《迟日江山》 第1章 棺中生子 http://.biquxs.info/

天像塌了似的,大雨铺天盖地而下,狠狠地泻上房檐,抽在门窗上,好似要把大地吞噬。 徐老爷在偏厅呆立着,手执剪刀挑弄烛心,火焰似明似灭的摇曳,屋里下人皆敛声静气,老爷深思出神时,一贯这幅神态,府上常去处,都为他备了剪刀,触手可及。门窗吱呀乱响,雷声骇人,门被人推撞开,幼子徐铭久闯进来,衣服被雨水浸湿,形容狼狈。惹得徐老爷不快,刚欲喝叱。 “爹爹,阿姐……阿姐……”徐铭久浑身发抖,话也说不清楚:“阿姐,阿……阿姐……”烛火被门外的风熄灭,徐老爷握剪刀的手一抖。 徐老爷领着幼子往后宅而去,走得疾,打伞的下人几乎跟不上,宅院幽深处,小路泥泞,铭久绊了跟头。 云泥小筑,依水而立,是露心出阁前的绣房。从前叫“流云居”,被八岁的小主人换了名字:云泥,天壤之别,有趣儿,辩证统一。徐老爷依了顺了,还要乐道:取名事小,然合大道,他的心儿别具匠心,日后必有道韫咏絮之才。 郎中摇头,带着小僮默然离开。露心已断了气,躺在榻上,神色安详,形容却惨白枯槁,她已怀胎九月,隆着肚子,人们从未见过这样孱弱的孕妇,然而两个生命这样终结,仿佛必然,却又令人震惊。 “小姐揽着四少爷,正写字……就……咯了血……”两个丫头已经泣不成声,徐老爷听了心烦,将她们轰出去,连四少爷铭久也一道被人带走。 徐老爷将自己关在屋里,为露心擦脸梳头,他手笨,又不听使唤的抖。 门外孟姨娘在训斥铭久:“娘的话你就饭吃了么,谁让你来的,吐血呢,传惹人怎么办。还淋雨!你作死……” “咣当”一声巨响,徐老爷将铜盆掀翻,摔在门上,门外霎时没了声音,半晌,铭久才哭出声来,仿佛又被人捂了嘴,门外安静下来。 铭久是孟姨娘的儿子,他不看重。 孟姨娘待露心刻薄,而他的心儿友善,愿意与庶弟亲近。 二爷铭宏回来了,满身泥水,韫江大涝,岸边有家中的田产,他带佃户跟随官府抗洪,在堤上听了消息,一路冒雨策马赶回家里。推开小妹的房门,见父亲正守着小妹的床榻出神,他极少在出神时不去挑灯花。 徐老爷手中捏了张纸,清秀俊俏的字是露心的笔迹,恐怕,还有露心的血迹。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秀莹,会弁如星。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淇奥,小妹是中了什么毒! 铭宏攥了把湿透的袍襟,脸上满是雨水,掺了眼泪也看不分明。他想劝父亲节哀,可话到嘴边,却不知该怎么说。 他们的小妹,被他们做父兄的千娇百宠十几年的小妹。一朝嫁做人妇,便是这样的下场。而他的妹夫林知望,父亲的乘龙快婿,莫名一纸放妻书将小妹休回韫州娘家,嫁妆悉数退回,徐家急于讨还说法,时吴王叛乱,林知望随东平王入京勤王,待到数月后叛军平息,却听闻林知望奉旨成婚,拜御史长史,举家搬去京城。 徐家人咬碎银牙,薄情寡义之人多有,却未见过负心到如此果断的人。一张放妻书,随意一个借口,哪怕是“恶疾”,也足矣堵他们的口,又逢圣上赐婚,他们岂敢与天家作对,摆出来,徐家颜亦面无光,这赔本的买卖,他们自不会去做。 然而被休回家的女人,该如何过活,纵然她有父兄的疼爱,却哪是长久之计。 徐露心怀有身孕,经此大变,郁结难舒,便积郁成疾,身体一日日孱弱,偏孟姨娘多口舌,让她知道了林家的事,加重了病情。徐铭宏心里怨过,父亲先是遇人不贤,让露心嫁了林知望,后又遇人不淑,娶了孟姨娘,这样的女人,尚不会被休回家,心儿这样好,却是欠了谁的! “爹!”徐铭宏突然惊叫,爬起来扑到榻边:“爹,快看!” 徐老爷回过神来,不由倒吸口冷气,露心的身下,渗出大片血迹,衣服上,锦被上满满一片。 “铭宏……”徐老爷哆嗦着手,从未有过的无措。 “是。”铭宏答应着。 徐老爷踟蹰着:“去,找稳婆。” 窗外闷雷滚滚,铭宏大惊,这……怎么可能!他踟蹰着,却在父亲的催促下转身离开。 “等等,”他听到身后父亲的嘱咐:“你和老洪去,别声张。” 骤雨天气,产婆并不好找,马车辘辘,他们要用最快的时间赶回去,洪管家是家里的老管家,虽不明就里,却知道主家的事情该问与不该问。 稳婆净过手,吩咐老洪烧水,将徐老爷推了出去,只道是徐老爷家的姨娘,大户里添了子嗣,她是能讨个厚赏的。 不过片刻,产妇惊叫着跑出来,吓得不轻,只奇怪产妇异常安静,万没料到屋里躺着的是个死人。她怕的说不出话,只顾往外逃,铭宏心急,也不顾失礼与她拉扯。 那婆子脸色蜡白,迭声的喊“不不,老爷,老爷……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铭宏不肯,拦住了她,千恩万求,以厚礼相诱,终于将她劝回房中,喊了心儿的两个丫头,进去帮手。 就听产婆突然大喊:“头,头出来了。” 下人小心翼翼的将徐露心抬入棺椁,露心被休回家,不能进祠堂,不能入祖坟,岂不成了孤魂野鬼。徐老爷心痛,想在后院搭了灵棚,将棺殓停满三日,再寻个合适的地方下葬。然而外面风急雨劲,灵棚搭不住,便只能暂停在云泥小筑,摆了香案,烛台。 稳婆满身的汗,顾不上看他人忙活,正想法子让憋得脸色发紫的婴孩哭出声来。徐老爷过去,抓着脚腕倒过来,狠狠的几巴掌,婴儿哭了,声音孱弱如小猫。 稳婆拍打着孩子,等着人们忙完,给她赏钱,又一边念叨着,孩子需要奶水,她愿意引荐奶娘,人老实靠得住。 婴儿交由府里的老人照看,人们舒了口气,徐老爷回到卧房休息。铭宏去父亲卧房的路上碰上孟姨娘,孟姨娘又在跟丫头们叨念,觉得这孩子是不祥之物,不能养在府里。见到铭宏,孟姨娘闭了嘴,她还是害怕的,这二少爷平日当家,家中的店铺田产多数由他打理,怕日后娶妻要主持中馈,未来要继承家业的。 孟姨娘只有这点好处,脑子不转弯,眼皮子浅,只看得到眼下,从未有过非分之想。 铭宏报门而入,徐老爷正倚在窗前挑灯花,背对着铭宏,宽展的背影已显出佝偻。 “又怎么了?”徐老爷问。 铭宏笑了笑,宽慰道:“大堤保住了,雨也渐小,这孩子来的吉祥。只是身子羸弱,父亲得赐个好名,也可让他沾点福气好生的长。”说着,兀自去书桌上铺纸研磨,桌角搁着妹妹的绝笔,几点深红灼的眼睛疼。 徐老爷太乏,取名在三个月内即可,本想着满月再说,铭宏分明在试探他的态度,想了想,却没有揭穿,瞥到那篇《淇奥》,点点血渍像待放的骨朵,像他失去的女儿一般,该是鲜红的年纪,徐老爷心力交瘁,在纸上写下“徐湛”二字。湛湛如朝露,以怀念他的母亲徐露心。 “姓,徐?”铭宏踟蹰着问。 徐老爷猛地提高了声音:“露心的儿子,自然姓徐!” “只怕……名不正。”铭宏轻声说。 名不正?徐老爷沉吟一阵,黯然垂首。 第2章 徐湛 http://.biquxs.info/

徐湛莫名其妙来到这个世上,他的诞生没有伴随祝福,没有恭贺弄璋之喜的宾客,没有“洗三”礼,没有满月百日的酒席……相反,他迎着漫天素缟,从棺椁中降生,他的到来,显得尤为突兀,难为时代所容,难为世俗接纳。 徐湛很不幸,出生起便没见过父母,寄养在徐家,由外公和两个舅舅抚养;却也很幸运,生在承平日久的大祁、繁华富庶的韫州,又颇得文昌星的眷顾,科举之路顺畅无阻,“县府院”三试如探囊取物,才不到十四岁的年纪,已经是韫州府学里最年轻的庠生,这是后话。 靖德十三年,徐铭宏高中进士,考选庶吉士,在京做官。家业便转交由兄长徐铭臣打理。 靖德十六年冬天,徐老爷终究没能熬过皑皑寒冬,在一个阳光尚好的日子里与世长辞。 徐老爷过世后,徐铭宏回乡丁忧。 徐湛这年十岁,由舅母严氏牵着小手,给往来吊唁的宾客还礼。 徐府高悬蓝色的灯笼,停柩的灵堂里满是灵幡挽联,徐老爷生前德高仁厚,往来宾客中弟子门生众多,个个身着重孝,无不悲切泣涕。 接待吊唁的管家从门口回来,走跪在灵堂的赵家兄弟身边低声禀报:“府尊大人过来了。” 徐铭宏抬起头,身着麻布服的衣袖揩了把眼泪,起身迎接去了。 知府大人的官轿正停在门前,走下来的是韫州知府郭淼,身材宽展,额宽脸方,仪表堂堂。 徐铭宏颔首行礼:“下官……” “师弟。”郭淼阻止了正欲施礼的徐铭宏,眼眶微红,悲戚道:“师兄来晚了,竟没能见到恩师最后一面……” “师兄请。”徐铭宏因悲伤浑浑噩噩,仅强撑着主持吊唁。 下人为郭淼换上麻布孝衣,系上白腰带。他也是徐老爷的门生,要戴重孝。 郭淼在院子里看到一身重孝的徐湛,徐湛很清瘦,面色也很憔悴,只有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明亮的吓人。 郭淼望着徐湛,问徐铭宏:“这是……令公子?” “是。”铭宏不假思索道。 对外,家里称徐湛是他的独子,他也十分疼爱小妹的儿子,愿意抚养他长大,教他做人,然而徐湛的名字终究不能写进族谱,就像落花无痕,思之总令人心痛。 郭淼祭拜过后,看到悲伤欲绝的严氏,严氏是徐铭宏的妻子,原本却是表兄妹,殇了公公亦是死了舅舅,悲痛欲绝,泣不成声。 郭淼心中悲痛,便前去安慰:“哲人其萎乎!淼每追念恩师之光德,亦倍觉怆然,难以释怀,然逝者已矣,还请少夫人节哀保重。” 严氏哽咽难言,礼数不周,就见徐湛替严氏深施一礼道:“祖父恩德,即厚且深,故哀也。此事古来无奈何,大人亦请保重。” 小小年纪却镇定从容,谈吐不凡,郭淼由衷的感叹:“恩师之后,果真天才也。” 徐湛面无表情的谢过,他要守制,披着白色孝服,赤着脚,遵守诸多禁忌,三日不食,百日只喝水吃饭,十三个月后才能进果蔬,二十七个月不笑谈,不作乐,不嫁娶,不应试,不入士…… 郭淼心生感慨,也不知徐老爷在天之灵,看到疼到骨子里的孙儿受这礼教之苦,该作何感想。 迎着漫天素缟,徐老爷出殡,这一天天空灰蒙蒙的,太阳被云雾掩着,暗淡惨白的挂在天上,寒风扫在脸上,刀割一样的疼。徐湛心里清楚,徐家所给的一切都是外公的恩赐,外公走了,他便彻底如一片落叶,无根无据,来去无痕。 所以徐湛擦干眼泪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向徐铭宏告了大舅徐铭臣一状。徐铭臣变卖祖田,挥霍家业,早为族人所不齿,大家不愿多管闲事,唯独瞒着徐铭宏而已,徐湛小小年纪却毫不畏惧,能够养育他长大成人,是徐家的恩德,他不想看到徐铭臣彻底败坏了家业,在外公尸骨未寒的时候。 徐铭宏将信将疑的去查帐,不由大吃一惊,离家不到三年,丰厚家业被兄长败落得一塌糊涂,仅剩一座祖宅和十几家商铺,田产已被变卖的七七八八。徐铭宏再难容忍,与兄长频发口角,待到守制二十七个月满,兄弟两人便分了家。 铭宏是嫡子,祖宅自然归他,在兄长置办好家宅前允许他们一家暂住,小弟铭久和庶母孟姨娘由他夫妻赡养。 徐湛也由他抚养,但徐湛服阙后已经开始应考,须留在原籍考试,只能住在韫州祖宅读书,暂时跟大舅和舅母生活在一起。 分家事宜办好,朝廷的任命也下来了,徐铭宏服阙外放眉州同知,出了正月便要上任。 徐铭宏一走,徐湛的日子就不好过了,舅母是无赖刻薄的人,舅父在外面花天酒地的胡混不理家事,为节省开支,夫妻俩遣散大部分下人,迅速找到合适的房子打算搬走,扔下徐湛一个人在祖宅。 一大清早,外面纷乱嘈杂,徐湛困倦的睁开睡眼,昨晚看书睡得晚,以至于现在日上三竿都懒得睁眼,他读书一向随性,趣味索然时贪吃贪玩一眼书都不看,兴致上来也曾几天不合眼的看书。 徐湛的床榻很软,床头有厚实的扶手倚靠,床幔用金丝锁边;桌椅都是上好的木材精雕细刻,椅垫用玉珠编织包裹,玉色温润,却是防暑降温的宝器;地上是西洋提花地毯,兽炉沉香,用的是极为珍贵的圣品,清神理气,心旷神怡;屋顶有摇风,扇叶都是锦娟的,绳索从一侧垂下,编成两穗流苏。 每一个细节都趋于完美。他并不是徐家子弟,而这一切,都是外公生前对他的恩赐。 徐湛喊了两声,外面太吵没人支应,才恍悟家里已经没有多少下人了,自己身边也只剩一个常青能伺候笔墨,难怪没有丫鬟进来服侍。这与外公在时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日子,真是云泥之别。但徐湛没有过多的自怨自艾,他在徐家无名无份,只依靠外公和二舅的宠爱度日,外公一去,二舅服阙上任,今天这样的尴尬处境也是早已料到的。 “你这做得太绝了,将来他要是出息了……咱可怎么面对?”窗外传来大舅的声音,声音嘶哑,气力虚弱,是常年留恋寻欢场所,嗑药成性,精气透支造成的。 “出息?他?”舅母仿佛听到多么天大的笑话,咯咯笑了会:“些许小聪明罢,你当秋闱春闱是咱们府里的考试,那么容易的?瞧他瘦弱命薄的样子,哪有咱珲儿岚儿有福相……” 珲儿岚儿倒是福相,肥头大耳横肉纵生,尚不知徐岚一个女儿家,如何嫁人。 “闭上你的嘴……让人家听见!”大舅嗔怪道。 “听见怎么了,我偏要说。”舅母冲着他的窗口扯大了嗓门:“要不是他,咱用得着搬家吗?一个棺材里生出来的薄命鬼,一身阴气,全家都得供着他吗?帮别人家养孩子,不知老爷子怎么想的!” “舅母吗?”徐湛冲窗外提高了声音,却好声好气的问:“薄命鬼骂谁?” “薄命鬼骂你……”舅母顺口答,发现中了招,跳脚骂道:“没爹养的就是没规矩!” 徐湛还没发作,就听窗外的大舅急切道:“你干嘛?你站住!他也不小了,你这这这……成何体统!” 万想不到,她竟就这样闯进来,想他们徐家世代书香门第,知书达理,竟沦落道任一个泼妇在家里撒泼了。 徐湛赤着上身,不紧不慢的换衣服,毫不避讳,本来他一个男人,也不觉得多么害羞。舅母却不同了,意识到自己的行径,再加上满腹怒火,现在已经憋得满脸通红。 “舅母亲自过来,有什么指教?”徐湛随口问。 “是啊,是有事儿……”她依然发不出火,憋闷得浑身哆嗦:“眼下我们带着你表兄表姐,就要搬走了,这宅子太大,你二舅没时候回来,空着浪费,还得渐渐破败,我们琢磨着赁出去,已经找到下家了,进项归你二舅,我们只拿小差价,算个中介钱。” 将祖宅租出去?是什么道理! 徐湛看着舅母,直将她看的浑身不自在,才缓缓道:“却原来,舅舅做起牙行的行当了?” 所谓牙行,是为买卖双方介绍交易的中间行商,人们常说“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在重农抑商的大祁,牙行是贱业,可一点也不风光。 “你……”她的脸由红憋成紫红,恼羞成怒道:“我们徐家的宅子,我跟你说得着吗?”跺脚转身出去了。 徐湛哂笑,得亏没有心软,将徐铭臣败坏家业的事情说了出来,否则,就是有三座祖宅也被这对公母变卖光了。碍于有把柄在人家手上,这才忍下一口气没有一纸状子闹上公堂,他一面修书给舅舅徐铭宏,一面搬离了徐家祖宅。他自有舒心的去处,何必跟未来的房客一处过,平白生事端。 刚刚所说的把柄自然也是因为科举,徐湛无父无母,只能将户籍落在徐铭宏的名下,舅甥变成了名义上的父子,但徐湛是不能入族谱的,这就成了传说中的伪造户籍,若被查出,是要当舞弊论处的,保人也要连坐。 徐湛心底里恨透了科举,要违背本心“替圣人立言”,要死守在八股文固定的格式里,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来阐发观点。 却又无奈科举是自己的唯一出路。 第3章 师伯 http://.biquxs.info/

徐湛只带了书童常青离开徐家祖宅,主仆二人叫了辆马车,赶了大半个时辰的路来到韫州府衙。 韫州知府正是郭淼,字文浩,与他的外公渊源甚深,徐老爷在任户部尚书时,做过郭淼的主考官,对他的文章大为赞赏,亲笔点了他会员,也就是俗称的坐师,师恩似海,郭淼须尽弟子之礼,即便后来徐老爷只是个没了功名的赋闲乡绅,师生依旧是师生,他稍有不敬,便是违反了官场规则,违反了天地君亲师的伦常。对于徐老爷名义上的“嫡孙”,郭淼安能不照顾。 郭淼在后院接见了他们,含笑问:“徐大才子,怎么突然想通了?”早先郭淼提过,让徐湛搬过去与他同住,也可在学业上做些引导,却被徐湛拒绝了。 “大人说笑了。”徐湛行礼道。 郭淼很和蔼近人:“都是本府生员了,怎么还叫大人?该叫先生,或师伯。” 徐湛改了口,做惭愧状连连苦笑:“先生说笑了,替圣人立言,算得什么大才?” “呵呵,莫要小瞧这应试的时文,你一时半会可摆脱不了,不过,越是成文禁锢,格式制约,想写出内容文采来,难度就越高,八股文写好了,诗赋还是论说,都是信手拈来了,这是一种磨练,你且暂忍一时吧。”郭淼耐心教导道,又问他:“问你呢,怎么就想通了?” “本不欲与人计较,如今却是连个清净读书的地方都没有了。”徐湛将始末将与郭淼,又苦笑了调侃道:“还指望先生收留,酬资么……先生也瞧不上些许阿堵物,就不跟先生客气了。” “家里住着便是,没有女眷格外方便,也可与郭莘作伴。”郭莘正是他的独子,郭淼半开玩笑的问:“祖宅的事,可是希望本官为你做主?” “清官难断家务事。”徐湛轻叹口气摇头说:“与这等人纠缠,岂不折损先生声誉。”何况传扬出去,同样有损徐家声誉。 关于徐湛的家事,郭淼只点到为止,笑着应道:“欣赏的就是你这样的从容。” 徐湛沉默了,他从容么?分明是早有心理准备,安之若素了。 “但……我有两个条件。”郭淼拿捏的说:“其一,读书不能懈怠。其二,来府衙帮帮我,给我做一年的随从。” “这……”徐湛听着,怦然心动,应该说是感动。郭淼是博文广识的大家,学识渊博,文章卓著,与当朝鸿儒韩宽并称“郭韩”,是读书人中最为尊崇的名士,能跟在他的身边治学,分明是天下读书人分外眼热的殊荣。郭淼此举别有深意,直到后年秋闱,徐湛怕都要住在家里,这样做,即可免除他的尴尬,让他安心读书,又可将他带在身边,时时指引,增长见闻。 “这?”郭淼玩笑道:“不愿意?” 徐湛大摇其头,喜悦道:“当然愿意。” “府学里我可以不要求全勤。但每月的考察不得怠慢,我也会不定期考校你。”郭淼又道:“若让我知道你学业上拖沓懈怠,哪怕只有一次,之后也只能给我呆在学宫,向其他人一样,起早贪黑的读书。能做到吗?” “这未免太过严苛了。”徐湛不忿道:“谁还没个行差踏错的时候。” 郭淼笑着不语。 早在徐家灵堂见到徐湛的第一眼起,便一直关注着他,看着他服阙后应童试,一步步踏入府学,成为韫州府广为传颂的神童秀才。他无比赏识眼前的少年,通透识礼,豁达从容,骨子里却透着股年轻人的凛然傲气,又能游目骋怀,从不与小人计较。 大祁建国一百三十余载,虽承平日久,却弊端弥生,非到不整不行的时日,又将是一场颠覆乾坤。凭郭淼的直觉,他们这一代人该是怎样的翻天覆地犹未可知,但徐湛绝非池中之物,二三十年内,必有一番惊人的作为。 ------------------------------------------------------------------ 靖德十九年入夏,一声惊雷,卷起阵阵狂风,豆大的雨点打在房檐上、窗格上。又到了雷雨季节,韫州大雨,接连多日乌云蔽日,闷雷滚滚。让人没得烦闷。整个韫州府,郭淼才是最盼望风调雨顺的一个,望着难以控制的雨势,每日犯愁。 幸而有徐湛协助,处理各项事物格外顺手些。徐湛跟着郭淼接近一年,无论学识还是见闻上,都得到很大的帮助。 郭淼治学严谨,对他的功课做了全面的指引,每当学宫会考的第二日,郭淼要为他点评考卷,考校功课,并告诉他接下来半个月要读的书,哪些熟读,哪些熟记,哪些要有所领悟,他必须不折不扣的施行。稍有半点差池,扑作教刑,可不是闹着玩的。 签押房中,郭淼正翻看邸报,邸报看完,又查看各县的土地、人口档案、钱粮账簿。徐湛在一旁替他誊抄公文,下发至各县的札子几乎全都由他抄写,来往公文往往使用行楷,字迹清晰即可,而徐湛被要求用最标准的馆阁体。标准俊秀的字体,对印象分极有帮助。工作之余,功课也越来越繁重,完全在挑战徐湛的极限。 倏尔,分管水利的钱通判闯进签押房,浑身湿透,头发散乱,衣角正噼啪往下滴水,顾不得什么仪容,也顾不得将地毯踩得满是泥水,甚至不曾给郭淼见礼,便黑着脸道:“江水比前日下午又涨了一尺多。” 郭淼抬起头,目光更加深锁:“具体怎样排涝?” 钱通判的脸更黑了:“大人,韫州城地势低平,单靠韫江和几条支流排涝,看如今这雨势,江水水位再涨几尺,极有可能发生倒灌,韫州城就彻底泡汤了!” “我问你具体怎样排涝!”郭淼高声道。 钱通判直接哭丧着脸道:“韫州的水文条件使然,且不说排涝,抚阳一段江水迅猛,堤坝岌岌可危,一旦决堤,抚阳县就彻底淹了。现在任谁都束手无策,只盼着老天行行好别再下了。” “我知道了,通知孟知县做好准备,保护好县衙一应卷册,一旦水势难控,立刻疏散百姓。”郭淼说。 “等一等。”钱通判刚要出去,却听郭淼补充道:“告诉孟峙,我下午去堤上看看,让他早去候着。眼下不比以往,就算睡觉也得给我穿着衣服,睁着一只眼。” 钱通判刚走,刘推官又来,同书吏们一起,抱着厚厚几摞卷宗进来,没有直接打扰郭淼,而是会同徐湛一起分类整理,整理成几摞后,分别被六部书吏取走处置,只留下一份状纸。 待众人走了,徐湛将状纸递给郭淼,轻声道:“先生,吴新县发生命案,这是卷宗和状纸,请您过目。”凡是命案都非同小可,须由知府亲自审理,当然,郭淼也可推下去踢还给吴新县,待吴新知县审理完毕,最后拍板定罪,但他很少这样做。 郭淼瞄一眼状纸,兴致索然,随口问道:“人犯呢?” 徐湛道:“收押在县衙。” “吴新县的案子送到这里来了?”郭淼讽刺道:“刘珂真是越来越能干了。” 徐湛解释道:“死者是吴新县衙的一名书吏,嫌犯的家人认为县衙徇私护短,便到府衙来喊冤告状。” 郭淼揉了揉酸痛的眼睛:“抚阳堤太棘手,不得不去,你替我走一趟吴新县吧,将嫌犯提过来,卷宗整理给我,择日升堂再审。” “恐怕……不合适。”徐湛支吾道:“案情涉及学生的宗亲,学生理当回避。” “宗亲?”郭淼一时难以反应,浏览一遍状纸,原来涉案的主犯是徐湛的伯父:徐铭臣。 “去吧,众目睽睽之下,你还敢偏袒回护不成。”郭淼不咸不淡的道。 徐湛若刚刚钱通判一样苦着脸拱手道:“遵命。” 点上一应僚属衙役,徐湛前往吴新县衙。 第4章 取证 http://.biquxs.info/

吴新知县刘珂也算是个干吏,业绩风评皆不错。 大祁的官员每年一考,三年一任,他再有三个月就是三年考满,有希望挪挪位置了,此时也须更加谨慎,唯恐一不留神行将踏错,毁了多年来的经营。 徐湛是吴新县徐家出来的神童,是郭知府身边的红人,这一年里,整天跟着知府大人四处晃啊晃啊,他自然是认识的。 又一想徐湛与徐铭臣的关系,郭淼派他来,其意思不言自明了。 徐湛给县尊见过礼,便问及徐铭臣的案情,看县尊所述与卷宗里的是否吻合。 刘珂苦笑道:“这次是个桃色事件,倒也简单,徐铭臣的小妾与邻里通奸……但奸夫死了,徐铭臣正出现在现场,便被邻里们报了官。” “是徐铭臣所杀?”徐湛问。 刘珂有些意外,难道徐湛不是护短来的?言语间这是往哪引导呢? “不不,尸体并没有伤口,据徐铭臣招供说,听到有人在隔壁院子里嚎叫,他赶过去看时,发现是自家的小妾衣不蔽体从院子里逃出来,他走进去掀开床上的被子时,奸夫已经死了。”刘珂说:“这一点有看热闹邻里都能作证,都能证明他并没有杀人。” “他的小妾,是不是个哑巴?”徐湛问。 “是啊,不会说话,只会瞎比划,胡乱喊叫。”刘珂无奈道:“表面上看似是一般的通奸,但疑点颇多,我没有过早定案,将徐铭臣暂时收押。谁想那徐王氏状告到府衙,惊动了府尊大人。” 徐湛叹息,徐王氏正是他那刻薄无赖的大舅母,通奸的小妾则是哑巴姨娘无疑了,哑巴姨娘是大舅纳的妾,美若天仙,只是不会说话,常被舅母欺凌,激动时会发出刺耳的嚎叫,扰的全家不得安宁。但从心而论,哑巴姨娘是个可怜的女人,只会小心翼翼的过日子,从不生是非,怎么会做出与人通奸的事? “奸夫真正的死因是?”徐湛问,这一点卷宗上过于笼统,只有“暴毙”二字。 “死因呢。”刘珂干咳一声,有些羞于启齿:“仵作验尸时发现,身体没有任何伤口,面色红润,唇舌干燥,眉目紧闭,死后金枪不倒,确系服用c混药过猛,精尽而亡。” 徐湛瞠目结舌:果真有传说中的精尽人亡? “果真有疑点。”徐湛摇头道:“堂尊可否提人犯,随学生去现场查一查?” 刘珂应了,犹嫌折腾,却也不敢拒绝府尊的意思。 从县衙大牢提了徐铭臣及哑巴小妾,哑巴姨娘显然被用了刑,精神萎靡,嘴角额头都见青紫,一个女人,这样情况下都没有招供的,多半是有冤情了。 见到徐湛,徐铭臣瞠目结舌,上次见他还是个手无寸铁的半大孩子,如今自己竟成阶下之囚,对方却是知府大人的得意门生,一众衙役随行,大有前呼后拥的气势,相比之下,手带镣铐的他竟若蝼蚁。 但徐湛的目光仅停留在徐铭臣身上一瞬,便如陌路般闪开。众人一道去了徐铭臣的新宅子,发生命案的现场就在隔壁,已被县衙查封,屋内摆设一律原封不动。只见现场桌椅翻倒,圆桌上倒着个茶壶,茶水洒了一地。床上被单凌乱处处精斑,令人不忍目睹。 县丞突然感叹道:“可恨可恨,徐铭宏何罪之有,被人带了绿帽,还要受这等冤屈。” 徐湛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衙役们交给他一个瓷瓶:“这是今晨在屋里找到的,经查验确是风月场中常用来助兴的□□。” 徐湛暗叹口气,这瓷瓶他认得,是徐家前年购进的一批景德镇的民窑薄胚瓷中的一件,底部印了年份和一个小小徐字,那时还没有分家,这样的瓷瓶徐家老宅还有好几个——如果现在的房客没有损毁的话。更何况一个住在二进院子里的小书吏,又怎么用得上薄胎瓷呢。 门外吵嚷叫骂声骤起,衙役进来禀报,说徐铭臣的妻子徐王氏在外面喊冤。徐铭臣将脑袋偏向一边,似乎想要找条地缝钻进去。徐湛倒有些吃惊,舅母上午去了府衙告状,竟这么快的赶了回来。 八成是徐王氏去县衙闹过,刘知县像是怕了这女人,看一眼徐湛,见后者面无表情,忙挥手对衙役说:“轰将出去。” 徐湛胸有机杼,遣人到附近的邻里中询问,徐铭臣与奸夫之间来往是否和睦,什么样的往来,可发生过争执一类。衙役们散开办事去了。 天下大雨道路泥泞,通行不便,采集证词花费了一个时辰左右,眼见快过正午,僚属们开始饥肠辘辘,耐心越来越差,徐湛却在反复观察现场,气定神闲,刘珂也跟他耗上,坐在衙役搬来的椅子上纹丝不动。 邻里的证词对徐铭臣十分不利,他们证明徐铭臣曾有求于奸夫,奸夫一再拒绝,但徐铭臣态度谄媚,并未发生过口角。 徐湛传徐铭臣和哑巴小妾进来,拿手里的薄胎瓷瓶问他:“徐家的东西出现在现场,且是致人死命的主要原因,你怎么解释?” “我……我也不知道。”徐铭臣因恐惧,直接默认了瓷瓶是徐家所有:“阿湛,一笔写不出两个徐字,你不能害我啊,我好歹是你……” “大胆,这里是你交攀亲戚的地方吗!”县丞瞪眼喝道。 徐湛心里也一阵紧张,要是徐铭臣说出他与徐家的关系,保不准伪造户籍的事就要发作。 “是你的药,怎会出现在奸夫家中,使奸夫致死?”刘珂问。 徐铭臣早已吓得两股战战,连称什么也不知道。 “大人,人证带到。”衙差带领七八个徐家下人进来。徐湛大概一扫,一半是老人,一半脸生。 刘珂问话,他们大多缄口不言,或一问三不知。却突然有个小丫头站出来,双膝跪地道:“大老爷,冤枉!” 徐湛认识她,是哑巴姨娘的丫鬟小七,便蹙眉道:“你慢慢说。” 小七在徐湛的安慰下鼓起勇气,畏畏缩缩对刘珂道:“大老爷,我家姨娘是冤枉的,是老爷逼她去的。近来县衙翻修,老爷跟隔壁的陈司吏求要采买木材的差事,陈司吏不给,老爷让我家姨娘去伺候他,现在弄出了人命,他们欺负姨娘不会说话,将所有罪责推脱到她的身上!” “贱人……你诬陷我!”押在一旁的徐铭臣叫嚣起来,几乎要挣脱了束缚扑向小七。刘珂忙叫人控制他,连同哑巴姨娘一同看押到耳房去了。 “大老爷不信的话……”小七心慌意乱,不知从何辩解,看到徐湛手中的药瓶,“药瓶!这药瓶老爷宝贝似的从不离身,那晚才硬塞给我家姨娘。可怜我们姨娘,知书达理,恪守妇道,却被人逼迫干这等腌臜勾当。” 徐湛暗哂,一个丫鬟都比他镇定自若,逻辑清晰,真不知徐铭臣这些年怎么做的人。 还是县丞立刻反驳道:“一个药瓶并不能说明什么,或许是小妾淫心作祟,偷带过去的,却不想弄巧成拙害人性命。” 徐湛又看了他一眼,料想他被徐铭臣买通,反唇相讥:“你家小妾会蠢到,选在你夫妻二人都在家的夜晚,与旁邻通奸吗?又不是深宅大院,家里少了人不知道吗,进出没有声音吗?” “你!”县丞大怒:“你这后生说的什么话,有辱斯文!” 徐湛没有理会他,刘珂拽拽徐湛的衣袖,二人避开人来到厢房说话,刘珂为难道:“奸夫乃本县司吏,我不便插嘴,看在令尊的关系,上报时如需斟酌则个,本官绝不置喙……” 听他说起徐铭宏,徐湛摇头道:“一切还待府尊堂上定夺,学生未敢多言。” 刘珂见他油盐不进,也不再多说,他担心的是开罪徐铭宏,摆出姿态还是必要的,既然徐湛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他还有什么可说。 徐湛回府衙时,郭淼也已去了抚阳,窗外大雨越发急骤,让徐湛有些担忧。从吴新县回来,他将人犯收押到府衙,一并带回邻里的证词笔录,哑巴姨娘的丫鬟阿七,现在正与刘推官连夜整理他们的供词。刘推官年及花甲,精神虽健硕,眼睛却有些昏花,处理起公文来略显的吃力。这些左贰官中,徐湛却与刘推官最为亲密。 “府尊大人牧守一府,有着教化百姓的职责。依照寻常的判官,通常会判徐铭臣无罪释放,小妾与人和奸,杖刑流放或从夫嫁卖。以昭天理,正世风。”刘推官翻看卷宗喃喃道:“你说,咱们大人会怎么判?” 徐湛低头抄写公文,摇头道:“我与徐铭臣相处十几年,存有主观臆想,理该回避。” 刘推官不满道:“私下里说说罢了。” 徐湛反问:“如果我所记不错,男女相愿为和奸,按律凡和奸杖八十,有夫杖九十,流放三千里,奸夫奸妇同坐。” “不错。”刘推官道,心说你小小年纪怎么净研究这个了。 徐湛又道:“但《大祁律法集解附例》中有:凡纵容妻妾与人通奸者,本夫奸夫奸妇各杖九十,抑勒妻妾及乞养女与人通奸者,本夫义父,各杖一百,徒三年,奸夫杖八十,妇女不坐,并离异归宗。就是说,逼迫妻妾与人通奸的,亲夫杖一百,徒刑三年。” 刘珂惊讶:“这么说,你赞同是徐铭臣逼迫或纵容小妾与邻里通奸?” “依我对先生的了解,他不会打这个马虎眼。”徐湛认真道:“您也说教化百姓是一方知府的责任,如果此案敷衍了事,将来有不轨者纷纷效法,钻律法之漏洞,逼迫妻妾与人通奸,杀人或达到某些目的,岂非泯灭人性也。先生尊重真理,万不会这样做。” “呵,这我倒是没想过……”刘推官迟疑道:“可仅凭阿七的口供,怎么能确定是逼迫而非纵容?” “要不怎么说,我仅凭主观臆断呢。”徐湛敷衍道:“我明日一早要去府学考试,这个案子有劳您了。” 刘推官玩味道:“你真的不存半点私心?换一个人,也许就压下来了。” 私心?徐湛从不相信自己是什么大公无私的人,如果徐铭臣真是与他亲厚的尊长,即便是再大的罪过,即便牺牲其他无辜的人,他也一定会尽量遮掩挽救,可谁让徐铭臣不是呢。 徐湛笑道:“私心人人都有,要看怎么使用了。” 刘推官知道徐铭臣倒卖祖田家产,将徐湛挤兑出门的事,却不放弃道:“子曰:以直报怨,以德报德。毕竟是你的族亲长辈。” 徐湛笑的更加诡异:“您也说以直报怨了。不违义理方为直,我自问遵循义理,没有徇私。” “小子。”刘推官指着他调笑:“提醒我今后千万不要得罪你。” 第5章 神童秀才 上 http://.biquxs.info/

大雨过后,天气稍霁,空气中夹着腥咸的泥土味。这一夏雨水成灾,难得不用打伞的清晨总能让人神清气爽一些。 韫州城西南,棋盘巷和南星斗巷的交口处,坐落着江淮最大的一所官学——韫州府学。 它的前身是前朝的达恩寺,已有上百年的历史,依旧林木耸绣,亭榭岿然,钟声响起时,禅意萦回,绿茵深处有一汪冷泉,碗口大的泉水晶莹如玉,是徐湛最喜欢的地方。然而现在临近秋闱,莫说绿荫丛中,用于院试的广场上也是空无一人,大殿中传出阵阵读书声,那才是教谕授业、生员们读书的地方。 大祁是读书人的天堂,正榜进士的荣耀是前所未有的。在当今的世道,士大夫最受命运宠眷,人人也都希望家中的子弟能够走上仕途。途径无非是参加那挤破头的科举,进士及第,最好在翰林院有个立锥之地,如果能跻身内阁位极人臣就再好不过——人这种动物,往往是不易满足的,欲望是一切罪恶的根源。 徐湛身穿水蓝色的直裰,携书童在广场上乱晃,其他待考的秀才都知道“寸许光阴寸许金”的道理,泡在书山文海中不敢怠惰,他却漫无目的地溜达着,惹得小书童连连催促。 才是个十四岁的少年,俊俏白净,举止斯文,唯独挺直的鼻梁和略高的眉峰显出了几分英气,又不像个寻常书生。他从小身子羸弱,不知外公花费千金给他进了多少滋补,才长成今天的姿态。 “常青,你看那枣树。”徐湛指了指大殿前的几颗枣树,经过几番骤雨摧残,枣花扑簌簌落了一地,少年咋舌笑叹:“可惜……” “祖宗,别玩了。”常青背着书箱,抹了下鼻尖上的汗:“迟到了,要挨板子的。” 话音刚落,另有一位生员从大殿里出来,步履匆匆走下台阶,年方弱冠,身体稍有些发福,水蓝色的衫子在风中抖擞。这可不是寻常的秀才,他叫陈阶,是这届院试的案首,是数千名童生中脱颖而出的第一名。 “启升兄,”徐湛上前行礼,陈启升大他不少岁数,又是案首,按规矩要喊“师兄”,徐湛轻声问他:“就要考试了,这是去哪里?” 陈阶笑容温和:“刚刚告了假,临近大比,要回书院读书了,科试前不会回来了。” 徐湛不无遗憾,与陈阶笑谈一阵,两人互相告了别,徐彻与他约定考场再见,便分了手,匆匆往台阶上走。昨夜连夜雷雨,青石台阶上满是水洼,沾湿了他的下摆,他的布鞋碾碎了一地枣花,放轻脚步走进大殿。 学子们无一抬头,埋头专心研究学问。 徐湛找了位子坐下,左右的生员皆抬起头恭敬的打招呼,称他:“师兄。” 论序齿,他们中年纪最大的已到中年,年纪最轻的也多已经弱冠,而徐湛却是学宫里最年轻的庠生,院试第二名的成绩考入府学。读书人中,先列成绩后序齿,因此除了陈阶,所有人见到他都要停下来施礼,恭恭敬敬叫一声学兄。 府学的月课是无需全勤的,徐湛更是得到郭淼的许可,只需参加每月初一、十五的考试,以及一季一度的大考。徐湛往日住在府衙或郭淼府上,功课由郭淼亲自督导,定然不会落下。因此他非考试时不肯露面,不知道课讲到了哪里,其余生员也认不周全,更谈不上有交情的。 徐湛安安静静的看书,与周围同窗争分夺秒捂着耳朵大声背书的形态对比鲜明。 他不喜欢吵闹的读书声,哪里赶的上茗香满室,丝竹在耳,挚友相伴,辩证学问,通习经传,追溯古道,继往圣之绝学,那才真是一种享受。但当前恐怕办不到,郭淼留给的课业繁重,那个样子读书,恐怕连同进士都考不上。 正胡思乱想间,读书声戛然而止,徐湛抬起头,原来是学正大人李勘带着老教谕及训导三名走进来。 生员们立即起身行礼。 李大人吩咐了几句,便带领着大家摆香案祭拜孔子。 待起身后又是一段训话,“生也有涯而知无涯;业精于勤荒于嬉。”云云,让徐湛听得昏昏欲睡。 也多亏徐湛个子最矮,混在其中一眼看不到,否则仅凭他这朦胧的睡眼和迟缓的反应,就少不了一顿夏楚。 全了礼数之后,就开始考试。上午考时文,下午考背书和训诂,还是老套路。 今天的题出的有趣,时文一篇,名为《皆雅言也叶公》乍一看仿佛语无伦次,无理取闹,但这才是当今科举的特色。 像这样的截搭题,每次考试都要遇到,国朝的考试要求从四书五经中命题,然而题目不能重复过多,便有天才考官想出这样的法子,将经书语句截断牵搭为题。 徐湛无奈的笑了,馊主意往往普及的快,也不知原创是哪位神仙,真想拜会。 教谕执戒尺敲敲他的书桌,厉声道:“笑甚?” 徐湛忙垂下头,做诚惶诚恐状。 仔细拆解题目,上半句‘皆雅言也’出自《论语、述而》第十五章:‘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而下半句出自同篇第十六章,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子曰:女奚不曰;其为人,发奋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 待看懂题目,思索一会,徐湛提笔破题道:‘夫雅言而曰皆,则诗书礼之外,夫子固不言也。彼叶公者,又何以书哉。’ 教谕一直默默站在他身后,见此主题,点点头含笑离开,徐湛的功课几乎从不让人操心。 与众庠生一起吃过午饭,稍休整一会,便要开始考察背书。 背书的时间长些,生员分为甲乙丙丁四等,由教谕及三名训导四人分别负责考校。 依院试的成绩,徐湛自然属于甲等的,教谕依次点名上来,抽取半个月内要求背熟的文章,并提问词句的释训,也间或解说,给生员们查漏补缺,毕竟例考只是督促的手段。 陈彻不在,回老家追随名师苦读去了。由此,徐湛就成了第一个上去背书的。 老教谕老眼昏花,声音像鸭子一样干瘪无力,让徐湛听得想笑。 徐湛阔步走上去时,众人都忍不住抬头看他一眼。还是个半大的孩子,月白色的直裰干净整洁,腰间系了络穗,衬着一张俊俏的脸,稚气未脱,着实讨人喜欢。然而在这些古板的老夫子眼中,越是讨喜的,就越要严苛,所谓爱之深责之切。 给这老教谕背书是有要求的:要流利洪亮,不得错字,不得牵强暗记,双手摊开在书案上,出了错,扑作教刑,绝不姑息。 徐湛将双手展开搁在教案上,感觉古怪,他从小跟着徐老爷读书,外公疼爱他,怎么舍得动他一下,更别说背错了书就要挨打。舅舅对他严格,却看在他身体不好,也是极少打骂的。 教谕此番问的是《争臣论》,这篇文章是刚入学时讲过的,已经时过半年,并非半个月内的内容,又是冷僻的文章,让在座生员们着实汗颜,在场能一字不差回忆出来的寥寥。 徐湛却舒了口气,那文章早是他入学前就熟记了的。熟练的背出来,徐湛的官话说的很好,没有多数生员改不掉的乡音,抑扬顿挫,字字清晰,朗朗的甚是好听,听得一旁的李勘都出了神,得意之际,却失口背错了一处,着实是口误。 那老教谕刚正古板,当即指出并重重赏了他三记戒尺,旁人错一处一下戒尺,打他却是三下,仿佛在警醒他戒骄戒躁。 徐湛疼的吸了口气,在背后搓着手心,就听教谕训斥:“稍有成绩就沾沾自喜,足见轻浮!背书就该一字不差,通达熟练,倒背如流。” “是。”徐湛虚心受教的样子,躬身施礼。而后继续之前的文章,开始倒背。 倒背如流,原来是倒着背书的意思? 埋头用功的满堂生员瞠目结舌,傻看着眼前的神童秀才像念天书一般熟练背诵:“哉乎人善为得不将子阳,已及能不虽今,也士之有为以可子阳,曰我告子,也之改能而闻其谓……” 生员中更有翻出原文对照的,一眼不眨的盯着,方能跟上他的速度。莫说错处,连句读都是倒着断的,一处不错。 一口气背完全文,徐湛有些微喘,忙插手向教谕施礼,恭敬有加:“须通达熟练,倒背如流,学生受教了。” 出够了风头,徐湛心满意足,不顾教谕错愕的神情,转身走下讲坛,他岂是逆来顺受的脾气。 然而转身一刹那,竟看到端坐在大殿后郭淼,不知这府尊大人什么时候悄无声息的来到府学,只身进入大殿,没有惊动任何人,包括在讲坛上激情澎湃“倒背如流”的他。 徐湛顿觉不好,这回好似张狂过了头。 学正李勘一直看着,虽没有阻止,却倍觉荒唐,瞟一眼身旁穿绯红色官袍的郭淼,后者面色如常,目光早已转移到下一位学生。李勘颓然暗叹,人家是知府大人的得意门生,是府学最具潜力的神童秀才,他纵是有脾气也不得发作。 第6章 劝学 http://.biquxs.info/

待考试完毕,已经是傍晚,徐湛随众学生离开学宫,天已下起大雨,常青奔跑着送伞来,知府大人的马车横在他面前,车轮溅了他半身泥水,郭淼掀了车帘子,唤他们主仆赶紧上车。 徐湛在考生们或羡慕或嫉妒的赤辣辣的目光中上了车,郭淼正在车上看书,并没有理会他的意思。 天气闷热,时而一个闷雷滚过,雨越下越大。到韫州府衙有半个时辰的路程,车轮辘辘,在泥泞的小道上溅起水花。 徐湛掀开车帘,雨水被大风灌进来,打了一脸,月白色的衫子胸前几乎湿透,也湿了身旁郭淼的官袍。徐湛讨好的笑笑,拿袖口擦了擦脸:“这雨时下时停真是恼人。” 郭淼面带忧郁,也只是附和的一笑,心不在焉的样子。 “先生有心事?”徐湛问:“可是灾情发生了变故?” 郭淼点头:“韫江水十年九涝,可也没见过这样来势汹汹的。何况这些年风调雨顺,府志中记载的最近一次水患,也是在十四年前了。” “十四年前的水患,徐湛听长辈们提过。”徐湛说:“抚阳一带最为严重,最终保住了大堤,才保住了整个抚阳县。前年开春,抚阳堤新修,后来官府应当引为前车之鉴,修渠固堤才对啊。” 外公曾说,他的出生是吉祥之兆,当夜大雨停息,大堤保住了,并从此十几年里,整个韫州府风调雨顺,再未受过洪水猛兽的侵袭。 郭淼苦笑道:“抚阳知县崇尚‘黄老之治’,莫说修渠固堤,县衙大堂都结了蛛网!也是我疏于管教了。” 徐湛展开笑靥,笑容很好看,他插手恭维道:“人非三头六臂,岂能事事归咎于先生,先生勤政爱民,可是韫州城人人称赞的父母官。” 郭淼喜欢徐湛这通透讨巧的样子,却也担心他学会了取巧,不思用功,日后吃亏。便蹙眉道:“你倒是跟我说说,什么叫‘巧言令色,鲜仁矣’?方才在学宫所为,我回府后再与你计较。” 徐湛缩了缩脖子,老实坐好。这个世上他第一怕的是远在蜀中的舅舅,第二怕的,就是这位先生。 郭淼将徐湛带回府上,郭淼的亡妻是几年前辞世了,膝下只有一子郭莘,整个府里没有什么女眷,只有几个细使丫鬟,照顾郭淼父子的起居。知府大都住在府衙,郭淼却不同,他看中了这处山水萦绕,亭榭精美的园子,便在这里安了家。他是清官,但凭祖上的遗业,并不缺安家的银子。 “郭莘哥哥怎么不在?”徐湛好奇问,他这几天住在府衙处理些,没回来过。 “躲到书院有几日了。”郭淼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脸色:“闲得他可以,在茅厕门前贴了副对联。怕我怪罪,不敢回来了。” 徐湛想听下去,无奈先生闭了嘴,再也不提,也不说是什么样的对联让他恼恨成这样,存心吊他的胃口,却也不好再问,只能跟着往书房走。 站在偌大书房中央,看着郭淼在书架上搜寻。郭淼的书房很乱,又是被书架环绕,书本摆的杂乱无章,有些东倒西歪,封皮已经脱落,有些则束之高阁,落上灰尘结了蛛网,却从不肯让别人碰他的书,下人也从不敢来打扫过。 郭淼找出一本手抄本的历科试贴汇集,从中圈出三篇文章,递给他吩咐:“认真看,背熟。” “现在?”徐湛诧异的问。 “现在。”郭淼顿一顿又补充说:“还要倒背如流。就按学里背书的规矩来。” “倒背如流”四个字加重语气,想起今天在学堂里张狂的倒背《争臣论》,徐湛心里一沉,便明白了先生的意思。而学里背书的规矩,就像今天那样,展开双手摊在桌案上,时刻准备挨学究大人的戒尺。 “先生,学生……知错了。”想到这里,徐湛忙不迭向郭淼认错,他知道就算能将三篇程文倒背出来,郭淼还有更多的法子整治他。 郭淼却狐疑的瞅着他问:“你平日是怎么背书的,真有闲情倒着背不成?” 见他没有过分追究的意思,徐湛舒口气,老实回答:“学生不知,旁人背书,或反复朗读,通晓解译,而学生背书,多是看过多遍后,成图像刻在脑中,背诵时再取出来读。” 这说法确有些神道,徐湛自己也是不解。识字前,外公为他读过多遍的唐诗很难记住,家里上下无不以为他资质平庸,外公甚至感叹过,平庸也好,庸碌无为,起码可保一世富贵太平。 然而这样的状况在徐湛识字后大为改观,说过目不忘的本事夸张了些,但他读过几遍的书,的确是很多年不会忘记的。 还未待郭淼评解,前院来了人,说是水清紧急,府衙的衙役急见老爷,已在前厅等候了。 徐湛大惊,已经是酉时了,这时候追到郭淼家里来,怕是抚阳一段难保了! 郭淼一个人去了前院,却交代徐湛留下背书,不可分心。 徐湛无奈,按捺下胡飞乱舞的心思,翻了翻手中的抄本。俊秀的馆阁体呈现眼前,字字清晰,篇篇精致。 郭淼做学问向来严谨,又爱书如命。这比常人大出几倍的书房,更像是他的藏书阁,前排书架上是市面常见的经史子集、列传通史,甚至稗官野史、话本小说,后面的则都是遗世珍藏,还有由他一针针修补完整的残本。郭淼走到哪里做官,都要随身带着,汗牛充栋,相传看过郭大人搬家的,才能真正体味什么叫”秀才搬家尽是书”。然而被允许分享这些藏书的人可数,徐湛有幸列在其一。 郭淼的藏书是绝不拿出去过夜的,因此徐湛每次来,或抄或背,只是不能带走,郭淼的书,概不外借。徐湛徘徊在一排排与房屋等高的书架。墙上靠着梯子,大概是登到高处取书之用。徐湛徜徉其中,如饥似渴。 郭淼回来时,已经是深夜,徐湛还在书房等他,正倚在榻桌上睡觉,书本摊了一地,榻桌上放了两个笼屉和剩下的半笼屉水晶包,能入徐湛之眼的,尽是些孤本藏品,就这么四处乱扔,竟还敢在他的书房吃东西,郭淼心痛不已,没好气的戳醒他:“给你的程文呢,背了吗?” 徐湛累了,睡得很沉,嘴里胡答应两声也不知是否在应他。 郭淼无可奈何,将徐湛整个身子拖到榻上,口中埋怨着:“个子不大还挺沉。” 徐湛未到卯时才醒,书房的床榻让他腰酸背痛,心里怨郭淼,让人家睡书房,这是什么待客之道!却也不想想是谁死猪一样睡在人家书房,喊也不醒。 天刚亮,榻边隔着屏风,徐湛从屏风的缝隙中看到书案上一点豆灯。试探着喊:“先生?” 屏风后果然想起郭淼的声音,声音疲惫,似一面欠伸着:“醒了就过来吧。” 郭淼正埋头处理一批公文,是各县上交的韫江水利书,治水方略各不相同。徐湛叹息,往日的文书上一句句“水患者,天数也!”敷衍塞责,如今水势难控,倒是都想出方略了,这些拖沓怠政的事后诸葛! “先生一夜未睡?”徐湛惊讶的问。照说读书人十年寒窗,秉烛夜读是寻常事,但他从小体弱,外公从不许他熬夜,也不赞成点灯熬油的苦读。 郭淼笑而不答,反提起昨晚让他“倒背如流”的三篇程文。 徐湛早已将它们抛去脑后,目光四下搜寻,似乎连那本考贴汇集都不记得放在哪里了。眼看着郭淼将那厚厚的手抄本扔在桌上,很重,带着怒气。 徐湛讨好的笑道:“先生日理万机,殚精竭虑,还要为学生的课业操心,学生铭感五内,惭愧难当。先生一定饿了吧,学生伺候您洗漱更衣。” “啪!”郭淼拍案怒道:“当我说话是耳旁风?学业上也敢偷懒耍赖,谁借你的胆子!” “先生……”徐湛胆怯了,垂着头大气都不敢喘。郭淼是个喜怒无常的人,喜时还可当做“益友”,怒时则俨然是“严师”,像这样功课上的怠慢,绝对是越他雷池的行为,徐湛暗暗自责,这次真是糊涂了。 “还有两个月就是秋闱大比之时,生员们都在府学用功,你倒好!”郭淼痛心疾首的骂他,指了指墙上高悬的四字匾额:“这是什么字?” “天道酬勤。”徐湛说。 “天道酬勤!”郭淼斥责道:“虽说你比常人多了几分聪明,可你这玩忽懈怠的态度,拿什么跟别人去比?” “先生……”徐湛嗫嚅的叫。 “错乱经义,戏弄教谕,这是读书人该有的虔诚?冲你这张狂态度,将你府学除名,拿了你生员的资格,也不为过。”郭淼骂的起劲,没空听他说话。 “先生……”徐湛又喊。 郭淼这才明白他是有话说,没好气的命令他:“说!” 徐湛犹豫着开口:“今年秋闱,学生不想下场。” 第7章 软禁 http://.biquxs.info/

“先生!”徐湛抢先解释说:“学生今年周岁十四,无所经历,除了读书别无所长。事故人情皆是学问,学生却一窍不通。何况昨夜翻看古人的治水策略,才发现农田水利之重,是一国之命脉,而先前学生却从未涉猎,日后该怎样为官治国可见一斑,先贤说,“半部论语治天下”,可哪半部提到过修渠治水之策,又安能治理天下。学生不明白,终日研读四书五经,程朱经义,一朝登科,百无一用,何谈致知格物,又怎么能够治国平天下。” 郭淼张口结舌,气的说不出话来。半晌才缓过神,指着他说:“……徐湛,你就自己往里钻吧。我今天没空跟你辩,你好自为之!” 言罢,他拂袖而去,还要赈灾,府衙还有许多事务。 徐湛立在原地进退不是,他想不到自己的看法会引起郭淼这样大的反应,郭淼是个刚正率直的人,眼里揉不得沙子,他一旦认为错的事,就绝容不得商议的余地,否则,这样胸怀经纬的人,是不至于放到外面做个知府的。可徐湛想不通,只想多读三年书而已,真有那么离谱吗? 徐湛坐着静了静,想想自己的处境,倒真是没什么路可退了。名义上,他是徐家唯一的嫡孙,是韫州人人皆知的神童,得到知府郭大人亲手点拨,前途无量。若考不上,徐铭宏脸上无光,郭淼都要让人在背后戳脊梁骨嘲笑说:找个绣花枕头当宝贝供着了。 从小在徐家长大,生活太平,富贵安享,整日只知安安静静的读书,抚琴,作画。他长在徐老爷身边,没去过学堂,没请过西席,徐老爷这靖德元年的进士亲自陪他读书。 渐渐长大才知道,自己本不姓徐,是母亲遭人休妻后留在娘家的孩子。外公去世了,他的处境越发的尴尬,除了读书考试别无出路,进而被层层选拔,竟从数千名童生中脱颖而出,入痒成了秀才。他原想着考中了秀才,月月供有廪米,乡里又时有婚丧嫁娶之事非得请到他们,即便离开徐家,他也是衣食无忧的。 可真走到今天这一步,成了闻名一乡的神童,成了韫州读书人的表率,是士林才子中的新锐,骑虎难下的时候,又不免胆怯了几分,他毕竟年少,没见过几分世面,拿什么去涉足吃人的官场。 徐湛想出去走走,却被郭淼的家丁拦住,不许他离开半步。他只能呆在郭淼的书房读书,静心想了很多,而桌上躺着的那本程文,一眼都不想看。 徐湛正歪在床榻上胡思乱想,就听到窗外传来一声声呼喊:“阿湛!” 徐湛支开窗户,看到窗口站了个人,十五六岁摸样,圆脸,微微发福,皮肤白净,一身月白色的锦袍,四方巾,腰缠玉带,颈后插了把缎面儿折扇,官家子弟金贵摸样,却又带了几分不入世俗的干净。 这便是郭淼的儿子郭莘,恰逢休沐,从书院回来,听说徐湛住在家里,回到他的院子里梳洗一下,就欢喜的跑来找他。但郭淼的书房,连郭莘也是不被允许进入的,就只能立在窗前喊他。 “出来,哥哥带你去玩。”郭莘神色飞舞,没心没肺的样子,吃喝玩乐他可是行家。 徐湛可没他那样好的心情,只是勉强一笑,下床穿了鞋,开门出去。 “哥哥这是休假了吗?”徐湛反手关掉书房的门。 郭莘苦笑着:“是啊,瞅我爹不在家,才敢回来找你。” 徐湛促狭一笑:“有所耳闻,还未请教郭兄,在茅厕门上贴了怎样的‘千古绝对’,能惹先生这样的鸿儒大家……拍案惊奇。” “只是应景之作,难登大雅……”郭莘搔首羞愧道:“上联是:天下英雄豪杰,无不低头屈膝。” 徐湛喷笑出来,一扫先前低落的情绪:“那下联呢?” “嗯……”郭莘又搔首踟蹰片刻,才小声说出来:“世间贞洁烈女,纷纷解带宽衣。” “……”徐湛哭笑不得,顿时明白了先生的心情,哂笑道:“应情应景,果然绝对!我再给你加一横批‘天地正气’。” “妙!”郭莘惊喜道:“你这样的大才子,都说是绝对了,我爹竟让人给我撕得粉碎,我哪还敢回家呢。” 徐湛扶额流汗。郭莘是郭淼的独子,比徐湛年长两岁,谈到他,徐湛都不禁替先生头疼。郭淼是博文广识的大家,学识渊博,文章卓著,与当朝鸿儒韩宽并称“郭韩”,是读书人中最为尊崇的名士。相传他六岁通背四书,十岁能述文赋诗,十二岁时所作的《白鹿潭》名躁全国,至今流传。 然而这世上偏偏有种悲剧叫做子不类父,他的独子郭莘,虚龄十八,却仍是个白衣童生,莫谈才识,连一部《论语》都背不完全,与常人相比尚不能够,何况父亲郭淼。 郭淼夫妇极疼爱这个儿子,从小任意放纵,便养成这样一个受不得羁绊的纨绔子弟,不爱读书,只知道习武和玩乐,当郭大才子终于醒悟到“纵子如杀子”这个常识的时候,已经为时晚矣。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就是教不得,教不会,生逼得这大才子黔驴技穷,将他扔到书院修身养性去了。不求成才但求成人吧。 郭淼曾对徐铭宏说,要是有子像徐湛一般,他睡梦里都会笑醒了,如果说郭莘是不堪雕琢的朽木,徐湛就该是璞玉了。 郭莘仍是一副没心肺的样子,傻乐着,拉徐湛出去玩。徐湛是喜欢和他一起玩的,他毕竟还是十几岁的少年,心性未泯,又从小缺少玩伴,便珍视每一个真心待他的人,也从不在意直谅多闻这类的屁话。 “瞧你书读得,一脸痴像,我爹非要把你雕琢成书呆子。”郭莘捶了捶徐湛的肩膀:“你饿了吗,哥带你逛集市,下馆子去。” “我可出不去。”徐湛苦笑着摇头:“你爹是给我出了道难题啊。” 徐湛向郭莘解释了始末。郭莘同情他,将他扮成小厮模样偷偷带出去,竟被下人拆穿,一起被禁足在家里。郭府的下人早领教过这小祖宗的斤两,是从不敢在他身上松懈的。 一连三天,郭淼没有回来过,而徐湛一直吃住在郭府没有离开过,管家告诉他,老爷在府衙忙,让他安心留在家里读书。徐湛这才明白自己被禁了足,不乖乖背了这程文,乖乖读书应试,是别想离开这里了。 郭莘则逃了学在家陪伴他,当然,陪伴他也只是借口,郭莘逃学一向喜欢找借口减轻自己的负罪感。 想到这里,徐湛威逼利诱将他赶回学堂,又将自己关在书房中,翻开躺在桌上的程文,一篇文章五百个字,三篇也并不多,可心里烦躁抵触,怎么也静不下心来。 恍恍惚惚又是半日过去,徐湛感到饿了,合上书本要去花厅,好在郭淼没有在饮食上克扣他的,每到饭点就会有人喊他去用饭。 刚打开门,迎面险些撞上管家郭顺,郭顺是个细细长长的中年人,与郭淼年纪相仿,身长脸长,又穿一身青色长袍,其他下人穿布,他却穿绸的。郭顺抬着手正要敲门的样子,正撞徐湛出来,忙陪着笑脸道:“小相公,老爷吩咐让您去府衙,车在外面备着了。” 徐湛心里一慌,说有东西落在屋里,先生的书籍也要摆放好,便让郭顺和车马在外面等候,自己逃回书房,将房门关严。拾起桌上的程墨哗啦啦翻开,一目十行看着,文辞句读用力往心里灌。 约不到一刻钟。郭顺敲门来催时,徐湛才恋恋不舍的搁下书,目光还要挣扎着扫去最后一眼。 韫州府衙在韫州城西南隅,坐北朝南,皇帝曾经亲临,又多次接到过圣旨,几经前人翻修后,布局多路,院落数进,算的上整个大祁最阔气的府衙。 到达府衙时天又开始下雨,闷雷滚滚,狂风大作,他们的伞骨折断,油纸在风里飘摇。幸而有衙役打伞出来接他,才不至于淋得太狼狈。 徐湛被衙役带着,穿过仪门,大堂,经过戒石坊,石坊上书“公廉”二字,两旁分别书: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为民父母,莫不仁慈,勉尔为戒,体朕深思。 是□□爷颁行天下的戒石令。 徐湛环顾四周,二堂是官员办公的地方,取名“行思堂”,行而思之的意思,安静肃穆。雨越发的大了,狠狠的泄在屋顶,抽在树枝,徐湛看着忧心,压低声音开口问旁边的班头姚丛道:“姚大哥,韫江灾情可有什么进展?” 第8章 挨打 http://.biquxs.info/

徐湛这一声“大哥”,倒让那姚丛在雨里一哆嗦。 府衙里的差役可不同于吏员,虽同在衙门当差,地位却是极低的。低到什么地步呢?历朝来,各级衙门里的皂隶、捕快、仵作、门禁都属于贱民,同倡优奴婢同列,子孙不得参加科举,不得捐纳买官,薪俸极少,故非是吃不上饭的闲人和落魄户,不会有人选择去做衙役。当然,他们也并不指望平均每天二文钱来过活,诸如派差时得到的规费和贿赂,足矣他们花样繁多的进项。 而徐湛是正八经的府学庠生,是秀才,是府尊大人最看重的学生,日后入仕拜相也并非不可能,可以月月有廪米,见官不跪,不须服徭役,日后到了婚配的年龄,媒人都要踏破门槛。在大祁,读书人都是天之骄子,地位优渥。 这样的人称他为“大哥”,怎能不让班头汗颜。语气越发恭敬:“灾情可不好,临府的灾民大批大批涌到韫州,大人开仓施粥,眼见粮仓都要空了。” 他在来的路上看到灾民遍地,衙门四处搭粥棚施粥,官仓里该是有充足的存粮来应对灾年,即便没有,朝廷也会拨赈灾粮钱,仅仅几天时间,怎么会……徐湛倒吸口气:“粮仓空了?常平仓?” “没……没有。”班头恍悟说错了话,目光躲躲闪闪,赔了笑解释:“哪能,小人嘴里胡嚼惯了,您多包涵。” 徐湛将信将疑,停下来看着他。 “小相公,小人再多句嘴。”班头挠挠头,婉言道:“大人这些日子脾气暴躁,今天早上抚阳堤发现管涌,大人才刚刚从堤上回来,您可多加点小心。” 不得不说,这班头虽然大意,却十分聪明,他知道徐湛的怕处,并很快转移了话头。 “我知道了。”徐湛听到抚阳堤的消息心里不由一紧,却还是淡淡的说着,又盯了他一会,直到盯得人家浑身不自在,才抬脚继续往三堂走。 三堂是一座院落,供郭淼燕居的地方,凿池引水植莲,池边围绕曲折的小石渠,平日里是干涸的。郭淼好交友,每逢旬假,常有名士云集,便引池水为流觞曲水,众人临水列坐,将酒杯漂浮在水面上,水杯停在谁的面前,便要饮酒作诗,作不出,就要罚。这样的游戏可追溯到千年以前,从一种习俗,演变成深受文人骚客喜爱的集会游戏。 对于郭淼这样的潇洒豁达,徐湛很是羡慕,但平心而论,他也并非不慕名利、洁身自好的人。因此他不愿科考也并非是故作清高,实在是心有抵触而已。 徐湛被引进偏院中,奔进暖阁,甩了甩身上的雨水。郭淼想必是得到消息,没过一会便匆匆过来。绯色的官袍被淋湿一片,显然连着几日受累,面色憔悴很多。 徐湛忙站起身迎上去,恭敬的插手施礼道:“先生。” “嗯。”郭淼轻轻应了一声,抖了抖官服上的水渍,形容却毫不狼狈,就像寒雪中的傲立的梅树,遗世独立,任尔东西南北风。对于郭淼孤傲清高的性子,徐湛欣赏,却不赞同。 “想清楚了么?”郭淼问他。 徐湛垂头看着脚尖,脚上的薄底靴沾满了泥水,先生也是一样。徐湛踟蹰半晌才轻轻开口说:“学生愚钝,让先生操心了。” 郭淼气急反笑,没说什么,转身坐到书案后头,环顾四周,又在桌屉里一阵翻找。 徐湛心里一慌,忙上前道:“先生找什么,学生帮您?” 郭淼没理他,瞥见桌上一对镇尺,檀木的,镂雕精致,一边是青松,一边是仙鹤,拼起来看则更加灵动。 郭淼拿了其中一根,往桌子上拍了两下,镇尺比戒尺要厚重的多,发出公堂上醒木一样的声音,着实吓到了徐湛。 “先前是怎样说的?”郭淼目光灼灼的盯着他,仿佛怕他遁地不见了一般,招手吩咐道:“你过来。” 徐湛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大脑飞转,回忆那三篇程文,只可惜一片空白。 看看先生手中厚重的镇尺,踟蹰的挪过去,从院试结识以来,先生从未对他动过手,当然,他平日的功课自是没得说的。 徐湛硬着头皮,先捡了一篇简单上口的背来。 双手摊在桌案上,板子在头顶上悬着,徐湛的心也悬着,后背直发凉。好在第一篇险险背下来,没出什么差错,盯着郭淼手中的镇尺,徐湛的鼻尖渗出了汗,却不敢用手擦,瞄一眼先生的脸色,捡第二篇开始背。 听着徐湛的背书声,郭淼面色稍霁,手中的镇尺也放下来。徐湛却更加紧张,第二三篇只在眼前过了几遍,现在硬是一点点回忆起来的,背的有多吃力,只有他自己知道。 大雨抽打在窗框上,打的窗户哐哐的响,倏尔一声闷响,窗户被吹开,风雨灌进来,呜呜作响。徐湛心里一惊,郭淼也一愣神,忙顶着风雨去将窗户关上销好。 经这么打断,徐湛脑子倏然被抽空:“则尝试拟而求之……” 什么来着? 眼看郭淼沉下来的脸色,徐湛大脑飞转,忙接到:“今者辙环之际有微擅焉,乃日周旋而忽之,然人学之谓何,而此意竟寂寂人间,亦用自叹矣……” 没防备的,郭淼手中的镇尺携着风抽下来,抽到手心上时徐湛方反应过来。闷哼一声。 门外的风雨声,夹杂着清脆的板子声,在屋子上空盘旋着,徐湛两只手疼的打颤,又不敢擅自撤开,只能生生受着。 这样打了几下,郭淼捏起他的双手看了看,手心处红肿了一片,但除了无名指指节处的一小块硬茧,因写字所得外,十只手指细腻白皙。 “则尝试拟而求之,后面是什么?”郭淼声色俱厉的质问道:“想不起来就隔一段糊弄我?你自己想想通是不通。” 徐湛哑口无言,低头躲闪开郭淼的目光。 郭淼扔开他的右手,只捏了左手的手指,扬起板子又抽上去。 “先生……”徐湛咬牙忍着,疼的眼泪都要下来:“先生,学生知错了,学生再不敢……再不敢了……哎呀!” 别看郭淼是文官,是翰林出身,却不是徐湛这样的文弱书生,他善于用剑,精于骑射,手劲非凡。 “不敢什么,嗯?”郭淼停了手淡淡的问。 “不敢懈怠功课,不敢顶撞先生了。”徐湛将双手背在身后,咬着嘴唇用力甩了甩,也甩不掉火辣辣的疼痛。 “还有呢?”郭淼问。 “……”徐湛悄悄往后退了半步,小声的说:“学生今年真的不想下场考试,求先生成全。” 郭淼气笑了,又捡起桌上的镇尺。 徐湛也不知哪里来的胆子,将藏在身后的左手伸出来,咬着牙,目光更加坚定。 郭淼捏紧他的手指,手里的镇尺狠狠甩上去,徐湛疼的一哆嗦。 突然,敲门声盖过风雨声,盖过板子声,咚咚的响,像是有天大的急事。平常时候,府衙内院是内眷居住的地方,外人是不得入内的。 “大人!”门外马推官重重的擂着门:“大人,宣抚使大人到了,在前厅等候!” 徐湛倒吸口气,宣抚使? 水旱灾时,朝廷是要派遣宣抚使下来勘察赈灾的,也叫巡察使,宣抚使是什么,是钦差,代天巡狩,郭淼应该开仪门铺红毯,摆香案迎接,设宴接风,怎可这样怠慢。 再看看郭淼,没听见一样的,依然盯着徐湛,在等他的回答。 “先生快去啊,怠慢了钦差大人,就是藐视皇恩。”徐湛急出了一身冷汗。 郭淼轻哼一声,扬起镇尺还要打。 徐湛趁他不备将手抽了回来,听着门外急促的敲门声,撩了衣襟跪在地上。 郭淼本还为他的躲闪生气,这一来倒是一惊,忙侧了身子让开。庠生见官不跪,他们又无师徒之名,徐湛是不该跪他的。 “先生,多事之秋,徐湛不该给您多添烦恼,可先生有先生的前途,求您以公务为重,别再为学生操心了。” “你起来。”郭淼吩咐道。 徐湛摇头不肯,抓着衣襟的手发烫生疼。郭淼拿他没办法,叹口气扔了镇尺,示意他跟着来。 衙役在外面急的团团打转,见郭淼出来,看到救星般扑上来拱手:“大人!” “钦差大人在何处?”郭淼平静的问,他早已接到消息,没料到这么快而已。 “看您久不出来,小的们怕怠慢了他,说大人外出了,钦差大人等不及,说先去堤上看看。” 徐湛有些迷茫,印象中的钦差大臣,向来是要锣鼓相迎,净水泼街,排场大的很,官威也大的很。不知这位是什么人物,不声不响的来了,连地方官都不见,又兀自去了江堤上。 “可有人领路?”郭淼问。 衙役摇着头:“说是熟的很,不需领路。” “熟得很?”郭淼一怔,突然恍悟,这钦差大人林知望,正是祖籍吴新县的林涉远,韫州是他老人家的故乡。 不敢怠慢了林部堂,郭淼带上一应从属赶去抚阳,吩咐徐湛同去。 徐湛与他同驾而行,上了马车,暗自揉了揉肿痛的手心,想起刚刚的情形不禁有些汗颜。 郭淼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突然开口吩咐道:“背《大学》,给我想想什么才是读书人所为。” 徐湛张了张嘴,还是从命背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心思却不知道飞去了哪里。 第9章 治水钦差 http://.biquxs.info/

韫州城涌入大批灾民,他们都是韫江上游的百姓,大水毁掉他们的庄稼,吞噬他们的家园,让他们无家可归,衣衫褴褛,乞讨或四处找寻粥棚,艰难的想要活下去。朝廷安置他们的方法就是驱逐,将他们分批驱逐到还未受灾的州县,比如韫州府一州四县,被摊上了上万灾民。 一排排的草棚搭起来,勉强给灾民一个施粥挡雨之所,热腾腾的锅内煮着稀粥,稀得几要见底儿。城郊的粥棚比内城要多,灾民大多聚集于此,因此这钦差大人一路走来,城外的饿殍与城内的繁华相比,的确太过刺目。 林知望是奉命治水赈灾的钦差,初到城外便见到一幕幕饿殍景象。 一怒之下扔下仪仗卫队在驿馆,未经通报便杀到府衙,徐湛正与郭淼唱对台戏,又让他坐了通冷板凳。便带领卫队直冲抚阳过来,一心要寻错处办了郭淼这怠政的“昏官”。 事实上郭淼只能将任务分派给下面州县,韫州还是泥菩萨过江,他自有更头疼的地方,至今还未插手安置难民的事。 抚阳县城郊地势较高,泥泞的山腰上搭起毡棚,阴着脸的钱通判和一众衙差都在,钦差卫队簇拥着一位中年男人就是林知望,抚阳知县已经闻讯赶过来,披着蓑衣,冒着大雨,一溜小跑过来,比他们知府大人要虔诚的多了。 “韫州知府郭淼恭迎部堂大人。”郭淼姗姗来迟,领着手下的左贰官,府衙从属对林知望见礼。 在大祁,六部尚书、侍郎雅称部堂,各行省总督带尚书、御史头衔者,亦可称为部堂。 “暴雨天多有不便,礼仪从简吧。”林知望伸手制止了郭淼的跪拜,淡淡的问候他:“郭大人,别来无恙。” 徐湛这才敢抬头看了眼林知望的容貌,红色的圆领官袍,绣图为锦鸡,腰束玉带,足穿黑靴,相貌堂堂,不摆官架,却举手投足间透着威严,目光灼灼,不似寻常文官的温和。他不禁为郭淼担忧,这钦差看起来不像好惹的角色。 远看涛涛江水,不出半日就涨了半尺,抚阳一带河道最窄,流速最快,最有决堤的隐患。 待骤雨稍缓,一应官员也多数到齐,众人簇拥林知望巡视堤坝,踩在泥泞的江堤上,郭淼将大致情形对他说了,林知望的脸色比天色还要阴沉,望着汹涌的江水,转而问曹知县:“贵县,有几成把握能保住抚阳堤?” “这……不好说啊。”曹知县擦了擦脸上的水珠,不知是溅上的雨水还是汗水。 林知望登时怒斥:“不好说是几成?” “……”曹知县面色犯难,望向郭淼。 郭淼找来钱通判,钱通判是熟悉水利的行家,此时的脸色却比刚才更黑了:“回大人,下官预将抚阳堤加高两尺加宽三尺,然而水势日升七寸,这样的速度下去,即便保住抚阳堤,也难免漫堤成涝。” 郭淼远望江水流去的方向问:“附近州县,可有分洪之处?” 众人却沉默了,一时间陷入沉寂,只听着雨水拍打着万物,江涛滚滚,困在笼中的猛兽一般跃跃欲试。 “有!”只见郭淼身后站出一个少年,不顾众人阻拦,对林知望躬身施礼:“上游吴新县有一河道,河床已经干涸,可决口放水泄洪,使洪水北流。” 话一出口,一众官员嗡嗡然,小声议论起来。 “满口胡言,还不退下。”郭淼呵斥他。 “反应这么大作甚?”林知望扫一眼众人,面色严厉,却温声问那少年道:“你叫什么名字?” 郭淼无奈,只得引见道:“这是本府的生员,叫徐湛。” 林知望点点头,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少年,衙役给他撑了伞,却难免被大雨打湿了半边身子,略显文弱清瘦。韫州是文昌之地,家家都有读书人,竞争也格外激烈,徐湛十来岁的样子,却已经是府学生员,又有这样的见解和胆色,让他忍不住多看两眼,果然后生可畏。 “竖子无知,请大人赎罪。”郭淼不动声色将徐湛挡在身后:“下官以为,分流泄洪是下下之策,现在说为时过早,只能扰乱人心……” 林知望没有再看徐湛。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在对众人说:“去年十月朝廷拨款重修抚阳堤,诸君在奏章中言道,新堤固若金汤,可抵御百年洪水造福一方。该不会压不住这几尺的洪水吧。” 郭淼黯然垂首,全做默认。徐湛看向钱通判,目光里满是无助,钱通判轻轻的摇头,示意他不要冲动。 待众人送林知望回了行辕,天已近黄昏,只有钱通判等人顶着黑眼圈没日没夜的守在抚阳堤上。徐湛也跟着郭淼回到府衙。 随从为郭淼更衣换鞋掌灯,收拾停当后又是半顿饭功夫,待众人出了签押房,郭淼的目光收回到徐湛身上,温和的脸骤然冷却下来。 徐湛也有自知之明,抖了抖半干的袍襟跪下来。 这次郭淼没有避开,反而随手抄起本册子卷了卷,往他身上打去,嘴里斥责道:“自以为是,胆大包天……” “……先生,先生。”徐湛慌乱的躲闪,赔笑道:“先生息怒,学生一时冲动,请先生责罚。” “一时冲动?”郭淼手腕酸了也没能打痛他,还敢嬉皮笑脸,扔了手里的东西,换上晌午时丢在桌上的那把镇纸,也不敢乱砸,一下下往屁股大腿上落,俨然将他当成了郭莘。 徐湛又羞又痛,拧着身子乱躲,突然一板子撞到胯骨上,生疼。 痛呼一声,伸手去揉。 郭淼这才停了手,冷声道:“跟钱光两个人眉来眼去,当我看不到吗?决个口子泄洪,当着上官,亏你们敢想敢说!” “没有,钱通判只是提醒我不要口无遮拦。”徐湛抱屈道:“可是先生,去年的工程您心里是明白的,工部的官员个个像吸血鬼,哪一项是不掺水分的?钱通判说,抚阳堤已经尽显疲态,撑不了几时了,一旦决堤,后果不堪设想……” “胡言乱语!”郭淼瞪了他一眼:“谁告诉你这些?” “这是尽人皆知的,学生常听人议论。”徐湛说着,伸手揉了揉胯骨,想必已经砸肿了。 “起来吧。”郭淼转身坐在椅子上,没有再说话,闷头喝茶,杯里茶水已经凉了。 徐湛从地上起来,手心也痛,臀腿上也痛,委屈的撇嘴抱怨:“先生今天怎么了?恨不能打死学生的样子。” 郭淼哂笑:“这便打死你了,郭莘也长不到这么大。” 凉茶伤身,徐湛默默上前给他换上一杯热茶。又凑到书案旁,将一张纸一分为三,拿笔沾了墨水,砚台里的墨汁浸泡了棉布,省了直接研磨。 他在三张纸上分别写下:决堤、漫堤、泄洪。 将三种结果直观的推到郭淼面前。 郭淼明白他的意思,颓然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泄洪无疑是最保险的方法。但北流河道已经沧海桑田,抛开朝廷的压力,那些田地的主人能不能同意?都是一乡的士绅,在官场里盘根错节,介时拿去年的工程说事儿,整个韫州府上上下下,都脱不了干系。” 徐湛叹息道:“苍生固然重要,奈何官场盘错,权力倾轧,事不由人。” 郭淼烦躁道:“有这空闲自怨自艾,不如去背两篇时文来得合算。” 徐湛苦下脸来,应一声打算退下。却又被郭淼叫住。 “徐铭臣的案子,省里批下来了。”郭淼说:“判杖一百,发配眉山服劳役,小妾宁氏判无罪,离异归宗。眉山由你父亲管辖,徐铭臣不会受苦的。” “先生英明。”徐湛点点头,这样判并不重,何况舅舅活动过了,好歹性命无忧。 见他仍没有退下的意思,郭淼问:“还有事吗?” 徐湛问道:“先生,那位林部堂是什么背景?脾气当真不小。” “林知望么,左都御使领礼部右侍郎。凡是都察院言官出身的,权威特殊,以左右言路,匡正百官为职责,这样的人最重风节,所幸为人严厉却并不刻板,倒不必惧怕。”郭淼说:“只是你当着那么多衙署官员强出头,着实放肆了些。” 徐湛缩缩脖子:“我原来想着,真到危急时刻,先生必然会提出泄洪,倒不如由我先提出来,介时责任全落在钦差大人一个人身上,横竖我一介蓝衣生员,谁也恨不到我的头上,若先生得罪了钦差或士绅,唯恐影响先生的前程。” 郭淼一怔,原本当他是少年心性的口快心直,谁想却有这样一层考虑,心中有些怅然,又有些感动:“他是礼部的官员,如果真将他惹怒,断送了你的前途呢?” 徐湛心道,人家堂堂正二品御史,怎么会将我一个小小的庠生放在眼里?嘴里却说的好听:“这要是断送了仕途,今后就跟在先生身边了。” 郭淼突然沉了脸色:“我看你是巴不得不去考试。” 又回到这个话题上,徐湛面色一僵,直了直身子,不敢再贫嘴饶舌。 第10章 坦白 http://.biquxs.info/

晨光熹微,郭淼便起身了,郭莘在正房伺候着,亲手为他将官袍穿好,金花腰带缠身,整平袍襟。要说孝顺,郭莘还是一等一的,且知道进退讨巧,讨人欢喜,这也是郭淼不忍心管教的缘故。 “先生,您就放我出去一天吧。”徐湛一早上转着圈跟在郭淼身后,软磨硬泡道:“毕竟是家中长辈,还受了杖刑,学生想在他临行前探望一下。” 郭淼正要去洗脸,回头望着他,若有深意的问:“徐铭臣当真是你伯父?” 徐湛一怔:“当然。” “当然?”郭淼将郭莘打发出去,关了门坐在椅子上,含笑道:“徐铭臣在堂上举报你,伪造户籍。” 听到这话,徐湛心都慌了,伪造户籍应试是大罪,形同舞弊,为他作保的人也会受到连坐。他故作惊讶道:“徐湛从记事起就这一个身份,何须伪造?” 郭淼依然挂着笑道:“我想了想,恩师桃李满天下,想要伪造一份户籍太简单了。” 徐湛摇头,有些不客气的道:“先生的想法,实在太荒谬了,先祖一生公正廉洁,即便革职还乡,也是受到无辜牵连,怎会知法犯法。” 郭淼也不揭穿他:“我不过大胆一猜,不是连郭莘都打发出去了么,你不必放在心上。” 徐湛知道,郭淼既然说出来,就有了几分凭据,也不知平时哪里做得不对,让他看出了破绽。脸上装作不在意,上前给先生倒茶漱口。徐湛是左撇子,红肿的左手碰到茶壶就是一个瑟缩,倒是掩饰了双手因心惊而颤抖。 郭淼盯着他的双手,蹙眉问:“还疼?” “是啊,您下手可狠了。”徐湛苦笑着故作委屈,忍着疼倒了杯茶递过去,犹豫一下才说:“不瞒先生,徐湛并不是徐家的嫡孙,而是外孙,从小随母亲姓,在徐家长大。” 郭淼哑然了,尴尬的干咳掩饰道:“是我多事了,你不要介意。” 徐湛摇头笑笑:“我并不知道生父是谁,也记不得母亲是什么模样了,家里让科考,这才伪造了身份户籍。诓骗了先生,请先生包涵。” 郭淼笑言:“你这么说,倒让我无地自容了。不过还是该提醒你一句,读书人的户籍被天下人盯着,我压的下这一次,说不好后面还有多少人等着使你的绊子,你要小心谨慎,别在细枝末节上吃了亏。将来在官场上也是这个道理。” 徐湛刚要张口,却被郭淼一句话堵住:“别再让我听到不愿考试的话,不然,就别怨我手狠。” 徐湛缩缩脖子委屈道:“学生只是想说,先生明白官场上的道理,却为什么从不遵循,反而……” “反而什么?放浪形骸之外?”郭淼反问。 徐湛巧笑道:“这可是您自己说的。” “臭小子!手不疼了怎么,越发没大没小了。”郭淼笑骂。 又自嘲道:“随性惯了,受不了官场拘束吧。” 徐湛却站着笑而不语,一双乌黑的眸子在眼帘下转了两圈:“都喊了这么久的先生了,您全了学生的拜师礼,行不行?” 郭淼先是一怔,便摇头回答:“不行。” “为什么?”徐湛讨好道:“先生不吝教授平生所学,不是已经将徐湛看做弟子了吗?徐湛心里早已经认定了老师,您却不肯成全一个礼数。” “这么在意一个名份吗?”郭淼反问道,觉得这话说的颇为诡异,又耐心解释道:“我在京城的人脉稀薄,反而树敌不少,拜我为师对你但凡有半分益处,我也不会这样坚持了。” “这些徐湛是知道的,您提议的‘均田法’踩了某些人的尾巴,才被外放到韫州。”徐湛沮丧说:“先生真当我是趋利避害之辈,也不必费心教我了,为大祁培养佞臣奸相吗。” 郭淼却颇为意外:“你知道‘均田法’?” “略有耳闻。”徐湛自谦道,将心中的看法说了出来:“先生先前居工部,建议革新除弊,虽然表面失败,被外放,但哪里有品级不变,被贬至丰腴之地做知府的道理呢,徐湛斗胆猜测,朝廷是明贬实褒,让您韬光养晦,接触地方政务,体察民情。因此先生的前途并非就此禁锢在韫州,在地方,而在皇城,在帝阙。当前的大祁虽承平日久,但许多弊端渐渐显露,尤其财政支出冗繁,亟需克财安民,整改税收,先生的“均田法”便是解决的良策之一,三五年内,朝廷必定重新启用先生。” 当然,如果能过了眼前水灾这一关的话。 “你说的这些,我不是没想过,只是圣意难测,我也缺少你这样的年轻气盛,无心案牍时政,如果圣心如此,恐怕真要让他老人家失望了。”郭淼欣然的笑了笑:“小小年纪便有这番见解,眼光不小呢。看在你表现不错,赏你回吴新看看伯父……是舅舅吧,明天中午前回府衙,明日要在行辕宴请钦差大人,你是被点了名的。” 徐湛很想问钦差大人为什么点他的名,却并没有开口。 “林知望兼任礼部右侍郎,未来的礼部尚书,多半要做考官的,有这样的机会,你最好给他留个印象分,要持重一些,不许再无礼冲撞。”郭淼苦口婆心的嘱咐他。 郭莘和徐湛同时出门,马车顺路将郭莘送去学堂,再将徐湛送去县衙。韫州府包括一州四县,分别为鄞州,吴新、抚阳、仓梧和曹城县,曹城是府城县,相邻抚阳、吴新,吴新县城东坐落着一个人口上百的大家族,就是徐家,上一任的主人便是徐老爷,是徐湛的外公。宗亲中旁系分支繁复,相聚而居,是韫州府数一数二的世家大族。现在徐老爷过世,他们这一支没了主心骨,又分了家,继而徐铭宏外放,徐铭臣被判了刑,祖宅的租约作废,他需要回去处理一下。 途中又生了意外,郭莘买通家里车夫,与他一并跑吴新去了,通俗讲就是逃学,陪徐湛玩去了。很快处理完祖宅的麻烦事儿,他们便跑到街上闲逛。 逛着逛着到了晌午,徐湛没什么胃口,二人便寻了个叫“四季春”的茶楼,在楼上临窗的雅间坐了,叫了十几样糕饼点心和一壶庐山云雾,茶是好茶,点心也爽口独特,看着窗外绵绵的细雨,远处江面上的往来如梭的乌篷船,二人顿觉舒心无比。 韫州的茶楼多分等级,闹市区的茶馆多是寻常的茶水,无味的大碗茶,茶资便宜,因此人们常叫“二厘馆”,茶点也少,只供街上的劳力人解渴午休;也有听曲儿的茶楼,醉翁之意不在酒,以品茶为引子,不讲究茶艺,强调的却是曲艺评弹;最为讲究的是茶楼,依山傍水而建,更像一座独门小院,室外绿树成荫,鸟语花香,室内外皆可品茶,是文人骚客游玩集会时最为喜爱的场所,品的不是茗,而是意境。 而“四季春”则不属于上述,这是一所极富创意的茶楼,前楼后院,街面开茶馆,内院是客栈,装修清新雅致,别具一格,前面的茶楼也是别具匠心的,一楼的室外支起露天棚子,供路人休息乘凉,人们可以享用便宜的茶点,可以聚集闲聊,任意喧闹,室内的大厅也很热闹,常有举办品茶会,书画会,赛棋赛诗会等,寻常日子是租用来下棋和打马吊的场所,也有贩售的商品,茶叶、茶具、棋牌、字画应有尽有;而有雅趣的人可以去楼上的包间,隔开一个个包厢,安静舒适。 跑堂的小二噔噔噔上了楼,忙的火热火热,后背湿透,为包厢的客官添茶。 “生意真好啊。”郭莘对小二说。 “贵在新意了。”徐湛笑着,小口抿着茶水:“背后的东家必是经营天才吧。” “听口音您是外乡人吧?小店的茶水点心一时品尝不完的,您还要常来啊。”小二喜滋滋的点头道谢,却不提他们东家半个字。 “外乡人?”郭莘噗嗤笑了,用韫州方言取笑道:“徐湛,你官话说的太好了。” 想不到小二突然瞪大了眼睛,盯着徐湛道:“徐……您是徐神童?!” 第一次有人称他徐神童,徐湛有些吃惊:“你认识我?” “小店常有诗文会,人们多爱收集您的诗词,谁不知道您老人家的名讳!”小二激动了一阵才走了,着实让徐湛受宠若惊。 他们没有注意到的是,小二转身离开后搁下了铜水壶,拿汗巾子擦了把汗,便从拐角的楼梯上楼去了,人们都以为那是库房,是不许客人进入的,实则不然,楼上的装修比下面更加雅致,穿过一条狭窄的铺有地毯的走廊,豁然开朗的是一个待客的小厅,尽头便是一道隔扇门,里面被格成一大间套房,间或有下人进出,俨然是供人居住的居室。 “姐姐。”小二逮住一个端茶具的粗使丫鬟,刚刚开口,那丫鬟却像见鬼一般:“你你你……怎么上来了!”又高声冲着门里面吆喝“怡年姐!” 没多时,被叫做“怡年姐”的开门出来,竟是个少年,束发挽簪,穿着水绿色的直裰,瞪着眼细声细语的嗔怪:“公子正在午休,吵闹什么?” 小二激动的跺脚:“怡年姐容我说句话啊,您猜我看见谁了,徐相公,韫州神童徐湛相公!来咱们四季春喝茶呢!” 第11章 梦里飘香四季春 http://.biquxs.info/

“阿嚏!”徐湛掩口打了个喷嚏,揉揉酸痒的鼻子。 郭莘吞咽下嘴里的东西,关心道:“昨天去堤上淋雨伤风了吧。” “哪有这么骄矜。”徐湛满不在乎道,又将话题回到了茶楼上:“相传这灵活能动,日进斗金的茶楼,幕后的经营者却是一位十来岁的少年,姓秦。”徐湛赞叹的说。 “像你一样的神童吧,不过是会做生意的神童而已,你可用不到羡慕,日后取进士点翰林,升官发财,比我爹要风光,怎么把一个小茶楼放在眼里。”郭莘随口说着,仿佛只对口中大快朵颐的酒酿饼更为关心:“一条街之隔,你们吴新人对于吃喝比曹城人讲究多了,这玫瑰馅儿真是一绝。不过猪油放的少了,也不够甜。” “懂什么,茶点的味道要尽量清淡,才能品出茶的清香,才是味觉搭配的最高境界了。相比之下,寻常的茶点倒显得太过浓郁,喧宾夺主了。”徐湛夹了一小块芸豆卷,咬一小口,觉得颇为地道,鲜香不腻,味道清淡而芬芳,搭配上好的云雾,唇齿余香。 徐湛回神时,发现郭莘正一脸痴像盯着他看,撇撇嘴,吹着手中的热茶,贪婪的呼吸那沁人心脾的茗香。 郭莘不错眼的盯着他说:“你吃东西的样子真好看。” 徐湛手一抖,险些让热茶烫了嘴,赶紧拿桌边的罗帕擦手,笑骂道:“你有病吧!” “我说真的啊,”郭莘狡辩道:“你照照镜子,一身贵气,仿佛皇宫里长大的。” 徐湛白他一眼,敷衍道:“哪有那么玄乎。” 正不知如何搪塞郭莘,有个唇红齿白的小官人来到他们的包厢,躬身道:“请问哪位是徐小相公,我家公子有请到楼上一叙。” 徐湛回答我就是了。就见郭莘直勾勾盯着人家,两眼都要放出火花来。并非是郭莘有特殊的癖好,这娇小精致的小官人,削肩窄腰,五官娇俏,耳垂尚有耳环印,声音也尖声细语,连徐湛都看得出是个西贝货。 “还未请教你家公子台甫?”徐湛问。 小官人掩口笑了:“非得小相公去了才能相告的。” 徐湛倒也乐得去看看,上楼后便是待客的小厅。装饰比楼下更加雅致,窗幔都是浅黄色的软烟罗。 方才的小官人轻惦着脚步往内室去了,不多会儿引出一个姑娘,面带薄纱,轻挽罗裙,缓缓上前与他见礼。这姑娘轻纱蒙面,看不清面容,却见额前覆着一层流海,眉目生动秀丽,深色的眸子如秋水般澄澈含情。只这一眼,徐湛竟想到乐府诗陌上桑中的描述: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 徐湛插手答礼,含笑赞叹道:“想不到想不到,传说中富可倾城的秦公子,竟是巾帼女子。” 孤男寡女相见,徐湛低垂着眼睑,没有无礼的盯着人家姑娘去看,竟无意中引起了对方的好感,真当他是行端坐正的正人君子。事实上,徐湛还不到谈婚论嫁的年纪,于男女之事虽然略懂,却到底没什么概念,然而女孩比男孩成熟的早,十六岁的女孩子已经情窦初开,让秦小姐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商场精炼的小女子竟羞怯起来。 一旁的小官人不服气道:“女子怎么了?我家小姐可不是寻常女子,也不比男儿逊色。” “怡年!”秦姑娘微嗔,原来那女扮男装的小姑娘叫怡年。 “小相公请坐。”姑娘自嘲道:“小女子十二岁起便用兄长的名义打理家中的生意,这才有了外界相传的秦公子,实在是女子之身诸多不便,并非故作神秘,让您见笑了。” 徐湛也捡了些现成话与她,夸赞她冰雪睿智有眼光,心里却盘算着她的意图。 果然在一阵寒暄后,秦小姐起身服礼道:“小女子找您过来,是有一事相求。” “小姐客气了”徐湛也站起身,避开她的一礼:“只是想不通,我能为小姐做些什么呢?” “上个月小店诗会,小女子有幸读到您的诗:春光绕山麓,明月逐贪生。心里甚为喜欢。”这样直白的夸赞一个男子,秦姑娘面带羞怯的缓缓道:“今日有缘相见,只想求小相公为‘四季春’提一副对联。” 那不过是他应试时用的试帖诗,不知怎么流传到坊间来的。好在不是什么难事,徐湛长舒了口气:“这有何难,我一介生员,除了笔墨诗文,别无长物。” 秦姑娘大喜过望,面纱后显然取笑意丛生,又要强作矜持的姿态,连声道谢,身边的怡年则喜上眉梢,吩咐人快些取来笔墨,请徐湛赐墨宝。 不多时,端砚、宣纸、湖笔、徽墨一一摆好,怡年颠颠的过去研磨,不过多时,一池松墨不滞不稀,墨香盈室。 徐湛拿笔吸饱了墨,挥毫在纸上写下:“云外浮尘八方客,梦里飘香四季春。” 过了好一阵,徐湛才回到包厢。郭莘正一脸担忧,当他被贼人绑架了呢。 却见他面色局促,关心道:“阿湛,你脸怎么红了?” 徐湛白了他一眼,兀自喝茶不理他。长到这么大,除了带他长大的舅母严氏,贴身的丫鬟和族里的堂姊妹,他没有跟陌生女子这样近距离的说过话。秦小姐竟凑到身边看他的字,她身上散发的体香让他脸红心跳,还有那秋水般含情的眸子,将面纱下动人的颜色暴露无遗,从没有见过这么美的眼睛。 只听她面纱下若隐若现的樱唇轻启:“最妙不过‘浮尘’二字,可否理解为漂浮于尘世的过客?” 徐湛含笑点头:“但‘四季春’就是他们的驻足之地,所谓宾至如归,就是这个意思。” “雅趣又不失通俗,竟还能令人感到贴心备至。”秦小姐竟大方的抚掌赞叹,话也多了起来:“一副对联,小女子从一年前就频频办文会开始征寻,最近征集到如‘松涛烹雪醒诗梦,竹院浮烟荡俗尘’,又如‘四大皆空,坐片刻无分你我两头是路,吃一盏各奔东西’,曲高和寡者有之,世俗难耐者有之,着实令人头疼。今天听小相公一联,便觉先前的作为实在是太多余了。” 徐湛被说得一阵汗颜,连道“过奖”,心想这是一个多么强势的女子啊,强迫症加控制狂,祝她将来找个厉害的婆家,只是不知道有没有人敢娶呢。 与郭莘玩到下午,将他安置在徐府休息。他则拎着食盒徒步慢慢往县衙走,微雨里,沿着小河道,踩着湿漉漉的青石地,长久奔忙于考试,仿佛许久都没有这样静静的走一走了,心静时能看透许多凡尘的纷扰,例如即将去探望的关押在县衙大牢的徐铭臣,仿佛也不那么讨厌了。 让徐铭臣遭受这么一番□□,他的气早就消了。未免徐铭臣在里面受到无妄之苦,他态度非常谦和,又悄悄塞给牢头一些银子,含笑道:“真是麻烦大哥了。” 牢头喜滋滋的领他进去,一面念叨着:“您真是太客气了!您看您一片孝心,又得了县尊的许可,小的们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徐湛做一副忧心的样子问:“他的伤情怎么样?” “您宽心吧。”牢头看看四周,使劲压低了声音道:“打的是出头棍,看上去皮开肉绽,实际上不伤筋不动骨的,下地就能走路。” 徐湛报以理解的一笑,他在府衙呆了一年,对衙役们的把戏熟悉的很,刑房的衙役用豆腐练就一手“好功夫”,几十杖下去,能伤皮不伤肉,也能筋断骨折,是他们所依靠的饭碗。看了二舅为了保他,真是不惜血本了。 待到了牢房,牢头从外面锁了门,谄媚道:“您二老慢聊,我们退远些,有事大的喊。” 就见徐铭臣伤的果然不重,半侧着身子躺在地上的芦草中,他住的是单间儿,打扫的还挺干净。 徐湛搁下食盒试探的问:“您睡着了吗?” “牢里头不分黑白天儿,不睡觉能怎样?”徐铭臣缓缓道,除了声音有些沙哑,底气还是很足的。 “看您没事,我就放心了。”徐湛冷声道,觉得分外没意思,准备喊人离开。却听地上的人冷笑了两声。 “您笑什么?” “笑你是个狼崽子。”徐铭臣嚯的起身,牵扯了身后的伤口,一脸狰狞:“徐家养不熟的狼崽子。” “我是狼崽子,你是什么?变卖祖产,败坏家业,气死外公,你比我好不到哪去。”徐湛哂笑道:“你跟二舅是亲兄弟,你下了大牢,二舅费尽心思的救你,你呢,你狗急乱咬人,攀咬我伪造户籍,可有想过会牵累你的兄弟?” 徐铭臣被他一番抢白,恼羞成怒道:“我是徐家的长子,那些是我应得的,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你娘因为不守妇德被林知望休回娘家,你外公同情你,才养你这么大,这都是我们徐家的恩德!” “你……你刚才说谁?”徐湛震惊的瞪大眼睛。 “你娘,徐露心。”徐铭臣说。 “你说她被谁休回娘家?”徐湛急红了眼,紧抓着徐铭臣的衣领,见他闭着嘴不说话,头脑一空,竟用力狠狠勒住他的脖子,威胁道:“你说不说!” “你要杀……杀人了”徐铭臣被掐的窒息,瞪着眼睛死命的挣扎,挣脱了徐湛的手,扑跌到牢门口大喊:“杀人,杀人啦!” 牢头飞快的赶来,打开牢门,见徐湛摔倒在角落,徐铭臣却本能的往外逃。牢头很快制伏住徐铭臣,扔回牢房角落。 “小相公,怎么了这是?”牢头好心将徐湛扶起来,给他拍了拍土。见他两眼发直,晃了两下才有反应。 “不打紧,”徐湛摇摇头,用手指指脑袋:“我这伯父有些精神恍惚,烦劳你们多照看。”言罢,心神不宁的离开牢房,倒不知精神恍惚的是谁。 第12章 林知望 http://.biquxs.info/

雨季的天就像娃娃脸,才是稍霁,这会又下起大雨,徐湛徒步来,却叫了马车回去,一路催促车夫快些走,最快的赶回徐府,牢头借他的雨伞也一并落在了马车上。 徐府的下人早被徐铭臣遣散了,现在房客尽去,空无一人,只留下老管家夫妇和几个看家的护院。 老管家跟着他进了大门,匆匆禀报道:“郭公子已经用过晚饭了,正在花园练剑。” “嗯。”徐湛心不在焉道。 “哑巴姨娘找来了,她被判离异归宗,无处可去。”老管家试探的问。 “那就住下吧。”徐湛烦躁道:“你先去歇着,我去后面找郭公子。” 打发了老管家,也没心情去找郭莘,而是先去了内宅深处,竹林后幽静的一隅,伫立着一座小筑,名唤云泥,与他临水相望。先时通往小筑的只有一座石桥,曲折回环,宁静幽寂,石桥上常坐着的少女,凭栏望月,临水抚琴,宛若天仙。 爱女殇逝,徐老爷不忍她受到打扰,将小筑唯一的通道拆毁,再也没人踏足过,连后来的租客也不例外。而今天,徐湛却来到这里,要打搅她的安魂。 徐湛深吸口气,纵身跳入水中,往小筑游去,雨越下越大,雷声轰然,仿佛他的举动惹怒了雷公。抓住岸边的竹子,徐湛翻身上岸,十几年没人打理,竹子疯长,枝叶纵横,他折断了几株才钻进去,小筑的门已经破旧,用铜锁锁着,他挑了块大石头,用力砸断了锁链,破门而入。 屋内并没有他想象的那样破败,上好的家具没有半点腐败,只是落上厚厚的尘土和蛛网,还依稀可见从前的光泽。窗帘床幔也完好无损,除了脏一些,还可以看出从前主人的情趣雅致。徐湛踩着楼梯往上走,楼道昏暗,随身携带的火折子泡水受了潮,只能一步步摸索着前进。 徐湛借着闪电的光一直摸到卧房,他第一次走进一个少女的闺房。门前一张贵妃榻,被褥用的像是蜀锦,床幔用的像是西洋面料,屋内的摆设平淡古拙,不值一看,但仔细观察下,却发现都是汉唐名品,随意一件都价值不菲。床边琴几上一把焦尾琴静静躺着,徐湛用手指轻轻掠过,铮的一声脆响,七弦应声而断,弹起灰尘乱舞,仿佛预示着房屋主人的不满。 窗外电闪雷鸣,狂风大作,有竹枝不堪劲风折断的声音,徐湛只觉得一颗心在胸腔里突突直跳,看到靠墙的香案上摆有徐露心的灵位牌,床尾的墙壁上挂了画轴,画中的少妇媚眼含羞,在傲雪中吟风嗅梅,题诗曰: 盈盈莲步,进退千容。情柔态绰,回风舞雪,楚楚含香。有人来,和羞走,华茂若何?春梅绽雪。 落款一行小楷:林知望于靖德三年小寒。 徐湛走到妆台前,被铜镜里狼狈的自己吓了一跳,衣冠不整,头发湿正哒哒的滴水。顾不得这些,他开始上下翻找,床榻下的暗箱都翻了一遍,除了衣物,再没什么其他物件,例如林知望的文章、诗画。 目光落在梳妆桌上的大妆奁上,徐湛又一次砸了锁,翻遍钗钗环环,最终从最底部的抽匣里翻出一张庚帖。 竟是林知望的庚帖,写有籍贯,生辰八字,祖宗三代……十分详尽。 徐湛怔怔的呆立在原地,徐铭臣嘴里的林知望、画上的林知望、庚帖上的林知望,与昨日刚到韫州赈灾治水的钦差大臣,是不是同一个人?如果是…… 徐湛蹲下身子靠在墙边,望着徐露心的画像,心神混乱,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郭莘在客房等候徐湛到入夜,才见他浑身湿透从内宅出来,脚步虚软无力如遭人追杀一般。 郭莘上前搀扶住他,见他从衣襟里掏出一个防水的薄漆盒扔在一旁。问什么,也不作答,只是任衣服湿着,在屋里枯坐到了天亮。 天空露出鱼肚白时,徐湛终于恢复了神智,他本就是很理智的人,只容许自己脆弱一夜。 身上的衣服已经干了,他与郭莘一同回到府衙。门口就看到一溜小伙计提着食盒出出入入,想必是酒楼里订的席面,正要将食材装车送至行辕。 郭莘长舒口气,他昨晚彻夜未归,幸而郭淼正忙着,没空与他计较。 姚捕头匆匆忙忙的出来,险些撞上他们两人,拖拽着徐湛急吼吼道:“小相公,老爷正找你呢,快去二堂。” 徐湛窘迫道:“容我换身衣服。” “这身挺好。”姚班头不容分说,拉着他就走。郭莘则得以脱身从垂花门溜进内院,更衣洗漱后再去侍奉。 徐湛匆匆赶到二堂,被二堂的景象吓了一跳。郭淼的一众下属,左贰官,一州四县的知州知县已全部到齐,正聚在二堂议事。见徐湛进来,郭淼笑骂道:“怎么搞的,掉进江水里了?” 众人纷纷附和了笑,想必刚刚的话题还算轻松。徐湛看看身上,昨天被雨淋、被水泡的湿衣服已经完全烘干,满是褶皱,相当难看。 徐湛负歉的一笑,告罪道:“学生去后面更衣。” 又过了两盏茶的功夫,众人同去行辕,身穿各色官服,胸前补飞禽,头戴双翅乌纱,官轿旗牌均按照规制,只是为避免扰民免了吹鼓手吹吹打打,太过惹眼也是不好的。 钦差行辕选在城内一座精致的园子,换名盈园,曾经的主人是江南道布政使左鄂,致使后长居南京,将盈园捐做韫州府公用。 徐湛挑帘一望,乖乖,韫州城竟还有这样美的景致——盈园外山石嶙峋,绿水环绕,将整座园子嵌入其中。搀扶郭淼下轿,入园便见廊腰缦回,古木葱郁,湖石假山栩栩如生,古拙大气,令人惊艳。徐湛第一次见识到这样高大上的园子,心向往之,竟兀自做起升官发财的白日梦来。暗自掐了一下大腿,骂自己忒没出息。 说话间,他们已被引进正堂,林知望早已等候在此,接受一众官员们的参拜,紧接着一一入座,开始商议治水之策。到了正午,众人开始饥肠辘辘,头眼发花,除了郭淼,其他人早上是不敢进食进水的,如果被钦差大人、府尊大人接见途中缺席如厕,就太窘迫了,搞不好还要被人当成消极规避。 总算熬到入席,席面设在花厅,众人为钦差大人接风洗尘,见林知望脾气古板,也不敢妄动,一个赛一个的拘束。徐湛和郭莘则只能站在郭淼一旁伺候,添茶倒酒上菜,丝毫不敢怠慢。 林知望仿佛也不满这样的气氛,缓和了脸色道:“诸位大可不必拘谨,时候不早也都饿了,先吃些东西垫垫再饮酒吧?” “甚好。”众人附和着。吃了几口,便有人大胆提议:“不如我们行个酒令如何?” “也好也好。”郭淼接茬笑道:“还请部堂先出令。” 在座的从知州知县到左贰官,最次也是同进士出身,另有郭淼这样的大文豪坐镇,林知望还真敷衍不得,连道客气,沉吟一番道:“有了,我出一上联抛砖引玉,水有虫则浊,水有鱼则渔,水水水,江河湖淼淼。” 刘知县对曰搁下筷子:“木之下为本,木之上为末,木木木,松柏樟森森。” 众人称赞几句,由郭淼出下一联:“竹寺等僧归双手拜四维罗汉”,竹寺为等,双手为拜,思维为罗,众人倒吸口气陷入沉思,郭淼真不愧是大家。 林知望略一思量,对出下联:“木门闲可至,两山出大小尖峰。” 赞叹之声四起,林知望自谦几句,见徐湛从侍女手中接过一道鲈鱼上了席,韫江入海口盛产鲈鱼,鲜嫩松酥,遂又出一联:“鲈鱼四鳃,独占韫江一府。” 人们听得出这是玩笑独占韫州一府的郭淼,但席上除了郭淼谁都不敢接茬调笑知府大人,一时冷了场,没人敢接。 正当席上陷入僵局,就听一旁侍立的徐湛轻声道:“螃蟹八足,横行天下九州。”言罢,忙作揖告罪。众人万分惊讶,待看知府大人如何收场,连郭淼也沉下脸来。 “有趣。”林知望丝毫没有怪罪的意思,只是点点头,对垂首立在身边的徐湛又出一联:“寸土为寺,寺旁言寺,诗曰:明月送僧归古寺。” “双木为林,林下示禁,禁云:斧斤以时入山林。”徐湛不慌不忙的应道。开玩笑,这类文字游戏是他八岁起就玩腻了的。 “坊间传你做神童,果然有据。”林知望温和了脸色竟对他和郭莘二人道:“你们两位辛苦了,一并入席吧。” 众人更加吃惊,这冷面钦差竟对两个后生和颜悦色。郭淼搁下筷子轻驳道:“年轻人本就浮躁,部堂不用纵着他们。” 林知望笑了笑,却一时忘了徐湛的名字:“你叫……” “学生徐湛,湛露的湛。”徐湛搁下酒壶躬身施礼,面色平静,目不斜视。 “可有台甫?” 徐湛回答:“还不曾有。” 林知望点点头,思量一阵,面色和悦道:“本官赐你表字“澄言”可好?” 众人笑着唏嘘,赐表字,林知望是在隐晦的告诉徐湛,他想要收学生了,只要徐湛不傻,就该立刻跪下拜师才对,林知望是靖德元年的状元,圣眷正隆,才学文章也是一等一的好,看到徐湛竟动了收徒之念,这在旁人看可来是莫大的殊荣。 徐湛却冷着脸,怔怔望向郭淼。郭淼不满的催促道:“还不谢过部堂!” 徐湛不敢迟疑,忙恭敬的施礼道:“谢部堂。” 众人见他并没有其他表示,纷纷替他遗憾,觉得他犯了糊涂。 刘知县忙转个话锋炫耀道:“澄言是我们吴新县人,跟部堂还是老乡呢。” 有了这么个插曲,席间气氛俨然轻松许多。还不到下午,一众官员便要告辞散去,各回本衙。 送走众人,林知望重新坐下来,静静看着侍从们收拾满桌杯盘狼藉,随身的侍从名叫何朗,送上茶水给他漱口。 林知望喝水的功夫,余光撇到桌底有个不起眼的油纸包,蹙眉捡起来,以为是哪个官员以这样的方式送上贿礼。满心以为是宝钞或银票,愤然拆开后却大吃一惊,双手都有些颤抖。 第13章 直面 http://.biquxs.info/

油纸抱着的,俨然是一份庚帖,用作合婚问卦之用,大红色的硬纸虽保存完好也已经略有些褪色。 拆开封皮,就见上书:男名曰知望,曾祖恒,祖成嗣,父高谊,母氏王。世居韫州府吴新县,尊姻翁韫州府徐畿翁老大人阁下,尊姻母杭州府府季氏孺人妆次…… 另有生辰八字等尔尔,不多赘述。 徐畿便是他的岳父徐老爷,徐湛的外公。 何朗见林知望大惊失色,疑惑的唤他:“大人……大人?” 林知望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指着身边的位置问何朗:“这里刚刚坐的是谁?” “您怎么糊涂了?”何朗哂笑道:“坐您左边的,自然是郭知府。” “不,不不……”林知望摇头沉吟,突然惊呼道:“将那个徐湛给我叫回来,带到书房。” 徐湛已经随郭淼一行过了二门,突然被人叫回,在场众人都感到吃惊。 只有徐湛心里清楚,因为他有意丢下了那份庚帖,没有什么目的,只是自己心里不爽,也不想让林知望痛快罢了。便坦然对郭淼和众官员行礼道:“先生先回府衙吧,学生去去就回。” 徐湛随何朗匆匆返回林知望起居的院落,得到许可后,独自推门走进书房,唇边挂着浅笑,步履坦然。 林知望眼前恍惚了,仿佛时光回到一年以前,同样一个十来岁的少年,身长玉立,风华正茂,那是他的长子,是他一生中骄傲和遗恨之最。 走到书案前,徐湛躬身施礼:“部堂唤学生来,有何训示?” 林知望的目光从回忆中收回,仔细打量徐湛,见他一身洁净的素色直裰,身长约五尺,眉峰似剑,鼻梁挺直,很是俊朗,一双明亮的黑眸显得聪慧伶俐,让人心生好感。这年头长一张讨喜的脸实在太重要了。 大家都是男人,被这样盯着看,徐湛感到浑身长刺一样难受,后背开始冒冷汗时,林知望总算开了金口,他晃晃手里的庚帖问:“这是你的东西?” “不是。”徐湛肯定的说。 林知望狐疑道:“不是你遗落的?” “是。”徐湛回答。 林知望被堵的说不出话,多说一个字会累死啊。 徐湛不耐烦的解释道:“是学生遗落的,但并不是学生的。” 林知望迫切的问:“那这庚帖是谁的?” “……大人您的啊。”徐湛摊摊手,一副“你白痴啊”的表情奉上。 “废话,本官认字!”林知望有些薄怒:“我问你从哪里来的?” 徐湛迟疑着,好像一脸犯难,最终蹭到桌案前,招招手示意他附耳上来。林知望乜他一眼,还是无奈倾过头去。 就听徐湛凑在他耳边悄声神秘道:“大人您猜。” “啪!”林知望感到被戏弄,拍案怒道:“看你知书达理才对几番你忍耐,信不信我着人将你这小贼拿起来拷问。” 真不经逗,徐湛撇撇嘴倒退两步,整整衣襟好整以暇道:“八字帖儿是合婚问卜之用,这世上除了尊正,谁还会有您的庚帖。” 林知望扶着书案站起来,徐湛显得有些胆怯,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你姓徐……”林知望略一思量,直截了当的问:“徐露心是你什么人?” 徐湛垂了头,缄口不语,忽然苦苦一笑,拔腿往门外走去,头也不回。 林知望不及反应,徐湛的背影已堪堪消失在门外拐角,忙冲门外命令道:“何朗,拦住他。” 就听外面一阵打斗声,显然是徐湛出手反抗了。他还真低估了这文弱清瘦的书生,徐湛跟郭莘学过些防身的招数,侍从们不敢伤他,一时间还真难近身。 骚乱了好一阵,两个侍从不大客气的将徐湛“请”回来。 林知望已然失了耐心,呵斥徐湛道:“行辕是你想走就走的地方么?还从没见过你这样无礼任性的孩子,不照实说便不用走了,待我命人一点点的审清楚。” 徐湛一脸郁怒挣扎道:“林部堂,学生好歹是府学生员,圣人弟子,您任意私刑拘禁,不怕有损士林风评吗?即便学生有罪,也应先上报提学道,将学生除名,方能关押用刑。” 徐湛说的没错,大祁的大多数官员都是从这个阶段走过来,谁也保不齐他们中哪一个日后会飞黄腾达,因此大祁的律法对学生异常纵容,生员见官可以不跪,也没有人能随意对他们用刑,即便犯了法,也要等到提学道除名。 “本官好好与你问话,何尝用过私刑?”林知望无奈的摇头:“现今的学生,脾气越来越大。” 徐湛嗤之以鼻:“倒是我的过错了?” 林知望极力忍耐了他的狂悖,挥手屏退侍从。低声道:“你有意遗落庚帖,难道没有话想对我说?我给你机会,你却屡屡胡闹。最后问你一遍,徐露心是你什么人?” 徐湛扭头看向窗外,半晌才吐出三个字:“我母亲。” 林知望震惊的走过去,捏着他的肩膀:“你母亲在哪里?” “我不知道。”徐湛垂下头,摇头沮丧道:“我没见过,过了门的女人又入不了祖坟,若孤魂野鬼一般,也不知道葬在了哪里。” 葬在哪里?林知望脑子一懵,脱口而出:“你的父亲呢,你母亲可曾再嫁?” 徐湛静静的看着他,摇头道:“我不知道,家里从未提起。” 林知望脑子繁乱,千头万绪涌上心头,一时间无言以对。 “若没其他的事,学生先告退了。”徐湛深深一揖,退后两步开门出去,一脚刚迈出门槛,又停下回眸道:“部堂,学生生于靖德六年,七月。” 言罢,撩襟跨过门槛而去。 “小相公留步。”只听到何朗在门外阻拦他。 “何朗,”林知望吩咐道:“让他去吧。” 靖德六年七月,徐露心离开林家仅仅七个月,难道是带着身孕走的?如果是,徐湛可是他遗落韫州十四年的儿子?既然是,徐家又为什么要隐瞒,瞒的那么严实,整整十四年,一点风声也不透。 何朗从门外闪进来,满脸纳闷。 林知望望着徐湛消失的方向喃喃道:“你看他的形态,同大少爷相不相像?” “您还别说……”何朗一脸恍悟:“难怪看着面善,得有七八分像呢。” “因为他是露心的儿子,也或许是我的。”林知望不顾何朗吃惊的神情,沉声嘱咐道:“给我去查,将徐湛的底细查清楚,生辰,籍贯,亲属……全部查清楚。暗中查,不要声张。” 第14章 盘库 http://.biquxs.info/

