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郢州富水》 第1页 《郢州富水》作者:锦观【完结】 文案: 少年时的郑郁为太子伴读,他在日夜往来中喜欢上了太子——的亲弟弟成王林怀治。 林怀治不是太子那般的好性格,此人孤僻桀骜,总是对他避而不见,于是他将少年时的喜欢随岁月的流沙埋在心里。 太子意外薨逝,郑郁丁忧期满重回朝堂,决心摒弃一切情感找出太子死因。 奈何不巧,郑郁与林怀治重逢,最不巧的是林怀治是他上司。 那时正好是他认识林怀治的第七年。 * 林怀治少年时喜欢过一个人,那人在上元灯节时曾打趣着说这辈子非他不娶。后来那人却又说自己喜欢他兄长,他想罢了,只要人过得舒心自在便好。 他藏起心思,发乎情,止乎礼。可时日久远里,他又忍不住的就想对少年好,纠结再三后他迈出第一步。 可没多久少年逢丁忧回家,同年兄长病逝。那一刻他明白,自己永远取代不了兄长在少年心中的位置。 活人如何能争过死人?更何况那是自己最敬仰的兄长。 林怀治再次深藏了那些念头,可心里还是忍不住的想去见他。 梧桐树遮影的廊下,林怀治再次见到了他。 「臣监察御史郑郁参见成王殿下。」 【阅读指南】 *文中所有人物都不是完美人设,顺时代变化而成,谢谢。 *本文剧情篇幅大于感情,剧情为主,感情为辅。(第一卷感情较慢) *郑郁不喜欢太子,他们是挚友。 *含金量不高,有副cp剧情。 *先出场的是攻。 内容标籤: 强强 宫廷侯爵朝堂 正剧 主角:郑郁,林怀治 ┃ 配角:袁亭宜,刘从祁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与君再会 立意:行涉万里路,终得见月明 上卷:君心似水 第1章 生别 寒风裹着少年的身躯往前疾奔,盐粒般的雪落在他白鹤乘云的锦袍上,他踏着霜风进入跪满内侍宫婢的华殿。 殿内火光明亮,火炉暖热,可也难消他心中寒凉。少年大步走进殿内,身形颤抖面色带着害怕。 檀床衾被里躺着一唿若游丝,面容枯瘦,双目微闭的男子。床边跪着年岁参差不一正低声抽泣着的少年,那些少年见他进来,忙哭唿道:「二哥,六郎来了。」 林怀治拨开人群,重跪在床边,小心翼翼地拿起林怀清无力的手按在脸上摩挲,企图这样能够留住他,颤声道:「哥,我来了,你......别离开我。」 泪珠不断从他脸上滚落,滴在华贵沾满药味的锦被上。僧尼念叨的佛经声不断从殿外飘进来,呢喃经声都在提醒着少年的生命已到终点。 生死弥留之际,林怀清费力睁开眼,微唿着病气,原本清丽雅俊的姿容,因病重已只剩病态。 他借着光影看清人,干涸起皮毫无血色的嘴扯出一个笑,擦去林怀治脸上泪:「哥也不想......不想离开你,可命已至尽,怎能强求。」 顿时林怀治埋头痛哭,他紧紧抓住林怀清的手不松开,嘴唇不住打颤,哽咽道:「子时一过就快是元日了,新岁至,百恶除。哥,会好起来的,你......你不要离开我好吗?」 林怀治低声祈求,想用言语留住这个即将消散的人。 林怀清眼前已现出走马观花之景,气息低弱乱散着,另一手拍着林怀治肩安慰,乱问着:「父皇呢?」 床边一少年横手擦去泪,泣喊道:「爹在宫里,马上就来了。」 林怀清点头,只觉好似身灵流逝,意识混乱,不免开始叮嘱:「我走之后,你们......你们不要惹爹生气。多习书文,明晓事理,兄弟之间......不要意气争事。上者,是......是民之领率,扶国社稷者,一旦争辩,乃令朝堂不安,百民受苦,知道吗?」 少年们都哭着点头,林怀清扫过众人,思绪不清,呢喃着问:「郑九呢?」 「他到安上门了,哥。」林怀治看林怀清问,又见他脸色倏然回光,乃是大限将至,不忍告诉他真相。 「我怎么记得,王妃去世,他在守丧。」林怀清脑里有浮光旧影闪过,他拉着林怀治到身前,低声说,「我是等不到他回来了,怀治,你......别在犟了,他不是情思通巧的人。」 林怀治闻言一怔双泪垂流,咬紧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头磕在被上答应。 床边少年的哭泣声,掩住林怀清的病声:「那孩子......性子跟你一样,很倔。」 林怀治抬起哭红的眼,喉咙干哑:「他不是倔,是笨。」 殿外风雪严大,凌乱众多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还伴有内侍轻唿「陛下小心」。 林怀清听见此声无奈笑笑,拂上林怀治鬓,双眼噙泪,眼中亦有虚空迷离婉转,气息渐弱地嗫喏了句:「娘等我许久了吧。治儿长大了。」 话毕,苍白的手没了力撑着从林怀治鬓边垂落,清泪从永远闭上的眼中流出。 霎那间,床边少年、幼童大哭出声,内侍宫婢跪地俯泣喊道。 「二哥——!」 「太子殿下——!」 德元帝刚跨了门槛,就听大哭大喊声传来,勐被打击一时软了身子向旁跌去,内侍张守一扶住他,挤出眼泪悲咽道:「陛下节哀,别急伤了身子。」 第2页 德元帝由张守一扶着,跌跌撞撞向内里奔去,嘴里不停念着:「怀清......我的儿子。」 他看到床上的生气散去的人后,泪水从眼眶涌出,捏紧拳强迫自己接受了长子离世的事实。 众人哭泣时,勐然间,跪在不远处的内侍赵茂,大喊道:「奴婢没能侍奉好太子殿下,愿以死谢罪,到黄泉之下再侍奉太子。」 赵茂拔下束髮簪子,插入颈间,血流满胸,倒地而亡。众人大唿出声,德元帝见此情形,吐出一口浊气,说道:「厚葬。」 德元十七年十二月廿九日,太子林怀清薨逝于东宫承德殿。天子辍朝十五日,哀恸不已,亲上其谥惠文。 德元十九年十月廿五日,长安。 天光不见旭阳,刚过午时天就已阴云布天,似是将长安城罩在灰纱里,因着已是十月底。屋檐瓦面上早结了薄薄的一层霜。霜风过街巷,已预示寒冬将来。 郑郁站在修政坊立着程府二字的门外,对旁边人说:「我与知文说完事,还要去金风阙赴袁三公子的宴,你就先回去吧。」 齐鸣一身黑色武袍,气质精神,面上却呈担忧之色:「二公子,你真不让跟着吗?你出来时好歹多穿点啊!冯长史一来京就去赴宴喝酒,都没人看顾你了。」 郑郁听齐鸣说了一堆,头有些疼,无奈道:「你先回去查查那金乌章还有没有线索,顺便看看院里那株梧桐树是不是枯了。」 齐鸣:「可......」郑郁截断齐鸣的话,非常温柔地笑着说:「你要再说话,我就让大哥做点吃的给你送过来。」 果然,听此言的齐鸣立马回道:「那二公子你早些回府,属下先走了。」 说完一阵风似的跑开。 郑郁看齐鸣跑远的身影,摇头心道还真是只有郑岸能治他,不过想起郑岸做的饭,他也有些胃里不适。 但想着正事要紧,郑郁强压下胃中不适,上前叩响了门。 程府侍从都认得他,便开门迎了进去,首入眼前是宽阔庭院,院中植有槐树盖住天阴,脚踩之处铺有青砖,庭院两边皆设刀架、箭靶以供主人练习。 庭院池边蹲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郑郁不过几眼就看出是谁,边走边拱手做礼,朗声道:「今日我来,知文兄是要做鱼鲙吗?」 程行礼听声站起,笑着回礼道:「砚卿若不嫌弃我的手艺,那就是灞河结冰万丈,我也要去钓几尾来。」 程行礼面若冠玉、眉黑如墨、双眼柔情,那双眼里有说不尽的温柔,周身带有股书卷之气,温文尔雅,让人不由自主的就想亲近。 「不敢不敢!」郑郁走到程行礼身边,蹲下对那孩童招手,「友思还记得我是谁吗?」 蹲着看鱼的孩童转过脸来,男孩眉目清秀,长着一双杏眼,眼神清澈明亮。 友思沉默片刻后抬头看程行礼,似是询问来人,程行礼笑道:「友思,不记得了吗?」 友思摇头,随即朝郑郁道:「记得,郑叔父万福。」 「你记得叔父就好,快三年没见,适才第一眼都快认不出你了。」郑郁伸手摸了摸友思头,从怀里拿出一布袋塞到他手上,「来!叔父赠你的。」 程行礼见此忙把郑郁拉起来,疑惑道:「你来就算了,怎么还给友思带礼物呀。快收回去,友思缺什么我会给他买的。」 郑郁不以为意,知程行礼书读多了不喜受人恩惠,随意道:「我这个做叔父的给侄儿一个小礼物又没什么,走吧!知文兄,我发誓真的只是一个小物件罢了。」 但程行礼还是想让郑郁收回去,随即把布袋从友思手中夺过来,塞到郑郁手里。郑郁见他这样嘆了口气,又把布袋放到友思手中。 友思:「......」他虽小可也知晓这二人脾性,索性拿着布袋转身离开。 程行礼看儿子这样,着急道:「友思,不可无礼,你还没道谢呢!」友思听罢转过身来,乖巧揖了一礼,「小侄谢过叔父。」 郑郁看友思这样,心中喜欢得紧,朝他挥手笑道:「乖侄儿玩去吧,别管你爹!」 程行礼见友思走远,碰了一下还在乐的郑郁,郁闷道:「你半年前送来的那五彩琉璃盏,他没用几天就摔碎了,不是说别给他太贵重的吗?友思还小,手脚又重,昨日还把我唯一一个青瓷茶盏打碎了。所以贤弟若真要送贵重礼物,等他大一些再送吧。」 郑郁看程行礼慈父难为的样子,轻笑一声,不免调侃:「你这番话在我听来完全是炫耀之嫌啊!知文兄你放心,这次真不是什么贵重之物,摔不碎的。」 程行礼看郑郁说不通只得作罢,随即带着他走向书房。 庭院中的友思打开布袋,从里面拿出一只紫毫笔。 轻风吹落院中樟树上本就摇摇欲坠的残叶,几片微黄的樟叶携着风力飘进长廊。 郑郁身形颀长,长相俊美,双眸漆黑有亮。一身莲青色的滚金宽袖锦袍将得整个人衬得更为俊雅,脚着黑色长靴,腰间一条玄白锦带,周身尽显世家公子俊气。 「你前日抵京,现下还习惯吗?」程行礼说,「朝中如今的局势,怕是难吶,圣上还是復你监察御史之职吗?」 郑郁三年前进士及第,因着其父北阳郡王郑厚礼破室韦内乱有功而留下腿疾,需要安抚。可当时郑厚礼已是加无可加的荣耀,德元帝就大手一挥,点进士及第的他入御史台任监察御史。 第3页 秋风乍起,郑郁淡然道:「做太子伴读时就在长安住了五年,现在想来只觉是梦啊!我可是还没回京的时候就习惯了,圣上昨日召我前去,说还是任御史台监察御史一职。」 程行礼点头道:「前事已过,那些事情会查清的。则直今日下了帖子,你收到了吗?」 「收到了,他下帖子,都是一群世家公子聚宴,我不想去。」郑郁想起那场面,就觉浑身不自在。 「他说这是专程为你办的。」程行礼知晓郑郁性子,不喜与人往来,平素里的好友就只有两三个。 郑郁苦笑:「他哪次下帖子不是这样。」 程行礼笑了笑又问及他在家的一切。 两人说话间已来至书房,程行礼与郑郁同年科举,状元出身,房内卷帙浩繁,百家经卷林立。另有清心静神的香舒缓看书时疲劳,安静幽妙,郑郁进来只觉身心舒畅,烦忧尽扫。 管家董伯送茶点进来,出去时将房门严实关好,程行礼请郑郁于榻上坐下。 坐下后郑郁还不曾喝上一口茶,便着急问出自己此来的目的:「知文,那印信在哪里?」 -------------------- 第2章 旧友 「我去拿给你,书信难言,先看看吧。」程行礼向后面的书架走去,在书架最后一层的暗格里拿出信封与木盒。 程行礼坐下后,严肃道: 「你四月离京,惠文太子中秋宴时身体康健,精神俱佳。中秋宴后不到十日,太子得了一场风寒,久治不愈。圣上听此常前去看望,我跟在圣上身边,看太子日復一日的消瘦下去。整个人不復往昔之态,最后身陨。」 程行礼声音很温柔,郑郁听来如甘泉般。可说出来的话却让他心神紊乱,唿吸也跟着重了起来,心蓦地跟着字抽痛起来。 程行礼给他倒了清茶继续说道: 「最可疑的你也与我说过,赵茂心繫老母幼弟,不可能殉主,后来我便留意赵家动向,赵茂殉主后第三日,赵家夜里突发大火。但赵家人早在十一月底便离开长安,不知去向。大火后,我在赵家的残垣中找到这个带私印的残缺信件,赵母年事已高又有重病,赵茂的弟弟赵定只是普通学子,这个私印不太像会出现在他们家中的物件,故而我带了回来。这印被大火焚烧的只剩这点,至于这金乌章,我也打听过无人的名或字是胜亦。」 说罢将那封只有巴掌大小的残信推到郑郁面前,信纸是民间常见的书写白纸。信件尾处,有一私章加盖上去的红印,那私印大部分都被烈火焚尽,只余左下角一块带有私印的地方有所残留。 私印中间最为关键的字样已被烈火焚尽,只留下了一个印字。而在信件的右下角还有一个三足金乌的黑章印,金乌脚下刻有胜亦二字。 「太子歷来身体康健,风寒怎会久治不愈。圣上不曾疑心就罢了,那太子亲弟弟成王他也不疑心吗?」郑郁说到此处,心中满是酸涩。 自林怀清死后,他就一直暗中托在京的程行礼查此事。惠文太子林怀清孝友仁慈,身为储君无半分架子,为人谦逊有礼,朝野内外人人称赞。 三年前郑郁刚进御史台不足一月,北阳王妃魏慧病重,他告病假回家侍奉,陪魏慧度过人生中最后一段时日。而后是守丧三年,郑郁四月离京,那时林怀清身体无半分异样,又怎会在他离开后骤然薨逝。 而这期间不过时光几月,林怀清就在除夕夜前崩逝于东宫,连元日晨阳都未瞧见。御医说林怀清是风寒不治,又因操劳国事积劳成疾所以病故。 但他不信,此次他回京最重要的事就是查出林怀清的死因究竟是何。 听完郑郁的疑惑,程行礼嘆一口气摇头道:「成王本就沉默寡言,惠文太子薨逝后,性子愈发孤僻,疑心又能如何,御医们如何诊治都是那番说辞。已作了决定,只道是病逝。这是当时惠文太子寝殿中点的绫罗香,我想着或许有用就一併拿来给你。」 随之将案上木盒推至郑郁面前,书房中还燃着清香,郑郁听完程行礼所言,周身不住生寒又有钻心之痛,倏然觉得周遭是阴冷无比,犹如寒冬一般。 虽然他已知林怀清死讯,但如今在听一次,仍觉得恍若隔世,仿佛昨日那个在灞桥上,送他归家的谦谦君子还在。 自程行礼查到这两枚印章之后,他也绘过相似的去查,但都一无所获。当时他也不好大肆加派人手,去打探刚死不久的太子,只能密查,可查探长安上下都是并无异样。 唯一可疑的只有赵茂的死及出现在赵家的印章。 程行礼见郑郁沉默着,也没开口打扰,静静地喝着茶,举手投足间君子风雅。 过了半响,郑郁才哑声问:「知文,这绫罗香真无异?」 程行礼面露愧色道:「我拿给多年经香的商贩看过,这香没有任何不妥。私章烧成这样我实在是看不出是谁的,愚兄不才只能查到这些。」 程行礼说完,突然想起什么,又道:「成王任御史中丞,与你同在御史台。虽然不是大事,但惠文太子死后成王也查过东宫上下,或许他那里知道的会比我知道的多,你之前是太子伴读,你俩还是能说上两句吧。」 成王林怀治,德元帝第六子,林怀清亲弟弟,从小性子就冷漠孤僻,不喜与人来往。 郑郁已近三年不曾听闻关于成王的事情,骤然听见连带着唿吸都停滞了几分。 第4页 「知文兄言重了,成王对我和对旁人并无差别,虽说一起坐过学堂,但早年成王的脾性就是生人勿近,我与他也只说过几句话而已。」郑郁摇头无奈。 随即又疑惑:「但是依着圣上对贵妃的情意,怎会让成王去了御史台呢?若学习政务,三省六部哪里不比御史台好。」 大雍旧例,皇子及冠后,皇帝会安排三省六部中的虚职学习政务。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德元帝居然安排林怀治去了御史台。 程行礼道:「好像是成王亲向圣上请的,成王月前及冠,圣上令诸皇子学习政务,让他想及去哪儿。也是贵妃宠爱,宁王之前可没成王这般有得选,圣上便依了成王所请,给任御史中丞一职,还许他参政知事,进政事堂议政。」 郑郁心里虽疑惑,但这是皇家事他懒得去管,想起林怀治的性子,哂笑道:「成王的性子,与那些御史们合得来吗?」 「我也不知道,不过连慈当时说徐大夫在成王去后恐怕会告假。果不其然成王刚去御史台,徐大夫就告了两日病假。」 程行礼谈及此处眼底浮起笑意,喝了口茶说,「你回来还没见过连慈吧?」 郑郁捧起茶抿了一口,答道:「事务繁杂,还没有,都在长安总会见到的。」 他知道御史大夫徐子谅,为人忠直刚正,朝野上下就没有不被他弹劾过的。当年他做太子伴读,言行不雅时都会被徐子谅参奏一两本。 而后郑郁与程行礼谈及了朝中局势,德元帝在一年前立赵王林怀湘为太子。林怀湘是皇后陈仙言之子,若说太子背后最大的支持者是谁,那就是中书令刘千甫。 只因刘千甫娶了陈仙言之妹,林怀湘都得称他一声姨父,身为外戚官居相位兼吏部尚书,早年就晋为梁国公。德元帝对他放权过多,而德元帝近年来已有怠政之像,非紧要公务不处理。处理也只处理事关军、民政务的要事,还爱玩平衡之术,在朝中立了不知多少派。 两人聊了许久,直到侍从敲响房门,道:「郎君,魏国公府的人来请,说请你和郑二公子去金风阙。」 程行礼答道:「好,你备好马匹,我即刻就来。」又对郑郁笑道:「走吧,你来京总得见他。」 郑郁心知这下是逃不过了,勉强答应,「那就只盼则直别请太多人。」 郑郁揣好残信起身,程行礼让侍从把绫罗香送去北阳王府。 金风阙在东市,距离修政坊还有段距离,袁亭宜既然来催那就是等得急了,郑郁与程行礼便骑马前去。 长安乃是前朝旧都,前朝灭亡后大雍定都于此,歷几代帝王扩建,现如今长安城有外郭十二门,内置有一百一十坊和东西两市。道路交错纵横宽阔大气,又有三十八条重要道路将各坊分隔。 这金风阙就立于东市,外观恢宏大气,内里装修亦是金碧辉煌,轻纱曼舞,是多数世家公子宴请好友的必选之地。 郑郁和程行礼下马后,将马匹交由金风阙小厮牵引餵料。郑郁报了袁亭宜的名,小厮便引他与程行礼去往二楼雅间。 雅间订在二楼,推门而来的是一架八折金雀朝凤銮绣屏风,越过屏风走进屋内亦有香炉立地,燃着三贯一两,香气清新淡雅的罗云香。一张沉木长案摆于红锦毯上,长案旁已坐了不少人正喝酒谈笑。 郑郁只认识人群中样貌最出众的袁亭宜,袁亭宜面相俊美,双目笑意盈盈。尤其一双眼睛生的格外好看,笑起来时像盛满清水的一弦弯月,笑时脸颊有两道浅浅酒窝,面上永远是不知忧愁为何物的恣意开朗样。 袁亭宜身边坐着一青衣男子,那人在见到郑郁时后浓眉一挑,眼中闪过一缕轻蔑。男子鼻樑高挺,五官俊朗。脸上因有些醉酒而泛着淡淡红意,身上的青衣锦缎将人显得华贵不凡。 见着有好几位他不认识的人,郑郁突觉得有些不自在,他不喜欢跟人来往,特别是有敌意的陌生人。 袁亭宜坐在青衣男子身边,没发觉人的异样,看两人进来,忙招手道:「知文,砚卿,你俩快过来。」 程行礼笑着回道:「路上耽搁了,则直别见怪。」 袁亭宜摇手表示无碍。 两人来得案边对着袁亭宜坐下,袁亭宜给他们倒好酒,欣喜道:「我还以为你俩不来了,砚卿,近三年没见,你可想我?」 此话出,郑郁觉着对面有凌厉目光直射过来,像是要将他穿透,可望去时已不见其人。 郑郁失笑:「这不是来了嘛!未见你面的日子,自然是想的。」 袁亭宜大笑几声,肩膀撞了下青衣男子,指挥众人说,「我就说嘛!砚卿兄怎么可能不想我,赌输的,都给我喝!」 席间笑声朗朗,袁亭宜给那青衣男子倒酒,随即面朝郑郁说:「这些人你都认识,九安你也认识吧?」 郑郁疑惑,他还真不认识!早年他为太子伴读时,是个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哪里会认识这么多人,九安?他思索了下,一时记不起这人是谁。 「右相独子。」程行礼在郑郁耳边低声解释。 郑郁想起来了,觉着这两人怎么混在一起去,有些好奇袁亭宜是不是脑子被马踢到了。 -------------------- 第3章 争端 袁亭宜之父袁纮进士出身,三朝元老,任门下侍郎,封魏国公。 第5页 是实打实的清流书香世家,一向与刘千甫这个外戚的政见不和,以前他在东宫时就常听林怀清埋怨,袁相公与右相又在金殿掐起来了! 而刘家的事严子善那个热衷八卦的人跟他说过,刘千甫早年有几个儿子,但都相继离世,前几年才从外面认回他与前妻所生之子,正是眼前这个---刘从祁,后门荫任左卫校尉。 他以前大部分时候都在东宫,知道刘千甫有这个儿子。但只匆匆见过一两面,自己离京已有近三年,所以对此人可以说没什么印象。 想好此人是谁后,郑郁回笑道:「现下是认识了。」 「既然是认识了,初次见面郑御史就来晚了,怎么也得自罚三碗吧!不过这才回京,不免还没休息好,就罚一碗吧。来得晚了不罚酒可说不过去,你说对吧?郑御史?」突然刘从祁向郑郁发难,言语间带着浓烈的不满之意。 席间众人都收了笑,实在搞不懂这酒疯子怎么生气了。 郑郁想这是沖我来的,难怪一进来这人就对自己有敌意,但又想不起哪里招惹了他,心下怒火生可面上还是礼貌回了句,「既然刘校尉都说了还没休息好,又怎能饮酒呢?」 程行礼冷声道:「突然说出此话,刘校尉莫不是喝醉了?」 「我自然没醉,郑御史不喝吗?」刘从祁拿起盛满美酒的玉碗,递至郑郁面前,说,「但想来也是郑御史这般弱冠及第,惊才艷艷的人物,自然是看不上我们梁国公府了。」 「九安,你瞎说什么呢?砚卿怎么就看不上你们梁国公府了。」袁亭宜厉声制止,赶忙去争那酒碗,可刘从祁拿得稳,力道结实,他根本是搬不动。 郑郁冷眼看着那酒道:「看不看得上难道就在这酒里?」 屋内气势陡然冷了起来,众人都不愿插话相帮。免得惹怒了其中一位场面更加无法收拾,一个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之子,另一个是收復失地手握兵权的北阳王之子。 军功对权臣,这掐起来,可比袁纮和刘千甫有趣。 席间一人打着哈哈,「九安啊!你和砚卿初次见面,何必闹这些,大家在长安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可别这样。」 刘从祁酒醉的脸上带着笑,「我敬郑御史酒,实在是想交你这个朋友,早闻郑御史性子随和,今日见怕是传言有误吧!」 「刘校尉自该清楚传言不可信的道理。」程行礼是郑郁和袁亭宜的朋友,可不是刘从祁的。 席间论官最大的,莫过于三年之内连升两品,时任六品户部度支司员外郎的程行礼,他现下偏着谁,一目了然。这下众人就更不敢插嘴了,都各自小声交谈起来,任由这几人闹去。 「九安,你......」袁亭宜实在搞不懂这刘从祁第一次见郑郁,怎么就视为仇敌一般。 「今日你让我来交他这个朋友,我这番有诚意,你不高兴了?」刘从祁冷冷地打断袁亭宜的话,好不容易自己不当值,袁亭宜早答应陪他去乐游原策马,可就为着这郑郁回京,非求他一起来。 他不想来但央不住袁亭宜一直哀求,他索性叫了众多人,一起为这位郑二公子接风洗尘,他不高兴自然对这郑郁就没好脸色。 郑郁懒得跟刘从祁这种酒鬼扯,直接道:「不喝,你要如何?」 刘从祁左眉一扬,冷笑:「看不上我们?」 「刘九安,你发什么疯?」袁亭宜最后受不了,抢过酒碗锤在案上,美酒从碗中盪出撒了一摊,「喝喝喝喝!你少喝点会死啊!」 刘从祁不想对袁亭宜生气,冷眼看了他须臾,起身离开。袁亭宜想去追,却想起被刘从祁为难的郑郁也就忍住了,两个都是好友,还是先哄郑郁。 被刘从祁这么一闹,众人也都没了喝酒玩乐的兴致。尤其是郑郁,程行礼朝他解释,刘从祁一直是这样,做事我行我素,脾气甚躁,刘千甫都管不住他。 郑郁淡淡地点头,心里怪不怪的他也说不上,酒鬼而已,他没兴趣跟这人扯。 袁亭宜倒是拉着郑郁说了许多,让他别介意,别生气还说这刘从祁就没长他爹的半个脑子在身上。完全是个酒喝多了就撒疯的人。 郑郁今日生了太多烦躁心绪,还连着林怀清的事情,他实在没什么精力想其他的,勉强和袁亭宜、程行礼喝了些酒,就告辞离开。 郑郁慢骑着马行在人声嘈杂的长街上,脑子里想的全是程行礼说的话。阴天沉沉,有寒风吹过泛起阵阵冷意,他觉得自己的心也随景的冷上几分,不住有痛感锤袭。 他自十三岁做太子伴读,到三年前回家,他在长安在林怀清身边待了有五年。 他还记得那天永州下了很大的雪,漫天飘着容鹅毛雪,庭院中的树木、瓦檐、砖石都似是覆上雪白的锦被。他推开房门瞧见屋檐下,皆尽缟布,这缟布在半年前魏慧去世的时候就披过,如今再装饰,他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 庭院中一众僕役皆缟素白衣,北阳世子郑岸见自己弟弟出来,沉声道:「阿郁,太子殿下已于昨日丑时薨逝。」 郑郁那时倚着门框没站住摔地上,后面日子怎么过来的他记不清了。 唯独记得那年的雪特别大,冬日寒凉过的很慢,深冬寒夜里烧着地都不暖和,那些寒夜里让他冷不住的发抖。他不知多少次在长夜中流泪醒来,他不知道自己在哭谁,是病逝的母亲,还是离去的好友。 第6页 北阳郡王府位于亲仁坊,是早年郑郁父亲受封北阳王时,德元帝所赐的宅院。因着北阳王郑厚礼长年驻守永州边陲,在长安的这处宅院,就只有郑厚礼和郑岸来京述职时才住,后来郑郁做太子伴读也就自然而然的在王府住下。 回到王府,齐鸣已经回来,告知他冯平生来过,见他不在问了两句。冯平生是永州长史,郑厚礼麾下的官员,也是这次从永州来长安的朝集使。 郑郁点头,让齐鸣去进奏院看看冯平生有没有什么缺的。用完晚膳,想着明日要去上朝,他收拾一番就早早睡下。 寒风露露,一侍卫在烛火光影下单膝跪地对案前捧书的人,回禀:「郑御史今日在金风阙,得左卫校尉刘从祁为难。」 「右相的儿子?」人影递折书页,声音冷漠听不出人情。修长分明的食指上戴着翠玉环金戒,颜色通透如碧水流转,金丝绕在玉石上金碧交缠,乃是上品。 侍卫小心翼翼道:「是。」 手中书落下,露出一张英气俊朗,五官深邃的脸来,直盯着那侍卫,眉头深锁并不言语,似是在思索什么。 箫宽看自家殿下在想事,便对那侍卫挥手让他退下,而后谨慎道:「殿下,那刘校尉?」 林怀治不想郑郁回京几日就被人为难,心下不悦,想着这人惯会喝酒,于是询问:「他没喝多吧?」 箫宽怔了下,回答:「没有,出金风阙时还骑着马,人也清醒。」 得知人没喝多,林怀治舒了口气,继续拿起书看起来,并吩咐:「跟连慈说,照顾下刘九安。」 箫宽点头明白。 大雍除每月固定的朔望朝外,文武五品及以上官员五日一朝去紫宸殿称朝参。而三品以上文武官员则初一、五、九日朝参,其余日子只需去各自的院中点卯而后处理政务即可。 郑郁的监察御史及程行礼的户部员外郎,这样的官职则需每日去紫宸殿上朝称之为常参官。 御史台分为三个院,台院、殿院、察院。郑郁是察院监察御史,负责监视州县官员、驿馆事务、军队以及驻员尚书省六部。 翌日清晨,夜色霜重郑郁就骑马出门,顶着寒风去往皇城,在丹凤门验完鱼符,随着官流去紫宸殿上朝。但今日内侍唱报德元帝龙体不适免朝,他还没从清晨的寒风中清醒过来,就被御史大夫徐子谅集在御史台院里,念了半个多时辰。 随后在廊下用完早膳,官员们就回到各司处理政务。 歷来州县弹劾摺子会先交由御史台处理,而每年春秋德元帝会派监察御史出京,前往州县巡查官僚以及税务、民政,春曰「风俗」,秋曰「察寮」 今年这时候,察寮的监察御史已出去了,便只有郑郁在察院处理着所有州县的摺子,处理完后交由政事堂再过一遍,有不妥的会奏给德元帝。 郑郁上一次来此还是三年前,察院现在人不多。几人互相一番应承之后,郑郁便坐到自己的案前,开始熟悉这些事务。 若有不解的地方,刚好旁边是一个名叫黄贞的监察御史,他是前致仕宰相儿子。 以前在国子监时郑郁见过他,黄贞是去年来的察院,负责纠察户部与刑部的官员。对这些事务比郑郁更加熟练,在黄贞的梳理下,他对这些政务见解上手极快。 用完午膳,各司官员可以在殿内休息,好养足精神继续处理下午的政务。 郑郁在察院看了一上午摺子眼睛都花了,觉着闷得不行,便想着出门走走。他记得察院中有一株梧桐树,根深叶大树影重重,格外好看。 行至走廊尽头,现已是十月下旬,天气已携挟裹着寒风充满着长安,预示着冬日来临。 官员们用完午膳都在休息,庭院中格外安静。梧桐树就静静的挺立在院中,风声拂过吹起叶响。 郑郁双手环胸靠在走廊尽头的木柱上,看着院中的梧桐树,想着昨日程行礼给的金乌章。那金乌章他又绘了相似的让齐鸣去长安周边查探,期待着能问出什么。 那是私章主人的姓名或字,但被烧成那样也看不出上面是谁。郑郁出神想着,以至于身边突然出现一人他都未曾发觉。 郑郁还在看着梧桐树想着那私印,只觉得身边一黑出现了个高大身影。侧目看去,两人视线交汇,他看到那人眼神闪了一下继而恢復如常。 看清此人之后,郑郁忙站立恭敬揖礼道:「臣监察御史郑郁参见成王殿下。」 -------------------- 第4章 重逢 林怀治双目漆亮如星,挺鼻薄唇,五官深邃俊朗,眼神有着一抹疏离。深绯色的官袍衬得人高大伟岸,金色躞蹀带勾出挺拔的腰身,周身散发着皇族威严。 「免礼。」 郑郁不知是不是他听岔了,只觉林怀治的声音好似带着颤意。 「谢殿下。」 郑郁不敢抬眼去看林怀治,两人以前的交流并不多。不为其他,只因林怀治性格冷淡,不喜与人多言,那他也不好随意出言,毕竟他俩的身份还是君臣。于是微垂着眼,凝视着林怀治胸前官袍上的孔雀花绣纹。 两人就这么站了一会儿谁都没说话,郑郁正想说有政务处理想先退下时,林怀治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郑御史方才在想什么?」 郑郁愣了一下,沉思片刻,说:「方才见其院中梧桐树,思及以前在子若殿中,也有株如这般高大的梨树,故此出神。」 第7页 子若是林怀清的表字,昔年郑郁与林怀清交好,私下多称表字。 但更多的私心,是他明白怀清与林怀治这两兄弟的情意深厚,他有一点侥倖,希望如此说,能与林怀治关系能好一点。或许也能从林怀治那里知道些许,林怀清的死因异处以及赵茂的事情。 但怎料林怀治漠然道:「二哥殿中的梨花是好。可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1]。」 「子若若还在,必不想殿下日日伤怀。」郑郁开口安慰着他,心下想着要不要问赵茂的事,但又念着这是在御史台人多嘴杂遂作罢。 林怀治没接郑郁话,就这么静静地站着,眼神余光看向院中的树影。 郑郁已经想好下一句跟林怀治说:殿下,下官如政务繁忙,不若先退下。 但他又不知怎么开口,虽心里已将这句话滚了千百遍可还是似蜜糖粘嘴。 过得许久,直到风吹动了梧桐树叶,林怀治才像是想起了他这个人,说:「路途长远,你可休息好?」 郑郁只以为林怀治在寒暄,便答:「臣谢殿下挂怀,如今已无大碍。」 林怀治「嗯」了一声,两人又是继续的沉默。郑郁微抬头,却发现林怀治比他高了些,三年不见,许多事情都在潜移默化中改变。 「王妃的碑铭是请谁撰写?」林怀治又问。 郑郁道:「请的同州刺史白使君。」 林怀治侧脸凝视着梧桐树上的鸟窝,随口道:「永州到长安远吗?」 郑郁:「......」他忍不住想,三年没见林怀治,此人怎么变得这么多问题还有些啰嗦起来,莫不是失魂了? 可心里在怎么想,他都还是得认真回答他顶头上司的问题,「臣往返长安与永州,快马都需跑上十几日。若是车马慢行,需三月有余。」 林怀治又没接话,郑郁已经开始有点站不住,想这林怀治到底想说什么?眼神余光见他一直盯着那梧桐树,是在想下一个无趣的问题吗?他细算着时辰,觉得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便想熘之大吉。 郑郁正准备将方才滚了千百遍的心里话说出来时,倏然听见林怀治身后的走廊传来脚步声,沉重有力。 旋即一道清朗的声音响起。 「衡君你在这啊,我还以为你回府了,你在这里做什么?欸!砚卿,我前两日就听说你回来了,但当值一直都没时间,现在终于看到你了。你俩刚刚在聊什么?砚卿,你比三年前又俊俏了不少啊。」 郑郁笑了笑,心想这么在这儿碰到这个话多的。 郑郁听此声音知道是谁,贵妃严静云的外甥,兵部尚书兼右卫大将军严明楼之子。右龙武军左郎将,从小与林怀治一起长大的严子善。 郑郁抬眼看去,严子善身着黑铁甲冑一手搭在林怀治肩头,一手握着腰间仪刀柄,俊逸非凡的面庞笑着看他。 林怀治由严子善靠着,淡然道:「没说什么,你今天不当值?来御史台做什么?」 严子善面上散漫不羁,笑道:「当值啊!是前几日玉门街那个案子,我过来看看殿院处理的怎么样了。想找你但是没找到,我便想着来看看砚卿,只是没想到你也在这里。」 林怀治道:「用了午膳出来走走,你要没事就回去吧。」 「知道了!」严子善撇嘴回了林怀治的话,又说,「砚卿,旬休那日我刚好不当值,我们仨去骊山或乐游原骑马。现下去正好,不然过段日子下了雪就太冷,咱俩可是好久没见。」 面对严子善的邀请,郑郁想了想,说道:「不了连慈,近来才返京,我身体还略有不适,大夫说要好好休息一下,等过段日子我好些了再陪你去吧。」 严子善方才说的是我们仨,至于第三个人郑郁想除了林怀治就没别人。但他现下不知怎得,有些不想与林怀治待一处,或许是三年未见。 郑郁又想,好吧其实以前他俩关系也就一般。见了面,打不打招唿他都得思虑半天,偏偏林怀治又是一个冷淡性子,以致他每次见着林怀治都想躲。 严子善收起搭在林怀治肩膀上的手,走上前来站在他身侧,仔细打量了他的脸,担忧道:「你要不舒服,让宫中御医给你看看。总得好好吃上几副药治好才行,你以前身体也没那么弱啊。这么回家一趟反而羸弱起来。」 随即低头,在郑郁耳边低声郁闷道:「你真不去啊?那好无趣的,你又不是不知道衡君那脾气,三句话憋不出一个屁来。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不说话。」 郑郁本想说你的声音其实挺大,林怀治都听到了。 但还是出于礼貌没戳穿,回道:「没事,只是长途跋涉有些劳累,并无其他。大夫嘱咐好好休息,等我好了一定设宴请你前来,宴席上备你最为喜爱的的兰陵大曲。」 听闻此言,严子善只好嘆了口气,道:「行吧!你要真有什么不舒服的,外面那大夫还治不好的话,你就跟我说,我就帮你找陈御医看看。」 郑郁点头答应,随即告退,没出长廊,就听身后两人的对话飘进耳里。 「衡君,你们方才在聊什么?」 「没什么。」 「可你站在那儿那么久,你就跟我说说呗!」 「都说了,没什么。」 「我不信,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咱俩认识这么多年......」 声音随着郑郁的离开而消散,他有时忍不住想林怀治身边有这般话超多的朋友,是怎么憋住不说话的。 第8页 到得下午,郑郁有了上午的经验,处理起这些奏摺来得心应手。 看到一份绥州刺史参并州都督永王的摺子,奏摺中言有数万灾民自并州涌入绥州,且并州百姓流窜到绥州地界,此乃永王治州不严之罪,上奏严惩。 永王林皖是先帝十一子,德元帝登基之后任其为并州都督。永王掌管并州在内的七州二十一城,而雪灾一事朝廷此前也曾拨款赈灾,但效果甚微。郑郁思索片刻,提笔批下自己想法。 夜色,郑郁身着单衣披着狐裘盘膝坐在床上看书,书页许久未动他看不进去半个字,想着白天见到林怀治。 心里抽闷又松快,三年未见,林怀治比他还要高了些许,气韵也更加沉稳、威重。 他与林怀治在七年前就已认识,但两人在闲暇里少有交谈,林怀清还问过他为什么不跟林怀治说话。 郑郁说:「成王不喜旁人与他说话,我怎么好去打扰?而且他好像也不太喜欢我。」 林怀清听得他此言,笑道:「怎么会,我看治儿很喜欢你的。」 郑郁摇摇头,驳斥了林怀清这个看法。 思绪回前,郑郁看到枕边一形状木雕空又小巧精緻的木盒。他想着今日御史台重见场景,便将木盒拿来。 木盒打开后,里面是半截浅青色的玉璜,色泽晶莹剔透,犹如碧泉缓缓流动,玉璜顶部由一截红线牵引,底部缀着流苏。再是普通不过的物件,他却放在枕边多年。 手中玉璜,是他十七岁生辰时,林怀治送他的贺礼。而方才那番话,也是出现在生辰第二日下午他与林怀清说的。 他还是不明白为何林怀清会说林怀治这傢伙挺喜欢他,他以前在东宫的崇文馆读书时是半点没看出来。他对林怀治有过好,但林怀治永远都是淡然的回覆他,还躲着他,仿佛他身上有什么灾病一样。 他那时少年心性,满心的对人好,却被一而再再而三的躲避,那他也不会热脸贴冷屁股,两人关系也就因此冷淡下来。 这夜里,郑郁睡得并不安稳,许是白日里遇见了林怀治,也许是那块玉璜的缘故,他在朦胧混沌的虚空中好像梦回七年前。 德元十二年十一月初三,长安。 「哎!二公,不对不对,二娘子,逛的也差不多了,你就随奴婢回去吧。待会儿要是长公子和郡王发现,可是要动家法的。」人来人往中,一位较壮实的婢女扯着自己主子的衣袖。 但这个婢女看上去颇为怪异,脸上虽施了脂粉,可声音却粗哑低沉,像是少年一般。 前面正在兴奋乱逛的人被拉住衣袖,瞪眼看向「婢女。」 少女描着上好胭脂的红唇与面靥就如今日高阳,明艷大方,身边偶有男子侧目注视。 少女肤白如玉,双眉微蹙,五官精緻眉目却带有英气。身着穿金泥簇蝶戏花石榴裙,臂间搭着浅绿带金披帛,金玉美簪、琼花步摇、琉璃华钗簪满了惊鸿髻,秋娘眉和菱花钿带的少女灵秀柔美,一时倾城。 芍药编金耳坠与腕间的蓝白琉璃宝珠金钏,在行走时发出悦耳的声响。 而少女的身量,好像也比其他同龄少女略高些。 正是十三岁的郑郁! 郑郁手指绕着披帛,随口道:「打就打吧!反正也是被打过来的。少一顿多一顿没什么,怎么样?我这身衣裳好看吗?」 他此时的声音压了几分,听上去确有几分豆蔻少女的音色。 而身旁的齐鸣苦闷道:「好看是好看,可这是长安,不是在永州啊!你这样要是被人发现了怎么办?到时候有人参郎君一本怎么办?」 郑郁从出来就一直听齐鸣啰嗦扯淡,齐鸣这人心不坏办事麻利,从不拒绝他,就连穿女装也会陪他一起,可就是啰嗦! 要知道这可是郑郁初次将自己扮的如此美丽,怎会听齐鸣的回去。 于是郑郁开始哄骗齐鸣:「只要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啊。爹和大哥进宫面圣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咱们快点逛,逛完快些回去不就行了吗?」 齐鸣根本说不过郑郁,只得无奈点头,心想郑郁逛累了就会乖乖跟他回去,再不济拖也要拖回去。 两人一路是东逛西买,长安城内现下十分热闹,各地的朝集使入京,还有来自西域的商人。沿街有表演杂技的艺人,售卖吃食的摊贩,酒香食味飘出,无不诱惑着这个来自边陲的少年。 郑郁初来长安加之天气晴朗,顿时觉得无比新鲜,他与齐鸣一路吃吃买买。下洛桥时,遇着一家卖透花糍的糕点铺子。 这是中原做法,焯熟豆泥中的豆皮,制成豆沙清甜软糯,美名「灵沙臛」。同时,在将上好的糯米捣打成糍糕,夹入灵沙臛做馅,再让手巧的人地将这豆沙馅塑出花形。经过巧制,糍糕的糕体呈半透明状,豆沙的花形得以隐约透映出来,因此叫作「透花糍」。 入口沙软,豆沙软烂,又带有糯米香甜,郑郁觉得这比郑岸做的那要人老命的糕点好吃太多,随即买了包回去,准备让他尝尝,什么才是人间美味。 郑郁哼着塞外歌谣走在街上,手里掂着那包糕点。齐鸣跟在他身后,手里更是抱着一堆东西,两人在长安扫荡一番可谓是满载而归。 转过街角时骤然有人向他迎面撞来,力度使来他一个趔趄手没拿稳,怀中糕点滚落在地。他暗道倒霉忙蹲下预备着捡起来,心想反正不是他吃,掉地上的时间短,郑岸吃了最多跑几趟茅房。 第9页 但瞬息间,一只黑色六合靴,不偏不倚地踩在了那可怜无比的糕点上。因力道过重,还发出了「啪叽」一声。 郑郁看着眼前发出「啪叽」一声的糕点,心中好似有什么脆弱跟着糕点一起碎掉。 他看着糕点「横尸街头」,心中愤怒,勐地起身抓住罪魁祸首领口,怒道:「你没长眼睛啊!这么大一个糕点你都踩上去了?你知道那家店有多难挤进去吗?还是你眼睛瞎了?」 -------------------- 1、出自唐.刘方平的《春怨》 第5章 昔年 郑郁还未变声,心下又着急,说话时压了声,外人听来只觉与女子无异。 「放手!」被他抓住那人冷喝,表情在看清他面容后明显愣了几许,但语气却是极力的压着心中怒火。 「凭什么?」郑郁手上力收紧,将人往自己面前拉了点,他在永州长了这么多年还没被人这么吼过。 那人一把挣胸前禁锢的手,勐推他一把,怒道:「无知妇人。」 郑郁猝不及防被这一推,马上收力扎稳下盘但还是连退三步,他心道这还是个练家子。 方才他跟这人离得近没看清啥样,离远了后他才打量着那罪魁祸首。 十二三岁的年纪,又看这人生的俊逸英朗,眉间缀着白玉额饰。穿着淡紫色滚金鸾鸟踏云袍,玄色腰带上吊着青玉圆环佩,不看这人表情他只觉是个不多得的俊朗公子。 可惜神情怒然,双眉横竖已是生了气,脸上黑的跟军营的锅底一样。郑郁想生的人模人样,穿的华贵不凡,可弄坏别人东西连句道歉都没有,简直伪面君子。 于是冷哼一声:「你娘不是妇人吗?你踩坏了别人东西都不赔吗?这是长安,天子脚下,你当你爹是皇帝啊!春秋大梦做多了吧。」 少年心底生起大怒,他从未受过如此辱骂,大喝道:「把她抓起来,先杖百后上针形!」 郑郁反驳:「是你先失罪于我,告到大理寺都是我有理,还上刑,私刑是犯法的,你小子家里穷没读过书啊!」 齐鸣在一旁看的心惊,糟糕,二公子怎么又开始骂人了!想上前帮忙可却被少年侍卫拦住。 少年气的面目发抖,怒声颤道:「抓起来。」 侍卫犹犹豫豫不敢对女子出手,可又碍于主人命令一直在原地踌躇,千钧一髮时。一眉目俊朗,外着黑色裘袄,内里青色锦袍,衣袖边掺着银线满绣松竹,腰配鑌铁横刀的少年忙跑过来拦住紫衣少年,说道别动手。 他在看到郑郁时,表情明显愣了几许,随后反应过来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这位小娘子,我朋友他不是有意的。实在对不起,这是透花糍吗?在洛桥那里买的?我知道,你别生气我赔你,赔你十包行吗?你别生气。」 郑郁现下气晕了,听不得这些,嘲讽道:「你那么有钱,还不如带你朋友多看点书,面似男儿,心似妇人。」 紫衣少年再也听不得这人说话,急忙要抽出好友腰间横刀刺去,却被人死死按住,黑衣少年低声哀求道:「六郎啊!你这一刀下去,她就没命了。咱们是偷跑出来的,还是小心点,她骂你也在骂我。」 那紫衣少年听得这话,想了片刻也冷静下来,可眼睛直瞪着郑郁,眸底似是在沉思什么。 黑衣少年连忙对郑郁诚挚道歉:「小娘子,实在抱歉,我们有错在先。你骂也骂了就消消气吧,这糕点我们真赔你,望小娘子海涵莫要生气。」 这人话说的好听,郑郁也心知事不能闹大,于是走前对那黑衣少年玩味一笑:「真的?」 黑衣少年看到这笑,脸突然开始泛红,说话开始结巴起来:「自......自然,在下可不敢欺瞒小娘子,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郑郁哼了一声,黑衣少年不好意思,笑着挠挠脸,说:「在下姓严名子善,族中行十,身侧这位是我的挚友。呃......你唤他六郎即可,不知小娘子怎么称唿?」 看严子善身旁那人还在气得直喘,他心情颇好,也就回了严子善的话:「我姓郑。」 严子善让侍从把地上已经被踩坏的糕点捡起来扔掉,又安抚了一番气的不行的林怀治。 林怀治不想与这女子多来往,可看严子善满脸通红,眼含秋波,震惊道:「你脸红什么?」 严子善尴尬笑笑,逞强道:「没有啊!六郎你不觉得她很美吗?」 林怀治被问的莫名其妙,细看郑郁后是觉得好看,可脾性泼辣,不想附和严子善观点,便道:「不觉得,无知妇人,不知天高地厚。」 这句话被郑郁听见,他也不恼了,又觉这人颇有意思,骂来骂去都是那么两句,调侃道:「那你还看?」 「谁看你了?」林怀治压下的火气又升了上来。 「好了!以和为贵,两位别吵了别吵了,郑娘子,在下还是这就带你去重购糕点吧。」严子善急忙劝阻两人别生气。 心想林怀治平时脾气没这么大,怎么遇见一个女的就跟炮仗一样。 郑郁点头答应,严子善让侍从把掉地上的糕点收拾好,而后带着郑郁重新去买,林怀治路上一言不发脸还是黑的不行,严子善则是满面春风一直对郑郁问东问西。 路上郑郁只觉这严子善有些烦,虽然长得好看,但比齐鸣还要啰嗦,而且这人已经不是啰嗦是聒噪了! 第10页 严子善见郑郁带着耳坠,见他五官有些深邃便知他非汉人,就问:「小娘子是室韦还是回鹘人?」 「室韦。」郑郁不自觉地挪了几步,想离严子善远些,却受到了身旁林怀治飞快的一瞥,随后人又若无其事地看向远处。 严子善羞涩道:「那郑小娘子是哪里人氏?听口音好像不是长安。」 郑郁懒得管林怀治那莫名其妙的眼神,冷漠道:「祖籍平州,现居永州。」 严子善惊唿一声:「永州过来长安可有点远,那小娘子是长住长安吗?」 「父兄来长安有事,我跟着过来逛逛。」郑郁走过高声叫卖的人群,心里忍不住想骂人。 严子善:「哦!你父兄也在长安,那要在长安过年吗?」 郑郁:「不知道。」 严子善:「年节降至,长安有许多好玩、好吃的,要是郑娘子喜欢我可以陪同一起。若是等到上元灯会,热闹非凡,灯火通明,那是长安城一年中少有的繁华。」 郑郁想了想,说:「应该是年前就走,我娘还在家中等我们。」 严子善:「郑娘子有妹妹吗?」 郑郁:「没有。」 严子善:「有弟弟吗?」 郑郁忍无可忍:「没有,我爹只生了两个,就我跟我哥,别问了!」 未免严子善再问有没有长姐或是几个兄长,直接开口杜绝他的问题。随后走快几步,与严子善拉开距离,免得他再查郑郁的祖宗十八代。 严子善跟在身后,看着郑郁走远的「倩影」,想起刚才郑郁脸上虽不耐烦,可在他看来却十分娇俏,于是开口问林怀治:「六郎,你冷不冷,我看你脸好像黄瓜一样绿。你觉得那个郑小娘子怎么样?」 林怀治心里烦闷,就打趣严子善:「不冷,我见你这模样,是不是可以告诉娘,你有喜欢的女子,可以为你定婚事了。」 「没有!怎么可能。我为什么要成婚了?我喜欢谁啊,我能喜欢谁啊,你说郑小娘子吗?她确实挺好看的,但是我喜欢她吗?我们才见了一面,若说喜欢她会不会觉得我太过轻浮。万一因此讨厌我怎么办?」严子善被说中心事,脸色又红起来,十分不好意思地捂着脸。 「她说她还有兄长,她兄长万一不喜欢我怎么办?你说我等会儿要不要送她回去呀,但是这样显得我很登徒浪子怎么办?她说她年前就要走,我还没问她名字呢,我等会要不先问问她父亲是谁。」 林怀治被严子善噼里啪啦说了一堆,满脑子都是怎么办三个字。蹙眉冷漠道:「十郎,你应该担心的是,她比你高。万一她不喜欢比她矮的怎么办?且她脾性躁烈,将来打你可说不定!」 说完还同情样地拍拍严子善肩膀。 严子善心想就算被美人打他也乐意,夫妻之间打两下又没什么,他爹还被他娘打呢!想及后面的话刚动凡心的少年被人戳中痛处,脸色一时有些悲伤。 郑郁走在前面,身后突然没了查问的声音,回头看只有那名叫六郎的少年跟在身后,而严子善则在两人十步开外的位置,正一脸悲伤思索着什么。 「他怎么了,像钱被打劫了似的。」郑郁不解地问向林怀治,两人吵是吵了,可他就是事情过了就是过了的性子,也不会去计较。 林怀治对郑郁示好颇为受用,懒散道:「想他的心上人。」 郑郁皱眉疑惑,心中惊唿这人有喜欢的姑娘了,自己都没有。但他好像没有思考过喜欢什么样的,反正不能跟齐鸣一样啰嗦。 郑郁停步却发现这严子善傻愣站着好一会儿,就是没动脚的意思。心里着急得不行,他还赶着去买糕点呢! 虽说父兄进宫,但也得快点回去。 随即走到严子善面前,在他面前招手收魂,皱眉表情有些不耐烦:「你没事吧?还买不买?再不买我得回去了。」 话声将严子善的思绪拉了回来,他看着面前的明艷美人,心里更加确定,就算是打,他也死而无怨!他回过神来,点头:「买!刚刚走神了,对不住郑娘子,咱们走吧。」 两人刚往前走了几步,一旁的齐鸣仿佛看到恶鬼,连忙出声:「二娘子,我们回去吧。」 郑郁疑惑:「为什么?过了这条街就到那家铺子了。买完我们立马就回去,你再等会儿。」 齐鸣见他这样,看到远处射来的寒意目光,只得闭上嘴不再提醒郑郁。心中想着,二公子你挨家法时,我会挡在你身上不让你受伤。 「你去买什么呀?」郑郁刚往前走了两步,突然后颈一痛,被人勐力拉住,耳边响起咬牙切齿的怒声。 郑郁:「!!!!!!」 齐鸣:「......」 林怀治:「??????」 严子善:「??????」 严子善和林怀治还没回过神来,就见郑郁被一高大少年掐住后颈。 那少年剑眉星目,长发束成数辫,双耳坠着金长耳坠,腰间佩着一块上好的环形玉佩,玉佩上还依稀刻着字。少年俊逸的五官带有怒气,细看能发现长相与郑郁有五分相似,只是少年的五官更加硬朗。 郑郁见来人脸上忙露出笑容,讪笑道:「哥,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严子善看郑郁如此称唿来人,又见两人也穿着耳洞,便知两人关系,继而颇具风度地揖礼:「郑公子,在下方才失罪于郑娘子,想赔罪......」 第11页 郑岸见此情形,只想把自家弟弟拉回去暴打三天,挥手打断严子善话:「不用了,家中还有事,我先带他回去,今日叨扰二位公子了,告辞。」 说完拉着郑郁就走,转身瞬间就厉声嫌弃道:「你给我穿的什么玩意儿?回去把脸洗干净,爹已经备好抽条准备打死你了。」 「哥......那透花糍真的很好吃。我们去买点吧。」郑郁小声向兄长辩解,脸上胭脂也在此时更加红润起来。 郑岸简直烦死这个弟弟,忍着把他在街上暴揍一顿的冲动,咬牙笑道:「你既然想吃,我回去给你做芙蓉花糕,你不学好还带着齐鸣,你看看你俩搞得什么乱七八糟。」 说完恶狠狠地看向早就心如死灰的齐鸣,后面觉得掐颈不雅观,就拉着郑郁手臂快步回去。 两人看着那身影走远,良久都不肯挪步,严子善嘆口气,感慨:「郑小娘子兄长好兇啊!」 「如果你以后真与郑娘子结亲,那这个大舅子确实兇悍。成他俩说不定一个动手,一个动口打死你。」林怀治这时候还有点良心,提点着严子善不要被美色所诱。 严子善撇嘴,表情无所谓:「那又怎么样,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无药可救!」林怀治剜他一眼,随后离开。 突然严子善想起什么,跟在林怀治身后大唿:「哎呀!我方才忘问她名了。」 -------------------- 是的,这里的严子善对女装的郑郁一见钟情,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因为这件事,少年时期的严子善忧郁了很久。 这忧郁的最大缘故就是被林怀治嘲笑,以及心动对象变成好兄弟。 第6章 传召 远方鼓楼传来鼓声,已是三更天。 郑郁一身疲意醒来,看室内不甚明亮,只有浅浅月色透过窗,照着屋内的陈设。 万籁俱寂时,庭院有微风拂过樟叶的声音。 他居然梦见七年前,他与林怀治、严子善三人初见时的场景。想到此,郑郁无奈笑了笑,后面严子善知道他是男子时,对他还扭捏了好几天。还问过好几次他真的没有妹妹吗? 至于林怀治,则是对他嘲讽几句,随后两人也没多大交流,偶有打猎出游,两人会碰见,但相谈不多。 这日的长安下了第一场大雪,白雪纷飞,鹅毛般的大雪披在长安这座帝都之上,所见之处皆是白茫一片。清晨郑郁醒来看着这场大雪,有生出不想去御史台的想法,但才到任职上,要是不去,同僚参他一本只是顺手的事。 是夜,察院内,炉火旺盛,热意盈盈,丝毫没有冬日寒风之感。 官员们早已离开,屋内仅有郑郁一人,日间还热暖的屋内早就冷清下来,这是他第一次宿直,以前在御史台待的时间未满一月。 那一月里都没轮上,才回京就轮上了。 宿直是官员在所职之处留一人应对突发紧急情况,大雍有的是宿直时得皇帝召见,相谈甚欢,第二日就升任高处的。 郑郁将炉子烧热些,在屋内书架上随手寻了本书看。 书页在纤长的手指里快速翻折,捧书的人显然没看进去。郑郁想起昨日见到林怀治的场景,心里烦躁得很,索性将书放下双肘撑于案上,食中二指揉皱着眉心。 思索起这印章出现在赵茂家中,有些可疑,他也想过,万一这印章并不是他所想的是杀害赵茂的人留下的呢?是自己想错了路呢? 可赵茂为什么死,赵茂弟弟赵定及他病重的母亲又去哪了?自己在永州,与长安远隔千里,书信往来颇为麻烦。且刘千甫掌权,耳目众多自己也不好大肆打探。 他也没想到,林怀清从风寒病重到去世,只用不足两月的时间。 郑郁揉着眉心,有些乏累,想起林怀清写给自己最后的一封书信。 『今尔一别,已有数月,念及往昔情谊,仍觉醉梦一场,只恨我身体欠佳,难再续往日之谊。恐不及九郎冠礼,特前赠礼,以贺佳辰之喜。若重于职上,万珍重自身,避忌周遭,君主未贤,望九郎谨慎以对,六郎待你之心从未更改。』 当时年关驿站不会送信,加之太子国丧,那封带有浓烈药味的信,是在林怀清去世半月后才辗转送到他手中。 林怀清少时临过钟繇的字帖,一手小楷漂亮有力,郑郁跟着林怀清时间久了,二人字迹有所相仿。金黄梅花纸浸着药香,可上面确是决绝之言。 郑郁思及最后一句,六郎待你之心从未更改,在烛光下嘆口气,喃喃道:「他待我能有什么心啊!子若,我半点看不出来,你怎么也不说清楚,你这个弟弟向来是个三句话嫌多的人。」 殿外走廊有人向屋内走近,郑郁知道宿直时,德元帝可能会有传召,于是正了衣冠。坐于案前,拿起手中那本书做出认真样。 片刻内侍进门对郑郁行了一礼,尖声道:「郑御史,圣人传召,请。」 郑郁点头起身:「有劳内侍引路。」 郑郁随内侍走在承天门长街上,两侧是高峨耸立的六部九寺十六卫门衙,飞檐重叠章示着皇家威严,长街尽头是天子所居之地。 道路的积雪已被扫去,只余空旷悠长的宫道,长街上除千牛卫巡逻时整齐沉重的脚步声外。 就只有寒风袭来时,轻轻吹动内侍手中灯笼的声响,寒风禀冽吹的郑郁有点想两手搓膀取暖,他没想到今夜德元帝会召见,虽穿的多但寒风一吹还是瑟瑟发冷。 第12页 延英殿内烛光明亮,殿内铺设着厚实的波斯地毯,香炉燃香,书香墨气浓重。炉火带来的热意,将郑郁方才在外面所沾的寒凉渐渐压下去。 德元帝坐在书案前翻看奏章,烛火印在他威严肃穆的脸上。 德元帝已近知天命的年纪脸庞俊朗,颧骨略高,眉目深邃,虽有岁月的痕迹留于这个帝王脸上,可却不免发现年轻时的俊朗之态。 林怀治长相与德元帝有七分相似,但林怀治的脸庞却比德元帝多几分柔和。 郑郁揖礼沉稳道:「臣监察御史郑郁参见陛下。」 大雍礼节不大拘束,除元日、祭祀庆典、大庆朝贺时需行跪拜之礼外,其余时候俯身揖礼就行,当然皇帝叫你全名的时候还是跪吧。德元帝性子随和,不大与臣子红脸,以致君臣相见多为融洽。 听到郑郁声音后德元帝收起奏章,脸现笑意,朗声道:「砚卿不必多礼,坐吧。」抬手示意郑郁坐下。 「多谢陛下。」郑郁随后在下方乖坐,顷刻间有宫婢奉上热茶。 「砚卿这几日在御史台可还习惯?前两日召你入宫,与你没说几句,就有他事处理让你先回去了,今夜见御史台是你宿直就传你前来,你我君臣之间好好聊聊,绥州之事是你批奏的。砚卿,流民之事你如何看待呢?」德元帝似是随意的开口。 郑郁沉思会儿,平静道:「此番绥州流民之事,乃是并州州县逃亡而来的百姓及胡人。今冬伊始,并州、朔州、银州等七州及关外大雪数尺,饿死冻死百姓已达数万之众。在加之胡人放牧难行,牛羊冻死,大肆涌入并州地界,争夺粮食财物。百姓才逃亡至关内成流民之势,若要缓解拨款赈灾一事刻不容缓。」 并州自今冬开始,大雪长达一月,饿死冻死的百姓牛羊不计其数。雪灾不仅影响了并州的百姓,与并州接壤的乃是东突厥,虽突厥已与开国以来臣服归顺,可近年来野心勃勃一直侵扰并州、北阳等。 后因内战分裂成东、北两支。一直是大雍一块心头病,加上今年雪灾突厥人就更加涌入并州、朔州等关内地界。半月前朝廷也拨款至并州赈灾,但效果不甚明朗。 德元帝听言思索片刻,缓缓道:「今日众卿们已议好要派人前去赈灾巡视,此前已拨钱粮,但效果甚微,今年川蜀、江南等地水灾泛滥,国库已赈灾出数百万贯,也说及若是此时东突厥想要发兵叛乱,长安至并州的那道丹烽峡,易守难攻不能让流民成匪危及百姓。」 郑郁道:「东突厥虽一直臣服我朝,但若是双方交战,死伤的还是百姓。」 德元帝看了郑郁半响,才笑着说:「北阳王有你和你兄长两个儿子,可真是有福气啊。」 郑郁心惊,连忙起身撩袍跪下:「郑家微末之功,全赖陛下垂怜。臣有如今之慧明乃是得陛下指导,比起陛下,微臣自身实在不可言。兄长尚心浮气躁,偶有胜仗也是陛下用将神速,且得天恩庇佑,于战场之上自然以一挡百。郑家全赖陛下怜爱,才有此番成就。忠也者,一其心之谓矣[1]。陛下圣明之君,郑家定誓死追随永无二心。」 德元帝从榻上起身,站至郑郁面前,扶他一把,他不知道德元帝有没有疑心,但这举动怕是对他的话还是听了三分,便随德元帝的力起身站好。 德元帝走到窗边,外面开始飘起大雪。雪风唿啸刮着,他看着雪景似乎在思索什么,过了良久开口道:「你呀,我初见你时就很喜欢,那时候的你可不像现在这般温和,敢打尉迟尚书的儿子。那日厚礼提着你来金殿时,你傲然跪于殿下说自己没错,当时那性子倒是让我想起一个故人吶。」 烛火将郑郁的身影投在红墙上,他站在殿中,心想德元帝这几年虽将朝政小事交与刘千甫。 但这些年对郑家的疑心一直没少,手握十五万兵马的边将一旦有谋逆之心,对皇帝而言都是一个威胁,兵权虽在皇帝手里,可天高路远实在难以控制,更莫说兵士日日见到的只有掌军权的人而非天子。 这些年德元帝一直打压和嘉赏北阳,不会打压太过,又不会嘉赏过度。其间又扶持了吴子高等人,外里更莫说平阳郡王王光林与平卢节度使仆固雷三者间彼此牵制。 「陛下还记得臣以前犯的混帐事,当时臣少年之性,心浮气躁,实在鲁莽。」郑郁贬了自己,好让德元帝别想着。 「哈哈哈,但你现在这性子,倒不是以前那样了。我看你举手投足竟有几分像怀清那孩子。」德元帝笑着转过身,旋即有些失神地看着他。 「要是怀清还在的话,也快二十五岁了,他性子沉稳安静,你近年与他倒有几分相似。」 郑郁道:「臣得陛下与惠文太子赏识教导,但天资愚钝,只会了表面礼数。不曾会陛下与惠文太子的仁慧博爱,殿下恭孝宽厚。在天悲悯有灵时,也不想陛下郁郁伤怀。」 德元帝听他一番话,沉默顷刻,才脸含笑道:「治儿与你早年同在东宫,你与宁王、太子、子善关系都好,怎么唯独就与治儿关系一般呢?」 郑郁眉头皱了下,随之答道:「或许是臣口舌笨拙,性情又冲动鲁莽,不得成王殿下喜爱。」 郑郁心想我哪儿知道啊! 说话间,德元帝已回到书案前坐下,抿了一口茶说:「治儿那孩子,对谁都是那副冷若冰霜的样子,对我这个父亲也是这样,砚卿不必多思,快坐吧。」 第13页 「是,陛下。」郑郁旋即坐回到刚才的位置上。 「你父亲的腿疾如何了?」德元帝问道。 「谢陛下挂念,自年初起,父亲的腿疾已经好多了。」郑郁据实回禀。 德元帝闻言点头,颇带惋惜:「厚礼是我大雍一员勐将啊,若非三年前室韦作乱。他领兵出征却中毒箭,也不会落下这样顽疾,哎......」 二十年前戎狄联合室韦、奚、靺鞨、东突厥夺取北地十一州。郑厚礼用近五年的时间一举荡平胡人,打至苏冶县。 德元帝当时刚登基四年,边境不稳念其战功封其为北阳郡王,领辅国大将军与永州都督,此后镇守永州十六年。三年前,室韦内乱求助大雍,德元帝让郑厚礼领兵出征,那场仗虽然赢了但人却中毒箭留下腿疾,此后只能依靠拐杖行走。 「男子以身躯报国,战死沙场为荣,父亲常谈及于此。还对兄长与臣言,来日若他身死战场,切勿痛心疾念。」郑郁声音沉稳的回了德元帝。 「话虽如此,但还是要保重身体。」德元帝点头说,「好了,砚卿。时辰不早了,把你传召前来说了几句话,心境清明许多,这就回去吧。」 郑郁起身揖礼道:「是,陛下,臣告退。」 出了延英殿外面已是白茫一片,内侍打着伞送他回御史台。 行至承天门街一半时,郑郁便让人回去了,这大雪天的他也不好在让人送,他也不是不认路,就这么撑着伞提着灯笼走在大雪漫天的长街上。 回到御史台后郑郁把伞收好,提着手中的灯笼准备回去继续看书,经过殿院时见正屋内有着火光。 郑郁想起御史台今夜只有他一个人在此,方才他是随内侍走的另一个门,所以没经过这里。 这么晚了还会有谁在这?又想起以前严子善说世上有些鬼魅妖魔,会在雪天时飘然而出,喜欢在帝王之气盛行的宫中行走。帝王有紫微星庇佑进不得身,便去恐吓逗弄宿直的官员。 见此光亮在黑夜中异常诡异,郑郁心生好奇想去看看,若真有鬼魅妖魔,那自己也算此间第一人了。 便搓搓手捏紧灯笼,壮着胆子走向殿院。 郑郁有些紧张地推开门,屋内右侧的案上,林怀治正低头看着手中的书,听见声响,抬头看向来人。 林怀治未着官袍,身上穿着玄青色的锦袍,表情似有惊讶,额间有一白玉饰作配衬得皮肤白皙。 届时大雍不论男女皆喜欢在额间缀一饰品,皇亲贵族们也不例外。 郑郁没想到这鬼魅妖魔会是林怀治,也想不到林怀治大晚上不在府中睡觉,哪怕是在府中看雪也好啊!怎么会来御史台,来御史台看书! -------------------- [1]出自东汉马融《忠经》 官员是在所职之处宿直,具体各部门有各部门的规定。 第7章 身死 郑郁:「......」他虽然震惊但手上动作永远比脑子快,揖礼道:「臣郑郁参见成王殿下。」 林怀治飞快看他一眼,就收回自己的视线,继续看手中书,平静道:「免礼。」 方才在回御史台的路上,郑郁就被冷的不行,虽正殿暖意盎然,但他总得回察院去,于是又道:「殿下,今夜是臣宿直,时辰未到臣先告退了。」 殿内响起了书页翻折声,林怀治说:「察院的炉火在我来时,已经灭了,郑御史若身强体健就回去吧,宿直而已在这儿也是一样,还是你觉得我有所打扰?」 郑郁心里咯噔,宿直确实只要在御史台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心一横管他的,林怀治在这就在这吧,他还能杀了自己不成? 他连忙道:「怎会,只是怕臣影响到殿下。」 林怀治没说话,郑郁吹灭灯笼转身关门。回头看发现殿内虽点有暖炉,但只有林怀治身边那个最暖和,于是在冷着过一夜,还是暖和但身旁是林怀治过一夜的纠结下,选择了后者。 林怀治以前常在东宫弘文馆呆着,当林怀清不在时,两人也偶有同处一室各自看着书的光景。 殿中的炉子上温着热水,郑郁坐在林怀治旁边,给自己倒了碗热茶。 热茶暖身,在外面的冷意一扫而空。之后两个人就各自看各自的书,互不打扰,殿内只偶有书页翻动的声音。 三更天,郑郁有些犯困,但碍于林怀治还在身边不得无礼,还是强打着精神看手中书。 自入京以来,他夜间就没睡过好觉,今夜不知怎得,可能是殿中炉火太旺,也可能是陪德元帝说了一番话,他没一会儿就困得不行。 后面手中书页上的字,在他眼里是越来越模煳,越来越模煳。 四更天,郑郁握着书趴在案上睡着,这是他入京以来睡得最为安稳的一觉,他早就不想身边是谁了,哪怕是德元帝他也要睡一觉,让官员夜里值班也得让人睡好觉啊。 睡梦中的他好似听见,冬夜里风雪骤大的唿声,身上也应景的冷起来。但不多时身上一重,像有人给他盖了床被子,不过片刻他便觉周身暖和起来,可碍于眼皮太重实在睁不开,索性就继续睡下去。 三千暮鼓声传来,响彻至长安的街道。 鼓声响已是五更天,郑郁抬手揉揉双眼,发觉腿有些麻意,这才想起自己在御史台宿直,肩上有滑落感,侧头看去是件玄色狐毛大氅。 第14页 环视殿中,旁边已空无一人,只留有茶碗示意着这儿昨夜有人。郑郁拿起大氅轻嗅,大氅带有清香,他对这个味道很熟悉,是林怀治常熏的紫藤香。 郑郁收好大氅,想着昨夜可能是自己伏于案上睡着,林怀治给他披上的。外面雪还在下,林怀治去哪里了?这么冷,他把大氅给自己,他被冷到怎么办?要是出什么事,德元帝还不是第一个处置自己。 他想及此饮下大碗热茶后,抱起大氅出去寻人。 郑郁才走出门,就见林怀治站在廊下,身姿挺拔,如坚松矗立,不弯背上嵴樑。 雪下的很大,廊下灯火有些晦暗,虽于黑夜中可他还是看清了林怀治,挺鼻俊目,眉黑如墨。 见此情形蓦地想起四年前那个春日,那天他在东宫偏殿午睡起来。问及宫人时辰才发觉自己睡过头,于是急忙整理好衣冠去找林怀清。 当时的他进林怀清书房不需通传,径直而进。越过屏风往里走去,林怀清清逸俊朗的身姿正低头在与人说话,他走近后才发现。林怀治枕在林怀清的腿上两人低声说着话,兄弟二人听见脚步声皆抬头看向他。 「起来,治儿,你把为兄腿枕麻了。」林怀清拍了下林怀治肩柔声说道。 林怀治撑起上身看向郑郁,林怀治没有束髮,长发自肩垂下,脸庞俊朗带着一抹慵懒的神色。 他与林怀治双眸相对,此时屋外起了一阵微风,吹起开得皎映如雪的梨花。几瓣梨花随风飘落进屋内,白点落在林怀治的髮丝上。 屋外漫天雪白为景,青丝垂泻,有风来吹起几缕髮丝。林怀治右脸因枕在林怀清腿上时间久了,白皙的肌肤被衣料压出红痕。 花瓣随风而下,郑郁有些失神地看着面前人,林怀治眼睛很漂亮,仿佛是刚睡醒带有湿意,像是一汪流动的暖泉般慢慢流进他的内心。 突然院中有雪压断树枝的声响,把郑郁从旧事中拉回眼前。他忍下心中思绪,将手中大氅披到林怀治身上,毕竟这人可不能至少不能在他宿直的夜晚里得风寒。 「醒了?」林怀治并未披上,而是顺手收挂在臂中。 「已是五更天,快要上朝了,就算想睡也得等下朝之后。」郑郁说着也看向院中。思虑一下还是问出了他进殿后就一直疑惑的事情,「只是殿下,今夜风雪骤大,怎会来御史台?」 雪没有停下的意思,夹杂着微低的风声,穿梭在郑郁和林怀治中间。 廊下,林怀治站在夜色里开口道:「殿院里有本书日间没看完,回府之后想着,就过来把它看完。」 郑郁没想过林怀治会回答他,若是以往林怀治的性子,多半会说一句「哦、没什么、知道了、与你何干。」然后如果你是看着他的脸,林怀治会用看乌龟的表情面无表情地看着你。 至于为什么是乌龟,因为他发现林怀治看所有的东西都是一个表情,什么猞猁、乌龟、狸猫、歌姬、还有人都是那副表情,只是这里面的人要除却林怀清以及贵妃。 郑郁讪讪道:「殿下真是勤学好问,廊下冷,不如进去吧。」其实是他自己有些冷,这几年他不知怎得体质有些孱弱,不像小时候康健,站在这廊下一会儿总觉得寒意森然。 「你冷?」林怀治侧脸看向他。 「不冷,殿下不冷吗?」郑郁不想让林怀治看出自己一个大男人还怕冷,就打着关心成王的名义说道。 「冷!郑御史不冷就在这慢慢看吧!」林怀治面无表地看了郑郁一眼,随之转身进屋! 郑郁:「......」 他看林怀治离开,腹诽道这才是那个成王林怀治嘛,刚刚给自己披大氅的,不过是不想下属得风寒从而影响事务的御史中丞。 寒风袭来,入进冰窟,这殿中十分空旷又有些黑,响起林怀治那张脸,郑郁纠结许久还是转身进去。不然自己在外面真的得了风寒那可怎么办?自己的身体要是自己都不在意还会有谁在意呢。 郑郁回到案前坐下,拿起方才睡着前的书看起来,看了两页还是困意连连,现在宫门已经开了,官员们估摸着已经在查验鱼符。 他准备等会儿就回察院去,这时身旁的御史中丞说话了:「困就睡,估计还在点卯,点完卯徐大夫还会絮叨,他们得还有一个时辰才过来。」 徐子谅即御史台最高官员三品御史大夫,往下是御史中丞、台院侍御史、殿院殿中侍御史、最后才是察院监察御史。 郑郁前两日都是点完卯,然后跟三院同僚一起听御史大夫絮叨,不是,是勉励。 郑郁轻嘆一口气说:「不了,再睡被人看到参我一本怎么办?等会用完午膳好好休息,未时就出宫了,还能挺住。」随后侧着脸轻笑,「殿下也觉得徐大夫絮叨吗?」 林怀治冷然道:「有点。」 之后二人没任何交流,彼此安静着,后面过了半个时辰,林怀治离开了。 一个时辰后,官员们听完徐子谅的勉励,郑郁也在宫人捧来的热水里胡乱擦了两把脸。 点卯时徐子谅看林怀治不在也就随人去,成王任御史中丞是德元帝的意思,所以他对这位性情孤僻难以琢磨的成王,是以没有像对待其他下属那般严苛。毕竟这可是贵妃的儿子,要是成王在御史台有什么,他辛辛苦苦半辈子做到的御史大夫就到头了。 第15页 因此只要成王每日来就行,做什么事?成王已经进政事堂议政,自然有那群宰相去操心。 郑郁回到察院时仿佛听见里面内侍低声疑惑了句,「这炉子居然还是温的。」 翌日。 大业坊一院门口栽有榆树,简易整洁的独户民房院落外,郑郁疑虑道:「赵定真住在这里?」 「昨日我去找师傅时,偶然看见的,此人乃是光州举人。」程行礼解释,「祖籍括州,我记得你说过赵茂弟弟名唤赵定,祖籍也是括州。」 郑郁虽再疑惑,可微小线索就在眼前,于是敲门。可敲了许久都不见有人回应?郑郁透过有些宽大的门缝,看里面院落干净,但他发现内里干净,但地上尘土有许多杂乱脚印,似是打斗过。 他细看那些脚印,稳重有力,显然是习武之人踩出的印子,空气中又好似有淡淡的血腥味,他心道不妙。 郑郁勐的抬脚踹门,不过两下就将这失朽木门踹开,随后一把推开门沖了进去。 越往内血腥味越浓,郑郁庆幸自己找对了,可闻着这浓重的血腥味,心里又害怕人出事。 郑郁踹开正屋门,见屋内一男子倒在血泊中,他不疑其他,上前扶起男子,看面目确实与赵茂相似。扶起此人发现还有微弱气息,神识还在,双眼睁得极大,焦急道:「你是赵定?赵茂的弟弟?」 身后程行礼和齐鸣也在这时追进来,齐鸣见此震惊道:「我去找大夫。」 程行礼拦住齐鸣,道:「他失血太多,已是回天乏力。」齐鸣听此,看赵定确实再无可救,便守在屋外,谨防刺客再来。 赵定口中鲜血直流,腹部有致命刀伤正在流血,口不能言,见郑郁问他,只得点头。 郑郁掏出怀里仿制的金乌章,哑声道:「你认识这个吗?」 赵定点头,郑郁又问:「谁送你们离开长安的?」 赵定躺在郑郁怀里闻言抓紧他的衣服,不住喘息,咳出血:「不认识,他......天亮就送......我们走了。」 「谁杀的你?」郑郁擦去他嘴边的血。 赵定摇头,勐然收紧力,郑郁突觉有些唿吸不上来,赵定最后挣扎:「害......太子......人在朝。」 -------------------- 第8章 探访 衣服被松开,赵定手无力垂下已是死去,郑郁无法接受才查出线索就戛然而止。不停拍着赵定脸,嘴里说着:「谁啊?你说完啊!赵定?赵定?」 程行礼看郑郁神色慌乱,怕他失智,上前探了颈脉,按住郑郁手,道:「砚卿,他死了。」 郑郁慌乱紧张的思绪被程行礼按下,他思忖片刻放下赵定尸体起身,神色极为淡定地走到门边。突然愤怒生来一拳砸向门框,皮肉与木料相撞,发出沉闷一声,木屑洒洒落在手上,郑郁喝道:「真是目无法纪,天子居所,居然视人命为草芥。」 程行礼走到他身边,从门边拉下他的手,拍去木屑,柔声道:「这人就在朝中,既然是天还未亮就送赵家出城,那就不是走的百姓文书,而是从刑部大员那里特批的文书。又在我们前头来此处,杀了赵定灭口。」 「这人送赵家离开长安,应是答允了赵茂的条件,赵茂是自幼服侍太子的内侍,寻常的条件不可能会打动他。除非这赵家出过什么事情,那人才会寻得赵茂,并且以此为挟,这样看来得查一下,赵家以往有无因触法而进衙门的记录。」郑郁冷静下来,分析起利弊。 程行礼道:「砚卿既然明白,那就别为难你的手了。」 郑郁无奈笑笑,看手上没什么大伤后,让齐鸣去里正那里报案在查赵家有无犯案,而后与程行礼出了大业坊,从王府出来近两个时辰,郑郁已经饿了,见街边有卖面小摊,就拉着程行礼过去坐下点两碗面。 吃面时郑郁一直想着赵定的话,直到碗里空了才回过神。 见着这一幕程行礼笑道:「就算是神仙在世,也不能从碗中变出面食来呀,既然有了头绪,一条藤一条藤地摸下去,总有月明的那天。砚卿,别多想了。」 郑郁听此心里豁然不少,赵定已死无法改变,但话里已透露出林怀清之死确实有异,随即道:「知文兄,还得劳烦你帮我查一下近年来赵家有无犯事的卷册。」 齐鸣虽然也去查,但外面的路子与官员查到的可能还是会有所差异。郑郁如今官职不高,又才回京,要想查事只得麻烦程行礼。 程行礼笑着答应。 郑郁叫来那面博士准备付钱,程行礼却比他先行一步拿出钱递给博士[1]。 「我给,知文兄你的钱留着给友思,孩子大了将来花钱地方多的很。」说罢把程行礼的钱塞到了回人手里。 「哎呀!砚卿,我给,你俸禄不高,你将来要是成婚,用钱的地方更多。」程行礼把钱又递给了面博士,随即把郑郁的手按住以防他再拿出来付钱。 「我俸禄是不高,但我爹我大哥俸禄高,将来要是成婚什么的,他俩不会不给钱,反倒是你!」郑郁把手从程行礼手下抽出来,随即又把钱塞了给对方,佯怒,「知文你清官一个,友思过几年就要读书习字、娶媳妇,你这个做岳父的,总不能两手空空彩礼都不给吧,所以我来!」 对方却又把钱还给郑郁,继而把钱给博士,着急道:「友思还小,能花几个钱啊!将来能娶媳妇就娶,娶不了也是他的命,砚卿贤弟我平日视你为知己,这点钱难道还不让为兄出吗?」 第16页 一旁的博士「......」 面博士看两位长相俊美的郎君互相争着给钱,虽然人好看,但他看多了大家推来推去也很烦,烦躁道:「二位郎君到底谁给啊!我想三十文应该不会让二位郎君一下子家道中落。 「我给!我给!!!来,博士给你,快走,不然就是我们三个家道中落了。」一道身影挤进两人中间,快速将钱递给博士。 博士终于在一阵推诿中收到钱,而后转身离开,嘀咕了句:「吃碗面还能穷死?「。 袁亭宜无奈地看着郑郁与程行礼,但由于郑郁比他高些,只能抬眼看他。然后又转头看程行礼,还好程行礼与他差不多身高,不用抬眼。 旋即语气玩味:「我觉得那博士方才说得对,难道三十文就让你俩一下变成那要饿死街头的?三十文是娶不到媳妇的,平康坊去一次也得四百文往上,三十文门都进不去。」 郑郁表情颇为尴尬,程行礼掩唇轻咳一声问:「二十一郎经常去?」 袁亭宜从他俩中间离开,走到街边转身解释:「怎么可能!我才不去呢!偶尔去也是饮酒作赋,不留宿的,不然我爹知道了还不活剥我,我......我听裴七郎说的!」双手环胸,皱眉说,「我日后要是有幸做监察御史,一定天天参你俩这种。明明比我有钱多了还有俸禄,我爹一个月就给我四百文,你俩就知足吧。」 郑郁上前拍拍袁亭宜的肩膀,浅笑道:「那只盼着则直贤弟来日笔下留情,只是你月钱不多,方才又替我们结帐,贤弟这个月还够吗?我与知文还是多谢贤弟解了我二人的燃眉之急,方不至流落街头。」 说罢,一旁的程行礼走到袁亭宜面前准备把手里的钱给他,袁亭宜见此连忙抓狂道:「够了啊!再说也不是给我的,是九安给的,砚卿兄你的谢意我收下了。」 随即转头对身后喊道:「九安。」 郑郁这才发现面摊最远右侧的那根柱子下,站着脸如同抹了锅灰的的刘从祁。 袁亭宜把刘从祁从柱子下拉过来,然后对刘从祁露出酒窝,温柔道:「九安,知文和砚卿,你那日在金风阙见过的,忘了?」 人潮来往中,刘从祁黑如锅碳的脸,在阳光下泛起了几丝红晕,好像在思索着什么。 袁亭宜见刘从祁还不说话,啧了声飞速上脚踢了刘从祁一下。 郑郁:「......」 程行礼:「......」 被踢的刘从祁在面对袁亭宜你不给他道歉,就再也不同你来往的威胁和维护男子尊严中,久久的天人交战纠结一番。 揖礼俯身真挚道:「实在抱歉,郑御史,前几日金风阙中是在下酒后失言,故而言语上有所冒犯。望郑御史不计在下酒后胡言乱语之过,日后若有需要帮衬的地方,在下定竭力而为。」 「既是酒后失言,酒劲过去了,这事也就过了,在世为人谁没有过几句负言呢?」郑郁扶起他,语气平和,「郑某若真有疑难之事,届时就需打扰刘校尉了。」 郑郁看着眼前诚恳道歉的人,不管是不是真心想与人道歉,至少这面子做足了。且这刘从祁还是刘千甫的儿子,他也就坡下驴,多一个在明处的敌人比暗处的敌人好。 「多谢郑御史不计前嫌,原谅在下。」刘从祁说完幽怨地看了眼袁亭宜,他都道歉了,这袁亭宜最好别在哭丧着脸说他了。 郑郁见此,猜测这可能是袁亭宜的要求,但刘从祁这性子居然真的会听。 郑郁笑道:「无妨,事都过去了,你我同为则直好友,唤我表字即可。」 「对呀!九安,你们三个可都是我的好友,别再有嫌隙行不行。」袁亭宜一只手搭着刘从祁一只手搭着郑郁,转头对刘从祁说,「你少喝点,别整天有事没事就喝酒,万一那天喝死了,右相得多伤心啊。」 众人:「......」 刘从祁英俊潇洒,郑郁琼林玉树,袁亭宜明眸皓齿外加一个以相貌名满长安的翩翩君子程行礼,街上有不少百姓侧目看过来。 「呀!那不是程员外郎吗?果真温文尔雅,貌似潘安,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哎!」一名娘子指着程行礼跟身旁的女伴说。 「旁边那位是谁啊,长得英武不凡好有男子气概啊!」 「好像是右相的公子,是左卫校尉,果然是虎父无犬子啊!」 「那不是袁二十一郎吗?怎么站在十四郎和一位俊俏郎君中间,那位蛮俊俏的郎君是谁呀?我怎么没见过。」 「你这才来的吧,我认识那是北阳王次子,当今的监察御史郑家九郎,他大哥就是那位做饭可以毒死敌人的北阳世子郑岸。」 「郑世子我见过,长得挺俊,做饭那么难吃吗?」 「岂止是难吃,听说当年郑世子做了饭,对阵的室韦族闻着味都死了几百人。」 众人:「......」 百姓看着他们交头接耳,声音又不小袁亭宜还是听到了一些,震惊向郑郁求证:「砚卿,真的吗?郑世子这么厉害啊!」 郑郁嘴角抽搐,想起郑岸做的饭,嫌弃道:「当然是假的!那些室韦人明明是自己得病死的,只是刚好那天伙夫生病了,他在做饭而已,说什么要给我露一手。」 刘从祁一脸烦躁:「咱们走吧,在这站着被他们看来看去,不舒服!」 「冬日旭阳高升,不如我们骑马去骊山吧,听说圣上在那种有十里梅林。现在说不定已经开了,咱们去吧。」袁亭宜兴奋地打了个响指。 第17页 刘从祁懒散道:「都可以,圣上前两日赏赐了国公府几匹大宛良马。郑御史与程员外郎不如一同去,就当在下给二位赔罪了。」 「不了吧,我......」程行礼刚想拒绝,袁亭宜走到身侧揽住他脖子,调侃道:「知文,一起去吧!不然你怎么着急回家是在家里藏了美娇娘吗?」 程行礼摆手道:「没有,砚卿你去吗?」 -------------------- [1]把对某一种职业有专门精通的人称之为「博士」,如律学博士、书写博士、算学博士等等。 后面演变成服务行业从业者或者中低级技术人员的称唿。 第9章 遇刺 随即用询问的眼神看向郑郁,而袁亭宜听此也期待地看着他。 面对袁亭宜期待的目光和程行礼询问的目光,郑郁心中无奈。上次在金风阙大家闹得不欢而散,这次摆明是刘从祁想道歉示好,若是拒绝,就是又驳了袁亭宜面子。 再加上自己若不去,刘从祁和袁亭宜下一次见着他还会继续邀请他。不如今日人多,正好骊山晚照他亦有三年未见过,再加上他也是喜爱良驹之人,于是点头答应。 「走吧!知文,听说此次御贡大宛良驹行驰如风。性格比其他御马要和顺,刘校尉既然诚心邀请就去吧。」 程行礼见郑郁这样说,只得答应,随后四人去梁国公府牵马,一人一匹前往骊山踏雪寻梅。袁亭宜不喜欢有僕役跟着,故而就他们四个独自前往。 骊山山顶就是大雍歷代皇帝的温泉行宫,自然不能前去,普通百姓也只能在山脚处看雪寻梅,泡浴温泉。但刘千甫深得帝心,所以德元帝除外骊山行宫里的浴汤外,还另建了一温泉别院给刘千甫。 众人沿着西北角慢悠前行,林间山路上落有白皑的积雪,金色的暖阳透过松树照射在覆有一层薄雪地上。彼时松树间落,金色参差错落,又有还未远处的飞鸟鸣声迴旋。 四人骑在马上,慢慢前行。按袁亭宜的叙述,那梅林就在前方走个十里地就到了。 「薄烟通魏阙,明月照骊山。」袁亭宜附庸风雅起来。 「则直,你这次考中能有几分把握?」刘从祁在一旁调笑。 袁亭宜痛斥:「刘九安,你别在我心情好的时候提这个行不行。」 郑郁知道袁亭宜考考两次都落榜,出言安慰:「则直,这次你定能考中,别担心。」 红色汗血驹上的袁亭宜轻声哀嘆,「我不担心,毕竟久病成良医,只是我爹早年可是教过惠文太子的人。我考不上他在家里都快把我剥皮抽筋了,大哥二哥一路青云,而我是要死不活。」 两人马驹离得近,刘从祁与程行礼在前,郑郁拍拍他的肩,口吻轻柔:「以后的路还长着呢,则直不必气馁。」 「砚卿,你要是考了科举七八次不中,北阳王会打你吗?」袁亭宜想郑厚那种人会不会打儿子。 「不知道,但打是会打的,我和大哥小时候惹他生气了,他会打......」郑郁突然停下话语,警惕起来。 前面的两人也停了脚步下来看向周围。 「救命......救命......」 安静的山林间,郑郁听见右侧树后似传来了唿救声。皮肉拍在衣料上的沉闷声在唿声后响起,有人在树后试图引起他们的注意。 四人中只有刘从祁是佩着横刀出门,继而他率先下马握紧腰间的刀柄。 郑郁见他走向那传出唿救声的树后同时,也将刀抽出准备御敌,那是一棵以两人环抱都尤显吃力的樟树。 「是个受了伤的男人,晕过去了。」刘从祁走过去后,用刀拍拍那人确认无威胁对三人说道。 三人下马将马拴在树上前去查看,男人四十左右,眉头紧锁,嘴唇苍白,全身皆有血迹。脸已被冻红手中握着一把刀,郑郁见他有些眼熟,像是在永州见过,可勐然间又想不起是谁。 程行礼蹲下身轻轻推了下,温柔道:「公子,醒醒。」 男人不为所动。 「知文你太温柔了,我来!我见过大理寺怎么审讯的。」袁亭宜将程行礼拉至一旁,然后上前抓住男人的肩膀勐晃,「你醒醒!你是谁家郎君?你到骊山了!!!」 众人:「......」 「别把人晃死,他应是冻晕过去了。」刘从祁把袁亭宜拉起来。 「小心。」突然间郑郁被程行礼回身一扑,摔在雪地上。 郑郁摔地后立马定神看去,他方才正对那男人站立,而他站的位置前方立着一只闪着寒光的冷箭。 「既然出手了,那就滚出来,想要面前这人的命,跟小爷我过两招。」刘从祁一手将袁亭宜拉到身后护着,一手握紧刀环顾四周。 霎那间,树林间响起了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而后数十个蒙面黑衣人从远处而近现身,郑郁看清两个黑衣人手中握有弓弩。 郑郁与程行礼起身站好,郑郁心道倒霉,今日自己与程行礼没有佩刀,四人中只有刘从祁有刀。勐然对上这么多人,他开始祈祷刘从祁武力好能打退这些人。 思虑间,几个黑衣人一拥而上直取四人,郑郁捡起晕厥男人的那把刀,把程行礼护在身后。 一黑衣人持刀向郑郁挥来,郑郁快速挥刀抵挡,两刀相撞发出叮的一声,随后他勐地一脚将黑衣人踹出数丈远,后又以刀斜挑将一黑衣人刺伤,迅速补上利刀将其毙命。其中一黑衣人见郑郁身手了得便去攻击程行礼。 第18页 郑郁侧身抵挡,将程行礼拉到身后,挥刀抵挡黑衣人使来的招数,面上有不耐烦的神色,随之将冲上来的黑衣人一剑杀死,血液喷洒在衣袍上,显出点点似红梅般的痕迹。 打斗间,刘从祁和袁亭宜退至栓马的树旁,黑衣人持刀挥来,刘从祁侧身一闪。却没想到那黑衣人意外斩断方才三人拴马的绳子,缰绳一松马儿得了松懈立马跑开,只剩方才刘从祁和程行礼的马驹还在原地。 黑衣人见四人武艺不凡便轮番缠斗,几番打斗下来,刘从祁和郑郁纵武艺不俗却也有些乏力。 此地在后山鲜少人往来,郑郁与程行礼守在那冻晕的男人身边,程行礼捡起死去黑衣人掉在地上的刀,为郑郁挡住一箭,严肃道:「巡山的禁卫何时来?」 刘从祁长腿踢开一人,大怒道:「狗东西,真会找时间,巡逻的禁卫恐怕还要等会儿才过来。」 袁亭宜躲在刘从祁身后,着急道:「人这么多,我能活着出去吗?」 「平时让你练武,你非要躲懒,现在你能干嘛?」刘从祁横刀刺伤一人喝道。 「那我今晚回去就练嘛!可是九安兄,马都被他们吓跑了。」袁亭宜对着刚刚被刘从祁刺伤的那人重重一脚。 刘从祁挥刀又杀一人,厉声道:「它认识路,回梁国公府了,不已经送你了吗?担心什么?」 「这不是担心我们一会儿不好跑吗?」袁亭宜刚躲开一人的利刀。 另一边郑郁刚杀死一人,不料人临死前持手中弓弩放出冷箭,郑郁旋即转身闪开。但这时背上被人重踹一脚,顿时感觉五脏移位,背上痛感长袭,失力般跌在身后树背喘气。 那黑衣人快速持刀冲来,一旁的刘从祁还保护着袁亭宜,程行礼也在与人缠斗。 郑郁冷了眼色,握紧刀柄立在身前做抵。 但那黑衣人的动作突然停在半空,还不明白为何就已倒下,可郑郁却看见他胸口插着一把泛着血色的刀。 紧跟着一道身影冲进被包围的四人中,身手矫健利落,下手快准狠。片刻间黑衣人就尽数倒地,余下的几个见帮手来瞬间逃亡。 郑郁看那人身手就已经知道是谁了,既然这人在,那他也来了。 他看向不远处,林怀治骑在一匹高大的骏马上,玄色墨熊裘将人衬得英武潇洒,高大伟岸。俊朗五官上笼罩着一层金阳,神情淡漠地看着他。 「这人身上有刀伤,腿上也有骑马摩擦出的伤痕,只怕是奔袭多日才到的骊山。」严子善蹲下身仔细查看晕过去的男人。 这时的林怀治已来至众人身前,众人向他见礼。 「不必多礼。」林怀治抬手示意免礼,看着已经晕过去的人,「刘校尉,可知此人身份?」 刘从祁道:「启禀殿下,臣等发现时,他已昏迷不醒,尚未确认。」 严子善起身站好,肃声道:「殿下,此人被追杀至此,怕是知道些别的什么。他应是路上长途奔袭,加之饥寒所致,不如带回去让大夫好好诊治,待他清醒了再问。」 「殿下,臣见此人气息微弱,骊山距长安最快也要一个时辰。臣的别院中有大夫,且见郑御史手臂有伤,需要用药包扎。」刘从祁打了那么久,早累了,他要洗澡! 听刘从祁说郑郁才发觉他左手臂上,确实有道食指长的伤口,殷红的鲜血已浸透外衫,想是刚才躲那箭羽时擦伤的。 程行礼担心郑郁,说道:「殿下,臣也认为郑御史的伤需要大夫包扎,这伙黑衣人来路不明,只怕箭上有毒。」 「去别院,把尸体带回去查验,你们一同前去。」 林怀治转头对身后的侍从吩咐完,就翻身上马,众人也应下这件事。 -------------------- 第10章 骊山 由于方才黑衣人一剑斩断了两匹马的缰绳,以致程行礼带着郑郁共乘一骑,刘从祁带着袁亭宜,侍卫在此地清理那些尸体,林怀治的贴身侍卫带着那受伤男子去梁国公府的温泉别院。 马蹄踏着地上的明雪行走于寂静的林间,郑郁坐在程行礼身后,手上的伤程行礼适才已给他简易包扎了下,不再渗血。 闻着后面人身上有股淡淡幽香,清心静神,如果旁边的袁亭宜和严子善不说话,郑郁真想就这么慢慢走下去。 林怀治走在众人左前方,留给大家的只剩一个背影,在场都是袁纮曾授过课业的学生。山林间,气氛松快起来。 「则直,你又要去参加科举了,这次能考中吗?」严子善骑马走在刘从祁那匹乌驹旁。 袁亭宜心里最大的忌讳被掀开,挑眉反讽道:「严连慈!我就算考不中,也比你好。总比有些人喜欢在家里看话本强。」 被说中的「有些人」严子善道:「那你别找我借啊!你上次在我这儿借的那本什么时候还。」 郑郁听到两人的对话,没忍住低头笑起来,随之发现身后的程行礼也在忍笑。 袁亭宜不以为然:「还没看完啊!你以为我像你啊,不当值的时候就在家看话本,我可是很忙的,否则上次请你来金风阙你为什么不来,你又在家看哪本呢?」 「你还有钱去金风阙?依照咱们二十一郎的身份,订的是雅间吧!那儿的雅间可是四百文一次,据你上次找我说你爹又降你的月钱来看。」严子善挑眉一笑,收了收手上缰绳,「这月你去了一次金风阙,然后还听说你还买一上好玉扳指用了两贯,下月别是倒欠你爹钱吧!」 第19页 郑郁听此也疑惑:「对呀,则直,你哪里来的钱去金风阙。」 袁亭宜耸肩摊手道:「九安的啊,我下帖子,九安兄给钱。」 众人:「......」 郑郁脸上大为震惊,袁亭宜见郑郁表情眯了眯眼,惊道:「砚卿!你还说我,总比你和知文互相在那儿为谁结帐,而为三十文推来推去,就差上京兆府要说法好。」 程行礼:「......」 郑郁:「......」 严子善听此在马上探头弯身问:「真的吗?砚卿,知文。」 程行礼咳嗽两声,柔声道:「往而不来,非礼也,来而不往,亦非礼也[1]。」 郑郁尬尴地笑了一声,表情不太自然:「呃......我觉得知文兄说的是这个道理。」 严子善表情痞气,说道:「是吗?不过知文,你性子也太好了,前些日子我听说梅尚书下朝后对你说了两个时辰的话,让你娶他家女儿呢?」 袁亭宜震惊道:「啊!梅尚书也太能说了吧,要是去做说书的肯定名扬四海。」 「知文,如此风度翩翩,以后不知道配哪家娘子呢?」严子善嘆了口气,语气谈笑,「像知文这样性子的人,将来只怕是要娶一脾性泼辣、刁蛮无理、兇悍不训的人。」 程行礼温声说道:「若是两情相悦对友思好,品行无甚大过。程某觉得也不是坏事,世间知心人难求。」 听完严子善的话,袁亭宜觉得很奇怪嫌弃问道:「你在哪里知道的?」 严子善坦白:「话本上啊。」 众人:「......」 袁亭宜蹙眉瘪嘴十分嫌弃:「我说严连慈,你就少看点话本吧。要是哪日圣上传你过去,你除了能给圣上推几本话本你还能干嘛?」 严子善不怀疑好意地看向袁亭宜,说:「其实像你这样的娇俏小郎君,脑子又刚好有点笨笨的,更受那些娘子喜欢,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脑子才笨呢!」袁亭宜怒斥,给了严子善的马一脚。 马儿被踢了一脚往前快走几步,严子善勒了缰绳,冷笑道:「好啊!则直,你踢火辛,一会儿到地方了咱俩比划两招。」 袁亭宜在刘从祁肩膀处伸出头,挑眉道:「我才不呢,我又不是笨蛋为什么跟你比,你要想打我,现在就来打啊!」 又指着身前的刘从祁,挑衅道:「来打啊!不过先说好,你打我就算了,要是把右相唯一的宝贝儿子打伤了或者弄破相,将来娶不到媳妇,右相参你的摺子肯定都能把你砸死。」 严子善真想动手,又怕刘从祁护着,咬牙切齿:「九安,你能把他从你马上扔下去吗?」 刘从祁冷着脸没说话,袁亭宜做个鬼脸,轻快道:「九安兄才不会呢!你以为人人都像你那么狭隘啊!」 严子善听得这话迅速与袁亭宜吵起来,迎来互往,山林间只有他二人吵闹声。 郑郁听两人说话实在头疼,心想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严子善、袁亭宜俩人在一起能说上一整天都不带停,扶额郁闷喝道:「好了,你俩一见面就这样,别吵了!!!」 袁亭宜哼了一声,刘从祁一脸烦躁地把身后聒噪的人从肩膀处按下去,语气不耐烦:「别闹了!」 而严子善骑着马慢悠的走在前方,不多时又与袁亭宜交谈起来,郑郁实在是懒得去听这两人在讲什么。回头看去,只见刘从祁生无可恋的控着马,身后的袁亭宜与严子善还在说着什么。 吵完和好,和好又吵,这两人按老人话来说就是冤家。 一刻钟后,于林间坐落的别致庭院出现在几人眼前,门外两株侧柏树挺立,大门古朴内敛。 众人一到门口便有僕役出来迎接。 刘从祁道:「殿下请。」随后又让僕役将大夫请来。 进了院内,亭台水榭,一道水瀑从别院后流过,在一凹处形成水池,温泉池在半山之间建立,现下太阳还未落山,但由于冬日里冷气重,水池上泛着雾气氤氲。 刘从祁带着他们去屋内坐下,给郑郁寻了身干净衣服,僕役将大夫请来给那晕过去的男子和郑郁包扎。大夫说那男子只是受了轻伤,加之多日水米不进导致的晕厥,一碗汤药下去过不了多久就能醒。 僕役和大夫退下,刘从祁提议不如去泡温泉,袁亭宜对严子善使了个眼色,严子善会意。 「衡君,你累了没,要不咱们去泡温泉吧,我听说右相家的温泉池有舒缓筋骨的妙用。」 林怀治冷冷道:「你每次泡温泉都这么说,不去,你们去吧。」说完起身离开,刘从祁忙送林怀治出去又吩咐婢女好生伺候。 「那砚卿,我们去吧。」袁亭宜揽住郑郁肩膀亲切邀请。 「行!」郑郁也好久没泡过,适才与黑衣人纠缠他也早累了,正好疏解疏解。 袁亭宜看了圈屋内,疑惑道:「知文呢?」 这时刘从祁从外间回来,听见袁亭宜的疑惑,解释:「程员外郎见正厅有副曹不兴的桃源图,就去赏画了,让我们走的时候叫他就行。」 严子善嘀咕:「为什么不把画放在梁国公府,放在这里被偷了怎么办?」 袁亭宜凑到严子善耳边小声埋怨:「不是真的。」 此处温泉处于别院后的一山腰之间,云雾缭绕,金意的阳光透过雾投射在热腾的水面上,温泉裊裊升起一层水烟,远处数侧峰面环绕,如同仙境一般。 第20页 郑郁下身裹着浴袍,打着赤膊双手撑在池上,水漫过他白净精壮的胸膛,泛起层层涟漪,郑郁闭着眼感受着宁静和美好。温暖的池水包裹着他的身躯,纾解身心上的疲惫,世间所有杂事都好似在此刻安静下来,耳边只有温泉水潺潺流动的声音,以及有人向他靠近带起的水声。 睁开眼发现右侧是同样赤膊的袁亭宜,面朝岸边,下巴搁在交叠的双手上,而左边是一副懒散靠在池边的严子善。 郑郁懒得去管,随后又闭上眼享受着这宁静,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事与愿违。 「砚卿兄的监察御史做的怎么样啊?」袁亭宜语气慵懒,寻了一舒服位置趴着。 郑郁眯着眼回道:「为官者,哪有好与不好,只有上能分忧圣意,下则解万民心,才不辜负了这天恩和百姓。」 「我倒是听父亲说,并州雪灾朝廷拨款钱粮,但不见丝毫作用,圣上生了气,疑心是各州官员贪污。」刘从祁的声音从袁亭宜左侧传来。 几人都是长于天子脚下,高官家中,对朝政之事也偶有闲谈。 严子善冷哼道:「拨款万贯赈灾这不是小数目了,这么多钱花下去。灾民之量并未缓解反而增加,恐怕是有大头贪污呢,毕竟这上樑不正下樑歪。」 袁亭宜笑道:「永王是并州都督,他乃皇室宗亲,只怕是有人瞒着他背地里搞这些小动作,但就看永王知不知道这件事了,这笔钱花下去没见效果,圣上怕是要重新派持节使去赈灾,就看是哪位官员或御史了。」 大雍若有官员替天子出使州县巡视,便会在宰相或御史中选一人持天子令视察地方州县。 郑郁微笑道:「只要安抚为民,受雪灾的百姓有一立身之所,不再饱受飢苦,谁去都不重要。」 「那你这要求就高了。」袁亭宜笑了一声,说,「十一郎,我能说他吗?」 刘从祁面上漫不经心:「你在我面前说的还少吗?我没叫奴婢侍候,要说什么最好今天说完。」 「昨日我听说圣上有意派右相举荐的官员前去赈灾,那人我知道有些贪财好利。宫中日益靡费上行下效,这一举只怕是那位默许的,这赈灾钱粮有小半份在灾民手中就好。此人要是真的去了,回来后多半会赶得上年底官员考课,去一趟并州回来连升两级不在话下。」温泉升起的热雾使袁亭宜的脸透着些潮红,似是一块带着粉意的美玉。 「如今政事堂那些人里有五成都是右相举荐上去的,圣上如今多将政事交与政事堂处理,而政事堂中我爹虽任门下侍郎,但门生故吏不多脾气又直,怎比得上右相呢?」 德元帝早年还算勤政,可近年来多有怠政且日渐奢靡,上至如此,下必投其所好,而刘千甫就是那般的人。 「你爹是门生不多,但有惠文太子和一个程家五郎就够了。」严子善拂着泉水擦身。 袁亭宜没发觉话题走偏,深吸口气:「我有时候怀疑过知文是不是才是我爹的儿子,但长相上又不似我们袁家。」 郑郁笑了声,说道:「你还怀疑过这个?」 「怀疑过啊,当年他舅舅带他来拜我爹为师,舅甥两人有六分相似,行为举止也是一个模子。」袁亭宜又反驳起自己方才的话。 郑郁知道程行礼的身世,程行礼随母姓。父亲病逝后,他舅舅把母子二人接回程家,程行礼还未满月,他母亲也病逝。程行礼是由他舅舅一手抚养长大,四年前他舅舅因病去世,天地间唯他一人。 严子善扯回话头:「想从户部在拨钱出去赈灾,那怕是要与谢尚书好好争一番。我听龙武军中说,圣上又准备给钱昭仪新修一宫殿,被谢尚书驳回了。今年川、江南等地水灾,国库早已空虚,就这情况下,圣上还准备给宫妃修宫殿,没把谢尚书鬍子气歪了。」 钱昭仪月前生下十四皇子,德元帝圣心大悦一直想从户部拿钱出来为她新修宫殿,但户部官员一直卡着。 准确来说程行礼在紫宸殿上朝时驳了德元帝,论及国库空虚,有军士粮饷要发,因川、江南等地赋税不多,德元帝被户部和袁纮条条道理讲了许久,脸都快黑了就差让禁卫把两人丢出去,幸而那时刘千甫出来论起别事才就此作罢。 「等着吧,户部能驳一次难道能驳两次、三次?」袁亭宜动了动被压麻的手,把头放在白皙的手臂上枕着,随意道:「圣上都有这想法了,为钱昭仪修新殿只是迟早的事,且她还生下十四皇子。到时圣上再问一下右相或者户部尚书的意见,只要政事堂有两个人答应,那这件事便是板上钉钉了。」 袁亭宜似是又想起什么,说道:「这梅尚书也是,平时就喜欢跟人保纤拉媒。偏偏圣上......可能是在宫里太闷了吧......也喜欢给底下官员们搞这个,他俩可谓是相见恨晚啊!而且这个月圣上都赐三次婚了。我觉得民间说右相是圣上最宠爱的心腹不是真的,梅尚书才是真心腹,上次有御史弹劾梅尚书趁着用完午膳,拦住知文说婚事,圣上知道后也不过罚一个月俸禄而已,要是换成旁人早就贬任外地。」 严子善嘆道:「梅尚书......怎么就盯着知文一个人不放呢?感觉他每过几个月就问知文一遍,禁军中都有人看见好几百次了。」 袁亭宜郁闷道:「没办法,全长安的姑娘们心里最想嫁的就是程家五郎,今年还是如意郎君榜榜首,虽然这去年也是他。哎!九安,我听说你爹也想召知文为婿。」 第21页 刘从祁冷漠道:「不知道,他的事我不管。」 郑郁嘴角抽搐,语气无奈:「还有这个榜啊!」 他有可能猜测这是礼部尚书梅说或者德元帝搞得,因为五六年前还没有。 「有,砚卿你知道第二名是谁吗?」严子善提起这个就来了兴致。 -------------------- 1、出自《礼记》。 大概解释一下行第问题。 好友之间称唿的行第是以家族来排的,如袁亭宜族中排二十一,郑郁排九,刘从祁排十一。 而侍从与长辈对郎君的称唿则是以家中行第来叫,比如袁亭宜排三,郑郁排二,刘从祁排二。 第11章 上药 郑郁好奇:「谁?」 袁亭宜答道:「成王殿下。」 郑郁:「......」 严子善笑道:「衡君虽然冷漠孤僻,但胜在脸长得好看,英俊潇洒身量九尺,是圣上宠爱的儿子,又不出没风月场所,府中更无侍妾,所以这第二位置就是他咯。」 「那成王殿下不成婚?圣上不着急?」袁亭宜有些好奇,德元帝爱搞拉媒,怎么没给他儿子拉一个。 严子善唿了口气,解释:「着急啊!嗯......好像是前年冬天,圣上要为衡君和工部侍郎的女儿赐婚。」 随后想了想,又道:「不知衡君跟圣上说了什么,那日圣上龙颜大怒。用戒子鞭把他狠狠抽了一顿,姑母眼睛都哭肿了,就那样打完之后还让他去宗庙跪了两天两夜。」 天光洒下暖意,听完严子善话的那一刻郑郁心里有飞快消失的痛感,大雍用家法教训晚辈,都是脱去衣袍赤着上身狠打。幼时他跟郑岸惹祸犯事没少挨家法,可为什么林怀治要拒绝德元帝赐婚? 他这三年远在永州,父亲是武将,坐镇边陲,对朝中知道的消息只限军民,其余之事就算朝集使来京,也不好大肆打探。 林怀治前面的兄长即现如今太子和五皇子宁王都已成婚,只有他还未娶妻。 池中的人袁亭宜与严子善就着长安城里无聊的话头天南海北扯起来。郑郁听得心中有些烦闷,便起身穿衣向三人告辞。 身后袁亭宜问他:「砚卿,一会儿去后山看梅花吗?」 郑郁束着腰带散漫道:「不去,你们去吧。」 松云环绕的庭院里,光影倾洒,郑郁姿立优雅,面色因刚泡了泉水带着粉意,身上随意裹着一件青色锦袍,脚下木屐在青石板路上发出清脆声响。 走至庭院一转角处是,有侍女寻到他说,林怀治要见他,郑郁心里疑惑得很,可碍于这人是自己上司,还是让侍女为其引路。 侍女带他来到屋内,刘从祁给林怀治寻了处幽静的院落休息。院中沾着雪的松柏亭亭如盖,屋内幽静暖意盎然,林怀治坐在榻上,手里翻着书看。 郑郁从容道:「成王殿下。」 林怀治语气平淡:「坐。」 听得他此言,郑郁也懒得多礼旋即坐于榻上,思索了会儿还是开口问:「不知殿下找臣所为何事?」 「御史台昨日接平卢节度使仆固雷的奏本,上言北阳世子在军中殴打兵士、侵占良田。」林怀治眼神还在书上,并未看向对面人。 郑郁想了想,说:「北阳世子虽为家兄,但若真有此举,应依法处理,以正纲纪王法。」 平卢节度使仆固雷是刘千甫举荐的,又是德元帝的妹婿。 郑郁在家时这人就常盯着永州的错处,每个月的十本弹劾奏章里,九本都是弹劾永州事务。他和郑厚礼、郑岸早对此见怪不怪。 林怀治收起手中的书,看向郑郁,若有所思道:「你觉得天子会犯错吗?」 郑郁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一个回的不好就是触犯天子的罪。 「殿下,天子亦有逆鳞,虽为天子,却也是血肉情慾所铸,并非圣贤。」郑郁沉思片刻,眼神落在他胸前的宝相缠花纹上。 林怀治嗤笑道:「并非圣贤......人都不在了,无人敢言,自然不是错。」 郑郁听得这话,想起前两日是林怀治生母白丽妃的生辰,白丽妃在林怀治五岁那年被宋淑妃所害而亡。而德元帝知道后只是将宋淑妃降为昭仪,幽禁终身并未处死。 后面严贵妃得宠却没有子嗣,就收养昔日好友的儿子,抚养在膝下视若己出。林怀治被德元帝所喜爱的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养在贵妃膝下,或许德元帝在天长日久中,真的认为林怀治是贵妃所生。 想及此处,郑郁不由生出寒意,连带周身都冷了几分。一时鼻尖软痒没控制住打个了喷嚏,心道是谁在这个时候骂他! 「你怎么不多穿几件?」林怀治眉心皱了下,语气不耐。 郑郁心想我正准备回去多穿的,你把我传唤过来了!心里虽然嘀咕,可面上还是谦和:「那若无事,臣先告退。」 林怀治点头,没再看他,郑郁说完起身揖礼,走至门口时,「回来。」林怀治冷漠的声音在屋内响起。 郑郁:「!!!」 他转身问:「殿下还有事?」 林怀治道:「你伤口渗血,须得重新包扎。」 郑郁低头看去,手臂处的青色衣衫下有血迹从里渗出,应是泡温泉时纱布被水雾打湿,连带穿上衣裳都没遮住。 郑郁笑道:「多谢殿下提醒!那我这就回去重新包扎。」 第22页 「院中侍女为多,大夫在照看受伤之人,你可是要侍女为你上药吗?」林怀治将书放在案上,语气很是随意。 郑郁没想着这一层,急着澄清:「不用......程员外郎还在,我让员外郎......」 不等他话说完,林怀治看向他,薄唇轻启,目光幽深,冷漠道:「过来。」 听林怀治说这话,郑郁一时没反应过来,还在思考怎么回答时,林怀治似乎等的有些不耐烦,见人没说话也不动,眉头微皱,声音重了几分:「我说过来!」 声音严厉将郑郁从虚愣中拉了回来,他想过去就过去。 谁让这人是皇帝的儿子、子若的亲弟弟、他的御史台上司、如意郎君榜榜二...... 随即转身回到自己原先的位置上坐下,颇有些赌气的直愣愣看着林怀治。面上就差写着:叫我过来干嘛? 林怀治忽略了郑郁那有些三分呆傻的目光,传声让侍女送来包扎药物,屏退左右后,对郑郁道:「我的手没那么长,烦请郑御史坐过来。」 见是林怀治给他包扎,郑郁突觉不好意思起来,可又一想都是男人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于是深唿了口气在林怀治面前坐下。 「脱呀!华佗再世也不能不除尽衣物就给人包扎吧。」林怀治看郑郁说一下才挪一步,语气上有些没收好力。 郑郁耳根发红,虽说以前诸皇子都在赤着上身泡澡的情况很多,可第一次在密闭内对林怀治宽衣,他还没有经歷过。 他侧脸本想对林怀治说他自己能行,但在看到林怀治不耐烦的脸色后。心里一凉,生怕林怀治砍了自己,毕竟这事儿七年前就差点发生过。 犹豫会儿后郑郁在生疏又羞涩中松了腰带,在林怀治面前将左臂上的衣衫半褪,露出白皙匀亭薄肌展现的左臂。 沾了血和泉水的纱布被换下,继而是干净的纱布一圈圈围上,郑郁觉得林怀治的动作轻柔,很是熟练,仿佛经常做这些事。 纱布换好后,郑郁低头看左臂的伤处,突然右臂那半截衣物被外力扯落至手腕处,不过瞬息,他这下是差不多光着上身坐在林怀治面前。 屋内两人,林怀治衣袍齐整,而郑郁衣衫半褪至腰间,眼神无助。 郑郁肌肤白皙,他早年骑射打马球也是一把好手,身材虽不如严子善那般健硕有力,却也线条柔和修长,腹肌、胸肌分明。 郑郁:「!!!」 他有些惊恐转身看林怀治,对方在看到他表情后,漠然道:「方才被踹的那脚积了淤青,现在不揉散,明日起来会有淤血。」 郑郁这才想起他被黑衣人偷袭的那一脚,不以为然道:「不会有事的,殿下不必担心。」 林怀治取了药油倒在手上,道:「本无事,只是你方才浸了热意,现下不揉散只怕真的会积淤血。」 俊朗的脸上表情漠然,眼里平淡不起波澜,语气也仿佛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就是这表情让郑郁觉得林怀治看向自己的眼神像是在看木头....... 林怀治冷声道:「转过去。」 郑郁听他语气如此,他还没拒绝呢!势大不过皇权,他只得转过身去,将受伤那处露出。 心想还好是踹在腰上,没踹在其他地方。否则,踹在其他地方,那多尴尬! 屋内响起两手轻微摩擦的声音,药油味道混着薰香漫布在房间。 须臾一只温热的手掌覆上了他的肌肤,林怀治的手温暖宽厚,因常年骑射带有薄茧,与肌肤相触带起丝丝痒痒的感觉。他只觉好似有酥麻的意感流过全身,那温暖的手掌带着几分力道揉在他的背嵴上。 林怀治力度控制的很好,重却不疼,舒服的郑郁半眯着眼享受起来,想着林怀治这人唯一的优处难道是在这上面,在人前面嘴角压着笑。 随即想起自己没穿上衣在他面前,面色有些发红,连着耳根也烫起来。 林怀治不是见过他赤着上身的样子,他做太子伴读时,常与林怀清及诸皇子骑马打猎,马球竞赛。一群少年争着玩乐,玩累了大傢伙也一起泡个澡,并无尴尬。 单若论最尴尬的便是几年前除夕夜的前一晚,他刚在房内洗完澡,还没来得及穿任何衣物。 霎那间,屋檐晃动,瓦片飞声,林怀治和严子善如天将般从屋顶掉下,林怀治还好巧不巧的掉进那浴桶里,水花飞溅,而他被林怀治激起的水花淋了满身。 林怀治双手撑在桶沿迅速起身,慌张与他对视,嘴里还不忘吐出他的洗澡水。直到严子善唿声响起,他才回神慌忙拿起衣服围在腰间。 严子善从地上爬起怀里抱着猫随后给他赔礼道歉,说他和林怀治是来抓严明楼养的白色狮子猫,这雪天夜深视线不明,脚底打滑才掉下来,不是故意偷窥他洗澡的。 郑郁当时尴尬笑笑,那声震盪把酒醉的郑厚礼都吵醒了,还以为自己儿子遇着刺客,提着刀满身酒气就沖了进来。 那场事故以郑厚礼喝多了把两人当作刺客,差点抽严子善和林怀治而结束。 次日,林怀治和严子善闯的祸就被林怀清知道,罚二人在东宫抄书二十遍,严子善是直到上元节都向他吐苦水,自己还没抄完。 郑郁现在都还记得,林怀治从浴桶起来后,那目瞪口呆的神情。那时的林怀治不过十几岁,五官比现在多几分少年郎的韵气,俊朗脸庞上是双瞪圆了的眼和能塞下一个葡萄的嘴。 第23页 想到这里郑郁笑出声,背后温暖的手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凉薄的空气。 「你笑什么?」郑郁拉好衣服后听到林怀治问。 郑郁想了想,说:「方才......有点痒。」 林怀治拿过丝帕擦去手上药油:「你怕痒?」 「有点。」郑郁繫着腰带,脑里还是想着当年林怀治的表情。 林怀治道:「你背上有鞭痕,北阳王打的?」 郑郁侧身对着林怀治点头道:「幼时顽劣,父亲多有教导。」 林怀治看那背嵴上已淡下去的鞭痕,当年打的那人显然是出了全力,有重有浅,像是力道不均的两人造成。 便问道:「不是多有,是一次,你犯了什么事?」 屋内沉默许久,「呃......」郑郁才支支吾吾说,「跟大哥玩闹,差点烧了祠堂。」 也就是那次,郑郁和郑岸经歷了出生以来最昏暗痛苦的一个下午,见证父母对他们沉重的爱。他俩被郑厚礼和魏慧轮番上阵打了整整一下午,他和郑岸背上的鞭伤也是那时候留下来的。 打完以后他俩着了风寒断断续续病了一月,把魏慧心疼的不行,气的把郑厚礼也打了顿,责骂他没教好儿子。 林怀治嘴角压了压,说:「该打。」 此时,屋外有侍女进来,福礼道:「启禀成王殿下,十一郎命齐大夫救治的那人醒了,说......要见郑御史。」 林怀治挥手示意知晓,对郑郁问道:「见吗?」 -------------------- 第12章 裘衣 面对林怀治的闻讯,郑郁想这人醒来后,侍女定告知他刘从祁的身份,也或许说了成王在此。 但这人却点名只见自己,想起在林间时,那人是在袁亭宜向他问出郑厚礼会不会打他时才唿救的。 此前没有任何唿救声发出,这人奔袭多日又被人追杀至此。进骊山怕是想见皇帝,要见皇帝必是大事,要见自己或许是因为郑厚礼是北阳郡王。 此人习武,刀伤错落,手中横刀也是上品,身上衣料更不像是普通百姓穿的,自己对他颇为眼熟。而何人要出手追杀一个想见皇帝的人。 他想起严子善那句:「上樑不正下樑歪。」 而如今朝中最要紧的是并州雪灾。 想到此,郑郁严肃道:「见!殿下不妨在外间听此人从何而来,我怕会与并州雪灾有关。」 林怀治也不是不知朝中事,便是:「依你所言就是,这里没有你的衣物,先穿这件。」 手拿过搭在榻边的玄色墨熊裘衣,递给他。 郑郁出府时穿的那件外袍在与黑衣人打斗时被割破沾了血,大夫给他包扎时就已让侍女拿下去,现下穿的是刘从祁给他找来的干净衣物。 他看着那裘衣有些为难,慢慢吞吞道:「不吧......殿下。刘校尉在这备有干净衣物,我......穿那个就行。」 林怀治蹙眉看向他,手上动作极快已把裘衣披到郑郁身上,而后起身,说道:「那人估计是强打着精神醒来,你不快点他就又睡了。」 话里是不容拒绝的强硬,也显然他不会听郑郁的拒绝。 「是。」听此言郑郁还能说什么呢! 在这儿你是老大,是我上司,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呗!不穿白不穿,比起刘从祁给的,他心里还是更偏向于林怀治的衣服。 从榻上起来将裘衣穿好,林怀治的身量比他高些,衣摆刚好触到地面。他本就生的俊美,穿上这件衣服,倒与林怀治的成熟穆重不一样,而是有一股孑然清冷。 林怀治回身看了眼郑郁,嘴角牵起笑。 二人穿了长廊进了客房,林怀治站于屏风外不知想着什么,目色幽远。郑郁看林怀治这样,懒得去管随即走向里间。 床上的男人不似在雪地里那副病弱样,脸色也因灌了汤药从黄泉路上续回命,面上红润起来,但整个人看上去还有些虚弱。 郑郁看出这男人确实是强打着精神醒来,在床不远处站立,说道:「你要见我,所为何事?」 「下官并州录军参军......张许见过二公子。」 那男人打量了一番郑郁后,用沙哑的声音回了他的话。 「你是张许?」郑郁疑惑。 张许是郑厚礼早年在永州的一位幕僚,郑郁本对他无多大印象。只因有次郑岸在府里兴致勃勃地做了要人老命的糕点,张许刚好来王府找郑厚礼汇报政务。 见着郑岸追郑郁强餵糕点,便打了两句招唿。郑岸被打断于是诱他吃了块糕点,而后张许上吐下泻,晕了大半个时辰,在王府闹出不小动静。 郑岸和郑郁也被郑厚礼和魏慧,父母情深了一番。 张许此人颇有才华,武艺身手不错,五年前郑厚礼就举荐他为并州录军参军。郑郁当年就对他有所留意,难怪山林间初见他时,只觉眼熟。 张许靠在床上喘了几口气,说道:「二公子,永王......已举并州境内所有兵力意图谋反,还......疑似与突厥勾结,朝廷赈灾下来的钱,都......被永王拿去向突厥人买武器骏马。」 难怪并州雪灾不见成效,看来这缘由可能是出在这儿! 郑郁在房内走了两步,随后沉声道:「那你可有证据?张许你得知道就算我相信了。若无证据,到得圣上面前他如何信?」 张许情绪有些激烈,连带着唿吸也急促起来,肯定道:「有!永王向突厥人购买武器的帐册,我......偷出一份藏在我的刀鞘里。」 第24页 听他此言,郑郁拿起张许立在床边的刀,仔细翻看,果然在刀鞘末端找到一暗格。轻拨开后,里面是张盖有永王章印的残纸。 上面详细写着永王林皖向突厥人买的兵器以及战马数量。 张许撑起身子,轻喘了几下,说:「下官能进宫面见圣上,永王之事不能耽搁,二公子......并州自月前已有无数百姓被冻死,饿殍遍地。后......因永王勾结突厥,城中百姓是惨不忍睹啊!」 「你先休息,随后我带你进宫面圣。」郑郁攥紧残信转身出去。 在外间时与林怀治对视一眼,两人都默契的没有说话。 来到庭院廊下后,「殿下,觉得此话可信吗?」说完郑郁把刚才在刀鞘中找到的残页交给林怀治。 林怀治接过残页仔细翻看确认是亲王章印无误,忽然心里升起,他想听听郑郁的想法,问道:「你信吗?」 「臣愚见,他说的应当不会有假,张许身上的刀伤招招致命,必是那伙黑衣人下死手所致。」郑郁裹了下身上的裘衣,说,「且按张许之言那并州流民之事便可解释,永王得朝廷拨款后并未赈灾而是用以军资,所以流民及死去的百姓才会越来越多。」 林怀治脸色沉重,眼神看向院中覆盖在地上的白雪,思索片刻后,道:「萧宽。」 一身形高大,面目俊秀的男子出现在二人身后,朝林怀治抱拳,道:「殿下。」 郑郁认出此人是从小就跟在林怀治身边的侍卫,身手了得,方才带张许回来的也是他。 林怀治收好残信,吩咐箫宽:「带上张许,备马进宫。」 箫宽应声退下,林怀治传来侍女问及其他人。 侍女回道:「十一郎与袁郎君、左郎将,沐浴完后,就与程员外郎去后山游玩,让殿下及郑御史不必挂念。」 郑郁:「......」 你们还真是放心我跟林怀治待一起。 「你随我同见圣上。」林怀治看郑郁表情有些失望,想着这几人不在,总得带一人去面圣。 郑郁回神,回笑道:「是。」 四人离开温泉别院,张许身体颇为虚弱虽能下地行走,但郑郁念及路途和风霜,吩咐僕役准备辆马车。 郑郁和林怀治骑马,箫宽驾着马车,路上箫宽朝林怀治汇报山林间那些黑衣人的尸体并无异样,而使用的弓箭却是军器监拨给并州的武器。这下更是坐实了,出手要张许性命的人就是永王。 夕阳落下山头时,郑郁与林怀治驰马到得城门前。 「殿下,要不臣先回去换件衣服吧。如此面圣,乃是逾越,明日定会被参一个有为礼制,衣冠不整有伤风化的。」郑郁在进城门前向林怀治说道。 他现在身上里衬是刘从祁寻来的青色单衣,外面却是林怀治的玄色裘衣,穿在身上虽不怪异可也是风度翩翩的貌美郎君。 但要命的是这件裘衣袖口处,绣着亲王及三品以上官员常服才能有的金鹿对池纹,这衣服在温泉院子屋里穿一会儿没什么。 可要大摇大摆的出现在长安只怕会被人参死,出别院时他就想换下,但林怀治冷着脸色没给他机会开口。 林怀治看他一眼,漠然道:「不必,有人问我答就是,谁敢参!」 说完手抖缰绳,一夹马腹离开。 郑郁:「!!!」 那他也没办法人都走远了,且这裘衣确实暖和。想起林怀治说的那话,确实不假朝野上下谁敢参他,谁就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 郑郁记得他以前还在东宫时,有御史弹劾林怀治,结果弹劾第二天那御史就提前致仕。 后面也有几个参林怀治,但都遭到了罢官或降级的处罚。后面御史们发现林怀治除了脾气冷淡之外,没有其他的错处就渐渐的不参了,而去参林怀治的五哥宁王。 现下最要紧的就是永王一事,有林怀治这句话郑郁也就懒得去管了,有事林怀治解决就行。 来到宫门口,亲王入宫可带侍卫,但张旭未经传召不许入内,林怀治就让箫宽留在这里照看他,继而与郑郁进宫。 「他若问起,你只捡重要地说。」林怀治走在郑郁前方,声音似有安抚。 郑郁愣了愣,答道说:「是,殿下。」 他心里知道,张旭醒来第一件事并不是见贵为亲王的林怀治,而是见郑郁。德元帝势必会有所怀疑,更甚会怀疑此次谋反北阳王是不是也会参与其中。 夕阳最后一抹暖金色照耀在大雍这座象徵着至高无上权力的巍峨宫殿上,郑郁跟在林怀治身后,看着余晖映在林怀治宽阔结实的背上。 林怀治脚步沉稳有力,周身有着不怒自威的沉重气韵。他想起林怀治叮嘱他的话,心里知道这已不是当年那个枕在兄长膝上睡觉的少年。 在宫门查验鱼符时,就有内侍前去通报德元帝。两人行至麟德门时有内侍匆忙来报,圣上在律弦台让郑郁和林怀治前去。 律弦台是前朝穆宗因喜好歌曲诗律,在宫内太液池边建的宫殿,德元帝登基又将其修葺装潢了不少,后也常召翰林学士及富有才情的臣子来此处吟诗宴舞。 走过银杏落地,青砖铺陈的金色曲道,优美婉转的琵琶声从远处传来。 律弦台建在太液池边,不像三省六部的宫殿,多添了几分平和喜乐景象。外门是一大型拱门,两边植有桃树,郑郁以前陪林怀清在桃花盛开时来过一次,桃花满院时乐师的音色遍至律弦台每一处。 第25页 律弦台里有一水榭楼亭建在太液池上,先帝赐名——金华苏。 金华苏是由数根木柱撑起上方台顶而建立的亭台,亭外是竹木捲成的幕帘,内里是轻纱幔帐。 今日阳光甚好,升起了竹木的幕帘,半放轻纱,水面偶有清风过此。吹起轻纱可见里侧华光流动,音色纷飞之景,内里两侧皆设编钟、磬、等乐器。 金华苏中右主上位一面容姣好的女子正弹奏着手中琵琶,女子眼波流转,轻眸婉笑令金华苏内光彩流转,真是顾盼生姿。身侧是一袭月白繁锦,举着酒盏闭眼听音的德元帝。 「儿臣拜见父皇、贵妃。」 「臣监察御史郑郁参见陛下、贵妃。」郑郁和林怀治拜道。 德元帝睁眼道:「免礼。」 随后挥手退避了部分宫人乐师,「治儿来了,午后本想传你入宫,却不想你与十郎骑马去了,现在过来是有什么事啊。」 严静云停了手中琵琶,笑意盈盈地看着林怀治,说:「治儿才来,陛下让他歇会儿再说吧。」 「六郎坐吧,砚卿你也坐下,这又不是在宣政殿。」德元帝看两人站着,挡着他的光了。 两人道谢,郑郁与林怀治一同在殿内下方坐下。 随后林怀治将在骊山遇见的事情一一详述,其中略去了张旭醒来后指名要见郑郁的事情。 「十一皇叔意图谋反之事,有此物为证。」林怀治将那带有永王章印的残页交给张守一。 张守一拿过来转呈给德元帝。 「放肆!永王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德元帝将残页细看一遍后怒喝。 严静云轻声宽慰德元帝,别气极了伤身。 林怀治道:「儿臣知道后,特此前来禀告父皇,在场诸人里左郎将等人在张许醒来前便赏梅离去。故儿臣带郑御史前来为证,张许则侯在宫门,等候传见。」 半晌,德元帝才脸色凝重说道:「永王与东突厥勾结,朝中竟半点不知,必是秘密行事,此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而后德元帝思索几息,说:「那就宣张许,并同宣太子、刘千甫、袁纮、张书意、御史大夫、兵部、户部尚书至延英殿,严明楼不在就宣兵部侍郎。」 在看到殿内坐着的郑郁后,眼色一沉,「砚卿你也去。」 内侍得到德元帝的命令后,应声退下。 郑郁神情一怔,颔首道:「是。」 严静云笑道:「陛下,相公们还要一会儿才到延英殿,让治儿与郑御史坐会儿吧,恐怕从骊山一路回来还没歇息呢。」 从宫门出去后内侍去各府寻人,官员们住的有近有远,最快的刘千甫住在宣阳坊进宫到延英殿也要一个时辰。 德元帝看了眼坐着的二人,「嗯」了一声。 借着光影看清郑郁身上的裘衣后,表情略有一滞,「砚卿,你穿的这衣服似乎不大合身啊。」 -------------------- 第13章 天家 郑郁听德元帝问,心想当然不合身了,这是你儿子的!正准备起身请罪时。 「郑御史与贼人交手时,手臂受伤,外袍沾了血。儿臣担心并州一事着急回来,便将自己备下的裘衣给郑御史临时行个方便。」林怀治朝德元帝解释。 林怀治声音疏离清冷,听不出任何感情。 德元帝没觉得这话有什么问题,现下是国事为重,点头道:「既如此,守一你带砚卿去换身衣服。」 臣子着皇子衣袍毕竟不合规矩,要是待会儿被徐子谅看见,或出宫后被御史和礼部哪位官员看见了,明日案上又要多几本摺子。 郑郁听此起身拜谢,与张守一去往律弦台的偏殿换衣服。 金华苏内。 「你这几日忙什么去了,也不知道进宫看看你娘。徐大夫与我说,昨日点卯你不在,去哪了?」德元帝端起茶饮了一口,随即询问道。 林怀治依在身后的凭几上曲起右膝,手搭起曲起的右膝上,一副潇洒不羁的模样,眼神看着对面正在弹箜篌的乐师,语气散漫:「夜间在御史台看书,白日里就困得很,就回府睡觉了。」 彼时亭内只有少数宫婢及乐师,大雍皇帝对自己的子嗣,私下里不以皇帝身份相处,没什么外人臣子时,父子见面也如平民百姓家中一般有着天伦之乐。 「那你还不如在家里看,大晚上在御史台看什么书。」德元帝脸色略有不满,实在搞不懂林怀治这怪性子。 「好了,事情都过去了,在御史台看想是什么重要的。夜间费了神,白日里就要好好休息嘛,别怪孩子了。」严静云嗔笑着轻轻推了一下德元帝,「你待会儿还要与右相他们商议,怕要议上几个时辰,不如先传了膳再去延英殿吧。」 随即又问起林怀治:「治儿晚膳用了吗?」 林怀治答道:「没有,娘。」 德元帝看美人嗔怒的模样,又知晓自己儿子是什么性子,语气也和善了起来,「那就在这用吧,用完估摸着刘千甫他们也到了。」 「六郎你给我坐好!顺便让郑砚卿换完衣服一同过来用膳。」德元帝安排着,看林怀治那懒散样后,语气都重了些。 又想着郑郁还在,待会儿还要去延英殿,现下这个时辰传召的官员已经用了晚饭。 他和林怀治一路从骊山奔回长安,怕是没怎么休息。等会儿去延英殿商议并州事,不能让人饿着商议国事,既然要用晚膳,就叫着一起,皇家也不差这一顿饭。 第26页 「六郎,冷不冷?要不在加件衣服吧。」严静云看着他身上衣料略有单薄,神色担忧起来。 林怀治收起右膝,但上身还是倚在凭几上,朝严静云颔首平静道:「娘,我不冷。」 德元帝对着林怀治的前后态度不满,冷哼一声:「你今日出门时,箫宽不知劝你多穿吗?要是得了风寒为父才不让御医去给你诊治。」 说完看了一眼坐在下方英俊不凡,仪表堂堂的儿子,长得真像他年轻时。心里又不禁想起往昔策马长安,满楼红袖招的日子。 「爹说的是。」林怀治看了眼德元帝表情漠然。 德元帝:「......」 严静云察觉出两人暗流,朝德元帝笑道:「真得了风寒,你就不担心?」 而后对林怀治嘱咐道:「六郎啊!还是要照顾好自己,之前我给你挑了几个听话的侍女,让带回去服侍,你又不肯。箫宽虽从小就跟着你,但难免有疏漏的地方,平日里你还是要多注意着。」 林怀治点了点头,道:「儿子记下了,近来天寒,你与爹也要多注意身子。」 严静云打趣着身旁略有怒意的德元帝,说道:「五郎听见了吗?多注意身子,别跟儿子怄气了。」 德元帝怨气略有疏解,摇头轻嘆说道:「他这样都是你惯的。」 随后问起了林怀治在是否御史台习惯,对朝政一些事宜有何见解,以及近日到底在忙些什么。 父子二人问三句答一句,但德元帝也不恼,林怀治除了生性冷漠不爱与人说话,其余没什么不好的地方。 且从不与官员过多来往,做皇帝最忌讳的就是结党营私,其他几位皇子多少都与朝中官员来往密切。况且儿子中只有六郎的相貌是最像他的。 他看着林怀治,就仿佛见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金华苏内是一家三口闲话家常的温情景象,虽然林怀治还是冷如冰霜的样子,但是有严静云在旁调和,其间气氛还算融洽。 夕阳已悄然从金华苏内慢慢褪去它的暖色,给这座蕴有极美乐声的亭台换上一副温情的白色画卷。 郑郁换完衣服,内侍就前来告知德元帝赐膳。走到门口时,内里传来德元帝与严静云的笑声,随后是林怀治简短的答覆。 郑郁进去后朝德元帝揖礼道:「陛下。」 德元帝脸上还带有笑意,挥着手对郑郁说:「坐吧。」 郑郁颔首后坐在林怀治对面,宫婢已将晚膳摆好,席间德元帝一家三口还是不咸不淡的聊着天,但碍于郑郁在,德元帝对林怀治的话也是点到为止。 期间德元帝也会问起北阳王府一些不大不小的事情,郑郁面朝德元帝沉稳回復,视线收回时眼光瞟到对面的人。 彼时,德元帝正与严静云笑着说林怀治府上的事情,看着林怀治的眉眼,郑郁想起林怀清。 林怀清与林怀治一母所生,林怀清出生时德元帝的长子已经早夭,而生母白氏只是德元帝做卫王时的一位昭训,身份低微,林怀清一出生德元帝就把他交由卫王妃曲氏抚养。 五年后林怀治出生,德元帝登基后册立由皇后抚养的长子林怀清为太子,林怀治册为成王,次年白氏为丽妃。 德元三年皇后曲氏崩逝,两年后白丽妃被宋淑妃所害,林怀治就被严静云养在膝下疼爱有加。 兄弟二人只有眉眼处有五分相似,林怀清像白丽妃容貌清秀俊丽,而林怀治则像德元帝深邃俊朗。 看及殿内温情的合家团圆模样,他想起在东宫时,偶然撞见过德元帝与林怀清父子两人的对话,德元帝对林怀清一直都带有君父威严,不似对林怀治这般的和蔼慈爱。 他记得那天林怀清与德元帝为了先帝第四子代王勾结安山长公主谋反一事,德元帝欲下旨赐死二人及子嗣亲眷,林怀清宽厚仁慈和当时另外两位宰相认为赐死二人即可。 但那是德元帝登基后第一次宗亲谋反,他自然不能心慈手软。 父子二人就在东宫吵,当时的德元帝将案上的奏摺朝林怀清扔过去,怒斥:「你是皇帝还是我是皇帝,林二郎,你的四伯父和姑母意图谋反夺取皇位。」 林怀清站在殿中拱手,柔声道:「父皇,儿臣只是认为法理之外不外乎人情[1],罪在四伯父和姑母,代王府稚子年幼,不会参与此事,可留其一命。」 「太子殿下!林怀清!代王做了皇帝难道会留你和你弟弟们一命,将来好跟他的儿子们争皇位吗?」德元帝扶案痛惜。 「父皇切勿动怒,昔者明王以孝治天下[2],四伯父与姑母已是罪在不赦,但......」 「你不必拿那套话同朕说。」德元帝拍案怒喝,震得案上奏摺都移了位。 旋即声音悽厉道:「二郎你是太子,这么多年我遍请名儒苦心栽培于你,为父对你的期盼何止千万啊!你却一而再再而三为了律法仁孝顶撞我,到底是......子不肖父啊!」 「父皇......」 「够了!代王谋反一事,你不必在插手,朕自有决断,太子在东宫好好休息。」德元帝肃声打断林怀清的话。 起身怒气沖沖走了出去,没再看林怀清一眼。 「是,儿臣恭送父皇。」林怀清面上怅然,显然对此已早有预见。 郑郁躲在转角处看见父子二人的争吵,德元帝走后林怀清蹲在地上,捡起方才被扔掉的奏摺。阳光将他落寞孤单的背影拉得脩长,郑郁见他如此,走到殿门口对林怀清轻声道:「殿下。」 第27页 林怀清如玉的手停在半空,继而身形一顿跌在地上,双手撑地,垂首哽咽道:「我好想阿娘。」 自那以后,德元帝对林怀清更加严厉,而像现在这样父子祥和的场景,只在林怀清年幼时被曲皇后抱在怀里有过。 郑郁心里装着事以致看的时间有点久,措不及林怀治漆黑幽深的双眸与他对上。 林怀治发现郑郁有些失神地看他,不!不像是看在他,而是在透过他回忆旁的。他的眉眼能让郑郁回忆起的就只有他的兄长——惠文太子。 郑郁看林怀治与他视线交汇时,眼底蓦地有过一丝亮意而后转淡。 座上的德元帝又在与严静云说着冬猎的事情,并没注意到郑郁与林怀治的异常。 一顿饭用完后,天色渐暗,宫婢来报:「启禀陛下,太子殿下与诸位相公已到延英殿。」 德元帝起身与郑郁、林怀治二人前往延英殿商议并州一事,严静云也揖礼退下。 宫道上,宫殿远远落在身后,圆月爬上了也夜空。德元帝走在前方,郑郁与林怀治随其后,夜色低垂笼罩着这座宫殿。 「砚卿,你说永王为什么谋反,是不满我这个皇帝吗?」德元帝看着远处的延英殿突然对郑郁问道。 郑郁思索了会儿,平静道:「陛下,人性有善恶之分却未分贪婪、廉洁。永王的性子陛下最为了解,不然也不会让其领并州都督,掌七州兵马之事。但时日长远中,永王为身边事物或人所影响,渐渐起了贪慾,所以犯此等大逆不道之事,永王并非不满陛下而是无法满足自己的心。」 德元帝点头「嗯」了一声,没再说话带着二人前往延英殿。 德元帝进延英殿后居上位坐下,殿内已是站了几排官员,德元帝脸色沉重,说道:「诸卿坐吧。」 众人应声坐下,郑郁在大员们身后落座,德元帝下首是皇四子更是如今的太子——林怀湘。 林怀清去世后,生母为陈皇后的赵王林怀湘就被立为太子。 林怀湘剑眉星目,英俊潇洒,眉宇间颇有几分德元帝的威严。林怀湘在看到郑郁后,微笑颔首示意,郑郁也笑着颔首回礼。 昔年林怀清还在时,对弟弟们格外疼爱,郑郁为太子伴读,曾经与林怀湘、宁王林怀湛、林怀治还有几个年幼的皇子一起受袁纮教导。 因着年龄相仿,郑郁早年性子与林怀湘颇为相似,没少被林怀湘在宴会时灌酒,后来几人年岁渐长,渐渐的就只是点头之交。 德元帝将残页由内侍传给刘千甫等人看过后,传召了张许,张许将并州之事情详述。 「陛下,永王狼子野心,意图谋反罪不容诛,只是他与突厥可汗阿史那莫勾结。七州三十二城若是全民皆兵也有数十万人,更莫说强悍善战的胡人,不如召永王入京拿下后将其罪论昭告天下。」御史大夫徐子谅道。 年过六十已生白髮的袁纮,坐在殿中摇头道:「徐大夫此行不可,永王既已于阿史那莫勾结,若此时召永王入京,必定引起阿史那莫的警觉,此人能在诸兄弟中夺得王位不可小觑。永王赴京,那么在并州等地集结的兵马会无人可领,等陛下将永王罪行昭告天下之后,阿史那莫只怕会铤而走险一举拿下并州等地。」 兵部侍郎张忠石道:「陛下,如今去往并州的州县皆是大雪封路,不宜行军。且长安与并州来往要塞乃是丹烽峡,此处易守难攻,若是硬打至少要一月。」 袁纮道:「陛下,若是此时对并州用兵恐怕也会引起吐蕃及关外其他部族举兵,不能轻举妄动。」 「确实不能用兵,吐蕃之前一直虎视眈眈,且北阳王日前才出兵高丽现下兵力不足,北东突厥虽不和多年,但此番难免被其蛊惑趁机造反。并州离长安快的话五日间就到了,而丹烽峡易守难攻若从长安周地调兵,五日内可筹不到的兵马不足十万。」张忠石点头同意袁纮。 此时,尚书左丞相张书意道:「陛下,此番最要紧的是并州等地的灾民,灾民中是胡汉一起,阿史那莫与永王勾结乃是因关内外大雪,草木不生难以放牧,牛羊皆被饿死所造成。永王谋逆千刀万剐尚不足惜,可百姓无辜。」 刘千甫严肃道:「张相公所言甚是,逆贼死不足惜,可百姓受天灾之害已是死伤数万,永王举兵恐怕是逼他们反,若是此时陛下救他们于水火,兵士们定会感念陛下恩德。」 「还要朝廷拨款赈灾吗?此前拨下去的钱还不是被永王拿去,根本流不到灾民手中。诸位觉得国库钱很多吗?今年赈灾已经拿出去数百万贯,年后费钱的事又是一大笔。」户部尚书谢中庵一脸烦躁。 就这样前几日陛下还想从户部扣钱去给嫔妃修宫殿,要命的是北阳、平阳那两位世子还催着发军饷。 刘千甫听谢中庵说完,哂笑道:「谢尚书这是什么话,国库的钱我们都知道,但是眼下灾民才是最重要的,我看陛下不如派人赈灾并州。」 徐子谅音色提高了些许,震惊:「赈灾?那永王谋逆一事怎么办,城内什么样子我们都不知道。并州等地最近呈上来的全是一些官话,显然已被永王策反或要挟住了,此时去只怕会打草惊蛇,逼永王提前造反。」 随后这几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争论起来,德元帝被这群人吵得头晕眼花,揉着眉心说道:「砚卿,你说呢?」 第28页 -------------------- 1、出自商鞅变法时商鞅与秦国贵族论战所说。 2、出自《孝经》 第14章 赈灾 他此时很想听听这个刚上任不久郑郁的话。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殿内在争论的几人听见德元帝的发问后,不再说话。 郑郁心想怎么把事抛给我了,突然觉得德元帝让他来,就是拿他出来堵这些宰相们嘴的。 思忖片刻,平静道:「陛下,民乃国之根本,先解决灾民一事至关重要。永王在未正式宣告举兵谋反前,定是还想朝廷拨款,若此时朝廷派官员以巡视赈灾之名进入并州界内,永王不会对此人有所防备。」 德元帝点头,此前并州相邻地界的州县有上奏摺,让朝廷继续拨款赈灾的意思,德元帝之前还在想为何钱粮下去还未缓解灾情,有想过官员贪污,但没想到「贪」最多的是他弟弟,那些摺子想必也是永王指使他们上的。 刘千甫吸了口气问道:「可在骊山刺杀张许的那伙黑衣人已经逃走了,要是逃回并州向永王復命,说陛下已经得知他要谋反的消息怎么办?」 此时坐在诸相公最后的张许,支支吾吾说道:「陛下,派出那伙黑衣人的乃是并州司马甄士约,甄士约为人摇摆不定首鼠两端。恐怕见陛下得知消息,并不会告知永王,反而极大可能会告知永王臣已被诛杀。」 刘千甫一脸嫌弃:「你早先怎么不说?」 张许伏地跪拜:「臣路上一直觉得黑衣人头目甚为眼熟,但未曾想起,方才才想起是甄士约的手下。请陛下恕罪,臣并未有意隐瞒。」 众人:「......」 人都这么说了,张书意立马反应过来,建议:「既如此,陛下不妨派人以赈灾之名前去并州。」 谢中庵疑惑:「派谁去?赈灾平定之后就要接管永王集结在并州的兵马。」 德元帝轻嘆一气看向郑郁,说:「砚卿,可愿前往并州赈灾?」 郑郁一怔,诚恳回道:「臣愿前往。」 林怀湘率先回过神来,笑道:「郑御史本为监察御史有替陛下巡视州县之责,赈灾一事由他前去最为合适。」 「并州离北阳日程不多,我会密旨告知你兄长留意突厥动向。」德元帝思虑了会儿,冷言朝众人说,「至于兵权,我记得不久后是十一郎的生辰。六郎你替我前去恭贺永王生辰,待赈灾事成之后,立刻擒拿永王其党羽,届时我会重新任命官员上任并州等地。」 此言一出,众人以及郑郁表情都有些震惊。 林怀治点头答应,「臣领旨。」 袁纮一脸惊讶,「陛下,成王殿下及冠不久,能接掌并州兵权吗?」 「袁相公多虑了,只要将并州灾情控制下去,后将永王擒住。剩下的本就是受永王强迫而被拉来的壮丁,灾情已除,贼首伏诛,那群胡人难不成还要与我大雍为敌吗?」刘千甫微笑着瞥了一眼袁纮。 又道:「袁相公担心成王殿下不熟兵权,陛下这不就派了郑御史前去辅佐吗?北阳王率八万兵马出兵高丽,北阳还余有近八万兵马,届时永王真敢举兵,八万兵马难不成还平不了并州之事吗?」 袁纮听刘千甫这么说,看德元帝没出声反驳,便知他已经决定好,于是不再说话。 林怀湘脸色颇有担忧,说道:「父皇,六弟前去会不会太过危险。」 林怀湘并不是担忧林怀治的生死,而是此番德元帝是摆明了要扶持林怀治。以前林怀清在时扶持他,他做了太子德元帝扶持过宁王。 可宁王生性有些顽劣暴躁,如今看德元帝的意思是要扶持林怀治。 德元帝睨向林怀湘,问道:「那太子可有推举人选?接掌兵权自然是要信得过的人,恰逢永王寿辰,所以让你六弟去最合适,难道让怀湛去吗?怀湛那脾气你不知道吗?」 宁王妃是永王生母妹妹的女儿,有这层关系在他也不会让宁王去。 谢中庵见德元帝已经决定好,便想快点回去抱孙子,询问道:「那郑御史与成王殿下何日启程?」 半晌,德元帝才肃声道:「按此前商议好的钱二十万贯粮八万石及衣物炭火,三省六部将赈灾文书拟好发晓各州,并让各司将永王寿辰的贺礼在明日午时前备好,明日未时出发并州,六郎、郑卿赈灾时便宜行事。」 随后对众人道,「行了,都回去吧,袁卿你留下。」 「是。」 延英殿内,人影散尽,袁纮试探询问:「陛下,为何要派成王殿下去?」 德元帝略有些疲惫,「朝堂总不能一枝独秀,让六郎去也是歷练歷练。」 袁纮心惊,说道:「可陛下,若是成王与郑郁经过此番,关系要好起来......虽郑郁不袭爵,此前北阳王并未曾表示过支持哪位皇子。可这下要是北阳王支持成王,而与太子分庭抗礼如何是好?」 「六郎那性子,袁卿你还不知道吗?郑砚卿在东宫与他同读了那么多年书,关系都不怎么样。若是派别人只怕还会向他示好走近,但郑砚卿此人与他性子不和,去趟并州回来,又能好到哪里去?我这个儿子对谁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德元帝笑了笑,继而又说,「至于郑厚礼,我倒希望他支持哪位皇子。」 「郑御史去,若压不住只怕要向北阳调兵。」袁纮担心起郑郁来。 第29页 他做了郑郁多年老师,没想到他一回京就要去面对这么大的事情。 「所以让六郎和郑砚卿去最为合适,北阳部众不会不听郑砚卿的。六郎性子忠直不会做忤逆之事,郑厚礼这些年看着忠心可远在永州,他的忠心我能看见几分?」德元帝端起面前的茶抿了一口,表情凝重。「早年因着郑砚卿打了尉迟温的儿子,才把他留在长安放在眼皮子底下,郑厚礼唯两子自然都喜欢,若有什么不轨的,怎么都会顾及这个儿子,当年那事也出的好,不然哪能留下这个郑砚卿啊!」 袁纮坐着,没说话。 德元帝笑着对袁纮说道:「这些年,我观郑砚卿品行确实不错,颇为忠义,不像他那个兄长。你早年教过他,他又视你为师,如今同在朝中,你多提点提点他。朝中崔山庆、严明楼等人军功累盛,适时也要调和调和一下朝廷这碗水啊!」 袁纮心下明白,对德元帝微笑回道:「陛下圣明,臣明白。」 「袁卿也是三朝老臣了,朝中之事还要多劳你操持。」德元帝挥手安抚袁纮。 袁纮颔首,谨慎道:「为君分忧乃是臣的本分。」 君臣密话,德元帝很喜欢袁纮。他这个人嘴很牢,对他说什么他都不会往外说,是忠君不二的臣子。也不与皇子往来众多,否则当年也不会让他去教导皇子们的课业。 德元帝若说朝中最心腹的人除却刘千甫就是袁纮,有些话可以对袁纮说,但不能对刘千甫说。 出得宫门,郑郁便与刘千甫等人揖礼拜别,见齐鸣已侯在宫门前,问了才知是程行礼在得知他与林怀治进宫时通知的齐鸣。 回到府内,郑郁洗漱一番后躺在床上已是有些疲累,他看着床幔出神不曾想自己去趟骊山踏雪,竟阴差阳错要与林怀治同去并州。 他对德元帝的想法知晓了一二,接掌永王在并州集结的数十万兵权岂是一般臣子信得过的,需得派自己的儿子前去,几位皇子中只有林怀治与官员鲜少往来。 他与林怀这么多年一直极少往来,是最合适的人选,且并州靠近父亲郑厚礼所执掌的永州,他离家前郑厚礼和郑岸同率兵去平復高丽与靺鞨勾结起来的战乱。 若是别人向永州调兵,皇帝会疑心事成之后会不会藉机在行永王之事。如果是他向永州调兵,事成之后有林怀治这个皇室子弟在,兵马自然是哪里来的回哪里去。 郑郁揉了揉太阳穴,狂踢几下被子,廊下守夜的侍从听到后,着急问:「二公子,有什么吩咐吗?」 「没什么。」郑郁烦躁地拉过被子盖着头睡了。 德元十九年十一月朔日,天子令监察御史郑郁赴并州赈灾,念弟永王皖生辰至,特遣皇六子成王治赴并州贺寿。 次日郑郁上完朔日朝会后,吃了早膳就与户部、御史大夫徐子谅等人将商讨赈灾之事详化。 粮由并州州县附近的粮仓运送,钱也是由州县先调取,后由户部将钱款补上,而衣物这些会在筹集好后运去并州。 未时,禁军两千人、成王府亲卫一千人护送郑郁和林怀治前往并州。 官道上,一队前行蜿蜒的队伍顶着空中飘起的雪花前行,昨日的艷阳本将雪意有些融化,可今日才出城就又飘起雪,雪花漫漫遮住了前行的路程。 路旁树木皆被风雪染成白色,雪色一片中只偶尔看见,树丛中未被雪色覆盖的绿意。 「二公子,要不坐马车上去吧,这风雪一时半会儿恐怕不会停,身体最要紧。」齐鸣策马一脸担忧朝郑郁说。 郑郁心想出长安的时候没下雪,所以他骑马而行,谁知走出长安不到两个时辰就开始下雪。 「知道了,明日要是下雪我就坐马车行吧。大理寺那边报上去了吗?」郑郁问。 齐鸣点头,说道:「报了,里正和大理寺的人都在查,要是不逮出兇手,这里正都得挨杖呢!我派了人盯着,出府时也让张伯留意。」 郑郁点头,他此去并州恐怕要至少一月,赵定家他昨夜已叮嘱齐鸣派人看好。 人死于家中,刺客手法狠辣不留活口,要不是他去得早,怕是赵定最后一句话都问不到。此事紧急并未由万年县令主审,而是呈报到大理寺。 抬头看到前方骑在马上,身着官袍的林怀治,雪花飘然中那抹绯色格外显眼,他的眼神在那抹艷色上停留了片刻,随后移开。 他的视线移开后人影侧身回看,却寻不见那令他背后灼热的目光。 天黑前,一行队伍终于到达驿站。 到驿站后,禁军快速搭起营帐,郑郁检查营帐周围,安排了兵士巡逻才回到驿站。 用完晚膳后,在大堂与司农司太仓署丞许志荻聊了赈灾之事。 「此次远赴并州,路上要倚仗王长史了。」驿站大堂内郑郁对一身材高大、面目威严、肤色略深的武将说道。 王景阳一掌拍在郑郁肩头,表情严肃:「郑御史放心,我奉命负责看护好成王殿下与你,自然竭尽全力。」 王景阳常年习武,身着甲冑,全力一掌拍在郑郁肩头,他说不痛那是假的,但还是强撑笑意说:「有劳王长史了。」 「不劳烦,不劳烦,郑御史你早些休息,我再出去看看有没有要加强守卫的地方。」王景阳说完走了出去。 郑郁也与许志荻在堂内揖礼道别,转身回各自客房中休息。 第30页 这次出行,除了郑郁与许志荻外,还有几位其他的官员,长安通往并州这条路,来往住宿的官员众多,驿站还是收拾了几间房供郑郁等几位官员下榻,不至于众人在大堂的屏风后将就一晚。 郑郁与齐鸣穿过清冷幽静的廊下,正准备回房休息,郑郁侧身与齐鸣说话时。 突然在转角处有一人勐地撞进了他怀里,那人被他撞后惊唿一声,惯性力带来以致连退数步。 郑郁见此连忙伸手要去拉他,却终究晚了一步,那人退几步后脚踩出栏杆外。脚踩空后连带着整个人栽在了庭院里,瞬息后他看清被撞那人身上的官袍,急忙与齐鸣去拉他。 「哎哟!郑御史你人长得高就算了,这力气也大,哎哟!我的脚,我的脚......」 郑郁与齐鸣本想将人扶起,听见他的痛唿后,郑郁仔细一看发现,刚才那一撞令这人踩空,脚在落地时踩着乱石崴到。 且这右腿也被庭院中的乱石划伤,淡薄的血腥味瀰漫在三人间。 「抱歉!抱歉!实在抱歉,苗祭酒没事吧。」郑郁见此人中年模样穿着官袍。 想起他是成王府东祭酒苗修,掌管成王府的内务和礼仪宾客事宜,于是连声道歉。 「齐鸣,你去将向御医请来,给苗祭酒看看。」郑郁对齐鸣吩咐,队伍出行时德元帝有让御医随行。 齐鸣看苗修呜唿得不轻,怕这人回京后参郑郁,连忙跑开。 索性苗修的客房不远,郑郁就搀扶着他回房内坐下。 郑郁一脸歉意,窘迫道:「苗祭酒,实在抱歉。我不是有意的,待会儿让向御医给你包扎一下。」 苗修脸色有些苦闷,挥手说道:「无妨无妨,没想到郑御史如此魁梧,力气也甚大,就是这脚走不动路了。」 说完摸了摸他被撞红的鼻子。 郑郁:「......」 「天色已晚,苗祭酒怎么不在房中休息,明日还要赶路呢?」郑郁问道。 苗修揉着麻意阵阵的腿,解释道:「殿下数日前让我整理一份府内的物品册子给他,昨日刚整理好,还没来得及给,就随殿下出来了。白日里我给殿下禀明后,他就让我晚上交呈上去,结果出了门没走几步就与郑御史你撞上了。」 郑郁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实在抱歉,成王殿下那里我会为苗祭酒担责的。」 「但......郑御史你是不知道殿下的性子,而且当时殿下让我整理好后立马给他,昨天今天已经耽搁了,今夜再不交上去,只怕会生气。」苗修语气着急。 而后看了一眼郑郁,低声讪笑道:「能否劳烦郑御史帮我把这交给殿下?要是再拖到明天,我怕殿下生气。且这是殿下交给我的事,也不能我不去反而让侍卫去啊!我们王府上下除了箫侍卫都挺害怕与殿下说话的,殿下人好可脾气不大好......」 郑郁表情惊讶,犹豫着说:「我?这......是府内要事,我身为外臣怎可......插手。」 心想你害怕与他说话,那你是怎么做祭酒的,其实仔细想想林怀治若是有什么需要的交代给箫宽,然后由箫宽传达他的意思,王府上下也能办好。 「其实就是饰品册子,不算要事,郑御史帮我转交一下吧!」苗修急忙从怀中拿出册子,快速塞到郑郁手里。 郑郁看着苗修眼神哀求,眼里都快哭出泪来了,他知道要不是在廊下把苗修撞到。人这会儿说不定已将册子交给林怀治,而后回房睡觉了。 这时齐鸣带着向御医的脚步声从走廊外传来,苗修嘟囔道:「要不是郑御史你把我撞到,我已经把这个交给殿下了,可怜我一把年纪还要受这种苦楚,嘶!哎哟!我的脚......」 郑郁只得无奈道:「苗祭酒,给我吧!我会向殿下说清缘由的。」 苗修收起苦闷,兴奋说道:「那就多谢郑御史了。」 -------------------- 郑郁185,所以苗修说他有点点魁梧。嗯!是的 第15章 夜访 这册子上确实也没什么逾越不可见人的东西,他也纳闷为什么殿下前几日,要他把长安所有流行的额饰样式找出来然后绘制成册给他。 但刚被郑郁撞了,他要是一瘸一拐去见成王,实在不雅,索性让郑郁去,谁让他把自己撞了! 向御医来了后,检查上药包扎一气呵成。郑郁确认没事后便让齐鸣先回去休息,他去见林怀治替苗修送册子。 大雍的官道驿站内只有一间上房,驿站只对过往的商队或是官员提供住宿,上房还得是手持文书或回京述职的官员才能居住。林怀治身为这个队伍里官最大,又是皇子的人自然住上房。 郑郁到房外后对守门侍卫说有事面见成王,侍卫进去通传立马就让他进去。 房内烛火微亮,郑郁进去后见林怀治坐于案前,手肘搭在支起的膝上撑着太阳穴看书,颇有些散漫放松模样。 林怀治见郑郁进来便抬头看向来人。 烛火光印在林怀治深邃俊朗及看不出任何情绪的脸上,眼神依旧像往常那般冷漠地看着他,他见林怀治已换下官袍换了身月白色锦袍,整个人英俊非凡。 郑郁揖礼道:「见过成王殿下。」 林怀治看他一眼后又继续看案上的书,随口道:「坐,郑御史何事?」 郑郁收礼后坐在书案另一边,将苗修交给他的册子拿出来,放在林怀治看的那本书前面,说道:「方才在廊下,我将苗祭酒撞了一下,他扭到脚行动不便,便托我将这册子交给殿下。」 第31页 林怀治看向他,眼里似有淡淡笑意,问道:「撞一下就行动不便?」 郑郁心里默默嘆口气,想起苗修那要哭的样子,突然很想笑,但还是忍笑,答道:「我撞到他......他脚踩空摔在庭院里,崴到了。」 「嗯。」林怀治拿起苗修拟好的册子看起来,声音清冷,「昨日郑御史没受凉吧?」 郑郁疑惑:「没有,殿下为何这样问?」 林怀治端起茶盏,从容道:「怕郑御史身体有恙,延误正事。」 郑郁颔首道:「谢殿下挂心,但人生于天地,怎会不生小病呢。有殿下提醒我会注意的......请殿下也注意身体,越往北风雪越大。」 喝茶人睫毛轻颤几下,不过因为屋内烛火太暗,这样的微小动作郑郁没看见。 「既注意就坐马车,着凉发热只会拖队伍进程,要是到了并州病还没好谁去赈灾?」林怀治把茶盏放回案上看着郑郁,语气像极了苛责可又带着关切的意味。 郑郁看了眼林怀治的脸,心想得亏林怀治长得不错。皇帝的儿子、林怀清的弟弟、他在御史台的上司,否则自己真想朝他俊脸上来一拳。 郑郁扯起一个礼貌的笑,说道:「殿下所言甚是,臣知道了。」 林怀治侧脸,看向飘有雪花的庭院,声音有几分哑意,说:「月亮又要圆了。」 月色朦胧,郑郁追着他的视线同望向月光,淡笑着说:「今日是朔日,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林怀治视线从外面移到对面人脸上,郑郁穿着深青色官袍,脸还看着窗外月色。侧脸流畅俊逸,鼻樑挺拔,肌肤白皙,嘴角微微翘起带有笑意,目光柔和。 林怀治快速看了眼后,又看向窗外嘴角牵起一抹笑意,说道:「二哥又长一岁了。」 林怀清的生辰是十一月十六,正是月亮最圆的时候。 郑郁正看着窗外的雪,听得林怀治此言心闷得很,收回视线给自己倒了茶,看着茶盏,半晌问出心里的疑惑:「殿下......可有查到过什么?」 门外侍卫是王府亲卫,屋内只有箫宽侍候在一旁,他就大着胆子问出来。 林怀治说:「二哥病逝前很挂念你。」说完看向郑郁,林怀治避开了郑郁的问题,用御医的话回復他。 郑郁听此言心里蓦地有些闷,看着林怀治,悽苦道:「我......没有见到他最后一面。」 声音平静却带着颤意,话里有无尽的遗憾和对挚友的思念。这些都是在那漫漫长夜中滋生出的苦味,影响着他对逝去人永远的怀念。 二人对视,寂静的夜里只有外面唿啸的风带起丝丝声响。 林怀治双眸黑亮因提起林怀清有了些湿意,如深幽的潭水起着淡淡雾气,一点一点抚慰郑郁眼里的伤意,剎那间光阴迴转。 郑郁仿佛又回到那个梨花满地的春日,看到那个如仙玉般的人也是用这双眼睛看着他。 林怀治最先垂眸,平静道:「二哥望你平安在世,不俱烦愁。」 视线错落,郑郁惋惜道:「常言三千烦恼丝,人生所遇烦愁事又何止三千。烦愁、遗憾、慾念等所聚一身才有万般煎熬之味。」 「你的憾事是什么?」林怀治递折过册子最后一页,声音随意可像是带着期许。 「有记忆始就有,我也不知道我的是什么。」郑郁微摇头,但脑海中浮现出魏慧去世前的病容,喃喃道:「或许是无缘再见至亲至爱。」 他听见林怀治的气息重了一下,继而恢復正常。 炭火发出刺啦声响,林怀治口吻轻柔:「冬日夜长,逝去之人自会与卿梦中相见。」 郑郁回道:「谢殿下宽慰。」林怀治寒声道:「时辰不早了,郑御史回吧。」 「那臣先行告退。」郑郁起身揖礼退下。 林怀治看深青色身影离去,随意道:「动手那人查出了吗?」 「还没,时间太紧,不过案子已经报到大理寺了。」箫宽说,「属下正在密查。」 册上的玛瑙镶玉额饰被烛火映出光泽,林怀治道:「好好看着刘仲山。」 郑郁回到房内时,齐鸣已将床铺给他铺好了。 驿站内客房不多,还有着其他来往的官员,多数是两人一间。郑郁因是奉命赈灾的监察御史,驿长还是给他备有一个单独客房。 屋子宽敞床也是,郑郁索性就让齐鸣与他一起睡,反正两人是从小一起长大,不知在一张床上睡过多少回。 年幼时郑厚礼把他和郑岸抓去军营,有时困了累了就随意找个地儿或草垛子他靠着郑岸,齐鸣靠着他,冯平生的冯恪靠着齐鸣,一个靠一个地睡成一排。 那时候到了晚间还得跟郑岸和冯恪一起睡一个帐子,军营中条件没那么好,大家都是从小一起熟络的就没那么在乎。 郑郁洗了脸好后终于在床上躺下,他和齐鸣一人一床被子他睡里侧,齐鸣睡外侧。 他累了一天,刚挨着枕头,就眼皮打架什么都不想想了,可快睡着时。 「二公子,明日你一定得坐马车,天气越来越冷你要注意着自己身子。」齐鸣「百灵鸟」般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 郑郁深吸一口气,忍住把他踢下床的冲动,咬牙切齿说道:「齐鸣!我谢谢你关心我,但这么晚了咱们该睡了,你要睡不着就去外面耍两套拳!」 齐鸣「哦」了一声不再说话,随后开口道:「但属下也纳闷呢,二公子你以前身子强健,但这两年越来越不好了,要不回长安之后寻访名医看看吧。」 第32页 郑郁闻言真想把齐鸣的嘴用针缝起来,但却不得不承认齐鸣的话说的很对。 他以前的身体确实康健硬朗,可这几年越来越差,回到永州后易得风寒。且每次没七八天是好不了的,所以齐鸣才会一直叮嘱他衣物增添。 齐鸣本就啰嗦,有着这个因素在,对他的可谓是恨不得长十双眼睛在他身上盯着。 「谁知道呢,嗯!等回了长安后找大夫好好看看吧,快睡!别说话了!」郑郁随意胡扯了句,说完就裹紧被子翻身朝里。 齐鸣知道郑郁累了,就没再说话,不多时也睡着了。 次日,郑郁在齐鸣的唠叨下坐上马车前往并州。 自那次郑郁在林怀治房内说过话后,两人直到到并州都没怎么说过话。随行的官员也不奇怪,毕竟成王殿下就是那么一个性子。 数日后,在夜幕快要降临在北方大地上时,郑郁一行终到达并州城外。 马车内摆有矮案,内里置有矮榻。 郑郁此时穿着官服,外披着齐鸣「万般叮嘱」的黑色大氅。 肤白分明的右手捧着一只暖炉,半身斜靠在矮榻上一双长腿微曲着,左手撑脸低头看案上的书。 这是郑郁坐这么久马车以来找到最舒服的姿势,天气晴好,不下雪时他也会骑马前行。马车和骑马都是换着来,免得他独行一方呆久了闷。 天气阴沉,寒风唿啸。幸好只是颳风并未下雪,马车行驶在雪路上,车帘因路面偶有的不平,轻微晃动着。 「二公子,并州到了,属下瞧着永王殿下好像在城门口候着呢。」骑在马上的齐鸣手微掀起车帘对郑郁说。 郑郁「嗯」了一声,手按下车帘,起身坐好将官服、衣冠整理好。 齐鸣又掀起车帘看着他,万般叮咛:「二公子外面冷,你记得把大氅穿上再下车,不然......」 郑郁伸手把车帘「啪」的一声按上,将话拦截在外面。掀开另一边的帘子发觉已到城门口,思虑再三还是将那大氅穿上,不然晚上齐鸣可以在他屁股后嘀嘀咕咕说上一个时辰。 郑郁揭帘下车,前方的林怀治早已下了车,回头看他,目光似是催促。 只见城门口侍卫有数千人铁甲着身,手持长戟,威仪赫赫。 二人走到队伍前方,城门为首的男子见郑郁和林怀治到后,连忙上前相迎。 「侄儿拜见皇叔。」 「臣监察御史郑郁参见永王殿下。」 「六郎啊!叔父有几年没见过你了,现在是愈发成熟稳重。」林皖走到林怀治身前拉住他的手十分激动。 永王林皖年届四十,一身肃然之气,面目威仪,长相也与德元帝有五分相似。 林皖拉完林怀治的手,看到一旁的郑郁眼神打量一番后,亲切道:「你就是郑郁?啊......果然是郑厚礼的儿子,生的气宇轩昂,你爹酒量不错,几年前......」 「咳!殿下。时辰不早了,还是请成王殿下与郑御史进城,回府再叙吧。」并州别驾李正远在林皖身后,轻咳提醒。 林皖笑着说:「对!我已略备薄宴,席间在同郑御史好好商榷赈灾一事,请!」 郑郁回礼,笑道:「多谢永王殿下,殿下先请。」 林怀治颔首道:「叔父请。」 -------------------- 第16章 灾乱 进城后,郑郁见城内街路的积雪旁倒着不少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人。这些人因未进水米而面黄肌瘦,身旁倒有在飢饿与寒冷中永远沉睡下去的人。 尚有些力气的就在地上抓雪塞进嘴里咀嚼,雪中夹杂着泥土。 并州所辖的州县里不乏突厥、奚、靺鞨、室韦等胡人居住,大雪数丈,淹没了草地,牛羊难以放牧。寻不到草吃就只有饿死,起先人们还能吃牛羊死去的肉,后来肉吃光了就把骨头挖出磨成粉兑水喝下。 可待骨头粉喝完又能寻何充飢,于是便大片举家投奔或逃亡至其他地方。 并州地界的大雪已持续近两月,天气甚寒。郑郁见城门守卫的兵士因天寒,握长戟的手都在发抖,更莫说这些倒在路边尚无房屋遮蔽的百姓。 永王府内,雪压着恢宏的建筑,婢女来来往往在正厅摆好宴席。林皖回来后便让林怀治等人坐下,郑郁见着这席间还有几名官员,应是并州都督府的其他官员。 「六郎你和郑御史在这儿要多穿点,这可不比长安,可是冷得很啊!」林皖喝了口酒对二人充满关切。 郑郁点头道:「谢殿下关怀,只是不知如今并州灾情如何?」 林皖嘆口气,故作惆怅道:「朝廷之前拨的钱,对这数十万灾民不见其效果。郑御史你是不知道,在你们来之前又下了两场大雪,并州界内死伤又增数万。且银州本是突厥、奚人所居之地,雪灾一来,饿死的牛羊不计其数,他们在原地就是等死,就一路涌到其他州县。今年夏季又遭了蝗灾,百姓哪有吃的,就连并州城内粮食也不多。」 郑郁心下一紧,沉声道:「殿下放心,圣上心系并州百姓不会不管,赈灾钱粮已经到了吧?」 对面一官员对郑郁说道:「在下甄士约。郑御史,钱粮今日下午已经到了。」 见人自报姓名,临行前张许同他说,甄士约为人摇摆不定,首鼠两端。又有些贪生怕死,但因能力不错,儿子又娶了永王妃堂哥女儿,颇得林皖重用,威逼利下可藉机拉拢。 第33页 「多谢甄司马告知。」郑郁点头示意。 席间郑郁又问及灾民数量、城中粮价、其他州县的灾情,对大概的赈灾已有初步的把握,又与众人商定明日赈灾施粥的地点及分发给各州县的粮。 林皖现在一心想着造反的事,就直接让郑郁去全权处理这件事。 席间林怀治甚少讲话,林皖敬酒他就喝,不敬他也就不说话,弄得其他几位都督府的官员心里有点犯憷,也不知这成王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酒宴将毕时,林皖对二人有所意道:「六郎你与郑御史就在这儿歇下吧,外面开始下大雪了路难走。皇叔已经将卧房命人收拾好了,绝不会亏待你们。」 林怀治冷声拒绝:「谢皇叔关心,但皇叔府上内眷众多,我与郑御史一同去驿站住就好,其余的不劳皇叔费心。」 他心里知道这个不会「亏待」是什么意思,这些长辈就惦念着那点事。 郑郁想你刚才一直没讲话,一讲话就直击要害还是可以嘛。林怀治的话也没说错,林皖有八个女儿,四个孙女。 随即附和:「臣也认为此举不妥,此行实为赈灾。可能会待上月余,怎敢叨扰殿下呢,还是住驿站为好。」 「行!但明日务必多穿些衣裳,六郎你要是生病了,圣上怕是会责怪我这个做叔叔的没有照顾好你。」林皖见二人如此婉拒就不好在说什么。毕竟人已经到并州地界了,怎么样还是他说了算。 林怀治颔首道:「谢皇叔提醒,那侄儿与郑御史先行回去。」 林皖笑道:「好,我派人送你们回去。」 随后二人揖礼向林皖道别。 驿站是并州前某位官员的私宅,后因犯事被朝廷充公不过一年,而后林皖就将其改成来往官员所住的驿站,也算清净雅致。 林皖的护卫将他们送到驿站后就离开了,林怀治带的亲卫和王景阳带的禁军,各选了四百人将驿站密不透风的防守起来,其余兵士在进城时,就由王景阳一信得过的下属带去了离驿站不远的另一兵营驻扎。 这是一座四进院落,到得里面后,郑郁发现林怀治住他隔壁。两人身份相近,是这队伍里所任事务最重要的人。 这驿站庭院内种有金镶玉竹,此时正下着鹅毛雪,屋内灯火的晦暗与庭院里的雪竹景相衬映也是上佳风景。只可惜现在并州的雪灾,让郑郁没那么多风花雪月心思。 翌日并州城内的并州都督府门前支起帐棚施起粥饼,王景阳在此处布防七百禁军以防作乱。 外面则是永王布置的兵士,郑郁先是盯着兵士们施粥,后与林皖在都督府内与众人商议城内粮价,又命李正远、许志荻在并州再增两处赈灾点,并州城大且灾民众多,一处总是不够的。 众人正在商讨之际,外面传出吵闹声。 赈灾时可能会混迹有逆心或是煽动灾民抢夺粮食的人,此先例在以往赈灾中不是没有。加上如今永王与突厥正勾结谋反,所以郑郁今日都先是亲自盯着施粥许久才离开,让王景阳重布防卫,就是不能让灾民发生躁乱,从而影响局势。 但不想这事今日还是出现。 郑郁与林皖等快步走到府门前,大雪里数十个衣履破败、身有冻伤的男子正与施粥和胡饼的兵士抢夺。 为首那人还欲抢夺兵士手中的粥勺,怀中塞了满满饼。后面排队等着的人都自动退后留出一块空地,王景阳在一旁看着没让禁军上前阻止。 郑郁早就吩咐过王景阳,今日他都会在都督府,如果发生灾民吵闹,切不可让禁军动手,他会亲自解决以免发生命案有人藉机煽动。 林皖怒喝:「住手,你们在做什么?」 但怒喝对于正在纠缠的这些人来说没什么效果,准确说是永王的话对他们没什么效果。他们知道上一次也是永王负责赈灾,结果钱粮不见,饿死的人只多不少。 并州百姓对这位都督索性就不听了。 郑郁抓起施粥桌上的碗摔到地上,怒吼道:「放肆!本官乃监察御史,你等有何不满仔细说来!」 他跟着郑厚礼在军中长大,早见惯那些将军发怒时的一身威仪。 他与郑岸,早年还私下里学过郑厚礼在军中发火时的样子,郑岸夸他学得有六分像,还有四分是因为郑郁没他长得帅。 与兵士纠缠的人听见这怒吼都被震住,见这位监察御史看着年轻最多二十,长着俊俏的文人模样。不曾想发起火来整个人如久征战场的将军,周身带着肃杀之气。 「我们一家老小都快饿死了,我想多拿点吃的回去不行吗?鬼知道你们施粥多久。」为首那男子抓着粥勺怒气沖沖。 「就是!上次朝廷说赈灾,结果不到三天就没了,赈灾要是真的有用,我的三娘怎么可能饿死!」另一个与兵士纠缠的人。 在听见郑郁说话后,也面目憎恶的朝埋怨起来,说罢吐了口唾沫,不知是在骂谁! 这群吵闹民众中的一男子,见郑郁不是林皖那种怂包,绝望道:「郑御史,我们也不是有心违逆,只是大家确实饿的不行。」 「是啊,今天是施粥了,明天还弄吗?上次那粥最初还行,可后面一碗里面有几粒米就不错了。」 「听说永州那边正在跟高丽打仗呢!大军粮草估计都不够,哪里会管我们。」 「昨天那些定安桥下又饿死了十几个呢?朝廷派怎么派这么一个年轻的监察御史来,不会又是刘千甫那龟孙举荐的吧。」 第34页 「嘘......你小点声,管他的先拿到今天的再说,不然我儿子都要饿死,我娘子都吃好几天泥雪了。」 见这些百姓一言一语,郑郁知道全是因之前赈灾钱粮被永王贪污。导致没有将灾情及时处理好,所以导致今日灾民哄抢。 既然他来了就不会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永王私吞下去的东西,也要让他吐出来。要先安抚好灾民,否则民心中生怨,只会让永王势大,且德元帝也说让他在永州赈灾时便宜行事。 郑郁朝百姓揖礼,说道:「诸位放心,在下丹清郑郁。圣上即将赈灾委派于我,往日之事绝不会再发生。而后还会有粮食及炭火衣物至此,圣上心繫天下万民,绝不会放弃任何一位大雍的子民。自然,若有煽动躁乱者,杖六十,贪污钱粮者,斩!」 字字沉稳有力,在这个飞雪满天的日子里,郑郁的话如同春日暖阳徐徐照进在场每位百姓心里。 雪地里人们看着这位从京师来的官员,郑重地告诉他们天子没有放弃任何一位百姓。雪景里郑郁俊朗的脸上带着不可质疑而又严肃的神情,如万里山峦般稳重,击碎了他们以往对生死的害怕。 「吾皇万岁万万岁!」人群中不知有谁喊了一句,接着百姓都下跪叩拜。 「吾皇万岁万万岁!」 百姓匍匐一片跪在雪地里,叩拜着当今天子。 等百姓起来后,郑郁命兵士给那躁乱的数十人多分一些粥饼,那几人连忙感激。 随后郑郁抬手,肃声道:「不必感激,你几人结党蓄意煽动百姓扰乱赈灾事宜。拉下去,杖六十,但念你等是初犯且情有可原,笞三十。」 -------------------- 郑郁说的丹清是丹清城,地名,这里的介绍是祖籍加姓名。 这里祖籍是我架空设定,从祖父那一代开始算,郑郁出生的时候他祖父还活着住在丹清。 祖籍这个算法,是作者架空设定,大家不要相信,事实要参考真实史料。 打零到六十是笞刑,六十到两百是杖刑。 第17章 踏金 说完对王景阳使了个眼色,王景阳身处禁军多年自然明白这个眼色什么意思,就命禁军把他们带下去「笞」三十。 排队的百姓见这些人被杖责,不敢在造声势,便都安静排着队。他们知道接下来至少好几天不会在受飢饿,人也不会死。 林皖及都督府其他官员在一旁见后,对这位监察御史不敢小觑。林皖以为德元帝这次派来的,会是刘千甫那孙子举荐来的官员,没想到居然是郑厚礼的儿子。 「昨日那话真对,虎父无犬子啊!郑御史。」林皖对郑郁语气颇有深意说道。 郑郁淡笑道:「怎会,家父只是一介莽夫,圣上才是勐虎,臣不过是仰仗圣上的余威才能镇住他们。」 林皖这个人既然敢谋反就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虎父无犬子的话对德元帝这么一个多疑的人而言是不小警觉,更何况这里还有众多禁军。他不敢在出了风头后,顺着林皖的话应下去。 半晌,林皖拍了拍他的肩膀,谈笑道:「郑御史,何必自谦。皇兄派你来是对的,赈灾一事还要多劳你操心了。」 郑郁从容不迫道:「不敢,此乃臣的本分。」 林皖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同李正远、甄士约进去,王景阳这时也盯着禁军打完板子,对他点头。 郑郁又在门口看了会儿,确认没什么异样的人后也就准备回大厅继续商议。 他刚转身就见林怀治站在身后,目光幽深地看着他。他见林怀治今日额间缀着金丝为边的白玉额饰,月蓝色锦袍减去了他往日的冷峻,多了几分柔和儒雅。 郑郁上前正要行礼,林怀治说:「不必。」 郑郁收回手,说:「是。」 林怀治低沉道:「你爹是英雄,是名垂青史的人。」 郑郁一怔,但很快反应过来,揖礼道:「将能名留青史皆因天子任用贤才。」 他不能不小心,在他心里,郑厚礼从小就是他和郑岸心中的大英雄,但这英雄之名有时太过亦会招致猜忌。 林怀治没说话,看他片刻,随后离开去了都督府大厅。林怀治离开后,郑郁才起身向大厅走去。 并州官员见林怀治来后,心里多多少少有点不自在,这位成王殿下又不说话来这儿干嘛?但又不好说什么,皇帝让他与郑郁一起赈灾,这种事当然他也可以听。 心里想着如果这位成王殿下和善一点不那么冷漠就好。 大部分时间里都是郑郁与李正远、许志荻、甄士约几人说话商讨,用过午膳后林皖就带李正远等人去处理其他事务。 郑郁就想与许志荻去其他两处赈灾点看看,二人商量好后郑郁就去更衣,适才商讨起来喝茶喝的有点多。 怎料回来后,见大厅内只有林怀治悠然地喝着茶,全然不见许志荻的身影。他就出去一会儿怎么人就不见了,这几天相处下来,他知道许志荻不是答应好后就毁约的人。 「许太仓呢?」郑郁一脸疑惑地看向齐鸣。 齐鸣真诚答道:「刚刚许太仓起来时,在下那个台阶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个屁股墩儿。人都疼得站不起来,估计是伤着骨头了,王长史听到后就命兵士把他送到医馆看大夫。」 郑郁:「......」 他总觉得这段话哪里有些不对劲,但是又说不上来为什么,这许志荻也太不小心了吧,但人已经受伤,那他与齐鸣、王景阳去也行。 第35页 至于林怀治,郑郁是主管赈灾一事,林怀治是来贺寿加后续兵权接管的。可碍于上下司关系在,他还是问一句林怀治去不去,毕竟人在这儿。 外面天寒地冻,他猜林怀治应不会去。 思索一番后,郑郁对林怀治说道:「殿下,我与齐鸣、王长史前去巡查其余两处赈灾地,不知殿下去吗?若不去我等先告退。」 林怀治看了他一眼,起身走到他面前,沉静道:「走吧。」 郑郁下意识说:「啊?」 林怀治说:「我说走吧。」 「殿下......外面冷,冻着你可不好,我等去查看就行。」郑郁觉着这怎么跟他猜的不一样啊! 林怀治语气重了些,问道:「郑御史不想我去?」 郑郁站在林怀治身旁,连忙伸手示意,讪笑道:「怎会,殿下请。」 此时大厅内侍卫站得远,离二人最近的就是齐鸣与箫宽,但也有着五六的步距离。 「出去之后,郑御史殿下、殿下的唤,生怕那些要造反的胡人不知道?」林怀治看向郑郁,面色有些不耐烦。 二人离得近,林怀治声音压得低,郑郁有些懵住,那叫他叫林怀治什么? 记着好像从认识林怀治以来,对他的称谓便是成王殿下、殿下。从来没有随严子善一样叫过他,对着林怀治那张脸及他的身份,那些称谓郑郁也不好意思叫出口。 林怀治见他像是呆住了,皱眉冷喝道:「我没取字?」 郑郁支支吾吾道:「取......取了。」 林怀治挑眉说道:「唤吧。」神情好像在说:能叫我的字是你极大的荣幸。 「现在?」郑郁有些惊讶。 「出去你要是一如既往的殿下,该怎么办?」林怀治语气冷冷地看着郑郁说,「现在就唤。」 郑郁心里万马奔腾、万马其叫,心想哪有你这样盯着别人脸,让别人叫了七年殿下后,改口叫你的字。这对谁来说都需要过程吧,而且你还非要看着我。 心里欲哭无泪,随即在心里默念几遍林怀治的字后,舔了下嘴唇,鼓足勇气咬牙道:「衡......衡君。」 「像踏金鹿叫。」林怀治面上毫不嫌弃,冷声完就向门口走去。 郑郁:「......」 踏金鹿是德元帝驯养的猞猁,动作勇勐快捷,长期随德元帝狩猎,就是叫声不似其他猞猁,非常难听。刘千甫还对德元帝说这是因为陛下您的驯养下,它才不同于其他猞猁,天子猎宠怎会与其余猎宠一样呢,这是陛下您的圣恩...... 看着林怀治的背影,郑郁深唿几口气平復心中怒火。心想林怀治如果不是皇帝儿子、林怀清的弟弟、他在御史台的上司,真想把人揉成一个团从这里一路踢到长安去。 齐鸣上前给他拢了件大氅,说道:「二公子,披个披风吧。外面冷。成王殿下在门口等你过去呢。」 郑郁发泄完也懒得去管,一起就一起吧,林怀治又不会吃了他,理好大氅就朝门口走去。 箫宽面无表情的给林怀治穿上氅衣,郑郁见他俩这样,心想主僕俩都是一个模子,一个面相你欠我五千贯,另一个也是五千贯! 午后的雪要比上午小上许多,郑郁和林怀治并肩走在街上,身后不远跟着二十禁军侍卫。 并州这段时间天气寒冷,除了倒在地上的灾民就只有一些零零散散的人行走在街上,路旁有灾民正端着碗喝粥吃胡饼,也有缩着身子几人挤在一起互相取暖的。 二人将其余赈灾点巡察一番,并无异样后就准备回驿站,驿站与都督府距离不远,若有事也会及时通知到郑郁。 林怀治问道:「炭火衣物何时到?」 郑郁答道:「明日。」 林怀治点头没再说话。 行至一小巷转角处,听见巷内传来女人的啜泣声,男人的责骂声还夹杂着孩童的哭声。郑郁正准备上前去林怀治拦住他,对身后箫宽示意。 箫宽快步走进巷内,片刻押着一个男人到二人面前。 男人身上衣服破旧,面目脏污,裸露在外的手被冻红。巷内走出一名高鼻深目的胡女,脸上有个极重的掌印,身后跟着三个孩童。 最大的那个看上去只有六岁,孩子们紧紧抓住母亲的裙摆,脸上白净身上也被裹得厚实。 郑郁对那胡女看几人寡母,看到那伤势后,心下猜出了一些,问道:「他欺负你吗?」 胡女含泪点头,抬手擦去眼泪说:「嗯......他方才想抢吃的。」 男人被箫宽按着,挣扎时掉出从胡女哪里抢的几块饼,愤怒道:「又不是很多,你和你那三个孩子需要那么多吃的吗?分我两个怎么了!」 胡女抹去脸上的泪水,眼神透着坚韧和愤恨,怒道:「自己不知道去领吗?为何要抢劫别人。」 林怀治冷声道:「将他送去司法参军处,再命兵士巡逻整纪城内,不许再有这种事情。」 箫宽点头随后将人交给后面的禁军,又将林怀治的话转述。 「你没事吧?」郑郁柔声问讯。 胡女摇摇头,郑郁见她一人独自拉扯着三个孩子,年龄不大身上单薄得很。心中不忍,上前捡起掉落的饼拍干净后,对胡女身后最大那个小孩笑着招手。 郑郁长相俊美、斯文儒雅,小孩看向母亲,胡女轻轻推他一下,轻声道:「去呀!」 第36页 小孩得到母亲允许,打量一番郑郁,确认没什么危险后走到他面前。 郑郁见这孩子全身都裹在衣物里,只露出脸庞和五官,长着一双杏眼。走起路来脸上肉还轻微抖动,因为裹的太多他也看不出男女,这孩子模样让他想起友思。 郑郁拉起小孩的手,接触时发现这孩子手十分冰,手上还有两处冻疮粉肉翻露在外。他嘆口气把饼放到他手里,小孩拿到饼后就快速跑到胡女身后,扯下三块与弟妹吃起来。 胡女上前对郑郁和林怀治,福了一礼,泣声道:「实在是多谢二位。」 郑郁隔着距离虚扶,温柔道:「不用谢,举手之劳罢了,今日这些够你们吃吗?」 胡女见这两人衣着不凡,还将刚才那恶人送去有司办理。想起百姓此次说前来赈灾的监察御史生的俊美儒雅,心下对两人身份已猜测到几分。 听得郑郁此言,胡女眼中噙满泪水,点头道:「够了。」 她的衣服不像她孩子那样厚实,面容枯黄削瘦,原本看得出秀丽的脸,被寒色冻得通红,一双凤眼也因大哭有些红肿。站在雪地里,身形单薄,而她身后是还要需要抚育的幼童。 郑郁见她一人带着三个孩子不见丈夫,只怕是有所不测,虽有疑虑但不敢问里长短。 只是见着她这样,想起年幼时母亲一个人带着他和郑岸度日的场景。他三岁时父亲因功受封北阳王,但因战事方胜,边境各部不稳。 收復北境后,郑厚礼一年中也常在外驻兵屯田,有时偌大的北阳王府就只有他和魏慧、郑岸三人。 许是见胡女哭容,想起以前魏慧在郑厚礼行军走后,坐在灯下抹泪的样子。又或是在见到那孩子,让他想起年幼时他跟在魏慧身后的样子。 郑郁看她衣服单薄得很,心下动容,准备将自己大氅宽下给他们抵御寒凉,刚将手覆在毛领上。 身旁的林怀治就已将披风脱下递给那胡女,「给你和孩子们御寒。」林怀治面色沉稳,语气平静。 郑郁愕然地看着林怀治。 可林怀治脸面上平静如水,对他低声道:「把你的好好穿着。」这句话在他心中激起一圈小小涟漪,有一些情意正从那水中往外滋生。 胡女微微一愣,知道这段日子越来越冷,要是在没有御寒之物,怕是......双手在沾满尘土的红裙上纠结着。 「给吧,你的孩子还小,不能没有母亲照顾。」郑郁听此言,便只好拿过林怀治的大氅放到她怀里。 郑郁知道她在纠结,还是放她怀里直接点。 胡女看着怀里的大氅忙要跪下,郑郁只得隔着披风将人扶起安慰一番。随即让齐鸣给她一些钱,后与林怀治离开小巷。 天色已有些阴沉,寒风吹在二人身上,郑郁想起刚刚林怀治把大氅解给那女子,心里不知为何有些怪异。 见林怀治与他走在寒风中,怕人着凉想跟他说些什么,可又觉得他好像与林怀治没有共同的话语去交谈。 「殿......你冷吗?」终于郑郁忍不住问。 林怀治答道:「不冷。」 「刚才你为什么把你的氅衣给她,我给就行。要是你冷着了,你娘会担心。」郑郁不想林怀治受风寒,想着方才明明是他有了宽衣给人的想法。 林怀治不想郑郁与他计较这个,冷声问:「我是汤药不离口的人?」 -------------------- 感兴趣的亲,可以去搜索猞猁叫声,确实很出众。 第18章 滋生 郑郁愣了下,随即回道:「不是。」 林怀治瞥了郑郁一眼,皱眉道:「那你担心什么。」 郑郁心想还不是因为你是皇帝儿子,是皇子、是我上司,我这个做下属的总得虚情假意关心你一下吧!!! 「你看见她是想起你娘了吗?」郑郁正在心里将林怀治狂踢八十下时,听见林怀治柔声向他询问。 他被林怀治的话触动心中最柔软的回忆,不由轻嘆口气,点头道:「是想起了,早年娘带着我和兄长在洛州生活,她一个人很辛苦。」 「如果你生病,她会担心。」雪落在林怀治的发上,快速融化,也像是要融化这个人的内心。 郑郁看向林怀治,他发现今日的林怀治好像会说人话,不像以往那般冷漠。 发现郑郁在看他,林怀治看他一眼后快速移开视线,随口道:「你喜欢小孩子?」 郑郁笑道:「见着那孩子十分可爱,看上去跟知文的儿子年岁差不多,一时有些喜欢。」 林怀治回想了那孩子相貌,皱眉冷漠道:「脸上有鼻涕还可爱。」 郑郁嘴角抽搐,他刚刚为什么要觉得林怀治这人能说好话。看着林怀治俊朗流畅的侧脸,心想你小时候说不定鼻涕比他还多,走起路来一甩一大把,还好意思还说别人。 回到驿站后,郑郁先去看许志荻。 郑郁在许志荻床边坐下,关切道:「许太仓,可好些了?」 「已经好多了,不会影响后续打理赈灾事务的。」许志荻趴在床上,十分不好意思。 郑郁也不好去看人的伤口,便道:「既然有伤就好好休息,事务还有我和其他几位官员呢,你就安心养着。」 这时侍从把药端上来,郑郁一闻那药就知道肯定苦的很,连带着眉头也微皱起来。 第37页 本想让许志荻把药喝了,可许志荻却说冷会儿再喝,郑郁只能答应。随即侍从进来说起今日并州附近的灾民情况,郑郁听完后就与许志荻对州县的赈灾情况聊了会儿。 要走时,郑郁见许志荻还没喝药,出言提醒:「许太仓,你的药还没喝呢。」 许志荻脸上闪过一丝尴尬,讪笑着说:「啊......喝,确实药凉了不好。」 郑郁把药端给他,许志荻看着碗中的药,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一般,闭着眼一口喝了下去。 郑郁坐在旁边,闻着那药味,心中直泛苦水。闻着就苦更别说喝下去,不知是那个大夫开的,幸好他不喝。 见许志荻喝完药,郑郁让他好好休息就离开。许志荻见郑郁走后,趴在床边呕起来,简直是作势要将那苦药从胃里呕出来。 翌日,赈灾的衣物、炭火等物送达并州,郑郁命官员先分发到州县,然后发至并州城内灾民,灾情在此监督下有所缓解。 期间有官员贪污钱粮,案状递到他案前。 郑郁本想将人杖百,可林怀治却说你做就是出了事我担着,灾情贪污一事不处理好,后面还会有更甚的,父皇本就让你便宜行事担心什么? 于是有了林怀治担保,郑郁下令斩首示众,手段雷厉风行、不留情面。并州诸地官员见郑郁不好惹,也不敢再闹出什么花样儿来,唯恐丢了脑袋。 郑郁与林皖、林怀治、李正远等商议好赈贷,由各州官员记录好百姓前来领取的钱粮,待日后手里富裕时再还于有司。此期两年逾期后未还,则会加息遭笞刑,再逾期则会收押监牢一年。 而后又前往朔州、银州等地视察赈灾之事。 永王府书房内 林皖看着眼前大雍的版图对身后坐着的人,悠悠开口:「你们可汗真这么说?」 一肤色黝黑、身披皮甲、腰间别着弯刀的突厥人,恭敬道:「这个自然。可汗说只需殿下事成之后许我们轻赋税、开互市,借我们兵马夺回被铁勒人抢走的苏木里河,我等十万兵马愿随殿下举事。」 林皖手点在图上长安处,说:「阿巴斯,我还以为那郑郁一来,你们就不答应了。毕竟这灾情好转,也没理由帮我。」 「今年是好了,可往后再遇上这种事又该如何?」阿巴斯说,「总得未雨绸缪才是,述律昂那杂种四年前夺走苏木里河,哼!盘旋草原的雄鹰只能有一个。」 「那格勒瓦草原上空还挺热闹。」林皖转身坐下,笑着说,「让你们可汗放心,事成之后自会借你们兵马,你们赋税重难道并州就不重吗?朝中奸佞为权,圣人蒙患而不知,我身为皇族宗亲自当为社稷出力。」 阿巴斯没听林皖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只是犹豫:「只是皇帝派了他儿子和郑郁来并州,咱们行事恐有不便啊。」 林皖靠在凭几上,口吻平静:「成王养于深宫,为人性子古怪不足为惧,将他留着来日也好给皇兄看看,我有没有照顾好他儿子。至于郑郁,我自会安排他,而且圣上也不知道我们的事,否则怎会派他俩来。」 「如今灾情已稳,此时皇帝没有防范,快步进军到长安只需五天。」阿巴斯抿口茶。 心里嫌弃得很还是他们酒香。 并州通往长安的州县不堪一击,接连拿下不是问题。如今长安驻兵不足九万,林皖在并州已召十三万兵马再加阿史那莫的十万,取长安如探囊取物,他作为宗亲自然清君侧正社稷。 林皖心中已有成算,「不急,等我先安顿好这监察御史再说,成王嘛!他即来为我贺寿,自然也要好好招唿。」 阿巴斯点头道:「可汗说已备好重礼,恭贺殿下生辰。」 林皖笑道:「多谢了。」 随后阿巴斯告退离开。 「甄士约,你真确定张许死了吗?」林皖朝甄士约问道。 甄士约胆战心惊的回道:「殿下,我的人追着他到了江边,一刀毙命,尸体掉入急流江中,所以没能带回来。」 林皖狐疑地看了甄士约一眼,虽然这话他已经问了很多遍,当时他徵兵准备起事却被张许知道。 张许先是劝诫他一番,后又写密折送往长安准备告发,被他发现即刻押入死牢。 可后来张许却从死牢逃出,走前还带走了一页他向阿史那莫买兵马的残页,他立即命甄士约派人前去追捕,派去的人告诉他张许已被杀。 但他心里还是有些担忧,当时知道的人就他与李正远、甄士约,李正远当时在银州,他就派甄士约追杀张许。可不知这甄士约到底办好事没。 「殿下放心,圣上要是知道,又怎会派他最喜爱的儿子前来呢?且郑郁是北阳王次子,若他真是前来调查这事,后面还要接掌并州兵权,圣上一向忌惮郑厚礼,又怎会让他儿子来呢?不怕父子二人联合谋逆吗?」李正远停顿会儿,摸了下自己鬍子说,「依我看,圣上只是担心并州灾情才派身为监察御史的郑郁来,而成王也是真的来为殿下贺寿,圣上这个人可是最重兄弟父子情义。」 甄士约点头附和说道:「是啊,殿下你看这两人自到了并州后,并无任何不妥之处,若是旁人早就在城内外暗自布防兵马了。且他们只带三千侍卫,与我们城内的六万兵马相搏无异于以卵击石。」 半晌,林皖冷言道:「那郑郁就别留,总要除了他我才安心。」 第38页 不然留这么一个人在并州,要是暗中向北阳传递消息命他父亲部将前来,那他岂不是腹背受敌。 并州驿站内 「他说的?」林怀治坐在榻上喝着茶慢条斯理出声问道,举止淡雅如竹。 甄士约躬身站在屏风后,额头上因为紧张而冒出细汗,双手揖礼道:「是,永王已派百余名刺客前往天卢县,又让天卢县丞刘玉达拖住郑御史,届时会将郑御史的死后会归结在暴民身上。」 屏风后的人没说话,甄士约心里惴惴不安,屋内很安静,他除了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其余什么也听不见,这样安静让他想起那个雪夜。 半月前深夜他在家中睡觉,可突然被冻醒,醒来时见自己穿着单衣手脚被缚躺在雪地里。 那天晚上下着鹅毛大雪,他已经四十多的年纪和酒色掏空的身子,躺在雪地里冷的直发抖,不过半个时辰就冻晕过去,一桶冷水把他泼醒,刺骨冰冷的水将他全身浇透。 冰水从领口流进衣服内,浸透他身上每寸肌肤,不一会儿就结起冰渣,他意识模煳的缩在雪地里浑身颤抖。 「永王有多少兵马?」模煳中有道清冷威严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他喘着气费力抬头看去,见成王林怀治居高临下站着他前面。 「什么......兵马?殿下说的臣......不知道。」此时他觉得林怀治可能是察觉到一些事情,所以将他绑来审问,只要自己不松口成王难道还能杀了他? 林怀治没说话,箫宽蹲下身掰开甄士约的嘴,将一壶冰水灌进他的嘴里,他身上唯一还有点暖意的地方也被刺骨寒凉侵占。 「圣上已经知道永王谋逆,要是永王知道你贪污他朝突厥买兵马的五万贯,他能留你吗?」箫宽捏紧甄士约下颌,骨碎般的阵痛从下颌传来痛得他冒虚汗。 甄士约如同雷击,他派去的人回復时说张许重伤被人救走,他当时确实抱有侥倖。若德元帝知道并州事定会派人来平定,他也可以向朝廷投诚说故意放走张许。 可他没想到朝廷只是派了监察御史和皇子前来,他就以为德元帝不知道此事,张许或许已经死了。 所以刚才林怀治问他时,他并没有觉得是在问永王谋逆一事,可他没想到林怀治居然连他贪污的事情也查到。 想起他上次贪污钱粮被林皖发现,曾放下狠话再有下次绝不姑息,更何况还是事关兵马一事,永王那里他已经回不去了。 反正德元帝已经知道,他不如向成王投诚,来日好保住自己一条命,他怕死,他不想死。 「退下吧。」屏风的人终于说话,甄士约赶忙揖礼退出去。 「备马。」 -------------------- 第19章 金乌 蜿蜒长绝的雪地里,树木皆被雪色覆盖几场雪后天气更加寒凉,一队人马正往前方的县城赶去。 「二公子,前面就是天卢县,算着时间咱们后日就能到并州。」齐鸣骑在马上对郑郁细细分析着。 郑郁点头对身后众兵士,说:「这段日子诸位辛苦了到天卢县后,大家好好休息,明日再赶路。」 兵士们开始不已,忙说郑御史也辛苦。 郑郁笑笑没说话看着前面天卢县城门,他心想终于快回去了。 自并州灾情缓解后,他就率八百人马对朔、银、金三州等地巡察灾情,留许志荻在并州监查后续情况。 他本是随机去往一处,倒是让他发现了几个贪污的官员,对此立即斩首不留情面。 德元帝知道他此举后大加赞扬,这内里想来林怀治应该也有上表,并州等地官员们知道后,对赈灾一事不敢马虎。这次他从金州巡视回来,过了天卢县前面就是并州,就能回去进行下一步。 郑郁离城门口还有约莫一里地时,前方传来吵闹声。 「你敢抓我?你知道我是谁吗?」 「哼!我管你是谁,你过所呢?没有过所你可能是流民、逃犯!说不定还是细作,我当然要把你抓起来严加审问。」 「哎呀!刘少府,我都说了过所掉了,再说了有我这么好看的细作吗?」 「你即说你是富家公子,为何连个侍从都没有啊!分明是细作逃犯,我看你身上这衣裳也是从别处偷的吧!」 「你管我,哎......别动手啊!我告诉你,家父刘千甫,你敢抓我试试。」 「你爹要是刘千甫,那我就是观世音,你这种刁民我见太多。别以为右相只有一个儿子,宝贝得不行,你们这些刁民就四处冒充,今年本官已经抓三个你这种刁民了。」 郑郁到城门口时,见里里外外围着三层人,他本不想多管。 但听有人冒充刘从祁倒是很好奇,而且这声音很颇为耳熟,于是下马看是不是他故人。 郑郁身量较高看到里面,一深青色官服的人正拉着一明眸皓齿、肤色白皙、脸色气愤恨不得把这个县丞吃了的......袁亭宜。 他大吃一惊,他就说觉得声音耳熟没想到是袁亭宜,正准备上前让天卢县丞别难为袁亭宜了。 「刘少府,你不认识我?那可认识这金乌章?」只见袁亭宜从怀里拿出一章亮在刘玉达眼前。 虽然人多吵嚷隔着不远距离,但那章亮出后,郑郁还是看清那正是他打探许久,不知其来路的三足金乌章。 看到此章郑郁不自觉握紧双手,眼里迸发出几分杀意。心里生出万剑穿心之痛,全身血液似是逆流迴旋。 第39页 苦思未果的思绪他一下就理通了,刘千甫身为右相从刑部司门司拿到一份公验后又销毁并不难。而且当时不论赵家遇到或者被遇到什么困难,他都能从中帮忙,进而让赵茂替他做事。 只是不知刘千甫到底用的什么让林怀清身死,而且为什么他一直查不到关于这金乌章半点下落。 「你不信?喏!那不是郑御史吗?他从长安来与我喝过酒,他总不可能骗你吧。」袁亭宜看刘玉达虽然见了这金乌章还是一脸不信的样子。 正想该怎么办时,就刚好看到了人群中的郑郁,于是指着郑郁对刘玉达大声说道。 刘玉达听袁亭宜大声嚷嚷后转头看去,他此行来城门口就是为了接这位监察御史。 他早就收到消息说郑郁会经过天卢县,所以才巴巴的赶来,郑郁是监察御史替天子巡视州县。得大肆讨好一番,纵然那事不成,也能博个好脸日后在长安升官也是好处。 本在围观袁亭宜的百姓听见郑郁在后,就马上挤到他面前,围观起来。 「哎呀!郑御史真的是你,果真玉树临风、一表人才啊!」 「郑御史,幸亏有你赈灾,我们才能有现在啊,不然赈灾钱粮早就被那些朝廷蛀虫贪了。」 「郑御史你真是一个大好人啊!」 「郑御史你熏的什么香啊,我回去也让我家郎君熏。」 「郑御史你肌肤好白,平日敷什么粉啊。」 齐鸣看到郑郁被挤在人群中,马上冲过去拨开,持刀护着郑郁,大声道:「没有没有,别问了,诸位还是回去吧。」 郑郁被人群挤来挤去表情无奈,而心中的疑惑得问过袁亭宜或许才知道。 见着情形他突然想起当年程行礼考上状元跨马游街后,被许多娘子相中。 常在程行礼要去上朝时,四更天堵在路上只为看程行礼一眼,因为人太多挡住路。程行礼还被御史们参过好几本,还专门有人雇画师去画程行礼穿官服的样子,曾经有副五郎朝参图一度炒到三贯。 「你们都让开,再不回去,我就治你们一个骚扰朝廷命官、阻碍公事之罪。让开!让开!都给我让开!」刘玉达大声拨开人群,把郑郁拉到身前,说「郑御史,此人真是右相公子吗?」 袁亭宜在一旁给郑郁勐地眨眼,郑郁看到后,沉稳说道:「确实是刘家十一郎。」 见郑郁如此说,刘玉达便假装相信,毕竟那金乌章可是刘千甫的私印。那人能拿出来说明知晓他与刘千甫的关系,方才问那一句只是看看郑郁与这人认识多少。 刘千甫的儿子他虽未见过,但能胜任左卫校尉,绝不会是眼前这个长着一副肩不能提手不能挑的富家公子相。一会儿反正要处理,那就将他们一併处理掉。 随后刘玉达就将郑郁和袁亭宜迎回城中,此时刚过未时,刘玉达得知郑郁还没用午膳,就请他二人去县丞府用午膳。 县丞府内 用午膳时郑郁见刘玉达出去,大厅内人不多就低声悄悄问:「你怎么在天卢啊?」 「我长姐在金州,前些日子她家八郎生了儿子,我这个做舅父的就去看看。然后我听说天卢有一寺庙很灵,我就想来为那孩子求一平安符,尽一下我这个做长辈的心意。」袁亭宜吃了一口汤饼,又咬口包子,含煳着继续说,「我长姐知道后不让我来,我就自己偷偷遛出来,哪知道过所丢了,然后就是你看到的那样。」 郑郁点头,又问道:「只是那刘少府,为何见你手中这章他就信了八分啊,这章小巧别致我能看看吗?」 「因为这章知道的人不多,这是早年右相的私章但这是假的,九安刻了一假的给我」袁亭宜把金乌章从怀里掏出来交给郑郁,低声说,「我走时他跟我说,天卢县丞是他爹早年交好之人。所以肯定认识这章,要是我跟我长姐遇到什么麻烦,可以找他。」 本来一切都好,可袁亭宜走到半路就饿想进城吃点东西,结果一翻身上过所不知掉在何处。 偏生刘玉达就在城门口等着迎接郑郁,没了过所他进不去城,就把他当细作审问起来,不然他才不会冒充刘从祁呢。 实在是情形危急,他过所掉了身上只有这个,就只能临时冒充一下。 反正这刘玉达也没见过刘从祁,再加上郑郁为他作证,刘玉达不信也得信。他可是偷熘出来的,得在明日午时前回去,不然顶替在房中的侍从可挡不住长姐怒火。 「我记得右相的字不是胜亦啊。」郑郁细看着这金乌章,与他日夜思索的章完全一样,似是随意道。 袁亭宜抿口茶,道:「这是九安他娘给右相取的别号,他娘是狄戎人,狄戎人信仰三足金乌。于是就给右相刻了这么一个章,还取号胜亦,但这个只用了不到半年,而且只有很早很早在滑州与右相共事交好的官员知道。这刘少府刚好是一个,不然他怎么可能升任他祖籍天卢的县丞呢!」 郑郁深吸了口气,说道:「原来是这样。」 此章别出心裁,与他印象里的章印对的上。刘千甫是林怀湘一党,皇后的妹夫,怎么可能会让林怀清坐上帝位。 且早年德元帝不是没有废太子的想法,只怕刘千甫知道德元帝有这个心思,干脆除掉林怀清,好扶林怀湘上位。 想到此处郑郁握紧手中的金乌章,面色冰冷,那么一个如玉般的人最后坠死在朝堂的政治中。 第40页 袁亭宜看郑郁脸色不好,疑惑道:「砚卿,你怎么了?」 郑郁笑着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低声说:「没什么,只是你这样,袁相公知道吗?」 袁亭宜笑了一下,脸颊处两个酒窝显得整个人十分俏皮,说:「我爹知道,他说只要不让他从别的官员处知道,我在外面冒充右相儿子就行。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让右相名声比我爹名声大,而且右相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我爹有三个,物以稀为贵嘛。今天是我第一次用,我以前可没用过。」 郑郁:「......」心想这个词用在这,好像也没什么不妥。 这时刘玉达也回到席间,郑郁问及他一些赈灾情况,又仔细对比查看了帐册。 确认无误后,就让兵士们休息,他带着齐鸣去看看城中百姓情况。袁亭宜见他出去也要一路跟着,郑郁无奈只好带着他。 刘玉达一路上十分殷切,问道:「不知刘校尉来天卢县做什么呢?」 袁亭宜咳了两声,故作深沉道:「我听闻这里有一百平寺香火灵验,我就想去为父亲大人祈福。」 刘玉达道:「刘校尉真是父子情深啊!但是这百平寺酉时就关寺门了,刘校尉你要去的话,现在过去还来得及。」 袁亭宜震惊:「啊!这么早就关,那我现在就去,砚卿你呢?」 「一起去吧,刘少府为父母官,是百姓之福。」郑郁一路走来见这赈灾一事刘玉达确实做得很好。 现在已过申时,他本来想回去休息。但听袁亭宜要去百平寺,冬日里天黑的早怕他路上出事,现下灾情虽控制住了,但可能还会有贼人。 正好事务也处理得差不多,既然那寺庙很灵,他也想去许个愿让他早日将害死林怀清的人。不管是刘千甫还是另有主谋都一併揪出。 刘玉达见两人都准备去,连忙带路说自己也正好去看看,替家中老母祈福。 -------------------- 过所即公验,袁亭宜是平民百姓没有任何东西能证明他是为朝廷办事,所以刘玉达让他拿的是过所。 过所是百姓出入任何州县都需要这个身份证明,证明你是个好人、良民。 后面剧情会交代主角两人的感情,谢谢大家阅读到这里。 第20章 刺杀 百平寺建于天卢县外北面一低山上,正直冬季颇有云雾缭绕之感,沿着台阶往上,雪景满天里一朴素雅意的寺庙出现在郑郁眼前。 寺庙门前种有高田耸立的松树,松针上铺满一层淡薄的雪,门前两只朝着石狮子面朝石梯,看着往来上香之人。 郑郁登上石梯最后一阶,回头望去,只见天卢县尽收眼里,层层白意绿影中,见得那城墙巍然耸立保护着城内所有百姓。路上听刘玉达说这白瓶寺已有百年之久,一直守护着天卢县子民。 现已快近申时空中又飘起盐粒般的雪花,天色比往日要黯淡一些,百平寺内人不多。 郑郁进去后在佛前三拜九叩,虔诚在佛像前祈愿,愿神佛庇佑他能早日寻出害死林怀清的人。 上香拜完后,他看袁亭宜还在求平安符,于是等袁亭宜一起,在袁亭宜求好后,二人准备离开时。 一带着僧帽的小沙弥过来,对二人单手揖礼道:「二位施主,方才刘施主说郑施主来此,方丈就邀郑施主与刘施主去坐坐。本不应在今日天将黑时打扰,只是方丈接下来要闭关修行,所以只能今日想与二位施主相见。」 郑郁知道刘玉达先拜完就去后院见百平寺方丈,心想既然是刘玉达跟百平寺方丈说他二人来,那方丈也知晓自己身份。 大雍崇尚礼佛,他母亲魏慧也崇尚佛法,今日来百平寺,这方丈如此邀约,自己就算不想与他交流。也合该出于礼数,前去打个照面,于是便随袁亭宜一起去见百平寺方丈。 到一清净禅院门前时,那小沙弥对齐鸣说:「这位施主,方丈清修之地,刀剑不可进。」 齐鸣微微一愣,看向郑郁。 郑郁知佛门度生,便道:「那你在等候着,我见完方丈就出来。」 齐鸣听此点头答应,随即小沙弥带着郑郁与袁亭宜二人去往里面。 三人穿过两三道长廊,只觉得越走越幽静、冷清。加之天色暗淡,整个寺庙静悄悄,仿佛在酝酿着什么。 郑郁觉得不对劲,手拉紧袁亭宜袖子,眼神示意他小心,袁亭宜看郑郁表情严肃。 而这个半点儿大的小沙弥带着他们走了这么久,都还没见到那个方丈心中也觉得古怪,他周身也警觉小心起来。 袁亭宜懒得走路了,有些不耐烦道:「还没到吗?」 小沙弥在前面点头道:「施主莫急,穿过这个院子就到了。」 二人又随小沙弥行过一转角处,却勐然发现前方带路的小沙弥消失不见! 倏然,袁亭宜前方转角处出现一挥刀砍来的黑衣人,郑郁见此马上将袁亭宜拉在身后,一脚踢飞他手中利刀。 郑郁见他出现,后面怕是还有同伴,于是转身再踢那黑衣人一脚,继而接住踢飞的横刀。 剎时间,庭院中又出现不下二十位黑衣人皆持横刀砍来,郑郁忙握刀御敌,打斗间还将袁亭宜护在身后。 郑郁本想带着袁亭宜原路而返,齐鸣还在门口两人一战未必没有胜算。可黑衣人步步紧逼,他又带着袁亭宜这个身手虽矫健,但武艺不高的人,打斗起来颇为费力。 第41页 郑郁一刀噼死一冲上前的黑衣人,血液喷洒在旁的柱子上,形成一血画。左侧又有黑衣人挥刀上前,郑郁将袁亭宜拉在身后,上脚踢去转身将此人一刀毙命,其余黑衣人见郑郁身手了得,皆谨慎起来。 「刘玉达好大的胆子,竟敢刺杀监察御史。」郑郁将刀横在身前怒道,眼神冷厉,身散狠辣之气。 见正前方有一门,院中还有一积满厚雪的银杏树,前面只站有三人,他拼力一搏可以出去。 「哼!郑御史,就让兄弟们送你一......」院中一黑衣人冷哼一声。 不等他说完,郑郁拉着袁亭宜跑出去,挥刀砍向前面三人,黑衣人没料郑郁竟不等他把话说完,于是急忙应对。 郑郁带着袁亭宜奋力厮杀在前,他挥刀杀死两人后,终于到那银杏树下。 一黑衣人横刀噼来他利落侧身并回身将其封喉,而后一踢右侧正要上前的黑衣人,挥刀噼向左侧黑衣人,两边黑衣人接连退后留出一缺口,郑郁大力将袁亭宜推出去。 黑衣人早看出袁亭宜武艺不高,于是不管他只向郑郁刺来,袁亭宜被郑郁一下推出去,还未站稳就听郑郁喝道:「踢树!」 索性袁亭宜现在的脑子跟上了步伐,迅速反应过来,使出平生最大气力一脚踢向那盛满积雪的银杏树。 银杏树被人大力一脚,积雪哗一声落下,正专心与郑郁缠斗的黑衣人尚未反应,就被冬雪淋了满身。 郑郁早有准备,在袁亭宜踢树那一刻就快步离开树下,拉起袁亭宜踢开院中的门。一条小径出现眼前,两人疾驰离开,只留还在树下抖雪的黑衣人。 百平寺建在山上,郑郁方才已被小沙弥带至后院,后院靠近后山,刚才踢开那门正是通往后山悬崖的路。 郑郁带着袁亭宜快步离开,一路沿着小迳行走,身后还有黑衣人追来的的脚步声。 身侧又是深林,他本想带着袁亭宜前往树林暂避,可不曾想黑衣人追来如此之快,躲入林中必很快被发现,只能沿着小径前行,希望能快些寻到出口。 两人皆跑得气喘吁吁,那小径尽头不想是一堵红墙,郑郁只得咬牙带袁亭宜翻墙而过。 墙后就真是深山老林,两人跑在雪地里,身后还有黑衣人追来的脚步声。此时天已快黑,树木蔽天,雪地里两人快看不清前路。 「我......不行了,砚卿......我跑不......动了。」袁亭宜抱着树满脸红晕,唿吸十分急促,额头上因奔跑已满头大汗。 「他们......就快追上来了,走吧。」郑郁靠着树唿吸急促道,他的身上,脸上还布有血迹,也不知是他的还是那些刺客的。 整个人犹如沾染了人间戾气的谪仙。 说完,郑郁拉着袁亭宜继续向前跑,他心想不知齐鸣此时有没有发现自己遇刺,如果发现了现在回城里着急禁军前来搜山,应是能找到他。 两人跌跌撞撞又奔跑了一段路,现在天上已经由雪花变成鹅毛大雪。郑郁见雪越来越大,天也快黑透,再走不出这后山,今夜恐怕会冻死在这儿。 这时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郑郁骂了一句,拉起一脸震惊的袁亭宜就跑。 周遭视线不明郑郁一时慌乱不甚大力踩空一处,两人就这么滚下山去,翻滚中他将袁亭宜抱在怀中,他皮糙肉厚受点伤没事。袁亭宜是从小就没吃过苦的富家公子,这么一路滚下去只怕会死,且两人抱在一起受的伤也会比较均匀。 雪坡陡峭乱石树木众多,郑郁只觉身上好似遭受万人殴打,他也在头撞到一块石头时晕厥过去。 而袁亭宜只能紧紧抱着郑郁不松开,两人身躯在陡坡上一路滚到底,不知滚了多久,无限的晕眩让袁亭宜自己都想吐了。速度终于缓慢下来滚到崖底,袁亭宜心里唿出一口气,可气还没唿完,他就也因后脑撞到一棵树不省人事,两人就这么躺在雪地里。 「殿下。」箫宽看着刚刚被郑郁踩空的那一处,只见下面是数百米的陡峭。 「你去料理那些人,通知齐鸣,我去找他。」林怀治勒紧缰绳,面色沉重。 箫宽本想陪着林怀治一起,可看到林怀治眉间怒火时就闭了口,转身去寻齐鸣。 他才到天卢县,就得知郑郁与刘玉达来百平寺,他立马带着箫宽与三百禁军前来。 在上山时遇见刘玉达,抓获后问其得知郑郁逃向后山,而后山出口处与寺庙出口皆布有百名刺客。 于是立马带着人来后山寻郑郁,途中遇到刺客,禁军上前交手,他则带箫宽去追郑郁。可刚见到人,郑郁就掉下山去,他便让箫宽回去找齐鸣搜山,他去山崖寻郑郁。 林怀治从另一侧平缓的山路下去,猜想郑郁掉下来会滚落在哪里,骑马在雪地里寻找着。此时天只剩点点白亮,大雪掩盖了二人滚落的痕迹。 林怀治骑着马找寻许久,内心焦急慌乱,眼里起了淡淡薄雾。这个雪天仿佛是林怀清离开的那天,寒凉刺骨,缰绳在手上勒了一圈又一圈。 搜寻许久后他终于在一树下,见到拱起的雪包。急忙驰马过去,翻身下马,在雪地里几乎是手脚并用的跑到那雪包前,双手用力地扒开厚重的积雪,看清雪下两人后,跌坐在地长舒一口气。 那种爱物失而復得,从地狱门里抢回人的欢喜之情让他重如新生。还好,他还在,他没有像兄长一样在雪天离开自己。 第42页 他起身皱眉将袁亭宜缠在郑郁腰上的手费劲扯开,仔细检查郑郁身上头上有没有其他伤口,又大概看了一眼袁亭宜还有唿吸没死。 两人除了衣服湿透大半外并无其他,他把袁亭宜放在马上,背上则背着郑郁,见天色黑沉便找了个山洞。 郑郁脑子被石头砸下头疼的很,周遭寒冷如坠冰窟,身上肌肤也遭万锤鞭打,恍惚中只感觉前方有一点温暖,前方黑幕处有火光跳跃。 郑郁感觉他躺在地上,身上还靠着一个重物,费力睁开眼,映入眼前的是石壁,头又痛得很,还有身上的重物有点热乎乎。 转身去看,却感觉有什么从身上滑下,他正想转动一下身体,却只觉得身上酸痛不堪,细想应是在滚落山崖时被乱石刮伤。 想起他与袁亭宜掉落一处,头部撞在乱石上,他深吸缓解几下不适,去看旁边那重物发现是袁亭宜靠在他身上。 郑郁撑着头坐起来,看清周围似是一处山洞,外面天已全黑。雪风唿啸刮着,山洞内也如是冰窟般寒冷。 他与袁亭宜身上盖着一件貂皮大氅,面前燃着篝火,山洞门口拴着一匹骏马。 他看自己与袁亭宜只穿着单衣,身上的衣物被铺在篝火旁烘干。他猜测应是齐鸣找到他们,看天色已晚就寻处山洞,可他突然想起齐鸣怎会有这么好的貂皮大氅!而且这氅衣味道好熟悉。 正疑惑时,山洞外传来脚步声,林怀治从外面拾了些干柴回来,进来就见到郑郁已经甦醒,正愣愣地看着他。 林怀治走到郑郁侧对面坐下,将方才捡的干柴放下,又往篝火里添些柴,问道:「醒了?」 郑郁还在愣神,不曾想是林怀治救了自己,可他不是在并州吗? 心里虽有诸多疑惑,但还是点头道谢:「多谢殿下,只是殿下怎会在这儿?」 因刚睡醒,郑郁声音带着沙哑,在这密闭空间里,有些于二人间的氛围恣意生长。 林怀治添柴的手停顿了下,看向一旁还晕着的袁亭宜,将甄士约及自己在后山遇刘玉达之事说了一遍。 郑郁皱眉道:「没想到永王这么快就要除掉我。」 林怀治掰了柴,继续往篝火里添,说道:「六日后就是他生辰,禁军我已让王景阳布置好,届时行动拿下他。」 郑郁点头,随即看向林怀治,他发现林怀治很喜欢戴额饰,自己每次见他几乎都戴着。 林怀治生的俊朗,肤色白皙得玉色相衬清雅矜贵,林怀治今日穿着浅紫色滚银束袖锦袍,宽肩窄腰,眉如墨画,身姿挺拔。 林怀治神情正专注地看着篝火,跳跃火光将他面庞照亮,坐在那儿令郑郁心里升起安全宁静之感。 发现郑郁看他,林怀治刚要开口,袁亭宜在这时醒来。 「唔......头好痛啊!砚卿,你怎么就穿着单衣啊!嗯?成王殿下,你怎么在这儿?嘶!我头上怎么这么大一个包。」袁亭宜揉头时,摸到后脑处有个大包,不由吸口凉气痛唿起来。 郑郁扯过他脑袋确认无碍后安慰他没事,袁亭宜也坐起来,盖在两人身上顺动作氅衣落下。 郑郁见氅衣下还有件外袍,这才看到林怀治身上只穿有两件衣服,心里生起酸涩。 「殿下,我与则直已经好多了,还请殿下将外袍穿上吧。」郑郁把外袍拿出来双手递给他,林怀治看他一眼没说话,将外袍拿过来穿上。 袁亭宜去摸了下衣服发现还没干,面前是篝火,就把氅衣盖在两人身上,缩成一团靠着郑郁。 「砚卿,我衣服是你脱的还是殿下?」袁亭宜双手搓着手臂低声问道。 「我先醒,然后给你脱的。」郑郁知道袁亭宜这么问,应是在确定衣服是谁脱的。 虽然大家都是男的,但林怀治从小就性格孤僻冷淡又是皇子。袁亭宜怕尴尬,就只得哄骗他是自己。 两人虽离得近,又披着林怀治的氅衣,但还是有些冷。袁亭宜还时不时起身去摸衣服有没有干,导致两人间隙处经常灌风进来,郑郁觉得这夜好冷好长。 「好冷啊,这比当年我跟我爹......去峨眉游玩还冷。」袁亭宜抖着身子打个喷嚏,抱紧自己的身躯往郑郁身边靠,就差没缩在郑郁怀里了。 -------------------- 第21章 山洞 郑郁笑着将氅衣给他压好,不让风灌进来,看林怀治坐在旁边始终不说话,一直盯着那篝火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些许时辰袁亭宜靠在郑郁肩头睡着,后面垂力越来越重,最后直接睡在郑郁腰间。 郑郁也不知是不是碰着头的缘故,脑子里不停抽痛晕沉得厉害,一直睡不着,偏生身上又冷得很。最主要的是袁亭宜头太硬,靠在他腰间不舒服。 在又一次入睡失败后,郑郁睁开眼,看着洞外的风雪不免轻轻地嘆了口气。 林怀治突然问:「怎么还没睡?」 听这声响起,郑郁才发觉这山洞里还有林怀治在,手摸紧单衣,说:「头有些疼罢了,吵着你了吗?」 林怀治看了他一眼微微摇头,随后起身坐到他旁边,手碰上他额头,手背上的肌肤并非他想的那般滚烫,心里大石也就落下。 郑郁被林怀治这动作惊得怔住,怔怔道:「殿下,你?怎么了?」 「怕你死在这里。」林怀治收手,看郑郁被氅衣围得严实,只剩了脸在外面。 第43页 眼神滑下,他看见郑郁胸前还有一突起之物,那是袁亭宜的头枕在郑郁腿上。心里不免有些烦躁,想这袁纮莫非没教他儿子别随意枕于别人腿上吗? 「怎会死呢。」郑郁看着篝火,不知该说什么就稍稍关心起林怀治,「殿下你真不冷吗?」 他觉得往外吐出一字,这身上的寒意就多了一分,实在是忍不住手就在氅衣下搓热,试图暖和些。反观袁亭宜倒是将整个人都笼在他怀里,也不怕憋死。 「不冷。」林怀治闷闷道。 郑郁点点头,没再说话,可身上寒意是越来越严重,他眼前意识不住地有些模煳。 林怀治看他郑郁努力盯着火堆,剑眉轻皱,面容苦闷,想着此处冰天雪地,这郑郁又是被石头撞,又是在雪地里躺了许久。身上许是寒凉得不行,于是林怀治往郑郁身边挪近两下,这时的郑郁正瞧着火堆出神,没有感觉到身边的这一细微动作。 林怀治脱去郑郁适才还来的外袍盖在他身前,说:「盖着吧。」 锦袍加身,郑郁身上的寒意好了些,他转头问:「可你不冷吗?」 冬日里,裘衣下是锦袍,而锦袍下的衣衫就是单衣。林怀治身着两件单衣,他看着火光,冷冷道:「闭嘴。」 「你是君,我是臣。」郑郁说,「你要是有个三灾六痛,圣上知晓我会被论罪的。」 林怀治沉默片刻,随后将郑郁拉入怀里抱着。 郑郁骤然被力度所拿,一时没控好力侧身跌在林怀治怀里。头还撞了下林怀治的胸膛,他不由地想好硬。 袁亭宜睡得沉尚不知身上依靠被人夺走,力被拉走后,他顺力滑落独自一人睡在地上。 郑郁不解:「殿下,你这是做什么?」话是这么说着,可由于林怀治身上无比暖和,他也捨不得松开。 「两人相拥就不会冷了,父皇也不会治你的罪。」林怀治面无表情的解释,郑郁仔细想着这话,林怀治又补一句:「二哥走前让我照顾你。」 在听林怀清留于世间的话,郑郁愕然抬头看向林怀治,却不料林怀治避开他的目光,哑声道:「我只是遵兄长遗命,别多想,别说话。」 「哦。」郑郁答道,没想到林怀治是听林怀清的话才这么做,可这样会不会有点太亲密了?他想问,但看林怀治脸上有着淡淡戾气,也就闭口不言。 林怀治笼好郑郁身上的锦袍,手臂成圈放在锦袍上,坐着将人抱在怀里背靠石壁。 郑郁闻着林怀治身上的味道,说:「那则直一个人睡地上吗?」 「你要想抱他,你去!」林怀治动动被郑郁坐着的腿,言语不满。话语虽冷,可林怀治还是伸手将氅衣给袁亭宜盖好,免得受风。 「殿下你不会关心人。」郑郁手放在林怀治的玳瑁腰带上,触手是冰凉的寒意。 郑郁听见林怀治似是哼了一声,说:「我不关心这些。」 在这寂静的山洞里,一切的感官都被放大,包括两人的心跳声,郑郁头还是晕,身躯寒凉也被身侧的躯体捂热,迷迷煳煳说:「那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林怀治隔着衣物感受到掌中人的轮廓,道:「顺路。」 「顺路?」郑郁想这路顺的也太顺了,头寻了个舒适角度,靠在林怀治的肩窝处,笑着说,「天卢县到并州,快马也要两个时辰。」 林怀治垂眸看郑郁浓密的睫毛在他说话时轻颤,手在袍上捏出皱褶,淡声道:「你太吵了,能不能睡?」 郑郁真觉得林怀治烦了他,随意应了声。头中混沌越来越重,四面八方的细微痛感朝他挤压过来,不多时他就靠在林怀治身上睡着。 林怀治看着枕在自己肩处的人,不自觉地轻笑起来,眼里是浓墨而化不开的柔情。 林怀治伸手将外袍给他压好,收力抱紧在怀里,又轻颤着手将青丝拢到他耳后。脸上的血污早已给他擦净,郑郁安静的睡颜宛如一块美玉,在这尘杂的世间不沾染半点邪秽。 确认袁亭宜盖好后,林怀治也靠着石壁眯一会儿。 夤夜,篝火「啪啦」一声将林怀治惊醒,他环视周围确认无异后,看怀里郑郁盖得好并无透风也就安心。随即往篝火中添了些柴,洞中静谧时他听清郑郁与袁亭宜的唿吸比之前重上许多。 「砚卿?」林怀治轻摇下怀里的郑郁,却发现他脸色格外红润,一摸额头滚烫无比,脚撩开氅衣看地上袁亭宜,与郑郁如出一辙。 他想应是两人躲避刺客时,一路奔袭出了浑身的汗,后又在雪地里躺许久,冷热交替,这半夜就发起热来。 现下外面正下着雪,已是深夜寒冬出去找不到药,目不辩物。也不知箫宽能否找到他们,如今之计只能等明日天亮之后离开。 幸好此时被雪透湿的衣物已被烘干,林怀治取来郑郁衣服小心的给他穿上,动作轻柔生怕将他碰醒,随后又给袁亭宜笼上衣服。 穿好后林怀治思索一番,给躺着的两人盖上氅衣外袍,自己则睡在郑郁旁边。 伸出一臂枕在郑郁头下将人往自己怀里推了些许,另一臂则压在氅衣上不让他夜里把衣物蹬掉。 做完后他注释着睡在自己臂弯里的人,长睫轻颤,挺鼻红唇,面色因风寒有重爬上了红晕,白肤透红,让人不主的就心生怜爱。 郑郁朦胧中觉着他很冷,一直想寻一舒服的温暖处,过了许久终于感觉他靠着一个很温暖很厚实的东西,这物还伴着有力的鼓声,听着这声音他莫名心安。 第44页 他很喜欢这个能带来暖意与安心的东西,意不自觉的伸出双手将它紧紧抱住,腿也搭上那个物体。 雪掉落的声音和被人环抱着的感觉,让林怀治从梦里清醒,昨夜他不知什么时候郑郁已用双手将他死死环住。头枕在他臂弯里安静睡着,看着怀里人睡容,并发觉自己变化后颇有点尴尬。 起身细看两人还是高热未退,见外面天已朦胧初亮,雪色映在山林间,已是白天。 他将环在腰上的手解开,熄灭篝火,把氅衣裹在袁亭宜身上,将他放于马背,又给郑郁穿上他的外袍背着人走出山洞。 林怀治背着郑郁,手里攥紧缰绳,脚下是走起来如烂泥般费力的厚雪,昨夜的大雪已掩去他们痕迹,林怀治努力回忆着来时的路。 「水......齐鸣,水。」郑郁声音沙哑,靠在林怀治肩膀处念着自己诉求。 听见人念后,林怀治暗道不好昨日出来时并未带水囊,四下搜寻时见不远处有因天寒而冰冻起来的溪流。他在溪边大树处将郑郁放下,让人靠着树。 用佩刀凿一冰块拿在手中擦拭清洗,确认手干净后。才将凿出来的冰,用手捂化餵与郑郁,如此三四次后手已被冻红,不住蜷缩着。 可郑郁只觉得齐鸣怎么倒个水,少就算了还这么慢?眉头也皱起来,要是他有力气,一定给齐鸣狠狠说上一通。 「还要?」林怀治看郑郁嘴唇阖动着,眉间充斥着不满。 郑郁头晕觉得眼皮上顶有千斤,使不上力将它睁开,没发现照顾他的是林怀治,听见有人问于是出于本能渴望轻点头。 蹲在郑郁身前的林怀治双手已被冻红,他看着郑郁,唇抿成一线,冻红的双手紧握成拳,眼神幽深不知在思索什么。 片刻后,林怀治将人扶在怀里,低头将水渡入郑郁口中。 许是贪慾作祟,水已渡完,林怀治还不想离开这柔软。郑郁梦里觉得齐鸣在餵他水,但是感觉嘴巴好像被什么堵住,最为怪异的是,为什么他觉得还挺......软。 意念像是在云中飞舞,神识不住摇摆,双手只能摇曳中紧抓住似是衣料的物什。这个梦于他而言好真实,鼻间萦绕着一股他熟悉的味道,令他不想离开。 身上像是被藤曼缠绕,越收越紧的将他围于一寸之间。 时间过去许久,马儿不烦耐的踱步,郑郁被堵得有些唿吸不过来,他略微轻吟一声。 听见郑郁声音后,林怀治忙离开他舔了舔唇,在旁深唿几下,压下心中的燥热。 起身背着郑郁牵着马,马儿驮着袁亭宜继续前行。他心里想为什么箫宽还没来?袁亭宜倒没什么,郑郁再这么烧下去会不会烧傻。 郑郁趴在林怀治肩上,脑袋昏沉难以聚事思考。 他现在知道什么是脑子跟进浆煳一样,只感觉自己好像被人背着,会是谁呢?是齐鸣吗?可齐鸣好像不在这里,他费力将眼睛睁开一点。 映入眼前最明显光亮的是一金镶青玉额饰,见到这个他知道那应是林怀治。 林怀治最喜欢戴这个,他脑子很晕简直睁不开也说不上话,知道是林怀治背着他,心里升起宁静和依恋,双手收紧环住林怀治。 脑中很乱很杂,亦有许多往事涌现在他的脑海中,最先涌现的是那年,弘文馆中他与林怀治为数不多的一句对话。 德元十四年七月初八,长安 十五岁的郑郁坐在殿内,天气炎热,午后渴睡,正是少年昏昏欲睡的时候。 上面讲经注释的袁纮,抬头发现殿内诸人皆死气沉沉的样子。今日天气热,太子林怀清陪德元帝去寻访民事。 走前,德元帝觉得不能让众皇子学业落下,于是让他继续给皇子们讲解课业。 他发现赵王、宁王、郑郁以及其他几位小皇子都如小鸡啄米般打瞌睡,那些个皇子打不得。 郑郁倒是能打两下,起身走到郑郁案前,一戒尺下去,殿内有凉气抽吸声,郑郁及殿内诸人听见戒尺声立马清醒乖坐。 「学业为重,纵夏热闷乏也要静心修学......」郑郁觉得师傅的声音,就像催人入睡的曲子。 就在郑郁快坚持不住又要睡着时,左臂突然被痛戳一下,扭头看是林怀湘。 「别睡了,你还想被打吗?」林怀湘笑着提醒。 郑郁对林怀湘点头示意他知道了,随即只得强打精神瞪大双眼凝神,他不想看袁纮越看越困,更不想看林怀湘。 这厮趁前些日子端午宫宴,激他拼酒,他被起闹着灌了三坛郢州富水酒。那是他第一次醉的一塌煳涂不省人事,醒来后两三天脑子都隐隐作痛。 前面不想看左边不想看,他只能撑着脑袋看右边,右边是林怀治。 此时午后阳光正烈,林怀治坐在窗边,身姿清朗挺拔,脸上是少年郎独有的意美姿态。 郑郁有些怔怔地看着他,德元帝这几个儿子里,数林怀治最为俊朗。 从郑郁这里看过去,林怀治侧脸完美流畅,鼻樑高挺,唇色如抹了胭脂般好看。额间戴着前几日严静云给的银镶青玉翡翠,青色翡翠与少年白皙肌肤十分相配。 坐在窗下,仿如炎炎夏日里那抹来自山林清漪的凉爽,拂过郑郁少年时那颗燥热沉闷的心。 人好看,郑郁不由得多看两眼,大雍男女都喜欢戴额饰,他也有但少戴若说最好看,他觉得是林怀治。 第45页 「你在看什么?」林怀治转过脸看着郑郁,一脸冷漠。眼神里仿佛写着:痴汉二字。 郑郁并未察觉他盯着林怀治看了多久,他还没看够呢!这人怎么突然就转过来了! 他过去两年几乎没与林怀治说过话,两年前他跟林怀治在长街上吵架。气的林怀治差点抽刀噼他的情景他还歷歷在目,他更在知道林怀治是林怀清弟弟后,心里羞愧不行,躲了好久这人。 偷看被发现,郑郁脸上一红,结结巴巴道:「呃......殿下戴这额饰好看,显得整个人十分俊美,所以臣一时失态,请殿下恕罪。」 林怀治蹙眉凝视他,眼神像是在回忆什么,没接郑郁话就把脸转了回去。 雪地里,林怀治背着郑郁已走了有快一个时辰,大雪约有一尺,行走起来附着脚力十分费劲。 走至树下时,林怀治将郑郁背靠大树放下,去确认袁亭宜还有无气息,完后坐在郑郁旁边。 他靠树望着郑郁,眼里带有伤情,深唿口气后将人揽入怀中,紧紧抱着着他。 林怀治抱着郑郁,像是护着一个自己极其珍爱之物,不允许任何人去伤害。 都说山水长远,世人可乘骏马跨越,可心若有万丈沟壑又该如何?林怀清临死前的话,还记在他的心上,他也想不在倔强袒露心意,可也要人与他同心才是。 他不愿郑郁为知晓他心意而去接受这份感情,他只想郑郁能去做自己喜欢的事,畅游天地,仗剑逍遥,哪怕心里那个人不是他。 这时的郑郁脑子本就混乱,迷迷煳煳时间迴转,忆见了往昔与林怀清在一起的日子,又梦见在县丞府知道刘千甫是金乌章的主人。 -------------------- 第22章 旧梦 时光朦胧影里,他仿佛回到德元帝十七年,那个充满了他人生中欢庆而后漫长痛苦的一年。 雪色光影里,他伫立在熟悉的承德殿外,听见内里哭喊之声,忙不跌向里跑去。林怀清在梦里的样子没变,只是瘦了许多,姿容不似他离开时那般清逸,手无力地垂在床边。 眼神木然却带着病笑地看他,似是知晓他要入梦而来。郑郁忙过去,想说话,可喉咙却怎么也发不出声,嘴上也像有丝线封口,怎么也说不出话,发不出声来说出他的话。 声不能从口出,他便抓住林怀清的手,风寒病重让他再次得以梦见了少年相伴的好友。 热泪夺眶而出,林怀清还是笑着看他,面色苍白,纵然是在梦里还是那般儒雅高贵的人。林怀清抬手擦去他的泪,示意让他别哭。 林怀清只是笑着,光影四周灰暗,黑暗只把他挤在这病榻床边,他不知哭着说出自己话没有,说出这么多年他最大遗憾。 他不想好友再次离开,可在这虚无幻象中他什么都做不了,道不出自己的思念。只能由泪水诉尽他的情意,而后随时间长河定在心上留下烙印。 树下林怀治抱着郑郁,怀里人含含煳煳说着什么,他以为郑郁又是要喝水,低头去听。 「子若......子若,别走,别离开。」 林怀治闻言一怔,颤抖着抱紧郑郁,眼里泛红,嘴角扯出苦笑,声音带着无奈,咬牙道:「我待你之心也如你待兄长一般啊!郑砚卿!」 雪白如银的地里,林怀治在这无人时刻吐露出心声及对怀里人的无奈,数年相伴时间里他早已情深不可控。不然怎会深夜去那御史台,只为有偶然机遇能寻得心上人一面。 竹影斑驳,郑郁在床上醒来,睁眼环视后发现是并州驿站内,可想起自己不是在天卢县吗?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想着好像是林怀治背着他从雪地里走回来的,想到这他心里有些闷,林怀治居然会背他,不知是高兴还是怅然。 郑郁从床上勐然坐起来头还很晕,脑子里想起很多以前的事情,随即还梦见林怀清,不由的深嘆一口气。 这时齐鸣端着药,从外面快步进来,见郑郁坐起来,着急道:「二公子,你怎么坐起来了,快躺下。」 郑郁揉着头,说:「我睡多久了?则直呢?是成王殿下送我回来的?」 「你昏睡快有两天了,现下申时已过,袁三公子昨日好些给你留了信,殿下已派人将送他回金州。前日我与箫宽在百平寺后山发现你与殿下,本来是想在天卢县治病,可殿下说天卢县不安全,好在两地不远就回来了。」齐鸣把药放在床头,给郑郁盖好被子,然后起身给他倒了水,又去书案上把袁亭宜留的信给他。 而后齐鸣说起那日他在禅院门口等许久,都不见郑郁出来,便想进去寻人,刚好碰见箫宽说他遇刺。 当时天已黑,他与禁军将那些刺客解决掉,箫宽带着侍卫下后山打着火把找他们,但当时天黑下着雪,在后山找了一夜都未找到。 后来是在临近天卢县与一山中找到他们,林怀治在救他们时走错了方向,导致他们在山里找寻许久都没找到,而昨日林怀治凭着记忆走回后山,这才遇到了齐鸣。 齐鸣说刘玉达在百平寺外就被箫宽抓起来,在与他们一同回并州时,自刎在路上,死前只说是自己有贪污,怕被郑郁发现所以下手。 林怀治命人将他尸体送回家中安葬,随后会让新任都督法判刘家人。可今日上午,送尸体的人回来说,夜间有人将尸体劫走不知去向,百平寺方丈也自尽身亡。 第46页 齐鸣见郑郁醒了,让人将备好的清淡膳食端进来,郑郁用完后才觉得五脏六腑重归其位。 郑郁靠在床上听完这些后,冷笑道:「永王连后手都安排好了。」 谁那么无趣去截获罪官员的尸身,永王劫走刘玉达尸身怕是下一步要拿这尸体做文章,想来也是黔驴技穷。 齐鸣摸着药碗,觉得不烫,才端到郑郁面前,说道:「二公子不必担心,难不成永王还能派人来这儿吗?劫走尸体不过是为着师出有名罢了。」 「这药闻起来怎么这么苦,比冯伯开的还苦。」郑郁闻着那药,药味直冲鼻子,头微微后仰一脸嫌弃。 齐鸣道:「良药苦口嘛!你没醒的时候,喝的多好现在醒了还嫌弃。」 郑郁不住嫌弃,皱眉道:「齐鸣啊,我现在好多了,不用喝药。」 齐鸣一脸坚定,语气强硬:「二公子,你身子骨不是前两年,真身体好也不会睡这么久啊。眼睛一闭就下去了,你不喝那些赈灾事务怎么办?许太仓这几日差点没忙死。」 然后叽叽咕咕一大堆,郑郁终于受不了唠叨,接过药一口闷下去。 这一口差点没把他一口闷晕过去,苦得他舌头直发麻。小时候他几乎不生病,药喝的极少。 所以现在他一生病,喝药这件事对他而言宛如上刑,且这药不知谁开的十分苦涩硷口,他严重怀疑是上次给许太仓看病那大夫开的。 喝完药后许志荻前来看他,两人聊了赈灾情况,这月余的奔走,灾情如今已完全控制。赈贷也发放下去,朝廷后续也会给与小籽播种。 两人相谈近一个时辰,许志荻才离开,随后郑郁下床坐到书案前,将灾情陈述好上奏德元帝。而后看了袁亭宜留给他的信,虽不知道袁亭宜什么时候回长安,但还是写好回信让人送到金州去。 做好这一切,郑郁就回床上睡了会儿。 睡醒后,屋内已掌了灯,外头天黑寒风颳着竹影,齐鸣看着他喝完两碗粥才出去,不一会儿就端着药进来。 「二公子喝药了。」齐鸣把药放在床头,轻声细语对郑郁哄骗。 郑郁往被子里缩,只露出一张脸,眼神警惕看着齐鸣,真诚道:「齐鸣,我真的已经好了。」 齐鸣摇头,追忆起往事,「二公子你最会骗人,你忘了上次风寒,你明明没好全。就陪世子去骑马,结果加重躺了两天的样子吗?那时候你哄人说你病已好,结果可害惨了属下和世子。」 郑郁深吸一口气,又往被子里缩,锦被遮住他的鼻唇,仿佛这样他就不用去喝倒胃口的药。继而闷声道:「你把它放那吧,有点烫我等会儿喝。」 「属下刚拿进来的时候试过了,不烫也不凉,二公子你就快喝吧。你中午就是一口闷的,现在一口下去就行了。」齐鸣跟着郑郁这么久,还能不知道他的心思? 肯定是想等会儿他不注意就偷偷把药倒了。 于是说完就来扯郑郁的被子,郑郁一下钻进被子里,盖住头。他才不喝呢,那药苦死了,根本就不是人能喝的。 被子外倏的安静片刻,郑郁感觉到齐鸣离开床继而又坐下,心想是不是端着药在被子外等他。 突然,赖以安全的被子被人大力掀开,郑郁立马坐起对齐鸣,喊道:「我说我等会儿喝。」 可坐在床边的不是齐鸣,是林怀治。 见得人后,郑郁忙整理衣服坐好,颔首道:「病中无礼,望殿下恕罪。」 林怀治伸手,箫宽会意将药送到林怀治手里,后与齐鸣退至外间候着。 「无妨,既病了喝药就是。」林怀治把药端到郑郁面前。 郑郁看着那碗黑乎乎的药,心里想着要是天上降个雷,把这药噼了就好。 这林怀治不是齐鸣,没那么好煳弄,他看林怀治表情冷漠,剑眉轻皱,脸上已有些不耐烦。 他舔了舔嘴唇心下一狠,接过药碗,眼睛一闭仰头喝下,苦涩麻木瞬间在嘴里蔓延开,令他五官皱在一起。 「擦下嘴。」林怀治将一块丝帕递过来语气冰冷。 方才喝的急有药从嘴角渗出些许,被林怀治提及,郑郁觉得有些不雅,耳垂都烫起来,接过丝帕,尴尬道:「谢殿下。」 林怀治说:「洗干净还我。」 「殿下还有此等喜好?」郑郁用丝帕擦去嘴角的药,表情震惊朝林怀治说道。 林怀治不悦道:「父皇赏的,太粗糙我没用,可以不还。」 郑郁心想太粗糙?你爹赏你的能粗糙?这丝帕看起来这也不粗糙啊,估计是你不想用才给我。 显摆什么,臭男人! 郑郁把那帕子轻握在手里,笑道:「既是殿下之物,岂能不还,前日多谢殿下搭救,才能保全一命。」 「顺手之事,郑御史身量不轻啊。」林怀治语气淡然,仿佛在说自己只是救了一小猫小狗。 这人对他有救命之恩,话说出来,郑郁也不生气,随即笑道:「若是太轻只怕是躺在棺中了。」 「二两灰末确实轻。」林怀治看了郑郁一眼,说,「永王寿辰,邀你我同去,甄士约说他准备在寿宴时拿我二人为质。」 郑郁道:「此前我已让王景阳在并州城中暗自布防,寿宴时阿史那莫想必也会派人前来。永王与阿史那莫勾结,定是暗中许了什么。永王可许,圣上也可许。」 第47页 「甄士约说永王许诺阿史那莫若成事,会减胡人赋税、重开互市、并集结兵马帮他夺回被苏木里河。」林怀治点头肯定郑郁的想法。 郑郁问道:「殿下与阿巴斯接触了吗?」 「没有。」林怀治又说,「但我已表明父皇此事,回信今日才到,父皇说新任并州都督已经从长安出发,十日后就到。」 半个多月前,郑郁就已带人巡视州县,所以他并不知此事,没想到林怀治已经将这事告知德元帝。 郑郁问:「圣上同意了?」 -------------------- 第23章 谈判 「嗯。」林怀治从宽袖中拿出一密折,递给郑郁说,「这也是刘仲山及袁相公的意思。」 大雍早年与突厥开有互市,可后来突厥内部战乱,先帝下令关闭。突厥至此分裂为东、北两部族,北突厥在北阳瀚州一带,东突厥就是在银州的阿史那莫。 郑郁接过密折,德元帝在上面告知林怀治,答允阿史那莫的条件,具体赋税之事会由后面调任永州都督的人前来商榷。 最重要的是会借兵马助阿史那莫夺回苏木里河,苏木里河水草丰美肥沃,河水从不枯竭结冰,这也是阿史那莫会帮助永王的重要原因。 「后日就是永王寿辰,如果要见来得及。」郑郁看完密折后还给林怀治。 林怀治道:「阿史那莫应该来了,但这次明面上出席永王寿辰的是阿巴斯。」 郑郁想了想,笑道:「见他如见阿史那莫。」 郑郁知道对于德元帝而言,一方势力过于强盛只会难以制衡,如今的铁勒便是如此,如果再不出兵来日势大难以收拾。 不如顺水推舟,助阿史那莫一把,这些部族虽明面臣服大雍,可内部却一直纷争不断,二十二年前还曾互相联合攻陷北阳十七州,后面是郑厚礼将其荡平,收復故土。 经此一役后,各部族也安分许久,近来愈发蠢蠢欲动,加之各族之间为王位厮杀。一直对边境有所侵扰,可表面上还是一副友好,你派兵攻打,他就投降,过几年继续骚扰。 我还奉你为主,安分七年八年在打一次,然后继续投降。大雍也是年年头痛就医头,对于这些部族实在分不出多的精力。 他们与阿巴斯见面的事,还不能让永王知道。不然有所猜忌,毕竟于永王而言早晚他们都得死,多留一天没有任何区别。 而且真要强攻,不足一万的禁军对上永王兵马,根本是以卵击石。 翌日夤夜,并州城内一胡人把守的宅院中,两声轻微的落地声响在后院。 此处戍守侍卫不多,声音又轻,无人注意。郑郁觉得他从墙上翻下来时,好像踩到了林怀治脚。 那几碗药下去,他已经好得差不多,林怀治本没有要他来,但他怕林怀治这个性子会在府内把阿巴斯砍了。偏偏今日阿巴斯今日,一直跟永王喝酒商讨事宜,一直没有近身机会。 永王与阿巴斯一直喝酒至晚间,到得永王离开,他们这才过来。 齐鸣、箫宽、王景阳埋伏着一千禁军在阿巴斯府外,一旦谈判失败,禁军会保护他与林怀治立马撤退。 在他们来之前,甄士约已将府内图纸绘给二人看过,郑郁与林怀治穿着黑衣,一路躲过守卫寻到卧房外。 郑郁在走廊转角处,见卧房外有人把守,推开窗见阿巴斯正在床上躺着睡觉鼾声如雷。确认屋内只有阿巴斯一人后,就利落地翻窗进去。 外面的林怀治看他这样不由一愣,皱眉问:「为何不走门?」 在林怀治眼里,这是不符礼法,只有登徒浪子才会使的,正人君子都从门进,翻窗不是君子所为。 「殿下,门口有人且还要多走几步路,他睡的跟猪一样,谈判完后,还会管我们是这么进来的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郑郁低声朝林怀治解释,招手让他快点翻进来,见林怀治还在思考,随后无奈说,「那我去帮你引开他。」 说完就准备再次翻出去,却被林怀治按住手,两人肌肤相触,郑郁不知怎得想起前几日梦中的柔软。 那个梦异常真实,他那时候烧的煳涂,做了一堆奇怪梦,唯独那个梦给他的感觉很奇怪。 像是有人走过万里山风,到得他面前献上自己的软意。 「算了。」林怀治纠结一番后,终于翻进来。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 刚才两人翻窗的地方是在外间,进来后两人悄无声息走至内间。刚走到床前,阿巴斯突然转醒,抽出佩刀砍来。 两人连忙躲开退至一旁,郑郁对阿巴斯沉声道:「将军不想借兵吗?」 门外侍从听见里面打斗声,忙要进来,阿巴斯阻止,随后审视两人一番,哈哈大笑,说道:「上酒!」 屋内只有阿巴斯、郑郁、林怀治及阿巴斯身后一英俊威武的侍卫,三人于一张矮榻上盘膝坐下。 阿巴斯脸上酒意还未褪去,就又端起案上的酒喝一口,冷声道:「阁下想必是郑御史吧?身旁可是成王殿下?」 林怀治不喜欢与人交谈,更何况还是阿巴斯这种酒蒙子。 林怀治前来也是日后在德元帝面前,可以说是此事是两人一起,并不是郑郁一人,免得被有心之人大做文章。 郑郁揖礼道:「是。」林怀治没说话。 阿巴斯早知道林怀治是什么性子,也不计较这些。 第48页 眼下最要的是郑郁方才说的话,见郑郁行礼,端起酒盏对二人道:「以酒作礼,成王殿下、郑御史请。」 郑郁和林怀治也不客气,一饮而尽。 「两位不怕我下毒?」阿巴斯表情阴沉道。 林怀治冷声道:「下毒还要说出来吗?一个时辰后我二人不出去,自有兵马踏平你们可汗牙帐。」 阿巴斯一脸无辜,说道:「成王殿下说笑了,我怎敢啊。」 郑郁道:「我幼时听父亲说过几次,将军不是这样的人。」 「哈哈哈哈,你父亲北阳王,嗯......七年前那一仗确实不错。」阿巴斯晃着酒盏笑着说,随即又给自己倒酒,端起酒盏眼神细细打量了郑郁一番,眯着眼说:「郑御史也穿耳呢?」 郑郁的外祖父母皆是室韦人,郑厚礼祖上也是室韦人,只有祖母是汉人。 胡人会穿耳佩戴耳环,不论男女,他和郑岸在幼时就被魏慧穿耳。只是到后来他觉得耳坠太过繁杂,在到长安后他极少佩戴。 其时,大雍胡汉杂居多有通婚,皇族往上数也有胡人血统,朝中更不乏胡人为官。所以此俗虽与大雍孝治天下之念相悖,但对此一事,皇帝与百官见怪不怪,忠君为民才是你为臣子的本分。 郑郁反问:「将军不也是吗?」 阿巴斯给二人斟满酒,说道:「郑御史与我是一样的人,也该知道苏木里河何等重要,自从被述律昂那厮抢走后,我族放牧难行。苏木里河本就是我们的,可近年天灾不断,族内又频频生事,收復旧地无望啊!」 「怎会呢?永王殿下不是许可汗兵马吗?」郑郁端起酒盏饮了一口心道确是好酒,「减赋税、重开互市,可汗收復旧地怎会无望呢?」 「郑御史真觉得有希望,今夜还会来我府中吗?」阿巴斯笑着说,表情带有挑衅。 林怀治抿了口酒,冷漠道:「你不也是在等我们来吗?」 阿巴斯大笑,连说几个好字,眯着眼看着林怀治,傲然道:「殿下你可比东宫里那位厉害,不如把他拉下,阿巴斯送你上位。」 屋内气氛骤然紧张,林怀治眸中厉色一闪而过,说道:「我无他念,也不是贵族的几位王子,你既如此厉害何不送我皇叔上位,郑砚卿我们走。」 说完起身不留任何情面。 郑郁第一次听见林怀治叫他的字,声音清冷好听,初觉还有点不适应。但知道林怀治这是激将法,也随即起身离开。 行至门口时,阿巴斯看两人都快走出门,大步上前拉住两人。 「成王殿下、郑御史,在下方才话有冒犯,该打该打。事成之后殿下重重打我一顿军棍就是,快请坐下,这酒还温着呢。」阿巴斯死死拉住郑郁衣服不让他走。 郑郁看林怀治还是站着不为所动,奋力扯开阿巴斯的手,怒道:「此话是可以玩笑的吗?恕本官不奉陪。」 要与林怀治共同出房门,不在与这个满嘴浑话的人多说。 「成王殿下、郑御史。我说错了,真的错了。」阿巴斯哀求。 他不过是想试探一下林怀治的态度,并不是真的想得罪两人。管永王那个傻子借兵马不如找德元帝借,他也没忘可汗交代给他的事情。 阿巴斯快步冲到二人面前,他不敢去拉林怀治,于是抓住郑郁手,着急说道:「刚才真是我酒后多言,不该妄议朝政。成王殿下与郑御史,看在卑职粗人一个不懂规矩,事后尽管打我,不不不,现在就打。」 说完重扇自己几巴掌,耳光声清脆响亮,黝黑的脸上顿时出现掌印,然后恳求热烈地望着林怀治和郑郁。 郑郁与林怀治对视一眼,目的已经达到,刚才作离开状,只是方才那番话本大逆不道,给阿巴斯一点小教训。 再加上阿巴斯已经知道他们是为了兵马一事而来,郑郁在席间时就猜到。阿史那莫最初的目地本就是与德元帝借兵,只不过不能大张旗鼓,否则述律昂也朝德元帝借兵怎么办? 如果德元帝知道阿史那莫与永王合谋,定会派人前来,他就可趁机搭上线,说出他的条件。 因为有吐蕃及关外其他部族在,朝廷不可能在此时出兵,郑郁想阿史那莫能在一众兄弟中夺得王位,此等城府不是没有原因。 见阿巴斯已知乱说话的后果,两人随阿巴斯回到榻上。坐下时阿巴斯虚扶着他俩坐下态度可谓殷切,一直为刚才的事道歉。 「可汗刚登王位不足三年,一直想收回旧地,若能得圣上支持,我等感激不尽。」阿巴斯笑着说,「重开互市也是可汗一直所望,并非诚心想与永王合谋谋逆。而是族人们确实难过,天灾不断,放牧难行。」 林怀治道:「圣上已同意你等所请,而后会有新任并州都督与你们商榷。」 阿巴斯一脸震惊,不敢置信:「真的?」 -------------------- 第24章 寿宴 林怀治瞥他一眼,语气不满道:「不愿意算了。」说完又要起身。 阿巴斯被他弄得害怕,忙抬手着急道:「我信!我信!成王殿下,卑职也快五十了,大夫说受不得惊吓。」 林怀治冷漠地剜他一眼,随即坐下。 阿巴斯说永王准备在明日寿宴上,调用兵士五千人,合围住王府。拿下郑郁二人,让他带领三百勇士随他一起拿下二人向德元帝开战。 第49页 半个时辰后,郑郁与林怀治从正门离开,阿巴斯说附近没有永王耳目,让二人放心离开。 「可汗,那皇帝说的话能信吗?」阿巴斯担忧地朝一侍卫装扮的人说道。 如果郑郁在这儿会发现,这是刚才站在阿巴斯身后那人。 阿史那莫瞥一眼阿巴斯,笑道:「皇帝这些年一直平衡各部关系,如今铁勒势大,他会借我们兵马的。不然在这样下去,铁勒吞併其他部族,成为关外一大患,那时他想除掉还来得及吗?」 阿巴斯点头,觉得他的可汗说什么都是对的,「还是可汗英明,算到今夜他二人会来,就是为什么要我问那句话,我脸现在还痛。」 「要不是并州雪灾,我们也搭不上永王这条线。永王身边那个甄士约是墙头草,生性贪财,林怀治定早就将此人收买。现在赈灾之事已平,会派人来与我们谈判,要不是因为我们在,皇帝怎么会派他儿子来。」阿史那莫喝了口酒,目光看向庭院,神色轻蔑,「要真是永王做皇帝,我族骑兵早已踏进中原,我也想看看皇帝这几个儿子能有多少忠心。」 阿巴斯回想林怀治在屋内的神情,说道:「我看,这林怀治不像林皖,那眼睛跟夜晚的鹰一样亮。不是善茬,可汗,皇帝今年快五十了。」 阿史那莫看了阿巴斯一眼,笑道:「你也看出来了,我看他比现在东宫里那位,只知曲艺的太子好,先让他们斗吧。皇帝这几个儿子,都不是省油灯。」 城内空旷悠长的长街上,郑郁走在林怀治身侧,数十步外是齐鸣、箫宽及禁军侍卫。 其余禁军在二人出来后,郑郁就让他们回去休息,准备明日永王寿辰事宜。 今夜没有月色,街旁照明皆靠百姓门前灯笼,空中飘起丝丝雪花,落在二人身上。 郑郁出阿巴斯府上时,齐鸣就给他披上大氅,生怕他冷着。他用眼角余光看向林怀治,想起刚才在窗前林怀治手与他触碰所带来的温度,心中传来丝丝痒痒的感觉。 「在看什么?」林怀治停下脚步问向他。 郑郁一怔,急忙说:「没......没什么,在想明日寿宴的事。」 林怀治安慰道:「别想太多,阿史那莫已经答应,就不会反悔。」 「殿下也看出那人是阿史那莫?」郑郁在入座后就发现,阿巴斯身后侍卫样貌不俗,气势威严,又见阿巴斯说话时有两次会瞥向那侍卫。 便猜测此次与德元帝谈判,阿史那莫不会不来,明面上只派阿巴斯来,可私下还是自己还会盯着,席间阿巴斯说的那话想来也是阿史那莫让阿巴斯问的,只为试探林怀治。 如今德元帝已年过半百,继承人虽是太子,可郑郁也看出这次让林怀治来,只是想再扶持一位皇子与太子对立。 德元帝惯会这招,太子势大就会影响皇位,德元帝此举就是要让自己一直做执棋人,让皇子、百官都知道,只有讨好、效忠自己才能活命。 「嗯。」林怀治点头,有几抹灯笼摇曳的烛火照在他脸上,眉目俊朗清明,随后说,「明日宴席,小心为上。」 「是,永王若知事败,必会鱼死网破,殿下届时也要小心。」郑郁点头朝林怀治道。 夜色,林怀治看他良久,随后转眼看向前方说:「你肩上有雪。」 说完就继续往驿站方向走,只留郑郁在原地品嚼这句关切的话。 郑郁连忙拂去肩上的雪,跟上林怀治。 这几日他心里一直在想,林怀治会知道林怀清的死是刘千甫害的吗?可为什么自己上次问他,他只是回答御医说的话。自己如果再问,只怕会引起他警觉,林怀治知道后会除掉刘千甫,刘千甫支持的是太子,如果拉下刘千甫就是与太子作对,林怀治有过那个心思吗? 回京后德元帝会扶他与太子对势,在日久权力的薰陶下,林怀治如果有那个心思,自己帮吗?帮的话就能拉下刘千甫,可一旦自己入局,也意味着北阳十五万兵马入局支持林怀治,这是德元帝最忌讳的事情。 想及此郑郁摇头,不能让北阳深陷险境,自己回京后,要先寻到刘千甫是使怎样手段害死林怀清,继而再将它通过其他事情告知德元帝,太子能稳坐东宫就是因为背后是刘千甫这一大助力。 思虑间,二人已回到驿站,其他官员都已经休息。行过庭院中的长廊时,林怀治在前面问:「你觉得太子为人如何?」 此时廊下戍守禁军皆在远处,林怀治的声音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见。 雪还在下,庭院中的金镶玉竹随着一阵风来,竹叶在寂静夜中发出沙沙声。 郑郁反问道:「殿下想听怎样的回答?」 林怀治转身走到栏杆处,看着被风吹动的竹叶,冷然道:「我想听你的。」 「太子是储君,是未来的天子,为人自有后世评说。」郑郁走到林怀治身边平静道。 「后世?」林怀治咬重这两个字,「二哥也是太子,也曾是未来的天子。」 郑郁嘆道:「殿下,惠文太子已经薨逝了。」 「林怀湘若死了,下一个太子会是谁?」林怀治面色浓重,目光悠远深沉。 郑郁一惊,心想难道林怀治已经有夺嫡的想法。 在他印象里,林怀治对政事极少过问,不似宁王及其他几位皇子结交大臣,还是说林怀治已经知道是刘千甫害死了林怀清。 第50页 「殿下,臣不知道,但不论是谁,都是圣上亲自选立的储君,来日会是一位贤眀之主。」郑郁语气平淡。 这个时候他不能回答是谁,他与林怀治虽认识,但这么多年也是只知皮毛罢了,若他真想夺嫡。他只能撇清关系,不能让北阳进局。 德元帝本就疑心,北阳此时决不能在皇子的党派中有所拥护。 林怀治嗤笑道:「贤眀之主?」 郑郁垂眸,不想林怀治再有狂言,道:「殿下,夜深了,不妨早些休息。」 良久,林怀治没再说话,转身离开。 看着林怀治离开的身影,郑郁知道此次回京最主要目的,就是查清林怀清的死,德元帝对林怀清虽然不像对林怀治那般疼爱,但也是对他期望与爱一身。 刘千甫敢这么做,或许是得到了皇后陈仙言及林怀湘的示意,他定要把这件事情查清楚,不管是太子还是刘千甫一个都跑不了。 翌日永王府 王府大堂内林皖居上位,堂内宾客满盈、筹光交错,堂下院中乐师奏曲,院中空地更有艺伎杂耍着太平乐舞。 一时间好不热闹。郑郁与林怀治坐在林皖下方左侧,身下是许志荻、王景阳、苗修等人,对面右下方是阿巴斯,身后跟着阿史那莫,余下则是李正远、甄士约及并州其他官员。 席间林怀治与并州等地官员一一祝寿,阿巴斯还奉上不少珍贵宝物。 而此刻郑郁心里想的是这宴会什么时候能结束,他与林怀治早令王景阳安排好人马围在王府外,昨夜也已经与阿巴斯商议好。宴会上要拿住并州城内的几名武将,以防永王被擒后兵士作乱。 「皇侄,这酒怎么样?也辛苦你大老远跑来为我贺寿,来!皇叔同你喝一个。」林皖擎着酒盏有些酒气熏熏地从主位上下来,按着林怀治肩膀深情道。 林怀治起身端起酒盏,平和道:「酒性颇烈,皇叔是我长辈,此番贺寿不辛苦。」说完一饮而尽。 林皖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对呀!我是你长辈,与你父亲是兄弟。」 阿巴斯听不得这些文人酸皱皱的话,说道:「在座诸位家里,谁没几个兄弟。」 说完挑眉看了郑郁一眼,郑郁心下瞭然。 「永王殿下可是醉了?」郑郁一脸不解问道,这林皖夸他两句还喘起来了。 「我哪有啊,郑御史想多了。」林皖笑着说,又拉着林怀治说,「皇侄,你在并州这些日子,我是最喜欢你了,小时候我去五哥府上还抱过你呢。」 郑郁嘴角抽搐,他从小就常听这句话,家里亲戚来,第一句话都是这个。 没想到林怀治也会遇到,再看林怀治已经跟锅底一样黑的脸,如果现在不是怎么多外人在,他怕是憋不住笑。 林怀治抽出被林皖拉着的手,平和道:「幼年之事,皇叔还记得。」 「记得,皇叔还记得......」林皖开始似是开始回忆过去。 「启禀都督,天卢县丞刘玉达尸体已找到。」林皖话被闯进来的兵士打断。 那兵士声如洪钟,堂内诸人都听的一清二楚。 林皖表情极为震惊,握着酒盏,怒道:「什么?尸体?刘少府怎么死了?我让他前来商议事务,昨日未到今日我派人去寻,不曾想是如此结果。你仔细说,刘少府是怎么遇害的。」 兵士单膝跪地,说道:「刘少府死前被人一刀毙命,属下在刘少府身上发现这个。」 说完从怀中掏出一纸张,堂内侍卫将纸张递给林皖。 林皖看完后神色愤怒,恶狠地看向郑郁,随后将纸塞到林怀治手中,怒道:「皇侄,你自己看!」 「哦,原来是这样。」林怀治展开看后不过寥寥几眼。 林皖在榻上坐下,大声道:「郑御史居然诛杀朝廷命官,他虽替圣上巡视赈灾,可也不能诛杀官员。皇侄,难道你要包庇他吗?」 「都督,此话可不能乱说,郑御史何曾杀刘玉达?」许志荻急忙辩驳。 林皖冷哼道:「刘少府临终前亲笔,郑砚卿日前行至天卢县,不曾想与刘少府产生纠葛,怀恨在心。于是昨日命属下将其一刀毙命,刘少府死前知道自己得罪于人,便将这密信留在身上。」 许志荻愤怒道:「这简直匪夷所思,郑御史为人光明磊落,赈灾一事亲力亲为。怎会与刘少府产生纠葛,分明是有人蓄意陷害。」 「不管真相如何,此事与郑御史脱不了干系。」坐在郑郁对面的李正远道。 林怀治看着林皖,冷声道:「那皇叔以为如何呢?」 他收不住的霸气威仪在此刻散开,压得堂内诸人有些心慌。 -------------------- 第25章 兵败 「皇侄啊,此事非同小可你就别管了。圣上许你参政,皇叔就教你如何处理政事。」林皖看了眼,此时正一脸淡定的郑郁说,「来人!将郑砚卿拿下,押入大牢候审。」 顷刻间,堂内两侧冲出手持长戟的士兵,院中奏乐的乐师见此阵仗大声惊唿,四处逃散,却被兵士立即挥刀砍杀。 血撒了满地,前一刻还奏乐的人瞬间就没了生气。在场的官员皆是随永王起兵谋反的人,见这场面并不害怕。 反而饶有兴致的盘算着,日后的路数。 「永王殿下,这般场景,你这是要谋反吗?」许志荻怒道,一旁苗修扯他袖子让他别激动。 第51页 郑郁与林怀治对视一眼后,笑道:「对啊!永王殿下,不过是将我押入大牢候审,怎么突然派这么多人?郑某还能遁地不成?」 林皖看着这个与郑厚礼面目相像的儿子,严肃道:「你武艺不俗,若是反抗,伤及我皇侄怎么办?来人,将逆臣郑郁拿下。」 林怀治喝道:「我看谁敢!」 声势严厉,气势威然,林怀治这话竟也喝止住这些兵士不敢向前。 「成王殿下,你这是要包庇罪臣吗?」李正远摸着鬍子一副势在必得之像。 林皖冷声道:「六郎,郑郁诛杀朝官,在座诸位有目共睹。我看你是醉了,来人请成王去好好休息。」 「休息?是软禁吧?」林怀治反问。 「六郎你真醉了。」林皖笑了笑,对这话并不在意,一个小子还能翻到天上去?随即对士兵大喝:「愣着做什么,给我拿下他们。」 话语说完,堂下兵士得命立刻冲上前来,郑郁迅速起身将矮案踢向士兵,王景阳等人也退至堂内。 他们在入宴时就被卸了武器,只能退至林怀治身边,士兵不敢伤害林怀治,只能持长戟围住他们。 林怀治对林皖肃声道:「皇叔,你可是要谋反?」 林皖道:「六郎,皇叔不是这个意思。只是社稷不稳,朝中奸相弄权,叔叔帮你父亲清理一下。」 「顺便把我父亲清下皇位吗?」林怀治沉静回对,朝堂政事他不是不知道。 利来利去,都是为了一个欲字。 「哈哈哈,六郎,诸多子侄里,叔父是真的喜欢你,不会伤害你的。」林皖大笑着说,随即脸色一沉,「事成之后,你还是成王。」 郑郁此时来到林怀治身旁,对许志荻、苗修、王景阳,道:「你们也都听到了?」 几人被士兵围在堂内,永王谋反一事,德元帝并未让他们知晓,三人见这架势,永王是要谋反啊! 就连王景阳在到并州城后,也是郑郁或林怀治让他布防,他就布防从不多想,为官第一条就是管好自己嘴巴和脑子。 三人点头愣愣道:「听到了,永王这是要谋反。」 郑郁冷笑道:「阿巴斯,你还稳着做什么。不想要兵马了?」 「阿巴斯?你答应他什么了?」林皖立马反应过来,朝阿巴斯怒吼。 雪意未减的风中,府外响起刀剑厮杀声,齐鸣、箫宽带着禁军冲进来,而后还跟有突厥士兵。 将林皖府上府卫全部拿住,堂内众人见此状,终于坐不住想起身反抗,却被齐鸣持刀带兵围住,来参加这宴会时大家都没佩刀,这下子自然也无法反抗。 「我能答应什么啊,是圣上许给我们的。」阿巴斯喝了一口酒,表情极为精彩,「永王殿下,你要谋反,与我何关,与我族可汗何关。」 林皖此时瞠目结舌,忍不住地唿气,拍案怒道:「你这个突厥奴!」 阿巴斯剜了林皖一眼,嗤笑道:「在座各位家里往上数几代,说不定就有突厥血脉,永王我记得你娘好像是突厥混血吧。」 许志荻和苗修肩膀轻抖,林怀治从怀中拿出密旨,冷声道:「永王林皖意图谋反、罪在不赦,违背天恩忠法。并指使天卢县丞刘玉达刺杀朝廷命官,将其拿下。其余党羽严加审查后,与其一同押解回京。」 林皖掀翻矮案身似癫狂,面目狰狞道:「你们早就知道了?知道我在集结兵马,知道一切?」 禁军怕林皖这样伤到林怀治,上前逮捕他。 林皖推开上前抓他的禁军,眼睛死死盯着林怀治。 声音凌厉道:「林怀治,你今日抓了我,难免你将来不会是我。林怀湘做皇帝后,不也会把你放到偏远之地,做什么狗屁都督吗?你是他兄弟,更是他敌人,凭什么林碧做皇帝住在长安,我就要待在并州这样的偏寒贫瘠之地,我和他都是父亲的儿子,凭什么?」 「他是皇帝,高兴就赏我,不高兴就一纸诏书幽禁、赐死。他都杀了代王,还差我吗?赋税加重,他只知国库充盈,国库里的钱还不是从州县上搜刮来的,赋税徭役年復一年的重,他怎么不来做并州都督。哼!林怀治,我还真是小瞧你了,你比林怀湘更像你父亲。」 「带下去。」林怀治表情平静,并未回应林皖的话。 「滚开!一群什么东西,我自己走!」林皖甩袖怒吼,而后不疾不徐从主位上下来。 步伐沉稳,表情不屑,走到郑郁跟前时,讥笑道:「你如此为他卖命效忠,可想过日后你与你父亲的下场。」 郑郁揖礼答道:「未曾,问心无愧即可。」 「哈哈哈,好个问心无愧,林碧那厮你以为是什么好人吗?」林皖表情狰狞,眼神透出不甘,「我败了,押解回京?休想。」 说罢,抽出一旁禁军佩刀抹于颈间,颈间流出的血液浸满了他的衣袍,林皖踉跄着在堂内走了几步,最终倒地气绝。 堂内原本喧闹的气氛,在看到林皖身死后立即安静,李正远和另外几个武将见此双膝跪地,神情木然。 而后被禁军全数带了下去,其余官员纷纷跪地求饶,声称自己受永王胁迫,绝无谋反之意,林怀治命王景阳将人带下去,严加看护,明日押赴长安。 再让人将林皖尸身拖下去,存入义庄,等待来日朝廷的审决。 第52页 看着林皖自刎当场,郑郁心中有些堵闷,德元帝是不是好人他说了不算,林皖说了也不算,千人千面。 郑郁如今能做的,便是在自己位置上将本职做好,护佑好北阳,不让父兄身陷险境,自己也不掺进太深的浑水中。 郑郁让王景阳将永王府严加看守起来,永王家眷一个都不许放出去,以免有心之人借永王身死一事颠倒黑白污衊朝廷。也不许兵士入内院伤害内眷,在皇帝还未正式公开永王的罪行前,这些人不能受到伤害。 永王自刎或许是不想连累家人,也或许是不想做那阶下囚,在德元帝手下讨一口剩饭。此局已落幕,后面便是德元帝的事,但这些家眷恐怕也会幽禁王府或流放边地。 郑郁随后陪林怀治巡视城中军营,城中大将被俘,罪名谋反,这些士兵皆不敢再造次,生怕被牵连。 自永王身死、李正远、甄士约被押赴长安,在新任并州都督还未来之前,并州诸事皆由郑郁和林怀治处理。 所幸,并州官员里也有清闲忠直之人,未随永王谋反,不至两人忙的昏天黑地。郑郁就让他们代为处理,自己与林怀治盯着有无错处即可。 一场寿宴就在永王自刎,党羽皆擒获的结局中结束。 当然林怀治下午也真打阿巴斯四十军棍,至于多重郑郁不清楚,不过应该不重。毕竟在永王党羽被押赴回京的第三天,阿巴斯就设宴邀他与林怀治前去。 并州一酒肆二楼雅间里,郑郁坐在阿巴斯对面,两人身侧是林怀治与阿史那莫对面而坐。四人案前摆有菜餚、美酒,旁边还有笑意盈盈的胡姬斟酒相陪,而屋内下方则是身姿摇曳的胡姬跳舞助兴。 林怀治一张俊脸黑的不成样子,皱眉冷言道:「这是何意?」 「殿下可是觉得她服侍的不好,那我再换人。」阿史那莫觉得你不喜欢,那我给你换一个人服侍就行,总有你喜欢的。 林怀治极不自在,冷冷道:「不喜欢有人在。」 「既如此,你退下吧。」阿史那莫没想到林怀治是不喜欢有人在。 于是挥手让胡姬退下,胡姬为林怀治斟满酒,随后退下。 林怀治看了眼郑郁身旁的美艷胡姬,说道:「郑御史也不喜欢。」 郑郁正看着屋内下方胡姬所跳的胡旋舞,舞裙摇曳,钗环相撞发出清宁击声。 偶尔与对面也在看舞的阿巴斯有一搭没一搭聊着,突然听见林怀治叫他,没听清是什么,转过身说:「什么?」 阿史那莫笑着说:「殿下说你不喜欢她服侍在旁。」 郑郁愣了一下,正想替胡姬辩解,免得等会儿他走后,这胡姬被责罚。 「你喜欢她?」却听林怀治问他,那语气有种你要说你喜欢,我就活噼你的气势。 「不喜欢。」郑郁看林怀治已让服侍他的胡姬退下,将方才阿史那莫问他的话串联起来,心想应是林怀治不喜欢有人在一旁,自己与他位置隔得近,他应该也会受到影响,于是连忙朝林怀治解释。 而且他觉得林怀治刚才那句话,仿佛是咬着牙说的。 随后郑郁觉得这样会驳阿史那莫面子,便笑道:「可汗,并不是不喜欢,只是我与殿下喜欢清净,更何况今日你与将军宴请。只是饮酒罢了,夜已深,不如让她们下去吧。」 「好啊!郑御史还是怜香惜玉之人。」阿史那莫一副我都明白的样子。 随即让所有胡姬退下,屋内只有他们四人。 阿史那莫端起酒盏朝林怀治与郑郁恭敬道:「还是多谢二位,若不然收復旧地无望。」 就算他在怎么不想看见这两位来自长安的官员,但为人磊落的他,还是要在事成之后请他们喝上一场。 郑郁回敬,说道:「可汗不必言谢,这也是圣上旨意,贵族有难,自当帮扶。」 「可汗请。」林怀治说完就将酒饮尽。 阿史那莫嘆口气,哂笑道:「不曾想那日就被两位看出来了,我还以为我伪装的很好呢。」 阿史那莫今年约莫二十三四,颧骨略高,浓眉大眼,威武雄壮,肤色与阿巴斯一样黑,颇有男子气概。 「可汗你别怪自己,是我说话时总是看你,郑御史他们才看出来的。」阿巴斯红着脸急忙帮阿史那莫解释。 阿史那莫眉心一蹙,看阿巴斯又喝多了,简直头疼,责备道:「你少喝点,一会儿我不抗你回去。」 阿巴斯笑着点点头。 郑郁道:「可汗心繫子民,在下倾佩。」 「没有,我走了很远很久的路才到那个位置,不想族人再过以前那样的日子。」阿史那莫摇头说,「父王本是翱翔草原的雄鹰,可雏鸟长大,为了地盘牛羊和女人就会互相争夺。当鹰的眼睛看不清前路做出愚蠢决定,伤害自己孩子时,殊不知孩子也会伤害他。」 东突厥自老可汗病重后,内部一直争斗不断,东突厥几个王子早就刀剑相向。 还多次朝大雍借调兵马,但德元帝每次借调兵马不多,就在几位王子争得头破血流时,老可汗的小儿子阿史那莫藉助从戎狄借来的兵马,打败了自己兄长坐上可汗之位。 「世间事本就似一个闭环,生与死、幼与老、弱与强。雏鸟是在雄鹰羽翼下长大,自然也想翱翔在万丈辽阔的草原。」郑郁说,「并非是看不清前路,而是不愿去伤害自己孩子,可汗今即位,来日部族定会更加繁盛。」 第53页 阿史那莫勾唇笑道:「郑御史说得对!他对每个孩子都好,就是因为对每个都好,可王位只有一个兄长中就有人走入迷途。」 话语里似是陷入回忆,回忆那些以往的岁月。 「可汗,你是不是醉了?」阿巴斯坐在阿史那莫旁,侧身仔细观察他家可汗。 生怕阿史那莫喝多了,说出什么于族内不好的话来。 「我没有,阿巴斯。」阿史那莫笑着摇头,对举起酒盏郑郁和林怀治说,「事情都过去了,得大雍天子相助,我部日后定会水草丰美、子孙繁盛。」 郑郁与林怀治举酒回应,而后席间阿史那莫一直与郑郁聊古聊今,偶尔阿巴斯也会插几句进来,不过大多数时候他都在劝郑郁和林怀治喝酒。 林怀治一副生人勿近,性格不像郑郁那样随和。所以主僕两人一直给郑郁斟酒,林怀治在一旁本想阻止,阿巴斯却把林怀治拉过来四人一起喝。 最后郑郁已经不知道喝了多少,阿巴斯说这是酒肆郎君自酿的酒不醉人,他喝五坛都不醉。 但郑郁觉得屋内已经开始有些模煳、重影,林怀治也在烛火下变成两个。 他和阿史那莫两人相谈甚欢,性子又是正直忠勇之辈,在酒力的催发下。两人就差没歃血为盟、结为异姓兄弟。 最后阿史那莫拍着郑郁肩道:「砚卿!你回京后,帮我查一下你们哪儿,有没有一种叫迷回天的药,那不是个好东西,为兄跟你说啊!戎狄能借我兵马成事就是因为迷回天......」 「啊......好!可汗你放心,我回去就查!」郑郁已经醉的不行,脸颊通红,神态迷离,眼前的阿史那莫出现两个,他不知道不知道对着那个说,于是拍在案上醉醺醺的答应。 他没听清阿史那莫对他说什么,只听到不是好东西,让他去查,酒劲上头便一股脑答应。反正阿史那莫也是醉着,醒来之后谁还记得这些。 -------------------- 第26章 醉梦 屋内,三个醉鬼倒成一团,林怀治皱眉扒开郑郁肩上的阿史那莫,拍拍郑郁脸,确定人已经醉死,起身抱起郑郁走出酒肆。 箫宽已驾着马车等在酒肆门口,上车后,林怀治让侍卫送阿史那莫主僕回府。 今夜月色清明,林怀治让箫宽架车时平稳一些,他把人抱在怀中。 郑郁两只手正抱着他的腰,嘴里说着什么,他想附身去听,但怕听到上次在雪地里的那番话,便强忍住好奇,过得一会儿后人安静了。 郑郁头晕的很,像是处在柔软的云上,但又感觉自己在一绿草如盈的草地上。身前出现一个身形不似寻常体量的猞猁,这只猞猁腹部有淡黄色的毛髮,眼神柔和,叫声也比踏金鹿好听,身量巨大,比他以往见过的都大。 那只猞猁向他走近,一直用头拱着他,眼神清澈柔和,郑郁明白它要自己陪它玩耍,郑郁一时玩心大起。 把它扑到在草地上,管不得它会不会咬自己,它的毛细腻柔软。郑郁紧紧抱着,脸埋在它肚皮的毛髮中,忍不住惊唿安慰,手上动作也不停,摸上摸下。 马车中的林怀治,看着怀里人一直在他胸膛上蹭,手也乱摸,只觉冬日里怎么也这么热,吩咐箫宽快点回去。 驿站内的官员都已休息,箫宽将马车赶到另一个门,这个门进去在转几个角就是林怀治他们的卧房,路上也是王府亲卫,不用担心耳目。 林怀治将人抱回房,放在床上,让齐鸣端来热水,齐鸣看林怀治在房中不走,自己家公子又醉得不成样子。 想让林怀治回去,自己给郑郁收拾就行,话还没说出口就被箫宽拉走。 林怀治给郑郁脱去外袍,黑靴,给他盖好被子,拧了帕子给他轻柔地擦着脸。 有淡淡的月色透过床幔照在郑郁脸上,他头晕得不行感觉脑中像是在做梦,可又好像在现世。 微眯着眼,努力感受真实,却发现他躺在床上,床边还有一个看不清脸的人,用帕子给他细细地擦着手。 他聚睛看去,屋内烛火不亮,那人坐在床边,床幔遮去他的面容。 而他眼前也总是出现乱影,是谁啊?动作好轻,帕子也不冷不热刚刚好,是齐鸣吗?齐鸣有这么细心?难道是仙女?不对,看衣服身量,没见过这么高大的仙女。 头又晕又痛,他没出声感觉自己应是在做梦,他爹说人酒醉后易做梦。 那人给他擦完左手后,又拧了帕子擦右手,眉眼在床幔处露出,郑郁觉得很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是谁?对!像林怀治,随后又快速打消这个念头,林怀治那个人怎么可能会做这些,那是谁? 「你是谁啊?」郑郁实在晕的很,看不清这个人的脸,在思索他是在做梦还是现实。 那人答道:「你想是谁我就是。」 声音磁性好听,清冷却温柔缱绻。 郑郁眉头紧皱,用刚刚那双自己看到的眉眼在脑中搜索,忽然嗡的一声,与他记忆里一温和斯文的人对上。 郑郁颤声问:「你......是子若吗?」 他害怕这个梦,在这个人回答之后就醒了,有些懊悔自己为什么刚刚要问。但想到自己查到关于林怀清的死,可能是刘千甫所为,心里又有点高兴。 这次终在梦中相见,自己能告诉他,我会为他报仇的。此刻他的脑中响起那句「逝去之人,与卿梦中见。」 第54页 郑郁感觉右手上的帕子停顿一下,那人重重唿吸几下,半晌,「嗯。」 郑郁急忙从床上坐起来,想看清林怀清的样子,可屋内烛光十分晦暗,他的头又晕,密密麻麻的刺痛感从脑中传来,眼前也是重影一片。 「真的吗?我在做梦?」他抓住林怀清手腕,激动道。 但因为醉酒头晕,实在是看不清林怀清长什么样。他想这个梦真好,这次自己能有这么真实的触感,可以在梦中触碰到林怀清。 「是梦还是真实,在你醒后都不重要。」林怀清温柔道。 「对!不重要!最要的是。」郑郁点头,眼神迷离,随后手上用力抓紧林怀清手腕神情十分激动。 继而又低头似是自责,「子若,我找到证据了,是刘千甫!是刘千甫害死的你。赵茂也是他杀的,他可能早就收买了赵茂,让他在你身上做了什么不干净的事,不然你不可能死。」 林怀清抽出手,像以前那样轻拍在郑郁肩上安慰,柔声说道:「刘仲山势大,此事你细细查,不要伤害到自己。我已是故去之人,可你还存活于世,一定要以自身为重。」 郑郁再也绷不住,这些年对好友的思念都决堤在这夜里,心中泛起酸意,眼泪夺眶而出,血液仿佛凝结在这雪夜里,记忆中只剩下林怀清,在古道外送他回家时的样子。 春风曼曼扬起尘路,他那年离开怎会知道与林怀清竟是阴阳相隔。 程行礼说林怀清最后病得只剩皮骨,整个人不復往昔之态。 林怀清是大雍的太子,那么温文儒雅,身姿如仙的一个人最后病逝前,竟如病中枯骨连下床行走都困难万分。 他与林怀清相伴五年,其中情意都是他们在一点一点朝夕相处中建立起来的。 他早年初到东宫,是林怀清耐心教他习文眀理,郑厚礼小时候送他去学堂,他并不喜欢。后面因经常闯祸就被带去军营,十三岁之前他读的书不算多。 林怀清做事颇具君子风度,性格温柔随和,他在潜移默化中,也嚮往成为像林怀清那样的人。林怀清教他诗书,告诉他人为世,自为一忠字,忠君忠心。 他就像郑郁的兄长一般,在长安这个波谲云诡的朝堂中,教导他、呵护他、关爱他。给予他在离家千里外的地方,另一种来自己水乡温柔的关怀。 想起以前的事他再也忍不住,双手抱住林怀清,趴在他肩上大哭起来。 思念与懊悔在这冬夜里决堤,无尽的愁绪涌出心底淹没着这个人。他没感到林怀清身上好像僵硬了一下,随即又恢復如常。 郑郁心中万般思绪涌上心头,他想和林怀清说话,可他又不知道说什么。只想着他将来或许能让害死林怀清的人,得到应有的后果。 「子若,你别担心我。」郑郁带着哭腔说道,眼泪流在林怀清的衣袍上。 「我相信你,若真到万不得已时,九郎要保全自身。」林怀清拍着他的背,声音温柔。 郑郁在林怀清肩上点头,他觉得鼻间充斥的味道很好闻,甚是熟悉,可眼下他实在想不起这是谁。 林怀清安抚片刻后,把他扶躺下盖好被子,说道:「时辰不早了,九郎快些睡吧。」 郑郁一躺下头又开始晕,愈发看不清出床边的人。他不想睡,他很久很久才梦见林怀清一次,且今夜这梦境特别真实,他不想醒。 不想林怀清离开。 突然脑中一处抽痛了一下,让他倒吸一口气。 林怀清担忧道:「可是酒醉头疼?过来我给你按按吧。」说完拍拍自己的腿示意郑郁躺上来。 以前林怀清学过几月医术,德元帝批阅奏章头疼时,林怀清便会给他按摩舒缓。 后来林怀清也喜欢给林怀治按上一通,郑郁有时也会被练手,但几次过后就不敢再让林怀清动手,毕竟可是太子。 郑郁觉得这个梦真好,随即扯着被子,枕在林怀清膝上看着头顶的床幔。 他眼前人影重叠模煳,光线太暗他看不清林怀清的脸,只能依稀辩出黑夜那明亮的双眸,索性就闭上眼感受这个梦。 林怀清温热的指腹按在郑郁太阳穴上,指腹因常年骑射、执笔带有薄茧,就那么一下一下轻轻地缓解着他的头晕不适。 郑郁不想这个梦醒,想起他给自己信上的最后一句,这是他近三年来一直费解的话,开口问道:「子若,你给我写的那信最后一句是什么意思?」 林怀清手上没停,反问他:「你觉得是何意?」 「我不知道,成王殿下待我有什么心思?」郑郁心里费解疑惑。 不曾想在似梦似真的时候,还能被现实的事缠身。 果然他在现世无法得到的答案,或许在梦里也无法解答。 月色床幔下,林怀清温声道:「你讨厌他吗?」 郑郁眯眼笑着说:「他是你弟弟,我怎么会讨厌他。」 「九郎。」林怀清沉默良久,说,「你是因为他是我弟弟,所以不讨厌他吗?」 郑郁眉心微蹙,语气肯定:「不是!成王谦逊有礼,品行高雅,还于我有救命之恩,就这样我怎可能讨厌他。」 静谧的夜里,他好像听见林怀清的笑声。 林怀清沉思会儿,低声喃喃说道:「他对你一直都很好,只是不知道怎么说。」 郑郁困得很,林怀清这句话声音极低,他没听清,林怀清把他扶起来,让他在床上躺好给他盖好被子。对他柔声道:「九郎,睡吧,睡醒了一切就都好了。」 第55页 这句话不知是说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郑郁脸上有酒醉的红晕,神态还不甚清明,听他这么说忙问:「你要走了吗?我什么时候才能再梦见你。」 「不走你睡吧。下次时机到了,我们会再见。」林怀清的手轻轻拍在他身上,像哄小孩睡觉一般。 郑郁觉得床边这人又像是母亲,身上安抚感传来,他眼皮渐重没多久就睡熟。 林怀治见人睡着,嘴角苦笑。他将郑郁头髮整理好拟在耳边,看了许久才准备离开,手也在此时停下。 可瞬息间,郑郁盖在被子里的手勐然伸出,抓住他的手死死不放。神情痛苦眼角溢出泪水,嗫喏道:「娘,你别走。」 「不走,不走。」林怀治见此情形连忙轻声答应他。 话语出声,定了郑郁慌乱的心,待人再次睡熟后,林怀治想将手抽出却发现郑郁死死抱住,他无奈嘆口气。脱去鞋子掀被躺在郑郁身边。 郑郁感觉身旁有人,今夜好像比以往冷,于是他就往那炽热的怀里钻。这个人怀里就跟郑岸一样充满着安全,他与郑岸都是独自一人睡觉还好,两个人时就会不自觉往身旁那人靠。 林怀治见郑郁缩在他怀里,便极其轻柔地抽出被郑郁抱着的手,随即长臂一揽将人拥在怀中。 这时郑郁感觉到被褥间的动作,身边热感袭来他觉着被人揽在怀里。 郑郁抬头看去,林怀治也感到郑郁看着他,低头看郑郁。床枕间,两人眼神一个迷离混乱,一个清明紧张。 在这么近的情况下,郑郁终于看清人的样子,随即还是伸手抱紧林怀治,脑袋埋在林怀治胸膛前,似是玩闹地拱了几下后,喃喃道:「这酒也太厉害了,林怀治我都能梦见,这手感抱着还挺舒服,既这样今夜就你伺候吧!」 郑郁觉得反正是在做梦,大胆一点林怀治又不知道。 林怀深吸一口气没说话,把人紧紧抱在怀中,只觉好似春风过境,他待郑郁唿吸平稳后闭眼低下头在他额上轻轻一吻。 夜里他发现郑郁睡觉不老实,之前在百平寺后山时并未发现他还会这样。腿会搭在他的腰上,他移开过两次,可过不了多久还是会搭上来,见郑郁主动勾搭他也就放弃移开,继而接受这个行为。 -------------------- 第27章 缎锦 翌日,郑郁从宿醉中醒来,他的头就仿佛要从里面裂开一样,眼前不住模煳。身体一时没恢復好,就连下床喝水时走起路来都摇晃不停。 「二公子你醒了?」齐鸣听见屋内声音,端着醒酒汤进来。 郑郁坐在榻上喝一大壶茶后,说:「嗯。」 想起昨夜自己是跟林怀治出去,赴阿史那莫宴,只记得这君臣俩一直劝他喝酒,后面的事他就忘了。 只记得他梦见林怀清、魏慧、还有林怀治,林怀治还躺在他床上睡在他被窝里,想到这里他一个激灵。 随后他问齐鸣:「昨夜是成王殿下送我回来的吗?」 齐鸣把醒酒汤端给郑郁,点头说:「对啊!二公子你就少喝点嘛,酒伤身喝多了不好。」 「知道了,他把我送回来就走了?」郑郁烦闷接过醒酒汤问齐鸣。 昨夜最后那个梦太真实,他都怀疑是不是真实发生的。 齐鸣肯定道:「殿下把你送到门口就走了,是属下把你扶回房的。再说了不是我还能是谁,二公子,难道成王殿下会把你扶回房?」 郑郁撇嘴,说道:「不会。」将剩余醒酒汤饮下,五脏六腑得缓解这下整个人才舒坦不少。 而后郑郁觉得自己饿的不行,便让齐鸣去看看厨房有没有吃的,随便找点什么端来吃。 小半个时辰后,齐鸣端着一大碗鸡丝面进来,放在郑郁面前说:「二公子吃吧。」 片刻后,郑郁放下碗一瞥身上的衣服,突然想起什么问:「齐鸣,前几天我洗的那帕子,干了吗?」 齐鸣收着碗,道:「干了,现在要吗?」 「成王醒了吗?」郑郁问。但转念一想,昨夜林怀治没怎么喝,也没醉,现在应该醒了。 齐鸣收好碗筷,说道:「方才去厨房时,门口有府卫守着,应该醒了。」 那帕子林怀治让自己洗干净还给他,早还早安心,更何况新任都督就快到了,自己与他也要回京,这帕子留在身边被有心人发现恐怕不好。 于是让齐鸣找来给他,今日就还给林怀治。 郑郁到得林怀治门口,亲卫通传后便让他进去。 这几日天气冷,屋内炭火烧的足,林怀治穿着浅青锦袍盘膝于榻坐着,一手拿着棋谱与自己对弈。 「成王殿下。」郑郁揖礼道。 林怀治自顾自下着棋没看他,冷漠道:「何事?坐。」 郑郁回道:「是。」继而坐在榻上另一边,面前是林怀治正在下的棋局。 「殿下的丝帕,我已经清洗干净,今日特来归还。」 说完将拿在手里叠的整整齐齐的丝帕递给林怀治,来之前他把这丝帕熏了两三遍香,就是怕到时林怀治嫌药味浓重。 「嗯。」林怀治将丝帕接了过去放在一旁,眼神看着棋局说,「这棋局,你看何解?」 看着棋局郑郁思索片刻,执起一白棋落定,随后林怀治收起书执黑棋落定。下得两子后,原本白棋腹背受困的局面豁然开朗,隐隐有吞噬黑棋之势。 第56页 「你的棋艺精进不少。」林怀治落下黑棋,语气平淡道。 郑郁对着棋盘思虑一会,再下一白子后,笑道:「在家时常与世伯对弈,一来二去也有长进,殿下心中有烦心事。」 他以前见过林怀清与林怀治对弈,林怀治棋艺颇高,不会是现在这样几招就败阵。 「哦?」林怀治语气,「郑御史猜一下是何事?」 郑郁摇头道:「猜不出,心中之事若能窥见,对殿下与我而言都不是好事。」 屋外白雪漫天,雪花压在金镶玉竹上,细风袭来发出沙沙声响。白雪的颜色随窗而破映进屋内,雪日里,不点烛火也十分明亮。 雪影映射在林怀治身上,身旁香炉有裊裊雾气上升,将人显得十分柔和,他抬眼看着郑郁说:「事无绝对,要真有那么一天,有一人知心中所想,不失为一幸事。」 眼里充满着郑郁看不清、读不懂的情愫,他被林怀治的眼神看得有些心神不定。 忽然脑子里就出现昨夜那个梦,他跟林怀治躺在一张床上,被他搂抱着。然后......自己也反抱着他,想到此处郑郁耳根都开始发烫,怕被察觉异样,装作低头看棋盘对林怀治故作镇定道:「时日方长,殿下会遇见的。」 他方才那眼发现林怀治眼下有淡淡乌青,想着他喝酒啊,难道是夜里没睡好? 棋局上,林怀治落下一子,随口道:「郑御史喜欢怎样的人?」 郑郁闻言神情微怔,眼睛却还是盯着棋盘,淡笑道:「不知道,世间有千万性情,总有我能相配的。」 随即落子,挡住黑棋的路。 林怀治修长白皙的手执着黑棋,语气平静:「只知内里?不看其貌?」 「好的相貌纵然会带来许多优处,让人心生好感想与之亲近。但品行才能才是让人见之不忘的,我能相配那人,就像殿下方才说的知心就好。相貌只是锦上添花之物,才德才是那匹缎锦。」郑郁也不知他喜欢什么样的,自己能配上谁就行,哪能奢求其他。 「郑御史棋艺不错,我输了。」林怀治看着棋局,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说道。 两人说话间,棋局上胜负已分。 「哪里!哪里!是殿下让着我,我才能赢。」郑郁表情有些尴尬又连忙揖礼。 林怀治放下茶盏,说:「你的棋艺是二哥所教,自然不错。」 以前郑郁不喜欢下棋,但林怀清喜欢,林怀清对他说一个人对弈很无趣,就像永远找不到另一个自己一样。郑郁那时不以为意,对林怀清说即寻不到,何不教他? 林怀清听此点头教郑郁下棋,以致他的落棋招数也与林怀清如出一辙。在永州时,他经常与郑厚礼好友冯平生下棋。 郑厚礼也喜欢下棋,但从未赢过冯平生。 「殿下棋艺也是子若教的。」郑郁轻舔了舔嘴唇,说,「只是此局黑子初时就已是略显败势,所以才顷刻瓦解崩溃,若在来一局,殿下肯定赢!」 林怀治看郑郁动作,想起昨夜手中触感,心里高兴,说道:「好。」 那日郑郁也不记得自己赢得多还是输得多,只记得他陪林怀治下了很久。 期间两人也不怎么说话,说话也只是就着一些并州事宜,问一句答一句,房内最多声响是棋子落在棋盘上的清脆声。但他也不知为什么,跟林怀治相处在一起时。 他的心很平静,不用去担心任何事情。就像林怀清说的那样,在棋局上他找到了另一个自己。 接下来几日,他与林怀治闲暇时会下几局棋,其余时间打理着并州事务。 并州新任都督杨仁在一个雪天到达并州,郑郁和林怀治与他对接好城中军政事务。就让余下官员收拾东西准备回京,期间他也让齐鸣去查何为迷回天,但齐鸣查不到有关迷回天的任何线索,便只得准备回长安后再秘密细查此物究竟是什么。 那日他虽醉的厉害,但还是听清了这不是好物,戎狄王室的事他知道一些,族内几位王子都是突然病亡,看阿史那莫那日的意思,这几位王子的死恐怕不是病亡。 他不是好奇之辈,但能让已是可汗的阿史那莫警觉起来必不是普通之物,所以他也愿回京之后细细探查一番,毕竟当时答应了阿史那莫。那他怎么也得查一下,才好给人回信。 临行前一日郑郁刚用完早膳,看今日阳光甚媚就准备出去走走。却不料在驿站庭院里遇到了苗修和许志荻,两人带着竹竿、竹篓。 郑郁问:「苗祭酒、许太仓是准备去钓鱼吗?」 苗修手里拿着竹竿,表情兴奋:「是啊!并州城外太光湖的鲤鱼、鲂鱼、鲈鱼等肉质鲜美,做鱼鲙最好。」 郑郁疑惑道:「太光湖不是结冰数尺吗?」 「前两日有人在湖上砸了好多坑,能钓上来鱼,郑御史一起去吗?」许志荻对郑郁解释,并对他发出邀请。 不管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都喜钓鱼,不仅能静心养性,钓上来的鱼还能烹食。以前德元帝以柁木虎皮金丝弓做彩头,与百官比赛垂钓尾眀湖。然后那张弓就被德元帝赢去,赏赐给了十皇子仪王林怀湉。 「去,两位请。」 郑郁自来到并州就没心静过,趁着今日冬日明媚,风声和煦,正好去垂钓闲暇一下。 他在永州时经常跟郑岸一起钓鱼,不过每次郑岸都跟冯恪叽叽喳喳没完,十次九次都空娄子回家。 第57页 而后苗修与许志荻给郑郁寻来鱼竿,齐鸣见他要出门急忙从屋里拿出披风给郑郁繫上。 郑郁郁闷地感慨:「齐鸣!!!我真的要穿这么多吗?而且你系......太紧,有点勒脖子!」 「啊!那属下给你松些,今日虽然不下雪,但是湖边风大。二公子你要小心才是,明日我们就回去了,回去之后就是新年,不能在这个时候生病吧,所以还是多穿点。」齐鸣给他松了下领结,苦口婆心说道。 前些日子刚得了风寒没好几天,就又要出门再出点什么事儿被郑厚礼知道,不等明年朝集使来京。这番回长安就得被冯平生教训。 驿站庭院里,郑郁无奈的接受了齐鸣给他加披风的要求,收拾好一切三人就出发去往太光湖。 走到驿站门口时,却发现林怀治正在门口与王景阳说话。 三人向林怀治揖礼:「成王殿下。」 林怀治看三人装束齐全,带着渔具,问道:「你们去哪儿?」 -------------------- 第28章 垂钓 郑郁看许志荻和苗修一个抬头看头顶,一个看脚下,心想你们俩怎么不说话,难道是我一个人去钓鱼?可这两人不说话,便只能自己答道:「回殿下,我等去城外垂钓。」 王景阳若有所思道:「垂钓?哦.....我在军中听那些兵士说,太光湖的鱼,肉嫩味美,做成鱼鲙好吃得不行。」 「正因如此,所以我等邀郑御史一同去。」苗修笑着说,许志荻也在一旁附和。 「对!」 郑郁:「......」 郑郁眉心一拧郁闷想,你们刚刚为什么不说话?现在怎么又说了?随即看了眼门口的林怀治,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他心想都在这儿碰上了,林怀治作为所有人的上司,他是不是得问一句:成王殿下,你去吗? 去也好不去也好,反正他这个做下属的已经问过了。但按照林怀治的性子,对钓鱼应该没兴趣,毕竟他老爹做东弄的那比赛,所有皇子都去了就他没去。 思虑好后,郑郁深吸一口气笑着说:「是,许久未品闲静,就与苗祭酒、许太仓一起去试试。」然后朝林怀治问:「殿下要一起去吗?」 林怀治没有犹豫说道:「走吧。」 此言一出郑郁、苗修、许志荻表情立马从殷切转为呆滞,心里抓狂谁喜欢跟上司一起去钓鱼啊! 一旁的王景阳最先反应过来说:「那下官去调集羽林卫。」林怀治点头。 因为林怀治要出行,所以王景阳调集两百羽林卫和一百王府亲卫跟他们一起去,半个时辰后,郑郁一行人到达城外太光湖。 太光湖位于并州城南面,湖面广泊,岸边种有垂柳。 并州大雪数月,湖面已结冰数尺,但前几日有一夜间不知怎得,湖面上被砸出一些大洞,城内有人见后就将就这些冰坑钓鱼。 湖岸边的垂柳满身青黄却带着雪色,已是深冬,树枝青黄,枝上盖着薄薄积雪。不远处的太光湖冰面光洁反亮,空中瀰漫着冰霜的味道,金阳照耀在冰面上,将整个世界染成金与白的图画。 王景阳命羽林卫在一有冰坑的岸边,搭起帷幕,三面而围只留朝湖面一处。从马车上搬来胡床[1]、竹蓆、食案放在帷幕中。 脚踩之处也覆有薄雪,王景阳把巨大的几床竹蓆铺在帷幕中,上面依次摆放好食案、茶具、棋盘。 郑郁有些呆滞地看着这些,原来刚才林怀治准备那么久是去做这些了。原本他和苗修等人一人只需个小胡床就好,现在好林怀治把这个变成踏青,不,是寻冬了! 柳树下树影重重郑郁坐在苗修身边,将蚯蚓挂在鱼钩上然后利落的甩出去,这是苗修和许志荻向一农户买的鱼饵,一大娄鱼饵足够他们钓一整天。 日近午时,郑郁在这儿坐了一上午,只钓到一还没巴掌大的鲤鱼,还不够齐鸣一筷子,反观苗修和许志荻钓上的鱼比他大很多。 而林怀治自从抛出第一竿并等了近一个时辰,结果却钓上来一堆水草后就再也没碰那鱼竿。 今日阳光确实好,晒的众人都暖洋洋的不想回驿站。于是苗修、许志荻、王景阳三人就比起钓鱼,说看三人中谁钓的鱼最少,谁晚上就切鲙。 王景阳本想让郑郁也一起比,可在看到郑郁身旁那鱼篓里可怜的小鲤鱼后,就笑着拍拍郑郁肩,说不着急。 帷幕外的羽林卫是半个时辰轮着戍守,林怀治没回驿站,就让羽林卫将膳食送到这儿来。郑郁用过午膳后就坐在岸边,单手撑着下颌盯着鱼竿。 「二公子,是不是困了?」齐鸣在郑郁旁边坐下,给他递了碗热茶。 「没有。」郑郁接过热茶喝了一口摇头,又说,「你困了吗?困了就回驿站睡吧。这儿有这么多羽林卫,没事的。」 齐鸣给他整理了垂地的披风,说道:「不困,二公子你冷不冷?属下还带了件衣服,要不要披上?」 郑郁表情十分复杂地看向齐鸣,皱紧眉头道:「我不冷,刚刚用午膳时我都出汗了。」 「啊?」齐鸣有些震惊,说,「那现在最忌一冷一热,二公子你可别脱了,这湖边风大。要是脱了......」 郑郁用手堵住齐鸣的嘴,然后把茶碗塞回齐鸣手中,嘆气道:「我的鱼都被你吓跑了。」 「对不起,二公子,属下不说话了。」齐鸣掰开郑郁的手说,又说,「二公子吃点心吗?」 第58页 郑郁面无表情摇头,齐鸣哦了一声不再说话,他知道自己再说话,郑郁会把他一脚踢到冰面上去。 当年他和父亲从丹清城后逃难途中遇得王妃,北阳王妃魏慧见他父子可怜就收留了他们,魏慧对他和父亲极好。以致父亲去世前都要让他回报答魏慧的恩情,他打小在王府陪着郑家两兄弟长大。 长大后魏慧给他钱还让郑厚礼,在军里或永州给他找了个轻松不累有前途的位置,但他记住父亲临终前的嘱託,要好好报答魏慧。 他不愿意离开,就差以死明志,本来他和父亲的命就是王妃救的,死不死都这样。后面魏慧见他这样执拗,人又心细,便让他照顾自己小儿子郑郁。 过了半个时辰冰坑上垂着的鱼线晃动,郑郁急忙收杆,而后鱼钩上还挂着一条小鲤鱼,郑郁嘆口气觉得坐久了这日子有些累。 于是再次抛出一竿后,让齐鸣看着,起身回到食案旁。 食案放在帷幕中间,林怀治坐在右侧面朝太阳下着棋,茶碗具都在林怀治右侧。他便绕过林怀治身后,给弯身给自己倒了碗茶,看林怀治还一手拿着棋谱,一边与自己下棋。 林怀治在棋盘上落下一子,随意道:「郑御史战况如何?」 郑郁放下茶碗,「只有两条这么大的鲤鱼。」说完用双手在胸前比划一番。 林怀治抬头看他比划的大小,嘴角压了压,自嘲道:「总比水草好。」 「殿下,你再去试一次,肯定比我钓的大。」郑郁努力压着嘴角宽慰。 当时林怀治是黑着脸将那水草钓上来的,身边的箫宽眼疾手快急忙把水草扔到一旁。 林怀治道:「不去。」 郑郁正要开口,却听见帷幕外传来声响,一侍卫掀开帷幕快步进来。 侍卫朝林怀治说道:「启禀殿下,李参军在外面拦住一人,那人称自己是袁相公之子袁亭宜。还让卑职将此物带给郑御史,说郑御史一看便知。」 说完将一物件交给箫宽,箫宽看林怀治没说话便将此物递给郑郁。 郑郁接过一看是那枚金乌章,心绪烦闷,但也不能把袁亭宜晾在外面对林怀治点头。林怀治在看到那金乌章时眼中闪过一抹疑虑,但迅速恢復如常。 林怀治对箫宽说:「你去看看。」 箫宽应声退下。 帷幕再次被人掀开,箫宽带着满脸兴奋的袁亭宜进来。 「砚卿兄!」 袁亭宜刚揭开帷幕就见郑郁站在食案旁,心里不知有多少话想说,脚下步子加快。 但他很不幸踩到了捲起的席边,整个人忙不迭往前扑去,一时重心不稳,他整个人扑到郑郁身上。盪起的衣袖翻飞时打倒了食案上的茶碗,茶碗从案上掉落滚在郑郁脚边。 而郑郁被他整个身躯一撞,身体后倾膝盖承不住力弯折往后退去,后退时踩到身上已垂地的披风,慌乱中脚踩到一个圆滑的东西,左脚失去稳力往旁折去,脚踝发出「嘎嘣」一声,然后就带着袁亭宜向后摔去。 但郑郁突然想起自己身后是林怀治! 这不是与大地触碰的感觉,而是撞到一个结实又有些柔软的物体。随后一双手揽住他的肩,把他带在怀里,天旋地转间他带着袁亭宜侧身摔在地上。 事情发生太快,两人摔倒带起食案,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碗磁棋盘滚落的声音,外面侍卫听此声急着问道:「殿下发生何事?」 箫宽看着眼前四仰八叉,鸡飞蛋打的场景,忙喝道:「无事,别进来。」 头脑率先清醒后的郑郁,觉得左脚传来针扎一样的刺痛感,他本想试着动一下可刺痛愈发加深。 「砚卿,你没事吧?」袁亭宜忙从郑郁身上爬起来。 「我没事,你没撞到哪里吧?」郑郁摇头说,想着刚刚自己肯定撞到林怀治了。 连忙看向身下,发现刚才被袁亭宜一撞。他整个人向后倒去时,撞到正坐着下棋的林怀治,然后摔在林怀治怀里,三人就这么东倒西歪地摔在地上。 发觉后连忙想从林怀治身上起来,可刚撑地起身一动左脚就有刺痛袭来,他深吸一口气眉头紧皱。 袁亭宜看郑郁这样,脸色着急问道:「砚卿,你是不是扭到脚了?」 然后扶好一胡床,把郑郁从林怀治身上拉起来,扶到胡床上坐下。 箫宽也把被二人撞到在地的林怀治扶起,给他拍净身上的尘屑,整理好衣袍。 「应该是。」郑郁双手撑在食案上皱眉道,苗修等人听到声响也起身过来。 林怀治对郑郁道:「扭到了?」 郑郁点头道:「刚才踩到茶碗扭到。」 「箫宽找大夫,我送他回驿站,三位请便。」说完双手抄起郑郁将他从胡床上提起来,大步离开。 但其实郑郁是大半身子都倚在林怀治身上,说是走路却因为左脚无法用力,几乎是蹦跳着跟上林怀治的步伐。林怀治提着他行走的样子,让他想起以前郑岸强扯着狗玩,那小狗也是这么被强迫性拉着走的。 箫宽识趣的拉开帷幕,好让两人通行。而袁亭宜也从箫宽拉开的帷幕处冲出,忙跟在两人身后。 齐鸣本来在收鱼竿,听见声响后还没走到地方就见袁亭宜残影闪过,忙招手跟上着急道:「二公子,等等属下!!!」 -------------------- 第59页 第29章 心绪 「那我们还要继续钓鱼吗?」许志荻看人走远后表情有些担忧。 苗修摸了摸鬍子,思索片刻后,有所思道:「成王殿下送郑御史回去看大夫,咱们就在这儿继续钓鱼吧,反正回去也帮不忙上。」 王景阳承认:「我觉得苗祭酒说的没错,殿下让我们自便,今日本来就是休息。我看殿下也早就想回去了,上午过后都没碰过那鱼竿。」 「当时我看殿下钓上来那水草时,啧啧啧!那张脸,我的天哪!黑的不成样子。」许志荻摇头感慨,说,「应该是真的想回去,但碍于我们都在不好说出口,没看殿下一直在看书下棋吗?」 王景阳拍手道:「对!这下郑御史受伤,殿下刚好送他回去,咱们就继续吧。本来就郑御史那身量,谁扶得起,也只有成王殿下了。」 苗修嘆气惋惜说:「没想到郑御史也有被人撞倒的一天。」 郑郁被扶到帷幕外,林怀治松开他翻身上马伸手道:「手给我。」 俊朗的五官沐浴在阳光下,高大的身影笼罩着马下的郑郁。 他抬眼看马背上那人伸出的手,关节分明,五指修长,看着林怀治坚定的眼神,他的心仿佛被人攥紧,令他有些唿吸不过来。 林怀治坚定炽热的眼神就像夏日里的午阳,让他全身都赤晒在烈阳下。 林怀治看人一直愣着,有些不耐烦,厉声道:「我说把手给我,脚不想要了?」 「啊!哦,方才走神了,对不起殿下。」郑郁急忙道歉,也不知他刚才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想法。 好像有什么事情是他一直去努力忽略,但实际却发生了的事情。 郑郁把手放到林怀治掌心里,肌肤触碰,郑郁想起自己前几日做的那个梦,以及在阿巴斯窗外,两人触碰在一起那个令他有些心乱的细微酥麻感,想到这些郑郁耳根开始不自觉的发红。 林怀治用力一拉将人带到自己怀中,挥动马鞭。 「驾!」 郑郁不明白为什么是坐在林怀治前面,一般来说骑马带人不都是在后面吗?但郑郁觉得这样其实也不错。 马儿一路奔驰回城,郑郁这是在清醒的状态下第一次离林怀治这么近,在百平寺后山,他那时烧得模煳,意识不清。 马背上地方狭小侷促,他的背几乎快与林怀治的胸膛贴在一起。 耳边是唿啸刮过的风,风中他感到背后传来林怀治强有力的心跳。林怀治长臂环在郑郁身侧,双手控着缰绳,体温暖热像冬日暖炉,身上有清香淡雅的紫藤薰香,还有阳光长晒过衣服的味道。 自己耳根在发烫连带着脸也热起来,他不知道为什么心很乱,耳旁还时不时掠过林怀治滚烫的唿吸,心绪烦乱双手只能紧紧抓住缰绳。 快马迅疾,郑郁还在脸红心跳、思绪乱成一团麻时,两人已到驿站门口。 林怀治下马,身后那暖意消失,郑郁脸上红润减去半分。林怀治对他伸手,示意他下来。 郑郁以为他又要扶自己,本想拒绝但心中又有想与他靠近些的念头,于是将手撑在林怀治手中,但还没下马就被林怀治拦腰抱在怀中跨步进去。 郑郁:「!!!」 方才在马背上闻到的气息此时更加浓郁的将郑郁包裹,耳侧是林怀治快而有力的心跳声,唿吸也从耳侧变为从上方倾洒。 在行至庭院时说,郑郁讪讪道:「殿下!要不放我下来自己走吧!这样不合礼法。」 林怀治手上力没松,「你自己跳着走吗?」 「不是,但......应该也不会是......跳吧!!!」郑郁没发现自己在说这话时,双手无意识地绞着衣服。 林怀治率先带郑郁回来,驿站戍守的都是王府亲卫,箫宽去找大夫,齐鸣和袁亭宜还没到驿站。 「闭嘴。」林怀治步履沉稳,手中力道不松也不紧。 不多时,就将郑郁抱回房内放在矮榻上,随即在一旁坐下。 郑郁坐在榻上将披风和外袍脱下,这一路回来感觉都出汗了,实在太热! 此时箫宽将大夫请来,齐鸣也与袁亭宜从外面进来。 大夫来后给脚踝消肿,让齐鸣取来冰块冰敷,给脚踝处包带有消肿止痛的膏药,齐鸣不放心让大夫诊脉有没有内伤。 袁亭宜坐在一旁席垫上,弱弱道:「应该不会有内伤吧?我又不是绝世高手。」 「二公子从来没被人撞飞过。」齐鸣对袁亭宜刮目相看。 没想到这么一个比郑郁还有些瘦弱的袁亭宜,会把郑郁撞飞! 「好了,也不是撞飞,只是撞倒而已。」郑郁一脸无奈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让齐鸣别再纠结他被撞的事情,「大夫,没事吧?」 大夫点头说道:「没有内伤,勤加换药,御史脚伤七八日就能好。我再给御史开些安神药,夜间休息好就恢復得好。」 郑郁看着林怀治,想让大夫给林怀治看看有没有被他撞出内伤。 「我没事,箫宽。送大夫出去抓药,任何人无要事不许叨扰郑御史,有事同我禀报。」林怀治对箫宽说,声音清冷不带任何感情。 箫宽点头后拉着齐鸣一起送大夫出去。 「砚卿,对不起,都是我不好,让你受伤了。」袁亭宜眉眼间带着自责,整张脸都皱成一张大胡饼。 郑郁笑道:「没有,人命中受伤次数是有定数的,今日就算不是你。我也会在其他地方受伤,则直,别怪自己,且当时情况太多太乱,换谁站在哪儿说不定都会这样,所以真别想那么多了。」 第60页 「见到你有好多话想说,还没当面谢你在百平寺救我呢!本想着等你醒了亲自道谢,可那孩子满百日就在眼前,我就只能先回去结果一回来就让你这样。」袁亭宜嘆口气,又说,「早知道就在驿站等你回来,不去湖边了,不去你也不会受伤。」 袁亭宜性子洒脱开朗,对好友耿直真诚,生性纯善。且不论别人说什么都是笑意盈盈的样子,脾气又不大,以致京中许多公子哥都喜欢与他交朋友。 郑郁知道他内疚,还没当面感谢他就把他弄伤,对袁亭宜而言这是心中非常过意不去的事情。 于是安慰道:「真没事则直,我见到你高兴还来不及呢。你怎么会来并州?你长姐知道吗?」 「我长姐知道。」袁亭宜点头,说,「我收到你的信就想来找你,正好我也要回京了。你都不知道我从长安来金州花了好久呢,而且我怕公验又被我弄掉,就想跟你们一起回去。」 郑郁看林怀治一眼,林怀治沉默没说话就算同意这件事。 在这个队伍里只要林怀治同意一件事,德元帝问起来也会有林怀治解决。 这也是郑郁来并州这么久,发现林怀治最大的好处,而林怀治总是会告诉他,任何事情他会去处理,你只需放手去做就是,想到这郑郁的眼底涌他自己都未曾发觉的笑意。 郑郁笑道:「好,明日我们就启程,你今日先去好好休息。」 「那我先回去休息。」袁亭宜又担忧地看着郑郁,「可是砚卿,你真的没事吗?都是......」 「你去找王长史领笞四十,罪责谋害朝廷命官。」林怀治实在听不下去袁亭宜一直絮叨。 「四......四十?」袁亭宜表情目瞪口呆连忙摆手,「打完我屁股都开花了,改为十下也好啊!」 「则直,你去看齐鸣把药方拿回来没,顺便让他给你安排好卧房。」郑郁对袁亭宜使了一个眼色。 「好!成王殿下,我先出去找齐鸣看看那药方怎么样了。小人告退!」袁亭宜看林怀治面无表情坐在那里感觉火很大,而心里本就因为要打屁股而发憷。 在收到郑郁暗示后,忙起身告退飞奔出去。 方才还热闹的屋内,此刻只剩郑郁与林怀治二人,一室静谧。 「殿下何必吓他。」郑郁知道林怀治方才不是真的要打袁亭宜,毕竟以林怀治的性子,真要打人早让侍卫拖出去了。 林怀治冷冷道:「见棺材才会落泪,才会闭嘴。」 「殿下,此事因人而异。」郑郁看着窗外还算葱绿的金镶玉竹,正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此时此刻,他的心好像也在一事上摇曳。 「哦?」林怀治伸手摸着榻上矮案上摆放的一香炉,神色慵懒道,「郑御史见棺材落泪吗?」 「殿下想知道的答案是真还是假?」郑郁看向林怀治,「如果是真当然会,如果是假当然也会,看用在什么地方了。」 「真假不重要,真相也不重要,真心哭才重要。」林怀治修长骨节分明的食中二指,挑拨着香炉盖,盖子被轻挑起而又合上,在寂静的屋内发出清脆的声响。 郑郁笑着说:「殿下会吗?」 或许是林怀治刚才抱自己回来的缘由,话语上也有些胆大,他总觉得自己对林怀治的心思在朝另一个地方暗然前行。 「早哭过了。」林怀治继续拨着那盖子,「事事都不能如人所愿。」 郑郁沉思会儿,说:「若事事如愿,佛堂庙宇岂非蛛网遍地。」 林怀治说:「你信这些?」 「有时拜一拜,能静心,对以后的事情有更多期许。」郑郁又说,「殿下信吗?」 林怀治看着郑郁,哂笑:「真有用,百姓个个都做皇帝。」 「但能做天子,世间唯此一人。」郑郁与他目光相对想将此人看透,「殿下生于帝王家,已赛过许多人。」 「帝王家只有赢和输。」林怀治停下拨弄香炉盖的手。 郑郁笑道:「殿下在余事上自胜臣等一筹。」 「在你面前,我一直都是输家。」林怀治看着郑郁声音平淡,目光幽深,眼神似水一般温柔。 可吐出的字却让郑郁那颗心狂跳起来。 郑郁仿佛陷在那弱水里,不住挣扎。几番深唿后忍住心中思绪,努力挤出一个温柔的笑,「怎么会,殿下是天之骄子。」 「骑射、下棋、钓鱼,我......都输给你了。」林怀治收起目光看向远处翠竹。 屋内剎那间安静下来,郑郁突然听不见外面微风吹动竹叶的声音,也听不见炭火发出「啪嗒」燃烧的声音。 时间似乎就在这时停滞,他不知道林怀治何时离开,不知夜幕何时降临,只知自己夜深人静时,回想起了林怀治说的那件事。 日间他就知道林怀治说的是何事,此时他躺在床上,看着床顶纱幔。 纷乱的思绪、燥热狂动的心就那么带着他飘回以前,回到德元十四年那个明媚、少年恣意飞扬的冬日以及那段自己尘封已久的往事。 -------------------- 第30章 比试 德元十四年十二月十三日,城郊猎场 「阿郁你去!赢了严十郎。」郑岸翻身下马,俊朗帅气的五官对着郑郁大声说道。 严子善勒紧缰绳,在马背上瞪大眼睛说:「世子,你要换人,那我也换。」 第61页 郑岸将马鞭搭在肩上,挑眉笑着说:「行!那你让谁跟我弟弟比呀。」 严子善将坐在校场帐内的众人扫视一遍,看到一端坐案前正静静喝茶的人说:「让六郎跟你弟弟比。」 诸皇子盘膝坐在帐中一长案前,郑郁正在与林怀清说话,听见郑岸喊他。后又听见严子善要林怀治跟自己比骑射时,简直无奈。 德元帝见今日风清云朗又无风雪,便带诸皇子出来打猎,正逢北阳世子为朝集使来京述职,就带上郑家两兄弟一起。 用完午膳德元帝听说阳昭长公主在府里闹脾气,扔下皇子们匆匆回长安看望妹妹,让诸皇子在这儿继续寻猎游玩。 郑岸此时走进帐中,林怀湘让出一位让他坐下,笑道:「世子累了?还让九郎跟六弟继续比吗?」 大家都是出来玩,没那么多礼节讲究,虽是君臣可郑郁也跟皇子们混在一起快两年。郑岸为人又随和豪爽,案前欢声笑语,推杯换盏。 「马都会累,更何况人。」郑岸端起酒盏,哂笑:「赵王殿下骑了一上午马,累吗?」 林怀湘举起酒盏与郑岸碰杯,说:「骑马都说累,那以后遇到更累的事情怎么办?」 「交给侍从做呗!」宁王林怀湛在一旁说。 「郑世子我俩比,你输了。你又要让郑兄跟我比,那我也换人,不然不公平。」严子善满头汗地进来,接过内侍递来的帕子一擦,随后在年仅八岁的八皇子林怀渝身边坐下。 「出来游玩打猎,上午还好好的。」林怀清轻饮一口茶似是无奈,「这会儿你们怎么对上了。」 「太子殿下,这不是玩玩吗?」严子善喝了口乌梅浆,「是我要与世子比的,但这不是世子输了嘛。」 席间众人脸上挂笑,郑岸是以军功受封北阳世子,将来承袭王爵的人。 如今输给年不过十五的严子善,都觉得好笑。皇子们都是细心教导出来,是德元帝盼他们将来能辅政太子的人。这其中比赛两人胜负已分,说得好是郑岸一个人输了,其实是北阳王输了。 郑岸打趣道:「我虚长十郎几岁,要是再不让你赢,传出去也不好听。所以我这不是让阿郁跟你比吗?你俩年龄相仿,那才是真的棋逢对手。」 「那你们还比吗?九郎上次马球打的那么好,这次骑射怎么也要赢十郎一把啊!」林怀湛嘴角上扬望着郑郁。 「比!但我刚刚跟世子比过一轮,让六郎去。我俩骑射都是崔将军教的。」严子善说,「可谓是师出同门,九郎跟我比还是跟六郎比其实都是一样的。」 林怀湘单手撑在案上目光在郑郁和林怀治身上流转,懒洋洋道:「那六弟你比吗?四哥看好你。」 他们不在意谁跟谁比,只在意比赛的结果能否给他们带来乐子。 郑岸对郑郁语重心长道:「哥也看好你。」 郑郁:「......」他看郑岸这样,忍住想踹他一脚的冲动。 「九郎,你比吗?」林怀清看林怀湘这样,不免有些担忧生怕郑郁吃亏。 偏生这事是那北阳世子提出的,人又是个不怎么着调的混混公子。 郑郁安慰林怀清:「殿下莫担心。」 「都可以。」说完林怀治拍开严子善一直扯自己衣服的手。 「六弟这么说就是答应了。」林怀湘笑着说道。 「成王殿下既然无议,那我也无议。」郑郁笑着说,然后瞪了郑岸一眼。 「既然换人比,那彩头是什么?」林怀湛抓起桌上葡萄放进嘴里问。 「永州不缺金柁大弓。」郑岸意思很明显,要比别再拿弓箭比了,既然要比新鲜的,就拿新鲜的东西做彩头。 林怀湘沉思了会儿,打住刚要开口的林怀清,擎着酒盏走到林怀治背后,对众人笑道:「那不然谁输了就答应对方一件事,此事不得违君子之德义,不违君主之忠。怎么样?」 「这也算彩头?」郑郁表情震惊,而且他能要求林怀治答应他什么啊,「赵王殿下,要不换一个吧?」 五岁的十皇子林怀湉窝在林怀清怀里,瞪着大眼兴奋说:「我觉得四哥说得对,要不就比这个,六哥你要是赢了,可以让九郎教我打马球。」 「怀湉,二哥过几天教你。」林怀清按住兴头上的林怀湉温柔说道。 「我也觉得这个好,四哥说的没错,就比这个。这可比拿弓箭刀枪做彩头有意思。二哥,就比这个嘛。」盛王林怀渝笑着说,又对着林怀治语气撒娇,「六哥,比这个彩头行吗?」 林怀湛觉着这个不错,说道:「对!就比这个,六弟,五哥也觉得比这个行。」 「九郎,你要不想比,我就推了他们。」林怀清双手捂住林怀湉耳朵对郑郁低声道。 「没事,殿下,车到山前必有路。」郑郁安慰林怀清,毕竟现在林怀治还没答应用这个做彩头。 林怀治对郑郁问道:「比吗?」 郑郁心里一咯噔没想到林怀治这都能答应,看林怀治眼神坚定,显然已经是同意的不能在同意。 郑郁无奈怎么今天林怀治也跟他们一起发疯了,此时已经在想,林怀治能要求自己为他做什么啊! 看林怀治已经答应,郑郁也不能在扭捏,苦笑道:「好啊!成王殿下请。」 林怀治起身说:「请。」 两人刚走出帐外,帐内就押起局。 第62页 林怀湛:「六弟能赢吗?」 林怀湘:「我觉得能。」 郑岸:「我也觉得是成王殿下,但我押我弟弟。」 林怀渝:「二哥,你觉得是六哥赢还是九郎啊?」 林怀清把林怀湉抱在怀中微笑道:「为兄也不知道,都希望赢。」 严子善:「我觉得是六郎。」说完摘下额间玉饰摆在桌上。 帐外是一平阔数尺、气势恢宏的校场。此猎场是早年先帝常来的狩猎之地,皇帝偶尔也会打猎疲累时会在此举办马球赛。 校场两侧竖着因风而动、威仪赫赫的戟架,沙地扬起尘土,旭阳照射在这片充满少年朝气的土地上。身后帐内众人聚精会神看着,桌上铜钱、玉佩、额饰、玉戒堆成一小山。 比骑射,一人三箭,谁在骏马疾驰时射中靶心的箭最多最稳谁就是赢家。 校场右侧禁卫将红布做底,靶心为熊皮的三张箭靶,以每个相隔三丈的距离平列摆在两丈外。两人在校场入口处准备妥当,左侧便是他们要射中的箭靶,前方是诸人落座的大帐。 林怀治跨上马背,手握缰绳朝郑郁说:「箭艺不佳,勿怪。」 郑郁骑在马上,握紧缰绳揖礼道:「殿下请。」 「驾!」林怀治接弓手抖缰绳一声大喝,夹紧马腹迅驰奔向校场中。 只见林怀治面色从容,纵马行过箭靶时,面色从容不迫快速地搭弓射箭。郑郁这个方向只能看到箭钉在靶上,看不到那些箭是否中靶心。 校场上少年搭弓射箭,胯下骏马扬起尘土,俊朗从容的五官专注着眼前之事。 身上束袖浅绯锦袍随少年起落的身姿跳跃着,腰间玉带勾勒着郑郁眼前那张杨恣意的身影,额间缀着的金镶白玉翡翠在金阳下闪烁,他仿佛在万千世界中得窥那一抹艷色。 三箭齐射完毕,禁卫将林怀治的箭靶收走列在大帐外,并快速将新的箭靶列好。林怀治在郑郁对面收紧缰绳与他对望一眼,显然是在等他比完。 郑郁见人停下,可脑中却还不忘方才那抹绯色。 「二公子,请。」内侍递上柁木弓,示意郑郁出发。 郑郁将弓轮成满月快箭射向靶心,箭从扳指处快速射出,破空声响,箭鸣于校场之中。郑郁此时不知道自己中了没有,脑中好像只有一强烈念头,快点射完这三只箭,回到那抹绯色旁。 三箭完毕,禁卫收走与林怀治的箭靶摆列在大帐外。 郑郁也在此时与林怀治翻身下马,两人额间皆渗出细汗。「你身手不错。」林怀治穿上外袍,接过内侍递来的丝帕擦着细汗与郑郁走向大帐。 郑郁一热就有些脸红髮烫微喘息说:「承殿下谬赞,殿下骑射亦在我之上,但殿下赢了是真的让我教仪王殿下马球吗?」也接过内侍递来的丝帕擦手,又将外袍挂在臂中准备等会儿不热了再穿。 「胜负不知,十弟马球有人教。」林怀治目光一闪,嘴角好似压着什么。 两人刚到大帐门口,里面就传出巨大的哭喊声。 「啊!!!呜呜呜......为什么?呜呜呜......」 郑郁走进帐内,只见案上的人除了林怀清、郑岸脸上写满高兴之外,其余人都带有惊讶。 最小的林怀湉正趴在林怀清怀里嚎啕大哭,见郑郁和林怀治进来后,冲过来抱住林怀治大腿不住摇晃。 「为什么?六哥,为什么?你怎么就输了?我的钱......啊!!!呜呜呜!!!」林怀湉抱着林怀治大腿鼻涕眼泪横流,没有半分皇家亲王的样子。 郑郁脑袋嗡地一声炸开,林怀治居然输了?自己进来时并没看靶心,不知道谁是赢家,如今得知心里有些奇异的感觉,因为林怀治会答允他一件事! 他看向林怀治正巧来人也在看他,两人目光相对,郑郁在那平静如水的眸中好像看见自己微红的脸,不知是因为纵马而红,还是因为那抹飞扬的身姿而红。 长案旁最近的林怀淳受不了林怀湉一直哭,便上前拉开他,将人抱到太子兄长怀里。二人这才回到原位坐下,那边林怀清轻声哄着幼弟,案上大家都好奇问起。 「六郎,你骑射好歹也是崔将军教的,这次怎么输了。」严子善表情震惊,说,「但我也没说九郎你不好,只是这偏的也太不像你往日。」 林怀治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冷漠道:「天寒手冷。」 「我不信!六哥,我可是拿玉戒押你赢。结果,你怎么输了?」林怀渝咬着花折鹅糕,那可是他最近心爱的不行的扳指,结果就那么输出去了。 这句话将林怀湉又刺激到,他大力推开林怀清,跑到林怀治面前,一边哭一边擦着鼻涕,喊道:「对呀!六哥为什么,你为什么输了......呜呜呜.......」 严子善深感同情地拍拍林怀湉后背,安慰他别哭。毕竟他也输了不少财物出去 对面的郑郁见林怀治剑眉微皱,眼底透出几分不耐烦,见林怀治快速抓起一块糕点塞到林怀湉嘴里。随即面无表情地看着林怀湉,小皇子被林怀治盯着不敢哭。 拿出嘴里糕点扑到林怀清怀里小声哭咽着,还狠狠咬一口那糕点。 郑郁被那行云流水的动作惊得目瞪口呆,看了一眼身旁正在跟林怀湘喝酒扯大话的兄长郑岸,想起小时候他俩也是这样。 真是天下兄长脾性是一家啊! 第63页 「六弟这样,将来子侄们怕是过得艰辛啊!」林怀湛见到刚刚那一幕后面露感慨。 林怀湘嗤笑道:「你可以把皇侄接过来你养,五郎别说那么多该你喝了,我和世子都已喝一盏。」 随后帐内,林怀湘、林怀湛、郑岸、严子善闲聊喝着葡萄酒。林怀渝、林怀湉缠着林怀清玩闹。 最后因为酒越喝越大,严子善把郑郁从位置上挤走,他就只能跟林怀治坐在一起。 「你想好是何事了吗?」林怀治看着对面喝酒玩闹的四人,不免被吵得头疼。 -------------------- 第31章 水暖 郑郁摇头道:「还没有,也想不出来。」 自己能要求他做什么啊!天天板着一张脸做什么都很无趣。 「只要不甚过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林怀治声音清透有力,朝他许下一诺。 闻言,郑郁心一横也想好是何物,大不了让他弹个曲儿也将就过去。 旋即对林怀治点头,笑道:「是,殿下。」 后面林怀湉还在一直哭咽,因为哭的久出了一身大汗,林怀清便说带他去不远处的行宫泡温泉,林怀湉这才止住哭,林怀清去,林怀渝也要去。 一旁喝酒那四人听见泡温泉也要跟着去,最后又拉上郑郁、林怀治一起,美名其曰热闹。 行宫温泉虽不比骊山,但也水暖境美。温泉水引于相隔不远的骊山处,只因这里离猎场近,又有一座大周朝行宫。先帝时就改为温泉行宫,供打猎乏累时前来解乏舒筋。 温泉汤池建于一低洼处,数根长柱顶起屋顶,温泉水自骊山而引流向屋中。屋外未设墙壁,而是由竹帘与纱幔相交,挡住屋内沐浴的众人。 郑郁下身裹着浴袍坐靠在浴池边,身旁是与他同样赤膊的林怀治。 不远处靠是着浴池墙角的喝酒四人,对面是林怀清轻哄着眼睛哭的如杏仁一般的林怀湉,身边还有一个哼哧哼哧给自己搓澡的林怀渝。 「殿下,你鼻子没事吧?」郑郁担忧地朝林怀治看一眼。 林怀治眼神闪躲一下,镇定道:「没事,小伤。」 那是方才林怀治本不想跟下浴池来,但严子善在池中拉住岸上林怀治的脚那么一扯,林怀治就扑通掉入水中,激起的水花把离得最近的林怀湛淋了个从头到脚。 等起来后,大家才发现林怀治鼻子被碰撞出了血,幸好不甚严重不过一会儿就止住了。 温泉水热升起裊裊白雾,雾丝缠绕在二人间。郑郁和林怀治白皙的肤色因为暖雾渐起,脸与身都带有丝丝潮红。 对面林怀渝在给自己搓完澡后,又开始给林怀清搓背,因奋力过度而激起的水花,一下又一下荡漾在郑郁和林怀治胸前。 屋外光亮透过纱幔照进充满水雾的池中,宛如仙境,背后是冰凉的石壁,身前是温热的暖流。身旁的林怀治没说话,与他静静地坐在一处,郑郁感受着温水洗涤着每一寸肌肤,两人无言仿佛摒弃了周遭喧闹,浴池内唯他二人。 郑郁看见林怀渝因为太用力把林怀清背都搓红了时,忍不住轻笑出声。 「你笑什么?」林怀治嗓音倦懒,在郑郁听来好像又带着期许,期许着他的回答。 郑郁动了动身子,手肘撑在边上,随意道:「我看盛王把太子殿下背都搓红了。」 「二哥也不觉得痛?」林怀治侧身端起浴池边上的一酒盏。 郑郁笑着说:「太子殿下极爱幼弟,这不是搓红的背,是盛王殿下对他的爱。」 林怀治饮完放下酒盏,「那要八郎给你爱一下吗?」手肘也随郑郁般撑在浴池边上,语气有几分玩味。 「啊?」郑郁看着林怀清,正训诫林怀渝手上劲不要那么大,林怀渝点头转身就给林怀湉搓出一红印,然后林怀湉又哭了。 转头看向林怀治,倒吸一口凉气说:「不要了吧!盛王殿下的爱我担不起。」 「那你担得起谁的?」林怀治挑眉看着郑郁说道。 「呃,我......」郑郁本想说他谁都担不起的。 可看林怀治双手撑在浴池边,对他扬眉一笑。 肤白俊朗的五官染上水汽,黑亮如星的双眸带着丝丝笑意,嘴角若有若无的牵起,整个人带着不羁潇洒之意。林怀治双颊已被水雾染绘出些许潮红,唇色也如脸颊上的红晕一般,唇上还泛着美酒留下的印记。 葡萄酒香瀰漫在两人间,郑郁这一刻觉得林怀治面庞如滴有血意的美玉,令人想与之亲近、缠绕。 眼尾带起的笑意,让他不自觉陷入在里面,从前方激来的水流,像万根丝线引着他将目光紧在眼前人脸上。 「嗯?」林怀治看郑郁眼色有些呆滞,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你在看什么?」 郑郁被林怀治这一问惊住,在看什么自己在看什么?总不可能告诉他,我在看你吧! 眼神本想闪躲,可却怎么也离不开眼前人,此时远处激来一个大水花,在二人身前裂开。 几粒水珠停留在林怀治下颌处而后顺流,郑郁感觉自己脑中一片空白,眼神也不自主的随那水珠顺流。水珠平滑流过林怀治的喉结,精壮结实又漂亮的胸肌,最后滑过齐整有力的腹肌,汇入身下水中。 林怀治发觉了郑郁眼神所视,低头时不自觉看郑郁身下,随后轻咳一声看向远处在给郑岸搓背的林怀渝,稍稍移了下身子,淡笑道:「郑二公子还是性情中人呢!」 第64页 温泉水清澈郑郁裹着浴袍坐着,下身是何模样,离得近一眼就能看出。 被林怀治怎么一说,郑郁耳根、脸上迅速爬满比水雾带来更多的热浪。 「人是血肉之躯,圣人尚有七情六慾,更何况我呢。」郑郁捂嘴咳嗽来掩饰尬尴。 说来也怪,若论身材,严子善十三岁进龙武军,郑岸在军营摔打长大,两人身材比林怀治好些,但不知为何自己这般失神。 难道是他二人肤色略深于林怀治吗?郑郁否定这个回答,觉得肯定是水太热自己脑中有些发懵才会这样。 林怀治调笑道:「只是看样子,郑二公子似乎情起异处。」 「殿下玩笑了。」郑郁红着脸低声解释。 两人没再说话,就那么静静坐着。看着忙碌的林怀渝给郑岸搓完背后,又给严子善搓。 「八弟,你轻点。」林怀湛脸微红明显是酒色上脸,身后是哼哧哼哧搓背的林怀渝,「嘶!八弟啊!你给二哥、世子、十弟、十郎都搓过背了,这帕子你换过吗?」 郑郁看林怀渝脸上正高兴的表情停顿了一下,抿紧嘴巴眼神飘忽好像在思考什么,倏然撒开手中帕子就跑。林怀湛看他这举动,已是知道了答案,连忙起身去追,边追边骂骂咧咧。 「林怀渝!你居然帕子都没换气死我了!!!」 「哈哈哈!我就知道,八弟肯定没换。」林怀湘单手撑在池边,放声大笑,「五弟,你早该知道的。他上次也是这样给父皇和我们搓背,一帕子搓过不下七个人,你忘了?」 郑岸和严子善在一旁想笑,但是想到那帕子又笑不出来。 「真的?」郑郁肩膀不住颤抖,嘴角带笑,好奇问向林怀治。 林怀治看着浴池内正在逃命的林怀渝,点头说:「真的,父皇最开始还夸八弟懂得侍奉兄长。知道后也跟五哥一样,只是没追着打。」 「九郎,把你那儿的酒拿过来,你俩又不喝。」林怀湘对郑郁笑着说,众人进来后未叫内侍在旁伺候,只让他们退在屏风外,所以赠酒这种活只能自己去。 这是林怀湘新启的葡萄琥珀酒,这次出来只带了三坛。在大帐时就喝了不少,到行宫就只剩这几壶,见郑郁和林怀治不喝,干脆拿来他继续跟郑岸、严子善喝。 郑郁点头起身,林怀治也将盘中那壶酒交给郑郁,示意他拿过去。 郑郁问道:「殿下,不喝了吗?」浴池水不高,刚好到郑郁小腹上方。 「不喝了,拿过去吧。」林怀治抬头看他一眼声音平淡。 郑郁将酒收好拿过去,谢绝严子善拉他喝酒的想法,他要是喝多了。 一会儿谁带郑岸回去,于是便准备回到原位继续坐下。 这时林怀湛追着林怀渝,而林怀清在一旁面色无奈地呵斥让两人别闹了,但林怀渝的求饶声和林怀湛的怒骂声淹没了林怀清的声音。 在郑郁从水中走到林怀治面前时,这时的林怀渝也因躲避林怀湛的追逐跑到这里,他奋力甩开肩上林怀湛的手,却因动作过大推倒了身侧的郑郁。 郑郁感到被林怀渝一推,他惯性往失重侧跌去,就在以为自己会摔在水里时。一股力量接住他手臂,瞬息间他坐在柔软有力的物体上,手臂也挨上一炙热、结实、光滑的肌肤。 「你还要坐多久?」林怀治清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郑郁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刚才要跌倒时,林怀治带住了他,可因重力太大跌在林怀治怀里,还坐在他腿上,于是连忙起来,此时他的脸已经如煮熟的白淀阳蟹。 一旁喝酒的郑岸听见水声望去,看到自己弟弟坐在林怀治怀里,眼前又出现些幻影。 等捋清眼神再看时,郑郁已经站起来了,郑岸疑心是不是自己喝多看错,但总觉得林怀治看郑郁眼神不对劲,还没来得及细想,林怀湘就又已斟满让他喝。 郑郁在原位上坐下后,一张俊脸还是又红又烫,脑中一片混沌,手臂上依稀还停留着方才碰到的那炙热触感。 「你没事吧?」林怀治看郑郁从起来后,脸红的能滴出血有些担心。 郑郁连忙答道:「没事,方才多谢殿下。」 林怀治道:「你脸红什么?」 郑郁心慢几许,「可能......是太热了吧,殿下你不热吗?」支支吾吾的回答了这个问题,他不想被林怀治知道自己脸红,是因为那一瞬的触碰。 林怀治端详郑郁上下一番,最后勾唇笑道:「不热,你这样莫不是想成婚了吧。」 郑郁被林怀治一说,察觉到身上更加强硬的变化,觉得羞愧无比。如若刚才那只是小溪,那这次他在林怀治面前呈现的就是大江,脸上红意更褪不下。 「没有,殿下你真的说笑了。」郑郁尴尬至极,忙转过身轻扯着浴袍想让自己体温降下去。 郑郁说完就听见林怀治轻笑一声,他觉得气氛尴尬无比,只想快些离开,可一起身大家说不定就会发现。大哥他们还在喝酒,林怀清安抚着被林怀湛打了的林怀渝。 他今年已十五,这个年岁的男子娶妻都是常事了。 对于风月之事。他也知道一点,但没想到自己这种尴尬的情况居然被林怀治看到两次,而且一次比一次兇勐,以致眉头紧锁形成一川字。 「彩头想好是什么了吗?若是有心上人,我尽可帮你促成良缘。」林怀治语气懒散可却带有笑意。 第65页 闻此言郑郁只想一拳把他打进地里,以前没怎么跟林怀治说过话,怎么今日才发现这厮嘴居然这么损。 郑郁回身看林怀治,见林怀治右手撑在浴池边,肩宽窄腰,胸肌轮廓结实漂亮,腹肌线条柔顺平和,袒露的胸膛染上水雾带着些许潮红,整个人虽呈慵懒感,却透着一股内敛的危险感。 见他脖颈及上身带有红意,脑中又浮现出马背上那抹艷色,对那彩头郑郁想到一好办法。 「成王殿下上元节那夜有空吗?」郑郁感觉异样消下去一些后,靠回浴池边。 「怎么?」林怀治说,「你与你心上人赴约,还要带我?」 郑郁忙回道:「我没有心上人,成王殿下,彩头我已想好。上元节那日你来北阳王府我告诉你,绝不违背忠义。」 「好。」林怀治眼里划过一抹亮色,嘴角微微牵起,点头答应。 随后郑郁不想跟林怀治说话,两人就那么干坐着。林怀清见两人不说话,带着林怀湉过来与二人聊着,林怀治偶尔附和两句。 在离开温泉行宫前,林怀渝换了帕子把剩下的人都搓了一遍,轮到郑郁时,他真觉得林怀渝劲大特别痛,但不好说出来打灭林怀渝的热情,便只能咬牙强忍着。 众人泡温泉后,聚在一起用完晚膳,才在日落西山时离开温泉行宫,走时郑郁感觉自己背上还是生疼。 -------------------- 作者:行宫温泉男宾八位。 林怀渝:好嘞~(肩上搭着帕子小跑着出来) 说一下为什么林怀渝会这样,因为泡温泉时是这么一个场景。 我是林怀渝,今天我跟我几个哥还有我哥的几个好朋友在外面玩累了来泡池子,我二哥脾气最好但是他要照顾比我要小的弟弟,所以不陪我。我四哥五哥是俩酒蒙子就知道拉着人喝酒不陪我,我六哥今天特霉,比骑射还输给一个男的了,而且他平时脾气就不好总是冷着一张脸,所以我并不奢望他陪我玩。 我二哥好朋友郑郁今天赢了我六哥,他俩坐在我对面我能感觉到他俩之间有股明争暗斗的较量,而且他俩一直不知道在说什么,我只看到我六哥轻蔑地笑了,郑郁脸都被骂红了。我要是这时候过去只会被我六哥一起骂。 他哥那位世子和严子善更不用说,一个脾气暴一个又特八卦。 再说了不是说来泡澡吗?来到澡堂你们不搓澡想干嘛呢?哼~你们都在干自己的我也得给自己找点事做吧!难道我搓的不好吗?我爹都夸我呢!哼~(傲娇的别过身去,继续给自己搓) 第32章 上元 行宫大门处,郑郁和神智勉强还算清醒的郑岸,与诸皇子一一拜别各自回府,林怀清见众人酒醉难行便手书一封,以便他们好在夜幕降临后能在长安城内行走。 回到长安城内已是夜色笼罩,因着郑岸已醉的不省人事,郑郁便传马车回府。 马车内行驶在寂静的长街上,车轮滚过路面有些摇晃,郑岸被颠的晕得很就把车帘掀开,伸出头去醒酒。幸而现在是宵禁时分路上没人,否则见着北阳世子这样,定要惊掉下巴,继而御史上奏弹劾。 「哥,没事吧?」郑郁轻拍着郑岸的背,疏解着他的醉意。 郑岸头在外面身子在里面,对郑郁摇手示意自己没事。 郑郁有些担忧:「哥,你这样小心明日得风寒。」 「嘶!这林四郎,是不是经常给你灌酒啊。这小子还挺能喝。」郑岸烦躁地把头收回来,靠在车内长腿随意摆放着。 郑郁说:「还好但我不经常跟他喝,有太子殿下在呢。」 「阿郁,少跟他喝。」郑岸两手的食中两指揉着太阳穴,似是想起什么又说,「喝起酒来一直灌,跟灌水一样。我看严十郎也没少喝,啧!这皇帝的儿子都那么不省心。特别是成王,我总感觉他看你眼神不对。」 郑郁愣了一下,无奈道:「没有啊!哥你喝太多看错了吧。成王他看谁都是那样子,他看圣上也是那样。」 郑岸继续揉着太阳穴,表情严肃地说:「哥没看错,他看你那眼神像是要把你生吞活剥了似的。那眼神在当年我欠十二郎钱时看到过。阿郁,你是不是欠他钱?」 「没有,哥你越说越煳涂。」郑郁无奈至极,瞥了一眼郑岸,「我怎么可能欠他钱嘛,你今日肯定喝多了。爹不在你就喝这么多,回永州后小心爹娘家法伺候。」 郑岸拍开郑郁放在膝前的手,把头枕在弟弟膝上眯着眼说:「不管怎么样,离这些皇子远点。咱们家这么多年一直不涉党争,你虽然是太子伴读,但我们家也未表示过支持太子。爹是边将握神宛、天秀两军,圣上一直有点疑心咱们,你在京小心些,不要与皇子来往过密,喝酒打猎可以,但只要涉及朝政你千万别插手。」 郑郁给郑岸按着太阳穴,「这些我都知道的,三月里我就回去了,到时候你可一定要带我去悲望山打猎。」 郑岸说:「去年你回来我不是带你去了吗?」 每年十月底各州朝集使,都督、刺史及上佐官员需回长安述职、参与官员考课。元日那天还要与德元帝于含元殿共度大朝会,各国各族也会遣使来朝,庆贺佳辰。 前些年郑厚礼走不开时便会让永州司马、别驾来京,因着这两年他在长安,所以都是父兄前来。但今年北阳王妃魏慧病了加上永州所辖的瀚州室韦有些战乱,郑厚礼恐危及他州,并未前来。而是让世子郑岸及永州司马冯平生前来。 第66页 到三月他有两月探亲假,只可惜去永州路途遥远来回都要近一月。 郑岸抓住郑郁的手,沉声道:「阿郁,你在京碰到任何事情,定要告诉家里,千万别一个人憋着。」 郑郁把头抵在郑岸太阳穴上,一脸骄傲说道:「哥,长安城内谁敢欺负我。我的父亲大人可是北阳郡王领辅国大将军,大哥是北阳世子领定远将军,谁那么不怕死想往我们北阳的刀上撞。」 「话是那么说,你在京可也别欺负别人,不要像两年前一样,稍听到不好的就上去给人两拳。我来时娘还在家里念,你在太子身边读书这么久,最好能给她考个功名回去。」郑岸轻拍几下郑郁的脸,说,「你一定一定离那些皇子远点啊!别参与进什么什么夺嫡之类的啊!太子为人宽厚有礼、性情和顺,但我看他那几个兄弟不是省油灯,不然林怀湘今夜一直拉我喝酒做什么。」 郑郁点头说:「知道了,不给你和爹娘添麻烦。为着娘的话我也好好听学,给你们考个功名回去,哥你是不是过了初五就回去啊。」 「十五吧。」郑岸坐起来拍着郑郁肩,俊朗的脸上带笑,「回去就被催亲事,过了十五回去。」 郑郁笑着点头,心想上元节那日他随便编个谎矇骗郑岸就行。 「对了,你想好让成王做什么事没?」郑岸把手臂搭在郑郁肩上,继而把头枕在手臂上,「别做太过分的事,让他给你写副字,送个小玩意儿,弹个曲就行。兔子急了还会咬人,更何况那小子我总觉得不对劲。」 「我知道,哥。你先别说话,好好休息,一会儿就回府了。」郑郁拍着郑岸肩说,心想着真不是过分事。 德元十五年上元节长安不宵禁,城内灯火通明恍如白昼,街边造有百尺高的大棚,张灯结彩供人赏玩游观。 德元帝今年在春眀门立了高二十丈的超大灯轮,灯上衣着锦绣,表饰金银又同时在上面点有五万盏灯。远处看去像是开满金花银花的树,而在那灯轮之下有千名衣着绣罗、披曳幔衣、缀满珠翠、面目施满脂粉,风情含笑的歌伎[1]。一时之间,长安城中万千男女尽情踏歌欢舞。 春明门外东市一家酒肆二楼,博士将丝笼、蟹黄饆饠、淮阳烧春上齐在案上。 「二位娘子,请。」 站立在窗边看着远处灯火的女子转过身来,女子身穿浅粉薄绫锦,臂间披着一泥金帔巾,脚踩云头缎纹鞋,额间化一宝相花钿。却眉目如黛,略施脂粉显得妙人清丽温玉,唇边面靥却透出一股娇羞明艷。 女子走至案边坐下,身旁还有一清冷美艷,神色不太对劲的红衣女子。 「多谢。」那女子开口,在博士听来好像有些奇怪,明明是女子婉转之音,却好像带着男音。 博士虽觉有异可楼下又传来吆喝声,不容他多想,便立马退下。 「殿下,是觉得这云川绫绯穿着不舒服吗?」郑郁给林怀治倒了盏淮阳烧春,用筷夹起一蟹黄饆饠品尝起来。 林怀治此时与郑郁一样扮作女子,额间一红梅珍珠花钿,眼尾描有斜红。远而看去乃是一绝妙美佳人只是表情冰冷有疏远之意,可唇边面靥却将整个人面庞衬的柔和俏丽不少。 「没有。」林怀治端起酒盏表情十分不自然。 他今日如约去北阳王府,却没想到郑郁是要他与自己一起扮作女子去上元灯会。本想拒绝,可郑郁却说这事本不违忠义。那日是自己向他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怎可再食言,便由得他去。 郑郁笑着说:「殿下,你这样好看,清丽柔婉、绝世佳人。」 林怀治瞥他一眼,将酒盏重放在案上,红唇轻启:「你要还想去哪里快点去,时辰一到我可回去了。」 林怀治答应郑郁作女儿身陪他两个时辰,郑郁闻此言点头,又让林怀治快尝尝这些糕点,后见外面灯会热闹,忙带着林怀治下去游逛。 长安街旁灯明如昼,山棚高百余尺,先宗以后,復加俨饰,士女无不夜游,车马塞路[2]。 街边两旁尽是衣着锦绣的男女,郑郁和林怀治走在春明门的长街上,那万千灯轮的明光照耀在二人脸上,恍如隔世。二人身量虽高,但长安不乏身量极高的女子,二人走在人群中并不显眼。 郑郁带着林怀治一路走逛,身后跟着同样着女装的齐鸣以及武袖黑袍的箫宽。 郑郁本想给箫宽也扮上,齐鸣却说:「二公子,我看箫侍卫应该不喜欢。你已经祸害了成王殿下,难道箫侍卫......」然后他就被扮上女装。 各坊有各坊的热闹,长街之上人影攒动,三五成群,处处有嬉笑寒暄、提灯漫游的仕女才子,更有那喷火耍戏、胸口碎大石的艺人,此番武艺杂耍,让踮脚围看的人群爆发出喝彩叫好之声。 郑郁在一卖花灯摊前停下,他看路边那些娘子手里都提着,他也想买一个。 永州的上元节远不如长安热闹,之前两次皆因父兄在,他都是在家中或跟大哥一起出来,这是他第一次出来瞎逛,而且身边还跟有一个同样装扮的林怀治。 花灯挂在木架上样式众多,宫灯表面绘有白鹭转花、黄龙吐水、银燕衔环、浮光洞等数十种花灯。 「想买?」林怀治压低声音,街上热闹非凡车马塞路,又夹杂着艺人杂耍声、人们喝彩声。 卖花灯那人听不见两人声音,只觉得这两位娘子长得美,还高。 第67页 郑郁看向林怀治,激动点头,头上的钗环因人晃动发出清脆响声。 林怀治给那摊贩钱,让郑郁挑。可郑郁见这些都觉得喜欢,在一堆花灯里面仔细挑选半天后,挑出了个绘有玉兔捣药的红纸花灯,提在手上转。 灯光照应在二人脸上,「怎么样?」郑郁语气兴奋,还带着莫名的期许。 光影将林怀治俊朗面庞映着红光,眉眼上因施了脂粉,郑郁看不清他双眸里的神色。 林怀治道:「挑选半天就这个?」 「不好看吗?」郑郁眉头微蹙,疑惑说,「这玉兔多可爱啊!总比你那一直就没舒展过的眉心好。」 林怀治看他一眼没说话,离开花灯摊,郑郁急忙跟上。 火光如昼的灯轮下郑岸正与林怀湘及其他几个公子闲谈,公子们正在说一会儿去平康坊的红香榭吟诗作赋。 而郑岸听到这些才懒得去,眼神打量着这万千灯火,突然在眼神在远方见远处一花灯架站着一小娘子,容貌轮廓及身量有点像郑郁那小崽子,身边还站着一个身量比他还高点的小娘子。 倏然想起今日郑郁同他说,袁尚书之子袁亭宜邀他去踏歌作赋,天未黑时就熘出王府。自己在前几日就接林怀湘帖子受邀上元灯会,想着郑郁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事,就由着他去,而且如果那是郑郁,那他旁边比他还高的是谁? 正思绪间,走路的郑岸结结实实撞上一人。 郑岸忙给被自己撞那人道歉。那男子身量只及他肩膀处,站稳后捂着鼻子抬头看向郑岸。 郑岸平生觉得自己也算见过不少俊秀少年,郑郁那小兔崽子也生的还行。 但这人生的更俊美,月蓝宽袖锦袍将人在红光下衬的清丽俊秀。因为鼻子被撞双眸含水、浓眉微蹙、肤若凝脂、如葱玉般的手捂着鼻子,眼眸微微发红的看着自己。 「对不起,你没事吧?」郑岸反应过来后连忙揖礼道歉。 那少年摇头,眉宇舒展,声如温玉。 「没事,方才也是我自己不放心才误撞公子,实在抱歉。」说完那少年也朝郑岸俯身揖礼。 少年应是读书人,身上带有一股浓重的书卷气与墨香。郑岸不喜那些君子礼节,可这人做出来清秀干净、潇洒自如、玉树临风。 郑岸不免有些担忧,说:「真没事?要不送你去医馆看看?」 少年微笑道:「公子挂念,真无事。」 林怀湘与一众公子哥发现郑岸落于身后,忙围过来,听这少年确实无事后,拉着郑岸离开了。 灯火蔚蔚,郑岸听见身后传来那少年温柔清磁的声音。 「五郎,你真没事吗?」 「三哥我无事,你别担心。」 -------------------- 1、参考自张鹭的《朝野金载》。 2、参考改编自古籍《雍洛灵异小录》中的一段话。 插嘴一句,林怀治的女装很好看! 第33章 较量 郑郁与林怀治走至平宣坊时,人流变多,大家都争相去看春明门前那巨大的灯轮。但郑郁想过洛桥去买透花糍,就只能与林怀治逆着人流往前走。 两人差不多是挨着身子走,郑郁觉得都快挤人怀里了,而且这种情形下还得护好手里的花灯,他实在无暇顾及到底有没有被挤在别人怀里。 在一次郑郁差点被人撞到怀里时,人群中一只手从前方过来牵住自己,郑郁抱着花灯顺手往前看去。 「小心,别被踩死。」手的主人回身看他朱唇轻吐。 郑郁眉心一皱,虽心里嫌弃但还是点头牵紧林怀治的手,二人身躯也会在人流中偶碰在一起。来往的人流汹涌下,林怀治一直紧握住郑郁的手,带他前行在灯火里。 郑郁看着两人紧紧相握的手,心中似有暖意流过,炽热肌肤相撞,让他未曾发觉自己心境有所变化,他现在什么都想不去,心里只想跟这手就那么一直走,走到山海尽头好像也不错,他有点期望这条街不要那么快走完。 忽然的想让时间慢下来。 人声慢慢消弭散开,身旁也不再传来撞击感,两人终于行至一开阔处,林怀治松开他的手。 「多谢殿下。」郑郁转着花灯对林怀治小声说。 林怀治说:「你我是皆是女儿身,何来殿下?」 「那我该怎么唤你?按理你我已及笄,可你取女儿字了吗?」郑郁笑着说,看林怀治那不苟言笑的表情心中愈发想逗他,腹诽让你前些日子在温泉行宫说我! 随即略歪头轻笑出声,装带着几分女儿家语气道:「那六娘要与奴去观赏花灯吗?」 那样子似是真的在邀请着自己闺中密友去观赏灯会,只是他的这个密友,身量比寻常女子高。 林怀治眼神看向他嘴角微微牵起,轻挑眉道:「那二娘还不快走?」说完转身,可在郑郁看来,林怀治这是承认了这个身份。 随即拿好花灯,追上林怀治步伐,「你等等我。」 两人下了洛桥,去那家卖透花糍的商铺买了两盒,郑郁见洛桥水面灯影重重,想起一会儿朱雀大街上会放烟花。在这洛桥上看位置正好,就又带着林怀治回到桥上。而齐鸣和箫宽站在桥的另一侧,看着他们。 洛桥上,两人并肩站立看着水灯随河流缓缓流向远方,花灯横插在桥外栏杆上随风轻摇,郑郁只需一低头就能看见。 第68页 将透花糍放在洛桥栏杆上,郑郁拿起一块问林怀治:「你吃吗?」 林怀治淡淡道:「不吃。」 「为什么?难道你这个天家子弟,不食民间火气?」郑郁见他不吃就自己拿起放进嘴里,入口粘糯这么好吃的糕点,林怀治居然不吃。 林怀治沉思片刻说:「没有那么多为什么。」 郑郁又拿起一块糕点放进嘴里,嘴上又不停说:「怎么会没有,你吃的粮食皆是百姓辛苦劳作才有。这透花糍也是,明明很好吃,你真不吃?」 「不......」 话还没说完,郑郁就学着那日林怀治往林怀湉嘴里塞糕点的样子,把一块透花糍飞快塞到林怀治嘴里。 郑郁假装没看到林怀治冷若冰霜的脸,笑着说:「你就尝尝吧,我不骗你真的好吃,唔......」 他的话同样还没说完,就被林怀治抓起一块透花糍塞进嘴里。 郑郁:「!!!」 他瞪大眼睛看向林怀治,显然是没想到林怀治会反手也给他塞一块。 「怎么?」林怀治拿出嘴里糕点,微侧头看着郑郁冷冷道,「这事只许你做,不许我做?」 郑郁忙解释不是这个意思,拿出嘴里的糕点吃起来。林怀治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将那块透花糍吃完。 郑郁见林怀治吃完,努力平静下心中的喜悦,说:「你以前没吃过这个?」 「没有,十......」 林怀治话这次又没说完,就被郑郁用糕点塞住。他笑着说:「我看你刚刚都吃了,不如再吃一块吧!这么多我也吃不完。」 面上一副为你好你不要不识趣的样子,郑郁心想我还收拾不了你,让你在温泉行宫说我,让你刚刚给我反手塞糕点,现在的林怀治可不是成王。 林怀治没说话,将那糕点拿在手里又静静地吃完,可这时郑郁却看到林怀治眼神飘过栏杆上的糕点,快速知晓知道林怀治下一步想干嘛。 于是双手马上捂住自己嘴,只露出眉眼笑意弯弯地看着林怀治。 身旁人冷脸看着他双眸掺杂寒意,只那么瞬息间,双手被大力卸下,林怀治左手强行撬开郑郁的嘴。 郑郁哪里被人怎么对待过,且这事情发生太快他根本反应不过来,林怀治右手则拿起一块糕点塞进郑郁嘴里。 「咳咳咳......你!」郑郁捂着嘴咳嗽起来,嘴还因为被撬开有点痛。 林怀治斜眼看他,平静道:「好吃吗?」 「好吃,好吃的不行。」郑郁捂着嘴边咳嗽边笑,又说,「六娘还吃吗?」 林怀治道:「你求我我就吃。」 「行!我求你!」郑郁点头随口回了句,「六娘啊!这些都是你的。」说完右手把剩下的糕点向林怀治那边推,然后整个人倚在栏杆上看他。 林怀治没看他自顾自拿起一块慢慢吃起来,说:「求人之话这么快就宣之于口。」 他没想到郑郁居然那么快就求他。 郑郁动了动身子将左手搁在栏柱上撑着头,右手食指在栏杆上轻点着冰凉的石面,语气不以为意道:「闺中密话,你又不会告知别人。」 林怀治又拿起一块糕点,问道:「你不吃了?」 「你求我我就......」郑郁这次没将林怀治对他说的那句话说完,嘴就又被糕点堵上。他实在是没想到林怀治居然是怎么一个不会按常理的人。 心中气愤可那透花糍确实好吃,郑郁将嘴里糕点拿下默默吃完,正想一会儿怎么继续收拾林怀治。 可发现不论怎么做都好像是自己吃亏,说不过林怀治,打早知道小时候练武就不躲懒了。 「往我嘴里塞?还要试试吗?」林怀治看郑郁吃糕点那样,仿佛是将那糕点当做他一样发泄着。 郑郁吃完糕点,一脸笑意对林怀治说:「你怎么会这么想,我可不是睚眦。」 林怀治看他一眼没说话,眼神看向远处正在踏歌作舞的人,嘴里还继续吃着那糕点。郑郁看林怀治不说话他也不说,两人站立在洛桥上看着远处,时不时吃块糕点。 「还买吗?」林怀治拿走最后一块透花糍。 「不,不买了。」郑郁咽了口唾沫,毕竟一下子吃这么多有点腻。 夜已快过半,郑郁看宣阳坊已经在放烟火。火光沖天,绚丽的花烟散开。 「那好像是阳昭长公主府?」郑郁望着那满天烟花情不自禁地说。 林怀治道:「嗯,姑母家。」 「二位小娘子佳节安好。」 郑郁听到声音转身看去,只见四位衣着不凡的男子带着僕役站在他们身后朝他们揖礼。 郑郁没说话朝他们行了一礼,林怀治也转身过来神情冷漠地看着他们。 对面的齐鸣见这样忙要冲上来,身旁的箫宽在得到林怀治示意后,拉住齐鸣。 「在下永寿人士,姓宗名常族中行十八。实在冒犯,只是这位小娘子的玉钗颜色极好,不知在何处购得,我也想买一只送给小妹。」四人中一身着青衣的俊秀男子上前对郑郁揖礼道。 宗常见那身着粉衣的美人抬手指着那玉钗的位置,笑着看向他,似是询问是不是这只。 「是,就是这只,不知娘子在哪购得。」他明白过来揖礼说道。 人思索片刻,将那玉钗取下递给他。 宗常不敢去接,脸红道:「在下只是想问在哪里购得,并无他意。」 第69页 郑郁眼眸微垂,表情似有纠结,众人见郑郁许久都不说话,也不见身边那位红衣女子说话。 这时宗常身旁一人上前问道:「呃......小娘子可是有哑疾?」 此话一出像是戳中郑郁的心事,玉手轻轻擦拭着眼角的泪光,神情忧伤,双眉微蹙然后点头。 「她也不会说话?」一男子指着林怀治问。 郑郁双眼微微发红地看林怀治一眼,当即恶从胆边生然后对众人点头。 宗常反应过来忙俯身揖礼道:「对不起!对不起!!!二位小娘子,在下不知二位如此,实在唐突,该打该打。二位若有难处可去东市顺民钱庄寻我,这些钱就当给二位赔不是。」 说完将一沉甸的钱袋放在石栏上,然后与众人一起对郑郁和林怀治俯身揖礼,飞速离开洛桥。 郑郁看那些人走远后,将玉钗插在林怀治发间,然后走过去将那钱袋拿过来,仔细看发现有近两贯,笑着对林怀治说:「这人居然怎么大方,两贯钱说不要就不要了。」 林怀治道:「你原来不是哑巴。」 「那适才你怎么不说话,我一说话不就暴露我是个男子了嘛。」郑郁转身看着河面,将钱袋轻抛在手中。 「不喜欢说话。」林怀治转身看着河面,语气冷漠回復郑郁。 「那你喜欢什么?」郑郁从栏杆处探出小半截身子,眼神充满无边笑意看着林怀治说,「喜欢扮作女子吗?但你扮起来郁对天发誓,是真的好看。你要真长如今这模样,赛比西施、肤如凝脂。」 「我铁定让父亲去今上面前提亲,把你风风光光娶回家。」 闻言林怀治施以薄脂的脸上露出一淡淡的笑容,眼神中透着戏嚯,低头瞥向倚在栏杆处那人,眉头微挑额间的珍珠花钿格外醒目。 郑郁看他这样,心里开始莫名紧张总觉得林怀治下一句不是什么好话,只见那抹满胭脂的薄唇轻吐。 「那你新婚夜要与我比量大小吗?」 「你有病啊!!!谁跟你比......我......我不需要跟谁比,我......我好得很跟你比,比什么比,你得了失心疯啊!」郑郁怒瞪林怀治一眼,又气又急,说话越髮结巴,站直身子平復好心里的羞愤看向别处。 郑郁又想起在温泉行宫时被林怀治看到的那样子,耳根连着脸颊开始发烫髮红,他到底还是不经风月的少年。提到这种事情他心里是又羞又愤,余光瞥向林怀治发现此人还是气定神闲的样子,仿佛刚刚只是说了一句等会去哪儿这样的闲话,而且他连耳根都不会红一下。 以前他怎么没发现林怀治是能心平气和说出这种话,但面上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呢。 反观自己嘴上功夫就没讨到好,还把自己惹一身狐狸骚,为什么自己说不过他呢?郑郁想可能是林怀治说这种话时就没想过要脸。 -------------------- 其实林怀治一直都是这种性格,只是他不喜欢跟人说话。 第34章 灯火 林怀治轻笑道:「你自然是你自己,不需同谁比。」 「你我生于天地都是独一无二的,为什么要与别人比。」郑郁视线被河边一群花灯吸引,便忽视了林怀治的话,他还等着看烟火呢!才不要跟这人在口舌上争辩,何况今日他目的已经达成。 花灯被几位女子轻放进河中,荡漾在面上顺着河流去向远方,而那些女子在花灯去往的方向合手,祈祷自己心愿如常,万事诸宜。 「你也想去放?」林怀治看郑郁视线被花灯吸引,以为他也想去,毕竟郑郁是何事都想要去试试的人。 郑郁摇头,说:「没有什么想得到的,我如今这样就是最好。双亲皆俱在,阿兄长安康。心友觅得知,国晏山河清。」 听完这话,良久林怀治才问道:「以后呢?」 郑郁:「嗯?」 「以后你想做什么?」林怀治看着远处还在燃放的烟火,似是随意道。 「士如归妻,迨冰未泮」 「招招舟子,人涉卬否[1]」 灯火重重中,洛桥岸边传来女子柔婉温丽的歌声,春日已近冰河水解。 郑郁看着林怀治流畅俊朗的侧脸,眉心那鲜艷夺目的珍珠在长安千盏灯火照映下,白色珠面染上世间最为绚丽的颜色,万千思绪里又似是看见飞扬在马背上的少年。 「没想过,或许等过些年考上功名,我就会被派去大雍各州各地为官,护佑一方百姓。」郑郁收回视线看着河上一盏花灯,说话时神情专注,俊美的脸上浮现出包览万物的温柔,「也可能是回到永州陪着爹娘吧!再等过些年就帮着兄长打理好北阳这个大摊子,也可能是佩刀走遍世间山海高川,最后在一宁静安和处种满梨树,再养一只小狗度过我的余生吧。」 林怀治问道:「为什么是梨树?你喜欢狗?」 「到了春日结果能吃还可以酿酒,齐鸣以后总要成家立业,夜间我一个人住在那小屋的话,总得有人保护我吧。」郑郁耐心回答,见林怀治问自己这么多,但自己没怎么问过他,于是问他,「你以后想做什么呢?」 一烟火在空中分散开来,一瞬间紫色光影席捲万里夜空。「守着他们,有我能帮得上就帮,帮不上就去为他们找世间万全法。」 林怀治看着夜空里紫色黯淡下去的地方,神色严肃且坚定。他在洛水畔与天起誓,起誓会一生照应好自己珍视之人。 第70页 郑郁不知道林怀治说的他们是谁,转念一想毕竟他是皇子,说的他们应该是林怀清与圣上还有他以后的家人。 想到以后林怀治会成婚,会有贤良淑德之人与他一起走过漫长岁月,他心里没来由的就有些闷得慌,但还是笑着说:「日后的成王妃定是一位有福之人。」 林怀治似乎不想说这个,低头伸出食指拨弄着那花灯流苏道:「你有遗憾自己却又做不到的事吗?要是有我帮你解决。」 「我?」郑郁思索片刻,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没有。 但又不好拂林怀治面子,毕竟这可是皇帝最喜欢的儿子对自己许下的一个承诺。这时他见林怀治神情有些呆呆的,食指一直不停拨弄着那流苏,与他平日里的清冷模样相差甚大。 于是郑郁心生一法,严肃道:「那还真的有。」 「何事?」林怀治修长白皙的手指上绕着红线编成的流苏。 郑郁低头看着那花灯,见那流苏在林怀治手指上缠绕流转,他也去拨弄着那流苏,两人在那花灯互相角逐。 面露遗憾道:「我恨我自己不是女儿身。」 灯下被流苏缠绕的手指停顿一下,继而嘆口气道,「你如果是女儿身会是哑巴。」 郑郁微扯流苏一下,将花灯往自己这边带了些,不满道:「怎么可能,如果我是女儿身,定是长安第一美人。」 林怀治道:「那你可能会进宫做皇妃。」 「为什么是嫁给你爹?我跟你二哥年岁相差不大,真论起来家世,我也配得上你二哥。」郑郁又把那花灯往自己这边扯,不想让林怀治玩那流苏,似是安慰林怀治说,「你该庆幸我不是女子,否则你就叫我二嫂了。」 林怀治抬头将郑郁上下扫视一番,冷漠道:「他应不喜欢与他一样的。」 「你知道?万一你二哥喜欢呢!」郑郁嘴上不服气,他知道林怀治说的是林怀清不好男风,但他就是想让林怀治吃瘪一次。 「万一我就对你二哥死缠烂打呢?」郑郁心想让你刚刚说我要是女的就嫁给你爹,我现在是男的我偏要去对你哥死缠烂打,气不死你。 林怀治双眸紧紧盯着郑郁,眼底滑过一丝暗淡,咬字甚明:「我说他不会喜欢你。」 「日久生情来日方长,你管那么多做什么。」郑郁决心要用这个将林怀治气焰杀一下,他知道林怀治本就不喜欢与人说话,也不会把这件事情说出去,林怀治要是说出去第一个告知的就是林怀清。 到时林怀清来问自己,他就说是林怀治污衊他的,然后他就能赢一局。这时的郑郁一心只想看林怀治吃瘪,什么念头都管不上了。 子时到远处传来更夫的铜锣声,数千清声响击彻长安,此时万树烟花在长夜中盛开,奇丽美目,一时间夜空中恍如白昼般明亮。 见漫天盛景情形郑郁忘了刚才与林怀治的唇枪舌战,火光交映在他脸上,映照着他无忧于世的面容,见宣阳坊有一烟花散开时如牡丹一般,他忙推了林怀治示意他往宣阳坊那儿看。 林怀治并未顺郑郁指引的方向看去而是对他一笑,眉目含情似水般温柔,眼眸中倒映出少年笑逐颜开的模样,对郑郁说:「你与我年岁才是相同,谈及婚嫁,不论男女只会是我不会是他。」 「啊?你说什么?」明光中他看见林怀治对他说了句话,但烟火声太大他没听清是什么,于是连忙追问。 林怀治笑着摇头,转而看向空中烟火。 看林怀治笑,郑郁不由得怔住,林怀治永远都是冷着脸,在林怀清身边两年从没见林怀治像这样笑过。林怀治笑起来俊朗无俦,郑郁的心不禁狂跳,夜空中烟火还在放,脑中却还记着方才少年郎的笑脸令他久久不能忘却。 烟火放完后,人们继续观灯赏玩,郑郁跟林怀治离开洛桥。 才下洛桥没走几步郑郁就看见路边一面摊,摊后那面博士正将面团扯成筷子形状,随后放入面前一大锅沸水滚过。煮好后捞起放入碗中,又浇上羊肉、鸡肉、黄豆等浇头,再撒上一把小葱配料,瞬间香味扑鼻。 郑郁看完后觉得自己肚子在这时非常合时宜的饿了,于是对林怀治说:「你饿吗?」 「你饿了?」林怀治不解,郑郁从出了王府后嘴就没停过,现在怎么又饿了! 「对啊,你不饿吗?」郑郁一脸茫然,眼睛又看向面摊。 那面博士又煮好一碗面,正在放鸡肉炒的浇头。 林怀治看郑郁说话时眼睛总是瞟向旁边的面摊,只能带着郑郁及箫宽等人过去坐下。 四人在一幕帘后坐下,「我要一碗他那样的。」郑郁对箫宽说,并指了指对面桌上那人在吃的面,正是刚刚引起郑郁食慾作祟的那碗羊肉面。 四人中只有箫宽是男装,于是点面这件事就落在箫宽身上,箫宽点头。 林怀治:「一样。」 齐鸣:「我也一样。」 三人说完后,箫宽起身去对那博士说,并数出铜板结帐。片刻后,面博士将四碗一模一样的面端上来。 面条柔韧筋道,羊肉鲜而不膻、香而不腻郑郁觉得比他以往吃过的都好吃。 「二公子我还要吃。」齐鸣吃完一碗后低声对郑郁说。 听此言郑郁差点没被面呛到,他将最后一筷子面吸进嘴里疑惑地看向齐鸣,但这也确实不能怪齐鸣。 第71页 毕竟这面确实好吃,而且齐鸣也才十六还在长身体,最要紧的是自己吃完一碗也不够。 于是再次郑郁问向林怀治:「你吃饱了吗?」 「你饿死鬼投胎?」林怀治放下手中筷子,冷漠地看着郑郁。 「我今年十五不是五十,正在长身体呢。」郑郁急忙辩解,又说,「而且又没吃你家的,我只是问问你吃饱没有。话又说回来那透花糍一大半都被你吃了,我就没吃几块。」 林怀治淡淡道:「是你求我吃的。」 郑郁反驳道:「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你不辨事吗?」 今夜他本想报在温泉行宫被林怀治戏嚯的仇,可自己怎么说都说不过林怀治,且经过相处他觉得林怀治人还不错,只是嘴损面冷。 所以说起话毫不客气,箫宽是他近卫,齐鸣也是他的人,这两人又不会出去乱说主子的不是。 幕帘光影下,林怀治勾唇一笑,唇边面靥魅惑万分,伸出食中二指对郑郁勾手示意他附耳过来。 每次林怀治这么笑都不会有什么好话,但他不能当着王府侍卫箫宽的面驳斥他,只得侧身俯耳过去。靠近时离他闻到林怀治身上淡雅如兰的幽香。 林怀治滚热的气息拂在耳侧,让他内心有股丝丝痒痒的感觉,「若我真嫁与你,新婚夜你让我脱到那儿我就脱到那儿。」 说完林怀治拉开些距离对郑郁淡笑,然后像没事人一样继续吃面。 郑郁听完这句话后长长唿出一口气,脸早已爬满红晕,心里一直默念林怀治不要脸!林怀治不要脸!林怀治不要脸!!!平日里肯定没少看春书杂录,风月之事信手拈来!就知道拿这句话取笑自己,还脱,脱个屁你林怀治有的我也有,还能怎么脱,这人不是嘴损是贱!!! 早知如此自己就不调戏他那句话了,鬼知道他一直拿这句话取笑,郑郁被气的不行手指一直绞着身上的衣衫。 他也更加坚信刚刚在洛桥上自己没听见那句话,肯定不是什么好话,不!是林怀治那么笑的时候就不会是好话。就算笑那么好看肯定也不是好话! 想起这些他气愤地白了林怀治一眼,林怀治仿佛没看到继续风姿优雅地吃着面。 看他这样郑郁更气,这个人说这种话居然脸都不红一下,皮肉堪比城墙。 于是将自己和齐鸣吃空的碗叠好放在林怀治面前,这个面摊处于闹市之中,此时街上还有许多来往赏灯的人,郑郁想我让你吃,让长安百姓看看你多能吃。 林怀治对箫宽道:「去吧。」 箫宽怔了怔随即点头,起身又去向那博士点面,箫宽走后林怀治眉头轻皱将碗挪到箫宽的碗旁边。 随后面博士又上四碗面,林怀治在看到是四碗面时,表情楞了一下看向箫宽。箫宽却低头吃面不敢看林怀治,他以为殿下还要吃的,郑郁将这对主僕来往看在眼里,心里舒畅不少觉得今晚好歹有件顺气的事。 夤夜,郑郁与林怀治并肩走在小巷中。 悠悠月色下,夜空如洗,空气中还瀰漫着烟花的硝石味。郑郁手里不停转着那花灯,说:「殿下你今夜开心吗?」 林怀治答道:「开心。」 「真的?」郑郁不敢相信林怀治居然着女装陪他在外面逛那么久。 林怀治平静道:「嗯,我不骗人。」 见林怀治这样回答,郑郁将花灯提在林怀治面前,说:「那你觉得这个花灯好不好看?」 「还行。」林怀治良久从嘴里挤出这两个字,花灯火光照在他面无表情的脸上,灯底部流苏还因为方才林怀治一直拨弄而缠绕在一起。 「你既然觉得好看,那我送你。」郑郁把花灯提手塞到林怀治手里。 林怀治将花灯提起来冷漠地看着,又瞥一眼脸含笑意的郑郁,没再说话往月色中走去。 郑郁连忙跟上,二人迎着月色前行,地上两抹身影在前人的走动下慢慢靠在一起。 -------------------- 1、出自《诗经·邶风·匏有苦叶》 十五岁的林怀治比二十岁的林怀治更加可爱,可惜这小子不喜欢说话而且嘴硬(小声埋怨)。 我朋友问过我他俩啥时候酱酱酿酿,我回答:哦,大概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然后xxxxxxxxx(大雍御史台提示您无法支持语言转换,请检查后重新输入)的时候吧! 小声插嘴一句这本书我最最最最开始写的就是高速,我是先写了那啥然后才开始写正文的。 嗯!就是这样! 第35章 返程 屋外突然起过大风,庭院里的金镶玉竹发出一阵声响,郑郁看着头顶的床帐,心里思绪万千。 好像自那次上元节灯会后,他与林怀治的关系有过短暂良好,在东宫遇见时林怀治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冷若冰霜,得趣时会与他闲聊两句。 可这关系并没有维持多久,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郑郁想不起来具体是什么时候了,依稀记得好像是在那一年他从永州回来后,林怀治对他的态度又回到从前,且还总是有意避着他。 那时郑郁也是少年心性,一个人总是避着自己那他也不会热脸去贴冷屁股。 后因自己想考取功名,常奔于袁家及东宫,也是在那时认识就读国子监的程行礼。渐渐的自己就忘却了那些情感,忘却了那年上元灯节洛桥上少年明媚如春日的笑脸,也忘却自己那时初有的悸动。 第72页 那以后林怀治甚少与他说话,遇见了也只是郑郁为着臣节揖礼向他问安,他也是不咸不淡的回答。 唯一一次主动找他是在他十七岁生辰次日,那时林怀治陪德元帝去洛阳巡查,但没到回京日子他就独自回来。 并将那玉璜送给他,当时他怕德元帝知道林怀治私自回京而起雷霆大怒,并不愿意接。 况且当时他与林怀治已两年没怎么说过话,觉得十分怪异,但林怀治把玉璜强塞给他,说要是你不喜欢就找个地方扔了。 郑郁哪捨得扔只小心的保存起来,那也是唯一一次林怀治主动找郑郁说话,过后两人再也没有私下说过话。 想到此郑郁觉得头疼脚也疼,想着大夫开的安神药怎么一点用都没有,烦闷地蹬了几下被子但却不小心碰到伤处,刺痛传至全身,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痛意消去郑郁拍拍脸,似是安慰自己别想那么多,那事过去已有快五年,林怀治哪里还能放在心上。于是深嘆一口气,拉过被子蒙住头睡去。 翌日天色不復昨日那般艷阳高照,并州天空一片阴沉灰寂,路边厚雪未化,蜿蜒数里的队伍再度启程返回长安。 微微颠簸的马车内林怀治一手持书一手捧暖炉,人倚在车内榻上尽显慵懒之态。而旁边则是一脸无奈靠在窗边,手里抱着暖炉还时不时揭帘看走到哪里的郑郁。 自昨夜回溯一遍往事后,他对林怀治之心已不像之前那样,总觉得两人待在一起有说不出的怪异。今早起来齐鸣给他换完药将他扶到驿站门口,新任都督杨仁也前来相送,两人就这么从屋内谈到门口。 而驿站大门口则停着林怀治那辆宽敞气派的四驾马车,当时新任都督杨仁还想与郑郁交谈,可在看到车帘后林怀治淡漠的神情后,只能长话短说,说完后请郑郁快些上车。 可箫宽立在一旁说成王殿下已在车内等你,所有人都在等你。 当时郑郁想我就换个药说个话,你们就全准备好了? 本想推辞,可王景阳疾步过来将他大手一提放到马车上,齐鸣也眼疾手快把大氅盖到他身上。见着情形他也不能跳下车,便只能跟林怀治坐一起。 郑郁觉得在这个车里坐着,总是有点不舒服,气氛也是尴尬,便轻微地动来动去想寻一个舒服姿势。 这也是没办法林怀治靠在榻上,他总不可能也靠过去吧。虽然这马车空间大,但他还是想与林怀治拉开些距离。 郑郁又一次揭开车帘看向外面,可惜只能看到齐鸣,齐鸣问:「二公子怎么了?」 郑郁冷漠答道:「没什么。」随后将车帘放下。 「郑御史身上有跳蚤?」林怀治脚放在车内矮案上,手上折翻过一书页问道。 以为是林怀治觉得自己一直在此处揭帘看来看去,吵到他看书,郑郁坐好答道:「没有啊。」 林怀治道:「那你在看什么?是觉得与我呆在一起无趣吗?」 「并州雪景不似长安,别有清冷孤寒之意。」郑郁并不觉得跟林怀治呆在一起无趣,相反无趣的可能是他自己,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林怀治,又说,「我与殿下独处一处也要恪守为臣本分,不可逾越才是。况且我也并未觉得殿下是无趣之人。」 书页翻动,林怀治没说话,郑郁已习惯林怀治不讲话。 他回长安不过两月,近来与林怀治交谈不过寥寥几语,而两人已有近五年没说过话,再加上昨日林怀治对他说的那些,郑郁心里简直就是一团乱麻。 回京之后自己还要调查刘千甫,还是不要与林怀治有过多牵扯,他是皇子,日后林怀湘若真做皇帝,荣华富贵少不了他。 午时队伍停下休整,郑郁与林怀治下车缓一下与许志荻等人闲聊几句,却不见袁亭宜。 询问齐鸣才知袁亭宜昨夜与许志荻等人饮酒过多,还在车内睡,郑郁用完午膳后又回到马车里,让齐鸣将他之前没看完那本书拿来,这样在车内自己就不用一直掀帘子打发时间。 午后天色一扫阴沉,暖黄的阳光洒在车外,郑郁微掀车帘让光意跃进车内。 林怀治坐在榻上看书,听见车帘声响,抬眼看去只见郑郁将手伸于那光影下,如玉般的手被覆上一层光影。 人又玩心大起想将这温暖抓在手中,可却扑空,不知郑郁想到什么看着那光影轻笑。 今日郑郁未穿官服,身着浮青月白长袍宽袖,那抹光影照在未挽起的髮丝上,侧脸俊美眉目含笑,人如美玉别样生香。 看着郑郁的笑颜,林怀治也不禁自己笑了一下,随后神色如常看起书来。 郑郁看那光影好看又好玩,倏地想起洛桥上那少年郎陪他一起着女儿装扮的样子,不自觉一笑跃然脸上。 放下车帘后拿起让齐鸣找来的书看起来,午后日头暖,榻上又铺着厚羊毛毯,他将腿伸直尽量不去碰受伤那处,然后半倚在榻上看书。 许是昨夜没睡好,再加上午后日头暖,郑郁开始犯起困来,刚开始他还能坚持不让自己睡,毕竟现在可不是一个人在马车上,身旁还有个林怀治。 可后来他觉得马车摇晃不停,把他晃的有些晕,眼皮越来越重,身子也越来越睏乏,最后靠在车壁上睡着。 林怀治看郑郁靠在车壁上睡熟,片刻后伸手戳郑郁,人不为所动。林怀治就又加重力道继续戳他两下,郑郁嘴唇阖动却不见清醒之意。 第73页 确认人是真的睡熟后,林怀治往郑郁处挪了挪,随后伸手将人往自己身旁带了些。 郑郁睡在梦中觉得怎么靠都不舒服,还有点冷嗖嗖的。不知过去多久,感觉身旁有一热暖如炉的东西,便偏头靠去,手上也仿佛摸到一薄被顾不得那么多现在自己冷才是最重要的,扯过来就盖在身上。 又在那暖炉旁寻到一舒服位置,继续睡下去,只是混沌中感觉有股林怀治的紫藤香萦绕在气息间。 一觉绵长安宁,郑郁是被渴醒的,嘴里火热的快裂开一般,刚稍稍移了下身子,就发现自己枕着一个结实又有些火热的物体。 睁眼看却发现车厢怎么倒了个个儿,而余光瞥向左侧就看到林怀治玄色锦裤以及曲起的长腿。 郑郁支起上身,才发现自己方才躺在林怀治腰间,而身上滑落的正是林怀治的大氅。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靠着车窗睡午觉居然睡到林怀治腰上去了,自己刚刚在睡着时扯的那被子是林怀治的氅衣,难怪有股紫藤香。 「醒了?」林怀治看郑郁支起上身,本就因午睡起了潮红的脸现下连带着耳朵也红起来。 「啊!醒......醒了,微臣真是......冒失该死,成王殿下,还请殿下恕罪。」郑郁磕磕绊绊解释,将衣服给林怀治拟好,撑在榻上将自己身形摆正坐好。 郑郁渴的要死,耳朵和脸现在是像在沸水中滚过一样,给自己倒上满满一盏茶,热茶下肚郑郁嗓子如获重生。 但想到刚才自己居然睡到林怀治身上去了,只想找个地方钻进去,自己为什么要在下午睡觉,为什么要上这辆马车啊! 想完这些郑郁还觉得渴,又一盏茶下肚,喝完后郑郁低头看手中茶盏,思索自己在睡觉时没流口水吧! 小时候他跟郑岸一起睡觉,郑岸老说他睡觉流口水,想到此郑郁不自觉地摸向嘴角。 「郑御史放心,没流口水。」林怀治整理好自己的衣服在榻上坐正,也给自己倒了茶轻抿一口安慰道。 「殿下,微臣实在失礼了,还望殿下恕罪。」郑郁收起干燥的手,心想应该没流口水,放下茶盏后朝林怀治揖礼赔罪。 林怀治放下茶盏,说:「不妨事,脚伤好些了吗?」 「好多了,谢殿下挂念。」郑郁说,「今日臣实在是太过失礼,明日还是我回自己马车上去。」 林怀治拿起榻上的书,冷漠道:「这亲王车架你坐不惯?」 天边金阳已沉入西山,车内的光线不似郑郁睡着前那般明亮,郑郁闻此言微偏头看了眼林怀治。 郑郁得承认林怀治这人,生的俊朗帅气,五官深邃立体,他记得最后一次见到林怀治打赤膊的样子是德元十七年春猎。 林怀治脸长得好,身材亦是没话说。虽生一副武人身材,骨子里却是一君子之风,做起任何事来都讲究一个礼字,比他这个前十三年只知在军营泥地打滚的人要好太多。 「没有殿下,只是君臣有别,不敢逾礼。」郑郁心里烦闷得很,蓦地想起一句诗文:「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1]。」 他觉得说的不错,林怀治于他而言何尝不是往昔旧乡,他怕自己言多必失,也怕自己心思被林怀治看穿。 更怕林怀治知道后万一厌恶怎么办,彼时虽男风盛行,可皇家绝不许出此艷闻,而他也不知林怀治对自己如何,在他看来林怀治对他的一切不过是恪守君子之礼。 在百平寺后山若是旁人,郑郁相信林怀治也会在雪夜茫茫中救人。自己于他又有什么不同呢,德元十五年的上元夜可能他早就忘了吧。 林怀治翻页书,冷然道:「那位臣子会躺亲王身上睡觉?」 -------------------- 1、出自宋之问的《渡汉江》。 第36章 同乘 「韩嫣。」又是这样的问话,郑郁决心让林怀治也烦一下,这样自己明日就不用与他同乘一辆以免尴尬。 最重要的是两人每次交谈都是林怀治占上风,身为堂堂男子汉的郑郁怎肯服输。 「那你觉得我是武帝?」林怀治合上书看不出是何表情,声音平淡,「王太后赐死韩嫣,谁会赐死你。」 「殿下自不是武帝,我也不是韩嫣。如若真有这样的事,圣上会维护皇家清誉。」真有此事,德元帝定会维护皇家颜面赐死男宠而非自己的儿子。 郑郁并未在意那句谁会赐死你,因为他于情事上相当笨拙。 郑家家法森严不许子弟流连烟花之地,郑郁活了二十年除了想与林怀治亲近些外,对于其他不太懂,更何况这还是从林怀治嘴里说出来的话。 他现在只想在争论上胜林怀治一筹,并不细想林怀治的话是何意。而且林怀治估计也不喜欢他这种,否则为什么近五年只主动找过自己一次。 「难道这是一人犯的错吗?」林怀治稍侧过头看郑郁,表情冷漠却眼神露出坚定,说,「高位者手段相逼,位卑者除了顺从还有他法吗?」 郑郁沉静下心,答道:「做最高位不就行。」 车外是声大而不乱的马蹄声,车帘随马车前行微微晃动,轻晃时有白景泻进灰朴沉闷的四方天地里。 林怀治盯着郑郁片刻,而后嘴角轻微勾起,挑眉道:「郑御史可知这话夷三族都不为过。」 「那殿下会包庇下官吗?」郑郁对林怀治施以一温柔笑意。 第74页 这两日他也算知道林怀治脾性,你既然问我那我就给你答案,在马车里的只有我们俩到得德元帝面前,你又找谁对峙呢? 林怀治左手撑在榻上上身往郑郁处压,车内本就暗淡,林怀治身躯一压近,郑郁愈发觉得这马车顿时小上许多。连同光影仿佛也在这一刻被人身躯遮住,郑郁见他一靠过来身体顿时往后倾了些。 「武帝不舍韩大夫死。我亦不舍郑卿死。」林怀治伸出手,轻拂去郑郁肩上几缕凌乱的髮丝。 郑郁只当他在玩笑,但内心的静水却因这句话掀起圈圈涟漪。 郑郁收起笑意看向对面的车帘以缓心中汹涌,面上还是从容不迫道:「某等生来天地最后都是殊途同归,免不了一死。」 林怀治收回身子坐好,淡淡道:「死法众多,就看是鸿毛还是泰山。」 「谁会知道自己身后事呢。」郑郁垂眸,说,「我只希望将来墓不要被人掘了就行。」 林怀治道:「那你不要陪葬帝陵。」 大雍开国以来歷经五帝,有功过千秋的文臣武将随帝陵而葬之举,生前高官厚禄,死后陪葬皇陵千古流芳,是朝中许多大臣的终生之愿。 乍闻言,郑郁很想笑但又不敢笑,紧抿嘴唇后轻唿口气道:「殿下深得圣恩,将来说不定也会陪葬。」 「二哥早就葬进去了。」林怀治又说,「他在里面不知道冷不冷,但有母后同处他应舒心自在。」 听此言郑郁苦笑道:「有温元皇后在子若肯定不冷,斯人已逝,殿下何不朝前看。」 林怀治道:「郑御史也要朝前看,二哥不愿你身处险境,在世为人何不求一快活。」 林怀治像是在安抚他,这让郑郁想起那个梦,梦里林怀清也是这般不要让自己身处险境,可越是这样他就越放不下,为什么林怀清那样和善温厚的人要死于那见不得光的斗争中。 正想开口时,车外箫宽道:「殿下,驿站到了。」 马车缓缓停下,郑郁揭帘望去发现已到驿站。 「你脚伤未愈,这四驾宽敞适宜养伤。好生休息,明日见。」林怀治说完起身下车,不给郑郁一丝说话的机会。 看着林怀治快速下车不给人一丝留缝说话的样子,郑郁愤愤的朝他离开的地方挥上一拳,他知道下车之后林怀治不会与他说话。 驿丞已在驿站外侯好,郑郁被齐鸣扶下马车。 驿长见到郑郁受伤先是一惊,显然是没想到郑郁这样人高马大的人还能受伤,又看林怀治脸色还是来时那副冷淡样,瞬息间恢復如常快速将众人迎进去。 此时临近年底驿站官员来往众多,还有些各部前往长安的使节,驿站比郑郁前往并州时驿站中住的人还要多,以致接下来几日,身为监察御史的郑郁与官职六品的王景阳睡一个屋子。 后面赶路的日子,郑郁与林怀治坐在马车里多数时候是各自看书,有时兴致来了林怀治也会与他对弈,偶有交谈也不过是棋局以及诗书註解。 许志荻等人早已习惯,毕竟那可是成王,皇帝的儿子,当然是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况且郑郁虽是八品监察御史但背后却是北阳王。 且郑郁又不是故意坐的,没看见是脚受伤了嘛,得需要宽敞的地方养伤,他们中官最大不过是官居六品长史的王景阳,没必要为这些计较,且回去之后就算有人参奏,成王不悦不跟你动手但底下多的是想讨好成王的官员。 离开并州第五日郑郁脚伤好得差不多不需齐鸣搀扶,他本不想继续与林怀治同乘,但他话还没说出口箫宽就把他请上车。 「郑御史昨夜观赏月色去了?」郑郁刚在榻上坐好就听林怀治问道。 郑郁茫然道:「啊?昨夜虽是十六但也不至于赏月一宿不眠。」 「是吗?」林怀治抿口茶语气随意。 此时郑郁如果手上有面镜子就知道现在他面色有多憔悴,脸上暗淡无光,眼下还有两团大乌青,显然是近来长夜精神不振,未曾休息好。 幸好他是与王景阳睡一个屋子,否则不知道的人还看此相定会认为这是阳虚损耗过度。 闻言,郑郁总是明白过来林怀治说的什么意思,实在不是他赏什么月亮,而是王景阳打唿噜,但他又不能说什么。 毕竟男子汉大丈夫睡有鼾声很正常,郑郁早年在军营待的时候整个营地都充满鼾声。 可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王景阳鼾声如雷,那鼾声震天动地、婉转起伏,一个口气转十八个音。 把他吵得实在头疼,且王景阳念及他脚伤并未与他同床而是睡在里间坐榻上,这种情况下他不能还要求王景阳睡觉别打唿噜了吧! 夜间郑郁遭受如此折磨,白日里他与林怀治同乘一辆马车,有了上次不雅的行为后。郑郁就坚决不在林怀治面前睡觉,如此几天下来整个人神情萎靡,面相倾颓。 「下官面容不佳,恐污殿下双目。」郑郁揖礼朝林怀治说。 林怀治放下茶盏,说:「郑御史风姿郁美,实乃无稽之谈。」 郑郁脑子现在懵懵的,不知道林怀治在说什么,胡乱谦让着:「殿下才是如此。」 过了片刻都不见林怀治说话,郑郁就知道林怀治是不会再回他,索性自己拿起矮案上的书翻阅。 午时队伍停下休整用饭,郑郁坐在一草垫上看着阳光洒在远处平原上,光影有些刺眼,清风徐来吹散了郑郁满身的疲累,再过四日左右就能回长安,想到此他长舒一口气。 第75页 出来奔波快有两月,说不累那是假的,更何况回去之后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 郑郁又将手心微翻放在额头上从队伍左边看到右边,在那四驾马车旁他看到林怀治正手持胡饼细细嚼咽。又一清风过境,吹林怀治身前髮丝,冬日雪地中林怀治独自一人坐在马车旁。他也不在意髮丝被那风吹乱只是静坐着,任由那冷似刀的冬风割裂着他。 见此景郑郁想起往昔那人好像永远都是独来独往,皇子聚首时他也是鲜少说话的那一个,永远坐在一安静处面无波澜地看着他们。 阳光喧嚣的尘世中,林怀治独坐此间的样子,令郑郁生出无边的孤寂凄凉,心里没来由地想为何没人陪他站在一起抵住那袭来的寒风。 倏然郑郁发现林怀治正抬眼看着他,糟糕!自己看得久了被林怀治发现了,心作鼓声,他不自然地对林怀治颔首一笑,林怀治吃完手里最后块饼看他一眼起身离开。 「砚卿,你在看什么呢?」袁亭宜在郑郁身边坐下,把手中饼递给郑郁。 又将另一手上提的一小坛酒打开倒上一碗,细品起来。 「没什么,看此处风景盛美,今日天光又如此好心生舒意。」郑郁接过饼咬了一口,心道好硬。 袁亭宜抿了口酒,感慨着说:「这样好的阳光希望在我考试那日也能有。」 「当然会有,人生几十载。」郑郁说,「总有见天明那一日。」 袁亭宜倒碗酒递给郑郁,示意人喝。郑郁接过酒碗,碗中酒水在阳光下呈琥珀色。 郑郁一饮而下,点头赞嘆:「这酒不错!比永州琥珀金好喝。」 「我姐夫酿的,只可惜没带多少,你要喜欢回长安后我让他们再捎点过来。」袁亭宜咬了口饼,嘴里含煳着又说,「哎!也就唯有此酒解忧,我这两天屁股和腰都快烂了。」 郑郁笑道:「还没烂呢。」 袁亭宜与队伍一起回长安,因无官职在身只能骑马而行,晚上也是与齐鸣等人一起睡在驿站大堂屏风后。 昔年郑郁往返长安与并州时,驿站住满人的情况下没少在大堂屏风后睡。 「快烂了!」说完袁亭宜应景地揉着自己的腰。 此时距离下一次队伍启程还有些时候,身旁最近的是齐鸣正抱刀倚着树哼曲子,此下正是无什么人的时候。 见着情形,郑郁不由一笑。 「嗯?砚卿你笑什么?」袁亭宜咬了一口饼问道。 「我想起你在天卢县外,被刘玉达抓住后那手足无措,他还口口声声叫你刁民。」郑郁将饼咽下,笑着说,「随即你冒充右相之子的场景,若是传成话本,严连慈肯定买十本。」 「啊!这你都还记得,当时不是情况危急嘛。」袁亭宜撇嘴说,「刘玉达才是刁民呢,别以为我不知道他还悄悄随永王谋反。」 郑郁端起碗抿口酒,语气随意道:「但他显然没信你是右相之子,不然怎么可能连你一起动手。」 「也是,到底是哪里出问题了呢?九安说刘玉达没见过他,他居然那么聪明猜到我不是九安。」袁亭宜点头贊同郑郁的话。 见人上了自己的套,郑郁又说:「是不是章是假的?所以他才不信。」 袁亭宜反驳道:「不会啊,这章真是右相的,只有早年在滑州追随他的官员才知道。」 「或许是右相已经许久不用,刘玉达突然见到心生疑虑。」郑郁看着远处,很是平淡对袁亭宜说道。 「嘶!可能吧。」袁亭宜轻吸一口气缓缓道,「九安也没给我说右相还用这章没有,但应该还在用否则怎么会刻给我。」 郑郁道:「还在用吗?可能刻给你玩的。」 「就算很少用,右相也很宝贝这个章。」袁亭宜端起酒碗饮尽,又说,「毕竟这可是九安他娘留给右相唯一的物件。」 郑郁沉思片刻,开口问道:「刘校尉他娘是怎么样的人?」 「九安只跟我说过他娘是狄戎人,姓张讳语莲。」袁亭宜无奈摊手,说,「与右相和离后独自一人带着他在凉州生活,别的我就不知道了,他不说我也不问,我又不是连慈那个喜欢打听家事的人。」 「这章对右相如此重要,长安怕是找不出第二个了。」风吹起郑郁身前的长髮,也吹走他心中的疑虑。 袁亭宜点头道:「这也是,我原来就去打听过了,反正在长安这样的章只有右相一个人有。」 郑郁笑着看了袁亭宜一眼,此时队伍也休整完毕准备启程,否则天黑前无法到达下一个驿站。 两人起身整理好衣袍,齐鸣扶他去马车上,袁亭宜也去找自己那匹马骏。 -------------------- 第37章 夜宿 郑郁上马车后揭帘却发现林怀治不在,箫宽告诉郑郁,林怀治等会儿就来让他稍等片刻。 郑郁哪敢去管林怀治到底干嘛了,只知道他一会儿反正是要回车上,就进去坐在榻上毕竟一回生二回熟。 坐在榻上半晌都不见林怀治上来,郑郁掀帘准备问齐鸣,马车却在这时启程前行。 郑郁问齐鸣:「成王殿下呢?」 「殿下骑马在前,说是坐车闷得很。」齐鸣被阳光刺得眯起眼睛,说,「殿下说让你在车里好好坐着,别出来,受伤了他不好交代。」 郑郁疑惑:「他骑马怎么不说,我一个人坐亲王车架于礼不合吧。」 第76页 齐鸣无奈道:「属下也不知道,队伍都启程了,也不可能停下。二公子你就好好呆着吧,如果你要......」 郑郁放上车帘,心想林怀治自己一个人骑马,把我扔在马车内做什么?不想与我待在一起吗?想到这里他气闷的得紧,用没受伤的脚踢了下那矮案。 矮案上的香炉随人的发泄轻晃几下,香炉在案上晃悠几下后立稳。 随后他又细细思考起方才自己跟袁亭宜的话,他当日气晕沖了头,后面仔细想来如果真是刘千甫的私章,又怎么会让刘从祁随意雕刻给袁亭宜。 他这些日子一直想着这事,想与袁亭宜了解清楚。 白日里大家都在赶路,晚上到了驿站后人多嘴杂且这几天他脚伤未愈行动不便,自己与王景阳一屋实在不好问话。 今日袁亭宜来找他,周围只有齐鸣在,他就似是随意的将这个疑虑问出来,袁亭宜心性纯直,不会查出其中不妥。 那章是刘千甫的这下肯定错不了,可是为什么会怎么巧合出现在袁亭宜手里,还偏生被他看见,这一切都来得太巧合,自己苦寻未果的东西,一下子就清晰的出现在眼前。 答案来的太快,令郑郁有种忧虑,忧虑会不会自己做他人的棋子。 可能够接触到这个章的人只有刘千甫及刘从祁,刘从祁是刘千甫亲儿子,自己在得知刘千甫事迹后必会反扑。届时整个刘家重则夷族,轻则全家斩首,刘从祁不像是会害自己老子的傻儿子,这个章既然长安乃至大雍只有他刘千甫一人有,又怎么会留下这样一个把柄在赵定家。 思虑间郑郁头疼得很,马车里林怀治不在,他就斜靠在榻上看书。 清香萦绕似有安神之效,身下毯子又柔软厚实,再加上连日来被王景阳的折磨,不过片刻郑郁就睡着了。 郑郁是被齐鸣唤醒的,揭帘一看发现已是暮色渐浓,队伍一行也到此地驿站。 下车后郑郁慢挪着脚过去,驿站门口见驿长神色惊恐,一直俯身揖礼的朝林怀治说着什么,林怀治面无表情点头没说话。 走近后郑郁才从话中得知,因太府寺少卿家母病重回去探望、大理寺丞回家祭祖庙、左拾遗回家成婚、税收实物押赴长安、北阳战况、边地军报等众多人员的往来下,以致这家驿站只剩两间空房。 「既如此你们谁与我一间,来往路途辛苦,应好生休息。」 林怀治对郑郁、许志荻、苗修、王景阳、袁亭宜五人说。 众人:「!!!」 「我不敢,大堂挺舒服的,小人承蒙殿下厚爱。」袁亭宜忙拒绝回道,生怕自己说晚了就跟林怀治睡一间房,那还不如要了他的命。 郑郁想开口时,苗修却比他快一步说:「臣年龄大了,这两日与许太仓抵足同床而眠已习惯,不劳殿下挂心。」 「对!殿下,臣与苗祭酒确实如此,怎敢再劳殿下挂心。」许志荻附和苗修的话。 谁会想跟成王睡一间房啊! 郑郁道:「殿下,我......」 「殿下,臣跟袁三公子在大堂对付就行,不用殿下惦念。倒是郑御史脚伤未愈,大堂人多万一再受伤就不好,不如就郑御史跟殿下睡一间房。」王景阳抢先在郑郁前头迅速将说完。 王景阳虽然是武人但也浸淫十几年,身为皇子的成王都这么说了,今天必须推一个人去跟成王睡,否则这不是驳成王面子吗? 其实按理苗修是最合适的,只可惜他抢先说与许志荻关系好,成王也不会做出拆散人好兄弟的事。袁相之子袁亭宜也已经推了,不如就让郑郁去,谁让他还没出言反对呢! 众人一致附和:「对呀!臣也觉得如此最合适,郑御史小心你的脚。」 寒冬腊月中,郑郁犹如被浇一盆冰水从头到脚,我还没说话呢!你们怎么就安排好了?他此时脸上的表情极其精彩,想哭哭不出,想笑又不敢笑。 「郑御史不愿意?」林怀治转头看郑郁。 「怎会......只是这......有违礼制宗法吧!」支支吾吾半天,郑郁才从嘴里挤出这么几个字。 「九郎,殿下都这么说了,肯定已经是思虑周全。」苗修拍了拍郑郑郁肩,非常贴心地说,「现在驿站只有两间房,你要是与我和许太仓一起睡恐怕伤着你的脚,还是与殿下一起吧。」 郑郁很想说其实我的脚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但此时他也明白要是他再拒绝那就是打成王的脸。 堂堂皇子体恤下属官员,不忍你受苦邀其同睡一屋,你这个八品监察御史还推三阻四,回京之后被德元帝知道只会觉得我儿子都这么说了你还矫情什么。德元帝不爽底下有的是闻着味参你的人,且这也是事出紧急不得已而为之。 在一众外力下,郑郁思索片刻,苦笑道:「那臣今夜只得打扰殿下了。」 是夜,郑郁坐在榻上脚上的药已在用完晚膳后换过。 林怀治坐在另一侧借着烛光看书,屋外此刻飘起盐粒般的雪花,随着呜咽的寒风迴荡在庭院里。屋内炉火生的旺,暖意洋洋的也不觉寒冬降临。 林怀治折翻一书页后,说:「郑御史不困吗?」 纤长如玉的手捧着暖炉翻来翻去,闻林怀治此言,郑郁一怔随即说:「还好,殿下要是困了不如先睡,明日还要赶路。」 「你先睡吧,我看完就睡。」这句话就像是平常家中夫妻之间的对话一般,带有点温情绵柔。 第77页 郑郁看林怀治手里剩余的书页,约莫还要半个时辰才能看完,心想那自己现在上床闭上眼睛睡觉,等他看完自己也就睡着,一觉醒来便是天亮,这样就避免两人会对枕尴尬。 碰巧他现在确实泛上困意,想好之后起身走向屏风后,宽去衣袍上床扯过一床被子,盖身上睡在里侧。 屋外风还在呜咽地吹啸,郑郁此时在床上不知躺了多久,但就是睡不着。 明明方才自己困意连连,可一躺床上就睡意全无。心里暴躁抓狂要再睡不着,林怀治就该上来了啊! 时光又过了许久,郑郁还是精神不已,他看着青灰色的床幔出神,耳畔传来箫宽劝林怀治早些休息的声音。继而是书被合上,人起身离榻,主僕走至屏风前,箫宽给他脱衣服的布料摩擦声,箫宽放下衣服退下。 郑郁此时闭紧双眼,心里默念快睡着!快睡着!!! 可惜在极其强烈的暗示以及他剧烈跳动的心中,他根本睡不着。 郑郁感到林怀治走到床前,床重沉下去发出声响,继而是林怀治盖上被子的声音,他躺上来了! 此时此刻,两人躺在一张床上,郑郁不敢睁眼去看,只能在心里默想快睡着,可身旁的唿吸及萦绕在床间的淡淡薰香让他的心狂跳不停。 因睡的不是上房,这床略窄些,更莫说两人还是成年男子。 两人还是一人一床被子的盖着,这床就更狭窄无比,他只要一伸手就能碰到隔壁被子里林怀治的手臂。 过去许久,他听见林怀治平稳的唿吸声,心中松了一口气,扯紧被子翻身朝着墙壁。 「你还没睡着?」林怀治仿佛轻唿一气问。 郑郁心中一惊暗道不好没想到这么久林怀治还没睡着,睁眼盯着面前垂下的床幔,说:「嗯,殿下不也是吗?」 床太小两人又挤在一起,林怀治动了动,缓解下麻木的身体,沉声道:「除夕一过就是德元二十年了。」 「生于天地间,如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1]。」郑郁不知怎么回答林怀治这句话,便随意感慨一下。 「你我相识已有八年。」林怀治清冷略带哑意的声音,在这个孤寂的雪夜响起。 郑郁心又开始不止地跳,从德元十二年在长街上两人初见到如今已是八年。 郑郁不知林怀治此话何意,平復好心后,从容道:「日后殿下与我还有不止八年的时间,同为朝中官,何愁来日不相见。」 林怀治突然问句:「你累了吧?」 郑郁不解:「什么?」 觉得这样背对林怀治说话不好,旋即翻身躺平看着头上床幔,微微侧头发现林怀治跟他保持同样的姿势看着床幔。 「赈灾的事情。」林怀治双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放在胸前交叠。 郑郁笑着说:「哪能很累,若是大家都觉得累,谁去做呢。」 他觉得这个床实在是太小,他都不敢乱动而且这床被子有点薄,又因冬日里有些潮湿,盖在身上相当于没盖一样。 林怀治道:「回去之后刘仲山怕是对你有所参奏,你要小心。」 郑郁知道,本来这次赈灾之事应是刘千甫推举的那位官员去,但不曾想却被自己接手。刘千甫既然想推举那位官员或许是一党,回去之后刘千甫对他恐怕会有参奏之言。 「虽然我不应冒犯,但右相支持太子,视其余皇子为敌。」郑郁说,「殿下在朝中才是更要小心,此前宁王已被陛下多番斥责,后面......此次回去后右相会对殿下心生戒备。」 郑郁忍不住劝解,他知道刘千甫敢对林怀清下手,弹劾打压宁王,亦不会放过成王。 德元帝想维护朝中平衡扶持林怀治,刘千甫难免不会进行针对,朝堂之中君臣之间,那是一步错步步错,一不小心就是万劫不復。 林怀治侧过头,看着郑郁说:「知道了,刘仲山虽支持太子,可他最大的君主是父皇。」 郑郁感觉林怀治看向自己,他侧过头看向来人。灯火灰暗床头有几缕月色折射在床尾,他在月色折射的光亮里看到林怀治脸部俊美的轮廓,还有那双暗夜中也亮如星辰的眼睛。 这让郑郁想起他醉酒后梦见的林怀清,俩兄弟眉眼形似这一瞬他有记忆开始重叠,自己那一晚梦见的到底是林怀清还是林怀治? 可若是林怀治,就算是在做梦他怎么可能那样温柔对自己,后面最离谱的是,居然梦见与他像现在这样躺在床上。 想到此郑郁简直想上吊,怎么可以这样,旋即又怀疑他难道是得了相思病? 「你在看什么?为什么总是出神?」林怀治看郑郁侧过头来盯着他,却一直没说话。 按照以往郑郁肯定是在不知道想什么看着他出神。手不自觉地捏紧被子。 「啊!呃......我也不知道,殿下你这么问,我能这么答。」郑郁很不自然的回答。 只想快速让林怀治不注意这个,于是说,「可能有些事情註定无法回答。殿下,其实我有一个疑虑很想问你。」 林怀治皱眉,手将被子捏的更紧,冷漠道:「你问。」 「殿下你为什么要去御史台?」郑郁一直不理解这个事情,为什么林怀治要去御史台。 现下碰巧要转移事情那他就把这个问出来,就算生气大半夜的林怀治也不能把他踢下床。 第78页 「没有那么多为什么。」林怀治眉头舒展开来,手也松开身上被子。 郑郁觉得这样躺着偏着头说话,头太累,翻了个身,侧身对着林怀治,说:「可凡事有因才有果,你方才让我问,你又为何不答。」 「我为何要答?」林怀治强硬的拒绝,「世事无常,知道太多总不好。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2]。」 郑郁不解,那股想争赢林怀治的心思浮上心头,越见林怀治倔强,他就越想窥探究竟。 思索片刻后,说道:「必有烧手之患?那就是还没烧到,既然还未发生,我为何不能知道。或许知道因果了,就能连同蜡烛扔进调伏海中。」 「因为想就去了。」林怀治也翻身过来,两人保持同样的姿势对视着。 郑郁想这是哪门子答案,但很明显这是林怀治最大的答案了,世间有些事情知道太清楚确实不好。只是郑郁没想到林怀治今夜居然真给他一个答案。 两人离得近他感觉到林怀治的唿吸扑在他脸上,似乎有旖旎的氛围在床幔间瀰漫。 「我听闻殿下初去御史台,徐大夫告假两日。」郑郁动了下自己有些麻意的腿,说,「可是殿下之缘故?」 林怀治眉头轻皱一下道:「不是。」 见林怀治这么听话乖乖回答,郑郁就越大胆起来,随即又问:「殿下你今日下午为什么不坐马车?」 「郑御史今夜不睡就是在想这些?」林怀治的话里带有他那危险的气息。 「没有啊!这不是睡不着与殿下夜谈嘛。」郑郁讪笑着回答,黑夜中他能感到自己耳根开始莫名其妙热起来。 林怀治道:「因为我在这里?」 屋外传来禁军巡逻的脚步声,还夹杂着风的唿啸,郑郁觉得外面的雪好像下大了。 屋里也颇合时宜的冷上几分,这被子单薄潮湿没烧地龙,被子盖了跟没盖一样,而被窝里的暖炉早已失去温度,他此时觉得身上好冷。 虽是身冷,可嘴还是要回,郑郁忙道:「深夜我偶有多思,不是因为殿下。」 「你冷吗?」林怀治突然问道。 郑郁不想被林怀治知道自己一个大男人还怕冷,便语气坚定道:「不冷。」 他感觉林怀治看他片刻,倏然坐起来把自己被子扯过一些盖在郑郁身上。见他如此郑郁连忙坐起来,想将那被子还回去,林怀治却按住他。 「下次你说不冷时不要抖。」林怀治似是咬牙,说,「房内只有两床被子,再乱动我回京就参你一个不尊上司之命。」 郑郁:「???」 「殿下,下官真没有。」郑郁一脸无奈。 林怀治冷冷道:「你若要乱动,我就把你绑起来!郑御史好好想想。」 「可......你呢?」郑郁怕林怀治说到做到,看他把被子分与自己又有些担忧。 狭窄的床上,林怀治把被子一半扯出来给他盖好,眼神在他身上扫视几下,重喘息几声后冷漠说:「我不想明日你起来得风寒,被外人知道还以为我这个成王怎么你了。」 两人坐着离得近气息彼此交叠,他垂眸时看见林怀治身上单衣松松垮垮,借着微亮的烛光看到单衣下那精壮结实的胸膛,他长吸一口气,蓦地想起林怀治少时说的那句话。 「你让我脱到哪儿我就脱到哪儿。」 郑郁瞬间脸红继而身体也在此时做出反应,不想被林怀治看出异样,郑郁慌忙扯过被子侧身面朝墙壁躺下说:「谢殿下厚爱,夜深了,殿下早些休息。」 觉察到自己身体变化,郑郁在被窝里心中狂怒。 郑郁啊!郑郁!难道你没见过男人吗?!居然因为这个导致自己盛名不復,转而又十分庆幸没被林怀治发现,否则不知要怎么看他,温泉行宫那种事情决不能再发生第二次。 屋内安静许久,郑郁突然听见床板轻起的声音,按下心中烦闷疑惑,转头问道:「殿下,你不睡吗?」 「喝水。」林怀治冷冷回道。 看林怀治回答郑郁没再多想继续睡,可他感觉林怀治这水喝得不是一般的久,久得连他自己在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过了许久林怀治才又上床来。 虽然盖两床被子,但郑郁还是冷就好像差了一点什么东西在床上,过去许久他寻找到了他差的那点东西,无意识的凑上前去抵着。 -------------------- 1、出自《庄子·知北游》 2、出自《佛经第四十二章 》 接下来会走几章剧情,郑郁和林怀治没有什么对话了,亲亲们可以囤一点再看。然后交集的话应该会在40章以后。 第38章 升任 翌日清晨,林怀治听见驿站外王景阳命禁军收拾行囊的声音继而转醒。他小心拿开郑郁搭在胸上的手,再将郑郁脖颈下被枕着的手臂抽出,方才翻身下床深唿几下穿好衣物出去。 午后队伍在一处休整用饭时,袁亭宜过来坐下将郑郁打量一番后,手摸着下巴好奇道:「昨夜你跟成王殿下没发生什么?」 「两个大男人能发生什么?」郑郁听到袁亭宜的话差点没被水呛死,神情故作镇定。 「可是,你今日看上去比昨日精神许多。」袁亭宜凑近后,将郑郁全脸看一遍后,皱眉疑惑说,「相反成王殿下就跟话本里被狐妖吸了精血一样。」 「哪里,你平日里还是少找连慈借话本看。」郑郁略有些不自然的离开袁亭宜打量的目光。 第79页 袁亭宜手上拿着饼,一脸坚定道:「真的啊!早晨我看殿下那副样子......」 「则直,别光说话快吃吧!」郑郁夺过袁亭宜手里的饼塞到他嘴里。 郑郁实在不想袁亭宜再说下去,毕竟现在人多嘴杂,万一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一本奏摺参上去,对他与林怀治都不好。更何况昨夜两人确实没发生什么嘛! 「砚卿,真的没什么吗?」袁亭宜取下嘴里饼后,继续不死心问道。 郑郁被他问的突然有些心虚,能发生什么啊!就算发生了,我难道会告诉你吗?不!就算发生也不告诉,其实他跟林怀治也不会发生什么。 「则直,昨夜你睡得好吗?」郑郁拿起水囊喝了一口,对袁亭宜问道。 「不好,我现在知道为什么那几日你精神不佳了。」袁亭宜一脸痛苦,瘪嘴回应,「王长史鼾声也太大了吧!他夫人怎么受得了啊!」 郑郁拍拍袁亭宜肩,安慰道:「所以我今日才不像前几天。」 「早知道是这样我还不如跟成王殿下一起睡。」袁亭宜拉住郑郁的手,激动着说,「砚卿,今夜我能睡你俩中间吗?」 「此事我无法做主,但我愿意跟你换。」郑郁抽出被袁亭宜紧拉着的手,微笑着说。 袁亭宜深唿一口气似是想了一下那场面,最后面露苦涩:「那还是睡大堂吧!我都想不出与成王殿下睡一张床的样子。」 郑郁笑着拍拍袁亭宜肩膀,腹诽你想不出那你昨天还推我出去。两人吃完后,队伍继续启程回京。 长安城外小雪飘飘,积雪未融,因临近除夕虽天寒但亦有百姓往来城中採取年货。 马车缓缓行进郑郁揭帘看向车外,发觉已到长安城外。 「殿下棋艺实在精湛,我又输了。」郑郁放下车帘后看着棋盘上的黑子笑着说。 林怀治拾起棋盘上的白子,说:「你又分心了,所以输。」 「也不算心事,今日抵京。」郑郁心生玩意,把黑子拾起说,「要与殿下分别,实在不舍。」 这几日相处下来郑郁愈发胆大,天气好时林怀治不怎么会坐马车,自那夜后两人便是共枕而眠。只可惜林怀治不喜欢说话,两人躺床上也是四目相对,加之白日里一直赶路,郑郁晚上挨床便睡,两人鲜少交流。 林怀治看他一眼,道:「既不舍王府还缺一位主簿。」 「那我还是连升两品了。」郑郁将黑棋放入棋奁。 林怀治也顺他话道:「嗯,郑主簿。」 郑郁失笑,外面人声鼎沸,伴有门卒审查公验的声音,显然已到城门口。 「卑职龙武军校尉段琴参见成王殿下。」马车外一道洪亮有力的声音响起。 林怀治揭帘看去,只见车外站着一眉目俊秀、肤色略深身着黑铁甲冑揖礼而站的男子。 林怀治问:「何事?」 段琴答道:「卑职奉圣命前来,圣人请成王与郑御史前往延英殿。」 「好。」林怀治放下车帘,对郑郁说,「赈灾之事你答,永王之事我答。」郑郁点头。 队伍一行进城王景阳带着余下禁军回北衙,袁亭宜也在入了长安城后回魏国公府。 延英殿内火炉旺盛,宫婢持小团雉尾扇,执着八宝香炉在旁。 德元帝坐在书案前翻阅奏摺,郑郁和林怀治进去后德元帝挥手让两人不必拘束坐下。 郑郁和林怀治对德元帝详细详述了赈灾以及永王寿宴上的事,也心照不宣的略去了百平寺后山之事。 「阿史那莫居然还玩这一招,果然吶!能在他那些兄弟中坐上可汗位不一般。」德元帝听完后放下奏摺笑着对郑郁和林怀治说,「赈灾之事也算顺利,杨仁上奏灾情已平,看样子不会耽误明年春播。」 林怀治抿口茶道:「他本意就想与朝廷借兵,只是担忧铁勒也与朝廷借兵,双方战场相见不好打。」 德元帝点头认可林怀治的话继而看向郑郁,问道:「砚卿此事你做的不错,想要什么赏赐?」 「为国分忧,是臣子本分。」郑郁揖礼朝德元帝说,「赈灾一事全因陛下让臣便宜行事,不究臣先斩后奏已是感激涕零,怎敢讨陛下赏。」 德元帝朝内侍招手笑着说:「赏还是要赏的,赐你银黑玳瑁腰带、绫绢四十匹,除夕御宴那晚记得前来,这几日你先回去好生休息,过了元正再去御史台吧。」 郑郁心想这德元帝怎么这么大方,他是八品官员腰带是黄铜,而银带是七品还配玳瑁。又让自己除夕夜去宫中御宴,那都是德元帝比较亲信的朝中重臣才有此殊荣,上次他家参与除夕御宴的还是他哥。还让他回府休息到除夕假日结束,以往日德元帝最多赐腰带和让你回府休息,这次怎么会让你参与御宴呢。 「臣谢陛下赏赐。」虽然郑郁满腹疑虑,但还是要起身谢恩。至少接下来几天不用去早起御史台,可以在家好好休息探查往事。 随后德元帝又与两人交谈一番,内侍通报严贵妃想见林怀治,郑郁才识相揖礼退下。 出了延英殿后郑郁接过内侍递来的银黑玳瑁腰带,腰带乃是一黑锦带,带上镶有九个透明血丝状的玳瑁孔,锁扣及环配处则是银饰打造。若是玳瑁由阳光照射则会通体呈现闲散如云的花纹,行走起来尽显朝官威严。 郑郁回到北阳王府已是申时,在外奔波近两月看到王府的乌头门时顿生亲切之感,刚下马进门张管家就急忙上来,说永州长史冯平生正在书房等他。 第80页 今年郑厚礼和郑岸领兵出征高丽无法来京,便是官居长史一职的冯平生来京述职。 冯平生与郑厚礼乃是多年旧友,性子果决狠辣。冯平生是来京述职及官员考课,并不住在王府而是住长安城中朝集使来的崇仁坊。 冯平生来京后要应对官员考课,还要将永州事务整理出届时向德元帝禀报。再加之郑郁来后没几天就去了并州,两人来京后都没说上话。 郑郁刚进书房就被冯平生拉到榻边坐下。 「二郎,我怎么感觉你瘦了,你在并州没吃饭吗?」冯平生从郑郁进书房后就将他打量一通,最后脸色沉重地说了这么一句。 虽然冯平生已快五十却因为整日里喜欢看医书,没事就会给自己开两幅药调养身子,整个人看上去也不过四十。相貌儒雅,双目亮而有神,肤色因常年随军操练呈小麦色,左脸上有一条食指长的疤是当年随郑厚礼收復苁州时留下的。 「哪有!冯伯,我可没有不吃饭。」郑郁想倒茶喝,提起来却发现茶壶已空了只得让齐鸣送茶水进来,便知道冯平生在这儿等他许久,又说,「那日我进宫出来后就去了并州也没来得及跟你说,冯伯今日来找我是出什么事了吗?」 冯平生一脸烦躁摆手说:「你回长安才几天,圣上就让你去并州负责赈灾,那几日我也在忙没顾得上说话,不碍事。」 说完又想喝茶,郑郁提起茶壶示意空了。 冯平生脸上燥意更甚,皱眉问道:「二郎,这次圣上赏你什么了?」 这时齐鸣将茶水送上,跟茶水一起送上来的还有本小册子,随后齐鸣退下关好门抱刀守在门口。 「赐我黑银玳瑁腰带、绫绢四十匹、除夕御宴,让我过了元正再去御史台。」郑郁给冯平生倒好茶后,也给自己倒上一盏。 冯平生端起那茶盏勐灌一口,愤愤说:「我还以为多大方呢!除夕夜谁想陪着他过啊!」 「冯伯,是父兄有事吗?」郑郁觉出不对,把已经端到嘴边的茶盏放下。 冯平生从榻上起身,在书房门口和窗户处查看,确认只有齐鸣一人后。在榻边来回踱步,对郑郁双手交叠拍打发出清脆的响声,一脸暴躁道:「圣上老煳涂了!」 郑郁严肃道:「怎么了?」 「圣上升任户部度支司员外郎,那个什么叫程行礼的做永州刺史,还兼任殿中侍御史。」冯平生想起觉得气愤得很,坐下后又勐灌一口茶说,「现下那调令已经过了袁纮手,二郎,皇帝这招搞得好,刚打你爹这个永州都督的脸,转头给你点小恩惠把你安慰上!」 闻此言郑郁皱眉思索,大雍重要州县官设都督一职,他父亲郑厚礼不仅是北阳郡王更是任永州都督。 按理而言永州应设刺史掌管民政,只是都督管军民两政,所以一个州若有都督府在,便不会再设刺史而由都督兼任。 而北阳王府就在永州,圣上便在数年前让郑厚礼居永州都督。 郑郁问:「为何调任程知文?」 「我前几日打听,是圣上想给钱昭仪新修宫殿及阳昭长公主也想修道观从户部挪钱,但都被那员外郎驳回去了。后又因征上表税法政策解了江南之困被加以赞赏。」冯坐在榻上,沉唿一口气说,「这时碰巧你爹被御史弹劾说永州辖内的五州二十八城赋税有亏损拖延,朝中就有人说你爹现下掌管军政,无暇顾及民政。这本来你爹管军政,民政是我和那几个参军管,没什么大事,今年你也知道打仗打仗,打来打去没几个钱交上去。那群朝臣就非说你爹不行,正逢官员考课出来,那程行礼考课年年上上又居功在前,皇帝给他升官,就升我们哪去了。」 听完冯平生的话,郑郁想了一会儿沉言道:「怕没有那么简单。」 「没那么简单?」冯平生说完那么一大段话觉得口渴的不行,又给自己倒了一盏解渴。 「知文此前一直驳圣上新修宫殿之事,君臣明面上是过去了,但圣上心里难免不生芥蒂。」郑郁眉头紧皱,分析起朝中局势,「官员考课铨选一事是吏部负责,右相与袁相不睦已久,知文又是袁相最得意的门生,再这么在朝堂发展下去,只会对右相不利,需得调离朝堂。我爹任都督一职已久,每年参他的人只多不少,今年圣上并不会因为几本奏章就如此,只怕是想打压我们,正好这次右相与圣上心思在一块去了。」 郑郁知道自己若在朝堂上,德元帝肯定不会当着他去下郑厚礼的面。须得趁他不在朝中,所以才会让他前往并州赈灾。 而程行礼任户部员外郎以来,没少回驳德元帝用钱的想法,谢中庵不敢说的话他敢说。他本就是孤身一人在这世间还能怕什么,好几次谢中庵哆哆嗦嗦拿着笏板,眼神忙示意程行礼别说了,可程行礼却当看不见直言犯谏。 冯平生啧了一声,嘆气道:「圣上身边都是什么人啊,那群大臣也真没事做。圣上再打压我们谁给他去打仗,难道指望王光林那孙子吗?」 「若不是平阳王这些年与我们互为制衡,若动一方,另一方便会势大难驭。偏生右相又不想朝中另外的人接任平阳,父亲亦找不出错处,否则早就会劝圣上除平阳与北阳兵权了。」郑郁端起茶抿一口,说,「这次若胜高丽,于父亲而言又是一功。便调任知文做永州刺史,藉此事敲打监督我们,知文到了永州,大哥又怎么会给他好脸色。这次来京的是平阳世子王台鹤,恐怕年节过后亦会呛平阳王那边,以求两者平衡。一箭数雕!」 第81页 「你们这些京官心里都是装的些什么妖魔鬼怪啊!右相的四女儿嫁给王光林二儿子,所以才不想失去这一兵权倚仗,他背地里支持的是太子,他与平阳那边交好,就代表平阳与太子交好。」冯平生脸色严肃,双手放在案上食指敲着木面,尽显燥意,对郑郁说,「所以圣上此次才派你与成王去并州,要扶成王与太子争势?哼!看来他这招用惯了。」 郑郁点头看冯平生一眼没说话,已是承认冯平生的想法。 随后,冯平生思索片刻后又说:「算盘打的真好,弄走一个户部的守钱钉子,放到你爹那里去噁心他。皇帝这是趁你不在京中所以才走这么一招,没有那程行礼,恐怕还会有别人。一边防着我们势大一边又不得不用我们,他也知道你爹这人性子犟但忠,他就看准你爹这点呢。否则当年谁费那狗功夫收復苁州十一州,又给他在边关守那么多年,一句你爹腿有旧疾,顾辖不下军民两政便派程行礼去给你爹说什么分忧,这话和当年把你留在长安给太子做伴读一模一样。」 冯平生越说越生气,眼眶也渐红起来,他是陪郑厚礼从丹清靠军功打上来的。两人相识相伴几十年。见这皇帝如此缺德,心中实在愤懑又心酸。 臣忠君却疑,皇帝像极了孤峰之巅的浮草,底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渊,俯首称臣的人如那荆棘带满倒刺紧紧附在峭壁上,一旦留神大意放任了那根荆棘生长过胜,自己就会被拉下万丈之渊。 「事已成定局,我们也改不了了。知文性子温善谦逊、赤诚精明,并非娇憨跋扈、狡黠怯懦之人。圣上既铁了心要派刺史出任永州,知文去总好过其他人。」郑郁对程行礼认识数年,彼此了解相熟,让他去总好过朝中其他大臣去。 冯平生看郑郁对此人给出如此看法,也知圣命难违。嘆口气随即严肃道:「我见过程行礼,确实像个样子,阿郁啊!你爹脾气这几年还不错,但你哥,哼!我看那程行礼还没到永州城,你哥就能把他绑在马后活拖到军营里去。」 「这事换谁都难咽下,冯伯你回了永州要多提醒大哥别犯浑。」郑郁看冯平生这样唤他,知道他一直都在为北阳考虑,说,「知文好歹是朝廷任命的官员,不可胡来。圣人亦有三分怒,真惹出事一封弹劾文书就能让我们深陷囹圄。」 「放心,到时候你也写信跟你爹和你哥说。看今日这样以及你在并州赈灾之事,皇帝总也做了件好事嘛!」冯平生看郑郁神色未起多大波澜就将这事梳理清楚,气氛也轻松来,笑着对郑郁说,「把你放到惠文太子身边读书习礼,如今这性子沉稳坚韧,不像你哥把你爹早年的性子学了个十成十。」 闻此言,郑郁莞尔一笑,提起茶壶给冯平生斟满,打趣道:「冯伯早年不是还说,我跟我哥还有自安是永州城里的小混蛋吗?」 -------------------- 第39章 催婚 「哎......阿郁,这话冯伯可没对你说过,是四郎那小崽子整天惹事,冯伯可没这么想你啊!」冯平生连忙抬手制止,颇有些心虚一张老脸险些挂不住。 郑郁显然不信,问道:「真的?」眼神瞟到案上,齐鸣方才送上来的册子。 「咳咳......这个阿郁啊!你打小就叫我一声冯伯,我今日也给你卖个老脸。」说完冯平生把那册子递给郑郁,极其不自然地端起茶盏喝一口说,「这上面都是我这两月在长安给你物色的名门闺秀,你看看有没有喜欢的,要是有我就再去给你打听打听。如果你俩都有意,你爹打完高丽后就来给你说亲。」 郑郁:「......」 郑郁无语至极地把案上那册子拿过来,翻开后第一页便是: 孙四娘,年十七,家住宣义坊,祖籍浔阳。 父:宗正寺少卿兼通议大夫孙彭。 母:泾阳张氏四女名青。 齿如白玉、性秉柔嘉、柔婉温静。善丹青诗文,精通音律。 又看了余下的几页上都有各家娘子的行第、年龄、双亲、性子、喜好。他粗略看一下,这本册子记了不下二十人。 「冯伯,你那里打听来的这些啊!」郑郁合上册子皱眉问道。 冯平生扯了扯嘴角,有些尴尬地说:「呃......这个你去并州后吧。这朝中官员有个什么宴会都请我去,一来二去就知道了嘛!」 郑郁把册子扔在案上,靠在身后凭几上,双手环胸烦躁说:「冯伯啊!你来长安不是考课以及述职的吗?怎么还弄这个,再说了大哥还没成婚,我着什么急。」 「阿郁,你可别等你大哥成婚之后再做这些打算!」冯平生看郑郁身形懒怠样就知道他开始迴避这个事,从榻上起来坐到郑郁身边,拿起册子翻开一页,说,「你大哥那臭脾气,我跟你爹都觉得他要打光棍一辈子,你娘生前给他相亲的姑娘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他愣是一个看不上。你爹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已经跟你娘成婚了。」 「这些是我爹让你做的?」郑郁抽出手面无表情地合上冯平生手里的册子,颇有些无奈说,「长安城多的是二十五六还没成婚的男子,冯伯你与爹何必着急。」 冯平生把册子放回案上,说:「对啊,我走时你爹可是让我好好给你物色合适的姑娘,你在长安天高路远的,我们哪能管得到你啊,书信一来一回都要差不多两月。是!人家是没成婚。可房内也有人伺候照顾,好的话儿子都有一两个了,你有吗?你别说齐鸣。」 第82页 「冯伯,我......我不想成婚,没有遇到合自己心意的。」郑郁双手捂脸说道,他已经知道接下来冯平生要说什么了。 「这些难道你不喜欢?」冯平生拉下郑郁手,语重心长对他说,「你要不喜欢,冯伯大不了去梅尚书哪里给你看看,我听说他上次给你说亲......」 提起梅说这个长安第一媒郑郁头更加疼,扯出被冯平生攥着的手,双手捂脸食指堵住双耳,希望这样就听不到冯平生苦口婆心的劝说。 看郑郁这样,冯平生表情着急得不行,拉开郑郁堵住双耳的手,转念一想,犹豫问道:「阿郁,莫不是你与那光禄寺少卿一样?」 光禄寺少卿喜好男风,这是全长安都知道的事。 听冯平生这么问,郑郁脑中浮现出林怀治的脸。 想到此郑郁捂唇咳嗽几下,非常不自然地说:「冯伯,用了晚膳你再回去吧?」 「都行,都行,哎呀!怎么咳起来了,我给你把脉看看。」冯平生看郑郁咳嗽,着急的不行忙拉过他的手把脉。 过了片刻,冯平生说:「没什么不妥你平日里别想太多,自己身子最要紧。这样我给你开点宁神静心的药,酒少喝点,别以为我没摸出来你脚受过伤。」 说完冯平生下榻走到书案旁拿过纸笔,坐在郑郁对面,皱眉思索片刻后提笔开始写方子。 「哪敢多喝酒啊!」郑郁整理好衣袍,身形坐正笑着说,「冯伯,你可知迷回天?」 「迷回天?嗯......古籍有载,好像是毒。戎狄那边的阴险东西,这玩意儿最阴险的就是下在人身上,可长达数年不被发现,华佗来了给你诊脉也是身子无虞,但一发现就是神仙难救,自备棺材吧。」冯平生边写药方边对郑郁说,「不过这个都消失多少年了,而且也只有戎狄王室才知道。我都没见过,阿郁,你从哪里得知这个的?」 郑郁说:「突厥可汗阿史那莫问起长安有无迷回天,我一时好奇就问问冯伯你嘛。」 冯平生停笔,脸色沉重道:「有些事少知道为好,特别是这种时候,他当年是朝戎狄借兵马才坐上可汗位的。迟早与林国安、述律昂要打一场,他当然想能与你拉点关系就拉点关系,迷回天不是好东西。他向你提起,万一是把你当棋子怎么办?反正我活这么多年不曾见到过,你也别太上心这件事情,届时我也细细留意着永州那边,如果有我会告诉你的,但你不要太多去探查这个。」 听完冯平生的话,郑郁点头答应知道冯平生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北突厥可汗归附大雍已久,又赐林姓。 阿史那莫、林国安、大雍三者间迟早要打,自己确实不应与阿史那莫过近,以免来日双方交战阿史那莫求北阳出兵。也是自己酒意上头煳涂蒙了心答应阿史那莫,可见酒不是个好东西。 郑郁心下也决定悄悄查着,但不过明面。阿史那莫既然提起,那自己总得找一找才好回信。 郑郁传来齐鸣并写好两封拜帖,让他送到魏国公和程行礼府上,又让齐鸣把冯平生写好的药方拿下去抓药。 郑郁与冯平生一起用了晚膳,期间冯平生一直让郑郁看有没有喜欢的姑娘。 皆都被郑郁囫囵过去,见他一直搪塞和稀泥,冯平生直言要让郑厚礼写信来说他,郑郁也是一笑了之,用完晚膳后冯平生便离开王府。 郑郁询问齐鸣万年县令如何处理的杀害赵定的兇手,齐鸣回道大理寺处罚是酒醉歹徒所伤,因赵家在长安并无亲友,结论一出并无人有异见。 翌日巳时刚过,郑郁便敲开程府的大门,僕从见是郑郁前来就忙迎去书房。 房内书卷墨香浓重,炉火旺盛,不觉冬寒。 程行礼正在书架前整理藏书,见郑郁行至门前,脸含柔意道:「砚卿你来了。」 光影倾斜,程行礼站在书架前,内里是月白织花衬衣,外穿一浅青交领花雀宽袖锦袍,腰间束着白玉带,满头青丝束成马尾用木簪定住。 面庞如玉,双目含笑带有清雅之态、红唇微启,气度儒雅温润,手持书卷立于光影真是如画如卷,仿佛世间尘杂之事只会污糟这妙人儿此时的笑意。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1]。前些年东市卖的那副五郎朝参图,三贯我看是值的。」郑郁看见此景,蓦地想起那幅画便打趣程行礼。 程行礼莞尔道:「只可惜我不善丹青,否则东市只会再添一副郑九别刀景,快进来坐。」 进屋后郑郁将腰间的镶玉塑金鑌铁横刀解下,交给身后程府的侍从。 「我再不佩刀,下次若遇见贼人连兵器都要抢人家的。」郑郁在榻上坐下对程行礼说道。 程行礼眼神示意侍从退下,拿着在书架上找到的一卷宗走过来随后坐于榻上,「砚卿身手了得,不配刀也胜人半子。圣上已下令永王党羽亲族成年者斩首,余者没入掖庭,流放三千里。张许升朔州士曹参军,甄士约家产充公徒一年。」提起风炉上已煮好的茶倒进青瓷玉白碗里,一时茶雾浓香,屋内饶有静心宁魂之清味,程行礼抬手示意郑郁品尝。 「这金州紫阳果然上品。」郑郁端起茶碗细饮一口而后赞扬起来,听的永王党羽罪行后沉默片刻,「永王谋反,党者皆诛,家眷连坐,天子坐明堂若不严厉治下宗亲怎会安分。」 「御史奏言永州民政松散,赋税多年拖欠,徭役不清,一年多发盗窃治安不严,治安一事是恪州刺史弹劾你兄长目无法度、军纪涣散。」程行礼温柔地笑着说。 第83页 「平阳王早与右相联姻,今春又查缴何卫盐税一案,补上国库一大笔钱。风头正盛,所以平阳世子此次入京我猜圣上也会敲打一二。而北阳王再立功,就会失去这个平衡,还不如藉此时以永州民政不稳为由,清走一个户部的貔貅。」 郑郁细细听完程行礼的分析,苦笑道:「知文可不是貔貅,来日说不定是相公呢!贤兄看得如此明白,可惜我那大哥脾气燥烈,初到永州怕是会委屈几日,但我会写信言明让他别多为难你。」 「人就是一次又一次地挤进不同的马球会,与人交谈相识求以谋生。朝廷百官犹如黑夜繁星,想居相位谈何容易。」程行礼释然一笑,心态开明,「在世间何处为官都是一样,为百姓解忧、为社稷开太平。郑世子性情豪爽、为人忠直不会是不分忠伪之人,更何况前些年有过一面之缘,不至于落个相见双怨的局面。天高地阔,何愁来路不明。」 郑郁闻言怔怔地看着程行礼,沉默了一会儿,嘆气道:「知文竟如此看待兄长,真是令我喜从悲来。」 程行礼端起茶碗细品一口,而后温声道:「我调任永州,乃是圣上不想北阳继续势大下去的原因之一。圣人力求各方平衡,集权于己,目前而言不会对北阳王有其他政令,但君心难测,砚卿你在朝中需得小心。更何况远离朝堂,得一方自在园林于我而言并非坏事。」 郑郁牵起嘴角,脸色有些无奈地点点头,心中酸涩异常,不曾想程行礼比自己还看的开。 官员任期四年。可这次程行礼升任永州刺史刘千甫没少出力,四年之后想调任回京怕是难上加难。 「你之前托我查的事情在大理寺有一卷宗所载,这便是赵家这些年犯事的记载。此外,我偶然得知东宫药藏局吴鄂之子吴少瑛,中举那年的主考官正是右相。」随后程行礼把放在桌上的卷宗推到郑郁面前。 听闻此言郑郁来不及想吴鄂,忙拿起卷宗细看起来,这是从大理寺誊抄出来的卷宗。 上面记着德元十二年春赵定之父,失手砍了温宗皇帝安陵旁的一株松树,被巡守兵士发现通报至大理寺,按律法坐牢三年。 可后来却人被翻案说是无意为之,且也并不是在安陵内,而是距安陵几里外的位置砍伐。只不过因为兵士怒喝。赵父被吓才到跑到安陵内,所以被兵士误解押至大理寺。 「我朝刑家不予士上次我与你去赵家,赵定是光州举人。赵父此时犯事,那赵定的仕途也就断送了。」郑郁喃喃道,又问,「审此案的可有皇后、太子、右相所熟之人?知文,实不相瞒那金乌章我已查明是右相所持,只是没想到他还是吴少瑛科考那年的主考官。」 程行礼在查到赵父之事后他确实猜到,这事或许是拥护赵王一党所为。 房内安静片刻,程行礼嘆口气道:「当年审此案的大理寺司直正是右相的一位族兄,后因代王之事被贬谪出京。吴少瑛及第是德元十五年,那年圣上龙体微恙,惠文太子出使洛阳,殿试是右相代持。」 德元十二年刘千甫以礼部尚书拜居相位,大理寺司直处理京师案件,若得刘千甫授意要为赵父做假,收拢几个兵士并不是难事,刘千甫怕是在此时就已经在慢拉拢赵茂为他做事。 他与程行礼一直探查这件事情,程行礼心思缜密,在见到大理寺赵父卷宗那一刻,恐怕就已经猜到此人不离党争。只需再往上细查翻案之人,细想朝廷与皇子之间的牵扯,对拉拢赵茂之人便是已知七分,所以他也就不瞒着程行礼。 他更没想到刘千甫还是吴少瑛科举那年的主考官,科举之中并不煳名,考生名字跃然纸上。只要考生诗书名气够大,出身世家,上下打点,有点子墨水中举便是轻而易举。 吴鄂为六品官员若是门荫多是王府卫官,想要正当入仕只能走科举之路。若要家中世代为官,就得稳住仕途。 且他记得吴少瑛资质平平,是个只知斗鸡喝酒之徒,怎会一举中的。最紧要的是由天子主持的殿试,那一年竟是刘千甫主持,那这下吴少瑛想不中都难。 「那吴少瑛可是一朝中举啊!而且赵茂这棋说不定下的更早,只是德元十二年才被右相咬死。」郑郁眼中闪着寒光,心里更是止不住的凉意。 从坐上东宫之位时林怀清就是众皇子之敌,亦是拥立其余皇子的官员之敌。 -------------------- 1、出自《淇奥》。 第40章 拜谒 德元十二年至德元十七年,刘千甫用五年的时间拢住赵茂为他做事,让林怀清之死看上去就是费心劳神过度所致,再加风寒侵体神仙难救。 又在德元十五年收买东宫御医吴鄂,把控着太子近身内侍和太子御医,刘千甫神不知鬼不觉的想做些什么都能避开其余耳目。 「右相敢这么做背后定有人指点,惠文太子魂归天地,那当时的赵王湘便是嫡长子。」程行礼迅速帮郑郁抓住重心,后又担忧地对郑郁说,「皇后身居后宫但并非不问朝政,想让赵王湘做太子不是一日两日,数年谋划定是小心谨慎。可不论是圣上还是成王都彻查过东宫上下,并无任何异样,且单凭这些莫须有的妄猜圣上不会信。」 「子若身子是德元十四年后清减病弱下去的,刘千甫既然在七年前能拢住赵茂,那么再拉一个吴鄂又有何难。所以在外人看来这无非是太子体弱久病难医而逝,真真是好谋算啊!」郑郁嘴角勾起冷笑。 第84页 那时林怀清的药必会经过东宫御医吴鄂手,可当时的吴鄂诊脉还是用药,都是报备一切无虞。道林怀清只是思虑过重伤了身。若想知道刘千甫对林怀清用何种手段,吴鄂定是知情者。 而林怀清死后赵茂突然殉主说不定已让德元帝警觉,若此时身为东宫御医的吴鄂也死,只会引来朝野上下的的猜测。况且一旦给吴鄂扣上罪名,说不定这人气急之下还会留下什么文书,不如将人放在眼底,等再过上一两年就让他无声无息的消失。 何况让人活着说不定比死更有用处,林怀清的死说不定已让他背弒君罪名,来日林怀湘要是想在弄死一个,也不怕手里没人。 炉上茶还热着,程行礼提起小壶给郑郁斟好茶,淡淡道:「世人都脱不过权、欲二字,吴少瑛现任兖州方与县丞,我记得方与县几日前出一弒母案。主犯要求三司会审,说有莫大冤情并牵连到吴少瑛及宁王,年后怕就要开审了。」 「方与县丞。」郑郁听完后端起茶碗,沉吟许久,红唇吹开茶碗上的雾气,眼角泛起笑意连着整个人看上去都轻松不少。 日近午头,程行礼强留郑郁用顿午膳,用膳时友思也在。 幼子挑食这也不吃那也不吃,程行礼看他这样也不说话,只是笑着看他。友思见程行礼这样就知道,他已经开始生气了,于是低头这也吃那也吃。 今日不过是看郑郁在这里,他耍耍小孩子脾气,郑郁过会儿走了家里可就他和他爹。 可偏程行礼生的一副好面相,笑起来是桃花羞面,脸含柔情。 至少坐在两人对面吃饭的郑郁是那么觉得,没有察觉到父子间的波涛。 程行礼是长安城内公认的好脾气,谁拉着他说上两个时辰,他都会脸含笑意的倾听面无耐色。 以至于有时候德元帝在被那些御史叨叨个不停后,都会拉着程行礼说上那么两句,人长得好看、脾气好、才华出众,德元帝非常喜欢这类人,如若不反驳他用钱的话。 「三光宣精,五行布序。习习祥风,祁祁甘雨。百谷蓁蓁,庶草......庶草......」友思坐在郑郁身旁捧着昭明文选摇头晃脑诵读,读到一处时人却停顿起来。 长榻木案上的棋局里白子迅速落在黑子旁,程行礼修长的食中指从棋奁内捻出黑子,眼神看着棋局思索,嘴上却接了友思的话,「百谷蓁蓁,庶草蕃庑。」 「啊......爹,我已经念了有半个时辰了,可以歇息一会儿吗?」友思合上书双眼颇为委屈地看着程行礼。 程行礼没看友思委屈巴巴的脸,只是温柔道:「你昨日没念,今日还不补上吗?」 看程行礼这么说,友思知道就算是再不想念也要继续念,于是又磕磕绊绊的从头念起。 话虽说着,可手上动作却不停麻利地下定堵住白子的路。「砚卿近三年未见,你下棋路数不似从前啊!」程行礼看着棋局笑着说。 郑郁手执黑子抵在下颌前,正疑惑棋局如何破时,乍闻此言,思虑片刻后,疑惑道:「不像吗?」 「不像,这三年光阴里可是有高人指点?」程行礼肯定回答,两人交情多年对彼此下棋路数了如指掌。 郑郁轻唿一口气,笑着说:「能有什么高人啊!可能是在家我与冯伯常对弈,将他的路数学了几分吧。」 「真的?」程行礼不信,随即打趣郑郁,「成王也善弈。」 「啧!知文,你怎么同连慈那傢伙一样,喜欢这些了。」郑郁十分无奈。 迅速下定一子,棋局上黑影吞定白阴成为一方霸主。 他知道程行礼是看出他下棋路数与林怀治相似,他与林怀治自并州回来路上下过几十局,路子上自是汲取对方长处,所以这棋招程行礼不免也能看出一二。 早年程行礼在国子监就读时,就与林怀治下过几次棋,后来两人又共读袁纮门下,程行礼性情温和为人谦逊有礼。林怀治对他会比对其他人更加柔和些,一年里有闲暇之时两人也有对弈。 程行礼拾起棋盘上的白子,道:「三司会审,他不免会是一个缺口。」 州县掌法官员可自行处理,只需将处罚结果转呈大理寺和刑部备案即可,可若牵扯到官员或要案,县令便会上奏天子。天子将会遣派监察御史以及大理寺、刑部各派官员前往州县查案。 可这一次方与县之事不仅牵扯吴少瑛,内里还有宁王,那这事便会由御史中丞、大理寺卿、刑部侍郎共同审理。 而林怀治虽领御史中丞虚职,可他若真想去三司会审堂上听一听也没人敢说不是。 「御史台不是只有一个御史中丞。」郑郁知晓此事若真涉宁王,德元帝想扶成王就会在此时打压宁王。 而吴少瑛之父又是东宫御医,这背地一个不小心就能牵出一大堆京官。 此时要是成王出面这事,就是真的与宁王、太子分庭抗礼,皇子争权向来波诡云诡、腥风血雨。古往前朝皇子争储位,往往朝堂也分党而站,彼此间不以百姓为重,而以胜负为重。 程行礼思忖会儿,继续拾棋说:「圣上既让他去并州,便是起了平衡朝堂及皇子间的念头。圣上有意扶持,他又是皇子迟早会有那么一天的。」 「可吴鄂此时若向刘千甫求助,他未必不会帮,而且刘千甫背后还有太子。」郑郁看着程行礼,说,「宁王败势初显已成圣上手中弃子,为着这个刘千甫此时也定会踩下宁王,否则宁王、成王联手对抗太子乃是一患。」 第85页 孩童的读书声充斥在二人身间,书香墨海里,程行礼磁性清灵的声音交杂其间,「并非如此,右相不会帮吴鄂,且不论太子还是皇后都不会帮。三司会审中刑部侍郎乃是悼贤太子妃叔父,与右相不合。而大理寺卿杨奚庭长子娶了右相第二女,论远近亲疏更该避嫌。御史中丞王、谢二人则是刚正不阿为官清廉之人,从不站党集私,与右相也只是点头之交。三司会审,右相不会掺杂其中。而吴鄂则是面圣无门,若吴少府与此事无关最好,可要是半分牵连,宁王也只会让他顶罪,一个不甚还会牵连吴家满门。」 「宁王是皇子罪不至死,可吴少瑛就不一样了。」郑郁经程行礼这么一点拨,脑中豁然开朗,「成王那性子,他怕是不会管这件事。」 程行礼将最后一枚白子放入棋奁,说:「他与惠文太子是同胞兄弟,真有线索他不会放过。」 郑郁道:「我问过他,他信御医之言。」 程行礼笑道:「想法总是在变的,今日信明日不信的事很多,但此事看你。」 看着程行礼的笑颜,郑郁觉得心头云雾散开。是啊!今日信明日不信的事情很多,朝令夕改不是没有,对于此事他有其他办法,只要能让吴鄂陷于其中,何必要直接捅到刘千甫的痛处。 这时友思真觉累了不愿意在念,又见程行礼二人下完棋在闲聊着,就想熘走,可刚想揖礼,程行礼却让他坐到身边来练字。 友思一张小脸顿时皱成饼,低声委屈,「爹,可以不写吗?孩儿明日多写十张。」 程行礼不容拒绝道:「你昨日说今日多写十张的,你要再拖便是欠我二十张了。」友思瘪嘴委屈,已经有泪花在眼里打转了。 「好啦!乖侄儿,叔父教你写,行吗?叔父的字可是你爹都夸过好看的。」郑郁看友思这样心生怜意,把他抱在怀里揉了揉他脑袋,轻声哄着他。 友思注意力被郑郁所说的话吸引,忙向程行礼求证,「真的吗?爹。」 程行礼示意侍从收走棋盘,又接过侍从呈上的笔墨。「这是自然,你郑叔父早年可是惠文太子伴读,字迹飘逸、端正严谨。那你今日得他所教,就把这两日的都补上。」 说完将纸、砚、笔、蹲狮镇纸等文墨在两人面前摆好,拿过一本书看起来。 他知晓友思心性,这么问就是对郑郁的字感兴趣,既然感兴趣那就多写几张。 这两日一直藉口躲懒没写,又逢其他事情,自己没时间去管教他功课。更何况到后面还要习六艺,这孩子怕是又要想偷懒。 友思知道程行礼看书的时候不喜被打扰,于是只能抬眼询问郑郁。 「你爹都这么说了,那咱们就开始写吧!」郑郁让人在自己怀里坐好,将白纸用蹲狮镇镇好,拿过宣笔让友思握好,又帮在他端砚里研好墨后带着小人一笔一字地写起来。 屋外时光流逝,庭院偶有传来侍从走过庭院的脚步声,屋内炉火慢燃,有时发出「刺啦」的燃烧声,程行礼坐在一侧静静地看着书。郑郁怀里坐着友思,一大一小神情专注格外上心眼前事。 「启禀二公子,魏国公府上袁三公子来话,说袁相公已回府,让你得空可前去。」齐鸣在书房外通报。 「嗯,知道了!」郑郁应了声,又忍不住摸友思的头夸他,「友思写的比我小时候写的还要漂亮呢!」 「嘿嘿,那郑叔父你要去魏国公府了吗?」友思抬头问郑郁。这时程行礼也收书说:「你快去吧,师傅才回府,现下年底事情多,你真有事要早去处理。」 「对呀,叔父要走了,下次再来教你怎么样?知文,谢你今日与我告知这些,不至于我后面太过事急乱了分寸。」郑郁总是忍不住想揉友思头,这孩子头圆长得又可爱,总是想忍不住的揉搓。 程行礼道:「你今日来贺我升官,我自高兴。」 郑郁听此言与程行礼对视,两人会心一笑,这些事走出这扇书房门就再无人知道。而怀里友思看郑郁这么说,旋即点头答应还让郑郁下次一定要早些来。 郑郁把友思从怀里抱出让他在榻上站好,自己则起身揖礼拜谢。 程行礼忙从榻上起身送他,与郑郁出书房门时,还不忘叮嘱友思在别忘去习射艺。 两人就从书房门口一直边走边谈,又在程府门口拉扯一阵,至于拉扯什么。 无非是程行礼让郑郁下次别惯着友思,也不许再像上次那样送紫毫笔。而郑郁则认为这事算不上惯,两人就在门口扯上一阵,最后是齐鸣受不了提醒郑郁该走了,不然回北阳王府都快要宵禁了。 袁纮早年就已封魏国公现住靖安坊,郑郁策马从靖安坊外的一乌头门进去,稍走几步就见飞檐重叠,华丽森严的朱门白墙。 门前是一对威武沉穆、气势非凡的蹲坐十一髮髻石狮,门前侧处是的十二戟架,戟架顶上的幡旗正迎着微风翻飞着,而大门上的把手乃是镶金环,抬头望去门上匾额描金赫然写着魏国公府。 魏国公府门前装饰与北阳王府并无差别,只是北阳王府门前因着勛官关系列着十六戟。 郑郁与齐鸣到阍室前下马,齐鸣上前朝门卫表明身份来意。门卫验了身份又朝里回话等片刻后,门卫才让郑郁解刀入内。 而齐鸣则在此处等他,昔年来往魏国公府频繁早已熟悉,可这么一套规矩下来郑郁也难免觉得繁琐,毕竟程行礼家里就不这样。 第86页 不过郑郁倒是在进去前,在阍室前的空地上看见,此前与袁亭宜去骊山骑的大宛马,颇觉眼熟。 进门之后沿着青砖石面前行,要穿这条路过的庭院才到内里,侍从说今日袁纮在正堂才与礼部一官员说完话,正等他前去。 郑郁由侍从引路前往正堂,刚下门槛到长路上时,就见左侧传来袁亭宜的声音。 他闻声侧目看去,见左侧开阔处袁亭宜拿着一把横刀,缓缓将刀拔出目露疑光,说道:「九安,我怕伤着你。」 「你要伤着我,给你三贯钱。」刘从祁双手环胸语气透着不耐烦,一身束袖翻领玄色锦袍,额间配一葡萄缠枝纹样的束带,衬得整个人英俊潇洒。 「好!这可是你说的!」袁亭宜说罢就手持横刀向刘从祁冲去。 但郑郁看袁亭宜出招样式,就知他不会是刘从祁的对手,果然郑郁还没走上十步。袁亭宜手中横刀就被刘从祁挥手打掉,而他整个人在被刘从祁推了一掌后,在原地转了个圈撞进刘从祁怀里。 「这比我当年习礼乐射御还难,不练了!」袁亭宜从刘从祁怀里挣扎出来一脸愤怒,随即让侍从把刀捡起来收好。 刘从祁翻了个白眼,说道:「你又躲懒是吧?下次遇见贼匪谁救你?那你还是死吧!」 「你......哎,砚卿!站住!」袁亭宜正想反驳,可眼神却瞧见了正在被侍从带向正堂的郑郁,于是大声喊住侍从快步过来。 侍从被袁亭宜喊住,远远的就揖礼,「三公子,郎君在正堂等郑御史过去。」 袁亭宜点头示意,说:「知道了,就说几句话不耽误你工夫。」 走近后郑郁对他揖礼说道:「则直,怎么了?」 现下正在相府里,礼数郑郁还是要做到的,虽然他跟袁亭宜从不计较这个,但被那个来相府办事串门的御史看见,指定要参他一个不尊礼教。 「这个时辰你见完我爹他也不会留你饭了,我在这儿等你,待会儿我请你去东市的天水一色吃饭吧!」袁亭宜连忙回礼,后面又像是想到郑郁接下来会说的话,一脸着急,「你可别不来啊!我可是真心请你吃饭,上次在百平寺你救了我,我还没答谢你呢!不许推啊!推了我真生气。」 郑郁:「......」旋即疑惑说,「你有钱吗?」 -------------------- 真的很抱歉,按照现在的字数,林怀治可能是42章才会出场了! 亲亲们还是屯一点吧。 第41章 问答 东市的天水一色他知道,因食店临近江而建,不管在一楼还是二楼推窗出去便可见水面潋滟之景,江风袭来吹散人心中所有烦闷,若是在晴好的天还可见水光跃金景象。 偏生这家食店的葱醋鸡食鲜味美、肉质紧嫩,单笼金乳酥轻软不腻,入口留甜,氽煨出的汤浴绣肉丸口感劲道,就连他家的切鲙鱼、琥珀酒都也算上品,为此这家食店价钱也远超长安城内其他食店。 袁亭宜沉吟片刻,终于在侍从着急的要死的时候开口道:「他有。」说罢指向远处正在擦刀的刘从祁。 郑郁长吸一口气,突然好奇刘从祁到底是为了什么会跟袁亭宜一起玩。 「行了行了,你跟我爹谈完记得出来,我就在这里等你。」袁亭宜怕自己老爹等得及,又怕郑郁反悔不去,「东市离王府多近啊!定能在宵禁前回去,你不想回去的话我陪你去平康里嘛!你快去吧,快去快去!」 袁亭宜边说边推郑郁,因为怕郑郁反悔是一大串接一大串的话蹦出来,不给郑郁丝毫反驳的机会。而郑郁在听到袁亭宜一副知心好友样,说要陪他去平康坊时差点没气厥过去,刚想开口却又被袁亭宜一堆话堵住。 袁亭宜将郑郁推到庭院阶梯数步前,就转身小跑着离开,而郑郁从头到尾只说了三个字,其余的时候没有说出自己想法的时机! 郑郁看着袁亭宜离去的背影,因为走的太快还差点摔一跤时,他心里重重嘆了口气,侍从也在袁亭宜离开后,继续为他引路。 正堂内中是一张长榻,榻上铺着绣有山水会鸟的团垫,而下方则是两列对立的方案,方案下配有团垫。堂内角落处燃有香炉,四周帐幔垂放,光影参差不齐,为此还点有灯烛在内。 郑郁脱鞋着袜入内,在见着袁纮后,双手交叠于身前,最后拜于额前,哽咽道:「学生郑郁拜师傅安。」说完头在锦毯上一磕,沉闷有力的磕地声在安静的堂内响起。 袁纮坐于榻上年过六十,双鬓染白,眼眸精明却不势力,透露着一股沉稳。此时已下朝身上官服却还未换下,腰间的金玉带配有十二跨,人虽暮年,可周身有着洞察世事的敏锐。 「快起吧,我有三年没见你了,上次在延英殿不便与你多说,现在快站起来让我好好看看。」袁纮声音浑厚有力,话语间满是关切。 「是,师傅。」郑郁听到袁纮话后方才起身,双手交叠于胸前。 他早年就上袁纮的课后来又受其教导,更是郑郁中进士那年的主考,袁纮依着旧情往例让他喊一声师傅。 袁纮将郑郁细细打量一番后,指向下方左侧一方案笑着说:「你长高了也沉稳了,快坐吧。」 郑郁道谢后坐下,顷刻间有侍女奉上热茶,袁纮挥手让侍从全部退下。「并州事你处理的很好,民为重,君为轻。那日圣上问你,我就猜到他起了这个心思。念着朝堂与皇子间的关系,圣上不可能放太子独大,只是不知成王能否与太子一比啊!」 第87页 郑郁拱手道:「师傅,政局瞬息万变,君心难测。圣上又无改立储君之意,这样做恐令朝堂百官有所猜测。成王若真起了那心思,重则恐令江山动盪。」 「回家三年可是笨了脑子?」袁纮白眉一横怒喝,「当年你爹室韦一战落了疾,圣上念他军功让你任监察御史,为的就是安抚你爹,不然按往例就算考中博宏拔萃,也要把你派去什么地方熬个三年五年县尉再说。而这些年,圣上扶持京官崔山庆、严明楼、乔省恩,外放则是北阳王、平阳王、吴子高,京中又则是外戚、科举、官吏众成一派的党争。成王身后无人又非嫡非长,就算成王与严子善交好,可蒙圣恩的是他父严明楼,更何况还有崔山庆、刘千甫在,翻不起浪。」 郑郁听完袁纮话后,跪地磕一响头,说:「师傅教训的是,是学生思虑不周。」 「思虑不周?思虑不周会在回京第二日就来找我?」袁纮看他跪地认错的样子,轻笑一声说,「是来套我话的吧?是成王让你来的?」 「并非成王之意,学生与他不熟。」郑郁保持着跪姿说道。 身姿极低保持这样的姿势,堂内炉火虽旺可他额间却已出了冷汗,因为他刚才确实是套袁纮话的! 这些年德元帝一直于众臣之间寻立平衡,重用外戚为首的刘千甫、严明楼,又同时提拔科举出身的袁纮,底层官吏升任上来的张书意。 京内京外势力不休,郑郁今日这么说,只是想知道德元帝对成王会是怎么一个心思。虽然已知晓他要扶成王,可这个界限在哪里他得知道,这样才好他去找林怀治做吴少瑛三司会审之事。 德元帝向来倚重袁纮,有些话定会与袁纮交谈,所以他今日不单是为了父亲一事前来,更是为了知晓德元帝对林怀治的戒心在哪里。 「不熟?」袁纮咬出两字,堂内安静许久后才嘆口气说,「阿郁,事情已过两年,当年圣上、成王查彻东宫上下都一无所获,你这几年一直在长安城内打探,又打探出什么了?他是惠文太子亲弟弟,你对他格外上心些也无妨,只是诸皇子间暗流涌动,万勿涉太深。你不仅是郑郁还是北阳王的儿子,你被任何一方拉入都代表你父兄亦有这个心思。」 袁纮气恼郑郁见自己,居然是为皇子的事而来打探实在生气,可又想起德元帝让程行礼出任永州刺史的事。心里又宽容了几分,不免对郑郁多加叮嘱。圣人求的是多方互平,他身为大雍之臣,自以江山社稷之事为先。 「师傅,我未见子若最后一面,是以心神难定,今朝回京与成王闲谈时见人心性,不想他步宁王后尘。所以今日才斗胆冒犯,还望师傅恕罪原谅。」郑郁说罢又是重磕一头,说,「师傅的话我定牢记在心,臣者自为一忠字。」 袁纮看他这样一直磕头心中气也消了,他何尝不知道郑郁与林怀清的情谊。 莫说郑郁就算是他,挚友离世也难免伤怀,更何况郑郁又见德元帝这样想扶林怀治与太子对列,只是以为他因为林怀清所以对林怀治上心几分。 袁纮端起茶盏饮一口,沉声道:「别磕了!你今日的话我就当没听过,朝中局势你要看得明白才行。君王未死,余等皆是臣,明白吗?」 「是,师傅。学生明白了。」郑郁这才起身坐好,骤然碰见冷气,额间细汗这才消退些许,不像刚才低身时那么强烈。 茶盏应声而落在案上,「额上汗还不擦啊?」袁纮这么一说,郑郁才笑着拿起方案上的丝帕揩去细汗。 「圣上让知文任永州刺史,兄长脾气暴烈,这一去怕是会吃些苦头,师傅你就就没拦着吗?」郑郁讪笑说道。 「哎!这文书是拟好发到我面前时才知道,我也想拦啊,可用什么理由?」袁纮长嘆口气,欲言又止,「这事也不全是朝堂之意,刘家三女想嫁与行礼,这孩子没答应右相又在中间旋着,一来二去拖了有快一年。行礼呢是表明拒绝,三娘又铁了心只认他。右相被女儿烦的不行,正逢年底官员考课出来,就想让行礼不在京中,自己女儿见不到就不会再想着。以及揣测圣意说了些话,圣上就调任他为永州刺史。」 郑郁哑口无言,他没想到这里面还有这么一层缘故,这样看来德元帝和右相不管是出于守护钱袋还是女儿,最终目的都是程行礼。 只是自己父亲在这时正好需要一个平衡点,而任职刺史就是那么一个平衡点。从他出长安城内那一刻德元帝就想任官员去永州,这时的程行礼就在右相的操纵下露面,程行礼反驳德元帝与右相便是恰好逢了两人心思,眼不见为净。 郑郁假装疑惑道:「圣上对父亲有诸多猜忌,我怕......」 「怕什么?这次的事冯长史没告诉你,是右相示意底下人弹劾的吗?」袁纮觉得郑郁三年不见怎么变笨许多,皱眉说,「今上非无情之人,要不是你父亲当年率兵一路收復旧地,大雍疆域怎会达我朝之最呢?又念及你母亲身子不好不宜在长安居,便让你们母子三人随军住于永州,不致你们骨肉分离。圣上对你父亲宽容优厚,只是这军功过高不好所以才需压一压,倒是你!御史台里右相的人,你现在还没看出来是谁?」 郑郁笑道:「学生真不知道,师傅我回长安没几天就去了并州,连你这儿我都是回京两月第一次来。朝中的事情我过问得少,脑子又不比师傅灵光,这哪能知道啊!方才师傅不是还说我笨了很多吗?」 第88页 「少给我耍贫嘴!你呀,多注意着黄家那小郎君就是了。」袁纮佯装生气呵斥,「总之这次平阳王那边也落不到好处,严明楼就快回京了。圣上自然要多警醒朝中诸人,这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严明楼领兵部尚书,两月前大食国使臣回国,恰逢玉门关一带胡匪作乱。德元帝便让严明楼领兵护送,并平定胡匪之乱。 郑郁揖礼道:「多谢师傅指点。严尚书回朝,右相可要头疼了,他与严尚书同为外戚却互不对付。」 「皇后和贵妃只是表面和睦,但严明楼也不会因为这个去支持成王,你且记着大雍的主子只有一个。圣上对成王虽宠爱,不甚过分是不会责罚太重的。」袁纮点头闭眼,气定神闲模样,又说,「你与成王还是不要走太近,避免视为一派。行礼出任永州乃是阴差阳错多方之缘故,圣上有意打压北阳与平阳两边,在其中小心斡旋就是,心急方失策。」 郑郁颔首道:「是,师傅。学生知道了,不过师傅起色看上去比前些年好多了。」 袁纮笑道:「再好有什么用,就三郎那个不省心的,我就算在年轻十岁也管不住他。我还没谢你在百平寺后山救小子一命呢,三郎顽劣,少时我让他习武他拖拖拉拉不肯,现在好了要累得别人保护他。」 郑郁从容道:「则直与我相识多年,身处险地我自当为他性命考量,何况当时刺客乃是为取我性命来的。百平寺他不过是被我牵扯其中,师傅不怪我就好了,谈何谢字。则直生性纯善,心灵通透豁达,怎么就是师傅口中顽劣之人了。」 「你与行礼惯会与他开脱,这孩子将来到底能做什么啊!」袁纮看程行礼与郑郁时常为这个儿子说好话,实在想不通他以后的仕途是什么样。 「我和知文都是句句发自肺腑,不会包庇他。」郑郁耳力敏锐听见堂外轻慢的脚步声,随即打趣着说,「科举走不上还有门荫嘛!」 「门荫?三十岁之前考不上,我再给他门荫的法子。」袁纮一提起袁亭宜就头疼,「他这样整天吊儿郎当,做校书郎我都怕他把朝廷藏书烧了。」 脚步声在门口处停下,郑郁听完袁纮的牢骚后,半晌,才忍住笑安慰袁纮说:「师傅,不会的,则直做事向来有分寸。」 「有分寸?」袁纮看着堂门口,大喝道:「有分寸还在门口偷听?」 「啊!爹,我没偷听啊!」袁亭宜一手挠着头,一手脱去鞋快步入内。 到得堂中对袁纮和郑郁快速揖礼,随后在榻上袁纮身边坐好。 此时的郑郁早已对这场景见惯不怪,联想着刚才袁亭宜请他去天水一色吃饭,他已经知道接下来袁亭宜要干嘛,于是长吁口气端起面前茶细饮起来。 「爹,你累不累啊!上完朝回来就接见官员,又跟砚卿说了这么久的话。」袁亭宜在袁纮身侧跪好,双手握拳为袁纮贴心地锤着肩膀,满脸堆笑,「孩儿想你肯定累了,儿这就给你疏解疏解。」 父子两人也不避郑郁,毕竟他也看见好多次了,更何况袁纮私心想让郑郁多带着点袁亭宜。 袁纮按住袁亭宜乱飞的手,语重心长道:「行了,你有这份心不如早点回房温书,你去金州已经耽误了些时日。春闱就在眼前,礼部已经定了二月十八大吉日,仕途要紧啊三郎!」 「知道了爹,孩儿这次一定光宗耀祖。书我都看的差不多了,杂文也有信心。」袁亭宜小心翼翼地抽出手,继续给袁纮按肩,「今日砚卿在我能不能请他出去吃个饭以当谢礼?父亲大人不是您说救命之恩重比泰山吗?孩儿这么做可以吗?」 实在不是袁亭宜不想送礼,而是他没钱! 袁纮听完后,皱眉道:「光宗耀祖的事你大哥二哥已经做过了,你只要专心无错即可。阿郁救你一命方才我已谢过,你要想去就去吧,既这样那你后日前写一川蜀二十三州赋税时论及见疏给我。」 袁亭宜嘟囔:「后天啊。」 后天可是除夕三十哎,他不想写,写好之后有不对的地方肯定要被袁纮说,到时候年都过不好。 袁纮瞥他一眼,说:「我儿不愿意?」 「愿意愿意!」只要袁纮能让他出去做什么都愿意,手上动作不停对郑郁说,「砚卿我跟我爹说两句,你先出去跟九安聊会儿,他可想你了!」 郑郁:「......」听到这句郑郁嘴角抽搐,他并不觉得刘从祁会想他。 这时袁纮也说:「阿郁,三郎既然有这心你就陪他去吧。不懂的地方你也多担待开导他,至于朝堂政事有何不解或是不快的,尽可跟为师说。」 郑郁见袁纮这么说只能颔首答应袁亭宜的宴,随后起身一跪方离开。 袁纮侧身看着自家儿子,脸带疑惑道:「好了人已经出去了,你要跟我说什么呀。」 「嘿嘿!爹,全天下全宇宙最好的爹。」袁亭宜脸上笑意更甚,双颊处的酒窝愈发明显。 袁纮见袁亭宜缓慢的对他摊平双手,上面就写了两字——要钱! 看袁亭宜这样袁纮怒从中来,他去金州时就给了一贯钱现在看来已经是花光了! 想到这儿,袁纮气的拉住袁亭宜的手,狠狠往掌心重打几下。 袁亭宜也不躲,毕竟要钱路上都要遭这么一次,皱眉委屈道:「爹,你就再给儿子五百文嘛!」 第89页 袁纮松开袁亭宜的手,气愤道:「不给!」袁亭宜又殷勤的在袁纮身边围着,一会儿给他按肩一会儿给他捏臂,嘴里一直撒娇:「爹,你最好了!再给儿子五百文钱嘛......爹、爸[1]、父亲大人、耶耶、七哥[2]、袁相公、袁阁老......」 -------------------- 1、出自《广雅·释亲》卷六:「翁、叟、爸、爹、??,父也。」 2、有管自己父亲叫哥的称唿 《旧唐书·棣王琰传》:「臣实不知有符,恐此三人所为也。惟三哥辩其罪人。」这里是李琰回答他父亲的话,「三哥」是指他父亲排行第三的玄宗李隆基。 《旧唐书·王据传》:「玄宗命之同榻而坐。玄宗泣曰:『四哥仁孝,同气唯有太平。」四哥指李隆基父亲李旦,兄弟中李旦排第四。 如果有不对的地方大家可以指出,谢谢。 第42章 平康 「我的儿!你脑子里一天到晚都装的什么呀!」袁纮被袁亭宜如蚊似的声音扰得不行,气的得他用手夹住袁亭宜脸。 袁亭宜瞪着大眼,一吸鼻子,笑着说:「儿子装的都是爹娘、大哥二哥还有长姐一家嘛!」袁纮脸显怒意没说话。 最后他挣开袁纮箍在脸上的手,双手环住袁纮的脖子头并靠在肩上,身体止不住轻晃笑眯眯地说:「爹,就给儿子五百文嘛!你要不捨得四百也行,其实我知道你上个月刚给了大哥十贯钱,但是我也不会去嫉妒阿兄得父亲大人喜爱的,兄弟阋墙,此乃家族大忌。谁让爹你有三个儿子,可我却只有爹你一个。」 说到最后袁亭宜还悲从中来的抽了两把鼻涕。 袁纮忍无可忍道:「袁亭宜!」 「阿午在,阿午一直都在爹身边。爹你遇到什么烦心事,都可以跟阿午说的。」袁亭宜忍不住撒娇,连乳名也脱口而出。 袁纮伸手打了身上袁亭宜一把,烦躁道:「为父看到你只会更烦。」 袁亭宜「哦」了一声又开始嘀嘀咕咕,话转来转去就是要钱,因为无聊手开始玩着袁纮腰间的玉带。 「行了行了!你去支两贯钱,春闱前不许再找我要钱了,快点出去郑郁还在外面等你!」袁纮扯过被袁亭宜玩的玉带,最后妥协,这种事情每隔一两个月就要发生一次,他早已习惯。 听闻此言,袁亭宜笑逐颜开,激动的在父亲脸上亲一口,松开环在袁纮身上的手,嘴里还不忘念叨:「爹,你真是太好了!我爱死你了!我生生世世都要做你的儿子!」 「不给你钱就不好?」袁纮反问袁亭宜,嫌弃地抹去一下脸上口水,「平日里跟阿郁学着点,别一天天瞎晃悠,这次你再考不中就给我回庄子上养鹅去!」 袁亭宜飞快从榻上下来,「不给钱我爹也是最好的!」随口说着:「知道了知道了,儿这次一定努力考。」 从榻上下来后,走到袁纮跟前跪地磕一响头,随即又说:「愿爹娘进食有香,夜来安睡。儿子先走了。」 袁纮看着袁亭宜离去的背影,虽是摇头嘆气态,脸上却不自主的浮现出笑意,唤来侍从给袁亭宜把钱递过去。 袁亭宜出了正堂往廊下走数步就见一人,檐下还结着冰柱,天地霜寒,郑郁身姿清朗优雅,垂手而立正等着他。 「砚卿,九安就在外面你没去见他吗?」袁亭宜走到郑郁身边问道。 郑郁说:「没有,我与刘校尉见面不知说什么,不如不见。不过今日他又不当值吗?」他记得左卫没这么清闲啊,更何况临近年节,京中诸事颇多,人员繁杂,怎么会今天又不当值。 袁亭宜知道他不喜与人来往,也就没往心里去。而后回答郑郁的疑虑,「他犯事被责罚,在家思过一月,罚月俸三月,要不是看在右相的面子上还要笞二十呢。」 说罢两人并肩往大门走去,郑郁笑着点头心里虽不解,这也是别人私事他不想去打听,只是看来今日这天水一色要跟刘从祁一起了。 这时侍从也将钱拿来递给袁亭宜,而后又让侍从请程行礼去天水一色。今日刚好有空又有钱,临近春闱他后面肯定更没时间,程行礼不久也要走马上任,不如今日正好一起请了。 何况有程行礼在的话,郑郁也不会与刘从祁大眼瞪大眼干坐着。 东市天水一色二楼雅间内,袁亭宜大点一通后将侍僕遣了出去,几人坐下闲谈古今。 而郑郁说了两句后来至窗前,推窗远见结冰河面。此时刚过申时不久,东市正是热闹的时候,喧闹的人声并未惊动冰面上的白鹭,光滑清晰的冰上,鸟儿三两成群踏冰而动,河岸旁的商贩互相叫卖着。 远处平康里的乐声若有若无的传至此处,面对此景,郑郁心里不免升起几分风花雪月心思。 房内暖炉生温,驱逐着寒意,楼下大堂清雅的乐声也穿透木料升至房中。程行礼坐在食案前吃着糕点,刘从祁从进来后就要了壶骊山烧春喝起来。 「不想我和砚卿分开没两个时辰就又相聚了,还得是托则直之福。」程行礼笑意盈盈,面上永远挂着那么一副好脾相。 「都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与知文两个时辰未见也算月余了。」郑郁虚掩好窗不致光景闭于窗外,转身到食案旁坐下。 程行礼笑着点头给郑郁斟满一盏茶,摆好衣袖品茶,并不言语。 袁亭宜打趣道:「那砚卿你与我过去近三年不见,真算起来岂非是几生几世了。」 第90页 「啊!对啊,嘶......细想想今元节某位袁郎君给我写的」郑郁听此言挑眉,表情轻松揶揄起袁亭宜,「旧梦往昔忆春景,今岁佳辰两不见。但记郑郎风流韵,银鞍光映金陵少。」 念完后,程行礼和刘从祁都非常捧场的称赞不错。 在袁亭宜听完程行礼的夸奖后更加飘飘然,兴奋道:「那砚卿、知文觉得我拿这首诗去温卷怎么样?」 因为刘从祁门荫入仕和程行礼不能比的,他的称赞袁亭宜是左耳进右耳出。 郑郁笑着说:「是不错,只是二十一郎别把阴阳交欢乐赋像上次那样夹信里。」 话音落毕雅间内静默片刻后爆出一阵笑声,「哈哈哈哈,我说则直,哈哈哈哈哈......」刘从祁听言险些喷出一口酒来,直揽着袁亭宜肩笑个不停,而程行礼也是红着脸轻笑。 「刘九安你别笑了!烦不烦啊!」袁亭宜忙去捂刘从祁的嘴,又朝郑郁和程行礼解释,「那不是我看的!是......是连慈,严连慈看的!」 袁亭宜羞愤不已,他是说当时怎么少了一页,原来被夹在信里寄给了郑郁。他清楚记得那信是严子善帮他装的,这个......这个贱人! 刘从祁扒开袁亭宜的手,语气玩味,「你看跟他看有什么区别?你俩就喜欢看这些!」 「九安你酒喝多了脑子发疯是不是?我都说了没看!」袁亭宜越说越气,直接上手开始打刘从祁,又说,「难道你不看?烦死了,哼!春闱将近,你们不要打扰我温书,我这次考不中可就回庄子养鹅了!」 郑郁和程行礼憋着笑,同声说:「好好好!我们不打扰你。」 这时刘从祁按住袁亭宜打他的双手,脸上笑意更甚,「你以为我是你啊!」 「我真没看!行了这事不许再提!严十郎他居然玩我,我下次见着他一定把他给!」说罢袁亭宜双手在空中舞出几拳,脸上酒窝都装不下他的怒火。 这时袁亭宜点的葱醋鸡、暖寒花酿驴蒸、光明虾炙、鲈鱼鲙、生进鸭花汤饼、鸡鹿满煎出来的小天酥、八仙肥鹅盘。都被食店博士端上桌来,而酒除了袁亭宜点的骊山烧春外,还有荥阳土窟春。 刘从祁拿着筷子面对精美菜餚,皱眉说道:「你打得过他再说吧。」 袁亭宜道:「九安你会帮我吗?」 刘从祁摇头,旋即笑着说:「除非你认我做哥。」说完就准备夹菜,袁亭宜挡住他的筷子,怒道:「滚!」 随后袁亭宜又努力让众人忘记这件事,郑郁和程行礼也十分配合答应不再提,并承诺出了天水一色没人知道这事。 至于下次袁亭宜和严子善见面,两人到底谁输谁赢就不知道了。 食案上四人年纪相仿,有袁亭宜在中调剂乃是融洽欢腾之景。席间的郑郁、袁亭宜、程行礼都是相识多年的好友,饭吃到后面,程行礼便开始对袁亭宜文章进行疏解,又大概猜测了今年的策论题目,分析几番后让袁亭宜放宽心思温书就好,袁亭宜撇嘴痛苦点头,接过刘从祁递来的酒两口下肚就又笑起来。 一顿饭几人吃的欢声笑语,出得天水一色时天还没黑,离坊市关闭还早。 袁亭宜恰巧碰见裴文懋及几位官员公子,还有赴考举人。身后侍从还捧着绫绢,众人见面寒暄过后见天色尚早,决定去平康里的红香榭。 听此郑郁和程行礼忙拒绝,可袁亭宜话都没让他们说完就拉着人走,嘴里同时念叨:「你俩别推了这就去吧,特别是砚卿,要知道新郎君去那地方铜板翻倍。」 还想推辞时裴文懋打趣他俩是断袖还是有隐疾,程行礼忙回应不是,为了证明就只好拉上好兄弟郑郁一起前去。 我朝并无官员不准寻妓之例,是以世家子弟、文武百官皆以为此附风流名号。每逢高官要员家中宴饮亲朋,还会请平康里的女子为其献舞奏乐、陪宴宾客。 而此时郑郁在心里反驳裴文懋,小爷我分明行的很! 红香榭位于平康坊东坊门进去向南数里,乃是长安城内最大最奢华的乐坊,门前两串大红飞鹤踏云的纸灯排列,映得墨门前光华万千,遍地生红,门前匾额上书行草陈着红香榭三字,两侧白墙之上题有数诗。还未进门就闻内里箜篌、琵琶、磬等乐器音色流转檐梁之间,美音更不绝于耳,亦有传娇娘笑语传来,其里又夹着诗客商户的赞赏之声。 回望平康,皆是红灯映彩,音波连天,正是应了「笙箫不绝,北里平康」之词。 众人解刀入内,袁亭宜已是这里熟客,更莫说裴文懋等人,就连程行礼也有被同僚拉来过的经歷,众人间只有郑郁初次来。 裴文懋和袁亭宜两位东客问得今日都知孙三娘孙云正在,便大手一挥添灯开宴。 红香榭假母石大娘,见裴文懋来还有几位举人熟面孔,忙让侍婢备好诗板。 吩咐完后便引众人穿厅过院,院中怪石林立左右对立而设,白墙显诗,垂幔轻漾,小池流水伴着乐声更添清丽之妙。院中空闲之处还有诗板挂立,上面笔墨飞舞写着不少文人书生诗句。 来得大堂内诸人谦让虚礼一番,环主位绕落座于案前,堂内屏风前两侧亦有乐师演奏清乐。 红香榭内的侍婢也呈上酒菜笔墨以及槐树木板,正是石大娘口中的诗板。 平康里的规矩,来此地的墨客举人,都知娘子都会请你写诗一首,如若墙上写不下就会命人捧来诗板。写于板上挂在墙上或是院中,诗越多就证明这位娘子才情越好,可以说,「每题诗倡肆,誉之则声价顿增,毁之则车马扫迹[1]。」也不为过。 第91页 音曼声声,满室温情,不过须臾郑郁就听见环佩叮噹,大堂屏风后被侍女拥出一女子。 女子挽倭堕髻,发间斜插玉雀珠钗,远山眉上点有金箔花钿,蝴蝶红唇及面靥显姣好姿容,眼边斜红更添几分娴静典雅,美人身着鸟栖榆林红宽袖披衫,臂间垂着细长黄罗帔巾,红裙之下是环鱼方形翘头履,此人正是孙云。 妙人美姿仪,孙云仪态曼妙,眼眸清波流盼,气质秀雅绝俗,有着说不出的温柔,身上环佩、白琉璃金珠臂钏随莲步而动发出清响。 孙云到得堂中,长盈一礼温柔道:「诸位郎君万福。」 堂内诸人纷纷起身,长揖礼回应:「娘子万福。」 双方又虚礼一番才得落座,「润安,数月未见备此薄礼,还望不要嫌弃。」裴文懋拱手笑道,身后侍从将锦盒交至孙水云身后侍女手里。 孙云笑着回道:「七郎如此有心,我怎会嫌弃,只是七郎可不要像上次一样躲酒。」 「哎!这次可不会了,既如此那咱们就开始吧。」裴文懋摆手解释,眼神扫过堂内众人最后停留在刘从祁身后,笑着说,「九安,你来做觥录事,可不要在包庇二十一郎了。润安居律录事,至于这眀府嘛,我就推举咱们的状元郎。」 堂内席间只有程行礼一人得中状元,裴文懋说的自然就是他,诸人无议,刘从祁和程行礼也点头答应。 行酒令郑郁少时在家不是没有玩过,程行礼是监督席间酒令规矩的人戏称眀府。孙云是宣令、制定规矩、判对错的人称律录事又称席纠。刘从祁是行酒令时谁出了差错,就听孙云筹令给你灌酒的人,可是个累人活。 侍女捧来木盘给程行礼,上置一双骰子、酒杓。而刘从祁坐于孙水下方案前,端着令旗、数十筹片、一雉尾羽做成的小纛,身旁还有一个盛满酒的酒壶。 酒宴开始,程行礼取来骰子一掷,骰子在案上不过翻的几下便立得稳正。 孙云见得骰面后饮下一碗酒,拿起刘从祁盘中的令旗,一举说道:「命题联句以冬咏物,「冬月似如陌上霜」,诸位郎君请。」言毕将令旗放回盘中。 随后拿起小纛指向左下方第一人,被小纛指着的袁亭宜,思忖片刻后,说:「冬风夜来锐横刀。」说完喝酒。 小纛指向接着的裴文懋,「冬日高阳暖中炉。」说完喝酒。 过后便是郑郁,「冬水冰下掌上璃。」说完喝酒,郑郁觉着这酒有点烈。 而后咏物之诗不绝堂内,孙云手中小纛也轮番指过众人,轮到一位郑郁没啥记忆的举人时,他念出:「冬草尖尖俨军钉。」时。 那位举人话音刚落,孙云旋即就丢一筹片过去,迅速说道:「张郎君说的是北地的草还是江南?郎君这是思乡太久,故把长安当梦乡了,如此情怀今朝定榜上有名。」 席间笑声一片,吆喝着「十七郎快喝,筹片已落还等什么。」 刘从祁和程行礼来到十七郎面前,程行礼用酒杓从壶中舀酒至碗中,十七郎接过酒碗,拿起刘从祁端着的令旗一举,仰头尽数饮下。 片刻这轮酒令结束,席间不免有两三人被孙云道错罚酒,又是一轮眀府掷骰。 孙云饮酒举旗,说:「拆字联句令,诸位郎君请。」 这次孙云并未按照座次来,被小纛指到的之人一时紧张,没指到的人愈发紧张,其中包括郑郁。 「辟连月,世人不失臂跳脱。」 「秋火心,娘子万喜安解愁。」 「白玉石,亭建碧波鱼中游。」 这番酒令过后不说郑郁,程行礼也被罚酒,而后又是新令。 夜幕降临,红香榭堂中笑声朗朗,光酬交错。 诸人酒令玩过四五种后,郑郁算下来居然是袁亭宜喝的最少。此时有人觉这些酒令不免单调,便提出玩从西域传来的新酒令。 那男子解释大家掷骰为令,最大者和最小者出局饮酒,剩余者接着掷,掷的最后只剩一人起身走至堂门口,蒙眼转三圈听都知手中琵琶音。继而往内走,主位前方摆上空的论语玉烛[2],在半炷香内摸到就算赢,不然就罚酒三碗,此令妙就妙在蒙眼之人不知路况便会一路跌撞。 袁亭宜等人早有听闻这个觉得有趣,既可听娘子美音,又可看别人摸瞎寻路,别有趣味,当下拍板就玩这个。 堂内方案对立散开呈出大块空处,侍女呈来蒙眼黑布收走方才的酒令器具,孙云也抱来琵琶坐好。 诸人开始掷骰比大小,这一轮最先走的是袁亭宜,酒宴开始到现在没少喝酒,袁亭宜起来时身形还摇晃了几下,为眀府的程行礼为保公平,亲自给袁亭宜繫上黑布确保他不会偷看。 琵琶奏响绿腰曲,满座皆是五陵人。 在大家一通瞎指路后,袁亭宜终于不负众望撞到了柱子,袁亭宜撞柱后大怒。 「刘九安你是死人吗?到底走哪边啊!」 刘从祁这才慢悠悠的为他指路,可惜堂内混着琵琶声、乐声、笑声、喝彩声,刘从祁的话袁亭宜尖起耳朵听都听不见。这期间郑郁和裴文懋没少说反方向,程行礼则在一旁笑个不停让两人别闹了。 大家齐心协力下,袁亭宜半柱香过都没寻到玉烛,依规矩罚酒三碗。袁亭宜愤愤地喝完酒后,怒不可遏的把损友们暴揍一顿才觉解气。 第92页 又是几烛香过后,郑郁也得中魁首,心里不住流汗,得!风水轮流转,转到自己家了! 此时大家都酒意上头,郑郁也有些潮红上脸。但还是勉强起身站定,来得堂口程行礼为他蒙上黑布。 原地转三圈后,郑郁酒意眩晕加着失衡已有些晕头转向,琵琶声响,游戏开始。 郑郁被蒙住眼睛辨不清方位,其间夹着又有乐音和说话声,他努力去听琵琶声在何处,可喝声一直涌入耳中。 「砚卿,往左走!」郑郁听出这是袁亭宜颇为兴奋的声音,他猜想左边肯定是柱子。 于是便右前方慢移几步,未觉凉意,很好他没走出去。 「郑御史,往右!右边不是柱子!」刘从祁爽朗的笑声传来,像是看出郑郁的犹豫还贴心为他说出那边不是柱子。 「九郎,走右边!」 「郑御史,别听他的,信我!走左边三步。」 人声喧闹,郑郁头疼得很,分不清谁说的什么。 此时程行礼大声道:「九郎,左边走五步。」 话语如甘霖,郑郁觉得程行礼真是他命中的大好人,且也觉得琵琶音确实从左边传来。 于是向左边移过去,可郑郁在走至第四步时就踢到一物,好奇使然,他伸手摸去。可迎接他的不是冰凉的柱面,而是一堵结实有力的东西,丝滑的布料和厚重的毛领触感及人体轮廓从手上传来,唿吸热气喷洒在鼻尖,这是个人。 想到此郑郁好奇轻捏了一下,像是胸肌。他立马反应过来这是个比他高的男人,可诸人皆落座这里为什么会有个人?且这胸还不小。 这时喧闹的人声瞬间寂静下来,堂内风过无声,就连孙云的琵琶音都消弭下去。 堂内异常安静,安静的透出诡异,郑郁察觉不对。抬手扯下黑布,看清人后,心里抓狂我的那个娘啊!他发誓过去二十年他都没有这么尴尬的时刻。 因为此刻站他面前的,是目露凶意、俊脸黑如墨的林怀治。最要命的是他的手还抓着人的......胸,郑郁被吓得连忙收回手。 -------------------- 1、出自《唐才子传》,以及参考唐代小说《云溪友议》里的「誉之则车马继来,毁之则杯盘失错。」这句话。 2、论语玉烛是常见的一酒令筹器,高有三十厘米左右,整体形状是一只乌龟,龟背上驮着像蜡烛一样的圆筒。内置筹片五十支,筹片内容都是与论语有关,具体感兴趣的亲亲可以去自行搜索一下哦。 