徐湛回到府衙时,平日里深居简出的各房书吏竟二三十人一组,共分了几组,由司吏带领倾巢而出。郭淼也已经出去了,一时间整个府衙变得空荡寂静,除了两个洒扫的白役还在四处晃悠。 他早已无心他顾,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签押房中,想看书静静心,却烦躁的想要找地方发泄。 年幼时,他问起外公关于父母,外公只让他当舅父舅母是爹娘,可毕竟不同,他也曾在某些不合心意的时候想到这些,顾影自怜,暗自委屈。 十四年来,他们互相不知道对方的存在,若是上天有意捉弄,何不让他就此糊涂下去。 徐湛呆在签押房外间,刘推官进来时竟没能缓神,以至于让刘推官看到他一个人坐着,红着眼眶发愣,摸样很是吓人。徐湛在别人眼里一向温和谨慎,处变不惊,这个像青竹一样俊朗坚强的少年,竟也有让人心疼的一面。 刘推官苍老的手搭上他的肩膀:“可是部堂大人为难你了?” 徐湛从思绪中抽身,揉揉泛红的眼睛,与方才的他判若两人,展颜一笑道:“没有,想到些别的事。” “怕是这些日子太累了,歇歇吧。”刘推官宽慰道。 徐湛嘴里逞强,心里却苦笑:歇歇?在府衙还是在郭淼的府上,都像是寄人篱下的浮萍,身子歇了,心无归属。即便是生活了十三年的徐府也早已人去屋空,外公过世,舅舅远在外乡,他身边早已没有一个亲人可以依靠和倾诉。 徐湛深吸口气,制止自己再胡思乱想下去,多愁善感和自怨自艾不是他的风格。 环视空荡荡的签押房,只剩下些刘推官一人在忙,狐疑的问:“书吏们干什么去了?大人怎么没一起去?” “他们一去怕是费了时候,偌大的衙门,总要有人盯着。”刘通判缓缓的叹口气:“大人去城外巡视,尽是临州府逃过来的灾民,当真是饿殍遍地,便发了大脾气,径直去了常平仓,吩咐我们回来,点人盘库。各州县也调人过去盘查,务必在明早前将账目报上。” “盘库……常平仓出了问题?”徐湛蹙眉,忽然想到姚班头那句漏嘴,心里骤生不祥的预感。 刘推官无奈道:“现在还不好说。只看到城外粥棚的米粥稀得见底儿,仿佛还掺了沙子糠皮。” 徐湛竟有些心慌,常平仓的作用有二:平抑粮价和储粮备荒。各府州县均设,责各道员专管,每年报户部造册,定仓谷籴粜之法,春夏出粜,秋冬籴还,平价出息,如遇灾荒,即以赈济。现在逢多灾之年,常平仓若出了问题,麻烦看就真大了,也难怪先生亲自去盘库。 徐湛到内院找郭莘,郭莘趁父亲不在正在雨里练功,一套剑法使得轻盈干净又虎虎生风,他们父子都喜爱剑法,郭莘只有这一点继承了父亲郭淼。徐湛从来知道自己不是那块料,既羡慕又嫉妒。 郭莘余光瞥到站在廊下的徐湛,剑锋一挑向他刺去,幸而手中是没开刃的剑,徐湛一惊,慌忙侧头躲闪,收起手中的雨伞格挡,一路被追杀着逃出回廊,小哥俩在雨中打斗嬉戏,让他的心情豁然好了许多。 “你还真不欠账,”郭莘收了剑,勾着徐湛的脖子,一脸忧伤道,“上次教你的,全都还给我了。” 徐湛被追杀的气喘吁吁,同样一脸忧伤,狠锤了他肩膀,“你还不是一样,敢不敢过一次县试?” 郭莘一下子没了脾气,两年前他与徐湛同一科报考,如今徐湛经过县府院三试,已成为府学秀才,准备入秋去省里参加乡试了,他还是个白衣童生。郭淼早也已经接受现实,由他“自生自灭”去了。 入夜时分,第一批书吏回来了,常平仓仓使被郭淼一怒之下下了大牢,二堂各房灯火通明,算盘声充斥着整个户房。刘推官六旬高龄,大半夜里在各房往来奔波,徐湛看在眼里不落忍,便插手去帮忙。 这一插手不要紧,差点气得肺炸,府里常平仓在册的共一万三千五百石粮,其中三成发霉的陈粮正待处理,应有九千石新粮可用。然而书吏们从各仓取来共六石粮食中,约有五成是掺了石灰沙土糠皮的陈粮,两成多是四五年的陈粮,再除去发霉的,能吃的粮食不到三成。 如果拿掺灰和发霉的米去救人,必然闹出人命,然而不到三成的存粮,又能养活多少饥饿虚弱的灾民? 衙门里见不得光的勾当有千万种,吏户礼兵刑工六房各有各的“活进账”,役事税收,官司诉讼,甚至考试、祭享、礼乐、旌表一类杂事,城墙、官廨、桥梁、道路修葺治理,都是有利可图的,有时一个书办加改几个字竟可值千两笔资。除了抽分剥取,打点回扣,还可以敲竹杠,没有背景的富户最易敲诈,肯花钱方能买平安。 徐湛作为郭淼身边的人,在府衙里也是拿着常例,他其实并不缺钱,徐家在吴新的店铺账目经他的手,每半年汇总给远在蜀地的舅舅,另有郭淼给他月例,郭莘有多少,他就有多少。即使如此,该拿的名外钱他一两也不敢少拿,他深知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这些在官场上早已被看做规则,常规陋习,不遵循就是违反规则,要受到猜忌和掣肘,一天都呆不下去,可巧他生来是个会做人的,上下逢源,如鱼得水。 但凡事也要有原则,唆讼买证、串供改案、贪藏枉法的钱他不会收,非但不收,还无比厌恶,尽量杜绝。 现在有人拿百姓救命的粮食做手脚,就太缺德了,刘推官恨得脸色发紫,打算盘的手都在颤抖,徐湛提笔记账都恨不能撕了账本。更不用说郭淼,将自己关在内房里,几个时辰没有声响。 距天亮还早,下州县突击检查的书办衙役们相继回来,将账目汇总上报,情况与府里粮仓一般无二,牵扯几十余名官吏纷纷下狱,常年交易的几家粮商被查封,亦难解郭淼心头之恨。 事已至此,抓紧买粮才是关键。韫州府是官场上出了名的老大难,难以牧守和治理,它繁华富庶,文脉昌盛,巨室云集,但问题就出在巨室上,这些所谓贤卿大夫之家,百年以来血脉繁衍,在韫州根深蒂固,在朝中靠山稳固,且子孙鲜有贤者。一遇灾年,他们便与粮商勾结,囤积居奇,哄抬粮价,从中牟取暴利。 刘推官狠狠拨算着算盘,颓然道:“从雨季开始,洪灾的谣言四起,米价从一两三钱涨到了二两八钱,待咱们盘库的举动一走,恐怕还要涨,这个时候买粮,砸锅卖铁也做不到。” 郭淼点头表示无奈,手指用力摁揉太阳穴,发出几声深咳,怕是这些天的忙碌,得了风寒。他用浓重的鼻音吩咐:“天亮以后,将各家粮商带到府衙来,无论如何也要弄清缘由。谁的过错谁来承担,拒绝配合的全部收押。” 刘推官应了,又劝慰道:“大人连日劳累,下午还要去行辕议事,先去后面小憩一会吧。” 徐湛也忙站起来,扶他去后堂休息。郭淼忍住咳嗽,拍着他肩膀嘱咐:“如果林部堂对你有微词,下午就别跟着去了,好好读书。” “是。”徐湛应下,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样面对林知望。服侍郭淼躺下,徐湛到外间守着,趴在圆桌上眯一会儿。 大抵真是累了,徐湛做了很奇怪的梦,梦中踏雪弄梅的少妇从画里走出来看着他,没有说话,满目怨恨,一步步向他走来,徐湛害怕,一步步往后退,想要解释前一晚并非有意打扰她的香魂,却说不出话来,吓得张口呼救,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 昏暗的烛光摇曳闪烁,徐湛摘下灯罩,将分叉的烛芯剪掉,天色在黎明前格外黑暗,徐湛听到屋里的咳喘声,轻轻走进去,见郭淼咳嗽难止,正出虚汗,双目紧闭,痛苦的蠕动着喉结。徐湛心道不好,先生身体一向不错,竟会在这时候生病。 徐湛打了盆温水,浸湿帕子搭在郭淼头上,盘算着天亮后找郎中来,在床边侍候了一夜。 天亮了,外面几声梆响,是喊先生起床用的,随从进来时,郭淼的额头已经不那么烫了,脸色也好了许多,徐湛不敢大意,忙交代随从去请郎中。 刘推官已经早过来了,听闻府尊身体不适,到后堂来探望。见徐湛竖食指放到唇边,示意他小声,出去再说。 “上上下下都在说,生子当如徐澄言,”刘推官携徐湛一同出来,不由赞赏道:“你与大人情同父子,真是大人的福气,他日你师徒必然成为一段佳话。” 徐澄言,有了表字就不能再叫名字了,还真有些不习惯。 “大人谬赞了,只求无愧本心尔。”徐湛苦笑一下,心道他巴不得当郭淼是父亲,也好过那阴阳怪气的林知望。 刘推官面露忧色:“几个粮商都过来了,各州县的都来了。” 徐湛一惊,真够早的! “事情多大,他们心中都有数,一大早不请自来,现在已在花厅候着了。” 徐湛望一眼里屋道:“咱们先过去吧,这种小事,别惊扰先生了。” 第15章 滴血认亲 上 http://.biquxs.info/

徐湛望一眼里屋道:“咱们先过去吧,这种小事,别惊扰先生了。” 小事?说的轻巧。 刘推官心里苦笑着,与他一前一后来到二堂。七八个粮商正围坐在一起,各怀心思又要没话找话,一见刘推官进来,纷纷起身围上来。 “诸位,请坐请坐。”刘推官请他们坐下,笑容可掬道:“昨晚睡得可好?” “好好好。”几个粮商体态各异,却都顶着一双黑眼圈出来见人,口不应心道睡得好,做人真是不容易呢。 徐湛在刘推官身旁的凳子上坐下,静静的听着,不多置词。 “大人,”几人中早已推举出为首说话的,是个年纪资辈最长的,穿一身黎色道袍,起身恭敬道:“给我们几人一条活路吧。” “老先生言重了。”刘推官淡淡一笑:“活路要你们自己走,别人可给不了。”不痒不痛的话更戳的几人心慌,有甚者连老泪都急了出来。 “是我们利欲熏心,打了粮仓的主意。”老粮商最是镇定,将罪名一带而过,避重就轻,却装作悔不当初的样子:“我等商量过了,愿意将缺损的四万石粮食按市价赔偿,倾家荡产也会凑齐上缴的。” “四万石?消息很灵通嘛。”刘推官讥笑道:“也好,也省了我多费口舌。四万石对你们几人来说,倾家荡产远远谈不上,不过这个时候要钱是没用了,我们只要粮。” 那懦弱的又一次哭出眼泪来,几人七嘴八舌的发言,仿佛蒙受了天大的冤枉,却让刘推官一句也听不懂。 最后,老粮商招呼他们闭了嘴,这才将他们想说的缓缓道来:“大人有所不知,我们的粮都是搭了大户的线,从其他州县买的,一个人一年也只进几千石,现下还不到秋收,实在弄不到粮食啊。” 刘推官蹙眉:“哪家大户?” “这……”老粮商扫了几人几眼,犹豫道:“分别是:抚阳王家,鄞州许家和吴新林家。” 刘推官点点头:“来人!” 衙役们进来,就听刘推官一声吩咐:“将这几人收押……” “大……大人!”几人慌了,又开始七嘴八舌的争辩。 “大人,大人,还有一个办法!”老粮商慌忙道:“三家大户各有存粮,向他们买,定能凑足四万石。但我们几人无能,一向只有听他们差遣的份,从他们手中买粮怕是不能。” “将他们收押。”刘推官不为所动,见衙役们将他们一个个拿下,又强调了一句:“他们恐怕还有话说,好好照看。” 粮商们哭号着被带下去,徐湛咋舌道:“大人真是酷吏。” 刘推官乜他一眼笑骂:“没大没小。” 徐湛无奈道:“大人明知道是那些家族在暗中指使,打死他们也不敢招认,又何苦多此一举?” 刘推官讥笑一声:“这些商人,沾上毛比猴都精,给他们打回人形,免得耍什么花样。” 徐湛忍俊不禁,又问:“他所说的吴新林家,与林部堂可是本家?” “岂止,”刘推官无奈的摇头:“林家现在的家长,是林部堂的亲伯父,而林部堂的母亲是抚阳王家的嫡女,说起来,他与你们徐家还有些渊源呢,你竟不知道?” “不知道,徐家和林家老早就不往来了。”徐湛摇头敷衍道:“我们家也不曾囤积粮食,做这等泯灭良知的事。” 停了一停,徐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站起身:“让他们留神别伤了人,可指着这些家伙们买粮呢。” --------------------------------------------------------------------------- 才是下午,天色出奇的阴郁,就像行辕里齐聚的韫州府一众官员们,面色忧郁,沉沉的仿佛要坠下雨来。 众人对治水各有见解,支持率最低的就是决口泄洪。徐湛站在郭淼身后静静听着,看着一张张忧国忧民的脸,心里充满了鄙夷,多少年的变迁,北流河床早已变为万顷良田,成为大户们的田产,种棉桑居多,现在要决开个口子淹了他们的地,且不说损失大小,这口气恐怕也是咽不下去的,堂上众人与这些家族盘根错节,自然不会大义灭亲。 林知望身旁坐了个相貌清秀的青年人,名叫杨瑾,正执笔记录议事的简况。 再看林知望,依旧冷着脸极少插话,心里想必也另有一番机杼。 徐湛本不想来的,听说林知望与三大家族的渊源,想找机会与他谈谈,看看能不能从中促成买粮,解决韫州城的危机,但大人们似乎很忙,他没有找到机会与林知望单谈。 百无聊赖,端详起林知望的相貌来,脸型略方,双眼有神,鼻梁挺直,显得冷峻有威严,难怪官运亨通,未过不惑就官至二品,大祁官场上选贤任能,相貌却是一等一的重要,那些相貌猥琐或男生女相的,远不如姿态威严、仪表堂堂的走的顺畅。 议来议去,车轱辘话来回说,也没有另外可行的点子,林知望面色更加阴翳,终而忍无可忍,拍案道:“泄洪一事,本官已向朝廷上书,如果诸位反对,就等圣旨下来再说。今天就散了吧,值此多事之秋,诸位当用心办差,方不负圣恩。” 众人起身行礼,恭声道:“谨遵均命。” 徐湛虚搀着郭淼出来,郭淼得了风寒,脸色差劲,强忍着咳嗽。还未穿过廊子,见有随从追出来,对他们说:“部堂吩咐徐公子回去,有事相问。” 众人一阵犯疑,又是找徐湛,且不知林知望哪有那么多话对徐湛说,有人已经邪恶的想到,日前送来的官妓皆被林知望打发掉,莫非林知望有甚怪嗜好,偏偏看上了徐湛? 徐湛折返回来时,见林知望仍在原处坐着出神,先插手施礼道:“部堂唤学生来,有何训教?” 林知望并未应他,冲身后的何朗使个颜色,何朗一大步上前,抓住徐湛的胳膊,徐湛一惊,迅速弯起手臂用力甩,从他手中挣脱,下意识要逃,哪里跑得过何朗,被钳住胳膊反剪在身后,徐湛用力挣扎,用尽全身力气踩他的脚,提膝顶他的小腹,怎奈何朗像铁打钢炼一般岿然不动,只简单几下便被制服,捞起来夹在腋下,大步往内室走去。 徐湛一面跳腾挣扎,嘴里蹦出一长串韫州方言问候林知望的几代先人。 林知望耳不忍闻,扶着额头叹息。 杨瑾在京城长大,听得一头雾水:“大人,他说什么呢?” 林知望轻咳一声掩饰尴尬道:“语气助词。” 感到杨瑾在此不太合适,挥挥手道:“若没什么事,你先下去歇着罢。” 杨瑾刚刚离去,便听到内室一阵叮当乱响,小子看起来文弱,性子真倔,林知望又气又笑,又听得打碎了几件瓷器,何朗才从内室出来,手里捧着一碗水银如珍似宝,水银上托着一滴新鲜的血液。这点血来的真不容易,何朗的脖子都被挠破了。 林知望从何朗手中接过小刀,将左手食指划了个口子,血液滴到水银中,轻轻一晃,两滴血珠滚在一起。 “融了!”何朗暗呼,冲内室大声道:“快放他出来。” 两名侍从将徐湛带出来,怕他再次逃跑,徐湛仍被反剪着双手,一脸郁怒。 “还押着他作甚,还不快拜见你们小主人。”何朗欢快的玩笑道,到好似是他捡到了便宜儿子。 “滚出去吧。”林知望白了何朗一眼。见徐湛紧抿着薄唇,眼圈儿都泛了红,心里顿生怜惜,招手要他过来。 他道徐湛是委屈的,还真是误会了,徐湛现在恨得咬牙切齿,有火没处发,还惦记着求他买粮的事,一步步的往前挪。 见他走到跟前,林知望无比欣慰,捏着他的胳膊欣喜道:“都听到了吗,孩子,我是爹爹呀,你我父子阴差阳错,竟是这么多年。” 徐湛心里满是不屑,也不知林知望怎么说的出口,轻轻摩挲食指上的口子,愤然道:“部堂这么做,不觉得有辱斯文么。” 林知望眯起眼睛轻斥:“什么态度,跟谁说话呢!” 徐湛嘴角一挑:“大人想要什么态度?像您的下属一样,言听计从,顶礼膜拜?” 林知望压压火,知道他有意挑衅,反而格外平静的安慰他:“总归是我对不住你,我知道你一时难以接受,不过没关系,来日方长,总有一天……” 徐湛打断他,举起左手食指质问:“你怀疑我母亲的品行?” 否则,何必要多此一举,滴血认亲。 林知望很意外,忙失口否认:“当然不是。” “既然家母德行无亏,你为什么要休妻?”徐湛步步紧逼。 “再这么说话,休怪我对你动手!”林知望恼怒的看着他。 徐湛抿着嘴,冷着脸,胸前起伏的厉害。 见他兀自生着闷气不再顶撞,林知望这才放缓了语气解释:“是放妻、和离,不是休妻。大人们的事,你不明白。” “盈盈莲步,进退千容。情柔态绰,回风舞雪,楚楚含香。有人来,和羞走,华茂若何?春梅绽雪。大人好文采!”徐湛哂笑道:“靖德五年的冬天,吴王叛变,外公在丁忧期间受到牵连,致仕返乡,您恰在此时休妻,可是为了免遭牵连,保全官运前程?” 第16章 滴血认亲 中 http://.biquxs.info/

颜渊说:诗里面有讽刺骂人的诗句,礼里面有不便转告的告诫,书里有悖理作乱的记载,春秋里有对□□的指责,易里有备物致用的卦像,这些都是父亲不能向自己的孩子直接讲述的。 因此父母婚姻之事,自然也不能对徐湛讲述。 何况十几年过去了,还不曾有人这样指摘过他,林知望郁怒的扬起手来,恼恨他的放肆,却怕这一巴掌下来,将他的心彻底打冷,最终颓然的放下来。 “世事无常,你小小年纪又不曾身临其境,仅凭一知半解,便人云亦云,对长辈的事情横加指责……” 林知望话未说完,突然叹口气:“罢了,皆是我的失职。” 徐湛见他这样,也觉得自己有些放肆了,想道歉又心有不甘。 全城灾民的口粮亟待解决,他却像个孩子一样耍起脾气来,想起那缺损的四万石粮食,不禁有些发愁,目光游离。 林知望以为他心有愧悔,循循引导道:“许多事情不该你知道。你为母亲不平,是人之常情,若是想当然,把我想成那样的恶人,我也辩解不得。所以你可以怨恨我,来日方长,我可以慢慢补偿你,只要你记住一点,要像从前一样勉力读书,诚信做人,不能因此受到影响。” “部堂多虑了,徐湛又不是七八岁的稚童,方才是学生失态了。”徐湛现在亟需一个台阶,既然对方给了,没道理不下。徐湛攥了攥手指,母亲的事,他迟早会查个一清二楚。 林知望略有欣慰的摇摇头,玩味念道:“徐湛,湛儿,这名字,是你母亲取的?” “是外公。”徐湛垂下头,家里人都叫“阿湛”,只有外公唤他“湛儿”,想到外公,心里格外酸涩,不知是不是外公在天之灵有意指引他们父子相见。他多想借此机会为母亲讨个公道,却又觉得无从下手,手足无措。 “天不早了,留下来用饭吧,”林知望拍拍徐湛的肩膀,想表达一些亲近:“这也太单薄了,你哥哥像你这么大时,要壮实的多。” 徐湛下意识要推辞,想到此行的目的,勉为其难应下来,浑身都不自在。 见他这么顺利答应下来,林知望倒有些意外,猜想他这几天忙的风餐露宿,怕都不曾好好吃顿饭,忙吩咐厨下开饭。 林知望的晚餐很简单,一荤两素,一个茭白排骨汤,两碗珍珠米饭,徐湛颇感到吃惊,他满以为住在这样的豪宅里的高官,都是玉盘珍馐,奢靡无度的。 仿佛猜出他的心思,林知望自嘲道:“到了这样的年纪,就觉得粗茶淡饭最是养生。你们年轻人不同,若是不合口味,想吃什么,让厨下做就是了。” 何朗一脸惊讶,险些将满满一碗汤歪撒了,怪异的眼光看着林知望,他向来要求子弟明白稼穑艰辛,绝不许挑食浪费的。 徐湛没在意何朗的神情,只是心想,你多大年纪,未过不惑之年罢了,比先生还要年轻几岁,何苦整天板一张脸,做暮气横秋的样子。心里想着,嘴上却客气道:“不必了,很好。” 多数男人的吃相是不好看的,徐湛吃饭的样子却非常雅观,慢条斯理,知礼节又寡言少语,这应该是从小养成的习惯。这让林知望很是欣慰,亲手给他盛了一碗汤,一边与他商量着:“待这边水患解决了,跟我回京城吧。” “谢部堂。”徐湛微微探身,接过汤碗道谢,却也不说答不答应。 林知望微嗔:“怎么还叫部堂?” “谢大人。”徐湛装糊涂道:“秋闱在即,学生要读书应考,不便离开。” 林知望奇怪道:“你今年就下场?” “有什么不妥?”徐湛眼前一亮,想不到林知望是第一个不赞成他考试的人,想看看是什么理由,回去也可借用来搪塞先生。 “不妨,”林知望摇头笑笑:“秋闱不比童试,看你小小年纪,真的有把握吗?” 徐湛有些失望,竟是因为怀疑他的能力,沉声道:“学生资质平庸,勉力而为,当然不敢说有把握。” 见他略有些沮丧,林知望开玩笑道:“你若资质平庸,让其他读书人怎么活?” 不管怎么说,这话还是夸的徐湛春心荡漾的,忙自谦道:“听闻部堂应举时,以弱冠之年折桂,一甲第一名,是大祁最年轻的状元,在您面前,学生怎敢飘飘然忘乎所以。” 这类奉承的话他从二十岁起听到现在,早已厌倦了,但如果误将马屁当做孺慕之情,效果则全然不同了,被徐湛崇拜,林知望自然感到受用的紧。 趁林知望浑身舒畅之际,徐湛轻声试探的问:“部堂,学生有下情禀告,不知当不当讲?” “你说吧。”林知望欣然应道。 徐湛神色认真起来,沉声道:“韫州现在陷入极大的危机,不单是水患,一州四县所有的储备仓都出了意外。共约八成的存粮被换成腐败的、掺灰的陈粮,能做赈济之用的只有两成不到。” 林知望颇为震惊,储备仓又叫常平仓,是灾荒时老百姓救命的粮食,没有了这个粮食,一旦抚阳决堤,意味着饿殍遍野、流民失所在所难免,虽然今日商定北流泄洪,但北流河床原本是万顷良田,一旦淹毁,来年粮价不稳或有破产之民,都要靠常平仓的粮食济粜。 又听徐湛道:“常平仓出了差错,先生必定有失察之责,怒不可遏要上书自劾,被学生等劝下,才没有贸然上书。因为这本不是先生的错,分明是有人故意操控,欲陷先生于死地。” 林知望分外不解:“怎么讲?” “昨日先生盘查了韫州所有储备仓的账目,发现仓中的存粮定期会更换一部分,要将腐坏发霉,遭虫吃鼠咬的粮食处理掉,换上当年的新粮。然而经过粮商和仓使的抽分剥取,处理出去陈粮成数愈多,新粮的质量愈差,以至于后来贪心不足,将好粮食换成四五年的陈粮,掺糠皮、谷壳甚至掺灰。今日府衙招集几家粮商,纷纷招供背后受人指使。”徐湛愁烦的叹口气:“部堂是吴新人,应该知道韫州富庶,巨室盈集,他们背景各异,相互勾结,使韫州府衙控扼吃力。他们趁灾年将储备粮掉包,进而囤积居奇,操控粮价,甚至逼出民变。” 林知望面沉似水:“‘他们’,指的是谁?” “韫州大户,”徐湛低声道:“以抚阳王家为首,还有鄞州许家……吴新林家。” 吴新林家,指的是林知望家,如果换一个人当着林知望状告他的家族,任林知望修养再好也很难容忍,这种宗法大于国法的时代,维护宗族利益是天经地义的事,林知望将来出将也好入相也罢,违背族人的利益就是背祖弃宗,要受万人唾弃的。 不过好在面对的是徐湛,他还能保持理智。当即沉下脸道:“事关者大,你可不要危言耸听。” “学生所言句句属实。”徐湛起身道:“部堂与这些家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学生实不指望部堂能够大义灭亲,但求您为韫州城百万苍生计,帮先生一把,缺损的储备粮约四万石,府衙愿意从三家手中以市价购买,望部堂从中促成。” 林知望反而替郭淼担心道:“这么大的漏洞,郭文浩手里有那么多钱?” 徐湛道:“府衙扣押了所有涉嫌参与的粮商和吏员,让他们以资抵罪,能挤出一大部分。” 林知望点点头,沉吟一阵,发现徐湛还站在桌前,忙摆手招呼他:“你先坐下来吃饭,这件事我已然心里有数,自会处置。”他还不太习惯和一个十四岁的孩子探讨大事,虽然徐湛看起来异常通透。 “谢部堂。”徐湛坐下来,又与林知望聊了些家常,多是林知望问,他在回答。 天色暗下来,雨越来越大,门外的青石地被冲刷的格外亮堂,雨水泄在房顶上用力溅起粼粼蒙蒙的雾,像黑夜里的一层白纱,原是很美的,却非要装扮成洪水猛兽要吞噬韫州父老的家园。 徐湛婉拒了林知望的留宿,为了那四万石粮食他已经出卖本心,出卖灵魂了。 “也罢。”林知望略有些失望,吩咐人备车,将何朗叫进来,交代徐湛说:“天黑路滑,路上不安全,让何朗送你。回去静一静也好,好好考虑我的提议。还是那句话,落叶尚且归根,咱们父子失之交臂十四年,不能一错再错。” “大人,请给我一点时间,我……”徐湛支吾着,脑袋突然空白一片,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我知道。”林知望拍了拍他的肩膀。 徐湛点点头,跟着何朗出去,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消失在细密的雨中。 第17章 滴血认亲 下 http://.biquxs.info/

二人行至门外时马车已经备好,松木车厢里装潢并不奢华,却异常舒适,一侧有小书架,车壁悬挂两盏防火灯笼。何朗见徐湛一门心思在车里的藏书,心里暗笑他到底是个读书人,试探般的轻咳一声,以强调自己的存在。 徐湛这才回过神来,抱歉的笑笑。 何朗也笑了,牙齿洁白,眼角挤出几道皱纹:“小相公真有本事,我们大人得有一年多没这么笑过了。” “什么一年?”徐湛对何朗的印象颇好,除却刚刚遭到的粗暴待遇。 “一年前,府上的大公子殇逝了。”何朗长叹口气:“多好的人啊,温文敦厚,谦和有礼,最受大人喜爱,眼看要长大成人了,一场瘟疫就……” 徐湛听了,对林知望生出几分同情:“怎么会呢,京城发生过瘟疫?” “并不是在京城。”何朗摇头道:“去岁北夷大军压境,扬言要扫平中原,韩学士受命北上和谈,咱们府上五爷奉命随行,大少爷也跟着去了,回来路过山西大同,恰逢鼠疫,起了悲悯之心,随地方官员四处转看,就染上了病,这鼠疫多厉害,染上一二日即死,圣上赐御医用了最好的药,也只拖了半个多月而已。” “我不如林公子多矣。”徐湛轻叹道,心想换做是他,才不会因为同情去插手分外之事,出力不讨好不说,还搭上了性命。 “什么林公子,那是你一母同胞的兄长啊。”何朗有些激动道:“你们长得真像,举止也神似,他过世那年,只比你大两岁。” 徐湛沉默了,心里乱的很,他何尝不知道落叶要归根,从小也希望有爹有娘,一晃十四年过来,却早已经安于现状,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 车厢里只听得风雨声和车轮压官道上的辘辘声。何朗见他阴沉着脸出神,暗叹一声没戏,兀自倚在靠背上打起盹来。 马车行至府衙侧门,车夫叫开了门,掀开帘子请徐湛下车,何朗已经醒了,就见徐湛从袖中掏出一只管形玉剑佩塞到他手里,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望着他颈上的抓痕悄声道:“今天实在抱歉,何大哥万请收下,多替我们大人美言。” “不不……这可不好,”何朗推脱道:“你小小年纪,哪来这么贵重物件。” 徐湛只当他做做样子,摇头道:“诗会上所得,并不贵重。” 言罢便跳下车,打赏过车夫,跟随开门的白役进了府衙。 徐湛踩着一地积水往自己的院子里走去,天已经黑了,常青翘首等候在院门口。 恰看见郭莘打着盏防水灯笼过来,遇上他略有些吃惊:“你回来了?父亲正找你呢。” 徐湛正担心郭淼的病情,连屋子也顾不得进,应一声就要到主院去看望。 “哎……”郭莘沮丧的喊住他,“爹爹心情不好,还考问我功课,你小心些。” 徐湛恍然,见郭莘这么垂头丧气,必是对答不出又被先生打骂了。好整以暇的向他发难:“先生病了,你不在床前侍疾,出来晃甚?” 郭莘白了他一眼,懒得与他计较,耷拉着脸走了,仿佛幼小心灵受到极大的创伤,亟需找个地方哭泣治愈一样。 徐湛只在心里嘲笑他一番,整整衣襟往正房方向走,林知望答应了促成买粮,他此刻心情颇好,正想着怎样告诉先生。 徐湛报门而入时,郭淼正在卧房读书,若非生病,他读书多在书房,极少在床上,一声声深咳让人听着揪心。床边垫脚上扔了把羽毛婆娑的鸡毛掸子,地上落了几根鸡毛。徐湛忍俊不禁,先生打儿子向来是就地取材,随手抓起什么就充作了家法。 未等徐湛说话,郭淼先开了口:“苏子的刑赏忠厚之至论中,‘皋陶为士’的典故出自何处?” 徐湛一怔,许久方反应过来先生是要考校他,忙敛笑站好,恭声道:“‘皋陶为士’之典故并无出处,乃苏子杜撰。” “苏子杜撰典故一事,后人争议颇多,你如何看待?”郭淼声音沙哑。 徐湛道:“苏子曰:‘当尧之时,皋陶为士。将杀人,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此典意在美化尧舜,堪称仁厚之至,苟利于宣讲仁厚,合天地正道,于区区六百字中,明论法之宽容与界限,阐明‘仁可过,义不可过’之立论,况其时有革新文体之功,又何须计较造典之是非。” 这样的回答令郭淼满意,点点头缓和了语气道:“去外间拽把凳子进来。” 徐湛松了口气,到外面搬了把杌子坐在床边。 刚要问问先生的病情,郭淼却又刁难道:“背《文潞公集》,卷九。” 徐湛脑子一懵,几日前先生似乎交代过,那是大约一万字的内容,他敢说他翻都没翻过一遍吗。 郭淼见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这番纠结的表情,当他也受了风寒身上不爽,关切的问:“怎么了?” “学生还未看过。”见郭淼脸色一变,忙站起身,颔首敛目的认错:“学生知错了,今晚回去就背。” 郭淼张开嘴,却是一阵咳嗽,将满腹怒火堵在嗓子里,气得说不出话来。 徐湛顾不得委屈,忙上前去抚胸拍背,嘴里忙不迭的哄劝:“先生病着,千万不能生气。” “一旁站好!”郭淼拂开他的手,郁怒道:“我知道你近来忙前忙后没有空暇温书,我也不能时常约束你,但是临近大比,已经耽误不起时间了,明天给我回学宫读书去。” 徐湛着急道:“学生真的知错了,回去就用功读书,下不为例。” 郭淼不悦:“咱们之前是怎么说的?” “若在学业上拖沓懈怠,哪怕只有一次,都要回学宫去。”徐湛低声道,又强自辩道:“可是学生不曾懈怠功课,只是一时应接不暇,待缓过这几日一定加倍努力。” 郭淼有些头疼,沉声道:“我没心情与你分辨,你只说去是不去。” “不去。”徐湛性子上来,不假思索道。 “混账,比郭莘还不叫人省心。”郭淼多了几分愠怒,抄起一旁的鸡毛掸子抽到床沿,厉声吩咐:“伸手!” 徐湛周身一颤,想不到先生病着也这么大的火气,心里委屈又不敢蹿火。见郭淼倚坐在床头,显然够不到他,只得蹲跪在榻边,两手摊开在床上。 郭淼见他一言不发,心里更是烦躁,将掸子光滑的竹竿抵在徐湛手心上,缓缓道:“我知道读书不是逼出来的,本不该拿板子跟你说话,这么罚你,只当你是自家子侄,若觉得太过苛责,自可以回去歇息。” 徐湛听着只觉得胸闷,他哪还敢多说什么,只能垂下头委屈道:“学生有错,劳先生教训,但请先生别说这样诛心的话。” 郭淼略怔,也发觉说的重了,嘴上饶过了他,却扬手往徐湛平摊的手心上抽了几记。 徐湛倒吸口冷气,掸子不比戒尺,似砸抽在骨头上一般,火辣辣的疼,好歹忍了痛没叫出声来。心里咬牙暗恨,怪只怪郭莘太抗打,让先生练就这么一副打人的好手劲,病中也不减丝毫。 郭淼看他疼的眼睛泛红,不忍心再打,冰凉的竹杆贴在红肿发烫的手上威胁道:“去不去学宫?” 徐湛倔强的摇头:“不去。” 郭淼眯上眼睛盯着他,倏然睁开,扬手又抽了十下,这十下用力更猛,眼看着两只手心由红到紫,已看不出条楞,整个肿起来。 “不去。”徐湛咬紧了牙,见郭淼又扬起手中的掸子,赶忙将双手蜷缩起来,目光中满是哀求:“先生再打,只怕两个月后也拿不得笔,写不得字了……” 郭淼不为所动,淡淡的吩咐:“伸开!” 徐湛窘迫的摊开手,却在掸子落下前抢话道:“学生有话要讲!” 郭淼干笑两声,想不到他这样嘴硬,放下手中的掸子,换了个舒适的坐姿道:“你说吧。” “韫州非先生一人之韫州,徐湛生长于斯,也有责任保护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怎么能在危局时刻偏安一隅,独善其身呢?徐湛自知位份微末,只想在先生左右尽绵薄之力,无愧本心而已。”徐湛顿一顿,抬起手背蹭了蹭额角渗出的冷汗:“先生的意思,学生能猜出几分,但先生不是遇事逃避的人,学生也不是,躲到学宫读书,更非学生的做派。” 郭淼喟叹一声,摇头道:“回避不等于逃避。以你和林部堂的关系,继续掺杂不清,只会让你们都难做。” 徐湛纳罕的问:“先生是怎么知道的?” “恩师只有你母亲一个嫡女,又是林知望的前室,许多人都是知道的,我岂会猜不出。”郭淼说。 徐湛失神道:“原来只有我一人糊涂。” 郭淼并没听清:“你说什么?” “先生都猜的出,他却蒙在鼓里十四年,先生信吗?”徐湛苦笑:“学生不会难做的,林部堂也不会。” “浑话!”郭淼嗔怪道:“父子之情是纲常,岂容你随意误解?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徐湛垂头,声音竟有些颤抖:“先生,父子之情,可以从书里读来吗?” “……什么话!”郭淼被他堵的说不出话来。 “学生在启蒙时就读过: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锺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前朝真宗将读书写成一条绝佳的出路,以敦促后世读书人以勤学苦读为首务。”徐湛兀自摇头,像在自言自语:“可是,读书可以是识纲常,明事理,知礼仪,甚至可以登科及第,位极人臣,却读不来父子之恩,血脉亲情。” 第18章 危急 http://.biquxs.info/

何朗返回到行辕,却立马上缴了赃物。 林知望将剑佩拿到灯下时,何朗惋惜的感叹:“好家伙,上好的白玉。”若是换做平常人,他收也就收了,徐湛的东西却是万万不敢私藏的。 林知望冷笑一下:“挺识货呢,可见你平日的做派。” “大人冤枉啊,属下最守规矩了,从不敢贪敛钱物。”何朗说着,仔细端详着羊脂玉佩。许久才看见林知望拿眼乜他,忙将玉佩从眼里□□,委屈道:“除却属下,大人身边上下都被他打点到了,门房都塞了门包,将您的关系底细打听得一清二楚。唯独属下一个人忠心,还知道上交。” “这混小子,都学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林知望拍了桌子,惊的何朗一颤,生怕震坏了桌上的玉佩。林知望看他没出息的样子,忍俊不禁道:“既是给你的就拿着吧,让别人看到,以为我亏待了你似的。” 何朗兴高采烈的谢过,收起玉佩:“大人何不挑明了将他留下?” 林知望嗤一声道:“他为了郭淼费尽心思迎合我,我这时候留他岂不趁人之危?” 何朗小声嘟囔:“这话……属下怎么听出一丝淡淡的醋意。” 林知望一记锐利的目光过去,立刻使他闭嘴。 “郭淼肯管他教他,就是有恩于我。我此时将话挑明,该拿郭淼怎么办,介时行事多有掣肘,得不偿失。我想他自己也懂得。”林知望怅然道:“迟早要带他走的,小小年纪心思太深,又聪敏过人,在府衙与公门中人厮混久了,难免会染上些恶习,再不用心管教,恐怕要走了歪路。” “父子俩甫一见面,就用上这些心机,不太好吧。旁人家失散的父子重聚,不是件极高兴的事儿吗。”何朗兀自啰嗦着,倒一杯茶:“大人真觉得郭知府有问题?那……还帮他们买粮么?” “并不是说郭淼有问题,只是不能偏听徐湛一面之词。”林知望呷一口热茶摇头道:“粮是要买的,这些年不回来,家里闹得也太不像话了。” ---------------------------------------------------------------- 已接近晌午,郭莘叩开徐湛的房门,常青打着哈欠开门,徐湛却还在里间睡着。常青看清是郭莘,忙接过他的雨伞,压低了声音拦住他,朝屋里努努嘴:“……您轻一点,早上刚睡下。” “刚睡?”郭莘狐疑道:“昨晚忙什么呢?” 常青一脸苦笑:“背书,昨晚被郭大人责罚了,熬夜背了一万字的内容。” 郭莘吃惊的睁大眼睛:“一夜记一万字,你家少爷是人是妖?” “反正不是妖。”听到里屋的徐湛接话,有起床的窸窣声。 郭莘往屋里探头,见徐湛已利索的套上衣服,咋舌道:“你再多睡一会吧,今天父亲要去堤上,我来找你玩的。” 徐湛整理着衣服出来,乌发瀑布一样披在肩上,坐在墩子上,常青拿梳子一点点梳开用茶色发带挽在脑后,插一根乌木簪。 徐湛站起来整整衣襟:“走吧。” “去哪?”郭莘迟疑。 徐湛理所当然道:“去堤上啊。” “找我父亲?”郭莘一脸惊恐:“我不去!” 徐湛耸耸肩,抢了他的雨伞,撑开往门外走去,郭莘赶紧追着出去,躲到伞下:“手不疼么,打傻了吧你,还往他眼前凑。” “你不担心抚阳堤,难道不担心先生么?”徐湛边走边问问。 “那么多人替他担心,我排的上队吗?”郭莘恹恹道。 徐湛不吱声,伸手往他屁股上掐了一把,突然听郭莘一声狼嚎,想必是昨天伤得太重,碰都碰不得,守门的衙役都侧目看过来。 郭莘痛苦的扶着腰低吼道:“越来越过分了你!” “替先生教训你。”徐湛一脸促狭:“不是武功高强么,能被我偷袭了去?” 江上风大,一行人身披蓑衣,头戴斗笠,沿着河道的江堤上行走,身后有大批的劳役在抢险固堤,与洪水猛兽抗争,将大堤加高加厚,祈望云消雨歇,抚阳县能够度过这个难关。 马车辘辘碾过泥泞的官道,车上各下来几位官员,正是林知望与郭淼,会同左贰官,各由随员引着往江堤上巡查。一路上,徐湛撑着伞为郭淼挡雨,顺从敬畏的姿态很是由衷,半边袖子湿透都不曾在意,看的一旁的何朗连连蹙眉,再看看身边目不斜视的林知望,暗骂这没眼力的小子! 直走到江边的望云亭,与身一众治水官吏汇合。众官吏行过礼,将斗笠蓑衣除下,原来是钱通判和抚阳县县丞,原本黑着的一张脸沾满泥泞,更显得黝黑和苦大仇深。 “曹知县人呢?”林知望望着年轻的县丞一肚子火,前日他勒令过曹知县昼夜守在堤上监工。 县丞名叫张青,擦着脸上的泥水,恭声道:“县老爷偶感风寒,回县衙休养,现在在来的路上。” “庸才!”郭淼蹙眉骂道,他涵养很好,平日里极少骂人。因此连徐湛也心下微哂,得罪了钦差和上官,这曹知县的前路也差不多到头了。 “莫等那庸才了,江堤怎么样?”林知望问钱通判。 钱通判略一迟疑,不知该不该照事话说。 “两位大人!”就见张青竟撩襟跪下,连同身后县衙的一众官吏随员跟着跪在泥土里。钱通判一惊,慌张的望向郭淼。 “诸位这是……”林知望迟疑道。 张青一时激愤竟声泪俱下,伏地叩首嘶声道:“大人,抚阳堤已有多处出现管涌,再不决口泄洪,抚阳将是一片泽国!” 众人大惊,林知望却面不改色,问钱通判:“何为管涌?” 钱通判亦哀声道:“就是翻砂涌水,基土渗水成空隙,逐渐扩大恶化,直至被掏空,最后……” “最后什么?”林知望逼问。 “决堤。” 钱通判此言一出,恰一个滚雷劈开天际,仿佛预示上天的怒不可遏。 林知望的脸色比天色好不了多少,一众人口口声声的固若金汤,可御百年洪水,就是这样羸弱不堪一击,一场大雨就即将冲垮。 “为什么不早报?”郭淼怒不可遏的质问钱通判。 “下官们难,省里也难,朝廷更难,听闻部堂大人已将泄洪一策上报朝廷,下官等只能苦苦支撑,期盼撑到圣旨下达的一刻。”钱通判喟叹道。 林知望赞许着点点头,到是个懂得为朝廷分忧的干吏,值得褒奖。 郭淼由嫌不够,板着脸训斥一句:“不是看在尔等殚精竭虑实心办差的份上,非得好好查办。” “可是大人!实在撑不住了……”张青哀痛的流着眼泪:“我抚阳百姓何罪之有,巨室们的良田都不抵千万人的身家性命吗!抚阳一旦决堤,下游几个州县都要受灾,十万百姓……” “别嚎了!”钱通判蹙眉低吼:“大人们自有计较。” “刘推官,让江边村落的百姓一个不漏全部疏散出村,务必在两个时辰内全部撤离。”郭淼吩咐道,扫一眼身旁左顾右盼没事干的郭莘和徐湛,吩咐他们道:“你俩跟着去。” 刘推官领命,领上一队随员去乡里安排。 “大人!”张青伏地不起,痛苦道:“您真要舍弃抚阳县百姓的身家性命,去保存巨室的一块良田?” 一句话等于摊牌,将两县取舍之争摆在了明面上,众人很是惊讶,往往地方官员是不敢明面上得罪乡愿的,一个小小的县丞竟不顾自己的前途性命,也要为抚阳的百姓请命。 “只是做两手准备而已,你且起来。”郭淼握紧拳头,谁的地盘谁着急,吴新在上游,吴新人不愿决口泄洪,淹了他们上好的良田,抚阳在下游,即将决堤,全县的人口和财产正受到威胁。 手心手背都是肉,郭淼咬牙对林知望道:“决堤在即,怕等不到圣旨到达,事急从权,下官恳请部堂首肯。出了任何差错,郭淼愿一力承担。” 这话说着动听,实则他一人也承担不起,然而林知望岂是畏权惧贵之人,一时竟对郭淼产生好感,当即携众人策马沿河道西上,直奔吴新县衙。 安排好疏散百姓的事宜,天色已暗,听闻大人们去了吴新主持泄洪,抚阳堤将要有救了,人们的精神都很振奋,连抢修江堤的民夫的号子声也格外高亢响亮。刘推官要回府衙处理各项杂事,徐湛和郭莘便结伴往吴新县复命去了。 两人披上蓑衣,骑上两匹快马,只带了几名随从轻装上路,徐湛喜欢在雨中骑马的感觉,马缰勒在手心的肿痛也浑然不觉,就像每个男儿都有过驰骋疆场建功立业的梦想,即便他是一个文弱的白衣秀才,于骑射一道仅仅只是入门。 来到吴新县,几位大人已到江边巡视,辗转又来到江边。江边的亭子已在四周挡起篷布,为尊贵的上官们遮风避雨。 二人的衣服已经半湿,风雨中冻得手脚发紫,说话都不甚利落了。赶紧钻进亭子内,卸去斗笠蓑衣,接过衙役递上来的热茶,灌了大半碗,身子渐渐暖和过来,徐湛方察觉原本红肿的右手手心被缰绳磨出了血泡,渗出的血水掺杂雨水,渍的肿痛难当。 “吓!”郭莘一声惊呼,起身想去外面找点干净的水。 一掀篷布,险些和要进来的人相撞,竟是林知望和何朗,郭莘插手施个礼,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第19章 瘟神 http://.biquxs.info/

徐湛见林知望,忙从椅子上站起身,施个礼立在一旁。见有随从捧来一盆清水给他洗脸净手。 “坐吧。”林知望很随和,站在几子前洗手擦脸,并没有带着外面纷乱棘手的情绪。 林知望站着,徐湛哪里敢坐,立在一旁不出声,正想找借口出去呆着,感到何朗的臂肘撞了撞他,抬头一看,正冲他使眼色,下巴努努几子上的茶壶。 徐湛会意,提着茶壶倒了杯水,双手递给林知望。 徐湛并不甘心这样逢迎他,但无论是北流泄洪还是买粮,都非得他这钦差出面不行,忍着不屑强装恭敬,两排银牙紧紧咬着,连手上的疼痛都浑然不觉。 见徐湛主动倒茶给他,林知望有些喜出望外,端详他白净俊俏的脸,有一会才去接茶盏,正瞥见徐湛一双红肿的手,心里一惊,搁下杯子追问:“手怎么了?” 徐湛将双手往袖子里藏了藏,却被林知望捉住手腕拉到眼前。只见一双手肿的有些触目惊心,蹙眉问:“怎么弄的?” 还不是因为你!徐湛心里翻了个白眼,莫名的委屈涌上心头,若非眼前的人,先生不会逼他回府学读书,也没有这顿冤枉打。 见他不愿意说,林知望微叹口气,读书的时候没有几个不挨打的。着人打来一盆温水,亲手浸湿了帕子,躲开破皮处将他两只手擦干净,仿佛摆弄个贪玩沾了一手泥垢的顽童。屋里的人全都怔住了,静静的看着林知望,没人敢过来帮忙,亭子里只剩下林知望冲洗帕子撩起的水声。 徐湛出了一会神,心里有一处酸涩的疼,竟委屈的红了眼眶,咬了咬嘴角仰起头,不想在他面前表现出软弱,更不愿看到他或怜惜或同情的眼神,他从不奢望父母的关怀,再痛苦难过,也要活的坦然有尊严。然而林知望这个人,却一次次让他手足无措。 “我差人送你回行辕。”林知望不容置否的说,听不出商量的语气。 徐湛方回过神,有些薄怒,他平生最讨厌受人摆布,当即回嘴道:“不必。” 林知望微愣,让步道:“回府衙?” 徐湛摇摇头,倔强道:“不回。” 何朗瞪大了眼睛,林知望的脾气他最了解,家中上下,还没人敢跟他说一个不字,何况说得这么干脆。 “你再说一遍,外面雨大,本官听不清楚。”林知望也有些郁怒,阴阴的就要发作。 “谢部堂,学生心里有数,不劳部堂大人费心。”徐湛冷冷的说,转身就要离开。一句话,不用你管! 林知望哪能看着他再往雨里跑,伸手拉住他往回拽,不甚用力过猛,徐湛被贯倒,跌坐在身后的椅子上。徐湛愣了愣,不可置信的望着林知望,一言不合就动粗手,怎么看也不像个斯斯文文的读书人所为。 林知望郁怒的眼神与徐湛对视,见他一双眼睛异常乌亮,像极了某位故人,微波粼粼,传神动人,骨子里的倔强和遗世独立,只能从这两汪秋水中看出些端倪。 林知望双手叉腰,原地长吸口气,方压下怒火,瞥见亭子里侍候着的随从已经痴愣在原地,大气也不敢出。 沉声道:“我不管你心里在别扭什么,现在不是计较的时候,咱们来日方长,有时间可以细细分说。” 徐湛从椅子上缓缓起身,讥笑的说:“今后大人有什么教诲,再传学生过去便是,学生敢不从命。”言罢,又要往外走。 身强力壮的何朗极有眼力的拦了,铁塔一般挡在徐湛面前岿然不动,一双小眼睛频频冲他眨巴,提醒他不要闹过了火。 林知望尽量放缓语气劝道:“你想为韫州父老出一份力,就更应好生珍重才是,你且呆在亭中休息,自有用得上的地方,如此可好?” 徐湛没了话说,垂头不语,半晌才闷闷的出声道:“顶撞部堂是学生一人之罪过,愿凭部堂处置,但您答应过的事,事关韫州千万百姓,只盼您不要食言。” 还惦记着他的粮食!林知望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这难缠的小鬼到底随谁? 倏尔,亭子外的篷布被撩开,郭莘探头探脑的钻进来,收了雨伞,怀里揣了水囊和干净的棉布,想要开口说话,才发现亭子里静的诡异。 徐湛看向林知望的眼神变得有些得意:我自有兄弟关心照顾,还不需要你来操心! 气氛正当尴尬,有随从掀开篷布闯进来,携着一身的寒气禀告林知望道:“他们依旧不走,甚至殴打了张县丞,郭知府从旁说情,这才救下来。还有……”随从压低了声音,“老爷子亲自过来了。” 林知望略一蹙眉,整整衣襟往亭外走去,又想起什么似的停下来,看着徐湛:“你!” 徐湛正由着郭莘拿棉布擦拭手心上破皮的血泡,疼的倒吸冷气,闻此愣愣的抬头,与郭莘对视一眼。 林知望气急败坏的威胁道:“说的就是你,呆在这里不许乱跑,别试图考验我的耐性!” 徐湛望着林知望离开的背影茫然不解,微微心颤,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凶? “你闯什么祸了?”郭莘狐疑的问,下手不由重了些。 “你轻点!”徐湛疼的咧咧嘴,话锋一转:“外面出事了?” “甭提了。”郭莘立马一脸愤愤:“不知从哪里冒出一群千从卫,将河道围得严严实实,美其名曰巡查河防,根本是为了阻拦决口泄洪。” “千从卫……”徐湛只觉得心脏漏跳了一拍。 “千从卫”这个名词,在大祁绝对是一个能止小儿夜啼的存在,它是皇帝的卫队亲军,不隶属任何机构,直接向皇帝负责。人们将它传的很神,据说它的前身是灰背处,是□□皇帝建国前设立的,一个训练有素的情报特务组织,手段极端,高手云集,建国后逐渐发展成皇家亲卫,除了情报收集之外,另有掌管刑狱,巡查缉捕之权。 但徐湛从出生起就没有离开过韫州,天高皇帝远,还从没见过传乎其神的千从卫。 “千从卫……真有那么可怕吗?”徐湛狐疑的问,再可怕也不至于敢殴打朝廷命官,甚至连皇命钦差的帐都不买吧。 郭莘一脸夸张的惊惧,压低了声音:“先时我们住在京城,路过千从卫的宣抚司衙门,文官下轿武官下马,看一眼大门都会觉得阴森森的周身发冷,再好的马都不敢在千从卫的门前嘶鸣打响,马蹄都是轻哒哒的。” “这么神,来韫州作甚?”徐湛不以为意。 “他们本是负责保护和协助钦差治水赈灾的卫队,与林部堂分水旱两路过来的。”郭莘压低了声音说:“说是保护,却又不从属于林部堂,根本就是监视掣肘!满朝文武哪个都不敢惹这些瘟神。” 徐湛将信将疑,拿干净的棉布缠在手上,就要出去一睹千从卫的真颜。 “林部堂不许你出去。”郭莘提醒道。 “他还不许我上茅厕?我在亭子里解决他肯吗?”徐湛鄙夷道。 “哎哎哎,你最近说话越来越粗鄙了,你是读书人啊。”郭莘不满道。 看着几日暴雨而骤升的水位,眼看就要触及泥泞的江岸,徐湛蹙起了眉头,韫江水养育了一方父老,却又要发威毁掉人们的家园。 遥看江对岸的北流河道,十几年间沧海桑田,一变而为大户巨室囊中的万顷良田,种茶养桑,价值不菲,这本不足为惧,现在却又冒出一群千从卫插手。 再一步走近江岸,徐湛看到了这些传说中的千从卫,着绛红色军服,对襟罩甲,腰挎长刀,在江两岸来回穿梭巡视。行头比起寻常军士的确不同,但一个个也没有传说中的三头六臂啊。 “他们的刀,据说是仿制前朝流入中原的倭刀,轻便得手,攻守兼备,刀柄用的是沙狐皮,沙狐颔下的皮叫做‘乌云豹’,因此他们的刀也叫‘乌云豹’。”郭莘自言自语感叹道:“真想弄一把来收藏。” 徐湛对刀没有兴趣,烦躁的问:“他们怎么会跟巨室扯上关系的?” “你问他们去。”郭莘不经意说。 “乡愿,德之贼也。”徐湛喟叹道。朝廷虽政策完善、立法严明,却奈何不得这些江卿世族盘根错节,同流合污。 郭莘不解,追问何意。果真连一本《论语》都学不明白,徐湛顿时有些鸡同鸭讲的感觉。 “你看。”郭莘突然指向远方。 一群人簇拥两个白发老者向江边走来,林知望等人早已候在亭子外,纷纷恭敬的施礼,唤一声“老大人”,林知望对其中一人额外恭敬:“伯父,恕小侄公务在身,礼数不周。”忙将他们请进亭中避雨叙话。 “这想必就是老爷子们吧。”徐湛听不清他们说话,却猜的出是三家族中的两位大家长,讽刺道:“他们都出动了,真给面子呵。” 第20章 悍卒 http://.biquxs.info/

徐湛和郭莘踩在泥泞的江岸,走路有些艰难踉跄,千从卫的士兵们却不惧风雨,在来回穿梭在江堤上,仅防备的瞪了他们几眼,郭莘就已经吓得腿软,徐湛虽没觉得恐怖,但雨势越发大了,两人商议着正要去亭中躲避。 却见亭子里的大人们已经出来,边走边说话,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谁知他们只是出来迎接韩肃——一个小小的正五品千户。却莫要小瞧了他,现在漫山遍野都是他韩千户的人。 林知望与他见过礼,分外客气道:“千户大人,事不宜迟,下令吧。” 哪知那韩千户并不买账,蹙着原本就连心的眉毛,拿捏道:“决口泄洪是大事,没有旨意,叫卑职如何下令?” 林知望面色微变,沉声道:“本官代天巡狩,有便宜从事之权。” 韩千户根本不惧,冷笑道:“便宜从事是您的职权,却不是卑职的,国有国法,军有军规,恕难从命。” 徐湛站在人群的最后面,听到这些话,兀自站在风中凌乱着。都说大祁善待文官,二品御史竟在大庭广众之下遭一个五品武人抢白,亦发作不得,这千牛卫到底是何方鬼神。 “哈哈……哈哈哈……”人群里发出一阵狂笑声。人们纷纷侧目,见是抚阳县丞张青。 年轻的张县丞拨开众人,大笑着往江边走去,一边笑,一边念念有词:“我还不知道你们,东宫主持修筑的堤坝千疮百孔,你们想让洪水漫过江堤,将一切责任赖给老天,一可保东宫无虞,二可保良田完好,三可趁灾年囤积居奇大发国难财!” 韩肃从惊愣中回过神来,大喝一声:“来人,将这妖言惑众的家伙拖走……” 手下刚刚领命,就见张青嘶叫着往江边跑,边跑边喊:“上苍啊上苍,你错勘贤愚,不知好歹,你视天下苍生为蝼蚁,却让真正的罪人四处横行!” 林知望惊呼:“快拦住他!” “张大人!”见势头不对,徐湛追了上去,他就站在江边,几步便可拦腰抱住他,急促道:“张大人,不可!” 徐湛抱不住已接近疯癫的张青,郭莘也追上来,正想抬手打晕他,却被千从卫拖到一旁,随后有三名千从卫凑上来拉扯,企图将张青拉下来,徐湛刚要松手,却感到对方不动声色的猛推了张青一把,张青连带着还没站稳的徐湛一起,一头跌入滚滚的流水中。 “徐湛!”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郭莘,他有功夫,底盘稳,徐湛却不同,就这样跌进水中,江水湍急,很快便没了头。沿着徐湛被冲走的方向追过去,祈望能救他一命。 郭淼疾步走上江岸,望着江面上波涛如怒,听着同僚们一声声呼喊,心里的愤恨却无从消解。林知望只觉得头脑一懵,生往后踉跄了半步,随即勃然怒喝:“将这三人拿下!” 卫队冲上去,被千从卫阻拦,双方各自拔刀,剑拔弩张。 林知望大怒:“韩肃,攻击钦差卫队,你想造反不成?!” 韩肃一怔,挥退了千从卫,任钦差卫队将三个手下押下去。 正当绝望之际,就听人们兴奋的呼喊:“有了有了,快拉上来!” 就见徐湛的脑袋时而被水浪打下去,时而又浮起,郭莘眼疾手快,一手抱住身后的大树,探下身去拉住他的脖领,用力拉了上来。 徐湛被大水冲走的一刻抓住了水下□□的树根,这才逃过一命,手里还紧紧攥着张青的腰带,只可惜,那年轻的官员已经被滚滚洪流吞噬的无影无踪。 徐湛呛咳的很厉害,脸色发青,好在神智还是清醒的,配合郭莘将吞进腹中的水呕出来大半,好歹感到好受一些。 江南人水性好,连徐湛这样的文弱书生都能在洪水中逃生,因此众人仍存一丝侥幸,沿岸呼喊着张青的名字,一声声呼唤没有回应,听起来越发凄楚无奈。 林知望疾步走向徐湛,见他浑身湿透在风雨中微微瑟缩,弯着腰咳水,郭莘搀扶着拍打他的后背。许久才慢慢直起腰,抬头便看到林知望铁青的脸,动动嘴刚想说话,冷不防一记耳光迎面而至。 徐湛懵了,在场的人都懵了,只有郭淼几步上前,将徐湛挡在身后,示意郭莘赶紧将他拉走。 “呵。”徐湛冷笑一声,笑声在风中微不可闻,讥笑的神情却没有错过林知望的眼睛。 徐湛觉得半个脸颊都麻木了,顺势跟着郭莘回亭子里避雨,不忘冷冷的看一眼韩肃和他身后的随从,这几人害死张青,又险些要了他的性命,他绝对不会忘。 郭莘递上来一块湿手巾,盯着他半边脸:“捂一下吧,肿起来了。” 一行车马辘辘而至,是驿馆的马车,扈从撑伞撩开车帘,一个穿常服的太监神色匆匆的下来,见到林知望,苦着脸施礼:“我的林大人啊,找的咱家好辛苦!” “胡公公。”林知望一看是司礼监的胡言,拱拱手道:“可是有什么旨意?” “有……有。”胡言大腹便便,走这几步就有些虚喘,打开身后小黄门手中的木匣,取出圣旨。林知望与韩肃皆是一惊,忙通知韫州一众官员出来接旨。 “二位大人,都啥时候了。”胡公公急出一脑子汗,将圣旨摊开递给两位:“快看看吧,莫因礼数误了朝廷大事。” 并非胡言胆大狂悖,宣旨实在是太过麻烦的一件事,待礼数周全了,恐怕天都亮了。 林知望推脱一番,却仍接过来看了,只用几眼,心里就已经振奋起来,阖上圣旨,恭敬的放回木匣中。抬眼望着韩肃,后者脸色已经铁青,比天色还要阴郁。 “韩千户,旨意上清晰明白,请下令决口泄洪吧。”林知望道。 “这……个,遵命。”韩肃的气焰消下去大半截,迟疑的应了,毫无往日里雷厉风行的狠辣样子。 恰在此时,隆隆的雷声吓到了许多人,直到感到脚下的土地都在颤抖,才恍悟这不是雷声,是一种天崩地裂的声音,听的人心惊肉跳。江面上波涛翻涌,形成几个漩涡,白色的水花肆意拍打着江岸。 “决堤了……”钱通判用袖子摸一把脸上的雨水,嘶声喊:“抚阳决堤了!” 第21章 商榷 http://.biquxs.info/

抚阳决堤,韫江下游九个州县受灾,去年众口铄金言辞凿凿的百年工程毁于一场暴雨,靖德龙颜大怒,金銮殿上一拍桌子,多少官员的生死一言而决。曹知县当夜就被分巡道的人带走查处,沿河县有守护堤防之责,出了问题是要掉脑袋的。衙差在归于平静的江面上搜寻打捞张青的尸体,知府大人严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有旨意召林知望返京,北漠大军逼近中原,亟需礼部堂官主持和谈事宜,尚书大人年事已高,百病缠身,致仕手续办理中。 林知望正为赈灾焦头烂额,几大家族遣来打探消息的代表皆被他的疾言厉色敲打一番,纷纷担心受到决堤的牵连,于粜粮还算配合,大批上好的粮食进粮仓,充盈了储备仓后,总算能勉强周转。 老天仿佛作弄人似的,决堤之后,大雨初霁,天气闷热的难受,腻腻的发不出汗来。 林知望走之前,将手头的事情收尾,又着人去接徐湛过来。决堤已过去四五天,那日在江边头脑一热抽过去那一巴掌后,徐湛就再也不曾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也不知记仇了没有,会不会赌气不肯见他。 谁知徐湛竟应邀过来了。穿一身整洁的襕衫,头戴方巾,斯文体面,面色平静,礼数周全。仿佛自林知望来韫州后,什么也不曾发生,部堂还是部堂,生员还是生员。 “湛儿,过来。”林知望换上一副人畜无害的笑容。 不笑还好,这副不由衷的笑容加一句“湛儿”,生让徐湛在伏天儿里打了个寒战。 “愣着作甚,过来坐。”林知望招招手,指了身旁的椅子。 徐湛谢过坐,虚坐在林知望身边,随从端上两盏冰凉的龟苓膏,徐湛微微皱眉,忧愁的看看碗里发黑的凉粉状固体,清热解暑为大多数人喜爱,偏偏他不喜欢里面苦苦的药味。 “怎么,不合口味?”林知望有些郁闷,他这里的食物遭徐湛嫌弃的目光已经是第二回了,而招待徐湛的机会,总共也只有两次而已。 徐湛摇摇头,舀起一小勺放入嘴里,同他以前吃过的果真是不一样,入口不是苦涩的药草味,而是淡淡的香甜。徐湛腼腆的笑笑:“味道很好。” 林知望总算找回些平衡:“我从前也是不喜欢的,厨下在其中调了牛乳和蜜糖,要好的多。” 徐湛点点头,心里却嘲笑道,不知谁大言不惭说粗茶淡饭最是养生,却连龟苓膏都吃的这么讲究。 林知望见他撇了撇嘴,猜不出他心里在腹诽些什么。但那低头沉默的样子,仿佛正是昔日的少年,剑眉朗目,斯文俊俏,对他很是敬畏,又格外依赖,若是受了委屈责罚,就是这副抱屈的小模样。 林知望一恍惚,竟脱口而出:“那日在江岸上打你,是爹爹一时气急,今后不会在人前给你难堪。” “咳咳……”徐湛手中的勺子一抖,掩口呛咳起来,接过林知望递上来的手帕,起身浅施一礼跑到门外去了,龟苓膏这东西呛住真难咳出,今生都不想再吃一口。他吃东西一向斯文大方,若非“爹爹”二字太过刺耳,怎么也不能到这样的地步。 调整了呼吸再回来时,讨人厌的食物已经被撤下,换上两盏凉茶。徐湛躬身道:“学生失礼了。” 林知望温和的笑了笑:“坐吧,别那么拘谨。” 徐湛重新落座,淡淡的道:“那天的事,大人不必挂怀,徐湛早已不记得了。” “倒是我太过小意,这几日耿耿于怀,到底是低看了你。”林知望释怀的笑笑。 “不知害死张青的三名千从卫悍卒,将如何处置?”徐湛问。 “由按察司押往京城,移交刑部。”林知望神色一暗:“只可惜证据不足,毕竟张青是自己做出轻生的姿态,何况千从卫向来跋扈,六部衙门从不放在眼里。” 徐湛有些薄怒:“他们是有意将张大人推下去的,学生可以证明。” “我知道,但是朝中倾轧并非你想象的那么简单,阁臣尚无可奈何的事,岂有你一个孺子置喙的余地?” “张大人岂不白死了!”徐湛端起凉茶饮了一口,试图压住怒火。 林知望摇头喟叹:“世态既如此……” “学生听说,大祁开国以来,士大夫直言敢谏,前赴后继,不畏强权,乃□□皇帝作养士气之结果,敢言之风空前绝后,可是到了本朝,奸臣当权,招权纳贿,卖官弼爵,阿谀媚上之风日益横行,朝廷有不正之风,则上行下效,哪还有人管顾苍生死活、地方平安。” “听说……是郭知府说的吧。”林知望听到徐湛这一番惊人之言,并没有过多惊讶,淡淡的问道:“你自己的想法呢?” 徐湛骤然冷静下来,他被张青的死气昏了头,才说出这样一番气话,他才不相信绝顶聪明的靖德皇帝会受奸人蒙蔽,他是藩王之子,是先皇的继子,传说中的备胎,自幼在朝政漩涡中挣扎,这样的人怎会因受人蒙蔽而污浊朝纲呢。奸臣是谁,内阁首辅冯芥,和他的徒子徒孙罢了,徐湛相信他们的一举一动,尽在皇帝的掌控之中,之所以任用他们,只是他们有用,好用,离不开罢了。 “学生……学生不知道,也不敢……多想。”徐湛小意道。 “恐怕也没有少想。”林知望目光中含了嗔怪,郭文浩,你这是要把我儿子教成愤青啊。 看他闷闷的低头饮茶,林知望顿感无力,空劝道:“隔墙有耳,今后这样的话少说。” “是。”徐湛颓然的样子,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情绪变化之快,让林知望突然看不透他了,一时又庆幸他是跟了郭淼,如果放任自流不加引导,若干年后,一个才华倥偬,却忠奸难辨的士子新贵横空出世,说不准又是一个冯芥,权倾朝野,独霸朝纲,于朝廷更是祸福难料。 徐湛见他幽幽的盯着自己看,觉得浑身发毛:“大人?” 林知望收回思绪,对他说:“我要回京了,明天起程。” 徐湛听着,却没了下文,心里一阵苦笑。顾左右而言他道:“凉茶伤身,大人今后不宜多喝。” “嗯。”林知望点头应着,看他怪异的神色,心里更有几分好笑,拿捏道:“现在你有两个选择:第一,跟我回京城,秋闱在京城考试;第二,要是没有把握,下一场再考也可以,我送你去国子监读两年书。” 徐湛显然被第二条吸引,不过他不想考试,也不想去京城,更不想去国子监。想到这里,神色一暗,闷声道:“谢大人好意。学生的户籍在韫州,不必周折去京城应试;何况,徐湛再不肖,也不会在此时离先生而去。” 林知望又与他纠缠了几句,见他态度坚决,在堂屋里踱了两步,又负手面对着墙壁上悬挂的中堂出神。 许久才松口道:“那就等到秋闱之后。八月十五放榜,最迟八月底,我派人接你去京城。” 徐湛支吾着讨价还价:“若是取中,就去京城,若不中……” “也要去!”林知望抢先道。再放他野三年,和衙差胥吏们厮混在一处,就真的教不好了。 徐湛颓然的叹口气。只想着拖延,两个月后的事谁能清楚,便满口答应了。 “我将何朗留下,跟你有个照应。”林知望不容置否的说。 第22章 唯有读书高 http://.biquxs.info/

旬日的大雨过后,天空被洗刷的锃亮,月光似水,倾泻在屋檐树梢上,给夏夜带来一丝凉意,使人们能够清爽小憩一阵子。 盈园里益发静谧,蚊虫都躲起来似的不来扰人,只有一间书房亮如白昼,林知望穿一身单薄的宁绸衫子坐在桌前誊写,隽秀的行楷在笔下流淌,何朗立在一旁侍候,心里一阵感慨,大人从弱冠年纪就开始累于案牍,兢兢业业不肯懈怠,已极少有时间研习诗文了。 林知望忽听何朗一声叹息,皱眉搁笔不满道:“只让你帮我看几天孩子,至于在这里唉声叹气?” 几天?两个月啊!何朗心里抓狂,却不敢表露出来,苦着脸道:“属下是担心大人的安危,若大人去北漠和谈,属下不在身边,若有不测……” “你就不盼我好的!”林知望乜他一眼,沉声道:“我将你留下,自然最信得过你,小子油滑的很,莫生什么变故最好,若稍有差错,我唯你是问。” 何朗是个直肚肠的人,长叹口气不吐不快道:“您也太由着他了,带回京城慢慢和缓不好吗。” 林知望无奈的笑:“半大的孩子了,难道将他捆起来带走?”何况徐家那边要先讲好,省了日后麻烦,这一点林知望并不担心,徐家若真待他好,又怎么会任他跟着郭淼四处乱跑。 何朗撇撇嘴:“如果您当初对宸少爷有这么一半耐心,他不知该有多高兴……”接触到林知望的目光,突然恍悟道说错了话,忙垂下头,不再吱声。 夜渐渐深了,何朗领着仆妇端一盆热水进来,要给林知望烫脚。 林知望不满道:“怎么弄进书房来了!”他律己严,除了喝水,一般不在书房或值房做其他事情。 仆妇看他冷着脸,惴惴不知所措,何朗则习惯了他的脾气,不介意道:“怕您今晚又要打发在这儿,烫烫脚舒服。” “拿走吧,我一会就睡。”看仆妇将热水端出去,问何朗:“他睡了吗?” “刚去看了一眼,还没。”何朗俯下身子神秘道:“看书呢。” 徐湛今夜被林知望留宿,不免有些不自在,翻来覆去的难眠,此刻正歪在床上看书,身上搭着条薄单子,今晚清凉,和衣也不觉得热。 听到房门被扣响几下,心想又是何朗,竟还未等他答应便推门而入。徐湛头也没抬,不经意的问:“何大哥还有事吗?” 来人并没有回答,竟自往屋里走。如果是郭莘必定听得出来,读书人和武人的脚步声是不一样的。 徐湛一抬头,见是林知望走进来,忙掀了被单坐起来,穿鞋下床施礼:“大人。” 林知望手里拿了一小摞书,撩了衣襟坐在床上,拉他站到身边,含笑问:“怎么还不睡?” “大人不也没睡?”徐湛反问。 总算不再是一口一个部堂,林知望嗔怪道:“总叫大人,呕人不呕人?” 徐湛垂下头,仅有的一丝笑意也不见了。 林知望干咳一声掩饰尴尬,瞥见他反扣在床上的书,拾起来翻了翻,纳罕的问:“这时候,旁人都在用功,你在看……剪灯新话?” 徐湛一怔,张了张嘴,又低下头,似有些心虚。 “怎么?”林知望感到有些好笑:“郭知府不许你看杂书?” “是。”徐湛点点头:“先生说,科考宜早不宜迟,考上后以后随我看什么,不必在四书五经上白白蹉跎岁月。” “你认为说的对么?”林知望问。 “当然。”徐湛乖巧的点点头。 “你若真能十四岁中举人,十五岁点进士,也是一桩佳话了。”林知望忍不住笑了,心里不免生出几分骄傲:“你不必拘谨,我只想听听你的想法。” 徐湛打量了林知望的眼神,笑容里有那么几分真诚,不像是会发火的样子。便抿抿嘴小声说:“徐湛觉得,太早进入官场,累心案牍,更加没有时间修身养心。” 林知望并不意外,耐心道:“修身并不只在读书,致知在格物,物即外物,即犹事,穷推外物之理,方能通达至极。你不犹官场之事,只读书是不行的。” “可官场之事,不过是结党连群、党同伐异的幌子,用心钻营中,有几人‘致知格物’,几人‘诚意正心’?”说罢想起中年罢官还乡的外公,徐湛分外感慨:“幼年时常听外公感叹,十年寒窗苦读,一朝登科,千锤百炼,位列臣工,却到头来,极人臣与阶下囚,不过在有些人的一念之间。” 林知望皱眉:“我儿小小年纪,怎会有如此消极的想法?” 他本身出身江卿世家,自小环境优渥,能安心跟随名师读书,举业也格外顺利,一路披荆斩棘,仅仅弱冠的年纪金榜折桂,从天下举子中脱颖而出,深受皇帝青睐,以其年少,进入翰林院观政,大好仕途将要徐徐开始时,乃父却过世了,鹊起的名声因丁忧三年而冷置下来,因此他官复原职后不久,便遣到东平王府做长史去了。 王府官的仕途多被禁锢,彼时人们都认为他有失圣眷,再也别想起来了,谁知他在王府藏了不到一年,竟被靖德皇帝翻出来重新重用。从头至尾没有被外放,没有出任地方官的经历,这样的人通常不太理解底层人的生活状态,例如鄙视胥吏衙役,担心徐湛近墨者黑。 徐湛没有说话,他并不是消极,只是为前途感到迷茫而已。 “我这样问你吧,”林知望耐下心来:“你希望的未来是什么样的?” 徐湛不假思索道:“娶一个美丽的妻子,住上这样大的宅子,过最好的生活。” “咳。”林知望虚弱的咳喘一声,这也忒俗了点!忍下发飙的冲动,缓缓引导:“就不想为天下人做点什么?” “天,下……”徐湛沉吟一会,浅笑道:“想从军,戎马倥偬,收复河套,封侯万里之外。” 林知望痛苦的扶额,什么乱七八糟的! 徐湛也是有意招惹他,见他几要崩溃,觉得颇有趣,装傻嗫嚅道:“守土开疆不是每一个大祁男儿该有的梦想吗?” 林知望强压着要气炸了的肺,点头缓缓道:“是却不假,但守土开疆并非只有从军一条途径,文臣亦有力挽天倾之辈,如前朝的云孙公,不惜杀身成仁,也要维护华夏尊严;宣宗朝的廷益公,亲征漠北,辅佐幼主,铲除周氏奸党,是两朝的擎天玉柱。你认为,这样的先贤也会党同伐异,玩权弄术?” 林知望想起自己的长子,年幼时抱了他教《正气歌》,讲文天祥的故事,小小男孩从他身上跳下来,誓要做文天祥那样的忠臣。 徐湛却早已不像五六岁的娃娃那样好糊弄,只是微微一怔,板着脸摇头说:“他们是否结党,学生不知道,但是在本朝,学生虽看不惯权术,却更崇拜‘干臣’而非‘清流’,并且时常会想,与所谓‘清流’的相处之道,百思而不得。” 这样的看法让林知望有些吃惊,他的坐师许攸许阁老,可是清流党的领军人物,官场注重师生关系,虽然他并没有明确的与冯党对立,但亲疏远近,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林知望眯了眼睛问:“何谓清流?” “那些自以为是,偏执的认为只有克己奉公,公正廉洁才是好官的官员。”徐湛说。 “何谓干臣?”林知望又问。 “如世宗朝的襄懋公、江陵公,再如本朝,像先生、大人这样的官员。” “我?我怎么了?”林知望不解。 徐湛报以一笑,笑容在氤氲的灯烛下分外好看:“大人力排众议支持泄洪,震慑巨室促成籴粮,力挽狂澜,救韫州数万灾民于水火,真乃国之栋梁。好比管夷吾、百里奚,当朝的于廷益……” “好了……”林知望并不习惯徐湛乱拍马屁的本事,听他越说越离谱,不耐烦的打断,手里的书往他大腿上甩了一下,嗔怪道:“巧言令色!”倒与郭淼的反应如出一辙。 徐湛敛了笑,觉得分外无趣。 再成熟练达,也分明还是个小孩子,林知望又气又笑,拿起带进来的一摞书递给他:“莫说这些不靠谱的了,你从开蒙就该知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在大祁,想要有一番实干,还是要读书的。” “大人说这些,只为了劝学生读书?”徐湛接过书本嬉笑道:“大人不必如此,学生从小就知道,除了读书,没有其他的出路。” “既然知道,就别嬉皮笑脸的。”林知望态度严肃起来:“看看吧,历代进士的范文程墨,我听闻你长于记忆,却切记不可一味牵强暗记,要勤于思考,才能写出精彩的文章。时文形式死板,大多千篇一律,想要出类拔萃,还得在立论上下功夫。” 徐湛翻了翻,虚心的听了,林知望于学识一道,可能不及郭淼这样以博闻强识著称的大儒,但在应试方面,眼前的状元公足矣甩开寻常的进士一条街去。 “大人,这些书是从京城带来的?”徐湛纳闷的问,虽然各大书店均有程文销售,但林知望这些程墨真是品类齐全,篇篇精品。 林知望摇摇头:“是让人从老宅取来的,你哥哥从前应考时用的。另外还有,我这些天誊抄的朝中可能出任主同考官的作文,折角的篇幅和朱笔标注的地方你要认真领会,有了自己的见解,试着去写,切勿眼高手低。” 看到林知望不辞辛劳做的这些,徐湛轻声道:“谢谢大人。” 林知望拉着他正色道:“真要谢我,就安分的考试,尽快去京城,别再任性胡为,像前几天,险些把性命搭进去!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爹爹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 林知望口中“爹爹”、“我儿”越来越顺口,但听他说这样的话,徐湛不能说不感动。自小外公对他讲,要他将舅舅舅母当做爹娘,他以为别人只有一个爹爹,他却有两个,还有疼爱他的外公和年龄相仿的小舅舅,该是最有福气的人。随着日渐懂事,却发现毕竟不同,大舅和舅母将他挤兑出门,疼爱他的二舅也放心将他一个人扔在韫州。 “发什么呆呢,回话!”林知望口气变得严厉,唤回徐湛的思绪。 “知道了。”徐湛小声应道。 第23章 沧浪之水 http://.biquxs.info/

翌日一早,徐湛和何朗一起回到府衙。 全城的官员都在抗洪救灾,林知望发了话,韫州官员实心办差,一律不得相送。本打算这样轻轻地来轻轻的地走,再三叮嘱了何朗,将徐湛送走,才开始准备返京事宜,万没想到,徐湛会再跑回来,满面焦急,若推金山、倒玉柱般跪在他面前。 当徐湛来到府衙门前,见府衙被千从卫五步一岗的包围,出入都要接受搜查,铁桶般的森严。常青在门外的角落里踟蹰,见到他们,疾步奔上去:“您可回来了!” “怎么回事?”徐湛着急问。 “不知道,我去早市上买雪梨,回来看到这场面,压根不敢进去。”常青急的鼻尖冒汗。 “走吧。”徐湛对何朗常青道,总得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站住!”门口守卫的军士想要喝住他们,却见他们听不到一般愣往里闯,一掌打在徐湛胸口上,并没有用力,徐湛却一个踉跄从台阶上栽下去,被何朗一把接住,才没能滚下去摔到大街上,胸口生痛。 何朗的袖子里拳头握紧,心里愤恨纠结,他奉命来保护徐湛,却又害怕惹到这些瘟神,给林部堂招祸。 “你们是什么人?”那军士指了他们喝问。 未待徐湛反唇相讥,一个姓徐典吏从门里闪出来,凑上来躬身道:“大人,这是小人的表兄和侄儿,是来找小人的,您别见怪!”一个劲冲徐湛眨眼。 徐典吏是徐家的旁支,与徐湛也是没出五服的亲戚,因着徐老爷的关系,才得以进入府衙当差,说徐湛是侄儿倒也不算是瞎话。 一个典吏的侄子也可以那么横?那千从卫明显不信,眯着眼睛打量两人,徐典吏从袖口中掏出一块明晃晃的金锞子,好言相哄,这才松了口。 “进来吧。”军士轻蔑的瞟他们一眼,回到原位站岗去了。 徐湛这才进了门,随徐典吏去后面的吏舍,前后衙都被千从卫占领,这排不起眼的小屋,却是千从卫唯一没有监控到的地方。 “十两,还钱!”徐典吏压低声音,一脸肉痛道。 徐湛呵呵一笑,刚想抵赖,何朗却从衣襟中掏出一张银票。 “别别,我开玩笑的!”徐典吏赶忙推脱。 “今天幸亏徐大哥了,快拿着吧。”徐湛心里翻翻白眼,横竖是林知望那个便宜爹的钱,不花白不花! “……这些千从卫干什么来的?”徐湛问。 徐典吏见推脱不过,讪讪收下道:“不知道,一大早闯进内宅,领头的仿佛还是个小娘皮,将三位大人带进签押房说话,将郭大人的公子、姚同知和刘通判的内眷统统圈禁起来。” “家眷也被抓起来了!”徐湛惊呼。 “嘘……悄声”徐典吏捂住他的嘴。 徐湛沉声道:“太猖獗了,先生也能容忍!” “千从卫办事谁敢阻拦,才真是活腻了!”徐典吏哑声说:“我听说只有御案才会出动千从卫,看样子,大人凶多吉少了。” 言罢,外面一阵骚乱,几人从吏舍出去,见垂花门外一众杂官吏员,翘首往里看,哗然一片,不知内宅发生了什么,徐湛凑上前看,见到郭淼和两名左贰官被众官兵围簇着往外走。 为首的军官二十几岁年纪,着绛色蟒服,削肩窄腰,面容清秀,没有喉结,竟然是个女的!只见她面无表情,目不斜视,一双杏眼发出精明的光,乌亮的吓人。 院子里左贰官的内眷们哭成一片,仆妇丫鬟也跟着哭,亦步亦趋的跟着,大呼冤枉。 “父亲……”郭莘从屋里跑出来,哽咽着声音嘶声喊:“爹爹!” 两名千从卫上前拦他,郭莘竟不再胆怯,赤手空拳与他们厮斗在一起,千从卫没有命令不敢伤人,也不敢拔刀,郭莘急红了眼,几次被打倒在地,不顾郭淼的呵斥劝阻,不顾一切重新站起来。 徐湛心惊胆战,很想冲上去拉他,然而他们被膀大腰圆的壮汉一道拦在了垂花门外,有人已经禁不住垂泪:“大人是多好的官,天家无眼,不识忠臣……” 也有人低声何止他:“闭嘴,想找死吗!” “行了!”女军官斥一声喝止了与郭莘厮打的军士:“放他过来吧。” 千从卫除了骠勇狠毒以外,还以服从著称,得到命令立即垂首站下,任郭莘拳脚踢打,纹丝不动。郭莘已被打的头晕眼花,跌撞着推开众人奔向父亲。 郭淼将扑上来的儿子搂在怀中,轻抚他颧骨上红肿的伤:“莘儿……这是何苦?” “爹爹……”郭莘痛哭道:“为什么啊!从您知韫州府以来,兢兢业业,恪尽职守,上上下下几百双眼睛都可作证,、竟遭这样无妄的待遇……” “莘儿,你是男孩子,不能哭!”郭淼拍拍他的肩膀。目光扫视人群,看到垂花门外闪着泪眼的徐湛,招招手示意他过来。 徐湛一动,守卫的乌云豹出鞘,闪着寒光横在他脖子上。徐湛撇嘴一笑,一步步往前走,锋利的刀刃将脖子割出一道血痕,那膀大腰圆的守卫哪见过这么不要命的孩子,亦被逼的一步步往后退。 女军官终于开了口,冷声道:“放他进来。” 徐湛跑进来,蹭了眼角的泪哽咽:“先生!” “你也一样,男儿有泪不轻弹。”郭淼看看郭莘,沉声道:“郭莘虽比你痴长两岁,却从小在父母的庇护下,未经历过什么风雨,我很放心不下,我走以后,你们要相互照料,用功读书,不求功名,但求明正理、存正心、行正事。做人,哪怕有圆滑世故的表象,心一定要正,内不正则邪夺,必然窃权罔利,为害苍生,介时,我为师为父的,也泉下无颜。” “学生记住了。”徐湛躬身施礼,这话虽是两个人说的,却重点在他自己,相处一年,先生依旧拿捏不定他的人品,猜测不透他的性格,时而冲动,时而冷静,时而狡黠,时而鲁莽,,甚至于他自己也时常看不透自己。 “莘儿,可还记得我教你的《孺子歌》,沧浪之水?”郭淼问。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郭莘不假思索道。也不知他半本论语都背不完全,是怎么记住这些的。 郭淼欣慰的点头,对二人道:“既然水之清浊不能自制,就尽量保持本色吧。浊水自不能洗冠缨,足虽贱,也不至于用不得清水。如不能保持本色,必然庸俗,遭同化,泯然众人,这不是我希望的。” “澄言……”郭淼捏捏徐湛清瘦的肩膀,头一次喊他的表字:“我从第一眼见你,就知道你绝非池中之物,你的前途无可限量,你的一生注定波澜壮阔,你不愚昧,这不是坏事,所以我不求你正道直行,只希望你无论走到哪里,都切记心存苍生社稷,这才是真正的正道、大义。” “学生谨记。”一张嘴,徐湛的眼泪夺眶而出。郭莘也哭,清晨的日头被乌云遮住,人们心中无不凛冽澎湃。 “还有,林部堂是有大智慧之人,不同于我过于清直,我虽无怨悔,却也知道,做人,还是要学他才好,所以……”郭淼顿了顿,似乎还在措辞。 “从今往后,学生仅以先生为作则。”徐湛打断他话,红着眼环视四周道:“学生待要看看,朝廷还有多少良知!” “放肆!”林知望瞪眼低喝,四周都是千从卫,若非徐湛只是个小小生员,这么狂悖的话足够他那小脑袋搬家了。 “好了……”郭淼难得慈蔼,抚着郭莘的肩头:“圣上乾纲独断,不会妄加罪名,爹爹心无愧疚,不日即还,介时查问莘儿的功课,不满意就要等着挨罚。” 徐湛更加心痛,只有郭莘单纯,擦干眼泪期盼道:“真的?要几日?” 郭淼神色一黯,沉声道:“如果爹爹回来晚了,老家会来人接你,今后要坚强,要明事理,知道了么?” “不,不不……”郭莘惊慌的摇头哭泣道:“娘已经走了,莘儿不能没有爹……” “郭莘!”郭淼狠心推开他:“是不是还要惹爹爹生气?” “先生……”徐湛环视四周,密匝匝的全是千从卫,哽咽道:“为什么?” 郭淼摇摇头,狠狠一推黏在他身上的郭莘,后者踉跄着倒地,就听他狠狠心吩咐徐湛:“拉他走。” “先生!”徐湛扶了一把郭莘,却在众人吃惊的目光下,撩襟跪倒。 郭淼一怔:“你这是……” “学生跟随先生读书已有一年,虽有师徒还是,然无师徒之名。今日一别,再见无期,求先生受学生一拜,为学生正名。”徐湛说着,三个头已经磕下去,青天白日之下,了然坦荡,坚定决绝。 郭淼紧盯着伏地不起的徐湛,骑虎难下,他现在是朝廷缉捕的犯官,众目睽睽之下,又当着众多千从卫的面,徐湛硬要跟他扯上师徒关系,师父意味着什么:伦常、权威,与父亲等同。师徒一词会将两人未知的命运永远联系在一起,会成为徐湛进入官场后无法摆脱的烙印。 第24章 求援 http://.biquxs.info/

郭淼迟疑了,犹豫了,徐湛是他最优秀的学生,他又何尝不想承认。 看着院中央长跪不起的少年,人们倏然安静下来,有动容的,困惑的,连郭莘也停止了哭泣,仿佛重新了认识他,昔日那个八面莹澈的徐湛,一瞬间变得倔强而重情义。郭淼终于放弃了斗争,艰难应道:“你且起来,我答应便是。” 徐湛抬起头来,潸然泪下,紧接着又纳首一拜,涩声道:“学生拜见恩师。” 这才起身退回去,和郭莘站在一起。 似乎不敢再多看一眼,郭淼没有再回头,转而对女军官说:“犬子和这一干家眷,就劳烦佥事了。” “大人放心,会有人保护他们的安全。”女军官面无表情:“大人请。” 几人就要从内宅被押解出去。 郭莘的哭泣声调动了大伙的情绪,垂花门外大声喧嚷起来,他们纷纷面北叩首,拦在垂花门外高声喊冤,哭声或许并不都发自真心,但听起来足够悲哀,仿佛三人一去,再不复还。 千从卫喝骂着阻止,毫不客气,奈何上百人堵在门外哭嚷水泄不通,直到他们忍到极限,一个个像拎小鸡一样拎走,围起来让出一条通道,给他们的大姐头让行。 钦差行辕里,林知望正接见千从卫千户韩肃。府衙遭围的消息传来,林知望当是韩肃的手笔,说什么也不肯动身启程,将他叫来一个劲的追问挤兑。 韩肃是个肤色黝黑的壮汉,三角眼,鹰钩鼻,络腮胡须,一对小眼睛却时刻聚光,像一只夜枭般阴测测的瘆人。 面对林部堂穷追猛打,韩肃搁下茶杯摆出一脸无辜道:“大人,卑职的职责是保护和协助大人,府衙的千从卫真的与卑职无关。是宣抚司衙门和千户所的人干的,卑职位卑言轻,难以启及。” 林知望气结,咬牙切齿道:“光天化日,你们包围官署,随意拿人,简直猖獗至极,待我返京之后……” “大人……”韩肃痛苦的扶额,站起来道:“要怎么说您才相信,卑职的手下一百五十人都已在前院集合,随时准备启程回京,怎么会包围府衙抓人呢?” 林知望讥笑道:“韩千户,千从卫在本朝,也算宠盛至极了,你们自以为有皇帝的荫庇,就能永远猖獗下去,可你们想过没有,朝中多少人在盯着你们,恨不得将你们食肉寝皮!” “大人扯远了。”韩肃阴着脸:“决堤一事,卑职从中阻拦,皆是因为职责所在,是卑职做的自会承认,与卑职无关的,也不能瞎扛不是?” 林知望刚要反唇相讥,有长随报门而入,禀告道:“徐公子来了,求见大人。” 林知望知道徐湛从府衙回来,必然来找他,当着韩肃的面吩咐长随:“将他带到这里来。” 徐湛知道府衙的情形,林知望乜一眼正歪坐在椅子上锉指甲的韩肃,打算叫他过来与韩肃对质。 少顷,徐湛被带来内宅,一双大眼通红,蓄满了泪。林知望还未开口,他也没注意屋里有人,哽咽着哭出声来:“大人……先生被人抓走了!” 林知望根本想不到徐湛哭成泪人儿的样子,毫无招架之力,忙走过去拉住他抚慰道:“我已经听说了,你别着急,慢慢说。” 韩肃在一旁看呆了眼,由于职业特殊,他一眼就认出徐湛是几天前掉进水里的那个后生。 徐湛揉着泪眼,突然瞥到韩肃在场,吓了一跳,忙擦干眼泪,只是忍不住抽噎着解释:“府衙被千从卫包围起来,先生和几位大人都被抓走了,正在抚阳堤抢修决口的钱通判也被带走了。” 林知望瞪一眼韩肃:“多事之秋,尔等若敢胡乱罗织罪名,构陷朝廷命官,贻误国事,就是祸国殃民!” 韩肃一脸幽怨:“大人怎么就认定是卑职呢?”在众人眼里,千从卫作恶多端,哪有被冤枉的时候。 “小后生,你且说说,为首是谁,穿什么服色?”韩肃问徐湛,又转向林知望保证:“倘若真是卑职的属下所为,即刻放人又有何不可!” 林知望也望向徐湛,徐湛咽了口泪道:“为首是个女人,二十岁上下,服色和卫所的千从卫不太相同……是红色的武士服。” “听见了吧!”韩肃如被平反般激动道:“都说了不是卑职,是宣抚司的关佥事!诏狱拿人,必是奉了旨意的。” “关山月……”林知望沉吟了。 韩肃也不指望这样的文官跟他道歉,笑笑起身拱手道:“没旁的吩咐,卑职先退下了。咱们天黑前要到达余州馆驿,大人要尽快动身。” 林知望点点头,请他先下去稍候。 徐湛情绪已经平稳了许多,只是一双眼睛红的像桃子,吸着气努力止住抽噎。林知望不忍心像郭淼那样责怪他哭泣,只觉得分外惹人怜惜。 “大人,关山月是……”徐湛涩声问。 “千从卫都指挥佥事。”林知望沉声道。 徐湛一惊:“她才只有二十岁的样子,何况还是个女子……” “她是宣抚司关指挥使关穅的养女,相传从八岁起开始为灰背处效命,论资历,也足够了。” 徐湛摇摇头,都指挥佥事秩三品,比郭淼官职还大,只比林知望低一级,这简直不可思议。 “进了千从卫的诏狱,就难办了。”林知望自言自语道。 话音刚落,徐湛心里咯噔一声,倏然,毫不犹豫的撩襟跪下,眼泪充满了眼眶,哽咽道:“听闻下诏狱者九死一生,大人想想办法吧!” “这是干什么!”林知望忙伸手拉他。 “大人……”徐湛躲开他,膝行倒退半步纳首叩拜,豁达从容如他,竟用这最卑微的礼节,试图抓住眼前唯一一根稻草,去救他的老师。 林知望心中颇为震撼,他官居从二品,受人跪拜是常事,如今看到跪地哭咽的徐湛,却是从没有过的心恸。 “你先起来。”林知望蹲下来扶他:“先起来慢慢说。” 徐湛倔强的摇头:“求大人明示,先生犯了什么罪,可有挽救的办法?” “我人在地方,对朝中动向不甚知晓,只能返京后再做打听。若送交其他法司衙门,则并不棘手,但是宣抚司的诏狱,拘捕官员只听从圣谕,不需通过任何法司,让人鞭长莫及。”林知望摇头叹息道:“我只能答应你,能做到的,一定帮你。” 是“一定”,不是“尽量”也不是“争取”,徐湛心里已经很感激了,擦了把眼泪,抿嘴露出一丝笑,哽咽说:“谢谢大人。” “起来吧。”林知望看他破涕为笑,苦肉计得逞般的得意,颇感无奈,阴着脸道:“丑话说在前头,千从卫的恶名想必你也听说过,自他们设立十几年以来,做下多少恶事,构陷了多少忠良,恐怕没人记得清楚,陛下却一味听之信之,圣眷之隆,如日中天,被他们盯上的人,除非陛下本人发话,几乎谁都无能为力。” 他没说出口的是,就算皇帝本人开口释放,只要千从卫有人想让他死,就没人能够活下来。诏狱里的十八般手段,多数可以让人死的不明不白。 徐湛低声唏嘘:“听闻今上春秋鼎盛,明察秋毫,怎么会放纵这样一□□恶四处行凶?” “放肆!”林知望低声喝斥,疾步走到门前关紧房门:“区区竖子,也敢非议圣上!陛下任用千从卫,本是为了监察百官、探听敌情,是固国安邦的良策。如今,下面有人阳奉阴违,以权谋私,他们获得圣上的宠信,非但不思报效,反而狐假虎威日益猖獗……至于皇帝,受人蒙蔽而已。” 徐湛被斥的一愣,他当然知道士大夫的信仰只有忠君,他们认为君王总没有错,错的都是臣子中阴险狡诈者,知而不谏者。但是可巧,外公和先生都是亚圣的忠实拥护者,从小教导他“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脑子里没有多少君父思想。 林知望声色俱厉,半晌才压下火气,见徐湛正用怪异的眼光盯着他看,瞄一眼身上的官服,似乎也没什么问题,狐疑的问:“看什么呢,怎么不说话?” “没什么,大人说的极是。”徐湛敷衍道。还让他说什么呢,找骂么。又道:“您熟通律例,可否做个猜想,几位大人何坐,为什么被诏狱拘捕?” “这个……”林知望神色一暗,他总不能说,若真的有罪,大不了罪在失职,也该交有司按规制论处,现在有中旨令诏狱拿人,怕是东宫的动作,有人在皇帝耳边说了什么,让郭淼有失圣望,龙颜大怒。却还是耐心道:“大抵有两种可能:抚阳工程是圣上亲自过问的大工程,不出一载便毁于一旦,圣上必然要查,郭大人作为一方知府受到迁怒,是难以避免的;再有就是,储备粮缺漏的事情被揭发,常平仓出差错,的确是掉脑袋的罪过。” 第25章 父子 http://.biquxs.info/

“常平仓,不是及时补救了么?”徐湛轻声问。 林知望无奈的摇头:“备不住有人拿来做文章。” 徐湛轻声支吾:“大人……大人回京述职时,可否代为隐瞒?” 林知望哑然,看似有些意外,这是欺君之罪。 “学生知道,这个请求有些过分。可实在不忍心看先生还未定罪,又罪加一等。”徐湛说。 “我答应你,不提便是了。”林知望道:“只是,既然下了诏狱,皇帝想查他,就没有什么查不到,这一点,你心里要有数。” “诏狱……”徐湛垂下头:“我听闻过千从卫的一些狠辣手段,觉得心惊肉跳,很担心先生受苦,甚至……”他不敢再说下去。 “这一点,你大可放心。”林知望道:“诏狱是个活地狱,但对于郭知府是例外的,他与关佥事素有旧交,在她手上,比刑部、都察院还要安全。” 徐湛懵懂了,有旧交的意思是……一个是文官,一个是千从卫,八竿子打不着,怎么会有旧交? “发乎于情,止于礼,也没甚大不了。”受不了徐湛穷追不舍的追问,林知望一句话代过。 朝堂上盛传二人交情甚笃,关山月甚至为郭淼守了多年不肯嫁人,然而当时郭淼的妻子还在,这是不合礼法的,即便郭淼的妻子过世了,关山月这样心高气傲的女汉子又岂能作人继室。 这些事在京城以讹传讹,越传越奇葩,又哪能跟小孩子细说。 “发……发乎于情?”徐湛惊讶的瞪大眼睛,先生有多重的口味,才能跟那个千从卫人妖发乎于情? 人人都有好奇心,也怪不得他。 “好了。”林知望显然不想再提,话锋一转:“这么多千从卫进入韫州,不折腾个天翻地覆才叫奇怪呢,新任的督韫江河工钦差已经在路上了,是东宫的人。” “……他们是怎么相识的,关佥事真的会嫁给先生吗?”什么东宫、千从卫的……徐湛哪里听得明白。 “还问!”林知望瞪眼,扬手威胁他。 徐湛退了半步躲开,不问便不问,干嘛打人呢。 “你坐下!”林知望无奈,吩咐他坐下听好:“韫州太乱,你得赶紧随我进京。” 他说的这些隐患,徐湛并不是感受不到,对于进京,却是大摇其头:“先生有一独子郭莘还留在府衙,我答应了先生要陪伴照顾,怎么能撇下他去京城?” “那就一并去。”林知望道。 “不行。”徐湛摇头,断然拒绝。 林知望被噎堵的气闷,瞪了他一眼,撂狠话道:“若是换做你哥哥,非得家法伺候……” 徐湛撇撇嘴不置可否,他不知道这个时常被提起的哥哥是谁,却也拉不下脸来问。只是找借口道:“眼看就是秋闱了,在路上要耽搁许多天,今年就该错过了,下场就是三年后,哪有那么多个三年来蹉跎……” 林知望哂笑:“你这会儿倒是想开了,不是不愿做官吗?” 徐湛摇摇头:“无关功名,束发读书这么多年,总要给自己一个交代,先生与我既无师徒之名,却不吝传道授业于我,又怎么忍心令他失望。” 说着说着,又红了眼眶哽咽,显然打算将悲情路线一走到底,让林知望彻底折服。 “行了行了。”林知望早已被他哭的心慌意乱,毫无招架之力:“答应你可以,但咱们得先定个约法三章。” 徐湛点头,表示愿闻其详。 “第一,府衙不安全,你们不能再住下去,我在吴新有处别业,虽然不大,也还算幽静,是个读书的好去处,我会交代何朗去安排;第二,你没有四处乱跑,先想到来找我,这很好,因为朝堂之争远超你的想象,除了爹爹,没有人值得绝对信任,所以从今起,好好读书,别再搀和任何事;第三,秋闱结束以后马上进京,别再生出什么变故。”林知望不容置否道。 徐湛似乎在考虑条约的平等性,盯着脚尖考虑了半晌才闷声道:“可以。” “这才是好孩子。”搞定了徐湛,林知望松了口气,又认真强调道:“湛儿,落叶尚且归根,你要时刻记得,爹爹在等你回家。” 林知望一行人走了,何朗依旧是那个留下来看孩子的,随他留下来的,还有随从侍卫二十八人,皆是由何朗精挑细选亲卫中最精明善战的。林知望上心,他更加不敢懈怠,不错眼的盯着徐湛,怕出分毫差错,回去被林知望拆了骨头。 并不是他太谨慎,现在的韫州城果真乱作一团,千从卫满街乱晃,欺男霸女,作恶不断,搞得人心惶惶,乌烟瘴气,家里有年幼子女的皆藏好了不敢上街。这么清秀的孩子,又与郭知府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漏看一眼,都有可能出错。 经过林知望一番开导,徐湛倒精神了许多,渐渐也有了说话的兴致。 “何大哥,你眼睛怎么了……”徐湛端详何朗一阵,“怎么红了?” 何朗眨了眨疲劳过度的双眼,恨自己表现的太过紧张,让小孩子看了笑话。 十几人走进一家饭馆吃早点。徐湛夹一块糍饭团,面前一碗芝麻糊和两碟点心,让何朗一起吃。何朗摇头推说吃过了,他在北方长大,吃不惯这些甜腻早餐。 何朗耐着性子坐在一旁:“快吃吧,吃完让林雨几个送你去别业,我们去府衙接郭公子。”今后可好,得一块伺候两个。 “我不去,他怎会跟你们走。”徐湛道,红肿的眼睛也掩饰不住乌亮的眸光,心里不知在盘算什么。 何朗欲哭无泪:“小祖宗,可是又打什么鬼主意?” “我哪有那么多主意?”徐湛瞪着眼,又忙安慰他道:“何大哥别紧张了,我是土生土长的吴新人,在韫州城里还能出岔子不成?” “不能……”么? 何朗郁郁的叹气:“那……便一起去吧。” 何朗安排林勇几人先去吴新别业准备,从老宅召集下人仆妇,抓紧洒扫,今晚就要能够住人。其余人等,护卫徐湛去府衙接郭莘。 徐湛等一行人回到府衙,府衙外仍有千从卫在守卫,却并没有戒严。有人认出徐湛,便放他进去,其余人等则被阻拦,京城来的随从们更加惧惮千从卫,话都不敢多说,怏怏退到街对面的茶馆里等候。 徐湛独自进去,穿过一堂二堂,一路小跑进垂花门,险些撞倒扫地的老妇人。 管家郭顺引着刘推官从郭莘房里出来,正看到徐湛气吁吁跑回来。即便郭淼并不常在府衙燕居,亦没有女眷,刘推官依然很少进入内宅,郭顺通常也只呆在府上,现在出现在这里,想必都是来照料郭莘的。 “大人,”徐湛迎上刘推官,往房里瞄一眼低声问:“怎么样?” “还是哭个没完。”刘推官摇头叹气,又道:“我着人悄悄打听,几位大人今晚将被送到卫所,三日后启程上京。” 徐湛纳罕:“既然今晚就去省里……那些满大街上招摇过市的千从卫又是干什么的?” 刘推官皱眉,耷拉着脸道:“不太清楚……但我猜想,是在搜集罪证。” “分明是借机敛财劫色!”徐湛恨得咬牙切齿,却只敢用最小的声音说:“大人的清直和仁义是有口皆碑的,除非他们伪造诬陷,欺君罔上。” 刘推官苦笑着沉声说:“千从卫构陷的官员多了,王公有之,阁臣有之,岂会在意欺君之罪。” “……”徐湛气得说不出话,往郭莘的卧房努努嘴:“我去看看郭莘哥哥。” 郭顺示意他自便,陪着刘推官出去了。郭顺是先生家里的老人,知书识礼,操持有方,才来这么一会,内宅已然恢复平静,洒扫应对进退,一切井井有条——当然,除了屋里哭的天昏地暗的那位。 徐湛报门而入,见郭莘果真伏在外间的圆桌上哭的伤心,哭声不大,眼泪却汹涌不断,真是心碎到了极限。 徐湛也不说话,默默坐在他的身旁,将手搭上他的肩膀,似乎这么做能够传递力量,两人一站一坐,又是许久,郭莘才渐渐平复了心情。 望着他哭肿的眼睛,湿透的半截衣袖,徐湛略有些震惊:“老兄,你一直哭到现在?” 郭莘抬起头,望着徐湛像桃子般的眼睛,撇撇嘴,意思不言而喻。徐湛心说我跟你可不同,这叫苦肉计,不哭的卖力,林知望怎么肯帮他。 郭莘缓了许久,才哽咽道:“小时候,父亲在外面做官,无暇管教我,母亲宠爱我,不忍心将我交到塾学里受苦,便偶尔教我些诗词打发日子,她是女人家,读书用来怡情遣兴,大抵以为读书都是这样。父亲胸怀经纬,也不曾将我的学业放在心上,况且认为读书靠悟性,旁人逼是逼不得的。偶尔得暇,他看到我喜欢学剑,欣然将他平生最爱的剑术尽数教给我,我学的也快,看到他高兴,就更加沉迷此道,再也不想读劳什子四书五经。”郭莘喃喃道:“父亲注意到我的学业,是从母亲过世以后。我已经不小了,却得知在大祁,只有读书才能受人尊重,考取进士才是世人眼中好男儿。” 徐湛心里微哂,他本以为郭莘读不好书是天生不开窍,想不到还有这层缘故。都说纵子如杀子,照他那样说,还真是先生夫妻耽误了他,也或许先生那样的才子大儒,思想跟常人不太相同吧。 第26章 人样子 http://.biquxs.info/

“其实我心里,是羡慕你的,府衙上下,都说你是个‘人样子’。”郭莘说。 “不是人样子,还能是啥样子?”徐湛撇撇嘴。记得前朝英宗曾对狄青那文武兼备,才貌双全的二儿子狄咏说,“你果然是人样子。”自此,后人便常以人样子称赞人的品行相貌,可以为他人榜样。 “假如我像你一样,爹爹也能为我感到骄傲。哪怕只有你一半的本事,他老人家也不至于总为我生气。”郭莘颓然一叹。 “先生是心疼你,为你好。”徐湛道,他倒是想有人因他而骄傲,或为他操心生气,有谁?林知望吗? “我才听人说,千从卫手段毒辣,花样多端,什么刷洗、站重枷、下油锅……诸多酷刑让你生不如死,还听说,下诏狱是九死一生,生还的那个也要落得残废。”郭莘又哽咽了,嗓子沙哑的令人听不清楚。 “是哪个杀才说的?”徐湛倒一杯水递给他,胡乱宽慰道:“没有那么恐怖?先生是朝廷命官,谁敢轻易用刑?” 徐湛在心里苦笑,他总不能说,你爹和关佥事有私情啊,伤着谁都伤不到他啊——不管郭莘信与不信,都得拿刀砍了他不可。 郭莘越想越可怖,不敢再继续这个话题,反问道:“你方才去了行辕?” 徐湛吃惊道:“你怎么知道?” “早就知道,你真当我是白痴,看不出林部堂紧张你?”郭莘不满的挑眉:“可你明知道不可能,又何必强人所难?” “病急乱投医。”徐湛苦笑:“除了林部堂还能找谁?即便他不起作用,也起码不会落井下石。” 郭莘不爱听了:“你怎么能这么说话?那可是你爹啊。” 徐湛没有回答,只用命令的口吻说:“林部堂让搬去吴新的一座别业,清净安全,你拾掇一下,府衙不宜久留,咱们快些走吧。” 两少年以最快的速度离开府衙,郭顺要看护小主人,必然跟着,又带了几个勤快下人,却被门口守卫的千从卫拦住去路,他们允许任何人出入,除了郭莘,因为关佥事反复交代,让他们守卫郭莘的安全。 除了徐湛,几人皆不明所以,为了节省时间只能压下怒火,先行离开,大家都知道郭莘的斤两,后宅有棵老槐树,枝叶茂密,从楼上翻窗而出攀上树顶,正可以翻过院墙。 转眼间,郭莘便轻身从高墙上跳下来,拍拍身上的浮尘,嘴里念念的骂道:“想软禁我,那女人安得什么心?” “或许真的出于好心。”徐湛轻声道,却换来郭莘一记锋利的眼刀,忙闭了嘴,去对面的茶馆与随从们汇合。 “好家伙。”郭莘看着大厅里二十余侍卫轻呼:“这么多人,保护你一个?” 徐湛无奈的耸耸肩,心里却对林知望生出几分感激,他与郭莘离开府衙,外面又乱,林知望的卫队个个高手,完全保障了他们的安全。 何朗已经找好了马车,便吩咐起程回别业。 郭莘悄悄对徐湛说,何朗看似是个高手,步伐稳健却轻盈,气息均匀看不出间断,想必内力深厚,很想拜他为师,让徐湛代为促成。 徐湛满口答应,见他心情稍好,便放心了许多。 行至吴新江边,果然不像别处的炎热,决堤以后,江面上已恢复了平静,间或有乌篷船划过,掠起几番波澜,绿柳拂堤,枝叶繁茂,江风习习拂过脸颊,前几日如洪水猛兽般的江水,此刻却显得滋润娇羞。 忽见数面黛瓦粉墙的屋舍,绿柳环绕,翠竹掩映,嵌在青山绿水间美不胜收。 “真是好去处!”徐湛由衷的轻呼:“比钦差行辕还要古朴雅致。” 何朗从马背上跃下来,对徐湛道:“本来就是自家的,公子喜欢就好。” “是个读书的好地方。”郭莘凑过来,揽住他的脖子狡黠一笑,捏着嗓子说:“他日灯下夜读,奴奴我为你□□添香……” “滚!”徐湛一肘顶在他的肋骨上,痛的郭莘捂着肋骨跑开。 对他们有辱斯文的谈笑,何朗有些意外,他以为郭莘作为知府公子,出身书香门第,该是斯文儒雅的,却能爬树翻墙,敢口不择言胡乱说话。 古朴的大门大开,老管家带着两男两女从院子里迎出来。 “何大哥,我们不进去吗?”徐湛轻声问,却见何朗正用异样的眼光盯着郭莘。 老管家已经来到他们面前,看到徐湛恭敬的施礼,声音苍老却不干瘪:“是二少爷吧,小老儿姓陈,恭候少爷多时了。” “这是陈叔,家里的老人了。”何朗解释。 “三少爷请。”老陈让开,让徐湛一行进门。 徐湛听得别扭,也不答应,脸色有些不悦。 “陈叔,不是在家里,以后叫公子吧。”何朗轻声道。 虽然抗拒,事后却忍不住问何朗,为什么是三少爷?莫非上面还有两个哥哥? 这才得知在林家,堂兄弟是一同序齿的,因此林知望是长子,唯一的胞弟林知恒却行五,也因此他上面除了业已过世的大哥,还有叔叔家的二哥,只比他年长半个月而已。这是后话,暂不详谈。 毕竟常日不住人,院子里到处是洒扫和修剪花木的下人,匆匆忙忙,见到他们皆停下来施礼,在老管家的吩咐下又去各忙各的了。仅是一座别业,也要整治的井井有条,徐湛撇撇嘴,看来林家的规矩大,起码是徐家望尘莫及的。细想一想,礼坏乐崩,也就算是没落了。 既然他们乐意守规矩,徐湛也便照单全收,端起了少爷架子,那些遗失已久的,外公在世时给他养成的骄纵脾气,一夕之间全部找了回来。 但在读书上,他还是不敢怠慢的,既然已经决定赴试,就要全力以赴,距离秋闱还有不到两个月,加上去省城在路上耽搁的,他仅有一个月的时间了。 一个月,他要将四书及注解重新温习一遍,五经虽然次要,却也不得不重视,还要将林知望给他的程文看完,作完先生交代的十数篇文章,加在一起,任务不可谓不艰巨。 第27章 焦尾琴 http://.biquxs.info/

接下来的几日,徐湛将自己软禁在书房里温书,寸步不出,甚至不与郭莘玩闹。他本就是个喜静不喜动的性子,现在安静下来钻研经文,时间一长,便觉如痴如醉,进入境界了。 何朗不敢打扰他读书,只趁老管家送饭的功夫,在门口看了一眼,便见桌案上堆满经书,桌角是厚厚一摞习文,常青在研磨,徐湛桌案后奋笔疾书。 何朗感动的红了眼眶,对老管家说:“若大人看到这一幕,该多欣慰啊,昔日大少爷读书时,也是这么用功啊!” 老管家木讷的点着头,他现在脑子里都在琢磨,才能让徐湛多吃一些。 徐湛就连睡觉也不出书房,累了困了,就卧在里间的小榻上歇息一阵,闭上眼睛,将早已背过的经书在脑中浮现,一遍遍的默念,冥冥中似要通灵,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不是不觉,已过了整整七日。 四书温习完,徐湛暂且收工,他深知一张一弛的道理,走出书房时,阳光刺眼的要命,脚步也虚浮了,常青忙扶着他去卧房沐浴,好好梳洗一下,好好吃顿饭。 郭莘正在后院里练功,赤着上身,汗流浃背,所谓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也不知郭莘这样用功,能否在武学上有所造诣。徐湛无奈的摇摇头,不由替郭莘的前途担忧,大祁重文轻武,对读书人无比尊崇,除却各省飞扬跋扈的千从卫,武人哪有受到尊重的时候。从前郭淼官居四品,牧守一方,保证他一生富贵平安是绰绰有余的,然而现在郭淼入狱,生死不明,前途未卜,郭莘的未来恐怕仅能靠他自己了。 “阿湛,你终于出来了。”郭莘收势调息,冲徐湛跑过来:“我当你要立地成圣,羽化登仙了呢。” “胡说,我怎么舍得下你呢?”徐湛调侃道。 郭莘做了个滑稽的表情,兴奋的揽着他念叨:“你知道吗,何大哥真的是高手,他答应教我练功呢……” 徐湛略有些不悦:“那先生交代的功课呢,做了吗?” 郭莘被他骤然泼了盆冷水,不快道:“你知道我不是读书的材料,连县试都难过,背那些劳什子四书五经有什么用?” “什么叫读书的材料,谁生下来就会读书?那些聪慧而不勤勉者,最后都要泯然众人。”徐湛着急道:“苏老泉二十七岁始读书,你还年轻,现在知道勤奋,一切都不晚。” “真是我爹爹教出来的好学生,教训人的口气都一模一样。”郭莘哂笑着扔下一句,提了剑转身便走。 徐湛立在原地,脸色有些苍白。 何朗从游廊下闪身出来,轻声道:“术业有专攻,你又何苦逼他?” 徐湛吓了一跳。 何朗看他滑稽的样子觉得好笑:“以后你得习惯,我奉命保护你的安全,就会时刻跟在你身边。” 徐湛撇撇嘴不置可否,又望着郭莘消失的方向:“我是为他好。” “他骨骼清奇,底子好,是练武的材料。”何朗说。 徐湛望着何朗,不容置否的说:“他最终还是要走科举的,这是先生的心愿,我日后劝他读书,何大哥不能拆我的台,也别再教他练功。” 闭门读书七天的徐湛,比原先又清瘦了一圈,老管家头疼不已,令厨下做出了花样,也不见徐湛有多好的胃口。 还是郭莘提议:“今天天气好,不如去‘四季春’喝茶,吃点心?” 郭莘气性小,早忘记了昨天他们在后院发生的分歧。 徐湛眼前一亮,忽然想到四季春的“秦公子”,姣好的面容,秋水一般的眸子,常出现在他的梦中,萦绕难去。 “不行!”徐湛刚要答应,却被何朗抢了先:“且不说千从卫四处横行,街上都是难民在流窜,太危险了。” 徐湛哂笑着埋怨:“何大哥当我们是姑娘家吗,养在深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姑娘也总有个出阁的时候……” “去去去,怕了你了!”何朗觉得头痛,默默去换上一身便装,将一柄绕指柔宝剑别在腰间。 看的郭莘眼前发亮,大祁有律法,常人不能带兵器在大街上乱晃,而这柄柔软的宝剑往腰间一缠,用特制的腰带固定,一般人看不出什么端倪。 “四季春”门外的棚子里,依旧坐有许多歇脚喝茶的人,大碗茶也便宜,整条街上的生意人,劳力人都喜欢在这里坐下来解渴谈天,打发一中午,歇够了再去讨生活。 四季春门口,果然已经悬挂了用金漆阴刻的对联:“云外浮尘八方客,梦里飘香四季春。”落款是徐湛的大名,彼时他还没有表字。 郭莘随着徐湛的目光,看到对联的落款:“什么时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徐湛神秘的一笑,不予作答。 他们随小二来到楼上的雅间,点上一壶云雾,八样点心。或许是逢灾年,或许是街面上太乱,楼上有些清冷,不比从前了。 四季春的后窗临着江水,风景秀美,江风一阵阵拂过,让人神清气爽,刚坐了不到一刻钟,就见个样貌清隽的小官人跑过来。 冲徐湛打个千儿,掩饰不住脸上的焦急:“徐相公,我家公子有请。” 竟是秦姑娘身边那伶牙俐齿的小丫头怡年,秦姑娘又要请他,徐湛心中有些按捺不住的喜悦。何朗却按住徐湛的胳膊,手已经摸向腰间,满脸戒备。 “何大哥,我与他家公子早就认识,只去片刻,马上回来。”徐湛安抚了紧张过度的何朗,一刻也不想耽搁,便随怡年从小门上了楼。 这一次,秦姑娘没有带面纱,穿一身月白色的裙子,手捧一把焦尾古琴,婀娜娉婷,从内室盈盈出来,轻服一礼,在琴桌前坐稳。 葱白般的小手轻抚琴弦,琴声响起,起初如清风徐来,润物无声,骤然变化,如夏日蝉鸣,令人心旷神怡,倏尔再变,似雷鸣震震,铮铮切切,令人砰然心惊。 徐湛竟不自觉站起身来,不顾礼数,抬眼正视眼前的姑娘,他从不知道人间还有这样美的人,如诗如画,绝美曼妙却不毫不娇柔。 兀自震撼沉迷中,琴声再生变化,如山林微云,百鸟朝凤,迤逦向云中飞舞,琴音渐渐淡去,却婉转绕梁,久久不散。 徐湛来不及感叹,秦姑娘已经轻移莲步,向他走来。 秦姑娘轻轻颔首,眉目中朦胧含笑,声音柔软却明澈:“公子为四季春题字,小女子还未及谢过,今天将这把琴送给公子,做润笔之资,公子可愿笑纳?” 徐湛有些意外,又有些无厘头,忙婉拒道:“今日听到小姐的琴声,已是三生有幸,怎好贪得无厌,夺人所爱?何况徐湛不懂音律,岂不是糟蹋了这样一把好琴。” “既然公子嫌弃……”秦姑娘娥眉微蹙,薄唇紧抿,眸光若秋水,粼粼散发着让人难以拒绝的光。 徐湛不说话,就见秦姑娘将古琴高举起来,欲往桌角砸去。 “姑娘……”徐湛惊呼:“这是何苦!” “妙心将公子看做知音,这才想要将至爱赠与公子,奈何入不了公子的眼。”秦姑娘苦笑:“公子不屑一顾,就是一文不值,不如毁了它。” “别,我收下便是!”徐湛急道,原来她叫秦妙心。 “不用勉强。”秦姑娘道。 “不勉强。”徐湛急忙补充,真是怕了这极端偏激又有强迫症的女人。接了琴,放在琴袋里收好。 秦妙心微微一笑,脸色却显得有些惨白,扶额道:“妙心有些累了,怡年,送徐公子回去吧。” “是,”怡年应道,将徐湛一路送下楼。 徐湛捧了琴,一头雾水,心思繁乱的返回坐席,在何朗郭莘的异样目光的注视下,不由心慌意乱,如坐针毡起来。 又喝了一阵子茶,徐湛总感到不安,便提出要走。 楼下却发出阵阵骚乱,有桌椅翻倒的声音,客人们的惊呼窜逃声。徐湛跑去窗前往楼下一看,整座茶楼已被千从卫包围。 怡年跑下来看,又飞速跑上三楼,仿佛要向秦妙心报信。 徐湛下意识看一眼躺在身边的古琴,交代何朗道:“保护好它,带回别业去。”便急匆匆起身,往楼上跑去。 何朗站起来欲追,就见一队千从卫追上楼来,将二楼占领,要求所有人不得妄动。 徐湛紧随怡年追上楼,见秦妙心脸色更加惨白,坐在方才的琴桌前,体若筛糠,花容失色。 “你还不快逃!”徐湛见她吓傻了般的,不顾一切的拉她站起来。 秦妙心落下泪来,慌张的摇头:“逃不过的,逃不过去的……” “怡年,关门!”徐湛一声吩咐,用力推动门边的柜子,桌子,将通向三楼唯一的小门堵死。 “有暗道吗?”他问怡年。 “谁家茶楼有暗道啊?”怡年急的跺脚。 就听到门外一声巨响,震得屋内桌椅乱晃,有人在撞门。 徐湛来不及细想,跑到窗边推开窗户,望向楼下平静的江水,庆幸现在是夏天。 “跳!”徐湛一声令下。 “……跳?”秦妙心颤抖着反问。江南人水性好,连徐湛一个文弱书生都能从汹涌的洪流中死里逃生,可她一个姑娘家啊,哪有跳水的道理。 徐湛等不及她犹豫,用力将她拽上窗格,深吸一口气,纵身跳了下去。 第28章 玉骨冰肌 http://.biquxs.info/