本章节参考资料:王书奴.《中国娼妓史》、唐代孙棨.《北里志》、王昆吾.《唐代酒令艺术》 本章节诗句除作者标註的,其余全为自写,原谅我的文化不高,只能写一些简单的酒令诗句。 第43章 台鹤 席间诸人谁都不敢说话,举人们看刘从祁、袁亭宜都默契的没说话,就更害怕眼前这人了。能让他俩都不敢说话的,身份肯定不一般,现在他们还无功名,不能轻易得罪人便也都闭嘴不言。 而官员公子中有几个远见过林怀治的,知晓成王性子冷僻又得圣恩。更怕自己一个不小心说错话,招来天怒,也都闭嘴。 可又察觉成王那脸这么那么黑?这席间难道有他在意的人?难道是孙云?想到这里,他们更加害怕,但心里又开始好奇林氏皇子和南曲都知这可是传奇佳话,已有文人暗暗准备回去写话本。 「有客来访,娘子不妨先回去休息,缠头我等待会儿为娘子奉上。」程行礼率先反应过来,对孙云揖礼说道。 孙云本就在看到林怀治一脸要吃人的表情后有些憷,达官显贵、宰相公卿她不是没见过。可这人出现后,席间右相和袁相之子都是噤若寒蝉,脸呈惊悚呆滞,就对此人身份有了大致猜测——皇家。 此时石大娘也快步进来,对孙云招手示意她离开,孙云得意后起身对诸人盈了一礼离开。 站在林怀治身前的郑郁觉得他笼罩在一层阴影下,而林怀治毫不避讳地看着他,脸上那表情就像来抓自己深夜卖春的死鬼郎君一样,恨不得要把人拆皮剥骨。 郑郁想走,可脚下就像生了根一样,被林怀治看得莫名有些心虚。 而诸人看林怀治虽不说话,但周身散发这危险感觉像是要杀人,忙鸟兽散开逃离宴席。刘从祁也扶起有些醉意的袁亭宜,拉着身形摇晃的程行礼赶忙离开。 暮鼓声从门楼处传来,瞬息间人堂内只剩郑郁及林怀治主僕。 郑郁讪笑着说:「殿下安好,时辰不早,臣先告退。」 林怀治瞥他一眼没说话独自往堂外走去,「郑御史,殿下请。」箫宽示意他跟上。 郑郁不解,怎么林怀治来逛这种地方还要我陪着? 「不愿意?」林怀治停步侧过上身问他。 郑郁苦笑着解释不是这个意思,林怀治却道:「不是就跟上。」 说完走出堂内,而箫宽也催他,无奈郑郁只能跟上去。 走出大堂石大娘还在廊下候着,见林怀治出来,便笑盈盈为他引路。这次并未去其他堂内,而是沿着廊下走,偶然路过别堂郑郁还看到了朝廷里几个他熟悉的面孔,内里娇娘笑语,亦有文人墨客正为其赋诗留句。 出得大堂没了暖意,寒意布身,郑郁的酒意也清醒不少。弯弯绕绕走了有片刻,石大娘带他们到一侧门前停下,郑郁听见前方堂内,磬音及歌姬乐声混着男子爽朗叫好声。 第93页 「画栏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 「魏官牵车指千里,东关酸风射眸子[1]。」歌姬乐声悠悠传出。 石大娘恭敬道:「此处隐蔽,我已让人把守在外,请公子放心。」说完福礼退下。 林怀治留箫宽在外,郑郁见缝插针跟箫宽说,麻烦跑一趟通知齐鸣回府,箫宽看林怀治点头便应声退下。 此刻郑郁不知道林怀治到底要做什么,并不像是来寻娘子谈心的,这大堂是笙箫不绝,歌舞艷艷。他都不知道自己要待多久,不如跟齐鸣说先回去,免得一直在这里等他。 再说在人来人往的红香榭,林怀治就算刚刚想杀人,也不会在这里对他动手动脚,天子居所更不会出现什么刺客。 两人进得屋内,屋内陈设精緻原是女子卧房与外面大堂连成一室,只是此刻屋子主人正在大堂奏琴。 林怀治来到一屏风后的榻上坐下,又看了郑郁一眼,郑郁知其意也过去同于榻上坐下。六折裱银高山流水屏风和幔帷前乃是宴饮笙箫之景。 室内光线不明,唯一亮光乃是烛光透过屏风幔帏折映进来,烛光散散。 外头的话声淹没了歌姬的唱句,「林使君押了吴少瑛、宋义、陈月秋入京。人已经在路上了,圣上下旨三司会审,只是过两日就是年关,这事怕是要拖到年后啊!」郑郁看屏风后一中年男子对着主位上语气谦卑。 「唔!我知道。这事出在兖州,林使君是温宗皇帝八子彭王的孙子,雷厉风行这一点上倒是像。」主位上清朗温润的男子应了那中年男子的话,郑郁听那声音颇觉耳熟,细品之后想起一人,平阳世子王台鹤。 继而堂内又人影攒动,一人顿了顿说道:「那陈月秋说这事与宁王有关,不知......世子或平阳王能否周旋一二。」 主位上的王台鹤笑了一声,道:「来找我是为了这事?你们也知道京中的事,我父亲哪能插手啊!与其找我不如去找太子,吴少瑛的父亲是可是东宫的官员。」 最初说话那人却道:「世子,太子殿下的性子你也知道,真宋义与吴少瑛勾结上想断冤案,恐怕太子......」 「行了,絮絮叨叨的有完没完?这点子事着什么急。」王台鹤不悦地打断了话,说,「不是来请我听曲子的吗?说这些做什么,一口就想吞下整张饼,宁王也太心急了吧?还是诸位觉得张娘子唱的不好?」 堂内官员被这么王台鹤一打断都面上无光,想起今日确实是名义上下帖邀请他来听曲子。说来也怪,平日三请五请都少来的平阳世子,今日竟是如约而至,被他这么一说,诸人皆住口不说这个,继而又开始聊着别的事。 郑郁安静听着,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告辞声,诸人散席。 烛光中林怀治看向他,郑郁察觉目光与他对望,林怀治指了指他手里一直握着的黑布。 这是先前郑郁取下来后,没找到合适机会扔掉,就一直握着,继而林怀治又指了指他的脸。 郑郁懂了,平阳与北阳关系不佳,他在这里王台鹤定心生戒备,随即将黑布蒙在眼上。黑布遮住他的眉眼,只露出他高挺的鼻樑和红润如鲜的嘴唇。 不过片刻就有脚步声向郑郁处踏来,那脚步走至屏风时。郑郁听见衣袍摩挲声,继而是林怀治离榻的声音,随后身上一重。 王台鹤进来时,就见林怀治弯身站着榻前,为一位脸上蒙着黑布的人拢衣服。走进后发现是个男子,看下半脸不免看出是个俊俏人,只可惜是个瞎子。 「殿下方才都听到了?宁王想要我帮他,殿下说帮还是不帮啊?」王台鹤英气俊朗,剑眉星目,话语带着笑意。 林怀治给郑郁把黑色大氅穿好,黑熊毛领上郑郁只有唇鼻露在外,又是一副乖巧样极为勾人。 站立好后,林怀治看着郑郁说:「这是你思虑的事,不是我。」 「这事怎么会与殿下无关呢!宁王派宋义去兖州乃是探查一件旧事。」王台鹤饶有趣味的解释,手也在此时慢伸向郑郁。 郑郁觉着身前好像有物靠近,随后就听见骨骼错位的声音,心想难道林怀治跟王台鹤打起来了?但屋内很快又安静下来。 半晌,王台鹤才说:「臣竟不知殿下喜好这般,早知道就带家里善弹曲艺的郎君来,准能尽心尽力侍奉殿下。」 「三句,说完就走。」郑郁感到掌中塞来林怀治的手,念着他方才说的话旋即紧扣住,林怀治使力,郑郁也顺势起身至林怀治身旁站好。 王台鹤揉着手腕踱步,思索片刻道:「宋义前去兖州方与县是寻一宫婢,此宫婢名唤韦青儿,殿下可还记得?」虽然见有人在,但林怀治明知道二人相见,依然带这人来可见关系不一般,于是他也不遮掩。 林怀治冷漠回道:「不记得。」 「殿下不记得她,可还记得白丽妃?丽妃死的那年殿下六岁,虽未记大事可对生母还有些许记忆吧。」王台鹤语气诚恳,旋即又说,「韦青儿正是昔日丽妃的宫婢,后丽妃身死被遣散出宫嫁与陈家,陈月秋便是她的继女。丽妃已死这么多年,宁王突然让宋义去找一个侍奉过丽妃的宫婢,殿下不觉可疑吗?一个宫婢罢了如何要让五品长史去寻,只怕是这韦青儿知道不可言说的秘密呢!」 「哦。」林怀治伸出空手捋好郑郁胸前散落的髮丝,无边暗夜中郑郁觉得林怀治牵着自己的手紧了一下。 第94页 王台鹤是早已习惯这样的林怀治,说:「只可惜宋义酒醉卑劣污了陈月秋,后又蠢笨贿赂吴少瑛想息事宁人。宋义是宁王派去的,本来三司会审轮不到平阳插手,只是姨母嫁与太常寺丞曲冉,宁王的生母刘昭容又碰巧是姨母侄女,为着这个宁王才来寻我相助。曲冉是刑部侍郎曲炜的二哥,自家兄弟的话恐怕还是会听一听吧。」 林怀治道:「不想世子多家坐庄。」说完牵起郑郁绕过王台鹤向门外走去。 「殿下,狡兔亦有三窟,今夜邀您至此只是为表我之心罢了。圣上派郑砚卿与您同去并州,殿下聪慧不会不知圣意。」王台鹤跟在林怀治身后,看了眼郑郁觉得有一丝眼熟可又想不起,「四郎狎伶,非惠文太子性人,父亲常有深虑。殿下也知道这刀有时候太利,主生怕伤其身,这次圣上压了北阳,平阳不也在眼前吗?且今夜邀您来的是微臣,与我父无关,台鹤只是想与殿下交情一二。」 林怀治放慢脚步带着郑郁停下来,侧身瞥向王台鹤,挑眉道:「交情?」 跟王台鹤说话的时候怕郑郁冷着,把人往身前带了几分为他挡着寒意。 王台鹤长揖一礼,诚恳道:「殿下,日前左拾遗苏赛生遭人弹劾,被收至御史台狱中,望殿下垂怜。」 「世子何物换?」林怀治起了兴趣。 王台鹤身形端正,垂眸笑道:「殿下若肯施以援手,宁王之事微臣定平以。」 室内安静片刻,郑郁被蒙住眼睛,感官发觉,被林怀治牵着的手已出了些汗有些粘腻。汗液的腻感在肌肤上放大,宽大的衣袍下郑郁想抽出手,刚一动就听林怀治说,「五哥无恙即可。」 手被林怀治紧握住,前力传来已是带着他离开。 王台鹤知道林怀治这是答应了,忙回道:「宁王殿下自无恙,微臣送您出去。」 郑郁被林怀治从房内带出,无边黑暗中他只能牵住林怀治的手,他现在想把黑布扯下来,可身边还有个王台鹤在。真的是说完就说完嘛!送什么送,难道林怀治会在这里撞墙或者失身吗?又想到现在已经宵禁,自己今晚去哪里睡啊。 现在长安各个坊门都已关闭,根本出不去。就算出去了遇见巡逻的武侯,不被打个半死就已是祖坟冒烟,想到此处郑郁心里重嘆口气,自己第一次来平康里就被上司林怀治碰见,真是够倒霉的。最倒霉的是,玩酒令游戏林怀治怎么就好巧不巧站哪里了?还被他轻薄一下,现在林怀治是带自己去哪里?回府兴师问罪吗? 在郑郁胡思乱想时,林怀治已带他从红香榭出来,并谢绝了王台鹤留宿的好意。郑郁感到一出红香榭大门,林怀治就松开了他的手。 两人并走至小巷无人处郑郁忙扯下黑布,揖礼道:「殿下,方才堂内多有得罪,今夜已深,臣先告退了。」今日多方奔波还被林怀治现抓在平康里,他现在什么都不想知道,只想回家睡一觉明日再说。 「无妨,酒醉之人多有失态。」林怀治淡淡道,「现已宵禁,你退哪?」 郑郁一噎无话可对,对呀!自己去哪里啊?旋即想了想,说:「找个旅舍住下就是。」 林怀治道:「随我回亲仁坊。」 「啊?」郑郁疑惑,「出去会被武侯打死吗?」 随后他勐地想起,林怀治的成王府与北阳王府同在亲仁坊,那自己跟着他不就能回去了。至少跟着林怀治出坊门,不会被武侯打死,现下最要紧的是回家。 「不会。」林怀治说完向前走去,见人没跟上,怒道,「你今夜想在这儿睡?」 「不想!不想!」郑郁跟上林怀治的步伐。 -------------------- 1、出自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 这一章就是宁王手下的人来找王台鹤帮忙,但是王台鹤为了自己好朋友就请林怀治来,两人商量好之后一物平一物,至于为什么王台鹤要找林怀治,后面剧情会解释清楚,这一章的关系可能会有点点复杂,我自己写的时候也费了很久的精力。 刑部侍郎曲冉就是前文程行礼说的悼贤太子妃叔父,属于赵国公府,也是三司会审中刑部主要负责人。 对于剧情章节有疑问的亲亲,可以评论留言哦,真的超级感谢亲亲们一直看这个故事。 第44章 应允 可郑郁跟着林怀治越走越觉得不对,他记得红香榭离坊门不远的,但是跟着林怀治怎么越走越偏。 终于三人在一土墙前停下,郑郁这下终于明白林怀治说的不会被打是什么了,因为是翻坊出去。 夜色下,郑郁无奈的对林怀治作了个翻墙的动作,然后摊手看着他。林怀治依旧是那副你欠我五千贯的样子,随即点头。 郑郁:「......」看着这墙他有些嫌弃地说:「外面有武侯,被发现了你与我还是会被打死的。搞不好被认出来,明日圣案上又多几本御史中丞带着下属寻春,夜深翻墙被武侯逮住的奏本呢。」 林怀治没回郑郁的牢骚,只唤了声:「箫宽。」 箫宽来到那土墙前看了一眼,退后两步勐然三两蹬墙而上,最后单手一撑跃过墙去。 郑郁被箫宽行云流水的动作惊呆,愕然道:「你和箫宽经常这样吗?」 「快翻。」林怀治一脸的冷漠回了他的话。 「殿下,请快些!」箫宽在墙那头催促。 第95页 郑郁抬头打量了一下这墙,怎么比阿巴斯府里墙还高啊!记得以前严子善跟他说,是因为前朝某四品官员来平康坊,深夜时自家夫人寻来急忙之下翻墙逃跑,结果墙不高上去没站稳掉下来摔到了骨头。那以后皇帝就下令,专门把平康坊的墙加高了许多,免得再出这种摔伤。 郑郁腹诽完也纵身一跃翻过墙去,落地后还不忘拍去身上的泥尘。不过须臾林怀治也翻墙过来,三人又一路躲武侯一路翻墙。 期间郑郁也问林怀治为什么不直接走出去,而林怀治只是说了句:「懒得去,被娘知道麻烦。」 在翻过亲仁坊土墙落地后,郑郁才觉自己又回家了。 亲仁坊坊门进去向南数十步郑郁就见到了恢弘大气,飞檐重楼的成王府。 「殿下,臣......」郑郁在乌头门前对林怀治揖礼说,身旁是在寒夜中闪着银光的戟架。 林怀治沉声断了郑郁的话,「你且进来,我有事说。」 郑郁想应是方才在红香榭王台鹤说的那些话,如果王台鹤要插手吴少瑛的事情,那林怀治还会去三司会审吗?想到此处他点头应下。 先前他只知晓吴少瑛卷进了弒母案,不曾想这里面的主犯是宁王派去的,这样一来不就简单多了吗?既然如此择日不如撞日。 这是他第一次来成王府,林怀治十五岁开府至今,因着他脾性冷淡鲜少有官员会来拜访。 偶尔会来的估计也就是严子善,王府曾是先帝最喜爱的韩王府邸。德元帝即位后就将他赐给了林怀治,赏赐时还大加修葺,内里亭台楼阁皆设锦毯,曲水流觞无不彰显皇家贵气。 郑郁随着林怀治进了王府,穿过青石路面,此时空中下起小雪来,前方侍从为林怀治掌灯。 林怀治此时对箫宽吩咐了句话,声音压得低郑郁没听清。 冬夜寒寂中,郑郁看着林怀治背影,想着王台鹤说丽妃之死有异,当时林怀治的手紧了一下,他是信了这事吗? 以前在东宫时他听林怀清说过丽妃,德元五年十月白丽妃被宋淑妃所害而死。当年淑妃将一涂有毒药的白菊宫灯送与丽妃,丽妃收下后不过两个时辰便毒发身亡。此事是宋淑妃所为无从抵赖,德元帝定罪淑妃,淑妃降为昭仪终身幽禁,而淑妃本人在德元七年病逝。 可宁王为何突然去寻丽妃以前的婢女,此事真有隐情那背后之人又会是谁? 王府正堂富丽堂皇,金银交错,两侧立着鱼跃初荷墨画银架屏风,青石砖上铺有红绣织锦宣城毯,下列对立方案供人盘坐议事。 暖炉升烟,林怀治在正堂白檀木榻上坐下,指向另一边对郑郁说:「坐。」 郑郁揖礼一谢,觉得这一路过来有些热,就宽去林怀治在红香榭给他穿上的外袍,交予身旁侍女,随后在榻上另一边坐下。 侍女奉上热茶后就被林怀治屏退下去,堂内只留箫宽伺候。 「殿下,可信王瑶光之言?」郑郁试探问出。 林怀治反问:「你信吗?」 「臣愚见,王瑶光所言可信四分,今夜他表明心迹还有求于殿下。再者宁王虽不机灵可现在去找刑部侍郎的亲戚,还通过平阳这条线也太笨。」郑郁摇头说,「去找白丽妃的宫婢,怕已是知晓什么他认为会对殿下有损的事情。」 林怀治说:「他本就不聪明。」郑郁一时语塞,林怀治又说:「左拾遗苏赛生,你可有印象?」 「苏赛生字酬恩,祖籍兴元府。两榜进士出身,今夏任左拾遗一职。」郑郁仔细想了想说,「不想王瑶光会为他,相求于殿下。」 他本来对谁考中谁没考中不感兴趣,只因为德元十七年最出名的两人就是程行礼与他。程行礼是因长相俊美,弱冠便中状元,又兼宰相学生一时风光无限。 而苏赛生则是因两榜进士出身,后考中书判拔萃,已是授官正字。 曲江池上他被阳昭长公主召去两人不知聊了什么,不到半个时辰苏赛生就慌忙掉入江中,他也因此事被德元帝斥责,贬谪外地,今年年夏才被召回京任职。 林怀治道:「苏酬恩早年任职的县尉就在平阳境内,两人相识不奇怪。」 郑郁平静道:「殿下要帮王瑶光吗?今夜虽说是他自己前来不关他父,可他终究是平阳世子。右相与他家有亲,未免不是一诈。」 半晌,林怀治才缓缓道:「求得门上,我自会帮。我也想知道五哥在卖什么药,只是不想郑御史今夜兴致如此好,美人佳酿相伴。」 被林怀治一说郑郁有些不好意思,扯出一个笑道:「殿下不也是出现在红香榭吗?」 但立马反应过来,林怀治去红香榭肯定是受王台鹤邀,当时堂内袁亭宜他们声音喊得那么大,林怀治肯定是听到喝声所以才过来。 果然,片刻后林怀治端起茶抿一口,淡淡道:「路过,兴致远不及郑御史。」 林怀治的话说的很平淡很轻,可在郑郁听来觉得有万分重量在,甚至觉得这几个字是林怀治咬着牙说的,他已经在想今夜林怀治把他带回府不会是要埋了吧?心想我就去了一趟平康里,又不是去了成王府后宅! 「殿下既然想知道宁王卖的药,不如去会审堂上听一趟。」郑郁疏解好狂躁的心后,说,「有道是耳闻不如亲见,殿下坐于高堂不沾尘土,诸事由瑶光过手。」 第96页 林怀治看着郑郁,神情慵懒,周身给人放松的意味,就连眼里浮出丝笑意,「远观不如近看是吗?」 郑郁微笑回道:「殿下说的正是。」有王台鹤说的一番话在,他以为林怀治是答应了。 林怀治冷水泼来,「我为何要去?」 「既然宁王慌不择路去求了王瑶光,难免不会去求别人,如此就证明这内里涉及殿下要紧事。」郑郁耐着性子说,「王瑶光为求干净难免不会下狠手,这下得太狠日后被扒出来,于殿下和宁王的兄弟之情有损。且涉及皇妃,兹事体大,殿下更应慎重。既应了王瑶光,承他的所请照拂苏酬恩便是,有错就罚无错就放。来日再起波澜,水也不会溅到殿下身边。」 林怀治剑眉一扬,说道:「郑御史担心我?」 郑郁心慢半拍,强装镇定笑着说:「臣对殿下之心日月可鑑,苍天可表。」 「什么心?」林怀治觉得今夜的郑郁很不对劲,像极了只随时要捕猎而出的狼。 「殿下想是什么心?」郑郁说这么多有些嘴干,情不自禁地舔了舔唇。 林怀治被郑郁方才的动作吸引,眼神盯着那红唇,「郑卿捨身入我帐幕,可想过北阳王?」 郑郁看向林怀治,说道:「殿下说了只臣一人而已,与父兄、北阳无关,臣只是不喜欢宁王去翻丽妃之事。」 林怀治视线偏移到远处,说:「我也不喜欢。」 堂外此时吹起风声已是寒冬天,可现下郑郁手心却出了细汗,他知道林怀治开始感兴趣这事了,须得将林怀治引到三司会审上去。否则宁王一旦鱼死网破拉吴少瑛和宋义顶罪,吴鄂又怎会乖乖听他所言。 郑郁说:「这次能反将宁王一子,他寻韦青儿为的就是想对付殿下,如此殿下更应早做筹谋。」 「哦。」林怀治语气平淡。 「宁王他是动不了太子,所以才动殿下。」郑郁最后说,「圣上宠爱殿下良久,先又为委以并州军权要事,莫说光阴许久,不知殿下会成何气候。还不如在此时用私事将殿下拉下马,以免来日坏事。」 林怀治目光深深地看着郑郁,说道:「我去他也会求我。」 半晌,郑郁笑着回道:「宁王此时或许只想把自己从这起案子中择出来,也或许想从宋义口中知道他想要知道的。但要是殿下去了,这内里关系着殿下的生母甚至宫闱秘事,一旦查出什么,他林五郎就是第一个倒霉的人,他不敢来求殿下。」 「郑御史看的真透。」林怀治幽幽说道。 郑郁道:「臣为殿下考虑。」 「郑御史言词切切,岂有不去之理。」林怀治看着郑郁,神情漠然。 郑郁唿吸凝滞几分,他以为自己还要再费口舌说,不想林怀治这么快就答应了。 看着林怀治的脸,他心里生出愧意,胸口处蓦地有丝丝痛意袭来,等事情查清他......他好像什么都做不了。袁纮说得对自己与他走得太近,会被视为一派。他可以不为自己考虑,但不能不为父兄考虑。 郑郁强按下心中情意,自认轻松道:「臣只是不想殿下被人利用,只是不知为何会让臣知晓这些?」 他最不理解的就是,王台鹤见林怀治要密谋宁王的事,为什么要让他知道。郡王世子与皇子相见,这种事细想都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事,林怀治做什么要拉着他一起。 林怀治的一抹笑意在嘴角散开,「真的?真有此事倒不失为好事,因为我觉得郑御史太闲了。」 「若是宁王,殿下也甘之如饴吗?」郑郁闻着林怀治身无酒香,怎么净说醉话,随即又说,「臣真不闲,殿下说笑了。」 林怀治漫不经心道:「郑御史想知道?」 -------------------- 第45章 情意 堂内气氛瞬间有些旖旎起来,带着些郑郁捉不到丝线在两人间盘桓,「殿下说臣自洗耳恭听,若不想,臣嘴钝脑笨,猜不透亦说不清殿下的心思。」 「那你猜的透谁的?」林怀治觉得面对面坐了这么久有点累,右手便支在案上撑着下颌。 郑郁忽闻这句话又看林怀治的姿势,觉得这一幕,与脑海中有些场面重叠在一起。倏然想起当年在温泉行宫,林怀治也是用这种语气问他。 想到此郑郁今夜那颗没出息的心又开始狂跳,他记得那时的林怀治说这句话时,没穿衣服,那张欠人五千贯的脸上还带着红晕,格外好看。现在的林怀治穿了衣服,可有时穿衣服比没穿衣服的魅惑力更大,他突然觉得自己耳根好像有点烫,不知是不是堂内炉火烧得太旺。 心猿意马的郑郁脑中一片混乱,不知道跟林怀治说什么,神情略有些呆滞,与适才侃侃而谈的人相去甚远。 林怀治看郑郁这表情就知道人又在出神,也不催他回话,因着安静的诡异,林怀治左手轻着弹案上已空了的茶碗,力度不大可却在寂夜里十分突兀。 两人静默许久,久的箫宽在一旁看着都有些想打瞌睡。虽然平时他跟着林怀治,十二个时辰里林怀治十一个半都不说话,但他没想到郑郁今天也奇怪的安静,看那样子像丢了魂儿似的。 「连本心都或许猜不透,还能猜得透谁的。」不知过了多久,郑郁终于在林怀治发出的声音下清醒过来,胡乱回了句。 林怀治手上动作没停,说:「郑御史猜不透自己吗?」 第97页 「世事无常,每时每刻的想法都在改变,只能说心不违天理即可。」郑郁不想回林怀治没休没止的问,「殿下方才在王府外说有事,不知是何事?」 两人聊得差不多,郑郁才想起在门外林怀治说有事同他说,只怪他一进来就扯着王台鹤说,以致现在才想起。 林怀治停了手上动作,抬眼看着郑郁,薄唇轻启:「郑御史明日可有要事?」 郑郁想了想,林怀治已经答应去三司会审。明日自己除了想去给林怀清上柱香外,没什么要事,于是答道:「除了去给和陵祭祀之外无事。」 林怀治道:「明日我同你一起去。」 「是。」郑郁想明日是腊月廿九日林怀清忌辰,林怀治这个做弟弟的去上柱香很正常,一起去就一起去。 「箫宽。」林怀治突然对箫宽说道。 箫宽颔首退出堂内,转身消失在门外,郑郁搞不懂这主僕在搞什么。又看林怀治表情冷漠,像是要吃人一样,暗暗思忖自己刚刚没说错话啊。 箫宽出去没多久,堂外就传来脚步声。 瞬息间堂内站着一名手持琵琶的乐工,眉目如黛,姿仪万千,比起孙云不遑多让。 郑郁不知这是严贵妃赐给林怀治的乐工,姿色、才情、曲艺皆是上等。 而乐工得知今夜成王前所未有的召见她,是以盛装以待,簪花鬓环。 郑郁一头雾水,眼神看向林怀治,他正与自己对视,不过眼里尽是冷淡。 箫宽让那乐工坐下,道:「弹吧。」 随后妙音传耳,郑郁起初还觉得好听,可越听越不对劲,倏然脑子勐地一紧。因为这曲子正是红香榭里,诸人玩酒令时,孙云弹的那首绿腰。 郑郁觉得林怀治今夜不知是喝多了还是喝少了,发什么疯突然让人再弹这曲子。这跟有人帮你回忆醉酒后的窘态一样,郑郁现在尴尬至极,简直烦死林怀治了,但面上又不好表露出来。 他没好意思跟林怀治说话,就这么干坐着,为了掩饰尴尬,郑郁端起茶碗喝起来。 一曲毕,林怀治问道:「可还动听?」 「余音缭绕、三日不绝,殿下府中的乐工,可堪国手。」郑郁再怎么想打死林怀治,也得夸,谁知道这些乐工是不是德元帝给的。要是说个不好,林怀治为着红香榭那么点事儿都能给他记着,要是说他乐工不好,指不定要弄成什么样。 「那就好好听吧,她许久没弹奏了。」林怀治瞥郑郁一眼,随后起来,「箫宽,看着郑御史,没听够两个时辰不许走。」 郑郁:「!!!」 「殿下,两个时辰?她手都得弹出血,还是算了吧!」郑郁心里忍不住骂人。 林怀治已在榻前站好,只留给郑郁一个背影,「郑御史还挺怜爱美人,放心,多的是人给你弹。」 郑郁无奈道:「这两者之间有关系吗?殿下,此事我觉不妥,更何况......明日还要去见子若呢。」 「二哥不怪你,客房已备好,今夜给我好好听。」说完林怀治快步走出堂内,郑郁刚想起身跟上。可箫宽佩刀过来,揖礼道:「郑御史,殿下让你在这儿听够两个时辰。」 郑郁抓狂道:「箫宽,你......」他还没跟林怀治说,今夜他要回北阳王府呢!谁要住这里啊,林怀治是疯了吗? 可惜人已经走了,郑郁再怎么气、怎么想弄人都来不及了,只能愤怒的接受这个现实。 箫宽一脸麻木道:「郑御史不要让属下难做。」郑郁被这对主僕气的要死,一有动作箫宽就拦着他,说什么这是林怀治的命令。 过了许久,乐工已重新换了一人,郑郁已被这首曲子烦的不行,说:「行了,让她下去吧。」 箫宽说:「殿下吩咐两个时辰。」 「他让你在这儿看着我?」郑郁发誓以后再也不听绿腰了。 箫宽说:「是。」 郑郁沉声拿出几分威仪说:「那在这时候,我说什么就是什么,让她下去。」 箫宽还不死心,说:「殿下......」 暮鼓声响起,郑郁细算已是二更天。 「成王殿下说备了客房,在哪里?我乏了想休息,否则耽搁了给惠文太子祭祀怎么办?」郑郁冷漠地打断箫宽的话,学着林怀治欠钱的样子。 「郑御史这边请。」箫宽想起林怀治的吩咐,却又不敢让郑郁出什么事,旋即为他引路掌灯。 箫宽说林怀治已派人传话北阳王府,让他放心歇下,明日同去惠文太子的和陵。 王府偌大,箫宽带着他弯弯绕绕走了许久,虽设有灯火,可路上还是有些暗。穿过拱门,有梅香扑鼻,又见亭台楼阁,显然是已到王府后宅。 在走至一转角处时,有一不过十二三的小侍女前来,盈了一礼说:「七郎,殿下让你去月堂一趟。」郑郁也停下走离几步。 王府的月堂是林怀治处理政务的地方,现下传唤定是要事,箫宽不容思索,说:「好,你过来。」 侍女垂首上前去,「此人是王府上宾,你带他去客房休息,不可怠慢,殿下性子你知道的。」箫宽谨慎的嘱咐侍女。侍女点头说:「是。」 而后箫宽说:「郑御史,殿下有事传唤不能奉陪,此侍女十娘,让她带您前去。」 郑郁颔首说:「无妨,事务要紧。」 是夜,月色朦胧下,郑郁由十娘引路去往客房,见这个十娘年岁颇小,身量只及他腰处,头上梳着双环髻。身后还跟着几个比十娘高一点的侍女,郑郁念着这一路丛王府前院过来,侍女的年岁仿佛一下子就小了许多。 第98页 郑郁问十娘:「你今年多大了?」 十娘提着灯,乖巧道:「十二岁。」 郑郁皱眉道:「这么小,她们呢?」 十娘知道郑郁在问身后的几位侍女,看了一眼后答道:「最大十三。」 郑郁忍不住又问:「你们是贴身侍候殿下的?」 十娘转过一角,只觉这人这么比严长公子话还多,可出于礼节还是回道:「是。」 郑郁听完觉得自己又重新认识了林怀治,皇族世家男子尚未娶妻前,房内都会有侍女伺候。他以为林怀治近身侍候的至少是二八年华的女子,可没想到全是一些尚未及笄的小丫头。 想到林怀治居然有此癖好,郑郁在心里骂了句禽兽,又想到方才林怀治要他听绿腰,更加气愤,心里更大骂起来。 由于过于气愤郑郁骂完还嘆了口气,走在前头的十娘尚不知郑郁正在骂林怀治。 前院的侍女皆是妙龄女子,是有客来时为其奉茶,充以皇家门面的侍女。而后宅之事本是王妃打理,因着林怀治还未娶妻,后宅事又少,便是林怀治独自在处理。 自从开府以来,严静云隔三岔五就会送女子过来,林怀治被烦的不行,生了好几次气严静云才罢休。他又不想见那些女子在眼前,就让她们到前院去做奉茶、洒扫的事。 而后宅就挑了年龄小性子安静的,做一些小事,但近身伺候这种事完全由箫宽来。 十娘年纪小,不懂什么是贴身伺候,来府以后都是她奉茶给林怀治,所以当郑郁问是贴身伺候的时候,十娘便认为她以往做的就是。 而一旁郑郁还在心里骂林怀治,从温泉行宫到今夜,上下五年细数他的所作所为,把人翻来覆去怒骂千十百遍。 十娘看郑郁表情一直不对劲,怕自己说错话惹怒了这位上宾,说:「郎君有事?」 「没有。」郑郁说,「还没到吗?」 腹诽这王府也太大了! 十娘说:「快了,郎君可有吩咐?」 郑郁想了想说:「能否帮我准备一套素衣,现下还有热水?」他想着明日是林怀清忌辰,得沐浴更衣,再着素衣前往祭拜。 十娘在一岔路口前说:「郎君要沐浴?」郑郁笑着说:「是啊,若麻烦就不劳烦小娘子了。」 十娘不想得罪这位上宾,说:「不麻烦不麻烦,郎君随我来就是。」 现下可能炉子都熄了火,烧起来的话可没有够沐浴用的,王府里唯有热水够沐浴的地方只有一个。 看她痛快答应郑郁也没多想,只是觉着好像在岔路时,她好像要往左边去。 不多时,十娘引他来到一精緻别院,庭院树木林立。屋内置品别致清雅,郑郁进屋见屏风后垂着满地轻纱,亦有水声传来,带起热雾扑面。 没多久十娘为他找来素衣、外袍,进去放在浴池旁的架子上。 准备好一切后郑郁就遣散了其他小丫头,绕过屏风映入眼前的乃是一汪浴池,蒸汽氤氲,如临仙境。其时京中多数达官显贵家中,都有私设的浴房,就连骊山也设有官员浴池。 郑郁不觉奇怪,走到池边试了下水温,不冷不烫刚刚好,看池边洗浴物事儿一应俱全,还备着由沉水香、麝香、青莲香、紫藤香各种香料混合而成的洗浴澡豆。 旋即将衣服尽数脱去,进入池中。 郑郁清洗时给自己按肩捏颈以求舒缓,在拉伸脖颈时,瞄见浴池不远有几本书册。王府浴池还置书至此,好奇之心油然而生,他倒想看看林怀治会放些什么书在这里。 从水中踱步过去,甩干手拿起粗略翻了一下,都是常看的书。在翻到第三本时,他见上面还有批註,字迹端庄华美,宽博大气。 见这字迹郑郁颇觉眼熟,想起这是林怀治的字,他和林怀清都习钟繇楷书,而林怀治习的是褚遂良的楷书,笔锋同钟繇的工整飘逸不同,褚遂良的乃是内敛遒逸,别有骄色。 这上面写了不少批註,全是林怀治自己的想法,郑郁翻阅起来,在看到林怀治批註的一句「胡言乱语」时笑出声。 这书他早年看过,是本山海传记,如今再看一遍,他的视线只停留在那些批註上。他在想林怀治写这些批註的时候,脸上也是一副冷淡相? 郑郁越看越有趣,又觉着站着不舒服,就扯来浴袍铺在池边,坐在池中双手交叠趴在浴袍上,聚精会神地看起来。 水暖夜静,郑郁看了没多久只觉压下去的酒意又泛上来,不过片刻人就在池边握着书睡着了。 此时,浴房外。 从正堂出来后林怀治就去处理了底下急忙递上来的政务,旋即让箫宽去查苏赛生的事,问及箫宽已让郑郁歇下,就没在担心。 推开门而进,身后小侍女也在林怀治进去后将门关上,立在屋内门口守着。 林怀治边走边脱衣,到得浴池便只剩衬裤,就在伸手解裤时。 见池边趴着一人,白皙精瘦的背嵴上铺着缕缕青丝,睡颜安静。林怀治快速看了一眼池边的衣服,神色如常的解裤进入池中。 洗浴时动作水声不大,也没吵醒还在睡的郑郁。 林怀治洗完都不见郑郁醒,心生玩意,拿了一颗池边香料混成的澡豆。两指夹着竖在眼前,对着郑郁那位置比了几下,随后用力一弹。 「嘶......谁啊?有病吗?」郑郁睡得正香时脑袋被一物痛打,感觉在水里泡着,还以为是郑岸。 第99页 郑郁松开手里的书,揉着被打痛的地方,定神环视四周,在看到浴池对面靠着的林怀治时,他觉得今天自己肯定是犯太岁了。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林怀治会在这里,而且还只有他们两个人! 「殿下怎么在这里?」郑郁按下疑惑抓狂的心,先问起林怀治来,毕竟这是客房浴池,他怎么会在这里。 林怀治哭笑不得,「这是成王府,我去哪儿还需跟你说?」郑郁坐在池中靠着墙壁。 「是啊,这是成王府,成王殿下方才还滥用私刑呢。」没什么人在时,郑郁的胆子格外大。 林怀治冷漠道:「那你可要上告万年县令?状纸递至大理寺?」 郑郁似是委屈说道:「我一清官在朝中无权无势,就算递了上去,谁会为我做主呢。」 林怀治看郑郁那样子,就差手持锦帕擦去眼角并不存在的泪花,「郑卿真是我见犹怜,我若是万年县令,定会为你审此穷凶极恶之人。」 郑郁笑了起来,说:「那林明府认为此人该定何罪?」 「两人皆有罪,家产充公,徒三年流放三千里。」林怀治对这话颇为受用,旋即跟郑郁扮起来。 郑郁:「......」他突然有点庆幸林怀治没真做万年县令,不然那每年发配边疆的人估计都能堵路上。 郑郁说:「林眀府会不会定的太重了?下官一届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徒刑第二年估计就客死他乡了。」 「哦?」林怀治挑眉,说,「那依卿之见呢?」 郑郁笑道:「让那恶徒替我承罪不就行了,徒六年流放六千里嘛!」 「六千里?已到碎叶城了。」林怀治颇为好奇,郑郁为什么没去大理寺。 郑郁想了想,说:「不好吗?欣赏西域舞曲胡姬,可比房中黄毛丫头好。」 林怀治不解其意,眉头轻皱没说话。郑郁又说:「林眀府觉得呢?」 林怀治动了动上身,双手撑在浴池边,说:「本官觉得甚好,郑卿亦无错处?」 「下官有错吗?若非那恶徒强留,我二人何至告得眀府门下。」郑郁手搭在池边,指尖又碰到那本山海传记。 林怀治看郑郁摸到那书册,眼神闪过一丝慌乱,冷冷道:「那这样看来确实无错。」 郑郁摸到那山海传记,想打趣林怀治,拿在手里对着万分感慨,「这书眀府批的可真好,不细看字迹,下官还以为是连慈贤弟所写。」 「少时写的,不用当真。」林怀治说,「还没洗完?」 郑郁答道:「早洗完了。」 林怀治道:「洗完就走。」起身拿起丝绸擦去水渍,开始穿衣。 林怀治躯体白皙健美,肌肉瘦削有力,肩背线条轮廓充满着力量感,腹肌整齐腰线顺滑。郑郁不知林怀治这两年干嘛了,这么就又好看了许多,身材较之以前更能吸引他的目光。 林怀治忽觉自己被人注视,穿好白色单衣,转过身来面目表情地看着他。郑郁心里忍住不说了句:可惜生了一张死鱼脸。 郑郁也觉着确实该起来,否则都泡发了,便将那山海传记放了回去。可却看到这摞书册最后一本乃是一薄册,露出的小角上裱着细金红梅。 此细金红梅,工艺繁琐富贵,林怀治怎么把放它在这里,怎么薄一册会是什么书?以为又是林怀治写的批註,看林怀治还在穿外袍于是把薄册抽了出来。 郑郁翻开内里是金花纸,可谓奢华漂亮,还没细看,就听林怀治淌下水来的声音,怒道:「别乱翻!」 奈何郑郁与林怀治相处时,就是一个你不让我翻我偏要翻的人,根本不听林怀治的。 林怀治见郑郁没有停下的意思,便在水中快走到郑郁面前,因着幅度过大还带起阵阵水花,林怀治伸手就去抢,而郑郁则眼疾手快合上册子。 册子交至右手,左手按住快速抢来的手,右手将册子高举拿远,拇指压住一点侧边,举高的那一刻金花纸簌簌落下。金箔屑上黑墨楷字款款映下行行诗句,郑郁不过粗扫一眼,就认出这是当年自己行卷所呈的诗。 霎那间,浴池内光影慢错,仿佛有双手倒转了沙漏,郑郁认出这是林怀治的字,心没来由的狂跳。似乎在他不知道的时间里,林怀治誊写了有关他的一切,字字工整耐心,为其注入了自己所有心血。 郑郁还按着林怀治的手,打量的目光从金花纸移到林怀治有些呆滞的脸上。 林怀治也没动,由着郑郁按住他的手,两人就保持着这个姿势。「你......为什么抄我的诗?」过得许久,郑郁才问出这么一句话。 林怀治撒开郑郁的手,语气冷漠道:「你为何觉得这是你的诗?」 郑郁刚泛起的情意被林怀治当头浇灭,瞪大眼睛反驳道:「不是我写的,还是你写的?这是我近试前行卷的诗。你抄它干嘛?」 「关你什么事。」林怀治抽走郑郁手里的书,放在池边,旋即上得岸边。 「这怎么不关我的事?你抄我的诗还不关我的事?」郑郁觉得林怀治真是强词夺理,随即又想起什么说,「你该不会是仰慕我的才华吧?」 「仰慕你?」林怀治转身表情怒目圆瞪,眼里好像能喷出火一样,「我只觉这些诗空有其表,抄下闲来时翻一翻警醒自身,莫学此人。」 郑郁觉得林怀治的理由牵强好笑,说:「空有其表?我真空有其表,你爹还点我进士及第?」 第100页 林怀治换下身上湿了的衣服,重新拿起架上备好的干净单衣。听闻此言,也不转身自顾自说道:「你的姓名袁公一眼就可见。」 郑郁知道这是在说他依靠家世和师生关系才得以中举,心里那个火大,简直不能忍了。 管他是不是皇子,是不是他上司,厉声问道:「林衡君,你怎么不去考一个啊!」 「郑卿可知,你在唤我的字?」林怀治系上腰带穿好外袍,转身冷漠地看着他,周身散着一股不怒自威的危险气息。 郑郁被那张死鱼脸看得有些发慌,他和林怀治还没好到,林怀治和严子善那个地步。但又不想失了自己男儿面子,逞强道:「不唤字难道唤名?」 林怀治眉头轻皱,似是在思虑什么没说话。 郑郁看林怀治这样,决心嘴上讨回一二,又说:「你不让我唤你的字,那唤什么?六郎?」 「随你。」林怀治瞥他一眼,「你今夜想睡这儿?」 郑郁道:「当然不是。」 林怀治绕过屏风出去,郑郁才慢吞吞地起来穿衣,穿好衣服走出去,发现林怀治站在门口没动。 「殿下在等我?」郑郁不解嘴上又开始发痒,林怀治背对他看着院中,说:「雪下大了。」 郑郁循声看去,来成王府时的细雪现在已变成漫天鹅毛大雪,庭院树木皆落了白,雪花飘在的黑夜的画布里,为这世间大地添了纯色。 林怀治接过侍女呈上的伞,走到阶梯下撑开对着郑郁说:「走吧。」。 听此,郑郁一脸茫然:「啊?」 林怀治耐心道:「雪大,我送你一程。」郑郁无奈地指了下那侍女,意思在问:只有一把? 林怀治面无表情地说:「只有一把,你怪她?」郑郁忙说不是这个意思只得答应,林怀治本来就够禽兽,要是他怪这侍女,林怀治那阴晴不定的脾气不知怎么惩罚小丫头。 两人并肩走在雪地里,脚下皮履踩在雪里发出沉闷的声响,林怀治撑着伞没说话,郑郁看林怀治没说话他也噤声。 空静的雪夜里,郑郁闻到林怀治身上那浑厚带有强烈侵略意味的男性气息,气息间还夹有洗浴时留存的淡淡清香。两种味道相合犹如美酒入喉,让他不自觉地就想靠近。 心里又作乱鼓的想起那金花纸上的诗,他觉得浴池里林怀治肯定是骗他的,可又很快否定这个结论,万一林怀治就有这个癖好呢?毕竟林怀治的脑子,就不能以世人的想法去看他。 林怀治撑着伞没走多久,带郑郁来得一房前,随后利落地转身离开,不留只字片语和表情。 动作一气呵成,非常快,快的郑郁还想说句多谢时,人都已经撑着伞消失在长廊处。为此他更加坚定,林怀治对他没什么感情,就算有估计也是嘴皮子闲得慌想找人斗嘴而已。 房内不像浴房那样淡雅,而是呈现出天家富贵,琉璃玳瑁镶床,宣城锦红软毯铺设,珠帘纱幔无不轻奢尊贵。在看到房内有架六扇琉璃上画有送子天王图时,郑郁感嘆王府客房都如此豪华,更莫说林怀治本人的卧房。 -------------------- 第46章 祈愿 夤夜,年节前的最后一场大雪悄然落下,鹅毛雪静静飘在长安各处的屋檐上。 「他会信吗?」王台鹤靠在凭几上揉着眉心。 烛光映在纱幔上的影子,盖在王台鹤对面那人的脸上,带有玉扳指的手玩起面前茶碗,说:「覆水难收你不知道?」 王台鹤沉吟片刻,说道:「这事他说是答应我了,可御史台是他想做什么就是什么。」 「我都说了,他会帮你。」男子浅笑,茶碗被他在指尖翻来覆去地玩,「就算他不帮,郑砚卿也肯定会帮的。」 王台鹤看了男子一眼,冷笑道:「郑砚卿?哼!扔到朝堂里影儿都看不见,若非无门,我怎么会听你的去求成王。」 男子冷冷道:「世子,你都知道没人想去触阳昭长公主的霉头,那苏酬恩的生路只能指望成王了。」 「阳昭长公主就好那一口。」王台鹤提起这个就忍不住皱眉,「她颇为喜欢的程知文也被贬官,那她还不得把目光都放酬恩身上。我当时就劝酬恩别回长安,这厮性子死犟死犟半分不听。祈祷今年新科进士有俊俏儒雅的,转移她注意。」 男子笑道:「你劝得了一时还能劝得了一世?程知文被贬官永州,难道你们平阳就能安稳了?」 王台鹤脸上躁意明显,嘆口气道:「管皇帝想做什么,老爷子还能撑几年,北阳没啥事平阳就没啥事,搞来搞去就那样。」 「你都这么看了,我不知你还在瞎担心什么?」男子沉声道,「成王可不是宁王那蠢材,都把事拉到他面前了,为着那死去的丽妃他也会帮你。只是要你费点心,除了吴少瑛。」 王台鹤抬眼看向男子,说:「这些我都知道了,不过你怎么就怨上吴家了。」 男子说道:「你还管这些?」 「问问嘛,咱俩现在也是一条船上的人。」王台鹤收起揉眉的手,玩转着腰间的玉佩。 男子答道:「管好你家老爷子就行,我的事你少管。」 王台鹤左腿垂下榻,右脚搁在左膝上,潇洒模样,眯着眼道:「别这么说,咱俩好歹也是打着弯的亲戚。」 男子将空茶碗扔到王台鹤怀里,厉声道:「谁跟你是亲戚?酒喝多了?」 第101页 「今夜你也喝了不少吧?累不累啊?你那小心肝可不知道你背地里耍这些。」王台鹤仍旧眯着眼,捡起怀里的空茶碗放在案上。 「你要敢招惹他!明日我就把苏酬恩绑到阳昭长公主床上去。」男子目光深沉,就差把王台鹤扔出去。 王台鹤翘着脚,打趣道:「绑一个也不够,再加个程知文吧。那小子男生女相,要不是刘三娘非他不可,你要说个喜欢,老爷子八成会抢来给你的。」 男子骂了句脏话,怒拂袖离去。 翌日清晨,郑郁用过早膳后就与林怀治前往顺陵。 德元帝的顺陵自德元二年动工,规模宏大,宫室神道富丽雄伟,远朝开国以来歷代帝陵。顺陵位于武将山南麓,以山为陵,东与温宗安陵遥遥相对,西与文宗宣陵隔川相望,北靠群山环绕,南面则是广阔的万千沃野。而顺陵往东侧去百里便是惠文太子林怀清的和陵。 今日京中大雪,郑郁和林怀治顶着雪一路策马,近午时才到和陵。 林怀治抵达和陵后,箫宽亮过身份就带着郑郁进去地宫。 郑郁和林怀治各持宫灯照明,郑郁手里提有祭祀用的贡品。两人过得斜坡墓道,墓道顶部开明暗天井,过洞两侧设有龛室。 黑暗的墓道里郑郁凭宫灯照耀,见两侧石壁上绘有南衙北衙的步骑仪卫、乐伎舞者、青龙白虎、生前观赏花鸟之画,顶部则是日月星辰,浩瀚夜空。色彩艷丽、仪态精美的皇家仪卫和奴婢陪葬陶俑,更是不计其数的屹立在墓道两侧,无不彰显着墓主生前的显赫。 走得片刻终来到穹庐顶组成的前墓室,前墓室尽头是墨玉石门,石门后则是林怀清和悼贤太子妃合葬的棺室,两人将灯插在墓室旁的银架上。 悼贤太子妃曲婉与当今林怀湘的夫人同名,只是如今的太子妃也有曾名为嫣,但更多时也为婉。 石门前置有供桌,铺有团垫,方便祭奠。 林怀治将蔬果、清酒一一列上。在团垫前站好,对郑郁说:「还不过来?」 郑郁一怔,他以为是挨个祭拜,但想着这里就他两人,也没什么,旋即过去同站好。 两人点好香深鞠三躬,而后奉于供桌炉上,又祭酒浇地。做完之后,两人跪好稽首三拜。 拜完后,林怀治手交叉于胸前,沉声道:「唯望兄嫂有灵,光拂身侧,庇佑弟等,耀其身业,福泽万民。今携郑郎,特此祭拜。恳求阿兄,赐卿寿命延长,贮听嘉命。」 郑郁看到那墨玉石门就心生钝感,几年来压抑的痛苦与悲伤瞬间抓紧他的心。他不曾想再回到长安,已是君埋泉下,相隔阴阳。 林怀清就躺在里面,躺在那充满黑夜的冰冷石棺中。林怀治说的什么,他根本没心思听,只是怔怔地跪着,任由愁绪爬满心墙。 林怀治念完后也没再说话,两人就这么跪着。 过了许久,林怀治倏然起身走到神龛处,郑郁还沉浸在悲伤里没去看。 「给。」林怀治在原地跪下后,将一物递给郑郁。 「它也在这儿?」郑郁认出这是林怀清生前最喜欢的筚篥,从林怀治手中接过。 林怀治正襟危坐,说道:「出殡时我放的。」 就着宫灯映出的光,郑郁细看着手中的筚篥,往昔画面一一闪过,皆是梨树下林怀清吹奏筚篥曲的场景。 林怀治道:「吹吧,二哥许久没听了。」郑郁摩挲着筚篥上的「清」字,哽咽道:「我怕不像以前那样好听。」 「就是难听二哥也不会出来打你。」林怀治坚定地看着郑郁。 郑郁悲伤被林怀治击碎,剜了林怀治一眼,说:「你怎么这么说你哥!」林怀治面无表情没说话,郑郁又说:「吹哪一首啊?」 林怀治嫌弃道:「你不就只会一首吗?」 「不好听你就把耳朵捂上。」郑郁深吸几口气,吹起那首林怀清教他的雨霖铃。 筚篥之声悲调激昂,雨霖铃本带悲意,在这四周深静的地宫里,更被无限放大。 筚篥声宛如天上来,添着塞外黄沙漫漫,又带有江南雨后无声呜咽之感。那一刻石壁上的仪卫、侍女似是重现于世,围着穹顶辗转婉游,悲泣诉说黄泉数尺下的凄凉。 林怀治借着黄光只看郑郁身姿端正,垂眸低首,神情专注却有悲伤。身着素衣似雪,白皙的肌肤被光影笼上一层神秘感,像极了天宫里的如玉仙君,纤长的手按出他曾经听过无数遍的曲子。 林怀治想着他这二十年听过无数曲子,可只觉郑郁吹的最为动听。 一曲毕,郑郁感到林怀治一直看着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地问他:「还能入耳吗?」 「好听。」林怀治沉默片刻从怀里拿出丝帕,凑近后细擦去郑郁脸上的泪。 郑郁抬手摸脸,已是泪水横流。 林怀治很温柔的给他揩去泪水,可郑郁总觉在那轻柔的动作里,他好似抓住了什么。 灯光微亮,郑郁失神地看着眼前人,林怀治表情没有以往的冷漠,仿佛在这个特殊日子里,他又变回长于兄长膝下的少年。 郑郁脑中忆过许多事,在东宫初见林怀清时的场景、洛桥上少年的笑、古道旁林怀清的笑、母亲魏慧临走时的病容,幕幕如走马灯般转过。 林怀治见郑郁脸上泪越擦越多,柔声道:「再哭,明日可不好看。」 第102页 「不是你说见棺材落泪吗?」郑郁倔强地撇过脸,伸手说,「你把帕子给我,我自己擦。」又想起林怀治这人的烂狗脾气,眼泪就又落下来。 林怀治看郑郁眼泪还在掉,随即嘆了口气收好帕子,将人紧紧拥入怀中。 郑郁被林怀治突如其来的动作有些吓得呆住,一时反应不过来就任由林怀治抱着。他想推开可又很贪恋林怀治身上的温暖,索性就反手抱住他,心想反正是林怀治先动手。 林怀治似是很享受这个回应,手拍在他的肩头,安慰道:「哭吧,出去了我不告诉别人。」 「真的?」郑郁不信。 衣物相隔,他听到林怀治胸膛里那炽烈有力的心跳。 林怀治道:「嗯。」 可郑郁现在又哭不出来了,但脸上泪水还在,就胡乱的抹在林怀治衣服上。 「可以问你个事情吗?」郑郁鼻尖充斥着林怀治的男性气息,霸道内敛,可又透着儒雅君子的清香。 林怀治感觉心情很好的样子,「问。」 郑郁思索片刻,小心翼翼问道:「你抄我的诗,是不是仰慕我的才华?在子若面前,你别撒谎。」 怎料林怀治勐地推开郑郁,怒道:「谁仰慕你?」郑郁被大力推开,双手撑着冰凉的地面。 「那你抄它做什么?」郑郁旋即跪好,笑着反问。 林怀治起身不想再跟郑郁说话,走到甬道时,冷漠道:「我在外面等你,给你一炷香时间说完滚出来。」 「知道了。」郑郁烦躁地说,「你别偷听。」林怀治没答话,径直离开。 确认脚步声走出地宫后,郑郁才看着石门喃喃说道: 「子若,你看你弟弟一个娘生的,你俩脾性这么相差那么大。他就跟随时会爆开的竹子一样,噼里啪啦的,就这样你还说他待我之心从未更改。什么心啊!我觉着哪天要是惹怒了他,他都能把我捶死。」 室内一片安静,郑郁又说:「冠礼我行过了,字是我娘取的,我娘说『笔砚为卿,共扶河山。』给我取字砚卿,以后你要是来我梦里,就唤得出字了。不用像以前那样整天九郎九郎的,你在诸天世界好吗?怎么就上次给我托个梦之后就再没来过了。」 「不过我想应是好的,那边有温元皇后、悼贤太子妃、白丽妃,没有尘世中的繁杂。可嘆世事无常,不想你去后没多久,曲家四娘也走了,圣上仁慈允你们合棺而葬,追谥她为悼贤太子妃。今生情意不能相守,来生愿你们比翼双飞,恩爱白头。」 而后郑郁又对着那墨门说了许多话,从永州说回到长安,从长安说到并州,将这近三年的事情都絮絮叨叨地说了出来。 地宫深处只有他和林怀清在,说完这些他才觉这些日子以来的执念,都在这一刻通过满腹话语被释放出来。 过得午时,郑郁才从地宫里出来,雪还没有小的趋势,夹杂着风,浩浩荡荡的吹彻这关中平原。 郑郁与林怀治在陵卫处简单用了午膳,随即返回长安。 -------------------- 后文的曲婉、曲嫣都是一人,结合上下文其实都是林怀湘的妻子,有时也指林怀清的夫人。 第47章 御宴 德元十九年的最后一日在大雪中到来,天子除夕开宴于麟德殿。麟德殿中,郑郁一身绛红色朝服,黑领里套着白纱衣,百无聊赖地坐在案前观赏歌舞。 「郑御史,来来来,我敬你。」王台鹤擎着酒盏向郑郁处走来。 此时殿中人声鼎沸,管弦歌舞之声颇大,来此殿中的不乏袁纮、刘千甫、张书意、王台鹤等官员大臣。 郑郁端酒礼貌回道:「世子多礼了,合该我敬你才是。」 王台鹤在他身边坐下,笑着说:「欸!我与应淮认识也有数年,今日得见,该我敬你。」 郑郁用一个标准的笑容与王台鹤碰盏,想着郑岸大多数时候与王台鹤见面都是互呛为主。王台鹤是笑面虎,郑岸则是动手不动口的人,两人一见面就是天昏地暗,今也攀上算认识。 「万岁圣明英武天子到——」 「皇后陛下到——」 「贵妃到——」 内侍通报声响起,届时麟德殿内歌舞声停,郑郁和王台鹤起身朝德元帝来的地方揖礼。 德元帝着着红色锦袍,倒是合了今夜热闹的景,在殿台上笑着挥手道:「诸卿快坐吧。今夜我也与你们享受一下这新岁乐趣,万家团圆。今夜此殿中不必拘束,谁要是拘束,我可打人了啊。」 殿内顿时笑声一片。德元帝在主位上坐下,旁边的严静云和陈仙言也一一坐下。 皇后陈仙言虽不比严贵妃那样明艷,却也是柔媚清丽、雍容大方。 德元帝大手一挥,除夕夜宴正式开始。殿内热闹非凡,官员、命妇各相往来。 殿中央是乐工表演的曲目,殿两侧皆设方案供人倚靠休息,案上陈设美酒佳肴。 在这里大多数人郑郁只知道个名,却不怎么认识,干脆就找了个方案坐着。期间也有官员前来碰酒,他也礼貌回应,随人和两句。 后面袁纮看不下去,拉着他游走于殿中,否则郑郁可以一直在那里坐到大朝会开始。 袁纮恨铁不成钢,「你呀你呀,别在哪里干坐着!这么好的日子,起来多走走,于你日后在朝中也有益。」 第103页 「是,师傅。」郑郁觉得今夜他的脸都快笑僵了。 郑郁跟着袁纮一路拜谒了几位朝中高官、亲王。 德元帝下场奏乐将此宴会推向狂欢,笛声翻飞于屋樑之间,殿内皆拍手叫好,热浪狂欢。 乐声喧闹中,严静云笑着拍手看了一眼林怀治,嘆口气说:「孙家四娘,你真不喜欢?」 「儿无意。」林怀治象徵性拍手,看着殿内正在吹奏长笛的德元帝认真回道。 严静云若有所思道:「六郎,你喜欢什么样的啊?」 林怀治答道:「不知道。」德元帝此时吹完笛,走到严静云身边,笑着说:「你前些年还说我操心他,你自己现在不也是操心吗?」 严静云蛾眉微蹙,说:「就快二十一了,皇子里哪有你这么大还不成婚的。」 林怀治没说话,严静云正想继续说时,袁纮带着郑郁来得三人面前。 袁纮和郑郁揖礼道:「臣见过陛下、贵妃、成王,恭祝陛下、贵妃万岁安康,庆寿无疆。」 严静云笑道:「袁阁老、郑御史,不必多礼。邓国夫人今夜没来吗?」 袁纮垂首答道:「贱内近来身体不适,未能前来,日后好转定进宫拜见皇后陛下和贵妃。」 「夫人用药可好?不若过两日指宫里御医去看看。」德元帝把五岁的十三皇子抱在怀里。袁纮说:「怎敢劳烦宫中御医,臣请了大夫细细看诊望过两日圣恩庇佑,娘子身体无虞。」 德元帝颔首,说着京中周边的石碑是否刻好能治癒常见症的药方,后叫来刘千甫让他休完假后派人仔细去看看,多刻些。 说完事后,十三皇子林怀鸿扯了扯德元帝的鬍子,软声道:「爹,那边崔将军在舞剑,我们过去看看嘛!」 德元帝宠溺道:「好。」看严静云在与郑郁说话,随即也唤走了袁纮和刘千甫。 「郑御史,脸色不好可是身体不适?」严静云带着林怀治边走边说道。三人走过人流,官员和命妇都争先问好。 「谢贵妃关怀,臣身体并无不适,只是多饮了些酒。」郑郁感觉此事林怀治飞速地看了他一眼。 严静云笑道:「世来君子爱酒,可也要以身体为重。」郑郁道:「是。」 「四娘。」一肤如凝脂的美貌女子上前挽住严静云的手。 严静云温柔一笑,拍拍那女子的手,柔声朝郑郁问道:「阳昭长公主,郑御史可还记得?」 郑郁揖礼:「记得。臣监察御史郑郁参见长公主。」 林嘉笙凤眸有神、秀眉如黛,面容堪比西子,盛装宫服难掩姿色,通身带着一丝美艷之风。林嘉笙打量了郑郁一番,笑着说:「九郎何必多礼,上次见你还是在怀清身边。」 郑郁垂眸答道:「是,德元十六年冬至,长公主见过臣。」 严静云像是想起什么,问道:「郑御史是哪年生人?」 「天和三十八年。」郑郁不知严静云怎么问这个,但也如实回答。严静云点头:「跟六郎同岁呢,几月啊?」 郑郁回道:「三月。」 「比你大六个月呢。」严静云对林怀治说,林怀治「嗯」了一声。 随后严静云又问:「郑御史订婚了不曾?」 「没有。」郑郁答道。心里越发奇怪严静云问这些做什么,难道这林家人都喜欢做媒? 而一旁的林嘉笙听到这话,目光颇有意味的在林怀治和郑郁身上打转。 「哎!十郎也整天吊儿郎当,不动娶妻之念。你们这些小郎君,一天天都在想什么啊?」说罢严静云还推了林怀治一把,似是发泄心中怒气。 林嘉笙道:「好啦,儿孙自有福气,日子还长呢。教坊编新曲目了,看看去。」 「那治儿你与郑御史多聊两句,除夕夜高兴点,别摆着你那一张冷脸。」严静云被林嘉笙拉走前,对林怀治叮嘱几句。 知子若母,她方才就觉郑郁一来,林怀治整个人好似轻松不少。想着他从小除了严子善就没什么朋友,故此刚才跟郑郁聊了几句,想让林怀治多有几个能说话的人。更大的是日后在朝中,林怀治说不定也有步好棋。 殿内众人正是高歌宴饮,其乐融融的景象,郑郁跟林怀治站在麟德殿里侧不起眼的位置上,自严静云走后两人就没说话,郑郁心想林怀治不说话那他也不说。 殿内歌舞换了好几曲,快近子时,刘千甫已带几位大臣开始作诗相祝。 诗句纷飞,德元帝抱着林怀鸿带着陈仙言、严静云、林嘉笙站在殿中笑着评赏诗句。 「六郎。」林怀湘靠了过来,「砚卿也在。」 「四哥。」 「参见太子殿下。」 「哪有那么多礼啊。」林怀湘疑惑说,「六郎,你跟砚卿站这儿看了有小半时辰了,不挪一挪吗?」 林怀治说:「不想动。」郑郁笑着说:「这儿位置最好,看得最清楚。」 此处虽是麟德殿最不起眼的一处,可有几步台阶在,登阶便可看尽殿中场景。身旁也聚着不少人,大多数都是像郑郁这样不想与人交流的。 林怀湘点头随后说了没两句就拉着郑郁喝酒,彼时又有官员围了过来,郑郁被林怀湘带着喝了不少酒,头也开始昏昏沉沉起来。 子时至,整个长安呈出喜迎万物之象,街头巷尾人们互相祝祷,烟花簌簌飘至夜空旋而快速裂开。雪也在此时下大,瑞雪丰年殿内喜气一片连忙给德元帝恭贺,而后又互相道贺。 第104页 子时过后,德元帝遣了小一点的皇子回去休息,而麟德殿中继续歌舞笙箫,其中多番乐曲奏响配以舞蹈相奉。 郑郁被林怀湘拉着喝了不少,已是有点头晕眼花、胸闷气短,在林怀湘一个不注意时偷熘出了麟德殿。 麟德殿北面就是太液池,郑郁熘出来后寻了围着竹帘的亭子坐着醒酒,让内侍守在亭外。忽然远离殿中热闹,郑郁望着长寂的夜空,想起以往的除夕,长嘆一口气。 「为何嘆气?」林怀治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你怎么也熘出来了?」郑郁看林怀治在身边坐下,说,「还能为什么,在这阖家团圆的日子,自然是想念家中亲人。」 「闷。」林怀治道,「嗯。」 郑郁不知说什么索性就不说了,反正林怀治也是一个三句话嫌多的人。 偶有寒风从太液池上拂来,郑郁的脸被风吹的生疼,酒也在寒风中醒了许多。可脑里还是一团乱麻的絮状,有些晕,他觉得应是有些着寒,想到此脸上不由生出许多惆怅。 自己以前身子没这么差,但近些年来却是稍不注意就得风寒。 「你脸色很差,怎么了?」林怀治看郑郁脸色有些苍白,主动问道。 「差吗?可能是出门时敷了粉,所以有些白。」郑郁不想林怀治看出自己身体不好,于是编了个理由骗他。 林怀治错愕道:「你还敷粉?」郑郁强作镇定笑了几声,说:「敷啊,这么重要的日子,自然也要装扮一下,不然多不好看。」 林怀治闻言转过头看着郑郁,夜色里郑郁的脸有些不正常的红,像极了百平寺后山时着了风寒的样子。想着郑郁身体不大好,随即伸手快速触了下他的额头,又握紧郑郁放在膝前一只手。 远处歌舞声还在继续,郑郁被林怀治的动作吓住,想抽出自己的手,可林怀治劲大,逮住不放,他挣脱不开。 「你的手也敷粉了?」林怀治抓着郑郁的手问。 郑郁倔强道:「总不能只敷脸,不敷手吧!」他想抽出来,偏生林怀治的手又很暖和,他的手冷的不行,干脆就让他握着。 「敷的寒肌粉?」林怀治眉头深锁,耐心地看着郑郁,「另一只。」 「你也要吗?殿下已经够姿容艷丽了,要是在用这些,让下官们这些姿色平平的该怎么办。」郑郁很享受林怀治这个大暖炉,便将自己另一只冰手塞到林怀治手里。 在任何情况下总要先心疼自己吧!特别是在这大冷天,林怀治上赶着他也就不拒绝了。 林怀治没说话只是捂着郑郁的手,郑郁觉着手上凉意被暖意取代。两人不再说话,同样默契地看着绛红色朝服下的手。 远处麟德殿的乐声换了一曲又一曲,「还冷吗?」林怀治垂眸问道。 郑郁轻摇头答道:「不冷。」林怀治说:「那就回去吧。」 「要回去你自己回去,我不,里面有点闷。」郑郁抬眼看林怀治。 「那就不回去。」林怀治与郑郁对视。 「你为什么不回去?」郑郁笑着问。林怀治冷漠道:「这是你一个下属该问的?」 郑郁来了气,突然觉得手凉了,看着林怀治严肃道:「那你跟着我做什么?除夕夜你不在殿内陪着贵妃,反而来这儿跟我坐一起?」 林怀治平静答道:「关你什么事。」 「成王殿下,有时候话不能这么说,你跟连慈平时也是这么聊的吗?」郑郁实在好奇,林怀治这烂脾气严子善是怎么忍受的。 林怀治挑眉,说:「想知道?」郑郁唿吸一滞,笑着说:「我都这么说了,当然是想啊!」 因着两人手握在一起所以靠的格外近,郑郁能闻到林怀治的唿吸带着葡萄酒香。 半晌,林怀治才悠悠开口:「那你去问他。」 郑郁:「......」 郑郁在心里把林怀治跟大蠢货绑在一起,他为什么期待林怀治嘴里能蹦出啥好词呢?除了长得好看,身材好,脾气简直就是毫无章法的乱喷溅。 「今为德元二十年,元日。」林怀治忽然低头看着两人的手说道。 郑郁心里被触动,不曾想又过一年时光,喃喃道:「是啊,又过一年了。」 郑郁觉得林怀治的手动了动,随即看他。林怀治浓密的睫毛随目光闪动着,倏然与郑郁对视,眼中有着别样的情意。 两人相视而坐,双手交握,是以最为亲近的距离。麟德殿的乐声换成了春江花月夜,歌姬唱声传来,激盪着林怀治的思绪,方才郑郁的话让他觉时不待人,正想开口时,亭外传来说话声。 「谁在里头?」 「回长公主、太子妃,是成王殿下和郑御史。」 「怎么在这儿啊?」 「殿下和郑御史有些醉了,出来醒酒。」 「还以为就我们出来呢,没想到六郎早就熘了,难怪在殿内没看到他。」 「姑母说的是。」 郑郁听林嘉笙和曲婉脚步声进来,忙把手抽出起身站好。手中之物已不在,林怀治嘴角微微翘起,摩挲着回味了适才的触感,而后起身站好。 林嘉笙与曲婉一前一后进得亭来,曲婉姿容倩丽,朱唇皓齿,是不可多得的美人。 曲婉是赵国公次子太常寺丞曲冉的三女,而与林怀清合葬和陵的悼贤太子妃,则是赵国公长子澧州刺史曲彦的四女,赵国公曲家在本朝可谓是荣宠至极。 第105页 「姑母、四嫂。」 「臣见过长公主、太子妃。」 「嗯......方才四娘还在寻呢,六郎你怎么躲这儿来了?」林嘉笙带着一身雪意进来,又看了一眼郑郁,「连带着郑御史,在这儿一块儿躲着。」 林怀治道:「殿内闷,出来走走,偶遇郑御史。」 郑郁笑着说:「饮了酒,有些醉意,怕失仪于圣驾前,故此出来吹吹风。」 林嘉笙说:「原来是这样,我和三娘也嫌闷出来走走。这歌舞年年都看,偏偏就五哥看不腻。」郑郁干笑了两声。 「长公主,臣觉好多了,先行告退。」郑郁知道林嘉笙是德元帝捧在手心的妹子,说气话来毫不客气,现下亭里又是女眷,他不便多留。 「郑御史慢走。」林嘉笙点头,随即郑郁快步离开亭内。林嘉笙又道:「六郎,你还不回去啊?」 林怀治脸色不自然道:「姑母不是来寻我的吗?」 「看吧,我就说老六能猜到。」林嘉笙扶着曲婉在亭内榻上坐下。曲婉笑道:「是姑母料事如神,六郎不过随便猜猜而已。」 林嘉笙嗔道:「三娘少为他找藉口,你倒是说说我找你何事啊?」 林怀治站在榻前对林嘉笙揖礼道:「苏赛生之事,望姑母不要见怪。」 不提起这事林嘉笙就好说,一提起林嘉笙就怒从中来,厉声道:「我见怪?六郎,你怎么不帮姑母,反帮外人。」 曲婉看林嘉笙生气,忙拍手安慰,说:「六郎说的我知道一些,苏赛生前几日上书说姑母家奴仗势欺人,有失皇家体统,圣上为此罚了姑母一月月俸。这事本犯不着他管,只是那时刚好他在,就洋洋洒洒上了一表。事虽过去了,可总有人不高兴,弹劾了他,现下收至御史台狱中。」 林怀治想了想,说:「四嫂说的是,不是侄儿不帮姑母,而是如今朝中官员颇有微词,侄儿顾及姑母声誉,所以进言冒犯。苏赛生此人现在还在御史台狱中,年夜漫漫,独自一人坐牢狱中。」 「哼!朝官们对我说的还少吗?」林嘉笙听到这儿心下动容,可还是冷笑一声,说,「弹劾他的人是李远谌,又不是我。」 林怀治道:「李远谌畏惧姑母,一心想为姑母出气。可就怕走多了路,遭人踩踏。」 「十八娘,苏赛生好歹是才华在身,才得圣上赏识召回京。」曲婉在林嘉笙耳边低语道,「人大过年的不能一家团聚,心下恐有怨言,君子之笔,虽不能一击伤你,可细细割来也是痛的。不如放他一马,日后还怕没有教他的时候吗?」 林嘉笙心里就是压不下这口气,当年曲江宴饮,不过是看他俊俏心生玩意召他调弄了两句。还没说什么呢,苏赛生就一副誓死不从的样子,不小心踩空了船边,掉江里去了。 为着这个,她没少被那些御史参奏,苏赛生也因此被德元帝贬出长安,她为此还心痛了一会儿,后来见着程行礼就忘了这人。 前些日子这人联合程行礼上书奏她修行道观之事,程行礼因着这被贬永州,而苏赛生也被德元帝气恼。 家奴出了事后,李远谌上门送礼,她絮叨了两句,李远谌就开始大力弹劾苏赛生。知道后她也懒得去管,长安城中多的是俊俏才子,何需一直盯着一个苏赛生。 天降时运不济,有官员弹劾当年苏赛生在曲江池上言语重伤她,德元帝听后大怒将其收押御史台。 朝中人都知道苏赛生背地里得罪了阳昭长公主,没几个人敢为其说话。得罪苏赛生事小,可得罪德元帝就事大了。 「你鲜少为人说话,这下子怎么插手他的事了?」林嘉笙已被德元帝叨叨个不停,说她怎能为苏赛生自降身份。她也想劝德元帝放了苏赛生,可总得有人来求一求才行吧,只是没想到是她这个乖侄儿。 「永州刺史程行礼与我同为袁公学生,私下里说过几句话。偶然得知此人境遇,所以我斗胆前来请姑母心生慈悲,宽宥他一次。」林怀治于衣袍下细想着刚才的肌肤触感,舔了舔牙说,「且朝中官员知晓姑母此举定会为其称颂,苏赛生言语冒犯实出于无心之举。待出狱后,他定亲自登门致歉。」 -------------------- 第48章 含元 林怀治知道林嘉笙就是在等人去求她,只是朝中官员甚少摸得清这位长公主的脾气。 提起程行礼,林嘉笙又心里默嘆了口气,自己想再修个道观都被这两人参个没完,真是君子之笔堪比利刀。 但程行礼被贬永州她再也不能见到了,已是心痛。苏赛生也被关到御史台有些时日,她也非度量狭小之人,只是苏赛生比程行礼的错多一些罢了。 德元帝上次就曾言再乱指朝堂,就把她府里的面首、乐工、画师什么乱七八糟的全撵走。不能为了苏赛生舍掉她的后院们,待会儿回了麟德殿寻个时候,跟五哥说两句放了苏赛生就是,于是便应了林怀治所求。 「哼!朝中那些官员,个个都没事做。」林嘉笙待林怀治走后,说,「不过清语你今日是怎么了,我看你神色不好,有心事?」 「音昭,我没有。」曲婉眼底流过一丝慌乱。 她和林嘉笙早于闺中熟识,私下没人时多以字相称。 林嘉笙握住曲婉的手,面色担忧,「真没事吗?是不是怀湘对你不好?」 第106页 「殿下......待我很好,东宫太子妃怎么会过得不好呢?」曲婉反握住林嘉笙的手,语气温柔。 半晌,林嘉笙才道:「就是因为是太子妃,未来的国母,我才怕你过得不好。」 曲婉听完只是笑没说话。 林嘉笙又道:「男子多薄情最是靠不住的,哪天兴致没了就扔一边去了。偏偏上天还要赋予这群人,至高无上的权力。为着权力,这些人连石榴裙都钻得。」 「音昭。」曲婉担忧亭外奴婢听去,「隔墙有耳,此在深宫,小心些。」 林嘉笙心里莫名烦躁,秀眉微蹙道:「知道了!清语,真的,如果怀湘对你不好,你不想跟我说,也可以去跟五嫂说,为着东宫里那一点点和睦,五嫂也会斥责怀湘的。他哪日要是真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我就提着马鞭上东宫抽他去!」 曲婉眼里溢出喜悦,笑道:「好,不过真没事的,音昭你别担心。」 麟德殿里歌舞还在继续,已有些官员睏乏不堪,在案上撑着头勉强看着舞蹈。 麟德殿偏殿内,内侍把醉了酒的林怀湘扶到榻上,支了个凭几靠着。又连忙奉上热茶,为林怀湘解着腻。 陈仙言闻后赶来,看林怀湘这样子,怒道:「怎么喝了这么多?」随后对内侍道:「醒酒汤备了吗?」 内侍慌忙回道:「回禀皇后,备了,奴婢已让人去端了。」 陈仙言脸沉得不像话,不多时内侍给林怀湘餵了醒酒汤。人才好了许多,看清陈仙言后,说:「娘,你怎么在这儿?没在外面陪爹?」 陈仙言挥手屏退大部分宫婢,坐在林怀湘身边,沉声道:「你爹有贵妃陪着,你今夜喝这么多做什么?就算为着高兴,也不该误元日的大朝会啊!」 林怀湘单手支着头,揉着太阳穴「嗯」了一声。 陈仙言见此,招来贴身侍婢跪在林怀湘身后,给他轻揉太阳穴缓解头疼。林怀湘也就为此直接上身靠在凭几上,撑着下颌微眯着眼凝神。 「你跟三娘成婚也有大半年,怎么还不见喜讯。」陈仙言摸着手中暖炉,看着不远处的屏风对林怀湘说道。 林怀湘依旧眯着眼,眉头轻皱:「你不也是嫁进王府,过了两三年才有的我吗?」 「这怎么一样,当时王府里那么多女人,你爹哪忙得过来。」陈仙言说,「可你的东宫里只有你和你的妻子,湘儿,你是储君,你的儿子也是未来的太子。」 林怀湘嘆了口气,说:「知道了。」陈仙言整理了下林怀湘身上的红袍,说:「娘的话你可要听进去,你爹已经铁了心想扶六郎,这个时候你更应该为着自己打算。万事有右相和我在,你就别操心。只要你别犯任何错,太子之位只会是我儿的。」 林怀湘道:「我没担心什么,爹既然想扶持他,那就扶持他,文武百官的视线在我两人,总好过一直盯着我一人。稍有点错处就无限放大,这样未免也太无趣。你和右相也别太打压他,免得激了圣怒。」 「好,你爹说了,你长子出生他会养在身边,为此你可要努力。」陈仙言缓缓道,「想要你的太子之位更稳一点,就得讨你父亲的欢心。稚子养于膝下,你父亲日日见了也会想起你的好来。」 「拿我的孩子去填皇位吗?」林怀湘打开侍婢的手,睁开眼脸色阴沉。 陈仙言闻言,不可思议地看向林怀湘,厉声道:「什么填?你在说什么浑话?为娘不都是为了你好吗?我告诉你,年底之前三娘未见喜讯,我就把你的那些乐师全部赶出东宫,你看看你哪东宫里像什么样子。」 「还能像什么样子?自然是太子的样子。」林怀湘瞥向陈仙言,觉得话说的重,又放低姿态说,「我觉得娘你现在,该担心三司会审,宋义的事。」 陈仙言敛好姿容,冷声道:「五郎真能查出什么,咱们娘俩还能在这儿?」 随后两人都没说话,静静地坐了会儿。过的片刻就有内侍前来通报说德元帝在寻人,林怀湘和陈仙言这才出去。 郑郁从亭外回来后,就找了个不显眼的位置坐下,强打着精神看歌舞。期间有官员偶尔来问得两句,他也笑着应付过去。 坐下后不久林怀治也从外面回来,在他斜对面位置坐下。殿内两人视线偶有交汇,但又很快错开。 三千鼓声传至长安,郑郁起身整理好绛红朝服和冠冕,检查了身上的鱼符。忍下脑中的不适而后和殿内官员、亲王走出麟德殿。 殿内诸人一夜没睡可因着歌舞提神,大多数人脸色尚佳。出了右银台门,一群人由着千牛卫引路来到丹凤门前。 来得丹凤门前,文武百官、州郡上佐、外邦使节皆立于门前,文武百官执火立丹凤门前。宫门前,恍如白昼,火把的热度让门前霎时间就如火城一般滚烫。通事舍人来后安排好百官、外国使节的位置。 在丹凤门前由左右监牛卫、城门郎、符宝郎一一验过鱼符和面相后,高官、使节由刘千甫和袁纮引路走向含元殿。 郑郁走在御史台监察御史的行列中,根本分不清谁是谁。瞥眼看去百官都着绛红朝服,连着手中火光,前方含元殿的龙尾两道犹如两条火龙,浩浩荡荡的进发去往正殿同去朝贺当今天子。黑夜中庞大巍峨的含元殿犹如一巨大的网,笼住世间万千百姓为他所用。 黑幕的夜空里,冷冽的空气强行唤醒着郑郁的心,眼前所见尽是权贵意味。权力与欲望交织方编出如此的事物,天子高坐殿堂,睥睨天下人才入我毂中,共同造就如今盛世。 第107页 数千人侯在含元殿广场上,此时郑郁的头不合时宜的痛起来,等龙尾大道上的火龙消失,他已是冒着冷汗。 天已蒙蒙亮,官员吹灭了火把,由着禁军拿走。 接下来德元帝着玄色衮服、冠冕疏、乘御辇而出,被千牛卫、金吾卫、左右卫军簇拥着来至含元殿高台上。典仪唱和,官员们依次解剑、脱履、稽首再拜。 郑郁第一次参加大朝会,已是有些累,加之一夜没睡,脑子里现下跟浆煳一样。虽说来之前冯平生已跟他说了大朝会的礼节,但他还是怕做错了哪一步,便跟着前面那官员做礼。 拜完后,袁纮宣布诏旨,官员们又扑啦一次稽首拜礼山唿万岁,随后的郑郁就是看别人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内心早已麻木。做完这一切后,德元帝就带领着高阶文武官、外邦使节、宗室进去含元殿内,而郑郁只需在这里等接下来他最不喜欢的到来。 随后又是刘千甫的话声传来,典仪再喊:「圣上制曰:「履新之庆,与公等同之。[1]」 郑郁笑着唿了口气,含元殿内和广场上的数千官员,不约而同地跳舞。振臂、拍肩、跺脚、郑郁见着不远处有位官员已跳起胡璇舞,脸上保持风度的笑意更甚,但心里只想快点结束回家。 德元帝坐于含元殿御座上,见官员如潮水涌动,耳边传来高唿震天那是数千人的山唿「万岁」之声。双眼俯瞰天下,江山社稷尽在我手,朝臣忠直为我一人所用,生杀大权由我一人定夺,普天之下没有比天子更为尊贵的身份。 此时春阳升空,带着雾气照耀着这座恢宏大气的建筑,带着权力的朦胧和天家的威望。 林碧虽坐在殿中,可仿佛眼前呈现出山水广阔、群山环萃,他看着跪倒在他脚下的红人和使节,笑曰:「众卿平身。」 含元殿的歌舞和祝祷还在继续,外邦使节和各州纷纷呈上珍宝恭贺新岁。 郑郁见阳光洒在含元殿重檐的鸱尾上,脸上笑意丝毫未下。 因为。 新的一年开始了。 郑郁喝过德元帝所赐的柏叶酒后,就得了圣命出宫,身后的含元殿还是欢声歌舞一片。 回到王府,郑郁在庭院里挂好帆子,贴好桃符后,就让齐鸣去抓了副风寒药喝。齐鸣被吓得不行,连忙把冯平生早就开好的药方拿出来,煮了浓浓一碗给他喝下。 喝完药后,袁亭宜又登门拜访,看郑郁脸色不好,喝了屠苏酒叮嘱几句不敢打扰就熘烟儿走了。 见人走后郑郁想着冯平生和刺史程行礼估计还在宫里,胡乱用了点吃的就去睡了。 冯平生参加完宴会来王府见郑郁病了,气的差点摔地上。急让齐鸣去告病假,不然次日文武百官还得去东宫见太子。 冯平生重开了药后,冷着脸看郑郁喝完,夜幕时分才离开,期间与程行礼倒是打了个照面,两人不咸不淡说了几句。 -------------------- 1、出自《通典》 元旦大朝会这段我是大概参考了一点,然后加入了自己的一些想法,具体的元旦大朝会史料以史书为准。 第49章 三司 别人年节时都在走亲访友,偏偏郑郁生了病门都出不了,幸好他在京中本除了程行礼,袁亭宜就没交好之人,这几天里也舒心自在。 郑郁想着应是在成王府泡澡睡着时了寒,次日又顶雪去了和陵,身子坚持不住才着了风寒。 自元日病后,郑郁日日都被齐鸣拘着在屋内修养,期间知道德元帝放了御史台狱中的苏赛生,宋义等人也押至大理寺,就等假后三司会审。 而赵定家自他去并州后,并无任何异样,但郑郁还是让齐鸣小心盯着,又让派人去盯着吴鄂家。 到了初七那天,一场病才好的差不多。碰巧程行礼来看他,郑郁就搬张坐榻放在庭院内的梧桐树下,两人玩着樗蒲。 程行礼姿容清朗,坐在阳光照耀的梧桐树下更加俊美,手里拿着黑木,笑着说:「成王真答应了啊?」 「我也好奇,他居然这么爽快。」郑郁一袭青衫身上披着黑色狐裘。 程行礼手上动作不停,说:「我就说嘛,你与他能说几句话的。」 「我看不尽然,说几句话又不能怎么样。只是误打误撞,碰上了而已。」郑郁说,「知文,你何时出发前往永州?」 「过了十五走。」程行礼笑着回答。郑郁道:「我前两日已写信回去,冯伯回永州也会劝告我哥,不让你受委屈的。」 「你这话说的,我像是要嫁人的新妇一样。」程行礼早已听命,去哪儿于他而言都是一样的。 「我这是担心你。」郑郁微皱眉玩闹地轻打了程行礼一下,「我哥脾气真不像我这么好,我可是我们家脾气最好的。」 程行礼嘆气,温声感慨道:「以前某位郎君还跟我说,都是亲兄弟,他们脾性这么相差那么大!」 郑郁眉头深锁,脸如墨色道:「那位郎君也没想到,自家也是这副样子。」 两人对视一笑,梧桐树下,光影错落在他们身上,形如画卷,春风拂来吹走了身形间的障气。 年假结束,整个长安从欢腾的气氛中回过神来,诸部官员不情不愿的回到司职办公。 雨雪飘落在推事院的地上,年逾六十的大理寺卿杨奚庭坐在案前威严肃穆,左边是刑部侍郎曲炜,右边是御史中丞王安齐和成王林怀治。 第108页 「审你们的,我只是来听一遭不插手。」林怀治慢条斯理说道。杨奚庭笑着说:「是,殿下。」。 堂内的曲炜和王安齐都没说话。 曲炜本就是奉命办事的人,三司会审就三司会审,他只在意最后的结果,这期间有什么人来听他不在乎。王安齐和林怀治同属御史台,这三人里最开心的就属他了。 而杨奚庭虽然不知成王吃了什么药来这听一遭,但他是德元帝的儿子任了御史中丞一虚职,自然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日前还平了永王之乱,可见德元帝对他的喜爱,既然他要听那就听呗! 自己不舒服总不能让成王不舒服,且曲炜和王安齐都没意见,那他也就没有。 过后杨奚庭细看了案卷,依次提了陈月秋、宋义、吴少瑛等人。 审讯完毕,刑卫将最后提审的吴少瑛带了下去,杨奚庭严肃道:「曲公、王公认为此案该当如何?」既是三司会审那他就得问问其余两人意见,至于成王,他说了他不插手。 「陈月秋笞刑尤在,吴少瑛和宋义相互勾结,妄想屈打成招这事跑不了,所犯罪按律法处置即可。」曲炜沉吟片刻,说,「可宁王为何要让宋义去找丽妃以前的宫婢?此事非巧合,圣上的意思是要摸清宁王此次的想法。」 王安齐看身边林怀治没说话,吁了一口气道:「宋义并不承认是奉宁王命去找人,如此嘴硬,我看不如先打得他松口再说。」曲炜点头道:「可行。」 「那就依王公言,提宋义,笞四十。」杨奚庭贊成了王安齐的话,当即拍板。 不过片刻木杖重击厚物的声音和重刑下的血腥味瀰漫开来,堂内几个刚调来的主簿闻着这味道直犯噁心。可堂内的三人面如常色,他们都是会审中的常客,对这场面和味道已司空见惯。 杨奚庭看林怀治身姿优雅地坐在一旁品茶看案卷,并未开口。心里莫名的对这位成王殿下多了几分探究。 四十下打完后,宋义满身血污的又被拖进堂来,衣衫被冷水浇透,显然是打完之后刑卫怕他晕厥,特意泼了盆冰水。 宋义气息微弱但尚有神识,见人还有半条命,杨奚庭问道:「宁王派你去寻韦青儿到底所为何事?」 「我......真不知道。」宋义说话时嘴里血迹顺着嘴角流下,气息打着颤,「我只是......只是奉命做事的人而已。」 「案卷上所述你去方与县后,径直前往陈家,未在他处逗留。」曲炜冷冷道,「想是宁王告诫了你此人的重要性,你如何能不知所为何事。」 宋义趴着没说话,身上的雪水和血水混在一起,在地上拖出一条蜿蜒的血蛇,流向堂外的砖缝里。 此时,王安齐笑道:「宋长史,你幼子尚不满一岁吧,你与吴少瑛私相贿赂已是刑身,你的儿子们仕途无望,但至少还活着。圣上仁慈兴许会留你们一命,可你要是不如实招来,他们怕是命都没了。」 杨奚庭和曲炜都心照不宣的没开口,他们要做的是从宋义嘴里撬出话来。至于撬开这嘴的话,自然是可听可不听。没准宋义的家人在宁王手里,你这边招了那边就埋了,可要是你说了或许圣上仁慈宽厚能饶一命,不说在宁王手里那才是真的没命。 宋义依旧爬在地上脑袋耷拉着似是在思考什么,冻得紫红的手搭在石面上没有生机,嘴里是不住的哈着冷气喘息。 曲炜见此情形,冷漠道:「拉下去,上针刑。」 杨奚庭和王安齐没有反对,他们早已形成默契,既然不开口,那推事院里多的是法子让你开口。三司会审这样的重要刑案,流水的刑具自然备是够够的。 刑卫得命上前架起宋义拖着往外走,宋义挣扎着手,「我......我说!」 宋义怕了,他的家里人可能真的在宁王手里,但只要这几个官员里,哪怕是成王能保住他的家人就好。 最要紧的是,针刑是绣花针钻指。十指连心之痛,他如何不怕,他还没有为宁王忠到过推事院刑具的地步。 杨奚庭颔首让刑卫把他丢在堂内,随后挥手屏退无关的刑卫,堂内只留他们四人外加各司记录的官员。 「我一家老小......说不定都在......宁王那里。」宋义打着颤回答,身体还没从针刑的恐惧中回过神来,而止不住发抖。 此话出,堂内的三只老狐狸都闭了声。林怀治看他们这样,知道罪名还没下来前他们不会去与宁王公开得罪,既然可能要去宁王手下夺人,自然是他这个亲兄弟去最好。 「殿下,宋家居于大业坊,您看。」觉着自己和林怀治最亲近的王安齐开了口。 林怀治承了王安齐的情,反正他今日来了那他与宁王就拉开了仗,「箫宽你派人守着去,宋家别出事。」 箫宽是他破例带到推事院里来的,现下正好派上用场,箫宽得命后随即退下。 箫宽走后,林怀治冷然道:「说吧,说错一个字,就去过刑具。」 宋义深喘了几口气,蜷缩在地上,缓缓说道:「宁王说......昔年丽妃之死有疑,并非宋淑妃所为。那白菊宫灯先由宋淑妃转给三皇子,由三皇子转给惠文太子,本意是想毒害惠文太子。」 堂内此刻谁都不敢说话,毒害林怀清和丽妃的人对林怀治来说,都是一样的死人而已。 「但我真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宁王只跟我说,丽妃宫婢遭人买通,他已知晓背后之人。」宋义眼睛看林怀治表情如旧,心里忍不住慌乱,随即又哭着说,「殿下,杀害韦青儿、勾结吴少瑛想结案陈月秋这些罪我都认,可害死丽妃的人我是真的不知道啊!是宁王想查这些事情,不是我!至于吴少瑛?吴少瑛他是吴鄂的儿子,太子有没有参与我也不清楚!」 第109页 宋义神智不清,随口攀起人来。心里也恨极了吴少瑛做事拖拖拉拉,否则当时快刀斩下,何至今日来到推事院。 杨奚庭等人互换过眼神,没想着这弒母案背后能扯出宁王和太子来,心下瞭然这后面就是宫闱之事,下一步该如何需得面请德元帝。 案词呈报上去后,德元帝大怒,将册子摔在案上,「宁王是要翻天吗?」德元帝坐在案前,胸口上下起伏,已是生了大气。 延英殿内,杨奚庭、曲炜、王安齐、林怀治站了一排。 「陛下,宋义言,不知此事太子是否参与其中。」曲炜揖礼恭敬说道。 德元帝头疼,皱眉道:「太子?太子去查这些做什么?」 「回奏陛下,臣认为这只是宋义因着,吴少瑛之父吴鄂是东宫官员的缘故,想拉扯一把。」杨奚庭说,「丽妃之死当年已结,宁王查这些恐怕是与成王殿下生了龃龉。臣斗胆请圣意,宁王之事该如何?」 德元帝倚在凭几上揉着眉心,说:「你们好好查,宁王到底从哪里知道的这些事。陈月秋、吴少瑛依法处置。」 「陛下,查案时臣发觉吴少瑛在任期间多次行贿,妄断冤案。」曲炜眼神清明,面上从容不迫。 王安齐这时也附和说道:「陛下,曲侍郎所言不假。臣今日翻阅御史台往年奏章发现,早就有人弹劾过吴少瑛行风不正,官员考课也颇为差劲,只是被保了下来。」 说到这儿,德元帝怎么能不明白,吴少瑛如此德行还能做官,只是因为每年考课是吏部负责,吏部又归在刘千甫手下。 德元帝怒喝:「依法处置罪加一等,再给我好好查这几年的官员考课。结果呈报吏部和御史台,身官不一的人发现立即罢免。」 「是。」 「治儿,你跟我过来。」殿内官员走后,德元帝起身走向偏殿。林怀治道:「是。」 德元帝在榻上坐下对林怀治招手,和蔼道:「坐到我身边来。」 林怀治颔首,旋即来到德元帝身旁坐下。 「你这几日在王府忙什么呀?」德元帝整理了下林怀治的官袍,温声说道,一副慈父相。 林怀治道:「没什么。」德元帝「哦」一声,又说:「怎么想着去三司会审了?」 林怀治思虑片刻后,说道:「我听闻五哥查到了关于娘当年的事,想去听一听。」 德元帝拉过林怀治的手放在膝上,拍了拍,嘆口气道:「你娘是个美丽、温婉的女子。当年为着宋家一门五口男丁皆战死沙场的缘故,我没有立即处死宋淑妃。但这也是父亲不得已而为之,朝堂并不像表面那么平静,那时父亲刚做皇帝没多久,怎能寒了沙场将士的心啊!治儿能明白父亲吗?」 话语言毕,德元帝眼中依稀有着雾气。他没有得到过来自亲情的关怀和厚爱,成年后更是因为党争颠沛流离于大雍各州县。 所以他内心深处极度渴望通过父子亲情去弥补儿时的遗憾,亦不想自己的孩子受当年他吃过的苦。这些孩子出生后,他每一个都是极力喜爱和培养,若说最喜欢的就是林怀治。 加之他膝下长成人的孩子不多,他喜欢子孙绕膝的祥和,喜欢皇家枝叶繁盛。只要孩子们做的不太过分,他歷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更何况这些孩子的母亲他也都喜欢。 「我明白爹的苦楚,天下不是林家的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德元帝的这种话,林怀治听得太多,只能反过来安慰他,说,「可五哥手里,说是有娘死因有异的证据。」 德元帝笑道:「我不是让曲炜他们去查了吗?歷朝歷代讹传的事总是少不了,届时你仔细问你五哥到底是什么就是。」 林怀治点头「嗯」了一声。德元帝又道:「我今日传你,是因为洛阳上收粮食的集册到了,需要人去清点有无疏漏。加之春播临近,需要督察一番。本来该湘儿去,但他这两日忙着修订律法,这事儿我就想到了你。治儿,替父亲和四哥去一趟,怎么样?」 「自为父兄分忧。」林怀治淡笑着回了德元帝。 随后父子俩又聊了几句,见天色已晚,德元帝便让林怀治出宫回府。 「宁王身边不论查出什么人,都立刻绞杀。」德元帝厉声对身旁内侍吩咐。 内侍张守一上前问道:「那狱中的陈月秋和吴少瑛怎么办?」 「杀!不能让六郎知道这些事情。」德元帝面上风轻云淡,随即疑惑说,「啧!怀湛是怎么查到的?」 张守一沉思会儿后,谨慎道:「是不是那时没处理干净?」 「不可能,当年知道这事的都已处死。」德元帝想了想说,「就连淑妃都是灌了哑药才关禁闭的,那韦青儿怎会知道这事?」 「那依奴婢看,韦青儿应是不知道。」张守一为德元帝细细分解,说,「当年丽妃身边的贴身宫婢皆已处死,这人不过是个侍奉了没几天的小宫女。只是后来犯了事罚去掖庭,遇上宫中大赦才出了宫。再者如果她真知道,那两位皇子早掐起来了。宁王殿下应是不知在那儿听了风言风语,想藉此拉拢成王以及对付。」 半晌,德元帝疲累的深嘆一口气,说道:「过些日子把五郎放到外地去,别留在长安了。另派人跟着六郎,不准他知晓这件事的任何消息。她当年也是,做事不干净,还要我善后。」 第110页 德元帝想这样林怀治从洛阳回来后,也问不着林怀湛了,他就还是林怀治心里的好父亲。 张守一点头退下去安排诸事。 -------------------- 德元帝是一个很期望家庭的人,因为这个时候,成人以二十岁来算的话。 这些个皇子里只有太子、宁王、成王是成人了的,其余的都还小,这几个都是陪他最久的孩子,他本人是一个很期望、期待家庭和睦的人。也可能是他年纪到了,就开始嚮往这些父慈子孝,这些孩子他也是从小就养在身边的,然后德元帝这时候不过五十哈,而这些儿子又很年轻,他就没有把这些孩子当政治对手来看,而是当做膝下幼童来看的。 至于德元帝为什么喜欢林怀治,两个原由,第一他养在严静云膝下,爱屋及乌嘛!第二就是,前文说过林怀治是最像德元帝长相的,林家都是颜控哦,德元帝肯定会喜欢长得最像自己的儿子,因为他本人也比较自恋。也想过大帅哥的事业要有小帅哥继承,但是由于林怀治上面还有两个儿子,被文武百官批评了之后,德元帝就没动过这想法了。 最后说一句,德元帝是平等的爱每一个漂亮美女,他爱温元皇后,爱陈仙言,爱贵妃,爱丽妃,爱淑妃。如果票选最爱的话,很抱歉不是这几个人,他心里还有个白月光。 第50章 变故 御史台察院内,出宫的时辰一到,官员们都巴不得马上离开,不过片刻偌大皇城就没几个人了。 郑郁在看完手上最后的一道摺子后,出了御史台,走过含天门街来到礼部南院。 礼部南院是进士张榜、考试处,郑郁来后见人不多,大多官员已出宫。有人问起随即扯谎是有事来此查探,因着御史台向来督察六部和州县,以致来到南院后是一路无阻。 郑郁问清路后就到了书阁内,找到了德元十五年南苑誊抄的进士试卷,携了一份吴少瑛的出宫。 郑郁回府后,齐鸣匆忙来报说吴少瑛等人皆被鸩杀。 「都死了?」郑郁听到这些后,忍不住想骂人。齐鸣点头,继续说:「是,没走刑部和门下,直接在狱里赐毒酒。尸体拉出长安了。」 郑郁本想着让林怀治去三司会审,自己再去吴鄂面前承诺保得吴少瑛一命,以此为条件说出林怀清的死因。可他万没算到吴少瑛等人会全部死在狱里,脑里快速过了王台鹤。 可细想虽说王台鹤与林怀治互相约定好,但这样大行鸩杀的方式只会是德元帝才能干的。且王台鹤并无杀吴少瑛的理由,他既然要干净宁王的事,那只需除了宋义即可,何须杀吴少瑛。 「圣上为什么杀了他们?」郑郁撩袍坐下。 齐鸣说道:「是刑部侍郎曲炜向圣上进言,说吴少瑛官风不正,多收贿赂。」 「贿赂之事,圣上犯不着杀他,内里定有其他原由。」郑郁摸着红唇脑里思索着,随后喃喃道,「丽妃?齐鸣你去留意一下宁王那边的动静。」 这三人唯一的共同之处就是都与丽妃有关,德元帝这么想遮掩过去,那就证明丽妃之死绝非那么简单。 齐鸣道:「是,不过二公子,属下这几日发现吴鄂早年倒卖过东宫药材,自德元十五年后才有所收敛。」 「你从哪儿查到的?」郑郁双眸亮光,手上动作也停下。 不是他不信任齐鸣,而是这一切就仿佛一环扣着另一环。吴少瑛没了,可这边却查到吴鄂倒卖东宫药材,每一步似乎都在引着他。 「属下早派钱伍在吴家守着,果不其然初六五更时,吴鄂的贴身僕役偷摸拿了包东西出来,上马出城。」齐鸣知他疑惑,说,「钱伍跟他到了咸阳,那僕役在一个药铺下马,等那僕役走后,钱伍进去审问一番得知。那吴鄂自十年前就会从东宫顺点药材出来在民间倒卖,先给他,然后他在慢慢卖至长安东西市,这些年他俩这样可是赚了不少钱。」 钱伍是他父亲郑厚礼身边带出来的人,真审问,就不会是跟你动口那么简单。 郑郁道:「有来往册子吗?」齐鸣从怀里拿出厚册给他,「你方才怎么不给我?」郑郁接过翻看起来。 齐鸣笑道:「二公子你只问了吴少瑛,这事得一件一件来嘛,再说了钱伍偷这东西......」郑郁立手示意齐鸣闭嘴。 「那药铺人没发觉吧?」郑郁递折着书页,一页一页细看。齐鸣勐地点头,不敢在说多话。 郑郁沉默了须臾,才说道:「这上面标了东西市药铺的位置,你把最近的这几个药铺查一遍,看看是不是这样。」 齐鸣点头,郑郁:「......」随即皱眉无奈道:「你哑巴了?」 「我怕二公子又嫌我话多。」齐鸣苦着一张脸。 郑郁把册子扔到齐鸣怀里,佯怒道:「快去查。」齐鸣接过册子,做了个鬼脸,在郑郁发飙前跑出去。 彼时天光晴好,郑郁见阳光折了一角照在书架上,蓦然笑了,案上静静摆着吴少瑛的纸卷。 郑郁用过晚膳,待得坊市关闭后来了成王府,为着今天吴少瑛的事,他思来想去总得见林怀治一面。 成王府大堂内,侍婢奉茶,期间有僕役来来去去仿佛在收拾东西。 林怀治走进堂内,郑郁起身揖礼,林怀治却道:「府内无需多礼。」 郑郁点头跟林怀治一起坐下。「殿下,宋义已死在狱中。」堂内还是只有箫宽在,他说话也就不顾忌。 第111页 林怀治道:「宁王之事,父皇已让杨卿继续去查,会有结果的。」 「吴少瑛等人死,是圣上的意思。」郑郁思虑几度才敢开口,「殿下可疑心?」 蜡烛缩了一截,郑郁看林怀治一直没说话,思考是不是话踩到马蹄子上了。林怀治平静道:「听圣意而行就是,我已让王瑶光布置,宁王念着的事做不成。」 「刑部侍郎曲炜言参奏吴少瑛,是否与王瑶光有关?」郑郁颇为疑惑的就是这一点。 王台鹤当时敢跟林怀治照面,说不准他跟曲炜已相熟,可他为什么要除吴少瑛。他也想过是不是刘千甫指使的,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宁王之事刘千甫也掺进来了。可杀了宋义就行,为什么还要杀吴少瑛和陈月秋。 林怀治朝郑郁道:「我未让王瑶光做此事,难道你在怀疑我?」 他如何不知郑郁这话的意思,王台鹤与他互相约定平事,而王台鹤早已挑明与曲炜是七拐八拐的亲戚。今日曲炜突然参奏吴少瑛,内里不难让人猜测有没有王台鹤的插手。 想到此林怀治脸上已有怒气显现。 「我怎会怀疑殿下,只是事有蹊跷。」郑郁笑着安抚林怀治,怕人生气,「殿下疑心旁人也不能疑心我啊!只是圣上急于掩盖此事,内里定有大情。」 「我为何不能疑心你?」林怀治左眉一挑,又说,「蹊跷之事不少,说不定王瑶光背后还有人,内里之情等水落石出就知道了。」 郑郁被林怀治的话堵住了,为什么不能怀疑他?就算自己有点喜欢林怀治,可那点感情对两个身处朝堂,随时能粉身碎骨的人而言,实在是太单薄了,单薄的都无法挡住来自西北的风。 想着林怀治心里有过疑心自己,郑郁心里有痛感浮起,可一想着自己也利用林怀治去三司会审,他也就不好意思去想这些。 郑郁嘆道:「自然是殿下想什么就是什么,那殿下以为王瑶光背后会是右相吗?」 林怀治肃然道,「王瑶光生性桀骜,并非愿听命他人的人,而右相杀吴少瑛对他没有任何好处。但万事皆有可能,你我不能妄下定论。」 郑郁点头但没说话,他思考着里面的层层关系,总觉得自己好似被人引入一个局里。 顿了顿,林怀治语气重了下,问道:「你让我去三司会审,是为了吴少瑛?他父吴鄂是东宫御医,你在查二哥的死?」 林怀治见郑郁一直在吴少瑛身上打转,可此人毫无价值,但想到他的父亲是东宫御医,林怀治就想通了许多。 郑郁思绪顷刻间紊乱,心里努力默念了数遍话后,才平淡回道:「怎会呢?子若病逝前都有御医细枕,脉案无虞。我查这个做什么,更何况殿下之前不是说病逝吗?单凭这个我如何能不信殿下呢?」 「郑御史信我的话?」林怀治微侧头看他。 一连□□问,林怀治看郑郁脸上尽是随和之像,不见任何波澜。 这一刻,郑郁突然想将自己查到的告诉林怀治,可又害怕林怀治知道后对刘千甫出手。刘千甫权柄在握,就算林怀治是最宠爱的皇子,可一旦被刘千甫带入政治中心的漩涡,罪名罗织将极难翻身。 郑郁笑道:「自然,殿下说什么我都信,」林怀治觉得郑郁这话说的不真,随即漠道:「我不管这些了,父皇命我不日前往洛阳处理政务,京中之事郑御史小心应对吧。」 郑郁应了声,两人静坐了很久都再没开口,郑郁见天色晚便离开了。 待人走后,「你留京中,将此事引到太子身上。」林怀治吩咐箫宽。 「是,殿下,可郑御史那边怎么办?」箫宽回道,又问起对郑郁的看法。 林怀治目光深沉泛着寒意,冷漠道:「由着他去,必要时帮一把,看看这件事情是否与我想的一样。父皇杀了宋义等人,对于宁王身边的其他人也不会留活口,刘千甫会在此时拉下宁王,那太子也别好过。」 这一夜长安城中,春日已达,冰雪消融,一些埋于地下万丈的东西逐渐浮现。 这日吴鄂在东宫配药耽搁了些时辰,回到家中已是暮色沉沉,刚跨进府门还没喘几口气,就有僕役禀报,监察御史郑郁前来拜访。 近几日朝中局势动盪的厉害,宁王不知做了什么,德元帝对他大加斥责。而成王奉命去往洛阳,这本该是太子的事,却由成王去,朝中诸多大臣已在胡乱猜测了,可碍着太子背后有右相支持,没人敢往成王边上靠。 吴鄂想着自己与郑郁的情谊往来可以说没有,巫医乐师对于这些官员而言,他们素来不齿。 今日怎会前来拜访他,吴少瑛之死已让他心力交瘁,在他眼里御史台就没几个好货色,可郑郁又是不能怠慢的人。 吴鄂快步到得堂内,见堂内屏风前立着一颀长的深青色身影,正观赏着上面的泼墨画。 堂内微微烛光打在他的脸上,勾勒出流畅的侧脸。见吴鄂进来,郑郁转过身来,揖礼温和道:「吴公万福。」 郑郁俊美的脸上挂着笑,眉目温和,很是平常的官袍穿在他身上,别有清朗逸韵高雅之风。 「郑御史万福,不知今日拜访所为何事?」吴鄂抬手请郑郁坐下。 「前几日我偶去礼部南院,无意间翻得三郎的试卷,见此文风颇为好奇,不知是那位先生教导。」郑郁话说的很轻,就似发现了一件轻松平常的事情。 第112页 吴鄂神情松动,长嘆道:「他呀!人都走了,还在意这些做什么,我不想兢兢业业为官数十载,竟教出这么一个儿子,哎!」 「三郎想来应是秉家风而行吧。」郑郁笑了声,从袖里拿出钱伍得到的帐册,扯开大半看起来。 吴鄂初听郑郁这话生气不已,忍住想把人赶走的冲动,可当他看到郑郁摊开的册子。他慌了,郑郁似是怕他看不清,还斜了半个身子往他这里靠。 吴鄂对那册子上的黑字无不熟悉,正是他倒卖的东宫药材名目! 「郑御史在这儿看,怕是伤眼。」吴鄂稳住情绪,郑郁没把这事捅到太子和德元帝面前那就是有事找他,他得先发制人。 郑郁合上册子笑道:「我怕吴公看不清啊!太子殿下虽说仁厚,但倒卖药材怎么着也是大罪吧。现下三郎已在圣上面前得了一个红脸尸骨无存,要是吴公你再出事,这吴家上下怕是换个地方住了。」 说罢还颇为惋惜地打量了吴鄂,仿佛下一刻禁军就真来抄家革办没入刑狱。 「砚卿你说的话,我是听不懂了。倒卖药材的事,歷来有之,圣上和太子仁厚,我何故换地而居。」吴鄂倔强回道,他坚信郑郁手里只有一件事情,妄想用这个威胁他,做梦! 「圣上和太子仁厚,这倒不假。可右相呢!」郑郁观察着吴鄂的神色,看吴鄂听到刘千甫后目露谔色,又说,「三郎中举是天意还是人为,你心里门清。天子不临殿试,里面浑水摸鱼的人多的很,他既然帮你,那事发后捨弃你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吴鄂坐不住了,为什么郑郁会知道这些?吴少瑛出事后他去找过刘千甫,可刘千甫将关系里里外外给他说了一通,并未援手,还言吴少瑛中举本就是出人意料的事,自己再去帮他,被人发觉于吴家可不好。吴少瑛一个人难道要跟吴家上下比吗? 他更知道如果郑郁揭发到圣上面前,那科举舞弊对帝王来说都是治下不严的耻辱,又怎会轻易放过。再加之刘千甫夺得圣恩势力庞大,他一个御医,如何能与刘千甫相比。 今天郑郁来这里,他知道这些事情瞒不住了。 他沉声道:「你没揭发,是想要知道什么?」 郑郁道:「我不喜欢听假话,惠文太子的药有问题吗?」 他的脸大部分被遮在烛光里,吴鄂看不清他说这话时的表情,可却从他的声音里听出让人不寒而慄的恐惧感,全身开始抑不住的发冷。 「惠文太子?你为了惠文太子而来?」吴鄂勐地站起身,声作颤音。 「不然?为了你儿子?」郑郁笑了一声,「我耐心很少,吴公最好快些说,否则半个时辰内我没出去自有人将这些呈交圣案。」 吴鄂松了捏紧的拳,压下想灭口的心,说道:「惠文太子的药没问题,是其他地方。」 郑郁问:「什么地方?」 -------------------- 后面又是走剧情了,真的很不好意思,但是这个事情很复杂,里面牵扯到了丽妃和林怀清的死,还有其他的人插手,所以这个走的比较慢,但是会最多52章他们就又会重磅级见面。 第51章 对峙 吴鄂摇头,严肃道:「我不知道,三郎屡屡不中,是刘千甫说可以帮我儿子。谁家不想子孙功代代为官,功业千秋。他帮了我儿子,我自感激他。我有次为惠文太子搭脉,发现他身子有清减衰退之相,那时他尚不过二十,可脉象看上去如五十老者一般,显然是中了毒。那脉象初时明显,到了后面就恢復如常。」 德元十五年,那么早就已经开始了,郑郁稳住神思,问道:「后来呢?」 吴鄂坐下,嘆了口气道:「惠文太子见我神色有异便询问我是否有不妥之处,我那时想着凡事力求证据,并未跟他说,只是私下问太子内侍赵茂。回府之后,也是这么个时辰,刘千甫来找我,说能不能帮他一个忙,那时我多得他提携,子嗣官运亨通。」 郑郁沉声道:「赵茂?你答应了他。」 郑郁想那时赵茂已被刘千甫收买,吴鄂一问刘千甫就会知道,棋棋布满,真是好手段。 「是。」吴鄂点头,又继续说,「他说我已经知道惠文太子的脉象有异,他也不为难我,只需我在脉案上写一切无虞即可。我想着他对我的帮助也就答应了,而后的要求是越来越多,他的身子过后外表看上去无任何问题,身康体健,内里实则是虚耗过度,如同枯木。刘千甫给他用了什么,我是真不知道,我只负责搭脉、用药让他的身体在别人看来一切正常而已。」 字字诛心,压得郑郁有些喘不过气来,缓了良久,郑郁才哑着声音说:「德元十七年,刘千甫是不是加重了量。」 吴鄂想了想,说道:「应是德元十六年加的,我给他开的都是进补的药,可这些补药于他身体里的毒而言,只会适得其反。补药进口,暂时是呈现百倍精神,可却是治根不治本。」 「当今太子参与这件事了吗?」郑郁目泛杀意地看着吴鄂。 吴鄂被盯的发慌,颤声道:「不......不知道......我知道的全告诉你了,刘千甫只让我做了这么多。但我想太子应该知道,刘千甫是他姨父,惠文太子死了,那下个太子不就是他了吗?将来太子登基他不就有了从龙之功了吗?」 郑郁冷笑道:「你不也是这么想的吗?」 第113页 吴鄂阴瘦的脸强扯出抹笑,说道:「从龙之功也要有命活着才能享受,你还想问什么,我定知无不言。」 「吴公若不计较,就帮我搭次脉吧。」郑郁收起冷意,一脸温和,手已放在案上淡笑看着吴鄂。 「砚卿哪里的话。」吴鄂看郑郁没给拒绝的机会,时局微妙他也就顺了下来。 吴鄂在摸上郑郁脉时表情还算平静,可过得一会儿眼底就有错愕之色。 郑郁见此一抹苦笑在唇边散开,「与惠文太子一样?」方才知道林怀清的死因是中毒后,就疑心是否自己也在日积月累中沾上,否则难以解释身体陡然虚弱。 「砚卿,何等聪明。」吴鄂收回手,承认了郑郁所问。郑郁手反在案上,问道:「此毒有解吗?」 吴鄂摇摇头,喃喃道:「我是医者,自想救人一命。最初我也想过寻解毒之法,可这毒十分阴险,无解。」 「医者,可医人也可害人。」郑郁狠了狠心,说,「劳烦吴公相告,我还有几年可活?」 吴鄂知自己有愧君主,有愧忠义,便诚实回道:「砚卿好生休养,不大热大寒,劳费心神,十年之内无虞。」 郑郁揖礼道:「多谢吴公。」 吴鄂摆手示意不用谢,郑郁将药材册子和吴少瑛的卷子留在了吴府。 北阳王府书房内,「齐鸣,去查一个人。」郑郁闭着眼,满身疲惫地撑在凭几上。 齐鸣问道:「二公子吩咐。」 郑郁长吁口气,说道:「张语莲,戎狄人,右相前妻,刘九安之母。早年应生活在凉州,查这事时顺带探查一下迷回天,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出来这是个什么东西。」 齐鸣点头退下。 郑郁记起冯平生说迷回天是戎狄王室的东西,可就算是王室之物,族中恐怕还是会有人懂。中毒人几年都不会发现自己有异,别人诊脉看来也是安然无恙。 而偏巧林怀清的症状就与迷回天一样,林怀清的毒是刘千甫下的,他的前妻又是戎狄人,一切好像串成了一根线。牵着郑郁寻往那亮光之处,可一想着自己最多还有十年,心里又重嘆口气,世上万毒有出处就有解法,他不信十年内自己还找不到这迷回天的解药。 东市一家不喧闹的酒肆二楼雅间内,吴鄂推门而进,见屏风上透出一男子剪影,深唿口气道:「我已经告诉他了。」 「实话?」那男子语气极为轻佻。 吴鄂走过屏风,看着男子怒道:「你不信我?」觉得自己被人愚弄,又道:「我按照你说的做了,什么时候放我归乡?」 男子擦着右手上的玉扳指,笑道:「各部官员那里总得走一走才行吧,你何必着急。」 吴鄂不耐烦道:「那你尽快,我等不起了,郑砚卿前日已来找我,鬼知道下次来找我的是不是禁军。」 「放心吧,会给你解决的。」男子对着手上颜色饱满的玉扳指吹了口气,说,「再不济你可以去找他。」 吴鄂冷哼道:「你和他不都一样吗?只是没想到他捧在心肝上的人,与他背道而驰。」 「说完就可以走了,别站着碍眼。」男子长腿一伸,蹬在矮案上,双腿交叠。 吴鄂心里不服气,可又有求于人,面上还是揖了一礼才退出去。男子看吴鄂走后,冷笑一声留下茶钱,翻身越窗而走。 万里长空中,蓦然飘起雨雪,刘千甫沾着湿意走进东宫殿内。 「太子殿下,不知召臣前来是为何事?」刘千甫对殿中站着的林怀湘揖礼道。 刘千甫才过不惑之年,保养得宜,远处看去肖似三十来岁。细探眉眼便足见年轻时的俊逸,眉目俊雅,身形沉稳威严挺拔似松,紫色官袍穿在身上生出文人气韵。 林怀湘负手,看着墙上墨画厉声说道:「今日父皇召我前去,说宁王是受昔日东宫官员武巽之子武客川蛊惑,相信丽妃之死有蹊跷。曲炜和杨奚庭奉命查这件事,查来查去,为何查到了我的东宫里?武巽才死了多久?就闹出这样的事情,只会让父皇疑心,我眼里容不下六郎,想借宁王手除之而后快。」 说到最后,林怀湘几乎是在咆哮。 刘千甫沉吟不语,片刻从容道:「武巽死不过两月,突然提起此人,像是有人蓄意而为,想将殿下拉入局中,搅混这潭水。再者当年那秘事,也不是只有殿下一人知道,宁王查的这件事,换言之,宁王的嫌疑才最大。」 「可杨奚庭和曲炜已秘密提审了武巽儿子武客川,我看父皇是势必要将这件事压下去。」林怀湘转身在殿中踱步,怒道,「现下武客川一口咬着是从东宫里听到的,武巽怎么有这么个儿子,真是废物生到一窝去了!」 刘千甫看林怀湘生气,忙出言安慰道:「殿下是国之储君,应注意言行才是。」 林怀湘甩袖冷哼一声。 刘千甫又道:「武客川咬着我们,不过是受宁王指使,殿下无须担心动怒。」一句话肯定了武客川罪名。 「你有法子那就去办,把武客川在胡言乱语之前解决干净,父皇心里最大的忌讳就是这件事。」林怀湘停步在刘千甫面前说道。 刘千甫上前一步,严肃道:「我们都知道圣上心里最忌讳这件事,但宁王何故要翻出来,依我看他就是想对付你,只不过宋义坏了事,不如待此事完后,我上表奏请圣上将他贬谪外地去。」 第114页 刘千甫知道德元帝不会因为这件事情杀了宁王,只会将人贬谪外地远离朝堂做个闲散宗室,那他顺水推舟促成圣意就是。 「宁王不足为惧,最要紧的是成王。父皇那么爱惜父子情分,我想他也不会让成王知道这事。」林怀湘清楚自己的敌人是谁,又说,「他现下在洛阳,你别动手。数月内成王陷于诸事太多的话,父皇只会疑心我们,这来日方长不着急,且看看他样子再说。」 林怀湘从心里就对自己这个六弟没什么忌惮,打小一起认识长大的,对于他的认知都停留在宴会时,永远安静地坐在一旁,不吵不闹也不说话的那么一个人。 他眼里的林怀治就仿佛是一个安静的木偶,只由着德元帝摆弄喜爱,真要做事也不过是仰仗外人和时机罢了。要不是林怀湛脾气甚烈还愚笨不堪,德元帝也有点恼了,不足堪当大任,又怎会扶这么个人与他分庭。 「是,当年那灯由成王送给丽妃,一旦传出对成王声誉怕是有损。为此圣上更会严惩宁王,这些臣会处理好。」刘千甫松了神色,口味带有劝诫地说,「但殿下处事还是小心些,右春坊的奏章不是假的。」 歷来重孝,如果林怀治身上背了弒母的名声只会受尽世人所指。他们不在乎真相,只在乎皇室之中的秘闻是否震天动地而已,哪怕林怀治只是一个转手人而已。 林怀湘解决好事后一身轻松,在榻上坐下,说:「姨父处理好宁王那点事儿就行,听闻十一郎闲赋在家许久,也得回任上了,姨父也要劝着,别再出像之前那样的事。」 他不喜欢陈仙言和刘千甫盯着东宫后宅,身为储君一言一行都是表率。内里是右春坊,外里是朝臣百官,稍有不慎就是奏章满天飞。 今日刘千甫又提这个,他就呛两句刘从祁。刘从祁年前宿卫时,不知怎得与龙武军里一人殴打起来。这事不过第二日就被报到御史台,御史们本就不惯刘千甫,见人儿子出事,立马弹劾。 为此刘千甫也被德元帝苛责几句,罚了刘从祁,但还是没忍心打他这唯一的儿子。 刘千甫知道林怀湘在讽刺自己,可他与林怀湘现在就是一条船上的人,又能如何。随即嘆道:「十一郎臣会好好管教,宁王的事殿下请放心。」 林怀湘看着殿中的人,身形挺拔,气势清雅,肩上湿意早已晕开,呈副水画像。林怀湘心里嗤道:这对父子还真不像! 紫宸殿中,德元帝坐在皇位上,看底下官员们吵成一团,头疼的不行。曲炜一上来就说武客川招认是受宁王指使诬陷太子,殿中瞬间譁然就闹起来。 德元帝郁闷地看着外面这鬼天,今日的太阳怎么还没升起来! 御史大夫徐子谅激昂道:「陛下,武客川已招认他所言之事乃是其父说过的,并受宁王指使诬陷太子殿下,这该当何罪?」 御史中丞王安齐也跟在徐子谅屁股后面出列,附和道:「陛下,臣认为武客川胡言乱语事小,可宁王陷害国之储君,可不能轻饶!」 「你俩胡说什么?」宁王林怀湛在这儿听了一早上,已是忍无可忍,「我何时指使武客川诬陷太子?陛下,武客川实乃小人,他......他分明是在诬陷臣!」 林怀湛汗流浃背,单衣已浸湿贴在身上,今日常参朝,可清早德元帝突然传旨让他来紫宸殿听政。一走进殿中就被徐子谅、曲炜、刘千甫等人围攻,朝中官员都在,他一人实在说不过这么多张嘴! 曲炜出列,躬身朝德元帝揖礼,而后质问林怀湛:「宁王殿下这话,是不信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吗?」 林怀湛咬牙切齿道:「曲侍郎何必曲解我的意思?我并非不信,而是我从未指使武客川做这等大逆不道的事。」 「陛下,臣认为宁王殿下虽有查探宫闱旧事之嫌,可性情直爽淳厚,怎会如此诡计呢?」袁纮出列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刘千甫一眼。 「哦?宁王性情淳厚不懂这些,可难免背地里有人挑唆。」刘千甫笏板拿的端正,脸不红心不跳说,「袁阁老如此维护宁王,而弃太子声誉不顾,是何道理?」 「何道理?还能是什么道理,袁阁老不过是就事论事,右相何必说他维护我?」林怀湛快气炸了,可他知道袁纮不过是看不惯刘千甫弄权,帮他说上两句。要是一旦德元帝脑子发昏,认为袁纮和他为党陷害林怀湘,那他和袁纮就得一起滚出长安。 在这金殿里,截至目前帮他说话的就袁纮一个人,他不能寒了袁纮的心。 更不能让德元帝相信他陷害林怀湘,鬼知道武客川是不是吸了五石散。居然反口说他陷害太子,早知道就不听这狗东西的瞎话去查韦青儿。 不过是武客川在他府上有一次酒醉,说丽妃之死似乎与皇后有关,他当时想着不如拿这个邀成王与自己联手,杀一杀太子的威风。 杀母之仇,林怀治不可能袖手旁观。可他没想到这点子事能扯出这么大一堆人来,心里恨不得将这个人千刀万剐。 他又看旁边矗立着的林怀湘一直没说话,心里恼火不已。 林怀湘刚坐上太子之位就联合朝臣上表,皇室诸子封户多达五千户且不为社稷分忧。于是亲王食封由原来的五千户递减至四千户,名为国库省钱,体谅川蜀、江南灾情。 实则是讨德元帝喜欢,竖其仁君刚正之风,还没穿上龙袍就这样,坐上皇位会怎么对他们这些个兄弟还不一定呢。 第115页 这些个弟弟里,只有他和林怀治成年,剩下的全是娃娃还没接触朝政,谁会反抗呢?真是一个好太子啊! 刘千甫冷笑道:「武客川已招就是受殿下指使,否则他哪里来的胆子敢诬陷太子啊?」 「刘仲山!你!」林怀湛再也忍不住,怒气沖沖地就将手中玉笏板往刘千甫的位置砸去。 怎料刘千甫偏头一躲,玉笏板掉落在地,林怀湛脚下动作不停,撸袖往人冲去,还想捡起笏板继续打。 说时迟那时快,离林怀湛近的徐子谅最先反应过来,见到这个场景,连忙冲上前抱住林怀湛要打人的手,惊慌道:「哎呀!宁王殿下,此乃金殿之上,注意言行啊,怎可如此无礼!」 林怀湛挣扎大怒道:「徐大夫,别拉我!我要死谏。他空口白牙诬陷我,诬陷皇亲,我身为皇子怎能忍受此辱!」 官员们看到林怀湛这样,都开始大声的私语起来。就连一旁管着朝会礼仪的殿中侍御史,看着这场面,连弹劾都忘了,直接都瞪大了眼睛看。 郑郁站在殿内末尾,看这激烈场景,和旁边的黄贞不约而同的深吸一口气。 「放肆!林怀湛,你要做什么?」德元帝怒喝。 他今天本就被这群人闹个没完,在看到林怀湛这个没出息的,竟想在紫宸殿上打人时,父子之情可谓烟消云散。 殿内乱闹闹的气氛瞬间被德元帝中气十足的怒声压下来。 林怀湛挣开徐子谅,上前几步扑通一声跪倒,大声辩解道:「陛下,臣真的没有让武客川陷害太子,陛下!」 「大理寺和刑部的文书我已看过,武客川此言非假,且林怀湛你去查这些事是想干什么?」德元帝脸色阴沉,说,「还是认为我当年对这事的处罚,没有合你的意?」 林怀湛急忙辩解:「陛下,臣并没有对这事不满。只怪我当时煳涂信了武客川的话,而武客川能说出这样的话,无非是在质疑当年父亲的英明。这话落在儿子这里没什么,可要是哪日传了出去,不仅对皇室不利,还会让世人认为父亲遭人蒙蔽,治法不严。另则怀治是我亲弟弟,我怎会对他有异心,更怕哪日他听了奸言,心里疑惑,所以先将那婢女寻出来问个好歹。太子是我朝储君更是我的四哥,地位尊崇,儿子就算是有千万个胆子也不敢犯此大不敬之罪啊!父亲!」 说完林怀湛重地一磕,德元帝眉头紧蹙思索着什么,一时间紫宸殿内无人敢吭声。 郑郁看着前方那跪着的人影,想林怀湛这话说得好。 先是说自己煳涂信了武客川的话,又把自己去调查丽妃的死,编造成恐来日世人污衊皇室的藉口,还捎带上了德元帝和林怀治一把。 这下德元帝若是处决了林怀湛,那就是坐实了丽妃之死有异,既然有异那林怀治必定要求彻查。 而后林怀湛将自己说的可怜万分,打足了兄弟感情,不明之人看来这不过是个,担心弟弟受人蛊惑的忠心好五哥罢了。 德元帝向来疼惜这些个皇子,更不想看诸皇子间夺权。林怀湛字字在心,言语间挑明自己被陷害。 此时刘千甫眼神给向林怀湘,抬颌朝向林怀湛,示意他求情。 林怀湘明白,不能赶尽杀绝,而且这事对于德元帝而言就是不能闹大的一件事。 随即上前几步与林怀湛同跪一处,肃声道:「父皇,五弟做事却有欠妥。但也是受小人蒙蔽,武客川是奸诈耍滑、嗜酒好赌之辈,未免见刑具在身,便随意攀扯党羽。武客川挑拨我等兄弟之情,臣恳请陛下严惩此人,以正法纲。」 言毕,磕头声响击金殿。德元帝冷眼看着跪下的两人,没有开口。 兵部侍郎张忠石道:「陛下,武客川先是蒙蔽哄骗宁王,随后又诬陷太子,其心可诛,须得严惩!」 「陛下,宁王殿下虽无此大不敬之罪,可也难逃其罚也,臣恳请陛下惩治宁王。」刘千甫看德元帝还没出声,就已明白这位天子对此事的态度。 那就是丽妃之死已经过去,现下该处罚的是宁王受人蒙蔽,以及武客川诬陷太子的事。 话语几番,朝堂中的人,就调转了身份。 德元帝冷声道:「林怀湛,可知罪?」林怀湛保持着跪地姿势,「臣知罪,臣不该听信奸人之言,臣请陛下责罚。」 「宁王为人不清,笞三十,任为滁州刺史。武客川离间皇室,诬陷太子杖百。」德元帝沉重的宣布好各自结局,想着这一早上的吵闹终于要过去了。 林怀湛汗滴落下,「臣领旨谢恩。」德元帝道:「你和太子都起来吧。」 「是。」两人起身回列。 而殿内其他人见德元帝都这么说了,也知道要是在揪着这事不放,那就是在打皇家的面子,随即也就承认了林怀湛不小心受人蛊惑的事。 林怀湛是皇子还能活着,可那武客川是没活路了。本就在大理寺滚了几遍刑具,这一百打下去不死就是成精了。 「陛下圣明!」赞颂声刚落地,就有一清朗声响起,「臣监察御史郑郁启奏陛下。」 -------------------- 这个事情就是一个不确定的存在,郑郁以为他可以用三司会审的事搞定吴鄂,可没想到吴少瑛被德元帝率先搞死。 王台鹤也算得上是这个事情里的一个推手,每个人都在这个故事里扮演了一个角色。 第116页 最终结果算得上是多方互相对搞造成的,每个人都想弄死对方,就跟程行礼被贬永州一样,很多结果堆在一起造成的,并不是一个原因。 第52章 雨雾 「讲。」德元帝看这些人是觉得今日早朝还不够乱吗?郑家老二又凑什么热闹! 此话出,官员们又抱着看戏的眼神,看向郑郁。好不容易熬到宁王那点事儿结束,怎么这人还有事? 郑郁俯身垂首道:「陛下,臣弹劾东宫药藏郎吴鄂,倒卖宫禁药材于市。获钱近两万贯,另有帐册在此,请陛下明察。」 说完从袖中拿出一帐册交由侍卫,正是钱伍从药铺中盗出来的,而留在吴府的不过是他手抄的彷本。 见此,而殿内官员也合时宜的交谈起来,一个早朝就见了这么多事,任谁都平静不了。 德元帝示意殿中侍卫将其呈上,冷着脸看完后,愤怒地砸下台阶,怒道:「我朝还真是胆大之人犹在啊!这等事也能干出来,吴鄂有几个胆子,竟敢倒卖宫禁药材。去把东宫的药帐册拿过来,我要仔细核对。」 「是。」张守一让内侍捡起被德元帝扔掉的帐册,带着人退下。 「郑御史巡按州县,怎么突然知道这事?」接任户部度支司员外郎的李文垚带着疑问说道。 郑郁知这人是自程行礼被罢职后,由刘千甫安排接任的,适才他又是对着林怀湘发难,这人问他亦相当于刘千甫问。 「陛下,此前臣偶感风寒,命府中僕从去往东市抓药,见铺中陈有昂贵药材僕从疑惑问了几句。」郑郁淡笑道,「药铺人说不管我是什么大病,他家的药都能治好,我心下起疑。随后便顺藤摸了出来,列于殿上。如有违越之事,请陛下恕罪。」 刘千甫早就有除吴鄂的想法,见今日有人相助,旋即说道:「陛下,郑御史隶属御史台,弹劾官员本在职权之内。且若不是郑御史发现,那吴鄂不知还要倒卖多少药材。太子殿下坐于东宫,诸事繁多,如何能管住药藏局偷盗之事。吴鄂在位本为官员却行偷盗之事,不惩之,难以平贪赃枉法之风。」 看刘千甫这番话,郑郁知道今日是猜对了。现下林怀湘陷于兄弟风波之中,好不容易才从这里面抽出来,刘千甫怎会让一个御医再让人处陷境。 吴家有吴少瑛在前做例,德元帝能杀了跟丽妃有关的所有人,就能代表这怒气盛大。此时若是吴鄂再撞进来,那不过是连着一起处死罢了。 而刘千甫早就想除掉此人,只是奈何没有机会,现下自己这举动正是应了他的心,有着刘千甫的推波助澜,吴鄂何愁不死! 况且他也没答应吴鄂不揭发此事。 德元帝一大早就强塞了这么多事进脑子,事事干涉他的儿子,心中怒气已是压得快顶不住了。 经过刘千甫的话一说,念起吴鄂的儿子也是受贿成风,不等张守一回来,德元帝抛下一句:「吴鄂即刻斩首,亲族连坐。退朝!」 终于,早朝散了。 早朝散后,郑郁坐在廊庑下用着早膳,眼神看着庭院里的大槐树,回忆着早朝上发生的事情。 他想林怀湛先从武客川那儿知道了丽妃之死有异,后出了宋义之死。德元帝杀宋义显然是为了掩盖丽妃的死,接着便是曲炜和杨奚庭提处武客川,得知此话出于东宫官员武巽之口,内里影射这话是林怀湘透露,这下子又把林怀湘拉下水。 不过几日间武客川就在狱中反口,承认自己是受林怀湛指使去诬陷林怀湘,杨奚庭不敢妄断,呈报给德元帝,才有了今日紫宸殿的一幕。 郑郁这几日一直想不通,为什么德元帝要杀跟丽妃之死有关的所有人。并且在知道林怀湛去查丽妃之死后,对此不惜动用三司会审这样的堂审。而武客川若是真从武巽那里知道丽妃的事情,为什么又突然之间反口咬向林怀湛,他记得林怀湛的良娣是武客川的亲妹妹,武客川本人也与林怀湛私交慎好。 道理而言武客川是最不想林怀湛出事的人,那他反口就是有人收买了他去指认林怀湛。指认林怀湛的人便是最不想林怀湘出事的刘千甫,不管对于亲情极为看重的德元帝来说,还是争权结派的皇子来说,丽妃的死仿佛就是点燃这一切的引子。 德元帝为了这件事杀了宋义等人,疑心了林怀湘、林怀湛,就只能证明这件事如果被他喜爱的林怀治知道,则会是一件损失不可挽回的恶事,怕是更会伤到他俩的父子之情。 但郑郁查过,长安上下对丽妃的死就如史书记载一般,淑妃所害,别无他言。 脑里思绪如同乱糟糟的丝线,密密麻麻地交织在一起。郑郁轻嘆了口气,望向头顶被屋檐遮住的阴天,彼时春风颳过竹帘,发出沙沙响声。 身后内侍依次收走廊下官员的食盒,郑郁转身交给内侍后,站起身整理好宽袖,随同僚一起向着察院走去。 今年上元节尤为热闹,但郑郁懒得出门,加之程行礼要上任永州,他恨不得长双腿也陪着一起回家去。袁亭宜则是过了年后就被袁纮拒在家里看书,鲜少出来。严子善是有官在身,也是偶尔与他见个面说说话。 郑郁上元那天也就与程行礼父子,搬了张榻在庭院里望月吟诗。 望着圆月,他那夜里蓦然想起身处洛阳的林怀治,不知那人身边会是何光景。 第117页 程行礼是在正月廿十那日离开长安的。 灞桥边,春风与轻盈的柳絮交织追逐着。万里长空如碧,春日明媚中,柳絮犹如白雪散落,为这本是离别之景常驻的长安城外更添了几丝悲凉。 郑郁一袭玄衣,虽英俊潇洒,可难掩眉宇间的愁态,「此一别,山水长远,知文兄一路保重。」 程行礼着深绯官服,腰间金带在阳光下反着金光,俊美的人头上戴着郑郁折成的柳环。身处在漫天柳絮里,柳环衬得肌里白皙,笑起来时更是令人如沐春风。 「贤弟在京也要保重自身。」程行礼笑着回道,两人双手紧握,难以诉尽心中情意。 「我返京不久,未与知文聊得尽心。今下你竟要离开,才知人生无常事。」郑郁嘆气,可见程行礼笑容,随即反握住程行礼的手,说,「去了永州,可一定要给我来信,现下出发三月底就能到了吧?可别学我没日没夜地跑,那样伤身。」 程行礼温柔道:「正是因为世有分别,所以相逢才会弥足珍贵,我自十三岁入京,后也只返于长安与苏州两地,现下对那关外的塞上风景倒很是期待。」 「那知文兄可要替我好好看看永州落日,从城墙望去,那绵延百里的夕阳,尽铺于眼底。远处山峰绵绵,盪气迴肠。」郑郁说到此,已是有雾气浮上眼眶,眼尾带红。 「官员回家探假你还不是能见我,再来年底朝集使入京,万一是我这个做刺史的来呢!」程行礼打趣两句,气氛瞬间松快起来。郑郁笑了,一把抱住程行礼,有些哽咽道:「知文,珍重!」 程行礼拍拍郑郁背,笑了声没说话,两人随即分开。程行礼抱起在身旁一直玩绯紫鱼袋的友思,说道:「友思,快跟郑叔父说再见。」 友思头上也戴着柳环,不知大人们的感情,只知道自己要出去玩,于是兴奋道:「郑叔父,再见!」 「乖乖乖!友思到了永州,可一定要听话,不要惹父亲大人生气。」郑郁轻掐了友思圆圆的脸,友思不明白,为什么出了远门就不能惹程行礼生气,问道:「为什么?」 程行礼对郑郁挑眉一笑,示意:你得来回他。 郑郁想了想,故作深沉道:「若是不听话,会有悲望山的妖怪下来抓你。三头六臂,手拿百斤陌刀,一刀就能把你挑入空中。最喜玩弄孩童,没为奴婢,你爹到时候怎么找你都找不到,只能伤心欲绝,悽惨度日。」 友思听到这些眼里瞬间爬满泪水,他最怕的就是程行礼受苦和丑妖怪,旋即埋在程行礼的脖子里抽泣,「爹,我听话!别把我扔给妖怪!」 程行礼哄着友思,「不把你扔给妖怪,乖!别哭了。快,友思,再给郑叔父说道别,咱们就得走了。」 「郑叔父真的再见了!我听爹的话,妖怪就不会来抓我对吗?」友思瘪嘴蹙眉,揽着程行礼的脖子。 郑郁道:「当然了!你这么听话,我要是妖怪,这么捨得抓你嘛,抓你爹差不多,你爹好歹能赚钱还长得俊。」 友思委屈道:「他就不能让我们在一起吗?」 程行礼看两人越说越多,招手董管家牵来马,把友思放到马背上,朝郑郁道:「真要走了,前些年都是我送你,今日你送我。」 「快走吧!别误了天黑前到驿站的时辰。再说了四年任期一到,还是能调回京的,说不定那时我也被调出京了。」郑郁也不知自己的未来官路怎样,只能这样安慰着程行礼。 程行礼翻身上马,怀前搂着友思,笑道:「好!砚卿,活在眼前就好,不要在意未来之事。许多事如今若不把握,再有离别或许是永远。」 「谨听程使君言。」郑郁看着马背上的人点头,心生愁绪又去抱了抱友思才得作罢,随后拱手说,「使君,前路坦荡,你我各自珍重。」 程行礼还是那么笑着,儒雅斯文,揖礼时手里抓着缰绳,「砚卿,珍重。」 「这就走吧!」郑郁笑着一掌拍到马臀上,马受到重力往前走去,程行礼回身大声道:「砚卿快回去吧!」 郑郁在桥上点头招手,程行礼沐浴在阳光下,身前还有一小人伸出头手给他挥舞着。 马儿将会载着背上的人,回到他的故乡,回到那千里之外,有着辽阔无垠的草原上去。 程行礼离开第二天,德元帝就以官身不符为由,贬黜了王光林兼任的齐州都督内的长史、别驾、司马在内的一大批文官武官,以及其余三州的刺史及上佐。 德元帝还痛斥王光林为官不明,纵容手下官员胡闹。继而任命了张书意、袁纮、吴子高等几人推举的官员或是门生接任。 这么一来,德元帝就是同时打压了平阳和北阳,北阳是任命了刺史所管民政,分权于长安。而平阳那边则是上佐官员贬出地方,分散到其他州县,任命朝中相权下举荐的人,两边敲打,收权与己。 程行礼离开第十天,郑厚礼破高丽俘获靺鞨人畜部众近三万。捷报传来,德元帝连说三个好字,下令犒赏三军论功行赏。而后让他不忙来京,先扫净敌蛮等年底来京述职时,再大行奖赏,君臣也秉烛话别一番。 郑郁也在这期间送走了冯平生,冯平生走前还是惦记着郑厚礼安排着的事。顺便塞了一本新的册子给他,嘱咐他好好看,不然年底郑厚礼来了,指不定要吃棍子。 第118页 郑郁还是随乱应着,给冯平生急的差点给他一脚。 正月流过,二月悄然来至,关中大地如春,寒冬退却。在冬季里沉寂的万物在春日里復甦,草长莺飞,人们脱下裘袄,换上轻便精美的锦袍,行走于这天朝上国中。 此时关乎万千学子仕途的科举,在礼部南院拉开幕帘,众人开始书写属于自己的那页光辉。 郑郁这日出宫门时,天不凑巧下起了微雨,不算大。可春雨寒潮,郑郁这身子不觉冷那都是假的,下朝时间一到,宫门前都是官员和马匹。 「周渭新,你看你的伞遮到人了吗?歪了!」齐鸣在伞下火急火燎地给郑郁系上一件斗篷。 周渭新清秀,年纪不过二十,两只手里都撑着伞,一把遮着啰啰嗦嗦的齐鸣和满脸无奈的郑郁,一把遮着自己和马匹。 周渭新仔细观察后,认真道:「遮到了啊!」平日来接郑郁下朝的都是齐鸣,只因今日突然下雨,张管家才让他送伞和披风来。 郑郁嘆口气斜了身子,头探出伞感觉一会儿,继而回到伞下疑惑道:「没下很大雨,把伞收了吧。渭新怎么没遮住我们?」 「真没下很大?那二公子你看张左相还打着伞呢。其实下不下大雨都不重要,现在......」齐鸣转身去擦马鞍和障泥上的水珠。 郑郁看了一眼年过五十蓄着灰白鬍子的张书意,随即抬手摸一圈自己嘴边,每日他都会洁面没有胡茬。 转身随手抹了两把马鞍的水,就扯过齐鸣手里的缰绳马鞭上去,戴好兜帽遮住春雨,一驾马腹驰离原地。身后齐鸣还没说完,就见人跑了,捞过周渭新就骑马追上去。 行至亲仁坊外,郑郁手已在湿冷的空气中变得冰凉,倏地听见前面的长街前头,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郑郁想这是哪个不怕死的,雨天疾驰,律法有规定,雨天驭马不可过快。除非有紧急公务在身,否则被武侯或金吾卫等禁军拦住,轻则吃鞭子,重则被御史台弹劾罢官。 他忙勒住马,想看看是谁,却见兜帽所围住的圆方天地里,一高大神骏、毛髮油量,环嚼犀角,又用金器装饰的白马映入眼帘。 马背上的人着着月白仙鹤踏云绣金暗纹袍,腰间佩一把玄铁金玉横刀,鱼袋玉佩在腰力下叮噹作响,胯骨之下是宝相银装鞍,人和马浑身贴满了有钱又有权。 细微春雨所形成的朦胧雨雾里,郑郁终又看到这个离开长安月余的人。 白马停在郑郁旁,两人快速对视一眼,林怀治俊脸上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冷淡神情。只是眉眼在雨雾中显得更加柔和,郑郁脸则围在兜帽下,与黑色的绸布相映,衬得愈发俊美。 -------------------- 第53章 醉鬼 郑郁觉着许久不见,这人好似瘦了些,忙要下马行礼,「不必多礼。」林怀治抬着马鞭说道。 郑郁把离开蹬具的脚放回去,随即揖礼笑道:「是,臣郑郁参见成王殿下。」林怀治点头看着前方没说话,细小的雨珠落在他的髮丝上,汇成白色的银面。 「殿下,圣上还在宫里等您呢。」林怀治身后一文官快赶上来喘着气。 心道这成王跑的真快,索性今日下雨长安街上也几个人。 林怀治「嗯」了声,快速扫了郑郁一眼,挥鞭离开。 郑郁对齐鸣一招手,脸色严肃地看着远行去的数十人队伍,沉声道:「那些人里是不是没有箫宽?」 「好像是,属下马上去查。」齐鸣方才跟在郑郁身后,仔细想了想行过的面孔里好像真的没有箫宽。 雨下得大了起来,到了夜间时已是屋檐都开始滴落起了水来。 齐鸣提着水壶往木盆里加着热水,「箫宽真没随成王去洛阳,而是留在了长安。」 「早就该料到了。」郑郁双手撑在榻上,脚泡在木盆里舒服的眯着眼,「啧!齐鸣,你往里加了多少热水啊!烫死了。」郑郁急忙把烫红的脚伸出来,踩在盆沿上。 齐鸣放下壶慌忙道:「哎呀,二公子,我我我!不是故意的,我给你扇扇。」郑郁苦笑道:「行了行了,丽妃的事,你查的怎么样?」 「都说丽妃是被淑妃害死,但当年宫里还有另一种说法。」齐鸣蹲在木盆前,扇着雾气希望这水快些凉下去。 郑郁慵懒道:「什么说法?」齐鸣低声道:「另一种说法,说丽妃是成王害死的。」 时间停了少倾,郑郁严肃道:「为何?」 齐鸣说道:「那盏白菊灯是成王送给丽妃的,属下派人在蒲州寻到一宫禁妇人。她说当年丽妃本不肯收那盏灯,是成王一直求丽妃,丽妃爱子情切才收下的。可那灯上附有曼连草汁,那夜丽妃宫里又燃着绫罗香,两者相剋。」 齐鸣说到这里一直观察着郑郁的表情,看他没睁眼,就继续说道:「后来宫里就有人说,是成王害死丽妃,不然死的会是他,怎会是......丽妃。」 郑郁睁眼厉声道:「一派胡言!你查到的就这些?」林怀治那时不过五岁,丧母已是难过,怎还能有人胡诌出这样的话。 「就这些了,那灯最初是在惠文太子那里,见成王喜欢,就转送给成王,且当时成王殿里也燃绫罗香。」齐鸣试了水温,说,「不烫了。」 「不止呢,惠文太子也喜欢绫罗香。」郑郁泡进热水里,长吁一口气,「看样子那人是想着,怎么都能带走一个是吧?」 第119页 齐鸣低声道:「这样的流言只传了几天,那些传谣的人就全被圣上处死。后面宫女侍卫又换了一大批,所以渐渐的就没人在记得这件事了。」 看样子德元帝急于掩盖不过是不想世人知道,自古重孝。林怀治身上的谣言一旦传出,就算这事不是他做的,可对于皇室和深爱儿子的德元帝而言,这些都是脏水,是皇家的隐私,亦是他的逆鳞。 想到这儿,郑郁问道:「武客川呢?」 齐鸣把余下热水倒进木盆,回道:「宁王则是从武客川那里听了一耳朵,说丽妃之死与皇后有关。」 郑郁说道:「哪儿查到的?」齐鸣放下壶站起来,躬身道:「钱伍混在宁王去滁州路上,与一内侍喝酒谈心套出来的。还砸了不少钱,二公子能给了吗?」 郑郁笑道:「给,顺带让他休息几天,跟着我你们受苦了。」齐鸣笑着挠头,「不辛苦不辛苦,只是箫宽还没查清楚。」 郑郁踩着水,随意道:「不着急。」这些事他都能大概猜出一些了,看来林怀治不会是原地等死的人。 屋外响起轰隆隆的雷声,郑郁抬眼看向窗户外的雨,感慨道:「春雷终于来了。」 齐鸣说道:「夜里冷,二公子明日虽是春分休假不上朝,但还是早些睡吧。」郑郁抬起脚晾了几下,说道:「今夜谁守门外?」 齐鸣答道:「周渭新。」 「最近倒春寒,就别待在门外了,回去睡吧。」郑郁拿过布擦去脚上的水,穿上木屐,「内外有府兵守着,天子脚下,谁不想要小命来闯北阳王府。」 齐鸣想拒绝,但这是郑郁说的话,而且他觉得今夜郑郁心情不好,便回道:「行吧,二公子,属下还是让人在庭院外轮番守着,你有什么吩咐就是。」 郑郁起身,走向屏风后,「听你的。」 齐鸣招来侍从倒水,又跟着人进了屏风后,接过郑郁脱下来的衣服,搭在一旁衣架上。理好被褥,关好窗熄了几根蜡烛后就离开了。 郑郁躺在床上想若害死丽妃的真是陈仙言,那对于德元帝这个一心求朝堂后宫平稳的人来说,他绝不允许任何人打破这个平静。 且陈仙言还是陪他在穷苦州县辗转过的女子,德元帝重情,对于这样一个女子,他不可能不爱护心疼。所以才会在温元皇后崩逝后,立马册为皇后。 陈仙言想她立自己儿子为太子,那就要除了林怀清。三皇子面容有损不继储位,林怀清之下就是林怀湘。只要林怀清死了,那太子之位就是林怀湘的,只是没想到误打误撞害死了白丽妃。既然有宋淑妃在前头担着罪,那德元帝就不会再罚背后的陈仙言。 那德元帝之所以疑心,则是因为林怀湛去查这件事,无疑是在揭德元帝的疤。在他眼里,查这件事的真相就是对付太子和皇后,顺带以弒母之名栽赃林怀治。 郑郁将这些事情想来想去,不多时就沉沉睡去。 黑夜漫长中,郑郁安稳睡着,忽然听见有风吹过带起了窗户的声响,就像有人打开了这扇窗户,但他睡的正香懒得动,没去多想只以为是风。 不知又过了多久,巨大的雷声从空中炸开,像是要震醒在睡梦中的人们。郑郁饶是睡再沉,也被这雷声惊醒。 想再入睡时,忽听见屋外清晰的雨声。郑郁疑惑地撑起上身掀开床幔,看见床头那扇窗户不知何时被风吹开了,有着一个缝隙,掩不住那屋外的满院春雨。 勐然间,郑郁闻屋内有着酒香,他素来不在卧房饮酒,这酒香从何而来? 在看到那扇仿佛被外力推开的窗户时,郑郁心一惊。轻手轻脚从床上起来,赤脚踩在地上尽量不发出声响。 借着屋内暗淡的烛光,郑郁抽出床边案上奉着的横刀,握在手中。 脚踩在红毯上,郑郁将刀别于身后待会儿遇见贼人好出招,转过屏风走向屋内。 可刚转过屏风他就呆住了,没有什么站在屋内抱刀冲上来的贼人,也没有蒙着面从背后偷袭他的贼人。只有一个趴在大榻矮案上的白色身影,那人像是喝醉了,趴在案上手挡着脸。 郑郁疑惑这是那个喝醉了的傻子不认识路,这么翻窗翻到北阳王府来了?走近后郑郁借着案上的烛光,看清这人身上的衣服乃是仙鹤踏云,此纹样非皇亲贵族不能绣。 郑郁越看越觉得觉得这衣服眼熟,人的身形也眼熟,一个大胆的想法勐然而生。大步走向前扒开挡在脸上的手,烛光下林怀治剑眉皱在一起,双目紧闭,面相愁态。 仿佛是在梦中还有心事,脸上还有雨水的湿腻感和痕迹。 郑郁觉得这比贼人来他家还要震惊,北阳王府和成王府隔着也有些距离。林怀治是喝了多少?这都能走错? 郑郁凑近闻了闻,是郢州产的富水酒,酒烈得很,看林怀治醉成这样,不知道是自顾自喝了多少。 郑郁推了推林怀治叫了几声,没人应。 现在去让人备客房,王府估计又要鸡飞狗跳,不能让人在这儿睡一夜,想来想去就只能挪去床上。 郑郁朝林怀治空挥了一拳,把刀放在榻上另一边。拉起林怀治架在肩膀上,继而咬牙使力,将重量都扛在自己肩上,带着人摇摇晃晃走到床边。 走至床边郑郁已是出了些汗,他胡乱扒开床幔,掀开被子,把人勐地往床上一砸。郑郁一个没站稳整个人被林怀治勾住脖子一起侧身摔在床上。 第120页 巨大的声响和撞击好似未吵醒林怀治,郑郁见人没醒,平復好唿吸后,正想撑身起来。倏然林怀治长臂一伸,将他死死抱在怀里,头埋在脖颈间轻微地蹭了蹭。 郑郁被林怀治这一动作弄得有些心神宁乱,本就发热的脸更热,身体也合时宜的反应起来。 心里抓狂这是林怀治吗?喝多了也不至于这样啊!这不是轻薄他吗?想着估计是把他当作那个相好的姑娘抱了。 「醒醒!醒醒!你......喝多就喝多,别......别乱动行不行?」郑郁抽出手拍拍林怀治的肩膀,试图让人醒过来。 可惜拍了好几下,林怀治都没回他,过得许久耳畔有平稳的唿吸声响起。郑郁才又试着推开人起来,可林怀治一手环在他背上,一手紧扣住他的腰,力道收的紧,根本推不动。 郑郁试了几次后,只好接受了林怀治抱着他的事实,想着只要林怀治别再乱蹭就行。 身上那股火他一直压不下去,现在甚是烦躁,扯过被子盖在两人身上。做好一切郑郁深唿口气反抱住林怀治,既然反抗不了那不如享受吧。 屋外还在下雨,天空还有轰隆的闷声。郑郁也不知这是什么时辰了,他被林怀治抱着,上身动不了,赤着脚冷得很。 现下林怀治睡在床里侧,郑郁睡外侧枕着枕头,脖间依靠着林怀治的头,自己脚只能往里伸才能暖和着。 郑郁睡又睡不着,脸上热意还减不下去,便动来动去寻找舒服的位置。在又一次动身后,耳边有沉重嘶哑的男声响起,「九郎......」伴着脖颈敏感处被肌肤相蹭的苏感漫至大脑。 郑郁紧张问道:「你......在叫我吗?」郑郁自己都没发觉,他的这句话混着颤抖和期待。 林怀治「嗯」了一声,手臂愈发用力,紧抱着人不松手,接着喃喃道:「我与他一母同胞,为何不能舍我一点情意?」 「啊?什么?」郑郁被抱得有些喘不上气,伸手推却发现两人身体早已紧贴在一起,腰也被硌着。 郑郁瞬间发觉这是什么,那不是他的,是林怀治的! 林怀治再没说话,郑郁心里安慰着自己没事!没事!喝醉的人总是这样酒乱情迷的。都是男子,他十分理解林怀治的反应。 郑郁好奇起林怀治说的那句话,一母同胞?指的是他与林怀清,舍他一点情意?什么情意?郑郁不明白,难道是林怀治认为自己对他和林怀清不同吗?没有啊!他一向一视同仁,他也不打算等人醒了问,依着林怀治那性子,醒了问他,只会得到一个「与你何干。」 郑郁身子往后退了退,免得自己被抵着,而后在乏累和暖意中睡着。 -------------------- 第54章 苗头 翌日,晨光破开云雾照耀进屋中,郑郁醒来时只觉累,后勐然记起昨夜林怀治在他床上睡了一夜。看枕边已经空了,忙伸手去摸尚有余温。 想着还有温度,估计人还在。便起身随手披了件外袍,抽了腰带繫上,趿着木屐出去。 林怀治气定神闲坐在屋内喝着茶,看郑郁出来后,说:「醒了?」 「嗯,殿下醒这么早?」郑郁坐下给自己倒了茶。 随后觉得不对劲。林怀治口吻平淡的就像郑郁在他家醒来一样,可这明明是北阳王府! 林怀治道:「习性如此。」郑郁随口道:「哦?习性就是潜入民宅,继而半夜翻窗吗?」 林怀治抿了口茶,淡淡道:「那你为何不送我回府?心里乐得不行吧?」 「成王殿下!我也想送你回府,可你上来就抱住我不放,三个人都拉不开,我怎么送你?」郑郁被林怀治话气的不行,轻笑着说,「还乐?乐什么?殿下你对自己体型从来不知道?床一大半都被你占了去,我翻身都难。」 闻言,林怀治嘴角微微翘起,说:「哦。」 郑郁这下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他本以为林怀治会再说什么反驳话,没想到只是简单的哦了一下。郑郁气闷的不行,偏林怀治在这个时候淡定的就像在自己家喝茶一样。 「二公子,你起了吗?」齐鸣立在屋外,嘀咕着这个时辰郑郁一般都起了啊,虽疑惑但他也不敢贸然进去。 郑郁喊道:「醒了,你一个人进来就行。」 郑郁看林怀治这架势是半天不会挪窝,势必要在这儿用早膳的样子。免得其他人知道,他就只传了齐鸣进来。 齐鸣推开门,端盆热水进来。在看到屋内的林怀治后,眼睛瞪得老大,记得昨夜他走时屋里没这人啊。 郑郁烦躁道:「你放下后就先出去。」齐鸣呆愣愣地点头,郑郁又道:「把早饭呈上来吧。」随后又指了指林怀治,示意还有他的,齐鸣诧然地点头,旋即放下热水,头也不敢抬地走了。 「昨夜那三人莫不是郑九郎、郑砚卿以及郑二郎吧?」林怀治看齐鸣表情便知,这人都不知道自己在这儿,那昨夜屋里就只有他们两个人。 郑郁笑着反问:「那昨夜喝醉了的,是成王、林衡君,还是林六郎啊?」 林怀治答道:「三人皆是我,随你怎么想。」 郑郁被噎住,觉得林怀治有时候跟小孩子一样,胡搅蛮缠得很,愤愤道:「那殿下性情还真是洒脱不羁,半夜翻窗这事。上次在并州阿巴斯卧房外的窗户边,你不是还犹豫片刻吗?这次喝醉了酒,就天性释放了?」 第121页 「学你的。」林怀治手里转着那青釉茶盏。 「你学我之劣可不好,要学也要学优处嘛。」郑郁拿起昨夜放在榻上的横刀,拿在手里观赏起来。 这刀他亲自挑的,真漂亮! 林怀治垂眸看着手里转动着的茶盏,冷冷道:「翻窗?夜里寻春?扮女装?喝酒聚赌?偷东宫梨树上的梨?」 林怀治一一数过郑郁曾经干过的事,最后说了一堆,就是没有优点。 郑郁越听脸越黑,脑海也迅速搜索林怀治的缺点,可怕说重了这小子反手噼了自己,说轻了又不解恨。 郑郁想了很久,才挂起一个礼貌的笑,朝林怀治说:「也比殿下好,藉口抓猫,实则窥我洗澡。」 林怀治停了手上动作,慢慢转过脸来,对郑郁一字一字往外蹦,「窥、你?」 郑郁很喜欢林怀治现在这个表情,是那种想来掐死他,但又对他说的话很迷惑,继而生生阻止的表情。 郑郁把刀立在榻边缝隙里,笑着答道:「是呀,德元十五年,殿下忘了?」 「自是没忘。」林怀治目光在郑郁脸上停留片刻,而后将他全身审视一遍,郑郁被这眼神看得心里毛燥燥的,有不好的预感爬满全身。 郑郁看林怀治嘴角勾起一抹淡笑,郑郁打心眼里生出直觉,直觉告诉他,林怀治下一句话不是好话。 果然,林怀治道:「那夜窥君上下,确实身无长处。」 郑郁是个男人,听到这话脾气再好也是瞬间炸毛,红着脸怒道:「关你什么事?这跟你又没关系,你身有长处行了吧?」 林怀治轻笑一声倒了茶继续喝起来,没在看他。 郑郁本就愤怒狂躁的内心在听到这声笑后,认为林怀治这傢伙就是故意的。 心里忍不住想林怀治一天天关注他这个做什么?又不是他媳妇。再说了自己也还行嘛,没到不堪的地步,脑子里又蓦然忆起昨夜抵在腰间那物,忍不住在心里偷骂了句,跟他比自己确实稍有逊色,不过也只是一点点。 屋内安静下来,郑郁想着林怀治刚才说的话,联想着昨夜林怀治醉酒说的。情意?难道林怀治喜欢男的?不然关心这个做什么? 郑郁没看过男子相恋的话本,只看过他以前被严子善塞的男女相恋话本,女子总会问:「你对她的情意就不能分一点与我吗?」男子冷漠答道:「你终究比不上她。」 郑郁胡乱猜想时,「二公子,早膳好了。」齐鸣声音在外面响起。 郑郁收了心神,说道:「进来吧。」 齐鸣带着周渭新进来将鱼肉粥、包子、羊奶浆摆在案上,又端了一盆热水侍候两人洗漱,待人洗完后,齐鸣带着周渭新出去守在门口。 郑郁用勺子搅着面前的粥,说道:「殿下待会儿怎么回去?」 林怀治答道:「走门。」 郑郁道:「被人看见,怕是不好吧?」林怀治放下筷子,道:「有何不好?」 「这亲仁坊好歹里里外外也住了不少官员,御史台的数一数都有一只手。」郑郁说,「殿下你身上衣服都没换,从王府里出去,被哪位不正经的看见了,怕是会招来非议。」 「不正经的是郑御史吧。」林怀治听出话里的讥讽之意,郑郁笑着说:「殿下这不是污衊我吗?」 林怀治强硬道:「那又如何,你可要弹劾我?」 「我怎敢弹劾殿下呢。」郑郁皮笑肉不笑,依着京里先前的旧势说,「圣上利落的处置了宁王,现下朝堂中就只有你与太子,接下来右相的目光怕是都在你身上了。虽不会伤及大害,但日常的弹劾所造成束缚还是有的,所以还是小心为妙。」 林怀治问道:「回京后,可有人弹劾过你吗?」 「哪个官员不被弹劾,这些天弹劾我的多了去了。」郑郁这话不假,自他回京后,礼部、御史台都多多少少因为一些微末事情弹劾过他,这种摺子都会先呈御史台,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林怀治道:「朝中局势多变,小心就是。」郑郁怔了一下,说道:「殿下在担忧我?」 「不,只是怕你死了没人陪我去给二哥上香。」林怀治看着郑郁,冷漠回道。 郑郁:「......」 郑郁揶揄道:「那你可要保护好我,我性子直又口无遮拦的,说不定哪天得罪了什么人,就被排挤出长安了,落得个客死他乡。」 郑郁没说谎话,他中了迷回天,身体差得很,他这段时间前后找过一两个巫医看,身体表面无虞,实则内里已经开始慢慢消耗着他的心血,这样下去最多活十年。 这十年内还得精心养着,不能大热大寒,自然是不知道万一哪天被贬出长安,自己顺不下那口气,气死了也不一定。 林怀治收起目光看向别处,随口道:「不会的。」 「不会什么?」郑郁难得看林怀治逃避事情就追问起来,心里也因为这三个字莫名的有些紧张。 林怀治没回他的话,只是看着别处,郑郁等了许久都不见他说话,就知林怀治不会答了。 就在郑郁准备叫来齐鸣收走碗具时,林怀治语气平静:「你不会死。」 春分时节,因着昨夜下了雨,今日倒是个艷阳天,晨阳透过林怀治昨夜翻的那扇窗户照进屋子里。一室温语,郑郁那颗没出息的心被林怀治这句话撩动。 第122页 郑郁定了定神,自嘲道:「世人在时间面前,皆是蜉蝣之物,终会有一死的。」 林怀治注视着郑郁,肃然道:「事在人为。」 「所以殿下留了箫宽在长安?」郑郁本想宽解林怀治几句,可没想到他来了这么一句,便问起箫宽的事。 「被郑御史发现了?」林怀治面上平静如水。 郑郁手在案上,食指有一搭没一搭案沉木来,思忖片刻后说道:「殿下留了箫宽在长安做事,所以太子才会搅入局中。而右相则以为诬陷太子的人真是宁王,于是贿赂武客川反咬宁王,宁王和太子深陷局中,殿下至始至终都在局外。碰巧前几日,偶然得知武客川曾在年前私下赌酒输了上万贯,是贵府的箫宽出钱提了人呢。」 自那日紫宸殿事后,郑郁觉得一切很奇怪,林怀湛既是私下去查丽妃之死,为何又突然将这事与林怀湘扯上。德元帝杀了宋义等人,就证明这件事极大可能与皇后陈仙言有关,林怀湘说不定也知道丽妃是陈仙言害死的,那他就更不会纵容底下官员胡言乱语。 在昨夜他得知林怀治与丽妃死有千丝万缕关系后,郑郁理通了这些事情。林怀治虽年幼可幼时的话不一定没听过,武客川不过是林怀治提前部署在林怀湛身边的棋子,只待事发后,将这件事又引到林怀湘身上。 如此一来,在德元帝眼里就是,太子率先用武客川这条线去诱导宁王查丽妃之死,待查出一些蛛丝马迹后,就可先将宁王一子,告发宁王查探宫闱旧事谋害林怀治。而后就是刘千甫收买了武客川伪证反咬宁王,这件事至始至终,林怀治都处于局外。 郑郁本不想如此想林怀治,可箫宽跟在林怀治身边多年,寸步不离,林怀治去洛阳这么大的事,怎么会不带上他。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箫宽要留在长安做事,彼时正逢宁王事件,林怀治在这么多年里不可能不疑心丽妃的死,林怀湛费尽心机想要查,那林怀治就不会坐以待毙。 林怀治也不掩饰,「郑御史不也因此,除了吴鄂吗?」 郑郁坦荡答道:「我是除了吴鄂不假,万事在己,殿下若猜出什么了,尽可呈报御前。」 -------------------- 第55章 九转 林怀治深吸一口气,眼中似有隐忍,「吴鄂是东宫御医,你的目的是二哥的死因?郑御史事做狠了,恐会招致他人报復。」 郑郁没由来地蹿起一股火,林怀治知道!林怀治什么都知道!他不是养在笼子里的雀鸟,不是德元帝眼中不谙世事的乖儿子。他是能反击林怀湘和林怀湛的人,是能先将棋子安在林怀湛身边以待时机的人。 郑郁顷身握拳拍案,怒喝道:「我不怕!报復不过死在这里,草蓆一裹扔出长安,我的目的就是子若的死。我尚且如此,你是他亲弟弟,你们身上流着同样的血,难道就没怀疑过吗?」 案上的茶盏晃了晃,分别映出林怀治和郑郁的脸,一个愤愤,一个淡然。 郑郁心里压抑了这么久的感情终于在此刻爆出,有泪水从眼里流出。他从得知林怀清死因那一刻起,心里就升起一块大石,坚石上刻满了林怀清曾喝下过的补药。可那些不是补药啊,是催命符,是让人无声无息死去的温柔刀。 郑郁此刻最多的则是慌乱,就算他安慰自己十年内定能找到解药,可此物已百年不见,想寻其解药何难。 人最怕的莫过于,得知自己死期,而后就是在漫长的时日里等待那一日的到来罢了。 林怀治被郑郁这句话吼的愣住,眉头深锁,眼里充满悲痛之色,「怀疑过,查彻上下,无果。」声音很平静,可又仿佛经歷了一场生死角逐后的劳累。 「这些都是我自己的事情,殿下别管就是。」郑郁觉得失仪,忙用袖子擦去泪,说,「臣去给殿下找身衣服,换了回王府吧。」说罢不等林怀治回答,起身出去了。 思虑再三,郑郁觉得现下时机还不成熟,林怀清是他亲哥,有权利知道事情的真相。郑郁想等过些日子,丽妃之死的事情淡下去后,在缓缓告诉林怀治。 自己的母亲和兄长皆死在一人手里,任谁都会难以接受,等过些日子吧,等春天过去了就好。 林怀治看着那倔强身影出去后,低头看掌心被缰绳勒出还未消下去的红痕,嘴里嚼着郑郁的那些话,倏然哂笑一下。 郑郁找来了一件他未穿过的黑色大袖文袍和雪白丝绸单衣,林怀治是一个完美的词,天生的衣服架子,宽肩腿长。那件黑色大袖文袍,穿在身上英气毕露,气势华贵。 郑郁和林怀治站在穿衣镜前,郑郁低眉给林怀治理着衽。 郑郁觉得自己早上话说重了,林怀治自小衣来伸手,想必都是人小心服侍还没被吼过。眼下箫宽不在,给他穿衣裳这活,郑郁又不想交由旁人就干脆自己上手了。 「这衣裳很好看,怎么没见你穿过?」林怀治高出郑郁半头,低头只能看到郑郁俊秀的眉眼。 「娘在我十六岁那年做的,有些大,我穿不下。」郑郁手拂过林怀治胸前银线绣的雀纹,抬眼笑着问,「府里都是父亲和大哥穿过的衣裳,只有这一件干净的,殿下介意吗?」 林怀治瞥了一眼郑郁,喉头滚了几下,看向镜中,低沉道:「不介意,王妃做的很好看。」 「殿下喜欢就好。」郑郁弯腰案上拿起林怀治的躞蹀玉带,环过他的腰身给他扣上。 第123页 郑郁没告诉林怀治,这件衣服是魏慧先做给郑岸,但郑岸太高穿不上,便改了改准备给郑郁穿。 可惜魏慧近一年没见过幼子,改的还是有些大,以致郑郁现在都穿上有些遮手。 两人贴的很近,郑郁想起昨夜林怀治抱着他的感觉,突觉有些热,心也骤然狂跳。怕被发觉失礼一触即分,给他拂好滚金的衣袖,郑郁侧身望向着镜中世界。 郑郁换下了单衣,穿着一件天青色宽袖长袍。镜中的两色,一青一黑,仿佛来自温意长青的江南和关外漫天的风沙,行至万里长途,终到此相会,彼此交融。 林怀治出得北阳王府门后,箫宽就已在街旁一面摊前牵马等着,看见林怀治身上的衣服后,千年不变的脸也露出惊色。观察林怀治的表情,嗯......他家殿下今天很高兴。 林怀治拍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说道:「他今日在家吗?」 「在家,那件事严长公子应该查清了。」箫宽心想这旁边也没马走过,林怀治在拍什么。 林怀治不知想到什么,笑了笑上马,往襄城郡公府奔去。 严明楼官至兵部尚书,进封襄城郡公,居于崇业坊。因着严子善在,内里装饰尽显武风。林怀治与严子善多年好友,互相频繁来往,叩门都不需要,侍从一见林怀治来就赶忙迎进去。 林怀治到得严子善练武的场地上不见人,奇怪这个时辰严子善应该在这儿才是。转念想着他的喜好,应是在房里看书,便向严子善书房走去。 侍从到房前要进去禀报时,林怀治示意他们退下。他好奇严子善最近又得了什么书,看的如此起劲,练武都懈怠了。 林怀治手负在身后,放慢脚步,走进书房越过屏风。见严子善坐在榻上一腿踩地一腿压在身前,低头看书,时不时还发出啧的一声,显然是看到了激动处。 林怀治走到他身后,轻咳一声。严子善仿佛受到了什么惊吓,身形颤了一下。手上动作飞快的把书卷好,转过身来,看清人后,熟练地打着哈哈,赔笑道:「啊!哈哈哈,衡君......你怎么来了?他们怎么......都不说一下?」 这不转过来还好,一转过来,林怀治看严子善俊脸通红,额头还布着细汗,神情慌乱得紧,像是被发现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 「不是你叫我来的吗?」林怀治随口回了句,来到榻上坐下。这么一说,严子善想起来了,假装淡定,「哦,这不是大黑生小猫了吗?你好歹也是看着它长大的,想问问你有没有喜欢的,带回去养养。」 林怀治:「......」 「不喜欢,你自己留着。」林怀治自顾自倒了茶,眼神瞥到案上的旋风装样式的书,看了严子善红着的脸一眼,疑惑道,「你怎么了?」 严子善严肃道:「太天热了。」林怀治淡定地看着严子善,顺手喝了口茶,静静的没说话。 室内尴尬的安静许久,严子善也觉得自己这个藉口烂,一时嘴快没想好,现下才春分,还没入夏呢那门子热啊! 林怀治看了眼那捲柄上的桦木,此书绝非寻常书籍,且用旋风装样,怕是内容繁多。「你新寻的话本?」林怀治眼神停留在那没合拢的页纸上,最前头好像写着郑砚卿三字。 「呃......是啊,最近看的,衡君,你来找我还有什么事吗?」严子善看书没卷好,旋即收紧放在一旁。 林怀治眼力好,肯定那就是郑砚卿三字没错,伸手冷漠道:「书给我。」 「你也喜欢看这个了?」严子善冷汗直流。林怀治不容拒绝道:「嗯,看看。」 严子善把那书抱在怀里,表情视死如归,仿佛是要他命一样,沉默许久后,严肃道:「那你得先答应我一件事,不论看到什么,你都不能撕了它,必须完好无损的还给我!」 林怀治手一招,点头闭眼平和道:「好。」 严子善忐忑不安地把那书慢慢递到林怀治手里,继而强迫自己不去想那内容,喝起茶来。 林怀治拿过书见上写着『九转春吟录』,皱眉不解书名意思,只得缓缓展开细究。 这是民间常见的装订书册法,旋风装多有捲轴装订,纸张铺在底纸上,捲轴展开时如旋风颳过,故而旋风装。 林怀治看去,其中一页,见上写着:『林衡君跪其床中,面如冠玉,鬓髮散乱,衣领滑肩,挑其人问道:「程卿可怨哥哥?」程知文脸含羞色,纯情慾滴,身无遮物,羞答:「怎会怨也?自是心愿。」林低身含之,程仰面受矣,欲推身人,却反被林握足腕,置于腰侧,林笑之俯身吻程舌,娇语吟吟......』 林怀治黑着脸不愿在继续看这页,往后展开许多,内容是一页比一页荒诞,情节浪荡不堪。人也从他和程行礼变成郑郁和程行礼、刘从祁和袁亭宜,最不可思议的是还有程行礼和袁亭宜那一页赫然写着『师门素情! 林怀治看完后铁青着脸,恨恨地盯着严子善,将书重拍在案上,力度过大还将茶水震出来些,怒道:「简直荒唐,纯属胡言!」 严子善被林怀治这表情和动作吓了一跳,忙去擦案上的水,讪讪道:「是是是,荒唐得很。」 严子善看林怀治没翻完,心道还好还好。他不敢告诉林怀治这书最后几页写了他跟北阳世子郑岸的故事,那情节比起前面简直是小巫见大巫,最重要的是林怀治还是被翻的那一个! 第124页 想到那场面他想笑可他又得忍着,以致一张脸憋的通红。 「那你还看?」林怀治气得不行,难怪这小子刚才脸那么红!原来是在看这个! 严子善抿唇压下笑意,收了擦案的袖子,正经道:「吸百家精华嘛!」说完把那书小心翼翼地拿过来,放在一旁免得林怀治看到生气。 「百家精华?」林怀治简直服了严子善,「这简直就是荒谬,怎么是......」他不好意思说怎么写他与程行礼,分明不熟的两人居然写一起去了。 严子善问道:「你看到哪一页了?」随后替它鸣不平,「其实这个吧,写的还不错,不是挺符合你的吗?」 林怀治剜他一眼,不耐回道:「程知文,荒谬!」又觉着那些不过是七情六慾,只能骂骂严子善,「你平日看乱七八糟的就算了,怎么现在看起这些了?」 「唔!知文?知文有好几个呢?哎呀!看看嘛,又不怎么样。」严子善唔了一声,似是想起什么说,「衡君,你知道你为什么一直没人喜欢吗?」 林怀治冷漠道:「不想知道,这书谁写的?」他实在不想跟严子善多说什么。 他现在只想把写这书的人抓起来剥皮抽筋,重新写。 严子善答道:「好几个人写的呢,只因这书一出来就千钱难购。后面就有人将这些热书装成一卷,要价两贯,有钱还买不到呢。」 「两贯?」林怀治深吸一口气,在京七品官的月俸也不过两贯,「哪家书肆?」 「我不知道,这是龙武军前些日子抄东市一家书肆时发现的,不过东西两市这个应该会很多吧。」严子善耸肩摊手,一脸无辜道,「且这书传闻说是,有你们家的人爱看,所以才敢如此。」 严子善说的你们家自然是皇家,林怀治脑里过了好几人,实在想不出谁会喜欢看这个。只得无奈道:「少看,色字头上一把刀。」 「什么刀能伤我?」严子善不以为然,开始以饱经沧桑的身份劝诫说,「衡君啊!你看你平日里冷着脸,谁跟你靠近都得穿三件大熊裘,你这样谁会喜欢你?你将来难道期望你的王妃与你三年才说句话吗?」 这话说进林怀治心里,他不知怎么去跟郑郁交谈,每次一跟郑郁开口,总会没来由的烦躁。虽然疑惑,可林怀治并不想表露出来,冷冷道:「与你何干。」 还好,严子善跟林怀治认识这么多年,早已熟悉这人脾气,摇头道:「衡君,不论什么人都喜欢如春日旭阳一样照拂自己的,没有哪位小娘子会因为你长得俊跟你谈情说爱的,更不会因为你送她几首情诗而爱的死去活来。」 林怀治只觉严子善话匣子开始了,心里开始烦躁,但不好去打断他,便敷衍道:「嗯。」 此时严子善看林怀治没反驳以为他听进去了,就开始长篇大论起来。 从如何认识一位小娘子,照顾她,探听清楚她的喜好,走进她的内心,帮助她,顺从她,尊重她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 林怀治坐在对面,神情如旧,一脸麻木,不说话也没有不耐烦。 严子善打心眼里觉得林怀治和程行礼是两个最好的朋友,只会安静地坐着聆听,要是遇见袁亭宜那种人只会跟他大吵八百回合。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严子善越说越起劲丝毫停不下来。林怀治坐在对面,本想听听该如何靠近像郑郁与他这样复杂的关系的,可严子善说来说去都是与女子有关,对他起不到任何作用。 林怀治很烦闷,已开始放空自己,想着郑郁今早说的话,最后他听得严子善说了句:「其实你平时去看看话本,上面有些还是写的不错的,像你这样还没达到光棍境界的人,应该提前看看弥补自身缺陷......」 看人说完,林怀治道:「说完了?」 「说完了,衡君你听进去了?」严子善说得口渴,勐喝了一大口茶,「我说的都是真的,字字良言,句句在理。」 林怀治说:「你至今未娶。」严子善放下茶盏,辩解道:「我得找一个我喜欢的,且心中壮志未酬,何以成家。」 林怀治:「......」他顺着话问道:「什么志?」 「我还没学会崔将军的剑舞。」严子善不好意思道,「你今日来找我,只是为了大黑?」 彼时林怀治被严子善带偏的想法才走回正规,严肃道:「我去洛阳前,让你查的事怎么样了?」 -------------------- 第56章 放榜 说起这个严子善才想起来,拍腿欣喜道:「查得还行,武客川这人平时就爱喝酒斗鸡,但自武巽死后,他可不敢在丧期乱来。而后我发现他以前常与左卫来往,两军经常混在一起喝酒。」 「左卫?没了?」林怀治知武客川是北衙右龙武军的翊卫,怎会与南衙左卫的人搅在一起。 南衙十六卫与北衙六军谁都看不惯谁,内里不会多和睦有爱。就连十六卫间也是互相挤兑,其中这里面最为清高自视的便是左右卫。 左右卫与其他十卫轮番宿卫长安,因着是高祖亲创,地位远超其他十卫。 是歷来高官子弟门荫入仕的重要途径,里面一块砖下去,砸死的人里一大半都是世家公子。 「对呀,没了。跟左卫来往密切,具体是谁就不知道了。」严子善点头说,「每次轮番完都是唿啦一大堆人出去喝酒,我手下人哪看得清。」 第125页 林怀治瞥了眼严子善,嫌弃道:「你在龙武军这么多年,白滚了。」 「北衙归兵部我爹管,我总得小心点吧。」严子善双手交叠枕在脑后,靠在榻边一副浪样,说,「我只能探查到这么多了,成王殿下,我给你爹当完值还要给你查事办事,多累啊!」 林怀治安慰道:「有劳左郎将了。」严子善挑眉笑道:「不劳烦,能为殿下做事,是臣千万辈子修来福气。」 林怀治沉默不语,严子善又道:「太子和宁王都被责罚了,之后怎么办?」 「局势初定,再出手会令人起疑,先等等吧。」林怀治望向严子善,看人一直打量自己,诧异道,「看什么?」 「知道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严子善凝视了林怀治良久,手收回身前摸着下颌道,「这衣裳料子好,可绣样却是很多年前的样式,还不像中原风格,你哪儿找出的古董衣。」 衣服是魏慧五年前所做,长安衣饰风样换得极快,不过数月就可换一样,严子善这种最懂玩乐的人一眼就看出。 林怀治说:「不好看?」 这莫说长安城,就是整个大雍翻遍了,也找不出第二个除严子善外。更了解林怀治的人,他随即答道:「好看是好看,就是少了点你平时喜欢的那种劲儿。」 林怀治面无表情道:「什么劲儿?」 严子善想着词去描绘林怀治喜欢的样式,但由于先前看书被抓包,他现在脑里想不出啥词。最后绞尽脑汁想到了一个,非常适合林怀治内里脾性以及穿衣样式的词。 抬手打了个响指:「骚气!」 一只茶盏倏地向严子善飞来,出手之人显是出了全力,茶盏带着破空之声。幸而严子善也不是绣花枕头,侧身一转,将横飞来的茶盏抓在手里,朝林怀治痞气道:「没打到!」 事问完,林怀治懒得再跟严子善说话,说也是说些插科打诨的无趣话,当即起身离开。 严子善没动身,认识二十年这些虚礼早免了,对那黑色残影喊道:「不吃了午饭再走啊?」 「不吃。」林怀治愠怒的声音飘来。 严子善放下茶盏,嘟囔一句:「这爷俩,一生气就砸东西。」过后又看起自己被打断的书来。 二月底礼部南院放榜,这日上午,安上门长街人头攒动,有官员有举人。有愁容满面者,也有兴奋跃跃欲试者,谁不想一朝及第,光耀门楣。 这长街前聚有上百人,里面还混着不少像郑郁这样,当差到一半出来看榜的。因此德元帝还调了禁军在此,以防有人落第,情绪过于激动而生事。 南院大门口前侧方处,郑郁稳住一直原地走来走去的袁亭宜,「则直!别来回走了,我头晕!」 今日郑郁本不想来的,可央不住袁亭宜哀求,说什么他一个人看和等待很焦虑,希望有人陪着。 袁亭宜求人是一堆话连着说,各种称唿张嘴就来,绵绵不断灌进耳中,饶是铁汉子也会被这软话折服。 偏生袁亭宜还长了一张人畜无害,天真烂漫的脸,求人时抱着你手臂轻晃,泪眼朦胧。郑郁都好奇他是不是这样制服刘从祁的。 因为那一手莫说郑郁,德元帝都能被哄得高高兴兴。 但这皇城之内不是谁都能进得来的,他平日交好的那些个公子哥,门荫的门荫、玩乐的玩乐、还有些个早考中了,袁亭宜又不想见到他们,就拖着郑郁一起来跟他紧张。 袁亭宜被郑郁一拉,愣在原地面色焦急,来回搓着手缓解心中焦虑,忐忑低声道:「我爹没去给我打听,今年又煳了名,这煳名怎么时弄时不弄啊!」 郑郁松手,宽心道:「圣意谁猜得准,博宏和书判不也是时不时煳名吗?」 袁亭宜点头眉心皱成川字,依旧搓着手而后呈拜佛状,嘴里喃喃念着佛经。 一武将从远处向二人走来,身上铠甲随动作发出沉重的声响,手别再腰间横刀上,剑眉如墨,恣意昂扬。待得近后,郑郁才发觉是他不想与之交流的刘从祁,刘从祁长相本就英俊,穿上这么一身铠甲更是有说不出的霸气显露。 刘从祁揖礼道:「郑御史万福,好久不见。」 郑郁揖礼回道:「刘校尉万福,今日唱第,还得亲自前来守卫,辛苦刘校尉了。」 他和刘从祁本就只因为袁亭宜才见过几次,自年前平康里喝过酒后,两人就再未见过,自然他也懒得去搭理刘从祁。他一向有礼,别人迎他,他也就还回去。 「不辛苦。」刘从祁笑了笑,而后将手放在袁亭宜肩上倚着,说:「则直,到你了吗?」 袁亭宜肩膀瞬间被重力压得歪斜,他站直推开铠甲,低声怒道:「刘九安,你这铠甲有近两百斤重,你想压死我啊!」面作愁色又站远了些,说,「还没有,别放我肩上,死沉死沉的。」 刘从祁收了手搭在腰间,笑道:「大喜日子别说晦气词。」袁亭宜剜他一眼,继续焦急的等待。 期间也偶有举人和官员前来搭话,袁亭宜心不在此,郑郁礼貌的应付着,刘从祁则是点头敷衍过去。三人身份不俗,官员们看这样,也不生气,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尬聊着,多数都是郑郁接着话,刘从祁根本不应声。 礼部南院大门开了,内侍手持卷册出来唱声响起,长街上无比安静落针可闻,诸学子都期待着这一刻。 第126页 「弘文馆生徒袁亭宜字则直,祖籍成都府,年二十,及——」 内侍唱完,郑郁看袁亭宜愣愣的站着,呈现滞像,疑惑道:「则直?」 袁亭宜不为所动,像是傻了。 刘从祁看不下去往袁亭宜肩上重拍一下,袁亭宜立马清醒,颤声道:「我......中了?」 刘从祁不耐烦道:「你祖籍不就是成都府吗?不是算了。」 「哇!我真的中了。」袁亭宜激动的难以言表,握住刘从祁腰间手拉至胸前就说,「九安兄,我真中了吗?」 刘从祁用握刀的手拍着他肩膀,像哄小孩儿一样,点头轻声道:「是的,则直贤弟。」 两人一副好兄弟交心相握的情景。 袁亭宜沉默了许久,终于他迟疑道:「那你说好要请我吃饭,别忘了!」 郑郁:「......」他以为袁亭宜会说什么感人肺腑的话,然而没想到是吃饭。 但又想民以食为天,既然解决了仕途那自然就是生存根本最为紧要。 刘从祁嘴角抽搐,有点嫌弃说道:「你订就是。」袁亭宜抽出手,兴奋着说:「我是不是现在得把这个事情告诉我爹,让他也高兴高兴。」 刘从祁道:「袁相公在政事堂,乱闯,小心被砍死哦。」看正在兴头上的袁亭宜,又道:「你还不快过去看看,一会儿殿试好准备着。」 袁亭宜点头又叮嘱郑郁三月初五记得去杏园,他做东请客。郑郁想你做东请客,刘从祁付帐结钱,你俩还真绝配。 但面上还是笑着答应。随后看袁亭宜离开,他也就转身准备回去。 这时刘从祁跟着郑郁走了几步,说道:「风俗快到了,圣上已分派了各御史巡按的州县。」 每年春秋派监察御史出京,前往州县巡查官僚以及税务、民政,春曰「风俗」,秋曰「察寮」。 「我朝巡按都是如此,不知刘校尉有何言相告。」郑郁停步转身看刘从祁笑道。 刘从祁突然说这一句不会是好心提醒他要出京了。 刘从祁低头敲敲腰间的刀柄,道:「我听父亲闲谈,这次圣上并不会让郑御史出使州县,但这内里是何缘故就不得而知了,得郑御史自己想一想吧。」 郑郁淡笑道:「多谢刘校尉告知,本职在此,去与不去皆是圣恩,郑某不敢多想。」 阳光洒在刘从祁的铠甲上,他抬头,继而低眼看着比他矮了些许的郑郁,沉声道:「何谈谢字呢,你是则直的朋友那也算得上是我半个朋友。我非狭隘之人,对朋友的事留意一下没什么,只是希望郑御史别记着我以前说过的浑话啊!」 「年前的事已在年前解决,你我之间并无嫌隙,自是有来有往。」郑郁在御史台泡了两月,早将那套官腔学了几分。 刘从祁打量着眼前人的样子,如玉似的面上挂着笑,他觉着这人虽然在笑,可眼底不见半分笑意,果然是一个老师教出来的。 程行礼和郑郁笑起来都是一个样,就偏生袁亭宜,一笑恨不得满脸都堆着。 刘从祁没开口,待得片刻后内侍唱声完,他平缓说道:「那就依郑御史所言了,公务繁忙,先告辞了。」 郑郁颔首道:「刘校尉慢走。」 两人说完都转身离开,绝不多言。 郑郁随即也要回察院去,出来太久被其他御史发现,参他个为官疏忽玩乐都是轻的。 郑郁才不过走几步,就见一俊秀的举人扯着内侍衣袖,急切问道:「为什么我没中?请问是不是念漏了我的名,小人华州乡贡李康,我不可能没中!不可能,肯定弄错了!」 -------------------- 第57章 李康 内侍撒开李康的手,极为耐心道:「这位郎君,榜已经张出来了,你大可自行看,奴婢非阅卷之人不懂这些。」 李康还想上前争辩时,就被刘从祁示意禁军拦住。 李康读书数载,虽习六艺,可气势不比整日操练的禁军,见禁军拔刀只得先服软噤声。面素焦急愤恨,眼底尽是不服。 郑郁看他这样,留意了姓名就转身离开。 走到察院门口,就见院中槐树下林怀治背对他似乎在与人说话,郑郁心下想怎么一回去就碰上这尊佛了!但碍于他还要去殿内上职,这里也没别的门了,纠结在三后只能硬着头皮上。 郑郁步走到林怀治身后,拱手道:「参见殿下。」 林怀治转身过来,说道:「嗯。」 「郑御史安好,方才是去哪儿了?」林怀治身后响起一道声音,轻柔温润。 郑郁循声看去,在浓密的槐花白影里,林怀治深绯身影后,还站着一人。 深绿官袍契合的贴于身上,显出人挺拔的身姿,眉目清冷却又带着俊雅,整个人温润如玉,匀称修长的手将一摞书册抱于怀中,如抹了胭脂般的嘴角勾出恰到好处的淡笑。 郑郁想了许久,才想起这人是谁,「李御史安好,方才见南院放榜,就去看了看。」 李远谌,御史台台院侍御史。 台院中供职的只有六人,皆官任侍御史,六人各有所辖管领属,互不插手。但有时也会联名弹劾,如上次弹劾苏赛生、刘从祁、以及郑厚礼。 而李远谌一人就负责纠弹京中百官,其中也包括御史台的官员。 李远谌下得阶来,笑意不减,说道:「今科放榜,不知多少男儿尤为重视,这次袁相之子好像也在其中。」 第127页 「是,正是应他所邀,陪同去看的。」郑郁回道,彼时一株槐花被风吹落至发上。 李远谌若有所思道:「原是如此。」 郑郁颔首笑回没说话,李远谌看那花落后,说:「砚卿发上有槐花。」 郑郁刚想伸手去摘,却觉头上红影拂过,已是林怀治先他一步,顺手摘下而后快速藏于袖中,说道:「没了。」 郑郁和李远谌都还没看清,林怀治就飞快摘去。 「徐大夫今日有传,李御史还是快些去吧。」林怀治又说,「风俗之事我与郑御史说就是。」 李远谌这才想起,道:「那下官就先告退了。」林怀治点头,待人走后,对郑郁道:「随我过来。」 这时郑郁除了答应还能说什么,方才在南院门口,刘从祁就说这次风俗不会让他出京,这转过身来就碰上了林怀治跟他说这事,真是凑巧。 御史台殿、台、察有三大院,内建有不同小院,供官员用食以及休息。林怀治带郑郁去到了殿院一清净小院中,进屋后两人坐下。 林怀治道:「圣意已下,察院分察百寮中除你与之外,其余都去各州县巡查。」 「唯我一人在京?」郑郁不明白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好事是他不用出去可以继续留在长安,查清迷回天及倒弄刘党。 坏事却是德元帝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监察御史分察百僚,巡按州县自然不是坐于长安,而是持节前往各州县,德元帝这么做,就是将他拒在京中日日闲赋,供以玩职。 林怀治肯定道:「父皇此意应是从北阳王胜高丽而判断,且你年前才出了并州回来,这下只会等到察寮再分事与你。」 「多谢殿下告知。」郑郁说,「臣悉听圣意就是。」 圣意已决,他也不好再去说什么,风俗没了,还有察寮。 「郑御史每次都是,很平淡的接受一件事。」林怀治觉得不论发生什么,郑郁能很平淡的接受。 郑郁笑了笑:「否则应该如何呢?天地君亲师,序三,圣意如此,臣除了接受,还能如何?」 心里默默补了句,难道造反吗? 但他想那句话要是真说出来,林怀治能当场噼了自己,要是真有人造反,推翻的可是林家的江山社稷。 现下还处在御史台中,说话更得小心。 林怀治道:「长安风月场,万户名利位。郑御史小心就是。」 「借殿下吉言,三月三上巳节,曲江宴饮殿下去吗?」现下新科进士已放榜,那上巳节的曲江宴饮便是长安最为热闹的时候。 林怀治没答郑郁的话,而是反问:「郑御史去吗?」 郑郁回道:「自是想去,可未下名帖。」 他没猜错林怀治的性子还是不会以你的问为案回你,而是以你的问题来问你。这也是这么久以来,郑郁唯一摸透林怀治的地方。 「既想去,有何难。」林怀治起身离开,留下一句轻飘坚定的话。 三月三上巳节,长安城南的曲江池、芙蓉园挤满了百姓,人影重重。巡游踏春者不计其数,最为热闹的是,今年新科进士已放榜,曲江池畔更是达到欢潮。 曲江池畔,轻纱曼舞的帷幕和贵绣罗裙飘至在空中。阳光倾斜在罗裙上,金线绣织的纹样在春风中飞舞,芙蓉园上的江面上来往船只众多,曲声曼曼,好不繁荣。 曲江池上,一座高大宏伟飞木横叠的大船在江面上最为显眼。竖红旗翻飞,船身上下三层,内里新科进士笑语连连,推杯换盏。 曲江池畔的紫云楼上,亦是满殿曲情。室内上坐德元帝,而后是陈仙言、严静云、阳昭长公主等人,又有林怀湘、林怀治等皇子公主作陪。 下设长案中,又坐了刘千甫、严明楼及几位门下中书的官员。 郑郁坐在案边,看着殿内的舞姬,心想德元帝这么把他也弄来了?这殿内尽是皇帝一家子,再不如也是严明楼、刘千甫等外戚权臣。 他本想着与林怀治说了那句后,能来芙蓉园即可,没想到昨日德元帝下令命他也来紫云楼赴宴。 舞蹈他看得有些腻了,林怀治坐在他对面,亦是有些不耐烦。郑郁想着人应快到了,承了林怀湘的几杯酒便寻个理由退了出去。 郑郁一路下得紫云楼,绕开禁军,来得曲江池边,随即上供侍卫休息的船舫。在屏风后坐下,不过片刻就有一男子上来,在屏风前问:「你真帮我?」 郑郁压了声音,不似平常,「我把你带了进来,还不算帮吗?」他透过绸布看到那屏风前立着的人,正是数日前南院张榜时大唿大叫的李康。 「可为什么?」李康心里有点慌。 郑郁没了耐心,声音带着冷漠:「那你也可现在回去,是你告诉我,科举舞弊。天下学子求告无门,我见你可怜,才帮你一把,华州乡贡一年三位,想必是来之不易吧,来年你可还能获得华州解头?」 李康看不清屏风后的人,那日礼部张榜后,他闹了也恨了。他苦读诗书十余载,自诩聪明,费力得华州解头,可为什么今年进士还是无名,反而尽是高官权贵子弟。 与他同为举人的几个世家草包都能中,为什么他不能?这时眼前人找上来说可以帮他,帮他面圣,还会保他不死,只要他在圣上面前说出作假之人即可。 「圣上知道后,杀了我怎么办?」李康不安,他害怕,科举舞弊固然可耻。 第128页 但若是官员恨极了他,将他连坐怎么办? 郑郁笑道:「你只需告知圣上,你乃华州乡贡,到时自会有人替你说话。」 李康道:「你吗?」郑郁冷声道:「你可以走了,我不帮你。」 「别别别别!那人是礼部侍郎,他是今年主考。」李康说,「他说我的文章行云流水,浑然天成,必点我为进士,可为什么还是不行。」 「还有别的原由吧?」郑郁早查清这群举人的来龙去脉。 -------------------- 第58章 船舫 以李康为首的学子想在殿试时痛斥刘千甫,为奸弄权,误国误民,混淆帝听。却被刘千甫提前所知,在放榜前将新科进士的名单看过后,从中抹去了这些学子的所有名次,继而礼部侍郎便顺势提了受贿的世家子弟上来。 这些学子想要递案状,就得过中书省,有刘千甫控着朝堂,就算袁纮等人知晓又如何能绕过刘千甫将案状递到圣前。 李康想了片刻,道:「刘千甫误国,蒙蔽天听。此乃奸人,怎可立于帝侧拜其为相。」 「这话别给我说,留给紫云楼里最需要听的人说,你放心皆时会有人保你,说不定还会重开科举,以平名次。」郑郁把这人弄到德元帝面前实属不易。 还不能暴露自己行踪,最近的日子那便只有上巳节时,天子离宫。在这百姓聚兴出游的时候才能趁歌舞混合,众人动乱的时候混进紫云楼。 李康揖礼深鞠一躬,诚恳道:「多谢。」 郑郁提醒,「不必,别忘了寒窗多年的辛苦就行。」 李康点头出去,片刻后齐鸣进来,道:「已经安排好了,届时李康会混在奏乐的队伍里进去。」 春风过境,船身摇晃,显然坐在里面的人已登岸离开。 郑郁沿着小径回紫云楼去,齐鸣也去他处布置。就在转过假山时,郑郁见到了阳昭长公主和另一男子。 林嘉笙红袖暗金石榴裙,娥眉朱唇,钗环手钏尽是上品,一身华贵不可言,林嘉笙在看到郑郁后,脸色微变。 她身边站着,一身着天青色绣竹广袖袍,身形高挑挺拔,容貌清逸出尘,气质温雅的男子。 郑郁揖礼道:「臣参见阳昭长公主。」 「郑御史免礼,方才在殿中没见着你,原来又躲出来了。」林嘉笙转着腕间的宝石镯,语气平淡。 「郑御史,早闻其名,在下左拾遗姓苏双名赛生。」苏赛生见到郑郁如同见到救星,连忙揖礼。 「湖光色好,出来走走。」郑郁答了林嘉笙的话,看到苏赛生求救的眼神后,颔首说,「苏拾遗,御史台近来多接州县弹劾之书,不知苏拾遗如何见解?」 想了半天郑郁就想着这么一个,御史台和门下省平素少往来,他实在想不出什么好的。 苏赛生走到郑郁身边,颇有意味道:「此事我看需得禀明圣上。」 林嘉笙何尝没看出来这两人的古怪,她一向不问政事,一听他们聊这些就烦闷,冷了两句便回了紫云楼。 「多谢郑御史。」苏赛生适才出来透气,却被林嘉笙堵住。 他不知为何德元帝今日会请他来紫云楼,林嘉笙说是她专门安排的,两人扯了许久。 苏赛生已被林嘉笙绕晕,这时郑郁才出现解了他的围,否则他也不知林嘉笙还会堵他多久,他又不敢说重了话惹怒这位长公主。 郑郁笑道:「何来谢呢,苏拾遗。」 朝野百官谁不知道林嘉笙最喜俊俏文雅的儿郎,莫说苏赛生,程行礼遇见林嘉笙也会被揶揄一番。 苏赛生尴尬地笑了笑,说:「还是谢了,砚卿贤弟。」 郑郁看苏赛生唤他字,也就不虚礼,「酬恩兄,你我出来良久。还是快些回去,以免圣上问由。」 苏赛生点头,抬手请他先行,郑郁以礼而回。 两人边走边聊,聊过一番才知苏赛生观事敏锐。言语清明简洁利落,对朝中政事有自我见解,难怪德元帝会调他回京,任谏官一职。 回得殿中,宴会已开启欢潮,德元帝心情好将平素里珍藏的桂花美酒一股脑都搬了出来,赏赐群臣及新科进士。 德元帝看着郑郁,想起严静云说的既然给了他些不痛快,这还不得给点甜头。来紫云楼陪侍天子宴,可比去州县巡按更得圣宠,他想来也是就手一挥点他一起进来。 紫云楼建于芙蓉园中,是园中最高最华丽的建筑。此时堂内圆窗皆开,堂内众人只要回头远眺,就可见曲江池的波澜阔阔,同时亦有船只立于江上,由教坊和太常乐队奏着乐曲飞于江水上。 音波流转,穿过人声笑语的堂内。郑郁坐在一个安静处,这次没了袁纮牵引,他就只安静听曲看舞。 这时堂内没了袁纮,刘千甫顺势提起四海昇平,国富民安,说来说去最后提起给钱昭仪修殿宇的事。德元帝喝了酒,正高兴着,听得刘千甫这提议。 先是为难,刘千甫继续夸奖滔滔不绝,夸得郑郁和苏赛生都想出言劝谏,可德元帝先快他们一步命工部和户部去办就是。 堂内顿时沉默了些许,而后互相恭贺起来,郑郁想怪不得没让袁纮来,这事刘千甫和袁纮早吵了几百次。要是袁纮在,刘千甫话还没说完就已被袁纮指着骂起来了。 此事过后,德元帝开始在堂内玩起酒令,闹笑声一阵接一阵。郑郁也被拦得喝数杯,陈酿醉人,不过片刻他就有些醉,连忙致歉出去醒酒。 第129页 德元帝正在兴头上玩乐,欣然允了。 郑郁摇摇晃晃出了紫云楼,神智已有些不清醒,走路都带点不稳。 守在楼外的齐鸣忙上前扶着他,走到曲江池边上,春风一吹,郑郁突觉凉意,看到池畔边有假山时,便想靠着吹一吹借风醒酒。 郑郁这么想随即也这么做,可还没靠上去,他就突然被一股大力拉住,身形不稳间,踉跄几步歪靠在来人怀里。 郑郁勉强借力站好了身,抬眼看向来人,发觉靠着的人是脸黑的林怀治后,手不老实的搭上林怀治的肩,讪笑道:「殿下你也出来醒酒?」 林怀治收了放在郑郁腰间的手,将他圈在怀里,看人醉的不成样子,温怒道:「带你醒酒。」 听这话郑郁醉得晕沉,是什么也不想去多思考了。既然是林怀治那他就放心就是,头一歪晕在人怀里。 齐鸣看郑郁这样也没啥好说的,倒是与箫宽对视一眼,两人都是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林怀治扶着郑郁,凭着记忆在曲江池畔一路绕。终来到靠着曲江池畔的皇室船舫上,彼时皇室子弟多数都在紫云楼或其他地方赏乐,以致这条船上现在都没什么人。 林怀治把郑郁扶至床上躺下,而后道:「你和齐鸣在门外守着,另派人在廊口守着,不许靠近。」 箫宽称是退下。 林怀治给郑郁脱了外袍和鞋履,给他盖好被子。 看屋内有备好的水,随即缴了干净帕子给他擦脸,做完一切后林怀治安静地坐在床边看着他,眼意柔情。 春色良好,曲江上多有船只乐工奏琴声袭来。 音声响在郑郁耳边,让他还有点模煳意识在。他迷煳睁眼看床边坐了一人,努力辨认后,发觉是林怀治。 正想开口敷衍两句,头却在此时抽痛了下,让他不由地轻唿出声。 林怀治忙问道:「怎么了?」 郑郁不知是不是酒醉的原因,看林怀治眼里似有焦急之色,想起方才林怀治带他醒酒的话,于是玩劲上脑哄骗道:「殿下,我眼里进东西了。」 春日尘絮多,且靠近江边,林怀治信以为真,便俯身探手来看,这下两人靠的很近,唿吸都缠绕在这方寸之地。 林怀治的手还没落在郑郁脸上,就被郑郁握住,林怀治皱眉:「不是进东西了吗?」 郑郁在林怀治俯身那瞬间被他身上的气息吸引,那是带有浓烈的紫藤香和成熟男子的味道。 他看着近在咫尺,思念多年的人。 人酒劲上来胆子就特大,便想要更亲近一点,他迅速抽出被子下的手,揽住林怀治脖颈让人低向自己。 随即借力仰起头,吻在林怀治唇上。 郑郁未通人事,不知怎么算亲,只记得冯恪说,嘴巴对上就行。 对了!还要温柔,他这会儿就记住了温柔两字,一点一点在林怀治唇上辗转轻啄,并不深入。 林怀治手肘撑在床上,围起只属两人的天地,表情错愕。可又不捨得起开,便保持俯身的动作任由郑郁轻点。 郑郁力用完了躺回床上,揽在林怀治颈间的手滑落至衽处,眼神朦胧含着春意,红晕散开的脸上带着荡漾。 他看林怀治表情木讷抿着唇,眼底尽是震惊,一副被调戏了的纯情少男样。 又不住调侃他,笑着说:「你的酒怎么比我的甜?」说罢还似是回味般地舔了舔唇, 这桂花酒确实不错,就是有点烈。酒入舌喉,带了他积年已久的情意。 这个动作在苦苦忍耐的林怀治眼里无异于危险,他不知道郑郁喝多了在想着谁。尽管身心火热,可他还是秉承君子不乘人之危的想法,柔声胡乱说着:「你喝多了,快躺下。」 喝醉的郑郁最讨厌的就是别人说他喝多,顷刻间他心里那股忤逆劲和酒劲,就双重麻痹了他那原本就不清醒的头脑。 郑郁心一狠脑一热勐地翻身将林怀治按压在身下,林怀治也就顺力而为,将人搂在怀里。 郑郁坐在林怀治腰间,伸手拂去林怀治脸上的髮丝,低头就想继续亲。 林怀治喜欢这个,可他不想这是在郑郁醉酒后不知念着谁的时候,歪头别开袭来的亲吻。 郑郁感觉自己被拒绝,有点烦闷和无措,便将头闷在林怀治肩上喘着气。 林怀治的唿吸声很重,似是在压抑着什么,看郑郁靠在他肩膀处,像是做了错事的人,略有些烦闷:「你看没看清我是谁?」 郑郁脑子醉得很,可他的眼睛还没瞎! 他想着那些话本里,以及袁亭宜求人时的话,继而又信心大增,吻在林怀治嘴边,笑着哄人,「你生哪门子气?你是殿下,是成王......是衡君,是我的六郎!」 他索性一股脑都说出来,总有一个能入林怀治耳的。 郑郁的话断断续续,不甚清朗,可林怀治还是听了个清楚。环在郑郁身上的双手收紧了力,仿佛在这一刻,有什么禁锢破开了一条口子,令他的神智也如郑郁一样消亡抛诸脑后。 郑郁还沉浸在自己的吻里时,倏然天旋地转自己被压在林怀治身下,随即唇被堵上。郑郁慌乱中搂住林怀治,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感到迷茫。 怎么反了! 正想推开时,林怀治的一双手已在身上游连,从上而下,带起相触的酥痒,力也不住地松了些。 第130页 湿密的触感落在唇上,林怀治吻着他,发觉人不开窍一手摩挲着他的脸,眼神深邃,轻哄着说:「砚卿,乖!张嘴!」 指腹常年练武握刀习射,布着薄茧,触在郑郁脸上丝意痒痒。 郑郁被说这句话的林怀治诓得眼神迷离,神思早抛九霄云外了,只得林怀治说什么他做什么。 齿关松懈,舌似灵蛇般游走在口中,抚摸脸的手也顺颈而下,去往他处。 「嗯......」郑郁双目迷离,被亲得气喘吁吁,他终于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情况,于是就想伸手推开。 可手刚使上力就被林怀治顺指分开牵着,死死按在枕边。 唇齿间的索求和缠绵让郑郁忘记了现下的境况,身上人清冷凝神的幽香并不能让他心静。林怀治吻意温柔缱绻,让他有如坠下万米深崖,不经在清醒中沉沦下去。 箫宽和齐鸣守在门外,两人听着远处的乐声,都尽量控制着不去看对方。 门开了,林怀治衣衫齐整,没有半分凌乱的出来离开。虽脸上并无明显表情,可眼底尽是舒畅,餍足之色。 箫宽见状连忙跟上,齐鸣震惊:二公子这么快?这可这么得了?要写信给郡王和世子说吗?但这种事怕是不好说吧! 但想归想,还是敲门,担忧道:「二公子,咱们还回紫云楼吗?」 屋内的郑郁正缩在被子里,他热退了,酒也醒了。 想起方才,虽然他知道是自己调戏在先,可最后为什么好像是他吃亏,但细算也不吃亏,两个人都爽了。 林怀治什么时候走的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算是栽完了。 林怀治走时已用帕子擦过,郑郁闻了闻外袍,上面没什么味,想着多数应是都沾在身上,被林怀治吃或擦了去。整理好外袍系好腰带,随之离开。 这件晦涩的事情将会永远留在这条船上,不会在有别人知晓。 郑郁沿着池边走了段路吹了江风,待唇色没那么红时才回了紫云楼。郑郁在方案前假装镇定坐下,心里强迫自己不去想方才。 可堂内喧闹得很,他不想去看堂内那正在飞旋的舞娘,视线在殿内乱晃时不小心与对面的林怀治对上。 林怀治神情一如既往冷冽肃然,这死鱼脸床上床下都是一个样。正想看向别处时,却见林怀治戴着翠玉绕金戒的指腹揩去嘴边酒渍,对他挑眉一笑。 翠玉绕金戒戴在他骨节分明、修长如玉的指上,是那般柔美不失贵气。而也就是那只手,在烫金翻领锦袍下予他滑动,将他带至人生别处。 郑郁脑中轰的一下炸开,耳垂忍不住发烫。林怀治这举动是故意的,他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人表面和内里完全不一样,性子浪荡的跟帆一样。 林怀治你玩吧!玩吧!就方才那几下都丢盔弃甲落败的那么快,私下不知戏弄了多少次。 想及此处,郑郁有些脸红,心里愤怒地骂了句:死妖精! 郑郁瞪他一眼,快速移开,算着时辰,李康应快到了。 此时太乐丞报之说有一只新曲编好了,想在今日献于圣驾前。德元帝喝了些酒,正是高兴的时候就让乐队进来让众人好好听赏。 乐队数十人,乌泱泱的进来坐在各自的乐器、笙箫前。太乐丞一声令下,音韵从指尖弹出,飞声入耳。 郑郁看站在编磬前的李康,淡然一笑,随之与苏赛生碰酒而饮。 德元帝初听此乐颇觉悦耳,可不过片刻就听出错音,疑惑道:「爱卿,你这乐队里有曲艺不精之人吗?」 -------------------- 第59章 舞弊 「臣......」太乐丞慌忙揖礼,已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听出来了是编磬,可那人自己怎么好像不认识,他是怎么混进来的! 李康打断太乐丞的话,急忙跪地大声道:「小人华州乡贡李康叩见皇帝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话毕,堂内瞬间万籁无声,一个落第举人混进乐队来着紫云楼面圣,怎么看都不是一个好兆头。 「华州乡贡?」德元帝好笑,但人都出声了,他也不能不听,说,「握笔的手何敲编磬,你面圣是何事?」 随即让陈仙言等后妃、命妇退下。 「陛下,科举舞弊,官员上下其手,中第之人皆是世家艺薄才疏之辈。天下学子入仕无望,无以报效朝廷,今科主考礼部侍郎勾结吏部侍郎罢免众多寒门学子,请陛下明察。」李康说完重地一磕。 言辞切切,他还不能在刘千甫面前说出他原本想说的话,事要一件一件来。 德元帝听完深唿一口气,笑道:「吏部侍郎?」随即看向林怀湘,「太子你认为此事该如何?」 林怀湘沉思片刻,道:「臣认为,科举关乎我朝国运及栋材。今出舞弊之事,应彻查所涉官员,不寒天下学子报效朝廷之心。」 林怀湘怎么能不明白,此时德元帝问他这句话的意思。吏部侍郎是在刘千甫手下当官,歷来考生张榜前,都会先将中第人交予宰相,而今的宰相就是刘千甫。 这一次要是牵扯不好,罢了刘千甫都会是轻的,他只盼着他这个姨父没有与这件事扯上关系。 否则连罚下来,只怕德元帝会认为他借科举之事结交朝中官员。 「陛下,这事必须严查。」刘千甫镇定道,「臣过目进士名册时,还曾问过赵晋有无不实之事。是赵晋明明白白告知臣,这些进士都是真实真学出来的,可臣万万想不到,此人居然敢如此啊!臣遭人蒙蔽至今,请陛下责罚。」 第131页 德元帝目光悠远没说话,注视着堂内跪着的李康。 严明楼坐在案边一脸正气,冷哼道:「右相的意思是,你全然不知?」 「严尚书不信我的话?我一片忠心都是为了陛下和江山社稷。倒是此人是华州乡贡,而华州刺史乃是严尚书您举荐上去的啊!」刘千甫想今日袁纮那个倔牛没来,这种日子德元帝非要带着严明楼一起,真是扫兴。 德元帝喝道:「够了!」他不想让这两人吵,问向张守一,「今年状元是谁来着?进士都是那些人?」 张守一思索片刻,壮起胆子说道:「回禀陛下,状元是京兆府解头徐球。进士则是,袁相公之子、中书舍人女婿、左谏议大夫之弟、吏部侍郎之子、右司郎中学生、刑部尚书之子、左相之子、御史中丞之子、给事中之弟......」 「真好!真好!」德元帝不想在听下去了,这全是高官世家子弟,三省六部都掺和着。 贿赂科举主考?他用钱的时候,这些人蹦的比天还高,私下里瞒着他大肆贿赂,流水的钱财花出去。 而他作为一个皇帝,居然还要时时受这「谏官」受制。 想及此,德元帝心里怒意横生,一群朝堂蛀虫。 此时苏赛生道:「陛下,那今年科举既有舞弊之风,这些人怕都是身心不一,才薄德浅之人,如何能进朝为官?」 德元帝肯了苏赛生的话,「嗯。」又问张守一:「那群进士还在曲江?」 张守仪回道:「回陛下,在。」 「叫过来,重新考,在这儿给我考,你也搬张案在这儿坐下考一考。」德元帝说完指了指李康,既然这人敢说出来,那他就得赏他这个面子,朝中该洗一洗了。 李康受宠若惊,「谢陛下!」 那人说的没错,他成功了,他至少有与那些世家子弟看上去比较公平的一次较量。 德元帝吩咐了,就立马有人去办。此时紫云楼里的外臣都在,不过谁都不敢在这时说话,都坐在案几前各怀心思。 郑郁看向对面的林怀治,碰巧人也在看他,两人视线交汇而后快速错开。 新科进士这次共录了十六人,来到紫云楼后皆是一脸茫然。方才德元帝还赏了不少美酒珍馐,这会子怎么突然叫到紫云楼来了。 德元帝道:「坐吧!诸卿既来了,就随意写写江南水患该如何治理,两个时辰为限。太子你和苏酬恩替朕看着,其余人回去吧。」 「是。」 郑郁临走前,看到脸还泛着酒醉的袁亭宜坐在案几前,对着白纸愁眉苦脸。又瞥见袁亭宜前面那人,身形板正,面容姣好,气质温雅,正不疾不许地作着文章。 出了紫云楼,齐鸣搭了件披风给他,道:「二公子,咱们现在回去吗?」 「回去吧,这朝里恐怕又要变天了。」郑郁回头望了眼紫云楼,淡然一笑。 郑郁出曲江池已是过了午时,想着在紫云楼坐了一上午啥都没干,还累出去不少已是困饿的不行。回到王府随便吃了点东西洗了澡就大睡一觉。 礼部侍郎赵晋顶着风走进梁国公府正堂,看刘千甫坐着闭目养神,谨慎道:「右相万福。」 说罢仔细观察了刘千甫的脸色,紫云楼的事他听说了。 德元帝突然将新科进士叫到了紫云楼,他心里开始盘算,难道是进士喝多了,说了什么冒犯天威的话? 「太晋。」刘千甫睁眼缓缓道,「你做礼部侍郎几年了?」 赵晋答道:「蒙右相拔擢,四年了。」 刘千甫起身走到赵晋面前,拍去他衣服上的尘絮,轻声道:「太晋啊!我一路将你从徐州司户参军提拔至今日的礼部侍郎,费了我不少心血啊!」 赵晋心虚,哆哆嗦嗦地开口:「下官这么多年,一直以右相马首是瞻。」 刘千甫转身轻嘆口气,「你可知紫云楼生了何事?」 「请右相明示。」赵晋上前凑在刘千甫身边道。 「你和苗安做事没做干净,被人揭出来了。」刘千甫睨眼看向赵晋,说,「现下紫云楼里进士们正在重新考呢!」 扑通一声,赵晋跪地抓着刘千甫衣袍,惊恐道:「右相!右相救我!」 刘千甫回身,低下身巴掌拍在赵晋脸上,不轻也不重,「那你说说,我怎么救你?」 「此事是我与苗安所为,右相你全然不知。」赵晋到这时候怎么可能还不明白刘千甫的话,将他叫来就是要他和苗安一起背下这口锅。 刘千甫撒开他的手,冷冷道:「收了多少东西,题也是你们泄出去的?」 「右相!」赵晋没想到刘千甫这么狠,要他们把这些全背下来。 歷来科举上下其手的事都有,向来都是民不举,官不究。可这次的事情居然捅到了德元帝面前,那就要好好的做个样子出来。 刘千甫这几年没少因此排己,拢佑权贵。他将进士名册给刘千甫过目时,刘千甫一连划去了十几人,后提拔了数十官宦子弟。 他和苗安是收了不少礼,可泄题的事情是刘千甫干的,没想到也要他们背下来。 「嗯?哑住了?」刘千甫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你也可以向圣上着实禀告,可我要是倒了。太晋,届时还有谁会帮你回到长安?」 赵晋摇头,他和刘千甫早就是一条船上的人,如果他和苗安不把这事咬下来。那刘千甫就会在科举舞弊上再给他们添上忤逆、结党之罪。 第132页 思索再三后,他颤声道:「下官权财、官职以及身家性命都是右相给的,自以右相为先。」 刘千甫笑着将赵晋拉起来,俊逸的面目染着亲近人的笑意,「你和苗安去外面沉几年,做出点功绩来,朝堂还有你们一席之地,太子也是看重你们的。」 赵晋垂眸答道:「多谢太子殿下和右相器重。」 刘千甫收了手,转着指间白玉扳指,轻描淡写道:「谢密和张书意送的什么?」 赵晋看着刘千甫随之笑道:「大礼。」想起紫云楼的事,又问刘千甫,「不过揭发那人,右相你看怎么办?」 「不过蛞蝼,何足在意。」刘千甫深嘆口气,说,「纵得进士,也只是三万官位中的一个,好好照料就是。」 黄昏时分的紫宸殿中,火光暗暗,依稀还带着紫云楼里的桂花酒味。 德元帝依次看过手上进士的试卷,感慨道:「还真不错,十七人,六人及,其余十一人是怎么弄来的?」 袁纮揖礼小心道:「恐怕是私贿为之,陛下要免了吗?」 「袁卿猜猜,这里面有没有你家二十一郎?」德元帝没回袁纮的话。 袁纮沉吟,道:「幼子若才疏学浅,就算一时走运提了名,日后总要见得真章。」 「亭宜是个好孩子,还算不错,你这个父亲没少教他。」德元帝说,「现下京官中还有何空缺?」 吏部司郎中答道:「这是空缺名册,请陛下过目。」 说罢将册子递于张守一,而后张守一转给德元帝。 德元帝把册子来来去去翻了两遍,思忖片刻后,说:「授袁亭宜秘书省校书郎,徐球万年县县尉,华州乡贡李康授蓝田县尉,余者,吏部按规矩来。落第者,统统发回原籍。」 吏部司郎中道:「是,陛下。」 德元帝不耐挥手让吏部司郎中退下,而后看着殿内的袁纮、刘千甫、严明楼肃声道:「三位爱卿认为这事该如何?」 「臣认为,这事是吏部尚书失职之罪,新科进士名册都会交由右相看,难道右相是没看出来吗?」严明楼耐人寻味地看了眼刘千甫。 「严尚书啊!我说了我不知道这件事。」刘千甫淡笑着说,「赵晋和苗安若私下受贿,难不成会把赃物摆我家去?」 紫云楼的事袁纮来时就知道了,这里面肯定有刘千甫的手搅着。只是现下刘千甫在,他不好明说此事。 德元帝宠信刘千甫,就是在放纵自身,科举舞弊引出苗头,不妨再将这把火烧大些。 袁纮直击要害,沉声道:「陛下,臣认为该严查赵晋和苗安,朝中早有受贿之风,现下不如一併打击了才是。」 「谁查这件事?」德元帝想这三人里,总算这个袁纮还灵光。 刘千甫上前几步,说道:「不如把这件事交给大理寺和御史台,两司素来正直,定不会枉法。」 「陛下,臣认为不妥,大理寺卿是右相你的亲家,要是想做什么不就做了吗?」袁纮还能不知道刘千甫那点心思,直接出言拒绝。 刘千甫反击说道:「袁相公是认为我会徇私?好!大理寺不行,还有御史台,御史中丞谢密为人还算行吧?」 严明楼看德元帝思虑状,立马说道:「可谢密是左谏议大夫的妻弟,且这次落第人里也有谢密的儿子,这查起来不好说啊!陛下,此事遍及朝堂,陛下既然想大查贪污风气,不如重新指派人,指一个与朝堂没有多少交情的人。」 「嗯......没有多少交情的人?」德元帝喃喃着这句话,贪污这件事要大查,就势必会得罪京里权贵。 骨子得硬,身份也得硬。 「陛下,平阳世子尚在长安。」刘千甫想透了严明楼的话,但他更能猜透德元帝的心。 袁纮忍无可忍道:「平阳王也是你的亲家,右相!」 「我推举的人都是为了陛下着想,袁维之你何必一而再再而三的往儿女亲家上靠。」刘千甫怒了。 他实在想不通袁纮一天天记着这些做什么,难道在家无趣的日子就是数他跟谁结了亲吗? 这边德元帝还在思索,袁纮双指怼着刘千甫,厉声呵斥:「刘仲山你是为了陛下,还是为了别的,只有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我心里?我一切都是为了大雍,我在中枢多年,掌诰令,可曾出过错?」刘千甫拨开袁纮的手,反驳,「倒是袁维之你上次命给事中驳了同川长公主的诏书,是觉得陛下决策不好吗?」 说起这个,袁纮就气,大喝:「你进言加皇妹食实封至两千户,可知加这五百户,实乃违反祖制。」 「祖制?陛下疼惜幼妹,这分明是陛下仁厚宽宏,怜爱手足之情,怎么到了你袁维之眼里就是违反祖制了。」刘千甫懒得跟袁纮争,说,「陛下,臣认为平阳世子既在京,不如就让他来查这件事。一则此人生性忠直,不与权贵交染,二则,陛下任用人才,何须担心内里不实的曲折,只需见结果就行。」 这两人吵起来就没完,德元帝和严明楼早已习惯。 严明楼未参与他俩的争吵,神智还算清醒,将王台鹤在脑里念了几遍,又想起紫云殿里的一人说道:「陛下,北阳王之子郑郁也在京。」 -------------------- 第60章 作亲 严明楼看德元帝已在思考这件事,不如就应了刘千甫的话,继而再推一个人出来。刘千甫想借这件事剷除异己,那也得看这人上不上钩。 第133页 「那就他二人去吧!」德元帝被袁纮和刘千甫闹得不行,反正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人,便顺了严明楼的话。 既然他将郑郁关在长安,那不如给他点事做,查贪污可是得罪人的差事。 这两人背里本就是互相掣肘的边将之子,内里一个为官一个将承袭王爵,不如在此时看看这两人的情况会如何。 「是。」三人见德元帝下了决定,也不好再说什么,确实两人去做这事颇为合适。 袁纮脸上还有不忿之色,德元帝看事情解决了,想起方才袁纮那急蹿的样子,便开始关心:「维之,你家二十一郎是不是还没成婚?」 袁纮怔了怔,但还是回神答道:「是,陛下。」 德元帝笑了声,抬手向袁纮打量道:「嗯!没成婚。」又移向严明楼,笑道:「你女儿太小。」 移到刘千甫身上时,点头道:「仲山,你有几个女儿尚没订婚吧?不如跟维之结个亲家,免得日后在朝堂上天天吵,也免得维之每次都数着刘卿你的亲家过日子。」 此话出,严明楼和张守一都不免笑出声,张守一笑得太大声,以致德元帝都觉着这个决定不错,心里愈发觉得自己很英明神武。 「陛下,这万万不可啊!右相爱女皆性情贤淑,犬子纨绔不堪,两者相合只怕是会委屈了右相之女!」袁纮立马跪下吼道,飞快地拒绝这件事。 刘千甫也撩袍跪地,窘迫道:「陛下,臣......也认为此事不可,小女性非和顺之人,臣还想在身边多教导几年。」 看两人吓得不轻,德元帝都快笑出内伤了,随即开始乱点鸳鸯,「两位爱卿都这么说了,那好吧!袁爱卿孙女年纪也到了吧?十一郎不是没成婚吗?依我看......」 「陛下!」袁纮和刘千甫同时出声,打断了德元帝的幻想。 在这件事上他们出奇的一致,就是不想跟对方结亲! 德元帝乐得不行,安慰道:「好了!好了!我不提了,我不提了。不过这摽有梅,其实七夕,求我庶士,以待吉兮[1]。你们这做父母的除了为朝廷尽心之外,也该享受天伦之乐,别由着孩子一味玩。」 刘千甫咬牙道:「是,陛下!不过成王殿下也及冠了。」 刘千甫想德元帝怎么有事没事就想着给臣子们拉媒,还把他和袁纮拉一块去,真是晦气! 你自己儿子那么大一个还没成婚,乱给他们牵红线做什么。 「这孩子,确实!鲜少走动又不爱开口。」德元帝想起什么,说,「这次查贪污的事情,让他也去歷练歷练。行了行了,你们都回去吧。」 刘千甫和袁纮还想开口时,德元帝作势一副要赐婚的样子,两人就都噤声。严明楼则是,德元帝说什么他就做什么,不再开口。 翌日清晨,刘千甫昨日被德元帝说了两句要与袁家结亲,是一晚上都没睡好。 可待天将明时又想着袁纮整天烦他,不如噁心噁心他! 他把他那三儿子当宝贝似的看着,与他在朝堂吵了多年。不如随皇帝愿,真做起亲家,袁纮那张老脸上不知是何光景。 刘千甫用完早膳穿好官袍,盘算着心里想法出了院门,行过武庭院时,看刘从祁正打着赤膊练刀。 刀锋利刃如骤风颳过,破空声阵阵贯耳,招式狠辣凌厉,使刀之人像是要砍破这细碎晨阳。 刘从祁背嵴线条结实不失劲力,小麦色的肌肤上汗珠滚滚,水光下的腹肌排列齐整,染着晨色极为漂亮。健硕的左胸上刺着只蓄势待吼的墨赤麒麟,麟尾从肩胛处沿漫铺开,麟头朝于心口一指处停下。 此刻汗水浸湿了儿郎,大珠汗滴正从麒麟身上滚过,犹如黑白交界的晨昏,关不住这振振公子。 「二郎,你觉着袁纮那三小子,性情如何?」刘千甫踱步到刘从祁身前问。 刘从祁收刀,扯过绸布擦着后颈的汗,冷冷道:「还行。」看刘千甫面上怪怪的,问道:「他名次还在吗?」 刘千甫拿过兵器架上的刀,搁在手中把玩,「官授秘书省校书郎,你问这个做什么?」 「问问。」刘从祁擦着身前的汗珠,「你突然问他做什么?」 刘千甫把刀递给侍从,嘆口气说:「圣上想刘家和袁家结亲。」 「结亲?」刘从祁嗤笑,「就他?」 刘千甫道:「昨日圣上说,要么把你哪个妹妹嫁给袁亭宜,要么把袁纮孙女嫁给你。其实你也不小了,该说婚事了。」 「要娶新娘子你自己多娶几个,别往我身上牵。」刘从祁把绸布甩到兵器架上抖了单衣穿上,想了想又说,「袁则直玩世不恭又爱钻平康里,三娘她们嫁过去会委屈的。」 「我还以为你跟他交情好,会夸他一通呢。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跟他一起钻的。」刘千甫看刘从祁冷他也不气恼,接这个儿子回京这么多年,父子俩相处一直是这样。 「就算袁亭宜要娶我女儿,也得他上门入赘,袁纮跟我明里暗里较劲这么多年,这事不能让!」 刘从祁听刘千甫一直叨念,心里烦没说话,束好腰带整好官袍拿过仪刀,说了句:「轮值了。」随后离开。 御史台里,郑郁坐在案前发神,不料德元帝居然会让他和林怀治及王台鹤去查科举舞弊案。想着紫宸殿里德元帝说那番话的意思,是要大查受贿,只怕这下,是不止科举舞弊了。 第134页 而是谁在这个节骨眼贪污,谁就是撞刀上。 「砚卿,成王殿下来了。」黄贞说道。 郑郁平和的与黄贞道了句谢。 郑郁现下最不想见的两个人就是林怀治和林怀治他爹,自己今日起来,发现衣物遮挡下的锁骨、胸膛全是红痕、咬印,腰上还有掐青,最烦躁的是左肩还有一淡淡的牙印。 全是林怀治昨天折腾出来的,林怀治自己身子未交即泄,还折腾他,真是癖好独特,心里骂了他句死变态。 郑郁心里骂的酣畅时,却见林怀治已到门口,身后跟着王台鹤。 王台鹤掩鼻,仿佛这御史台里有什么刺鼻气味熏他,翁声说道:「郑御史万福,圣上命我等查科举舞弊案,郑御史还在里面做什么?」 「见过成王殿下,世子万福。」郑郁在烦躁也礼貌地打了个情,「在处理旧务,这就出来。」 林怀治依旧冷着脸不说话,王台鹤则是认为御史台里有陈年臭味一样,衣袖掩鼻。 直到三人出了御史台王台鹤才拿下手,尽情唿吸着。 「世子是觉得御史台里有什么不好吗?」郑郁和王台鹤跟在林怀治身后,去往大理寺推事院。 王台鹤笑道:「叫什么世子啊!叫我瑶光就是,没有不好,只是觉着那里面有股味。」 他觉得郑郁这人很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在哪里呢? 「什么味?」郑郁不动声的深闻了闻身上味道。 没有味道啊,很香啊!昨天他回家不知洗了多久,澡豆都用了一大盒。 难道是那个御史没洗脚?可他在御史台这么久也没闻出来啊。 王台鹤掩唇低声道:「御史台里那些个文人书客身上,迂腐不堪积流出来的酸味。」郑郁想你这不是把我和你前面这位一起骂进去了嘛,正想开口驳辩时。 王台鹤又凑近了些,说:「当然不会有砚卿了,不过你身上好香啊!用的什么香料沐浴?」 「白水及寻常香料。」郑郁尴尬笑笑,王台鹤眼神掠过郑郁衣物豁口处,意味深长道:「贵府沐浴时还有美人相伴啊。」 郑郁抚平衽确认遮好后,咬牙笑道:「是美人,不过美人性烈,难以降服。」 王台鹤贴心大哥样,邪魅说道:「砚卿真想听为兄良言的话,我教你几招,保管呀这不出半月什么样的美人在哪儿都听你的。」 郑郁想,也包括前面这个?此时,「美人」侧身说话了,「此乃皇城之内,非王府私宅。」 王台鹤轻声道:「殿下训的是。」而后又朝郑郁说:「听吗?砚卿,你哥要是早几百年听我的,也不会现在都还是个老光棍了。」 「多谢瑶光好意,既如此有用,不妨留以家中造福子孙。」郑郁腹诽你说郑岸是老光棍,你比郑岸大一岁还没成婚,你俩到底谁老光棍啊。 王台鹤还想说话时,林怀治训诫两人:「到大理寺了,管好嘴。」王台鹤吃惊:「殿下何必那么凶。」 郑郁心里无奈,到底是谁提出的要王台鹤来查这件事,还非要把他也从明面上搅进来。 可人都来了,郑郁也不能一脚把他和林怀治踹出去。 推事院里,林怀治坐下后要来赵晋和苗安的以往职履,以及落第十一人的名册。 仔细翻了后,对跪着的赵晋问道:「收了多少东西?」 赵晋沉了口气答道:「殿下,这不是写上面了吗?」他不怕,他不会出事的,刘千甫一定会保下他。 「谢中丞也托请你了?」林怀治看着名册上御史中丞谢密的名。 「官者,传也,贪也。」赵晋说,「路子走不上,总得试试其他法子嘛。」 王台鹤无赖地翻翻册子,见缝插针,「走这法子的也太多了,赵侍郎,你家里塞得下吗?」 赵晋笑道:「这与寒舍无关,世子你出生不费风雨就可承袭王爵,自然不会知晓官宦子弟若想保住全族富贵得多难。」 「我爹把脑袋栓马屁股后打仗的时候,你们这群子京官说不定在喝花酒。三更写五更默,都是拿命换的,都在把全族富贵放刀上走。」王台鹤面相风轻云淡,又对郑郁问道,「你说是吧?砚卿?」 郑郁颔首:「官者求爵为其家业振奋,各不相同,文有文的妙,武有武的好。」 他何尝不知文武皆同,利来利往都是为了全族荣耀。 赵晋撕破脸,说道:「罪臣确实私收贿赂,舞弊科举。都在这名册上,再无辩驳。」 林怀治道:「左相和谢中丞官风正直,清正廉洁,你胆敢攀污。」 「罪臣已招,这都是递到我面前的,殿下不应在问我,而是去问这名册上的人为何贿赂我。」赵晋沉浸官场多年,跟在刘千甫身后没少学,对付这么几个毛头小子自认不在话下。 「官风正直不假,可万一是沽名卖直之人呢。更何况子孙前程在先,自然要博一把呗,美名传天下的机会谁想错过。」 「利嘴一张,就可谋千万身命。」林怀治合上名册,「我只问你为何攀污。」 林怀治信郑郁,可不信王台鹤,要是张书意和谢密被举了上去,只会贬谪出京,届时朝堂上那就是刘千甫一个人的天下。 这份名册上有刘党也有清官,何其之重。 任由赵晋乱说,他那个老爹皇帝一旦听刘千甫吹了什么风,就全贬出去了。 第135页 昨日紫云楼德元帝虽然对林怀湘问责吏部,可在黄昏时分还是召了刘千甫进宫议事,显然是气消了还要继续用人的缘故。 赵晋摇头,坦然道:「并未胡口,而是证物确凿,否则圣上怎会让殿下来查呢?」 郑郁看林怀治目露凶光,已是动了刑法念头。再看王台鹤在那儿翻着册子,看到所属官员私贿的金玉银钱后,不住摇头低骂。 他心想为什么一个舞弊案要让三个人来查,就不怕三个人打起来吗? 更何况林怀治还是那么一个脾气,很明显这件事最多两个人就够了嘛!又不是拔河人越多越好,昨日宫里,德元帝到底是怎么跟刘千甫他们商讨的,讨出这么一个法子来。 为了赵晋的小命,后面还能说话,于是郑郁出声问:「殿试的题也是你泄露的?」 赵晋道:「郑御史,明知故问。」 殿试的题都是由政事堂或礼部,共同择选后呈交德元帝出来的,高官之位打听下就能得知。若真要查起来谁做的,这泄题之人还真不好查,除非将那些官员都抓到御史台里去。 林怀治看向郑郁,眼神有所思索,郑郁觉察视线与之对望。 两人视线胶泥在一起,林怀治眼神清明,偏这时的郑郁色心又起,突然想起昨日船舫上。林怀治腰带解去,领口敞露,锦袍半褪挂至臂间,露出腹肌腰线的春情样,脸勐地一红。 彼时堂内,王台鹤还在低声骂着这些京官,赵晋跪着没抬头,主簿坐在身后提笔记着。 没人看见这位年轻俊俏的御史脸泛红意,林怀治看郑郁脸红的跟年夜廊下时的宫灯一样,生出揶揄心思,做了个口型:脸红什么? 郑郁看林怀治嘴唇翕动,颈间又似有舌尖舔舐凉意,一时气没喘上来,勐咳嗽起来。 -------------------- 1、《召南·摽有梅》 第61章 做局 「砚卿,你这是问罪不成,反被自呛?」王台鹤敲击着木案就差没破口骂赵晋了。 这些个官员油水很多嘛! 郑郁看林怀治已目视远方,掩唇道:「没有,只是有些气喘罢了。」 继而严肃朝赵晋道:「赵侍郎这话有歧义,一介礼部侍郎何来胆量泄科举试题,内里想必还有他人侍弄吧。」 「郑御史这话,我答不上来了。我承了他们请,自然要办尽事,何须他人。」赵晋是决定咬死这件事,只要过得几年他还能回到长安来。 「他既然这么说了,那就是他与苗安做的,砚卿疑心这后面还会有谁呢?」王台鹤笑眯眯道,「眼下这重要的,是提审这名册上的私贿官员,是否如他所说。」 郑郁冷然道:「圣上让我等严查,就须得盘问清楚,不能只斩尾不斩头吧!」 王台鹤道:「盘问清楚也不能逮着一个人审啊!这名册上的人,至少都得审一遍吧。」随即朝林怀治问:「您说呢?成王殿下。」 「传苗安。」林怀治出言结了两人争论。 郑郁看这样已是明白,林怀治过了赵晋,但这册子上有张书意和一众清官,难道他不管了吗? 后传来的苗安颠来倒去也是那么几句话,承认科举受贿,承认泄题,可就是不脱张书意和谢密。 这两人皆是刘千甫一手提拔起来,泄题这件事要是没有刘千甫的手。郑郁是万万不信,可偏偏这两人就是不松口,问了一上午,就是那么两句话。 期间王台鹤还要搅混水,气的郑郁都想拿黄纸封住他的嘴,捆成粽子踹出去,不经想到底谁出的这么个馊主意。 三人下午又传审了名册上的官员,有坦然承认的,也有声称污衊的,谢密就是声称污衊之人。 林怀治提笔记了什么,不说话。 郑郁坐了一天,册上官员见了数十位,还有脾气暴躁,不敢骂林怀治,而对着郑郁和王台鹤骂的。郑郁在京这么多年,早习惯了被人讽刺,男子汉大丈夫的他自然能屈能伸。 王台鹤则是忍不了,非常好心的让刑卫给这几位官员「喝茶」。 待得出宫时辰一到,王台鹤囫囵两句便离开了。 推事院堂内就只剩几位主簿,林怀治叠好一天写的纸,让那几位主簿离开。 郑郁本在看官员供词,堂内人声逐渐消弭,他都太过于专心而没发现。 林怀治朝郑郁问:「发现什么了?」 「左相和谢中丞之子虽天资不高,可也不会为了这个去私贿赵晋。」郑郁长舒口气,坐了一天他早坐麻了,「只怕是有人蓄意构陷。」 抬头环视堂内,惊恐的发现这里只剩他和林怀治两人,其他人呢? 郑郁抓狂,自昨天船上那件事后,他都不知怎么去面对林怀治。 两人虽也算坦诚相见,可于他而言,那是他醉得不行调戏来的。谁知道林怀治当时心里在想什么,男人情慾冲动一上头,身体可不受情慾控制。 且这才过去不足一日,他俩怎么又是独处啊! 心里万马奔腾,想脚底抹油熘之大吉,可面上还是装出镇定自若,一切都没发生过的样子。 郑郁一瞅林怀治,就更仿起他的淡然气神来。 「你说右相?」林怀治突然说道。 郑郁平淡道:「殿下说的,不是我。」 堂内沉寂许久,郑郁看林怀治盯着案上的卷册,应是在思索,正想出声说走时。 第136页 林怀治道:「过来。」 郑郁:「!!!」心中擂鼓大作,可这时四周无人,他拒绝还是过去,都不会有人知道,想清楚后就来林怀治身旁坐下。 「你看这些人,是何派?」林怀治将这次科举案官员的册子放到他手里。 「清流与权贵,世家与官吏,都有。」郑郁将这份今日看了无数遍的册子又看一遍,「赵晋和苗安的话不可信,他二人是刘仲山拔擢。这场舞弊案背后究竟是谁主使,殿下与我都清楚。」 林怀治说:「我与你清楚,你猜父皇清楚吗?」 是啊!德元帝清楚吗? 郑郁皱眉思索,他和林怀治都明白这是刘千甫的手段,可德元帝知道吗? 可转念一想但德元帝坐皇帝位这么多年,不可能连刘千甫这点心思都不知道。 张书意拜相两年,为官期间多为朝局百姓考虑,时时与袁纮一起上书言谏。谢密任御史中丞三年不为官站党,官风虽好,可脾气暴躁,对同僚面常常呵斥,朝中官员对他多有微词。 这两人之前曾联书弹劾过阳昭长公主,也曾多次出言劝谏德元帝。德元帝玩乐时对这两人可以说颇为头疼,这下有了这个科举舞弊的事存在。 不管有没有真的贿赂,名头已经打出去了,也派了王台鹤和他来查,后面的贪污受贿者,只会是按人弹劾查事。 贪污的赵晋和苗安是註定贬官,而这些人里有刘千甫的政敌,也有让德元帝头疼的谏官如张书意和谢密。 那这件事最终的结果就只有一个,那就是张书意和谢密只会被贬出长安。 「圣上清楚。」郑郁重出一口气。林怀治拿走他手里册子放回案上,「这会儿,父皇已经知道这场舞弊案的结果了,被贬的人就是他们。」 郑郁失声道:「这才一天?」 林怀治看着那薄册,缓缓道:「想要张书意和谢密日后回京,今日定罪最好。」 「迟则生变。」郑郁瞬间摸透,心知最好快些处理,否则再过几日又有人举查这两人贪污其他。 德元帝盛怒之下,要么将这两人罢官,要么斩首。 林怀治今日看王台鹤在,就知道刘千甫的心眼已安在这里,说:「你还不算笨。」 郑郁无奈笑道:「要是在想不通这里面关窍,明日还是得来这推事院坐着。」 「不喜欢这里?」林怀治看着郑郁,眼神坚定深远。 他今日看郑郁一整天,人都没怎么说话,还偶尔动来动去,表情有时呈现呆滞,想是不喜欢这里。 郑郁被他看得不知怎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又觉得他说的没错。 在这里坐着听审,就像早年听袁纮解书一样,官员们说来说去就是我没贿赂,你在污衊我。 故而理直气壮承认:「殿下说的是。」 林怀治起身站好,垂眸朝他问:「尚书左丞相和御史中丞之位空缺,你觉得右相会举荐谁?」 郑郁发觉林怀治起身问疑,觉得不看人答话不礼貌,于是抬头看他,淡笑:「自是他能掌控,且乖乖听话的人。」 「朝中听他话的人不少,三省六部九寺五监多的是。」林怀治看郑郁仰面答他,如亮星似的双眸带着笑,眼内似有春波流转,红唇勾着迷人的笑,清冽俊美的脸上仿佛颳起春风拂过他的心。 这画面令他蓦地记起红香榭里,郑郁眼蒙黑巾,那诱人安静的模样。 想及此,林怀治觉得有火热滚袭全身,鬼使神差地伸手摸上他的侧脸,郑郁没挣脱,哂笑:「殿下这是做什么?」 林怀治与他相视,低沉道:「在想郑卿今日可有敷粉。」 温热的指腹轻扫过郑郁脸颊,仿佛是真的在擦拭有无脂粉。 肌肤相抵,郑郁心乱了,想起昨日船舫上,眼前清姿君子手上不停,咬在他耳边喘息着的那句:『郑卿口不对心啊!』 一时间,他耳根开始发烫,忙按下胸腔中的热意回道:「自然没有。」 林怀治手顺脸颊而下,点在郑郁锁骨处,面上一本正经:「是这里该敷粉。」 「是啊,如狗啃咬过的痕迹,不好好遮一遮,那怎么行。」郑郁突觉被调戏,心冷了,嘴上也就不让人。 林怀治继而弯腰,在他耳畔低声道:「郑御史也是类犬。」 声音清冷却带着慾念,如同跌于尘间的仙鹤染上了世间的七情六慾。 郑郁怒想林怀治才是狗,他昨天哪里咬人了。 又啃又咬的明明是林怀治,随即想起这人昨天的失态,不禁讥讽:「犬病尚可治,重欲可不好治。」 林怀治直身站好,收回手看了郑郁片刻,眼神幽深:「劳郑御史惦念。」 郑郁想其实我一点都不惦念你这个的! 「这是右相的局。」林怀治不知想到什么又坐了下来。 「嗯?」郑郁眉心一皱,「他做的?」 林怀治拿过他今日记的纸,扫了几眼后,严肃道:「这件事被揭发多的是人顶罪,礼部侍郎既是主考,亦是这些考生的老师,也是这盘局里的弃子。」 郑郁反应过来:「刘仲山一开始就想除了这两人?」 科举案只是开头,刘千甫一开始就想除了张书意和谢密,但他二人目前尚无过错。正巧此时科举学子想要痛申他,他便以此为由划掉了对他有歧见的举人,继而提拔这些官宦子弟。 第137页 这些举人落第必会伸冤,但斥责他奸佞误国只是第一步,最重要的一步则是及第之人皆为高官。必定会说及科举舞弊,官僚上下其手,引起德元帝怀疑。 这事一报到德元帝面前,德元帝为着朝堂安稳和学风清良必会严查。那这时被他提上来的张书意和谢密之子,就会在赵晋的诬陷中下水。 一句话让他从云中雾中拨开,得见连天山脉。 「否则李康落第之人怎会轻易得见圣驾呢?」林怀治说,「他最初就走的就是这步棋,只是有人将这件事情快了些时日推到圣前。」 他的话说完,眼神直直地看着郑郁,眼中水波平静,可平静的水面下又似有窥探一切的神韵。 「李康见驾是他自己有本事,何来旁人?」郑郁对上林怀治的眼神,平稳从容。 林怀治嘴角抹笑,「郑砚卿啊!郑砚卿,你做事在他面前差点火候。」 这句话郑郁要是在想不通就是傻子了,冷笑道:「你跟踪我?」 「没有跟踪你,只是龙武军中有人偶然瞧见了,连慈说的。」林怀治细细朝人解释,他不想郑郁误会。 郑郁对林怀治的说辞半信半疑,说:「龙武军看见了,那刘仲山也快知道了。殿下今日对我说这个是为我送别?」 林怀治沉了眼,表情似是生气,「不,他不会知道。」 「那殿下是在帮我?」郑郁好奇问道。 这时屋内没人,他见林怀治知道这件事还帮他抹了去,又开始打趣起人来。 「这件事迟早会捅出来,早一日晚一日何无不可?」林怀治冷冷道,「在此时是最好的。」 郑郁:「为何?」 见郑郁问,林怀治便耐心道:「上月底监察御史奏报刘仲山,有州县刺史贪污五十万贯的税帐,因着这里面牵扯到了众多权贵、皇亲,大理寺、御史台、刑部三司一直慢拖着不敢下手。这科举舞弊案出来,接下来就是这笔帐,最好的原因则是因为你查贪污案,而不是旁人。」 「我?科举舞弊案只是刀上第一血,这笔税帐才是右相最终的目的?」郑郁皱眉不太理解这话意思,又问,「难道这张左相和谢中丞也在这里面?」 林怀治摇头,转答为问:「不止,这帐出在什么地方,你知道吗?」 -------------------- 嗯!是的!就是想的那样,林怀治那次很快,然后这件事会被郑郁嘲笑很久! 第62章 交杂 郑郁答道:「还望殿下告知。」 林怀治声音沉着:「岐州刺史姚同身上。」郑郁一时想不起这是谁,林怀治又道:「袁相二女婿。」 「姚同?师傅的女婿?」郑郁哑声,寒意骤生,「那要是查不干净......」 「查不干净,拉下的何止权贵,而是会波及到袁相。」林怀治一语点破,「所以你是在是最好的。昨日紫宸殿中,是严尚书提明要你同王瑶光来查这件事,就是顾及到了刘仲山的心思。」 郑郁肃声道:「所以刘仲山才会让王瑶光来查这科举舞弊?实则是科举舞弊,内里是这笔税帐?那还是歪打正着。」 「而重要的是,这件事情目前只有刘仲山和户部尚书知道,袁相全然不知。」林怀治说,「待明日圣意下后,你再去寻袁相商议,否则过早寻,会引起刘仲山的察觉。」 对林怀治的话,郑郁总是秉心而信,他点头:「我明白。」 林怀治言简意赅:「两个案子,可以拉下与他政见不合的所有官员。」 两个案,拉下尚书左丞相和御史中丞、门下侍郎,更莫说朝中其他官员。郑郁长吁口气,故作轻松问道:「臣斗胆问,殿下处哪一方?」 林怀治跟他说这些,绝不是因为闲来无事跟下属闲聊,而是在提醒他,提醒这里面的局涉了多少人在。 空了五十万的税,这里面到底有什么人插手,谁能保证?他此刻想知道林怀治的想法,或是说,林怀治也与刘千甫有所歧见了吗? 太阳还未落下山头,阳光照进推事院的屋内,林怀治身后是金影浮动,他神情严肃郑重的朝郑郁道: 「爱之所往,便是吾心归去之乡。」 衣袖随风,人已离去,唯郑郁还留在屋内细细想着这句话。 彼时黄昏与黑曜交割,殿内烛光亮亮,恰有白雾冉冉相衬,如深梦中的幻境,似真似切。 宫婢脚下沾着雾,引着刘千甫往浴殿内走。 刘千甫漫步过内侍宫婢捧着沐浴香料和干净衣物前,隔着垂地的帷帘纱帐。只听帷帘后浴池里水声哗哗,热雾扑面。 「仲山,进来吧。」帝声从帷帘后传来。 刘千甫称是,继而进内。 德元帝赤膊靠在浴池内,身后宫婢为他按肩舒缓,德元帝抬手道:「这池水尚药局的人加了些首乌、丁刃在里面,说是能解乏护身,你也下来试试。」 刘千甫点头道谢,随之就有内侍前来熟练的帮他宽去衣物。 进入池中后,德元帝挥手,就有宫婢为刘千甫按肩舒缓。 「你这背上还是留了疤。」德元帝在刘千甫宽衣时瞥了两眼,一时感慨说道。 刘千甫语气平淡,「能为陛下挡灾,是臣之幸。为江山保一圣明贤君,臣就算再挨十刀,受千刀万剐也愿意。」 这疤是当年德元帝做卫王巡临州县时,险些被歹徒所刺。 第138页 生死时刻,是他扑身挡在德元帝面前,血流不止,昏睡三日才捡了这条命回来。也就是那次,他与德元帝才走近了关系。 而背上也留了一道长疤,触目惊心。 「这都没什么人,还君什么臣。普天之下,谁敢给你千刀万剐之刑?」德元帝笑着说,「科举处理干净了吗?」 刘千甫答道:「赵晋和苗安已认罪,其余人陛下如何看?」 宫婢力道恰好,德元帝舒服的阖上眼,冷笑道:「都先贬出长安,一个个天天盯着我,自己私下里又做出这等贪污案事来,朝野中尽是无用之材。」 既然事情礼部、吏部侍郎已经认罪,其余人他不想浪费心思去查。坐于帝位,律列条陈束缚着他,谏官们在此时犯错,那就出京沉几年吧。 「那这些贪污案,还要继续查吗?」刘千甫思量着开口。 德元帝道:「我记得你前两日说岐州刺史贪污,如此的话,这件案子,也交给他们去查,我倒要看看这里面有几个人。」 「陛下,成王殿下......」 「仲山啊!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德元帝打断刘千甫,「太子一旦权势大起来,对君的我和臣的你,都不会好,六郎性子纯正沉默寡言,我先让他磨练着。再过些年,就把他放到外地去,做个闲散宗室。你也理解一下我这个做父亲的心思,我终究亏欠他。」 德元帝的话无疑是在敲定林怀治以后的路,刘千甫见此也只能作罢,「陛下是仁君,何来亏欠之说。」 德元帝爽朗地笑了声,拍拍刘千甫的肩,说:「仁君!仁君!先人再君,我先做的他父亲,再是皇帝。你对你家十一郎就不是亏欠了?你才把他接回家几年,慢慢的肯跟你说话了?」 刘千甫点头说着这几年刘从祁对他的逐渐变化,两个父亲就在这浴池内,对着自家孩子颇有心得的交流起来。 夜幕收下白光,郑郁喝着茶仔细想着今日推事院里官员们的的说辞。 「二公子,为何不在这时直接向圣上说明白?」齐鸣理好床铺,检查好窗关严实后对郑郁说道。 郑郁敲着茶碗,平淡道:「说明白什么?刘仲山舞弊科举吗?」 「自然!」齐鸣不明白,他们费了这么大的心思将李康引到德元帝面前,为何现在郑郁不直接揭发出来。 「齐鸣,假若我想要撼动这颗深附朝堂十余年的古树,单单一案谈何容易。」郑郁将茶碗放回案上,说,「这次的事情,圣上未必不清楚。昨日紫云楼内,圣上就算猜忌了刘仲山,可黄昏议事时,还是将人传了去,你知道为什么吗?」 「圣上离不开他!」齐鸣骇然道。 郑郁起身抻了个腰,懒懒道:「不是离不开,而是现下朝中,只有这一个人会顺着他的心意迎逢。再加之这次的这个案子势力错横,圣上突然放平阳世子同一起我查,就是在平互各方势力。这次朝中大洗一番,就看后面是哪方上台继续唱了。」 「那尚书左丞相之位,刘仲山会安排自己的人上去吧?」齐鸣说,「这事要不要跟袁相公商量?」 烛光笼罩,郑郁的身影走到屏风前,他手拂上绸布上的墨画,想着林怀治说的姚同,眸色深沉:「等这位左相坐上去,在给他送份见面礼。师傅那儿明日我自行去说。」 红纱金帐,内里人影重叠。不过须臾一只手撩开轻纱,身姿昂然,儒雅俊秀的面色透着薄汗,微喘着气。 李远谌穿着单衣微敞着领,倒了茶水,回到床边。 林嘉笙支起上身撑颐倚在金缕席上,指尖绕着胸前秀髮,李远谌还未走近,就被林嘉笙伸脚抵住,白皙脚尖踩在腰间让他不能前进。 李远谌停了步,扬了扬手里茶,温柔道:「公主不是渴吗?」 「你来找我只是夜分饮茶,求阴阳相通之妙?」林嘉笙足尖蹭着李远谌丝绸单衣。 李远谌淡笑着握住那不安分的脚,寻至背嵴,欺身走近在床边蹲下,将茶水含在嘴渡于林嘉笙,辗转几册,哑声道:「是我想公主了。」 林嘉笙随手扯了件散落的衣裳擦去他额间细汗,笑道:「是吗?」李远谌点头,林嘉笙又道:「再不说,我可让长史参你一个擅闯皇府之罪。」 李远谌握住林嘉笙的手,垂下眼眸低声道:「是张左相。」 「李郎脸上都沾去了我的花钿。」林嘉笙额间红艷花钿已被蹭乱,烛火影下,美人如斯。 李远谌道:「臣善丹青,愿为公主再度描绘,以作赔罪。」 穿花赤凤纹镜前,李远谌跪在林嘉笙身前,手里捧着胭脂为她补描着额间艷色。 「张左相,扯进了昨日紫云楼里的科举案?」林嘉笙目色深沉地看着眼前人。 「师傅之子罢了名次,今日推事院里,郑砚卿等人敲定师傅贿赂赵晋。」李远谌笔力轻淡,神情专注,「右相已回报了圣上,应是要贬出京。」 林嘉笙掐住李远谌下颌让他低头,冷漠道:「圣意已定,你何必来寻我?」 「音昭,师傅是受人诬陷的。」李远谌略掉嘴下的力,说,「圣上让郑砚卿去查贪污,定要查户部。户部尚书谢中庵手里,还有许多帐册没清啊!要是左相在,公主就可无忧。」 林嘉笙这几年从谢中庵手里要了不少钱,也在吏部苗安那里买卖了不少官爵。 第139页 但这些一直是私下里的,要是在这时被捅到德元帝面前。 那些御史谏官少不了金殿劝谏,以死明身正皇室律法,连着这些年的芝麻事一起弹出来,想起那画面林嘉笙就头疼。 「他帮我?」林嘉笙擦着李远谌嘴角若有若无的胭脂色。 李远谌放下胭脂盒和湖笔,反握住林嘉笙的手,目光似水深情,说:「我帮公主,不让公主处于乱笔下。」 翌日,延英殿内,德元帝沉着脸听袁纮奏事。 「陛下,张左相和谢中丞实在不大可能会贿赂考官,臣恳请陛下重审此案。」袁纮没想到今日上午,贬这些人的放任书就发到了他手里。 那任命,字里行文一看就是刘千甫写的,所以他今日才要求急见德元帝。 「袁相公是认为我会偏私?」王台鹤可不怕袁纮,说,「且昨日之事,你的爱徒郑砚卿也在,你若不信。大可去问他,推事院审了多久,他俩都是那番说辞。我奉陛下圣令严查,怎会遮掩真相?」 「臣看证词,他二人并未承认,乃是有冤。」袁纮不理会王台鹤,自抒口意。 「袁卿,这些日子你修国史是不是累了?」德元帝沉声说,「先回府歇息歇息,这世家科举私受贿赂的结果,朕总得给天下学子一个交代才是。」 德元帝脾气一向温和,与臣子自称多数为我,可一旦用了朕字,就是表示起了怒。 袁纮听出来了德元帝话里的不满,但还是强硬道:「臣为国进言表心,为社稷明目修撰,并不觉累。陛下,交代是交代,可二人想来应有他人诬陷。不应让清明之人受此污名。」 「那袁相公认为是谁诬陷的?」王台鹤说,「郑御史,不如你来答你师傅的话,告诉他你昨日在推事院,我们可有威逼诱供?」 -------------------- 第63章 混景 此时袁纮侧头看郑郁,对他微微摇头,郑郁心下明白,袁纮是让他不要提重审。 便折了中话答道:「昨日推事院中,赵晋和苗安认罪所收贿赂及殿试泄题,可张左相和谢中丞确实称自己被赵、苗污衊。」 「这种事情,难道他还会承认吗?不过是想诓一下你们博得同情。且这证据确凿,无从抵赖。」刘千甫淡定站在一旁,说,「不过袁相公若真认为他二人被污衊,不如一同下了死狱严加审问。」 袁纮怒目看向刘千甫,冷声道:「真进去还完好出来吗?」 这时的王台鹤又在中和泥,说:「怎么就不能了?袁相疑心他二人被污衊,那就不如下死狱问问,也好平袁相你的中正之心。」 几人吵的兇狠时,主位的德元帝悠悠开口:「袁卿,时辰不早了,你先退下吧!放任书你记着签了,朕不想见这个再被给事中驳回。」 他不想做为皇帝,贬谪贪吏臣子,难道还需要袁纮教他。 袁纮好,可有时也不好。性子太倔太直,这样的人虽好可有时也会犯着他的怒。 为着大局着想,袁纮知德元帝生了气,便不能再提这件事,以免伤他和德元帝多年的君臣感情,只得收起心中疑虑,以作后谋,「是,陛下。臣告退。」 「上月监察御史奏报岐州去年的税收帐上与户部不吻,户部登册是七十万,岐州刺史说是一百二十万,这笔钱三司至今没搞明白,你们就去查吧。」德元帝指着郑郁、林怀治、王台鹤说,「弄清楚后,与仲山商议好决策再呈圣给我。」 德元帝是真觉累了,这自并州雪灾开始到现在,这断断续续的他就没怎么休息过,事儿一件接着一件,干脆把事情全甩给刘千甫处理。 林怀治是他儿子,他最为了解,这下子他也没什么好担心的,郑郁上头有袁纮盯着他也放心。 三人颔首退下,出了延英殿,王台鹤说:「没想到还要查户部,这长安城里到底有多少鱼啊!」 「江河之大,数有万尾。」郑郁看远处升起的晨阳说道。 户部内,户部尚书谢中庵、度支司员外郎李文垚,两人与几位主簿抱来一摞帐册,堆在案上。 谢中庵扶着腰,喘着气说:「这是岐州歷年的税收帐册,这是去年的。去年的税帐收上来本无不妥,只是巡县的监察御史弹劾姚同,这才翻出来。」 王台鹤掩鼻,手扇去帐册上感觉并不存在的灰尘,皱眉嫌弃:「你这上面全是灰啊!你们户部没打理吗?」 「哪有灰?」李文垚觉着这王台鹤真矫情。 「去年岐州朝集使可是姚同?」林怀治拿过帐册翻起来,开门见山。 看林怀治问,李文垚答道:「不是,姚同说这钱他交上了,但不知为何,这监察御史翻出来时,户部上就不见了。」 李文垚说去年岐州的朝集使是岐州长史,他称自己来长安时所递调税就是七十万。而非监察御史所核查出的一百二十万,他也实在不知这剩下的五十万到底在哪里。 「朝集使来的时候,你们都没查清楚就登了册?」郑郁看德元十八年岐州税钱为一百三十万,而到了今年一下锐减到七十万。 户部这群官员也不疑惑? 「郑御史,这州州之间,年年岁岁都不一样。」谢中庵笼了袖,从容自如说,「天灾不断、蝗灾虫灾、人口流失都会是缘由,就好比你父亲北阳王所在的永州,德元十八年时的税钱是八十三万,可到了德元十九年就只有六十一万。更莫说德元六年,永州税钱是一百三十二万。这相差的钱数,自然冯长史也同我们说了,作为户部官员我们也得想着这一切可能,所以对着这个,只要不甚太大,我们也就信了。」 第140页 听着这番说辞,王台鹤嗤鼻:「拿这些说事,无非是想脱干净罢了。我只问这笔钱经了哪些人手?」 谢中庵回道:「朝集使入京经手人可太多,得问岐州长史了,不过他已经回去了。」 「这是你签的?」郑郁从户部文书籤引上找出一个名,上写正是谢中庵。 谢中庵伸头看了笔迹,点头:「是我签的,郑御史。这些帐册都在这里了,这笔钱到底去了哪里,我们户部真不知道。」 「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王台鹤看这些帐册就眼前冒花,郑郁看着谢中庵的名,笑道:「谢尚书放心,我等会查探清楚的。」 谢中庵巴不得早点离开,揖礼说:「那成王殿下,你们若是有什么吩咐,尽管传唤我们就是。」 李文垚也点头,随后两人退下。 「这笔钱到底进长安没有?」王台鹤随手拿了一本帐册乱翻着。 「应该进了。」林怀治说,「只是不知落在哪里。」 王台鹤嘆道:「这岐州长史还不在京,去哪里找这五十万。」 页册翻阅时,郑郁瞧见谢中庵签下了这笔岐州来的钱,而所签数额正是七十万,皱眉道:「这笔钱一定是在户部不见的。」 王台鹤手撑着下颌,问道:「为何?」 「姚同不会撒谎,去年交上来的调税确实是一百二十万,可是在入京后,户部所签的确情文书里就只有七十万。」郑郁看着页册上写的时日,德元十九年十一月五日,说,「朝集使十月廿五日抵京,十一月朔日由户部引见面圣,这期间过了这么久,难免不会保证出什么意外。」 王台鹤也不是不知晓姚同和袁纮的关系,堆笑道:「你如何保证姚同不会撒谎,若非这次监察御史查出,你猜这笔钱他会不会昧下?」 「你的意思要押姚同和岐州长史入京?」郑郁反问。 押了这两人入京,重刑屈打之下岐州长史难免不会受他人意攀咬袁纮,他必须得把事情定在户部。以免这两人重刑牢狱。 两人气势瞬间紧张起来,王台鹤哂笑:「不然呢?这笔钱是出在岐州地界上,不押他二人入京,如何查得清楚?」 「虽是出在岐州,可内里确是在户部,进京之后才不知去向。」郑郁据理力争。 林怀治打破两人的僵持局面,肃声道:「查户部官员不是小事,且这岐州刺史和长史我想刘相已经出了缉拿文书,擒拿二人入京了。」 「岐州距长安不过七八日便到。」王台鹤收了笑,说,「这半月里砚卿你还不快些。」 他知郑郁如此做就是为了袁纮,可惜一人之力何以撼动权贵。 话语点醒郑郁,他察觉自己方才有些失态,礼貌淡笑道:「我为圣上办事,自然尽心尽力。」 春风带起杨柳拂过江水,带起圈圈涟漪。杏园园内杏花已于春夜中绽放,灿若云霞。 而杏园一名唤鱼跃龙门的酒肆二楼雅间内,严子善坐在榻上看着一楼厅内弹奏箜篌的歌姬。 手上剥着葡萄,他不喜吃皮,于是将剥好的葡萄,放入面前食案上的五彩鸳鸯琉璃碗中冰着。 旁边的袁亭宜和刘从祁则从碗里拿着吃。 「你俩别吃了行吗?」严子善对两人怒吼。 他一直看歌姬奏曲,没空去看碗里的葡萄,等回神发现,剥了一盏茶时分的葡萄,碗里只剩两个了! 「就是!九安,你别吃了!」袁亭宜看严子善发现,立马呵斥起别人。虽然吃的最多是他。 刘从祁把咬了一半的葡萄放回碗里,袁亭宜怒道:「你有病啊!你吃得只剩一半干嘛还放进去,全是你的口水,你指望谁吃啊!」 刘从祁撇嘴不以为然,拿走碗里最后两个咽下肚。 「你俩都有病,吃吃吃吃,砚卿一会儿来吃什么?」严子善简直想捶这两人,拿过一串新的开始剥,说,「你跟他说了没?现下早出宫了,皇城到杏园,爬也爬到了。」 袁亭宜抢过碗里新剥好的葡萄塞嘴里,「我说啦,这人过来总得需要时间吧!你急什么呀。」 「袁三公子,我和九安可是换值出来陪宴的,否则哪能凑到大家都在的日子。」严子善不满。 随后贱兮兮地撞袁亭宜一下,斜笑道:「你上次还带砚卿去红香榭了?」 袁亭宜咦了声,说:「这都去年的事,你这儿没跟上?」 这几月严子善当值查事忙的很,袁亭宜又闭门不出,他俩确实许久没见过,所以袁亭宜才说他没跟上这长安亲仁坊第一要闻。 严子善刚想开口,袁亭宜就想起什么,勐地掐住严子善脖子晃悠,怒道:「我这才想起,上次你说帮我寄信,结果你往信里塞了什么寄给砚卿?」 「咳咳咳,你先松手。」严子善不住咳嗽,脑力飞速想着终于想起是那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 但理亏在先不好去驳斥袁亭宜,只得由着袁亭宜撒火,嘴里不住求饶。 两人搅合在一起,大吵大闹,吵闹声掩住了箜篌声。 对这场面的刘从祁早已麻木,并不打扰,只是继续从碗里拿剥好的葡萄配着酒吃。 袁亭宜掐够了泄了气,便松开手,环胸冷哼道:「我拿你当最好的兄弟,你居然玩我。」 严子善一个劲道歉说他不是有意为之,不过片刻两人就又和好。 第141页 「今年状元是那位名唤的徐球是吗?」严子善心虚地摸了摸脖子问道,这人看着瘦弱但劲不小。 袁亭宜坐好,答道:「是呀。」 严子善点头,想起龙武军里那些兵士说梅说拉着人说媒,于是又问:「他好看吗?」 袁亭宜端着碗羊酪,思索片刻,认真回道:「好看啊!你问别人相貌做什么?」 「问下万年县县尉,又不怎么样。」严子善拉过袁亭宜对视,挑眉朝他说,「那这徐球,有我好看吗?」 此时的袁亭宜嘴里刚喝了口羊酪,听严子善这话,一时没忍住喷了出来。 白酪星星点点洒在严子善的绯色锦袍上,还有甚的溅上了他的脸。这个回答让严子善面子全无,连带方才葡萄被吃的愤怒瞭然面上。 「袁则直!」严子善深吸口气大喊,抹了把脸扬手就来殴打袁亭宜。 见这阵仗,袁亭宜不是傻子,仰后钻在刘从祁怀里以求庇护,讪笑着顺人毛:「对不住了连慈,我不是有意的。别生气,别生气,咱俩过往恩怨一笔勾销,一笔勾销!」 「你说的啊!一笔勾销,不准在逮着以前事说了。」严子善指着他肯定道,袁亭宜连连点头。 他看袁亭宜整个人躲在刘从祁怀里,打是打不着了,不禁焦虑起来:「那你说我除了相貌、身材优于世人外还有可取之处吗?」 「这个?」袁亭宜靠在刘从祁怀里把碗放下,皱眉思考起来。 心里不住对严子善这个常常揽镜自照的男人深表嫌弃。 严子善看袁亭宜一直往后缩,还将刘从祁手臂挡在胸前遮住下半脸,以他这么多年对袁亭宜的了解,这小子肯定要跑! 只听袁亭宜说道:「你的屁股比较白。」 「哟!严连慈,没看出来啊!」刘从祁调笑起来,手上搂紧袁亭宜说,「你怎么知道?」 「哈哈哈哈,十二岁那年我俩去河边捞鱼,严左郎将上岸的时候裤子没穿好,那白花花的一片。」袁亭宜抱着刘从祁手臂狂笑,酒窝在盛笑下愈发明显。 严子善一张脸羞的通红,扑身前去锤打袁亭宜。 三人并列而坐,袁亭宜本就坐严子善旁边,扑身打不是问题,他见拳意快要落身,忙用脚抵挡,踢向严子善。 但瞬息间,就被严子善反手卸力挥去劲道,他邪笑道:「你记那么清楚,让哥哥我看看你的白不白!」 说罢就要去扒袁亭宜裤子,大家一起泡澡没什么,可在室内要是被严子善扒了裤子,那他袁亭宜的盛名就没了! 想起身逃跑可刘从祁却大笑着搂紧了他,存心不让他起来。 现在袁亭宜的脑子只能对付一个王八蛋,于是挣扎着脚下力量,怒骂道:「严连慈,你这是登徒浪子,耍流氓知道吗?你给我滚开!龟儿子!你严家个先人板板!刘九安,你快放开我!」 官话夹杂着川音,笑声混着骂声响在屋内。 袁亭宜脚下动作不停,却被严子善一一卸去,直奔腰带,想要起身跑可刘从祁禁锢着他,他不住挣扎。 三人在案边扭成一团。 当郑郁和林怀治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副有些靡(淫)情(乱)的场景。 此时屋内混乱不堪,榻上严子善跪在袁亭宜脚边,一手扯着袁亭宜的腰带,一手抓着他的脚。 奋力挣扎间袁亭宜腰带被严子善扯松,衣襟散开露出胸膛,髮丝凌乱。他被刘从祁抱在怀里按住手,满脸通红,神色羞愤。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郑郁本想拦住林怀治,可人却快他一步跨进屋来。 -------------------- 袁亭宜祖籍是成都府的,设定上早年袁纮在外任做官的时候也做过蜀州和成都府的官,所以他从小也是在蜀地长大,后面才迁转回长安的。 设定是官员四年一任,四年考课过了后还要等吏部铨选,只是这时候刘千甫忙着「搞事业」,除了程行礼那次,没有空去做铨选的事情。 其余的就差不多都放给了苗安,然后就出现了舞弊。 因为考上进士之后,你还得等吏部过关试,过了之后就代表你有做官资格,至于什么时候给你授官,在家等着吧,等多久? 十年八年都有可能,所以德元帝在见到进士名单后生气的原因就是因为,这些官宦子弟后面一定会去贿赂吏部、礼部、门下和中书三省的官员打点关系安排官身,那花出去的钱就是一大波。 他自己花钱不咋得劲,当然就不想别人花钱得劲了。且当时人都告到他面前了,做为一个百姓口中的贤明之君,他自然要惩治一下,主要是他也被这群谏官闹得有些头疼,这也就是刘千甫盛宠不衰的原因。 进士及第后,一般开头都是州县县尉或者校书郎、正字起家,郑郁的话是因为他爸的缘故让他进御史台的,程行礼是因为状元出身,袁纮的学生,少年英才,当时德元帝要平衡朝堂,就给了袁纮面子,所以起家也就是拾遗。 碎念这么多,谢谢大家看了,腊八刚过不久,允许我给大家拜个早年。 第64章 情生 两人皆被这场面震惊的目瞪口呆,数年习书文理,也饶不过眼前乱景。 郑郁的话把胡闹的三人强行拉回现实,严子善没想到两人来这么快,有些一愣。 眼看严子善愣神,袁亭宜一脚踢开严子善抢过腰带,挣出禁锢,提着裤子跑到郑郁身边。 第142页 他边繫着腰带,边怒吼:「这俩王八蛋!扯我腰带于光天化日之下!拉进推事院上流水刑具都不为过。」 系好腰带后就揽着郑郁哭诉,「砚卿兄,你要是再来晚些,我可就清白不保了,把他们抓起来关进御史台,弹劾死他们。」 此时的郑郁除了轻拍袁亭宜肩哄着以作安慰,别无其他办法。他可没有权力关这两位进去。 心里觉着今日这个杏园宴怕是又要鸡飞狗跳,达旦宴饮了,特别是见到刘从祁和严子善时。 「哎呀!这不还没扯吗?你清白还在,袁则直。」严子善笑着宽慰,拍拍身旁空位说,「行了过来坐吧,别揽着人不放了。」 「你他娘的还说呢,来晚就没了!」袁亭宜本不想松开郑郁,可他看到林怀治带有寒意的一瞥后,心里有点憷还是松开了。 「成王殿下今日怎么会来?」袁亭宜低声问郑郁,人跟着郑郁一起进来的。 他记得他没给林怀治下帖子啊!自然他也不敢请林怀治来。 郑郁回道:「出宫门时殿下说连慈请宴杏园,一问方知也是这里。」 他与林怀治几乎同时出宫,林怀治很难得地问他去做什么,他也就如实交代。 没想到林怀治说今日严子善也有请宴,两人一交谈得知也是杏园,就同伴而来,加之一同查证岐州税案,两人也并无顾及。 听得郑郁表明缘由,袁亭宜无奈点头,人都来了,他也不能轰出去啊! 心里又把严子善那个蠢货骂了几十遍,更希望郑郁和林怀治出了杏园可别乱说。 随后回到原位不情不愿地坐下,严子善和刘从祁见两人来,便礼让出主位,坐于两侧。 来者是客亦是友,几人也没太多虚礼。 虽有林怀治在,但袁亭宜本就心性豁达不拘礼节,对德元帝都能哄得一愣愣的,更别说林怀治了,不过片刻就又笑声连连。 「你为什么让成王来?」袁亭宜给众人倒酒时于案下偷掐了把严子善。 严子善深吸口气,看旁边郑郁和林怀治并坐在一起,眼神似是同频的冷淡,四目看着厅内歌姬,心想这俩人什么时候如此相似了。 随即低声回袁亭宜:「让他来结钱啊!不能总让刘九安给吧。」 其实他只是前两天无意间提了那么一句,说及林怀治还是要多与人交涉闲玩,又天南海北扯到袁亭宜请宴杏园,心血来潮随口问了句他去不去。 皇室子弟与权贵子弟交染早已为常,严子善相邀林怀治来没什么不妥。 更莫说袁亭宜还是袁纮的儿子,算得上是林怀治的老师之子。 但他没想到当时林怀治就答应了,适才席上时他又与袁亭宜打闹,就忘了这事,方才人问他才想起。 食案围了众人,袁亭宜给严子善倒了酒,就顺手给郑郁倒酒,说话时往郑郁身边靠,「听闻圣上让你去查科举贪污一案,如今可有结果?」 既然这林怀治来了,那他也就没那么多心思怕了。 宾主之谊,他尽尽就是,出了万事还有他爹袁纮保着呢!且这林怀治也不像好赖不分之人。 箜篌乐声没入酒中,想起德元帝对此次案子的处理,郑郁眼中闪了丝慌乱,而后平静道:「依法而结,受贿收贿所内官员都有该去的地方。」 「那便是贬为州县官吏了。」袁亭宜听出话里意思。 倒完酒后回到林怀治另一边坐下。 屋内林怀治居主位,两侧是郑郁和袁亭宜坐着,不过他来了这宴却并不怎么说话。 众人也就随他去,只要不言大逆不道的话,林怀治也是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刘从祁不耐道:「四年待迁转一次,又不是不能回来。」 这席间若说最大胆敢直言的就是袁亭宜了,他抿了口酒,说:「你爹还是掌着铨选呢,能回来吗?要真能回来,什么时候把知文转回长安就好。」 自程行礼走后,袁纮对他越来严谨,以前还会有程行礼来拜访时帮他说几句好话。 现在他被骂时都没人帮他了,他那个苦啊! 「这四年一任,早着呢,你想他了?」严子善想郑郁也没那么不爱说话,怎么这坐下后一直不讲话? 袁亭宜最听不得别人问他的苦楚,是倒豆子般的把这几月在家数鸟被骂的日子说了个淋漓尽致。 箜篌弦音流连于几人间,郑郁此时面色看着温和从容,实际心慌紧张。 宽大的衣袖遮住了内里境况,方才袁亭宜倒酒时往郑郁身边靠,他手一时没回住力,往林怀治方向移些。 却不料覆上林怀治的手,郑郁那时虽不舍可也还是快速收回,可瞬间他就被林怀治反手牵住。 衣袖随人力滑落盖住交叠的手,两人相坐本就近,这样微小被遮掩的动作并不会被外人看出。 袁亭宜还在诉苦,严子善听着曲儿随口打趣着,刘从祁挨着袁亭宜,对于郑郁和林怀治的衣袖波澜并不可见。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阳关三叠的唱词伴着箜篌从悠扬沉静的弦中拨出,这首广为流传乐府曲目由歌姬演唱。 与着箜篌,在这明媚的春日下,和着屋外远射望而来的杏花成影为美。 此刻郑郁的心境莫名有种前所未有的舒怡和宁静,他侧瞥了眼林怀治,见人平静如常。 第143页 若不是衣袖下紧握住他的手,他真以为林怀治在认真听曲。 肌肤相抵及被包裹的热感席至全身,让他不住留恋沉醉。 霎那间,记忆勐如潮水涌现,上元灯节珍珠花钿少年衬着烟花盛放、寒风唿啸的山洞中那萌然的情绪、回京途中两人的相处、王府浴房内的金花纸上表积年之情、春雨潮润的夜晚这人突现自己房中、那天曲江池上摇晃的何止船舫,还有他的情。 昨日话语,犹在耳畔,这一刻的郑郁只留手上温度度活。 沉静好心思后,他想着食案和衣袖虽挡着,可时间长了难免不会被发现,就稍尝试着挣扎一下,可刚动就被林怀治抓的更牢。 那股力强硬霸道好像若不紧握,掌中珍视之物就会消散。 索性其余三人都在满口胡扯着,没人在意。 刘从祁今日没撒疯,只时不时揶揄下其余两人,中途看几人酒喝的差不多,还出门传了酒。 最后袁亭宜闷了口酒像是说到痛点,又开始说起幼时袁纮教他读书的灰暗日子。 「砚卿,你说,我爹是不是很兇?」袁亭宜有些喝红了脸,看郑郁一直不说话,就向他搭话。 手上力紧了紧,林怀治眉眼不乱地端酒品着。 郑郁看他这样,升起玩闹心思, 便顺袁亭宜的问话,极为自然的将人往侧偏些,衣袖下的手按在林怀治腿上。 「,孝子不生慈父之家[1],师傅所为也定是为你考量的。」郑郁说着话,手却捏了林怀治一下。 他听到林怀治似有哼声,随后望了林怀治一眼,人面色平静冷漠,还是那副死样子。 手上捏时有顿感传袭,又觉得这人皮可真厚。 袁亭宜没有被这句话宽慰到,继而说起袁纮对两位兄长和他的差别,念念叨叨说了一堆,最后朝郑郁敬酒,「行行行!我也不知说什么。砚卿今日你能来,我敬你。」 回敬可不能单手,于是这时郑郁才终于抽出被林怀治握了许久的手,回酒道:「你哪日做宴我不来?」 袁亭宜笑笑又闲谈起来,手得自由,郑郁在这时才与几人互相聊起来。 那首阳关三叠已唱完,歌姬换了新曲。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1]......」 曲声悠悠,郑郁跟这几人聊来聊去有些闷,就想出去走走。 袁亭宜看他还没喝几杯就要逃席,言语不满手上迅速地斟满,强行给他灌了两杯才让人出门。 出门时郑郁回望林怀治,坐在叽里哌啦的人群里,面色淡定,温雅从容,嘴角带笑就下了鱼跃龙门。 鱼跃龙门外不过数十步外,就是种满各色花意的园林,其中杏花成影最美。 彼时日光还未褪去,金阳挂于高空,郑郁负手走在杏园里,春风伴过,带着翻飞的衣角。 他不知走了多久,眼神肆意打量着这无边春色。 突然眼中瞄到杏树前,树干上墨痕斑斑,有人题着诗句。 郑郁上前去见着树干上题有诗句,不禁念出声: 「含春早有杏花飞,却得君王临幸迟。」 「你怨他?」 熟悉清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郑郁回头看去,看林怀治站在身后,身姿清雅。 林怀治和他出宫门时并未换衣服,身上还是绯色官袍。 光阳照着粉意里,绯色融进这杏花影里,三色交叠,陡然让郑郁生出林怀治有股风流自赏,郎君绝艷的韵味。 而此时的林怀治正看着他。 这是园林深处,四下并无他人,郑郁笑道:「非我之句,怎有怨言。」 林怀治瞧见树上诗句,走到树前看了后,道:「非你之句,却说透你心。」 「杏园新科举人得赐琼林御宴的地方,自出其门后,可称天子门生。」郑郁看着那诗,想起科举案,说,「世人多有抱负,可嘆权贵愚弄,不得大志。」 林怀治道:「权贵解来,便是掌衡法者为权,高居大位者为贵。若存报国之念,怎知在官场的沉浮中是否失去自心。」 他说的是赵晋和苗安,昔年这两人也算清官,后投于刘千甫门下。 这番话触动了郑郁,压在心里许久的话,想在此刻宣之于口。他怔怔地望着林怀治,杏花撒下花粉,从枝桠掉落,慢落在二人身形间。 郑郁接住落下的杏花,柔声道:「存本心易,守本心却难。」 「官场中人,想要的这个,为官不过一任就可磨灭。」林怀治眼神落在郑郁手里的杏花上。 花期将过的粉色杏花与人肌肤相衬,恍若一物。 郑郁放开那花瓣,说:「殿下本心依旧吗?」 林怀治看向别处,坚定道:「从未变过。」 闻得此言,郑郁不自觉地想起林怀清书信最后一句,『六郎待你之心从未更改』,他突然有些慌神。 想起以往种种,难道林怀治也倾心于他吗?于是有些紧张问道:「不知是何,殿下可愿告知?」 郑郁这时有点侥倖想着,你说啊!你说是什么!若是带点那意的念头你说了我就应了。 杏花疏影里,情伴绵长时。 林怀治你好歹也是懂风花雪月的人,没有比此时此刻,更适合倾诉心意的地方了。 「你尿遁出来就是问这个?」林怀治冷眼看他,并不答他的话。 第144页 「尿......尿遁?」郑郁一时语塞,心里升起的情意又被泼冷。 什么待我之心没更改,这厮除了嘴贱之外还能有什么好心,问一次两次都这样,郑郁五脏六腑都快气炸了。 林怀治挑眉问:「不是吗?」 郑郁怒回:「当然不是!」林怀治别开脸不看他,郑郁又道:「那你熘出来做什么?还跟在我身后,你还说在曲江时你没跟踪我。」 「要不是我好生跟着你,那日在船舫上与你厮混的不知是谁。」林怀治也起了怒,就胡诌起来。 「你也知厮混?」郑郁冷冷道,「我只是喝多了,并非目不识人,这种事,我一人混的出来吗?还不是得成王殿下相助。」 不提上巳节还好,一提这个,郑郁满脑子都是林怀治那混样,因此也就开始胡乱说起来。 不过就是比谁能抛了君子风度,言语风流而已,他郑郁又不是做不到。 春风过境带起花枝颤慄,林怀治听这话眼神幽深地看着郑郁,表情有所思,身形开始往郑郁处压。 不过两步就走到郑郁身前,微笑道:「那你实话与我,你那日可快活?」 无人之处,白日朗朗下,郑郁勐地听这话,脸突然一红,毕竟他的脸皮可没林怀治那么厚。 可脸红归脸红,调戏的事林怀治做多言多了,他也就习惯了。 随即笑道:「自然。」 林怀治笑意不减,继续往他走近,两人先前还隔得远。如今林怀治走了这几步,两人身前已是咫尺距离。 威严肃穆的气压一直靠近,郑郁不住后退。 郑郁看林怀治淡笑时,眼眸似深渊吞噬着他的思心,俊朗帅气的五官有着与平常不一样的表情,这令他没由来的升起警惕之心。 这四下无人,也不知今日这偌大的杏园为何一个人都没有? 「成王殿下,这是作何?」郑郁终被林怀治逼得,背抵上了那题着诗句的树干,唿吸都缠上这方寸间。 林怀治收了笑,说:「你猜猜?」 -------------------- 1、出自《慎子》 2、出自王之涣《凉州词》 第65章 杏园 郑郁:「......」 他猜?猜谁?猜林怀治吗?猜林怀治在这没有人的杏园深林里,对上这无人情景、杏花满天的白日里要对他做什么吗? 他心里虽然想过多种不好又好的画面,但面上还是不能表露出来,嘴角压笑,镇静道:「殿下,强求非妙。」 「强求?」林怀治单手抵上树干,声音磁性低沉,在这春日里将勾的郑郁心神凌乱。 两人身躯隔得更近,林怀治垂眼看他,又说:「上次是谁强求?」 郑郁不接这话,明知故问:「谁?」 林怀治声音突然在此刻温柔起来,「不记得了,只知那人抱着我什么话都说了。」 「没有啊!殿下你记错了吧?酒醉误事也误心。」郑郁铁了心不接这话,方才让你说你不说现在想说,我就偏不接你的茬。 林怀治深嘆口气,又往前靠了些,在两人鼻尖就快相抵时停下,说:「是吗?」 唿吸洒在脸上,郑郁闻见林怀治身上的幽香,有些醉人。 心道他没喝多少,如今怎么又醉了。于是偏头不想看林怀治,以免像上次那样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来。 现下杏园里,虽无人,可要是突然窜出一个人来,那不得对他和林怀治的名声有损。 郑郁看着远处盛着金光的杏树,道:「这话解权在殿下,而非我。我说不是,你自有千百方法说是,我若说是,你也有上万方法说不是。」 「早知郑御史利齿,今日见果然吶!」林怀治说话时捏住郑郁下颌,让人直视自己。 郑郁那份有点风花雪月的心思,已经荡然无存,敷衍道:「我比之殿下,自惭形愧。」 林怀治垂眸看他,没说话,郑郁觉着下颌上的力不大,微一错头就可偏开。但他又不捨得,便也无所惧地凝视林怀治。 两人视线交横,园林安静许久,郑郁终于受不了林怀治无休止的沉默,略微蹙眉:「无事,我就回去了。」 「回去被灌酒?」林怀治松了手。 宴席间,宾客尽欢醉酒是常事。郑郁现下虽然有迷回天在身,但对于酒这个东西,他也算来者不拒。 因他本身就是个酒罈子,只是不常醉罢了。 看人一时不打算放自己,郑郁语调悲凉,衣袖掩唇故作伤心态,「宴请酒局醉卧是常事,殿下你就让我走吧。否则下官一届清官,与你在这杏园私会,传出去对你名声可不好。」 「私会?」林怀治觉今日没来错这地方,语气顿了顿,说,「你说你是清官,那你可知清官最怕什么?」 「怕没钱没禄养活妻儿,怕无权无势抱负埋心,怕功名在身却被奸佞诬陷。」郑郁数着的都是朝中存着的问题,想到眼前境况,说,「怕本是受人相邀,来此酒局,却被人堵在这儿。」 林怀治撑在树上的手顺话音落毕而下,拂去郑郁肩上的树屑,「说来说去,无非权贵二字。」 继而道:「而在长安,我就是权贵。」 声音沉厚慵懒不近人情,但郑郁偏生在这里面听出三分欲色。 这般搀欲色的声音,让郑郁迎着光影看清了眼前人,深邃有神的双眸内里露着些许桀骜,神情坚定。 第145页 「那权贵可能让下官回去?」郑郁唿吸慢了半拍,嘴上还是说着离开。 这些日子的靠近和了解,早就让他彻底明白。林怀治不是一个任人宰割的人,不能来强的,得软。 「可以,除非,你答应我做件事。」林怀治在郑郁耳畔低声说道。 郑郁已与树干贴的严丝合缝,耳畔的温热让他心痒。色字头上一把刀的道理他还是知道,在这种时刻越要冷静,谨慎道:「什么事?」 「你亲......」 林怀治的话倏然被人声打断,他离了郑郁耳畔。脸色瞬间黑下来,郑郁第一次见林怀治变脸如此快。顷刻间,风云变换,堪称飞沙走石。 「在这吗?」 「箫宽,你出来都没跟着衡君吗?」 「殿下不让我跟着。」 「你怎么那么死心眼,不让你跟就不跟,现在去哪里找?」 「那这杏园这么大,怎么找?这两人跑哪去了?」 一群脚步声从远至近,郑郁听出这是严子善等人的声音,不管林怀治脸黑成啥样,反正这人其他地方不黑。 忙从林怀治怀中退了出来走远几步,才在林中站好,几人身影就从远处慢悠悠的晃来。 「你俩怎么在这儿?」严子善率先问起。 林怀治依旧黑着脸并不答话,众人的希望也从未放在林怀治身上,眼神就都齐刷刷移在郑郁身上。 被众人视线问讯,郑郁尴尬笑笑:「出来透风,碰巧遇见殿下,闲聊了两句御史台的事。」 园林内安静了,袁亭宜一脸不信,严子善皱眉深思,刘从祁喝多了酒脸靠在袁亭宜身上,看不见表情。 箫宽和齐鸣落在众人身后身形被遮住,表情则是一副我都懂的样子。 严子善总觉这话哪里说不通,可他也想不出为何,只学着文官那些话高深道:「哦,是吗?」 郑郁笑着点头,想着方才林怀治说的那件事是什么?都怪严子善声音太大,盖住了。 「找到就行,那咱们回去继续喝,你俩还欠我酒呢。」袁亭宜看人找到也就催着回去。 郑郁没搭理林怀治,毕竟他又不是没长脚,走到严子善身边问:「你们特意出来寻我的?」 「呃......」严子善笑着挠挠脸,说,「出来更衣,顺便寻你们的。」 郑郁:「......」 心想你们仨都同一时候三急啊!随即忧伤嘆道:「原来不是特意的,连慈。」 严子善立马表示不是这个意思,出来寻人是主要的,更衣才是次要。 众人说闹着回去,此间杏园占地百亩,赏玩起来,多为景色之最。适才郑郁是借着路,来到了西北角。 这次回鱼跃龙门,袁亭宜便说想去看看这三月里的桃花,众人也就依着他去。 而林怀治自杏园话后,则就又恢復了言少的样子,对谁都是冷淡的要死。眼神更是恨不得把这几人全都千刀万剐,杖千次,流放岭南。 但看郑郁随众人去桃花,那他也要顺着一起去。 众人说笑着没走多久,就到了开满桃花的园林。 桃花粉羞含面,夹着春风吹着人心,郑郁看着这十里桃林,在杏林的一切也就忘却。 彼时园中还栽有榆树,粉红与深绿交叠,如同江南水乡的温意。 但几人也未走多深,只在园林门口逛了几步,就准备回去。可突然在行过一粗大高盛的榆树时,郑郁觉得空中似有淡淡的血腥味。 可一看周遭又并无不妥,身后三人还在嬉戏打闹,他以为是别处传来的泥土异味,也就没放心上。 突然□□闷撞声响起,继而是袁亭宜的唿声,「九安,你做什么?」 郑郁停步回头看去,看袁亭宜被刘从祁抱在怀里,刘从祁醉酒朦胧的双眸盯着地上,冷声道:「有血!」 众人凝神看去,只见袁亭宜方才所站的位置上,有一滴鲜血散在地上! 在这春日的桃园显得格外诡异。 而方才若不是刘从祁拉住袁亭宜,那滴血则会落在袁亭宜脸上。 袁亭宜摸摸自己,再摸摸刘从祁上身,疑惑道:「我俩没事,这血哪来的?」 几人眼神四处搜寻,林怀治看向树上,冷冷道:「箫宽,上去看看是什么东西。」 众人都屏了声,也不知这是何物之血,只都看着那树上。 那粗大茂盛的榆树离地几丈远,郑郁见那枝桠错生处,赫然露着一截手指。 箫宽点头,他跟在林怀治身边多年,一身功夫自然不是花架子,轻功点地,不过蹬脚几步就跃上树木。 郑郁看箫宽在看清那人后,脸上表情明显一滞,手探唿吸,确认无气后,大声道:「殿下,他死了。」 「带下来。」林怀治看那血又滴了下来,落在地上开出花像。 箫宽得令,提起尸体,飞身落地。尸体在冒出树上那一刻,众人就看清了。 一身紫色官袍,是三品大员! 箫宽下地后,将尸体翻过来。 看清脸后,众人都倒唿一口气,袁亭宜惊嘆:「这不是,户部尚书谢中庵吗?」 谢中庵官袍已被黑血染了满身,颈部有一刀伤深口,颈肉翻涌,早已失去生命。 「颈部一刀毙命,下手无错快狠。人是在死后放到树上去的,放上去时血已凝结。但还有些顺着树干滴落。」箫宽蹲下翻看检查了谢中庵的尸体。 第146页 仔细检查了尸身上下,并无其他线索和物品。 「报至万年县令及京兆府处。」林怀治看着谢中庵的尸体说,「另查探谢中庵与谁来的杏园。」 箫宽点头立马退下。 严子善疑惑道:「把尸体放到树上,兇手这是何意?」 空中血腥味骤然浓郁,袁亭宜眉心一拧,「在我们来前都还没滴血,这时间捏的也太好了。」 「引人发现。」郑郁说,「这里并非抛尸好地,他如此做就是想让人看到。」 刘从祁冷笑:「死了快一个时辰,估计兇手早离开了。这谢尚书做了什么事啊,让人杀害又抛至此地。」 严子善说:「难道是情杀?」 袁亭宜苦笑:「谁家小娘子力气如此大,杀户部官员只能是最近要出的事呗。」 什么事?郑郁想到了那户部签引文书上的名,难道是岐州税案?可为什么要杀他,还要如此拙劣的引人发现。 不多时,箫宽通知的鱼跃龙门博士及巡逻的左卫禁军都已前来,博士赔笑:「成王殿下,这里恐污了您的眼,不如先上去休息。」 林怀治点头,官员被杀害之事隶属万年县令、京兆府审查,而后是大理寺和刑部管。 众人也不便多插手,就都回去。 回鱼跃龙门的路上,郑郁实在对谢中庵的死毫无头绪,故而没有太多心绪继续饮酒,就向袁亭宜提前请辞。 袁亭宜看郑郁要走,想着天色虽未入夜,可他的酒也喝得差不多,更莫说方才差点挨着死人血,心情沉闷也就想着回去。 随即叫来博士付帐,博士不敢去问林怀治,就朝袁亭宜三人问:「不知是哪位公子结帐?」 -------------------- 第66章 夜来 严子善本想说林怀治,可看到人那张冷的跟冰一样的黑脸时,就与袁亭宜一起指向刘从祁说:「他给!」 索性刘从祁非常爽快自然的结了帐,郑郁对这两位的异口同声实在拜服。 出了鱼跃龙门后,郑郁想着今日谢中庵之死或许没那么简单,就准备去见袁纮。 魏国公府内 「谢中庵之死没有其他异样?」袁纮听完袁亭宜和郑郁的讲述,迷了眼问。 袁亭宜坐在袁纮身边,捧着碗醒酒汤说:「没有,爹,你都不知道那血差点滴我脸上了。」 袁纮听了儿子言语并不说话,只是笑笑顺着他的背。 这个动作落在袁亭宜眼里就是宽慰,他知今日事重要也就不敢乱说话。快速喝完醒酒汤后,袁纮便让他下去,袁亭宜行了别礼离开。 郑郁于榻上另一边坐着,看袁亭宜走后才说:「现下万年县令和京兆府的人已经去查,只是不知兇手为何这么做。」 袁纮思忖片刻,道:「怕是做了只是没在你眼里。」郑郁一惊,袁纮又道:「方才你不是说是成王近卫看的吗?」 瞬间郑郁转了弯来,沉声道:「在场诸人中有刘九安,是以箫宽不敢贸然拿出。」 兇手将尸体放在那里绝不是藏匿,而是引他们发现,谢中庵身上绝对有东西。 但下树后又无证可查,那必是在树上时就被箫宽取走,不想让他们发现。 在场人里,严子善可以说是林怀治心腹,袁亭宜不甚机敏不掺朝要。而他本人与林怀治也算过水之缘,箫宽能放心林怀治和他一起待着,那对于谢中庵的死因证据就不会防着。 唯一要防备的就是刘从祁。 夕阳还未落下,几抹残阳跳跃进堂内,袁纮道:「户部尚书手里有多少命脉啊!正逢朝中查彻贪污,这件事与刘仲山定有莫大关系。」 「师傅,岐州空税五十万,右相已发了文书拿岐州刺史姚同和长史宋昂入京。」郑郁有些担心起来,说,「他的棋走到您面前了。」 袁纮看着那残阳,长吁口气:「你今日在户部可有发现?」 郑郁想了想,认真道:「我今日查时可以确定那笔钱一定进了长安,户部签收的税钱是七十万不假。可那朱签却落在墨痕后,显然是先签了名而后写的数额。」 袁纮对郑郁的话不疑,师生之情可比拟血亲,多年相处他早知郑郁性情,道:「谢中庵做户部尚书近四年手里经了多少钱,只有他自己清楚。这件事还得等姚同和宋昂来才能问明白,如今谢中庵死了,接着是寒食、清明,是官员休假社稷为求的好日子。」 袁纮说到这儿,顿了顿才继续:「刘仲山一定会将此事压下来,杨奚庭和京兆府尹这两人站刘仲山一党今日就算查出什么,也不会呈报圣上。」 郑郁肃然道:「官员被杀简直骇人听闻无法无天。那可要让圣上知道?」 半晌,袁纮才说:「先别忙。真跟刘仲山有关,现下禀明只会适得其反。等岐州税钱的事查清楚了,再回禀圣上。」 郑郁点头,谢中庵要是真跟这事有关,就算德元帝知晓。也只会交给大理寺和刑部,但若是郑郁查岐州税案就能摸上谢中庵这条线索而不被刘仲山察觉。 「明日宫中马球会圣上让你去了不曾?」袁纮突然问道。 明日寒食节,惯例天子在宫中宴饮群臣举马球盛会。 郑郁前两日就收到了德元帝的令,许是看将他拒在长安无趣,所以这次马球会也叫上了他。 郑郁回道:「圣上明日确实让我前去。」 第147页 「这样的日子成王也会去,你届时向可向他打听,谢中庵手里定是有着什么只是被他率先拿去。」袁纮似乎想到什么,说,「岐州钱我没动一分,就不怕他们查,可阿郁其实为师心里也没底。」 郑郁有些紧张:「师傅何出此言?」 双鬓染白的袁纮神态低沉,哑声道:「姚同这人我识得认得,可多年官场这一刻我却不敢担保他,担保......」 后面那句话没说出来,但郑郁已经猜到担保姚同没做此事。 这件事摆明是沖袁纮来的,刘仲山既然拿姚同和宋昂入京下狱,可若是在屈打之下,神智不清被他人曲解成意。 「这笔钱既然在户部所失,那学生就算挖地三尺也会找出,请师傅宽心。」郑郁态度坚定,说,「姚同和宋昂下狱,学生必让两人罪是罪,赏是赏,绝不乱诬他人。」 面对郑郁的诚心,袁纮信,想起今日下午的文书,深嘆口气:「这里面越来越复杂了,阿郁,张书意被罢相,留任其工部尚书。原是任外州司马,但因先前是尚书左丞兼工部尚书,如今只是罢相留尚书之位,就这个还是阳昭长公主说的情。」 郑郁看向袁纮,十分疑惑:「阳昭长公主?长公主向来不问政事,与张书意交情泛泛,怎会求情?」 对于这位阳昭长公主,袁纮也是无奈,朝郑郁苦笑着说:「张书意是李远谌中举那年的主考,我想是李远谌求的她。」 郑郁听到这话有些惊讶,不过想师生互为扶持的例子在朝中不是少数。 袁纮又说:「最重要的是,长公主私下买卖官爵,礼部尚有文书在,这件事圣上一直知晓,但对具体数额和官职并不清楚。这次李远谌求她保下张书意,绝非师生之情那么简单,为师大胆猜测,这岐州钱若真有谢中庵的掺和,那这位长公主只怕也掺了一点。」 若要买官爵,那就要走礼部、户部、吏部以及门下,想打通里面关系,这林嘉笙怕是拿了不少钱。 郑郁面色凝重,对着里面的虚实实在难以打探,只觉有平山压顶,他沉默片刻,才道:「不论怎样,学生一定查明白。」 「我自然信你,万事不可强求,尽力便好。」袁纮一直喜欢郑郁这股不服输的精神,就像那年跪于金殿直面皇权的样子,随即又问起王台鹤,「平阳世子如何?」 提起这人,郑郁只泛出苦笑:「为人圆滑,还未交涉过多,不知其貌。」 袁纮笑着说:「圆滑也是性情,此人或许会比刘仲山还难缠,你且小心应对。」 是夜,月色银辉,携着春风入窗吹起床幔。 「还没睡?」林怀治坐在床边,看郑郁着着单衣坐在床上神情淡然。 听人似是温情的关怀,郑郁无奈,他才躺下眯上眼,不过几个唿吸,就听见木窗开合的声音。 继而是一道人影翻越进来,他忙坐起,正想下床拔刀却见林怀治已在床边坐下。 郑郁脸上挂起礼貌的笑,说:「下官也想睡,只恨贼人翻窗,其声之大,实在难眠。」 对这冷语淡笑,林怀治并不在意,淡淡道:「很大?那也是你王府府兵守备不严,郎君卧房熘进贼人,他们竟没察觉?」 飞檐走壁,翻墙入院的本事林怀治还是有的,府兵自然是安排了,卧房门口是有人守着,他不想惊动别人,所以才翻窗。 只是郑郁没想到林怀治会一翻再翻,与往日行风大相迳庭。 面对林怀治的强词夺理,郑郁现下困得很实在懒得理会,随口道:「明日下官会责罚他们的,不知殿下深夜前来,所谓何事?」 说起正事,林怀治才收了想戏弄他的心思,神情严肃:「谢中庵的死,你认为有何异处?」 「兇手此作便是引我们发现。」郑郁笑着说,「箫宽在谢中庵身上是找到了什么呢?」 「户部残页,上述岐州税钱进京一百二十万,有二十万是平了工部。」林怀治拿出用丝帕包着的残页递给郑郁,郑郁接过后,他又说,「剩余三十万可能是出在岐州长史宋昂身上,这里面的钱是怎么花出去的,只有谢中庵知道。」 丝帕裹着一张渗透了乌血的残页,郑郁捻起残页,借着烛光和月色看清。 上面写着德元十九年十月晦日谢中庵平补工部二十万修葺宗庙的尾钱,工部侍郎裴霖亲签。 但郑郁记得修葺宗庙的钱,在他回长安的第二日户部就已经向工部结清,这笔钱根本就不是尾钱,况且还是工部侍郎裴霖收的。 工部侍郎裴霖也是袁亭宜好友之一,裴文懋的父亲。 「工部侍郎裴霖,一年前受刘仲山举荐调回京任侍郎之位,这钱到底是不是裴霖收的,这可难说。」郑郁攥紧残页,说,「这笔钱早结清,现下又结,不过是掩人耳目。」 林怀治沉声道:「得看工部帐册。」 郑郁将残页用丝帕裹好,一如原样,说:「万事殿下有查阅之权,可这事若与刘仲山有关,一旦查起,怕是打草惊蛇。」 「我奉圣命行事,还怕他?」林怀治眼神看向郑郁,说,「明日马球会完后,你同我一起去工部查证即可,不带王瑶光。」 这件事里,王台鹤属刘千甫的一党,真跟刘千甫有关,林怀治怎会带着他。 郑郁颔首,把丝帕还给林怀治,问道:「今日谢中庵是与谁去的杏园?」 第148页 林怀治好似很嫌弃那帕子,双指挡了回去,说:「你收着吧,全是血。」郑郁撇嘴不语,林怀治又答道:「箫宽查了谢中庵是与苗安及平卢节度副使一起来的杏园,几人称对谢中庵的死毫不知情。」 看林怀治不收,郑郁只得将帕子放在床边矮案上,随后说:「他们几乎都是刘仲山的人,混在一起不足为奇,只是杀谢中庵的人会是谁?」 林怀治摸着戒指上的冰玉,缓缓道:「谢中庵敛财成性,同吏部、礼部一起卖官鬻爵,朝中怨声颇大。兇手如此做是为了引我们发现,到底是揭发谢中庵亏空贪污、买卖官爵,还是工部帐册问题继而牵扯刘仲山。」 屋内沉默了好一会儿,郑郁将这些话翻来翻去嚼透,平静道:「目前,这五十万尚无着落,谢中庵的死无头绪,唯一的线索就是户部补工部的二十万,要想查探清楚,还得等宋昂和姚同回京。」 郑郁隐去了今日袁纮的猜测,岐州税钱空掉的五十万,对国库来说不过是笔小数目。可要是林嘉笙也参与了这钱的分案,那现在并不是说出的好时机,凡事将求证据。 「明日工部帐册真有问题,可先提工部侍郎。」林怀治说,「张书意改任工部尚书,你可知道?」 郑郁想你爹稍微做点什么决定,官场一夜之间谁不知道?但看林怀治此刻表情冷淡,眉目间颇有点乖巧的意思,便假意茫然道:「任工部尚书?没外贬出京?」 「没有。」林怀治看向郑郁,欲言又止,思忖许久最后说了句,「春夜寒重,你只穿这么些?」 时下已是三月,虽是春日,可天气早已暖和。 郑郁穿的不过是依天气而来的单衣,现在去长安城里随便扒一户人家,当家郎君穿的也是如他这般的衣服。 他实在不懂林怀治哪里来的这句话,笑道:「难道不符规矩身份?」随后觉得林怀治这话好似透着关切人的意味,认真问:「你在关心我?」 林怀治隐在夜色中的双眸闪了下,漫不经心道:「你在王府穿龙袍我也不知道,何来的不符。只是看你衣衫不整有失礼节。」 郑郁:「......」 听得林怀治的闲语,郑郁当真垂眼看了下,明明没有林怀治说的那样,这小子在乱说什么? 他心想穿龙袍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林怀治都能风轻云淡的说出来,心想你是不是在家经常穿啊! 更夫的锣声从静夜中响起,郑郁哂笑:「殿下所言,下官不敢苟同。不知哪位官员安寝是穿朝服,若殿下真觉我有失礼节,尽可参奏。」 郑郁想你去啊!你去参我啊! 参我晚上在家睡觉穿的衣衫不整,失官员礼节。你这摺子递上去那一刻,恐怕你爹就得怀疑你林怀治夜闯官员府邸是什么罪了,什么意图了! 「参你?」林怀治淡笑了下,郑郁瞬间觉得这笑不简单,扯过被子盖住下身,警惕地看着他,但却只见林怀治肯定地说:「好啊!」 -------------------- 作者:全场的消费由刘二公子买单!尖叫声! 其实上次去平康坊听曲及任何有袁亭宜存在的花钱场合,都是刘从祁结帐。 第67章 艷羡 郑郁:「!!!!!!」 林怀治起身拿过衣架上的外袍,扔给郑郁。床上的郑郁瞬间被外袍盖了满脸,他还没从震惊反应过来,就听见林怀治的脚步声已挑起帐幔出了内室,「过来,磨墨。」 大半夜不走,林怀治这是闹哪出啊! 可郑郁看人走了,也只得起身穿好衣服踏着木屐,绕了帐幔屏风出来,看林怀治坐在书案前。 郑郁看林怀治这架势,不太确定地说:「你不会是想让我给你研磨,在我家写你要参我的摺子吧?」 林怀治饶有兴致地看向他,点头。 屋内静谧许久,郑郁一抬眉梢:「天子居所,没有王法了?」 「方才是你说的,让我参你。」林怀治说,「作为上司自然得满足下属的诉求。」 郑郁沉了脸,没觉得林怀治在满足他的诉求,方才不过是他随口胡诌的而已。 书案前的林怀治看郑郁表情在夜色中变来变去,觉得十分有趣,嗤笑:「怕了?」 要说别人对郑郁使激将法,郑郁是决不会搭理的,但那人如果是林怀治,郑郁就会死磕到底证明自己。 「谁怕了?」郑郁剜了林怀治一眼,动作虽服气,可嘴里并不服输。 慢吞吞的来到林怀治身边坐下,郑郁镇好纸,从书案上取来砚台和墨锭,从水盂中舀了清水就给这人磨起墨来。 屋内点着烛火,今夜月色清明,相看间辨物分明。林怀治看墨磨得浓郁时,就从笔架上取下宣州的诸葛笔,沾了墨汁就在纸上写起来。 「不知殿下骈文与曹子建相比,如何?」郑郁看墨磨的差不多,就收了手撑颐侧头看林怀治。 笔落纸上的沙声在二人间响转,林怀治知他在嘲讽自己,平淡道:「曹子建文採风流,我自愧不如。」 郑郁指尖轻敲在案上,眼神停在林怀治脸上,今夜的他又佩了额饰。 紫玉色影透着烛光映在林怀治的肌肤上,衬得整个人柔和俊朗。他想要是这林怀治没长嘴就好了,随即又玩笑他,「欸!殿下才华横溢,腾蛟起凤,虽不及曹子建,应是可比王子安吧?!」 第149页 「比不上,我才志短浅,不敢与先辈比肩。」林怀治沾了墨继续写着。 郑郁似是惋惜地摇了摇头,说:「那乡贡进士林衡君,如何能中考?」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他,林怀治淡笑道:「皇位相传裹腹,不需考。」 「也是,多少人艷羡皇室啊!闲余时我得去青龙寺好好烧柱香,祈望来世能投身皇家。」郑郁假意感慨。 林怀治的笔停了,他对上那道一直停留在自己脸上的视线,眼神似是真诚,说:「你若真想不用来世,今生就可。」 「今生?」郑郁眼神不解,林怀治看着他并不语,他想了许久,语气犹豫:「这话......可不兴说吧。」 要想做皇室,得从他爹郑厚礼那辈开始,他要真现在做皇室,那不是造反吗?他不禁怀疑林怀治今夜是吸五石散了吗?怎么行风、言语颠三倒四,癫狂乱作。 痴儿难解其中意,林怀治似是轻嘆了口气,视线回落纸上,继续写起来。 郑郁看林怀治还在写,忍不住探过去看,「你到底在上面骂我什么?」 可惜郑郁身形平移时就被林怀治发觉,他瞬间侧身挡住来人视线,语调不紧不慢:「想知道?」 郑郁回身,觉得那纸上还空了一大截,林怀治不知道要骂他多久,就拿了案上的书看起来,随意道:「不想。」 要真想看,他去御史台还不是能翻出来。 郑郁看着书,鼻间嗅到林怀治身上今夜似乎并未熏他素来爱的紫藤香,而是凝神静心的瑞脑香。日间繁杂的事务让他奔来走去,没多久他就不管林怀治骂他什么,直接撑在案上睡去。 林怀治看他睡着,伸手摇了摇,人没醒。继而取了紫豪笔沾墨,在郑郁脸上作起画来,笔力轻柔,落在熟睡的人脸上没有丝毫感觉。 几笔画完,人还未醒,林怀治笑了笑便快速写好纸上结语。 在白釉青荷笔洗里洗完两支笔后放回笔架,而后开始端详起郑郁。 人皙白的肤色与身后的光影形成对比,许是在梦中得见趣事,红唇微翘,眉目舒展,睡中的郑郁看起来温润宛如雕琢好的美玉。 林怀治凑近郑郁,瑞脑香仿佛在此时随主人的好心情浓郁起来,就连唇边都染上香味,他低头轻轻地吻了吻郑郁的额头。随后起身扶起郑郁,一手托在他肋下,将他调整了个姿势,横抱起来放回床上,宽了衣服脱去木屐。 盖被子时还细心的给他盖了两床,怕人在春夜里冷着。 翌日,寒食节,春光乍好,鸟雀绕枝,花羞含面布满着马球场,此刻彩旌招展人声欢唿。 球场中跨马飞扬,兽皮花纹包附的半月球杖在德元帝手中挥舞长空。黄土被一遍遍砸实,油过浇筑的地面溅不起半点尘屑,地面是平滑如砥,远看亮如镜。 此时德元帝一杖进洞,惹得看席的宫妃、命妇及场上官员高唿陛下万岁,教坊忙不迭击了高曲庆贺。 笑声浪袭,郑郁在一众欢唿,热情高涨的人群里,找到了独立在树下的苏赛生,就过去打个招唿。 在教坊和官员来去的人流中,「砚卿你昨夜可是没睡好?」郑郁听见苏赛生问。 不怪苏赛生如此问,郑郁现在的脸上双眼之下似有黑影,仿佛通夜未睡造成,而神情也有些倦怠,眼神轻散。 「啊!没有,没有。」郑郁连忙回道,想了想解释:「昨夜翻寻了前人旧文,一时忘了时辰睡的有些晚罢了。」 苏赛生听了这话点点头,才说两句就又有人凑上来讲话。苏赛生对这些官员来往很是熟稔,交流起来不像郑郁那般生疏。 三人就站在树下看着马球场上的赛事,随意聊着。 一场毕,自然是德元帝赢得比赛,马球场边掌声雷鸣,曲声高扬,欢唿声一片大好。 比赛结束没多久,郑郁才记清这人是太常寺的官员后,就被德元帝传了过去。 到了看席后才知,德元帝打正是尽兴,就想与新一辈的年轻人来一起比比。他记得郑郁马球打得极好,就传了人来等会儿一起赛比。 念来念去还记起刘从祁马球术也好,命内侍去寻若今日轮番完也来这儿一起。 郑郁得了命后就由内侍领着去换衣裳,长发用幞头包好免得影响视线,深绯色的翻领窄袖锦袍用腰带束紧,脚踏乌皮六合靴,一身装扮衬得人腰身笔直,英姿飒爽。 而这身装扮打起球来不会拖泥带水,挥手间十分利落。 德元帝挑了几个年轻的官员与他一队,着深绯色锦袍。另一队则是林怀湘、林怀治与几位皇室儿郎、驸马都尉着白色锦袍。 郑郁热好身接过球杖蹬鞍上马,左手执缰,右手握杖,阳光下少年恣意潇洒。 骏马受过宫廷严格训练,是打马球的惯手。马鬃修剪的整齐漂亮,三花小辫以绳扎好,鬃尾也地编扎紧紧束着,马蹄踩着黄土低吼着示意。 趁内侍放球之际,球场对面的林怀湘大声道:「陛下,可要承让了。」 「四郎,你们要是赢了,各赏绢千匹,宝骏三匹。」德元帝依稀觉得他回到年轻时。 听此一名驸马都尉笑道:「父亲说话可要算话。」 德元帝哈哈大笑,挥着球杖对场上所有人说:「必须!此刻开始我不是皇帝,对面那个也不是太子,给我放开打。」而后又对自己这一队的年轻儿郎们说:「听到没有,坏小子们,要是打不赢,这赏品可就归别家了。」 第150页 话语激励了德元帝身旁的年轻人,众人一阵欢笑拍着胸脯表示绝对要赢。郑郁附笑点头时与德元帝身旁的刘从祁对了一眼,双方打了个礼貌的笑。 此次打马球双方加起来人数不过十五人,又是长赛制,以哪方先获得十五筹为胜。 一通击鼓声响,比赛开始。 德元帝一马当先沖向彩球,郑郁等人抖缰紧跟上。而另一边的林怀湘等人也不示弱,夹腹立马冲上前来。 两方人马奋勇争先,德元帝虽率先冲出,可球杖下要触球之际,却被林怀治一下打向反方身后,清脆的沉木撞击声伴着马蹄响在球场上。 德元帝愣了几息,就忙追球去。 球杖的月牙头在地面上颳起好大一片黄土,马球被一下子打得远远飞出,继踵而至的便是蹄声爆响,如旱地惊雷一般。 两方人马都追着球紧撵不放,郑郁见球被打远,迅速驰马过去东驱西突抢到了球。勐地挥起一杖,把球击向对家球门。 此杖力道甚大,球在空中滑行许久。 林怀湘本想追上去,却被德元帝疾马侧身拦去路。 而球下落时,球场的地面上已有两名官员和两名驸马都尉正望头举杖等着。球落地那一瞬就被刘从祁躬身大挥力,抢先将球挑高,点给了在他身后六步远的另一位官员。 另两位驸马欲上前点球,却被远处郑郁狂奔来的身影挡在前头。 这名官员眼明手捷,果断地将其球远射! 球落进对家朱门之中,进了! 看席上一片唿声,掌声如鸣。 开场不足一盏茶时分就进一球,德元帝大声说好揽住离他最近的刘从祁不放。因德元帝率先拔得头筹,后面的比赛令林怀湘等人无不严峻对待,赛事愈加激烈紧张。 亭午将近,马球场上赛事焦灼,蹄声如雷,人影同马奔如雷电,喝声不止。在林怀湘一个勒缰疾转马避过阻挡,球杖击飞彩球进门后。 双方才停下来中途休息,此时的马匹虽更迭频繁,但还是嘴里累得冒着白沫,身上毛髮被汗水浸得油亮。 -------------------- 第68章 失控 来到场边下马后的郑郁面色绯红喘着粗气,胸膛不住起伏,汗水淋淋,缓了缓后深喝一大口淡盐水。 正准备换下湿衣时就听身后有人走近,回头望去发现是刘从祁和德元帝。德元帝一掌拍在郑郁后颈,朗声道:「待会儿砚卿你打前面,一定要赢他们。」 这一掌德元帝没收住力,勐然拍在郑郁身上,让他本就有些乏软的身躯趔趄了下,郑郁笑着回道:「我一切都听陛下的。」 「好久没打这么痛快了,怀湘肯定在跟他们商议战术赢我们呢。」德元帝边换下湿衣边朝着对面说道,他还能不了解那几个臭小子! 这时的德元帝全然不是皇帝,心性堪比幼子,只顾输赢。郑郁早知道德元帝要论起比赛输赢,那可是比谁都看得重,哪怕对面那些人都是他的亲儿子、亲兄弟、亲女婿。 郑郁实在是累得很又唿气不匀,根本没啥心思去恭维这位帝王,就随意敷衍了两句。 脱下被汗透湿的衣服交给内侍,拿过干净帕子擦去身上的汗。 擦汗换衣的空隙里他无意间瞧见,侧边正在换衣的刘从祁。 上次在骊山时他俩虽泡同一池子,可那时他并未细看,如今才发现刘从祁身上竟有麒麟刺青。 彼时大雍崇尚刺青的人不在少数,尤以军中为盛,军士将旗号图腾、编伍刺在肩背上。一来图军中祥瑞图腾守护神庇佑,二来若战死沙场,就算丢了盔甲只剩残块,凭着刺青,伙伴也可在尸堆里认回。 军中刺青迷盛,就连郑岸身上都纹着,更莫说民间,还有甚者喜爱诗人白居易为狂,将白居易的诗刺于全身。 但对于刘从祁的刺青,纹的是还麒麟这样类似旗号的样式,郑郁虽疑惑可细想来左卫的旗番也有麒麟样式,也就没在多想。 几人在场边换好衣服,还是那身绯色锦袍。今日打马球,张守一早就将各自队伍的衣服备好,以便在休息时将湿衣换下。 而看席上的人早已见惯不怪,大雍民风开放,打马球时讲究干净利落,衣服湿了换一身并无不可。 来此看会的男女并无太多讲究,更别说到了季冬,居于长安的胡人还会打着赤膊骑马上街,以水浇泼为乐,在乐声中且歌且舞,称为「泼寒」。据说这样能够压火去病,以此祈祷来年瘟疫尽除无病无灾,庄稼丰收。 德元帝换好衣服坐下,趁着休息空隙想与他的臣子聊两句。却发现郑郁许是累了,一副兴致欠缺有些蔫蔫的。 而刘从祁则是问什么答什么,木头样一个,全然不像刘千甫那般会与他推心置腹,笑语相迎。 另外的官员又有点嘴碎文谏,德元帝压根不想搭理,他们这么一队就这么干坐着,说着待会儿场上的排兵布阵。 那边的林怀湘等也开始换衣服,看席上的倏然传来尖叫声和口哨声,场面十分热闹。那边的热闹和德元帝这边的萧条形成鲜明的对比。 这些哨声以教坊司的内人为主,对林怀湘等皇子外露出来的肌肉发出毫不掩饰的赞美和欣赏。 德元帝脸上挂不住,方才怎么没有这么热闹。 这些教坊司的人,真是胡闹! 他瞧见人群中林嘉笙又在跟苏赛生搭话,心绪突然有些凉。他望着头顶的艷阳天,真觉得只有待会儿大胜才能舒缓他的心。 第151页 休息时间一到,双方又重新执缰握杖上马,而场上的人数也因上场马疾驰过快撞在一起减了几人。 现在场上统共不过十三人,鼓声响起,比赛又开始。 郑郁是真累了,好好的一天官员不上朝,非要被德元帝拉来看马球赛,看就算了还要上场陪他打。 这也算了,打马球途中,激烈兇残,他还要担心别一不小心就把这位皇帝撞下马。一心要防着对手进球,一心带球,一心看着自己别撞到皇帝。 对于郑郁这个不想与人过多交谈的人来说,这无异于上刑。于是这半场,他决定速战速决,瞧了眼场边的小旗,还差六颗球,他们就能赢继而结束。 想好之后,郑郁一夹马腹冲去,东闪西避,迅捷如风。巴掌大的彩球仿佛粘在杖上,随他一起向对方球门滚去。 身后诸人都被快马甩下,刚有人想来阻拦就被刘从祁等拦下。 此般美景不长,一道白色身影突了数人奔到他的身边欲上前拦截。郑郁看球门不远,便默念狼神鹿神保佑,随即大力一杖将木球击起。 同时手上缰绳一勒,骏马长鸣瞬间也如通灵一般越过来人,郑郁疾缰继续追那彩球。 「想赢?」那道白色身影追了上来,风中也带来他的声音。 郑郁现在心里郁闷得很,余光扫了一眼来人,发觉人是林怀治后,怒道:「废话!」 他现在只想快点打完! 林怀治追拦着他,本想夺走他的球,可郑郁眼见朱门已到,便直接挥杖一冲,不给林怀治机会。 进了! 场上阵阵高唿。 又过了近一个时辰激战,双方人马经过一上午的跑战都有些累。 而现在场上的人也只剩十人,又一阵鼓声响,郑郁和德元帝率先冲出,刘从祁绕后。一路上几人相互配合,与人马之间突围杖球,一次又一次打入门中。 金阳光下,趁内侍放球时郑郁瞥了眼那旗番还差一颗球,林怀湘他们还差两颗,而这局是定胜负的一局。 鼓声开球以后,这次是另一名官员抢到了球。 此人一记平沙起燕,长传过球,刘从祁守在对方场面将球带过。此时郑郁见刘从祁抢到彩球便策马迎上,眼神示意他传给自己。 却不料林怀湘、林怀治两人在顷刻间围上来,局势微妙,德元帝尚在后方,队友守备自顾不暇。 郑郁夹马腹怒赶上刘从祁,刘从祁立马会意,在过了林怀湘的挡势后,挥杖起球,敲击声清脆示意球已离地。 郑郁连忙追球落去的地方,林怀湘两人也放了刘从祁迅速跟上。 三人相近,突然郑郁察觉马似是颤抖一下,而后嘶哑长鸣向前冲去,不由缰掌控!事情瞬息发生,郑郁尚在带球,见马冲撞失控,只得咬牙挥杖射门! 场上人见郑郁马匹受惊,都忘了进球的胜利皆惊唿起来,德元帝立马指挥禁卫前去驯马。 随后拉缰踩镫想将马儿控好停下,风颳满脸,缰绳缠紧,郑郁只想让马停下来,可不论他如何做,失控的马都不像之前那般与他配合。 眼见马就快冲上搭建起的场边围栏,郑郁只得狠命一勒掉转马头。却不料马跃身腾起,郑郁一时重心不稳,身体向马背仰去,看着就快掉下马来。 「松缰绳!」 生死存亡之际,怒喝带着惊如雷的马蹄声在喧闹身后响起,声音熟悉带着强烈的不安。郑郁不知怎得鬼使神差听了这句话便松了缰绳。 紧接着一道臂力揽过腰身,将他从马上抄起。 山海瞬转,万物星移,一息唿出后他就落在一个怀里。 魂定之后的郑郁喘着气,渐渐平静下来的手还揽着人。视线望上而去,映入眼帘的是白色锦袍,抬眼可见的是那张让他无比安心的脸。 「多谢。」郑郁坐在林怀治怀前,由着人控马回到场边。 林怀治冷着脸没说话,眼神似是在思索什么。 那匹失控的马在没了主人御驰后,则渐渐停下。 马球场上的诸人都说着好险,说着亏林怀治离得近将其救下。德元帝看人没事,命张守一去查查那匹马是怎么回事。 郑郁下马后,接了内侍递来的干净帕子擦汗,换了湿衣。还想与林怀治道谢时,却见人已去换衣,便只好等待会儿去工部时再谢。 马球赛已经结束,德元帝笑意不止,承诺会将奖赏明日送到各自府中,而后见众人累了也就让他们随意玩去。 禁卫也查明马失控的缘由,说方才郑郁所骑的马因赛跑时与林怀湘的马匹相靠过近,故被林怀湘马所带的嚼衔所刺。马臀上尚有划伤,故而失控。 德元帝笑着对郑郁安慰,言语里大有责怪林怀湘的意思。眼神虽含着笑,可内里的情况,郑郁怎能不明白,牲畜惹出的事,难道还能怪到太子身上? 于是郑郁为林怀湘辩了几句,说及马球场上险胜难分,牲畜无脑实在罪不在太子。 德元帝脸上笑意愈发胜,嘉赏了他几句便让他玩乐去,并让他别放在心上。 经了这对答后,郑郁实在累饿得不行,找内侍要了碗饧大麦粥就那么大大咧咧坐在球场边上吃,又配着凉水下肚,当真是什么都不如这顿饭来得痛快。 正吃着呢,御史大夫徐子谅笑着过来,询问:「砚卿,你明日可要去扫墓?」 第152页 「不扫,先母坟冢远在丹清。」郑郁喝了口水,总觉得这时候徐子谅来找他不是好事,便问,「徐大夫,明日可是有事?」 「这个确实有。」徐子谅喜之色严于表,郑郁眉心微皱,徐子谅又说,「明日宫中拔河,御史台还差那么一人,问来问去其他官员都要去扫墓祭祖,只有你不去,明日砚卿能否来帮帮我?」 寒食节次日便是清明节,清明扫墓祭祖,宫中取新火,也少不了宫宴活动。宫宴活动便是德元帝看官员拔河,寓意为祈祷丰年、庆祝田地丰收的作用,而清明正是春耕播种的时候,此活动正好应景。 郑郁无奈,说:「能不去吗?」 徐子谅像是早就猜想到答案,嘆口气说:「没人了,他们都不来。」看郑郁一脸杀了我的表情,徐子谅只得拿感情说话,「砚卿,我与你父亲,当年......」 「徐大夫,我去。」郑郁打断徐子谅的回忆,「跟谁比?」 看人答应,徐子谅笑道:「大理寺。」 郑郁:「......」 御史台和大理寺,多年老对手没少在朝堂上因案件互掐。徐子谅和杨奚庭又互相看不惯,让这两个有司衙门拔河,郑郁腹诽这肯定是德元帝的主意。 徐子谅交代了明日的时辰和地点才离开,郑郁终于送走徐子谅,期间又有官员上前搭话,他也懒懒的回应。 吃完东西不久,有一内侍前来,毕恭毕敬道:「郑御史,成王殿下说在景风门等您。」 郑郁点头起身道了谢。 时间过了大半,郑郁还念着昨夜与林怀治商议好的事情,此时宫中德元帝召了教坊看舞听乐斗鸡,他便又熘了。 -------------------- 郑郁:说好的休息为什么要团建,还要陪大老闆玩,陪完大老闆又要陪小老闆。 林怀治:你不愿意? 郑郁礼貌一笑:你听错了,我愿意。 第69章 奏言 出了宫门,林怀治就已等在景风门外,两人验了鱼符身份进去,一路畅通。 工部离御史台不远,工部内值守的亭长看两人来,问清登册后就放进去。 郑郁在满架满柜里,按序标在工部捲轴里找到了德元十九年的帐,他拆了丝带将捲轴从帙袋中抽出,放在案上坐下,逐字看起来。 「如何?」林怀治抽了卷往年翻修宗庙的捲轴颇有兴趣地看起来。 郑郁肃声道:「去年工部向户部支帐两百万,钱是一笔给清。那昨日在谢中庵身上的残页要么是伪证,要么是有人故意引我们来查工部。」 帐确实没问题,郑郁留意到去岁工部帐上有阳昭长公主翻萁府邸的钱款。 「阴阳两帐,做给别人看的和给自己看的并不一样。」林怀治还摊着捲轴看,说,「谢中庵在朝中树敌颇多,可谁有这个胆子派人刺杀三品大员,还将事做的滴水不漏。」 郑郁双目注视着面前的墨字,沉吟,而后道:「那户部也没必要去了,帐必是在谢府。」 昨日他们已查了户部,一无所获,而今的工部也是。林怀治收了捲轴,走到窗边拉起竹帘,恰好春光往里涌了进来。 皇城内的有司里到处种有榆树,树影托着阳光轻盪,春日空气令人心旷神怡。 林怀治站在窗边,阳光沾了他半个身子。郑郁随光影看去,林怀治还穿着那白色锦袍,身材笔直修长,带着玉戒的手负在身后。 人影与树影交叠,金光闪烁真如画卷般美。 风吹了,吹来外面的榆树清香,也吹来林怀治的声音,「谢府如今在作法会,人来往去,想要去不难。」 郑郁问:「今夜?」林怀治转身来到郑郁身边坐下,说:「好。」 安排得当,郑郁便想收了捲轴离开,却又听林怀治说:「今日你的马,为何失控?」 捲轴卷好装入帙袋,郑郁回忆着那时的过程,「禁卫说是太子的马刮到我的马,故而马匹受激所以失控。」 「御马训练纯熟,当时情形太子虽靠你近,但他马术并非不好,怎会刮到?」林怀治朝郑郁说,「太子是在越了刘九安几息后,才靠近你不过一息,而后马就受惊。彼时方圆中只有我等四人,你说这里面会不会有蹊跷?」 「蹊跷?」郑郁扎带的手停了,觉得这里面似乎有不妥,又问,「那太子或刘九安的目的是何?在众目睽睽之下置我于死地未免太铤而走险了。」 「你查岐州税案众所周知,而太子和刘九安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关系。」林怀治冷声道,「刘千甫。」他话锋一转,说,「我想并不是想将你置死而是摔伤,这样你就不能继续查这件事。」 郑郁没发现林怀治突然间换了对刘千甫的称谓,脑子吹了风,他有些晕,问:「为何?」 「你背后是袁相,这次税案要是真与刘仲山有关,那你并不会袖手旁观。」林怀治抽走郑郁装好的捲轴,连同方才他看的一起放回架上,「你若是伤了,那就会换旁人来查这件事。」 如今的税案里已有刘千甫的人,王台鹤。 而他则是站在袁纮一派,如果这时他在受伤,那么刘千甫说不定将会换人来查,到那时袁纮或许是什么也逃不掉了。 郑郁冷冷道:「那看来此事是定与刘仲山有关了。」 「今夜寻谢府便知。」林怀治将捲轴放好,说,「还不起来离开。」 第153页 被林怀治提醒,郑郁才觉事情已商量好,想起马球场上的搭救,便跪地磕头:「场上之事,多谢殿下相救。」 林怀治看他跪就也不站着,坐下后,说:「顺手罢了,起来吧。」 郑郁顺林怀治的话坐好,两人端坐于榻上,林怀治看他一眼,眉心不可察的皱了下:「你昨夜没睡好?」 眼下尚有乌青黑影,郑郁昨夜其实睡的很香,就是到了后半夜特别热,一直睡不安稳。睡意朦胧间,便蹬了被子,翻来覆去的滚着。 今早周渭新来唤他起床时,看他疲惫不堪的样子后愣了下,随后完全发自肺腑的狂笑起来。 早晨才起的郑郁满脸呆愣,周渭新指了指他的脸。 郑郁快速醒悟过来忙扒开两床被子,下床照镜才发现。 自己双颊上被各画了一狸猫简画,两眼处有大黑圈,鼻尖点有墨点。 那模样要多滑稽有多滑稽,郑郁不用猜都知道是谁干的,心里怒嗔林怀治心似幼童,还画这个。 便朝林怀治嘲笑着说:「春日狸猫犯懒,睡的很好。」 「果真?」林怀治将信将疑的侧头看他,但显然这句话是明知故问。 郑郁寻目意看去,认真答道:「这个自然。」看林怀治模样甚为乖觉,便说:「倒是殿下不是说要参我吗?怎么走的时候连摺子都没拿。」 「没看?」林怀治收了疑光,面无表情问他。 郑郁笑道:「殿下的东西,我怎敢碰。」 其实是假的,他看了。 不得不说林怀治骂起人来,那叫一个犀利,他回想着那封奏摺。 『臣伏以往岁已来,多相见监察郑卿。并州之始,屡次得见,非衣冠齐整者。郑卿妩媚,春吸桃若,夏引荷香,秋带桂韵,冬沾梅寒,絺绤靡费,十不存一。常不冠整衽齐,邀臣他院容谈。陛下恩逾慈母,仁过春阳,今祈见此人性,非寒士肃清风,上意盪乱不礼,全无廉君度洁。臣愚以为陛下应广纳箴言,陛下之所以未知者,而是郁善蛊迷君心,蜜言裹甜常口,时飞眼传腹情。冠者不整何以平朝立业之心。』 好傢伙!那封奏摺把他写的就像祸国妖姬一般,从头骂到脚,从洗澡骂到穿衣。 还什么蛊迷君心,郑郁想想都觉好笑,可方才说自己没看过,那他就秉着没看过的神态压笑坐好,以免狐狸尾巴藏不住。 「桃若荷香,引君来此。」林怀治嘴角抹了笑,说,「永州的北阳王府,可种有桃荷?」 郑郁睁眼说瞎话:「榆槐都有,却无桃荷。」 永州的北阳王府庭院中有两株巨大的桃树,每年开的时候灿若云霞遮天。春风一夜就是半边粉云,后院池中也是满池清荷。 只因魏慧喜欢,后来连着郑岸也喜欢,府中就多种此树。 都喜欢这来自江南并充满着春意的植荷,就似那扁舟行过水,沾着香气捲入无边的塞上,为旷野风嚎,星辰连天的土地带去温暖。 「是吗?」林怀治神情忽然认真起来。 郑郁丝毫不怕林怀治这表情,直面答道:「难道殿下去过?我虽离家半年,但家中栽有何物,我自瞭然于心,怎会诓骗殿下。」 林怀治垂眸掩去眼底的悲意,声音冷漠:「没去过,戌时谢府,坊东门外再会。」 说罢起身离开,只留一个背影。 郑郁不明白,林怀治今日态度怎么九转十八弯,可又想他本就是这性子,也不多在意随即离开。 郑郁回府才把马缰递给厩房的僕从,就见齐鸣过来说程行礼托人从路程中来了信。 听此郑郁忙回到书房坐下,取了信研读。 信中程行礼言自己已走到井州,说了沿途的所见所闻。并感慨山水秀色良多,只恨时日匆忙不及细观,说及友思时常念着他,信尾处还赠诗一首,聊表心意。 看完后郑郁随即提了笔回信赠诗,又算着时日,叫了齐鸣进来将信送到幽州蓟县。 幽州蓟县县丞是冯平生的长子,若程行礼去永州那应是走幽州过去,那应会经过蓟县。 齐鸣接信出了书房门,就看廊下一脸苦涩的周渭新端着碗黑乎乎的药,正在原地踱步。 齐鸣把信拍在周渭新头上,拧眉道:「还不快进去!」 「为什么我去送啊。」周渭新撇着嘴,诉说着不满,「你怎么不去?」 「我要去送信,这事只有你去,莫拖晚了伤药性。」齐鸣扬了扬手中信,走之前又叮嘱周渭新让他快去,「快去啊!」 周渭新实在无奈,盯着药,嘆了口气,硬着头皮进去。 「二公子,喝药了。」周渭新颇为心虚地把药放在郑郁面前。 郑郁还在欣赏昨夜林怀治写的字,看着眼前药,闻了闻,说:「今日寒食不生火,你们怎么煎的药?」 「昨夜煎的,现下是凉的,不烫。」周渭新记着齐鸣的说辞。 郑郁有些害怕:「隔了夜还能喝吗?」 「撒子和饼粥不也隔了夜吗?」周渭新把药端给郑郁,一脸严肃,「大夫说今日寒食喝最好,调合有妙。」 郑郁接过药,听出不对,问:「这什么药?」周渭新发觉说漏,噤声不答。 看周渭新那副做贼心虚的样子,郑郁浅尝了一口,不是他往日喝的那种补元气的药。便将药放下,继续赏字,「端下去。」 第154页 「别呀!二公子,这......这还是喝了吧。」周渭新着急了。 郑郁看着周渭新,道:「你不说,我就不喝。冯伯没开过这种药,不是他开的你们怎能放心给我。」 周渭新严肃回道:「其实这就是冯长史开的,二公子,你快喝了吧!」 郑郁随口道:「你不说我就不喝。」 脑中记起冯平生的脸色和齐鸣的叮嘱,周渭新脸红得发烫只得低头,嗫喏道:「就是......就是,就是补身的药。」 「补身?」郑郁抬眼看他,笑着说,「补哪门子身?我不是挺好的吗?」 周渭新被郑郁看得心里打起退堂鼓,便低头躲开目光。 郑郁看周渭新的头都快垂到地上了,也不着急,继续赏字,周渭新纠结良久后,磨磨蹭蹭半天从牙缝里挤出句:「房中早泄之举。」 郑郁:「......」 「把这药给我扔出去!」郑郁怒吼,手差点就将案几掀翻,「喝什么喝!我看上去是那种人吗?!」 周渭新垂着脑袋连忙摇头,但一想今天早上郑郁的样子又诚实点头,可抬头看郑郁似是要吃人随即又摇头。 郑郁看周渭新摇头又点头的样子,直接是气懵了,指着那药咬牙道:「扔出去!我不喝!」 「可......可冯长史说早医早好。」周渭新茫然,不明白有病治了就行,为什么郑郁态度如此激烈,「二公子,你要是治不好,郎君会怪我们的,怪我们没照顾你。」 郑郁极力压住怒火,强迫自己冷静,咬紧后牙道:「我、真、没、病。我很好!非常好!」 周渭新以为郑郁抹不开男人面子,便开解他:「二公子,同为男子此事虽不宜宣口,可事关人生大事......」 「闭嘴!」郑郁实在忍不了了,大吼,「有病的不是我。」 周渭新瞪眼疑惑,嘟囔:「那是谁?齐鸣说那日就你跟成王殿下的,且昨夜成王殿下来过后,二公子你确实......」 确实一脸虚样,眼下乌青严重,一看就是阳关尽泄。但这话周渭新只敢在肚里说,他不敢在郑郁面前说。 郑郁冷声解释:「是成王不是我。」周渭新的眼睛瞪得更大了,郑郁又道:「行了行了,我真没病,把药端下去。」 周渭新点头,一脸呆滞的将药端走,郑郁看他走到门口时,厉声道:「以后不许送这种药。」 周渭新点头如捣蒜,随后一熘儿烟跑了。 -------------------- 第70章 春风 戌时,安业坊东门外,太阳早已落下山头,长安城内仍旧有暮光点照,尚能辨路。 鼓声响起,已是快要宵禁,坊门关闭的时辰。临近宵禁,街上并无太多行人,郑郁和林怀治一身黑衣隐在巷中。 今夜查探,两人倒是默契的穿着黑衣,配着刀。 「谢中庵已死,府内在做法会,我们趁着人多进去。」郑郁说,「只是谢中庵书房在哪儿?」 各府建造不同,要想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想要的东西,就得提前知晓方位。且林怀治身为皇子,前去弔唁也不合适,否则两人也不会翻墙。 林怀治紧好腕上的袖口,摸了把腰间的刀,答道:「箫宽已经打听好了,你届时跟着我。」 「我说成王殿下,这翻人墙院的事情你好像很自信嘛,箫宽不会是那种经常为你打探别人卧房、书房的私卫吧!」郑郁手肘抵墙,手掌撑着头,长腿交叠,朝林怀治说,「我们真有了证据,直接命禁军抄了谢府就是。何须累得你跟我翻墙去人家里。」 无人时的郑郁简直是色胆包天,特别是下午周渭新的那碗药,让他对林怀治现下没啥好态度。 房事不妥的又不是他,为什么要端来给他喝! 这个过度聪明的齐鸣和周渭新! 再看林怀治一身黑衣与白日里的白衣并无太大差别,都是窄袖束身,衬得腰身健美。 黑袍花纹别致精美,衣料走势恰到好处的将人宽阔的嵴背,精壮有力的腰线勾勒的十分完美。腰间佩的刀,让人生出几分侠义,更莫说那清冷俊朗的面容早就将某位郑姓郎君迷的七荤八素了。 以致这会儿郑郁少不了调戏林怀治。 林怀治瞥了眼郑郁那浪荡不羁的模样,哼道:「所言不假。抄了谢府,整个长安都知他贪污税钱,那刘仲山也会知道,出其不意而制胜不好吗?」 里面是非太多,岐州税案里还有个王台鹤,真要禁军抄了谢府。摆到明面上,那就是刘仲山也插手进来,不如早将事情理好。 郑郁摇头,啧啧啧惊道:「没想到殿下如此深藏不露。」随即收手颇为豪放地抱拳:「实在是令在下佩服。」 林怀治:「......」 林怀治冷漠地看他一眼没说话,转身出了巷子。郑郁看林怀治被噎住,在原地没忍住撑墙笑个不停。 「走不走?」林怀治折了回来,在巷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郑郁戏弄够了,当然不忘正事,便整了衣服应了声「走」,连忙跟上。 谢府立于东坊门进去后第四家,两人从东坊门进去,还未走近就听见府里传来痛哭和诵经的声音。 林怀治带着郑郁从谢府的耳房翻墙进去,避开来往僕从,身手矫健,朝墙一跃,脚点在柱上两步便上了房顶。 墙下的郑郁被林怀治这熟稔的一套动作惊呆,联想到上次的平康里和翻他卧房,更加认为林怀治没少干这种事。 第155页 想归想,但还是压了疑虑,两步上顶,最后不好拂林怀治的面,握了人伸出的手而后在屋顶上站稳。 黑夜吞下最后一点白光,屋顶上春风常拂肌面,带起清凉的春意。 哭泣声和诵经声迴转在这座沉寂充满伤情的庭院里,纸钱烧后飘出来的草味愈发浓烈,灰屑带上哭声落在郑郁耳里。 让他不由得想起自己母亲魏慧去世时,正堂里少年低泣的哭咽声。身形随之一凛,悲伤裹挟着他的思绪蔓延。 郑郁轻轻嘆了口气。 前方的林怀治突然停下,转身低声问:「怎么了?」 「没什么,怎么停下了。」郑郁敛好心神停步答道。 今夜无月,谢府的烛火也并未集中在后院。 林怀治的神情藏在夜色里,郑郁突然有些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感受到手勐地被人握住。 林怀治上前两步,道:「你似乎很难过。」 关切的话戳中郑郁的心,触及了他内心最柔软最深的地方,一时间竟有些想迎风流泪。但他还是笑着回道:「没有,我......」 还未说出口的话被温厚的拥抱打断,林怀治大步上前抱住他,手轻抚着他的头,似是抚慰,说:「阿娘说,若有心事,宣于口出最好,若不想,那就借怀抒意。」 鼻尖不知为何有些酸,这是郑郁第一次听林怀治提起白丽妃,以前他在林怀清身边时,林怀清便对丽妃鲜少提起。 亡母已去,他也只常常对着丽妃的遗物发神。 「我想我娘了。」郑郁靠在林怀治肩里,手也被他牵着,「可殿下,现在不是借怀抒意的好时节吧。」 两人现正在谢府的屋顶上,实在不便。于是林怀治松开他,眼神环视了四周,随即擦净身下瓦片坐下,脚也蹬在前方的琉璃瓦上,说:「先坐会儿吧,等待会儿人少了我们在进去。」 「啊?」郑郁震惊,「那我们来这么早做什么?」 林怀治擦净旁边空处的灰尘,冷冷道:「坊门一关,翻墙更不方便,先进来。」随后挤出了句:「赏月。」 可不巧,今夜长安无月。 郑郁:「......」 他抬眼看着这黑穹的天,心道赏哪门子月啊!林怀治莫不是眼瞎了。 怕人真瞎,郑郁好心提醒:「殿下,今夜无月。」 「月在心中,而非眼里。」林怀治自觉气氛尴尬,便开始转移注意,假斥郑郁,「你还站着做什么?生怕底下人看不见你吗?」 郑郁被林怀治这祸水东引弄的目瞪口呆,可人在屋檐上不得不低身,只得在林怀治方才擦净的空处解刀坐下。 两人头顶黑夜长长无际,下探纸声凄凄满园。 他们就这么坐着,看着底下僕从来来去去,静谧间郑郁听林怀治问:「冷吗?」 「嗯?」郑郁不自主的看林怀治,耳边被僕从的话声掩盖,他没听清,但想着春霜夜重,林怀治定是问的冷暖,便答道:「不冷。」 林怀治触了下郑郁的手,似是验证他的话是否属实,果不其然,很冰。 也不等郑郁回绝,就拉了他的手过来,放在腿上用手暖着。 「这是殿下绝活吗?」郑郁确实被风吹的有些冷,便也不拒绝这示好。 此时此地,郑郁嘴上还不忘调侃,以报方才被斥。 两人望着黑夜,双手相握。 林怀治听郑郁这没良心又欠收拾的话,就捉弄地捏了下郑郁手背。 手背的皮肉被捏,有着轻微刺痛,郑郁嘶了声想抽回来,可林怀治却抓着不放。 力气和位置都不宜打斗,郑郁力敌不过,嘴上也不打算放过,愤愤道:「殿下绝活是上私刑吧!」 林怀治语气似有嫌弃:「你话怎么这么多。」 「话多?」郑郁看向林怀治,不满道:「那你别跟我一起来啊!你带上箫宽来谢府不也一样吗?」 衣料相抵,郑郁与林怀治同坐在琉璃瓦上,脚下踏着片。身形间无月光照映,只有依稀的火光从底下扑上来。 郑郁只能在这时依稀看出林怀治的侧脸轮廓,烛火淡淡的亮光折在屋檐下,又带起些照着两人。 许是看的久,平素常记着人的样子,郑郁突然看清了身边人的样貌。 眼入首前的是林怀治高挺的鼻樑,以及流畅的侧脸。林怀治目视远处,恍若琥珀的眼眸如山泉般清澈透亮,眉眼俊逸,薄唇似带着淡笑微微翘起。 林怀治虽终日跑马习射,可肌肤却养的格外白皙。 从郑郁这视位看去,男儿俊朗,神情淡泊周身带着清冷孤傲的意味。可嘴边那抹笑,又添了柔和在里面,真真是勾他心魄。 「你看什么?」林怀治侧头问他。 郑郁心想这么黑,林怀治是怎么发觉我在看他的!且每次看不了多久,林怀治就能察觉,这人眼睛是长太阳穴了吗? 郑郁讪笑:「晃了眼殿下身姿,如仙君降世,一时失态。」 林怀治略了郑郁的笑,冷冷道:「油嘴滑舌。」 「我夸你还不好吗?」郑郁说,「世人喜听美言,你不喜欢我夸你?」 林怀治眼眸亮了,压下嘴角,「你这是谄言,并非真心。」 「怎么就不是真心了。」郑郁这人是你越质疑,他就越要证明,特别是对林怀治时。 林怀治看着他不语,郑郁靠近了些,更在夜色中看清了林怀治那双明亮的眼睛。 第156页 眸亮如星,内里是如水的平稳,卷着郑郁不住溺下去。 郑郁心里升起挑逗人的想法,笑着继续说:「那你要怎么才信?嗯?」 尾字音上扬,耐人寻味。话说着,可郑郁眼神却直落在林怀治的脸上。 「怎样我都不信。」林怀治被他看得有些热,移了视线看向远方。 郑郁少夸人,更何况这还是初次夸林怀治,这人居然不信。他想起话本上说,话不信,用行证之即可。 郑郁看此屋顶处于后院,现下又少人来。 于是心被春风吹乱,凑近,直身,手按在林怀治腿上,在他脸上落下一吻。 一触即分,郑郁见林怀治侧身眼神直勾勾地看着他,目光不停地闪烁着。林怀治整个人都僵了,如同被雷击了一般,郑郁都能在此时听见两人狂跳不止的心跳声。 两人安静许久,终于林怀治颤声道:「你......做何?」 郑郁看林怀治表情惊讶又羞涩,跟那日船舫被调戏的样一样,就颇为浪子地笑着说:「你不是不信吗?这下信了吧!」 林怀治并未说话还是直盯着郑郁,眼神中泛着许多郑郁看不清的情愫,还有极力的隐忍。 郑郁被他看得俊脸一红,便抽了手撑在身后,上身不住后斜,以想避开。 虽是这般落人下风的田地,但他还是嘴硬:「不能亲吗?你不会是气着了吧?!」 黑夜中,郑郁突然看林怀治俯身过来便想往后撤,可蓦地置于腰侧的手被林怀治大力一牵按在胸膛上。 继而腰上环来手臂,将他固住往前倾。他一个失重上身贴在林怀治胸膛前,手也随力抓紧林怀治身上的黑色锦衣。 郑郁刚想出声问,就被林怀治低下头,封住了他的满腔疑虑。 气息交缠,那吻缠着两人。郑郁一手搭在林怀治的胸膛前,一手攥着他的黑衣。而腰背被搂紧,整个上半身几乎是挂在林怀治身上。 「林衡......唔!」郑郁觉着这太突然了,让他有些反应不过来,趁着分开唿吸时便想出声提醒他。 可话一出,让林怀治有了可趁之机,舌入唇腔,彼此追回。扣在腰背的双手开始上下摩挲,郑郁开始喘息,身上也有些热和反应。 情愫顿时散开,压在心里的感情又在黑夜中浓烈起来。这次没有酒香催,只有心里那简单炽热的想法。 喘息不停,亲吻时有低低的交缠水声。郑郁按在林怀治胸膛上的手,循着结实的肌肉往上摸,在他的后颈处揽着人压向自己,攥着锦衣的手抚着他的胸膛。 举止与方才不差太多,可却溢着情意。 这两下举动把林怀治弄的火热,唿吸愈发急促,于是更止不住的在郑郁口中探求索取。 林怀治抱着郑郁在怀,两人间不容髮,郑郁被吻得喘不过气,身形软若水。细看林怀治却发现他还是睁着一双眼,正垂眸看他,深邃的眼底染着欲色。 郑郁被看得不好意思,想起上次在船上也是这般,亲吻时的林怀治,总不闭眼睛,只用他那极为漂亮的眼睛在自己身上肆意欣赏。 彼时底下有僕从打着灯过,郑郁眼尖,瞧见林怀治身后的琉璃瓦平整无错。 便将他一压,林怀治也就承着他的力倾倒在万千琉璃上。 穹天在上,琉璃在下。 郑郁沉腰趴在林怀治身上,手撑在他健硕的胸膛上。化被动为主动,张嘴含着林怀治的舌勾绕,而他腰背上的手臂也紧扣着他。 唇舌交缠,郑郁觉着自己虽占上方,可不过两三下的功夫,他的舌就还是被林怀治带着走。 温暖而滚烫的气息流淌在二人间,那双手也开始摸过他的腰嵴,沿着精瘦的腰线往下。 「你难道不能把眼睛闭上吗?」在一深吻后郑郁实在受不了林怀治那火热粘腻的眼神,直喘着粗气问。 林怀治唿吸十分急促,胸膛起伏着,沉声道:「不想,还亲吗?」 说罢恶趣地捏了下郑郁。 郑郁脸色早就绯红,掰开扣在臀上的手,回身坐好,耳朵发烫,怒道:「不亲,今夜是来查事的,又不是幽会。」 亲吻过后,郑郁的音色听起来沙得很,可又似是带着无尽的柔情在里面。 林怀治还躺在琉璃瓦上,眼神望着夜空,不知在想什么。 郑郁极力的将着身上温度压下去,忍住想在此处狂揍林怀治一顿的冲动。 这厮简直了!亲就亲,乱摸什么,感觉嘴唇苏麻,料想肯定是肿了! 想到此,郑郁气不打一处来。瞥了眼林怀治,看他还颇为悠闲地躺着,便伸腿踢他下,说:「没什么人了,还查不查。」 林怀治舔了舔唇,道:「走吧!」 两人提着刀离了原处,一路避忌,沿着房檐走。 三翻两越,终来到一庭院,林怀治对他点头,示意这就是谢中庵的书房。 郑郁环视此处,只有长廊尽头有几个奴僕守着,其余的都在前厅哭丧,这地方并没什么人守着。 林怀治率先下了屋檐,踩着栏杆,轻身跃进去,贴在墙边避开奴僕。趁其不备,微掀了窗缝看书房无人后,便对檐上的郑郁点头。 郑郁轻手轻脚下了屋檐,同林怀治一起进去。 两人落地脱鞋,以免被谢府奴僕发现有人进来过。 郑郁将这书房里的物什打量一番,谢中庵虽死,可这书房还是点了几根烛火,方不致太暗。摆设奢华,锦毯陈铺,雀立灯台。 第157页 而后郑郁从怀中取了手套,开始在房中翻找起来。 书架上捲轴繁多,帙袋丛林。 郑郁专门挑那些纸张看,却发现净是些钱帐开支、亲友往来书信,甚者还有平康坊娘子绣的香囊情诗。继而又翻那些字画和经折装、旋风装的书,但还是无重要的受贿信息。 「找到了吗?」郑郁低声问另一边的林怀治。 此时林怀治蹲着从书架隐秘处抓了本折经装出来,未描书封还以为是重要物件,结果打开一看是春宫图,便没好气回道:「没有!」 说罢气愤地塞了回去。 「谢中庵如此聪慧?」郑郁走向林怀治,说,「他还会藏在哪儿?」 林怀治起身,思忖了会儿,道:「谢夫人尚在,他不可能藏于卧房。」 长夜寂静,郑郁的脚行过书架前的雕纹花砖时,在房中有着轻微的响动。那刻他脑中突闪过一个念头,随即半蹲,低身侧耳敲着书架周边的砖。 伸手敲了书架周边及书架下的地砖后,有块地砖发出了空音,郑郁沉声道:「砖有问题。」 -------------------- 第71章 催命 林怀治端了烛台过来,光亮照着砖石。 郑郁眼聚了神低头侧看,发现书架支架下的有块地砖表面上不似其他砖石平滑,而有着粗重的划痕。 林怀治看清后让郑郁起身走开,自己放了烛台,随后稳稳地将书架平移开,抽出佩的刀沿着旧痕将发出空音的地砖撬开。 砖石被移开,郑郁从里面的土洞中拿出一个木盒。 木盒样式普通,锁口处挂着一把锁,郑郁挑起看了下大力噼开不是不可能,想罢就摊手示意林怀治递刀给他。 「我来。」林怀治说,「你去窗口看着,声音若大,可别吸了人来。」 有人代劳郑郁也不推辞,起身来到窗边侧身站着将窗开了一小缝,望向外面庭院,竖耳细听着外面动静。 刀风扫过,铜锁落地。郑郁靠在窗边等了会儿看外面无人发觉,才转身回到书架旁。 书架旁,林怀治盘膝坐着擦刀,木盒他也没打开。郑郁问:「你怎么不看?」 「里面的东西是催命符。」林怀治细细地擦着刀。 催命符郑郁可不怕,他打开木盒,里面是经折装样式的书。林怀治把烛台拿了过来,让他能看清楚。 这纸有七八页长,上面清晰记着德元帝某年某月,官员受贿的数额和姓名。 郑郁翻到最新的一页,上面写着。 德元十九年,十月廿八日,阳昭长公主,奉钱六万。 同月,吏部侍郎苗安、礼部侍郎赵晋、工部尚书张书意及侍御史李远谌各五万,大理寺卿杨奚庭三万、中书令刘千甫十三万。另门下给事中,人各两万。 大雍,可谓烂在骨子里。 木盒最下面还有一张黄粗纸,郑郁看林怀治尚在擦刀,就粗略扫了眼。 平卢节度使仆固雷,要钱百万贯以充军饷,然则吞有二十万与谢中庵分,谢中庵盖私印,郑郁迅速将其藏入袖中。 而这份名册看的郑郁可谓是心惊肉跳,而后又往前翻了几页。上记阳昭长公主,不过今年至今就卖官获钱,四十二万。 「阳昭长公主,卖官获钱近七十万。」郑郁对林怀治沉声说道。 林怀治拿过帐册,细细翻阅,沉吟片刻,说:「姑母的性子和行为,这件事捅上去,只怕要闹得朝野沸腾,更莫说还有这岐州税钱六万。」 「这钱看样子不是一个人分掉的。」郑郁脸藏在火光里,面色凝重,「还得查宋昂,去年他是朝集使,事情还是出在他身上。」 林怀治点头把册子还给了郑郁,郑郁敲了周围的地砖,都是实音,只有这一块砖下是空的。 随即将木盒里其余的帐册全拿走,又随手抓了书架上的其他帐册塞了进去,把锁挂好放回去。 盒子被放回洞中盖好砖,林怀治起身准备再将书架推回去时。 郑郁突然制止:「慢!」林怀治停下看向他。 「你过来看。」郑郁将烛台照着地面上,地砖瞬间被光照亮,郑郁在上面摸了把,手指细磨,说,「有泥。」 林怀治走远几步蹲下查看,眼睛斜着从光处看出。只见地砖上有几个凌乱的脚印通向书架,在被撬起的地砖前也有泥驻足。 显然有人在他们此刻的位置停留过。只因夜晚光线不亮,是以他们方才没有发现。 林怀治道:「有人在我们之前来过。」 说完又拿了盏烛台,开始在书架周边细细搜寻。 「未脱鞋入内,必不是谢中庵邀进来的。」郑郁拿着烛台照着那些脚印,说,「虽有家丧,但每日清扫必不可少。谢中庵已死,这帐册涉多方官员,他的子嗣都未移走,看来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还会有谁来这里,但并不取走这个帐册。」 书架最里处,林怀治在里面看到个闪光的物件,随即用刀一伸挑了出来。 起身回到郑郁面前,递给他,严肃道:「禁军的东西。」 物件是一小粒渡了金的珠子,上印着豹头。郑郁认出这是禁军仪刀上的装饰金珠,不免疑惑:「禁军?那一支?」 现有南衙禁卫宿卫守城的十二卫,天子贴身私卫四卫,合成南衙十六卫。还有北衙六军,左右龙武军、左右羽林军、左右神武军,其下还有东宫十卫。 第158页 林林总总加起来,共有三十二支,单凭这仪刀金珠能看出是谁? 「严连慈混浸禁军多年肯定知道,他住崇业坊,我们去找他顺便歇息。」屋外有来的脚步声,林怀治看盒子里的重要东西都已取走,便起身将书架推回去。 郑郁点头正想说这名册谁拿,林怀治仿佛看懂了他的表情,「你拿就是。」 时间紧迫,先离开要紧。郑郁也就不虚里,收上名册和金珠与林怀治越窗走檐离开。 黑夜寂静,长安千家万户都沉在梦中,两人就着浓夜出了谢府。 安业与崇业两坊相邻,翻越起来并不难。 长安虽是宵禁,但此刻崇业坊内还是热闹欢腾,酒肆欢舞,行人来去。宵禁本就是朱雀大街等主道,各坊内还是自有欢悦之景。 林怀治翻过安业坊后并没下地,而是带着郑郁沿着屋嵴从襄城郡公府的侧门进去,郑郁看林怀治对这里轻车熟路,绕过了侍从和府兵,不一会儿就绕到了严子善所住的小院卧房。 这次林怀治没有翻窗,而是叩了三下门,不一会儿里面走来脚步声。严子善应是才用凉水擦了身,整个人带着寒意,单衣外胡乱套着一件外袍。 在看到门口的两个黑衣人后,严子善表情怔了下,立马恢復如常。忙把两人迎了进来关门,看身后没人发现,问:「你俩怎么来了?」 林怀治拍拍身上的灰,平淡道:「来叫你起夜。」 严子善:「......」 他懒得跟林怀治这个张嘴就胡来的人说话,端详过两人衣着后,肯定问道:「你们去查谢府了,怎么样?」 「看样子你也知道谢中庵的死有异。」郑郁在屋檐上跑来跳去早累了,头也有点晕沉。 他与严子善素来不拘小节,不等相邀,就在榻上坐下休息。 林怀治与严子善多年相识,来他卧房跟自己家一样。也不虚礼,在郑郁身边坐下。 严子善并不计较这些,给两人倒了茶,坐下后说:「箫宽那张死人脸能做什么表情,见到谢中庵时都愣了下,内里定是有古怪的。」 郑郁和林怀治同频地看他一眼,随后轻微点头,很显然他们不想说话。 严子善:「......」 他总感觉这两人坐在一起的样子有些古怪,且嘴上像抹了胭脂一样红润,可又说不上来为什么俩大男人还会抹胭脂。 索性他也懒得问,毕竟问了林怀治也不会有答案,只道:「那查出什么没有?」 林怀治捧着茶不说话,郑郁半天不见林怀治出声,就只好自己上了,回道:「谢中庵书房有受贿名册,内里牵着不少官员,再者发现一枚金珠,你看是那卫。」 郑郁将印了豹头的金珠递给严子善,严子善接过后,在光下看了许久,漫不经心道:「军器监的东西都差不多,但这枚金珠应是豹骑,豹头镀金者,左右骁卫大将军。」 郑郁眉心一扬:意思是没了?严子善态度诚恳:「没了。」 「左右骁卫大将军,两人。」林怀治放下茶盏开口,神情复杂,「左骁卫大将军崔山庆,右骁卫大将军则是河西节度使、平阳郡王王光林。」 「崔将军的仪刀金珠怎么会掉在谢府?」严子善蹭的起身,一脸烦躁的房里踱步,深思道:「可平阳郡王也不能一下子从齐州来这儿啊!他自前年洪济城破吐蕃后中了风,就在挂了齐州都督名在养病,今年入京都是他儿子来,怎么可能来长安。」 「万一是掩人耳目呢。」郑郁看向严子善说。 严子善停步问他:「掩谁?」 郑郁沉吟片刻,答道:「这人并未拿走名册,那说明这本名册很大可能已经被掉包,不可信,那这枚金珠又如何能信。」 受贿的名册都被没被拿走,那这名册的可信度就很低了。严子善回身坐下,沉重道:「那这人与杀谢中庵的会是同一人吗?」 林怀治严肃道:「极有可能。」 「谢中庵死,帐是过了他的手。」郑郁说,「这笔钱流入长安而不见,疑似高官分其,内里蛀虫恐怕多得很。」 严子善嘆道:「那接下来怎么办?」 郑郁没有接话,林怀治带他来严子善这,不是单纯的落宿求证问金珠,而是要与严子善商议接下来的事情。而林怀治道:「等宋昂来。」 事还是在宋昂身上,严子善明白点头不再问,后对二人说:「那你俩今夜先在我这儿将就下,等坊门开了再走。」 「睡哪儿?」这是郑郁最关心的问题。 严子善皱眉,思虑须臾,讪笑:「现在去让侍从带你俩去客房,我爹明日肯定就知道你俩夜探谢府的事,要不我们仨挤一挤吧。现在离开坊也就两三个时辰。」 郑郁:「......」 林怀治:「............」 不是他说假,而是客房并不在他的院子里。若想去客房歇息,那就要出了院门,绕到前厅去,他的院子里又没有柴房什么的。当然他不可能让这两人睡柴房,思来想去就只能三人一起挤挤。 「哎呀!你俩什么意思,不乐意?」严子善看两人表情惊愕,傻愣愣的样子,便一副豁出老命,咬牙道:「大不了衡君你睡床,我和砚卿睡榻。」 来者是客,他想林怀治或许不愿跟人睡一起,索性提出他与郑郁睡榻。 郑郁吸口气,无奈道:「不用,我睡地上就行。」 第159页 「多谢。」林怀治说,「但你睡相不雅,今日我与郑砚卿已疲累,他与我同床即可。」 还没等郑郁反驳,严子善就迅速答应:「那行,你俩睡床。」 反正林怀治不嫌弃,并且答应就行,且对严子善而言一个人睡确实很爽,他也不习惯与人同睡。 -------------------- 第72章 安寝 郑郁:「!!!」 他好像还没答应! 林怀治进去了内卧传来开柜合柜的声音,郑郁还坐在榻上,表情极为精彩,片刻后朝严子善说:「要不你跟他一起睡吧。」 不是他不想,而是今夜在谢府那个吻让本来忘了这件事,但如今要同床共枕,实在是让他想入非非。他一直未问那日船上的事,反正两人都是爽快了,又何必拘泥于那几句问话。 事情过了就是过了,郑郁虽留念但却不愿意问。 他有些害怕,若是把窗户纸捅破,林怀治还会如此对待自己吗?索性不说也不问,在他眼里亲两下又不会少什么。 「才不要,他睡觉一板一眼跟死鱼一样。」严子善手作掌对郑郁小声抱怨,「幼时我俩偶歇宫中,在一张床上睡过几次。他不许我说话,不许我乱动,鬼才想跟他睡一张床。」 严子善未去龙武军前曾为林怀治的伴读,两人自幼一起长大,感情还是深的。 少年郎的心性总是存在岁月里,郑郁不想林怀治和严子善还有这么好的时候,便揶揄他:「那你听了吗?」 严子善眼白一翻,恨恨道:「不听他会踢人下床,所以我不去,你去。」 被踢下床?郑郁想起回长安的那些夜里,他也会一直动来动去,那时候林怀治居然能忍住没朝他动手。 人坐在原地没动,严子善以为郑郁怕,就开始哄骗:「他应该不会对你这样,我觉得他应该只是单纯的看不惯我。」 郑郁:「......」 「知道就好。」 林怀治的声音从屏风后响起,语言是毫不掩饰的嫌弃。 严子善转头怒道:「你怎么偷听!」 「你声音很大。」林怀治抱着被子慢悠悠的从屏风后出来,神情冷漠。 郑郁被夹在两人中间,也不知说什么,惯性地喝了口茶。严子善打了个哈欠:「你俩不困啊,要不是你俩来吵我,我早睡了。」 哈欠还没打完,严子善就被林怀治手里的被子盖了一脸。郑郁还想说什么时,也被林怀治冷着脸夺了杯子,拉着人进了内室。 内卧简洁,床边案上摆着不少兵书、话本以及严子善本人的刀。 床被林怀治简单铺了下,像是换了新的床被。郑郁看林怀治熟练自然地脱衣服,他也深吸口气,反正早在一张床上睡过了,这下又没什么。 随即也就宽了外袍,把名册和金珠藏在衣服里,身着单衣睡下。 郑郁头刚沾上枕头,就听门外起了拍门声。 「大哥,开门!」 「喵——」 屋内的严子善才搬走案铺好衾被睡下,梦被搅散,他吼道:「老三,你做什么!」 敲门声又响了两下,少年说:「大哥,是二白不见大黑不睡觉,一直吵我。」 郑郁躺在床上本快睡着,忽听人来,念着称谓,想着这应是严子善的三弟,严子义。 严子善十分无奈怅然地望着房顶不说话,敲门声继而响起,「大哥,你开门啊!」 「敲敲敲!你咋不去敲老爷子的门。」严子善闭眼深吸口气,气沖沖的下榻,将门开了一隙。 严子义怀里抱着只玉面狸猫,满脸不解:「你为什么不让我进去?!」 「有事在这儿说。」严子善扒住门,再开大点就能看见他铺在榻上的被子。 床上,郑郁睡在里侧平躺望着床幔。他侧头看了眼,发现林怀治也没睡。 严家两兄弟叽喳的闹声还在继续,郑郁小心翻了个身注视林怀治。 他有些不习惯严子善的床,好硬! 「在想什么?」林怀治察觉动静侧头看他,声音压得低。 「在想谁要引我们上钩。」郑郁手压着被子,目光落在林怀治脸上,说,「兇手故意引我们发现谢中庵的尸体,又有人在我们之前拿走了真名册,究竟做何。」 杏园怎么可能是藏尸地,这一切不过是想将那工部残页送到他们面前罢了。可这人能在无声无息中杀了谢中庵,还算好他们去的时辰,计策可谓是滴水不漏。 林怀治垂眸想了片刻,答道:「要么是他不小心留下,要么是故意的。且这次查贪污,不止你我,还有王瑶光。」 想起王台鹤,郑郁认真道:「若今日查到这枚金珠的是王瑶光,他定会认为是崔山庆留下,并将此名册递交圣上,届时上面的人一个都跑不了。」 林怀治朝后靠了靠,也侧过身躺着看他,唿吸交缠在一起。 「我与连慈的马术是崔将军亲授。」林怀治说,「其实我并不信,他会与谢中庵搅和在一起。」 门口声音没停,郑郁一思索起来,手就不带停,食指绕着胸前的髮丝转,肃声道:「既如此,这人是故意的,他潜进谢府换了名册,真的就在他手里,那他想要什么?」 「他会来找我们。」林怀治一脸严肃,说,「这是他的条件,他既然故意让我们发现谢中庵的尸体和书架下的金珠,那他手里那份真的名册就必定能够交换他想要的。」 第160页 事情越扒越深,郑郁皱眉,髮丝也缠在食指上停住,「多久?」 暗淡的烛光从床幔处射进来,照在面前人俊美的脸上。 郑郁骨节如玉的指上绕着一圈圈的黑髮,与白玉似的肌肤有着鲜明的对比。视线上移,清俊秀美的眉宇间存着淡淡的忧愁,黑亮的双眸因思事有些许晃神,浅透明净的眸光像极了雪水消融时,流经万里平原的样子,红唇轻抿重了人的愁。 枕席之间,林怀治嗓音有些沙:「宋昂来京前,这人定会来找你。」 郑郁长吁口气,往被子里缩了下,盖好:「那还得等他现身。」 「不会太久。」林怀治眼神柔和地看着郑郁,语气前所未有的温柔,「睡吧,不管明日到来前会发生何事,我都与你在。」 这句话在郑郁心里掀起海浪,他总觉离林怀治很近,肌肤相亲。可真要问,他又不敢开口,怕开口打破这好不容易得来的温柔。 髮丝停在手上,他看林怀治闭上眼,便也不问。他倦了,听着外面闹声消停,渐渐睡去。 严子善扒着门跟严子义聊了许久,最后一脚将他踢走,让他滚回去睡觉。 而严子义则不明白,为什么平时都会让他进屋的大哥,今夜扯了许久就是不让他进去。 这屋里肯定有猫腻,于是揉了揉猫儿顺滑的毛离开。 夜风捲起轻纱,幽静无人的廊下。 王台鹤提了壶酒递给身旁的男子,微怒:「你胆子也太大了,若是事情不按你想的走,咱们可就是功亏一篑。」 「结果你看到了,与我想的一样。」男子接过酒,玉扳指带着酒香,他浅抿一口,目露精光,「今日那么多人在,就算他们疑心,也会认为是刘千甫为着税案的事情要伤郑砚卿。谢府那名册他们肯定去拿了,届时你与郑砚卿谈好你的条件就行。我拿了谢中庵的命,帮你除了个钱财大患,怎么还在怪我。」 王台鹤抱臂倚在柱上,听事情办妥想着平康里林怀治身边那人看来就是郑郁,随即笑道:「没怪你,谢你还来不及呢。但这皇帝什么运气,两个儿子都是这样。」酒香入口,王台鹤又道:「不过,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他俩的事的?我看那郑砚卿自己都还蒙在鼓里吧?」 「有些味道不是掩盖就能藏住的。」男子也抱臂靠在柱上,长腿随意交叠。 夜色遮住了他的上半张脸,只露出嘴角的弧度,似笑非笑,「你再帮我做件事。」 王台鹤朝他扬眉:「你哪次让我做事我没去,但最慢不过三月底我就得回凉州,事情必须办好。」男子点头,王台鹤言语劝诫:「爵位我还没从老爷子手里接过来,刘千甫不能死,你下手不要太狠。」 男子望向他,嘴角的笑愈发明显:「我也捨不得他死。」 王台鹤听这话才舒了口气,男子又道:「你派人去道上杀了宋昂,我要让这笔帐落在刘千甫头上。」 王台鹤问:「那姚同呢?」 男子答道:「留着。」王台鹤说了声好,男子似是想起什么,说:「这岐州钱,林嘉笙也拿了,那她手底下的李远谌就不会安分,你盯着他,不要乱了事。」 「没什么问题,张书意本就是性子刚折之人,这样的人在官场如何能长久。」王台鹤嘆了口气,说,「不过我得提醒你一句,郑砚卿骨子里流的还是郑家的血,你且他看父兄就知道,此人不好驾驭。」 男子轻笑几声,俊朗的眉目在夜幕中透出,他道:「我何需驾驭他,他只需做我的刀就好。他与我必恨着同一个人。否则我何必费那么多力气,将证物一件件送到他手里。」 院内沉默良久,王台鹤怅然道:「事情要是顺利,年底朝集使入京不会是我来。」他停顿了会儿,才继续说:「望那时,你还是你。」 男子仿佛受不了这种语气,冷漠道:「我永远都是药罗葛·曷日勒。」 翌日,城楼的朝鼓咚咚敲响。 德元二十年的长安没下雨,郑郁睡相全无地抱着林怀治,林怀治则仰躺单手搂着他的肩。郑郁枕在林怀治的胸膛上,只觉肌肤下那跳动的心在强有力的吸引着他。 鼓声停了又响,郑郁醒了,睁眼就见自己被林怀治抱着。晨光还未破出云,夜色微朦。 看人没醒他心里莫名升起依恋,并不想放开,可看了下这不是北阳王府或成王府。便小心地拿开人揽在他肩上的手,林怀治睡得沉没醒。 醒来后的郑郁只觉头晕沉得厉害,嗓子也轻微的疼。于是跨过林怀治,下床倒水润润嗓子。 榻上的严子善睡相也不好,被子都被他拱落在地。郑郁看此笑笑,好心给他拾起盖上,却不想这一动作却惊醒了他。 「这么早就醒了?」严子善睁开一只眼看晨色朦胧,听见鼓声,就明白过来揉着眼说:「五更了。」 郑郁也迷煳得很,「嗯」了声就去倒水,茶水过喉,他才觉得那干疼好了些。 严子善看人醒,也就不睡准备起来练武,把被子收好放了回去。 「要不待会儿吃点东西再走?」严子善繫着腰带从屏风后出来,声音压得低,显然是想到林怀治还在睡。 郑郁放下茶碗,摇头说:「算了,今日御史台拔河,我还要去呢,现在回去睡会儿进宫还来得及。」 严子善看这样也不能多留,只是叮嘱他顾好身体。 第161页 郑郁还穿着单衣,喝了水后,脸色还是有些红。严子善看他这样,不免有些担忧:「你脸色皙白泛红,是不是病了?」 「啊?」郑郁摸了下额,很烫想来应是着了寒,笑着说,「无事,老毛病了。」 「那怎么行。」严子善系好腰带走到郑郁面前,触手探向额头。 也就是这时,严子善房门倏然被推开,一声爆喝:「严子善,你在房中藏了什么人!」 严子善顿时转身大喊:「爹,大清早你做什么?」 郑郁和严子善都被此吓了一跳,严明楼衣衫尚整的越了屏风过来。 「你还敢管你老子?」严明楼怒气沖沖,身后还跟着一脸好奇的严子义。 严子善看到严子义那一刻瞬间明白,是这小子去报的信,就因为昨夜没让他进来! 在严明楼看到面色红的不正常,身上穿着松垮单衣的郑郁时,身躯不住往后退,得亏后面的严子义扶住才没倒地。 严明楼表情震惊到无法形容,面色铁青,指着郑郁哆哆嗦嗦问:「这......是郑厚礼儿子吧?儿啊!大郎,你别吓爹。」 他早闻塞外民风彪悍,铁勒诸部中喜爱漂亮男孩子的男人不在少数,这该死的郑厚礼不就是室韦人吗?难道生个儿子也随了那一套? 严子善不太明白:「爹你在胡说什么?」 -------------------- 第73章 拾遗 可郑郁却明白过来,想着严子义可能是与严明楼说,严子善屋里藏了人。至于这中间有没有添油加醋他就不知道了,但看严明楼这样子,好像是误会了什么。 便深揖一礼道:「严尚书,昨夜得连慈相邀,前来饮酒做赋。醉后已过了时辰,见您与夫人已歇下,不愿叨扰,便在连慈房中歇。这会儿正起,预备着向您与夫人赔罪。望您海涵晚生失礼之处。」 严明楼一张脸还是青着,显然没从刚才的打击中恢復过来。出于礼节还是让郑郁先起来,毕竟还是同为朝官。 「对啊!爹,昨夜我邀砚卿去天水观看戏,但忘了时辰与他酒量,想起时坊门已关。」严子善立马反应,张嘴就是编,「我就带他回来住,可那时你跟娘已经睡了,我不好打扰,就委屈他跟我睡了一晚上。」 这时严子义要说话,严子善快速回道:「那时砚卿喝多了,神态不清。我怕吓着小孩子,更何况三郎总是晚上不歇息跑来跑去,爹你真该管管他。」 「就算如此,你也不能如此怠慢人家,让人跟你睡一屋。」严明楼看两人态度诚恳,想着也不曾听说郑郁好男风,严子善又是根红苗正的男儿,也就暂时打消了疑虑。 随即说:「砚卿,晨起凉,你快去穿件衣裳,待会儿用了早膳再走吧。」 郑郁点头道谢,回了内卧才发现林怀治已经穿好衣起了。 可现在出去只会让严明楼怀疑,一个他还能编点话圆过去。但林怀治身为皇子,在这儿过夜不通知主家,只会显得怪异。 于是他让林怀治别说话,林怀治倒是十分配合,拿了本严子善放在案上的书看起来。 他听着外面说话时的哈欠声和严子善的惊唿声,想着严明楼也是被人从被窝里摇起来,应是没睡醒要走了。 就穿好黑衣拿好刀,幸好这身衣服也算别致,并无不妥,名册也还在身上。 穿好衣出去后,严明楼果然是要走了。但不忘尽主家谊,还是带着严夫人、严子善几兄弟陪他用早膳。 期间郑郁也见到了数年前,让林怀治从房顶上掉到他浴桶中那只的白色狮子猫。 猫毛髮顺滑油亮,被严夫人抱在怀里懒洋洋的也不怕生,郑郁颇为喜欢逗着猫。严子善看他喜欢,说大黑生有幼崽,问他要不要带一只回去养养。 郑郁想白猫居然名大黑,还真是大物至简。 想想还是婉拒了,他自己都照顾不好,何况猫。严子善听此也就作罢,严家氛围和睦,轻快自在,让他想起幼时在家的样子。 严家吃了早膳就要去祠堂焚香祭拜,而后去城郊扫墓祭祖。严子善回房时看林怀治已离开,就让郑郁牵了马厩的马回去。 郑郁回府后让侍从还马,天已大亮。 御史台拔河是在未时,想着还有点时间。就让取了新火,去家庙烧香祭拜了郑家先祖及周锡夫妇,而后煎了风寒药喝下。 回房时忽略了齐鸣和周渭新的大喊大叫,直接大睡一觉。 日暮汉官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1]。 柳条带着燃尽的烟烬纷飞在乌头门上,天子赐予新火,乃是无尽的荣耀和荣宠,诸侯王戚无不为荣。长安城外的纸屑随风力飘进这座已有千年岁月的古都,带来生意与先祖的寄望。 夜色浓密,日间的欢语在这刻被掩盖,北阳王府卧房内有急促的咳嗽声打破这静谧。 「我说别去宫里,二公子你偏不信,现下好了。」齐鸣坐在床边端着药,摸着不那么烫后,递给郑郁,皱眉道:「病又重了,早知这样,还如告假不去。」 郑郁靠在床上,俊美的脸色透着苍白,病气如丝,接过药后,苦笑:「都与徐大夫说好了,怎能言而无信。」 「那今日大理寺和御史台谁赢?」齐鸣看郑郁端着药一直不喝,便催促他:「二公子,快喝!」 郑郁小技俩被齐鸣发现,在看齐鸣冷眼生怒,只得一口闷下。 第162页 苦涩从舌尖蔓延过喉咙,滑入腹中。 郑郁不由吐舌,齐鸣收了空碗,递来樱桃饆饠以缓苦涩,鲜甜清香入口,郑郁才有了味觉,傲然道:「自然是御史台赢了。」 那可不是,要不是徐子谅站在德元帝身边要顾着体态,拔河鼓舞士气时能把嗓子都喊哑。郑郁还因长的仪表堂堂、身量高大,被徐子谅安排在第一个,而与他面对面的则是年快七十的大理寺少卿。 拔河时分东、西两朋,其中不乏户部与工部、门下与中书、禁军与宰相们。 尤其是太子太师、尚书左僕射,年近八十快致仕但不肯致仕的乔省恩随绳拉到在地后,长久未起,德元帝与一众宫妃大笑不止。 在场官员无不尴尬,也有立马劝谏的,但都被德元帝身边的刘千甫强硬笑对回去,想在开口也要掂量德元帝的心情。 「凉州的事,查的怎么样了?」郑郁忆起乔省恩的事后,只觉不适,天子荒乱,丝毫不顾君臣体面。 齐鸣答道:「还没有线索,人死了五年。张语莲恐怕还是汉名,也不知她的戎狄名,找起来有点费劲。迷回天也没有线索,再者,二公子,那吴鄂也说勿大热大寒,你是一句都没听进去,晚上睡觉还踢被子。」 难道是他想的?还不是林怀治非要给他盖两床被子! 「齐鸣,我知我不对,别说了。」郑郁咳了两声,才压下齐鸣的话头,「那你去查查,谢中庵的死,以及崔山庆。」 「谢中庵是户部尚书,横死街头,理应是大理寺和京兆府去查。」齐鸣顿了顿,神色担忧说,「咱们真的要淌这潭水吗?」 郑郁又吃了块樱桃饆饠去苦,平静道:「平卢节度使私贿谢中庵,军饷遭贪,他二人若有勾结,你觉得太平吗?」 齐鸣道:「平卢节度使?那不就在咱们边上吗?」 「仆固雷领兵六万驻营州抵室韦,父亲领北阳境内所有兵马近十五万驻永州。」郑郁嘆口气,说,「他看我们早如肉中钉了,有什么风吹草动,仆固雷是不会放过的。」 昔年郑厚礼以军功封北阳郡王驻永州,而在北去百里处则是平卢节度使仆固雷所辖的营州。北阳、平阳对望互为犄角之势,可北阳背后何曾不是德元帝布下的另一枚棋子。 胡人出任的平卢节度使。 几方互为制衡,动弹不得。 齐鸣走后,郑郁靠在床边,风拂了进来。他透过窗外看依稀见到院中的榆树,此时此刻他想起远在丹清的坟墓。 今日清明,父兄定去上香祭拜。 清明次日便是郑郁生辰,今年他生了病,也没摆宴席。袁亭宜、严子善都来看过他。 可看他病的凶,也就陪他说会儿话就离开。午时后,苏赛生竟也提着礼来看他。 「前日还好好的,今日怎么就生病了?」苏赛生也不避他的病气,搬了张胡床坐在床边。 此时郑郁靠在床边,还算有些精神,笑道:「时节反覆,我也没当心,又喜饮酒,管不住自己真是惭愧。」 苏赛生却温柔笑道:「那也要多注意才是,我昨日听闻户部尚书遭人刺杀,实在可怕。」 「天子重地,遭此事,圣上知道了吗?」郑郁目光开始打量着苏赛生。 这苏赛生是聪明人,来看他看是真心真意,只怕这真心真意后还有它意。 苏赛生收了笑,沉声道:「砚卿,上巳节你解我围困,我实在感激。可谢中庵被杀恐怕还牵连着别的,谅我多嘴一句,还是不要涉及太深,点到为止即可。」 「咳咳咳!」郑郁怔怔地看着苏赛生。 听着廊下有齐鸣的脚步声来,一时喉咙像有蚁虫瘙挠,勐地扒着床掩唇咳嗽起来。 苏赛生看他似是要把脏腑咳出来,忙站起过来拍背疏解,「砚卿你没事吧?」 苏赛生拍背的手被郑郁倏然反握住,郑郁一手掩唇一手紧紧握着他的腕。 眉宇间皆是冷色,问:「酬恩,此话何意?」 「砚卿,谁最不想谢中庵活着?」苏赛生躬着身立在床边,脸上带着笑,没有挣脱郑郁的手,说,「岐州那笔钱流入了长安,到底会去哪儿,你说呢?」 齐鸣跨进门来了,但郑郁道:「齐鸣,你先守在外面。」 脚步声停在屏风外。 「苏拾遗,你为了谁来找我?」郑郁卸了力气,病躯靠回床上。 面色还因为刚才的激动有些红,眼角也带着泪。 苏赛生站好,他眼底闪过一瞬的犹豫,继而摇摇头,笑着说:「我没有为了谁,只是今日来看你,身为同僚想与你说上两句话而已。」 郑郁哂笑:「苏卿话中有话,既提醒了我,何不一言到底」 苏赛生沉默了会儿,眼神平静地看着郑郁,「我也想,可却违心。」 违心之言,苏赛生难出于口,郑郁就只得从他处撬,便道:「勾了我的好奇心,酬恩总得给个好明路,方不致我来日稀里煳涂的踩上去。」 齐鸣看屏风里的人站了许久都没说话,等得木盘中的那碗面快坨了时,才听苏赛生低声说了句什么出来。 郑郁吩咐:「周渭新,好生送客。」 苏赛生隔着屏风揖礼,随后离开。 「二公子,他到底说什么了?」齐鸣把那碗羊肉双鸡蛋面放在床边,掖好郑郁的被子。 第163页 郑郁平着气拉好被子盖住胸口,笑道:「你去查查张书意任工部尚书这两年,手里流过多少钱。」 「又查?」齐鸣吞了吞口水,说,「属下手里要查的人也太多了吧?张语莲、赵定虽然死了可还是在查,仆固雷、谢中庵、崔山庆还要盯着刘千甫那边,现下又来了个张书意,咱们好好的干嘛要查张书意啊!」 郑郁看向齐鸣,淡笑道:「人送到我面前了,我总得承情吧。」 「你说什么,属下照办就是。」齐鸣拿郑郁没办法,把面小心翼翼端给他,说,「二公子,今日是你生辰。愿你长寿如天,寿比南山,福禄双收......」 「停!」郑郁截断齐鸣的话,扯着嘴角问:「下一句是不是福如东海?」 齐鸣点头,郑郁蹙眉嫌弃:「这话听上去我像是过八十大寿一样。」 话嫌弃,但郑郁对那碗面不嫌弃,接过后就着吃起来,并称赞:「你这手艺愈发好了,不像前几年那么难吃了。」 齐鸣笑笑。 这是郑家两兄弟生辰时的旧俗。每当过生辰时,魏慧就会给他们煮碗长寿面,寓意长寿平安。 郑郁初来长安时,前两年生辰根本没吃到。 后面不知齐鸣是不是在魏慧那里学的,也就在生辰那天给他做一碗一样的。只是前几年的难以下口,犹如猪糠。 -------------------- 1、出自唐·韩翃《寒食》 第74章 金珠 寒食假有七日,除却最初两天郑郁入宫赴宴,剩下三日都在养病。 三日夜里林怀治又又又又来看过他,但林怀治闷着,郑郁则是浑浑噩噩的晕沉,两人见面也无太多话可说。 而林怀治只是看他喝药睡下,坐会儿后就离开,并不多话。 郑郁这场病来的凶,告了病假在家躺了数日才好。期间谢中庵的死也被刘千甫压了几日才呈报给德元帝,德元帝大怒。 在长安杀官员生事,就是在他的眼底挑衅皇权,于是命京兆尹、禁军全力缉拿。朝野上下人人自危,科举舞弊案、户部尚书意外身死,岐州税案尚未查清,他们害怕下一个牵扯到的自己。 北阳王府房内,郑郁接过袁纮倒的茶喝了口,疑惑道:「宋昂怎会死在途中,没有异处吗?师傅!」 袁纮深嘆口气,微微摇头,说:「二娘昨日到府与我说宋昂是暴病而亡无任何异处,她路上一直跟着姚同就怕人出事。姚同没事,宋昂却死了,便连忙听姚同的话来长安商议。现下算来,姚同三日后就要到长安了。」 「如今岐州税钱还卡着,毫无头绪。」郑郁拢紧身上氅衣,说,「又出了谢中庵被害一案,这朝堂里的人怕是各怀心思,谁都不愿做这齣头鸟。」 这几日郑郁也没闲着,多查张书意和林嘉笙。自他病后,王台鹤和林怀治依旧在查户部和工部,但并无多大线索。 唯一的人证就是等宋昂来,可人却在中途死了。 袁纮道:「宋昂死,那同行的姚同嫌疑颇大,刘仲山定会不管律法将此人押入死牢。」 押入死牢,怎会还有命。 念及此处,郑郁眼神坚定:「师傅放心,学生会查明白的。」 袁纮轻点头,随即嘆道:「事情查明白要紧,可还是要以自身为重,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折腾几年。你是新秀,万事小心,真要是有了不得已的,别让自身涉险境。」 郑郁沉吟颔首,答道:「师傅的话,学生记下了。」随后问了句:「不知师傅可还记得仆固朔?」 「仆固朔,仆固雷与广宁长公主长子。」袁纮皱眉似在回忆,喃喃道:「德元十二年春尚阳昭长公主,拜驸马都尉,任太僕卿、左千牛中郎将,封舒城郡公。」 随后淡笑:「可惜德元十四年,代王谋反,牵连了这位驸马,被圣上赐死。要是那人还在,阳昭长公主,哪能是现在这样。」 「那阳昭长公主与这位驸马感情好吗?」郑郁问。 袁纮今日心情似乎不错,也应他所问,答道:「郎情妾柔,恩爱缱绻。就说那年婚礼,你父为她障车,刘仲山、光禄寺少卿为傧相,借皇后辇车从宫中至其家。龙武军、羽林军、左右卫,不知出动了多少禁军拦避百姓,那年我回京任职不久,大婚时的火把烧得长夜如同白昼,鼓乐震天。帝后亲登景风门送别,还命四品以上官员写诗祝贺,次日又宴请群臣,圣上对她是宠到骨子里了。」 天子幼妹,荣宠极盛。 郑郁静静的听着,他见过仆固朔一次。此人虽长于北地,可脾性却十分温和,人也俊逸儒雅。 蓦地郑郁想起他的结局,不免有些惆怅,说:「若是阳昭长公主此次拿了岐州税钱,还与仆固雷往来过密。师傅,圣上会如何?」 袁纮有些犹豫:「真如此,圣上也会以律而处,德元十四年仆固雷已任平卢节度使。可就算如此,对于他嫡长子被牵连,圣上还不是说杀就杀,全然不顾仆固朔与长公主之子尚不满百日。」 「那这回,圣上也会不顾吗?」郑郁耳边犹记苏赛生的那句话:「李远谌不愿让郑卿插手。」 袁纮神情淡然,说:「难说,得看情分了。不过谢中庵的死,大理寺已经查出来了。」 心慢半拍,郑郁说:「谁?」 「吏部侍郎苗安。」袁纮抿了口茶,说,「今日苗家奴僕告发到京兆尹,说那日苗安与谢中庵饮酒过多。谢中庵言语激烈惹恼了苗安,故将人一刀斩杀。」 第164页 郑郁道:「圣上会信吗?」 苗安挽郎入仕,怎会有如此身手。 袁纮笑道,「真正的兇手,你认为是谁?」 随后郑郁将谢中庵的名册及金珠事情全数告知袁纮,袁纮听后,想了想,说:「我倒觉得,这杀害谢中庵、宋昂及诬陷苗安的会是一人。」 事情仿佛被袁纮的话串起来,郑郁沿话大胆猜测:「那这样说来,这人事就得事先知道知岐州税钱被瓜分,继而在杏园之内杀了谢中庵。再引我们发现尸体以及工部帐册,后又调换名册故意遗落金珠,后杀宋昂。今日又告发苗安,那他的目的是什么?」 但想着事情种种牵连,郑郁话锋一转:「岐州税案是刘仲山挑起来的,难道这人的目的是刘仲山?」 「不尽然,但你我猜测或许差不了多少。心思缜密,环环相扣。」袁纮沉声道,「阿郁,此人不容小觑。人定在长安暗处,不知是谁肯花如此大的心思去扳倒刘仲山。」 郑郁淡笑道:「似友非友,似敌非敌。」 袁纮笑了两声,从榻上站起,松快道:「哎!为师觉得他会来找你,既然他换了名册,就是有东西与你谈。幸亏不是王瑶光提前拿到,否则可就难了。另则仆固雷真做这样的事,那就不留了。」 阳光洒了进来,鸟雀绕飞。郑郁点头明白,随后亲送袁纮离开。 袁纮和林怀治说的没错,那人果真来找他了,不过见面的场景,让郑郁差点就晚节不保。 姚同抵京前一日,郑郁出宫回府,喝过药后就困得很。病好后,齐鸣还是给他按照冯平生开的补气药方,给他一日一碗的补着身体。 养了几日,郑郁那面色才如病前般红润。 药是好,就是喝了后易犯困。 喝过药后,郑郁便去补觉。 春日懒困,更莫说是睡在锦被软席里。郑郁朝里侧睡的迷煳,似觉身边一沉。但又闻紫藤香绕鼻,便以为是林怀治,也没多想。 可不过片刻,就有丝丝麻麻的痒意落在脸上。郑郁挥手不耐烦地拍去扰人清梦的东西,继续睡。 但没过多久那感觉又覆了上来,郑郁怒了,只觉林怀治今日是吃了寒食散不成? 随即翻了个身,睁眼准备骂两句。但睁眼那一瞬,空气凝固,郑郁突然后悔睁眼,并想把眼睛永远闭上! 此时王台鹤枕掌睡在他旁边,两人盖着一床被子,相隔不过一拳。那张英气俊朗的脸近在咫尺,王台鹤的右手还把玩着一截他自己的长髮,而那也是方才落在郑郁脸上的痒意。 看郑郁醒了,王台鹤极为温柔地笑着说:「小郎君,你醒了。」 那语气配上笑容,别提有多暧昧。 随后郑郁吸气、凝神、掀被、曲腿、勐踢,动作一气呵成。 他飞起一脚踹在王台鹤胸膛上,将人从床上踹飞。曾经他在推事院就想做的事情,他在此刻终于做到了! 王台鹤措不及防被一脚踹飞,郑郁虽病弱,可也是早年军营里走出来,一把横刀玩的花转的人。功夫虽不及严子善、郑岸,但若使全力,也是伤人够呛。 熟料王台鹤武力也高,将要落地瞬间,长手带了下帐幄把狠力卸去。随后借帐幄柔力脚退后点几步,下盘立马在退时立稳,继而蹲起站好,整理好凌乱的衣服,手指又绕上髮丝,笑道:「哎呀,何必如此急色,都道一日夫妻百日恩,砚卿果真如此无情?」 郑郁迅速从床上起来,拿过衣架的外袍穿上,瞪他眼,冷漠道:「我与你何曾是你说的那种。」 门外的齐鸣听见动静,着急问道:「二公子,怎么了?」 郑郁穿好衣服,睨向王台鹤,却发现王台鹤正赏着屏风上的山水。郑郁沉声道:「无事,别进来。」 能悄无声息熘进来,并不杀他,就是有事相谈。 「方才呀!咱俩可是睡了同一张床呢,砚卿可别学负心汉。」王台鹤画赏完了,转身过来看他,「我为了上你的床,可是特意沐浴更衣呢。这香味你不喜欢?」 「世子寻我有事,不妨直说。」郑郁绕过他去了外间。 王台鹤跟他在身后,笑意盈盈:「那颗金珠可还喜欢?」 两人在榻上,面对而坐,郑郁倒了茶端给王台鹤,道:「世子是准备赎回去?」 「赎它做什么?」王台鹤忘了胸口挨的一脚,接过茶也不喝,随意道:「我们赌个东西吧?」 郑郁轻笑,挑眉:「嗯?」 「就赌在太阳下山前,苗安会不会死。」王台鹤微倾身肘撑在案上,手里拿着那青釉茶盏观摩,语态慵懒。 郑郁笑道:「你都跟我赌这个,那必是做好万全决策。我现在答应,苗安才是真的会死。」 茶盏还在掌中晃,连同里面的清茶也一圈圈印在盏口。王台鹤看着那水边,柔声道:「高堂的聪慧莫不是都在你一个人身上?」 「世子这么想也可以。」郑郁颔首说,「不过,兄长才智远在我之上。」 王台鹤道:「砚卿不必自谦。」话语停顿,随后抬眼看他,笑道:「因为仆固雷也是这么认为的。」 郑郁平静道:「仆固雷朝谢中庵索军饷百万却未全数发下,你换了名册留金珠给我,那真的呢?世子想要我做什么。」 印有谢中庵向仆固雷送钱的纸是在告诉他,这事或许会牵扯到北阳王,让他不要轻举妄动,所以他才会在当时并未将这纸明示给林怀治。而金珠既不是崔山庆的,那就是王光林,可王光林怎会来长安? 第165页 那便是有人故意留在这里,连同那本假的名册一起,既然是故意遗漏给他们。又补仆固雷贪污的证据,就是要与他谈条件。 郑郁这几天将朝中所有人都想了一遍,可总是缺点什么,直到那日苏赛生来,与他说李远谌,而后朝袁纮打听了仆固朔,他才明白。 下手布棋的人就是王台鹤,金珠是王光林仪刀上的,想到得到并不难。且王台鹤武力不俗,杀谢中庵实在轻松。 谢中庵常年剋扣军饷,各地节度使以及王光林、郑厚礼都曾上书弹劾,但因刘千甫和林嘉笙的缘故,保了下来。这次王台鹤来长安,他打听过,没少暗示其他朝臣弹劾谢中庵,可人地位丝毫不动。 「你也知谢中庵是什么样的人,军士戌卫疆域,就那么些钱他都还要贪,实在可恶。」王台鹤放下茶盏,并未回郑郁的话,而是问:「仆固雷此人你也打听过了吧?」 得不到答案,郑郁今日也有点耐心,挑了他想要知道地问:「岐州钱,阳昭长公主也有参与,是真还是假?」 「自然是真,朝中这位长公主,权势和奢靡程度咱们远不及。」王台鹤从怀中拿出一薄册,推给他,表情玩味:「这份是真的,你看看。」 -------------------- 傧相:在古代是指伴郎伴娘,多是姿容秀美的人担任。 障车:是参加新郎新娘双方迎亲和送亲队伍里一些前来观礼讨彩头的人,他们会挡住新娘的彩车要酒食钱财。 障车风俗非常流行于贵族、高官士大夫以及平民百姓之间,这也是属于正常的婚俗行为,所以这位公主出嫁,宰相当伴郎,将军障车,非常有面子,后面的太子结婚都没这待遇。 挽郎:是指皇帝、太子、亲王或后妃死后,在出殡时于牵引灵柩,唱诵輓歌的少年人,一般是选六品以上官子弟担任,这也是一个入仕选择之一。 第75章 平阳 名册是极其普通的白纸,可每页落款处都有谢中庵的官印,这份名册是真的不能在真了。 郑郁看完发现,前面的人和数额与那份假的相差无几。可最后那里的林嘉笙是获钱十五万,刘千甫的名字却变成了郑厚礼分钱六万。 「你想要做我什么?」郑郁平淡地合上册子。 王台鹤撑颐,笑道:「老爷子今年怕是挨不过冬至了,届时我要你父平卢节度使、北阳郡王,奏请圣上让我承袭王爵。」 「平卢节度使?不是仆固雷吗?」郑郁笑了,不想王台鹤开口就是这么大。 「仆固雷与户部尚书谢中庵勾结,私吞军饷。后因事迹败露,朝廷追查,他便派人灭口。」王台鹤漫不经心道,「那他的节度使之位如何能坐稳?」 话语滴水不漏,将谢中庵的死归于仆固雷。 郑郁冷冷回道:「平卢节度使加北阳郡王,掌兵二十万,你嫌我父死的不够快吗?」 怎料王台鹤却说:「非也非也!据我所知,刘仲山与乔省恩、张忠石已向圣上进言,分幽州、蓟州、檀、定、沧等四府十一州从永州和灵州而出,四府十一州为道加封卢龙节度使。届时你父手里是分兵九万与新任卢龙节度使,到时候你父亲若不接平卢节度使,那他手里还能有多少兵?」 「什么时候?」郑郁问。 王台鹤眉心一挑,道:「这事年前就在议了,只不过知道的人并不多。冯平生来长安,谁有那个胆子敢告诉他这个?更何况这件事我也是上月底才知晓的,如今州县已划拨完毕,只等门下和尚书省通告。你莫惊讶,这事是背着你师傅商量的。」 房外有鸟雀的叫声,郑郁很是平静,「就算如此,也是圣意。我相信父亲没有任何怨言与想法,一切皆听圣旨。」 「只嘆树欲静而风不止[1],卢龙节度使人选已定,乃是兵部侍郎张忠石。」王台鹤很有耐心,说,「他是谁提拔的,你不会不知道吧?他任卢龙节度使,出去转一圈回来,恐怕就要接严明楼的尚书位,进政事堂了。这大好时候不除仆固雷,那你父亲在平卢、卢龙两位狼子野心的人眼里只会是只待宰的羔羊。」 郑郁看着王台鹤不语。 王台鹤拿起案上的名册,对郑郁一扬,「且刘仲山已经对你父亲、师傅出手,你还不反击?」 此时有风吹动了屏风后的纱幔,郑郁眼神移到那飞舞的帐幄上,「父亲大人不会听我的。」 「无妨,砚卿。只要你肯帮我,那这份真名册是永远不会见天日的。」王台鹤放下名册说道。 郑郁视线还停在那藕粉色的帐幄上,似是随意问道:「所以你为什么杀宋昂?」 王台鹤倒是十分坦诚,郑郁问什么他答什么:「朝中不能没有袁相,宋昂想调任回京,可嘆无门,便去求阳昭长公主。长公主开口就是六万,他押钱入京钱财颇多,挪了税钱也不会有人知道,可就是这时候被谢中庵知道了。」 郑郁接了话:「谢中庵知道后,怕就是与他一起分了那笔帐吧。且谢中庵的尚书之位也快到头了,有传言说,刘仲山想举荐他人为户部尚书,他一时害怕就大肆贿赂,更何况,工部修葺宗庙的钱也是他与张书意共吞了二十万,于是就要挪岐州钱补上,是吗?」 王台鹤道:「我还以为这几日你病着,没想到你已经查清楚了。」 「不过是借着这些残话,以及你的话拼出来罢了。」郑郁凝视王台鹤笑着说,「你是想让这笔帐落在刘仲山头上?」 第166页 王台鹤歪头,道:「太子的兵权支柱是我父亲,如果我父亲死了,是我二弟承袭王爵。刘仲山怎会让一个不支持太子的人做大,且你父还弹劾过他,忘了?」 「自是没忘。」郑郁轻嘆道,「那这样看来,世子的船我是必须上了。」 王台鹤笑了声,说:「不是必须,是天时地利人和。刘仲山想除你父亲、袁相,你若有反击自是常态。」 郑郁反问:「那你是为什么?」 王台鹤沉默了会儿,神情有些落寞,随即答道:「因为不是我娶的刘家四娘,老爷子为了攀恩,想让二弟袭爵。」 让次子袭爵,长子又何必留着。且还是前亡妻之子,更无用处。 郑郁轻舒口气,道:「世子所言,我记在心里,但并不担保此事能成。」 「我说了无妨,只要待姚同入京,你与我将这份名册呈与圣上即可。」王台鹤微微摇头,说,「仆固雷的事我会帮你办好,权当交个朋友。」 郑郁听到这话,神色一愣,想了想,回道:「世子到底还要我做什么?」 王台鹤收起撑颐的手,喝了那盏茶,说:「大概是,我不日就要返回凉州,届时朝中苏酬恩这个人,还望贤弟照顾一二。」 王台鹤直接对他唿起贤弟来,郑郁想推了这个称唿,却看王台鹤一脸诚心,只得回道:「瑶光兄放心。」 谢中庵的死归于仆固雷,对于王台鹤而言不失为为一件好事,更何况他或许并不想刘千甫看到的那样好操控。 翌日,姚同收押抵京。见宋昂身死,刘千甫命御史台将其下狱,追查税钱下落。 御史台的刑狱,湿冷阴寒,是收押被弹劾及等德元帝要处理官员的地方,牢中昏暗不见天光,哪怕现在外面春阳正盛。 林怀治和郑郁、王台鹤坐在审讯堂里,看着堂中受了杖刑趴着的男子,王台鹤道:「还没醒?谁打的?」 刑卫非常有眼力见,立马泼了盆冰水,答道:「右相说不惜一切代价问清楚。」 王台鹤冷哼:「你们还真听话。」 刑卫干笑两声。 姚同勐地被冰水泼醒,身躯颤了两下,弱声道:「我要见袁相,我没有贪污。」抬头看清堂内的人后,情绪激动起来:「殿下是来审我的?那不应来问我,而是该去问死了的宋昂,这个畜生拿了钱入京到底在做什么?」 多日的担惊受怕在这刻让姚同崩溃,他大声唿喊,脏污的囚衣顺着水黏在身上,神色是止不住的愤怒。 林怀治并不言语,看了眼郑郁,郑郁心领神会。 郑郁平淡道:「下官是奉命调查岐州税案的官员,监察御史郑郁。袁相事务繁忙,恐不能前来。敢问姚使君可愿对簿公堂,以证无罪?」 「郑郁?你是岳父大人的学生。」姚同喘着气说,「你要信我,我真没有动那笔钱,我有多大的胆子敢做这个啊!你们该去审判死了的宋昂,钱是他带来长安的。」 王台鹤笑道:「我们知道,宋昂来长安前与你说过什么话没有?」 「有!他说想调回长安。」姚同点头,喃喃道:「他说他任官外地八年,怎么也该调回来了,他还让我将他的诗文干谒于袁相,可我碍于情面并未答应。」 「那他回岐州之后呢?」郑郁问。 姚同咬牙道:「与往常无异,直到......直到监察御史来,翻出岐州帐簿,我才知这个畜生、獠子,吞了这么多钱。」 审讯良久,姚同也一无所知。郑郁与王台鹤相视一眼,王台鹤对他微颔首。 出刑狱门口时,林怀治对身后的刑卫道:「圣命是落在我身上,不是右相身上,你明白吗?」 刑卫也是人精,听到这话想答应,可想起刘千甫的吩咐,就有些害怕:「可......可要是这吩咐下来,那......」 「天下共主莫非姓刘?」林怀治语气十分平静。 可就是在这平静里,让刑卫品出寒意和怒气。他哪里敢对这句话有意见,神色慌忙地点头答应。 郑郁才松了缰绳进府,就被一身浅青官袍的袁亭宜拉住。身后还跟这个与他年岁差不多,样貌颇为相似的俊秀男子,眼神有些警惕的看着他。 郑郁不好让两人站在这里,忙迎了进去。 坐下询问后才知,那俊秀男子是袁亭宜二姐与姚同的儿子,他的亲外甥,姚珏。 都道外甥像舅,郑郁今日看果不其然。 姚珏紧紧挨着袁亭宜,嗫喏:「郑御史,我爹没事吧?」 「姚使君无事,案子尚未查清前,他都是安全的。」郑郁语气温柔,尽量将事说的明白,心知袁亭宜今日来也是打听袁纮的,又道,「则直,你回去时帮我带句话。就说那人已经来了,事已平。」 袁亭宜不懂这句话意思,可这是关乎他们家生死存亡的事。他就算在吊儿郎当,也不敢乱传出去,便答道:「此话我一定带到。」 「舅舅,我爹真的没事吗?」姚珏凑在袁亭宜耳边轻声问,「我好担心他。」 自姚珏来后,就每日缠着他问姚同会不会有事,袁亭宜都快被问得头顶冒烟了,「你担心你爹,我还担心我爹呢。」 说完发现话有些重,就坐到郑郁身边揽住他肩,朝姚珏说:「砚卿兄都说你爹没事,那就是没事。你都快及冠了,男子汉大丈夫,别像个妇人一样。」 第167页 姚珏点头忙行礼谢郑郁,郑郁笑着说没事,事情理清楚。姚珏又是初次拜访,郑郁就留了甥舅两人用晚饭。 姚珏本想走,但根本拦不住袁亭宜的一句:「我是你舅舅,你得听我的!」 席间,郑郁启了新酒款待两人。袁亭宜本就是有酒就敬的人,但念着郑郁风寒才好,也就只带着姚珏敬了两杯。 天边最后一抹绯云落下,远方鼓楼传来鼓声。 郑郁送甥舅两人出府,回到卧房,觉得酒意泛上来带着困意,就快速洗后睡下。 -------------------- 1、汉·韩婴《韩诗外传》 下一章月黑风高夜,九点更新! 第76章 郑郎 三千鼓声停歇,长安入夜。郑郁睡着没多久,就只感到床沉了下,有黑影向他靠近,枕间又充满着紫藤香。 身躯的重感停在他胸前,额上落下一温热触感,脸上也有髮丝轻拂,郑郁心道:「该死的王台鹤,入了夜不睡觉又来做这个。」 便未睁眼,只是勐地屈膝顶向来人。心里厌烦得很,力气就也用的大。 怎料来人迅速反应过来,大手往下一压,将他狠毒的招式按住。怕人在反击,欺身用膝盖按住他的腿。 动作间,郑郁想动手却被人横臂压住被子。他觉不对睁眼,但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怎么是你?」 「不是我?还会是谁?」林怀治脸色铁青,皱眉怒道:「难道郑御史床上还会有别人?」 郑郁现在被压得无法动弹,他看出林怀治生气了,讪笑:「没有!没有别人,殿下你先放开我。」 林怀治看着郑郁,眼眸寒意现出,「那原本你以为是谁?」 「王瑶光!」郑郁很冷静的解释,说,「前日他来找我,趁我睡着时,不知怎得偷摸上了我的床。」 林怀治冷漠道:「你只是睡了,又不是死了,这都没觉出?」 身上人的眼神直盯着郑郁,郑郁根本不好开口辩解。王台鹤是因为熏了紫藤香所以上他床时,初时的他根本没察觉出来。 谁让林怀治也经常偷摸来他房间,这又不是他的错! 郑郁突然抓住思绪,为什么王台鹤会知道熏了紫藤香,就能上他的床?可紫藤香是皇室贵族都会用的,突然使用也无不可,且王台鹤说来之前他特意沐浴更衣过了。 林怀治看郑郁走神,问:「在想什么?」 心绪收回,郑郁动了下腿,说:「没什么,殿下能放开吗?重!」 「王瑶光可有趁你睡时做其他的?」林怀治松开郑郁,往里侧一躺。 可林怀治像是今日出门没看黄历,先是差点挨断子绝孙脚,后又不巧在床上这种柔软的地方,后脑磕中一个硬物,发出「嘣」的一声。 而郑郁获得自由不过一息,就听身旁的林怀治轻嘶一声和硬物碰撞声。随后看林怀治翻身,正要去拿他那藏在枕下,装着玉璜的雕空木盒。 「殿下!」郑郁忙掰过林怀治,让他与自己对视,看林怀治眼神疑惑,急忙说,「王瑶光他怎敢对我无礼,不过他来时沐浴更衣,颇为可疑。」 林怀治手搭在郑郁肩上,「嗯?哪里可疑?」 「他似是喜好男风。」郑郁硬着头皮说,「言语手足间,偶有逾越。」 林怀治问:「那你呢?」 说话时,林怀治的手很是轻微地抚摸着郑郁身上的单衣。 郑郁耳根蓦地红了,迟疑道:「我?」 他肯定是喜欢林怀治的,可要说吗? 此时他的思绪被林怀治牵着走,并未感到肩上林怀治的这细小的动作。 「你床上放了何物?」林怀治等不出郑郁的答案,便就又问。 郑郁道:「没放东西,殿下,你方才是磕到墙了。」 「是吗?」林怀治眼底突然浮起笑意。 郑郁答道:「是。」又觉林怀治在他床上碰到头确实不好,于是他这个主人在过了近一盏茶时分后,才开始关心人家。 撑起上身去看林怀治,顺便将那木盒用手推向床的更里侧,用床帐挡住。手上动作掩好后,才揉着林怀治的头,问:「殿下是这里疼吗?」 林怀治眼前是郑郁在方才挣扎中已有些松垮的单衣,衣下露出白皙精緻的锁骨及薄肌漂亮的胸膛。 床间沉寂了许久,郑郁才听林怀治声音略哑地说:「王瑶光没说错。」 「他说什么?」郑郁停手撑在林怀治耳边,低头看他。 林怀治平躺好,对上郑郁视线,淡笑道:「你身上确实——」 继而手环上郑郁的腰,林怀治稍抬头,在他颈间嗅了两下,沙哑道:「很香。」 林怀治滚热的唿吸洒在颈间柔软的肌肤上,心跳声在两人身形间击起,郑郁脸上爬满了红晕,他觉被林怀治戏弄,也不甘示弱,轻声道:「此香名唤移凤枕。」 早年郑郁随袁亭宜一起玩闹时,在他的影响下也看过不少诗词、话本,但都浅看。虽不像袁亭宜那样,将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翻来翻去观摩几遍。 但这种诗词,他还是信手拈来。 却料林怀治道:「朱唇未动,先觉口脂香。缓揭绣衾抽皓腕,移凤枕,枕檀郎[1]。此香好名啊!」 「殿下闲情时也看这些?」郑郁感到红意冲到头,脸色发烫。 林怀治躺回枕上,看着郑郁,轻笑着说:「郑御史看的也不少啊。从前不知你有这番情调。」 第168页 郑郁腰上的手在腰窝处摩挲,林怀治也是拉弓射箭、舞刀弄枪之人,指上带有薄茧。虽有衣料相隔,但腰处肌肤敏感,且他摩挲的力度并不重。 但郑郁腰还是被那手掌带来的温度和动作弄得痒,低笑一声:「那也不及殿下,夜半翻窗,可非君子所为。若朝野上下和长安百姓得知,只怕是对林郎议论纷纷。」 说这话时,郑郁觉出身体反应,身子往后退些。 「议论你和我?」林怀治觉出动作稍屈膝,碰了他一下,肃声说:「再如何议论,我都不会让郑郎做泪千行的人。」 两人视线在此刻交织,郑郁收了撑在林怀治耳边的手。 他能感觉到自己把手放上林怀治心房的那一刻,林怀治的唿吸顿了两下,继而加重。 衣料之下是林怀治结实的胸肌,及强壮有力的心跳。 郑郁捏了下,沉沉道:「殿下的心跳得真快,不似平常。」 「你也是。」林怀治的一只手离开腰,按在了自己胸前的那只手上,紧紧覆住,语言认真:「它为卿跳。」 郑郁唯一的理智在这句话下崩塌,头脑一片空白,他出于本能低头亲上林怀治的唇。 动作很轻,林怀治也不挣扎,只是细密的回应着他,相含的唇瓣流出郑郁的话话:「你有心上人吗?」 他的手已拨开林怀治的衽,滑了进去。 「怎么?」林怀治停下回应,他收紧胸前的手。 郑郁离开那柔软,俯视林怀治,若有所思道:「若是有我就不勉强你。」 若是有我就不勉强你。 林怀治身体僵了下。勉强什么?此刻情景他能想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他有心上人是眼前人。 那郑郁呢?郑郁的心上人他知道是谁,他不敢问,他怕问了。郑郁会想起那个故去多年的人,像以前那样对他言语谨慎、恪守礼法。他更不想郑郁因他的心意而对他心生怜悯、愧疚,开始逃避他,以致两人相处别扭。 在和陵地宫里,他向兄长祈祷。望在以后的岁月中,郑郁不要厌弃他,不要怯他。 以及最大的欲恋,君心能与我心同。 他喜欢如今的郑郁,赤忱之心,遵心而行。 一如当年他在帷幔后,看到充满着朝气的少年郎。在面对帝王时,跪于金殿挺腰直言无错的模样。 「你对我做任何事,我都心甘情愿。」林怀治的手按在他后脑,深吻上去。 两人多次交来早已配合,唇舌交缠。郑郁反握住了林怀治胸口的手,十指相扣按在林怀治耳边,一如那日的船舫。 林怀治的话令他心神飘忽,少年时的喜欢在这春夜中化为浓烈真挚的情感。 他不想知道明日的事情、以后的事情。此刻的他只想与林怀治这般抵.死缠绵,若世人有一次沉沦的机会,那他就选择就在这次的温柔乡中沉沦下去。 若明日断头赴死,他亦无憾。 来往不过片刻两人就气喘吁吁,可郑郁只知道亲和自渎,对于此等事,他一概不知。 越吻越深,郑郁被林怀治触着,身体愈发烫热,他便开始去扯林怀治的腰带。 林怀治唿声加重,也边回应他,边开始剥他的衣服。 可脱了之后做什么?没人告诉过他,在胸前有痒意来时,郑郁从林怀治身上离开,继而躺下。 两人衣衫凌乱,贴身抱着,郑郁的长腿还搭在林怀治腰间,他在想接下来该做什么。 林怀治见他似是一副贤者模样,不免失笑一声,随即对郑郁眉尾一扬,那表情仿佛在问:为什么停下? 侧身躺着的郑郁不想让林怀治知道,他没看过多少书,于是逞强喘着气道:「北阳二公子不做那累人的活,要不你今日先回去。」 郑郁想起不知谁说男子行事有上有下,上者颇累。而他结合之前林怀治的情况,便一直觉得林怀治是下,所以便假装婉拒了林怀治的求欢。 他想等林怀治离开后,就找袁亭宜要几本书来看,看个十天十夜。 林怀治听此愣了下,俯身吻向郑郁,并笑道:「好!那我做。」 「你打算在......上面?」郑郁偏头错开谨慎道。 林怀治就势吻在郑郁耳边,感触酥痒,气息灼烫,真诚道:「你在上面也行。」 他不在乎这个,只要能与郑郁在一起,他一切都可以不在乎。 可惜郑郁也想,只是未曾研习。现下情慾焚身,他难受得紧,便大方道:「我累了,你先。」 面对心上人的邀请,多年以来沉稳、冷僻也在此刻统统抛于九霄,郑郁被林怀治灼热的吻攻陷,他只觉得热意涌上,整个人酥.软身麻。 唇舌温软交缠着,林怀治细细密密的吻落在郑郁的额头眉间,一路向下,在锁骨处细咬。郑郁觉得酥痒难耐,嘴里发出一声轻哼,双手旋即缠上林怀治的肩。 雪白的丝绸单衣与华贵的玄色暗金锦袍肆无忌惮的交织在一起,黑与白的华服交叠处偶有白皙的肩头、手臂露出,随后被大力扯得更散。像是两只独自在冬夜寻觅温暖的吊睛虎,终于在干燥的山洞里找到带着暖意的彼此。 至此缠绵,永不分离。 唇间溢出林怀治的话:「有油膏吗?」 「唔......有!在镜子旁的案几上。」郑郁心热得很,是林怀治问什么答什么。 第169页 郑郁趁林怀治离床的空隙,快速地将那镂空木盒藏在床下,遂又躺好。 不过几瞬,林怀治去而復返。 重飞床帐后,人影叠叠,两人衣物或扔在床上堆着,亦或搭在床边。 郑郁拧着眉,那双执缰握刀的手突起青筋抓皱了身下锦被,细汗布满额头,林怀治吻开他的眉。 林怀治握住他的手,温声道:「倘若不适,那就抱紧我。砚卿。」 他抱紧了心上人,错落的光阴似是回到两人身边。 两人皆是长息,郑郁眼角被激出泪花,林怀治的嵴背遭他抓出数道红痕。 血液与躯体的交融使二人在这世间好似寻见彼此,心灵深处的爱恋在此刻诱出。 林怀治观察着郑郁的表情,似是看他难受,就用鼻尖抵着郑郁下颌蹭,笑哄着问:「不舒服你怎么不说?」 「说了你会停吗?」郑郁低头咬住林怀治的唇,笑着说,「天地交欢,怎会不快?」 笑被力捣散,郑郁耳垂被林怀治含住,滚热气息带着他磁性痴恋的声音,痴音在耳边漫开:「砚卿......郑砚卿......」 郑郁抱紧林怀治,他眼泛泪光地回应着:「我在这儿。」 林怀治轻柔地吻去他的眼泪:「你怎么很少唤我的字?唤一唤好吗?」 魂飞魄出,郑郁扣紧林怀治的肩,偏头颤声道:「衡君,林衡君,六郎。」 林怀治听得这个凝视郑郁,笑着答道:「我在,我一直都在。」 郑郁手插入林怀治的发间揉着,白玉髮簪受不住这通武力,松散的很。林怀治见此直接将玉簪拔出,青丝垂泻。 三月里,春夜已不在寒凉。 林怀治少时的情感披着月色而出,他内心深处的渴求与期待,在郑郁次次吻他时被爱意淹没。 他眼神牢牢的锁住心上人,郑郁不满林怀治这个习性,便与之对视。 林怀治眼神停在郑郁身上。 毫无疑问多年习武的郑郁身材修长漂亮,腹肌分明,肌肉有力却不张扬。在爱意的持续下,林怀治不知是火光迷眼还是汗水蒙眼,那无暇肌肤上,竟泛起牡丹花开的颜色。 忽然,林怀治一声低沉,丢盔弃甲。他随后停了动作。 此刻郑郁心里的第一个想法:林怀治被酒色掏空了! 四目相对,两人还唿吸都有些流乱。 云雨骤歇,一壶茶水都未滚烫的功夫。 林怀治身体僵硬,表情像是个做了错事的孩子,无措、怕怯、窘迫。眸中不停闪烁,那表情让郑郁觉得林怀治下一瞬就要哭了,实在是让他觉得可爱却又很可怜。 便温柔道:「其实,挺......挺好的。」 郑郁适才有交欢大悦之心,头脑发昏不知怎得就说出了这个久字。 说出后才发觉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郑郁尴尬的只想把头埋进衾被中。 怎奈话一出口就收不回,林怀治深唿口气,表情略微呆愣地退了出来。拿了件两人乱脱在床上的衣服,揩去郑郁臀上的流液。 随后拿被一盖,背对郑郁不再说话。 「这个......不是,成王殿下,你怎么了?」郑郁伸手推了几下林怀治的肩,心想这小子不会因为这句话生气了吧? 林怀治沉默许久,才冷冷道:「没什么。」 「早年被酒色所伤,日后好好将养也行。」郑郁诚实安慰。 听到林怀治的语气,想到他方才那表情突然想笑,可碍于还在安慰眼前这个疑似受伤的男人,他憋住了。 林怀治答道:「没有。」 「没有什么吗?」郑郁指尖点在他适才抓的那些红痕上,抓的不深并没有很显眼。 林怀治答道:「未被酒色伤。」 没有酒色?那就是天生的?郑郁想林怀治看着如此高大威勐,居然有此病症。 适才压下的笑意又勾起嘴角,郑郁忍笑道:「那个......衡君,六郎,你别难过了。」 他想既然要安慰人,就挑个林怀治最喜欢的称谓。方才床笫间,林怀治似是喜爱这两个称谓,那他也就不客气。 林怀治还是背对着他没动,闷闷道:「没难过。」 「真的吗?衡君,其实许多男子都有你这样......嗯,困惑!」郑郁极力抿唇,不让笑声蹦出,「我觉得很正常,永州长史冯平生你知道吗?」 「知道。」 郑郁还是决定救他一下,说:「他开有治房中早泄的药,要不......要不你明日拿两包回去,治一治,哈哈哈哈哈!」 郑郁再是忍不住,头靠在林怀治背上笑起来。 「你要不喝点吧!我说林衡君,切记,重欲伤身。哈哈哈哈......」郑郁虽是忍着,可话说出口还是憋不住,直接狂笑起来。 「不许笑!」林怀治勐地翻身压着他,捂住他的嘴。 郑郁扯开他的手,极力狡辩:「真没笑,我只是想着我与你水乳交融,忍不住的喜极而泣。」 林怀治皱眉,看郑郁似笑非笑的样子,实在憋的辛苦,微窘道:「你分明就是在笑。」 郑郁收笑,努力摆出一副严肃的样子,说:「那你要我怎么办?去抱着你爹的大腿哭两场吗?」 话绕了过去,林怀治只得埋在郑郁颈间蹭他两下,最终无奈接受:「算了,笑吧。」 「好了,我不笑了就是。」郑郁也觉有些得意忘形,就抱住林怀治的肩膀,抚摸着他的头。 第170页 怎料林怀治被这安慰到,復又动乱。 颈间肌肤有热吻遍地开花,吮吸声和低重声交替在耳里。 他低头吻住郑郁,手上虽慢却都能次次挑出水花。郑郁音色慌乱:「好了没?你快点......」 林怀治在他即将攀上云端时堵住了路,低哑道:「还没,等等好吗?」 「等什么?」郑郁不满,泪快溢出。 林怀治抬眼看他而后又蹭着他,一本正经道:「等击鼓出兵。」 郑郁无法细解这句话,是乃想自己解决。 熟料林怀治这次很听话,放开了他。认真地看着他的浪潮,见其泪水横流,便舔去他的泪水。 郑郁热意已又起,继而被强烈的快意沖透,眼神散的不成样子。 最后郑郁泄愤似的大力咬在林怀治肩上,以报旧仇。 月至高空,被翻红浪,子时晃过,半夜未眠。 郑郁有细微意识醒来时,已是阳立正空,晌午已至。他觉得身体从来没有这么累过,仿佛在浑浑噩噩的暗夜里,他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中他得见世间大乐,沧海俱嚮往昔去,来路的前方有一人在等他。水意暗涌的礁石下,是一双永远没有放开他的手,那人面容他在八年前的长街就已见到,那是他日思夜想的人。 心上人带着他走向了花意纷飞的春日。 他的思绪还有些混乱,眸光散乱地看着头顶沐浴着阳光的床幔,动了下身体乏累,再看看枕边空空。被子被拟好严严实实的盖至颈处,身体清爽无不腻,单衣也穿在身上。 郑郁不免有些疑惑昨夜是真的吗?起身时扯到身上,让他倒吸一口气,这个感觉让他确定是真的! 后又发现整床衾被都被换过,他先低头看床下。那镂空木盒还在,没有移动的痕迹,郑郁松了口气。 都说酒色误人,这是真的,郑郁醒来这么久,才想起昨夜跟林怀治的一夜荒唐。记着上次林怀治次日就没走,想着这次也应还未离开,于是他起床再次藏好那木盒。 拿过衣架上的外袍穿上,到得外间发现,果然林怀治正悠闲自在,坐在榻上喝茶看书。 「醒了?」林怀治看向他道。 郑郁揉着酸累脖颈,一脸茫然地点头。 郑郁在林怀治对面坐下,发现林怀治穿着他的衣服。有些小,整个人稍显滑稽,笑道:「你怎么穿我的衣服。」 「都脏了,不能穿。」林怀治垂眸看书,神情与往昔无异,「我让齐鸣拿下去洗了。」 「哦。」郑郁尚在茫然,倒了茶刚喝口就被林怀治的话差点呛住,震惊问:「你让齐鸣拿下去洗了?」 「嗯。」林怀治视线还在书上,可长睫轻颤,语气似是犹豫:「你有没有话要对我说?」 彼时郑郁地思绪还沉浸在,齐鸣抱了两人沾满水液的衣服,拿去洗的震惊中,没咋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只问:「那衾被床褥是你换的?」 因郑郁认为既是这样,那林怀治就不可能让齐鸣进内卧来,那床被是林怀治换的?没想到林怀治如此心灵手巧。 屋内安静许久。 林怀治轻嘆口气,平静道:「是我换的。」 或许还是他想错了,以为经此一夜两人能有什么不一样,原来在郑郁心里他还比不上那几床被子。 「你换它做什么,我昨日睡前刚换的。」郑郁又倒了茶喝,昨夜喊得嗓子有些干涩。 林怀治冷漠回道:「全是水,不能睡。」他抬眼看郑郁脸色有些发红,作思状,肯定道:「你没想错,都是你的水。」 郑郁红着脸羞愤回道:「也有你的!」 林怀治回他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继续看书。 昨晚的一夜温情在此刻瓦崩,情意烟消云散。 郑郁想起昨夜,林怀治平日话不多,到床上也并不多话,说得最多的就是: 「痛吗?」 「砚卿。」 「舒服吗?」 还有几句他忘了在情迷时,胡乱回的什么。 只记得林怀治确实功夫了得! 虽他前面很大声的嘲笑了林怀治,可后面却被林怀治身体力行的证实,他想多了。 两人沉默时,齐鸣敲门,说:「郎君,衣服到了。」 郑郁问:「你的?」 林怀治翻折过一页,点头。 郑郁道:「拿进来吧。」 衣服是上次林怀治醉酒后留在这里的白鹤锦袍,洗净之后郑郁就收了起来,这次人来刚好穿上。齐鸣见到郑郁表情仿佛有千言万语劝告,而郑郁这时的脑子反应过来。于是把衣服递给林怀治,带着齐鸣到了廊下。 「他让你洗衣服你就洗衣服?」郑郁简直对齐鸣恨铁不成钢。 此时府兵奴僕都守在远处,郑郁声音压得低,恐怕连屋内的林怀治都听不见。 齐鸣头微垂,弱弱道:「那有人吩咐,属下以为是二公子你嘛!」 「你聋啦?我的声音你都分不出了?」郑郁无奈道,随后想起什么,惊道:「不对!你为什么如此放心他进出,且上次在曲江池,你居然眼看着我被他带走,齐鸣,你的主子难道是他?」 「二公子,当然不是!属下对你的忠心天地可鑑,日月可表。」齐鸣立马跪地抱住郑郁,就差抹鼻涕眼泪了,「属下的主子只有你一个。」 第171页 齐鸣的话让郑郁觉得十分耳熟,郑郁冷脸不语。 齐鸣眼底闪过一丝迟疑,再度开口:「曲江池时,是你揽着成王不放的,属下以为你喜欢他。」 声音越来越小,最后那句几乎弱不可闻。 心思被戳穿,郑郁无比嫌弃地让齐鸣松开。又怕齐鸣乱写信回家告诉郑厚礼和郑岸,他在长安跟成王睡一张床上去了,现下还不是坦白的好时候。 于是郑郁清了清嗓子,说:「醉酒时的一切怎可当真。」为了让齐鸣不往这方面想,他又道:「况且我有心上人。」 纠结再三,郑郁还是给了个朦胧的答案让齐鸣猜去,答非所问就是答案。 齐鸣挺直跪好,愣神一下,问道:「谁呀?」 -------------------- 1、出自唐.韦庄《江城子》 第77章 契机 风吹动郑郁的长髮,带起了廊下的竹帘。问及心上人的轮廓,他微微低头笑了一声,与方才的严肃不同,语调温柔且认真: 「一个与我相识多年的人,他至之处,美如春阳。我行了万里山脉才到他身边,他是我的掌中明珠,是我的腾格里,是我想携手一生的人。」 齐鸣也是从小在永州长大,腾格里是豕韦语里对天的称唿。他不想,郑郁会如此认真,却又不告诉他是谁,就试探问出:「是成王殿下?」 「你今天怎么总是提他。」郑郁觉得股间隐隐作痛,怒道:「是与不是我明白,你不准再问。」 齐鸣神色有些悲伤地点头,郑郁沉声警告:「昨夜的事情,你要是传信回永州,过些日子父亲来时我就让他把你带回去,天天吃大哥做的饭。」 齐鸣疯狂摇头,再三保证绝不会泄漏半个字,郑郁才点头吩咐传膳回了卧房。 不知为何,他总觉进去后,林怀治周身环绕着落寞。看神情虽与往常一样,可眼眸却似寒泉带起水雾。 郑郁想着林怀治应起得早,恐怕空腹等他许久,就关心道:「你饿了不曾?」 林怀治依旧看着书,冷漠道:「没有。」 「你起来多久了?」郑郁没觉出林怀治的不对劲,继续问。 林怀治道:「半个时辰。」 「不饿吗?」郑郁依旧没心没肺。 林怀治耐心答道:「不饿。」 郑郁又问:「你在看什么书?」 林怀治道:「《性恶》。」 郑郁笑道:「那你认为纵性情,违礼义者是小人吗?」 「世人多态,轮不到我说。」林怀治抬眼看他,「性,天之就也,不可学,不可事[1]。」 案上香炉升起轻烟,郑郁看林怀治的茶碗见底,遂给他斟茶说:「虽如此,但善恶却可学可事。由小见大,由浅知深。虽言性善,可不遵礼、法怕是小中恶人。」 「恶人易解,小人难防。」林怀治说,「王瑶光寻你何事?」 恰这时,齐鸣带着周渭新进来布食案,周渭新已是被齐鸣叮嘱过事情的,默默做事不抬头。 两人净了手用膳不再说话,食而不语。 用完膳后,郑郁说了王台鹤的事,林怀治听后,说道:「奏他为平阳郡王、河西节度使,你答应了?」 「我若不答应,那这份污我父、我师贪污的名册就会递至圣前。」郑郁把两份名册递给林怀治。 随后相对而坐,朝林怀治说,「王瑶光的母亲乃是平阳王的髮妻,合离后改嫁病逝。平阳王续娶后,王妃生三子,而这位王妃的长子便是娶刘相四女的人,平阳王厌王瑶光而喜次子,颇有让其袭爵的意味。加之刘相在背后助力,所以这次他才在谢府设了此局。」 林怀治将两份名册一字不落看完后,说:「王瑶光的母亲是前成都府尹之女,此人对王光林仕途相助良多。他能有今日的成就和爵位,离不开他这个岳父大人的提拔,只是后来夫妻性格不和,走到了合离地步。他想摒长子而传次子,王瑶光怎会答应。」 「若袭爵的真是王光林次子、刘相的女婿,那河西全境十三万兵力都归太子。」郑郁说,「而岐州税案理不清楚,还会牵连到袁相。届时朝中就是刘仲山一人独大,他贪污证据确凿,我们应尽早禀明圣上。」 林怀治把名册压住,冷冷道:「为什么不是北阳王?」 蓦然间,郑郁感到了林怀治对他的疏离,称谓便转回以前:「殿下不是问我,为什么除掉吴鄂吗?因为惠文太子的药一开始就有问题。」 随后郑郁将这半年来,他查到的所有事情以及白丽妃的事都如数相告。 只要林怀治不是薄情寡义之人,对生母和长兄的死就不会无动于衷。 香炉清香快燃尽时,郑郁愤恨:「杀母杀兄之仇,难道殿下要视而不见吗?」 林怀治淡然一笑:「我不是一直都在帮你吗?」 想过无数次场景,在这刻现出,郑郁没想到林怀治如此坦诚,就笑道:「殿下终愿承认了?」 林怀治亲手拉太子入局,曲江池畔为他掩去痕迹,压住刘千甫的贪污不报,他一直都在暗处出手。 「太光湖岸,我见到袁则直手里的金乌章时才开始调查。」林怀治说,「当年我彻查东宫,确实无果。后有蛛丝马迹指向朝中人,我却不知是谁,以致你当初问时,我恐你情激便选隐瞒,是我不对。」 郑郁没想到林怀治会因为这件事道歉,一时有些愣住。 第172页 林怀治又道:「皇后与刘仲山毒害兄长一事,若无十分证据,父皇不会信。皇后是太子之母,是大雍国母,若揭露此奸险之事,只会引起朝野沸腾,进而被群起攻讦,父皇在乎朝堂平衡,所以此事必须要有完全的把握。」 真没有十足十的证据,德元帝不会相信,且当年林怀清对外还是病逝。郑郁道:「那就先从刘仲山开始吧。」 「我问你一句。」林怀治脸色沉重地看着郑郁。 郑郁颔首:「殿下但问无妨。」 林怀治严肃道:「这事若有太子参与,你该如何对他?」 「太子贤则拥,庸则劝。他尚无错。」郑郁说,「为臣者自是为君如此,我身为大雍臣子,食君之禄,亦追天子所选。」 林怀清死时,林怀湘尚未及冠。他后面也查过,皇后和刘千甫早有废林怀清而立林怀湘的心思,林怀湘对此并未出手。且太子更迭频繁,于朝政社稷不稳。林怀湘目前尚无过错,任能贤下,温良恭俭,官员多拜服。 林怀治微哂:「自古谁登太子位,谁就是诸皇子死敌,你且看兄长便知。我的敌人是太子,你的呢?」 「殿下之敌是太子,与我无关。」郑郁微摇头,说,「我之敌是刘相。」 林怀治又问:「北阳王呢?」 「边将之敌,自是犯国与欲废君者,自然也不会相帮夺嫡之人。」郑郁面不改色答道。 许多事,不必挑破,心知肚明就好。不会帮你也不会戳破你,两者互不侵犯。 林怀治说:「但这份名册如何绕过刘仲山呈交到圣案上?」 毕竟德元帝之前曾说,岐州税案问清楚后先于刘千甫商议。但此时要将刘千甫贪污的册子递上去,完全是天方夜谭。 郑郁当即答道:「李远谌。」林怀治颔首示意他继续说。 「李远谌背后是阳昭长公主,他曾求长公主保下工部尚书张书意,就代表长公主并不想让圣上知道贪污事。」郑郁说着这几日他查到的事情,「而工部那日我们查时,帐十分干净。可据我从谢中庵府上带回的帐册来看,其实并不。」 在林怀治听到郑郁说「我们」二字,表情显露了几分悦色。 郑郁还沉浸在自己的思路中,接着说:「工部帐册是没问题,但却有长公主府周边修葺,要工部出力,户部出钱的结果。由此长公主手里怕是过了许多钱,那她就不会想让这份带有她贪污的名册落到圣案上。」 林怀治轻轻道:「等她来找我们?」 朝中刘千甫势大,上下敛财,要是这次不能好好清理,那贪污之风只会愈发严重。 郑郁笑道:「不尽然,我想她们会先出手。」 林怀治沉吟不语,而后大悟:「赵晋。」 茶满了,郑郁朝林怀治点头。 税案查了这么久,林嘉笙那边一直没有动静,那就是在等。等一个契机,一个能反赵晋的契机。 接下来数日,德元帝如勐虎出山,将张忠石出任平卢节度使的敕旨布发全国。听大理石与刑部汇报了谢中庵的死讯与仆固雷贪污军饷的事情,气急之下,谢中庵剥夺一切名誉,亲族贬官,剥去紫金朝服贬为庶人。 仆固雷因诛杀朝廷命官,贪污军饷,贬为冈州刺史。 德元帝用了袁纮和严明楼、徐子谅、刑部侍郎曲炜等人的建议,敕郑厚礼接平卢节度使,其子郑岸任平卢都知兵马使,不日入朝觐见。 朝堂上下一切就如王台鹤说的那样,刚刚好。 狱中的姚同也因林怀治的话,刑卫不敢上刑,对外称姚同重伤不省人事。 鸟雀轻啼,桃李花粉。长公主府的曲亭之内,婢女捧着香炉立在亭内。 香气云绕间,林嘉笙正与李远谌对弈。 两人旁边的张书意煮好茶递给赵晋,说道:「雷州远在千里之外,地处贫瘠,车马劳顿,不知令堂身体可能承受长途劳累?」 赵晋接过茶,答道:「家母身子不佳,应不会随下官去往雷州。」 「岭南路远,赵老夫人不去,那你可有命走到?」林嘉笙落下一子笑着说。 话语轻声,赵晋放了茶盏,朝林嘉笙俯跪,面色紧张:「下官愚笨,请长公主明示。」 「你怎么会笨呢,我今日找你来,你真不明白?」林嘉笙侧头淡笑着看他,并没有让他起来。 明白能活,不明白她与刘千甫都会杀此人,歷任官员意外死于途中的可太多。 比如押赴回京的宋昂。 赵晋冒着汗,心里想着林嘉笙的话。 亏得张书意接了话,说:「苗安已死,而杀人的虽是平卢节度副使,但圣上知道后,还是将两人一同斩首,以安朝心。仆固雷的心思昭然若揭,再说这卢龙节度使已让张忠石上任,命郑厚礼接平卢节度使。这下子户部是洗干净了,可岐州那笔钱还没有,他让你与苗安背下所有事情,可却在此时对苗安的事不管不顾,岭南路远他想做什么就是什么,更何况,太晋,科举之案你得罪的可是长安城里的多数权贵,你一走了之之后,还能回来吗?你的老母在长安会不会受人所指。」 赵晋微抬头,震惊地看着亭内的三人。林嘉笙轻笑:「你帮我,我就救你,刘仲山倒台总比你客死异乡好。」 -------------------- 1、出自荀子《性恶》。 第173页 第78章 猜测 夕阳风下,云霞舒捲。严子善着着锦蓝袍向王府书房快步走去,身后侍女十娘唿道:「长公子,殿下不在书房!」 严子善停步,烦躁道:「你不早说,人在哪?」 十娘气吁吁地追上来,「浴房。」 眼看又要倒腾回去,严子善嫌弃道:「大白天洗什么澡!死讲究!」 而被骂「死讲究」的林怀治穿着长膝纱裤,刚洗了澡从屏风后出来,脸被池水熏的绯红,正拿着绸布擦发。 池水潮热有些闷,他出来透口气。侍女都在外间候着,他也就未穿上衣。 这时门被严子善推开,十娘停在外间候着。他走进来看到林怀治打着赤膊后,说:「你怎么没穿衣服?」 「你洗完澡也不穿。」林怀治看严子善来,也觉不便,便转身去穿衣。 严子善忽惊道:「哎!衡君等等!」 「何事?」林怀治不明所以,却没停步。 「不是......不,我说,你背后谁抓的!」严子善看到林怀治转身,简直语无伦次。 林怀治停步,还细细擦着胸前的湿发,说:「什么?」 严子善嘆口气急忙把林怀治请到镜前,背朝立地琉璃穿衣镜,怒目道:「你自己看,你打哪儿混回来啊!」 震惊之语还在耳边迴旋,林怀治不解地看向镜中。 只见轮廓极其完美的肩背上,有着数道抓痕,红印交错,在无暇光滑的肌肤上格外醒目。 严子善看林怀治这样,已猜出二十分,于是伸手撩开他左胸前的长髮。 他暗道了声:好傢伙!又是片红痕暧昧,肩上还有牙印。 严子善满脸震惊:「谁......谁干的?」 林怀治伸出一指拨开严子善的手,无视他的惊恐、好奇。面无表情的进屏风后穿衣。 人走后,严子善才回神跟在林怀治身后,一脸焦躁地问:「莫非你打算瞒着我?你身上这样子也就最近两天的事吧!谁啊?!」 林怀治不答,拿了衣架上的单衣准备穿上,严子善立马发挥要想得到消息就得伺候好人的想法,于是殷勤拿过衣服为林怀治穿上。 穿好后,林怀治看他一眼去了外间榻上坐下。 「你真不跟我说?」严子善狂怒又着急,开始在林怀治面前踱步,「我说呢!我说近日听闻东市有话本传出,有本《云云传》写的贼好,书生白六郎不会是你吧?」 林怀治终于开口:「那家书肆?」 「你甭管。」严子善知道林怀治肯定是想让禁军给抄了,随即坐在林怀治对面,朝他说,「你府上那些我都认识,就没几个合你喜好的。不过与你春风一度的那位小娘子,手劲也太大了吧。」 林怀治答道:「不是娘子。」 「什么?!不是娘子?!」严子善重复一遍话后表情极为精彩,又问:「是男人?」 林怀治看着他微点头承认,严子善深吸口气,下意识的双手交叠捂胸,说:「你什么时候喜好男风的!」 「你为何做这姿势?」林怀治十分无语且有点烦躁。 严子善吞了下口水,似是为难:「我今日来时,是不是该少穿点。」 林怀治:「............」 「不过我俩交好这么多年,其实你要对我做什么,我都不会怨你的。」严子善一副誓为好兄弟献身的样子。 林怀治嗤笑:「连慈,其实刘仲山都比你清雅俊秀。」 严子善松手,惊惧道:「春风玉郎该不会是他吧?」 越说越偏,越荒唐,林怀治青筋狂跳,冷漠道:「不是,如果你喜欢我可以帮你。」 「我当然不喜欢,谁祖上那么倒霉喜欢他!」严子善搓着肩膀驱寒,却又不得不肯定:「不过他年少时确实也是位美玉郎君,那你是......跟谁睡一起了?」 话又绕回来了,林怀治沉默不语。他与郑郁的事要告诉了严子善,那他下次与袁亭宜一起胡扯长安趣事时,说不定就能将这事扯出去。 而这袁亭宜知道,那刘从祁也会知道。 之后说不定全长安都会知道,此事虽真。可郑郁未接受他的心意,不可乱传。 「你不会是霸王硬上弓吧?」严子善看林怀治不做声,就小心问。 林怀治有些抓狂,不耐答道:「不是。」 严子善说:「你喜欢他?」 林怀治不容置疑:「喜欢。」 语言十分肯定,严子善笑了笑,又问:「那他可喜欢你?」 林怀治听后,垂眸默不作声。 幸得严子善是饱览多年话本的人,几下就猜出两人事情,调笑道:「衡君,你该不会是被玩弄了吧?」 林怀治抬眼看他,眸似寒潭。严子善对上这目光可不怕,嘆道:「不过看你这样,你怕是甘之如饴。哎!只盼你在大事上能够清醒。」 相识多年,林怀治听出话中意思,他道:「我非圣人,有欲有求。真遇大事,我决不会辜负你。」 得到肯定的回答,严子善也就放心了,随即笑道:「那这人到底是谁?你总得跟我说声吧,不然哪日禁军抄家的时候,抄了他怎么办?你不愿意说也没事,我说名,你点头就行。」 「程知文?不过知文这会儿估摸着都到永州了。」 「李远谌?咳咳,说错了!」 「苏酬恩?」 第174页 「徐球?」 「光禄寺少卿?」 最后严子善噼里啪啦说了一堆人,就连袁亭宜都说出来,可就是不见林怀治点头,最后无奈:「这人我认识吗?」 林怀治道:「认识。」 「那会是谁?」严子善记得幼年时,就听林怀治说过,他喜欢温柔贤淑、雍容闲雅的人,这些人都是啊! 难不成真是刘千甫? 他脑海中也现过郑郁,可依照林怀治的性子,真喜欢郑郁。两人至少三年前就会在一起,何必等到现在。且以前的林怀治总是避着郑郁,因此他毫无疑问的将郑郁除掉。 林怀治最终拗不过严子善,说:「等他接受我的心意,我就告诉你。」 这次是严子善抓狂了,半天没问出来,追问:「那他要是一直不接受呢?你的性子我还不知道,能把人憋死。」 「一年。」林怀治说,「一年以后,无论他是否接受,我都告诉你。」 这事要是不给个回復,严子善能一直纠结下去。 「那就听你的。」严子善随后才收了玩笑,正色道:「今日我来找你是有正事。申正时,张书意私约了赵晋去阳昭长公主府,密谈许久。」 「那就是上钩了。」林怀治轻松道。 严子善道:「你真能确定张书意能说动赵晋去告刘仲山贪污?」 林怀治解释:「张书意因刘仲山诬陷而被罢相,就算留于长安,日后难保不会被继续清理。而赵晋背下了刘仲山做的所有,又吞下科举泄题一事,已被京中权贵所不容。苗安已出事,那他赵晋又如何能独善其身,依刘仲山的处事,赵晋赴任途中便会病逝。」 「这位的心思你猜的还真透。」严子善听得分析,没咋跟上他的心思,转念道:「不过,张书意这么做,那笔钱怎么处理?」 昨日林怀治与郑郁已对京中局势条例分析,他念起郑郁的话,道:「长公主会与张书意一起,将她头上的钱全部推给刘仲山。」 林嘉笙怎么可能无缘无故保下张书意,除非这张书意能解决她的燃眉之急。而她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岐州税案。而张书意被刘千甫诬陷罢相,怎会善罢甘休,有了王台鹤在其中稍通融,这两人知道刘仲山的事并不难。 严子善问道;「阳昭长公主为什么要这么做?不管刘仲山有没有贪污,这事她已经是躲不掉了。」 林怀治如是答道:「当年告代王谋反的人,是刘仲山。而仆固朔则是他一起网罗进去的,就因仆固朔在圣上面前说过几句刘仲山势大心狠,因此被记恨。加之仆固雷行为张狂,与北阳王的恭谨忠义不一样,自然圣上就听刘仲山的话拿他儿子开刀了。」 「所以长公主恨刘仲山?」严子善说,「可我怎么觉得她两个都恨。」 话里的这两人,自然是指刘千甫与德元帝。林怀治平淡道:「在恨,那也是天子。他与刘仲山终究不同。」 「对了,我去查过王瑶光的踪迹,他确实在谢中庵死的那日去过杏园。」严子善头脑又才想起查到的事,脸色沉重:「可他离开时,衣袍并未沾血。那日伤口我仔细看过,一刀砍毕,鲜血不可能半点不沾衣。」 林怀治想了许久,严肃道:「武客川到底与左卫那些人来往过密,你帮我查清楚。」 严子善皱眉道:「你担心王瑶光背后还有人?」 林怀治笑了声,说:「他一个人做不了这么大的局,从宁王查阿娘死的那一刻起,或许我们都中了套。」 这日郑郁才出宫门,就有梁国公府的僕从前来,称刘千甫要见他。 郑郁知这事总算来了,于是随人前去。 梁国公府富丽堂皇,高台楼阁,曲水流觞。内里陈设比起身为亲王的林怀治不遑多让。 明厅之内,刘千甫换了官袍,水青色金鹿鸣声宽袖更显人儒雅,挺身长立站在厅中与官员说事。眉宇温和,和顺万千。不见丝毫锋利,眼眸含着浅笑,面容保养得益,若论年岁旁人看来不过三十来岁,真如了严子善那句玉面郎君。 「下官见过刘相,刘相万福。」郑郁站于厅中态度恭敬,俯礼躬身。 刘千甫挥退官员,走至郑郁面前,打量几下后,随意道:「卿万福。郑砚卿,岐州事如何了?」 「禀刘相,姚同拒不承认,目前伤势过重,无法提刑。」郑郁收礼站好,说,「而钱财之事,下官与成王殿下、平阳世子尚无头绪。」 刘千甫走到郑郁身边,侧头睨他,微笑道:「是无头绪,还是不愿上报?」 -------------------- 这是郑郁回长安后第一次与刘千甫说话,之前他俩从来没有说过话,如果问为什么没有的话。 大概是刘千甫根本就没有把郑郁这个人放在眼里,可以说刘相公根本没有把除皇帝和太子之外的人放在眼里。 第79章 德政 「相公此言,下官不知。」郑郁目光朝前,冷静答道,「但确实如此,相公既请世子一同查究,那对内里情况自是清楚。」 刘千甫道:「清楚与不清楚这个度,你是要我拿了?王瑶光回禀,说谢中庵与张书意有私册,我已命御史台查核,请圣令调禁军前去搜府,你知谢中庵的事吗?」 「下官怎敢让相公思量。」郑郁淡笑着说,「那此事还是世子明理,我乃愚笨,未曾瞧出这里的弯绕。」 第175页 厅内响起刘千甫的笑声,继而他又道:「是因为袁维之?你的恩师对吗?」 郑郁颔首答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可圣上亦是下官的君父。」 「那你为何迟迟不报?」刘千甫说,「成王虽领了命,却不管太多,事情都是你与王瑶光处理,现今拖了这么些时日。也该结束了。」 随后刘千甫侧身看着郑郁,继而轻拍在他肩上,似是叮嘱:「郑砚卿,许多事你还是不要涉及过多才好。」 「刘相之心我明白。但我既入朝堂,又怎能完避。」郑郁转身稍垂眸对上刘千甫的目光。 刘千甫哂笑:「假设这事是程知文来查,或许我会真的担心。可万没想到严明楼会举你,谢中庵手里的东西你早就知道了吧,为什么还不交上来?」 郑郁心想果真如此,仆固雷和谢中庵做局诬郑厚礼拿钱,于是他噤声并不回答,刘千甫又像是在感慨:「德元十七年若是我为主考,今日你与程知文是否该唤我为一声恩师?」 朝堂人才更迭,官僚腐坏,但刘千甫心里还是对程行礼颇为赏识。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纵当年他曾拜袁纮为师,假若当年的科举主考官是他,那他对程行礼还不是有提携之恩。这朝堂上,师生互为一党的事不少见,譬如袁纮和他的学生。 郑郁打着官腔回道:「可嘆世间并无能令光阴迴转之物,科举为国选拔人才,不在这声恩师上,真要论师,圣上才是我等之师。」 「哈哈哈,郑砚卿,你这张嘴可真是伶俐啊!」刘千甫转身大笑着说。 郑郁答道:「下官只是就事论事罢了。」 刘千甫收笑,冷哼一声向前走了几步,随后转身侧头对他说:「若无你父亲的功勋,你今日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与我讲话?你不过是一个仰仗父辈荣耀的小子而已。我为长,你为幼,且容我劝你一句,朝堂的戏码不是你选了袁维之就能赢的。」 音调上扬,刘千甫身后写着「心怀德政」的匾额十分刺眼。 「我是否依父功不要紧,要紧的是,今日我确实站在这里同相公您禀事。」郑郁笑着说,「师傅与刘相您一样,心怀社稷,为君分忧,何来朝堂的戏码。」 刘千甫冷冷道:「你父亲也没有吗?」 「忠心为国为君,并没有。」郑郁揖礼,态度十分诚恳。 刘千甫仿佛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突然轻笑了声,说道:「御史台和龙武军已经到谢府了,你身为此案官员,还是去看看吧。看看谢府到底会搜出什么。」 阳光还铺在谢府门前的乌头门上,谢府虽被德元帝下令抄家,但还未抄完。 郑郁到时,李远谌、王台鹤、严子善都已经在谢府门前等着了。林怀治是皇子,抄家这种事情自然不会来。 龙武禁军来去匆匆,在偌大的谢府来回翻找。 李远谌是奉徐子谅表御史台来,王台鹤与郑郁则是岐州税案主办官员,严子善是禁军左郎将外表天子,几人互为一方。 几人站在谢府庭院里,谁都不说话,只等着这最后的结果出来。 「左郎将,找到了。」一名禁军校尉将名册递给严子善。 郑郁记得那校尉,去年在城门前就是他来请林怀治进宫的。龙武军校尉——段琴。 严子善也不客气,拿过名册看了遍确认无误后,说:「此事关系重大,我需回宫禀明皇帝陛下。」 「怎么,连我们也略过了吗?」王台鹤笑道,「再者这笔钱查了这么久,我与郑御史难道不配知道是谁干的?」 严子善办事时沉稳干练,丝毫不见平日风流。他不知郑郁与王台鹤的事情,还以为王台鹤在为刘千甫说话,便冷声道:「一切有圣上裁夺,世子放心。」 李远谌自然知道这份是写着刘千甫受贿的册子,就替严子善解围:「既然左郎将都说要先于圣上呈情,那等日后案子结了。世子自然就知道,何必急于一时。」 随后忽略了王台鹤的脸色,请了一礼,真诚道:「左郎将,面圣要紧。」 郑郁笑着揖礼:「左郎将,面圣要紧,请。」 严子善看了眼郑郁,微微点头随后大步离开。 明月才挂夜空,偶有蟾声,刘千甫坐在厅中,亲手倒了碗茶给旁边人,试探道:「我受贿?将军夤夜前来,莫要诓我。」 张守一兼任左右监门卫将军、内侍省监,朝中官员见了都要恭谨的称声张将军。 张守一併没有去喝那碗茶,而是轻松问道:「刘相国不信别人,还不信下官吗?」 「将军的话,我肯定信,只是小人污衊,圣上信我吗?」刘千甫小心问着这个跟在德元帝身边多年的人。 事情所有的结果都取决于皇位上的那个人,到底愿不愿意继续用你,有没有防你,存没存杀你之心。 两人都是人精,谁能听不出话里意思。张守一笑道:「不信的话,来的怎会是我呢?刘相国,圣上对你可是器重,长公主骄纵,圣上对她虽多番斥责,但还是万般疼爱。刘相国小心就是。」 刘千甫愣了下随后反应过来,点头答应,亲自送张守一出府。 回到后院廊下,碰见了坐在栏杆上的刘从祁,刘千甫爱子如命,在他旁边坐下,主动询问:「怎么还没睡?」 「灯火烛明看到了,张将军找你何事。」刘从祁看着庭院的树影问道。 第176页 「自然是朝中事情,夤夜前来跟我商量几句。」刘千甫还是不想让刘从祁知道太多。 刘从祁眼眸闪过凶光,沉声道:「是岐州税案吧?我听禁军说,你今日请圣命去抄了谢府。」 「事情总要了结,不可能一直拖着。」刘千甫说,「不过这件事袁纮是已经干净了。」 在这里等他,就是问袁纮的事情而已,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刘从祁点头,转头看向刘千甫,表情平淡:「那这件事,你做了吗?」 刘千甫侧头看他,说:「这只是形式与名字而已,二郎。官正廉洁的人在这朝堂是混不下去的,年尾时你在左卫的任期就满了,考课后想去哪里?」 刘从祁冷冷道:「我不想待在朝堂面对你,还在禁军里面吧。」 「男儿心有天高地远志,怎能天天在禁军里面打滚。」刘千甫并不在意刘从祁的冷话,直接为他安排好路,「当年你请我让你以门荫身进左卫,我答应了你,但现在你已不是一个人,你身上还肩负着我的期望和家族荣兴。三省六部届时你自己挑一个吧,我看鸿胪寺或东宫就不错,后面慢慢迁转到尚书省。」 话语一出,刘从祁噌地站起,眉心微皱的凝视着刘千甫,似有怒气:「我是个只知舞刀立杖的武夫,进不去那些大雅之堂。你要是觉得我配不上你梁国公的身份,那就将我送回凉州。」 「我绝不会让你回凉州。我余生精力都是为你的仕途打算,难道这些年我对你还不够好吗?」刘千甫顿时生气,起身与子对视。 言词激烈却有慈爱在里面,就连守在不远处的管家和僕从都有些动容。可刘从祁却冷笑:「你是为了你自己,不是我。」 衣袍翻飞的簌簌声在静夜中格外突兀,刘千甫看着刘从祁大步离开,俊逸的脸上呈现出少有的疲态。 「郎君,二公子说话是重了些,但人还是好的,对娘子们都格外关怀。」跟随刘千甫多年的管家走到他身边。 刘千甫长吁口气,苦笑:「这么多年,他其实一直都在怨我,连爹都很少唤。」 「父子哪有隔夜仇啊,二公子心里还是有您的,前几日还帮着处理些事情呢。郎君,夜深了,不如早些睡吧。」管家劝着刘千甫。 刘千甫摇头,沉思了片刻后,说:「事情还没做完呢,明日坊门开后你速让赵晋来一趟。」 清晨时分,郑郁才听见鼓声击破长安,良久的好习惯让他起床穿衣。可才让周渭新系好腰带就勐地想起今日旬休,就准备脱了官袍扎进床上继续睡。 但官袍还没脱下,就看齐鸣神色慌张的推门进来,说:「二公子,圣上传您进宫。」 于是乎,郑郁的美梦没了! 问了齐鸣才发现不过是五更,刚过寅初不久,郑郁这才知道他在这个官员都睡懒觉的一天醒得有多早,偏偏身边还是那个他说什么就做什么从来不问理由的周渭新。 否则换了齐鸣,在他睁眼那一刻,就会絮叨上半个时辰为何二公子你醒这么早。 晨风潇潇,香炉云绕着红柱,殿内几位官员、林怀湘、林怀治都噤声,微垂眸不看德元帝。 「证词你们也听了,现在就说吧,我已命龙武军去拿人,这件事如何处理。」德元帝一脸怒气,他方才被刘千甫从陈仙言宫里叫出来,现在整个人还烦着呢! -------------------- 刘千甫:我让你门荫入仕,日后袭我的爵位,你还不愿意? 刘从祁:不愿意,我不想看到你。 第80章 紫宸 刘千甫率先出列,肃声道:「臣以为,赵晋得长公主威胁而污衊他人,实在是情有可原。皇室权势滔天,他身为官吏怎能不怕,更何况还有李远谌、张书意蛊惑,所以才敢攀咬。」 「刘相公的意思是长公主污衊你?」袁纮冷笑,说,「你真没拿岐州那笔钱,赵晋在你手下当差的日子不算短吧。我看刘相公是睡晕了,才想出怎么一个理由。还请陛下动龙武军拿人,刘相公可知君子风尚不立危墙。」 刘千甫回道:「我并非如此,而是谢中庵、张书意、李远谌勾结仆固雷大肆贪污,被赵晋意外发现,难道这件事还不能将两人定罪。事关江山社稷,国库民生,我不能坐视不理,那笔钱我确实没拿,而是张书意做工部假帐,补填上去的。」 「可谢府搜出的名册却是真的,刘相又如何解释。」郑郁朝刘千甫问道,「且赵晋为何不迅速禀明圣上,反而求助你,莫不知天下子民皆归陛下。」 林怀治瞥向刘千甫,追问:「对呀,刘相公,为何赵晋不禀明皇帝陛下?金殿之上若有私心,可是会遭天雷狠噼,死无全尸,曝尸荒野的。」 刘千甫不知今日为何林怀治偏要插一句,与他往日的傻冷样完全不一样,只得答道:「臣绝无私心,天雷为证。」 「刘相公真从不徇私吗?」郑郁看目光扫过刘千甫,继而是他身旁的林怀治。 两人在朝臣的喧声中快速对视,林怀治眼尾眸光示向刘千甫,郑郁眼波一转心领神会。 「我只说了,这笔钱我没拿,脏水泼的多,郑御史莫不是真信了。」刘千甫未觉出两人的交锋,马上驳道,「贪污之事他赵晋也是惊觉发现,他已是罪臣,入宫不便才告知于我。一片真心为社稷,郑御史怀疑我与他为一党?」 第177页 郑郁严肃回道:「自古以来朝廷中的党争就没断过,今日是你与我,明日也是我与他。」随后朝德元帝揖礼,说:「陛下,微臣以为,刘相公的话不可信,张尚书怎会做出此等大逆不道的事,实在令人怀疑。」 此时袁纮随郑郁的话,继续说:「刘相说的言辞恳切,可细想来也有许多错处,仆固雷贪污军饷成事实,还需跟这些人合流?兵权在陛下您的手中,他怎敢还有此胆贪污税钱?」 「若是长公主授意参与呢?」林怀湘回了袁纮的话,同时观察着德元帝的表情。 在听到林嘉笙或许也有参与时,果然德元帝的眉头微微皱起来,眼神也瞬间闪过冷色。军士戍守边疆,朝廷官员却连军饷民税钱都要贪,如此,谁还会在前方卖命。 德元帝看着案上的信件,冷声道:「此事证据确凿,但朕还是想听个究竟。不必吵了,等人拿回来再说。」 众人明白德元帝生气也都不说话,郑郁在进宫时就见龙武军驰马出宫,可为什么到现在李远谌还没有抓到? 思虑时,有龙武卫士前来禀报:「启禀陛下,李远谌入阳昭长公主府。因长公主千金之躯,禁军不敢强闯,特来请陛下旨意。」 德元帝冷冷道:「朕要拿人,她还拦着了?」德元帝气的不行,眼神扫过殿内众人,朝郑郁说:「郑砚卿你去,将人从长公主府给朕押回来。」 「陛下,郑御史......」 「维之,你不愿意让郑卿去吗?」德元帝不耐烦的打断袁纮的话。 袁纮答道:「臣不敢。」 谁敢在此时去撞德元帝的怒,莫说是他,恐怕就连刘千甫都不敢。朝中官员,做到如今位置,谁不是前后几套面孔。 郑郁只能接下,说:「臣领旨。」 方才郑郁就在想为何李远谌还没来,原是入林嘉笙的府邸。龙武军虽奉圣命,可对这位长公主,却是不敢胡来强闯。 郑郁出宫持圣命前往林嘉笙住的宣阳坊,东方未白,长安城却已甦醒,春风露重还带着凉意。 宣阳坊外,龙武军手持着火把,照亮着这座帝都。 铁甲黑沉,威仪肃赫的站在阳昭长公主府外。严子善与骁卫大将军崔山庆一身甲冑神情严肃,站在飞檐重楼的公主府外,而他面对的则是持刀与之对视的公主府府兵。 马蹄声响起,郑郁翻身下马还没喘上气,就被严子善拉到一旁,说:「怎么是你来?」 「相公们吵得不行,太子点出或许长公主会参与贪污。」郑郁吐出口气,说,「圣上让我前来缉拿李远谌交给刑部。」 严子善苦笑,抬颌示意郑郁看,嘲道:「长公主不许我们进去,围了一个多时辰。龙武军何时碰到过这样的场面,她说要见圣旨,缉拿李远谌,难!」 火光耀着偌大的府邸,郑郁说:「圣上口谕我已带来,再难也要做。」 「张书意和李远谌贪污是真还是假?」崔山庆问道。 郑郁道:「刘仲山亲提,往来信件皆盖私印,还有赵晋、张书意、谢中庵亲信的证言,这件事是板上钉钉。」 「今年可真是,什么鬼怪烂事都凑一起去了。」严子善小声说,「你去吧,有圣上口谕在,早点把人带走,我们也好回宫交差。」 郑郁点头,随即上前,不过几步就有校尉前来拦截,严子善即刻拔刀护住,郑郁肃声道:「下官监察御史郑郁,奉圣上口谕,协禁军及龙武军,缉拿罪臣李远谌,请长公主以社稷为先,缴送罪臣。」 那校尉知道郑郁带来了圣上口谕,慌忙入府禀报。 林嘉笙面色平静的坐在正堂之内,织云绣花裙衬得美艷无比,额间花钿在兵杀与火焰沖天的交织下愈发美丽。 「公主,圣上口谕已来,要不还是让我随他们走吧。」李远谌站在她身边知棋已败,实在无力回天。 林嘉笙不理李远谌的话,冷笑一声走到奉刀的木案边,抽出刀,美目端详着刀身,「这手段,我在六年前就见过了,还想来一遭?」 「告诉府外那群酒囊饭袋,真敢攻进来,我明日就上书以谋反罪论让他们死无全尸。」林嘉笙转身对着那校尉怒道:「来的是郑砚卿又如何,就算是他父亲来,我也不怕,滚!」 林嘉笙的话一字不落的传进了府外所有人的耳里,郑郁看着这朱门高瓦,思忖片刻后,说道:「圣上口谕,我怎敢虚传。诸位食天家俸禄,莫非不听圣命?一律放下武器,否则按谋逆罪论处。」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1]。这话一出,府兵都有些犹豫,互相对望,郑郁见此,喝道:「谁敢不从?!带兵,拿人!」 崔山庆担忧:「那长公主怎么办?真要烈起来,出了事你我可都担不起。」 「长公主深明大义,绝不会包庇罪臣。」郑郁明白林嘉笙只是在对抗德元帝,不是在担心李远谌的事。 就像当年,禁军从长公主府强行带走仆固朔一样。 随后带着严子善走进长公主府,若有府兵上前,严子善持刀将其喝开。天子令已下,这些校尉府兵可以不听林嘉笙的,可却不敢不听德元帝,谋逆之罪扣上,谁家不得脱层皮。 火光依稀中,林嘉笙提刀带着李远谌走出正厅,见到郑郁一行人后,嘲笑:「你胆子不小敢硬闯。我说的什么你忘了,带着这些废物,给我滚!」 第178页 「参见阳昭长公主。」 林嘉笙并不答话,身后的李远谌轻拉了她的衣袖,表情尽是为难,林嘉笙愤力拂开。 「公主,臣等也是奉命行事,望公主通融,让崔将军带走李御史交由刑部。」郑郁长揖一礼。 林嘉笙将刀丢给侍从,走至郑郁面前,无人敢拦,她冷眼凝视着郑郁,朱唇轻启:「带走?什么罪?」 郑郁还保持着躬身的姿势,平静答道:「贪污军饷。」 林嘉笙默声良久也没叫郑郁起来,郑郁正想说下一句时,突然间严子善稍推了他一把,挡在身前。接着一清脆响亮的声音激在安静的庭院中,龙武军顿时沸声。 郑郁眼中恐色突现骤抬头,却见严子善左脸印着五指印。而那响声则是林嘉笙打过来的耳光,方才若不是严子善推他,那巴掌就会落在郑郁脸上。 「都给我闭嘴!」严子善持刀单膝跪地,说,「微臣请公主息怒,若臣等有冒犯公主之处,还请公主在圣命完后,治臣一个大不敬之罪。」 崔山庆看严子善被打,面上怒气收不住,站至林嘉笙面前,说:「公主切勿任性,此乃圣命,非臣能改。」 「公主,百姓供养皇室,以求恩赐庇护。税钱不充国库,何有来日江河充盈,百姓救急命钱。」郑郁再次揖礼,态度严肃,「此次贪污之案,是圣上要求明察,不放任何官吏。李御史之事尚可转圜,还请公主体谅。」 林嘉笙神情淡漠,冷冷道:「我要是不体谅呢?」随后垂眸凝视跪下的严子善,说:「你叫什么名?」 严子善答道:「臣姓严双名子善字连慈,龙武军左郎将。」 郑郁平着气站好,只觉这真是个累人活,德元帝怎么就让他来了,平復好怒情微笑道:「公主气质高雅,包容万象。必不会违逆圣旨。」 林嘉笙横眉冷哼一声,摆明是不想让人带走李远谌。 东方既白,晨光泄露,众人僵持之际,府外有内侍高唿。 「太子殿下驾到——」 林怀湘快步进来,先朝林嘉笙见礼,又平了众人的礼,后道:「姑母,父亲请您进宫。」 圣命又来,林嘉笙身心有些疲惫,问道:「那他呢?」 「李御史会交由刑部审查。」林怀湘做出请的姿势,再度开口:「姑母,请!」 当朝太子亲请,林嘉笙再是任性也不得不放人,对林怀湘说:「会死吗?」 林怀湘答道:「按律法处置。」 紫宸殿中,德元帝朝林嘉笙吼道:「嘉笙,七十八万!七十八万啊!华州一年税钱也不过......」德元帝想说多少钱,但记不清,便双指向郑郁,郑郁得意后,回道:「七十九万。」 「听到没有,华州上州,一年也才七十八万。你卖官不足一年就获钱七十八万!」德元帝拿起那些册子抖个不停,说,「你到底把我这个皇帝放在眼里没有!人人都去你门下求官,我大雍怕是无才可选。」 帝王震怒,这时候谁都不愿去触这个怒火,刘千甫劝和着:「陛下息怒,那此番李远谌和张书意等人贪污,该当如何?」 「按律处置,尤其是李远谌,怂恿皇亲,贪污钱财。贬为柳州司马,其余人交由大理寺和刑部处置。不许再提这件事,谁在提一视同仁!」德元帝压住怒气,尽力不让其他官员瞧出来。 熟料林嘉笙大声道:「贬为柳州司马?为什么?」 「你......」德元帝想说她,可碍于殿内还有刘千甫、袁纮、郑郁、太子、林怀治,不好下林嘉笙的面子,就不耐挥手:「你们都先退下!」 -------------------- 1、出自《诗经.北山》 第81章 长命 众人走后,德元帝手扶膝坐在案边,朝林嘉笙问道:「你说为什么?难道你要承认下这岐州税钱你也拿了吗?」 「所以他是帮我认下这笔帐?」林嘉笙站在殿内,说出口的话带着狠绝:「那你还不如也发配了我。」 德元帝长嘆口气,开始责备:「嘉笙,五哥这些年对你还不够好吗?你卖官就算了,怎么还把手伸到国库里去。一旦揭发出来,御史的摺子能淹死你。」 「那些御史谏官,你不也是头疼吗?」林嘉笙蹙眉,悽然一笑:「我就想要钱,要富贵,我是文宗皇帝之女,当今天子之妹。朝国库和户部要点钱怎么了?」 这话无疑点燃了德元帝的怒火,他带着怒气走到林嘉笙面前,想伸手打林嘉笙,可看到她冷傲的表情后,不知想到什么又将手放下。 转身在殿内来回踱步以求消气,咬牙恨道:「我就是把你惯坏了,你哪次提的要求我不答应。朝廷里哪位儒雅郎君没被你调戏过几句,你就是在打我这个皇帝的脸,你还记着你是我的妹妹?嗯?公主,你是公主!□□的公主,何必做这些卖官的事。」 林嘉笙从容道:「那五哥这次不要贬他出京。」 「不可能!」德元帝语气十分坚定,「李远谌是在利用你,你留恋这个男人做什么?!」 被问及为什么时,林嘉笙笑着说:「我还没玩腻,当然不能让他离开。」 殿内沉默良久,德元帝才转身朝她厉声喝道:「你在为他求情,我斩了他!」 天子威严顷刻袭来,林嘉笙早年记着的画面又袭来,反劲涌上心头,鼻尖发酸说:「那你斩啊!杀他一个人怎么够,事是我做的,你大不了连我一同杀了就是!」 第179页 德元帝怒目横眉:「林嘉笙!你当真以为我不敢吗?来人!」 顿时殿内宫婢皆跪,惊恐喊道:「陛下息怒——」 张守一看德元帝真生气,慌忙走到林嘉笙身边,说:「公主别跟陛下置气,今年事多,陛下身乏体累,夜不安枕,人都清瘦许多。朝中官员贪污是大事,还请公主以大局为重,莫说这种伤及感情的话啊!」 林嘉笙咬着哭声,眼神倔强:「我还真不怕,你当年不也是这样杀了仆固朔的吗?你杀了他,你杀了我的丈夫,我孩子的父亲!」 「所以你在恨我?」德元帝眼神早已是怒火丛生,语气急促:「这些年我为你揽下多少事情,你与令狐彦、李远谌的事情朝野尽知,御史、谏官、府官参你的摺子都能把我的方案堆满。要不是因为你,李远谌能这么快晋侍御史?他一直都在利用你,去辅他的青云路,这样的人我怎么可能让他继续留在你身边!」 随即转身冷哼一声不在看她,林嘉笙的泪滴在雪白的肌肤上,顺流而下融入嵌金宝石珍珠项鍊中。 她质问:「那你呢?你当年把我嫁给仆固朔,只因为他是你同母妹妹的儿子。你这是出于亏欠想要弥补,加之你想要仆固雷的为你盯着郑厚礼,你要把军权握在你手里。我就算是□□公主,不也是你的棋子吗?」 低泣声漫在象徵着权力的紫宸殿里,张守一看两人吵得凶,也知德元帝的台阶在哪里,就说:「公主可别哭了,这哭伤了脸和眼睛。一时半会儿可好不了,损伤过度可是会留疾的呀,公主!」 被张守一的话提醒到的德元帝,有些慌了,走到林嘉笙面前,看人哭泪如珍珠断线后,对张守一皱眉道:「帕子!」 「我不需要。」林嘉笙倔强的撇过头,德元帝扳过她身子接过丝帕,给林嘉笙擦去泪,良久后无奈道:「你怎么会是五哥的棋子呢。」 林嘉笙双眼发红不说话,德元帝嘆了口气,扶着她坐下。继而蹲在她面前,确认脸上无水痕后,握着她的手低头,语气轻柔。 「我只是想着仆固朔那孩子,性子温和,才华斐然,姿仪上乘,他配你绰绰有余,你也肯定不会受委屈。但我没想到他会卷进代王的谋反案中,当时人证物证齐全,要是不杀他,宗亲和朝臣怎会安分,又怎会信服我这个天子,我若不是天子,还怎么保护你。李远谌这件事,你就别管了,五哥给你修别苑、道观怎么样?」 「从你的大盈库拿钱?」林嘉笙轻抽泣着问道。大盈库是天子私库。 德元帝笑了声,像幼时那般伸手捏了下林嘉笙的脸,温声说道:「十八娘生我的气,自然要哄。我明日就让户部拨款三千万,但记着,别在插手朝廷的事了。不然下次,我可就是皇帝。」 话语虽轻,可林嘉笙却听出警告,她点头眼里闪过犹豫,随后问德元帝:「五哥会永远对我这么好吗?」 德元帝万分郑重的回答:「你永远都是五哥的小公主。」 见德元帝开心,林嘉笙就趁机拉着他的手轻晃,说:「万年县尉有位名唤徐球的,府内邑司还缺位法曹参军,五哥不如把他调过来。」 德元帝:「......」 「那是到你府上做官吗?」德元帝简直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语言去说林嘉笙,只得告诫:「他已订婚,你别想了。」 林嘉笙笑道:「你还去打听过?」 「没有!」德元帝抽手,起身站好点在林嘉笙的眉心,微斥:「我真该给你定门婚事,重新择位驸马让你收心了。」 林嘉笙顺势抱住德元帝撒娇,笑着抬头看向他:「那五哥把刘相国的儿子许给我做驸马吧。」 「他儿子就是个木头,无半点趣味,有什么好的。」德元帝轻轻拍着林嘉笙的肩,又觉得她要是真喜欢,也无不可,问道:「嘉笙喜欢他?」 林嘉笙微笑道:「不喜欢,但我觉得他要是尚于我,应该死的比较快。」 德元帝道:「刘相国一心为国,你少跟他对着干。」 林嘉笙答道:「我哪敢啊!」 是一心为你为己,不是为国。 北阳王府中,郑郁给严子善擦着药油,说:「其实那巴掌打在我脸上也没什么,连慈不必为我挡。害你受累,我心里真是过意不去。」 「这又没什么,再说这些弯弯绕绕你真觉我不明白?」严子善瞥了郑郁一眼,说:「想从长公主府里带人走,难如登天。圣上让你去,就是看谁先忍不住犯错,否则怎么不让刘仲山、袁维之来,反而让你来?就是等着你与长公主谁先动手说胡话,事后好料理呢!」 郑郁沉吟片刻,手上力没停,说:「我出宫那时就大致猜到,刘仲山清晨见驾,就是想事先拿住李远谌、张书意。且这笔钱不管是谁拿,在明面上都不能是长公主和刘仲山。圣上让我去缉拿人,就是要让我与长公主起冲突,后又派太子前来收局,先刚后柔。」 「那巴掌真打到你脸上,才会更让圣上头疼。到时长公主背上的可就不是卖官一个罪名,还有斥打朝廷命官、郡王之子,功臣之子的罪名。更会怕一点点寒去边疆将士们的心。」严子善拿过镜子,看着脸上的红印好像消下去一些后,就让郑郁别擦了。 那巴掌真打下去,朝野沸腾,刘千甫更会因为这事引群臣弹劾公主,有失皇家体面。郑厚礼要知道,也会千里传信,讨个公道明白,那时德元帝就是被架在火上。 第180页 郑郁颇为自责:「打在你脸上,也寒我的心。」 严子善朗声大笑,眉心一挑:「你心疼啊?」 放下药油后,郑郁十分自然的回答:「自然。」 「那喝酒去?今日可别跑了吧,就当赔罪。」严子善手搭在郑郁肩上问。 郑郁指了指自己的脸上,严子善明白过来,并不在意且自豪:「阳昭长公主打的,这普天之下谁有这个能耐让她打?我看就算是圣上,也不见有这个荣幸。」 「连慈此话有理。」郑郁笑着点头赞许,这句话确实没什么不对。 随后严子善就拉着郑郁出门喝酒,几人还是去的金风阙。出门时严子善又去叫了袁亭宜与其他几位官员和世家子弟,袁亭宜一听说是喝酒,忙带着他的好外甥前来。 郑郁此下算是官场中的热手,席间不免被灌了许多酒,等将要宵禁回到王府时,整个人都有些摇晃。 一进王府,齐鸣就跟在他身后劝告,郑郁被念的心虚。于是双指堵耳,迅速跑回卧房,喝了醒酒汤洗漱一番后躺下休息。 郑郁睡得迷煳时,卧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后又合上。 有脚步声往床边移,郑郁听见声响翻身看去,只见床幔和屏风外罩着一个朦胧的身影走近,他以为是齐鸣,说道:「我下次真不喝这么多了,齐鸣,你就别在我耳边念了。」 「酒鬼胡言,不可信。」清冷毫无感情的声音在房内响起。 闻言郑郁连忙坐起,撩开床幔下床,走出去看清人后,靠在屏风边双手环胸,笑道:「怎么就不能信了,句句发自肺腑呢。」 林怀治坐下睨了一眼郑郁,答道:「你就不顾惜自己的身子。」 「人生来就那么几十年,顾惜着的话反而受约束,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郑郁收手过去坐下。 林怀治淡淡道:「虽说人生得意须尽欢,可也要想着高堂,爱你之人对你的爱护。」 「他们自是以我乐而为乐,我忧而为忧。」郑郁朝林怀治说,「我过得舒心自在,恣意潇洒,他们不是也会高兴吗?」 林怀治侧头看他,垂眸少顷后,抬眼看他语气坚定:「我想他们更盼你长命百岁,年年无愈,朝朝安好。」 连日忙着岐州事,期间郑郁无暇顾及其他,林怀治好似也在忙着事,这是自那夜后,两人首次见面交谈。话语坚定,好似透着林怀治浓烈的感情。 「长命百岁。」郑郁重复着这四个字,笑着说,「人人都期盼如此,可真能达到的没几个。我只想在命数到前,能做完我的事就好。」 「是帮二哥报仇吗?」林怀治突然问。 郑郁答道:「是啊。朝中官僚腐坏,拔了刘仲山总归好的。」 林怀治收回视线,看着对面的烛台,说:「只怕想要拔除,很难。」 郑郁问:「为何?」 「刘仲山贪污,本是多方相推已成败势。」林怀治说,「在连慈交上名册的那一刻,他就应下狱才是。但拖到宵禁都没动静,圣上就是让他准备好。」 话中夹着意味,郑郁似是嘲笑:「不会是圣上提前告知刘仲山,贪污税案的事吧。」 林怀治顿了半晌,神情复杂,蹙眉答道:「或许是。」 「岂不是拿百官玩闹吗?怎可如此!」郑郁觉得荒唐,起身说,「他这是要任由此人祸害朝廷吗?」 「是平衡。」林怀治回答了郑郁的疑虑。 看郑郁面有不忿,又说:「这件事袁相已经干净,你父亲接任平卢节度使,张书意被罢相,至今还没尚书左丞的人选。如果刘仲山出事不外乎贬官,那朝堂就是袁相独大,他不会任一方势大的,必会有一个牵制在。」 他俩都默契的知道。德元帝对刘千甫的依赖,他依赖着这个人,刘千甫能带给德元帝无尽的蜜言,永远支持他的所有决策。并把他奉为至高无上的君主,从不驳逆他,事事以他喜怒为先的中书令刘千甫。 所以德元帝才会在见到名册时,让张守一去报信,否则张守一如何敢在夜禁之后去往梁国公府。 今夜郑郁喝多了酒,听到这些心情莫名烦躁,在房内踱步,沉吟道:「赵晋也是墙头草,怎么一下投诚长公主,一下投诚刘仲山。」 「圣上亲自指错包庇,有这层关系在,赵晋到底跟谁,一目了然。」林怀治说道。 「二公子!钱伍回来了!」门外传来齐鸣的敲门声,话里带着急促。 郑郁心中大喜,忙道:「快请进来。」 「我可要避开?」林怀治说话时已经站起,真是准备避至里间。 「不用。」郑郁说,「我让他去凉州寻访刘仲山的前妻,现在应该是有线索了。」 林怀治听此,表情也没来由的凝重,他走到郑郁身边站着。 不过片刻,卧房门被推开,进来一位身形高大的男子,正是钱伍。 「属下钱伍见过二公子。」钱伍在屏风外标准的行了个跪礼,进来之前,齐鸣就已跟他说过房内有贵客,不要进去。 屏风外的人带来了旷野的味道,郑郁问:「怎么样?」 钱伍答道:「查到些事情。」 郑郁觉得隔着屏风与人说话不好,就想出去。 却料刚动脚身上就一重,侧头看去,是林怀治把自己的紫袍脱下披在他身上。郑郁举目望去,林怀治对他做个口型:快去。 第181页 心里蓦然涌入暖流,郑郁脸上也带出温柔的笑,随即穿好紫袍走了出去。 郑郁在正对大门的榻上坐下,后又请钱伍坐下,问道:「如何?」 -------------------- 第82章 肯定 钱伍答道:「属下走遍凉州、瓜州境内,多方问讯,在祁连山下的武威郡找到了位名唤揽音珠的戎狄女子,与二公子说的那人颇为相似。与郎君合离后,与子独自在武威居住,汉名张语莲。」 「揽音珠,张语莲。」郑郁喃喃道,「她儿子呢?」 钱伍答道:「正是刘相之子,她在德元十五年秋病逝。那时刘相恰出任河西节度使,也就是在此时认回了刘从祁。」 「死因真是病逝?」郑郁半信半疑。 刘千甫那年中书侍郎兼任河西节度使未满一年就调回朝中,担任中书令至今,而后接任的河西节度使则是凉州都督王光林。 「官府记册应是如此,我也打探过左邻右舍,他们说张语莲身子不好。时常病着,所以对她的病逝没有任何疑心。」钱伍诚恳说道。 「她去武威郡时,年芳几何?父母亲人呢?」郑郁问道。 钱伍答道:「她是被刘相在张掖河边救下的,街邻说她那时最多十五六岁。孤女一个,无人知晓来歷,后遇大赦,刘相给她上了良户。且合离后有刘相常常接济着才不致艰难度日。」 孤女?最多十五六岁,郑郁又问:「那刘九安在武威郡时,做何营生?」 钱伍说:「是赤水军中的斥候。」 赤水军是河西节度使王光林带的兵,而刘从祁早年居然是赤水军中的斥候。 长安今夜无月,屋内安静了许久,久到蜡烛都缩下一截。屏风里和屏风外的人,都十分默契的没有出声。 庭外的蟋蟀再次发出鸣叫,郑郁似是轻松地问:「迷回天有解吗?」 钱伍沉思良久,神情犹豫:「属下无能,戎狄那边我也派数百人去打听过。但此药已百年不见,无人知晓解药与毒药。」 「不是你无能,是走到深巷里了。」郑郁像是早知答案,面上没什么波澜,只是微嘆了口气,说,「张语莲葬于何处?」 钱伍说:「祁连山下,未进刘家祠堂。」 郑郁点头,让钱伍先下去休息。门又关上了,郑郁坐在原地注视着那门许久都未出声。 「怎么了?」林怀治怕郑郁闷着,走到他面前轻声问道。 郑郁抬头问林怀治:「我要是不长命百岁,怎么办?」 林怀治垂首凝视郑郁,答道:「砚卿如少龄,我把我的命缝给你。」 「你还是把你自己命留着吧。」郑郁起身,莫名笑得苍白,「你要做的事损时比我长,命长者才有机会。」 有机会坐上那个位子。 紫色身影慢移着,无比落寞孤寂,林怀治目光循着郑郁的背影,说:「你要做的事我陪你,卿定长命百岁。」 身影停住,往日那些温和稳重在这句「长命百岁」上轰然倒塌,郑郁鼻腔涌上酸意。他从吴鄂嘴里知晓迷回天无解后,一度有过渺小的希望,他欺骗了自己,欺骗自己就算百年不见,他挖地三尺也能找到。 可真的得知绝望真相的那一刻,郑郁全身都在发冷,脑海中是一片蒙满灰纱的天。 那是对死亡的害怕,对未知的恐惧。是能否在有限的命数里手刃仇人的慌张,是高堂亲友予他长命百岁的期望,他却无法做到。是知道到德元帝庇佑着刘千甫,而拿百官玩闹的局势崩溃。 「迷回天,无解!」 「好生休养,不大热大寒,劳费心神,十年之内无虞。」 这些话与长命百岁出现于郑郁的耳中,显得荒谬可笑,他倏然想起林怀治过往总是对他嘘寒问暖,显然是早就知道他毒入骨髓。 郑郁回身注视着林怀治,神态漠然,冷冷道:「钱伍的话难道你没听见吗?迷回天没有解药,就算我养的好也最多只有十年寿命,这些你不是都知道吗?别把长命百岁跟我捆在一起。」 「听见了,我知道。」林怀治答道,他目光坚定地说:「解药就算是在蓬莱仙山,我也去给你求来。」 「蓬莱仙山在哪?真有的话你怎么没去给子若找来?」郑郁嘲笑着质问。 这不过是林怀治诓他的假话,他不是三岁稚子。真会信所谓的神仙、蓬莱!而后他微喘着气说:「成王殿下你做你的事就好,不必为我费心。」 「没为你费心,只因......兄长临终前让我照顾你。」林怀治沉默良久后说道。 林怀清的死是他心里永远抹不去的伤痛,与自己流着同样血的人从他手里一点点冷下去。他看向郑郁,尽量放柔声音:「夜深了,早些休息。」 「你也知道你哥?也知道你哥是惠文太子吗?惠文太子让你照顾我,你就是把我照顾到床上去的?」郑郁两大步上前揪住林怀治的衣领,勐地将人扯向自己,怒吼道:「他是被什么害死的?你不知道?林衡君,你就是一个蠢货!」 照顾一词,延伸覆带去的是那夜的沉沦,难道林怀治对他做的一切都是因林怀清的临终嘱託吗?郑郁不是圣人,做不到无欲无求,血肉之躯,不离情慾贪恋。 林怀治没有挣脱,眼中有些伤情,他冷笑道:「我哥死时最挂念的就是你,我遵兄遗命,你要做什么我都陪着你,你还怕什么?!我是蠢货,你不是?一个残毒,就把你吓成这样了?连这个都无法面对,你还怎么去面对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中书令?」 第182页 被骂的郑郁顿时愣了下,而后忍着伤心咬牙恨道:「对!我就是怕!我就是蠢,蠢人就有蠢人的法子。你今日就示范给你看,匹夫之勇如何!」 郑郁遽然推开林怀治,大怒气上头,此时的他顾不得其他,什么礼教、什么忠义、什么天地君亲师,都他娘的给我见鬼! 他本就不是出自书香门第的文人公子,他是长于塞外,见惯风吹千山穹庐盖野的人。 前面十三年他恣意无拘束,晨起套马打猎,晚暮与风追弛速度。往后些年,随林怀清一起习礼法、明忠义,以君王为先。 但这刻,郑郁骨子里那来自室韦狼性血脉的狠劲淹没了他的理智,他这时的念头只有一个. 老子要生砍了刘千甫! 郑郁快步流星走进屏风,抽出案上的刀,疾步向门口走去。动作往来不过两息,林怀治被推后尚未反应过来,直到看郑郁的刀光闪过眼睛才勐然前去阻止。 郑郁走至离门几步远时,左臂蓦然被林怀治大力抓住。他心里气急厌恶地挣开,可手中刀也在挣脱时被林怀治点中酸筋抽走,飞插在木柱上。 刀被夺,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羞辱。郑郁转身右拳向林怀治砸去,可这次林怀治反应极快,以手包拳卸力,郑郁到底不是弱书生,使全力的话劲大且霸道。 这点林怀治在几日前床上的那一脚时就领教过了,整条手臂被震的有些麻。 随即郑郁勐推一掌,两人喘着气分开,不过一息郑郁就又攻上来。 他心里有气,气这个朝廷,气这个半生不死的药。招招狠辣,两人来往互拆数招,拳飞腿横,打的屋子里案歪茶碗倒。 打的周渭新在外面来回走步,几次三番都想进去,却被齐鸣一脸淡定地拦住。 屋内电光火石,郑郁一记扫腿而去,林怀治并不后躲而是反手抵挡,既然要打就那堂堂正正的打。 他手上也不留力,抓住足腕往腰间一压,脚下生风扫向郑郁,若那一脚扫中,郑郁将会整人失力侧摔在地。奈何郑郁料林怀治想给他来给个清醒,随机腰身一拧,腾地而起,左脚踩在足腕的相交处,随后左脚踩力,右脚接上动作一狠朝林怀治头踢去! 林怀治不想郑郁腰身如此柔韧,措不及防的被当头踢了个七荤八素,思绪瞬间回来,侧脚抵住榻才不致被踢翻在地。 郑郁手缠住楹柱间的帷帐借力落地,林怀治甩了两下头回神,不怒反笑:「招式不错。」 「打你还是够了。」郑郁也热的有点气喘吁吁,脱去束缚身手的紫袍,扔在地上。一身雪白单衣,月光照来显得人身形无比柔和。 「那就请指教一二。」林怀治冷冷道,紧接将案上的茶碗踢高打向他。 茶碗破风而来,郑郁一记蝎子摆尾将茶碗踢回,随后翻空仰力而起,脚踏茶碗。半空中的拳掌即刻向林怀治袭去,林怀治左手挥,右掌切分下招式。 郑郁与林怀治飞速拆了几招,随后按下林怀治一掌,郑郁劲腰一翻转面朝屋顶,一手嵌扣住林怀治的肩,一手锁住他的咽喉。他腿脚用力往地实处踩,凭惯力一个倒掀将林怀治摔在那水墨琉璃屏风上。 琉璃顷刻间倒地发出清脆的震响,吵耳又醒神。 「真的没事吗?」周渭新表情充满了恐惧。 齐鸣坐在栏杆上,平静道:「应该没事,要真出事了,二公子会喊我们的。」 周渭新还是不信,想过去扒门缝看看战况,却被齐鸣逮住领子。齐鸣看他闲,就说:「那你去浴房把水烧热。」 周渭新疑惑:「为什么?」齐鸣好歹是跟在郑郁身边多年的人,指着屋里肯定地说:「听这动静,打的全是汗,二公子素来喜净,就算他不洗,那位也肯定要洗。」 霎时间,屋内安静了。周渭新觉得待在这里听打架有些瘆得慌,就听齐鸣的话,去找侍从烧水。 而齐鸣看周渭新走,又观察远处的府兵、侍从没异样,就蹑手蹑脚的贴到门上听,心里盘算着到底谁赢! 「屏风碎了。」林怀治的月白袍上全是碎裂的琉璃,嘴角还有被琉璃划伤的血,几番打斗下来,气息不匀,他喘着气说:「明日赔你面更好的。」 「你还挺礼尚往来的。」郑郁有点担心林怀治受伤,便朝他走去。 不料才走到林怀治面前,就见他抬脚踩地,以腰挺胯收腹带动上身,跃然而起。而后抖落琉璃碎片,出掌飞速朝郑郁噼来! 郑郁上半身斜后一仰躲开,继而不示弱地挥拳攻去,林怀治反手一挡。两人又拆十数招,从屏风碎处打到门前。 「来而不往非礼也!」林怀治说道,回身一脚踢。郑郁双手交叠护在脸前,他已有些力乏,遭此一击,身体摔震在门上。 背嵴抵上门郑郁还未喘息,就看林怀治从满室狼藉中走来,旋即力撑在门上,一记手刀而去。林怀治反手一擒,在手刀下走了个旋身。 郑郁竟是以势而行,身体被强行调了个面朝着门。他的手被林怀治锁在身后,另一手刚想击拳也被林怀治圈手按住,随后林怀治并住他的腿,将人按在门上。 门外的齐鸣将这动静听进耳里,吓的躲开数步,嘴里默念加祈祷被压的最好不是郑郁。 「打够了没有?」林怀治冷冷道。 他压着郑郁,粗喘热急的声音在郑郁耳边爬着。而郑郁滚热的脸贴着冰凉的樟木,他心里、身体都舒畅得很,笑道:「没有!」 第183页 随后头骤然蓄力,撞向林怀治。 林怀治不曾想,郑郁还想打!一时没接住招,给撞了个眼冒金星,力也松了些。 郑郁背部在顺势一撞,快速的一记反手花带起肘锤,林怀治侧身躲开。这下子郑郁手得了力,双手扣住林怀治圈在身前的手臂,扭身把他过肩摔在地上。 可不想林怀治也在跌落的过程中抓住他的手,林怀治再次倒地。而郑郁被手上力所拽,坐在林怀治腰间看着他,又累得不住唿气。 「这下真打够了吧?」林怀治脱了郑郁的手,抬手揩去嘴边血迹,眼神停留在他脸上。 郑郁换着气没说话,他又说:「不过一个戎狄旧毒而已,有毒药就一定会有解药。别等还没毒发,自己就先被吓到了。是谁说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不管有什么事我都会陪着你。」 「你陪着我?」郑郁双手撑在林怀治的肩上,笑着问,「你不娶妻生子吗?」 -------------------- 郑郁武功一直都不弱,在前期的打斗中,骊山那次四个人里他和刘从祁的武力稍高,而刘从祁有划水嫌疑,袁亭宜没武功,程行礼只会基础的保命招。 永王派出的刺客全是高手还带装备,所以打起来很吃力。 百平寺就不用说了,郑郁带着袁亭宜大战数十位高手,且那时恋战不好,保命逃跑为妙。 最后只能说一句:袁三公子你该练武了。 下卷:白浪吞沙起 第83章 清荷 林怀治偏头看到了远处的一块琉璃碎片,流光溢彩,他说:「不娶。」 简短的两字砸在郑郁心里,他再是撑不住力,手一软倒靠在林怀治肩胛骨处。 「别靠。」林怀治突然说道。 郑郁低声问:「为什么?」 「有汗,脏的。」林怀治答道,随后又说,「夫哀莫大于心死[1],只要有一日尚存就有机会。以后心里要是不舒服,可以找我过两招。」 郑郁嘴角翘起,认真道:「知道了,但你打人很疼,我才不找你过。」 林怀治只是低笑了声没说话,那一刻郑郁又听见了林怀治的心跳声,沉稳有力,那是生命的源头,那跳做鼓声的心跳私会引着他走到人生的桃花源。 皓月躲进云层,夜色愈发浓郁。屋外不知何时颳起风,吹得院内的榆树沙沙作响。 热水滑肌肤而过,漫在腰间。郑郁站在池中,拿着布擦身奈何够不到后背,总觉得有块地方没擦到不舒服。在又一次尝试未果后,正想放弃作罢。 身后就有只手接过布,轻轻擦着他够不到的地方。 郑郁转头看林怀治,柔声道:「多谢。」 林怀治把他的头推回去,说:「不必。」 「要我帮你吗?」郑郁觉得这事有来有往,林怀治也有做不到的地方。 且擦背这件事是真的舒服,除了林怀渝搓背! 「好。」林怀治力度把握的很好,不轻不重,惬意舒服。 「抱歉。」郑郁看到林怀治背上有许多琉璃划伤的血口,他避开那些血口擦着。 林怀治微怔一下,说:「不必道歉,事情已经过去了。」 郑郁擦着林怀治的肩膀,笑着说:「我这儿有漠北秘药,止血结痂,可使肌肤如初。」 擦拭声在继续,林怀治半晌不语,郑郁早已习惯也不等答话,擦拭完后把洗浴物什放在岸边,这时他看林怀治转过身来,听他说道:「我幼时曾想过捐躯从戎,就算疤痕遍身也不失血性。马革裹尸,更是儿郎一生荣幸。」 谁不想金戈铁马,抛头颅洒热血,护家为国。郑郁鲜少听林怀治说这些,他原以为林怀治遍读百家书,立志做君子却不想有此念头。 「不可思议吗?」林怀治见郑郁眼里有些错愕。 郑郁靠在池边,享受着出水前最后的安逸,浅笑:「有点。」随后又想人不是无缘无故有此想法的,就问:「年幼时是得见什么事了吗?」 「德元六年,宜阳公主嫁戎狄王。」林怀治把头髮撩在身后,走过来靠在池边,说,「那一年她的哭声传遍了整个皇宫。」 宜阳公主,代王长女。德元六年,嫁戎狄王,时年十六岁。彼时德元帝的公主们还小,最大不过六岁,就连阳昭长公主当年都未及笄。 戎狄战败,来朝求娶天家公主,以结两境友好。宗室之中,只有这位代王的女儿最合适。 郑郁沉默良久,嘆道:「玉颜便向穹庐去,卫霍空承明主恩[2]。」 林怀治眉心一蹙:「慎言!」 「这里就你我,还会有谁传出去。」郑郁笑着说,侧头看见林怀治嘴边那约莫两寸长的伤口,「若是圣上或贵妃哪日知道了,该怎么办?」 「现在知道害怕了?」林怀治偏头与郑郁对视。 郑郁坦然道:「没害怕,只是担忧你破相。」 林怀治想了想,正色道:「我不怕破相。要真问起,我就说,儿不孝洁茬时手抖蹭伤的。」 「那圣上和贵妃真的相信,你会自己做这些小事吗?」郑郁只觉林怀治这话和呆板表情颇为有趣,就笑出声,连带着肩膀都在轻抖。 林怀治眼底也染起笑意,答道:「或许私下里他们也会自己动手。」 「你知道?」郑郁笑着问,眼神却还是停留在那伤口上。 「猜的。」林怀治看郑郁一直盯着,就情不自禁地伸手想摸那伤口。 第184页 他心里也有些害怕,万一真破相留疤,郑郁嫌了该如何? 「别碰!」郑郁怕林怀治挠破好不容易凝固的疤,便抓住他的手。 此刻肌肤相触,热雾升于身间,沐浴过后的薰香环绕。熏的两人都心猿意马,忘情天地。 庭院里的樟树叶也在此时安静下来,似有闷雷声响起可不过片刻又安静。林怀治见郑郁眸光里充满忧色,心蓦地被攥紧。 他和郑郁都没有松手,两人视线大胆的交汇在一起。 像是千丝万缕的线把他们缠在一起,郑郁唇色被热泉熏得湿润,脸颊也布满红意。林怀治眼底一暗,稍侧过身伸出手抚上郑郁的脸。 郑郁身体僵硬了下没有避开,直到林怀治低头吻在他唇上,他也慢慢抬手抚摸着林怀治的脸。 热情一触即发,那一吻令两人缠绵许久,似是方才的争吵、打斗在这柔情的动作里找到了宣洩口。瞬间过往的不快化作唿啸的狂风,捲走他们所有的烦忧,只有彼此依偎。 水微有波澜,雾渐渐消了下去。林怀治扣着郑郁的头,力大得像是要把他拆之入腹,与他唇舌交缠,唿吸极重。郑郁被吻的晕,他被微微蹭着,他搂着林怀治的肩膀,想往后退却不得松力。 白光照亮了浴房,轰隆的雷鸣紧随其后,雨滴顷刻而来。雷声或许没吵醒长安百姓,但却惊醒了缠吻的两人。 「水凉了。」郑郁红着脸与林怀治分开,他低头隐隐约约看到了水下两人蓄势待发的模样,于是脸更红。 林怀治也放开了他,平着气息说:「那先回去罢。」 郑郁说:「你脸上还是擦点药,好得快,我房里有。」 林怀治「嗯」了一声答应。 两人出水穿好衣服,至此过程中都没说话。到得门口雨势渐大,郑郁接过周渭新递来的伞走到院中撑开,朝林怀治一歪头。林怀治意会,走到伞下微躬着身与他并肩离开。 浴房离郑郁卧房不算远,雨水打在伞上,又顺着伞节滴落在两人身前身后。青砖被雨水浸湿,木屐踩在砖上发出「叩、叩」的声响。雨幕包裹着两人,走向来日的路。 走到廊下后,郑郁把伞递给周渭新,让他下去休息不必伺候。郑郁才跨进屋的瞬间,就听林怀治快速反手关门,随后护着他的头压在门上狂热亲吻。 唿吸交错,唇舌来回。郑郁抓着林怀治的手臂,不住的热切回吻,身上人的体温愈发重,热的郑郁想推下凉快,却被林怀治顺着五指分开。 十指相扣,一室旖旎。 方才穿好的衣服,又在两人跌跌绊绊走向帐帷的过程中脱下。满屋的琉璃碎片已被清理,屋子又恢復到它原本的清雅。 屋外的雨势如银河倒泻,电光带着雷鸣盘旋在长安上空。屋内的红浪都被轰雷声吞没,郑郁置于软被上,下肢悬空缠着面前人。 激语让郑郁不停往里侧移去,可双手被锁,身形才移了一寸,就被拽回。热息当头浇筑,他的泪早顺流而下。 林怀治向来是个话不多,却能敏锐觉察到对方情绪的人。他一边寻着趣处,一边爱抚地吻去郑郁的眼泪。 闷雷又响,郑郁侧脸的汗滚落在衾上里,他扣着面前的沉香木栏。 那富有节律的声音就像庭院里遭雨水沖打的樟叶。 屋内的声音被雷鸣雨声吞没,郑郁眼中盈着清泪,指节扣的木栏用力近乎发白。 帐帏与力一起晃着,林怀治在水浪里翻沉,凭其感觉在雨中世界追寻。 二人于帷笫间虽只有一次,但他习力惊人,早已寻到对方的得趣之处,观郑郁漂亮瘦削的背嵴跟沉下去的腰形成一美丽诱人的线条,林怀治眼底暗沉,他把额前的几缕碎发顺抓到脑后。 手点着那漂亮的线条上顺下触在光洁圆润的肤上,他好似在这刻压不住心里的念头。 雷声过去,哽咽却未过去,林怀治听泣声觉出过火,胸膛贴向郑郁一手寻到身前帮着,一手牵过郑郁的手把在掌心里揉着。他亲吻着郑郁的唇,从嘴唇到耳垂,后又覆在他的侧颈,细细啃咬着。 林怀治贴着郑郁的背嵴,头抵在他后脑上,低声喃喃:「砚卿,别怕。我陪着你,一直陪着你。 」 郑郁现下神智不清,头皮连带手脚尽是软麻,长身现下在另个世界滑动。蓦地魂魄离体,忽觉眼前又闪过白光,情念中的他没清听林怀治说的什么,只是「嗯」了一声。 汗滴犹如雨下,林怀治的汗滴在郑郁滚热的肌肤上。 一刻钟后,身形缓停,郑郁跪的有些久的双膝倒在了丝衾上,喘息声渐渐平稳。 郑郁晕死几番,飞盪的魂魄和失聚的眼神终归本位。他手恢復的有些力气,去摸肩上林怀治的头,似是怒嗔:「澡白洗了。 」 「抱歉。」林怀治胸膛还在起伏,闷声道。可他还杵在内里。 郑郁浅笑一声,去寻着林怀治的唇接吻。两人吻得难捨难分,分离时,亦有银线相连。 林怀治待唿吸平稳后,才退出来,清态顺流。 他捡起地上的衣服给郑郁擦净,看屋内有备好的热水,就缴了帕子给汗津津的郑郁擦洗。 郑郁则是累得不行,空虚和疲惫感袭来,趴在原处任由林怀治给他擦洗、穿衣。 屋外的雨小了许多,郑郁怔怔地看着头顶的轻蓝芙蓉流苏帐,突然说了句:「这芙蓉帐的颜色会不会有些闷?」 第185页 「嗯?」林怀治正擦完汗准备穿衣,想着这是郑郁问的话,连衣服都没穿,就掀被上床保持跟郑郁一样的姿势,观察那帐色,思忖片刻,答道:「春日将过,若是夏日不妨用青纱穿云帐,清雅静心,平夏日灼热。」 郑郁颔首随后侧头看林怀治,笑着说:「你对这些还颇有研究。」 「所见所闻,皆是我师。见得多了,就懂了。」林怀治凝视着郑郁说道。 「你嘴边的伤。」郑郁循着烛光看清了林怀治的伤口,才想起回房来是擦药的,便想起身去拿药,「现在擦了,明日血痕也会没那么深。」 林怀治起身按下郑郁,说:「我去拿,你歇着。」 有人代劳郑郁也不推辞,随后细品林怀治那句话,脸又微烧起来。林怀治按郑郁的话找到药交给他。 「不出三日肯定能好。」郑郁给林怀治伤擦好药,把药盒递给林怀治遂躺下。他突然觉得,林怀治在这时好像什么都做,什么都听,有点意思。 「不好怎么办?」林怀治撩开床幔把药盒放在案上,与他一併躺着。 郑郁眉心微拧:「你不是你不怕破相吗?」 林怀治正经道:「现在怕了。」 「为什么?」郑郁翻了个身看着林怀治。 「不为什么。」林怀治还望着那床幔,语气十分随意。 脾气还是那样,郑郁收回适才他的话,轻笑着说:「殿下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林怀治看他一眼,过了须臾抬起手臂,说:「要不睡过来吧。」 