傍晚,江水冰凉刺骨。 两人潜在水里足有两个时辰了,徐湛折了苇管伸出水面呼吸,听得见水面外一波波搜捕他们的人,心脏都快挑出来,四肢也已经冻得麻木没知觉了,紧紧攥着秦妙心手,那只手比江水还凉,肌肤细腻,柔若无骨,秦妙心体力耗尽,仅凭徐湛的鼓励支撑道现在。 天色暗了,水面上搜查的千从卫渐渐退去,秦妙心挣扎了想要露出水面,却被徐湛紧紧抱住,因为他又听到江边有人走来。 恍惚间听到有人呼唤他,徐湛侧耳细听,果真是郭莘他们的声音。 缓缓的露出半个脑袋,遥遥的看到郭莘几人四处搜寻的身影。这才放心浮上水面,拽着秦妙心也浮上来,秦妙心已经接近昏迷,徐湛将她拖向岸边,大声呼救。 郭莘何朗几人看到他们,急忙像岸边奔来。何朗长舒一口气,因后怕冒出一身冷汗。 秦妙心脸色煞白,嘴唇青紫,晕倒在岸边,衣裙湿透紧贴在身上,身子不断的抽搐。徐湛将她平躺放好,瞄到她的□□有斑斑血迹渗出。徐湛当她跳江时摔到腿受了伤,心里一急就要掀她的裙摆。 何朗眼疾手快将他拦住,几人搀扶着徐湛,背着秦妙心回到别业。 入夜,皓月当空,繁星点缀,窗外传来阵阵蝉鸣。 徐湛和郭莘一并坐在天井里,正研究那把被何朗带回来的古琴,翻来覆去无数遍,看不出任何端倪。 “传说中的秦公子,竟是个女的……”郭莘狐疑的嘟囔着,“不过,再传奇也是个本分的生意人啊,为什么会遭千从卫的围捕?” 徐湛摇头,百思不得其解,只能等她醒了再说。 哑巴姨娘从后厨出来,手捧一碗姜汤,比比划划的要他进屋去。 丫鬟小七追上来解释:“小爷今天受了凉,赶快回屋去吧,喝碗姜汤发发汗,将寒气逼出来。” 自徐铭臣被判刑后,他们主仆被判离异归宗,无家可归,又忌惮王氏的淫威,不敢再回徐铭宏家,找到了徐家老宅被老管家收留,又被徐湛接到了别业,两人手脚勤快,将徐湛的起居照顾的无微不至。 “秦姑娘呢?”徐湛问:“醒了吗?” “还不曾醒,大夫已经来过了,说是受了风寒,仔细调养就好,没大碍的,更何况有姨娘照顾呢。” “风寒……风寒会流那么多血吗?”徐湛呆愣愣的问。 小七的小脸涨得通红,将他往屋里推捒:“小爷别操心了,快进屋吧。” 就见后院里的小丫头慌慌张张跑出来,喘着粗气道:“秦姑娘醒了,要见公子。” 徐湛一刻也没耽搁便往后院跑去,全然顾不得礼数了。 秦妙心已经幽幽转醒,只是气色不好,脸色惨白,六月天里盖得很厚,额头上俨然冒着冷汗。见到徐湛,她强撑起身子:“徐公子……琴,我的琴!” “琴在外面,完好无损。”徐湛看她紧张的样子,心里纳罕,不是说送给他了吗,哪有送了人还惦记的。 “姑娘啊。”小七惊呼一声,从外面跑进来,强按着她躺下,给她掖掖被角:“大夫说你不能再着凉了,要落下毛病的!” 秦妙心躺回去,面露愧疚对徐湛道:“感谢公子救命之恩,此番连累到公子,真是过意不去。” “知道连累了我,还不跟我说实话?”徐湛面露不悦。见她迟疑的环视四周围,便屏退了屋里所有人。 “我救你,并不图什么回报,却好歹有个知情权吧。”徐湛说着,拽了个墩子坐在床边。 秦妙心见他在生气,急忙点头,呢喃道:“我早就料到他们会来,只是没想到那么快……” “千从卫想要得到那把琴?”徐湛问。 秦妙心点头,又摇头:“准确的说,是想要琴箱里的东西。” “所以你将琴送我,是想利用我?”徐湛撇嘴哂笑,讽刺道:“端的好心计啊。” 秦妙心慌忙摇头,咬着薄唇说不出话来,半晌,两行清泪从两靥滑下,哽咽道:“我从没想过要利用你,可我不知道还能找谁,还能信任谁。” “你别哭……”徐湛急忙递上手绢:“我不怪你还不成,你慢慢说。” 秦妙心沾了沾脸颊的泪,却根本擦不干净,委屈的泪水像断线的珠子般往下掉。 “三天前,我父兄都被他们抓走了,临走时,父亲隐晦的告诉我,在书房的暗格里找一本账册,那或许是他们最后的活路。”秦妙心哭泣道:“我便去找了,也找到了,可里面的内容牵涉太广,我很害怕,没了主意,就去府衙告状,我听说府衙里的堂官是皇命钦差,满以为可以救我父兄的,谁知被人搜了通身,给赶了出来,幸好我早先藏好了账册,并没有带在身上。回家的路上,我便被人跟踪了,七拐八绕,逃到茶楼里暂且藏身,听说公子来了,便想了这么个主意,想暂且保存账本,留待日后再说。” “烂主意!”徐湛讥笑道:“且不说你能否信得过我——千从卫有多凶狠,找不到东西,不将你摆成十八般摸样,怎么肯罢休!一个姑娘家,进了那种地方,还想活着出来吗?” “我不怕死。”秦妙心说。 徐湛摇摇头:“死不可怕,可怕的是进了那种人间地狱,想死都不成!” 秦妙心格外悲恸,眼泪像开了闸一般:“看来,父亲和哥哥凶多吉少了……” 徐湛被她哭的急躁,他以为秦妙心是多么坚强的姑娘呢,却原来出了事也只知道哭。 徐湛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她,只得起身去了外面,秦妙心望着他的背影,只觉得冷到了心里。谁知他只是信不过下人,亲自到天井里将琴取进来。 秦妙心竟破涕为笑,用手帕擦了擦眼泪。 一双苍白的小手将琴翻过来,琴底朝上,从雁足处熟练的拆下琴弦,再正面朝上,将手伸进底部的龙池,摸出一根微不可见的金线,轻轻一拉,又扭动内雁足,只听轻微的咔嚓声,琴身从中部裂开一条缝隙,用力掰开,竟将琴身打开,像一个扁长的木盒。 一个防水的油纸包嵌在其中,将其取出打开,正是一份账本,账本并不厚,也不知是什么内容那样要命。 看到账本完好无损,秦妙心长舒口气,颓然的躺了回去,蜷缩了身子发抖。 “……你怎么了!”徐湛手足无措:“没事吧?” “有些腹痛,不妨。”秦妙心虚喘道。若非她痛的神情恍惚,又怎么会跟男人说这话。 徐湛将账本收入琴中,阖上琴身,却不懂得装琴弦,手忙脚乱用琴袋收了放在一旁,才敢喊小七进来。 小七没有慌张,只是端了碗黑糖姜水,搀扶秦妙心起来喝。 见徐湛疑惑的盯着她们,秦妙心狼狈又尴尬,虚弱的说:“多有不便,公子请先出去吧。” 徐湛撇撇嘴,也不见她着急时记得多少礼数。见她们果真嫌弃他,只得在小七的催促声中离开,没有忘记带走那把琴。 徐湛出门,喊了郭莘去书房,郭莘耳力好,能听到数十米外的脚步声,这一院子的高手,他真有些没安全感。 郭莘守住了门,徐湛躲进内室迫不及待的掌灯,翻开账册。 徐湛没学过看账,因此看的很慢,翻了许多页才弄明白,这是抚阳堤工程的出账本,一笔笔记录了每项施工材料的造价。 他将郭莘喊进来,郭莘仔细一瞧,顿时有些惊讶:“这本账,应该保存在府衙!你从何而来?” “秦姑娘给的。”徐湛道:“咱们回一趟府衙,找刘推官问清楚可好?” 郭莘摇头反对:“你失踪了一下午,把我们都吓坏了,竟还要管这闲事?” 徐湛将他按在椅子上,开解道:“这不是闲事。你想想,先生被捕入狱,多半是受到抚阳决堤的牵连,现在抚阳堤工程的账本就在眼前,像是什么值得争抢的宝贝,主人因它被抓,千从卫也一心想要得到它,这些不值得怀疑吗。” “若真能救我父亲,哪怕搭上我的性命……”郭莘话说到一半,突然嚯的起身轻呼:“有人来了!” 紧接着,听到何朗的报门声。 徐湛将账册藏进抽屉,轻蔑的瞄一眼郭莘,这么多年的功夫真是白练了,人都走到门口才发觉。 他哪里知道何朗有多深厚的功底,那脚步声即使在寂静的夜晚也能微不可闻。 何朗稳步进来,脸色不好,不像平日那样让人喜欢亲近。 “何大哥,有事吗?”徐湛心里虚,竟然站起身来,笑容也接近谄媚。 何朗仍旧面无表情道:“只是想问问,你救回来的姑娘想要如何处置?” “她没处可去,先安顿在这院子里吧。”徐湛道。 “公子啊!”何朗脸上写满了无奈:“大人让你留在韫州,是读书备考,可不是任性胡来的!你若再出状况,我真的要采取些手段了。” 徐湛敷衍的笑着:“却不能见死不救啊,何况我水性并不差,没大碍的。” “不要嬉皮笑脸,我可是认真的。”何朗冷下脸沉声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今天的事,换做大人在场,早就动用家法了,还能容你笑得出来?倘若你不怕打骂,就替我们这些底下人想想,出了分毫差错,哪个都逃不了一顿好打。” 徐湛被他训的一愣,却看在他年纪与林知望相仿,也不敢回嘴,连称“记住了”,“知道了”,这才被他饶过,各自回屋睡了。 第29章 夺证 http://.biquxs.info/

还是清晨,徐湛与郭莘两人牵马从后门溜出。两人起这么早,可不是出来骑马练功的,而是悄悄回府衙探听消息的。 算是翘家了吧,翘的尤为刺激,郭莘用迷香迷倒了何朗,这才得以脱身获得自由。 “这迷香,我只当小说里才有的东西,你是怎么弄到的?”徐湛疑惑,语气中难掩兴奋。 “先前认识两个镖局的兄弟,觉得有趣,从他们手里买来玩的,据说里面放了什么曼陀罗的,饶是老江湖,只要轻轻一吸,就会全身发软不堪一击,吸得多了,就得沉沉的睡去,人事不省。”郭莘炫耀道。 “真是好东西。”徐湛觉得有趣:“今后说不定用得上,省着点用。” 两人一路上说说笑笑,转眼到了“四季春”,受秦妙心所托过来看看,只见“四季春”已经被查封,贴的是宣抚司的封条,里外空无一人,再无从前的热闹景象。 又向邻里打听了当日的情形,随后茶楼被翻了个底朝天,随即被查封,最终,怡年被千从卫抓走。 “那天,何大哥背着琴藏在房梁上,这才冒险躲过千从卫的搜查。”郭莘耷拉着脸,似乎对自己迷晕何朗的行为有所愧悔。 徐湛心生感激,拍拍郭莘的肩膀,示意他快些走。 韫州府衙现已是另一翻天地,由皇帝新派遣的宣抚使亲自坐镇,暂代知府职责,又有千从卫把守,守卫森严。秦妙心正是向他告状,才落得了今天的地步。 与千从卫同流合污,想必是个昏聩无比的官!徐湛如是想。 如今的府衙,再无他们二人的容身之处,想到曾经长久居住的知府衙门,就这样被人鸠占鹊巢,徐湛心情差到极点。 但借熟识的衙役,他们很快打听到刘推官的消息,却并不是什么好的消息。 刘推官前日去抚阳堤主持抢修决口,顶着日头,竟中暑晕倒,从石阶上栽下来,便中风不省人事了,任大夫费尽手段,也回天乏术。 徐湛闻之大骇,郭淼和左贰官员全部被抓走,只剩一个刘推官主持大局,刘推官年纪大了,却一向身体硬朗,竟在这关键时刻病倒,这样一来,韫州岂不成了新任钦差的一言堂。 二人辗转来到刘推官家里。刘推官为官刚直清廉,家里有妻有儿,还有八十多岁高寿的老母亲,生活并不充裕。因此他们准备好了补品糖果,来看望这一家老小。 刘夫人将他二人引到后院,进了屋,就见刘推官卧在病榻上,面无血色,双眼紧闭,毫无生气,呼吸和脉搏都是虚弱的,瞬间好似苍老了十岁。 徐湛压低了声音问:“刘大人被送回来后,没曾醒来过吗?” 刘夫人虽然年长,对他们却谦和有礼,轻声叹息道:“没有,就这么一直昏睡着,不知要睡到什么时候。” 言罢,掩面而泣:“想必是这些天里累了,想好好的睡一觉。” 徐湛又仔细看了看刘推官,真不像装病的样子,但这病来这么突然又离奇,莫不是被人害的?想到此,依旧不甘心,给郭莘递了个眼色。 郭莘心领神会,悄悄退出去。 徐湛又和刘夫人说了几句话,就听天井里响彻了孩子们的哭声——刘推官的孙子孙女,另有一个小儿子,在院子里玩耍,也不知郭莘怎么招惹的,哭的这么凄惨。 刘夫人一惊,连声道见笑,提了裙摆出去看孩子们。屋里只剩下徐湛和刘推官。 屋里顿时静了片刻,徐湛自言自语的开口道:“大人必定是知道了什么,才遭人毒手,就让学生猜一猜……” 见刘推官依旧不动,像个活死人般没有半点反应。 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道:“学生斗胆猜想,是抚阳堤工程的□□发作。不瞒大人,有一本详细记录工程用材造价明细的账本,正在学生手里,也应该有内容相同的账册保存在府衙,却不知道,哪本是真哪本是假。” 没有任何反应,屋里静的落针可闻。 徐湛几乎想要放弃,却突然发现刘推官眼睫有一下微不可查的颤动,不知是错觉,还是真的,总之有了一丝希望。徐湛跳起身来,关紧了门。 “大人快醒过来啊!”回来坐在床边,徐湛忽而伤怀道:“在府衙时,除了先生,大人对学生亦有陪伴教导之恩,学生最是敬重。如今学生愚钝,急需大人指点时,却发生了这样的事,学生真的很难过,亦很无助,事情如此错综复杂,好似一个阴谋,却不为学生所知道,学生只是一介生员,在大人物眼里,如不入眼的蝼蚁一般存在,学生纵有飞蛾扑火的勇气,却惧怕无谓的牺牲。大人快醒来,告诉学生……该怎么办,怎么救先生?” 徐湛屏息凝视着他足有一小阵子,无奈的摇摇头,起身要开门离去。双手刚刚触到门扇,却听到身后一小声响动。 徐湛并没有马上回头,生生定在门口,心却提到了嗓子眼。 就听身后响起刘推官虚弱的声音:“其实,蝼蚁也有蝼蚁的长处……” 徐湛的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压抑住五味杂陈的心情,回头看,刘推官真的已经撑床坐起来。 “你过来,过来坐。”刘推官嗓子沙哑,唤徐湛到身边,自嘲道:“有人想要我死,我索性将计就计,一睡不醒,企望苟且偷生。现在听到澄言的一番话,着实令我汗颜。我活了大把年纪,反道而贪生怕死,不如你一个少年人有勇气。” “是谁这么猖獗,敢暗害朝廷命官?”徐湛惊讶道。 刘推官往看看紧闭的房门,有些迟疑。 “大人放心,郭莘会拖住其他人。”徐湛道,提水壶倒了杯水给他,有些凉了,只能将就。 刘推官润了润口,缓缓道:“自府尊被抓走以后,我一直在偷偷查账,发现抚养堤工程的账目有很大的问题,虽然做的精细严谨,但假的毕竟是假的,是假的就有漏洞。” “是抚阳堤工程的账?”徐湛问。 “是。”刘推官点头:“还原的进出账本,还有图纸等一些东西,都是紧要命的,在……” 忽而停了声音,捉过徐湛的左手,在手心里写了几个字。 转眼到了正午,两个着青衫的年轻书办手捧一摞公文穿过“行思堂”,院子里很静,一口大鱼缸坐落在天井中央,几条锦鲤似乎也感到燥热,间或在水里蹦跳。 此时胥吏们大多一头扎进饭堂用饭,两人环视四周,只有两个泼水扫地的白役在低头干活,两人对视一眼,一头扎进签押房。 “阿湛。”其中一人努力压低了声音:“你确定藏在这里?”这么紧要的东西,怎么能藏在新钦差和千从卫的眼皮子底下? “大抵是……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徐湛不确定道,他从心底里觉得不踏实,仿佛背后总有双眼睛,一直在盯着他们。 但此时此刻,除了硬着头皮去做以外,别无选择。 签押房是郭淼办公的地方,里间是小饭厅,也有一张铺塌,可供用饭休息,徐湛常常呆在这里誊写公文、研读文章、晌午与郭淼一道吃饭,彼时却想不到有一天会偷偷潜进来盗取证物。 徐湛环视四周,窗下摆了一张条几,摆了一对前朝官窑的玉壶春瓶,一只汉白玉香炉,先生平日宝贝的紧,小心擦洗,亲自焚香,从不假手于人。 刘推官在手心里写的字虽不甚清晰,却也能猜想的到,徐湛伸手摸了摸两只瓷瓶,转动其中一只,毫无反应,却移开了墙上一幅木框装裱的大字,后面是木质的墙壁,双手用力往里一按,再往上一推,便露出里面的暗格,空间极大。 郭莘张着嘴低声惊呼,他在府衙住了三年,从不知道签押房里还有这道机关。 找到想要的东西,混在一摞空卷宗中,溜出门去。 他们并未发觉,签押房外的廊下,阴影里闪出两个人,眼看着二人离去,并不阻拦,其中一人得意的诡笑起来:“得来全不费工夫,告诉廖大人,账本找到了。” 另一人问:“何不现在动手?” 那人低声斥骂:“蠢货,岂能在府衙动手!” 越来越近的危险,两人竟浑然不觉。轻车熟路爬树溜出府衙,寻了街角一处废弃的民房换下衣衫,将账本小心收进衣襟里,辗转折回刘推官的住处,取了人家的东西,理当知会一声,兴许还能得到更多线索和证物。 来到刘家门前,大门虚掩,徐湛喊了两声,无人应对,将门推开一点,才发现原来是门栓断了,耷拉着挂在门板后面,断口平整,像是刀砍的。 “快跑!”郭莘低吼着,一面抓住徐湛的手腕,拽着徐湛往巷子口跑。 徐湛被抓的踉踉跄跄,果然听到身后一阵响乱,“砰”地一声,七八个持刀的汉子破门而出,紧追他们不舍。 徐湛不同郭莘,没跑多远便体力耗尽,一阵阵咳喘,两腿发软,看情形,刘推官一家已经被害,想想便感到心痛,眼前一阵阵发黑。 就在两人以为必死无疑之时,巷口一家店铺的栏窗上跳下一人,穿短打,戴斗笠,像个寻常的渔夫,身手却若影子一般轻盈敏捷,持剑挡在他们面前,与追来的汉子厮战在一起。 竟是何朗!两人大喜,捂紧怀里的账本,向巷子外面跑去。巷子外竟也有随从接应,护送他们回到吴新别业。 何朗见两人顺利逃脱,也不敢恋战,快速脱身逃跑,绕附近的巷陌里跑了几趟甩掉他们,便换回衣装返回别业,速度之快,与徐湛两人几乎前后脚到。 两人奔出来迎接他们的救命恩人,何朗黑着脸不理他们,左手攥着右臂,指缝间有血流出。 “何大哥!”徐湛凑过来,想要掰开他带血的手,一面喊下人请大夫。 何朗气得简直失控,松开握着小臂的手,抓住徐湛的胳膊,拽着他往屋里走,一面吩咐老管家收拾东西上京,再不在韫州多待一刻。 “你我是主仆,我不能打你不能骂你,所以我只能带你回京城,交给大人处置。省得你不好好读书,三天两头的出去闯祸!” 徐湛被他扔在床上,忙翻身起来坐好,看着他像点了火的炮仗一样满地暴走,觉得十分滑稽。赔笑问:“何大哥,你说的不是真的吧?” 第30章 上京 http://.biquxs.info/

徐湛被他扔在床上,忙翻身起来坐好,看着他像点了火的炮仗一样满地暴走,觉得十分滑稽。赔笑问:“何大哥,你说的不是真的吧?” 何朗气得翻白眼:“你以为我在说废话?” 徐湛站起身来,去桌边亲自倒一杯水给他,随口问:“今早郭莘给你下了迷魂香,少说可以睡上一天一夜,你却能及时赶到救下我们,是怎么做到的?” “及时赶到?我一直跟着你们呢!凭你们两个,也想算计我?”何朗瞪了他一眼,还是接过他递上来的水,喝一口又补充道:“别以为这样就能收买我!你们这是在玩火自焚,知道刘推官一家的下场吗?这回我若不把你送回京城,亲手交到大人手上,我死都不会瞑目的!” 徐湛撇撇嘴,不置可否,只是问道:“何大哥的武功出神入化,不知师从何处?” 何朗兀自生气,徐湛却不动声色,仿佛一脚踹在棉花上,踹不疼徐湛反而闪了腰,一肚子火气也泄了,小臂上的刀伤也疼,找了个墩子一屁股坐下。 “我和哥哥自小家贫,他在林家做工,我被送上山学艺,十来岁才下山,因为哥哥的关系,才得以留在大人身边效力。恩师是陕西人,姓姚讳昆。” “姚成嗣,你是姚大侠的弟子!?”这话不是徐湛问的,他哪知道什么姚昆,是刚踏进门的郭莘讶异的问。 “你知道?”徐湛问。 “就说你读书读傻了,大祁第一武学宗师,避世绝俗的隐士,谁不知道!”郭莘激动道。 “既然要避世绝俗,我这等世俗人当然不知道。”徐湛反唇相讥,发觉忽略了何朗在场,抱歉的冲他笑笑:“尊师的恩情,何大哥必定终身难忘。” 何朗觉得没来由,肯定道:“师恩似海,怎么会忘?” 徐湛点点头表示赞同:“师恩似海,所以你便应该理解先生对我的恩情,他现在落在千从卫手上,生死未卜,我做学生的岂能坐视不管?” “理解归理解,可是怎么管?”何朗反问:“就凭你们,也敢插手御案?” 徐湛摇头:“我自然没有那四两拨千金的本事,不过有人有,我只要将证据送到京城,则先生性命可保,说不得还能官复原职。” 何朗惊讶:“哪有这样的人?” “是……先生的同科。”徐湛含糊的一笑道:“快去准备一下,咱们明天就启程进京,不过暂时不能惊动任何人,尤其是你们家大人。” “要我帮你欺瞒大人,开什么玩笑?”何朗瞪眼道。 “二百两。”徐湛轻声道。 “你把我当成什么了,我岂是见钱眼开的人。” “四百两。” “没商量,我得对得起大人的信任。” “一千两。” 何朗眨眨眼,有些动摇,权衡了一会功夫,徐湛已经开出一张给他。 看着何朗离开的背影,听的到郭莘整个世界观天崩地裂的声音,他最崇拜的姚大侠的弟子,竟是个不折不扣的财迷。 “你刚刚说的是谁,有那么大的本事?”郭莘满心疑惑。 哪有那样的人呢,诓骗何朗的借口罢了。 “刘推官对我说,小人物小人物的好处。我仔细想了想,咱们进京吧,京城虽然复杂,高官遍地,显贵云集,却总好过呆在这天高皇帝远的韫州,伸冤无路,状诉无门。”徐湛摇摇头,颓然坐在桌前喝了几口茶:“都是我无能,平白害了刘推官一家,还是找不到任何头绪。” “别这样,我想了想,那样的人还是有一个的。”郭莘说。 “谁?”徐湛眼睛一亮。 “皇帝。”郭莘说。 徐湛愤愤的瞪他一眼:“都什么时候了,还闹!” “我是认真的,待到了京城,我便去击登闻鼓,告御状!”郭莘道。 徐湛失语,怔怔望着郭莘许久。 “吓着你了?觉得我在说疯话?”郭莘问。 徐湛轻嗤一声摇头:“大不了玉石俱焚,只要能救先生,我义无反顾。” 翌日一早,几人踏上进京的行程。他们打着进省城考试的名号,因此只有何朗跟随,那十余个留下的随从被留在韫州待命。 秦妙心本想同行,又怕女儿身拖累他们,竟从枕下掏出一个包袱,托小七交给了徐湛,她是虽然大方,却也守礼,先前事发紧急是不拘泥礼数,现在却不肯轻易和徐湛见面了。 陆路和水路都可以进京,为安全起见,他们选择花高价搭乘官船。 这是一艘不小的楼船,韫江码头常有官船往来,运送漕粮或官员,船上的小吏会将下面的船舱腾出来稍私客,就像徐湛他们这样的,花费高价只能得到一个舱室,阴暗湿闷,除了安全上得到保障外,哪里都难受的很。 到船舱里安置好一切后,徐湛拆开秦妙心赠送的包裹,竟是一件月白色的儒衫,做工虽然一般,面料却是极好的,她这三天里竟忍着身体不适,赶出一件夏衫来。 衫子上依稀氤氲秦妙心的体香,徐湛会心一笑,沉闷的心情突然好了起来。郭莘从甲板上跑进来,抢看徐湛的新衣服,伸手一抓衣襟处,便觉得不对,里子里似乎夹了东西。 徐湛忍着心疼,将里料沿针脚拆开,竟是四张银票,共有一万两。 郭莘张大了嘴:“这小娘皮神了,还在病着,一下子能变出这么多钱!” 徐湛却心生感激,京城里花费不比韫州,前路未知,免不了要四处打点,开销必然不小。他和郭莘二人勉强凑的出五千两,林知望临走前给何朗留下五千两,现在有了这一万两,想来不必再为开销发愁了。 傍晚时,徐湛在船舱里闷得发慌,要去甲板上走走。幸而他没有晕船的毛病,只是一身骨头僵硬,想要出去透透气。 这是一艘运输军械的官船,管事收了他们的钱,才私自捎他们进京。此时甲板上除了间或巡逻的士兵并没什么人走动,清凉的江风吹过,令人心旷神怡。 四下张望,只见一个修长的身影,扒着栏杆往江岸处眺望。徐湛缓步过去,就着黄昏幽暗的霞光,才看清对方的面容,是个清秀的年轻人,个子较高,比郭莘大上几岁的样子。走神中感受到徐湛的存在,侧头冲他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的贝齿。 徐湛觉得他友好,便主动搭话道:“我姓徐,韫州吴新人。敢问兄台贵姓?” “我姓荣,京城人士。”青年回答说。 荣是国姓,又很少见,徐湛玩笑道:“姓荣,又住在京城,兄台莫非是皇亲国戚?”。 “京城姓荣的虽不多,却也并不稀奇。”少年嗤笑着摇头,又问:“你看似是个读书人,不在家里攻读,去京城作甚?” 徐湛也促狭道:“眼看秋闱了,今年无心下场,跑出来透透气。” 少年吃惊道:“看不出,你小小年纪,竟还是个生员?”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许久,直到天色暗的看不清东西,徐湛便邀请他进仓里打马吊,他和郭莘何朗,正是三缺一。 少年一时兴致大起,欣然跟徐湛到他们居住的舱室里打牌去了。 马吊牌是时下较流行的游戏,郭莘和何朗都是牌场上的好手,徐湛略差些,凭借聪明的头脑,勉强支撑一二,与徐湛相比,少年的牌技简直一塌糊涂,适应了好一阵子,才渐渐有了杀伤力。 “荣大哥手生啊,平日很少打牌?”郭莘笑问,他就是个自来熟的性子。 少年略顿了顿,苦笑道:“家教太严,少有空闲玩耍。” “唉……”郭莘做同情状对徐湛说:“大户人家的孩子也挺可怜哈。” “平时无暇玩耍,时下江南正闹水灾,荣兄却来了。”徐湛调侃道:“莫非是来赈灾的?” 少年哂笑:“我不像赈灾的,你们可也不像逃难的!一看便不是寻常人家的子弟,莫不是来京城游学?” 徐湛脸色一沉,手里的牌也停下来,颓然道:“不瞒荣兄,小弟家里世代经商,父兄都是正经的生意人,日前无端入狱,小弟企图搭救,衙门却说人犯已不在地方,让进京城问问。” “光天化日,还有这等冤狱?”少年蹙眉,似乎将徐湛的谎言当真了。 “皆是因为抚阳决堤,去年父亲曾为抚阳堤工程采买材料,却不想因此受到牵连。”徐湛将秦妙心的身份往自己身上一套,蒙混他竟绰绰有余。 少年沉吟一阵,慷慨的从手臂上解下一串念珠,递给徐湛:“遇到困难时,将它示人,或许能有一线转机。” 徐湛谢过后,几人很快又投入战局。就在最激烈的时刻,舱门被人叩响,何朗探着身子打开门,见两个军官打扮的人矮身进来,才要开口,被少年一记凌厉的眼神制止。 “虽还未尽兴,但天色已晚,我就先回去了。”少年颓然的叹口气,放下手中攥着的牌,望一眼徐湛:“望你在京城诸事顺利。” “托荣兄吉言。”徐湛拱手致谢。 舱门被关上,三人收了牌,徐湛从怀中掏出那枚念珠,是珊瑚珠子穿成,粒大饱满,火一样的红色格外特别,观之不像俗物。徐湛会心一笑,就猜他不是寻常人物,只是诓骗了他,还真有些惭愧。 从那以后,他们便再没见过少年的身影,又在船上晃悠了十日,终于抵达京城。 夕阳西垂,暮色暗淡,落日的余晖笼罩了大运河畔,夹岸柳荫,郁郁葱葱。船头伫立了一个白衫少年,贪婪的吸一口江上潮湿的风,嘴角微微勾起。 这就是诗中的天阙、帝乡,大祁的都城。 迟日江山卷一少年游·完 第31章 怀王荣晋 http://.biquxs.info/

运河畔能看到一排粉墙细柳的园圃,飞檐重阁屋舍,官道上尽是宝马香车,衣着华贵的游人,谈笑吟唱,升平欢乐。 乘车进入正阳门内,皇城两边的中城区,更有宽阔笔直的大街,高贵体面的人群,鳞次栉比的店铺,各色丝绸瓷器,珠宝古玩,钱市银号应有尽有,说不尽的熙攘繁华。 这就是大祁的都城,西邻太行山脉,北邻燕山山脉,地势由西北向东南微倾,东临辽碣,西依太行,北连朔漠,南控中原,正所谓“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乃是□□留下的遗训,成祖迁都时定下的控制战略。 踏上京城的土地,为了保护证物,何朗便不再露面,化装携带账本暗中跟随着他们。 徐湛和郭莘则找了间客栈住下,在船上晃了十天,都觉得头晕,睡了一觉,又将证据整理成一份状纸,休整一日,便开始分头行动。 话分两头,皇城的中心便是大内紫禁城,真个是天子脚下。 一行马车驶入洪武门,穿过宽阔的御街,在五龙桥前停住,又有一顶小轿接应,明眼人看得到,那可不是寻常的轿子,那是太后的凤轿,太后疼爱小孙子,是众人皆知的。 马车里走出一个白衣少年,曾在韫州传旨的胖公公胡言扶他上了轿,十六个小黄门簇拥着,有百八十个侍卫跟随,穿过五朝门,奉天门,绕过三座宏伟的大殿进入□□。 少年掀开轿帘,露出一张俊俏的脸,正是韫州官船上的少年,徐湛猜得不错,他不是寻常人,而是大祁的怀王殿下,是靖德皇帝的七皇子荣晋。 由于连走了十天水路,荣晋的脸上写满困倦,环视四周飞檐陡壁的宫殿,廊腰缦回,勾心斗角,顿时心烦意乱,烦躁的阖上,发出一声喟叹。 胡言擦擦额头上的汗珠,隔着帘子苦劝:“我的好殿下,待会见了皇上,可千万收着性子,别再浑闹了。” “悄声吧,”帘子里发出惫赖的声音:“我像哥哥们那样,规矩着便是了。” 胡言眼里尽是无奈:“殿下聪慧过人,怎么尽算糊涂账呢,跟皇上赌气,受苦的还不是殿下自己?嘴乖些许能少挨上几板子,何乐不为……” 胡言一直絮叨道到乾清宫前,这才搁下荣晋在外等候,独自进去复命了。他本是去韫州传旨的,途中便接到皇命,另侍奉怀王殿下回京。 胡言过去在坤宁宫当值,从小看荣晋长大,真像紧张自己的孩子一样。 从踏进寝宫的第一步起,胡言便低眉顺目,噤若寒蝉起来,内殿走出个形容枯瘦的大太监,名叫王礼,是司礼监掌印太监,自幼陪伴靖德,深得圣意,人们皆尊他为“老祖宗”,足见其分量轻重。老祖宗吩咐胡言等候在明黄色的纱幔外,没一会,便听到纱幔中烦躁的声音:“说过多少次,朕下棋的时候不要来打搅!” 帐幔之中,身着明黄色盘领龙袍的大祁的万民之主靖德皇帝,正与一老者对弈,虽已逾天命之年,须发斑白,却依旧身材健硕,腰板挺直,双目不大却灼灼有神。 对面的老者则身着官袍,须发全白,面庞黝黑,目观棋局神色犯难,他便是当今的内阁首辅大臣、文渊阁大学士、少傅、太子太师、少师,权倾朝野二十载,有“大丞相”之称的冯芥。 冯阁老这副扭曲的表情令皇帝心情颇好,如个孩子般奚落他道:“老西儿,棋艺见退啊。” 王礼已经愁出了一头豆汗,又不得不出声提醒道:“只是皇上吩咐过,怀王殿下回宫要立刻回禀。” 皇帝一怔,手中的黑子掉在棋盘上。 老者极有眼力,愁眉苦脸的认输,连忙起身叩首告辞。 皇帝也扔下棋局到外间来,坐到桌案后,好整以暇的打开一份奏疏,传怀王觐见。 荣晋领旨见驾,整整衣冠,缓步走进大殿,远远的看到皇帝,低眉顺目,伏地叩首:“儿臣叩见父皇万岁万万岁。” 皇帝眯眼打量着荣晋,也不叫起,晾着他跪伏了一会,吩咐身边的王礼道:“将怀王拉出去,杖二十。” 王礼愣住,焦急的开口求情:“皇上,七殿下年纪小,不能杖责呀。” 那粗如儿臂的廷杖,二十下也是打死过人的。 皇帝没说话,低头翻看奏章,连一个严厉的眼神都欠奉,却让人实实在在感受到脊背发凉。王礼冲胡言摇摇头,胡言便死了心,示意门口的孩儿们赶紧带荣晋出去。 “谢父皇教训。”荣晋赌气般轻声的说,就要起身出去。 却又听皇帝道:“给朕扒了衣裳,狠狠的打!” “父皇!”荣晋难以置信的扬起头,父皇真要他拖到乾清宫外去衣受罚,今后就不要见人了。 皇帝赫然断喝:“听不懂朕的话,还是要抗旨?” 王礼吓得一哆嗦,忙招呼几个小太监将怀王拉出去,怎么着也得先拉出去再说。 “父皇……”荣晋急的红了眼眶,挣扎道:“父皇若将儿臣推去殿外责打,儿臣宁愿一死!”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荣晋这话说的太蹿火。皇帝拍案起身,几步上前将他踹翻在地,喝令胡言道:“搭凳子,传家法来!” 荣晋捂着生痛的肋骨跪起来,反而舒了口气,能换得这仅存的一丝尊严比什么都值得,甚至不惜彻底惹恼父皇,反正父皇已经很恼火了。 小太监们将一条黑漆长凳抬进大殿中央,一根黄荆藤,末梢用丝线缠绕,金黄醒目,充作皇帝用来管教子弟的家法。 “殿下,来吧,来。”胡言满眼不舍,轻声细语仿佛怕吓到了他。 荣晋看了父皇一眼,顺势起身,伏到长凳上。众人等待皇帝下令,皇帝却盯着宝座后的五帝像出神,上面分别是黄帝、颛顼、帝喾、尧、舜五位圣明君主。 “先打二十!”皇帝没有回头,语气已恢复平静,自他上了年纪,就不再像从前那般好说话,情绪变化也极快,给臣子们留下了喜怒无常的印象。 胡言无言,默默上前为荣晋褪下裤子,不忍亲手执鞭,交给身旁当值的小太监。 荣晋只感到身后一凉,心里羞愤难当,痛苦的闭上眼睛。 小太监高举起藤条,破空声凌厉,却高举轻落的抽在身上,虽然疼,却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荣晋咬牙忍着,心里却不安起来,不知这小太监是胆小还是自作聪明,父皇何其英明,在他眼皮底下动这样的手脚,不是在火上浇油吗。 事实验证了他对父亲的了解,皇帝听着声音不对,倏然转身,见鞭每抽下去,声音凌厉,却也只是隆起一道红痕,即便交错处有渗血,也只是破点皮而已。 “给你们怀王殿下挠痒痒呢?”皇帝声音冰冷:“狠狠打!” 一声呵斥令荣晋和那小太监都打了个寒颤,小太监加重了力道,一时拿不稳轻重乱了章法,疼的荣晋咬紧了牙关颤抖。 皇帝犹嫌不解恨,一手夺过荆藤就要亲自动手。 “父皇,父皇……”荣晋撑着身子浑身战栗起来,父皇的手劲他太知道了。 皇帝无动于衷,反手一记藤条抽在荣晋的肩膀上,荣晋痛呼一声,重新跌回凳子上,呜咽抽泣起来。 “孽障,还有脸哭!”皇帝挥舞藤条,鞭鞭落在臀峰上,没几下便见了血,同方才的破皮处渗血不同,这下可是皮开肉绽了。 荣晋下意识的挣扎躲闪,险些从凳子上跌下来,被胡言公公一把拦住。 皇帝也虚惊了一下,嘴里却严厉呵斥道:“再敢乱动,朕将你捆起来打!” 胡言只得蹲下来按住他的肩膀,一面小声在荣晋耳边提醒:“殿下,快认错,认错啊!” 荣晋痛的脑袋都快炸了,哪还听得进去,紧咬着牙愣是一声不吭,连个哭声都没有了。 “殿下……快说话啊,求饶啊!”胡言急的快哭了,他知道荣晋从小倔强,打死也不会求饶,扑到皇帝脚边求情道:“皇上,殿下恐怕真的受不得了,皇上开恩,让老奴替了吧。” 皇帝没有理会胡言,停了手问荣晋:“小七,可知道错了?” 荣晋心里一紧,出阁读书以后,父皇每像幼时一样喊他“小七”、“七儿”时,不是心疼了就是要找事儿,只是经常听不出是前者还是后者。歇了好一会才喘息道:“父皇息怒,儿臣知道……错了,求父皇宽宥……” “知错?”皇帝眯着眼:“明知故犯,比愚蠢无知更可憎!” “父皇……教训的是。”荣晋无奈,颓然的埋头在臂弯里,父皇这里都是什么逻辑,这日子没法过了! 皇帝又扬手打了十几下,直到荣晋真的熬不住刑开始周身发抖时,才停了手。向左右吩咐一声:“送怀王回寝宫,传太医。” “父皇!”荣晋见皇帝转身就要进内殿,竟从凳子上撑身起来,不顾衣衫凌乱跪伏在地:“此番都是儿臣任性,儿臣业已悔悟了,求父皇不要迁怒他人,将儿臣的几位师傅放出来吧。” 皇帝怔了怔,却开口道:“胡言,从今儿起你去怀王府,怀王若再生什么事端,我只拿你是问。” 还未听到胡言领旨谢恩的声音,就听到身后一阵骚乱。 “殿下……殿下!”小太监们的急呼声连连不绝。 王礼惊呼道:“主子,怀王殿下昏倒了!” 皇帝眉心紧蹙,却并没有回头,继续往内殿走去,只留给太监们七手八脚的抢救。 第32章 直诉 http://.biquxs.info/

天阴欲雨,天穹乌压压的笼罩着紫禁城。 荣晋呆在寝宫里已经三天了,先前因为高烧,昏昏沉沉的睡了两天,现在退了烧,除了身后时不时牵扯到伤口袭来的疼痛,已经不觉得难受了。 胡言领着一众小太监进来。带来几样粥品,十几样清淡小菜、点心,几碟新鲜果子。 “殿下,快瞧瞧,都是太后亲自吩咐的,奴婢伺候着您,多少吃一点。”胡言好言相劝。 荣晋瞥一眼满满一桌子精致的菜肴,恹恹的趴回枕头上:“去回太后:孙儿谢恩。只是身体抱恙无福消受,时下江南水患严重,不要再为孙儿浪费食粮了。” “殿下!”胡言嗔怪一声,赶紧打发走慈宁宫的小太监们,另警告他们不许胡说八道。 “我的好殿下,都说人是铁饭是钢,好好的人都得吃饭,何况您还带着伤呢。”胡言哄劝着,端了碗荷叶粥送到他枕边:“多吃饭才能好得快,不能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 荣晋倔强的扭过头去。 “老奴是看出来了,殿下在跟皇上赌气呢,对不对?”胡言感叹道:“说句大不敬的话,您跟皇上年轻时候,真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倔着呢。可是老奴看着殿下受苦啊,这心里头忒不是滋味……” “殿下一走三个月没有音信,皇上嘴上不说,心里头的焦急谁都看得出来,又不能声张,只恨不得掘地三尺的寻找。”胡言劝慰道:“有谁家孩子离家出走了,父母不发火生气的?皇上虽贵为一国之君,可对殿下的这份偏疼,可比寻常父母更甚……” 荣晋这才支起身子,像个孩子般的开出条件:“我要见父皇。” “好好好,殿下吃了这碗粥,奴婢就去禀报。”胡言欣喜道。 “父皇不来,我什么都不吃。”荣晋重新躺回去,附加一句作为威胁:“大不了饿死。” “哎呦殿下,皇上最忌讳那个字,还说!”胡言嗔怪道。 “怀王殿下这是要绝食明志呢。”低沉的声音传入寝殿,竟是靖德皇帝不声不响的只身走进来。 胡言惊讶的起身跪倒,荣晋也挣扎着要起,却被皇帝拦下,重新伏回枕头上,闷闷的说:“儿臣失仪,儿臣给父皇请安。” 皇帝应了一声,让胡言搬了个锦墩到床榻边,打发了所有人出去,要与荣晋单独“聊聊”。 待众人离去,荣晋的神色变得惴惴,父皇是大祁开国至今最有个性的皇帝,十七年的父子关系,他依旧猜不透父皇的心思,当然也不敢乱猜,猜错的后果是他难以承担的。 不过总有人敢猜,这是一个士风江河日下的时代,朝廷官员们将大部分时间和精力都用在揣摩君王好恶上,猜对了,就如冯阁老一党,一言兴邦,一语罹罪;猜不对,就如他的老师胡之问等人,被廷杖、□□、放逐。 皇帝并不知道荣晋在想什么,只是掀开薄被的一角,要察看他的伤势。 “父皇别看,”荣晋揪着被角往床里面躲闪:“……别污秽了龙目。” 皇帝被逗笑:“你自小赖在父皇身上,涎水鼻涕蹭满一身身龙袍时,也觉得污秽?” 提起幼时的事,荣晋露出一丝腼腆的笑意。父皇年轻时身材健硕,英武逼人,哥哥们幼时都惧怕父皇的威严,略一靠近便啼哭不止,只有他不怕,反而格外粘人,也因此被父皇归为“最类”,极受重视。 皇帝察看了荣晋的伤势,见主要伤在臀峰上,边缘青紫了一大片,许多处已经结痂,好的倒也不慢。忍不住用手轻轻一触,荣晋半真半假的挣扎痛呼起来。 “朕的七儿就是厉害,三天水米不进,还有力气在这儿扑腾。”皇帝不冷不热道。 “儿臣……”荣晋心里一紧,胡乱解释道:“儿臣胃疼。” 皇帝冷笑一声,也不揭穿:“不是要见父皇吗,有什么话,说吧。” “儿臣不敢再为胡师傅求情,只是诏狱阴暗湿冷,像个活地狱,其他几位师傅年事已高……”荣晋小声的试探说:“儿臣想请父皇开恩,饶过他们吧。” 皇帝打量了他,缓缓开口道:“下来跪着回话。” 荣晋哪敢迟疑,强撑起身子下床,跪在床边的西洋提花地毯上,一折腾就是一身冷汗。 也不知皇帝在想些什么,父子二人一坐一跪就是良久,荣晋大病初愈,身上伤口又疼的厉害,正是虚弱的时候,没多久便两腿发软,摇摇晃晃起来。 “父皇……”荣晋低声认错道:“儿臣知错了,儿臣既然回来,就已经做好了承担一切罪责的准备,求父皇开恩,莫牵连无辜的人。” “回来?朕不将怀王府属官统统下狱,七殿下肯回来?”皇帝冷笑:“朕何尝想要兴大狱,落下个苛政的罪名?此番纯是为了让你记住,你是荣家的孩子,是朕的皇子,是大祁的亲王,你必须谨言慎行,垂范天下,不能行差踏错一步。今天你任性,会牵累你的属官、侍卫,日后你到封地就藩,再敢任性胡为,就会牵累苍生百姓!” 荣晋被斥的抬不起头,纳首哭泣。 “抬起头来,看着朕。”皇帝半嗔半斥:“再跑啊,不到三个月就被抓回来,也就这么大的出息了。” “父皇不讲理……”荣晋委屈落泪:“是父皇屈打儿臣在先。” 皇帝佯怒:“指望父皇跟你赔不是?” “不敢。”荣晋撇撇嘴。 见他微微颤抖的肩膀清瘦单薄,也不知这三个月受了多少苦,心里倏然软了几分,伸手扶着他的胳膊:“起来吧。” 荣晋顺着父皇的力道,艰难的起身。 皇帝一向明察秋毫,将目光落在荣晋的左手腕上:“祖母赏你的念珠呢?” “念珠……”荣晋垂头支吾道:“赠人了。” “祖母的一番心意,让你随意赠人?”皇帝蹙眉扬手要打,见他缩了脖子的可怜摸样,又无奈放下,叮嘱道:“你祖母惦记你呢,要尽快去请安。” 荣晋正抹眼泪,沙哑着嗓子应道:“儿臣遵旨。” 圣驾返回乾清宫,召千从卫指挥使关穅入宫见驾。 关穅是个六尺高的中年汉子,身材魁梧,八字胡须,着一身黄色莽服,一双虎目炯炯有神,望之令人生畏,他是与靖德皇帝一起长大的伴当,若亲兄弟般的感情,皇帝信任他胜过任何一个外臣,凭借这一点,他将千从卫经营的如日中天,宣抚司的诏狱也渐渐成为令人谈之色变的人间地狱。 只有君臣两人时,皇帝的脸色总是生动了几分,玩笑了几句便赐坐,问询了北漠部军队的动向,关穅像个情报机器,能让他对北漠的情况了解的更透彻一些。 谈了两刻钟时候,皇帝也有些疲惫了,将案上一大摞奏折一推:“这都是弹劾抚阳堤工程的折子,内阁是越发不像话了,遇上倒灶事儿、烫手的山芋,都往朕的案头一堆,便可以高枕无忧了。抚阳堤的案子,可有什么进展?” 关穅忙起身连连告罪:“臣无能,至今未获进展。” “都说‘孤家寡人’,起先朕还不信,现在你也来给朕打太极。”皇帝冷笑:“是无能还是偏袒还是回护,你自己心里清楚。说吧,东宫给了你多少钱,还是许给你多少好处?” “臣……”关穅做惶恐状跪地叩首:“臣蒙陛下不弃,委以天子亲军重任,唯恐有负君恩,惴惴之心尚常怀不及,绝不会偏袒回护任何人!” “起吧。朕姑妄言之,你不必放在心上。”皇帝脸色稍缓,却郁郁的骂:“只是这些硕鼠囊虫着实恼人!八十万两白银,一场大雨便打了水漂,什么百年工程,什么固若金汤,其中掺了多少水,都流进了谁的腰包!郭淼,冯夙,还是……” “臣这就去查。”关穅知道皇帝又想说太子,抢先了接话,恐怕也只有他有这个胆量。这对父子不知前世是什么冤孽,竟不讨喜到这种地步,太子是嫡长,也已到不惑之年,奈何皇帝春秋鼎盛,还常看他不顺眼,屡次有废长立幼的念头。 但太子是国本,有百官们的呵护,皇帝也时常奈何不得。 吐出一肚子郁怒,皇帝的脸色明显好了许多,饶有兴致的提起一件事:“我听说,韫州府有个生员,追随郭淼来到京城,为了给郭淼翻案,四处奔走,甚至闹到登闻鼓院去了。” “臣也有耳闻。他是打算告御状,被御史拦下,接了他的诉状,打发他回去等候。”关穅道。他的信息一向完备准确,京城里哪个大臣跟谁上过床,他都能知道的一清二楚。 建国初,□□在朝堂外设立了登闻鼓,一有冤民申诉,皇帝亲自受理,官员如有从中阻拦者,一律重判。 相传,京城有人状诉家奴丢失母猪一只,将□□从睡梦中敲起来,又有妇人与丈夫吵架,将成祖在用膳时敲出来。于是到了本朝,在登闻鼓外设立了鼓院,由六科和千从卫轮流负责,接受文武官员及士民章奏表疏,按轻重程达各部或直接上呈皇帝。 皇帝轻笑一下,不置一词,埋头批阅奏折。 “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掀不起几片浪花,陛下若嫌他闹腾,着提学道将他遣回原籍便是。”关穅试探道。 “不,”皇帝摆摆手:“别为难他,由他折腾,看看他会怎么做。” 关穅拱手应道:“遵旨。” 第33章 炼狱 http://.biquxs.info/

“将怀王府的属官们放出来吧,年纪都不轻了,经不起折腾。”皇帝抬头看了他一眼,自嘲的笑笑:“怀王当真吓坏了,以为赔了夫人又折兵。也不知这些老家伙给他施了什么迷心咒,竟比我这父皇都亲。” 关穅诺诺称是,看到皇帝脸上宠溺又无奈的笑容,心中感叹,太子与怀王同是静孝元皇后的儿子,待遇却是天壤之别的。 或许与他们的性格有关,太子自小体弱,性格也醇厚,在皇帝眼里视作怯弱,让他时时恨不得踹上一脚,所以常常是能不见就不见,父子之情也渐渐冷淡了,怀王相比哥哥则全然相反,由于皇帝皇后中年得子,他比太子小了整整二十二岁,自幼聪颖活泼,允文允武,常有顽皮,却不妨碍皇帝看他的眼神里充满骄傲和期许,哪个父母不喜欢小儿子,还是聪明讨喜,活蹦乱跳的小儿子。 正如这次的事,三个月前,胡之问学士因弹劾冯党获罪入狱,待秋后问斩,求情者同坐。胡之问在入阁前曾是荣晋的老师,颇受荣晋的尊重与信赖,命悬一线之际,怀王哪能坐视不管,跪在驾前苦苦求情。 招致皇帝厉声斥责,说你小小年纪,心思就该用在读书上,是谁教唆了你干预政事?还是翅膀硬了,学会拉拢人心,培植党羽了? 我们骄纵的怀王殿下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冤屈,竟当场脱口顶撞:“没错,胡之问就是儿臣的党羽,父皇不如将儿臣一并打入诏狱,以正天威!” 皇帝一巴掌抽过去,力道之大,直将他打的歪倒在地上,趁着还没气昏了头,喝令他:“滚出去,别再这碍眼。” 怀王这回很听话的滚了,一滚就没了影儿,离家出走,不伺候了。 心爱的幼子从倏然眼前消失,皇帝慌了,着千从卫明察暗访,掘地三尺的寻找,偏偏荣晋小小年纪一身的本事,一路上游山玩水,躲避追兵,好整以暇。千从卫费尽吃奶的力气,终于在江浙沿海发现了他的身影,然后从嘉兴追到杭州,又从苏州追到扬州,终于在韫州发现了他的身影。 得知自己的属官侍卫被父皇统统下狱,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天性纯良的荣晋咬牙跺脚,终是乖乖回来了。皇帝见到他又恼又恨,这才有了那样一番责罚。 不过是挨了顿好打,爵位官职仍在,属官们毫发无损,恐怕也只有怀王荣晋有这个待遇,如果换做太子,皇帝或许还巴不得他别回来了。 “胡之问呢?”皇帝揉着眉心,表示他已经很累了。 关穅一惊,皇帝通常在八月底勾决人犯,现在才七月中,突然提起胡之问,八成是动了放他活路的心思,心里咯噔一声,支吾道:“臣失职,那胡之问不堪重刑,今天一早,死在狱里了。” “死了?”皇帝眯起双眼。 “是,先前陛下怀疑胡之问上疏有后台,臣急功近利,下面逼得太紧了。”关穅额头有冷汗渗出:“臣之过,请陛下降罪。” “得了,”皇帝烦躁的摆摆手,“都是朕的旨意,也怪不得你。” 本想看在荣晋的面子上,饶胡之问一命,哪怕放逐到天涯海角,也能让水米不进整三天的儿子高兴高兴,这下可怎么对荣晋交代。 “动个手脚,怀王那边,就说是畏罪自尽了,收殓好,让他去见一面吧。”皇帝无奈道:“弄的干净些,怀王聪慧,说不准能看出破绽。” 皇帝打发关穅出去,又问王礼:“冯阁老来了吗。” 王礼点头:“阁老在殿外候旨。” 皇帝闭目养神片刻:“传吧。” 关穅从大殿出来,才敢用衣袖蹭了蹭鬓角的冷汗,见老态龙钟的冯芥站在殿外,身边杵着他的儿子,工部堂官冯夙,与他的父亲不同,这是一个身短体宽的大胖子。关穅定定神,迎过去与他们见礼:“阁老,一向辛苦啊。” 冯芥已接近七十岁高龄,圣眷优渥,权倾朝野,对关穅却分外客气:“为陛下竭忠尽智,是为人臣子的本分,关都督何尝不是。只是这年岁越大,诸事都力不从心了。” “哎,”关穅打断他:“阁老耳聪目明,老当益壮,是社稷之福,大祁这艘船,还得靠您撑下去,可不敢随意说力不从心的话。” “嘿,怕是有些人不这么想。”冯夙阴阳怪气的说,胡之问弹劾冯芥父子,十条罪状,条条都是大奸大恶的死罪,是什么样的后台,能让胡之问豁出性命上书死劾。 关穅走到冯芥身边,低声道:“阁老,胡之问殁了。” 简单几个字,冯芥完全明白了关穅的意思,怕是皇帝动了仁慈之念,想留他性命,只是在关穅这里没那么容易,关穅做事,向来心狠手辣,他就是诏狱的阎罗王,轻松掌控任何人的生死,哪怕皇帝想保的人。 冯芥报以感激的一笑,笑容使他苍老的脸变得满是沟壑,王礼恰在此时出来,引冯芥进殿见驾,两人互道告辞,交错走开。 头头脑脑们的翻云覆雨,徐湛自然无从知道,他只是一个小人物,一个不慎中招,就要陷入水深火热之中,被折磨的生不如死。 这些天,他去过刑部、都察院等衙门,又去登闻鼓院直诉,御史非但接下他的诉状,还呈到了御前。他走的完全是高调路线,成功在几天之内,让全京城都知道了他这号人物的存在——区区一个生员,为老师奔走异乡,四处鸣冤。 一个螳臂当车的悲壮形象油然而生,人们无不感到赞叹,相互探听,口口相传,当然除了一个人,他的便宜老爹林知望。 徐湛本就打算将事情闹大,最好捅到皇帝那里去,藏龙卧虎的京城里,他们显得太过渺小卑微,若敢搞什么小动作,出不了几天就会被整的渣也不剩,所以他便使出浑身解数的折腾,不折腾到名震京城不肯罢休,京城的千从卫虽无孔不入,却比地方要有所顾忌的多,刘推官让他懂得大隐于市,将自己推向明处,或许会更加安全些。 本不指望能瞒过林知望的耳目,甚至还盘算着,真到事情闹大的一天,恰好让林知望发现他们的行迹,至少能够保证他与郭莘的平安。 只可惜他失算了一回,林知望此刻正与漠北使团谈判,被关在漠北使馆驿中,与外界隔绝已有七八天了,哪里去听说这些传闻。 恰在此时,徐湛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在独自外出回客栈的路上,被蒙了眼堵了嘴,装进麻袋,一路被人扛着扔上一辆马车,辘辘的行驶起来,颠地他七荤八素。 一阵天旋地转,再一次重见光明时,他手脚被绑缚,浑然不知身在何处,环视四周,他被关在一个四面徒壁的空房子里。 有两个壮汉推门进来,轻踹他一脚,将他翻了半个面儿,面朝上仰躺在地上。 徐湛摔得两眼发花,嘴里的麻布被拿掉,“呸呸”的吐出嘴里的麻絮,恶心的忍不住干呕。 “你是韫州生员徐湛?”黑脸汉子高声质问。 “正是……”徐湛呛咳几声,绝望的闭了眼,咽了口唾沫,折腾这么多天,到底没逃过遭暗算的宿命。 “你不害怕?”汉子见他小小年纪,却有着异于常人的镇静,颇感受挫。 徐湛睁开眼,又闭上:“我是生员,有功名在身,你们不敢杀我。”真要杀他,像踩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也不必费这么多周折。 汉子被他的天真打败了,摸着满脸虬须大笑,一脚踹在他屁股上,害他在地上打了半个滚,狼狈万分,徐湛心里咬牙暗恨,除非死在这里,一旦有机会离开,定要让他们百倍偿还。 “长话短说,你身上有我们主子想要的东西,快快交出来,离开京城逃命去吧。”汉子唯恐他油盐不进,瞪大了眼补充道:“你知道京城这种地方,王公勋贵何止千百,四品以上的官员比比皆是,谁会在意你一个生员的性命。” “我尚且不知,你家主人想要什么东西?”徐湛问。 “抚阳工程的账本和造价图纸,你装什么糊涂!”汉子毫不留情,一脚揣上他的大腿。这两下都不敢往要害上踹,徐湛看明白了,他们并不敢伤他性命。 “什么账本图纸,我没有,你们大可搜身。”徐湛咳嗽着笑道。 “别狡辩了,这种东西怎么会藏在身上。”汉子狞笑道:“与你同来京城的,还有两个人。” 徐湛心里一颤,不过很快冷静下来:“那你便去找他们,与我费什么口舌,我身上又没有那种东西。” 汉子气坏了,抬脚将他踹翻。 徐湛费力的翻身,沉默了,当然,也为此付出了足够的代价。 他被人关起来整整一天两夜,起初只是将他吊起来鞭打,力道不大,只让他感到很疼,打到见血便停了手。然后将他架上刑架,用银针刺他的痛穴,不能否认,这招比鞭子厉害的多,痛得他几乎失去知觉。 一桶冷水泼醒后,将他绑在刑凳上,用鹅毛扎挠他的脚心,让他哭笑的浑身抽搐,最终累得瘫倒在刑凳上昏睡过去,又被冷水浇醒,反复了不知多少次,使他的精神极度崩溃。 第34章 交易 http://.biquxs.info/

徐湛从小读的是孔孟文章,尊的是成仁取义,即便他并不愚直,骨子里的傲气却似浑然天成,因此他受到这样的痛苦,除去肉体上的折磨,更让他难以接受的还是对尊严和灵魂亵渎,仿佛灵魂被抽空,已经不具备任何的思想,只剩一具行尸走肉在经受苦难。 不断有人提醒他,招了吧,将账本交出来,一切都结束了,你还是个少年人,大好的年华在等着你,世间富贵极乐还来不及享受,何必卷入朝廷纷争,做无畏的牺牲。 却也总有一个声音在耳边萦绕:“从今往后,学生仅以先生为作则……待要看看,朝廷还有多少良知!” 良知!先生这样的官员,才是大祁的良知,凭什么代人受过,做替罪羔羊!他们这几样“小把戏”尚且令他吃不消了,先生在诏狱里,不知要受到怎样的凌虐,先生这样清直孤傲的士大夫,最是受不得□□。 徐湛从小体弱,怕疼,却也是个很拧的人,凡是认准的事情就会一股劲儿撑下去,不计任何代价。 徐湛再一次醒来,缓缓睁开眼,愕然发现自己竟躺在床上,头顶是十尺见方的帐顶,被褥用的是柔软的西洋面料,仿佛两天一夜的折磨仅仅是个噩梦,但浑身酸痛,头痛欲裂的感觉又在提醒他事情的真实,听到一阵窸窣的脚步声,忙闭上眼睛假寐,有人拉开了床幔,光线刺眼,忍不住抬手遮挡。 “你醒啦?”温柔清冽的声音,让他心里一紧。努力睁开眼,见一鹅蛋脸大眼睛的小丫头望着自己,他猛地一哆嗦,又来…… “小相公莫怕。”小丫头微笑着屈膝道:“奴婢叫小莲,是奉命伺候您的。” “……美人计?”徐湛咧一咧嘴角,手足无措。 小莲没听明白,突然退去一边。一个样貌英俊的女子凑上来,说英俊一点也不为过,但应该是女子,只见她双眉如剑,眼睛灼灼有神,头发若男人般簪到脑后,穿一身合体的红色武士服。 “啊!”徐湛吓得周身一颤,不吃美人计,也不等于好这一口啊。 徐湛从床上惊坐起来,定睛看看,愣了半晌。 这女子,正是半个多月前率领一众千从卫包围府衙,抓走几位大人的女军官,林部堂口中的千从卫指挥佥事关山月。 “醒啦?”关山月见徐湛惊骇到这种地步,脸色更加难看了几分,冷声道:“让你受惊了。” 徐湛睨她一眼,轻轻挪动一下酸痛的腿和被镣铐勒肿的手腕。原来是她下的黑手,大家都不傻,在这装什么无辜? “我叫关山月,是千从卫都指挥佥事。”关山月小意道。 “我们见过。”徐湛冷冷道,不是他有意装酷,他现在很累,身上空空如也好似失去了感情,忘记了怎么笑,怎么生气,也不知道该笑还是该生气。 关山月干咳一声掩饰尴尬,避重就轻道:“不知你听说了没有,皇帝看到了你的诉状,认为你小小年纪,知恩图报,勇气可嘉,告诉下面不许为难你。” 徐湛又睨了她一眼:“难怪。”前倨后恭的人,最该鄙视! “我本意不是想要为难你的,我说让他们好好看管,下面的人妄加揣测,误会了我的原意,害你受了这么多苦。”关山月欲盖弥彰道。 千从卫会有这么弱智?哄鬼呢!徐湛轻抿了嘴,不想再说话。 “我下令带你过来后,就进宫当差去了,今天刚刚回来,一问才知道,你被人私下提走审问已经两天了。”关山月解释道。 徐湛扭头向床里,佯作没听到,经过这么一场炼狱般的磨练,他好像学会了冷静与冷酷,现在满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此仇不报非君子! 见他一直沉默,关山月有些着急:“都是我御下不严,害你受这样一番折磨。只要你肯跟我谈,一切都好商量,哪怕让我罢官卸职……” “关佥事言重了,既然说了是误会,就让它过去吧。只是……”徐湛强挤出一丝笑意,肌肉有些僵硬,笑容很难看,“那些对我动刑的人实在可恨,不知这样愚蠢的下属,将受到什么样的责罚?” “罚奉降职是免不了的……”关山月顿了顿望着他的眼睛。 徐湛犹不开口,关山月赶紧冲左右吩咐:“将他们带过来,就带这儿来。” 少顷,三个为首对徐湛施刑的千从卫被人押进来,速度之快,显然是事先有过安排,三个粗壮的汉子赤着膀子,就押到徐湛的床前,屋子里顿时塞满了人,热闹起来。 这些男人戾气很重,让左右侍女惊怯不已。徐湛尤其记得那满脸虬须的汉子,让他遭受炼狱般的折磨,此刻暗咬银牙,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 关山月看一眼徐湛,见后者一副坐等好戏开锣的神色,便命令旁人:“给我打,打到徐公子喊停为止。” 侍从唱诺,从外面拎了几根胳臂粗的棍子,将三人裤子一扒,棍子穿过腋下叉了起来,另有人拎起刑杖携风打下,没几下便绽开了皮肉了,血流满地,屋里的侍女吓得浑身战栗。 徐湛冷眼瞧着,心中嗤笑,这是他在府衙就见惯了的把戏,观之可怖,实则并不伤筋动骨,休养个几天就能好,反而那样不流血的,筋骨都碎在皮肉下面,反而非死即残。 关山月本以为读书人懦弱心软,见不得血光,没几棍子就会喊停,却不想徐湛若没事儿人一样袖手旁观,一狠心,给行刑者递了个眼神。 只见棍子如疾风骤雨般的砸下,着肉也听不见多大的响声,三个硬汉渐渐哀嚎起来,徐湛知道,这才是动真格的了。 关山月心想打残他们,总能解你心头之恨了吧,却见徐湛躺在那里安然不动,最后竟然闭上了眼睛。 关山月急了,她想不到徐湛这么狠,非得要他们的性命。内心一番挣扎,关山月颓然将目光移开,摆了摆手。这是杖毙的讯息。 三根棍子直追三人的后心,只听“嘭嘭嘭”三声,三个翘首哀嚎的脑袋立时垂到了地上,鲜血从口鼻中溢出,侍从检查了他们的气息,死了。 像小莲这般没见过血腥的侍女们,吓得体若筛糠,被连同三具尸体一同拖了出去。屋里终于安静下来,除了满地的血污,窗格透进的阳光一照,散发着瘆人的颜色。 “算你狠。”关山月望着地面出神。 “相比关佥事,相形见绌。”徐湛脸色惨白,虽觉得他们死有余辜,却终究第一次看见杀人。心里则更加鄙视关山月,狡兔死走狗烹,拿手下顶缸,不光彩至极了。 “你这样的人,真不好惹。”关山月怪声道:“日后当了官儿,必是酷吏。” “扯远了,”又瞥到地上的血渍,徐湛忍住恶心:“佥事有事请直说吧。” “郭大人时常提起你,说你聪明,独特,不落窠臼。”关山月此刻倒显得不那么急了,有人搬来椅子,她在他的床边坐了下来。 “老师……还在诏狱?我能见他一面吗?”徐湛道,不由得红了眼睛。 “这个关节上,最好还是不要。”关山月摇头道:“我不敢将你在京城的消息告诉他,再者你们贸然见面,对彼此都没有好处。” 徐湛颓然的点点头。 关山月接着道:“我们做个交易吧,你将证物交给我,我来帮你达到目的。” “你,帮,我?”徐湛疑惑。 关山月轻嗤:“自然是帮郭大人。” 徐湛学着她的样子轻嗤。“我凭什么相信你?” 关山月气闷道:“凭你一个小角色根本办不到!我想你已经看过账本,抚阳决堤是贪腐案,牵涉朝中百官的利益,一旦戳穿,非但你没有活路,对郭知府也是致命的。” 徐湛静静的看着她,轻声道:“我原以为,佥事想将账本代为转呈圣上,却原来是想拿去与人做交易……” 关山月仿佛被人戳穿心事,剑眉一蹙:“这其中牵扯之广,你一介孺子又明白什么!” “我虽然不甚明白,但我知道你这是与虎谋皮!”徐湛垂下眼帘:“老师是什么样的人你应该清楚,他将名节看的比生命还重,这样的交换,等于让他舍弃清白苟且偷生,他不屑,不稀罕。” “蠢货!枉我不当你是那些酸腐书生……”关山月气愤交加:“你到底想要怎样!非得把他害死才肯罢休?” “何不……想办法让我面圣,介时我交出证物,先生的冤屈得以申诉,孰生孰死皆由圣裁,且不连累关佥事,岂不两全其美?”徐湛道。 关山月气笑了:“你以为皇帝是你们县官儿吗,想见就见?” “那就要看关佥事的本事了。”徐湛撂下一句话,翻个身倒在榻上假寐。 “你……”关山月气得瞪眼:“我真想掐死你!” 关山月正在气闷,两个穿红装的姑娘跑进来,在她耳边轻声嘀咕几句,只见她脸色骤变,床上的徐湛也顾不上了,气冲冲的破门而出。 还未走远,又折返回来,从怀中掏出一串念珠扔到徐湛身上,正是荣晋赠与他的,在受刑时不知去向,想是被人拿去交给了关山月。 “这是宫廷之物,你从哪来的?”关山月质问。 徐湛把玩着出神,喃喃道:“一位小友相赠,说将它示人,或可遇难成祥,可惜他们看了无数眼,甚至夺走了它,依旧不肯放过我……” 他说的自然是对他施刑的人,后来他也想明白了,这东西再厉害,也得碰上识货的人。 第35章 关山月 http://.biquxs.info/

两个姑娘名叫阿凝阿冸,武艺好人又机灵,快步跟在关山月身后,还喋喋不休的蹿火:“姑娘姑娘,快救救许姑娘吧,这么大好的年纪,命怎么那么苦,被生生逼得上吊啊!” 他们口中的许姑娘,是内阁次辅许攸的长孙女。许阁老是清流派之首,起先不肯依附冯芥一党,怎奈双方力量太过悬殊,冯芥稍有动作,他都会被折磨的死去活来。 一度处境危急的许阁老终于改变策略,事事顺应冯芥,不再与他争执,还将自己的长孙女嫁给冯芥的儿子冯夙为继室,从此亲手将亲孙女推入了火坑。 “人怎么样了?”关山月问。 “救是救下来了。”阿冸担心道:“可谁家夫人不行了,丈夫还跑去怀金湖逍遥的,着实气死人了。” 冯夙好女色,家里有几十房姬妾,婚后生活浑浊不堪,导致许家孙小姐积郁成疾,大好年华都在病榻上度过,如今更不知受了多大的气,竟要自缢轻生。 后院起火,家宅不宁,冯夙心烦意乱,这才跑到怀金湖“散心”。 关山月面沉似水,点上一应随从,吩咐备马,打算先去怀金湖,找冯夙算账。 天气终于转凉,但在怀金湖畔,老少爷们的心却是火热火热的,这里聚集了京城最大最好的青楼行会,张灯结彩,夜夜笙歌,火树银花,美如白昼。 才是傍晚,天边的红霞还依稀可见。 关山月在“瑶邰楼”前停下,挥挥手,带着七八名随从提剑闯入,惊坏了客人,姐儿们也暂收起莺声燕语,盯着她们手中的刀剑,显得花枝乱颤,楼下大厅里灯火氤氲,满室的杯盘狼藉,脂粉香腻。 老鸨从楼上赶来,曼扭腰肢,冲他们陪着笑谄媚道:“好些个俊俏的公子啊!快楼上请。公子们是稀客,来咱们瑶邰楼那是来对了的,我们可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大园子,桃花红梨花白应有尽有,还得看您的口味。包您流连忘返乘兴而归!” 关山月疑惑的蹙眉:“口味?” “可不是口味嘛。”老鸨挥挥帕子,浓郁的脂粉味几要将关山月熏晕过去。就听到老鸨指了墙上的牌子不厌其烦道:“体态丰腴的叫做‘娇荷’,鲜嫩欲滴的叫做‘蜜桃儿’,精俏伶俐的叫做‘采青’……” “够了!”关山月厌恶的撇了撇嘴。 “要不……”老鸨谄媚的说:“各来一份?” 姑娘们闻此脆声应着,楼上楼下窜将过来,将几人重重包围,扭捏讥笑。 关山月没见过这阵仗,只觉得浑身发痒,被苍蝇围上般的恶心,恼羞成怒,拔出手中的剑,随从亦跟着拔刀,喝退这些淫声荡语。 姑娘们一哄而散,有胆小的脸色苍白跌在地上,裙子都被踩破,露出一截白嫩嫩的大腿。 关山月揪过老鸨到跟前:“冯夙在哪?” 老鸨指着二楼:“在……楼,楼上!”却不说是哪一间。 关山月哂笑一下,领着随从上了楼,一间一间的将门踹开。一时间,二层楼发出阵阵羞赧的尖叫声、愤怒的咒骂声,桌椅打砸声。 老鸨指使出门报信的人,也被门外守着的千从卫拦住,打的很惨。 “公子……”老鸨追上楼来,跟在后面拼命的追她们,一面向后面无端遭殃的客人道歉关门,扶着栏杆喘息道:“公子,我,我说……冯大爷不在这里,在后院,听荷居。” 老鸨领他们到后面,远远的指了指,就见关山月踹门闯将进去,几个姑娘衣着狼狈抱头逃窜,躲在老鸨身后,紧接着听到里面传来扭曲的尖叫声,桌椅翻倒声,冯夙赤着膀子逃窜出来。 毕竟是年过不惑的中年人,又是个圆滚滚的胖子,哪里跑的过关山月,须臾间脸上已经肿成猪头。接着被逮住,几拳几脚从石阶上滚下去,摔得七荤八素,门牙和血磕掉在地上。 关山月追上来,一脚踩上冯夙的小腿,用力碾了两下,也不说话,抖抖衣襟,招呼众人离去。 徐湛吃过晚饭,看了会书,有仆妇进来帮他收拾碗筷,小莲也端着托盘进来,笑语盈盈:“这血燕窝是贡品,是我们姑娘亲自吩咐的。” 关山月的园子并不大,二十亩见方,凡能穿过垂花门的,从管事到侍卫,全都是女人,以示男女有别,因此整个院子里只有他一个男人,让徐湛很是难受。 “姐姐留步……”已经入夜,灯光有些昏暗,徐湛想要求多点一盏灯,话到嘴边却又改了口,试探问:“我想见你们佥事,不知方便否?” 小莲巧笑道:“姑娘吩咐,你有事便叫人通传,去花厅等她即可。不过……姑娘出去了,怕是要晚一些回来。” 徐湛沉吟一声:“知道了,我去前面等她。” “您自便。”小莲福了福身子,拿托盘出去。 瓷盏里橙红色的血燕窝缠绕了几朵雪耳,在灯下晶莹剔透,似乎放了冰糖,有些浓稠。耀眼的红色刺激了徐湛的神经,整整四天三夜了,他有种想杀人的冲动,虽然今天晌午因他死了三个,仍觉得不解恨,徐湛扬手打翻了杯盏,起来整了整衣襟便往外走,一路上果真畅通无阻。 但徐湛运气不佳,来到花厅时正遇上关山月,她怒气冲冲从外面赶回来,心情不是很好的样子,随行的少女们簇拥着她,为她除掉外衫和佩剑。 就听关山月嘴里正喋喋不休:“世上偏有这些个自暴自弃的贱人,姿色不咋样,眼睛还瞎!连男人女人都不分辨,还开什么买卖!” 阿凝阿冸一怔,原来是气这个。 “姑娘姑娘,别气了。”阿凝和阿冸围绕她开解道:“她们见过什么女人?庸脂俗粉罢了,咱们姑娘不光长得俊俏,举止又英俊威风,好比佘赛花、秦良玉那样的人,何必跟她们计较?” 关山月显然受用了,哼一声不做理会,余光撇到从偏院过来的徐湛,意识到愤怒狼狈的样子被这小子尽收眼底,恼羞成怒道:“你也想找死吗?谁准你四处乱晃!” 徐湛气笑了,这女人怎么喜一阵怒一阵的!也只敢在心里咒骂:妖人,变态!我愿意住在你家里啊?! 随从在她耳边低语一句,关山月暂咽下口气,冷着脸问:“有事吗?” “托您的事,不知有没有希望。”徐湛也冷着脸,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哪有那么容易?”关山月摇头叹息道:“到如今你还不相信我,不肯把东西给我。救郭大人,我比任何人都心切!” “关乎老师的生命,我当然不能相信你。”徐湛道:“何况你根本就是与虎谋皮,异想天开!” 关山月上下打量他,分明是一个半大的少年,冷笑道:“毛都没长全,我还用不着你来教训!” 徐湛亦冷哼道:“你瞧不上我,尽可以去折腾看看,你自己受人利用也就罢了,别害了我老师受累。” “你……”关山月攥紧拳头。 徐湛怪声道:“省省力气吧。总之,不让我见到圣上,就不要妄想看到账本。” “这么说,账本就在你身上。”关山月揪了他的衣衽。 “他们几乎扒了我一层皮,可曾找到过半张纸?”徐湛讥笑道,瞅瞅关山月抓着他衣襟的手道:“男女有别,佥事还请自重。” 关山月缓缓松开手,目光狠狠的盯着他:“不在你身上,就在你的同伙身上,我掘地三尺也会找到他们。” “您请便。”徐湛一字一顿道,然后抖抖袍襟:“若没其他事,徐湛告退了。” “屁大的孩子,还男女有别呢。”阿凝对着徐湛的背影嘟囔:“这小子太狂妄了,真该教训。姑娘何必跟他客气。” 阿冸也道:“世上竟有这样软硬不吃的滚刀肉,姑娘为他杖毙了三名小旗,他犹不肯将证据交给姑娘。” “他们阳奉阴违,擅专臆测,险些坏我大事,活该这个下场!”关山月咬牙道。 “他们……”阿冸轻呼:“难道,他们是督帅的人?!那就更杀不得啊。”所谓督帅,就是关穅。 “我平生最恨这样吃里扒外的东西,怎么杀不得?”关山月道。 “咱们背着督帅做这些事,督帅……督帅会发火的。”阿冸不自觉打了个哆嗦,显然关穅的威慑力比关山月大得多。 关山月瞪了这没出息的一眼,冷静下来道:“那小子说的也不错,冯芥等人太过阴险,不能尽信,怀王想保胡学士,皇帝都要答应了,终究是死在了诏狱里,我从始至终竟然一无所知。” 关山月叹息一声:“诏狱始终是父亲的诏狱,父亲偏向冯芥,处处与他们方便,他们无需与我做这笔交易,也能得到徐湛,逼他交出账本,然后弄死郭大人,何况我现在打了冯夙,他们还会兑现承诺吗?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罢。” “咱们去劫狱?!”阿凝兴奋道,接着被阿冸重重踩了一脚。 “蠢货!”关山月厉声呵斥:“再敢胡说八道,我就剜掉你的舌头,省得惹祸。” 阿凝和阿冸竟生生打了个寒颤,关山月可不喜欢说笑,说得出便做得到,她们得宠又怎么样,只有徐湛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才敢急赤白脸跟她较劲。 阿冸迟疑道:“难道真要让他面圣,陛下肯见他?” “我去求怀王殿下。”关山月道。 “姑娘,”阿冸轻声道,“属下须得提醒姑娘,咱们今天打了冯夙,又要去见怀王殿下,救郭大人,东宫那边会怎么看?督帅知道了,又该怎么交代?” 关山月有些崩溃,扶额趴在桌子上,将脸埋在双臂间。阿凝阿冸听到轻轻的抽噎声,对视一眼,纷纷无奈的摇头,不知让徐湛看到,会不会惊掉下巴。 第36章 父女 http://.biquxs.info/

荣晋得知胡之问殁在狱中的消息,并没有皇帝想象中的失态,仿佛早已预料到的,甚至先去慈宁宫给皇太后请过安,又去乾清宫见了父皇一面,便随关穅到诏狱去了。 他看了眼胡之问的尸身,寿衣已经穿好,又有专人上过妆,遮盖了脸上的伤口,抹得惨白,尸体露在外面的部分,只有颈上有一段刺眼的青紫色勒痕,仿佛正是致命的伤口。 荣晋突然掩住口鼻,奔到屋外去,一阵阵干呕,他这些天食欲不振,仅吐出几口酸水,痛苦的宁紧双眉,嘴里念叨着什么。 随行的太监们慌了手脚,抚胸拍背的一通忙活。 而荣晋嘴里的话,只有胡言听了明白:“我害了胡师傅……” 胡言捏了捏荣晋的手心,示意他冷静下来,不要乱说话。 没有人愿意在宣抚司的诏狱逗留,荣晋一行人也不例外,只派人去宫里回了话,竟自回到怀王府养伤去了,似乎在跟皇帝赌气,或在跟这个世道赌气。 害的皇帝总有些怅然若失,觉得愧对了他,命人去怀王府传话好好养伤,这个月不必上朝,为哄他开心,太后还赏赐了几样西洋来的趣物。 怀王殿下回朝,王府属官获释,致使怀王府这几日门庭若市,各路文武官员纷至沓来,他远在封地的哥哥们也要派人来问候,不过他混身伤痛,多数是胡言替他迎送。 关山月来了,要见荣晋,下人们赶紧将她领去内宅,她在京城里跋扈惯了,许多官员勋贵都吃过她的欺负,上奏弹劾屡次被皇帝留中后,就再也没人敢阻拦她。 荣晋正侧卧在大榕树下的一张躺椅上乘凉,只穿一身薄宁稠衫子,斑驳的树影洒在脸上,更添几分恬然的味道。他正为胡之问的事情闹情绪,在家里静静的当他的小王爷,不哭不闹不出门,便更能让父皇和祖母为他担忧。 关山月见他这幅鬼样子,头疼的要命,求他安排一个无名小辈面圣,简直开不了这个口。幸好她带有徐湛的念珠。 她一眼便能看出,这串红珊瑚珠来自海外,天下仅此一串,是皇太后最喜爱的饰物,后来赏赐给了她最心爱的孙子做生辰礼物,这个孙子就是荣晋。 到正午时分,徐湛正在看书,关山月便从外边回来了,着人将他押起来塞上马车。 “小子,算你运气好,怀王殿下肯帮你。”关山月冷声道:“郭大人的生死都掌握在你的手里了,你最好机灵些,别再干蠢事。” 徐湛心里一颤,说不出的激动和欣喜。临走前还探出头来说:“关佥事分明是个热心肠,何苦整天冷着张臭脸。” 关山月拎起手中的剑,朝他脑袋上一挥,幸而徐湛躲得快,剑鞘抽在车壁上,抽掉一大块漆皮,掉下几块木屑。 徐湛吓得一身冷汗,心里为先生祈祷,今后千万别跟这人妖扯上半点关系才好。 徐湛的马车从后门离开,刚走不到半个时辰,关穅就来了。 毕竟不是亲生父女,为了避嫌,他很少踏进关山月的住处,两人说话也多是在前堂,今天竟领着一众千从卫,气势汹汹杀到关山月的园子里。 “父亲。”关山月迎上去见礼,却见关穅面色铁青,也不理她,一个眼色,身后的千从卫四散开来,挨门挨院的搜查起来。 关山月心里一惊:“父亲这是……” 话音刚落,就听院子里的女侍从们,和千从卫们纠缠撕扯起来。她们平日里待遇优厚,骄纵的很,岂能容许自己的房间被男人糟蹋。 关山月忙大声制止,命她们出来集合,配合搜查。 关穅见她不怕搜查,疑惑道:“你在耍什么花样?我接到消息,那小生员就藏在你这里,你是自己交出来,还是我给你掘地三尺找出来?” “什么小生员,是谁跟父亲胡嚼,诋毁女儿清白!”关山月恼怒道:“这园子里哪有什么男人?” “你还知道女儿家的清白?”关穅劈头盖脸的训斥:“怀金湖是你能去的地方?还敢殴打朝廷命官,我看你是活腻了!” “殴打冯夙我认,那也是他活该倒霉。”关山月嘀咕。 “别避重就轻了,”关穅道,“你前几日杖毙了三名小旗,还欠我一个解释呢。” 关山月一时无语,关穅命人里里外外的搜,真是掘地三尺也没能找到徐湛的身影。 关穅瞪了关山月一眼,郁怒道:“去诏狱传令,将犯官郭淼转到地牢。” “父亲……不行!”关山月急了,地牢是关押大奸大恶的地方,像十八层地狱一样黑暗腐臭,还会受尽折磨,生不如死。最关键的是,地牢由父亲亲自掌管,她鞭长莫及。 “还真是旧情难忘啊。”关穅冷笑。 “不,我早已死心了。”关山月颓然道:“女儿知道……他是必死无疑的,女儿不作他想,只想留给他最后的尊严,请父亲成全。” 关穅盯着她的眼睛,目光灼灼,父女俩虽没有血缘,眼神却是极相似的。 “你最好给我死了心,别再动什么歪心思,异想天开去救他。”关穅狠狠的说:“与东宫作对,就是与满朝文武作对,就是在找死!” 关山月见他松了口,心里一喜,抢先道:“谢谢父亲。” “都说女生外向,原来我的女儿也不能免俗。”关穅叹息一声:“你父亲是千从卫,同其他文武官员不同,只能风光这一朝,看看历代指挥使的下场,我也从不报任何幻想。但若皇帝百年之后,我有幸不必祸及子孙,全都要依靠新君和满朝文武。你能明白吗?这都是为了你,和你的两个兄弟。” “父亲……”关山月方要说话,有人过来打断他们:“督帅,后门外有车辙印。” 关穅深深望一眼关山月,后者眸光乱撞,不再有往日的乖张。 第37章 怀王府 http://.biquxs.info/

此时,侥幸躲过关穅搜查的徐湛,业已到达了怀王府南门,又名端礼门。 他早在书上见过亲王府的规制:周长是三里三百零九步五分。东西阔一百五十丈二寸二分,南北长一百九十七丈二寸五分。彼时算过,惊讶一个府邸竟有五百亩大。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气势宏伟,金碧辉煌,四周围绕高大的城垣和四个城门,饰以青色琉璃瓦,丹漆金涂铜钉,规模布局上俨然是紫禁城的缩影。 进入南门后,沿着笔直的御道又行了许久功夫,徐湛知道规矩,从进入王府后,就不再敢打开车帘四处乱看。马车又过了一道宫门,才在关雎殿前堪堪停住。 下了车,低头跟随引路的太监去见怀王殿下,关山月拿走了“荣兄”送他的手串去找怀王,他就是再蠢,也该猜得到那日在船上见到的少年就是七皇子怀王殿下。这个认知将他自己吓了一跳,看得出他不是凡人,却想不到竟是个亲王。 此时荣晋正侧躺在书房的躺椅上看书,因为贪凉,书房里房门紧闭,搁了好几盆冰,徐湛前脚迈进来便倏然感到清凉,在夏天,冰是种很奢侈的东西。 徐湛也不敢乱想乱看,伏地叩首,给怀王见礼。 荣晋抬起头,将手里的书本倒扣在桌上,喜盈盈的道:“快快起来吧,小,别来无恙啊!” 徐湛这才站起身来,抬头看他,做目瞪口呆状:“你不是……不是那天在船上的……” “正是本王,想不到吧。”荣晋得意道。 “想不到,竟是怀王殿下!”徐湛躬身一揖,装作一副吃惊样子,以满足他的恶趣味和虚荣心。 “你也欺骗了我啊,说什么父兄被抓,我回来一琢磨,不对呀,商籍不能应举,你却是个生员。”荣晋排揎道:“所以你也别不舒服,咱们扯平了!这串念珠,我也要一并收回。” “那是殿下明察秋毫。”徐湛歉疚的笑笑,余光瞥见书案上倒扣的《促织经》,微微一怔,大白天的不做正经事,竟然在看虫经? “别像他们那样奉承我,我厌倦死了。”荣晋压麻了胳膊,换了个得劲儿的姿势:“就像在船上那样,谈天儿、打马吊,我便喜欢的紧。” 徐湛心想这不废话么,谁不喜欢天天吃喝玩乐。想来这小王爷被皇家规矩约束的紧了,才会贱兮兮的去向往常人的生活,只觉得轻松刺激,却忽略了寻常百姓的疾苦无奈。 “殿下,礼不可废。”徐湛调笑道:“何况殿下肯出手相助,就是徐湛的大恩人,今后愿为殿下牵马缀凳,赴汤蹈火。” “瞧你这小身板,赴汤蹈火就免了。”荣晋调侃他道:“我本不太熟识郭知府,尽是冲着你这份情义,何况我答应过你,拿出念珠便尽量帮你。” 徐湛敛笑认真道:“多谢殿下。” 荣晋怅然若失的感叹:“你可知道,不久前我也企图去救我的老师。只因我一时任性,结果适得其反,成了他的催命符……” 徐湛听得心里微颤,张张口,不知该怎么接话。 “不提这个了……”荣晋叹口气,转眼又恢复了常态:“你先下去休息吧,这几天安下心来歇着,我让人教你面圣的规矩。我么……身子不太爽利,等几天自会帮你安排。” 徐湛不敢再多说什么,再次谢恩,被小太监引下去了。 荣晋目送徐湛离开,心情突然好了很多,扶腰撑起身子,重新拾起那本虫经琢磨了一阵,认真道:“胡言,去给孤找几只小虫来。孤要玩物丧志了!” 胡言蹭蹭额头上的汗:“我的好殿下!这才入夏,上哪找它去啊。” “找不到啊……”荣晋眸光一转:“那就在院子里搭个鸡舍,找几只好鸡来。还有,十三叔前日送我的三个东瀛美姬,退回去了吗?” “退是退回去了,但岷王没收,在外面置了座宅子,说给殿下留着……”胡言冷汗已经湿了一身,也不知荣晋要搞什么鬼。 “留着?世上事最悲不过美人迟暮,万万留不得。”荣晋不容置喙道:“快快接进府里来!” 此后,徐湛陪着荣晋玩耍了几日,白天打牌下棋,无所事事,夜晚对诗猜字,畅舒胸意,徐湛虽没出过韫州,见识却并不短浅,除了饱读诗书外,都归功于郭淼一年来的历练,荣晋与徐湛投机的很,从小又缺少玩伴,当下便舍不得放他走了。 恰是夏意浓浓的大好时节,花园里花开似锦,凤舞蝶闹,姹紫嫣红,荣晋拉徐湛在榆阴下乘凉对弈,荣晋与他的父亲不同,靖德皇帝喜欢波诡云谲的黑白之道,而荣晋更喜欢象棋,楚河汉界分明,可以畅快淋漓的拼杀,简单粗暴够刺激。 徐湛很是无奈,几天相处下来,觉得荣晋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他学识广博,心智健全,唯有脾气,过于任性自我,浑然不像在宫廷里长大的皇子。 “我听说,你弄死了三个千从卫?”荣晋随口问。 “关佥事说的?”徐湛抬了抬眼,很快又将注意力转移到战局上:“她这是把帐都算我的头上了。” “不要紧,杀了就杀了。”荣晋咧嘴一笑:“说明你够胆量,我没有看错人。” “殿下……”徐湛一头黑线。 荣晋趁他走神,吃了他一子,顿时心情大好,豪爽道:“有我罩着,看谁敢动你分毫,宣抚司衙门给他拆了去。” “是是是,英武无过殿下。”徐湛笑道,喝了口茶反问荣晋:“来了有几日,却也不见殿下读书?”这是他狐疑好几天的问题了。 “哦……”荣晋脸色耷拉下来,仿佛被人戳中了痛处:“府里的师傅跟侍读都被下了诏狱,前儿刚放出来,还在家中休养呢。” 徐湛很惊讶,却也没敢再问,就听荣晋徐徐道:“我跟你提过的胡学士,上书弹劾冯党十大罪状,指责朝廷卖官弼爵、贪墨无度,致使国库空虚,财政赤字,以至各省赈灾不力,灾民遍地,民不聊生。父皇大怒,着千从卫将他打入诏狱,我求情不得,一怒之下离京出走了。父皇迁怒他们,将他们统统打入诏狱。” 徐湛惊得倒吸口气,却原来他们搭乘的韫州到京城的官船,是用来押送怀王的。 “父皇怀疑胡学士的后台是许阁老,这是给他下马威呢。”荣晋苦笑:“父皇用许阁老制衡冯阁老,用怀王府制衡东宫。从我封王开府后,他们之间的争斗就没有停止过。一个我,一个太子,总被卷在其中里外不是人。太子分明是我一母同胞的兄长,如今却连话也说不上一句了。” 徐湛不敢说话,既不能指责皇帝,又不能反驳荣晋,只能静静听着,感叹着当今朝政中最核心的漩涡,他的老师郭淼,就是这么莫名其妙的卷了进去,无力申冤,无处辩诉,亦不知前路是生是死。 “做人难,做皇家人更难……还不若生在寻常人家,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劳力不劳心,不失为一桩美事。”荣晋说着,连下棋的兴致都没有了。 “殿下此言差异,”徐湛抿嘴一笑,“稼穑之辛苦,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身力气百身汗;商贾之艰难,货殖生资以致富,费尽心机,惨淡经营:这样的辛苦,是世人皆知的……就连我这等一心求仕的读书人,皓首穷经终不得志的也有很多,科举之路着实艰辛。” “听你这一说,真不知做人的意义何在了。”荣晋笑了:“说到读书,我一直有个疑问,当今供得起子弟读书的大都不是贫寒之家,以你的学识谈吐,家教该是极严的,你来京城,父母没有阻止吗?” “……”还是第一次有人正面提及他的父母,徐湛怔了一怔,还是坦然道:“家母在我出生前就过世了。” 荣晋张了张嘴,总觉得哪里不对。饶是他再好的脑子也想不清楚,毕竟棺生子的事情并不普遍。 “我父亲……”徐湛想到林知望,心里平添了几分繁杂,“在外做官,把我留在老家念书,不曾见过几面。”的确没见过几面。 荣晋点点头,还未置词,便有许多太监宫女穿过花园,行动慌张,见到荣晋二人,为首的太监趋步过来磕头:“惊扰了殿下,奴婢们万死。” “怎么回事?”荣晋不满。 “后面有两位美人打起来了……”太监小声道。 荣晋烦躁的挥退他们,端起凉茶饮了一大口。 王府里整日有美女进进出出,有本土的,也有日本的,朝鲜的,荣晋却不理会她们,任她们整天在花园里吹拉弹唱,莺歌燕舞,时而因争奇斗艳打将起来,漂亮的脸蛋挠的满是血痕,搞得王府上下乌烟瘴气。胡公公快要急哭了。 徐湛也实摸不着头脑,忍不住问:“殿下到底作何打算?将这些美女姐姐接进府里来,又不碰她们,难道……”你不行? 荣晋瞬间读懂徐湛的心思,狠狠的剜他一眼:“孝静元皇后年初崩逝,本王身上带孝,三年不近女色!” 徐湛感到一阵恶寒,讪讪的点头,看不出,荣晋还是个孝顺的孩子。 第38章 面圣 http://.biquxs.info/

根据徐湛提供的线索和暗号,荣晋派人找到了郭莘和何朗,安排两人来到王府,与徐湛见了面。自从徐湛失踪后,何朗懊恼万分,追悔莫及,数次要回林府求援,又几次理智下来,徐湛反复告诫他们,保护账本不许轻举妄动,何况对方的目的在于证物,证物出了意外,徐湛才真的有危险了。 看他那张将要滴血的脸,徐湛哭笑不得,图纸和账本都在他的身上,也不敢招惹他,只能如对待长辈一般,好言好语侍奉着。 荣晋连日来荒唐的谬行终于传入皇帝耳朵里,龙颜大怒,令王礼去怀王府,奉旨申斥:圣人曰,人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你身为荣家子孙,当知道谨言慎行,垂范天下……再敢玩物丧志,胡作非为,不是喜欢江南吗,朕即刻送你离京就藩。 王礼传旨回来,向皇帝复命:“怀王殿下说:‘王府园子里的睡莲和万寿菊开了,姹紫嫣红甚是好看,儿臣伏请圣驾,亲临赏花。’” 皇帝听得一头雾水,往常的荣晋骄纵的很,几句重话都承受不得,今天竟不是顶嘴不是认错,邀他过府赏花? “只有这些?回话时是什么神态?”皇帝问。 “怀王殿下……哭了,哭了有一会说要见父皇,奴婢们劝他好好答话,莫要对皇上不敬,他才说要邀皇上去赏花。”王礼小意道:“跟皇上赌气这么多天,想是知道怕了,要跟您‘言和’呢。”这句话值一万两,已付。 “言和?”皇帝嗤笑出来,觉得颇有趣,除了他这小儿子,怕还没人敢跟九五之尊谈“言和”呢。又仿佛看到荣晋那张委屈无辜的脸,几时真有个认错的样儿啊,倒像是整天遭后爹虐待似的。有几天没见了,倒真想去看看他。 “这几日天气好,皇上最近也格外辛苦,不如……出宫走走?”王礼试探着问,这句话值二万两,已付。 皇帝乜他一眼,笑骂:“老东西,谁借你的胆子!” 徐湛看到有大太监奉旨申斥,荣晋伤心惶恐做作一番,邀圣驾过府赏花,这才略看懂荣晋的欲擒故纵之计,惊叹他敢跟皇帝耍心机的同时,也对他的小手段佩服的五体投地。 午后,徐湛得空小憩了一会,被小太监喊醒,郁怒得很。自从踏上来京的路程,他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即便睡着,也是噩梦缠身,常常夜半惊醒,冷汗湿了一身。 没有留给他清醒的时间,一众太监宫女将他推到厢房,扒光了衣服扔进木桶里沐浴,水里掺了牛乳和花瓣,徐湛却只觉后背上的伤口被烫的又疼又痒,好容易熬到结束,换上一套崭新的白色儒衫,衣服上散发着淡淡的沉香味。 徐湛问什么,也没人支应,大抵也猜得到,这回真的要见驾了。 待徐湛收拾停当,荣晋早已在门外等候,甚至紧张的在门口踱步,看到他便迎上来,面色惶恐似如临大敌:“准备好了吗?” 相传当今陛下圣心独具,喜怒无常,徐湛看他这样子就可见一斑,这哪是见亲爹啊。 “发什么愣,也有你怕的?”荣晋奚落道。 徐湛心里直翻白眼,你都怕成这样,何况是我。 算一算,林知望是他这辈子见过最大的官了,又岂是皇帝能比的,听说殿试都不一定见得到圣驾。他幼时曾幻想金榜题名那天,金殿传胪,方能见到圣驾一面,该是何等的荣幸。谁知让怀王几滴眼泪便召之即来了。 “我跟你说话呢!”荣晋急了。 “当然……害怕了。”徐湛一句话漏了底气。 “我还当你天不怕地不怕呢。”荣晋鄙视的目光看着他,宽慰道:“不妨事,皇帝同咱们一样,都是人。胡言跟你说的规矩忌讳都记住了,就无妨。” 荣晋又嘱咐了几句,便忙他的去了。徐湛则在太监们的带领下去了园子深处,垂柳掩映的地方有一副石桌凳,他要掩身在此等候圣驾,心里不禁扑通通的狂跳。 一番折腾,天色已近黄昏,皇帝果然来了,在关穅父女和王礼的陪伴下,来到王府北苑赏花,阖府上下无不噤若寒蝉,皇帝从没去过儿子们的府邸,去东宫的次数也少得可怜。 皇帝随口问:“听说,山月把冯夙给打了?” 关穅瞪一眼关山月,轻斥道:“不知死活,还不向陛下请罪!” “行了行了。”皇帝挥手阻止他,半开玩笑道:“年轻人脾气冲,冯夙也是太过,听说他后院里姬妾,比朕的后宫可丰富多了……” 荣晋此刻显得很乖,静静跟在父皇身后,不怎么吱声。 皇帝似笑非笑的问:“今儿这是怎么了,没什么话想对父皇说吗?” 荣晋一凛,他可没有关山月的待遇,赶忙上前跪了,局促道:“儿臣知错。” “知错知错,既然知错,因何明知故犯?”皇帝蹙了眉,声音也变得严厉。 “儿臣……真的知错了,”荣晋声音里已经带着哭腔:“儿臣再也不敢忤逆父皇,任性胡为了。儿臣还想留在父皇身边,孝顺父皇和祖母。” 皇帝听着心疼,也觉得赶他出京就藩的话说的太重,板着脸问:“身上还疼不疼?” “不,不疼、……”荣晋有些羞赧,瞄一眼父皇身后的人群,王礼正拿手中的拂尘驱赶蚊子,关穅假装困觉,关山月盯着树梢上一直嘶鸣的蝉出神,一众太监侍卫惶恐尚且不及,没那个胆子听他们父子说话。 “不是逛园子吗,还跪在这里作甚?”皇帝笑骂。 荣晋这才面露笑容的起身,指指远处的湖水,莲叶已铺满湖面,在风中轻轻摇曳:“父皇这边请。” 而徐湛此时正藏身在垂柳后面的石凳上,面前摆了一副《莲香图》:几片莲叶在微风中卓然伸展,疏影中一朵洁白的莲花悄然绽放,画风分明清丽淡雅,却又明艳含情,带有蓬勃之势,让人怦然心动。 没有落款和私章,但一看便是大家手笔,术业有专攻,徐湛于丹青一道仅仅只是入门,绝对画不出这样的作品,胡言却将它往徐湛眼前一摊,命他以莲香为题,在花纸上题诗一首。 徐湛一头雾水,依交代在画上题诗:盈盈睡态枕秋华,不尽风流写晚霞,信手拈来无意句,天生韵味入王家。 最后一笔写成,忽听一声呵斥:“什么人,竟敢惊扰圣驾!” 惊得徐湛险些掉了笔。起身一看,众人的簇拥下,一身明黄常服精神健烁的老者,不是当今圣上又是谁个。 “愣着作甚,还不见驾!”身后的胡言轻叱他一声,伏地叩首。 徐湛方反应过来,撩襟跪下叩首:“草民参见陛下,万岁万万岁。” 皇帝面露疑惑,园子里该是清了场的,怎么有个少年在这里作画? “父皇,这是儿臣在韫州结识的伴当,见他很有几分才情,许他在园中作一副《莲香图》献给父皇!”荣晋笑靥飞绽,露出几分小儿女的娇痴。 听说是荣晋的伙伴,爱屋及乌,皇帝缓和了脸色:“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草民徐湛,韫州人氏。”徐湛不敢抬头,恭声道。 “韫州徐湛……”皇帝沉吟一声,忽而道:“你就是去登闻院替郭知府喊冤直诉的生员?” 徐湛心里一惊,万没想到皇帝还记得他,受宠若惊的同时,先前想好的说辞也全部作废了,显得更加诚惶诚恐。俯首道:“正是草民。” “小小年纪,蛮有几分胆魄。”听不出皇帝是夸赞还是嘲讽,徐湛顿时冷汗涔涔。 想到抚养堤工程的倒灶事儿,皇帝原本温和的脸色凝上一层霜,当即吩咐道:“众人回避,朕有话要问他。” 关穅领旨,带领所有人退去几十仗远,一时间视线范围以内,只剩下荣晋、王礼和胡言几位。 皇帝坐在石凳上,若有深意的瞄了荣晋一眼,令后者噤若寒蝉,乖乖立在身后侍候。 “信手拈来无意句,天生韵味入王家……”皇帝玩味的品读徐湛的新作,欣赏那副找抢手代做的莲香图,徐湛吓得肝颤,这可是传说中的欺君之罪? 皇帝对诗画未置可否,只看徐湛虽年纪轻,却生的眉颀面秀,一手好字隽秀有力,想是有名师指点,转而抬起头问他:“师从何处?” 仅是随口一问,万人之上的气势尽显,果然与常人不同,徐湛忙规矩的低着头回答:“原韫州知府,郭淼大人。” 皇帝顿了顿,又问:“多大年纪?” “十五岁。”徐湛回答,今天是七月七,七月九日,是他十五岁生辰。 “初生牛犊不怕虎,此话诚不我欺。一个小小生员,仅仅几天折腾的声名满城,着实让人佩服,朕之所以将诉状暂压,就是要观察,你是否在沽名钓誉。”皇帝理所应当的说。 徐湛心里当然知道斤两的:他老人家是一国之君,日理万机,忘了就忘了吧,能够找个理由搪塞他,已经是给他天大的面子了。 皇帝说他沽名钓誉就是沽名钓誉,圣上没有提问,徐湛就不能辩解,是胖公公胡言对他耳提面命的敬告。 “而今看来,你不是沽名钓誉,是年少无知!”说着,皇帝又瞄了荣晋一眼,吓得荣晋又是一凛,这才对他道:“不是要击鼓直诉吗,朕就在你眼前,说吧。” 徐湛这才敢开口,声情并茂道:“陛下,草民宁愿真无知,也不愿装糊涂,眼看着老师被平白构陷,反而作壁上观,当做若无其事。” 皇帝讥笑道:“为郭淼喊冤,你知道他的罪名吗?” “抚阳工程决堤,老师有失职之过。”徐湛道。 “幼稚,”皇帝不耐烦道,“数万万百姓流离失所,八十万两白银付诸东流,岂能用‘失职’二字一概而过?” 徐湛恭声道:“请陛下给草民片刻时间,草民有证物呈上。” 第39章 君前奏对 http://.biquxs.info/

何朗被带过来,被千从卫拦在几十仗开外。皇帝示意徐湛过去将证物取来,竟不让任何人经手。 王礼捏着嗓子警告他:“你可悠着点,敢在圣驾面前妄动,会被乱刀砍死的。” 徐湛答应着,亲自取了过来,回到在皇帝面前跪好,将证物双手呈上,王礼接过来,放在皇帝面前翻开。 徐湛朗声道:“这是抚阳堤工程的账本,共三本,一本是韫州府衙在案的出账本,一本来自负责采供材料的商贾,最后一本是本府推官查实录写的专银最终流向。另有抚阳堤工程的造价图纸一册,伏请御览。” 园子里霎时间安静下来,只有间或的蝉鸣声和王礼翻动账册的声音。 徐湛心里苦不堪言,跪在这青石地上已经很久了,夏日里衣服轻薄,膝盖疼得发麻,微微挪动一下小腿,膝盖恢复知觉,疼的更甚。 荣晋站在皇帝身后,看到他苦大仇深的脸色,用眼神示意他忍一忍,莫说是他,就是冯阁老、许阁老那么大的年纪,该跪着的时候也不能含糊。 又强忍了盏茶功夫,便听皇帝一掌拍在厚厚的账本上,一向谨慎的他,若非怒到一定份上,绝不会用手碰来历不明的东西。 荣晋看到父皇发怒,眨闪着眼睛犯疑,这些东西他也没见过,不知是什么内容,将父皇气成这样。 “你可知道,八十万两专银最终流向了哪里?”皇帝问荣晋。 荣晋轻声道:“儿臣不知。” “呵。”皇帝怒极而笑:“朕倒是看看,太子还有什么解释?” “父皇,专银最终流向东宫?”荣晋惊讶道。暗自奇怪,自己尚不缺这点钱,太子怎么会犯这样的错? “八十万两专银,用在工程上的不到三十五万两,剩余的大半,都流进冯夙等人的腰包,真是罪大恶极,无法无天!”皇帝愤恨的说。 “父皇,冯夙等人,并不代表东宫啊。”荣晋小意提醒道,只有他有立场也有胆量为太子求情,何况他们是兄弟,他不得不求情,这也是皇帝喜欢他的原因,满朝官员自揣心事,后宫妃嫔各有计较,只有儿子是自己的,意见相左时敢对他直言,挨打挨骂也不记仇,知道错了就必会明白他的苦心。 皇帝深深望了荣晋一眼,似乎有话要说,又碍于有外人在,不便说出口。 一眼扫过去,皇帝也终于感受到徐湛的存在了。缓了缓脸色对徐湛道:“傻小子,你可知道这样做的后果?” 听到皇帝叫他傻小子,徐湛松了大半口气,摇头佯装无知:“草民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你这三本帐册,得罪了半数以上的朝臣,你说有什么后果。”皇帝难得有耐心:“你是生员,才学胆识都算人中翘楚,迟早要入仕为官的,这一番折腾下来,将来在官场上可谓寸步难行了。你不害怕吗?” “陛下仁慈,草民只是一介生员,陛下尚且为草民的前途担忧。郭大人是陛下的干吏,是大祁的忠臣,若说怕,草民更怕陛下被浮云蔽日,做出不得已的选择;怕老师无故代人受过,含冤而死。所以为了这些证物,草民历经万难,出生入死,终于得见天颜,雷霆雨露都交予陛下圣心□□,无论结果如何,起码无愧于良心,因此如果再有一次,草民的选择依旧不会变。”徐湛的话,掷地有声。 荣晋几乎想要给他挑个大拇指,这厚脸皮的功夫,直逼古稀之年的冯阁老了,冯阁老是谁,伺候皇帝的年份比徐湛的岁数都大。 “不撞南墙不回头!”皇帝果然有了些笑意:“年轻就是好啊,想得简单,做事也有冲劲儿。” 皇帝年轻时就是个轻狂的性子,所以他喜欢意气风发的少年,就像厌恶太子,喜欢荣晋一样,据说荣晋与皇帝年轻时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倔强任性,敢作敢为,在皇帝老爹眼里这些都视为优良传统。 “喊他们过来,传膳吧。”皇帝起身,让王礼将证物收好带回宫里:“今天的晚膳不回宫了,就在你府里吃吧。” 这话是对荣晋说的,荣晋赶紧躬身道:“儿臣叨天之恩,谨陪父皇用膳。” 皇帝笑笑,又吩咐徐湛:“你起来,陪朕一起用膳。” 徐湛惊讶的张张嘴:用膳,御膳? 胡言赶紧呵斥他:“发什么愣,还不谢恩!” 皇帝并不着恼,换谁碰上这样的好事都得怀疑是做梦,关穅却过来了,凑在皇帝耳边说了几句话。 “林知望?”皇帝略一蹙眉:“他还在北漠使馆驿么?” “今天应该在府上,闭门思过呢。”关穅回答。 “让他来怀王府领人吧,小子太胡闹了,浑然不像他的儿子!”皇帝说。 “遵旨。”关穅转身就走。 “等等。”皇帝喊住他:“罢了,你先下去。” 皇帝望一眼徐湛,觉得有些好笑,促狭之心顿起,直截了当的问:“令尊姓林,你怎么姓徐呢?” 徐湛本就膝盖疼的站不稳,听了这话险些摔倒!冷汗湿了一背,脱口而出的解释:“回陛下,家母去世的早……为纪念先母,徐湛随母亲姓。” 御膳是个什么滋味,徐湛也记不得了,只觉得这是此生吃过的最痛苦的一顿饭,凡事只要扯到皇帝身上,就变得复杂多了,只是吃个饭,大内侍卫将整个启明殿森严的戒备起来,任何闲人不得出入,一派如临大敌的样子,使徐湛更加心绪不宁,如坐针毡,还要强装镇定,应付皇帝间或蹦出的刁钻古怪的问题。 晚膳是由内监从宫里面送出来的,据说许多是太后亲口吩咐的,荣晋最喜爱的膳食,并非怀王府的膳房做不得一顿御膳,只是为了表达对爱子的疼爱和安抚。徐湛看着分外不解,人家都说天家无父子, 用膳时间漫长的让人崩溃,皇帝用罢晚膳,已经是傍晚了,荣晋搀扶着他,到偏殿去歇了一会,徐湛亦步亦趋的跟着,隐隐有些不安的感觉。 从正阳门进入中城区,就是棋盘街,竟日喧嚣,百货云集,十分繁荣,沿街道往东走二里许,是一道胡同,曲径幽长,大有闹中取静的意思,里面只住了三户人家,门楣的规制都不低。 只见最里面的一户人家门扉大开,一众马车侍卫、丫鬟仆妇已在外面等候,门里一群人簇拥一位老妇人出来,正七嘴八舌说这话,掩饰不了的神色匆匆。 左右搀扶老夫人的正是林知望和幼弟林知恒,身边跟的是妻妾和孩子们,天色已暗,这一众家眷要在天黑之前到达西郊的庄园,因此行动比较迅速。 “怎么非得今天走呢?”老太太问。 “襄儿吵着热,非得今天去。”林知望毫不犹豫将罪名移加到大女儿身上。那叫做襄儿的女孩,十一二岁年纪,忽闪着大眼睛,躲去了人群后面,似乎想用行动证明自己的清白。 老太太知道,每当朝中时局不稳定,林知望都会将家眷送去京城西郊的庄园里过一段时候,送走了,便可以放开手脚做事,不再有后顾之忧。这是林知望最聪明的地方,引得朝中不少官员都来效仿。 将家人们一个个送上马车,跟管事的下人反复交代几句,林知望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四下一看,看到藏在人群后探头探脑的小丫头。 “襄儿,过来!”林知望轻斥一声,将她捉到马车前,抱上车。冲车里相同大小的男孩交代:“林旭白,看好妹妹!” 细细的看,旭白和襄儿十分相像,这是一对龙凤胎。 送走家眷,家里便只剩下他和五弟知恒,林知望顿时感到轻松许多。前些天一直在忙和谈,不过今天清闲了,他因为和谈中“言语不当,有失国体”被人弹劾了,按规矩要上折自辩,请求致仕,然后乖乖的停职回家反省。 “大哥,”林知恒目送车行远去,问,“自辩的折子写好了?” “嗯。”林知望望着胡同的尽头:“不妨事,是许阁老有意让我避开和谈。” 放在前朝,和谈是最寻常不过的,但是在大祁,和谈是件出力不讨好的事,大祁对外政策强硬,又有不和亲,不赔款,不割地的祖训,谈判桌上根本没有谈资,只有“免谈”二字,因此无论和谈成败,负责人都得挨骂,不利于风评。 况且,大祁的言官们一向勤奋的很,都是被这不阴不阳的皇帝逼出来的,为了广开沿路,朝廷给御史们定了年度指标,达不到指标就会影响期满考核,不过,如果说了什么皇帝不爱听的,像胡之问学士一样触到龙鳞,下场也会很惨……因此被弹劾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只要不涉及大奸大恶的罪名,通常不会受到影响。 “小侄儿找到了吗?”知恒又问。 林知望摇摇头:“并没有消息。” 他从使馆驿出来便听说了徐湛的事,愤怒的同时更多的是担忧,已着人暗中打听了三日,也不曾找到这个不知死活的小子。 “徐湛的事情一传开,就有许多人慕名想去见他,可惜我早先不知道……”林知恒懊恼的叹气,现在说什么也晚了。 “母亲知道。”林知望喃喃道,他对老太太说起过徐湛的事,母亲的态度很是模糊。 林知恒一愣,想替老太太辩解一句,比如久居深宅不知晓此事,可老母亲一向耳聪目明,交友甚广,也时常翻阅邸报,京里的消息灵通着呢。 林知望拍拍他的肩膀,大街上不是谈话的地方,兄弟二人很快进了门,朱色的大门关闭,露出门楣上的祥云花纹,大门上挂有一副对联: 不多时,一辆马车驶进胡同,赶车的车夫技术很好,安静平稳的停在林府门前。 开门的小厮机灵,一眼便看到车上悬挂有“怀”字的防火灯笼,忙恭敬的相迎。 车夫说:“我家主人奉命送府上公子回来,烦请通传则个。” 公子,此刻应该在去西郊庄园的路上啊,小厮纳罕,嘴里却应着:“请上客稍候,小的这就进去通传。” 王礼先下了车,随后是徐湛。 不多时,中门大开,林知望兄弟二人穿戴整齐,疾步从院子迎里出来。 林知望以为是怀王殿下的马车,想不到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王礼。一眼就看到他身后的徐湛,浑不知二者怎么扯上了关系,莫非徐湛真如传闻中的,击鼓告了御状。 互相恭敬的见了礼,林家兄弟忙请王公公进门,去花厅说话。 “部堂,皇上在怀王府园子里赏花,碰见了徐公子,让关都督一查,竟是您的公子。”王公公微不可见的叹口气:“咱家奉旨,送令公子回府。” 第40章 诘责 http://.biquxs.info/

从门面上看,林家仍是三品的规制,简单低调,里面是四进院子,前院会客,二院便是个园子,草木润泽,苍绿中掩映一簇簇月季,有个小池塘,几片太湖石只一眼便知道是上品,三院便是内宅,是主人及家眷燕居之所,装饰十分考究,雅致且并不奢华。 虽然院子被修治的十分讲究,但相比韫州的房子,无论徐家老宅还是钦差行辕,都比这大得多了。徐湛不知道的是,在京城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方,这样一座占地五亩的宅子,七八万两银子也是好卖的。 林知望听了王公公话,赶紧跪下接旨。 “部堂不必多礼,是口谕。”王礼虚扶他一把。便把徐湛在怀王府告状的事原原本本讲述了一遍,最后道:“陛下说:这是个不错的孩子,只是胆大妄为一些,须得好生管教。但也别约束的太过,失了天性。” “臣遵旨。”林知望躬身行礼。请王礼上座,命人看茶。 王礼刚落座,便纳罕的问徐湛:“徐公子,怎么也不给林大人请安?” 徐湛一皱眉,心知这死太监学了皇帝的样子揶揄他,多管闲事,活该他断子绝孙! 林知望一阵尴尬,正不知怎么跟王礼解释,就见徐湛咬咬牙,一撩袍襟跪地叩首,闷声道:“孩儿失礼,父亲大人万安。” 这一跪,俨然推金山、倒玉柱般的壮烈,林知望心里一阵苦笑,不愧是他的儿子,磕个头都这么有气势。阴着脸打发徐湛回避道:“书房跪着去。” 徐湛抿抿嘴,想着做戏做全套,便从花厅出去了,外面自有下人候着,领他去书房。 见徐湛离去,林知望惭愧道:“徐湛自小留在老家读书,极少来京城,因此下官疏于管教,纵容逆子冲撞了圣驾,当真是罪该万死。” 王礼笑笑,宽慰他道:“部堂无需自责,看得出陛下是很喜欢令公子的,与他说了好一阵子话,又赐御膳,末了还与他对弈。小公子棋艺之精湛,连圣上这样的国手都是惨胜。” 林知望连连苦笑,额角见汗。说了好一阵子话?鬼知道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都跟皇帝说了什么。 徐湛被管家带到内宅书房,内宅很安静,少有人走动。徐湛感到奇怪,难道林知望没有家眷吗?徐湛狐疑的看一眼身旁的管家,是个看起来很利索的中年人。 管家看到徐湛在看他,浅笑着欠欠身子:“公子,小人何明,是府上的管家。” 徐湛问:“您可是何朗大哥的兄弟?” 何明点头默认,并无多余的表情,也不问何朗在哪里,默默推开书房的红木大门。徐湛走进去,环视四周,藏书也很多,只是比起先生的就有些相形见绌了。整间屋子明亮整洁,从摆置上看,林知望是个勤勉自律的人。 何明从书格间取出一把戒尺,双手递给他:“公子,拿着跪了吧。” 徐湛不动,蹙着眉发起呆来。 “公子,这是大爷的规矩。”何明坚持。 徐湛有些踟蹰,终究接了过来,顺从的跪在书房中央,膝盖上针扎的疼,今天不知是倒了什么霉,跪着的时间比站着的都长。 “何朗大哥还在怀王府,该是快回来了。”徐湛对何明说。 何明不为所动,淡淡的说:“公子,罚跪的时候不能说话。” “旁人又听不到。”徐湛不以为意。 “反省重在心诚二字,心不诚,反省就没有意义了,您说对吗?”何明循循引导。 徐湛心里不悦,沉着脸不说话。老何站在他身旁,也不说话。 片刻功夫,心思不知飞到了哪去,刚刚用过御膳,他被人带到偏殿,皇帝竟要与他对弈,徐湛头脑一热,拒绝了皇帝要让他三子的提议。 皇帝被他的轻狂劲儿逗乐,戏言道:“如果你侥幸赢了,朕权当不曾见过你,如果你输了,朕就要遣人送你回家,看你父亲如何发落你。” 他真是懊悔的想哭,如果皇帝让他三子,许就能侥幸赢了,如今沦落到这样的窘境简直是自作自受。 “公子……”何明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见他欲哭无泪的神情,蹲下身宽慰道:“别难过了,大爷来了好生认个错,别顶撞……大爷是担心多过生气,派人找了你三天,可是急坏了。” 正在这时,门外一阵匆匆的脚步声,林知望推门而入,声音里携着怒气,边走边吩咐何明:“去取家法来。” 何明没动,林知望疑惑的转身,看到徐湛手里捧着戒尺,正瞪着一双大眼,巴巴的盯着他看。 林知望心里一阵无奈,他一下子明白了何明将他摆成这般摸样的用意,从前宸儿在时,每每犯错,都会被要求捧了戒尺在这里罚跪,宸儿很听话,很少犯错,且受罚时从不投机取巧,即使这样,他这当父亲的犹不满意,对他严厉苛责,动辄则究,容不得一丝一毫的差错,他认为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 直到有一天,他看到宸儿脸色惨白,喘息艰难,那么年轻的生命垂死挣扎在病榻上,他觉得天都要塌了,如果上天再给他一次机会,他只想好好宠宠他的儿子,什么长房长孙的责任重担,统统见鬼去吧。 林知望眼底发热,强自忍住了,不得不承认,他们兄弟二人真的很像,徐湛总使他恍惚,觉得是宸儿回来了。 何明的苦心徐湛却不明白,看到站在一旁的主仆二人各发各的呆,都拿他当空气,觉得膝盖上更加疼起来,暗暗活动一下小腿,换换重心。 想到死去的长子,气昏了头的林知望总算恢复了些理智,他挥手打发何明出去,转身盯着墙上悬挂的一副字,沉默不语。 徐湛抬头去看,见是十三个大字:“常宽容於物,不削於人,可谓至极。” 徐湛轻轻咽了口唾沫,不知道王礼那个阉竖跟他说了什么,看起来真是气坏了。 两人僵持了半盏茶的时候,林知望终于压下火气,背对着他开口:“离开韫州前怎么跟你说的?” 徐湛不说话,经历了这么多事,早已将林知望的忠告抛去了脑后,或者说,原本就没当回事儿过。 “今天是七月七,不出意外,你该在赴省城考试的路上。没有什么话想对爹爹说吗?”林知望道。 “我……无话可说。”徐湛垂着头,的确没什么好说的。 “无话可说?你徐大才子会无话可说?”林知望转过身来,怒极反笑:“在刑部衙门、都察院、大理寺不是挺能说的吗,登闻鼓院都敢闯,圣驾都敢阻拦。你这状告的,可不只越了一两级啊!” 徐湛心中竟生出几分讥笑,林知望分明都知道,却冷眼旁观,不曾出面阻拦,又有什么立场指责他呢。想到这里,徐湛苦笑:“只是想不到,关都督会查出学生与大人的关系,牵累了大人,学生万分惭愧。” 林知望被噎的一愣,随即气血上涌:“牵累了我?抬起头来,看着我的眼睛!” 徐湛抬起头,对上他目光灼灼的目光,却禁不住有些躲闪。 “我临行前怎么交代的你,你又做到了哪一条?毫无半点诚信可言,任性妄为,不思悔改,现在还敢这么不阴不阳的说话!”林知望斥责道。 “没能遵守对大人承诺,是徐湛之过,可是大人对徐湛的承诺呢,兑现了吗?”徐湛的毫不逊色,你答应帮我救老师,回到京城就抛之脑后了吧。 “质问我?”林知望眯起双眼,声音变得平静:“你饱读圣贤之书,哪本书上教你敢这么质问尊长?” 徐湛第一次从他眼中看到危险的讯息,满心的郁怒竟生生憋在心里不敢再说,唯有目光不肯服输,灼灼的回敬回去:自诩尊长,你有什么资格? “觉得我没资格教训你?”林知望一眼望穿他的想法,哂笑道:“徐湛我告诉你,从今天起,不管你姓林还是姓徐,都是我林家的子孙,除非为父将你逐出家门,你到死都是林家的鬼魂!” 徐湛愣了愣,突然冷静下来的他不禁倒吸口气,这已是皇帝都认定的事,他岂敢否认半个字,古来只有不认儿子的父亲,哪有不认祖宗的子孙,大祁重孝道,介时没有人会过问他们父子间的恩怨,世人只会责怪他的不孝,使他寸步难行。到头来,竟是他自己作茧自缚。 林知望见他还有理智去思考,虽然脾气大,却比一般孩子容易交流的多。他走过去,冲他摊开手,沉声道:“你站起来。” 徐湛迟疑的将手中的戒尺递过去,缓缓起身。 一指身后的桌案吩咐:“伏到案上去。” 徐湛瞪大了眼,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无措的张口结舌:“你,你……” “又想说我对你用私刑?”想起在韫州行辕时,徐湛对他的一番抢白,林知望板着脸:“今天我只让你明白一条,你做错了事,我就有权发落你,不需上报什么提学道,因为这不叫私刑,叫家法。” 徐湛一时又羞又愤,竟转身逃走。林知望也不拦他,直到他推不开房门,才发现门被人从外面锁住。听到房门响动,守在外面的何明还好心凑过来问一句:“可有什么吩咐?” “你先退下。”林知望冲门外道,却玩味的看徐湛急的汗如雨下。 林知望走过来,一步一步,像碾在徐湛的心上,他倏然抓住徐湛的胳膊,往屋里拖,正当壮年身材健硕的他,还不至于弄不住一个清瘦的孩子。即便徐湛扼住他的手腕挣扎的厉害,也只用几下就拖拽到了桌案边,反剪了双手摁在案上。 第41章 刑伤 http://.biquxs.info/