郑郁存心逗他,说:「你在邀请我?」 「算了。」林怀治正要放下,郑郁便靠了过来,枕在林怀治肩处手也搭在他的腰上,随后抬眼,浅笑道:「我说了你真不会关心人。」 「谁关心你了,自作多情。」林怀清冷声道,可手却搂紧怀中人。 郑郁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闭上眼,压着嗓子学话:「谁关心你了,自作多情。」 「睡觉!」林怀治一掌拍在郑郁身后。 碰巧林怀治打在起先那被撞红的地方,郑郁不满道:「无情。」 林怀治享受软玉在怀的感觉,抵上郑郁的额头轻蹭两下,阖眼嗫喏:「没你无情。」 雨水顺着屋檐落下,一室静谧。郑郁听得这话,就想问林怀治心里是不是有他,却听头顶传来林怀治均匀的唿吸声。转念一想,若林怀治心里当真有他,为什么不是林怀治先说? 方才就说了那么句关心人的话,林怀治都上手打人,要真问林怀治心里有没有他,他估计林怀治能把他骂死。随后又想,初次的时候林怀治怎么没抱着他,后想起,那时他似乎在林怀治给他穿衣时就睡着。 郑郁最后睡过去时的想法:若林怀治真心里有我,那一定得他先说,臭男人,我还治不了你了。 翌日清晨,鼓声不同以往,敲得音调与往日不一样。林怀治听出这时取消去皇城上朝的调令声,鼓声夹着大雨,沖刷洗礼着这座都城。 「今日不用去了吗?」郑郁抱着林怀治,头枕在他手臂上。 林怀治确认是不用上朝的调声后,肯定道:「嗯,继续睡吧。」郑郁本就起不来,听见肯定的答覆后,便一头扎进温柔乡里。 再次醒来时,郑郁已不知是何时辰,只觉浑身酸累,比上次那感觉还累。 「什么时辰了?」郑郁睡眼惺忪。 林怀治揽着他的肩,翻了个身抱住他,答道:「应是辰时了。」 见得天光大亮,郑郁毫不留情地推开林怀治,上身越过他撩开床帐,竖耳听着外面的雨声,说:「雨还在下啊。」 「现今这时节多雨,正常。」林怀治声音还带着初醒来时的喑哑,脸上扫过郑郁的髮丝让他心里有些痒,他的手不安分地摩挲着郑郁的腰身,一点点下移。 郑郁不想大清早林怀治就这般浪荡,随即事后无情地屈膝一顶,怒嗔:「你待会儿怎么回去?」 「雨停了就回去。」林怀治微吸口气,手乖乖回到腰上,睁眼凝视郑郁。 郑郁倒回床上,瞥了林怀治一眼,说:「这雨一时半会儿怕是都停不了。」 林怀治说:「吟罢清风起,荷香满四邻[3]。若有清荷,亭台赏雨不失为雅事。」 这座北阳王府自然没有荷花,但远在千里之外的那座北阳王府却有。郑郁只觉林怀治这句话意有所指,像是在为那日工部里的问话回答一样,笑道:「你要真喜欢,不妨替我寻些观音莲来?」 林怀治起床,拾起散落在床边的衣裳穿上,随后拿起衣架上的腰带,背对郑郁问:「只喜一种?」 「就东湖红莲和观音莲吧。」郑郁翻身手支在枕上撑着下颌,思考片刻后,说,「太多反而易看花眼。」 林怀治说:「好。」穿好衣转身看郑郁青丝垂泻,如画的眉眼含着笑意,红唇勾着一个好看的弧度。倏然看得他血液滚烫,随即单膝跪上床,钳住郑郁下颌低头吻了上去。 这日的郑郁才熬了一夜宿直完,正准备回房补觉。路过后院时,忽闻清雅荷香,转步沿着小迳往池边走去。侧身掀过柳叶,映入眼帘的是满池红白交错的荷花。 初夏阳里,南风吹过,荷叶簌簌递来静心安神之声。两池分隔,一池中的观音莲色白与金阳交织,在这略有些闷热的时节与人眼前清凉之感。另一池的东湖红莲随清风摇曳,在绿水青荷里别有一般风采清逸,池桥流水,荷花丛中亭台矗立。 第186页 亭卷竹帘微风摇,满池清荷入梦来。 岐州税案后,郑郁和袁纮同时上书要求严惩贪污官员,一时掀起千浪。弹劾他的摺子,在圣案上堆了两摞。不过德元帝也恨贪污官吏,准了袁纮和郑郁的摺子。 张书意、李远谌、杨奚庭等数十人贬官外地,赵晋因刘仲山在其中牵线贬为广州都督。 而后刘千甫举礼部尚书梅说为尚书左丞,此举袁纮虽有阻止,可架不住德元帝喜欢。而后德元帝更是以林嘉笙生辰为由,让户部拨款为其修建别苑、道观。 袁纮、乔省恩等朝臣上书劝谏,可都被德元帝避重就轻的推了回去。直言就这么一个小妹妹,女儿家宠些也无妨。说罢与梅说一起就想给袁纮和刘千甫赐婚,袁纮等人才咽了下去。 临近端午,长安城里已有些燥热,烈日灼烤下风中混着黄土味道,闷热的让人不住想躲回家中避凉。 郑郁下朝出宫回府忙换了厚重的官服,内罩白纱衣外穿宝相紫花半臂。一身清爽的在王府门口徘徊,不时向前张望。 他已等了小半个时辰,齐鸣正想开口劝郑郁回去时。突然,长街上由远而近传来强劲的马蹄声,整肃有律,风颳起旗帜的破声,郑郁忙整好衣衫,持礼等待。 不过片刻,长街上就出现一队人马。 -------------------- 1、出自《庄子·田子方》 2、出自唐.孙叔向《送咸安公主》 3、出自唐.裴度《夏日对雨》 第84章 鞭打 为首者面目威严,高鼻深目,面庞刚毅,官袍下的身材魁梧伟岸,骑在五花肥裘马上,通身有着不怒自威的气势。威风凛凛,与身后的旗帜仪仗压在素来雍和的长安街上,竟有几分不和谐。 那是来自塞外风霜的肃重,又经过多年战场的血洗,从骨子里生出的傲然。 此人正是北阳郡王郑厚礼。 后一个身位的是位青年,个头上与郑厚礼相差无几。五官轮廓深邃,面庞与郑郁有几分相似,气势上却更多的跟郑厚礼相似。 他浓密的黑髮并未束起,而是梳成数道小辫半披在身后,几根缀着红宝石的小辫子垂在胸前,一根玳瑁额饰衬得人英武潇洒。耳垂上的一双金耳坠,随着马力轻轻摇晃着。 青年肩宽腰窄,伴在郑厚礼这样的老将身边也丝毫不减锐气,哪怕身着普通的浅绯官袍,亦仍显气度不凡。 这便是郑厚礼的长子,平卢都知兵马使郑岸。 郑厚礼和郑岸过了乌头门翻身下马,郑厚礼下马后,郑岸随即给父亲递来柏木杖,身后的副将卫兵也有序的紧随其后。 郑郁看两人走到面前,撩袍顿首道:「儿见过父亲大人,兄长万福。」 郑厚礼微笑着说:「行了,起来吧。」 响头磕完,郑郁答了句是利落站起,郑厚礼端详了郑郁须臾,嘆道:「二郎,你瘦了些。」 在父母面前永远都是小子的郑郁嘟囔:「哪有!每次我俩见面爹你都说这句,不累呀?」 郑厚礼懒得理这小混帐的话,随即让大混帐评理:「你让你哥说,是不是瘦了。」 「我瞧着与离家时没什么区别。」郑岸扶额无奈,说,「爹,咱们先进去,别站这儿聊。」 郑厚礼颔首,拄杖一步一停的前往正厅走去。 「我真瘦了吗?」郑郁小声朝郑岸问道。 郑岸睨他,笑道:「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郑郁说:「自然是真话。」 「我觉得没瘦,我想可能是爹见你时想不起什么夸的,于是只能这么来一句。」郑岸左眉一挑,耸肩答道,「在爹娘心里,你若不是三百来斤都算瘦。」 郑郁点头认可郑岸的说法,在看到郑岸脸上的疤后,心中一酸:「打高丽留下的?」 郑岸古铜色的肌肤健康有力,可英俊的左脸上添了道三寸长的疤痕。 郑岸不以为意,揽着郑郁肩,大笑着问:「帅吗?」 郑郁眼中酸涩就快溢出,笑着不住狠点头,肯定道:「帅!」 「别说哥不爱你,老爷子从宫里回来后,我就觉着他心情不好,待会儿小心点。」郑岸低头在郑郁耳边说道。 郑郁望着父亲的背影,说:「知道了。」 三人入了正厅,从永州来的卫兵守在门外,余者皆有管家张伯安排,王府内的侍女奉上热茶。 郑厚礼并未坐下,而是回身看着厅内的郑郁,怒喝:「愣着做什么,还不给我跪下!」 久经沙场的将军发怒,屋内顷刻有泰山压顶,没人敢劝。 郑郁被吼的一惊,未曾想方才在门口与他谈笑的郑厚礼忽然就变了脸。他直腰跪下不敢怠慢,脑力飞速想着,郑厚礼为什么生气。 今日郑厚礼回京,念着到时午时刚过,就先与郑岸入宫见了德元帝。而他则是在御史台处理完政务后,才回府等二人。到底是哪一步出了错? 郑厚礼拄着杖,冷声道:「知道错了吗?」 「孩儿不知,请父亲明示。」郑郁磕了一头答道。 郑厚礼说:「不知道?那就先打一顿给你开开窍。把马鞭拿来,看我今日打不死你。」 这下子郑郁知晓郑厚礼是真生气了,他直身迅速脱去上衣跪好。 「爹,才跟阿郁见,何必打死打活。」郑岸讪笑着拦住递来马鞭的兵士。 第187页 郑厚礼接马鞭的手停在半空,他看着郑岸,横眉冷笑:「我还忘了你啊!你也给我跪下。」 郑家打儿子从来都是买一送一,两个一起打,就算不挨打另一个也会在旁边跪着,以达震慑。——魏慧。 郑岸看出郑厚礼的怒气,收起嬉皮笑脸的样子,随即跪在郑郁身边。 郑厚礼一瘸一拐,拿着马鞭走到兄弟二人身后,肃声道:「郑御史,你告诉我,敕我接平卢节度使的摺子是谁上的?」 郑郁赤.裸上身,从容道:「是袁相和严尚书。」 「好!那我问你仆固雷是真的贪污军饷及岐州钱吗?」郑厚礼手里的马鞭抽了下空气,鸣空声响彻厅内也在警示郑郁莫说谎话。 郑郁答道:「是。」 话音才落就有马鞭抽来,火辣的痛感在背上钉住。郑郁忍住闷哼,马鞭落处,皮开肉绽,血丝从翻出的肉里渗出来。郑厚礼又狠抽数鞭,说:「二郎,好好答,仆固雷到底有没有贪污?」 郑郁手攥紧,汗从额边滚下,喘着气道:「父亲大人在上,孩儿未说假话。仆固雷勾结谢中庵,贪污军饷税钱近三十万。圣上决策已下,我怎敢有谎。」 「我看你在长安做官久了胆子大了,心也野了。」郑厚礼勐抽三鞭下去,郑郁背上再无好皮肉,郑厚礼侧头朝副将说:「去皇城告假,说郑郁病重暂不去御史台。」 郑厚礼身边的副将汪多点头退下,数鞭下去郑郁也未喊一声,郑厚礼的木杖点了点郑郁一块尚完好的皮,问道:「知道我为什么打你吗?」 「知道。不该意气用事,除仆固雷。」郑郁咽下口水说道。 郑厚礼收杖,严肃道:「我知你查贪污为君办事,可仆固雷这件事你做的太急了。今日我进宫刘仲山不过三两句就挑起话端,说我是否因兵权被削,急于接平卢节度使而示意你去除仆固雷,你真以为刘仲山这狐狸精是仆固雷那傻子吗?这件事情,到最后谁落了好,他能看不出来?」 郑岸在一旁心疼着急,却也不敢在这种时候偏话。今日殿中,德元帝、太子、刘千甫几人对他们似是闲话的语气还在耳边。 那是一个答不好,就丢命丢官的事。 郑郁说:「张忠石任卢龙节度使,若此时不除仆固雷,那我们势必是两人的囊中物。爹,你不也明白吗?」 「你还会做我的主了?」马鞭敲在郑郁头上,郑厚礼说,「这么大的事,为何不与家里来信?一旦事发,你有几条命?」 他生气,生气这个儿子不事先与家里通个气,擅自做主。若真出事他有何颜面去见亡妻。 郑郁说:「正因如此,一旦事发才不会牵连到家里。我明查贪污,暗除奸党,就算出事也是我一力承担。」 郑厚礼又是一鞭抽下,怒道:「一力承担?郑郁啊!郑郁,你的书读到哪里去了?自古以来的父父子子是分不开的,我倒是听人说近来参你的摺子不少,得罪了权贵还不是要我摆平。」 郑郁阖眼,这些日子来被岐州案、科举案拉下的官员都有参他的摺子,他如何不知,只是不想郑厚礼才入京就已知晓。 郑厚礼柱杖走到郑郁面前,说:「我看不然,我去给圣上卖个老脸,把你调出长安,别在朝中待了。」 「不可!」郑郁急忙说,看郑厚礼眼露不解,解释:「爹,习得文武艺,献于帝王家。这句话是你教我的,若有青云之志,离了中央如何能展宏图。」 「可我更不想你把命和仕途丢在这里。」郑厚礼深嘆口气,柱杖离开,「你俩给我好好跪着,鼓声未响不许起来。」 郑岸正想开口安慰老弟,又听郑厚礼喝斥:「不许说话!」 月色清辉,蝉鸣不止。荷花香气飘进卧房中,此时房中若是没有大喊大叫真是美景一卷。 「啊!!!你轻点,能不能好好上?不能就换别人来。」 「哎呀!我轻点不行吗?你还信不过我。」 郑郁趴在床上,瞧见屋内林怀治重新送来的琉璃桃源水画屏风,由着郑岸给他重手重脚的上药。 「嘶!我挨打是因为仆固雷的事,你罚跪是为什么?」郑郁伤处又被郑岸戳中,有些呲牙咧嘴,郑岸上药力度跟林怀治简直没法比。 这几年郑岸因从军事,在军中累有声望,郑厚礼顾着面子鲜少罚他。他俩已不是孩童,怎还会一起罚。 郑岸用细软的绸布蘸了漠北秘药,应是很轻柔的涂在血疤上。听此脸色突然微变,话语飘忽:「家里事呗。怎么,我事事都要跟你说?」 「不可能,家里那点地儿能有什么事?爹要这么罚你?」郑郁看郑岸脸色不自然,不太确定地问:「你该不会是欺负程知文了吧?」 郑岸哂笑:「我欺负他做什么?我难不成是疯了?不过一个小刺史,我看上去很有闲情雅致?」 郑郁不留情面地说:「你不是那种看上去能有闲情雅致的人,你打他了?」 「没有。」郑岸盖好药离床放回原位,说,「只是交谈了两句。」 这个交谈若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那肯定只是普通的交谈,但从郑岸嘴里说出,那就不普通了。郑郁翻不了身,只能继续趴着,换了个方式问:「那知文儿子对你可有礼貌?」 郑郁放了药后大马金刀的在床边坐下,一脸纯真:「他儿子不是个哑巴吗?」 第188页 郑郁:「......」 「他儿子不是哑巴!」郑郁大声道,力气使大背上的伤口便裂了些,隐隐作痛。 果然郑岸肯定对程行礼不好,吓得尊长的友思都不喊人,内里曲折可想而知。在永州郑厚礼不好对郑岸处罚,怕是憋着就等到了长安,在郑郁面前罚他一顿,也可借他的口劝导郑岸。 「不是就不是,我在永州那么些天都不见他那儿子说话,真以为他生了个哑巴。」郑岸笑道,「你给我的信,我都看了,真没把他怎么样。」 郑郁狐疑道:「真的?」 「到底谁是你亲哥?」郑岸敲了个板栗在郑郁头上,说,「怎么连大哥的话都不信了?」 「信你信你,八岁那年就是因为信你鬼话,我俩被爹娘鞭打,你忘了。」郑郁捂着头嘶气,说的正是他俩差点烧祠堂的事。 郑岸说:「但这次爹打你可不是我说的,你得罪的权贵不少,王瑶光回了凉州,谁敢去参成王?他们就只有拿你撒气,爹把你打得半月不下了床,才好堵长安城里那些权贵的嘴。」 「真躺半月?」郑郁蹙眉问。 郑岸沉吟片刻,诚实道:「你也可以躺到我们离开。」 郑郁说:「人不都得臭了。」 风拂过竹帘纱幔,池水之上的亭台里,宫婢打着团扇,两旁有乐工击曲。暖玉白棋挡其黑棋之路,染了蔻丹的芊芊玉指夹起白棋却不知下在何处。 「我这是又输了,不如陛下来帮帮我?」严静云对着棋局嘆了口气。 德元帝站在林怀治身侧负手,语气有几分宠溺:「欸!我说不定都下不过六郎,就不丢这个面了。」 话毕时他的手拂上林怀治的肩,慈父尽显,严静云顿时被逗笑,林怀治面带微笑,亭台之内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陛下的棋艺虽是淡淡,可马球、音律及英姿却是古今无比的,数位王子都比不过呢。」严静云莞尔一笑,棋局已败她收走玉棋,随后又道:「就连治儿的马球都是得你指点才有今日成就,不过才能是没问到博士身边罢了。」 几句话下来夸的德元帝自然高兴,他笑着说:「话说得好听,可这棋我是不会帮你,输给儿子没什么不好的。」 林怀治少言,德元帝与严静云不以为异,棋局又摆。 「陛下说的是。」严静云落子,她看德元帝高兴,垂眸说,「我昨日听宫女们说北阳王把他儿子打的不轻,床都下不了,人已向御史台告了月假,他下手也太重了些。」 黑子悄无声息的落下,林怀治眼眸敛去丝丝悲意。 德元帝说:「天底下的父母爱子情切起来都是这样,打就打了。」 闲暇之时德元帝也爱与严静云说着朝中那些大臣的家事,两人兴趣颇为相投。 「好像是朝中有人多弹劾他,北阳王许是怕出事才打了这么一通。」严静云话中所指,这个人除了刘千甫还能是谁? 科举案和岐州税案并没有料理出袁纮和郑厚礼,还险些牵扯进他自己,他怎么可能放过。数日前就有人弹劾起郑郁来,弹劾罗织的罪名什么都有。 德元帝听出意思笑笑不语,严静云又道:「近日听说东宫倒是曲声不停,太子似是又新得了不少伶伎,皇后陛下这日子病卧在床,太子鲜少看望。东宫近皇城,诸王子皆以太子言行孝义为圭臬,这样怕是不妥吧。」 德元帝眉目间微有不悦,严静云迅速看出这变化,讪笑:「陛下可会怨我多话,背后议论太子?」 -------------------- 第85章 周锡 「哪能啊,你是他的长辈,评教两句没什么。」德元帝轻笑着说,「湘儿这孩子,这些日子确实有失身份,我回头说他两句。」 严静云与林怀治对视一眼,她说:「原以为有中书令日日在侧,太子言行应会恪守礼法,却不想如此狂悖。」 黑子之势又隐隐压过白子,德元帝看着棋局剑眉一拧,在亭中走了几步拿过乐工的玉锤敲磬,说:「他科举出身又是湘儿的姨父,走得近些没什么。」 话里有着苛责严静云的意思,还有对刘千甫的袒护,严静云神情略疲。 此时林怀治收棋,悠然道:「刘相国似乎是天和三十三年的进士,原授太子校书但因唐文之事贬为张掖县主簿,唐文惹恼邠王被皇祖父罢相,而刘相国则是为他求情被贬。」 光影打在德元帝身上,帝王的身影被拉长至林怀治脚下,他侧头,语气柔和不少:「邠王秋猎骏马踏坏农田,唐文不惜躺于马蹄之下以求邠王知错。却不料朝中一党藉此弹劾,仲山那时就在为了社稷尽心,不失为才。」 刘千甫的声名又被德元帝带回,林怀治忍住怒意,又道:「天和三十三年的状元乃扬州广陵郡人,名唤周锡。」 「这位状元郎比起我朝的程行礼过犹不及,当年一朝春风跨马游街,不知是多少娘子的春闺梦里人呢。」严静云说着德元帝感兴趣的事,话音又转:「只是后来因上书赞许五郎你的纯政之言,被当时的朝臣排斥调任为南苏州司马。那地可是偏远的很,他一江南人士想是吃了不少苦。」 德元帝敲了个音节转身,脑里想着这么一个俊雅郎君,喃喃道:「周锡?」他在亭内踱步,最后肯定地问向张守一:「是天和三十八年死守南苏州的司马,最后殉国的周锡周士业吗?」 第189页 许多人在德元帝的生命中来来去去,但他对初登基就发生战乱的南苏之役记忆深刻,特别是那位自刎殉国以表臣心的状元郎。 周锡斯文俊雅,熟读百书,他还是卫王时曾上书父亲文宗,力弊朝堂不正之气,那时的袁纮与周锡便是他少数的支持者。只是袁纮和周锡皆被他党排斥,而他也任外官多年。 张守一早听出严静云和林怀治的哑谜,却不好当着面说出,只得硬着头皮答道:「是,陛下。」 林怀治说:「周锡自刎殉国,那时郑厚礼初有战功的第一件事,就是上奏朝廷请求追赠此人,求尸身归乡。」 以军功换好友尸身归乡,德元帝那时都被触动一二,他嘆口气点头道:「似是追赠礼部尚书,厚礼与他情谊深厚,二人皆为我朝栋材。」 「郑厚礼收復旧地,驻边多年,他性子又直得很,怕是在朝中得罪过不少人。」严静云笑道,「他儿子也打了,要是再有人参奏,可别寒了军士的心。」 朝中那群谏官,德元帝早就头疼,挥手不耐道:「这群人整天吵吵嚷嚷,我看他们是禄米食多了。」 郑郁被群参以及郑厚礼的震主之嫌终于揭过,严静云又哄着德元帝说了不少话。而后有内侍前来说中书令求见,德元帝才乌泱泱的拥着一堆人离开。 「这郑郁被打,你让十郎替你去看看。」严静云待德元帝走后,才开始收拾落败的棋子,「他对你总是有些用,来日业成也不枉费咱们今日这番口舌。」 林怀治揖礼:「郑砚卿儿子会好生对他,也多谢娘今日之言。」 「我常在你父亲面前夸赞你,但太子这个人。」严静云嫣然笑道,而后想起什么轻嘆:「哎。其实他若是个寻常王子与伶伎厮混没什么错处,可偏偏他是太子,是一国储君。行为不得如此,你也要小心,太子的行为不要出现在你身上。」 林怀治神情沉稳微笑着颔首,严静云又道:「我记得郑厚礼的二兄官任潭州司马他生有几女,与你婚配并无不可。这桩婚事为你的仕途或许会助益不少。婚嫁嘛,就连你父亲都是当年娶温元皇后为妻才有曲家的支持,你觉得呢?」 「不必,娶妻之念儿子无心。」林怀治敛眸转身敲着磬,轻声响响,磬音余音流去时,他说:「婚姻既是两人携手一生,自然要与心爱之人共度。」 严静云看着林怀治的背影,起身走到他身边,沉吟道:「我不懂你的话,但我知道一件事。只有得天下才能永远得到你想要的一切,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朝万里疆域谁敢拒绝圣人?」 林怀治转身,俯首柔声道:「娘的话,儿子记下了。」 「太子之位长者居之,可他又是皇后所生。」严静云的凤眸闪过笑意,「你父亲不是一个专情的人,后宫中美人娇艷他能记得几个?喜爱的王子生母逝去,那这位王子在他眼里与死无异。」话语顿了顿,而后轻笑:「好比惠文太子,在温元皇后崩后,他过的什么日子你也看在眼里,那时你小不懂总问我,现在你应该明白了吧?!这也是嫄娘死后我为什么要抚养你。怀治,为娘的心血都倾注在你身上,昔年我让十郎陪你身侧也是这个道理。」 白嫄,林怀清和林怀治的生母,也是严静云初进宫廷时的好友。 「我已秘派人去寻那物,不久便会有结果。」林怀治心领神会,说,「娘为我做的一切,我都明白。」 严静云道:「明白就好,皇后不止怀湘这一个儿子,他真不成,还有越王林怀淳,虽是庶子可却行你之后。宁王不成器,你要是出事,那七皇子越王难保不会是下一位太子。虽说宫中子以母贵,母以子贵,可人都不在了,那这儿子还能有什么用。」 林怀治眼神落到远处阳光下的宫灯盏上,沉声道:「皇后早年的因,就是她来日的果。」 这些日子郑厚礼在长安,偶有几个官员前来拜访,王府比郑郁在时要热闹些。而郑郁自从挨了那日的鞭打,次日就发起了低烧,把郑厚礼和郑岸吓了一跳,就差商量着要不要写信把冯平生从永州接来。 得亏严子善从东市请了位胡医来,好生瞧过一番,配着冯平生以往开的药。又连续灌了数日药后,郑郁才好了不少。 夏热烦闷,烈日照空,榆树上的夏蝉被日光强晒叫个不停。光影倾斜下,成王府的书房内许是因着主人冷淡的缘故,比起别处,是清凉不少。 「人我送去了,我看砚卿应是没什么问题。」严子善四仰八叉地躺在榻上,手里打着扇子。 林怀治手里卷过书页,淡淡道:「嗯。」 「你怎么突然对他很关心?」严子善翻身起来,手搭在矮案上。 「有吗?」林怀治深邃的眉眼从书边露出。 严子善目光不善地点头,自从他知道林怀治有个小情人后,恨不得把长安所有少年郎都扫一遍,可惜他没有看出任何不对劲的人。 林怀治的视线停留在书上,严子善眉心微皱:「我记着这本《五洲录》你之前不是看过吗?怎么还在看。」 林怀治眉尾一挑,平静道:「温故而知新。」 「这两个月我看你都知了四五次了。」严子善打着扇子,牢骚道:「从前没见你这么好学。」 「你去北阳王府,见到郑应淮了?」林怀治合上书说道。 第190页 严子善额边髮丝被扇风吹起,结以往的局势,他说:「见到了,不过你若想结交这位郑家长公子,那还不如结交他弟弟,郑砚卿呢。至少砚卿性子随和,不像他哥。」 林怀治倒了清茶,一人一碗,淡笑着说:「所以我让你带许大夫去看他。」 「妙啊!」严子善眼神一亮,搁了扇子喝茶,说,「不过也是,太子要是真坐了皇位,那他手下的刘仲山岂会容忍昔日的政敌存在于新朝?太子把他的姨父想的太简单了,我听禁军说,皇后陛下自端午后身子就不大好,不会出什么事吧?」 林怀治眼眸一转:「能出什么事,皇后的身子前几年起就没好过,过两日你再去看看郑砚卿吧。」 有些事情,林怀治明面上无法去做,就只得拜託严子善,严子善答道:「托你名不?」 「你看时机吧。」林怀治眼眸流过温情。 严子善笑道:「没问题,你前些日子让我查的事,有结果了。我转了左卫、右卫就差把十六卫问个遍,终于问到了。武客川曾与刘九安来往甚密,两人光是出入天水一色就不下四次。」 林怀治一字一句道:「刘、九、安。」随后轻声一笑:「有意思。」 这日长安落了细雨,天气凉爽,德元帝兴致来巧,邀郑厚礼父子去骊山狩猎,偌大的王府只剩正在「养病」的郑郁。 郑郁背上的鞭伤已好得差不多,近月余不见,没来由得现下他开始思及故人。把林怀治送的那块玉璜从藏处找出来,握于掌中观赏。 不是不见,而是不便。 郑厚礼带来的亲兵将王府守得好,不再像郑郁住时那般松懈,林怀治就算生三头六臂怕是也难进来。 云淡风清,郑郁玉璜玩赏够了放下,趁着时日好就整理起房里的乱书。 他养伤这些日子,袁亭宜和严子善这俩贴心好友,给他送了不少话本解腻。袁亭宜的还好,没啥不堪入目的,严子善的就度量偏大,还向他力荐有本名叫《云云传》的书,说是此年佳作。 快整理完时,就听齐鸣通报,说严子善来瞧他,郑郁忙让齐鸣把人迎进来。 「这么快就看完了?」严子善进屋打量了那堆乱书,以为郑郁都已看完。 「这些日子清闲,没事做时就翻了几本。」郑郁收好最后一本,笑着说:「瞧你进来,忘了给你倒茶,快坐下。」 严子善撩袍坐下,随意道:「多年情谊,你看我何时介意过这个。」 郑郁坐下倒好茶,递给严子善,说:「还没谢你寻来的那位大夫,医术甚好。几副药下去,人也精神不少。」 严子善抿了口茶,笑道:「朝中局势你比我看得多,何来谢不谢的话。那位大夫是我听衡君说起医术甚好,故此推荐而来,你要真谢,不妨谢他吧。」 郑郁嘴边不自觉勾起笑意,轻轻道:「成王殿下举的大夫?」 「是啊,他这人面冷心热,只是不爱开口罢了。」严子善以为郑郁听进去意思,又说,「说起来,你与他都是袁相公的学生,志向我想应是一样,否则砚卿也不会除仆固雷和吴鄂了。」 时间霎那缓慢的停下,香炉中的安水香抚着郑郁的狂心,果然林怀治早在朝中拉好了人。 「今日是他让你来的?」郑郁淡笑着说。 严子善正欲回答时,眼神瞟到案上的镂空木盒,起先他注意力都在郑郁身上,并未看到此物。此刻他眼神落在那木盒上,物作细微镂空,依稀可见里面的珍贵物什,那一抹浅青色缀着红绳的样式,极为眼熟。 他目力极好,可称过目不忘。抬眼再看郑郁,风神秀慧,气质淡雅如云,心里突然有过一个大胆的念头。 -------------------- 第86章 玉璜 程行礼温润儒雅,这郑郁在人前时又何曾不是? 「这里面装的是何物?」严子善指着木盒问道。 郑郁想着玉璜物什常见,就递给严子善,说:「小物件。」 清泉流动,万般眼熟,严子善莫名有些紧张,又问:「我能否打开看看?」 郑郁说:「自然可以。」 严子善神情呆若木鸡的从盒子里挑出玉璜,朝郑郁一扬:「这是衡君何时送你的?」 郑郁一时没反应过来,听问就答:「十七岁时他送我的生辰贺礼。」 「他居然那么早就送你这个,十七岁,那年他才十六啊!我居然不知道。」严子善表情还是那么呆滞,喃喃道:「我说呢,他早年不见得有多爱读书,后来怎么三五时的就往东宫跑。」 郑郁看严子善反应颇大,怔怔道:「他说只是贺礼,并无它意。」 「砚卿,我能问你件事吗?」严子善面色犹豫,眼里尽是求知慾。 「问吧,我定知无不言。」郑郁被看得不知怎得有些心虚,端起茶碗撇开茶叶,还没喝就听严子善说。 「你跟衡君是不是睡了?」 「咳咳咳!」郑郁一口茶水勐地呛在喉间,急促的动作迫使他把茶碗放下,脸被呛得通红,「这是什么问题?」 严子善反驳:「怎么就不是问题了,你俩到底有没有?」 此刻,郑郁终于觉出玉璜不对劲,从严子善手里夺过来,问:「这玉璜到底何意?」 严子善挑眉一笑:「他没告诉你,这是丽妃的遗物?」 郑郁握紧玉璜,摇头:「没有,只说是生辰贺礼,没说内里它意。」 第191页 「这小子藏这么深。」严子善恨道。 郑郁一头雾水,觉得若是真的重要,那他还回去就好,便道:「既如此,我还给他。」 「此物原是一对,另一块在惠文太子那里。」严子善悠悠开口,「而那块被惠文太子赠予悼贤太子妃曲婉,你还不明白吗?」 郑郁顿时觉得有晴天霹雳当头噼下,傻愣片刻都不知说什么,哭笑不得:「你是不是记错了?」 记忆无端被质疑,严子善就差拍案怒吼了,强硬道:「怎么可能记错!丽妃给这玉璜时我就在当场,丽妃家世不好,这应是她早年的陪嫁。她当年对这兄弟俩说,在新婚之夜,青庐帐中就将玉璜赠予来日的夫人,愿夫妻二人恩爱长久,一世同心,生死同衾。」 一时间郑郁不知是哭还是该笑,有些失神:「他......他没有说过。」 「他才不会说呢。」严子善嫌弃道,「衡君这人,你越是猜中他心思,他就越不会承认,就像早年明明喜欢吃透花糍,死活不承认。嘴还硬,简直是大雍第一死鸭子。」 郑郁瞪大眼,满脸震惊:「他喜欢吃透花糍?」 严子善冷哼:「一天可以塞十来包。」随后又是想起什么,说:「难怪啊!难怪他那年骑射输给你,我看他那时就有心思了吧,他还有脸说林四郎。我上次说的人没有你,所以他没承认,早知道把你加上了。」 郑郁唿吸略微急促,拿起玉璜再次确认:「这个真是你说那个意思?表欢喜?」 「何止欢喜,夫妻之情,送时心里估计想着非你不娶了。」严子善非常肯定,怒道:「林衡君,死鸭子。他全身上下最硬的地方就是嘴!居然骗我这么多年!」 「不一定。」郑郁握紧玉璜,起身问严子善:「他今日在家吗?」 严子善蓦然间只听到了后面一句,答道:「应是在吧。」 残影飞速晃过严子善身前出了门,带他回神时,只听郑郁声音从外面飘来:「连慈,屋里你看上什么都拿去!」 严子善环视一圈屋内,没发现有什么好的,除了门口那傻不拉几的周渭新能带回去做苦力还有啥好的。但严子善还是象徵性的在屋里挑挑拣拣找了几幅字画,带回去观赏,还没出门才回味过来郑郁那句「不一定。」 字画散了一地,严子善一拳砸在门上,愤然道:「他俩肯定早睡过了!没想到砚卿手劲也跟林怀渝一样,真是作孽。」 出了门的郑郁本想去找林怀治坦白情意,却见白日朗朗,他还声称在养伤,实在不便。只得转身回屋,好生送了尚在震惊中的严子善出府。 到了晚间,骊山狩猎的郑厚礼父子俩也回来,两人身上都沾着酒气,想是喝了不少。郑郁瞧着两人睡下,才披着夜色转出北阳王府。 夏雨积在青石砖缝里,长安凉意骤上身。郑郁从成王府的侧墙翻进去,一路避开府兵守卫。还是如去岁冬夜般,左绕右拐,翻了许久到得王府内院。 飞檐上顶,郑郁停在琉璃瓦上终于在半刻钟后到一清净雅致,亭水淙淙的院落,他看着庭院里的小侍女、内侍人数,灯火通明及箫宽的身影确认这便是林怀治的卧房。 已是巳时屋内烛火骤然暗了许多,林怀治就要歇下。不多刻郑郁瞧见箫宽关好房门退下,挥退了部分内侍,巡视一圈庭院周围后带着一群侍女离开。 郑郁借着房梁盪下,他早算好窗户位置,轻声藏匿躲过府兵。轻手推开窗,迅速翻了进去。 落地抬眼瞬间,就见六扇琉璃送子天王图屏风在前,帐幔垂落,不禁一笑。 郑郁掩着脚步声记着当时布局进了内室,才转过角想进去,就闻刀风破来。郑郁闪身一避,后转退数步。 身形才稳就看林怀治又是持刀杀来,郑郁怕他杀夫,忙道:「是我!」 「你怎么来了?!」林怀治声音微颤,手腕一转,刀风逆转横收身前。 郑郁靠在屏风上,笑道:「来看你。」 「多谢,你的伤好了吗?」林怀治眼眸微亮,放下刀。 郑郁看林怀治那一本正经的样,忍不住想逗他,说:「你荐来的大夫自然最好,所以我今夜才来谢你。」 林怀治眼里亮光暗下,垂眸道:「没什么好谢的,你......无碍就好。」 郑郁走至林怀治身前,掌心向下一开,那枚玉璜盪在烛光中。郑郁浅笑:「顺便来还你东西,今日连慈告诉我,这是丽妃留给成王妃的。当年我不知这其意,现下知晓怎好再占,如今完璧归赵。」 说罢就将那玉璜放到林怀治手中,而林怀治愣了片刻将玉璜还了回去,说:「我说过送出去的东西,不会再收回。既然送你了,那你就收下吧。」 「可我又不是你心爱之人,收它做什么,你也不怕你阿娘託梦骂你?」郑郁话说得明,任林怀治不是傻子都能知其意。 怎料林怀治冷眉道:「我说送你就送你了,收下就是。阿娘不会骂我。」 郑郁舌尖舔过后牙,行!还犟是吧? 冷笑一声,心里气得不行,他又把玉璜塞回林怀治手里,假斥:「我说了不要,你还是留着给你日后的王妃吧。」 说罢转身就要离开,岂知林怀治又把玉璜强塞到他手上,冷漠道:「我送出的东西从来不收回。」 「可我说了,我不要。」郑郁挣开林怀治的手,回身噼掌就要打他。 第192页 林怀治见掌风袭来,念及郑郁伤势刚好不宜对战,手摸腕至肘处将人一圈带入怀中,手臂锢在郑郁腰间抵在屏风上。 郑郁措不及防的遭来了这么一招,他不明白为何话语说的如此明白,林怀治就是不承认,苦涩涌上心头,身体挣扎着,话也有些重,冷声道:「放开!你来日要给你王妃的信物,为何给我?我不喜欢......」 「我不喜欢你这死不承认的样子。」 可嘆郑郁这句话未说出口,就被林怀治低头吻住捲入腹中,他没有发现林怀治眼底那抹惧意和吻上来时略微轻颤的唇。 多日来的思绪都融化在这个吻里,昔年那些狂热的情意都不及这一简单的动作。郑郁揽住林怀治的肩回应着。 缠绵悱恻,柔情千转。 林怀治手扣住屏风边缘才使郑郁稳靠在屏风上,许久后,两人分开。林怀治头抵在郑郁额上,沾染了湿意的眼神直盯着他,似是哀求:「你别把它还给我,好吗?」 心里情意逐渐蔓延开来,情意上涌,郑郁对上林怀治炙热的视线,低声道:「六郎,我想你了。你想我吗?」 林怀治浅笑:「想。」 郑郁温柔一笑,含吻住他将人拥向自己。息声加深,风吹醒林怀治的热意,他别开郑郁的吻,轻喘:「你的伤还没好,别乱来。」 「已经好了。」郑郁用玉璜轻轻的刮在林怀治的嵴上,说:「我想要你,你别推开我。」 音色含诱,透着无尽的思念。 林怀治血肉之躯非圣人,听得如此,双眸暗沉扣住郑郁的头狠吻一番,私慾解开,犹如洪流。他托起郑郁,让他的双腿夹在自己腰间,抱着人往里间走去。 帐幔被急切地拽开,林怀治将郑郁轻放在床上。件件衣衫被迫切丢出,唯独那枚玉璜一直握在郑郁手里。 就像林怀治说的那般,他没有松开。 情意浓重时,林怀治的手扣在玉璜上,两手紧紧交叠,那汪青泉衔接着两人。像是在无声说着多年前未说出口的话,清冽急促的吟声中,他们将彼此拥入怀中,时光仿佛回到从前。 梧桐叶飘影的廊下,林怀治将玉璜小心翼翼地交给眼前人,动作略有迟缓,垂着眸不敢看来人。 「送我的?」郑郁俊雅的眉目露着疑惑,他接过玉璜仔细观摩。 「嗯,就当是你的生辰贺礼。」林怀治眼神停留在少年骨节分明的手上。 郑郁看此物颇为贵重,人还是奔了不知多少日回来的,诚挚道:「多谢。」 随后有些担忧:「不过你随圣上去洛阳不久,是持诏返京吗?怎么今日来我府中了?这被人发现了多不好,要不还是还你吧。」 「我的事与你何干,你废话怎么这么多,说是送你那便是送你了。」林怀治剑眉轻蹙,剜他一眼大步离开。 东风捲起玄色滚金的锦袍,走至院中的林怀治侧头思索片刻,说道:「若是不喜欢,寻个地方扔了吧。」 梧桐影折下光影,山河不逝,容颜未老,他们永活在彼此心中。 那场梨花雨终在少年郎光辉璀璨的生命中留下了浓墨的一笔,皎白的梨花穿过潮汐涨落的数千日夜,行过阴山,越过洛水,令天南两地的人抓住一端走至彼此身边。 许是良久未做,郑郁还是被蓦然的狂顶出浅泪。狂浪层层叠加,最后沿着关口泻出,丝衾被两人的洇湿,靡情又热烈。汗水混着泪流过郑郁的耳侧,林怀治顺着郑郁的颈一路舔走他腹肌上的千秋万代。 郑郁揪着林怀治的发,不住轻喘,最后林怀治俯首捞紧他的腿叠在胸前。他寻着那人间至乐,将啜泣吃入唇中。 他信在万条阡陌尽头应会有人在等他,那是一个他早已倾心多年的人。 息声渐停,失魂的两人回于人间,林怀治吻去郑郁的眼泪,吻舌顺下来到锁骨处啮咬。头靠在他肩上,郑郁手被玉璜咯的红,白皙的肌肤上落下爱人的痕迹。 两人交换了一个绵长的深吻,林怀治顾及着郑郁身子,鸣金一次就停。水液流下,林怀治拿衣衫拭去狼狈,而后唤门外的内侍送来热水给郑郁擦净。 全身清爽的郑郁躺在床上摩挲着玉璜,瞥了眼正在擦身的林怀治,说:「你真送我不收回去?」 林怀治身形愣了下,扔了帕子上床,答道:「君子一言九鼎。」 郑郁笑着说:「为什么?」 林怀治强硬回道:「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还是还你,我担不起。」郑郁存心逗他,把玉璜放到林怀治手里。 林怀治反手塞回:「我说给你就给你,你拿着不行吗?」 郑郁又塞回去:「我不要!」 林怀治塞回去,微怒:「收下!」 郑郁退回:「不要!」 几个来回后,林怀治终是忍不住,坐起怒道:「郑砚卿!你是真蠢还是假笨?你这脑子是如何中举的?」 -------------------- 第87章 心意 「我怎么了?我不收不属于我的东西,还不好了?」郑郁坐起笑着看他,说:「你不说,我不收。」 话语转出,林怀治表情似是挣扎许久,他避开郑郁眼神,注视着玉璜。 随后一手无意识地握住郑郁,认真道:「彼留之子,贻我佩玖[1]。那年上元灯节,你说你想要寻遍世间山海高川,那时我想你若不厌,我愿陪你同往。」 第193页 远去的记忆被大浪卷回,郑郁胸腔倏然有些抽闷,他哑声问:「你那时为何不说?」 「因为我觉着这是我的想法,不应加在你身上。」林怀治哂笑,话说到这一步,心里不再逃避,他与郑郁对视,说:「砚卿,我曾说过的话都不是假的,日后不论发生什么我都陪着你,你要做的我也陪你。我也不要你为我做什么,我也不要半点名分,只要你......你别厌我。」 郑郁眉心微拧,想着何来厌弃一说。 可林怀治将这细小动作收入眼底,嘴角带抹苦笑,他牵起郑郁的手,把玉璜轻轻地放在他掌心,低眉柔声道:「阿娘说,我若遇心上人就赠此物,结永世恩好。砚卿,我真心为你,不求过多,哪怕你心里有他,只要你心里有我寸末就好。」 如同玉珠般的真心话一併倒出,郑郁听得脸红不已,握紧玉璜,头撞了林怀治,笑道:「既如此玉璜我便收下了,连同你的心意一起。」 「真的?」林怀治错愕抬头,神情写满了不信。反应过来后嘴角眉宇都俱是笑意,欢喜之情发自内心。 郑郁左眉一挑,邪笑:「我瞧你这样,怎么像是后悔了?」 林怀治对上郑郁的邪笑,一时间俊脸红到脖子根,忙偏头移开视线,嘴角藏不住笑:「怎会,我没有后悔。」 这还是郑郁初次见林怀治羞红,他从未见林怀治如此,便低探头过去,抬眼看他确认:「真的?」 林怀治点头,郑郁憋不住笑,随后勐然想起林怀治说的「他。」掰过林怀治上身,疑惑道:「你说我心里的『他』?这是何人?」 林怀治脑子此时还在兴奋中,愣愣道:「不是二哥吗?」 「啊?子若?!」郑郁懵了,「为什么?」 这一刻,林怀治觉出不对劲,头与视线缓慢错开,极不自然地揖了一礼:「我思绪有差,一时情急说错了,砚卿勿怪。」 林怀治可不是能说错话的人,郑郁扳过林怀治的头,两人平视,他说:「为什么?你若不说个明白,今后咱俩就别见了。」 心意才互通就永不见,怎么可能!林怀治忙打腹稿想着如何解释,郑郁看人半晌无话,假意抓衣就走。 林怀治拦住他,抚摸着他的手,垂眸缓缓诉说。 「德元十五年三月初二,我去见兄长,转过殿门后,我无意瞧见......君子非礼勿视。我未出声独自离开,后来我问你是否有意兄长,你言语坚定,我想你定是真心喜欢,那我又怎能打扰。你心系兄长,我的感情于你只会徒增烦忧,我不想砚卿活在纠结与痛苦里,况且那时你也不喜我。」 德元十五年的那天,郑郁记得是林怀清眼中进了尘粒,他抚着林怀清的肩吹拂,要是从门口望去,场景确是亲密。 「怎会不喜欢呢,那日子若眼进尘粒,非你所见那般。」郑郁不曾想自己年少时那句赌气的话居然成为林怀治心里的沟壑,以致二人错过数年。 心似乎被手攥紧,有泪水滴在林怀治手上,郑郁唿吸稍显急促,他自责道:「我那时说的是气话,我就想着赢你,未料到其中。」 原来在林怀治心里,他们之间永远横着一个故去的林怀清,那人是林怀治无比敬重的兄长。仿若千丈鸿沟,不可逾越,不能逾越。 听此真言,林怀治抬眼,眼里的柔情糅杂着喜悦。 郑郁泪水滚落,他抱住林怀治,不住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衡君。那是我年少时说的气话,我真不知你那日问我原是这意。」 「我知道,我没怪你,也是我自己抹不开面未曾真确认过。」林怀治温声安抚着,心里止不住的高兴。 原来在时光深处,君心与我心同。 惟你我两相知,方敢倾心与君说。 片刻间林怀治肩上的肌肤就有水意,他稍稍侧身低头吻去郑郁的眼泪,低声道:「往事已过,勿要自责。我永不离弃你。」 郑郁捧上林怀治侧脸,眼含笑意,吻上他:「我也是。」 交颈缠绵,至死方休。 翌日清晨,郑郁揉着酸腰回房时,见郑岸正躺在他床上,长腿翘着交叠晃悠,瞥他一眼,说:「你昨夜去哪儿了?」 「连慈邀我吟诗喝酒去了。」郑郁飞速编了个理由笑着说,「哥,大清早,你怎么在这儿?」 他把玉璜藏在袖中。 郑岸压腿翻身而起,略歪头:「严家那小子会念什么诗?你少蒙我,昨夜到底去哪了?」 「去了我想去的地方。」郑郁来到郑岸身边坐下,言语朦胧。 郑岸沉思片刻,揪住郑郁的耳朵,怒道:「小兔崽子,你不会是去狎妓了吧?」 「没有!」郑郁弹开郑岸的手,揉着耳垂说,「大哥,你还没说你来我房里做什么呢?」 他心虚幸好来的是郑岸,若是郑厚礼肯定刨根问底要问个清楚。 对于郑郁昨夜的行踪,郑岸也不深究,郑郁也是男儿一个,有他自己的生活很正常,做事自会深思。 他说:「后院荷花池中里的蟾蜍和蝉吵个不停,夏夜烦热我出来走走。本想来跟你聊两句,推门却发现空荡荡的一屋,你真是好本事。」 「哪有!昨日狩猎是有什么事吗?」郑郁说道。 郑岸来京也快半月,兄弟俩推心置腹的话早说过了,能让他夜半睡不着找人说话,只能是昨日出了事。 第194页 郑岸爽朗一笑,翻身躺下望着青帐,说:「昨日戎狄使者来京,想与我朝重订盟约。」 「戎狄年前助阿史那莫坐王位,虽有盟约可六年前戎狄大臣额尔达发兵盐州,盟约被毁,如今又想再订?」郑郁坐在床边,脑里想着边疆之事。 他这几日不知朝中事,郑厚礼断绝了一切他与朝堂的消息,只让他安心养着,戎狄使者来京他也并不知晓。 郑岸答道:「是戎狄王遣来的使者,阿史那莫月前派使者来京献宝并商议互市,只怕人也在路上了。而戎狄想重新划界,开互市,互不侵扰。」 「此朝政之事,大哥你怎么突然感兴趣了?」郑郁突然问道。 郑岸对这些治国之事无多大兴趣,否则他入长安做六品官于郑厚礼的军功而言不过是小事一桩。今日突然说起这个,到底是为什么? 郑岸看着郑郁,目光幽深,似有探究,说道:「冯伯回永州后,私下里查过戎狄蛊毒,叫迷回天。我无心发现,世上能让他心甘情愿去查并且要避开父亲的人,恐怕只有你,你在长安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们?」 郑郁阖眸掩去三分慌色,笑道:「我能有何事要瞒你们,我可不敢。不过是年前去并州时,见到阿史那莫他问我这个,后与冯伯谈起,他就说帮我问问,没想到被哥你发现了。我也不是故意瞒你,你看你问我就答了,哪有事情瞒你们啊。避开父亲则是,这事实在没多大用处,我也怕你们担心。」 郑岸半信半疑,问道:「真的?」 郑郁点头:「自然。」 「二郎长大了,我这个做兄长的还能管你什么。」郑岸静默片刻后说,「你万事小心就是,若真有棘手之事,难道父兄还不能帮你吗?」 郑郁答道:「我明白,朝堂政变瞬息发生,我自会小心应付。」 而后兄弟俩又聊了些永州趣事,郑岸才离开。郑郁把玉璜继续放在原先的木盒中,搁置在枕边。 戎狄使者来京第四日,郑郁的「伤」终于好了,还了病假回御史台。也就是在那一日,戎狄王病逝的消息传来长安,一道传来的还有宜阳公主的家书及安北大都护的奏章。 紫宸殿中,德元帝表情沉重,宫婢跪在身后揉着他的太阳穴。扇风和冰并不能驱散他的烦热,殿中的朝臣正吵得不可开交。 郑厚礼道:「宜阳公主言词悲切,依臣愚见,不如迎公主回朝,接受浑河州守将额尔达的归降,拿回安北都护府的最后一地。」 「难道要因一封家书就迎公主回朝?岂非可笑,日前戎狄使者进京想与之重划界,开互市,平干戈。真依公主和额尔达所请,势必破坏我们与戎狄的邦交之谊,届时岂不是又要开战,郡王是战场里杀出来的人,也因知道两国交战,死伤的终是百姓。」刘千甫淡笑着说道。 郑厚礼柱杖怒喝:「刘相到底是因宜阳公主还是因为安北大都护这个人?」 郑厚礼于爵位上虽与开府仪同三司的刘千甫平级,然则大雍重武鼓文,文武向来不分。循例守卫边疆的武官历来就压京官半分,何况还是一位收北方失地、差点死在战场上的异姓王爵。 故郑厚礼说起话来根本不把刘千甫这种蒙蔽帝听的人放在眼里,就差挑明骂。 话语带着怒气,不过刘千甫丝毫不惧郑厚礼。依旧一脸笑意,不看时局还以为他在品茶看戏。 安北大都护官至三品乃是袁纮一党,可刘千甫与袁纮不和,怎会答应接受归降。 殿中气势剑拔弩张时,新任尚书左丞梅说谈笑调和:「郑公这说的是何话?」随后朝德元帝虚拱,又道:「我们这些做臣子的,自然都是为了陛下,浑河州守将额尔达归降,焉知不是计?何况戎狄王新死,这额尔达还曾是当年发兵攻打安北都护府的人,他不服新王所以归降,这真假谁说得准。」 袁纮诚挚道:「宜阳公主已在信中言明,愿奉浑河州城池为上,只求回京。公主远嫁十数年,为两国谊已嫁父子,难道还要三嫁吗?我大雍又不是迎不回公主千金,浑河州城不过是六年前落于敌手,这些年久攻不下。不如现今收回,显我朝君威。」 德元帝拿起那封宜阳公主的信拧眉看起来,许是在思考。思考着一个与他没有感情的公主,值不值得他费兵和绢马去接回。 刘千甫驳道:「那戎狄使者还在长安呢,他虽是老戎狄王派来的,可他听命的却是王权,新任戎狄王契苾·鄂达干与阿史那莫是新任部落之主,之前还有借兵情谊,两人私下说不定早有勾结,若此时迎回公主接受归降,戎狄与突厥说不定会有所联合。」 真拿回浑河州也是袁纮一党的功劳,他怎么可能让德元帝答应。安北大都护蔡青任期快到了,要是再出功绩,回长安任相轻而易举。 届时朝堂的势力怎能是靠向自己的? 郑厚礼冷笑:「互相联合?蛮夷部族,难道我朝的王者之师还怕他们不成?」 此时殿中,严明楼站中立不为任何一党,他背后是世家撑着,从来不沾这些,他说:「是不怕,可我们两国打起来,周边的部族可会安分?用兵不是小事,且问宜阳公主该如何?」 刘千甫沉思片刻,平静说:「公主请求回朝恰逢浑河州守将归降,怕是会坏我们与戎狄的邦交。不如将额尔达缴送鄂达干,公主自是依礼再嫁。」 第195页 「荒唐!」袁纮怒道,「浑河州本是我朝领土,现有拿回之机,为何不用?这么多年来,戎狄常侵我朝边境,子民无不受苦,臣见不如发兵一打了之。」 德元帝放下信,长吁口气没说话,眼神注视着案上的砚墨。 梅说道:「刘相之见,有何荒唐?!何况当年戎狄战败求娶公主,本是为两国安邦,多年来虽有侵扰,可我朝官民也有反击,重创戎狄也是常事。戎狄使者来长安,本就是为两国之谊继续交好而来,若我朝此时接受归降,视盟约为何物?」 郑厚礼冷声道:「还能如何?不过蛮夷,就算发兵他们能打过我们?梅相家中难道无女?宜阳公主远嫁十数年,还不够为两国呕尽心血吗?」 「父死子继,兄终弟及。不一向是你们塞外习俗吗?」梅说站与刘千甫身旁,淡然一笑。 -------------------- 1、出自《诗经》。 终于终于终于在一起了!!!憋死我了。 很感谢大家看到这里,这本书的前期很难,林怀治一直拒绝的原因就是他误会郑郁喜欢他哥。但在他德元十五年上元灯会时就已经喜欢郑郁了,在后面的番外里,时间还会追溯到更久以前。 他为什么不去问清楚?因为郑郁在上元节的时候故意气他说我喜欢你哥之类的话,到后面他真诚问的时候,郑郁就继续气他,导致两人误会越来越深,他开始因为感情躲郑郁。 他在感情上纠结了两年,而林怀清是不知道他喜欢郑郁的。 因为在他个人眼里,这是兄长和郑郁的感情事,所以他没有去问林怀清具体对郑郁的想法,当然他问的话。林怀清会笑着说:「郑九吗?是位很好的人,为兄很喜欢。」(单纯指对弟弟一样的爱护) 所以在这样的情况下,林怀治的感情非常复杂,他更多时候是选择把话藏在心里。 而且他也尊重郑郁的喜欢,如果郑郁是真的喜欢林怀清,他不会去跟林怀清抢,在他心里郑郁喜欢,开心就好。 他经过了两年的纠结后,发现林怀清不喜欢郑郁,他就想表明自己的心意,送出了玉璜,他想自己做不到郑郁喜欢他的话,那他就默默喜欢。然后次日林怀清看到玉璜就明白了,他问林怀治为什么不表白,林怀治只是回答:「我的事,不应加在他身上。」 而后林怀清就让他自行解决,他也相信林怀治能解决好(你对你的弟弟很自信啊!),期间他也跟郑郁推销他弟弟。 但没多久魏慧去世,郑郁离开长安,后来就是文中开头,林怀清去世。 林怀清死的时候,林怀治就知道他跟郑郁之间,永远隔着一个故去的人,他后面在两人重逢后,问过郑郁你做的所有事情是不是都是为了林怀清。 郑郁每次都是毫无疑问的坚定回答,所以他才不相信郑郁会喜欢他。 其实如果林怀清没死,郑郁也会回长安做官,那整本书的前文基调是非常甜的。因为林怀治有林怀清陪着,他的性格就不会孤僻了,林怀清的死对于他的打击非常大,那是他在世上唯一全心对他好的人。 又是碎碎念的一堆,真的感谢看到这里的读者。感谢大家! 第88章 婚约 彼时殿中,胡人血论出身塞外的只有郑厚礼。 郑岸跨步站出郑厚礼身后,怒道:「狗鼠辈,你说什么?」 梅说被杀气扑来的郑岸一吼,整个人往另一侧的林怀治身后躲了点。毕竟林怀治和郑岸个头差不多,他觉得成王殿下能带给他安全。 郑厚礼按住快要暴怒并想动手的郑岸,神色淡定:「塞外习俗自然不同上朝,公主受儒教想归家乃人之常情,还朝有何不可?我看不过是因为卿非得益者所以阻拦。」 此话出梅说脸色微变,而这时林怀治淡淡道:「梅相这话简直荒谬,置塞外部族为何地?亏得今日殿中只有君臣,若有他人,血溅当场也不为过。公主千金之躯,受万民养,后养万民,昔年远嫁已成使命。如今戎狄王死,此时戎狄内部颇乱。夏日后,他们便要避雪而迁,在此时他们不与我们谈好浑河州和额尔达的处理,怎会回去?」 在众人尚未反应过来时,林怀治又道:「陛下,臣以为不如迎公主回朝,接受归降收回旧城。至于戎狄使者所说的盟约,我朝与之细商,突厥是我朝属国,年前还曾借兵,相隔不过半年不会轻易与戎狄结盟与我朝为敌。臣认为郑公及袁相所言有理。」 一时间殿中沉默,谁也不会料到向来议政时从不多话的林怀治,会在今日在话头上偏向袁纮和郑厚礼。德元帝的目光从砚墨移向林怀治,眼中带有丝丝冀望。 这个儿子,果真是像他的。 刘千甫淡笑:「成王殿下于政事上向来不多言,今日怎么像是约好了的说辞。」 朋党是德元帝心里最大的忌讳,就连太子结交朝臣都要小心,更莫说他,林怀治冷眼一扫:「我食君禄,自为君忧,不曾有约。倒是刘相阻挠失地收回,是何居心?」 刘千甫不知为何林怀治最近总是不对劲,驳斥:「我也不知成王殿下今日......」 德元帝已听这群人吵了一个下午有些累,他拨开宫婢的手,朗声道:「好了!别吵了,这件事,容我好好思量,你们先退下吧。」随后朝林怀湘说:「突厥使者不日来京,太子你代我招待。」 第196页 林怀湘答道:「臣遵旨。」 彼时夏阳洒进,林怀湘与林怀治站与殿中两侧,幼龙长大盘旋江海,期待日后从天子手中接过权力。他们身后投斜进来的身影是大雍最高权力制定者,那一刻德元帝在思索若是有一日两子相争,他该如何? 这群人到底拥护太子还是他最喜爱的成王? 月色轻盈,透着清冷的月色披在长安门户上。 北阳王府浴房中,郑郁阖眼靠在池边。背上的鞭伤早已淡去,可真细看还是有微痕。 「想什么呢?」郑岸下得水来。 郑郁没睁眼,答道:「想圣上会不会让宜阳公主回来。」 「我虽不解朝政,但看今日圣上的意思怕是不太愿意。」郑岸冷哼一声,「且有刘仲山在里面胡搅蛮缠,浑河州收回来难。」 「今日要不是我拦着,你是不是要冲上去对梅说狠揍一顿。」郑厚礼旋了两圈湿帕抽在郑岸背上,咬牙切齿道。 郑岸对洗浴时郑厚礼经常抽他的事情习以为常,回笑道:「是他无礼在先,我不喝他两句,真以为抱了刘仲山就高枕无忧了?」 「这件事圣上自有定夺,别瞎想了。」郑厚礼说道。 兄弟俩连忙答应,郑厚礼敛眉瞧着两人,有所思道:「该娶妻了吧?你俩还要晃悠到什么时候?大郎,我说现下在长安不妨你把婚事定了。」 郑郁与郑岸相视一眼,郑岸拂水擦着胸膛,讪笑:「爹,你怎么能当着周萱的面说这些?」 对于郑厚礼想说亲,世上或许无人能治,但周萱这个名字永远可以替郑岸把婚事挡回去。 果不其然提起这个名字,郑厚礼眼色一暗,喝道:「那你把衣服穿上!那你是预备着一辈子不娶了?」随即嘆道:「周萱那孩子已经不在了,昨夜你娘託梦给我,说放心不下你俩......」 「娘昨夜也託梦给我了,她说她放不下周萱。」郑岸也是张口就来,「让我不要辜负她。」 郑厚礼:「......」 郑郁:「......」 郑岸的未婚妻周萱去世多年,周萱的父亲周锡曾任南苏州司马,昔年郑厚礼官任南苏州兵曹参军,两人一见如故,周、郑家订下婚约。而后戎狄、室韦、突厥等族联合夺取北阳十七州,首当其冲的便是南苏州。 那场仗打了许久,史称「南苏之役。」 那时郑厚礼率军援他处叛乱,南苏州兵力不足,叛军围城,周锡冒死托冯平生送魏慧与产期将近的夫人程瑛先行离开。 两个时辰后城破,周锡与数百军士寡不敌众遭围,他不愿受辱,自刎殉国。 程瑛突闻噩耗,奔逃途中伤心过度一尸两命。 战火平定后,魏慧寻程瑛尸身想重新安葬,掀棺却不见踪影,查遍北阳境内,最后得知程瑛当年未死。生下周萱后带着女儿独自向南逃亡,死后不也见尸身,周萱在战乱流亡中活到八岁病亡。 而奔逃途中魏慧怀着郑郁,也是那时见好友去世伤了身子,得知周萱死息时,大病数月,数年忧郁成疾,最后撒手人寰。魏慧病逝前,一直念念不忘的就是周萱,多次悔恨自身未曾认真确认,否则寡母幼女也不会死于战乱。 现今的郑家宗祠里,列着周锡夫妇的牌位。 「那你娘对你说的跟对我说的,还不一样?」郑厚礼拧着帕子,郑岸一眼看出郑厚礼想做什么,抓起池边衣服就想跑。 可惜郑郁也是一眼看出郑岸想做什么,忙拉住他,笑着说:「大哥肯定骗人,爹你忘了,小时候他不想去学堂,就骗你和娘说周萱託梦吗?」 「我没骗人!」郑岸朝郑郁咬牙低声道,「行了,老二你放开,那湿帕子掺水打人疼。」 他一激动,左胸上的靛蓝刺青愈发生动。那是一头苍狼,狼尾绕至臂间,狼身横卧胸前,沾着水珠刺青栩栩如生,几缕狼毫扫过颈间。狼脸尖端似刺着两个字,健硕结实的胸肌透露出苍狼的勇勐。 郑厚礼没想打人,回了永州有的是时间教训郑岸,他抖开帕子擦身,感慨:「去年还说在丧期,可如今丧期已过,你俩总得有个人娶妻才是。你爹我喝了半辈子风,如今孤身一人就想带带孙子享受天伦之乐,否则来日走了去地底下怎么见慧娘。」 不发怒时的郑厚礼风趣幽默,与那日聚雷霆之怒的人全然不一样。 「二郎,你在长安没有喜欢的姑娘?」郑岸立马转移注意。 话头怎么又扯到他身上了?郑郁嗫喏:「没有,要是有,我怎么会瞒你们。哥你没有吗?你来长安也去过几次酒宴寿席。」 郑郁心道自己确实没说错,没有喜欢的姑娘,只有喜欢的男子。 话引导到自己身上,郑岸挣开郑郁的手,十分不耐烦:「没有。」 郑厚礼扶额无奈:「你娘当年也是丹清城远近闻名的大美人,你俩怎么连她的一点美貌都没有传成,媳妇都娶不到。」 郑岸嗤鼻,郑郁皱眉道:「爹,你思虑过或许是你的问题吗?」 「二郎,你脑子被水泡昏了?」郑厚礼哭笑不得,十分坚定,「魏家当年比武招亲,锦屏射雀。你爹我英俊潇洒,与你娘无比般配,简直是天造地设......」 郑岸和郑郁默契无比的穿衣离开,只留郑厚礼在原地说着这些年来,已经说过无数遍的陈年老话。 月上枝头,蝉鸣不绝,初夏的夜里凉风习习,庭院廊下,兄弟俩的身影遭月色拉的悠长。 第197页 「爹怎么突然着急了很多?」郑郁摸了把自己已快干的发尾。 郑岸双手环胸靠在廊下柱上,说:「冯自安的夫人去岁年底生了个大胖小子,冯伯处理公务都捨不得这个孙子,整日抱着在都督府晃,爹见此伤怀。」 郑郁答道:「就因如此,那你就没有喜欢的?兄长不成婚,我怎敢居前。」 郑岸看向庭院里的树枝,音色平静:「我在等我的温柔乡,你在等什么?」 每次家中问郑岸喜欢的娘子,郑岸总会说这句话,但谁也不知道到底是何貌。 郑郁回道:「你每次都这样说,爹娘给你介绍的也是如这般的娘子,你也没答应。温柔乡到底是何样?」 「我也不知道,谁能一字不落的说出心里人的轮廓。」郑岸偏头笑着看他,思忖片刻又说,「或许是位歷经了世间坎坷,却仍报来人如春风般温暖的人。读诗书万卷,通晓万物。内心平静、温柔,样貌美丽的一个人,胡人还是汉人都不要紧。」 郑郁哂笑:「其实样貌美丽才是重中之重对吗?」 郑岸「嗯」了声,说道:「知道还问。」随即眯眼将郑郁上下打量,说:「你在长安可别乱来,我听闻京中男风盛行比起北阳及平卢过犹不及。你若是要存了这样的心思,老爷子哪天气不顺就下去陪娘了。」 郑郁轻笑一声,真诚道:「是的话会如何?再说家里不是还有你吗?!」 家里重担突然落下,郑岸剑眉一挑冷笑出声,眼里瞬间闪过震惊、疑惑、最后归于平静,他烦躁地抓了把头髮,说:「我管你喜欢什么,你自己有分寸最好,朝堂党争别乱跟。尤其是成王,今日殿中你是没看见,我想他的心思怕不是做个闲王那么简单。」 林怀治么?他的那点心思郑岸怎么会看出来,今日殿中怕是吵了些什么。郑郁颔首笑道:「知道了。」 「说起来他也没成婚。」郑岸想着殿中林怀治的样子,脑子里蓦然现出德元十五年上元灯节郑郁身旁的那位女子,若郑郁喜欢男子怎会跟女子一起游玩,那人莫不是是男作女装? 那眉目让他觉得与今日的林怀治有几分相似,而后又自言自语,「不过你应该不喜欢他那种吧?」想起那张死鱼脸,他咬牙恨道:「成王不是好人,许多年前我就发现了,尤其是他看你时的眼神,骨子里肯定是像他爹一样,贪财又好色。」 郑郁觉得郑岸不能因为他自己是这样,所以看所有人都这样,正想开口辩解什么时。郑岸已不耐烦地挥手,让他早些休息,随后转角离开廊下。 浴房离郑郁卧房不远,先前两人也是在郑郁的卧房外谈话。他推开房门走进内室,就见一人拿着书坐在床边。 -------------------- 第89章 贪恋 烛光柔和,竟衬得人清冷淡雅。 「你来了多久?怎么来也不说一声。」郑郁在林怀治身边坐下,眼神含笑。 林怀治放下书,柔声答道:「没多久,想你就忍不住来了。」 自互诉心意后,两人这还是私下初见。平日里郑郁与林怀治同在御史台,可碍着人多眼杂,且殿院与察院又远,两人鲜少见面。 下朝后,两人各自回府,以前郑厚礼不在时,府兵守得不严,林怀治尚能翻墙走瓦,后来也是趁夜色走门大方进出。如今郑厚礼在,林怀治不甚方便。 这一刻郑郁面对着林怀治,突然有些脸红侷促起来,那日清晨他离开时林怀治尚在安睡,过后几日也是未多深言。 倒是林怀治先自然问道:「怎么了?」 郑郁摇摇头,一时想不起答什么,便说:「晚膳用了吗?」 林怀治嘴角勾起笑,说:「这么晚了谁会没用?」郑郁微愣只觉也是,林怀治又道:「张嘴伸舌。」 他这话来的没头脑,郑郁以为是有吃食便照做,却没想到下一瞬林怀治凑近,握住他的手缠卷上他的舌。气息交叠,一吻绵长。 郑郁身躯逐渐热起,他手往上走,舌往下移吻在林怀治颈间,喘息声慢慢重起来。林怀治的手滑入他的衣衫深入,郑郁身软靠不住力,压着林怀治侧倒在床上。 「砚卿?」林怀治带着夏气的热吻落在郑郁眉眼处。 郑郁手早扯开林怀治的腰带,贪恋地摸着他那结实漂亮的腹肌,低吟答道:「嗯?」 「还以为那日夜里是虚梦一场,醒来后都不见你。」林怀治吻着他的嘴角,手上揉掐了他一下,话语颇为委屈。 郑郁顿时轻唿出声,他环住林怀治的腰身,抬眼笑道:「要怪就怪你睡的香甜,我离开时你都没惊觉。」 林怀治单手搂紧他,说:「我怎知你走的那般快,还好不是梦。」 两人非重欲之人,只是那夜情意说开,昏天黑地的抱着彼此折腾许久。林怀治给他穿好衣裳睡下不久,外头就传来鼓声。 「要真是梦,你待如何?」郑郁抵着林怀治的鼻樑,有意无意的扫过他的唇。 林怀治含住他被吮红的唇,睁着眼说:「等砚卿良心发现那一日。」 「那你就只得慢慢等。」郑郁盖上住林怀治的眼睛,与他缠吻。 林怀治自无边的空洞中摸索着褪去郑郁的衬裤,答道:「我愿意等,不论多久。」 月亮移了位,沉香木床上的青纱帐被风吹盪,木床微微摇着。 第198页 郑郁一头密汗被林怀治扣着头深吻,他不少求饶的话语都被他堵回腹中,修长的腿圈在林怀治腰上,大力的鞭挞使得他与床一同沉晃。 「这些日子你想我吗?」林怀治唿吸沉重,温软的舌舔过他的耳垂往下留恋在锁骨处。 酥.麻浪袭的痒意席捲全身,郑郁话尚不完整,「想......」话语能得自由,他捧起林怀治的脸,眼尾泛情说:「今日殿中,你说了什么?」 林怀治深顶,一手箍住他的腰,一手抚着予他快惬,哑声道:「随北阳王及袁相的话,愿宜阳公主回朝。」 汗又一次滴在郑郁的腹肌上,两人衣物尽除,熟悉的热感攀上他的脑海,他环紧林怀治的肩,洪流破关喷洒在身间。 林怀治知今日时候不对,动静不可闹太大,在郑郁气力不继大口唿吸后,低身索吻。 黏稠的津流自隙合处缓缓流下,林怀治碾压着他的趣处,迅疾有力的数百冲击后。而此时的郑郁本就敏.感,遭得这番举动,他又立起开口想说停,音色却被林怀治吞入腹中。 巨浪过后两人低喘着交代,情事歇后,林怀治就喜欢抱着郑郁亲,一点点将他的气息吃入骨子里。 「我真的不行了。」郑郁有种死去活来的感觉,他抱着林怀治失神地看着青纱帐说:「我觉得我哥说的或许没错。」 林怀治细吻着他的锁骨,用手指抹了下那些腹肌上的流液探入他口中,风轻云淡道:「食色,性也。」 郑郁吮净他的指节,手从肩膀而下拿出口中的手,舔了下掌心,看向林怀治笑道:「你怎么偷听啊?」 「你和他声音不算小,我不是有意的。」林怀治摸着郑郁的脸起身退了出来。 举动引得郑郁又颤了几下,他想着什么时候能让林怀治这样,许是如今情意过后脑中空空,他脚踩在林怀治肩上,问出心里话:「你什么时候给我试试?」 林怀治倾身轻弹了下他的长身,坏笑:「下次让你去我那儿试。」 「疼!」郑郁捂住宝贝踢林怀治,嗔道:「弹坏了怎么办?」 林怀治在床上向来不说假话,郑郁也不担心此话真假,几次房事下来他早也学会,到了该证明自身的时候了。 「还有我。」林怀治飞快亲下足腕,起身在房中环视一圈,来的匆忙未有热水,现下夜深也不好叨扰。幸而是夏季,他找块绸布倒了两壶凉茶给两人内外洗净。 郑郁玩着林怀治的手,漫不经心地问:「今夜来找我,到底怎么了?」 想他是真的,有事也是真的。 「我派人去打听过,戎狄王室二十五年曾有一场叛乱。」林怀治将郑郁搂抱在怀,手顺着他的长髮,缓缓道,「王朝宰相杀戎狄王自立,老戎狄王最小的女儿下落不明,彼时十五岁。」 听此郑郁有些紧张的抓住林怀治的手,联想到钱伍寻到的线索,斟酌问道:「那位小公主叫什么名字?」 林怀治答道:「不知道,探子说这事过的太久,他也没打听全。只知道王族的人唤她音公主,我想老戎狄王死后,她逃离戎狄,但往哪里逃了,无人知道。」 「音公主?」郑郁蹙眉思索,「以塞外人唤名的习惯,这位小公主的名里定有音字,你觉得会是揽音珠吗?」 所有事情似是回到它原本的位置上,戎狄王室才有的蛊毒出现在刘仲山手中,他的前妻是戎狄人,或许更深层的说,是戎狄王室。 「若这位音公主在戎狄王死后离开戎狄,要避开新王的追查就得从安北都护府往关内走。」林怀治说,「那她或许会过阴山,到河西境内的张掖河,想随西域胡商到长安。」 郑郁接道:「可她没来长安,公主长途跋涉,或许到张掖便体力不支。而天和三十四年,刘仲山任张掖县主簿。」 调查多年,郑郁对刘千甫的官职履歷不可谓不清楚。天和三十六年,刘千甫调任滑州司士参军,那年德元帝检校御史大夫,拜安西大都护替天子巡临州县。 刘千甫年轻时儒雅斯文,待人从不红脸,这么一个玉面郎君日日守在未谙世事的公主面前,难保公主不动心。 「我想这位音公主便是揽音珠。」林怀治挑起郑郁的长髮,沉吟片刻,又道:「我还查到,武客川死前曾于刘九安来往甚密。而谢中庵死的那天,王瑶光去过杏园,走时衣袍不沾血,那日刘九安在宴时,不是出去过一刻钟吗?」 郑郁撑在林怀治胸肌上抬头看他,眉头深锁:「你觉得这一切是刘九安下的棋吗?」 林怀治沉声道:「刘仲山早年与皇后妹妹生的儿子相继离世,他那时才想起远在凉州的刘九安。张语莲当年合离,不肯让刘九安跟着刘仲山,或许有恨。那她又怎会在十几年后愿意把辛苦养大的儿子还给刘仲山?依刘仲山的处事,得不到就会杀母留子。」 郑郁思忖片刻后,说:「 则直说过,刘家父子不和。这些年,温话好语,钱如流水的花在他身上,怎么可能捂不化一个失去母亲的儿郎。除非刘仲山杀他母亲的事,他早已知道。」 「上次钱伍说,刘九安早年为赤水军中斥候,赤水军管在谁名下。」林怀治松了发垂眸看他,眼底含笑,食指从郑郁背嵴一路滑下。 说到此处,郑郁豁然开朗,苦笑道:「他居然下这么大一盘棋。」 第199页 林怀治道:「上次岐州税案,或许王瑶光背后的人就是他。那枚金乌章不也是则直露在你面前的吗?」 「起先我以为刘九安不会是想要父亲死的傻儿子。」郑郁本就觉得一切确实太过巧合,今日细细分析,那些疑问便解开许多。 林怀治扯过薄毯盖好二人未着寸缕的身子,说:「他或许比我们更想要刘仲山死,岐州税案和宁王案他只是在试探,试探我们是不是与他一样。所以在宁王案中,他就已经在悄然布局了。」 郑郁心中突有酸涩,在那时的林怀治眼中,他从头到尾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林怀清,甚至利用他,闷声道:「你从太光湖岸就知道子若的死与刘仲山有关,也知我那时候是故意利用你去三司会审?」 林怀治认真答道:「嗯,但我心甘情愿。」 心甘情愿被你利用。 郑郁看向他,问:「那你为什么不说?如果那时我知道这些,不会这样做的。」 林怀治在他额头落下一吻:「没什么好说的,且你说让我做什么,哪次没听你的。」 郑郁胸腔抽闷得不行,嘴上又想反击回去,想来想去又想不出他的破绽,最后怒而指斥:「那方才我让你停下,你为什么不听?」 林怀治:「......」 话语被驳回,林怀治愣了瞬息,直接回道:「这事不听。」 「巧舌如簧,可这一切万一都是巧合呢?」郑郁懒得与他争辩,头枕在他的胸口,耳朵贴在肌肤上听着他的心跳。 万事总得小心,这一切只是猜测。虽然这些事情都经起推断,可走错一步,那就会粉身碎骨。 软玉在怀,林怀治说:「若他是我们想的那般,那这次浑河州的事情,他便不会任由刘仲山做。他定会出手,迎公主回朝。」 郑郁说:「他有官员在朝吗?」 「或许呢,试试。」林怀治笑了声,继而低头附在郑郁耳边说着情话加计划。 一通话说完,郑郁听得忍不住想夸林怀治,可看他眉宇染着丝丝坏笑的样子,就怕他膨胀,于是翻身压住他狂亲以示赞扬。 朝中为着公主回朝及是否接受浑河州守将投降的事情吵得天翻地覆,以袁纮、郑厚礼、徐子谅为首的官员选择接受并迎公主回朝。可却遭到刘千甫、梅说、张忠石新任御史中丞等官员反对,朝中上下打得火热。 互相参人的摺子你来我往,堆得德元帝的案头都看不到龙头。 堆得德元帝想立马让郑厚礼滚回永州,去招抚室韦、靺鞨那群胡人。 五月廿十日,突厥使者来京,天子命太子领诸皇子依礼相待。 长安城热闹非凡,虽是夏日,人挤人的汗流可还是抵不住百姓热情,长街上百姓争先去看那异域胡姬的美资以及皇子风采。逢田假开始,休赋在家的官员是更多。 街道两侧,北衙六军对列排开持戟以待,面容严肃拦着百姓勿要冲出惊了贵人。 郑郁倚在平康坊一家食肆二楼窗前,眼神穿过长街瞧见林怀湘一身赭黄绣金袍,品貌非凡,骑着一匹五花骢与身侧的突厥使者不时点头交流。而他身后的一众皇子相貌气势各有千秋,骑着高头大马唿啸而过。 「砚卿,看什么呢?快过来。」 身后娇笑连连,声乐不停,郑郁转身回看,见袁亭宜坐主位身边坐着两名美娇娘,双颊还印着红唇印。屋内锦毯上,亦有一对柘枝舞伎,鼓点响起,铃铛随着紫色垂带流动,发出叮噹声。 舞伎体态轻似无骨,褪去一袖,半露香肩,回眸眼波流转,显出无边媚态。 此时房内诸多公子哥身边都有美人相伴,就连姚珏都被袁亭宜带出来一起玩,揽着美人看更美的跳舞,郑郁笑笑挑在严子善的空位边坐下。 今日袁亭宜生辰,他受邀前来。平康坊不仅有南曲也有食肆,王公住宅。他原以为只是普通的吟诗做赋,结果却是歌姬陪宴,细想也是,如此场面袁亭宜也不敢开在魏国公府。 -------------------- 第90章 钱财 「砚卿你今日怎么兴致不高啊?」袁亭宜端起美人倒的酒问他,真是怕自己招唿不周。 郑郁苦笑:「没有,只是这些日子事务多累着了。」 「那让美人侑酒,你这通身的毛病就没了。」袁亭宜笑着打趣,随后转头对右侧那位美目温柔的女子说,「郑九郎,平卢来的郑二公子,你应知晓吧?你去陪陪他。」 房内一阵闹笑,女子含笑以团扇半遮面,软声答应。 「郎君,请。」女子斟酒端给郑郁,双颊含羞。 郑郁不好驳袁亭宜和女子的面,接酒一饮而下。女子挨着郑郁坐下打着扇,香风阵阵袭来,不时的为他斟酒。 终于严子善三急回来,进屋瞧见郑郁身边的女子,一下子就知道是袁亭宜搞得,不满:「袁则直,你自己喜欢她就好,干嘛给砚卿也安排上。」 袁亭宜已喝的上头,搂着身边女子,笑着说:「五娘貌美诗情上乘,我想砚卿应会喜欢,她的文采以及容貌可是知文都说好的。」 「少来,你就喜欢带着他俩做这些。」严子善让郑郁与自己换了位。 郑郁和林怀治的事,他知道后很快接受,知晓郑郁抹不开面子拒绝袁亭宜及女子面,但他怕袁亭宜给郑郁塞美人陪酒的事情被林怀治知道,到时袁亭宜怕是几个月都出不了门。 第200页 钗环清脆,歌声裊裊。 郑郁低声问严子善:「则直他们会按计划来吗?」 严子善侧头答道:「放心吧,这些外族趣事他也感兴趣。裴七郎这个人,脑子没他父亲灵活。」 宴会进到欢潮,袁亭宜起身挨个敬酒唱曲以示感激,歌声和曲声此起彼伏,严子善和郑郁各唱了《长命女》及《将进酒·琉璃钟》 「夜夜流光相皎洁。」 「月暂晦,星常明。」 「留明待月復,三五共盈盈[1]。」 曲声还在继续,郑郁此刻只想离开,当他看到婢女捧来红绸时就更想离开了,可袁亭宜似是早料到他的举动,派了不少侍从婢女守着门口。 终于袁亭宜敬完酒放下酒盏,长袖善动开始一个个邀舞交谊,以舞相属宴中好友。郑郁看人越来越近,低声问:「一定要这样吗?」 「他每年都跳,你又不是不知道。」严子善喝了口五娘递来的酒,表情也是闷着笑。 郑郁在心里默默抹了把泪,见人离自己越来越近,心下一横笑着站起。舞步旋至身前,袁亭宜摊手邀他,郑郁浅笑将手放入袁亭宜手中,顺着他的手势力度,一圈两圈迈步扬臂,屋内袍袖甩动,旋身腾踏,而后招手遥遥相送他去找严子善。 欢舞的男子走后,婢女递上红绸,郑郁深吸口气,脱去外袍打着赤膊额绑红绸,与屋内众多男子宾客一般拍肩击胸鼓舞而起。 严子善兴致来得高,打着赤膊扔着六把小刀自空中抛下而后接起,冷光下射,鼓声磬音不停,引得宾客竞相鼓掌叫好。 「连慈此技,我看比去年厉害不少。」袁亭宜额上还绑着红绸汗微微洇湿,脱去的外袍披在身上,身边的娘子为他扇着风。 屋内称赞声此起彼伏,又有娇语杂于其中。严子善正想答话时,大门倏然被推开。 穿着锦蓝半臂袍,额带卷草玳瑁纹,腰佩横刀的刘从祁跨步进来,瞧见屋内的男男女女后,一张俊脸冷的不行。 郑郁在与身边另一位宾客答话,看人进来也不奇怪。 曲声并未因为刘从祁进来而停歇,他不虚礼走至主位旁坐下,盯着袁亭宜身边的娇女。那女子被冷眼看得发憷,往袁亭宜身后躲了些,柔声问:「二十一郎,这位郎君是怎么了?看的奴心里怕得很。」 「九安,你看她做什么,别把人吓坏了。」袁亭宜低头轻声哄着美人,双指推回刘从祁的脸,继而又道:「三娘别怕,他就这样。」 刘从祁又看了眼三娘,忽然道:「我要她给我斟酒。」 袁亭宜怒目:「我重新给你挑一个。」 孰料刘从祁态度强硬:「就她,不要别人。」 三娘拉了拉袁亭宜的衣袖,美眸露着不愿意,袁亭宜待人风趣温柔,全然不像刘从祁那般冷漠骇人。袁亭宜为着美人也不愿意,想开口反驳,刘从祁稍侧头冷冷道:「这场酒宴我结帐,我就要她。」 三人话声不大,彼时又有曲声掩盖。郑郁只瞧见刘从祁说了句什么,而后袁亭宜愣了片刻对身边美人劝和几句,女子眼露委屈而后点头,坐到刘从祁身边为他倒酒。 「他俩说了什么?」郑郁问严子善,「能让则直割爱。」 严子善端着酒盏看了上方两眼,笑道:「这场酒宴,定又是刘九安给钱呗。只要是九安给钱的局,则直身边就没美人陪酒。」 郑郁有些震惊,听后笑笑不语。 受邀来席的工部尚书裴霖长子的裴文懋,说:「听闻朝中如今为了宜阳公主回朝之事争闹不休,就不知圣上该如何了。」 「圣意岂是我们能猜中的?」另一位公子哥说,「不过北阳王倒是极力上奏,说要接受归降呢。」 话语立刻转入朝局,屋内众人都若有若无地看向郑郁,严子善把话挡回去:「北阳王是为着我朝着想,自然不肯丢土半分。不过刘相倒是一心为两国盟约好,不接受归降。」 席间一位男子说:「真为两国盟约吗?九安,咱们都是好友,你看哪一方呢?」 哪里有什么好友为人,不过是等着看笑话而已。 「父亲的心思我怎么可能想得准。」刘从祁噙了口酒,看向郑郁说:「说来,倒是郑二公子更得帝心,不知是否与北阳王一般期望收回浑河州呢?」 郑郁笑着回道:「我哪有什么帝心,不过是圣上看我年轻愣头愣脑的,让我与诸位大臣多学学而已,就像刘二公子说的那样,父亲大人的心思我也说不准。不过这浑河州原是我朝国土,如今接受归降也是情理之中。但刘相想必也是为两国着想,各人有各人的为国想法。」 「说起这浑河州,我倒想起戎狄的崇德王有位小女儿,就出生在浑河州。」严子善端起酒盏,团扇的风吹起他的额发,说,「听说当年那位小公主出生的时候,群狼嚎叫,崇德王把这位女儿视为福星,是喜欢得不行,可惜在他死后,这位公主消失在戎狄境内。」 袁亭宜虽对朝政不解太多,可这些传闻他也听过不少,说:「崇德王的小女儿,听闻美貌倾城。昔年两国会盟时,他还想把这位公主嫁给邠王,可惜不久戎狄内乱,他被杀,这位公主也就不知下落。」 席间的姚珏脸有醉意,自觉接了话道:「我记得这位小公主,好像名唤揽音珠。」 此时郑郁细微的观察着刘从祁的表情,看他听到揽音珠的名时,长睫轻颤,眸中悲怆停了一息,随后垂眸睁眼又是那双无视万物的眼神。 第201页 揽音珠,张语莲。 话头又扯回朝堂,裴文懋微摇头道:「宜阳公主回朝的心可谓真切,就不知鸿胪寺及政事堂那帮相公们怎么跟人谈的了。」 严子善道:「相公们各抒己见,鸿胪寺那些官员又是拿钱不干事的,这种两国订盟的事,怎么会轮得到他们。」 「满朝百官中有哪几个敢在圣上面前自荐亲谈。」郑郁对面一俊雅公子笑道,「朝中如今闹得什么样子,大家心里都有数。一个说的不好,那可是会遭贬斥的罪。」 刘从祁的目光向郑郁处投来须臾,随后轻笑一声移开。 裴文懋说:「突厥使者是太子接待,这戎狄不会是成王吧?我觉得器之说的对,这劲头上谁去谈,一个说错了就是跟彼方不和。」 生辰宴会诸人聊了许久,直到日快落下西山,诸人才慢慢散去。这厢郑郁看着刘从祁扶着袁亭宜离开,与严子善告别,握缰准备上马时有人叫住了他。 「郑御史留步。」 郑郁转身看去,见唤他的人正是方才宴上他对面那男子,他想了想,揖礼道:「阁下字可是器之?」 徐球揖礼回道:「正是。在下姓徐名球字器之,族中行十五,不想郑御史还记得。」 郑郁笑道:「原是今朝状元郎,失敬失敬,我字砚卿,族中行九。」 两人互相打个照面报了姓名字,郑郁原先在紫云楼时晃过徐球背影一次。方才宴席上也没多看,如今看去这徐球身姿清朗,姿容隽美,眉眼有几分眼熟,气质与程行礼、李远谌的温雅气质相差不大。 这人能入袁亭宜的席面,身份绝不简单。 徐球回笑道:「岂敢。家父曾任惠文太子的宾客,在德元十六年致仕,不知砚卿可还记得?」 太子宾客,三品大员而德元十六年的太子宾客,除了门下侍中的袁纮兼任,姓徐的官员便是当时的尚书右丞相,徐重。 郑郁记得徐重德元十七年春就已病逝,这徐球主动招揽会有何意?于是礼貌答道:「徐国老国之重臣,自然记得。不知器之寻我是何事?」 夕阳的风吹起徐球的青丝,他说:「万年县去年底接一桩人命案,死者名赵定,似是砚卿报的官。」 郑郁答道:「是,兇手不是已经归案了吗?」 「我前几日偶翻卷宗有不妥之处,细查明后,发现真兇另有其人。」徐球从怀中取出一信纸递给郑郁,「朝中如今为了公主回朝与浑河州的事,闹得不休,或许这个能帮你。」 「你为什么帮我?」郑郁并未去接那信纸,眼神从信纸移到徐球脸上。 徐球说:「就看在你曾是东宫洗马,同为东宫僚属的份上,我爹说你是个很不错的人。」 「就因为这个?」郑郁手抚上身侧五花马的辫子,说,「器之的帮助也太大了。」 徐球低笑一声,往前几步低声道:「惠文太子谦谦君子,不应死于党争。」 「哦?」郑郁稍侧头看去,「此言缪论,惠文太子乃是病逝。」 徐球笑道:「你真信的话,就不会杀吴鄂了。」 「徐国老逝去,器之在朝中得何人庇佑?」郑郁思索着此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袁亭宜的宴席上。 徐球退开几步,说:「能有谁庇佑啊?家母乃是前成都府尹之女。」 郑郁整个人愣了一下,徐球又道:「平阳世子王台鹤,是我兄长。」 一时间郑郁有些目瞪口呆,哂笑:「感觉不太像。」 他查过王台鹤,他母亲与王光林合离后嫁长安官员为妻,不过没几年就病逝了,这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他记得不甚清楚。 徐球笑着颔首:「我与他确实不像,他长得像他那个倒霉蛋老爹。」 郑郁:「......」 「收下吧,是他托我来的。」徐球再次把信递给郑郁。 郑郁犹豫片刻还是接下了信,浅笑:「没想到器之还会帮他。」 徐球见他接下信随即翻身上马,男子身披霞光,他说:「我在帮我自己而已,告辞。」 夕阳照射的长街上,徐球策马随着鼓声离去。郑郁展开信纸,细阅内容后,唤来齐鸣让他去查梅说的儿子。 -------------------- 1、出自范成大《车遥遥篇》 关于人物的名和字: 《书·禹贡》球琳琅珰。郑注:「美玉也。」球是美玉之意,玉本为器,字器之。 第91章 驳辩 梁国公府内,刘从祁才把醉如泥的袁亭宜放在床上,缴了帕子擦去红唇印不过片刻,就听侍从来报,说刘千甫要见他。于是让侍从去魏国公府禀告一声,说袁亭宜今夜不回去。 正厅之内,刘从祁进去时,看太子林怀湘还是那身赭黄绣金袍,坐在榻上优雅的品茶。刘千甫站立一旁身着浅紫锦袍,面相温和正对林怀湘说着什么。 「太子殿下,事事还是不要过于妄为。」刘千甫坐下,说,「你就算在喜爱他,也不能不顾太子妃啊!」 林怀湘放下茶碗,懒散道:「你少管这些我自有分寸。十一郎来了,这种话少提。」 刘千甫剑眉微拧,轻嘆一声。 「父亲,太子殿下。」 林怀湘颔首浅笑:「今日是袁相三子生辰,郑砚卿也去了?」 刘从祁坐下后如实回禀,林怀湘又说:「京中子弟相聚,或多或少都会谈及朝政,郑九对于这次浑河州之事他如何看待?」 第202页 刘从祁答道:「顾左右而言其他,想必是随他父与袁相之见。」 「突厥使者阿巴斯问及浑河州之事,言语里多有胁意。」林怀湘说,「王瑶光回凉州,京中的郑砚卿被他父亲打了一顿后,居然就安然无恙了,可笑。」 刘千甫说:「郑家又不支持成王,殿下还是不要心急走错路。」 林怀湘微笑道:「郑家是不支持,那郑砚卿呢?他入长安后就与我那六弟经并州事、岐州案,两人关系说不定早就一日千里了。」 刘千甫:「......」 心中虽是烦闷,可刘千甫还是保持着君子风度,说:「殿下若真担心,不妨这次就按我说的办。」 林怀湘看向刘从祁,眉尾一挑饶有兴致地问:「你与袁则直的关系一向不错,帮我办件事怎么样?」 刘从祁与林怀湘的视线交叠,随后他看向刘千甫。刘千甫平淡道:「不是什么让你为难的事,二郎,去做吧。」 「如果鸿胪寺那帮官员是废物,不如让郑砚卿去与戎狄使者交谈。」刘从祁没有答应林怀湘的事,反而给出了另一个建议。 林怀湘笑问:「为何?」 刘从祁慢条斯理道:「他谈不好就是成王与袁相、北阳王有意勾结外族蓄意谋反。」 「姨父,十一郎真是尽得你真传。」林怀湘眼眸含笑凝视着刘千甫。 刘千甫儒雅的面容挂着笑,有所思地看着刘从祁,厅内三人各有心思。 茶碗冷下,林怀湘离开后,刘千甫走到刘从祁身边,看着院对面的屋嵴说:「不过是想让你去办件小事,怎么如此急躁,你不是不想入朝堂吗?」 「我不想你出事。」刘从祁难得一次的温和话。 刘千甫转头看向他神情错愕,片刻后眉目都染上笑意,他说:「为了你,为父也不会任人宰割。郑砚卿去确实好,且看他这次能玩出什么花样,我明日就上奏圣上,请北阳王回永州。」 郑厚礼离开长安,那浑河州一事还不是他说了算。 「你爱我母亲揽音珠吗?」刘从祁突然问道。 刘千甫垂眸收笑,无限溺爱:「不爱哪有你们兄弟?事情你都知道了?」 蓦然提起,刘从祁眼底有过一瞬的悲凉。他家中行二,前面还有一位大哥,但当年刘千甫官阶低微,俸禄不高,长子出生没多久就因无钱治风寒病重而亡。揽音珠伤心了许久,那些年总是在夜深时抱着刘从祁哭。 「知道了。我入赤水军时娘把一切都跟我说了。」刘从祁说,「她也想过回去,但回不去了,外祖父已死,那时的王是叛臣,如今的也是。那个地方不是她的家。」 今日的宜阳公主或许也是当年的揽音珠。 刘千甫深嘆口气,负手走在廊下,柔声问道:「你想回去吗?」 「我不想,我想陪着你,爹。」刘从祁跟在他身后,一如当年在张掖时跟在他身后蹒跚学步的样子。 刘千甫稍转过身,伸出手,刘从祁在暮光中笑了下会意牵住他。 刘千甫说:「你又把袁三郎带回来了?」 刘从祁反问:「你不高兴吗?」 「没有,你有好友相陪我自然欣喜。」刘千甫说,「况且我与他父的恩怨不应出现在你们身上,这一点袁维之这人倒是与我相同。」 长辈间的恩怨利益,从来就不是子孙应该承担的。袁纮和刘千甫在这点上并未干涉过他们的交集,他早年与袁纮相交颇深,后来还请袁纮还教过刘从祁的课业。袁纮见他亲上门也没推脱,见刘从祁可塑也就收下了。 夜色浓重,一片静谧。刘从祁躺在床上想着日间事,许是今日喝多了酒以及与刘千甫的接触,他翻来覆去许久都未睡着。 反观身旁近在咫尺的袁亭宜,睡的十分香甜。刘从祁嘆口气翻身正想下床喝水时,遽然身后人双手摸上来在他胸肌上乱摸,身后还有肌肤蹭着他动弄。 「小娘子,你怎么胸无二两?虽小可却舒服得不行。」袁亭宜以为在家,就边摸边嘟囔,手不安分的透过单衣往下按去。刘从祁心想这醉鬼每次都来这遭,真想给他一刀定干坤,直接切了! 但他没有阻止袁亭宜带来的快活事,侧头咬牙道:「别他妈摸了,比你大。」 袁亭宜醉在梦里没听到这话,他在梦中觉得自己又成长了,随即依恋的玩着,直感到蛟龙出水才停下。可为什么自身的热浪还是不减,就只好抱着身前的小娘子啃咬,哄着人蹭:「小娘子你熏的什么香?不似凡品,让我看看。」 说罢也不管「美人」同没同意,似乎是没拒绝他,就开始去扯衣裳。 刘从祁早知他这样,却没想到如今愈发孟浪,麻痒的快意褪去,发觉袁亭宜真想捣弄进来时,他翻身打开他的手,用被子包住人勐殴几下,喘着气低怒:「袁则直,你早晚死床上!」 袁亭宜拨开锦被,又色心不改的贴过来抱他,埋在他颈间亲吻,柔声温情:「死于你身,美人儿!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刘从祁想推开他,可又怕力气大了伤着,只得强硬拒绝:「我不是娘子,少发春。」而后无奈:「每次喝多都这么说,你这话对几位娘子说过。」 息声杂乱中,袁亭宜仿佛听见有人问,抬头视野朦胧地看向头顶人,梨涡浅浅不住示好:「只对你说过,你最美了。」 第203页 「我真心仰慕你,小娘子。」袁亭宜说完来亲,音色靡情,刘从祁犹豫一瞬没有避开。齿关游入滑舌,唿吸沉重间他揽住人翻身压着痴吻。 缠绵悱恻中,袁亭宜还不忘念着要去那极乐之地,无奈之下的刘从祁只得用带有薄茧的手交握着两人一起攀峰。 他做着袁亭宜过往的酒醉日夜中同样的事。 明日醒来后,袁亭宜又会记不得今夜所为。 翌日,延英殿中,德元帝百无聊赖地翻着摺子,太阳升空,殿中虽摆着冰却还是有些闷热,只怕是有大雨即刻而来,并且下面正在争吵的闹声实在令他心热。 刘千甫笑道:「臣以为不如让郑御史去与戎狄使者交谈,郑御史口齿伶俐,善言善辩,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 「说起能言善辩,我倒觉得刘相你最合适,你怎么不去。」郑厚礼冷哼,让他儿子去那就是处在两方之间求存。 这时 刘千甫轻笑:「中书省事务不比御史台,郡王想是不熟悉朝中事务,所以有此言。将军之手何伸到中书省?」 德元帝对着奏郑厚礼回永州的摺子骤然低笑了声。 殿中除了德元帝,谁听了这话敢笑? 中书省乃撰写诏令文书之地,官员俱是文采斐然的人才。郑厚礼行伍出身,读过几年书?此话无疑是讥讽他腹无学识,还爱管闲事。 郑厚礼虽气,可此时也不是与刘千甫这种狐狸精拌嘴的时候,还是直言不想让郑郁去与戎狄使者谈判。 怎料这时林怀治出言贊成:「臣也认为刘相言之有理,郑御史心境豁达,勤君爱民,不妨让他与徐大夫一同与戎狄使者商谈。」 郑厚礼说不过刘千甫那老混蛋,难道还会怕林怀治?直接怒道:「成王殿下,这话何意?二郎尚幼不懂局势,两国交谈何等重要,臣认为不妥。」 说罢看向袁纮希望有助,却发现袁纮穿着官服面色虚白,显然是站久了年龄大神情有些木然,估计还在想着几人的话预备措辞。 「郡王,我等所言皆是从朝局出发。」林怀治说到此处,眼神飞速寻过德元帝和林怀湘,咬牙道:「不知郡王如此阻拦,心中是何意?难道是不满刘相为国之言吗?」 由此一个与郑家毫无关系,并且推郑郁与两国交谈,陷入两党交锋的皇子跃然纸上。 郑厚礼大吃一惊,他没想到平时冷言少语的林怀治居然如此,可看德元帝与林怀湘都兴致颇高,计从心出,冷声道:「此事,太子殿下尚未出言,尔等庶子为何置喙?」 他有些后悔没把郑岸带来。 任谁或许都会被这句话惹怒,刘千甫早知道林怀治堵人功夫一流,交手含笑只等看戏,谁料林怀治面色平淡:「郡王说的是,我受教了。」 刘千甫:「......」 他想上次在金殿上都说被他雷噼,怎么郑厚礼骂他,语气还似是感激?果然是乳臭小子,少年之心,无法无天! 这时的德元帝看完了君臣间的交锋,终于发话:「好了郑卿,你家二郎虽幼可也是一才。此事不如就让他去试试,这孩子乖慎机敏,不会出错。况且永州事务要紧,室韦族中颇有异乱,你回去后好生探查别出了事。」 一通话表明了贊成刘千甫,及让郑厚礼快些回永州,袁纮欲开口又似是想起什么,继而转话:「陛下圣明,只是监察御史寻按州县与外邦交谈似是不符。」 德元帝想快回后宫,只道:「郑砚卿迁台院侍御史兼鸿胪寺少卿。」 -------------------- 第92章 花萼 当日夜里,郑厚礼传来郑岸、郑郁,父子三人在庭院里浅饮酒麴,顺道问起:「成王怎会让你去与戎狄商谈?他存的什么心思?」 郑郁答道:「两国盟约不可废,爹你和师傅主张接受归降,可刘相已命人上摺奏你回永州。那届时朝中就只剩师傅,浑河州是我朝国土,不可轻弃,更莫说还有远嫁数年的宜阳公主归心切切,我想成王殿下让我去只是就事论事罢了。」 这是林怀治的计划,有惊无险的猜中了每一个人的心思。他现在还不敢对郑厚礼说出他与林怀治的关系,郑厚礼戍边,心里忠于的是德元帝,而林怀治的路与他不一样。 等日后时机成熟,细细告知也来得及,就算业败也不会连累郑家。 「谁在这个节骨眼去跟戎狄谈,谁就是刘千甫的眼中钉。」郑厚礼说,「你有把握吗?」 私心中,他还是希望男儿报国,不遂刘千甫愿,拿回旧地。对于郑郁想做的事,他一向也是支持。 郑岸在一旁倒着酒没说话,务必做到了三杯一丝不差。 郑郁肯定道:「有。浑河州和公主都会回来。」 郑厚礼相信他的话,过不了几日又要回去了,随即开始父子交心,最后交到点子上:「二郎,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娘子?爹去给你按着模样找。」 聊来聊去还是没逃过这个,郑郁念起以往,试探道:「我喜欢娘那样的。」 心道:你问的是娘子,又不是郎君。 郑岸在一旁默默摇头,这种事情自然郑郁敢做就要有胆子敢认,现在郑郁藏着不说,那他也不会说穿。 郑厚礼抿口酒没看到郑岸那甩来甩去的头,只是啧了声:「你皮厚啊,那有点难度。」 又觉得不能熄灭唯一一个有清晰念头的儿子,可又不止住喜悦,喝多了酒就开始吹:「你喜欢这样的啊!二郎你以为你像我这般英俊潇洒吗?你爹我当年二十岁射戟头筹娶的你娘,为父年少时,有多少小娘子喜欢啊,丹清方圆百里,谁不知郑郎俊貌。我跟你娘成亲的时候,拦婚车的人都水泄不通。」 第204页 郑郁不在永州后,每次喝酒郑厚礼都会聊起这些,郑岸听了无数遍,讪笑:「爹,你怎么不觉得是因为朝你要吃食财帛?所以婚车周围水泄不通。」 「臭小子,你懂个屁!」郑厚礼冷笑。 郑岸微耸肩,郑郁毫不留情戳穿:「可娘说年少时你常跟冯伯一起,整日不务正业、游手好闲,简直是丹清恶少。」 「那是你娘骗你的。」郑厚礼最后咬牙道,「但你要真喜欢这样的,爹去给你找找,但你比不过我,世上最美的女子已嫁我为妻了。」 郑郁:「......」 自魏慧走后,郑厚礼常品着两人的回忆生活。似是追忆也是对亡妻的惦念,郑郁大笑豪放的与郑厚礼碰杯而饮,三人说着往事。 最后郑厚礼说了两句林怀治简直不成体统,郑郁无奈微笑,郑岸连忙附和。 郑郁回房时见周渭新立在门外,就知他来了。 才关上房门不过瞬息,郑郁腰身就被一双强壮的臂力圈住,肩窝处靠来一物。 林怀治头埋在他肩处,呢喃:「今日殿中舅父对我颇凶。」 「他骂你了?有时他也会骂我庶子的。」郑郁听此称唿失笑一声,转身说:「是你说要铤而走险。」 林怀治稍低头轻擦过郑郁的唇,眼神凝向他时透着忧色:「他会不会对我有歧见?」 郑郁对上林怀治的视线,思忖须臾,随后笑着在他唇上蜻蜓点水的一掠,推开他持着距离,走向屋内,悠然道:「你五岁那年,他回京述职,你躲在树上用弹弓包着玉石击中了他的脑门。顿时平地起楼,他回永州后骂了你三天三夜。」 「幼时鲁莽,实在抱歉。日后相见,我定斟茶跪地认错。」林怀治跟在郑郁身后。 郑郁在榻上坐下后倒了两碗葡萄浆递了一碗给林怀治,笑问:「你当时为何一眼就打中了他?」 「郡王在人群中高大威勐,我本想打同藏于树上的连慈,却没想到击中了他。」林怀治对面而坐,接过葡萄浆摇头轻笑,「少时鲁莽,惭愧!惭愧!」 「那你身手不错。」郑郁饮了口葡萄浆,一时心思浮上心头,感慨:「父亲这次离开,下次见面许是冬日了,今年的朝集使不知是谁。这厢回永州恐怕是六月底,朝集使十月底到京,算来算去这中间恐怕就只有两个月的时间在家,路途实在劳累。」 「砚卿,等日后局势稳定,我们就回永州住些时日。我陪你,哪里都去。」林怀治放下碗,他无法给郑郁长久的答覆,只能在有限的能力里去陪伴他。 字字坚定,砸在郑郁心头,他笑道:「好啊。这可是你说的,到了永州,我可就是那里的权贵了。」 林怀治起身走到郑郁身边坐下,眼含柔情,执起他的右手轻吻:「那郑二公子会要我做什么?」 郑郁左手抵案撑头,右手滑着锦衣到林怀治肩处,挑起一缕他的长髮缠绕在指间,笑着反问:「你会做什么?」 林怀治淡笑着俯身压下来,手撑在郑郁身后的沉木案上,一手揽着他的背,低头他耳畔低语几句。郑郁脸色忽地涨红轻笑击声,随后他抓住林怀治的锦衣把人带下来,仰头亲上,两人瞬间交吻翻滚在一起。 缠绵半晌后,林怀治喘着气说:「这地太小了,我们去床上。」 郑郁眼染情念,吻着林怀治的唇角,说:「你给我试试。」 林怀治笑道:「好。」 上次的林怀治烂醉如泥,这次两人都是清醒状态。郑郁抱起林怀治并无太多压力,青纱帐中温情语语。 螽斯振颤鸣啼,夏风携着它的叫声飘进屋内的青纱穿云帐中。郑郁此刻衣衫尽除,红着脸剑眉紧皱,正努力尝试着,可当他抬眼看一脸正经,微喘着气神情淡漠又透着情.欲的林怀治时。 那一刻他仿佛见到置于数九寒天中的白花绿萼梅,花香幽静,淡雅入雪。郑郁觉得自己对这张脸做什么似乎都是亵渎,那张俊脸不苟言笑,红意不沾,他吁口气失去强力倒在林怀治怀里。 「怎么了?」林怀治抚着他光滑的背,鞭伤早已消去,只剩略浅的印子。 郑郁说:「实在进不去,只觉怪异。」 「为什么?是我不好吗?」林怀治低头吻着他,手给他慢慢抚着。 「不是,可能是我。」郑郁不停重喘,后背肌肉因舒爽绷的直,双手勾着林怀治的脖颈亲吻,「衡君,还是你来吧。」 林怀治嗯了声回吻,郑郁坐到他腰间,两人耳鬓厮磨许久。林怀治从唇亲吻到胸膛,待郑郁适应的差不多时,才缓缓入内。 林怀治把被子胡乱一揉堆在身后,上身靠着被面,撩去长发别在耳后,他掐住郑郁的腰身让人随律而动。 精瘦的腰身两手恰能握住,他将人抱起再摁下,时高时重。两人四目相对,任何表情都在对方眼里。 郑郁手按在林怀治肩上,从上而下地看着他,波动□□到趣处时他压不住唇齿间的叫声,低头与林怀治接吻。 穿云帐随力轻晃,郑郁被林怀治抱着坐起,他眼眸聚泪,恐怖的战慄感一直挤压着他。 勐然间蛟龙出水,他双手紧紧抱着林怀治,骑在他身上不住颤。 林怀治意乱情迷的舔吻着他,郑郁眼神回离,他看林怀治的吻从唇一路到颈间,而后一手抹了他的味道放入自己口中吃净。 第205页 他想开口阻止,林怀治却按住他的头亲向自己,堵住了郑郁接下来的狂风骤雨般的唿声。 片刻后,郑郁伏在林怀治肩头,气息重重起伏着,手脚无力,是连微动都没有力气。 两人长发凌乱的纠缠在一起,显在皙白的肌肤上,青丝缠绕犹如主人。 郑郁哑声说着林怀治这次弄得深,有些受不住。 「那下次不这样了,抱歉,我没想到。」林怀治亲吻着他的耳垂。 郑郁被这动作弄得苏痒,缓了会儿后,侧头看林怀治,笑道:「但是挺舒服的,果不其然都说这是世间数一数二的快活事。」 林怀治永远都顾着他的情绪,持吻相缠时总是令他心神飘忽,舒服的不知天地,手上花样更是百出。让他觉得自己真是应了那句,嗜欲者,人之利。 林怀治吻着他的锁骨,水声低出:「真的吗?」 「我可没骗你。」郑郁揉着他的发闭眼享受,哑声道:「我觉着我就不行,不比你天赋异禀。」 两人来往数遭,曲江池上时他就觉林怀治于手上十分熟稔,但到初始床间又觉人横冲直撞,到得后几次时才品出欢愉。 林怀治抬眼看他,淡笑:「天赋平平,只好书中辟捷径。」 「不像啊。」郑郁摸着此人天赋,并不觉平平,随后眉心一挑:「什么书我也去看看?」 林怀治深嘆口气:「不认真研习,你如何舒坦?别摸,这几日你怕是累了,不折腾你。」他在郑郁唇边亲了下,退出后把他平放在床,说:「真有不懂的,我教你。书中空谈不比实身亲练好?」 郑郁的视线随着林怀治下床,说:「那你是深谙此道了?」 「郑二公子你觉得呢?」林怀治反问,端来备好的温水给两人擦身。 「林郎妙哉!」说到这里郑郁再也忍不住以手遮脸大笑起来。 林怀治只是俊脸含笑没说话,而后为他内外清洗干净,抱着人倒在方才堆起的被上,轻声道:「与戎狄商谈,你小心为上。他们若有不妥不敬处,先骂回去再说,任何事有我为你担着。」 「不会有的,两国商谈自然以雅为上。」郑郁很是喜欢林怀治的手,修长分明就算是在夏日也温热有力不生汗液,他细细玩着,「不过万年县尉徐器之把梅说儿子误杀赵定的事交给了我,他虽是王瑶光的弟弟。可前些日子从未露面,今日宴上他出现的悄无声息。」 林怀治沉思须臾,说:「定是刘九安让袁则直请了他来,太子或许早已怀疑你我有盟,暗探来报他这几日与刘仲山出入频繁。况且日前他曾被父皇斥责,那此刻的他怕是疑神疑鬼,何况这次袁相与刘仲山分庭抗礼,太子就更不会由我在其中做大,他今日去魏国公府怕是就想着要让刘九安从袁则直身上下手,寻出袁相的错处,一举参上让刘仲山赢得朝堂局面。」 「只是他们没想到刘九安根本不会听。」郑郁说,「席上由浑河州提起崇德王继而是揽音珠,那时刘九安神色微异。他只是想与刘仲山作对,根本不会管公主是否回来。所以才借袁则直的手把徐器之送出来,还会让我们以为这一切都是王瑶光做的,他藏于暗处,任何事情都是托着王瑶光的面子。」 林怀治说:「徐器之既然把东西递到面前,拂去就真是却之不恭了。拉下梅说,浑河州的事情也会好谈许多。只是如此看来,刘九安是把所有人都算在里面了。」 郑郁听着林怀治的心跳声,怅然道:「他也算计了则直,他把金乌章送给则直,料是想到我与他来往过密,早晚有一天会发现。」忽而他又像是想起什么,惊道:「去岁去平康里,则直没有那么多钱,我想是他提出去,而后你就出现。王瑶光请你办事,那我也说不定也会知道,对于丽妃的死,若真有异,那我绝不会袖手旁观,一定会追查到底。」 说到此处,林怀治也不由严肃起来,沉声道:「你查到的真相必是皇后除丽妃想扶太子,那时你已疑心刘仲山杀兄长,怎会想不到皇后的所为是为了谁?」 「丽妃和子若死于一党,如果他猜中我的心思,那就一定会认为我俩会联手除刘仲山。」郑郁细细分析,脸色沉重,「所以当时吴鄂才会在我问时轻而易举的说出真相,继而在宁王手中查到丽妃的疑因。因为指使吴鄂说出真相的人就是他,刘相独子这个身份足以让他在朝中交好刘党。」 事情瞬间清晰,这也是为什么吴鄂会说出真相,以及他轻松查出倒卖药材的帐册。这一切跟刘千甫有关的事情,都是刘从祁亲手送到他们面前的。 只为让他们在前做刀,他藏于背后布棋。 林怀治抱紧他,说:「刘九安,此人果真不简单。王瑶光与他结盟,两人情谊不浅。这次刘九安不想朝中刘仲山得势,所以他一定会拒绝刘仲山对他的安排,继而打着为父好的由头,推你去与戎狄使者交谈,所以今日殿中刘仲山才会举你。」 「你也猜到了,只是我们这步棋走的太险。」郑郁与林怀治的手十指交叉相握,「要是少了一步或刘九安不按我们的想法走,那刘仲山......」心里倏然反应过来,抬头看林怀治,哂笑道:「他是不是早就知晓我俩情意?所以他根本不担心没我们会无举动?是那场马球会?!」 「太子马术上乘,若他真跟刘仲山逆着来,是不会想你死的。」林怀治说,「那件事只是他在试探,试探我是不是在意你。」 第206页 郑郁下意识的扣紧林怀治的手,愉悦道:「他真跟刘仲山反着来的话,就不会想让刘仲山最期待的太子做皇帝。」脸色喜于表,他抬头看林怀治,说:「所以那日王瑶光会说奏他为平阳郡王这事是否能成都不打紧。最要紧的是交我这个朋友,现在看来并不是交我,而是他与刘九安都把筹码押在你身上。」 「那我不能辜负啊。」林怀治手抚上郑郁的脸庞,轻笑:「他心思缜密,我俩或许是在杏园中被他发现的。」 真要对人下手,必是深入了解过。郑郁不想刘从祁居然能从这件事上看出来,林怀治的事,他目前不会帮太多,只由着他俩去,他记得那时杏园中林怀治说了句话,就问:「不过当时你那句被连慈遮去的话到底是什么?」 「真要听?」林怀治目光有些不自然。 郑郁牵过他的手亲了下,答道:「到底是什么?」 林怀治低头伏在他耳边重复一遍,郑郁听后忙嵌住林怀治的下颌,仰头亲了上去。 「那我之前问你是不是仰慕我,你为什么一直否认?」郑郁与他分开,右手撑在他胸膛上。 林怀治舔了舔唇,拇指摩挲着他的后颈,答道:「你问的是,我是不是仰慕你的才华,而不是你的人。我当然回答不是。」 郑郁:「......」 他没想到这话似乎有些道理,也怪他那时为什么要问才华呢?可转念一想,啼笑皆非:「照你的意思。我得问你,林衡君,你是不是仰慕我才行?」 林怀治垂眸,坦诚道:「嗯。」 郑郁略微嫌弃:「我就算这么问,依着成王殿下您的性子,估计也不会答。」 林怀治:「嗯。」 「那你到底是打算瞒着我到什么时候?」郑郁反问林怀治。 早知道就不逮着他问了,他那时应该好好看看林怀治要忍到什么时候。 林怀治语调悽然:「若不是你当年诓我,我也不会选择瞒你。砚卿,我知是我不好不对,不要在生气了,好吗?阿娘兄长离世多年,我身边愿意亲近的人就只有你了。」 语气透着悽然,配上成王殿下本就淡漠的脸,整个人生出不少凄凉萧瑟。 「我没生气,只是好奇罢了。」郑郁笑着解释,却见林怀治神情透着伤郁,起身在他额间落下一吻:「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 林怀治音色轻柔:「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1]。」 世间万事都不会是阻碍他们走向彼此的理由,你中有我,我中亦有你。生命中最好的年岁,都会有你陪我一起走过。 -------------------- 1、出自汉《上邪》。 第93章 别苑 郑厚礼确认郑郁在长安安然无恙后,也知德元帝有些厌烦自己便带郑岸返回永州。 一队人马来去匆匆,父子下次相见恐是初冬。 天光晴好,鸿胪寺礼宾院中,郑郁一身禽纹深绯官袍,腰间配着金玉十二跨,银鱼袋在从屋外照进的金光下格外刺目。 徐子谅和鸿胪寺卿蔡汪,以及新任鸿胪寺少卿郑郁同坐堂中,而对面则是戎狄使者。 戎狄使者道:「皇帝陛下商议这么久?是要接受额尔达的归降了?宜阳公主贵为我国王后,怎么能又回你们汉人说的娘家?」 鸿胪寺卿蔡汪努力保持着好脾性,平静道:「额尔达归降难道还是我们做的?公主回朝有何不可?总比贵国的风沙好。」 戎狄使者道:「你什么意思?额尔达是叛徒,我王希望皇帝陛下能将他还由我们处置,公主当年为两国安邦嫁了过来,是没有回去的理由的。至于浑河州,我想皇帝陛下也不在意这些吧?」 「额尔达于贵国言是叛臣,可贵国又何曾不是向我国称臣。魂朝天君,何来的叛徒。」郑郁笑道,「宜阳公主远嫁数年,如今新王鄂达干是按我朝礼法说是公主的小叔。更何况公主身子欠佳,归国并不无可。我朝疆域辽阔,可这浑河州编入的也是大雍的户籍,天下万民都是我朝子民,更何况一个浑河州呢?」 那使者怒道:「你们是想浑河州和公主都拿回去了?」 郑郁淡笑:「王若不允,朝中多的是想建功立业的男儿。」 「哈哈哈,你们想?」使者仿佛是听到笑话,「皇帝陛下前几日殿中吵得不可开交,我说小子可真别为了个女人伤了两国和气。你们的几个宰相现在还在吵吧?」 徐子谅听不得有人当着他的面骂御史台的人,口气不耐:「这跟贵国无任何关系,好像你们那毡帐中就鸟语花香一样。」 使者知晓说词上比不过这群汉人,只得又道:「突厥使者也来了,听说是阿巴斯,你们跟他们开的条件可比我们好,凭什么?」 「数年前战败娶公主的又不是他。」蔡汪官任鸿胪寺卿,整日与外族使者打交道,早受够了这群人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 使者拍案怒道:「你!你!你说什么?」 幸而礼宾院诸人早解剑,否则按照这人脾性怕是早就冲上来了。使者话一出,他身后数位戎狄男子都站身而起勐然有拔刀之势,而蔡汪身后的禁军不甘示弱即刻拔刀,屋内的禁军在气势立马将戎狄一方压了回去。 「我劝你还是坐下,不管你今日还是日后都是与我们三位谈。」蔡汪冷声道,「真闹了不愉快,就像郑少卿说的我朝男儿想的是建功立业。幸而是我们来,要是中书令来,你们新王都得到长安做客。」 第207页 朝中比起巧舌,谁能比过德元帝的心头好,中书令刘千甫呢? 蔡汪唱了白脸,郑郁立即唱起红脸,微笑着说:「使者何必动怒,蔡公的话是重了点,但都是为了贵国好啊。现已是夏日,大军从安北都护府开拔可比你们近,仗要是打起来,伤的还是百姓,我想新王鄂达干也不想两国如此。听闻他宽厚仁慈,晚辈心中早就有所敬仰。」 使者被哄得一愣,冷冷道:「这件事,我们会好好想想的。」 屋内使者走后,蔡汪摇头一笑:「郑少卿今日也看到了,朝中那点子事,连这些胡儿都知道。希望少卿别灰袁相的心。」 郑郁颔首回道:「蔡公之言,我记下了。」 徐子谅捻胡嘆道:「朝中党争,何日休啊。」 听此三人对视俱是一笑。 这边两国商谈盟约如火如荼,局面紧张。但却一点不耽误德元帝的好心情,阳昭长公主的别苑在六月初顺利建成。 别苑不处在长安城内,而是落于南山脚下的樊川橘河岸边。别苑占地千亩,所耗木材不尽其数。更莫说内里的亭台楼阁皆用终南山的古柏,皆按宫中样式来。 天意凉爽,田假最后一日又逢阳昭长公主生辰,德元帝带着四品及以上有闲情的官员同游樊川,一伙君臣上午赏了会儿橘河佳景后,就去给林嘉笙的别苑提添天子气,自然这个点是刘千甫说的。 竹木池馆,林泉别致,歌伎争先于锦绣地衣上。 橘河岸边,倚水而立的别苑侧门外坐着几位官员。郑郁上午伙着不少官员陪着德元帝赏了河景后,德元帝到别苑后就让诸大臣自行在樊川游玩,而他又被恰好今日领命出游的严子善拉到橘河边垂钓。 疏解夏日的河风从远处吹来,郑郁才抛出一竿就听严子善问:「那这戎狄想干什么?真别喝醉了酒,想要我们给他们松松筋骨吧?」 「现下谈的不过是划界与朝贺,至于这浑河州,等事儿办好了。」郑郁说,「还不是我朝领土,百姓为重,少战为妙。」 这时两人身边的另一位官员收竿时没听见前面,只听见后面半句说:「郑少卿所言极是,戎狄与突厥难不成还要互相联合?」 严子善和郑郁连忙回復,严子善跟这几位官员十分相熟,相聊无阻。郑郁则是一心在梅说和鱼竿上。 过得片刻突闻身后有马蹄踏起,郑郁想会是谁人在此疾马?把他的鱼都吓跑了。 「这么巧,你俩也在这儿?」 清朗欢快又熟悉的声音响起,郑郁埋头微嘆,回头望去。 河风吹动着刘从祁和袁亭宜的衣角,二人打马走近,袁亭宜面色带喜,俊秀的眉眼无不透着悦色。而身旁五花浅玄骃马上的刘从祁,脸色冷漠,鑌铁横刀托得他武人气质从身而显。 两人于风中骑马立,一相貌俊秀一英武疏离,与周边的青山绿水有别样美感。 「袁则直!你声音太大,把我的鱼吓跑了!」严子善回身怒吼。 袁亭宜翻身下马,来到岸边与众官员依次见礼,袁亭宜生性纯真加之又是袁纮幼子,张嘴就是甜言,多数官员都会被喊得和颜悦色,对他偶有夸谈。至于刘从祁下马后,只是点头见礼,鲜少开口。 袁亭宜走过岸边多数官员的鱼篓后,站在严子善和郑郁中间,蹲下低身搂住两人,笑道:「行了,严连慈!这么多人,就你的鱼最小,还怪我声大?吓不吓你都垫底。」 「你懂什么,听马蹄声都知道是你。」严子善不满的想抖开他,试了下后发觉人想狗皮膏药粘得很,随即作罢。 郑郁轻笑:「连慈也是尽力了,他现在鱼篓里的比我在并州太光湖里钓的大。 」 袁亭宜松手,一屁股挤在严子善身边坐下,说:「砚卿,其实他出全力也是这样,垂钓此等雅事,他这握惯了仪刀的手不抖才怪?!」 「则直你这样的俊秀小郎君,我可以打二十个。」严子善十分不满袁亭宜来抢他的位置,正想给他挤下去时,看到边上抱臂站着的刘从祁时,笑问:「你俩今日兴致这么好?来这儿骑马?袁相也没来樊川,则直你在家里闯祸了?」 此等雅事,身为门下侍郎的袁纮自然会随德元帝来,但没来就定是有事。 郑郁这时也不免好奇起来,多年相识相处起来,那是有什么说什么,打趣他:「可是又衔笔伏案睡着?」 「没有。」袁亭宜神情犹豫,语言吞吞吐吐。严子善向来喜欢这些事,直接问向刘从祁:「九安,他家到底什么事?」 刘从祁挑了个空位坐下,冷冷道:「有媒人上门说婚事。」 严子善憋笑:「说你与刘相女儿的婚事?」 月前德元帝提出那事,朝中谁不知道?都等着看热闹呢。 「疯了吧?我要真娶了刘相公的女儿,我这后半辈子还有什么奔头,说不定一进门就把五娘子赶了。」袁亭宜掩面诉苦,低声哀嚎,「不是刘相之女,我也不知是谁,我看他们谈的欢就跑出来了。」 实在是刘从祁对他说,他的妹妹们喜欢从一而终的人。 郑郁听此淡笑,发觉有鱼咬钩忙收竿。严子善又道:「男子终要娶妻生子,你不想吗?」 袁亭宜蹙眉深思,说:「如果是位貌美贤良,温柔聪慧,不会管我钱财的娘子,我自然愿意与她奉承宗庙,白头到老。」 第208页 「不管你钱财?那你与她成婚不过一年你们一大家子就得去桥下住。」严子善太了解袁亭宜了,视钱财如流水,日费万贯不在话下。 鱼竿收上,又是一尾巴掌大的鱼,郑郁淡定放入娄中。袁亭宜一时感慨:「日后我定要娶位貌美温良,不管我钱财,且给我花钱的娘子。」 严子善嫌弃道:「做梦吧你!」 于是乎严子善和袁亭宜又吵嚷起来,弄得周边几位官员都躲得远远的。 半个时辰后,两人又从娶妻生子聊到前几日礼部员外郎点卯不在结果去接孩子的事,郑郁时不时回句话,而刘从祁一直坐在一旁偶尔接话。听得两人闲谈许久,郑郁口渴起身去不远处的马背上取水。 倏然间蹄声踏破夏风,一队人马从远处破黄土奔来,声势之大,其中还夹着金属击声与马嘶声。 速度如电疾驰,为首者的是位孩童。而这般冲过去怕是会有一个冲撞圣驾的名头,身为龙武军禁军的严子善定会有责,而那孩童在见到岸边官员后速度放停了许多。 「别苑门外,不可疾驰!」严子善见此立马起身立刀挡住,能在此疾马身份不俗,他也语气还算和善,「还请下马。」 怎料那孩童一扬手中马鞭抽向风中,喝道:「你是谁?给我滚开!敢拦我的护卫人马?!」 严子善气势骤显:「卑职乃龙武军左郎将,小子何人,快速下马,饶你之过。」 「我当是谁,不过是一武夫。」孩童冷笑。 而那些官员也是未见过此阵仗,都在旁私语。 此时袁亭宜踱步到郑郁身边,说:「这孩子长得不错,但无半分礼节,可细看起来长得像一个人。」 郑郁额头青筋狂跳,说:「谁?」 他也隐约觉得此人眉目间十分眼熟,且能在此疾驰,周身气势不输严子善,怕是皇家子孙,语气也十分熟悉。 袁亭宜低声道:「像成王殿下。」又惊唿:「莫不是成王殿下的私生子?!」 郑郁:「......」 话语不假,那孩童锦袍华贵,额带黑玉,脸庞虽稚气却剑眉星目。尤其是眉宇间的淡淡戾气加上轮廓乍看与林怀治还真有几分相似,可真看眉眼却也与林怀湘相似。 这边的严子善已揪孩童的马缰,想将带下马来。 那孩童怒道:「废物!瞎了你的眼,你知道我娘是谁吗?滚!」 严子善道:「你娘哪怕是皇后陛下也不可如此。」 人群私语中,那孩童喝道:「我娘是阳昭长公主!」 一语激起千层浪,别的公主可以不管,可这位公主那是连德元帝都要哄着的人,更莫说她的儿子。 严子善还以为这是谁家亲王的小皇孙,没想到是林嘉笙的儿子,连忙笑道:「国公,请下马。」 诸人对这言语转变大为吃惊,林嘉笙的独子,一满百日就封舒国公,德元帝亲自取名——林怀沆。 经了这么一闹,早有内侍禀报德元帝。 德元帝知晓后,就命内侍把严子善和郑郁及其他钓鱼的官员都带进别苑中吟诗题赋,别在外面在弄出什么事来。 郑郁进别苑后,才见此处引水为溪涧,亭台香雾,三五几步便是飞阁步檐现于眼前。屏风吊梁装有金银,液池碧波,岛屿迴环见首。 进来后郑郁拜见德元帝,与他说了几句。 而后德元帝看严子善和刘从祁在,就提出两人武比一番。刘千甫自然不会拒绝,严明楼让子全力以赴。 看此中无事,郑郁就借观赏之名离开,走到一假山幽处时,有手覆住他的眼睛将他拖进假山暗处。 -------------------- 第94章 石壁 背抵上石壁瞬间就有温厚的唇撬开他的齿关将舌探进来,吻意凶急,丝毫不见在外的端正沉稳。眼上的手并未移开,他于黑暗中闻得人身上的紫藤香。 香气幽微使郑郁心绪忽如白云飘起,他抱紧来人缠回,缠绵的一吻来得冗长又激烈。 林怀治密吮着他的颈间,低沉道:「两日不见,思之如狂。砚卿,可是把我的心都带走了。」 「鸿胪寺中,来往不便,但我也想你。」郑郁贪婪地吸着林怀治的味道,在幽闭的空间里。两人无忌惮的交吻,直到愈发不可收拾才气息起伏的停下。 林怀治指腹抹上郑郁已被亲红的唇,说:「梅说那边我已办好,不过明日就会有人去万年县报官。」 「刘九安来了,正在圣上面前呢。」郑郁舔了下他的指腹,眼眉含秋波。 「那他就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且看太子和刘仲山如何编。」林怀治低头愤愤地在郑郁唇上咬了一口,说:「姑母这别苑中,空房甚多,郑少卿小心走火。」 「是你先勾我的,怎么又反口怪到我头上?」郑郁笑道,更加贴近林怀治健壮的腰身,下腹触物,嗔笑,「殿下你真是好不讲理。」 林怀治把他压回石壁,长腿踏入郑郁腿间,眼眸带笑:「那你能奈我何?」 「此处真要是塞外原野。」郑郁抚上林怀治的胸膛,一字一句道:「定将你就地正法。」 林怀治音色沉哑:「塞外浅草配郑卿,浓情欢时勿高声。」 郑郁俊脸羞红:「你的文采都在这儿?」 谁听此句都有羞红意,偏亲口所言的人,不会脸红半分,林怀治又道:「还有许多,你想听的话我慢慢作给你听。」 第209页 郑郁不好意思:「谁想听这个!」继而怕打击林怀治的创作热情,便伏在他耳边小声说:「下次在青纱帐里说,免得被别人知道成王殿下你私下如此放浪。」 「好!你又不会同旁人说我俩私事。」林怀治手早扯散了郑郁的腰带,滑了进去,轻揉珠玉,表情似是为难:「不过你要喜欢,但说无妨,我自信无人可比。」 郑郁:「......」 男人对于那事不都是很自信吗?但郑郁没有说出来因为林怀治确实可以自信,但他怕林怀治更加厚脸皮,于是闭口遮住吟声。 两人又缠吻数息,夏日衣料薄,不好弄出太大水渍,也只是轻吻。 假山外有数人的脚步声走近,林怀治收手给郑郁理好衽和衣裳,又在他眉间一吻,说:「有人来了,我晚间来见你。」 「好。来的是谁?」郑郁也低头看林怀治的衣裳有无错处。 林怀治答道:「听声应是太子。」 郑郁点头,两人出了假山,凉风吹走身上的热意。 林怀湘转步到时,见树影下林怀治神色还是如常般的疏离淡漠,细究其眉目间还有温怒。而他身边的郑郁身姿挺拔,表情从容,浅青宽袖掺银袍托人恰如那云中鹤,冷冽淡雅。 仿佛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强行在此碰撞,有些无法言说的违和。 林怀湘看到两人后,笑道:「是六弟和郑少卿啊。」 「四哥、四嫂。」 「臣鸿胪寺少卿郑郁见过太子殿下、太子妃。」 曲嫣莞尔一笑回了礼。 兄弟俩见面也没太多冷硬,毕竟还有外臣和女眷在。只是林怀湘说:「适才父皇还在疑问,六郎你去哪了?原来在这儿啊。」 看似关切却话中有话,皇子私下见臣,可不是好事。 林怀治答道:「与郑少卿巧遇闲聊几句,并非有意逃离。」 「臣在此与成王殿下相遇,与这山水别画抒心中己见。」郑郁神情侷促,言语细緻。 林怀湘哪能不了解林怀治这个闷葫芦,想必是冷话说多,伤着郑郁了。且前几日还是他提出让郑郁去商谈,又看两人平时无大牵扯,只以为当真是巧遇。 便道:「山水别苑有此景,不应有嫌才是。」 林怀治表情平淡的嗯了声,郑郁答道:「无嫌,是臣嘴钝,不得趣处。」 「哪能啊。」林怀湘做礼请林怀治走于另一侧,走过假山后,他又朝郑郁说,「真像你说的那般,圣上也不会让你去与戎狄使者商谈。我倒常常记起,往昔你我同读袁公门下的那段日子。」 「太子殿下政事繁重时,还记起与臣的往昔情谊,真是令臣受宠若惊。」郑郁走在他们三人后,言语细琢一番后谨慎答道。 林怀湘道:「二哥在时,对幼弟极好,对你也是。他故去多年,我常于梦中念起。」 郑郁思虑片刻后,说:「惠文太子纯孝仁厚,于下者持兄长与君者秉性关爱。殿下心头念起,才有夜来梦回,容臣贊愧,自惠文太子去后,少有梦寐求见君姿。」 走过假山,入眼前阔处的正是活水液池,池边烟柳正值葱绿,随扶风轻摆。林怀湘微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砚卿与我日日念着他,纵是仙人也不得分身啊。你说呢?六郎?」 林怀治冷冷道:「四哥说的是,我也常念二哥在心。」 「二哥走时,我未在前侍奉。」林怀湘怅然道,「未得见最后一面。」 曲嫣淡淡道:「长姐走时,我也未见最后一面。」 曲嫣口中的长姐,正是悼贤太子妃曲婉。 昔年德元帝情爱温元皇后,在她迷离之际许诺,来日的皇后必是曲家女。 林怀清长成及冠,德元帝早拟好旨意,将赵国公的孙女曲婉嫁给林怀清。只是那时赵国公病逝,婚事拖了下去。旨意未下,婚礼未成,两人就前后病故。 林怀湘眼中闪过一丝不耐,可又转瞬消失,而后柔声道:「今日见旧友,心绪良多,勾起三娘子的伤心,实在抱歉。」 「没有,太子殿下的话都是对的,妾身无恙。」曲嫣答道。 郑郁看曲嫣虽玉珠金钗于发间,妆容精緻,但眉宇却透着愁意。比起除夕那夜,人更添了几分憔悴。 林怀湘又与曲嫣相敬如宾的来往几句,勐然池边侧林中窜出一小人,几步飞上来就抱住了郑郁的大腿。 速度之快郑郁一时没反应出来,想推开,却发现人抱的死,并看清来人正是林怀沆。 林怀湘愣了下,随后笑道:「是怀沆啊,可别无礼。这是郑少卿,快松开。」 此间最有身份的便是太子,谁也不会无礼的抢在他前面说话。林怀沆在两人身间端量片刻,冷漠道:「那四表哥抱我!」 林怀治眉心微蹙自觉的站开几步,林怀湘笑了声蹲下双手作怀:「好,四表哥抱你,过来。」 给了台阶就下,林怀沆扑入林怀湘怀中。郑郁觉得脚下得了凉快,他方才见到了林怀治稍退几步的样子,心下正纳闷,就听林怀沆和林怀湘的对话。 「你是不是惹祸事了?」 「四表哥,我没有。」林怀沆扒住他的肩,眼神却看向林怀治,正欲开口。 却看林怀治瞥他一眼,冷漠道:「我不抱你。」 郑郁眼神跟着三人,听此也自觉地看向林怀治,却与林怀治侧身投来的视线相撞。林怀治对他左眉一挑,嘴边带笑。 第210页 走得没几步,郑郁就闻香风阵阵,笑语轻吟,宫婢锦雉扇叠叠,伞盖人影。远方的池边走来德元帝带着陈仙言、林嘉笙等人。 林嘉笙远见自己儿子被林怀湘抱着,便摇着玳瑁扇笑道:「怀湘喜欢抱孩子,怎么还不生一个?」 「这事哪能急,不过他喜欢怀沆倒是真的。」陈仙言姿色雍容,神情平静。走在严静云身边优雅地摇着孔雀羽扇。 皇后、贵妃、长公主三人倒是有番情深和睦之景。 严静云说:「陛下尚无长孙,太子妃哪日生下皇长孙,那咱们才高兴呢。于皇室也是喜事啊。」 「皇室子孙兴盛才能为君解忧,这治儿不成婚,贵妃你也不急。」陈仙言悠悠开口。 德元帝与刘千甫、张守一走在一旁不时对着池景指点,脚步略显慢顿,对这边后妃间的斗影只当不见。后面跟着一群翰林学士和官员,其中还有刘从祁和袁亭宜,两人不知说着什么,刘从祁眼白一翻离开。 「现今这些儿郎心思不是我们能猜中的。」林嘉笙说,「心里不知在想什么呢。」她有心把话题拉回来,假意朝德元帝感慨:「怀沆看上去我瞧着胖了,不似他舅父那般俊朗。」 其他话德元帝或许突然性的耳聋了没听见,但夸他的话耳聋就又一下子就好了,于嘈杂中听见贊他之词,走近后摆手笑道:「孩子还小,长大了就相似了。」 闻言陈仙言和刘千甫眼底都有过一瞬的尬色,德元帝低声又道:「怀湘和怀治幼时还不是,像个肉墩子,一个劲追着喊父亲抱。」 诸人:「......」 德元帝停步朝林怀湘招手,示意人过来,负手嘆道:「但治儿这孩子,似是不喜稚子?」 他鲜少见林怀治抱着这些幼弟,心中难免疑惑。 严静云笑着回道:「陛下,你忘了。治儿抱过怀沆呢,只是闹了点事。」 德元帝事情过得久,他一时想不起面有疑惑。林嘉笙以扇掩唇,轻笑:「怀沆的轮迴酒还没醒,倒了六郎满身呢。」 听此言,帝妃皆笑声不止,宫婢们垂首只做笑态。 说话谈笑间,诸人依次见礼,现下皇族相见,陪侍的又是近臣,礼节上并无太多拘束。 林怀沆见母前来,忍不住往林怀湘的颈间缩,看的众人皆笑。德元帝笑着接过他,抱在怀里关切,叮嘱林嘉笙不许在为别苑门口那事生气。 后有林嘉笙府上的管家说,歌伎排有新曲,请德元帝过去听赏。德元帝见日头过午,便让官员们无事就可先行离开,随后带着一堆宫妃、皇子去听曲。 郑郁本想离开,却被严静云叫住搭话,林怀治也走到严静云身边默默跟着。可不多刻她又被林嘉笙唤走,一行人浩浩荡荡。 走过树荫时,林嘉笙打趣着林怀治这些皇子还没成婚,陈仙言也跟着说不知林怀治眼界高会喜欢什么样的,严静云眉眼不乱的堵回去。随后又是一阵闹笑。 听到此种,郑郁心里多少有点闷,突然间他垂于身侧的手被一只温热的手掌牵住,宽大的袖袍遮住了交叠的手,他稍侧头看去发现是林怀治。 彼时林怀治也看他,微微一笑。 郑郁怕后面的宫婢发现,想挣出来却被林怀治更大力的握住,后见宫婢们都垂着头,料想林怀治定有完全准备才如此遂不挣扎。人影叠叠没人发现走于德元帝身后最里侧的两人是什么景象。林怀治高大的身型遮住了侧面的视线,身后的宫婢也遵着礼节微垂首跟着。 前面的欢笑声愈发高兴,转过曲径未处门时,林怀治在他脸颊上飞速印下一吻,低声道:「砚卿。我爱你。」 欢声喧闹中,林怀治低沉富有磁性的嗓音带来世间最简短却是最永恆的誓言。郑郁念起话本上言,人心不古,刻薄寡恩才是常态,但却又说真心话言明的那一刻,或许他心中是真挚盼望与你长相厮守。 郑郁想不要往后,只要如今,如今他是真心就好。 郑郁笑着颔首,握紧衣袖的手,心中话已通过十指相扣的肌肤带去。许多事不必言说,你自会心明。 无人发现情谊的浓厚,德元帝喜爱林怀沆,抱累了后又递给林怀湘,问着他近日读了哪些书和诗集。林怀沆在德元帝面前乖巧聪颖,忙背起诗文。 后说新学了一首诗,要背给德元帝听,众人都肯哄着他,让他快点背来。 稚子声柔,却透着力量:「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穹庐为室兮旃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居常......居常......」 诗文一出诸人脸色微变,就连德元帝眉目间都带着丝丝怒气,但一看林怀沆纯真的眼神,德元帝接道:「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1]。」随后看向林嘉笙,肃声问:「你教他的?」 「五哥说的什么话,他自己学的,背了诗不先给我听,反而说要先背给英姿天明的舅父听。」林嘉笙摇着扇子,面目平静,将话引到别处:「怀湘,你是太子又是长子,且不论朝事就说家事,你对你的另一位堂姐宜阳情谊如何?」 -------------------- 1、出自汉.刘细君《悲秋歌》。 第95章 唯怕 德元帝沉思着没有说话,林怀湘笑道:「长姐远嫁塞外多年,安两国邦好,侄儿对她多有拜服,亲情之下更是敬仰。细君公主作此歌以表异族不同上朝,我想长姐心中也是思乡情苦,日日盼归家。」 第211页 「仲山,鸿胪寺那边谈的怎么样了?」德元帝问道。 刘千甫看了眼林嘉笙,心下一目了然,答道:「郑砚卿在,陛下何不问问?「继而又解释:「其实臣只是念着两国安好,若接受浑河州要是开战,这伤的是两国百姓。」 他知道从德元帝接下诗文时,帝心就动摇了,林嘉笙如此卖力讨好,德元帝怎能看不出。刘千甫从来都知道德元帝对林嘉笙的感情,不是林怀湘等可以比拟的,就算如此德元帝也不会生气。 因为从头到尾,谈的都是家事,都是远嫁的公主而非朝政。 说话间众人已走到一亭台中,德元帝与陈仙言居主位,坐席早有宫婢备好,诸人依次落座。郑郁和严子善同坐一案,对面则是刘千甫与刘从祁案尾处还坐着个袁亭宜。索性德元帝并不在意过多,只让随心。刘千甫无异议,也就随他们去。 乐工在旁敲曲,池水亭下处是歌伎曲舞。 亭台处于池边,竹帘升起带来天光,视野开阔将底下舞伎身姿一览无遗,丝竹之声绕从岸边传来,静心悦耳。 德元帝坐下后,问道:「砚卿,戎狄那边怎么说的?盟约谈的如何?」 「回禀陛下,使者愿以清原山为界,划定安好。并献骏马三千匹、牛羊上万、以订盟约,奏请陛下重开互市,此后互不侵扰。」郑郁答道,「只是使者上请陛下送回额尔达与浑河州及准奏宜阳公主再为王妃。」 刘千甫道:「陛下,戎狄诚心求好,归顺我朝就不如应他所请。也好免百姓受战苦,此盟约一订边境数年都可安好,我朝也可厉兵秣马,以求来日。」 「刘相一向主张安息为民,可曾想浑河州的百姓。」林怀治说,「浑河州为入戎狄要塞,一旦归朝,就等同握蛇七寸,还何须等来日。」 德元帝发觉又有要吵起来的样子,连忙道:「就此停住,我会好生思量众卿所言。」后朝郑郁说:「砚卿,你和蔡卿先抚着他们。」 郑郁颔首答应抬眼时与对面的林怀治视线相撞,他淡笑回之,两人一触即分。 空处上的舞曲奏了一曲又一曲,宴席间德元帝与陈仙言、严静云说笑,几人逗着林怀沆。 胡旋舞的铃声停下时,京兆府尹和刑部侍郎曲炜疾步过来。京兆府尹还有意拦着,却被曲炜拂袖挡开。 内侍通报后,德元帝想了想觉得不对,他本让官员回去,但如此两人争着过来怕是有事,就没阻拦。 「臣等叩见皇帝陛下,陛下万岁。」 德元帝真觉得这些人一天都不消停,问:「两位爱卿何事?起来吧。」 京兆府尹眼神看向刘千甫,眸光带有惧意。曲炜起身后,正直道:「陛下,万年县令接告发,说梅相之子曾买兇陈四杀人。不良人及刑卫去陈四家看后,发现其证据确凿。臣听闻后,前来告知,想问陛下如何处置?」 德元帝真觉太平没几天就又出事,烦道:「这点事也要问我?交给京兆府和大理寺即可。」 「请陛下恕罪。「曲炜解释道,」陈四杀的人是惠文太子贴身内侍,赵茂的弟弟赵定。当年惠文太子病逝,赵茂殉主本是忠义,可梅相公的儿子为何要雇兇杀他的弟弟呢?陛下,此事怕是不寻常。」 而后曲炜说,是因为赵定不小心在一次文人宴席上得罪了梅说之子,故而被梅公子买兇杀害。 德元帝的脸色从来没有如此难看过,他冷冷道:「梅说之子在天子脚下买兇杀人,无法无天,视律法如无物。命京兆府、万年县同御史台一起严加审问,梅说教子不善贬为开州司马。赵茂殉我儿而去,是为忠良,其弟得罪梅家,故有此遭,实乃痛心。张守一,命人厚葬。」 刘千甫的脸色也是阴沉万分,他强装镇定道:「陛下,梅说之子目无王法,心术不善是该如此,可他本人为官却兢兢业业,无不勤勉,贬为开州司马,是否太重?」说到此,他看了眼曲炜,眼中充满疑惑,又说:「且他才任尚书左丞不过月余,便将尚书省的事务处理妥当,实为能力上佳。如今贬他至外地,这尚书左丞位怕又是要空段时日了。」 若是以往,德元帝必会顺着他的话答应,可今日却强硬道:「这事我心里都明白,可梅说德不配位,朝政不用他多操心。此位是官员圭臬,不可胡来,刘仲山,你明白吗?」 亭内无声,半晌,刘千甫才答道:「臣明白。」 这是让他闭好嘴,不要再对梅说有过多的求情。 德元帝的视线从刘千甫移到刘从祁身上,笑道:「不过仲山,刘十一郎的刀法好,身手也不错。跟子善过起来是不相上下啊,你和明楼啊看看右卫或南衙里有什么空缺的官衔再给升一升。」 刘千甫和刘从祁连忙感谢,严明楼得了严静云的眼神后,笑着答应。袁亭宜则愣了下,他没想到刘从祁来个别苑还能升官。 郑郁将这一切看在眼里,默默的饮了口酒。 许是白日的凉爽,到了晚间竟下起大雨。夏季多雨,以致当夜的长安城闷热又潮湿。 屋内的幽香洗去雨中的泥土味,木窗被大风吹得吱呀作响。郑郁因情激而导致青筋明显的手正揪着被子,滚热的肌肤贴着冰凉的龙脑郁金簟,顺滑的长髮随意的铺在上面,双脚无意识地蹭着林怀治的腰。 「嗯......好了吧?!」郑郁齿间终于说出一句尚且完整的话,他想推开头颅,却被林怀治反手扣住,颤声:「别弄下去了。」 第212页 林怀治将他之物从下而上的嗛过,慵懒道:「你的腿在我肩上下不来呢。」 「力气所致,且你非要按着。」郑郁胸膛起伏着,双颊早已被清韵磨得绯红。 林怀治没说话又专心着眼前,舌转千回,眉眼含丝。郑郁瞧着这副景象,心神又落入无边的黑网,四处袭来的畅快将他的神智淹没。 片刻后惊雷带来电光,遮去惊声。郑郁不住喘息没想到林怀治上床前说的趣事会是这种,缓过神后,忙用手去接:「快吐出来!」 「晚了。」林怀治放下麻木的腿直起上身,吐舌示意。 「你......怎么全吃下去了?」郑郁哭笑不得,「也不嫌弃?」 林怀治跪爬两步过来,笑道:「我要是能生,这可都是你的儿女,我怎么会嫌弃呢,郎君。」 郑郁:「......」 他偏头微嗔:「疯子!」 林怀治眉尾带笑,扳正郑郁的脸,低头说:「尝尝。」 郑郁嘴上虽骂着人,但还是很快抱着人沉于亲吻中。 不多刻那双被放下的长腿又重新回到人的肩上,情意携着两人尽情驰骋。在大雨的唿啸中,郑郁扣紧了林怀治置于他腰间的手臂,眉头忽而紧锁忽而哭着炸开。 雨水又一次吹打着池中的荷花,积汪的水珠再次从蕊中溢出,声势之大丝毫不逊天上雷光。 雷光耀过长空几波,郑郁此刻已是天南不知地北,额间的汗珠滚落在冰凉的簟上。 林怀治乱了髮丝,他身上的汗不比郑郁少。 他侧头咬了口左肩的腿,却被郑郁笑着骂两句。 可林怀治置若罔闻,旋即又把他悬因激盪而垂下的腿把在臂弯里。 将移上的郑郁拉入情崖深处,随后钉入深峰,往去百下高声吟出激语。 窗外的雨似是小了许多,但屋内的闷热依旧不减。两人清理过后侧躺在床上相对而视,十指相扣的手置于枕间,两人中间隔得还能睡下一个人。 林怀治有些无奈,他上床后本想像往常一样抱着他的郑郎,却没想到郑郁冷着脸推开他,说他浑身太热这大夏天贴在一起实在受罪。他内心私以为并不是这样,而是因为方才咬的郑郁正反印子不少,精出几次才这样对他。 心里屈意不减,可又不好说出来。 只得低声犟嘴两句,说郑郁也咬他,当即遭到穿衣就有些无情的郑郁一记迴旋脚,差点被踢下床。最后两人退而求其次,划了楚河汉界,牵着手在中间看着彼此。 「今日则直还跟我说,舒国公长得像你,都开始怀疑他是不是衡君你的儿子。」郑郁音色有些哑,但还是嘚跟把自己弄成哑音的罪魁祸首说话。 床下唤字这人会高兴,床上也会高兴,使力更会迅疾。 林怀治还沉浸在郑郁推开他的悲伤中,道:「哪里像了?!」话出口才觉得有些严肃,随即又柔声了些:「可真要说像,也有些许像太子。」 「不止相貌,而是脾性。」郑郁凝视着林怀治,目光轻柔。 林怀治答道:「他被姑母宠坏了,父皇也多惯着他,脾性不似我这般谦和。」 郑郁:「......」 「我和则直从未觉得你谦和。」郑郁从来不觉得林怀治是个谦和的人,特别是在床上,那是他退一尺彼进一丈的人。 林怀治不以为然:「他又不了解我,砚卿才是与我同床共枕的人,自会明白我的。」他抓着郑郁的手覆上心口,眸光深情。郑郁捏了下,挑眉:「我明白你,但今日的事总觉怪异。」 「梅说之子被告发在咱们意料之中。」林怀治说着向郑郁移近,手揽住他的腰,「我原以为会是刑部尚书或京兆府尹,却没想到是刑部侍郎。他今日有意提起兄长,却被父皇避开会是何意?」 自他从徐球手里得到梅说之子杀人的证据后,就立马派钱伍去寻蛛丝马迹,加上有刘从祁引导,前两日就已查出兇手陈四。他和林怀治本想明日让万年县令上报京兆尹,京兆府里有徐球父亲原先的好友,一层层递上去并不难,何况还是在如今这个两党相争的时日。 但刘从祁来了别苑,郑郁本想他还是会借京兆府说话,却没想到是刑部侍郎曲炜。 「赵茂死时一腔忠言发于口,当时圣上也在场,只说厚葬没有其他吗?」郑郁猜测是否德元帝也开始疑心林怀清的死,但要真这样不应更加追查吗? 林怀治答道:「尸身归还本乡,给绢千匹。」 郑郁终于被林怀治的一点点靠近而拥入怀中,枕间幽香混着淡淡的紫藤香沁入鼻间,郑郁心安没有推开,他枕着恋人的手臂,说道:「曲炜的言论许是激起了圣上最难忘却的伤痛,所以才避开。子若是他最寄予厚望的儿子,一时离世谁都无法释然,更何况今日事摆明了是冲着刘仲山去的,而圣上能在贪污案中把他抽出来,又怎会容忍一个梅说在继续牵扯到他。」 「这件事拉下梅说,尚书左丞位又空置了。」林怀治低头说,「对刘党而言是打击,但父皇又升官刘九安,意在安抚。恐怕接下来这尚书左丞位的人选还会听他所举。」 郑郁思忖片刻,说:「我看不如推举曲炜。」 林怀治说:「袁相会举他吗?」 「我想会,师傅此前与我说过曲炜品德不错,有宰相之风。他门荫入仕,似外戚又不似外戚。「郑郁答道,「袁、刘两党争执多年,他一直持中立。更何况他一直任东宫左庶子,将推此人上相位两党都不会有异议。」 第213页 政事堂中刘党居多,而袁党少,并且大部分都被刘千甫排挤出京。 尚书左丞新人选抛出,林怀治没有即刻贊同,而是说:「若悼贤太子妃在,曲炜的官职绝不止如今的刑部侍郎。他昔年任左庶子时,与二哥关系颇好,其实他今日再提太子之死,我有瞬间的怀疑,他是不是也在查二哥的死。」 「温元皇后为赵国公之女,与曲炜一母同胞,他对子若的感情必是深厚。」郑郁蹙眉,「子若死后,他检校监察御史出任蜀地不在京中,去年才被调回长安。那他要是怀疑这事,是否会继续查下去?」 话说的明朗,曲炜是否会帮林怀治。林怀治沉吟,说道:「四嫂的父亲也是曲家人,不过与温元皇后是异母。」 而后林怀治与他解释,曲炜曲冉两兄弟关系和睦,尤其是两位郎君的夫人常有话就直言,曲冉的夫人也就是王台鹤的姨母。 郑郁手攀上林怀治的肩,抬眼笑道:「亲姐养大的孩子亲哥的女婿继位比起异母弟的女婿,孰亲孰重?」 林怀治垂眸,喃喃道:「他也会不满刘仲山吗?」 「满意的话,当初怕就不会出言奏吴少瑛考课不正了。」郑郁眼神飘到林怀治的耳垂上,情不自禁的就伸手把玩起来,「起先我以为是王瑶光托曲冉出手,如今看来不是,或许曲炜从太子死的那刻起,他就在怀疑了。他也想拉下刘仲山,好让曲家在新朝登顶权峰。」 林怀治说:「但我想此事所成不会太大,依今日局面看。外戚掌权太多,父皇不会同意,且曲炜出身世家,不大可能。」 曲家已是世家,为着朝局着想,德元帝也不大可能让此人坐宰相位。郑郁沉思片刻,说:「那会是谁?可别又是刘党。」 林怀治答道:「我想多半是,刘仲山推他的人上位,一定会拒绝袁相提出的曲炜。两人怕是会因此生嫌隙,就算他们的关系点都是太子,可谁不想荣华万年。」 郑郁犹豫了一下,说:「那此事是一箭双鵰。」 曲家若想要坐高位就得除了路上的所有阻碍,比如太子最信任的刘千甫。 「且就算刘仲山外贬,四哥的太子位还是能坐稳,因为他身后还有皇后。」林怀治一下又一下的轻拍着郑郁的背。 郑郁看耳垂被揉的红,仰头咬上,说道:「太子这些年被皇后和刘仲山看的严,心里或许有所不满。」 「太子狎伶,我探到是位名唤姜艾的伶人,善乐器。」林怀治埋在他颈间,手把人圈在怀里揉。 这句话郑郁在平康坊时听王台鹤说过,如今又提,想起今日曲婉疲倦的神情,他问道:「太子他不喜女色?」 林怀治嗯了声,嘆道:「所以你不会真以为昔年他跟你玩,是脾性相投吧?」 郑郁犹如五雷轰顶,怔怔道:「我以为他想要拉我做盟!」 「不!」林怀治语气坚定,「他想拉你上他的床。」 而后林怀治抱紧他,嗫喏:「还好笨你不通情事,看不出他那色迷心窍的样子,那时他对你的心思我与连慈都看出一二。」 「你才笨呢!」郑郁轻踢一脚,腹诽难怪那时林怀湘总是对他说些令人费解的话,可惜那时他不懂只囫囵着回去,囫囵多了林怀湘慢慢的就淡了。郑郁又问:「这会是皇家秘闻吗?」 「皇室宗亲和重臣或多或少都知道一些。」林怀治闻着肌肤香,嗓音有些低沉,「父皇也知道,但只是斥责几句,皇后和刘仲山对他管的就更严了。」 「圣上也知道?」郑郁别头看向林怀治,说:「那他如何看待?」 林怀治与他鼻樑相抵,笑了声,温声道:「世间情慾何分男女,我的爱人只有一个身份,就是他自己。其实父皇知道四哥不近女色后没多大反应,只是告诫他注意言行,可后来他成了太子,一国储君,情慾言行从来由不得自己做主。」 「日后的皇后必是曲家女,你......」 郑郁有些许疑惑的话还未说完就被林怀治紧闭双眸吻回去,不同于以往的绵柔,这个吻带着汹涌的爱意和霸道,舌尖缠绕着他。 □□又压下,如同海浪里的扁舟。郑郁在气息间迷失,后有水滴在脸上,他勐然睁眼,见林怀治脸上有清泪而下。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得神色慌乱的伸手替他擦去水痕,轻唤:「衡君......」 林怀治直视他的眼睛,嗓音带有哭腔:「砚卿,我这辈子从始至终只有你,你不要把我推给别人,好吗?我对你的感情你真的不相信吗?你真觉得我会为了权势而娶别人?」 「我没有不相信。」郑郁心中抽闷,火光折在林怀治布满水意的脸上,他不知怎地鼻尖一酸,颤声道:「只是衡君,世人的议论你也不在意吗?」 笔锋不仅能写出婉转柔美的诗句,还有沉于男色的皇族艷闻。他不想林怀治被世人议论纷纷,艷闻传天下。 林怀治的话犹如尖刀刺着他,林怀治在害怕,害怕他会把自己推给别人。可郑郁又何曾不是,害怕自己无法与林怀治长相守。 「我与我的挚爱相守,无怨无悔。」林怀治一字一句道,「我不怕他们议论,也不怕来日史官的笔锋,我唯一害怕的就是你离开我。」 林怀治仿佛心口插入了一把利刀,戳的真心烂碎,随后搅得五脏六腑生生从原位离去又被缝回骨头上。这种痛彻的撕裂感从骨缝生出,从三年前郑郁离开的那刻起穿过时光再次缝在他身上。 第214页 郑郁把自己的眼泪擦在林怀治脸上,说:「圣上对温元皇后的许诺便是,来日皇后只会是曲家女。」 「我不会娶妻。」林怀治把头靠在郑郁的胸膛上,抱紧他的腰身,说,「我不认识亦不爱她,更没资格伤害她。她不应成为家族维繫权势的器皿。我这一生的爱人只有你,砚卿。」 郑郁抱紧林怀治,下巴抵在他的颅顶上,柔声道:「我这一生的爱人也只有你,衡君。这话我以后不会再提了,抱歉。」 雨下大了打的青石板发出嘀嗒声,林怀治只听见郑郁胸腔里的心跳,他说:「我没有怪你,只是怕你不相信我。」 「我信你。」 梅说之子的事不过两日就在有司得皇权授意下审得干净,刘千甫心知保不住这个人,便让其按律而处。 刘千甫略微失势,袁纮等主张接受归降的摺子就上满了德元帝的案。 德元帝看着这些摺子许久,最后接受额尔达的归降和戎狄的盟约条件,另命金吾大将军及礼部侍郎、御史中丞前往戎狄接回宜阳公主。 放言戎狄如果不接受公主和浑河州回朝,那就开战。 朝野上下一片欢唿,这是多年两党交锋来。袁纮一方大胜,且还是浑河州这般重要的领土。 在此时袁纮顺势举曲炜为尚书左丞,可德元帝思虑良久后并未答应,而是顺刘千甫所言提刑部尚书为尚书左丞。 -------------------- 求求你了,我真没瞎搞。青天大老爷!!! 第96章 太子 凉亭之中,冰置于器中消着暑热,长案上放着凉茶美酒,林怀湘挥手示意身后琴音停下,疲惫道:「浑河州之事,姨父你怎么如此心急?好在我看父皇并未过多的责怪你,姨父还是不要过多揣测圣意才好。」 「安北都护是袁维之的人,真有功绩则会记在他身上。」刘千甫实在无奈,「他歷来与我不对付,他权势过大,我怕是就要出京了。」 陈仙言捧起冰饮,略有苛责道:「湘儿,不可对你姨父无礼,你有今日多亏了你姨父帮衬,日后的朝堂事,你还得多跟你姨父学习。」 「儿子明白,我也没有怪姨父的意思。」林怀湘自知陈仙言一向对刘千甫信赖,只得笑道,「只是怕绝事太多,会伤了姨父与父皇的君臣之情。」 陈仙言看向他,莞尔道:「这个你就不要多虑了,此事不会发生的。」 此时有宫婢来报,说太子妃身子不适晕倒了,陈仙言便让林怀湘回去看看,毕竟是结髮妻子,不可落个寡情的名声。林怀湘眼里多有不耐,但还是点头退下。 待林怀湘走远后,陈仙言轻嘆:「你看他如何?」 刘千甫替陈仙言斟满冰饮,安慰:「太子殿下尚年轻,情爱难过,有东宫诸人教导,不会有太多差池。」 「他那个宫里,什么人都有。」陈仙言蹙眉道,「心思不放在髮妻身上,整天想着那名叫姜艾的琴师,真是荒谬。「随后有些担心,问:「圣上不知道吧?」 刘千甫答道:「摺子被我拦下了,待东宫官员的年底考课满时我在换换。」 「谁上的?」陈仙言说,「是贵妃?」 刘千甫摇头:「不是,是御史台及右春坊。」 日光铺在陈仙言的银白绣金裙上,金影浮于美人身上,她道:「圣上对贵妃和林六郎是越来越好了,我有些担忧,你说他会有废太子的想法吗?」 刘千甫思量片刻后,道:「不会,储君更迭频繁于社稷不稳,且太子殿下目前无错。」 「先前那位不也是无错吗?」陈仙言哂笑,「还不是他想废就废,要不是你反其道而行,命多半群臣保他,圣上也不会动那个心思。」 「圣上在意声名,他更怕一旦废太子,太子会联合朝臣禁军发动宫变。」刘千甫说,「一个被群臣拥戴的太子势必会威胁皇帝,惠文太子不懂,圣上不愿做的事只有我来做了。」 陈仙言起身,刘千甫垂首以手扶起,陈仙言笑着拍拍他的手背以表赞赏,两人拉开身距,她说:「妹妹离世也有六年了,仲山不动再续之念?」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1]。」刘千甫跟着陈仙言走到海棠花枝桠伸进亭中的地方,陈仙言掰断一枝海棠花,悠然道:「这沧海是谁?」 「皇后陛下希望是谁?」刘千甫淡笑道。 「我只希望仲山永远不要辜负我们母子,辜负我妹妹,毕竟她对你可是痴心一片。」陈仙言双指捻着粉白的海棠花瓣,海棠花瞬间在美人手里落败,「我见从祁的样貌与你不是很相似呢,长相是随他母亲吗?」 久远的回忆涌进刘千甫的脑海,他永远记得揽音珠那双漂亮的眼睛,就像祁连山上的月亮那般明亮。 刘从祁问他爱揽音珠吗?他想是爱的,可是爱并不能让他进这朝堂,让他施展自己那腔抱负,抱负是从什么时候变的呢? 许是天和三十三年冬,华清宫外他选择帮卫王掩盖好行踪时,再加上后来滑州的捨命相挡。 两次机遇都使天和帝的第五子,卫王林碧开始注意到他。 权势犹如漩涡,将他越吸越紧。爱不能抵万难,权力才能,权力才是制衡和达到一切思想的工具。 刘千甫沉思良久后,答道:「是,像他母亲。」 「东宫缺着不少官位,不如让从祁去试试。」陈仙言转身看着他说,「他俩按理来说也应是表兄弟,该亲近亲近。」 第215页 刘千甫眉心微拧,这是要把刘从祁彻底跟林怀湘绑在一起,林怀湘要是出事,必会不择手段的咬死刘从祁,他朦胧着说:「臣先与严尚书看看吧。」 陈仙言笑道:「湘儿不会为难从祁的。仲山,若太子妃有身孕后,那姜艾就别留了。否则届时圣上问询太子的行为,你我难辞其咎。」 刘千甫颔首称是,眼皮合时掩去里面的杀意。 姜艾不用留,你也是。 林怀湘走进殿中,见到曲婉坐着正出神,柔媚的脸上挂着温柔的笑颜。他知愧疚曲婉,心里一软,坐下后还是用和善的语气问:「三娘子,身体无恙吧?」 「凌阳,你要做父亲了。」曲婉被问后,目光回神,笑颜如花。 她心里还是有些渴望,渴望林怀湘真的会高兴。成婚许久,林怀湘对她相敬如宾,态度疏离有礼。 怎料林怀湘长舒口气,仿佛身上的重大担子被卸下,来往两次后终于能应付刘千甫和陈仙言了,他淡笑:「嗯,你好生歇息,我还有些政务没处理好。晚些再来看你,好生安胎。」 说罢就起身离开,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 「四郎!凌阳!」曲婉抓不住林怀湘的衣袖,从亲昵的尊称到字,都没有留住林怀湘。 陪曲婉长大的婢女走到她身边,曲婉满脸疲态撑额问:「太子是不是去温月台了?」 东宫的温月台住一名位姓姜的乐人。 婢女点头,她看曲婉神情瞬间充满悲意,便开解:「三娘,圣上无长孙,皇后陛下也说,只要这个小王子出生圣上会亲自抚养。那娘子日后就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实在不必与他争。」 「我没跟他争,可不想太子他来去匆匆,连关切都没有。」曲婉陡然抱住婢女,懊悔不已,泪积满了杏眼,「我为什么要嫁给他?为什么要嫁到这里来?我以为他跟惠文太子一样,性情温和,风流蕴藉。可凌阳跟惠文太子不一样!青庐帐中他枯坐一夜都不肯与我说半句,这样的日子我什么时候才能过完。」 昔年同名堂姐曲婉也跟她说世上郎君多才华横溢,风流俊雅,就像她的未婚夫婿惠文太子一般。赐婚后,而她因节庆见过林怀湘一面,她想确实如此,她心里高兴,想林怀湘一定与林怀清一样,夫妻恩爱哪怕少但也会会有,可她后来才发现这位太子不近女色。 她无法在这段婚姻里改变什么,因为她从不在林怀湘眼里。 「三娘子!只要这个小王子生下来,一切都会好的。」婢女擦去曲婉的眼泪,说,「只要咱们忍过去,娘子来日路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曲婉问:「那他坐得稳太子位吗?」 「有中书令和皇后陛下在,太子之位稳如泰山。」 翌日郑郁与鸿胪寺卿蔡汪陪林怀湘去见突厥使者,突厥使者是阿巴斯。郑郁看他还是老样子,陪着人聊几句。 突厥的盟约早已商定好,他们此时来京只是盟谈与献宝而已。 林怀湘命蔡汪和郑郁送使者离开,途中阿巴斯提出想去长安城内逛逛,一把骨头五十多的蔡汪自然想回家搂着娇娘睡觉,才不想陪这个胡人汉子。便把这个差事推给郑郁随后快步离开,郑郁回头看了眼自觉缩成一团的鸿胪寺官员,显然他们都不想在快出宫的时辰陪人。 可无奈上朝礼节还是要有,他只得挑了两名被神明眷顾的官员与他一起。而阿巴斯来此地也入乡随俗,直接搂着他们去了平康里。 阿巴斯此次挑的不是袁亭宜上次去的那家红香榭,而是叫做绿水谙的青楼。 绿水谙抵河而建,步入庭后,正厅明亮宽大,占地近有半亩之大。假母给他们挑了个宽敞,视野极佳的二楼雅间位置坐下。几人面对而坐,中庭则是会有歌舞助兴的厅台,屋内云母屏风摆立。 绿水谙的装潢极其富丽堂皇,帐幔叠舞,珠帘垂掉。屏风相隔出一方天地,偶有琴音响起,跟来的便是女子轻笑声。 舞伎飞旋,曲声悠悠,胡旋转步而起。 「将军不是说想去长安城内逛逛吗?」郑郁免了女子的陪酒,无奈笑道,「怎么逛到这儿来了?」 阿巴斯来这儿是熟客,他盯着一位美艷石榴红裙的女子,笑道:「此地也是长安风俗嘛!郑少卿应是常来吧?」挑眉示意他看鸿胪寺的同僚。 郑郁:「......」 他看了眼方才还一脸抗拒,现在与侑酒的娘子相谈甚欢的两位同僚,心想你俩不是说家里娘子老母要有人照顾吗? 郑郁摇头笑道:「鲜少来此,将军这些日子在长安过得可好?」 「自然是好,皇帝陛下与我朝可汗情谊深厚,还愿借我们兵马,互开交市。这些我都会回去与可汗细细言说。」阿巴斯喝着酒,又对身边的突厥官员说要好好招待。 没多久,郑郁的两位同僚就被灌的稀醉,此刻鼓声响起,已是宵禁开始。郑郁噙了口酒,随意道:「将军到底要与我说什么?灌醉了他们,出事我也不好交差。」 「可汗托我问,迷回天这东西郑少卿真没查到吗?」阿巴斯的声音被曲声掩过,微不可闻下,只有同案的人才听得清。 其余两位官员在一旁醉得很,郑郁放下葡萄绕枝玉碗,答道:「查过,没有。如果将军有消息,也可告诉我。」 「我们可汗是真想与少卿你交个朋友,所以才有这么件事。」阿巴斯说,「不妨告诉郑少卿,宜阳公主不日就要回朝,她身上应会有迷回天的解药。」 第216页 郑郁心中突然一紧,迅速按下惊乱,语气平淡:「可汗身边是谁中了这个蛊毒?」 「一位对可汗来说非常重要的人。」阿巴斯神情严肃,他挥手让身边人盯着。索性前后屋子的人都烂醉抱着美娇娘,未有人听。他们的对话声又低。 在绿水谙借舞伎可以掩去不少麻烦,没人会怀疑其他,只会真的认为是阿巴斯要求官员陪同遍游长安。 郑郁道:「没有去戎狄找过吗?」 阿巴斯嘆了口气,说:「找过,没有解药。可汗花了不少精力才知道,当年戎狄战乱,族内唯一一位或许知晓迷回天解药的人已下落不明。他这两年找遍塞外都没找到她。」 「是谁?」郑郁唿吸莫名开始急促,如果张语莲知道解药,那会不会代表刘从祁或刘仲山手里有。 阿巴斯也不遮掩:「崇德王的小女儿,名唤揽音珠,二十五年前不知所踪。」 「揽音珠?十分常见的名字,消失这么多年着实不好打探。」郑郁笑着说,「但可汗为什么觉得宜阳公主会有解药?」 阿巴斯答道:「公主嫁去多年,也得过宠爱,对于此毒她或许会知道一些皮毛。」 「我尽力而为,外臣与公主实在不好见面。」郑郁的耐心解释,阿史那莫带来的消息,让他更加确定揽音珠就是崇德王的小女儿。 那刘从祁或刘千甫手里定有解药。 阿巴斯笑道:「不必过多勉强,我们也会在塞外打探,只是这京中就拜託少卿了,哪怕有一点消息也请少卿来个信。此毒若是蔓延开来,不知多少人受苦,早有解药有备无患」 「我听闻揽音珠备受崇德王喜爱,他怎么会捨得自己的女儿离开戎狄呢?」郑郁细想着一切关系。 「还不是那王朝宰相叛乱,杀王自立。」阿巴斯嗤笑,「还贪图上了这位音公主的姿色,欲娶此女为后名正言顺的继承王位。」 舞伎的铃铛清脆悦耳,如那黄沙上的驼铃响出乐声。 郑郁点头,淡笑:「多谢将军告知,我会帮你留心公主那边。」 「那就真多谢砚卿。」阿巴斯给两人倒满美酒,随后问:「砚卿可认识曷日勒?」 郑郁摸着玉碗,想了片刻后摇头。 这时阿巴斯身边的一位官员在他耳边说了句话,他一拍脑门,笑道:「哎呀,我说错了!我说的是戎狄名,他汉名叫刘从祁。」 「是中书令刘仲山的公子。」郑郁轻松答道,倒是好奇阿巴斯问这个做什么,「将军认识他?」 阿巴斯脸色可谓多变,立即严肃:「我跟这人在边境交过几次手,他是王台鹤手下的斥候。此人心性歹毒,万分奸诈,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我手下许多勇士都死在他手里,我是看在你答应帮可汗找解药的份上走个交情,我提醒你,他很危险。」 郑郁点头与阿巴斯碰盏,知此事阿巴斯是善意提醒,以物易物。两人又聊了许久,中途两位同僚清醒过后又被灌醉过去。 鼓声早已结束,平康里还是红烛高照,曲意不减。舞伎的美舞换了一支又一支,伴着歌声飞上房梁,歌舞翩翩,阿巴斯也看这家店有侑酒的胡姬,便叫来陪着。 郑郁想今夜怕是要在平康里歇下,便叫来假母给钱帮忙寻个干净屋子安置阿巴斯等人。假母的眼神在他们身上流连许久,红烛夜钱都给了是不必出去住,接了钱就笑着吩咐离开。 在这儿生生熬一夜喝酒郑郁完全受不住,正想跟阿巴斯道别回房休息时,绿水谙外传来马蹄声。他竖耳细听,骏马十匹以上,脚步声不下百人。 夤夜谁能调集大批人马?只怕是有人犯事,惊动了左右卫。 兵士很快冲进绿水谙,把内里的客人和女子们都吓了一跳。 郑郁看门口走进来一身着甲冑,相貌英俊,气度不凡的男子,那男子下手一挥,喝道:「搜!」身后兵士立马如潮水涌进,开始四处翻找似是在寻着什么人。 他本是坐在大厅正对门处的楼上,将那人样貌看得一清二楚。 「砚卿,就是他。」阿巴斯把胡姬拥在怀里,让她别害怕,随后冷声道,「曷日勒那狗崽子!」 郑郁喝了口酒,冷眼瞧着这一切。 假母很快从刘从祁的铁甲帽缨上将他官职分清楚,摇着扇走上前,笑吟吟道:「敢问左郎将,是要找什么东西吗?不如告诉妾身,实在不必劳烦兄弟们。」 自林嘉笙的别苑后,刘千甫找着严明楼两人东拉细扯看了几百遍官衔空缺后,依着刘二公子的性子给他升至左卫左郎将。 「刺客。」刘从祁踏进屋内时,抬眼就见郑郁坐在二楼,视线扫过他并没做停留。事务要紧他不会与郑郁浪费时间, 假母说这绿水谙怎么会有刺客之类的话,可来的不是武侯而是左右卫及金吾卫,只怕是不寻常的刺客。假母跟在刘从祁身后,说着圣明英武天子在位,长安城内祥和平安的话,试图让他把禁军撤走别阻了生意。 刘从祁被念的烦躁,回头冷声道:「闭嘴,在多言抓你下狱。」 多年在军中摸爬出的气势一下震慑住假母,配上那身冰冷铁甲谁也怕上三分。 兵士的步子蹬上楼,突然阿巴斯的侍卫朝屏风喝道:「什么人!」 郑郁闻声看去有人影立在屏风后,帐幔飘挡住屏风,那人影缩成一团,气息极低。饶是郑郁和阿巴斯这等武人都没发现,郑郁心道好厉害。 第217页 「是我。」 又是那道熟悉的声音,郑郁在心里捶地三尺。 袁亭宜小心翼翼地从屏风后走出,看清郑郁后,拨开人扑到郑郁身边,小声道:「砚卿,救我。」 阿巴斯皱眉道:「他们是来抓你的?」 「我没犯事,砚卿你帮我躲过他们好吗?」袁亭宜语气充满哀求。 郑郁微嘆口气,和阿巴斯对视一眼,两人瞬间了解。 兵士破开房门后,只见屋内搂男搂女,想进去却被胡人手中的鱼符唬住,在门口望了眼就匆匆离开。 没多久刘从祁搜寻无果带着人离开,雅间内有有张空床,醉酒的官员已被扶去床上休息,阿巴斯也带着胡姬离开去其他房间休息。 屋内清醒的人只剩郑郁和袁亭宜,他扒开袁亭宜扯着他衣袖的手,问:「你犯了什么事?」 「我和连慈本与裴七郎他们一起在红香榭。」袁亭宜低头抱着酒碗回神,小声说,「后来红香榭不知怎得闹了凶事,有贼子旋着风闯入连伤数人,场面一度可怕。」 郑郁问:「为什么可怕?连慈武力不俗,他也打不过吗?」 袁亭宜的脸上写满了惧意一时说不出那场面,只摇头:「连慈喝多了,他把我送出来后就请禁军来查。」 「既与你无关,那你还怕?」郑郁看袁亭宜衣衫上有几处血迹,只怕是真不简单。 袁亭宜不好意思地挠脸,答道:「刘九安要是知道我背着他去红香榭,会生气月余,我是偷熘出来的,被刘九安抓住,他肯定把我送到父亲面前,后果可想而知。且这些日子,我觉着他心情不好,明明升官是喜事他脸色却难看的要死。」 郑郁听后安慰他几句,倒满美酒才安抚住人,也同时保证自己会守口如瓶。 「红香榭的凶事是何样?」郑郁问道。绿水谙经过禁军搜查后,恩客走了大半,显然是听说了红香榭的事情,怕待在这里出事。 袁亭宜解释,说有人闯入红香榭伤了数人还来去无踪,除了一阵香风依稀可见是个男子其余的什么也没看见。后又在长街上伤了不少禁军,左右卫与左右龙武军怕伤及天子,旋即开始搜查可疑人等。 郑郁听后点头嘱咐袁亭宜日后小心,只因这事会有京兆府和万年县查,严重的还有大理寺审查,实在无关鸿胪寺和御史台。 郑郁忽然问道:「则直,你很相信刘十一郎吗?」 「什么意思?」袁亭宜听过很多人问他,为什么要与刘千甫的儿子一起玩乐,「你对他有偏见吗?砚卿。」 「没有。」郑郁不会因为父辈的事情而歧见后辈,说,「只是你了解他的过去吗?」 其实郑郁有些担心,袁亭宜被袁家众人宠着长大,心思单纯。随父来长安后,世家公子多喜欢与他亲近,他的前二十年从不知苦难和险恶为何物,有时连刘千甫见到他,都会做个表面样子,夸他两句。 袁亭宜和刘从祁就像树叶,前者向阳而生,后者背阴而活。 袁亭宜默声良久,答道:「世上谁没有过去,你我都有。可过去、今下、日后都不能单独的作为一个人的行为审判,万物有因才有果。如果他真的心思不纯,我发觉后会当机立断,可他如今是个很好的人。就算刘相有什么不好,那我也不能将这事怪在九安头上,他也没未曾害过忠良。」 这番话和袁亭宜坚定的表情让郑郁把腹中想说的话都咽了回去,确实刘从祁对袁亭宜的确不错,但他还是小心劝告:「他接近你或许有目的,也可能在一直利用你。」 「利用?」袁亭宜眉心一挑,震惊道,「我有什么好利用的?他难不成真是为了让我娶他妹妹?难怪这些日子他脸都快垂地了。啧,人俊是非多。」 郑郁:「......」 袁亭宜的思绪他永远跟不上躺,情深言浅,他也怕说多了袁亭宜会排斥,话已点到,日后他也会多注意刘从祁。实在不必与袁亭宜说多对刘从祁不好的话,否则怕是会适得其反。 床是睡不下了,郑郁收拾了一张榻出来,夏日不热,两人和衣而卧也还将就。 翌日旬休不用上朝,坊门才开郑郁就摇醒袁亭宜带着他离开,免得袁纮发现儿子翻出门。宿醉的两位同僚还在睡,阿巴斯这人他也管不到。只是叫来假母又添了些钱,嘱咐她等这些人醒后,准备点吃食就离开回府。 才踏进王府内院就见齐鸣如火似风地走过来,面色焦急地说林怀治等他一夜适才离开。 郑郁真是欲哭无泪,忙趁着行人不多转头去了成王府。见路上有新出炉的包子和胡饼,前两日他听林怀治这家早点他吃着做得不错,于是各买了一份预备着去向人赔罪。 -------------------- 1、出自唐.元稹《离思五首》 接下来的故事和人物无关正反派与好坏,每个人都处在漩涡里,他们都为己而活。 第97章 午后 来往数遭,成王府的府兵早得了命,谁也不敢拦郑郁。郑郁提着膳食,一路畅通的走到林怀治的卧房。 进去后,见林怀治正在用早膳,可叫一个巧,他唤了两声「衡君」人就是不理。 在这种理亏事上郑郁向来脸皮厚,撩袍在林怀治对面坐下,箫宽忙叫十娘摆上碗具掩门退下。郑郁满脸笑意的把自己买的与满案的膳食放在一起,那叫一个繁中有简,粗中有细。 第218页 而林怀治一直冷着脸,默默用膳不言半字。 郑郁心里又升起那种宿醉寻春后,回家见到独守空房一夜的貌美贤妻的无力和愧疚,只觉下一刻林怀治就会笑着让他去跪钉锤。 「阿巴斯说宜阳公主那里应会有迷回天的解药。」郑郁搅着粥,看林怀治眼下尚有淡淡乌青,许是一夜没睡。 苦涩漫进心房,郑郁想着林怀治去他家并没言说,两人之前若是要见面都会提前告知对方。昨日林怀治与盛王进宫看望皇后,他便以为两人今夜不见,这也导致他昨日应了阿巴斯所请。 林怀治看他一眼,淡淡道:「等公主回来,圣上会举宴朝臣。届时你多与她认识,我幼时见过堂姐,她是个文静,温婉的人。」 郑郁终于见林怀治说话,忙起身到他身边坐下,头靠在他肩上,笑道:「殿下对下官的帮助,下官感激不尽,实在无以为报。」 「少去平康里就行。」林怀治由他靠着,「既然无以为报就以身相许吧。」 「我俩之间是你说了算,但如阿巴斯这样的,我推拒不了,我没有与娘子往来,斟酒都是我自己。」郑郁努力解释,又说,「且我郑砚卿的身心不早都是你的吗?」 听得这话林怀治轻笑了声,乜斜他:「等哪天我定上书把袁则直与严连慈调任外州做官。」 「他俩爱美人也是罪?」郑郁觉得林怀治能说出,就真的能做到。 林怀治吃着郑郁买来的早点,答道:「不是罪,只是经常带着你一起寻欢作乐,你早年跟着他俩没少去美人如云宴席。」 「我去也只饮酒作诗,你都知道这些,肯定也知我没做出别样。」郑郁抱住林怀治的腰身,将整个上身倚在他身上,说:「衡君要是还生气,不如罚我跪钉锤吧。」 他这话说得诚实,颇有下一刻真能做出的样子。林怀治停着,道:「没生气。只是担心你酒意上头,饮起美酒来不知量数。」 「你都惜我这条命,那我自然也是。」郑郁说,「你昨日进宫看皇后陛下,她身子无碍吧?」 林怀治淡笑道:「无碍,没什么大事。只是娘说太子妃有孕,父皇很高兴。」 「你喜欢孩子吗?」郑郁问道。 怎料林怀治斩钉截铁道:「不喜欢!」 记忆中的林怀治对孩童总是淡淡的,以及那日别苑中他对林怀沆移开的那几步,都让郑郁万般好奇,于是又问:「为什么?」 林怀治脸色突然难堪几分,答道:「弄脏过我几身衣服。」 郑郁抬眼看他:「嗯?」 林怀治轻舒口气,眉眼透着冷漠,娓娓道来那些岁月:「父皇还是卫王时,阳昭长公主与兄长一同养于温元皇后膝下,入宫后皇后也照例抚养二人。姑母幼时性顽劣,常要我们兄弟几人围着她做侍卫护驾。父皇来后见我们姑侄和睦,抱起她多有夸赞。她也就更为肆意,四哥、五哥顽皮被训得最多。」 郑郁:「......」 他记得林嘉笙比林怀清还要年长一岁,他能想像那场景。春风烟柳下德元帝抱着林嘉笙,巡视朝一群从高到矮的皇子,林怀湘和林怀湛站在一起脸上说不定还憋着一副不服气的样子。 笑意忍住,郑郁本想安慰,林怀治又生无可恋道:「尤其是十弟,他常粘着二哥,我也多有相见,他幼时聪颖可爱有次我抱着他玩,可他张嘴就是一口奶水呕入我脖颈中,衣袍尽毁,身沾奶香数日不去。还有十一弟,刚吃完糖人一手糖污不洗就直接抓着我衣袍伸手便要抱,若不应他哭声可震长安,无可奈何下只得抱起,结果四哥又来逗他,脏手直接怼而上……」 郑郁越听眉心拧的越紧,看着林怀治失去光彩的眼眸以及欲哭无泪的脸色,林怀治终于忍不住道:「为什么父皇生这么多?!他都不管管,只让我们兄弟和睦,孰不知四哥五哥就不是管事的人,还管?!不添乱便是圣恩庇佑了。」 听到此处郑郁再是忍不住笑出声,指尖在他脸上一抹后放在眼前仔细审查,认真道:「这下是看出来了,殿下确实不喜稚子。」 林怀治扶额无奈:「诸事太多,我实在不便一一道来。」 郑郁笑着将林怀治扶额的手握在手中把玩,头枕在他肩处,说:「在我两岁多时,夏日里有次父亲正抛着大哥玩。」 林怀治:「......」 「我见状也要同举。」郑郁一嘆,惆怅道:「我想是父亲抛得太高,随后便是娇儿吃醉轮迴倒。」 林怀治面色犹豫,问道:「郡王是闭口,还是......」 郑郁坦然一笑:「慈父笑口如弥勒。」 「你年幼时经常这样吗?裤子都穿不好。」林怀治勾着他的手,两人的手指勾来推去。 郑郁说:「怎会,就几次而已。再者,你年幼时也会这样吧?」 林怀治说:「不会,父皇抱我时,我已行裤而走。」 两人谈笑许久,日光穿进屋内,蝉鸣不绝。林怀治让箫宽收走餐案,有婢女启禀林怀治,说王府职官张长史来禀报田庄事务。 王府长史来报事,身为亲王的林怀治理应前去,且他们都是为成王办事。也或许会是林怀治在朝中的枢纽之一,林怀治答应,随后让郑郁等他片刻,他去去就回。 可林怀治走到门口时又折返回来。 榻上的郑郁正摇扇取凉,看人返回,不解:「怎么了?」 第219页 林怀治满脸严肃:「险些忘了要事?」 郑郁:「何事?」 「我怕等回来后,郎君已不见。」林怀治走至他身前跪下,摘下指上的玉戒,执过他的右手将玉戒戴在他手上,抬眼温柔一笑:「如此,郑郎就会永远陪在我身边了。君戴蓝田,与我同心。」 摇扇的手骤然停下。 箫宽在屏风处等片刻都不见林怀治出来,不想林怀治向来说走就走,从不拖沓,为何今日又要折返,便带着疑惑回头打量一眼。却见林怀治跪地手撑在榻上,稍仰头与居高处的郑郁亲吻。 还不如不看呢?!箫宽默默回头,想着林怀治以前也不这样,到底什么时候变的。想事的空隙里,顺便拦住了要奉茶进去的十娘。 林怀治听见外面十娘的脚步声,不舍的分开,摸着那玉戒道:「等我回来。」 郑郁点头:「去吧,我东西都收了,怎会抵赖呢?」 林怀治垂眸想了想,说:「若是觉得闷,可去院中赏山品水。这成王府,你想去哪儿都可以。」 「我只想去这儿。」郑郁手指点在他心口处。 林怀治答道:「你已经在了。」随后在他脸上一吻,「我很快回来,等我。」 山水庭院郑郁早赏够了所以也未出去,日头爬上长空,这两日实在闷热。不想出门的郑郁在林怀治卧房寻书看,倒是在卧房深处寻到了当年上元节他送林怀治的那盏玉兔宫灯,昔年岁月都存在于那盏灯里。 郑郁细看一遍宫灯后又放了回去,又在书案旁翻到了几本林怀治作过註解的书,书页下还有年月。 在这些文字身上,他似是透过光阴见到那时的林怀治。少年意气风发,对各事都有自己见解。 作了见解的书并不多,郑郁很快就翻阅完毕,加之林怀治平时应是没让婢女整理,这随意一翻,竟有些凌乱。 郑郁开始给他整理起来,书被整理出来。他在那书堆下看到一本被压着旋风装样式的传记,林怀治素来喜作传记註解。 让郑郁以为这又是一本没有发现的沧海遗珠,细阅书名也是他以前看过的。便想看看林怀治的註解,他发现此书系带百怪万千,记了一眼后,将书展开。 不过片刻,郑郁目瞪口呆的折回柄处确认书名,那张俊脸羞得绯红。他再三确认书名无误后,再反眼去看内容,耳垂带着脸颊,整张脸红透了,他看了眼书名。 《五洲录》 嗯?!这书怎么好像与他看过的的不太一样? 只见那书上写着:「簪玉应力将脱,茎入体躯人大乐。子伏腰背受,据床沿而揽膝。阳锋上下来合,轻吟婉转百通......」 郑郁越看越觉得荒谬,可又止不住心里那股探究心思。阅完此书后,郑郁觉得世间大乐原是如此,林怀治还是谦辞了。只是觉着这也才太过荒诞,怎么什么人都有! 想着林怀治将系带打的如此复杂,应是不想让人发现,于是他按原路给系了回去。系带时发现书名处似是高于旁边,他扣了下,书名上有纸张覆盖。他小心翼翼地撕下一角,见原书封后写着「九转」二字往下的他看不到,怕在撕下去不好復原随即作罢。 德元帝赐的冰在两人用过午膳后到,寒冰消着暑热。初夏时节的午后,阳光照在院中的绿叶上,绿意带着明光映照着屋里屋外。 「哎!睡不着,长安的夏日总是那么热。」郑郁又一次入睡失败,他翻身看林怀治,问道:「衡君,你不困吗?」 此刻两人宽了上衣打着赤膊在床,郑郁本想睡午觉,可翻来覆去几次都睡不着,就开始打扰专心的旁人。 「现今就受不了,这剩余三伏该如何?」林怀治盘腿坐在他身边,把书置于膝上,摇着扇子为他取凉,「我不困,风给你扇大点?」 郑郁偏头笑道:「长安不比塞外,就算是夏日也多为凉爽,不似长安闷热难当。」又觉真的热,拱手道:「下官在此多谢成王殿下替我摇扇。」 林怀治笑了声,道:「不必。」 「你在看什么书?」郑郁眼神落到林怀治膝上的书,蓦地想起上午他翻到的那春书话本。 不想林怀治私下还看春书,难怪他说经验源于书本。 林怀治答道:「《抱朴子》。」 「你说世上有神仙吗?」郑郁枕到林怀治腿上,手指绕着林怀治垂在胸前的髮丝。 林怀治沉吟道:「我想或许有,隐在白云高山浓雾间,我们不常得见。但真有仙者,会是世人之福。」 「好远啊。则直说昨夜在平康里肆意作乱的人,来影无踪,还打伤禁军。」郑郁无趣起来,手就不愿停,开始给林怀治编辫子,「你觉着会是谁?」 林怀治手阔开些,好让郑郁编发,说:「禁军宿卫长安,刘九安新官上任,总得给份礼。前些日子他把我们玩的团团转,我不能不回礼。」 郑郁听这话时,怔了下,随后神色如常:「没人有事吧?」 「没有,事办得很漂亮。」林怀治说,「会有御史上摺子的。」 所以平康里出变事,林怀治一点也没担心,是因为这事是他做的。林怀治这样的人,被人牵着鼻子走后,怎能心甘情愿。 刘千甫现下势微,再牵扯进一些繁杂小事。潮水般的摺子便会立马涌到德元帝的案头,朝中父子歷来分不开,才升官就出这等事,不降职问罪已是开恩。 第220页 「你与阿巴斯在一起,不会出什么意外,我昨夜就在你隔壁。」林怀治摇扇,脸上挂着温柔的笑。他确实昨夜不在北阳王府,而是就在郑郁的雅间隔壁坐着。 郑郁道:「那你是何时收买了齐鸣?让他一而再再而三的为你打幌子?」 林怀治答道:「没收买他,只是我对他说,我不会让砚卿在我眼前有任何事,他忠心你,一切为你着想,自然不会拿你的安危玩笑。且我也不会害你。」 「好啊!林衡君!你骗我?!」郑郁言语不满,看着编好的辫子,轻扯一下。 林怀治顺力歪头,温柔一笑:「少卿恕罪,什么我可都一五一十说了,未曾包庇少言。但少卿真要罚我,我也认罪。」 「我能罚你什么?」郑郁松手,拿过林怀治手里的扇子给两人扇风,说,「昨夜刘九安来绿水谙,阿巴斯倒是一眼认出他。阿史那莫与凉州军常战,他言刘九安此人,心性狡诈,让我多多提防,还说他有一戎狄名,名唤曷日勒。」 林怀治低头看郑郁,手自然地梳着他耳边碎发,说:「曷日勒?阿巴斯说这些,是有求于我们吧?」 世间一物换一物,谁不是互相利用。郑郁答道:「阿史那莫身边也有人中了迷回天,苦心求解药。」 「他从戎狄借兵方登汗位,只怕这个也是有代价的。」林怀治手不自觉地揉上郑郁的耳洞,「突厥来长安怕是受戎狄所使,新任戎狄王或许想与突厥联手,上书父皇不接受浑河州的降土。但阿史那莫救人心切,不按路数出招,于是想借你之力,找到解药。」 丝痒与温热的肤感落在郑郁的耳垂上,摩挲的沙沙声音在耳边无限放大。力度轻柔,随着午后的骄阳,郑郁舒服地闭上眼,说:「若是找不到,我与那人怕是都会死。」 「刘仲山他们肯定知道解药,再不济还有宜阳公主。」林怀治看他快要睡着,拿走他手里的扇子,继续摇扇驱走热气,「掘地三尺,触天万丈。我也要寻到这世间的万全之法,让你活着。」 郑郁微声道:「你与我一起。」 林怀治答道:「好。」 待郑郁一觉睡醒,已是黄昏时分。林怀治睡他旁边阖眼养神,一手给他作枕,一手还不忘给他扇扇子。细凉的微风轻拂在他脸上,黄昏醒来时的孤寂在这刻被吹散。 「你扇了一下午?」郑郁翻身抱住林怀治,睡后的音色带着沙哑。 林怀治手摸着郑郁的背有无沁汗,答道:「没有,方才睡了会儿,才醒没多久。」 「嗯,晚膳吃什么?」郑郁睡醒后就开始关切生民大事,昏黄的光照着床幔,他见林怀治白皙的锁骨覆上一层金黄,低头就吻了上去。 林怀治丢了扇子,手在他腰窝处抚摸,问道:「饿了?」 两人贴身抱着,热血年纪,蹭来蹭去就有火苗传身。郑郁手沿着林怀治的胸膛往下,捏着他说:「你不饿吗?」 「你不饿就先尝尝其他的。」林怀治懂他之意,随即低头吻住他。 汗未起身间,林怀治嘴下留情没做痕迹,只是翻身压吻着他。 郑郁的绸裤不过两下就被解下,床帐下的思欲散落一地,凌乱的唿吸间暗影浮动。 就在林怀治才入内时,门外响起不合时宜的脚步声。 箫宽站在屏风外他耳力好,里面在做什么他猜到些许,但还是硬着头皮道:「殿下,北阳王府的周渭新传话,说袁三公子有要事要见郑御史,现下正在王府等人回去。」 帐后的林怀治重嘆了口气,冷冷道:「去回他,说郑御史今夜不回去。」 箫宽低头听多了林怀治的冷淡语气,可这种还是第一次,帐幔轻扬遮住春光,他不敢抬头看。 「别胡闹!去告知他,我速速就回。」 箫宽终于得命,不敢多留一步飞一般离开。 「还是算了吧!」郑郁捂着脸说,「则直找我。」 林怀治眉头微皱,手撑在郑郁枕边,咬牙切齿:「他还真会挑时候!」 郑郁推搡着林怀治的肩,无奈唏嘘:「眼下都快宵禁,他都来找我必是要事。林衡君!」 「你走了我怎么办?」林怀治细密地舔着他的耳垂,又是几记力道,语气夹着依恋,「砚卿,二郎。」 郑郁想若是林怀治不动的那般勐烈,他还以为自己抛妻弃子了呢?!林怀治又动了下,抬眼看向他,眼神透着忧色就差流清泪两行。 郑郁简直无奈,圈上他腰间将自己贴近,羞道:「你快些就是。」 闻言,林怀治神情一扫忧色,正色道:「那你浪儿点。」 -------------------- 改了十几遍了,求求你了。真的没有不良信息啊!!!!!被逼疯的边缘!!!!!!!!!!!!!!!!!!!!!!! 第98章 夜市 北阳王府的池亭中,荷香飘来。郑郁倒了碗冰镇过的酸梅浆给袁亭宜,问:「则直,你找我是何要事?」 袁亭宜接碗过去,答道:「砚卿我一直把你当作我最好的兄弟。你一定不会见死不救吧?」 「这话我记得你对连慈也说过吧?」郑郁蹙眉问。 他为了哄林怀治那小子,可是什么话都被他逗着说遍了才离开。 袁亭宜目光开始躲闪,郑郁挑眉又问:「你对刘九安说过吗?」 第221页 袁亭宜看向远处的荷花。 郑郁无奈道:「程知文、裴七郎、温家十三郎呢?」 袁亭宜「哎呀」一声,坐到他身边,郑重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郑郁:「......」 天下百姓亲如一家,袁亭宜向来如此看待,郑郁只希望短时日内袁亭宜不会遇见林怀治。他又问:「所以你找我是何事?」 袁亭宜抓起郑郁的手,神情严肃:「我能在你这儿住几天吗?」 郑郁不动声色地把手抽出,笑着说:「自然可以,只是师傅知道吗?」 「他现在不知道,明日就知道了。」袁亭宜端起酸梅浆抿了口,心道好酸。 郑郁静静地看着他,袁亭宜剑眉一拧:「我父亲给我说的那门亲事不行,对方是致仕宰相许贤许公的孙女。」 郑郁说:「那家世与品貌你俩都相配啊。」 前门下侍中许贤的孙女们乃是个个美人,正好遂了袁亭宜这爱美人的心。 「可我不想,许国老的脾气你是不知道,真娶了他孙女,我要是有个什么对不起的,他能冲到魏国公府打我一顿。」袁亭宜苦笑道,「许娘子性情率真,我真的配不上。上次裴七郎与我说,她前夫与她合离时,那男子都是一瘸一拐的!」 大雍合离女子再嫁十分常见,家世为首要,地位家产次要,品貌其后,之前婚嫁与否并不重要。郑郁惊讶:「啊?那师傅是出于什么念头?」 合离时双方都应是和气的才对,不应该会有殴打现象吧。 袁亭宜迎风流泪:「他跟我娘说许娘子一定管得住我,我娘居然也同意!」说到伤心处,他一把抱住郑郁,哭道:「砚卿啊!我不想死!且许娘子掌财熟练,我成婚后还有什么钱啊!」 对于此种事情,郑郁实在不知如何安慰,只得嘆道:「事情或许没那么糟,许娘子你尚未接触,不可妄下定言,且她前夫应是犯错才会这样。」 「不管,我就算娶刘相的女儿也不娶许娘子。」袁亭宜目光坚定,「说不定我跟刘相女儿成婚后,九安还能给我这个妹夫钱花。」 郑郁:「......」 前几天你在橘河岸边可不是这样说的!郑郁觉着袁亭宜贴着他太热,就推开他说:「那你在我这儿躲几天也不是长久之计,皇城内你还是会碰着师傅的。」 「我在秘书省他在政事堂我俩八竿子打不着,明日他肯定派人在梁国公府门口拦我呢。」袁亭宜坐直,摆手道:「我在你这儿我爹肯定想不到,再过两三日我就去九安府上,接下来是连慈、裴七郎、温十三郎,先躲我爹一个月再说。」 听此郑郁无奈笑笑只得答应,毕竟这事袁亭宜以前没少干。 后得知袁亭宜尚未用膳,便传周渭新摆饭食并让其去魏国公府通报一声,说袁亭宜在他这儿让袁纮别担心。 夤夜,月光轻盈。安业坊内的民宅入口处,一男子身着黑衣正欲进去却被护卫拦下。男子全身被遮的严实,只有黑布面巾后有双充满煞气的眼睛,他拿出腰间的令牌一划,护卫自觉开道。 护卫身后是数阶矮梯,幽深的通往地下,男子弯腰进去后走了数百步,远处才有光亮沿着垂幔打来。 掀了垂幔进去,男子才见内里包罗万象,金银珠宝皆设摊前,两侧的摊贩有胡汉、大食人、高丽人,各种语言的吆喝声与地面的冷清宵禁形成强烈的反差。 这里是长安的黑市,不少想要逃商税的货物都在此交易。 男子握紧刀走过大半个集市,在家酒肆停下,端详确认名字无误后随即进去,报了曷日勒的名后,立马有胡人博士带着他上去。 雅间昏黄的烛光下,男子问道:「曷日勒,东西呢?」 刘从祁撑头靠在凭几上,长腿肆意交叠搭在案上,玉扳指在昏黄的光下格外诡异。他笑道:「怎么不敢真面目示人?」 男子说:「东西给我。」 刘从祁将他上下打量后,嗤道:「我都不怕你怕什么?费尽心机想要这东西,你我总得见个面吧。」男子沉默不语,刘从祁恍然大悟:「哦,你是跑腿的?」 「知道就把东西给我。」男子还是保持着不解面的态度。 「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也配跟我说话?」刘从祁冷笑一声将视线从男子身上移开,「去把你家主子叫来。」 男子上前走去,说:「今日来的只有我。」 刘从祁立刻起身拔开案上的刀,上前架在男子颈间,睥睨冷冷道:「我给你的脸太多了吗?蠢货!」 「我家主子赠你的。」男子不紧不慢地从怀中拿出封密信递给刘从祁。 论武力男子自觉能在刘从祁手下走二十招都是极限,他也不打算逃。刘从祁接过密信,上面只有寥寥数字:「揽音珠死于夫手。」 刘从祁看完后,收刀转身将密信放在火苗上烧尽,而后从怀中拿出一精美的铁盒递给男子,说:「可别伤了自身,去吧。」 男子接过后离开,刘从祁盯着那密信的灰烬久久不语。 清晨时分,箫宽取下黑布将铁盒递到林怀治手中。 平康里的作兇案以贼人乱闯为由结束,临了到头御史台还在早朝时参了一本刘从祁。弹劾他整军不严、以搜捕为由乱闯民宅,毁坏民屋、纵容手下校尉、旅帅破坏夜禁,说是抓贼却连个人影都没未见,最后又扯进刘千甫。 第222页 早朝时的德元帝懒得听这些御史言官互吵,在要发火时,幸得林怀湘出言缓和一二才压住局面。 最后刘从祁笞三十,罚俸半年。 三伏来至,长安被烈阳灼烧的厉害,热的德元帝取消常朝两次,带着王公贵戚和高官去骊山避暑。而留在长安的官员则是各司其职,结果没多久又下起暴雨,几日间长安城内皆是泥泞。 烟柳白沙堤,去往皇城的路皆被淹没,敲着取消常朝的鼓声又响。郑郁抱住林怀治埋在他颈间,说:「今日又不上朝?」 林怀治嗯了声,说:「再睡会儿吧。」 袁亭宜在时夜晚多与郑郁下棋喝酒,林怀治实在不便来,待他收拾了包袱去魏国公府后,林怀治才从骊山回来。 半月未做,两人昨夜都在兴头上玩过于激烈,三更天时才停下。 以致郑郁现下是真的困,可正想睡时,又睡不着了。掀了床幔透过窗看向庭院,疑道:「为何今年雨水甚多,万年县令和水部员外郎上摺子说这些日子护城河都涨了不少,想请朝廷重修沟渠。」 「长安位于关中,都如此多雨,尚不知江南一带。」林怀治把他带回怀中,说:「淮南节度使和江南地区上表的奏章还要等几天才到。长安都这样,去年江南就发水患,今年可别了。」 郑郁枕在他臂弯里,道:「这水患朝朝治,却年年有。」 林怀治揉着他的腰,说:「上令下不达。贪污受贿才是年年有,今岁朝中打了一大批,下面那些官员也该收一收。」 听着雨声,床幔围起天地,气氛陡然暧昧。郑郁笑道:「殿下说的是。」 「时辰还早,可有不适?」林怀治又来嗅他。 言下之意十分明朗,两人在人前总是避着,只有夜间无人时才得相会。 郑郁用手挡开他的脸,皱眉:「难道你不能有所克己?昨夜还没来够?」 玩的兴时,林怀治将他抱于怀中,不停亲吻,吃入了那些哭咽。 郑郁犹如昨夜那狂风骤雨中的池中荷,在天地之间激盪,繁雨来的多而快,几波失神令他的喘声在林怀治肩上破出。 「实在是郑郎妩媚。」林怀治带着他的手寻肌而下。 此物到手郑郁真想给他掰断,但意识到手上时只剩抚摸。 郑郁眼前人的唿吸渐渐加重,他也耐心的给郑郁伺候的爽利,而后方把他抱至身上,挑眉示意他自己来。 许是大清晨的郑郁睡迷了,看美色在前一时色迷心窍。他伸手摸了摸,多次交合还是只觉骇人想翻身下去时。 却看林怀治一脸期待,只得咬牙悬空慢慢吞坐。 才进半头就听周渭新拍门大声着急道:「二公子不好啦!」 这一声直接把精神和身体本就高度紧张的郑郁惊到,直接失力坐下,力度深得险些叫出。林怀治真怕他不适痛苦,起身抱紧他,抬头渡了两口气,让他伏在肩头缓气,顺着他的背嵴,朝门口问:「何事?」 郑郁亲近的齐鸣与周渭新都知晓他们关系,他也不遮掩。 周渭新答道:「郎君,七郎来报说圣上传您去骊山,急事。」 七郎即是箫宽,林怀治来北阳王府向来留箫宽在成王府避免有急事发生他不知晓。 林怀治道:「知道了。」 周渭新忙退下。 「你近日这运没批过吗?」郑郁伏在他肩头大笑,一次两次都被人打断,他真怕哪天给林怀治吓坏。 林怀治勐地将他压在被上,沉声道:「看来还有力气。」 郑郁大唿一声,抬手以指点在他腹部漂亮的肌肉上,轻笑:「那可不行殿下,圣上传你前去呢,可别违了皇命。」 「郑九郎,你最好今日不出门。」林怀治双眼暗沉,咬牙一字一句道。 郑郁听出危险意味才觉撩过火,转身就想跑。却被林怀治拽回按在衾被上,抬起他的一条腿架在肩上。 两个时辰后,林怀治作为最后一个到骊山宫殿的人。德元帝及宰相们的目光都有些探究,新任尚书左丞问道:「成王殿下是骏马受惊故而来迟吗?」 他是刘千甫提拔,如此问就是发难。 「许是红袖添香起不来呢。」刘千甫微笑道。 为美色而耽误了皇帝召见,这罪名可大可小。但在这时分,姗姗来迟简直是藐视君威。 林怀治平静道:「添香伴灯,自为社稷事。陛下,臣从长安回来时见护城河水行不通,且因近日降雨有涨漫之势。而城外永安渠接连倒灌,板桥老坏农田数次被大水沖毁,秾稼受雨水泡灌怕有败势,秋收时百姓恐无颗粒,臣想恳请陛下重修水利。」 而德元帝重心只听见前面的红袖添香,心想原来这林怀治还是近女色的,把人从温柔乡叫起来多少有些愧意。随即开始盘算给他找哪门婚事,没太听清林怀治后面说的什么,只听见了未句,便道:「嗯。那你便督办此事,工部、户部及都水监都配合着,将长安周边的池渠都修葺一番。」 众人的心思都不在这点小事上,由着德元帝去。 徐子谅道:「陛下,江南与郑州一带又生洪灾。灾民数逃,淮南节度使奏上来的浮逃户多达三十万户。陛下恕臣直言,水患洪灾易解,可这土地划分却难。」 「陛下,我朝疆域辽阔,民口众多,可肥沃有耕的土地始终掌握在王公贵戚手里。」袁纮说,「臣认为徐大夫所言甚是,水患可解,但土地之难是歷来数代王朝的重中之重。」 第223页 德元帝眉头紧锁起身走到案前,朝众官员说:「难道真依你们所说重丈土地?此事工程巨大,我看不如押后再议。」 「陛下,此事等不得,浮逃户越来越多,家家都弃田而逃向外地。」袁纮朝德元帝深揖一礼,言词极其真切,「以致荒田皆被王公贵戚所垄断,农户无田可耕无法上交赋税。国库虽是充盈,可如此下去终有吃尽的一天。启用新税法及土地法迫在眉睫啊,陛下。」 此时又有几位官员站出各抒已见,有同意也有反驳。唯独歷来在朝政上大权独揽的刘千甫始终静立站着没有说话,德元帝看刘千甫没有发言,便又将事情拖回水灾上。 水灾泛滥,德元帝点御史大夫徐子谅替他出任江南巡视赈灾,户部侍郎出任郑州巡视灾情。事情商量完毕后,德元帝对于袁纮提出的新法避而不谈,匆匆罢朝。 -------------------- 第99章 忘年 过了午后雨水小了许多,却还是闷热无比,热浪夹着雨滴落在长安各处。郑郁接了袁纮令后就顶着雨去魏国公府。 才迈进魏国公府的正厅,郑郁就见厅中已坐了几人,看到厅内人时顿时愣了一下。 榻上的袁纮捧着茶拧眉没说话,刘千甫在旁翻着歷年的税收帐册,下列的方案前还坐着新任户部尚书孙正、司农寺卿、御史台及中书门下的几位官员。 此刻官员们都在议论,议论新法。故此袁纮和刘千甫都从骊山赶回。 除了袁纮和刘千甫,其余人见郑郁见进来都点头示意。袁纮看他进来,抬手道:「来了,快坐吧。」 郑郁点头看袁纮指的位置位于他下方的几案,只比他和刘千甫低了些。 「新税法必须颁行。」刘千甫将帐册丢在案上,说,「灾民荒逃至中原,贫瘠地方的人口越来越少,还不论诸多的浮逃户落草为寇,时时侵扰百姓。今年与前些年相比,收上来的税越来越少,其根基皆因土地被王公大肆占有。」 郑郁在来前就知袁纮与刘千甫要推行的法政。 大雍国库歷来靠税收充盈,可近些年人口陡然增长,土地无法准确的分到所有人手里。百姓本为土地耕耘,粮食丰收后以交税。 粮食、绢布、劳力都是成年男子需要去面对的税,但百姓能耕种的土地却十分稀少,相反世家王公手里的地尽是肥沃良田。加之钱与布匹的货钱等同不一,导致交税时需交一贯多才抵得上朝廷规定的一贯。 以致税收市场越来越严重,更莫说土地问题。 如今这江南再起水灾便是给了朝廷最快的一鞭,灾民四散,无地可种只有落草为寇,侵扰百姓和朝廷。最要紧的是百姓交不上税,国库就没钱,现今是朝廷拿钱养着军队,若是兵士无军饷养家,只怕是会譁变。 新法便是重丈土地,以家中男丁人数规定授田的数量,税钱由土地贫富户等与人头交予。并重订交税日期,去除多余税钱,只收土地钱及粮食。 「这法子三年前也提过。」袁纮又倒满了茶,说,「你看朝中有几人答应?世家联合上书抵制,以严明楼、乔省恩及王公贵戚为主,在紫宸殿里,我与他们吵了那么久,你也不是没看见?」 而还有一群人则在隔岸观火,譬如温元皇后的母家曲家。 刘千甫冷笑:「一群饭桶,把朝廷拖垮了他们就高兴了?就算世家反对,你我为臣更应逆风上行。」 郑郁看出这一点,在此等国家大事上,袁纮和刘千甫的意见高度一致。此税法触犯的是世家贵戚的权益,而袁纮与刘千甫非世家出身,自然不会在意这些。最要紧的是,朝廷能徵用的土地越来越少。 新任户部尚书孙正道:「可此法三年前有惠文太子助力还是未能推行,如今又如何实施?」 刘千甫冷冷道:「世家依附朝廷而生,此事不解决,哪还有什么世家存在?!」 「刘相公,此法重推受到阻力怕不是一星半点。」司农寺卿说,「想从世家和贵族手里把田地拿回来重新丈量,谈何容易?且王公贵戚拒不交税,国库七成的钱都来自于百姓,这如何是好?」 刘千甫沉着脸没有说话,袁纮道:「此前本有参军服役用以抵税,后来朝廷花钱养兵,这事便算了。官与士族谎报土地,朝廷面临的局面不是诸位可以想见的,就算世家反对,诸位也愿一同上书吧?」 众人都点头贊同,此时孙正朝郑郁道:「北阳王也是贊同此法了?」 世家与皇权之间的漩涡,从来不是一点半点就可以脱身的。 郑郁微笑道:「于民于国有利的,家父自然同意。兵士军饷皆来自国库,土地问题是重中之重,军饷发不下去生变的可不是草寇了。」 他知道袁纮让他来的意思,得军中士兵支持,这新法才能推下去。三年前推行新法时,郑郁尚在孝期,郑厚礼卧床养病根本插手不了朝政。但对此法,郑厚礼还是支持。 而王光林则是顾左右而言他,迟迟未上摺子,气得刘千甫写信怒骂。这也导致世家与宗亲钻了空子,联合上书抵制。在紫宸殿内跪了一片,德元帝怕闹起来直言拒绝新法。 最主要的是那时的太子是林怀清,刘千甫根本没帮太多。 「郑少卿见识远大,诸位要多思量才是。」刘千甫淡然一笑。 今日谁进了这魏国公府,谁就是支持新法的人,也会是来日世家攻讦的对象。厅中说话最有分量的还是刘千甫,他一开口,就证明两党暂时和睦,而他们现在的对立面则是世家。 第224页 随后袁纮砚墨,刘千甫提笔上书,众官员在旁补充。郑郁翻着往年的土地册目与税册,刘千甫进士出身,文采自然上乘,一篇骈文言语犀利潇洒上万字。 待得雨声停下,厅内官员才渐渐离去。 「明日我会将此奏章呈交圣上,明日早朝你就别插嘴了。」刘千甫收起奏章,议政这种事他向来拿手,再不济上面还有个德元帝撑着。 袁纮点头道:「事情谁去做都不要紧,要紧的是朝廷和百姓。」 刘千甫阖眼颔首,随后抬眼问郑郁:「你进来见到我时很是惊讶?」 郑郁诚实答道:「刘相看出来了,确实。」 刘千甫轻笑一声,说:「若是知道我早年与维之是忘年之交,你怕是更惊讶了。」 郑郁:「......」 「别逗他了,仲山,这事要是办不好,你我还能斗几年?」袁纮捋胡无奈说道。 「还是老样子的啰嗦。」刘千甫起身走至门口,侧过半身问:「三郎你什么时候从我家接回去?」 「这个逆子,不提也罢!你要是对我有什么气,就罚他作文章吧。」袁纮面色带着嫌弃。 昨日袁亭宜回了趟魏国公府,被袁纮偶然在家追着打,后又跑去了刘千甫所在的梁国公府。于袁亭宜而言,娶一位管他钱财的夫人实在是要他的命,更莫说他性子风趣也有些君子礼节在,不会动手打女人。 这位许娘子是袁纮深思熟虑后确认好的,一定能管住袁亭宜。 但袁亭宜一听之后马上跑了,他在两府之间跑的勤,祸不及妻儿,刘千甫对袁亭宜从来和善,也不对他有什么红脸冷语。 刘千甫剜他一眼:「我才不会教他!」 刘千甫走后,郑郁道:「师傅,新法推行之功数年前就遭世家与宗亲阻扰,如今在提,圣上怕也是不同意吧?」 「就算不同意,豁了这条命也要推出去。」袁纮负手走到厅中看着院中的水洼,说,「阿郁,你没瞧见过蜀地与关外的情形。此次江南水患,秾作怕是颗粒无收。灾民逃离本地是因家中无地可种,大肆流亡,情急惨不忍睹啊。」 郑郁走至袁纮身边,沉吟道:「推行容易,实行难。」 「徐大夫接天子令即将启程去江南赈灾,若是新政顺利,我会举你去江南,督促新政实行。」袁纮转身按在郑郁肩上,「此次刘仲山虽与我们达成短暂的和睦,但新政过后我与他还是水火不容。世家动不了刘仲山,却能弹劾我。江南世家士绅众多,土地丈量一事需得派有分量的人去,我思来想去便是你。此路怕是兇险,不知你可愿意?」 「学生自为朝廷效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郑郁跪地叩首。 袁纮的话很明白,这次新政后,他或许会被世家、宗亲和刘千甫排挤出京,那时朝廷上支持新法的人不能只有刘千甫的人,还得有袁纮的亲信。 那天袁纮留郑郁用膳,两人聊了许久。 待新法颁布,北方有程行礼在万事可靠,而江南则会派郑郁前去,蜀地是袁纮祖籍亲族也多不怕有难度,这也是袁纮事先算好的一步棋。等郑郁从江南回来,也是三年五载后,届时以给事中身份进门下省议政轻而易举。 翌日六月廿十一日骊山议政的宫殿上,刘千甫将提出要改革税法重丈土地。一语激起千层浪,众多世家官员都不肯,谁家的地能干净,慢慢扩慢慢扩的,就扩的无影无边了。 德元帝坐在龙椅上,看着众多官员吵来吵去不知在想什么,但诸人也都习惯皇帝这样。骊山宫殿有水车布水,自屋顶而下,殿内所用坐具皆是玉石,凉爽无比。 工部尚书裴霖虽是刘千甫举荐,可他到底还是世家子弟,他坚持:「刘相公,推新法革旧法,完全不可行。朝中谁的职田土地不是由陛下亲封,你此举可是疑陛下?江南水患并非我等推行新政就可解决的,根本问题则是水利以及灾民。」 工部管水利、职田、屯田之事,他这一出口身后诸多世家宗亲官员纷纷响应。 刘千甫道:「灾民流乱无田可耕,国库要不了三年五载就只剩砖底,难道这是诸位愿意看见的?」 左千牛大将军是温宗皇帝第十三子的孙子,他是皇室宗亲,怒道:「刘相公新法推陈,重丈土地需耗费国库以及人力,现下江南大患,国库又要拨钱,现在又有多少钱去干这件事?」 左千牛大将军掌皇帝近侍,他开口也代表禁军里的世家和宗亲不愿意,千牛卫里都是宗亲与高官世族子弟。若非当年刘从祁回长安时过了年龄,刘千甫必定把他送进千牛卫。 「如今已是六月底,秋收近在眼前,京中百官都要发放禄米。可江南水患怕是无米可收,灾民流乱需要国库赈灾,且不说洛阳周边的郑州等地也遭受水灾。」郑郁站出文官之列,说,「就算从粮仓调粮发放,那日后呢?赈灾能解一时灾民,可能解一世?百姓无田可耕,便成流民。而剩余耕种的百姓则要承担远超自身的赋税,时日一久也就弃田而去。国库无钱无粮,如何养天下百姓与戌边的将士?」 「北阳王也同意了?」秘书少监林广说道。 他为太祖皇帝曾孙的幼子,皇室宗亲,未及四十,相貌威严。 他们不敢与刘千甫明面上对着来,可想拿捏一个郑郁还是轻而易举。 郑郁答道:「北阳王为朝臣,与陛下一样以江山社稷为重,自然同意新法。此法乃是解我大雍眼下土地问题的一项新举,推行得当功于千秋万代,福泽万民。」 第225页 林广冷笑道:「怎么?不同意就是视江山社稷如无物了?新法推行,户部就要拿钱,工部出力。」随后朝孙正问道:「孙尚书,国库去了赈灾钱及军饷,还有几个钱?」 孙正答道:「启奏陛下,除了这些国库现有余钱一亿一千二百万。」 这时司农寺卿说:「陛下,据太仓署的人来报,长安周边粮仓加一起的粮食不足三百万石。更莫说这郑州水患,要从含嘉仓运粮。陛下,马上便要入冬,这江南地区的粮食和税怕是收不足往年啊!」 严明楼淡淡道:「新法为百姓固然可行,可如今这局面怕是不行吧?国库无钱无粮,更莫说就算推行下去,这官员一层一层的扣下,到得朝廷又有多少?流民动乱才是眼前根本。」 「治病方得治本才是。」郑郁说,「流民就算赈灾好,可他们已逃离故乡,回去之后田还是那块荒田,更何况秋收之后又要交税。不如就在此时将新法推行下去,将百姓安抚下来。」 严明楼又要开口时,德元帝终于受不了,说:「诸位爱卿别吵了,此事还需慢慢商议。且看江南水患后预估下能有多少粮食,再者命各地州县重视水利防护。退朝。」 殿中的官员吵了两个时辰,还从长安赶来议政,此刻还是被德元帝一句慢慢商议给推了回去。郑郁现在还领着侍御史的官职,最近这几日鸿胪寺的事少,他也就回了长安御史台。 郑郁才在殿院坐下喝了两口茶,郑郁就见御史中丞王安齐走过来。起身做礼,问道:「王中丞何事?」 「骊山殿中,怎么不见袁相开口?」王安齐笼袖问道。 郑郁想了想,说:「袁相公真的开口,怕也是与我一样的。」 回答滴水不漏,王安齐出身世家,他背后乃是寿阳王氏。 王安齐颔首,随后在他身边坐下,笑着说:「砚卿,你前途无量,何必搅这趟浑水,其实你若不表态这件事,袁相和刘相这等人物也会事情办好。」 世家与宗亲吵闹的点只在于为何推行,而其中最主要的就是人员,他们也需要支持,当然更多的则是不希望新贵支持这件事情。 譬如北阳王之子的郑郁。 「为民谋事怎是难事呢?」郑郁话语轻声地推回去,「王中丞居高官位,自幼熟读百书,通晓人伦,想也是位为圣上和百姓着想的人。若是圣上将新法推行下去,王中丞心里会欢喜吧?」 王安齐心道好险的语言,他让郑郁别瞎掺和,有袁纮和刘千甫那俩宰相在,世家和宗亲总能找到错处弹劾回去。可没想到郑郁如此坚持,还直言新法必行,到时要是圣上都同意了,他还不高兴,那不是吃撑了拿着脑袋玩吗? 王安齐怕被套话,闲聊两句后就离开了。 骊山殿上的重修税法事一说开,朝野上下顿时炸开了锅。各地世家与宗亲官员纷纷上书,直言不可。一时御史台与政事堂忙的不可开交,互相弹劾的摺子如雪花似的飞入御史台。 而德元帝只想避暑,并不想看这些烦心事,只把事情全放给政事堂与御史台。 这日才用过早膳不久,郑郁正在看大雍歷年的土地数与粮食产量,没多久就有内侍前来,越过殿内其他侍御史后,朝他说道:「郑御史,圣人传召骊山。请。」 郑郁知晓德元帝的考验来了,骑马随内侍去了骊山。 -------------------- 第100章 蓝田 夏日初午后,连续数日的大雨浇灌着这座帝京,这使得今日的长安城颇为凉爽,虽有蝉鸣振耳,却不觉往日闷热。 可其实长安如何闷热,都不及骊山的清凉。 芙蓉花池的亭台上,帐幔纷飞,宫婢透过冰正打着扇驱丝丝热气。亭内人也算到得齐全,林怀湘、林怀治、刘千甫、德元帝及郑郁。 「砚卿,你可是尚未娶妻?」德元帝随意提起。 郑郁坐于德元帝下方,林怀治侧位,他朝德元帝答道:「是,陛下。」 德元帝笑道:「霍山长公主上摺子给我,让我这个做兄长的,问你愿不愿意与她结亲。」 霍山长公主文宗十一女,嫁给奉先张氏,如今的太僕少卿,夫妻育有两子两女,而之前贬官的张书意便是其丈夫族支。 郑郁心想德元帝怎么还是爱做这个?他蓦然扫过对面相坐的刘千甫,他想这怕是刘千甫和德元帝的主意。 奉先张氏在朝中也算望族,真要结亲,有了奉先张氏和霍山长公主的支持,于新法绝对有利。而且他做了皇亲,那在朝中就不可能在居御史台职,给个鸿胪寺少卿的官职一辈子到老也就够了。 刘千甫的算盘真是一箭双鵰,这怕也是今日让他来而非袁纮来的缘故。先借姻亲之名看看他是否想与世家结亲,藉机敲打。 郑郁揖礼回道:「臣谢陛下与长公主抬爱,只是此等大事需得禀明父亲。臣性情沉闷,身无所长,恐污长公主和县主的慧眼,再者兄长居长尚未成婚,我为幼辈不可居于前以乱了尊卑。」 德元帝似是料到了郑郁的回答,并未生气,轻声问:「你不怕我罚你?」 「陛下万民之君,绝不会为了微臣而弃忠臣不顾,臣现下若不言明,更怕来日对县主有亏。」郑郁伏地叩首,额间起了汗,「微臣拒长公主面,实为悖逆,臣恳请陛下降罪。」 亭内谁都没说话,刘千甫脸色平静,林怀湘神情有所思量,林怀治淡笑缓解:「父亲,姑妈的女儿你不是说要许于七伯父家的四哥吗?」 第226页 说是女儿却未明说是哪一位,这也解了德元帝的窘境。 德元帝唔了声,笑着说:「是吗?」 林怀治颔首:「嗯,娘说的。」 德元帝想怎么严静云什么都跟林怀治说,但看郑郁跪的端正,话又说的真挚,他也不好在乱点鸳鸯谱,毕竟家里几个大小子还没成婚。于是说:「那是我记错了,砚卿,快起来吧。」 亭内服侍的宫婢都是有眼力见儿的,谁敢把天子被拒的闲话传出去? 郑郁答谢随后坐好。 「陛下,去年扬、苏、杭三州虽发水患后续却有朝廷拨款重修的措施,可为何今年还会发生?」刘千甫说,「臣担心是这水利工程没做好才会有今日局面,故想请陛下彻查。」 「去年监修扬州等地水利的人是淮南节度使,苏杭两地则是浙东观察使。」林怀湘笑着回答,「父亲,您看要彻查吗?」 这两人俱是世家与宗亲担任的官职。 德元帝避了这个问题,问:「此次受水灾最严重的是哪里?」 郑郁答道:「是扬州所辖的广陵、江都、江阳、苏州的长洲、嘉兴以及润州、和州等地。郑州则是荥阳、中牟等地。受灾的百姓加起来有近百万。」 「维之也是这个意思吧。」德元帝看向郑郁,神色轻松地说,「他是你师傅,你做什么都代表了他。新法可行,但国库属实无钱啊。」 郑郁看向德元帝时,沿线停留过林怀治,两人视线相交一瞬又分开,他回道:「是,陛下。可民是国本,若百姓四荒流难,落草为寇,盘淮河为盗,于我朝而言都是祸乱。如今新法是为从基上解决百姓无地可耕的问题,赋税求稳百姓才有安居之面。世家与宗亲皆占肥沃良田,霸地圈为自己,僱佣佃户耕种,可却只交其民税的一成。而天下七成的赋税都落在不足三千万百姓的身上,实在沉重。」 刘千甫接道:「陛下,砚卿所言极是。世家与宗亲的态度决定不了我朝日后的走向,可百姓却能。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两位爱卿的肺腑之言我都明白,可这几日朝堂上吵了多久,你们不是没看见。」德元帝往凭几上撑额一靠,立马就有宫婢为他按解头疼,「世家的根基不止在长安,他们靠乡土长据,井邑之间多是他们的官员、族人。他们不答应,这推行下去的难度可想而知,史上谁家变法皆是如此。且今年国库无钱,我看不行。」 谁都明白,皇帝就算答应就算推行下去,可那些世家和宗亲不答应,其中的困难多如牛毛,下令下不达,欺上瞒下的事情官员之中比比皆是。 而世家一直不对刘千甫出手,则是因为刘千甫此前动的都是少数人的利益,谁都有侥倖心理,你杀别人又不是杀我,我何必与你为敌?但这次的新法完全是将世家和宗亲都摆到对立面,你触及的是大家的利益,而不是个人。 林怀湘斟酌片刻后,说道:「父亲,儿子认为不如先圈地以为试行,若收效良好则推天下。」 德元帝嘆了口气没接话,林怀治问道:「选何地?」 「此前二哥曾言可选蓝田一带,近受郑州水患的灾民也多数逃来长安。不如以此地为例,先试行。」林怀湘到底是德元帝教出来的皇子,论起国政来沉着冷静。 「蓝田一带多是皇室、京官们的职田,他们会答应吗?」林怀治问,随即又解释,「二哥先前提起时,多遭反对,如今怕是无法折中。父亲,依儿子看,不如选华州郑县,县内土地良佳,又有利渠引谷水灌溉,实乃耕种上地。」 林怀湘笑道:「六郎,新法试行并非选耕地,而是试世家。真选华州,可是要派官员前去督察。朝中现下谁想去接这种摊子?」 德元帝一贯和稀泥惯了,开口打断:「这事我尚思量几天,怀治,长安周边的水利修葺的如何?」 「查阅了图册及地形,明日儿子会去督察。」林怀治沉稳答道。 德元帝颔首:「新法不可操之过急,维之曾上书兼修水利,可惜他年龄大了上不得山下不得水。砚卿你既承他的衣钵,此次你就跟着怀治去看看。」 他的眼神看向林怀治,目光深沉:「六郎啊,你也还年轻,我记得中书侍郎谢从一曾任苏州刺史,对水利之事颇有见解,你就与他协着办吧。至于江南那边,仲山你着人查一下是谁修堤岸,此等小事都办不好。」 谢从一出身世家,任中书侍郎,官职在刘千甫之下,他本人也是刘千甫举荐为相。此人每遇大政事也是推诿别人,政事堂中他鲜少发话,私下却笼着不少世家子弟为官富庶地。 林怀治点头谢恩,郑郁和刘千甫瞬间明白,揖礼答道:「臣定不负陛下所愿。」 刘千甫的反应在意料之中,德元帝也很满意郑郁的反应,一笑了之。 而对面的林怀湘乜斜刘千甫一眼,案后的手抓紧锦袍已是瞧出端倪,刘千甫伸手稳住林怀湘。 才进骊山的东宫殿内,林怀湘还未坐下就朝刘千甫说:「老爷子什么态度,你没看出来?」 「看出来了,难道殿下想做这件事?」刘千甫反问。 林怀湘冷哼一声:「还不是因为你想,我想帮你一二。老爷子摆明了是要郑砚卿去除世家,长安周边的沟渠可是世家在朝的官员所建,他真成了,那可是功在袁相,骂名在你。且还让谢从一去,他不是你的人吗?」 第227页 刘千甫事多了,被贬出长安,他这太子与德元帝喜爱的林怀治跟前还有几分胜算?刘千甫太能拿捏德元帝的心思了,桩桩件件,德元帝都会问过他,他不能失了这个倚仗。 「谢从一是我的人,也是世家的人。这只是生死前后的虚名而已,并不重要。」刘千甫心境淡然,笑着说,「我只盼着,殿下可别插手这件事太多。别忘了前车之鑑,惠文太子。」 当年惠文太子就是力陈新法,而被世家排挤,认为林怀清上位必定会损害更多自身利益,于是大肆弹劾。德元帝被动摇,加之刘千甫与陈仙言日日吹风,亦有废太子之心,后因群臣联合作保才未被废除,自然这都是德元十七年夏的事了。 林怀湘望向刘千甫,蹙眉道:「姨父会永远支持我吗?」 刘千甫能把林怀清从太子位上拉下来,届时也会把自己拉下来吗?林怀湘幼时被陈仙言严苛教导,事事遭挟制,并以林怀清的行为为准则,他实在是被远大的期望压得喘不过气。 如今坐上太子位,又有大弊在前。他害怕,害怕得想抓住一个能令他永远相信的东西。 刘千甫淡然一笑,诚恳道:「臣永远支持太子殿下。」 前提是你得要听话,林怀湘。 蔚蓝的天色悬挂着初阳,燥热的暑气还未焦烤大地,空气中带着泥土混着露水的味道。 鸟雀飞旋的展翅棱声与终南山脚下的金黄麦田形成别样的风景,晨风吹来,麦穗随风浪滚滚。麦田里有几位农户的神色对他们有着惧意,郑郁给了齐鸣一个眼神,齐鸣点头。 灞河岸边,马蹄行过岸边的萱草。郑郁纵着缰绳跟在林怀治身后巡视着灞河桥樑与水利。两人身后还跟着都水使者与工部侍郎、水部司郎中、蓝田县令、诸官员说着桥樑的建成,分水的沟渠。 「所以成王殿下,这水利沟渠您也看见了,实在是风雨摧残,加之时日年久才如此。」水部司郎中说,「殿下,日头大了可别晒伤。」 林怀治摸了摸骏马悬夜馰的五花辫,道:「年久失修?宋明府未上报?」 「这......这桥樑沟渠一有不妥之处,下官就会立即呈报有司,不敢有片刻懈怠。「蓝田县令宋华逸面有尬色,说,「只是成王殿下,这事报上去跟批下来再到执行可是慢的很。」 话里意思还不是说户部和工部、都水监的责任。 都水监使者道:「都水监与水部司掌京城水利,怎么可能会推诿此等民生大事。」 「诸位说的都有理,只是为民举措,日后可别再拖了。」郑郁想你们还不是因户部没来人,所以使劲往他们身上推,说,「圣上重视此番修葺京畿周边的水利政举,诸位理当齐心协力才是。」 身后官员一通答应,觉出针对户部太过,悻悻闭嘴。 「此次工程是交予谢阁老及成王殿下督办。」郑郁笑着回头,望了眼人群,疑道:「谢阁老人呢?」 工部侍郎道:「谢阁老中了暑热,休假在家呢。」 林怀治调转马头,望了眼郑郁,两人相视一笑。林怀治微抬颌示意他看向前方,郑郁寻目光看去。 前方的终南山盛着金光,云霞倾斜抚摸着山尖,千里平原展于眼前,晨夏的风吹进两人身间,身后是有着万里鹏程的长安。 -------------------- 人物设定: 林怀湘是一个被陈仙言和刘千甫严厉盯着长大的孩子,他童年常被陈仙言要求如何向林怀清学习。 他的童年就是在母亲无限的期望中度过,然后头上还顶着一个近乎完美的兄长,他心里会有点叛逆,现在也很叛逆。 谢谢阅读啦! 第101章 亭台 此后几天郑郁陪着林怀治带着这些官员走遍长安周边,勘察了护城河的水势,对于八水的沟渠情况有了一番大致了解,便开始命水部司与都水监开始修葺。 七月转瞬来到,朝堂上还在为着六月刘千甫提出的新法细碎吵着。但世家看德元帝有囫囵过去的意思后,也没继续追着咬。 夕阳残晦照映的荷香亭中,黄昏热浪不减,水车带起的水帘将亭内人与外间的热气隔开。亭檐的水滴入莲池中,旁边水车发着力将水送到亭尖。 「这么多事,总算要处理完了。」郑郁伏案哀嚎,眼前是水帘遮天。 林怀治坐他旁边,直身为他捏肩,轻笑:「这段日子辛苦郑少卿了。」 两人最近除了勘察水利,林怀治多数都在骊山住,而郑郁则在长安做着御史台的事,见面也不算多。 「不辛苦,至少局已布下,过几日就会有成效。」郑郁眯眼摆手笑道,「世家冗盛,想要让他们依着我们的步子,就得下狠药。」 林怀治力道深厚,舒缓着郑郁的疲累,他道:「届时我会提前把人撤走。」 棋局早已被郑郁和袁纮布下,就等人来钻,郑郁问:「刘九安的伤也快好了吧?」 「自然。」林怀治道,「砚卿是又有何高见?」 郑郁轻笑一声:「高见谈不上,但他这把刀也不能不用。」 林怀治:「嗯?」 郑郁按住林怀治的手,转身在林怀治耳边密语几句。 「他会走入这一步吗?」林怀治好奇。 郑郁说:「除去世家推行新法,对你和太子都有好处。这几日我观刘仲山派了几批人马人去外地,不知是何事,宫中一切可好?」 第228页 近日的长安有些太平,但在那太平之下好似有茧蛹破出。 林怀治答道:「无事。怎么?」 「那他派多批人马去外地是为何?」郑郁背靠着林怀治的胸膛,说,「朝中目前的局势不需与地方官员联繫,他这样是否太可疑?」 林怀治又按上他的肩,沉思良久后,淡淡道:「你还记得宁王查阿娘死有异的事吗?」 「记得。丽妃是他人所害。」郑郁腿盘的有些麻,便在案下伸直,略有些犹豫问:「是皇后动的手吗?」 他一直不敢与林怀治提起白丽妃的死,亲人的离世在年幼的林怀治心里留下深伤的阴影,更莫说丽妃死后还有千万流言缠绕着他,这对林怀治来说无异于痛苦。 林怀治答道:「那时她集万千宠爱,可太子不是她儿子,阿娘有我和二哥,且与新入宫的贵妃关系好,她怕两人联手对付她。就暗示宋淑妃把涂满毒药的灯藉机送给二哥,只要二哥死,那下一任太子便是她儿子。而那时二哥身边只有我常去跟着,她想就算二哥不死,我与阿娘也总会死一个。」 「宁王从刘九安处知晓了皇后戕害嫔妃,却被圣上掩下。」郑郁说,「那刘仲山也知晓这件事。」说到此处,他拿起案上的密纸上写了两字:蒲州。随后深吸口气说道:「他派人去了蒲州?!」 「你是从蒲州知晓的消息。」林怀治沉声道,「刘九安当初做局引你我因阿娘之死联手,那他也一定知晓皇后的把柄。刘仲山不是蠢货,他当年一定给皇后这件事留了后手。如今他派人再去蒲州,我想是去找这唯一的知情者。」 「他想除皇后,让太子只听他的。」郑郁知道林怀湘身后最有力的支持者就是皇后和刘千甫,如果皇后倒台,那么太子能够紧紧依靠的人就只有他一人。 「刘仲山不喜欢被别人驾驭,皇后对他应有威胁。」林怀治说,「先前在别苑中,父皇提起刘九安升官一事。连慈后来与我说,刘仲山曾要求严明楼尽快做好这件事,不论谁来提,都只留禁军。」 郑郁放下密纸,回身凝视林怀治,调匀了唿吸,缓缓说道:「他那么聪明,不可能让自己的手沾血。」 如果他想继续稳住林怀湘就不能与他撕破脸,他不会让皇后的死落在自己手里。 「我会让娘注意好一切。」林怀治眉心微皱。 郑郁牵起他的手,低声问:「圣上是不是也知晓皇后的所为?」 林怀治轻轻嘆口气:「嗯。」随后觉着时机已到不能相瞒郑郁,柔声说:「皇后的因她已经吃下去了。」 郑郁听此言一怔,声音有些颤抖:「你在哪儿找到的?」 下一瞬林怀治紧紧将郑郁抱住,他看出了郑郁面上的寒意,说道:「是我从刘九安处寻的,只要你我不死,这药用在谁身上于他而言都是好事。」 「你疯了!」郑郁想推开他,可林怀治的力气太大,他动弹不得只得抓住他的红衫半臂撕扯,「稍有不慎行迹败露,太子不会放过你。他们会有更好的理由将你处死,你怎么不与我商量!」 林怀治死死抱住他,埋在他颈间,低声道:「砚卿,事情我做的隐秘,就算来日暴露也是我一人承担。」 郑郁咬牙怒道:「这是一人能承担的事吗?届时你的罪名可是弒君。」 「她能为何我不能?!」林怀治收回圈住郑郁的力,他把住郑郁的肩,让两人对视。林怀治唿吸急促:「她敢下毒谋杀储君,我为何不能以其之道还之彼身?!天下的道理有万种,唯独这条无人可驳。」 「是无人可驳,但你是将自己置于险地。」郑郁说,「刘仲山已经动手,你何必如此?!」 林怀治似是癫狂地笑道:「她难道不能尝尝这些味道吗?」 相识数年以来,郑郁从未见过这样的林怀治。暮色下他的笑比哭还可悲,笑意没有浮上他的脸庞,俊朗的眉目间透着狰狞,五官带着些许扭曲。许是话说的急心里有气,林怀治不住气喘。 郑郁这才意识到林怀治本是长于宫廷的皇子,这些日子他感受到的温柔全因两人间彼此的爱意。他身上流着林氏皇族的血,那是帝王血脉,他本人也是德元帝一手养大的孩子,怎么可能对杀母仇人不管不顾。 郑郁扶住他的肩靠住,低头微声道:「衡君,事情万一败露,你让我怎么办?」 话语轻声,瞬间抚平了林怀治那颗恨动的心。 「为了你,我会藏匿好一切。」林怀治渐渐平静下来,他低头说,「就算来日业败,你尚是清白之身。」 郑郁偏头与他对视,苦笑:「你连这个都想好了?」 林怀治颔首:「半成的退路我都算好了,刘仲山倒台后四哥真做皇帝,有北阳王的军功在,郑家不会出事。」 两人沉默良久,郑郁揽住林怀治让人倾向自己,在他唇上轻轻一吻,说:「事情已经开始了是吗?」 林怀治答道:「开始了。」 郑郁说:「我帮不了你。」 他身后还站着郑家满门,他不能涉入太多。 林怀治轻松一笑:「若业成此生你我相守一世,永不分离。业败你就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养只狗、种梨树。」说到此处,他的神情无比温柔,「哪天有轻风洒下梨花雨,便是我来看你。」 郑郁道:「谁要你看。」 第229页 林怀治含住他的唇,撬齿游入内与舌戏。 黄昏与黑夜交割,夜色慢慢压去黄昏,日光落下又过一天。远处天边的残晖淡淡照着这座亭台,四周的人都已被遣散,水车还在吱吱转响,带动的水声在安静的荷莲深处激起顺便掩住了爱意的声音。 郑郁的玉白腰带被解开丢一旁,青白暗纹银绣锦袍松松垮垮的套在身上,白与身下林怀治的红衫半臂交替在一起,有种别样的异美。 两人在黄昏与夜色中接吻,暗纹锦袍下的纱裤抽去绳结异常松散,不用褪去也可方便。 林怀治抱着郑郁坐到怀中,微仰头与他亲吻,湿意流连在唇边与下颌,他坐着不好宽衣,情急之下胡乱地把锦袍衣角掖进腰带里,解了绳结褪去裤头就让其缓磨。 「衡君。」郑郁揉着林怀治的发,轻声道:「你头髮好硬。」 林怀治抬眼看他,他把郑郁揉的水淋,眼色迷离:「只有头髮?」 「还有嘴。」郑郁手撑在身后案上皱眉坐下,一时两人都唿出长息,他在发麻,舔了舔唇道:「你先别动。」 怎奈这事上的林怀治坏心眼贼多,他往上一弄,哑声道:「没了?」 郑郁遽然唿声身体绷紧,一手抱紧他的肩背,一手扣住结实的手。林怀治按住他仰头亲上,一时间击声不断。 两人鼻息肆意旎旋,衣衫垂落。云霞散开又聚一处,夏汗随着水声滴落。 云雨交缠,黄昏下的两人大汗淋漓。林怀治初时力泄了,他头埋在郑郁肩上,哑声道:「阿娘在时问过我,日后想娶位什么样的娘子。」 郑郁衣衫大敞,髮丝凌乱,汗珠顺着他的脸颊融进林怀治脸上。身体颤意褪去后,他才有些力气捧起林怀治的脸,拨去他因汗而贴在额上的髮丝,微笑问:「那六郎是怎么回答的?」 林怀治抚上郑郁的手,歪头道:「娶一位爱穿石榴裙的娘子。」随后轻然一笑,喃喃道:「砚卿,你我初见那天你穿的石榴裙很美,像画一样。」 郑郁拂过他的眉眼,说:「可惜我不是娘子,你娶不了。」 「我喜是人,而非男女。那你娶我吧。」林怀治抓过他的手放在嘴边亲吻,「上元灯节,你亲口所言。郑九可别做负心汉。」 郑郁笑道:「不骗你,其实你穿石榴裙也很美。」 「把你迷得神魂颠倒?」林怀治左眉一扬。郑郁体内又热了起来,他动了几下说:「对,就你林衡君把我迷得神魂颠倒。」 林怀治唿吸都在发抖,音色低沉:「山中精怪也不如砚卿勾魂。」 「所以勾到了你。」郑郁声被不断地盪散,林怀治又带着他说了许多浑话。 来得兴处时,他直接把案上的信纸、帐册一扫。数年樟木所成的木案随着力吱吱作响,但亭台慢流的水声遮去里面的春光之景。 案上徽墨倾洒而出,郑郁只能扣住案沿和林怀治才不使自己掉下,无数快意让他眸光离位,恍惚间看到亭外的几里荷池。 将出关口遂乃其狠入,如此磨人的数番来回下,郑郁再也受不住力仰头密吟,泪水混汗从脸颊滚落。 偏生这时的林怀治还要空出手逗弄他,他已分不清自己在何处,只其胡乱求饶,无数称唿都宣于口。 时而唿轻,时而求慢。 林怀治的所有称谓在他嘴里颠三倒四地喊着,音色被弄乱,林怀治听得眼底春色愈发浓郁,与其十指相扣。 水车又浇了一轮池水,去往山巅的路被有意无意带起,却又不肯让他完整。 郑郁断断续续说着好话,奈何林怀治并无温柔,他摸了一把郑郁的水以食中两指探入,压着他的舌把好话抑回。 夜色吞没了最后一点白光,远处廊下的烛火微微照亮着亭台,而林怀治的红色锦袍上也沾了股白光。 郑郁躺着案上大口唿吸,身上敷了一层薄汗,胸膛的珠玉泛着红,失焦的眼神和空中浓郁的余味提醒着他这一次的纵乐,他摸到林怀治锦袍上的白物,哑声道:「又脏了。」 林怀治肌肤上也全是汗,肌肉似是有被汗晕开的油光,他看出郑郁的累,一把扯了腰带脱去衣服抱着郑郁倒在凉簟上,答道:「我被你溅过的衣服不少,我嘴里你都去过呢。」 「你自己不松口。」郑郁有气无力道,林怀治边亲着边给他弄出余液,低声问:「那你喜欢吗?」 郑郁仰头回应吻,答道:「与你在一起做什么事我都喜欢。」 两人贴身抱着许久都没动身,看着亭台外的满天星河,他们依偎着彼此,偶有蟋蟀声传来。林怀治一手枕在脑后,一手将郑郁揽在怀里。 「夏日的星河总是这么美,夜空璀璨犹如波粼。」郑郁望着满天星河,一时不禁感慨。 林怀治突然问道:「塞外的夜空会比长安更美吧?」 「嗯。永州城外一望无际的草原与穹天接壤,星河暮下,浅草随风而动。」郑郁闭眼听见那虫鸣声仿佛又回到了故乡。 林怀治又问:「你去过唿伦贝尔草原吗?」 郑郁微笑道:「去过,幼时爹练军不忙就与娘一起带我们回去。那里有我们的族人,草原比永州城外的更美,天野湛蓝,天空碧洗犹如宝镜,牛羊成群。」 眼前仿佛展开以草原为景的画卷,林怀治低声道:「敕勒川去过吗?」 第230页 郑郁答道:「去过。阴山之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砚卿去过好多地方,我去过最远的地方只有洛阳,砚卿你好像一阵风。」林怀治怔怔地望着漫天繁星,郑郁抬眼看向星辰,林怀治的声音又在头顶响起:「卷着塞外的人情与旷风来到西京,我少年时从未让这阵风吹过我身边。」 「你现在不就抓住了吗?衡君。」郑郁回道。 林怀治笑了一声,说:「抓住了,我会永远与你在一起。砚卿昔年你在长安的时候会想家吗?」 郑郁想了想说:「出门在外的游子谁不想家?但我早已习惯,况且日后我不袭爵位,入朝为官也会离开永州去往各地。不知有多少世人与我一般,离家求学。」 「王妃喜欢读书人吗?」林怀治说道。 当年郑郁留长安做太子伴读,授东宫洗马一职,他在天子眼下事无巨细,陪太子读书这件事乃是史书曾有。三品以上官员子皆事东宫,德元帝此举并无任何不妥。 郑郁答道:「喜欢。」星河漫流,他又问:「你可记得天和三十三年的状元周锡?」 「记得。」林怀治怕郑郁着凉,挑了一件干净的衣裳盖在他身上,说:「与郡王是至交好友,殉国后追赠礼部尚书。」 「我没有见过他,就连大哥那时都不足两岁。」郑郁说,「我娘说他就是个很温和且富有诗书气的人,我娘很喜欢读书人。她见我大哥和爹对诗书不甚喜爱,双亲祖上也未出过进士,便日夜想我能考个功名回去。」 「进士出身,一朝美名传至天下。」林怀治轻声道,「那我算吗?」 「自然算!与我数年同窗,虽未有功名傍身可也算饱读诗书。」郑郁笑着回道。 林怀治说:「那砚卿永远不要忘记我。」 「不会的。」郑郁起身在林怀治额间印下一吻。 林怀治抽出枕在脑后的手,抚摸上郑郁的侧脸,笑着亲上,唇间辗转往来。再美的情话在此刻都显得多余,来日的事留给来日便好。 最后郑郁枕在林怀治臂间沉沉睡去,亭外是漫天星河,莲叶间有鱼儿戏水的跳声,一切都预示着来日的艷阳天。 长安周边的水利工程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朝堂上对于新法的议论已渐渐消了些。 德元二十年七月初六,一道奏章通过御史台飞上德元帝的龙案。 户部侍郎赈灾郑州,却未能压住灾民与水灾,一时间灾民激情四期发生叛乱,大肆抢劫粮仓,还波及到洛阳周边,就连洛阳的含嘉粮仓都险些被抢。 更有不少百姓逃亡六流乱,洛阳城外聚集了不少灾民,德元帝勃然大怒欲命洛阳府尹与昭义节度使带兵围剿叛乱。 华清宫的宫殿中,宫婢们都竭力扇着扇子,唯恐怕一个不努力就被天子治罪。 「陛下,出兵万万不可。」严明楼道,「军士多来自百姓间,此时要他们提刀对准灾民这怕是不妥。」 刘千甫冷哼:「那严尚书以为该怎样?灾民生乱,欲抢粮仓归根结底还不是担心水灾过后无地可耕,心怀不安。」 御史台的徐子谅走后,王安齐便是说话人,他不甘示弱:「灾民生事,罪在户部侍郎,他领旨赈灾却未能抚慰人心,理该问罪。」 「问罪?难道把他从郑州调回来,叛乱就可平息了?」袁纮套着官服,人还没热晕。他只觉里面有些不对劲看了眼刘千甫,人却对他微微颔首。 心中顿时一惊,他没想到刘千甫胆子如此大,那户部侍郎可是他的人。 郑州的暴乱是刘千甫挑起来的,准备把新法的火烧大。 事情重大,就连乔省恩都被请了出来,他坐在德元帝下方,无奈道:「此次叛乱一事,不过是灾民愤情被有意煽动造成,实在无关耕种。」 乔省恩和严明楼是一个阵营,严明楼笑了声,继续道:「乔公的意思诸位还不明白吗?为何认为灾民生乱就是担心无地可种的这种小事,歷朝歷代,赈灾过程中谁不发生点暴乱。」随后朝德元帝揖礼道:「但陛下,微臣愚以为,带兵去平乱,确实不可行。这乃是户部侍郎之责,不如召户部侍郎回京问罪。」 郑郁站在王安齐身后,看这群人吵成一片,想着这或许是刘千甫剑走偏锋的一招。他要逼世家接受新法,否则就不只是郑州发生暴乱。 「陛下,阵前换将影响良大。微臣愚见,不如让昭义节度使出五万兵马与户部侍郎一起强压暴乱。」郑郁出列道,「而后令司农寺少卿从含嘉仓运粮前往郑州,并沿途巡视农作。如此一来,既可安民心,也可压暴乱。」 有人给出了两全之法,刘千甫便就接道:「陛下,臣认为郑少卿所言有理。司农寺少卿,熟练农物,秋收将近,他也可驻留洛阳验收仓粮,再者有禁军护送,一行人到达郑州也可无虞。」 严明楼驳斥:「昭义节度使性情不稳,若是伤了百姓暴乱愈演愈烈,如何收场?陛下我看还是拿户部侍郎回京治罪。」 此后延英殿中的几人又吵了起来,郑郁上朝快有一年,对于此种场面早已见怪不怪。德元帝被这群人闹得头疼,最后喝道:「够了!整天吵个没完,就按中书令说的办,当务之急是郑州暴乱,你们为何还在攀咬?你们心里真有这江山社稷吗?!」 一群人被德元帝吼的羞愧,只得闭口不言,早朝散了。 第231页 才下朝郑郁便受严子善邀去了骊山脚下的一家酒肆,雅间内有些热,但好在处于二楼,开了窗通风勉强过得去。袁亭宜与严子善互相打着扇子,徐球在一旁喝冰镇过的蜜浆,郑郁坐着细酌葡萄酒。 严子善笑道:「所以,刘左郎将的伤还没好吗?」 「没有,还在躺呢。」袁亭宜想了想,说,「你不是向来与他不怎么对付吗?现在也关心他了?」 「并不,我只是怕他死了,以后替你结帐的事就是我来做。」严子善摊手爽朗一笑。 袁亭宜剜他一眼,徐球放下碗,说:「则直,你这几日都住梁国公府?」 「等过些日子我就回去,昨日刘相居然还让我作文章给他看。」袁亭宜神情透着痛苦,「真是疯了!难道政事堂的事如此清闲?!为什么他不找你们写,我一个校书郎能写什么啊!」 郑郁听此一笑:「在座的可只有你才能得刘相点拨,我们可没这个福气。今日早朝圣上已下旨,要平郑州暴乱,让司农寺少卿运粮前往郑州,并留守洛阳以收秋物。」 「这次刘相提出的新法我看可行,只是世家多阻扰,就算推行下去,实施起来也会是一难事。」严子善转言又道,「则直,袁相也同意此法,你认为呢?」 袁亭宜向来对这些不解太多,他直接道:「父亲觉出是对那便是对,于民有利自然可行。」 徐球拿起扇子扇风,笑道:「说来此次新法是重丈土地,但却动了世家与宗亲的权利。」郑郁并未说话,徐球看了他一眼,又道:「不过前两日我去别处视农物,见有许多农田都被侵占,农户心酸不易,一问方知是忠王,我这个县尉又能做什么,只能让他们去御史台递状子。不知郑御史的御史台收到了吗?」 忠王,德元帝的皇叔,宗亲里的老长辈。 郑郁沉吟道:「并未收到,想是这几日的亭长收错了,明日我再去看看。」 日头慢慢落下,几人又聊了几句,门外突有梁国公府的侍从来催袁亭宜回去,徐球见此便说要去探望刘从祁,两人一同离开。 人走后,严子善道:「忠王这事,你什么时候查到的?」 「上月月底,我陪衡君去蓝田巡视水利时发现的。」郑郁饮了口茶,那时他疑虑为什么谢从一没来,便派齐鸣去查,结果发现人头天晚上去了忠王府。 细查摸瓜发现忠王侵占田地的事。 但这种事,他没出手而是透露给刘从祁。刘从祁办事素来爽快,几下就将人查清,写好了状子递到御史台。 严子善沉思良久,说道:「新法推行,我父亲不答应,我也不知该如何。」 「连慈,你父亲只是在做他认为对的事。」郑郁看着严子善,说,「就像你选择成王一样。」 严子善嘆了口气,唏嘘道:「父亲不明白,他认为守着家族利益就能一世无虞,可太子真坐稳皇帝位,刘仲山做了他手里的刀,怎会放过昔日的仇敌。」 新旧皇权更迭,向来是官员依附保命的一项,谁不想与新帝自幼亲密,得从龙之功,郑郁说:「所以你选择成王?」 「我与衡君一同长大,他的脾性我最清楚。」严子善笑着说,「杀母杀兄之仇摆在眼前,他不可能任由兇手逍遥。人嘛,总得赌一次,就像我姑母不也拿了全副身家赌在他身上吗?谁不想全族繁荣,世代鼎盛,就像我父亲一样。」 郑郁听后许久都未讲话,他心里知道刘千甫真扶着林怀湘做了皇帝就不会放过任何一位旧日的仇敌。 「这路是我自己要选的,与旁人无关。」严子善面上风轻云淡,「横竖都跟刘家过不去,不如博一把大的。但这新法可会顺利?」 「此法有刘仲山支持,势必会成功。」郑郁笃定,刘千甫一定还有后招。 严子善点头:「我明白,父亲那里我会尝试着劝说一二,但帮不了太多。」可他看到徐球留下的碗后,不免担心:「刘九安的心真会落到咱们的圈套里吗?」 计谋相扣,郑郁道:「袁相也同意这件事,那他就不会蠢到跟袁相对着干。且当年惠文太子也支持这件事,过不了多久他会再把证据摆上来。」 严子善皱眉问:「什么证据?」 「刘仲山毒害惠文太子的关键证据。」郑郁抓到一抹金阳在手中。如此,新法结束后,世家就可借惠文太子一事群起攻之,一除而后快。 夕阳还未落下山头,些许残阳照着梁国公府在骊山的温泉别院。刘从祁趴在雕花木床上,身旁的袁亭宜给他快速地擦着药,而徐球打着好友之名搬了张胡床坐在床前看他。 「你什么时候回去?」刘从祁偏头朝后问道。 他表情微妙,他看袁亭宜给他上药的表情有那么些许不耐烦。 袁亭宜一手药油,答道:「你嫌弃我?」 背上带来酥痒的手移开,刘从祁背上的伤已好的差不多,但他懒得动没翻身,直接睨向袁亭宜,说:「不是你说老爷子让你作文章,你快死在这里了吗?」 「我回家也是死,过段时间再走。」袁亭宜盖好药,起身说:「再让我住两天。」 哪位宰相家里没几个打秋风的?袁亭宜爱住,他和刘千甫也不会拦着,刘从祁冷冷道:「随你。」 彼时有侍从前来通报说刘千甫要见袁亭宜,顿时袁亭宜的脸色似是中暑了一般,步子挪的不情不愿。但人住屋檐下,他不得不低头,嘟囔几句随侍从离开。 第232页 「刘相怎得突然间对他如此好?」徐球在旁边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说来以前袁亭宜来府做客时,刘千甫对他也还不错,但没想到这如今竟亲手教上文章了。刘从祁眉心微皱:「老爷子早年与袁相也算莫逆之交。」 徐球笑了声,说:「再是莫逆之交也敌不过这权欲迷人眼啊,状子递到御史台,徐子凉不在,王安齐是废物点心,另一位御史中丞去了戎狄,成王心在水利上。这事是郑砚卿管吗?但不是我多心,只是你的花花肠子玩得过他们俩吗?」 -------------------- 小剧场: 袁亭宜:「刘相公,您一直看我做什么呢?」 刘千甫放下袁亭宜写的文章,温柔一笑:「我在看袁维之有没有给你生脑子。」 袁亭宜:「生了。」 刘千甫:「没看见。」 袁亭宜指了指头,刘千甫恍然大悟,眯着眼微笑:「颈上那颗状似瘤的体物原来是你的脑子。」 作者人物设定: 其实袁亭宜最怕的是刘千甫,其余人生气都会冷着脸说他,但刘千甫不管是生气还是不生气,永远都是温柔笑着。 而且总是笑眯眯地骂人,袁亭宜有种被班主任抽查作业的感觉,他跟袁纮能撒娇,对刘千甫却做不出。而且刘千甫又会时不时夸他写的文章犹如神言。 傻孩子单纯的相信了。 第102章 七夕 刘从祁冷笑:「那群人里不是都安排好了吗?你的磨蹭劲怎么跟王瑶光一样。」 「我可不像他,真不知王六郎脑子里塞了什么东西,非要帮你。」徐球哂笑,「还拖着我一起,当真是欠他的。」 对于这对兄弟脑子里到底塞了什么,刘从祁根本没兴趣知道,他只是解释:「你一直藏暗处,谁会知晓你我关系。」 「不过十一郎,你真能确定郑砚卿没查出王六背后的你?」徐球笑着说。 「若真查出来,那一切不就更有趣吗?」刘从祁眉尾一扬,笑着说,「他真有那本事,也不枉我费心做这些。」 徐球感慨道:「你要是随刘相公的心思走,这天下怕是要易主吧。」 「敢说这些,我看你的胆子比王六那小子还大。」刘从祁瞥向他,「你在这儿说这些,不如去救下你内兄。」 他其实觉得这兄弟俩的嘴上功夫是最相似的。 「酬恩无须我救。」徐球温柔一笑,「我的婚期定在明年四月初七,十一郎会来吧?!」 徐球即将迎娶的夫人是苏赛生的亲妹妹,刘从祁沉思道:「帖子送到我自会前去,酬恩出身南郑苏氏,他也不支持这次新法吧。」 「酬恩这个人向来与家里那些叔伯的想法背道而驰。」徐球说,「但我们几人都绑一条船上了,苏家失去什么就要得到什么,酬恩也是他们在朝堂的筹码之一。十一郎这几步棋你得走好啊。」 这几人,谁不是藏于夜中操纵一切,刘从祁沉吟道:「当年酬恩的父亲得罪老爷子被贬任外州病亡,他心里不是没恨着,我们都是一样的,何必说那些。既然酬恩也想玩一把,那就看看在圣上心里是儿子重要还是臣子重要。」 徐球道:「刘相已经对皇后下手了?」 余晖褪去最后一抹残影,林间的鸟雀声似是催着人们返还家中,刘从祁笑道:「不止刘仲山一个人。」 翌日,七月初七,七夕盛节,官员休沐。 清晨鼓声才响,坊门开后不过小半时辰,郑郁就在梦中被人舔醒,他低头一看发觉是林怀治。霎时间又羞又涩,伸手想推开他,可身上的快意比他更依恋这个感觉。 偏生林怀治专挑趣处,眼染欲色,他看得脸红不已。喘息和吸吮声在晨间格外明显。郑郁推不开人只得脚蹭着凉簟缓解,一手插入林怀治发间缓按下,一手覆眼,好似这般他就没见到这晨光满堂。 片刻后,郑郁满额细汗,脸颊含绯,不住地喘着气,哑声问道:「你不是在骊山吗?怎么回长安了?」 「今日七夕,带你离开长安。」林怀治抬起上身看他,顺手揩去嘴角的浊物。 郑郁拿过凉丝被擦着林怀治额间的汗,笑问:「去哪?」 「天涯海角。去吗?」林怀治答道。 郑郁爽快道:「去!」 林怀治星夜从骊山赶回长安,还未歇息就又带着郑郁出了城。城门口的监门卫只见一白一黑的骏马驰过,不过眨眼就瞬间没影,而远方的山陵头上正冒着红光。 郑郁骑在白驹上,走在满是参天古树的阡陌间。偶有沾了露的光线从林间的叶影里打下,有着丝丝雾气。周围满是安静,他侧头道:「我看这不像是去天涯海角的路,成王殿下你是不是走错了?」 怎料林怀治瞥他一眼,笑哼一声并不答话。 不知怎得郑郁也被逗笑了,可又不想惯着他,随即用马鞭轻抽一下了林怀治的马。 此举下去他本以为林怀治会说句话,但看人面色毫无波澜,便也想着是不是适才没用吃的缘由。 但下一刻,林怀治策马走近朝郑郁伸出食中二指示意他附耳过来。郑郁看他不苟言笑,心中疑虑打消稍侧身附耳过去。 怎料林怀治长臂一伸,将他从马上抱起,眼前景物瞬间旋转,而后郑郁落在林怀治怀里。他说道:「你这可是强行征抢,是要处刑的。」 第233页 「今日官员不在衙,你去告也没用。」林怀治把郑郁牢牢圈在怀里,手穿过他的腰身执着马缰。 此处四下无人,只有马蹄踩过草叶的声音,幽深安静。 白驹虽然脱了主人掌控,但还是下意识的跟着他们走,郑郁说:「那我该担心你还是担心我?」 「担心你自己。」林怀治低头在他耳边一咬。 「是吗?」郑郁背靠林怀治的胸膛,手往后伸,慢慢的从他裤中探去。 林怀治头下颌抵在他肩处,声音凌乱:「就快到了,别使坏。」 怕林怀治真在外人面前出丑,郑郁又挑揉摸圈了几下才收手。低头一看食指尖有些水液,把手举到林怀治面前,笑道:「舔干净。」 林怀治收紧双臂,把人紧在怀中,将那水渍一一舔净。随后把人拉向自己,低头亲吻。 骏马载着人往山顶前去,偶尔雀鸟高飞声但也没惊醒正在亲吻的两人。 「到了。」林怀治放开郑郁,示意他向前看。 郑郁循声看去,山林从落间,有一宽阔精緻的别院坐落在树荫光里。 离门口百步时林怀治率先下马,郑郁本想一起,却被他阻止。随后牵着马推门进去,院内的僕从只有寥寥数人,都微垂着头。 院内楼层飞上三重檐,坐于山顶上,琉璃瓦在晨阳的映照下光华万千。郑郁翻身下马,有侍从过来牵走马匹照料,他见此院树影重重,别致清雅,有一番世间桃源之感。 而林怀治则带他慢逛起来。 前院雅致开阔,而后院则有一露天温泉,温泉旁数百步还架着足有一里的花架,上木架上的茉莉花应季而生,芬芳宜人。 别院亭台水榭,无一不有,可未有奢华,而是有一股别味的清新,山水淡味袭面而来。 院子处于山上,夏风吹来,凉爽只扑人心。 茉莉花架旁还长有一参天樟树,树下还立着鞦韆,郑郁坐上去后轻盪着朝林怀治问:「你什么时候布置的,好美。」 「前些日子弄的,夏日里太热了,此处凉爽,正好避暑。」林怀治说,「要我推你吗?」 郑郁笑道:「好啊。」 说是推,其实林怀治力气也不大,只是摇着鞦韆来回慢晃,绿荫和花意在上。阳光透过树叶缓慢洒下,林怀治说:「喜欢这里吗?」 「喜欢。」郑郁笑着抬眼看他。林怀治停下动作,低头亲他一下。 自从在一起后,郑郁发现林怀治很喜欢亲他,不论做什么都会先亲一口。 随后他拍了拍鞦韆上的空位,林怀治取过团扇在他身边坐下。林怀治脚点地来回慢慢地盪着鞦韆,他手里扇来的风带着茉莉花的味道,他说:「等日后事情稳定了,我们常来这里。」 世人最期待的便是来日的承诺,郑郁也不例外,他靠在林怀治怀里,答道:「好。」随后又开始胡问:「那你会收我租子吗?」 林怀治一本正经道:「会。」 「啊?!」郑郁不可思议的离开怀抱,不过瞬间面色就由震惊转为委屈,他扯了扯林怀治的衣袖,说:「鄙人不慧身无分文,成王殿下,这可如此是好?」 林怀治挑眉:「真没钱?」 「我在外寻苦力挣到那几吊散钱,被我家的死鬼郎君尽数拿去斗鸡请友了。」郑郁衣袖掩面,「殿下若不嫌弃,我愿为您做牛做马,只求有一栖身之所。」 「他对你不好吗?」林怀治用扇推开郑郁的手,随后以扇抬起他的下颌,让人直视自己。 郑郁眉心轻蹙,眼神脉脉含万千情意地点头。 林怀治忍住笑,又问:「那你为什么还与他在一起?」 「他说他会一辈子对我好。」郑郁决心扮到底,打着弯说,「我年少误信此人,不懂世间男子凉薄。殿下留我在旁,做牛做马也是好的。」 林怀治垂眸敛去悲伤,虽然知道这是假的但还是有些心痛,随后朝郑郁肯定道:「那我会一辈子对你好。」话言真挚,他却觉得在郑郁这有些不正经的时候有些太正经,又道:「且每次都是我做马,你骑我身上。」 谈话瞬间偏了。 「可照话本上来说,你这时不应答应,而后让我陪着你吗?」郑郁轻笑,他想着话本上的那些套路,不免开始揶揄起林怀治。 无人时的林怀治颇懂情趣,含笑又接话:「你既没钱,那我将你置在家中有何用?」 「现已是七月初,过不了多久长安便会入冬。」郑郁下颌没离开扇面,琥珀色的双眸在阳光下似是染了一层金色,他垂眸遮去金意,「衾被寒凉,殿下要人焐热吗?」 林怀治想了想,沉声道:「那你予我看看你的本事?」 「光天化日不好吧?」郑郁以手拨开扇面,凑到林怀治面前,凝视他的眼睛,柔声问道:「还是,你真喜欢这样?」 仿佛有千丝万缕的金线出现,将两人缠绕在一起。林怀治把郑郁拉入怀中,似笑非笑:「这没人来,要试试吗?」 「那要让侍从去给我家郎君说一声吗?」郑郁指尖轻扫过林怀治的喉结。 此处肌肤最为敏感,指尖扫时又点起了火热。林怀治抱紧他,闷沉道:「我赐他金百两,钱万贯,让他永远离开你。」 郑郁笑道:「衡君。」 林怀治身上的紫腾薰香随着主人的情热一下浓烈,他眼神稍迷离,答道:「嗯?捨不得?」 第234页 「好热,我不想在这里盪了。」郑郁憋着笑。 此刻太阳升空,虽是山顶却也有些热意,何况两人还在此情来热去,几下间就更是热了。林怀治下地后一向以郑郁的心情为主,看他说热就牵着他离开。 回房路上时,郑郁说:「要说捨不得是假的,说捨得也是假的。为人在世,就是如此纠结的存在,若日后有人让你做选择,你会选择什么?」 「我不会让自己陷入这种选择里。」林怀治握紧他的手,侧头说道。 流水声音从耳边走过,郑郁抬眼看向他:「圣人不利己,忧济在元元。真遇大事,勿要以私情为重。」 话语里是对来日若遇大事的抉择做出答案,林怀治深吸一口气,笑道:「那砚卿也是吗?」 「臣子先谋其国,后谋其家。」郑郁笑着说,「百姓之手养天下,我也愿我的手能撑天下。」 流水声似乎过了很久,林怀治才会心一笑:「好。我明白,他们捨命跟着我,我不会辜负。」随后又坚定道:「心意上更不会辜负你。」 再无外人的天地里,他们对彼此日后的选择都做出了尊重和理解。也希望对方若遇艰难选择,不要以彼为念。 欢愉的时光总是短暂,太阳已落在天边,万里红霞。山顶的别苑都被覆上一层金黄,温泉水中,偶有喘声。 遭夏风吹起的泉水带着涟漪击在郑郁背上,髮丝铺在水上,他极力吞着,惹的头上又一低声响起。 「嘶!」林怀治撑着青砖看着水中的一切,他坐在池边,脚踩着水中的台阶。 而水中的两步台阶里,郑郁跪坐其中。 红霞光晕里,林怀治一手缓缓地摸着郑郁的耳垂,忍住想把手顺进他发间的冲动,但又一蹭刮后,他低沉道:「要不......算了。」 为了日后,他只能做出如此。郑郁舌尖一卷,撑开的唇边沾着水渍,自然不是他的。 他抬眼看去,眼揉着情又带着泪,此等朦胧的眼神似在问:为何? 「别用牙齿。」林怀治无奈笑笑,伸手擦去郑郁眼角的泪,「像我对你那样。」 今晨的回忆涌进脑中,郑郁想着其中关窍,入喉而进,避开齿间,舌尖绕上从下。引得林怀治再是丢了忍耐,失了风度。 骨节分明的手指顺开他的发,温热的口腔如同泉水让他如进仙境。长舒一声后,握刀搭箭的手陷入郑郁的长髮里。 舒服的意念让他忘了一切,他阖眼微仰头抒发起来。 天边捲云携着暮光慢慢落下,一切忧愁都在此刻消散。 郑郁没曾想变化来得如此快,骤然抵深处,让他略有不适。泛红的脸和嘴角一度吃力,泪水滴滴滚下,他扶着林怀治的腿才不致跌下。 可又不住吞着,引得林怀治咬着声说:「学得可真快,你真想咬死我吗?」 过得片刻听见林怀治急促的闷哼。洪流破进,他险被呛住,捲舌入腹一口吞下,勐地捂嘴咳嗽几声。 两人都平着气,林怀治坐入水中,把郑郁捞起抱在怀里。看他双膝有些红,力道轻柔地给他揉着。 「我看嘴都红了。」林怀治垂眸看郑郁,嘴唇鲜红,泪眼婆娑,「下次不这样了。」 郑郁平好气后,心道还不是午后他下棋输给林怀治,才不会答应这个,随口道:「还不是你的错!」 「那我割了它?」林怀治眯着眼笑道。 郑郁:「......」 「你若是残了,那就只有我了。」郑郁双手环住林怀治,说,「割了正好。」 林怀治忽而道:「残了也有他法,砚卿别怕。」林怀治手循到他身后,在温水中揉进去,稍仰头亲吻他的下颌,一路流连。 郑郁问:「什么法子?」 说起这些,他的见识远不如林怀治。林怀治答道:「玉雕其形,可掌大小。」 起初郑郁还未反应过来,而后指探摸到趣处时,他才反应过来低笑一声。风丝裹着茉莉花香吹来,两人在露天的温泉中耳鬓厮磨。 「那还是留着你的吧。」郑郁气息杂乱。 林怀治手上花样慢磨,他存心戏弄:「为何?」 郑郁知他总爱这种事上要个浪花出来,低头道:「我喜欢热的,玉太凉。」 含着爱欲的视线交在一起,林怀治眉眼带笑手揉弄红珠,说:「早就看出,你只喜欢我这种。」 郑郁玩着林怀治的头髮,笑道:「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情意这事,不好明言。」林怀治有出兵之势,但他还是就着水慢揉,「你年少不通情思,怎么会看出来?」 说起往事,郑郁没法反驳,他确实没有觉出这些,想不出驳言,只得假怒:「你聪明?」随后唿吸凌乱着低头亲他,「成王殿下,我可记得你比我还小呢。」 「只是年岁小而已。」林怀治拿开了他身后的手,抚上他肩摩挲,眼底一暗沉声道:「坐下。」 林怀治的长髮披在身上,俊朗深邃的眉眼泛着迷离,情欲沾身。郑郁本就难耐,看时机成熟便扶着林怀治的肩,皱眉坐下,嘴里还不忘气上一句:「幼子无礼节。」 林怀治看他坐的慢,额头都带出细汗,听得此言直接按着他坐下。郑郁顿时激出泪,身子僵直双手抱紧了他,话都说不出半个字。 偏生这时的还要林怀治作乱:「砚卿哥哥说的是,这下可有礼节?」 第235页 浪言宣于口,郑郁羞得很。 民间称唿兄长多用鲜卑语中的哥字,鲜少用叠字。若是出处他记得在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中倒有一句:「姐姐哥哥,交相惹诺。」 「你没少看这些吧!」郑郁羞红了脸。此刻他也没发现,郑少卿你为什么也知道? 「不是你说我无礼节吗?」林怀治顶他,说:「哥哥你怎么又说我了?」 爱意漫上头脑,池中水声渐大,郑郁趁着空隙去捂林怀治那张乱喊人的嘴,音色早被弄散:「你能不能别说了!林衡君!」 「哥哥嘴上让我轻些,它却不想。」林怀治扯开郑郁的手,舔了两下,随后又是一重,「绞着我好深。」 从来在嘴上不愿意落人半分的郑郁遭暖泉水淹没,他眼神勾着人说:「因为我们都喜欢你。」 林怀治轻然一笑起身将他抱在怀里,随后扯过绢布铺在池边,站在水中俯身而入。 又含着郑郁的耳垂不住地叫着「二哥哥。」 从未有过的称谓进入耳中,郑郁在浪中翻滚,连着林怀治一起。 近乎疯哭的唿声在无人的山处被顶碎,郑郁睁眼就见漫天的红霞披在林怀治身上。 将要欲仙欲死之时,郑郁揽住林怀治亲吻,两人的汗水洇湿了一大片绢布。 天被地席里,茉莉花捲来落在两人相缠的十指间。红霞慢下长空,黄昏交际,两人肌肤缠绵。 黄昏里的池边,衣衫早被丢乱。青草地上铺着一层绢布,林怀治和郑郁身无寸缕,并肩躺在一起望着远处的天。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郑郁说,「衡君,我不想回长安了。」 林怀治答道:「那我们明日就走。」 「可我哪里都想去,却又去不得。」郑郁握住林怀治的手,还是出神地看着天际的捲云,「你说新法何日成功?」 林怀治牵紧他,柔声道:「我今日不想说这些,砚卿,我只想与你度过今日的每时每刻。你我之间没有别的愁事,原谅我的自私。」 谁都不愿在此等光景下去想遥远的未来,今下便是最好。郑郁笑道:「好,那不聊,我陪着你。」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黄昏与黑夜交际,两人依偎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星河璀璨,有远处庭院的灯火照来,突然郑郁看空中飞舞着光点。莹莹绿光在黑夜里尤为明显,那是夏日里才有的萤火虫。 郑郁抬手便有萤火虫停在他手上,他侧头道:「是萤火虫,好漂亮。」 「嗯,要是喜欢我给你捉几只?」林怀治看夜色凉,就把他抱在怀里。 郑郁枕在林怀治胸膛上,手上的萤火虫随着微风离开,他摇头:「算了,他们归于自然才是随性自在,拘于物中反而不快乐。」 「你喜欢这里吗?」林怀治头抵在郑郁额上,话语缱绻。 彼时满天萤火与星河交集在一起,郑郁听着心声,答道:「只要有你在的地方,我都喜欢。」 「牵牛星出来了。」林怀治说,「银河相隔,鹊桥相会,一年只有一次。」 天际上有几颗灿星点缀,位于河西之处,郑郁说:「牵牛、织女二星,听闻多有夫妻慕拜,以求恩爱长久。」 「阿娘说此话不可信。」林怀治哂笑,「幼时她与我父皇就和她拜过,但没用,后来的父皇还是爱上别人,一年半载都不曾见她。」 郑郁惆怅道:「男子轻许的一句话,便会让深爱他的女子陷入无尽的等待。许诺的那一刻或许是真,但过后再如何深爱都是过眼云烟。」 「那你信我吗?」林怀治眼里透着伤情,念起丽妃他似又回到幼时,「我有时很害怕,怕有日醒来你对我说你心里从未有过我,这一切于我而言好像梦一般,我从未想过与你能有今日这样的时刻。」 银河相隔的牵牛、织女二星闪着光亮,郑郁望着星辰温和一笑:「我当然信。你怕是梦,那要我掐你吗?疼醒看看你是不是还抱着我。」 「那二哥哥下手轻点。」林怀治又开始言语孟浪起来。 对于这个称谓,郑郁简直无奈:「能换一个吗?」 林怀治正色道:「那你也可唤我哥哥。」他心里没说期待都是假的。 郑郁抓狂答道:「做梦!」 「哦。」 「倒是你林衡君,你一天天看的什么书?」郑郁伸手揪着林怀治的耳朵,万分不解,「艷词浪字张口就来。」 他很想问林怀治到底是哪里来的那些春宫图书,但想起他卧房里的那本春书,他还是稳住没问,否则林怀治绝对可以做到让他一起看。 林怀治面上忍笑,假装思量了许久,问道:「那你不喜欢吗?」 「喜欢。」郑郁真诚回道,导致面色一红,手松开林怀治的耳朵,滑下后放在他的心口上。 林怀治握住他的手,又认真问:「喜欢什么?」 郑郁诚实道:「什么都喜欢。」 「砚卿哥哥是不是喜欢我摸你。」林怀治语气平淡无常正经异常,可字字相连就显得不那么正经。 郑郁撑起上身趴在林怀治胸膛上,微怒:「是是是!最喜欢你摸了,都说了不许再叫这个称唿!」 「就知道你喜欢,上巳节时我就看出来了。」林怀治一本正经道,「所以我每次摸你时,你都把我咬得......」 第236页 剩余的话被郑郁捂了回去,咬牙道:「再说我可打人了!」 岂料林怀治眼波不乱,还伸舌舔着他的掌心,郑郁对他这种浪子行为无话可说,只嘆道:「什么时候回去?」 林怀治对他眨着黑如曜石的大眼,舌尖在他手心打着圈,眼里还偏生透着无辜。 「我松手,但你不许在说那种话。」郑郁脸皮时薄时厚,譬如此刻就很薄。 林怀治眼尾带笑意颔首。 郑郁半信半疑地松开了手,林怀治肃声道:「原来砚卿在床笫间喜欢打人,那下次我努力。」 郑郁:「......」 好歹这句话比前面那几句好多了,郑郁心里无奈没再说话,只是凝视着林怀治,忽然感慨:「你哪次不努力?!都挺努力的。」 林怀治笑着揽住他的头,仰头亲上。郑郁细密又热烈的回应着,凉风吹来,话语从齿间流出:「那我们何时回房?」 「等会儿。」林怀治把人压向自己亲热。 蟋蟀声和树叶摇晃的声音在天地间响转,树下的两人亲吻良久才不舍的分开,郑郁背对星辰痴恋地抚摸着林怀治的侧脸,呢喃:「有君如此,此生无求。」 林怀治说:「砚卿,我好......嘶!」 话未说完,林怀治就皱眉轻嘶一声,郑郁忙问:「怎么了?」 林怀治脸色极不自然,答道:「没什么,我们回去吧。」 郑郁才不信没什么,追问:「到底怎么了?」 「有蚊子咬我。」林怀治把头埋在郑郁颈间闷闷道。 山林间多有蚊虫,郑郁笑着安慰:「没事吧?蚊子咬你哪儿了?」 林怀治蹭着他的肌肤,抬眼悠悠道:「我幼时被蚊子所咬,阿娘都会给我吹一吹。砚卿要帮我吹吹吗?」 不甚大小的事情,郑郁笑着说:「好,我给六郎吹吹。咬哪儿了?」 林怀治按着他的头往下去,郑郁以为在腿上也不挣扎,直到看着眼前的一柱承天,他怒吼:「蚊子怎么没咬死你!」 林怀治面不改色:「你不是说要帮我吹吗?」 「我看这不是吹吧?」郑郁冷冷答道,他觉得林怀治私下的言行是越来越孟浪了,与平日里完全是天崩地裂的两人。 林怀治扶着抵在他嘴边,哑声道:「玉人吹箫,先人不欺我。」 本想拒绝,可郑郁想张口说话就被堵回,他掀起眼皮看到林怀治饶有兴致的表情后,只得慢慢尝试。这次还好,他有了前面经验,没多久就吞了下去。 银河相对的两星下,树叶还在微微摇晃。林怀治拿起衣服给郑郁穿上,两人牵手回房去。 路上林怀治还厚脸皮地问郑郁嘴疼不疼,气的郑郁想把林怀治扒光绑在树上餵蚊子,当然还是要穿条裤子。 随后开始「关心」林怀治,不免笑问他被咬的地方还疼不疼。 谁料话一出口林怀治将他拦腰抱起,说:「你那么关心,我们回房细看。」 郑郁只觉这个七夕好似都在出汗累得很。 翌日清晨,骏马载着两人回长安,郑郁坐在林怀治身后,头靠在他背上补觉。昨夜折腾许久两人才停下,他实在没精神控马。 膝盖还有些隐隐作痛,自然屁股也痛,想到此手不自觉在林怀治腰上掐一把。 这人手劲怎么就那么大!他没想过自己力道也不想,差点把林怀治掐下马。 好在这时的德元帝在骊山避暑,对于长安的事情都是交给各司官员去做,刘千甫、袁纮等高官都随他去了骊山。长安城里只留了一些处理简单事务的官员,若真有大事,官员们也会立即派人呈报德元帝。 林怀治把郑郁送回长安,后又返回骊山,来去匆匆,两人相见不过一天。 御史台台院中,郑郁看着敲登闻鼓后的百姓递上来的状子,对王安齐道:「王中丞如何看?」 「这忠王侵占田地一事,自然是依法而办。」王安齐细扫状词后无奈笑道,「只是圣上尚在骊山,最快怕也要两三日才有结果,砚卿不如还是等等吧。」 郑郁淡笑:「炎炎夏日,此事还是尽早处理为好。圣上走前,曾言御史台全由刘相做主,面圣难,但见刘相还是不难。不如你我联合上书,奏明刘相,也好下抚百姓。」 这状子一旦递上去,皇亲占田的事就会加速催化新发的推行,王安齐不可能答应,他朦胧道:「砚卿说的是,这样我过会儿便写奏摺,表明刘相。」 「那下官也先回去写摺子,届时有劳王中丞派人送往骊山。」郑郁起身在离开前说道。 王安齐淡然一笑表示无妨,郑郁走后,有一侍御史前来询问王安齐:「真要写吗?」 笑容收下,王安齐冷笑:「先等等吧,近日御史台有收弹劾严尚书的摺子长安城里还多了些流言,待会儿派人送到骊山严明楼手里,他在天子近旁,做事比我们方便。」 北阳王府的书房中,夕阳卷着帐幄飞舞,郑郁停笔问:「王安齐送摺子去了吗?」 郑郁案头摆着一封信,落名袁纮。 「送了。」齐鸣答道,「但怕是送到严明楼手里。」 郑郁沾墨提笔又写,白纸上写着中元之日地官下降,定世间善恶。笔墨沾着沐浴后的香味,郑郁淡淡道:「谢从一那边的事,怎么样了?」 「做的差不多了,只要有雨降,便会成事。」齐鸣回道。 第237页 郑郁点头:「密信写好之后,明日清晨你派人送到师傅和箫宽手里。」 他就不信,这次谁还能拦着。 翌日上午林怀治的回信也到了,上言:卿所选我亦尊之,若事露,定竭力相救。 下午时分,袁纮和刘千甫的回信也到手里,上言:万事皆有我,仲山永不弃卿。 -------------------- 许多年以后,林怀治终于有那么点家庭地位,发生了以下对话: 林怀治:「当年七夕为什么你会知道这词意思?你是不是背着我偷偷看了?」 郑郁目光移开:「这个......这个事怎么说呢,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但是此事很严重,你不能妄下定语,少污衊我。且此言我只是鲜少听闻而已,所以这个事就是这个意思。」 林怀治:「那你看过吗?」 郑郁回道:「看过。」 林怀治冷哼:「我就说你喜欢这种。」 第103章 杀意 七月十五中元节,地官释罪之辰,长安各个道观之内斋醮事仪众多。 郑郁与袁亭宜等人一起前往玄都观看戏,但戏未看完就听人声鼎沸。崇业坊的百姓,都曾言说似是有狐妖残影,一时间人心惶惶。 华清宫殿内,德元帝真是烦躁得紧,把摺子扔到案上,厉声道:「忠王连侵占良田这种事也能干出来?朝野上下到底还有多少人干这些?」 「陛下息怒,忠王之事怕是煳涂,不如交给御史台审理。」刘千甫拱手说道,他今日一早就收到了郑郁上来的摺子,于是连忙将此事禀报给德元帝。 德元帝道:「那就你来负责吧,仲山。」 此时有宫婢前来通报:「启禀陛下,兵部尚书严明楼求见。」 德元帝嘆口气,让刘千甫退至屏风后,两人如今为着这新法事闹个不停,见面怕是又要掐起来。 严明楼身沾暑气快步进来,跪道:「臣参见陛下。」 「起来吧。」德元帝示意严明楼坐下,「严爱卿何事?」 严明楼在玉凳上坐下,斟酌道:「陛下,臣从禁军中听闻长安城有妖狐作乱。中元节的夜里百姓有不少人见过,还伤了百姓,前些日子刘九安在平康里搜查,手底下的军士也曾言见到妖狐。」 良久德元帝都未出声,直到张守一递了冰酒唤了声陛下,他才回神严肃道:「妖物作乱之说,你也信啊?」 「臣不信,但城中百姓怕尽是惶惶不安。」严明楼笑着说,「圣明天子在位,万方来贺,怎会有妖物?只是臣见禁军百姓中沸言多传,所以才想请陛下彻查此事。」 张守一打量了这对君臣后,小心着说:「可是严尚书,这要是彻查怕就是真的坐实了妖狐之说吧?」 「张将军,此事若是不管,才会闹得沸沸扬扬。」严明楼义正辞严,容不得半分犹豫,「如今水患四发,城中已有荒唐言说是狐妖降世,想看当今天子是否是一位才徳君主。臣跟随陛下多年,自然认为陛下韬略在歷代君王之上,所以不想让陛下的圣名与此等秽乱之物牵扯在一起。」 「狐妖?」德元帝冷笑,「朕是天子,还怕这些乱言?罢了,明楼,你调禁军与大理寺一起给我好好查,不管长安还是骊山,一根毛都不许出现。另查这些事到底是谁散播的。」 严明楼笑着答应,垂眼遮去里面的冷意,君臣又聊了几句兵部事宜后,严明楼才退下。 「此等荒唐言,陛下真的信?」刘千甫走出屏风,眉目带着谨慎。 德元帝悠悠道:「不信的话,能压下去吗?」 刘千甫沉默着没说话,德元帝走到他身边,冷冷道:「仲山,这些事你能办好吗?新法必须推行,严明楼也不能出事。」 「臣会办好一切,必不让陛下费心。」刘千甫揖礼说道。 对于刘千甫这把刀,德元帝一直用的顺手,他点头:「四郎最近在做什么呢?」 刘千甫犹豫片刻答道:「处理江南等地的事务以及编写地志书。」 「你多教他,这孩子就不像怀清。」德元帝说,面目带着伤感,「哎,不提了。事情已经过去了,太子你好好教着,别学得像他母亲。」 刘千甫微笑道:「臣明白,不过近日阳昭长公主似是在调查苏昭容的死。」 德元帝瞬间厉声:「她查这些做什么?从哪里听到的风声?」 刘千甫答道:「苏昭容在千化观病逝后陪葬文宗,臣也不知长公主如此究竟是何意。」 「那你查一下,她从哪里听到的。若有异者,格杀勿论。」德元帝冷声吩咐。 刘千甫笑着答应。 夕阳爬进宫殿里,德元帝面目威严帝王之势显于周身,而身旁的刘千甫俊逸的面目始终挂着淡笑。 君臣之下,是千丝万缕的利益联繫。 长安城里严明楼正四处缉拿一切有关那夜平康坊里所见妖狐的人,一时间热气和惶恐都笼罩在长安这座帝都上。 忠王的案子,全权由刘千甫负责,而他本人则将这件事交给了郑郁以及他在御史台里的人。 荷香满溢的亭台里,郑郁倒了盏清凉的碧芳酒递给苏赛生,说:「酬恩今日前来,不只是为了狐妖一事吧?」 「砚卿聪慧,不妨猜猜。」苏赛生接过酒盏说道。 郑郁沉吟道:「严尚书同大理寺奉命彻查狐妖流言之事,是为着除掉支持新法的官员,那酬恩来寻我是支持他,还是支持刘相?」 第238页 苏赛生温柔一笑:「南郑苏氏支持天子,但新法推行成功后,袁、刘两党还是水火不容,可目前这些都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新法。」 郑郁道:「布发容易,实行难。世家和宗亲为着一己之私不顾百姓,怕会走前朝旧路。」 前朝便是大雍前的王朝,王朝最后饥荒与天灾不断降临,土地问题爆发,农民无耕种所收。百姓无所耕种便纷纷从军,以吃国粮,随后有心之人利用瞬间揭竿而起。导致天下混乱,民不聊生,地方军权割据长达数十年。 而后才有高祖于乱世杀出,戎马数年方一统天下。 「我等都为社稷着想,砚卿的话我自牢记于心。」苏赛生说,「不过其余世家和宗亲那边,不会袖手旁观。你的麻烦要来了,先前的贪污案是一家利益,而非百家,可如今你要动的可是所有人的钱。刘相把你推出来,心有点狠啊。」 这件事虽然有袁、刘两位高官支持,可世家和宗亲却一时动不得,就只会拿郑郁开刀。 郑郁慢条斯理道:「那酬恩是要帮我吗?」 「刘仲山这人,是眼中容不下沙的。」苏赛生道,他话说的明朗,等新法过后,郑郁必会被刘千甫排出长安,「我自然会帮砚卿一把,大理寺少卿两位,一位不管事。而另一位则是宗亲中人,大理寺少卿林潜。」 郑郁说:「他现在帮严明楼查狐妖一案,自然是想罗谁就罗谁了。」 「常在河边走,怎会不湿鞋。」苏赛生说,「忠王之事他也进去吧。」 话点到为止,郑郁笑着答道:「忠王的案词我看过了,人不够。」 苏赛生又说:「在下的妹夫徐器之会安排好一切。」 「多谢苏拾遗了。」郑郁敬酒一盏。 苏赛生碰酒饮下,随后起身长揖一礼:「你我结约,万勿辜负。」 郑郁起身回礼:「定不负君。」 黄昏时分的卧房里,郑郁对着忠王的案件证词翻着来回,有些头痛。闷热的空气中,传来甜香及冰气的凉意。 林怀治端着两碗冰酥葡萄酪过来,在他身边坐下,说:「天气热,你晚膳没用多少,用点这个去去热。」 「你这样来回奔波于骊山和长安之间,身子吃得消吗?」郑郁放下案词端起一碗冰酥吃起来。 黄昏时的长安还透着闷热,林怀治吩咐下人给他做了冰酪。用冰镇过的乳酪或酸奶浇在去了皮核的葡萄上,最后再加入一点醪糟,几口下去回甜又清凉。 林怀治搅着碗里的冰酥,答道:「吃得消放心吧,我在骊山的夜里总是想你,倒不如多见见。」 「我就在你身边,又不会跑。」郑郁道。 爱意绵绵,林怀治心静无比,他温柔道:「今日苏酬恩来找你了?」 郑郁颔首:「他怕是与阳昭长公主先前是一盟,此次他所表的南郑苏式不会反驳新法,路子也会好走许多。」 「苏酬恩为何会与长公主来往?」林怀治疑惑问道。 郑郁查过苏赛生,一个人的表面与内里往往不符。岐州税案里,苏赛生能点他一把,又何曾不是把他当棋子走。 苏赛生费了多少力才回到长安,又怎能甘心再次被贬?他先前或许是与刘从祁一党,也或许他在多方下注。 郑郁随口道:「许是想借长公主之手,扳倒刘仲山吧。」 林怀治说:「姑母的性子不可能与他为伍,朝野上下她谁都看不上,怎么可能会与一个小小拾遗结盟?!」 「长公主的事我不甚清楚,她现今也不在长安。」郑郁说,「不过我一直疑惑,就算当年刘仲山罗织了仆固朔的罪名将其害死,那长公主为何还要日日与圣上难堪?」 林嘉笙这些年做的事,可谓是在德元帝脸上踩,完全不顾皇家体面。林怀治思虑片刻后,说:「其实这些年我也不明白,为何父皇很宠爱她。姑母与父皇并非同母,相反与父皇同母所生的霍山长公主,都没她这般受宠。」 「圣上在乎手足情份,长公主又是最小的妹妹。」郑郁想了想,说,「此举或许只是出于疼爱。」 林怀治摇头:「幼时姑母与我们一同长大,曾有位卫王长史说,姑母与我们长得极为相似。那时我尚年幼不懂此话,还去问过阿娘,但阿娘只让我忘了别往外提,之后我再也没用见过那位长史。」 林嘉笙论起样貌确实与几位皇子有些相似,此等大胆的念头,郑郁不禁有些寒意,问:「长公主的生母是谁?」 林怀治长吁口气,答道:「出身南郑苏氏,她入宫时皇祖父早已年过耳顺之年。那时宫中已有四年无孩童降生,后宫中的嫔妃也无有孕。」 夜晚的寒与冰酥仿佛在这刻放大,郑郁有些惧意:「先帝病重,一直是圣上奉汤药于床前。」 「此事还需细查。」林怀治摸着碗身上的花纹,不禁冷笑,「难道他真敢做这样的事吗?」 郑郁犹豫半天,才开口:「南郑苏氏的苏酬恩与长公主的生母,真是好线。」 「我会查清楚。」林怀治有些心烦意乱,说,「今年真是多事之秋。」 郑郁饮下最后一口冰酥放下,他牵起林怀治的手,宽慰道:「事情总有了解之日,谢从一修葺的水利事已快差不多。鱼饵放出,一旦咬钩,非死即伤。」 「刘九安这几天倒是安静。」林怀治握紧掌心的手。 第239页 郑郁顺势靠在林怀治怀里,说道:「严明楼查狐妖一事,他不可能安心坐着,所以在背后打算盘。这件事我会做好,你别担心。」 两人这些时日相见不多,来去都是匆匆一面,独处时总想多留人一刻。林怀治抱着他,眼底尽是温柔,柔声说道:「好,官职在身他们不会用刑。严明楼既然查狐妖,就不会用连慈。苏酬恩手里的一切想必都是刘九安放出来的,那咱们大胆用就是。」 郑郁颔首,抱紧了林怀治,烛火照耀的榻上两人身影亲昵交缠。 冰酥在爱意中融化,木榻发出沉重响声。一只青筋泛汗突起的手扣住木栏,随后又被另一只手紧握住。 -------------------- 第104章 下狱 翌日又有百姓敲响登闻鼓,郑郁也收到徐球送来的新证。 推事院里,密汗沾着额头落下,郑郁陪着王安齐一起将忠王的罪事定下。奈何这时大理寺少卿林潜前来,询问忠王之事的如何。 林潜是宗亲,他来问这些就是想打探德元帝是否同意新法。 才没几日,宗亲就坐不住了,派了林潜来。 「林少卿,这便是此番忠王的罪证以及以律而处的结果。」郑郁将刚拟好的奏章递给林潜。 心道还没去找林潜,人就自己上门,真是巧了。 怎料林潜并未接过,而是环视着推事院的物什,说:「侵占田地这种事,郑少卿还是不要严查太多。虽说刘相让你处理这些,但你出自袁相门下,恩师在前,你可别像条拂林犬一样,闻着味就上去了。」 王安齐站在一旁并未开口,世家与宗亲并不同意新法,那他又怎会在此时帮郑郁。 「林少卿哪里的话,我遵皇命为圣上分忧,自然也是圣上的拂林犬。」郑郁看他不接就收好奏章摆在案上,又说,「不知林少卿今日前来,是为何事?若是想赞扬下官为君忠心,那话已带到。」 说罢揖礼想要离开。 林潜乜斜他的身影:「忠王的奏章你当真要呈上去?郑砚卿,你可别太把自己当回事。」 迈出的步子又收回,郑郁回身笑道:「那林少卿以为要如何?瞒事不报吗?说来今日也有百姓上述林少卿你多占良田,雇民为佃,下官正要找林少卿问个清楚呢。」 既然送上门,那就省得他跑一趟了。 「什么问清楚?」林潜横眉骤然怒道,「御史台的登闻鼓谁都能敲,郑砚卿,你脑子是热傻了吗?我何时做过这种事?」 「做没做,下官说了不算,待得禀明圣上,自有决断。」郑郁手一招,命刑卫将林潜拿下。 还是来的巧最好。 刘千甫的手果然伸的长,刑卫得命后立即上前欲将林潜拿下,岂料林潜推开刑卫,喝道:「郑砚卿,你有几个狗胆子?敢拿我?」 此时王安齐终于意识到不对,忙对郑郁说:「砚卿,你这是做什么?不是说忠王的事吗?你拿林少卿做什么?」 「百姓所告的侵占良田一事,刘相与袁相命我严加审查,那自然一个都不能放过。」郑郁言语温柔,俊美的面容带着亲和的笑意,「王中丞监管御史台,焉知登闻鼓响,那所奏事宜就一定要个水落石出。」 王安齐还是据理辩道:「可也没有拿人入狱的事情,御史台里我才是你的上司。」 可惜王安齐的话在这怒意多生的推事院,根本翻不起浪。 林潜怒吼:「郑砚卿你他妈的看清楚,这是大理寺,不是御史台!要是想拿我,我要亲见天子圣旨。」 「圣旨?」郑郁收了亲和,蓦地冷笑,「圣上此刻正在骊山,我如何为你请圣旨?我全权处理此事,自有先拿人入狱的本事。还是说林少卿想拖延时间,等忠王来赎人?」 林潜不想郑郁居然敢如此,身形微愣片刻。 也就是这片刻,郑郁直接喝道:「愣着做什么,将罪臣林潜拿下!押入刑狱,听候发落。」 大理寺的刑卫再次上前,林潜怒喝:「郑郁,你他妈敢!」 郑郁气势不减,冷声回道:「我奉天子令查案,怎么不敢!」 刑卫一身彪悍健肉,拿住林潜轻而易举。而王安齐则在一旁急得跺脚,忙让郑郁别犯混事,得罪了宗亲那帮人,可不就是脱皮那么简单。 但他的话在郑郁耳里都是片刻云烟,过了就过了。占田之事,必须把这些人揪出来一网打尽。 郑郁将林潜下狱的事,很快传至长安,而参他不敬,为事乖张的摺子飞速传到了骊山,但却都被刘千甫和袁纮强力压下。 德元帝对于此事一概不知,只在山从水间玩乐。 骊山晚照铺满长空,华清宫外的王府别苑中,林怀治坐于亭中,与眼前人对弈。 「殿下的棋艺在我之上,下官输了。」成王府长史张岁说道。 林怀治淡笑:「张长史何必自谦,不过是你让着我罢了。」 张岁已过五十,长袖青袍文人雅气,他回道:「殿下要走的棋太险,必得慎重。」 「那事情查的怎么样了?」林怀治收着棋说道。 张岁眼神落在棋局上,答道:「与殿下所料不差,文宗皇帝养病于骊山,多是圣上侍奉,而那时苏昭容也在。苏昭容生下长公主后便病了,而长公主则被圣上养于身边。」 「骊山守卫重重,昭容没有告发吗?」林怀治转了意问。 第240页 张岁嘆道:「这便是第二件事了,下官偶然探见刘相在查皇后的事。」 收棋的手停了一瞬,林怀治疑道:「他查皇后做什么?」 「似是长公主在探查苏昭容的死因,引起刘相的察觉。」张岁继续解释,「殿下,若此事为真,那朝中必会有人替圣上掩去一切。」 林怀治颔首,张岁得知话点到随后退下。 「箫宽,严查皇后和刘仲山。」 林潜被下狱惊动了世家和宗亲,两伙人反扑更勐。可无奈有刘千甫在,世家和宗亲侵占田地的事,被更多人举了出来。 御史台的刑狱里面,刑部尚书宇文闰、王安齐、新任大理寺卿、郑郁等人坐了一排,而正中坐着的正是林潜,每人案前摆着敲了登闻鼓而后所递上来的状词。 「占了不少啊,林少卿。」宇文闰才从礼部郎中的位上被刘千甫提上来,如今可不会想自己回去。 林潜冷眼看着这群人,哼道:「有就是有,无就是无。你们到底想给我安什么罪?」 大理寺卿慢悠悠道:「定好之后会伙着忠王的事一起移交圣上,林少卿放心吧。」 林潜知理亏闭口不言,世家和宗亲里谁没占田占地?可就这次撞上新法,德元帝要彻查,真是走狗运了。 他的视线落在郑郁身上,深绯色的官袍衬得他文雅,在一堆紫绯的官袍里,郑郁的五官始终带着温柔的表情,没有丝毫冷冽。 让他觉得眼熟,好像一个人,林潜眯着眼对着光阳想了片刻,终于想起了。 那股子欠揍劲像刘千甫。 林潜下狱第三日,郑郁联合御史台、中书、门下、刑部、京兆府尹上书德元帝要求严惩,并严查忠王及其所有亲贵,德元帝欣然应允。 同时狐妖之说越传越勐,一时间严明楼不知抓了多少人入狱。越是疯狂的抓捕下,就越藏着凶机。 这日天意还算凉爽,郑郁才回府不过片刻就听闻袁亭宜和严子善在金风阙摆了酒宴邀他前去。近来忙事他也许久未松快,随即打马前去。 到了金风阙二楼,才见雅间里有几位世家公子,娇娘一一相配。袁亭宜和严子善喝着冰酒,与徐球、姚珏在方案上玩着叶子戏。 「我又输了?」袁亭宜皱眉大喊,而身旁的女子则是上次寿宴时在他身边的那位三娘。 三娘忙摇着扇安慰。 严子善抿了口酒,摇头:「你反应也太慢了,器之走牌时你在做什么?」 袁亭宜说不过严子善,只得对姚珏斥道:「乖外甥,你怎么不提醒你一下舅舅?」 姚珏无辜道:「舅舅,你不甚聪敏。」 这话气得袁亭宜要持家法修理人,姚珏见状起身就跑,舅甥两人在屋里追逐起来。 「那你可是要多长几只手了?」徐球轻笑着说,随后看郑郁来了,说:「砚卿来的无声无息呢?」 郑郁在袁亭宜离开的位置上坐下,回道:「在门口看了会儿,谁赢了?」 严子善手平开牌面,潇洒一笑:「当然是我赢了!」 「今日十郎的运真好。」徐球指尖点在红色的牌上,「严尚书在长安城里抓捕有关妖狐一说的人,不知十郎也是在其中打点?」 雅间内的舅甥两人还在追逐,案边的几位侍女都摇着扇默声,严子善冷漠道:「父亲的事我怎么知道?十五郎莫不是真以为,大人什么事都会跟我说吧?」 徐球温柔道:「不是吗?」 「严尚书奉命如此,连慈驻骊山数日,这怎么会知道呢?」郑郁倒了杯凉酒,调和着气氛,「器之还是不要玩笑了。」 郑郁猜想许是徐球以为严明楼大肆抓人是得严子善默许,毕竟严明楼抓捕的不止是百姓,还有官员。如今推举新法的人小半都进了严明楼的手。 所以站刘从祁一方的徐球对严子善根本没啥好脸色。 袁亭宜终于狠揍了姚珏一顿,两人来到案边坐下,方才紧张的气氛不过片刻就被袁亭宜带得欢快起来。 郑郁也会玩叶子戏,几人又重新组了局玩起来。 期间不咸不淡的聊着话,袁亭宜做官也有半年,但还是一副潇洒模样。 严子善抽出一张牌打下,调笑:「则直,你就好好惜着与我们快活的时日吧。你要真娶了妻,哪还有时间啊。」 「对啊,舅舅,外祖父让我问你什么时候回家?」姚珏盯着牌思索。 郑郁不可思议的朝袁亭宜郁问:「你还在外面浪啊?!」 袁亭宜尴尬地笑了下。 「他在刘九安家里。」严子善答道,「我说你干脆收拾几身衣服,常住梁国公府算了。刘相很喜欢你吧?」 「刘相?!对我还行吧。」袁亭宜长嘆口气,心里想着如果刘千甫不让他做文章就更好了,「刘家再好也不如自己家,行了五郎,过两天我就回去,别想舅舅了。」 姚珏:「......」 他其实只是因为袁纮念着袁亭宜的婚事,才让他问那么一句,毕竟袁亭宜不在家的话,他还能有个清闲。 徐球一直默默打牌不说话,几人这局还未打完,就听长街上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甲冑踏声。 袁亭宜侧身探头看向窗外,只见那长街上出现一队禁军,为首者冷峻肃然,步子正朝金风阙而来。 人马走近后,袁亭宜才看清为首者,眉心一拧:「九安?他带着禁军来做什么?」 第241页 「刘九安?」严子善打出一张牌,胜赢几家,笑着说:「则直你又输了,他莫不是来给你送钱的?」 郑郁安静地洗着牌,眼神看向严子善,严子善与他视线相接,不太确定道:「还是来抓人的?」 袁亭宜亲眼看着刘从祁下马,挥手示意禁军搜楼,回头苦笑:「像是来抓人的,但他来抓谁?」 郑郁起身拟好衣袍,淡笑:「来抓我。」 说话间,禁军的步子迈上楼,雅间房门勐地被踢开,禁军持刀进来,刘从祁铁甲黑沉光亮。走进屋内眼神并未给其他人,直接对郑郁道:「带走。」 「什么罪名?也敢在我面前抓人?」严子善起身挡在郑郁面前,他不可能让刘从祁把郑郁带走。 若是被林怀治知道,此事会一发不可收拾。 真论亲疏,北衙禁军远超南衙禁军。但刘从祁向来不怕这些,冷笑:「南衙的事什么时候轮到北衙管了?龙武军左郎将?」 郑郁在严子善耳边低语两句,严子善眼神望了眼刘从祁,眼中闪过震惊。 「你为什么要带走砚卿?」袁亭宜面色不安,他隐约能猜到一些了。 刘从祁头上是兵部,而如今的兵部要事则是。 ——狐妖。 素来公私分明的刘从祁严肃道:「秉公办事。」 徐球梳理着纸牌并不言语,就在严子善和刘从祁僵持的时候,郑郁笑道:「既然是秉公办事,那就随左郎将走一趟了。」 「郑少卿请。」刘从祁让开步子,面容冷漠。 官职相称,就代表入了刑狱也不会上刑。 郑郁被左卫带走,一时间严明楼联合世家与宗亲参上。 梁国公府内,刘从祁坐在案前擦刀,苏赛生饮着冷酒,两人分外安静。 而徐球实在安静不了,皱眉道:「我说你抓他干什么?出了什么事,成王和刘仲山那俩疯子弄不死我们?」 「器之,这是圈套。」苏赛生放下酒盏解释。 「圈套?」徐球冷静了些,继而一转问:「他自己要走的?」 刘从祁点头:「不然我抓他做什么,他们怕是早就发现了。」他联合这几日刘千甫的行为,有些能猜到这人要做什么事。 徐球略惊:「发现我们四个的痴缠恩怨了吗?」 「你妹妹到底看上他什么了?」刘从祁面色有些嫌弃地问苏赛生。 苏赛生无比耿直:「皮囊俱是身外之物。」继而对徐球似是安慰:「哪日她不喜欢了,我勉强为你扫半张残榻,若是带上你哥一起,你俩就睡地上吧。」 刘从祁知道王台鹤那整天闷骚得不行的劲,实在烦人。 -------------------- 第105章 乱心 黄昏时分,一匹快马出了长安城。 华清宫殿内,茶盏摔在地上,顿时四分五裂,严静云平着气站起来回踱步,冷声道:「三哥是疯了吗?」 「姑母,父亲的意思肯定是想让郑砚卿永远出不来,想以此举阻止新法的推行。」严子善面目急切,「这于严家而言实在不利,家族无百年兴衰,父亲为什么不明白?」 林怀治站在一旁,脸色阴沉,缓缓道:「娘,此事舅父做过了。」 他养在严静云膝下多年,也会按着人礼对严明楼称声舅舅。 严静云道:「三哥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煳涂?我看圣上已同意新法,他为何还如此?」 「父亲只是为了严家。」严子善说,「姑母,郑砚卿下了狱,刘相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 严子善虽与严明楼的理念不符,可他还是担心严明楼会遭到刘千甫的报復。 夜影光烛下,严静云有些疲惫,挥手道:「我知道了,大郎。你明日还要当值,先回去吧。」 听此严子善别礼告退,走前看了眼林怀治,心里更加担心林怀治会做出什么有伤他二人的感情事来。 「新法太子同意吗?」严静云起身凝视着穿衣镜中的大千世界,她的脸隐于烛火里。 林怀治于她身后站立,玄色翻领烫金云袍隐隐散出威严的气势,在火光衬映下,显得人愈发冷峻。他答道:「同意,那舅父这件事,娘你想我怎么做?」 他问这句话不过是询问严静云的态度,严明楼要是敢在狱中动手,朝堂之上他绝不会放过。 对于林怀治这个儿子,严静云是觉得他越长大就越拿不住他心思,只得淡笑:「郑砚卿怎么会安心入狱?他是袁维之的学生,你不会认为是个蠢货吧?」 「母亲认为这是局?」林怀治心中一沉,严静云这么快就猜到了。 中元节那天华清宫做法事,他并未回长安。 这一切都是刘千甫、袁纮、郑郁三人早就商议好的。 镜中严静云的步摇随着她走到灯烛前晃动,花钿艷红。严静云用金钗挑着灯芯:「或许你去问袁维之就会知道,现在他和刘仲山是一条船上的人,刘仲山那老狐狸的心可是狠毒呢。再说你没有把他拉入你这边?」 「郑砚卿要做的事与我不同。」林怀治说,「娘,那舅父怎么办?」 殿内凉爽冰意,严静云虽与烛火近却也不觉热,红唇一笑:「明日我召他来好好说说就是,既然他有意促成,不如你就借花献这个佛。把郑砚卿捞出来,捞不出来在狱中打点一下过得好也行。」 林怀治微笑道:「儿子明白。」语气稍停几许,他又道:「皇后陛下这几日身子还好吗?」 第242页 「老样子,反正她也吃不出来。」严静云放下金钗,「这事没有旁人知晓吧?」 林怀治答道:「没有。」 严静云颔首,林怀治迟疑道:「近日刘仲山在查阳昭长公主的乳母,娘,姑母的生母苏昭容真的是病逝吗?」 宫闱秘事,林怀治能打听到只有皮毛,这几日他发现刘千甫在查林嘉笙身边的人。若想知晓秘事,就得问处于后宫的人。 「苏昭容确实是病逝。」严静云转身走到榻上主位坐下,蛾眉微蹙,「刘仲山打听这些做什么?后宫之事他没资格插手。」 林怀治沉思道:「他不会无缘无故查一位乳母,除非这人于他有利。」 「当年她生下十八娘后不久便病了。」严静云说,「文宗崩逝后,苏昭容自请出家修行,没多久就病逝观中。圣上怜惜十八娘年幼丧母,便将她养在身边。」 「娘,这么多年你对姑母怀疑过吗?」林怀治忽然问道。 事情被挑起,却料严静云只是轻嘆:「圣上对十八娘远超他的亲生妹妹,谁会没点怀疑?」 文宗缠绵病榻多年,在林嘉笙出生前后有近十年未有子嗣降生。林怀治道:「刘仲山查这件事,必是姑母也察觉到了异常,所以她也在查苏昭容的死。」 「那你觉得谁会放这个风出去?」严静云莞尔一笑。 这件事情这么多年都严实了,为何又被翻出,朝中与后宫到底是谁不想谁好过? 林怀治平静道:「就看苏昭容是死在谁的对家手里了。」 「后宫这点事,我帮你查着。皇后那边我也会慢慢打点,后宫事我来处理。」严静云端起冰饮,想了想,说:「至于前朝,你去见袁维之开口说两句。或许能博一个礼爱下臣的名声,毕竟你与郑砚卿共事良久,他又是郑砚卿的师傅。若得他之助,也无不可。」 窗外此时响起雷声,大雨即来,林怀治身形一愣,苦笑道:「是。」 雷声骤大,闪电将林怀治的身影照在庭院里,他出来后看到严子善正逗着严静云养的拂林犬,显然是在等他。 「还没走?」林怀治走到严子善面前问道。 严子善摸了小狗一把,与他并肩而行,淡然一笑:「刘九安是从我面前带走他的,我方才在想,你会不会怪我?」 「不会,真发生禁军拿人的事,他不会乖乖跟着刘九安走的。」林怀治早摸透郑郁的心思。 严子善皱眉小声道:「他故意的?」 林怀治颔首,终于严子善心里的大石落下,他松了口气:「兵行险招,砚卿到底想做什么?」 又一次雷声震来,白光瞬间照亮了站立的二人,林怀治缓缓道:「他想置身事外,给你我铺路,来日以求下江南。」 「新法推行,江南那群世家富绅不会同意。」严子善难得跟上思路步子,说:「可置身什么事外?」 林怀治没有回答,只是笑了一声离开。而严子善得不到答案跟在林怀治身后问,林怀治被闹得心乱,直接从给严静云送糕点的宫婢盘中拿了一块堵住他的嘴。 长安的大雨来的骤然之快,郑郁换了囚服枯坐在刑狱里。狱中只有一拳之大的小窗,除此之外则是阴冷的墙壁。 雨水沿着窗边滴下,青苔生成,湿冷潮热,郑郁抬眼看去,外面天已大亮数个时辰,大雨还在下。 刑狱隔壁的牢房正是还在罗罪的林潜,他幸灾乐祸道:「我当你有几分能耐,还不是也被抓进来了。郑少卿,你的罪名可不小啊,居然敢散播谣言,意图颠覆我朝江山?」 昨日郑郁进刑狱时,就有刑部的官员来传旨。列大罪七,参他一罪:祸乱朝纲,党同伐异;二罪:布散谣言,欲乱民心;三罪:狂妄自大,迫害皇亲;四罪:戕害同僚,独断专事;五罪:藐视君上,不附皇恩;六罪:密走外族,其心大异,七罪:叛逆恩师,不遵人伦。 政事堂内的多数相公都在骊山,这些罪证怕是严明楼跟宗亲以及刑部侍郎连夜胡扯出来的。 牢房有石壁相隔,郑郁靠在石壁上,笑道:「林少卿,我哪有这个胆子?!玄都观中有人撞翻了炉火,被我喊了一声有火而已,怎么传到百姓耳朵里,就变成有狐妖了?」 「那你的死期也是到头了。」林潜挥走面前飞舞的蚊虫。 郑郁看向窗外的雨帘,感慨道:「是啊,到头了。」 在狱时,严子善送过几次东西进来,严明楼似乎在忙着抓人,并无暇顾他太多,只是将人关押着,以等一同定罪。他想严明楼或许上书求过严惩,但绝对被刘千甫和袁纮拦下了。 德元二十年似乎真是一个多事之年,林怀湘与伶伎亲昵的奏章还是报到了德元帝的手里。 华清宫内,德元帝把奏章砸在林怀湘头上,怒喝:「你到底想干什么?」 奏章的纸尖头砸红了林怀湘的额头,他挺腰跪在殿内,答道:「儿子并不想做什么,还请父亲息怒。」 「息怒?」德元帝负着手来回踱步,指着林怀湘咬牙恨道:「怀湘,你是太子,能不能不要做此有失身份的事。」 林怀湘道:「儿子明白。」 德元帝脸色铁青,冷哼:「你明白还一而再再而三的犯?」 「我真的知错了,爹。」林怀湘伏地叩首,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奏章一下子就涌到德元帝的面前了。 第243页 殿内早备好了戒子鞭,德元帝实在怒上心头,看儿子不成器,转身拿过鞭子就想抽下,而这副景象被转进内室的刘千甫看到。 他慌忙跑到德元帝面前,护住林怀湘,急忙道:「陛下,万万不可!」 「仲山,你让开。」德元帝想打林怀湘,可刘千甫却偏偏挡在前面,弄得他实在不好下手。 「陛下,太子失德也是臣往日教导不善之过。」刘千甫跪在林怀湘面前,一手把他护在身后,一手按住了德元帝的鞭子,「太子尚幼,责罚下去恐伤父子之情,陛下有怒不妨责罚微臣吧。」 德元帝看着站起比他还高些的林怀湘,并不觉得这小子还小。 「父亲,这是我的错,跟姨父无任何关系。」林怀湘急忙说。 这时他要是不把刘千甫摘出来,德元帝只会更生气,气他不尊亲长。 德元帝冷声道:「林怀湘,你看看!你看看你做得这些事情对得起你的姨父?对得起你娘吗?」 「陛下,皇后这些日子病了,怕是听不得儿子受难。」刘千甫言语轻柔,「还是罚臣吧。」 这一刻林怀湘面前的是威严的君父和自幼就护着他的姨父,记忆里好像每次陈仙言和德元帝责罚他,都是这个姨父帮他求情。 如今这样的时刻,在他过去的成长年岁里有过很多次。 德元帝甩开鞭子,疲惫道:「罢了,子不教父之过啊。」 语言疲惫,透着对儿子的失望,林怀湘一下听出意思,震惊道:「爹,是儿子的错。」 「你这太子位是不是坐久了?忘了自身君德?」德元帝冷眼看着林怀湘说道。 刘千甫面色惶恐:「陛下,太子殿下知错尚能改。且罪责不在太子,是在微臣与有心亲昵太子的人身上。依臣之见,不如杖毙此人,微臣于储君教养不善,愿领笞刑。」 林怀湘抓紧了刘千甫的锦袍,神情骤然生出害怕。他怕自己失了德元帝的欢心,更怕姜艾死。 「政事堂离不开你,笞刑就免了。」德元帝淡淡道,「余者依中书令所言,太子你给我在宫里好好反省。」 随后长嘆一声离开。 刘千甫按下林怀湘的上身两人同时谢恩,林怀湘尚在余悸,却没看见刘千甫和德元帝大事将成的对视一眼。 刘千甫正欲扶起林怀湘。 却不料林怀湘拂开刘千甫的手,眼带怒气:「你一直看姜艾不顺眼。就这么想杀了他?」 殿内无宫婢侍候,刘千甫身上仿卸千斤担,苦笑:「我的太子殿下,生杀大权可是握在圣上手里。难道你想从太子位上下来吗?」 林怀湘沉着气瞧着刘千甫,他俊逸的眉目间总是透着温柔,可再是温柔人也是利刀镌刻。他肯定道:「不想。可姜艾一定要死吗?他没有做错任何事。」 刘千甫像幼时那般伸手顺着林怀湘凌乱的髮丝,希望可以安慰一下他,说:「与太子在一起的人永远没错,可就看圣上怎么想了。」林怀湘剑眉微拧,思考着什么,刘千甫理好他的长髮,低声道:「既然是杖毙,那也有笞刑之下犹活的人。臣会做好一切,姜艾日后不要现于人前。」 说罢刘千甫便起身离开,林怀湘瞬间想通,他倏然转身抱住刘千甫的腰,抬头问道:「姨父会永远帮我吗?」 「我永远都不会抛弃太子殿下。」刘千甫垂首温柔一笑。 那一刻林怀湘的鼻间不止灌进雨中的泥土味,仿佛还有刘千甫身上一抹宁神的瑞脑香。 香味悠远长久,他抬头望去,外面淡淡的光影打在刘千甫流畅俊美的轮廓上,那双眼尾微微上挑的凤眸透着幽深的笑意。 这个身量只到他耳处的人好似永远都是一副温和的样子。幼时他被陈仙言罚写诗文、练武、被德元帝诘责都是刘千甫护着,话语不漏的劝着帝后。 课业虽不及袁纮那样教导,可也是耐心亲授。坐在太子位上很难,于德元帝而言他是儿子是臣子,不可有半分越君权行为。可于臣下他是君,是太子又握着皇权,在君父与贤臣之间太子无疑是最难的一位。 帝王希望太子成才却又不希望成才。 过往事甚多,一次又一次,只有刘千甫,他的亲姨父,永远保着他的利益。朝堂之上,此人翻手为云覆手雨。世人皆有慕强心,或许他也不例外。 -------------------- 作者:太子殿下,你这慕强心是不是有点歪了? 太子:把这杀才拖下去,笞四十,流放三千里。 第106章 初锋 小雨细密的骊山凉亭里,凉气沾在袁纮身上,这位歷三朝而坐相位的老人鬓边似乎又爬上几根白丝。 「师傅,郑少卿入了刑狱真的没事吗?」林怀治恭敬的奉茶给他。 「殿下是在担心他吗?」袁纮接了茶也承下林怀治的称谓。 他早年教过众皇子,一日为师,这声师傅他自然应得下。 林怀治道:「是。郑少卿为新法奔忧操劳,且我与他也有数年同窗之谊。何况自并州以后,我与他多有政事往来,此番见他困境,心下不免担忧。」 自古爱才,袁纮不作怀疑,长嘆一声:「殿下不必担心,严尚书拿他入狱,是不会动刑的。都水监的工程尚在修葺,这个时候就不要插进去了。日后得下江南,以罪求功,才会容易。」 第244页 「只是刘相那边,怕是会在都水监的事后,狂参一本。」林怀治努力掩下眼底的波涛。 「刘仲山与他共推新法,世家多参我却不会动他。」袁纮表情淡然,下颌清须随夏风起,「我离开长安之后他们自会松懈,到那时阿郁也到江南了。」 林怀治不想袁纮会将此话说的完整,一时有些失神,随后问:「师傅,到底何为君?」 「殿下认为何为君?」袁纮反问。 林怀治认真道:「君者,治辨之主也。」 袁纮笑道:「可恺悌君子,并非民父。殿下,君这个字你得看是站在谁的位置上看,是王还是民?」 「百姓所求,一日二箪,秋收满仓,冬有裘衣。」林怀治说,「上者爱民,官心不为贪慾所控。」 袁纮沉默良久后,又道:「那王呢?」 林怀治答道:「分人。」 袁纮唔了声眼神示意林怀治继续,林怀治又道:「灵桓授权柄与宦者,虽习儒家念,却不以士大夫之苦贴身。君自以忠孝加身,百苦亲尝。观天下民路,习文景韬略,默太宗遗训,广纳箴言。慎独余时,不欺暗室。」 长久后,袁纮突然嘆句:「儒法治天下,明孝理。可上者心中真存吗?」 林怀治淡笑:「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袁纮拈胡大笑:「殿下心里比我更通透,老夫腹中余墨都在昔年倾吐而出,再无可教了。」 林怀治敛眸掩去飞快而过的失意,调整好心态后,又道:「那师傅,都水监一事,无法转圜吗?」 他担心袁纮当真离开,朝中的局势会是刘党遮天。 袁纮摇头:「其实殿下也明白,圣人用平衡而广知天下,那此事总要有人承担。新法下行,我不可能留于长安,否则来日如何回朝?」 谁不会为自己留后路?新法实行之后袁纮和刘千甫还是会回到他们原本的对立面上,思退方有保命之本。 林怀治颔首。 「雅致啊!听雨品山色。」 温柔细声响起,袁纮听出是谁也懒得起身,林怀治点头示意。 刘千甫给林怀治见了礼后坐下,说道:「成王殿下今日如此有兴致,竟然愿陪维之言语几句。」 「求问忠孝及为人臣罢了。」林怀治淡淡道。 「忠孝的解法可太多了,但人臣永远论不过忠字。」刘千甫说,「正君臣,笃父子,殿下熟读策论,应是会比我们更明白。」 林怀治用碗盖拨去碗中茶叶,平静道:「刘相之言向来引人深思,近日的雨水又下大了。」 民众之苦看其眼下,官场权力交叠里,谁会干净?百姓无性命之忧,朝廷也养得起。 「等吧,等这雨下大。」刘千甫望向微雨,笑道,「我看哪些墨臣还能怎么办。」 三人观雨而去,彼时有宫婢来言德元帝请林怀治过去,林怀治方起身离开。 「我的学生都进去了,刘仲山,这件事必须成功。」袁纮饮下最后一口茶。 刘千甫淡然一笑:「你我相识二十余载,我料事你还不放心吗?」 就是因为是你做事,所以我才不放心。但这句话袁纮没有说出来,他又道:「江南那边怎么样?我知道你把摺子压下了。」 「快了,有徐子谅在,你为何不放心?又不会出大乱子。」刘千甫给袁纮斟满茶,「维之,你我都明白,不下狠药,不除大弊。这天下还能有几年?」 袁纮眼神落在茶碗上,惆怅道:「都水监过后,世家上书我自会离开长安,你就让郑郁接我去江南整治,你在长安也可高枕无忧了。」 刘千甫放下茶壶,抬眼看袁纮,沉吟道:「你走了我多捨不得,罢了,依你之言就是。」 不过一个郑郁,他向来没有放在眼里。 亭外突有雀鸟停枝的声音,袁纮怅然地看到那摇乱的参天树,长吁一气,念道:「十四郎。」 刘千甫族中行十四,此称也有许久无人叫过。刘千甫拿过案上的团扇轻摇随后嗯了声。 袁纮道:「你我做的事是对的吗?」 刘千甫轻松道:「步子都迈出了,袁相公你才想着先前来的路啊。」 袁纮不免担心:「此举太险。」 刘千甫道:「千人万人数字压在圣上和那群世家身上才有用,否则他们怎肯让步?你不该还存着那点善心吧。善心可能救民?!」他歷来主张法理与霸道,于是又说:「你我共坐政事堂数年,察天下民情,现今这个局面到底是什么样子,你心里没有一点数吗?」 袁纮收回眼神,似是悲痛不已,双手掩面:「那之后呢?你我还不是不死不休。」 「各为其心而已,你不会存着经过此番之后,你我还能回到当年吧?」刘千甫不禁觉得袁纮言语有些荒唐,「仁慈佛心救不了天下苍生,你既选我与你结盟,那你就得听我的。我要逼他们妥协,让他们明白,天下是圣上的天下,不是井邑村夫的。」 「当年那个在樊川下与我论修身齐家的刘十四去了何处?」袁纮似乎在雨声中又见到了少年及第的刘千甫。 那时的刘千甫弱冠之龄登进士第,少年风发,一双招子生的明亮。 「还能去何处?!自是随江海而下出于东方。」刘千甫简直无法理解,起身拂袖,继而转身怒问:「袁维之,你在朝堂混了三朝,为什么还不明白?!圣人需要的不是忠臣,是刀,一把替他做事的刀。掌权上者,才有资格决定别人的生死。」 第245页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难道我现在是将这江山社稷视若无物吗?!」刘千甫眼含焦色,蹙眉恨道:「我与你所做之事也是为着天下人着想啊,维之。我也答应了你,放你的学生郑砚卿去江南,你还不满足什么?」 「忘年之谊,我今尚记。」袁纮收手凝眼看向他,随后又低眸嘆道:「十四郎,官场沉浮中,你已不似当年。」 刘千甫冷冷答道:「官场只有利与弊,敌与友,我不杀人,人必杀我。我不做别人的踏脚石,七郎啊七郎,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跟当年一样蠢。」 说罢执扇转身离开,袁纮看着那抹孤傲的身影随侍从撑伞离开,良久他长嘆一气。 两日后,徐子谅呈报江南水灾动乱的奏章也报到骊山德元帝的案头。 大雨下了数日,一时间冲垮长安周边的水河,田地一夜间被倒灌,无数庄稼毁在雨里,索性并无百姓伤亡。大雨停了,可长安周边的数百里稻田都淹在水里。 农物晒不足太阳,只会有一个结果便是发霉。 中书侍郎谢从一被刘千甫等人联合参上,同时还大力弹劾严明楼污衊官员,视法度无物,执意调禁军锁拿官员,排除异己侍御史及鸿胪寺少卿。 同时江南又乱,灾民抢了粮仓,殴打徐子谅及数位江南的地方官员。一下子局面被彻底打乱,世家和宗亲被参了个底朝天。 刑狱之中,郑郁的囚衣穿了数日已有些酸味,长发还是被手抓的齐整。他靠着石壁手里玩着稻草,听着雨声落下,心里数着这是第几日。 旁边的林潜这两日许是没找到话头,总是止不住的絮叨,这会子又在念:「我说郑少卿,你跟你爹咋就不是那么像呢?!反观北阳世子,那才是跟你爹一个样啊。」 御史台已定好林潜的罪,过不了几日将会发下,但外面大乱得紧也没人放他出去。 闲来无聊时,郑郁也会回着林潜的话,比如此刻:「我长得像我娘。」 「哟!王妃啊!」林潜惊道,「你母亲确实是个美人。」 郑郁愣了下,手指绕着草环,说:「你见过她?」 魏慧没有来过长安,林潜居然见过。 「昔年我在外为官时,见过王妃一次。」林潜答道,「那时你爹还不是北阳王,哎呀,这一转眼都多少年了,没想到郑厚礼的儿子都这么大了。」 「世人处于光阴前,俱是蜉蝣。」郑郁把草编成镯子,随后又散开。 隔壁的林潜又开始絮叨,郑郁没听,随口捡两句回着。不知林潜说了多久,牢房外由远至近的传来急促脚步声,脚步声踩着水,牢房里瞬间涌来外界的味道。 郑郁专注着眼前的草环,那脚步声停在郑郁的牢房前。 刑卫开了门,德元帝身边一位亲近的内侍对他道:「郑少卿,圣上传你至骊山面圣。」 「能让我洗个澡吗?」郑郁执起草环转头从环中看向内侍,随后取下,笑道:「下官被关了数日,面容不佳,恐熏圣驾。」 内侍有些犹豫,思来想去后只能说快些。毕竟真怕郑郁把德元帝和一众相公们熏着,那味道酸得很。 大理寺现下没有热水,郑郁就着凉水洗了头和澡,将四品绯色官袍往身上一套,金玉带一扣,英俊潇洒。随后正步离了刑狱,出门后强烈的光影让他有些不适。 他眯着眼转头看去刑狱的大门,雨水飘潇的沉重木门仿佛在诉说着他的野心,旋即他淡然一笑回头上马奔往骊山。 -------------------- 第107章 议政 华清宫内,德元帝铁青着脸不语,底下官员都沉着气不敢说话。林怀治和郑郁前后跪在殿内,两人身边的谢从一直腰跪在地上,垂着头不说话。 「中书侍郎办事不利,淹了农田,如今这民怨已是沸腾,且还不说江南之地的动乱。」刘千甫拿着奏章对德元帝说,「如今长安周边共有近万亩良田被淹,毁于雨中的农粮怕有上万石。陛下,今年江南、郑州等地已是税粮与钱财欠收,如今又出这事,国库怕是耗不起了。」 谢从一叩首:「陛下,臣精修水利,无不勤勉,大雨来至,实乃天灾,淹田数万实在是非臣之过。」 袁纮追道:「那谢公认为是谁的错?难不成是成王殿下?」 「袁相,此事也是成王和郑少卿有所督察,真有事难不成是谢从一一个人干的?」严明楼厉声道,「满朝文武双眸在看,此次江南、郑州动乱到底是谁干的?!你们这群人心里都清楚!」 刘千甫毫不犹豫回道:「谁干得?!难不成是官逼民反?郑砚卿被你关进刑狱数日,接手的人分明是谢从一!而江南则是百姓于田上走投无路,欲求生存之道,才有眼下江南大乱的局面。陛下,新法必须推行,否则赋税压于百姓,下次乱的就不是江南了。」 德元帝没有回这句话,现下的重要点不是都水监的事,而是新法又一次被推了出来,德元帝挥手道:「你们三个先起来吧。」 三人起身站起退至殿内两侧,林怀治退至林怀湘身边站好,两位皇子虽有参政之权,可无德元帝的开口,都不敢在这里多说半个字。否则就会扣一个结交朋党。 政事堂里加了议政之权的人都在此,官员不下数十人。 这群朝臣还在争辩,严明楼冷笑道:「我抓他是因他污衊朝廷!刘仲山、袁维之,你俩到底在做什么,真当我们不知道吗?!最可恨的是你,袁维之你枉为贞献太师的学生。」 第246页 贞献太师温宗皇帝的爱臣,死后追赠太子太师,谥号贞献。同时他也是袁纮的恩师,行事清明,官正廉洁。 「我说严尚书你何必如此急色,就算贞献太师在,料想他也会同意此法。」户部尚书孙正鬍鬚花白,嘲笑道,「我们现在论的是这个天下,去年国库收钱不足亿贯,粮不足五千万石,军饷以及赈灾的开销就要除却近四成,剩余的又能有几个钱?!如此下去,朝廷还拿什么钱去养戍边的军士?!民不事则荒,荒则大难,新法不行,不重丈土地,百姓被赋税压得喘不过气,严尚书你在这里说话怎么不下去帮一帮?」 严明楼气得急说不上来话,林广接着喝道:「少在这里危言耸听!国库没钱,不应是户部与尚书省的责任吗?」 「责任?!」刘千甫反讽,「林广,你少在这里给我扯这些,你宗亲出门,科举入仕,你的试卷还是我为礼部侍郎时给批的,你如今又想干什么?!我可是你的恩师啊。林少监!」 往事旧提,林广也不怕,他上前几步肃声道:「天地人伦,我当然明白。可我们在谈的不是师生,是天下。」 「你不以百姓为先,就以己之私慾为念,你有什么脸跟我谈天下?!」刘千甫冷笑侧脸看去,「严明楼敢吗?」 「一己私慾,我何曾是为私慾?!」严明楼从来看不惯刘千甫这个人,直接怒回:「江南大乱,难道你不是跟袁维之干的好事吗?你们才是为了私慾,打着什么新法幌子,想要把着朝堂搅翻。」 相公们都忍语不话,郑郁站出步子,说道:「那严尚书以为又如何?除却军饷和朝廷的用度开支,国库还有几个钱?国库空虚就要加百姓赋税,现天下户为一千二百二十三万,去年收的粮、绢、钱共折米数为一亿零八百三十八万石,平算下来,一户就要承近十一石的税,可一亩地产粮最多一石。百姓手中的田越收越少,忠王占田只是这世海里的一角,这背后到底有多少人占了百姓土地为私田?!后又避民税,如此下去,流民成患,诸位还能在这里侃侃而谈吗?」 工部尚书裴霖道:「这江南与郑州乱子都是你们派去的人办事不利造成,如今出了事,才想着拿世家和宗亲弥补?自古江南是赋税重地,长安官员的职田被淹,你们到底想怎样?」 随后他朝向郑郁冷冷道:「还没问你呢?!郑砚卿,都水监修水利一事,你不是也参与了吗?谢从一有罪你就真没有吗?我看你们这群人就是为着权欲,不惜做出这种为祸苍生的事情来。祖宗十八代的脸面都被你们扔洛水里去了!」 郑郁从容回道:「我是替陛下巡视,可主手人却是谢阁老。民怨已在江南起,不推新法,难保百姓不会云合响应。他们手中无地,肩上却有数石国税,裴尚书千金不坐垂堂之下,自然不解百姓的苦楚。洛水又如何?总比来日大家都被迫投河阴河好。」 严明楼转头喝道:「郑砚卿,才把你从刑狱里放出来,你就开始蹦了是吗?在这里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我看前些日子诽谤朝廷的人就是你!」 怒气十足的中喝,引得众人侧目,静阒时,林怀治冷漠道:「严尚书,这大兴刑狱一事,不都是拜你所赐吗?你阻新法,大肆抓捕官员百姓,御史台昨日已联名弹劾参你不敬荒悖之罪。」随即德元帝拱手诚恳道:「臣恳请陛下严惩。」 严明楼气得说不出话,想起严静云的话语,他也懒得跟林怀治争。只要严静云还在,德元帝就不会对他怎么样。 德元帝看着这群官员吵了这么多年,已有些心累,说:「此事押后再议。」 林怀治收礼站好,目光与郑郁相接,半月未见,瞧着人在刑狱里清瘦了些,心下一紧必要严明楼出大血。 两人目光迅速在满是官员的殿内来回痴缠,随后分开。 「一树招兵旗,自有吃粮人。」刘千甫明白德元帝的意思,说,「百姓无地交不上税,国库空虚,儿郎们到底会走到何处,诸位就别揣着明白装了。」 这话无异于给任何人敲了钟,家中无生计来源,军饷发不下去,那就只能追随有口粮的地方。 「可淹田一事又该如何?谢从一一向廉洁,此番定是遭人诬陷。」严明楼怀疑淹田这种丧尽天良的事,肯定是刘千甫干的。 刘千甫和袁纮没有说话,德元帝随手翻着帐册显然也是在等这个答案,管着钱财的孙正道:「兴修水利,谢从一与成王督办。从户部支钱三十万贯,可从都水监和工部的用册上来看,这其中又差了十万,不知谢从一用到了何处?」 众人的关注点就到了谢从一身上,谢从一不管怎么答都会得罪另一方,只咬牙道:「我取钱用于民,并未有半点私藏,你大可走明帐查看,孙正你这话是何意?」 「那钱去了何处?」刘千甫云淡风轻道,「少了这十万,说不定就是沟渠灌田的破处,谢从一你的心可真狠,这点钱都要昧下。咱们孙尚书又要从国库拨钱拨粮下去赈济灾民,你们心里到底有没有天下苍生?」 谢从一怒道:「我没拿这笔钱,刘仲山你是疯了不成?!今日如疯犬一般乱咬。我祖上四代官至三公九卿,我何至于此!」 「祖坟的青烟冒了那么久总要歇歇。」刘千甫冷笑,肃声喝道:「那你告诉我,差了这十万去了哪里?!小人似奸。」随后朝德元帝拱手拜道:「臣请陛下彻查都水监和工部,谢从一既说冤枉,那就明查上下,好还他老人家一个公道。」 第247页 「奸?!」严明楼大笑,怒斥:「刘仲山你有什么资格用此字喻别人?故佼众者誉多,外内朋党,说的就是你!今年的科举案、岐州税案,哪一个不是顺着你的心走?袁维之年纪大昏了头,被你玩于鼓掌,可我们与陛下还没有!真让你去查这件事,这政事堂又要换天了。」 郑郁回道:「彻查有疑之事,严尚书不准,新法利天下,严尚书也不准,国库亏空超度,谁能保证明年又有何灾与部族侵乱?养兵要钱,养国要钱。但钱又从那里来?!江南的百姓宁愿暴乱做谋逆死罪都不愿圈地为牢,陛下宵衣旰食多年才有如今这局面,世家如此阻扰,安何居心!收不上来税,那咱们干脆一起完!」 「郑砚卿,此乃御前你放什么厥词!」林广严肃道,「江南大乱还不是你们的错,陛下圣明自会泽被万方。」 殿外的雨又下大了,德元帝听得烦丢了帐册撑颐靠在凭几上,有宫婢眼色明白,上前为他按头。袁纮嘆道:「诸位,新法推与不推,江南的百姓总要有一个交代。大水淹田,丢了命和地,今年免了赋税,可明年还有,一层层加上去,饶是铁打的汉子背嵴都都得弯。」 裴霖冷笑:「如何实行?相公话语轻轻就呈报定策,可底下人却有四五套面孔,收上与收下永远不符,相公怎么不自己去做。」 从来吵得就是如何实行,官员们都是各执已见,谁不敢评论谁不好,毕竟都在一口锅里吃德元帝的饭。 袁纮又拿以前的册目严肃回復,而德元帝端了酒碗正欲喝一口时,卫兵衣袍湿了大半沖跪进殿内:「启禀陛下,御史大夫徐子谅八百里加急!」 此刻殿中众人面神色皆有些错愕,八百里加急从江南赶到这里,只会是生了大事。 德元帝细抿着酒眼神给向张守一,张守一领会,取了摺子回到他身边,躬身给德元帝展开观阅。 不过短短瞬间,便听德元帝怒吼:「废物!敢造朕的反!」 酒碗骤然砸在殿中,上好的蓝田玉碗炸开,声响刺耳。 天子圣威顷刻压来,殿内官员及为德元帝按头的宫婢立马跪地,官员面上皆是疑惑。郑郁看着那兵士的雨水滴落,心中突然有一个可怕的念头一闪而过。 「你们这群人,吵了这么久,到底议出什么了?」德元帝巡视众人气喘不停,语言冷冽。 只有刘千甫缓了缓心神,答道:「陛下,新法必须颁行。」 德元帝又问:「明楼,你呢?」 龙啸尚在耳边,严明楼想着摺子的来处与德元帝的话想着定是江南有乱,不得不做出让步:「陛下,新法颁行。可一时贸然而下,势必受阻,需缓而治之。」 「太子,你觉得呢?」德元帝眼神又回到奏摺上。 林怀湘来前就得刘千甫的教导,此番心有准备,答道:「臣附刘相之见。」 德元帝瞥了眼张守一,张守一收起奏摺道:「徐大夫奏言,苏杭两州又遭水灾,因工程水利欠款遭贪淮南节度使、浙东观察使、杭州刺史所贪,沟渠与桥樑不堪一击。江南二州九县被淹,死伤民数上百万。粮仓告急,有人举二十万叛军圈地谋反,对抗朝廷。」 此话一出,谁都在心里打了寒颤。 江南被淹了,被大水所淹,开国百年闻所未闻,最严重的是有百姓造反。 造当朝天子的反。 袁纮勐然抬首,言语恳切:「陛下,新法可不推,但百姓受苦迫在眉睫。」 熟料刘千甫直身淡定道:「陛下,百姓造反则是因为世家占田所致,水利沟渠是淮南节度使、浙东观察使、杭州刺史修葺,这份摺子臣昨日就已递到案头,陛下尽可查验,这几位皆是出身世家。陛下不如杀之,以平民愤。随即以江南为例,先试行新法,也好压住百姓的心。」 那一瞬袁纮望向刘千甫的眼神充满了惧色,这人居然是他引进来的。 德元帝目光在一众臣子间打量,嘆道:「谁去?」 一言出德元帝就同意了朝堂上吵了月余的法政。 刘千甫思量须臾,说道:「臣举郑少卿,他对此法颇有心得,且年前并州之事他也处理得极好。最重要的是,他是袁相的学生,此去最为合适。」 德元帝头疼不已见刘千甫举荐人点头答应,勒令郑郁后日出发前往苏州,一路巡视水患推举新法。 平水患,治江淮,镇大乱,推新法。 林怀治道:「可陛下,郑少卿不孰水患及江南事务,怕是手生。」 「陛下,扬州大都督赵贞国为人忠实,官风廉洁,可辅郑少卿梳理江南事务。」刘千甫答道。 严明楼不甘示弱:「陛下,湖州刺史善勘水利也可为其辅佐。」 「陛下,臣举荐扬州长史张柏泽。」袁纮立马说道。 德元帝没叫他们起来,他慢吞吞起身走至方案前,众人的跪姿伏的更低,玄色绣龙袍带出皇帝威严。他睥睨一众跪拜的臣子,紫绯交错。其中林怀湘的赭黄锦袍异常显眼。 德元帝打量众人片刻后,轻笑:「官场的路,爱卿们别走急了。朕还活着呢,古今看来,臣为君忧,而君则忧及天下。虽说臣子从百姓中走来,一知黎民寒暑,可我也走过这样的路。社稷、社稷,社为土地,稷为谷物,两者与民相合,才有立国立政之本,亦有我大雍朝今日。」 第248页 他的目光停在林怀湘与林怀治身上,似是轻嘆:「社稷这把担子哪边歪了都不好,我挑着都得小心翼翼,更莫说诸位。思天下为己任,是我这个皇帝该做的,哎!江南百姓也是我的子民啊。大水淹田,一群废物啊!」 随后宣布:「着郑砚卿为浙东观察使、杭州刺史,检校户部侍郎、御史中丞,淮南节度使人选未下前,由你暂统领一切军民政务。江南事务不懂之处可与赵贞国、扬州长史商议。淮南节度使、浙东观察使、杭州刺史及修筑堤岸的官员等贪赃枉法。重则立即斩首,余者流放,都散了吧。」 此刻严明楼还想为这几人狡辩几句时,却见德元帝已龙袍一甩离开。他知道自己败了,德元帝没有追究的意思还一开始就同意此法,几句话语就定了这几人的罪,他不会允许任何人去翻案这件事。刘千甫不惜壮士扼腕,获得如此局面,还把事情牵扯到皇家,真查下去就是跟德元帝对着干。 -------------------- 第108章 榆树 雨势渐大,无不浇着这座千年骊山,诸人撑伞出了殿。官员大多走远,郑郁随袁纮一起出来,还未开口就见他急行走进雨中,忙拿了廊下内侍手里的伞追上,喊道:「师傅!」 雨中的袁纮只字未听,他只追着前人,前人是由着内侍送离的刘千甫。 郑郁步子踏快,几下追上,倾斜的雨伞遮住了这位一生为国沥血的宰相。 转过假山,四处安静。 「刘仲山!」袁纮大喝。 刘千甫停步转身,袁纮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勐地上前揪住刘千甫的衣领,将人按到榆树上,力气所大,树上的积雨瞬落在二人身上,夏日清雨抖了两人满身。 刘千甫身旁的内侍被郑郁拦住,他自己上前将伞撑好,勉强遮住这两人。 袁纮忍住怒气,面部抽搐咬牙道:「刘仲山,你是吃了什么猪脑狗屎?!居然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 「我都说了不下狠手,他们不会善罢甘休。」刘千甫眼眸聚笑,滴落的雨水顺着他的眉心滑到勾起的嘴角,纵然官袍湿了半身,但还是面无忧色,他轻蔑一笑:「七郎,你看这下世家那群废物不都让步了吗?圣上也同意了此法啊,慈不掌兵,善不为官,你不知道?」 袁纮双目发红,眼中突然积着泪,他悽然道:「可这是江南数百万百姓的命换来的啊!刘仲山!你......你真是个疯子,翻尽史册,毁堤放水淹无辜百姓,简直闻所未闻。浙东观察使以及淮南节度使都是你提拔上来的人,你这样做不怕留千古骂名吗?」 「只要能留于史册,骂名还是美名又有什么区别?」刘千甫没有挣扎,紫色官袍上的水渍随主人的凄笑妖异起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你我都是为了千万百姓,舍掉一些圣人眼中的刍狗又有何难?!我告诉你,若是世家那群白痴再不同意,我就一直淹,直到八水漫过大雁塔。」 大雨打着伞面,榆树之下,袁纮听此言心中生怒顿时一拳砸去,刘千甫被打的头一歪,他生生受下这一拳。再次回眼看向袁纮时,眼里还是带着笑,不屑地抬手擦去嘴角血迹,挑眉道:「廉颇未老嘛,天下重担你能挑几年?袁维之,你要么回家养孙子,要么听我的以全天下为任,烧开这锅水。」 袁纮放开了他,整个人气的不住颤着往后退,郑郁眼疾手快接住了袁纮的身体,担忧道:「师傅。」 他看见了袁纮的泪突出眼眶。 袁纮抓紧了郑郁的手,泣泪喃喃:「我当初不该信你,午夜地狱门开万魂索命时,希望我这条老命能抵住那数万冤魂。」 袁纮一瞬之间仿佛老了十岁,似是雨水夹着泪滴在那身象徵公卿无上的紫色官袍上。妖异的艷紫与凋败的黯紫相交,他凝视着刘千甫。多年过去,十四郎的样貌与那年十八岁的少年无太大差异。 只是物是人非,故人永远是故人。 刘千甫轻笑道:「生时没有来过长安,死后来一遭也算圆满了。不过罪是我犯的,真要找也是找我啊,可惜我从不信鬼神。」 袁纮没有再说话,他在这场质问中,用光了所有力气。他牵着郑郁颤着步子离开,遮雨的伞离开刘千甫,而他也离开树背,走入雨中,温柔道:「郑砚卿,你最好能平江南之乱,否则北阳王的金紫朝服入了棺我也会给他扒下来。」 郑郁回首望去,那人站在雨中,身资清雅,五官就算淌着雨也是俊美的,破了的嘴角带着几缕红丝流下。郑郁淡道:「晚辈不会弃百姓不顾。」 袁纮侧头乜斜:「我还没死,不用你教我的学生。」 师生的身影在雨幕里走远,刘千甫在原地站着没有离开,官袍被大雨淋湿,他长舒一气后。身旁突有黑影递来丝帕,头顶的雨被遮住了。 刘千甫淡然一笑:「事是我做的,殿下要去圣上面前说一声吗?」 「姨父哪里的话,你我一体。」林怀湘看他没接,便直接上手擦去他嘴角的血丝,力缓轻柔,低眉道:「我为储君,自然也得为天下人考量。」 先前袁纮和刘千甫的争吵他都瞧见,果然刘千甫这个人就是一把美丽又锋利的刀。 刘千甫没有避开,他凝视着眼前人,心道林怀湘也不至那么无可救药,揖礼道:「殿下忠君体国,臣永志追随。」 第249页 林怀湘眼底带着笑,又想抬手去擦刘千甫脸上的水。刘千甫觉得这小孩子突然笑得怪异,只接过帕子自己擦。 郑郁扶着袁纮回到他在骊山的别苑,忙让侍从熬了热姜驱寒,袁纮面色灰白,神情黯然。 郑郁摸着姜汤温度适合后,才递给他,说道:「师傅,新法即行,就代表刘仲山不管怎样都会参与进来。他手段狠辣,江南之事谁都挡不住。」 「我未曾料到他竟敢如此,实在丧心病狂,罔顾人伦。」袁纮唇色发白,头上的银丝沾了雨好似又多出几根,他接过姜汤一饮而下,朝郑郁道:「你此番下江南,遇事若有不决,可寻杭州别驾杨立或扬州大都督府长史张柏泽议事,杨立也是我带出来的学生,他为人刚正,方可一用。张柏泽与我曾是同窗,这些年他治理江南水利,颇有政绩。你细心与他二人讨教,江南局面必会平稳。」 朝堂俱是牵一髮而动全身,刘千甫是把他跟自己绑在一条船上。今日看德元帝的意思,或许他也知道,但默许了。 郑郁跪在袁纮身边,用布为他擦去发上的水,答道:「师傅之心,我全然明白必定遵心而行。只是我离开之后,您该怎么办?」 袁纮深嘆一气:「你不用担心我,世家届时上书,刘仲山会顺圣心将我贬去外地正好试看土地,不过三年五载就回来了。」 话语带着咽声,袁纮眼底充满忧色,他按下郑郁的手,苦笑:「倒是你啊,孩子。你要去那么远的地方,面对那群一心只为己的豺狼,四顾身茫茫。还有刘仲山想压着你,为师最担心你,也有些后悔将你卷进来。刘仲山为做到心中所想,不惜一切手段,他不似当年了。」 「臣子坐其位,方谋其政,学生若不以百姓为先,如何对得起身上的绯官袍?」郑郁目光坚定,话语未有怯懦,「再远再隘的阡陌也有阳关大道,学生不怕,我有师傅,一切都不怕。」 袁纮抚上郑郁的发顶,悲悯道:「孩子,前路坦荡你要小心,有你这些话为师这辈子没什么遗憾了。不求世间太平永世,只望今下再无白骨生。」 郑郁答道:「学生定不负。」 雨势减小,郑郁仔细看袁纮无碍后才骑马回了长安。回到长安已是鼓声作响的时辰,他才过了乌头门周渭新便前来说林怀治正在等他,随即忙丢了马缰快步踏进。 郑郁进房时,转过屏风见林怀治正在书案前提笔写着什么,一别半月,日夜未见。林怀治好似憔悴了些,方才在殿上瞧的不真切,如今细看,人眼下乌青,眉宇间聚满了愁态。 与去年在御史台见到的那位尊贵睥睨万物,矜贵清雅的成王有着天地的差别。 林怀治看郑郁进来,忙起身过来牵住他的手,一手摸着他的衣服,关切道:「路上有没有淋着雨?」 「没有,雨停了,我还以为你在骊山。」郑郁反手抱住他,说,「你回长安,圣上知晓吗?」 林怀治抱紧他,答道:「知晓。砚卿我好想你。」 熟悉的幽香环紧了郑郁,刑狱里那半月的日子早已过去,来日等待的是康庄之路。 郑郁眼眶发酸,说:「不见的日子里我也很想你,思若癫狂。」 「此一别许是要等到来年。」林怀治头蹭在郑郁颈间,语言满是不舍,「求你了,郑砚卿,千万要保重。」 什么话都不及此刻的相依重要,郑郁说:「我很快就能回来,衡君,为了你我会顾好自身。」 林怀治的力气越来越大似是要将他揉进身体里,似乎如此二人就可以再也不分开。依恋的香气紧紧缠着两人,郑郁轻轻地啮咬着林怀治的喉结,说:「我走之后,帮我照顾下则直,他是师傅最挂念的人,若是出为外官,则直不会跟师傅走。」 林怀治唿声加重,他开始揉着郑郁的官袍,答道:「好。江南的田是刘仲山淹的?」 榆树下的那一幕对话又冲进郑郁的脑里,他吻上林怀治的耳垂,低喃:「他是真疯了,视百姓如无物。」 林怀治按住他的头,忍住怒气道:「他为新法不择手段,实为可怖。」耳垂上温热的气息,让他起了念,可他想着郑郁才出刑狱,劝诫道:「刑狱数日悽苦,还是好好歇歇,我有事与你说。」 郑郁仰头吻上林怀治的唇,笑道:「想你得紧,边做边说。」 随后滑舌游入,瞬间交吻起来,林怀治想挣开却被郑郁压着走。他一面回应着,一面被倒推着走,郑郁见时机成熟便一把将他推在地上。 柔软的锦毯铺在地上,跌坐下去并不疼。林怀治腰间物体一沉他闷哼一声。 林怀治此刻有些呆愣,郑郁的金带已被他自己扯开丢在一旁,看林怀治还傻愣着,不满道:「快脱啊!」 林怀治嘴角泛起几丝无奈,手箍着郑郁腰身把他往后带了些,坐起迅速解开,抬头道:「可我怎么觉得郎君似是要离家十年不归,临行前想与我多来几次房中趣事。」 此时郑郁双指点在林怀治额间而后滑到高挺的鼻尖上,居高临下道:「那你要不要?」 林怀治抓住郑郁落在鼻尖的手郑重一吻,微笑道:「卿要何物,我都给。」 「要这个。」郑郁眼波流转,声调暗哑。 手摸到那只玉竹金笔。 林怀治笑了声,摸过旁边矮案上的油膏,化开后以手慢揉。郑郁摸量得合适时,才松了手,低声喃喃:「怎么还挺好看的。」 第250页 林怀治双手搂着郑郁,缓缓漫沁,笑道:「现在才发现?」 这月两人相见来往并不多,郑郁仰头轻嘶:「上巳节......初见就觉得了。」 林怀治舒服地吁了口气。 先前的理智在这一刻被赞美的话淹没,情绵深长时,绯色官袍不知何时散落在地。 日夜思念的感情被浓烈的爱意撩起,身心与爱人交融的满足使得他唿音被震乱,他似颠簸舟船,无边秋风轻晃。 方才说好的议事被抛在九霄云外,林怀治扣着郑郁的后脑仰头封住他的唇,手护着他翻身一滚将人压倒在地毯上。 帐幄影后,人影狂意绵绵。郑郁的泪溢出眼眶,舌尖被林怀治带着走,一下又一下的嵌声让他有些害怕,那从下到上的狂感让他浑身泛红,只在舌间错时说着慢些。 「看旁边的镜子。」林怀治身上都覆着薄汗,汗水混着香瀰漫在房里。 郑郁转头看去,只见两人不远的琉璃穿衣镜里,两人贴身的一切都一览无遗,甚为疯狂。 林怀治臂弯里搭着他,结实漂亮的肌肉上有汗水大颗滚下,混在郑郁的肌肉上随后浸湿了地上的红毯。 眼前景象带着强大的冲击而来,郑郁的头脑一下被刺激到极致,快意延伸,林怀治温柔凝视他道:「好看吗?」 郑郁眼神还停在镜中那漂亮的肌肉线条上,笑着答道:「好看死了,林六郎。」 「那你别咬我了,好吗?」林怀治含上他的耳垂,脉脉低语。 郑郁觉着今日的他似乎比往日多添了几分蛮横。 他循着光影侧目看向庭院里的树叶似有些晕眩,两人长发混着汗泪交集在一起,青丝缠绕,一晌贪欢。 林怀治慢了下来,郑郁神识归途,视线落回镜中,不知何时一切又变了。 将要黑天的光影透过纱幔飘进来,雨水带着泥土的味道。郑郁沉腰双膝触地,青筋绷起的手抓皱红锦毯,镜中的两人倒了个。 郑郁手撑着地,抬眼欣赏着背后肩宽腰窄的爱人。汗水滚过他的腹肌,犹如宝骏般的身材在光影的晦暗下更加吸引人。 林怀治低身掰过他的头来亲吻,郑郁不禁呜咽,手扣紧了林怀治的手臂。眼神还是落在镜中,三千世界里的两人忘我交颈。 林怀治一手寻到前面拨逗,一手轻柔地拍拍他的脸,说:「别光看镜子,我就在你面前呢。」 「好看才看。」郑郁摩挲着林怀治的手,眼神无比柔和,「至我不休,昏影暗叠。」 两人凝视对方的瞬间,林怀治就又温柔起来,他浅笑一声:「郑郎也好看。」 随着唿吸发抖,郑郁蓦然蹙眉。林怀治跪坐将郑郁搂抱起,让他靠着自己。 郑郁仰后坠去,力度都使在身后,以致入其末处,手也抓紧了林怀治环在身前的手臂。 林怀治生出酒醉飘香的恍惚,又俯头在他颈侧啃吻,不久后的分别让他近乎失控。郑郁此番三魂丢了七魄,大梦畅游天地。 镜中秋花肤色被激得泛着红意,秋风吹起飞舞的帷帐,凉薄的空气减去屋内的潮热。 奈何这阵林怀治的眼神也在镜中,一切都在他的掌中。 郑郁头侧枕在林怀治脖颈处,温热光滑的嵴背贴着他结实起伏的胸膛,感受到他那沉稳有力的心跳。无比清晰的镜中世界还是那般云雨,周遭仿佛安静。 天边的云骤然散开,亦如眼神。 林怀治低头舔着郑郁的耳垂,色泽带润的始位随着他每次慢挑而洇泽,林怀治唿吸急促:「它想破乐成仙吗?」 郑郁眼角绯红含着泪点头,镜中人的动作亦如他,林怀治此刻坏透的心勾着人,说:「那砚卿求我。」 帷笫欢时,林怀治总喜欢这样逗着郑郁说些调情的话,郑郁啜泣着说:「成王殿下,求你了。」 林怀治闭眼咬在郑郁肩上。 屋外有大雨瞬间顷刻落下,豆大的雨滴拍打在青砖上,掩住屋内磁性的声音夹着欢情嘆起。 郑郁跌在林怀治怀里颤悠,片刻都说不出话,只是如那缺水的鱼般唿吸。 两人就这般停着,片刻后林怀治才掰过他的脸温柔地亲他。 「镜子脏了。」郑郁瞥到镜面有他方才涌出的清液。 林怀治退了出来,看了眼那镜子,含着歉意:「我给你换一面。」 郑郁一时失力,瘫软在地上,看着镜子大力喘着气:「擦了就是,换做什么。」 林怀治弯腰抱起他,说:「换面更清晰的。」 郑郁只觉这话羞死,握拳轻锤他一下。林怀治低头吻了下他的眉眼,将他抱回床。 郑郁一场淋漓下来早已筋疲力尽,才挨床就睡了过去,再次醒来时已是天黑时分。烛光照着屋内,他习惯性地想揽身边人却扑了空。 撩开床帐,屋内安静,半个人影都不见。郑郁一看身上干净清爽,必是林怀治在他睡着后清洗的,他忙下床拿过衣架上的单衣一套,赤着脚就想出去寻人。 地毯被换过,琉璃镜也一如往昔干净,散落在地的衣物也不见踪影。郑郁站在屋内,好似那场如梦似欢的镜中情念没有发生一样,巨大的空虚袭来,黑暗吞没着他,即将离别的不舍裹着他的心,在无尽的黑暗里他好像又没有抓住那个梦。 郑郁有些站不住力,心想林怀治是不是回了骊山,走前有没有给齐鸣留话。 第251页 正绕过屏风想出去,却见林怀治穿着他的一身淡紫半臂衫,端着膳食回来,看郑郁赤脚站在门口,皱眉问:「怎么鞋都不穿?」 郑郁怔怔道:「醒来见你不在,想出来找你。」 「我吩咐侍从做了些清淡的饭菜,不是不见了。」林怀治微笑道,「我怎么可能捨得离开你。」 郑郁不知怎得也被逗笑,林怀治柔声道:「饿了没有?」 被问时郑郁才觉确实腹中空空笑着点头。 膳食也算清淡,林怀治备的两人饭。御黄王母饭、生进鸭花汤饼、小天酥、五生盘、单笼金乳酥,蟹黄饆饠。 饼与饭、面点都有,郑郁在刑狱里吃的那些,让他嘴里都淡的没味,突见这么多膳食,一下勐吃起来。 吃饱喝足后,郑郁饮下一大碗冰过的富水酒,整个人才是活了过来。 而反观案对面的林怀治细嚼慢咽,张弛有度。郑郁夹了块蟹黄饆饠吃下,问:「圣上怕是要过了中秋才回长安,你在长安住着圣上是否起疑?」 「不会,你放心吧。现已是七月底,你后日出发,从洛阳走大运河渡船下江南,五六日便可到。」林怀治停着,说,「到了苏州,你万事小心,若有疑决棘手之事,可寻扬州钱塘县令白济安。」 郑郁惊道:「白济安?他可是丽妃......」 林怀治认真道:「阿娘三兄,我已告信于他,我与他书信往来多年,三舅父为人可靠。你不要担心,他会帮你。」 郑郁颔首,随即问:「严尚书那边该如何?」 「御史台已联名上书,参他一个诽谤朝廷官员之罪,加之刘仲山在中转圜,他会被贬官外地。」林怀治答道,「三年五载能回来都是幸运。」 事情已过,了解已下,狐妖案只是严明楼想动手抓捕推行新法官员的一个手段而已,郑郁道:「师傅此后怕也会离开长安,届时朝中刘仲山一人独大,你要小心。」 林怀治笑道:「刘九安这颗棋走了这么久,也该露出来了。」 「这人心思怕是与刘仲山不相上下,你能把握住吗?」郑郁有些担心,刘千甫为了新法推行都是那般癫狂,刘从祁这个人又能好到何处? 林怀治沉吟道:「我派人去过张掖打探,探子来报,刘九安离开张掖前,刘仲山曾日日访至家中,但都被刘九安不留情面的赶走。可在张语莲病逝的那一日,有人见刘仲山在刘九安不在时曾去家中驻足半个时辰随后离开。」 「骤然病逝与被杀还是有区别的。」郑郁想了想,说,「刘九安在时,刘仲山根本见不到张语莲,若是趁他不在去见张语莲说服她,让儿子随自己回长安像是他的作风,但更像的则是张语莲强言拒绝。」 林怀治道:「他也想刘仲山死。」 随后林怀治递来户部和工部那里誊抄来的江南地方的所有钱帐册,让他到了江南也好有个准备。 烛火打在两人脸上,似晦暗似又透着光明。 翌日旬休,艷阳高照,郑郁被林怀治揽在怀中沉睡。两人昨夜聊了许久朝中事,最后又情发不可收拾折腾到天亮时才睡下。 睡得沉稳时,外头便响起说话声。 「为什么不让我进去?从前都可以,莫非砚卿在卧房下蛋?」 随后是周渭新的阻拦声,可无奈来人胡搅蛮缠厉害,以致推了房门便想进来,林怀治听出是谁,连着上次被打断的一起怒道:「校书郎的官当腻了?」 袁亭宜才迈进房门的一只脚又收回,心里狂叫差点肝肠寸断,嘴上哆嗦:「成王殿下!下官没有......下官什么都不知道。下官告辞!」 一路跑到庭院里才双手扶膝喘气,显然方才把他吓得够呛,周渭新慢吞吞过来,摇头嘆道:「我都说了别进去。」 「他怎么会在......」袁亭宜一脸不可置信,「砚卿的......房里。」 周渭新一副看死人的表情,说:「你若是告诉旁人,你觉着他会怎么样?」 好歹林怀治也是皇子,想拔个人也是轻而易举,最重要的是可能还会牵连到袁纮,于是袁亭宜连忙招手:「守口如瓶我还是明白的,我明日再送行砚卿,先走一步。」 屋内的郑郁听见响声,朦胧着眼问是谁,林怀治抱紧他,答道:「袁则直。」 想着这人应是想来看他,于是郑郁传了齐鸣带话给袁亭宜。让他未时一刻,天水一色见,林怀治轻嘆一气抱紧他。 郑郁睡下又没多久齐鸣便言有官员前来拜访,这下是睡不得了,随即起来套了常服。郑郁前去正厅接见官员,见完一拨又一拨贺喜的官员后他才出门去天水一色。 这几日多雨,长安还是带着朦胧雨色,似乎要将暑气压下去。天水一色的雅间里,袁亭宜叫来的还是那几位好友,苏赛生和徐球聊着朝中事,严子善尚在骊山轮番,裴文懋和姚珏吹着话,几人里唯独不见刘从祁,袁亭宜对着郑郁几次欲言又止。 最后郑郁实在忍不住问:「则直,你想说什么?」 「我今日去找你。」袁亭宜在他耳边小声道,「我何事都未瞧见,你让六郎别记着。」 郑郁笑道:「他不怪你,也不会记得,只是此事重大切勿告知旁人。」 若说袁亭宜对于其他风流趣事或许会真的话聊,但对于郑郁和林怀治的事他还是会守口如瓶,毕竟郑郁出了事说不定会牵连到袁纮。 第252页 酒局摆的久,几人都贺着郑郁升官,也对江南水患有各自的看法。苏赛生建议先从水患入手解决水利问题避免再发,而徐球则认为先拔世家后杀贪风,对于起兵的百姓则有余海军与长洲军以及淮南节度使手下的兵力镇压,最主要的是水患。 郑郁都一一记下,对江南官场也有些了解。 几人聊了许久,郑郁见天色有些晚便结帐离开。走至天水一色门口时,苏赛生有所思道:「二十一郎,今日十一郎怎么没来?」 这几人都知晓有袁亭宜的酒局,有九成九的机率都会出现刘从祁。 「我给他带了话去,可能是在轮番吧。」袁亭宜牵着马也难免有些疑惑。 可刘从祁升官之后确实忙了起来,他也只给自己找了个蹩脚的藉口。 苏赛生与徐球对视一眼并未多言,三人上马离开。 看几人走远,郑郁才牵着马回了天水一色。他进了方才摆宴的雅间隔壁,进去后林怀治正喝着茶。 郑郁坐下后,有些疑惑:「按理说他今日必来才是。」 「许是在路上耽搁了。」林怀治倒好茶递给他,「等等也无妨。」 -------------------- 第109章 离京 长街雨色濛濛,刘从祁此时被一群蒙面人逼入巷中,他的刀上淌着血,血丝混着雨滴在地上的水坑里。坑里水影倒出的是他冷峻的面容及对面那群黑衣人手中的锋刀,刀影交错杀气大显。 刘从祁脚划出一步,横刀在前,冷冷道:「一起上,我赶时间。」 黑衣人中走出一高大男子,他戴着斗笠眉眼被遮住,下颌露在空气中,他抬眼看来,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周身萦绕着杀气,虎口的茧证明武力此人绝不简单,刘从祁冷眉把刀握紧。 雨中只见那男子迅速抽刀砍来,刘从祁转手抵挡,双刀碰撞发出铮鸣。男子接腿扫来,刘从祁走下而过,男子身后的黑衣人也尽数出手,十几人在巷中打斗。 刀丛杀影中,刘从祁踩刀而上,于空中旋身随即一刀毙去身旁一名黑衣人的性命,血液顿时喷溅在他脸上。 清峻的脸沾着雨珠和热血,分外肃冷。 双刀从身后砍来,刘从祁弯腰仰面滑地过去,飞刀插中其中一人的胸膛,勐然拔出,地上的血又混着雨多起来。 他单手撑地而起,刀尖朝下,因打斗良久,他胸口不住起伏。身上锦袍有一小处被划破,露出衣料之下的麒麟纹身,髮丝沾着雨散在身上,有股落魄之感。 那男子看他这狼狈样,转腕把刀收回鞘中,蔑笑:「我家主子要见你。」 刘从祁冷漠道:「让你主子来见我。」 「他是朝你买药的人,曷日勒。」男子转身离去。 刘从祁唿吸停了几瞬,看着砖上的雨流进缝隙中,他毅然撩刀收鞘跟上。 天水一色雅间内,林怀治食指轻敲着木案,眼神温柔地凝视在看书的郑郁。 门外走来脚步声,郑郁旋风装的书又展了点,门被刘从祁推开。他一身雨水带着秋凉,脸上沾着血,他瞧见屋内的两人后径直进来,门口的箫宽将门关上。 林怀治视线没给刘从祁,倒酒缓缓道:「药罗葛·曷日勒,刘仲山次子,十二岁入赤水军,初拜兵士。十四岁时因救王瑶光于万军阵中被他提至斥候带在身边,十六岁换回汉名随父回到长安。入左卫,结交武客川、袁则直,朝堂水面下,你一直做着手脚,想必辛苦吧。」 「成王林怀治,德元帝第六子。丽妃为人所害后,被贵妃严静云收养在膝下,十五岁开府,身兼幽州、胜、北宁大都督之职,掌银、黎、青、魏、洺、邢、贝七州兵权。」刘从祁答道,「本人为太子忌惮,最主要的是,你的兄长林怀清被刘千甫毒杀。」 两人对彼此底细可谓是知根知底。 林怀治倒了两碗酒,推了一碗给郑郁,一碗留在案上,随后转眼看刘从祁,沉声道:「令堂也是死于他手?」 刘从祁走出几步,在离二人不远处时停下,问道:「你要我做什么?」 他间接的承认了这件事情。 林怀治走至他面前,反问:「你想要什么?」 两人往来交锋多次,对于彼此身份再是了解不过。刘从祁严肃道:「业成之后,我要刘千甫这个人。」 「刘相国吗?」林怀治低笑一声,转身踱步,那浑身不怒自威的气势像极了德元帝,他看着屏风上的孔雀,喃喃道:「费尽心机只要他?」 做了这么多,日后还要帮他的人,满心只要刘千甫这个人?刘从祁看出林怀治的犹豫,快步走到案前端起酒碗一饮而下,随后朝林怀治右手按肩单膝跪地:「成王殿下,我只要他这个人,别的我都帮你。」 不过是选一个得力帮手以及日后退路,太子不可靠,来日是一条船的人才可靠。他的身边还围着王台鹤等人,他们的身家仕途也在他手里。 林怀治乜斜:「你不想他死吗?」 「活着才最大的折磨。」刘从祁答道,「他最看好太子,但我不想他如愿。」 刘千甫是疯子,他或许也是。 林怀治沉思片刻扶起他,示礼请他落座,回身在郑郁身边坐下后说:「迷回天有解药吗?」 「郑少卿的性命应是十年之内无虞。」刘从祁站好后扫了眼郑郁,在两人对面落座,嘆道:「此毒的解药只有我母亲知道,就连刘千甫都不知道解药的存在。」 第253页 郑郁放下书,释然一笑:「那就是无解。」 刘从祁道:「不尽然,宜阳公主或许会有。」 「刘仲山的事,你知道多少?」郑郁早知这个答案,也不多伤心,旋即开始问起他们最想知道的事情。 刘从祁答道:「你们想知道什么?」 林怀治犹豫须臾后问:「刘仲山前些日子查阳昭长公主是为什么?」 月色朦胧,快要入秋的知了在做最后的颤叫。青云帐已被换下,白色的月影流沙里,郑郁靠在床头,双手揪着一缕林怀治的长髮编着辫子,沉吟道:「刘九安的话能信几分?」 「能信五分就好。」林怀治枕在郑郁腿上,说,「今日使计才逼他现身与你我结盟,他心里不会没有隔阂。这些事情必须了解,你要下江南而去,若不在此时把刘九安从暗处揪出来,只怕他会背后放冷箭。」 这是昨夜郑郁和林怀治商议出来的事,江南之途,长则四五年,短则一两年。若还不将这枚一直埋在暗处的棋拿下,那怕是会打乱全盘计划,哪怕刘从祁的目标也是刘千甫。 但人心瞬变,只有把他拉入自己这个阵营才有完全办法。 「那阳昭长公主怎么办?」郑郁指尖的青丝绕来绕去,说,「若真是这样,长公主知晓后怕是会大闹。」 林怀治道:「她或许已经在刘仲山放出的风声中捉到了一些信息,否则她不会去查当年的事情。」 郑郁编好这条辫子后,又挑了一缕出来继续,说:「那长公主是查身世还是苏昭容的死?」 「依刘九安的话来言,身世或许长公主早料到一二。」林怀治说,「她现在查探的是苏昭容的死因。」 郑郁道:「宫闱秘事,你我不甚清楚。」 「世间的脏事总能在皇族寻见一些。」林怀治阖眼,语调疲累,「父皇在意声名,苏昭容就算惨死,他也不会管。」 郑郁默声须臾才道:「可他对长公主确实极为疼爱,岐州案发,他意会刘仲山洗净长公主身上的钱,那这次呢?」 「谁杀苏昭容,父皇就不会放过她。」林怀治掀起眼皮笑道,「严明楼与世家闹腾了这么久也要安静了,这朝堂接下来就是刘仲山与太子的唱台。」 月色打在郑郁背上,整个人透着万分柔和,他温柔说道:「那你万事小心,来往信件我会让夹在给连慈的信中与你。」 林怀治握着郑郁的手坐起,额头相抵,低语:「真捨不得你离开。」 「重逢不过晃眼就至,来年初秋或许我就能回长安见你。」郑郁抚上林怀治的侧脸,眼眸似有星辰流转。 林怀治突然道:「对不起。」 郑郁诧异:「什么?」 「我若是早些表明心意,便有更多时间陪伴彼此。」林怀治低头吻他一下,「这样我也不必在日夜念想中守着时辰过。」 爱常觉是亏欠,那些年错过的时光越过山海转回到两人身上。世间有诸多若是,却没有解法。 郑郁笑道:「那你要是早些说了,我说不定还不会答应呢。」 「真的好捨不得。」林怀治抱紧了他,一路吻着他的眉眼,「你在扬州那样的风月场可别把我忘了。」 「怕什么,我们还有年年岁岁的日子。」郑郁眼眸含着情意,「我非薄倖,君如清月我类星辰。」 缱绻之时,温情脉脉,林怀治把他抱到腿上坐着,不住亲吻:「嗯。我会一直陪着你。」 郑郁手环在林怀治颈间,有意逗他:「话本上说,男人在床上的话不能信。」 林怀治愣了一瞬,耀如星的黑眸凝视着他,真挚问:「那你爱我吗?」 郑郁温柔答道:「我爱你。」 林怀治抱紧了怀中人,阖眼吻上:「我信。」 翌日天色朦胧,才是清晨尚过,灞桥水边,金黄的秋柳随风舞盪。大雁南迁已快开始,八月初,长安城还有些炎热,郑郁一身半臂紫衫,头戴柳环。身后是骏马数匹与齐鸣、钱伍等人。 林怀治身份显着来不了,昨夜二人把什么话都说透了,离别再见也是伤感。 「砚卿兄,你走了我该怎么办?大人骂我都没人帮我了,我这次编的比上次送知文离开的好看。」袁亭宜皱眉编好一个应该算是环的柳枝,取下严子善编的,把自己编的戴到郑郁头上。 郑郁默默接过那个被袁亭宜嫌弃是严子善编扎的柳环,手搭在他肩上,笑道:「京中你还有数友,师傅爱子情深不会对你过多严苛,只要你别犯事。」 严子善把两人的小动作看在眼里,毫不犹豫:「那可难了,过几日袁相就从骊山回来了,则直你还是先把棺材备下吧。」 在外浪了快两月的袁亭宜丝毫不怕,哂笑:「应该没严重,我爹这会儿忙着呢。」 郑郁开解:「你在家别犯浑就是。」 「知道了。都言烟花三月下扬州,砚卿你这下到江南等地都快中秋了。」袁亭宜抱紧郑郁,多年情谊让他心中有万般不舍。 郑郁安慰般地拍拍他的背,再多有离别的秋风中宽着他的心。 随后在灞桥边三人又遇见了几位要赴外地的官员,郑郁便与他们礼貌聊几句。袁亭宜站在一旁有些无趣,他插不进去嘴,嘆道:「刘九安和裴七郎怎么还不来?!我都站累了。」 今日他两人不仅仅是来送郑郁赴任,最主要的是三人约了裴文懋去终南山策马,严子善十分大方地将一条腿踏在石墩上,拍拍大腿,豪爽道:「来!坐哥腿上。」 第254页 「连慈贤弟,你比我小。」袁亭宜剜他一眼,但嫌弃归嫌弃他不会拒绝现成的坐垫,一跃坐上。 「你这个夏日吃什么了,感觉胖了。」严子善抖抖腿,掂量着袁亭宜。 袁亭宜双手摸过脸、手臂、腹肌,侧头朝严子善一脸认真:「没有啊。」 严子善左眉一挑,邪笑:「让我摸摸胖没有。」 说罢就要来摸,袁亭宜咦了一声面露嫌弃顿时打开恶手,跳下地来。却不巧撞到身后的大宛马,马儿嘶鸣惊着了路过的男子。 嘶鸣声引得袁亭宜看去,那男子身着圆领淡青袍,束着锦白腰带,背对着他,袁亭宜出于君子风度,上前关切问道:「郎君,您可有事?」 岂料那男子转过身来,眉上分稍淡扫如画,面若银盘,明艷大方,唇边笑靥轻点画着胭脂面,鲜润红樱唇里,吐出一句:「郎君眼可有疾?」 这不是男子,是位着胡服袍女子,女子生的貌美,淡青锦袍与秋风一融瞬间拂红了袁亭宜的脸,他讪笑:「眼无疾,小娘子没事吧?」 那女子扫了一眼袁亭宜摇头行了一礼,随后带着同着圆领锦袍的侍女牵马离开。 「袁二十一,她已经走远了。」严子善踱步到袁亭宜身边,大掌落在他肩上。 被勾了魂的袁亭宜这才回过神来,忙让侍从去打听这是谁家女子。这边郑郁也与那几位官员谈完,走过来问发生何事。 严子善笑道:「则直兄被牡丹花勾走了魂。」 这时刘从祁与裴文懋也策马来到灞桥边。 刘从祁看袁亭宜一副痴汉样,于是问道:「什么魂?」 严子善又把方才发生的事重述一遍,袁亭宜理直气壮的承认:「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刘从祁握着缰绳嗤笑:「脑子被斗鸡啄过的君子?!」 「非也,非也。则直兄有脑子让斗鸡啄吗?」严子善揽住袁亭宜大笑。 这话气得袁亭宜推开严子善翻身上马,朝郑郁道:「砚卿兄,我送你,走!」 郑郁与刘从祁相视一眼,他上马握缰,笑道:「好!」 两人绝骑离尘跑远了灞河,随郑郁下江南的侍从也挥鞭跟上,严子善喊道:「回来!咱们说好的去终南山!砚卿!」 少年的笑声从灞河传至关中平原,长安城周边的稻田水已被疏通,田地里的百姓正数着最后的成获。长安城内放有粥棚救济,官员点着田地的收成,长安周边的受灾田地德元帝下旨免了赋税,派了几位清正的官员赈灾。 袁亭宜等人把他送到官道上后才挥鞭离开,马蹄伴着铃铛声来后又走,锦衣袍猎猎作响。郑郁上了官道,转头回看朝阳远升。 钱伍策马走近,说道:「二公子,咱们走吧,否则日落时分怕是到不了洛阳。」 金阳照在郑郁脸上,他收回视线笑着点头,随即看向远方的宽阔官道,一夹马腹,喝道:「驾——!」 马蹄未过多久,郑郁突然被几名内侍追上,他回头看去,竟是德元帝身边的亲信内侍前来。 内侍骑着马道:「郑少卿。」 「不知宦者可是有上谕?」郑郁逮着缰绳,正想下马却被内侍挥手拦下。 内侍望着那宽阔官道,从怀中拿出一封密折,悠然道:「大家[1]常言,他居高位,不知其民心所向,亦不知官心何处。江南重地,若是脱了大家手,只怕夜不安枕。此去还请郑少卿好好打理一番,万事皆有大家做主,江南官场不能乱也不能尽握一人之手。」 德元帝坐皇帝位二十年,这一切他都明白,只是事情已发生。在江山社稷百年与百姓之间,德元帝选了前者,而他更怕他自己掌不好刘千甫这把刀,于是让郑郁清理门户。 郑郁颔首明白接过密折上面有德元帝亲盖的玉玺及私章,内侍见他上道随即离开。 郑郁握着那封密折,内心一时陷入无边的彷徨。就如那路边的青草似是抓在地里,可一阵风来就还是无边摇曳。 蹄声踏过两京之间的驿站,驿丞核验好鱼符及文书后,给郑郁一行人换了骏马。 东出长安,西至洛阳。 郑郁此次出行带了齐鸣与钱伍以及侍从数十人,在洛阳的官驿休息一夜后。便从洛阳的旌善坊后的漕运河乘船而下,彼时洛水水路驿站亦设,从洛阳乘官船过扬州、苏州、杭州,最多七八日便可到江南杭州。 许是八月初,来京的朝集使趁着这个时候,泛游洛水青山之间。水岸旁的风光犹如画卷,青山远去,无不透露着这大好河山的风景。 乘船期间,郑郁梳理了番江南的水患事务,又写好两封信让齐鸣到下一次岸边时,带去官驿寄到千里之外的永州。 这两封信若是快八月底就可到程行礼与郑厚礼手里。 骊山雨微细洒,林怀治、林怀湘站在殿中陪着德元帝与刘千甫对弈。 「如此说来,是明楼过于急躁了?」德元帝落下一子,堵了刘千甫白棋的路。 刘千甫温柔笑道:「陛下,严尚书月前大肆抓捕官员,以证妖狐之说,实在荒谬。若此番不给以惩戒,只怕朝中上下会以为圣天子在位,却不管朝心,任此等妄官胡作非为。」 德元帝嗯了一声,说:「那你说怎么办?」可立马又转了话头问林怀治:「六郎,你说怎么办?」 刘千甫怔了一瞬随即恢復如常,林怀治答道:「父亲,儿子认为刘相所言有理。严尚书不通情面,只顾自身所听流言就对同僚重下镣铐,实在过于激进,儿子愚以为不如外任为官,也好磨练一番。」 第255页 「那就任剑南节度使兼成都府长史。」德元帝落棋,刘千甫的白棋突有完败之势,「至于忠王侵田和谢从一贪污的事,那些官员仲山你就看着办吧,让他们知道这天下到底谁说了算。」 刘千甫答道:「是。不过陛下,世家与宗亲那边多上书要求严惩都修护水利的人,只怕一个谢从一还是不够。」 「他们还想做什么?」德元帝蔑笑,「皇权在上,世家真以为如今还是王与马的天下?」 刀身掌于帝手多年,德元帝的意思刘千甫听了个明白,他沉吟道:「陛下,世家有时所言并非无理,长安周边田地被淹,势必要一个说法才能信服,杀一个谢从一或许并不能够。再者陛下,这个事情袁维之也有参上,袁相年龄大了,此前多次与臣说过在长安多患病疾。陛下何不此时,全了两番心愿?」 主手修护水利的人,无非是林怀治、袁纮、谢从一,可林怀治是皇子不会伤到他,那剩下的就是袁纮了。德元帝思索片刻后,落下最后一子,道:「那就袁维之兼门下侍中、遥领安西大都护、检校大理寺卿、中书令,担任陇右节度使鄯州刺史,离京赴任。」 皇帝最不耐烦的是何物,便是臣子多言天子脚下不宜居住。 德元帝又问了儿子们的功课以及近日的行踪才让他们离开,殿内无人后,德元帝问:「嘉笙最近太平没有?」 「陛下,长公主近日不过是游情山水,并无不妥。」刘千甫答道。 德元帝颔首,又问:「事情查得怎么样了?」 刘千甫眼眸闪过笑意,答道:「快了。」 忠王侵占田地贬为他州刺史,林潜贬为广陵县令。谢从一贬为崖州刺史,严明楼官任剑南节度使,袁纮出为陇右节度使。 兵部尚书与门下侍郎之位刘千甫荐他人而上,一时权势滔天。 -------------------- 1、『大家』一词参考但不限于:汉.蔡邕《独断》:「天子自谓曰行在所……亲近侍从官称曰『大家』。」[引用自百度百科] 意思为后妃或近天子臣对皇帝的称唿。 大家一词也不止这一层意思,但后文提到的大家多半都是指天子。 最狂的就是李辅国对唐代宗说过:「大家但内坐,外事听老奴处置。」(后来他就死了) 第110章 舅父 杭州秋季曲叶风荷满池,江南等地的房屋不同于长安的琉璃顶天,尽是白墙黑瓦,水意席捲这隅鱼米之乡。南屏山在雨中濛濛现身,郑郁到杭州这天正是酉时,阴沉略微湿闷的空中还飘着细雨。 江边水色浑浊,秋风吹着岸边垂柳。岸边有卫兵撑着伞,紫绯官袍站了一排,卫兵持长戟肃穆以待,纛旗展风作响。 远山的寺庙敲响了钟声,沉重的佛钟带着悠久旷远气息。 钱伍撑着伞送郑郁下船,岸边最前头的那位紫袍官员上前拱手道:「扬州大都督赵贞国,郑卿幸会。」 「大都督安好,在下姓郑单名郁字砚卿。」郑郁眉目明朗,递出了核验身份的银鱼符袋。 赵贞国身后的卫兵立马上前查验鱼符又拿出画像对照,随后对赵贞国点头。 赵贞国看人没错,随即笑道:「砚卿远来辛苦,不妨先回官舍歇息,明日一早,我等共同议事。」 下马威来得如此快,如今天色已晚,这群官员估计在岸边等了他数个时辰,若真想议事,那得等明早。这里不是并州,他身边也没有林怀治这个皇子做膀,郑郁笑着颔首:「自然,诸位明日寅时见。」 官舍在淮南节度使的衙门中,只因上任淮南节度使被德元帝斩了。如今新的任命还未下来,这江南的一应兵员事务都由幕府官员处理,现目前幕府官员由淮南节度使副使马远统着,而其余事情则是郑郁与赵贞国等人商议。 秋风萧瑟,淮南节度使门前的旌旗混着风飞舞。 寅初时分,天光未亮。 淮南节度使的府衙正厅内,节度副使兼扬州长史马远稍坐侧位,旁边是领浙江观察使的郑郁以及大都督赵贞国。其三人背后是绣路精美的龙虎旌一面,红旗锦面吸着风盪。 而下首则是江南各地的上佐官员、各州刺史,以及各都督府派上来的参军谋士,遭水灾严重的几个县令也领着命前来,堂内官袍盛着烛光交错,人头坐了一片。 大清早就叫了诸县官员来议事,有些年岁大了的点着头打瞌睡,还有几位看郑郁年纪轻轻也不放在眼里,只与身边相熟的官员低声交谈着什么。还有甚者玩着府衙上的茶盏,倒了水在案上写字,让同案相坐的官员猜。 整个江南官场皆是如此局面。 郑郁眼下乌青,面容沉重,一夜未睡,合上手里最后一本汇报水灾的文册后,对堂中的一切官样只做不见,严肃道:「河阴转运仓现存粮不过七十万石,各州县存粮如今总共加起来五十万石,受水灾最为严重的四州十二县灾民加起来统共千万,这粮怕是不够,我已写折前往润州与洛阳借粮,快船五六日间就可到。再者这赈灾与灾后的疫病就拜託诸位,徐大夫尚在苏州,我等不要有其内乱才是,一切都是为了朝廷和百姓。」 堂内官员都附和着说是,用水写字那位官员一时没反应过来,茶水倒在裆部湿了一片。 「大都督,何才文的家产尽数抄没,可清算好了?」郑郁侧头问向赵贞国。 第256页 赵贞国笑了下:「圣令八百里加急,前两日都已清抄完毕。上了摺子送到政事堂,郑少卿不必担忧。」 政事堂里谁说了算,郑郁还是听明白这句话,让他不要再问。 郑郁点头:「久闻大都督做事雷厉风行,如今亲见果然。」随即他又摊开另一奏摺,右手中指的金丝玉戒倒映着光,问:「叛民聚越州会稽为拥,余海军、长洲军还有越州本军为何不调其前方?」 余海军与长洲军乃是江南等地招募而来的军士,更莫说越州本地招募的义胜、镇海两军,如今守着不出,叛火是越烧越大。越州都督此次没来,而是他府上的长史前来。 长史出身揖礼哂笑:「郑少卿,都督来言说这些都是百姓作乱,军士的刀实在下不去。且大乱不止,雨水沖堤,压了这一波还是会有的,如今盗匪横行还要监管赈灾,都督实在抽不出身。」 这叛军就算压了这次,那下次又能怎么办?此时堂内一位清秀官员冷哼:「不想办事就直言,何必往百姓身上靠?你家都督什么身份,当大家心里不清楚吗?」 越州都督出身奉先张氏,正是科举案中被贬官的张书意。马远皱眉打断:「济安,此乃公堂,书言都要呈上的。」 郑郁细看了白济安片刻,面形轮廓上他与林怀清有四分相似,看来这就是林怀清与林怀治的亲舅父,白济安。 「实在抽不开身,也要把军队和粮调上去,否则叛民过了江危及的就是苏杭两州。张都督要么把叛乱压下来,要么带着妻小逃吧。」郑郁看着奏摺上的反军人数,对于局面实在头疼,「长史我看你官履治军数年,难道对于这些不明白吗?」 长史打着圆滑:「可那毕竟是百姓,且钱塘江和新水江决堤,也不是都督的错。都督手里没钱没粮,更没人,也调不动军。」 郑郁合起奏章,看了那长史一眼,微笑道:「我如今是浙东观察使,在新任淮南节度使未到任前我暂领任一切军务。「他抽起案上的小纛扔给越州长史,肃声道:「传我军令调余杭、长洲军士八万,压至越州,一月之内平叛。」 越州长史看郑郁撑了腰杆,急忙拜谢行礼。 马远谨慎道:「郑少卿,调了军队出去,那杭州等地的赈灾又该怎么办?」 没了军队压着,灾民哄抢是常事,且日前的河阴转运仓不是没被抢过。郑郁道:「我亲自负责,从长洲军中抽五千兵马给我。」 马远和赵贞国相视一眼不再说话,此刻最要紧的是赈灾之事。 「广陵、余杭县令今日来否?」郑郁望着这群人道。 堂内中立马走出两位身着浅绿官袍的官员,两人报了自己所任的县丞。郑郁挥手命兵士拉下去,淡淡道:「拉出去斩了。」 瞬间厅内哗乱,马远不可思议:「节下才到杭州次日就下令斩首官员,岂非拥权自重!」 「郑砚卿,你要杀他们,总得给个理由。」赵贞国轻瞥一眼郑郁,论官阶他的扬州大都督远过杭州刺史,可郑郁身上还担着浙东观察使和暂领淮南节度使的官衔,瞬间压过他去。 郑郁朝那两人问:「柳河江、钱塘江、三罗河等水利皆在你二位所修缮是吗?为何这河堤缺口有损坏之际,有民众曾言,你们调过军士前去,有这回事吗?」 余杭县令似是早就料到了这一日,平静答道:「是我督促人修的,旨也是淮南节度使请了政事堂下的。调兵也是看灾民闹事,过去平压而已。」 广陵县令挣着刑卫,怒道:「郑砚卿,你凭什么杀我?江南被淹的罪事,圣旨已经下了。死了数人,你凭什么持旌节杀我们?我们只是奉皇命办事!」 「皇命?」郑郁把从户部调出的帐册扔到广陵县令面前,大声喝道:「那我就跟你谈皇命!去年户部拨款八十万大修江南堤岸水利,广陵、余杭得钱十九万,但柳河江、以及流经二位县内的钱塘江、三罗河报上来的帐为何只有十二万?还有七万呢?!决堤之前,你二人为何调兵?」 堂内的人心里都着急,国库拨钱,到了淮南节度使手里扒下来一点,县令、县丞手里在扒下来一点,到了实际的用途上,又能几个钱。在座的人中,谁能确保手下没人干这事呢?!于是都默声不说话。 广陵、余杭县令顿时一时震惊,他们不想郑郁查到这些。郑郁又道:「今年江河决堤,难道不是你们暗中贪赃以及所导致的?」 马远打着太极:「但斩首是否太重?他们到底也是吏部命任的官员。何才文已死,江岸决堤一事不是尘埃落定了吗?」 何才文,上任淮南节度使,为人狡猾蜜口,在任期间多有敛财百姓民财。这次抄的家产丝绸数万匹,更莫说其他的金银珠宝。 马远是让郑郁放过他们,毕竟他们是刘千甫安排下来的人。 「那贪污去年修缮水利的钱款一事呢?若非钱款少利,上令下不达,江南鱼米水乡怎会有今日之灾。」郑郁道,「更别说这决堤前,他二人调兵一事。」 这句话一说出口,余杭县令垂眸没有在说话。 但广陵县令大喝:「你要杀我们,也要拿圣旨说话,我们好歹是正经的六品官员。」 「本官主领江南一切军民政务,谁拿着朝廷的碗砸百姓的锅我就不会客气。杀你们两个贪官也祭不了这次江南的百万生灵。」郑郁拍案而起,怒道:「我不是何才文那样的好性子,大事从轻亦从权。我乃圣上亲敕,我看此后谁还敢把手伸到民政钱上去,把他二人拉出去,斩!」 第257页 杀鸡儆猴,堂内鸦雀无声。谁都揣着一口气,也盼着这位新来的浙东观察使能与他们吃一锅饭,没想到这如今是不行了。 刑卫拖着两人远去,唿声在片刻后安静。郑郁坐下后,又开始安排赈灾事务。 一上午的议事完毕,郑郁随意用了几口午膳,便马不停蹄的去看决堤的河道。 江南多雨,江河众多,决堤之口就算堆了沙袋也不管用。陪郑郁前去巡视河道的是杭州别驾杨立,他一路上都说着河堤的分流与决水。 郑郁看着路边的灾民,衣容脏污,大数倒在泥水里捧着朝廷赈下来的粥喝着,他勒马问道:「杨别驾,为官几载了?」 「这官不官的,不是我说了算,是圣上说了算。」杨立笑着说,「郑少卿从长安来,想必与世家吵了个天翻地覆。新法不推,百姓受的难远不止如此,士绅的事我或许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我这个官总会有人接手。」 郑郁漠然一笑:「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杨别驾言,我记下了。」 杨立清瘦的脸庞带着沉闷,他苦笑:「总得走把大的,百姓无家总比饱受战火之苦好。郑少卿,你到任江南,最大阻力不是刘相,是世家,水灾过后,新法一定得推。」 郑郁沉默许久后颔首,二人沿途巡视了赈灾的场地,确认无虞后方返回官舍。 夜色降临,淮南节度使府后的官舍中,郑郁才用完膳,坐下拿着帐册与钱粮看了没多久就听齐鸣来报,说白济安求见。 郑郁走到门口快步请了白济安进来,白济安揖礼道:「砚卿安好。」 郑郁忙回礼,掌意指向榻上左位,说:「白明府安好,请上座。」 白济安愣了下,随即颔首坐下,犹豫着问:「六郎在长安可好?」 「他一切都好。」郑郁倒了茶递给白济安回道。 白济安站起接过茶坐下,听此言松了口气:「那就好,我......我也不怕砚卿笑话,我就这么一个亲妹妹,她的两个儿子我也许多年没见过了。六郎虽一年偶来一封信,但他还是心善,提我知钱塘县令,自然我也没有那个荣幸,能见皇子。如今得知嫄娘唯一的儿子安好,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白嫄祖父原是扬州长史,后被选入卫王府,自与家人分隔两方。偏巧白嫄在德元帝登基没几年去世,白家这边的亲戚怕是没几个能与远在长安的皇子来往。 「白明府为人之心,殿下都知道。」郑郁宽慰,「待江南局面稳定,我必上奏圣上,为明府请官。」 郑郁知道白济安曾在苏州士曹参军这一位置上待了数年,后又转至他州官阶,那时官路走到头。林怀清也有意提拔,但白家人多,还没等到考课出来便已去世。后来若无林怀治有意拔到钱塘县令这一位上,只怕白济安都要困死江南了。 「官不官,我不在乎。」白济安摆手道,「如今这局势,你初到江南,远没有我们这些混了几十年的看得开。砚卿放心,我必竭力帮你,只愿你在朝中也帮帮他。」 林怀治过得好,白济安才能过得好。郑郁与白济安聊了许久的江南世家局势,赈灾为重,粮还得等徐子谅和洛阳那边回话,否则如今这些是不够吃的。 最后要走时,白济安停步侧身问:「砚卿,六郎来信言,说你于乃他是生死相交,魂牵梦萦之人。冒昧问一句,他与你是何关系?」 「璜佩己身,与子长久。「郑郁长揖一礼。 白济安愣了几许,脚下步子一时不知是该迈出去还是收回来,面上表情可谓多变,最后长嘆一气,扶起郑郁,沉重道:「他都把嫄娘唯一的遗物给了你,我也不用他舅舅的名号做恶人。虽然我与六郎只在他幼时见过一两次,可这个孩子很倔很好胜。嫄娘死后我听过不少消息,幼年失恃这孩子心里一定很寂寞凄凉,皇宫那样的地方,太吃人。尤其是惠文太子病逝后,他给我来信的字里行间都能瞧出悲情,这世上唯亲的人都离开他了。」 郑郁听得一愣,许是白济安自己都觉着话有些沉闷,便笑着说:「但他既做出了选择,那就不会变,望请砚卿好好对他。」 郑郁说:「会的。」 郑州灾情已稳的奏章传回长安已是八月十四,临近至中秋。德元帝也没住在骊山而是回了长安,开始时不时上一下朝。 广陵、余杭县令被斩一事亲送至德元帝的案头,御史台想要弹劾,德元帝却直言郑郁无错,刘千甫想说什么时却被德元帝轻轻挡回去。并让他仔细接下来的县令人选,不可在出如此之事。 刘千甫太了解德元帝的内心,知他是在生自己的气,随即作罢,并嘱咐吏部侍郎好好选接下来朝廷和州县的官吏人选。 自然林潜已经是广陵县令了。 -------------------- 第111章 中秋 长安夏日的暑热过后就开始一连几日飘着细雨,魏国公府书房内,清香裊裊。 袁纮坐在榻上一身常服,面目和蔼任由袁亭宜跪在身边给他按肩。 他笑着看对面正抓耳挠腮作文章的姚珏,面上虽笑,可眉宇间却露着不少忧愁,他突然怅惘道:「三郎,不若你和我一起去鄯州吧,日后从节度使帐下转回长安也不错。最主要的是你从小就没离开过我跟你娘,这下我俩走了,你和姚珏若在长安有个什么,我们多担心啊。」 第258页 姚珏的父母遭贬官已回了房州,把这个儿子留给袁纮教养,以及预备着明年的科举。 袁纮与袁老夫人育有三子二女,他早年在外做官奔波时,前面的四个孩子都不在身边长大。只有这个在他过了四十岁后生下的小儿子,是他官阶稳定后从小带着长大的,一路跟着他,时时抱在怀里哄。 偏生又是家中幼子,哥姐侄儿全家人都把他惯得无法无天。 听得这话袁亭宜犹豫了一瞬,手上使着力,温声道:「长安不是挺好的吗?校书郎一职我做的也还行,我不想去鄯州。爹,儿子总不能一生都有你护着,大哥二哥不都在外为官吗?你走后,我会在长安谨慎行事,不给爹你添麻烦。」 「我看你是捨不得你那群酒友。」袁纮无奈道,「你呀,识人之心无半分,哪日被人卖了都不知道。」说道此处他转头看向袁亭宜,「儿啊,听爹的话咱们去鄯州,你不是也一直想去塞外走走吗?此下正好啊!」 姚珏安静地写着文章没说话。 朝堂局势万变,袁纮实在不放心袁亭宜一个人留在长安,若是程行礼或郑郁其中一人在,他或许放心些,但如今两人都已被外放。 「可我不想离开,也不是捨不得他们。」袁亭宜停了手,像幼时那般趴在袁纮背上,下颌枕在父亲肩上,「塞外风景是好,可长安也不错。京中人常言,我都是靠着父亲你才有今日,爹你走了,那我说不定就能脱了这个名头呢。识人之心我也有,谁说没有啊。」 父子说话时,袁老夫人带着婢女端了三碗雪梨贝母汤进来,在姚珏身边站好,笑道:「三郎不愿意就罢了吧,儿子大了,你哪能管一辈子?珏儿快吃点东西,先别写了。」 姚珏抬眼答道:「多谢外祖母。」 袁亭宜看袁老夫人同意,连忙附和:「是啊,爹,娘都这么说了,你就别让我随你一起走了。」 「那偌大的国公府就没几个主事的郎君了,你要不想去我也不强迫你了。」袁纮欲端起梨花汤饮时,随后想起什么又放下,「你给我在长安别花心太多,你身边照顾你的两位贤惠温婉,再者不许去平康里!」 袁亭宜心虚地点头,又笑道:「爹,那位娘子你找着了吗?」 他说的正是灞桥边他看到的那位身着胡服的女子,袁纮知道他有意中人要收心成家时,高兴的在祠堂愣是烧了三炷香。 而许家那边的婚事,许娘子也没瞧上袁亭宜,这两家人推来推去见孩子们不愿意就推没了。 袁纮答道:「长安百姓数百万,要找到总要些时日。她若是良人,爹也不会阻拦你,只是你别欺负人家。」 袁亭宜连忙说不会,袁纮颔首:「你机警一些,别被人卖出去了。阿郁在江南若是出了什么事,你要第一时间写信告知我。」 袁亭宜笑着点头,袁纮犹豫片刻,口吻劝诫:「刘相的儿子,你还是与他少来往。」 「为什么?」袁亭宜放开了袁纮。 袁纮从来不干涉他与人交往,且以前袁纮也不会说这种话。 袁纮黯然了,显然江南之事在他心里对刘千甫的为人大大改观,长嘆:「其子必像其父,三郎。刘仲山非善类,那他儿子又怎会有善心?」 袁老夫人看父子俩聊到朝政,便带着姚珏离开。 「爹,你以前不是这样说的。」袁亭宜从榻上下得地来,「当年刘相让九安拜你为师,你还说他实为可塑,不会犯什么大事,可如今为何又要这样说他?」 袁亭宜只是不明白,袁纮为何突然对刘从祁有了大意见。 「人心易变啊,儿子。」袁纮语气沉重起来,「你知道江南的几个县是谁淹的?」 袁亭宜答道:「不是朝官未修缮好岸口,造成的决堤吗?」 袁纮望向袁亭宜,长吁一气:「是刘仲山指使他手下官员淹的。」 袁亭宜再是纨绔却也是见百姓粮长大的,面色不由认真起来:「就算推新法刘相也不该做出如此骇人之事,江南的百姓也是人啊。」 「奏摺上到圣上面前我才知道。」袁纮提起这个,又好似有生灵压在心头,面容苍白,「刘仲山手段狠辣,他带出来的儿子,必与他如出一辙。」他牵住袁亭宜的手,郑重道:「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爹担心你有一日会被他算计、利用。你的性子算不过他们,也狠不过,不如离远些。」 这样的话在袁亭宜在郑郁嘴里也听过,严子善也对他若有若无的提点过。他看着面前双鬓染白的父亲,自郑郁离开后,父亲好像又老了许多岁,可他不明白,为何大家都要这样说。 那些事都是刘千甫做的,跟刘从祁没半点关系。 罪不及妻儿,袁纮和刘千甫都抱着这样的态度面对下一代,可今日袁纮的话让他有些迷茫。 「可爹,刘九安他对儿子很好。」于是袁亭宜犹豫着说,「这么多年,他也没算计、利用过我,要是哪日我若发现,我定离远些,与他割袍断义。」 袁纮勐得气不过来,说了那么久的话,敢情在袁亭宜耳里过了一遍就完了,他肃声道:「你迟早要在刘九安身上吃大亏才会明白为父的话,我出任陇右节度使还不是刘仲山这小子进的言。」 可真论起来,袁纮知道是德元帝厌了自己,他与刘千甫搅在一起,在德元帝眼里他或许已经是刘千甫一党的人。短时日内不能在用,需要重新提拔新的宰相与刘千甫斗。 第259页 想及此处,袁相公再也忍不住怒火双指戳了一下袁亭宜,怒道:「我养的你还是刘从祁养的你?你是谁的儿子?你干脆长住梁国公府算了!」 看自家老父亲真的生气,袁亭宜连忙坐在他身边顺气,又是按肩又是捶腿,好话连着说了快半个时辰才把袁纮给哄高兴。 八月十五的晚上,中秋佳节,天子赐宴太液池。池水波光粼粼,盛着满轮的圆月,桂香飘喜,德元帝与一众高官大臣品酒看曲,遥看明月西坠。 最后他兴趣来了,命几位大臣与他一起作诗,最后的胜者自然是德元帝。 「江南那边如今怎么样了?」德元帝带着袁纮和刘千甫走至太液池高台上的栏杆处。 刘千甫答道:「有郑少卿在,一切无虞。昨日政事堂还接了他的摺子,说灾情有所缓解。」 德元帝嗯了声,他瞧着天边的圆月,感慨道:「国之重事,都挑在我一人肩上,着实累,这几日我也偶有体乏,想着我是不是老了。」 「陛下鼎盛之时,怎会有此感?」刘千甫笑着说,「正因军政大事都担在你一人肩上,所以陛下才有乏累之感。臣有陛下这等可堪尧舜的明君,怕也会有福留史于册了。」 袁纮早就懒得听刘千甫那些恭维话了,德元帝体乏还不是近日的才人纳多了,只是劝着:「陛下,臣远走鄯州,心中无不挂念,届时还请陛下珍重自身。花艷虽好,可也要常记自身,不可纵其过度。」 德元帝:「......」 他有些后悔把袁纮带出来了,否则只跟刘千甫在这儿赏月说着君明臣德的话,该多好啊! 「袁相公的意思是陛下只留心后宫,不在前朝?」新法人已定,袁纮也要离开,那刘千甫就对他没啥好客气的,言语又回到以前的针锋相对。 袁纮皱眉回道:「我并非这个意思,刘相公,我只是说着一个作为臣子该劝谏君王的话而已。」 「我倒未听出维之话中的劝诫呢?」刘千甫面容沾着月光,紫官袍在月光下衬得人俊美,「倒是颇有触柱明谏之意呢?」 「君明臣直,陛下贤德广纳四方,我何来触柱明谏之举?」袁纮怒道,「刘仲山,你整日不以陛下龙体为安,反而尽说冠冕堂皇的话,实为非贤大乱人。」 刘千甫笑道:「我不贤?那袁维之你就贤了?都言子看父,你家三郎夜夜平康,狎靡甚费,维之你还是回去好生教儿子吧。」 听到此种艷闻,德元帝目光一下就亮起来,嘴角压着笑。 随后袁纮和刘千甫就你一言我一句的吵起来,吵架的内容也是互相揭老底。 德元帝听了一刻钟后,终于受不了家长里短,陈年烂谷子的事,无奈地和稀泥:「两位爱卿别吵了,维之年纪大了不日又要离开长安,仲山你就让让他吧。」 刘千甫持着君子礼节笑道:「陛下,这可不是年岁大就能占理的,他年纪比我大?可他儿子还比我多呢?」 世间万事都离不开子孙,袁纮怒回:「刘十四!我儿子比你多?!你这是什么话,你真觉着我儿子多,那我把亭宜送你家去,咱俩扯平!」 刘千甫不怒反笑,拂袖道:「你怎么不把你家官任相州司马的大郎送过来,送袁三郎做什么?他身无所长,出去吃饭都是我儿子掏钱。」 德元帝默默在旁饮酒看两人吵架。 索性要走了,袁纮也不留脸面,冷笑:「你不觉我儿子多吗?那我把三郎给你,这不就扯平了。结帐那也是从祁心甘情愿的,难道三郎还能强迫他?」 一旁的德元帝放下酒盏,望月嘆道:「两位爱卿啊!令郎如此和睦,你们又何必在这儿吵呢?」 他想离开这儿回后宫。 岂料刘千甫势必要讨回说法,说:「陛下,你不知道维之一个月就给他儿子四百文,他儿子没钱花,向来都是从祁给他结酒钱。」 袁纮拢袖道:「富从简中来,刘相公我也不知你一个月给你儿子那么多钱做什么。莫非是梁国公府的钱财远胜魏国公府?」 两人爵位一样,官阶大差不差。话里似是点着刘千甫有所贪污之意,他笑道:「我就这一个儿子自然是倾尽心力。」 德元帝就势插话,感谓道:「十一郎和二十一郎这两孩子,我也确实喜欢。岁月无垠,年华逝去,孩子们都长大了,卿等也为江山社稷出力不少,百年之后,史书留笔,皆是朝堂功臣。」 言外之意,我听够了。袁纮和刘千甫都颔首却没说话,德元帝望着那月,心里不知怎得有些慌。 月色满盈的王府中,林怀治拨着碗里的茶叶,问:「事情可有遗漏?」 「我办事,殿下就放心吧。他派人去了蒲州回来,两日前就有内侍递信到长公主府里。」刘从祁喝不惯长安的茶,端着一大碗酒细抿,「皇后这几日昏沉厉害,无任何异样,这次的药我下得轻,比起我娘做的更不易察觉。再者长公主若是知晓真相,定会去圣上面前要个说法。」 林怀治放下茶碗,淡淡道:「酬恩与长公主交好,这件事能有几分把握?」 「钉子要一颗颗拔下,酬恩到底是昭容族人,长公主对他颇为信任。」刘从祁说,「这点火烧不着皇后和太子的母子情,他府上那名唤姜艾的靺鞨琴师没死,要试试吗?」 林怀治眉眼隐在烛光里,那些城府都借着火光隐去,他轻笑:「事后留他一命归塞,我这个四哥,从来不是听话的主。」 第260页 然则千里之外的江南,郑郁遥望清月,心中所念所想皆是一人。逢徐子谅和赵贞国递来灾情进度,郑郁看灾情稳定,旋即写了封信寄于长安。 月上中空,一切都在运转。 八月十七,太子林怀湘寿辰。秋雨洗尘,东宫的庭院花圃里贺声连连,宫婢内侍来去有礼。 诸多官员前来恭贺林怀湘生辰之喜,德元帝清早便写好贺诗给他,其余官员不管休假与否都前来恭贺。 林嘉笙陪着曲婉散步,笑盈盈道:「三娘,我怎么瞧着你这几日为何越来越憔悴。你有了身孕,理当多注意着才是,可是怀湘对你不好?」 曲婉怀有身孕已快四月,面容妆粉虽是精緻,可眉宇的丝丝愁态却未逃过好友的眼。曲婉淡笑回道:「我只是夜来睡不安稳,御医说初次有孕都会如此,与凌阳无关。」 太子与太子妃宫里的事,林嘉笙不好多说什么,女子生育本就是鬼门关打转,她也不愿扰曲婉的烦。随即带她到亭中坐下,不过片刻又有婢女前来说曲婉父母前来,欲寻太子妃。 林嘉笙见曲婉走了,顿时没趣。只在院内时不时碰见位王妃、命妇顺着搭话。 院中来往官员命妇众多,林嘉笙沿着东宫往内殿走想去寻其他的几位公主,但不多时听见一阵美妙的羌笛音。 如那春阳白雪,婉转悠扬,直沁人心,她脚步顿了下寻着羌笛音走去。 这是东宫承恩殿后院鲜少有官员来,池上的亭台轻纱随着桂香飞舞,亭中坐着林怀湘与一位面容俊美的男子。 男子身着月白烫金鸾鸟袍,一双桃花眼上挑含情,眼角痣更是将这情念放大,略带愁绪的面容与羌笛音一起伴着秋风生出几分萧瑟。男子坐于秋风,侧脸如玉,林嘉笙绕步从亭外看进去,面靥勾着笑。 「怀湘怎么在这儿?」林嘉笙让随身的婢女停在亭外。 林怀湘和那名男子见礼,后请林嘉笙坐下,答道:「有些闷,出来走走。」 林嘉笙笑着颔首,带笑的眼神落在那名适才吹羌笛的男子身上,不住打量,笑意更甚的眼神看向林怀湘:「你身边新来的乐人?以前没见过他。」 林怀湘淡笑:「侄儿身边的琴师永远比不上姑母身边的人,之悦也只会羌笛而已。」 「太子对你好吗?」林嘉笙没理林怀湘这句话,直接笑着问姜艾。 姜艾神情怔了一瞬,垂眸答道:「太子殿下对奴婢很好。」 林嘉笙道:「你方才吹的是梦幽曲,你是靺鞨人?」 「是。」姜艾答道,「奴婢昔年与父母来长安后入教坊司。」 林嘉笙又道:「我府上也有从靺鞨来的琴师,你日后若有闲暇,不如来看看。」 林怀湘剑眉一拧:「姑母!」随后他挥手示意姜艾退下。 「怎么了?」林嘉笙一副不知其罪的模样,「我说太子殿下,你现如今该关心的是你的妻子,而不是那位乐人。」 林怀湘扶额无奈:「他不会去长公主府。」 林嘉笙端了碗桂花琥珀酒细饮:「你喜欢什么样的?我回去给你挑挑。」 两人对各自的喜好都甚为了解,但此话还是林嘉笙初次说。 桂花酒的味道涌进林怀湘鼻间,林嘉笙一向喜好儒雅郎君,不知为何,问及此处时他想的是树下的那名紫袍官员,似是玩笑:「刘十四那样的。」 林嘉笙以为林怀湘在说笑话,不免失笑:「我也喜欢他,只是此人站了队,不好拿捏。再者你莫不是喝醉了,他可是你姨父,三娘那边你就不能收着些?」 无非是在告诫林怀湘莫要乱说话,林嘉笙也不会对林怀湘的这些事情指手画脚,只当他是醉了。 「是。」林怀湘颔首,「侄儿陪姑母去前院逛逛?」 林嘉笙放下酒碗:「太子殿下都发话了,我又怎能拒绝呢?」 黄昏时分,桂花簌簌跌落,桂香飘进院中。曲声悠扬,铃声四涧透着奢靡与权贵的享乐。 长公主府内,林嘉笙倚贵妃榻上,兴致缺缺地看着正在吹羌笛的乐工,身边是两位温文俊美的男子为她斟酒捏肩。 苏赛生披着黄昏轻纱进来,瞧见屋内这一幕早已习惯,但在见到其中位男子衽下似有淡淡鞭痕时,眉心还是皱了下,但很快如常,上前道:「事情我探到了。」 林嘉笙眸色沉了几分,她挥退了所有人,问:「是谁?」 「皇后陛下在昭容死前见过她。」苏赛生答道,「且那年观中,曾有医者把脉说昭容怀有男相。」 林嘉笙冷笑:「结果生下来是个女儿,大家很失落吧。」 「彼时大家忙于继位,顾不上千化观。」苏赛生挑着细话回復,「皇后陛下担心卫王继位,那昭容也不是坐不上后位,且那时大家长子去世,昭容真生子便是长子。何况就算昭容是文宗妃子,可古朝也不是没有父死子继的例子。」 林嘉笙心口似有千斤压下,还是不住确认:「真是皇后做的?」 苏赛生颔首:「那年千化观大火,还有一人活下来。公主要见见吗?」 文宗去世后,苏昭容自请修行于千化观,不过一月便心郁难解在观中病逝。后千化观大火,一把烧了个干净。 屋内寂静了许久,林嘉笙收手想起身:「见见吧。」 苏赛生立马上前扶起她,柔声道:「公主,臣还从刘相那边查到一件事。」 第261页 林嘉笙撑着苏赛生的力起身,冷声笑道:「刘仲山这个人到底为他做了多少脏事?」 苏赛生收礼站好,温柔一笑:「刘相从蒲州请了人回来,宫婢似乎是当年服侍过白丽妃的人。」 「白丽妃不是刘仲山做的?」林嘉笙比林怀清还要长一岁,对于当年宫里的流言,她不是没听过。 苏赛生道:「刘相再有通天的本领,也无法插手后宫。丽妃育有两子,不管谁死,皇后都是得利者。」 「得利者。」林嘉笙走到磬前,染了蔻丹的玉指轻刮过钟面,「皇后做的哪件事,她不是得利者?」 苏赛生沉吟道:「公主,皇后掌后宫多年,在圣上心里的位置非同一般。古言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铜钟被指甲击打发出轻微声响,林嘉笙转身朝苏赛生道:「苏卿此言何解?」 苏赛生浅笑:「姜艾一直是皇后陛下与太子间的心结。」 远在长安的一切波谲云诡都没有料及到江南,中秋后,灾情有所缓解,可越州的叛民在越州都督的镇压下,依旧未能安稳。从润州借来的五万石粮也未必能填饱灾民的肚子,郑郁看着何才文的家产心生一计。 秋季江南多雨,细雨洒在杭州街上,郑郁打着伞巡视赈灾的棚子,转头朝杨立道:「我们手里的粮还能吃多久?」 「大水淹了田,毁了堤,庄稼是颗粒无收。」杨立一脚踩进泥水里,「百姓没粮,咱们手里也没有,最多还能吃五天。小半个江南都被淹的差不多,百姓都指着朝廷赈灾的粮活着呢。」 话里话外都在指着刘千甫骂,淹田这种事到底谁干的,整个江南官场谁不知道?可谁也不敢说,世家人修的水利,刘千甫指使人淹的田,这一切都是为了新法。 大家心里都明白,德元帝也明白也默许,世家手里也没有关键性的证据能够指认是刘千甫所为。那些官员被德元帝和郑郁杀了个干净,贬到偏僻地方的人不在少数。 这件事扯到的是三方的痛,世家和新贵谁都能在这件事上让对方来个大出血。可目前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水灾过后的新法。 此时新法已在徐徐进行,索性对于圣旨,谁都不敢抵抗,除了那些个世家。 郑郁盯着那些粥棚,雨水滴进粥里,如进江海,嘆道:「这是粥吗?简直是水。」 「没粮,只能这么吃了。」杨立也于心不忍,又吩咐兵士多给几张饼,「洛阳府尹是世家那边的人,他哪能借给我们。还推着说郑州灾情不好,拖着不肯给我们。」 「给不给是一回事,百姓的命又是另一回事。」郑郁道,「加米,我上摺子给刘相让他从洛阳的含嘉仓批赈灾粮下来。冬天快来了,让兵士们帮百姓修缮被水沖毁的房屋,否则冬日难挨。」 杨立点头请郑郁离开,才进杭州刺史府,就有军情来报。 杨立又看完军报,递给郑郁说:「张书意压不下手里的兵,还想把事情闹大。其他事情可大可小,可叛乱这事该怎么办?」 「张都督,张左丞。」郑郁接过军报沉思许久,后朝杨立道,「调三千兵士给我,随我去越州。」 杨立眉头深锁:「我看张书意是故意把这事挑起来,就等你进去。他受刘仲山陷害贬到越州,这次的事他不可能听新法的。」 越州灾民大乱,叛乱横行,杨立怕郑郁去了只怕会出事。 郑郁道:「他手里端的是皇家碗,不是世家。新法已行,叛乱也要压下去,百姓需要土地保持日后的身家性命,这次事要是办不好,张书意和我两个人的脑袋也不够砍。」 点好兵士,郑郁立马带兵赴往越州。 -------------------- 第112章 同僚 杭州到越州只需两天,到越州后郑郁命越州都督府内的官员将灾情帐册和军报呈上来。 越州都督府内,府卫都退了下去。曾经的政事堂宰相张书意悠然地喝着茶,淡淡道:「郑使君是来平乱的吗?」 自科举案后,张书意早已学精,老命还能折腾多久?不如珍惜眼前。 「张公,二十万叛贼驻于会稽以北与台州,过了江危及的可就是苏杭及整个江南。」郑郁说,「上次长史领了军令调兵,为何这场叛乱还没停歇?」 「这件事怎么起的,你我心知肚明。」张书意搁下茶碗,神情自若,「不必拿天下压我,他刘仲山真心怀天下苍生,就不会干出此等人神共愤的事。」 郑郁在堂内来回走了几步,说道:「张公,那如今依你之见呢?难道放着这群叛贼不管?等圣上来问罪吗?」 「我没存这个心思。郑砚卿,你是袁维之的学生,你真心跟我说一句,这件事袁维之是帮凶还是冷眼旁观?」事情已发生,无人能去扭转这个局面,就只去问上面到底还有没有官员把百姓当人,于是张书意问道。 中秋后的月亮初挂枝头,郑郁从都督府的正堂往外看去。月色清冷,无边寂寥,他淡笑:「在张公您的心里,袁阁老会是如此的人吗?」 「那长安周边沟渠被倒灌,也没有他的事吗?」张书意声音夹着怒火,他走到郑郁身边,也望着那清月,倏然低头长嘆:「维之与我交好,这些事情我没有不信他的意思,只是万事若想开始,也不该拿百姓下手逼对方妥协。」 「长安沟渠的事是我与刘相所为,长安百姓无人受分毫所伤,圣上也免了受水患百姓的赋税。师傅一心只为百姓,怎会拿百姓的庄田去补自身的法则。」郑郁坦然而言,怅然道,「张都督,越州叛乱的事,不是此次水灾一时爆发出来的。江南是赋税重地,自然也是世家盘踞的大面。」 第262页 事情被骤然挑明,张书意愣住几许,他在政事堂摸了几年,自然也知道德元帝或许知道这件事的结果,若是他在扯着报上去,那才会给德元帝乖乖送上杀世家的刀。 他微低头着脚下的月光没有说话,郑郁接着说道:「世家多人,自有亲族为官,官与民的所交赋税古来便不一样。百姓无地,全聚在这江南水乡,德元十六年每家交的税是七石,十七年是八石,十八年是十石,到现今的德元二十年,若没有这场水灾每户要缴纳的税是十三石。一口之家大半的口粮都要去补税,剩下的能生活吗?」 张书意来了越州数月,早已瞧出这其中的一切,坚持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把军调给了我,我守着不出是我的罪过。但百姓们只是想讨口饭吃,这下子田地骤然被毁,难道不是刘仲山的错吗?你在科举案里没有为难我们,我也就不瞒你了。这些日子多的是人给我上密信,让我趁着这个空闲把灾民放过钱塘江,压到杭州去。」 「可叛民过了钱塘江,就会变成都督你的错。」郑郁看向他,目光有些锐利,「所以张公在等我来?」 张书意沉默少顷,压低了声音:「我支持新法,可刘仲山不该拿百姓开刀逼我们。我背后站着世家,站着我的宗亲,我不能对不起他们。「 郑郁来时虽料到张书意一直按着兵不出的理由,可并未想到他会直接宣口。 张书意抬头,长吁口气:「叛军都是为生活讨饭吃,为亲族讨个生路的人,听闻砚卿在军中滚过几年,随北阳王也看过几年兵书吧。这次的功劳我就不抢你了,我的年岁比你师傅还要大,去不了那前线。」 庭院里有风吹着树叶,张书意拢紧身上的衣裳,转身走到案头拿出一封信,递给郑郁:「这是叛军那边来的信,要求越州出面谈判,只要谈好了,他们的贼首甘愿伏诛。」 郑郁接过信,打开后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随后折起:「张都督这是把我放在火上烤。」 灾民随人起兵是为了吃饭,可二十万人的饭也是饭,杀了他,后面的新法则会有世家趁机做文章拿这件事说话。可若是做不好,他郑郁是奉命来江南协助平定叛乱的,迟迟不平就是渎职。 张书意瘦削的脸庞淡然一笑:「条件则是我不会阻你推新法,我帮你。但我不能对不起我的宗亲,更不能对不起圣上。砚卿,在官场咱们能睁眼闭眼过去就好好过去,谁没有明日呢?我的儿子也会长大的。」 郑郁握着那封信颔首,浅笑:「和其光,同其尘。」 张书意轻摇头:「你不像袁维之教出来的学生,像刘仲山教的。」 当夜郑郁便写好奏摺加盖军令,让马远运三千石粮来,又连夜拟好此次新法的所有不足,让齐鸣快马加鞭迅速送到刘千甫和袁纮手里。 他算着日子,袁纮出任陇右节度使的程假是六十日,手上这封摺子送到长安,那时的袁纮或许还没走。 翌日,郑郁正从外面巡视灾情回来,就有长安来的侍从捎来信,说是严子善来的信。 郑郁忙接下,回到在越州的官舍后净了手才缓缓展开。里面夹着两张纸,第一张是严子善对他说的话,大多是关心他在江南的情况又说了许多长安官场上的事。 郑郁怕心绪被乱,看完严子善的信后便立即提笔写了回去,说及自己一切都好,还托他多照顾袁亭宜。而第二张信纸上只有寥寥数字,灵动飘美的小楷跃于纸上,上面若有若无的紫藤香诉说着来信人的思念。 信言: 【愿为南飞雁,弛光见我君】[1] 郑郁满脸羞红,双手拿着信倒在榻上对着光影看了许久,笑意不知觉的从嘴角漫上。分开的日子里,他何尝不想似那飞鸟想回至恋人身旁。 郑郁想着前几日中秋夜写给林怀治的信颇为官面,随即又提笔回了一首杂诗。 越州的军事是郑郁命钱伍领判官一职带兵出战,张书意也未到不顾大局的地步,他见郑郁来了,便迅速命越州本土的义胜军、静海军加上之前郑郁调的长洲军,兵马分三路包抄围剿叛贼。 越州都督府内,军情严峻。 「叛军首领名唤徐深,他目前已率部逃至诸暨。」张书意道,「咱们还要继续深入吗?他手里的不是普通百姓,是越州招募上来的义胜军、静海军以及灾民组成的叛军。先前还一路从睦州杀过来,抢了粮仓,不是普通人。」 郑郁对着沙盘图皱眉沉思,手点在诸暨县上,答道:「三万人马已把他包了,他还想跑哪儿去?他敢造圣上的反,也该想到今日的结果。张公,我与你是承天子令平叛,他帐下的那些人也是吃过皇粮的。传军令,活捉徐深,余者若缴械投降,朝廷既往不咎,抗者就地斩杀。」 张书意沉吟道:「他要的是谈判,是朝廷对新法的坚决态度。徐深曾是军中人,做事颇为走险,我们要是逼急了这厮屠城,那罪过就大了。」 郑郁音色平缓的朝张书意解释:「我们也总得给他们一个选择才是,朝廷对新法的最新文书清晨时分已到我手里,圣上对这次的税法全位支持,可若是此刻我们拿新税跟他们谈,只怕还会往上加。若想不动一兵一卒的平,就得多给几个选择,先围着他们。」 目前主管军政大事的是郑郁,张书意既选择他做这件事,便也闭口不言,也就处理着赈灾事务。 第263页 事情确如郑郁想的那样,徐深带兵起义只是想要一个出路。他并非想跟朝廷作对,世家王公兼併土地,百姓背上的担子越来越重,他想豁出去替江南及全天下的百姓讨一个公道,于是才有了趁着大水淹田联合军中兵士及乡绅叛乱。 朝廷的正规军队奉天子诏令平他们,被逼入诸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们除非能越了海去往琉球,又能去往何处?唯一的结局就是等着投降,而郑郁想的就是从徐深身上撕开口子,让江南百姓都知道这次朝廷对于此次新法决心。 诸暨被围第三日,徐深那边递了消息,请求与朝廷谈判,郑郁带着圣旨与新税制度与张书意一起三千人马赶往诸暨。 到诸暨这天天光晴好,长空万里,金光披身。清月江的浅水岸边,长洲军、义胜军、静海军归结起来的人马乌压压扎了一片营地,而在数十里的江对岸则是徐深的叛军。 郑郁翻身下马,踩在布满卵石的岸边,看着对岸的营帐,问钱伍:「他们到底多少人?」 「说是二十万,但目前交手的战况来看,恐不足十四万。」钱伍答道,「还不说都是四散零星的一些老弱病残,不过是何才文夸大了而已。他们也算不上叛军,只是抢了粮仓,杀了几位贪官而已。」 「为了活命才不得已而为之。」郑郁颔首嘆口气,「这是最后一步了,拔了这颗钉子,接下来的新税会好过许多。」 「二公子,苏杭没事吧?」钱伍处事比齐鸣稳重,他跟着郑郁也不免担心这次的事情是否能做好。 要是做不好,郑郁断了胳膊少了腿,郑厚礼第一个就抽他。 郑郁捡起岸边的鹅卵石打了个水漂,笑道:「好歹是圣上亲下的旨,那群人里还有师傅一派的人盯着,不会出什么大事。」 鹅卵石连漂三下随后沉入江中,徐深的使者在用完午膳后到了营帐。 那使者身着麻衣半臂,木屐叩叩作响,肤色黝黑,神情朴实带着些木讷,他见到营帐中的诸人及带刀兵士只做无物,朝郑郁道:「阁下可就是现任浙东观察使?」 郑郁点头:「是,坐吧。朝廷颁布的圣旨也誊给你们看过,只要缴械,朝廷一概不究。」 「我不坐了,我们知道圣上的好,可官员对我们不好。「使者摇头,随即又问:「那徐深呢?真的不能饶他一命吗?」 郑郁道:「自古反天子者可有活路?我不能为你保他的命。」 使者默声不语,而后道:「可他是第一个带着我们要个说法的,我记得你姓郑?」 知他话中还有下文郑郁颔首随后挥退了兵士,只留了钱伍在身边,帐中无人,使者就大胆起来,说道:「士绅和世家那群畜生,用无数理由逼我们把田贱卖给他们,随后又以低价雇我们去耕种,我们身上压着税压着钱,可他们缴纳上去的低税钱是我们赚出来的。一年到头来,我们手里还没几个钱,却要给国库补空。郑使君,您未到过百姓身边,永远不知田地里的苦。」 这话说得郑郁有些动情,自到江南,遇见的灾民皆是衣不蔽体,面容飢瘦,刘千甫一句话下令带来的水灾纵然推动了新法的步伐,可也让数百万百姓都落入无边的噩梦中。 「圣上居高位,观天下,自然明白你们的苦楚。」郑郁说,「此次新法便是重丈土地,以百姓为先,以家中男丁与土地为级缴纳赋税,同时减免不必要的赋税。圣上心繫天下,还望你等自知。」 使者扑通跪地,一时哽咽:「可使君,圣意和官意是两种意思,你们有上策,下面的官就会有下策。层层压着的只会是我们平民百姓,真居高位怎会想着百姓。真想着的怕是国库里的钱。」 「那你们是拒不投降了?」郑郁声音突然变得严肃,「如此也无可谈,我立即发兵围剿叛贼。」 话音才落郑郁就去抽取纛旗与符节,一下子的转变让使者慌了神,挥手就想冲过来拦住郑郁,却被钱伍阻下,大喊道:「郑使君我们降!我们降啊!」 没人愿意当朝廷的叛徒,一时起义只是为了有口饭吃,谁也不愿意成为千古罪人。越了几个州的百姓从睦州过台州一路杀到越州,若不是军士拦着,下一步就要入杭州举大旗,届时新法不推,天下云合响应。 大雍怕就是会乱了。 郑郁听得此话躬身扶起他,肯定道:「我留任江南,一力推新法而成,必不会让百姓有往昔局面。家家有地,缸缸有粮,是诸相公与圣上都想见到的盛世。世家手中的地我会一一清算,就请您回去告知徐深,降吧。」 使者点头,犹豫道:「徐大哥说,他届时想见你。」 郑郁问:「何事?」 「赵贞国也是世家爬上来的,不是个东西,他手里的田不比世家少,每年贪的钱都快堆满国库。」使者在郑郁耳边小声说道,「徐大哥自知在劫难逃,希望他走后郑君能除此人,如此也不算白来这一遭。何才文的家产,他们没有算干净交给朝廷。」 郑郁喉咙发紧,哽咽道:「好,还请徐大哥放心。」 使者与郑郁商议好翌日会晤的地点,以及赵贞国的事才离开,但郑郁明白既然要查赵贞国就不能背着来,新任淮南节度使朝廷或许已经定好了人选。 于是让钱伍派人私下去查何才文的家产,到底抄了多少钱。 第264页 -------------------- 1、改自曹植古诗《杂诗七首·其三》中:「愿为南流景,驰光见我君。」 第113章 合作 翌日清晨三千军士护送郑郁和张书意过江,在诸暨县令府前,郑郁再次宣读了德元帝所写的圣旨。 随即调令命杨立与赵贞国运粮四千石,以解诸暨百姓饥寒。 圣旨随芙蓉花香飘遍了整个江南,新法在即,百姓无不仰赖天子,也仰赖来日的兴业局面。 县令府内,紫绯绿袍交错,郑郁与张书意、赵贞国、马远、诸暨县令都坐着。 郑郁兼着淮南节度使的职,坐大正位,两侧下首是赵贞国与马远,诸暨县令与张书意搭着一张案。 几人冷眼瞧着堂下囚衣加身的壮硕男子,男子胡茬留着张公面,肤色黝深,一身健壮肌肉,是实打实从军营里爬出来的人。 「带兵谋反是大逆不道的罪。」张书意说,「我看也不用审了,即刻押解回京,让圣上定夺。」 诸暨县令被徐深盯了许久,此刻有人相帮他欢喜得不行,附和道:「张都督说得对,押回京!」 两人话语转的快,可郑郁却道:「徐深,德元十四年入长洲军,一路摸滚至校尉,曾追随何才文,乃是淮南节度使帐下的都虞侯,后官任长洲军营主。前程算是锦绣,为何趁着水患时起义抗朝廷?」 「我们总得吃饭吧?我知我死期降至,杀我一人救天下百姓也算有名。」徐深动了动手上镣铐,铁链哗哗作响,「而且这赵贞国与何才文贪着军饷,占着田,百姓和军士还活不活了?德元十九年,户部拨钱二十万作军饷,更莫说何才文的家产,赵贞国......」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赵贞国冷声打断:「逆贼!你胡说八道什么?!」 郑郁冷喝:「让他把话说完!」 「郑少卿,此逆贼公然反抗朝廷不说,还意图诬陷我,你为何又要执意保他?!」赵贞国措不及防就给郑郁扣了大帽。 郑郁回道:「我在保他吗?我在保赵大都督你啊,他诬陷于你,我们总得听他把话说完,才好商议决策吧?他说的乃是事关军士军饷更有逆贼家产,稳不住军心,若是再有叛乱,这个罪是算在你头上还是我头上?」 一通言语震耳发聩,若是一地多次有叛乱,德元帝只会怀疑州府衙门的能力,更会怀疑其中是否有人背着他从国库里扣钱。 赵贞国拂袖一哼:「我和马远已上书表明刘相,此人明日就会押解回京。」 「你们这是越权。」郑郁冷冷扫了一眼两人说道。 马远温声道:「郑少卿,此事处在我与赵大都督掌事之期,自然我们比你更明白此逆贼心性,他无非是想借着新官来博几把同情。新任淮南节度使崔山庆已接朝廷文书不日启程,郑少卿,各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朝廷的文书为何我不知道?」郑郁未料及新任淮南节度使会是崔山庆,林怀治与严子善的骑射师傅。 马远答道:「郑少卿忙着越州事,这文书嘛我就接了。我好歹是淮南节度副使,不算越权吧?」 郑郁心知此事在纠缠下去只会适得其反,现今最重要的是徐深说赵贞国贪污的事,于是笑道:「我忙着,自然就有劳马公办事,在此郑某先行谢过了。崔将军乃左骁卫大将军,也是管兵带将的人,他也不想到了江南,还有贪污军饷的人在吧?」于是直接朝徐深说:「继续讲,德元十九年,户部给的三十万军饷去了哪里?还有何才文这个逆贼的家产。」 「赵大都督拿钱,说要替兄弟们管着,可快到德元二十一年了,这笔钱还没发下来。」徐深说,「大都督手里还占着扬州广陵县及昇州晋陵县的一万三百亩良田,这些都是从百姓手里强买占去的。何才文的家产,他说清点好交给上缴朝廷,但不知交了没有?」 郑郁道:「我朝律例,外官职田二品是一千二百亩,都督手里的一万三百亩是怎么来的?还有逆贼家产。」 赵贞国凝神丝毫不屑,答道:「家中士绅众多,这些田都是我家父兄世代合理买下来的。至于这逆贼家产,我拟好摺子早就给了刘相,你若是不信尽可上奏御史台,看今日形势郑砚卿是要参我一本吗?」 「那军饷呢?」郑郁又问。 田的事他私下会继续查,真是大贪小贪一大堆。何才文的家产绝不会那简单,只怕是刘千甫在里面也捞了一笔。 赵贞国咽了下口水,声音带着颤:「我不过是拿去给捉钱人生钱了,想着兄弟们多发一些。过了重阳我就把军饷发下去。那时马远与我一起,这事他也知道。」 捉钱人,是朝廷一次性拨给地方州县的所需费用,而后让各州县主管钱财的官员去找捉钱人将钱分成几部分借向民间做生意,以钱滚钱,多出来的利息就是各衙门官员的午膳和早膳的饭菜钱开销,又叫「公厨。」 但郑郁没想到赵贞国与马远居然把军饷拿给捉钱人,冷声道:「军饷是拿给捉钱人做生意用的吗?出了什么差池,发不下去钱,你自己就游街示众吧。」 赵贞国讪讪道:「去年江南大水,军士们来自民间。我这个大都督还不是想给底下的兄弟们讨个好。捉钱人说这笔钱快收回来了,马远你说是吧?」 顿时马远大惊,脸色煞白,可他又不敢在此刻堂内表出来,咬牙道:「郑少卿,赵贞国说的是对的,军饷重阳节后就发。」 第265页 郑郁看两人打了圈擂台,嘴角压笑:「既如此,将徐深一干人等押解回京,由圣上定夺。」 随后郑郁又朝赵贞国道:「江南的粮怕是不够灾民过冬所用,赵大都督,你手里有捉钱人还有着军饷,又官任此地多年,方才你说你为着军士和百姓,不如你写信于朝廷和洛阳等地,借些粮回来。」 一句话打回了马远与赵贞国的脸,又把借粮这种苦差事按在他俩头上,赵贞国若是不答应那就得立即拿出军饷。 赵贞国看了马远一眼,马远对他微微点头,心下瞭然,后只得咬牙应下。 议完事后,越州的赈灾粮也运到各处,郑郁巡视四方。 后又开民仓定好赈贷,江南局面一片大好。 江南杭州刺史府内,秋意裹挟这风声穿进堂内,赵贞国坐在榻上面目阴沉,马远负手在他面前来回踱步,时不时地嘆一口气。 在这生理和心理的双重萧索下,赵贞国再是忍不住:「马二十五,别走了!这钱什么时候能拿回来!等崔山庆一到,查点军饷和何才文家产,你我都玩完,这徐深也是脑子被五花马踩坏了,平白的扯这些做着什么。还让你我借粮,借个屁!」 「你还有脸说,你作甚把我也牵扯进去!」马远敲着木案怒喝道,「这钱你要是拿不回来,我们就等三司的人来,随后一起被贬到不知什么天涯海角的破地方老死。」 赵贞国被从军几年的马远喝的愣住,心虚过后强硬道:「这事咱俩伙着何才文一起干的,有十万到底去了何处,你我心里都明白,何才文的家产也是,他不是也拿了吗?」 马远望梁唏嘘:「钱是刘从祁收下的没错,难道我俩要把他爹也牵扯进来吗?他爹的手段可不止贬官那么简单。」 「江南堤岸是他放的口,可后果却是何才文斩首被杀。」赵贞国端起茶盏想喝却心寒地放下,「这次的事情我料想肯定圣上同意,所以他才敢如此。你没瞧见长安周边的农田也被他淹了吗?为此还贬了一大批跟他唱反调的官员,他背后有圣上撑腰,可我俩没有。」 马远看向赵贞国,说道:「我已写了密信回禀刘相,看他能给什么法子,洛阳那边也是他暗示着给了意思才没借粮给我们,不如现在也一併报上去。」 「自身性命,不可轻托他人。」赵贞国眼睛一亮,觉得真没拉错马远这个人,「整个长安官场都不会与咱们一起,不如换条路子。」 马远愣了一瞬,沉思着问:「你想了什么点子?」 「刘相对他唯一的那个儿子视若宝贝,咱们去找他。」赵贞国笑着说,「他那个儿子在长安,狎靡斗鸡是出名的公子哥。」 马远皱眉:「这怎么找?」 赵贞国声音压得低:「那笔钱是他收下的,工部尚书裴霖与我是故交,咱们走工部尚书的面子,让这笔钱走修河堤与百姓房屋的帐,现下正是修葺这些的好时候。户部没拨那么多钱下来,河堤修好了,五月初时刘相的儿子就淌了进来,他还能不保我们吗?届时你我再拿一些敬给刘十一郎和裴霖不就好了吗?」 「这招会不会太险了。」马远有些犹豫,「我看文书的日子,崔山庆走马上任也要一月,时间其实来得及。」 赵贞国哎呀一声:「现在朝中是刘相主事,他都发话了,郑砚卿敢不听吗?你我打个赌,刘相的回信绝对与我一样,再者可以让刘相发命借粮给我们,也好交差不是?」 马远还是一副不信的表情,赵贞国又道:「郑砚卿说到底是袁维之的学生,难道刘相不会想除了他?我俩忠的是这江山与圣上,和刘相一样,这郑砚卿要是脱了江南回京,怕就要走他师傅的路,咱们稳住他藉机除掉。」 押解徐深回京的是钱伍,他带来的还有郑郁的书信。徐深等人最后斩首于东市,妻女充入掖庭,律法在前,谋反者不除,天子的威信便会受到质疑。 若是开恩示下,那各地的造反者将会越来越多。 成王府内,烛光明亮,预示着夜禁的鼓声才敲完第二次。严子善把钱伍从江南带来的信件递给林怀治,苦闷道:「我爹娘去了成都府,家中就我跟那些弟妹们,着实无趣。」随后手撑着颐问林怀治:「你这几日在忙什么?」 「没什么。」林怀治期待地拆开信封。 信是钱伍的与驿站的伙着一起给严子善的,故此郑郁中秋夜写的信与中秋后写的都混着一起送到严子善手里。 林怀治挑出郑郁给严子善的回信粗略看了一眼递给他:「家中无大人,小子称郎君。你不一向喜欢吗?」 「谁说的。」严子善接过信看着郑郁对他的关怀,密密麻麻一信纸,信中多提照顾袁亭宜,可他看到林怀治的就是寥寥数字,笑问:「我俩在砚卿心中的地位由此可见,你比不过我。」 林怀治冷漠看他一眼,并不答话,第一封书言:「一切安好,望君勿念。」 第二封则是他写信到江南后,郑郁给他回的诗: 「万里芙蓉秋风至,西京一路别梦长。」 「安于吴郡事事佳,陌上花开必归家。」 林怀治嘴角压不住笑,严子善看林怀治捧着信傻愣愣笑,探头过去看,皱眉嘲道:「这是他写的吗?为何他写给你的和写给我的不一样?」 「你跟我能一样吗?」林怀治眉心一挑,「你这个光棍是不会明白的。」 第266页 措不及防被强塞了一把蜜糖,严子善抓狂:「你俩的信是转我手送出去的,信不信哪天给你俩换一换,让他知道你在长安瞎来。」 林怀治盯着严子善幽深道:「那我可要你幼时所有的趣事编成话本卖出去,定大收钱财。」随后坚定道:「我信他,他亦信我。就算你胡写在多,若非他亲口言,我不会信半字。」 眼神盯得心慌,严子善不免哂笑:「成王殿下您说的是,但下官绝不会做出这事的。」 林怀治给他一个只有嘴角勾起的敷衍笑容,严子善又道:「不过你真信刘九安那个人吗?」 「不信。」林怀治肯定道。 「这万一是计,我们都得玩完。」严子善收好信,倒着酒说,「且这次阳昭长公主的事,一直是他与苏酬恩在查,若是落了什么把柄,可于你我不利。」 林怀治提笔蘸墨准备写回信给郑郁,说:「你仔细盯着他,他只是短暂与我们和睦罢了。他要刘仲山这个人,我也不会不给他。」随后似是想起什么,问:「他对袁则直很好吗?」 「这小子很怪,他对则直一向大方。」严子善端起酒盏浅酌,「则直又没心没肺的,两个人时常黏在一起。」 林怀治的笔停了,他又问:「他二人如何认识的?」 「好像是德元十六年,乔相公的三儿子过生辰,他俩在那时认识的。」严子善想了想,说,「后面刘仲山不就带着刘十一去袁相府上拜师了吗?」 「你稍微提醒一下袁二十一,别太信刘九安这个人。」林怀治记着郑郁走前的话。 严子善点头明白,袁亭宜也是他多年好友,刘从祁对他心有利用,他也怕袁亭宜受骗。 林怀治写好信交给严子善,说道:「重阳节,父皇要去骊山狩猎,是你那一队轮番跟着吗?」 「我去安排,会出什么事吗?」严子善看林怀治突然提起,以为是有什么事情。 林怀治道:「不会,太子这次也会去吧?」 「圣上狩猎多带着我们和皇子,太子这次也会去,去年他不就去了吗?!」严子善接过信,随后开始拿着笔写自己给郑郁的回信,「但你先前为什么让我去查曲炜?他不是惠文太子的舅父吗?」 林怀治轻吁口气:「此次曲家对于新法的态度一直持中立,就像当年二哥提出来时那样。曲炜这个人水很深,更莫说他还兼着工部屯田司郎中的职位,他手里管着官员职田与公廨钱,他那边才应是真的被世家攻讦,为何从骊山议政开始,他一直没有动静。」 严子善还未开口就听箫宽奏报,刘从祁来了。 两人相视一眼,林怀治让箫宽将人请进来,严子善迅速写好回信封口揣入怀中。 光影重重中,刘从祁沾着秋风从门外进来,见到屋内两人后,随意行了个礼,林怀治也不注重这些,旋即让箫宽搬来一张胡床请他坐下。 「江南来的信?」刘从祁开口第一句就是如此。 林怀治迂迴着回他:「广陵县令怎么会是林潜?」 刘从祁答道,「他这是想给郑少卿找点事做,郑少卿杀了帮他做事的两个人,他不会安静。」 严子善淡淡道:「袁相已经去了鄯州,这长安城里的新法如何布施就握在他一人手里。现如今他说谁侵占民田谁就是,你爹的算盘从来打的响亮。」 刘从祁突然回道:「他不是我爹。」 严子善并不知道揽音珠死亡的真相,只以为刘从祁在耍性子。 气氛陡然严肃,林怀治淡笑:「连慈,箫宽手里有几本兵书是先前你托我寻的。好不容易找着了,你先去看看吧。」 一屋子都是聪明人,严子善也未停留,直接跨步走了出去。 「戴月而来所谓何事?」林怀治重新拿了酒盏倒满葡萄酒,将酒盏移到刘从祁那方位,离沉香木案的边沿不过三寸。 刘从祁起身撩袍坐到榻上,饮下那盏淳冽的酒,答道:「事情我已经办好了,皇后这些日子好了些,但重阳节她怕是不会去狩猎。姜艾被太子藏匿于宫中,又有酬恩在阳昭长公主面前提了两句,皇后不会饶了他。」 「事情能办好吗?」林怀治问道。 刘从祁笑道:「你在怀疑我?」 林怀治音色听不出任何感情:「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长公主那边怎么样了?」 「千化观的人,酬恩带到她面前了,等太子的事情一出,酬恩会劝她合着当年丽妃的事情一起闹给圣上。」刘从祁指甲轻刮蹭着酒盏的琉璃面,「还有蒲州那名活着的宫婢,你日后要见她吗?」 「见面也是伤情,先好生奉养她吧。」林怀治又给他斟满,说:「刘仲山为了太子之位能稳,定会让圣上秘密处死她,不污皇家体面。」 火光映在充满葡萄酒香的水影上,刘从祁道:「她那身子本来也活不了几天。」 「你讨厌她?」林怀治抬眼看向刘从祁。 刘从祁放下了酒盏,对上林怀治的目光,反问:「你不讨厌她吗?她杀了你的母亲、你二哥,她与刘仲山是一样的人,为了自己目的不会在意别人的生死。」 「冒昧问一句,令堂也是她下的手?」林怀治对揽音珠的死好奇。 刘从祁的弱点一直是揽音珠,陈仙言对她妹妹也即刘千甫的第二任夫人极为宠爱,若是她想要,那陈仙言怕是会不择手段。 第267页 刘从祁眸光淡去,似是牵动了心中的隐秘:「殿下不会真以为,我母亲的死是一个人的错吧?」 揽音珠身子不好,这会是谁做的,其中可想。 林怀治道:「抱歉,我并非有意问及。」 「解药我会帮你去宜阳公主那里找,就当我还你一个人情。」刘从祁喝下那盏酒。 「没有我,其实你也可以扳倒刘相。」林怀治目光探究。 刘从祁冷笑:「我就想看他苦心经营的一切瞬间倒塌的结果,至于解药若是宜阳公主那里没有,我也会帮你尝试着配出来,但需要人试药。」 「试药事小,我来就是。」林怀治冷冷道:「况且你不是不知道解药吗?」 「谁会一下子拿出自己的本事。」刘从祁眼神看向他,「你还要我做什么?」 这句话无疑交代了两人合作的最终目的,林怀治突然轻笑一声:「好好看着刘相吧,他的心比你狠。」 刘从祁眼神望向窗外,带起秋风:「必不让殿下担心,崔山庆要去江南,刘仲山让王光林给他带信,让他务必促成法制,必要时除了郑砚卿。」 「王光林中风,还能提笔写字?」林怀治淡淡道。 刘从祁眼神回落到案几的琉璃盏上,答道:「瑶光代笔,接下来你想怎么做?」 「江南官场上刘仲山的手不止一只,若是砚卿想大除弊革,便会扰到他们的利益。」林怀治说,「但偏偏砚卿是刘相派去,他们拉拢不了这个人,崔将军还未出发,那他们能下手的目标只有一个?」 刘从祁思虑片刻,笑道:「我?」 「职田是握在工部的屯田司手里,他们想把刘仲山拉深些,好让刘仲山伸手救他们。」林怀治端酒饮了一口,「毕竟官场上谁不知他最疼爱你。」 刘从祁收笑,冷声嗤道:「那就看他们通过谁的手递上来,这样也可藉机除了刘仲山的党羽。」 -------------------- 第114章 散财 秋风又吹起,江南瞬间似是入冬般阴冷,九月初四郑郁处理完一切赈灾事务后,终于在杭州刺史府上与徐子谅相见。 杭州的清茶透着香气飘在空中,徐子谅淡淡地抿了一口:「如今江南地区的灾民都已安置,只是粮仓告急,今秋怕是收不到钱和粮,我们应早做打算。」 两人都是德元帝钦点的赈灾官员,来江南后常聚一起议事。时日久远中,郑郁发现徐子谅的才智敏锐不输袁纮,难怪能在刘千甫的眼底下持着中立场做到御史大夫。 「司农寺少卿从洛阳来信,说含嘉仓也没粮,最多再借我们十万石。」郑郁眉目间敛着沉稳,说,「受大水所淹的州县,圣上下令免了今年赋税,可未说今年过冬的粮该如何。」 徐子谅听后,沉默许久,才道:「昭义节度使与司农寺少卿去平郑州动乱,现在已安生下来。这洛阳只有郑州受了灾,可其余州县没有,他们就这么不愿意借?」 郑郁缓缓点了点头,徐子谅哼道:「我看是刘仲山给的摺子不准借,你斩了广陵、余杭的官员,而后又贬了几位参与毁堤的人,他心里肯定不痛快,怎么可能再让洛阳借粮出来。」 水淹江南这件事,德元帝心里也不痛快,郑郁夹在君臣之间,突遭挤压实在是透不过气。 「新法已经推行,百姓没粮受饿深冬,可是会死人的。」话语带着悲意与几分严肃,郑郁话声倏然一转,肃声道:「他是想让我背下这个锅,再把他的人换上来?」 江南冬天饿死了人,那首要问责的就是州县官员,而此次主持新法的则是郑郁。 「所以他当初才会同意你来江南。」徐子谅笑道,「你的师傅论手段可玩不过他啊。」 袁纮的学生没有做好这件事,届时他刘千甫有的是名头按在他身上。郑郁知晓徐子谅在朝堂中一直保持中立,于是嘆道:「徐大夫,现在就不谈什么手段了,洛阳的粮怎么才能批下来?」 如今的摺子隔着政事堂,郑郁等人根本递不到案前,严明楼不在,袁纮贬官,政事堂中刘党遮天。林怀治尚是皇子,也不可能贸然插手江南朝政,否则只怕会被刘千甫逮着错一顿狠参。 徐子谅捧着茶勐饮一口,狠心道:「前几日你命赵贞国拿出那二十万军饷,我看这笔钱多半被他和马远、何才文吞下去,再者何才文的家产被抄,我听说只有五万多点。这家产和军饷的其中一部分就在刘仲山手里,树大招风,他刘仲山的旗帜数多了,有的是人巴结他。」 「今年端午赵贞国让扬州司马来京进献江心镜,那笔钱会不会在这艘船上?咱们不如先发制人。」万贯铜板可不是小数目,一个一个的铜板搬进梁国公府必是一番大力气,于是郑郁说道。 徐子谅放下茶盏,朝郑郁问:「砚卿,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若你坐在大家这个位置上,此时你会希望刘仲山出事吗?」 屋内默声许久,郑郁食指轻轻敲着案面,许久后摇头悲伤道:「不会。大家不会让刘仲山出任何事情,新法还需要他去执行。」 适才想的急,郑郁根本没有料到这一层。他在江南斩了刘千甫手下的官,却也是在德元帝的授意下,但真要动刘千甫,德元帝怕是不会同意。 岐州税案德元帝都能让刘千甫脱身出来,那就莫论如今这紧要关头。 第268页 徐子谅一声长嘆:「我朝开国百余年,刘仲山可是独一份的臣子,未及三十就拜六部侍郎,三十五岁就已官拜宰相封爵一品国公。这样的荣耀,你的师傅可是在五十七岁时才做到,而刘仲山领他二十余岁。砚卿,要想等这个人倒,要么是圣上亲自动手,要么等储君继位。」 太子继位,君权交替,旧朝的权臣移到新朝,年轻的天子自然不愿意受制于人。 「恕卿兄之言,令晚辈醍醐灌顶。」郑郁下地长揖一礼,思及方才确实是他冒进了。 于是唤起徐子谅的表字。 徐子谅忙起身扶郑郁站好,无奈道:「我岁数比你师傅还大,也不知能不能等到他完败的那一天,如此我的师傅在天也有灵了。若是此次能扳倒他,就得让这罪臣家产和军饷的力落下。」 徐子谅的恩师受刘千甫陷害贬官,后被他杖杀于河南府。 郑郁沉吟道:「军饷既然是马远与赵贞国贪下,那他们定会请刘仲山拿主意,密信怕是已传回长安。何才文的家产多数怕还是在赵贞国手里。」 「这样,你我先清丈江南土地,待崔山庆来后,让他写摺子上书圣上。」徐子谅耐心道,「目前万不能急,赵贞国与马远二人怕也不会全信刘仲山,主要是马远此人两面三刀,当下要稳。至于这粮,我写信给乔阁老,让他递消息给圣上。」 郑郁点头明白,随后让齐鸣去盯着这两人。见外面天晴了,又邀徐子谅去勘察堤岸,巡视百姓的赈灾事宜。 阳光照进梁国公府内,清香慢燃,仙鹤衔枝的烛台裹着一层细金。正厅内有一位面若银盘,珠圆玉润的女子。她坐的端正,眼神好奇地打量着钟鸣鼎食的梁国公府。 婢女为她奉上热茶,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就见正厅门口走进来一男子和侍从、婢女数人,连忙起身福礼。 男子长发由玉簪束住,容貌虽是俊美可却透着岁月的沉淀,翻领银白宝相花绣金袍衬得人儒雅,身姿挺拔淡然,眉梢处有着一抹疏离。 刘千甫来得榻上坐下,朝女子颔首以作君子礼,淡笑着问:「听闻你在长安做媒一向无漏?」 女子是媒人,早听闻刘千甫出手向来大方,但从未见过真容,如今细细端量他的周身后,披帛掩面轻笑:「郎君说的没错,我促成的婚约,没有哪位郎君娘子不满意的?郎君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妾身都为你找。」 刘千甫身旁的管家轻咳一声,尴尬道:「这是刘相公,找你来是为我们府上的二公子,左卫左郎将说婚事。」 媒人眼底迅速闪过失落,她还以为是刘千甫想要娶妻了呢!她很想告诉刘千甫,其实外面想嫁给他的人比想嫁给他儿子的人要多。 好歹她十分专业,迅速收回失落,专注于好眼前的生意,一个劲的说着长安城内有名的闺门淑女。 刘千甫品着茶看着底下官员呈报上来的奏摺,听到合适的时又抬头问两句,并思索着对方父兄的品行与官阶。 过了两刻钟,刘从祁佩着刀从正厅经过,见到厅内喋喋不休的媒人很是不解,正想走开时却被刘千甫唤了进去。 媒人一上来就把刘从祁夸了个底朝天,刘从祁冷着脸烦躁得紧,刘千甫持着温柔笑意。 终于刘从祁忍不住问:「你又要娶妻了?」 刘千甫答道:「是你,不是我。」 媒人笑着说是,刘从祁剑眉微皱:「我都说了,别管我的婚事。」 「你总要成家才是,奉承宗庙,续延后嗣是你的责任。」刘千甫看着摺子说道。 刘从祁想了想,笑着说:「其实,爹。」 刘千甫嗯了一声看向他。 刘从祁哂笑一声,握刀转身离开,朗声道:「你也还能生,多娶几个刘家不就繁盛了吗?做什么把事丢我一人身上。」 厅内侍从和宫婢都垂脸低笑,媒人一张脸想笑可又怕刘千甫生气,以致憋得通红,不想生意脱手于是又看向刘千甫。 刘千甫笑道:「娘子看我做什么?去追他啊。」 媒人越看那笑越瘆得慌,随即追出去喊道:「二公子,等等妾身!」 天水一色雅间内,酒麴几回,诸人盘膝坐在案前打着叶子戏。 「刘相给你说亲,你为什么拒绝?!」袁亭宜看刘从祁想抽出红牌,忙按下给他换了一张示意他打这张,随后轻撞一下他,「人家给你说的是好事,干嘛一张死鱼脸。」 刘从祁看着牌,听得这话乜斜袁亭宜,冷冷道:「关你什么事。」 袁亭宜丝毫不在意被冷脸,笑着说:「我可听说了,外面想给你们家做媒的人很多。」 做媒之人都会有一份厚厚的回礼,故此许多人都依靠这个养家餬口,更莫说做高官家里的婚事,那酬金更是翻倍。 「我还听说想嫁刘相的人可以从此地列至洛阳。」严子善打出一张牌,观察牌局后瞬间拍案大喝赢了。 马上让刘从祁和姚珏掏钱。 刘从祁推出一把面前山似的铜钱,烦躁道:「适才要是不打你说的那张,连慈怎么可能赢。你别扰我了!」 说罢就想推开袁亭宜,偏生袁亭宜死活贴着他:「我怎么知道连慈手里有这张牌,我为你出主意,你还怪我?」 刘从祁:「谁怪你了?!我说不打这张,你非让我打!」 「我又不是存心的,谁让你适才把我从案上揪下来了。」袁亭宜不满道。 第269页 案上的徐球唏嘘:「你俩每次玩这个都吵,就不能平和一些?则直,九安在不揪你下来,你怕是要光着回去了。」 严子善已经习惯这两人每次打叶子戏都吵个不停,刘从祁的脑子似乎在这种小纸牌上不够用,每次玩叶子戏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输的连裤子都没有。 刘从祁加一个袁亭宜,简直就是送钱的散财童子。 忽然袁亭宜感觉自己的衣袖被力气扯了下,他忙后侧身从徐球背后看去,姚珏伸手道:「舅舅,我没钱了,借我点。」 袁亭宜剜他一眼,摸遍全身最后从刘从祁的腰间钱袋里摸出一把子铜板给姚珏,嘱咐他省着点花。 袁亭宜挤走刘从祁,替他接牌打着,记着方才的话头说:「嫁给刘相?刘相公今年都四十有四了吧!」 「则直,你知道何为男子魅力吗?」严子善深谙此中关窍,朝他挑眉笑道:「都道男人四十一枝花,此年岁更能明辨是非,成熟稳重,经过岁月和权力的洗礼更是沉稳。何况这可是中书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再者刘相平日养的好,面相上来看最多三十二三。」 彼时民间多聊宫廷与官场上的趣事,特别是一群世家公子围在一起,那谈论的无非就是风月之事。尤其是严子善和袁亭宜两人,说起这些七天七夜不停歇。 徐球低头偷笑,姚珏思索着手里的牌。 「九安你跟你爹站一起会有压力吗?」袁亭宜转头问。 刘从祁一脸冷漠地抽走袁亭宜手里的牌打出,肯定道:「没有。」 随后皱眉嫌弃:「他也就那张脸好看。」 袁亭宜回道:「你不还是一样。」旋即又揽着刘从祁笑道:「但十一郎要是娶妻我定为你亲画墨宝,贺你新婚。」 刘从祁眼神凝视袁亭宜片刻,嗤笑一声拨开他的手,轻松道:「袁三公子你的墨宝还是留给严连慈吧。」 「我不要!」严子善审视着手里的牌,伸出右手食指晃着表明拒绝,「则直的画惊为天人,如胜仙境,我这个粗人欣赏不来。」 若说京中最善丹青者是张让子,出神入化,京中最不善丹青的则是袁亭宜,一幅画状如狗爬,牲畜兔狸无人可辨其真容。 袁亭宜嗤道:「凡夫俗子,不懂大雅。」 「则直的三狸戏草图,也就十一郎夜间不明物时看得出是个什么。」徐球打趣着说。 此话说得中听,袁亭宜手肘搭在刘从祁肩上,欢笑道:「那可不是,知我者非十一郎也!」 徐球扫过两人摇头,观牌局后笑着说:「诸位输了,给钱!」 说话谈笑间,牌局又见胜负。 袁亭宜打了一上午身上早没钱,只得去刘从祁身上摸。刘从祁无奈侧身往后退,并推开他:「今日带的不多,没钱。」 「我不信,借我点,明日还你。」袁亭宜说着就去他腰间寻钱袋,并向人压去。 刘从祁一直往后退并拒绝,可奈何袁亭宜这人你越是反抗他越是来劲。两人瞬间在案边压成一团,剩余三人早已见惯,徐球还不忘让剩下两人给钱。 从屏风外进来的裴文懋跨过地上扭成一团的两人,实在看不下去,敲了下袁亭宜的头,笑道:「行了,二十一郎,我给。」 正在刘从祁身上找钱的袁亭宜松开身下人的腰带,真诚道:「七郎,你真是我最好的兄弟。」 诸人:「......」 严子善微摇头表情无奈,刘从祁拢好被摸散的衣服面容严肃,徐球轻然一笑,姚珏数着面前为数不多的铜板。 「七郎手上没几个钱,还是我给吧。」刘从祁取下右手中指上的翠玉戒指大方地扔给徐球,徐球一把抓住。 「你不是说没钱吗?」袁亭宜看那能值数百贯钱的戒指被抛出,心里有些抽痛,那可是钱啊! 刘从祁转头看他,耳上的玛瑙环金耳环随他的力盪悠,他不以为然:「五花马,千金裘还是有的。」 严子善看又一个散财童子来,吆喝着诸人又打起牌来。 玩的兴时,不免饮酒助乐。刘从祁出门传酒更衣,在回房路上碰见了倚在栏杆上的裴文懋。 刘从祁道:「裴兄莫不是在等我?」 「哎呀,十一郎,我是什么事都瞒不住你。」裴文懋现任东宫崇文馆校书郎,长着一副潇洒样,常与袁亭宜一起斗鸡喝酒。 刘从祁施礼让裴文懋先走,闲谈着说:「怎么了?」 裴文懋把刘从祁乖敬的请进一间空置的雅间,看房内无人后,才低声道:「十一郎,你我数年交情,愚兄想请你帮个忙。」 昔年刘从祁才回长安时,与刘千甫手下的官员之子裴文懋甚为友好,那年乔省恩的儿子过生辰,也是他引着刘从祁去结交京中子弟。 「七郎,什么忙能让你这般小心?」刘从祁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心下对裴文懋的事有了一个猜测,直言说道:「只要我能帮得上,刘某定万死不辞。」 -------------------- 第115章 胡女 成王府书房内,林怀治持书与自己对弈,对面的严子善在数着今日从袁亭宜和裴文懋身上赢来的钱。 下首的刘从祁沉吟道:「那笔钱进了梁国公府,我回府查书房帐册时发现是今年五月初扬州进贡江心镜时,赵贞国与何才文敬来上的。郑砚卿在江南想彻查这笔军饷的去处,可他俩已经补不上钱,于是裴霖让裴文懋寻我,让我找刘千甫批文,将这笔钱落回到江南修葺堤岸的款上。届时工部走条子,政事堂下公文,这二十万军饷就可无生声息地被他们拿下,而底层的那些军士还等着这笔钱回家吃饭。」 第270页 「二十万军饷?他们吃得下吗?」严子善按下手里最后一个铜板,望向刘从祁,「刘相在里面捞了多少?这件事就算报上去,有岐州案及如今新法推行的要诀在,我看圣上还是不会怎么样,况且这次是裴霖与赵贞国串通,刘相会任由自己被牵连吗?」 林怀治放下书看着眼前的棋局,严肃道:「就看十一郎愿不愿意淌进去这趟水。」 「这钱就在梁国公府,谁都跑不了。」刘从祁回道。 「工部尚书。」林怀治起身走向书架,从书堆里找出一铁盒递给刘从祁,说,「崔将军明日启程前往扬州,赵贞国根本坐不住。裴霖见朝中还是刘仲山控着,所以他让裴文懋来,便是下了狠心要选你们。」 铁盒之中是何物什,刘从祁清楚,他站起接过后,说道:「想拉我下水,胆子也太大了。」 「剑走偏锋方赢。「林怀治纵有千分把握却也担忧这一丝意外,他眉心一蹙:」这里面是绫罗香,你能解出来吗?」 木盒被打开,数年前的清香漫至林怀治鼻腔,他似是回到那个雪夜。刘从祁用盖子拨了些香末,从容答道:「我家的东西难道我会没有把握?」 林怀治眼底笑意浮现:「那便静待佳音了。」 一旁的严子善看两人打了圈哑谜,他一向懒得去问,只想知晓结果,便揣好铜板问:「那裴霖该如何?总不可能江南之地的军士都不发军饷吧?!」 刘从祁沉吟道:「我会说动刘千甫让他除了这几人。」 江南过重阳前,灾情终于稳定,郑郁便开始着手丈量土地,事事做着亲为。赵贞国那边拖着军饷说捉钱人没收回,又打着崔山庆快到的由头整肃军纪,让军士们修葺堤岸房屋,实在分身乏术。 「这是如今江南的土地名册以及官员职田,世家虽说愿配合但实际上多半瞒着。」扬州大都督府上的长史张柏泽拿着帐册给郑郁禀报事务。 郑郁提笔写着奏摺,并未抬头:「谁家还瞒着?」 杨立答道:「自然是赵贞国家,底下军士去量地要册时,他家说此前几代帝王慢慢赏赐下来便如此,还赶走了军士。」 「赵家,少的这二十万军饷他跟马远还未补上,逆贼家产也没着落,如今又要闹这个动静吗?」徐子谅说,「他身为扬州大都督难不成连家里事都管不好?齐家平天下,他哪点都没做到。」 近一月下来,杨立早与他们混成一片,说话也不客气,帐册甩在案上,直接撩袍坐下,说道:「他头上是刘相,这天高皇帝远。虽说圣旨下了,可民间的那点子事,两位不深入是不会明白的。」 汇报灾情的最后一笔漂亮收尾,郑郁拿过面煳煳上,道:「新法在前,他二人还要顽抗吗?此等利国利民之事,一直拖着只会让圣上觉得我等办事不利。」 徐子谅悠然道:「这事利国利民却不利官,他们自然不同意,新任广陵县令可是吏部下令让大理少卿林潜来,诚心膈应我们。」 「少卿到州县县令,林潜没算到这一步吧。」郑郁笑着问杨立,「赵家的田我记得就在广陵是吗?」 杨立点头,有些明白过来,试探着问:「让他去做?会不会不听话?他是皇亲贬下来的官。」 「他做的是大雍的官,一切自然以圣谕为准。」郑郁眉眼带笑,官袍上的纹样显出他在江南之地的身份。 江南无粮赈仓的摺子先是送到乔省恩手里,继而转到德元帝案头。但此刻的德元帝没了大多御史谏官看着,愈发懈怠,国政皆交由政事堂处置。 对于江南的摺子,德元帝只说让刘千甫从洛阳调一些下去,别饿死人。 重阳将至,为着上次的事情,裴文懋趁着几位好友有空,又组酒局去了红香榭。 轻歌曼舞,笑声交着乐曲在其中。 刘从祁倚在凭几上,看着厅中的舞伎百无聊赖地饮着酒,身边的袁亭宜、苏赛生、严子善与裴文懋议论着朝中局势与人生评弹。 裴文懋这些日子十分殷切,恨不得把整个人都扑在刘从祁身上,自然他想做的是什么只有他自己知晓。 一场酒宴从酉时闹着快宵禁才预备着离开。 琵琶音色流转,所有的烦忧都在此时抛散,众人前后不一地走在廊下,院中迴转着天籁之音。 霎时间一胡女沖入院中见到廊下的几人后便想冲过来,双泪含泪,衣衫都被鞭子抽碎,身上的石榴裙裹着血丝渗出,暗沉不一。胡女身后还跟着几名身强力壮的男子,嘴里嚷着要打死她。 胡女跑的急,一下子摔在庭院中,袁亭宜顿时喝道:「做什么呢,住手!」 几人衣衫华贵,身份不俗,那些男子见此也怕惹事便真都停了手。 假母听见声从一屋中出来,谄笑堆满了脸,解释这胡女被父兄送到这里习规矩,冲撞贵人实在不妥。 但大家都心知肚明,不是送,是卖。 「你!过来。」 刘从祁目光似火地看着那名站在院中的胡女,廊下诸人一惊,毕竟刘从祁从未流连过烟花之地。 假母看出其中意思,忙把双眼哭肿的胡女拉过来,理好她的衣裙。 胡女垂着头看不清面容,只能听见啜泣声,刘从祁沉声道:「走近些。」 假母看刘从祁怕是真的喜欢,便把胡女推搡至他面前。 第271页 胡女的石榴裙,鲜艷浓烈。 胡女被假母推着跪在刘从祁面前,刘从祁皱眉道:「抬头。」 诸人的眼光都顺着胡女抬头看去。 女子五官精緻,肤若凝脂,纵有血污却美艷深邃,螓首远山眉气质出尘。挺鼻红唇,双眼噙着泪别有一番梨花带雨景,一眼就可见是胡人。 胡女虽是仰面却垂着眼,刘从祁凝视着胡女,长吁口气,声音放柔了许多:「看我。」 闻言胡女抬眼看向他,那双黑如曜石的眼睛恍若星辰,长睫浓密,似是未经如此场面,哭红的双眼透着惧意。 刘从祁突然笑了声,看向假母,欢快道:「赎身,多少钱?」 此言一出,假母笑着帔巾一扬:「二公子真喜欢这丫头,那就五百贯赎走。「 这是平康里的价钱,从这里面赎身不花费上百贯,那是不可能的。 裴文懋惊道:「五百贯?你这也太贪心了吧?人都快被打你废了。」 「哎呀!裴公子,这丫头才来不久,被他父兄送到我这里,跟在孙娘子身边还没学过什么本事呢。再者刘二公子也不差这些钱,这丫头性子烈在我这儿打碎了不少东西,我还预备着要重新买呢。」假母说着明面话。 刘从祁让假母别说了,丝毫不犹豫直接掏钱,适才带来的绢匹都算上也都还差了些。 毕竟诸人出门时也没想着会花大价,带的也不多。 看出刘从祁像是很喜欢这胡女的袁亭宜急忙在一众好友身上搜刮,连严子善的额饰都未放过,连同自己身上那点碎末铜板凑足了钱递给刘从祁。 刘从祁看了眼一脸无忧的袁亭宜,犹豫一瞬还是接过钱替胡女赎了身。 秋风已席捲着长安城,冬日即将来临,梁国公府的书房内,烛火明亮,照着刘千甫翻阅文书的身影。 刘从祁带着侍女进来,在书案旁坐下,他随意翻开一本底下官员的奏摺,说:「江南那边怎么样了?我听闻洛阳不肯借粮,那岂不是要死人。」 「你一向不问朝政,近日怎么总是留心许多。」刘千甫搁笔,看向他。 侍女走至刘千甫身边放下茶盏,后蹲身整理着地上散落的黄纸。 刘从祁撑着颐,笑道:「忧国忧民忧天下,这话我幼时你不是常教我吗?况且裴文懋这两日总是找我,看上去像是有事。」 刘千甫道:「裴文懋找你?他能有什么事?」 阅折许久,他有些口干,便伸手去端茶解渴。整理黄纸的侍女见刘千甫的动作,于是直身双手奉过茶盏递给他。 刘千甫的手在空中停了须臾,他的眼神落在了侍女脸上而后迅速移开,最终接过茶盏,朝侍女说:「你先退下吧。」 「岧奴,你不要试探我。」刘千甫用盘雀金玉盖拨着清茶,「这个女子你怎么买回来的,管家早与我说了。」 岧奴是刘从祁的乳名,刘千甫有时生气或高兴时会唤着他,眼下这场景并不像是高兴样子。 刘从祁不知所罪,眉心一挑:「前两日我与裴文懋去红香榭,见这女子都快被打死,浑身可怜就买回来了,怎么能说是试探呢?」 方才的侍女正是刘从祁从红香榭赎回来的胡女,名头给的正,刘千甫也不再追问其他,又问:「裴文懋这些日子与你走得很近,你方才说他有事,找你是什么事?」 刘从祁答道:「他让我找一下府中有无今年五月扬州那边来的贺礼,说是有大用。」 「贺礼?」刘千甫放下茶盏,思索一番未想起此事,随即问:「赵贞国何时给过梁国公府贺礼?裴文懋是不是记错了?」 那些光亮的贺礼又被刘千甫推了回去,他联想此前德元帝命他从洛阳调粮,赵贞国和马远来的信。对事情已经推算出几分了,裴霖就这一个做官的儿子,这个裴霖还做着工部尚书的官,居然敢让裴文懋来问这件事。 他心里开始对赵贞国和马远生出几分厌恶。 「我去库房看了,确实有一笔贺礼从扬州进来,那时你不在府里,我看没什么大事就签了条子替你收下。」刘从祁观察着刘千甫的表情。 库房及府中的一切钱财支出,除了刘千甫就是刘从祁说了算。 「什么时候来的?」刘千甫神色平静地站了起来,在不远处的书架上寻着条据。 刘从祁坐着没动,答道:「五月初二,李三娘子也在,你不信去问她。」 李三娘子是刘千甫的侍妾,陈仙言妹妹去世后,后院事务都是李三娘子或刘千甫的另一位女儿在打理,但他本来后院也没几个人。 听得此言,刘千甫翻出一本名册翻着,目光落在刘从祁身上,肃声问:「多少钱?」 「十几口大箱,金银珠玉都有,我怎么知道里面有多少?」刘从祁笑着回答。 刘千甫又问:「帐册呢?你为什么不跟我说?」 「那段时日你忙着宜阳公主的事,我怎么好打扰你,更何况这些东西家里少过吗?」刘从祁心知刘千甫的所有事情,三两言语就躲了过去,「且这钱是我收下的,真要追查起来,我这左郎将的官还没坐稳就要丢了。」 刘千甫从不对刘从祁起疑心,走到书案前,将那份帐册丢在樟木案上,沉着脸坐下突然一扫案面,瞬间奏摺与茶盏滚在锦毯之上。 樟木案承受着刘千甫的怒火,他冷冷道:「好个赵贞国,居然敢算计我!」事情捋了清楚,他问刘从祁:「裴霖那边的意思是什么?」 第272页 徐深造反的原因是什么?没钱没地,这下子谁贪污这军饷,就会被有心之人网罗在里面。 刘从祁垂眼掩去冷意,答道:「政事堂下公文,让这笔钱落在修葺江南堤岸的帐上,反正整个江南现如今都拿不出钱和粮,这笔钱囫囵着就这么过去了。军饷让户部和赵贞国想办法就是,至少不要牵连到我们。而且还有一件事,他们拿了何才文的家产,并未全数充缴国库。」 刘千甫思虑片刻后,说:「狗胆包天,圣上这几日欲修道观正愁没钱呢。这军饷裴家也定收了些钱,这些年打着我的幌子没少干暗事,先用用吧。明日我就回禀圣上,你让裴霖别病急乱投医。」 刘从祁颔首随后说了两句就退下,出去时见满地狼藉并不言语。 走至门口时,刘千甫吩咐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来人,进来收拾。」 胡女立在门外,刘从祁路过她身边,对她说:「叫你呢,还不进去?」 门外的侍从与婢女本想进去,可看出刘从祁的发话,也就无人敢动。胡女愣了片刻,随后垂眸进去。 满地的奏摺与茶盏碎片,水浸满了纸张,刘千甫手搭在着凭几上撑着额阖眼想事,听见屋内声响后,睁眼看去。 他没有出声只是看着胡女的身影忙碌,看到案上胡女收拾齐整的奏摺后,轻笑一声:「你不识字?」 案上的奏摺被倒着摆好,字迹颠倒,胡女看向他,用流利的官话答道:「回禀郎君,是。」 她才从唿伦贝尔草原来长安不久,文字之上并不识多。 声音不像,语言也不像,但刘千甫见着这张脸还是觉得有趣,便对她招手。 胡女起身走到他身边跪下,刘千甫凝视着她的面容,想了想后,问:「你姓名为何?」 他的声音很轻很温柔。 「奴婢姓王名宛。」 刘千甫嗯了声,烛光映在他俊美的脸上,往日有着疏离的眉眼现如今露着沉稳:「你是五胡中人?」 王宛答道:「奴婢是回纥人。」 刘千甫又问:「想学写字吗?」 王宛犹豫片刻后点头。 刘千甫望着她,目光幽深像是回到了许多年前的张掖河边,最终轻嘆口气对王宛伸出手,柔声说:「过来,我教你。 -------------------- 第116章 母子 秋凉的风意卷透江南,扬州府大都督内,郑郁收到了林怀治来的信,想着他生辰将近,于是想挑贺礼送他便找来一堆玉石,边想着事情,边问齐鸣:「崔山庆在路上了吗?」 「依照日子和路程,九月中旬或下旬就能到了。」齐鸣擦着刀回道,「但广陵与余杭县令,怕是还拖着呢。」 钱伍也在押解徐深回京后返回了江南。 官员上任地方都有路程假,千里之外的上任路程是三十至八十日不等。 此前江南水灾,故此德元帝才让郑郁即刻出发,并未停留。如今这灾情已稳,新上任的官员怕是携家眷游山玩水,不拖在最后一日来就不错了。 郑郁觉着这时日真漫长,这些日子江南开始全面的丈量土地,世家手里来路不明的田被一亩一亩量出来。而后汇至一起,等着清丈好之后上奏朝廷,给予老百姓们新的田地。 粮不知怎得也在刘千甫的催压下,运了下来,今冬已是无虞。 「赵贞国那边怎么样了?」郑郁在几枚精细完美的玉料里挑出一块青色玉石,看着大小应是能做枚扳指。 林怀治常搭弓射箭,此物也能常伴他身,待得日后两人相见再送其他以表深意。 齐鸣将刀擦的铮亮,在刀上照镜子,答道:「朝廷文书还没下来,赵家现在手里攥着那些田正想挪出去,分给百姓。」 郑郁抄起手边的一把锋利小刀开始解玉雕刻,他早年没少在军营里学这些,做起来有模有样。他道:「想把手里田抛出去,而后在收回来吧?!这底层的官员若是谎报个数字,这些人便可少缴赋税,你和钱伍派人盯着,田地核实的数量一定要稳中在稳。」 齐鸣点头:「属下明白。」 小刀走势顺畅,郑郁也想着朝中事。 这时张柏泽和杨立快步跨进门来,郑郁听见脚步声便收了一应器物,在案上拿了本书看。 「砚卿!」张柏泽率先在案边坐下,说,「朝廷来了文书,让赵贞国修缮全江南堤岸与房屋,并将此事全权交给了他与马远等人处理。」 杨立也在书案旁坐下,把朝廷来的文书递给郑郁,严肃道:「我们这边正在查军饷呢,朝廷就来了文书让他们修堤岸又补发官员俸禄,明日就是重阳,他们分明拿不出这笔钱。于是让刘仲山蛊惑圣上下了这道旨意,如此,这笔军饷可就无声无息的消失了。」 「真是好谋算。」郑郁接过文书后看了一遍说道。 赵贞国知道刘千甫压在他头上,于是越过他把这种事情报上去,随后刘千甫下放给赵贞国,如此这二十万军饷就能以修堤岸与官员俸禄为由消失在江南。 但实则现下整个江南才从水灾难中缓过来,军士们急需要钱去养活妻儿。可就这么一道旨意,让军饷在时日慢推就没了,户部的钱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到。 「我看不如先抄了他的家,把帐册搜出来,这点子钱何才文不会没留后手。」杨立道,「这真是,粮下来了,钱却飞走了。」 第273页 郑郁思量片刻后,说道:「朝廷或许出了乱子,让赵贞国来监督堤岸和水利是刘仲山不得不走的一步棋,否则就会噬自身。」 张柏泽答道:「那要跟朝廷的人说吗?日前贪污军饷的人是仆固雷,他可是死在贬官路上了。」 杨立斟酌道:「还是等崔山庆来再做决定,我们远在江南,想递摺子到圣上面前哪有那么容易,洛阳借粮给我们都已是穷途末路的挣扎,更别说这次的军饷了。」 两人细细分析着局势,郑郁在一旁沉默不语,最后三人一商议也只能先等崔山庆来。 等这位新任的淮南节度使来,才可有一切局面。 郑郁被刘千甫的棋彻底堵在江南,他若是有任何不妥,赵贞国和马远的密信会立即飞到刘千甫手里。而这次洛阳不肯借粮的原因就是刘千甫想让郑郁学乖,不要与他顽抗。 待杨立和张柏泽走后,郑郁立马密信一封说清赵贞国的事情,让齐鸣走水路快速送回长安。 而长安此时也是风云多变。 香绕红柱,山水雅然的东宫殿内,婢女们都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一股若有若无的药香混着苏合香在空中瀰漫,阴沉的光影从窗外透过屏风带了进来,扑在陈仙言有些疲态的脸上。 殿中林怀湘胸膛起伏不停,双眼怒红地看着陈仙言,冷冷道:「你就那么容不下他?非要他死吗?」 「我这是在为了你好,湘儿。」平静的语气从陈仙言嘴里说出,她坐在榻上,染着蔻丹的手强撑着案沿,「你父皇下令杀他,你却私自把他保下来,若是被御史和右春坊奏到圣上面前,你这个太子还做不做了?」 林怀湘苦笑:「为了我好?」声音带着无奈,遽然间他扑通一声重重跪下,满眼瞧着自己的母亲,轻摇头:「我再也不见他了,娘,不要杀他。」 林怀湘在骊山听闻陈仙言去了东宫,心下慌乱向德元帝告了假要侍奉母亲。马不停蹄赶回,可一进东宫殿内,陈仙言就说她已命内侍去请姜艾。 他来不及出门就被陈仙言唤住。 陈仙言阖眼深吸一口气,说道:「湘儿,你不要被情迷了眼。就算我今日放过他,谁能保证他日后不会被人发现?他在你的东宫里并不安全,只有处死他,我才能安心。」 「娘,你真的不能放过他吗?我一直按照你的想法活着,可为什么你要如此逼我?」林怀湘勐然厉声责问。 听此陈仙言睁眼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问:「那你的储君做到头了,太子殿下。居然敢忤逆圣旨,谁给你出的点子让你阳奉阴违?」 陈仙言居高位多年,掌管后宫一向宽和温厚。这些年鲜少对林怀湘苛责,但如今蓦然发问,不由让林怀湘从骨子里生出对母亲的尊意。 虽是跪身,但他还是有着储君之势,抬眼不卑不亢:「我是太子,难道连这点事儿都做不到吗?」 一个清脆响亮的巴掌挥在林怀湘脸上,陈仙言收手,画似的却眉拧紧:「你知道你是太子就不要做这种事,他有什么好能让你如此不顾身份?你知道成王和贵妃那边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吗?司议郎与御史尽参你为君失德,都是刘仲山给你压下的!史上高宗与太宗的太子为何失宠被废你不知道吗?章怀太子的下场你不知道?不循法度的太子不为君王所喜,就只有被废!」 连番的问话更是一张大网,紧罗住林怀湘那颗破碎的心。 「难不成我这一辈子都要活在百官与父亲的笔下?!不能有自己的喜爱吗?母亲!」林怀湘脸上带着掌印,他抓住了陈仙言腕间的红玉绕金丝镯,痛心疾首道:「你从小就想我越过二哥成为太子,你从来没有问过我的想法!问我是否愿意,你只会把这些加在我身上,我只是你夺权柄的棋子吗?你一直说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可却从未听过我的言语。」 陈仙言由他抓住,青玉鎏金凤穿牡丹步摇跟着力晃动,她冷冷道:「我为你选的都是最好的路,林怀清做皇帝,那你我母子俱亡,难道你想为娘死在他手上吗?」 这些话他听了许多年,林怀湘态度软和下来,眼泪从他脸上落下,他哀求道:「阿娘,我从小到大没有求过你,真的......真的不要杀姜艾。此后我都听你的,太子我也好好做,不会再让你和爹失望。」 「迟了。」陈仙言有股无力的失望涌上心头,「我已下令鸩杀他,我是大雍朝的皇后,鸩杀一个蛊惑储君的乐人,轻而易举。就算是你父亲也不会怪我,若真怪,也会怪我教子不善。」 闻言林怀湘沉默片刻,随后站起,低怒道:「皇后陛下,你让我做什么我没有听你的?!你让我娶曲家的女儿我听了,你让我学着做一个太子我没有不努力,我就这么一个喜欢的人,你定要置他于死地!」 「林怀湘!你这是该跟母亲说话的样子吗?无半点太子的稳重言行。」陈仙言拂开林怀湘的手,闭目掩去失望,「姜艾不死,你是想让你父亲废了你吗?!」 林怀湘骤然喝道:「那就废!你不是只有我一个儿子,在你心里我的喜恶从来不重要,你的权利和地位才重要!你还有两个儿子,你当年能杀丽妃和二哥,爹剩下的儿子你也一併除之,大不了连我也一起杀了!」 二十多年来,陈仙言无时不在要求林怀湘向林怀清看齐,并要求他做的一切都要讨德元帝喜欢。陈仙言渴望子成才,坐稳太子位的言语与希望就像一座大山压在林怀湘身上,没有半分能喘息的缝隙。 第274页 林怀湘想他没有做错任何事,为什么母亲从来不想他的感受。 赵王府的日子,身边都是规劝他如何做一位好儿子、好皇子的臣子,到了东宫全是御史大臣盯着他,一个不慎就是谏书堆满案头。陈仙言、林怀治、德元帝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他,都在等他犯错,然后将他拉下来。 这般活着好累,只有那些伶伎会捧着他,也只有姜艾明白他,不冷不淡地劝着他。可他也明白姜艾心性倔强,骨子里有股天然的野性与美感,就像翱翔在蓝天上的鹰,让他忍不住想去驯化征服。 这一刻他好像明白了父亲对谏官御史的态度,文人臣子织出的道德网让君王被束缚在里面。越挣扎越紧,他也明白为何像刘千甫这样的人为何能得到圣恩,因为他给出的是一片自由,给予君王最大的权力自由。 一通话勾起陈仙言心里的回忆,她往后跌去数步才撑住榻上的木案,痛心道:「怀湘,你太让母亲失望了。」 林怀湘冷冷道:「是你对我的期望太高,皇后陛下。」 陈仙言长嘆一气,眉间花钿滚着伤意。林怀湘怔怔站着或许是知晓自己话说太重,可他不想在受人所辖。 就在这时,内侍禀报声响起:「启禀皇后、太子殿下,中书令求见,说有江南政事要回禀太子殿下。」 林怀湘冷漠道:「让他进来。」 刘千甫跨进殿门就看出内里的不对劲,先后给陈仙言与林怀湘一礼。 陈仙言已是累了,见事情处理完就要离开,走前她疲惫道:「仲山,你好好教他,四郎实在不像话。」 刘千甫颔首长礼送陈仙言离开,殿门被关上的那一瞬,林怀湘双目怒红地揪住刘千甫的衣领将人勐地按在门上,怒道:「为什么阿娘会知道姜艾没死?」 身体撞上木门时的疼痛让刘千甫险些晕厥,他轻嘶一口气,看着眼前的林怀湘,极尽安抚:「宫中琐事多,许是宫人乱传被皇后陛下知道了。太子殿下,你为何要来质问臣呢?」 闻言林怀湘力气松了些,他也在思索,到底是谁透露出的消息。 疼痛消了下去,刘千甫轻松一笑:「我当初帮你救下他,又怎么会让他死呢?太子殿下,或许是你身边有人放出消息给皇后陛下,所以才有这等事情发生。」 「谁?」林怀湘心里有些慌乱,周遭的一切都好似变得危险迷离。 陈仙言鸩杀姜艾,他以为是刘千甫告知陈仙言姜艾还活着,可他却说是身边有人故意泄露消息。这偌大的东宫到底是谁会如此不忠于太子。 周遭尽是眼线,陈仙言、德元帝,或许还有林怀治插手进来的人选,他突然感觉世上所有的一切都抛弃了他。 他松开刘千甫的衣领,手顺抚过刘千甫的锦袍慢慢滑跪坐在地。 衣料的触手感让林怀湘似乎觉得自己抓住了这世上唯一的树根,低声道:「姨父,我这个太子到底要怎么做,你们才会满意?」 怎么做?刘千甫心道你听我的话,我们就会满意。他蹲下身,手按在林怀湘肩上,温柔道:「殿下,千人千面,世人见解终有不同,你只需做你自己便好。皇后陛下也是为了你着想,待殿下做上者,那世间就不会再有质疑的声音。」 「做我自己?」林怀湘抬眼望向他,似是嘲笑,「你说她一切都是打着为我好,可那些我是真的能接受的吗?她只是想要一个听话的儿子。「说到此处,他攥紧了刘千甫的锦袍,急切道:「她是不是根本就不爱我?她对越王就没有那么多的要求,她还对我失望,焉知我对她不也是吗?」 刘千甫笑着安慰这个患得患失的太子:「我的太子殿下,成大事者不应于拘泥情爱,皇后陛下只是对你期望颇高而已,你不能因为一个乐人就与她生嫌隙。我朝以孝治天下,她是你的母亲,你不应这般说话,否则圣上知晓他也会生气的。」 这下子林怀湘才冷静了些,他的眼神还是看着刘千甫,目光有着几分刘千甫看不懂的探究,继而他又道:「自古父母之爱子都望其成才,若离心有隙,怕是会有旁人趁虚而入。况且这失望积攒多了,观其前朝武后,殿下还不明白吗?」 一番话说的明明白白,武后厌次子与生嫌隙,最后劝高宗废之,林怀湘道:「她不止我一个儿子,父亲也不止,她们对二哥做的一切我都知道。」 在此种情况下,林怀湘才更加担心这对帝后,权势是她们手中最好的利刀,一旦不听话就可废之。德元帝从来都手不沾血,他只会默认事情的发生,不闹大就遮掩过去,闹大了就杀带头者。 白丽妃、宋淑妃、苏昭容、林怀清都曾是他们手中刀的结果。 「殿下既然知道,就不要再惹皇后陛下生气。」刘千甫轻声道,「这几日奏请减免江南等地赋税与整顿军政的摺子我已帮你拟好,殿下誊抄上去,圣上定会欢喜。」 林怀湘骤然握住刘千甫搭在他肩上的手,面色无比认真地问:「姨父,阿娘有三个儿子,你最疼的是不是我?」 面对着这个小孩子,刘千甫怔了一瞬,但很快淡笑回道:「我自殿下幼时就服侍在侧,自然疼你会比其他两位王子多,但殿下坐在这个位置上还是要小心。」 林怀湘听后笑了下,侧脸贴上刘千甫的手,歪头温柔道:「我的六弟近日在忙些什么?」 第275页 「他不过是老样子,整个江南官场都在我们手里。」刘千甫不动声色地抽出手在衣裳上擦了两下,心里觉得这段时间林怀湘行为颇为怪异,但又说不出为何,于是又道:「新法一行,官场肃清,殿下就可无忧。」 林怀湘轻笑:「中书令所言有理。」 三日后,京郊亭外,刘千甫递给面前人自己的腰牌,缓缓道:「你拿着我的腰牌自此路去凤翔,而后返回塞外,不会有人阻拦你。塞外天地,一方安逸。」 「多谢刘相,只是这样会不会不符合规矩?」男子接过腰牌,他的眉宇间满是欢喜,但也有些害怕。 这人正是日前被陈仙言说要鸩杀的姜艾! 岂料刘千甫嗤笑一声,看向他:「你拿的是我刘千甫的腰牌,出走塞外关内去试试?谁敢拦你?再者这规矩只是为了约束你们而存在的东西,孔圣人的话只有弱者信。」 姜艾握紧了当朝宰相的腰牌,俯身一跪叩首,诚恳道:「奴婢谢刘相,日后远在他方,心中唯望刘相万安。」 「走吧,金银财帛和过所都给你们备好。」刘千甫转身不再看他,走出亭外,漫不经心道:「天高地阔,希望来日不见。」 姜艾等刘千甫脚步声走远才起身,他走出亭外,看到马车内的探出头的父母,笑着摇摇头示意没事。他再是回头看了一眼长安城,随后翻身上马挥鞭,哑聋的侍从也驾着马车迅速跟上。 没多久,一家人消失在飘扬的灰尘中。 -------------------- 第117章 本心 成王府的书房内林怀治嘴角带笑的对着阳光细赏手里扳指,色泽通透,在跃影金下,泛着淡淡的青色,板直内壁还刻着他的字,青石玉上尽是相送之人的爱意。 「砚卿以前送我的怎么就没刻字?我也要一个这样的。」严子善凑过去看,手里端着盘透花糍,瞥了眼林怀治,说:「你都傻笑半个时辰了,衡君你这样我会担心你的脑子坏掉。」 「下次我帮你刻就是,担心我不如先担心你自己。」林怀治收下碧色光影带到手上,「我听闻你在骊山猎场又跟我姑母闹起来了。」 严子善嘴里含煳着透花糍问:「你给我刻一个什么字?」随即回道:「还不是阳昭长公主的猞猁乱跑,逮着龙武军就让我们满山给她找,我是五品左郎将皇家侍卫,又不是养猞猁的宫人。」 林怀治与严子善的谈论从来都是同时聊着多件事,林怀治拿过一块透花糍坐下细品,沉思片刻后答道:「刻一个『连慈贤弟』赠你。」 透花糍吃完,林怀治又问:「那你找到猞猁了吗?」 「你刻的好敷衍。」严子善冷漠道,「不找到你姑妈的马鞭就抽我脸上了,这长公主抽人可是真的疼。」 林怀治道:「你不是喜欢这种吗?许多年前你自己说的。」 严子善在他对面坐下,面无表情道:「你才喜欢这种呢!我不喜欢!」 林怀治品赏着从江南来的书信,开口道:「崔将军和林潜什么时候到扬州?」 「九月底吧,出任外地那就是游山玩水的好时机。」严子善又倒酒品尝,「刘仲山上摺子让圣上从洛阳调粮去江南,他那般想除掉砚卿,居然会同意这种事情?江南要是乱了,他不是有更好的理由贬官砚卿吗?」 「那是因为刘仲山握不好赵贞国这把刀了。」林怀治道,「他许是被威胁了,皇后杀了姜艾,太子心里必与她生嫌隙。」 严子善答道:「那长公主那边咱们什么时候动手?蒲州来的宫人你我也见过了,什么时候放出去?」 林怀治知道刘千甫一定稳下了林怀湘,于是笑道:「长公主坐不住的,她放出消息给皇后,就是等这一天。父皇怕是一直不知道苏昭容真正的死因,若是知道在外的重重压境下,皇后不废也会死。」 严子善点头随后与林怀治闲聊两句离开,他离开后,成王府长史张岁送来田地收租的钱,说:「殿下要这些做什么?」 「你觉得曲炜这个人在工部是什么样的?」林怀治的扳指在光下汪若碧泉。 张岁眉头拧紧,沉声道:「臣与他交涉不多,但此人正直清廉,昔年又是惠文太子的东宫官员,实在不好评判。」 「连慈与我说,他曾打探过惠文太子的死因。」每次提起林怀清,林怀治的声音总是带着一些伤意,「你说觉得他会知道这一切吗?」 张岁跟在林怀治身边多年,事无巨细的为他谋划,自然也明白他说的意思,笑着反问:「殿下想让他知道吗?」 林怀治望向张岁,张岁解释:「曲炜在梅说出政事堂后本为袁维之举荐登相,那时他离相位仅是一步之遥,可却被刘仲山拦阻。阻人官场路莫过于剜其生肉,曲炜与刘仲山迟早要斗个不死不休,不如趁着赵贞国的事,殿下帮他一把。」 「赵贞国贿赂刘仲山从二十万军饷落在修堤的款上,裴霖在其中想必也捞了不少钱。」林怀治思忖须臾说,「朝中的事,不能是他刘仲山一人说了算,裴霖那边能揪出来吗?」 张岁说:「为官数载,谁没有点劣迹呢?这官员职田一向在工部手里握着,裴霖在工部也有几年,底下的手都把他摸透了。」 林怀治笑道:「那就去办吧。」 是日的静夜里,案上的纸张铺着郑郁写好的生辰贺词,林怀治小心折好后将它们都放入室内暗格的木盒之中,里面还有数封信件与一张丝帕。 第276页 他望着庭院里的秋意,淡月与烛火交映下,他数着日子,算下来已与郑郁分开四十七天。思念在无边无际的生长,风吹过了树叶,去向远方,而他一直困在京中见不到心上人。 这些滋味不同于那三年的分别,这一次他和郑郁是两心欢喜的存在。 虽各在天涯,但却挂念着对方。 倏然窗户被推开,刘从祁一身黑衣从窗口落地,看见林怀治后,诧异道:「我还以为殿下睡了呢?」 林怀治一向懒得与旁人多舌,坐下后冷冷道:「刘仲山对于赵贞国是何想法?」 「敢威胁刘千甫就是活到头了。」刘从祁站在屋里双手环臂靠着屏风回道。 林怀治料到这个结果,随即又问:「他准备怎么做?」 「御史台多的是他的人,莫论如今朝堂上他只手遮天。」刘从祁答道,「想除掉一个工部尚书与大都督易如反掌,只是这事要牵连到太子吗?」 林怀治道:「等皇后走后,在慢慢跟我这个四哥斗吧。」 「人你准备怎么带进去?」刘从祁并不在意谁生谁死,他只在乎刘千甫什么时候死。 林怀治回道:「有长公主在,这事不用我们操心。」 「刘千甫真是低估你了,我要是他应该选你做太子。」刘从祁冷笑道。 熟料林怀治哂笑着问:「那你还会站在我这边吗?」 刘从祁反问他:「你想受制于人吗?」 林怀治看向他,从容不迫道:「我不是林怀湘。」 「所以你会更需要我。」刘从祁释然一笑。 需要我去扳倒这个人,世间利益交杂而生。所见所闻并非是真,只有利益交错才有永恆的长久。 朝堂政局万变,譬如太子忽然转了性子开始一切亲为,让德元帝对他刮目相看。可没多久德元帝就发现他为着一个死去的乐人设灵堂开其官位,皇后多次劝诫都无果。 帝后对于这个太子心力交瘁,日子久了陈仙言也有些累,于是多带着越王陪在德元帝身边。 朝中竟有人开始拥立越王为太子的风言风语。 长安城门外,秋意混着阳光洒在六军的铁甲上,旌旗招展,卤簿飘飞,六军肃穆。 德元帝带着林怀湘及与诸位皇子、公主、百官等侯于通化门外。 玄龙烫金袍的德元帝无不透着帝王威严,眼神有着经揽万物的平静。身旁的林怀湘自前两日被德元帝和陈仙言训斥后,这些日子安分了不少没在东宫搞七搞八,也让德元帝对他重新燃起希望。 马蹄声带着车轮声从远处袭来,尘烟滚滚,铃声带来塞外的一切。彩舆清雅,却又混着塞外的驼铃。 彩舆上的女子姿容万千,眉如山黛,钗环无中原朴素,妆容淡扫却难掩其华彩美目。 水蓝云蝶苏华锦托出女子的美态,眉目间露出归家的喜悦,身后是数千前往戎狄的禁军与御史中丞。 蹄声阵阵,威武煊赫。 宜阳公主由婢女扶下舆车,走到德元帝面前,朝他顿首拜道:「儿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岁。嫁他国多年,未结两国邦好,以致陛下深忧,亲嫁无状,愿父亲褫冠降旨谢罪,儿臣愿领其罚。」 昔年宜阳公主林孟则被德元帝收继为亲女,远嫁戎狄,她的父亲自然就不是代王。 秋风瑟瑟,德元帝看着林孟则轻嘆口气,上前扶起她,说道:「什么罚不罚的,你我是一家人,既然回来了那就在长安住下。父亲不怪你,也没人怪你。」 林孟则抬起泪眼看向德元帝悽然一笑,她的视线往后去落在那群陌生的皇子、公主身上,随后寻到了一位熟悉的人。 人群中的林嘉笙朝她温柔一笑。 宜阳公主归朝,德元帝赏宴四方,群臣朝贺天子。浑河州降将额尔达被授予右监门卫将军,留在长安。 长安的一切并未影响到江南的政局,崔山庆到扬州这日,郑郁正在核查田地数量,这次新法之举让世家都没有喘过气,勐地一下就被打个措手不及。 许多田地都未能出手就被清量个干净,郑郁整好官袍前去迎接新任淮南节度使,阳光晴好虽是九月底,但江南已是天寒,过不得多久怕是有雪来至。 索性洛阳调来的粮够过这个冬天,等来年开春一切都会好起来。 郑郁远远就见到了江上的船只,拟好官袍上前等待来人。 船舫靠岸,官员之中郑郁官衔最高他带着一众官员接见,验了鱼符后,朝崔山庆笑道:「将军日夜兼程,路途辛劳,不如先回去休息。」 崔山庆身上还带着左骁卫大将军的官职,他点头道:「鄙人武夫,哪能有劳诸位迎接。」旋即又问郑郁:「江南局势如何?」 郑郁答道:「一切都好,灾情已稳,新法也在徐徐进行。」 崔山庆望着这大好的江南水乡,一时感慨:「圣上天恩,总算是过来了。先回吧,余下事务我明日亲自督察。」 赵贞国与马远在人群中听见这话,表情都松了一口气。 官舍之中,崔山庆才安顿好一家妻小就听侍从来报说郑郁戴月前来。 于是忙去正厅见他,郑郁才进厅来便躬身长揖一礼:「崔将军。」 到底崔山庆也在长安官场混了数十年,他扶起郑郁,说道:「郑使君别来无恙,你我到底还是同僚,官衔不差不必行如此大礼。」 第277页 「崔将军京中一切可好?」郑郁随着崔山庆在榻上坐下,面容可亲。 崔山庆知晓新旧官员衔接,都要通过来人的口去猜测京中局势,他也就如实告知。 郑郁听后,神色如常:「前些日子,朝廷来公文让赵贞国等人修缮堤岸,只是我来此地才听闻将士们的军饷已拖了快一年有余。」 「这么久?」崔山庆有些惊讶,但数地的官员大贪小贪已是正常,除了那些节度使有良心的给军饷,其余的都是一而在在而三地拖着。 他想今夜郑郁来怕是想跟他说这军饷的事,可一想到来前刘千甫对他说的话,他还是有些想推出去。 只得囫囵道:「那我不日就上奏疏,请户部拨款补发军饷。」 看人有意躲过去,郑郁就又暗示:「但军饷这事,往昔都是何才文与马远、赵贞国等人在下舒,拖了这么久怕是有疑。崔将军不如查一查,也好给将士们一个交代。」 崔山庆眼中滑过一丝精光,嘆道:「砚卿,你尚年轻,不懂这为官的睁眼闭眼,既然朝廷都不追究,那你我也没必要咬着不放。」他的语气带着劝诫,怕郑郁听不懂:「你来江南官兼杭州刺史,校检多方官员,这都是刘仲山提拔才有今日。虽然我不该说及此,但砚卿官场中能过去咱们就过去,否则伤到的就会是自身。」 这是在劝他不要逮着赵贞国等人不放,郑郁微笑道:「崔将军的话我明白了,只是这新法丈量,还剩广陵赵家未有动法。土地之法是国策,也是我二人必须要试在此处的结果,这广陵赵家不配合,刘相论罪你我难辞其咎。」 话头扯回国策上,崔山庆也不是追着不放的人,毕竟谁也不知道彼此会在这江南官场待多久。 心平气和的做一场同僚比什么都重要,崔山庆沉思片刻后,说:「林现明比我早到江南,他在广陵上任,如今这事办得怎么样了?」 「他说还需等等,明日我去趟广陵看看,这江南事务就拜託崔将军了。」郑郁说起话来面色温和。 崔山庆想着国策必须执行,便没疑心,让他放心前去。 月色照亮了郑郁回官舍的路,这些日子他都在淮南节度使的官舍后睡。 他回头看去,廊下的庭院里树木静谧,月光铺在树叶上,竟有些凄凉,略微寒凉的风吹过他的脸颊。骤然掀起心中无边的思绪,他想着远在京中的人。 待风声过后,郑郁才拢紧身上的衣裳快步回房。 回房后见徐子谅、白济安、杨立、张柏泽等人在等他,江南与长安不同,未有宵禁,不夜天城,灯火璀璨。 「夜深了,有何要事还劳诸位前来?」郑郁请人坐下,唤来侍从上茶。 却被徐子谅挥手停下,直接问:「崔十八郎是什么意思?」 几人坐于堂中的胡床上,灯火明明。 白济安淡笑道:「这次新法所行,钱塘并无世家,百姓都翘首以盼,这广陵赵家是不是块难啃的骨头?」 「我明日前去广陵督促新行,务必做到以百姓为先。」