戒尺携着风抽到身后,徐湛疼的一哆嗦,这才任命的闭了眼。 突然感到后襟被撩起,一双大手碰到他的裤腰,再一次不要命的挣扎起来,他不是郭莘,林知望也不是郭淼,他对林知望没有任何感情,这样的方式他不接受。 “放开我!”徐湛眼眶发红:“你可以打我,却不能羞辱我!” 林知望有些摁不住他,呵斥道:“再闹,要不要喊人进来帮你?!” 徐湛一下子平静下来,声音里含了哀求:“大人,求大人体念下情,给徐湛留些颜面。” 林知望感到很无力,一心想将他折服,却又见不得他服软哀求的样子。 许久,喟叹一声道:“我只问你,既然来到京城,为什么不先来找我?” 徐湛赌气道:“不欲牵连大人。” “混帐,还敢嘴硬!”林知望最听不得这样的语气,扬手便打了几下,责问道:“还不知错?” 徐湛痛的浑身发抖,却咬紧了牙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将脑袋埋在臂弯里,痛苦的喘息着。林知望看着心疼了,心想着只要认个错服个软,便饶过了他,长子倏然离世给他留下了太多遗憾,眼前这神似宸儿的孩子好似上天馈赠给他的礼物,除了要好好管教,更要好好珍惜才是。 许久,听到徐湛闷声道:“错了,徐湛是错了,错在生在这个世上,错在身为大人的儿子!至于来京城的所作所为,徐湛自问没有错,先生对我恩深似海,我便是搭上性命,也无怨无悔。” 林知望刚刚平息的怒火一下子又顶了上来,扬起戒尺狠狠抽了他一记:“满口胡言!” 徐湛不防备呼痛出口,又羞又愤,梗着脖子道:“怪只怪大人在韫州太过张扬,让千从卫看出了端倪。”否则谁会认识我是谁,跟你有什么关系! 林知望喉头如堵异物,很想拍案呵斥,却又觉得无言以对。 徐湛虽然偶尔冲动,却不是爱发脾气的孩子,多数时候比大人还要理智,今天却激动到口不择言,这样的交谈似乎不应该继续下去。 林知望犹豫了一下,却又觉得一味的顺应更不可取,今天估纵了他,怕日后更难管教。 想到这里,林知望狠下心,伸手解了他腰间的汗巾子,外裤松垮的滑下来,堆到脚踝,只留下麻色的底裤。 徐湛羞赧的紧闭了双眼,只觉得空气都凝滞了,他没有再挣扎,这样做只能自取其辱,这一瞬间,像几个时辰那么久。 林知望却没给他太长时间感受羞愤,手中的戒尺结实的抽上来,一气儿抽了十几下,再逼徐湛认错,他却不吭一声,死死的咬着嘴唇,除了身体本能的颤抖外,再没有额外的动作。 林知望渐渐放轻了手,想给他歇口气的时间,却发觉有些不对劲,浅色的底裤上有血水渗出,开始只是星星点点,不易察觉,后来竟越来越多,氤氲开来。 林知望停了手,再仔细一看,竟真的是血水,他下手轻重自己知道,虽然用了几分力道,却远不至于见血。 “湛儿,你这是……”林知望轻轻唤了一声,徐湛没搭理他,也或许疼的没力气搭理他。 林知望强行将他的底裤也褪下来,伤痕累累的皮肤一接触空气,徐湛羞恼的气血上涌,脑袋嗡的一声,浑身发软,反倒动也动不得了。 林知望倒吸口气,只见除了戒尺留下的红肿的僵痕,还足有十几道鞭伤,大部分已经结痂,有几道伤口被他打的重新裂开,渗出血液和脓水。轻轻一碰,听到徐湛口中发出低银声,又用力咬住下唇,将申银声堵回口中。 “身上还有吗?”林知望问他,并未得到答复。将他的后襟往上撩,见腰背上也有,简直触目惊心,即便是已经愈合了的,也露着粉色的嫩肉,碰都碰不得,更别说拿戒尺去打了。 林知望看着这些伤痕,压下愤怒和自责,将徐湛的后襟扯下来做遮掩,喊何明将门打开速请大夫。将徐湛半搀半抱,扶到里间的床榻上趴着,何明带人进来照顾,林知恒也跟跑着进来。 徐湛痛苦的皱着眉,眼睫上沾了滴泪珠,神智分明还清醒,却一句话也不说,谁也不想理会,只是谁想碰他,倒是难得很,扑腾挣扎的厉害,众人生怕弄伤了他,皆束手无措。 屋子本就不大,人多了便手忙脚乱,林知望烦躁的赶走满屋子丫鬟下人,瞬间全世界都安静下来。 “湛儿,”林知望坐在床边轻声道:“爹知道你身上还有伤,有伤就得治,不能讳疾忌医,否则溃脓发炎了,不知要多受多少苦楚。” 说着,给知恒递了个颜色,两人将他的上身扶起来,解开上衣中衣,一并脱下来。徐湛也缓缓睁开眼睛,配合了许多。 林知恒像是被烫了手,睁大了眼睛:“大哥……这是用什么打的!” “鞭子。”林知望无心他顾,随口道。 “一个孩子,多大的罪过,你这么打他?”林知恒讶然道。 林知望乜了他一眼,懒得解释,给徐湛盖上一条被单。想想徐湛今天表现的异常暴躁,怕也和身上的伤痛有关。 大夫赶来了,查看了他的伤势,又切脉,又拿来金疮药给他涂抹。药粉刺激伤口,像上刑一样,徐湛痛的抓紧了被单,汗如雨下。 大夫感慨的摇头叹息:“大人门风严谨,小人本不该置喙,只是看这新伤旧伤的实在看了心疼,大人要是生气,打屁股也就罢了,万不能再往背上打,何况下这么重的手。小公子底子不好,虚弱单薄,再不仔细调养,唯恐日后耽误了子嗣。” “什么?!”林知恒嗤笑道:“这事儿可了不得,必须好好调治。” 徐湛愤然瞪了他一眼,心道这人貌似也有而立之年了,怎么这么烦人。 大夫开了方子,又交待几句忌口事项,便被何明领下去了。 “哥,切不可再这样打人了,要真像那老人家所说的,不得后悔一辈子啊。”林知恒接着道,新伤旧伤一目了然,他也就是插科打诨。 林知望没理他,望向徐湛,半开玩笑:“你这逆子,再不说实话,爹爹都要屈死了。” 林知恒十分意外,一向严厉的兄长也会开玩笑!他们两人一母同胞,年龄差的大,性格也南辕北辙的迥异,一个严谨自律,一个玩世不恭。 谁知徐湛毫不领情,疲惫的阖上双眼,沉沉睡去了。 --------------------------------------------------------- 东角门内的无逸殿,大祁的内阁所在,两侧低矮的配殿略显寒酸,厢房东西向,冬天寒冷夏天炎热,作为阁老们办公和居住的场所,真可谓是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只有冯芥不必住在这里,无逸殿东侧,有一组四进院的值房,是冯阁老的值庐和住所,以示圣上的恩宠。 天色很晚了,值庐内却很热闹,冯芥正坐在太师椅上一动不动,听任吴阙、高岑文等几位徒子徒孙如丧考妣的哭诉着,哪个缺又被许阁老的人占啦,哪个手下又被人家参倒啦…… “够了,唧唧歪歪的没完了!”身材短胖的冯夙本来就怕热,肥胖的身躯被一层层官袍裹了,又被闹哄哄的一吵,顿时汗流浃背,怒不可遏道:“死了爹妈的接了哭,其他人都给我闭嘴!” 众人的声音戛然而止,只知道眨着眼睛看向他们父子俩。 “冯夙!”冯芥狠狠瞪了他一眼。 “爹~”冯夙喊得腻歪又委屈,围着的官员们生生在伏天儿里落了一身鸡皮疙瘩。 “值庐里哪有你爹?”冯芥斥责道,苍老的声音并不妨碍严厉,他老了,眼里依旧能放出狼一样的寒光,令人悚然畏惧。 “……爹。”冯夙想喊“阁老”,憋了半晌也没喊出口来,一张横肉纵生的大脸憋得通红:“怨不得老几位上火,怀王府越发的猖獗了。” 冯芥眯起眼睛:“说许攸就说许攸,总扯上怀王作甚!” “怎么没有怀王的事,爹爹!”冯夙怒道:“您可知他对陛下说了什么?他说他不想就藩,想留在父皇祖母身边,陛下竟也不生气,还去了怀王府赏花用膳,好言哄劝。您让大家伙说说,一个皇子不想就藩想干啥,当太子?” 众人纷纷附和,嗡嗡的又闹起来。说什么,太子才是国之根本,陛下若是敢偏宠幼子,妄动废立之念,他们为了太子,可以仗节死义,视死如归。个个都是一副忠君体国的士大夫风范,一套套虚伪的外表下却各藏计较,也不知冯家父子苦心经营这么多年图的是什么。 “若不是圣驾去了怀王府,怎么能见着那个徐……”冯夙一顿,想了想还是没想起来,“徐什么的小生员,如何能得到那些账本?” “你也知道陛下得到了账本?”冯芥睁开眼睛,苍声道:“一群不省心的东西,祸到临头还敢在这里吵闹。” 冯夙心虚了,小意道:“几十万两专银而已,抵得过咱们这么多年的鞠躬尽瘁?大半个大祁在咱们肩上扛着呢。” 第42章 君子无党 http://.biquxs.info/

冯夙心虚了,小意道:“几十万两专银而已,抵得过咱们这么多年的鞠躬尽瘁?大半个大祁在咱们肩上扛着呢。” “阁老……这个钱我们也不想贪”吴阙悲声道:“可是我们不拿,东宫怎么办,太子是谦和君子,名外之物不贪一文,可是东宫的花销大,常年入不敷出,我们不为他考虑,还能任由东宫向詹事府借钱吗,您尽可看看这些年,怀王过的是什么日子,太子过的又是什么日子?怀王根本是含着金钥匙出生,又有陛下、皇后宠着,从不节缩他的花销;太子是在陛下还是显王世子的时候生的,最困难的时候陪伴陛下走过来,如今却节俭的一件衬袍都要穿好几年,他还像个太子吗?” 几人被吴阙一说,纷纷觉得委屈,悲切的哭起来,就好像遭亲爹嫌弃的是他们,倒比太子还委屈伤心了。 “啪”的一声,冯芥揭案怒道:“这个钱?你们倒是说说,军费,漕粮,税收……哪个钱不被你们扒层皮?成天打着东宫的旗号,给太子招惹一身的麻烦。” 众人被冯芥一句话揭穿,赶紧停了哭声不敢再说话。 “我今天只说一次,你们给我听清楚,特别是冯夙。”冯芥寒声道:“怀王与许攸没有关系,太子与我们也没有关系,他们是陛下的儿子,只与陛下有关,贫富高低用不着你们操心。在这个世上,你们可以不害怕任何人,唯有陛下,他能给你们锦衣玉食的生活,也能将你们打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爹是说……许攸整我们,得到了皇帝的默许?” “这一切,都是陛下最希望看到的局面。”冯芥幽幽道。 暧昧不清的局面,不正是皇帝最希望看到的吗? 给靖德皇帝当臣子就是累,他们这一朝人,谁没见识过皇帝的手腕,那些只会叹为观止的来不及阖上嘴吧就被淘汰了,剩下的肱骨之臣都是“精英中的精英”,这位皇帝喜欢的不是忠臣,而是这些聪明能干到变态家伙,大家揣测着他的圣意行事,他无需对决策承担任何责任,自有人去背黑锅,他只需要不断将经常猜错他心思的家伙淘汰出局就好。介于给他当官有一定的难度,贪婪一点的他也并不那么介意了。 于是这一班子高智商的君臣,互以为能够玩弄对方于鼓掌之间,大家自以为是的凑合着过了二十年,导致这个国家积弊漏洞渐渐袒露,社会矛盾日益激化。当然,这是另一帮不得志的愤青文官的看法。 ------------------------------------------------------------------- 却说荣晋跟随圣驾进宫后,宫门便落了钥,今晚是别想出宫了,也便安心跪在乾清宫外,不再盘算着如何逃避这场责罚。 王礼回来复旨,回复了林知望的原话。 “就让他给怀王做个伴当吧。”皇帝正批阅奏折,头也不抬的感叹道:“这孩子,很有趣啊。” “是很有趣,不过,恐怕要挨揍了。”王礼玩笑道,却大脑飞转,揣摩皇帝的意思,如果真的喜欢徐湛,爱惜徐湛的才华,有为国储才的心思,就该让他与东宫那边接近,让他感念储君的恩德,哪怕是伴当,也该跟皇长孙作伴才对。 “不琢不成器,活该挨揍。”皇帝冷笑,想想殿外跪着的那个,无比头痛。 父子两人殿内殿外僵持了接近两个时辰,一个从日落跪到夜幕降临,一个已经批阅了一摞小山似的奏折。 皇帝感到口渴,伸拿端起茶水呷了一口:“淡了。” “天晚了,奴婢怕皇上睡不好。”王礼轻声道,几十年如一日的贴心。 “叫怀王进来回话。”皇帝说。 几个小太监便出去了,不多时,荣晋被引进来伏地叩首,一抬头,王礼已取了藤鞭立在他身旁。 皇帝问:“跪了这么些时候,想清楚了吗?” “儿臣……愚钝,儿臣……”怀王小声支吾着,声音有些沙哑,不时瞟向王礼。 “好好说话,别学你大哥那没出息的样子!”皇帝骤然斥责,吓得荣晋轻轻一抖,更不敢出声了,他哪是怕父皇啊,他怕的是王礼手里的鞭子。 话虽然凶,皇帝毕竟还是心疼儿子的,看荣晋嘴上有些干裂,对一旁的太监道:“给怀王端一杯参茶。” 今年年初,静孝元皇后崩逝,皇帝对荣晋更加宠爱纵容,在他们父子中,施与受双方并不觉得异常,旁人看来却是可望不可即的殊荣,太子才是国本,满朝文武无不希望皇帝能多看太子一眼,而非一味对幼子无微不至的关心,令人想入非非。 小太监奉上参茶,荣晋也不谢恩,跪在那里饮了一大口,将茶盏放回托盘上。 “最近读了什么书?”皇帝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儿臣……”荣晋又支吾起来。 “朕听闻,怀王殿下近日读了不少书,却没有一篇儒家典籍、道德文章。”皇帝淡淡的说。 荣晋俯身道:“先前是儿臣任性,儿臣知错了。”荣晋有些委屈,这个错认了多少遍,为什么总是揪住不放。 “几日不见,都玩出花样来了,还得朕给你好好收收心。抬起头来……” 荣晋抬起头,皇帝不喜不怒神色让他打了几个寒噤。 “王礼,你替朕打,问问他是不是真的知错了。” “遵旨。”王礼揩一把鼻尖儿上的冷汗:“殿下啊,奴婢得罪了,殿下好好的认错,千万别顶嘴,受不住了就说话,奴婢轻些。” 荣晋鼓着嘴看了眼皇帝,眼底已有泪花闪烁,见父皇毫不动容,默默起身摘去头上的冠帽,解开玉带除掉外衫,将这些相征身份的东西全部去掉,这才跪回原处俯身受责,父皇从小这么打他,也只这么打他一个。 他有些恍惚了,很想知道除却这些身外之物,除却生来就注定笼罩在身的天潢贵胄的光芒,他这一身性命皮肉,到底价值几文。 王礼无奈的叹口气,这活儿可太难做了。手里的藤条重似千钧,力道却不敢放水,一鞭下去,单薄的衣料陷进肉里,再随着皮肉弹起,衣服下面便是一道血棱。 就这么左一下右一下,从胫至臀挨着打,直打到臀腿相间处,实在无处可打,便只得拎起藤条重头来过。荣晋已经禁不住直冒冷汗了,皇帝却依旧不发一言,王礼后悔该劝他褪了裤子,皇帝看着伤许还能心疼几分。 从头再打伤口必然要重叠,这是荣晋最难以忍受的,只两三下便忍不住了,不住的低吟道:“父皇,父皇……” 王礼赶紧住了手,皇帝也从满满一案子奏疏间抬起头。 “儿臣为母亲守孝,不曾染指什么女人。”荣晋低声道。 皇帝侧耳仔细听了,才听明白内容,顿时有些想笑:“你母后尸骨未寒,你若真敢置她不顾,沉迷女色,朕也懒得管教你了。” “父皇圣明。”荣晋轻舒口气。 皇帝等了片刻,见他仍旧垂头不语,又问:“没有了么?” “儿臣愚钝……”荣晋现在端的是大脑空白,什么也想不明白了。 “王礼,接着打。”皇帝复又闭了眼。 “父皇……父皇!”荣晋惶然躲开了几步,跪坐在地上,这是打算玩赖了。 “混帐,胆大包天!”皇帝生气了。王礼赶紧劝他不要闹,除了荣晋,还没人敢在皇帝气头上耍赖犯倔。 荣晋一动不动,王礼瞄了皇帝一眼,赶紧过去拉他,就听他惨然的喊了一声:“母后!” 皇帝心里一紧,干咳了一声做掩饰,厉声道:“乱喊什么,即便你母后在世,也拦不得朕揍你!” 荣晋偷眼看看皇帝,认命般慢慢挪回原处,王礼被他吓出一身冷汗,执藤条的手都哆嗦了。因此皇帝道:“先停了。”最先舒口气的竟是王礼。 皇帝打量荣晋,分明已经十七岁了,依旧一脸孩子像,有些迟疑的问他:“子曰: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你怎么理解?” 荣晋以为父皇考他功课,赶紧道:“回父皇,庄以持己曰矜。然无乖戾之心,故不争。和以处众曰群。然无阿比之意,故不党。” “解得好。”皇帝轻声道:“你自小聪颖灵敏,最受祖母和母后的宠爱,父皇也对你寄以厚望,希望你记住今天的话,不要恃宠而骄,让朕失望。” 荣晋垂着头,盯着眼前的地面发起呆来,良久才喃喃道:“父皇……疑心儿臣,有夺储之心?” 前殿很大,荣晋的声音极小,皇帝听得不甚清楚,只看见他骤然红了眼睛,眼底蓄满的眼泪夺眶而出。 “你哭什么?”皇帝问。 “父皇教诲的是,儿臣没有哭。”荣晋抹净颊边的泪水,倔强的抬起头:“儿臣虽不孝,却也懂得长幼尊卑的道理,从不敢妄想分毫逾越之事,请父皇宽心。” 皇帝见他伤心如此,心里虽然不忍,却更怕那祸起萧墙、骨肉相残之事,就只点了点头,没有说宽慰的话:“此番轻饶了你,今后再敢在读书上惫懒含糊,绝不姑息,听到了吗?” 荣晋再次俯首道:“儿臣遵旨。” 毫无感情的四个字,让皇帝听着心酸,到底还是小孩子,恐怕也是自己想的太多,说出那些诛心的话,让他难过了去。 “胡之问一案,朕本想留他性命,奈何天意弄人,你不要太难过。”皇帝说:“郭淼的案子,朕心里已有了计较,你不用操心,也告诉那个徐湛,让他消停消停,别再四处招摇捣乱。” 想到徐湛,荣晋又有了几分精神:“父皇,徐湛并不是任性胡来的人,他学识广博,伶俐聪慧……” “所以带着你不学无术,肆意玩乐?”皇帝打断他的话。果然,在父母眼里,没有不懂事的孩子,只有带坏孩子的损友。 “父皇,都是儿臣的错,与澄言无关。”荣晋急恼道。 皇帝登时斥道:“是你的错,就拿出认错的样子,为了一个不熟识的外臣,嬉戏玩乐荒废数日,与旁人勾结算计父皇,打你个皮开肉绽也不为过,说你几句还敢委屈!” 第43章 驭子之道 http://.biquxs.info/

大清早,天蒙蒙亮,徐湛就醒了,他发了一天两夜的烧,除了吃药吃饭,就昏昏沉沉一直睡着,现在终于醒了,头也不再那么沉,身子也清爽多了。 他喊值夜的小厮来支起窗户,斜靠在窗前的软榻上,手里握着本《小窗幽记》,望着屋檐上成串的滴水发呆,昨晚下过雨,空气很凉爽,风都是湿润的,仿佛一夜回到了江南。他醒来才注意到,这间屋子里的摆置与他在徐家老宅的卧房类似,也难怪总有种亲切感,足见林知望的用心。 听到有推门声,徐湛回头去看,林知望走进来,想必是下人见自己醒来,马上叫醒了他。 “醒了?”林知望问。 徐湛点点头,窝在榻上没有动,不像先时那样恭敬多礼。林知望走到榻边,伸手去摸他的额头,徐湛心里有些怕他,下意识一躲。 林知望手一滞,坚持伸过去,手背贴在他额头上,冰凉见汗,的确已经退了烧,感到放心不少,隔着他关上窗户。 “这个时辰……大人不用上朝?”徐湛打量他一身儒衫,头发随意挽着,疑惑的问。 林知望被人弹劾,须停职在家反省,然后上个自辩的折子,请求致仕,再由内阁驳回,才能官复原职正常上班。感叹于徐湛的细致入微,却不由干咳一声,有些尴尬:“近几日都不必上朝了,在家看着你,省了你再上天入地的淘闹。” 徐湛眨眨眼,显然不信:“这也是陛下的旨意?” 林知望轻笑一下不答,反问:“今早上过药了吗?这么窝着,伤口不痛吗?” 徐湛摇摇头,脸颊上不自觉染上两片红晕。 他想说不痛,林知望自然理解为没上过,事实上确实没上过药,以徐湛的倔强,怎么可能在清醒的状态下,允许别人扒了他的裤子上药呢。见药瓶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林知望坐在榻上,按着他的肩膀让他躺下。 “大人……大人……”徐湛不顾疼痛,慌手慌脚的往角落里缩。 “反不如睡着的时候乖觉。”林知望叹息一句,停下手挑眉问:“自己过来还是我帮你?” 徐湛指望糊弄过去,含糊道:“劳大人费心了,真的不碍事……” 林知望有没多少耐心,挽起袖口就要去捉他。 “大人……大人且慢!徐湛自己来,自己来……”徐湛彻底投降,缓缓趴在榻上,任由林知望将他松垮的亵裤褪下来,坎肩儿撩上去,这也怨不得任何人,谁让他被关山月那厮擒获,弄来一身的伤。 背上的伤口愈合的不错,一道道疤痕却在他细腻的皮肤上显得格外触目惊心,臀上那几十下戒尺也挨得极重,伤口开裂的地方自不必说,边缘处现在还可见淤紫的僵痕。 林知望拿着伤药的手有些微颤,沉声问:“疼吧?” “背上不疼,反是大人打的更疼。”徐湛不放弃任何敲竹杠的机会。 “怎么还喊大人?”林知望忍不住笑嗔:“早像现在这样嘴乖,也可少挨几下。” 林知望倒了药膏在手心里搓热,沿着伤口的纹路一点点抹上,徐湛抓住床头一张薄毯子,抓紧被角,脸上浮起一层微红,眸光闪烁着,也不吭声,不知又在琢磨什么。 “现在知道疼了,千从卫是那么好得罪的?”林知望沉着脸,手上却格外轻柔。 “您……都知道了?”徐湛抬起头。 “何朗回来了,还有郭知府的公子,已经在府里住下了。他们昨天来看过你的,想是你烧的迷迷糊糊,不记得了。”林知望道。何朗迫于兄长的淫威,自然是知无不言,竹筒倒豆子般将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 徐湛撑起身子,也不顾牵动伤口:“我要见何大哥!” “等两天吧,何朗现在,伤的不比你轻。”林知望脸色更加阴沉,似是对何朗表现的不满。 “……都是徐湛一人之过,大人不要为难何大哥。”徐湛局促道。 “何明自会管教兄弟,还无需我来为难他。”林知望冷声道:“何朗是罪有应得也好,代人受过也好,错了就是错了,这都是他应当承受的。你也是一样,做下了,就要有勇气承担后果。” “请教大人,春秋有云:高下在心,川泽纳污,山薮藏疾,瑾瑜匿瑕。苏子曰:春秋之义,立法贵严,而责人贵宽。何解?”徐湛声音轻轻的道,却是对堂堂靖德元年的状元下了战书。 林知望轻笑:“苏子此言,本就争议颇多,法严而刑宽,则威日损,禁而不止,则刑罚侮;令而不行,则下凌上,法令同虚设,则不如不令。春秋也有:宽以济猛,猛以济宽,政是以和。为父活了四十年,这宽猛之度,总该比你清楚。” 徐湛被噎了一下,郁郁不忿:“徐湛窃以为此乃驭人之术,恩威并济,高压怀柔,皆在掌权者翻手覆手间,颇不人道。” 林知望嗤笑一声:“你说对了,驭人之术博大精深,你不懂,就要受人蒙蔽愚弄。你不用瞪眼,驭子之道尤是如此,要宽严并济,不能一味的放纵,方能令子弟懂得是非曲直,常怀畏惧之心……” 林知望将药膏抹到臀峰处,也不知是下手重了,还是这里伤的太重,疼的徐湛一哆嗦,痛呼出口。也顾不上反驳了,将脑袋埋在枕头上忍痛。 “你我父子相认,是多大的机缘,你倒好,成天和我拧着劲儿,读过几本书,就净想着和我打擂台,换做是你哥哥,不知该打断多少板子。”林知望轻斥着,手上却轻了许多,生怕再弄疼他。 药膏抹完,林知望净了手,喊外间值守的小厮进来,吩咐厨下开早饭。 徐湛跪起身子来整理衣裤,伤口上过药果然清凉了许多,也有止疼的功效,慢慢试探着下了床。先前带着伤住在怀王府时,不便对别人说,只找了些伤药胡乱抹了,也不觉得多疼,现在清闲下来,也有人管照了,却娇贵了不少。 下人送了早饭过来,两碗面,几碟清淡的小菜。 “有心给你做好吃的,谁让你这小身子无福消受,伤口忌荤腥,忌辛辣,只能吃清淡的。”林知望奚落他几句,瞅一眼饭桌前坚硬的杌子:“坐得下吗?” 徐湛脸上一红,也不说话,蹭过去轻轻坐下。 “可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林知望看着他迷蒙的眼神,烧了这么久,想必是糊涂了:“今天七月九,是你的生辰,长寿面是不能不吃的。” 徐湛一怔:“您怎么知……” “我怎么不知道?”林知望反问,一面给他夹菜,催促道:“快吃。” 徐湛盯着眼前所谓的“长寿面”,心里突然难受起来,一个月来经历的所经历的种种奔波委屈一齐出现在脑海中,加之身上的疼痛,莫名的烦躁涌上心头,竟一口也咽不下去。 “怎么了?”林知望看他脸色不对,伸手去试探他的额头。 这一次,徐湛堪堪躲开他的手,霎时红了眼眶:“这可是大人所谓的驭子之道?” 林知望一愣,半晌才听明白他的意思,阴测测道:“你再说一遍。” 徐湛知道自己又冲动了,又不愿道歉,垂了头不再说话。 “站起来。”林知望道。 徐湛搁下筷子咬牙起身,头也不抬,打量他又要端架子教训人。 林知望却无声的叹口气,将榻上的软靠扯过来垫在凳子上,却并没有叫他坐,轻声问:“只打了你几下,就怀恨在心了?” 徐湛摇头,依旧不语。他的心情坏到极点,说不出缘故,从前遭舅母排挤时也没感到这样的憋屈。 “跟爹爹说,此番来京城,不管不顾的乱闯,可是存了死志?”林知望的神情严肃起来。 徐湛一愣,旋即否定:“没有。” “没有?不抱定决心,怎敢不管不顾的越级上诉?你可知道,挝登闻鼓必关军国大务,大贪大恶,奇冤异惨,是要震动朝堂的,你不是不知深浅的孩子,却做出这等不要命的事,还不该挨打吗?” 徐湛微微抬眼,涩声道:“我以为,事情闹大了,大人不会坐视不管。” 林知望盯着他半晌,忍不住笑了。 徐湛更恼火了,笑甚! “我道你在别扭什么,原来是计较这个。”林知望顿一顿道:“从韫州回来后,我一直在使驿馆和谈,不曾拜闻你徐大才子的事迹。待我知道后,你已像凭空消失了一般。你当我不着急么?” 林知望生不起气来,他虽不屑于剖白,却也知道今天不把话说清楚,怕是不能善了的。徐湛一次次信任他,求助他,这让他感到欣慰,也可想而知徐湛的失望,可巧不巧,哪怕只提早一天,也不会任他落在关山月的手上,受这番活罪。 见徐湛咬了嘴唇不语,林知望又道:“旁人家的孩子犯了错,极力想办法遮掩,你倒好,反怨我知道的晚了。若非看在你身上有伤,非打得你十天沾不了凳子!” 徐湛低垂的眼睑下眸光乱晃,不知在腹诽些什么。 “知道你委屈了,这几日好好将养,不许乱跑。等伤好了,爹带你去西郊骑马,去庄园看看祖母和……”林知望想说“母亲”,却不知道徐湛连父亲都不叫,一时之间能否接受这“继母”二字,转而改口道:“和弟弟妹妹,这样补给你,可好?” 如果何朗在场,定然又要翻白眼,林部堂几时用这样的语气跟谁说过话? 徐湛却不是何朗,板着脸不太领情。 “什么规矩,回话!”林知望不满。 徐湛格外郁闷了,问他好不好,又非逼他回话,世上哪有这样不讲理的人。 第44章 侍讲学士 http://.biquxs.info/

徐湛安安静静的将养了两天,这两天除了间或出去走走,哪也没去,什么人也没见。 这天傍晚,正是日落与月升之际,晚霞笼罩着初月,空气中的闷热渐渐消散。 年轻人身体恢复的快,郭莘来找徐湛时,他已经可以正常走路了。郭莘从门外冲进来一把抱住他,眼里蓄满了泪水,几乎说不出话来。 徐湛被勒的喘不过气,看他这样子,心里一沉:“先生出事了?” 郭莘摇摇头,又点点头,徐湛急的想揍他。 “爹爹被移交到大理寺了。”郭莘激动的声音哽咽:“只要查无实据,就能获释了。” 徐湛惊喜万分,小哥俩相拥而泣,为了这一天,他们吃了太多的苦,在韫州本都是无忧无虑的少年郎,却不得不背井离乡来到京城,搅进朝堂争斗的泥潭里,历经多灾多难,几生几死,终于看到了希望。 “听说,幸亏了林部堂在运作打点,内阁都开了条子,诏狱却迟迟不肯放人,跟大理寺闹僵了起来,是林少卿亲自过去,对峙了一个晌午,硬是将人提出来了。” 徐湛一怔,他知道林少卿是指林知恒,这个人情可真是欠下了。 倏尔响起了敲门声,不待徐湛应答,来人便推门而入,说曹操曹操到,正是林知恒。徐湛不免有些尴尬,他仅见过林知恒一面,还是在那么狼狈的情况下。 林知恒反是笑了:“一双大眼眨巴眨巴的,也不知道叫人。” 徐湛撇撇嘴,真想反问他一句,我们很熟吗。但因为心里感激他,还是不情愿的作了个揖:“五叔。” “乖。”林知恒总算心满意足,不再调戏他,转而望向郭莘:“可是郭知府的公子?” “是。”徐湛拉了郭莘上前。 林知恒看着他红肿的双眼,不由得对郭淼心生佩服,年轻的儿子和学生,心甘情愿为他奔走伸冤,先不说这飞蛾扑火的勇气和过人的机智,光是这份情谊就着实羡煞别人。 林知恒拍了拍郭莘的肩膀:“令尊在大理寺,你就放心吧。” “谢大人照拂。”郭莘感激道。 林知恒点点头,对徐湛道:“你跟我来一下,有人要见你。” 徐湛看一眼郭莘,木讷的跟着林知恒走出去。 “身上还疼吧。”林知恒笑问,不等徐湛开口,便自说自话道:“暂且忍忍吧,这两天想见你的人有很多,大都被大哥推脱了,不过今天这些人,还是见见为好。” 徐湛只有愣愣的点头,虽不知道要去见谁,却一点也不紧张,反正谁也大不过皇帝。 林知望在偏厅会客,因此他们需从垂花门出去到前院,又从后堂进入偏厅。屏风后,看到屋里坐了四人,上首坐了个蓄发花白的老人,其余人包括林知望,都在下首相陪。 里面的人都在说话,出于礼节,林知恒没有让徐湛马上进去打断,而是一个个的指着:“上首坐的是许阁老,内阁次辅,你父亲的坐师;左边的是国子监季祭酒,右边是礼部左侍郎齐部堂,两人都是怀王的侍讲学士,怀王你知道的。” “刚从诏狱放出来的?”徐湛脱口而出。 “别乱说话。”林知恒轻斥。 徐湛点点头,静静的听他们谈话。 上首的许攸看不清正脸,单听声音并不显苍老,反而浓郁低沉,官话说的也好,字字清晰:“涉远,凡事不要太拧。” 齐英在一旁帮着劝:“我知道你心疼孩子受委屈,说到底才是个生员,又不是举人,横竖今年也赶不上秋闱了,咱们有才有识,大不了重新再考,让他进国子监多读两年书,许能中个小三元。” 林知望垂着眼睑不说话。天色渐渐暗下来,许攸也不喊人,踱步起身亲自去点灯。 “老师,我来。”林知望赶紧起来,接过他手里的火折子。 季怀安却是个直脾气,见林知望着实为难,反驳齐英道:“生员怎么了,都是打那时过来的,‘县府院’三试一路走过来,哪个觉得容易。冯党强势,咱们可以暂时规避,却不能一味阿附,更不能拿孩子的前途作牺牲。” 齐英白了他一眼,对林知望道:“我就纳闷了,涉远兄,令郎分明是你的儿子,当然,姓徐也无可厚非,户籍上却写了别人的祖宗……” “子明。”见林知望面沉似水,许攸打断了齐英。 “一个户籍罢了,偷偷换回来便是。”季怀安不屑道。 齐英被噎的气闷:“你说的倒是轻松,读书人最做不得假的就是户籍,伪造户籍等同舞弊,现在冯夙等人抓住这一点,能不留下证据,等着你任意篡改吗?” 听明白他们的谈话,徐湛脑子里嗡的一声。想必冯夙查了他的户籍,要求革去他的出身,这意味着什么?十年苦读、三场考试将全部作废,纵是他有异于常人的心智和承受力,也经不住这样的打击,放弃从前的成绩再考一回。 他看向身边的林知恒,后者却对他报以无奈的目光。徐湛按捺不住心里的烦躁,整了整衣冠就要进去。 “哎!”林知恒拉住徐湛,不留神撞倒了拐角的花架,“啪”的一声,一株盆栽落地摔得粉碎。 “谁!”季怀安吓了一跳。 林知恒瞪了徐湛一眼,讪讪的走进去,示意徐湛跟上,给诸位大人见礼。徐湛只好一一施礼,抬起头时,脸色却显得惨白。 林知望看在眼里,不便多说什么,只是斥了林知恒一句:“莽莽撞撞的,成何体统!” “是。”林知恒垂着头,在季怀安身边坐下。 季怀安插科打诨:“涉远,在人前给小五留几分面子。” 林知望一笑,招手示意徐湛站到身旁。 许攸眯眼打量了他们两人,徐湛生的面目清秀,眉峰略高,鼻梁挺直,十分俊气,林知望将近不惑,依然身躯匀称,相貌堂堂,两人最是相像的要属眉宇间,一样的剑眉朗目,乌黑的眸子澈如秋水。许攸不禁暗暗赞叹,果真有其父必有其子,也不怨徐湛能做出这样捅破半边天的事,需要勇气不假,头脑则更为关键。 “早闻你徐澄言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是池中之物。”季怀安笑道。 听到对方喊他的表字,徐湛腼腆的微笑道:“大人折煞学生了。” “我等才去过怀王府,怀王对你赞不绝口,邀你常去王府与他结个伴,皇帝也是首肯了的。”齐英道:“今后我去王府讲学,咱们还是会常见面。” 徐湛心里哀叹自己沦为伴读的命运,躬身敷衍道:“学生之幸。” 齐英想起什么似的,转向林知望:“说到讲学,涉远兄,怀王府按制有四位侍讲学士,先前也只有三位,胡学士殁世后……就仅剩下两位了,翰林院不得不进行公推,为怀王殿下补齐。” 林知望一怔,心想你们几位,打着徐湛的名头争辩了大半个时辰,现在终于肯说明来意了。不禁为自己悲哀,逃避这么多年,到底是逃不过“站队”的命运,东宫,怀王府,冯芥,许攸……四大势力相互勾结敌对已久,朝中官员谁不牵涉其中,有人懂得朋党的重要性,主动谄媚阿附,也有想清静的,如林知望兄弟,可却经不住别人主动找上门来,躲不开甩不掉,最后只能缠卷其中,沦为别人争斗的棋子。 “恩师的意思是……”林知望望向许攸。 许攸轻咳一声:“涉远,我准备推举你做这个侍讲,你意下如何?” “恩师,翰林院有上百位鸿儒,论年龄、资历、学识,怎么也轮不到学生。”林知望道。 季怀安接话道:“涉远过谦了,论智慧才学,你这状元公当仁不让,岂是那些只知道钻研学问的宿儒可以比拟的。” 齐英迟疑道:“涉远有所不知,这怀王与常人有些不同,脑子里尽是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你若将文章讲的生动有趣,且经得起他发问,他便尊敬你如师如父;你若像个腐儒一样枯讲经文索然无味,他拼着让皇帝打死也要放把火把书房烧掉。我们想了想,放眼满朝文武,怕只有你涉远兄降得住他呀。” “子明兄说笑了,读书哪有不枯燥的。”林知望挤出一丝笑意,怀王什么德性他也是心里有数,从小被皇帝宠坏了,无法无天的大名传遍朝野,相比之下还是太子沉稳些,更受文武百官的喜欢,试问官员里谁不希望未来的皇帝是个和悦仁慈的谦谦君子呢,可惜大臣们喜欢也没用,圣上心里的算盘,谁也不能帮着打。 “是是是,”齐英笑道,“言尽于此,希望涉远兄好好考虑。还有,澄言的出身,也不是没有保全之法。” 林知望轻轻抬眼,就知道他会以此作为要挟。 “我想了想,可以到吴新县衙补一份文书,证明当年曾将澄言过继给徐家即可,这年头,过嗣出去的孩子再过回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提学道管天管地,也管不到别人的家事。”齐英道。 徐湛也总算看明白了,这哪是冯夙要打击报复革他的出身,分明是眼前这老几位,抓住他户籍的把柄要招徕林知望,心里一阵愤恨,一阵恶心,这件事如果放在他身上,他宁肯放弃什么生员身份,也不会被人强压着低头。 第45章 苦心 http://.biquxs.info/

徐湛走神之际,几位已经起身准备离开了,林知望兄弟两人也赶紧站起身来。 林知恒走慢了一步,凑到他身边低声道:“瞧你闯的这祸,在这里呆着别动。”言罢追上众人,寒暄着相送。 天已经彻底黑了,乌云将月亮笼罩起来,明天怕是要下雨。 三顶呢轿已经候在外面,几人要先送许阁老走,许攸上轿前,又将林知望叫到跟前,也没说话,只是静静的看了他一会:“这徐湛我也见到了,知书达理,像宸儿再生一般,这么好的孩子,可不能因此误了前程啊。” 林知望无奈的叹口气,轻声道:“恩师,我去。” 去还不行吗,冲你许阁老这没节操跌身份的行为,我也得去了。 许攸这才欣慰的笑笑,拍拍他的肩膀,心满意足的走了。 望着许阁老离开的方向,齐英也学样拍了拍他的肩膀:“辛苦涉远兄了,多领一份俸禄也没什么不好。” 看他小人得志的样子,林知望咬牙道:“子明兄此来已经备足了功课,我又谈什么辛苦。” “涉远兄话里有话。”齐英笑的十分欠揍。 林知望不客气道:“我平生最恨被人摆布。”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我保证。”齐英说完,一头钻进轿子里,命人赶紧起轿,仓皇而逃。 三人的离开显得十分惶急,因此昏暗的巷子里很快恢复了寂静,晚风很凉,林知望在门口站了一会,确定自己冷静下来了,这才往院子里走去。 呵斥一声门房值夜的小厮:“关门!” 还是没压下火气啊。 “大哥,”知恒赶紧跟着进去,一路上追问,“你怎么能答应呢?” 林知望不理会,他又道:“大哥,这是在跟东宫作对啊。” 林知望依旧不理会,一路回到偏厅,沉着脸坐在官帽椅上,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大哥!” 林知望将茶杯重重蹲在桌子上,茶杯歪倒,茶水撒了一地,他气急败坏道:“又怎么了?” “那是许阁老的茶。”林知恒小意道。 林知望瞪了他一眼,看到一旁站着不知所措的徐湛,想必是听到林知恒在门外说的话,正一脸错愕的看着自己,林知望心里腾起一阵怒火,冲他招手道:“你过来。” “哥,你别吓到他。”林知恒将徐湛挡在身后。 吓到他?谁有那个能耐!林知望气笑了,又说了一遍:“你过来。” 徐湛低着头,绕过林知恒走到他身边,轻声道:“大人?” 不说话还好,一声“大人”彻底激怒了林知望,他伸手扯过徐湛的胳膊,抵住他的双腿,抓紧腰带往身前一拽。 徐湛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转眼便头冲下摔在了林知望的腿上,他脸上一红,拼命的扑腾挣扎。 林知望用力摁住他,巴掌蒲扇般的落在他身后,也不顾震得掌心发麻。 徐湛被打懵了,林知恒也看懵了,林知望管教子弟多以说服教育为主,多是罚跪抄书,即便是打人,也要先把道理讲通,请了家法一五一十的罚,从不会气急败坏到捞过来就打,还挥了巴掌乱打。 意识到窘迫的情势,好面子的徐湛哪还敢再乱动了自取其辱,巴不得找条地缝一头钻进去。林知望正值壮年,手劲大,这样一巴掌接了一巴掌的揍,比竹板子又轻得了多少。徐湛只觉得身后麻成一片,痛的没了知觉。 林知望打了约十来下,见徐湛攥了他的袍襟一动不动,颇有些疑惑,怒火也消了大半,这才将他拎起来扶稳站好。 只见徐湛面色惨白,呼吸急促,身体不住的发抖,林知望抚上他的额头,额头上全是冷汗,好在并不发热。只是眼神有些怪异,不像恼怒,也没有一丝怨毒,林知望反倒希望他表现出生气、不满,总好过这样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看似没有波澜,又觉得波涛汹涌。 怕他面子薄,林知望使眼色让知恒先出去,伸手欲拉住徐湛的胳膊,谁知徐湛以为他又要打人,倏然一躲。 林知望见他眼里终于露出些恍然失措,忍不住打趣他:“现在知道怕了?我还当你性命也不顾,出身也不要了。” 徐湛苍白的脸上浮上一层红晕,一直烧到耳朵根,想起刚刚发生的那一幕,他巴不得失忆。 “放心吧,功名丢不了,只是误了今年秋闱。”林知望再次拉住他的胳膊:“也好,毕竟还年轻,多读书有好处。” 徐湛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合适,讷然的点点头。 林知望又问:“今晚上过药了?” “吃过药了。”徐湛含糊应道。 林知望无奈的叹口气:“先回房歇着,爹爹交代些事情,就去给你上药。” 徐湛走到门口又停下,小心翼翼又口齿含混道:“大人……您别生气了。” 言罢,不等林知望有所反应,逃也似的离开偏厅。 林知望有些意外,他不拿徐湛当孩子,却也不当他是成年人,今晚失态打他固然不对,却没料到他不急不恼,如此冷静。 令他欣慰的是,他曾一度担心徐湛因过于聪慧而误入歧途,怕他在浑浊世故中学的心术不正,听说他逼死三名千从卫小旗,林知望更是后背发凉,心狠至厮,岂是读书人所为。但现在看来,徐湛胸中自有一根明辨是非的准绳,有感恩之念,有敬畏之心。也更加坚信郭淼在他的身上着实下过一番功夫,郭知府不适合钻营官场,却是一个很好的老师。 徐湛离开偏厅后,总觉得脸上发烫,回到卧房也不进屋,郁郁的攀上房顶,坐下来吹风,身后伤口压的生疼,他却一动也不想动。 他在反省,很认真的反省。将来到京城后的每一个细节掰开揉碎的想了一遍,他并不后悔,哪怕他被千从卫刑讯折磨时都不曾后悔,事到如今一切归于平静,他却无法为自己一手造成的后果埋单。放弃生员的出身,他舍不得,那是他一笔一划换来的成果,是外公的期盼,是先生的悉心教导……林知望知道他舍不得,因此宁愿同意成为怀王的侍讲,与齐英等人为伍,也不愿放弃他的前途。 徐湛甩了甩疼的发涨的脑袋,事已至此,自怨自艾又有什么用,相比已经尘埃落定的事,他更担心的是未来。 他听到林知恒在门外说的话,与东宫作对的后果,他着实不敢想,林知望不像齐英和季怀安,孤注一掷的认定了荣晋;也不像许阁老、冯阁老,不论未来由谁承接大位,都能得到善待。 徐湛不是不看好荣晋,他虽不了解太子何人,但内心里与文武百官的想法是一样的:太子是国本,是承天之祜的未来天子,废立太子关系国体朝纲,不是皇帝能够乾纲独断的事,哪能凭借皇帝个人的好恶去胡乱猜测,甚至站队相争。 现如今,他被怀王选作伴当,他知道自己的命运从此系在怀王身上,没跑了。但徐湛担忧的不是自己,他怕的是牵连远在蜀地的舅舅,更怕牵累林知望,虽然已经很牵累他了,碰上自己这么个坑爹的儿子,是他时运不济还是报应不爽呢。 徐湛想入非非,当今圣上春秋鼎盛,起码还有一二十年的阳寿,十年二十年之后呢,冯阁老许阁老在不在世都是个问题,介时,林知望、季怀安、齐英这一批朝臣也到了如日中天的好阶段,而像自己这样的新生力量,也将在此时开始发芽滋长——站错队,倒霉的可不正是他们两代人! 正在胡思乱想间,旁边已坐了个浑身酒气的人,是郭莘,得了何朗的指点,他的功夫又长进了,从房顶踩过竟然听不到丝毫瓦片响动的声音。 郭莘让他喝酒,徐湛接过来喝了。 “林少卿答应,明天带咱们去探望父亲。”郭莘乐道。 “噗……”徐湛将喝进嘴里的半口酒吐出,呸呸两声吐干净,瞪着眼埋怨他道:“那你还敢饮酒!” “我高兴。”郭莘又喝了一大口,迎着夜风,边哭边笑:“以前只觉得他处处管着我,巴不得离他远远的才好,可是他不在的这些日子,我觉得天都要塌了。” 徐湛拍了拍他的肩膀,找不到话来安慰他。他从小没有父母,不懂得这种感情。忽听下面乱作一团,一低头,已有十来个下人围在房檐下喊他们,也有人从梯子上爬上来,劝他们赶紧下来。 二人觉得有趣,攀个屋顶而已,从前在府衙也常常呆在房顶上乘凉。 不一会,何明也被找来了,他看到屋顶上的两人,一脸的惶然,快步跑到屋檐下:“公子,危险啊,快快下来!” 徐湛看在他年纪大了不容易,耸耸肩表示妥协,与郭莘一并下去。 几个下人赶紧冲上去扶着梯子,嘴里喊着:“小心,公子,小心啊!”令人不忍失笑。 “公子,”何明一手打着灯笼,一手擦擦额头的冷汗,“大少爷过世后,大爷就下过严令,家中子弟不许攀高,爬树、上房、翻墙,都是不许的。” “攀高都不行?”徐湛觉得好笑:“还有什么不许?” “十六岁前不得饮酒。”何明指指郭莘手里的酒壶,郭莘局促的藏到身后。 何明板着指头如数家珍:“不得戏水,玩火,持利刃,入夜不归……” 徐湛听不下去,谁家这么教养子弟,又不是闺阁里的姑娘家,他反驳道:“这是因噎废食!” 第46章 规矩 http://.biquxs.info/

徐湛不知道的是,林旭宸过世后,林旭白一个人爬上高高的槐树,看着往来吊唁的人群悄悄哭泣,一个不慎栽了下去,幸而掉到灵棚上缓冲了一下,才没有摔死摔伤。大家说是兄长要招弟弟的魂,于是旭白连同躺枪的襄儿一起被关在屋里,五花大绑捆在柱子上,人们说小孩子火焰低,捆起来才不会被招走。 直到入夜,林知望才腾出手来收拾他,不顾任何人求情将他打的遍体鳞伤,哭都哭不出声来,事后发高烧烧出了肺病,现在身上还带了病根。大儿子病死了,小儿子差点摔死,已是惊弓之鸟林知望这才定下那些规矩,至今没人敢越雷池一步。 何明叹口气,打发下人们散去,并嘱咐他们:“今晚的事,谁也不许多嘴!” 下人们纷纷低着头噤声不语,何明感到奇怪,一回身,林知望不知什么时候已在院中,负着手打量了一院子的人,一眼扫到徐湛,轻声问他:“又闹什么?” 何明赶紧道:“公子他……” “叫少爷。”林知望打断道。 “是,”何明冲徐湛颔首,“三少爷。” 院子里的人们纷纷打个千附和:“三少爷!” 徐湛心里翻了个白眼,林知望分明是在告诉他:你在我家里,就要守我的规矩。 徐湛亦步亦趋跟在林知望身后,关了房门,打量他一直沉着脸,心里不自觉的有些畏惧。 林知望已经坐在床边,徐湛却离他远远的不肯往里走。 “过来,”林知望冲他招手,“来爹爹这里……” 徐湛打了个寒颤,身后某处不自觉抽了一下,迟疑的走过去。 “身上有伤不知道吗,跑到屋顶喝酒?”林知望板着脸问。 “没喝酒。”徐湛道。 “满身酒气,还敢撒谎!”林知望蹙眉道。 徐湛失语,他总不能说,就喝了一口,听说明天可以见先生赶紧吐了,结果迎着风吐得满身都是。 林知望将手伸到枕下,摸到一本书,顿时感到欣慰,徐湛的书果然不离枕席,拿起来一翻,竟然是本兵书,《行兵实际》,作者是当年随东平王进京勤王的温之行将军。 彼时,温将军还是个有志青年,从小承袭父亲的官职,年少有为,将自己在岐镇驻守练兵时的方法心得编撰成为九卷,分发给军营中各将领作为学习教材,同样还是青年的林知望翻看过后非常欣赏,亲手抄录一本作为珍藏,这些年一直藏在书房列架的最角落,全京城恐怕只此一本。 不禁抬起头看看眼前的倒霉孩子,看兵书也就罢了,还将他最珍藏的东西翻出来糟蹋,压在枕下不知道多长时间了。 徐湛见林知望肉痛的表情,顿时心情很好,负歉的笑了笑。林知望见他虚弱的脸色,也不忍再说他了。 “念你病着,便饶你一回。”林知望显得无比宽宏大量一般道:“将《论语注疏》抄一遍。也顺便收收心,荒废了一个多月,还知道怎么握笔?” “《论语集注》?”徐湛迟疑的问。 “《论语注疏》。”林知望又说了一遍:“我知道,朱子的集注你早该烂熟于心了,但注疏内容详博,校勘精湛,也是不得不读的。” “那是二十卷的内容……”徐湛面露难色,该读的书多了,总不能篇篇都抄啊。 “嫌少?”林知望问。 “不少!”徐湛赶紧道。 “床上趴着。”林知望轻声吩咐,起身去拾掇桌上的药品。听到身后迟迟没有动静,又威胁道:“你最好配合一点,这些伤口弄不好是要留疤的。” “不妨,温将军身上也有伤疤。”徐湛脱口而出。 “温将军……”林知望手上一顿:“你知道他?” “他是先生的远房表亲,先生常跟我们讲起,说他忠君体国,用兵如神,身上留下了大大小小七十余条疤痕。”徐湛道。 大祁重文轻武,林知望没料到他也会崇拜一个武官,不过见他说话渐渐多起来,心里也很高兴,奚落他道:“温将军身上尽是刀箭伤,你是给人家揍的,一样么?” 徐湛一愣,翻了个白眼。见林知望已拿着药瓶等在一旁了,见怎么都逃不过,便慢吞吞的脱掉外衫趴到床上,心里反到疑惑,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听话了。 林知望腾出一只手将他的裤子剥下来,不禁感叹年轻人就是恢复得快,伤口已经基本愈合了,除了被自己那几巴掌掴肿的地方,还泛着深红色的五指印,突然觉得好笑,又故意板着脸道:“管你说破了天,学业是自己的,待身体好些了就赶紧去温书。” 徐湛幼时读书,除了舅舅偶尔过问他的功课,没有人督促过他,外公只会心疼他读书累,先生一向放心他的学业,其他人更不消提,他这么多年读书全凭自觉,乍有人在耳边啰嗦两句,怎么就那么烦。忍不住发出不耐烦的唏嘘声。 “啪”的一声脆响环绕整个空荡的房间。 徐湛脸都红了,一直烫到耳根,心里也异常窝火,这人打顺手了不成,还是今晚太温顺让他以为可欺了,他怒道:“大人打人骂人,总该得有个缘由!” 回答他的又是一个巴掌,屁股上一阵麻酥酥的疼痛漾开,然后随着脸一起灼热起来。 “给你长个记性,敢在读书上懈怠,就得这样吃板子。”林知望淡淡道,沾了膏药在手心里搓热,给他一点点抹上,力道绝对不算轻,嘴里还依依不饶:“即便是郭知府,一定也期颐你以学业为重,看到你这样荒疏功课,非得恼火不可。” 听林知望提起先生,徐湛鼻翼一酸。先生在千从卫的诏狱里关了月余,那地狱一般阴暗腐臭的地方哪是人能住的,且不知道他有没有受伤,即便有关山月的偏护侥幸没有受伤,那么阴冷潮湿也难免不伤及腰腿。如果他和郭莘突然出现在先生的面前,他会欣慰、高兴还是生气呢。 见他安静了半晌,林知望忍不住问:“在想什么?” 徐湛迟疑了一下,小意道:“我能不能去大理寺,探望先生。” “不能。”林知望干脆的回答。 “为什么?”徐湛撑起身子:“五叔答应过了!” 听他称呼林知恒“五叔”,林知望有些意外,又有些气闷,冷声道道:“郭莘可以去,你不可以。” “大人……”徐湛声音里带了哀求。 “结案之前你不能出去。”林知望道,皇帝的圣旨他还不敢违拗,这么个风口浪尖的时候,不能再生变故了。 “大人……” “断了这个念头。”林知望严厉道。 翌日一早,徐湛被人叫醒,一个娇俏的小丫鬟将个食盒拎到面前,邀功似的一层层打开,顿时香气盈室:两样素菜,一道肉羹,一碗蒸蛋,一小笼玉面窝头,几样点心果品摆在桌上。肉羹里放有燕窝、鹿茸,蒸蛋上隔了九粒青豆虾仁,麻饼皮薄,松糕馨甜,连普通的蒸年糕都做成了栩栩如生的小兔子形状,简单而精致。 差事办的不错,徐湛满意的点点头,问她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袭月。”小丫鬟有些受伤,伺候他三四天了,为了他交代的这些吃食,天不亮就起来准备,竟然才想起问她的名字。 “好名字。”徐湛随口敷衍,将食物一碟一碟的摆放进食盒,仔仔细细,认真虔诚。 “奴婢原名叫霑月,何总管说需避少爷的讳,就改成了袭月。”袭月道,声音很清脆。 “嗯。”徐湛随意应了声,扫一眼,又觉得少了点什么,恍悟道:“去包一斤茶叶,要明前的龙井。” 袭月打开食盒的最后一层,取出一个精致的景德镇瓷罐,递给徐湛:“这是大爷亲自吩咐的,您看行吗?” 徐湛也爱茶,见她献宝似的捧出来,忍不住打开盖子凑上去看,是一小团色泽灰绿,的茶团,茶芽为白毫覆被,银装素裹,观之赏心悦目。 “白毫银针。”徐湛抬起头轻声道:“是御赐之物?” “奴婢不清楚。”袭月被他一看,羞涩的红了脸。 “很好。”徐湛道,心里感念林知望的心意,白茶比其他茶类更为珍贵,又有消炎润肺,清热解暑,祛湿败毒的功效,正适合先生饮用。 袭月又拿起凳子上的包裹:“这是换洗衣物,中衣都是纯棉的,柔软贴身,透气吸汗。” 徐湛心中感叹,安青这家伙要是有人家一半能干,他做梦都能笑醒了吧。 林知恒散朝回来,直奔徐湛的卧房,正看到可笑这的一幕:徐湛点数着东西,一时失神,一屁股坐在硬凳子上,痛的跳将起来。 林知恒忍不住笑出声来,奚落他道:“你可真行啊。你爹已经很久不打人了,你一来便惹得他重操旧业!” 徐湛很羞恼,出于礼节才忍住没有白他一眼,却忍不住问:“他不常打人?” “他不消打骂,一个眼神即可吓的人噤声。”林知恒道。 徐湛显然不太相信,耸耸肩继续忙他的。 马车就候在外面,众人眼看着徐湛亲手将一堆堆东西塞进马车,大到衣物、食物、书籍,小到杯盘筷子,灯台蜡烛,祛湿败火的药品,零零整整,一应俱全。 林知恒咋舌:“这哪里是在坐牢?” 郭莘也轻呼:“还是你想的周到!” 然后,徐湛眼巴巴的看着他们的马车扬尘而去。 第47章 书房 http://.biquxs.info/

为了补偿萎靡不振的徐湛,林知望命何明将何朗放了出来。可怜何朗一直被关起来禁足,几天来头一次见天日,须发凌乱,那落魄的样子更让徐湛惭愧起来。 何朗回屋里沐浴的空当,徐湛将一张银票塞进他换洗衣物的衣襟里,说好的一千两,总不能让他白受了这些苦。他知道何朗缺钱,林勇告诉他,何朗有妻室有儿女,在外面还养了一房女人,齐人之福不好享,又不敢让何明知道,徐湛也正是抓住了这一点,辅以金钱的诱惑,才使他言听计从。 何朗收拾停当,再次出现在徐湛面前时,徐湛讪讪的,觉得惭愧的紧,殷勤的问他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吃水果,要不要睡觉。 “你不必这样,进了这个家门,你就是主子,我做这些都是应该的。”何朗撇嘴一笑,嘴角上的淤青还没消,颧骨上也肿着,老大个人了,何明打他还总是没头没脸的。 徐湛看着他的脸,不禁咋舌:“你家大人也太狠了。” “大人?”何朗讶然道:“要不是大人求情,我这双腿都别想要了。” 徐湛露出怀疑的目光。 “你乱想什么?大人仁慈,从不虐打下人。”何朗急道。 徐湛不乱想,不乱想就奇怪了。不凌虐家人,不打骂子弟,怎么专撵着我一个打?! 何朗像是看穿他的心事一般,劝慰道:“大人此番气的不轻,也没把你怎样嘛。换做大少爷去世以前,他哪会有这么好脾气!” “跟在韫州一样,尽替你们大人说好话。”徐湛撇撇嘴。 “嘿嘿。”何朗谄笑:“要说好话的不只是大人,还有夫人,夫人是国公府里出来的,贤淑识大体,您房里的摆置,使唤人手,都是她临行前亲自办好的。” 何朗脸上笑着,心里却叫苦不迭。将府里的人事关系跟徐湛讲清楚,是何明给他立功赎罪的机会,可是当着徐湛的面赞扬继夫人,真的合适吗。 果然,徐湛冷冷的“哦”了一声后,拿出那本《行兵实际》翻看起来,林知望心疼归心疼,却并没有拿走。 何朗硬着头皮继续道:“所以您老人家应该庆幸了,大人行事磊落,主母持家有方,咱们这个府上干干净净的,少了多少簪缨世家的腌臜事儿。” 磊落?徐湛嘴角一挑,心里有了一番计较,磊落不是吗,那就不怕别人翻查,母亲的事,他是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的。 何朗用了大半日的时间给徐湛恶补,将徐湛的祖母、继母、叔婶,堂兄和弟弟妹妹、每个人、每个院子都细细的说了一遍。徐湛时而看书,时而打盹,到最后穷极无聊,拿出一本《论语注疏》,铺纸研磨誊抄起来。 他看似并不经意,实际上全都记在了心里。 林知望现有一妻一妾,两子一女,次子长女是嫡出,幼子是庶出,妻子曹氏是峩国公府的幼女,是当今太后的外甥女,皇帝的表妹,这么算起来,林知望也算是皇亲国戚了。 林旭白和襄儿是一对双生子,龙凤胎,嫡子嫡女生来高人一等,应该是家里最活跃分子。乔姨娘本是林知望的通房丫头,林知望婚后抬得姨娘,幼弟是她的儿子,尚在襁褓中不成气候。 大祁重孝道,父母在堂是很少有人分家的,因此即便林知望兄弟各有家室,依然随母亲住在一处,唯一的堂兄与他年纪相当,目前在岳麓书院读书,徐湛一听,竟与他同届好友陈阶在一个书院,不过陈阶是要参加这一场秋闱的,这位老兄从书院学成归来,一省解元是势在必得了。 徐湛轻笑一声,林家的名分他也不稀罕,只想为生母讨个说法而已,深入敌后,怎能不知己知彼。 何朗跟随林知望有二十年了,对当年的事情应该是一清二楚的。然而徐湛多次问及此事,何朗这样管不住嘴的人都三缄其口,含含糊糊的应对,使他不得不心生疑虑,这些日子观察下来,他觉得林知望并不是个无情无义的人,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使林知望狠心休妻。 “公子!”何朗轻呼,虽然何明反复交代家人,何朗依旧习惯称他公子。 徐湛回过神来,惊觉笔尖的墨汁滴在纸上,污了他刚刚写好的一整篇字,懊悔不已。 何朗赶紧给他换上干净的纸,嘴里埋怨道:“这是怎么了,心不在焉的?” 傍晚,林知恒和郭莘还未回来,徐湛有些不耐烦,低着头满院子溜达,不一阵,竟有几颗雨点打在脸上,他蹦跳着快速穿过石子铺成的小径,躲到抄手游廊下面,雨点陡然变得豆大,密匝匝的往下砸,沿着房檐倾泻如注。 幸而他躲得快,身上并没有湿,这让他心情好了几分,沿着游廊走着,步伐轻快,倏尔愣了一下,放缓了脚步。他不记得上一次这么轻挑的走路是什么时候了,大抵是外公还在世的时候吧,自从外祖父去了,心事也变得繁重起来,人人都夸他老成持重,是真持重还是为俗事所累,连他自己都分不清了。 不知不觉来到林知望的书房,房门虚掩着,他象征性的敲了两下,推门而入。他若知道书房的主人在,势必不会进来的。 谁知林知望正掩身在高大的书架后修补一卷残本,听到有人来了,不由皱眉,没有人敢未经允许闯进他的书房,从缝隙间看去,呵呵,还真是徐湛,前几天就敢进来偷他的《行兵实际》,今天正好被他抓个正形。 徐湛看到书架后林知望若隐若现的身影也是一惊,蹑手蹑脚的转个身想要出去。 林知望却突然开了口:“过来吧。” 安静的书房里一点声音都显得尤为突兀,徐湛吓了一跳,踟蹰的走过去。 “搬个杌子过来,爹教你修书。”林知望又道。 徐湛无可无不可,照他说的做了。 林知望正修补一本破损的《长短经》,装订方法并不是本朝常见的线装,而是南宋后期开始出现的包背装。就是将印有文字的纸面以中缝为准朝外对折,字面朝外,背向相对。两页版心的折口在书口处,所有折好的书页,叠在一起,戳齐折扣,版心内侧余幅处用纸捻穿起来,用一张稍大于书页的纸贴书背,从封面包到书脊和封底,最后裁齐余边。 徐湛第一次看到包背装的修补过程,比起现在的线装书,这样的方法略显笨拙复杂,想是为了还原残本的本来面貌。 “这类书书口向外,竖放容易磨损,因此只能平放在书架上,记住了?”林知望道。 徐湛点点头,也不知听没听进去,目光扫过书架上的一格,专门放了一卷卷纸张,堆积起来,高高的一摞。好奇心驱使,他将手伸了过去,倏尔想到林知望还在,又踟蹰着缩回来。 “看吧。”林知望道。 徐湛不好意思的笑笑,从中抽出一卷展开,细细阅读起来。 “这是你哥哥的习文。”林知望轻声道:“他过世后,从国子监找来的,只找到这么多。” “好文章!”徐湛一惊一乍的击节叫好,倒把林知望吓了一跳。 但想到文章的主人已经过世,且是自己的亲哥哥,徐湛不禁惋惜起来,小意道:“哥哥的文章真好。” “他幼时并不热衷读书,都是我拿戒尺逼出来的。”林知望目光有些怅然:“从小挨了不少打,一言一行都被修理的毫无瑕疵,好在他还算勤勉,一路虽然辛苦,倒也顺畅。” 徐湛听着,无力的张了张嘴,一个暮气横秋的小夫子形象出现在眼前。 但林知望的用心他是可以理解的,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他见过许多官宦人家的父亲,心里再怎么疼爱,管教起儿子来也都是疾言厉色的苛严,不是所有读书人都爱读书,但生在这个时代,学而优则仕,不读书哪有好出路,更无论如何明理,如何继承家业了。 “不过,”林知望严肃了面孔,话锋一转,“我不想这么逼你,你但凡心里有数,就赶紧用功温书。” 又来了!徐湛心里哀叹一声,一脸愁云惨淡。 “你可以使爹的书房,不情愿的话,你卧房隔壁的厢房,让人腾出来给你做书房。”林知望道。 “不必麻烦了,我用您的。”徐湛爽快道,能出入林知望的书房,必定是件有用的事。 “甚好,我也可时刻督促你。”林知望点头:“只是有些书能读,有些书不能读。” “哪些能读,哪些不能?”徐湛怪声问,不能读的书,无非三教九流,□□秽文,他当然不会去看——看了也不会承认。 “最后一排架子上的,都是古籍孤本,珍贵无比,万万不许动。”林知望警告道。 徐湛心里翻了个白眼,原来还是小气! 第48章 抄书 http://.biquxs.info/

这间书房从前都是林旭宸在打理,每每有新来的残本都是由他一页一页修补起来的,自他去世后,林知望才亲自做起来,再繁琐,也从不假手他人。 林知望理了理书格上那高高的一摞习文,兀自睹物思人,他从不在人前掩饰他思念长子的心情,因为根本掩饰不住,家里人也总是刻意回避关于林旭宸的话题,于事无补。 徐湛看得出,林知望对长子的死始终无法释怀,随便往哪里一站都要想到他,提到他。 但下一刻,他就顾不上操心别人了,林知望从思绪中抽身,命他将几子上的浆糊纸捻收拾干净,转身坐回书案后面问他:“《注疏》开始抄了?” “是。”徐湛回答,又想到今日抄写的内容全因滴了墨水作废,赶紧改口,“还没。” 林知望不管他抄了还是没抄,靠在椅子上闲闲的翻了会书,待他扫了地上的纸屑收到墙角,又道:“收拾好了过来抄书。” 徐湛赶紧托词:“书在房里,外面着下雨。” “第二排第三层架子上,自己去找。”林知望道。 第二排书架是万字形,真不好分清哪是第三层,又摆有许多珍贵摆设,无一不是传世名品,这些东西看似古拙平常,细看之下却样样精致贵重,常人只会觉得他清雅恬淡,只有识货的人才会啧啧称奇。这林部堂看似严厉刻板,原来也有爱显摆的一面,还显摆的如此低调,徐湛心里小小挪揄了一下。 身后传来林知望不耐烦的催促声。 徐湛应了,轻手轻脚的翻找起来,生怕将哪件东西碰个口子,这么多年的积蓄赔不了半件。 林知望终于嫌他没用,亲自过来,一眼便找到了《论语注疏》,顺手从架子底层拿出一个漆盒,盒子用铜锁锁了,很精致,且防水耐火。 林知望瞄一眼愣在那的徐湛:“过来吧。” 林知望辗转将书搁在桌案上,却将盒子锁进抽屉。 徐湛也亦步亦趋的跟到书案边,用砚滴点清水进砚台里,提了衣袖研磨,指尖的徽墨缓缓旋转,轻重有度,约一百来旋时,墨干如膏状,可见砚石,再加水,再研,不一会,墨香盈室。 林知望不错眼的瞧着他,渐渐露出笑意。什么叫居移气养移体,满而不溢,华而不浮,贵而不俗,泰而不骄,所谓书香门第的俊洁清高,看似虚无,实则一目了然。 古人云:“执笔如壮士,研磨如病夫”。徐湛果真慢条斯理研了很久的墨,林知望知道他在想事情,也没有打断他,直看到研了半池,不滞不稀,他自己停下了来。站在那里怔了一下,开始慢吞吞的铺纸拿笔。 林知望往椅背上靠了靠,轻声道:“没有罚你的意思,搬东西过来坐着写。” 徐湛照做了,搬了杌子坐到书桌一侧,拿过书来翻了翻,二十卷的内容实在不算少。他选了一根紫毫笔,端正了坐姿就开始抄写起来。字体用的是钟繇小楷,不是先生常要求他书写的方正规则的台阁体。 刘推官常说,单他这一手好字,考秀才也就够了。但是今天,心里惦记着太多事,手上竟然莫名奇妙的不听使唤起来。 林知望一直瞧着他,渐渐皱起眉头,只见他下笔有力,却缓急无度,速度也不均匀,字体就变得疲软拖沓。林知望没见过他写字,却也想不到这么的差强人意。 “行了!”拖拖沓沓写了半篇,林知望终于忍不下去了:“白瞎了这么好的纸。” 林知望批评的太直白的,以至于徐湛一时不太能消化,读书读了整整十年,走到哪里不是一片溢美之声,即便是先生督责他的课业,也没给过这样直截了当不加修饰的差评。 林知望却毫不留情的责怪道:“写字最重要是心手合一,一点合一字之规,一字是终篇之准,像你这样心绪不宁,只能坏手!” 徐湛好面子,还想反驳些什么,却见林知望脸色实在不好,没敢说出口。默默将眼前看着窝火的半篇字换掉,铺好一张新的宣纸,再次悬笔纸上,却怎么也落不下来,眉宇间焦躁之气渐浓。 林知望奇怪道:“在想些什么呢!” 徐湛咬了下嘴唇,搁下笔承认道:“我在想先生的案子,越想越不安……” 林知望点点头,淡淡的问:“想出什么结果了?” 徐湛一怔,恍惚的摇了摇头。 “如果成年累月的结不了案,你打算一直这样荒颓下去?”林知望问。 成年累月?徐湛一惊:“怎么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朝堂之事,尚轮不到你一个孺子妄置可否。”林知望有些不满,这孩子看似聪明通透,怎么犯起糊涂来直往牛角尖立钻。 “千万不能再生变故了……”徐湛低着头嘀咕,面色忧虑。 林知望轻叹一声,沉声劝道:“徐湛,想要有出息,必须学会镇定,唯有极度的冷静,才能排除一切干扰,把握利害得失。一个处变不惊临危不乱的人,才有克敌制胜的资格,焦躁无措是懦夫的表现,是失败的先兆。” 林知望心里有些怅然,看起来再老成,也到底还是孩子呢。 徐湛想了想,又想了想,问出一个让林知望很意外的问题:“先生不结案,我一直不能出去?” 林知望气笑了:“偏想着出去作甚?” 徐湛低下头,双手背在身后无力的搓了几下,想想在韫州的时候,虽然有先生管教却不失自由,真难想象被长时间软禁的滋味;但林知望说的也有些道理,从他面圣回来,先生被大理寺提走,案子就被搁浅了,再也没什么进展,若非林知望将他软禁在府里,依他的脾气本事,非得闹的人仰马翻不可。 待一番漫长的天人交战,再抬起头时林知望已经埋头看书,不再理会他。 徐湛兀自冷静了一下,又提笔蘸了蘸墨汁,林知望一直拿余光看着他,这一次虽然依旧差强人意,却已经比刚才好很多了。 林知望抬起头,缓缓道:“摒弃杂念,凝神静气。” 让他欣慰的是,徐湛果然不负才名,才写了几行,一手小楷渐渐工整起来,呼吸缓和了,眉间隐隐的躁气慢慢消退,笔尖的墨迹先如溪水般缓缓流淌,越来越快,越来越顺畅;后如滔滔江流席卷而来,越来越浑厚,越来越有气势。 林知望不禁笑了,此时的徐湛不像宸儿,宸儿勤勉,却远比不上他的聪颖,此时的徐湛,像当年的自己。 当然,埋头在黑白之中正与圣贤对话的徐湛没有工夫理会别人,他当真暂时忘记了凡尘纷杂,一心扑在咂摸书法之道上,他个是热爱读书的人,一旦全神贯注了,就是痴迷的程度。 林知望的目的达到了:郭淼的案子已经简在帝心,还要拖延多久,任何人都没有把握,他想借抄书让徐湛静下心来,有点事忙,总比心里长草似的到处闯祸强;另外,徐湛的功课是从韫州水患时开始荒疏的,读书讲的是“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最忌一曝十寒,一天都不该落下。 时光飞逝,不知不觉间,天色暗下来,雨也停了,墨也干了,林知望帮他点了灯,研了磨,徐湛却好似没知觉似的,一个姿势不动的伏在那,安静的书房中只有沙沙的写字声和林知望间或翻书的声音。 何朗对他说:“公子读起书来真是吓人,不吃不喝不睡,要成仙似的。”说完这话,吃了何明一个窝心脚。 这成仙似的读书法,林知望总算亲眼见到了。现在天气燥热,衣衫单薄,徐湛清瘦的身材袒露无遗,虽然正是蹿个儿的年纪,可谁家十来岁的男孩子这么瘦弱的,这样废寝忘食、点灯熬油,身体能好就奇怪了。 何况何朗又说过:“公子是棺生子……就是娘先死了,他才出来,天生身子就弱。”然后,又多赚了一脚。 这不靠谱的何朗,林知望心里笑了笑,徐湛倒什么都跟他说,他却丝毫经不住拷问,竹筒倒豆子一样的交代出来。 过了饭点两个时辰了,早有下人一直在门外徘徊,又不敢轻易打扰,晚饭热了一遍又一遍,也不见这爷俩出个声。 林知望一直等他停笔,最终没熬得过他,轻敲了敲桌面,没反应,又使劲敲了敲。 徐湛惊觉抬头,恍悟天已经晚了,挪了挪身子,直感到浑身僵硬脖子酸疼。 “先吃饭吧。”林知望沉着脸道。 徐湛瞅着对方的脸色,一句“还不饿”生生咽回肚子里去。 第49章 佳人入梦来 http://.biquxs.info/

接连四五天,徐湛的日子苦不堪言,清晨有袭月喊醒,穿衣梳头一通忙乱,必要在规定时间到偏厅去,和林知望一起用饭,林知恒并不在,这个时候多是上朝去了。 饭后休息片刻,他就得跟着林知望去书房,开始一天的课业。 林知望有意规范他的作息时间,功课也安排的满:上午讲经,下午讲文章,晚上留有窗课,至于没抄完的《论语注疏》,自己找时间去吧。 他不得不承认的是,状元讲起书来的确不同凡响。 他在外公去世以前,就已读完了全部的蒙学课程;守制期间,又跟着舅舅背诵四书,熟读五经以及其他的考试书籍,基本能够做到通达熟练,解其精义;跟着郭淼,他倒没有再读四书五经,反而另读了许多经史子集,也背诵过足够数量的程文,自问这些家底儿,考秀才顺顺利利,没有遇到任何挫折。 但是这点三脚猫的本事,比起这些两榜进士出身的前辈们,简直不值一提,他知道自己的斤两,神童虽不至于遍地涌现,却也世代辈出,他是神童,林知望也是,郭淼也是,相传冯阁老那贪欢好色的宝贝儿子也是,有什么好拉风的? 因此林知望提出重新为他讲解四书五经时,他还是很感激的,林知望治学之严厉,他是毫不放在心上的,没有老师能在他读书上挑出毛病,哪怕是府学里那些严厉迂腐的老学官。 建立《四书》体系的朱熹先生规定:“先读《大学》,以定其规模;次读《论语》,以定其根本;次读《孟子》,以观其发越;次读《中庸》,以求古人之微妙处。” 由此林知望先从《大学》讲起,徐湛起初有些浮躁,四书之中先读《大学》,全文两千余字,算是四书的框架提纲,既是提纲,是经学的入门,又已反复捶读多年,何须拿出来再讲。但从林知望口中讲来,淡淡几语,仿若先贤活了一般,其中洞察世事,启人心智之语层见叠出,常使人觉得茅塞顿开。 一来二去,徐湛也心服口服了,乡试会试不同于童生试,除了过人记忆力和些许聪明才智,还非得下足功夫潜心钻研不可。 林知望见他浮躁之色尽退,换上几分恭谨虔诚,不禁笑了笑,仿佛在说:小子,你还差得远呢。 转眼,驳回林知望乞致仕的折子下来了,林知望正讲到《论语》,给徐湛出一篇题为《百姓足,孰与不足》的习文。 徐湛想了想,便下笔了。 破题:民既富于下,君自富于上。 承题:盖君之富,藏于民者也,民既富矣,君岂有独贫之理哉?有若深言君民一体之意,以告哀公。 林知望一旁看着,不禁心里诧异,都说文如其人,徐湛看似圆滑睿智,文章却古拙沉厚暮气十足,若非亲眼所见,怕不会相信这是个十五岁少年所做;又想林旭宸在世时,分明是个温和沉稳的少年,文章却清奇险峻,常让人看得冷汗连连。都说文如其人,古人岂欺我哉? 傍晚,萧条了好几天的府里突然热闹起来。 林旭白兄妹被接回家,女眷们可以留在郊外庄子里避暑,林旭白的功课却是一天都不能多耽搁。这么大个宅子,两兄妹的嬉笑声直从二门传入垂花门,竟扰的徐湛这样专注的人也分了神。 林知望听得不禁皱了皱眉,起身缓步走出去,这两个孩子在郊外放纵的,半点规矩都没有了。 林旭白本是欢腾着的,他并不知道父亲在家,乍一看到站在院子里的林知望,若触电般垂首站在原地,噤声不语。襄儿恰好穿一身红色的衣裙,像一团火一样张开双手窜到父亲怀里,用力挂在林知望的腰上,像攀上庄子里的石榴树,可怜的石榴又青又涩,被她摘秃了半棵树……她的确是玩疯了,一阵晚风刮过,林旭白后背生凉。 林知望低头,望着粉雕粉玉砌的女儿的小脸,不忍责怪,只是问她:“你不在庄园陪伴母亲祖母,怎么回来了?” “爹爹……”襄儿苦着脸撒娇蹭腻:“我想爹爹了,想得头疼!” 什么想爹爹了,定是在庄园有母亲祖母约束,不许你上天入地了!林知望无奈,却没有推开怀里的女儿,只冷眼扫过离自己几步远的儿子。 林旭白心里一颤,赶紧跪下行礼:“父亲万安!” 林知望板着脸说了他一句,世家子弟当如何如何……便叫他起来回房了。谁知林旭白刚刚起身,就张着嘴愣在了原地,神色比见到父亲时还显得惊恐。 襄儿很奇怪,也顺着林旭白的目光看过去,夸张的张大嘴巴,用她脆生生的嗓音脱口就喊:“大哥哥!” 林知望一回头,见是徐湛跟了出来,从廊下缓缓走来,一步一步,与宸儿的形态神似,难怪两个孩子会无比惊奇。 “叫三哥。”林知望阴沉着脸,又陷入思念长子的哀伤中。 林旭白恼恨襄儿不懂事,伸手拽了她一下,怕父亲伤心,母亲禁止他们提到去世的大哥,这丫头竟敢当着父亲乱喊乱叫。 林旭白很诧异,哪里来的三哥,跟大哥这般相像;襄儿也很想说,三哥不是小哥哥林旭白吗?但他们都不敢多问,只敢老老实实的齐声喊三哥。 徐湛吝啬的笑了笑,林知望觉得他很冷淡,甚至笑里带有几分嘲弄,但他没有说什么,孩子们之间的事,他向来很少插手。何况这对小兄妹都是直性子,虽然顽劣,却也招人喜欢,宸儿就很喜欢他们,旭白的课业一向由旭宸管照,旭白爱玩,不爱读书,旭宸也耐着性子慢慢教,林知望怪罪下来,也都是林旭宸一力承担。 他相信,徐湛也会慢慢喜欢他们的,包括堂兄,包括尚在襁褓的幼弟。 事实证明林知望确实想多了。徐湛并没有多注意这一对弟妹,更谈不上喜欢不喜欢,他的心大的很,心思也多得很,岂会为这些小儿女浪费内存。 入夜,徐湛又偷偷和郭莘喝酒,他躲在郭莘房里,没有人来打扰他们。郭莘知道他闷坏了,给他讲了许多京城里的所见所闻。 不知怎么说到冯阁老的独子,那真是个风云人物,因此郭莘说的眉飞色舞口沫横飞。 说起冯应息,可真是个鬼才,他做官并非通过科举仕途,全靠冯阁老的庇荫入朝,但并不能说明他没有学问,相反,他狡黠智慧,博闻强记,熟习典章制度,畅晓经济时务,且精力旺盛到令人发指,是个极其厉害的人物。他公事繁忙,却忘不了饮酒御女,他的后院,比皇帝的后宫还要充盈。 “他们家原配夫人早早的去世了,然后,许阁老将自己的长孙女嫁过去做填房。”郭莘说道兴头上,说起人家的家宅秘事,醉醺醺的眯缝着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许多:“这许氏过门以后,三天两头的闹轻生,昨天,又投井了,至今还昏迷不醒,反反复复无数次了,听说人瘦的只剩一把骨头,这娘家上下,竟也没个吭气的。” 徐湛苦笑着摇头,什么娘家,许阁老决定将孙女往火坑里推的那一刻,她就没有娘家了。 徐湛瞄一眼窗外的正院方向:“那件事呢?” 郭莘一愣,闪烁其词的支吾起来。 徐湛薄怒,专去八卦别人家的八卦,正经事没打听一点? “我尽力了,外面的人不知内情,我只能在府里打听,花了我五片金叶子!”郭莘委屈极了,花了钱费了力,什么也没套出来,没面子不要紧,出力不讨好才最让人窝火。 徐湛听了他的话,嗤嗤笑起来,一则嘲笑他没用,二则实在佩服林知望驭下有方。连下人都嘴紧得很,还要从哪里下手? 夜深了,院子里静悄悄的,徐湛从郭莘房里出来,就着昏暗的月光晃晃悠悠的穿过院子摸回自己的卧房,推开门便一头倒在外间的床上。 床很有弹性,被子很软,只是有些凹凸不平,睡得很不舒服,但是枕头上冰冰凉凉的,被褥也很香,不是花香不是木香,是一种若有若无的淡香……害的他连连做梦。 他站在岸边,望向平静的湖面,忽而一声巨响,一道道火焰夜空,若牡丹一般怒放开来,火树银花,灿烂绚丽,片刻之后,烟花散去,在寂静的夜空中了无痕迹,远处驶来一座小船,船头伫立一女子,腰肢曼妙,白衣胜雪。 “秦姑娘……”徐湛喃喃道。 小船缓缓向他驶来,靠在岸边。徐湛听到自己的心在胸膛里嘭嘭跳动,眼睛却一眨不眨的盯着船上的女子,她越来越近,越来越美,她躬身弯腰,将船上的缆绳扔给了他,徐湛殷勤的拉过缆绳,在船栓上牢牢拴紧,然后,大着胆子向她伸出一只手,冰凉的小手拉住了他,借他的力登上岸。 徐湛抑制不住自己的心跳,因为他得寸进尺,想将女子揽入怀中。 “秦姑娘!”他又唤了一声,然后真的那样做了。 女子冰凉的小身子,像韫江的水一样冷,他心疼的勒紧了双臂,想用体温温暖她,谁知她一声嘤咛,听得徐湛酥了半边身子,继而一声惊呼,又一声惨叫,扑腾挣扎起来。 徐湛感到身子下的床颤动不已,他醒了,然后像见鬼一样惊跳下床,不过床上没有鬼,只躺了个雪白娇俏小姑娘。 第50章 假亦真 http://.biquxs.info/

小姑娘正是袭月,已惊慌的花容失色,坐起来就哭,徐湛也满脸惊恐,低头看看自己以及对方身上的衣裳,虽然不整齐,倒也还算完整,不禁先舒了口气。 袭月看他那副样子,倒好像自己占了他的便宜一样,羞怒不已,哭的更惨了。 头脑渐渐清醒过来的徐湛有心想开解她开解她,却并不敢靠近床边,她手里正紧紧攥着一根锋利的银簪子。 袭月真是委屈的想死,昨晚轮到她值夜,侍候徐湛洗漱睡觉,谁知徐湛刚回来片刻便辗转出去,甚至很帅气的回头放了个电嘱咐她不要声张。 袭月看的直犯花痴,羞怯的低下头不敢直视他,也真听了他的话,一个人坐在外间值夜的小床上等他,等啊等,等到子时还不见回来,袭月哈欠连连,和衣歪倒在床上想要眯一会,谁知就那么沉沉的睡了过去。 徐湛闯进来惊醒了她,然后,朦胧中就看见徐湛整个人向她扑过来,像一个沉重的麻袋一样砸在她的身上,五脏六腑翻腾的快要吐出来。 袭月痛的闷哼一声,一口气好歹别了上来,闻到徐湛身上有酒气,袭月一惊,抬起唯一能动的头和一根胳膊,将发髻上的银钗拔下来攥在手里。不过,徐湛并非她想象的那样恐怖,他只是蹭啊蹭啊,找了个合适的位置就不动了,呼吸渐渐平稳,像是睡着了。 袭月松了口气,僵直的脖子再也挺不住,一头倒在瓷枕头上,还没感觉到疼,就磕晕了过去。 徐湛的连声梦话将她惊醒,袭月浑身酸痛的醒来,先以为是一场噩梦,捂着脑袋□□了一声,一睁眼才发现,自己不偏不倚当真的压在徐湛身子底下昏睡了一夜,继而才惊呼一声,用力挣扎起来。 对于趴在人家女孩子身上睡了一夜的行为,徐湛惭愧的要死,觉得怎么道歉都显得无力,正手足无措,门外有人轻轻敲门,是巡回的护院,想必是听到屋里一连声的惊叫和袭月的哭声,担心的询问何事。 “嘘……”徐湛眼疾手快的伸手捂住袭月的嘴,冲外面道:“不妨事,打翻了笔洗。” 护院也不知哪里来的热心,当即要喊人进来收拾。 徐湛也不好制止,赶紧到里屋去,一巴掌打翻笔洗,半缸子水泼在他昨晚的功课上,湿了个透心凉。 袭月惊叫一声,顾不上悲伤委屈,赶紧跑进去抢救,看了看桌上,已没有抢救的必要了,瞬间泪水决堤,呜呜的大声哭起来。 天才蒙蒙亮,院里值守的婆子拿了东西进来清扫,就见袭月站在一边哭成了泪人儿,忍不住诧异道:“少爷的笔洗打了,你哭什么?” 袭月哭的更厉害,哽咽支吾道:“我……我弄湿了,少爷的……功课……” “都说不怪你了,”徐湛大度的笑笑:“什么功课,一篇习文而已。” 袭月嘟起小嘴怒视他,却不敢多说一句话,这种事张扬出去,于他只是风流之名,于她却是死路一条。 婆子走了,屋里也安静下来,袭月间或凄凄惨惨的啜泣一声,也不大声哭了,她已经快哭晕了,着实没了力气。 太阳露出了一角,熹微的晨光透过窗户,洒在小姑娘的脸上,白皙的皮肤近乎透明,浓密的睫毛上沾了晶莹的泪珠,徐湛知道曹氏将这种娇俏的美人胚子塞到他房里的意义,不过即使要做通房丫头,也不是现在能碰的,何况这丫头端的有趣,竟攥着银簪子昏睡了一夜,这种性格怎么做的了奴婢呢。 徐湛亲自给她倒了杯水,讪笑着道:“都是我的错,昨晚喝了酒,又实在困极了,糊里糊涂倒头就睡,你放心,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你要是实在气不过,我就站在这里,凭你发落。” 袭月的小脸一下子涨得通红,还是想哭,又实在不忍心他低声下气的样子,也没接那杯水,捂着推门跑出去,自己寻地方发泄去了。 袭月没看到的是,就在她夺门而逃的一刹那,徐湛讪讪的眼神变得平寂,微不可察的勾了勾嘴角。 折腾了一夜,还真有些乏了,他回到里屋又躺了一会,恍恍惚惚又眯了一会,晨起的小鸟在窗外叽叽喳喳的觅食,将他吵醒了,他见自己身上盖了张被单,喊了一声袭月,袭月果然回来了。他舒了口气,本还担心她会向书里那些贞洁烈女,做傻事什么的,看来倒是没那么愚昧,有脑子的人都算得清这笔账:若无其事的活着,这件事就能瞒下来;沽名钓誉的寻死,也是名节不保的死去——何必呢? 徐湛嗤嗤笑了两声:“眼睛红得像兔子。” 袭月又羞又恼,转过身不想理他,却不得不打发他穿衣服。徐湛近日里着装越发妥帖好看,全是袭月在搭配打理。 “大爷吩咐说,您今天不必去书房。”袭月用沙哑的嗓子道:“让您跟小少爷一块去学堂。” “嗯。”徐湛脱下褶皱的外衣,忽又愣住了:“去什么?” “学堂,林家在京城的家塾,小少爷每天都得上学。”袭月道,将搭配好的衣裳搁在床边,转身去了外间。徐湛换衣服、洗澡,一向不用她伺候,以前是常青帮忙,现在他习惯自己。 “家塾……”徐湛嘟囔着,在他的印象里,这两个字与《三百千》等蒙学读物等价,他七岁开始接触四书五经,八岁学诗,十一岁学八股,十四岁就考进府学了,根本没念过什么家塾族塾,更不能理解那种,先生正襟危坐,学生依次上前,侍立一旁,恭听先生圈点口哼,讲一段,命学生复述。其后学生回到自己座位上去朗读直至背诵,复再进行下一段的填鸭式教育。 忽听到外间袭月的声音:“小祖宗,慢点跑!” 林旭白像小鸟一样的奔进他的院子,闯进他的屋子,一头撞在袭月身上。袭月捂着胸口痛呼一声,更委屈了,她现在浑身酸疼得要命,大的压,小的撞,简直是一对恶魔。 徐湛从里屋晃出来,看了林旭白一眼。 林旭白突然就老实了,坐在外间乖乖的等着,袭月这才脱身去侍候徐湛洗洗漱漱,梳头穿鞋。 这孩子心里纠结的很:这是个什么人啊,长得像大哥,眼神像父亲,有心想跟他亲近吧,一眼扫过来,吓得他心脏都停跳一拍。 徐湛收拾利落了出来,翩翩佳公子一枚,与刚刚头发散乱脸色暗淡的判若两人。 林旭白从椅子上站起来,小心翼翼喊了声:“三哥。” 徐湛照旧淡淡嗯了一声,然后有人来送早饭,他今天不必和林知望一起用饭,所以要自己吃。 一碟小粽子、一屉蒸饺和灌汤包,配上莲子羹,与第一次和林知望进餐时的印象一样,林府的食物一向讲究而不奢靡,厨子也比的行辕里的专业的多。 他问林旭白:“吃饭了吗?” 就像普通兄弟间的一个普通的早上,大家至亲至熟,没有什么好客气寒暄的,只是默契的问一句吃了吗,多一个字都嫌麻烦。事实上他是在担心,面对这样的小屁孩,表现的太过亲切会瞬间被粘上,到时候想甩都甩不脱了。 林旭白痴愣愣的点点头,觉得不对又紧张的摇头。 “坐下一并吃。”徐湛道。 林旭白迟疑一下,又点点头。他向来不爱吃早饭,每天起床就逃了,丫鬟小厮满院子抓都抓不住,又怕他挨揍,不敢告诉大爷大夫人,今天他倒是来对了地方。 林旭白有点拘束,吃得很规矩,也不太敢说话。徐湛被他的气场彻底打败了,这是在你家好不好! 林旭白咽下一口莲子羹,小意道:“爹爹吩咐我,今天和三哥一起上学。”像在是解释自己的来意。 “我知道。”徐湛道,用剪刀拨开一个小粽子,露出里面雪白的江米,蘸了蘸白糖,递给他。 旭白双手接过粽子乖乖的吃着,又不敢说话了。徐湛这才仔细看了他几眼,只见他皮肤洁白,眉骨英挺,浓密的睫绒像小扇子一样,忽闪忽闪的微微发颤,下面嵌了一双大眼睛,不至于像襄儿那样粉雕玉砌,却也着实俊俏可爱。 吃完手里的粽子,又喝了半碗汤,林旭白轻轻放下筷子,眨闪着大眼睛看着他。 “饱了?”徐湛问。 林旭白点点头,他饭量不大,也可说很小,下人们端碗追着他苦劝,都不肯多吃一口。只有父亲在场时,他才不得不将属于自己的食物吃完,比如自己碗里米饭或粥,浪费粮食是父亲不能容忍的行为。 徐湛还不至于无聊到逼人吃饭,也就没再理他,快速吃完自己的,擦了手,用袭月递上的竹盐水漱了口。这才领着林旭白一块去主院,他的住处离林旭白的很近,离主院也不远,林知望果真是“用心良苦”。 此时天已经不早了,太阳炙烤着地上的青石板,驱走了一夜的凉爽,天气闷热起来。 林知望正等着他们,见两人磨磨蹭蹭的来了,心里着实不快,不过他没有发作,两个孩子手拉着手,兄友弟恭的样子极为难得。 第51章 家塾与杨老先生 http://.biquxs.info/

林知望的“小长假”结束了,就要回礼部上班了,于是今天,他非常愉快的决定亲自将徐湛和林旭白押送到学堂去。 徐湛着实不愿当着林旭白反驳他,一路上忍啊忍啊,跟随来到了林旭白就读的所谓家塾。 这是一座独立的小四合院,远离繁闹的中城区,坐落在一条安静的胡同里,四周环绕翠密的青竹,大有茂竹掩映的幽静,北方的冬季严寒,这种高大的竹子并不常见。学堂离林府不近,因此林旭白每天卯时多一点就要起床,好不辛苦。 这里的塾师名叫杨虔,是一位饱读诗书的举人,不肯赴会试,不肯做官,只肯教书育人,相传他一介举人,教书生涯的四十多年间共教出两榜进士一十七名,举人秀才更加不胜枚举,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他是靖德元年一甲第一名的业师,不错,就是林知望。 徐湛眉尖一挑,这可不是拔萝卜挖土豆,懂行的人都知道,这已经是很高的升学率了,更别提人家手底下出过状元。 人们都惊羡这老头儿这么高的升学率,修束丰厚,桃李满朝……却不知他除了却有真才实学外,也因为他于应试一道有太多独特精妙的心得,是以林知望花费重金,也要将他挖来京城坐馆,为了在外读书间或回家的林旭宸、林旭宁,更为了在家里读书的林旭白,再次才是族里清贵人家的优秀子弟。 现下又多了徐湛,这份钱花的格外值得,现成的资源,林知望岂能不好好利用。 他们刚刚穿过影壁,就听到正房里传来朗朗的读书声,门房有人看守,院子里却空无一人。正房的窗户全部敞开着,能看到里面一个个正襟危坐的学生。 家塾也分“蒙馆”和“经馆”,让徐湛来的,必定是以四书五经为教学内容的经馆。 林氏一族中居京者不少,但塾里只有十九个少年,当中年龄最小的像林旭白这么大,十二三岁,其余多是在十五到十七岁,都是族里志在功名潜心向学的孩子,资质水平都不差。但有机会进国子监的,也只有林知望的长子,有机会去岳麓书院读书的,也只有林知恒的独子,这两位是不能拿来相提并论的。 从迈进这个院子起,林旭白俊气的小脸倏尔变得苦大仇深起来,林知望看在眼里,只交代他一句:“先进去吧,爹跟哥哥说句话。” 徐湛深以为然的点点头,确实有些话要说。林旭白哪敢有异议,应了一声就赶紧推门进去,不想上学是真的,怕父亲也是真的。 林知望还算了解徐湛,知道他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不事先跟他约定好就强塞他进去的话,这个小院子怕是要保不住了。 两人在院子一角的一颗大槐树下站了一会,还是徐湛忍不住先开了口:“大人,徐湛不是一个靠人督促才能读书的人,不想……” 林知望不耐烦的打断了他:“不想的事情多了,全都由着你的性子来?” 徐湛奇怪的看着他,不由自己,难道由他摆布?整整十五年不也过来了?而且过的不错,只是偶尔在没人的夜晚,会憧憬一下父母的样子。 就听林知望接着道:“杨先生是为父的恩师,才识品德我不多讲,你亲自去听听便知。” 徐湛不为所动,轻声问:“如果我拒绝……” 林知望好整以暇的整整衣袖,悠然的晃到墙根的竹丛便随手折了一支小指粗细的枝条,一点一点的剥掉竹叶,道:“如果你非逼我在这里动手,我也没有意见。” 徐湛瞪大了眼睛,满眼写着,欺人太甚! “还有话说吗?没有就过来站好。”林知望将手里的竹条整理的干干净净,冲着墙根底下甩了甩,竹条好啊,柔韧筋道。 “有!”徐湛环视了一眼四周,院子里空无一人,屋里的背书声更大了,红着脸赶紧道:“我可以去旁听,但不拜师。” “这是跟我讨价还价?”林知望不悦道,不拜师,人家凭什么传道授业与你? “我有老师,”徐湛梗着脖子硬道:“我的老师只有一个,就是先生,我不拜旁人为师。” “胡闹,日后参加乡试会试,连主考官都不拜?” 徐湛瞥了眼林知望手中的竹条,不由自主的退后半步,随时做好夺门而逃的准备:“不同,那是坐师,确有知遇之恩。” 林知望怔了怔,生气归生气,心里难免有些感动,官场上坐师门生那一套盛行,知道感恩业师的寥寥无几,因为坐师才是主考官,是赏识你的人,更是官场上的引路人,就好比许阁老和季怀安、齐英、林知望等人的关系,即便林知望不愿与之同流合污,也摆脱不了师出同门的枷锁。 徐湛紧张的望一眼学堂里的学生们,窗边坐着的一位青年扭头撇向窗外,青年看着分外眼熟,这一看恰与他对上了眼,而后窗前出现一位老者,身条枯瘦,花白胡须,手里攥一柄戒尺,啪的一声敲在青年的桌子上。 徐湛惊得一颤。 林知望看他那样子觉得好笑,将手里的竹条扔在一旁,本就是用来吓唬人的,真要是在这里动手,徐湛不嫌难堪,他还嫌丢人呢。 “跟我过来。”林知望将他带到一间厢房,像是待客用的,桌椅茶具一应俱全。 然后骈四俪六的跟他讲了半个时辰的道理:一是不愿打断杨先生讲课;二是不将他这驴脾气捋顺了,真不放心就这么回去。 终于到了杨先生下课的时候,学生们要去西厢房吃饭,杨虔自然是去他的卧房用饭休息。林知望吩咐徐湛进学堂,便去寻他的恩师去了,一早就略备薄酒,已着人送到杨虔的房里。 徐湛心不甘情不愿的走进学堂,学堂里空空如也,只有林旭白一个正在等他,见他来了,小家伙两眼放光,他早上吃的不多,现在早就饿了,只等三哥进来一起吃午饭。 徐湛注意到上午与他对视的坐在窗边的青年,青年的年纪最大,因此一目了然。过了一阵才想起来,在韫州时见过他,是跟着林知望的小笔吏,叫杨瑾。徐湛有些奇怪,这是家塾,只有林姓的子弟,再一想他与杨虔同样姓杨,想是祖孙之类的关系。 还未来得及跟他打个招呼,杨虔已经揣着戒尺晃进来,徐湛不禁佩服这位六十岁的老人,走起路来步步生风。 杨老先生的方式跟林知望不同,他是上午背书,下午大讲,内容以四书五经为主,今天正讲到《论语?颜渊》,恰与林知望接轨了,老先生寥寥几语便显内功深厚,徐湛自然听得认真。 身旁坐着的林旭白却不行了,下午的课是给准备大孩子们讲的,林旭白这样的学生,《四书》还背不出两部,只能算熏陶,这些道理于他的确深奥了些,所以此刻正抓耳挠腮如坐针毡。惹得徐湛烦了,丢一记眼刀过去,立马能够老实一刻多钟,如此反复,一下午过的尤其漫长。 下午散学的时候,学生们行过礼便一哄而散,徐湛倒是慢性子,领着林旭白慢慢悠悠往外走,刚迈出大门半步,就被杨虔喊住。 一整个下午,杨虔都没有理他,现在却叫他,这让徐湛有些意外,停住脚步回身作了一揖。 杨虔捻着胡须问:“你叫徐湛?” “是。”徐湛应道,却突然觉得这老头来者不善。 “是郭淼的学生?”杨虔又问。 徐湛再次应是。 “嗯。”杨虔负着手点点头:“明天不必来了,郭文浩的学生,我教不了。” 言罢,转身要走。 “杨先生说笑了。”徐湛冲着他的背影面色谦恭,语气却充满挑衅:“若非父命难违,徐湛也不愿在此搅扰先生清净。” 杨虔脚步一顿,郁怒道:“既如此,某便像你父亲辞馆。” 徐湛再次俯身一揖,恭声道:“先生慢走。”也不知是回房慢走还是辞馆慢走。 杨虔冷哼一声,走远了。 徐湛的脸色骤然沉下来,牵起林旭白的手往外走,然后坐上家里的马车,两人没有直接回府,而是——逛街去了。 林旭白跟着他,就像跟了个小哑巴,一路上垮着脸不高兴,走着走着总算憋出句话来:“哥哥,明天咱们逃学吧。” 徐湛停下来看着他,直把他看得浑身发毛,低头认错,才牵起他的手继续走。 在澍玉斋,徐湛看到一只蝴蝶状的翠玉簪,蝶腹部嵌了粉红色碧玺,两须端各缀一粒珍珠,在轻风中摇曳生姿,红白绿分明,煞是精致。 给林旭白挑了一套十二生肖的核雕,问还要什么,摇头说不要了,倒是容易满足。又给襄儿挑了一对长耳朵红眼睛的小白兔,软糯糯的趴在竹篮里拎上车,这才作罢。 采购完备,徐湛的心情好了一些,两人回去了,下车之前,徐湛再一次嘱咐林旭白,今天发生的事一件也不许说出去,包括杨老先生的话,包括他精心挑选的首饰。 第52章 整治 http://.biquxs.info/

回到府里,何明提醒他,杨先生前脚刚走,大爷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林知望果然在书房等他,望着墙上那“常宽容於物,不削於人,可谓至极。”的十三字箴言一遍一遍默念企图冷静。 结果徐湛一进来,他就忍不住劈头盖脸的问:“散学不回家,去了哪里?” “去街上转转,买些物品。”徐湛理所应当的说。顺便也想躲开杨先生,使他告状告的爽快些。 “擅自乱跑,跟谁禀告过?” “下次注意就是。”徐湛轻描淡写的,这句话说得甚妙,不否认做错且保证下次不犯,对方再说什么就像是斤斤计较了。 林知望果然压着火气作罢了,又问:“为什么气得先生辞馆?” “我并没有气他。”徐湛肯定的答道。天大的冤枉,是他气我好不好! 林知望突然觉得,没办法跟他交流,或者说,他根本就拒绝交流,如果徐湛愿意将因果解释清楚,林知望自然愿意替他排忧解难,至少不会因此怪罪他。可惜,徐湛不愿意说。杨老先生也没说,只说教不了徐湛,要辞馆。不知这一老一少在打什么哑迷。 当然,林知望更想直接拖过他来揍一顿了事,结果还是拼上半世的修为忍住了,像这种主意正的孩子,打死也不会有半点改变。何况徐湛不同于在身边长大的林旭宸林旭白,他已经十五岁了,性格基本养成,硬改是改不来的。 因此,正等待一阵狂风暴雨般的斥责的徐湛,却听到林知望将火气一压再压,沉声道:“知道了,你先回房吧。” 徐湛一愣,然后,赶紧跑路。 吃罢晚饭,天渐渐黑下来。徐湛正坐在窗边一把四出头的官帽椅上看书,貌似看书,左手里却捏了那支蝴蝶簪出神,关于抚阳决堤案被搁浅的消息,他想托何朗捎口信给秦妙心,顺便将发簪捎给她,何朗要回一趟韫州,林家家主过寿,他亲自负责押送贺礼,顺便将滞留在韫州的二十八名随从领回来。 想了想,又觉得不好,好人家的女子,哪能随意接受男人的馈赠,发簪这样的东西更加不能轻易相送,差点犯了糊涂。 他现在无比想念常青,常青虽比不上袭月能干,却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无比贴心,总能将他照顾的很妥帖,累了无聊了,还能说句知心话解解闷。 煞风景的小厮进来传话,说大爷喊他去书房,要查他昨晚的功课。徐湛将发簪随手夹入书中,沉着脸不高兴,大晚上的能不折腾他吗。 且说林知望在书房等了接近半个时辰,旭白都来请过安了,林襄儿跑来两趟,一趟显摆徐湛送给她小兔子,一趟展示自己新绣的歪歪扭扭的鸭——鸳鸯。 就在他准备喊人再去找徐湛时,徐湛磨磨蹭蹭自己来了。林知望很生气,非常生气,板着脸不欲理他。 徐湛行过礼就自己戳在那里,刚刚怀王府来人给他传话,怀王要见他;然后遇到何朗,跟他交代了很多事情;接着遇到郭莘,跟他扯了半晌皮;最关键的是,他的功课被弄湿了,并且没有补……怎么解释都是火上浇油,还是站着别动的好。 林知望翻了会书,气得看不进去扔在一边,拿出一摞公文,挽了袖子准备研磨,一抬头,桌边的一小块朱砂墨已被徐湛抢了去。徐湛好歹是逮了个机会,一脸讨巧的帮他研磨。 林知望又气又笑,连公文也推开不看了,只看他已经够糟心了,批什么公文。 生了一阵闷气,看着他磨了小半池,殷红色的很是鲜艳,林知望拿笔蘸了蘸:“昨晚的文章拿来。” 徐湛一愣,道:“昨晚,没写。” 林知望此刻反而看不出喜怒了,他缓缓将笔搁下,沉声道:“功课不写,跑去喝酒?” 徐湛心一沉,晌午他剥竹条时就知道他憋了股火,早想收拾自己的样子,原来是因为喝酒。 “说话。”林知望逼问。 “浅酌而已,无伤大雅。”徐湛小声道。 “啪。”林知望拍了桌子:“你是真不知道规矩,还是非要跟我拧着来?” 徐湛又不说话了,心里不服气,凭什么你的规矩,非要强加在我身上。 “不说话……”林知望最恼恨徐湛沉默,忍不住阴着脸道:“去取家法来,我好好教你说话!” 徐湛低着头,一动不动,心里羞恼难受极了,怎么好端端的,为这点小事又要打人? 林知望抿着嘴点头,起身到书架上亲自去拿了戒尺,不容分说的将徐湛摁在桌子上。徐湛硬撑着桌子站直,看向他的目光充满惊讶。 “我不想喊人,自己趴好。”林知望气得不想多说一个字。 徐湛固执着不动,林知望气急了,扬起戒尺照着屁股上狠狠打了四五下,疼的徐湛两腿发抖,下意识要躲,却硬生生忍住了,躲开了又怎样,也逃不出这个书房,也逃不出这座院子,只会更加狼狈难堪而已。 想及此,他顺着林知望的力道撑在了桌边,也不想再犟什么,至少今晚被打伤,明天就不必去学堂了。 谁想他稍一妥协,林知望竟用另一只手拽开他的腰带。 “大人!”徐湛惊叫。 林知望没有理他,撩起他的后襟,手已经触到腰间的汗巾。 “大人!”徐湛带了哭腔:“求您……” 林知望听到徐湛不加掩饰的哀求,蓦地心里一酸,鬼使神差的停了手。将戒尺搁在桌上,示意他起来,兀自坐会椅子上压了压火气,也给了徐湛一些冷静的时间。 一段漫长的沉寂,林知望先开了口:“觉得自己有错吗?” “有。”徐湛老实道,刚刚情绪过于激动,有些喘息,林知望这不冷不热的语气,使他心里也害怕起来,他不知道林知望指的是什么,昨晚的事到底知道多少。 “说说,你坚持不认的,我必定不罚你。”林知望靠在椅背上,已看不出生气的样子,只显得有些疲惫。 “昨晚饮酒、荒疏了功课,是我的错。” 在丫鬟身上睡一夜什么的,当然是打死都不能承认了,至于打翻笔洗弄湿了功课,也只有糊弄下人,哪敢拿来敷衍林知望,倘若他心存怀疑追究起来,就不是荒疏功课那么简单了。 因此徐湛爽快的伸出左手:“大人,我认罚,但是……”他已经不小了,不能像个不分性别的顽童一样挨打。 林知望看了他一会,不置可否,相当配合的拿起戒尺:“右手。” 徐湛皱了皱眉。 “右手!”林知望重复。 徐湛换上右手。 林知望捏着他的手指,结结实实的抽了五下,徐湛随了戒尺一下下的哆嗦,疼的眼泪都要掉下来。 “站好。”林知望道,怕他下意识缩手敲会到骨头,依然捏紧他的手指。 徐湛挺直了身子,只觉得手也疼,屁股也疼,头也胀的疼。结果疼痛还未消化,又是五下抽下来,手肿了,徐湛哭了。 不是他懦弱,完全是生理反应,照说徐湛也不是没挨过打的,十下板子就打哭了,还是第一次。 “很疼?”林知望疑惑。在韫州时亲眼见到他手上挨了打,因骑马被磨得起泡出血,浸了雨水都不吭一声,哪有这么娇弱了。 徐湛甩了甩发胀发烫的右手,怪声道:“大人何不亲自试试。” 林知望不屑的瞥了他一眼,没跟他计较,搁下板子问:“还有呢?” 徐湛用左手抹了把脸上的不知是汗还是眼泪,摇摇头。 “因何惹杨老先生生气?” “分明是他不知自重!”徐湛鼻音很重的顶撞了一句,万分委屈。他不是目无尊长的人,在博学长者面前更懂得谦逊恭谨。杨虔可以厌恶他,慢待他,但牵扯到郭淼,绝对是他不能容忍的,不论他们有什么过节。 好比别人骂你“没教养”,会感到羞辱了父母一般。 然后,徐湛感受到林知望的怒气,然后身子被扯得一歪,戒尺一下接一下雨点般落在他的身后。他也不想想,同样是师生,杨虔说郭淼的不是,他尚气得不轻;当着林知望说杨虔的坏话,岂有不挨揍之理。 徐湛咬牙挨了无数下,却觉得林知望下手越来越重,毫无停手的意思。 “大人!”徐湛实在忍不住,往边上闪了一下,一板子敲到胯骨上,疼的他腿一软,忙撑住了桌子,直吸冷气。 在林知望眼里,这种躲闪的毛病是不能容忍的,为了家法威严,更因为担心误伤。 因此他眉头一皱,拎了他到眼前惩罚性的又狠狠打了几下。 “大人,大人……”徐湛颤声唤道,真的很疼! 林知望停下手,却说出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当着外人且说什么‘父命难为’,让你叫个爹当真为难死你!” 第53章 夜话 http://.biquxs.info/

倘若徐湛知道进退,赶紧叫声爹糊弄他开心,也不会再挨整治,偏偏他不觉得“大人”和“父亲”有什么区别,且一直叫习惯了,别别扭扭喊不出别的来。他认为称谓是个代号,感情不会因此多一分,也不会少一分,徐湛对林知望,敬爱是有的,怨念谈不上,却始终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概念,至少在林知望这个父亲跟前,除了挨骂挨揍,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 林知望见他走神,不满的拿戒尺敲了敲桌沿。 徐湛回过神来,犹犹豫豫的将右手伸到桌子边。 林知望长长的叹了口气,越发看不懂眼前的孩子,聪明的时候极聪明,蠢的时候活活把人气死。折腾了这么久,林知望也懒得跟他较劲了,扔下戒尺,点点身边的桌子:“坐下,将昨晚的习文补上。” 徐湛将两手背在身后,用左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右手,肿痛难忍,认命一样的去搬凳子,腿上却像灌了铅似的拔不动。 “过来坐!”林知望站起来,将椅子让给他,自己则坐到一边看书去了。 然后,更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就见徐湛轻轻地,轻轻地坐在椅子上,铺好宣纸,右手手背虚压着,却用左手提起了笔,笔尖落在纸上,一勾一划,清俊有力。 林知望看呆了,他知道徐湛是左撇子不假,左手能写字的人他也不是没见过,但发生在徐湛身上,就是觉得不可思议,这才是个不满十五岁的孩子,像二世为人一样充满了常人想象不到的能量,随时随地让他惊一下喜一下。 徐湛有意磨蹭着将昨夜的习文默写出来,交给林知望看,此时夜已经深了。 林知望看的很仔细,也很慢。徐湛站在他身边,觉得两腿发软,屁股上更不用提,本就觉得肿了,压在质地坚硬的酸枝椅子上,现在麻的没了知觉,见林知望看的很投入,徐湛悄悄将手背在身后揉了几下。 林知望突然抬起头,眼神很严厉,声音却带了几许戏谑:“知道厉害了,老实了?” 徐湛脸红了。 “明日我给你留功课,别去学堂了。”林知望将目光收回纸上,左手写字毕竟比右手丑一些,却也算得上清秀工整,一般的塾师遇到用左手写字的学生,非下狠剂量扳过来不可,可见徐湛成长的很自由,学堂这种地方,着实委屈他了。何况,他费了半个时辰的口舌才劝杨虔留下,杨虔走的时候,也没有表明愿意继续教他。 徐湛心里,突然生出一种倔强的情绪,他想来想去,觉得自己并没有错,便闷闷不乐道:“我要去。” “嗯?”林知望没听清楚。 “学堂,我一定要去。”徐湛重复。 林知望一怔:“不怕杨先生苛待你?” 最不明就里的其实是林知望,徐湛这么招人喜欢的学生,偏偏杨先生一点也不待见他,非但不待见,仿佛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 “杨先生如何待我,是他的事。”徐湛冷着脸。 林知望蹙眉:“你这态度,我怕真给他老人家气出个好歹来。” 徐湛幽怨的看了他一眼,谁把谁气出好歹还不一定呢。 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房后,在袭月的侍候下泡了个热水澡,将右手拿到灯下看时,掌心更肿了,水肿剔透的像个水晶包。袭月一边给他上药,一边哭,一边埋怨他:“何不跟大爷讲是袭月弄洒了水,湿了功课?” 徐湛满不在乎的笑着:“本就是我的错,平白连累你作甚。” 袭月看着徐湛掌心的伤,竟好像伤在她自己身上一样难过,两只眼睛红的像兔子。 徐湛取笑她:“这是谁家的小兔子,跑到我屋里来了?” 袭月嗤的一声破涕而笑,却小声道:“大爷宽仁,不会因此责罚我的。” 徐湛找了个舒适的姿势倚在床头,疑惑道:“他有多宽仁,你们个个念他的好?” “不是大爷夫人宽仁,我早就被撵出府了。”袭月认真的说:“几个月前我是在厨房的,因为手脚笨没力气,管事找总管要发卖了我,夫人撞见拦住了,她说大爷说过,林府不发卖下人,又见我读过一点书,将我留在她身边,后来又来您这里……” 袭月显得很得意,她从一个厨房里的粗使丫头,做到夫人少爷眼前的大丫鬟,从前欺负轻视过她的人,无不前倨后恭对她小意奉承。 徐湛点点头,看她那娇滴滴的样子,就知道她做不了重活。 袭月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话多了,忐忑的压低了脑袋,却听到徐湛若有所思般的喃喃道:“他如此宽厚,当年为什么休妻呢?” 袭月一怔,不敢接话。 “你知道些什么,说来听听。”徐湛的声音懒懒的,目光却咄咄逼人。 “这件事,所有人都讳莫如深。”袭月舌头打结,声音极小:“我……我只听说,前夫人真的很美,美的……像画里的人。” “是啊,我有一副她的画像,她把我生下来后就过世了,所以,我整整十五年不知道自己的爹娘是谁。”徐湛苦笑一下:“罢了,个中感受,想必你不会明白。” “我明白。”袭月小声的啜泣起来:“我就是被父亲卖进府里的。父亲好赌,母亲去世以后,家里境况越来越差,又常有凶恶之徒上门追债。因此……” 徐湛失口道:“畜生!” 他极少说粗话,却听不得这样一个卖儿卖女的父亲。 “不是的!”袭月头一次瞪大了眼睛反驳:“父亲是个秀才,才学也好,就是爱赌,他早已悔悟,发誓再也不赌了,可是他不将我卖掉,就得眼睁睁看我被债主抓走,卖到……那地方……” 徐湛一愣。 “少爷,奴婢失态了。”袭月顶撞了徐湛,惶然的样子像个受惊的小鹿。 “是我失礼在先,你说得对。”徐湛笑笑道:“今后在我面前,不用自称奴婢。” 袭月很意外,再看徐湛的眼睛,乌黑色的眸子像秋水一样平静、深邃,让人觉得心安,看了这一眼,袭月的脸颊红透了,收拾了床边的药瓶棉布,逃也是的跑出门去。 徐湛笑了笑,他的目的达到了,在这个偌大的府里,他感到“举目无亲”,他太需要自己人了,起码,身边不能存有别人的耳目。他身边的小厮丫鬟,多是何明一手安排的、身世清明的家生子,只有袭月是买来的,是曹氏一手安排的。 这可怜的袭月,早已被徐湛盯上很多天了。她真当徐湛是什么温敏善良的纯情少年,因为他挨打心痛的哭泣,谁知人家稍一出手,她便被俘获了芳心,自此陷入泥沼再难自拔,这是后话,暂且不谈。 第二日一早,徐湛照旧和林旭白一起去学堂了。京官难为,他们醒来的时候,林知望就已经上朝去了,也没顾得上多嘱咐他。 徐湛岂是个轻易服输的性子,他不知道杨虔和先生有什么过节,如果有,就更要去面对杨虔,先生还在狱中,他不希望有任何对先生不利的因素出现,即便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教书先生。 但是,徐湛满以为这个怪老头儿会苛待他的第一天里,杨虔没有对他说一句话,甚至没有正眼看他一眼,目光扫过去,仿佛他是透明的。 如此又反复了三天,徐湛这才明白一个道理——蔑视的最高境界是无视。 这让他很不爽,非常不爽,他开始觉得乏味无趣,不愿继续在学堂继续待下去了。 第四天,机会来了。他和林旭白一同出门的时候,怀王府的马车正堵在大门口,真是想睡觉就有人送枕头啊! 林旭白不高兴,他紧紧握着徐湛的手,急道:“哥哥不去学堂,我也不去了。” 徐湛压住心中的愉悦,回头看了他一眼,很有兄长范儿的说:“林旭白,没有人可以陪你一辈子。” 于是,林旭白眼睁睁看着徐湛半推半就的上了别人家的马车。 怀王正在院子里矗了靶子射箭,小太监引着徐湛来时,他正将弓箭拉满,猛一转身对准了扰他清净的两个人,小太监年轻资辈小,登时吓得两股战战瘫在地上,大呼饶命。 徐湛却当没看见似的,不动声色往前走几步,给荣晋行礼。 荣晋扔了弓箭扶他起身,笑的很爽朗:“你这厮好大的架子,三催四请不来,当孤这里是龙潭虎穴不成!” 怀王殿下的礼遇使徐湛近几日屡屡受挫的小心灵深感慰藉,他惨惨的一笑:“这不是来了么。” 荣晋一怔:“怎么,最近过的不好?” “很好。”徐湛道:“只是在家里闷得久了。” “呵,”荣晋冷笑一声,“我也是。” “你面圣那天,我只在宫里住了一宿,言官们弹劾的奏章像雪片一样满天乱飞。”说着,给徐湛选了一把不到七十斤的弓。 大祁有祖制,皇子十五岁以上不能在宫内过夜。那一夜荣晋被皇帝收拾的惨了,只是在宫里留宿一夜,就被言官们大肆声讨笔伐,皇帝气坏了,相关的所有奏章票拟一律被留中不发,不过到底是违反了祖制,倒也没整治人。 “太夸张了吧。”徐湛随口评价。七十斤的弓他将将能够拉满,一箭射出去,从靶子顶上飞走了。 荣晋乐坏了:“你这水平,去投军都不够。” “自然不及殿下允文允武。”徐湛也笑:“何况,我去投军作甚?” 荣晋微不可察的挑了挑眉毛,转移了话题。 第54章 侍讲 http://.biquxs.info/

转眼间,又到了丹桂飘香的时节。 临近中秋,暑热消散,秋意渐浓。空气中浸润着淡淡幽香清甜,沁人心脾,挨过一夏炎热的老北京人都觉得,一年中最舒爽的时节就要到了。 本月初的庭推结束了,林知望没有过大的变动,却意料之中成为了怀王的侍讲学士。 这件事,林知望是很不爽的,他不是翰林院五品六品的文史修撰,也不是国子监的老博士老学究,他是一部堂官,是都察院的御史,有处理不完的公务,操不完的心,哪有精力去给一个久居京城的藩王上课。 藩王?林知望心里苦笑,怀王十岁的时候,封地在蜀地,府治成都,因为年幼,不之官。成都的王府很气派,请了最优秀的工匠精心修建五年,富丽舒适不亚于皇宫,足见皇帝对怀王的宠爱。谁知怀王十五岁时,突然改封了封地,后来一改再改,皇帝以王府还未落成为由让他久住京城,决口不提“就藩”二字。 建成一座王府,少说也要四五年,怀王今年十七岁了,早已过了可以就藩的年纪,却几次三番的更改封地,督建王府的官员看穿了皇帝的心思,越发的消极怠工,越来越多的人认为,即便王府建成了,荣晋也不一定用得上,谁知道最终入主东宫,甚至登上皇极殿的,会不会是怀王殿下,如果不是,就更用不上了,夺储失败的皇子,是无福消受这么气派的王府的。 文武百官们喜欢太子,除了太子谦仁和悦,更由于他与生俱来的高贵身份,太子儒弱,又亲近冯党,相比怀王的意气风发、允文允武,着实逊色了很多,故也有激进的年轻官员偷偷为怀王惋惜,觉得立长不立贤的祖训太不公平,然而世上有几件事是公平的?长幼尊卑,是亘古不变的规则。 林知望不爽,徐湛更不爽,从前他跟林知望犯脾气还能躲到怀王府去,今后连怀王府也躲不得了,他将彻底暴露在林知望的掌控之下。 这天清早,他正陪着荣晋进早膳,胡言公公一勺一勺的喂到荣晋嘴里,因为荣晋腾出两只手正拆解一副巧环,吃的心不在焉。 回到京城的一个月里,荣晋越来越无聊了,文官集团打压他风头正紧,他听从父皇的命令老老实实的待在王府里,以至于无聊到玩起这些女人小孩的玩意来。看着荣晋的情绪一天天低沉下去,徐湛不禁有些心酸,好比一只燕雀,没有雄鹰的翅膀却硬要被捧到云端里去,他有雄鹰的志向和力量,却依然被狂风侵摧的跌宕,被暴雨击打的体无完肤。 胡言年纪大了,握勺子的手微微发颤,却耐心的像哄劝一个幼儿:“殿下先别玩了,今天林大人要来,一早就来。” “听到了吗,你父亲要来。”荣晋冲徐湛笑了笑,低头接着玩他的。 “嗯,我一早就知道。”徐湛吃完了,漱了口擦了手,徐湛是个相当傲气的人,这种与生俱来的骄傲使他不会因低人一等就卑躬屈膝,因此他与荣晋的相处像普通朋友一样,坦然而不失礼节,荣晋也格外享受这样的关系,他的地位使他朋友不多,坦诚相待的就更少了。 却说林知望来的并不早,如果可以他选择,他一辈子都不想到荣晋府里去,可谁知他的官轿刚刚行至礼部衙门的大门前,就被怀王府的马车给截住了,季怀安亲自押他上车送往怀王府报到。 林知望一路上阴着脸:“不是说好过几日再说么?” “涉远兄,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季怀安笑道:“殿下听说你要来,高兴着呢。” 林知望心里冷笑,他是外臣,与怀王从无来往,大街上打照面都不一定认得对方,有什么可高兴的? 怀王府是座豪宅,殿宇楼台,高低错落,宛若仙境,格局摆设无不精妙,宫人也比寻常王府要多要好,怀王这小日子,比在皇宫还要舒适。林知望面不改色,心里却有几分不舒服,国家正直灾年,财政紧张,各部官员常常往户部跑——索要工资、索要军费,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户部老尚书见天的愁眉不展,天天捻着胡须大肆宣扬正值国家财政危机,应当发扬艰苦朴素的生活作风……东宫尚且积极响应财务部部长勤俭节约的号召,怀王府这样精致豪华,真的合适吗? 其实季怀安等人一早就习惯了,不是荣晋嚣张,实在是因为太受宠,从小到大,什么都是最好的,没有养成个纨袴混帐,已经算皇帝对得起列祖列宗了。不过在众人眼里,皇帝宠他、给他大富大贵,都是无关紧要的,真将他捧杀了,太子之位稳固,大家心安,是最好的结果,可惜皇帝不光宠他,还教他,纵容他,给他找最好的老师,给他许阁老那样的靠山。圣心难测,谁知道圣人心里打什么样的算盘。 大殿内,齐英已等在那了,为表示礼贤下士,怀王也到大殿迎接。 林知望两人进了殿,给荣晋行大礼。 荣晋虚扶两人起来,冲林知望施礼:“林先生,在孤这里没有君臣,只有师生,今后切莫多礼了。” 荣晋的态度令林知望颇为意外,微微一愣赶紧谦逊道:“礼不可废,殿下折煞臣了。” 把林知望押过来,齐英、季怀安的使命就算完成了,两人欣欣然告退,只留下怀王和林知望开始上课。 荣晋先开口道:“适才,齐先生在为我和澄言讲……” 说到此,荣晋一愣,疑惑的问身边,“澄言呢?” 随侍的小太监赶紧道:“岷王殿下送来一只能给殿下请安的八哥,徐公子去花房看鸟了。” “去找回来。”荣晋吩咐一声,冲林知望笑笑,有点尴尬:“澄言在我这儿随意惯了,先生见笑。” “犬子一向任性,倒是给殿下添麻烦了。”林知望负歉道。 “先生言重了。”荣晋接了刚才的话:“方才齐先生在讲《中庸》。正有许多迷惑之处想要请教先生。” 林知望淡淡道:“臣正是要为殿下侍讲《中庸》,倒想先问问殿下,何为中庸?” “不偏谓之中,不易谓之庸。”荣晋笑笑:“孤学识浅薄,谈不上什么体悟。” 林知望点点头:“中庸之道,细究起来无非三层含义,一曰正,二曰和,三曰好。中不偏,庸不易,是为正;治喜怒莫过礼,是为和;各司其职,不死不肆,是为好。个中深意,日后为殿下细细讲解。” “甚好,待澄言回来,咱们去书房。”荣晋浅笑着,请林知望吃桂花藕,正是桂花香正浓的时节,味道最好。 鉴于齐英的描述,在林知望的印象里,荣晋是个被宠坏了无法无天的孩子,受到如此礼遇,很有些意外。只能说,荣晋长大了,不再是从前那个火烧书房的愣头青小七,他懂得林知望于他的意义,林知望是皇帝看好的人,简在帝心的“储相”,焉能不用心拉拢。 若说野心,谁没有野心,他与太子同是嫡子,又被父皇推上风口浪尖,连做个太平藩王的权力都没有,文官集团的斗争,却总把他夹在中间折磨的死去活来。 凭什么?就凭有朝一日太子登基,他作为一个有争储嫌疑的皇子黯然退场,是生是死,都得看兄长的心情,太子怜悯他,他还能得到一块封地,养活妻儿子孙,太子厌恶他,他就得被圈禁一生,或在就藩的路上被杀死? 不,他自命不是争储夺位的恶人,却也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徐湛终于从花房被人“请”回来,在进门的一刻,他看到荣晋不满的眼神,放着父亲不看跑到花房看鸟这种行为纵然不对,□□晋向来对他友好,使他近乎忘记彼此的身份,如今这种眼神中充满的压迫力,俨然就像,一个君王——与他的父皇一般无二。 徐湛有一瞬间的反思,反思他与荣晋相处的方式。继而看到林知望也抬起头,容不得多想,他先给荣晋施礼,又对林知望施礼,恭声道:“父亲。” 在外人面前,徐湛有逢场作戏的好习惯,回到府里却不肯再叫一声父亲。 荣晋又换上先时的笑容,邀请他们去书房详谈。 下午的时候,林知望与徐湛一同离开了怀王府。两人各怀心事,彼此没怎么说话,在礼部衙门的红墙外分了手,林知望回官署干活,徐湛会家读书。 林知望从轿子上下去,两脚一落地,突然冷声道:“去书房候着,晚上有话问你。” 徐湛心里一紧,还没回应,轿帘被打上,林知望已经吩咐起轿了。 第55章 中庸 http://.biquxs.info/