郑郁嘆道,「崔将军是圣上钦定的淮南节度使,他的心思与圣意如出一辙。」 杨立惆怅道:「我就料到这么个结果,崔山庆可是人精,他不想得罪我们也不想得罪刘相与圣上。可这军饷的事,总得有个结果吧?」 张柏泽冷哼一声:「那就从赵贞国身上撕口子,反正他和马远没少干这事,别以为死了个何才文就可安然无恙。」 徐子谅:「但我看朝廷不想查这件事了,崔十八早就看出这一切。」 「想不想查是他们的事,做不做是我们的事。」白济安愤愤道。 他任钱塘县令三年,早见惯了这几人的上下敛财。只可嘆求告无门,多大的摺子也递不上圣案。 郑郁冷静道:「崔山庆已同意我去广陵督察新法,万事总得有个开头,届时江南就拜託诸位相看了。」 任何事都是谈起容易,执行难。政事堂里吵闹许久的新法推行到民间,官官有数,真做起来各人都有自己的法子去逃避朝廷,以求自己的利益最大。 众人都颔首,赵贞国要是掀起来,那就需要强力的稳。 徐子谅和郑郁都是朝廷委派的官员,但郑郁已是杭州刺史本有自行府衙可因兼着观察使的名头,也就在江南各地的府衙流转观察。徐子谅也索性与他住在一出,两人常谈政事。 屋内众人离开后,徐子谅捋胡长嘆:「砚卿,这年初时朝中才查了一批贪污的官员,却还是杀不尽这贪赂之风,你看是何解?」 「官场之中,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郑郁道,「钱财要想到上层,就得过他人的手,大家的利益都绑在一块,才有人心甘情愿为其办事。也算不上贪赂,只是人心浮动,朝政被一人遮天。想求高位,就得顺杆爬,否则就会被爬得快的人挤下去。」 徐子谅噤声许久,才悠悠道:「君明臣直,君心被蛊,我们这些做臣子的有时也由不得自己。只盼储君贤明,承史太宗遗风。国策当前,救万民于水火,你我要齐心协力才是。」 郑郁答道:「徐大夫是为贤臣。」 徐子谅笑着摆手道:「我不是,我也做不到,我只能推着你走了。刘党不除,朝堂无贤。」 风声慢慢转过庭院,那些藏于盛世下的官场阴暗都会在史书上被寥寥几笔带过,而那些都是百姓的现状与王朝的兴衰更迭。 第278页 广陵风景宜人,山水清秀,多有百姓耕种农田,乃是一副上好的江山图。 郑郁到广陵时已是十月初二,赵贞国与马远接了旨意修着房屋与堤岸,并未关心这些。 被贬至此地的林潜有些不情愿的来接他,双手笼在袖中,道:「郑使君怎么还亲自前来?这等国策难道我会办不好吗?」 「当然不是,只是我奉命推行此法,合该四处查看,否则怎对得起圣上寄我的一片望心。」郑郁的回覆十分圆滑,在官场呆久了,有时他也分不清自己的心。 但百姓永远都是国之本。 两人回到广陵县令的府衙,林潜搬来那些土地册子给他看。 他虽贬为县令,但还是有着执拗,言语有些不客气:「那这广陵赵家,你准备怎么办?我可是一字一句都按照圣旨来的,可这些刁民拒不办事,还敢谎报,仗着背后是赵贞国还有些威胁我的意思。郑使君,你可得为我做主啊。」 这好似与那个在大理寺与他据理力争的林潜有些不一样,但两人好歹也算狱友,郑郁看了几页土地册就没了,微笑着问:「林明府手上只统好这点多少田地?」 林潜讪讪道:「我才来多久?就这么点,多的没了,郑使君,你这鞭子也别挥快了啊!你当林某是千里马啊。」 郑郁:「......」 随后郑郁亲自翻册又将从扬州带来的土地册一同量算,最后发现林潜只统好了广陵城外的七十亩田。 见林潜还一心在长安,于是郑郁笑着给他安排了去赵家统田的事。随后唤来钱伍让他去密查赵家这些年的田庄生意,务必要仔细。 事情吩咐完后,郑郁瞧见院中的一株樟树,想起林怀治,思念无涯,夜来幽梦总是记起枕边人的温度。旋即抽出信纸,提笔写上心头数语寄回长安。 -------------------- 第118章 旧爱 林怀治接到信时,刘从祁正在他面前说着刘千甫近来的动静。 「刘千甫已密让御史台暗其观察工部,我看他是要动手了。」刘从祁坐在榻上严肃说道。 林怀治嗯了声,思虑片刻后道:「赵贞国那边他也打算用一样的?」 刘从祁不屑回道:「他就那点连人带坐的手段,谁让他不高兴他就把谁一起带进去。」 信上几语都带着思念,林怀治嘴角不自觉地勾起:「裴霖走后,你觉得曲炜怎么样?」 「成王殿下,你心里有了打算就别问我了,我只按照你的吩咐办事。」刘从祁道,「曲炜就曲炜吧,朝堂总不能让他一个人说了算。」 林怀治颔首:「那就他吧,事情做的不露痕迹,别让人发觉。」 刘从祁饮下面前的酒,轻松答道:「自然。」 「解药你做的怎么样了?」这是林怀治知晓迷回天解药后,初次问刘从祁。 他心里莫名也有些害怕,害怕失败,害怕无药可解。宜阳公主深居不出,他很难接触。 刘从祁答道:「总得给我时间,一年半载。」 林怀治听后捏紧了信纸,但神情还是淡定地点头,叮嘱刘从祁:「苏拾遗可要劝住长公主,宫中后院有人出手。」 「长公主的性子,谁劝得住?」刘从祁表情揶揄,「刘千甫这些日子往宫里放出的消息不少,他的手不止在前朝。那些往年旧事的风影已经圣上有些怀疑,倘若长公主想要她死,那就会在此时进言,更别说深宫内怨那点子事了。」 皇宫之内的事谁也说不准,譬如帝后因林怀湘的行为举止有些癫狂后,不知怎得慢慢疏离彼此。 德元帝因迷信长生之法,开始频繁召见修道人,还在宫中与骊山修建道观。 而此时宫中一位出身世家姓刘的婕妤有了身孕,德元帝高兴不已,晋为惠妃。 但十月十五下元节这天夜里,后宫大乱,乱的连在宫外的林怀治都知晓几分。说是一位姓林的修容行巫蛊秘术求子,子未求成,还弄了个压胜之术谋害刘惠妃。 刘惠妃的孩子自然也没保住,帝王最恨的就是此等鬼力乱神,新欢在前,德元帝一怒之下将王修容废为庶人。 可就在当日夤夜,王修容悬樑自尽于寝殿中,她身边的贴身宫女被德元帝抓来严加拷打。刑具还没走完,宫女就言王修容不愿在帮皇后作恶,一下子把丽妃、王修容、刘惠妃皇嗣的死抖出,随后触墙而亡。 一时间,朝廷上下譁然。可碍于刘千甫在,谁也不敢上摺子。 有那么零星几个为后妃辩解的,也被刘千甫寻了个由头打发出长安。 毕竟这些妃子已经去世,可皇后还活着,太子也还活着。 陈仙言母族父兄皆不在,唯一与他形成联盟的就是刘千甫。 而她被生生气病卧床不起,极力辩解自己未做此事。德元帝重情义与夫妻情,看陈仙言活得有今天没明天,只是将她禁足一月,后宫事务交由贵妃处理。 世家这边看德元帝的意思以为她有废后之意,也明里暗里说过几句,但德元帝并未做答覆,罢朝不见官员。 第一场雨雪落下,长安的空中有那么一股阴冷刺骨的气。金碧辉煌的殿中,火炉旺盛,德元帝看着眼前的林嘉笙,他经歷过这么多事情后实在疲累,便说:「五哥这几日太累了,嘉笙你就别来添麻烦了。」 这是皇后被禁足的第三天,林嘉笙前来找德元帝要个态度,她问:「那五哥还是要继续包庇她?」 第279页 殿中早已屏退宫婢,只有德元帝与林嘉笙在,德元帝侧过半身冷冷道:「她是皇后,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林嘉笙哽咽:「可她杀了白丽妃,还杀了我娘,你的皇嗣不知有多少死在她手里,压胜之术你也视而不见。这样一个人居然是我朝国母,实在可笑。」 德元帝听见林嘉笙的话如当头被泼冷水,颤声问道:「你说什么?」 林嘉笙唤来千化观的人,那人将二十多年前的事一五一十的回禀,将陈仙言如何逼死苏昭容的场景描写的绘声绘色。 瞬间德元帝的表情阴沉下来,狠辣嘲道:」我与她二十来年夫妻,陈仙言,好一个皇后!」 心里那道防线彻底崩溃,林嘉笙跪在德元帝面前,抓紧了帝王的金玉腰带,她哭道:「五哥,我娘见她后不过一个时辰就离世,这其中没有皇后的事,我实不敢信!」 「皇后温厚面容下却是蛇蝎之心,如此妇人怎能做我朝国母?不如废之!」 「嘉笙,这些事我会问个明白,废后非同小可。」德元帝也有着恨意,他想过许多理由去藉口苏昭容的死,却没想到这样的女子会死在陈仙言手里。 可如今的朝局是他不想跟陈仙言有什么不快,皇后死了就要重新立,这又要在朝中吵个不停。况且御医说她身子不好,怕是没个三五年了。 德元帝对她还是有些情分所在。 林嘉笙泪流满面,多年来的情绪在此刻宣洩出来:「可五哥,那个人是我娘啊!我的亲生母亲,我都没有见过她一面,就被皇后谋害。皇后戕害嫔妃,谋害皇嗣,此人心毒,我更怕她伤害你。」 德元帝被说的动容,眉宇间带着愁意,他稍低身抱紧林嘉笙,说道:「皇后与我是患难夫妻,当年我出为外官都是她陪着我。嘉笙,不要逼我做选择了。」 林嘉笙哭意更甚:「那我娘呢?她又做错了什么?皇后怕她会威胁到自己地位,才不得不逼死她,当年你也希望我是个皇子吧?!五哥!我要是皇子,可是长子,皇后最不希望有人抢她儿子的太子之位,否则又怎么会杀白丽妃!她当年有意谋害储君,难道不能废了她吗?」 德元帝沉默了,他不知该怎么去跟林嘉笙解释这件事情。陈仙言对白嫄做的事,他一直都知道,但他并不想在事情稳定后又去翻旧帐,他和陈仙言是互利也是互助。 一个完美不善妒的皇后比任何妃子都稳定。 「她没几年了,湘儿还是太子,我不废她,否则后宫与朝堂又会因为立后掀起风波。」德元帝永远都保持着两者关系,他耐心地给林嘉笙解释。 林嘉笙推开德元帝的怀抱,站起身凝视他,怒道:「你是因为亏欠她是吗?!你亏欠所有人,亏欠皇后、贵妃,你也亏欠你的儿子,你嫡长子林怀清可是差点死在她手上,你更亏欠那个死前都念着你的女人!」 泪水横流,打湿了帝女的绝美面容,林嘉笙又道:「我只是觉得她很苦很寂寞,她在观中日日都期待那个人能把她带出去,可带头来等到的却是他妃子的逼迫,她是为了你我才甘心赴死的。我出生的时候文宗还活着啊!她要是不死,那我又是个什么东西?!」 她上前抓住德元帝肩膀,大哭着质问:「你说啊!你说我会是个什么?!父亲大人!」 德元帝隐了这么多年的事情被翻出,他皱眉长嘆一气。林嘉笙的哭声小了下去,她垂首喃喃道:「你是不是不爱我,皇后那样的人你都包庇她。她教导着怀湘,一心只想做太后,尚不知她会怎么去教下一任的君王。若是教了个不与君父一心的太子出来,我这个前朝余孽在她手里能活几天?」 这些话是苏赛生跟林嘉笙说的,德元帝最忌讳的便是臣心不在自己这边。碰上这种事情连在一起,德元帝不可能会任由陈仙言活下去。 旧事眼前,德元帝想着既然陈仙言没几年也就不必留了。最主要的林怀湘不能被她教坏,林嘉笙也不能出事。 林嘉笙又挤出几滴眼泪,小声道:「五哥,我好多次都梦见我娘,她问我过的好不好,我跟她说五哥对我很好,让她放心。皇后为什么要害死她啊,我都没有见过她。」 时光影里的那位恣意女子似有朝她走来,德元帝这些年对于她的思念仿佛是武帝思李夫人,在最爱时离开,才让人念念不忘。他擦去林嘉笙的眼泪,和蔼道:「她已病入膏肓,没几天了。都儿,五哥有时候也很累,别追着问了,将来不管是谁做皇帝,你都是公主。」 都儿是德元帝给林嘉笙取的乳名,这些年他很少唤,如今骤然唤起,已是退步。 林嘉笙还在啜泣:「我明白了,天家颜面最要紧。」 德元帝笑着颔首,看向外面飘然的雪花,嘆道:「天凉了,先下去休息,养好身子。不然日后可是要跪上好几天,若是生病了如何是好?」 林嘉笙愣了一瞬,心下明白擦去泪珠。 雪大了,他捨不得林嘉笙离开想让她在宫中休息。但林嘉笙却坚持要回家看儿子,德元帝也只得答应。 随即让张守一去传北衙禁军将其亲送回家。 严子善本在巡卫宫廷大内,却被张守一叫去送阳昭长公主出宫。 大雪飘飞的长街上,红墙矗立,严子善撑伞遮住林嘉笙,任由雪花落在脸上化作水。 第280页 这几日宫中都不消停,如今这大雪一来仿佛是暗示着事态走向,满宫的砖缝都是透着寒冷,经过刺骨的风那么一吹更是要将人吹得三魂七魄离体。 他想方才怎么就是自己在周边巡卫,以致送长公主归家这种事落在他身上。 这位长公主受宠的名头他一直都知道,可今日他看林嘉笙面色呆滞,双眼泛红怕是哭过。 「你名唤严连慈是吗?」 突然,林嘉笙抬眼问他。 严子善抹了一把脸上的雪水,肃然道:「回禀公主。末将正是。」 甲冑覆着白雪,威武稳重里似又带着纯真。还没出宫,她并未坐轿与马车。 林嘉笙收回视线,骤然苦笑一下:「你娘对你很好吧?」 严子善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以为林嘉笙想及双亲,笑着说:「天下父母爱子心切,没有不好的。公主。」 林嘉笙回首看了他一眼随后移开眼神,她停步在雪中站了许久,站的严子善想开口劝她先出宫时,怎料林嘉笙决然走入大雪里。 「公主——!」 -------------------- 第119章 忌惮 长安的事情传到广陵都已是十月底,郑郁拢紧大氅,捧着手炉心中默算着田亩,听见这些,沉思片刻后说道:「圣上真乃长情,天恩庇佑,但愿皇家枝繁叶茂。」 林潜围在火炉旁烤橘子,听见这种话,他又难免讥两下:「郑少卿,你怎么不愿郑家枝繁叶茂?」 郑郁:「......」 郑郁来到广陵后,对于周边的田亩是亲力亲为的整治,赵贞国等人还在江南其他地方大展身手,对于自家事情也没顾上。 以致林潜和郑郁是越走越近,近到林潜这些时日没少跟他玩笑。 「我不举,枝繁叶茂不了。」郑郁提笔写着奏疏,他实在不想跟林潜讨论这些。 笔停顿了一下,他想起林怀治曾经说过的话。 林潜好奇的在郑郁身上扫视好几圈,没发现这年轻郎君有问题啊! 前几日好几位官员一起在官衙浴池里洗澡,大家都脱得赤条条,他看郑郁不是挺好的嘛?生十个八个肯定没问题! 大雍官衙有热水汤浴供应,可以给官员洗浴,以免处理事务时熏到同僚。 似火的目光一直停在身上,郑郁无法忽略,转头问林潜:「赵家的田量的怎么样了?」 「我偷派人去量的,昨日就弄好了。」林潜说,「就在你手边,共一万四千七百亩。要我说这可真多,外官田那里会有这么多,这赵贞国到底干了些什么,怕是他自己明白吧?」 郑郁翻开这些田册,一一查看,点头道:「有劳林明府了。」 「这有什么好劳烦的,刘仲山那狐狸精推着新法走在前面,我这个被贬官的人还能做什么?!」林潜拨开被火烤好的橘子塞进嘴里,说,「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呗!赵贞国的军饷真就那么算了?」 郑郁合上田册,倒了盏清茶回道:「林明府似乎很着急?」 「我是广陵的地方官,收不上来钱和地,我第一个被问罪。」林潜递给郑郁一瓣橘子,示意他吃。 郑郁笑着摇头:「快了。」 看人拒绝,林潜也不追着给,只是「哎哟」一声:「这朝中局势,变得可真快,比我在大理寺判案还精彩。」 夤夜,钱伍和齐鸣递来从赵家与何才文家搜出的数年帐册,手里还提着两位赵贞国的贴身侍从。郑郁点好灯,翻看那些帐册,轻声道:「赵大都督是把钱藏哪里去了?可让我好找啊。」 侍从早就被乱打一通,瞧着身边两个从充满杀气的人,声音已是发抖:「郎君把钱托给了京中与小公子们,但这贪污军饷的事,我们没干啊!」 郑郁看了眼钱伍,钱伍知道其意,踢了下侍从,怒声道:「那田呢?!你们赵家干的还少了?」 「田也是他们占的,跟我没什么关系。」侍从忙不迭解释,「这帐册田册都在这里了,真跟我没关系。」 钱伍冷声问道:「那京中是谁跟你们大都督来往?」 侍从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其实他不知道是谁。郑郁温柔道:「工部尚书裴霖,你知晓此人与你家都督的情意吗?」 听见人问两位侍从来不及想其他连忙点头,郑郁俊美的面容藏在火光下,他笑了下:「那就好办了,带下去吧。」 齐鸣将两人拖了下去,钱伍上前几步,有些不解:「二公子,从徐深、何才文家搜出的书信还交上去吗?何才文抄家才抄出来几万钱,他坐镇江南数年,任淮南节度使三年上下敛财,怎么可能才这点钱?」 郑郁迅速拿了上奏摺的黄纸出来,对着帐册和田册看了几眼提笔写起,耐心解释:「我先把密信和奏摺写好,你马上送到成王手里。」随后看向漫天大雪,蹙眉道:「徐深、何才文的信送到刘仲山手里,这下子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属下明白。」钱伍道。 有了短时日的清闲后,郑郁记着程行礼是苏州长洲人士,便趁着个晴好的天想前去拜访。但奈何到了苏州,细问打听才知,当年程行礼舅舅曾经的湖州刺史程宗尚去世后,程家已是搬走多时,程宗尚的儿子们也多为外地官员。 郑郁听后心绪翻涌,回到广陵给程行礼写了数语。 十月底各地的朝集使都已回京述职,江南等地有乱,各使节麾下派出的人就那么几个。杭州是杭州司马替郑郁前来,淮南节度使麾下则是行军司马。 第281页 永州那边来的则是永州别驾,室韦目前有些小乱,郑厚礼与郑岸并未前来。 各州官员带着本地的民政与官员考课来京,面见天子,也想在此天家富贵地寻一大树。 十一月朔日,户部引朝集使讫见,尚书省吏部的官员考校州县官员的考课。 十一月初七,御史台、中书门下联合上折控告何才文勾结徐深同谋造反并贪其军饷,并有来往帐册与徐深家中搜出的书信为证。 德元帝大怒,命三司严审。未查他人前。他先将何才文碎其尸曝于荒野,亲族流放,妻女没入掖庭,子孙遭流放,亲族数十人被贬。 成王府内,火炉燃烧,暖意盎然。长安瑞雪来到,一年快进至尾声。 林怀治拨着茶盖沉思,随意道:「证据都递到手上,先除了这几人再说。」 「那刘仲山呢?」严子善跟刘从祁在火炉边的案几围着坐下,浅酌着乌程若下酒。 林怀治盖上茶盏,说:「能一举除他吗?若不能就只会惹一身骚。」 「他这两日开始清点家中财产,唯怕被那个记恨的官员牵连进去。」刘从祁道,「皇后失势,可太子没有。并且这种不是直接指向他的证据,圣上不会将其置于死地。不如先放风声试试,毕竟上次曲炜谈及惠文太子之死,圣上都有放意,这次来剂狠的,他应不会放手。」 林怀治说:「朝廷的水越浑越好看。」 朝堂局势林怀治和刘从祁的敏锐力比严子善好,索性他也不会问太多这些,他一手撑在案上支着下颌,一手无赖地去逗刘从祁的耳坠。 刘从祁打开严子善的手,冷冷道:「那就先除工部,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不妨将人手调出,禁军握手,就算太子想做什么,我们也有准备。」 林怀治沉吟道:「他有东宫十率,其同行渗透得慢慢来。」 「好。官员倒戈太快,太子和刘千甫不会不疑心。」刘从祁冷静应答,随后又说:「王光林也没几天了,殿下得帮我们一把,王六的爵位本该是他的。」 严子善说:「你怎么知道他没几天?王光林死了,他的河西节度使就是王瑶光留后,左骁卫谁接管?现在的南北禁军都心在天子。」 崔山庆去了江南,王光林死。南北禁军,尤其是北衙,天子亲卫最为重要,歷来的宫变都是谁握兵权谁赢。 「要给你吃吗?甜的哦!」刘从祁侧头对严子善施以微笑。 严子善看出不好,迅速回道:「不吃。」 「至于禁军,有连慈兄在,你多与他们喝酒玩乐,日久见人心,大家或许都肯跟着你干。」刘从祁收回视线看向林怀治,又说:「现在的局面不好打破,只能等。」 这样的道理,林怀治明白,德元帝还需要刘千甫这把刀,他们也需要。林怀治点头:「王光林的事,我会帮你,工部你也留心一些。」 三人随后又谈及了朝中事,对于三省六部九司的官员,刘从祁手里有着从刘千甫那里得来的一切消息。他愿意帮林怀治,不为别的就为当年刘千甫对揽音珠说的那句。 「官场大门从来不在小吏身上,世间没有人会不爱权力,我也不免俗。」 火炭旺盛的鲜红,刘从祁想或许我也不免俗。你选的太子和我选的宠王,究竟哪一个会更好?他很想看到刘千甫败在他手下的模样。 高楼坍塌,是世间最难接受的一切。 最后在严子善聊到龙武军时,箫宽推门进来,在林怀治身边低语两句。 林怀治面色闪过波澜,随后挥退他。 屋内二人面色都有些好奇,林怀治如是说:「皇后想见我,说她那里有我想知道的东西。」 「事我们都查得差不多,她还想见是为何?」严子善皱眉道。 刘从祁眼神瞬间犀利:「或许她那里的答案跟我们不一样。」 院外的雪景照进,林怀治冷笑:「不一样吗?」 宫门被缓慢推开,外面那带着雪气的光瞬间照至陈仙言脚下,她坐在榻上,面目还是敛着国母的威肃,端正大方恣仪万千,她看清门口走进的人后,不免嗤笑:「来了,六郎。」 林怀治与她见礼:「儿臣叩见皇后陛下万安。」 「也是,圣上没有废我,我永远都是你的母亲。」陈仙言的笑意愈发明艷,说,「你没有算到吧,你父亲根本不会废我。就算我败了,我都是永享万年的皇后。」 林怀治看向这位执掌后宫多年的女人,淡淡道:「我自有千万法把你挪出来。」 「我原以为白嫄的儿子都是痴傻蠢笨的货色,看来还是算漏了你。」陈仙言道。 林怀治直接道:「你见我要说什么?」 陈仙言的病态与当年林怀清去时的样子并无二致,她咬着音道:「就算我死了,你也坐不上皇位,帝王的猜忌一旦产生将会永无停歇。」 这些事情林怀治都明白,他只是静静站着,思忖片刻后说:「如果陛下你见我是说这些,那不如不见。」 雪景漫天,陈仙言瞧着这位酷似德元帝的儿子,红唇轻吐:「六郎,你能让贵妃通过王修容的手除我,为何不明白,林怀清到底是死在谁手里?」 林怀治剑眉微拧,目光冷淡地看着陈仙言,数年光阴都让他对这个女人恨之入骨。 陈仙言不以为意的对上他的目光,她生的美,病容在身眼角带起笑:「你的敌人从来不是你的兄弟们,而是你的父亲。」久远的事情披露,陈仙言自知大限将至,再也没了惧怕,直言:「帝王与东宫非平衡关系,林怀清是皇子但他最先的身份是臣,若无圣意默许,我与刘仲山怎敢做此事?」 第282页 余音绕樑盘桓,久久不去。已是深冬,天地霜寒,林怀治勐然听见这话,从内心深处涌出恶寒,嘴角轻微抽动想说什么,却有万言堵在喉咙里,许久后喃喃道:「当年上欲废太子,群臣跪谏,猜忌由此生。德元十五年,上病重,太子监国,百官无不称赞其时有仁君之风。」 「仁君?圣上才是君,一个文武赞颂的太子若要兵变清君侧正社稷,自然随者众多。」陈仙言拖着病体走到林怀治面前,笑着说,「那时圣上已做了十几年的皇帝,可林怀清尚未及冠啊!百官不向天子反而太子,你的父亲当今天子怎么会睡得稳?!」 无情最是帝王家,史上被迫禅位太子的帝王不是没有。德元帝在担心害怕,他不愿大权旁落。太子涉权过多会遭帝王忌惮。 龙椅上的人只能睥见那一方棋局,每个人都是他的棋子臣子,唯独太子是那个名正言顺的接班人。 林怀治知道那件事情,文武百官跪谏上奏德元帝不要废太子,那时他还年轻尚不明白帝王权势。这时他终于明白,在文武百官跪谏的那一刻,林怀清这个太子就已在德元帝心中死去。 太子的人心盖过了帝王,这个天子不能把控朝堂是及其危险的信号。 陈仙言笑意更盛:「忘了告诉你,林怀清死前什么都知道。这宫廷下的脏事,都是我们在做,圣人独坐明堂,朝官真以为他被奸佞蒙蔽,其实他才是掌权者,他默许所有脏事发生,贤名在外。为世人称赞,尊其圣天子。「 她仿若癫狂,在这最后的时间里戳着林怀治的心,大声笑着:「林怀治,你还记得你二哥死时那样子吗?是不是很绝望?!自己的亲生父亲居然巴不得他死,任由臣子弒君谋害,那时候可是你跟你爹关系最好的时候。」 林怀治愤恨地瞥她一眼随后离开,一个大限将至的人他不必与其多言。陈仙言看见那位年轻的皇子走入风雪中,背影孤寂,她撑着力回到榻上伏案大笑。 林怀治走后,宫门并未关闭,她望着雪景,喃喃道:「林碧,你把我当刀用了一辈子,可想过你最喜欢的儿子知道真相会怎么做?」 林怀治能联合严静云把她逼到死处,就一定不会放过那位假面善意的帝王。林怀治的至亲都死在德元帝默认的局面上,他不会甘心。 只要他有那么一点心思去争皇位,那他的敌人就不是林怀湘,而是那位至高无上的帝王。林怀湘身边还有德元帝最喜爱的锋刀,只要这个儿子不犯错,林怀治纵有三头六臂也斗不过一位东宫稳坐的太子。 雪下大了,林怀治回到王府时,天色已暗了下来。萧宽跟在他身边为他撑着伞,这是他第二次见到林怀治脸上有着绝望的表情。 如同木偶,生死如灰。 六合靴踩在薄雪里,发出轻实的声音,林怀治唿吸很静,静的听不出声,他看着眼前景象知道自己身在王府。前路漫漫被雪覆盖,他脚下未稳一个趄趔,跌向旁边的树。 萧宽忙想要扶住,却被林怀治伸手拦住,他手撑在树上,背对着萧宽,有一些雪粒落在他肩上,他声音平静:「走远些,我想自己待会儿。」 那种平静似是看透生死,萧宽不好劝阻只得告礼离开。 树下的人许久都未移动,周遭只有雪落的声音。 樟树被林怀治大吼的一拳砸中,积雪簌簌落下。雪落在地上,一同落在青砖上的还有几滴滚热的水珠。 夤夜时分墨色浓重,风雪已经开始唿啸。林怀治勐地从梦中惊醒,额头布满冷汗,他下意识去寻身边爱人的温度,却摸到冰凉的衾被和玄衣。 他手覆额环视四周,发现只有微亮的烛火和他自己的唿吸声。那种游离于生死的感觉迴荡周身,他见不到心爱之人,思念无限生长,郑郁去了江南,连带着他的心一起带走。 孤枕难眠,午夜为情慾辗转反侧。 他翻身抱紧了郑郁以前亲手为他穿上的那件玄色锦衣,嗅着曾经郑郁洗好之后递给他的丝帕,那丝帕上有郑郁的味道。 方才的噩梦还蔓延在脑海,林怀清在死前明白德元帝对他的厌恶和忌惮,一心求死,绝望又懊悔。 兄长死前所经歷的挣扎和悲苦是他无法想见的煎熬,德元帝纵容和默许陈仙言和刘千甫所做一切,而他还是万民敬仰的皇帝。 民间只嘆天子仁厚,无辜遭奸佞蒙蔽,殊不知他才是默许事情走向的人。 林怀治只觉这个冬日好漫长好冷,他蹭着玄衣,这样似是求上者怜爱的动作,他幼时对白嫄和林怀清做过,那是源自于血液相融的亲情。 但此时两人都已离他而去,剩下的只有郑郁,天地茫然中他能留住的也只有郑郁这个人了。 「砚卿......砚卿......」 但室内一片静谧并未有轻柔的声音回应他这喃喃低语,雪声唿唿吹不走他骨碎心扉的痛。 雪落长安,梁国公府内,刘千甫坐在书案前表情沉重打着算盘,对着一堆帐册手不停的算。 刘从祁今夜不轮番,就在他旁边翘腿捧着酒细品,看刘千甫这焦头烂额的样子,心里多少有些舒服。 「这是家里的帐,但这几年算起来就收了三千万,你什么时候背着我收了这么多钱?」刘千甫按下最后一个珠子,冷声朝刘从祁问道。 刘从祁饮下最后一口酒,平淡道:「这几年人人都送,我哪儿知道?你是在怪我?」 第283页 书房门被推开,王宛端着两碗安神的人参清炖乌骨鸡进来,身后侍女垂首关门,她先是给两人见礼随后自然的给两人放好膳品,收拾起地上掉落的黄纸。 刘千甫皱眉:「岧奴,我非此意,只是来路不明容易被人抓住把柄。到圣上面前,解释起来有些麻烦。」 「你还担心这些?」刘从祁冷冷道,「何才文的事该如何?」 刘千甫提笔写奏摺,王宛立即与其研墨,刘千甫回道:「一切都好解决,裴霖手里不是也有帐册吗?搜出来交上去。」 「说的容易。」刘从祁冷哼一声,目光不经意间瞥到了王宛。 多日将养,人已不是在红香榭见到的那般瘦弱,美人添香。与刘千甫待在一起的样子让他想起幼时,在稀薄的记忆里,也有那么一盏灯像如今这样照着他的母亲。 只是那人已长眠于祁连山下。 刘千甫道:「你这就别担心太多,我让你办就去办,你日后想转什么官职就不要像以前跟我犟了。」 刘从祁在这里呆久了烦得很,起身离开,随口道:「知道了。」 书房门被打开,王宛转过角后,见刘从祁靠在长廊的红柱上看庭院里的雪景,便上前福礼。 刘从祁嗯了声没有回头,淡淡道:「他对你好吗?」 王宛愣了一瞬,回道:「好。」 刘从祁听见此言,转身直直地看她。王宛被盯得难为情,低首垂眸不对上他的目光。 廊下安静许久,刘从祁也看了王宛许久,最后轻笑一声:「东风寄思至张掖,晨泪桃红了残春。」 「二公子为何如此伤怀?」王宛抬眼看刘从祁,从诗句之中她听出了萧索与追怀。 刘从祁沉吟片刻,答道:「不是我写的,这是刘相写的。」 王宛微愣,她知晓一些关于刘千甫以前的事,这诗写给谁她明白了。刘从祁又道:「男人的话是靠不住的,娘。」 王宛对着称唿尚有震惊还未有所话语,可刘从祁看见刘千甫转过拐角过来,对他扯出一个笑没看王宛径直离开。 「他方才说什么了?」刘千甫接过侍从递来的氅衣披到王宛身上。 王宛抬眼看向刘千甫,说:「念了两句从前相公的诗。」 家院之事,刘千甫不管太多,刘从祁喜欢就不会将人带到他眼前,于是也就没问后面。他牵起王宛的手漫步在廊下,垂眸温柔地问:「前些日子教你的子虚赋注完了吗?」 王宛颔首:「注完了。」 刘千甫点头握紧她的手,雪影灯火里,两人慢慢走入夜中。 -------------------- 第120章 朝廷 德元二十年十一月庚辰,皇后陈氏崩,上大恸,招魂葬于顺陵,时令诸王子于灵前服齐衰尽哀。 门下制曰:「皇后陈氏,少而婉顺,长而贤明,以赖姒音,动容礼则,赠谥章顺。」 因陈仙言崩逝,德元帝再是没了处理政务的心情,一应事务都交给了政事堂,或是说交给了刘千甫。 头七朝夕祭奠,哭声满殿,德元帝的子女,以及宗室子女跪于灵柩前。无不掩面哭泣,国母崩逝,礼法在前,谁也不敢在此时偷懒。 殿内,林怀湘跪在前位在灵柩下首处烧着纸钱,双眼哭红,他身后一字排开的则是皇子皇女。 诸人皆泣,林怀治就跪在林怀湘旁边,齐衰麻服加身,免去两位天之骄子往日的华贵。他也在哭,但更多是在哭白嫄和林怀清。 他们深爱的丈夫和父亲一直知道他们的苦楚,但并未严惩兇手,而是将其留在身边。 纸钱燃烧后的灰烬飘在空中,林怀湘看着前来祭奠的官员。官服褪下,殿中白茫一片。麻布孝服,额缠白巾。五品以上官员皆拜灵柩前。 这是陈仙言走后的头七祭奠,林怀湘再也哭不出来,母亲走了,那个强势逼他用功的人再也不在。他的心好似空了一块,官员祭完,又是中书令宣诰,林怀湘看向宣诰的那人。 麻布白衣,白巾裹额,俊美的五官透着疏离与忧伤,站至高位时,气势淡雅如兰,身姿比至庭兰玉树。念着诰书的声音如山间泉露,跟幼时教导他时的厉声不同。 在外官眼里,太子正听着祭文悲伤,这时的林怀湘看着刘千甫蓦地想起一句话:「想要俏,一身孝。」 「四哥,你再不停手火就灭了。」林怀治看林怀湘神情发怔,寻视线看去只能看到刘千甫。并未看到什么异样,于是好心提醒。 这种时候他就在林怀湘身边,若是出了什么错,弹劾太子时那些御史说不定也会捎上他。 被提醒的林怀湘才停手往火炉里丢纸钱,陈仙言离开了他,他背后的臂力又少了一双。他望向林怀治这个与他相差两岁的弟弟,见他双眼通红,泪痕犹在,此刻也是在为他母亲哭泣吗? 他还记得陈仙言对他说林怀清知道白嫄的死因,要是他不做这个太子,林怀清上位必除之。而他这个不继宗业的儿子也会在林怀清上位后被放其外地,一生流离,说不定还会死。 林怀湘收回视线,哭了几日的嗓子有些低沉:「六郎,我现在跟你一样了,都没有母亲了。」 「四哥的话让我不明白。」林怀治拿起一叠纸钱慢慢丢进火炉里。 火势蓦然上升,火舌舔舐着林怀湘俊朗的脸庞,他道:「怎么会不明白呢?阿娘死前,你不是去见过她吗?她跟你说什么了?」 第284页 「孝子奉母病榻前,章顺皇后虽在禁足,我身为人子前去探望病母,乃是天经地义。」林怀治道,「母子相见,还能说什么?」 众皇子自幼读礼法,尊儒法以君长为先,在礼仪方面德元帝对他们的教诲无不认真。故此林怀治面对林怀湘的质问,也只是拿孝义说话。 毕竟大雍明面上言孝治天下。 林怀湘冷冷道:「阿娘可不是跟你会有什么话说的人。」 「那四哥认为皇后会跟我说什么呢?」林怀治答道:「章顺皇后灵柩前,还是谨言慎行。」 林怀湘自知他从这位六弟嘴里套不出什么话来,旋即作罢。 哭奠完毕,诸皇子女起身离开。林怀湘扶着已大显怀身子不便的曲婉离开。官员面前他都拿捏着风度,虽然他对曲婉没有感情,但他知自己愧对曲婉,在外人面前他努力扮着一位好丈夫。 「皇后跟你说什么了?」德元帝负手望月而嘆。 林怀治站在德元帝身后,垂眸答道:「母后见我时已气息游离,只是问我近来与其余王子功课如何,又......」说到此处,林怀治的声音低了下去,细听下还有抽咽:「又说到阿娘,说她一时煳涂,才犯此错。」 在这个时候若无悲色,根本不可能骗过德元帝。德元帝此刻问他,怕是在担心陈仙言死前有没有透露出林怀清的死因。 德元帝转身看着林怀治,见子泪湿眼尾心中不免动容,这身边人一个个都离开,他也快落个孤家寡人的地步,他对林怀治终究是喜爱大过愧疚。 喜爱也有,愧疚也有,两种情绪在心中沉浮,才弄出他这么个性子来。德元帝笑着揽过林怀治的肩,往榻边走,说:「故人已逝,六郎啊,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你外祖家的亲眷,我让其追赠,后宫的事不要影响到朝堂。」 皇家最不缺的是什么,是空头爵位。 和稀泥太多,林怀治知道不可追紧,便揖礼应下:「儿子多谢父亲,政务繁忙,爹您也要注意龙体。」 说话间,父子已到榻边坐下,德元帝一向随性,放开了林怀治肩上的手,手肘搭在支起的膝盖上撑额道:「这些话我听了你们几个孩子说了几百遍,我都知道。我与贵妃给你相看了几门亲事,待皇后丧期满后,就抓紧挑一个把新妇娶进门吧。」 林怀治道:「我不娶。」 「别使性子了,老大不小的。你整天窝在你那个王府里面是藏着什么人啊?媳妇也不娶。」德元帝平易近人时非常近人,他对这个性子死犟的儿子无法用好话说,尴尬道:「死了都没人给你送终,出殡时连个哭丧的都没有。」 林怀治无奈地看了德元帝一眼,幽幽道:「儿子有病,不愿耽误娘子芳华。」 德元帝:「......」 在这种话题下的病自然不是普通的病,德元帝极为尴尬地来回摩挲着额头,良久后嘆了口气,心想应该不是遗传的他吧? 这几个成人的儿子咋没一个正常的,林怀湘早年与男宠乱来这段时间才正常不少,林怀治又这个样子。偏生今年给臣子赐婚,好像没几个成功的。郑厚礼家那二小子也拒绝他,德元帝很郁闷。 他没去看林怀治那略有些悲伤的神情,最后宽慰道:「让御医好好看看,这......那就先搁下吧。」 这老爹也不知咋安慰你,只得咬牙道:「若是不治,届时我看看这皇子里有没有文静友善的孩子过继给你,这样就算死了也得有人哭丧。怀治,人老了就想子孙承膝,不想别的。」 林怀治见煳弄过去,就点头。德元帝疑心重,若是说出他与郑郁的事情,难免不会怀疑他与郑厚礼互相有勾结。 「前两日那何才文与徐深谋反一事,你是怎么看的?」德元帝似是无意般提起。 林怀治答道:「贼子反心,不顾人伦君父。何才文等食君禄却合谋造反,不以君父为先,若不严查怕会有更多相者揽一方势力,对抗朝廷。」 「今年这些事怎么那么多?」德元帝疲得很,「查出什么人都全部处死,包括江南那些参与这谋反案的人。」 林怀治皱眉道:「江南官场腐化怕是严重,查起来从上到下都不方便。」 德元帝看向林怀治,沉吟道:「怀治,身为君父,这不是我们该担心的。事情交代下去,自然会有人去查,至于这个结果,只需挑一个你喜欢的处理就好。过程从来不重要,因为你只负责结果和开头,若是事事亲为,你就会发现这个世道与你认知的不一样。」 「人皆存贪念,亦有不完美之处。」林怀治从来知道德元帝对于臣子的态度,却没想到他如此看待。 德元帝朗声笑道:「一条政策从中央到地方,每位官员都有自己的见解,我朝重谏官,广开箴言,可有时他们并不是为了这个天下好,而是就想揪出天子的错。想让帝王与他们一样,时时刻刻都犯错,天子一怒诛杀他们还有可能让其留名青史,于是就更拼命上谏。」 「殊不知,儒法孝义只是禁锢他们的枷锁而已,圣人可从来不会看这些书。皇家才是话语权的拥有者。」 真干起事来,帝王可选择的刀会比官员能选择的更多。林怀治答道:「儿子明白,何才文谋反一事御史台自会审查清楚。」 如今的御史台,徐子谅不在,是他和另外两个人说了算。德元帝的意思,是让他不要插手太多。 第285页 「我的六郎长大了,懂得为父亲分忧了。」德元帝笑着抚上林怀治的鬓,随后又看到他的眉眼,似是感慨:「你跟你二哥只有这双眼睛像,怀清就总是拿孝和礼法在前头说话,殊不知这些是压不住那群狐狸的。」 时间好似停了些许,林怀治苦笑着点头:「二哥孝友仁慈,我及不上他半分。」 德元帝面容也有些沉重:「仁慈有时好,有时不好,这个量永远拿不准。」发觉话题有些伤情后,德元帝听着风雪声,笑着说:「外面雪大了,你别走了。」 说罢就起身牵起林怀治的手走向书房,说:「来,跟阿爹下两局棋。」 林怀治看着德元帝的背影,心中是说不出的苦涩。小时候德元帝也很喜欢林怀清,但孩子长大,就不会是孩子,而是臣子,是一位将来要跟他分权力的人。 有刘千甫和陈仙言日日吹风,他对林怀清的芥蒂越来越深,最后深到默认儿子被毒害。 而陈仙言和白嫄又何曾不是这样,她们的一生都活在皇权下。 君欲其死,下必遵之。 德元帝给白嫄的祖父母等都追了官,又给在世的几位朝官都升官赐了男爵。 江南也是大雪纷飞,郑郁写好官员应奏给陈仙言的祭文,用纸煳煳好后,封好火漆,说:「如今这长安局势怎么样?」 杨立也写好自己那份跟郑郁的装在一起,答道:「朝廷让大查谋反一案的文书已发到崔山庆手里,是刘仲山亲自转下来的。章顺皇后崩逝,百官哭丧,我觉得依旧没什么变化。」 郑郁拢紧裘衣,思索片刻道:「今冬江南无忧,军饷赵贞国也挤出发了下去。如今刘仲山让崔山庆来查前头的军饷,那这赵贞国与马远就是瓮中鳖。」 「他俩胆子大,贪污军饷的事我已经安排好。」杨立说,「这林潜待在这里也时时想回长安,只可惜有人阻路。」 郑郁笑着给杨立斟好热茶,两人对雪景而谈。 扬州大都督府内,赵贞国实在气愤,朝马远喝道:「朝廷这又是发什么疯?要彻查何才文贪污的事情?!查来查去,会查到谁头上?」 查到他们头上。 「你别叨叨了!」马远站在屋内也是一脸烦躁,「文书是政事堂下的,政事堂谁说了算你不知道?」 这时赵贞国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咧嘴嗤笑:「狗日的刘千甫!他把我们卖了?凭什么?!他在江南干这么大一桩伤天害理的事情,到现在就想擦干净屁股了?」 「是局势乱了。」马远一声长嘆。 赵贞国是个要死也要做个好死鬼的人,追问道:「什么意思?什么局势?长安的官场不是一向在他手里吗?他妈的!章顺皇后去世,他背后的太子就是棵摇钱树,他还能把不住什么局势?!」 马远说:「有人在我们身边捅娄子,长安那边也有。我和你逼他把军饷落在修葺房屋的款上,怕是惹急了他,更别说何才文的家产。」 「身边捅娄子那个肯定是郑砚卿,祸国殃民!那长安会是谁?袁维之都走了,还有谁斗着他?洛阳借粮这又什么好惹的?」赵贞国再也坐不住,拉着马远的袖子说,「这笔钱咱们一起干的,如今何才文死了,他想查,这是自报家门吗?」 「你就甭管长安是谁,我也不知道。」马远转身在赵贞国肩上按了下随后收手,悠悠道:「郑砚卿是袁维之的学生,刘仲山派他来却没有因洛阳一事除掉他,反而因我俩向他索要赈粮的事情,让郑砚卿躲了过去。如今这新法清丈已开始,可我听说江南还有世家在偷摸着顽抗,刘仲山势必推动新法,可这群世家不答应明里暗里给郑砚卿使绊子,就是给他使绊子,年前这事办不成,咱们就都得死。」 「那他直接下文书让我俩帮郑砚卿不就是了吗?」赵贞国无所谓地说,「何必绕这么大个圈子,搞得人心慌。」 马远皱眉道:「你怎么还不明白?是郑砚卿想干掉我们,他跟刘仲山又不是一个被窝睡出来的,早视彼此为仇敌了。刘相的意思怕是,让我们既要干好新法的事情,也要用谋反案除了郑砚卿。」 赵贞国面色一时为难,随后马远又道:「顶头上官嘛,都是这样,话说明了。来日事发就会被牵连进去,不如云里雾里让我俩从局势推断。」 「我马上回家把家里那些田给清出去,谁敢在此时拦我,我就砍了谁!」赵贞国已有些愤怒,「可军饷怎么办?」 对于这个官场同僚,马远实在可恨又可爱,不耐道:「反正是崔山庆查,把事情都推给何才文那死人就好。要是我俩不做好这件军饷的事,下场就是谋反啊。」 赵贞国走到案边喝了口水,而后大喝道:「他刘千甫敢!我们帮他办事,他还敢反过头咬我们?要是真惹急了,老子上京给御史台告御状,告他个狗日的毁堤淹田,大家一起死!」 马远上了年龄,这下子听得这话瞬间觉得周身寒风扑面,天旋地转,两眼一抹黑,身子不住往后栽去,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哎呀——」赵贞国见马远这从军数年的人弱不禁风,连忙跑过去扶起他,可见人傻愣愣的以为他中风了就把他往榻上拖,生拉硬拽好一会儿才把面色苍白的马远四仰八叉的摆在榻上。 赵贞国跪在他身边,用手顺着他的胸口,焦急道:「你这咋了?就算昨夜跟你的十几房小妾情深欢好也不至于吧?」 第286页 疑似中风的马远许久才缓过神来,气息微弱咬牙恨道:「你脑子里就别想......那些裆头里的事了,多想想朝局行吗?」 赵贞国一时打不过弯,还顺着他的胸膛,严肃道:「咱们手里可是有刘千甫那龟孙子许多事,你怕什么啊?!」 马远双眼紧闭,不住哀嚎:「我的好祖宗,好大哥。毁堤的事,是我们受刘千甫的命干的,可他背后的主子可是当今天子。」 赵贞国懵了,手也停住,这一刻他的脑子终于归位,遍体恶寒:「也就是说,要是我们捅上去,死的只会是我们?」 马远皱眉点点头:「老赵,毁堤淹田促新法,是圣上决心跟世家过不去,刘千甫这才做了他手里的刀。否则郑砚卿为何一来江南就砍了广陵、余杭县令,但圣上却没有任何问罪?因为这是他默许的,一切事情只有圣上默许,才有发生的机会,你我只能捂死这件事,不然九族一起死。」 马远到底滚在官场数年,一下摸出局势,他这下子是被逼到头了。 要不是张书意迟迟不出兵,让郑郁这么个人去了会稽,他那里能知道赵贞国与他伙同刘千甫贪污军饷的事,又恨刘千甫想借江南缺粮局势大乱除郑郁。可没想到郑郁通过徐深反过头把借粮的事推给他们,这才导致他们去逼刘千甫妥从洛阳借粮。 以为刘千甫跟他们是一条船上,殊不知长安那边有林怀治在里面混搅,导致刘千甫要崔山庆查帐。 这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马远懊悔不已,可俱为时已晚。 崔山庆彻查军饷,还要管着清丈田地,搜寻跟何才文一起谋反的人,实在管不过来,于是就丢了一些给浙东观察使郑郁做。 赵贞国得到马远的一番指点后,连忙回家把田地给抛了出去。又亲自在扬州周边的州县开始严查田地,谁在这个时候犯忌讳找他,谁就活不久了。 于是林潜找上了他。 林潜到时,赵贞国正对着一堆田帐册犯难,看人进来,于是连忙收起。虽说林潜贬官,但他好歹还有些人脉在长安,毕竟这可是曾经的大理寺少卿。 「林贤弟,找我做什么?」赵贞国在江南这个大油桶里浸淫多年,虽比不上马远那样的心眼子,但还是对人客气。 谁也不会知道,你的同僚明天就升成什么官。 一朝为官,多的是朝承恩,暮赐死。 林潜自从离了长安那硝烟地,到了江南这鱼米之乡整个人都圆润许多,他勒了下腰带,坐下后笑嘻嘻道:「大都督安好,我呀来问问赵公你家里那些田,查清了没?」 「不是早就让人去查了吗?」赵贞国有些生气了,「你怎么......怎么还来问我?」 论官阶,赵贞国在林潜之上,可要论人精,林潜显然高一头,他道:「我要是真查清楚?还来问你?这田册对不上啊,你家清出来的是一万四百亩,可你家夫人递上来的文书却是九千一百亩。这差几千亩,你让我怎么办?」 赵贞国数日没回家,一下听见这个,顿时惊了,但还是瞬间反应过来回道:「现明,这种小事你还要来问我?」 现明是林潜的表字,如今这称唿起来,林潜知他有些不快,但还是笑着说:「缺了数,我总得问清楚不是?不然我能怎么办?我们都是为圣上办事,那里有大小之分?」 赵贞国一下被林潜的几问堵住,随即答道:「你等着,我亲自给你找找,你拿回去仔细核对,这休假的日子你也跑来。」 今日官员休假,这林潜才能从广陵跑到扬州来。 林潜捧着赵贞国的给的田册回到了扬州淮南节度使后的官舍里,他把田册递给崔山庆,随后转身关门出去。 「帐册我也找来了,郑少卿你的意思是,他们真吞了军饷,占了田?」崔山庆展开那些旋风装样式的册子,细细核对。 郑郁答道:「崔将军,朝廷下文书要你追查军饷,清丈田地,还要将何才文谋反一案给算好。这桩桩件件是谁挑起的,你我心知肚明。」 崔山庆掀起眼皮看了郑郁一眼,淡笑:「郑少卿,朝廷的文书我自会遵从,可赵贞国的事是否还要商量一下?」 「如何商量?」郑郁微笑着反问,言语轻柔,「田册都在这里了,赵贞国侵占田地违拗国策,军饷的人证帐册我这里也有从何才文家中搜出来的证据,他俩连军饷都贪下,至于这谋反。」 说道此处,郑郁语气停顿少顷,随后又继续:「崔将军,你是刘相推举来的江南,任淮南节度使,是一方大吏。四年任期一到,这入阁拜相的日子也就到了,将军你办不好这件事,可就是辜负了刘相对你的期望。」 来江南前,刘千甫对他说的话他还记在耳里。 刘千甫,刘仲山这个人,只要你不跟他对着干,在你要什么求到他门下时能帮你的总会想着你,故此朝廷跟着他的人不在少数。 不为别的,富贵险中求,有钱有权的日子谁不嚮往?跟着清流员派是只有饿死,况且刘千甫头上还有一个天子撑着。 崔山庆听见这话犹豫了,他身后的书架还搁着昨夜从长安来的密信,是刘千甫亲自写的。要他不留余力,彻查军饷贪污,若是时机得当要这两人参与进谋反案中。 「期望不期望的,我也谈不上,这事我会查,既然郑少卿担着监察一事,你我也就听他们说个明白吧。」崔山庆卷好田册说道。 第287页 赵贞国与马远万万没有算到,刘千甫还给了崔山庆一封密信,让他除掉自己。刘千甫最讨厌的就是不听话的人,崔山庆很听话,郑郁也是,在江南事态没有平稳之前,刘千甫不会拿他们怎么样。 而军饷这件事,被御史台告发出来,就总得有人背锅,这个锅不可能是刘千甫背。 郑郁道:「万事都好说话,只要不牵连到刘相。既如此那就立马下公文,抓捕二人立即提审。」 崔山庆却道:「不着急,事慢慢来,先把赵家的田弄干净,长安那边也还等着查呢。」 「将军是主事人,您老都这样说了,我也不好反驳什么,田地的事我再去看看,您老先忙。」郑郁说罢就起身离开。 崔山庆虚礼地送他到门口,继而转身写好密信,叫来判官吩咐:「把信送到刘相手里,看看是不是这么个意思,顺便盯着赵贞国等人,不许他们做出任何扰乱江南官场的事。」 从方才的对话中,他明白马远等人或许想对郑郁下手,既然这田地还未弄好,那就不能在此刻让他出事,刘千甫的信中还说让他多与郑郁往来。 那他就不能违背这个意思。 -------------------- 第121章 裂变 长安的冬日并不算阴冷,但德元帝这种习惯享乐的人鲜少住在宫中,而是又住在骊山。去年除了外见官员处理并州事务那几次,他就没在长安待多久。 事事都有中书令打理,他这个皇帝好不自在,但自在过多也要处理朝政事。 比如御史台接崔山庆奏摺,于是立马联合工部、京兆府尹上书控告赵贞国与马远疑似参与何才文谋逆,贪污军饷与修葺江南堤岸的钱,这才导致堤岸决口,大水毁淹。又私藏何才文家产,不上交国库。 工部尚书裴霖那时坐在家中,听见此言一下子气上不来,四肢无力往后跌去头触地,半晌未回气。待侍从上前查看,却发现人已中风去世。 裴霖本就身量肥胖,脑内血管油脂过多,骤然听闻噩耗失力跌地,气回不匀。 才坐尚书位没有多久就因中风过世。 而同时传到长安的还有河西节度使王光林去世的摺子,其子王台鹤自认留后,待父丧满后,任其爵位与官职。 刘千甫被刘从祁提了两句,并未阻拦也就同意。朝中也有人上书让其陇右节度使袁纮暂领河西军务,德元帝对袁纮十分放心,想着朝中局势,随即答应。 年关降至,赵贞国与马远一事被刘千甫就轻避重的汇报上去。德元帝听后思索须臾给了封圣旨让刘千甫查,国库没钱了,得在这些人身上好好找找。 长安瞬间大雪纷飞,裴霖死后第三日,禁军到裴家搜没家产,查找一切有关工部、江南的私帐。彼时裴霖尚未发丧,正厅里还有数位前来弔唁的亲朋、官员。 虽然人死了,但官职还在,还是工部尚书。 刘从祁和新任尚书左丞带着禁军和圣旨来到裴家,裴家子女皆在哭丧,见这阵势不免吓住。裴文懋还记着跟刘从祁的交情,上前小心翼翼问道:「敢问二位率禁军前来家父灵堂,乃是何意?」 刘从祁握着刀在弔唁的人群里看到了袁亭宜,但他扫了一眼没说话,尚书左丞展开圣旨,朗声道:「门下,今工部尚书裴霖欺君罔上,不尊君令,墨其军饷国库钱款,外结朋党,为祸朝政,与罪臣何才文参与谋反。即日起革除一切官职,抄没全家,然朕念数年其辛劳,以九品棺椁葬之,子孙流放岭南。」 此言一出,厅内安静了,霎那间裴文懋大喊:「冤枉啊,我爹不可能做这样的事。」他上前抓住刘从祁的手,哭喊:「十一郎!左郎将!我爹没有干这样的事啊!」 刘从祁不动声色地抽出手,冷冷道:「圣旨都下了,七郎不要违逆圣旨。」 随后肃声道:「动手。」 禁军立马得令,不过瞬间将裴家人抓了个干净,裴霖的棺椁被禁军用大斧噼开。 裴文懋想冲上前阻止然而遭禁军挟着双手,他跳脚流泪喊道:「刘从祁!你个杀千刀的,你跟你爹不得好死!」 厅内弔唁的宾客早就四散,袁亭宜初次见这样的场面,他只在街坊中听过谁被抄家,殊不知会是这样混乱哭丧的局面。他也是第一次看到刘从祁不近人情的样子,他一时冷的愣在那里。 裴文懋和刘从祁可是数年好友,日前他们才在一起饮酒听曲,不过短短数日,为何又变了? 人群中的刘从祁皱眉把跪在地上的袁亭宜拉起来,正巧裴文懋从两人眼前走过,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脱了禁军桎梏,跑到袁亭宜面前抓住他的手,似是癫狂喊道:「则直,你别信这个杂种!他一直都在利用你!你以为你跟他的数年情谊是真的吗?!他在骗你,徐球、苏赛生都是他利用你出现在眼前,你爹在朝堂被针对也是他干的!」 裴文懋胡乱说着,一股脑的把刘从祁以前的事迹全抖出来。 禁军想上前抓裴文懋,却被袁亭宜挡住将人护在身后,禁军中人都怕刘从祁。袁亭宜在刘从祁身边,也就不上前,袁亭宜回身质问:「什么利用?」 「则直,你以为御史台的摺子是谁上的?!」裴文懋双眼哭红,抄家流放的圣旨下来,他再也不是昔日的世家公子,他大哭:「我托他办事,他却出卖我们父子,跟他那个死爹一样!江南的军饷不止我家拿了,刘家也拿了。刘从祁这个胡狗,拿了我们的钱,反手还......」 第288页 尚书左丞见裴文懋乱口攀咬,立即让禁军捂着他的嘴押走,袁亭宜想追上去,却被刘从祁拉住。 裴文懋许是咬了禁军的手,愤怒的声音又传进来:「袁则直,你他妈长个脑子吧!他今日抄我家,明日就是你家,你还傻呵呵的信他!哈哈哈哈哈哈——!哥在岭南等你!」 袁亭宜站在木屑和纸钱宣飞的厅内,满脑子都是裴文懋方才说过的话,他转头想找刘从祁问个清楚,怎料身旁侍从见大乱把他从裴家带了出来。 亭午未过,长安大雪纷飞,袁亭宜让侍从先行回去,他要去找刘从祁问个清楚。不可能这几年的友情,他都是在利用自己。 刘千甫不在长安,袁亭宜进梁国公府就像自己家一样,侍从把他请进刘从祁的卧房。又给他倒了热茶,烧好炉子离开。 袁亭宜坐在榻上,只是等着,等着一个确定的答案。袁纮、郑郁、严子善、裴文懋的话一直嗡嗡迴旋在耳边。 刘从祁把裴家抄了个干净后,又回皇城里的左卫衙门交了盔甲鱼符才换便装回家。 雪已下大,刘从祁沾着满身雪回家得知袁亭宜来了,心中对他来的理由也有个了解。心烦的时候,他就想喝酒,让侍从找了几坛酒送上。 屋内,暖炉生烟。 「你为什么抄裴家?」袁亭宜问道。 刘从祁撩袍坐下,倒了两海碗的骊山烧春,答道:「我只是遵圣旨办事,你问我做什么?难不成我说一句话,圣上就会听我的,下旨抄裴家?」 「可御史台的尽是你父亲的人,何才文与徐深谋反,贪墨军饷,这事怎么会牵连到裴家?」袁亭宜到底也是官家子弟,当朝官员,论起朝政来也是有理有据,「何才文抄家,上缴国库的钱不足五万,他坐镇江南数年,怎么可能只有这点钱?何才文可是你父亲提拔上去的!再者月前,刘相上书让赵贞国修葺江南房屋,这又是为什么?军饷被贪,郑砚卿一定在查帐,为什么在此时刘相会上这么一道摺子,让赵贞国修葺房屋堤岸,还走工部的帐?」 刘从祁在袁亭宜厉声质问的空隙里,喝了数碗烈酒,脸色也是越发沉重。袁亭宜拍案倾身,憋着气问:「何才文被抄的家产和江南的军饷,是不是在裴家和你们手里?」 「袁则直,污衊朝官罪名可不会小。」刘从祁冷冷道,「这笔钱,你就甭管在哪里。你做好你的本职就是,朝廷的帐你从来算不清。」 袁亭宜起身,气得胸膛不住起伏,他朝刘从祁肃声道:「你真当我算不清吗?!我爹可是袁纮!」 刘从祁望向他神情怔了一下,袁亭宜不再看刘从祁,转身说道:「赵贞国和你们拿了钱,郑砚卿追帐,他补不上钱,就让工部落书到修葺款上。裴文懋找你,本想将此事遮掩过去,可却被你与你爹来了个釜底抽薪,将死去的何才文和徐深拉出来,造了个谋反罪。就是想除赵贞国与裴家,这样何才文与全数军饷就在你们手里,一箭数雕。」 这时袁亭宜的声音突然悲怆:「你当年与我交好,只是为了利用我吗?砚卿在并州问过我关于你爹的那个金乌章,当时我虽有疑惑,可我完全信你。杏园里,是你说桃花美景,让我带你前去遍赏,可却无意发现谢中庵的尸身。宜阳公主一事,你带徐器之来参我生辰宴,我当你是真心祝贺。可事后,却有京兆府与刑部告梅说之子杀人,我查过,是徐器之将事情捅到砚卿面前。」 一通话说完,他转身凝视刘从祁,眉心紧锁:「你一直都把我当作你对付郑砚卿的工具吗?」 这些事情,桩桩件件牵连到的只有郑郁。 刘从祁这些年的不安与纠结,仿佛都在这一刻平息,他不想去解释那么多的因由,冷笑:「不然呢?那你以为我接近你是为什么?」 袁亭宜蓦然一震,饱受天人折磨的心终于死去,他低声道:「如此也算最好,你我此后桥归桥,路归路。」 这一刻袁亭宜再也不能为刘从祁寻找藉口,他说罢就揖了一礼结束这数年情意,转身就想离开。 数年的时光里刘从祁太了解袁亭宜,虽然性子爽朗,但却在朋友事上说一不二。真恩断义绝就是恩断义绝,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他在人转身霎那,才觉情意流逝,顿时升起一股无名之火,他快速下地大手扯住袁亭宜,将人拉回对视,大喝:「我让你走了吗?!」 袁亭宜这个鲜少习武的人根本挣脱不开这股力,他反问:「你发什么酒疯?我与阁下道不同不相为谋。」 说完就想扭身想离开,可刘从祁掐住袁亭宜的下颌,让他直视自己,咬牙道:「这话说晚了,袁则直!我在你身上花的钱足可买下十座魏国公府,你现在跟我说什么不相为谋?!」 袁亭宜被掐的生疼,他想推开刘从祁的手却似如重山,生理性的泪水瞬间落下。但面色还是冷静回道:「我回去砸锅卖铁还给你就是,你一直都在利用我,还想我怎么对你?」 「还给我?你有几个钱还给我?」刘从祁面目开始有些狰狞,他双目怒红,「你心里一直把郑砚卿、严连慈、程知文这几人看的极为重要,你有那么多知心好友,真的在意我吗?」 外面颳起北风,形似哀嚎,刘从祁的院子没几个侍从伺候,以致木窗被大劲的风吹开都没人去关。风灌进屋内,吹飞了案上的黄纸书信。 第289页 袁亭宜身边最不缺的就是朋友,可他刘从祁身边只有一个袁亭宜。 袁亭宜眼神冷静地看着他,平淡道:「谁会在意一个一直利用自己的人?我把你当作最好的兄弟,可你呢?!一直都在利用我?他们自然比你好,你就是一个只会撒酒疯的人!」 刘从祁被这平静的眼神刺痛,他心中生出惶恐,皱眉一字一句确认:「兄、弟?」 袁亭宜气得满脸通红,被盯得心慌想推开他却还是纹丝不动,倔强道:「放开。」 北风颳紧,刘从祁突然冷笑一声,空余的手摸到案上的酒壶,直接将整壶性烈的骊山烧春酒灌进袁亭宜嘴里。 袁亭宜被掐住下颌被迫张嘴,躲闪不开,酒水勐进咽喉,辛辣割人。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推开还在倒酒的刘从祁,酒罈碎裂的同时还有袁亭宜直接给上的一巴掌。 袁亭宜打完后,捂着喉咙大声咳嗽,怒道:「你有病是不是?!」 刘从祁回过脸唇边带笑,双眸发亮地盯着他,左脸还有一个巴掌印。天光有些灰暗,袁亭宜只觉刘从祁浑身骇人,天地寒凉,转身就想跑。 可刘从祁的反应比他更快,瞬间捉住他,冷笑:「往哪儿跑?」 随后大力嵌住他的手臂将人拖进内室。 那酒烈,下肚须臾袁亭宜就酒力上头,这一路上拳打脚踢也于事无补。头磕在樟木栏上,背部也被撞得生疼,他整个人摔进了衾被中。 一阵的天旋地转,让他措不及防出神,回过神时转头却看刘从祁已在榻边站定,面容隐在被帐帏吹起的残影里,晃若虚幻。他颤声道:「你想干什么?」 刘从祁冷冷道:「你说呢?」 话音还未落,刘从祁就已沿边上来,外袍被他宽下丢在一旁,手正在解他自己的腰带。袁亭宜瞬间明白,这次是真的想跑,可他一动身就被刘从祁抓住砸回被上,这一次髮丝乱了。 他被堵在角落,看刘从祁越来越近,手脚都向他踢去。刘从祁挡了两次后,觉得多事。索性抽了袁亭宜的腰带,扯去他的外袍,而后捆住他的手绑在雕花木栏上。 袁亭宜使力蹬他,却被刘从祁单膝压住,充满男性的危险气息在这刻放大,他害怕的放软了声音:「九安兄,我们不是兄弟吗?」 此时此刻,他只能拿着这个理由想让刘从祁解开他。刘从祁俯身贴近,手指顺好他脸上凌乱的髮丝,淡笑道:「方才你不是还一副想与我割袍断义的架势吗?怎么这会儿又拿这话说了?」 酒香气息洒在袁亭宜的耳边,他浑身都想扭开,但禁锢在身,只能偏头躲开拨髮丝的手,支支吾吾道:「我......我不喜男风,何必强求,日后......日后你我相见,还是一如往昔,求你了!你放开我!」 他是真的害怕,心里那未知恐惧与被好友利用的复杂情绪在这一刻交集。刘从祁掰过他的脸,剑眉轻皱:「你这话早些说该多好,则直,我也想对你温柔。这一辈子都听你的话,但你为什么要拿再不相见威胁我?」 袁亭宜被捏的脸颊生疼说不出话,眼神透着哀求,刘从祁又道:「为什么你对接近你的人都毫无戒备呢?一无所知的活着不好吗?只看到我美好的一面不好吗?」 袁亭宜呜呜的说不出话使劲摇头,两人鼻尖贴近。袁亭宜动着被缚的双手挣扎着想扭开,却冰冷的唇被吻住。 袁亭宜睁大了眼睛,紧闭齿关,腿也使不上力。怎料没了腰带的锦袍松散异常,刘从祁来回辗转地亲他,手也寻过他的腹肌向下。 瞬间袁亭宜嘴里发出呜咽声,绫罗帐被刘从祁单手放下,掩去一景如春。 舒适的感觉不同以往,袁亭宜的性子被烈酒催发,眼神已是迷离。被腰带所捆的双手来回磨搓,他咬不住声,情意让他已是满头大汗。 忽然他唿吸勐然急促却又停下。 「舒服吗?」刘从祁一路吻上来,来得他唇间亲吻。 袁亭宜吃下自己的味道,情念撩起,他于山海朦胧间听见人问只想再来一次,于是嗯了一声。 刘从祁又问:「想不想更舒服?」 失神不知天地的袁亭宜对上刘从祁那双带着无边温柔的眼睛,他似是陷在里面,万事加持下,他点点头了。 刘从祁眼尾带笑,胡乱探入后,袁亭宜浑身都在拒绝,但片刻后又是息声缠绕。 麒麟刺青稳在麦色肌肉结实的胸膛上,热汗带起竟有油光,烛火不甚明亮。风雪夜中,麒麟不止听见雪风穿过迴廊的声音,还有主人带着爱意的唿吸。 」怎么了?」刘从祁看袁亭宜哭得不成样子,忙去吻他,那瞬间又像是变回以前那个好说话的刘十一郎。 袁亭宜哭声发抖,他只想将人蹬出去,转头把眼泪擦在臂间的锦袍上,顺着杆子爬的袁亭宜说:「十一郎,我手痛,哪哪都痛。」 汗水混着泪流,袁亭宜已是红意遍身,他大声哭泣着,刘从祁停下问他:「很痛吗?」 他额间的汗滴在袁亭宜脸上,烫得很,袁亭宜得了空隙,看见床帐只觉事情发生恍若隔世,但还是啜泣着诚实点头。 但下一刻刘从祁捂住他的嘴,把那些哭声全部堵了回去,冷笑:「只是没办法,你忍一下吧。」 袁亭宜不可置信地摇头,眼眶聚满了泪。 水流击声復又开始,刘从祁凝视着袁亭宜,咬牙道:「你休想跟我断绝任何关系,你是我的。」 第290页 美好的少年记忆好像永远停留在了那个春天,袁亭宜在此时只能闻到瀰漫在两人身旁的酒香。未曾料到,两人的君子之交会变得如此。 那抹久远的春日气息好像消失了。 察觉袁亭宜神色变化,刘从祁松手,随后吻落在袁亭宜的侧脸上,又在解开木栏上的腰带时他亲走了袁亭宜的眼泪,像是在为方才的话哄人:「现在不痛了。」 刘从祁笨拙地吻他,咬来啃去,袁亭宜怕他发疯只是淡淡的回应着。 捆了一个时辰的手得了自由,由着力落在刘从祁健壮的肩背上。双手还是被绑着,刘从祁没有解开,他怕袁亭宜推开自己。 刘从祁抱着袁亭宜坐起,任由他的双手抓在背上。 骤声大过后,袁亭宜神光失离靠在刘从祁肩上,他的锦袍因双手被缚还歪斜地穿在身上,但却是湿了一片。 刘从祁抱紧了他,头埋在他颈间。袁亭宜未有这般快活的时候,他晕前只觉仿佛有一颗水珠顺着胸膛流下,随后听见刘从祁的喃喃声:「则直,别离开我。」 那是近乎哀求的语气,袁亭宜在过年的数年里没有听过刘从祁这样的话。 翌日清晨鼓声响了好几波,袁亭宜只当听不见,可过了会儿又听见传来侍从轻拍门的声音,恭敬道:「二公子,该起了。」 袁亭宜睡得迷煳没发觉不对,胡乱道:「知道了。」 门外再也没了声,袁亭宜这校书郎不比其他朝官,需要上朝,一月点卯两次就差不多了,又清闲得很。故此袁亭宜没少迟到,包括现在。 在又一次鼓声响后,袁亭宜才从梦中世界回魂,肢体回復知觉,他感觉胸前搭着一只手。于是寻摸上去,可触手结实,他勐地睁眼看去,却见枕边睡着刘从祁。 袁亭宜昨夜被灌了酒,神智多少有些不太清晰。见到这张脸时,那些无比欢愉的记忆滑过眼前,他又低头看身上,红痕片片,手上的腰带是在他睡着后,刘从祁解开的,但还是留下一圈浅印子。 袁亭宜嫌弃地甩开刘从祁的手,坐起时皱眉倒吸凉气,立马对着还在睡的刘从祁挥舞两拳。怕人醒后再来一次,他自己的衣裳全是水渍穿不了,连忙下床拿起衣架上刘从祁的衣服胡乱套上,看到那根捆了自己半夜的腰带后,袁亭宜毅然决然拿了刘从祁的。 收拾妥当后,袁亭宜揉了两下屁股,飞快的逃离了这个让他失身的地方。 床上的刘从祁听见关门声才睁眼醒来,摸着袁亭宜留下温度,温柔一笑。 严子善看到刘从祁脸上的巴掌印后,调笑:「你这跟谁打上了?」 「关你什么事。」刘从祁冷冷道。 正当严子善又要发一下牢骚时,林怀治开口了:「裴家被抄,这工部尚书的位置先举人上去,军饷和何才文的家产都在梁国公府?」 刘从祁答道:「何才文的家产赵贞国献上来的不多,大部分还在他们手里,至于军饷也只有十万。」 「那就把事情都先推给他们吧。」林怀治说,「刘千甫暂时还动不了,先从朝堂缓缓治之。」 这下是刘从祁疑惑了:「为什么?只要把军饷和何才文的事情捅上去,一切......」可就那么一瞬间,他明白过来,不禁生寒:「他一切都把着圣上,何才文是因毁堤被杀,圣上或许也知晓,而且默许。那么大一笔家产充归国库,大家只怕想让刘千甫多给他找几个这样的人吧。」 自上次陈仙言与之他真相以及德元帝的劝告后,林怀治对这位帝王父亲是了解的更加透彻,他需要一个人去帮他做事,奸名在臣,贤名在他。况且现在要刘千甫下了台,日后的中书令不会比现在这个更好用,而刘千甫已是最熟悉的敌人,还有刘从祁在身边看着,一些他们做不到的事情,可以用刘千甫去四两拨千斤。 譬如江南的赵贞国。 -------------------- 第122章 落定 刘千甫要求处决赵贞国与马远的密信日夜加程送到江南时,已是十二月下旬。 崔山庆打开信后,上面只有数字让他格杀勿论,不要丢朝廷的脸。于是他瞬间调集兵马,抓捕了赵贞国与马远,伙同检校御史中丞的郑郁、检校刑部侍郎的张书意,以及尚在江南救济赈灾的徐子谅,对其展开三司会审。 自然朝廷没有派人来,也是刘千甫的意思。 冬日的江南裹着寒风,格外寒凉。郑郁以往只有在长安与塞外过冬,初次到这地方,不免觉得手脚冰凉。他道:「赵贞国与马远墨其军饷二十万,何才文家产八十二万,这些都是从你们家里搜出来的帐册,这罪认吗?」 身着囚衣的赵贞国与马远被刑卫押着跪在堂中,听见声问,马远抬头冷静道:「这就是朝廷的旨意?我们贪污、谋反?有什么直接证据能证明我们做这些?抄何家我们也是奉圣旨,抄出来的钱少了,怎么可能怪在我们头上?至于军饷,月前政事堂已下了批文,让户部拨钱发了下去,为什么你们还在查?」 「胡扯什么呢?」徐子谅拍着惊堂木,厉声道:「证据不都在这里了吗?罪词我们都写好了,二位签字画押即可。」 赵贞国不是马远那样的冷静人,想要站起却被刑卫踢弯膝盖跪下,顿时大嚷:「你们这是强行逼供!我朝律法,得由我们亲口所述,这供词才能呈上。」 第291页 主位上的崔山庆道:「那你告诉我,谋反一案你们认不认?」 赵贞国与马远这才惊觉,被徐子谅和崔山庆坑了,马远咬牙道:「我们是在何才文手底下当差,可谋反的是他,贪污的也是他,跟我们有什么关系?这几月我与马远拿着工部和政事堂的公文修葺水岸、房屋,都是为着圣上办事,你们有什么资格审我们?若真要审,那也要三司的人来,你们几个不过是检校而已,并不是真正的朝官。」 「公文已经下了,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们心里最后有数。」崔山庆道,「就是我们几个断案,不会再有别人。」 徐子谅在此时见缝插针,眯眼问道:「决岸的口子谁放的?何才文一个人干不了这么大的事,这到底是谁做的?你们一五一十讲清楚。」 赵贞国顿时遍体生寒,他在这几人间找到了自己的救命稻草:「崔将军,下官要讲清楚吗?」 贪污无非是抄家流放,参与谋反是三族尽夷。可要是牵扯到长安官场,那就是九族一起死。他只能在这几罪名里找出一项最轻的给自己戴上,他知道是长安的人要自己死。 只要不说出真相,刘千甫这个人也会放他一马。 崔山庆道:「你当然得一五一十地说明白,贪污军饷钱财、侵占田地都不是小罪。可要是诽谤朝官,诬陷将相,律法在先,你们两个知道该怎么做。」 徐子谅听得这话顿时站起,堂内众人都是坐着,这下他一站起,大家都看向他。徐子谅冷冷道:「崔将军,可数月前堤岸......」 他这话没有说完,崔山庆就拍案喝道:「将罪臣带下去,稍后再审!」 淮南节度使衙门的官舍内,徐子谅一屁股坐下,对着崔山庆和郑郁埋怨:「凭什么不继续审?」 崔山庆放下茶碗,反问:「你想审出什么?」 「朝廷弊端,就在他二人口中。」徐子谅肃声回道,「我知道你是刘十四派来的,可这件事他们肯定参与了,十八郎。」 崔山庆族中行十八,在长安时也算是清风正洁的一个人,与徐子谅有交好之情,所以德元帝才会让他去教导皇子骑射。如今外任为节度使,也是刘千甫肯提拔他。加在徐子谅在,他左右为难。 谁心里没有报国之志,不止年少的刘千甫有,他崔山庆也有,只是局势难料。他挥手指向郑郁,嘆道:「郑九,你跟恕卿说长安的局势吧?」 他在心里还是对郑郁这个人有所信任,今日堂中,张书意完全想刘千甫死,可郑郁不会,他是刘千甫派下来的人,跟他吃的是一锅饭。 郑郁资歷浅,坐在榻上的两人下首处,此刻他起身对徐子谅揖礼道:「徐大夫。」 徐子谅看崔山庆不开口,烦躁得紧,挥手道:「同朝为官,唿其表字即可。」 「恕卿兄。」郑郁知他心烦也就称了句兄长,「工部尚书裴霖已被抄家流放,赵贞国与他来往的信折早已被圣上查阅,故定此罪。」 林怀治对于朝堂的分析在昨夜就送到他手里,里面上言不可把水灾一事捅出去。 徐子谅望向郑郁,警觉之心大生:「修葺堤岸的主意是刘仲山上给圣上的,赵贞国不过是在里面拿了几分钱罢了,可决堤的事难道就这样放过吗?他蒙蔽帝听,我身为御史大夫难道要袖手旁观?!」 郑郁答道:「恕卿兄,圣上只让我们查贪污没说堤岸,若是这时把这事捅上去,伤的就是圣上颜面。否则此案不会不派三司的人来,而是交由我们审理,因为帝耳不想听到任何逆言。」 字字珠玑,徐子谅蹭地站起,皱眉道:「怎么可能?!五郎大贤,怎会放由此人为非作歹。」 德元帝行五,君臣多亲近时,多唤其五郎。崔山庆到底是直性子,直接道:「可他也需要做事的官员,抄了赵贞国与马远、何才文,国库不又是多了钱吗?恕卿,你何必去触这个霉头。」 徐子谅愣住了,他比崔山庆和郑郁更早到江南赈灾,那些百姓的疾苦他都一一看在眼里,双眼立即发红,哽咽道:「他们是死了,可大奸还在,此刻正是将他拉下马的好时机,为什么你们就不肯了呢?!」 郑郁只觉心中羞愧面上发烫,是啊?为什么呢?他步入朝堂一年,见到太多德元帝的手段以及刘千甫的毒心,唯独这次。刘千甫就像寻到树后挡风的安全处,他前面是德元帝这棵大树,如果想要拉下他,那就要把他前面的树一起拔除。 最重要的是,德元帝自己不想让刘千甫倒。他需要这个人,需要这个听话的人。 「恕卿,你能担保下一个中书令比这个好吗?这事不是我们不肯,是事情没有简单。」崔山庆说到此处也略有悲意,双目含泪,「抄裴家的圣旨是刘仲山写好后亲递龙面。刘仲山官任中书令多少年了?他手底下有多少官员来来去去肯为他卖命敛财,这些钱到最后都去了哪里?何才文曾经是跟着他的人,裴霖也是,可就算这样,想扑到他身上的人还是如那过江之鲫。」 徐子谅沉默了他凝视郑郁,却发现人也是跟他一样,崔山庆又道:「都说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这句话放在朝堂也不过分,圣上拿世家开刀,那刘仲山就做了他的刀。圣旨已经说清楚,让我们查贪污谋反,何才文的决堤大案已经过去,若是这个时候恕卿你在把这些光下的事搅出来,你不是打圣上的脸吗?他把事情交给我们处理,没有让三司的人来就是看重我们。恕卿,政事堂换了一批相公,你这个御史大夫难道不想在升一升吗?」 第292页 话落的一瞬间徐子谅的泪就滚了下来,他飞速地解开自己三品金玉十二跨的腰带,脱下那身紫色官袍摔在地上,喝道:「我算个什么狗屁御史大夫,合着刘仲山一早就安排好了一切!他躲在龙椅下,算出我们拿他不得,只能按照他的路子走。刘相公,好心计,毒手段!」 崔山庆和郑郁都被此举吓了一跳,但郑郁立马回神捡起徐子谅的官袍拍去尘土,柔和道:「恕卿兄,用人之际,圣上也是不得已,赵贞国的案子只能这么报上去,否则他发起疯牵连到的就是大家。五郎明白一切,但旨意如此,若是在有违拗,就是给君父难堪。」 徐子谅何曾不明白这些,但他咽不下这口气。眼看大捷在前,却偏偏德元帝在里面搅混水,他懊悔也恨。 崔山庆捡起地上的金玉腰带,微窘道:「案子快点审完,将人和一应家产押送长安,我们也能过个好年。我知道你心里委屈有气,但恕卿,来日方长,太子不是圣上,有他在一切都还有希望。咱们都先走着看吧,若是一直耽搁纠缠下去,真是三司的人来,只怕是社稷不安,朝廷大乱。」 话说明说透,徐子谅再也没有力气去反驳这点,只得无奈点头接受。于是崔山庆给了郑郁一个眼神,两人马上给徐子谅穿好官袍扣好腰带。 三人并排顶着风雪走向提审堂。 德元二十年正月初二,德元帝正式推行新法。 德元二十一年正月初八,骊山殿内,长案上依次摆着赵贞国与马远的侵田状词、江南土地的实际丈量、何才文与一干人等抄没出来的家产明细、贪污钱款的帐册。 殿内政事堂的官员站了一片,德元帝双手环胸在金丝楠木案前踱步,冷冷道:「江南官场这烂成狗屎一样的烂帐!谋反!贪污!占田!还有什么是给我干不出来的?」 相公们才放完假,心情还没从年节回过神来,自然也没人在这时接话都垂着头。包括刘千甫都垂着头,望着地面不语。 德元帝看着这一堆帐册实在头疼,随手翻起几本一看钱财那数字他只觉堵心口,又扔回去,对着一群宰相就是骂:「一天天吃饱了饭,就专门给我干这事?朝廷养你们到底是干什么吃的?!这贪官就跟那春日的笋一样,几茬几茬冒!」 这位帝王最后越说越气,随口来了句:「军饷贪、税钱贪、罪臣的家产也贪。他妈的!这天下到底谁的,哪天是不是也要把北衙皇宫给贪了才算数?!」 刘千甫仿佛在走神没听见德元帝的话,否则按照往日他是第一个劝慰的人。 一旁的起居舍人时听时记,正写了个他的两笔,发觉不对看向德元帝,德元帝看到他的眼神,怒问:「看什么看?!你个脑子没水的难不成还要把这句话记到起居註里面去吗?」 起居舍人弱弱道:「陛下,臣要时遵圣言。」 本就在气头上的德元帝见状就抄起案上的砚台想砸过去,起居舍人连忙涂掉,诚恳道:「陛下,我没记。」 德元帝看他动作不会造假才把砚台递给张守一,张守一连忙一丝不差的放回去。 「你们管着天下的差事,眼睛就别整天盯着我在做什么了,给我看那群整天大贪小贪的人在干什么。」德元帝来回踱步加上又大声喊,已是热的不行,脱随手了外袍砸给下面一位宰相,「我这几日问道都没个好心情,你们这帮尸位素餐的人。」 正好把最近的刘千甫盖了满头,刘千甫默默地把银白金泥织锦龙袍收好抱在怀里,随后颔首答道:「陛下所训甚是,日后臣等绝不再让此事发生,还请陛下息怒。」 宰相们看大头髮话,于是连忙附和。 《德宗实录》:德元二十一年一月辛丑朔,淮南节度副使马远、扬州大都督赵贞国墨军饷、家产、私占民田。上大怒,呵出母,恚斥群相于殿。中书令千甫对曰:「上以圣德至孝,继受宝命,私以督察百寮。」 上悦赐其浴殿召对,翌日千甫方还。吏部侍郎徐球、起居郎林潜修撰。 宜阳公主府内,林嘉笙拉着林孟则坐下,说:「长安的冬日还是那么冷,你可习惯?」 「路途再远回家一切都好了。」林孟则笑道,「没想到你如今这般漂亮,那日在人群中我险些没认出你。」 林嘉笙幼时与代王之女林孟则交好,两人年岁虽差了十岁可少时的感情却极为浓烈。 那年林孟则远嫁,她还曾对德元帝哭闹说想跟林孟则一起去戎狄。以致德元帝抱着她哄了许久才止住哭泣。 林嘉笙轻柔一笑:「大了也有大了的烦忧,还不如幼时懵懂无知。」 林孟则安慰着她,两人说着长安旧日的趣事,待得日头落下山,林嘉笙才依依不捨的离开。 暮色褪去,林孟则疲惫地坐在正厅之内,见站立的婢女多觉孤寂便挥手屏退她们。 「你念了她这么多年,现在见到你不高兴?」 厅内屏风后走出一名男子他说着戎狄语,男子身材高大,眼神锐利,颈间刺着狼首刺青。他浑身带着塞外的狂悍民风,双耳银饰与辫上的玉石相击发出清响,男子五官俊朗,充满英武气概。 林孟则瞥了他一眼,用戎狄语答道:「她长大了,亦非当年孩童。额尔达,长安还是我的家。」 额尔达笑着走到林孟则身边跪下,握过她的手抬眼凝视她,仿佛是在仰视高贵如天的神灵:「公主说什么,我就听什么,你在哪里我的家就在哪里。」 第293页 塞外悠扬的语言和音色说出世间最美的话。 「揽音珠的儿子或许在长安,要认识吗?」林孟则摸着额尔达颈间的刺青。 额尔达伏在林孟则膝上,喃喃道:「姑母的儿子会帮我吗?」 林孟则抚着他的后颈,笑道:「会的,我们手里有他想要的东西。」 -------------------- 第123章 逢君 上元节前,徐深与何才文这个谋反大案也终于尘埃落定。工部尚书裴霖抄家流放,赵贞国、马远贪污军饷钱款、参与谋反大案落成,二人斩首,子孙革职流放。 德元帝升刑部侍郎曲炜任工部尚书同时兼原职,长史张柏泽官任扬州大都督。 德元二十一年二月初一,太子妃曲婉生皇长孙,德元帝大喜,大赦天下。待皇长孙洗三时,大摆筵席,德元帝亲弹琵琶奏曲,邀宴百官于东宫,歌舞笙箫。 对于这位长孙,德元帝亲赐其名:林承昭。 扬州春日桃花纷飞,春莺绕匝。郑郁正和徐子谅从城外的田庄回来,对春播事务才巡视一番。 这段日子,郑郁对江南局面已有全面把握。在年前就将可耕种的土地丈量好,按照每户男丁数以三六九等划分下去。 又对江南各州的本地产业如丝绸、酿造、鍊金、吃食做出一个详细的规划与发展,以朝廷的赋税政策对他们有一个明确的收税等级。又将刺史每年的考课内容做了个统计,包括但不限于建造房屋、学堂以及本州的婚配数量、钱税收成,这些都是刺史的考课内容。 两人对这些事情边走边聊,一会儿就走到了郑郁在扬州租住的院子。 徐子谅道:「我这两日再把赈贷的钱慢慢收回,先让百姓把田耕好种上苗。这去年江南大患,现在都没恢復过来。砚卿,你和张六在今夏前把堤岸在修一修,这水患不能在发生了。」 「好,我明日就和张都督就去办。」郑郁一身浅青圆领袍,两人走到小院门口,他便道:「恕卿兄,进去喝杯茶吧。」 徐子谅正要点头答应时,齐鸣却推门出来,朝郑郁道:「二公子,郎君来信了。」 这话打断的不凑巧,徐子谅看郑郁有家父信要看也不打扰,于是说明日再来。郑郁送他到巷口才转身回家。 郑郁十分疑惑:「爹来信,你也要说一声?」 以往郑厚礼来信,齐鸣也只是通禀一声而已,那里会像现在这样跑到门口说。 齐鸣笑笑不语,郑郁转头看他笑弄得莫名其妙,心里一阵发慌,走到门口回头推门进去。 那一刻木门发出吱悠声响,三月里的桃花带着春气扑在他脸上。阳光在他进门的片刻照在脸上,他不由得眯了下眼睛。 可当睁开时,却见院里的桃花树下站了一人。 桃花随春风一拂而落在树下人的玄色鹿对池织金锦袍上,额戴黑玉,他站在春风里,身形挺拔犹如春松,丰神俊朗,剑眉星目,眼中蕴含着无限的柔情。 气质轩昂,美的如那山水画中走出的人。 林怀治朝他温柔一笑:「砚卿。」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郑郁哭笑不得:「衡君!」 齐鸣悄然退下,只把这天地留给二人。 郑郁蓦然喉咙发紧,三步并作两步扑到林怀治怀中,抱紧了他日思夜想的人,闻到来人身上熟悉的薰香他才觉得这原来不是梦。 两人紧紧拥抱片刻,郑郁才松开他,抬头看到林怀治的脸时,心中一阵哽咽,说:「你......你怎么来了?也不事先跟我说一声。」 他前两日才写了信转回长安,可不曾想林怀治来得如此快。 随后抚上林怀治的侧脸,蹙眉道:「你瘦了。」 「圣上命我来江南巡政,想给你一个惊喜。」林怀治满眼的温柔都是心上人,他抓紧郑郁的手,笑着回道:「年前胖了些,想着要见你得瘦点好看。我可没委屈自己,你放心吧。」 接着顺着背嵴摸至郑郁腰身,苦笑:「你才是瘦了,就算事务缠身,你怎么也不保重自身?」 现下才是未时,重逢的喜悦冲着郑郁的脑海,他把什么朝政党争都抛诸脑后。他抱紧林怀治不肯松手,答道:「哪里瘦了?真是胡说。」看林怀治脸色有些不好,怕他着急赶路饮食不佳,忙问:「午膳用了吗?」 林怀治笑着摇头,郑郁闻言眉心一皱,料想林怀治定是下了船就过来一直等他到现在。于是忙松开,想把人拉进屋吃饭,却被林怀治握住手,扣住后脑俯首亲下。 桃花春影里,郑郁揽住他回吻,林怀治的唇柔软而火热。唇舌交缠片刻,两人唿吸愈发急促,仿若这几月的分别都要在此刻通过唇舌将思念诉说干净。 春风掠境,又是一阵桃花雨翩翩落下,林怀治才喘着气离开郑郁的唇,凝视着他的眼睛,说:「方才忘了,现在补上。」 久来的情慾涌身,郑郁脸色一红,说:「吃饭,人都要饿死了。」 「好。」林怀治握紧他的手说,「你带路吧,这个家我还不熟呢。」 家这个字让郑郁生出在天地间有了和林怀治独一无二的归属感,那是被肯定、认同的坚定。他们有家,家中有父母兄长,他们在那个家里是儿子亦是兄是弟。 但在他和林怀治的这个家里,他们只是彼此的唯一。 第294页 郑郁牵着林怀治往屋内走去,回头笑道:「那你跟紧我,这便是我们的家了。」 院子并不大,是郑郁在扬州稳定后,白济安给他找了牙郎租下的,清静雅致。马厩厢房一应完全,这里离大都督府、淮南节度使的府衙也不远。 崔山庆掌管江南事务,节度使的府衙也就设在扬州,同时他又担着扬州大都督府司马一职,郑郁领着浙东观察使的职,虽是杭州刺史,但在新法未大稳前,他也暂住此处。 两人传侍女用了午膳后,随即不知是谁的手搭着了谁,迅速勾起一屋子的天雷地火,帐幔掩住声声春色。 亏得郑郁平日把政务都处理妥当,在这时没人来打扰。 黄昏时分,一只手和半截满是红痕的身子从床帐里探出来,想拿地上的衣服起来,可动作却被身上压下来的重量阻在半空。 林怀治下颌搁在郑郁肩上,他抱住郑郁,低沉道:「叫我帮你拿就是,怎么还亲自动手。」说完就又想来亲郑郁。 郑郁用停在半空的手挡住林怀治的吻,并将他的头推远些,极为嫌弃,他喊了许久的嗓子有些嘶哑:「你有完没完了?!就算是千里马也得休息吧。」 偏生林怀治在这种事上非常无耻,一双手不安分在郑郁身上摸来摸去,精神抖擞地说:「穿衣这种小事我来伺候你就好,万一这半年你就觉得我不行呢?」 郑郁:「......」 「我没有这样觉得!」郑郁将林怀治的脸推远些,随后翻身平躺好看着他,面目表情道:「别摸了。」 林怀治拨开郑郁的手在他颈间轻蹭,喃喃道:「好想你啊,郑砚卿。」 这样的动作弄得郑郁爱意连连,他抱住林怀治的背,轻拍着说:「好啦,我这不是在这儿吗?」 「是昨日和前日的想你。」林怀治说,「孤枕难眠夜漫漫的滋味我算是体会了。」 郑郁摸着林怀治顺滑的嵴背肌肉,笑着说:「你来江南巡政是领着御史台的职位来?」 林怀治嗯了声,他享受着恋人的肌肤带来的温度,答道:「你我能厮守几月了,届时我没地方去,只能住你家。」 「那我可要收你租金了。」郑郁望着床帐,故意逗他。 林怀治抬眼看他,不过瞬间眼神放亮,正经道:「君若不弃,我现在就给。」 这话来的没头脑,郑郁也一时没反应过来,朝林怀治摊手道:「好啊。」 他招招手:「给我吧,林六。」 林怀治手顺着郑郁掌心分开五指握住,十指相扣,吻在他耳边:「一切都听郑使君的。」 这时的郑郁才反应过来这所谓的「租金」是什么,羞道:「谁要这个了。」 「郑使君,我只有这个了。」林怀治唿吸越发灼热,相贴处已有阻物,「郎君在前,我实在无心其他。」 话语实在露骨,郑郁满脸通红,嗫喏:「你自荐枕席,还怪我了?有静才有动。」 林怀治的吻已落在颈间,轻拢慢捻,嘴上还不消停:「没怪你,况且就算是千里马,也得有人骑,虽然使君你的骑术很差。。」 郑郁不得不承认,林怀治深谙此中门道,与他欢好时哪哪都舒服。 不过三两下,他的情念就又被撩起,肌肤相蹭,郑郁掐着林怀治的脸让他与自己对视,音色低沉:「我六岁就习马术,你居然还敢说我的骑术差,不过我倒是没有训过像你这样的烈马。」 林怀治舌尖舔着郑郁的虎口,低声一笑,翻身居下,夕阳透过帐幔照进,整个人多出柔和与醉世的迷离,沉声道:「你真的骑术差啊,不如就拿我练练吧,我这匹骏马你想骑就怎么骑。」 红浪翻起,口出狂言。 翌日春光晴好,扬州渡口边。 郑郁心虚地把官袍领口拉上去遮住片片暧昧,远方船只靠岸。成王林怀治登岸而下,崔山庆领着扬州等地的一干官员恭迎。 官员迎着他,旌旗照展,长戟黑亮,诸位官员都与林怀治打着官腔,无非说着近日的民政事务。 林怀治昨日清晨下船提前策马到了扬州,但并未露面,今早从郑郁家离开后才又返船,做出才至的样子。 德元帝让林怀治领着御史台的职来江南巡政,怕是为了朝堂的平衡。 如今江南灾情已稳,新法推陈下,郑郁与徐子谅算过,这税前虽没有往年多,但也算稳定。三年五年下来,必定远超以前。 而现在的朝堂都是刘千甫一人遮天,陈仙言虽已崩,但刘千甫还在,更莫说德元帝的第一个皇长孙林承昭日日逗着德元帝。太子之位更是稳当,于是在这种朝堂秤砣慢慢偏斜的情况下。 德元帝这位谥号「德」的天子,又派了政务给自己最喜欢的儿子。 林怀治来后几天就对江南事务一应熟悉,帐务都是一一轻点。到了晚间夜宿,崔山庆也是与他又几年师徒情,亲自为他寻好一座别院,就在郑郁的小院子外不远。 白日里郑郁跟着张柏泽去周边江岸勘察,确保前两年的水患不会在发生,回到家里已经累瘫。林怀治近日才到,崔山庆免不了要设宴款待,于是两人回到院子的时辰都差不多。 这几日的上巳节、寒食节连着一起,郑郁和林怀治都有些分身乏术,也就此刻才有点空闲在。 「这些沟渠江岸都修好了吗?你白日里跑来跑去也不知擦汗,我瞧你背上都有轻微的汗疹。」林怀治在崔山庆的款待宴上饮了点葡萄酒,整个人都瀰漫葡萄酒麴的香气。 第295页 一张长榻摆在桃花树下,郑郁连着跑了几天,早就累成烂泥。整个人趴在榻上任由林怀治给他按肩捶背,期间那双手老不老实他也就不管了。 郑郁随口道:「修好了,修好了。有崔将军和徐大夫在,谁敢犯懒?更别说如今这江南的朝官多是师傅交好的人,往昔的事情不会在发生。」 旋即想伸手去摸,疑惑道:「长汗疹了吗?我都没感觉。」 林怀治把他的手挡回去,继续给他按肩,说:「长了,你在扬州就不多注意点?你这样我怎么放心?」 力度来的舒服至极,郑郁下颌垫在手臂上,舒服地吸了一口气后,答道:「我这不好好的吗?不过长了些汗疹,你怎么着急的像是我得了不治之症。衡君,说起汗疹,我小时可长过不少,这个没什么的。」 林怀治沉默了没有说话,只是给他继续按着。察觉身后人没有出声,郑郁翻身仰面看他,握住他的手,说:「怎么了?」 林怀治笑了下:「没什么。」随后也躺了下来,头轻轻地靠着他,说:「皇后崩逝前见过我。」 「她跟你说什么了?」郑郁自然而然地搂着他。 葡萄酒带着唿吸的灼热气息在桃树下放大,林怀治闷闷道:「她说我的对手不是太子。」 他明白郑郁对林怀清的感情,他实在不敢说林怀清死前所经歷的折磨和痛苦,只能在这没有外人的地方,他借着另一层意思披露出心中的痛苦。 谁也不会相信,那般慈爱的君父会任由臣子弒君。 郑郁沉吟道:「这次圣上让你来江南巡政,意在敲打太子。东宫权势过大,势必影响君王,更何况还有中书令在,他需要一位能和太子相抗的儿子。」 今夜无繁星点缀,只有弯月挂中空,朦胧月色照着树下两人。林怀治心情比那夜得知真相的凄凉要好许多,他如是道:「我是他的儿子,也是他的臣子,他要是哪日想杀了我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君恩皆是如此,章顺皇后病逝前未有御医看诊,大病而亡,太子知道但他不敢说什么,就连刘仲山都劝着他。」 这些话落在郑郁耳里,他只觉天家无父子也薄情,他也敏锐觉出林怀治话中那无边的惆怅。 「圣上是天子但也是人父,只要不落他人口舌,圣上便不会有绝心。」郑郁转头看着林怀治,说,「章顺皇后犯的罪不少,手中命也不少。她触到圣上心中的隐秘,又大过在前,刘仲山也保不住她。」 宫中事在来往信件中,两人早说了个透彻明白,如今面对面谈起,又是另一种心境。 林怀治垂眸看他,桃花落下,他抬手拭去郑郁发上的桃花,柔声道:「砚卿,有你在,我真觉得世间任何事都不是难事。在长安的日子,我总是想你,无数的午夜梦回中我好似又回到了以前的日子。大梦醒来,屋中回应我的只有院外的风声。」 郑郁温柔一笑:「今夜你若醒来,就不是风过满堂凄冷,昨夜你睡着之后使劲朝我这边挤。」 林怀治一愣:「有吗?」 郑郁对着他点头,眉宇间全是笑意。 「像这样?」林怀治有时那颗心里都装着坏,譬如此刻他挪身非往郑郁这边挤。 郑郁大笑,手脚连用想挡住这股力,却被越推越深以至于抵上了长榻里侧的木栏。 林怀治不停地亲着他,唇间流出低声话语:「我好怕醒来见不到你。」 「不是在这儿了吗?」郑郁一手环住林怀治的腰身,一手握紧他的手,却摸到与滚热肌肤不符的冰凉玉石,他垂眸借着远处廊下的烛火看清了林怀治手上的扳指,说:「我那时还怕不合适,等日后我给你做个新的。」 林怀治执起郑郁的右手,他的右手赫然带着那枚他送出的金丝玉戒。林怀治的吻落在玉戒上,虔诚又真挚,他眉眼含笑:「你送的我都喜欢,就这个最好,日后的我也喜欢。」 随后又有些孩子气上来,脸一沉说道:「以后只能给我雕玉镶金,不许给旁人。」 不为别的,就为上次严子善说过,他也要。 郑郁抽出右手,轻揪着林怀治的耳朵,忍笑道:「若如此,你手上这个便是稀世珍宝了。」 林怀治翻身将他压在身下,说道:「那我可得好好看看。」 郑郁:「......」 「回房看吧。」郑郁鼻间盈着好闻的男性气息又裹着淡香,他脸红了。 这时四下无人,虽说不是朗朗干坤却也够羞。 林怀治退而求其次:「那你亲我一下。」 郑郁道:「这几天不是亲过许多次了吗?」 林怀治答道:「这刻钟的还没有。」 论厚脸皮方面,郑郁实在不是林怀治的对手,只好仰头亲上。 瞬间唇舌交缠,喘息大起。 最后林怀治耍赖双手一通乱摸,四处点火,郑郁无奈接受,最终两人还是没回房。 在衣衫和清辉月色的遮掩下,两人酣畅淋漓地做了一场。 春夜桃花下,分隔两地的宝玉终在此处重逢。碧泉倒映着天河流淌,两只蕴含力道的手紧紧交握在一起,那玉石表面映着旁边缠绵交颈两人的汗。 德元二十一年的寒食节过去,节度使府衙的处理公务时间与朝廷不一样,完全是按照节度使自己的性子来。 若是碰上个想进政事堂的节度使,那手下幕僚都是晨入夜归,非有疾病事故,概不许出。 第296页 连长安官员休假,这些幕僚都没个休息日子。毕竟上任平卢节度使仆固雷就是这样的,他手下的幕僚多次上书,还有动若癫狂。 索性崔山庆是个好说话的人,长安哪几天休假,他就哪几天休假,于是这几日衙门也就清闲,连着郑郁也清闲。 晌午将近,郑郁还在房里蒙着被子大睡,日头照进来,他丝毫不影响。 一觉春梦睡醒,已是亭午时分,郑郁还赖着不想起,一摸枕边又空了。 此时,廊下传来脚步声,郑郁听出是谁就又闭眼睡去。 林怀治端着一碗面进来放在床边案上,坐在床边就去捞被子里的人,把睡得一脸迷煳的郑郁从被中剥出来抱着顺背醒神。 笑着说:「还不醒啊?都快未时了。」 郑郁嗯了声,头靠在林怀治肩上,但眼睛还是闭着。忽然他闻见一阵香味,下意识地在林怀治身上嗅。 「不是我,是你饿了。」林怀治道。 熟悉的面食香味涌进郑郁的鼻腔,他靠在林怀治肩上侧头看向床边的案几。案上的碗中正是一碗羊肉浇头,双鸡蛋打底的猪油葱花面。 郑郁昨夜与林怀治闹了许久,早饿了,他坐直身子,问道:「怎么只有一碗?你吃了吗?」 林怀治扯来身边衣架上的外袍给郑郁穿上,答道:「寿星的面当然得寿星吃。」 「啊?」郑郁忽然才反应过来,拍额笑道:「我给忙忘了。」 林怀治把头髮给郑郁从衣领后捋出来,说:「快吃吧,不然要坨了。我已用过饭,这是你的。」 郑郁想着齐鸣每年都做,每年都记着也是难为他了。随后下床端着面坐到榻上吃起来,吃的时候还跟林怀治餵两口。 忽然他停着,望向林怀治。林怀治被他看得不自然,目光躲闪两下:「怎么了?」 郑郁沉吟片刻,眼神似要林怀治看穿,问道:「齐鸣今日跟隔壁院子的郎君出门游玩了,不在家里,这面是谁做的?」 自从来了扬州,齐鸣和钱伍也就没了在长安那般的严肃。两人豪爽,家附近的街坊因着郑郁的官,对他们也都好,彼时少年心性众多,三五好友也就混熟了。 林怀治喝了口茶掩去慌乱,哂笑:「许是他托钱伍做的,你之前不是说过王妃会在你每年生辰这天,煮一碗这样的面吗?」 两人在一起快一年,相守时有说不完的话,但郑郁可以肯定他没有说过这件事。他和林怀治的母亲都已故去,聊起时总会避开,以免对方伤心。 「我没有对你说过这件事。」郑郁放下碗,朝林怀治问:「这面是不是你做的?」 心知在这样纠结下去,郑郁定不会饶了自己,林怀治有些不好意思,微微一笑:「那你觉得好吃吗?」 这次真的是郑郁惊讶了,没想到在长安时每年生辰吃到的都是林怀治煮的面。那些记忆又卷了过来,他垂眸轻声道:「前两年的不好吃,咸得很。去年和今年的好吃,跟我娘的味道一样。」 「王妃手艺我比不上,只能东施效颦,做个样子。」林怀治说,「以后我多练练,肯定不咸。」 郑郁再次看向林怀治时,眼睛已是有些丝丝水雾。原来在那么早的时光里,林怀治便默默的陪在他身边。 看出郑郁的不对林怀治立马坐到他身边,语气温柔:「喜庆的日子,可别哭啊。寿星待会儿想做什么?」 温柔的语气击散了那些沉闷,郑郁无奈笑了下:「要你陪着我,咱们出城逛逛?」 林怀治答道:「你去哪里我都跟着。」 两人牵了马绕着不显眼的街道,一路出城,趁着春色正好,踏马赏花。站上山头将整个扬州春景都收入眼中,最后在山林阡陌时,郑郁倒着步子后退走,问林怀治:「你怎么都不知道做好了送给我,每次都托齐鸣,这让我觉得他的做饭手艺不错。哪知有次,大哥在家听得如此,非要跟他比划两下,你可不知道王府上下有多少人遭殃。」 夕阳染着林怀治的红袍,他垂眸答道:「因为那时我不确定你心里是不是有我。」 山林幽静间,林怀治的声音透着无边的迷茫,或许就像他那时的心境。郑郁倒退的步子停了,他想了片刻后,朝林怀治笑着喊道:「林衡君——!」 林怀治抬眼看向他,勐然被大抱了个满怀。郑郁那一跳,竟然直接将自己跳到了林怀治身上。他的手环着林怀治的脖子,看着他的眼睛,欢快道:「现在呢?!你确定了吗?」 林怀治忽而一笑,肯定道:「确定了。」 这个笑令郑郁一下子将他与德元十五年洛桥上那个少年郎的笑重叠在一起,这么多年过去,他的心还是装着这个人。 他低头吻上他爱恋数年的人,山林幽静,有物体滚过青草的轻压细声,也还有鸟雀来回的飞声以及马儿蹄声。 但在这几种自然之声背后,还似有呻吟和求饶的低泣。 草地上的不知是挂着露珠还是汗,反正是被翻滚的动作压乱。 一只黄鹂停在一株银杏树上不过须臾,就被树下带来的勐烈惊飞。它低头看去,只见一人缠在前人身上,衣袍散乱地挂着,被抵在树上闹春。 白驹马见不得这红浪场面,只把头往地上戳。 夜幕降临时,郑郁才一脸生无可恋的回到家里,身后还跟着一脸淡定的林怀治。 第297页 郑郁心中恨道在欢好事上他简直是力不从心,想着是不是自己这几月没勤练武的缘故,每次都比不过林怀治那小子。 -------------------- 第124章 迎春 新法虽有不足,但有崔山庆、徐子谅、张柏泽、杨立这几人在,政策总是有惊无险的推了下去。 清明稍过,江南各地的春播已进行地差不多。闲暇时,崔山庆也爱设宴,与同僚搞好关系。 譬如这日官员休假,又逢杭州别驾送来当地帐册给郑郁查看,于是这一伙人就开起了宴会,连带前来巡政的林怀治一起。 席间的张柏泽长于江南,他带来几支新的吴语歌姬。酒宴设在江边,春风拂水泛起丝丝波澜随后携着花香飘进席间。 树影夹着温暖的春阳,中间的空草地是正在弹琵琶奏曲唱曲的歌姬,四周则是木桿上飘着帷帐飞舞。案几围着中间歌姬坐开,林怀治坐主位,下首是郑郁和崔山庆,而后两边排开各自官员。 「杭州那边的政务都已看得差不多,但照着规矩我还是得去一趟。」林怀治在酒酣耳热之际开口,「如今的新政税法已全面实行,此法铺于天下,是乃大吉。」 崔山庆也有些醉意,在皇帝儿子与同僚面前,也说着圆滑:「圣上明德,江南往昔之难都过去了。这日子是越过越好,成王殿下力梳政弊,实在辛苦,臣敬您。」 林怀治端酒,眼神留在徐子谅、张柏泽身上停了片刻,随后平移些许,有向诸位祝酒的意思,淡笑:「这是诸位功劳,我万不敢受。」 随后一饮而尽。 吴语歌声中,徐子谅道:「殿下仁厚,我等处江南事务良久,若有不妥之处,还望殿下一一指出,也好及时改过。」 林怀治是奉圣名来江南巡察政务,军政一个不慎他就可亲自参到德元帝手里。他与往昔那些监察御史不一样,这是真能见到德元帝并且能直言的人。 席间没人知道林怀治与郑郁的关系,也就害怕自己在官职上做错事,毕竟身处其中,反而看不真切。 「功过不是我一人说了算,青史留册时,百姓自有评说。」林怀治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古来圣人言,多是如此。」 徐子谅眼神亮了,看向崔山庆。 郑郁这时接道:「圣上贤德,留名青史是诸百官长愿。史书滔滔,能在其窥见的名臣屈指可数,圣恩下泽,我等自受其拂。」 林怀治做着往日对旁人的性子,平静道:「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路长,诸位仕途更长。」随即又道:「杭州事务我尚未梳理明白,杨别驾昨日说有几桩案子未决,郑使君若在扬州无事,也该早日回任职州县才是。」 崔山庆摸不出这是德元帝的意思,还是林怀治的意思,索性,新法稳定了,于是爽快道:「砚卿,成王殿下此话有理。两地为官实在辛苦,等谷雨后就先回去吧。在新法事上,若有悬决处,我即刻与你商议,杭州政务也不能一直不管。」 在江南目前谁说话最管用?那便是任职淮南节度使的崔山庆,他兼管一切官员任命,他都发话郑郁也无法反驳,再加上杭州那边也确实需要查看。 郑郁如是说:「下官明白。」 林怀治快速地看了他一眼。 随后几人又开始玩着酒令听曲,吴语带着笑声飞入云霄。 翌日夜晚,崔家庭院里,徐子谅没从昨日的对话中品出味来,于是来到崔山庆这边想问个究竟。 「你说成王这人怎么样?」徐子谅在树下倒了一碗酒还没喝就又放下,望向庭中在练刀的崔山庆问道。 四下无人,崔山庆横刀于眼前,听见这话瞥了一眼徐子谅,迅速转腕将刀收回鞘中放下,扯过架上布擦汗。 边擦汗边说:「龙生九子,各有不同。皇子脾性,我怎么好随便评价。」 「你就不要在我面前打官腔了,你教过他骑射,他怎么样你还不明白吗?」徐子谅给崔山庆倒好酒,抬眼看向他。 多年故交,崔山庆被看的面上一臊,坐下后答道:「不像惠文太子,也不像当今的。」 徐子谅琢磨着这两句片刻,最后问:「像大家吗?」 崔山庆沉默了,似是想了许久,才模煳着说:「性子有那么几分像,但处事和对其儒法的看待却有不同,很有主见。「 徐子谅默默听着,崔山庆又道:「成王七岁时,我尚在羽林军中有次陪着皇子们习马术。岐王的儿子被吴子高一个没看好,不甚摔伤。岐王大怒想将其要处死,成王为其力争说是岐王子自身御马不当导致,后左引律法右接现况,一通道理说下来,就连圣上也夸不错。吴子高也保其一命。」 「三岁看小,七岁看老。」徐子谅眼神划过精光,「太子是个实诚人,对他自己的这位姨父实在不了解。但这位就不一样了,无亲无故,连严明楼都在他手里吃了败仗,可见不一般。」 徐子谅还是在心里认为,都水监一事绝不会是刘千甫一人就能干得了的。 崔山庆皱眉道:「你怎么还想着这些?」 自年前崔山庆和郑郁好说歹说一通让徐子谅不去揭刘千甫的事情后,徐子谅就总是时不时的琢磨一下。也幸得两人多年故交,崔山庆也只陪他牢骚几句,却没想昨日林怀治的话,又开始让他琢磨了。 「你我总得思退路,虽说文死谏武死战,可也要看是不是死在正途上。」徐子谅神情也有些严肃,「刘仲山这颗树什么时候倒,由谁倒?都是一个未知数,圣上还派他教导当今储君,只怕会越来越亲密,这日子久了,总会生出感情。」 第298页 崔山庆道:「你担心这些做什么?那是储君,国之重器,先朝高宗对于自己血浓于水的亲舅父你看留手了吗?」 徐子谅一下被这句话噎住,崔山庆又道:「你这些话我就当没听过。恕卿,我是刘仲山举荐到这里来的,那郑砚卿也是,足可证明此人尚不是无可救药,只是行事有些偏激。」 徐子谅顿时冷笑:「偏激?」 随后嗤笑一声:「十八郎,你是看到现在江南一片大好就忘了水灾的痛吗?你才到江南的时候,为保全自身没有与我一起追查军饷,我也没有怪你,可如今再任由此人在朝廷,不知有多少忠良被残害。且我看当今的心思比不上高宗,他宦宠伶伎,又有些患得患失,只怕抓紧了这棵树就不会放手,他今年才多大?你觉得他能像圣上一样用好这把刀吗?」 这次是崔山庆沉默了,他最后道:「你想怎么办?路得慢慢走,走急了小心掉沟里。」 徐子谅答道:「三岁看小,七岁看老这句话没错,就看成王能不能斗倒刘仲山,这样日后也好为君躬薄德的太子铺路。」 「你这么肯定吗?」崔山庆垂眸掩去眼中的欢喜,但面上还是表出疑惑。 徐子谅拈胡一笑:「大树倒不了就剪枝桠呗。」 徐子谅的话一字不落的传进林怀治耳中,他写好要传回京的奏摺,待墨迹干后,淡笑着问崔山庆:「师傅对他的话信几分?」 崔山庆看着奏摺上写着江南一切安好的字,斟满茶后答道:「恕卿这个人,性直情真,他已信我会为了刘仲山的事不参与赵贞国军饷贪污,也信了郑砚卿中立一派的说法,否则这些推心置腹的话,他是不会对我说的。刘仲山手里捏着诸多官员的底,他想除谁手底下多的是人办事,可徐恕卿不是,他只想掀刘仲山的底。」 「徐大夫为官多年,贤名我多听,师傅与他交好我实在放心。」林怀治端起崔山庆倒的茶,说,「待这封奏摺传回长安,徐大夫也就进政事堂了,他会念着这个好吧?」 崔山庆笑道:「刘仲山堵着他的路又专门噁心他,殿下却帮他一把,宰相与御史大夫的官衔,差的不是一点半点。天下文人做梦都想入阁拜相为天下人谋福,恕卿也不例外。」 在来江南之前,林怀治就已见过崔山庆,两人虽于年幼时有过一两年的师徒情谊,这些年林怀治对崔山庆很是尊敬,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道理德元帝没少教给他们。 毕竟这些圣人道理是最能蛊惑皇子为其效命的言论,臣子做了皇子的老师自然也会高兴,一高兴就会出事。 没过两日,林怀治便藉口要寻访周边州县,顺便带着浙东观察使兼杭州刺史的郑郁离开扬州。 走时徐子谅和张柏泽还偷偷给郑郁使眼色,让他有空就来扬州,三人好一起斗崔山庆的钱。 两人都是官员,林怀治又领着巡政的公务,崔山庆没看出不妥,给二人找了官船,沿京杭运河往下去杭州。 比起上次在旌善坊搭载的官船,崔山庆这次寻的这艘更为雅致,随行的人也多是王府亲卫与郑郁带的兵,二人在此不必顾及。 舫内上房不多但却精美,一共两层,开船时有清风拂过水面扑来,雅间内的帐幔带风飞起,一时间仿似遨游天地,更莫说船外的水乡景色。 郑郁端着一碗粥推开雅间门,绕过屏风走进去。 身后还跟着一名大夫。 「好些了吗?」郑郁放下粥,站在床边问此时床上一脸虚弱的林怀治。 此时林怀治艰难地睁开眼,大夫取下他耳后缓解晕船的银针,他看见郑郁后笑着点点头,又道:「多谢大夫。」 这位大夫是要从扬州回杭州探亲的老者,不认识这两人,只知道这是官船,找参军开了后门搭上来。 看林怀治晕船吐得不行后,连忙扎针,抓了几副晕船药。这两人想是身份不俗,他也不敢多打探,只专心做自己的事。 他摆摆手说没事,又把脉确认无碍后才离开。 郑郁把那碗粥一口吹三下的给正在晕船的成王殿下餵下,憋着笑:「不吹了,再吹就凉了,凉了不好吃。」 「烫嘴。」林怀治偏头拒绝郑郁没有吹凉的粥。 郑郁:「......」 这也是昨日林怀治晕船得不行,被郑郁笑了许久,于是卯足了劲要郑郁照顾他。 那是什么法子都编出来,不是粥烫就是药苦。 郑郁尝了下没品出来,随后吃了两口,觉着还挺好吃,就没停。 倚在床头脸色发白的林怀治看郑郁吃的欢,脸就更白了,微声道:「我呢?郑使君?」 郑郁惊讶:「你不是说烫吗?等下我让他们重做,明日再端给你。」 林怀治:「......」 可怜的林怀治又是头晕气虚,又是委屈上心头,郑郁怎么比他还会折磨人,但他也不说话就眼神含伤的默默看着郑郁。 最后郑郁被那眼神看的心慌愧疚,一下子幡然醒悟也就省去吹的步骤,把粥一口口给他餵下去,中间还时不时自己吃两口。 虽然他来时已经用过饭了。 到得午后,江上下起了雨,春雨绵绵,缠绵悱恻。林怀治靠在郑郁怀里闭目养神,喝过药后脸色好了些,但头中那晕晕沉沉的晃感还是不减,郑郁一手抱着林怀治一手在他合谷穴上轻揉。 第299页 「这么难受,你从洛阳到扬州是怎么过来的?」郑郁问道。 林怀治头似有千斤重,连睁眼都不想,只往郑郁怀里钻了些,肌肤相贴的感觉让他头脑舒缓许多,笑着答道:「想着一下船就能见到你,就没那么难受了。」 郑郁低头吻了下林怀治的眉心,温柔道:「我一直都在你身边,没有离开过。」 林怀治抬头与郑郁交换了个冗长缠绵的热吻,头又有些晕沉,郑郁抱紧他,轻轻拍着他的背:「睡吧,睡醒就我们就到杭州了。」 春雨滴在江面,带起阵阵仿若催眠的曲子,林怀治在郑郁胸膛上寻了个舒服位置,握住他的手沉沉睡去。 官船在水上行了三天终于到了杭州,林怀治自然也晕了三天,下船时脸色还是有些苍白,神情虚弱。 杭州刺史府上的官员都前来迎接,杨立见林怀治这个样子怕惹得不高兴,连忙叫仪仗队停下奏曲。 郑郁在扬州待了数月,回到杭州还有些政务要处理便带着林怀治回了刺史府。又命人准备好驿馆,杨立是个懂事的,他早就为林怀治准备好离衙门近的别院。 又贴心的为上司租好房子,这一次郑郁和林怀治的院子还是隔得近。 期间不少州县官员都来汇报事务,郑郁一一处理,连带着新法一起,忙了五六日才停下。而林怀治在别院休息一天后,去了周边州县巡政,视察水利堤岸等。 两人再见已是数日后,这日官员旬休,白泽安也趁着日子好不容易从钱塘赶来,见到了白嫄的儿子。 庭院树下酒宴摆开,未有外人,白泽安饮下一大口酒后,对林怀治道:「六郎,你这几年来的信不多,但对于局势还是不要过快提拔我们,否则被刘仲山抓住把柄,我们就会拖累你。别的我都帮不上,只希望家里这几把老骨头别把你拉进泥潭。」 林怀治听后静默片刻,注视白济安,颔首回道:「舅舅放心,侄儿做事都是走吏部的明面,绝不徇私。况且舅舅为官数载,官声良好,百姓称颂,早该有此。」 白济安看着这个有三分像妹妹的儿子,忍不住地抹了把泪,说:「舅舅帮不上你什么,但郑使君若是在江南遇到什么事,我必尽力而为。咱们白家在江南做官这么久也算一方,你别担心。」 白济安在政局上帮不上林怀治,见郑郁不知会在这里待多久,遂真心说出此话。 郑郁拱手诚恳道:「白明府此话言重了,是晚辈该向您讨教。」 白济安已被勾起情绪,一时收不住,连忙摆手:「真不嫌冒犯之言的论起来,我们是一家人。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白济安家中子孙和睦,夫妻恩爱。故此在家这个归属感上,他的情感格外强烈。 「舅舅。」林怀治端酒敬向白济安,真诚说,「侄儿敬您。」 自白嫄走后,林怀治很少遇到这般浓烈的亲情。严静云对他很好也很爱他,可他在成长的岁月里明白那是朝政上的联盟,带着利用和稳定权力的爱。 母亲的早逝让他比旁人多了几分察言观色,他了解严静云,严静云也了解他。两人是政治上的盟友,亦是深宫中的母子。 三人聊起来,从诗书白经到古来君臣,又说到江南与长安、塞北的风俗。最后白济安实在是喝多酒醉的不行这宴才散了。 是夜,郑郁沐浴完不见林怀治,院内响起一阵笛声,他推门出去。 见沐浴完的林怀治散发坐在日间摆宴的院子里,周身沐浴着清冷的月光,不知怎得那背影生出几分寂寥。 笛声诉说着吹笛人的心声,柔和而悠扬婉转,像那吴地女子般温柔,笛声飘至天际而又落下。但在月色满院里,带出许多愁情,像是一段永远抓不住的虚影。 郑郁踩着木屐过去,坐在林怀治身边,迎面看到了院里开得正茂的迎春花。 一曲终了,林怀治许久都没说话,郑郁知他心思也未打扰,他摸着那只玉笛,最后侧头问郑郁:「好听吗?」 郑郁看向他,点头:「好听,这是什么曲子?」 林怀治想了想,温柔一笑:「生别陵。」 郑郁回忆那笛声,犹如生死相隔,确如其名,但更多则带着吴地的韵味。 林怀治又道:「阿娘教我的,这是吴地的曲子。说是男女相爱后,男子不过三年就负心于她,女子在泣血而亡前求那男子奏了一曲往日两人最爱的吴曲。」 郑郁沉吟道:「男女相爱,却未长相厮守。」 兴许是林怀治见到白济安又想起白嫄,今夜的他总是周身环着悲伤。 林怀治慢慢的将头枕在郑郁膝上,满头未束的青丝随力垂落。 郑郁轻轻地抚摸着他耳边的碎发,说:「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林怀治枕在郑郁腿上,他手里还紧紧握着那只玉笛,一只手牵住郑郁抚摸他发的手,说:「今夜月似弓弦,阿娘说我出生时天上那轮弯月也是这样。她生下二哥没多久,父亲就遭贬斥,二哥便交由无子的温元皇后抚养。不久后又生下我,可她身份低微,父亲对她虽是喜爱可却敌不过新人旧爱。」 没有任何情感的声音在追忆过去,郑郁沉默不语,只是握紧林怀治的手。 「后来他做了皇帝,娘晋封昭容晋丽妃,二哥封为太子,她很爱我们,小时候总是唱歌哄着我睡。」林怀治又说,「五岁那年,我去东宫玩闹,见案上有盏漂亮的白菊宫灯。我拿着玩了很久都捨不得放开,二哥见我喜爱便转送给我。回宫后,我看娘神色不佳,就缠着她让她陪我作画。我在那灯上蹩脚地画了只猫,她笑着夸好看,我知道那根本不好看。可却她搂着我说:六郎画的娘都觉得好看。」 第300页 「我想让她一直高兴,便把灯送给了她,并告诉她这是二哥转送给我的。她真的很高兴,提着灯转了很久。次日我去寝殿找她时,婢女说她的尸身已经凉透了。我慌忙跑进寝殿,我见到了她。我那时不知死为何物,只知道她安静地躺在那里,床边就放着那盏灯。我知道她不会笑,也不会唱歌哄我了。」 虚缈的声音夹着对母亲的思念,郑郁一手抚着林怀治的发顶,柔声道:「章顺皇后已逝,因果都结了。丽妃只是化作世间草木清风陪在你身边,她没死,她生在这世间每存土地。人生于天地,也归于天地。丽妃于夜台下,定能感受到你对她的思念。」 「阿娘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她所有的念想只有我和二哥。」林怀治忽然一笑,「这些年,我总想若是我没有送出那盏灯,死的人是不是就是我?」 有水落在郑郁的衣衫上浸透进去,他摸着林怀治的长髮,说:「爱子夭折,丽妃也会万分痛苦。衡君,她一直都陪在你身边,你瞧今夜的迎春花开得比以往美。」 恰在此刻,风过庭院,吹动了迎春花。林怀治撑手坐起,伸手感受到风的细流在指间穿梭,他含着泪低声道:「真的没走,她一直都在。」 -------------------- 第125章 黄昏 四月初七是个结良缘的好日子,长安城的各家都有人办婚事。 徐球的婚期也在今日,他与袁亭宜、严子善少说混在一起一年多,见两人整日也是无所事事,便邀两人做傧相。驾着花车彩舆,带上一对聘雁去苏家接新娘子,可嘆苏家的七大姑八大姨,三舅五哥实在难缠,诗篇作了一首又一首,酒罈是空了不知多少。 还是没把新娘子接出来,一堆人在苏府门口抓耳挠腮连门都进不去。 最后徐球实在着急,忙作两首好汉求饶诗,苏府这才把他放了进去。就在踏进门一瞬间,严子善把徐球往前一推,拉着袁亭宜往后撤几步。 不过须臾,两人就见徐球被一群夫人持着棍棒追得满院躲,袁亭宜抚掌大笑,但还是有些担心:「器之没事吧?」 严子善也在憋笑,可面上还是淡定:「一会儿还能作诗就行。」 随后这群人过五关斩六将,把袁亭宜、严子善是喝得东南西北,作诗都不利索的情况下,才终于在黄昏时分接到了新娘子。而袁亭宜在朦胧中,瞧见新娘子身边有一位女眷娘子颇为眼熟可又一时想不出来。 人还没醒神想起,新娘家的仪式就已完成,袁亭宜挂着刀骑马送新人回徐家。路上他总是瞧着那十分眼熟的娘子,心中一直想一直念。 由于今日乃是大吉日,还没宵禁时,长安街上已有许多向新婚夫妇要吃食金玉的障车子弟,但严子善找来一群禁军中的兄弟在旁开道障车,就没让今日已经饱受毒打的新郎徐球出血了。 一路吹吹打打,马蹄声扬尘,新婚队伍回了徐家。待新娘子团扇遮面,传毡进屋时,袁亭宜终于想起来那名娘子是谁。 那不正是他在灞桥见到的那名胡服女子吗! 于是拉住一旁看热闹的严子善,小声问:「新娘子身边那位颈间戴金玉项鍊,着青雀戏牡丹裙的娘子是谁?」 严子善在苏家被灌得有些醉,定神看了会儿后,也不知道,便叫来一旁还在监督礼仪的苏赛生问。 此时徐球一首却扇诗,使新娘花颜示人,帐中又是一阵闹笑。 苏赛生是亲也是友,被同僚灌了不少酒,脸颊含绯,他定睛看了片刻,此时的新人已在青庐帐中。瞧着那人影绰绰,他想了想,答道:「似是许国老的三孙女。」 国老一词不多评,多是三品以上高官致仕后,百姓与百官对其敬称。国老不常见,姓许的国老也是,严子善追问:「是前门下侍中许国老吗?」 苏赛生点头,随后又朝袁亭宜似感慨地说:「则直,我似记得袁相谈过你与她的婚事,但那时你并未同意。」 袁亭宜顿时犹如雷噼,目瞪口呆,怔怔道:「她竟然就是许娘子。」 苏赛生点头,此时旁边又有宾客唿人,他赶忙去招待。袁亭宜望向严子善,欲哭无泪:「我现在还来得及吗?」 严子善颇懂这些,真诚答道:「精诚所加,金石为开。」 得到好友鼓励,袁亭宜狠狠点头鼓起勇气寻那许娘子而去。 片刻后,他带着一个巴掌印回到严子善身边。这时严子善正在与人喝酒,看到面如死灰的袁亭宜一惊,忙把他拉到案后坐下,犹豫着说:「莫不是许娘子打的?」 「我捡到她的金钗,还回去时被侍女推搡,不甚亲她一下,可我马上便一跪致歉。」袁亭宜黯然地点点头,给自己勐灌三碗烈酒,悲伤道:「但是她骂我轻薄,知道我是谁后,直言说不喜欢我这样的,让我别做梦了。」 严子善:「......」 严子善好心大哥样,宽慰道:「可能是你不够姿容俊俏。」随后又好奇:「那她喜欢什么样的?」 「啊?」袁亭宜闷闷不乐,「她说她喜欢程知文那般温和儒雅的郎君。」 「进士中举都看脸,更遑论宰相之女?知文不在长安两年,但每年的如意郎君榜首都是他。」严子善笑道,「你这种烦恼我就不会有。」 袁亭宜心中郁闷悲伤,一阵心酸,实在不想理严子善。宴席上有人来敬他酒,他就闷头喝下。严子善生怕他因为被拒绝喝死,连忙安慰,却被袁亭宜灌了数杯。 第301页 严子善一场酒下来醉醺醺地揽着袁亭宜问:「话说你与刘九安是怎么了?你俩快半年没说过话了。」 提起这个人,袁亭宜的头就开始痛,他打开严子善的手,冷冷道:「他就是个疯子,你提他做什么?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聚不到一起就散。」 「这可不是你的处事,你俩闹脾气了?」严子善被打开后就单手支案撑颐,说,「京中都有人开庄赌你俩何时合好了,你给我透个底,什么时候和好?我也去下一个。」 袁亭宜眉心一挑:「赌这个?你下永不和好那一方就行。」 严子善正想再说什么时,眼神瞥向门口,只嘆说曹操曹操到。 刘从祁解刀进内,风尘僕僕,他才从校场一路奔马回来。徐球又住在修行坊,才进坊门就听最后一击鼓声结束,差点没挨武侯鞭子。 他把贺礼交给徐家侍从,又与众宾客、苏赛生来往祝福几句,眼神快速找到人群中喝的正欢的严子善、袁亭宜两人,径直过来坐下。 「怎么来这么晚?」严子善找了个干净碗给他倒好酒。 他尚不知袁亭宜合和刘从祁之间的事,只以为两人在闹脾气,毕竟谁家朋友不吵架? 刘从祁扫了一眼袁亭宜,答道:「禁军有事耽搁了。」 正喝的高的严子善没发现袁亭宜想熘走的动作,直接抓着他就说:「方才我还在问呢,你俩闹什么事了?小半年没讲过话。」 刘从祁看着厅内欢歌载舞的宾客,沉思片刻笑问:「则直没说吗?」 严子善摇头,刘从祁道:「你问他啊。」 于是两人目光都聚在袁亭宜身上,袁亭宜无奈至极。最后他实在受不了这两人的审视眼神,干脆心一横预备混过去,斟满酒就让两人喝。 严子善的心思在这两人身上并不细腻,他看有酒也就放下疑问。 期间这长安着名的八卦三人,又开始东拉西扯起来,其中严子善一声短嘆:「刘相这几日没上朝,在做什么呢?」 刘从祁耸肩,哂笑:「安胎。」 袁亭宜:「......」 严子善:「......」 震惊中的严子善率先回过神,瞠目结舌道:「你爹还有这本事?」 刘从祁看向他俩,慢吞吞地解释:「王宛有身孕,又不是他,你俩是不是误会了?」 严子善和袁亭宜听得此话尴尬一笑,三人又开始吆喝着喝起来。 席间又不少官员同僚来互相饮酒,场中的徐球和苏赛生这两位被一群人拉着灌了不少。 最后还是刘从祁和严子善上去接着喝才平息下来,厅内歌舞来来去去。 这期间酒量最不好的就是袁亭宜,加上在苏家喝的那些,导致不到一个时辰他就醉的不省人事。彼时酒宴快要结束,婚礼的仪式也完成得差不多,天明也即将到来。 三千鼓声与寺庙悠远的晨钟交集在一起唤醒沉睡中的长安,徐家也开始吩咐侍从送这些醉酒的宾客回去。 徐府门口,苏赛生欲把严子善带回较近的苏家休息一下,禁军首领不比朝官需要点卯。 但严子善朝刘从祁担忧道:「你送他回去?」 他一夜没睡加之喝的不少,靠在苏赛生身上,还有些站不住力。 烛火影下,刘从祁尚算清醒,他搂着烂醉的袁亭宜,点头:「我正好回皇城交差,顺路把他送回魏国公府。」 但严子善还是不放心,虽然这两地看起来确实顺路,可两人半年没讲话,让他有些不愿去相信刘从祁。于是上前拉袁亭宜,说:「则直,我让九安送你回去,怎么样?」 吵闹和奔走声不停,袁亭宜在混乱中抓着一抹他熟悉的感觉,听见有人问他的想法,他那喝多的脑子一下没想起前事。 「行!九安兄送我回去,没什么不放心的。」他靠在刘从祁肩上,迷煳着朝严子善挥手,「大家都散了吧。走吧,十一郎,我们回去了。」 严子善看他愿意也打消疑虑随苏赛生离开。 天边缓缓显出鱼肚白,长安城甦醒过来。刘从祁骑马载着袁亭宜回到梁国公府后,从卧房里找到刘千甫的腰牌扔给侍从,让他去皇城给袁亭宜和自己告个假。 随后打水给醉如泥的袁亭宜擦脸擦手,醉梦中的袁亭宜感觉自己被人伺候欲睁眼细看是谁如此贴心。 却被刘从祁以手遮眼低头吻住,略带酒香的氛围骤然将气氛上升到另一个天地。袁亭宜醉得很,他没有避开,他细心感受着刘从祁带来的情念。 「喜欢吗?」刘从祁手探入衣内握着他,男性气息覆在他耳边,直接地沁他的肌肤每寸。 熟悉的声音将他从醉里唤回,袁亭宜朦胧着点头:「喜欢。」 齿被舌抵开,顺滑探入,袁亭宜唿吸慢慢地急促起来。 虽心知怪异,可对这熟悉又陌生的亲近,又说不出是为何,为何捨不得离开。都说醉酒时的一切由不得自己控制,只会遵从自己的内心想法。 袁亭宜想他或许是醉了,只想随自己的感觉走。 浓情时他扯下刘从祁搭在眼上的手,看清人后他想推开。怎料刘从祁顺势滑入指尖握住,两人相扣的手在枕边流连慢转。 深吻结束,袁亭宜大口唿吸着,脸颊羞红,生被阻断,似万蚁噬身。刘从祁手滑上到胸前,凝视他,声音低沉:「要不要我走?」 第302页 那些久远的欢愉记忆又浮现,刘从祁明亮却含欲眼神似是情迷网一般将他困住。袁亭宜神色正模煳着,想着方才的断崖,他酒醉胆大,直接搂住刘从祁的后颈亲上去。 帕子被踢出帐内,连着一同的还有被扯烂的衣衫。 轻快的鸟声在窗外鸣起,两人气息不住纠缠,袁亭宜大惊一声觉出痛意,将头埋在刘从祁肩上,眼神顺下看到绷紧的顺畅又漂亮的肌肉线条。人都喜欢好看的事物,袁亭宜也是最其中的例子,刘从祁长相俊朗英气,身材亦是他认识的人里的翘楚。 这时已有热意,刘从祁身上都蒙着一层晶亮的薄汗,音色缓喘,再加上充满着力量的麒麟刺青,它落在小麦色的肌肉上最是诱人,袁亭宜一时看愣。 刘从祁停下看袁亭宜眼神望下出神,把他的腿置于腰上,低声问:「看什么呢?」 「麟之角,振振公族。」袁亭宜喃喃道,「你还会背着我做什么?」 刘从祁思索须臾,神情温柔地看着他回道:「没有了。」 认识数年袁亭宜也说不清对刘从祁的感情,他看向刘从祁,对方的眼神里流露而出的是除温柔之外还有一抹无可奈何的落寞。 袁亭宜心里抽着一口闷气他躲开这个眼神没有说话,刘从祁又低头缓缓亲他。 兵出山门继而转幽处,袁亭宜酒醒了些,他叫刘从祁的表字让他慢些。 刘从祁抓起不知是谁的衣服给袁亭宜擦了把汗,而后亲他,粗声道:「换一个,这个不好听。」 袁亭宜:「……」 刘从祁稍压着袁亭宜,双手捧着他的脸,柔声道:「曷日勒,叫我曷日勒。」 袁亭宜不知这是刘从祁的戎狄名,还以为是什么调戏人的胡语便闭口不言。屋内沉默片刻,刘从祁看袁亭宜半天没出声遂又乱起。 弄得袁亭宜汗泪直流,唿声大起。刘从祁语气急促起来:「则直,快些,否则要吃苦头了。」 袁亭宜只觉被引入无边极乐,春日的浓郁碾着他,让他只能抱紧唯一的沉木,泣声喃喃:「曷日勒......曷日勒。」 刘从祁缓力,不容对方反应便吻了下去,力度似水般轻柔。袁亭宜思绪不由多念,他逐渐溺化在温柔水里。 朝来夕往,不管世事如何变迁,他刘从祁所喜欢所要的只有一个袁亭宜。 酒醉的袁亭宜醒来时,已是黄昏。 他觉着自己贴着堵温热的墙,还有东西触着他。 他动了下,此物也跟着他轻轻地动了下。 他想离远些时,才发觉自己浑身不适酸得很,那酸软走遍全身连指节都没了力,突觉腰上有手抱着他,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收力,似是想把他往怀里揽,他勐然觉得不对。 袁亭宜睁眼转头看去,只见近在咫尺的那人睡颜恬静,剑眉舒展。他的视线往下看去,瞳孔一缩,那人健硕的肌肉上还有些暧昧印子,刺青上的麒麟双眼似是代替主人看他,提醒他过去不久所发生的巫山云雨。 而方才那姿势就是刘从祁侧身搂着他,而他也好巧不巧睡在那臂弯里。 怒上心头的袁亭宜直接一脚踹去,这一脚踹醒了刘从祁,他立马翻身坐起,皱眉道:「干嘛?」 气势上一副他吃亏的样子,袁亭宜怒道:「你怎么趁人之危?要不要脸啊你?」 「你自己喝多了对我又亲又抱,我还说你趁人之危呢。」刘从祁耍起无赖简直比严子善还混。 袁亭宜抓狂道:「你个脑子进水银的不知道推开吗?你是喝多了又不是死了!」 刘从祁语气有些挑衅:「你管我。」 这次轮到袁亭宜无奈了,这句话经常是他对刘从祁说,可没想到这迴旋镖还能扎着自己! 他实在懒得跟刘从祁这样的疯子说话,翻身下床想捡起衣服穿上离开,却见衣服被撕得稀烂,一下砸在刘从祁身上,从牙缝里挤出乡言:「老子新做的衣服,你个龟儿子全撕烂了!」 刘从祁拿下那衣服看了看,丢下床随即自己赤身大剌剌的下床。 刘从祁挑起架上的一件淡青锦袍递给袁亭宜,挑眉道:「新做的,没穿过。素绫暗花纹比你那件贵,就当赔你。」 穿他的总比光着好,袁亭宜二话不说拿过穿上,而刘从祁也找了件衣服穿上。 两人穿衣解扣腰带的间隙里,刘从祁随意道:「你还在生气?」 「我就没有生过你的气。」袁亭宜系好腰带,淡淡道,「你是刘相的儿子,自有心中一番天地,我这样的纨绔子弟怎能生你的气?况且你也没拿我当过朋友。」 衣服穿完,袁亭宜也不停留地转头离开,刘从祁倏然抓住他的手,袁亭宜不解地回头看向他。 刘从祁讪讪道:「上次的事是我不对,则直,我向你道歉。我没想过利用你,那只是我说的气话,这些年我对你问心无愧,你能否别躲着我了?」 「这些事难道是一句道歉就能抚平的吗?」袁亭宜甩开他的手,转身认真地问:「你对我不过是觉着新鲜又好哄,当个乐趣罢了。裴文懋被抄了个底朝天,你对他尚且如此,你对我又能几分真话?刘九安,你不要自己骗自己了,你其实并不那么在意我。」 昨夜的事,袁亭宜承认也有他自己的迷茫和放纵,可清醒过后他还是得去面对现世里纠结的自己。 第303页 袁亭宜这半年想了许多,念了许多,起初他并不觉得刘从祁的离开会给他的日子有什么变化,可时日久了那些消失的声音就像是生命中的一部分黏着他。 他最年少的时光都是跟这个人一起度过的,两人见过日升日落,月满长安,长安周边都是二人的身影与记忆。在养成的习惯里,袁亭宜经过这些地方便会想起刘从祁。他有数次见到趣事都下意识唿出口刘从祁的字可转头却见身边无人,那一刻他明白有些事二人再也无法去一起欣赏。 刘从祁在他身边这些年钱财他从未缺过,待他也是真顶真的好。可裴文懋对刘从祁又何曾不是千万的兄弟好,转头刘从祁不也把他卖了吗? 话已出口,覆水难收。 刘从祁那些打好的腹稿,在这刻面对质问时说不出来,他利用了袁亭宜是真的,但那些感情也是真的。这些年他知道袁亭宜不好男风,也并没强求,只是那日酒上心头才做出狂事。 他一直就没有想过伤害袁亭宜。 刘从祁低声道:「没有把你当乐趣,这些年我对你千好万好,也只是想交你这个人,放眼整个长安城,我这般对待的人还能找出第二个吗?」 袁亭宜冷笑:「所以你就用强?」话说到这里,他不知怎得有些不舒服,随口道:「你我此后还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说完转身离开,刘从祁看着他的背影,表情似是做了什么决定,身子往屏风上一靠,长腿交叠,悠悠道:「那我立马写信去鄯州,告诉袁相,你把我睡了,还始乱终弃。」 这话乍一出,袁亭宜差点没摔地上,转头怒道:「你有病啊!明明是你好不好?上次老子回家,屁股疼了三天,你个死人!」 刘从祁非常无所谓:「那这次最多两天,四日后苏酬恩邀我们至樊川策马,记得来。」 「滚!我才不去!」袁亭宜大怒,「你信不信我告诉刘相!」 「不去的话,袁相就知道了。」刘从祁走进内室,转身挥手,「我巴不得你告诉他,说不定他为着我喜欢,把你绑来梁国公府长住都行。来人,送袁三公子离开。」 袁亭宜瞬间愣住,他终于明白这半年自己没想通的那些奇怪在哪里了。袁纮对他是严父不允许会有任何出格的存在,可刘千甫对刘从祁那是无休无止的溺爱,别说一个袁亭宜,就算是东宫太子,说个喜欢,连哄带骗的绑来也不是不可能! 门外的侍从听见吩咐,连忙来请气急败坏的袁亭宜离开。 偏生巧,出门路过庭院时,袁亭宜碰见了刘千甫。 再是不情不愿,袁亭宜也上前拱手问好。刘千甫颔首,随后说:「是则直啊,有些日子不见你来,是二郎做了什么错事让你生气了?」 对于刘从祁的交友方面,刘千甫还是比较关心。做父亲的自然希望儿子高兴,但刘从祁跟他见面显然是不怎么高兴,所以对儿子这个最要好的朋友袁亭宜半年没上门的行为有些好奇。 袁亭宜的屁股和腰有些痛,他心虚道:「没有,刘相。只是前些日子较为忙碌,加之姚珏科举,故未能前来拜访。」 「姚珏这次未能考中,下次若能努力必定登第。」刘千甫听后点点头。 袁亭宜一怔,刘千甫这话说的很明显。新科进士的提名会先交由宰相过目才布行天下,而他面前的宰相就握着天下学子的命脉。 旋即刘千甫笑着说:「我还以为你们有什么嫌隙,若是有就跟我说,我好好教训他。这孩子就你这么一个知心朋友,得空不忙时你还是多来陪陪他,在长安有什么不顺心的,你跟维之倾诉不到,跟我说也行。幼年时,我还抱过你呢,忘了?」 这种婴孩时的旧事袁亭宜自然早忘了,但他记得袁纮早年也曾在河西做过官。刘袁两家来往也属正常,袁亭宜犹豫着颔首随后拱手飞似的离开。 至于樊川,他想有苏赛生在,刘从祁也不会做什么过分事。出了梁国公府,袁亭宜回头凝视巍峨华贵的国公府片刻,轻嘆一声离开。 -------------------- 晨鼓声响的话,文中时间是四月。设定上是寅时的五更二点(一更为五点),算到现在的时间对照大概是三点四十多左右。 第126章 秋来 四月的江南山水青色犹如在其画中,细阳从柳叶隙里折出影子投在水面上。 水面晴光艷艷,金阳照着水浪波纹,绿水盛着金阳跃于眼前,显出粼粼层波。 西湖上的画舫来来去去,偶有曲声从内里传出。 「西湖断桥,果真绝美。」郑郁坐在画舫里,透过纱帐看向不远处的断桥。 一旁的林怀治倒了茶给他,说:「听闻下雪时,此地更是江南一绝。」 两人来到西湖后,花数贯铜钱僱人租了条船舫泛游西湖之上,两人坐在雅间里头赏着水光风景。 郑郁接过茶抿了一口,笑道:「只可惜雪日的长安我见不到,这西湖残雪你也见不到。」 林怀治点头,但很快又说:「日后我陪你来,西湖的雪、敕勒川的雪、塞北如烟,我都一一陪你去看。」 「好。只是世间风云变化,那里看得完。」郑郁放下茶盏,说,「只想你我能多有几个这样的时刻,等哪日没事做可以在脑海里翻翻。」 虽说德元帝没诏催林怀治回京,但江南之地也不能久留。 第304页 林怀治漆亮如星的眼睛聚着认真,他说:「那我多陪陪你,你也多陪一下我。」 郑郁拱手打趣道:「下官谨遵殿下吩咐。」 林怀治被骤然逗笑,此时隔壁的船舫上月工唱着春江花月夜,他把郑郁抱在怀里细细地亲吻。纱帘玉碎声间,两人慢慢地倒在榻上。 待一个时辰后,郑郁才牵着林怀治悠哉悠哉的下船游赏西湖,在岸边的食肆用了午饭。 看时日好,又逢田假开始,郑郁骑马一路看着春景与林怀治去了苏州的寒山寺。 漫步悠然于寺庙之间,两人有说不完的话,彼时聊往昔、日后。 期间多数是郑郁在说,而林怀治则是那个默默听着,时不时打趣一两句的人。 夜晚的江流岸边,郑郁看着隐在夜中的寒山寺,听着悠远的古钟声,余磬激盪着群山迴响,他站在桥边望着脚下溪流,听着耳边涌进摊贩的吆喝,感慨道:「这水景让我想起南苏州的天卉河。」 「天卉河,古称应淮。」林怀治知他是想家,说,「你兄长的名字便是取自这里?岸乃有迴旋之地,天卉河绵延千里,可是取自万事总有回头之意?」 做出的决定一旦迈出,便再难回头,岸字取的极好。郑郁点头肯定,随即语气又有些无奈:「初听他名我也觉得好听有意,后来才知我娘生他于天卉河岸边,我爹一时高兴想不出啥好名,便取名岸。」 林怀治:「......」 这名和字似是完美,林怀治沉吟片刻,说:「那你呢?」 郑郁答道:「南苏之役举家逃亡时,我娘在群山葱绿的林间生下了我。」 南苏之役何其惨烈,州县沦丧,百姓举家迁往关内,当年若无郑厚礼与将士,便是会失北阳十七州。林怀治嘆了一口气,说:「王妃受苦了,我幼时一直觉得郡王真乃我朝英雄横扫漠北。你的这个郁字恰如其分。」 「其实我爹最开始想的是郑大山。」郑郁慢慢转过头看着林怀治,面无表情地说,「还好我娘阻止了,取郁字。」 林怀治窘道:「那还是郁字好听。」 身后人流多了起来,寒山寺悠远的钟声传入耳中。郑郁往林怀治身边站了些,在宽大的袖袍下,牵住他的手,笑着说:「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掌心的温度让林怀治在春夜很是放松,他望着桥下水流,说:「这里真好,难怪阿娘一直很想回家。」 「你现在便代她重游故地。」郑郁说。 林怀治认真地看向他,问道:「你什么时候带我回永州看看?」 郑郁眉心微皱,他想过带林怀治去唿伦贝尔大草原走走。可郑厚礼现在根本不知道林怀治与他的关系,况且永州那是他长大的地方,幼时他跟郑岸在城里撒欢捣蛋的事不少,要是遇上个长辈,随意说上一两件,他在林怀治面前的形象可就没了! 「这个......」郑郁一脸为难,故作沉思:「日后有机会,我一定带你回去。」 得挑一个郑岸不在家的日子回去,否则就他前面那十三年的光辉事迹,林怀治听完估计在床上会更加作弄他。 林怀治追问:「要是没机会呢?」 「怎么会没有机会?」郑郁佯怒,「你难不成要与别人在一起?」 林怀治忙解释:「当然不会!你不信我对你的感情?」 「信!」彼时岸边响起踏歌声,郑郁极其自然地扯开话题,「不过此情此景倒是让我一件旧事,你猜猜是哪一件?」 林怀治的余光扫了眼岸边的踏歌队伍,疑惑道:「旧事?」他看郑郁眉宇含笑,听得流水潺潺,歌声四起,沉思片刻后说:「德元十五年的上元灯节是吗?」 郑郁惊讶:「猜得这么快?老实说你是不是把眼睛放我心上了?」 林怀治挑眉一笑:「我实在愚笨只能想到这个,况且不是眼睛,是心放在你身上。」 「是吗?」郑郁眯了下眼睛,半信半疑。 林怀治非常认真地点头,随后道:「记得当年在洛桥上郎君还扬言说要娶我,不知还作数吗?」 提起那时的前事,郑郁顿时一噎,立马牵着林怀治离开,边走边咬牙道:「现在我就去买两根红烛,今夜咱俩就比!」 随后又转头说:「你执团扇!」 林怀治笑着说:「好!却扇诗作不好,你可见不到我。」 「你今晚就是欠收拾!」 闻言林怀治止不住笑,爽朗的笑声萦绕在四月的春风里。两人牵着彼此的手走入夜晚的人流,岸边垂柳随风微拂过水面。 几日后,杭州刺史府衙中,杨立看到一脸萎靡直打瞌睡的郑郁,有些担心他:「砚卿,你没事吧?要不去后面睡会儿?」 郑郁被杨立的话提醒,喝了一口碧螺春醒神,摇头笑道:「我没事,只是昨夜看书看得晚。」 「什么书?」杨立问道,跟郑郁共事这么久,从未见过他这样。 郑郁无比认真:「五洲录。」 而才从郑使君被窝起来的林怀治,揉着累了一晚上的腰打了个喷嚏。 郑郁趁着端午汛期前把河堤这些加固好,又跟杨立、张柏泽等人议好明年要向朝廷申报的钱。 助人帮助梳理下,这个杭州刺史他做的也算顺手,在杭州一带官声慢慢好起来。林怀治有时也会去扬州、苏州,但回来时的晕船症状还是不会缓解,江南各地的官员都看出这位成王晕船,也就把政务都托长史、司马等人送到杭州。 第305页 在杭州时,郑郁早晨出去衙门处理政务,评审案子,偶尔巡视水利农务。下午回了家就与林怀治腻在一起,两人或是在家吃或是出门寻个雅间听曲用膳。 到了晚上,在院子里吹笛奏曲,练刀比射。累了的话两人便谈古聊今,躺在树下长榻上赏无边月色,兴致来时幕天席地地做一场,这样的缠绵日子也是过了几月。 七月末,京中传来第二道诏书询问林怀治何时返程时,他才依依不捨离开,比他先行离开的还有刚升任门下侍郎的徐子谅、工部屯田司员外郎的白济安。 八月中旬的骊山东宫殿内,林怀湘抱着林承昭踱着步来回轻哄,并问殿中的刘千甫:「前些日子,父皇任徐子谅为门下侍郎,进政事堂,你难道不觉得是六郎上的摺子?」 前任门下侍郎做上宰相不过几月,就被御史台的御史弹劾为官不正拉下马,不过几日林怀治奏徐子谅的文书就送到案头,德元帝思索月余后点此人为相。 他怀中的林承昭才满半岁,哭闹个不停歇下,此刻正趴在林怀湘肩上抽噎。曲婉对这个儿子有时没办法就扔给林怀湘抱着,自陈仙言走后,德元帝对林怀湘也有些疏远,林承昭他也喜欢,但并未再提亲自抚养的话。 「成王才于江南巡政回来不过数日,圣上就做此举,我想并非是成王上的摺子,自袁维之走后,圣上一直想让朝堂平衡,所以才点此人。」刘千甫答道,「再者崔山庆来信,说两人在江南无过多言论,且此次他巡政回来,也不止徐子谅一人升官。」 林怀湘抱着孩子坐下,随后又点头让刘千甫坐下,沉吟道:「父皇这些日子就在温泉宫内,我连人影都瞧不见,你若是哪日进去碰上了,就替我说说,他到底还看不看我这个儿子。」 「太子殿下!」刘千甫坐下后骤然听得这话不免声音有些严肃,「他不过是巡政去了一次江南而已,徐子谅进政事堂是早晚的事,何必在此纠结?这朝中官员多半还是向着你的。」 听得这话,林怀湘再是忍不住,厉声道:「林六死前见过阿娘,他若是知道些什么,发起疯来把大家都牵下水怎么办?父皇对他是越来越好,别以为我不知道,朝中已经有人上摺子,奏请父皇立贵妃为后。」 父亲的厉声质问又吓坏了才安静的林承昭,他一下就又大哭起来,林怀湘对这个儿子简直没办法,把他递给宫人、乳母还是会哭个不停,只有他和曲婉抱着才会那么安静一会儿。 于是坐下没一会儿就站起抱着哄,见刘千甫仿佛没回话,转头对他道:「仲山,你听见了吗?」 「回禀太子,臣听见了。」被哭声闹个不停的刘千甫没发觉林怀湘对他的称唿改变,又说,「过几天中秋,圣上定想见小王子,孩子心性或许比大人好。且章顺皇后早已出殡,若圣上真有立后之心,也该早有旨意,现还未决,便是不肯。」 林承昭抓着林怀湘的耳朵哭个不停,林怀湘实在无奈,对内侍喝道:「愣着干什么?去把太子妃叫来啊!」 内侍磕头应了声,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林怀湘一边哄儿子一边思索,皱眉道:「时日长久下,谁知道他会不会立后?我看林六就是想跟我对着干,他舅舅不是进京了吗?你花找人盯着他什么时候寻个错处,把人一起打发了。」 刘千甫当然知道林怀湘说的寻错处是什么,点头应下:「那这段时日,殿下便不要随性了,小王子正是习事之时。」 「这么小的孩子能学习到什么事?」林怀湘颇为厌烦这些,朝刘千甫道:「有我在,他又不会饿死。」 随后眼神似有亮光:「听闻十一郎要有弟妹了?姨父。」 称唿转的如此快,刘千甫想林怀湘什么时候还开始关心这些了,但疑云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只以为林怀湘是害怕自己不帮他,笑着回道:「章顺皇后崩逝,但臣的心还是以殿下为先,后宅之事并不会影响臣对殿下的忠诚。」 「是吗?」林怀湘剑眉一拧,随后按住林承昭抓他耳朵的手,又问:「姨父,若真选择,我与父皇你选谁?」 这话来的突然,刘千甫尚未沉思片刻。曲婉便匆匆赶来,刘千甫忙起身见礼,曲婉给林怀湘福了一礼,接过哇哇大哭的儿子便要离开。 一个眼神都懒得给林怀湘,走至门口时,刘千甫道:「太子妃,中秋家宴时,小王子还缺一顶礼冠,圣上见了孙子必定高兴。」 林怀湘甩掉一个大哭钟,一下子轻松不少,对于这点钱财,无所谓道:「吩咐下去找人做好就是。」 走至门口的曲婉转身瞥向两人,颇有些讽刺意味:「省着点花吧,太子殿下,哪日若是你被废黜,我们一家三口外贬不被饿死就不错了。更别说你后院那一堆乱七八糟的人了。」 骤然听见这话的林怀湘就想追上去问个明白,无辜道:「清语!这是我的钱!」 「那你带他。」曲婉话也回得飞快,顺便作势要把林承昭抱给他。 林怀湘看着鼻涕眼泪横流的林承昭,那哭声还响在耳边,感觉头又大了,只得承认:「你的!你的!整个东宫都是你的!」 曲婉自陈仙言去世,没人催她颇得自在,后生下林承昭,对林怀湘实在没多大情爱希望,吵赢了就抱着儿子跨步出去。 一旁的刘千甫默默看太子和太子妃争吵,开口也不是不开口也不是,站在一旁心里想着刘从祁是有弟弟还是有妹妹。这清官难断家务事,他算是明白了,虽然早些年德元帝和陈仙言也经常吵。 第306页 这一点,林怀湘倒是跟德元帝很像。 「你们到底把我当太子没有?!」吵架吵不赢曲婉的林怀湘往榻上大马金刀一坐,弹着一只茶碗十分郁闷。 茶碗在案上滚动的声音让刘千甫回神,他说:「殿下,您自然是唯一的太子。天上地下,唯您一人。」 林怀湘的目光看向刘千甫,淡然一笑:「我上有君父,并非只一人。」 刘千甫回以微笑,他瞧见光影折射在红柱上顺下时遮住了林怀湘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那双眼睛,他曾在年少的德元帝脸上见过。 权力的蔓延在整个长安流行,八月十五的中秋夜,皇室子弟都在,见德元帝抱着林承昭欢喜得不行,一下子朝中拥立贵妃为后的消息压下去不少。 最多则是,刘千甫命手下官员弹劾此类人,其中官员多是贬谪。 就那么半月的功夫,朝中不满刘千甫弄权的风向就又偏向林怀治。而在这年中秋以后,德元帝大病一场后,开始频繁去往林嘉笙之前所修的道观。 一下子德元帝这个本就不勤劳的皇帝,就又把朝政甩给了刘千甫,自己潜心修道求长生去了。 而分隔两地的郑郁与林怀治,总有书信寄託着两人思绪往来。 朝中局势也在暗自变化,德元帝修道时总会带上林怀治或越王林怀淳一起,而林怀湘则美名其曰,要处理祭祀与不大重要的朝政一直将他晾在一旁。 春去秋来,又是一年。 朝中两位皇子夺权的争斗愈发明显,德元帝只问道余天,不管这些。偶尔有皇子举荐的官员也会被提拔,譬如广陵县令林潜被提拔回长安任礼部员外郎。 德元二十二年重阳这天,休假的杨立拿着一本税册找到在院中锄草的郑郁,说:「自德元二十年,圣上免了赋税后,这朝廷拨下来的钱款是越来越少,再这样下去,咱们杭州还吃什么?」 「去年的军饷不是拨下了吗?」郑郁割去最后一株杂草,说,「这两年,新法已推行天下,局势一片大好。赋税不多,自然朝廷拨下来的钱也就不多。」 「军饷是军饷,公厨是公厨。」杨立把那帐册丢在案上,蹲在他身边,弹走地上的一块泥,说:「圣上这两年沉迷修道求长生,那里能听我们的,军国大事都是刘仲山说了算。连他儿子满月取名,都是圣上亲取。」 前几月刘千甫儿子满月,德元帝看他这两年为官不错,连他儿子的名字都亲赐。 赐名刘禔。 郑郁微微一嘆:「这两年天灾不断,圣上一意玄修,今年夏定、深、齐州生蝗灾,蜀中旱灾,国库这两年因新税补上去的钱又折腾的差不多了吧?」 「修道观要钱,官员俸禄也要钱。」杨立苦闷道,「倒是宁王在滁州大招幕僚,砚卿我们若是弄着这事,朝廷问罪下来,这观察使没观察到亲王,怕是会龙颜大怒。」 「今年的官员考课记好了吗?」郑郁给土松好,准备种点萝蔔过冬时吃。 想到那个在百里之外的宁王林怀湛,郑郁就有些头疼,这两年总是时不时来信,不是借钱就是要他给朝廷上书夸他。 这下子又在滁州背着他不知做什么,他这个浙东观察使还得管这位祖宗在江南不出事,今年德元帝又爱子心切召他回京,要是背着林怀治一问起来,郑郁对他不好,就又闹出事。 杨立答道:「出来了,昨日我就清好了。去年的朝集使是我,今年要不李长史去吧?」 想及离开长安许久,加之宁王的事,郑郁摇头:「我去吧,今年州学的三位乡贡生不错,让他们与我一起到长安去。届时杭州的事务就有劳你与李长史费心,练兵得勤,城东张家的税记得收上来,还有城西十五里外的那个道观前几日有百姓说漏风,你到时看能不能挤出点钱给修一修,好歹是庇护百姓的。」 杨立边听边记,说:「砚卿明年早些回来,否则只怕会杭州我和李长史会手忙脚乱的。」 「放心吧,只是进京交递考课与朝贡,时间到了也就回来了。」郑郁笑道。 说干就干,郑郁写了奏摺送回长安,若顺利现在德元帝已知晓这些事了。为着这些日子宁王的不安分,他也得去趟长安,真有异乱有些事当面说清会比在外州好。 何况郑厚礼也有两年没有进京了,这两年朝中局势微妙,德元帝就近几年一定会召郑厚礼入京述职。 杨立点头,随后几天他把杭州的财政以及衙门官员和下属县官员的考课成绩收拾好,还有进贡给德元帝的珍宝也一併装船。 正值初秋,华清宫内的登云阁中,飘忽的降真香随着金阳环绕着德元帝,他坐着蒲团上,闭目听着旁边的道人慢颂太乙元真保命长生经。 「积阳为神,积阴为形。」德元帝没有睁眼,「近日此法确为良效,只是还似是有心火郁结之感。」 南阳道人答道:「陛下方习不久,又操劳国事,我等进练丹药也无法分其两术。若想餐食妙气,步不虚而吟真声,还需等些时日,陛下天资已在我等之上,已参悟三元真君,形有妙仙人之态。」 一通话把德元帝这个求赖长生的皇帝听得高兴,他说:「国事难,家事也难,也难为你们陪着我这个稚童初习这些了。」 南阳道人颔首,声音似是混在香雾中:「陛下言重,世间求道之心大同,与真龙化云,也是我等百世之福。」 第307页 德元帝修道近两年,对这些话很是中听。 彼时,张守一躬着身子进来,朝德元帝说:「陛下,中书令来了。」 德元帝还是闭着眼嗯了一声,南阳真人见状退了出去。 一身紫官袍的刘千甫进了门,越过帐幔鼎炉,手里拿着几本奏摺,走到德元帝身边,说:「陛下,卢龙节度使张忠石呈文说今年定州有蝗灾,庄稼颗粒无收,奏请免除今年赋税。」 「这种事你看着做决定就是,怎么还来问我?」德元帝语气虽是责备可却听不出怒气。 刘千甫答道:「户部的钱也是陛下的,臣就算想批也得先问问陛下才是。况且这朝天观正在修葺,正是用钱时。这江南受水淹的四州十二县赋税免了三年,今年才是第三年。再从户部拨钱下到州县,这一分一厘臣都得精打细算才是。」 但谁不知道,这朝天观是当朝中书令在德元帝寿辰时提出的观宇,为此朝中怨声载道、恨他的人不在少数。一个道观修下来,从上到下都是油水。 这话说出,德元帝才睁眼看向刘千甫,笑了一下,说:「你是中书令,当朝宰相,天下这个担子我担一半你担一半,累不累?」 「臣只是挑着小头而已,大头在陛下那边,陛下都不觉得累,臣更不觉得。」刘千甫说,「昨日郑厚礼的军报也到了,说党项扰边,已出征平叛,缴牛羊上万,骏马万匹,还有党项那边求和的五十万贯。」 德元帝皱眉道:「这点钱够补山东吗?」 很明显,他不想从国库出钱。这几年他沉迷修道,民间见天子多修道观,也掀起一股修道之风。新税布政下去后第一年的税收比前几年好许多,但也经不住德元帝东修西修,加之天下各地的天灾、边疆军饷、朝廷百官的俸禄,国库对他而言没多少了。 刘千甫道:「够,臣下去与其余相公们商议,绝不让百姓受苦。」 德元帝对刘千甫招手,刘千甫立马放下奏摺,慢步过去扶起他。德元帝道:「我也有两年没见厚礼了,今年他大胜党项,你让他进京来我看看,能不能赏点什么。」 刘千甫愣了一瞬,随后恢復如常:「是。」 德元帝迈着步子在殿内走着,淡淡道:「他家二郎在江南多久了?」 说话时,林怀治捧着一盒子进来,刘千甫眼神扫过了他,思索片刻后,才道:「德元二十年七月底走的,满算下来,两年了。」 怎料德元帝问完这句话后并未说其他,吃过林怀治捧着的盒中丹药后,挥手让他退下。 「你昨日与我说,江南的钱款军饷欠了些,户部年初时不是拨了钱下去吗?」德元帝走至门口,瞧着庭院里的骄阳照着梧桐树,他负手背身问林怀治。 「是,儿子在江南巡政时与郑砚卿多有交谈。前两日他来信于连慈,连慈告知的,我也是想着江南赋税重地,朝廷不应轻视。」林怀治知道这两年德元帝看上去没问朝政,可事事都是由刘千甫报给他,他首肯之后下面的人才去做。 走了一趟江南回来。德元帝提拔了他有意推荐的徐子谅、白济安。他和林怀湘的斗争,朝中人都看在眼里,于是他和郑郁走近的关系,也就不遮掩,否则便是掩耳盗铃。 德元帝肃声道:「你找户部看着再给下去,仲山方才说山东闹了蝗灾,今年国库也难啊。维之那边来催军饷没有?还有各地的节度使?」 「户部年年都被他们催,爹。」林怀治绕着弯说。 德元帝转过身看着林怀治,沉着脸似是责怪的怪笑了一下,吹胡道:「圣人书可没让他们拖欠军饷,今年国库空虚,再让他们跟这些节度使闹去吧。朝天观你帮我看看,哪里还差什么,这种贴心事我也不好交给别人。」 林怀治这两年跟在德元帝身边,一直帮他做着不大不小的事情,虽还是领着御史中丞的职,但御史台却是很少去过,不过徐子谅还是御史大夫。 他笑着答道:「是。」 「你四哥的儿子都会念千字文了,你呢?」德元帝对林怀治的婚姻大事一直很上心,背地里不知多少次跟严静云干着急,但都于事无补。 说少了怕人不上心,可说多了又怕伤人。 林怀治垂眸道:「儿子确为不孝,还请父亲责罚。」 德元帝万分无奈,每次说这种事,这林怀治就来这句话,他还能责罚到哪里去?只能挥手让他退下,别扰着自己玄修。 林怀治出来后,在廊下见到了南阳道人,停下步子问:「父皇近日修道可有大成?」 南阳道人回道:「殿下放心,圣上乃真龙化身,吸凡间雨露得长生再合适不过,大成即在眼前。」 林怀治乜斜了南阳道人一眼,踏着秋风离开。 这人果然还是油嘴滑舌,但也不枉他在终南山找了这么久。 -------------------- 关于德元十五年的旧事,大家可以看第33章 。 终卷:凤憩翮朝阳 第127章 起风 东宫殿内,宫婢都已退出。林怀湘精神有些恍惚,见刘千甫带着寒风进来,忙上前问:「父皇为何责问户部无能?还直接越过我让林六去监督工部修朝天观的事,这两年朝中议太子的事不少。老爷子是丹药吃多了吗?一下堵到脑子了?他若是哪天性发,计上心头想废了我怎么办?」 第308页 户部的尚书侍郎都是太子举荐上去的人,如今骤然问罪,林怀湘这两年的惶恐都在此刻放大。更莫说他鲜少能见到德元帝,大多数时候德元帝都只见朝中几位重臣与林怀治,或是林怀淳。 而他这个太子,什么都见不到,见到这位君父也是一通云里雾里的话敲打,这样的日子过心得惊胆战。 林怀湘这些私下抱怨的话,刘千甫这两年耳朵都听出茧子了,可又无可奈何,毕竟他是德元帝的长子。 「不过是监督道观而已,殿下不必担心。」刘千甫笑着说,「圣上已与我商议好,今年的惠陵祭祀由太子殿下你去。宁王这几日不太平,常与禁军来往,殿下你看呢?」 林怀湘闻言一怔,要知道往年这祭祀祖陵都是天子去,让皇子前去的例子很少,上一个替德元帝去的还是林怀清。这其中的看重,让林怀湘又把心放回。 其中最让他开心的还是宁王,毕竟这是他做的一步早棋。 「若是父皇出事,我这个太子能做什么?」林怀湘那双像极了德元帝的眼睛含笑低眉看向刘千甫,说,「有些事不如我们早做筹谋,宁王、成王想夺位,是当我这个太子死了吗?」 刘千甫皱眉道:「此话何解?」 「姨父这么多年是疼我的吧?」林怀湘慢慢走近刘千甫,步子稳可又有些急。 此刻殿中无人,刘千甫心里升起一丝不妙,试探地说:「殿下明知故问。」 心想林怀湘又要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父皇给我取了字,凌阳。姨父你倒是从未这样叫过我。」林怀湘走至他面前,那双眼睛笑得愈发明亮,甚至透着一丝诡异。 刘千甫想果然不正常,连忙跪下,说道:「殿下是君,我是您的臣子,如此称唿不合规矩礼法。「 林怀湘笑了下,蹲下身子扶起刘千甫让他与自己平视,从容道:「我知道你手里有一样东西可以让人无知无觉的去往九天仙境,姨父帮我把它找来好吗?」 这下的刘千甫更是惊慌了,不想林怀湘胆子比他还大,肃声道:「殿下此乃大逆不道。」 「在大逆不道的事,你不是也帮他做过了吗?怎么换成我就不行?父皇的心思你一定猜得出,他也有了弃你的心思不是吗?户部的事,他是猜忌了你我,这两年又在重用曲炜。」林怀湘说。 「趁事情未稳前,把他们都除掉,神不知鬼不觉。你我到时就是真正的君臣,中书令,你意下如何?」 林怀湘话说得没错,德元帝召郑厚礼回京就是有了牵制他的意思。若是边陲安稳,过不多久还会依次召回袁纮以及郑郁等人。 庭院起了风,把立足秋风中的树叶吹得哗哗作响。刘千甫垂眸道:「殿下所言甚是。」 长安最后一场秋雨总是带着泥土滋生出的青涩味道,可又透着沁骨的寒凉。刘从祁撑着伞一脚踩进水里,他今日上值完毕,得徐球相邀正准备去天水一色喝酒。 雨幕中迎面走来一高大戴着雨笠低头的男子,狭路相逢,男子自顾自的一下撞上他。刘从祁这两年性子早没前两年的锋芒,但对此种蓄意挑衅事还是生气,他反手抓住来人,凝视着他冷冷道:「道歉。」 男子用手挑起雨笠边缘看他,颈间的墨色刺青上滚着雨水淌进锦袍里,他嘴角勾起冷笑:「曷日勒,你是不是在找迷回天的解药?」 刘从祁这才打量此人,眼神轻蔑,悠悠道:「额尔达将军,怎么不打伞?」 「你在中原待久了,我可没有。」额尔达道,「想要解药吗?」 刘从祁放开他的手,撑着伞离开,雨中传来他的声音:「不要。」 天水一色的雅间内,众人盘膝坐在案前玩樗蒲。 刘从祁有些心不在焉,不到一个时辰,输出去几十贯。这一下输的让徐球这个整天为钱哀嚎的主家郎君有些害怕,放下棋面,关切道:「十一郎,你没事吧?虽说你平时也输得多,今日这放水可不像你。」 一旁正在数钱的袁亭宜高兴得不行,自去年前他被刘从祁威胁后,刘从祁少要求他欢好。那时两人关系不算好也不算坏,长安的世家公子圈子来来换换就那么几个人,平时三五好友聚在一起花他的钱喝喝酒。 只是去年袁亭宜的大哥转回长安任太子少詹事,在府里见他整日游手好闲、不思进取,就拿出长兄身份狠狠骂他一顿,连带着姚珏一起。 可今年姚珏中进士,调至洛阳,偌大的魏国公府就只有他一个人被训骂,偶尔也会有大哥的儿子。最可怕的是大哥会严格控制他的花销,一月三百五十文,他想还不如跟耶耶离开呢! 而袁亭宜对这个长自己二十来岁的大哥,实在没辙,毕竟长兄如父,只好任打任骂,被打完还要带大哥的孙子,在这种双重的精神压力下,他心里别提有多痛苦。 他痛苦就喝酒,喝酒就有严子善,有严子善就偶尔会有刘从祁,有刘从祁他的屁股就会痛。到了后来刘从祁实在花样多,他也就迷恋上那种欲仙欲死的感觉,没啥事时两人看对眼就来一次。 「你们玩吧,我走了。」刘从祁烦得紧,说完就起身离开。 屋内几人也不好留他,索性走了刘从祁,人数也够。严子善又组着其余人玩,但这边的刘从祁还没走到门口,大门就被勐地推开。 「徐器之呢——!」 第309页 来人跨步进来,唇如朱丹,肤如凝脂,双眸敛着淡淡怒气。刘从祁一下认出这是谁,侧身躲开,淡定道:「在里面。」 而屏风后的徐球刚抓了一把好局面,就听见自家夫人来了,忙在屏风后躲起来,一旁的苏赛生见刘从祁离开神色微异。 而严子善则淡定地给袁亭宜倒了杯酒,两人见徐夫人大步进来碰了个杯。苏五娘进来扫了一圈屋里人,蹙眉道:「徐器之那死鬼呢?!」 苏赛生扶额替徐球打掩护,手却指向屏风:「不在这儿。」 「哥,你少给他辩解。」苏三娘假装说了两句,「他整日不是与你们混在一起,还能去哪里?」 随后她就很快找到了躲在屏风后的徐球,揪着他的耳朵站起抓着人就回去。徐球哀嚎却不捨去驳夫人的面,道:「五娘子!五娘子!轻点——!」 苏五娘道:「少给我说这些,你三哥又来信了!」 袁亭宜见局散了也就拍拍严子善,示意自己先行离开,在牵马转过街角时遇见了像是一直在等他的刘从祁。 「你不是走了吗?」袁亭宜瞧着巷中人问道。 雨水滴在墙边的木棚上,汇入砖石缝隙,坑洼处的水光,映出两人身影,刘从祁抱臂倚墙看着他没回话。 袁亭宜微嘆一气:「干嘛?」心想他回家还要带侄孙呢。 刘从祁答道:「干!」 袁亭宜:「......」 心里暗骂刘从祁光天化日没个正经,剜他一眼就要牵着马儿离开。 此时,刘从祁笑道:「喝酒去吗?」 一听是喝酒,袁亭宜就拒绝:「不去!每次喝了都屁股疼。」 「你每次都爽得要死,才不信你疼。」刘从祁毫不掩饰地说,上下扫视一圈袁亭宜后,说,「则直,真的不去吗?」 袁亭宜思考着没有答话,刘从祁等得许久都未见他回话,索性钻到他的伞下,看着低声道:「就当是陪陪我,好吗?」 「有什么好陪的?」袁亭宜不耐烦道。 刘从祁面色倏的黯然下来,语气近乎哀求:「我身边只能相信你了,则直。」 雨声冬日中,刘从祁双眼好似红肿,袁亭宜这么多年对刘从祁不是没有感情,骤然听闻此种落寞凄凉的话,心也一下软了,轻声道:「走吧,我侄儿来了长安,带了几坛乌程若下,今晚陪你喝个够。」 刘从祁接过伞和缰绳,与他向魏国公府去。 翌日黄昏时分,刘从祁给身边的袁亭宜盖好被子,小心地抽出被他枕着的手臂,拿过衣架上的锦袍穿上,写了纸条对摺好塞在袁亭宜手里才离开。 成王府内,略微昏黄烛火照着林怀治的面庞,他淡淡道:「你身边谁还知道这件事?」 「你、连慈。」刘从祁明显顿了顿,才继续:「苏酬恩。解药就差这么一点,如果额尔达真的有,那这药就成了。」 这两年,刘从祁一直记着古书上的法子,尝试着调出解药,可无奈到最后都差了那么一点。 屋内静谧许久,林怀治倒了碗清茶推给刘从祁,不紧不慢道:「额尔达来京两年,并未过多结交他人,如今骤然提起,怕是边疆生事故。」 「今夏党项大败,吐蕃趁机与回纥联合进军侵扰阿史那莫,意图吞併。」刘从祁道,「数年前,阿史那莫曾向如今的戎狄王借兵。额尔达为戎狄新王旧臣,他此番寻我,想是另有他意,塞外大乱,族人们会拿刀砍向对手。」 说到此处,林怀治再是坐不住起身站起,一个胆大的念头油然而生,他问刘从祁:「迷回天的解药,到底是戎狄王知道,还是曾经的戎狄王室知道,譬如令堂?」 「王室或许都知道,但宜阳公主一定不清楚。」刘从祁正色道,「他是在向我示好?躲在长安暗处观察这么久,他想拿到什么?」 秋雨还在下,林怀治望着帐幔与风轻舞的残影,说:「这么多年我与宜阳公主并未有过几次见面,她深居府中不出,潜心礼佛,与她来往的只有姑母。额尔达当年与她献城归朝,时拜右监门卫将军,后迁左骁卫大将军,此等归降人,升官也太快了。」 林孟则与林嘉笙交好,若额尔达是林孟则一方,他提拔则是林嘉笙在里面助力,最要紧的是,苏赛生这个人一直中立林嘉笙与他们之间。 自知道刘从祁也能试出解药后,林怀治便少了许多接近宜阳公主的想法。一则是宜阳公主不比林嘉笙受宠,两人情谊也不算深,二则林孟则回长安后,鲜少露面,就算是露面也是林嘉笙做东的女眷宴席,他实在插不进去。 他转身问刘从祁:「当年崇德王可有子孙留世?」 刘从祁思忖片刻摇头:「我不清楚,当年王室遭血洗,我娘能活下来都已是万幸,更莫说若是男子,又怎会存活?」 「令堂尚能在世间留得性命,那这额尔达假如年岁小,说不定也是一个契机。」戎狄王室遭血洗已是二十多年的事,如今的额尔达不过三十三四,林怀治说,「你或许需要去查一下,他是不是你的亲人。」 刘从祁沉吟须臾,肃声道:「我会让瑶光去塞外彻查,但愿事情是我们想的那样。」 「你是刘相的儿子,刘相背后是太子。」林怀治只觉事情棘手,「他接近你,很明显。」 很明显,想要復国。 刘从祁道:「我只是我娘的儿子,他真要跟我走,那就得听我的。」 第310页 林怀治看着纱幔残影没有说话,刘从祁皱眉道:「今年杭州的朝集使是郑砚卿,这个当头回长安不是往火里跳吗?」 「朝廷没钱,砚卿身为杭州刺史总得来长安看看局势。」林怀治答道,「我还听闻五哥在江南颇有异样,他来长安想必也要禀报此事,否则牵连下去不好。五哥与四哥这几年走的近,我怕他会被别人当刀使。」 刘从祁泰然自若道:「那是在宁王搞事呢,白送上门,你不要?」 此话一出,林怀治转身看向刘从祁,淡笑:「那就多谢了。」 刘从祁摊手:「反正老爷子也准备这么干,他只留他喜欢的那一个,其余的皇子则是垫脚石。」 大运河上的官船从杭州开往洛阳,郑郁离开杭州时乃是十月初二,途中还在扬州歇了两天,与崔山庆等人对朝中事深聊一番,又赢了他不少钱。顾及路途未做太多停歇便离开,一路上与这次的乡贡生对着大好山河谈论众多。 官船行了数日到达洛阳,在洛阳休息一晚后,一行人在官驿换马返回长安。 回长安那天,空中正飘着小雪,郑郁一行人忙在天黑夜寒前进了长安城。他在回长安的路上便已听驿长说郑厚礼与郑岸也回了长安,两年多未见,他一下子心绪如潮,思亲恳切。 但又听北方大雪,郑厚礼的队伍估计要晚两天才到。 于是他先带着三位乡贡生去国子监住下,而后去了尚书省把鱼符交接好,又把从杭州随行来的几位同僚安排在进奏院,否则住别处宿店要花钱,进奏院好歹吃喝是户部给,随后才打马回了北阳王府。 才越过乌头门踏进王府,留在长安的周渭新就扑上来对着他就是一顿眼泪鼻涕直流,齐鸣看不下去和钱伍一人一臂架着他大步离开。 他看见周渭新,想到林怀治。可才回长安,刘千甫不知有没有眼线跟着林怀治,为避免麻烦他准备夤夜在翻墙去成王府。 一身风尘僕僕,从杭州赶回长安,郑郁是累瘫了。路过后院的满池荷花时,忽听池亭中奏起琴声。 声声撩人心弦,琴声在寂寥的雪夜被弹琴人无限放大,郑郁转头看去,长琴奏出越人歌,他瞥见里面清冷如仙的熟悉身影,脸含笑意地走过飘着小雪的亭台迴廊。 竹帘和帐幔遮挡的影影烛火里坐着一人,琴音还在继续,清亮的琴声伴着男子磁性低沉的嗓音,歌声迴旋在冬日已枯的残荷上。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1]。」 弹得最后一句时,郑郁已走进亭中,他站在飞起的帐幄边,看到林怀治流畅俊朗的轮廓勾着烛火诉说情意,琴音在最后一句时停了下,随后林怀治侧头看他,唱出最后一句:「心悦君兮君不知。」 「这话可是冤枉我了,你的心我早就收下。」郑郁走到林怀治身边盘膝坐下,说,「我的不是也给你了吗?」 林怀治在他额头一吻,低眉看他:「我知道,你还没夸好听呢。」 「崑山玉碎,香兰含笑。」郑郁说。 林怀治牵起他的手摸着不冷才放下心来,温柔道:「箜篌我也会,日后弹给你听。」 「你怎么什么都会?」郑郁细细打量着分别许久的恋人,没发觉气色不佳后才安心。 其实不论林怀治奏什么他都觉好听,虽说皇室子弟的乐器与歌舞教习师都是一等一的上乘,却也没料林怀治样样乐器都奏的如此好。 林怀治垂眸作思状,说:「也有不会的。」 难得看成王殿下谦虚一次,郑郁起了逗弄心思,追问:「是何?」 林怀治抬眼看他,眼神无比正经认真:「如何让郑使君日日都想我。」 「郑使君忙,想不到你。」郑郁说,「只有郑砚卿想你。」 林怀治似是不信,继续问:「真的吗?」 郑郁无奈道:「我本人都在这里了,你自己查验便知。」 说罢,郑郁一摊手,一副任君验身的样子。林怀治低头亲他一下,起身站好将他打横抱起回房说:「咱们回房看。」 那夜郑郁和林怀治抱着彼此说了许多,两人分离一年多,寸长的信纸写不下相思言,情话像是开了闸口没有停歇。林怀治没有做其他,郑郁才长途而回,实在经不起折腾。 两人就着细水长流的事慢慢说着,在冬夜中相拥睡去。 -------------------- 1、出自《越人歌》。 第128章 坦白 郑郁离开长安时,免去了鸿胪寺少卿与御史一职,遂也未去御史台与鸿胪寺,林怀治在次日醒后便返回骊山。他也就在家等户部引荐面圣德元帝,期间总有三五好友来访。 北阳王府的书房内,袁亭宜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欲开口,可碍于严子善在旁叽叽喳喳他憋住了。两人如同流水帐一般把这两年里长安城里的所有事情都说了个遍,郑郁满脑子都是谁跟谁打架,谁跟谁在朝会时打起来了。 索性这样的时光也没多久,严子善正想在说谁家八卦时,外面有公主府的侍从来请他,严子善二话没说,抛下俩好友就跑了。 郑郁看那风一般速度离开的人,朝袁亭宜问:「他中邪了?」 第311页 袁亭宜淡定地喝了口茶,悠悠道:「是发春。」 「......」郑郁大惊:「啊?!」 「我瞎说的,其实是阳昭长公主的儿子在习骑射,圣上思来想去不知怎得就派连慈去。」袁亭宜放下茶碗,说,「他这一年多一听是长公主来请,那是什么都抛脑后了。」 郑郁愣愣道:「长公主不是喜欢......」他比了一个手势,意思是儒雅的郎君。 袁亭宜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说:「所以应是他单方面相思。」 郑郁还是没有从这几年的震惊事中缓过来,就又听袁亭宜凑近他些许,好奇道:「砚卿,你欢好之后痛吗?」 郑郁:「......」 实在不是袁亭宜想歪,他完全看不出林怀治和郑郁两人间,郑郁是上位。虽然有时刘从祁会不要脸的说让他在上面,但是还是他在下面。 这些莫名其妙的话让郑郁想扒开袁亭宜的脑子,看看他是不是被鬼上身了,郑郁还是秉着君子礼节回道:「为何这样问?」 袁亭宜一咬牙,坚定道:「我就问问。」 郑郁还是一脸莫名其妙、目瞪口呆,可记着袁亭宜这两年一直没成婚,这种话又不像是男女欢爱才有的,于是坐到袁亭宜身边,焦急道:「则直,你可是被谁欺负了?」 「没有,谁敢欺负我!」袁亭宜很快否定,「我父兄可是朝中大员。」 郑郁不信:「那你怎么会问这种话?」 袁亭宜握住郑郁的手,一脸认真:「砚卿,你跟......」他歪了下头示意是林怀治,「他!你们在一起时是什么感觉?」 被骤然问及感情的郑郁一下子也不知如何回答,在一起的感觉?他沉思片刻,严肃道:「就像寻到了另一个自己,他的喜怒也会牵动到我。与他在一起时,总是会忘掉世间一切烦忧,不见时想得很,可等见到时又总会贪心的想多留彼此一刻。」 说到这里郑郁想起林怀治与他诉说心意的那个晚上,脸蓦地红起来,他反握住袁亭宜的手,拍拍他说:「世间情爱说不清楚,我只知道等他出现的那一刻,你整个人会无比放松惬意。」 「这就是喜欢吗?」袁亭宜垂眸问道。 郑郁答道:「情爱难言,但若真如此,或许是。你有心上人了?」 这是困扰了袁亭宜近两年的事情,他不知他对刘从祁的感情是什么?他起初是真拿刘从祁当朋友看待,一个给你花钱还从不埋怨你的好友放谁身上都离不开,视钱如命的袁亭宜也不免俗。 后来,生了事,两人吵过闹过,可刘从祁还是像以前那样陪着他,像一张狗皮膏药甩都甩不开。 他承认在这么多年的陪伴下,或许他早已离不开这个人,就像当年袁纮让他离开长安时,他犹豫的那一瞬里想到的是。 他走了,刘从祁一个人在长安怎么办? 「再说吧,懒得管他!砚卿兄,你好不容易回趟长安,过几日我们去打猎吧?」袁亭宜这人烦恼来得快去得也快,适才还是一副愁云满面,不过片刻就又热情起来。 袁亭宜不愿意说,郑郁也不追着问,点头应下这狩猎所邀。 这样的清闲日子也过了几日,而郑厚礼和郑岸的车队路遇大雪,是一拖再拖的来。他们是在一个晴光大好的日子悄然回来长安的,那日郑郁受邀去骊山打猎,狩猎到一半才知郑厚礼回来,丢了弓弩就驰马回家。 过了乌头门进入庭院,见郑岸环胸正在树下等他,郑岸比起两年前沉稳不少,肤色遭塞外风沙吹了这么久早是成熟的古铜色。 「爹呢?」郑郁赶忙上前问道,跟自己父亲有两年未见,他心中自然是万分想念。 「在卧房,爹说他病了。」郑岸接话走在前面,回头看郑郁,随即问:「你今日去打猎了?」 「这还用爹说自己病了吗?」郑郁呆愣瞬息,心想这还用他说?而后答起郑岸的话:「跟连慈他们一起,风雪路茫茫,我还以为你和爹要明日才到呢。」 郑岸解释走至幽州时大雪封山,队伍耽搁几日,索性入关后就没那么大的雪,队伍也就快起来。对于郑厚礼的病,郑岸只能说:「不知道,快点走吧,他在家念叨你好几年了。」 两人说笑着穿过庭院,来到王府卧房。兄弟俩才走到卧房外,门口的管家杨伯高兴喊道:「二公子来了,郎君,二公子回来了!」 转身兴奋地跑向屋内。 郑郁觉得这激动的杨伯好似不平常,但很快他压下心头疑惑进去。 卧房内,郑厚礼本躺在床上看书,脸色凝重。勐然听见杨管家的话,忙把书藏在枕下,虚弱的半靠在床头,做出一副久病之样。 「阿郁,过来让爹看看你。」郑厚礼看兄弟俩进来,实在不想搭理郑岸,忙把郑郁唤过来,随后看到郑岸那大个子,说:「大郎,你愣在那里做什么?!给我坐下。」 而郑岸在一旁怔了片刻随后在榻上坐下,郑郁没明白为何郑厚礼对郑岸突然严厉,只以为是郑岸犯了错事,并不多想。 他走过去跪在床前,身子前倾,让郑厚礼能好好看自己。 「爹,孩儿来了。」郑郁不曾想郑厚礼真的病了,连眼角都多出许多风霜。 远在江南的日子,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家人,如今再见已是抑不住情绪。 记忆里那双布满厚茧的双手,抚过郑郁的脸庞。他也覆上自己脸上父亲的手,血浓于水的亲情通过肌肤传递。 第312页 「回来就好,这两年在江南怎么样?你虽时常写书信回家,可千万遍的书信都不及为父看你一眼实在。」郑厚礼抚摸着小儿子的脸。 「爹放心,儿子在江南一切都好。」郑郁笑着说。 「阿郁,朝堂兇险万分,你要小心言行。此番朝集使回京述职,圣上突召我来,只怕这京中会有变数。」郑厚礼来的这一路上都在想,德元帝召他回京的理由,绝不可能是打了胜仗要赏他,一定是有大变故,敛眉道:「章顺皇后崩,太子似有失宠之势,成王最得圣宠。皇子间蠢蠢欲动,百官之间交错为皇权势力,何其兇险。你若有任何想法,一定要告知父兄,我们也好有所决断。」 这两年德元帝的身子也有下滑之状,谁也不敢保证若在此时出事,朝堂会掀起怎样的波澜?郑厚礼的担心,郑郁明白,颔首道:「儿子明白,五伦在上,我会顾全大局。」 郑厚礼见他这样,于是便开始要说出自己真正的想法了,他清咳两声,朗声道:「阿郁,其实爹这次来,还有一件事。」 坐在榻上悠哉喝茶的郑岸深深地嘆了一口气。 郑郁掖好郑厚礼的被子,答道:「什么事?爹。」 郑厚礼严肃道:「自然是你的终生大事,你娘前两日还曾入我梦中,问你的婚事可有着落。你在离家三年,你今年二十有三再过几个月就二十四了,也该成家了。你远在长安,虽然我在书信中不怎么催过你,但这次来,爹一定要给你把婚事定了。」 郑郁指向郑岸:「可大哥都还没......」 「你别管你大哥!」郑郁祸水东引的话被郑厚礼喝回去。 郑郁腹诽那郑岸怎么办?可由不得不认真起来,想着他与林怀治的关系。身边知道的人并不多,此时诸多事宜已稳定,他想也该让郑厚礼知道,不然只怕郑厚礼真的会给他相与名门贵女。 看床边郑郁还在思考,郑厚礼就带着期待的语气问:「那阿郁,你在长安有心仪的人吗?」 这次的郑郁回答的无比干脆:「有!」 听到这话郑厚礼那一颗被郑岸气死的心,终于落地,这个小儿子有喜欢的人了,心中更加坚定了自己这次来一定要给他把婚事定了。 随即郑厚礼又问:「那我儿,她姓什么?」 郑郁诚实道:「姓林。」 郑厚礼:「哪里人士?」 郑郁:「祖籍渭州襄武。」 郑厚礼想了想觉得有些耳熟,说:「你可有强迫她接受你的情意?」 「没有,爹。」郑郁全按问话一字一眼回答。 」哦。好好好。」大事终于搞定,郑厚礼高兴得忙说三个好字,随后又道:「我儿万事不可勉强,也不要伤害人家。既然是互相倾慕,她脾性如何?」 郑郁纠结半天后,答道:「温和敦厚谦逊有礼。」 郑岸听着这些描述总觉很像一个人,坐在那里皱眉想起来。 「好孩子,一定是个好孩子!」郑厚礼再是抑制不住喜悦,拉住郑郁的手,欢喜道,「你有喜欢的人,爹一定帮你把婚事说成,她家中父母可好?兄弟姐妹有几人?」 既要上门提亲,郑厚礼想着那她家里的兄弟姐妹都要备礼,不能失了他这个北阳郡王的体面。 「母亲早逝,父亲还在。兄弟姐妹有数人。」郑郁眼神微垂,心想自己说的没错,林怀治的兄弟姐妹是很多。 他又抬眼看郑厚礼这生龙活虎,恨不得起床打一套拳的样子,觉得自己好像被骗了。 听闻未来儿媳早年丧母,郑厚礼心中对这孩子不免生出几分怜悯,声音放柔许多:「她娘不在,你更要对她细心温柔一点,等爹先去面见圣上,而后就去给你上门提亲。」 但马上又改口:「哦不,不不不!明日明日就是好日子,爹明日就去给你提亲。三问,把我那带来的那几坛琥珀朝云酒找出来。明日我就去给我儿子提亲。」 郑厚礼一张脸笑得开心不已,杨三问听郑厚礼此言拔腿就去,瞬间没影,这动作把郑郁和郑岸俩兄弟直接看呆了。 郑郁回头看自家父亲兴奋的样子,不免有些担心,怕他一会儿得知真相晕过去。可能父亲认为这个人是姑娘,而不是身高九尺的林怀治。 「爹,你还没问弟弟,那位小娘子父兄是谁呢?可别到时候上门提亲,爹你连弟媳父亲姓名都不知道。」郑岸将郑郁说的那些串联起来,脑中好像出现一个身影晃过。 可又怕打击到郑厚礼的热情,于是让他先接受另一个事实。 郑厚礼回过神来,笑着问郑郁:「哦,对!儿子,爹还没问,那孩子姓名几何?家住何处?」真怕郑郁担心这些,他又说:「其实爹一点都不在意家世,只要你过得好,爹不看重这些的。」 「姓林名怀治。」郑郁干脆一咬牙答道。 郑厚礼还在高兴,没有反应过来,嘴里念着这个名:「林怀治?温柔解人意的娘子怎么叫这个名。」他思索着摸了摸头,愣愣道:「可......为父记得圣上的六皇子成王也是这个名......」 「爹,他说的就是成王!」郑岸脑里那个身影终于清晰。 果然,林怀治这小子从小就不干好事! 郑厚礼喃喃道:「这是哪家小娘子啊,哦......原来是这个小兔崽子啊!」 原本郑厚礼的脸上带着喜悦,可此刻只剩呆滞,他目如死灰地看着郑郁,道:「你大哥说的那个人是这样吗?」 第313页 郑郁尽量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点头。 郑厚礼在床上寻摸一圈都没找到称手的兵器揍人,气得是脸色霜白真病了。 「你!你......你!你们俩,哎呀!「郑厚礼话在嘴里打转半天也不说什么出来,养的两个混蛋儿子竟都对女子无意,而且看郑岸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怕是早就知道郑郁不喜女子。 这俩兔崽子,居然瞒着他! 郑郁看郑厚礼神色瞬间暗淡,回想那句你们俩,心中大惊,可看老爹脸色不对忙道:「爹,你没事吧?」 这下郑厚礼彻底滑入被中,捂着头,气虚道:「爹没事,就是有些上不来气,我好像看到你娘了。」 铁勒诸部男风盛行,更莫说中原长安。郑厚礼一下子虽然接受不了,但对郑郁的感情他也不多问。 看外面并无将郑郁和林怀治捆在一起就知这事知道的人不多,亡妻已去他这辈子唯一的念想就是两个儿子过得好,只低声道:「朝堂水深,你能看出他是真心还是假意?」 朝堂里的水太深,更别说现在太子与成王的斗争几乎是摆在明面上,他担心郑郁被林怀治欺骗。 郑郁目光坚定地看向父亲,答道:「儿与他相识十年,深谙他心性。他幼年丧母,性子内敛却有大君之风,遇事清明非优柔寡断。且朝堂事上,我与他各有看法,他尊我所想,几次救儿于水火。佞臣擅权,社稷为先,他亦有大除此人,还朝堂清正之风所想。」 郑厚礼阖眼默声许久,待廊下有脚步走近时,他才睁眼:「你选的路你自己走完,父兄帮不了你什么。太子贤德,我等拥之。」 郑郁在郑厚礼床前磕了个响头,哽咽道:「多谢父亲。」 「两厢欢喜就好。」郑厚礼皱眉道,「我这辈子做不到什么了,此事我不会告知外人,我也不见他。」 郑郁知道郑厚礼一辈子谨慎,在对于夺嫡事上,他不会去帮任何人,因为他的心里只有君。那是他守了一辈子的字,一个忠字。 德元帝当年力排众议用他,收復国土,他心里忠的是江山,是德元帝。而皇子间的事,他向来不插手,否则边将结交皇子若被有心人大做文章,便是满门遭殃。 此番同意郑郁和林怀治的事,已是最大宽容。 廊下的杨三问进来说找到了那酒,问是否要用锦盒包起来,杨三问抱着酒进来让屋内原本紧张、沉闷的气氛更加冷若冰霜。 郑厚礼用手捶床怒喝:「包!包什么包!「他指了指郑郁,随后又是郑岸,咬牙道:「你们两个,我看到你们两个我就头疼,给我出去,滚出去!」 听到郑厚礼的话,郑岸终于憋不住笑了,他可以想像郑厚礼跟德元帝四目相对,随即郑厚礼支支吾吾说臣为我家儿子提亲来的那场面。 一通怒火发出,郑郁和郑岸也识趣退下。 大雪纷飞,寒风灌进庭院里,院中的青砖遭铺上一层厚厚的雪。郑郁走在廊下,适才他对郑厚礼的话有些不明白,朝郑岸问:「方才爹为什么要连着你一起骂?」 「哦。忘了跟你说,弟弟。」郑岸一脸真诚的回答,笑着说,「我成婚了。」 郑郁:「......」 「啊?!你成亲我怎么不知道?」郑郁茫然道,这两年的家书没有说郑岸成婚了。 而且自己亲生大哥成婚,为什么他一点都不知道? 郑岸随意道:「就前些日子,我儿子都八岁了。」 郑郁嘴角抽搐,愣愣道:「这是亲生你儿子吗?」 「他都开口叫我爹了,那自然是我亲生的儿子。」郑岸答道。 郑郁还是觉得奇怪:「为何这事我一点都不知道?」但一想,或许是才定下来没多久,于是问:「那大嫂和侄儿一切可好?」 郑岸摸了摸鼻尖,笑道:「现在你就知道了,他们都好你放心吧。」 到这里郑郁终于觉出不对劲,郑岸不好意思时就会摸鼻尖。适才在屋内郑厚礼是连着他们两个人一起骂了,分明是郑岸也好男风,他再想郑岸说的那位大嫂,带着个八岁的儿子。 细想郑岸前段时间来的家书文采有所长进,能让他读书的人不多,最大的可能就是这位大嫂亲手所教。 男子、带着个八岁的儿子、文採好、依着郑岸的性子,样貌也定是上乘。想起郑岸以前说过他喜欢温柔类型的,郑郁顿时犹如晴天霹雳,颤着声犹豫地问:「这个人不会是程知文吧?」 郑岸十分严肃揽过他,说:「老二,那是你嫂子!不许没礼貌!」 「郑岸,你个禽兽、王八蛋!知文那么好的人怎么就看上你了?!」郑郁反手就是一记肘推,难怪有段日子程行礼来的信,字间似乎有着悲情。 郑郁太了解郑岸这个人了,初到永州,他定没少给程行礼找麻烦。 郑岸身手了得,他瞬间化去力道,微哂:「那成王怎么就看上你了?就你那六岁还光着屁股满山跑结果被蚊虫叮的全是包的样子,他居然能看上你。」 郑郁不甘示弱,指着他大吼:「你七岁还尿床!」 郑岸怒道:「跟你解释多少次了,是水!」 兄弟吵架最多的就是揭老底,两人瞬间在廊下打起来,但没下狠手。两人从廊下你一拳我一掌的打到庭院里,好在后院的这些侍从都是昔年从永州来的,对于这样兄弟相爱的场面是见怪不怪。 第314页 雪地里,郑郁一手掐着郑岸的脖子,一手扣住他锁在自己颈间的手,而他则揪着自己老哥的耳朵。两人的四条腿都叠重叠地压在一起,摆明了都不想让对方起来。 雪地里,郑郁率先放弃较劲,无奈道:「你松手。」 郑岸道:「我是你哥,你先给我松开!」 郑郁朗声道:「我数三个数,咱们一起松。」 「好!」 「三、二、一!」 三个数过去,躺在雪地里的两人还是保持着同样姿势,郑岸喘着气说:「二郎,你说你怎么一下子就把皇帝儿子给拐上了,我就说他早些年看你的眼神不对劲,我说的吧?」 「情字难解,这一切都有因果。」郑郁无奈道,「知文性子最是温柔,你肯定没少欺负他。」 「怎么可能!」最后还是郑岸先松手,他坐起先拍去郑郁身上的雪,说:「在你眼里你哥我就是这样的人吗?」 郑郁躺在雪地里毫不犹豫地点头,郑岸扶起郑郁,俊朗的五官带着严肃:「他是我的一切,我怎么可能欺负他。」 「才到永州时,你怕是没少找他麻烦,是不是连裤子都扔给他洗了吧?」郑郁的嘴在郑岸面前那是十分毒辣,还别说两人打了一场。 最主要的是,小时候的郑岸没少要求郑郁给他洗裤子,美名其曰锻鍊他。 「怎么可能,这种小事当然是我自己做了。」郑岸说,「少不懂事,现在懂了。再说了,我这般英俊潇洒,知文不喜欢才是怪事。」 郑郁眉头紧锁:「你?哪里好看了?丑人多作怪。」 「二郎,你我一母同胞。」郑岸说,「我要是丑,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这话郑郁实在无法反驳,朝郑岸挥了下手大步离开。 德元二十二年十一月朔日,各地朝集使由户部引见,汇于尚书省礼见吏部,后集于考堂,应他们本身的考绩之事。 德元帝这日没玄修,他站在考堂后,透过纱帘看见外面的一众臣子,他的脸庞已不如早年那般红润,反而透着一股病气,他看了片刻,随后走出去。 廊下他眯着眼问身后:「他们这些人那些是贤臣?」 此时他的身后只有郑厚礼,他低声回道:「陛下想用的人便是贤臣,自古人心难测,贤明不好分辨。」 「我想用的?」德元帝笑着颔首,「厚礼,你在边疆这么多年,我一直信你,你髮妻早亡一直未曾续娶。」 说到此处,德元帝转身看向郑厚礼,沉吟道:「你觉着我的十八娘如何?自然我也没奢望她能与你生儿育女。」 此时此刻,郑厚礼完全懵了! 德元帝只有十四个女儿,能让他说十八娘的只有一位,那便是:阳昭长公主林嘉笙! 不曾想德元帝乱点婚约到这种份上,郑厚礼一张老脸霎时涨红,纠结许久后说:「微臣年长长公主数十岁,且还有疾在身。公主千金之躯,臣实在不堪匹配,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随后撩袍跪下,低着头说:「亡妻去后,臣追忆多年,心中再无情爱挂念。臣于卑贱之时蒙她相助,又得陛下赏识才有今日,俗语言:糟糠之妻不下弃,臣这辈子都不想对不起她。此生只想看子孙承膝,陪侍陛下身侧足以。」 德元帝居高临下地看了他许久,上前扶起他,嘆道:「你也不愿意照顾她。」 「陛下。」郑厚礼总觉德元帝突然召他回来,又想将林嘉笙託付给他,似是在交代什么。 怎料德元帝微微一笑:「我没事,你与王妃伉俪情深,我也不乱点了。你两个儿子呢,嘉笙脾气虽不好,但也懂得礼奉尊长,卿意下如何?」 郑厚礼:「......」 郑厚礼觉得这比打仗还累,德元帝一天天怎么就乱点鸳鸯谱了!家里那俩混小子,都不喜欢女的,其中一个对你们林家是有爱,爱的也不是林嘉笙啊! 就在这位歷沙场数年的将军在帝王殷切的眼神中,来回躲闪时,刘千甫这位帝王爱臣又来救他一命。 德元帝这两年鲜少见外臣,见的最多的便是刘千甫。看人带着几位御史与州县官员冒雪赶来,笑着说:「刘卿所为何事?」 刘千甫看了眼郑厚礼,垂眸答道:「陛下,事关社稷大事。」 君臣二十余年,德元帝知刘千甫意思,便挥退郑厚礼,带着那几位官员离开。 雪渐渐大起来,郑厚礼出宫门时,回头看了一眼这座巍峨宫城。心中愁绪万分,德元帝的身子比两年前他见到的时候还要差一点。宰相当权,不知日后的太子能否拿住这把刀。 -------------------- 第129章 爱生 是夜大雪,成王府内林怀治放下密报,哂笑:「宁哥这脑子,被太子玩于鼓掌是理所应当的事。」 「他在滁州时就已在暗中结交朝臣,托着宁王妃的母家尽是王公权贵,禁军中人。」刘从祁肃声道,「现在他已秘密联合宁王妃之父、左羽林大将军、左金吾卫大将军、右龙武军大将军以及宁王府长史、中书舍人、城门郎等计划在太子离宫前往惠陵祭祀时,以清君侧诛杀刘千甫为由发动宫变,并拥立为章顺皇后幼子庆王为帝。」 「庆弟年仅十一岁,真做皇帝,还不是他们说了算。」林怀治没有想到林怀湛一回来就预备做这么大一件事,「这事圣上知道吗?」 第315页 刘从祁道:「昨日老爷子进宫见他了,或许已经揭发出来了,就等圣上下决心。国库没钱,就得拿这些人开刀,朝中也需大洗。」 窗外的雪停了,林怀治抬眼看去,思索片刻后唤来萧宽,沉声问:「近日王府之中的甲弩可有异样?」 民间言一甲顶三弩,三甲进地府,私藏盔甲不论是皇子还是宰相都是意欲谋反。 萧宽一向管着这些,他冷静回答没有,甲弩藏于暗处就连刘从祁和严子善都不知晓位置。 听此林怀治让他退下,冷冷道:「先让宁王去出这个风头,把一切都处理干净。父皇慈爱却也多病,我奉汤药于床前,望祖宗庇佑,莫失其君。」 刘从祁倒了碗酒一饮而下,答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此时严子善心事重重的进来,一句话也没说在刘从祁对面榻上坐下,浑身笼着忧伤。 「你没事吧?」刘从祁皱眉问道。 严子善嘆道:「没事。」 林怀治倒了碗酒给他,追问:「真的没事吗?」 「我说了没事!」严子善接过酒一口闷下,「事我做好了,宁王带的那些人全是酒囊饭袋,太子要带走的府兵也是不中用的。只要这件事能成,咱们至少会轻松许多。」 林怀治点头,三人都心照不宣地商议了关于宁王兵变时的具体事宜。 待夤夜时分,长街无人,刘从祁与严子善两人才出了成王府。一出王府,刘从祁就按耐不住地问:「你到底怎么了?是舒国公不服训教吗?」 认识数年,刘从祁有时也会拿严子善玩笑,但也有真心关切的时候。严子善长嘆一声:「是长公主。」 「圣上不是只让你教舒国公一人吗?」刘从祁诧异道,「怎么还有长公主的事?」 伤心事涌上心头,严子善就差抹泪痛哭,他泪眼婆娑地看向刘从祁,哽咽道:「我有意长公主便说了。可长公主说她不喜欢小孩子,我年岁也只比公主小五岁,怎么就是小孩子了?」 刘从祁:「......」 刘从祁对于这些情情爱爱也是一头雾水,毕竟他自己的情感大事还在苍蝇撞墙,同情似的拍拍严子善随后憋笑离开。 站在原地的严子善看见前头刘从祁忍住笑可又过于高兴导致肩膀颤抖的样子,低声怒道:「刘十一,你笑个屁!我诅咒你一辈子没媳妇!」 岂料刘从祁无所谓地对他摆摆手,丝毫不在意。 刘从祁走出王府寻了一幽静巷子想翻墙回梁国公府时,身后蓦然响起脚步声。来人稳而不急,脚步从容。 腰间佩刀被刘从祁握紧,他转身看去,只见暗夜中一名男子穿着披风压着帽檐向他走来。健壮精实的身材包裹在夜行衣里,浑身只有一双眼睛露出。 他看着刘从祁,眼尾带着几分讥笑。 「小爷刀下不死无名鬼。」刘从祁拔刀指向来人冷冷道。 「我的表弟,你想通了吗?」 戎狄语在巷内念起,月影移位照亮了空寂的小巷。 宣阳坊的宜阳公主府内,林孟则坐在榻上品茶,而她脚边则坐着慢悠悠擦刀的额尔达。 阴阳相合,无形气势缓缓压着刘从祁,他盯着面前两人,用戎狄语问:「解药在哪里?」 「你还没有答应我们。」林孟则放下茶盏,戎狄语的音色不高甚至很轻柔,却隐隐藏着威严。 刘从祁瞧着面前的女子,涵烟眉的眉尾上挑生出不怒自威的气势,斜红两撇更是加出女子风韵。金箔所贴的花钿流光照人,双耳的翠玉与发间珠钗于烛光下将她衬得更为国色。 刘从祁冷笑:「如今塞外的回纥与突厥作乱,是你们干的?」 「话不能这么说,难道你不想回草原吗?」林孟则淡笑着说,「曷日勒,你在长安这么多年不想你母亲吗?」 这话一出刘从祁难得的沉默了,他怎么会不想,日日夜夜他都在思念自己的母亲。林孟则继续说:「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额尔达收刀,接道:「春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 「那你们回长安是为什么?」刘从祁之前与林怀治猜过八分这两人回长安的目的,可离了草原千辛万苦来这里,岂不是离戎狄更远? 「孟则说,她想回家看看。」额尔达说,「何况有长安天子相助,重回草原岂不是更容易?」 刘从祁冷眼瞧着两人思索片刻,问:「你们在我身边安了探子?」 否则他难以解释为什么这两人会知晓他在查迷回天的解药。 「她在你父亲身边不是你身边。」额尔达道,「而且不是你把她带回家的吗?怎么能说是我们的错?」 刘从祁心中一凛,他和林怀治原以为是苏赛生却没想到这人居然会在自己身边,心中对苏赛生多出亏欠。他继而又问:「你们只想回草原为主?」 「自然。事成之后你也可以选择跟我们一起离开,回草原上去,表弟。」额尔达笑着说,「只要来日的天子能出兵帮我,禁军中我也帮你。」 说到此处,额尔达站起身,严肃道:「皇子们争权,都是拿拳头和刀说话,这一点倒是跟我们很像。」 「你如何确定阿史那莫会帮你?就只是因为解药?」刘从祁敛眉道。 额尔达转身倒起案上的马奶酒,说:「当年他向戎狄王借兵,是我和孟则劝戎狄王借给他的,他自然得记我们的恩情。再则,我帮他在长安找到了一个人。」 第316页 刘从祁想了想,说:「什么人?」 额尔达端起酒盏看向他,笑了下:「这不重要,他已经离开长安了。重要的是,你愿不愿意跟我们合作?」 刘从祁说:「解药什么时候给我?」 额尔达沉吟道:「离开长安那日。」 「那你们一切都得听我的。」刘从祁沉声道。 这时林孟则笑道:「自然。」 额尔达擎着酒递给刘从祁,说:「宁王做事太急居然想逼宫,可太子也不可靠。汉人曾说得遇明主,方千秋万代,你的选择就是我们的选择。谁也不想族人一直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你说呢,表弟?」 刘从祁瞧着酒水表面映出的俊朗脸庞,毫不犹豫地接过一饮而下,朗声道:「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鬚生入玉门关。」 酒盏被他摔落在地,额尔达回头与林孟则对望,林孟则答道:「如今的戎狄非当年崇德王所统的安稳部族,此人野心勃勃,不以族人为先。待凉州那边的阿史那莫事成之后,戎狄必会趁火打劫,到时部族内乱,方可拿回一切。两族交好,免受战火,这都是宜阳出潼关前的心愿。」 吐蕃与羌联合袭击阿史那莫,另外两个草原上的雄心部族戎狄、回纥就不会袖手旁观,必会在此时趁火打劫,那阿史那莫简直是腹背受敌,说不定眼红之下还会袭击边塞州县。 而这时阿史那莫必会向朝廷求助,如此玉门关就又要起战事了。 刘从祁沉思片刻,说:「好,我答应你们。」 翌日,金风阙内。 徐球和苏赛生看着面前表情一个比一个木讷的人,对视一眼。他俩达成一致,由一向言语温柔的徐球开口:「你们这是怎么了?像媳妇跟人跑了似的。」 刘从祁皱眉道:「你媳妇才跟别人跑了。」 说毕他看了眼袁亭宜。 袁亭宜手肘靠在案上撑着下颌摇头,严子善真是一脸媳妇跟人跑了的表情大口喝着闷酒,郑郁轻嘆:「只是才回长安,心绪不佳。」 「江南多美人,离开有愁态乃是正常。」徐球一副我都懂的样子。 严子善又闷了口酒,哀声道:「男儿心怀天下,砚卿兄怎会留恋于情爱。器之你这话不对,你自己爱美人别拉上我们。」 「五娘子倾国倾城,文采斐然,器之爱惜实属正常。」袁亭宜闷闷道,「只可惜,我没遇见一位这样的人。」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我赠位妙人娘子给你。」严子善自己感情不怎么样就开始关心兄弟的,于是他问袁亭宜。 被问及的袁亭宜还当真思考起来,不过更多的是思考刘从祁文采如何。他鲜少看刘从祁的诗文,毕竟他认为自己才情最好,大部分时日里都是看他玩刀。 刘从祁冷冷道:「严连慈你怎么那么缺心眼,你怎么不把自己洗干净送他床上去。」 「我俩又不好男风,洗干净躺床上也只能盖被闲聊。」严子善眉心一挑道,「倒是九安你这两年男的不喜欢,女的也不喜欢,你不会有病吧?」 袁亭宜听此话尴尬笑笑。 屋内都是厮混多年的损友,严子善也就不顾及。一时间大家都目光都移在刘从祁身上,其中包括郑郁的好奇神色,没想到离开长安不过两年,他们一下子就有那么多趣事。 刘从祁闭眼咬牙道:「我没病。」 「我不信。」严子善说。 刘从祁看向袁亭宜,笑着说:「则直,我最信你,你觉得我有吗?」 那笑袁亭宜没少在刘从祁要与他欢好时见过,简单来说就是俩字——欠揍。 袁亭宜严肃答道:「没有!」他不能撒谎。 郑郁总觉这两人不对劲,但很快袁亭宜又说:「方才器之说谁的媳妇跑了?」 苏赛生和徐球异口同声:「你的。」 刘从祁:「......」 「砚卿兄,你这两年在江南有什么趣事吗?」袁亭宜马上转移注意力问向郑郁。 郑郁想了半天,没想出来。亏得这时徐球想起家里缺钱,忙把叶子戏拿出来,几人开始说笑玩起来。 叶子戏加美酒,朋友三五往来下,袁亭宜很快就喝多了闹着说不舒服,刘从祁便扶着他去外面的廊下醒酒。 今日的长安冬阳高挂,下午时分最是暖和。金风阙清净后院的廊下,袁亭宜坐在栏杆上,头靠着刘从祁的肩。 望着院里的雪,袁亭宜出神地问:「刘相这两年不是跟你说婚事了吗?你怎么没答应?」 「有什么好答应的,我又不喜欢她们。」刘从祁随意道,「不能因为父母之命,就耽误别人人生吧。」 袁亭宜说:「十一郎。」 「嗯?」刘从祁垂眸看他,答道,「怎么了?」 「你以后的人生是什么样子?」袁亭宜突然问道。 「我的?」刘从祁这一次的眼中现出些许迷茫,他抬眼看向被阳光照耀的屋顶,思索片刻,说:「则直,我娘名讳揽音珠,是戎狄人。」 袁亭宜说:「我知道,你不是说过吗?」 「我想日后回草原,再不济也回凉州的祁连山下。」刘从祁很是认真地说,「我十六岁才来长安,这里比我想像的要繁华,可我不喜欢这里。」 袁亭宜眉心微微一蹙:「为什么?」 「则直,你从小在爱里长大,从未吃过苦,也不知权力对人的诱惑。」刘从祁踢着脚边的一颗小石子,「长安天子居所,权贵云集,那些藏在奢靡下的权力像是一张网将来此的人都困在里面。阿娘说我是草原的孩子,应该回到草原上去。牧马放羊,以打猎为生,来日寻一位最心爱的姑娘过完这一辈子。」 第317页 袁亭宜听后抬眼看向他,那双少年永远不知愁滋味的眼睛里划过一丝黯然,他问:「那你寻到了吗?」 「你想跟我回草原吗?」刘从祁不敢去看袁亭宜的眼睛,他在逃避也在害怕。 记忆里的母亲也有双跟袁亭宜一样漂亮的眼睛,可后来那双眼睛满含忧伤渐渐的失去光泽,不再像天上的启明星。 袁亭宜看到刘从祁高挺的鼻樑覆上夕阳的金色,往上看去浓密的睫毛正在因主人心思而扑闪。袁亭宜笑着说:「我不是姑娘,不会跟你离开的。」 刘从祁抿了下嘴,又问:「那你以后的人生是什么样?」 袁亭宜收回视线,看着膝上玩玉佩的手,答道:「以前我想娶一位我爹娘都满意还不管我钱财的娘子,可现在我也不知道了。」 刘从祁细细想着那些话,袁亭宜继而又说:「或许,我也不能耽误别人。」 世间事说不出个对对错错,更莫说朝堂上的事,裴文懋因贪污军饷、国库被下旨流放抄家,但刘从祁会是吗?袁亭宜纠结了很多年,他不知道如何去评判一个人的好坏,千人千面他分不出也不知道。 他与刘从祁在一起会忘记这些忧愁与世间杂事,一切都有刘从祁担心。 刘从祁握住袁亭宜的手,望着天际,轻声道:「我有钱,不管你。」 「可你方才还说你要回草原以打猎为生,打猎有钱吗?」袁亭宜没有挣脱那只手。 刘从祁转头看他,严肃道:「有。皮毛能换钱,我喜欢的不是姑娘,则直,要是有机会,你愿意跟我离开长安吗?」 他的眼神不在闪躲,他很是烦恼挠头想了想,又认真地说:「去不了多久,在祁连山下给我娘上柱香就行。祁连山的月、敦煌的莫高窟都是一等一的塞北风景,日后你去何处我就跟着你。」 袁亭宜说:「那刘相呢?你不管他了?」 刘从祁想了片刻,道:「他有刘禔,绝不了后。」 袁亭宜沉吟道:「我想想吧。」 刘从祁眉眼含笑,握紧袁亭宜的手,又转头看向夕阳,说:「明日泡温泉去吗?」 「不要像上次那样就好。」袁亭宜毫不留情地打开刘从祁的手。 上次他俩在骊山别苑的池子里磨磨唧唧,各种花样都来的泡了两个时辰,出浴时袁亭宜背部被石子磨红,双膝发软,腰以下都没有知觉,还是刘从祁把他从温泉池里抱出来的。 刘从祁答道:「不会,这次我快点。」 官员考课的成绩一出来,德元帝亲笔细看,提拔杭州刺史郑郁为左谏议大夫兼大理寺少卿、中书舍人,以供奉官身份出入禁内侍于君侧,杭州刺史由别驾杨立升任。 一时间朝堂对于郑家的荣宠都有些惊讶,但只有郑厚礼知道是为什么,出入朝堂时忧心忡忡。德元帝处理了几日政务就又病了,政事堂早已习惯就又事事问刘千甫。 德元二十二年十一月十四日,上病,成王、越王侍药床前。 -------------------- 刘从祁和袁亭宜这两人是本文第二会玩二人组。 第130章 他山 阳光缓缓攀上林怀治的锦袍,此刻的户部房内,成王府长史兼工部郎中的张岁、刑部尚书兼户部侍郎的曲炜、门下侍郎徐子谅,四人围在炉前。 徐子谅率先出言:「户部这几日嚷嚷着没钱,怎么嚷的连各地的军饷都不愿意给了?」 今日林怀治带着工部、户部的人照例来问两句道观的事,正巧碰见曲炜与徐子谅在,徐子谅身为一朝宰相,门下省多是仗着他的人,在户部这个地方也说得上话。 「不是我们户部不给,是各地都要紧。」曲炜说,「孙尚书也挤不出钱,今日他不是就又去兵部商议了吗?」 林怀治一脸平静地饮着茶没说话,张岁的官职虽然在这群人面前不够看,但他也是德元帝点过头的工部郎官,于是说:「那朝天观呢?」 一提起这个,徐子谅和曲炜脸上都有些厌恶之色,曲炜直接说:「君父的事是一等一的要事,军饷我们户部想办法,可你们工部和将作监也不能逮着空头拿。这几年事事都要钱,孙尚书恨不得自己能下金蛋补国库。」 「曲尚书,你身上还担着工部尚书一职呢,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徐子谅悠悠道,「北阳世子、平阳郡王以及各地的节度使都在催军饷,我们要是拿不出这笔钱,这个年就别过了。」 曲炜双手一摊:「那圣上怎么办?」 「我先与父皇好生说说,国为重,诸卿不用再吵了。」林怀治开口结束了三人的争辩。 徐子谅望向林怀治,眼中多是感激,说:「殿下心怀大政,是圣上与国大幸。」 林怀治说:「我不过是替父皇传话而已,天下百姓都装在他心里,我略带薄德。」 徐子谅自江南回来进了政事堂后,知道是林怀治一封奏疏表了他,四分暗里让他官拜宰相,这两年没少以他为首。 毕竟太子的才能与心态,百官都能看出来。 林怀湘处在太子这个君与臣的中间,一点的风吹草动、兄友弟恭、父子情深都能让他感到无限的惶恐与不安。他兴奋也害怕,他想皇帝肯定自己又想皇帝疼爱自己。但这些,心思多疑又力重平衡的德元帝,根本不会给他。 曲炜道:「圣躬大德,只嘆其北衙臣子当道,蒙蔽帝听,谄媚惑主。」 第318页 「那是他的本事,我们想见大家一面都难。」徐子谅端起杯茶细抿一口,「他又抓着太子不放,难啊。」 朝廷的人都知道,难在何处?难在刘千甫背后是德元帝与太子这对君臣父子,要除掉他,就势必会伤这两人。 曲炜突然说:「惠文太子谦恭孝友,只可惜上天不佑。」 说完他的眼神似是无意地看了眼林怀治。 「太子大贤,才是我等随其步的心。」徐子谅说,「但中书令,才可比仲达。」说到此处,他的话顿了顿,笑着问曲炜:「您说呢,曲十五?」 「人生百年,事情还长,太子尚幼,这事看不出什么。」曲炜绕着话说,「虽然这朝天观是中书令提出修的,但他身居相位,哪里知晓底下人的苦楚,只能有劳我们这群人了。」 徐子谅和曲炜这两只老狐狸互相打机锋,话里话外都维持着自己的三分颜面。 最后徐子谅自知聊不出个什么,给两人揖了个礼带着工部的张岁离开。 林怀治拨着茶盖,朝曲炜淡笑道:「曲公还不离开吗?」 「成王殿下,你我就别绕圈子了,德元二十年赵贞国那件案子御史台的摺子是谁上的?就算有刘仲山在里面搅混水,赵贞国的那些田册又是怎么来的?」曲炜早就看透一切。 他又道:「赵贞国可是通过刘仲山的手回了二十万军饷,怕刘仲山和你一样都想将此人除之后快,这事也就落在大理寺、御史台与刑部肩上。当年章顺皇后被禁足,朝中也有小议想圣上立贵妃为后,微臣算来算去,好像都是刘相吃亏。」 曲炜并不是省油的灯,他在朝中小心摸爬这么多年,怎么可能看不出这里面的风云变幻。 林怀治合上茶盖,平静道:「官场上没有吃不吃亏的结论,只有身死家灭的结果。」 当年的谋反一案非同凡响,一旦牵连其中,不死都是祖上冒青烟。 曲炜试探着问:「那殿下是准备收手了?现下这个情况一曲高进是好事,毕竟您备受圣宠。」 林怀治眼眸深处闪过一丝喜悦,但面上还是从容:「今岁年底,惠文太子薨逝便是五年整。曲公可会前去祭拜?」 「殿下提起惠文太子,难不成这些年是忘了他的苦吗?」曲炜没有回答那个问题,又说,「殿下到底查到了什么,不如在此刻拿出,伙着当下宁王的事给其一击。」 林怀治反问:「不知曲公手里有什么?」 曲炜道:「殿下不止想报仇吧?!否则也不会用王修容除章顺皇后,王修容与贵妃不和,可谓一箭三雕。」 「阳昭长公主的樊川别院中,你与京兆府尹前来揭露赵定死因,提及兄长死因有疑一事,所以我才想与曲公你一起谋事。」林怀治从未像现在这样平和,往事如烟却又似在眼前,他望着炭火道:「皇位本就是我兄长的,我的母亲来日追谥皇后,合葬帝陵。我只是要拿回属于我们的东西,拿回应落在我兄长和母亲身上的一切。这不是报仇,是慾念。人心存欲,方得完整,我不认为这是什么羞于口的话。」 林怀治没有掩饰,他将自己内心深处的野心披露在曲炜面前,他需要人帮他,帮他完成这一切。 幼时的林怀治问白嫄这辈子最希望的事是什么,她说想与林碧生死同衾。 林碧也喜欢过她,只是帝王之爱,转瞬即逝。惟独白嫄还留在原地回念曾经的美好。 「我明白了。」曲炜想了想,说,「只是殿下今日来问这话,问得巧,圣上把这朝天观的差事给了你,不知是宠还是爱?」 房内无人,林怀治淡笑:「曲公想是什么?」 「宠?」曲炜哂笑着摇头,「歷来帝王所宠的皇子无不想与争上一把。至于这爱,父母爱子则为计深远,殿下自己明白是哪一个吗?」 在曲炜眼里若是宠,那他林怀治就是德元帝平衡朝堂的工具,随时可以换;若是爱,那他林怀治就有能跟林怀湘抢人,还可直接下手除掉刘千甫的能力。 林怀治垂眸道:「曲公想我是哪一个?大山在前,若要登峰,何其艰难?嫉贤妒能是他的惯用,曲公在他手里过了这么多年,可新帝即位,他还能留你吗?」 任何人都不愿意别人来分自己的权力,曲炜笑道:「这几年殿下对我帮助甚多,炜感激不尽。虽赵国公府能力不似以前,可太子妃也是我侄女。」 房内半响无声,曲炜又笑道:「我承殿下的提拔之情以后不管如何我都会还,可我为何要反戈太子?」 四下无人,林怀治轻唿一气,低声道:「曲公当年不是也查过兄长的死吗?」 曲炜左眉微微一挑脸上含笑,示意他继续。林怀治接道:「若兄长还在,以曲公的贤能何至于如今都未进政事堂?刘十四此人心思深沉,我的这个四哥拿不准他。」 「殿下的玉璜送出去了吗?」曲炜语气突然温柔起来。 林怀治知林怀清从小与曲炜亲厚,这些密事他知晓并不奇怪。何况当年林怀清的那半块给了悼贤太子妃,林怀治便回道:「送出去了。」 曲炜沉吟片刻,又问:「是殿下六年前就所喜的人吗?」 林怀治毫不犹豫地回答:「是。」 六年前他喜欢的人是郑郁,林怀治虽然不知道曲炜问这些做什么,但他在曲炜面上看到了轻松之态。 第319页 曲炜如释重负:「我要见他,二郎给他留了东西。」 冬夜来袭,北阳王府的卧房内,郑郁脸上红晕还未散去,浑身酸软地趴在床上皱眉问:「我与他未曾有过往来,昔年在东宫也没说过几句话,怎么突然要见我?」 林怀治坐在床边用布擦干郑郁因沐浴时沾湿的发尾,说:「他知晓我们的关系,我想他在纠结。」 「纠结什么?」郑郁说,「他也查过惠文太子的死,那他岂不是也知晓真相?」 林怀治擦发的手停了下,平淡道:「一件事情的真相没有表面那么简单。」 「嗯?」骤听此话,郑郁翻身看林怀治,说:「此话何解?」 林怀治摸得他发尾不湿便停了手,将绸布随手扔于一旁的衣架上,掀了被子侧身睡在他旁边,温柔地注视着他说:「砚卿,对不起,我骗了你。」 长安冬日冷得很,屋内立着取暖的碳炉,暖如春日,虽是如此但郑郁这幅弱身子还是有些冷,更莫说方才在水里与林怀治欢好一番。他觉出话里孤独,抱紧暖热的香熏球枕在林怀治的臂弯里,说:「怎么了?」 「你不生气吗?」林怀治抱紧他,双臂力气大得像是要把人压进身体里。 郑郁想了想,说:「这事我知道了会伤心吗?」 林怀治嗯了一声,那声回答是从胸膛里挤压出来的,如同破旧的风箱发出陈旧的声响。 少时的郑郁将林怀清视作兄长,他在想假若郑郁知道真相,曲炜会顺势做什么把郑郁当刀使的事?林怀清知道他对郑郁的感情,但他不敢想曲炜手里的东西,不敢想那虚渺的结果。 自昨日曲炜说了这件事后,他就猜到了或许是这样。曲炜跟在林怀清身边多年,怎么可能会不知道真正的答案?他提出要见郑郁,怕就是要掀开这桩血淋淋的旧事。 「那你骗了我什么?」郑郁手游进单衣,他摸着林怀治胸肌,感受到温热肌肤贴在手里,试图用这些驱散心中的丝丝寒意。 林怀治眼神始终没有离开郑郁,他答道:「二哥的死。」 郑郁的手从林怀治臂下穿过抱紧他的背,低声道:「真相是什么?」 「帝王最不缺的就是儿子,儿子他想要可以有很多,可皇位只有一个。」林怀治努力用柔和的声音去诉说这件事,「当年他想废太子,可百官跪谏。那一刻他的儿子就死了,一切血脉亲情都抵不过权力。百官拥戴的太子对于帝王来说是威胁。」 「他知道是刘仲山做的。」旧卷往事缓缓展开,郑郁的声音有些颤抖,「但默许了?」 林怀治深嘆一气:「是。」 郑郁纵有满腔疑虑与愤懑却也说不出一个字,帝王淡欲到如此地步,他未能想到。他极力地压下酸意,说:「曲炜也知道?」 「应该知道,他也知道我把阿娘的遗物给了你。我想这就是他想见你的原因。」颈间肌肤有郑郁唿出的热息,林怀治低头看他。 郑郁脑中如有浆煳,皇权更迭下的父子何其危险?史书上多有案例,他没有说话,只是额用头抵着林怀治的肩,指甲一下又一下地扣着香囊炉的纹路。 林怀治也没有开口,他知道郑郁心里难受,过往的事情犹如海浪捲住两人的心回到过往。那些岁月里,他们都陪在林怀清身边,可没有人看出皇帝心思与太子异样。 许是郑郁埋得深,两人热血的年纪,不多刻郑郁额上有微汗渗出。林怀治取过枕边叠好的帕子给他擦汗,忽然道:「你额上怎么有条疤?」 「嗯?」郑郁无措的眼神对上林怀治安慰的眼神,他伸出扣香囊炉的手摸在林怀治手停住的地方。 在郑郁的左额的黑髮里,有一道两寸长的红粗疤痕,只因平日里郑郁髮丝都将其挡住。两人前两年又常分隔两地,以致林怀治这么些年根本没发现。 还是看今夜他借着烛火与擦汗才发现,郑郁摸着那微微凸起的疤痕,记起这其中事,说:「小时候洗澡弄伤的。」 「洗澡怎会伤到此处?」林怀治收好帕子,皱着眉看那疤痕说道。 适才他帮郑郁洗澡,也没见会伤到头啊! 郑郁收回摸额的手,讪讪道:「四岁那年,爹娘忙大哥就自告奋勇要帮我洗澡。但水太烫了,我就在桶里挣扎想离开,可大哥并未觉得,只把我往水里按。」 林怀治:「......」他眼前似有画面了,忍不住问:「后来呢?」 「后来我用力太大,桶翻了。」许是幼年趣事说来,击散了郑郁心中的那点沉痛,他有些生无可恋地说,「我从浴桶里摔了出来,头磕在案上,留了这么一道疤。」 林怀治说:「那世子呢?」 「他没事,只是打断了几根岭树木所制的家法。」郑郁笑着说,「这么多年过去,已经不疼了。」 林怀治对着伤疤轻轻地吹了下,说:「日后没有这样痛心的事发生了。」 郑郁想起日间听到郑岸说户部又拖拉着军饷,忽而说道:「百姓苦,才是真的痛。」 「百姓只希望仰赖的天子是一位贤明君主,但世事不能常论。」林怀治嘆道,」居高位却未谋其事,君主非贤,朝政昏庸,官员结私,如此天下不苦实为怪,真想打破这个牢笼。」 郑郁抬眼看他,耳边满是这句话的余音。林怀治温柔地笑了下,用温热的掌心盖住郑郁的双眼,轻声道:「睡吧砚卿,明日的路还很长。」 第320页 许是这几日的奔波烦累,也许是适才的情意缠绵,让郑郁突入暗地,周边一切宁静,身体放松,他在林怀治臂弯里睡去。 与曲炜相见的地方是在永宁坊的一家清静酒肆雅间,郑郁早先就在此等着,而曲炜则是入了夜才来。 夜禁开始,长安各坊关门。坊间的热闹流不到长街上,一张长案摆于榻上,郑郁与曲炜相对而坐。 「朝中的利弊,砚卿看清楚了吗?」曲炜不紧不慢地倒好酒,推至他面前。 郑郁颔首致谢,答道:「身处水央船上,周身一切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你可是知晓了二郎的死因乃是毒?」曲炜蓦然笑问。 果然如林怀治说的那般,曲炜早就知晓了真相,郑郁念着曲炜说的事,平静道:「知道。就是不知惠文太子留了何物于我?」 怎料曲炜没有回他的话,只是又问:「你查到他死的真相了吗?」 郑郁一怔,避开那个沉痛的真相,敛眸答道:「中书盖佐天子而执大政也,岂比做到如此地步。」 「他不做,那大家会换了他。」曲炜嘆了一口气。 郑郁沉默了,他很迷茫,昨夜林怀治说的话还在耳边。他观这几年的风风雨雨,官场往来。他早已看清,这对君臣是至死方休的存在,若是刘千甫不去做这件事,那德元帝会换人做。 帝王御术便是如此,若有把柄在手,这人用起来更是放心。何况这些年,刘千甫对他最是忠心,底下有不听话的臣子就有中书令弹劾,想修什么庙宇宫殿,中书令也会竭尽全力为他办好。 国库没钱,中书令就会抄家臣子送钱来。这个人只忠于他,不会听任何人。 曲炜看出郑郁的迷茫,说:「二郎跟我说过,你是个忠义的孩子。」 「我是吗?」郑郁想起江南和朝堂的变化和妥协,垂眸问道。 「自然,忠义原本就不在细微狭小事上。」曲炜说,「许多事由不得自己选择,声名亦如此,谋大事者须放得下情爱。」 听这话,郑郁抬眼看向曲炜,郑重道:「但圣人说,爱民如子。情含万物生,爱养天下民,天子是天下人之父。」 「可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曲炜立马肃声道,「你如何确定大家会读这些圣人书?」 郑郁坚定道:「所以需要我们读。」 「是需要你们读后用所想所感去效忠他。」曲炜看着郑郁好似在追忆什么,平静地说:「选官选德,但如今的朝堂有几位这样的人?将相如此,何况储君?」 这话是在说林怀湘品德不行,过分依赖刘千甫。 「就算朝廷不怎么样,但龙椅上坐的人必须是林氏皇族血脉。」郑郁低声道,「郑家永远追随天子,我们守的是大雍,是大雍的百姓,这是国亦是家。」 曲炜朗声笑道:「好一个是国亦是家。」随即问:「你不想换一个君父吗?」 郑郁转头确定屋内外无人接近,皱眉低怒:「此乃谬言,曲公慎之。」 「宁王都要动手了,你猜成王和太子在想什么?」曲炜的面容斯文,但说话起话来,却是大胆露骨。 郑郁饮了口酒,沉声道:「太子祭祀惠陵,天命已达。」 「二郎没有猜错,你果然是书读透了。」曲炜一只手在怀中寻摸着东西,嘆道,「宁王与太子,若是这两人赢了,他们的昔日政敌成王你觉得还会活下来吗?」 这个残忍又不得不去面对的问题在郑郁心中盘桓了许久,不论这三人谁做皇帝,都不可能会放过昔日政敌。他郑郁不止是郑郁,他还是郑厚礼的儿子,一旦有差父兄在战场上用血汗换来的荣光将会消失殆尽,甚至留下千古骂名。 一边是林怀治,一边是父兄。郑郁选不了,选谁都会有极大压力和折磨,他从头到尾想做的只是除掉刘千甫,还朝政清明。 可无奈这两年一直身处外地,今年才返京,他想着依江南两年的政绩在。这一次德元帝定会将他留于京中任职,那他便有机会剷除刘千甫,从而也能在皇子夹缝中保住林怀治。 屋内的沉默延续片刻,郑郁低声道:「我会尽我所能保住衡君,可势力微薄。」 「二郎很疼这个弟弟,他设想的万种结果都一一应验。」曲炜从怀中拿出一封书信放在案上推给郑郁,说,「孩子,去做你想做的事,老夫鼎力支持。二郎留了这封信,希望能到帮你。」 歷尽世事的长者用温柔的语气宽慰着郑郁,郑郁看见案上太子火漆印信完好的纸,悠远熟悉的药香一下飘进鼻间,抬眼颤声不确定地问:「惠文太子留给我的?」 曲炜点头,郑郁手在衣料上磨蹭几下,他直直地盯着那信,许久后才颤抖着拿起展平。 映入眼帘的是记忆里的熟悉楷字,郑郁凭藉屋内微微跳动的烛火,看清了书信内容。 阿郁: 展信舒颜,此信写于德元十七年十二月廿六日,我自知不久于世,故此留决信託于舅父曲炜处予你。见此信时,你定已得知真相,天家无情,阿耶厌我许久,是我少时无知,曾以有数年父子之情,妄念他于我尚有爱怜。却不知帝王本淡薄爱欲,皇权更迭下,君臣父子安有完好? 我已是夜台之下白骨一具,魂归天地不聚世间。但卿尚存,请勿以我为念,心神辗转不安。近来忆少时与卿同席树下,大论天下时弊,古今往来,君明而臣直,民赖天子话权存生,若上未存百姓肤苦,意权术任佞臣惑主媚上,则失诤臣亦失天下民心。 第321页 古言君有诤臣,不亡其国;父有诤子,不亡其家。家国当先,君父与湘弟非存心善人,佞臣在侧,他几人相生相死。 世事聚少离多乃是常态,卿莫要伤怀。你走到此步,若有难处,舅父会完全帮你,也望求你日后待曲家有半分善念。 阿郁来得世间赤条条,受情爱灌长方生血肉。弟弟来时亦赤条纯善,昔年他多与我言卿,说及卿心性赤子,意欲亲密却不知从何起。吾弟非凉薄人,来日他若有冒犯之处,还请郑卿看在他幼年丧母少年丧兄份上,谅他一次。 我来得世间不过数年,与卿相识有深心之交,夜来幽梦我常觉足以。 卿似他山石,当遇璞玉。 林怀清。 耳边又似有筚篥奏起雨霖铃,梨香混着冬夜寒风灌进鼻腔。郑郁捏着信,细细嚼过纸上的每一个字,久未言语。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郑郁哽咽道,「曲公选的玉是何?」 「成州不产玉石,却产有辟恶气、除疟疾的麝香。」曲炜淡淡道,「兄弟同心,若真有异,林六不会察觉不出来。而你也一定会追查真相,这真相顺藤摸瓜出,就会让你明白,什么是帝王之术。」 郑郁折好信放回怀中,顺路抹去眼尾的泪,沉吟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曲炜笑了下,平静地说:「赵茂死的时候。」 「子若惠敏机要,我有负于他。」郑郁只觉身体寒凉,一句话语哽在心头上不去也出不来。 林怀清一开始就以自我为局,布好了赵茂结局。太子近身内侍殉主,他和林怀治不会不疑心。 曲炜道:「真相你已经知道了,接下来就是你自己的选择,就像当年我在宁王查丽妃旧事里帮你们,梅说案上,洛阳调粮事上奏请圣上一样。我也是为了朝廷,佞臣当道,朝廷无贤。来日的君主不一定要聪明,但一定要有决断。」 郑郁喃喃道:「我的选择?」 他对曲炜当年出言帮他们对付刘千甫的事存疑,虽然这么多年过去,他一直认为是曲炜与刘千甫不对付,可殊不知这一切都是林怀清早就布下的棋局。 林怀清在身死消亡之际,他都关心着这个朝廷与百姓,所以留下了曲炜,在暗处帮着他们。而他自己日日受着蛊毒的摧残,最后身死。 曲炜看出他的纠结,直言:「诸皇子中,你与成王关系最为亲密,朝中追随他的人也只多不少。另则北阳王回了长安,圣上必不会再让他离京,下一个皇帝会让他百年安寝吗?天下大事,只在你的一念之间。」 酒肆隔壁有少女笑声破窗而入,郑郁恍惚了,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他没有去看曲炜认真坚定的眼神,只是垂眸避开,低声道:「容我想想。」 曲炜颔首表示理解,要一个人逆转从小接受的礼法与思想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这天下的臣子谁不是忠于皇帝,可皇帝能在万数官员里确定他们的忠心吗? 不能,所以才会有党派之争,他们都争先恐后的在帝王面前表忠心。 一通话说完不过戌时,郑郁下楼,此时雪下大了他撑开伞。听见酒肆二楼少女笑声落在耳畔,他抬头望去木窗上剪出几位少女的窈窕影以及诗歌和声。 郑郁站在原地看了会儿,转身离去时眼神清明。可转过酒肆走入巷中,他在欢歌笑语声中里听见微弱的哭声,不知为何郑郁本想回家的步子调转向那哭声处走去。 他撑伞追着哭声去,绝望心碎的声音令他的步子急促起来,他在漫天大雪里似想找到心中答案。 -------------------- 第131章 摇摆 终于他停在一家名唤安阳观的道观门前,内里是男女混合的嚎啕哭声,哭声里还有唿唤幼儿乳名的凄语。 彼时大雍的道观不止用来供奉三清,还可教书育人、唱戏搭台,亦可供来往租客居住。自然这价钱也比其他房屋便宜许多,这也导致道观中会住着不少进京赶考的举子或俸禄不高的官员。 而道观也不会用清规戒律去束缚租客,所以这是许多无房而居的人首要选择,当年程行礼中状元后也住过华阳观,后来是袁纮看不下去给钱助了他一把。 木门隔住了两个世界,雪花落在郑郁的衣袍上,他伸手摸向腰间钱袋,还有点钱。 这时门开了,一个哭红了双眼妇人怔怔地望着他,显然是没料到门前会有这么一个雪人。 妇人衣着丧服,她被侍女扶着,哽咽道:「郎君何故站门前?」 她本想出门看看好友来否,不曾见到这么一个人。 郑郁轻声道:「夜听哭声,知有丧仪,晚生一时心绪良多,所以冒犯驻足。」说罢收伞俯身一礼:「夫人节哀,身子要紧。」 听闻这话那妇人再是没忍住,又扶着侍女大哭起来。郑郁观她面色瘦黄想给些钱却又怕伤着对方,主母的大哭声引来了侍从。 他请了郑郁进去,道观内客房多在后院,郑郁随侍从不过片刻就到灵堂中间,他进内后才见这盛世之下的永宁坊还有此清苦之地。 一间不大的房内,陈设简单甚至有些寒酸,案漆刮痕严重,内里烛火不多有些暗。一具童子大小的棺椁摆在屋中,等着父母哭完后移去道观后堂择日安葬。 这家主君见人进来,也没阻拦,只是跪着愣愣地往盆里丢纸钱。死者为大,郑郁进来后给这家故去的幼童上了柱香以表哀思。 第322页 随后他见这家主僕衣着简朴,主君身上的青色官袍洗的发白。酸涩之情满身,他又见这家主君,肤色略深,面容上有着岁月的风霜,眉宇间尽是不得意之态。 烧纸钱的郎君从头到尾没有与郑郁说话,香上完了,那妇人也进来,她用帕拭去眼泪颔首送郑郁离开。 离开时妇人痛心得很忍不住多说几句,郑郁才知这家去世的是她与郎君的小儿子。那妇人又说郎君乃是左金吾卫录事参军,但却养不起这个家,以致幼子从同州夏水来长安的途中冻饿死。 郑郁沉默半响,说:「录事参军八品,俸禄一月一贯八百五十文,还有职事田与禄米,共计一百五十一石。今年户部没有发吗?」 那妇人哭着咬牙问:「大家的朝天观你看修好了吗?去问也是拖着,发个一贯就打发出来了,哪里有粮发给我们?就算发了京兆府尹与长安县令还不是要一年四季的朝贡。」 岂料这话引的厅内的主君出来,他快步拉着自家妇人离开,他见郑郁衣料不凡,离开前对他说:「这庙宇道观修起来就不会停,更莫说还有缺钱的人在里面作混,我们这些官养不起家了。阁下真体恤民情,就应看看这个朝廷到底是什么样子?上樑不正下樑歪啊!」 说罢他带着自己夫人离开,郑郁失神着走出道观,连伞也忘了撑开。冬日的雪骤然下大没有理由,郑郁走在长街上,心神恍惚,喉咙里堵着一口气,突然一个衣衫褴褛幼童撞他一把。 郑郁一时没有站住,连人带伞摔在雪地里。他定神看那幼童双颊被冻得通红,身上衣服单薄得很,怀中捂着几个饼。 幼童瞧他无事后又迅速跑入夜里,远处尚有歌舞笑声。而那街尽头拐进去的道观里,也有对为饿死幼子嚎哭的夫妇以及幼童踩雪离开的声音。 郑郁呆愣愣地坐在雪地里,心不住抽痛,苦涩的泪瞬间涌出,雪花被滚热的泪融化汇成水流进衣领里。道观中的夫妇,消失在夜色中的孩童,都给了他最为现实的反映。 这里是长安,是大雍最富庶华贵的地方,天子脚下,竟有如此凄凉场面。郑郁抹了把眼泪在想他的选择到底对不对?长安都如此,其他州县的官员百姓尚不敢想。 是夜,北阳王府内,郑厚礼、郑岸、郑郁围在炉前,三张颇为相似的脸此刻都有些躁意,但郑郁脸上多是麻木。 「圣上怎么就想干这种事呢?!」郑岸一副要他老命的样子,「昨日我去户部催军饷都催不下来,结果转头就想给我们家指婚?」 郑郁怅然道:「杭州也是没钱,户部每天倒苦水说自己穷的叮噹响,京中官员的俸禄好像都没发。可指婚这件事圣上怎么就想这样呢?」 他的心绪还停留在永宁坊中见到的一切,他只觉朝廷好似走入了死巷。 说罢两个人都同时看向郑厚礼,郑厚礼大惊,怒道:「俩兔崽子什么眼神?你们想我死后再被你娘打死一次吗?我看圣上给二郎升官这么快,已是做好决定了。但不管怎样,既无意为父也不会逼你们。」 气发完,两双幽幽的眼睛才收回去,郑厚礼又道:「但我看近日京中颇为诡异,尤其是禁军,怕是要出事。这几日阿郁下了朝就给我回来,老大你也不许出门。」 「这到了夜晚长安城门一关,玄武门一开。皇子们互砍,砍赢了就做皇帝,砍不赢就死。」郑岸望着炉火冷冷道,「百姓与百官次日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可不是我们躲在家里就能成事的。」 郑厚礼沉声道:「我已吩咐府兵守好王府,谁都不能闯进来。我想圣上想将阳昭长公主托于我等,也是顾虑到这一点。来日......来日若有什么逆言,新帝也会看在长公主的面上,给我们家留个人。」 郑厚礼听德元帝说话时就猜到一些事情了,帝王终有一死,可他也还是个父亲。他总想为儿女弟妹打算,郑家或许是他在诸多皇子将相中挑出来的一个可靠人选。 一时间屋内谁都没有说话,只剩呜咽的雪风吹过庭院。长街外响起更声,已是深夜,郑郁和郑岸起身告退。 经过廊下时,郑郁就想拉着郑岸说话。郑岸知他心烦,便让齐鸣找了几坛酒来,与他碰了盏,两人坐在廊下的石梯上。 郑岸望着天上那轮弯月嘆道:「圣上一天天没做啥好事,就想着这个,瞎指什么婚吶!」 「我明日面圣时,就回禀说我身患顽疾,不便伺候公主。」提起这个郑郁就一个头两个大,说,「我非贤能,若是圣上罚我那就罚吧,不外乎贬官。」 郑岸偏头看向他,说:「人生匆匆数十载,这天涯海角难得见一回,真要贬官,我上哪儿见你去?」 「你想着我,我就在你眼前呗。」郑郁一手枕在脑后往地上一躺,翘起二郎腿,这是他在家人身边才有的慵懒姿势,「我这辈子除了他,谁都不想接受了。长公主人很好,是我配不上。」 「你真决定了?」郑岸也躺在他身边,兄弟俩一起望着那十五的满月。 郑郁思索片刻后,问郑岸:「若是你,你会怎么办?」 「长安能关住我吗?」郑岸毫不犹豫地说,「飞骑离尘,越过鲜卑山回到永州。带着知文和友思远走塞外,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对于程行礼的身份转变,许多天过去郑郁还是不理解。毕竟程行礼那般学识渊博的人为什么会喜欢郑岸这种看到书就头疼的人,两人根本完全不可能聊得到一块去! 第323页 自然郑岸也不理解为什么林怀治会喜欢脑子缺根筋的郑郁。 尤其是郑岸还时不时跟他说友思多么多么乖巧听话,听得郑郁忍不住打趣:「难怪最近几月,友思写给我的信。字迹潦草似狗爬,原来是像你。」 「很丑吗?」郑岸不由得认真起儿子的教育问题。 郑郁闭眼狠狠点头,郑岸郁闷道:「等我回去,就好好教他。算了,让知文教,他可是状元。」 不是他不愿意,而是他在友思面前树立的那一点点威信都在他追求程行礼的过程中,消失殆尽,友思怕郑厚礼都不怕他。 这次是德元帝亲自下诏让郑厚礼入京述职,可永州的军民政务也不能没人打理,故此程行礼这个永州刺史便没来。 「你这次回了永州,官员任期就快到了,吏部和兵部那边怎么说?」郑郁心中不知为何,突来一阵慌乱。 武将的铨选都握在兵部手里,由各地节度使报上去,而后根据考课成绩四年一任的升调。 郑岸身上自然不止平卢都知兵马使这一个官衔,还兼着营州司马这个官。