徐湛在书房里等啊等啊,等到天色擦黑,饥肠辘辘了,林知望才从外面回来,带着一脸疲惫推开书房的门,也没理会徐湛,端起桌上的凉茶喝了一口,那是徐湛傍晚时喝的。 “大人,我给您换新茶。”徐湛心里有些说不清的酸楚,京官可真不容易啊。 “不必,”林知望摆摆手,这次竟是没计较徐湛的称谓,声音也有点疲软无力,“说你的事。” 徐湛一愣。 “今天在王府讲的是《中庸》,想必你早已烂熟于胸了,你说说,何为五达道?”林知望坐到书桌后面,用手指揉捏着眉心。 徐湛是聪明人,一下子就明白了林知望的意思,他低声道:“君臣也,父子也,夫妇也,兄弟也,朋友也。” 林知望点点头:“何为君臣,何为朋友,自己心里有个条框,不要逾矩。” 徐湛低下头,他对此亦有些不安,只是想不到林知望体察入微,竟看出了自己心里的那一瞬间的想法,只是该如何与荣晋相处,他百思不得其解。像寻常的官家子弟,对他逢迎阿附?不用等到荣晋嫌弃,他自己都会看不起自己;真的像好丽友好基友那般亲密无间,更加不可取,荣晋现在年纪小,觉得有趣,随着年龄和地位的增长,迟早会有忌惮他的一天。 “我该怎么做?”徐湛小声的问,以前处处有先生指引,为他答疑解惑,现在却只有林知望关心他理解他的处境。 林知望拍拍他的肩膀,毕竟是个十来岁的孩子,能敏锐的察觉到问题,已经很值得称赞了。 “说话做事要注意拿捏分寸,他待你诚恳,为你着想,是你的福分,绝不能忘乎所以,忘记为人臣子的本分。”林知望语重心长道:“谦抑,是你们二人能够君臣相得,善始善终的唯一出路。” 林知望也知道,以徐湛这样拉风的性格,抑制一阵子没有问题,坚持一辈子就挺麻烦了。 “您认为,最终胜出的那个,会不会是怀王殿下?”徐湛小心翼翼的措辞,他其实想问,荣晋还有没有希望? 林知望眯了眼睛望着他,半晌才吐出一口气:“怎么问这样幼稚的问题?” 徐湛一愣,幼稚吗。 “太子怀王、冯党许党,都与你无关,你只是怀王殿下的一个伴当而已,做好自己分内之事,其余的不必操心。”林知望严肃道。 “只是……”徐湛心里叫苦,谁愿意闲操心,事关他的前程啊!一旦上了荣晋着条贼船,有朝一日太子登基,他就永无出头之日了。 林知望一眼看穿他的想法,缓缓道:“我希望你记住,不管别人对你有过多少期许,只有你爹,不图你封侯拜相,扬名立万。” 林知望有些无奈,说到底还是个孩子,该是无忧无虑,没心没肺的年纪。 “林家的孩子,但求成才,不求闻达。”林知望道:“小小年纪,别给自己找烦恼。” 徐湛从没有奢望过像同龄人那样生活,能少些心事少些烦恼,经林知望一说,还真觉得挺累挺悲哀的。因此林知望这番话,在他心底里触动了一下,甚至很多年后依然铭记这一夜灯烛下父亲的音容。 “父亲,我知道错了。”徐湛轻声道:“谢谢父亲提点。” 林知望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对于徐湛换了称谓,无比欣慰。今天的事换做旭宸旭白,他可能要换种比较严厉的手段,让他们记住恭谨克己,但对徐湛,只需提点几句,省心省力的很。 林知望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漆盒:“送给你的,打开看看。” 这盒子徐湛见过,一个月前林知望帮他找《注疏》时,一并拿出来锁进抽屉的。他抱着强烈的好奇心将盒子打开,看到盒子里一个陈旧发黄的信封,心里狂跳起来:“蜀素帖!” “喜欢吗?”林知望问。 徐湛欣喜的点点头,米元章的帖子谁不喜欢?何况这封保存完整的《蜀素帖》。 心里挣扎了一番,徐湛将盒子阖上推到林知望面前:“大人,这太贵重了。” 林知望翻开本一书,拖长了鼻音:“嗯?” “父亲。”徐湛小声改口:“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林知望笑笑,却警告道:“再乱叫,就该打了。” 徐湛撇撇嘴。 “给你就拿着。”林知望半开玩笑道:“这份家业,迟早都是给你们的。” 当官的步步为营、打拼一世图的什么,莫说什么家国天下的抱负,给家族一个稳固的靠山,给子孙留一份不薄的遗业才是最重要的。 徐湛又撇嘴,不屑道:“您给林旭白留着吧。” 林知望哑然失笑:“还看不上了?” 徐湛煞有介事的回答:“看不上,我自己会挣。” 林知望心里好笑,却乜了他一眼。 “大人……”徐湛叫惯了,看着林知望瞬间沉下来的脸,急忙挽救道:“父亲。” “嗯。”林知望这才答应一声。 徐湛用指尖摩挲着漆盒,支吾道:“明天,我想去大理寺……看看先生。” 林知望略一犹豫,似在权衡利弊。 “我悄悄的去,不声张,行吗?”徐湛凑上前去,给疲惫的林知望揉了揉肩膀。 林知望最见不得他低声下气的讨好,拉了他从身后到自己眼前问:“能保证不生事?” 徐湛认真的点头。 林知望松了口:“去找你五叔安排。” 徐湛获得探视权,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本想再耐心等等,待郭淼获释,想见面还不容易?可是郭莘说,郭淼的情况很不好,连日高烧不退,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早上下过雨,天乌很快散去,露出天边金灿灿的日晖。 大理寺的大牢平时守备森严,闲杂人等不能靠近,当然林知恒是例外,他站在大门口,目送着两个身穿皂隶服色的男子将徐湛引进去。 大牢里阴暗潮冷,巷道两侧的墙壁上挂着防水灯笼,光芒昏暗摇曳,令人心神压抑,徐湛心里焦急,步伐也匆匆的。 对待郭淼,林知恒还是很上心的,他住在最里面一间牢房,这里地势稍高,打扫的很干净,桌椅床铺样样齐备,还有个小隶专门负责照看。 饶是这样,郭淼还是病了,大理寺狱条件差,也差不过诏狱万分之一,现在的病,也大都是在诏狱传惹的。 徐湛越接近夹道的尽头,脚步反而慢下来,他听到最里间的牢房里传出一阵阵咳喘声,咳嗽声很沉,像是深入肺脾,他很怕看到一个羸弱不堪、病入膏肓的先生。 “郭大人,有人来看您。” 两个皂隶打着灯笼通报了一声,态度可掬,足见林知恒是通过气的。 隔着栅栏,就着昏暗的灯光,徐湛看到端坐在桌前写字的郭淼,郭淼并非他想象的那样狼狈,即便是囚衣下面容枯槁的病态,也依旧挺直着脊背,像一支梅树昂首迎着风雪,傲骨嶙峋。 两个皂隶打着灯笼,将牢门打开,锁链哗啦啦坠地,在安静阴暗的牢房里尤为刺耳。 “大人,子侄们如此惦念,您老好福气。”负责照看郭淼的小隶恭维道,他刚刚给郭淼打热水擦了脸,修了胡子,端着水盆跟随另外两位离开回避了。 徐湛愣愣的看着三人离去,这才缓缓走进栅门,几乎不敢抬头看郭淼的样子,撩襟跪地扣了三个头,伏在地上啜泣起来。 郭淼看到他,很想斥责他自作主张面圣直诉的大胆行径,他已经因此教训过郭莘,但看到徐湛悲切的样子,又不忍心训斥了,只剩下沉默无言,伸出颤巍巍的手去拉他。 徐湛不肯起来,自顾自的哭着,像是要将一个多月来的委屈、压抑、恐惧、思念统统哭出来。哭了有半刻时辰,才止住了悲声,抬头见郭淼正深深打量着他,含泪哽咽道:“先生,您受苦了。” “苦什么,有你这么好的学生,郭某幸甚!”郭淼端详着他,像在端详一生中最得意的艺术品,倏然也红了眼眶,轻声道:“好孩子,地上潮,快起来吧。” 徐湛这才起身,垂着头抹眼泪,牢房里一下子静下来,想到因为进京上诉错过秋闱,挑眼看了郭淼一眼,心都虚了,扶郭淼坐到床上先开了口:“先生的病,好些吗?” 郭淼浑不介意的笑了摇头,却掩饰不住枯黄难看的面色,一身麻布囚衣下,身子显得格外枯瘦单薄,像是突然间老了十岁——他自幼练剑强身健体,原本有一具很康健的体魄。 “先生,待此间事情一了,咱们就回韫州去。”徐湛涩声道:“这朝廷,清官太苦,好官太累,昏官昏聩无用、贪官身败名裂、恶官断子绝孙……到哪没有个安身立命的活计,官嘛,不做也罢。” 这话他只敢跟郭淼说说,要是让林知望听见,逃不过一顿好打。 郭淼没有责怪他,反而苦苦一笑,然后剧烈的呛咳起来,那种痛彻心扉的神情,仿佛士风堕落至厮,让后学末进看了笑话,是他的耻辱一般。 徐湛赶紧为他捶胸拍背,跌声认错道:“是学生混帐,先生不要生气……” 徐湛倒了杯热茶,给郭淼润润嗓子,他握住郭淼的手,手心燥热的温度使他知道郭淼正发着高烧,他有些慌神:“这病总不能拖着,先生快躺一下,学生叫人请大夫来。” 郭淼拉住了他,摇了摇头:“大夫来过几次,药也见天吃,不过是小小的风寒,不妨事。”指指身边的床铺:“有几件事问你,坐下吧。” 徐湛犹豫了很久,终究拗不过郭淼,坐了下来。 第56章 犯边 http://.biquxs.info/

“与你父亲相处的如何?” 徐湛顿了一顿,道:“还好。” 郭淼点头:“听林少卿说,你近来与怀王走得很近?” “给怀王作伴,是皇帝的口谕。”徐湛想了想,又轻声补充道:“怀王殿下是正直果敢的人……”已经上了怀王的门,就不用再想太子的店,他自此只能一心一意去辅佐怀王成事,即便希望如此渺茫。 后面这句,徐湛是怎么也不敢说出口的,但他知道,郭淼能够理解。 郭淼陷入深思。 “先生?”徐湛唤回郭淼的思绪,递上一杯温水:“跟您打听个人可好。” “你说。” “是林氏家塾的塾师,杨先生讳虔。”徐湛说着,观察着郭淼的神情。 “杨虔……”郭淼一怔:“哪一位?” “一位六十高龄的老者,高挑清瘦,面颀须长,有一独子叫杨瑾,常随父亲出门历练。”徐湛都不禁有些吃味了,觉得林知望对杨瑾,比先生对自己还要好。 徐湛描述着,郭淼却一派不知所云的态度。 算了,徐湛舒了口气,哪怕有过节,至少不会是什么深仇大恨了。 从阴暗的大理寺狱走出来,天空又变得乌蒙蒙的,太阳暗淡惨白的挂在天上,让人觉得头晕心悸——监牢可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林少卿等到他出来的时候,见他脸上还挂着泪痕。打趣他道:“你这孩子,还挺重情义。” 徐湛自嘲道:“您真是看错我了。” 他看着大舅获罪下狱,看着三个千从卫大汉被活活打死,眼都不眨一下,徐湛非常清楚自己并非什么善类,也不怎么高尚。只是有一点,真心待他的人,他绝不辜负。 林知恒被他顶了一下,有些意外,也觉得有趣,林家教育子弟要慎微慎独,哪有敢这样对长辈说话的孩子。又不得不好心提醒他:“你祖母快回来了,老人家身体不好,在家时尽量规矩些。” 徐湛心不在焉的应了,然后去了怀王府。 午饭时,荣晋和徐湛去灯市口的春秋楼吃饭,春秋楼的羊排闻名京城,徐湛对羊肉的腥膻味将将能够忍受,只是不忍驳荣晋的面子罢了。 春秋楼是老馆子了,接待过各色达官显贵,怀王也不是第一次光顾,又有人头前安排过,店老板亲自在店门口迎候他们,径直领他们上楼上一间罗绮满堂的雅间,漱口净手后,各色菜肴依次上桌,最后是一个二尺间房的花钿髹漆托盘,里面是热气腾腾的烤羊排,一块块泛着金黄,观之诱人。 “嗯,好香!”荣晋毫不吝啬的赞美道,胡言给他夹了一块,又给徐湛夹了一块,徐湛放进口中,果然外焦里嫩,香而不腻,不知这家用了什么方法,去了羊肉的膻味,去了难以下咽的肉膜,果真是难得的美味。 店老板乐开了花,滔滔不绝的介绍起羊排的腌制秘方来,哪些药材去膻,哪些佐料入味,用什么羊,什么碳,什么火,什么油…… 荣晋兴致勃勃:“有朝一日闲下来,就回安州开个店专烤羊排,澄言给我做掌柜。” 徐湛嗤嗤的笑:“君子远庖厨,殿下还是自己去吧。” 荣晋一瞪眼:“放肆,敢说孤是小人!” 徐湛依然笑,荣晋也笑了。 胡言早就倒是习惯了两个人没大没小的开玩笑,店老板却有些局促,胡言便请他下去了,偌大的雅间里便只剩了三人。 荣晋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用筷子夹起碟子里的羊排骨,问徐湛:“知道为什么带你来吃羊肉?” “北漠人又深入内地劫掠了。”徐湛不假思索道。 荣晋特别满意徐湛敏锐的思维,点点头:“想必你看过邸报了。今天一早我听说,北漠军已经突入平垭口,五万官军损兵折将溃不成军,却没有损害北漠人一分一毫。” 这些在邸报上不曾出现的,徐湛倒有些意外了,他知道大祁的军队日益衰弱,只是想不到如此不堪一击。 “内阁是什么态度?”徐湛问。 “谈,除了谈还是谈。”荣晋愤愤道:“我多希望有朝一日带兵北上,收复河套,打到北漠老巢去!” “所以殿下带我拉弓射箭,吃牛羊肉?”徐湛忍着笑,荣晋总是这么任性。 荣晋就是这么任性,下午有课,却迟迟不愿回府,胡言好说歹说,徐湛也劝了好几句,直到想起下午是林知望的课,这才勉强收住心钻进轿子里。 他们回来的时候,林知望业已等了好大功夫,照说他等怀王没什么不可以。老尚书快要致仕了,他真的很忙,忙则忙,还要来给荣晋上课,本就不太情愿,这会又被晾在花厅这么许久,下人们不敢说荣晋跑出去玩,只说怀王还在午睡,马上就来。 太监说了第三个“马上”,荣晋才匆匆从外面回来,没去换衣服就径直来到偏厅见林知望。林知望扫一眼他们的着装和神色,这哪是午睡了。 他不便上来就责怪荣晋,只能责问徐湛:“带殿下去了哪里?” 徐湛没想到林知望第一把火烧到自己头上,不禁往后退了半步,噤声不语。 “先生别怪澄言,是孤贪玩忘了时间,给先生赔不是了。”荣晋言罢,真给林知望作了一揖。 林知望有些意外,荣晋被皇帝捧在手里长大,骄傲任性的脾气众人皆知,肯为徐湛折腰低头也着实难得了,只是荣晋的礼他哪敢受,忙侧了身子避开,面色稍霁,声音却依旧低沉:“殿下并没有错,若说错,是臣教导无方,有负圣上嘱托;是随侍之人一意阿谀,不能规劝殿下。” 说着,扫一眼杵在一旁的徐湛,轻声道:“这等人,着实该罚。” 林知望奇怪的断句阴测测的,令徐湛后脊梁发冷,能言善辩的他竟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 “先生!澄言劝过,是我一意孤行,怠慢了先生。”对除了皇帝以外的人,荣晋还是头一次这样局促,心里为徐湛默哀了一下,摊上这样厉害的老子,日子一定不好过吧。 “殿下言重了,臣等殿下是应该的。”林知望又换上一副恭敬态度,声音依旧沉的发冷,让荣晋无所适从,张口结舌的支吾了半天。 最终,还是林知望负手总结道:“殿下贵为亲王,日后或要执掌兵权,牧守一方,当记得谏者谏之,要从善如流,小人怂诱,要审度慎思。此外,更不可荒疏学业,辜负了圣上期望,万民重托。” “是,我记下了。”荣晋赶紧应了,态度端正。 林知望这才作罢,请他入座。 荣晋坐下,岔开话题道:“先生,昨日父皇召我入宫,提及北漠犯边一事,阁老们的表态先生想必知道,因此我满腔义愤无从对答,父皇斥责了我,教我回来‘默一遍《中庸》去请教林部堂。’” 林知望脸色稍霁:“殿下心中所想,尽可以对臣说。” 到了中秋时节,天黑得早,月落枝头,一家人在前堂用饭,气氛很好,言笑晏晏,说起明天老太太回来,林知望兄弟公事忙,要求子女们全部在家迎候,连林旭白的学堂都告假了。 徐湛一直没说话,只是有些悻悻的——好大的谱。 林知望看了他一眼,突然搁下筷子,转身去了后面。 徐湛正吃到一半,哪敢耽搁,赶紧推说吃饱了,随着跟了上去。一直跟到书房,阖上门,到书架上取了戒尺走到林知望身边。 林知望一愣,随即想起今天在怀王府,沉着脸道:“说你几句还记恨上了,我总不能当面指责怀王的不是。” 徐湛也沉着脸,转身将戒尺放回原处。 父子俩心情都不好。边关危急,内阁却认为北漠军常常犯边,阿吉纳没有统一中原的志向,大不了抢点财物、人口,心满意足后自会退去。 荣晋说:“先生,我只恨自己懦弱。王首辅的下场历历在目,我不敢向父皇提‘复套’。” 前任首辅王畴曾主张收复河套创立百年功勋,却遭皇帝圣旨申斥,加之冯芥等人的构陷,罢官入狱弃市而死,自此再没有人敢提“复套”,连怀王也不敢对皇帝吐露心声。 河套这个地方,本就是属于国朝的,起先,北漠人常常串门,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对这个散漫粗鲁的部落,朝廷越发力不从心,最终,河套被北漠人占为己有。久而久之人们发现,放弃河套实在是一个致命错误——河套是通往京畿的咽喉要道,是京畿重地的门户,有了它,北漠人抢夺财产就更为方便,每每侵犯内地,都得将朝廷折腾的死去活来。 望着烛影摇曳,林知望突然想起:“郭大人还好吗?” 徐湛小声道:“先生在牢里病的很重。” “我会嘱咐你五叔好好照看。”林知望顿了顿又道:“打起精神来,明天祖母回来,别总个苦大仇深的样子。” 第57章 兵临城下 http://.biquxs.info/

老夫人和夫人回来了,阖府上下张灯结彩,高兴的不高兴的都得高兴起来。 朝中局势不稳,林知望的本意是再等等看,谁知本月廷议后,皇帝留下礼部各堂官询问秋闱的细节,事后突然对林知望说:“眼看中秋了,林部堂,将老母妻儿接回来吧。” 林知望惊出一身冷汗,皇帝上了年纪,貌似一只打盹的老虎,可谁知道他身上长着几只眼睛,谁要是硌了他的眼,惊醒了他,就要吃人。 又过了两日,传来北漠军突破古北口的消息,林知望猜想京城很快就要戒严,留在城郊太不安全,一干家眷回城就被提上日程。结果就在今早,家眷们刚刚进城,京城突然戒严,北漠大军兵临城下,在城郊安营扎寨,烧杀抢掠。 女眷们的车马停在大门口,家人们鱼贯而出,只见曹氏搀着老太太下了车,然后是抱着孩子的乔姨娘。 何明惊魂未定:“让老太太、太太受惊了!” 老太太拥抱了孙子孙女,后问何明:“还有一个……湛儿,湛儿呢?” “三少爷天不亮就被怀王府叫走了,说中午前必定回来给您请安。” 曹氏赶紧接道:“这孩子,听说吃了不少苦,可算回来了。” 徐湛这吃了不少苦的孩子,此刻正跟着怀王殿下去定安门巡营回来的路上。 今日清晨传来军报,北漠军攻入古北口后长驱直入,杀掠怀柔、顺义吏民无数,官军一触即溃,仅仅三日竟直逼京城,包围九门兵临城下,京师震恐。 皇帝气急之下吐出一口老血晕厥过去,监国重任一下子砸在太子头上,京城的守备力量太弱,在册的士兵不过六万人,其中老弱、空额过半,精壮点的都给高官家服役去了。 太子慌忙召集武举生员、街头流痞等四万多人加上各部可以调用的兵马,连自己的亲军卫队都添上,勉强凑了不到八万人守城,亲自去东直门集结校阅,命怀王荣晋去德胜门和安定门。一阅之下气得想从城楼上跳下去,许多人根本从未上过战场,登上城头一看,密匝匝一片蔽日的烟尘,早就吓得尿了裤子,连徐湛这样的小书生都不如,大祁的男儿究竟怎么了? 马车在官道上颠簸疾驰,荣晋铁青着脸,攥紧了拳头,狠狠捶在车壁上。 “手疼不?”徐湛怪声怪气的问。 荣晋甩甩手:“一大清早强把你拉来,没睡好吧?” “殿下这话说的。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城破了,咱们谁也别想安睡。” “这话怎么那么不中听呢。”荣晋瞥了他一眼,望向窗外:“区区鞑虏,城不会破的。” “是啊,阁老们自有斡旋之策。”徐湛说着,闭目养神。 荣晋瞪他:“能不能好好说话!” “好听的话都让满朝文武说遍了,北漠人打到家门口,个个傻了眼。”徐湛睁开眼:“要我说,殿下也别上火,陛下这一病,您跟太子肩上的担子可不轻呢……别瞪我,京城告急,你们兄弟若不能同心同德,就擎等着城破之时沦为俘虏吧。” 荣晋怔了怔,突然探身出车门:“掉头,去东宫!” 恢弘尊贵的太子府,徐湛还是第一次见识,因为位于大内之东,故又称东宫。 东宫的规制仅次于大内,高于任何王侯公卿的府邸,徐湛只听说太子不受宠,太子地位不稳,太子节俭到一件中衣要穿好几年……但如果不走进这东宫太子府,徐湛恐怕永远也意识不到一国储君高贵的地位和尊荣,并不以皇帝一人的意志为转移。徐湛也同样意识到,想要名正言顺的取代储君的位置,比谋反还难! 怀王的车驾沿着笔直的御道稳稳行进,车里的荣晋却被徐湛盯得浑身发毛:“看我干啥!” 徐湛摇摇头,眼神里满满的都是负能量:相比这气势恢弘的东宫,你们怀王邸真是弱爆了。 荣晋在殿外解除了兵器更换了盔甲,走进大殿,阁老们、各部院堂官都在,吵成一锅粥,现今皇帝一病不起,太子监国,议政的地点也由大内转为东宫,见到荣晋,太子迎上来:“七弟来了。” “给皇兄请安。”荣晋利索的扣了个头就站起来,搀扶太子坐回椅子上,太子身体虚弱多病,平日走几步路都虚喘不已,遭此巨变,能坚持到现在全凭一股气在撑着。 殿内骤然安静下来,众人甚至忘了给荣晋行礼,不是说兄弟龃龉吗?这行云流水般的一幕也不像是在做戏…… 太监递给荣晋一折文书。太子苦着脸道:“看看。” 荣晋定神一看,顿时血压飙升——逼降书。 “七弟,你怎么看?”太子问。 “坚壁清野拼死抵抗,等待勤王大军的到来。”荣晋不假思索道。 有人立刻反驳:“拼死抵抗固然勇气可嘉,但依京城目前的兵备,待各路大军赶到,京城大概已成一片焦土瓦砾了。” 大殿里再次沸腾起来,有主战的,有主降的,有不偏不倚干慰问阿什纳吉十八代祖宗的。除了首辅和次辅两位上了年纪的阁老,除了林知望等几个性情沉闷的,其余的都在吵,都在骂,反正皇帝不在跟前。 “好了。”许攸拍了拍桌子,看了冯阁老一眼:“既然如此,就按老规矩办。” 所谓老规矩,说来也很有趣,有小太监捧来一个罐子,两只碗,碗里分别盛有红豆、绿豆,每人各拿两颗,红色为战,绿色为和,依次投进罐子里,呈给太子决断。 小太监道:“红豆八颗,绿豆一十三颗。” 荣晋在一旁看急了眼,这帮文官,与卖国何异! 太子拉住了他,示意他不要说话,转而看向首辅冯阁老。 “北漠人要求封贡互市,这是边贸问题。”轻而易举的踢给礼部,许攸管礼部。 许阁老道:“京城的布防,诸位心里都清楚,殿下已急召各地驻军出兵勤王,北漠军孤军深入长久不了,目前只能在援军到来之前先答应他们的要求,尽量拖一拖。” 众人面面相觑,低声交谈,这也叫主意,能行吗? 冯夙瞪起眼来:“那就谈吧,怎么谈,谁去谈?” 一时间无人应对,陷入僵局。 太子轻咳一声,众人的目光集中过来:“今天就到这里,诸位都是陛下的肱骨之臣,是孤自幼敬仰的前辈,值此危急存亡之秋,咱们竭忠尽智,和舟共济,定能挺过这一关去。冯阁老许阁老留下,其余都散了吧。” “遵旨。” 怀王阴着脸,欲跟众人一同退下。 “七弟,你也留下。”太子突然道。 林知望疾步出来,看到徐湛正立在御道旁和侍卫交谈着等待荣晋,他上前一把拉过徐湛:“你祖母和母亲怎么样?” 徐湛被问懵了,手腕被林知望抓的生疼,四周已有人狐疑的看过来,赶紧道:“孩儿一早就出门了,还没见到祖母。” “谁让你四处乱跑!”林知望低声道:“跟我走。” “是。”徐湛冲荣晋的侍卫长打了个手势,便跟着林知望上了轿子,林知望一路催促轿夫,往城西南棋盘巷走去。 徐湛掏出一方手帕递给林知望,后者双手止不住的颤抖,额角见汗,妻儿老母有半点闪失,非要了他的命不可。 两人火急火燎的赶回家,何明赶紧追出来:“老爷,老太太、太太都好,在院子里说话呢。” 林知望半刻没停,疾步穿过垂花门,往内院走。徐湛跟着松了口气,问何明:“何大哥他们进城了没有?” 何明摇摇头:“算上来,今天该到了。” “怕是给堵在城外了。”徐湛很担心,何朗押送贺礼到韫州,还要带回滞留在韫州的二三十个侍卫,几十个精壮的汉子,会不会遭到北漠人的攻击? “三少爷,别想了,先去给老太太请安。”何明推了推他:“去啊……” 徐湛慢悠悠往后院走,林知望正为自己的拖沓后悔后怕不已,跪在母亲膝前哽咽,徐湛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老人抚着林知望的背,好言安慰,像是哄个七八岁的孩子,劝了半晌,林知望才擦了擦眼泪站起来,环视四周寻找徐湛。 何明拉徐湛走过来:“老太太,三少爷回来了。” 老太太看到徐湛,愣住了。 “愣着作甚,叫人。”林知望催促道。 “祖母。”徐湛撩襟跪下,俯身叩头。 本就被林知望惹得有些感伤的老太太,突然泪流满面,扶起徐湛捧起他的脸,喃喃道:“宸儿,宸儿啊……” “母亲,母亲……”众人慌乱起来,七手八脚扶老太太回房。 过了很久,直到院子里恢复了安静,徐湛才缓缓从地上起来,何明扶了他一把,望着众人离开的方向:“老太太过去最疼大少爷。” 徐湛拍了拍腿上的尘土:“何叔,烦劳跟父亲禀报一声,我去怀王府了。” “外面兵荒马乱的,还往外跑……” “总好过在家里惹她老人家伤心。”徐湛笑笑,转身走了。 第58章 和谈 上 http://.biquxs.info/

熙熙攘攘的德胜门大街上驶来一行车马,在卫军的护卫下缓缓而行。马车里坐着的正是一身紫袍玉带的怀王殿下,在徐湛的陪同下前往东宫议事。 “谈判!”徐湛看着荣晋,一脸见鬼的表情:“为什么是你?” “是我主动请缨……”荣晋苦笑:“北漠使臣传达阿什纳吉的旨意,要求派遣一名宗亲去与他们谈判,地点不在驿馆,而是要出城,在三军阵前,在阿什纳吉的中军大帐。” 徐湛一惊:“什么时候?” “三日之内,今天是第一日。”荣晋道。 “殿下,”徐湛顿了一会,轻叹道:“好样的!” 荣晋翻了白眼,不理他。 “殿下,这差事虽然不够光鲜,但也是很体现智慧和勇气的。”徐湛安慰道。 “是吗?”荣晋诡笑道:“那你与我同去可好?” “呵呵……”徐湛干笑一声:“我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不去给殿下添乱了吧。” “是谁说让我兄弟二人同心同德,我才去担下这差事的,你不去谁去!”荣晋一脸幽怨:“再说,你当王府是白吃白住的吗,你排忧解难竭忠尽智的时候到了……” 徐湛撑开窗户,冲车外的侍卫道:“停车。” 侍卫们当做是怀王的命令,马车停在道旁。 荣晋一把拉住他打趣:“怎么,想跑啊?” “这么大的事,总得跟家里禀报一声。”徐湛无奈道。 “嘿……就知道你仗义。”荣晋高兴了:“掉头掉头!” “殿下,不去东宫了?” “先送徐公子回府。” 徐湛消失了三天四夜,这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小朋友可不怎么讨老人家喜欢,偏偏林知望对他一副放任不管的散养态度。不过徐湛到老太太处请了安就钻进书房,淡淡的态度好像也不是很介意别人的看法。 直到晚饭前,林知望从外面回来,曹氏给他更衣时提了一句:“湛儿回来了,在书房。” “我知道。”林知望道。 曹氏不是特别美丽的女人,至少相比徐露心要逊色不少,但曹氏胜在仪态和风姿,是一种令人倾慕却圣洁不可侵犯的气韵。 “还规矩吗,有没有胡闹?”林知望问。 “咱们家的孩子,能不规矩?”曹氏抿嘴一笑,心里却隐隐有些担忧,徐湛口中的“祖母、母亲”,像称呼“老爷、夫人”一样冷淡疏离,话也不想多说一句,日子久了,老太太必定要计较。 “这就好。”肯规规矩矩的就已经很给面子了。 林知望换了件舒适的直裰,径直去了书房。 徐湛正趴在窗前背《欧阳文忠公集》,背到晦涩处,断断续续连不成句,心里烦躁便跳过了这篇,突然感到屁股上一疼,吓得惊叫出声,他没听到有人进来。 林知望正负手站在他身后,沉着脸:“你就是这么背书的?” 徐湛低头不语,许久才小声道:“我就,背着玩……” “书有背着玩的?”林知望脸色沉肃,看起来像是真生了气。 徐湛讪讪的凑过来:“我知错了,一定重新温熟。” 这下反倒是林知望犯疑了,打量他低眉敛目的老实站着,这也太规矩了。 “装,几天不着家我还没跟你算,心里又在打什么主意?” 徐湛哭笑不得:“我没有啊,我看父亲连日劳累,不想惹您生气。” 林知望盯了他一会,将信将疑,徐湛会这么懂事,除非他们家祖坟上冒青烟。 看了一圈也没看出什么不妥,最后只得板着脸教训道:“这几天浮了,吃完饭过来写两篇习文。” 荣晋回去时,没能看到胡言,问起来,小太监说:“胡公公为殿下打点行装去了。” “叫他来。”荣晋走进大殿,在宫女的侍奉下更衣,这一身玉带金冠压也把人压死了。 胡言进来时,荣晋笑道:“怎么轮到你亲自……” 荣晋话没说完,就看到胡言正掩面哭泣,呜咽道:“北漠人凶残无礼,会不会趁谈判将殿下扣作人质?” 荣晋煞有介事的点头:“极有可能。” “那殿下……为什么还要去?” “时间,为了争取时间。太子已经答应,勤王大军一到便即刻发兵攻打阿什纳吉,不会顾虑我的生死。”荣晋摆弄一把锋利的靴刀,一刀将桌上的汝窑茶杯斩成两段,断口平滑,茶水流了一桌:“好刀!” 胡言已经崩溃了,跪地嚎哭:“皇后在病榻前将殿下托付给老奴,老奴失职没能照顾好殿下……如今老奴眼看着殿下涉险,倒不如先殿下一步去见皇后啊!” “别别,千万别惊扰我母后!”荣晋绕过桌子大步流星的过去扶他:“我跟你开玩笑,两国交战还不斩来使呢,何况是谈判。你想想,徐湛与我无怨无仇,真要去做人质,我何苦拉着他一起下地狱,让他去,无非是想多一份胜算。” “若是陛下醒着,必不会让殿下去的。” “胡言!”荣晋压低了声音:“这样的话不要让第三个人听到,人家会说你离间天家父子,图谋不轨。” 胡言张了张嘴,倒吸一口冷气。 夜深了,秋风习习,整个京城陷入可怕的静谧,明天就是中秋节,街道上却静悄悄的,没有舞龙舞狮,也没有燃灯赏月猜迷。几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包围了京城,白天烧杀抢掠,晚上埋锅造饭,安营休息。 林府书房里,徐湛咬着笔杆望向窗外晃动的树影,轻声问:“父亲,我和大哥有几分像?” “七八分。”林知望头也没抬。 “文章呢?” “全然不同。” “读书呢,谁更好些?” 林知望抬头瞪了他一眼:“你大哥更勤勉。” 烛灯有些闪烁了,徐湛摘下灯罩,拿剪刀剪断了灯芯,吹灭剪刀上残留的烛火,茶凉了,又去添茶。 惹恼了林知望,搁下笔呵责道:“今天怎么了,非得吃顿板子才能坐得住?” “不用不用。”徐湛讪讪的坐回去,强迫自己平心静气,用心完成林知望交代的习文,两篇文章完成时,林知望已坐在椅子上打起盹来。 他这几日殚精竭虑非常疲惫,徐湛看在心里,不由得喃喃道:“爹爹,如果我像大哥那样英年早逝,你不要难过,就当没有过我这个儿子吧。” 第59章 出城 http://.biquxs.info/

宽百二十步的熙熙攘攘的安定门大街上,一辆富丽华贵的马车在禁军的护卫下碌碌前行,随行有两名礼部官员并王府侍从、属官共一百余人,礼部派出的官员候在城门口已有半个时辰,以林知望为首,恭祝怀王殿下凯旋。 林知望看荣晋脸色不好,便拉到一旁轻声嘱咐:“殿下,谈判虽然辛苦,却是历代名臣的必由之路,殿下是天潢贵胄,不妨将他看做一次试炼,一场游戏,不要紧张。” “先生,我不怕辛苦,甚至不惧生死。我只怕我少不更事就担此重任,介时进退不当、或遇掣肘……轻者授人以柄,重者误国误民。” “殿下,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您只需要想着:谈妥了,就是功在社稷,力挽狂澜的英雄;谈不妥,就按许阁老的方针,能拖则拖,拖不得,大不了玉石俱焚。殿下明白臣的意思吗?” “明白,先生,孤在外代表大祁,代表陛下,当以国家为重,不能瞻前顾后心存杂念。” 林知望欣慰的点点头:“殿下尽管放手一搏,余下的,朝廷自有公断,如果没有,则千百仕子仗节死义,为殿下说话。” 荣晋心里一暖,若不是大庭广众之下,他真想俯身一拜,道一句“定不辱命”。他沉声道:“先生,请务必转告太子,朝廷若有发兵之机,勿以臣弟为念。” 不等林知望应下,怀王便登上车驾,环视安定门大街上的人情百态。 他一身紫袍玉带,器宇不凡,只是唇上浅浅的绒毛显得有些青涩,目光扫过送行的官员:“京中诸事,都仰仗各位了。” “臣等恭送殿下,愿殿下旗开得胜,凯旋而还。”众人道。 荣晋上车,苦笑:“人家都打到家门口了,还旗开得胜?” “总不能说,愿殿下毫发无损,完璧归赵。”车中一人嗤嗤的笑:“您还让人家活不活了?” 荣晋虚踹了他一脚:“你倒是不紧张?” 车里的人正是徐湛,他此刻一身白色的儒衫,歪在座椅上看书喝葡萄酒,很享受的样子:“区区不才,只是殿下身边一个幕僚,有什么好紧张的?” “为什么不能骑马?”荣晋问。 “骑马不能看书,不能喝酒,风吹日晒……最重要的是,不符合怀王殿下尊贵的身份。”徐湛道。 “更重要的是,不能避着林先生。”荣晋一句话拆穿。 徐湛干笑了一声:“我实在说不出口……” “先生回家后发现你不在家,得发多大的火。”荣晋歪歪了一下,然后不寒而栗。 “这个火……他不会发的,他会憋着,等我回去。”徐湛绝望的说。 林知望送完荣晋,就被秋闱的事绊住,直至深夜才回家。 曹氏迎上来,第一句话就是:“老爷,湛儿清早出的门,现在还没回来。” “是去怀王府了吧。”林知望随口回答。 曹氏愣住,林知望也愣住,京城里的老幼妇孺都知道,怀王出城谈判去了。 “他一个人也没带,我问了他常去的地方,派了几拨人去找都没有音信。” “怪不得……”林知望想到他昨晚反常的举动,那么乖巧又充满孩子气,哪是徐湛啊。 “什么?” “不用找了。”林知望缓缓坐下:“我今天一早,把他送出城去了。” 曹氏扶了他一把,看他脸色苍白,越发不明就里。 “他跟着怀王出城谈判去了,现在恐怕已经在北漠人的军帐中了。”林知望道。 “这孩子……”曹氏唏嘘道:“胆子也太大了!” “他何止是胆子大……”林知望烦躁道:“这件事,别跟家里人说。” “母亲问起来呢?” “就说是我同意的,你事先并不知道。” “阿嚏。”徐湛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心里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这个时候,父亲到家了吧,有没有派人去寻他,似乎应该留下一封书信的。 “澄言!”荣晋推了他一把:“到你了。” 徐湛回过神,小声问:“上联是什么?” “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归楚。”荣晋小声道。酒宴上,对面列坐的北漠人已经开始哄笑,阿什纳吉是个中年大叔,剔秃了大半个脑袋,只在头顶上扎了个细长的小辫,看到徐湛愣神,也露出得意的笑容。 联语令是汉人的酒令游戏,就是俗称对对子,北漠人野蛮不驯,阿什纳吉出于对汉文化的兴趣,身边盘踞了不少熟通诗书的汉人,出席这场宴会的就有好几位谈判前的酒宴,双方往往要比试一番,像是要比出谈判桌上的话语权一般,如此交锋,涉及到国家体面,非常重要。 北漠人是马上民族,一向不喜欢与大祁使臣“文斗”,可对面坐着两个十来岁的孩子,就未免令他们轻敌了,两个人的年纪加起来才三十出头,而北漠军派出的是阿什纳吉的军师柯义鄯,五十岁高龄的文臣名士。 谁知徐湛轻蔑的一笑,朗声道:“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对对子嘛,外公从小教他,七八岁就玩腻了的,林知望、郭淼这样的都不一定压的住他。 北漠人停止了笑声,开始警觉。 “仰之弥高,钻之弥坚,可以语上也。”柯义鄯捻须而笑。 “出乎其类,拔乎其萃,宜若登天然。”徐湛不假思索。 柯义鄯红了眼,撂下狠话道:“我再出一联,你若对的上来,我此生不再做对,你若对不上,就给我乖乖的夹着尾巴休得造次。” 徐湛无辜道:“老人家,咱们相互切磋为的是以文会友,何必搞得剑拔弩张呢?” “少废话,听好了!”柯义鄯道:“一孤帆,二商客,三四五六水手,扯起七八叶风蓬,下九江还有十里。” 这一联难,难在上联十个数字,下联想要工整,就必须用另外的十个数字,并且不能重复,根本没法对。连荣晋都皱了眉,看向徐湛,心说兄弟怎么办? 柯义鄯大笑:“怎么,对不上了吧,乖乖喝了这碗酒,回去歇了吧。” 徐湛耷拉着脑袋,满脸纠结:“我要是不对呢,显得我大祁无人;对了呢,老人家刚刚放出狠话,若因此有个好歹,显得我没有尊老慈幼之心,不合圣贤之道。” 柯义鄯的脸涨得通红:“你……你对,你对!” “老人家请听好。”徐湛道:“十里运,九里香,八七五六号轮,虽走四三年旧道,只二日胜似一年。” “狂犬无知,敢入山林度虎豹。”柯义鄯拍案道。 荣晋也怒了,心说这厮好生无礼,刚说完此生不再做对,不仅自食其言还骂人。徐湛按了一下他的手腕,平静道:“困龙未遇,犹在浅水戏虾鱼。” 鱼虾之辈,懒得与尔纠缠。 “你……”柯义鄯年纪大了听不得逆耳的话,一口气闷在胸口晕了过去。 北漠人一下子乱了套,纷纷亮出弯刀对准他们,一个满脸虬须的将领怒喝他们:“你等已是砧板上的鱼肉,还敢在此撒野?” 荣晋身边的文臣武将不是吃素的,腾的站起来将荣晋护在中间,军帐里的气氛剑拔弩张。 荣晋冷笑:“到底是谁在撒野,我们从头至尾还未出过一联,见招拆招而已,分明是这老匹夫输不起,恼羞成怒!” 最后四个字一字一顿掷地有声,刚被旁人抚胸拍背救醒了的柯义鄯听到这四个字两眼一翻又晕了过去。 “哈哈哈哈……”一直坐在对面未发一言的阿什纳吉发出一阵夸张的笑声。 荣晋冷声道:“大汗因何发笑?” “我在笑大祁怎么派了个二愣子过来谈判?你们,文弱的汉人,已然是羊圈里待宰的羔羊了。据我所知,京城中只有不到守军十万,横七竖八良莠不齐。而你们这些文人只知道舞文弄墨,耍嘴皮子能当刀枪使吗?在我们北漠男儿眼里,以骑射见长才是真正的英雄。” 谁知他们听了并没有阿什纳吉预料到的羞恼,反而像看戏一样的看了他一会,然后徐湛小声对荣晋说:“说了这一大通就是要玩赖了。” “他们一向这样。” “不给点颜色看看,倒以为咱们软弱可欺了。” “我是怕一不留神伤了人,回去吃挂落……” 声音虽然小,却恰好让每个人都听了清楚。惹恼了对方一桌人,虬须将军当即向阿什纳吉请缨,非要教刮这口出狂言的小子不可。 “已经倒下了一个,怎么又是个老人家?”荣晋继续拱火,笑的很欠揍,虬须将军挽了袖子扬起刀就要剁碎了他。 两个礼部的官员在旁,冷汗直流,心说两个祖宗,到底是来谈判还是砸场子的?砸场子——城中的兵备可没那么雄厚啊。 第60章 阿穆尔 http://.biquxs.info/

阿什纳吉突然站起来,喝退了面红耳赤的虬须将军。他们是来要挟大祁封贡互市的,并不想与大祁交恶,所以荣晋不能有半点闪失。 虬须将军无处发泄气得脸都绿了,荣晋继续取笑他,看着他脸色由绿变紫,更加好笑。 “小子,你要是我家儿孙,非得挨揍不可。”阿什纳吉都看不下去了,无奈道:“你是大祁皇帝的皇子,来到北漠军就是尊贵的客人,要是磕了碰了,别人说会我挟私报复。” 虬须将军虎眼一瞪,咆哮道:“怕磕了碰了,那就比骑射,还能从马上掉下来不成?” “比就比,怕你不成!”荣晋道。 阿什纳吉思虑了一会,环视一圈帐中:“既然殿下说比,那就比吧。我也不欺负你年纪小,我帐下所有的年轻将领,随你任挑一位。” 荣晋也看一圈对面那些面红耳赤的北漠将军,也毫不客气道:“听闻大汗的长孙阿穆尔台吉,骨格魁梧,膂力强壮,最善骑射,本王早想领教了。” “哈哈哈哈……”北漠人发出一阵爆笑,笑荣晋自不量力,阿穆尔只有十七岁,一副铁胎弓使得出神入化,可以百步穿杨。 “孩子,你听闻的不错,阿穆尔天生神力,他的骑射是我亲自教的。”阿什纳吉也忍笑吩咐左右:“叫阿穆尔来。” 阿什纳吉的长孙阿穆尔,不同于阿什纳吉那样长相猥琐,反而很夺人眼球,不同于徐湛这样白净俊俏的男孩,阿穆尔身材高大,宽肩窄腰,五官如刀刻,双目像星芒一样闪烁,一身皂袍软甲,足蹬鹿皮软筒靴,锋利的目光扫视四周,举手投足中透着一股狂傲。 听到荣晋要跟他比骑射,阿穆尔皱了皱眉,目光闪烁了一下,但随即答应下来,他身边的亲兵却突然仰着脖子用蒙古语跟阿什纳吉说:“台吉不能射箭……” 话音未落,阿穆尔扬手一鞭将他打倒:“有你说话的份!” 文官们吓了一跳,殿下看起来斯斯文文的,怎么能跟这种性情暴躁的人“武斗”呢。再看荣晋依然挂着势在必得的微笑,不知道吃错什么药了。 在众人的簇拥下,荣晋和阿穆尔来到校场,校场上点燃无数火把,亮如白昼。 阿穆尔亲自为荣晋挑选了一副弓,打量着荣晋挑衅道:“它叫萨日,汉语里月亮的意思,怀王殿下,拉得开我的萨日弓吗?” 荣晋接过来颠了颠,果然沉的压手,他从箭筒中抽出一支箭,箭尾卡在拇指食指之间,拇指扣弦,在一众北漠人讥讽的目光下,猛地拉满了弓,对准阿穆尔。 北漠人惊慌失措,纷纷拔出刀剑,又投鼠忌器不敢上前半步。阿穆尔岿然不动,却也掩饰不住目光中一瞬间的惊吓。 荣晋笑了笑,转了半个身子,一松手,羽箭倏然飞出,像流星一样划破天空,砰地一声狠狠扎在百三十步之外阿什纳吉中军大帐的帐顶。 北漠人顾不得发怒了,萨日弓在北漠军中有些名气,至少北漠军中能拉开它的人可数,荣晋小小年纪能将它拉满已经已经很难得了,百三十步,是弓箭的极限射程,从这么远的射程看帐篷顶就是蚊子那么大的一点,荣晋能一箭射中总不至于是蒙的。 以徐湛为首,荣晋身后的随从们开始叫好。 阿什纳吉干咳一声掩饰尴尬:“既如此,就开始吧。” 双方约定,在校场树起两个箭靶,两人各背九只箭,从一百步外同时拔马,同时拉弓、射箭三次,比九局,以中靶心多者为胜,由刚才那位虬须将军充当裁判发号施令。 双方屏息凝神,火光中,只见两人拔马出阵,骏马嘶鸣声中,三支箭依次射出。阿穆尔的箭在靶心偏上的位置一字排开,而荣晋的箭,只有一箭稳稳的扎在靶心上,另外两箭,竟然生生射穿了靶心。 大祁一方沸腾了。 朝中臣工大多不知道,荣晋的骑射在重文轻武的大祁算是顶级的了。皇帝从小重视他的教养,为他延请技艺最精湛的蒙古师傅教他射艺、骑术、拳脚,而荣晋本人,对经史子集兴趣缺缺,尤爱练习射箭,他从小朋友不多,无聊时喜欢用射箭打发时间。 二番射,阿穆尔的箭在靶心偏下的位置上一字排开,荣晋的三支箭则呈品字排,之前的一支正在其中。 北漠的官兵们嘶吼着,给阿穆尔加油打气。 三番射,荣晋只发了一支箭,阿穆尔却突然滑了弦,一箭扎到不远处的地上,然后一个跟斗从马上摔下来,捂着肩膀滚了半圈。 众人惊骇的围上来,连荣晋都勒紧缰绳停下来察看。 阿什纳吉拨开众人走到阿穆尔身边,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扯碎了右臂的袖子,众人唏嘘不已,阿穆尔皂色的袍子看不出异样,白色的中衣已经被鲜血浸透。 阿什纳吉很生气,说了一长串的蒙古话。阿穆尔垂下眼睑显得无比温驯,也低声说了句什么,只见阿什纳吉暴怒,拾起地上的鞭子劈头盖脸的抽了他好几鞭,鞭鞭狠辣,撕破他的衣服,见了血,阿穆尔蜷缩着身子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荣晋打了个寒战,一向埋怨父皇治他太狠,原来北漠人是这么管教儿孙的,像抽打一个无知无觉的畜生。 阿什纳吉扔开鞭子,对荣晋道:“你们赢了。” 荣晋将萨日弓递还给阿穆尔的亲兵,反而谦逊起来:“台吉身上有伤,孤胜之不武。” 北漠人纷纷对荣晋刮目相看,即便阿穆尔身受重伤,荣晋精湛的技艺依然不可否认。 ------------------------------------------------------------------------ “明天的谈判,孤势在必得!”回到荣晋下榻的帐篷,荣晋的喜悦溢于言表,连徐湛都显得很兴奋,秋夜有些寒凉,荣晋吩咐下人温一壶葡萄酒来。 两位随行的官员跟进来,惊魂稳定,脸色苍白:“殿下啊,吓死为臣了。” 荣晋特鄙视的看了他们一眼,徐湛笑着解围道:“两位大人,殿下岂是不知轻重的人,他这样做,一者为了试探阿什纳吉的态度,二者故作轻浮暴躁之态,以麻痹他们,在谈判时对我们掉以轻心。” 两人恍悟:“怪不得……阿什纳吉虽然态度强硬,却不敢伤害殿下。” 荣晋道:“依我看,阿什纳吉并不想与大祁交恶,许阁老说的对,他们没有一统中原的志向,只想抢抢东西,再勒索些好处罢了。” 两人欣喜的点点头:“好好好,如此,便成功了一半。许阁老给出的底盘就是封贡互市,只要他们肯退兵,先答应他们一切要求。” 酒上来,四人坐下聊了聊明天谈判的细节。推杯换盏,喝的醺然,两个官员便告辞回去歇息了。 帐篷里恢复了安静,荣晋低头发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徐湛先开了口:“阿穆尔身上有伤,殿下事先知道。” “什么都瞒不过你。”荣晋睨了他一眼:“咱们自出城一路走来,除了禁军、侍从、侍卫等一百三十位随员,还有二十七名千从卫在暗处保护侦察,是关佥事的心意,他们皆是京城最顶尖的高手,像影子一样来去无踪。” 徐湛张了张嘴,恍然大悟。 “过几天是阿什纳吉的大寿,阿穆尔昨天一个人偷偷跑进山林,想猎一只黑熊作寿礼,结果被黑熊抓伤了右肩,据说伤得很重,深可见骨。”荣晋唏嘘着摇了摇头:“伤成这样还能拉弓骑马,真是条汉子!” “你还不是一样。”徐湛冲荣晋一直藏在桌下的手努努嘴:“打一回来右手一直在抖。这等伤敌一万自损八千的比法,是否对自己太残忍?” 荣晋苦笑,右臂颤抖着动都动不得:“那副月亮弓果然厉害,就算他不倒下,我也真的拉不动了。” 夜晚,荣晋右臂疼的睡不着觉,听到帐外隐约有箫声传来,便强撑着起身想去外面走走。北漠人并不敢限制他的自由,只派了几人跟在他身后保护他的安全。 荣晋寻着箫声走,不知不觉来到刚刚比试的校场,火把已被熄灭,军旗在夜风中猎猎作响。就着暗淡的月色,荣晋看到旗杆下倚坐了一个皂衣少年,一身狂傲之气尽退,显得孤独落寞。 “阿穆尔台吉。”荣晋走上前。 阿穆尔放下手中的箫,挥退跟随荣晋的士兵,拿起身边的酒壶灌了口酒。 “你身上有伤,不该喝酒。”荣晋在他身边坐下来,劝道。 “嗤……”阿穆尔哂笑:“大祁的男儿,真骄矜。” 荣晋没生气,总觉得利用了他,生不起气来,拎起地上的酒壶闻了闻:“这是什么酒?” “羊羔酒。”阿穆尔道:“喝吧,喝一口就不疼了。” 阿穆尔是行家,荣晋用力过猛拉伤右臂的事实很难逃过他的眼。荣晋仰头喝了一口,火辣辣的灼烧了咽喉,进入腹里,肝肠都是热辣辣的,手臂果然疼的轻了。 荣晋随口夸赞:“你汉话说的真好。” “我娘是汉人。”阿穆尔道。 第61章 和谈 下 http://.biquxs.info/

本是客气话,谁想竟套出了意外收获。 看荣晋一脸不可思议,阿穆尔哂笑:“我娘出身簪缨之家,书香门第,年轻时是名满京城的才女。后来……你们皇帝杀了我外祖父,将我娘流放到宣府,在那里他们受尽□□和折磨,之后遇到了我爹,我爹一怒之下杀了官差,带走了我娘和她的族人。” 荣晋惊讶:“当年那个案子,是你爹做下的?” “是啊,我爹承认了,你们皇帝也知道,只是不愿为了几个官差和一批囚犯与北漠起争端而已。” “你可知道你娘是谁啊?”荣晋唏嘘道:“你爹救下的是王首辅的族人,你娘是王首辅的女儿。” “哎,要说你们汉人啊,杀人不过头点地,动辄还要连累家族。”阿穆尔鄙夷的摇着头,浑然忘了自己身体里也流着汉人的血,毫不留情的批判:“还讲什么仁什么义什么圣贤之道。” “圣贤之道,要看掌权者怎么理解,道理全在他们那儿。”荣晋喝了口酒。 “你们让文官把持朝政,在北漠,拳头才是道理。像你身边那个小书生,放在北漠,活不过半个月。”阿穆尔道,他最看不惯徐湛那样只会舞文泼墨的文人。 “澄言?别小看他,他有兴邦之才,能抵百万大军。”见阿穆尔一脸不以为然,补充道:“你不信?那就再等十年看看。” 第二天清早,荣晋照常去帐外打拳,非常不幸的是,他的右臂更疼了,肿疼难忍抬都抬不起来,但他不愿声张,个人荣辱他不在意,国家体面是第一位,为了争这口气也要忍着,连徐湛都没说。 再次走进阿什纳吉的汗帐,阿什纳吉穿着长袍坐在虎皮椅上,头戴立檐帽,帽子上垂着貂尾,还不上九月份的京郊,也不嫌热。 阿什纳吉正在用饭,用刀匕割下一块半生的羊肝放在嘴里嚼,就一口烈酒咽下肚。徐湛差点看吐了,大清早吃这些,他们到底是人还是禽兽。 酒足饭饱之后,阿什纳吉搁下匕首擦了擦嘴,逼格很高的问荣晋:“贵使因何而来?” 荣晋火气蹭蹭往上冒,尼玛还好意思问我因何而来,你说我因何而来! 徐湛见他又要发飙,扯了扯他的衣袖,冷静,冷静。 “为两军和睦友好而来。”荣晋恨得咬牙切齿。是,老子就是来求和的,高兴了吧满意了吧。 阿什纳吉大笑,却不接话。 “和睦友好?两军交兵不斩来使,可你们大祁背信弃义,杀了我们的使臣斡尔翰,可有半点和睦友好之意?”说话的是阿什纳吉身旁的军师柯义鄯老爷子,经过一晚上的休整看起来气色还不错。 斡尔翰之死,已经是半年以前的事了,彼时荣晋正离家出走在浙江一带游玩,徐湛还在郭淼身边读书干活,只听说北漠使团在京城街面上与人发生争端,大打出手,在顺天府官兵赶来弹压之前,斡尔翰被人从楼上扔下去,一头扎进楼下烧饼摊的火炉里,半个身子被烧成了炭黑色,不治身亡。 “斡尔翰在京城欺男霸女为所欲为,遭遇不测纯属咎由自取,况顺天府早已捉拿凶手归案,正待秋后处决,如此处置,可有不公?”荣晋说。 “不公,当然不公!”柯义鄯咄咄逼人:“人死在京城,死因当然由你们说了算,随便推出几个地痞流氓作替罪羊就打发了我们,你当我们大汗可欺不成?” “呵呵,讲不出道理,就开始蛮不讲理了。”荣晋怒意横生:“你们北漠,自我大祁建国之始,频频骚扰边境,杀我官民二百余万人,占据河套几十年之久,论不公,我有三天三夜的话要说!” 柯义鄯哂笑着,话锋一转:“我等文臣武将早就劝说大汗别跟你们这帮汉人废话,六十万铁骑一出定能踏平了你们的国都。可我们大汗仁慈,见不得生灵涂炭,给你们送去一封逼降书。今天就直截了当的告诉你们,逼降书上的每一个字,都不折不扣断无商量,若敢讨价还价,我们就兵戎相见吧。” “我们这帮汉人……敢问阁下,是哪里人?”一直坐在荣晋身边尽情发呆的徐湛突然悠悠的开了口。 柯义鄯一愣,答道:“山西人。” “汉人?” “……是。”柯义鄯瞪着徐湛,不知他要耍什么花招。 “据说曾是大祁的落第举子,您是徐湛的老前辈啊。”徐湛道。 “是与如何,我柯义鄯从今往后祖祖辈辈效忠大汗!”柯义鄯道。 徐湛很惋惜的摇摇头,起身对阿什纳吉行了个礼:“大汗,外臣怀疑,这个柯义鄯是潜伏在大汗身边的奸细!” “你!”柯义鄯大怒:“休要含血喷人,我乃是大汗最信任的臣下。” 阿什纳吉挥手阻止了柯义鄯,反问徐湛:“此话有何凭证?” “就凭此人口口声声要跟大祁兵戎相见,要踏平京城。外臣请问柯军师,踏平京城以后呢?大汗尚没有统一北漠其余各部,一旦你们攻入京城,各地的勤王大军横戈以待朝发夕至,你们孤军深入与大祁开战,其他各部族就可以坐收渔利了,柯军师,尔等岂不陷大汗于危难了吗?还是说,你本就是其他部族派来的细作?” “你……挑拨离间,挑拨离间!”柯义鄯老眼一瞪,又背过气去,被属下抬走了。 荣晋一直忍着笑,几要憋出内伤。徐湛啊徐湛,你好歹是一府生员圣人子弟,这栽赃陷害的功夫快赶上千从卫了,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阿什纳吉越发觉得这军师老而无用了,被个后生抢白两句就晕过去好几次。正想向他们发难,却被荣晋抢了先:“大汗问我所为何来,我说了,我们是来与贵军修好的,柯军师如此咄咄逼人破坏和谈,澄言只能将他请出去,还望大汗勿怪。” 阿什纳吉顿了一会,拍了桌子道:“修好,简单!签了逼降书,重开马市,我立刻罢兵。” “逼降书已经呈送陛下御览,陛下看过,基本同意其中的内容,现已下诏太原、大同各州县,着手准备通贡互市事宜。但是……”荣晋话一转:“这份逼降书外臣看过,是汉文书写,这不符合外交礼节,大祁是礼仪之邦,不能在细枝末节上留下笑柄,还请大汗先退兵到长城以北,重写一份蒙文的文书,咱们再按照书中所提要求,一一落实。” 对于邦交礼节,出身游牧民族的阿什纳吉自然不懂,不然也不会送出一份汉文的逼降书了,他犹豫了一下,想到汉人一向狡猾诡变,否决道:“如果我所料不错,这是你们的缓兵之计吧。我已经说过了,不签逼降书,不会罢兵!” “既如此,我也给大汗交个底。临行前陛下有旨意交代外臣:□□泱泱大国,气节犹在:即解京城之围,则开尔市,通尔贡;不者君民效死,与城具碎,岂肯为城下之盟哉?”荣晋的字字清晰,掷地有声,竟让阿什纳吉有些畏缩,一时间说不出话。 荣晋循循善诱:“大汗,现如今我大祁封疆万里,驭民兆亿,雄兵百万,法令修明,何况我们有南京做为陪都,京城一破,南京将另立新君,与大汗决一死战,大汗乃天纵英才,应该想一想,六十万铁骑倾巢而出,真的有取胜的把握吗?” 阿什纳吉烦躁道:“你怕不怕我杀了你!” 徐湛心里一喜,烦躁好,烦躁说明戳到了短处。 荣晋不甘示弱,正色道:“成祖皇帝迁都京城,为的就是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国敌当前,天子尚不能弃城而逃,外臣区区一个皇子,死不足惜。” 夜晚,阿穆尔在汗帐中吃饭,阿什纳吉没什么别的爱好,就喜欢看他孙子狼吞虎咽的吃饭。 “阿穆尔,还疼不疼?”阿什纳吉突然问,阿穆尔是他最疼爱的孙子,儿子铁赫台吉死得早,孙子是他一手拉扯大的。受了这么重的伤,竟然是为了猎一张熊皮给他献给做寿礼。 “不疼。”阿穆尔大咧咧的摇摇头:“汗爷,那个荣晋是大祁的太子吗?” “不是。”阿什纳吉叹气道:“幸而不是,大祁若由他当了皇帝,咱们就没有好日子过了。还有那个徐湛,甭看他年纪小,已然成精了。” “那……”阿穆尔沉吟道:“将他们两个做掉?” 阿什纳吉笑喷:“你还真想打仗啊?” “咱们的人马几倍于城内,打不得吗?”阿穆尔分外不解。 阿什纳吉看着他有些犯愁,人家靖德皇帝的儿子,十七八岁已经能独当一面了,再看阿穆尔,他的小台吉,怎么可以这么单纯呢? “阿穆尔,咱们军师只是人家的一个落第举子,可见他们大祁能人辈出,杀是杀不尽的。不过能人多了,也未必是件好事,知道为什么吗?” 阿穆尔想了想,回答道:“一山不容多兽,能人多了,必然会相互较劲。” 听到阿穆尔能这么说,阿什纳吉特别高兴:“好孩子,真聪明……” “嘿,我娘说的。”阿穆尔说。 阿什纳吉险些喷了他一脸血,欲哭无泪:铁赫,你扔下这对孤儿寡母就走了,老子怎么办? 阿穆尔却还无知无觉的炫耀着:“我娘还说,大祁的文官,整天想着争宠、弄宠、固宠,跟撒娇似的。我就不信,哪有男人撒娇的呀,莫非大祁盛行南风,臣子们都像徐湛那样好看?像这种又聪明又好看的男人,为什么北漠没有呢……汗爷,汗爷?汗爷!您怎么了?!” 第62章 返京 上 http://.biquxs.info/

京郊九月,秋高气爽,正是狩猎的好时节。荣晋套上织金的无袖对襟罩甲,足蹬白色皮靴,□□是爱驹听云,他带领一干侍从,准备与阿什纳吉祖孙一同狩猎。可怜的荣晋,拉伤的手臂刚有些好转,又要逞强背上弓箭去树林里打猎。他和阿穆尔较劲,一个人一上午猎了五只鹿若干野鸡,活捉了若干狐狸、小兔和一对小梅花鹿。 “许阁老家的五姑娘养了一对小鹿,令妹见到后也想要一对,回京时你帮我带回去。”荣晋说完,看都不敢看徐湛一眼,掉转马头跑掉了。 徐湛愣了一会才醒过神来,打马就追。混蛋,我家襄儿还不到十二! 长达七天的谈判终于结束了,阿什纳吉答应从古北口撤兵,重新更换蒙文的逼降书,另行商定封贡互市的事宜。谈判还算圆满,荣晋给阁部呈递了记录谈判全程始末的文书,当然作为亲儿子可以直接给父皇上书,但为了留给各部官员一个亲善的印象,徐湛建议他走正常程序,多跟百官打交道。 他们准备启程返京的前一天,阿什纳吉在汗帐中设宴,欢送他们回城。 谁知过午时分,天气突然干燥起来,大地燥热的像蒸笼,天空逐渐变成暗黄色,布满乌云,一道惊雷劈开天际,狂风大作,暴雨倾盆而下,草木剧烈的摇晃,仿佛要被连根拔起,远远看去,整个京城如浸水雾之中。 因为暴雨耽误了一天行程的荣晋等人,此时正窝在营帐里吃饭。荣晋拿刀匕戳烂了装在木盘子里的烤羊肉,侍从们给他带了容易储存的蔬菜和点心,自小娇生惯养的他吃了七八天点心已经快吐了,但点心和羊肉选一样,他还是选点心。 有人听着帐外隆隆的雷声愁眉不展:“什么月份了,还下这样的雨?” 也有人豁然笑笑:“这叫留客天,天留我,奈之何?” 徐湛正生荣晋的气,兴致不高,恹恹的不想说话。 待众人各自回了寝帐,荣晋才示好似的给他倒了杯酒:“让你送两只鹿而已,怎么那么小气?” “这是小气的问题吗?”徐湛怪声怪气:“她要是喜欢猩猩,你也弄一对儿养在我们家?” “这不会……”荣晋笑笑。 徐湛睨了他一眼,端起酒杯。 “我专给她弄个宅子养。”荣晋说。 徐湛气结,酒杯往桌子上一蹲,正色道:“殿下,林家虽不是勋贵世家,好歹也是书香门第,我家襄儿喜欢什么自会跟父兄讲,不劳殿下费心。” 荣晋讪讪的小声道:“她父兄日理万机,哪有空暇倾听她的好恶。” 徐湛瞪起眼,问题好像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襄儿喜欢去许家找她的小女朋友许五小姐,这他知道,可她和荣晋什么时候见过,还好像聊过心事? “别瞎想……”荣晋小声道:“她还小,什么都不懂,我还在给母后守孝。” “……”徐湛崩溃的暴走:交友不慎,交友不慎! “顺便说一句,她还不知道我的身份,只道是许阁老同僚家的子弟,你别说漏了嘴。” 徐湛——连行刺的心都有了。 ------------------------------------------------------------------------- 体弱多病的太子跪在奉天殿前已有半个时辰,明色黄的常服已经被大雨浇透,单薄的身体在风雨中摇摇欲坠。 王礼撑伞小步跑出来,给太子挡雨:“皇上传殿下进去了。” 两个太监一边一个用力搀扶太子起身,一步一踉跄往殿内走。 太子如愿见到了皇帝,可皇帝脸色冷的彻骨,看向他的眼神如视仇敌。皇帝昨晚就醒了,听说荣晋出城与北漠军谈判,一怒之下又晕了过去,凌晨才醒。 皇帝歪靠在床头,咬牙切齿的说:“太子非要见朕,所为何事?” 太子顿时心凉了半截,以头触地:“儿臣擅作主张,请父皇降罪。” 皇帝似笑非笑:“太子果然敢作敢为。” “父皇……” “太子,小七是你一母同胞的亲弟弟。”皇帝面色冷到人心里:“世人皆道你仁慈宽厚,可你连亲兄弟都容不得,算什么仁慈宽厚!” 太子的心已经沉入谷底,咬着牙强作镇定:“父皇,儿臣也疼爱七弟,可阿什纳吉要求选一宗亲出城谈判,当时情势危急……” 不等他把话说完,皇帝一脚踹在他肩膀上:“情势危急,你自己怎么不去,他是宗亲,你就不是?” 太子挣扎着跪起来,俯身,平生头一次顶撞了心中神一般存在的父皇:“回禀父皇,京城不能无人监国。” 皇帝惊讶多过愤怒,他想不到一向畏惧他的太子会说出这样的话,他冷笑道:“好啊,原来太子已经准备好了,下一步就是逼宫了吧。朕醒过来,你很失望吧?” “父皇!”太子惊叫,伴着一道闪电,映的他脸色惨白:“知子莫若父,儿臣是不是这样的人,父皇心里最清楚。儿臣自幼多病,天资愚笨,不及任何一个兄弟,但儿臣体弱却并不懦弱,倘若父皇认为儿臣是无君无父的小人,儿臣无从辩解,也无颜忝居太子之位。” “你是要撂挑子?”皇帝大怒:“好,你这就上书请辞,朕即刻召秦王惠王赵王入京,另立储君。” 太子不知犯了什么倔,俯身一拜:“儿臣遵旨,这就上书请辞太子之位。” 话音里竟带了几分如释重负。 “混账东西,还嫌气朕不死!”皇帝又一脚将他踹翻,一把抽出悬在墙上的天子剑:“朕今天一剑劈了你,你我父子就都解脱了!” 太子闭上眼睛,一动不动。 王礼听见声音不对,慌慌张张的跑进来阻拦:“皇上息怒,皇上就是不心疼太子,也要保重龙体圣躬,不能动怒啊。” “皇上,皇上……”一名太监匆忙跑进内殿,被王礼抽了一拂尘,赶紧跪下磕头:“皇上恕罪,冯阁老拿着怀王殿下的奏本在殿外候旨。” 太子跪坐在地上,冷汗湿透了中衣。冯阁老是揣摩圣心的高手,他让太子亲自到养心殿请罪,不要怯懦,把想说的话说出来,别怕惹皇帝发怒,一切有他收场。就在太子将要绝望的时候,冯芥恰到好处的出现了,早一分不足以太子向皇帝表明心迹,晚一分皇帝一怒之下极有可能下旨废储。 “快传。”皇帝扔了手中的剑往外殿走去,锵的一声宝剑落地,将太子吓得体若筛糠,在王礼的搀扶下才战巍巍的跟着父皇往外走。 冯阁老进殿面圣请安,又等皇帝赐坐,命他念荣晋的奏章。 荣晋在奏章将此次谈判的过程写的条理清晰,皇帝听了,心情稍定,脸色也好了许多:“好,不愧是□□的子孙。” 冯阁老跟着皇帝夸赞了荣晋几句,便退了出去。皇帝看太子碍眼,也一并轰出去,责令回去闭门思过。又传关穅来,这个时候,最想见的还是这个奶兄弟。 皇帝昏迷的这段时间,关穅是守在皇宫寸步不离的,唯恐多事之秋再生其他变故。 关穅进来,行过礼,还未起身就听皇帝命令他:“给朕选派最顶尖的千从卫出城,哪怕你亲自去,也要将怀王完完整整的带回来。” 关穅再次俯身一拜:“陛下,臣斗胆……太子殿下就是这样交代的,臣已选派二十七名千从卫暗中保护七殿下,十三太保派出九个,定保殿下平安无虞。” 太子安排的如此周到,有些出乎皇帝意料,他一向最看不起的这个畏缩怯弱的儿子,现在看来,虽然不够智勇,倒也是个仁厚君子。 皇帝喃喃道:“若非他这病,或许会是个仁君,要胜过朕。” 沈太医预言太子活不过四十岁。这件事始终只有四个人知情,除了皇帝和关都督,皇后与沈太医都已经不在世上了,连太子本身都不知道。但是这句话关穅不敢接,只能杵在旁边装柱子。 “太子年底就三十九了,或许沈迈的预言不可尽信……”皇帝又说,站起来慢慢走了几步。 “是啊。”关穅赶紧上前扶他:“这几年,殿下的病也有好转。” “如此自然是好,可小七怎么办呢?”皇帝胸口闷,喘气也急促,急咳了几声。 “陛下,何必想那么多呢,保重圣躬为要。”关穅顿了顿,接着道:“太子殿下宽和仁厚,七殿下秉性善良,不论谁登位,都不会亏待了兄弟。” 皇帝点点他的肩胛:“这话,只有你敢说。” 关穅不好意思的笑笑:“是,臣只想着劝慰陛下,不避忌讳。” 皇帝会意的叹了口气,又吩咐道:“派人给林涉远捎个信,朕保他儿子平安回来,让他安心。” “遵旨。”关穅颔首。 “朕听说,是他亲自送使团出的城?” “是。据说林部堂夜夜呼喊长子或次子的名字,从梦中惊醒。”关穅道,千从卫无处不在,大臣们说梦话多了,都会被记录下来,呈报上去。 “朕这表妹夫也是个疼孩子的。偏他这两个儿子都不是省心的主。”皇帝感叹着,不知是同情林知望,还是在自怨自艾。 第63章 返京 下 http://.biquxs.info/

阿什纳吉大汗亲自送他们出营,又赐酒,送上礼物。 上车前,荣晋对阿什纳吉拱一拱手:“大汗留步,愿两军长久睦好,互惠共赢,愿大汗诸事顺遂,贵体康健。” 阿什纳吉还了礼,却对徐湛道:“徐公子,留下来给我做军师如何?你们汉人不是有句话叫——良禽择木而栖吗。” 徐湛看荣晋脸色一暗,似乎有些吃味,赶紧施一礼道:“多谢大汗赏识,然而汉人也有句话,叫忠臣不事二主,徐湛是读书人,万不敢违背圣人教诲。” 回城的道路虽然泥泞,倒也还算顺畅,荣晋累得够呛,倒在马车里睡着,徐湛下车回家时都不敢叫醒他,只盼他不要一路睡到乾清宫。 皇帝大病一场,瘦了很多,穿着宽大的道袍病态尽显。他颤抖着手扶起荣晋的时候,眼圈红了。 荣晋抬头一看,眼泪就掉下来,再次跪倒下拜:“儿不孝,让父皇担心了。” 皇帝也不扶他了,直起身子负手看他,担忧过后,凭空生出几分怒意。 荣晋只跪了一会,身子就挺不住了,右臂撑在地上不住的颤抖。 皇帝看在眼里,吩咐王礼:传太医。 “父皇……”荣晋直起身子:“可是又感到不适?” 皇帝没理他,径直去了内殿。王礼疑惑的跟进内殿:“陛下,传哪一科的太医?” 皇帝沉吟一声:“骨科。” 王礼迷茫的去了,荣晋担忧父皇的身体,忙站起来也跟了进去。 皇帝坐在榻边,看到荣晋敢自己起来,怒气更盛,斥了一句跪着,中气很足。 荣晋吓了一跳,腿一软跪下,低着头不敢出声。 皇帝也沉默,等当值的太医来。 这位须发花白,颇有名望的李太医荣晋认识,非但认识还惧怕,小时候骑马摔伤了腿,就是这位李太医正的骨。荣晋瞬时明白了,这太医是父皇为自己传的。 李太医给皇帝父子行了礼,见荣晋仍愣愣的跪在那,躬身道:“殿下请起,老臣为殿下诊治。” 荣晋瞄一眼父皇,后者亦瞪了他一眼,气闷道:“就让他跪着。” 跪着,就跪着吧。老太医倒也不慌忙,命内监打一盆温水来,洗净了手,然后对着荣晋,一番望、闻、问、切。最后捏着荣晋红肿的胳膊肘道:“殿下是用力过猛,拉伤了,所幸没有伤到筋骨。” 李太医为荣晋固定了手臂,又开了活血化瘀的处方,交代了饮食、用药和禁忌,便恭敬的退下去了。荣晋仍然跪着,手臂固定在前胸的位置,不安分的摇头晃脑,想给挂在脖子上的棉布找一个舒服点的位置。 皇帝看着生气,往他大腿上踹了一脚。荣晋吃痛,往后挪了半步。 皇帝更怒,伸手扯了他没受伤的左臂,用力一惯。荣晋头冲下趴在父皇的腿上,涨红了脸,却一动不动。 王礼屏退所有内侍,自己也静静退出去。他坚信再看下去,等怀王长大一点,非将他们灭口不可。 “父皇……” 求饶的话还未出口,后襟被撩起,蒲扇般的巴掌已经上了身。入秋的衣裤穿得厚,巴掌落上去噗噗的响,皇帝手酸了也未能打痛他,三两把解了他的裤子。 “父皇!”荣晋惊叫。 皇帝旁若无闻,狠狠落了巴掌,清脆的声音环绕整个内殿,白皙的皮肤上瞬间叠上多个手印,深红发烫。 荣晋咬牙挨着,不敢动,左手攥着父皇的袍襟,哭出声来。 皇帝倒了倒手,一手摁住他的腰,一手又抽了十几下,斥责他道:“哭什么,委屈你了?” 谁知荣晋使劲喘了几口气,呜咽道:“委屈……儿臣委屈……” 皇帝气笑了,朝着刚刚掴肿的地方用力拧了一下,感到荣晋疼的一瑟缩,扬手还欲再打,一巴掌砸空了。 荣晋不知哪里来的胆子,竟躲开了巴掌从皇帝身上溜下来,跪在原地抱住了父皇的腰。皇帝愣了一下,荣晋从小喜欢粘他,打也打不走的粘,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们父子间再也没有这样亲近的举动了。 上一次将他按在膝头责打,是十二岁的时候,他嫌弃教书的师傅过于迂阔,就纵火烧了书房,声称再也不要念书。结局毋庸置疑,藤条抽在皮肉上一鞭就是一道血楞,荣晋疼的受不住了,就这样缩在他怀里哭泣耍赖,认错求饶。最终打也没打狠,师傅也换了。 对于父皇的感慨,荣晋无知无觉,只顾埋头在皇帝怀里哭了一会,才哽咽道:“儿臣也挂念父皇,挂念父皇的病……可是儿臣长大了,应该为父皇分忧。” “分忧?跪好!”皇帝将他从怀中揪出来,气闷道:“君子不于立危墙,何况你是什么身份?日后你继……日后你执掌兵权牧守一方,也能这样轻身犯险?朕宁愿亲手打死你,也好过你日后妄自菲薄误国误民。” 说着,扯了荣晋又要打,嘴上骂得狠,可真拿巴掌打屁股,凭他是神仙也打不死人。 荣晋俯身,哭泣道:“父皇息怒,别因儿臣气坏身子……若父皇犹不解气,就喊人请家法来。” 这提议不错,皇帝从善如流,就要喊王礼。 “父皇……”荣晋膝行一步挡在皇帝前面,赶紧道,“父皇看在儿臣这几日殚精竭虑,又带了伤,又要去见祖母的份上,饶过儿臣一次吧。” 徐湛回家时,身后跟了二十多王府侍卫,押运阿什纳吉汗赠送的礼物:毛皮四箱,宝马十匹,宝刀、弓箭、烈酒,还有漠北草原上生长的各类名贵药材、香料、宝石,在中原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荣晋感激他,又有求于他,什么都紧着他先挑。 林知望照旧在外忙碌,上午去都察院,下午去礼部衙门坐堂,曹氏听说他要回来,张罗了一席饭菜等他回家。 怀王谈判全胜而归,京城之围即将解除,作为幕僚的徐湛功不可没,封赏是少不了的,这是件光耀门楣的事,老太太与有荣焉,日后在朋友圈里也多了几分谈资,所以看徐湛格外顺眼,热切的拉着徐湛的手:“好孩子,回来就好!” 回来可不一定好,徐湛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四下看看,小声问曹氏:“父亲在家吗?” 曹氏笑笑:“来人传话说在衙门吃了,让咱们先开饭。” “是。”徐湛颔首道,也不知回的是林知望的话,还是曹氏的。 “快开席吧,”老太太一直拉着徐湛的手:“这一路风餐露宿的,像是瘦了。” “三哥……”林旭白从后院跑来,拉着他的胳膊:“后面那批马,是你带回来的? “喜欢?”徐湛问。 林旭白点头如捣蒜。 徐湛慷慨道:“回头你先挑。” 林旭白高兴坏了,三哥长三哥短的说个不停。 曹氏数落他:“疯出花来了,偏不知道用功读书,你爹回来又要骂你。” 徐湛赶紧打岔道:“襄儿呢?” “让人叫去了。”曹氏说。 林旭白随口接道:“许家姑娘送给她一幅璇玑图,很大的占了半面墙,近来着迷着呢。” 璇玑图?徐湛愣住了,荣晋书房有一副织锦的,也很大。 璇玑图相传是前秦时期窦滔之妻苏惠所做的回文诗章,总计八百四十一字,纵横各二十九字,纵、横、斜、交互、正、反读或退一字、迭一字读均可成诗,诗有三、四、五、六、七言不等,这些文字方阵,可以衍生出数以千计首诗。多少人穷其一生,也不能完全解读其中的奥妙。 “三哥回来了!”襄儿穿了件水蓝色的衫子,带着漂亮的银项圈,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小鹿真可爱,谢谢三哥。” 徐湛慈祥的点点头,心里把荣晋骂了几百遍。 晚饭过后,一家人在前厅说了会话,过了亥时等不到林知望,两个小的就被驱逐回房休息,曹氏扶老太太也去歇了,林知恒和徐湛仍坐在原处。 “郭莘在大理寺,亲自照顾郭知府。”林知恒道。 “谢谢五叔关照,没有您,先生还不知能不能挺到现在。”徐湛声音有些沙哑,他是肉体凡胎,还是一具不怎么强壮的肉体凡胎,一趟折腾下来不累是不可能的。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林知恒笑着摆摆手:“郭知府的案子,拖到现在也该有个了结了。阿什纳吉围困京城之前,冯阁老已经推荐刑部侍郎赵祺巡视江南调查抚阳决堤一案,这个赵祺是冯阁老的义子,承治十八年的探花,有文才,为人却很贪鄙,恐怕对郭知府不利。” 徐湛无奈了,抚阳堤由工部主持建造,冯夙是工部侍郎,让干儿子去查亲儿子,冯阁老可真是内举不避亲。 林知恒看着徐湛一脸郁卒有些不忍心,宽慰道:“你也别太悲观,内阁不是冯阁老的一言堂,赵祺的任命还有待陛下朱批。” 徐湛更郁闷了,您那位陛下要是想管事儿,能纵使冯家父子一手遮天?大祁积弊到什么程度,才会被一个没粮食没蔬菜没文化没品位的游牧部落包围了都城,任人家打砸抢烧,毫无招架之力。 叔侄二人聊了会,就听下人进来禀报:“大爷回来了,叫三少爷去书房。” 徐湛腾地一声从椅子上蹿起来:“五叔……” 林知恒递上个爱莫能助的表情,催促他快去。 第64章 襄儿 http://.biquxs.info/

走进书房,林知望业已换下官服,一身青色的儒衫,头发用发簪挽在脑后,显得闲适随意,却丝毫不减威严。 徐湛带上门,规规矩矩的撩襟跪下:“孩儿给父亲请安。” 久久没有回应,徐湛抬眼去看,林知望正在翻书,翻得极快,也不知看进去多少,每翻一页,徐湛的心就跟着一抖,不消一会便浑身冒出冷汗。 将徐湛折磨的要崩溃时,林知望才慢条斯理的赏了三个字:“回来了?” “是。”徐湛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强作镇定:“父亲近日可好?” 林知望没说什么,只是颔首。 徐湛除了沉默,也想不到别的话了。 “连日辛苦,早点歇了吧。”林知望扔下一句话和手里的书,施施然离开了书房。 父亲居然没有动怒,徐湛怔怔的站起来,一时间有些恍惚,莫非今天只是像往常一样背书习作,累了小憩了一会,做了个很长的梦:梦里他跟随荣晋出城谈判,经历千难万险,挽救了一场危机。然后林知望回来了,他过来请个安,回去休息。 徐湛神经兮兮的走到桌前看了看林知望扔下的书,《三遂平妖传》?从林旭白手里没收来的吧。 一夜噩梦,所以徐湛醒得很早。睁开眼,听到家里上上下下已经开始忙碌起来,是林知望兄弟要上朝去了。徐湛喊了袭月,坐起来穿衣服。 袭月揉着睡眼怨念道:“天还不亮,就要起来?” “有话跟父亲说。”这样下去会把人逼疯的,非说清楚不可。徐湛坐到镜子前,等袭月给他梳头。 “大爷五爷要上早朝,时间紧,您有什么话非得现在说?”袭月说着,手上却不闲着。 徐湛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臆想了一下,京官上朝是最辛苦不过的事,今天又是皇帝停朝以来的第一次早朝,万一林知望有起床气,此时招惹他岂不是罪加一等,他心里一颤,一把抽掉发簪打散了头发:“罢了罢了,你再去眯一会吧。” 他和袭月各自又躺了一会,待这一波忙乱声小下去,徐湛才从从容容的起来,去正房祖母处请安。 曹氏伺候了丈夫出门,就来主院侍候老太太起床了。见到徐湛诧异道:“这么早?刚回来也不好好歇歇。” “习惯了。”徐湛报以一笑。 曹氏很快适应了他的存在,却不会为显示大度包容而对他笑脸逢迎,所以对于曹氏这个继母,徐湛是佩服的。她是国公府的嫡女,像许多簪缨世家的嫡子女一样,她没有倾国倾城的相貌,骨子里却透着与生俱来的高贵与骄傲,她从来不是依靠美貌取悦夫家的人,在林家,她是个沉稳得体的主母,外表的温柔与内心的强势并存,喜行不言色,言行细致周到,方方面面滴水不漏,将林家打理的上下有序,井井有条。 “真是好孩子。”曹氏夸奖道,又叹息:“旭白功课不好,偏又不知道勤勉,还要你做哥哥的多费心。” 徐湛颔首:“徐湛应该的。” 在祖母处聊了没几句,徐湛就去了书房,桌上仍有林知望留下的书单,告诉他今天要背多少页书,写什么样的文章,还有几篇程文,红笔标注的地方要有所感悟。 徐湛看了一遍,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有歉疚也有不安,就是没有心情背书,撑开窗户吹着风发呆。 呆着呆着,一个不明之物飞进来砸在他脑袋上,徐湛哎呀一声捂住头,那东西咕噜噜滚到书架底下,窗外响起一阵银铃般清脆笑声。 “襄儿……”徐湛板着脸:“没大没小。” 徐湛这副酷似林知望的眼神,唬得住林旭白唬不住襄儿。襄儿犹在咯咯的笑:“哥哥,你怎么像掉了魂儿似的。” “是吗?”徐湛叠起手中的书单收进袖子里,抱臂倚在窗台上,好笑的看着她。 襄儿肯定的点点头:“小哥哥每次闯祸,怕挨骂,就是这个样子。” 徐湛:“……” “让我猜猜,三哥刚立了功,为什么怕挨骂呢?”襄儿思索一会,自问自答:“因为三哥是背着爹爹偷跑出去的,对吗?” 徐湛皮笑肉不笑,姑娘,太聪明会没朋友的。 “看来是猜对了。”襄儿幸灾乐祸的笑了。 徐湛瞥了她一眼,抬手要将支窗抽掉。 “三哥三哥!”襄儿抓住徐湛的袖子,将一个精致的小篮子拎到窗台上,满满一篮柿子和秋枣。徐湛认出这个秋枣,就是刚刚袭击他的凶器。 “妹妹亲手摘得,可甜了,可惜前头下雨,打坏了很多。”襄儿露出一个灿烂的笑。 无事献殷勤……徐湛睥睨她:“说吧,打的什么主意?” 襄儿笑的更灿烂:“许府的白菊开的好,许姑娘办赏花会,邀我过去玩,爹爹和五叔不在家,祖母和母亲去潭柘寺烧香还愿了,三哥做主放我出去吧。” “又去许家?”徐湛低声道:“襄儿,小鹿的事我还没暇问你,你明知不是三哥送的……” “他不去的!”襄儿乐呵呵脱口而出,随后捂住了自己这张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嘴。 “你知道他是谁吗?” 徐湛的神情严肃起来,襄儿有点被吓着了,垂着眼不说话。 徐湛终是不忍心再说什么,他现在自身难保,也没心情管这些有的没的,想着过了这一关,日后多盯着便是,一心软便放了她出去。 晚饭前,袭月进来禀报,大小姐如约回来了,只是…… “老太太发了火,要罚她。”袭月道。 徐湛一皱眉:“说了是我同意的吗?” “说了,不干您的事,是老太太要她做绣活,没做好。” “可笑。”徐湛扔了书,快步往主院走。袭月拦了一道生没拦住,急的额头见汗。 小厮先一步替徐湛挑开门帘,徐湛见襄儿在哭,老太太冷脸坐着,曹氏在一旁虽不吱声,眼里却见泪。能将曹氏这样对下宽容和悦,对上娴熟孝顺的主母逼到这个份上,也算老太太厉害了。 “你怎么来了?”老太太仰头数落徐湛:“不在屋里好好读书,留神你老子捶你。” “徐湛今天擅自做主让襄儿出门,特来向祖母请罪的。”说着,抖一抖袍襟跪下。 “你起来。”老太太脸一黑,瞧着襄儿:“她女工做不好我罚她,跟你有什么关系?” 徐湛一脸诧异的神色,犹犹豫豫的起身:“咱又不是用不上针线的人家,怎么让小妹做……” “姑娘家哪有不学针线的,你懂什么。”老太太道。 “徐湛不懂针线上的事儿,不过,父亲交代徐湛兼顾弟妹的功课,小妹今天要背的书要写的字还文丝未动,天色尚早,不如祖母通融一下,先放小妹去做功课,省得父亲回来生气……” “少拿你老子的话替她开脱。”老太太打断了他:“做姑娘哪能天天只知道念书,又不去考状元。若是不学女工,传出去成笑话。” 徐湛又道:“小妹出去一天,想是累了,歇一歇再学兴许更好。” “我不学了。”襄儿突然道。 “襄儿……”徐湛小声阻止她。我好心好意赶来救你,敢情你看了半天热闹蹦出一句“我不学了”,对的起我的倾情出演吗? 老太太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我不学了!”襄儿突然扬起头,高声道:“爹爹说,林家是书香门第,诗礼传家,林家的女儿就要读书就要练字,不用学什么绣活。” 这下,曹氏也不得不训斥她:“襄儿,不许跟祖母顶嘴!” “好好好,你可真给林家长脸。”老太太气急,要请家法,乔姨娘求着不让,曹氏忙于家务,襄儿算是她一手带大,打襄儿无异于要她的命。屋里一片混乱。 曹氏却不能阻拦,忍着泪吩咐下人照做。 襄儿对母亲失望,哭的更甚:“打吧打吧,往那看不见的地方打,别让我爹看了心疼。” 徐湛真想堵上她的嘴,祖宗,就不能少说两句! “母亲。”低沉的声音从门外响起,门帘挑开,竟是林知望从外面进来,宽展的腰身穿着绯红色的官服,不怒自威。他极少回来这么早。 “爹爹!”襄儿似见到了救星,跑过去抱住父亲的腰。 林知望推开襄儿,责怪曹氏:“什么混账事,把母亲气成这样?” 曹氏垂头不语。 “还有你,”林知望踢了徐湛一脚,“还不带妹妹出去!” “是。”徐湛答应的痛快,拽着襄儿风一样的消失了。 林知望问明原委,屏退屋里所有人,独自承受母亲的责备和怒火。老太太总是这样,片刻不顺着她,就要发火,和亲孙女都要较一较对错。可是儿子儿媳表面顺她,心里全是自己的主意,孙子不归她管,一天又见不了几回面,孙女更不要提了,都是泪。 老太太冲着低眉顺目的儿子发了一通火,总算消下些气来。 “母亲身子要紧,千万不要动气。”林知望道。 “你的女儿,我气什么。‘纵子如杀子’,这道理你比我们妇道人家明白,襄儿学针线也快两年了,你看看她,绣了些什么东西,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襄儿和旭白一胎生下来,才三斤多点,从小身子就弱,孩儿将她抱在怀里念书,她就高兴,许是孩儿给她读的书太多,许是她生来与针线无缘,偏就是学不会,我做父亲的还能逼她不成。” “倒是我做奶奶的逼她。”老太太气笑了:“有父兄的孩子不受气啊,我道他们怎么那么有恃无恐,原来是有你这老子撑腰呢。” 第65章 圣旨 http://.biquxs.info/

兄妹两个坐在花园的石桌前。徐湛揉了揉大腿,父亲刚刚那一脚用了多大的力气只有他知道,现在还疼的发麻,聪明如他,完全能感受到父亲对他的怒气。 襄儿哭了一会,见徐湛也不哄她,就咽了口泪,从丫鬟手里拿过一个小簸箩,搁在石桌上:“三哥,真有那么糟吗?” “谁说的!”徐湛翻了翻,拿出其中一个:“看这君子兰,绣的多好。” 襄儿又哭了:“那是并蒂莲。” “并……”徐湛叹了口气,拍拍她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妹啊,你还是去研究你的璇玑图,争做一代才女吧。” “我能有个姐姐吗?”襄儿闪着泪眼。 “不能,就三个哥哥,将就着吧。”徐湛悲哀的摇摇头。 “爹爹!”襄儿突然站起来跑开。林知望被老太太放出来,揽着扑上来的女儿,坐在石凳上。 “父亲。”徐湛躬身行礼。 林知望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拉着襄儿上下看看,甚至手指头掰开看了看手心,问:“挨打了吗?” 襄儿啜泣着摇头。 犹不放心的望向徐湛,徐湛也赶紧摇头。 林知望舒了口气,轻声道:“祖母和爹娘一样,是希望你更好,不可以心存怨恨。” 说着,伸手抹了抹襄儿的小脸,满脸泪痕很是可怜:“爹还是那句话:书不可以不读,字不可以不练,女工是怡情养性的东西,喜欢就做,不喜欢,好好跟祖母和母亲去说。林家的女儿要知书达理,你今天的表现,不是孝顺的孩子应有的作为。《孝经》抄一遍,明天拿给爹看。” 襄儿低着头,装老实。 林知望让她去歇着,看看杵在一旁的徐湛,兀自往外面走,徐湛赶紧跟上。 “陛下要赏你。”走出主院,林知望告诉徐湛:“圣旨不日即到,好好准备。” “赏我?”徐湛问。 “陛下本想见你一面,被我拦住了。”林知望道。 “为什么?”徐湛问。 林知望停下脚步,看着他的眼睛:“你以为这是好事?” “我见到圣上,或许能为先生求个恩典,先将他保释出狱……就医。”徐湛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 林知望诧异的看了他,似乎听到一件无比荒谬的事:“我遍读古今律法,还未见有此先例。” 徐湛低了低头,这神情着实让他后背生凉。 仿佛悬在头顶的一把剑,会不会落下,什么时间落下都是未知,又不敢稍稍行差踏错唯恐罪加一等,就连刚刚责备襄儿的几句话,都听出了含沙射影的味道。心脏在胸膛里砰砰直跳,有种非常强烈的想要跪地求饶的冲动。 谁知还未等他开口,林知望便施施然转身离去。徐湛快哭了,开始后悔自己当初的不辞而别,或许这就是老奸巨猾的林部堂想要得到的结果。 林知望照例查完徐湛的功课,徐湛心里害怕,自然完成的无懈可击。 只见林知望阖上书本,闭上眼:“孝子之事亲也。” 徐湛赶紧道:“居则致其敬,养则致其乐,病则致其忧,丧则致其哀,祭则致其严,五者备矣,然后能事亲。” 就在徐湛以为他要大发雷霆清算总账的时候,林知望却只是静静的点了点头,语重心长道:“今天的事襄儿不对,你也不对,即便她受了委屈,你也不该为回护她而惹恼祖母,孝悌孝悌,不但要友爱弟妹,还要尊敬尊长,你饱读圣贤之书,想必不用我多说。” 徐湛额头见汗,您老是真失忆了,还是有意在折磨我呢。 夜深了。 良宵帐暖,玉炉温香。曹氏枕在丈夫的肩窝里睡着,柔顺的长发散在丈夫身上。 她是个活的特别精细的女人,又信奉居移气养移体,对家人的起居非常上心,连徐湛的卧房都布置的韫州徐家的一模一样,也不知她是如何办到的。 “宸儿……”林知望喃喃的梦呓,痛苦的虬结着眉头。 倏尔,他急切的喊道:“湛儿,徐湛……站住,别动!” 曹氏被惊醒,她轻轻推醒丈夫,问:“又做梦了?” 林知望迷蒙的半睁开眼:“前面就是万丈深渊……这孽障,还敢往前走……” 曹氏给丈夫掖了掖被子:“不是好好回来了吗,别担心了。” 林知望失去睡意渐渐清醒,用手指轻轻拨弄妻子的头发。仅有夫妻两人时,他们相处的随意很多。 “我还真想问问,你打算怎么处置湛儿。”曹氏的语气有些戏谑。 “谁说我要处置他?”林知望随口道。 “那你吓他做什么?连襄儿都跟我说,三哥像掉了魂一样。” 林知望冷下脸,声音干干的:“我管教孩子,你向来不插手。” “谁让你整夜做梦,我不操心儿女,还不能担心丈夫么?”曹氏拧过头去。 “好了好了,好夫人,”林知望不耐烦道,“什么时辰了,赶紧睡吧。” 天不亮,家里的仆从杂役全部出动,将门前巷子里的尘埃洒扫一净,准备红毯,红绸,香案,鞭炮,准备接待传旨钦差的茶果宴席,全家上下喜气洋洋。 徐湛不自在的吸了吸鼻子,不知道的,以为要嫁闺女呢。 徐湛抱着胳膊在桌前背书,效率低的出奇,林知望对他不冷不热的态度已经三天零八个时辰了,心里的恐惧被无限放大,寝食难安。 袭月拿了一小篮柿饼摆在他桌上,形似圆月,肉红剔透,霜多而白:“太太见您读书辛苦特地送来,庄子里出来的柿子,今年想吃新鲜的怕是够不上了。后园里那颗柿子树,远不如庄子里的可口。” 北漠军在京郊大肆劫掠,许多官员、内宦在外面的庄园遭到洗劫。 徐湛头也没抬,摸起一个尝了尝,还真不错,松软香甜。 “太太还让冬苡传了句话。”袭月道。 “什么话?” “太太说,三少爷做了件顶天立地光耀门楣的事儿,不用害怕大爷。” 徐湛从书本里抬起头来,嗤笑道:“我怕他什么。” 袭月掩口笑了:“谁还看不出来啊。” “有那么明显?”徐湛脸一红。 “您这又是何必担心呢,且不论对错。就算真要受罚也是逃不掉,何苦先庸人自扰?” 徐湛有些惊愕:“小丫头,我只不在了几天啊,口齿越发凌厉了。” 袭月涨红了脸,忽然像一个不留神泄露了秘密的孩子一样紧张,逃也似的跑掉了。 晌午时分,传旨太监带着仪仗浩浩荡荡的来了,手捧着明黄色的卷轴,轻咳一声:“圣旨。” 徐湛已早被人拾掇的里外三新,推到香案后红毯的另一端站定,与在场所有人一样,听到“圣旨”二字便俯身叩首。 太监拖着官腔一字一句的念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北漠内侵,京城危急。生员徐湛,年尚束发,未勘朝命。蛮夷阵前临危不惧,为国出使,昭示天威,曷言书生文弱,卿之勇谋,实乃天下诸生之楷模。兹特命尔为江南巡察使,仪同正七品,协查抚阳决堤一案,有巡视查问受灾州县一切灾情民情之权,可风闻言事,密折专奏,钦此。靖德二十年九月。” 话音已落,徐湛却迟迟不动,家人们有些着急,传旨太监干这一行久了,什么状况没见过,故只是轻声提醒:“徐公子,接旨啊。” 又过了半晌,徐湛的声音有些飘忽:“徐湛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万岁。” 徐湛接过圣旨,很快调整了状态,请太监内室喝茶。 “恭喜徐公子。”太监笑着拱手:“呵呵,往后要叫徐大人了。这是你的官服,敕书,官防,大印……待大人正式上任,还会分派扈从。这里还有一些御赐之物,金银丝绸一类,请大人收好。” 太监指着桌上的几样东西一一为他介绍。徐湛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浑浑噩噩的总算送走了钦差,拿起那卷烫手的圣旨反反复复读了几遍。 越读越郁闷,靖德皇帝陛下,我跟你什么仇什么怨? 林知望回来时,天色已晚,曹氏服侍他更衣洗漱,一面讲着家里的事。书房的灯黑着,徐湛破天荒的没有做一点功课。 林知望辗转来到徐湛的卧房。徐湛正坐在里间的书案后抄写什么,从中午到现在水米未进,忽然听到有人开门,以为是袭月,烦躁道:“说了别来吵我……” 徐湛虽然胆子大,有主见,却还算得上沉稳,待人也谦和,林知望极少见他这么大的火气,负手走在桌前,手里却攥着一柄戒尺。 第66章 家法 http://.biquxs.info/

徐湛吓了一跳,赶紧从椅子上站起来:“……父亲。” 林知望没应声,瞥了眼桌上的字: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已经写了厚厚的一摞,一下午将自己关在书房中,靠默书来平心静气。 “我……练字。”徐湛小声解释道。 “头抬起来。”林知望吩咐他。 徐湛微微扬起头,目光与他对视,又垂下眼睑。 林知望有些不悦,出必告反必面是三岁顽童都知道的道理,翘家这种过错在林家绝对不被容许,他也毫不犹豫的做了,现在这一幅胆小怯懦的样子做给谁看。 林知望冷着脸,考问他:“问者曰:‘申不害、公孙鞅,此二家之言孰急于国?’” “应之曰:‘是不可程也。人不食,十日则死;大寒之隆,不衣亦死。谓之衣食孰急于人,则是不可一无也,皆养生之具也。今申不害言术而公孙鞅为法。术者,因任而授官,循名而责实,操杀生之柄,课群臣之能者也……’” 徐湛背到这,声音戛然而止,这是韩非子中的一篇,他今天只勉强翻了几页,印象不深。林知望和郭淼一样,要求他背书的范围绝不仅限于四书五经,为了写出更好的文章,诸子百家,经史子集都要涉及,眼界开阔了,立论才能独到,立意才能深厚。 林知望拿戒尺点点他的肩胛:“我是怎么跟你说的?”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读书最忌一曝十寒。”徐湛垂手肃立,态度乖巧。 林知望敲敲桌沿,意思明显。 徐湛早知道逃不过一顿打,讷然转身,将一桌子笔墨纸砚挪开,俯身趴在桌子上。 “裤子褪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徐湛脸色一白,平静的眼睛里终于有了波澜。他自幼早慧,外公和舅舅从不拿他当幼童一样打骂,他如今已经十五岁了,有血性有自尊,把面子看的比天还大,万万不肯褫衣受责。 正思量如何避过这一劫,林知望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沉静的令人恐惧:“林家的家法向来打在皮肉上。你不服管教,又何必叫我一声父亲?” 徐湛怔了一下,似不相信他能说出这样重的话,但他就是说出来了。 父子二人度过了一段漫长的对峙,林知望这次是狠下心来要管教他,自然不会对他妥协。 徐湛则越想越觉得委屈,怪声道:“几个月前,徐湛还不懂得什么是父亲。” 实话总是不那么中听,林知望阴着脸,拂袖欲走。 徐湛突然拉住他的衣袖,跪下来,说这话的确有些过分,几个月来,父亲待他,曹氏待他,都没得说。 “徐公子这是何必?你依靠勇谋胆略获得了官身,也算小有所成,可以自立门户了。”说着,拂开紧抓他衣袖不放的手,接着往门外走。 “父亲……”徐湛声音颤抖,眼眶发红,难得有这样张皇失措的时候,林知望转过身,静静的看着他。 只见徐湛抖着手松了松腰带,解开腰间的汗巾,裤子滑下来,虽有衣襟遮挡,脸上却已经滚烫无比。 幸而,林知望没有打算再为难他,推了他趴下,将后襟往上一撩掖在腰间,底裤也一把扯掉。 白皙的皮肤突然暴露在空气中,还有被千从卫掳去时留下的疤痕,新生的皮肉泛着粉色,徐湛浑身发抖,脸上也烧起来。 “我给过你机会,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休怪我不给你留情面。趴好。” 冰凉的戒尺抵在了皮肉上,徐湛的脸红的滴血,撑着地板的手指直接发白。 林知望看在眼里,冷声吩咐:“二十下,自己数。” 林知望扬起戒尺,携风打下来,非常重的一下,红色的楞子迅速浮起,肿的吓人。 徐湛疼的差点窒息,只这一下,就开始感叹林知望从前打罚时他有多仁慈。 这场疼痛还未消化,便又是狠狠几下,抽在刚才的楞子上,林知望停手斥问:“听不懂人话是吗!” 徐湛疼的脑袋都要炸了,父亲的斥责在耳边嗡嗡作响,好半晌才从打颤的牙齿间挤出一个字:“一。” 林知望这才放过臀峰处那条已经泛青的伤痕,往下面一记一记挨着打,打得很快,记记狠辣,毫不留情。 “四,五……六……”徐湛咬牙数着,数了十来下下,已经打了二十多。徐湛几近崩溃,流着眼泪,紧咬着牙应对疼痛,不再吭声。 林知望不心疼似的,从上到下打过一遍,就从头再来,没几个来回,就见了血,伤痕重叠的地方破了铜钱大小的口子,正往外渗出血珠。 徐湛难忍剧痛,下意识躲了一下,戒尺抽空落在大腿上,紧接着被自己的行为吓得脸色惨白。 “老实跪好。”林知望面色如霜。 “父亲……”徐湛没动,眼泪和冷汗混在一起,无比狼狈。一只大手倏然扯住他的衣领,逼他跪回原地。 徐湛疼的急了,呜咽着哭喊:“爹……” 林知望怔了怔,松开他,命他直起身子跪好,斥道:“为什么打你?” 冷静下来,才觉得一阵阵剧痛从身后袭来,折磨人的要命,徐湛的声音虚弱下去:“擅自离家,未跟父母禀报。” “孩童都知道的道理,你却明知故犯!” 徐湛抹一把眼泪和汗水,支吾道:“……怕父亲阻拦。” “我为什么会阻拦?”林知望反问。 徐湛垂下头,不敢应声。 林知望提着戒尺,按住他的肩膀,又要将他推倒。 徐湛急忙抓住他的胳膊:“父亲,曹……曹植说: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是父亲亲自带众官员送殿下出城,父亲的话,徐湛在车里听得清楚。七殿下以亲王之尊,尚能临危受命不惧生死,我一介生员,岂能贪生怕死,遗人笑柄。” 不说这话还好,话一出口,戒尺再一次咬上皮肉,落在臀腿相接的地方,比哪一下都狠,只听“咔嚓”一声,戒尺沿着木纹裂开。徐湛疼的惨叫一声,歪倒在地上。 林知望看着断裂的戒尺,声音平静:“跪好。” 徐湛痛苦的虬结着眉心,没有动。 “起来跪好。”又说一遍。 许久许久,徐湛才唏嘘着跪起来,。 “好一个视死如归,你视自己的性命如草芥,却忍心让你爹这白发人,再送一次黑发人么?”林知望声音很沉,因愤怒带了颤抖。 徐湛垂着头,说不惭愧是假话,可要是让他为此认错,未免又觉得小题大做。 林知望扔掉手中的半截戒尺,戒尺落地的声音吓得徐湛周身一颤。 “我不图你知错认错,只盼你记住今天这顿打,下次再想任意妄为时,自己掂量着来。” 徐湛艰难的启齿:“……是。” “还些句话,我只说一遍,你每一个字都给我记在心里:林氏一门,每年要出多少秀才,多少举人,你的叔伯兄长、姨夫姑父,又有多少在朝为官,你长在韫州想必有所耳闻,树大招风,所以你爹为官做人一向慎之又慎,唯恐稍有差池,为家族招来灭顶之灾。宦海之险恶,你近几个月来耳濡目染也该有所领悟,你若是个老实愚钝的孩子,我尚能保你一生平安,可你偏偏不是,非但不是,还一味锋芒毕露,你可知道,这份圣旨一下,你就是众矢之的,没人同情你只是个束发之年尚在学中的生员,稍将行差踏错就是万劫不复,而非今天一顿家法这样简单。” 徐湛撇撇嘴,本朝的科举制度,赋予功名者特权,谁家子弟能够考取功名,做了高官,家族会迅速兴旺,反之子孙无缘功名,就会丧失特权,迅速衰落,好比徐家,从外公被革职返乡,子孙中少有人才,在短短十年内迅速没落,幸而舅舅徐铭宏考取了功名,才在近几年有所好转。林家是韫州望族,家族的兴衰与子孙的功名官位息息相关,故而对此道尤为重视。出秀才、出举人、出进士,标志着林家的长盛不衰,哪个百年大族不是如此,子孙没有出息才够他们头疼的,父亲以此教训他藏锋露拙,未免过于矫情。 徐湛发着呆,对父亲越发阴沉的脸色毫无察觉。 “回话!”林知望突然一声喝问,吓得徐湛周身一抖,赶紧涩声道:“记住了。” 第67章 入宫 http://.biquxs.info/

林知望看着窗外昏暗的月色有些发闷,一顿家法打的徐湛好几天不敢跟他对视,就那么老老实实待在家里,晨昏定省,闭门读书。林知望也不惯他,有意冷了他几天,除了必须要说的,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毕竟是亲爹,想到徐湛连日来脸色不好,过几天又要动身南下,身上的伤不知好些没有,就着暗淡的夜色,林知望来到徐湛的卧房外,隔窗见屋里亮着灯,徐湛俯卧在榻上,榻边还坐了个人影,一开口,原来是知恒。 “赵祺前日出发去抚阳了。”林知恒说:“你也得在十日之内启程,怎么样,身子顶得住吗?” 徐湛不答反问:“怎么还是赵祺?” “赵祺是刑部侍郎,你只是个协办。”林知恒戏谑一句,很快正色道:“你不是要救郭知府吗,这正是好时机,但是一定要记住,巡察使,是让你去受灾的府州县转悠转悠,督促赈灾事宜,切勿招惹冯党,避免与赵祺发生任何冲突。” “记住了。”徐湛心不在焉道。 林知恒见徐湛神色恹恹:“顺带饶你个好消息,何朗他们回来了。” 徐湛打个挺撑起身子:“真的?!” “嗯,何朗昨天刚回来,就被你爹派去给你训练卫队了,还有你的小书童,也跟着去了。” “什么卫队?” “你的三十名扈从,一些良莠不齐的兵油子,可把何朗气得够呛,不训好了,如何保障你的安全。” 想到何朗气急败坏的样子,徐湛忍不住呵呵的笑出声。 几天以来,林知恒还没见他这样笑过,无奈道:“你爹虽然手狠,却比任何人都疼你。” 徐湛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重新歪倒,根本不接他的茬。 “怨不得你爹揍你。”林知恒皱眉道。 徐湛听了,撑起半个身子,怪声怪气道:“回五叔的话,侄儿知道了。” 次日,荣晋在府里休息了几天,头一次进宫请安,皇帝挂念他,招他到身边仔细端详了一圈:“胳膊好些了吗?” 荣晋大幅度晃晃手臂,没心没肺的笑:“已经大好了。” 皇帝作势要打:“看来是好了,又可以上天入地的淘了。” “站好,朕要考问你。” 荣晋赶紧敛了笑,垂首恭立。 “先看看都察院的奏折。”皇帝疲惫的眯上眼睛:“韫江决堤两个月,十三个州县受灾,饥民遍地,不知这群庸碌的囊虫在干什么。” “父皇息怒,儿臣去赈灾。”荣晋捧着奏章跪下,生怕天子一怒,又要大兴牢狱。 “你?”皇帝淡淡道:“你可撼不动他们。” “父皇派徐湛去,恐怕无济于事。”荣晋迟疑道:“徐湛是韫州人,又出身韫州巨室,理应回避。” 荣晋想说的是,一遇灾年,百姓挨饿,多半是地方官伙同富户巨室在作怪,以徐湛与韫州富户们盘根错节的关系,无异于把他架在火上烤。 “更说不好,还未等到徐湛为难,就已被那些狐狸豺狼生吞活剥了。”见父皇沉默不语,荣晋又道。 “是朕高估了他?”皇帝摇摇头,自己否认了自己:“朕偏要点燃这小炮仗扔到江宁去,促一促这群昏头涨脑不知死活的人。” 徐湛坐在院子里背书,有客上门找他,说是陈家的七公子。 徐湛到前堂见客,正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是哪位陈七公子时,就见门房领着荣晋和胡言主仆两人走进来。 “殿……”徐湛刚开口,只见荣晋竖起中指立在嘴边,悄悄的进城,打枪的不要。 徐湛恍然大悟,仙逝不久的皇后姓陈,荣晋只是不想惊动父亲和一家。 “父皇要见你,快整理一番跟我走。”荣晋说的很急,徐湛一头雾水,紧忙换过衣服,遣人去跟曹氏禀报。 荣晋上下打量他一番:“你的官服呢?” “……”徐湛也是紧张的犯了糊涂,哪有见皇帝不穿官服的道理,转身欲回去更换。 “就这样吧,来不及了。”荣晋拉上他就走。 去往皇城的路上,马车稍有颠簸,身后的肿痛就会叫嚣,徐湛却坐得端正,手心冒汗,有些紧张。 “怎么,又不是第一次了。”荣晋嘲笑他,压低声音:“今日我进宫问安,跟父皇说起你的难处,父皇让我带你来一趟。你别小看这次召见,父皇召见的,官阶再低也是简在帝心的人,多厉害的人物也等闲不敢动你。” 这个道理徐湛当然知道,他感激的看着荣晋。 “你,别这样看我,挺瘆人的。” 即便是徐湛,头一次进入大内,也被大祁皇宫的雄伟壮阔所震撼。 这座城池,不仅宫殿重重,楼阁栉比,并围以十米多高的宫墙,岗哨林立,戒备森严,从午门东侧进入,穿过太和门,南北两个开阔的广场,尽显皇家泱泱气象,至高无上的帝王权威。接着是以奉天、华盖、谨身三大殿为中轴的外朝,通往内廷的正门称为乾清门,门两旁各有一座琉璃装饰的影壁,徐湛知道规矩,进入内廷,就垂首不敢乱看了,由荣晋和一干太监领着来到乾清宫,殿内有宝座,但并没有坐皇帝,圣躬在东暖阁午睡,他们只能先到西侧的雍肃殿等候。 盏茶功夫,皇帝就宣他们进去了。寻常官员被召见,多是在雍肃殿见驾,能在乾清宫面圣的,只有两位阁老,三公九卿一类人物。徐湛自然不懂,荣晋却十足的替他感到受宠若惊。 走进大殿,太监将他们引进东侧的暖阁,穿过重重帘帐,他看到一个面带病容的君王坐在龙榻上,这位老人家一场急病昏迷十几日,大伤元气,脸色憔悴的很。 “父皇,”荣晋没有给皇帝见礼,像寻常人家的儿子领着伙伴回家做客似的,笑着说,“徐湛来了。” 徐湛可没那么大胆量,紧忙俯身恭敬的叩拜:“草民叩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平身吧。”皇帝虽然身体不适,情绪还算和缓,甚至耐心的纠正徐湛:“你该自称‘臣’而非草民,莫非是嫌巡察使的官阶太小?” “……”徐湛一怔,躬身道:“臣不敢,巡察使乃代天巡狩,有风闻言事,密折专奏之权,臣自接旨后,惶恐不可终日,唯恐贻误国事辜负皇恩,怎敢计较官阶高卑。” 皇帝不语,只看他的下文。 “只是……”徐湛顿了顿,接着道:“臣实在不知,这巡察使是几品官阶,隶属哪个衙门。” 皇帝抿嘴浅笑,刚说不计较官阶高低,还敢问几品官,果然还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徐湛,送回林府一个多月,半点长进都没有。反问道:“吏部做何解释?” “吏部说,仪同正七品,就是领七品的俸禄,没有官阶,也不隶属任何一个衙门。”徐湛说。 “他们说得对。”皇帝点点头。 “陛下……”徐湛被堵的无语,莫非让他自成一衙,从堂官到笔吏全由他一个人担任? “你不隶属任何一个官衙,只对朕负责。至于官阶,非正途所得于名声有损,你年纪尚小,待日后取中进士,朕岂会吝啬。” “臣……”徐湛还能说什么呢,赶紧做感激涕零状俯身叩头,“叩谢天恩!” “朕其实早想见你,是你父亲阻拦,说你小小年纪获此殊荣,该得意忘形了,朕深以为然。”皇帝笑道:“可是晋儿说,派你去赈灾,是在为难你。” 这句话难接的很,答的好,龙颜大悦,答得不好,忤逆了皇帝也说不准,是以徐湛赶紧道:“陛下的恩德,臣铭感五内,能为陛下排忧解难,才是臣的殊荣。” 皇帝听了果然受用,点头道:“赈灾一事,事关千万百姓的生计,灾民受苦,朕寝食难安,若非身体不适,非得亲自南下整饬一番不可,此番只能辛苦你替朕走一趟,朕相信你的才智,定能不负朕望。” “谢陛下厚爱,臣一定竭忠尽智,勉力办差。” 皇帝点点头,突然道:“徐湛听旨。” 徐湛赶紧行礼:“臣在” “朕命你兼任监察御史,钦差江宁道巡按,监察一切赈灾事宜,大事奏裁,小事立断。” 徐湛突然有种,自己挖坑自己跳的感觉,惴惴道:“遵旨。” “起来吧,据说借汉文逼降书退敌的缓兵之计,是你的主意,端的是有勇有谋。”皇帝随口夸奖道:“朕还没问你,想要什么奖赏。” “阿什纳吉退兵,全依仗吾皇威泽四海,怀王殿下英勇果敢,臣岂敢贪天之功。” “你小子,”皇帝笑骂,“少在这作怪拿乔。” “实在是,陛下的旨意中已有封赏,臣知足了。不过……”徐湛也跟着抿嘴笑笑:“臣斗胆,还真有一个不情之请,望陛下恩准。” “这顺杆爬的本事比猴子都强。”皇帝骂一句,板起脸道:“你且说说。情理之中的,答应你无妨,若真是不情之请,朕可要罚你。” 第68章 鸣冤 http://.biquxs.info/

徐湛敛了笑,涩声道:“臣的老师,原韫州知府郭大人在狱中病得很重,再不出狱医治,唯恐性命不保,臣愿以孑然之身替老师受过,但求陛下法外开恩,留恩师一条性命。” 徐湛俯身叩首,再抬起头来时,已是泪流满面。 皇帝听了,脸色阴沉下来,荣晋在一旁已是心惊肉跳。抚阳堤工程的图纸和账册是徐湛亲手交到皇帝手中的,但荣晋知道,因为涉及面太广,父皇仅仅拿来敲打了冯氏父子一番,绝不会将其公开,至于卷在其中的郭淼,日子一长,怕扔在狱中想都想不起来了。 徐湛没有多想,他被坑的那么惨,不趁机找补点回来,要多吃亏有多吃亏。 “抚阳堤的案子,朕已派刑部去查,朕也说了,这个案子你有权过问。”皇帝道。 “只怕老师,熬不到那个时候。”徐湛啜泣着,失声道:“陛下,抚阳决堤,老师虽有失职之过,却罪不至死,求陛下法外开恩!” “放肆。”皇帝被他哭烦了,斥道:“有话就好好说话,再哭,朕将你乱棍打出去。” 徐湛心里一喜,捂住嘴,不敢再哭一声。 皇帝意料之中的松了口,问王礼:“谁在内阁值守?” 王礼本是惊异的看着徐湛,像在欣赏一只异兽,乍听皇帝唤他,赶紧躬身回应:“是许阁老。” 内阁次辅的值庐里不只有许阁老,还有林部堂。听林知望把话讲完,许攸的面色沉如古井,波澜不惊,心里却已有不满,林涉远,儿子没有这么惯的,换做他家子侄如此胆大妄为,打断腿都是轻的。 “我答应你,但你一定要谨慎行事,不可节外生枝。”许阁老说。 林知望躬身施礼:“学生谨记。” 正说着话,便有太监请他去乾清宫。二人了然的对视一眼,便在值庐外分了手,一个去乾清宫面圣,一个回衙门。 只见他泰然自若走进大殿给皇帝行礼,偌大的年纪,身材不高却步伐稳健,起身抬头时果真看到了徐湛,这个五官清俊的少年,双眼已经哭成了桃子,心里暗自摇头,林知望,你儿子还真神奇。 听了徐湛的阐述,许攸沉声对皇帝道:“郭淼有罪无罪,兹事体大,仅凭徐湛一面之词不能臆断,吾皇仁慈不忍他病死狱中……臣倒有一个两全之策:郭淼可以出来,暂住在林府,由徐湛照料,林知望负责监管,待刑部定案后再行拘押。” 徐湛简直欣喜若狂,不愧是师公,能提出这么好的主意。 皇帝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梭巡一会,显然是起疑了,却因为得不到验证感到无力,眯眼靠在荣晋送上来的靠枕上,缓缓道:“但须经林知望的同意,我写一道手诏,你给他送去。” 阁老就是阁老,专业献计二十年,面子比常人大得多。 “遵旨。”许阁老道。 徐湛谢恩不跌。 “锦衣卫已在韫州,刑部也派员去了,过几日你也要去,你们各上各的本,总能查个水落石出。咱们丑话说在前头,若查来查去,你老师果真有贪赃枉法之处,你也一同领罪吧!” “是。”徐湛俯身:“臣心甘情愿。” 皇帝累了,只留下了许阁老,打发荣晋送徐湛出宫。 荣晋坐在车里,越想越不对:“见鬼。” “什么?”徐湛问。 “许阁老这些话,像是早有准备。何况以他的脾性,避之唯恐不及,不应该这样帮你。” 连荣晋都看出了端倪,皇帝这个阅遍人情百态的老人,怎么会不疑心。 徐湛沉浸在如此顺遂的达到目的的喜悦中,正盘算延请几位名医给郭淼会诊。经荣晋这样一说,越发觉得不可思议,许攸的为人他不了解,父亲的脾性他是知道的,林知望主意大的很,脾气也大得很,连皇帝都不忘记加一句“但须经林知望同意”,这天底下谁能做的了他的主?除了——他自己。 想到这一点,兴奋的心情骤然冷却了不少。 和荣晋四处逛了逛,回府赶完了功课,选了一间清净雅致的小院供郭淼父子入住,亲自指挥下人布置打扫,折腾的府里上下不得安宁。 “三少爷,这院子不妥当,太偏。”何明说。 “先生喜欢清静。”徐湛道:“利于养病。” “但不利于看守。”何明脱口而出,就后悔措辞不当。 徐湛深深的看了他一眼,何明竟感到后背生凉,若不是他在家里还有些位份,徐湛定要和他计较。 何明不敢再劝,这父子俩一个脾气,劝有何用。 林知望回家时,他已把一切料理妥帖,只待郭淼出狱下榻。林知望郁闷不已,又自作主张,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否决? 是以查问功课时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 盯着徐湛完成功课,林知望还有些公务要看,命他先去睡,秋闱因蒙古人兵围京城延期举行,礼部上下正是一年中最忙碌的时候,怀王邸的课都停了好几次。 夜深了,万籁俱寂,草木在悄悄凋零,烛光摇曳,林知望宽展的背影印在墙上。有人轻手轻脚走进书房,将一盆热水搁到他的脚边。除了何家兄弟,下人们不不经允许不能进入书房,何况书房避水火,水是不能端进来的。林知望刚要发作,抬头竟看到徐湛,有些诧异。 徐湛不声不响,蹲下来给父亲洗脚,林知望也没说话,默默领受儿子的好意,书房里除了徐湛撩起的水声,特别安静。 片刻,徐湛先开了口:“谢谢爹。” “谢什么?” “您知道我进宫,就去见了许阁老。”徐湛的语气毋庸置疑:“许阁老肯帮我说话,全是看在您的面子上。” 林知望皱了皱眉:“谁告诉你的?” 徐湛低着头,自言自语道:“看来是了。” 林知望扬了扬手,想抽他。 “先生的病熬不到入冬……我也是慌不择路了。”徐湛小声说:“对不起,爹。” 林知望举在半空的手放下来,缓缓道:“少在这里装殷勤,知道错,就自己请家法来。” 徐湛赖着不动:“君子有浩然之气,君子有容人之量,君子应恤刑薄惩。” 林知望冷笑:“如此说来,是我心胸狭隘,倒行逆施?” “不是不是,”徐湛急忙摇头,“戒尺都断了。” 林知望不知道他跟谁学会的饶舌耍赖,忍了笑道:“这我倒是忘了。抚阳县盛产青藤,你此去韫州,记得截一捆回来充作家法。” 一捆?! 徐湛苦着脸:“您知道孩儿是有苦衷的,但凡有别的办法,也不会冒这个风险。” “我知道。”林知望这才收起促狭之心,板起脸来:“否则早就揍你了。” 徐湛缩了缩脖子。 林知望没再说别的,靠在椅背上闭了眼,默默享受儿子的服侍。 第二日,郭淼被接到林府,看守之责便落在林知望头上。郭淼对此没有任何异议,因为他已然病得不省人事。徐湛不惜重金,走遍京城,为郭淼延请名医。 老大夫行医一生,在京城有些名气,一番望闻问切,对徐湛说:“把先前的药方拿给我。” 郭莘早有准备,闻言片刻不敢耽误,将郭淼用过的一小摞方子递给老先生。 老大夫越看,神色越凝重,最后将药方拍在桌上:“庸医,庸医!” 徐湛拿过来翻了翻,麻黄,杏仁,桂枝,灸甘草……紧张道:“伤寒论中有这个方子……不对症吗?” “都是像你这样一知半解,又自以为是,才会有那么多庸医误人。”老大夫脾气不好,言语直白:“我且问你,他这伤寒是怎么得的?” “是……”徐湛支吾了一下,使劲压低了声音:“在诏狱中。” 仅仅四个字,老大夫就全明白了,有些同情道:“这就对了,十几年前我遇到过一个病人,在里面关了十七年,气血尽衰,脓血淋漓,四肢臃肿,疮毒满身,目不能见,耳不能闻,手不能运,足不能行,喉中尚稍有气,谓之未死,却与死无异,其状真是……奇惨。” 郭莘听到老大夫的形容,颤声问:“最后呢,是死是活?” “死了。”大夫道。 徐湛搀了郭莘一把,才没能腿软倒下。 老大夫总结道:“所以说,他先前在诏狱中气血不足,体质衰弱,后来又得了伤寒,应讲究调补,而非用麻黄汤这类猛药。” 徐湛似懂非懂,愣愣的点头。 “通俗的讲,身强体壮的人用这类药确实对症,而体质虚弱的人用了,只能适得其反,伤寒不重,反而被药物攻坏了身体。” 徐湛又点点头,紧张的手心冒汗,老头说话大喘气,谁知下一句话是好是歹。 “我先开个调和气血的方子看看效果,想要彻底治愈他,须得慢慢调养,花费上……” 两人对视了一眼,欣喜若狂。 郭莘拉住大夫的手:“老先生放心,只要能治好我爹,我愿意奉上全部家资。” 第69章 南下 http://.biquxs.info/

林知望逢了休沐,一早陪伴母亲妻子去潭柘寺烧香,下午才回来。 回来时,他的书房已被折腾的不成样子,门与书架中间的那张宽大的书案上垒满了书籍,镇纸、端砚、笔洗、水盂堆在一旁的杌子上,桌底扔了一地的稿纸。 林知望是读书人,对书本文具极为虔诚,若是平时见此情景非得发作不可,可是他没有,因为徐湛正坐在书桌后面,以常人难以启及的速度快速翻阅桌上的书籍,神情极为投入,连有人走进来也浑然不觉。 林知望没出声,悄悄在他对面坐下,随手拿过一本,皱了皱眉。 把徐湛吓了一跳,手里的书掉在地上。 “爹爹,下次请记得敲门。”徐湛也皱了眉拾起书,两人神态极像。 自从把书房借给徐湛使用,越发觉得被鸠占鹊巢了,林知望气笑:“敢这么跟你爹讲话,谁借你的胆子?” “爹娘生的,自己长的。”徐湛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竟笑嘻嘻的抬起杠来。 林知望倒没有责怪他,扫一眼满目狼藉的书房问:“怎么都是医书?” “那姓金的大夫说我一知半解,人云亦云。”徐湛小声回答,眼睛却不离书本:“先生这病,脉象上是伤寒,又不能按伤寒来治,棘手的很。” 林知望对他头脑发热的举措有些不满,术业有专攻,岂能行行业业都去涉猎。于是漫不经心的说:“京城里并非只有医馆。” 徐湛愣了一下。 “还有太医院。” 徐湛眼前一亮,恍然大悟道:“是啊,我怎么没想到呢。” “你去哪?”林知望反应过来的时候,徐湛已经跑到门口。 “请太医。” “疯了吗,滚回来。”林知望气急败坏:“想一出是一出,太医是你说请就请的?” 林知望很少这样直白的打击他,这让他大感挫败,在王侯勋贵遍地的京城,扔个石头都能砸个七品官,人人都能去太医院看病那还了得。徐湛站在原地想了想,还是道:“怀王殿下会帮我。” 是以林知望不吝继续打击他:“一有事就往怀王邸跑,怀王是你什么人?” 徐湛这才冷静下来,小声问:“父亲的意思?” 林知望瞧了一眼四下,有些窝火:“半个时辰把书房恢复原样,我给你想办法。” “是。”徐湛不敢拖延,干干脆脆的去了。 次日,太医真的来了,说法与老大夫的一般无二,又开了张方子,先调养看看。 看着缠绵病榻的郭淼那张苍白枯瘦的脸,徐湛心里压抑的难过,“巡察使徐湛奉旨巡视各府赈灾”的行文已经下达至各府州县,又拖了五六天,拖到非走不可的时候。 曹氏得空去小院里探望,安慰他:“郭大人自有爹娘照料,你放心吧。” 郭淼又发起高烧,药水灌不进去,咬紧牙关打摆子。 徐湛在床前守了一夜,此时跟曹氏来院子里坐了会,红着眼睛,哑着嗓子说:“也没有什么,汤药饮食,劳烦母亲亲自盯一盯。” 曹氏点头,拂掉他肩头的一片落叶:“你爹叮嘱多次了,不会有差错的。” 徐湛还未道谢,就听身后有人沉声问道:“什么时候动身?” “明天。”徐湛站起来,不知道父亲几时走进院子的,这个时辰也就刚刚散朝,一身绯色官袍显得气度不凡,自从在十二岁那年在韫州府的神童宴上结识郭淼,就一直对红色官袍怀有情结。 “有什么行程安排?” “溜达呗。”徐湛小声道,险些赚了一记巴掌,委屈的躲开好远,五叔是这样说的啊。 曹氏忍了笑离开,留他们二人细细商讨。 翌日一早,天光微亮,徐湛就已经打点齐备,准备动身了。虽然郭淼还在病中,郭莘仍决定与他同去,韫州的居室富户有多难缠,郭莘是知道的,刀山火海也要一同进退。 何朗带了他的扈从卫队回府。这段日子,为徐湛的安全考虑,林知望派人在京郊赁了个场地操练他们,三十个良莠不齐的世袭军户已经被磨练的出见锋芒,昔日文弱白净的小书童常青,被何朗打磨的精壮了不少,皮肤也黝黑了。 “何大哥,几时教我个一招半式防身用?”徐湛唏嘘道。 “习武也要讲慧根的。”何朗乜了他一眼,言下之意他比常青还要没天赋。 徐湛翻了个白眼,招呼大家吃饭,折回后堂跟祖母母亲告辞。待大家酒足饭饱,徐湛便说了句:“启程吧。” 众人齐声唱诺,为他长了不少底气。 三十余骑轻骑南下。沿路且行且看,并未做多少停留,也不曾插手地方政务,他不知道自己这个七品巡按分量有多重,只道沿途所经州县的官员无不盛情款待,曲意奉承,生怕徐湛笔下一动,否定了他们的功绩一般。抵达受灾最重的韫州府,已是半个月后。 这次水灾,殃及江南八府十三个州县,数十万人田庐尽毁,百姓失去赖以生存的田地就不再叫做百姓,而是灾民,如果灾民变成流民,则会造成社会动荡,盗贼四起,于国家是一件大伤气数的事,故而朝廷下令所有受灾百姓要强制转移。灾民们背井离乡,饥肠辘辘,在官兵的驱赶下被安置到到附近没有受灾的州县,这些州县的官府岂能从心里接纳他们,搭个窝棚施粥就不错了。 就如抚阳县受灾的百姓,均被分置在曹城和吴新两县。 短短三个月,富庶的韫州城已经变了一番摸样,灾民被拒集在县郊的窝棚里,锅里的粥稀得见底,人多粮少,每人每日只有一碗米汤,少壮的还能多抢上几口,年老体弱的就等着深秋一到冻饿而死。 一个枯瘦如柴的老者,守在不省人事的老妻和年幼的孙女身边,哀声痛哭:“老天,你睁开眼睛看看啊,我们是大祁的子民!” 官兵持着鞭子,大声呵斥:“嚎什么,想造反不成?” 老者充耳未闻,不断哭号,官兵呵斥咒骂,挥鞭抽打,四周许多灾民又饿又怕,跟着呜呜哭起来。官兵们见情势不对,拿锁链锁了老者,强行拖走。 人群外有人高声喝道:“住手!” 人们循声望去,竟是个一身书童打扮的青年,身边跟了几个身材高大汉子,各自佩刀,威风凛凛,几人一闪身,走上前来一个俊朗白净的少年,一身轻装便服,眉目如剑。 “他娘的,谁敢阻拦官府办差?”为首的军官拨开人群,怒气腾腾冲他们走来。 “瞎了你的狗眼,钦差大人面前还敢造次?” 军官吃惊的目光在那白衣少年的脸上梭巡一圈,突然捂着肚子笑个不停:“他是钦差,老子还是总督呢!” 少年面无改色,只见那军官笑着笑着,忽然停了下来,环视一圈少年身边那些训练有素护卫,声音弱了几分:“闹着玩吧,哪有这么年轻的钦差?” “朝廷早有行文下发。”书童轻蔑的哼一声,也不屑给他出示官凭 两人争执着,少年已命人将被锁拿在地的老人松绑,老人眨眨眼,问:“小贵人真是钦差?” 少年点头:“本官徐湛,奉旨巡视八府十三县。” “大人!”老人哽咽着问:“草民不是想造反,只想问一句,灾民不是人吗?” “当然是,是大祁的子民。”徐湛道。 “我们来到曹城几个月了,每天都在挨饿受冻,老汉身板硬朗尚且苟活至今,只是我可怜的老伴,和小孙女……”老人哭的凄凄切切,引得四周的灾民落泪。 徐湛自诩不是什么悲天悯人的人,尚不忍心看下去,吩咐还在一旁跟官兵抖威风的常青:“进城。” 路上,常青问徐湛:“何不拿些吃的救救那对祖孙?” 徐湛心情极差,不理会他,何朗解释道:“这周围聚集了上万灾民,看到食物势必造成哄抢,要死更多的人。” “现在我们去哪儿?”郭莘问。 “找个地方安顿下来,走走看看。” 天色已晚,他们找了间客栈宿下。次日,徐湛只带了郭莘何朗出门。 韫州果然和从前不同,一个多月前,千从卫在韫州增设千户所,韫州府将芷园,也就是林知望住过的钦差行辕,腾出来给他们做衙门,增派几百兵丁把守听候差遣,之后便在城中大肆招募番子,捕手,消息一出,韫州城里的街头无赖、地痞流氓纷纷前来应募,很快便拉起上千人的队伍。 臭名昭著的千从卫果然没让百姓们失望,他们在韩千户的带领下欺男霸女、无恶不作,他们在韫州城内横征暴敛大肆敛财,绑架富家子弟冠以邪教的罪名敲诈勒索,一时间韫州城里乌烟瘴气,人人自危。 出了这样的事,代署知府原韫州府通知不能坐视不管,他自然不会傻到上门跟人家理论,便上本弹劾千户所衙门,谁知奏本如石沉大海一般没有答复,只得怏怏作罢。新上任的韫州府判官吴云看不下去,强行阻拦千从卫绑架缙绅子弟的行为,被番子们抓回卫所不知怎么一通□□,血肉模糊的扔在大街上,目前还在抢救。 并不是所有人都惧怕千从卫。有些百年大户在朝中的势力盘根错节,非但不怕千从卫,还敢趁此灾年大发国难财。譬如抚阳王家,鄞州许家,吴新林家等。 吴新林家,又一次光荣上榜,且不属于等字范畴。 第70章 神医 http://.biquxs.info/

每州县有四个官办慈善机构,分别是慈幼局,养济院,安济坊和漏泽园,慈幼局负责收容孤幼,安济坊负责赡养孤寡老人,安济坊收治没钱治病的穷苦百姓,治不了的,由漏泽园负责安葬。这些慈善机构由官府委任乡里德高望重的缙绅负责,被地方官员视作“仁政”的体现,通常比较重视。 徐湛来到安济坊,由于灾情的关系,这里收容了上千名病患,人多的躺在院子里,大夫却只有一个,姓沈。 人们都称沈大夫为鬼医,神出鬼没的鬼,平日里很难寻找他的踪迹,可哪里有瘟疫,哪里有灾情,哪里就有他老人家的身影。人的名树的影,沈大夫的医术如其人一样高深莫测。 徐湛亲眼看到沈大夫赤着脚,徘徊在上千名患者中,施针接骨,不知疲倦,一名妇人受重伤断了气,被人认定是死了,漏泽园的人拿一卷草席裹了扛出去,路过门口时,席中有血流出,被沈大夫瞥见,突然勒令他们:“放下。” 两人愣住,不知如何是好。 “这不是淤血而是鲜血,人还活着,快放下!”他的弟子追上来阻拦 漏泽园负责下葬死人的,哪敢跟安济坊抢活干,赶紧将人平放在地,掀开草席。沈大夫上前端详片刻,在她心窝处扎下一针,那妇人哎呦一声,居然醒了。 在场的人无不惊叹唏嘘:“沈大夫神了!” “是失血过多导致的假死。”那弟子解释道。 沈大夫却无暇享受赞美,吩咐弟子包扎,转而去应对其他病人。 徐湛看了一会,就见一个男子抱了个三四岁的女孩跌跌撞撞闯进来,女孩高烧不退,耳后、颈部均可看到红色皮疹,奄奄一息很是可怜,男子恳求沈大夫为小孩看病,沈大夫的弟子却说,命无贵贱,所有人都病得很重。 徐湛忍不住小声对他说:“孩子病得这么重,还是去医馆吧。” 男子焦急道:“医馆说是天花,治不了。” 一听到天花二字,人们若看到瘟神一般惊慌躲避。 徐湛轻轻掰开女孩的下巴,只见咽部轻微充血,与肢体上严重的红疹很不相符,舌色鲜红,舌□□红肿突出,状似杨梅。 徐湛了然道:“是丹痧,不是天花。” “小大夫,您也是沈大夫的弟子吧。”徐湛的声音宛如天籁,男子惊喜的握住他的手:“快救救孩子,救救孩子!” 徐湛借纸笔开了张方子,交给男子时不忘大声念了一遍:“水牛角、赤芍、丹皮、生石膏、黄连、鲜生地、鲜石斛、鲜芦根、鲜竹叶、玄参、连翘各三钱,每日一剂,水煎服。金银花、山豆根、夏枯草、青果、嫩菊叶、薄荷叶各取适量,煎汤漱口。” 瞥见沈大夫没多大反应,知道方子无碍,便请他们去抓药了。 三人又搭手帮忙抬病人,做了些力所能及的小事,也准备离开时,有人从内堂出来禀报:“这位公子,沈大夫请您进去。” 徐湛吓了一跳,莫不是刚才的药方有问题? 再怎么仔细打量沈大夫,也还是个普通的年过半百的老头,头发花白,皱纹很深,两只深陷的眼睛,深邃浑浊。已经是深秋了,上身只穿一件单薄的中衣,前后襟都被汗水湿透他已经连续工作了十几个时辰,不得不进内堂喝水休息。 “沈大夫,一向辛苦。”徐湛发自内心的给他做了个揖。 “去洗手。”沈大夫累得声音沙哑,没力气多说一个字。丹痧很容易传染,而徐湛用手触摸过皮疹。 他的弟子已舀好清水等在一旁,徐湛过去洗手,道谢。 “坐。”沈大夫没空跟他寒暄,单刀直入的问:“你怎么知道那是丹痧?” “耳后、颈部、胸背蔓延四肢都有皮疹、血点,咽部轻微充血,高热,畏寒,呕吐,舌红带刺,都是丹痧的症状。”徐湛回忆道。 谁知沈大夫还没说话,就听身旁的弟子怪叫道:“非也非也,丹痧又叫烂喉痧,咽喉应该肿烂。” “这位兄台断章取义了,有一种丹痧极为罕见,咽喉只是微肿,并不糜烂,故而容易误诊作天花。”徐湛道。 “大临,你先出去。”沈大夫将弟子支走,他可没时间听他们计较什么烂喉痧。 “你是谁家的子弟,这么小的年纪就敢开方子……”沈大夫仰头猜测道:“李家?” 徐湛愣了愣,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白家?” 徐湛这才明白了几分,所谓李家、白家,是当地有名的行医世家,世代学医,经营医馆药坊,其子弟在太医院都有供职,这老头,误会自己有家学渊源了,他怎么好意思说自己年幼时得过这病,偏偏记忆力比较好呢。 沈大夫呵呵笑了两声,笑的徐湛心里发毛:“你不愿说,我也不逼你,你来找老夫,是想来拜师的吧?既然你已经找上门来,我也就勉为其难……” “不不,您误会了。”徐湛赶紧打断他道:“我并没有学过医,粗读过几本医书,胡乱开的方子,想您老就在旁边听着,肯定治不死人……” “哦?”沈大夫浑浊的眼睛一亮:“那就更可贵了,你有仁心,有天赋,只需稍加磨练,必成大器,老夫的绝学也算后继有人了。” 何朗和郭莘等了许久不见出来,掀开帘子往内堂看时,就见徐湛无措的挣脱开沈大夫的手:“沈……沈大夫,实话跟您说吧,下官徐湛,是皇帝钦命的巡察使,奉旨巡视受灾州县,这才来到安济坊看看,叨扰许久实在过意不去,下官还有公务在身,这就告辞了!” 说完,头也不回的仓皇逃走,直到两人在大门口追上他,才扶着门口的狮子喘息:“这老头……” “徐大人,徐大人!”远处的街道上有人喊。 徐湛缓了口气,见是胡知县带领一干属下赶过来,笑呵呵道:“下官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徐湛也笑道:“下官奉圣命巡视各县赈灾情况,没顾得上告知大人,是下官唐突了。” “哪里哪里,行辕已经备好,就等大人下榻了。”胡知县热情相邀,要与他同乘一轿,魏同知在府衙设宴,为徐湛接风。 何朗担忧他的安全,徐湛与胡知县相视一笑:“我与胡大人是老相识了。” “是是是。”胡知县附和,拥徐湛登上轿子。 刚一起轿,胡知县便拉住徐湛的手:“小老弟,帮我出个主意吧。” “大人有什么难处,但说无妨。”徐湛道。 胡知县为难道:“韫州城这个样子,你也看到了。储备仓的糊涂账原本就没算清楚,即便是保仓了,哪怕盈仓了,一下子摊过来这么多灾民,人多粮少,也着实不够支绌。” “去外县买粮?” “附近州县都缺。” “省里的赈灾银粮?” “杯水车薪。” “还能撑多长时间。” “不到一个月。” 徐湛不禁吸了口气:“怎么别的县没这么紧张?” 就听胡知县接着诉苦:“韫州耕地少,桑田又多,百姓们不种粮食,全靠外县购买。一遇灾年,各府州县粮食短缺,肯定不许粮食流出,因此除去抚阳,咱们这三个州县的粮价涨到别人的好几倍。” 徐湛沉默了。 胡知县也沉默了。郭知府被捕入狱,孟知县被处决,他们这些人整天提心吊胆,生怕哪一觉醒来就身首异处了。再过几日,布政使司的道台们要来巡察,要是看到韫州城变成这幅鬼样子,非将他们的脑袋撸下来不可。 “这些灾民,少说还要在我们县呆半年,再不抓紧筹粮,别说灾民,本县都要饿死人了。”胡知县道。 徐湛直截了当的问:“想让我怎么帮你?” “我们商量来商量去,只有向大户借粮了。”胡知县为难道。 “各县严禁粮食外流,大户哪来的粮?” “他们关系硬,不比一般的粮商,从一个月前就不断有粮船到达码头,都是大户们买的粮。” “囤积居奇啊。”徐湛感慨一声,大户们囤积那么多粮食,肯定不是自己吃的。 “老弟这话说得对,也不对。”胡知县道:“断粮,是他们最想看到的,不过不为哄抬粮价,牟取暴利。” “那是?” “为了地。百姓们断了口粮就只能卖地,到那时候,一亩良田只需一石粮食,算算吧,二三两银子一石的粮食,可以换二十两一亩的良田。”看到徐湛惊讶的表情,胡知县接着道:“小老弟,你务必要帮我们啊。” 话音刚落,便到了府衙,徐湛下了轿,走进府衙大门,只留下一句话:“跟他们借,还不如抢呢。” 第71章 林老爷 http://.biquxs.info/

韫州府衙仪门打开,魏同知亲自迎出来。如果说胡知县与他同品同阶,迎接他是出于同僚之谊,那么魏同知的姿态,就让徐湛有些不自在了。 徐湛躬身一揖:“魏大人折煞下官了。” 魏同知双手扶起他:“澄言,咱们是老交情,不说这些客套话。” 徐湛是郭淼的学生,平日里跟着郭知府多些,魏同知有自己的衙署,与徐湛倒是不常接触。俗话说“礼贤下士,必有所求。”徐湛因此多了一分警惕。 饭后,官员们聚于退思堂议事。当务之急是要劝农劝耕,耕地增加了,才有资本应对灾年云云。可是耕地是远水解不了进渴,眼看要入冬了,冬令春荒,青黄不接的时候,百姓们没米下锅,一闹起饥荒来,正是大户们最想看道的局面,千从卫若是从中勾结获利,就更麻烦了。 “无耻,无耻,无耻之尤!”魏同知揭案怒道:“我这就发文书,抄了他们的家。” “魏大人且息怒,人家又没犯法,你有什么理由抄人家家产?”徐湛坐在一旁,平静道:“岂不真成了明抢。” “抢就抢!”魏同知拍着桌子怒道:“本官就是拼着性命不要,也要和他们死磕到底!” 茶盏在几子上震得叮当乱响,众人心一惊,赶紧归劝道:“大人息怒,这些老家伙通天的本事,真要得罪了他们,局面只能越来越乱。您要是实在生气,就想一想芷园那些人。” 芷园是千从卫的衙门所在,想到千从卫,魏同知不但平息了怒火,还打了个寒噤。 “哎,我对不住郭大人。”魏同知颓然道:“澄言,澄言,我不求你能够大义灭亲,只求你看着韫州百姓的份上,晚些再将韫州的情况呈奏朝廷,以免打草惊蛇。” 徐湛明白了,这伙人纠结起来一通撺掇,是想拿他当枪使。可怜他一介书生,被皇帝当枪拿来对付他们,又被他们当枪企图对付大户。 “大人言重了,最晚下个月中。”徐湛浅笑道。 徐湛并不上套,这让魏同知脸色一滞:“顺……顺便,澄言,说到底还是要借粮的,如果你能从中调和一下,岂不是功德一件。” 徐湛笑而摇头:“下官不能干涉地方政务,也没有这个能力。” “大事奏裁小事立断,如此大的权力,你这样说就是过谦了。” 得到魏同知这句话,徐湛噗嗤一声笑了:“如此我便试试,但是依我看希望并不大,大人还是尽早另做打算吧。” 徐湛被魏同知的轿子送回驿馆,何朗已带人等在门口。他身上的酒气很重,惹得何朗直皱眉:“你又喝酒了?” 徐湛不理他,施施然向里走。 “我说你喝酒的事儿!”何朗有些恼。 徐湛依然不理他,一面吩咐常青伺候笔墨,疾笔写了一封书信封好,递给何朗:“找两个人火速送到湖北襄阳,交给襄阳府同知徐铭宏大人,七天之内务必返回。” “七天?!”何朗瞪大了眼睛,六百里加急也要五六天。 “五天也行。”徐湛面无表情道。 何朗垂头丧气的告退。 “等等,”徐湛喊住他,“父亲准备的礼物拿出来清点一遍,咱们明天去林府。” 何朗惊喜道:“你想开了?” 徐湛不屑道:“什么叫想开了,这是为人子侄的本分。” “好好好,随你怎么说,只要你肯去,我就可以交差了。”何朗欢喜的走了。 晚饭是驿馆备的,四荤四素四羹,还有蜜饯和点心,徐湛从小养尊处优并不觉得铺张,也不会因感慨城外饥肠辘辘背井离乡的饥民,就让自己食欲不振。他想要救更多人,但他知道仅有同情心是远远不够的。 看了会书,觉得冷了,想要睡觉的时候,竟走进来两个清秀可人的侍女,婀娜聘婷,娇美动人,只见她们为他铺好被褥,竟然一层层脱掉外裙,只着一层内衣钻进被子里。 徐湛转过年十六岁了,人家做到这个份上,如果说一点都不动心,除非他是个天阉。但是要想完成从一个男孩到一个男人的蜕变,是需要心理准备的。特别是,如果让父亲知道了这一段,会不会让他再也不敢碰女人,从而…… 徐湛决定找个角落冷静冷静,他现在一点也不冷了,再读读书也不错,子曰:“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 盏茶功夫,听到床边悉悉索索的声音,徐湛余光瞥去,两个少女已经穿好了衣服,对着他的方向施礼道:“大人就寝吧。”便轻手轻脚的离去了。 徐湛松了口气,又带着几分不舍的上了床。被褥已经暖好,还残有少女的体香,竟让他翻来覆去失去了睡意,脑子里想些乱七八糟的事,又想到了一直寄住在林家别业的秦妙心,不知她的身体有没有好转。 想着想着,又有人推开房门,徐湛一转头,秦妙心的倩影与来人的身影重合,心脏霎时停跳了一拍,竟是个貌美如花的男子。 “我的妈呀!”徐湛跳下床,逃到书桌后面,被凳子磕麻了腿,揉着小腿骨警觉道:“你……你别过来。” 男子知趣离开了,临走前还递上一个幽怨的眼神,电的徐湛浑身发冷。 他一走,徐湛便走到门口重新打开门,郁怒的大声道:“何朗,常青,我被贼叼走都没人管了是吗?” 一夜噩梦,徐湛顶了对黑眼圈起床,幽怨的照了照镜子,觉得自己都不够帅了。 天气渐冷,常青给他换上一身素白色缎面的薄棉袍,头发用乌木簪束好。 常青竖着拇指称赞:“好家伙,活脱脱一个清贵世家的佳公子啊。” “我本来就是。”徐湛仰起头,理了理衣领。 “好像还少点啥。”常青左右看了看,将一柄折扇递到他手里。 徐湛攥在手里,打开扇了两下,打了个寒战,问他:“好看吗?” “好看!”常青重重点头点头。 “好看个鬼,”徐湛敲了他一下笑骂,“快入冬了!” 常青揉着脑袋傻笑,将扇子扔去一边。 马车从驿馆出来,在何朗的引领下,一路南下往吴新县行去,走了一个多时辰,让徐湛好好的补了一觉后,直接驶进了林府。 何朗晃醒徐湛,帮他擦掉口水,又整了整衣服:“我的小爷啊,你赶紧清醒清醒,大老爷规矩多,这幅样子可不行。” 徐湛下了马车,浑浑噩噩跟着下人们沿着回廊走,穿过几个拱门,走到第三进院子的堂屋门口。这个大厅名叫“知止堂”。 过了一会,何朗从里面走出来,小声说:“大老爷让你进去。” 何朗平日里不着调,进了这个门整个人变得小心翼翼,徐湛暗自奇怪,什么如狼似虎的大老爷能把他吓成这样。 只见大厅的正上方挂有一块匾额,上书“克己复礼”四个大字,匾额下是孔圣人像和孔子的神位,左右两边的木质墙壁上刻有家训家规,子孝父严,母慈媳敬,兄友弟尊,妇温夫爱,睦邻亲友,家道始兴云云。 上首坐了个须发花白,穿道袍,戴东坡巾,面容清雅的老人,正是这所宅院的主人林老爷,身边立了个中年人,大抵是他的堂叔。 徐湛一撩前襟跪下,对桌上的圣人神位恭恭敬敬的行礼。然后才站起身,望向两位长辈。他是读书人,虔诚的圣人子弟。 “你就是湛儿吧,”老人缓缓开口,“按辈分,你得叫我一声爷爷。” 徐湛又朝老人下拜,朗声道:“湛儿见过族爷。” 往日里不苟言笑的的林老爷居然笑了:“起来,给爷爷看看。” 徐湛痛快的站起来,林老爷见他眉目清秀,举止有度,好感顿生,却板着脸道:“听你父亲说,你误了今年秋闱?” “是孙儿才学浅薄,不敢妄自尊大,想下一场再考。” “耍滑头!”林老爷不悦的骂他:“少在这避重就轻。 徐湛低眉敛目的听着,林老爷说什么就是什么,谁让他是孙子呢。 “一耽搁又是三年,人有几个三年可以蹉跎?这种事也只有你爹肯依你,你爹惯孩子,在族里是出了名的。”老爷子愤愤道:“你自己心中有数,好自为之吧。” “孙儿谨记。”徐湛躬身应道,无比乖巧。 后面一点他是赞同的,父亲待人和悦,很少对子弟疾言厉色的打骂,固然他认为自己是个例外,竟然让他截一捆青藤带回去,这件事深深刺伤了他的自尊心。 林老爷点点头,又道:“京城里总有些没完没了的倒灶事儿,依我看,等你差事办妥了就上一封奏本,别回京城了,留在吴新读书吧。哪怕你现在成了官身,也还是得考试,咱们大祁,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一个小吏苦熬半生也能跻身官场,可没有出身同样遭人白眼。” 族里出个秀才不易,出个像徐湛这样有希望中进士点翰林的,属于祖宗保佑的层次,林老爷固然喜欢,希望他有出息。 徐湛未置可否,只是恭敬的回答:“全凭长辈们做主。” 如果林知望在场,定会有所警觉:别人家的孩子乖巧,叫做承欢膝下,他家儿子突然乖了,一定没有好事发生。 第72章 知止 http://.biquxs.info/

接下来的几天,徐湛一直住在林府,在愉快的陪伴族爷和三叔钓鱼遛鸟下棋中度过,不是他喜欢这里,实在是不太敢回馆驿,生怕再遭受那种“冰与火的洗礼”,族爷再高冷,也比那如花似玉的契弟亲切多了…… 这可急坏了魏同知和他的小伙伴们。 第六天,何朗派出的人终于回来了,带来了舅舅的回信。 “谢天谢地,”徐湛笑道,“再不来,老魏要上吊了。” 信中除了徐湛所托之事意外,全是舅舅的关切之意,看的徐湛险些落泪,想到舅舅和外公的恩情,对林老爷的愧疚也少了几分。 他收起信件找来郭莘,两人谋划了许久,这件事交给郭莘负责是最合适的,郭莘读书不行,却精于世故,圆滑精明。 一切都安排妥当,他找到林老爷,进行了一次恳切的谈话,有了之前五天的感情铺垫,林老爷才勉强有听下去的耐心,但仅仅是有耐心而已,他的答复是:我多年不理家事,找你三叔谈。 徐湛从善如流,将借粮的事跟三叔去谈,三叔反问他:“这间屋子叫做‘知止堂’,你可知道出处?” “回三叔,出自《大学》:‘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徐湛回答道,心里清楚,这是暗示他明确原则端正立场。 三叔点点头:“止者,所当止之地,即至善之所在也。湛儿,念你是初犯,就不动用家法了。你这个年纪该把心思放在读书上,再敢插手家里的事,须知家法不是摆设!” 吓唬我?! 徐湛心里哂笑着,从知止堂退出来,对何朗说:“备车,去府衙。” 何朗有种不祥的预感,追问了一路也未能得到答案。当徐湛将舅舅的书信拿给魏同知看时,魏同知眼泪险些掉下来,巴不得把闺女嫁给徐湛,虽然他唯一的闺女三年前就出阁了。 魏同知兴奋过一阵,开始考虑细节:“从襄阳买粮,澄言,钱从哪里来?” “以官府的名义,向粮行钱庄借贷。” “这……能行吗?” 徐湛笑了:“大人,一看你就没做过生意,这是绝好的机会,我若是粮商,砸锅卖铁也得跟着官府去贩粮。” 何朗只见他们两人在签押房里密谋许久,问郭莘,郭莘也闪烁其词。过了几日,郭莘带了些人离开了韫州,其中有公门中人,也有粮商。 何朗有些明白了,他问徐湛,要把那些大户怎么样。 徐湛反问:“巡抚都不敢拿他们怎样,我一个七品巡察,能怎样?” 何朗急了:“你若真弄来了粮食,家里的亏损可就大了。” 徐湛转过头,很认真的看着他:“我若冷眼旁观,会饿死很多人,会有人变卖田地房产,流离失所,先生兢兢业业治理了三年的韫州,会被那些大户以很少的代价蚕食瓜分。何大哥,你也是寻常百姓出身,你知道土地对于庄户人意味着什么。” “退一步讲,我袖手旁观,如果闹到省里,朝廷追究下来,林家能逃脱干系吗,我能逃脱罪责吗?”当然徐湛也知道,这个几率很小,在韫州,特别是一个没有知府的韫州,这些大户才是真正的主人。 何朗不理解:“你只需将各地灾情按时呈报给朝廷,何必节外生枝呢?” “我敢据实奏报吗?”徐湛苦笑着连连摇头:“从我接旨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被皇帝架到火上烤了,先生的命攥在他手里,他料定我不敢与地方勾结,对他隐瞒。” 试问这个世界上谁最在乎大祁江山,当然是皇帝本人,即便他性情古怪,任性,狡猾,喜欢跟群臣玩权力游戏,他依然是最在乎天下兴亡的一个人,他看到了徐湛的与众不同,就要利用他,有锦绣前程做诱惑,有郭淼的案子做威胁,只在他棋局上添了一颗小子,就逼得徐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 离家前父亲给他分析过其中的厉害,他问父亲该怎么做,得到一个“看你造化了”的眼神,他是带着满心绝望出来的,如果不是因为他有一个在湖广当官且对他疼爱有加的舅舅,不能搭上这条购粮的线,他就真的走投无路了。 何朗轻叹:“这样的官不做也罢。” 徐湛瞪了他一眼,这话他对郭淼说过,现在想想,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去备车,找我官服来,我要去见赵侍郎。”徐湛说完,常青赶紧进来,伺候他宽衣解带。 何朗应声出去,却忍不住在心里嘀咕:真是越来越像你爹了。 又是十五日,魏同知看着日渐空虚的粮仓和城外饥苦难耐的灾民,心里惴惴不安,各县的粮价均涨到五六两每石。 魏同知叫来手下,焦急的吩咐:“去找徐巡按来。” “还在抚阳县……”手下回答。 “几万人的口粮没有着落,他他他……老呆在那青黄不接的抚阳干什么!”魏同知急躁的来回乱走。 “跟赵侍郎在查案子。”手下实诚的回答。 “你去抚阳告诉徐大人,已有百姓开始变卖地产,各县都撑不了几日了。”魏同知想了想,还是补充道:“问问他怎么办。” 他现在的宗旨是:有困难,找澄言。 一个时辰后,徐湛传话回来:卖地是要去县衙立契的,命各县衙贴告示,暂不办理一切土地交易事宜,不就没有人卖地了吗。 魏同知正在查仓,听到徐湛的话险些从梯子上滚下来:“他就没说点建设性的……比如,粮船几时能到?” “没……没提。” 看着库里杯水车薪的存粮,魏同知沮丧了好一阵。 “大人,大人!”忽然,有衙役闯进来禀报:“船来了,船来了!十几艘粮船” 受到惊吓的魏同知本欲发作,听到后面半句,像一堆废柴被点着了似的,浑身一震,疾步往仓外走,快的衙署们跟都跟不上:“粮食来了,通知各县到码头接应。去卫所调兵,以防饥民抢粮。去抚阳县叫徐巡按回来,快。” 众人来到码头像远处眺望,像一个寻常的下午,韫江水波光粼粼,水面风平浪静,她像母亲一样哺育了一代又一代的韫州人,却在三个月前如猛兽般冲开堤坝,淹没了下游十几个州县。 远方出现若隐若现的十几只巨大笨重的船影,人们欢呼起来。从抚阳县赶回来的衙役趁机对魏同知说:“徐大人借口公务,不肯来码头。” 魏同知点点头,他这一阵急坏了,却并不傻,知道徐湛不愿来这种场合出风头,更不愿抢这个功劳,毕竟损害家族的利益不是件光彩的事,徐湛到底姓林还是姓徐,大家心里都明白。 韫江边挤满了围观的百姓,大家随着官兵们一阵阵欢呼着,敲锣打鼓热闹非凡。 林家大院里却没有那么好的氛围了。 几个大户的当家人以林知庭为首齐聚一堂,本商议着如何对抗官府买卖土地的禁令,就见林三爷的长子林旭佑像见鬼一般慌张的跑进来。他是徐湛的堂兄,比他大了五岁多,因和林三爷一样不是读书的材料,在参加过四次县试挨过无数顿家法之后,终于被允许放弃科举跟父亲打理家业了。 林知庭见状斥骂:“混帐,世叔伯们都在此,成何体统!” 林旭佑赶紧躬身施礼:“侄儿见过各位叔伯。” 然而他气喘吁吁,神色间难掩惊惶无措的心情,惹得林知庭骂他:“看看你自己,哪还有世家子弟的样子。” 这一点上他还真稀罕徐湛,读书好还在其次,小小年纪就一副宠辱不惊,举止有度的样子,不怪人家有出息。 “父亲。”林旭佑委屈的禀报:“江上来了十几艘大船,像是在运粮。” 林知庭纳罕,环视屋内众人:“是谁家的船,购了这么多粮?” 大伙听了面面相觑,十几艘船就是几万石。目前全省的粮价都在飞涨,算上人力运费折损费,成本约合三两五钱一石,他们为了储存这些粮食,纷纷掏空了家底,谁家还能有这么大的手笔。 林旭佑赶紧解释:“咱们去打探的人说,船上打着湖广布政使司的牌子,码头上全是官府的人。” “什么!”王员外拍案而起,众人一阵哗然。 “各县严禁粮食外流,他们从哪运来这么多粮?” “湖广布政使,怎么管上咱们省的事了。” “诸位,稍安勿躁。”林知庭虽骇然,却仍记得在儿子面前保持冷静:“且派人再去打探,或是官府的空城计也未可知。” 送走众人,林三爷扶额叹息,这次买粮,他们几家破釜沉舟把家底折腾出去不少,本指望一入冬令可以十倍几十倍换回,如果出了什么差错,怎么跟老爷子交代。 林三爷想了一夜,越想越觉得,这是官府用来吓唬他们的计策,造成粮价暴跌的假象,骗他们尽快出手。 他哂笑:拙劣的伎俩,老子才不会上当呢。 第73章 家族 http://.biquxs.info/

直到天光大亮,管家向他禀报,各县贴出告示要成立粮行,卖一两六钱一石的平价米,而且是上好的湖南米,本县百姓皆可限量购买,城外的粥棚,也将每个灾民的口粮增加到三倍。 这个消息一出,各县的百姓沸腾了,家家户户欢天喜地,张灯结彩,像过年一样热闹。韫州由于地貌特殊,主要种植茶叶和蚕桑,并不生产水稻,粮价一向高的离奇,就算在平常年月也吃不到这样便宜的米。 林三爷一下子病倒了,作为韫州的巨室大族,官府向来受他们的掣肘,对他们礼让三分,这还是头一次受官府的委屈呢。而这一次,他们本打算倨傲的眼看着官府走投无路,从此对他们俯首帖耳,谁想人家压根没搭理他们,跑去湖南筹粮了。 这时候,还是林老爷经多见广,见儿子倒在榻上一病不起,异常冷静的问孙子林旭佑:“他们卖一两六一石,不赔吗?” 林旭佑扶他在病榻边的杌子上坐下,怕扰着昏睡中的林三爷,压低了声音说:“据说在湖南,最贱的就是粮食,哪怕是冬令时节也就是五六钱一石。” 林老爷百思不得其解:“他们的粮食贱如土不假,却等闲不肯往外地卖,姓魏的是怎么搭上这条线的?” “现在外面都在说……”林旭佑说了半句,却闭了嘴。 “好好说话,别像你爹那样没出息!”林老爷呵斥他,把父子俩都骂在内了。林知庭躺在床上人事不省,倒躲过了一顿责罚,却让老爷子无处泻火,长了一嘴泡。 “襄阳府的徐同知,是徐湛的亲舅舅,所以他们怀疑……” 老爷子眉峰一蹙,好像突然明白了半个月前徐湛来向他们借粮的真正目的:“他哪里是借粮啊,分明是来下最后通牒的。” “什么?”林旭佑没有听清。 “去找徐湛,让他立刻来见我。” 徐湛此刻,穿着一身绿色的的团领常服,头戴短翅乌纱,胸前补鸂鶒,腰系素银腰带,端坐赵祺的行辕里喝茶。茶是好茶,徐湛却没有多么好的心情。 他很容易的得知秦妙心的父兄被关押在卫所监狱天字号牢房,但当他想从卫所提审两人时,竟比登天还难。千从卫从来不是肯讲理的衙门,他有提审人犯的权力,却不敢像五叔那样径直带人去宣抚司的衙门口要人。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姓韩的想要弄死他比碾死一只蚂蚁还要简单,吴新县丞张青就这样死的不明不白。 “澄言,让你久等了。”快到正午时分,赵祺才施施然从外面回来,向他拱手致歉。 徐湛忙起身行礼:“部堂折煞下官了。” “你我虽品秩不同,却同为圣上钦差,我是刑部派员,你是钦命巡按,我可不敢在你面前托大。”赵祺笑的平易近人,礼贤下士……让人差点以为他是个敬才爱才、体恤后辈的忠厚长者。 相传赵祺是个胸无点墨却心狠手辣的老头,然而并没有什么用,因为自从徐湛北漠军的军营里回来之后,就成为太子看上的人了。连冯阁老都决定“摒弃前嫌”,借赵祺与他共事的机会,试图拉拢。今天,他如往常一样热情的招呼徐湛:“你尝过这茶了,明前的龙井,从狮峰山下的十八棵母树上采摘而来,御赐之物。” 徐湛作出受宠若惊状笑道:“能喝到如此珍品,小学生我三生有幸!” 赵祺见他笑得勉强,慈蔼的问:“澄言,有心事?” 徐湛作势揉了揉眼角,显得有些疲惫:“这几日连夜看完了本案的卷宗,看到后面,越发觉得查不下去了。” “查不下去也要查。”赵祺也苦下了脸,“先前这个案子一直是千从卫在查,查来查去,居然就赖在韫州不走了,他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将个好好的韫州城折腾的乌烟瘴气。” 赵祺是二品大员,说几句千从卫的坏话死不了人,徐湛却不敢光明正大的接下去骂,只是劝道:“凡事要讲先来后到,千从卫查到的,固然不肯让他人坐收渔利,部堂也宽宽心吧。” 赵祺沉默了几秒,却看着他的眼睛问低声问:“澄言,相传你博闻强识,过目不忘,三个月前,你面呈陛下的账本,可还记得多少?” 徐湛直起腰,像是受到了惊吓,压低声音说:“赵大人,这玩笑可开不得,这样要紧的东西莫说我不敢看,就是看了,也不敢记。” 徐湛出了一身冷汗,他坚信只要说出一二,不等冯氏父子怎样,皇帝就得让他在这个世界上消失。 “好好好,是老夫孟浪了。”赵祺赶紧含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姑妄一问你姑妄一听,不必往心里去。” “不过……”徐湛一抬眼睑,轻声说:“我交给陛下的证物,只是一部分,并且是抄本。” 赵祺眼前一亮:“证物呢?” “都在一个姓秦的姑娘手里。”徐湛说:“我久不在韫州,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待赵祺再要细问,林府的家人找上门来,徐湛便出去了。 再回来时,却急切的向赵祺告罪道:“叔父生了重病,唤下官回去一趟,望部堂体念。” 赵祺还能说什么,笑一声“应该的”,便放他去了。 经过二院的拱门时,何朗带随从们跟了上来,焦急道:“定是老爷们察觉到了什么,你不能回去啊。” 徐湛不以为意的笑笑:“人越多越拱火,你们都别跟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们是族中长辈,真要处置你,大人回来都拦不住!”何朗说的大人,自然是林知望。 “我是皇命钦差,他们还能打死我不成?” 何朗快走一步挡在徐湛面前:“你偏不去,他们也没办法。” “那才真是做贼心虚了。”徐湛笑了,拉住何朗的胳膊:“你去找刘知县,他会想办法。” 于是,徐湛独自一人被三个膀大腰圆的下人“请”到了林府。 可以看得出,知止堂在林府是个很郑重的所在,他轻车熟路的走进门,却被屋里的阵势吓了一跳。上首做的是林老爷,旁边是一个身穿褐色道袍的老人,另有两个叔伯辈的长辈在场,林旭佑留在一旁侍奉,唯独没有三叔。看来真是病倒了。 徐湛跟林老爷问安,这一次没敢先给孔子像行礼,上次是为了给林老爷留个好印象,这时候再装,就是不知死活了。 “这是你三叔公,四叔和七叔。”林老爷阴着脸道。 徐湛恭顺的,低眉敛目的一一问候。 “湛儿吧,”三叔公开了口,“跟你爹小时候真像。你爹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你大爷爷和爷爷都在京城做官,他就跟着我读书,后来中了状元……” “咳咳。”林老爷黑着脸干咳两声,示意他偏题了。 林三老爷一生最得意的,就是“培养”了林知望这个状元——虽然林知望不是他生的,也不是他教的。 被兄长一打断,三老爷有些尴尬,也干咳了两声才正色道:“知道你公务忙,今天叫你来,一是想见见你,二是你大爷爷有话要问你。” “是,孙儿一定知无不言。”徐湛道。 三老爷看了看兄长脸色阴云密布的脸色,不太像愿意说话的样子。只能替他接着问:“官府要成立粮行,卖一两多一石的平价米,这些粮是从哪里运来的?” 徐湛迟疑了一下,嗫嚅道:“孙儿只关心灾民的赈灾粮,至于粮行……” “湛儿!”三老爷厉色打断他:“林家家风犹在,你知道说谎的代价。” “湖南。”徐湛抬起头道。 他回答的很快,简洁明了,让三老爷愣了好半晌。 “襄阳府的徐同知是你舅舅,你在其中牵的线?” “是。”徐湛回答的很爽快。 林老爷大怒,狠狠一拍桌子,茶盏叮当乱响。他想过徐湛会如何如何狡辩,谁知人家不争不辩,随便一个字打发了他。这这这……根本就是瞧不起他! 三老爷吓坏了,赶在兄长发火前训斥他:“你还知不知道自己姓什么?!” 这个问题有点尴尬,徐湛用沉默表达自己的情绪,户籍上他确实姓徐,祖谱上却填上了另一个名字。不是他不愿意改,他曾在圣上面前信口开河说:为纪念先母,随母亲姓徐。这份“孝义之心”是死也不敢改的,改了就是欺君,欺君就会授人以柄,授人以柄这事儿不一定致命,却有可能在未来的某个困境中雪上加霜。 所以林知望只能接受儿子姓徐现实,虽然听起来像个赘婿。 就在屋里的空气快要凝滞的时候,四叔说话了,语重心长:“湛儿,你可知道宗族的意义?家族是根基,子孙是枝叶,根枝相系,根基牢固方能枝繁叶茂。又像江河,水流凝聚才能势不可遏。” “四叔说的是,侄儿深以为然。”徐湛煞有介事的点点头。 第74章 家族 下 http://.biquxs.info/

然后,四叔逼视他:“你自己说,你帮官府购粮的作法,对还是不对?” 徐湛认真的想了想,正色道:“从湖南购粮是侄儿牵的线,却是早在郭知府还在韫州时,一年前就开始计划的,侄儿不知错在何处。” “满口胡言!”林老爷忍不住说话了,之前也不是不想说,实在是疼的张不开嘴:“韫州受灾才三个月,郭淼有未卜先知之能吗?” “先生购粮,不是为了赈灾,是为了控制各县的粮价。”徐湛依旧不温不火的解释:“韫州地势特殊,耕地稀少,又以茶园桑田居多,年年从其他州县买粮,价格比油金贵,先生想的是从湖广购粮加以改善,谁知赶上灾年,恰解了燃眉之急。” 徐湛的借口——额,理由在情在理,除了林老爷,其余人都有些动摇,觉得向一个十五六岁的晚辈发难有失体面。 林老爷却不那么认为,他觉得徐湛至少有知情不报之罪,如果在粮食到达之前及时的告诉他们,将这批粮食高价处理出去,也不至于砸在手里,造成这样巨大的损失。 听完徐湛的说辞,林老爷冷笑了一声:“你跪下。” 徐湛愣了愣,无奈的一撩前襟跪在地上。 “休要在长辈面前狡辩,既如此,为何不早跟你三叔说?” 徐湛表情特别委屈:“我……我说过,还遭三叔训斥了。” 徐湛说的何其无辜,显得的他三叔就是个目光狭隘、刚愎自用的笨蛋。众人嘴上不说,心里都开始埋怨,开始将多半责任归咎于自林三爷。 三老爷忍不住轻声道:“兄长,老三这事儿办的,确实孟浪了。” “那日你是这么说的吗?”林老爷看着徐湛大怒:“你说的是借粮!” “……”徐湛抿着嘴继续沉默,像是被冤枉的狠了要放弃解释。 林老爷这才发现自己低估了他,从一进门起,他就好像笃定了一切,不慌不忙的牵引着事态的发展,还一直装模作样,以退为进。他跪着,比坐着的人更主动,倒是他们,被一个十来岁的晚辈牵着鼻子走,落了下乘。 “来人,搭凳子,请家法。”面对这样的无赖,林老爷决定不再跟他讲道理:“你不说实话,我便打着审。” 林老爷负着手,来回踱着步:“桀骜不驯,目无尊长。我今天就让你明白,别说是打你,就算家法结果了你的性命,你爹也不敢有二话。” 林老爷越说越生气,管家将一快板子递到他手里,小叶紫檀的,两尺长,三指宽,沉闷厚重。 “孙儿说的都是实话。”徐湛声音里带了哭腔:“官府不愿得罪大户,愿意原价收购这些存粮,借粮二字说的好听些罢了,本来就算各县成立粮行,粮价也要跟几家商量着定,不至于这么低。可是,他们实在太生气了……” “所以你就大义灭亲,帮着官府对付家里!”林老爷扬起手来。 “大哥,打不得打不得,他是钦差。”三老爷上来阻拦。 “七品钦差,”林老爷反驳,“他就是阁老又如何?” “老爷,”管家突然硬着头皮进来,“刘知县来了。” 想不到刘珂就跟在他身后,带了几个衙役,大摇大摆的不请自入。 “老大人!”他疾步进门,一揖到地,热情的朗声问候:“身体一向可好啊。” 林老爷冷冷的笑了一下,阴阳怪气的说:“老父母客气了。” 刘珂低头看到跪着地上的徐湛,高呼一声:“哎呀,徐大人!魏同知到处找你。” 大伙吓了一跳。 “您这是怎么了,您是朝廷钦差,须为陛下保持尊严。”刘珂招呼左右:“快,扶小徐大人起来。带走带走,快快快!” 衙役们将徐湛架起来簇拥着出了门。刘珂回身作了个揖,夺门而逃。 众人就这样看着他,龙卷风一样的刘知县,乘兴而来,劫人而去。 林老爷气得捂住脸,嘴里的疮更疼了。 三老爷扒开他的手指,将檀木板子抢下来递给管家,无奈道:“您实在不能打他,这次的损失太大,家家都想着推卸责任,今天打了他,就等于担了这个过失。他们怨不到徐湛,能放过老三吗?” 林老爷被徐湛气昏了头,此时冷静下来想,也不无道理,徐湛恐怕是认识到这一点,才敢这样嚣张。 林旭佑拿了外用的药,敷在林老爷嘴里,林老爷火气稍减,口齿含混的说:“去给老大写信,他生出来好儿子。” 上了刘珂的官轿,刘珂上下打量着徐湛,歉疚道:“下官来晚了。” 徐湛没说话,阴着脸看向外面。一路无言,刘知县将他送到林家别业时,已近午时。 何朗候在大门口,迎着他进了门,哑巴姨娘和小七已为他摆好饭菜。 徐湛兴致缺缺,端着碗挑来捡去数米粒,一口也吃不下。 “一回来就这样,不吃不喝的。”何朗对正好进屋管家说。 “何大哥。”徐湛想起什么似的,突然转过身:“你带上几个秦家下人,亲自去千户所门口盯着,秦老爷一出来,就将他们接过来。” “秦家被查封,所有商铺买卖都关了张,哪还有什么下人。”何朗道。 “没有就去找!”徐湛提高了声音:“街坊邻里凡是认识他们父子的,随便抓两个去。” 何朗小声问:“秦老爷要放出来了?” 徐湛瞪了他一眼。 何朗吓了一跳,还是头一次见识徐湛发火,赶紧领命下去了。 小七望着何朗离去的背影,还是忍不住小声问道:“公子不去见见秦姑娘?” 徐湛犹豫了一下,丧气的说:“算了,不合礼数。” 救不出她的父兄,哪有脸面见她。 “告诉她,这几天深居简出。”徐湛说罢,想了想:“还是不要出去了,看紧她,不许出门。” 秦妙心有麻烦了。 千户所派出大批番子、捕手,拿着她的画像展开拉网式的搜捕,为了找到秦妙心,得到徐湛口中所谓的证物,替君父分忧。老赵部堂也没闲着,为了比千从卫早一步找到证物以维护冯家父子的权益,他出动了可以调用的全部人手,却万没想到,人就在林家别业,正跟徐湛孤男寡女,瓜田李下。 徐湛喜欢路过秦妙心的院子,她总在院子里抚琴吟诗,他驻足倾听,一次又一次,乐此不疲。直到有一次,小七急匆匆的从里面出来撞在他身上,手里的杯盘哗啦啦碎了一地。 秦妙心闻声出来,好不尴尬。 “小七走得太急。”徐湛欲盖弥彰的说。 小七拍拍土站起来,指指后厨的方向尖声道:“能不急吗,给我家姨娘煎的药!” “还不快去。”徐湛将双手背在身后,故作镇定。 小七跑掉了。 秦妙心无奈的摇了摇头,从院子里拎了个竹畚箕来,蹲下身子收拾地上的碎片。徐湛也蹲下来,两人靠的近,彼此听得到对方的呼吸,秦妙心手一抖,碎玻璃划破了手指,眉心一皱,将指尖含在了嘴里。 徐湛心也抖了,扔下碎瓷片跑去喊人找大夫。 “徐公子!”秦妙心喊住他,伸出手给他看,抿着嘴忍了笑:“不碍事。” 徐湛看了看,似乎真的不碍事。小声道:“我走得急,没能给你留下使唤人手,委屈你了。” 秦妙心摇头一笑:“徐公子,我可不是习惯呼奴唤婢的人。” “你不是,我是。”徐湛将畚箕挪去一边:“别弄了,喊别人来收拾。” 秦妙心不坚持,盈盈起身,将徐湛让进院子里。 小院不大,短短三个月的时间,被秦妙心照料的格外雅致。虽然正值入冬,百花凋谢,却有翠竹挺立,梅树挨挨挤挤,竹叶青绿,梅枝已缀满绿芽。 院里栽有几株松树盆景,林知望的同窗好友从山东泰安带回的,取自泰山上的千年古松,由于松柏喜阳光高燥,不耐水湿,放在江南并不好养,林知望来韫州见到它时,已满是枯枝乱叶,他并未因此责怪下人,却难免感到惋惜。然而养在秦妙心手里,却是另外一番光景,非但恢复了原来的葱郁,且更加苍劲嶙峋。 真是个妙人。 徐湛环视一周,然后低头喝茶,并不敢盯着她看,说话都有些期期艾艾:“秦老爷在千户所,暂时没有大碍,反是你兄长……有些不好。” 秦妙心紧张的攥紧拳头:“他受伤了?” “伤得不重,只是受到了惊吓,情绪不太稳定。”徐湛说。 秦妙心轻轻叹气:“家兄先天体弱,我便以他的名义帮助父亲打理生意。说出来让人见笑,千从卫抄家抓人那天,父亲让兄长出来顶罪,却将我扮作丫鬟藏了起来,可能因此伤了他的心吧。” “秦老爷做的没有错。换一个人,想必更愿意留下儿子延续血脉。但是秦老爷知道,只有你留下,他们才有得救的希望。”徐湛道。 秦妙心心里一酸:“若他们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愿苟活。”说完,咬着袖角哭泣起来,眼泪止也止不住。 第75章 千钧一发 http://.biquxs.info/

徐湛想不到会惹她落泪,顿时无措起来,她只穿了件狐绒挂里的袄裙,单薄的身子在微微颤抖。 徐湛赶紧递上干净的手帕,挠头道:“给我三天,就三天,我必定让你们团聚。” 秦妙心抬起头,双目含了泪光灿若晨星,她知道徐湛是有办法的,但听到他这样的保证,一颗芳心依旧变得暖洋洋的。 她的眸子太迷人了,徐湛只感到心脏骤停,不得不偏过头去才恢复了心跳:“他们一旦出来,我会安排你们马上离开韫州,去南京去北京都可,往衙门多的地方走。” 秦妙心使劲点头:“我大伯在京城,我们去京城。” “可以。”徐湛听她要去京城,心中窃喜,面上却浅笑安慰道:“别哭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徐公子,”秦妙心的声音微不可闻,“这些日子,给你添麻烦了。” 徐湛摆摆手:“客气什么,你救父兄,我救恩师,咱们这对难姐难弟,可要同甘苦,共患难。” 秦妙心破涕为笑。 徐湛一向是有十说七的人,能这样说,就是非常有把握的。 到了第三天,还没有何朗的消息,他开始不安起来,中午时胡乱吃了点东西,想写一篇习文练练手,因为思绪混乱只写了一半便写不下去,气得扔了笔。 穿上防寒的大氅决定出去走走,心不在焉的打开门,跟匆匆跑上书楼的小七撞了个满怀,不由失声大叫。 恶人先告状!小七双手掩胸怒视他。 徐湛讪讪道:“慌慌张张的,怎么了?” “秦小姐一个人骑马往江边去了!”小七说。 小七话音未落,只见一个黑影从眼前闪了过去,消失在视线里,忍不住唏嘘:“公子,好轻功。” “林雨!”徐湛跑到院子里大喊:“林雨,备马!” 林雨见他着急,火速从马房里牵出一匹枣红色的马,这是他从蒙古带回来的那批马中最好的一匹,速度极快,耐力惊人,徐湛走到哪都要带着它,喂它最好的豆子和草料。 徐湛翻身上马,一夹马腹冲出门去。 “少爷,少爷!”林雨在后面追了几步:“鞍具,还没上鞍具!” 风一样冲出大门的徐少爷,一路刮到江边,才拉紧缰绳放缓了速度,沿着江岸的往下游找,岸边是一片树林,幸而树叶已经落光,不远处一人一马的身影一目了然。 徐湛牵着马渐渐靠近,只见一个体量单薄的小后生,穿着他扈从的衣服,蹲跪在地上焚烧纸钱。马儿拴在她身后的树上,它看到徐湛打了个鼻响,徐湛拍了拍它的脖子表示感激,秦姑娘不会骑马,没有摔着真是万幸。 “秦姑娘。”怕吓到她,徐湛轻轻的出声。 秦妙心抬起头,吓了一跳:“徐……徐公子。” “我以为你……”想不开。 秦妙心摇摇头:“今天是家母的祭日,不便在府上做这些,所以……” “不打紧。”徐湛掖起衣襟,挽起袖子蹲下来:“我陪你。” 秦妙心心里一暖,眼泪却落下来。 夕阳西陲,江面上泛起粼粼波光,对岸的青山恬静的像少女的脸。时间过得太快,徐湛多希望有一双大手将太阳托起。太阳沉下去,三天的期限也就到了,或许他低估了别人,或许是高估了自己。 秦妙心看到他面露难色,勉强露出一丝微笑:“徐公子,你已经尽力了,我知道这很难,所以……” “不。”徐湛霍然起身,喃喃道:“一定有办法,一定还有办法……” 话音刚落,树林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声音渐近,徐湛凝神听,只有一人一骑。 只听那人试探性的在喊:“少爷?” “是林海。”徐湛说。 林海看到他们,喘吁吁的说:“何大哥回来了,带回了秦家老爷公子还有一个丫鬟!” 秦妙心站起来太猛,眼前一黑,徐湛搀了她一把才没有跌倒。 “好好好!”徐湛连叫三个好字,解开爱马翻身上去,伸出手给秦妙心:“快,我带你回去。” 秦妙心下意识要拒绝,却急于回去见到父兄,听林雨的话里,好像还有怡年,想到自己骑马的速度比骑驴还慢,便红着脸,将手递给徐湛。 徐湛拉住那只冰凉的小手,一使劲,将她拉到身后:“抱紧我。” 秦妙心只好伸出双手抱紧他。 “驾!”徐湛策马如飞,奔行在街道上。 徐湛的爱驹通灵性,驮着两人,尤其是驼上秦妙心以后,表现的更加出色,快速轻盈的躲开行人,一路飞奔至林家别业,仿佛一眨眼的时间。 秦妙心见到父兄,见到丫鬟怡年,四人自是一番痛哭,互道思念。 前院一阵骚乱,一名扈从惶急的跑进内院禀报:“大人,门外聚集了一队千从卫,要进院搜查。” “顶住,一个都不许放进来。”徐湛沉声道,便带林雨,何朗,护送他们往后院走。 东西角门被千从卫堵死,后院的厨房里,却有一道小门,以前是运送肉菜用的,林家是世家大族,讲究繁文缛节,为输送食材也要单开一门,后来久不住人,便将门封死了。徐湛已从管家那里讨来钥匙,打开门上生锈的铜锁。 徐湛推开破败的小门,挥挥袖子驱赶烟尘,负歉道:“‘君子远庖厨’,然而事急从权,委屈几位了。” “大人说哪里话,经商之人不在意这些,承蒙大人相救,我一家已经感激不尽了。”秦老爷说。 他们从小门出去,便是后墙外宽宽的胡同,他们上了一辆马车,是府衙的马车,在一般衙役的护送下疾驰而去。 马车一路疾行至码头,码头上停有一艘运送贡品的官船,押船的官员站在甲板上翘首以待,看到徐湛高兴的哭了,苦笑着拱手作揖:“徐大人,您总算来了,这批贡品乃礼佛祭祀所用,腊月前必须抵达京城,出了差错一船人的脑袋都赔不上。” 徐湛连连还礼:“说三天就是三天,岂敢让大人难做。” “此四人非常重要,请务必保证他们安全抵京。”徐湛悄悄递上一张银票:“给兄弟们凭添不少麻烦,大人切莫推辞。” 官员虚让一番,便收入怀中,一脸心花怒放:“怀王面前,还望大人多多美言。” 徐湛连道一定,请四人下了车。秦老爷父子身上带伤,被几个兵丁搀扶上船。 秦妙心仍穿着男装,江上风大,她单薄的身子阵阵瑟缩。 徐湛脱下身上的大氅,给她披上。从怀中摸出一块铜牌:“这是怀王府的令牌,可保你们一路顺遂。” 徐湛的眼睛沉静如水,让人心安,寒冷的江风都变得温柔起来。 秦妙心接过来收好,裹紧身上的大氅,却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千从卫找不到我,不会放过你的。” 徐湛摇头浅笑:“他们不敢。” “不,他们什么都敢。”秦妙心说:“你不知道,韩千户抄我们家,抓我父兄,都是为了一对玉丝瓜。” 徐湛一怔:“什么玉丝瓜?” “小妹,尽耽搁徐大人的时间,还不上来。”秦妙心刚欲解释,就听到兄长站在甲板上唤她。 秦妙心本不想理他。 看到人家紧张的样子,徐湛只好催促秦妙心:“快去吧,别让老人家等。” 秦妙心急了。 徐湛压低声音笑着说:“去京城等我,乖。” 秦妙心一阵羞恼,转身就走。 徐湛望着她的背影,喃喃道:“玉丝瓜……” “少爷,回吧,别耽搁了。”林雨提醒他。 待到徐湛离去,官船迅速起航,秦妙心两眼含泪,站在甲板上张望,徐湛骑上爱驹疾驰而去,前方等待他的人,似乎比虎狼还要凶恶。 “魂都跟着去了吧。” 她听到哥哥讽刺的声音,转身走下楼梯躲进船舱。 秦子茂跟了她进来,冷嘲热讽:“爹注定要为你招一个赘婿,他是什么身份,你别做梦了。” “哥哥!”秦妙心气坏了。 “你以我的名义在外经商,秦家的一切都是你的,出了事我帮你顶罪,我的好妹妹,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哥哥!”秦妙心怒视他惨白的脸:“你哪里知道,这几个月我是怎么过的?” “在姓徐的家里养尊处优,我看过得挺好。”秦子茂说:“比我们好多了。” 秦妙心是知道兄长的,自幼缠绵病榻使他的性格越来越偏激古怪,又遭遇了牢狱之灾,怎会真的跟他计较。于是温言安慰说:“我知道你受了很多苦,再多坚持几日,待去了京城,好好将养。” 谁知秦子茂听后大怒,摔了茶杯,踹翻了一把椅子:“秦妙心,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你有什么可得意的,你懂经商,偏偏要躲躲藏藏不敢抛头露面,因为你是我的替身、影子,懂吗?这世界上根本没有秦妙心,只有一个替秦子茂活着的影子!你想嫁人吗?门都没有,秦家的家业不能便宜了外人。” 第76章 千户所 http://.biquxs.info/

秦妙心哪里听得这么刺耳的话,她缩坐在床脚,面无血色的说:“你出去,我要歇一会。” 秦子茂赖着不走,幸而怡年闻声赶来,将他推出门外,秦子茂枯瘦的只剩一把骨头,一推就倒。 “太过分了!”怡年用力关上舱门:“小姐,告诉老爷吧,咱不受这份委屈!” “从小这样过来的,哪还有委屈啊。”秦妙心端详她暗黄无色的小脸,脸上身上都带伤,无比心疼:“过来,我给你上药。” “小姐!”怡年气咻咻的站在门口。 “过来!” 秦妙心从徐湛为他们准备好的行李中翻找伤药,眼泪无声的落,她知道,父亲年纪大了,哥哥体弱多病,有心疾,偌大的家业怎么办?她当然不能嫁人,何须别人提醒。 林家别业,千从卫已经攻进了前院,幸而他们不是真正的千从卫,而是千户所新招募幡子捕手,都是些游手好闲的地痞无赖,又不敢跟钦差卫队拔刀,于是双方赤手空拳厮打成一团,他们仗着人多势众,才攻进院子里而已。 扈从们苦苦相撑,也没见徐湛出来收拾局面,纷纷精疲力竭,鼻青脸肿,不知还要打到什么时候。 正当此时,又有一大队人马扬尘而来,包围了整间别业,将正在厮斗的徐湛的卫队围了起来。他们是赵祺的卫队。 于是,扈从们放弃了抵抗,再也不用挨揍了。 兵丁们让开一条路,赵祺阴着脸走了进来,也不理会千户所乌合之众,径直问倒在地上的徐湛的卫队长:“你们大人呢?” 卫队长装作听不懂的样子。 “搜。”赵祺一声令下,兵丁们准备动手,却被千从卫拦住了去路。 韩千户本坐在水池边叼着根枯萎的狗尾巴草优哉游哉的指挥战斗的,看到赵祺又来坐收渔利,怒意横生,吐掉嘴里的草,走上前去。随意行了个礼:“赵部堂,您来晚一步。” “韩肃,你什么意思?” “得到可靠情报,来捉拿白莲教徒秦妙心。”韩千户问:“部堂所为何来?” 赵祺冷笑一声,不予理会。 双方竟僵持了半盏茶的功夫,林雨从后院走出来,立刻被兵丁制服在地。林雨没有反抗,冷静的说:“赵部堂,韩千户,我们大人有请。” 徐湛就在后院的小书楼里,已经换上官服,见两人推开门进来,整整衣袖,带上官帽迎上去,步伐稳健,带着淡淡的微笑,不软不硬的说:“此地乃林家私业,不知二位大人突然来访,有何见教?” 赵祺一进门,便闻到了燃烧纸张的烟尘味,他咬牙切齿的问:“东西在哪?” 徐湛的目光看向门后,是一个火盆,满是黑色的余烬。 赵祺看了一眼,就命手下仔细搜查。 卫队们四散开来,掘地三尺,没有任何收获。 “为什么?”赵祺死死盯着徐湛:“你烧了证物,是在替谁掩饰?” 徐湛倏然望向他,一勾嘴角,说了句险些气死赵祺的话:“你是钦差我也是钦差。你我各上各的本,我没必要向你解释。” 莫说徐湛官阶高低,作为一个晚辈,也不该这样对赵祺说话。然而赵祺只能气着,因为徐湛说得对,他是巡按,只对皇帝一人负责。 看到赵祺气的脸都紫了,韩肃来了劲,怪声怪气的说:“那么敢问徐大人,秦妙心呢?” 徐湛粲然一笑:“不巧,尊驾来晚一步。” 韩肃冷笑:“她是白莲教徒,徐大人,你可不要犯糊涂。” “你说秦妙心?”徐湛的表情像听了一则新鲜的笑闻,好整以暇的掸掸衣袖上的一小块烟灰:“证据呢?” “呵呵,千古奇闻。”韩肃乐了,千从卫办案,几时讲过证据:“徐巡察,你销毁物证,窝藏私放邪教教徒,请跟我们走一趟。” “可有刑科的驾贴?”徐湛问。 “没有。” “那是奉有上谕?”徐湛问。 “也没有。”韩肃回答的理所应当。 □□给予千从卫权利,自然也要制约,按制度规定,没有刑科的驾贴和督察院的批文,他们是无权随意拘捕人犯的。但随着千从卫势力逐渐膨胀,多数都是不经手续直接抓人。所以徐湛跟他较这个真,让他非常窝火。 哦。”徐湛道:“既“无驾贴又无谕旨,恕下官难以从命。” 韩肃连心眉一皱,两眼瞪得滚圆:“这可由不得你。” “凭什么?”徐湛的声音沉稳笃定。 韩肃攒了一肚子火,也懒得再跟他客气:“凭什么?凭我们是千从卫,抓你一个七品小官还需要驾贴吗。带走!” 马车在千户所大门前,徐湛被推下车,努力站稳身形没有摔倒。门里出来两名力士,为他带镣铐。 徐湛挺直了身子,负手道:“我是生员身份,按律不得用刑。” 大祁举官途径有很多,科举只是其中一条,许多出身卑微的杂职官读书不多没有功名,其中不乏才能出众的,也有机会跻身官场,这种人在官场上往往被人看不起,对千从卫来说就更容易欺负了。 所以,所有人都知道徐湛的官职来路怪异,却忘了他还是生员。士可杀不可辱,按律,任何人都无权对生员用刑。 那么,他区区一个秀才,官职从何而来呢?押解他的刘百户想了想,想到了怀王殿下和他在都察院礼部任职的老子,踟蹰着翻身下马,挥退了那两名力士。冷声道:“卑职疏忽了,徐大人,请吧。” 院子里站着了许多千从卫,韩千户已换上武士服,腰胯“乌云豹”,在正屋檐下的台阶上站着,居高临下。 两侧厢房是关押人犯的地方,发出一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徐湛正了正官帽,走进院子,目不斜视,稳稳走向韩千户。 徐湛气场全开,肩背挺直,他学到了郭淼的才学,也继承了郭淼的风骨,即便是走向绝境,也毫无阶下囚的怯懦和卑微,那一刻,韩千户都有些佩服他了,他见惯了无数铁骨铮铮的汉子在这样的场面下两股战战,体若筛糠。 韩千户想着,看他能绷到什么时候,便在一把椅子上大刀阔马的坐下:“徐大人,我这千户所衙门还不错吧。” 徐湛环视一眼四周,似笑非笑:“比宣抚司衙门,还差那么一点。” “我倒是忘了,小徐大人是见过世面的人,据说在关都督的府上,还杖毙了三名千从卫小旗。这在本朝,还是绝无仅有的。”韩千户说。 徐湛矢口否认:“是关佥事的命令,我岂有这个本事。” “不是因为你,她怎么会下这样的命令!”韩千户阴着脸:“我最厌恶你这等搬弄口舌的小人,口蜜腹剑,比我们卑鄙多了。” 徐湛盯着他看了一会,狐疑道:“此三人与大人有关系吗?” 韩千户哂笑:“你可听说过宣抚司十三太保?” “略有耳闻。”徐湛说。荣晋出城谈判时,便有十三太保暗中跟随护卫。 “此三人,是五爷的人。” 徐湛了然了,韩千户找他的麻烦,必是为了讨好十三太保,既然韩千户如此开诚布公,如果不出意外,他是凶多吉少了。 徐湛心灰意冷,只好强作镇定,道:“正因为是荣五爷的人,关佥事才要除掉,与下官本无多少关系,如果韩千户传下官来是问这些事,那么恕下官公务繁忙,先告退了。” 徐湛作势要走,一众力士哪肯放过他,纷纷拔刀,拦住去路。 “不用急,你一时走不了。”韩千户呷了口属下递上来的茶,向看蝼蚁一般俯视他:“咱们言归正传,徐巡察,你毁灭证物,是要替谁开脱?” 徐湛轻笑:“你哪只眼睛看见了证物?” “你对赵侍郎说有证物在秦妙心手里,如今你私自放走秦妙心一家,又在藏书楼里焚物,烧的不是证物,难道是诗稿不成?” “千从卫真是无处不在。”徐湛唏嘘了一声,却说:“不过,韩大人说错了两件事,其一,秦家父子不是我放的,是您放的。” 韩肃一听,顿时怒气填胸,徐湛对赵祺说的话看似无心,却很快传入他的耳中,他翻遍了全城找不到秦妙心,只得放出秦家父子作为诱饵,千算万算也没料到,秦妙心居然就藏在林家别业。如今看到徐湛这得意的样子,想是中了他的圈套。 不等韩肃发作,徐湛又接着说:“其二,我焚的不是诗稿,是近日新作的习文。” 韩肃冷笑:“你烧习文做甚?” “家母在世时,写过许多锦心绣口的文章,我烧习文请她斧正,也需经过千从卫的批准吗?” 韩肃腾的起身,踹翻了椅子。 “刘辁,此等刁顽之徒因何不上镣铐!”他质问押解他而来的刘百户。 刘百户冲左右使个眼色,力士们立刻将徐湛铐压起来。 韩肃咬牙切齿道:“带下去,给他几样点心尝尝鲜。” 第77章 出狱 http://.biquxs.info/

韩肃咬牙切齿道:“带下去,给他几样点心尝尝鲜。” “大人,”一个面歆须长的中年人上前劝解:“瞧他文弱清瘦的样子,怕是熬不过任何一样刑具,真要出了差错……” “哼。”韩肃回身瞪了他一眼:“死了清静,正好回五爷的差。” 中年人压低了声音问:“大人,五爷可有书信吩咐此事?” “你是第一天当差么!自然是口信。”韩肃气急败坏,这种事怎么可能留有文字。 “传信的人呢?” “早就回京城了。”韩千户说着,也是一愣。 “如果此人好杀,五爷早就在京城下手了。”中年人缓缓道:“这徐湛不是一般的小官吏,他是怀王的伴当,被陛下召见,受太子青睐。大人今天杀了他,五爷明天就会矢口否认,当中利弊,大人可要权衡一二。” 韩千户背上起了一层冷汗,一双虎眼转向中年人:“五爷我得罪不起。” “五爷明令大人杀他?”他问。 “这倒不至于。”韩千户摇头。 “那便给五爷送一份礼,以藏匿白莲教徒的罪名将徐湛送至宣抚司,随他处置。” “送回去?”韩千户迟疑:“没有证据,京城里贵人多,恐怕再难下手了。” 中年人笑了:“那要看五爷的本事,不碍大人什么利害。” 韩千户想想,也对。便将徐湛看押起来,打算补一道手续择日押解进京。 手下人并未为难徐湛,甚至怕他出差错,所以有饭吃,有觉睡,牢房也最干燥暖和,让这些一贯以施暴为乐的千从卫憋出了内伤,个个阴着脸,还不得不好好伺候。 在幽闭的空间里,不见天日,谁的心情也不会好,所以徐湛一睡醒就望着房顶,咂摸四书五经,以麻痹自己,不动声色。 牢门上的锁链哗哗作响,徐湛躺着不动,看都懒的看一眼。来人自顾自的走进来,在矮桌上摆好饭菜后,竟在桌边坐下来,没有要走的意思。 徐湛受累转了个头,竟是前日在廊下劝解韩肃的中年人,正笑吟吟的看他。 徐湛掀开被子起身,拢了拢有些凌乱的发型走过去,冲他作了一揖:“感谢先生救命之恩。” 中年人请他入座,问他:“小徐大人在这牢里,已分不清白天黑夜了吧。” 声音里带了取笑之意,却并不令人反感,是以徐湛笑着摇头:“我闭上眼睛就是黑夜,睁开眼睛就是白天。” “大人这话,听起来像王学中人。” 徐湛脸色一变。靖德初期,阳明公在南安辞世,理学家们便开始策划清洗朝堂中的心学门人,他们说动皇帝查禁心学,封禁天下书院,将其定义为“异端邪说”。这二十年来对王学的打压中行动中,当朝的冯阁老功不可没。 而且,他对自己的师门很清楚,先生不是心学传人,所以自己,也不是。 “在下姑妄言之,大人别放在心上。”中年人轻笑着,为徐湛倒茶。 徐湛仔细打量了他,气质不俗,清隽洒脱,不禁摇头轻叹:“可惜……” “可惜什么?” “先生风采不凡,却为恶人效力。”徐湛直白的说。 中年人倒不显介意,笑而摇头:“我是朝廷任命的宣抚司经历,被遣至韫州公干,我为朝廷效命。” 徐湛负歉道:“下官失礼了。还未请教大人贵姓,台甫?” “免贵姓吴,草字越钦。” 徐湛从未听说过姓吴的经历,有些疑惑:“吴经历认识我?” “你随怀王出城谈判,面临数十万北漠大军毫无惧色,挽狂澜于危急,早已传为佳话,士林中认识你,仰慕你的,何止我一个。” 徐湛浅浅的一笑,事实如此,他却不至于这么天真,此人一定另有目的想要结识他,不过目前除了此人,他别无选择。 徐湛的反应几乎等于拆穿了他,吴经历神情僵硬的眨了眨眼睛,两人枯坐了一会,才道:“你的族中长辈和魏同知来了,带着按察使的手书。” “来干什么?”徐湛明知故问。 “要人啊。”吴经历说。 “然后呢?” “没要出去。” 徐湛:“……” “你想怎么办?”吴经历问他。 “什么怎么办?” 吴经历惊讶的问:“你没留后手,就这样束手就擒了?” “不是束手就擒,”徐湛分辨道,“我的卫队抵抗了。” “”吴经历一阵胸闷。 “大人不是已经帮我想好了?待我去了京城,自有脱身之法。”徐湛依然不以为意的笑着,仿佛身陷囹圄的不是他自己一样。 “好好好,您歇着,下官告退了,告退了。” 待徐湛轻巧的还了个礼,吴经历便匆匆往外走,生怕再多留一刻就会被气出个三长两短。 徐湛望着他离开背影,脸上笑容尽失,他以为买粮和救人是最难的部分,或许会彻底得罪赵祺,或许会受到千从卫到打击报复,却没料到他们如此的丧心病狂,对他起了杀念。吴越钦是谁的人,为什么在最危急的时候救自己一命,现在又极为殷勤的跑来献计献策,他的企图是什么?官府,大户,赵祺,千从卫,还有吴越钦,在韫州,到底有多少人盯上了他。 正当徐湛决定坐以待毙,回到京城再做计较时。千户所却遭到了前所未有的袭击。 一队身穿武士服的年轻女子理所当然的强闯进来,功夫厉辣胜过男子,沿路阻拦的番子皆被打的人仰马翻。待刘百户听闻消息跑出来,吃惊的愣在当场。 “关佥事,”刘百户堆出一脸笑意迎上去,拦在她们前面,“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请稍候,容卑职进去通禀。” 为首的女子劈手就是一马鞭,抽在他的脸颊上,将他打翻在地:“你算什么东西。” 她激怒了刘百户身后的力士们,他们纷纷手握刀柄,对她怒目相视。 刘百户趁关山月发作前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斥退了随从,对关山月道:“小的们不懂事,冲撞了佥事,别跟他们一般计较。” 关山月看也不看他,径直往屋里闯,没有人再敢阻拦。 韩千户见实在躲不过去,便去换了便服与关山月相见。陪笑打千道:“佥事大人,稀客稀客??” “滚蛋!”关山月冷着脸,大咧咧的坐下来:“你这边的案子可有进展了?” “哪有那么容易。”韩肃硬着头皮道:“涉案官员牵扯甚广,关系繁复,察访中多遇困阻??” 关山月冷冰冰的反问:“我便这样去回督帅?” 韩千户起了一层冷汗,忙说:“卑职还有下情禀告,单说那位赵侍郎,整天与我对着干,后来又来个姓徐的巡察,利用职务之便藏匿私放人犯,销毁物证,卑职正欲请旨,将他押至宣抚司诏狱候审。” “证据呢?”关山月盯着他,一脸不悦。 看的韩肃心中长草般慌乱,堆笑道:“千从卫办案,还需要证据?” 关山月登时火冒三丈:“陛下召见过他,你不知道吗,上面怪罪下来,你去跟陛下说,千从卫办案不需要证据!” 韩肃讨了个没趣,沉声道:“那依佥事的意思?” “放了。”关山月说。 “虽没有确凿的证据,但我们的人的确看到两名逃犯是被带进林家别业后不知下落的,这条罪名他躲不掉。”韩肃放下脸来:“恕卑职难以从命。” “逃犯?”关山月讥笑:“有人逃得出千从卫的牢狱?算了吧千户大人,你们暗中那点勾当,我还不知道吗?老五敢在我身边放人,没打残了他,还是看在督帅的面子上。我这人虽然心狠手辣,却向来容不得别人待我受过,你把人交给我,即不必得罪老五,又可以免遭牵连,实在便宜你了,我想不出你还有什么理由拒绝。” 徐湛吃过午饭,萌生困意,便拥着棉被倒头睡了。半睡半醒间听到牢房门外有人喧闹,皮靴踏地的橐橐声也越来越近。 只听见韩肃步伐慌张的追进来:“大人,大人,大人留步?” “你如此冥顽不化,我也没办法。上面追究下来,你尽可说是我强抢出去的。”脚步声在门外站定:“开门。” 徐湛被完全惊醒了,坐起来往外看,来人穿着披风,逆着光看不清楚。 韩肃还在规劝,不许人开门,门口的人便命人退后,拔出腰间的刀,铮的一声砍断铁链,铁锁落地。 徐湛惊呆了:“关佥事?” 关山月的脸色比牢房里的气温还要冷,只说了句:“带走。”转身往外走。 徐湛来不及反应,便被她的侍从们连拖带架弄出了牢房。韩肃拦不住他们,留在原地气闷,冲刘百户火:“还不去给五爷报信!” 关山月将徐湛带回到驿馆,命他呆着不许乱动,便一个人出去了,直到入夜才回来,心情不好,面色难看。回到房里,灌了一大杯水,瞥了徐湛一眼,冷冰冰道:“你怎么还在这儿?” “你让我呆着别动。”徐湛道。 “早这么听人劝告,也不至于差点丢了小命。”关山月讥讽道。 徐湛听后瞪了她一眼。 关山月将茶杯往桌上重重一蹲:“你看什么看?若不是看在你老师的份上,我才不稀罕管你这破事儿!” 徐湛理亏,垂着头愣了一会,低声且含混的说:“谢谢师母。” “你说什么?” 关山月的确没听清,否则徐湛也不可能齐齐整整的站起来施礼:“佥事救命之恩,徐湛无以为报,唯有??” 徐湛突然停了下来,关山月好奇的问:“唯有什么?” “不知佥事为何事烦恼?”徐湛问。 关山月冷笑:“你能帮我?” “或许能。” “你老师,病情加重了。”关山月看着徐湛一下子变了脸色,接着说:“太医束手无策,向我推荐了一位名医,我此来韫州就是来请他的。你!尽给我添乱。” 第78章 延医 http://.biquxs.info/

“沈大夫?”徐湛惊讶的说不出话来,沉默许久,便反反复复的念:“坏了,坏了坏了。” “快,帮我备马。”关佥事刚要追问,却见徐湛像疯了一样夺门而出。 门外正下着一场冷雨,关佥事好心借了他一件防水的皮氅,徐湛拒绝任何人跟随,拔马扬鞭,冒雨急驰而去。来到安济坊,却得知沈大夫连夜离开,已去了邻县,心想必然是为了躲关山月。花了两个多时辰辗转着找过去,当中辛苦自不必说。 待找到沈大夫时,夜已经深了了,雨越下越大,邻县的郊外支起一道道大棚以容纳受难的灾民,大棚里点灯亮如白昼,一位穿着粗布短袄的老人忙碌其中给人瞧病。 徐湛拴好了马钻进大棚,抖抖身上雨水。他在千户所监牢住了三天,头发脏乱,这会又淋了个通透,除了一套勉强齐整的衣服,比满地灾民体面不了几分。 老人家在忙,他自然不敢出声,找了个角落坐下来,裹紧了大氅取暖,目睹沈大夫用高明的医术救活了无数病患。他感到无比震撼,他见过名医,见过太医,他们个个衣冠磊落,仙风道骨,但如果他们看到眼前的一幕,看到他们口中的神医就是这个又黑又瘦,衣着粗糙,穿着草鞋,不知疲倦转辗在满地病患中的老者,会不会同样感到震撼。 徐湛等了大半个时辰,感到体力渐渐恢复,便也站了起来,帮忙抬病患、烧热水,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天快亮了,老神医终于体力耗尽,入帐休息了,过了一会,他遣弟子出来叫徐湛。 徐湛坐了牢,淋了雨,刷了一夜存在感,刚走进帐中就直挺挺的倒了下去,嘴唇发紫,额头滚烫,时而昏昏沉沉的,便拉着沈大夫的手乱说胡话,倒给沈大夫师徒二人添了不少麻烦。 当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黄昏,天已经擦黑,他一个人躺在帐篷里,头疼欲裂,不久,沈大夫的大弟子半个身子探进来看了他一眼,又转身出去,一手端了碗粥,一手扶他起来。 “只有白粥,徐大人将就一下吧。”他说。 徐湛接过粥碗,轻声道:“已经很好了,几天前,韫州的灾民连粥也喝不上。” 一张嘴,才发现口舌里火烧火燎的难受,下嘴唇龟裂出一道小口子。 徐湛喝了几口粥,便习惯性的向这位名叫大临的弟子询问了涫县的情况,官府的赈灾措施,是否有疫情发生,大临虽然语气冷淡,却还算知无不言。 “涫县产粮,到底比韫州家底殷实些。”徐湛听后连连点头,像对大临说,又像自言自语:“看来韫州的当务之急,是开垦梯田,劝农劝耕。” “当务之急是赶紧把病养好,回你的韫州劝农劝耕去。”沈大夫又忙了好几个时辰,进帐便没好气的数落他:“尽给我添乱。” “沈先生。”徐湛看到他,像看到救命稻草一样,霍然起身。 “躺回去!”沈大夫吼了他一声,板着脸说:“别的免谈。” 徐湛愣了一下,方回想起昨夜晕晕乎乎拉着沈大夫的手说出了一切,顿时后悔难当。 “这里的情况你看到了,你凭什么认为你老师的命比他们更尊贵呢?”沈大夫阴着脸。 “沈先生,”徐湛说,“说实在话,我不能说谁的性命更尊贵,但家师危在旦夕,我实在无暇考虑天下苍生。只能献出全部身资,为先生购买药品,希望这些药品可以救治更多的灾民,聊解我心中愧悔之情。另外听说,先生正在收录天下奇珍异草,家中另存有近百种珍贵的蒙古药材,愿意一并赠予先生。” 沈大夫望着徐湛出神。 徐湛心道有戏,便又说:“只占用先生十天时间,十天之后,不论结果如何,徐湛保证将先生送至任何您想去的地方。只要您愿意走这一趟,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沈大夫沉着脸,依旧没说话。 徐湛心想,是时候给他一点威胁了,便说:“先生连夜来到涫县,想必已见过一位姓关的女子,您可知道她是谁?” 沈大夫当然知道,只见他瞬间变了脸色,愤然走了出去,大临追在后面。 徐湛平静的喝完粥,闭眼歇了一会,不到一刻钟的功夫,沈大夫果然回来了。 “什么条件都能答应?”沈大夫阴着脸。 “当然。”徐湛坚定的说:“只要我办得到。” “包括拜我为师,继承我的医术?”沈大夫问。 “包括拜我为师,继承我的医术?”沈大夫问。 “当……”徐湛反应过来,声音一顿,苦笑道:“先生……徐湛是志在科举,为名为利的俗人,怎么入得了先生的法眼。” “俗么,是俗了一点。”沈大夫似有些遗憾的说:“但只要你勤勉聪颖,心地仁慈,俗一点也无大碍。” 徐湛被噎了一下,很想问他有些话不说出来会不会憋死。 大临端了药碗进来。徐湛憋了口气灌下去,苦的胃里翻江倒海,他狠狠瞪了大临一眼,居然在他的药里加这么多黄连。 “他是嫉妒你,你不要怨他。”沈大夫说。 “闻出来还让我喝……呕。”徐湛吐出几口药汁儿,嘴里更苦了,扶着床沿干呕。 沈大夫为他倒了杯水漱口,笑吟吟的,大仇得报般的愉快。 徐湛苦着脸歇了很久,两人才转入正题。 “先生,家师常说学而优则仕,徐湛自幼所学的,都是入仕为官的手段,唯恐玷污了先生的清名。”徐湛认真的说:“说句不怕您生气的话,医者仁心,确能救人疾苦,但一人之力毕竟有限,对于徐湛而言,做官比行医意义更大。” “此话怎讲?”沈大夫问。 “医人不如医世。”徐湛的声音平平淡淡,却带着毋庸置疑的自信。 “我没有看错人,你果然非池中之物。”沈大夫叹息着摇头:“我只希望平生所学能得以传承,至于你行医还是做官,我不管。待我百年之后,不将这济世救人的学问一并带进棺材,于愿足矣。” 徐湛想了想,问:“我不答应,您就不肯进京?” “千从卫请我进京,我有得选吗?”沈大夫苦笑。 徐湛无言以对,事关郭淼性命,关山月也不敢强迫,否则依她的性格,十个沈大夫也抓的回去。 “我答应。”徐湛说。 沈大夫一怔。 “我愿意拜您为师,继承您的医术,未来选一个合适的人,将它传承下去。”徐湛看着沈大夫的眼睛,说。 沈大夫乐了:“人不大,口气不小。” 徐湛微笑:“先生做得到,我也做得到。” 徐湛扶着沈大夫师徒登上马车,拉上厚实的帘幕,暗自松了口气,却因为天气太冷,吐出一口白雾。 他打点并嘱咐了赶车人要尽快赶路。关佥事骑着马,在马车旁兜兜转转,终于忍不住弯下腰拍了他脑袋一下。 “好了没有,磨磨唧唧,没个男人样。”关佥事粗声道。 “您倒是有个男人样。”徐湛心里想。 “真不跟我们一块走?”关山月问:“不怕姓韩的再把你抓回去?” 徐湛知道她出于关心,笑着摇摇头:“处理些善后之事,很快。” 关山月向来不是啰嗦的人,道一句好自为之,便下令出发了。 徐湛在韫州只逗留了三日。 第一日,去林家大宅探望林老爷。据说老人家在千户所受到韩肃的无礼抢白,生了大气,又感了风寒,正在病中。林三爷见到徐湛,恨不能扒了他的皮。 徐湛心中苦笑,对于林家的所作所为,他深以为耻,他不顾家族利益从外省购粮的行为,也着实不肖。但当他锒铛入狱,林老爷却是第一个出面营救他的人。 他跪在病榻前,为了表达愧疚,却并不是忏悔。 林老爷听到床边响动,幽幽转醒,口舌干燥,几次说不出话来,夫人搀扶他半坐起身,喂了几口水。待看清徐湛的脸,林老爷将水杯推开。 徐湛不知怎么面对这个老人,头埋的很深。 “你不用感到过意不去,这病与你没有关系。”林老爷轻声劝诫:“林家到了你们这一辈,人丁并不繁茂,才学出挑的更是凤毛麟角,你小小年纪,不该搅入浑浊不堪的官场世俗中,应更专注于学业,早日博取功名,这才是正道。” 徐湛心里泛着酸楚,他何尝不想回到过去简单而平静,有恩师引导,趣友相伴的日子。他想,回到京城若有抽身之机,一定辞去官职,心无旁骛,静心读书。 第二日,将沿路受灾州县的灾情民生,及一应措施整理成奏章,送入京城。整理了抚阳决堤案的卷宗,誊写成册,随身携带。 第三日,打点行装,返京。 第79章 沈迈 http://.biquxs.info/

徐湛入城那天,是腊月初十,已等在城门口多日迎接他们小厮告诉他,北方从入冬起没有下过一场雪。 在这个年代,是不得了的事。 雪是祥瑞,是下一年里风调雨顺、五谷顺成的预兆,是天子顺承天意、励精图治的象征,然而皇帝心里比谁都清楚,近几年里朝廷开支无度,贪墨成风,天灾不断,天不降雪,是老天的示警,是老天要降罪于臣民了。 因此从入腊月起,皇帝日日诵经祈雪,祈求老天降责于他,不要牵累万民,折损国家的气数。 越往北,天气越发干冷,徐湛一路骑马奔驰,刮的面颊生疼,说话都不利索。 一路便听林雨絮叨:“老天爷,行行好,下一场雪吧。” 何朗打趣他:“以前没看出来,你还挺心系天下。” “我是在为大爷担忧,天威难测,这个年恐怕不好过了。”林雨说。 徐湛冷冷的扫了他们一眼,林雨一愣。 “再乱说话,我禀告大人掌你的嘴。”何朗说。 徐湛归心似箭,无心再听他们说话,问身边小厮:“沈大夫到了吗?” 小厮显得不知所云。 “郭公子回来了吗?”徐湛又问。 “回来多日了。” 徐湛手里的缰绳一紧,加快了速度。 沈大夫乘车,果然还没有到,徐湛未更衣便冲进郭淼下榻的院子,郭先生仍躺着瘦的只剩一把骨头,郭莘守在床边为他擦脸,整个人也像是枯了一圈,原本微胖的青年变的消瘦憔悴。 徐湛在他身边坐下来。 “还顺利吗?”郭莘轻声问他。 徐湛说:“能回来,就已经很顺利了。” “也对。”郭莘洗了手帕晾好,又去给火盆添碳,屋里温暖如春,徐湛的脸色由白转红。 “瞧你瘦的。”徐湛靠到火盆旁暖手。 “想你嘛,衣带渐宽终不悔。”郭莘促狭道。 徐湛气笑了,什么时候,还没个正形。 “金太医说,没希望了。”郭莘沉了脸,哑着嗓子说:“但关佥事说让金太医设法为父亲续命,她还有办法。” “她有办法?你是说,沈大夫不是金太医推荐的?”徐湛诧然。 “什么沈大夫?” 徐湛到祖母处给祖母和继母请过安,得知父亲这几日忙年尾祭祀,不回府住,徐湛露出释然的神色,倒教曹氏取笑:“你在外面闯了什么祸,早点知会我们,好替你遮掩一二。” 徐湛抿嘴而笑,摇了摇头。 弟弟妹妹倒是很高兴的缠了他一个晚上,徐湛得知,郭莘侍疾之余竟在教林旭白习武。林旭白提到郭莘哥哥的剑法,眉飞色舞,崇拜之至,提到读书倒是恹恹的没什么兴趣。徐湛心里大感不妙,打算找机会,跟郭莘谈一谈。 第二天一早,去都察院报道,上交一应卷宗文书。 又苦等了三日,关佥事终于回来了。 徐湛一口气跑出大门迎接他们。却看到沈大夫扶着门口一棵大槐树吐的不亦乐乎,徐湛吓了一跳,赶紧凑上去扶肩拍背的伺候。 “他晕车。”关佥事无奈的说,似乎在解释他们耽搁了行程的原因。 “先生受苦了。”徐湛招呼身边的小厮:“快将先生扶进去歇息。” 犹是,他们又等了一天。 待沈大夫体力恢复,已是第二天清晨,幸而老大夫常年在外跋涉,身体硬朗。他来看了看郭淼,净了手,望闻问切。 屋里静的吓人,郭莘紧张的搓着手,徐湛踹了他一脚,生怕微弱的声音影响大夫的判断。 直等沈大夫诊完病,淡定的转身去洗手,郭莘才几欲崩溃的带着哭腔问:“大夫,还能治吗?” “不相信我,还找我来干嘛?”沈大夫很不高兴。 “不不,当然相信。”郭莘赶紧说,甚至转了半个身子挡住门的方向,生怕他跑了一般。 “先生……” 徐湛刚欲说话,就被沈大夫抬手打断,只见他快速开了张方子,递给徐湛:“看仔细了,过后给你讲解药用。” 沈大夫用手点了点徐湛的脑袋,教训道:“药方在这里,不在医书上。你在韫州开的那副烂喉痧的方子就太过刻板,哪本书上背来的?” 徐湛噎了一下,没答上来,总觉得这位老大夫没抓住重点。 “照方抓药吧,”沈大夫淡定的说:“蒙古药呢,带我去看?” 若不是沈大夫名声在外,徐湛非以为这是个坑蒙拐骗的江湖郎中不可。无奈的将药方交给郭莘,伺候他老人家起驾去库房。 这批蒙古药,是阿什纳吉送给荣晋的礼物之一,荣晋让他挑,他便恬不知耻的挑走了大头。沈大夫看到库房里堆积的一箱箱珍贵草药,怒不可遏:“暴殄天物,暴殄天物,这样储存过不了半年,就都受潮了。” “先生,家里世代与医学无缘,也不懂得储藏药品,先生请都带走,别糟蹋了这些宝贝。”徐湛顺着他的话说,果然沈大夫只瞪了他一眼。 “相识已久,还未请教先生台甫。”徐湛陪笑问。 “沈迈,乡野粗人,不记得有什么台甫。”沈大夫话锋一转:“有也轮不到你叫,你老老实实叫我一声师父,我担保你老师性命无忧,连寿数都不会折损。” “真的?”徐湛瞪大了眼睛。 “到了阎王殿也得给你拉回来。”沈迈说。 “什么都不用说了……”徐湛麻利的跪地磕头:“您以后就是我的亲师父。” 沈迈拿捏的问:“比郭大人还亲?” “那当然。”徐湛站起来,不假思索的说。 “滑头。”沈迈笑骂。 “既然你入了我的门,有些事我得说与你知道。”沈迈缓缓的说:“十二年前,我在太医院供职,因性情怪异,受到同僚排挤,便想请辞还乡,做我的乡野郎中,但是皇帝不准,说就算将所有的太医换掉,也不许沈迈离开京城一步。但我还是走了,是大临拉着棺材将我带出京城的。装死不容易,幸而我曾活过关都督最喜欢的小妾,他承我的情,在圣驾前为我遮掩了过去。” 徐湛骇然,又低声道:“世上确没有关穅遮掩不住的事。” “在京城,我已是一个死人,所以我的存在不许对外宣扬,以免节外生枝。” “那是一定的。”徐湛想,依照关穅在京城的情报网,如果不是有意遮掩,沈迈进京的一刻就已经被抓进诏狱了,不用等别人宣扬。 关佥事提着刀在郭淼的房门前徘徊,徐湛端了盆水走进院子,见她一脸凶相,想进屋,又不敢靠近,站在离他几步距离弱弱的问:“您能不能,先找个地方把刀放下?” 关佥事没有理他。 “沈大夫有吩咐,请您帮个忙。” 关佥事果然停住了脚步,转身看着他。 “他说需找个有诚心之人,端一盆水坐上房顶,汲取日月精华,后用此水煎药,必能事半功倍。”徐湛说。 关佥事怔了怔,问:“你怎么不去?” “我连爬墙都费劲。” “哦,”关佥事大气的伸出双手:“给我吧。” 徐湛笑吟吟的走过去,冷不防被关佥事拧住了耳朵:“臭小子,想戏弄我?” 徐湛哎呦一声扔掉手里的铜盆,落地的瞬间被关佥事提脚一勾,热水泼了她一身,盆却稳稳抓在手里,徐湛一下子明白,她是怕响声太大惊扰了先生。 寒冷的腊月天,热水很快变成了冰水,贴在身上快要结冰。 徐湛慌张的叫来丫鬟:“伺候关佥事去更衣。” 关山月讥笑的看着他。 “算我求你,行不行,若是冻在身上脱都脱不下来。”徐湛说。 关山月一脸傲娇的走了。 林大小姐还未满十二岁,家里没有成年女子,丫鬟只能找出曹氏做姑娘时的衣服,款式有些旧,但衣服是新的。 徐湛头一次见穿女装的关山月,努力忍了笑,怎么看怎么不伦不类,像个错穿了女装的清秀公子。 等到郭莘进屋时,吓得差点把药碗打翻,徐湛憋的肋骨都要折断,捂着嘴撞开郭莘冲了出去。 “他怎么了?” “怀孕了。”关山月的脸寒到了极点。 第80章 相濡 http://.biquxs.info/

在院子外笑了个痛快,徐湛直起腰,恰好林雨走进来禀报:“大爷回来了。” 徐湛一路小跑出去,在二门碰见了林知望。 “父亲。”徐湛躬身道。 林知望看着脸色暗淡的儿子,数落道:“家里几时有那么多规矩,跑什么?” 徐湛心里一暖,跟着父亲往院里走。 “郭先生如何?” “关佥事请来一位大夫,说是有把握。”徐湛说,难掩喜色。 林知望脚步顿了顿:“你先去,我随后来。” “是。”徐湛应声退下,又回到小院照料先生。 郭莘不在屋里,想是缠着沈大夫问长问短了,丫鬟候在一旁,关山月正捏着勺子往郭淼嘴里喂药。郭淼的牙关很紧,喂多少,顺着嘴角流出多少。 关山月急了,将药碗往杌子上一蹲:“都出去。” 发怒时的关山月不能惹,徐湛招手让所有人退下,自己也悄悄退出去,但他仍不放心,隔着屏风窥视了一眼,只见关山月端起药碗喝一小口,用嘴喂进郭先生的嘴中,他惊的张大了嘴,两步跳出门外,反手阖上房门。 郭莘迎面走来,徐湛看到他,堵在门口问:“沈大夫说什么了么?” “没什么,问得多了反而惹他不高兴,所以没多问。”郭莘说着,见徐湛红了脸,心中奇怪,欲绕过他进屋。 徐湛不动声色的挪了一步挡住他:“沈大夫就是那样的脾气。” 郭莘看了他一会,没看出什么端倪,一闪身绕过了他。 “别进去!”徐湛惊呼。 郭莘更奇怪了:“为什么,谁在里头?” “先生吃了药需要休息,不能见风,”怕郭莘不听,徐湛又加了一句,“沈大夫吩咐的。” “哦。”郭莘虽然不信,却也知道徐湛不会做伤害父亲的事,至于关山月与父亲的异样关系,他也早有察觉,但一来父亲生命垂危,无心他顾,二来他身为儿子,没有置喙的立场,也就从未想过这件事。 一碗药喂下去,到了当晚,郭淼便醒了。徐湛激动的浑身颤抖,叫人速速请沈大夫前来,沈大夫正在老太太房里诊脉,为老太太讲解养生之道,林知望陪在一旁。 是以,也惊动了林知望,随沈大夫一并前来。 郭淼真的醒了,但精神并不好,睁开眼不久便又沉沉睡去。郭莘费劲力气将他叫醒,沈大夫的药有效,必要坚持吃下去。 徐湛端了药碗放在一旁的几子,忽然眼前重影,药碗一歪,摔在地上碎了。 林知望当即斥责他:“毛手毛脚的,怎么回事。” 郭淼醒来不容易,再重新熬一碗药,又要将他折腾起来一次。 沈迈看出了些端倪,叫徐湛赶紧去再煎一碗。 林知望看着徐湛离开的背影,也露出担忧的神色。 沈迈对林知望说:“林大人如果担心他,就请劝他卧床休息,我说话他是不肯听的。他已经很累了,再好的身体也经不住这样透支。” 林知望从小精力过剩,没事也得生出点事端来,长大后来到京城,更是挣扎在父亲家法下点灯熬油的苦读,本想徐湛一个男孩子,吃点苦没什么关系,却忘了他是棺生子,自幼体弱多病,听见沈大夫这么一说,倒有几分后怕。 徐湛盯着厨房重新煎了药送进来时,气氛有些迥异,郭莘给先生喂药的当儿,父亲将他叫到了一旁:“今晚回房去睡,让何朗守在这。” 徐湛想都没想就拒绝道:“何大哥不会照顾人。” “不是还有郭莘么。”林知望耐着性子说。 “郭莘也不会照顾人。”徐湛又说。 林知望语塞,瞪了他一眼,低声道:“出来。” 徐湛打了个寒战紧随其后,有些后悔刚刚拒绝的不够委婉。 父子两人站在天井里沉默了一会,林知望开口道“让你截一捆青藤回来……” 徐湛不等林知望说完,便解释道:“孩儿公事繁忙,忘记这回事了,父亲恕罪。” 他有些得意,心想我就是忘了,你还能因此揍我一顿不成。 林知望狐疑的问:“你忘了,何朗给我的那捆是什么?” 徐湛张了张嘴,半晌说不出话来。 “跟我过来。”林知望嘴角含笑,转身便走。 徐湛亦步亦趋,林知望不得不中途停下来等他好几次,去书房的路走了一刻多钟。 一捆青藤无辜的杵在门边的地板上,徐湛装作看不见,绕过它径直往前走。 父亲突然停了脚步,使得徐湛险些撞了上去。 “取一根过来,我看看。”林知望轻笑着,笑里带了几分吟然自得,令徐湛耳根发热。 徐湛依言做了,取了一根藤条双手奉上,林知望攥在手中看了看,粗细长短适中,打磨光滑,柔韧劲道,笑意更浓:“何朗有心了。” 徐湛恨不能今晚就给这位有心之人下毒,让他看不见明天的太阳。 “跪下。”林知望忽然放下脸来,将藤条搁在一边,脱掉厚实的狐领大氅,挽了挽袖口,重新拿起藤条。 剧情的急转直下令徐湛无所适从,只好一脸惶惑的跪下。感到藤条一端戳了戳他的后背,然后轻抽了一下,示意他趴下,这使极好脸面的他面红耳赤。 又一鞭抽在腰间,提醒他:“又忘了规矩?” 徐湛羞愤难当,看向他的眼神带着恼意。 “要我帮你?”林知望眼角挑了一挑。 “不用。”徐湛涩声答着,慢慢吞吞的解开腰带,跪伏在地,动作迟缓如暮年老朽。 林知望用藤条挑起他的后襟,纠正他的跪姿。徐湛咬碎银牙,宁愿被父亲劈头盖脸的抽一顿,也受不了这种羞辱戏弄。 徐湛脑子里百转千折,没防备的,藤条就抽下来,抽的他一时没换过气儿,眼前就是一黑。 林知望顿了顿,眼见着徐湛光滑的皮肤被抽的发白,然后血液凝聚,快速红肿起来。林知望年少时嚣张跋扈,横行乡里,来到京城后被父母拿藤条几次修理,立刻俯首帖耳的恭顺。藤条细韧锋利,挨一下就足够从头疼到尾,他自己吃过这样的苦,却还是第一次拿来责打儿子。 “呃~”缓上气来,徐湛才低低的哼出声。 林知望却不为所动似的,手起鞭落抽了四五记狠的。 “父亲,爹爹!”徐湛挨不住了,哆嗦着跪直了身子:“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知道错了?”林知望停下来纳罕的看着他:“你知道什么错了?” 徐湛借机用手背揉了揉身后,疼的倒吸冷气,小声问:“是大爷爷跟您告状了?” 林知望打落他的手,钳住肩膀照身后又抽了几下:“长辈们想收拾你还需要跟我告状?”徐湛疼的哎呦一声,冷汗眼泪顺着脸颊滴落,他赶紧说:“孩儿不敢隐瞒,从湖广购粮,孩儿占着两成干股,留给郭莘一成,余下的全部上交家里。除此之外再无半分得益,所做作为全是出于公心。” 林知望又气又笑,打也不是,不打又咽不下这口气,沉着脸训斥道:“林家家大业大,还不缺你这仨瓜俩枣,自己留着娶媳妇吧!” “林家家大业大,也不缺我娶媳妇的钱啊。”徐湛避重就轻的说,忍痛提上了下衣。 林知望见他如此大胆,扬手就朝他小臂上挥了一记:“放肆!” 徐湛松手揉了揉胳膊,惶惑不解,心说给你打几下出出气得了,有完没完了。 林知望让徐湛卧床休息的手段太过简单粗暴,让沈迈大感钦佩。 徐湛如何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挨揍,想着想着,不小心喝了沈迈给他的安神汤,就疲惫的沉沉睡去,一睡,就是一天一夜。 徐湛是被渴醒的,他睡断了片,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年何月,天色已晚,院子里寂静无声。 浑身药味,身后的伤已经不那么疼了,只有袭月趴在床边小憩,他一动,她便惊醒了。 徐湛一动,“哎呦”一声。 袭月赶紧站了起来:“怎么了,很疼吗。” “麻了。”徐湛甩了甩胳膊。 袭月给他喂了一杯水,然后坐下来揉着他的胳膊。 “郭大人怎么样?”徐湛问。 “已经可以自己进些流食了。”袭月说。 徐湛心里一松,长长的舒了口气。 “让你查的事情,有眉目了吗?”徐湛问。 “这些天看您魂不守舍的,没敢说,”袭月压低了声音:“厨房里有位婶婶,曾经是前夫人的陪嫁,因为嫁给了门房老吴,没有被带走。” “只有她了吗?”徐湛问。 “这么多年过去,下人们换了一批又一批,能查到的只有她了。” “知道了。”徐湛说。 “人家都说,大爷和前夫人真的是和离,”袭月支吾的说,“这里面会有什么蹊跷吗?” 徐湛的眼睛空洞了:“如果你怀了身孕,肯轻易离开你的夫君吗?” 袭月一下子羞红了脸,却还是摇了摇头。 “还有吗?” “还听到一些夫人的事。”袭月的脸依然很烫,声音也在颤。 不过徐湛没有注意到,从枕边掏出本书来翻开:“说吧。” “夫人是国公府的小姐,给大爷续弦,国公夫人是极为反对的。她便去求太后,是太后命皇帝赐的婚。” “你的意思……是父亲移情别恋了。” 袭月吓了一跳:“我不敢的!” 徐湛想了想,自言自语的说:“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袭月不敢说话了。 “你跟吴婶的关系如何?” “一般。” 徐湛说:“让她给我煮碗粥来。” “您睡了这么长时间,是该饿了。我去就好,不必麻烦她了。”袭月笑盈盈的准备去厨下。 “我就要喝她的,你跟她说,我少爷脾气犯了,偏要喝她煮的粥。” 第81章 禁闭 http://.biquxs.info/

徐湛吃饱喝足,又睡了一觉。 在梦里他走了很远的路,他很累很累,终于走进一片梅林,梅花在白雪皑皑间怒放,艳丽夺目,傲骨嶙峋。林间有一小亭,亭中坐了一位女子,眉目含笑,翘首望着远方,等待着什么。 “娘……”徐湛醒了,蜷缩起身子轻声呢喃,眼泪已湿透了枕巾。梅林,是林知望的卷轴里所画的那片梅林,女子,是他从未谋面的母亲。 第二天天一亮,林知望不放心儿子,便在出门前过来看了看。 还未进门,就见袭月端了碗面,一口一口的喂给徐湛。林知望有些不悦,林家子弟先自立后读书,有手有脚还要别人喂,与纨绔何异。 他轻咳了一声,袭月惊的险些掉了碗,赶紧搁下碗筷施一礼退去了外面,林知望更不悦了。 徐湛看见他,一扭头朝向里侧,闭眼装死。 林知望沉声道:“什么规矩,起来!” 徐湛吓了一跳,这才慢腾腾的爬起来跪坐在床上。 “跟谁置气呢?”林知望问。 徐湛抬起头,看着他。 他有一双酷似生母的眼神,看的林知望又气又怜,板着脸问:“你跟我生什么气?” “有功不赏,无罪反罚。”徐湛愤愤的说。 林知望气笑:“徐巡按,你还有功了?” “父亲,”徐湛坐正身子,认真地说,“韫州赶上了灾年,又正是冬令春荒、青黄不接的时候,各家都想用极少的代价瓜分土地,大发横财。灾民遭了难,又失去土地,过不了半年就得死人,介时生出民变,朝廷追究下来,皇帝就会问,为什么赈灾粮银调不过去?” 林知望沉默不语,复杂的看着他。 徐湛接着说:“父亲,为什么不给调粮,您知道,内阁知道,皇帝心里也知道,在江宁别说十船粮食,就是八十、一百船也拿得出。国库空虚,有人却拿百姓的命换银子,皇帝是让我去断他们财路的,您说我该怎么办。” 徐湛真的很生气,他差点死在韫州,能顺利回京全凭运气,回到家却还要备受责难。 “有道理。”林知望沉吟一声:“这么说来,我还要给你赔不是了。” “那倒不必。”徐湛想,好在我这人大度。 林知望哑然失笑:“你真以为自己凭的都是运气?” 徐湛一怔,不确定的问:“吴经历?” “还有魏同知,两位县台。”林知望说。 “是许阁老的人?”徐湛诧异道。 林知望没有回答,却训斥他:“自作聪明说的就是你。恃才傲物,目空无人,自以为把别人玩弄于鼓掌,千从卫都敢去招惹,毫不为自己留后路。徐湛,你有几条命可以拿来赌?” 徐湛低着头闷声不吭,满脑子都是韫州的事。 林知望心里顿感无力,沉声道:“我打骂你训斥你,让你们母子受了这么多苦,你怨恨我是应当的。你若真有志气,让我看到你羽翼丰满的一天,天高海阔任你去留,我决不阻拦。只是眼下你没得选。你可以接着不听话,生事端,我也自有对付你的办法,如果你不怕挨打,就尽管试试看。” “不敢。”徐湛心里万分不服,但略一思索他的话,还是服了个软。 “从今起到过年,你待在家里好好读书,敢踏出家门一步,我打断你的腿。”林知望公布了最终判决。 徐湛不死心的问:“怀王邸也不能去吗?” 林知望没说话。 “知道了。”徐湛钻进被子,身子朝里,一个人默默生气。 曹氏送林知望出门,为他披上狐领大氅遮挡寒风。 林知望看了眼徐湛的卧房,犹豫着对曹氏说:“把湛儿房里的丫鬟撤了吧。” 曹氏奇怪的望着丈夫,他从不插手内院之事。 “湛儿大了,毕竟男女有别。”林知望又说。 曹氏掩嘴笑嗔:“世家子弟,哪个房里没有丫鬟,正因湛儿大了,传出去才容易让人笑话。小厮不比丫鬟细心体贴,知冷热,湛儿自小身体不好,马虎不得。” 林知望没有再反驳,后院的事他不会过多干涉,曹氏的一番心意也不愿辜负。院外风大,他嘱咐曹氏尽快回房,便吩咐起轿去都察院。 往后的日子,徐湛就在快乐的照顾郭老师及痛苦的跟沈老师学天书中度过。徐湛眼中的天书,是沈迈行医多年所累积的病例,一症一例都记录详细,足有厚厚的七本,因用词过于晦涩,极难理解。徐湛想,为他寻觅一位有医学天赋的得意弟子刻不容缓。 正当徐湛头疼的时候,小厮在房门外禀报,父亲吩咐他去前堂见客。 徐湛回房一面更衣,一面心里犯疑,父亲已关了他半个多月,怎么突然让他见客,莫不是荣晋来了? 一开门,寒风迎面灌进屋里,鼓起他的衣袖袍襟猎猎作响,两个扫地的下人们被刮的睁不开眼睛,扔掉扫帚缩起脖子,双手抄进衣袖:“什么鬼天气,不下雪还贼冷!” 另一个拿手搓了搓脸,歪头望着天上惨白的太阳:“就要过年了,今年是没指望了。” 比起院子里天寒地冻,克己堂却很热闹,火盆里的炭烧的通红,屋子里暖如春日。 徐湛环视一周,有五叔,有那日见过的季祭酒,齐部堂,另外一位徐湛在都察院见过,经过上一次的庭推,他与国子监祭酒季怀安同时成为内阁的新晋阁员,户部侍郎,名叫高广茂。 老几位都是许阁老的人,今天齐聚一堂,必有要事商议。 堂中众人的目光聚焦在徐湛身上,与上次见面的面色苍白憔悴的少年不同,虽然同样清瘦,个子却长高了,骨架也长开了一些,唇上浅浅的绒毛显得青涩,目光却静如止水有异于同龄人的沉稳。 “父亲,五叔。”徐湛躬身颔首,面色恭顺。 “与诸位大人见礼。”林知望吩咐。 徐湛不敢懈怠,一一向众人见了礼。 “徐巡察,奏折写的不错,言之有序,见解独到,已由内阁递上去了。你那些开垦荒田,以工代赈的条陈,皆已开出票拟,只等后日庭议,司礼监的批红。”仍是季怀安先开了口。 “谢大人。”徐湛施一礼,侍立在父亲身后。 高广茂盯着徐湛看了一会,对林知望说:“那日阁老对我说,你林氏一门地灵人杰、才人辈出,今日一见澄言果非池中之物,有子如此,真令我等暗羡不已。” 林知望回头看了眼徐湛,话里暗含赞许:“阁老谬赞了,今日让这小子听到,怕是更不知天高地厚了。” 众人纷纷怨他过谦。 林知望神情含有笑意,问徐湛,“阁老和几位大人的意思,让你参加后日的庭议。” 徐湛有些诧异,面色一僵,小心翼翼的说:“父亲不是不许孩儿出门……” 林知望的笑容消失了,徐湛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众人听后,哑然失笑。 齐部堂笑问:“涉远兄,如何把个男孩子关在家里?” “出去三个多月心都玩野了,命他在家收心读书,倒成了我的不是。”林知望气归气,仍认真解释了,怕令众人误会,于徐湛名声不利。 “那便这么定了,后日庭议,徐湛同去。”季怀安说。 徐湛望恳求的望向父亲,那阴阳怪气的皇宫,他真是一次也不想进去了。 林知望却说:“回房温书吧,庭议上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自己想好。” “是。”徐湛声音闷闷的:“孩儿告退。” 徐湛回到内院,在花园里遇上了襄儿和一个眼生的姑娘,正拿一篮油菜和板栗喂给小鹿。两人披着一样的雪白色的狐领斗篷,狐皮是阿什那吉赠送怀王的皮毛中最洁白的一块,曹氏命人做了两件斗篷,给了襄儿和她的好友。 那么眼前与他年纪相仿的姑娘,该是许阁老的幼女,许五姑娘了。 “三哥!”襄儿见到徐湛,蹦跳起身,为他们引见。 “林三哥。”许五姑娘福了福身子,她已有了姑娘样子,面目姣好,步态盈盈,比襄儿不知沉稳了多少。 徐湛还了礼,问襄儿:“外面风大,怎么不带五姑娘去屋里?” “这就进去。”襄儿拉住她的手:“晴姐姐,我三哥发话了,走吧,去我屋里看璇玑图。” 襄儿不容分说,拉着她便走出了好几步,许是许晴觉得失礼,回眸看他,他报以一笑,颔首示意请便。 第82章 年尾廷议 http://.biquxs.info/

腊月二十七日,年尾最后一次议事的日子。京城下起了靖德二十年的第一场雪。 卯时未至,季怀安,齐英两位阁臣,赵祺,林知望等六部堂官均已到齐,在雍肃殿外候旨,徐湛紧紧地跟在父亲身后,看门外一群小太监踩着直梯熄灭房檐上高高悬挂的红灯笼。 赵祺挪了挪身子,挡住了他的视线,冲他微笑,对他招了招手。林知望看见了,却并未干预。 “赵大人。”徐湛只好走过去,施了一礼。 赵祺仍一副忠厚长者的嘴脸,徐湛也作谦恭后辈,彬彬有礼,仿佛韫州一切的不快只是一出散场的戏,亦或者真正的好戏才刚刚开始,众角色身着紫袍玉带粉墨登场,就连他一个跑龙套的,也觉得分外不安。 “澄言可知道年尾廷议,主持的、与会的都是哪些人?”赵祺问。 “自然是大祁的柱石之人。”徐湛说。 赵祺点点头,认为孺子可教又问:“那么你可知道,为官有‘三思’?” 徐湛摇头:“愿闻其详。” “我忘了,令尊是磊落君子,必不会教你些官场钻营之道。如此,老夫便当回小人,为你说说这三思,”赵祺自嘲的笑了几声,见徐湛并不觉得好笑,便切入正题道:“做官三思:思危、思退、思变——预见危险,做最坏的打算,叫做思危;一旦陷入危险的境地,知进退懂自保,则是思退;退而再思变,变则通,通则久,世上没有一成不变的赢家。” 徐湛看似思索着,没有回应他。 赵祺只好接着道:“有些事情轻不过四两,可若拿到称上去称,就重似千万斤,谁也承担不起。” 徐湛依然没有回应,因为他瞥见身旁的青石台阶上,有片雪花飘落。 天色朦胧,荣晋奉旨入宫,路上便飘起了雪花。 一片,又一片,越来越急促,纷纷扬扬。 “下雪了!下雪了!”随侍之人惊喜的叫了出来。 荣晋下了马车,伸出手望着天空,雪花落在他的掌心,渐渐融化。 雪势如此之大,行至宫门口,宫檐上,树枝上,台阶上已积了白白一层,他笑靥飞绽,不顾身份的往乾清宫方向奔去。 三步并两步登上台阶,被守门的太监拦下:“陛下正在打坐,请殿下去东暖阁稍后。” 荣晋着急向父皇报喜,又看见正在扫雪的小太监们,阻止道:“这雪是祥瑞,不要扫了!” 乾清宫的大门被推开了,风雪灌了进去,衣袂纷飞的开门之人正是靖德皇帝。王礼从他的身后追上来:“陛下留神。” 荣晋见太监们跪了一地,疑惑的回过头,就见他的父皇站在大殿门口,望着天空出神。 “父皇!”荣晋疾步上前,跪在檐下,欢喜地说:“父皇有德,天降瑞雪了。” 屋外风雪凛冽刺骨,皇帝拢了拢宽大的道袍吩咐他:“进殿来。” 荣晋遵旨起身走进殿内,小太监迅速将的大门关闭,放下厚重的门帘。风雪被挡在外头,屋内几只大火盆里燃烧着银炭,整个大殿暖如春日。 “叫你卯时进宫,现在是什么时辰了?”皇帝责备道。 荣晋讪讪的说:“天太冷,起迟了。” 皇帝冷笑了一声,他知道荣晋的用意。 今天是年尾最后一次议事,由太子主持,内阁、司礼监、六部堂官全部到齐,清算一整年的国库总账。徐湛作为抚阳堤案的调查者之一被带来问话,也不能参与全部会议,而是在庸肃殿的偏殿内候旨,随时听候传唤。荣晋在这样的会议上被宣进宫来,心中拿捏不准父皇的用意,故而宁愿迟到,也不愿生事端惹到这些文臣。 荣晋看到皇帝骤然阴沉的脸,跪伏于地:“儿臣死罪。” “起来吧,”幸而荣晋坦诚,皇帝脸色稍霁:“再敢妄测上意,自作主张,决不轻饶。” “是。”荣晋赶紧道。 王礼走进来,对皇帝说:“陛下,开始了。” 皇帝缓缓起身,对荣晋道:“走吧,一起去听听。” 大祁的年度最高国务会议,徐湛自然是听不得的。外面风雪交加,偏殿内冷得很,值守的小太监冻得嘴唇发紫,他像是毫无察觉的,坐在一把椅子上闭目沉思,手边搁着的,是抚阳决堤案的全部账目。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转眼过了辰时、巳时,到了晌午,小太监说,外面的雪停了。 徐湛的手,轻轻按在身边的一摞卷宗上。 “小徐大人,这些不能过称的事,就交给奴婢吧。”小太监说。 徐湛的眼睛越来越暗,他一字一顿的问:“请教公公,何为不能过称的事?” 小太监压着嗓子轻声说:“赵部堂说,小阁老已经担保,郭知府一案查无实据,官复原职。” 郭淼是亚圣的门徒,生死与道义名节相比一文不值,徐湛知道,此刻妥协是对恩师极大的侮辱。并且,几位大人找到他,就是为了借抚阳堤不明不白的账目,折一折冯氏父子的气数。 “徐大人,河堤失修等同丢城弃地,不论查到谁的头上,郭知府都难逃罪责。相反,天灾就不一样了,抚阳堤修葺完善固若金汤,决堤,是因为水势过□□猛。为此已经死过一位县台两位河道监管,足够了,徐大人可不要把天也捅破了,届时天子一怒,大兴牢狱,不知要牵连多少人。” 徐湛看着这个小太监,做太监真是太可惜了! 正殿里有人探身进来,请徐湛入内。 徐湛起身整理了官服,稳步跟上,却没带手边的卷宗。小太监会心一笑,在身后替他小心收好。 殿中坐着太子,官员们分立两列,面前的桌案上堆满账册,徐湛不由放轻了脚步上前,大礼参拜太子。 “徐卿,平身。”太子身体虚弱,一到雨雪天气,全身关节疼痛,瘫软无力,虚喘连连,久坐了这么长时间,已经面带痛苦。 许阁老见太子如此,忙命徐湛起身,命诸位长话短说:“今年抚阳决堤,水淹八府十三个县,江宁省各府赈灾用度报上来,户部综算过了,该拟票的要拟票;抚阳堤工程账目报上来,今天也得有个说法。” 赵祺迅速将抚阳堤的卷宗账目做出归纳总结。 齐英听完开口:“抚阳堤工程预算报账一百五十万两,结账是二百八十万两,亏空一百三十万两。” “多项亏空均有不可抗拒的外力,河道衙门有详细账目可查,何况有宫里派去监管河道衙门的中官,齐部堂信不过河道衙门,还信不过宫里?” 季怀安闻后薄怒:“赵部堂,户部提出疑问,工部说清楚即可,何必要欲加之罪!” “你若出以公心,自然无懈可击。”赵祺说。 “赵部堂!”冯夙打断了赵祺,对季怀安说:“季大人,谁也没给齐部堂加罪,你急什么?导致决堤的原因有很多:汛情失控,林部堂下令决口泄洪,遭遇地方阻拦,圣旨下达的一刻决堤了是谁也料想不到的,若论罪责,从地方到京城,我们这里一多半的人恐怕都要引罪辞职了。” “小阁老!”太子打断冯夙说:“议事就议事,不要动不动说辞职。” 冯夙赶紧施礼:“臣失仪。” “督察院呢?”太子说:“徐巡查怎么不说话。” 徐湛忽然被点名,神色一顿,道:“赵部堂所言与微臣之见并无出入,然而……” 徐湛的话音戛然而止,因为他看到屏风旁边明黄色的帷幔被慢慢掀开,靖德皇帝沉默无言的走进来。 众人皆是一惊,随即纷纷跪倒,山呼万岁。 “都起来,继续吵。”皇帝捋了捋宽大的袖口,俯视着他的臣子。 太子在太监的搀扶下缓缓起身,众人方起身,大殿内陷入一片沉寂。 “赵部堂定还有未尽之言,说吧,将那些能过称的,不能过称的,都过过称。” 皇帝一字一顿,赵祺已是两肋生寒,扑通一声跪地,叠声说:“臣死罪。” 徐湛冷汗湿了一背,心想赵祺还能跪在这里请罪,偏殿里收了他卷宗的小太监,必然活不成了。 “徐湛。”皇帝说。 “臣在。”徐湛吓了一跳。 “把你想说的话说完,故而什么?”皇帝问。 徐湛下意识的看向林知望,父亲沉默的站在一旁,并不给他任何提示。 “朕问你话,你看你爹做什么?”皇帝说。 “臣说的不是故而,是然而。”徐湛又看了父亲一眼,才说:“然而臣还有几点疑问,望工部解答。” “说,”皇帝从袖口中掏出一簿账册,扔在督察院面前的条案上,声音在寂静的大殿内回响,令人心颤,众人聚焦过去,只见上书靖德十九年抚阳堤工程总账册,“看着说。” 徐湛没有去翻,因为众人将目光聚集在他的身上,令他芒刺在背。 第83章 赏罚 http://.biquxs.info/

徐湛没有去翻,因为众人将目光聚集在他的身上,令他芒刺在背。 “靖德十九年三月,从韫州征集民夫三百,劳役一百,预算十万两,结算三十万两,亏空二十万两;三月中旬,从山东购入一批石材,预算二十万两,结算七十万两,亏空五十万两;四月中旬,从浙江安吉购入竹笼,预算五万两,结算四十五万两,亏空四十万两;下旬,从浙江借调军舰十搜,预算十万两,结算四十五万两,亏空三十五万两。” “徐巡察的这些问题,赵部堂方才已解释过了,各项超支皆有不可抗拒的外力,你当修河筑堤是盖家宅,一砖一瓦都按照预算来吗?”冯夙万万想不到,他们父子执掌朝局十余年,竟被一个众人眼中乳臭未干的年轻后生在圣驾面前狠狠的掴了几记耳光。 徐湛望向皇帝,深施一礼:“是微臣鄙薄了。” 冯夙疑惑的看着他,忽然想到徐湛曾交给皇帝的三册账本,两本记录工程的实际支出,一本录有专银的最终流向,因此徐湛无需多说一句,就能在皇帝面前推翻工部所有的说辞。 此时,一直沉默不言的林知望也站了出来:“依照小阁老的说法,新堤确应修缮得当,固若金汤。怎么下官看来,决口处的堤坝不是石材、不是夯实的泥土,而是外面长满青草,内部尽是疏松砂粒的砂基,这般偷工减料,是谁的责任?” 皇帝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 冯夙不得不引咎请罪:“这是工部的责任,臣难辞其咎。” 皇帝沉默了一阵,才悠悠开口:“这件事,已正法了一个知县,两个河道监管,韫州知府郭淼……” 林知望赶紧接道:“郭知府大病初愈,在臣家中待罪。” 皇帝面色稍霁,点了点头:“他的罪如何处置,内阁尽快拟票。至于工部……赵祺。” 赵祺赶紧道:“臣在。” “有什么不能过称的,自己去向内阁交代。”皇帝说。 徐湛再一次忍不住扭头,看向父亲。 “你委屈什么?”皇帝捕捉到徐湛的眼神,斥问了一声。 “臣不敢。”徐湛赶紧垂下头,决定约束自己一动不动直到离开这个大殿。 “老子云:治大国若烹小鲜,即不能操之过急,也不能松弛懈怠,只有恰到好处,才能把事情办好。朕知道你们当中有些是水,有些是油,分工不同,各有各的不易。” 太子和冯阁老带头跪了下去:“尽心国事,是臣等之责。” 皇帝终于有了好脸色:“天上掉的不是银子,苦日子还在后头,诸位,勉为其难吧。” 说着,飘然向帷幔后走去,走着走着,突然说了句:“徐湛,随朕来。” 徐湛心里一紧,想夺门而逃的心请都有。 他忙道一声遵旨,跟随皇帝从帷幔后的甬道走出雍肃殿,雪果真停了,日头惨白的挂在天边。 “随朕走走,看看靖德二十年第一场瑞雪。” 大雪覆盖的红墙碧瓦,刺眼夺目,远方白雪笼罩着的看不真切的宫殿宛若一场半空中悠悠荡漾的蜃楼,历史之苍然在此刻尽收眼底。 “你的奏折,朕看了,你的事迹,朕也听说了不少。”皇帝说:“你做得好啊。” 徐湛垂首噤声不语,聪明如他怎会听不出褒贬。 果然,皇帝低垂着眼睑,声音辨不清喜怒:“关穅跟朕告状,说你屡次干扰千从卫办案。” 徐湛跪了下去,刚欲辩解,就见皇帝摆手:“朕不听,关穅自会找你,自己去向宣抚司衙门解释。” 想到那阴诡漆漆人间地狱,徐湛脸色一白。 皇帝冷笑:“还知道怕呢,若方才朕不出面,你打算怎么收场?” “臣知道,陛下是来给微臣撑腰的。”徐湛小声说。 “徐大人,皇上在问你话。”王礼低声提醒。 徐湛大着胆子抬眼,与皇帝的目光相撞,皇帝正严肃的望着他,眼底里满是训诫之色,他垂眸躲避,道:“陛下不出面,臣还是会说。” 王礼替他捏了把冷汗,谁知皇帝没有生气,反而笑骂:“轻狂!” 徐湛跪伏在地。 “起来吧。”皇帝说。 “谢陛下。”徐湛站起来,低眉顺目,浑没了方才的神气。 “朕知道你在韫州受了委屈,也委实尽了力,有功当赏,朕本想让你去国子监读两年书,但你父亲说……”皇帝略迟疑一下,还是说出了实话,“怕你去了,影响其他监生进学。” 徐湛脸色由白变红又变白,林部堂,你可真是黑的一手好儿子。 “国子监是不能去了,赏你些别的吧。”皇帝说着,便入了乾清宫:“郭知府却有失职之过,理应罢官革职,就放他去浙江任个知县吧。” 徐湛一下打起了精神,由衷的叩首谢恩。 皇帝已闭上了眼睛,似是入定了。 徐湛抬起头看身后的王礼,王礼冲他伸出三根手指勾了勾,徐湛轻手轻脚的站起来往殿外退。王礼引着他出来,两个小太监缓缓阖上宫门。 两人走在结满冰晶的宫檐下,王礼道:“小徐大人,陛下头一次召见一个生员,是你,头一次在乾清宫召见一个七品官员……” “仪同七品。”徐湛补充。 “仪同七品的官员,还是你。”王礼说:“可见你不是凡人。” “不是凡人,是妖不成?”徐湛苦笑。 “类神人而近妖。”王礼也笑。 “我就当您在夸我了。”徐湛心里翻了个白眼,话锋一转,问:“王公公,我还回雍肃殿?” “去,老奴与你同去。” 徐湛回到雍肃殿的偏殿,王礼却去了司礼监的值房。 雪地里跪着个摇摇欲坠的“冰人儿”,正是方才在雍肃殿对徐湛侃侃而谈的小太监。王礼看也没看他,便径直进了屋。 屋里炭火烧的热乎乎的,打门帘的小太监迅速替他摘了围脖,脱了披风,轻声说:“老祖宗,已命人打了李铨三十板子。” 王礼闭上了眼:“让他进来。” 两个随侍太监将李铨半搀半扶的弄进来。 李铨瘫在地上瑟缩了一盏茶的功夫,脸上才渐渐恢复了血色,一张嘴便哭出了声:“干爹,干爹!救救……救救儿子!” 王礼正让人捏着肩背,长长的舒了口气:“好啊,比你干爹有出息。” “干爹,干爹!”李铨膝行过去,抱住了王礼的腿,痛哭不止:“儿子知错了,儿子不想死,不想死啊,干爹……” 王礼露出厌弃的神色,李铨便被人拉开了。 “徐湛带来的案卷,你交给谁了?”王礼吮了口热茶。 “本要给赵部堂,后被……被小阁老的人拿走了。”李铨期期艾艾,和盘托出。 “你以为你是谁?朝堂之争也是你能掺和的?皇上懒得过问,许阁老的人能饶的了你?就是上赶着找死也没有这种找法!”说完,王礼更恨不得一脚踹死他。 随侍的太监们连忙劝他息怒,捶胸抚背,总算将他这口气顺了下去。 “爹,儿子再也不敢了,儿子改,一定改。”李铨真正感到了恐惧,磕头如捣蒜。 “行了!改,也得保住这条命不是。”王礼喝止住他,想了一会才道:“宫里不能呆了,明天我送你去怀王府,把怀王伺候好了,兴许还有活命的机会。” “干爹,”李铨愣在地上,“徐大人与怀王交好,若撞见我必定饶不了我,您……您不能把我往虎口里送啊。” “徐大人?”王礼冷笑:“徐湛不会的。” 李铨擦干了眼泪,已是六神无主。 “我若是徐湛,就乖乖夹紧了尾巴做一阵子人。”王礼一边往内室走,一边说:“让你去,你就去,害不了你。” 林知望父子回府时已过了午后,曹氏在前院等待,将父子二人迎进门来。 曹氏问他们:“先用饭吗?” 林知望摆手,穿过回廊径直往正房走去。曹氏在家时,徐湛极少踏足父亲的起居之所,然而父亲并未让他回房,使他心里不上不下,一进房门,便主动替父亲摘下围脖,脱去披风。 曹氏递上一块热手巾,欣慰的笑了说:“湛儿懂事了,知道侍奉父亲了。” “他这是又不知闯了什么祸,无事献殷勤。”林知望接过来,擦了擦脸:“午饭送进房里来,湛儿也在这儿用。” 曹氏应着,支使下人出去安排,有意留他们父子单独说话。徐湛悻悻的脱去披风,摘掉官帽,凑去林知望身边。 林知望最见不得在外风采过人的儿子在他面前畏畏缩缩做小人之态,不禁蹙眉问:“怎么了?” 徐湛回答:“怕在圣驾面前说错了话,连累父亲。” 林知望看不出喜怒,只是说:“你大了,遇事当有自己的判断,只要不悖情理,都不能算错。” 徐湛并不只理解到字面意思,抿着嘴挤出一丝谄笑。 “只是有一点,你分明不欲妥协,为什么将案卷交给赵祺?”林知望问。 “案卷中的内容,我都记得住。”徐湛轻快的答道。 林知望却瞪了他一眼,恨恨的说:“诚是该打。” 第84章 荣十三 http://.biquxs.info/

林知望却瞪了他一眼,恨恨的说:“诚是该打。” 徐湛猜准了父亲吓唬他,含混的一笑。 “冯夙恨不能扒了你的皮,你看不见吗?”林知望问。 “他总不至于在这种时候对我下手。”徐湛想了一会,说:“待此间事了,孩儿就专心攻读备考,再不过问窗外之事了,过个三年五载,谁还记得徐湛是谁。就算记得也没关系,他冯阁老有七十多岁高龄了,想必活不过我……” 徐湛话音一落便被一只大手擒了过去,几个巴掌落在身后,羞得他慌张躲闪,撞翻了桌上的花瓶,又撞倒了身后的方杌,麻了腿,好不狼狈。 “满口胡言,惯得越来越没样子!”林知望说着,便要再去捉他。 徐湛躲得老远,当真惹他动了几味真气,沉声命令:“过来。” 徐湛小心翼翼的往前蹭了几步,见林知望指了指眼前的地板,才又蹭了几步。 “陛下与你说了什么?”林知望问。 “放先生去浙江任个知县。”徐湛说。 “哪个县?” “没说。” 林知望等他的下文,等了许久,蹙眉问:“还有吗?” “没有了,”徐湛无辜的摇头说,“父亲,我可是完成了许阁老的任务,您就别审我了。” 林知望将信将疑,却又无处查证,只得作罢。 曹氏进门,见屋里花瓶杌子翻倒,襄儿清早折回的腊梅洒了一地,父子俩一坐一站的对峙,半晌失语。她命丫鬟们收拾了现场,摆好餐饭。已过了午后,家人们早已用过午饭,单独为父子二人开火,曹氏知道丈夫次日休假,温上一壶酒,便去老太太那里了。 徐湛最大的心愿已了,着实感到饿了,吃的也比平时专注些。 林知望看着他,竟又想起已经过世的长子,他最珍爱最重视的孩子,本该像徐湛这样耀眼夺目,却被一场瘟疫永远定格在了十七岁的年纪。 徐湛见父亲蹙眉深思着,他知道,这种神情饱含难以言表的悲痛和哀思,只属于自己素未蒙面的兄长。他也知道,父亲对自己的感情,一部分是血脉天性,一部分是缺失多年的歉疚,还有一部分,是对逝去兄长思念的寄托。不过,他不会对父亲说“大哥能做到的,我同样可以”一类宽慰的话,他们是两个人,谁也不能取代对方。 林知望回过神来,见徐湛已经停了筷子,怔怔的凝视着自己。 “不合口味?”林知望问。 徐湛摇头说:“吃饱了。” 林知望没说话,徐湛便为他斟上一杯酒。 “拿个杯子,陪爹喝一点。”林知望说。 “孩儿谨记父亲教诲,不敢饮酒。”徐湛戒备的看着他,直觉告诉他这其中必有圈套。 林知望气笑了:“你在外面什么德行,真当我不知道?” 谎言被戳破似的尴尬,徐湛闪烁目光默默给自己倒满一杯酒,心里把何郎骂了个狗血淋头。 “过了年也有十六岁了,以后准你喝酒,不再拿你当孩子。” “真的?”徐湛眼睛一亮,试探着啜了一小口。 “长大了,在人前就要学着谨言慎行,切勿自作聪明,弄巧成拙。今日你横生枝节,让冯夙在圣驾面前出丑难堪,就是幼稚的体现,想让我拿你当大人,就别再做此类轻佻狂妄的事,记住了吗?” 见父亲口口声声不拿他当孩子,却还向对待孩子一样的教训他,徐湛锁着眉头怪声道:“如果我说记不住,您还揍我吗?” 林知望点点头,眼角含笑:“你可以试试看。” 徐湛心里打了个寒颤,赶紧说:“记住了。” 郭淼的身体日渐康复,十日之期已逾,沈迈急于离开。徐湛担心先生病情反复,想以书中诸多疑难问题留住他到年后。 沈迈笑着打趣:“好徒儿,真好学,要么跟师傅走吧,师傅慢慢教给你。” 徐湛婉言拒绝,抱着“天书”逃回屋里。 又拖了一日,见郭淼真的没有问题,徐湛才安排了车马随从在后门等候,恭恭敬敬的将沈迈这座大佛送回韫州去。 沈迈喋喋不休的嘱咐徐湛仔细研读他的“天书”,徐湛含含糊糊的应着,和郭莘一起送他出门上车,因想顺道捎林旭白上学,便带着旭白一同上了车。 “沈先生,都二十八了,不能留下来过年吗?”郭莘在车上仍不死心。徐湛踢了踢身边的旭白。 林旭白正是没心没肺的年纪,掏出书包里的纸包:“沈爷爷,您吃姜糖。” 徐湛听了恨不能将他踢下车去。 劝的多了,沈迈也拉下脸来:“旭白今日还要上学,老夫我独身一人,过什么年呢,你们算过我多耽搁一天会死多少人吗?” 徐湛脸一红,想到当日连哄带骗并许以十日之期带他来到京城,抛下韫州的灾民不顾,本就是有悖情理的,当即便不敢再劝,掀开车帘命令出发。 谁知车夫刚行几步突然勒住了马车,几人皆因惯性猛的一晃,幸而郭莘手快扶住了沈迈,老爷子才没有跌倒。 “大人,有……有人拦车!”随侍的都是徐湛的扈从,也不知看见了什么,声音都是打颤的。 掀开车帘往外一看,徐湛吃了一惊,车前拦路的竟是七位身穿黑色武士服、腰跨乌云豹的千从卫。 “你留在车上保护先生,我下去看看。”徐湛说完,鬼使神差的拿走了郭莘的剑。 徐湛跳下车,环视眼前的景象,一时没了主意。林府的后门开在幽深静默的小巷里,此时巷子里除了他们空无一人,静的连积雪压在枝头发出的微响声都能听见。再看眼前的鬼影一样的七个人,他们同韫州千户所招募的幡子捕手不同,这才是如假包换的正牌在编千从卫,浑身散发的戾气便足以令他的侍从们退避三舍。 为首一人缓步走近了徐湛,徐湛这才看清,是关穅的十三太保。 徐湛苦笑了一下,他终于体味到了“年关”的意思:“十三爷,今年的帐非得在今年算吗?” 荣十三冲他拱了拱手:“让徐大人受惊了,这遭不是请你,是请车上的人跟我们走一趟。” 徐湛心里咯噔一声,强作冷静道:“车上?车上只有年幼小弟,不知身犯何罪惊动了十三爷。” “徐大人,你实在没有必要跟我装,人是关佥事请来的,我自然事先知会了她。”荣十三压低了声音:“大人不用紧张,只请沈太医去瞧个病而已,午时之前一定送回。” 徐湛侧了半个身子挡住车驾,大有想动沈先生从我尸体上踏过去之意,他摇着头说:“沈先生是我请来的。十日之期已到,我必须信守承诺送他回去,一日都不能耽搁。” “好吧,那我只好……”荣十三做无奈状招呼他的人上前,侍从们紧紧围住马车,却皆被对方气势吓得胆颤,拔刀反抗更是不可能的。 只听仓啷一声,众人反应过来时,徐湛手中的剑已经夹在了荣十三的脖子上。 十三太保被一个文弱书生挟持?这在嚣张跋扈几十年的千从卫眼里可算的上奇耻大辱,他们纷纷拔出乌云豹,六柄极似倭刀的长刀在惨白的日光下格外寒冷刺目。 徐湛朝后方喊了一声:“郭莘,带先生下车。” 郭莘扶老携幼以最快的速度躲进林府后门。天子脚下,千从卫没有正规手续自然不敢擅闯二品大员的府邸。 荣十三笑了,笑的喘不上气来:“徐大人,你幼稚不幼稚?” “谢了,十三爷。”徐湛放下手中的剑,以荣十三的速度哪里容得下他拔剑。 “我回去请关佥事来。”荣十三挥手拦住了六柄想将徐湛剁成肉泥的乌云豹:“看你还挺讲信义,但愿也懂得审时度势。” 徐湛拱了拱手,示意好走不送。 “对了,”荣十三又转回身来,“友情提示,动静闹大了,对你林家对沈先生没有任何好处,另外请转告沈先生,大医医国。” 荣十三带人走远了,徐湛才面色阴沉的回到院子里。下人们正探头探脑的交头接耳,何郎闻讯从前面赶来,斥散了他们。 何郎诧异的问徐湛:“都在说什么千从卫,怎么回事?” 徐湛耸了耸肩,他哪知道怎么回事。 面对神色淡然的沈先生,徐湛单刀直入的问:“他们让你给什么人瞧病?” 沈先生正赏玩一只贡梅的瓶子,慢条斯理的说:“你猜。” 徐湛睨着眼睛沉吟一会,总结出以下三点:“是宫里的人,是地位尊贵的人,是你的老病人。” “全中,”沈先生点点头,“我徒儿就是聪明。” 徐湛气咻咻的坐在一边:“说了跟没说一样,宫中贵人里一半是你的老病人!” 沈迈无辜脸:“我可什么都没说。” 徐湛被噎了一下,转而幸灾乐祸的说:“这下走不了了,乖乖留在京城过年吧。” 话音刚落,便听见管家何明敲门说:“三少爷,大爷起了,叫你去书房。” 第85章 冲动的代价 http://.biquxs.info/

徐湛去书房,是抱着赴死的心态的。 他拿着老何递上来的藤条跪在书房中央,头皮一阵阵发麻,弄不清自己犯了什么值得挨打的错,却又好像错得很离谱。 跪了一会,房门砰地一声开了,徐湛心里一哆嗦。父亲是注重修身养性的翩翩君子,极少拿物品宣泄情绪。 但很快徐湛就会发现倒霉的不只是门,还有自己。父亲一言不发的夺过他手中的藤条,手起鞭落连抽了他十几下。 徐湛咬着牙歪倒在地上,眼泪夺眶而出,若不是他太好面子,早已哀嚎着满地打滚了。 “徐湛,你真是长能耐了……”林知望拿藤条指着他:“平白的又去招惹千从卫,一而再再而三,你就是猪脑子也该长记性了!” 徐湛疼的眼前发黑,父亲斥责的声音在他脑子里嗡嗡直响,一句也听不懂了。昏昏沉沉只看见何明拦在了父亲前面:“大爷!没有这么打人的,好歹让三少爷喘口气儿。” 林知望从善如流的容他缓了几口气,然后斥命他:“起来,跪好。” 徐湛疼的轻了一些,撑着地板起来,拿手背擦了擦眼泪。何明趁机往门外走,夫人一早便出门了,应赶紧命人知会老夫人。 “何明,告诉下面,谁敢透给老太太一个字,休怪我不讲情面。”林知望说。 徐湛下意识很赞成的点了点头,挨打已经很丢人了,他情愿被打死也不愿闹得人尽皆知。 林知望待下人宽容温和,这在何明看来已是很重的一句话了,老脸一红赶紧退了出去,并关上了门。 何明一出去,林知望也冷静了一些,他将藤条递给徐湛捧着,自己便坐到桌案后面看书去了。徐湛心急如焚,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滴,生怕父亲看着看着,关山月打上门来。 “腰挺直,手抬高。”林知望看也不看他一眼便吩咐,手上的书哗的翻过一页。 徐湛依言调整了姿势,没过一会便觉得腰疼腿疼胳膊酸,身后的伤火辣辣如蛰咬般疼的更甚。他很想知道荣十三带走沈迈的目的,更想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变故,让沈迈躺在棺材里诈死也要逃出京城,如果因为他的缘故让沈迈师傅重陷危机,则千万条等待沈迈去救治的生命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他的,他可没有时间在这耗着啊。 想着想着就哭了,哭的衔冤抱屈凄凄惨惨,哭的林知望终于忍不住把书摔在桌子上。 林知望走近他,狐疑的看着他:“你哭什么?” 徐湛哽咽着不答。 “刀挟千从卫……”林知望咬牙道:“无君无父的东西,你还想谋反不成?” “事发突然,我是急昏头了。”徐湛辩解说:“谁想他荣十三一动不动站在那里任我……挟持。” 话音刚落,林知望变忍不住夺过了藤条抽了他几下:“刀架在别人脖子上反倒怨人家不还手?他若是还了手你又待如何?” 徐湛疼的要躲,硬是忍住没敢。 林知望看在眼里,指了指一旁的桌案:“去趴着,咱们谈谈。” 趴着谈,徐湛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踉踉跄跄的起来站稳,小心翼翼扶着案边趴好,小腹硌在冰凉的桌子上,凉意从领口钻进身体里。 林知望气头上手劲十足,见他走路瘸拐不免担心,便跟他较真起来:“不是记性好么,记不得挨打的规矩?” “爹……”徐湛疼的发白的脸瞬间红到了耳朵根,刚开口便被父亲堵了回去:“又不是头一回挨家法,左右逃不过去,何必做出一副忍辱负重的样子浪费力气。” 徐湛看了眼父亲的脸色,终于决定妥协。 冬日穿的厚实,臀上只是肿起一道道血棱子,并未出血。 林知望收起了同情心,狠心又抽了几记,鞭声划破空气在皮肉上炸响。 鞭鞭落在臀峰,徐湛闷哼一声,两手攥着袖口不住颤抖。 林知望停下手问:“自己说,该不该打?” 徐湛委屈的不行,打都打了,这个问题到底意义何在。 见他有些负气了,林知望叹息道:“真是一日都不得消停。” “我错了,我明日一定消停。”徐湛把脸埋在臂弯里,闷声说。 林知望扬起藤条,又打了五下,毫不吝惜力气。 徐湛疼的哭出了声,这回是真哭,不是装的。藤条落在身上如钝刀割肉,仿佛要生生揭起一块油皮。 他已经受不住了,抽抽噎噎声音小的像蚊子般的说:“爹……疼!” 林知望停了手,将藤条放在一边。 他还记得宸儿年幼时,族学里的堂弟谎说徐露心在三圣庵出家,文质彬彬的儿子头一次在学堂里打了架,并逃学出走失踪了一天一夜。 下人们将京城翻了一遍,全家人一夜未眠。 三圣庵的慧音法师登门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清早,林知望来到三圣庵的时候,宸儿正坐在后院的梅树下发呆,衣服上落了很多花瓣,眼睛哭肿了,鼻子也冻得红红的,他没能找到母亲,无比沮丧。 林知望当然很后怕,也很生气。回家后拎着戒尺狠狠的打了宸儿一顿,从没舍得打的那么狠过。 最后,宸儿伏在他的膝头低声啜泣:“爹爹,我疼。” 林知望仍不解气,命他不许提裤子去墙角罚跪。 想及此,林知望竟红了眼眶,他背过身去望着屋顶。这间书房曾经充斥了宸儿多少欢笑泪水,一夕之间全部化作回忆,他有多思念长子,就多怕失去任何一个孩子。 徐湛嘶嘶的吸着凉气,撑着身子往后看了一眼,看到父亲背影一动不动,有些无措的说:“是我太冲动不计后果,以后不会……” “既然疼了,就一次长足记性。”林知望发觉自己的失态,暗暗调息,背对着他打断了他的话。 “去墙边跪着。” 徐湛手指在衣服上摩挲一会,决定忍痛将裤子提上,谁知刚有动作便被抽了一鞭,又惊又痛的撒了手。 “就这样去!”林知望低喝。 徐湛觉得很不可思议,他又不是七八岁没有羞耻之心的孩子。 林知望看着他,明知故问:“还有话跟爹说吗?” 徐湛仰着脖子与他对视了一会,最终低下头蹭去墙角面壁了。 “大人,大人!”门外传来何朗慌乱的叫喊声,何朗步速惊人,没有下人能够阻拦他,眨眼间书房的两扇门就被他撞开。 徐湛背着他慌慌张张的提起裤子,脸上红的要滴血。 林知望刻意转了半个身子挡住了何朗的视线,也有些郁怒:“不告而入,成何体统!” “呃……”何朗刻意扭头去看房顶,眨巴眨巴眼:“这几日干燥上火,眼疾好像又犯了。” 徐湛咬着牙攥起了拳头,决定找时间跟他算总账。 “什么事?”林知望脸色极差的问。 “关佥事来了,点名要见三少爷。”何朗的眼睛不自觉往墙角瞥,徐湛正忙着整理衣裳,耳根都是红的,补充说:“凶残极了,谁也不敢靠近,您看……” “请她去偏厅稍后。”林知望说。 “诶。”何朗应着,极快的闪了出去。 关山月的蛮横霸道不讲理是满朝皆知的,连许阁老这老丈人都忌惮几分的冯夙,犯在她手里一样给打了个伤筋动骨,如今走路还要拄根拐杖。林知望看了看徐湛清瘦的小身板,理了理衣裳准备出面应对。 “父亲!”身后的徐湛叫住了他:“我去吧。” 林知望回过身,意味深长的看着他。 “我不会闯祸的,我发誓。”徐湛说。 林知望啼笑皆非,警告他:“再敢生事就小心了!” 徐湛干脆的答应了,扶墙慢慢起来,才发觉浑身疼的像要散架,身后一道道伤口也在向他叫嚣抗议。 林知望到底不是后爹,上去扶了一把,就见徐湛脸上烧得通红,嘴唇却发白,额头鼻尖上全是冷汗。 “疼得厉害?”林知望问。 徐湛点了点头。 “该。”林知望说。 徐湛:“……” 第86章 宁少爷 http://.biquxs.info/

徐湛回到自己的卧房擦了擦脸,重新梳理了头发,让常青扶着他往前院走。 关山月耐心有限,脾气上来时就算关都督也要让她三分。是以徐湛一穿过垂花门,便觉得有股杀气充满了整个前宅。 果真徐湛刚一露面,就被关山月钳住了胳膊向后一扭:“臭小子,敢劫持我家小十三,我看你是活腻了!” “疼疼疼,”徐湛的小身子骨哪还受得住关山月的□□,情急之下他大喊一声,“师母!” 关山月脸色一变,一撒手将他扔在旁边椅子上,徐湛跳了起来,疼的冷汗直冒。 屋内的下人面面相觑,都在歪歪师母二字的含义。 徐湛扶着腰艰难的屏退左右,连常青也被他轰了出去,气闷地说:“他荣十三一没旨意二没驾贴,蹲在我家门口说抓人就抓人,他自己不还手,反怪我挟持他?” “还手,你以为他跟你一样没脑子?沈先生是什么人你大概也知道,闹大了就是欺君之罪,谁承担的起?”关山月巴不得打开他的脑袋看看里面装了什么。 徐湛被抢白的哑口无言,难怪父亲那样生气,他的做法的确太冒失了。 关山月打量着徐湛的狼狈样子,气也消了大半,幸灾乐祸的说:“林部堂火气够大呀。” 徐湛白了她一眼。 关山月不客气的坐了,翘起二郎腿仰视着他:“没时间跟你啰嗦,沈先生我要带走,三日内送回。” 徐湛瞪眼:“说好的半日呢?” 关山月嗤的一声笑了:“小十三的话你也信。” 徐湛被噎了一下,狐疑的问:“大过年的,你们带他去哪儿?” “别问。”关山月两个字打发了他,觉得不厚道,又补充说:“就三天,我用人格担保。” 徐湛心道,你们千从卫也有人格吗?他迟疑的说:“我去问问先生,他不点头,谁也别想把他带走。” 关山月做了个请便的姿势。 沈迈点了点头:“去。” 大临进里间取药匣。 徐湛看着大临忙前忙后的身影,颇有些担忧。 沈迈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行医治病本就是我的职责,治谁不是治。” 徐湛不死心的问:“治谁?” “与你小子无关。”沈迈说着,背上药匣吩咐大临:“你就不要去了。” “师傅……”大临不肯。 “听话。”沈迈说着,便先一步往外走,徐湛紧跟在身后。 沈迈洞察力极强,只瞥了他一眼便问:“腿怎么了?” 徐湛已经极力在掩饰了,故作轻松的随口说:“走得太急崴了一下。” 沈迈呵呵呵呵干笑了几声,从药匣子里拿出一只小瓷瓶给他,徐湛尴尬的脸都红了。 关山月顺利的带走了沈迈,也没有再找寻他袭击挟持荣十三的“罪过”,常青林雨跑过来搀住了他,徐湛才勉强支撑着回到书房。 林知望还在看书,开恩让他回房去了,徐湛来京城这么久,头一次嫌这座宅子大。 徐湛赶走屋里所有人,泡在澡盆里冲掉了一身冷汗,身后的伤口一遇热水又痒又痛,很快从水里出来,胡乱擦了擦头发便趴去床上,心绪纷乱,看到枕边沈先生的“天书”,高声喊袭月进来。 袭月以为他滑倒了,最快的速度破门而入。 “把沈先生的手记全部拿过来,快去。”徐湛说。 袭月虚惊一场,轻拍着心口去了。 厚厚的七本全部堆在徐湛床头,徐湛支起身子,一本一本的翻阅起来。头两本和第三本的上半部分,记录了沈迈在太医院任职时的病例,徐湛将另外四本扔去一边。 袭月插空对他说:“五太太和二少爷要回来了,您抓紧时间歇一会,晚上怕是有家宴的。” “嗯。”徐湛心不在焉的应着,看了一会方反应过来:“谁?” “五夫人和宁少爷。”袭月说:“在岳麓书院读书的宁少爷,五太太去长沙的宅子里陪了他小半年。” 徐湛咋舌称奇:“林家在长沙有宅子?” 袭月被没抓住重点的徐湛噎了一下,仍耐心解释:“林家历代有在长沙读书的子弟。” “哦。”徐湛懂了,接着埋头翻书。 “天书”的催眠效果甚佳,外加挨打是项力气活,徐湛连自己几时睡去的都无知无觉。 林知望难得休假,醒来时曹氏已经出门去了,处理过徐湛的事方想起来问何明:“太太呢?” “太太一早去徐国公府做客了,说五太太和宁少爷大概今天就到,所以中午前一定回来。”何明说。 林知望点了点头,又问:“湛儿怎么样?” 何明忧心道:“三少爷轰走了下人,也不知上药了没有。” “男孩子,哪有那么娇矜。”林知望自嘲的笑笑,却越想越觉得放心不下,只好纡尊降贵去看他一眼。 徐湛迷迷糊糊的,感到有人掀开他的被子,身后一凉,一下子惊醒了。 耳边响起父亲熟悉的声音:“这是什么?” “沈大夫给的药,也没有什么医嘱。”常青回答他。 林知望手里拿了个小药瓶,打开瓶塞嗅了嗅,决定倒在徐湛伤口上试试。 徐湛的脸腾地一下烧起来,几句话在喉咙里转了个圈,半晌也不知说哪句好,索性闭上眼睛继续装晕。 “啪。”林知望扬手便在儿子伤痕累累的臀上拍了一巴掌,疼的徐湛险些滚下床,就听父亲沉声道:“醒了就滚起来。” 徐湛缩了缩身子,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重新趴好。 林知望觉得又好气又好笑,眼见那些斑驳凸起的檩子血点密密匝匝横在他的臀上,又觉得有些可怜。 林知望给他上了药,洗了手重新坐回床边,徐湛已经在翻书了。 “真打算弃文从医了?”林知望环视他扔满床头的“天书”问。 徐湛没有说话,他的眼睛停在第三本中间的一页,这里显然被人撕去了四五页,残留着发黄的不整齐的纸边。前后翻了翻,发现这缺失的几页恰好写在沈迈离开太医院之前,也就是十二年前。他猜想,沈迈毅然决然的离开多半与这几页纸有关,或者说与他遇到的某个病人有关。 徐湛啪的一声将书阖上,痛苦的扶额说:“爹可认识什么青年俊彦志在医术的可以推荐给沈大夫,好尽快救孩儿脱离苦海。” 林知望哂笑不语,似嘲笑他虱子多了不痒痒一般。 “祸也闯了,打也挨了,明天起还去书房读书,荒废了这些日子,不下狠剂量如何补得回来?” “后天是除夕。”徐湛小声说。 “过年就可以不读书了?”林知望忽然严肃起来:“许你在家读书不去国子监,不要得寸进尺。” 徐湛吓了一跳,心说不让我去国子监还不是怕我闯祸。 林知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看着他,迟疑了一阵才开口:“湛儿,喜欢过年吗?” 说完便自嘲的笑了,谁家孩子不喜欢过年? 徐湛的眼睛变得空了,回忆道:“外公在的时候,家里的孩子也多,每逢过年总是没大没小的闹上好几天。后来……” 后来,外公终没熬过他十岁的那个冬天,撒手人寰,居丧的三年间,家中不办庆典,新年也不给亲友贺年,门楣上贴上蓝灯花指的挂签,贴上哀挽行孝的蓝色对联,孩子们也不被允许放肆的笑谈。舅舅服阕后将他留在韫州读书考试,更没了过年的兴致,往往是先生忙于与同僚好亲友往来贺年,他与郭莘躲在屋里喝酒聊天。 徐湛揉揉半干的头发,吸了吸鼻子,打了个喷嚏。 沈大夫给他的是镇痛活血化瘀的良药,果然到下午便能够下床正常行走了,才在五夫人宁氏和林旭宁回府时避免了卧床不起的尴尬。 宁氏是位难得一见的绝色佳人,三十多岁年纪,育有一子,身姿依然轻盈绰约,面庞红润光洁如少女,更显靓丽动人。 林旭宁与徐湛年纪相仿,是林知恒的长子,在岳麓书院读书已有一年多了,继承了林家人高挑的身材,舒眉朗目,眸子清澈通透,属于人见人爱型的帅男孩。 他一进门,便抱着还未谋面的未满周岁的幼弟逗弄。 “小平儿,认识哥哥吗?”他将孩子高高举过头顶,逗得平儿咯咯地笑。 “你真好玩儿,让哥哥看看牙长齐了没有。”他坏笑着去捏平儿的脸蛋,捏了一手口水。 “林旭宁,”林知望兄弟从门外进来,林知恒黑着脸训斥他,“那是你兄弟,不是小玩意儿,你抱仔细了!” 林旭宁这才有所收敛,吐了吐舌头将孩子还给乔姨娘。 徐湛来到花厅时,远行归家的孩子正恭恭敬敬的给长辈们磕头行礼,老太太面色红润,一向端方严肃的父亲也笑吟吟的,龙凤胎围着他二哥长二哥短,屋子里暖如春日,笑语盈喧。 徐湛心中正良多感慨,就听父亲指了他对旭宁说:“湛儿,你三弟。” 徐湛不等吩咐,乖觉的向他施礼:“二哥。” 林旭宁却促狭的说:“三弟,久闻大名。” 林知恒却在一旁扶额喟叹,这一对凑在一块,想想都令人头疼。 第87章 谜 http://.biquxs.info/

“高了,也胖了。”老太太拉着宁儿笑了说:“湖南的水土真是养人啊。” 便听父亲话里有话的说:“是啊,湖广土壤广沃稻米丰盈,是个好地方。” 徐湛悻悻的耷拉着脑袋。 林知恒忍俊不禁:“兄长就别敲打他了。怕饿死人,一个月调集六万石粮食,又得罪了乡里,让老爷子们好一番问责,我若是他,冤也冤死了。” 徐湛很赞同的点了点头。 “长辈们责问几句怎么,又没冤了他。”林知望说。 林知恒忍不住笑着说:“这样也好。马奎没话说了,赵祺也没话说了,领了二三十年俸禄反不如个半大小子看的明白。” 林知望瞥了徐湛一眼说:“倒是成就了一个人,湖广布政使王廷枢升任太常寺卿、吏部左侍郎。” “王廷枢,谁的人?”知恒问。 “谁的人也不是。”林知望说。 “……”林知恒沉吟一声:“难得。” “还有你舅舅,升任湖南提学副使,”林知恒看着徐湛补充,还忍不住打趣他:“你小子属蜡烛,燃烧了自己照亮了别人,还落不下什么好。” 徐湛再一次很赞同的点点头,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理解万岁。 老太太听他们越扯越远,拿过拐杖戳了戳地板:“这些事情不要带到家里谈。” 两人赶紧敛目垂首:“是,母亲。” 入夜,天降瑞雪,林旭宁来到父母房门前,在门口抖了衣裳跺脚,便被父亲听到了。 “进来。”林知恒不等他敲门便说。 宁儿轻快的推门进去,四下里看看问父亲:“我娘不在?” “还在你祖母房中说话。”林知恒说。 宁儿舒了口气,凑去父亲身边。 “小兔崽子,三个月不写一封信,害你娘跑去长沙看你。”从一回来,林知恒一反“慈父”的常态,看见他便黑着脸,令他百思不解。 所以旭宁有些不高兴的说:“我是兔崽子,您是什么。” “我是什么?我是什么也不敢胡言乱语,公然顶撞廖老先生。”林知恒说着,从抽匣里扔出一封启开的书信。 林旭宁像是被雷劈了般,三两步跑去关上了房门。 然后抱着父亲的胳膊小声说:“爹,别喊,让我娘听见就惨了。” 林知恒抽出被儿子换着的胳膊,淡淡的说:“不必担心你娘,这封信是廖老先生寄给你伯父的。” 林旭宁彻底傻了。 “先生会讲时也敢出言顶撞,说什么‘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我看你是朽木不可雕也。”林知恒愤愤的说。 “这话是您教的,您说:‘人性本善,呵呵,骗鬼鬼都不信’。”林旭宁学着父亲的语气说。 林知恒扬起手,吓得儿子一激灵,终舍不得落下,只得戳了他的脑袋斥责:“下了会讲自有你辩惑的机会,谁教过你当堂顶撞师长的规矩。” 话音未落,有人推了几下门,房门反锁了,门外传来宁氏的声音。宁儿哀求的望着父亲。 林知恒心一软,将信件藏了回去,示意他去开门。 一场大雪直下到第二天清早。 天放晴,太阳出来了,树上,小径上,高高矮矮的房檐上铺满一层厚厚的积雪。 林旭白欣喜的跑出门,远远看到了襄儿和许五姑娘披着一样的雪狐领白色斗篷,手捧小手炉坐在花园的亭子里看雪,他跑去凑趣,与许晚晴互拜早年。 “小哥哥,我们在猜字谜。”襄儿说:“你来不来?” “来。”林旭白坐在襄儿旁边:“怕你们两个女流之辈?” “先说好,我们赢了,你要去把二哥三哥叫出来一起玩。”襄儿说。 林旭白一愣:“怎么可能,他们在爹爹书房里。” “随你想什么办法。”襄儿说。 “……”林旭白说:“我若赢了,你便去爹爹书房把我的小说话本偷回来。” “成交。别说我们以多欺少,你先出题。”襄儿倨傲的说。 林旭白想了想,看着亭外的景色:“我的谜面是:六出花飞灵霄上。” “雪。”灵霄二字之上,结合便是雪字,许晚晴说。 “雨后残阳。”襄儿说。 “也是雪。”残阳乃日字少一边,雨后残阳,也是个雪字,林旭白又说:“我有一物分两旁,一边好吃一边香,一边灵山去吃草,一边白河把身藏。” “一边是鱼,一旁边羊。”襄儿得意的一笑:“是鲜。” 许晚晴想了一会。 襄儿给她打气:“姐姐,要出个难的。” 便听许晚晴轻轻的说:“两人并坐,坐到二更三鼓,一畏猫,一畏虎。” 林旭白觉得无趣了:“还是鲜。” 襄儿咯咯地笑了:“愿赌服输吧。” 林知望近一年没有考校宁儿的功课了,想到他和宸儿不及桌案高时就并排立在书案前背书样子,心里不由暗笑。如今宁儿大了,听见戒尺扔在桌上的响声,仍要吓得一哆嗦。 徐湛也吓了一跳,书房里那柄戒尺不是断了吗。 林知望淡淡的说:“平安巷有家老店,用料上乘,开料打磨都十分精细,京城有不少世家都用他们家的戒尺训诫子弟。” “哦。”徐湛应声,被旭宁拿胳膊肘拐了一下。 “还看什么呢,各自读书去。”林知望指了书架边的桌子一声吩咐,两人分坐两边,各写各的文章去了。 林知望走进书架间修书,整个书房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旭宁敲敲徐湛的桌子,声音小的仅剩下口型:“雪停了。” 徐湛很想把窗户推开,他长在江南,这样大的雪还是头一次见。 何朗进来禀报,说许阁老夫妇携千金大驾光临。林知望一愣,忙命人通知曹氏一并去前堂接待恩师师母。徐湛也感到奇怪,就算是贺年,也该是父亲这个学生登门拜贺才对。 林旭宁歪头探看着伯父走远,又敲了敲桌子:“跟我来。”言罢便披上外衣大摇大摆的打开了书房大门,徐湛跟上他,一直来到花园里。 “二哥……这样不合适吧。”徐湛觉得自己已经很不惜命了,眼前这位仁兄简直是个大写的“更甚”。 林旭宁相当自信的说:“怕什么,大哥走后,你爹就再也不打人了。” “……”二哥,你确定你的信息系统保持更新了吗?徐湛突然很想看他自己打脸啪啪啪的样子,所以什么都没说。事实上不等徐湛说话,两人便听见小亭子里传来的争吵声。 “若二哥三哥在,定不会让你如此张狂。”林旭白气鼓鼓的说。 “那你去想办法把二哥三哥救出来啊。”襄儿说。 “凭什么我去想,我又没输。” “林旭白。”徐湛出现在他们面前,板着脸:“嚷什么,许小姐在呢,有没有点礼数。” 许晚晴向两人轻福一礼,掩口而笑:“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许姐姐出了一道字谜:两人并坐,坐到二更三鼓,一个畏猫,一个畏虎。我说是鲜,襄儿非说不是。”林旭白掰着指头说:“你看,畏猫者鱼,畏虎者羊,不是鲜是什么。” “你只解释了后面两句,第二句呢,被你吃了?”襄儿不甘示弱。 “三哥你说,她是不是强词夺理。”林旭白说。 徐湛被她们两人逗笑,转头看向林旭宁,后者正看着许晚晴目不转睛。“咳。”徐湛咳嗽了一声,才使他回过神来连道失礼,许晚晴红了脸垂首。 “呃,要我说,你的确是输了。”空气变得很尴尬,徐湛企图挽救,便去奚落林旭白,顺问林旭宁:“二哥觉得呢?” 旭宁这才恢复了状态,对林旭白说:“二更是亥时,三鼓是子时,子为鼠,亥为猪,畏猫者鼠,畏虎者猪,所以,应该是一个‘孩’字。” 林旭白恍然大悟。 几个人闲聊一会,直到小姐妹两个冷了,回到屋里。旭宁才吩咐小弟:“让人去将小奇阿福他们几个叫去二门外,还有郭公子。” “得令。”林旭白调皮的跑开,不一会,就带来了十多个十几岁的男孩子,都是家生子,郭莘也不明就里的被拉了来。 “老规矩,分两队,我和徐湛各领一队,每队七人,三人在前,四人在后,前三人负责投球攻击,后四人协助运输雪球、兼顾防御。” 总而言之,他们要进行一项综合考验智力、耐力、观察力、爆发力、心理素质、奔跑速度、身体灵活度、方言四级等的博大精深的运动项目——打雪仗。 还未等郭莘徐湛弄明白,便开始了。 雪球被双手捂久了会变成冰球,攻击力加倍。郭莘武功高强,但也仅仅勉强自保;徐湛的脖领里被灌满冰凉的雪,然后被敌方绊倒险些遭活埋。 这一仗打的遮天蔽日、尸横遍地,当真打出了遮天蔽日的气势。直到林旭宁飞出一记雪球,伤及了无辜。 雪球不是普通的雪球,无辜也不是寻常的无辜。 身穿褐色道袍的老人家被突入其来的雪球打中了额头,脸上、帽子上、前襟上沾满了雪,掏出手帕抖擞,好不狼狈。 第88章 阃令 http://.biquxs.info/

“老先生,晚辈冒犯了!”林旭宁匆匆跑来,施礼赔罪。 徐湛笨拙的从雪坑里爬出来拍打掉一身的雪,抬头看了一眼,巴不得重新挖坑把自己埋回去。 “阁老赎罪。”徐湛走上前去深深一揖。 许攸的脸色难辨喜怒,讥讽道:“都说京城的世家中,林家子弟最为循规蹈矩,今日一见真是大开眼界。”言罢,施施然向前堂走去。 徐湛这才敢直起腰,遗憾的告知林旭宁:“你一记雪球打中了当朝次辅。” “我知道,所以我假装不认识他。”林旭宁无辜的耸肩:“不知者不为罪嘛。” “……”徐湛挠了挠头发,彻底无语了。 未至晌午,林氏兄弟携妇恭送许攸一家离开。 小姐妹一路上执手告辞,依依不舍:“晴姐姐,年后再来玩啊。” “襄儿。”曹氏嗔怪了一声。 “别说她,”许夫人年纪比曹氏大了太多,说话也带了几分长辈的慈蔼:“怕是家中只有兄弟没有姐妹,烦闷起来,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说的是呢,襄儿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个姐姐。”曹氏说。 襄儿眼巴巴的望着丫鬟管彤扶许晚晴上了小轿。 许攸一家的轿子被缓缓抬出小巷。丫鬟管彤阖上轿帘,悄声问许晚晴:“刚才说话的时候,林三公子直盯着小姐看呢。” “乱说。”许晚晴嗔怪,心里却如小鹿乱撞,忍不住小声解释:“那不是三公子。” “啊?”管彤失望的说:“另一个穿白衣裳的?看着比姑娘还小些,哪比得上……” 许晚晴瞪了眼责怪:“放肆,越说越离谱了!” 宁氏心细如发,回来时对何朗说:“去问一问,阁老的衣裳怎么湿了。” 何明连问也不用问,早已接到下面禀报,低声对宁氏说:“少爷们在二门外打雪仗,阁老听见声音便过去瞧了一眼,不知是谁误打在阁老身上了。 何明向着旭宁,有心隐瞒,不想欲盖弥彰,等于直接说出了罪魁祸首。 宁氏坐在房内明间的榻上,叫旭宁到跟前,问他在忙什么。 旭宁想也不想的说:“在书房用功。” 宁氏笑问:“你这一身水渍,可是隆冬腊月里用功而来的汗水?” 林知恒一脚迈进自己的院子里,便听见正房传出沉闷的抽打声和儿子的惨叫声。 “啊!”旭宁失声惨叫,喊得林知恒心中一颤:“娘……我知道错了知道错了,爹,爹!” 林知恒推门闯入,便见宁氏执了根鸡毛掸子边抽边训:“在长沙,住在斋舍我管不到你,回了家还敢偷奸耍滑的胡来。自己玩物丧志罢了,还带着弟弟们胡闹。” 林知恒冲去榻前,只用手臂为宁儿挡了一下,便疼的他甩手跺脚。 宁氏是将门之女,林知恒深知妻子温柔美丽的外表下潜藏的火爆脾气和高深的内力,对待丈夫尚能恪守妇德体贴迁就,可怜他儿子一介书生肉体凡胎…… 宁氏见状忙丢了掸子去看,只见丈夫的小臂上隆起一条红肿的楞子。 “好了好了,你消消气。”林知恒将她拉去一边的椅子上坐下,捡起地上的鸡毛掸子:“子不教父之过,这种事何劳夫人动手。” “爹~”旭宁怯怯的喊。 林知恒挡住妻子的视线,掸子狠狠抽在榻沿上。林旭宁配合的连哭带叫:“娘,娘,救救宁儿,爹爹手重!” “行了,别装了。”宁氏拆穿了父子俩,刚消下去一半的火气翻倍往上涨,“你惯着他吧,就我一个恶人,不让打是吗?好,林旭宁,你站起来。” 林旭宁揉着屁股站起来,林知恒也不敢吱声了。 宁氏吩咐下人:“去端一盆雪进来,装实装满。” 丫鬟依照吩咐端来一大盆雪,交到林旭宁手里。 “不是乐意玩雪吗?举起来跪着,什么时候全化成水,什么时候起来。你,看着他。”宁氏说完,不想再看到这对父子,开门走了。 宁儿看了看父亲,见没有转圜的余地才跪下来,抖着手臂将大铜盆举上头顶。 “沉吧?”林知恒无奈的看着儿子,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叹了口气说:“没办法,阃令大于军令。” 见儿子欲哭无泪的样子,林知恒不忍再打趣,小声吩咐身边的丫鬟:“去伙房拿罐盐来。” 林旭宁讨好的笑了,用口型轻轻的说:“爹最好了。” 林知恒来到卧房,见妻子果然坐在床边生气,他默默的点起炭火盆,谄笑着坐在她的身边。 “林旭宁呢?”她问。 “跪着呢,”林知恒说,“可老实了,也跟我认错了。许阁老是什么人,不会跟几个小孩子计较的。” “他是虚心认错,坚决不改。他挨打跟许阁老有什么关系?在长沙,书院的课不多,得暇便约上好友出去胡闹,我若管他,一溜烟跑回书院半个月也看不见人影。你就惯着他吧,哪还有个世家子弟的样子,活像个小流氓。” 林知恒忍俊不禁:“哪有这么说自己儿子的。林家的孩子从小都皮,中规中矩的长大了没出息。” 宁氏脱口而出:“什么话,你看宸儿……” 林知恒笑意顿失,他起身关上了房门,宁氏也愧悔的掩口不语,宸儿是丈夫心中最大的心结。林知恒当年因看宸儿性情沉闷才提出带他去北漠和谈,长见识,也散散心,宸儿离开父亲,果然开朗了许多,说要将一路所见所闻记录下来,带给宁儿和国子监的同窗看,谁知回京路上途径山西染上了鼠疫,林知望衣不解带的守在病榻前,延请名医无数,也未能挽留住他的生命,最令人难以接受的是,未防止疫病传播,尸体必须焚烧后方能装殓入椁,林知望深明大义,老太太却哭晕了四五次。那段时间,整个林府一片愁云惨雾,久久不能释怀。 “宸儿是林家的宁馨儿,可我宁愿宁儿庸庸碌碌平安一生。”他握着妻子的手说。 林知望回到书房时,只有徐湛一个人坐在那里,他拿起两人的文章坐下来看,都只写了一半,且思路混乱离题万里。 “你哥呢?”林知望问。 “刚被婶婶叫去了。”徐湛站的规矩,态度也好。 林知望掏出一只药瓶放在书案上,端详了他一会,忽然冲他招了招手:“儿子,过来。” 徐湛挑眼偷看父亲的脸色,没有得到任何讯息,硬着头皮一步步挪过去垂首立着,俯首帖耳的样子。 林知望问:“还坐得住吗?” “不是一直坐着么。”徐湛怯生生的说。 “是吗?”林知望把玩着他新买的戒尺说:“去插上门。” 插门?!徐湛不情愿,君子不谋于暗室,插门干什么。 “裤子脱了,我看看。”林知望说。 徐湛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不……不用了,已经不疼了。” “嗯?”林知望抬头瞟了他一眼,徐湛又站了回来。 有了沈大夫的良药,淤血散的快,林知望调侃道:“看来还是打得轻,一天功夫又能活蹦乱跳了。” 徐湛察言观色,觉得父亲没有生气,也不像要揍他的样子,迅速将衣裳穿好。 “有件事,本不该我这当爹的和你讲,可你娘走的早,我便只好越俎代庖了……”林知望今天说起话来拖拖踏踏的,不同往日干脆,徐湛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序卦中说:‘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孟子也说:‘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也。’五伦里,夫妇为最先,可见这男女婚配,古来就是很重要的事……” 骊四骈六的说了半天,徐湛听的晕头转向,忍不住问:“父亲,您到底想要说什么?” 林知望说:“简而言之……是时候为你订一门亲事了。” “定亲,现在?”徐湛奇怪的睁大了眼睛。 “是啊。” “我一介白身无功无名,再等几年不行吗?”徐湛问。他心里还想着秦姑娘,自回到京城,他还不得暇去找她,他们还不够了解彼此,贸然提出婚事,不知是否可行。 “现在知道功名要紧了?”林知望笑着说:“等几年也无妨,可是你能等,人家女方等不得。” 徐湛一想也对,像秦妙心这样的品貌家室,媒人一定踏破了门槛,稍有迟疑让人捷足先登,怕是要后悔一辈子了。于是父子二人在不同的频道上敲定了相同的新年计划——上半年求婚,下半年定聘,三年之内将徐湛嫁出去。问题是,他与秦姑娘八字没有一撇,他甚至不知道人家家住哪里,该如何向父亲提呢? 林知望心满意足,竟一口答应给他们兄弟两个放假三天。 徐湛想,这事急不得,怎么也得等到年后。便连声向父亲道谢,准备去五叔院子里找林旭宁汇报这一好消息。 “站下。”林知望板着脸说:“不是让你们撒欢胡闹的,家中所有的春联包给你们兄弟了。” 徐湛张张嘴,板着手指计算这座占地五亩的宅子有多少门户,罕见的憨态令林知望忍俊不禁。 第89章 团圆 http://.biquxs.info/

徐湛找到林旭宁的时候,不知婶婶施了什么法术,二哥的双臂已经废了,写大字靠的就是腕力,瞧着他拿笔都哆嗦的样子,徐湛默默捧着一沓红纸去了先生的院子里。“南郭北韩”的名声在外,郭文浩的书法一字千金,如果贴满一宅子,亲友同僚登门贺年时,父亲一定特有面子。 郭淼听了他的说法,二话不说赏了他两记铜镇纸,郭文浩的学生应当是温文儒雅的君子,怎么来京城半年学的如此世俗? 徐湛一面躲,一面辩解说:“橘生淮南则为橘,生淮北则为枳。” 郭淼啼笑皆非,又说:“也好,让我看看这半年来有没有长进,过来研磨。” 徐湛颠颠的过去,提小泥壶往砚池里点了几点水,半晌,半池松烟墨不滞不稀,墨香盈室。 徐湛说:“先生,陛下想放您去浙江任知县,年后就让内阁拟票。” “我知道。”郭淼说。 “但是,整个浙江只有宁海和三门两个县有缺,这两个县临海,近日倭寇横行,前任知县皆因丢城失地被浙直总督沈岳处决,所以这两个县都去不得。”徐湛说:“太常寺和大理寺都有缺额,我想请怀王去托许阁老,留先生在京城。” 郭淼有些不悦的看着他:“哪学来的一身官场气,未曾登科就自以为可以翻云覆雨了?” 徐湛赶紧改口说:“不是不是,先生走了,学生怕自己迟早变成冯夙赵祺一样的人,等到察觉的一天,早已记不起先生的教导。” 郭淼冷笑道:“真有那么一天,你便告假去找我,为师同你一起想。” “……”徐湛词穷了。 郭淼知道徐湛是好心,是担心自己,语重心长道:“你也不小了,道理都懂得。令尊是端方君子,有他的教导约束,必不会让你成为那样的人。” “他和先生不一样。”徐湛不高兴的咕哝:“不如先生讲道理。” “所以我是你先生啊。”郭淼觉得好笑:“你去问问郭莘,我同不同他讲道理。” 正应了前人那句:君子易子而教。 说到郭莘,徐湛瞪起了眼睛:“假如您拿定了主意去浙江,郭莘哥哥一定要留在京城。” 他这话的意思十分明显,去宁海当知县是有生命危险的,你只有这一个儿子,后嗣问题不容有失。他相信先生一定会同意的。谁料郭淼并未马上答应,只是说:“如果郭莘同意,我没意见。” 徐湛愣住了,说了跟没说一样,如果让郭莘选择,他一定不会再离开父亲半步。 今年的年夜饭因为有了徐湛,一扫去年的阴翳,显得热闹很多。 屋外飘着瑞雪,传来断断续续的爆竹声,林家随了老北京人的习俗,用松柏枝在庭院里“烧松盆”,以象征门庭红火兴旺。 然后,一家人欢聚一堂,笑语盈喧。一年只有这一天,林知望大赦天下,允许小孩子们喝一点葡萄酒,也可以开怀放肆的玩笑。 才吃饱一会,林旭宁又去玩小弟弟了,兄弟俩给喂了几勺蛋松,鲈鱼,蟹肉泥,见他吃的很享受,又大着胆子喂了半个小肉丸,终于如愿以偿的卡住了平儿的喉咙。 林旭宁惊慌失措,徐湛见状赶紧将他翻了过来,抚胸拍背,兄弟俩在桌底忙活了许久,终于听见了平儿响亮的哭声。 众人被涨红了脸嚎啕的孩子吸引。曹氏紧步跑来抱起小平儿拍哄。平儿还小,不能吃桌上的饭菜,由曹氏抱了上桌是图个“团圆”,谁知一走眼让这两位偷了去。 “真是两个活祖宗。”老太太哭笑不得。 襄儿看了林旭白一眼,后怕的打了个哆嗦说:“娘,幸亏您早生我俩几年。” 众人笑的喷饭,林知望不动声色的将鲈鱼换到了闺女面前。林家这一辈只有这一个女儿,还是生儿子“附赠”的,林知望骄纵她,连老太太都看不过去,不敢想她日后嫁人去侍奉丈夫公婆的情形。 一家人叙谈守岁,至午夜交子时,却要在五更时起床,焚香祭祖,燃放爆竹,开门迎年。然后吃扁食或年糕,寓意“年年高”。 天光昏暗,徐湛带着很重的起床气被常青叫醒。几个丫鬟像侍奉一只软手软脚的木偶般为他穿衣梳头。 “看,压岁钱!”常青喊了一声。 徐湛迷蒙中听到有钱拿,一下子清醒过来。 枕下端端躺着一封红色信封,里面是一枚祥云状的金锁片和一张五百两的银票。徐湛端详着做工精致的锁片,心想,父亲是拿他当未满周岁的孩子了吗。 洗漱整理完毕,徐湛去父母房里拜年。林知望打趣他:“头一次见你正儿八经的磕个头。” 徐湛拍拍袍角站好,等待父亲训示。林知望果然说了些“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之类不应景的话,才放他离开。 吃过早饭,林知望带了他们兄弟子侄入祠堂,拜天地,祭祖先。 爆竹声中迎来了新年,才打扮出门,去给亲戚朋友拜年。京城朝官之间也有“投门望贴”之俗,即不劳烦主人,只令人送门贴。 正月初三,林知望兄弟各自陪夫人回娘家了,林旭宁兄弟则被留了繁重的课业回到书房读书。 两人方静下心来,便有下人来报,怀王邸的马车在外面等候,邀徐湛过府一叙。年初一的时候,徐湛给怀王送过门贴,恰好荣晋进宫了,便没有见到他。徐湛想的是能不见就不见,他近日风头太盛,不敢再四处招摇,更唯恐给怀王带来麻烦。 然而荣晋是混不吝的性子,他在尴尬的处境里被□□惯了,心理素质比常人高好多倍,这点麻烦压根入不了他的法眼。 何况他把徐湛叫来确实有事。 “有人送来了王府的令牌和一封请柬,我一看,是我给你的令牌。”荣晋奇怪的说:“请柬就有些无厘头了,四季春茶楼初五开业,署名是秦子茂。秦子茂是谁?” 徐湛一听秦子茂,腾地一声站起来,秦子茂是谁?是秦妙心的哥哥,是秦妙心在外经商的身份。 “你怎么了?”荣晋从未见他如此激动过。 “殿下。”徐湛感激无以名状,深深的作了一揖。 荣晋翻了个白眼:“我就知道这份请柬另有所指。老实交代吧,秦子茂是谁?” 除了郭莘,荣晋是徐湛在京城的唯一一个朋友,他自然愿意与他分享这份喜悦,于是从头讲起,讲到将秦姑娘一家送上回京的官船。 荣晋听完咋舌:“送令牌,你够有心机的。” 经商之人,王府令牌这种东西一定不敢私留,如果秦姑娘对徐湛有意,一定会留下暗示,让徐湛找到她。只是这份暗示的价格,居然是一座茶楼。 啧啧,有钱人。徐湛掐指一算,他今年的压岁钱是五百两,一座前楼后院的茶楼是多少年的压岁钱呢——二三百年。 徐湛很惊讶。 此时,胡言送了两碗白米粥进来,身后端着托盘的小太监深低着头,引起了徐湛的注意。 徐湛奇怪的问:“殿下还没有用早膳?” “殿下近来食欲不振,只想吃口清淡的白粥。”胡言说。 徐湛却一直盯着他身后的小太监,缓缓的说:“白粥性凉,多喝伤胃,可换成荷叶粥,荷叶性平,中和养胃。” 荣晋古怪的看着徐湛,婆婆妈妈,还不知从哪学了些养生之道。 徐湛终于还是认了出来,这是在雍肃殿里收他卷宗的小太监,年前还在宫里,几天的功夫怎么出现在怀王府呢?胡言见徐湛目光怪异,进退不是,看向荣晋。 “看什么,还不照王妃吩咐的去做。”荣晋开了句玩笑,自己笑的前仰后合。 胡言也忍笑退出,只有徐湛盯着小太监的背影,面色暗沉。 “你怎么了,觉得对不住秦姑娘了?”荣晋仍止不住笑:“好好好,待时机成熟,我亲自给你们做媒。” “殿下。”徐湛严肃的叫了一声,想说类似的玩笑不要再开,更要学会隐藏自己的憎恶和喜好,整个怀王邸不知秘布了多少人的眼线。但他不敢,依荣晋的个性,非将自己的老巢掘地三尺,闹得天翻地覆不可。 荣晋以为徐湛怪他轻佻孟浪,无趣的摇头说:“你现在变得,真是……” 是的,他变了,再也不是那个初来京城莽打莽撞的少年了。觉醒还是妥协,他自己也不知道。圣人教诲他,遵循礼义廉耻,必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可是来到京城他才惊奇的发现,大祁,它不是人心向善的太平盛世,官员们居庙堂之高,却从来只关心自己的利益得失。算了,徐湛想,自己还是应该安安分分的读几年书,把心心念念的秦妙心娶回家,家事国事天下事,都不是他应该操心的。 可是有一件事,沈迈被关山月带走已经第五日了,他早就知道千从卫没什么人格可言! 他问荣晋:“你还记得靖德八年的时候,宫中有什么人生过大病吗?” 荣晋感到莫名其妙:“靖德八年我才六岁,而且宫里每天都有人生病。” 徐湛换了种问法:“近来呢,宫里有贵人生病吗?” “宫里,后宫不知道,东宫……”荣晋说:“太子一年十二个月倒有十一个月在闭门养病,算吗?” 第90章 傲梅 http://.biquxs.info/

徐湛想,太子羸弱到走几步路都气喘的地步,难怪皇帝偏爱荣晋。又或许强留荣晋在京城的目的,就是为了防止太子病逝,动摇国本。 徐湛在怀王府玩了一天,回到家里,已然踏着一地夜色。父亲他们大概要在岳家过夜了,林旭宁也已经休息,徐湛一个人在书房里待了一会,袭月来叫他,说吴婶想要见他。 徐湛嘴角一弯,回到自己的院子里,果真有一个年近四十的妇人坐在明间的椅子上等他。 “吴婶吗?”徐湛迈进门。 吴婶手攥着衣角站起来,扑通一声跪下,哭着说:“三少爷。” 徐湛赶紧上去将她扶起:“吴婶这是折我的寿。” “想不到小姐她居然……早知如此,我就该随她一起回韫州。”吴婶语无伦次的抹着眼泪哭泣,连袭月在旁边听来也忍不住落泪。 “吴婶,您慢慢说,居然什么?”徐湛按着她坐下来。 “三少爷,前面大年三十,我看见,看见……”吴婶的声音颤抖起来。 大年三十的晚上,门房老吴一家围坐在伙房的炉子边上守夜,交子时分吃了扁食,吴婶突然腹痛,一个人抹黑走去厨房外面的茅厕。 忽然,一具披了白色斗篷的东西从房檐上倒挂下来,长发遮面,缝隙中隐约可见惨白的面孔,像是一只女鬼。四周阴风飒飒,鬼哭声渐起,吴婶吓得后退几步跌坐在雪地里。 只听女鬼声音凄厉粗扩,悲切的哭嚎:“还我命来~~~” 吴婶还不到四十岁,思维身体还算灵活,爬起来就往厨房跑,谁知将将跑出去几步,就被追上来倒挂在树上的女鬼挡住了去路,再次摔倒在地,双手合十念念有词。 吴婶哭说:“观世音菩萨,地藏王菩萨,民妇从不作恶害人,不要来找我,不要来找我……” “冤呐,我冤呐~~”女鬼说。 吴婶哆嗦着问:“你你……你是谁啊?” 女鬼只说了四个字:“徐氏,露心。” 袭月怕的发抖,一双眸子闪动如受惊的小鹿一般。 徐湛却静静的说:“府里严禁怪力乱神之说,吴婶慎言。” “可是,我看的真真的,那女鬼,白衣白裤白披风,能在空中飘,这么长的头发直垂到地,她的脸比墙灰还白,眼睛……我不敢看眼睛……”吴婶回忆着,浑身颤抖:“等我回到厨房,我那口子已经带孩子回屋睡了,可是天一亮,却怎么叫也叫不醒。” “大伙都说,年关邪祟多,大概是让鬼魇着了。我就用老家的方法,拿了只新鲜鸡蛋放在一面镜子上,嘴里念着小姐的名字,我说小姐小姐是你吗?你若是想三少爷了,就回来看一眼,你若是缺什么了,尽可托梦给我?鸡蛋居然立住了。到了晚上,我偷偷去巷子口烧纸,回来没一会,老吴便醒了。” 徐湛缓缓坐在榻床上,茫然道:“她既然回来了,为什么不来找我?” “那定是小姐心疼三少爷,不愿三少爷看见她现在的样子。”吴婶哭了说:“她在喊冤啊,我一个妇道人家没有主意,便只好来找三少爷。” 徐湛红了眼眶,一字一字的说:“我娘是……吏部左侍郎徐畿的长女,自幼秉承庭训、知书达理,十八岁嫁为人妇,育有二子,竟遭夫家狠心休妻……她不冤,谁冤?” 眼泪顺着脸颊落下,落在浅茶的衣襟上,晕开一小片,令人心碎。 “吴婶。” “唉。”吴婶答应着。 徐湛说:“将当年的事,尽数讲给我听。” 吴婶掏出手帕将眼泪擦干,缓了缓才道:“十五年前,宁王叛乱,姑爷跟平王入京勤王,小姐去三圣庵还愿。命我们守在佛堂门外,一等便是两个时辰,我们几人觉得怪异,就想进去看看。谁知老太太突然带人冲了进来,不顾师傅们的阻拦闯入佛堂。我们进去一看,就见……就见……” “什么。”徐湛红着眼睛说。 “有个背影破窗而逃,小姐躺着佛像后面,衣衫不整,旁边是一只男人的鞋。”吴婶小声说:“老太太破口大骂,说佛门清净之地,竟做出这等腌臜事来。” 徐湛闭上了眼睛:“然后呢?” “然后,老太太用水将小姐泼醒带回府里,并给韫州的老爷去信,让徐家过来接人。”吴婶说。 徐湛苦笑道:“仅凭一个背影和一只男人的鞋……” “还有小姐落在房中的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明日辰时三圣庵一叙,落款叫王廷枢,是小姐的一个远房表兄,有几个月借住在林府考试,就住郭知府的那个院子,后来考中了进士便搬了出去。老太太就是凭这张字条去的三圣庵。”吴婶补充说:“但事后,老太太却不许别人再提这张字条,尤其不能让姑爷知道,毕竟同僚一场,没有切实的证据,闹开了不好见面。幸好姑爷那阵子刚回京,忙的呀,连王廷枢是谁都不知道。” “我想知道你家姑爷,我的好父亲,是怎样处置的?”徐湛问。 “姑爷自是先去问小姐,可小姐从三圣庵回来后,就空洞着眼睛一句话也没有。”吴婶说:“姑爷急呀,便反复问她,问来问去,问来了一纸文书。” “休书吧。”徐湛咽了口泪。 “是休书,但不是休妻,是休夫。”吴婶说。 徐湛愣住了:“自古夫为妻纲,哪有‘休夫’一说?” “您大概不了解小姐的性子,女人属水,太强硬了会变成冰,容易碎的。”吴婶自顾感叹说:“如果我们当初先一步进去,或许就不会这样了。” “后来呢,父亲当真被她‘休了’?”徐湛问。 “怎么会,姑爷看似文质彬彬,骨子里霸道着呢。”吴婶说:“那时候,老爷正在韫州守制,就派大少爷来,大少爷没什么说法,路上买了本《女诫》还是《女儿经》的,让我转交给小姐,命她在林家谨守妇德,莫再做出有辱门风之事。姑爷拦了我,烧了书,不许我将这话讲给小姐听。没隔几天,二少爷又来,小姐已经瘦的脱了人形,她不肯看病,不肯吃药,每天只喝几口汤,若不是姑爷悄悄在汤里投了参片,恐怕连那些日子也熬不过去。她坚持要离开林家,二少爷也说,什么也比不过小妹的性命要紧,两方各退一步,和离罢了。” “二少爷将小姐接走了,小姐的妆奁陪嫁尽数被退回韫州徐家,只有我一个人留了下来。管家怕我多嘴生事,更怕宸少爷长大后知道了什么,这才打发我去了厨房。”吴婶抹着眼泪说:“我舍不得离开小姐,可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徐湛攀上高高的屋顶,对月独酌。 没有人知道他此刻的孤独。 吴婶的哭诉声在脑海中不断盘旋:“小姐当时是不清醒的。退一万步讲,就算小姐真的遭人玷污,也是被人陷害呀。哪有人傻到光天化日之下去佛像后面做那种事。” 是的,他不傻,父亲也不傻,除了老太太,谁还有理由有条件去陷害母亲? 父亲心里应当比谁都清楚,面对真相时却选择了逃避。 这才是母亲坚持离开的真正原因吧,她是三圣庵里最孤傲清高的一棵梅树,宁愿零落成泥化作尘埃,也受不得半分辱没亵渎。 徐湛苦笑,一大口酒灌进腹中,如烈火滚过,从喉头直烧肠胃。难怪父亲要与他滴血认亲,如果母亲当真遭人玷污,自己极有可能只是一个生父不详的孽子。 徐湛病了,病的很重,病的错过了四季春开业。 徐湛脉象紊乱,少有清醒的时候,像是陷入了沉沉的梦魇。大夫们纷纷束手无策,林知望和曹氏从峩国公府匆匆赶回,将徐湛身边的人叫来问:“三少爷近日去了哪些地方,乱吃了什么东西?” 袭月冷静的回答:只去过怀王府,饮食如常,没有乱吃东西。 徐湛还是醒不来,也查不出病因。好在危急关头,沈大夫回来了。 沈迈略施几针,徐湛便醒了,见到沈迈先是一喜,然后才感到头痛欲裂的难受。 沈迈说没有大碍,便叫屋里的人散去。 “我才离开几天,你这是动了多大的肝火?”沈迈没好气的说:“你可知道,人是可以把自己活活气死的。” 徐湛虚弱的笑了笑:“我能生什么气,大概还是年前那些倒灶事儿,一股邪火发不出来吧。” 沈迈知道他不愿说,也不再多问,开了方子命人按方抓药,临出门前说了一句:“我一时半刻恐怕离不开京城了,正好帮你调理调理身体。” 徐湛支着上身坐起:“您去东宫了?” 沈迈没说话,推门出去了。 午饭过后,郭莘闪了进来。见徐湛惨白的脸色,后悔不已:“早知会害你大病一场,说出花儿来我也不做这装神弄鬼的活。” 徐湛笑了:“不下一剂猛药,谁肯跟我说实话。” “是够猛的,我回屋一照镜子,吓得自己腿软。”郭莘一改往日的嬉皮笑脸,正色说:“兄弟,你是聪明人,不管当年发生了什么,别拿别人的过错惩罚自己。” 徐湛点头:“我想的通的,与其折腾自己,不如省点力气去折腾别人。” 第91章 呓语 http://.biquxs.info/

郭莘没心肺的一笑:“对嘛,这才像我兄弟。” 徐湛慢慢活动了肩膀手臂,试着下地走动,浑身像抽了筋骨一样绵软无力。 “别急呀,你睡了三天三夜,不难受就奇怪了。”郭莘说。 徐湛瞪大了眼睛瞅着他,掰着指头一数:“今天初六?” 郭莘不解的点头。 “林雨备车。”徐湛冲门外喊:“常青,更衣。” “怎么了?”袭月跑进来:“您病还没好,不能出门。” 徐湛只带了常青一人,乘上马车往护国寺街而去。 一路上,徐湛的脸色愈发苍白,常青揽着他的头:“三少爷,您要是难受,咱们就回去。” 徐湛摇了摇头。 “四季春”开在护国寺街上,与韫州同样,前楼后院,街面开茶馆,内院是客栈,只是少了徐湛去年亲提的“云外浮尘八方客,梦里飘香四季春”的匾额。 冬日里没有露天的棚子,走进一楼大厅,有人在办诗会,也有人下棋、打马吊。他们径直向二楼走,楼上冒冒失失的跑下一人,砰地一声,与徐湛撞了个满怀。 常青扶住本就站立不稳的徐湛,指责对方说:“你这人,走路不长……怡年?” 眼前这一身男子装扮的女孩可不就是怡年。 怡年看见徐湛,激动的扑了上来。 常青赶紧将徐湛护在怀里,被怡年一爪子钳住肩膀,主仆二人半推半就被怡年拽上三楼,穿过走廊,走进一个待客的小厅。 小厅很别致,窗台上的土瓶里供了梅花,满室暗香。 怡年急躁的敲了敲内室门:“小姐小姐,快看谁来了!” 两扇房门被打开,秦妙心从里面走出来。四目相对,千万句言语如骨鲠在喉,一时间只化作佳人两行清泪。 秦妙心哭了,徐湛觉得天塌地陷惶然失措,他想替她擦去眼泪,可是不敢,想握住她的手,还是不敢。 “徐公子,我们小姐一掷千金买下这座茶楼,全是因为你。左等右等不来,你真是好大的架……” “怡年!”秦妙心嗔怪道。 怡年的声音弱下来,不悦道:“小姐,他是簪缨世家的富贵公子,你又差在哪里?” “怡年!” 常青扯了怡年一把,被怡年挥手甩开,又扯了一把,小声说:“我家少爷病了,刚能下床,你就别跟着添乱了。”说着,便将怡年拉了出去。 徐湛歉疚的一笑,一句对不起刚要出口,一只冰凉的小手覆上他发白的嘴唇。 徐湛握住了她的手,掌心燥热的温度传入秦妙心的身体里,心跳头痛的感觉好像要发烧。秦妙心觉得不对,手背抚上他的额头,原来是真的发烧了。 “你怎能这样糟蹋自己的身子呢?”秦妙心问。 为了让两人单独说话,怡年与常青并排坐在三楼的台阶上。 “喂,你们家少爷不会做什么逾矩的事吧。”怡年不放心的问。 “想什么,我们少爷是正人君子。”想了想又不太确定的补充一句:“何况还病着呢。” “我好像听见小姐在喊我。”怡年说。 “听错了。”常青说。 三楼的隔音效果极佳,怡年又听了听,忽然站起来说:“没听错!” 咚咚咚往楼上跑了几步,又咚咚咚跑回来,抓起楼梯转角杵着的门栓。 “你要干什么!”常青追上去。 小厅里没有人,透过窗纸隐约可见内室晃动的光影。 “淫贼。”怡年握着门栓撞开门冲了进去,常青紧随其后。 怡年常青愣在原地,只见徐湛在靠窗的软榻上蜷缩着,脸色惨白,头冒虚汗。 “怡年,快去请郎中。”秦妙心说。 怡年举着门栓弱弱的说:“小姐,你把徐公子怎么了?” “是血虚了,有没有蜜糖?”常青蹲在徐湛的身边,他从小陪伴徐湛长大,对徐湛的身体状况再熟知不过。 “快,去冲一碗蜂蜜水。”秦妙心说。 三人手忙脚乱,终于灌了他半碗蜜水。 “少爷小时候身体虚,稍不注意饮食就会头晕冒虚汗,已经很多年不犯了。”常青给他擦了汗说:“没事了,待他稍好些,再回去看大夫吧。” 秦妙心咬着唇角,默默的亲手用浸了冷水的帕子敷在他的头上,用烧酒擦拭手心为他散热降温。脑海里全是昔日那个处变不惊又光彩照人的少年,发生了什么变故使他虚弱成这个样子? 天色渐暗,徐湛的脸上逐渐恢复了血色,因发热浮上潮红,总感到口干舌燥,痛苦的蠕动着喉结。 “少爷,少爷。”常青轻轻晃醒他:“天不早了,回家了。” “回哪?”徐湛费力的开口。 “起来吧,再晚大爷该着急了。”常青说着,便去扶他。 徐湛拉住了秦妙心的手,嘴里发出类似三四岁顽童耍赖的声音。 “少爷,常青知道你心里难受,不愿意回去面对,可是你不能在这里过夜,这关乎秦姑娘的名节。”常青趴在徐湛耳边悄悄的说:“来吧,我背你好吗。” 徐湛不同意,换了个方向躺回去。 常青无奈了,决定扛也要把他扛走,不然明天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睡在秦妙心的闺房里,非要反过来埋怨自己不可。 徐湛的反应十分激烈,秦妙心流着眼泪挡在他的床前:“你别碰他了好吗?” “小姐……”怡年嗔怪。 “他收留我半年之久,救过我父兄性命,我连这一夜也容不得他吗?”秦妙心反问。 “娘……你不走,我也不走。我们回韫州……我们离开林家。”徐湛烧的直说胡话,拉着秦妙心的手倒回软榻上小声啜泣。声音由小变大,终于放声哭了起来。 车夫等到茶楼打烊了,才见常青出来吩咐说:“你先回去吧,三少爷被怀王邸的马车接走了。” 车夫李二是个口吃,费劲的反问:“三三三少爷……走走了,你你你在这里干……干嘛呢?” 常青瞪了他一眼:“赶好你的车吧。”便又回到茶楼里,闹了李二一头雾水。 徐湛一觉醒来,已是天光大亮。他环视四周陌生的环境,常青守在床边。 “这是在哪啊?”徐湛问。 常青一下子被惊醒,墩子不稳连人一块翻倒在地。他哎呦一声,爬起来,摸了摸徐湛的额头,舒了口气:“可算退烧了。” “这是哪啊?”徐湛又问一遍。 “您不会把昨天的事都忘干净了吧?”常青挠了挠头:“不管怎样,总算是醒了,赶紧回府,路上说吧。” 三少爷失踪,家丁们寻找到入夜,直到李二赶着辆空马车回来。 “三三……三少爷去茶楼见……见朋友,被怀王……府的车……接接走了,让……我先先先……” “去怀王邸问。”林知望吩咐何朗,转身便走。 “没没说完呢……让我先回……回来,可……是常青还……还……还……”李二越急越结巴。何朗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最终也没有耐心听他把话讲完。 何朗便去怀王邸问,守门的小太监机敏的很,立刻层层上报给李铨,李铨更是人精中的人精,立刻去请示荣晋。 荣晋一听,便知道他夜不归宿了,心里嘿嘿一笑:“好你个徐澄言,还挺放得开。” “告诉林先生,澄言在我这玩的晚了,今晚宿在王府。”荣晋脸不红心不跳的说。 “是。”李铨应了。 “等等,你叫什么名字,我怎么没见过你?”荣晋问。 李铨转身,恭敬的说:“奴婢李铨,从宫里调来伺候殿下的。” 主仆二人匆匆赶回,常青一路上客观的叙述着徐湛昨晚的表现:“你昨天赖在人家闺房不走,一碰就哭,还拉着人家姑娘的手喊娘……” 徐湛阴着脸说:“下次遇到这种情况,扛也要把我扛回来。” “我也是这样想的。”常青无辜的说:“可是你哭的太惨,除了秦姑娘根本不让其他人碰。” 徐湛叹了口气,只想找条地缝钻进去。 袭月候在二门,愁眉苦脸小声告诉徐湛:“大爷恼火了,命你回来便去书房。” “知道了。”徐湛往自己的院子里走。 “书房在那边。”袭月提醒道。 徐湛笑笑说:“不妨,先更衣吧。” 袭月拧了常青一把:“你带少爷去哪里疯了一夜?” 常青痛的龇牙咧嘴:“他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怪我?” 袭月望着徐湛的背影担心的问:“他真的不要紧吗?怎么像没事人的样子。” “那是因为,他只允许自己在生病的时候脆弱,做梦的时候恐惧。在清醒的时候,从不会选择逃避。”常青说。 第92章 元宵 http://.biquxs.info/

林旭宁正立在书案前背书,被敲门而入的徐湛打断,手上挨了狠狠一戒尺。他疼的浑身一颤,唯独双手摊在桌案上一动也不敢动。林知望对徐湛的存在视而不见,严厉的问:“为什么挨打?” 旭宁红着脸回答:“目不能两视而明,耳不能两听而聪。侄儿知错了。” 林知望将戒尺放回:“继续。” 徐湛只好站在一旁听着,眸光低垂紧盯着鞋尖,直到二哥背完一段,如蒙大赦的被父亲打发出去。 林知望静静的看着他,问:“昨晚去了哪里?” 徐湛将桌上的戒尺捧在手里,无言的跪下。父亲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步一步碾进他故作平静的内心里。 林知望接过戒尺握在左手,却用右手手背摸了摸他冰凉的额头:“怀王殿下也为你扯谎,出了什么事,宁愿挨打也不肯跟爹爹说?” “不关殿下的事。”徐湛急忙撇清荣晋,因为他相信父亲虽不敢对这个学生动手,却有一百种方法可以挤兑的他无地自容。 “千从卫又找你麻烦了?”林知望猜测,他想徐湛在京城最大的冤家就是千从卫了。 徐湛觉得很合理,想顺口说是,想了想,又觉得栽赃千从卫这种事实在是班门弄斧。他大病初愈还不知道,千从卫之所以不来找他的麻烦,是因为自己的麻烦已经够大了,关穅在正月初三的晚上昏迷不醒,经大夫检验是长期服用少量的□□所致,而后,关府一名侍女连夜出逃,十三太保全部出动追捕疑犯,将京城掘地三尺,也没能找到。 “嗯?”林知望一个鼻音,便让他垂下了头。 “不想说,罢了。”林知望拉了他起身说:“等你想说的时候再来找我,回房去吧。” 徐湛有些意外,他本做好了父亲怒不可遏要严刑拷打的准备,谎称去会进京赶考的同窗,连秦楼女子的姓名都编好了。 “怎么,非得挨顿打才肯好好养病吗?”林知望问。 徐湛摇了摇头,从善如流的退出去。望着徐湛离开的背影,何朗贴着墙边溜进来,谄笑着:“大人,您没生气呀。” 林知望纳闷的说:“这孩子,中了什么邪?” “我听下人们议论,有人看见过年的时候家里进了东西,可能上了三少爷的身……”何朗的声音压得很低,虽然他知道林知望只是随口一说,但“中邪”的说法听起来更能合理的解释徐湛所犯下的一切欠揍的过错。 “什么东西?”林知望蹙眉。 “什么邪祟的东西吧。”何朗不敢明说,只是说:“大伙都说,先是门房老吴和他的小儿子昏睡了一天一夜,然后三少爷又病了,发高烧说胡话的时候,嘴里不停的喊娘。” 林知望愣住。 “老太太听了,正张罗去白云观找人来看看呢。”何朗说。 “告诉老太太,不许在家里兴妖作怪。”林知望阴沉着脸,生怕老人家借题发挥再生其他事端。 “那叫降妖除魔。”何朗纠正。 “府里头光明磊落,何惧什么妖魔?”林知望话里有话,让何朗一时无言以对,他知道大人对老太太看似恭敬孝顺,心里的心结却从未消解,前夫人走后不久,先太后为他和曹氏做媒,老太太以死相逼,方命他继娶曹氏,因此这些年明里是儿子处处顺从母亲,实则是母亲从不敢违拗儿子。 “关于他母亲,他没问过你什么吗?”林知望又问。 “问,哪里不问。”何朗得意的说:“若不是我机警,早被他套话去了。” 林知望瞪了他一眼,心说我情愿你被他套话,也不愿他自己误信了什么版本的流言蜚语。 袭月照顾徐湛用早饭,沈大夫端详了他好一阵说:“气色好多了。” 是啊,自从昨晚拉着秦妙心的手哭了一顿,心情也舒畅多了。徐湛咬了一口小笼包,跟袭月说:“明天吃汤圆。” 袭月赶紧哄他:“过几日就是上元节了,再等一等吧。不过咱们这儿不叫汤圆,叫元宵。” “怎么能一样。”徐湛失望的叹了口气,常青提醒说:“四季春肯定有。” 徐湛眼睛一亮:“对对对,还要约她去看社火花灯。” 袭月茫然问:“谁呀?” 沈大夫用看穿一切的眼光扫视他:“你昨晚到底去了哪里?” “父亲审完我您又来。”徐湛扶额趴在桌上说:“哎呦头又疼了。” 沈大夫皱眉,一把将他拉起来坐直:“少来,你若有什么正经去处,还怕别人审问?莫不是去花街柳巷认识了什么烟花女子?” 徐湛满不在乎的喝了口汤:“我今年十六岁了,这也无可厚非吧。” 沈大夫将汤碗推得远远的。 “师父,我开玩笑的。”徐湛一本正经的说:“从我的脉象中,你看不出我是正人君子吗?” 沈迈嫌弃的摇了摇头。 徐湛喝完汤,擦手漱口,欢快的说:“我听说,关都督遇刺了?” “已经解毒了,死不了。”沈迈说。 “师父救了他?”徐湛的神色颇为怪异。 “是。”沈迈坦然的说。 “难怪你去了这么多天。”徐湛不太高兴的说。 沈迈笑了说:“关穅此人,不能算完全的坏人,从某些方面讲还是个挺讲良心的人。” 徐湛的神色像是听了天大的笑话:他是大祁最大的特务。往远了说,他协助冯颉陷害王阁老;往近了说,胡学士的死与他脱不了干系。 沈迈一眼看穿徐湛的想法:“王阁老抓住了他的把柄,胡学士得罪了他。” “所以就该死吗?”徐湛问。 “靖德四年皇帝巡游,行宫突然起火,由于地形陌生,侍卫们到处找不到皇帝的身影,就在众人准备放弃的时候,一个人背着皇帝从火海里冲了出来,这个人就是关穅,他浑身被烧伤多处,右眼几乎灼瞎,我很费了一番功夫才保住他的命。他最初接掌诏狱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平反冤狱。直到真正执掌了千从卫才露出他可怕的一面,因为任何一个位置,都有各自的身不由己,换一个人做这个指挥使,只会比他更糟。”沈迈说。 徐湛有些意外。 “你再长大些就明白了。”沈迈说。 徐湛觉得,知慕少艾,就已经算长大了。 正月十五卯时,靖德二十一年的第一次廷议在御前召开,天上布满了阴云,黑沉沉不见日月,各处殿宇的红灯笼却是次第点亮了,灯火漂浮在黑暗黎明的半空中,光影浮动,人影幢幢。 “太子到了,迎一迎吧。”穿绯色官袍的众人徒步向迎面而来的一乘抬撵而去。天色亮些了,他们逐渐看清了太子的面孔。太子身穿前后两肩绣有蟠龙的赤色圆领常服,皮靴玉带,稳步走下抬撵。太子的气色大大好过从前,令在场的诸位打消了心头的疑虑。 廷议的内容无非还是以财政为主,开源节流云云。 散会后,季怀安、齐英、林知望三位侍读受怀王之邀,去王府讨一碗元宵吃。 太子身体情况的好转给了季齐二人不小的打击,本以为即将守的云开见月明的两人都是闷闷的,生怕一开口就要骂天似的。 只有林知望神色如常的问荣晋:“殿下,犬子还在王府?” “呃,是啊……交趾进贡了一只……犀牛角,据说置于殿中有暖气袭人,澄言……替我去会馆瞧瞧。”荣晋硬着头皮胡扯,心说徐湛你大爷的,怎么还不回家! 林知望故作疑惑的说:“是吗,交趾国进献了这样的宝贝,礼部怎么不知道?” 谎言被戳穿,荣晋哪里还坐的住,只好站起来承认:“澄言不在。” 齐英季怀安见荣晋突然站了起来,一头雾水的看向林知望。 林知望板着脸:“殿下,你以亲王之尊垂范天下,怎么能如此为身边之人敷衍搪塞?” “师傅息怒,没有下次了。”荣晋低垂着头如犯了错的孩子。 “涉远……”齐英有些看不下去,当着他们,当着一屋子宫女太监,林知望对荣晋横加指责毫无顾忌,偏偏一贯骄纵的怀王殿下就吃他这一套,如此,哪还有君臣之别。 大过节的,林知望并没打算深究,摆手示意荣晋坐下。 胡言进来提醒:“殿下,是不是该为各位师傅上元宵了。” 荣晋讪讪的看向林知望。看到林师傅点了点头,才露出笑容:“上吧,师傅们还没用早膳呢。” 第93章 元夕 http://.biquxs.info/

上元节与春节最大的不同在于:春节时合家团聚,子女须在家孝顺父母,承欢膝下;而上元节时,年轻人可以走出去,尽情的游玩。且今夜一过,新年佳节就算过完了,各人要忙各人的事情,再也没有时间这样痛快的玩了。 照例,民间的灯火比宫里晚一天,天色将暗的时候,六街三室,竞放花灯,相比宫里的庄重沉寂,真是另一番光景。 徐湛在四季春与秦妙心一起吃了汤圆,徐湛爬上梯子亲手将八盏精致的红金鱼灯笼挂上了四季春的屋檐,乘上秦妙心的油壁车一起去东华门的灯市口。 华灯初上,笙歌聒耳。 店铺酒肆纷纷挂出彩灯,夺目绚烂,争奇斗艳,有纱灯、纸灯、麦秸灯、走马灯、五色明角灯……白天喧闹的市场霎时成为一条灯火通明的灯街。也有鼓乐和杂戏表演,舞龙舞狮,高跷旱船,谓之社火。锣鼓喧天,热闹非凡。 他们在糕点铺子旁猜灯谜,谜题很难,徐湛仍为秦妙心赢得一包豌豆黄和一盏藕粉色的纱灯。秦妙心虽带着面纱,却眉目含笑,志得意满的样子,带了罕见的只属于少女的娇俏可爱。 能赚得佳人一笑,徐湛就算在考场上也从未如此感激过自己十多年来的寒窗苦读,书中自有颜如玉,古人诚不我欺! 有烟花腾空绽放,将夜空照亮了,一簇一簇如缤纷的花伞,如此短暂,却如此奔放,如此热烈,即使只有一瞬的生命,也要如此灿烂。 徐湛想到一首词: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蓦然回首…… 蓦然回首,徐湛笑不出来了,因为他看见不远处的热气腾腾的糖人担子旁,站着垂涎欲滴的小妹襄儿和荣晋。 “在看什么?”秦妙心问。 “我家小妹……”徐湛有几分咬牙切齿的说:“我们去,打个招呼。” 秦妙心奇怪的跟上去。 襄儿看到徐湛和秦妙心,跑了过来,像一只快乐的笑蝴蝶,就差飘在天上了,她手里提了个精致的兔儿灯,徐湛在怀王府时见过,荣晋从年后就开始找了个匠人师傅学糊灯笼,废寝忘食的糊了一院子,胡言追着他喂饭,才终于有了灯笼的模样。 “三哥!”她脆生生的说:“这位漂亮姐姐是谁?” 徐湛想:臭丫头,我还没问你呢,你倒先审开我了。一抬头,荣晋也跟着她过来。徐湛刚欲开口,只见荣晋瞪大了眼睛向他示警,襄儿根本不知道他亲王的身份。 “……陈公子。” 徐湛万分愤慨,荣晋视而不见:“徐公子,这位是……” “四季春的秦姑娘。”徐湛说。 听他叫秦姑娘,荣晋便明白了,这就是送令牌和请柬给他的“秦子茂”,他本反对父皇派徐湛去韫州,不想他在韫州还有这样一段故事。 秦妙心冲荣晋服了服身子,荣晋拱手还礼道:“我与澄言是故交了,久闻秦姑娘芳名,今日一见果不虚谬。” 徐湛一下子不生荣晋的气了,悄悄给他竖了个拇指。秦妙心听了,眼睛里都带了几分羞涩,幸而有白纱遮面,不然在这亮如白昼的街道上如何掩饰她两颊的红晕。 襄儿忽然喊:“呀,我的糖人儿!” “你在这等着,我去。”荣晋殷勤的跑回去,为襄儿取糖人。 徐湛环视四周,不见一个太监丫鬟,又有些生气了,小声质问襄儿:“你也不小了,出门不带丫鬟,孤男寡女成何体统。” “怎么孤男寡女了,这不到处都是人嘛。”襄儿环视热闹的街道,看看他和秦妙心嘟嘴道:“三哥,你这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徐湛皱眉:“怎么能一样,你还小……” “你刚刚还说我不小了。”襄儿说。 “……”徐湛噎了一下,反而逗笑了秦妙心,徐湛随怀王出城谈判舌战阿什那吉的故事已经编成评书了风靡京城,这个伶牙俐齿纵横捭阖的少年英雄,居然也有吃瘪的时候。 荣晋回来了,两人决定先去猜灯谜,后去放河灯,临走时襄儿冲徐湛眨了眨眼睛:“我跟二哥一道出来的,你回家时可别说漏了呀。” “……”徐湛又噎了一下,声音里带了怒意:“你二哥呢?!” “跟许姐姐她们一道玩去了。” “林旭宁这个不靠谱的……”徐湛自言自语,荣晋和襄儿却已经走远了。 秦妙心还在笑:“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你妹妹说的真不错。一年只有一回,你生得什么气?” 徐湛没说话,也没了先时的兴致。 “好了,”秦妙心哄他:“下面咱们去哪?” 徐湛赌气道:“先去放河灯,躲他们远些。” 天不早了,再晚就要错过门禁,常青和怡年焦急的等在马车边,目光不断在人群中梭巡。 “徐公子该不会把我们小姐带到什么没人烟的地方给……”怡年讪讪的开口,焦急的声音都在打颤。 “我们少爷是正人君子。”常青再次强调,想了想又补充道:“君子不强人所难,除非你家小姐愿意。哎呦……”被怡年狠狠拧了把胳膊上的嫩肉,疼的他眼泪都要下来。 “小姐!”看到秦妙心,怡年高兴的快要哭出来了。常青殷勤的凑上去,接过徐湛手里的东西。 “去河边放灯许愿,有些晚了,咱们快走吧。”秦妙心说。 “是,小姐。”怡年迅速搀她上了马车。 徐湛跟着打开车帘攀上车,秦妙心在车里转身,那张俊俏的脸便离他不到一拳的距离。心脏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扶着车壁愣在那里,原来幸福近的触手可及。 “晚上只吃了一碗汤圆,饿了吗?吃快点心垫垫吧。”相比徐湛强烈的感受,秦妙心显得无知无觉,她拿出一个圆形的漆盒,里面装有八样糕点,都是韫州常见的点心,在京城却难以吃到。 徐湛努力平复了心跳,登上车。秦妙心摘下面纱,眉目清纯明净,徐湛回望,心都要融化在她温柔的目光中徐湛握住她冰凉的小手,将她揽入怀中。她便任他揽着,抱着,他们倾听彼此的心跳,感受彼此的呼吸。繁华的闹市忽而变得静谧,时间如溪流一般静静流淌。 “妙儿,我禀报了父母便去你家提亲,怀王殿下为我们做媒。”徐湛轻轻的说。 秦妙心柔软的身体一僵,然后,竟默默推开了他。那样的冲动稍纵即逝,冷静下来,她开始忧虑起来。 徐湛紧张的问:“可有不妥?” “有。”秦妙心点点头,声音弱如蚊蝇:“士农工商,商为最末。你是簪缨世家的清贵公子,我是替兄长经商的商贾之女……你不介意,家中长辈一定介意。我常年在外经商,不似寻常女子锁在绣楼闺阁,粗通诗书,不懂针线,你妹妹不过这般年纪,都不许与男子同游灯会,足见门风严谨。” 徐湛嗤的一声笑了:“你可真是想多了。什么贵公子,一年前我还只是个无父无母的棺生子。士农工商本应平等,我父亲不是迂阔守旧之人,必定不会介意。你不懂针线,不锁绣楼,喜爱诗书音律,可巧我妹妹也是一样的。至于跟男子同游灯会,这个与门风无关……你可知道那个男子是谁?” “谁?”秦妙心问。 徐湛黑着脸说:“当今圣上的七皇子怀王荣晋。” “他是怀王?”秦妙心吃惊的睁大了眼睛,然后摇首唏嘘道:“难得他对你妹妹这般殷勤。” “这可不是好事。”徐湛摇头说:“皇家的水太浑,我一千个不愿她涉足其中。何况她这个年纪,根本不懂什么男情女爱,多半是受人诱拐……” 看徐湛愤愤不平的样子,秦妙心努力忍笑。 “还有什么不妥,一并说来。”徐湛说。 “还有。我父亲年岁大了,身体每况愈下,偏偏兄长身体有缺,什么也做不了,所以照管家业的责任自然落在我的头上,兄长说,父亲大抵会为我招一个赘婿……”秦妙心说着,唯恐徐湛生气,声音越来越弱。 “赘婿……这个有些麻烦。”徐湛思索了一会:“这样,咱们生一大堆娃娃,一部分姓林,一部分姓徐,一部分姓秦,也不用担心你秦家家业后继无人了。” 秦妙心羞红了脸:“乱说,哪有兄弟姊妹三个姓的?” “从此便有了。”徐湛说:“如果令尊不满意,你也可以培养你兄长的孩子,就等于将家业交还给兄长了。” “越说越离谱了。”秦妙心扭过头去不再理他,心里却有一股暖流涌入四肢百脉。 第94章 涉异志 http://.biquxs.info/

徐湛回府时,长辈们都在前厅说话,小辈们绕膝承欢,老太太容光焕发,满面笑容。他疾步进门向长辈们请安,淡笑着问老太太:“祖母这里有什么高兴的事吗?” 老太太慈爱的笑了说:“你可来晚了一步,你二哥讲了个笑话,真是好笑。” “是么,”徐湛冲林旭宁神秘的一笑,“二哥今日玩得尽兴?” “……自然。”林旭宁毫不畏惧的回瞪了他一眼。 乔姨娘端了一小碗煮烂的橙肉雪梨送给曹氏,曹氏环抱着小平儿,一手端碗,一手用小银匙将果肉捣碎喂给他,看了两个大男孩一眼嗔怪:“可是欢了你们,湛儿身子好些吗,就跑去外面玩一整天?” “回母亲,已经大好了。”见父亲往自己身上扫了一眼,徐湛赶紧恭顺的说。 老太太松了口气:“唉,祖宗保佑。年纪轻轻病成那样,还当是过年时撞了什么邪,正想请个大师下山看看呢。” “母亲。”林知望淡淡的说。 老太太讪笑着:“不说这些。” “平儿吃的是什么?”林旭宁见状,赶紧转移了话题。 “从年夜饭上呛了一回就开始咳嗽。我听说香橙润肺,雪梨止咳,便让厨房煮了给他。”曹氏说。 平儿又吃了一口香甜的梨子,流着涎水开心的喊:“嘚嘚~” 乔姨娘惊喜的说:“天哪,小少爷说话啦!” 宁儿惊呼:“他喊哥哥,他喊哥哥!” 徐湛也凑上去,平儿瞪大了眼睛盯着小碗,肉嘟嘟的小脸蛋上沾满果汁,他张开小嘴,露出一排洁白的没有长齐的乳齿。平儿会喊人了,在上元节的夜晚说出了平生第一句话,这是林家今夜最大的喜事。 又说了半个时辰的话,曹氏提醒老太太该歇下了。老太太意犹未尽,又确有几分困意,便让女眷们陪着回了她的庭院里。 林知望环视子侄三个一眼:“明日还要早起读书,也都散了吧。” 他们也是真累了,便告了退往外走。唯独徐湛从父亲的眼前经过时,听到父亲说:“你且等等,我有话问你。” “大哥,”林知恒企图阻拦,“这么晚了,让孩子睡去吧,明天再说。” “饭怎么不等明天再吃?”林知望说着,只管负手抬脚向外走。徐湛听着父亲话音不对,脚下一迟疑,但还是乖乖跟在父亲身后去了书房。 一进书房,林知望就命徐湛关门反锁,径自绕到书桌后面坐了,有意无意把弄那把新得的黝黑发亮的檀木戒尺,沉着脸道:“自己说,别等我审你。” 徐湛心一抖,小腿都开始打软,他最近做的坏事太多,压根不知道哪庄哪件犯在了父亲手里,若是胡乱交代,还不知要多挨多少板子。因此他镇静的说:“孩儿愚钝,不知父亲要问什么?” “啪。”戒尺突然拍在桌上,沉闷的声音在静谧的夜里格外令人心惊,心跳尚未平息便听父亲呵斥:“跪下回话!” 徐湛吓得一颤,委屈迷茫的跪了,仍不知要回什么话。林知望也跟他耗了起来,拿起桌上不知是什么的一本书,一页一页翻看起来。 两人僵持了盏茶功夫,林知望发现他真的豁上了,也不再浪费时间,将手里的书扔在他眼前,严厉的双眸盯看着他:“这是什么?” 徐湛捡起来,低垂的眼睛里惊愕的神色一闪而过,重新换上副从容姿态回答:“《涉异志》。” “为父认字。”林知望将他神情间微妙的变化尽收眼底,冷笑着说。 徐湛苦着脸:“那,父亲问的是什么?” 林知望沉声:“你最好不要同我斗擂台耍心机,我手里没有罪证也不来问你,趁早主动招了,也少受几分苦楚。” 徐湛执着书横看竖看,一脸委屈:“回父亲,怎么看也只是本《涉异志》,有什么不寻常的?” “你是铁了心不见棺材不落泪,我倒要看看有没有冤了你。”林知望冷笑,攥起了戒尺:“自己剥了衣裳过来趴好。” 徐湛一瞬间脑子里转了几百个念头,却见父亲脸色越发阴翳,迟疑着站起来走过去,父亲紧紧抿着薄唇不语,他只好磨磨蹭蹭脱掉厚实的云青色的棉袍,只剩里面一层中衣,犹豫不定的伏在桌案上。 “啪”的一声脆响,戒尺隔了单薄的裤子抽在臀尖上,疼的徐湛浑身连皮带肉的一紧,冷汗就从头皮里钻了出来。嘶嘶的吸了两口冷气,便听父亲冷声道:“让你脱衣裳,你便只脱衣裳,什么时候这么听话了?” “父亲降责,孩儿恭领教训,但您至少让孩儿知道为什么挨打……”徐湛声音哀哀的,尾音带了哭腔,换一个人,定要被他委屈难当的样子蒙住了。 林知望了解他的脾性,年纪不大,主意不少。但最让他容不得的却是欺瞒,从前无论徐湛闯了什么祸,在他这个父亲面前至少能保持坦诚,敢于担当,从不撒谎逃避,这也是林知望最欣赏儿子的一点,今天却一反常态打算死扛到底。 林知望右手攥了戒尺,左手捏住另一端,淡淡的问:“我只问你,这本书你看没看过?” 徐湛摇头,断然否认:“没有。” “没看过,怎么放错了地方?原本在《穆天子传》与《山海经》之间,却错放在《四游记》与《封神传》之间。”林知望的眼睛变得锐利,像要刺穿他。 徐湛被父亲的记忆力深深折服。他在取出这本书时并未留意插放的位置,归还时便以为按朝代区分,放在了《四游记》与《封神传》之间。 徐湛在心里较量了一番,最终懊悔的承认道:“孩儿知错了,再也不看这类鬼谈怪论消磨时间了。” “你倒会避重就轻。”林知望声音冷冷的:“既是消磨时间,为何在折角的一页用朱笔圈出:泗州何氏女自刎全贞,显灵诉冤的一段?” 徐湛心里一惊,为什么呢,因为他要圈出来给郭莘照做啊。 父子两人各自沉默了,徐湛只穿了白色的中衣,腰间系的是曹氏因过年特意为他们准备的大红色绉绸穗子汗巾,格外显得面如白玉,林知望默默伸手,去解徐湛腰间的汗巾子。 徐湛忽然一个激灵,竟一晃身挣开了父亲的手。 林知望眸光严厉的盯着他,半晌才说:“放肆。” “父亲,”徐湛目光闪烁避开父亲的眼睛,轻声说,“饶过孩儿这一次行吗?就这一次。” 林知望脸色更沉,心想他不知跟谁学来了撒娇抵赖的毛病,也不惯着他,上前搬过他的肩膀按在桌边,一把解开猩红鲜艳的汗巾子,见他仍在挣扎乱动,恼怒之下将他的双手扭向身后,汗巾子绕着手腕缠了几圈,扎了个活结。 “不要,爹,不要!”徐湛的反应格外激烈,他大声惊呼:“娘在天上看!” 林知望手上一顿,意外的看了他,忽然一把攥了戒尺在手,狠狠地抡了下来。 “啪啪啪啪啪!”五记戒尺皆打在同一个地方,下了十二分气力,抬起手来,白皙的皮肤上血液迅速凝聚隆起一道紫红色僵痕。 林知望含怒斥问:“目无祖规家训,无法无天,凭什么饶你?” 徐湛痛的咬破嘴唇,却一声不吭。不凭什么,只是觉得,不愿为这件事挨打,也不会为此认错,一个儿子想弄清母亲的冤屈,本就没有错。他在病中无数次梦见母亲抚摸着他的额头和身上的伤痕黯然垂泪,那双凄楚迷离的眼睛令他万分心痛。 林知望见他犯倔,格外生气,手上用力,狠狠打了十几下,停了手问:“为什么这么做?” 徐湛咬着嘴唇一阵一阵抽痛,两腿颤抖着,几要摔倒,却怄了一口气撑在那里。 “徐湛,可要我捉你身边的人去院子里挨个审问?”林知望声音淡淡的,却令徐湛沉重的喘息狠狠一窒,他紧紧闭了眼,冷汗随了鬓角滴落。 林知望见他仍不说话,心中更气,他从不凌虐下人,更不会大半夜里召集拷问搅得家宅不宁惊扰到母亲,只得挥了戒尺,朝他大腿根上重重的落下去。 徐湛疼的呜咽一声,硬挨了十来下,腿一软,胳膊无法支撑,便向一旁倒去,“咚”的一声死死摔在地上。 林知望吓了一跳,搁下戒尺上前去扶:“湛儿,松口。” 他见徐湛用力咬住嘴唇一声不发,嘴唇出血染红了洁白的一排牙齿。便轻轻捏住他的下巴命他:“松口!” 徐湛松开口,痛苦的喘息。负气的费力去挣脱捆住双手的绳结,林知望有些心疼了,一巴掌打在他手上命他老实,帮他解开了汗巾。 徐湛暗暗活动了酸痛的胳膊,撑着地板站起身。 “你娘在天上看,也不会骂我屈打了你。”林知望也站起来,沉静的说:“她是望族出身,淡泊清高,最重品节,她不在了,你便是她生命的延续,你的教养便是她的遗志。不管你出于什么目的,你告诉爹,如此顽劣荒诞的行径,该不该打?” 第95章 孔雀东南飞 http://.biquxs.info/

“你娘在天上看,也不会骂我屈打了你。”林知望也站起来,沉静的说:“她是望族出身,淡泊清高,最重品节,她不在了,你便是她生命的延续,你的教养便是她的遗志。不管你出于什么目的,你告诉爹,如此顽劣荒诞的行径,该不该打?” 徐湛本还觉得满腔愤懑恼火,此刻却也听出了几分道理,他瞬间红了眼眶,母亲怀有男儿般淡泊清高的孤傲性情,却也因此郁郁而终,香消玉殒,福兮祸兮?不言而喻。 “衣裳穿好。”林知望没有逼他回话,而是弯身将他的汗巾子捡了起来。 徐湛的脸上腾地烧起来,站在衣冠磊落的父亲面前,他感到格外狼狈不堪,便忍了疼哆嗦着手整理好裤子。 “都穿好。”林知望道。 徐湛又将挂在架子上的棉袍穿好,脸上红晕渐退。 “湛儿,上辈人的恩怨不该你来背负,流言蜚语也不能还原事情的真相。”林知望的声音变得严厉无比:“你装神弄鬼企图惑乱人心之时,难道没想过这是对已故之人的大不敬?你母亲逝去多年,你又何苦重提这段往事折辱于她?” 徐湛忽然抬起头来与父亲对视,鼻头一酸,眼睛蒙了雾水般模糊。 “说话。”林知望说。 徐湛失望的摇了摇头,父亲的态度使他无言以对,换言之,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指望过父亲能为母亲做主。 “不说话,便跪去一边想清楚。”林知望蹙眉道。 挨打是力气活,徐湛大病初愈已经有些累了,听父亲的语气,大约是要跟自己耗上一夜。做儿子的,永远不能质问和指责父亲;而做父亲的,却对子女具有生杀予夺至高无上的权利:如此不对等的身份,使任何形式的对峙都失去意义,徐湛徒叹无奈,跪去墙角。身后肿胀的伤阵阵作痛,徐湛默数着衣料上的暗纹消磨时间,身后昏暗的光线中一片静谧,他甚至怀疑父亲是不是已经离开了。 正当要回头看时,听到了书页轻轻翻过的声音,不知为何,徐湛心头闪过从未有过的惊慌失措。 又翻一页,徐湛闻声调整了姿势,却腿两腿发软不听使唤,心里的滋味更不好过,恼怒屈辱还有无处发泄的烦躁,五味杂陈。 “哗”的一声,又是一页。 徐湛轻轻偏头,看了父亲一眼。 林知望忍无可忍,用手指当做书签夹在书里阖上:“这就跪不住了?” 徐湛的扭脸对着墙壁,声音低低的说:“明日还有早朝,父亲回房歇息一会吧。” 林知望唇角微动,重新翻开书,虽然明知道儿子这么说话只是此刻不想与他共处一室,仍觉得心里一软。微哂道:“子不教,父之过,你做出如此荒唐的举动,我有睡觉的心情?” 徐湛腹诽:我做的荒唐事那么多,您后半辈子还睡不睡了? 手里的书又翻了一页,林知望不再理会他。 第二日头午,徐湛趴在床上撑着身子看书,阳光透过窗格洒在枕头上明亮温暖,徐湛跪坐起来伸了个懒腰。 郭淼进门的时候,正撞见他晒着太阳的慵懒姿态,不禁蹙了蹙眉:“你现在是越发松弛懈怠了,一觉睡到日晒三竿,书也不用读了?” 徐湛听见先生的声音,吓了一跳,忍了双腿酸痛穿鞋下床。 “距下场秋试还有三年,不代表你可以因循怠惰,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道理我最初教你时就说过,况且你才读了多少书,写了几篇文章。”郭淼负手斥责。 徐湛垂手不敢说话,先生性情温厚,唯独学问一道,最是苛刻严谨。 郭淼见他面带惶恐,才面色稍霁问:“跪了一夜?” 徐湛闷声不吭的点了点头,纯白色的中衣更显无精打采。 “那也不是你白天睡觉的理由。” “是。”徐湛垂下头。 郭淼信步走到床边,见枕边摊了本《玉台新咏》。哂笑道:“看我操的这份闲心,你徐澄言多得是闲情雅致,有时间看这等男女闺情之作。” 自古没有尊长称呼晚辈表字的道理,徐湛听到郭淼称他“徐澄言”,言语中满是讽刺和不满,惶然的垂手跪了,膝盖疼的像针扎,也跪的规矩端正。 “学……学生程文读的乏了,信手拿了本诗集聊做消遣。”徐湛小心翼翼的回答:“先生说不能看,今后不看便是了。” 郭淼目光扫过书中的内容,蹙眉不语。 《古诗为焦仲卿妻作》。孔雀东南飞的故事,以徐湛的学识,应当耳熟能详。 郭淼沉声问:“可有什么心得?” 徐湛沉默了一会,大抵觉得实在敷衍不过去,眸光有些黯然的说:“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只可惜刘兰芝常有,焦仲卿不常有。” 郭淼将手里的书本摔在榻上,柔软的锦缎被子被砸出一个小坑,徐湛微不可察的抖了抖身子。 “你读了那么多圣贤之书,哪一本教你可以含沙射影的非议长辈?”郭淼怒问:“你这话什么意思,你自幼丧母不够,还要让令尊殉情不成?” 郭淼的话字字诛心,徐湛脸色瞬变,俯身沙哑着嗓音道:“学生没有这个意思。” 郭淼脸色稍缓:“起来说话。” 徐湛慢慢直起身子,却仍跪着,垂首看地。感到郭淼掀开他的被子坐在了床边,紧抿的薄唇轻启:“学生没有资格妄仪长辈的是非,世上总要有志向高远不拘泥于儿女私情者,为天下谋福,为生民立命,否则这诺大的国朝早已礼崩乐坏,民不聊生了。” 郭淼一时间有些失神,他又何尝不是,半生尽心国事,换来的不过一场危及性命的灭顶之灾。妻子过世前,他没有时间管教郭莘,后来便是无尽的挑剔指责,稍有不满便要呵责训斥,夏楚加身。 他们博览群书,恪守纲常,视妻儿为附属,焦仲卿这种人,只是情诗话本里的一个故事,感动之余再无其他。 “我从郭莘的房子里发现一套戏袍假发,恰好听闻内宅闹鬼,传得沸沸扬扬。我便审问了郭莘,并向你父亲告了一状。”郭淼好整以暇的望着他。 徐湛吃惊不已,他早让郭莘将扮鬼的衣物烧光,怎会被先生发现? “都是学生的错,先生不要为难郭莘。”徐湛急忙道。 “你是主犯,他是从犯,益友就当直谅多闻,他非但不加劝阻反而助纣为虐,不该与你同罪?”郭淼说。 “……”徐湛大约猜的到郭莘的下场。 “你父母的事,我听郭莘说了一些。”郭淼语重心长的说:“宁王兵变后,京城里人人自危,你外公在居丧期间也不免受到了牵连,罪名是结交藩王。” 徐湛吃惊的倒吸一口冷气,不怪他反应大,在大祁,近臣结交藩王、边将,是要碰也碰不得的高压线,三十万伏,一触即死。 因为此二种行为昭示了同一件事——谋逆。 这就不难解释母亲一个妇道人家也要因此受到夫家为难了:结交藩王,轻则流放,重则株连九族,这位藩王又恰好起兵谋反……徐湛不寒而栗。 郭淼的声音打断了徐湛的思绪:“恩师在入仕以前曾四处游历,结交了尚在青年时期宁王,两人言语投机,就如你同怀王殿下。宁王起兵后,有人借此大做文章,恩师所以能够安然无恙,是无数言官上书辩护的结果,而这场辩护的发起人正是先前的湖广布政使,如今的吏部侍郎,王廷枢。” 徐湛的脑子里一片混乱,一个月来已经三次听到王廷枢这个名字,他想,是时候拜访一下这位远房表舅了。 “事情绝非你想的这样简单,莫说长辈的事你不该过问,就是问,也不能以这样的方式,装神弄鬼,偏听偏信。”郭淼犹豫一下,还是补充:“更不能为此与令尊离了心,你可明白?” 徐湛点了点头,他知道先生一番苦心,先生后日启程去浙江上任,临行前,自少不了对他诸多嘱咐。 第96章 真相 http://.biquxs.info/

徐湛送走郭淼父子的几日里,心情十分沮丧。林知望看在眼里,决定旬假带他们兄弟去京郊骑马,徐湛心里仍惦记着王廷枢,本想趁王廷枢休假过府拜访,又不好拂了父亲的好意,只得暂且搁下,先去三圣庵求见慧音法师。 慧音法师是个面容慈祥的人,徐湛双手合十恭敬的向她行礼,道明了身份。 法师点头浅笑,仿佛预见了他的到来,十分平静向他的问候:“令尊可好?” “家父尚好。”徐湛回答。 慧音蹒跚着步子向佛堂后面的梅林而去,徐湛紧赶几步搀着她走下台阶。 梅林曲径通幽,林中有一小亭,隔绝了外界纷扰,心也一下子静下来。 慧音一指面前的蒲团:“坐吧。” 徐湛盘腿坐下,整了整衣襟。 “十几年前,有传闻说令慈在三圣庵削发为尼,你的兄长也来过这里,最终失望而归。” 徐湛环视四周竞相绽放的梅花,回答说:“我与家兄不同,他寻的是树,我寻的是花。” “你这孩子,是来跟我打禅机的?”慧音问。 徐湛起身揖手施礼:“晚辈不懂什么是禅机,只是有诸多困扰,想求问法师。” “若是关于令慈,就不要问了。”慧音说。 徐湛摇头:“是关于我自己。” “愿闻其详。”慧音说。 “为什么所有人都阻拦我过问母亲的事?”徐湛补充:“包括您。” 慧音轻笑,眼角的纹路更深了:“你知道的。” 徐湛想了想,的确有些明知故问。又换了问题:“我该怎么做?” “你已经很累了,何不试着放下呢?”慧音说。 “如果放不下,又该如何?” “阿弥陀佛,万事皆有因果,恶业自有恶报。佛教人懂得悲悯,学会宽容,你明知我会教你如何,何必有此一问。”慧音布满皱纹的眼睛依然平静深邃。 徐湛坐回蒲团上,轻声道:“我知道了。” 从三圣庵出来,徐湛眯眼望了望刺眼的阳光,料峭的风从领口钻入,他低头紧了紧衣领登上马车回府。 “王侍郎的回信。”常青递给他一个信封。 徐湛拆开看了看,便扔进火盆子里烧成了灰烬。 “说什么?”常青问。 “托词不肯见我。也罢,反正是要爽约的。”徐湛苦笑了一下,命常青备好笔墨,又修书一封:“尊舅台王鹤山先生钧起”,让常青亲自送到。 第二日便有了回音,王廷枢愿意见他,并约在当日下午的三圣庵。 王廷枢是个身材高大挺括的中年人,方脸长须,相貌堂堂。他负手立在三圣庵梅林的亭子里等待徐湛,料峭的风掀起他的衣袂胡须,他却伫立在原地纹丝不动。 徐湛驱步上前,一揖到地:“令部堂在此等候,是学生的罪过。” “昨日信中一口一个舅舅叫的亲昵,今日怎么了?”王廷枢上下打量眼前的少年,眸中似怒非怒:“我看你身姿挺拔、面色红润,与信中所述形态,差的远着呢。” 徐湛垂头苦笑:“舅舅恕罪,见您一面太难,徐湛只好出此下策。” 王廷枢并无暇与他计较信中内容,反是问他:“这么着急见我,是来认亲的?” “什么也瞒不过您。”徐湛尴尬的笑了说:“却有一事求问于您,不知当问不当问。” 王廷枢耐心不多,蹙眉转身欲走:“那就不要问。” “王部堂!”徐湛拉住王廷枢的衣袖,肃然道:“整个京城,知晓家母当年冤情的,恐怕只有您了!” 王廷枢沉默了一阵,沉声道:“你一个晚辈,没资格过问。” “但我有密折专奏之权,也有家中旧仆的供状,您若甘愿背这个黑锅,我即日上本弹劾,一本不成上三本,闹到您愿意开口说出真相为止。” 面对徐湛的突然翻脸,王廷枢平静深沉的眼睛终于有了一丝怒意:“你就丝毫不在乎令慈的声誉?” “家母的声誉早已遭人尽毁,我只想还她清白,告慰她在天之灵。”徐湛声音低闷:“我可以为此赔上一切,甚至搭上性命,王部堂,你上有老母下有妻儿,你可以吗?” 王廷枢攥紧了拳头,直想撸起袖子将眼前不知死活的混账小子臭揍一顿。 离开三圣庵时,常青悄声问他:“您在信中到底说了什么?” 徐湛沉着脸说:“我告诉他,他不见我,我便随母亲去了。” 常青张大了嘴,刚要说话,便见徐湛快步走下了台阶钻进马车,整个人散发怒意,只得将后面的话咽下,不敢再追问其他。 郊外的官道旁有一片延绵十里的草场和一条清浅的溪流,离林家在京郊的庄园不远。大地回春,冰雪初融,融化的雪水顺着溪流匆匆流淌,这里景色清幽,常是官家子弟跑马游玩的地方。溪流对过是一片树林,襄儿带着丫鬟在林子里荡秋千。林知望兄弟则坐在草地上看着男孩子们骑马撒欢。 沿着河岸一前一后奔驰的两骑,正是徐湛和林旭宁兄弟,徐湛这一年来骑术越发精进,□□枣红色的爱驹也格外出色,蹄声如雨,飞快轻盈。 只见前面一人拔转马头,踏入冰凉的溪水中,水花四溅,瞬间湿透了外衣。 “徐湛,你有病啊!”林旭宁勒住马缰绳,原地兜转:“太冷了,快上来!” 水中的一人一马充耳不闻,闹的不亦乐乎。 “徐湛!”林旭宁回头看看远处的伯父和父亲,低声喊:“快上来,大伯来了!” 并不奏效,林旭宁失去了耐心:“你不上来,我下去了,大不了一起挨揍。”言罢,拨转马头向水里走去。 徐湛终于有了反应,提缰向岸上走,爱驹未能尽兴,失落的慢慢吞吞的踏着步子。徐湛从马背上跳下来,仰躺在草地上,水很凉,太阳却很暖。阳光刺眼,他用手背遮住眼睛,瞬间觉得天旋地转。 母亲的冤情,追本溯源,源于一个叫做陆时的人。祖母的娘家是武宁侯府,承袭爵位的第六世武宁侯便是陆时,是祖母陆氏的同父弟弟,陆家以军功起家,三代与皇家联姻,与皇室同气连枝,是铁杆的皇亲国戚。王廷枢告诉他,十六年前,陆时弹劾徐湛的外祖父徐畿勾结亲王,与此同时,多次设计陷害徐露心,意图将她逐出林家以免引火烧身,徐露心救父心切求助于王廷枢,两人约谈在三圣庵,想不到,竟为对方卑劣的陷害制造了契机。 “你祖母一个妇道人家,恐怕只是受人指使。”王廷枢冷笑:“她的背后是武宁侯府,凭你一介生员,能奈他何?” 徐湛拿开手,任刺眼的阳光照在脸上,凭他一介生员,当然动不得武宁侯府,那么十年,二十年,只要陆时还活着,就都不算晚。 王廷枢负手环视满园盛开的梅花,空叹道:“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徐澄言,你身上戾气太重,不像你母亲,也不像你父亲。” 从未有人评价过他——戾气太重。王廷枢的目光像要将他的内心刺穿一般,令他恼羞成怒。 林知望命人叫徐湛到跟前,面对外衣尽湿的少年却又不先开口。 反是林知恒先问他:“心情好些了吗?” “嗯。”徐湛冷的发颤,勉强从嗓子里挤出一点声音。 林知望蹙眉:“该怎么回话?” 徐湛垂首恭顺的回答:“是,五叔。” 已有下人将林知望的马牵过来,林知望上了马,问徐湛:“敢不敢跟我比?” 徐湛冲岸边打了个呼哨,林旭宁正在饮马,爱驹听见主人的呼唤,瞬间挣脱了林旭宁的束缚奔驰而来。 “好马!”林旭宁揉着擦疼了的手心唏嘘。 父子二人拔马向庄园飞驰。 林知望本意是带徐湛回来换衣裳的。 林家在京郊的私庄很大,幽静安宁,空气清新,可以钓鱼、捉鸟、摘果子,是孩子们最喜爱的地方。 徐湛洗了个热水澡,灌下一碗姜糖水,换上了一身月白色的不太合身的直裰,简洁干净却充满浓浓的书卷气。 庄子里的管事婆婆负歉说:“这本是为大少爷备下的衣裳,但他功课繁忙,极少有机会来庄园小住,所以衣物全是新的。想到您和宁少爷还能穿,就留下了,如果您不介意……” 徐湛对着镜子打量一番,打断她的话:“留着吧,我穿着挺好。” 婆婆温和的笑着,命人带徐湛去庭院里见林知望。 林知望正拥了一身薄裘立萄架下饮酒,头发用乌木簪随意挽在脑后,一改往日刻板严肃的形象,显出几分洒脱不羁的风采来,竟让徐湛想起杜甫《饮中八仙歌》: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 第97章 疑案 上 http://.biquxs.info/

父亲这一生,总结起来实在令人羡慕,出身世家大族,拥有出众的相貌和学识,科举折桂,仕途顺遂…… 徐湛无奈的摇了摇头,走去葡萄架下。 林知望听见脚步声,转身将酒杯搁下,坐在竹椅上。 “父亲。”徐湛轻唤。 林知望喝的微醺,话音更显迟缓,他冲徐湛招了招手:“过来,走近些……来爹身边。” 徐湛不确定的一步一步凑近。 “上元节那晚……”林知望。 “爹,”徐湛抢先打断了他:“不提了行吗?” 林知望意外的挑眉:“你知道我要问什么?” 徐湛点头:“以后不会了。” 林知望也点头,缓了缓才道:“爹知道年轻人血气方刚,但对于这种女人,要懂得浅尝辄止。” 徐湛一愣,心脏在胸膛里通通跳起来,父亲说的竟是另一件事,难道是怀王或是襄儿出卖了他? 林知望瞅着骤然憋红了脸的徐湛,嘲讽道:“瞧你这副样子,哪点像我的儿子。” “她不……不是那种……”徐湛想解释,却戛然而止,他忽然意识道宁肯让父亲误会他元夕那晚约会的是风尘女子,也不能让秦妙心在父亲心中留下丝毫不堪的印象。 一阵凉风吹来,徐湛冷的紧了紧衣领,林知望被吹得清醒了几分,恍悟自己在儿子面前说了不该说的话,颇有些恼羞成怒,直身蹙眉板起了脸:“在灯会上与女子肆意谈笑,让御史言官抓了个正着,弹劾你的折子已经送到御前,莫非你还想狡辩?” 徐湛被吓了一跳,不想自己一个芝麻绿豆大小的官,约姑娘逛个灯会都算有失官仪,要遭御史弹劾。得罪冯氏父子的后果真是不堪设想,若没有父亲的庇佑,恐怕他早已粉身碎骨了。 “现在知道什么叫众矢之的了?知道就收敛些,别再四处招摇。林家子弟十八岁前不许近女色,不许分心学业之外,再有一次,须知家法不是摆设。”林知望不失时宜的敲打他。 徐湛赶紧点头称是,才勉勉强强糊弄过去,什么秦妙心,便是连提都不敢再提了。 回家的路上,徐湛的爱驹因为对一匹拉车的骒马一见钟情而搔首弄姿的驮着他的主人远远落在后面,他看到二哥用恳求的语调在跟父亲说些什么,此后父亲便阴沉沉的,再也没了笑脸。 因此一回到府上,徐湛便收了心思开始读书,林旭宁则闷闷不乐,坐立不安的,徐湛以为是开学综合症,便没有理会。 不多时,父亲闯进来,将一份信封扔在他们桌子中间,徐湛被吓了一跳,只道是写给王廷枢的信件被父亲得到,慌忙站起来。 “徐湛出去。”林知望说。 徐湛愣了愣,余光瞥见信封上的字,他舒了口气,抱起桌上的程文贴了墙边往外蹭,然后静悄悄的带上房门。 徐湛认为窃听这种行为实属真小人,尽管他从未给自己下过真君子的定义。他仍然退至廊下的墙柱后面打算听一会再走。 不久,林知望平静而有力的声音从门内传出:“林旭宁,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回书院去,先前的过错一笔勾销;不回,咱们新账老账一并算过。” 林旭宁唯唯诺诺听不清说了什么,便听屋里一阵叮当乱响,桌椅翻倒的声音。然后传来一阵阵急促的哭泣声:“大伯,大伯!宁儿在家里读书,在父亲和伯父身边,也是一样的,为什么偏要去书院……” 藤条划过空气瘆人的破空声和落在皮肉上干脆的噼啪声响彻书房。徐湛瞬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尽管知道几下藤条打不死人,仍忍不住想要推门进去,随后一股力量握住他的手腕将他拎开了两步远,是何朗拦住了他,将他拉到廊子外面。 “你想害死二少爷呀!”何朗压低了声音说:“大爷动起手来,连老太太也阻拦不得。” “我?”徐湛有些尴尬的掩饰:“我只想拿本书而已,罢了,晚上再看吧。”便装作满不在乎的走开。 跟林知望作对的后果只有屁股开花。 林旭宁挨了一顿狠打,其结果也只是带着伤上路而已。 徐湛贡献出沈迈的灵丹妙药,好奇的凑到二哥的床边:“岳麓书院是整个大祁最好的书院,旁人削尖了脑袋尚且进不去,你为什么不肯回去?” “岳麓书院,早已不复往昔。”林旭宁用沙哑的声音说:“曾经的书院,是传道解惑以济斯民的地方,如今岳麓诸生,徒以文章,迂谈道学。每月例行辩论,都在空谈‘本性之善恶’,‘何谓仁之本’一类,偏能令众人如痴如狂。这些不切实际的辩论,就算辨出花来又能怎样,收复河套还是驱逐倭寇?” “但能中进士,点翰林。”徐湛说着,为他倒了杯水:“你想做循吏、办实事,首先要进身仕途,在其位才能谋其政。” “我啊,志不在此。”林旭宁灌下半杯水。 “那你志在何处?”门外传来父亲沉稳有力的声音。 徐湛一下子站了起来,近日来父亲总是吓得他心惊胆战。 林知望疑惑地瞥一眼徐湛,目光转向床上的林旭宁,林旭宁一歪头闭上了眼睛。 “我与你父亲商议了,书院可以不去,但也不要妄想待在家里。”林知望不管他真晕还是装晕,兀自下着命令:“我送你去浙江巡抚李延年身边历练一年,回来后再回答我愿不愿意继续读书考试。” 林旭宁撑着身子起来:“大伯,我去浙江做什么?” “你自己说的,驱逐倭寇啊。”林知望冷着脸说,言罢,便负着手离开。 徐湛惊魂未定,愣了片刻才追出门去。 他追上父亲,落后半步的跟在后面。 “什么事?”林知望问。 “父亲,您真要将二哥送去浙江?”徐湛问。 林知望看他一眼:“我像开玩笑的样子?” “为什么?那里有倭寇。” 林知望觉得有些好笑:“去长长见识,收一收那些幼稚的想法。” 徐湛轻轻叹了口气。 “希望二哥留下来同你一起读书?”林知望停下来看着他。 徐湛不置可否,却又忍不住为林旭宁求情:“读书有一两同伴时常讨论切磋才能进益,当然希望二哥留下。” 林知望心下微哂,竟忍不住掐了掐他的脸,又觉的举动过于亲昵,生怕过于骄纵了他,便板起脸来说:“你想讨论切磋什么,自管来找我便了。” “与您是请教,何谈切磋。”徐湛说。 “油嘴滑舌!此事定了,没有你置喙的余地。” 林知望嗔怒了徐湛几句,便沿着小路离开了林旭宁的小院。 先生和郭莘离开了,林旭宁也要被送去浙江,徐湛竟生出几分从未有过的低落,他甚至在想,如果父亲肯放他和二哥一起去浙江,似乎也是不错的。然而他这天生注定不肯安分的性子,父亲怎么肯放他出去。 接下来的几天,徐湛企图待在家里收心看书,然而招架不住荣晋的连环骚扰,只好应邀来怀王府陪荣晋上课,今日是国子监祭酒季怀英的《孟子》,季怀英的书讲得很好,又同父亲纯粹的讲学不同,其中杂糅治国之道,足见他在怀王身上下注之重,用心良苦。 “季师傅就是这样,即便讲《道德经》也满满都是治国之道。”季怀英走了,荣晋揉着眉心,满脸疲惫。 徐湛知道,荣晋最近睡得不好。天气渐暖,太子身体的转好,又在朝堂上刮起一阵逼怀王就藩的疾风骤雨。 荣晋屏退一众下人,对徐湛说:“跟师傅们不敢提,跟你说句大实话,我真巴不得现在就去封地就藩。” “陛下的态度呢?”徐湛问。 “含混得很。所有奏折留中,却不见我。”荣晋说:“中午了,留下吃个饭吧,吃完饭陪我杀上两局。” 徐湛笑说:“不如去郊外放放马,可解烦闷。” “也好。”荣晋欣然答应。 饭后,荣晋乏困的厉害,想要午睡片刻。徐湛想去马厩看马,胡言一定要亲自陪徐湛走一走,突如其来的热情令徐湛难以拒绝。 他们远远看见一个十来岁的清隽少年正在卖力的刷马,春寒料峭,少年的脸上却渗出汗珠。 徐湛问他:“你叫什么?” “奴婢古越。”少年将鬃刷扔进桶里,水花溅在衣摆上。 少年一抬头,徐湛不禁一愣,他长的实在太好看了。徐湛阅人无数,自认也算帅哥一枚,但跟眼前之人一比,忽觉自己的长相实在有些将就。又听着他因变声变得沉闷沙哑的嗓音,不可置信的打量他:“你是太监?” 古越腼腆的一笑:“公子说笑了,这王府后殿除了怀王殿下,哪有男人?” 徐湛脸上一僵。 “大胆!”胡言耸眉呵斥。 “公子别误会,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古越赶忙解释。 徐湛走进去,欲拉一匹黑色蒙古马的缰绳。 “徐公子小心!”古越挡在他的身前:“这马性子烈,当心伤到公子。” “没人告诉你,是我把它从北漠人的鞭子下带回来的吗?”徐湛抚了抚黑马的马鬃,后者果然安静温驯,徐湛说:“我跟它很熟。” “公子真厉害,整个王府只有殿下能降服他。”古越说。 “就是它了,告诉你们殿下不要跟我抢。”徐湛张狂的说完,负手离开了马厩。 “公子,这匹马上不了鞍。”身后传来古越为难的声音:“踢伤过好些人,公子……” 第98章 公堂 http://.biquxs.info/

徐湛打趣胡言说:“胡公公,怀王府真是人才济济,这么有趣的人,扔在马厩里刷马?” “再有趣也是个奴才,不能忘了本分。”胡言含笑道。 “公公话里有话。”徐湛选了一条静谧的铺满石子的小径缓缓走着。 “徐公子是聪明人,老奴的担忧只敢跟公子一个人倾吐。”胡言说。 “您指李铨?”徐湛直白的问。 “是。”胡言凝重的看了徐湛一眼:“司礼监忽然把他调来怀王府,连我的招呼都不打。” 徐湛蹙眉,胡言没有说大话,他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是宫里资历最高的老人之一,调任怀王府是皇帝对怀王的恩典,从此王府内外皆由他一手操持,司礼监不经过他便将李铨派到怀王身边,着实不符合常理。 “这是个人精中的人精,殿下近来越发赏识他了。”胡言说。 “您担心他会对怀王不利?” 胡言点点头。 徐湛心想,太监们但凡能做到这个地步的,谁也不比谁蠢,因此他不会对胡言坦言李铨的事,至于怀王的安危,怕也不是一个李铨能左右的。 众所周知,太监没有生育能力,但司礼监的老太监们,人人身后一大帮“儿孙”,胡言来找他,大抵还是为了司礼监的明争暗斗。 徐湛已经一身麻烦洗不清了,不可能再让自己卷入宦官们的是是非非,因此他宽慰了胡言几句,没有给出任何建设性的意见。直至后来的一场变故,于荣晋来说几乎是致命的打击,方知悔之晚矣,这是后话,暂不详谈。 与此同时,诏狱天字号牢房里,儿臂粗的铁链拴着一个黑壮的汉子,刀疤脸,络腮胡,脸上身上尽是严刑拷打过的痕迹,细细看去,此人竟是荣五太保。五爷倒了,宣抚司衙门上下像变了天一样乱作一团。韩肃被从韫州召回,关押在诏狱的牢房里候审,一向以施虐为乐的韩千户在这里遭受了多日的虐待,满腹怨言,饥肠辘辘之时,他猜测荣五爷定是要抛弃他了。 关山月命荣十三将徐湛客客气气“请”进了宣抚司。 吉凶难测,徐湛在走进这道大门之前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荣晋更是严阵以待,随时准备进宫请旨救人。 谁料宣抚司已成另一番天地,徐湛拾阶而上,缓步走入这座黑黢黢的高墙深院,高高的青砖墙上布满铁蒺藜,墙下三步一岗,尽是腰跨乌云豹的千从卫力士。气压低的令人窒息,徐湛环视四周:“十三爷,出什么事了?” “变天了。”荣十三说。 “是关都督……” “噤声,”荣十三面色沉重的打断徐湛的猜测,“问你什么你便说什么,不许动别的心思。” 徐湛点点头,诚挚的说:“谢了。” 走进一进院的大堂,徐湛看到身中剧毒的关穅正毫发无损的端坐在中央,堂内人人面带恐惧,噤若寒蝉。徐湛正欲向关穅行礼时,余光瞥见两个力士押上一名虚弱的囚犯。 “堂下何人?”关穅问。 “下官徐湛。”徐湛听着,关穅的声音中气十足,想必恢复的不错。 “你就是徐湛。”关穅嘴角微翘,笑的五味杂陈,令徐湛后背生寒。 仅仅只是一瞬,关穅的神色复又变得狠厉,指着堂下的囚犯问:“徐巡察看看,可认识此人?” 徐湛看了一眼,心中百转千回,生出许多念头,回答道:“认识。非但认识,还很熟悉,对吧,韩千户?” 韩肃缓缓抬头,恶狠狠剜了徐湛一眼。 “风水轮流转,山水有相逢。想不到咱们京城一见,竞是尊驾成了阶下之囚。”徐湛讥笑着奚落道。 关山月从内堂出来,被徐湛的态度惊出一阵冷汗,连忙喝道:“徐湛,你休得放肆!” 旁人家进得这诡谲地狱般的宣抚司,早已吓得两股战战俯首帖耳。 关穅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你这混不吝的名声,倒也实至名归。” 徐湛这才收敛许多,作恭敬状问:“不知都督传下官来,有何指教?” 关穅高大的身躯从椅子上站起来,缓缓走到徐湛的身边:“在韫州,韩千户告你屡次干扰千从卫办案,窝藏白莲教徒,徐巡察还欠关某一个交代。” 关穅行步类鹤,起落无声,但距离越近,徐湛越发感受到他身上的戾气,正如此时,关穅分明面带笑意,周身的空气却令徐湛冷到了骨子里,不愧是权倾天下的千从卫首领,相传他曾棒杀过一名指挥使,受到言官弹劾,靖德皇帝却降旨不问。 “韩千户所属韫州卫所,打着千从卫的名号在地方胡作非为。下官不忍眼看无辜百姓徒遭欺凌,便出手相助,所作所为不及其为患作恶的百之一二,何来干扰办案之说。韩千户所言纯属诬陷,望都督明察。”徐湛说。 “为患作恶?”关穅的声音冷下来:“你倒说说,作了哪些恶?” 徐湛看了韩肃一眼,更加确信他已经成为一颗弃子,才稳住了声音说:“太多了,什么严刑逼供,讹人家财,杀人灭口……” 韩肃看向他的目光更加毒辣,像一只一脚迈进地狱的厉鬼,弥留在世间做最后的挣扎。 “单说下官亲历的两件事,去年六月,抚阳堤决堤之际,韩千户命从属殴打朝廷命官,阻拦决口泄洪,县丞张青不堪屈辱,欲投江自尽,被学生拦住,他却命人假借阻拦之势将学生和张县丞推入洪流之中。”徐湛握紧拳头,走近韩肃:“韩千户没有料到,学生虽一介书生,却生来水性极好,抓住树根从洪流之中爬了上来,可怜张县丞,被大水冲的无影无踪,至今捞不到尸首。” 徐湛说完,又从袖中掏出一份文字,呈给关穅。 “这是什么?”关穅接过来问。 “另一名受害之人的供状。”徐湛说:“此人姓秦,是韫州有名的商户,因家中有一对祖传宝物,被韩千户冠以白莲教徒的罪名关入千户所牢狱,强行占有了那对宝物。” “除了宝物,还有一套账本吧。”关穅讥讽道。 徐湛愣了一下,道:“都督英明,若没有那套账本,他们全家都要死于韩肃之手,学生的老师郭淼,亦要冤死于诏狱之中。” 关穅气的脸色发青,执掌千从卫这么多年,还没有人敢当面指出诏狱是一座冤狱。 徐湛感受到关穅的怒意,尚不知是自己的原因,却见荣十三单膝跪地:“督帅息怒,定是五哥蒙蔽了督帅,做了这些伤天害理的事,败坏千从卫的名声。” 千从卫的名声坏了几十年,五太保才活了多大年纪?徐湛心里想笑,却因恐惧强忍笑意。 关穅忍下怒气,冷声问跪伏于地的韩肃:“你还有什么解释?” 这就是韩肃与徐湛的区别,韩肃了解关穅的心狠手辣,只有被问话时方敢期期艾艾的开口:“五爷在选人去韫州之时,举办过一场公开竞标,出价最高者可去主持设立千户所,卑职出价五十万两……” “出什么价?”关穅问。 韩肃畏缩的说:“就是……搜刮财物献给五爷,一年,五十万两。” 关穅怒不可遏,一脚踹在韩肃的心口,生生将他踹晕过去,荣十三跪在一旁冷汗直冒,心想督帅若不是身中剧毒元气有损,这一脚怕真能要了人命去。 “五十万两,你知道整个江宁省一年的赋税是多少?你们有几个脑袋从韫州一府搜刮五十万两!” 徐湛看到倒在地上大口大口抽搐吐血不止的韩肃,吓得脸色发白,他不相信这么大的事与关穅无关,即便真的无关,按照千从卫的习惯,这样的“家丑”应当关起门来行家法,怎会做给他一个外人看。 从宣抚司衙门出来,天已下起了冷雨,徐湛面色凝重,心里默默念着张青的名字:韩肃的报应到了,你看到了吗? 大祁仍不是你所祈盼的清平盛世,所幸善恶到头终有报,你聊做安慰吧。 林雨常青等人早已打伞等候在门外,街道转角处停了一座不起眼的绿呢小轿,一身家丁打扮的打轿帘的人正是李铨,片刻,荣晋从里面探出头来。 徐湛钻进去,与荣晋挤坐在一起。 “还好吗?”荣晋上下打量他。 徐湛摇了摇头道:“来当了回看官,看了场慑人心魄的大戏。” 荣晋吩咐起轿,徐湛才渐渐稳住心神问:“殿下怎么来了?” 荣晋同情的看着徐湛,措辞一阵才开口道:“今天的事,简而言之……五太保以为关穅命不久矣,想要取而代之,谁料关穅这遭捡回了一条命,荣五慌不择路,竟跑去父皇面前揭发了沈大夫。父皇非常震怒,就在你去宣抚司的路上,沈先生被司礼监的人带走了,林师傅也应召进宫了。” 第99章 疑案 中 http://.biquxs.info/

徐湛的额头登时起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冷的浑身打颤,脸色更加苍白。 “澄言!”荣晋晃了晃他的肩膀说:“眼下你必须打起精神来,你想一想,沈太医能够诈死逃离京城,全靠关穅一手遮天瞒住了父皇,现在罪魁祸首坐在宣抚司大堂里安然无恙,父皇有什么理由怪罪师傅?” 徐湛深吸了一口气,理由? 理由就是:关穅是皇帝一乳同哺的奶兄弟,而父亲只是区区从二品的官员。 内外有分,亲疏有别。 荣晋见他垂眸不言,便吩咐李铨:“先回林府,再做计较。” 司礼监的太监们走后,林知恒也立刻出了门,托人四处探听消息,老太太喊着徐湛的名字一阵哭一阵骂,直到累的晕厥过去,林府上下乱成一团。 小轿停在林府门口的时候,襄儿正站在门槛对着巷子口张望。 “三哥!”她看见徐湛拾阶而上,也迈步出门迎了上去,急急地说:“五叔出门了,走前交代让你先别进门,去王府避一避,老太太生着气呢。” 说完,她方看见跟在徐湛身后下轿的荣晋,有些尴尬的轻轻福礼:“陈七哥。” 荣晋赶紧还礼:“林妹妹好。” “七哥见谅,府内不太方便,就不请七哥进去坐了。”襄儿毫不客气的说。 “不妨不妨,连你哥哥都无家可归了,何况我呢。”荣晋若无其事的同襄儿打趣,拉了拉徐湛的衣袖:“走吧,去我那儿避避……” 徐湛一愣,荣晋也恍悟自己说漏了嘴,赶忙改口说:“去我那里避避也可,不必麻烦怀王殿下。”说完,便连推带搡的将徐湛塞进了轿子。 老太太悠悠转醒,环视一圈陪在身边的儿媳和孙女,问:“湛儿回来了?” “三哥回来过,怕气着祖母,便出去想办法了。”襄儿小心翼翼的回答。 “他除了闯祸还有什么办法?”老太太叹息道:“还不知是不是林家的孩子,偏老大宝贝的不得了……” “母亲!”曹氏高声打断了她,曹氏是国公府出身的名门闺秀,最听不得说死人坏话。事情一出,老太太便大闹不止,她身为当家主母抽不开身,只得差人去娘家报信,祈望父亲帮忙打探丈夫的消息,眼下急火攻心,少不得失了平日里的温顺。 “怎么,说都说不得了?”老太太瞪一眼曹氏气恼的问。 “母亲,您这话让大哥听了,怕是要堵心的。”宁氏将老太太的手臂塞进被子里:“湛儿那长相,与宸儿一个模子刻出来,又怎么不是林家的孩子了?” 老太太听来倒也觉得有理,讪讪的闭上眼睛咕哝:“那也是回林家讨债的。” “殿下,殿下!”李铨从司礼监回来,一脸风尘,一脸恭谨,在门口给荣晋磕了个头,疾步跑进殿内。 “殿下,徐公子。”李铨说,徐湛不知从哪里拿了本书捧着,坐在一旁没有理他,连胡言也十分漠然,仿佛压根没有人进门一般。 荣晋顾不得对二人的冷淡感到疑惑,着急道:“你快说。” “林部堂出宫了,陛下派他详查关都督遇刺一案,目前往都院去了。”李铨说。 “查案?”荣晋迟疑的望着徐湛:“师傅是礼部堂官,怎么管起刑部的事儿了?何况千从卫的案子,几时容得下他人染指?” 徐湛心神初定,觉得平安出宫就好。至于关穅遇刺的案子,千从卫这班缉捕办案的行家费时半个月都未能抓获凶手,父亲能有什么办法? “沈大夫呢?”徐湛问。 荣晋转而望向胡言:“沈太医呢,不是被你们司礼监带走了?” “殿下,司礼监可没有羁押之权。不过殿下别急,皇上曾经说过,大祁没有第二个沈迈。”胡言隐隐的劝道,大祁只有一个沈迈,杀他,皇上舍不得。 随即,他命林雨回家取来官服,准备往都察院走一趟。 都察院在西宫墙外,大门向南。徐湛虽隶属于这里,却极少来,他向守门的卫兵出示了官防敕书,方能畅通无阻的走进去。林知望点齐一班手下,正围在签押房内翻看卷宗,听到徐湛的报门声,林知望倒不觉意外,谴退手下之人命他进来回话。 徐湛望向父亲的眼睛发红。 “没出息!”林知望轻斥了一声,低头翻看案卷道:“有话就问,没有就回去,我忙着,没空找寻你。” 徐湛低眉敛目杵了好一会,才试探般开口问:“部堂,下官能否参与查案?” 林知望瞅了他一眼,公事公办的口气:“你分属江宁道,徐巡察,你越权了。” “祸是我闯的,理应为父亲分忧。”徐湛绕过书桌来到父亲身边:“祖母生了很大的气,我这会儿回去,要吃挂落的!” 林知望被磨的头痛,扬起巴掌作势要打,却听见随从的叩门声:“部堂,车马随员已经就绪。” 他放下手中的卷宗,整顿衣冠往外走,走到外堂才回过头问:“徐大人,还不跟上?” 徐湛意外的笑了,颠颠跟了上去。 路上,他追问父亲应诏进宫的过程,林知望拿捏许久才对他说:“私藏沈太医固然是欺君之罪,陛下命我查清关都督遇刺之案,戴罪立功。” 徐湛暗想,依皇帝的性子,必不会说得这么客气。 林知望苦笑,倒宁愿蹲几天刑部大牢,也不愿接这烫手的山芋。 尽管关都督性命无忧,关府上下依然战战兢兢,如临大敌。 自关穅遇刺后,侦查缉凶便由荣十三一手负责,如今圣谕命他配合林部堂查案,于一个千从卫来说简直是莫大的耻辱。 然而他得到关都督的特别嘱咐,丝毫不敢怠慢。关穅病危之时,未知首领死活的特务们乱了套路,心怀不轨意图取而代之的,如五太保之流,没了关穅的压制,做出许多危害朝臣的疯狂举动,使千从卫陷入莫大的危机。 要知道千从卫不是天子身边的一言堂,皇帝敢让千从卫壮大,就必定要牵制制衡,因此成祖皇帝设立了由宦官组成的缉事厂,与千从卫并称厂卫。缉事厂设立之初,权利在千从卫之上,可不经刑科批准随意监督缉拿臣民。直至关穅担任指挥使,千从卫才得以翻身扬眉吐气,不再受宦官压制。 在这种权力游戏里,不是东宫压倒西宫,便是西宫压倒东宫。因此千从卫的自乱阵脚,恰给了缉事厂可乘之机,被千从卫欺负惨了的太监们正摩拳擦掌,伺机壮大,意图恢复前朝旧制,将千从卫死死踩在脚下,乖乖做回天子仪仗。 女眷被集中回避至一个小院,林知望父子方被一对千从卫力士“簇拥”走进关府内院,好在满朝文武对于千从卫的霸道不讲理已成习惯,林知望并不介意。 徐湛却不然,他呼扇着手里一摞卷宗,一脸鄙夷的看着荣十三,仿佛在说:这就是你们宣抚司送来的案卷,不知所云,敷衍了事! 荣十三嘴角轻抽:看在郭先生的面子上,不跟你一般计较…… 林知望环视垂花门内几间院落,询问管事:“逃跑的侍女年纪几何,容貌有何特征,什么年间进府?” 管事取来一卷画像展开,一个眉目清秀的女孩跃然纸上。徐湛凑上去一看,竟觉地有些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 “她叫麝玉,十四五岁,刚刚进府不足三个月。”管事说:“去年从官牙手里买来的丫头,因为灵巧能干,被分去常姨娘院里伺候,常姨娘起初嫌弃她是个哑巴,发过几通脾气要撵她出去,但最后还是留下了,常姨娘脾气大些,心地却很善,待下人也好。” “哑巴?”林知望问:“案发时,常姨娘在哪里?” “跟……跟督帅在一起。”荣十三说:“也是她最早发现督帅毒发的。关佥事立刻点齐所有家人,只少了常姨娘房里的麝玉。” “去常姨娘的院子里看看,特别是麝玉的住处。”林知望吩咐徐湛,复问管事:“常姨娘何时进府?” “半年前进的府。”管事答:“常姨娘美的像画里的人,最得督帅娇宠。” 徐湛被人引着去了侍女麝玉的房间,房门贴上了宣抚司靖德二十一年元月的封条,徐湛毫不客气的两把扯下,推门进去。 两个月未动的房间积满尘土,房内物品凌乱,桌椅翻倒,妆奁里仅剩几件不值钱的银饰,枕箱里散落了几枚铜钱。 徐湛卷起袖子,活动活动肩膀,一脚踹开翻倒的圆凳,倒出妆奁里的胭脂水粉,抠开暗格,倒空扔在地上。 “徐大人,徐大人……”几名千从卫上前拦住了徐湛:“你这是毁灭证据!” 徐湛打量了他们一眼,拍了拍官袍上的灰尘,指着其中领头一个校尉问:“你,抄过家吗?” 那校尉一愣,挺了挺胸,骄傲的说:“当然。” 徐湛点点头,道:“劳驾抄了这间屋子,一个老鼠洞也不要放过,一会儿你们十三爷重重有赏。” 第100章 古越的身份 http://.biquxs.info/

校尉迟疑了一下,想到十三爷的嘱咐,只好听命于徐湛,上下搜查起来。徐湛不得不感叹,府衙那般衙役都弱爆了,这才是抄查的行家呀! 几尺见方的小屋根本不值一搜,衣橱里和床板下的小关窍很快被发现,床下的暗格里藏了碎银,足有七八两,一件襦袄的夹层里缝了十两银票、官凭路引及一枚金莲花戒指,恐怕是一个侍女的全部身家,徐湛凑近一看,内外衣物被翻得凌乱,却没有被带走的痕迹,心下有了几分计较。 思索间,父亲已经来到院中,徐湛上前耳语几句,就见荣十三环视屋内凌乱的景象,赏了那校尉一个大耳刮子。 校尉委屈的快要哭了,说好的重重有赏呢? “唤常姨娘来吧。”林知望说。 荣十三平静的说:“卑职临走前督帅反复叮嘱,望部堂不要轻易惊扰府中女眷。” “女眷还是凶手,还不一定呢。”徐湛说。 “你说什么?”荣十三彻底爆了,望向徐湛的目光里火光四射。 “十三爷,关都督毒发那夜,根本没有人从府里逃走。”徐湛指了指屋内:“枕箱里没有银两,妆奁里没有值钱的饰物,铜钱和银饰是事后撒在外面的,并非有人遗落。所有官凭细软都缝在一件衣裳里,没有这些东西她甚至出不了京城,试问谁在逃跑时,会丢弃这些东西,只带走几角散碎银两?” 徐湛话音刚落,两名力士押着一人上前禀报:“十三爷,此人意图跃墙出府,我等一问,竟是林部堂带来的人。” 林知望看了一眼,坦然的说:“不错,是我授意的。” “何大哥?”徐湛有些吃惊。何朗活动着被扭疼的手腕,心中暗恼,险些被大人坑死。 “敢问,敝属的功夫如何?”林知望问。 “当属上乘。”那力士承认道,为捉住他着实费了一番力气。 “贵府夜晚的防守,可比白天松懈?” “夜间的防守是白日的三倍。”话音刚落,荣十三明白了林知望的用意。何朗这样的能手尚且逃不出去,一个手无寸铁的柔弱少女,怎么做到的? 荣十三在屋里走过一圈,也颇觉有理,却问:“如果她不欲逃跑,又因何不见踪影?” 徐湛插言道:“遭人嫁祸,杀了,藏起来,送出城去发卖了……都不是没有可能。” 荣十三从下属手中拿过一份记录翻看,为关都督安全起见,每日接触的人,去过的地方,吃过的食物都有记录,详细程度堪比皇帝的起居注,只见他神色凝重,缓缓摇头:“当晚有人看见麝玉进到过常姨娘的房间,给督帅送了一碗滋补的参汤。” 荣十三命手下:“将常姨娘带到关佥事处看管起来,待督帅回府后再做计较。” “十三爷。”徐湛看着他。 荣十三无视徐湛的目光,对林知望拱拱手说:“林部堂见谅。” 林知望点点头,没有坚持带走常姨娘,毕竟是关穅的小妾,带回都察院的确不妥。 林知望命徐湛取走几张麝玉的画像,由都察院印发,重金悬赏,全城通缉。 徐湛问:“父亲,还有这个必要吗?” 林知望绷着脸看他,半晌不说话。 徐湛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平整干净。 “你当我是荣十三,信你的鬼话?”林知望说。 徐湛心里砰砰直跳,袖中的画像都觉得烫手。如果可以选择,他恨不能没有这项能力——生来读书过目不忘,阅人阅事也是一样,画上的人他分明见过,在一个最不该见过的地方见过。 “我明白你的意思。”林知望疲惫的闭上眼睛。 此案要查,却不能彻查,最好结案于深宅闺怨,男女媾和,私相授受。 徐湛暗暗松了口气,然后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只有一个常姨娘,一个麝玉,绝对做不了这样的案子。她们背后是阁臣、中官还是藩王,只有审过才知,但无论是谁,都将掀起一场血雨腥风。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保不齐多少人要受到牵连。 想到厂卫特务们近来像疯狗一样四处乱窜,父子二人没有继续说下去。 怕老太太过于担心,他们赶在日落前回府,何明早已等在门外,向他们诉说老太太的情况,林知望下了软轿便大步往门里面走。 徐湛在门口踟蹰,林知望转身斥了他一声:“又在动什么歪心思?” “我啊——我——”徐湛支吾了半晌。 “净做畏缩之态,闯祸时也不见你眨一下眼睛,进来!”林知望迈进门槛,走在前面,不再理他。 “孩儿最近没有闯祸。”徐湛跟上去争辩。 “没有最好,若叫我知道你有什么事情瞒我,”林知望哂笑着,在垂花门内停住,一巴掌拍向徐湛身后:“这里小心了。” 徐湛混身一僵,旋即躲闪了笑着说:“父亲休要诈我,我有什么事情可瞒父亲。” “旁的不说,就单说你这读书,自郭先生走后,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你真以为自己生而知之,无须刻苦勉力,也可金榜题名?” “明天,明天一定好好读书。”徐湛说。 父子二人闹了一阵,却见老太太在众人的搀扶劝阻下颤颤走来,牵挂煎熬之情溢于言表,令在场之人皆红了眼眶。 “母亲!”林知望揽袍跪下,伏身道:“不孝子林知望,让母亲担忧了。” 众人跪了一地,徐湛也赶紧跪在父亲身边。 老太太含泪上前扶他,林知望不忍借她之力,忙撑地起身。 “逆子,混账——”老太太用力捶了他几拳,眼泪也收不住了,空咽了口泪,望着徐湛喟叹道:“罢了,总是咱们林家欠下的孽债。” “母亲!”林知望想劝阻,又不知说什么好。 老太太知道他想说的话,满心不悦,对林知望道:“我乏了,你也早去歇息吧。” 林知望恭送了母亲,回头望向徐湛,他的脸色很白,唇色也很淡,总一副疲惫憔悴的模样,此刻正缓缓从地上爬起来,拍去袍子上的尘土。 林知望一瞬间有些心疼,拍了他的肩膀宽慰道:“你祖母就是这样,生气时尤爱言不由衷,你是男孩子,心宽些。” 徐湛满不在乎的摇了摇头,颔首道:“若没有其他的事,孩儿先退下了。” 父子间轻松愉悦的气氛一扫而空,余下的只是徐湛一张惨白的脸,和林知望心中隐隐的痛。 “去吧。”林知望想了想,还是打算让他一个人静静,好过有人在侧,令他更加尴尬。 次日,徐湛带了一张麝玉的画像,拍在荣晋面前:“殿下,请让他们出去。” 荣晋一头雾水,不知道徐湛哪来的火气,屏退左右,盯着画像问:“这是谁?” “王府象房里有个负责刷马的小太监,叫古越。”徐湛说。 荣晋看着徐湛,神情无比滑稽,一手举画像一手指上面的人笑问:“你说这是太监?怎么去一趟关府,男女都不分了。” 徐湛无奈:“您可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呀。” 荣晋歪着脑袋,一副十分想见棺材的神情。 “关都督遇刺当晚,关府一名侍女突然失踪了,巧合的是,这名侍女跟你府上刷马的太监古越长得一模一样,更加巧合的是,她还是个哑巴。”徐湛说:“古越相貌清秀,年纪又小,扮成女孩也不会遭人怀疑,可惜声音是变不了的,索性装成哑巴,案发后,他换回男儿装扮躲进王府,千从卫纵然掘地三尺,也找不到一个在世上根本不存在的人。” 荣晋张了张嘴,惊讶的半晌说不出话,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水。 徐湛忧心忡忡的问:“殿下,您跟我交个实底,这件事您到底参与了多少?” 荣晋的神色变得凝重,迟疑片刻道:“我若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没参与,你信么?” 徐湛坐在他身旁的圆凳上,坦诚的摇了摇头:“不信。” “你也太实诚了。”荣晋翻了个白眼,终于坦白道:“他是胡之问的幼子,我不能见死不救,仅此而已。” 徐湛挠了挠头发——古月,可不就是胡吗!脸上阴晴变化良久,怀疑的问:“古越没有任何身份凭证,如何进得了王府?” “这孩子是外室所生的,胡学士偷偷养在铁狮子胡同,鲜为人知,年前我在乾清宫偷看了充军名册,上面没有他,便命人开始寻找。”荣晋从徐湛的掌心下抽出那张画像,点燃烧成了灰烬:“关穅遇刺的那个晚上,有人将一枚黄玉帽正送进王府,那是我曾经赠与胡学士的寿礼,我便去了铁狮子胡同,他果然藏在那里,说千从卫正在四处找他,求我救他一命。你说我能袖手旁观吗?” “一个帽正——得你赏赐的人多了,是不是信手拿出一个,都值得殿下冒如此大的风险?”徐湛越说越气:“殿下索性脱了这身冕服,做个行侠仗义的游侠算了。” 荣晋有些心虚的把玩茶杯:“我这人仗义,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徐湛从他手中夺过茶杯蹲在桌上:“我是在夸你呢!” 荣晋尴尬的清清嗓子:“林师傅已经知道了?” “敢让他知道吗?”徐湛顿了顿,又问:“除了殿下,还有谁知道古越的身份?” “胡言。”荣晋说:“胡伴伴从小看着我长大,对他你大可放心。” 心真宽!徐湛心里嗔怪了一句,一脸无奈。 “还有李铨,前前后后,都是他在操办。”荣晋说。 徐湛感觉要吐血,将面前的茶一饮而尽,往下压了压。荣晋想说那是他的茶杯,见徐湛阴着脸沉默,话到嘴边咽了回去。 “殿下近来似乎格外信任李铨。”徐湛说。 “这个……”荣晋有些不好意思的说:“孤还是比较信任你。” “臣犯得上跟一个太监吃醋?”徐湛瞪着眼,又觉得哪里不对,补充道:“为殿下一个男人?” “澄言,”荣晋好声好气的说,“事已至此,你就收收火气,赶紧帮我想想办法。” 徐湛乜了他一眼,缓了口气,说:“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尽快把古越送走,他在你身边太危险了。” “他一心想要报仇,不愿意离京。”荣晋愁眉不展:“我现在是关不住放不得,棘手的很。” “容我再想想。”徐湛说。 离开王府时,胡言亲自相送,春寒料峭,北京城里仍是一片萧瑟肃杀,一阵冷风夹着丝丝冷雨,直叫人寒到心里。 “二月春风似剪刀,这都三月天儿了,风还是这么刺骨。”胡言拢了拢自己的围脖,打开了话匣。 “公公急什么,早春毕竟不同深秋,只会越来越暖,不是吗?”徐湛笑了说。 “徐公子真是好心态。”胡言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 “您也该学学徐湛,债多不愁,偷安旦夕,得过且过吧。” “你可不是那样的人。”胡言摆手呵呵笑了几声:“你若是那样的人,也活不到今天。” 徐湛拿捏的笑道:“公公,有话不妨直说。” 胡言怔了一下,摇头苦笑道:“跟你这种聪明人,还是打开窗户说亮话的好,拐弯抹角反倒落了下乘。”他顿了一下,问:“关都督遇刺的案子,你打算怎么做?” “公公这话问的不对,这是家父的案子,自有家父决断。”徐湛没有什么表情:“所以应该说,我打算做点什么才对。比如把古越交出去,或是尽可能保住他,这才是公公所关心的,对吗。” “这是殿下关心的。”胡言喟叹了一声:“咱家只关心,这把火会不会烧到殿下头上。” 徐湛停下脚步,面对着胡言:“必要的时候,把古越交给我。” 胡言正色道:“可以。” 二人相视而笑,并肩走在石子路上,徐湛道:“相比古越,我更担心另一个人。” “李铨?”胡言得到肯定的答案,对徐湛道:“殿下信任他,将古越的事交给他办,幸而他没有声张出去,想是我先前过于小人之心,冤枉他了。” 徐湛摇了摇头:“正因如此,我才格外担心。他是真的忠心耿耿,还是有更重的任务在身,我心里没底。” 胡言陷入沉思,步伐不由得沉重起来。 “还请公子教我。”胡言沉声道。 “我确有一言,只怕您未必肯听。”徐湛说:“我本想找个合适的机会将他赶出王府,现在看来,该怎样做才能确保万无一失,公公比我更清楚”。” 胡言有些难以置信的望着他,分明还是个稚气未退的少年,一条人命,竟说起来如此轻率,太监的心理多是偏执敏感的,最恨被人轻视,任意摆布,生死也无足挂惜,即便胡言这种位高权重的大太监,亦不能免俗。 徐湛走了一会,好奇的问:“公公看我做甚?” “徐大人啊,小小年纪就想一言以决人生死,这个习惯可不好。”胡言脱口而出,话一出口,又难免有些后悔。 徐湛有些恼火,从司礼监这种杀人不费寸铁的地方出来,你跟我装什么仁慈。但他嘴角轻扬,无害的说:“我姑妄一言,你姑妄一听罢了。” 胡言将徐湛送出大门,两人互道告辞,徐湛的软轿渐行渐远,胡言则立在原地良久,心中难以平静。 第101章 常氏的供词 http://.biquxs.info/

第二日一早,林知望便接到何朗禀报:“大人,宣抚司来人说,常姨娘认罪了。” 林知望粗眉轻叹:“这么快!” “依千从卫的手段,已经不算太快了。”何朗说。 林知望点点头,吩咐:“备轿,去都督府。” “常姨娘一认罪,就被押往诏狱了。”何朗道:“诏狱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大人不如去内阁开票,将她转至大理寺狱讯问。” 林知望从善如流:“让老五去,这种事情他有经验。” 何朗忍不住嗤笑了一声,想了到大理寺狱与宣抚司诏狱对峙一个晌午,争抢郭淼的事,全京城,恐怕只有林知恒干得出来。 “罢了。”林知望叫回何朗,想了想,到底还是顾及兄弟性命,不好回回让他与宣抚司作对。 “就去诏狱审。”他说。 “诏——诏狱——”何朗张口结舌:“那十八层地狱般的地方,还是不去为好。” “备轿。”林知望又说了一遍。 “是。”何朗应声下去,不敢再延迟拖沓。 诏狱这种地方,林知望此生第一回来,刚刚踏入监狱大门,他便开始感慨郭淼能从这里活着出去是何其幸运。过道九曲回折,水火不入,疫疠之气充斥了整座囹圄,狱里不见日月,只有墙壁上幽暗的灯光照射每间牢房的粗铁栅栏,泛着瘆人的乌光。 彻骨的阴寒令林知望紧了紧披风和狐领,加快了步伐,惊动了墙根角落里的老鼠,吱吱直叫,满地乱窜。 “林大人,这边请。”随行的千从卫小旗将林知望引入拐角最里边的很小的一间,相对干燥,强过外面那些阴湿腐臭的牢房多倍。 “本官与她单独谈谈。”林知望说。 “大人若有什么吩咐,高声喊卑职进来便是。”小旗颔首道,带人退出了走廊。 常姨娘蜷缩在铺满干草的角落里,脸色惨白,但宽大的囚服依然挡不住她曼妙的身姿,她确有倾国倾城的容貌,才深得关穅得信任和喜爱。 林知望走近她,拉过一条潮湿的木凳在她眼前坐了下来。 “你就是常氏?”林知望先开了口,等了半晌却没有得到答复。 林知望翻开她的卷宗,惋惜道:“你还年轻,比我女儿也大不上几年,鲜花般的生命,何苦拿来替他人顶罪。” 常姨娘缓缓抬起了头,冷笑问:“你凭什么这么认为?” “凭你完好无损的身体和这份漏洞百出的供词。”林知望道。 常姨娘把头靠满是黑斑的墙壁上,痛苦的说:“千从卫的手段我再清楚不过,相比那些酷刑,我情愿死个痛快。” 林知望道:“我不明白,你有什么理由刺杀关都督,换句话说,他死了,可以为你带来什么好处?” “好处?”常姨娘尖锐的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流着眼泪:“大人,你有妾侍吗?” 林知望干咳一声掩饰尴尬:“有。” “你有妾室所出的庶子吗?”她又问。 林知望承认道:“有。” “你怎样看待庶出之子?” “同是骨肉血脉,不相区分。”林知望道。 常姨娘又流泪笑了几声:“自从主母去世,关穅相继纳入十几房小妾,折磨死了多半。不知他听信了什么传言,每每与我们合欢之后,便将我们到挂起来,用藏红花水洗刷□□,用以避孕,如有哪一房怀孕,就要灌下堕胎的汤药,如果流不掉,就命众人持棍棒往腰腹上打,直到小产。” 林知望耳不忍闻,蹙眉沉默。 “他不是人,是魔鬼。所以我要杀他,没有什么好处,就想看他死。”常姨娘咬牙切齿的说。 “既然如此,又何必牵连侍女麝玉?”林知望问。 “因为我要活下去,我要看着他死,看着他的两个好儿子自相残杀,看着他苦心经营的宣抚司被东厂整垮。”常姨娘痛苦的说:“我只能牺牲麝玉。” “麝玉在哪里?” “提早卖给了人贩子,我一人分饰两人的角色,以掩人耳目。” 林知望平静的称赞道:“有勇有谋,生为女流实在太可惜了,王姑娘。” 常氏那如死灰般的脸上终于起了波澜,她颤抖着身子,死死盯着林知望。 “十年前,王首辅因复套之事获罪,赴西市斩首,全部家财被抄没,王家困窘至极,四十余口被活活饿死,长子王敬修自刎,次子王敬辞投井,余下后人皆流落民间,不知去处,只有一幼女,经人转卖了几道,最终来到关都督的府上为婢,唯一的使命就是刺杀关穅。王姑娘,我说的对也不对?” 常氏没有言语,低头盯着一地枯草,有老鼠在下面钻行,她吓坏了,身体不住的颤抖,手指攥紧衣角。 “如果你说出幕后主使,我愿为你争取一个全尸,否则依你的美貌,门外的千从卫正虎视眈眈,他们的手段你比更我清楚,我帮不了你。” 常氏抬起头,定定望着林知望,忽然笑了:“林大人,我真替你感到悲哀。” 林知望道:“愿闻其详。” “冯芥勾结关穅,罗织罪名构陷我祖父,终而当上了首辅。如今朝纲败坏,奸臣当道,忠良涂炭,你事如此忠奸不分道朝廷,我几乎可以看到你的下场。” “正如此时,你看见我锁在这里,分明动了恻隐之心,分明觉得我罪不当死,却依然要审我,对我用刑,逼我交待幕后主谋,但又怕我供出幕后主使,或让皇帝失去体面,或牵连太广,捅破了天去。”常氏笑岔了气:“林大人啊,你们每天考虑那么多,唯独不敢去问自己的良心,还不够悲哀吗?” 林知望此刻没有说话,也没有再问,缓缓起身走出牢房,喊人锁门。 “大人,怎么样?”小旗迎上来问。 林知望闭上有些酸痛的眼睛,喉结蠕动着,艰难的说:“用刑吧。” 徐湛来到王府象房,见到了刷马的小太监古越,他仍在勤快的干活,料峭的春风像要将他单薄的身体吹透,两只手上生满冻疮。 古越腼腆的笑问:“公子怎么一个人来?又要与殿下出城跑马?” 徐湛摇头说:“我不选马,我找人。” “但这象房内只有马,没有——”古越话音一滞,不可思议的问:“公子来找奴婢?” “奴婢。”徐湛回味着,瞬时勃然大怒,道:“什么奴婢!令尊纵横辩驳,痛陈时弊,是正道直行的忠良,你此刻扮作太监,奴颜婢膝,苟且偷生,可对得起他在天之灵?” 古越先是一愣,继而摔落鬃刷,瘫坐在马棚边上。 鬃刷落进水桶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徐湛的袍角,徐湛浑然不觉。 “你小小年纪,真想在王府里刷一辈子马?”徐湛轻声道:“怀王殿下不会永远待在京城,藩王离京,所携一人一物都要经过严格筛查,这是祖制。没有人可以庇佑你一辈子,你现在要做的不是忍辱偷生,而是尽快离开京城,开始新的生活。” “不可以——”古越将脸埋进臂弯里,痛苦的摇头:“不可以,关穅一日不死,我就算死也不能瞑目。” “令尊的死,不是关穅一人之过。”徐湛说。 “是,整个朝廷都烂了,烂透了,又岂止关穅一个。”古越说:“但是,关穅是害死家父的罪魁祸首,不是他,家父或有活命的机会。” “事实如此,但现在的你,能做什么呢?”徐湛道:“去找你背后的人,听他调遣,重新潜入关府,接近关穅,伺机行刺?别天真了,你和常氏已成弃子,我不必问你他是谁,我若是他,第一件事就是除掉你们以绝后患。” “还是说,你想步常氏的后尘?在诏狱里受尽□□酷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最后被处以极刑,令你胡家断子绝孙!” 徐湛言辞激烈,像一把刀直刺古越心中。 古越瞪大了眼睛,黑色的瞳仁充满绝望。 “胡公子,换作是我,只要一息尚存,也必与杀父之贼不共戴天,但我会徐徐图之,不会螳臂当车,做无谓的牺牲。”他说靠近古越的耳边,轻声道:“大凡弱者生存,必要有‘水性’,要顺大于逆,要柔多于刚。仇家过于强劲时,就要忍人之所不能忍,要让自己变的强大,拥有对抗他的能力。你才十五岁,还有大把的光阴,活下去,总会有希望。” 古越艰难的点了点头。 荣晋独自坐在暖阁中,面对一盘棋局出神,连徐湛几时进来都不知道。 徐湛站在他身后端详一会,剥茧抽丝,执起一颗黑子欲挽救战局。 荣晋抓住了他的手腕:“别动,这是胡学士留下的局。” “他生平不喜欢对弈,却是第一个教我下棋的人。他为人温厚,却从不肯在下棋时让我,记得有一次连下七盘,我一直在输,每每处于胜势之时,忽然就一败涂地,我一怒之下掀翻了棋盘,棋子撒了一塌,他却不温不火,一粒粒捡起来,他对我说:殿下,人生如棋,处处都是精心策划的陷阱,随之而来就是嘲弄和讥讽,什么时候你把憋的通红的脸换成不屑一顾的微笑,什么时候才算真正领悟了博弈的意义。” 徐湛默默将棋子放回棋篓:“殿下,逝者已矣,别太难过了。” “我不是那种悲天悯人,自怨自艾的人,我只希望,不要辜负太多真心待我的人。”荣晋捡起一旁的方形绒布,轻轻盖在棋盘上,下榻踱步到地图前。 徐湛摇了摇头:“这很难。” 荣晋用手抚摸地图上的一角,不置可否。 “他同意离京了?”荣晋问。 “是。” 荣晋眸光一转:“你这张嘴,能把死人说活。” 徐湛苦笑:“殿下要送他去哪里?” “宣府。”荣晋说。 徐湛紧抿薄唇,望向地图:“宣府是边镇。” “他出生时,胡学士便将他的户籍落在了宣府表亲家里,这是胡学士为他留下的唯一后路。”荣晋说:“宣府地广人稀,科举相对容易,只盼他能争气博取个功名,到时为他某个一官半职,也可告慰胡学士在天之灵了。” 徐湛道:“还是殿下想得周到。” 荣晋说:“我知道,你们心里都觉得,我尚且自身难保,还去学带百姓逃亡的刘玄德。” 徐湛摇头道:“做人要学刘皇叔。” 二人相视而笑,当中苦涩,难为外人体会。 第102章 较量 上 http://.biquxs.info/

在沈迈的调理下,太子的身体越来越好,怀王就藩的呼声越来越高。 与此同时,太后大寿,各地藩王纷纷派世子入京贺寿,一向不露锋芒的皇长孙荣检在皇帝的一次考校中拔得头筹,从众皇孙中脱颖而出,深得皇帝赏识,赏赐他一柄精致的玉壶,寓意胸怀高洁。 荣检与他体弱多病的父亲完全不同,他身材高挑,长于骑射,经过这些年韬光养晦,刻苦攻读,他在诸多政见上都有独到的见解,令其他藩王世子望尘莫及。 更令人忧心的是,徐湛为荣晋代笔的一封发往宣府的密信被大同总兵陈伯谦截获,陈伯谦以勾结边臣之名密奏靖德皇帝,弹劾怀王。 皇帝读罢信件,陷入沉思,随口问当值的许阁老:“关穅死了,谁最获益?” 许阁老惊的后背生凉,揽袍而跪:“臣愚钝。” “是不知道,还是不敢说?”皇帝移步下来,走到他的跟前:“关穅是朕的奶兄弟,从小看太子长大,对太子多些偏爱,朕都知道。” 许阁老跪伏于地,不敢出声。 “关穅死了,太子更加孤立无援,最终的获益者是谁?”皇帝又问。 许阁老思索一阵,硬着头皮道:“会有很多人。” 皇帝一怒之下拔出天子剑,架在了许阁老的脖子上,阴测测的问:“谁?” 许攸镇定的说:“陛下,陛下就是杀了臣,臣想不出的事,也万不敢去诬陷他人,望陛下明察。” 林知望从许阁老处得知消息,头脑一懵,回府后未除官袍便去了书房,徐湛不在书房读书,不知去了什么地方胡闹,他怒意顿生,喊何朗进来问:“徐湛在哪里?” “在后院的榆树下背书。”何朗道。 林知望怒气消了几许,随便找了地方坐下:“喊他来。” 晌时未至,徐湛不知父亲为什么跑回家来,懵懂的随何朗来到书房,手里攥了本书像小学童一般负手立在父亲面前。他虽不是巧言令色之徒,却也看得出,父亲的脸沉的滴水。 两人沉默了对峙半晌,林知望疑惑的开口:“没有什么话想跟父亲说?” 徐湛心里咯噔一声,低垂的眸光闪烁,强作镇定:“今日的功课有不解之处,本想晚上再向父亲请教。” “除了功课呢?”林知望问。 徐湛假作思索片刻,道:“没了。” 林知望点了点头,观之神色便察觉不对,想到徐湛一向嘴紧的很,又善与他虚与委蛇,眼下时间宝贵,权衡之后决定从怀王处下手,便喊何朗进来说:“将他关去柴房。” 何朗愣住,徐湛一惊。 “需要我说第二遍?”林知望问。 何朗赶紧应声,对徐湛道一声得罪,将他拉出了书房。 出了房门,徐湛方敢挣脱了何朗的手,何朗一脸愁苦:“公子啊,你到底瞒了大人什么,怎么就到了关柴房的地步。” “我不知道。”徐湛冷着脸往柴房走。 “不可能。”何朗快走两步追上:“你岂是逆来顺受的主?若真的冤枉,你早就分辨了。” 今日是齐英的课,季怀安却与齐英相约一同来到怀王府,从穿过影壁开始,齐英便频频叹息:“玉壶玉壶,一片冰心在玉壶。” “齐大人休要危言耸听,那是玉壶不是玉玺。”季怀安摆手道:“你只说陛下赏赐长孙一件玉器,怎么不说,陛下赐殿下一把良弓呢?陛下曾经说过,臣如箭,君如弓,弓心正方能遣箭直。玉壶再精美也是把玩之物,不堪一击。” “你这是抬杠。”齐英不欲与他多说,快走了几步,险些与冲出殿门的李铨撞了满怀。 “齐大人恕罪。”李铨扑通一声跪地:“两位大人救救我们殿下吧。” 季怀安惊问:“殿下怎么了?” 李铨已经慌了手脚,颤抖着声音道:“林师傅不知哪来的火气,拿了戒尺要责罚殿下。” 齐英也面露惊色:“在哪?” “在后面书房中。”李铨边说着,边引二人往书房走。 “为何不命人阻拦?”季怀安走的很急,边喘边问。 李铨哭丧着脸:“殿下不许别人靠近。” 戒尺着肉的声音从门内传来,望着紧闭的书房大门,齐英撤后半步高喊:“林部堂!林大人!请你慎重,莫忘了君臣之别。” 季怀安拍门怒喝:“林涉远,大祁还没到礼崩乐坏的地步,你休得造次!” 门被从里面打开,季怀安险些栽了进去,林知望黑着脸从里面走出来。 “季大人请慎言,免得又为殿下引来灾祸。”林知望冷声冷气的问:“两位早知我治学严厉,当初何必让我接下这个试讲?” “我——”季怀安张口结舌无言以对,好在林知望并不想听到答案,施施然拂袖而去。 季怀安莫名其妙的望着齐英:“我说什么了我?” “礼崩乐坏。”齐英小声说,抖抖袍襟进门,给荣晋见礼。 “他为什么要说又?”季怀安伫立在门口,忽然惧意顿生,往高高的飞檐上看了一圈,生怕一个千从卫探子从天而降,将他打入阴暗腐浊不见天日的诏狱。 荣晋捧着左手坐在书案后唏嘘,手掌已肿成了馒头,见齐英进门,苦笑着掩饰尴尬:“你说林师傅一介文官,哪来这么大的手劲?” 齐英没有问缘由,只是有些好笑的望着荣晋“林大人正值壮年,春秋鼎盛,不缺这点力气。殿下还是庆幸吧,比起教训子侄,这都算客气的。” 荣晋吃惊:“我见他对澄言,挺和颜悦色呀。” “那是人前,古人教子讲究对众不责,林大人最鄙夷人前教子。”齐英道。 荣晋神色有些呆滞,令齐英一头雾水。 “李铨,李铨呢?”荣晋忽然疾步走向门口,有阵风从齐英的脸颊掠过,李铨迎面赶来:“殿下,有什么吩咐?” “命人去林府给徐湛递信,不,你亲自去,就说——”荣晋想了一下:“就说不管林师傅问什么,都要实话实说,千万不要死扛。快去,要赶在林师傅回府之前。” “是。”李铨躬身退去。 林知望从怀王处弄清了来龙去脉:荣晋为将古越送到宣府,命徐湛写一封信件寄给宣府推官张继龄,交办古越的户籍事宜,为防止意外,徐湛用了左手,信中皆是寒暄问候之词,一切事宜由信差口述,谁料信差被大同总兵陈伯谦射杀,信件被截获,秘密送至御前。 陈伯谦年前因北漠军围困京城时率先抵京勤王大受封赏,深受皇帝信任,有密折专奏之权,文官三品以下,武官副总兵以下不用命者具可以军法从事,是极少数权倾朝野的武官之一,更是冯党中最具分量的人物之一。荣晋犯在了他的手上,算是遇到大麻烦了。 回府时何明向他禀报,有位上差要见三少爷,门房推说三少爷不便见客,请他进门稍坐时,他却改口称没什么要紧事,改日再来叨扰。 林知望心下了然,想到荣晋自身难保之际还不忘通风报信,便气的想笑,命何明找来一把铜锁,兀自去了柴房。 徐湛盘腿坐在角落里看书,听到门外的脚步声也未曾抬眼,直到父亲推门而入,才缓缓起身,拍掉衣裤上的灰尘。他迎上父亲的目光,毫无歉疚和悔意。他知道父亲察觉了什么,但从他嘴里说出来则另当别论,任何情况下他都不会出卖怀王,无论作为朋友还是君臣。 “站过来些。”林知望说。 徐湛站过去,父亲训话一向令他无法适从,双手无处安放,负在背后轻轻揉搓。 “手放在哪里?站直!世家子弟衣冠磊落,这是什么样子?”林知望训斥了他的站姿,又负手端详了一会,眼见他脸色由红渐白,唇角有些干裂,才发觉柴房里四面透风,寒冷干燥,徐湛的身体本就不好,又被关在柴房半个晌午,怕是已经吃足了苦头。 林知望知道,若一点证据不让他看到,他是打死也不会松口的,几分无奈的问道:“关于怀王与边臣通信的事,你参与了多少。” 徐湛脑中一片空白,他不知道父亲知道了多少,不知道哪个环节出现了漏洞,不知道除了被训斥责罚外是否还有更严重的后果,他一向是个控制欲极强的人,这样的失控感铺天盖地而来,使他彻底没了招数。 “不说话?”林知望沉着声音问。 徐湛知道,这是父亲发怒的预兆,再敢不识时务恐怕就要动手,但他实在不能说,他辩不清父亲的态度——这个任期不足半年的怀王侍讲在危急关头会保护荣晋还是明哲保身,毕竟十几年前,外公因“结交藩王”的罪名遭到弹劾之时,父亲默许了祖母的行为,牺牲母亲保全林家。 “也罢,你继续在这装聋作哑,我有的是时间同你耗。”林知望跨过门槛,从何明手中接过铜锁,咔嚓一声将门锁上。 第103章 较量 下 http://.biquxs.info/

徐湛在门内喊:“父亲!” 闻讯赶来的林知恒吓了一跳,赶紧为徐湛求情道:“大哥,您实在生气,就打几下出出气,怕他闯祸,就关他在家里禁足,这么锁起来不是滋味,晚上黑灯瞎火虫鼠四窜,别吓坏了他。” 徐湛听了大惊失色,声音都带了哭腔:“五叔,五叔救我!” 林知恒忍了笑:“臭小子,喊五叔有什么用,还不跟你爹说实话!” “什么通信,我不知道啊!”徐湛焦急的说:“爹,孩儿确有隐瞒之处,但藩王私通边臣是谋逆之罪,怀王再胆大妄为,也不敢越雷池一步的!” 林知望沉默了一会,何朗匆匆忙忙的跑来:“大人,宫里来人了,急召大人入宫觐见。” “大哥——”林知恒为难道。 林知望将钥匙扔了给他,回房更衣去了。 徐湛听到父亲走远,胆子也大了起来:“五叔,放我出来。” “放你?我拿什么放你?”林知恒反问。 “我都听到了,您快把我放出来,我有话跟爹说,再晚就来不及了。”徐湛着急道。 “刚刚还在装聋作哑,现在反倒有话说了。”林知恒道:“在里边反省反省,等你爹从宫里回来,自有你说话的机会。” 靖德皇帝的乾清宫大殿内,纸张铺了一地,怀王邸一应属官奉召入宫,按要求写出相应文字,供专职之人比对字迹,人人噤若寒蝉,生怕蒙受不白之冤。 林知望被引入东侧暖阁见驾,天子着一身浅褐色道袍,头发用木簪束在脑后,若非在这乾清宫里,这样的打扮倒像个闲居乡里的员外郎。 林知望照例给皇帝行礼,形色坦然,与外殿众人大不相同。 “起来。”皇帝从案头上的奏折间抬头看了他一眼,沉声问:“知道朕为什么叫你来?” “臣知道,陛下不召臣来,臣也会上书请罪。” 皇帝笔尖一滞,疑惑地问:“你请得什么罪?” 林知望重新跪下,俯身道:“臣有僭越之罪,望陛下重责。” “朕有耳闻。”皇帝搁笔道:“天地君亲师,你是怀王的师傅,打几下何妨。起来。” “谢陛下。”林知望站起来,理了理袍襟。 皇帝听了半晌,见他没了话,粗眉道:“朕听闻,怀王在话本外包了《中庸》的书皮,惹你发火?” “不敢欺瞒陛下,那是臣随口敷衍旁人的话,今天是季祭酒的课,殿下该读《孟子》而非《中庸》。”林知望顿了顿,知道皇帝正等待他的下文,不敢多做迟疑:“臣责罚殿下的原因是,臣无意中得知殿下在府里收留了胡学士的亲属。” 皇帝双目如炬定在了林知望身上,后者依旧眸光低垂,泰然自若。 “什么亲属?”皇帝问。 “回陛下,是寄养在胡府的一个表亲,十几岁年纪,流放时不在名单之列,殿下念他年纪尚小便起了收留之心,将他化妆成小太监,藏于府内象房之中。”林知望道。 皇帝怀疑道:“一个表亲,又不在名单之列,何必遮遮掩掩。” “臣正因此事责他,殿下身为亲王,就当心怀坦荡,垂范天下,更不该欺瞒君父,遮掩搪塞。但殿下对臣说——”林知望迟疑了一声。 “讲。”皇帝道。 “殿下说,自他从韫州回来,父皇待他便不似从前那般信任了。”林知望说。 皇帝眯起了双眼:“他还敢心存怨怼不成?” 林知望撩襟欲跪。 “站直了说话!”皇帝呵斥他。 “遵旨。”林知望起身,缓缓道:“陛下,殿下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心思想法,却又稚气未退,难免有犯错的时候。人总要经历这样一段,若不需教导便可懂得道理明辨是非,岂不人人都能成圣成贤?” 皇帝打量他,半晌,将案上一封书信给了他。 林知望从王礼手中接过书信,大致浏览一遍,都是寒暄问候之语,没有实质内容,署名是荣晋。 “这是怀王写给宣府推官张继龄的信。”皇帝说。 林知望面色惊讶,反复阅读,仔细推敲。 “别看了,再看也看不出花来。”皇帝说。 林知望矢口否认:“陛下,这不是怀王的笔记。” “当然不是。”皇帝道:“外面都是王府长史及属官,奉旨抄写信上的内容,这封信被大同总兵陈伯谦截获,八百里加急密奏,还会有假?” “陛下。”一个小太监进入暖阁,轻声细语的说:“没有。” 皇帝颔首,王礼收到皇帝的眼神,接道:“放他们出宫,今日之事谁敢透露半字,杀无赦。” “遵旨。” 林知望望着太监出去的方向,陷入思考。 “别忘了,怀王身边还有你家徐湛。”皇帝话说的多了,嗓音有些沙哑,王礼立刻奉上一杯参茶。 林知望摇头否认:“字迹虽然工整,却明显功力不足,徐湛若写出这样的字,臣非打下他两只手来不可。陛下尽可调阅徐湛的奏折,一对便知。” 皇帝哂笑着拍了拍案前一小摞奏折:“你儿子善写一手规矩整齐的馆阁体,一时间还真比不出来——” 王礼提醒道:“皇上,徐大人抄写过一卷金刚经,由林夫人献作太后寿礼,深受太后喜爱,那正是一篇工整隽秀的行楷。” “去慈宁宫借来。”皇帝吩咐。 《金刚经》奉至御前,字体遒劲如刀力透纸背,两相比较,一目了然。 这下轮到皇帝陷入沉思。 林知望沉默着立了一会,忽然开口:“臣斗胆,敢问陛下,送信之人现在何处?” “被大同军兵射杀。”王礼说。 “杀人灭口。”林知望直白的说。 皇帝炯然的目光直刺他的脸上:“你是说,有人陷害怀王?” “臣不敢妄言。但是陛下,关都督遇刺致使京城内外人心惶惶,此时谁若沉不住气,必会成为众矢之的,怀王自幼聪慧,怎会犯这样的糊涂?更何况,知子莫若父,除却收留胡家表亲一事上有所欺瞒,怀王殿下行事素来光明磊落,勾结边臣于他有何益处?”林知望道。 皇帝沉默了许久,终是对林知望摆手道:“退下吧。” 林知望重新跪下,却不是行礼告辞,而是从袖中取出一本奏折:“臣还有本奏。” 皇帝有些恼,仍示意王礼去接。 王礼将奏折展开摊在皇帝眼前,一时间,殿内落针可闻,仅听得见墙壁上高高悬着的西洋钟滴滴答答的摆动声。 “你也主张怀王就藩?”皇帝干涩的声音中隐匿着不可思议。 “是。”林知望说:“怀王居京,会令别有居心者妄测圣意,动摇国本,怀王无辜,更不该因此赔送性命。” 皇帝眯眼看着他,有些厉声的道:“记得你初登榜首之时,朕看你轻狂浮躁,有意磨练你的性子,冷了你一些年头,因为朕爱重你的才气,盼你有朝一日成为栋梁之材。这么多年过去,你官越做越大,人怎么越活越回去了?” 林知望没有慌,反而镇定自若的回答:“臣感激陛下隆恩,方敢直言相谏、言为心声;明白陛下苦心,方不敢妄测上意,做巧言令色之徒。” 皇帝眯眼看着他,状元是天子门生,如林知望这样相貌英俊才能出众的干吏,几乎是简在帝心的储相,在皇帝心中的地位非同一般,说出的话即便不中听,也能听进几分。 林知望此番向皇帝表达了两件事:其一,怀王的行为仅仅是挂念师徒情义,毫无不臣之心;其二,怀王正处于众矢之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紧盯着,你当爹的不信任他,就是在助纣为虐,把他往路上逼,还不如尽早送他离京就藩。 满腔郁火的皇帝看起来平静多了,命王礼收好殿中的纸张,将信件亲手扔进炭火盆里。 “朕的状元郎敢来算计朕了,这般,可遂你心意?”皇帝问道。 林知望以头触地,不敢言语。 “关穅的案子你辛苦了,一应卷宗移交大理寺,准备结案吧。”皇帝疲惫的闭上眼睛,不再有其他吩咐,王礼只等了一会,便示意林知望轻声退出。 第104章 侍疾 http://.biquxs.info/

林知望出宫后,冯夙气得发疯。 铁证如山的事实,林知望竟在圣驾面前替荣晋推了个干净。相比私通边臣之罪,挨一顿手板真可谓微不足道。 冯夙肥胖的身体在文华殿值房里晃来晃去,阴测测的说:“林知望这番苦肉计演的着实高明。” 冯阁老用苍老枯槁的手指扶一扶老花镜,不屑道:“你以为陛下信了?” 冯夙一愣:“不信,还不治他欺君之罪?” “陛下本就不欲追究怀王的罪责。”冯阁老干瘪的声音悠悠响起:“他给陛下找了充分的理由去搪塞悠悠众口,陛下怎会治他的罪?” 什么祖制宗法都是死物,只要陛下信任怀王,一千封密信又能奈之何?冯夙一琢磨,格外郁怒。 “早就告诫你们,不能一招制敌时不要轻易出手,一旦给人以喘息之机,遗患无穷。”冯阁老说。 冯夙说:“陈伯谦有麻烦了。” “他的麻烦是自己种下的,谁能帮得了他。”冯阁老闭目养神,在他看来,陈伯谦正逐渐摆脱他的掌控,正如此次,陈伯谦并未获得他的准许便轻易对怀王出手,借机向未来天子邀宠,只可惜手段过于拙劣,反被林知望摆了一道,皇帝选择相信怀王,陈伯谦必然失宠,此时对他施以援手,是非常不明智的选择。 怀王府书房内,齐英将药油抹在荣晋高高肿起的手掌上。 齐英听完荣晋的叙述,反问:“如此说来,藏匿胡氏后人是真,与边臣通信也是真?” 荣晋点了点头。 “殿下这顿打,可是挨值了。”齐英说笑道。 荣晋轻声道:“林师傅的苦心,我知道。但他叮嘱我一定不能承认通信之事,父皇圣明,生平最恨欺瞒,这样真的可以吗?” “殿下若说了实话,可是要把满朝言官的压力引向陛下一人?”齐英问。 荣晋想了想,点头道:“我知道了。” 林知望回府后便回了房中,曹氏服侍他更衣沐浴,便推说有些累,先去睡了。 曹氏知道,丈夫近些天忙完会试又忙关穅的案子、三年一度的京察、怀王的功课,已经很累了,现在徐湛又不知闯了什么祸,惹他生气发火。 徐湛被关在柴房里半个头晌,说话都带了鼻音,曹氏担心他受风寒,命人熬了姜汤给他,眼看他捏着鼻子灌下才放心。 林知望回来后,徐湛要见他,被曹氏拦在门外,告诉他父亲已经睡了,不要打扰。徐湛感到奇怪,父亲回来不是应该拎了他先威逼利诱,后严刑拷打,最后声色俱厉地告诫一番命他下不为例吗?就算吃准了他最怕提心吊胆的等待,也不能直接睡了啊。 徐湛立在房门外不肯走,看着他冻红了的鼻尖和双手,曹氏劝说:“他说睡便是真睡了,你在这儿杵着也没用,不如等他醒了再来,该你的什么时候躲得掉?不该你的,你爹几时强加过你?” 徐湛觉得有些道理,对曹氏施了一礼就回房了,常青袭月一番手忙脚乱,怕他受寒生病,将他去了外衣塞进温暖的被子里。 谁料,徐湛没病,林知望却病了。 天色擦黑,林知望突然发热,咳声粗沉,连发虚汗,曹氏急忙命人请来大夫,惊动了老太太房里,惹老人心焦,曹氏宁氏又赶去照顾老太太。 徐湛披衣赶来,只见父亲昏昏睡着,面色是极不自然的潮红,间或深咳几声,痛苦的蠕动喉结。 林知恒推了他一把:“傻愣着干嘛,去,给你爹倒杯水。” 徐湛急忙去了,倒过来递到林知恒手里。 他握在手里瞪了徐湛一眼:“左边那壶才是热水。” 徐湛赶紧去换,凉热一掺,到刚好入口到温度。 “爹怎么了?”徐湛探身问。 “不是学了一阵子医吗,看不出来是被你气的?”林知恒白了他一眼,兀自扶起兄长靠在怀里,轻声将他喊醒。 林知望早就感到口干舌燥,半睁开眼喝了水,意识模糊的问他:“湛儿在哪?” 徐湛未及应声,便听他喃喃嘱咐:“看好他在家里读书,别再出去闯祸。” 林知恒回答兄长,却瞪着徐湛说:“知道了,您就别操心了。” 徐湛愧疚懊悔之际,何明亲自引郎中进了屋:“五爷,大夫来了。” 两人从床边闪开,等待郎中望闻问切。 老郎中用银针扎入几处穴位,蹙眉捻须:“林大人是虚劳发热,也就是过度劳倦或七情变化导致阴阳失调,多为阴气不足阳气有余,热生于内,并非邪气外侵导致。” “没有大问题,若久不退热,取柴胡、人参三钱,加姜、枣开水煎服即可。”郎中收好药箱,又不断叮嘱道:“虽不算重症顽疾,却也大损元气,近几日尽量卧床静养,切忌动怒、劳累。” 他们连连称是,命何明去账房支取诊费,送老大夫回医馆。 曹氏悬着的心落下,对他们叔侄道:“你们一个早朝一个读书的,赶紧回房睡吧。” “还是嫂嫂去厢房休息吧,我们守在这儿。”林知恒见曹氏不肯,看一眼徐湛道:“大哥生病,合该做儿子的在床前侍奉,湛儿这么大也该懂事了。” 曹氏知道,林知恒意在敲打徐湛,便没说什么,交待守夜的下人留心侍候,有事就将她叫醒,便离开去了厢房。 屋里安静下来,仅剩下林知望时有时无的咳嗽声。在徐湛眼里,父亲与寻常读书人不太相同,他身材挺拔,步伐沉稳,不论生气还是喜悦,总是一副古井无波的样子,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他还从未见过父亲的病容,如此不安,如此脆弱。 林知望可不知道徐湛心中煎熬,他烧的难受,还做了一个冗长的梦,他看到小宸儿稚嫩的面孔,他想跑上去紧紧抓住,却无论如何也迈不动脚步,只好张开双臂轻声呼唤,然而他日夜思念的孩子并没有向他走来,反而向一片梅花绽放的树林跑去,踉踉跄跄摔了跤,他心痛如绞。 恍惚间,听见潺潺的水声,费力的看去,几个少年在韫江边戏水,他在其中找到了徐湛,月白色的儒衫被江水打湿了衣摆,他觉得江边危险,又容易着凉,便喊他上岸,喊了几声,却见他毫不理会,有些着恼,倏尔,天上闷雷滚过,下起了倾盆大雨,水位骤涨,一阵天崩地裂的轰鸣声中,抚阳决堤了,大水漫过江岸,一个巨浪将徐湛卷入江中。 林知望急于从噩梦中醒来,猛一睁眼,额头全是冷汗。 橘色豆灯的微光下,他看见徐湛的背影站在盆架边兑水冲洗手巾,未等徐湛转身又闭上了眼,感到温热的手巾擦拭了脸上脖子上的粘腻,舒服了许多,他不希望徐湛在这里耗上一夜,却还在生他的气,加之难受的不想说话,很快又沉沉睡去。 再度醒来时已是清晨,窗外天光大亮,院子里很静,早春筑巢的新燕正在屋檐下呢喃。他支起无力的身体环视屋内,桌上餐盘里搁着尚冒着热气的小菜清粥,却不见徐湛的身影。 哪有这样侍疾的?他心里想。 片刻,何朗蹑手蹑脚的推门进来,看见倚坐在床头看书的林知望,吓了一跳。 “您醒了,怎么不喊人?”何朗扶着他,又为他身后垫上一只靠垫,坐的舒服些,端了早饭过来,小声道:“怀王来了。” 林知望一阵咳嗽,低哑着声音问:“他来干什么?” “听说您病了,一大清早就赶过来,命我来通传一声。”何朗都觉得感动,以怀王的身份,算得上礼贤下士了。 林知望已经端在手里的粥碗重重放回托盘上,若非何朗手稳,非打翻一盘饭菜不可:“拿下去吧,没胃口。” 何朗赶紧道:“您——您别生气啊,怀王悄悄来的,除了三少爷谁也不知——” “让他过来吧。”打断了何朗的解释,林知望重新拿起书本。 不消一刻钟,徐湛便引荣晋来到内宅,报门而入。 “殿下。”林知望作势起身。 “先生!”荣晋果然急了去拦他:“先生躺好,不必多礼。” 林知望带了促狭的语调问:“几时改口叫先生了?” 荣晋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这样叫顺口些。” “随殿下吧。”林知望忍不住咳了几声,引得荣晋上前为他捶胸拍背,徐湛忙倒了杯水递上来。他对徐湛摇摇手,对荣晋道:“殿下不该来。” “我知道,只是得知先生早朝称病,实在担心。”荣晋小意道:“此番不是先生救我,我早就——” “殿下,请坐吧。”林知望打断荣晋不吉利的话,请他坐在床前的杌子上,瞥一眼搁在腿上的两手问:“手还疼吗?” 荣晋点点头,更不好意思了。 第105章 重责 http://.biquxs.info/

林知望点点头:“疼着就好。” 荣晋:“……” “趁殿下疼着,臣有句话,想问殿下。” 荣晋赶紧做恭听状,道:“先生请讲。” “陛下的五位皇子全部成年,但只有太子及殿下居京,殿下觉得,太子相比殿下有哪些优势,哪些劣势?”林知望问。 荣晋认真的思考了一下,回答说:“太子以储君之尊,拥有东宫和一支亲军,以及多数朝臣的拥戴,我除了父皇的偏爱和几位师傅的扶持,再无其他。” 林知望也不同他客气:“殿下比臣想象中的,要有自知之明些。” 荣晋被噎的不轻,面上却恭恭敬敬的,聆听下文。 “我等几位忝为王府试讲,自会竭忠尽志教导殿下,此外,殿下仅剩陛下的信任和疼爱,所谓‘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君子不处嫌疑之间,万不可再做遗人把柄的事,将这仅有的优渥消磨殆尽。”林知望说。 走在林府内园的小径上,荣晋细细寻味,觉得自己的作为实在错的离谱,父皇的信任是他立足京城的唯一保障,而非可以肆意挥霍的资本,太''祖喜爱燕王,也一样要远送就藩,这是祖宗家法,是使大祁江山稳固太平的不二法门。 他扭头一看,徐湛顶着一对黑眼圈儿垂头走着,少有的规矩安静,心里有几分惭愧,拍拍他的肩膀想道一声连累,却将徐湛吓得一个哆嗦,状若惊弓之鸟。 忍不住问:“想什么,这么入迷?” “哦”徐湛说:“没什么,昨晚没睡好。” 荣晋拆穿道:“你是没睡吧。事情都解决了,你还担心什么?” “你对这个陈伯谦,印象深吗?”徐湛问。 “当然,去岁北漠大军压境,他第一个入京勤王,比我更早请缨去北末大营谈判,派一名宗亲的要求亦是他传话回来的。由此很得父皇恩宠,武官能做到他这份上,也算光宗耀祖了。” “所以,他不止一次的针对殿下。”徐湛道。 荣晋狐疑的看着徐湛道:“被人针对这种事,很稀奇吗?” 徐湛,竟无言以对。 林知望端起粥碗喝了一口,已经凉了,扔在一边拿起书来,心绪却迟迟无法收回:卯时跟礼部告假,巳时就来了,怀王果真不像表面上那样与世无争。 这样想着,又自嘲般扔下书本,躺回枕头上闭目养神,谁能真正做到与世无争,何况是一个常年被卷入权力中心的皇子,明哲保身理所当然,未雨绸缪也无可厚非。只是怀王年少,做事难免有欠考虑的时候,造成许多始料未及的后果,牵累身边的人,每每急于挽救和补偿,就会愈发冲动,恶性循环,像徐湛一样,是个麻烦不断的孩子。 林知望摇首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怎能将怀王与儿子相提并论,有失君臣体统。 徐湛轻手轻脚的回到床边,父亲好似睡了,想去探摸他额头的温度,却见父亲睁开了眼,手滞在半空伸也不是缩也不是,好不尴尬。 只见父亲撑身而起,徐湛忙为他垫上靠垫,转身端了托盘往门外走。 “上哪去?”父亲问。 徐湛站在门口头也不敢回,怯怯的说:“粥凉了,孩儿去厨房热热。” “不用,放在那。”林知望吩咐。 徐湛选了一处离父亲最远的桌子,将饭菜放下来。 “去书房,取一根藤条来。”林知望道。 徐湛愣了一下,心知逃不过此劫,拖拖沓沓一步步的往门外移动。 见他拖延逃避,林知望更加生气,重新拿起书本,却恼的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等了半晌,终于见徐湛拖沓着脚步回来了,手捧着藤条在床边缓缓跪下。 林知望大病未愈,加之生气,一个字也不想多说,伸手就想要接过藤条,未想没有拿住,竟差点闪了腰,徐湛不知哪来的胆子,手攥着藤条两端就是不肯松手。 “父亲,父亲病了一夜粒米未进,多少先吃一点,再来……”徐湛心中发誓,他仅仅是挂碍父亲的身体,并非别有用心。 林知望哂笑:“你当我同你一般羸弱,着个风寒也要养上几天?” “大夫说您不是风寒,是虚劳,不宜动气劳神。”徐湛反驳道。 林知望本就不想同他废话,一使劲夺过藤条,抡起来抽在他的手臂上。 徐湛没防备的挨了一鞭,疼的浑身一颤,捂着手臂上的伤处,眼泪险些夺眶而出。他分明见父亲的脸色不差才敢贫嘴饶舌,怎么恼的上来就打,还不分地方抬手打。 就听父亲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还学会了避重就轻的耍舌头。挨上家法了,肯老实了?” 徐湛被打蒙了,愣愣的接不上话来。 林知望知道自己的手劲,恐怕衣料下的手臂已经迅速肿起一条楞子,拿藤条末梢点点徐湛的肩胛:“手。” 徐湛右肩一动,只听父亲补充道:“左手。” 徐湛磨磨蹭蹭的伸出来,藤条柔韧尖锐,一下就足够疼的彻头彻尾,掌心单薄,十指连心,父亲竟要拿藤条来抽。 冰凉的藤条末梢抵在手心上,便听到父亲训斥说:“你最近倒是越发令我刮目相看,我给过你机会问过你多遍,你是怎样回答我的?扯谎欺瞒可以不打腹稿,信手拈来,谁惯的你这样?” 徐湛不知如何回答,只迟疑了一下,藤条破空而落,砸在手心。瞬间眼前一黑,齿缝间渗出一丝含含糊糊的呜咽。 “说话,谁惯的你这样!” 又是一瞬的沉默,又是凌厉的一鞭。 “爹~”徐湛喊了他一声,却忍下求饶的话。 “爹?”林知望气笑:“从你我父子相识以来,你翻着花样的闯祸,蒙混欺瞒,任意妄为,骂不听打不改,徐湛,告诉你爹,这样也算惯你,还要如何管教你?” “不是!”徐湛有些局促,又迅速闭上嘴,没敢去触父亲的霉头。 “不是什么?”林知望问。 徐湛硬着头皮小声道:“我——没想到,后果是这样。” “没想到!我看你是胆大包天。”林知望捉了他的左手,捏住手指,说话间“啪啪啪”连抽了好几记。 徐湛一声痛呼,眼泪簌簌的往下落。 林知望停手,望着徐湛起伏的双肩,训斥道:“回回挨了打,也未必真心知错,更妄谈改过,今天索性废了你这只手,免得今后不知天高地厚的卖弄,遗人把柄,误了自己性命,牵连家族受累。” 徐湛抬起头,望向父亲的眼里有些错愕。 林知望狠下心来惩治他,自然不会为几句重话心疼不忍,避开徐湛泪水迷蒙的眼睛,再一记落下来时却抽了空。 徐湛不知哪来的胆量,将肿痛滚烫的左手藏至身后。 林知望盯着他,半晌从唇齿间挤出两字:“放肆。” 后者却说什么也不肯再将手伸出来,去做砧板上待宰的鱼肉,他知道这样的行为无疑更加激怒了父亲,但他想不了这么许多,手上疼的像热油滚过一样,再挨下去能否废掉真的两说。 林知望哪管他疼极还是怕极,拎着他的脖领便将他放倒在床边,三两下解开腰间的汗巾,裤子拉下一段,挥了藤条抽上去。 徐湛未受伤的右手紧紧抓住父亲身上的被子,锦缎的被面儿被他抓出一撮褶皱,吃痛间从臀至胫已经挨了十几下,斑驳立现,父亲病中不同往日的力气,却也耐不过再多数目。 “爹!”徐湛带了哭腔呼唤,身后雨点般的责打停下来,似在等他说话,他试探着哽泣诉求:“实在受不住了,缓一缓行吗?” 林知望打过也骂过,气消了大半,余下的多是挫败与无力感,说不心软是不可能的,他知道徐湛怕挨打更怕挨骂,但无论怎样严厉的管教,都管不住他事后继续我行我素。 念及此,又箍着他的腰身足抽了七八下。 林知望少年时最怕藤条的滋味,至今想起仍心有余悸,君子讲究推己及人,若非徐湛实在太难管教,他是不愿用在子侄身上的。 “起来。”他吩咐徐湛说。 徐湛腿臀上浮起一层细密发紫的檩子,像被火燎了般的疼,缓缓将脑袋从臂弯里抬起来,却疼得连腰也直不起,腿也使不上劲。 林知望只好纡尊降贵替他整理了衣裤,才叫了何朗进来帮忙。 第106章 家书 http://.biquxs.info/

正午时分,林知望用过午饭,便觉得轻快了不少,他仗着身体底子好,很少吃药或进补,只好好睡了一夜,就能好个七七八八。 看过老太太免得老人家挂碍后,在去书房途中装作若无其事的问及徐湛的状况,何朗苦着脸道:“谁也不让看,更不用提上药,没拦住冲了个澡,就那么睡了。” 何朗一贯爱打徐湛的小报告,已接近徐湛的忍耐极限,仍不自知。 林知望有些着恼:“别理他,疼几天长长记性。” 何朗没接话,跟在林知望身边多年,深知后者的脾性,一言不发的时候才可怕,嘴上说得厉害时,多半是没什么火气的。 老五在书房等他。 “今天不用当值吗?”他边问,边去椅子上坐了。 林知恒没回答,反手带上房门,只是说:“回来看看兄长。” 林知望知道他不放心徐湛,哂笑着拆穿他:“看完了就回去,我再狠心也不是后爹。” “也罢,打狠些,也可对陛下有个交代。”林知恒无心之语,竟忽觉兄长锐利的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吓得他肝一哆嗦。 只听兄长平淡的说:“我林知望管教子弟,还无须看他人脸色。” 林知恒吓了一跳,低声道:“兄长慎言。” 林知望轻笑,他的麻烦已经够多了,混不吝多一条不敬之罪传进皇帝的耳朵里。这件事一过,皇帝必然冷淡怀王向群臣示以公正,一时间,冯党打压他们的风头会更盛,此时“偶失圣眷”,规避风头,才是自保的最佳选择。 如果他猜测不错,冯氏父子收拾完他们,就该轮到那自作主张的陈伯谦了。往后的戏,便让做冯党自弹自唱的专场。 “湛儿闯祸,多数时候也是身不由己,谁都有失去分寸的时候,何况一个半大孩子。孩子不犯错就不是孩子了,大哥宽宽心,别太心急。” 林知望苦笑:“像宁儿那样犯错的才叫孩子,像他回回往死里折腾的,叫祖宗。” 林知恒忍不住笑出了声。 门房敲门道,有二少爷的来信。 林知恒听到宁儿的消息,眉梢一展,脸色顿时好看许多,他将书信拿到手,却见信封上写道“尊伯台林涉远亲启”,怅然若失的交给兄长。 林知望忍笑道:“我头还疼,你念来听听。” 林知恒欣然拆开,刚看一眼,神色僵住,再看下去,脸色越来越差。 “出什么事了?”林知望疑惑的问,却并没有得到答复,屋里一片死寂,只余林知恒翻动信纸的轻响。 “小五。”林知望心生不详,忍不住唤了他一声。 林知恒这才有了反应,声音沉的像换了人:“宁儿在迎天荡之役中,被浙直总督沈岳赏识,欲召他入帐下做幕僚,宁儿答应了。” 偏生他说的极慢,林知望以为宁儿出了事,被吓出一身冷汗,不禁埋怨说:“李延年答应过不放他去前线,怎么非但食言,还转手送给了沈岳?” 林知恒却冷笑道:“我平生最恨奸佞窃国,可笑我唯一的儿子却给天字一号冯党做了幕僚。” 浙直总督沈岳是冯芥一手提拔,可以说是除陈伯谦外的头号冯党,林旭宁去了他的帐下,换做林知望早先看信怕也不那么容易接受,如今被兄弟一吓,满心担忧侄儿的安危,竟不觉得是多么不好的消息。 便安慰林知恒说:“沈岳虽是冯党,却也称得上干吏,如今倭患猖獗,东南没他是不行的,宁儿跟着他开开眼界,为东南大局出一份力,不一定是坏事。” 林家这两兄弟中,林知望表面是端方君子,却长了颗七窍玲珑的心,林知恒外表温润随和,骨子里却刚正耿直的多。 林知恒冷冷的说:“也难怪他先写信禀告兄长。” 林知望不愿听了:“宁儿是林家的孩子,是非曲直心中自有准绳,难道沧浪之水浊兮,你我就都该闭门读书,偏安一隅?” “我不是这个意思。”林知恒沉着脸道:“兄长没有其他的事,小弟先去当值了。” 言罢不等林知望应声,便转身离去,从小到大头一次这么有胆量。 林知望抚额,头真的疼起来,提笔想给罪魁祸首回信,几番措辞都觉得不妥,便喊何朗叫徐湛来。 何朗迟疑说徐湛睡着。 林知望没理他,自顾看起书来,待何朗走到门口,才吩咐道:“叫厨房煮一碗鸡汤面送过来,沃个鸡蛋,少放葱。” 何朗一愣,林家的孩子素来被严格要求作息,除了生病,错过饭点没有单独开伙的美事,书房更加不许带食物进来,残渣易招来虫鼠咬坏藏书,他一一应着,心里知道林知望是心疼了。 徐湛来时,林知望煞有介事的看公文,台眼见他脸色尚可,只是走起路来有些难以掩饰的别扭。 “父亲。”徐湛迟缓的走去书房中间。 林知望问:“歇了一上午,还疼?” 徐湛点头,想了想又摇头,没等开口,便见父亲招手让他过去。 走上前去递了几张纸搁在林知望的手边,林知望捉住他的左手活动了几根指骨,见他除了皱几下眉外没有过度反应,才放下心来。感到他双手冰凉,再一摸头发,潮湿的头发挽在脑后。 林知望怒意顿生,一抬手抽落他的发簪,钳住胳膊扭过他半个身子,挥了巴掌盖在身后。突如其来的疼痛令他下意识躲避,但越是躲,身后的巴掌越是追的急落的重,徐湛委屈的眼泪要流出来。 林知望揍了十来下才停手,见徐湛半干的乌发垂在肩上,红了的眼睛水雾朦胧,精致的五官在不经意间长开了不少,嘴上的绒毛越来越深,肩膀也渐渐宽展,不再是最初见面时文弱清瘦的模样。 “不吃不喝不肯上药,湿着头发就去睡,还想怎么闹?”林知望问。 徐湛揉着身后没说话,爱干净所以洗澡,又乏又困所以倒头就睡,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发火打人。 林知望这才想起手边的几页纸,翻开去看,隽秀的行楷如行云流水,流畅不失坚韧,他心中暗笑,这才是他儿子应该写出的字。 “这是什么?”林知望问。 徐湛垂着眼睑犹豫了半晌:“悔过书。” 林知望点头,心知就算太阳打西边出来,徐湛也不会主动写这种东西给他,多半是林知恒吩咐的。 父子两人一坐一站,书房里忽然静得出奇,徐湛感到格外窘迫。五叔待子侄向来温和,对林旭宁也极少打骂,至多在他犯错时命他以这样书面的形式思过,林旭宁从小二皮脸惯了,认错的话提笔就来,殊不知对徐湛来说,将自己的过错掰开揉碎逐条写下,比挨一顿痛打还要痛苦。 更痛苦的是父亲居然认真看完,煞有介事的总结:“认识还算深刻。” 徐湛巴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林知望将悔过书收入抽匣,翻出一瓶散剂,捉过他的左手。 徐湛下意识挣扎了一下,又在父亲的目光下乖乖伸直,心中大呼委屈,从他踏入这间书房以来,书房里就没缺过这些瓶瓶罐罐,无论活血化淤的药油还是消炎止血的粉剂,应有尽有。 林知望知道自己下了多重的手,从掌心到手指高高肿起,边缘泛着淤紫,重叠处破皮见血,着实可怜。 将药粉均匀抹在创面上,林知望忍不住看着徐湛因忍痛皱成一团的脸道:“我只问你,这次的事是与我赌气,还是真的不信任我?” 徐湛被问的一愣,疼也顾不上了,心里堵的难受。 “若是前者,这顿打挨的不冤;要是后者……”林知望顿了顿:“爹不怪你,这次打重了,想要什么,爹补偿给你。” 说完,依旧望着他,直看到他肩膀微微起伏,眼泪簌簌的往下落。 “哭吧,有什么委屈,在爹面前哭出来。”林知望轻轻淡淡的说:“但是出了这个家门,还要去学在朝为官的道理,每一刻都应战战兢兢,每一步都该如履薄冰,别再做火中取栗的事,别再自作聪明撞的头破血流。年少登科大不幸,倘若有一天,你爹护不住你了,你得自己走下去。” 徐湛没有宣泄般的泣不成声,只是低低的哭着摇头,哽咽着说:“不是。” 林知望囫囵了一把他半湿的头发:“不是什么?” “不是不信任,可我娘的事,您从不跟我解释。”徐湛道。 林知望沉默的看着他,不出一声。 “您不愿解释,不屑剖白,却字字诛别人的心,赌气还是不信任,有什么区别?”徐湛控诉着。 “错便是错,后果无可挽回,解释再多也于事无补。”林知望心中酸涩,却勾起嘴角带了几分嘲弄:“都像你一般,回回找一堆身不由己的理由,最后呢,还不是你爹跟在你身后收拾残局?” 徐湛语塞,却也不那么委屈了。何朗忽然敲门闯入,徐湛慌张的去擦眼泪。 林知望知道他好面子,不愿让人看见丝毫狼狈的模样,一时也有些恼意,训斥道:“不告而入,什么规矩!” “天干物燥容易上火,眼睛越来越模糊。”何朗将餐盘搁在桌上,伸着两只手摸索着往外走,嘴里念叨:“要瞎了要瞎了。” 第107章 春风不相识 http://.biquxs.info/

“以后记住,错了便是错了,可以挽回,可以弥补,唯独解释无用。”林知望揭开碗盖,清香扑鼻:“搬个凳子过来吃饭。” 徐湛犹豫了一下。 “那就站着吃。”林知望淡淡的一抬眼,将筷子递到他的手里:“闹了一天,也该饿了。” 徐湛从昨晚到现在粒米未进,确实感到饿了,但在书房吃面,怎么想怎么欠揍。父亲仿佛总能窥探他的心思,手里的书翻过一页说:“吃吧,吃完让人仔细收拾。” 父亲平日里惜字如金,得他这么多话实属不易。徐湛只好用右手笨拙的挑起一绺,扒进嘴里。 林知望险些笑出了声。 不是没想过纠正徐湛的习惯,只是对比他后来做出的事,便觉得哪只手握筷子这种细节,实在无伤大雅。 面切得很细,外面裹了蛋清,柔软爽滑,上面盖了黄瓜丝,卧着个鸡蛋,清香不腻,徐湛很认真的在吃,对父亲幸灾乐祸的神态毫无察觉,他是真的饿了,不知不觉吃下去大半碗,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古越怎么办?” 林知望眼睛看着书,手指往桌上轻轻一扣:“咽下去再说话。” 徐湛咽下嘴里的食物,认真的又问一遍:“古越怎么办?” “十天后我去接人,你和怀王都不要插手。”林知望说。 “是,”徐湛动了动筷子,又说:“陈伯谦不止一次针对怀王。” 林知望一抬眼:“怀王被人针对很稀奇吗?” 徐湛:“……” 林知望本不打算再理他,想了想,将拇指夹在书中对他说:“敢不敢打个赌?” “……什么?” “我们静观其变,一年内,陈伯谦必倒。”林知望说。 徐湛吃惊:“怎么可能。” “若你输了,如何?”林知望笑问。 徐湛想了想说:“会试考进前十名。” 本朝不成文的规则,会试进入前十,才有殿试一甲的资格,皇帝为表示对主同考官的认可,殿试排名与会试排名相差无几,因此会试的发挥直接影响到殿试成绩,甚至比殿试更重要。 但徐湛连秋闱都没参加,就想着春闱高中了,如此心浮气躁毕竟不是好事,林知望忽然敛了笑,严肃的说:“你自己夸下的口,若是考不中,看我怎么收拾你。” 徐湛心脏漏跳一拍,一时弄不清父亲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会试云集了两京十三省最为拔尖的读书人,想要高人一筹谈何容易,何况考场上凭的不单是实力,更有心态和运气,科举屡试不第的名士鸿儒本朝有之,历朝历代皆有之,谁敢保证自己会试考中,还是前十名。 一时间,他竟不知盼望陈伯谦丢官罢职更好,还是官运亨通更好。 但他一向嘴硬,说出的话没有往回咽的时候,面子里子比起来,还是面子更重要些。 于是他小声问:“要是您输了呢?” 林知望轻笑,笑的十分厚道:“我怎么会输呢?” 接下来,无论徐湛如何回味,都有种自己挖坑自己跳的感觉。 林知望扣了扣桌子,结束了这个话题:“赶快吃,吃完帮爹做件事。” “什么事?”徐湛这回学乖了,你不说我就不吃。 林知望将宁儿的信推至徐湛面前:“你五叔生气了,给你二哥回信,随你编个理由,让他赶紧回来。” 徐湛一目十行,心里不以为然的想,撵人家走的是你,骗人家回来的也是你。 “那就,”徐湛犹豫着开口:“就说五叔或婶婶病了?” 父亲一抬手,吓得他一缩脖子。 林知望到底没叫徐湛写信,一则怕引起李延年误会;二则怕出尔反尔令林旭宁无所适从。 没有什么党派能够长盛不衰:冯党再强,也是他们这代人的事;忠奸与否,都是皇帝掌中的调味剂;满朝文武,也并非打上冯党的烙印就一无是处。卖官弼爵的同时,何处该用明白人,他冯阁老心里从不糊涂,否则大祁这艘巨船,不可能在冯党手中运转十几年。 不同于朝中某些清流,这一点,林知望看得很明白,但他不能说给宁儿听,更不能以此劝慰林知恒息怒。 林知望的本意是希望宁儿在东南能有所收获,跟着沈岳,自然比跟李延年眼界更加宽阔,只要保证人身安全,其余关系不大。 但他从小看林知恒长大,深知他外表温和,骨子里刚正倔强,黑白分明,道理一旦认定就很难回头,林知望一直怀疑父亲偏爱幼子,就是出于他们截然相反的性格,而认定自己是表里不一,心术不正之徒。 当然,林知恒怕老婆是真的。给儿子取名,不忘将妻子的姓氏加进去。 于是他与宁氏生了个外表更加随和,内心格外倔强的儿子。 他揉了揉酸痛的眉心,宁儿啊,两不相帮已是大伯对你最大的支持了。 徐湛消停了半个多月,读书养伤,很少出门走动,十分安稳。他不同于其他兄弟,读书上不怎么让人费心,也深知读书应按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的顺序,春天正是下功夫的好时候。 有时读书到深夜,才是黑黢黢的天际,瞬间翻出一片鱼腹白,窗外便躁起一阵声响,是父亲和五叔上朝了。 林知望临出门前看到书房里仍有灯影,以为自己随口的赌约吓到了他,怕他败坏身体,明里暗中劝了几次,不见成效,也就由他去了。 这日阳光晴朗,四野清明,徐湛靠在榆树下背书,仰首间已是满目的新绿,阳光透过树梢洒在脸上,很温暖,很聘婷。 常青找到了他,伏在他耳边说:“秦姑娘的来信。” 徐湛双目一亮,接过信封,抖着手半晌没拆开。 “直接撕开好了。”常青说。 徐湛瞅了他一眼,小心翼翼的揭开信封,信纸是带了淡淡香味的屑金笺。 字如其人,秦妙心的字体隽秀无比,带着江南女子的婉约,雅致却不娇柔。 这是一首诗仙的《春思》: 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 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 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 要坏事! 徐湛心里想着,便急急命常青套车,回房更衣。 “大爷五爷不在家,夫人陪老夫人去了护国寺。”常青追上他道。 徐湛疑惑的看了他一眼:“他们不在,我便不能出门了?” “还是禀告一声的好。”常青小心翼翼的,徐湛没被打怕,他看着都已经吓破了胆。 “我又不出去作奸犯科,去去就回。”徐湛脚下生风,常青只好命人套车。 一路上,徐湛拆开信笺反复看了多遍,想哭又想笑,心想她再能干,也终究是个敏感的小丫头,才将将一个月不见,就使小性子写出这样的东西来。 正当徐湛将此行为归结为“使小性子”,哄哄即可的时候,才发觉事情的严重性。“四季春”关门歇业了,外面的茶棚已经撤走,大厅里正在洒扫,门外守了个小二,根本不让他们进去。 常青望一眼四周,饭馆酒肆都在开门迎客,连胡同口的裁缝铺都忙忙碌碌。 “大白天的关什么门呢?”常青问。 小二白了他一眼:“我上哪知道?老板要将茶楼盘出去,我们这些人啊,明天就遣散了。” 徐湛心里一惊,虽然秦妙心嘴上不说,但这座茶楼为谁所开他心知肚明,谁想这小丫头一发脾气竟要关掉。常青也急道:“你倒是放我们进去啊!” 小二犯愁道:“你当我吃饱了撑的蹲门口乘凉?我们掌柜说了,遇上公子这般年纪的,都得拦住。” “怡年!”常青冲门内挥手喊道。 怡年一身男装从厅堂走过,侧头看了常青一眼,然后慌慌张张的跑上了楼。 徐湛退后两步冲楼上高喊:“妙心,我知道你在楼上。今天我守在这里,你不见我,也休想出去!” “不是因为你,和你的那把琴,我还在韫州过自在日子,何苦趟京城这滩浑水,这件事你得负责任!” 怡年气的转圈跺脚:“小姐,这简直是个无赖!” 秦妙心对镜描眉画眼,充耳不闻。 窗外响起徐湛断断续续的叫嚣声:“如今你说走就要走,可想过我的感受!” “太过薄情,太过薄情!” 怡年气咻咻的出门,端了盆脏水架在窗台上,看到徐湛那张胜券在握的脸,就想泼下去。 “怡年!”秦妙心淡然的阻止她:“与无赖相争,岂不落了下乘?” “小姐!” 徐湛的喊声已惹得行人驻足观看,更有甚者探着身子惊奇的打量他:“这是个男孩子吧?怎么像在骂负心汉?” “怎么说呢,世道变了。”又有人摇头叹息。 怡年板着一张脸出现在主仆二人面前。 徐湛得意地一笑,绕过她直接进了门。 “姓徐的,你别得意,我是怕你说出什么不该说的,坏了我家小姐名声!”怡年道。 “什么名声,我不在乎。”徐湛说。 “谁管你在不在乎!”怡年气得跳脚:“你这样闹下去,可叫我家小姐将来如何嫁人!” 徐湛忽然停了脚步,怡年险些撞上去,他回过头理所当然的说:“谁说你家小姐要嫁给别人?” 常青说:“是了,说这话,当心你家小姐不依你。” 话音未落,就被怡年狠狠一脚踢在膝盖上,疼的蹲在地上。 怡年也不管他,兀自追上徐湛争辩道:“你有媒有聘吗,凭什么说这话?” 徐湛站住脚认真的想了想说:“我本想先挣份功名再来下聘,你倒提醒我了,姑娘家最是等不得。” “你……”怡年涨红了脸,几乎要背过气去。 第108章 何事入罗帏 http://.biquxs.info/

徐湛径直闯入秦妙心的房间,怡年追上来,瞪着眼责怪:“谁让你进来了?你这人,全然不顾礼数!” “嫂溺叔援之以手。”徐湛说,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刻,书呆子才会记得礼数。 “怡年。”秦妙心背对着他们道:“谁叫你放他进来。” “小姐,他再在下面胡说八道,全京城都要知道了。”怡年说。 秦妙心沉默片刻,道:“你先出去吧。” 怡年瞪了徐湛一眼,忿然离去。 秦妙心从妆奁中抽出一条轻纱遮面,迎上来道:“徐公子请坐吧。” 徐湛不满的皱眉:“你我之间,还需遮遮掩掩?”说罢,想伸手揭去她的面纱。 秦妙心敏捷的躲闪开,冷然道:“徐公子有话快讲,再行轻薄之事,休怪我报官!” 徐湛看着她,半晌不说话。 秦妙心只当自己冷言冷语惹怒了他,有几分悔意,却又不甘这样作罢,转身欲往厢房中去。 徐湛抓住她的皓腕往身前一拉,另一只手迅速扯去了她的面纱,看着她姣好的面容嚣张的笑说:“我就是官,快来抱我!” 秦妙心脸上瞬间浮起红晕,偏偏挣不开徐湛的手,羞恼的挥舞拳头去打他。 “哎,你自己说抱官的……”徐湛躲闪着,嘴里依旧不肯老实。 秦妙心又想怒又想笑,别过头去不肯再理他。 “这一次,休想让我家小姐回心转意。”怡年对常青说。 两人并排坐在三楼的台阶上,常青揉着膝盖,苦不堪言。 “踢疼你啦?”怡年问。 常青欲哭无泪般的控诉:“你试试,我家少爷都没动过我一指头,你踢我?” “谁让你气我来着。”怡年道:“还有你家少爷,一个月没有音信,拿我家小姐当谁了?” “当谁?他心心念念全是你家小姐。”常青说:“他最近遇上些麻烦,命都丢了半条,哪敢让秦姑娘知道。” 怡年惊呼:“什么麻烦,这么严重!” “总之已经解决了,”常青摇头道:“少爷交代不准说,你听听便罢,不用说给你家小姐。” 怡年楞楞地点头。 “只是谁想到,你们一言不合就要盘店。”常青忧心忡忡的道。 怡年嗤的一声笑了:“只有徐公子这样没做过生意的书呆子,才会相信盘店的话。” “什么意思?”常青问。 “起初这家店开的仓促,桌椅装饰都已经陈旧,恰赶上小姐要去苏州进一批丝绸,就想趁此机会修缮一番。” 常青气咻咻的站起来:“耍我们啊!” “你吼什么!这一走没有两三个月是回不来的,难道不该见一面把话说清楚?”怡年说。 怡年话音刚落,身后的门开了,两人双双从屋里走出来,说话间,秦妙心已换了一身三绿色的衣裳,衬的肌肤胜雪。 “怡年,备车。”秦妙心说着,便引徐湛从后院的楼梯下楼。 常青笑看怡年自己打脸,细声细气去模仿秦妙心的声音:“怡年,备车。”被怡年一脚踹去膝窝,险些摔倒滚下台阶。 徐湛却命车夫将自己的马车赶去后门,用手帕蒙了秦妙心的双眼领上车,揭开手绢,车壁上居然挂了只硕大的纸鸢。 是徐湛早前亲手所绘、耗费三天时间扎起来的,盼望春日一到,便约秦妙心郊游踏青。 秦妙心惊喜的呼出声来。 夕阳西垂,林知望回府的时候,书房里没有徐湛到身影。 用饭时,徐湛仍没有回来,何朗问了何明,回来禀报说:“少爷说与朋友去郊外踏青,天黑前一定回来。” 老太太已有些不悦:“越大越没规矩,出门那么久,跟谁禀告过?” 宁氏打着圆场说:“今天大人们都不在,连媳妇儿都回了娘家,他就是有心,也找不到人啊。” 林知望说知道了,摆手要何朗出去。 何朗有些迟疑的看了看天色,已经擦黑,有些担心:“要不要出去找找?” 林知望摇头道:“这些天读书辛苦,由他去吧。” “你这是当老子呢?越惯越没样子!”老太太说。 林知望笑着打诨:“现如今女孩都不兴拘着养,何况一个半大小子呢。” 老太太发愁的看一眼家里唯一的女孩,后者停住筷子,心虚的食不下咽。 何朗知道林知望嘴上不说,心里比谁都放心不下,忙派人提灯笼去胡同口迎着,刚出去一会,就见徐湛都马车拖拖沓沓拐进了胡同。 徐湛迈着轻快的步子溜达回内宅,没事人一样向长辈们问好请安。 老太太更生气了。 林知望看到老太太的脸色,欲把徐湛支走,曹氏阻拦道:“好歹让孩子吃点东西。” “吃点东西好扛揍吗?”林知望这样说了一句,冷着脸让徐湛去书房,他极少当着子侄的面反驳妻子。 饭后,他回到书房翻阅邸报,徐湛见到他就是一脸讨巧的笑,乖顺的奉茶捶背陪小心。林知望心中猜测,他要么闯了大祸,要么有求于人,要么心情特别好。 “你不必做这些,有时间多读点书。”林知望靠在椅子上,徐湛在给他揉捏肩膀。 “孩儿应该的。”徐湛轻声细语的说。 林知望反倒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一向不觉得男孩子出门会朋友算什么错,毕竟在他精力过剩的少年时期,都是夜里翻墙出去,黎明前再翻回自己的院子里,一次宿醉归来撞上回乡省亲的父亲,酒醒后不由分说就挨了顿狠揍,并彻底终结了无拘无束的留守儿童生活。 还记得金榜题名那日父亲洋洋自得的对母亲说:“若不是当年果断将他带回京城管教,哪有今天的状元及第。”但叫他自己选,他依然希望做回乡间无忧无虑的少年郎。 “往里些。”想起当年为了少挨板子点灯熬油的寒窗苦读,就感到浑身酸痛。 徐湛答应着,殷勤的揉向颈肩的交界处。 “你是有话跟我说吧?”林知望问。 徐湛身子一僵,关于秦妙心的话还未开口又咽了回去。他不确定孤男寡女一道出游,会不会在父亲心里种下不好的印象,觉得妙心是轻佻随便的女子。 但总要想个由头开口才好。 “嗯?”林知望等了片刻,发出一个鼻音。 “是有件事~”徐湛话到嘴边又认了怂,改口道:“今天的功课,能不能明天再做?” 林知望沉默了一阵,徐湛只好小心翼翼的揉着,心里突突直跳,他本不是这样拖泥带水的人,在这件事上却变得患得患失起来,他害怕一旦说出秦妙心的名字,若遭到父亲拒绝,再难有回旋的余地。 “明天的功课呢,后天做?”林知望淡淡的问。 徐湛低眉垂手,不敢说话了。 “若换做你祖父……”林知望威胁的话只说了一半,心想若换做父亲,敢这样懈怠学业,非往死里打不可。以至初为人父,他以为儿子就应那样管教,对宸儿也是一板一眼修理的稳重得体,宸儿不太害怕挨打,却最怕自己失望的神情。直到他青年丧子,方悔悟自己亏欠儿子一个无拘无束的童年。 他今天着实有些疲惫,又有些伤春悲秋,根本懒得过问徐湛跟谁出去去了哪里,也不想追究他一整天没做功课的事,嘱咐他不要忘记吃晚饭,便打法他出去了。 徐湛踟蹰着回房,恼恨自己的懦弱,但再来一回,他依然开不了口。 次日黄昏,林知望再次将徐湛叫到跟前,遗憾的通知他,他又遭弹劾了。御史弹劾他于市井街道上大呼小叫,出言不逊,有失官仪。 林知望打量着他,怎么看都是清秀斯文的世家子弟,向来脸皮薄得很,不知这帮御史言官是眼瞎认错了人,还是吃饱了撑的。 徐湛有些不好意思的说:“保证下不为例。” 林知望本是打算回房歇息的,闻言滞住脚步回身看他,仿佛在说:还真是你干的? “我跟朋友闹着玩呢。”徐湛解释说。 林知望绷着脸问:“朋友?是位姓秦的女子吧?” 徐湛浑身僵住了,秦姑娘打着兄长的名义经商,在外从不以真面目示人,父亲怎会知道?略一怔愣,他看到林知望身后,何朗正宁神静气的凝视房檐下正在筑巢的新燕,旁若无人。 收到徐湛锐利的目光,何朗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浑身汗毛倒竖,一拍脑门道:“伙房炖着汤呢,瞧我这脑子!” 言罢脚底生风,嗖的一声跑掉了。 徐湛气坏了,伙房炖汤,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又不是厨子! 林知望懒得细问,踱步往卧房走去。 徐湛撵上去,着急的解释:“姓秦不假,但不是女子,女子怎么开得起这种玩笑。” 林知望隐隐觉得他反应过于强烈,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109.马市 http://.biquxs.inf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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