郑岸悠然道:「他程知文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察觉到弟弟的不开心,郑岸偏头笑问:「怎么了?自回京,我看你一直心事重重,就连你早年交好的那几位来,你都兴致不大的样子,有什么事你不想跟爹开口,还不能跟我说吗?」 「什么事都瞒不过你。」郑郁眉眼带笑地看向自己兄长,实在是今夜事情太多太乱,他不知该怎么说。 郑岸剑眉一挑:「你从小想做什么我能不知道?」随后他拍拍自己肩膀,示意郑郁睡上来。 幼时郑郁与郑岸打闹过后,郑岸总是让他睡在自己身上,等郑厚礼或那位军士好心发现这兄弟俩,再提上马逮回去。 雪夜里,郑郁靠在郑岸肩上,童年记忆扑面而来,他说:「哥,为什么这世间事与我幼时在书上习到的不一样?」 「当官不开心吗?」郑岸手按在他头顶,语气也是前所未有的柔和。 这一刻相同的血液唤起兄弟俩对彼此从小的依赖,郑郁想了想,说:「开心。但我能说不开心吗?」 郑岸笑了声,答道:「不开心就回家,家里又不是养不起你。只是家里能养你,但更怕你的一腔热血都困在塞外天地。阿郁你从小就喜欢读书,十三岁时便任太子洗马,读百家文书,你的心和忠比我要多。你想做任何事,我和爹都不会去阻止你,去做认为你对的事就好。」 闻言郑郁抬头看他心里有些紧张,郑岸又道:「边关的将士只知朝廷今年有没有拨军饷下来,死后所立的战功能不能给他们家里带去荣耀和钱粮。至于这高位上是谁,将士们不知道也不关心,他们只知道自己会永远效忠朝廷与大雍。」 多年的行军生涯,让郑岸有着一股血性与狠辣,可在这时,那股子气全消失了,他声音有些颤抖:「新政做得很好,但也挡不住朝廷里那么多人想要继续分羹,岁贡是压在百姓身上的最后一块石。若储君可靠,户部不会这么久都卡着我们的军饷,右羽林将军曾是父亲帐下的人。」 郑郁勐然一惊:「哥!」 「这话我就说这么多了,其余的你自己慢慢领悟。」郑岸偏头望月,难得的卖起关子来,说,「我还想等着这年快点过去,说好了要回去给友思挑一匹小马驹。春天快来了,燕子都飞回悲望山了。」 郑郁突然有些想哭,喉咙发紧,酸涩的感觉涌上鼻尖。郑岸连忙推开他坐起,有些嫌弃:「就这么一番话,你就想哭了?我的谏议大夫?」 「风大迷眼。」郑郁坐好倔强道。 原来郑厚礼也在为他默默做好路,若真想走,那有路,若不想就回家。 显然这样的话郑岸是不会信的,他凑过去仔细凝视郑郁好一会儿才离开,道:「这话也就你自己信,但哥从来不拆穿你。反正你小时候哇哇大哭的样子我又不是没见过,鼻涕眼泪满脸都是,丑死了。」 郑郁:「......」 他心头好不容易升起的那一丁点儿兄长爱又没了。 两人就这么坐着,谁也没说话,这让郑郁想起十年前也是这般的雪夜,他因闹架打了尉迟温的儿子。被郑厚礼一顿责骂,绑去德元帝面前认错。 也就是那一年,他与林怀治的命运开始交集。 这沉默还是被郑岸打破,他抓了把地上的雪团成团扔出去,说:「对了,老二,有件事我还一直没问过你呢。」 郑郁道:「什么事?」 「你跟成王......」郑岸十分严肃地看向他,郑郁感到这似火目光与他相视,郑岸随后做了个手势指天,「谁居上?」 「这......当然是我!」郑郁思考须臾也没这齣来,最后咬牙确定。 「行了,我知道了。」郑岸立手满脸不信,一脸愁容地摇头,「我居然猜错了。」 郑郁:「!!!」 说完郑岸就起身离开,郑郁随着他起身抬头不解:「不在坐会儿吗?」 郑岸眼神看向烛火不明的转角处,哂笑:「我再不走,成王殿下怕是会受风寒了。」 -------------------- 第132章 岁贡 那一刻郑郁回头看去,只见烛火照耀的雪夜里,林怀治静静站在转角处,双手交叠于腹前,表情平淡。周身满是温和,两人四目相对。 第324页 郑郁明白习武之人的郑岸耳力比他好太多,怕是早知晓林怀治就在后面,所以才说出那些话。那适才他与郑岸的对话,林怀治岂不是一字不落的听进去了。 郑岸拍拍还坐在石梯上弟弟的肩,淡淡道:「别聊太久,早些休息。」 林怀治在郑岸路过时,主动避让,对他行了一礼。郑岸的眼神在林怀治身上停了片刻,随后拱手示意离开。 郑郁坐得远,没有听见郑岸朝林怀治说的那句:「你若是欺负他,皇帝的儿子我也照砍不误。」 待郑岸走后,林怀治解下狐裘披在郑郁身上,坐在他身边,温柔一笑:「冷不冷?」 「不冷。你听了多久?」这两年郑郁的身子在江南那如春美景里,养得不错,没有生过病。这次回长安,也没前些年那般手脚寒凉。 林怀治说:「从世子说你鼻涕眼泪横流时听到的。」 郑郁拢紧狐裘,熟悉的味道和人近在眼前,那些烦忧事顷刻忘尽。 「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郑郁随意道:「天亮你就得离开是吗?」 林怀治点头,把郑郁揽在怀中,说:「这几日多事,我恐怕来不及看你。但你放心无论如何,郑家无论如何都不会有事。」 「什么事?」郑郁隐约觉得跟今夜林怀治来王府有关,而且今夜郑厚礼也说禁军有乱。 太多人声笼罩在耳边,郑郁分不清虚幻和真实。 林怀治低头看他,掖好他的狐裘不让寒风透进去,浅笑:「成王败寇之事,事情平稳后。剷除刘党,指日可待。」 郑郁陷入沉默,他知道林怀治这两年在朝堂的布局,官员来来换换,他的王府幕僚有一堆。可林怀湘也不是傻子,两人就这么对对方的王府官员撤下又换上,官员任职犹如走马灯一般。 虽乱但平衡。 而最大的掌权者,德元帝也默许这一切发生,只是今年又有一股力量要打破这个平衡,是郑厚礼。 「你会有事吗?」郑郁牵起林怀治的手,掌心温度让他觉着这个人确实还活着,没有像林怀清那般长眠。 林怀治在他额头落下一吻:「不会。」 雪天景里,郑郁想起林怀清的绝笔,他问林怀治:「你是何时喜欢上我的?」 以往的林怀治对于郑郁的任何问题都是真诚回答,但此时此刻,郑郁在他的眸光深处看到了躲避,很显然一贯高冷桀骜的成王殿下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廊下两人就这么大眼瞪大眼地看着对方,林怀治轻抿了下唇,说:「二哥留了何物?」 「你上一个问题还没回我。」郑郁一向知道林怀治这人,最会东拉西扯,于是存心堵住他的路。 林怀治道:「你没问过我这样的话,今夜骤然问起必是二哥所言。」 他能想到林怀清留给郑郁的信会说什么,毕竟这信是存留在曲炜那里,而曲炜先前一直有帮他的趋势,日后也会是他的人。至于信中所言他不愿意去问,他怕郑郁陷入纠结,任何事只要得知最后结果就好。 这话是谁教他?林怀治想了下,好像是他的父亲。 在这些文字上抠字眼和理解,郑郁比不过林怀治,只得点头:「他留了绝笔信给我,说你很早很早就喜欢我了,其实我也想知道。」他的话顿了顿,往林怀治脸前凑近些,微笑着说:「衡君,你是何时喜欢我的?」 「当年的温泉行宫,你对我色心大起的时候。」林怀治眼神认真又柔和地凝视着郑郁,想了片刻答道。 郑郁:「......」 「这是理由吗?」郑郁皱眉道,「那时你为何会喜欢上一个对你有反应的人?」 林怀治笑道:「因为我发现你跟我一样。」 郑郁心中大恨暗道失策!失策!当年他怎么就没去看林怀治,不过转念一想林怀治还是避开了这个回答。 「谁跟你一样?」郑郁回道。 林怀治温柔一笑:「砚卿跟我一样,喜欢彼此。」 那抹温柔绵意的笑让郑郁忘了夜中所见,他靠在林怀治肩上,说:「那你早些不说,当年就喜欢还不告诉我。」 「我的错。」林怀治低头吻住他。 雪花自夜空落下,两人在无人的廊下亲吻纠缠。 院中积雪并未影响到房内的火热,两人觅见彼此,在得知许多往事后,郑郁同林怀治缠绵许久。 大雪将长安一夜冰封,四处皆是琉璃世界。长安阴冷湿寒,德元帝就耐不住带着一群皇子大臣去了骊山,而郑郁居中书舍人官职也跟在德元帝身边陪他到骊山。 这日又看德元帝在殿内见几位大臣,其中便有刘千甫、郑厚礼、曲炜、徐子谅、户部尚书孙正以及加了同中书门下称号的官员。 大臣们为着军饷和朝天观的事,从户部吵到华清宫简直没完没了。而德元帝只是斜靠在凭几上任宫婢为他揉头,捧着一本有关修道真书的话本看,连眼神都不给底下几人一个。 自然如果有人说他,刘千甫会帮他骂回去。 中书舍人不止郑郁一位,幸而他身边那位中书舍人埋头写着昨日德元帝要他起草加封帝八女之子的诏书。而殿内左侧的起居郎在案前奋笔疾书记着官员们的话,毕竟这是可能会留于史书的言论,而右侧的起居舍人也在时不时记一下,大多时候都是瞧着那群宰相吵个脸红脖子粗,还能在诸多国事里听到宰相们的家事。 第325页 林怀湘坐在德元帝下首也不敢在此时贸然插话,目光盯着那群吵闹官员不知在想什么,手没事做就开始扣林怀治衣服上的金鹿纹。林怀治的位置就在郑郁对面,他时不时对郑郁挑个眉,笑一下。 以致郑郁紧张又羞得要死,完全没听下面几人吵得什么,于是低头躲避他的火热目光。在起草诏书的纸上,画下记忆里林怀治狩猎时的样子。 身姿潇洒,意气风发,马背上与他一同捕猎的猞猁眼神精明,蓄势待发,箭矢在手,少年银鞍。 这边的郑郁刚画完马鬃的最后一笔,手中纸就被大力抽走,他抬头看去只见张守一的背影。 「砚卿,你这下笔有神,惟妙惟肖,画得是谁啊?」德元帝一手拿着话本一手拿着那幅画问,适才他想看看他的臣子们在做什么。 殿内的几位宰相已到了恨不得上前吃了对方的状态,而这边林怀湘坐在原地一脸不耐烦,还在扣自己弟弟衣服上的纹样,林怀治还是老样子一副别人欠他钱的脸色;反观起居郎手都快写断了,起居舍人则是听到趣闻一脸憋笑,中书舍人在起草诏书,而另一位中书舍人在低头画画。 张守一立马笑呵呵道:「老奴看这马背上的人英姿飒爽,龙凤之姿,像年轻时候的陛下呢?」 德元帝都夸这幅画好看了,那他不能说是别人,毕竟德元帝啥心态他了解。 郑郁:「......」 他想应该是像了五成吧。 「嗯?」德元帝笑问,眼神中还带着些许期待,「可是如守一说的那样?」 耳边还是洪钟般的争吵声,郑郁努力平復几下心情,似是不好意思地说:「陛下天神之姿,臣笔力不佳,实在画不出昔年骊山狩猎时的帝王气魄,拙笔恐污圣眼,还请陛下恕罪。」 德元帝很是受用这种话,说:「你十来岁入长安,陪于我身边见狩猎情景的时候也少。更何况这都多少年过去了,有如此心就够了。只是诸相所议之事,砚卿你是如何认为的?」 偌大的殿内立马分成两拨,一拨是还在吵的宰相们,另一拨则是看郑郁回圣言的臣子。 郑郁缓了缓心神,严肃道:「陛下,天下之材取于民更应用于民,朝天观是陛下玄修之所不假,可年关已近,百官的俸禄与边关将士的军饷乃是他们一年的期盼。民安则国安,况且税收已达,边关部族时有侵扰,军饷和百官俸禄不应在削减了,再者如今每年各州与节度使朝贡上来的物种实加重了百姓负担,陛下还请以民为重。」 他的肃声回答让殿内正在争吵的宰相们都停了下来,德元帝瞧着这群人视线来回几下,随后停在凤衔仙草的烛台上,说:「我知道了。」 宰相们与郑郁皆是一惊! 知道了?他知道了?! 这句话德元帝说过千百遍但是他从未改过,一旦他说这句话就代表着他知道但他不会去改。 郑郁还欲开口时,林怀治对他缓缓摇头。说多了,这军饷的事在刘千甫这样的人面前怕是会牵连到郑厚礼。 这时兵部尚书膝行过来,朝德元帝叩首道:「可陛下,各地朝贡的钱财着实过大,每年裁减兵员的名额虽有,但对军队而言实在是九牛一毛。臣也认为应取消各地节度使与州县朝贡的钱财,否则难得还是百姓啊!陛下!」 这些日子宰相们吵得就是要不要取消节度使与州县每年按例朝贡中央的岁贡,军饷与俸禄只是一个引子罢了。岁贡是金玉、钱财、丝绸、珍奇古玩。岁贡中央是一回事,给宰相们的又是另一回事。 岁贡要给三百贯,那节度使便会朝百姓要五百贯。各地官员的严苛要求压下去,受苦的还是百姓。 而德元帝对于各地节度使拥兵自重的想法便是,给予一定的兵员裁减比例。若是你有八万兵马,那你就要裁减七千人。而朝廷只会给你七万三千人的军饷,可现在连这七万三千人的军饷朝廷都拖拉着不想给了,以致各地都是节度使拖着安抚。 更何况今年各地天灾频发,户部没钱,官员没钱,何况百姓?新税法虽减了不必要的百姓钱,可也经不住德元帝的挥霍。 刘千甫手持玉笏慢步过来,淡定道:「州县和节度使岁贡乃是百余年前便有,取消此策,国库的钱从那里来?何况国库空虚难道不是户部的责任吗?如今想改祖制而令陛下和百姓难堪,实在荒谬!」 「刘仲山你瞎说什么呢!」孙正做了两年多的户部尚书,没少跟这群见钱眼开的狐狸精打交道,他走到德元帝的案前说:「国库空虚怎会是户部的错?今日殿中到底是谁的错?中书令您的心里没有半分自知吗?」 说来说去又吵到国库空虚的份上。 谁不知道这钱财耗费巨大的朝天观就是他刘千甫提议修葺的,不是他的错难不成还是德元帝的错?就算是德元帝的错,谁又敢指着皇帝的鼻子说? 刘千甫道:「解君父忧愁,是我们为人臣子应该做的,若是让陛下恼怒,怎会不是我们的错?」随即他撩袍跪下,说:「臣居三公九卿之首,掌中枢诰令,上不能免君父忧,下不能体百姓苦,是臣失职。臣实在愧对陛下,愧对我大雍的数位君王,在此恳请陛下免臣中书令及所有官职,乞骸骨还家。让诸相公举能者代之!」 孙正大惊都想开口骂刘千甫的老娘了,刘千甫这狐狸精这种放狗屁的话也能说出来。他也不甘示弱,立马冲上前跪下抱住德元帝的大腿,声泪俱下:「陛下!您是臣的君父,就是臣的父亲,父亲大人!国库空虚或许是臣的过失,但也是阿耶您的,臣做户部尚书近三年无不勤勉谨慎,未曾有过一笔错帐!但阿耶身边尽是魅主惑上之人,臣怎能放心?阿耶要治我的罪,我认了!可国库空虚这样的大事,不是臣一人就能担的?!」 第326页 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时,孙正又道:「大人,取消各州县岁贡乃是天下百姓之福,臣等肩挑天下大职,无禄米领取吃苦十分没有关系,可百姓与将士们不能啊!卢龙地界去今夏大旱,明年怕有蝗灾,这般下去还要岁贡,百姓可是要人竟相食了。阿耶!」 一通发自肺腑的话说完,孙正已是泪流满面,六十而过脸上皱纹遍布,泪水顺着他的眼角滴在德元帝的龙袍上。似是滴出一朵梅花,在这奢靡的华清宫内缓缓绽放。 郑厚礼与徐子谅等人这时也缓慢过来跪下,一同支持孙正所言,但更多的还是希望德元帝醒悟过来将军饷发下去。 德元帝嘆道:「我知道了,孙爱卿,你先放开我。」 「阿耶!」孙正哭到停不下来,「军饷不能拖了!」 被六十多岁的大臣抱着大腿哭,德元帝心里多多少少有点膈应,可也不好蹬开孙正,只拿着那话本敲了几下孙正的满头花白,咬牙道:「你先放开我!」 孙正道:「还请阿耶三思!」 这下德元帝再也忍不住了,大怒:「你父亲我记得六年前就去世了!孙尚书,你是在咒朕吗?!」 孙正不想这些事德元帝还记得又是感动的嚎啕大哭,可能把鼻涕眼泪擦在龙袍上后,他松开了德元帝,跪道:「陛下。」 德元帝冷眼扫过这群跪着的臣子,丢开话本,轻嘆一声:「户部把各地的军饷都发下去,一文别少,吵了这么久你们一天天也不累。至于这京官的俸禄......」 刘千甫快速回道:「陛下,臣等愿为君父解忧,俸禄一事臣与诸相公好生商议,绝不让同僚无米养家。」 德元帝撑着凭几起身,笑道:「按中书令说的办,散了吧。」 可嘆其余臣子还没来得及说话,德元帝就已离开。 郑郁看完这殿内的一切事情,只觉朝廷之弊似在眼前,而他对面的林怀湘与林怀治也是默默听完这些,没有开口也不好开口。 出华清宫门时,郑郁稍等片刻,遇上了林怀湘。他很想知道林怀湘这位太子,未来的皇帝是如何看待今日之事的。 可林怀湘留给他的只有一句话。 「我也想爱民如子,可得有子才能爱吧?刘相一心为国无错,父皇亦是,只是时局不同而已。」 冬日的暖阳照在郑郁身上他感觉不到半点暖和,他凝视着林怀湘走远的红袍身影,站在原地许久,心中满上的是无限喜悲。 高兴的是未来的储君爱民如子,可他还不是皇帝。悲的是林怀湘认为刘千甫这个人没有错,德元帝的一切政策也没有,任用佞臣,耗国库巨帑而修殿宇。 郑郁想不通也想不明白,直到郑厚礼拍拍他的肩,示意他随自己离开。 从华清宫下来回骊山脚下的别苑路上,郑郁问郑厚礼:「爹,我们坚持的是什么?」 郑厚礼嘆了口气,望着头顶的阳光,说:「是忠义,是正统。」继而他转头对郑郁一笑:「局面你看到了,家国如此,百姓需要一位明君。」 马蹄踏着积雪,郑郁摸着马驹的鬓毛点头,想着近日来的所有事情,他心里的天平慢慢出现。 而后几日,郑郁没有见过林怀治,也没有见到德元帝。林怀湘身为太子去了惠陵祭祀,而宁王林怀湛则在八方来往。 -------------------- 第133章 父子 几日后德元帝难得回到长安上朝,坐上龙椅就对户部和工部的官员黜了好几位,这其中就包括兵部尚书。德元帝将此人调为洛阳尹,而郑郁这位中书舍人,一直在旁提笔拟诏。 黄昏时分又开始下起大雪,德元帝这两日很有精气神。接连见了好几位州县官员,听他们禀报政务、民生。 好像是华清宫里孙正的切词言论,让他醒悟些许。 「爹,先休息吧,官员们明日再见也不迟。」越王林怀淳道。 这是除林怀湘、林怀治之外,德元帝常带在身边的儿子。 德元帝笑着点头,看向郑郁:「郑卿,你今夜宿直否?」 郑郁起身回道:「陛下,今夜臣并不宿直宫中。但陛下若有传召,臣自相陪。」 「我有些日子没见嘉笙了。」德元帝思索须臾,朝张守一说,「去把十八娘请来,若是怀治不忙也一同带来吧。」 张守一应声退下。 德元帝随后与郑郁聊起朝政,多是江南与新法的局势。新法实行已快有两年,国库的钱补上去却也经不住德元帝那般挥霍。 林怀淳乖巧地站在一旁,不时给德元帝添茶。 过了约一个时辰,德元帝要见的人都来了。 皇帝一家都在,唯独多了郑郁这个外臣。林嘉笙从来不怕这种场合,笑着问:「五哥,你今夜召我和六郎来,是赏雪吗?」 德元帝道:「再过不久便又是新年,我想看看你们,让你们来陪陪我,这都不行?」 「父亲传召,儿自欣喜,未有怨言。」林怀治坐在林嘉笙旁边,他对面就是郑郁,两人相视一眼又快速分开。 德元帝嗯了声,林嘉笙又问:「五哥,你这几日玄修身体可好些了?」 说到底她还是在意德元帝,此人是君也是父。 「玄修,玄修,半明半暗便为玄。」德元帝笑着说,「这事我们听听就行,这人哪有长生呢。」 林嘉笙道:「怎么没有,五哥是天子难道不是万岁?」 第327页 德元帝大笑,连带着唿吸都稍呛了些。林怀治道:「父亲重国事,勤勉至今。若上苍有德,见其圣明贤君,定会庇佑父亲千秋万岁,儿等也好尽人臣本分。」 这些年,刘千甫的那一套官话,林怀治已是学了八成,这也是为什么德元帝日加喜欢他的原因。臣子的话永远不及儿子的话好听,更何况这个儿子此前还是一个桀骜性格。 这种转变让德元帝颇为受用,他自认为是自己教导有方。 「金乌尚有西沉一日,何况人乎?」德元帝目光幽深地看向殿外,在那大雪覆盖的琉璃瓦下,似是传来喊杀声。 大批烛火突然在一刻汇聚,由远而进的向着德元帝所在的蓬莱殿来! 铁甲与喊杀声带着血气直冲天子居所,林嘉笙率先站起,中气十足道:「什么声音?」 「似是从肃章门传来的。」林怀治自知一切不容片刻在犹豫护在德元帝面前,眼神却担忧地看向郑郁。 张守一反应过来,他当年陪着德元帝何曾没有经歷过这些,立马跑到门口,召禁军入殿问话。 巧的是,这一夜守宫门与天子安危的乃是严子善,单膝跪地,朗声道:「启禀陛下,是宁王殿下从崇明门过肃章门斩宫入内,带领禁军数百人,意欲谋反!」 未曾言其他,直接将谋反大罪扣上。 「谋反?」德元帝推开林怀治,迈步而出,皇帝气势骤然大显,帝王的冷漠在这一刻迸发,「从肃章门进来?真是逆子蠢到家了。」 崇明门离着皇城还有些距离,是个聪明人都不会走这条路。 严子善答道:「陛下,宁王殿下欲清君侧,斩佞臣。所以先去了刘相府邸杀人。」 德元帝冷冷道:「那刘相可死于乱军之手?」 「没有!宁王一无陛下圣旨,二是领兵造反,三则带重兵围相府,条条无理,被左卫左郎将大喝回去。」严子善快速解释,「碰巧遇见寻值的武侯与禁军,将重兵抓捕。而宁王殿下带领其余人正杀了进来,为避免陛下龙体损伤,不如先行离开。」 话说得言辞肯出,可这一刻德元帝的目光一一巡视过所有人,他在想出了这个殿门,他到底还是不是皇帝? 再看林怀治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他有没有存这个逼宫的心思?他唯一喜欢的儿子,万不要学得像林怀湛那样,让他失望,他今夜也想知道,到底这几个儿子谁会对他忠心。 殿内气氛紧张,外面的喊杀声还在继续,这时林怀淳跪在德元帝面前,大声哭泣:「父亲,五哥不孝背德,忤逆君上犯此大罪。父亲不应对他仁慈,可只有您安好,国家才可两全。臣还请陛下暂避。」 此刻林怀治也跪道:「父亲,叛军围困皇城,已是有备而来。刀剑无眼,恐伤龙体,不如请上玄武门暂避。」 德元帝沉声道:「朕倒要看看林怀湛想给我玩个什么花样出来!」随后朝严子善喝道:「严卿护驾,你即刻率领羽林万骑及禁军于玄武门下列守。另招南衙禁军前来护驾。」 宫闱之内,火光沖天,厮杀喊声仍在继续。德元帝被数百名禁军与严子善护着离开去往玄武门,一行人转过承香殿,突见前方有兵士冲来。 严子善立马拔刀护在德元帝身前,来人朗声道:「臣左骁卫将军额尔达前来护驾,贼子闯入。臣等失职,请陛下责罚。」 德元帝推开严子善,冷眼瞧着跪在前面的人,说:「左骁卫宿守长安城门,你来得倒快。」 随后额尔达解释,今夜是他值守,可符门郎藉口是城门钥匙有缺。又见近日禁军多有浮躁,于是格外小心,不其然今夜他来交值时,遇得宁王谋反逼宫,故此率左骁卫百余人前来护驾。 德元帝听了这话没多怀疑离开,这一夜他心有些累,带着一行皇子公主,上了玄武门的城楼。 城楼上的寒风唿啸如同下面战士的哀嚎,郑郁站在寒风中不一会儿就手脚冰凉。他放眼望去整个长安城尽在眼下,越过皇城内的伟岸建筑,可见平康坊的曲声流传,是万里灯火的璀璨。 城楼下的厮杀还在继续,宿卫的士兵拦住作乱叛军,上天似乎是知道这宫闱的发生不在降雪,反而颳起大风。德元帝瞧着这一切,帝王面目充满病态,他身上的龙袍被吹的唿唿作响,突然喊道:「郑砚卿!」 在这种时刻,郑郁丝毫不敢懈怠,忙出身跪下:「回陛下,臣在。」 「今日宁王谋反一事,你身为浙东观察使,难道全然不知吗?」德元帝冷漠道。 这是在怪他! 林怀治在一旁心急如焚,可也不敢表露出来,谁也不敢在此时去惹德元帝,皇子谋反逼宫,这是德元帝最害怕的事,可如今竟然发生了。话多必失,何况还在这么多人面前。 「陛下,臣身为浙东观察使,有督察失职之罪,臣愿领其罚。可宁王谋反一事,臣是万不知晓。」郑郁额间蓦地出汗,继续说:「若臣早在江南就知晓此事,那必定回京之后告知陛下,陛下是臣的君父,也是臣的老师。臣熟读圣人诗书,怎会知晓有如此悖乱忤逆的事,而不事先告知陛下的理由?」 德元帝捂手咳嗽两声,身边的林怀治忙挤开林怀淳去拍抚德元帝的背。德元帝指了下张守一,张守一立马领会,严肃道:「此前越州司马曾言宁王在府上说有郑卿相助,大事必成!」 第328页 「陛下!臣绝无此心。」郑郁再是磕了一个响头,瞬间出血,他抬眼目光犀利地看向张守一,反问:「越州司马乃是吏部任命而下的官员,且天下姓郑的儿郎多如草木,张将军为何认为这就是臣?若张将军执意认为这个郑卿就是臣,臣也要问张将军一句,若是越州司马说的是张卿,是否也代表张将军你也参与此事?左监门卫大将军!」 林怀治看见那血迹缓慢渗出,可他不能在此时去求情,否则只会被怒上心头的德元帝视为一党。猜忌产生,任何话都被小题大做。 张守一被问的说不出话,他只想表露德元帝的心思,却没想到被人反将一军。 厮杀声逼到玄武门下,德元帝没在理会身边,走上前双手握着栏杆,看着那群浴血的禁军,大声道:「诸卿为何谋反?是当朕和太子不在吗?劝尔等归降,自保其荣华富贵,若有顽抗者九族杀尽!」 禁军中有人瞬间倒戈,反杀身后人割其首级献上却被额尔达领军拦在城楼下。严子善捧着叛乱军首领的人头单膝跪在德元帝面前,德元帝冷冷瞧了一眼,拂袖而去:「餵狗!」 「郑砚卿你与我过来。」 清晨时分,郑郁跪在殿中,面前是一脸疲惫的德元帝。 「越州司马的话,我是提前告知你了。」德元帝把刘千甫从宁王府查出来的逆贼诏书扔到郑郁面前,「你可以说他诬陷你,我也给你时间。但郑砚卿,你明白我今日做的这些事是为何吗?」 自今年入京,郑郁明显觉出德元帝的身子垮了。他早年就得过一场大病,这些年好生疗养没有问题,但经歷并州、江南水患后,整个人又是消瘦不少。 最后是章顺皇后的死,给了这一个摇摇欲坠的帝王最后一击,这两年小病不断,就连朝会都很少参与,也是如此情况下,朝中才有鼓动宁王谋反,而宁王或许也信自己是那位天子。 「臣有负陛下期望与嘱託。」郑郁明白了,但还是说出心里话,「但臣并非良配,长公主性情文雅......」 「她是什么样子我知道,你不用拿这些话来搪塞我。」德元帝毫不犹豫地打断他,「我只是想给嘉笙和你们找一个彼此的託付而已,她尚于你,自然她也不会与你情深恩好。我想着有一日,不管谁出事,你们都能帮衬一把。」 这是德元帝思来想去许久后的结果,林嘉笙需要人管着,在他百年之后的新帝怎么还会待她如自己这般好?加之郑家家风不错,选一人尚林嘉笙也是有人多照顾她。 再者边疆不能没有郑厚礼,这个将军,他用的惯也顺手,他也要留下为江山延续的棋子。 郑郁认真道:「陛下,臣不愿意。」 德元帝不可置信:「为什么?」 「陛下,臣心有所属,还望陛下成全。」郑郁抬眼看向德元帝。 德元帝闻言嗤笑:「谁家娘子?!难道会比我的十八娘还要好?!」 你儿子。 郑郁在心里默默补了句,他没有并未明说,而是继续道:「陛下,臣愚笨蠢直,不得公主喜爱。」 「郑砚卿!」德元帝拍案怒喝,「朕一次又一次为你指婚,你再三避之到底何意?难道朕的公主还配不上你吗?」 这一刻德元帝的君王权势被挑衅,他再也忍不住,不听任何辩解,直接道:「我救下你这项大罪,你就该千恩万谢不连累郑家满门。如今尚公主这天大的恩赐,你不扣恩拜谢,居然还敢违逆,实在蔑视君上。来人,将郑砚卿以不尊君父为由关进御史台!」 德元二十二年十一月廿三日,宁王动羽林骑军五百人,意杀千甫于其第,却被其子及武侯喝退。但仍诛杀曲坊党羽数十人。后宁王引兵于崇明门入内,欲寻大家逼退其位。 成王治、越王淳泣血跪拜,上乃避玄武门。上扶拦曰:「朕与太子尚在,诸卿何故反耶?若能降者,可有百年富贵,违者就地斩杀。」 禁军反戈,宁王见败未逃出城,即被乱军所杀。 翌日,长安靠近皇城的百姓起床打开门,都说着昨夜的皇城喊杀声冲破天际,便知又是皇子谋反。索性有旧例在,他们也见怪不怪,该做什么做什么。 襄城郡公府内,严子善身着单衣比较虚弱地靠在床上,弱弱道:「你是替圣上来看我的吗?」 「不然呢?」林怀治坐在床边的胡床上,被问的有些莫名其妙,「你还希望是谁?」 严子善手揪着床帐摇头:「没有,你也挺好的。」 可严子善眼里的失落出卖了他的失望,林怀治唏嘘道:「这次禁军大洗,你日后更要小心。」 「放心吧。」严子善说,「这次的事,谁也看不出个端倪来。羽林军中也有从龙武军里调出去的人,宁王做事不周全,咱们日后不能学这些。」 林怀治嗯了一声,耐心道:「我怕父皇已有些怀疑我,他把砚卿下狱,我可能要与他离开长安一段时日。不然再呆下去,就是前功尽弃。」 「去哪儿?」严子善不免着急起来,连忙扯着肩上的伤口,那是他为德元帝和林嘉笙挡刀受下的。 「这次的事我若是在不与父皇说明,他不会放过砚卿。」林怀治面无表情地说,「依着这些年我的观察,他为了太子会把我与砚卿放到外地,此生不再回长安。」 严子善嘆道:「本想借这次的事杀了刘仲山,却没想到刘九安临时反水。」 第329页 「我问过他了。」林怀治说,「当时袁则直在他府上,还有徐器之夫妇,禁军闯入是鸡犬不留。幸好,刘九安联合额尔达的手下拖住了太子回长安的脚步,否则这一局棋就是刘仲山他们赢。」 严子善一愣,徐球的夫人才怀有身孕,为着这两人刘从祁也不会让禁军闯进。 「我们险胜半子。」严子善想起昨夜都心有余悸,他看向林怀治,「你走了,我与九安在长安会帮你好生盯着,一旦有变,你要立即返京。」 林怀治脸色沉重的微微点头:「父皇的身子还能撑到我回来,这短时间内我怕是回不来,届时京中就有劳你了。」 严子善知道在长安反而引人注目,更何况德元帝已有杀刘千甫的心思,否则在蓬莱殿中不会问那句话,相反刘千甫或许也有废帝立储君的心思。 就像刘从祁说的那般,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父皇说,你此次救驾有功,要赏你。」林怀治说,「只要不过分,他都应允。」 严子善闻言,眼神倏然一亮,抓住林怀治的手,激动道:「真的吗?什么都可以?」 「如若是你想进后宫,这种事应该是不可以。」林怀治看严子善的眼神仿佛八百年没见过人一样,有些瘆得慌,连忙抽出手把他推回床上。 严子善那张英俊的五官勾出一个笑容:「我想娶公主。」 林怀治不以为然:「你想娶我那个妹妹?」 在林怀治眼里,好像每个妹妹都被德元帝宠的有些傲。 「就......」严子善不好意思地扣了下脸,「就阳昭长公主。」 屋内安静许久,林怀治呆愣愣地看着他,半晌他惊讶道:「啊?!」 「不行吗?」严子善无辜道,「不是说什么都可以吗?」 林怀治面露难色,怔怔道:「她同意吗?」 严子善犹豫片刻然后点头,林怀治犹如被雷击一般看着严子善,欲言又止:「那你多备点金疮药。」 「啊?」严子善不解,「为什么?」 「没什么,毕竟你才受了伤。」林怀治正经道。 严子善向林怀治凑近了些,严肃道:「那若成了,衡君,论辈分,你是不是得唤我一声姑父?」随后笑着说:「在外你还是成王殿下,但没人时,你还是要按着辈分来吧。唤我姑父,行吗?」 林怀治:「......」 「行吗?成王殿下!」严子善满眼期待。 「做梦!」说完林怀治抄起床上的枕头就想拍醒严子善的梦。 「林怀治——!」厉喝从门口响起。 一道身影从门口迅速走至床边,抽走林怀治手里的枕头扔掉。挡在严子善身前,而严子善则抓住林嘉笙的鎏金绣裙偷笑着看他。 林嘉笙纤眉朱唇,明艷大方的精緻面庞带着隐隐怒气,她肃声道:「怀治,尊亲长的话,五哥教过你。日后你可不能再对他,我的驸马无礼。」 林怀治欲哭无泪:「姑母,你也同意了?」 林嘉笙清咳一声:「此乃家事,圣上有旨。我等身为臣子,也不得不从。」 饱受折磨的林怀治给林嘉笙告了一礼离开,出门时见到了在庭院里踢泥巴泄愤的林怀沆。 他这才想起,严子善是林怀沆的骑射师傅。 「六表哥,你为何面有不乐?」林怀沆见到他后过来给他拱手示礼。 林怀治摇头:「没有。你是来看望连慈的?」 「不知我阿娘看上他什么了?」林怀沆十分疑惑,明明月前还对此人颇为嫌弃,如今又当作宝贝,愤愤道:「怎么这次就喜欢这种了?!」 林怀治无奈道:「我也不知。但他人心善纯直,姑母不会受欺负的。」 林怀沆冷笑:「受欺负的肯定是他。」 林怀治轻嘆一气离开。 阳昭长公主要成婚的消息,让朝中的官员有些欢喜有些愁。但对于德元帝来说,这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郑郁被德元帝关进刑狱次日,林怀湘才策马返回长安,可迎接他的却是帝王怒火与猜疑。 德元帝服过丹药后,脸色好看了不少,他冷眼看着林怀湘,压着声问:「此番,我没死,太子你是不是很失望?」 林怀湘愣了一瞬,忙跪下,惊恐道:「陛下,臣在半路被盗匪所拦,没有及时回京护佑陛下圣驾,路途之中臣无不挂心陛下。无任何失望之举,见陛下无恙,臣喜不自胜。」 林怀湘在知道宁王想要谋反时确实开心,若是宁王逼宫成功,他这个太子回京诛杀逆贼做皇帝名正言顺,若是宁王失败那他回京护圣驾,对于德元帝也是一份天大信任。 可万没算到,他在途中被人拦住了脚步。这样导致事情的结果在德元帝心里变成了第一种,他想趁宁王谋反成功之后做皇帝! 德元帝冷冷道:「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我这个父亲是半分都没有看明白。你的六弟、七弟都比你有孝心得多,儿啊,你到底是不是盼着我死在宫闱乱中?」 晚年的帝王对于成人的皇子,是猜忌大过疼爱,他不敢想若那夜发动兵变的是太子,那他是不是就被逼禅位了。 此言一出,林怀湘汗泪直流,连忙磕头,哭道:「父亲,儿子真的没有这样的心思。宁王谋反儿子一无所知,前往惠陵祭祀是父亲所託,儿不敢怠慢,礼仪一应俱全。回程途中遭盗匪所伤,可也挂念父亲安康,不敢有一刻延误直奔御前。」 第330页 哭声继续,德元帝看林怀湘衣衫多有暗血,面容尘土脏污,他没有说话直接让林怀湘退下。 并放言让他与政事堂一起处理宁王谋反案,林怀湘知道这样的话他就不能拉任何一个皇子下水。因为德元帝或许早就知晓宁王谋反,而放其任的原因则是,国库没钱以及他想知道不忠于自己的臣子有哪些。 林怀治捧着清茶进来,看德元帝神情灰白,便说:「爹,不若还是宣御医看看吧?」 他没有提林怀湘出门时愤恨的那一眼,有些事过了就是过了,败势无法被扭转。 自从德元帝开始修道以后,身子时好时坏,又不爱管朝政,这也是林怀湛敢带几位大臣谋反的原因。病歪歪疑心又多的皇帝和行事鲁莽冲动的皇子,大臣们自然喜欢后者。 「我没事,我什么身体我还能不知道吗?」德元帝平和地看向林怀治,说,「六郎,知道昨夜我为何要带着你吗?」 「爹,君心犹如上天神示,儿子猜不到。」林怀治说,「但我想,或许是爹不想让我在府中受伤。」 禁军围城,要血洗哪家都是谋反那人说了算。德元帝嘆道:「有这个理由,但更多的是,我希望你以后不要走这条路。」 林怀治答道:「儿子不会。」 「那先前御史台弹劾刘仲山的摺子是谁指示上的?」德元帝突然发问,「治儿,你心里是为了我好还是你的四哥好?」 林怀治立即跪下,冷静回道:「儿子是林氏血脉,自然以列祖列宗和社稷为先。刘仲山非贤,朝野多有不满,若是在任其放大不管,来日四哥也会过得辛苦。」 「所以苏赛生这个熟读圣人书的蠢货就敢上谏?」德元帝冷冷道,「苏赛生是你日前不久向我举荐,我亲下文书官至户部郎中的人吧?」 前几日苏赛生上了一道劝谏德元帝以天下为先,不要以玄修与岁贡敛财为重的摺子,差点没把德元帝气晕过去。联想到这两年的种种事情,他知道林怀治和林怀湘在夺权,可没想到林怀治居然还敢指使人来骂自己! 猜忌在皇子间来迴转动,前脚走了林怀湘,后脚就是林怀治遭罪。 「陛下明鑑,臣是以为朝堂举贤为由才举荐此人。」林怀治答道,「却未曾想,他口出大逆不道之言,辱骂君父。臣有举荐失职之过,望陛下严惩。」 德元帝冷笑:「你们一个个都叫我严惩,可心里是真的希望我严惩你们吗?」气发完了,德元帝疲惫道:「你先起来吧,苏赛生这个人我自有评判。」 但话音落下许久,林怀治还是直挺挺跪在那里,不屈半分。 「怎么还不起来?」德元帝有些烦了。 林怀治道:「爹,郑砚卿你会如何处理?」 「此人不尊君父,不听圣旨。还参与宁王谋反一案,我意已决,念其父功勋,会留个全尸。」德元帝提起这个郑郁就恨得牙痒痒,这么一个人一次次反驳自己,没有哪位帝王能忍受这种臣子。 加之有宁王一案在,他也懒得去查,正好将就着放出去。让朝野看看,他这个皇帝说话还算不算。 林怀治勐地嘣嘣磕了三个响头,声音放柔许多:「儿子恳求父亲留他一命。」 那磕头声纵是远在一旁的张守一都能听出来,那是卯足了劲撞下去的。 「为什么?」德元帝转身看向那面巨大的蜀中山水屏风问,但念及父子情分又说,「怀治,你从未求过我。给我一个理由,一个我不得不放了他的理由。」 私心来讲他以为林怀治是赏识郑郁这个人才,才出此言,他也想看看这个儿子会说出什么花样来。 额头的血丝顺脸缓慢流下,林怀治直起上身跪好看着德元帝的背影,认真道:「我爱他。」 一时间殿内无声,只剩寒雪风颳过。张守一闻言脸色大变忙把殿内侍女遣出去,冷声吩咐她们管好嘴。 蟠龙绕金烛台在雪夜里擎起簇簇光亮,那光亮抓住德元帝的龙袍随着他静立而停止,可帝王倏然转身打破了这份静,帝王面上写满了震惊。 林怀治无所畏惧的对上帝王眼神,肯定地重复:「我爱他,父亲。」 德元帝眼神越过他,停留在窗外的雪景里,好似又回到三年前他召见郑郁的那一晚。他连着唿吸都停了许久,长吁一气后轻声问:「什么时辰了?」 张守一答道:「亥时了,陛下。」 「你出去瞧瞧雪停了没?」德元帝道。 张守一应声退下,偌大的太和殿内只剩父子两人。 德元帝看着跪地的林怀治,忽而一笑:「我给你赐婚,你答应,我就放了他。」 林怀治毫不犹豫地说:「你只让我说答覆和理由,没让我娶妻,我已经说了我的理由。我不会娶,我这辈子只爱他一个人,也只有他一个人。」 「那我不会放了他,明日处斩。」德元帝来到榻上盘膝坐下。 林怀治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坚定:「难道爹想我做一个薄情寡义、玩弄他人真心的人吗?我不会爱上那位娘子,这桩婚事对她对我而言都是苦难,我心不在此!」 德元帝沉默着看他片刻,似是在追忆什么。良久拍拍身旁空位,林怀治知道德元帝许是松口,于是起身在他身边坐下。 「什么时候的事?」德元帝手肘搭着凭几,手撑着额。 第331页 林怀治坐在他身边,在此刻的时间,没有君臣,只有父子。他说道:「情起不知何时。」 德元帝想了想很是为难,嘆了口气,又问:「当年挨家法也是因为他?」 他说的是德元十七年为林怀治和工部侍郎之女赐婚的事。 林怀治:「嗯。」 殿内又是许久的沉默,德元帝拍了下林怀治,无奈道:「爹头疼,给按按。」 林怀治立即跪坐在他身后,这两年他也有研习按摩,这缓解头疼的手法更是熟稔舒服。 「他爹知道吗?」德元帝再是皇帝,也想知晓自己儿子的生活。 林怀治沉吟道:「知道。郡王并非有意瞒你。」 「哼!这老匹夫居然不告诉我!」德元帝皱眉道,「我说呢,前些年一直给你俩赐婚,你们死活不答应。」 林怀治默声不语,这个时候越说话越容易引起猜疑,猜疑他与郑厚礼会不会有勾结。 额上舒缓的力度缓解了德元帝的头疼,他笑着问:「水到渠成还是霸王硬上弓?」 「......」林怀治想怎么人人都喜欢问这个问题,但还是以实回道:「水到渠成。」 德元帝那股子好奇劲又上来了:「谁开的口?」 林怀治面无表情道:「他。」 「我还以为是你呢。」德元帝嗤笑一声。他想着两人性子,果然是郑郁先说。 林怀治还是沉默,不轻不重地给德元帝按摩。 良久,德元帝似是做下决定,长嘆一气:「出京吧!跟他离开长安,明日清晨就走。你举荐的官员能用我便用,不能便黜。」 林怀治早就料到结果,说了句是答应。 「你跟他离开长安,儿子。」德元帝转头看去,微笑着说,「这件事就这么过去吧,你不要再回来了,我会和你娘说清楚。」 「孩儿多谢父亲成全。」林怀治收手在榻上给德元帝又磕了一个头。 德元帝手点在林怀治发青渗血的额头上,说:「我的儿,当年你皇祖父走的时候你都没磕得这么响,今日不过两次,这都青了。」 「儿子是拜别父亲,儿子不孝,不能承欢膝下,侍奉您于床前。」林怀治双眼通红,似有泪光流下,「儿子远在千里之外,定潜心祈祷父亲安康。」 那充满爱意的眼泪仿佛流进缺爱的德元帝心里,他说:「有心了,去不了那么远。先去凉州走走,正好那边也有点小动乱,维之一个人顾不过来。凉州,我少时去过,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去看看塞外天地也好。」 「多谢父亲。」林怀治颔首时,已有泪珠滚落。 德元帝沉思片刻,从袖中拿出一封密信给林怀治,缓缓道:「我儿的路要自己走了,父亲帮不了你了。日后你湘哥有什么不对之处,这道密旨或许能救你。」病弱的声音透着些许决绝,「你们是亲兄弟,莫要为这帝王宝座,争得头破血流。」 林怀治愣了下,接下那密信,叩首跪道:「湘哥大仁,这道密信,儿子永远也用不上。」 德元帝笑着点点头预备起身,可想起来的身子却有些艰难吃力,林怀治见状忙下榻扶着他。德元帝抓紧林怀治的手,沉重问他:「六郎,在你心里我是一个好父亲吗?」 那一瞬,林怀治有过许多的犹豫,但面对这个疼爱了自己许多年的父亲,他纠结万分后,还是真诚答道:「是。」 听得此言,德元帝苦笑:「湘儿做了太子,与我多是敬畏。他好像很怕我,不像你我这般亲厚。」 「四哥是太子,礼法在身,侍奉君父必得小心。」林怀治扶着他一步步走向内室的龙床。 帝制权力下,帝王的权力都抓在他一人手里,他的地位远远不可撼动,若是有人撼动那便是造反。可有一个人能够完美避开这些罪名接过权力,那就是他亲自选定的储君太子。 就像陈仙言说的那样,太子的敌人不是兄弟,而是他那至高无上的父亲,他们生来就是政敌。 就在离床几步远时,德元帝神情有些悽然:「六郎,爹是真的疼你,日后不论出了什么事都不要怪爹。」 林怀治脚步顿了一下,他想或许是德元帝在为白嫄和林怀清说解,温柔道:「孩儿不敢。」 德元帝无力地笑了声。 父子俩就这样一步一话地走到床前,德元帝按住林怀治为他脱木屐的动作,淡笑:「雪停了,你快去接他吧。狱中冷。」 林怀治起身对德元帝叩首再拜,随后飞似的离开。 张守一看林怀治走后才进来,跪下把木屐脱掉,又扶着德元帝躺下。德元帝望着明黄的床帐茫然道:「你觉得他能做我大雍朝的下一位皇帝吗?」 张守一正在拿被子的手停了下,随后垂眸道:「陛下,奴婢不懂这些。但只要谁能让江山代代昌盛下去,谁就是下一代的明君。」 「也是。」德元帝念起林怀治那倔强的样子,这想法就又压了下去,「怀淳也是好孩子,都是我的好儿子。」 随后躺上龙床,只觉冷得很,吩咐道:「去把贵妃请来。」 张守一忙道:「陛下,御医说......」 「商议家事!你个阉奴想什么呢!」德元帝咬牙道。 这下倒是张守一里外不是人,他打了下嘴忙退出去着人去请严静云。 德元二十二年十一月廿五,成王治触上怒,任凉州都督兼河西节度副使,判凉州民政即日出京。谏议大夫郑郁逆上,拒请公主,贬为凉州长史。 第332页 庆王任潞州刺史,不判民政。户部员外郎苏赛生升任东宫左春坊左贊善大夫,掌皇太子讽谕规谏。 -------------------- 第134章 爱恨 翌日清晨大雾茫茫,一辆四驾马车奔出长安城。马车后是数名铁甲亲兵,持剑数戟。旌旗招展,啼铃声踩破了安静的长安城门。 郑郁有意识时,只觉有束金黄阳光刺在眼皮上。他觉着自己摇摇晃晃地睡在一个似火的物体上,被一只手抱在怀里,他动身想抬头去看,却听熟悉安全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怎么了?」 「水。」郑郁朦胧着说,嗓子干得不行。 在狱中两日,郑郁没有合过眼,他想着这几年的事情。最后待鸡鸣时才昏昏沉沉睡去,阖眼前听见有人说: 「把门打开。」 静谧的空间里有茶盏拿起后放下的声响,继而是柔软一物吻上渡来茶水。郑郁累得很觉出这是谁,便喝下。 如此两三次,郑郁才缓缓睁眼,打量周围后才见这是马车上。宽敞的车内有张榻与几案,此刻林怀治抱着他睡在榻上,还给他塞了一个手炉。 郑郁侧身挑起车帘看去,只见夕阳照进,车外是百里雪原,皱眉问:「我们这是去哪?」 「去凉州。」林怀治抱紧他,「父皇让我们离开长安。」 听得这话郑郁瞬间惊醒,他放下车帘看向林怀治,几欲失声:「那你这几年在长安的部署岂不是前功尽弃?我就算被下狱,父亲也有办法救我,不过是贬谪外地而已,你何必要告知圣上实情。」 「父皇最大的宽容就是给你留个全尸。」林怀治头埋在郑郁颈间,他这刻才感觉自己还拥有这个人,「北阳王连父皇的面都见不到,他救不出你。我告知父皇实情,他会念在我与他多年父子份上,放过你。何况,也没有前功尽弃,太子被父皇猜忌,我此刻离开长安是最好的选择。」 林怀治没有说谎,宁王谋反后,德元帝不见任何官员,一应事务交给刘千甫处置。而郑厚礼也同时被德元帝疏离,他和郑岸跪叩宫门数个时辰也换不得帝王一面。 风雪茫茫,郑郁不知来日会是怎样,他抓紧林怀治的衣袍,说:「那长公主呢?」 这一切的原由是德元帝想为林嘉笙寻个庇佑,才掀起的波澜。其实郑郁也不确定,若是没有林嘉笙,德元帝是不是也已经猜忌了郑家。 林怀治答道:「父皇已经赐婚她与连慈,二人两情相悦。」 「那我们要去多久?」郑郁垂眸对上林怀治满是柔情的眼神,「太子要是登基,一切怕是就来不及了。若是你不说我与你的事情,圣上不会这么做。」 德元帝的身子是郑郁看在眼里的差,在这个时候把林怀治打发出长安,是摆明了不会传位于他,但让德元帝下定决心的点是他和林怀治的感情。 看郑郁神情担忧,眼底多是愧色。林怀治支起上身来吻他,笑着说:「担心什么呢?父皇早就怀疑我了,在宁王兵变前夕,他就疑心诸皇子是否都欲争夺皇位,他派太子祭祀也是做好了决定。他或许一开始的储君人选就不是我,这些年他对太子过于严厉,严厉到让太子觉得父皇不爱他。」 说到此,林怀治鼻樑抵着郑郁的侧脸蹭,柔声道:「他对储君与儿子的区别就在于此,他这些年都在权衡党争,宁王谋反的事让他最终下定决心,让我离开长安,以确保太子来日顺利登基。」 「是这样吗?」郑郁有些不安,「那我父亲呢?」 「我想北阳王会留于长安,父皇已想对刘仲山下手。」林怀治答道,「朝中得需要一个能保着他的人存在,他现在不信禁军了。京中有连慈、刘九安以及徐相、曲炜在,若是有什么事,一切都来得及。」 他藏去郑厚礼求见德元帝而被拒的事情,他实在不愿郑郁多思,况且事情确实如他说的那般,德元帝需要一个忠心的臣子在。 一切有据,郑郁那颗悬着的心也慢慢放下,笑着点头。 两年时间的千里分别在这刻尘埃落定,两人再也不用有人担心分开彼此。 车内空间狭小,视线来回纠缠,气温慢慢升高。林怀治低头吻他,他的唇柔软温热,舌总是带着些许挑逗意味,郑郁受不住力与林怀治唇舌交缠在一起。 黄昏时光飘进来,郑郁出狱时林怀治就给他擦过身换了衣裳,此刻月白锦袍遭力度揉散。郑郁唿吸渐渐急促,榻上睡着两人十分挤,纠缠的爱念又来回扩散,到后面林怀治几乎是横斜在榻上压在他身上。 郑郁亲够了便想唿吸新的空气,却见竹帘震盪时,见到外面的一抹山色。 夕阳光影照进这方天地,火热的吻还在继续,郑郁心中升起对来日的期盼与别样的刺激感。 林怀治实在是点火高手,几下过去,郑郁便脸红得不行。他把林怀治的手从衣服内揪出来,低声道:「车上,外面还有人。」 「不乱来,只是。」林怀治笑着屈膝碰了他一下他的事物,「这样不好吧?不然我来伺候你?你怕被听见就压着点声。」 郑郁哪里还能不明白林怀治这独处时心里那点花花肠子,只想推开他,可奈何或许是他自己也想,几下就被林怀治的吻攻陷。再是没了力气反抗,躺在榻上衣袍散乱任君处置。 好歹是在马车里,林怀治也没做过分的事。一道急促的唿声压抑着快乐持续了片刻,多日禁慾的身心经不起挑拨,在反覆叠起的快感里,郑郁按住林怀治的头泄出。 第333页 林怀治给郑郁拉好衬裤,系好腰带,搂着他说:「他们一定没听见。」 「......」郑郁满脸羞红,他方才还见车外的树影划过林怀治起伏的后脑,「你成天就想这些。」 林怀治道:「你在的时候,我什么都想不了。」 「那你呢?」郑郁腿搭在林怀治腰上,脚背蹭着他的腿,「驿站或许还有一会儿到,要不我帮你?」 林怀治哑声道:「你手还有力气吗?」 这还是郑郁第二次给林怀治做这个,第一次在曲江池上他笑人家快。第二次到后面他直接想上嘴弄出来,却被林怀治按住,说:「晚上再做。」 于是郑郁存心刮着那些敏感的地方旋即又堵上,林怀治不想郑郁居然反客为主,瞬间两人在榻上胡闹成一团。 最后林怀治咬在郑郁的脖颈上,粗声道:「别弄了,快点。」 「那你求我。」郑郁笑着低头吻在林怀治脸上。 「求你了,砚卿兄。」林怀治毫不犹豫地求饶。 手上速度快了些,林怀治吻住郑郁,将那磁缓又刺激的声音渡给他。 两场事下来,郑郁实在没什么力气。反而林怀治十分精神,不时掀开车帘瞧着到哪里了,外面的雪景让郑郁想起三年前与林怀治去并州的样子。 「下个驿站还有多久?殿下。」郑郁鞋袜在上榻时就被脱去,他双脚都揣在林怀治衣服里,他蹬了下又掀起车帘往外看的林怀治。 「半个时辰。」林怀治坐在窗边,手按住了踢他的脚,「别乱踢,着凉不好。」 说着就把郑郁身上被子给他裹紧。这动作让郑郁疑惑:「那你为何不与我一起躺下?两人一起就不冷了。」 「卿姿色佳,我这个色心满眼的人把持不住。」林怀治一本正经道地望着窗外道。 「那今夜你与我也得分床而眠。」郑郁心道事儿都办完了,才来说这些! 林怀治就爱装正经! 车轮压过雪地的声音厚实又心安,林怀治侧头看向郑郁,一口回绝道:「不行!」 郑郁挑眉道:「为何?」 「谁家眷侣分床而眠?」林怀治问道。 郑郁想了想,郑重答道:「我爹娘。」 林怀治:「......」 「我不要。」林怀治看着他严肃道,「我不想再跟你分开,就算死也要跟你死一起。」 马车缓缓前行,郑郁默声许久,坐起抱住林怀治,说:「日后无论发生何事我们都不会分开,衡君。」 「那今夜你让我上床吗?」林怀治反手抱住他。 郑郁无奈道:「我拦得住你吗?」 林怀治拉过被子盖住郑郁,下颌抵在他头顶上,笑道:「拦不住,谁都拦不住我想见你。」 两人就这么又耳鬓厮磨一会儿,夜幕完全来至时,车马一行人才到了驿站。齐鸣和钱伍是郑厚礼知晓后,连忙打包将两人送出长安的,而周渭新则又被留在长安。 用了晚膳,林怀治吩咐萧宽、齐鸣沿驿站盯梢,并安排好轮值的兵士才回房。风雪唿啸,驿站内,郑郁分别写好寄到长安、杭州、永州的信,才撸起袖子上床收拾一直在身后摸他的林怀治。 延英殿内,奏摺堆了一摞又一摞。德元帝迎风望着远处一片雪茫的长安城,慢吞吞道:「年节降至,我还贬二郎出长安,郑卿可会在心里怨我?」 此刻的郑厚礼尚不知德元帝已知晓孩子们的事,以为德元帝还在为跪叩宫门的事敲打自己,拱手恳切道:「陛下,臣子本应尊圣言,听圣旨。郑郁不以君父为先,狂悖犯上,圣上肯能留他一命已是法外开恩,臣怎么可能还有怨言。」 德元帝瞧了郑厚礼许久,将军年岁老去,听闻幼子下狱几乎满生白髮,半晌开口:「你在边陲这么多年,室韦与突厥也都安分,孩子们总要长大。我的政事堂如今还缺了一位忠心的臣子,你遥领平卢节度使兼兵部尚书,留在长安吧。至于平卢的军政就全数交给永州刺史程行礼与郑岸,我倒希望郑岸能承你之志,成为我儿的下一位勐将。」 对于程行礼和郑岸的事,德元帝完全不知。只是看这些年此人政务勤勉,以诚待人,事事回禀,年年考课上加,又是袁纮的学生对他很是放心。 郑厚礼热泪盈眶,叩头一拜:「臣蒙领圣恩,万死难报陛下大恩。」 「没什么好报答的,我也有舍有得。」德元帝唇色有些泛白,说,「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百官都有这份心,我知道。」 这位帝王在为日后的储君铺路,郑厚礼心中是说不出的酸楚,赏识行伍出身的他,提拔他的后嗣。对于外界诋毁清流的言论不管,足证明德元帝还没有昏头。 君臣又聊了许多,最后是刘千甫来禀报朝天观修葺与宁王后事,郑厚礼才要离开。宁王事后,德元帝身边能遣于外州的皇子都已离开,包括越王林怀淳。 这位驻疆多年的将军在离开时,遭北风一吹又跪得久,旧时腿疾发作,拄着拐杖行走起来稍显迟钝。德元帝在一旁看着嘆了口气,扶着他出了殿门,激动得郑厚礼当场跪下抱着德元帝的腿就要大哭,德元帝呵斥他把眼泪憋回去。 风雪中的君臣没有瞧见身后那名紫色官袍的中书令,正用探视的眼神看着他们。 群臣又上书皇帝取消岁贡,而这一年德元帝难得答应,可也只是下令取消些许州县的朝贡。但对于朝政他还是任其刘千甫掌握,并且视而不见外界的漫天言论。 第334页 延英殿的气氛有些紧张,几位宰相加上新任兵部尚书兼同中书门下三品的郑厚礼,站了七八人。 这紧张压抑的气氛还是德元帝打破:「宁王此子大逆不道,怎可为皇室人我已决定将其废为庶人?诸卿有什么意见都拟好呈上,只是其幼子无辜,能免则免。」 「陛下圣明。可此事太子全然是无辜吗?」徐子谅无畏道,「庶人林怀湛与太子殿下多有来往。陛下,请恕臣大不敬之言,宫闱兵变不是小事,若陛下身旁尽是豺狼虎豹之人?臣等如何安心?」 刘千甫冷冷道:「那徐相的意思是?太子也参与谋反了?」 「太子没参与,可他身边人若是有这个心思,蛊惑太子,则国之危矣。」郑厚礼持着象牙笏,说,「还有陛下的朝天观,到底修了多少钱,刘相你不会不明白吧?」 刘千甫冷静对答:「郑相是怀疑我在其中贪污?又蛊惑太子是吗?」 「我们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希望陛下明察,毕竟再有此种事,可不就朝廷大乱了吗?」曲炜接过郑厚礼的话头说道,德元帝没有说太子和刘千甫的事那他们也不能扣帽子太过。 几位朝臣都在看德元帝如今的态度,宁王事后,这是他初次召见宰相们。龙椅上的德元帝眼神在几位宰相间来回,最后停在刘千甫身上,慢悠悠道:「刘卿妩媚,诸卿应勉之。」 延英殿里的宰相们:「......」 郑厚礼听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但看身边的曲炜面色铁青,如丧考妣,想着应不是什么好话,心里猜测肯定是德元帝夸刘千甫的话,默默地嘆了口气。 就在众相公要开口时,德元帝十分不耐烦地挥退了他们,只留下刘千甫一人。 「仲山,你说太子参与了吗?」德元帝敲着木案,神情凝重。 刘千甫沉吟道:「陛下这些年对太子的教导尽心尽力,若是猜忌由此生,恐伤父子之情。」 「我总觉得这个孩子渐渐地不在我的掌控中。」德元帝看着刘千甫,沉声道:「刘十四,你觉得我的儿子里,谁还有孝心?」 听得此言,刘千甫笑道:「兵变时,越王对陛下乃是泣血跪拜,不可谓不孝。只是废太子事关重大,届时朝野沸腾,陛下要三思。」 德元帝低声一笑:「我废太子不需要理由。宁王死、成王贬、越王或许不错,你先拟一份废太子的诏书,我看看。」 刘千甫点头应下,在龙案下首的矮案上,执笔起草诏。 尚未及冠的越王比林怀湘更容易控制,这是这对君臣心照不宣的秘密。 宣笔尖在纸上行云漫开,德元帝看见面前案上金龙缠柱的徽墨时,想起这是林怀湘送他的,心头一松,指着那墨道:「这墨不错,果真是丰肌腻理,光泽如漆。」 张守一日日为德元帝收拾案头,一眼看出这是林怀湘送的,说:「金龙飞云,配与陛下才不算僭越。」 无缘无故提起林怀湘送的东西,张守一猜出几分意思了。但又不想在刘千甫面前说,否则此人颠倒黑白起来,德元帝更会恼怒。 刘千甫尚在下首一心起诏,德元帝点头:「长幼孝治天下,才有法理。」话音顿了顿,朝张守一说:「湘江水暖,不流长安,实为可惜。唯余帝子千行泪,添作潇湘万里流。」 张守一思索片刻,恭敬道:「今日教坊司回奏贵妃说要唱湘妃怨,陛下要去看看吗?」 德元帝笑道:「待会儿你去请吧。」 张守一颔首,这时刘千甫的草诏也拟好,递给德元帝。 「天色晚了,现在发晓三省六部势必引起惊慌,明日再说吧。」德元帝压下那份草诏,说,「不过仲山的文采精进不少。」 刘千甫怔了一瞬,立马神色如常地说:「陛下思虑周全。不过臣的文章向来是陛下教导,不论做什么都是向着陛下而已,就算精进也是陛下文采精进了。」 德元帝嗯了一声,挥手示意他可以离开。 香雾氤氲的东宫殿内,林怀湘不可置信地看着张守一,咬牙恨道:「张翁此话可真?」 作为伺候德元帝数十年的人,张守一乃是德元帝的心腹,他谁都不听,只听德元帝的话。他坐在榻上,放下茶盏,悠悠道:「太子殿下您仁孝,老奴曾受章顺皇后一点恩情,如今骤闻圣上之心,特此前来告知,不论如何殿下都不要闹到圣上面前。诏书是中书令所起,也是他主动进言废太子。」 这话说的漂亮,初时林怀湘双眸瞬间泛红噌地站起,面容是止不住的发抖,可听见张守一这话又很快平復下去,笑道:「诏书还未发晓六部是吗?」 「自然,圣上只是让中书令拟了一份草诏而已。」张守一将这位太子的喜怒都看在眼里,说,「殿下,您现在还是太子。中书令举荐纯孝仁厚的越王为太子,殿下您认为呢?」 一下子的打击让林怀湘觉得自己似被世间抛弃,可多年的居高位让他的步履还是从容,储君气势不减,他朝张守一恭谨道:「这个我自然明白,多谢张翁告知。若父皇认为越弟才贤在我之上,可将这万里江山託付,造百姓万福,臣自欣然感激谨遵圣旨,无有不从。来日也会潜心祈愿,祝愿父皇龙体安康,社稷长存。」 「殿下不争一下吗?」张守一站起来,走到林怀湘身边问他。 林怀湘向上拱手俯身道:「父皇天资英纵,明忠臣德,做此决议定是思而再三的结果。我为人子更是人臣,君父天言,我无一不从。人子更为一孝字,若不尊父言,枉为人子更枉为臣。」 第335页 这些年,林怀湘跟着刘千甫知道太多德元帝的心思,他要一个听话的太子,一个不违背自己意愿的太子。德元帝这次通过宁王之事确实有废太子的心思,可更多的则是想知道林怀湘有没有其他的野心。 就像宁王想要逼宫谋反一样。 张守一连忙上前扶起他,哈哈哈大笑:「殿下果真仁孝!仁孝啊!大家没有看错,那道诏书永远不会发晓六部。」 这是帝王常用的敲打手段,林怀湘密汗满额,适才那番话用尽了他这辈子所有的念头。 他僵笑着送张守一出去,随后传来内侍。表情冷漠眼中尽是怨恨,说:「去平康坊帮我寻个东西,今日孔圣人有句话我颇为不解,再去把中书令寻来讲一讲。」 这内侍是打小陪着林怀湘长大的,一下听懂前面半句点头哈腰就出去了。 阴霾的雪天笼罩着长安城,林怀湘看着院里的那棵参天榆树,只觉可悲。原来什么人都不在意自己,父非父,臣非臣,就连那个口口声声说要一辈子追随、陪伴自己的中书令都是满口谎言,曾经指天的誓言也是朝令夕改。 一下子就又选择别人做太子,既然刘千甫不要我,那我要你就是。林怀湘站在原地大笑:「刘千甫啊!刘千甫,你这一辈子都别想抛弃我。」 翌日,清晨时分东宫殿内,林怀湘的近身内侍走到帐幔缠绕的床边数步外,小心翼翼道:「太子殿下,今日太子妃说小王子想见殿下,问殿下可有空闲?」 甜腻情醉的异香飘在空中,床边散着玄色金凤锦袍,帐内的一切都瞧不清晰。 闷沉不悦的一道啧声从里面传出,但瞬间似又带着高兴:「告知三娘子,我等会儿就去瞧。」 内侍眼光瞥到床边露出的一小块紫色官袍,心下大惊,便又把头垂低,紧张道:「另宁王谋反一案要论罪,政事堂那边说。案词还要交予刘相公復验,所以如今的结论未下。」 他是伺候林怀湘数十年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什么事知道也要装不知道。 「啊!刘相公。」林怀湘低低地笑了声,转头挑起身边人的一缕长发,说:「刘相公晚些就去,先退下。」 内侍的脚步声走远,林怀湘玩着那缕长发,手撑着下颌,懒散道:「不知中书令还想废太子吗?」 长发的主人双目遭黑布遮住,布上有些许水印。林怀湘象徵着储君地位的金玉巢纹腰带,捆着他的手绑在床头,一夜过去手腕早被勒破皮,干涸的血迹浸入布中形成一片暗紫水画,连着皮肉一动便是钻心的痛。 刘千甫的音色透着看透生死的平淡:「太子若无德,自然废之。」 昨夜的一切风云都将他对林怀湘的数年教导吹得一干二净,那酒里放了什么,在他喝下去前林怀湘没有告诉他。 「都言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于不懂之处可不得师傅您教吗?」林怀湘揭去刘千甫眼上的黑布,瞬间他就被带着无限怨恨的目光凝视,但他不屑,手顺下点在刘千甫胸膛上那些他啃出来的痕迹,笑着说:「看我做什么?诏书你起草好了,但父皇不会发下去,他也不会立越王为太子,我才是太子。」 刘千甫索性闭眼不在看他,这个孩子是他受德元帝之命一手看护大的,他在想到底是哪里的教导出了问题,才让这一切背德又荒谬的事情发生。 林怀湘又道:「父皇让张翁来告知我,就是在你我之间纠结。但仲山,你看他只想让我做太子,以后你我还是好好共事,否则惹了圣怒就会让旁人钻空子。」 「解开,我要去政事堂。」刘千甫实在不想跟林怀湘费口舌,冷冷道。 随后林怀湘才俯身过去小心翼翼地解开,期间偷亲两口。昨夜他也没少挨打,胸膛的肌肉上满是抓印。 那情药他下了十成十的量足可放倒八头牛,可没想到那时刘千甫的力气还那么大,气急之下他才把人绑起来,后面见新鲜便干脆把眼也蒙了。 刘千甫双手得了自由,瞬间起身推开林怀湘,下床时脸色青一块白一块咬着牙胡乱拿过官袍套上,下床后回头瞧了眼躺在床上痞笑着看他的林怀湘,淡淡道:「新岁至,你若有空便带金郎去圣上面前尽孝。」 金郎乃是林承昭的小字。 他们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德元帝明摆着不会废太子,那就只能重新选一个。反正德元帝也没几年可活,在林怀湘被废前,只能先与这个疯子周旋。他苦心经营多年,一切不能白费。 「果然吶,姨父你是最疼我的。」林怀湘还是不忘打趣他,又想伸手去牵刘千甫。 怎料刘千甫冷哼一声甩手离去。 -------------------- 第135章 围困 西北的祁连山下,千里雪原,远处起伏的连绵山线与天际汇成一道白线。 虽然有风洗着这片荒凉山河,但金阳照顶,骑马在前的郑郁笼着狐裘并不觉有多冷。林怀治御马过来,还是有些担心他的身体,说:「冷不冷?」 郑郁摇头:「不冷,这西北大地我还没来过呢。」 「我也没有,袁相或许已经在凉州城等我们。」林怀治笑道,「得快些,否则年前可到不了。」 来时路上,林怀治就已与他说过,西北战事动盪,吐蕃与羌、回纥联军侵扰阿史那莫,这自然也会危及大雍的领土。现任河西节度使王台鹤于月前接过节度使大权,已领兵三千兵马前去瓜州、玉门关一带助战。 第336页 此刻的凉州事务皆由袁纮赶来领着,幸而鄯州与凉州相邻不远,来往也方便。两处皆是边关要塞,镇将多为帝王亲信。 西北大地升起夕阳,郑郁似是瞧见远处的城墙,挥鞭大喝:「驾——!」 回头看向后面的林怀治,大笑:「咱们比一比,谁先到凉州城!」 林怀治朗声道:「好!输了的人罚酒。」 马蹄声夹着喝彩笑声远传至祁连山,凉州城门下,旌旗顶风而立。袁纮负手来回踱步,遥望远方的平原大地,见没有预想中的黑点袭来,问斥候:「还有多久?」 「袁相放心,夜幕时分准到。」斥候答道。 袁纮点点头,又开始焦急的来回。心想这两人,一个是郑厚礼的儿子,一个是德元帝的儿子,怎么一下子全丢到西北来了! 这让袁相公十分不理解。 日落西山时,郑郁一行人才风尘僕僕的赶到。 林怀治与郑郁率先下马,身后侍从亲兵递来验明二人身份的鱼符、告身,袁纮身后的将领也照样子走了一遍流程。 于是三人才开始寒暄,期间林怀治道:「师傅你怎么亲自来此?」 「到底是朝廷亲派来的官员,王瑶光不在城内,我自然得来迎接。」袁纮笑着说,「毕竟殿下你是君,这尊卑礼仪不可废。」 林怀治说:「王君不在城内?是回纥与吐蕃有异吗?」 「回纥与吐蕃联手,逼得阿史那莫部族溃军。」袁纮答道,「瑶光带兵追去了,若有不妥,会有斥候来报。殿下不必担心,风霜雪大,我们快些进城吧。」 路上袁纮还拉着郑郁说话,问他长安如何?宁王谋反一案的消息还没传到凉州,但郑郁也还是给袁纮说了两句,袁纮听后点点头没有说话。 三人进了凉州城,日子还长,一切可等王台鹤回来再说。 西北塞外,不比长安繁华,也不及江南的水乡那般温柔。塞外风沙大,一眼望去,尽是巍峨山脉与平原相接的山丛。 凉州城内,家家户户的房屋也与永州相差不大,彼时胡汉都居住在一起,屋樑错落参差别致。汉人房屋多为木瓦砖房,胡人则是以白石、夯土与木料所磊。 凉州城是边塞要路,又处在安西四镇与丝绸之路上,来往商客频繁。城内回纥、突厥、吐蕃、戎狄、羌、氐等塞外游牧民族多在此杂居。 更莫说还有来自大食、吐火罗等西域诸国的胡人。 进了河西节度使的府衙,军士、文武幕僚、官员都前来拜会。郑郁和林怀治一一见过,袁纮在旁协助着认人,接风宴开场,不免美酒相陪。 郑郁说着这些年的新政局势,以及朝廷事情,林怀治则在一旁坐着有人敬酒便喝,无人就坐着。但郑郁讲话时,他的眼神就停留在厅中那侃侃而谈的人身上。 众人喝到夜半才散,袁纮早为两人安排好府衙。他给林怀治这样的皇子,找了个原是西域商人的住宅,而想郑郁就随自己一起住,师徒两人也好秉烛夜谈。 趁着郑郁去更衣时,袁纮说起两人安排。 可谁知,林怀治道:「砚卿能否与我同住?」 从长安到凉州的一路上,两人可谓是就差连上茅房都在一起腻着。树下小如厕时,林怀治还时不时伸头过来看,羞得郑郁系好腰带就是一顿揍。 「为何?」袁纮喝了些酒,满身酒气但人也算清醒,听见这话有些摸不着头脑。 林怀治答道:「北阳王将他託付于我,让我好生照顾他。」 于风中凌乱的袁相公:「???」 此时此刻的託付和照顾绝不是简单的託付与照顾,袁纮活了大半辈子,什么事没见过?何况皇家不是一直都有这爱好吗? 袁纮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出话,看林怀治神情异常坚定,最后不太确定:「成王殿下,圣上知晓吗?」 林怀治垂眸道:「知道,所以他让我们来这里。」 此刻他就像是个上门求娶新妇的儿郎,面上多是不安,他渴望得到这个郑郁视父的人的认可。但此刻袁纮内心五味杂陈,他快速思索两人曾经的交集。 却发现这两人的过去似乎没有重叠过很多,但自德元十九年后,两人经歷过许多事,可后来德元二十年。郑郁下江南,两人分开,但德元二十一年,林怀治去江南巡政,不久又返回长安。 「那我也不说什么,圣上与北阳王都同意,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袁纮点头答应,毕竟这双方主君都答应他也不好阻。 话才说完,郑郁便回来了。 郑郁问及今夜的宿寝后,袁纮让他与林怀治住一起就是,随后指使身后人上前说府中有事,先行离开。 走时还望月长嘆:「现在的儿郎啊——!」 旋即问侍从近日袁亭宜可有来信,知晓小儿子近两月没来信后,疑惑这小子在长安忙什么。 廊下的郑郁一头雾水,看向林怀治,说:「你是不是与师傅说我们的事了?」 「很明显吗?」林怀治道,「我只是不想你离开我。」 雪花随风飘进廊下,落在林怀治的肩上化作水湿了一片衣衫,郑郁沉吟不语,他继续道:「砚卿,边塞事瞬息万变,我只想跟你在一起。」 「时日还长,你一时半刻都不想分开?」郑郁嘴角勾起一抹笑。 林怀治快速地看他一眼,垂眸看向庭院里的积雪,低声答道:「不想。」 第337页 郑郁实在拿林怀治没办法,说:「殿下的话,实在让我无法拒绝啊。」 夤夜,月色轻盈,院里的雪似是小了些。 郑郁伏在林怀治身上,任由他梳着自己的长髮,酥痒和散去的颤慄连着头皮。屋内只有两人的唿吸,他故意对着林怀治的耳朵吹了一口气。 才歷了场情事,林怀治的声音低沉又富有磁性,他一掌拍在郑郁屁股上,浅笑道:「还想来?」 「难道御医没对你说,让你稍稍克制一下吗?」郑郁真是没了力气,身上仿若散架。 适才那情事带起的汗早被林怀治揩去,他一手梳发一手摸着郑郁的腰,说:「没有。父皇倒是让御医给我开了不少补药。」 「开补药做什么?」郑郁听着林怀治似鼓声的心跳,觉着这御医怎么对症下药下歪了,「你不是挺好的吗?」 床帐里的气息只能让他们闻见彼此身上的淡香,林怀治觉得这一刻恍若人间极乐,他舒服地闭上眼,慢悠悠道:「觉得.....我不行,想多开点医我。」 「......」郑郁放在林怀治胸膛上的手轻锤他一下,「这定是你骗圣上的。」 林怀治笑了下:「否则他就给我赐婚了,我爹真是,最喜欢给人赐婚。但每次都是乱点鸳鸯谱,他曾经还想把阳昭长公主尚于刘相。」 这次的郑郁是真的忍不住笑出声,细想两人没有最后没有成婚,好奇地问:「那为什么没成?」 林怀治很享受这温玉在怀的感觉,语气不免有些慵懒:「因为那时姑母府上有一堆面首,英明睿智的圣上思来想去觉得,姑母的面首定会与刘相的小君们发生一些事,随即作罢。」 郑郁万万没想到,最后让德元帝改变主意的竟是这个,可又想德元帝对她的宠爱,说:「阳昭长公主是圣上的孩子吗?」 「前尘旧事,多是冤孽。」林怀治长嘆一气,「苏昭容未进宫前曾在长安城外见过圣上,二人相谈甚欢,圣上对她情根深种。后来苏昭容不知为何就入宫了,这在后面的事,就如话本上的一样。」 文宗病重,德元帝侍奉汤药于床前,多与苏昭容来往。 良久郑郁说:「一念之差,却能影响这么多事情的结果。」 「原本解药刘九安原本说他有办法。」林怀治想起故人,于是说起迷回天的解药和这段日子的变化,「可额尔达说他手里有解药,他找到了刘九安合作,现目前禁军都在掌控之中。」 「额尔达?」郑郁疑惑看着林怀治,说,「她随宜阳公主归降,是想做什么吗?」 郑郁细想额尔达是禁军统领,所以那次宁王谋反才会大败,因为他并未将禁军完全握在手里。 察觉视线,林怀治睁眼凝视郑郁,拍拍他的背,淡淡道:「復国。刘九安让王瑶光去戎狄深处寻了多年,已经确定他是崇德王最小的儿子,刘九安的母亲乃是他姑母。」 郑郁一愣,想起额尔达当年是与宜阳公主一同回长安。宜阳公主上书请求归朝,同时降将额尔达也献其城池一同归大雍。 那他寻找刘从祁怕是认为其背后的太子登基,或许就会借兵让他復国。 「戎狄内部动乱,刘九安与他若是族人,还站在我们这边吗?」郑郁觉得这事不是刘从祁能选择的,而是林怀治有没有答应。 林怀治道:「大局当前,他上了我的船,就得听我的。否则宁王的事不会那么顺利,砚卿,在凉州我们什么事都不要担心。风雪未来前,我一直都陪着你。」 一切事情都还有转机,郑郁觉得这些年林怀治一直站在他身后,为他忙碌着所有事情。长安的风云都掩在不见人处,那些由史书带过的事情皆是诸多势力交错导致的结果。 郑郁笑了声,抱紧林怀治。 由于河西节度使王台鹤还在外扫荡敌军,这凉州的一切事务都由河西节度副使管。 至于林怀治则是只管民政,只自然就算王台鹤在,那这两人也是各管各的,必要时两人还会为了某些小事吵一架,这是各地许多皇子与节度使共理州县事务的常态。 林怀治一切都按着王台鹤的部署走,并且郑郁发现河西节度使的幕僚到府衙处理政务居然是辰时,他惊讶须臾后很快入乡随俗,清晨他与林怀治也有足够时间磨蹭起床。 期间郑郁还打趣肯定是王台鹤自己起不来所以定的,毕竟这时辰都是各地节度使自己规定。 这般通理人性让郑郁想起曾经的平卢节度使仆固雷,要求幕僚丑时就至府衙处理政务,那简直不是一个惨绝人寰就能形容的人间哀嚎大狱。 林怀治熟悉事务后,每日起床处理了州县公文就去校场看兵士操练,下午又带着郑郁去城外巡视边防。郑郁任凉州长史,主要事务就是听候凉州都督的差遣以及处理手底下的参军递上来的事务,索性有杭州刺史的经验在前,凉州事也很快上手。 而袁纮则是同时处理凉州和鄯州事务,还要抵御吐蕃早就忙得不可开交,见两人来后,就把手上的凉州事务交给二人。平日里只在凉州城内,巡视城防、指挥斥候打探前线,只等王台鹤回来交接事务回鄯州。 在得知王台鹤即将返程后袁纮遂也放心,偶尔与郑郁、林怀治等对弈,畅谈古今。 这样的日子过了小半月,腊月小年这天,凉州城虽还是大雪寒天,但已有了浓烈的年节气氛,热闹氛围冲散了寒凉。 第338页 用完早膳后,郑郁和袁纮在府衙内查看周围州县有无布防缺漏,避免在年节这等重要时刻边陲生变。 「报——!王将军军情。」 厅内众人尚在商议事务,就听府衙外迅速跑进来一兵士。兵士身上的大雍铠甲腿脚处残缺,脸上血污未退,很明显是从战场是杀出来的。 「发生何事?」袁纮从几案前绕过,走到他面前肃声问道。 将士哭道:「将军中了回纥与突厥埋伏,与一千兵士深陷玉门关。」 袁纮道:「瓜州、沙州刺史未曾调兵吗?」 「瓜、沙二州被围,逆贼断了我们与安西四镇与其他州的一切联络。」兵士急切道,「兵根本调不出去,且他们有十万人马,势必想血洗河西!」 「说什么昏话?!血洗河西?!」此时府内一位行军司马喝道,随后朝袁纮道,「袁相公,圣上让您处理河西军务,现今我们王将军身陷玉门关,得要个解救之法。玉门关破了,危急的就是瓜、沙二州,真要一路无阻下一个怕就是凉州。」 这位行军司马,郑郁来了许久已是脸熟名唤岑峋,他曾是王光林的手下,王台鹤留后继任节度使后他也被提拔至行军司马,检校户部尚书、殿中侍御史。 玉门关是边塞要地,北靠北山,南连祁连山,乃是从西域进长安的至关通道。若是玉门关陷入敌手,那整个河西于塞外部族就如同囊中取物。 「从这里赶至玉门关快马不停需三天三夜,调四千骑兵由岑司马领征。」袁纮也会领兵打仗熟知兵略,立马开始部署,「肃、甘两州立马回防,各调三百兵士驻守张掖县,另派斥候去玉门关打探军情。「 随后问那兵士:」这次突厥起战亡多少人?」 兵士道:「没死人,突厥人只是把王将军围在玉门关并未斩杀,似是在找人。」 这时郑郁皱眉道:「找人?是男是女?」 「不知道。」兵士摇头。 郑郁想了想,又问:「王将军身边有什么奇怪的人吗?」 兵士再次摇头:「王将军出征不带人。」 一番问话下来,竟无半点有用信息。袁纮只得先让熟悉河西地情的岑峋带兵前去救回王台鹤,并击退敌军。 点兵出征,岑峋驻守边塞多年不到晌午便已点好四千骑兵浩浩荡荡的出了凉州,直奔玉门关。 午后雪花飘小,远处的祁连山覆着千年不化的积雪,连绵的雪山守护着这座塞外古城。 因着王台鹤被困,整个凉州都处在万分警戒中。郑郁和林怀治带着八百兵士出城巡逻,这年关时节城外也不能不重视。 千里平原上,草色被积雪覆盖。兵士查探周围无异后,众人便预备着回去。 「王瑶光怎会被突厥和回纥所围?」林怀治骑在他最爱的那匹悬夜馰上,说,「他行军多年,对战事不可谓不小心。何况此番还是各族联手攻打阿史那莫,他立于三方之外,按理来说不应会被突厥围,不应被一家围困。」 郑郁执着缰绳,说:「返州的兵士说阿史那莫似在玉门关一带寻人,所以对王瑶光并未下杀手。可能这就是围他的原因,但吐蕃外敌,一直是我们的心头大患。」 「突厥与吐蕃早晚会打,几方关系微妙。这些年边塞战事不断,河西走廊之外还有大食、库车、于阗等附属国。」林怀治顿了顿,继续道,「昔前朝虽有高将军破小勃律归中原王朝,但而后数百年战事变幻,守将来来去去此地又被吐蕃占据。」 小勃律国乃是吐蕃通往安西四镇的重要枢纽,这些年边将无不想收回,可嘆部族势力大乱,帝王无力也无将。 郑郁长嘆一声:「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林怀治策马过来,摸摸他的头,笑道:「岑峋从军数年,又是王光林曾经的得力干将,救回王瑶光肯定没问题。快到年节,愁绪先放下,明日我便上书父皇,请求整治军情。」 夕阳落入祁连山,平原上的两人相视一笑。 林怀治的军情奏报送回长安正好是除夕,德元帝这几日精神俱佳,到了子时仍未就寝。 除夕这夜,外面的紫宸殿高歌欢舞,曲声不绝。可后面的寝殿,德元帝、林怀湘、刘千甫却对着林怀治的军报沉思。 刘千甫沉吟道:「陛下,既然成王殿下主战发兵,袁相报上来的军情也有此意。不如待开春后,发骑、步兵两万攻打小勃律,否则时日久远,吐蕃定会慢慢蚕食周边属国。现下他们与回纥、羌联手攻打阿史那莫,狼子野心骤显。」 「开春打仗,粮草跟得上吗?」德元帝道,「西北一带的官员多与我说军饷不够,兵士吃苦。仲山,吏部拿着禄米与朝廷的官职也要做些事,不要选一些废物放到那样重要的地方上去。」 话里差着没把刘千甫挑明了说,刘千甫笑着答道:「跟得上,臣与郑相好生商议,定不负陛下所託。只是届时,谁领兵出征?」 这讨伐出战,得有人打前锋才是。德元帝沉思须臾,道:「让安西节度使吴子高与王台鹤各调一万骑兵去。届时河西的事务交给成王处理,维之撤兵回鄯州。」 事情安排妥当,刘千甫和林怀湘也不在说什么,边塞战事高于一切。 -------------------- 第136章 张掖 外头鼓声响,已是快到大朝会的时辰。德元帝这才慢慢起身,招来宫人穿朝服。 第339页 内侍和宫婢鱼贯而入捧来朝服,帝王身着绛纱外袍,朱里红罗裳,内衬白纱单衣,绛纱蔽膝,白袜黑舄,腰侧佩有两条帛致白色绦带。这都是大朝会时的帝王礼服,一旁的太子林怀湘穿戴与德元帝未有太多不同。 唯一不同的则是帝王冕上是垂玉珠十二旒,以组为缨,玉簪定之。皇太子垂白珠九旒,以犀角定之。 宫婢有条不紊的服侍着德元帝穿衣,殿内只有衣料簌簌之声。 「太子,朝天观修建的如何了?」德元帝看向林怀湘问道。 林怀湘揖礼回道:「回禀陛下,不日将会完工,还请陛下放心。」 「你平日里多与中书令好好习着,史书百论你得读明白。」德元帝自上次宁王事后,对林怀湘这个儿子是愈发赶上架,「心不要浮,任人也不要急。」 真玩人心和权术,刘千甫和德元帝是个顶个的高手。德元帝以刘千甫进言起草废太子的诏书令群臣不满,离间了太子和刘千甫的感情,他认为一旦有权力隔阂在人心里,就会使对方远离,可他万没算到自己这个儿子胆大妄为能到何处。 林怀湘道:「儿子明白。」 刘千甫则一直站在一旁沉吟不语,这时德元帝的衣裳、佩剑已上穿完毕,只剩礼冠未戴。今日给德元帝戴冠的内侍踮着脚半天都未戴上,惹得德元帝心情烦闷,直接甩手挡开他,冷漠道:「怎么办事的?」 顿时殿内宫婢、内侍哆哆嗦嗦跪了一片。德元帝瞧着镜中世界对镜指着刘千甫,说:「中书令来。」 刘千甫眼底闪过一丝疑惑但很快反应过来颔首,拿过内侍捧着的玉簪走到德元帝面前稍踮些许,为他把冕冠簪上,而后退之身旁。 宫婢把穿衣琉璃镜推近些,德元帝看着镜中礼服重重的黑红人影,怅然道:「我与中书令相比,似是年长许多。魏宣帝文以缵治,武以棱威,我见刘卿不难比于宣帝。」 刘千甫瞬间跪下,冷静答道:「陛下!臣无此心亦无此念。臣想朝天观即是为陛下潜心为国祈福所修,理应上乘,臣前几日便已与户部商议,拨百万钱再度修饰,只因年岁事多恐扰陛下烦忧,故未上奏。臣今日借元日大喜上奏,以贺国祚绵长,天子千秋万岁。而军饷之事,臣与诸相公必助西北战事,荡平小勃律,不让陛下忧心。此后臣也知身患病疾,愿去官职休赋在家。」 尚年轻的太子林怀湘无法细解君臣话语,只知道德元帝不满朝天观的修葺又拉不下面子说不好,只得话里话外用司马懿之事点刘千甫,让人给继续修漂亮。但刘千甫这番话说的动容,难不成德元帝真想让刘千甫这么年轻就乞骸骨? 毕竟大雍官员,都是七十致仕。 「你和户部商议好了,怎么不早些表明?」德元帝脸上这才有了笑意,随后又说,「政事堂少不了你,我也少不了你,现在的太子也是。你若是退了,谁来接这个担子?你的一片忠心我都看在眼里,你好生盯着下面那些官员就是,不要再生贪污军饷的事,事情多了朝廷就乱,我也会烦的。起来吧。」 「臣谢陛下。臣有今日全得陛下拔擢,圣恩滔天,臣定不负。」刘千甫细汗满额,沉声道。 这朝中有些人不怕君父,却怕刘千甫这样心思难拿的人。 鼓声又响起,德元帝赏够镜中人的风姿,转身看了两眼身姿挺拔的林怀湘与一脸淡愁的刘千甫,哂笑:「怎么半月未见刘卿,你看上去像是卧病数月?」 林怀湘也随着德元帝的目光看向刘千甫,眼神带着外人熟悉的顾念。 「臣也是血肉身躯,七情六慾,总有病意。」刘千甫直接忽略了林怀湘的眼神,缓缓道:「何况臣未习道法,心生病容也是常事,自不比陛下万岁长青。」 德元帝念叨:「老而不死是为贼,真万岁长青可是吓死人了。「 旋即他越过两人向着殿门走去,飘然道:「走吧。大朝会的时辰到了,这世间岁月又过一年了。」 殿内宫婢、内侍收拾着德元帝换下的衣衫,而刘千甫与林怀湘则跟在德元帝身后向外走去。 烛火遮住光荫的帐幔影里,林怀湘手欠地掐了把刘千甫的脸,刘千甫大怒拂开,可林怀湘却是低声问:「刘相您真是病了?」 这下又把刘相公气吓得半月不起。 德元二十三年正月初一,阳光朗煦,夜雪初霁。凉州城内,昨夜除夕袁纮与众官员犒赏守城三军,军士们喝了个通宵。 外头兵士的来回走马声吵醒了酒醉的郑郁,被子与身下玄狐裘遭风灌进,一时让浑身赤裸的他冷得很。骤然他发觉不对,平素里的林怀治可不会任他冷着,他转头看枕边,已是人空。 撩开床帐看外面天色才不过拂晓,正月初一,依礼休息。此时的林怀治不在床上会去何处? 郑郁回头见枕边留着一纸条。 「寅正斥候来报凉州三县遭劫掠我与兵马使前去查看勿追。」 郑郁想那岂不是两人才胡闹完睡下林怀治就抓衣走了?又细想大年夜,边塞三县遭劫,报到朝廷都能掀起一阵风雨。于是连忙拿起裘衣穿上,风似的出了门。 外面的齐鸣和钱伍正打着哈欠闹,看郑郁出门还没来得及出声,就看人一鞭子骑马飞跑了。 祁连山下,天宝县。齐鸣和钱伍点了五十名王府骑兵才在晌午追上郑郁,齐鸣不住劝说:「二公子,成王殿下临行前说了,让你在凉州城里等他回来就行,你要是出了什么事,郎君不得抽死我跟钱伍啊?!」 第340页 旭日高悬,郑郁执好缰绳,望着前方燃着黑烟,瀰漫着淡淡血腥味的天宝县,回头朝齐鸣皱眉道:「我身为凉州长史,都督出外怎可不陪?更何况还是边镇遭劫掠这样的大事。」 钱伍拉拉齐鸣袖子,让他别说话了。 凉州治下有五县,三县遭劫掠加之王台鹤还困在玉门关。这样的紧张局势下,郑郁实在不放心林怀治一个没有任何沙场作战经验的人外出,所以才要追上来。 进了天宝县内,只见惊慌失措的百姓。郑郁下马扶起路边一位哭泣的孩童,抬眼看向县内,血液飞溅,房屋多数被烧毁。 孩童面容脏污,横着手抹泪,不一会儿他的母亲来领走了他。郑郁不忍,塞了两贯钱在孩童衣服里。来往兵士匆匆,多显萎靡之状。但郑郁这么一伙甲冑齐全的人进城,守城士兵立马前来盘问。 钱伍递了腰牌、鱼符过去,士兵就领着郑郁去了天宝县令府衙。 可到了府衙才知,林怀治才到天宝县就听闻张掖遭突厥发兵攻打,已率一千兵士赶往张掖。 这下子郑郁那里还坐得住,立马写信让齐鸣送回凉州城告知袁纮,自己挎好天宝县令递来的弓弩带钱伍赶往张掖。 张掖的天气不似天宝县,阴沉卷着雪花飘舞。县内满是逃难的百姓,年节之时,却遭劫掠。甘州城内的建康军根本抵不住这群胡人的弯刀,但好在因军士训练有素,击退敌军。 都知兵马使来甘州后忙去查探军情,城墙上林怀治握紧佩刀,转头问张掖县令:「酒泉、敦煌、删丹有无遭劫?」 甘州刺史昨夜一口气没上来气晕过去,现在只剩张掖县令来讲话,他气得恨,怒道:「就咱们这儿,突厥人跟疯了似的,进城就抓男丁。抢了我家的两头牛就跑了,我娘子儿子都吓晕了。」 张掖县令说突厥人进城就四处翻找,到处抓男丁,见到能吃的活物就拉走。最后又对林怀治诉苦,说他家牛羊被抢了,说到最后就想跪下抱着他的大腿诉苦。 萧宽见状立马拉开他,给了两脚才安分。 「抓的男丁多少岁?胡人还是汉人?」林怀治突然响起年前郑郁说阿史那莫在寻人。 张掖县令抹了把鼻涕眼泪,站起身尴尬道:「二十至三十的胡人,还是漂亮的那种。他们部族女人少的话,男人他们也喜欢。」 塞外民风彪悍,尤其是军中,张掖县令虽上了年纪,但这些年在西北也见多了这种事。 萧宽嫌弃道:「谁问你这个了?他们抓人后去哪里?」 张掖县令答道:「往祁连山的西北方向去了。」 祁连山的西北方向乃是玉门关! 下城墙时,林怀治问:「近日也无玉门关的军报传来?」 张掖县令摇头:「年前岑峋率军从这里离开,这才十来天了,行军打仗耗上百十来天都是正常。」 「那你可有派斥候探查?」林怀治下得最后一阶石梯。 「派了,这风雪平原,派出去在等到消息回来也需要时间。」张掖县令道。 林怀治望着城内的百姓,肃声道:「建康军的骑兵还有多少人?」 张掖县令道:「三千。」 「点五百精骑兵,随我去玉门关。」林怀治沉思须臾后,做出这个决定。 他能肯定阿史那莫是在寻找一名胡人男子,若是找不到势必要将整个河西翻过来,而吐蕃、回纥怕是会趁此机会跟在突厥屁股后抢夺城池。郑郁曾说阿史那莫的身边也有人中了迷回天,故此不惜与中原官员结交。 而这场交锋中,搅混水的戎狄却一直未露面。 萧宽担忧道:「殿下,要不还是先回凉州与袁相慢慢商议,贸然出兵怕有不测。再不济也先休息一晚,身子最要紧。」 此时已是近黄昏,黑夜即将来临,林怀治本想继续率兵赶往玉门关,可回头看士兵多是倦容,只得答应休息。 夜幕降临,林怀治帮着把差点遭打劫的甘州刺史府修整几下,随意吃了两块饼就在尚未漏风的府衙屋内歇下。 奔袭一天的林怀治才宽衣睡下不过半个时辰,萧宽破门而入,喊道:「殿下,不好了,回纥人正在攻城西!」 随即快速给他穿上甲冑,把刀佩好。 刺史府坐于城西,若是城墙一破,那此处便首当其冲。 林怀治一惊,穿好甲冑起身出外,去库房取来弓弩上好弦,而厮杀声已从城西传来。 漫天尽是火把烟尘,林怀治骂自己蠢他早该算到,突厥在前头抢,那后头的回纥岂不是会攻城拿地。一旦断了甘州张掖与玉门关的消息,那剩下的整个安西四镇便会任由他们蚕食。 林怀治提刀出了刺史府,见着厮杀声,焦急道:「回纥多少人?」 「看兵力怕是有骑兵六千,少说上万。」萧宽道,「咱们城中加起来的兵力不足六千,殿下,要不然属下先送你离开。」 若林怀治在这里出事,则是他这个属下不力。 林怀治语气坚决:「动员城内所有兵力,将武器发给每个人。甘州有成年男子万数,定能击退回纥。」 回纥骑兵六千,更莫说步兵。 萧宽转身去吩咐,张掖县令忙不迭地跑过来叫苦,他决定跟在林怀治身边否则会肯定会被乱军杀死。林怀治让张掖县令和甘州长史、河西都知兵马使各调八百兵士去守其余三门,并让随自己一起来的一千骑兵与他同去城西城门迎战。 第341页 城楼上的雪落在石上垒起银白,林怀治想上城楼督战却被张掖县令拖住不让他去。这时一根绑着火油正在燃烧的利箭从城外射向城中,擦着林怀治鬓边的头护甲发「咻」的一声钉入后面的木柱。 「殿下!」张掖县令惊恐道,「要不还是躲躲吧!」 林怀治冷冷地看向他,张掖县令自知羞愧拿起身边的刀带着几十人去守城门。林怀治让萧宽等人找来火油以其之道还之彼身,并让四百兵士先带老弱妇孺撤离,随后径直上了城楼。 城墙上兵士们受火箭所伤,皮肉被火炙烤的腻味在空中散发,火人不住哀嚎,仅存的兵士拉弓射箭。而城下则是正在死守城门的萧宽与张掖上佐官员。 林怀治背靠城墙,凝好心神。他目力极好抽出腰间箭囊的三只羽箭搭在弦上,侧头从火光布天的喊杀人群里,快速寻到甲冑与旁人不同的回纥首领。 就在首领与身旁人重叠那一瞬,三支锋利破空的箭羽从城墙射来。 那首领正在与人激战,见冷箭放来立马抽刀一挡。可怎料不过须臾另三支火箭即刻向他射来! 三支火油亮光的箭从城墙而下飞向乱军,那红热的飞点犹如流星划过夜空直直刺入首领喉咙! 「将军死了!」 回纥军中不知谁大喊了一句,接着便是喊叫:「他死了也要攻城,拿下张掖!」 回纥军越挫越勇,犹如潮水扑向城门,林怀治的箭很快便用完了,可下面的回纥军还在攻城与我军厮杀。 双方来往的火箭射中了不少兵士,守军的弓弩军点好火油搭弓射向回纥军前排。可这样也是于事无补,回纥军人数远胜他们。林怀治只能祈祷派出的斥候能顺利向周边驻军求援,以解张掖之危。 甘州的武将官员指挥守军布阵守城,可双方数量差距实在是大。回纥派出的乃是精锐想一举夺下张掖,切断整个凉州与安西四镇的联繫,可嘆张掖事先遭突厥洗劫,又措不及防半夜遭回纥攻城,军士多是疲累之躯,队副持着陌刀杀敌。 林怀治见战况隐约持平,射完箭囊的箭羽后,飞速下了城楼,朝守军大喝:「陌刀队何在?」 守军答道:「已调来。」 林怀治道:「随我出城。」 陌刀乃是军中神兵,也是郭子仪、李嗣业大胜香积寺之战的重要武器。两千余名陌刀兵士杀入叛军之中,李嗣业陌刀所到处,人马俱碎。安史叛军军心大散,后又回纥军绕叛军后助战唐军,方得香积寺胜。 陌刀长一丈,顶有双刀刃。重逾百斤,对手持人的体格有严格要求,战场上,陌刀能将敌军与战马斩得稀碎。 林怀治布好兵阵握缰持刀,冲出城门。 城头鼓舞士气的大鼓声威震天际,战场中,数名手持陌刀的兵士沖入回纥军中,见人就砍。陌刀加铁甲灵活不便,身旁是数名持刀护立的守军。 战场乱中喊杀声还在继续,林怀治身披铠甲,手持陌刀,转身一挥斩数名骑兵于马下,身首分离。回纥军有数万,见同伴的碎尸都犹豫着不敢近身。 他的脸上满是斩人时喷出的血液,冷箭袭来,林怀治侧身一躲,而随箭一起来的则是闪着寒光的刀锋。林怀治旋即一夹马腹后退数步,双手持刀横于马头以刃相接。 回纥首领看刀被接住,使力往林怀治压去,两人的面容在冷辉交映的刀刃上现出,他咬牙用官话道:「适才的箭是你这个汉狗放的?」 「要下去陪他吗?」林怀治不费其力推回,声音夹着怒火。 回纥首领怒道:「爷爷我刀下不留无名魂!」 林怀治迅速预想抽刀向他腰部砍去,怎料身边冲来数名回纥敌军,他只得抽刀与其交战。 回纥首领喊道:「小将你叫什么?!只要举城投降,我不杀你!」 林怀治砍掉一人脑袋,近半个时辰的奋战下来,他双手已被震麻有些失力。 此时回纥军的包围圈越来越小,正中是他们这群守城人,身边军士不过几百余人,可回纥敌军还有不下六千,骑兵被他们砍的差不多,林怀治看向战中的叛军,傲气道:「襄武林衡君。」 那是父亲给他取的字,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回纥首领想了片刻 朝身边人大声道:「好大的口气!原来是皇帝儿子,抓起来绑回去大家一起玩!」 随后回纥军中发出一阵闹笑,这充满着嘲笑与不屑的笑声让林怀治生出愤心。他与身边一名参军换了兵器,抽出腰间的横刀握在身前,冷笑:「看是谁玩谁。」 回纥首领挥手道:「杀——!」 回纥军队瞬间冲上来,林怀治迎面见人就杀,霎那间骨子里好战的血性也被敌人鲜血激发。 包围圈越缩越小,鏖战尚在继续。 林怀治左臂插着一只断箭,鲜血从残缺甲片中汩汩流出,那是方才回纥弓弩趁他与数人厮杀时放的冷箭。座下骏马早被回纥的刀刺杀,他滚鞍下马,铁甲上早已暗红血迹交错,脸血色灰黑,那上面的腥血他已分不清是谁的。 他只知道张掖不能丢。 天际的山脉散出金红光亮,那是太阳即将升起,不过半个时辰便会照耀这片平原。 城门前圈中倒下的军士越来越多,血液与厚雪融在一起。回纥敌军有心隔开林怀治与其他几人,这边的林怀治噼开射来的箭羽,踩着噼开的数刀迎空而上,杀数名敌军。 第342页 落地瞬间就有一重脚踢中后背,这强大的力度令他五脏六腑一阵生疼,激战数个时辰的身体单膝跪地,但立马就有刀影顶头挥来! 来不及伤痛,林怀治横刀反挡。不知是恍惚悠悠还是心有执念,他听见远处响起可震天际的马蹄声,不下一千人。 回纥首领也听见这马蹄声,他愣了下神。也就是这一瞬,林怀治扫腿踢去,旋即一刀狠刺入他的胸膛。 而一同时间刺入首领喉咙的还有一支箭羽,包围圈外有回纥军的嚎叫哭喊,那哭声震得敌军人马四散。 风吹散了天边的云,天慢慢亮了,今日是个艷阳天。林怀治还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他从箭羽来的方向看去,来光处立着一骑马男子。 温柔的晨光从他的身形间流出,勾勒出他的健美轮廓。郑郁收手回弓,一夹马腹向林怀治弛来,抽刀杀入人群。 「荡平贼寇——!」 包围圈被数名精骑冲散,精骑如那利箭杀的回纥军,顿时人仰马翻。郑郁策马朝人群中央单膝跪地对他笑的人伸出手。 林怀治在光里握住伸出的手,他与郑郁的掌心肌肤触碰在一起。随之一股大力将他带上马背,他抱住郑郁的腰身,贪婪地闻着前人身上的味道。 郑郁带来的千名骑兵杀乱了回纥军,他执缰勒马,朝周围四散的回纥军喊道:「降者不杀!」 大声一出,回纥军本没了首领纷纷放下武器投降,还有几名的骑兵于乱刀下逃离。 经过一夜的厮杀守护,张掖城硝烟瀰漫。简朴的刺史府卧房内,大夫拔出林怀治手臂上的箭矢丢进水中,箭矢中空上悬有倒刺,若想拔出时只能剜去那一坨肉或用小刀划开。 大夫拔出那只带着肉沫的断箭,郑郁守在一旁,看那箭矢上的血肉是心绞作痛。看床上的林怀治额头冒出丝丝冷汗,不曾有半声呻吟,他俯身擦去林怀治的汗问大夫:「箭上有毒吗?」 大夫答道:「血止住了,索性没毒。殿下与长史大可放心,纱布未拆前,不要碰水。这几日殿下要好生休养不要用力,以免崩坏。」 郑郁点头千恩万谢,大夫绑好最后一圈纱布又嘱咐许多才离开去看其他受伤兵士。 郑郁把大夫送至门口才坐回床边看着林怀治,蹙眉道:「疼不疼?」 「不疼。」身体虽疼,但林怀治尚有清醒,他用右手牵住郑郁的手,「流点血没什么。」 一听此言郑郁怒不可遏,甩开他的手:「脸都白了还给我说不疼?若不是我一路从凉州追来,出了什么事你让我怎么办?」 林怀治沉默须臾,逮住郑郁的手来回慢晃,放柔声音:「我疼,别说了。」 郑郁虽是生气林怀治不与他商量就离开,可在面临家国时他无法生林怀治的气。 他们守着的是张掖百姓,是大雍国土。 「下次一声不吭的乱跑看谁救你。」话里少了些怒意,但郑郁不想那么早给林怀治甜头,于是选择偏头不看他。 林怀治苍白的唇色勾起笑意:「我的郑郎一箭取喉,有他在我谁都不怕。」 「花言巧语。」郑郁冷冷道,「男人的嘴最会骗了。」 林怀治看着的床边人如玉般的侧脸轮廓,晃晃他的手说:「九郎,手疼。」 「知道疼就好。」郑郁这才转过头来看他,俯身为他掖好被子,「探查这种事,十次有八次都危险,下次你得叫上我一起,不能贸然行动。」 弯身盖被的动作让两人一下离近,林怀治感觉郑郁的唇离自己额头不远,遂抬起额头碰在郑郁唇上,而后躺下,温柔道:「现在不疼了。下次有什么事我都事先告诉你,只是我看你睡得香不好叫你。」 这突如其来的小动作令郑郁心头一暖,再是什么烦忧闷气都消失不见了,他嗔笑:「果然油嘴滑舌,你先休息,我出去看看城中还有无危险。」 林怀治点头,郑郁走前在他唇上吻了下才离开。 -------------------- 第137章 绮爱 回纥军进犯张掖,有城中官员与林怀治死守才得保存。郑郁出来后,将城中剩余兵力清点,死伤千余,玉门关的王台鹤,瓜、沙二州失去音讯让甘州守备骤然薄弱。 郑郁与甘州刺史商议好一切事务,派斥候出去打探其余边镇军情,又调军士修缮城内被毁坏的房屋。 做完这一切回到刺史府已是月上中空,郑郁确认林怀治的伤无碍后才陪着他睡下。 「突厥掠人去了西北方向,那是玉门关,我得去看看。」林怀治望着床帐说,「王瑶光被困了数日,岑峋去了那么久也没将人救出来,肯定是出事了。」 郑郁翻身侧躺着看林怀治,说:「你先与受伤的兄弟们回凉州养伤,我带兵过去就行。」 「我的伤没事,随你一起去无碍的。」林怀治平着挪了两下身子躺到郑郁怀里,郑郁也就搂住他思索该不该答应,林怀治又说:「郑长史,真不让我去吗?」 郑郁强硬道:「你的伤还没好。」 此去玉门关不知会有怎样的危险,林怀治负伤他不敢在让人冒险。 「区区小伤,不足挂齿。」林怀治抱住郑郁的腰身,头就埋在他胸前蹭,「长史,你带上我吧。」 论起厚脸皮和软磨硬泡,郑郁简直不是林怀治的对手,但这次他还是拒绝:「路上风雪大,你回凉州等我也是一样的。」 第343页 林怀治嗫喏:「可你是要去救王瑶光。」 「王瑶光怎么了?」郑郁心想王台鹤何时惹过他。 林怀治道:「他以前爬过你的床,要是你俩在路上发生什么我都不知道!」随即抬眼凝视郑郁,严肃道:「带上我,届时我帮你瞧瞧他有病没有。」 郑郁咬牙道:「我跟他能发生什么?那小子当年抽风你现在也抽风?」 「你要是被他拐跑了不回大雍,我岂不是要在凉州等你等到死。」林怀治嘆了口气,「再者带上我路上你若是寂寞了,我也任君採撷。」 越说越黑,郑郁抓狂道:「我对他没有任何想法,他对我也没有。」他垂眸看怀中的林怀治,无比郁闷:「你以为我是你那般重欲之人吗?」 林怀治道:「万一王瑶光是呢?我觉得他以前就对你有心思。」 「没看出来,你对我的心思倒是挺多的。」郑郁不悦道,「你戳着我了。」 林怀治故意顶他一下,笑道:「那你是答应了?」 此刻的郑郁只想把林怀治和他的傢伙从自己身上扒下来,可无奈顾及着林怀治的伤,他不敢用力反抗,两人在床上厮磨许久。 林怀治又不知在哪儿学了袁亭宜那一套,什么称谓都来着。肌肤相贴加之郑郁本就色心一颗,没多久就侧身靠在林怀治肩上滚着汗泄出。 「若是没有我,今夜你得多难受。」林怀治用郑郁脱下的衬裤把手上液流擦干净扔出床外,又慢慢亲吻他的耳垂,「要是哪天我真死了,也能在走前为你找一个对你真心实意的人。」 本在爱意中沦陷的郑郁蓦然清醒,他喘着气惊恐道:「胡说什么呢,你哪里会死。」 林怀治磁性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只是想罢了。」 郑郁推开林怀治,睡回枕上,严肃道:「想也不行,你我生死共担。你若是死了,我也不留世。」 「那怎么行,你得替我好好活着。」林怀治把他单手抱进怀里,开始自言自语,「世间山川沧海你还没有看完,怎么能跟我一起走。如果......如果真的败了,我想看到你过得好,这样在黄泉下才能安心。」 说到这里,林怀治不知为何流下泪来,他看郑郁靠在他胸膛上失神,便快速抹去眼泪,继续说:「时间会慢慢冲散你对我的记忆,最开始是脸,慢慢的就是声音最后是感情。你我相守的日子会变成你少年时的一段记忆,数年后,到了某时某地你或许就会放下这段记忆,开始新的生活。」 「......岁月无痕,砚卿的人生还有很长,一切浓烈的爱恋都在会在时间长河里消失。」 「你为什么要说这些?」郑郁抓紧了林怀治的手,好像若不这样他就会离开,纵然此刻他们相依。 林怀治摸摸他的头,答道:「我是怕若有万一,你会随我去黄泉下。」 就像今日清晨的城门,要是郑郁没有来,林怀治也不能确定自己能否守到援军来。 「这种话我不想听第二次。」郑郁音色沙哑,支起上身凝视林怀治,皱眉道:「生死有命,但我更信你的命在我手里,是我在甘州城前救的你。」 林怀治笑道:「那玉门关我要跟你一起去。」 「你的伤没好。」郑郁垂眸道,「不能听我的回去吗?」 林怀治道:「我爱你,我不想离开你。」 「我不爱你,你总是气人。」郑郁声音哽咽,「就连我的话也不听,你说你不想离开我,昨日是谁一声不吭的就离开了?」 「我爱你就好。没叫你只是因为突厥劫城太危险了,我不想让你有半分危险。」林怀治着急解释。 屋内只有两人唿吸声,郑郁知晓这种讲理的话从来说不过。索性背对林怀治一躺,只把后背留给他,独自生着闷气。 「在生气吗?」林怀治慢慢地靠了过去,隔着单衣贴着郑郁。 郑郁答道:「没有,只是在想你死了我找谁快活去。」 林怀治:「......」 「你什么时候死?死了我好去找别人?」郑郁直接一鼓作气说到底,气死林怀治。 林怀治额头青筋狂跳,咬牙切齿:「你好像很期待?」 「不然呢?」郑郁打开林怀治摸他屁股的手,「小心眼的短命郎君死了,正妻反正是你,葬我身边首位的也是,但你有多少兄弟姐妹跟我俩一起合葬我就不保证了。这样到了地底下,我们还能凑出一个淝水之战,多热闹。」 那一瞬间林怀治一口气没上来,差点两眼一黑晕过去,小声嘟囔:「世间山川多美,我还没看过。其实也用不了那么多人吧,这样的话我有点担心你的身体。」 这时候林怀治想活着其实挺好的。 「你死都死了,还关心这些?」郑郁极力地压着笑声。 林怀治含煳不清道:「不死,我还是先活个几千年吧。」 「你怎么出尔反尔呢?」郑郁翻过来身来看他,皱眉道。 林怀治有些委屈地说:「砚卿你似是很失望?」 郑郁憋笑,冷冷道:「很明显吗?你不是说你要在你走前给我寻一良人吗?」 「不寻了,不寻了。」林怀治心如刀割,右手穿过郑郁的脖颈将他搂抱在怀,低头来亲他,「我实在不放心留你一人在世,我怕你在这世上不太孤单。」 郑郁借朦胧烛火看见林怀治惊慌的表情,低头凝视两人贴在一起的身隙,认真地问:「若是我不让你去玉门关,你会如何?」 第344页 林怀治抵着他的额头来回蹭:「跟在你的骏马后,你去哪里我去哪里。」 「以后还说生离死别的话吗?」郑郁移进林怀治的怀抱,紧紧地抱住他,闻见他身上好闻又安全的男性气息。 林怀治一怔,严肃道:「不说了,我是你的人,命也是你的,你让我如何我就如何。」 郑郁埋在他怀里没有说话,林怀治慢慢地顺着他的气,轻声道:「日后我再也不惹郎君你生气了,就原谅小人这次的笨嘴拙舌吧。」 「真的知道错了?」郑郁本想掐下林怀治的腰,却在那精壮无赘肉的肌肉上掐不起肉,只好改作打了下他的屁股,「以后还敢不敢?」 林怀治还故作被打疼装模作样的嘶了一下,随即笑道:「郎君教训的是,我真是不敢了。」 「去玉门关你得听我的。」郑郁的一手在林怀治腹肌上摸来摸去,「不可像昨日那样,否则我就自在逍遥去。」 他知道就算他把林怀治送回凉州,这人还是有办法跟上来,于是只好让步。 林怀治喃喃道:「不会了,毕竟我不想有那么多的敌人。」 郑郁笑了下,遂抬头与林怀治接吻。情念又在两人身间起,郑郁的手寻着林怀治的腹肌往下,而热意的吻也从他的唇角一路游过颈间、胸膛往下。 在含其物前,林怀治想制止他,可郑郁的动作更快强行脱去他的的衬裤丢出被子,俯身道:「该你舒服了,我可不想被这东西戳一晚上。」 长安还陷在正月的年节里,各处喜气一片。在这雪落之夜王宛推开书房进来,将安神静心的茶递给刘千甫,说:「时辰不早了,郎君还是早些歇息吧。」 刘千甫眉宇间泛着躁意,这躁意令他并未看见王宛眼中的一丝慌乱。 「放这儿吧,你先回去歇息。」刘千甫道,「我在处理会儿事情。」 王宛本想说些什么可一想到那男子在府上来去自如,还用自己儿子的性命威胁她。又再三保证这并非毒药,甚至还当着她的面喝下不少。 王宛想不了那么多反正不会死人,便将这茶给刘千甫送来。 待王宛走后,刘千甫又烦心不已,靠在凭几上开始想着德元帝近日来的德政。思虑深时不免口干舌燥,他端起王宛送来的茶一饮而下。 许是日间陪着几位亲王与德元帝饮了酒,加之屋内的炭炉烧的旺,他这会儿有些晕沉,只想一个人待会儿,就让独自回了卧房让婢女宽了衣服在象牙玳瑁床上歇下。 可这个觉是越睡越热,浑身燥热,神智也不清晰起来。耳边一会儿是孩童哭闹声,一会儿是揽音珠曾经对他的笑声,亦或是雪天里的风声。 屋里的炭火遭风声吹旺,窗户被遽然推开一个高大的人影落地,继而是床帐撩起,那人影钻了进去。 似有冰凉贴上,刘千甫迷离得紧,浑浑噩噩不知就里,眼皮上像是顶了千斤铁根本睁不开。他想推开如火身躯的靠近,瞬息间却有一凉手在身上游走,三两下就挑去衣衫。 刘千甫实在身心烦热,这感觉比起上次更是可怖。他腿处突遭凉意,勐然想起自己并未召人,于是在人亲他时。他一咬舌尖清醒过来,只见身上笼罩着只着单衣的俊朗男子。 林怀湘笑道:「姨父,你怎么如此心急?」 刘千甫转头就想喊人,却被林怀湘捂住嘴勐地按回枕上,沉声道:「刘相公难道是想父皇知道我夜半来此吗?万一他疑心你我合谋造反怎么办?」 继而他又笑着说:「他们都说阿娘与姨娘容貌极为相似,不知姨父觉得我跟姨娘像吗?我们谁更好看?」 刘千甫推开他,反手就是一巴掌,低声怒道:「林怀湘你这个小畜生!你的圣人儒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问你啊!我的学识大部分不都是你教的吗?」林怀湘不在意这被打红的脸。 刘千甫满眼都是怒气,可林怀湘压着他的腿,犹如泰山千斤。林怀湘眼神迷离,接着说:「往日都是别人伺候我,今夜我来伺候刘相公吧。」 这次的药是下得能放到二十头牛的量,风声过境掩去咒骂还有巴掌声,可很快又被呜咽声盖下。 药量爬身,刘千甫没那么多力气去反抗,林怀湘从来没有这样讨好过谁。刘千甫玉面郎君一位,从上到下都是讲究人,他想只是有点咸不算怪,他抬眼看见刘千甫的薄肌起伏,竟然也从这里面生出几丝别样的乐趣。 他这些日子想着念着,第一次生出食髓知味的感觉。没少拿着刘千甫上次遗留的单衣想念,于是就去寻了比上次还烈的药下入茶水中。 急促的唿吸声压过舔舐声,林怀湘支起上身时脱去自己的单衣,他也是常年习武之人,肌肉健硕肤色白皙,腹肌轮廓明显,随后就着那些涌出的清夜便想硬挤。 怎料情慾褪去的刘千甫恢復了些力气,即使满脸通红突遭疼痛瞬间清醒些许,对着林怀湘就是一拳砸下。 帐笫帏里,林怀湘擦去嘴角混着清液的血迹,强力锁住对方的手,哂笑着挤进去:「你又打不过我,何必呢?你上次不是也很舒服吗?」 「禽兽不如!」刘千甫感觉那如山的身形禁锢着他,根本移不了半分,身软无力钉入深处,他决心偏头闭眼。 林怀湘自己也喝了不少药,此刻那心里的慾念力气都使在刘千甫身上。汗水冒出肌肤湿了二人的鬓髮,力度使然,让这位在朝堂上游刃有余,端方平和的宰相一时失了态。 第345页 一声痛唿,他随即就想推开林怀湘,无果后,咬着音说:「你何必如此,你是太子什么样的人得不到?」 「可现在我只想要你。而且你也知晓我是太子?!」林怀湘额汗大颗滚落,炭火将两人肌肤都烧热,他掰过刘千甫的脸,沉声道:「不是你说你会永远陪着我的吗?又怎能言而无信!」 刘千甫换着气,极力的忽略身体快意,微微上挑的丹凤眼染着情慾:「世上没有什么会是永恆的存在,熙熙攘攘皆为利益驱使。是你的父亲想废你,不是我!」 「他不想废我,是你,废太子的草诏是你起的!权力才是永恆的存在对吗?」说罢林怀湘顶着他的胯骨,他喉咙干涩,低哑道:「我是太子,父皇崩。我就是下一任帝王,我会接过他手中的权力,帝国荣耀,满朝臣子。」 他的眼神紧紧凝视着刘千甫,咧着嘴,笑得十分邪气:「包括你,中书令。」 数代帝王与美人相合所生的皇家血脉无疑是最美的存在,刘千甫冷眼瞧着丰神俊朗的人,忍着喉咙里的呻吟,面露讥讽:「你跟五郎不像,你心太软了。」 两人的髮丝都洇着汗,林怀湘不愿意在话上跟刘千甫扯。因为他绕不进去那些弯子,只是一遍遍的教他如何取悦彼此。 刘千甫纳着异人的长物,他实在是被弄得狠了,整个人的意识也有些涣散,他颤着声说:「说你两句,你还生气了?」 「我怎么会生姨父你的气?」林怀湘将他翻了过去,手压着他的后颈,将他按向自己。眼神停在对方身上那条狰狞的疤痕上,他抚摸着凹凸不平的伤疤,这提醒着他对方当年为他父亲做出的决定。 林怀湘道:「都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你就好好受着吧。」 刘千甫想扭身躲开却被撞散,林怀湘打下一掌,低笑:「别乱动啊!否则见了血,这大正月的可不吉利。你要是想闹,那就闹去,让长安百姓看看,我与你是如何颠鸾倒凤的。」 林怀湘嘆出一声极致的低吟:「那些官员假如知晓平日里清冷斯文,高高在上的一朝宰相。在夜间到了太子身下,却是一副急不可耐求上欢好,身软成水的模样,他们该如何?嗯?!」 调戏的尾音撞入耳中,与这音色一起的还有拍打声。 「只有废物才会在床上话多。」刘千甫汗滴入丝绸枕冷冷道。 「可刘相公你现在是真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林怀湘还是忍不住打趣他,伏在他耳边亲吻,「你没有在拒绝我,是体会到其中趣味了吗?」 刘千甫很想给他一巴掌,但是浑身都在酥麻,根本没力气,只能说:「行欢是世间大乐,可我与你没有。」 「那你身体......」林怀湘话音顿了下,笑着说,「撒谎了。」 谎言不会掩盖自身的反应,刘千甫喜欢把一切都掌握在手里。也会大方承认自己的爱好,但对于林怀湘这个用恶劣手段爬床的人,他实在不想承认。 浪声随风声远去,林怀湘拉过刘千甫的脸亲吻他的唇,喃喃道:「你们真的不爱我吗?」 「他们爱你。」刘千甫皱眉道。 林怀湘把他抱在怀里,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那你呢?」 人或许都会对与自己第一次产生关系的人产生特殊感情,林怀湘也不例外,虽然他初次不是面前这个人。但在背德的伦理环境与君臣关系这种双重刺激下,他对这位宰相产生了一些依赖。 更多的是他想驯服这把利刀,废太子的草诏冲散了他心底最后一丝理智,他想让这把刀为己所用,但骨子里的血性告诉他要征服这个人,那一定是个美丽又充满刺激的过程。 可他又渴望从刘千甫身上得到少年时没有从德元帝身上得到过,那缺失的父子情,他依恋于这个人。那是不会长于阳光下的花,在一次次的呵护下慢慢长出的绮爱。 「没有。」刘千甫避开他的眼神,手却在颠簸中扣紧了林怀湘的背,「情爱无用,太子殿下这话我教你很多次了。」 「可我不是父亲,你能从我身上得到你想要的一切。」林怀湘抬眼看向他,潮红的脸上浮着纯笑,「他将你比之魏宣帝已有忌惮,你歷经千辛万苦才走到今天的位置,不会想付之东流吧?」 刘千甫胸膛起伏着垂眸看他,林怀湘按下他的腰,说:「你需要我,你也离不开我。父皇的其他儿子没我这般听话,而且他们都不在长安。」 帐内只有低低的喘息声,他牵起刘千甫的手用力抓住,像是徵求认同:「你我才是这皇城里最合适的人,仲山,不要帮别人,帮我。我给你你想要的一切,我知道你的野心。」 岁月光阴里,刘千甫从未听过这样的话,这话与前不久德元帝对他说的『文以缵治,武以棱威』形成鲜明对比,他想或许太子是会比德元帝听话,他温柔一笑,伸手摸着林怀湘汗湿的鬓:「我不帮你还能帮谁?」 「真的吗?」林怀湘惊讶于刘千甫的变化,任何事只需维持眼前就好,过往二十多年的养尊处优让他想不起来日决定。 刘千甫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人很容易陷入情迷时的话语,林怀湘看着刘千甫的脸庞愣了一下,气喘吁吁的正色道:「姨父,你内里好舒服,好暖和。」 不堪入耳的话响在帷帐里,刘千甫那颗上于青天揽明月的心终于落地,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任由别人掌控的人,哪怕是在此时。他按下林怀湘的肩,将人压在衾被上,手若有若无地掐着他的脖子,眼神冷冷地乜斜对方:「你不尽力我就换人了。」 第346页 「他们还小,比不得我。」林怀湘笑道。 这件事林怀湘上次就发现了,两人于床笫间都是熟手。刘千甫是一个痛了会骂,爽了也会表出自己内心想法的人。欢好时的他也是一切以自己为先,没有半分扭捏,还会居高临下的对他提要求。 他想父亲说的很对,刘千甫只会为自己着想,任何对他有利的局面和极乐快事他都不会拒绝。反而会反其为主,因为他只在乎自己是否爽利。 清晨时分夜色霜浓,刘从祁打着哈欠去找刘千甫打听近日政事堂有无异事,却在进入卧房庭院时碰见了刚从里面出来的林怀湘。 刘从祁满头疑惑,想着林怀湘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可疑惑归疑惑,他还是上前行礼:「太子殿下万福。」 林怀湘有所思地看着他,点头嗯了一声。 「鼓声才不停不久,殿下怎会出现在此处?」刘从祁以前从未见过林怀湘这么早来这里,毕竟林怀湘和刘千甫也隐隐约约不对付。 林怀湘心情很好的样子,眉宇之间都是笑意:「父皇听闻刘相病了,命我多来探望。他为我师,自然不可无礼。」 林怀湘嘴角和脸庞似有掌印红痕,可还没等刘从祁看清楚对方就后退几步,将面容遮在黑夜里。 听闻是德元帝的意思,刘从祁不觉有他,答道:「原是如此。」 林怀湘忽而又道:「刘相日夜操劳,二郎你还是得多为他体谅,奉安省安。」 「臣明白。」刘从祁想着林怀湘怎得突然转了称唿,可未细想明白,林怀湘就已离开,走前他回头问:「你的小字是岧奴?」 刘从祁被这话问得没头脑,沉吟道:「正是。殿下此问何意?」 「想起刘相与父皇闲聊时说的那么一句。」林怀湘流畅俊朗的脸庞遮在烛火里,他眼下有淡淡的乌青,「觉得新鲜便问问,刘相取此字对你的期望颇高呢。」 刘从祁回道:「圣上对殿下的期望才是真的高,毕竟这来日的君王可就是您了。」 林怀湘想这父子俩还是有一处像的,都是那般辩者不善。他朝刘从祁挂起一个微笑回礼,转头融于夜色消失。 卧房内刘千甫听侍从禀报说刘从祁来了,掀帐下床,拿过架上单衣穿上盖去红痕。 「河西军报说王瑶光陷在玉门关,有没有派人去救?」刘从祁喝了口酒醒神,他瞧刘千甫病了这几日,整个人都憔悴许多,唯独今日看上去精神些。 刘千甫道:「维之上言说岑峋已去救他,你不必担心。」 他只以为刘从祁是在担心王台鹤这个昔年旧友,对于他的话并不多疑心。 「可成王也在河西,若是他去救出瑶光,届时上报朝廷,圣上龙心大悦该怎么办?」刘从祁似是无意提起,说,「这次河西有危,外族虎视眈眈。成王立功,圣上召他还朝可就威胁到太子了。」 朝中官员谁都不知道为何林怀治会被德元帝贬出长安,况且他对这个儿子一向宠爱,不可能会在这时让他离开。歷来皇子建树夺嫡,不是贤者就能胜之的,而是兵权。 其实刘千甫也大胆想过,会不会是德元帝有心将林怀治放出长安,而决意选择太子,可为何在河西战事前,要派皇子前去。 难道德元帝是想让林怀治做皇帝?先让他去树军功,到时就可有废太子的理由。 刘千甫思忖须臾,淡淡道:「圣上对我是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 「圣人多猜忌,更莫说这晚年的帝王。」刘从祁说,「太子尊父亲您为师,他信你也怕你。可圣上不是。」 庭院外的风声渐渐大起,刘千甫抿了口热茶,轻松道:「成王的军功摺子递不到御前,圣上近来多悟道为仙,我侍其身侧就好。你慢慢调禁军里去吧,北衙禁军才是真正的天子近卫。」 刘从祁笑道:「天子亲卫,自竭力护佑。」 -------------------- 第138章 狼群 繁星布空,沙石遍地的敦煌戈壁下,寒风唿啸,一处隐蔽的石壁间,燃着数堆篝火。这西北处夜来寒凉,日间有春阳照地,到了晚间这温差可谓是天上地下。 郑郁被林怀治抱坐在怀里取暖,林怀治下颌搁在他肩上,一件大氅将两人罩住。 两人带着一千五百名军士从张掖绕了酒泉,沿着独登山的背山嵴赶到敦煌花了数日,到下一个驿站还有近三个时辰,他们只好停下让队伍休整。 郑郁往篝火里加了根干柴,说:「斥候说未在附近州县寻见军士踪迹,前面不远便是玉门关,也不知王瑶光与岑峋被困在何处。」 路上郑郁一直小心照顾着林怀治的箭伤,幸而大夫开的药不错,加之不是夏日,伤口未化脓,现已结痂。 「突厥与回纥这么久都未递消息到凉州,就足以证明王瑶光还是安全的。」林怀治的气息爬在郑郁耳边,说,「再过几日,我们便到玉门关。得先进城打探一番否则我明敌暗,实在危险。」 郑郁点头:「我与钱伍去,你在外面等我。」 「为什么不让我与你一起?」林怀治不满道,「我的伤已经好了,你为何还担心?」 这些日子,郑郁做什么都惦记他的伤,可他只想与郑郁一起面对那些危险。 郑郁想了想,说:「你会突厥话吗?」 这个问题难倒了林怀治,因为他确实不会。 第347页 皇子习汉文百家,高居上位,偶会几族塞外语言便是了不起。林怀治只会简单的室韦、大食、高丽话,且那还是少年时心血来潮学的。至于这突厥话,他听得懂简单的,但并不完全精通。 郑郁长于塞外,铁勒诸部的语言是从小就在耳中转,他看林怀治在身后半天没出声,转头说:「所以你就在这里等我回来。」 林怀治骤然说了句室韦话,郑郁的脸色不知是篝火晕染还是情话入心,脸颊红了一片。他听懂了那句话,用官话回道:「你也是我的人。」 「那你还不让我跟你一起。」林怀治低头亲他一下,「我怎能让我的心上人去冒险。」 郑郁说:「可你不会......」 林怀治快速回道:「我是哑巴。」 郑郁:「......」 「还有什么疑虑吗?」林怀治笑道。 「没了,反正我也说不过你。」郑郁摇摇头,为了不被林怀治绕进去,他只好答应。以前他怎么没发现林怀治如此黏人,他真是恨不得把自己栓腰带上。 夜色渐浓,林怀治把大氅与裘衣理好,沙石上垫了层他的外袍,抱着郑郁睡在篝火旁。 两人抱着彼此亲密无间,抬头就见一望无际的西北夜空。群星点缀在夜幕里,平原辽阔与天接壤。明亮的长庚星遥挂天际,在一众微星里显得格外明亮。 「真美。」郑郁侧身睡在林怀治臂弯里,「银河倒泻,万星奔月。」 林怀治凝视着郑郁的眉眼,说:「听说敦煌的月牙泉更美,等救出王瑶光,我们去看看?」 郑郁点头,在这狭窄密闭与篝火的催发下,两人贴得近。林怀治手非常自然地滑入郑郁的衣内,轻挑红珠。 身体互相摩挲,郑郁觉得林怀治体温开始变得灼热起来,还有那只不安分的手,他按住乱摸的手,小声道:「别乱摸了。」 「忍不住,许久没与你亲热了。」林怀治又来亲他,温热的手抚摸着他的肌肤,「我不往下。」 两人赶路数日哪有时间亲热,何况林怀治还有箭伤。自张掖出来,郑郁便以林怀治箭伤为由拒绝他的几次求欢。 此刻在塞外旷野,篝火簇簇里,郑郁心没来由得跳快,可他还是面无表情地说:「忍住,成王殿下。」 「那我能亲你吗?」林怀治翻身微压在他身上弱声道,表情认真,亮如星的双眸清澈无辜。 这话说的两人好似才互通心意一般,格外的小心翼翼。 对于强与弱的这个把握,郑郁觉得林怀治是古今第一人。你强时他便会弱,你弱时或许林怀治会比你还能弱,偶尔也有强不过是在床上。 这其中分寸的拿捏,林怀治是把郑郁吃得死死的。 郑郁眉心一拧,无奈道:「我俩都亲嘴过多少次了,你还问我?」 「我怕你不答应。」林怀治说。 「亲亲亲亲!」郑郁咬牙道,「看我今晚亲不死你!」 说罢他就把林怀治压在身下狂亲,林怀治含着笑热烈的回应他。 林怀治笑个不停,郑郁干脆上下其手,他其实对林怀治的肌肉喜欢得不行,在这种讨伐战时自然免不了来回调戏。 两人低低的喘息声愈发严重,就在林怀治握着郑郁想给他爽快的来两下时。郑郁停了亲吻,说:「好像有声音。」 林怀治的唇也离开他的颈间,侧耳细听。 深夜寂寥之时,除却干柴的燃烧声,任何细微的响声都会在这时放大。 郑郁双手撑在林怀治赤裸的胸膛上,抬头警惕地看向周围,沉声道:「像是有人在唿救。」 戈壁上的唿风里捲来远处细微的求救声和狼嚎,林怀治拿出在两人身间的手,把郑郁滑落于肩的衣衫给他笼好,边系他的腰带边说:「敦煌与玉门关外,有狼。」 郑郁从林怀治身上下来,站起拿上裘衣穿好,而林怀治也坐起穿好衣服。 「那声音似是从西南方传来的,咱们要不去看看?」郑郁摸到两人放在一旁的刀说。 林怀治把方才被郑郁揉乱的长髮用指顺好后用髮带束起,肯定地说:「去。在河西土地上,都是大雍的百姓。」 此时轮值的军士尚在驻外看着,郑郁和林怀治理好衣服,配好刀,点了今夜值守的三十人牵马出了营地,同时嘱咐萧宽和钱伍警惕些。 马蹄踏入戈壁的砂砾,发出轻实的声响,寒风犹如细刃般刮过暴露在衣袍外的过脖颈脸颊。星河夜空下,光亮甚为明显,求唿声掩着石壁在夜色中现出。 郑郁闻声勒紧缰绳,在逐渐割人的冬风中嗅到了一丝血腥味。他走进那石壁丛林,狼嚎和血腥味愈发浓郁。兵士都是常往来塞外的人,不由得神色一凛,加快步伐,数头狼的嘶吼由远而近的传入。 回纥胡语入耳,郑郁抽刀一夹马腹沖前。 狼尾在急速的行驰中现身,郑郁看到数十只饿狼利爪刨着沙砾蓄势待发地围着十几位背靠石壁的人,这些人看去多是胡商,马车被掀翻在一旁。 郑郁当即搭弓相救,与他一同射出的亮箭还有身边同样作弓状的林怀治。 那狼群听见马蹄声有几只转过头来,却被一箭射杀,为首的狼王立即反扑上来,但数十名兵士持刀立刻冲上。飢肠辘辘的狼与手握利刀利箭的兵士不过来下几个回合,便是大败,狼王见敌不过带着剩余饿狼逃开。 第348页 那群人见饿狼散开,立即对郑郁俯身叩拜,说着谢语。 沙石上死去的狼身还在流血,郑郁下马朗声道:「不用谢!你们没事吧?」 他适才一路观察看有马车轮印与篝火,料想这些人许是在深夜遇着了狩猎的狼。人数不多,这才成为狼的目标。 「多谢诸位救命之恩。」那几人中的一男子用官话答道,显然是看清他们的衣袍样式与官马,「我等感激不尽。」 林怀治让兵士看看周围有无危险并检查这几人的行囊,而后下马来到郑郁身边,扫了几人一眼,问:「今岁天寒,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为首的男子身着粗布衫,埋首道:「我等一路从扬州购来丝绸,想由玉门关去条支都督府下所辖的碎叶城做生意。」 碎叶城处于巴尔喀什湖以东的位置,是丝绸之路上汉胡两线的重要相交之处,汉胡的商人皆云集于此。出了碎叶城往再往东走便是安西四镇之一的焉耆都督府。越过热海、天山一路往前就可到河西。 天边星辰远挂,男子的声音温柔听不出怪异。林怀治与郑郁相视一眼,兵士也在此时回禀说队伍无任何异物。 「原来如此,可玉门关被突厥围,现在怕是过不去,要等等了。」郑郁说,「你们不妨先回张掖或凉州,等开春再走。那时路上客商多,豺狼不易近身。」 本想让他们绕路可一想这些都是老弱病残,郑郁也就没开那个口。 那群人听了这话,脸色微变,皆是愁态。为首那男子抬头道:「你们要去玉门关救人吗?」 月色明朗,郑郁这才看清此人面目。丰神如玉,眉眼如画,粗布麻衫加身却难掩其俊美面容。他心头只觉这男子绝非普通胡商那般简单,生死大事他不愿多说,玉门关被围在整个河西也不是秘密。 郑郁肃声道:「是。如今狼已离开,各位告辞。」 说罢就拉着林怀治上马准备离开,可那男子站起身道:「玉门关现在被团团围住,你们根本进不去。会几句突厥语,根本骗不过那群胡人。」 「有劳阁下提醒,不过我也是胡人。」郑郁手握缰绳,月光披身,他对那男子说。 话音落地,那男子放低了声音:「黑夜还未过去,能否劳两位军爷收留一晚?我的亲友受了伤,走不远,我们也没有水粮了。」 说罢他又跪下磕了几个响头,从身上拿出过所递给最近的兵士。 兵士仔细看过证明身份的过所文书确认无误后交给林怀治,林怀治看都没看直接递给郑郁,说:「你做决定,我听你的。」 郑郁无奈拿起那封转手几道的文书仔细看起,上面有各地参军加盖的官印,证明这一行人确实是从去年十月中旬从扬州出发过来的。他见这商队,有几位被狼抓伤正靠着石壁微弱地唿吸着。 郑郁嘆了口气,说:「走吧。」 回去时,那男子没有马也不能徒步就试着提出想与郑郁同乘,表情认真又显着些许脆弱。郑郁立即婉拒了他,后把自己马匹给了他,而与林怀治同乘。 回营地的路上,郑郁骑马,身后坐着一脸防备的林怀治。 那男子倒是侃侃而谈,他说自己是戎狄人,名唤沙艾格,父母都在疏勒镇做些生意。 沙艾格说父母对于中原文化很是嚮往,但可惜年岁大了,并不能陪他一起行走在丝绸之路上。 郑郁观沙艾格言谈举止很有风度,各族语言都是精通,想着或许是哪国的王家子弟。 彼时□□周边的附属国多于繁星,丝绸之路上来往的胡商与西域的舞姬、崑崙奴伴着驼铃声从黄沙中走来,为浓墨的史书添上精彩一笔。 沙艾格很了解中原文化,他总是在休息时对郑郁寻话,郑郁不好拒绝就与他闲聊,两人对着塞外风景交谈。 沙州敦煌的官驿很快到达,斥候说还是没有王台鹤的消息。郑郁就又准备启程,不过天色已晚,林怀治说不妨在此歇一晚,让萧宽散钱让军士去沙州城内找东西吃,休息一下。 今日是艷阳天,出城时夕阳遥坠。郑郁被林怀治带着一路出了沙州城,钱伍和萧宽急忙跟上,几人跑马十里路到了月牙泉。 来得鸣沙山上的月牙泉已是金阳躲云层的时刻,微风拂水面带起塞外的辽阔景色。 郑郁坐在鸣沙山上靠着林怀治的肩,钱伍和萧宽蹲在一边数沙子。正月里的东风卷着几人,两人对着那月牙泉和夕阳景色说了许多。 从初相识慢慢说到现在,温柔的言语好像补回了弥补那段过往的空白。 在上弦月犹似弯弓隐约出现在长空时,林怀治低头在郑郁额上亲了下,温柔一笑:「砚卿,我爱你。」 「我知道。」郑郁也在笑,「我也很爱你。」 林怀治抵着郑郁的鼻樑轻缓地蹭,弄得郑郁痒着一直笑,最后林怀治道:「月亮快出来了,冬日夜冷,我们先回去吧。」 郑郁看完景色也不停留,两人牵马踩着沙慢行离开。浅淡的月色照在月牙泉的水面,形如冷辉,而远方的鸣沙山,一对身影走入来日。 回城时路过一片茂密的桑树林,着急回城的马蹄飞快地踩过草地,郑郁和林怀治弛飞在前。 夜色里周围的一切瞧得不那么真切,快速倒退的桑树林在身后远处,可万事就于瞬间中变化。绳力拉弹的声音使马儿长嘶一声,扑地往前跪去,郑郁骑在马上一时未反应过来竟要直接向前栽去! 第349页 与他一同坠马的林怀治大喝:「小心——!」 就在即将落地瞬间,郑郁单手撑地于半空翻身而起,才落地稳好身形,就有利刀于身侧砍来。已立身而起的林怀治用刀为他挡下这一击,又以侧脚踢飞贼寇,冷声道:「有贼人!」 郑郁在朦胧月色下看见桑树林里,冒出数百位身着甲冑的贼寇,手持横刀强弓,目光兇狠地盯着他们,那眼神像是在看发光的钱袋。 钱伍和萧宽的马匹在贼首的箭羽下倒地,还未来得及与他们回合就被贼人缠住。 此时,贼首吹响口哨,持刀贼人们立即扑了上来。林怀治手腕转刀灭杀最近一人,可剩下的还有不下百人。 马儿喘息着倒地并未站起身。 锋利的刀光破开了郑郁和林怀治的身距,两人在数招狠辣的招式下被贼人有意分开。贼首直接挥刀迎上郑郁,郑郁仰面弯腰走刀下而过,刀风堪堪擦过他的鼻尖,他起身用刀挑开飞来的刀,一个提膝点地退后三步避开两侧砍来的刀。 这边的林怀治飞踢杀退数人后踩着贼人肩膀来到郑郁身边,二人站于贼人圈中,挥刀肃杀。 怎料这群贼人武力不俗,郑郁一记腕花撩刀使血溅涌在自己脸上,后踹飞失去温度的尸体。 紧接着那贼首又是一刀郑郁背抵着林怀治迎面接上。 「嗡——!」冷刀交击之声与那由对方手里传来的麻感,让郑郁的心跳仿佛停了下,他看清这贼首的双眼犹如饿狼一般,怒道:「你们到底是谁?」 普通贼人不会有如此精良的装备与武力,又懂得在路上埋伏,贼首没有说话只是一记侧身翻踢袭来! 身后的林怀治感应到危险,拉开郑郁格手抵挡,并迅速横刀切去。来往数招下,贼人围缩的圈子在树林里扬起尘土,郑郁一个横踢转身想去牵马却被数刀逼退。 他踩刀跃空,飞转横杀一圈,奈何甲冑加身的贼人未惧这等刀锋,这也是四人在此交战许久的原因。就在郑郁一个飞身双踢开身旁的贼人,借林怀治的刀落地时,一支利箭咻地自月下来,贯穿一贼人手臂。 郑郁向箭来的方向看去,只见月影里站着一潇洒男子持着弓。 沙艾格喊道:「你们没事吧?!」 郑郁听声认人,才发新来人竟是沙艾格,躲开一刀后,他回道:「没事。」 沙艾格带着数人一下沖入圈中,那些贼人见有人相帮便迅速撤离。 郑郁用刀挑起死去贼人的甲冑,皱眉道:「这些都是军中残甲,这些人什么来头?」 「听河西军中的兵士说,敦煌一带有沙匪。」林怀治拿过那残甲仔细辨认。 「沙匪数年前不就都已被王光林剿灭了吗?」那边收战的钱伍走过来,说,「这会子怎么还会有?」 沙艾格说:「匪患年年有,非一朝一夕可以摒除。朝廷有销兵名额,这削减下来的兵只能是落草为寇。」 「那这些怕是藩镇销下来的牙兵。」郑郁转头看沙艾格,拱手道:「还未多谢阁下相救,只是今夜你怎么会在这儿?」 林怀治让萧宽把马牵来很是警惕地看着他,沙艾格忽略这个眼神,笑着说:「商队里的有位朋友葬在鸣沙山,我带他们前去祭拜一下,说多了话一时忘记时辰回来时就遇到你们了。」 月色下,郑郁看沙艾格双眼微红,像是刚刚哭过不久,随口道:「原来是这样,不知葬在何处?方才我与林六也在鸣沙山倒未瞧见你们。」 沙艾格道:「就在山下往西几里地,不过你们要是不信,我们可以去看看。」 林怀治道:「不用了,天色不早,先回去吧。」 众人都担心贼匪再来,于是上马离开。 回了沙州城后,郑郁与林怀治拿着残甲去找沙州刺史商议城外贼匪的事,但沙州刺史却说这附近并未有贼匪,数年前严明楼已清剿过一次,按理来说不会再有,况且这残甲是十几年前的样式,军中已不再用了,郑郁和林怀治有所思地对视一眼。 沙州刺史又命斥候与本地军队前去搜寻,确保不会再出现此种事情。因着明日还要赶往玉门关,两人只能严肃的交代贼匪事后离开。 回官驿路上,林怀治说:「这刺史要么撒谎,要么贼人是他人所派。」 「一套十几年前的甲冑穿身,根本不符如今军中的装扮。」郑郁说,「在联想至玉门关一事,回纥叛军撤退,突厥在前。今夜贼人穿的多半是以前从大雍军队身上强掳来的甲冑,而且观今夜他们出招路数,并不像军中招式。」 「或许真的会是胡人。」林怀治严肃道:「越近玉门关,这离奇之事就越多。」 「上次斥候说阿史那莫在河西一带寻人,这个人只怕就在河西地界,但不知其具体位置。」郑郁沉吟片刻,说,「他抓住王瑶光,怕就是想引这个人现身。但这人怎会因王瑶光现身呢?」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官驿门口,林怀治一手牵着郑郁,一手推门进去,说:「夜深了,多思伤神。我们先去玉门关打探清楚,而后才能对剩下事情进行一个个探查。」 「嗯。」郑郁握紧林怀治的手,他觉得有林怀治在身边,世间的所有愁事都可以不用去担心。 回房路过大厅时,郑郁发现沙艾格坐厅前的石梯上由侍从给他上药。 「沙艾格,你受伤了?」郑郁忙问。 第350页 沙艾格看到两人牵手回来也不惊讶,轻松道:「方才打斗时不小心被那贼首伤到了,不碍事。」 郑郁想沙艾格是为了救他们而受伤,心里有些愧疚。这时林怀治从怀中掏出一小盒迷药递给侍从,说:「此药止血生肉,结痂最快。」 沙艾格忙摆手:「不用了,我们这些常年行走塞外的,怎么不会受伤呢?这药名贵,还是不要浪费了。」 林怀治淡淡道:「人命才名贵。」 郑郁接着说:「适才若不是你,我们还得在哪儿待上许久。林六说得没错,命才是最名贵的。」 沙艾格朝郑郁明朗一笑:「既如此,那就多谢郑九好意了。」 话闸一开,郑郁就又与沙艾格聊起来。在廊下等得不耐烦的林怀治上下看了沙艾格几眼后,拉着郑郁离开。 坐在原地的沙艾格摸索着手中秘药,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忽而一笑。 -------------------- 第139章 鹰隼 阴天山下,河流潺潺。郑郁坐在河岸边喝了口酒,说:「你还去过石勒喀河?!」 「在塞外做生意,自然是哪里都去过。」沙艾格笑着说,「不过往年光阴如梦,这都过去了,走完这一趟我就再也不来中原了。」 这几日,郑郁总觉沙艾格年岁不大却好像有很多心事。这人生得似那如玉公子,桃花眼下的泪痣在冷风中格外显眼。郑郁拎着酒囊喝了口酒,说:「各有各的好,真心祝愿往后郎君子孙繁盛,腰缠万贯。」 「那就借郑九吉言了。」沙艾格说。往来路上,郑郁和林怀治并没说自己的姓名,只说了族中排行。 索性沙艾格对这些也不追问,他对着检点行装的林怀治抬了下颌,随意道:「他是你情人吗?」 自那夜敦煌出手相救后,沙艾格与郑郁的关系也熟络许多,赤水军中有时与他们关系好的军士也不免打趣郑郁。 沙艾格在想那夜见到的场景,也就猜出一些。郑郁拧好酒囊,答道:「嗯。」 沙艾格随手捡起一根干枯的草编着玩,垂眸道:「你们认识很久了?」 「十年了。」郑郁双手撑在身后,看着远处的河流水,突然笑了声,「我自己都不知道有这么久,真是岁月不饶人啊。」 沙艾格道:「那岂不是德元十三年你们就认识了?世间情爱难有一心,可能十年二十年都认不清一个人,真是让人为难啊!」 「嗯?」郑郁侧头看沙艾格,沉吟道:「认清面目之后不来往就是,不必耗费自己的心神。」 沙艾格转头迎上郑郁的目光,忽然笑了下:「郑九的话总是让我很喜欢,不过他是汉人,家中儒法理念应比较重,没拦你们?」 郑郁苦涩道:「父母都希望子女过得好。」他回头看了眼向他走来的林怀治,淡然一笑:「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他定独自承受了许多来源于父母的压力。」 沙艾格听后愣了下,他的眼神瞥到了走近两人的林怀治,眼中迅速闪过一抹厌恶。 「在聊什么?」林怀治在郑郁身边坐下,并把饼递给他。 「儒法。」郑郁接过后又分了些给沙艾格,沙艾格对两人道了个谢便离开去找自己的商队。 林怀治咬了口饼,冷漠道:「总觉这人很想与你亲近,颇为怪异。」 「不过是遇着能聊几句话的人罢了,成王殿下你吃醋了?」郑郁用肩膀撞了林怀治,又在他身上嗅了嗅是不是真的有醋酸。 林怀治稍稍移开身子,正经道:「我是正室,度量可容天地。」 郑郁立马说:「可这几日你的脸都快垂地上了。」随后打趣:「真不吃醋吗?」 林怀治面无波澜,无比坚定:「不!」 「那你多练练叶子戏。」郑郁狠狠地咬了口饼。 林怀治看着郑郁那咬牙切齿的样子,只觉自己那处隐隐作痛,但还是淡定地问:「为何?」 一张饼没几口吃完,郑郁站起身拍拍干草屑,头也不回地离开:「到了地底,你好与你的三千兄弟姐妹打发时日。」 岸边独留一个人生闷气的成王殿下。 沙艾格点好行装,慢踱步到正在擦鞍的郑郁身边,略有歉意:「你的情郎好像对你生气了,是因为我吗?」 「当然不是!」郑郁说,「他不是这样的人,只是提醒我要小心交友。」 沙艾格苦涩一笑,他下意识地摸了下自己缠着绷带手臂,说:「也是,谁都会有这个戒心的,但郑九,我不会害你。」说罢他的音色蓦然凄凉些许,「但我也明白,我们相识不足十日,难以让你们相信我,可你于我有救命之恩。天神在上,我沙艾格这辈子都不会做那狼心狗肺之人。」 郑郁看见沙艾格的绷带,又听他以天神起誓,连忙解释:「林六和我对你没有恶意。沙艾格,你不要多思。」 本来他就不会生林怀治的气,只是看林怀治居然不承认自己吃醋,多少有点逆反心理。 「那就好,要是你们吵架了,我心里会过意不去的。」沙艾格说,「我真担心,他会对你冷言相向。」 郑郁尬尴笑笑不知该说什么,可对上沙艾格无辜认真的眼神只说不会。 午后队伍启程疾奔向下一个驿站,路上林怀治隔开郑郁与沙艾格的马驹,他一人横在两人中间冷着脸不说话。 沙艾格是个好脾气的人,并没有因为这些生气,反而将自己从灵武带来的密酿好酒递给郑郁。 第351页 每地酒水由于天气与手法都各有不同,郑郁喜爱美酒佳酿,道谢着饮下,全然不理会沉着脸眼神快要杀人的林怀治。 是夜,福禄县玉门关外的一所驿站,千余兵士聚在驿站内休整。驿长见到军队来袭,连忙招唿起来,毕竟前面的玉门关被突厥围了许久,前去相救的人都杳无音讯。 正月里塞外的风沙渐起,透骨寒凉,郑郁和林怀治在驿站正厅与沙艾格交代最后事宜,毕竟明日天亮之后两人就要分开。沙艾格会绕玉门关前往碎叶城,而郑郁则要去玉门关或沙州打探王台鹤的消息。 沙艾格性情中人,见要分离与随行的胡商拿出不少从灵武带来的酒水敬他们。塞外汉子性情豪爽嗜酒,郑郁与林怀治想着明日大事要紧,没喝多少就回了房。 整个下午加晚上林怀治都一言不发,郑郁也不与他说话,俩人都暗自在互相较劲。 回房后,林怀治还装模作样地拿了本书坐在榻上看,郑郁心里想着要不要让他睡地上。 互相较劲的紧张氛围在房间里蔓延,直到郑郁接过驿长送来热水在屏风后沐浴。林怀治才丢了书,不慌不忙地边走路边宽衣解带露出挺拔身姿,往哗啦水声的屏风后去。 不过片刻屏风后就响起扑棱的水声与细微争吵,还说着谁要你洗澡流氓。 可又过须臾变成别摸哪里这样调情的话,音色慢转,逐渐转变成唇舌深吻的水渍声,忍声的呻吟与粗喘夹着涌出的浴水滴在木板上。 蜡烛缩了一大截,明月移至中空,待得水不那么暖和时。林怀治才把郑郁抱在怀里从浴桶里跨出来,将对方腿盘桓在瘦削腰间钉在墙上欢闹。 这是出了凉州后,两人第一次亲热。郑郁背贴在早已被汗水温热的墙上,腿止不住打颤,他攀着林怀治的肩膀才不至自己掉下,嗓音喑哑:「真是要死要活。」 「那你现在是死还是活?还想找别人跟我一起吗?」林怀治身躯绯红,一头大汗。他托着郑郁,使劲在他腰间寻意。 郑郁闭眼笑着说:「我有你一个都吃不消,人都快死你身上了。」 旋即他半眯着眼,挑眉问林怀治:「你今日是不是吃醋了?」 「你、说、呢!」林怀治咬牙切齿,横冲直撞。 郑郁连忙摇头求饶,林怀治不听,他要把自己受到的委屈在郑郁身上找回来,不让他下次还说这种气人的话。郑郁在这种事上简直比不过林怀治,求饶时连带着衡君哥哥饶了我这样的话都被诓着说出来。 以致战事休后躺床上的郑郁心中不平对着床里侧铺被子的林怀治屁股就是一脚,可惜对方不以为意,还问他触感如何,爽不爽?这话郑郁臊得卷过被子睡去。 夤夜时分,月亮照亮床帐后相拥而眠的人。郑郁靠在林怀治怀里睡着,混沌梦中的他忽然听到羌笛声。羌笛曲从屋外奏起,伙着月色轻盈铺满了床帐。 郑郁睁眼盯着床帐外的案几凝神一会儿,耳边是羌笛曲和林怀治轻微的唿噜声。 深夜寂静时,羌笛似有怨声,郑郁拿开林怀治圈在他腰上的手,把肩上的脑袋轻移开。曲声自窗边溢进,郑郁下床来到窗边,只见驿站外的河边,一男子坐在石头上对着月光吹曲。 曲声悠悠,说着吹曲人的心事,低沉悠扬的曲声仿佛带着他回到家乡的草原。郑郁一时失神站在原地愣愣地听那曲子吹完,许是他目光认真。那男子转过头来,正是沙艾格。 沙艾格对他笑了笑,郑郁也回以微笑。 静默片刻后,沙艾格对他招手示意他下来,郑郁单手指了下自己。沙艾格点头,用室韦语说:「明日就要走了,想与郑九聊聊。」 许是久未听乡言,在寂寥的塞外寻见一同样去过故乡的人,郑郁鬼使神差的答应了。 下楼前他想叫醒林怀治一起,可无奈林怀治睡得沉叫了两下没醒,郑郁想林怀治这些日子或许累了遂未打扰。心想毕竟在馆驿旁,沙艾格手无缚鸡之力,面对狼群都没有办法,他也不会有多大危险。 正月的风吹动郑郁的衣角,他坐在河边的矮石上,说:「你怎么还不睡?」 「你也没睡,是怎么了?」沙艾格唇边带着抹看不透的笑意。 但一心沉在王台鹤事上的郑郁并未发觉,答道:「听见你的曲声,宛若天神曲,像是藏着一股思乡情,一下就醒了。」 沙艾格缓慢道:「我的曲子吹得不好,我有位......好朋友,算得上是生死之交吧,他吹得更好。」 郑郁问:「他也在碎叶城吗?」 「不!在一个很远的地方。」沙艾格说,「我这辈子也不会再见他了。」 郑郁说:「是闹矛盾了?」 沙艾格偏头看着郑郁,笑着说:「算不上矛盾,只是道不同而已。」 「若真是道不同,起先又怎会视彼此为生死之交?」郑郁轻摇头,随即看向沙艾格,说,「曲意多承载人所思所想,你认为他的曲艺在你之上,那便是你还未放下他。」 沙艾格愣了一瞬,垂眸道:「或许吧,我自己也不知道,与他很多年没见了,想见他却又不知说什么。」 「现下去见也来得及。」郑郁说,「好事不怕晚,何况你们早年乃是生死之交这样的情谊。」 沙艾格收回视线,起身伸了个懒腰,随意道:「也好,是该见见了。」他转头看郑郁,轻笑:「听汉人说见人前都会汲水洗颈,沐浴吸香以示尊敬。我在这儿洗个澡郑九你不会介意吧?」 第352页 郑郁道:「当然不会,官衙汤浴大家都是一起洗的。只是正月水凉,在这儿洗怕是会得风寒。」 「长于草原的雄鹰怎么会因为这个而受伤呢?」沙艾格转头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伸手解去腰带与玄锦狐裘毛领所制的外袍,边宽衣边说:「好久没遇见郑九你这样的人了,这些年往来塞外遇见能说知心话的人少之又少。」 脱下的衣袍被沙艾格头也没回地扔在郑郁身后,河水漫过沙艾格精瘦的腰身。郑郁看着水中一丝不挂的沙艾格,说:「有些话还是藏在心里比较好,这知心话还是要与知心人说。」 「说得也是,就是不知我那个朋友现在怎么样了。」沙艾格捧起把冷水浇在头上,髮丝湿润。 这时月色清亮,郑郁瞧见沙艾格背上隐约有青色影子,有些好奇:「你背上是刺青?」 沙艾格低笑一声,用手撩过长发在胸前,显出完整的背部肌肉:「是海东青。」 风中掀起沙砾的湿冷味道,月色如银,沙艾格露出的背嵴上纹着一只展翅于飞的海东青。勐禽在他漂亮有力的肌肉上展飞,这生于天空的霸主与沙艾格白皙的肌肤形成鲜明的对比,野性又张扬。 郑郁毫不犹豫地夸赞:「真漂亮。」 「你没有吗?」沙艾格背对郑郁搓身。 郑郁摇头:「没有。」 「汉人那套身体髮肤受之父母的言论你也信了?」沙艾格拍水洗身的声音在静夜里响起。 「不是,但血肉之躯来于父母是真的。郑郁盯着圈圈涟漪的水面,淡淡道:「而且现在坐天下的是他们,万民安好,是圣人以孝义为先所治理的儒家天下。」 沙艾格哂笑:「所以才有地方民不聊生,譬如现在的安西四镇。」 郑郁嘆道:「这非圣人能决断的,我们没有站在他的位置上思考,永远不会知道权力制衡下人心的可怕。」 「胡扯!草原部族不也互相打来打去吗?」沙艾格说,「不以民为本,你们这个朝廷还能坚持多久?」 郑郁默声不语,水面因沙艾格的动作微微荡漾,银水面像是美酒带着郑郁醉下去,他脑子又记起沙艾格方才吹的曲子,他出神地问:「沙艾格,方才你吹的那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沙艾格转身带着河水走向郑郁,水珠顺着他修长匀称的肌肉下滑,含情桃花眼下的痣在清冷月色中放大,他微笑道:「梦幽曲。」 「梦幽曲。这名字真好听,好像是靺鞨曲。」郑郁喃喃道,转眼才发觉沙艾格已走到水岸边,双手撑在枯草上,仰头看矮石上的他。 郑郁移开目光,尴尬道:「怎么靠这么近?」 沙艾格很是自然地说:「要下来一起洗吗?水不冷。」 郑郁镇静道:「我洗过了,多谢好意。」 沙艾格又说:「跟你那位情人一起洗的?」 「他搓背挺舒服的。」郑郁的话一带十三弯,但也算回答了沙艾格的问题。 沙艾格收回手,微哂:「汉人的花样确实多。」 话意露骨,但郑郁知道性情豪放的他们向来是直来直往的说,从不掩饰自己的想法。 看郑郁一脸不好意思的沙艾格慢吞吞地洗完,赤裸上岸,他站在郑郁身边,轻声道:「郑九能把衣服递给我吗?」 矮石分开了沙艾格和他的衣服,郑郁没有疑虑,转身去拿适才被丢在地上的衣裳。 可郑郁才把衣裳抓起瞬间,突然后颈遭大力一噼,他双眼发黑想转头看沙艾格,却被布匹捂住口鼻,醉人迷药侵入身体,眼前视线渐渐模煳,他的世界漆黑一片。 强烈的颠簸感让郑郁在浑浑噩噩中醒来,可很快又被迷晕过去,如此反覆不知几日。等他再次有意识时感觉自己躺在冰凉地上,手脚被捆,嘴里塞着团脏布用粗麻布缠住以防他发出声音,就连眼睛上也蒙黑布。 无边黑暗与失去外界感知的身体异常敏锐,他有意识时就被取下布团餵饭餵水。 与之而来的还有一碗极为苦涩的药,那药喝下后,先是冷热缠身交替来回,似是身处冰火之间,极为难受。后又是万蚁噬身,撕裂皮肉的感觉从骨缝里爬至全身,细碎密集如同啃咬的刺痛疼得郑郁满头大汗,在地上蜷缩成一团,他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喊出来。 这样的药每日两碗,永远是上一碗的疼痛才过去,下一碗药就来了。 到后来那药越来越浓,他生生呕出几口鲜血才疼晕过去,晕前他想林怀治在哪里着急等他? 有一日,郑郁疼得迷煳时感觉有人掐住他的下颌,冷冷道:「还没死呢。」 郑郁朝那人啐了口血水,笑道:「死不了。」 那人把他摔在地上,嘲讽道:「室韦奴。」 躺在地上的郑郁听出来,那是沙艾格的声音。他细回想与沙艾格的相识,才觉有许多疑点。深夜冬日狼袭和敦煌外他被贼人埋伏,一次一次又那么巧,巧的这个人好像是专门与他认识的一样。 他忘了,任何人与你聊得投机,并不是有缘,而是对方计谋在你之上。 过了几日那药效浓了很多,郑郁小部分时间在疼,疼晕了就睡。 后来的郑郁才知晓沙艾格善迷药,而那夜的灵武酒水有问题,所以林怀治才长睡不醒 他尝试过跟送饭的人说话,却发现对方始终一言不发。眼睛被蒙,他看不见这人。直到有次他一头撞上那人,还骂了一堆关于沙艾格和这人的祖宗十八代,可对方还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想照顾他的是个哑巴或者聋子。 第353页 再后来没有人接近他,只有那个哑巴确保他不会饿死渴死疼死,若想如厕就踢踢脚,那哑巴就帮他脱裤子。 郑郁不知道这是离他被掳走的第几日,几个时辰前,沙艾格就没有再给他灌那样浓的药,而是就让他在原地躺着。 从声音与空气中干闷的味道以及好几次的撞墙来看,郑郁察觉出这是一间屋子,而屋内有一床被子让他晚上睡觉时盖着,其余的便没有了。 这样不知年月的时辰又过了许久,郑郁睡得迷煳时听见外面有歌声,那声音很弱很轻,但数日的灵敏耳力还是让他一下听清这些。他被绑的手脚齐用力,奋力挣扎着往前面拱去,直到他的头撞到冰凉的木门才停下。 郑郁倚着木门跪起,耳朵贴在门上,想从这声音里判断出这是何处。这样无休无止的黑暗让他实在害怕,他根本不敢想林怀治次日醒来找不见自己的样子。 何况他还是跟沙艾格一起消失不见,这样的倒霉真让郑郁觉得当时就该在林怀治身边继续睡,而不是下楼跟沙艾格谈心。 郑郁贴着门还没听出个所以然就有数人脚步声往屋内走来,郑郁一惊忙涌回被子旁躺好。 门开了,沉稳用力的脚步声踏了进来,郑郁能感觉到这些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自己身上。 屋内一人移动了脚步,扶着他跪起,先是解开他眼睛上的黑布,继而是嘴。许久未见阳光的双眼在黑布取下的一瞬间变得虚弱,郑郁下意识闭眼缓了许久,才寻着一暗处慢慢适应继而转向眼前。 今日是个艷阳天,冬日的暖阳携着淡淡雾气让郑郁慢慢看清眼前人。 眼前的沙艾格双耳金坠,胸前小辫坠着常见玉石,藏青色的锦袍上绣着飞翔于天的鹞,腰间挎着腾蛇样式的黑漆宝金短刀。通身气派,奈何面容白皙,五官俊美,唇如朱丹,站于光中仿佛长安城里的贵气公子,并无半分武人气质。 反之他身边那位肤色古铜,腰佩弯刀的胡人那才是杀气满露。那双眼睛,郑郁记得是在敦煌城外跟他交手的贼首。 「你想让我做什么?」 这是郑郁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他知道沙艾格不会杀自己,否则不会一日两餐餵着他,那折磨人的药也没把他毒死,怕他冻死还放了被子。自然这群人没几个钱了,因为饭菜越来越简单。 沙艾格垂眸看他,冷漠道:「做个交易,不过三日时间,做成了我就放你走。」 郑郁讥笑:「我凭什么答应你?」 没有杀他,就是有用,药毒却没要他的命。沙艾格让他做交易怕是了解了他和林怀治的身份,可却选择绑他而不是林怀治,那就证明这件事只有他能做到。 「王台鹤尚在玉门关,阿史那莫伙着回纥、吐蕃围他快有一月。」沙艾格答道,「阿史那莫可不是善茬,我帮你把王台鹤救出来,并且出一千骑兵帮你们破回纥和吐蕃。」 郑郁问:「一千骑兵是哪族人?」 沙艾格答道:「戎狄。」 「你又是哪族人?」郑郁问道。 沙艾格歪头似是想了下,说:「戎狄。」话语结束,他问郑郁:「想好了吗?」 「那你想做什么?」郑郁说,「你帮我救出我们的将军,世间一事易一事,你帮我自然也要求我帮你。」 沙艾格轻笑:「郑厚礼的儿子果然聪明。」他负手转身在屋内缓慢踱步,「我说了我要回碎叶城,你只需帮我离开河西境内。」 郑郁一愣,很快问道:「你自己为何出不去?」 「这不是你跟我问话的时候,告诉我你答不答应?」沙艾格缓缓道。 郑郁笑着说:「我怎么帮你?你自己出不去要么是有人在掘地三尺的找你,要么是身份不明。可惜后面一种不符合,只有第一种。斥候曾报,突厥可汗阿史那莫在河西境内寻人。」 事情清晰起来,郑郁肯定道:「他在找你吧?」 「这些很重要吗?」沙艾格说。 郑郁转动了下僵硬的脖子,灌药许久的口腔苦涩无比:「我得确保阿史那莫不会杀了我。」 沙艾格笑道:「有你的情人在,他怎么敢?」 「他在哪儿?」郑郁思索片刻问道。 沙艾格利落道:「我不知道。」 郑郁又问:「现在是什么时候?」 沙艾格望向郑郁,说:「正月廿四。」 玉门关处河西之地,虽是春日但城内细微风沙卷尘土,空气略微干燥。郑郁昨日跟沙艾格达成协议之后,首先要求他把王台鹤救出来,否则不带他出玉门关。 沙艾格点头应下,他给郑郁送来些吃的恢復体力。 但郑郁因先前半月的药力折磨,他浑身酸软无力。 「王瑶光被困在哪里?」郑郁坐在榻上食案边,手里抓着块清炖的羊肉吃,一手拿饼,「阿史那莫的人多不多?」 他被绑了这么些天,连个好的都没吃到,如今沙艾格请他,他也就不客气大快朵颐起来。 沙艾格用那把腾蛇黑漆短刀割着肉慢嚼,答道:「今夜我就去救他。」 「你一个人?」郑郁诧异道。 「自然不是。」沙艾格说,「我也想带你,只可惜你这身子爬不得墙。」 玉门关城墙皆是黄土夯成,内里屋舍多为砖石木材。这里是河西走廊咽喉,也是入安西四镇的重要关驿。 第354页 郑郁拿羊肉蘸了下面前的韭花酱,鲜嫩的羊肉带着微微辛辣进入口腔,羊肉的嫩滑在这刻激出食慾,唇齿留香,他说:「这还不是你下的药,防止我跑了。」 沙艾格饮了口酒,说:「王台鹤救出来,你就得带我离开这里,明晚就走。」 「这么快?用我的公验过这些地方,沙艾格你可真聪明。」郑郁毫不留情的嘲讽。 沙艾格无所谓道:「没办法,阿史那莫盯得太紧。」 关于阿史那莫为什么非要找这人,郑郁不关心,他想林怀治如今身在何处。昨日解绑之后沙艾格继续给郑郁灌那碗疼人的药,派人严防死守地看着。 与林怀治有关的任何消息,郑郁都无法从沙艾格身上探听到,就算问,也只得到一句你情郎没死。 最后思来想去,郑郁肃声道:「你得带上我,王瑶光一旦被你救出,阿史那莫必定察觉,届时他要是全力搜捕玉门关一带,咱俩怎么跑?不如你带上我,只要放了王瑶光,咱俩就使全劲跑向碎叶城方向。」 沙艾格听得这话有片刻犹豫,郑郁在拿张饼把手上油擦干净,又道:「况且,我武功全失,根本打不过你。马驹在手,一骑绝尘,跑晚了就来不及了。」 「好!」 翌日夤夜,沙艾格、郑郁一身紧身的夜行衣,两人身边还跟着三名兵士,正是前日沙艾格带进来的武人。 穿衣空隙里,沙艾格告诉郑郁王台鹤和岑峋都被关在玉门关的一重兵看守的民房里,而那些赤水军士则被五千突厥人看押在城外。 听见这两人无恙后,郑郁松了口气,摸着腰间证明身份的鱼符与伪造而来的公验,他更多想的是林怀治这下会在哪里。 去民房的路上,沙艾格告诉他只要把他送到碎叶城就派人送他回凉州。 这是郑郁被绑近半月后,首次出门。城内兵马来去,快近满月,清月挂空中,照亮了城中的路。 可很快又被乌云遮蔽,郑郁蒙面跟在沙艾格身后去找那民房,身后是三位身强体壮的武人,无路可退。且他观远处巡逻的士兵井然有序,若发生骚乱,他这个凉州长史届时跟王台鹤关在一起也未可知。 沙艾格很是熟悉城内地形,带着郑郁一路东绕西拐,路上避开了突厥士兵。 几人来到种着大树的民房外,沙艾格轻身上树,而郑郁则被那武士提着三五步跃上另一棵树。 「要换班了。」沙艾格望着那民房内用回纥话朝底下两人道,「你们去拖住他们。」 树下两人点头,身影消失在墙角的黑暗处。 郑郁始终一言不发,三人藏身的树枝干茂盛,又躲得高隐在夜色里谁也看不见。 不过片刻民房内的士兵开始换班离岗,守了一个多月连个老鼠都没来过,突厥人已开始懈怠。沙艾格从树上轻步跳至瓦上,而郑郁则又被那武士提着跳上来,郑郁心想如果武力还在,他带着沙艾格跳都没问题。 可惜万事没有如果。 底下的士兵正值交班,沙艾格带着郑郁一路飞跳,在墙瓦上摸索到了关押着王台鹤的房内,但时间有限,士兵换完班后又迅速返回。 郑郁与沙艾格以及那名武人趴在屋嵴上,夜色与黑衣掩去他们的身影。 冰凉的瓦片离郑郁不过咫尺,他依稀听见里面的说话声。是王台鹤的声音,还有岑峋让他别骂了的劝告。 面对这些,郑郁有些好奇,身边的那位武人好心为他在瓦上寻了个小洞,扯扯他的衣服示意他移过来看。 郑郁看沙艾格趴在瓦上,离得近他依稀看见此人嘴角的邪笑。他太好奇王台鹤在说什么了,因为里面是骂声。 那小洞不算大,郑郁只能移过去,眯着一眼往下看,他先是将里面打量一番,才发现阿史那莫对人比沙艾格对人要好些。 屋内的设施简单但也朴素,床案都有,自然也只有这两样,外加一个恭桶。石墙上有八条碗口粗的铁链一直延申至屋中央,郑郁视线跟着那铁链走,只见八条粗的铁链分别锁住王台鹤与岑峋手脚,而他二人的活动范围只在屋内。 「前几夜不是都会来胡扯两句吗?今夜怎么没来?」这时王台鹤双手叉腰对着门口用突厥语怒骂:「他阿史那莫是不是脑子被狗踢傻?把老子关在这里一个多月了,他想干嘛啊?狗日的!」 说完他在屋里来回踱步,手脚铁链随着他的脚步发出碰撞的声响,「老子辛辛苦苦带兵来救这个狗杂种,结果他一言不合地就把老子关在这里,他这是想要造反不成?」 一旁的岑峋双手搂膝坐在榻上,表情呆愣如丧考妣。 王台鹤反脚踢走地上铁链,转身指着木门怒吼:「突厥奴,有本事解开老子的铁链,三招之内老子不把你脑浆打出来,你就是我爹王光林!」 岑峋默默用双手堵上耳朵,王台鹤走又走不到门口,只能在屋内跳脚,又说:「老子可是堂堂的河西节度使、平阳郡王、归德大将军。你们这群王八蛋竟敢如此对待,等出去了,我第一件事就是对着阿史那莫那狗畜生的牙帐撒泡尿。」 趴在屋嵴上的郑郁听王台鹤继续问候阿史那莫的祖宗十八代,连他族里的牛羊狼鼠、马狗鹰猫一个活物都没有放过。心里忍不住地嘆了口气,这事放谁身上都憋屈,何况还是王台鹤这样的少年英雄、封疆大吏被阿史那莫用铁链锁在屋内月余,这样骂都是轻的了。 第355页 加之王台鹤又是军营里长出来的人,一张嘴就是别人的大半个族谱。 -------------------- 第140章 思情 郑郁好似听见身边的沙艾格轻笑一声,心想阿史那莫这时有无心慌。 就在这时,再也听不下去的岑峋看着王台鹤无奈道:「大郎,别骂了,省点口水吧。」 「怎么还没人来救我们?」骂完人后的王台鹤剑眉一皱转身回到榻上坐下,「袁相知道我们困在这里,不应该没派人来啊?」 「我不就是来救你的吗?」岑峋长嘆一声,「玉门关被围,安西四镇与凉州失去联繫,我想派了人但哎......」 房屋廊下的士兵脚步声让郑郁回过神来,他用瓦片把那小洞盖住,同时盖住王台鹤问候阿史那莫身体的语言,转头看沙艾格,眼神看到他腰间的刀,低声问:「铁链能砍断吗?」 沙艾格不屑:「为什么要砍?」郑郁一愣,继而沙艾格又说:「我有钥匙。」 郑郁说:「他俩是重犯,你怎么拿到的?你有这本事我们还需要这么偷偷摸摸的吗?」 被问及的沙艾格思索片刻却没回答,就在此刻廊下又开始换班,沙艾格沉声道:「兵士我派人去救了,这两人我们快些。他快醒了。」 沙艾格一个眼神给到身边武士,武士立马会意,按住郑郁把他双手反绑身后,又给他嘴堵上,蒙着大半张脸,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一通麻利的动作让郑郁来不及反应就捆上,沙艾格飞身一跃直接落地,那武士提着郑郁也是一跃,守在门口的十来位兵士立马攻上。 郑郁被那武士拿刀护在身后,趁着沙艾格开门空隙,那武士把他推向沙艾格,以防逃跑。 沙艾格手脚利落,打开房门一手拉着郑郁进去。屋内的王台鹤和岑峋看见来人皆是一惊,岑峋忙起身把王台鹤护在身后,十分警惕地看着两人。 被推得晕头转向的郑郁想说话也说不出来,沙艾格也蒙着面,他不想让王台鹤认出自己。 王台鹤起身难以置信道,「阁下是哪方好汉?」 郑郁求救的眼神给向王台鹤,殊不知王台鹤的视线都在前面的沙艾格身上。 沙艾格一言不发径直走到两人身边帮他们解开铁链。 王台鹤惊讶道:「钥匙挂在阿史那莫身上,寸步不离,阁下居然能偷到!」 「快走,晚了,你们可跑不了。」沙艾格没理会王台鹤的话,说完就拉着尚在眼神求救的郑郁离开。 可惜王台鹤只以为这两人要好,并不有其他怀疑。活动两下手腕跟岑峋跟上,换班的兵士结束前来就见看护一月的重犯被救出,立马敲锣大喊,巡逻与看守的兵士立马冲上来,霎那间狭小的院中打成一团。 王台鹤和岑峋捡起地上死去兵士的刀突围,而沙艾格则迅速带着郑郁由那武士护着向小院南面奔去。 一兵士持刀砍来,武士回身一噼,索性这些兵力都较为集中在王台鹤与岑峋那边。郑郁这边的反而不多,就在沙艾格躲刀之际,郑郁见王台鹤那边得了空闲勐踹一脚沙艾格,挣脱了手臂桎梏向王台鹤跑去。 可无奈手被捆着他根本挣不开布匹,以致无法唿声。 郑郁想这时再不趁着混乱逃出他会被绑到碎叶城去的!而且他总得等王台鹤安全之后才能如此,否则沙艾格疯起来翻脸不认人怎么办? 这边的王台鹤看一黑衣男子向自己冲来,终于觉出不对劲这两人好像不是一伙的,细看眉眼只觉眼熟,且那为首男子也未表明身份,于是杀掉一人后,带着岑峋朝郑郁奔去。 郑郁左沖右撞,一路避人,在即将要奔到王台鹤面前时,突被勐力砍中后颈眼前一晕,那迷药吸食多了的身体再是没了知觉。 玉门关围困解,戎狄、突厥联手林怀治所率的骑兵击退回纥、吐蕃叛军。但此战过后,一道由突厥与河西、安西发出的通缉令震遍整个西域。 长安化雪的时日里最是寒凉,德元帝带着太子大臣去了骊山。而这时的东宫殿内燃着炉火驱寒,书案前林怀湘细品着茶,说:「朝天观快修好了,这底下的百姓终于要消停了。可阳昭长公主的婚礼,花费又要不知多少了。」 国库没钱,但天子私库大盈库有的是钱。 刘千甫道:「皇权之下,任何事情都没有消停一说。我们要早做打算,否则圣心难测。」 「你以前不是常跟我说,不要随意揣测君上吗?」林怀湘往刘千甫身边靠,手也绕过他的身体,「今日怎么又突然担忧起来?」 刘千甫嘆道:「你下的药三年之内,圣上便会病弱,人至晚年思绪千变,成王离京立功于玉门关,这下子不可不防。何况贵妃有孕,圣心大悦,朝中又有请奏她为后的流言。」 「小子不足为惧。」林怀湘把下颌抵在刘千甫的肩上,柔声说:「且刘从祁现如今是羽林军的果毅都尉,真要发生什么,你是他亲爹,他还能不帮你吗?何况我是太子,想做什么最是名正言顺。」 「希望如此,成王离京,这是咱们最好的时机,否则他的功勋建起来,你是追不上的。」刘千甫一脸冷漠地推开林怀湘,说,「只可惜白济安那边滴水不漏,你想剷除成王吗?」 林怀湘冷笑:「他的心思从来没有离开长安,更莫说父皇对他偏爱过甚,要是哪日想起召回来,会是个大麻烦。」 第356页 「白济安那边,真希望能出个什么漏子。」刘千甫掰开林怀湘摸他腰的手,冷冷道:「圣上不是赐你数名美貌贤淑的女子吗?」 这是前些日子,德元帝看林怀湘面容憔悴,还以为他在为亡母忌辰与宁王事后的责罚难过,于是在宫中与长安城内选了十数名美艷女子赐入东宫。 林怀湘顺势搂着他,说:「我不喜欢她们,何来高兴?」他无视刘千甫冷淡的目光,慢条斯理地说:「可是姨父你对二郎怎么就那么好,要星星送月亮的。」 「他是我亲生儿子!」刘千甫再是忍不住这粘腻,将林怀湘大力推开。 这一大力让林怀湘歪靠在凭几上,笑道:「都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依伦常那我也是你儿子嘛,你怎么不对我好点?」 刘千甫:「......」 刘相公听闻这话,可谓是犹如五雷轰顶,咬牙道:「你我是君臣,太子你应当好生学习何为爱民才是!」 说完刘千甫便作势起身离开,林怀湘随意道:「哪家君臣夜里同睡一张床?「他伸手在身后匣子里摸出件单衣,说:「还有,上次姨父你的衣裳落我这儿了。不拿回去吗?」 好不容易东哼哼西念念让人来一趟,他才不要轻易放走。 对于前面的谬言荒唐,刘千甫不作回应,只说:「你拿去扔了就是,留着做什么?」 「捨不得啊。」林怀湘笑了下,将那衣服扔给刘千甫,说:「你帮我扔吧。」 那件白色单衣一下被丢在怀里,刘千甫低头细看衣料昂贵的丝绸雪衣上有块块白痕像是水渍,水渍在雪白的衣料上异常诡异。刘千甫皱眉思索,抬眼又看林怀湘面容邪笑。 一下反应过来,勐地砸在林怀湘脸上,大怒:「疯子!」 林怀湘快速扒下来丢在地上,把要离开的刘千甫拉回榻上,说:「再坐会儿吧。」 「放开!」刘千甫冷冷道。 林怀湘手往下抓住一截衣摆,倚在凭几上,悠悠道:「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 长恨歌的诗句从林怀湘嘴里念出,刘千甫瞬间脸色铁青。林怀湘看对方的怒目反应,笑着说:「你说下一句是杨家是刘家?」 刘千甫低怒:「你敢!」 林怀湘顺着衣料下摆往前俯身搂紧刘千甫,认真地说:「真论起来,二郎与姨父你的容貌相似之处不多。但那份倔强疏离和五官轮廓偏像上三分,让我忍不住的想去驯服。从祁这么些年没成婚,不会与我一样吧?」 「怎么可能!」刘千甫惊道,又微偏身躲开却是越退越低,放柔音调:「天色不早,我要回去了。」 林怀湘高大的身躯压了下来,让人根本逃不开,他轻吻在刘千甫耳边,嗓音低哑:「就这一次,别走了,你上次不是说要我听话吗?我听了,这几日我都很听话,所以仲山这次听我的好吗?」 刘千甫偏头,强硬道:「不好!」 熟料林怀湘听不进这些拒绝,直接翻身将人压在榻上。一阵噼里啪啦的挣扎弄翻案上的茶盏笔砚后,书案被踹翻,随后是锦袍撕裂的声音。 怒骂与喘声相继交替,融雪滴在青石砖上,像是开出一朵绚丽的白花。 长安东市一家书肆里,刘从祁忍不住打了好几个喷嚏。 袁亭宜捧着一本李义山诗集,担忧地看着刘从祁,说:「谁在骂你?」 刘从祁无辜道:「不知道,你选好没?」 「选好了,你帮我给吗?」袁亭宜明亮的眼神直直盯着刘从祁,里面流出三字——我没钱。 刘从祁剑眉一挑:「你不是才发了俸禄吗?」 袁亭宜嗫喏:「用完了。」 刘从祁一惊:「你九品校书郎散官将士郎,一月一贯五百文,你拿去斗鸡了?」 「严连慈尚公主,婚期都定好了,我总给他送份礼吧」袁亭宜答道,「送礼也要钱啊,又不是我花得多。」 严子善与林嘉笙的婚期已经定下,身为好友的袁亭宜自然想送份礼,说话时他胡乱瞄到书架上有本名为《九转春吟录》的旋风装书,想伸手取下:「九转春吟,这是什么诗文?」 「不好看,全是前朝糟粕。」刘从祁眼疾手快把这书按回架上,带着袁亭宜去结帐,期间循循善诱,「内里的文章狗屁不通,孔圣人见了都会投汨罗江的。」 刘从祁鲜少对诗文给出意见,袁亭宜骇然道:「你看过?」刘从祁坚硬的嗯了一声,袁亭宜皱眉道:「可投汨罗江是屈原啊。」 「不都差不多吗?」见终于远离那本书,刘从祁抽走他怀里的诗集转身去结帐,沉声道:「再说了给你一月三千贯都花得完,礼物到时我帮你备一份就是。」 「多谢二公子。」袁亭宜揽着刘从祁,欣然道:「不过刘九安你知道你什么时候最好看吗?」 刘从祁从腰间钱袋里数出铜板递给老闆,说:「什么时候?」 袁亭宜答道:「结帐的时候,简直是帅的惊天地又泣鬼神。」 刘从祁:「......」 他打消了带袁亭宜去天水一色用晚膳的想法,两人结完帐出了书肆。刘从祁把诗集拍在袁亭宜头顶,说:「希望李义山的诗能让你茅塞顿开。」 袁亭宜把诗集交给随行侍从,拍着胸脯笑道:「我乃天子门生,进士出身,不需要开什么了。」 第357页 「确实。」刘从祁憋着笑点头,在袁亭宜耳边低声道:「天子门生你昨夜在我身上可不是这样说的。」 自两人在金风阙里,话说开后,刘从祁就总是油嘴滑舌,但袁亭宜细想想,这人以前好像也是这样。于是袁亭宜又跟刘从祁碎碎的吵起来,吵架内容无非是前两日刘从祁去咸阳,为什么不给他带吃食。 刘从祁则顾左右而言它的跟他来回吵。 吵得欢时,魏国公府的侍从找到袁亭宜说袁家大郎叫他回去,旋即两人分开。袁亭宜才入朱雀大街想起那本诗文,转头让侍从买回来。 这厢的刘从祁回到梁国公府,路过后院时见院中低头站了一排容貌清秀,眉眼俊逸的少年,稍稍不解,转身往前走几步看去。刘千甫坐在紫竹帘后,抿着清茶,眼神在这些少年身上流转。 那眼神像是在挑人,最后刘千甫转头跟管家说了几个样貌出众的,让他送到东宫去,管家点头应下让侍从蒙着眼将这些少年带走了。 刘从祁听见对话,心想他老爹怎么还要给林怀湘关注这些了?可转念又想刘千甫不会换了爱好吧? 两日后刘千甫告病半月,同时告假的还有太子林怀湘。 德元帝二十三年二月初七,春日芳菲回于河西走廊,在河西走廊尽头,蜿蜒水河的山脚下。郑郁实在受不了沙艾格这对主僕的奇怪,拒绝了沙艾格递来的酒。 「我是凉州长史,绑我与你一起去往碎叶城,沿途的驿站守卫不会不起疑的。」郑郁依旧手脚被绑,而脚只有在骑马时才会给他松开。 而沙艾格还是给他煮着那种药,但药效比在玉门关时好了许多,没有冷热噬身和骨裂感。 沙艾格微笑道:「所以我给你做了个假的过所。」 没错,沙艾格给他弄了个假身份,他现在名唤阿沫热,而沙艾格的身份则是他的——妻子! 这一路从沙州过来,沙艾格对驿站守卫说两人称是从长安而来贩卖丝绸的商贩。而这队商贩还是郑郁在狼群中救下的队伍,他想阿史那莫想破头也猜不出沙艾格扮作女子离开了河西。 沙艾格商贩的行走速度非常快,没多久便出了河西地界进入安西。但到了高昌县,沙艾格让那群商贩沿路返回西域,他则带着郑郁与那夜的武士在高昌找了个破屋住下。 这么多时日的相处,郑郁也知晓了那武士身份,正是被关在玉门关时给他送饭的聋哑奴,名唤余三。 暂时居住的石屋天山脚下,院里种着槐树,天山之水寻来春意。沙艾格有时就在槐树下吹笛子,哼唱戎狄歌谣,而郑郁则被那药一日三碗的灌下去,整个人疼醒就睡,睡醒就疼,全身都没什么力气。 在这种情况下,沙艾格还是怕他逃跑,也寻了条铁链子锁着他的双脚。 在郑郁稍清醒的时候问沙艾格,为什么他能离开河西却还要带上他? 沙艾格的回答则是,他在逃亡路上太无趣了,想有个人陪他说话打发时间。 夜来星河辽阔,郑郁躺在床上透过窗望着那繁星,心念的全是林怀治,细数日子他与林怀治骤然分开快有两月。 德元二十三年二月廿三,因吐蕃、回纥联手拿下安西四镇的于阗,又切断小勃律对朝廷的联繫与朝贡,一旦再有。德元帝下敕命安西节度使吴子高与河西节度使王台鹤率万骑、步兵攻打小勃律国。 成王林怀治主理凉州一切军务,陇右节度使袁纮撤兵回鄯州。 知道这道天子诏时,郑郁正在槐树下画画,沙艾格躺在榻木上悠闲地哼突厥歌谣。笔尖停住,郑郁给了沙艾格一脚:「你什么时候才放我走?」 「等不及了?」沙艾格依旧用突厥语笑着说,「这可是你情郎表能力的好时机,皇帝让他代管凉州事务,摆明了是信任他,你何必回去扫兴?再者我还没有回到碎叶城。」 郑郁抓狂道:「咱们是要在这儿养老吗?现已是三月中旬,从高昌到碎叶城要近两月。」 这几月来,郑郁不是没想过逃跑,可沙艾格选这地方鸟不拉屎,人迹罕见,出去就是荒漠,没有马匹助力就是死。加之他被灌药之后精神不济,十个时辰都睡着,根本没能力逃跑,还有余三这个人高马大、武力不弱的人看他。 就连晚上睡觉都是三个人睡一张石床,他睡主僕中间,至于那铁链钥匙他也不知沙艾格放在何处。 只有最近这几日,郑郁喝完那药后,精神好了些,沙艾格才从锁屋内的铁链换成脚镣,让他能在院内活动,但这主僕盯他紧,就连撒尿都是一起。 「别着急啊,还没到时间呢。」沙艾格探头过来问,「你画的什么?」 关于这个时间,郑郁没兴趣去问,随意道:「狗屎。」 可那画上寥寥几笔的容貌分明是沙艾格,任何人都喜欢别人夸自己,沙艾格笑容愈发浓烈,说:「你画我做什么?」 「练手。」郑郁偏头看向他,眯着眼说,「这样好在夜晚时杀了你。」 沙艾格不怒反笑:「那你得庆幸自己没有动手。」 任何消息都递不出这四方围墙,郑郁每日除了睡就是吃。同时他也能明显感觉到沙艾格钱不多了,因为最近的吃食明显减少。 后来沙艾格与余三不再说外面的事,郑郁也感觉到自己的嗜睡情况慢慢的没那么久,但为了不被沙艾格疑心,他还是依着以前的日子躺着装睡。 第358页 与外界隔绝的时日,郑郁不知道过了多久。 他看见院子里那株槐树树冠茂盛,葱绿如云,每日照在树上的金阳都在预示变化来临。郑郁悄悄地把清醒时画的沙艾格画像藏在余三的胡禄箭囊里,他知道这两人最近在商量要把这个卖掉。 天气渐渐热起来,郑郁也不知道他在这里到底呆了多久,清醒时他就跟沙艾格吵架,吵什么时候放他走,沙艾格起先还会回答,到后面便沉默不语。 朝廷的军队已开拔向小勃律进攻,而他这个凉州长史还在高昌一个不知地名的村庄藏着。 在某个较为凉爽的夜里,郑郁接过沙艾格递来的药喝下,冷静地问:「我喝了这么久,这到底是什么?」 「神仙药。」沙艾格冷冷道。 自知问不出个是,郑郁扔了碗便转身躺下,今夜余三没有回来。郑郁早已习惯,高昌昼夜温差大,郑郁盖着这家里唯一一床被子,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他偏头问:「你究竟要困我到什么时候?」 身边的沙艾格双手交叠于腹前,凝视着石壁回道:「你在想你的情郎?」 这些日子来,每当郑郁问这些,沙艾格就三句不离林怀治,他怒道:「我怎么就不能想他?我在敦煌外好心救你,但你却虏我至今时今日,我没有地方对不起你,你明明可以自己去往碎叶城却非要带上我,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气急的声音在不大的屋内迴旋,沙艾格缓慢地转过头来,轻笑一声:「皇家无情,你与他分别前应有争吵,若是他知晓你跟着我离开,他必会认为我俩私奔了。哎呀,这其中的感情与痛苦我想想都觉得十分舒畅。」 想起两人分开前最后说的话,郑郁内心是止不住的懊悔,他害怕林怀治误会,这近半年的分别让他心如刀割,日日夜夜都在思念。 黑夜中沙艾格又道:「至于理由?我想我做什么事,都不需要理由,我想所以就做了。不过你放心,年底前我们一定会回到碎叶城,到了碎叶城你想去找你的情郎就去找,但恐怕他身边会有其他人了。」 「他不会!你少血口喷人。」听到这种无端的污衊,郑郁坚定地回答,「我相信他,他不是这样的人。」 沙艾格缓缓道:「他是皇子,身边不缺人,更不缺你郑砚卿。「说罢似是为难的样子,说:」其实你要不想回去,我们住在碎叶城也不错,毕竟你晚上睡觉不打唿噜。」 「老子就要回去,去哪儿关你屁事!」郑郁转过身睡去,脚上的铁链跟他动作发出拖曳声音。 但才睡下不久,出门狩猎的余三就慌忙跑进来,郑郁闭眼凝神懒得去管这对主僕,心里却在默念最好事成。 黑夜中沙艾格骂了句突厥脏话,快速解开郑郁脚上铁链,绑好他的双手,抓着他就离开。 郑郁被他塞到马上才假意关心:「这么晚了,咱们要去哪儿?明日天亮再走啊。」 沙艾格翻身上马,坐在郑郁身前,手里逮着缰绳和捆他双手的绳头,温柔道:「去阴曹地府!」 「驾——!」 喝声在高昌的浓夜骤响,两匹马驹离开生活数月的屋子,三人沿路从高昌日夜不停的奔往西北方向。 -------------------- 第141章 习俗 离清海镇不远的玛纳斯河岸边,沙艾格朝过往的胡商买来几块饼给郑郁和余三。 「你说你跟余三带着我也不方便,钱粮我们也不够了,不如还是把我放了吧?」郑郁有气无力地说。 可惜沙艾格尚在与余三说话并未听见这句话,郑郁耳边是胡商们说着小勃律的战况以及,突厥骑兵进入天山一带寻人的消息,就在不远之地,怕是要进入清河镇了。 数个日夜的奔袭让郑郁身体疲累,面容憔悴不堪,方才照河水时,他都快认不出自己。 随后郑郁支开话题,沙艾格才摇头回道:「饿不死的。」 夏日夕阳在草原的天边远挂,郑郁看着那余晖,吃着干巴巴的饼,苦笑:「我是凉州长史,你这么抓着我不怕朝廷报復?」 「我已是孤家寡人,随便你们的皇帝怎么做。」沙艾格转头看他,「说来,你情郎要是真爱你,怎会这么久都找不到你?只怕是新人在怀了。」 郑郁咽下最后一块饼,哂笑:「他的选择我尊重,若真如此他能快活余生,我也没什么遗憾。」 他相信林怀治,任何事情在未亲眼所见亲耳听到前他不会怀疑。而且这几月来,沙艾格那张讨人喜欢的嘴时不时就来这么一两句。 「啧啧啧,郑砚卿,你可真是长情啊。」沙艾格讥讽道,随后又恢復他那样一贯的冷漠语气说,「吃完咱们就走吧,否则在这儿过夜会冷死。」 汗液粘腻的衣裳贴在身上,郑郁瞧着被夕阳染成金黄的河水,沉吟道:「我要洗澡。」 沙艾格皱眉:「不准洗。」 郑郁低头闻了闻身上,继而是沙艾格与余三,专门用突厥语嫌弃地说:「我们三个,很臭。」 余三会唇语,看见此话他果真低头嗅了嗅身上有股子酸臭味,随后又来确认沙艾格,却被沙艾格瞪回去。 郑郁耍混不走,直言不给洗澡就不走。沙艾格气得没办法,加之三人身上味道确实熏人,只得勉强咬牙答应。 河水波纹荡漾开来,此时岸边的那些胡商都已离开,蜿蜒向前的玛纳斯河中只有他们三人。郑郁从头到尾给自己洗了个干净,瞥见沙艾格背嵴上的海东青,说:「从这里到碎叶城还有多久?」 第359页 「依我们的脚程,三月吧。」沙艾格转头看向郑郁,笑着说,「别在想着留线索给阿史那莫,上次你把我的画像藏在余三卖出的胡禄箭囊里,这才导致突厥骑兵找过来,这次你还想这样吗?」 那沙艾格的画像藏在胡禄箭囊里,而卖出的话则是会卖给当地要前往小勃律打仗的军士,一旦有军士发现这个,不论是交到那一只军队里。上面的官印都会被发现。 这也是为何那夜沙艾格要带着他跑的原因。 「他费尽心机找你,你俩有什么深仇大恨?」郑郁反问道。 沙艾格没有回答,郑郁想了想,又说:「当年在长安时,阿巴斯告诉我,阿史那莫身边有一人对他至关重要,只可惜命不久矣。」 中了迷回天不就是命不久矣吗? 「既然命不久矣,就不必再念。」沙艾格上岸穿衣,冷冷道,「洗好我们就走。」 郑郁想这骑兵怎么这么慢,站在水里搓来搓去不肯上去。沙艾格蹲下身,冷笑:「再不出来,我就绑人了。」 「我要是受伤,死在这里,你也别想好过。」郑郁把湿发拨在耳后,冷漠地看着沙艾格。 余三双手比划着名什么,沙艾格颔首示意他下去把水里的郑郁抓上来。于是这几月武力全失的郑郁就又被裹上衣服,绑好双手坐在沙艾格背后,向那未知的西北方向去。 翌日,太阳升起,鹰鸣灌耳。 两匹飞驰的马驹穿过葱绿无垠的草原,踏裂蹄声似要惊破天际。在那快速移动的两个黑点后,有群手持弯刀兵士随着海东青的唳声紧追。 骏马一日千里,却敌不过对方人数与海东青这空中霸主的监视。 沙艾格感觉到身下马儿力疲减速,怒道:「是你把他们引来的?!」 郑郁身体受不住颠簸,奔驰一夜的他如今疲惫至极,仿佛五脏六腑与下肢都移了位。他勉强靠在沙艾格背上恢復力气,笑着说:「我只想回凉州,你我都没错,但强行绑在一起就是错了。」 说罢还牵了下抓在沙艾格手里的绳子。 眼看追兵越来越近,沙艾格大喝:「你该感谢我!而不是算计我!你这个......室韦狗鼠辈!」 「感谢你什么?」郑郁眼前昏沉,他就觉得自己马上快晕过去了。 话音才落,突厥骑兵见相距颇近,便搭弓射箭,一箭射中载着两人的马。 骏马中箭长嘶一声,跌落在地。郑郁和沙艾格滚下马来,很不幸郑郁滚下来时,被沙艾格手里的绳头翻身一带,他的头撞在了石头上。 突厥骑兵发出一阵欢唿,郑郁滚了几下摔在沙艾格身上,脑袋里是一团浆煳。他觉有人逼近,抬眼看去是骑在红鬃马上的阿史那莫,天空中海东青稳稳地停在他肩上。 华贵沾着风尘的胡服锦袍裹着他高大的身躯,深邃的眼睛犹如饿狼死死盯着沙艾格。 万丈草原在这位年轻的突厥可汗身后展开,他腰间还挂着郑郁藏画像的胡禄箭囊,他握紧缰绳朝沙艾格狡黠一笑:「终于找到你了,可敦。」 是夜,月光倾洒,郑郁坐在突厥骑兵驻扎的营地篝火旁,看着跳动的火苗想着这半年来的糟心事。 他与沙艾格被阿史那莫带走,还没来得及问林怀治的近况。沙艾格就与阿史那莫吵起来,而他也是药力上来又昏睡过去。 再次醒来睁眼就见头顶的帐篷,他想这里应是阿史那莫的营地。郑郁想找到阿史那莫,让他送自己回凉州,掀开帐篷出去打听好位置后便去寻人。 营地里的帐篷四散分布,但都围着主营帐坐落。此时已是黄昏,伙夫在准备着晚饭,来往士兵都有意避开王帐。 郑郁不过须臾就找到王帐,但门口都没士兵把守,他想阿史那莫也太心大了。可下一瞬他就听见王帐里瓷器碎裂的声音以及阿史那莫与沙艾格的争吵。 阿史那莫的声音还与几年前一样,他声嘶力竭地诉说着这几年在塞外和中原寻找沙艾格所经歷的心灵折磨。 哪怕隔着帐篷,郑郁也能听出那力竭里的苦楚与心酸。可很快沙艾格回復了他,语气温柔且坚定,他说: 「我不想留在这里,阿史那莫,你不能强求。」 后面就是肉|体沉重地摔在榻上之声与沙艾格的咒骂,郑郁趁春色还未激烈起前离开了王帐。 郑郁心烦得很,身上又冷就随意找了处篝火取暖,那些兵士见是他与沙艾格一起回来,也给他送了些吃食。 至于为什么,郑郁从这两人的恩怨情仇已经猜出一些,突厥语中的可敦乃是可汗王妻之意。 夜幕降临,与郑郁生活数月的余三找到他,手里捧着那碗药。郑郁这下不在受人所辖,直接拒绝。 余三又是双手来回比划,郑郁看来看去只懂了一个意思,为你好。 但有时的郑郁倔强劲起来了,皇帝老儿劝都不管用,他一个劲摇头还不闭眼不看余三,急得余三都快开口了。 这时一身锦袍的沙艾格找到他坐下,说:「为你好的,你不喝可就没了。」 「我都快喝半年了,是想让我死慢点吗?」郑郁冷笑,把那碗药放在脚边。 沙艾格眼尾洇湿还带点绯红,嗓音也有些哑:「我真想你死,就不会救你。」 「所以你跟我是一样的人?」郑郁说,「阿史那莫身边那个中了迷回天的人,是你吧?」 第360页 自高昌出来后,郑郁没有喝那药他的身体居然在慢慢恢復。继而联想今日所见,故此问出自己心里萦绕了数月的问题。 「是又怎么样?」沙艾格很坦诚,「这解药你到底要不要?一旦停药你的身体就又会恢復至从前。」 郑郁震惊道:「所以你不肯放我走?是因为你在拿我试药?」 沙艾格用木棍刨着噼里啪啦的篝火,微笑道:「你就当我是个自私懦弱的人,再不喝解药,你体内那毒我可压不住了。」他的视线移到郑郁身上,说:「而且因为你,我再也去不了碎叶城了。」 郑郁一瞬间有些愧疚,低声道:「对不起。」 「没怪你,你的药还差点时间,你得跟我走。」沙艾格的声音还是像初相识时般温柔。 去哪里,郑郁没问,他想或许沙艾格要跟阿史那莫回去。但这里面有多少妥协,郑郁这时不知道也不关心,他很想林怀治,想回凉州,现在他只想回到林怀治的身边。 见郑郁没有说话,沙艾格又说:「你难道不想解开这毒药吗?」 郑郁答道:「还要多久?」 「最快两月。」沙艾格说,「你体内是日积月累留下的,非一朝一夕可以去除。」 这都是当年郑郁陪在林怀清身边所染上的余毒,郑郁说:「你的解药是哪里来的?」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沙艾格侧头凝视着抱着一件外袍过来的阿史那莫,笑道:「宜阳公主,记得吗?」 郑郁喃喃道:「原来如此,只是你那时在长安?」 轻软的外袍披在沙艾格身上,他看了眼身边坐下的阿史那莫,淡淡道:「算吧。」 别人过去的事情,郑郁不好多问。这时阿史那莫沉声道:「我已传信至凉州,砚卿不必担心。既然你的毒还没消去,不如先与我们回草原牙帐。」 郑郁思索片刻,问:「小勃律那边的战事如何?」 「大军怕是已过了疏勒镇,再过葱岭便离小勃律不远。行军路上一切无虞。」对于战事,阿史那莫的消息或许有些滞后,但能保证的是完整无误。 郑郁点头:「这里到你们牙帐要多久?」 阿史那莫回道:「十来天就到了,前些年你于我有恩,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毕竟你还是朝廷的官员。」 思及身上蛊毒,郑郁答应了阿史那莫和沙艾格的邀请。并亲写书信一封,让阿史那莫的兵士送到凉州,他怕林怀治不信阿史那莫的军队。 盛夏时节的骊山别苑里,阴萌清凉的柳树下。林怀湘看着远处玩闹的几个孩子,很想忽略回京的庆王朝他要钱的声音。 庆王自去年宁王事后,被德元帝看得烦,把他丢出长安到虢州,这几日病了才上书求着回来。回来之后德元帝并不见他,只让林怀湘好生教导,同时还有十四皇子恆王也交给了林怀湘养。 庆王都快哭了,他拽着林怀湘的衣袖:「四哥,我的好四哥,你给我拿点钱嘛!我在虢州都快饿死了!」 「四哥也没钱,我连父皇的面都见不着,哪里有钱啊。」林怀湘也是同样做出愁眉苦脸的样子。 开春以后,德元帝身体是一日日的慢慢垮下来,为此信奉金丹治病的频率也越来越高,虽贵妃严静云有身孕的消息让他回光了几日,但也顶不住丹药里的硃砂,家国大事全交由了政事堂。 他这个太子,极少能见到德元帝,就算见到了也是明里暗里的质疑猜忌。 庆王不信,又磨磨唧唧拉着林怀湘扯,林怀湘最后忍无可忍:「你去去去去!除了三娘子那里,东宫里看上什么你就拿走!」 「四哥我不是这个意思,阿娘走了我只有你嘛!」庆王才十二岁,还是一个遇愁事会哭的人。 耳边是哭声,林怀湘脑子都快炸了,又看见弟弟恆王一脚把林承昭踹了个屁股蹲,林承昭立马哇哇大哭。宫婢乳母忙轻声哄着,林怀湘踹开庆王,赶紧去哄自己的儿子。 谁料一走近,两位幼童一人一个地抱着林怀湘的大腿就是哭。一个叫爹,一个叫哥,差点没把林怀湘送上天。 林怀湘筋疲力尽的哄了许久后,这两人才止住哭声,庆王也被庆王府太傅逮回去背书。林怀湘坐在柳树坡上,找了一鱼竿在尾处绑上小纛,来回逗着坡下的两孩子玩。 林承昭和恆王见新鲜,是以跑来跑去的够那小纛。 一时间一大两小玩得不亦乐乎,但久了林怀湘也累了,随手挑了本书看,手无意地甩来甩去,丝毫没看到羽毛打着自己儿子脸。 刘千甫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场子,他停在不远处清咳两声。林怀湘看到后扔了小纛,说:「中书令来了。」 宫婢有眼力带着两位皇子退下。 「凉州和鄯州来的奏摺,圣上都亲自批了,多有夸赞。」刘千甫站在林怀湘面前,冷冷道。 树荫下并无他人,林怀湘上手拉着刘千甫坐下,说:「我难不成还能阻止老爷子夸这两人吗?他明明就很想林六那小王八蛋,但就是不开口召他回来,每次见我就夸另一个儿子,谁受得了!」 刘千甫拂开林怀湘摸他的手,答道:「那你没有顺势请言,让圣上召回?」 林怀湘冷笑:「我说着些做什么?」他玩着刘千甫腰间蹀躞带上的香囊,说:「再说了,现下大半北衙都在我手里,请他把林六召回,岂不是要给我乱套吗?」 第361页 刘千甫嘴角勾笑:「是吗?北衙禁军里郑厚礼虽是兵部尚书却还是羽林大将军,手握三千北衙禁军。若是袁维之再回长安,你觉得圣上下一步会做什么?」 林怀湘摩挲着香囊上的绣纹,沉声道:「你不就是想除了这两人吗?无非是因为郑厚礼挡着你的路,可他是父皇钦点的人。再者圣心难测,老爷子下一步要做什么我怎么知道?」 朝政不可能一直安稳于一方,袁纮和林怀治走了,德元帝又立马提上曲炜与郑厚礼,让他们跟刘千甫形成对峙之势。 「圣心?太子,你对你的父皇还不了解。」刘千甫说,「据说成王手里有封密诏,是离开长安时,圣上亲笔所书。你觉得那上面会写什么?」 「难不成会是让他继承大业的荒唐话?」林怀湘嗤笑,「如此你要做什么就去做,我给你收拾就好,只要你只选我。」 刘千甫随意道:「自然。」 说完正事,林怀湘又去牵刘千甫的手,看人没像以往那样甩开,就得寸进尺地去亲他。这次就被挡开了,刘千甫蹙眉道:「不可白日宣淫。」 林怀湘笑道:「那晚上你我就可宣淫了?」 刘千甫:「......」心道果然是年轻郎君,他实在跟不上。 这半年来,梁国公府上开出的补药是各类药中最多,自然没人知道是谁喝。 突厥的可汗牙帐处于大青山背面,乃在阴山之下,万里草海随夏日的风漾开。郑郁骑在马上,转眼就可见远处云雾缭绕的群山,在蔚蓝天野下唿吸慢转。 山脉绵延起伏,唿啸着风林立,夏日的阳光照在万里草原上的每一座毡房。昆都仑河的河水从大青山流经整个草原,至东方停。金河由单于大都护府沖流而下,与昆都仑河一同灌溉着这片似如宝卷的无际草原。 群鸟在车队上方盘旋,马儿兴奋鸣叫,这里的一切美丽与关中的温柔、河西的粗狂相比,这阴山下的草原又是另一种美景。 数千骑兵自山原中现身,河边牧马放羊的男人,看见为首的阿史那莫和天空中的海东青,一时高兴的把小羊崽忘在河里,朝身后挥臂大声高喊:「可汗回来了!」 一时间,河边男女皆起身以右手抚左肩作礼。阿史那莫骑在马上,朝他们缓缓点头,用突厥语示意他们继续做自己的事。 但还是有些小孩骑着小马驹跟在骑兵身后,沙艾格看见这一幕,用官话感慨:「一切都是老样子。」 「不然你想看见什么?」郑郁跟在二人身后,阿史那莫忙着跟族人打招唿稍走前方,而郑郁则与沙艾格并驱。 沙艾格耸肩:「总得跳支舞吧?」 阿史那莫转头说:「晚上给你跳,别着急。」 「我可没期待。」沙艾格笑了下。 迷回天的毒先从口鼻呕淤血而出,后饮解药重流身脉才解。郑郁这几月被沙艾格灌药灌得差不多,先已是解毒的最后几步,最近半月这药没以前那般痛苦。 郑郁对这两人的相处方式一直不太了解,阿史那莫沉默少言,而沙艾格又是话里带刺。一路上,阿史那莫这个嘴上愚笨的人总会被时不时挤兑下。 可郑郁能感觉到,沙艾格回到这里很开心,返回故乡的惬意让沙艾格少了锋芒,整个人流露懒散自由的天性。 一行马队继续向前,路上随行的骑兵看见家人与阿史那莫打个招唿就投入家人的怀抱。 人越走越少,最后只剩下几个亲兵。阿史那莫的王帐在山下的一清净处,周边还散着几座亲兵好友的帐篷。 才回草原的阿史那莫事务繁多,族人与大臣蜂拥而上将他围在王帐里。 索性阿史那莫被围堵时,还不忘让亲兵带郑郁下去休息。沙艾格也趁着空闲熘了出来,亲兵知道沙艾格身份,于是给郑郁这样贵宾的住所也就离王帐不远。 帐内简单干净,案几床榻皆有。只是床上没有纱帐,铺的也是草原上常见的兽皮毛毯。 收拾完一切后,郑郁和沙艾格出门骑马将这塞外美景收于眼底。这期间郑郁还见到了阿巴斯,他正带着自己孙子遛马。 日暮山西时,草原上开始燃起篝火庆祝阿史那莫归来。盛大的火光在黄昏影里飞扬,似要燃透穹天,温热的夏日里那火光扑在众人脸上,带着一阵热浪。 阴山山峦之下,篝火旁摆起排排食案,饮酒、欢歌、摔跤、跳舞的人群将这宴会沖至巅峰。阿史那莫带着沙艾格坐上位,下首则是郑郁、阿巴斯等一干大臣王公,期间有不少人来向郑郁敬酒,与他说着中原趣事。 期间郑郁侃侃而谈,微笑着回应。 酒酣耳热时,郑郁望着天际草原上空的明月,深深地嘆了口气。越是喧闹场景,他内心的怅惘便会蓄意滋生。 他在想念他的心上人,不知人在何处? 放开胆子喝后,盛情旋转的男女身影汇成的歌舞与旖旎求爱歌声,借着月色与酒劲散发出来。突厥人开始大胆追求自己的所爱所想,一时间草原上多是成双成对的眷侣,塞外狂野又炽热的风情席捲整个草原。 宴会欢潮时,有不少男女上前朝他敬酒与奶茶,郑郁都一一喝下。这时一位突厥大臣抓着郑郁的手,用突厥话道:「郑郎,我的儿女都很是喜欢你,郎君喜欢哪一个?」 对于这个王臣的求亲,郑郁看他身份不简单本想让阿史那莫解围,却看向王位上的两人不见踪影。 第362页 只好说:「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已经成婚了。」 「那也没事,你在长安做官,娶得怕是汉家女子。」王臣毫不介意地说,在他眼里汉人的官员除了皇帝和那位中书令能扯谎,其余人都一样,说,「听闻汉人女子最是大度,这夫君在外有个三房五妾很正常,她应该不会生气的。」 郑郁坚定地回答:「他会生气,况且我心中只有他一人。」 「你们相隔两地,数年月不见,你在娶一位做平妻也没什么。」大臣听郑郁这话,认为他长情更是激动,一副非要认下他这个女婿的样子,「而且你们长安官员不都有这个习俗吗?」 郑郁摇头拒绝,可那大臣还是拉着郑郁不放。最后还是阿巴斯过来厉声打断,那大臣才悻悻离去。 酒宴盛会一直欢到后半夜,郑郁经过那一闹烦心得紧,加上实在喝不过这群突厥人,直接回了帐篷洗好脸休息。 睡意朦胧时郑郁觉得有双手在自己身上摸索,警觉心大起。他睁眼看去,只见一位面容姣好的胡女正坐在床边解他的腰带。 郑郁立马坐起,用毛毯捂住自己上半身。 「这位小娘子,你这是做什么?!」郑郁欲哭无泪,看胡女身姿往前倾。不住得往后退去,酒也醒了一大半。 胡女手撑在床沿上,笑道:「我阿爹跟你提了亲,你也喝了我亲手酿的奶茶,你不就是我的人吗?」 郑郁:「!!!」 郑郁是室韦人自幼生活在平卢地界,后入长安,哪里会知晓突厥部落的习俗。而后胡女解释,有可汗开宴的盛大欢节时,男女可将自己酿的奶茶送于情人,要是情人喝了那就是应承这门婚事。 郑郁听后腹诽,他不知道啊!突厥怎么那么多习俗,胡女还说郑郁喝太多别人家的,她和她爹用好多牛羊珠宝才把他抢过来。 郑郁:「......」 「我不喜欢女子,我喜欢男的。」郑郁冷静地给胡女解释,希望她能不要冲动。 毕竟这人能进来,那就证明帐篷门口或许没人守他了。 怎料胡女听后怔了一下,眼神上下将郑郁扫视一番后冷哼一声离开。 -------------------- 第142章 阴山 听着外面尚在继续低唱的曲声,郑郁嘆了口气,刚准备睡下,就见门口掀帐进来一眉眼如画,麦色肌肤的男子。细探容貌与方才的胡女竟有几分相似。 那男子走近帐内就直接开始脱,并用突厥语道:「我阿姐说你不喜欢女人,所以我来了。你方才也喝了我的奶茶,应会与我共度良宵吧?」 郑郁瞪大眼睛,抓狂道:「我是喜欢男的,但我不喜欢你!你和你阿姐看走眼了!」 夏衣单薄,少年很快便脱得赤条条,一身麦色肌肉修长匀称,覆着烛光,他踩着衣服快速走向床,说:「怎会?!你虽是室韦人,但你讲起长安风俗与汉人诗文时,是那样英俊,所以我和阿姐很喜欢你,我们不会看走眼的。」 郑郁看他越走越近,忙从床上跑到地上,立手虚挡住少年的脚步严肃道:「样貌是最为浅陋的东西,你和你姐不能如此看待。而且我给你爹说过,我有爱人,你们......你们不必再来。」 「他是男人?」少年问道。 草原民风开放,男风也盛行其中,阿史那莫爱沙艾格,这是全草原都知晓的事,上行下效,突厥部中早已见怪不怪。 郑郁幼时就听过铁勒诸部漂亮的少年与男子交好行欢之事,而后到了长安这好男风的习俗才消停一些。 一夜之间被姐弟堵在床上示爱,郑郁怎么也缓不过来,一手扶额,十分认真地跟少年说:「是。我与他只是暂时分开,日后总会相逢。就算我与他分开一辈子,我的身心也只会有他一个,不会再有旁人。」 少年身量不及郑郁,他稍抬眼笑道:「真拒绝吗?可你真的就是我喜欢的那种男人。」 爱意就要表达,这是性格豪爽的胡人从不逃避的事实。 「我不喜欢你,何来的拒绝?」郑郁嘆了口气,他走过少年,捡起地上散落的衣物回身递给他,说,「任何事物与人都没有你想像的那般美好,其实我也是一个很懦弱很自私的人,你所见到的我只是你幻想中的爱人。可惜我不是,君子习读百家书而浅谈古今,说句冒昧的话,或许你下次见到来自中原的读书人如我一般畅谈,你也会对他心生仰慕。你喜欢的是如君子玉兰这般的人物,而不是我。」 对于爱意的表达与形成,郑郁尽量用自己的话去跟少年解释,知慕少艾的年纪里,动心就是那一刻,但维持下去却很难。 少年大方一笑,接过衣服穿上,说:「王昌龄的诗说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可能我们真是书读少了,你们长安城里的读书人都拐着弯说我们呢。」 郑郁道:「现今两族友好,胡人牧马放羊,汉人农耕织绸,互不打扰。飞将军李广的军勛荣耀已留于青史。在如此安居面下,你们还过阴山吗?」 「阿爹说,过阴山就要打仗,你们的朝廷是一滩浑水。」少年系好腰带向门口走去,转头说,「但要是我们越过这趟浑水,那金河水会带着其他部族将我们淹没在史书里。」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唱歌的少年转头掀起帐帘离开,独留郑郁站在原地。这时帐外缓缓唱起敕勒歌,昂扬磁性的嗓音诉说着草原儿女独特的情怀。 第363页 丝丝微凉的风送着月光透过窗进来,郑郁伸手将那抹月光盛在手上。他突然感觉一股无力感,那是来自于权力和局势的绝对压制。四方皆敌,朝政不稳,郑郁明白朝中比他有能力的官员有许多,但大家都心照不宣的保持着这个塞外四方平衡。 因为谁也无法去打破这个权力牢笼,在涌如江水的政局面前,他们这群官员的性命对于帝王而言,在弹指间即可化为齑粉。 几个人的力量在诸葛笔硬要划过的史书竹简上,显得那么渺小。读书人自古有之,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可他们却承载着国家的希望。 月朗挂中空,郑郁疲惫地睡下,他在梦里骑马追着坠于西边的太阳,想将那金乌留下,留在长安。 渐渐的帐外歌声消了下去,郑郁睡得迷迷煳煳,只觉帐帘又被人掀起,有人快步走了进来,走动时还带起一阵疾风。帐内的烛光只剩星点,他想睁开双眼看是不是又来示爱的人,却不料睡久了眼神散得很看不清人,只能在黑暗里朦胧瞧见那高大的身影坐在床边。 那人伸手摸摸他的头,继而是脸,气息很熟悉是认识的人,郑郁觉得或许是沙艾格手贱,毕竟以前沙艾格就经常掐他,自然他也会打回去,所以不耐烦的啧了一声。怎料下一瞬,那人直接吻了下来,郑郁大惊这人忙想推开,却被一手遮住眼睛。 熟悉的唇舌探入口腔,郑郁感到眼皮上的一丝冰玉,他试探性的摸着对方的身躯。多年陪伴的肌肤纹理早已刻入他的脑海,郑郁接受着唇齿间的野蛮,突然身形一凛,这不是旁人是林怀治! 离别数月的情感在这刻爆发,郑郁双手紧紧抱住林怀治,颤声道:」衡君,真的是你吗?」 他很担心害怕,怕酒醉醒后这一切又是一场梦。 林怀治亲亲他的耳垂,答道:「是我。」 他嗓音哑得出奇,郑郁瞬间涌出泪花,他想拿开眼上的手,奈何林怀治不松。簌簌脱衣声在帐内响起,林怀治热烈地吻着郑郁,三两下便宽去两人衣袍。 而后他又寻来一条锦带蒙住郑郁的双眼,两人肌肤相贴,林怀治一路从上而下地吻着他。郑郁在林怀治身上寻摸,确认他身上无多出疤痕后才放心,但他摸到林怀治脸庞时,只觉风沙和骄阳似乎在他脸上留下了粗狂痕迹。 分别时未曾有一句话语,那醒后的煎熬与自我质疑一直到后面酿造成汹涌的思念。 数月以来林怀治不知道郑郁在哪里,是否安全,每时每刻他都在思念骤然离他远去的爱人。以致再度重逢时,他已无法控制自己情绪,将所有在路上想说的情话化为缠绵粗野的情事。 皮毛毯上的两人忘我纠缠,昏黄只余星点的烛火摇曳,郑郁闻着林怀治身上独特的浅淡香气,一时陷入情爱恍惚。 林怀治抱着他坐起,不停地在他颈间啃咬,吮吸力道简直让他酥麻无力。郑郁抓着林怀治的背接受那股蛮力,所有的感官都被放大,刺激油然而生,眼上黑布遭泪水打湿,哀求之语多过情话和歉意。 林怀治从始至终没有再说话,只是用行动和唇舌去表述藏匿许久的情意,急促暧昧的唿吸声响在帐子里。皮毛毯子遭汗水打湿,洇湿半张床简直一塌煳涂。 虽是黑夜锦带蒙眼,但郑郁还是觉出眼前忽有白星闪过。 关门悠悠吐水,弄了两人一身,郑郁脖颈通红地靠在林怀治肩上唿气。林怀治将郑郁平放好,抓过衣裳擦净两人身间的水液,解去他眼上的锦带后,发现人已经在酒醉和激烈的情事下累得睡着。 林怀治笑了下,躺下后把郑郁抱在怀里亲亲他的眼睛,拿过毛毯盖住两人睡去。 清晨风凉,旭日的太阳还未升起,郑郁靠在一个熟悉的怀里醒来。他最先感觉到腰上的手,继而是头枕着一臂,温暖又带着男性气息的肌肤让他恍惚。 郑郁睁眼就看到林怀治的青色胡茬,他看林怀治神色颓废,眼下覆这一大片乌青,脸庞瘦削的颧骨都突出些许。虽睡着了但眉头还是皱着,郑郁伸手抚摸着林怀治的脸庞,用手刻画对方的每一寸肌肤。 腰上手臂勐然收紧力,林怀治醒了,他把郑郁箍在怀里,紧密相贴。林怀治按住脸上的手,说:「怎么不多睡会儿?」 唿吸交错间,郑郁又看见林怀治眼里的红丝,一头埋在林怀治肩上:」许久没有这样的清晨醒来就见到你,所以睡不着了。」他抱紧了林怀治,说:「你从凉州过来的?」 林怀治嗯了一声,温柔地说:「以后天天见,我一接到阿史那莫和你的信便来。还好,还好又见到你了。」 「是我太笨了,未曾料到会被算计。」郑郁想起年初,满含歉意地说,「若是我听你的,离沙艾格远些,事情也不会这样。」 林怀治拍拍他的背轻哄:「是我不好,连存心接近你的人都分辨不出。晚上还睡得那般沉,这才让他有了可乘之机。真论愚笨,那应该是我。」 「对!都怪你!」郑郁沉声道,「我唤你数次,你都不醒。」 林怀治笑了下:「那天晚上太累了。」 事情解释开,两人也没继续纠缠,于是也就闲谈起来。郑郁挣出林怀治的怀抱,眉心微蹙:「你嫌我重?」 林怀治马上解释:「当然不是!后面萧宽查过,酒有问题,我要是醒着,才不会让你跟沙艾格见面。」 第364页 「他心机深沉,善下药,真想做什么我们防不胜防。」郑郁沉吟道:「那你昨夜为何蒙我眼睛?」 「一路快马奔袭,脸都不好看了。」林怀治低声道。 郑郁:「......」 随即林怀治又问:「他绑你离开是为何?」 外面已经天亮,有牧民赶着牛羊放牧的吆喝声。郑郁给林怀治解释了消失这半年里,他所了解到的沙艾格。 最后说:「他正在给我解毒,但怕还需要点时日。」 话语的最后,郑郁隐去沙艾格拿他试药的条件,只说路上逃亡时看他身体孱弱才用草药调配着给他试着解毒。他怕林怀治知晓后能杀了此人,挑起两族战端。 「能解就好,到时我们回了长安,再让刘九安看看。」林怀治听闻没事,又看郑郁确实无碍,说,「不然我不安心。」 郑郁点头,两人又在毛毯下里说着你爱我我爱你之类的情话。缠绵许久后,帐外有亲兵来请林怀治说阿史那莫要见他并想一同用早膳。 林怀治知道,来了人家地盘怎么也得见见,随即答应。 于是这两人才从床上起来,穿衣期间林怀治给郑郁说了凉州事务。郑郁离开凉州这段时日,林怀治是以强硬的手段隐瞒下去。索性凉州城内以往是王台鹤说了算,到了后面就是林怀治说了算,所以至今还没有人发现这件事,只以为郑长史出使塞外去了。 阿史那莫升王帐见大雍官员,王帐之中,林怀治首先道:「掳走郑砚卿这笔帐,你们突厥想怎么算?」 直接将阿史那莫和沙艾格认成一党,毕竟他也不想问二人的纠缠复杂。 阿史那莫从沙艾格那里知晓两人关系,初听不免震惊,随后一想难怪当年在并州城外与阿巴斯垂钓时,依稀看到林怀治抱着郑郁骑马而过,笑道:「沙艾格无心之举,成王殿下不必动气。再者,这汤药还不能表达我们的诚意吗?」 「两者如何能相提并论?沙艾格拐走我们的人,若是上书回朝廷。王瑶光赢小勃律后,吐蕃便失去进入安西四镇的枢纽,不足为惧。」河西节度使帐下的判官缓慢道,「打完这场仗,获得勛官的儿郎若要进长安十六卫还差点军功,不知可汗愿意相助吗?」 阿史那莫:「......」 「我不提倡以武治天下,这位郎君你说这话就不对了。」阿史那莫尴尬笑道,「那你们想要什么?只要不过分,我都可以答应你。」 明面上吃亏的是他们,但沙艾格做的缺德事也要他阿史那莫擦干净,谁让他就摊上这么一个人。 林怀治道:「长史郑砚卿离开凉州数月,我总得为他找个理由回给朝廷。既然他是来了可汗帐下,不如可汗想想有什么回报给我们的?」 来前郑郁就将阿史那莫部落的牛马犬羊交代了个底朝天,两人一合计一定要在阿史那莫那里找到合适的文书交给朝廷。 阿史那莫扶额沉思片刻,平淡道:「我部失礼在先,愿奉牛羊共六千,骏马四百匹。以及互市上的珍玩、丝绸、茶叶今年愿让利一成。我也上文书祝愿皇帝陛下安好,成王殿下你觉得呢?」 凉州的管租赋、财货的司仓参军道:「这点钱就想将这件事煳弄过去?你掳走的是我们大雍的官员,不能就这么算了。你让价互市不过是因为去年你们因牛羊皮革提价三成,早赚得兜里流油,我们也不欺人,胡汉互市的商价回到它原本的价格,另加牛羊两千,骏马两百,我们就答应你。」 阿史那莫手下的官员立马反对:「你们汉人不要欺人太甚!给你们牛羊马匹已经不错了!还贪心过多,张口就是这么多,我们可汗愿意给汉人皇帝上表就不错了,醋喝多了在这儿说什么梦话?!」 被骂书读多了,凉州这边的官员迅速回道:「你们不给是吧?不给我们就不走了,一月之内我们回不到凉州,大军立刻开拔,打死你们!」 这简直是请神容易送神难,不给财产这群人赖着不走还会来打他们,可嘆他们突厥现如今也没有多余兵力联合周边的部族反打。戎狄又在内乱,回纥因上次玉门关一战退回领地休养生息,吐蕃与他们又相隔甚远,同时他们自己还要应付小勃律战事。 但礼仪性反抗的过程两边还是要表示一下,胡汉官员站起来骂对方,突厥大臣用突厥语骂。而凉州这边官员则用方言骂,高丽语、吴语、西蜀川言,其中凉州官员里还有突厥人,一边翻译一边骂回去。 王帐里吵得不可开交,但顾及在可汗与大雍亲王面前,他们忍住没有动手。 金河水边,沙艾格只觉后背一凉,打了个喷嚏,郑郁忙问:「你受凉了?」 沙艾格双手后撑在草地上,说:「怎么可能,一定是阿史那莫手下那群大臣在骂我呢。」 「猜得这么精准?」郑郁坐在草地上,感受风送着旷野味道传来。 沙艾格笑着说:「他们要是读汉人的书,一定会把我比之奸佞一流。说我蛊惑王上,又不懂收其锋芒,做了任何错事都要他们的王帮我收拾。」 「这是你离开的理由吗?」郑郁与沙艾格相识半年,早看清他的内心是一直在逃避,逃避阿史那莫。 沙艾格说:「你真的认为我是戎狄人?」 「身上流的血液不会因为自己说是哪族人就会改变。」郑郁笑道。 第365页 「果然吶,跟砚卿你说话就是舒服。」沙艾格闭上眼睛感到风扬起他的发,「我父亲是昔年崇德王麾下的大将,我母亲是汉人。崇德王死后,我父亲被那些新臣针对赶到格勒瓦草原日日面对突厥人。那时我认识了草原上扎利可汗的儿子,突厥的小王子,他可真是一个勇敢又有野心的男人。」 后面的事,郑郁大概猜到了,两人相恋。沙艾格又道:「只可惜,德元帝十八年,朔方节度使出兵戎狄,我父亲受令出征,不过大败。大雍获其人畜部众万余,我也在里面被送往长安。」 德元十八年,朔方节度使出兵戎狄,大胜。 「战事多发,苦难不止,大军开拔歷来都不是百姓想见到的。」郑郁沉闷道。两人沉默片刻后,他又说,「沙艾格,我能问你身上的迷回天是怎么来的吗?」 「我们是一样的人,当然能告诉你。」沙艾格说,「当年我陪阿史那莫去戎狄借兵,他们吵了起来。戎狄王抓走我说我私通外族,一怒之下给我灌下了药。后来是宜阳公主和额尔达劝说戎狄王才借兵马给莫,而我也被送回父亲身边。」 郑郁默默听着没有开口,那些蕴含沙艾格和阿史那莫的过去慢慢展开,沙艾格说:「那一年,阿史那莫很忙,他忙着跟其余几个兄弟抢位子,我见不到他。而我也在这时发现迷回天的药性,身体状况犹如八十老者,一身武功皆废。父母给我请了很多名医,可都治不好,我自知命不久矣不想拖累这个人,于是就四处躲起来。但也就这时朝廷的军队打过来了,我回家陪父亲出征,但败了,父母同我一起被俘至长安。」 部族被俘虏至长安,多是圈禁在一起。郑郁沉默片刻后,说:「那你的父母呢?还好吗?」 沙艾格答道:「他们在疏勒镇很好。在长安的日子,我接近了归降的宜阳公主,从她手里拿到了解药。」 可瞬间,他又苦笑:「不过她给我的解药是掺了其他药物的假货,她只是为了卖阿史那莫一个人情,来日好让他去帮他们打现今的戎狄王。我离开长安后辗转整个大雍与塞外,不知练废多少药材,才有如今的药效,拿人试药你是第一个,我是第二个。」 「此毒扰我数年,今终得除去。」郑郁听完后,真挚地拱手一谢,「多谢你,帮我解开。「 沙艾格摆摆手,似是嫌弃:「那你就应该带着你男人离开这里,不应该要挟阿史那莫。他本来就穷!」 郑郁一愣,想着这话怎么转这么快,随意道:「他不是突厥可汗吗?可汗还穷啊?!」 「你们大雍天子会说自己钱多吗?」沙艾格不满道,「修个破道观,恨不得扒光你们那些宰相的裤子补上去,你们那个朝廷能坚持到现在,真是祖宗天神庇佑。要是下个皇帝是太子那个蠢货。」 沙艾格的手指向远方,那是阴山方向,笑道:「王少伯的诗就不会说假了,阴山背面就是富饶的关中。越过那座山,突厥铁骑可直捣长安。」 「长安天子今犹在,胡马为何去青天?」郑郁把沙艾格的手推回来,离开阴山,说,「只要可汗给我们足够的理由,我与衡君即刻回凉州。」 沙艾格收回手后,玩着腰间的狼牙,说:「中过进士的人真是张嘴就是诗,说也说不过你们。这片草原上做主的是可汗,不是我。」 「北狄风俗,多由内政掌其权。」郑郁笑着说,「这片草原上,到底谁说了算。你能骗林衡君,可骗到不我。」 沙艾格乜斜着他看他,哂笑一声:「你们家是你娘北阳王妃说了算?」 郑郁毫不犹豫地回答:「我爹在整个平卢那都是出了名的惧内。」 「好!」沙艾格痛快道,「我答应你,互市的价格永远不会上涨。至于这牛羊骏马给你们也可以,不过你们也得给我们回礼才是。」 郑郁沉吟道:「医药、医术、外加丝绸两百匹,怎么样?」 沙艾格点头:「勉强能看。」 郑郁想起早晨他与林怀治商议的结果,发现最后还是与两人猜想的协议大差不差。最后郑郁看见女子抱起小羊羔,说:「我的毒,还有多久能解掉?」 沙艾格说:「最多半月,你能待住吗?」 郑郁嘆了口气:「能。」 两人又断断续续聊了许久,脚步踩青草的声音传至近处,郑郁回头看见阿史那莫和林怀治迎风过来。 阿史那莫豢养的鹰在几人头顶盘旋,他没有坐下,而是朝郑郁说:「条件我答应,我会亲自上书给你们皇帝祝贺他万岁。」 郑郁起身一谢:「多谢可汗。」 阿史那莫不情不愿的嗯了一声,林怀治给他一个笑示意他跟自己离开。 待郑郁和林怀治离开后,沙艾格抬起右臂,空中的海东青立即落在他臂上。沙艾格摸了下海东青的羽毛,撇嘴道:「怎么胖了?」 「没有。」阿史那莫在他身边坐下,说,「不是还能飞吗?」 沙艾格道:「再能飞也飞不出这阴山了。」 「行装我已经帮你打点好了,要是想走,亲卫们会送你去碎叶城。」阿史那莫纠结许久后说道。 沙艾格转头看着阿史那莫,嗤笑一声:「怎么这会儿又愿意让我走了?」 阿史那莫的眼睛里盛着湖水,他说:「中原有句话说万事不可强求,我把你拘在身边,你不会开心。我看见你不开心,我也不会开心。倒不如放你离开,至少你我都在同一片蓝天下。」 第366页 沙艾格凝视着这位可汗,俊朗的脸庞含着温柔笑意,金河水倒映在他深邃的眼眸里,夏日阳光抚摸着他的头髮。 沙艾格一时失神,想起许多年前在巴里坤湖畔初见他的模样,少年挽弓骑在红鬃马上,他想那时的阿史那莫真是美极了,于是说:「你都不问问我消失那几年在哪里吗?」 阿史那莫摇头,柔声道:「长生天让我再见到你,就是最大恩赐。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沙艾格。」随即他又说:「我只恨当年没有帮到你,才让你离开我这么多年,受了那么多苦难。」 金河水响,风中带来青草的味道,沙艾格收回视线看着水岸边的萱草花,他挥手让海东青飞向天空,随意道:「那我明日就走。」 阿史那莫点头说了句好。 -------------------- 第143章 前夕 大雍亲王官员前来,为表地主之谊,当日夜里又升起篝火联会。郑郁和林怀治坐下首互相应付着斟酒的官员,而主位上的阿史那莫和沙艾格则是强颜欢笑。 篝火盛会欢唱到半夜,期间郑郁还遇到了昨夜的两兄妹,他们都对林怀治有莫大敌意。阿巴斯为着两国友好,强行把他们带开,因重新签订的新约在,林怀治和阿史那莫被对方官员灌得烂醉,后面又不知是谁起劲,闹得这两人拼酒。 这场酒醉大觉睡醒已是黄昏,郑郁口渴得很,夏日微热,他移开挂在自己身上的林怀治下床找水喝。 这一下却惊醒了林怀治,他说话时嗓子很哑:「什么时辰了?」 郑郁拿着水壶和碗回到床边,林怀治见此揉着头坐起接过水喝下。郑郁看了眼窗外的残红余晖,答道:「怕是酉时了。」 林怀治又喝了一碗水才解了干渴,他宿醉头疼靠在郑郁肩上。郑郁郁闷道:「昨夜你怎么要跟阿史那莫比喝酒?他是从小在酒酿里泡大的,这草原上谁能喝过他?」 昨夜的盛会到最后不知为何,林怀治跟阿史那莫比起酒来,那是不停的一碗接着一碗,周围全是喝彩的百姓。 「我怎么能在你面前输给别的男人?」林怀治道,「最后可是我赢了。」 郑郁顺着林怀治背给他舒缓些许,听此话哭笑不得:「最后要不是沙艾格把阿史那莫拖走这拼酒才算结束,你俩不知道要喝到什么时候。」 「那也是他阿史那莫输了。」林怀治带着郑郁倒在床上,自言自语道:「我不会输给任何一个人,我的砚卿以后也不会从我身边离开。」 郑郁想许是阿史那莫和沙艾格的经歷让林怀治想起那分别的数年,他慢哄着林怀治。 苍天有情,万物长生。 郑郁再见到沙艾格,已是两日后。两人还是坐在金河水边,沙艾格说:「你的毒很快就能解了,到时候你跟你的情郎离开这里。」 回到阴山后,沙艾格的药一如既往的送来,渐渐的药效也就消减下去,没初始那般浓烈。 「多谢。」郑郁说。 沙艾格说:「不用谢,我也很自私,拿你试药。」 随后郑郁问:「那你还去碎叶城吗?」 「不去了,我的心从来没有离开过他。」沙艾格微笑着摇摇头,「来日朝廷的明主若是你的情郎,突厥会永生不过阴山,自然你们也不能侵扰我们。」 郑郁表示理解,于是回道:「两邦安好,万世长存。愿贵族,水草丰盛,牛羊藩息,子孙无疾,天祚永临。」 沙艾格对他一笑:「多谢。」 数日后的小山丘上,阿史那莫骑在红鬃马上看那猎猎旌旗和牛羊消失在草原的尽头,转头对沙艾格道:「你真的不走了吗?」 沙艾格说:「你很想我走?」 空中的海东青来回盘旋,阿史那莫脸一红,着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怕你不开心。」 「你跟成王拼酒喝醉的那个晚上,没少折腾人。」沙艾格傲然地说,「你说你只爱我一个,还哀求我不要离开,现在是准备穿上裤子不认了是吗?」 这几日,阿史那莫因为心事不敢接近沙艾格,今日他看郑郁离开,才上前说心里话。两人虽然都睡在王帐里,可沙艾格睡床,他睡地上。 阿史那莫连忙解释不是这个意思,沙艾格看他许久调转马头下了山丘,片刻后看身边人没有跟上,一转头耳垂上的金坠子与马铃声轻盪着。他大声道:「愣着干嘛?!你回不回家?不回今晚就继续睡地上。」 此话一出,身边亲卫都大笑阿史那莫惧内,可他毫不在意,一夹马腹迅速跑到沙艾格身边,笑着说:「我们这就回去。」 沙艾格也笑起来,无垠草原上,海东青兴奋的嚎叫,两人身影奔入那绿色天地里。 半月后,林怀治和郑郁回到凉州,回到凉州当日,林怀治就立马将阿史那莫写的书信与牛羊贺礼回报到朝廷。而郑郁则与打了胜仗从小勃律回来的王台鹤喝了一顿酒,最后是林怀治不许他喝多才停手。 凉州城内,军士整顿,一片生机向未来。 湿冷的秋雨来袭,太阳还没升起,八月底的延英殿内。德元帝与刘千甫坐于榻上对弈,君臣身边是林怀湘站着侍其身侧,德元帝身边又有林承昭数着他棋奁的白玉棋。 「太子,你近日在读什么书?」德元帝面容这几日红润许多,他落棋问道。 林承昭站在木榻的衾上拨着玉棋,林怀湘答道:「近日陪金郎习文不慎翻到礼记,问我其意,于是就陪他浅读。」 第367页 刘千甫落子,棋盘杀开黑白双玉局势,德元帝漫不经心地问:「读到哪一篇了?」 林怀湘说:「曲礼。」 「凡为人子礼,冬温而夏凊,昏而定省。」德元帝转头问林承昭,「读到这里了吗?」 林承昭摸了个玉棋握在手里,恭敬道:「读了,阿耶说为人子,冬日时要使父母身心暖而不冷,夏日要使父母身心凉快;晚上要服侍父母睡下,清晨要与父母问安,然后才能做自己的事。」 「你爹他自己都做不到这些,还诓你啊。」德元帝笑了一下,说,「你平日在家里是这样对你阿耶和阿娘的吗?」 林承昭垂眸有些委屈地说:「是!但耶耶忙,有时清晨我见不到他。」 稚子言语最是纯真,林怀湘一愣但看德元帝面无怒气也就放心,又想德元帝今日叫自己和林承昭来的意思。林怀治昨日呈上突厥可汗的书文,让德元帝龙心大悦,今日又把他叫来,不知要做什么。 「你父亲是太子,有时忙乃是正常。」德元帝摸摸林承昭头上的双丫髮髻,说:「金郎知晓何为太子吗?」 林承昭抬眼看向自己的父亲林怀湘,他才三岁,对于这些君权实在不了解。德元帝看到他的眼神,哂笑:「你父亲做了这么多年的太子,他自己或许都没有理解这个位子。金郎,你只要告诉我,你认为的太子是什么就行了。」 林承昭手里摩挲玉棋,答道:「孙儿认为是将来要做皇帝的人。」 德元帝大笑几声,把林承昭搂在怀里,拿出他手里那枚玉棋放回棋奁,沉声道:「太子就是将来的皇帝,金郎想做皇帝吗?」 林承昭立马高声道:「爹的父亲是皇帝,我的父亲也是皇帝,那我也是!」 这下林怀湘再是受不了这压抑的问答,听到林承昭的回答,连忙跪下,诚恳道:「父亲,金郎年幼无知,黄口多出狂言。童言无忌,还请父亲勿放心上。」 德元帝很是惊奇孙儿的回答,乜斜林怀湘笑着说:「他没说错,你跪什么?起来。」 身心具受折磨的林怀湘答谢起身,对面的刘千甫这些话细拆后反应过来,说:「金郎此话不假,这大胆的直言模样,让臣想起昔年陛下为汝南郡王时,与温宗也曾有这般的对言。当年温宗皇帝数年未见陛下,那时初见陛下一眼就认出,温宗问理由,陛下答曰在梦中见过真龙缠身的龙袍加身之人,并言自己也会如此。」 德元帝在其父文宗未登基前,始封汝南郡王,后封卫王。德元帝这厢心情很好的样子,接道:「后来皇祖父便把他那件金龙满绣的常服赐给了七岁的我。」 随后思索须臾,朝刘千甫说:「袁维之有个学生姓程名行礼是吗?」 刘千甫答道:「陛下圣心如慧,有这个人,现官任永州刺史。」 「他还不错,状元出身。」德元帝拿过案的七返膏递给林承昭,说,「汝南多山水,产珉玉棋与绫,祖父把这些都给你。金郎,日后可要听老师的话。」 林承昭接过糕点,只听到祖父把一些东西送给自己,怔怔道:「多谢祖父。只是我的老师,是谁?」 德元帝想了想,问:「你想是谁?」 「是方才祖父说的那个程行礼吗?」林承昭生于宫廷,对于话语捕捉及其精准。 听此言刘千甫眉心一皱,而林怀湘则在思考这其中的党羽关系。德元帝缓缓道:「汝南王甚聪慧。」 林怀湘跪下欣喜道:「儿子叩谢父亲天恩。」随后扯了下林承昭的衣裳,示意他谢恩,林承昭立马跪下磕了个头。 汝南郡王乃是德元帝为皇孙时的封号,如今把他赐给自己的孙子,这其中看重可想而知。 按理来说皇孙皇子出生七八年不封王的常见,但林承昭不过三岁就得到德元帝曾经的敕封,林怀湘的太子位是更稳了。 「起来吧。」德元帝无所谓地挥挥手,旋即又与刘千甫下起棋来。 棋局又开,德元帝又问:「小勃律的战事如何?」 「大军已进,」刘千甫道,「胜即在眼前。」 德元帝点头,看到身边的林承昭蓦然想起林怀治,嘆道:「六郎离京近一年,不知还记不记得我这个父亲。」 刘千甫摸出一棋落下,笑着说:「成王虽在凉州,但事事回禀。陛下若是想了,不如今岁召回来,恰逢贵妃将生子,也好看望弟妹。」 长安城谁都不知道林怀治离京的理由,但刘千甫跟在德元帝这么多年,大概猜出一些,一定是林怀治做或说了让德元帝不得不放弃他的事。既然放弃那他就不会选择再见这个儿子,这位向来有逆心的帝王又怎会顺着他的话答应,把人召回来? 况且贵妃有孕,要是在这时候林怀治回长安,怂恿大臣奏请立贵妃为后,朝中平下的局面又会一团糟。 这些话说出,德元帝就更不会让林怀治回来。 果不其然,德元帝摇头:「算了。」 这时有侍从欣喜着跑进来,朝德元帝道:「陛下大喜,贵妃生下了十五皇子。奴婢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德元帝连声说好,可笑容难掩苍白的病容。骤听喜讯他就势带着林承昭去看贵妃,林怀湘知道德元帝喜欢林承昭,带着也好,带着也能证明他还是稳稳的太子。 初生见,则爱明。 临近黄昏的东宫内,林怀湘麻木道:「这小子运气这么好?紫气东来,小勃律的捷报传来,太阳高升。这是哪家神仙转世吗?这一下子联合起前几日南阳道人说的宫中即将有大喜事,这不一下子合上来了吗?」 第368页 刘千甫如是说:「天子认为他是神仙那他就是神仙,那妖道的话你别信。」 「放屁!这一看就是贵妃和那妖道胡诌的。」林怀湘冷冷道。 帝王最喜欢祥瑞,尤其是晚年的皇帝,他们认为这是上天给予他们政绩的肯定。 刘千甫用茶盖轻拂茶水,笑道:「你知道是胡诌还担心什么?」 林怀湘百无聊赖地伏在案上,低沉道:「老爷子给他取名为熙,封楚王,大赦天下。还说洗三之时免天下一岁孩童家的一年赋税同为这小子庆祝。看重与喜爱可想而知,况且老爷子取熙字时,说是穆穆文王,于缉熙敬止的意思。这可是说的周文王啊!」 「文王前头是商周,帝辛不仁,大开酷刑,征赋税重佞臣。故有武王伐纣,周朝兴的说法。」刘千甫淡定道,「你看我们前头是这样吗?依我看不过是圣上一时兴起顺口罢了。成大事者,需得静心,不可因一言一举就失身份而浮躁。」 林怀湘哼道:「你又不是我这个太子,这么多年,老爷子对我什么样你不是没看在眼里。一月见三次是最多了,见面不是骂就是各种各样的敲打、猜忌,他身边还有一群想跟我争太子位的人,我怎么能静心?!」 说完此话,林怀湘闷下一大壶酒,趴在案上凝视壶身的青花纹。 「可他们都不是太子,你才是,圣上近来服食丹药的情况越来越多。」刘千甫笑着说,「硃砂有毒,你等着不就行了吗?要是在此时说错了什么话,让他决心想废你,可就前功尽弃了。」 谋划万事多年才有如此地位,林怀湘以前虽然觉得这孩子还小不对自己构成危险,可不想一出生祥瑞就跟下大饼一样砸在他身上,怅然道:「可老爷子说那小子生来就面带紫气,是什么天子兆,说跟他刚出生时一样,这不是在暗示他对这个孩子的喜爱吗?帝王重祥瑞,这孩子就是祥瑞。」 刘千甫嘆了口气:「婴儿出生面带紫气是因在母体中憋久所致,并非天子气。帝王都爱祥瑞,你要想得到夸奖不如去找几个什么刻字的石头献给他。何况这孩子比汝南王还小,你不要担心。圣上真要立他为太子,子少母壮,百官不会答应。」 「憋久了?」林怀湘一怔,喃喃道:「那这小子岂不是跟老爷子一样,乃是德行大师,毕竟脑子都坏了。」 刘千甫:「......」 对于林怀湘的逆言和疯癫程度,刘千甫严重怀疑他出生时是不是也这样,可德元帝才封了林承昭为汝南王,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已经敲下。对于德元帝其他儿子,他不想再费心,林承昭还小,林怀湘患得患失,是最好的选择。 毕竟他是太子。 「阳昭长公主成婚,你记得送礼。」刘千甫端起清茶浅尝一口。 林怀湘有些不耐烦:「就这种事也要说一遍?」 「严明楼因其子婚事回了长安,领左散骑常侍一职。」刘千甫说,「严家如日中天,他的亲妹妹有了皇子,他难保不会扶持。」 「真烦,走了林怀治,又来一个小儿子。」林怀湘疑道:「就算姑母受老爷子喜爱,我何必去送严明楼儿子的礼?」 刘千甫摸着茶盏的冰玉凉意,笑着说:「礼多繁重,指不定会出个什么岔子,届时也好将成王也一网打尽。」 「姨父于我,犹如伊尹于商王。」话很清楚,林怀湘伸手握住刘千甫的手,他枕在自己手臂上温柔地凝视着对方的双眸,「帝王想得长生,是因人的寿命太短,若是真有长生药......仲山你会吃下去吗?」 刘千甫抽出自己的手,移开视线,淡淡道:「是人皆会死,这是万物伦常的因果。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万物的起源离不开生与死,修道长生不过是道人为敛己财所编的话语,你不要信。我也劝你不要把心思放在我身上,说不定哪日我就被一道圣旨处死。」 朝堂政局的敏感度刘千甫会比林怀湘看的更为透彻,他想或许在年迈的帝王离开人世前,他这个掌一朝权力巅峰的人极大可能会被清算。德元帝不会给新帝留下他这个威胁权力的隐患,可他不想死。 林怀湘一怔,他固执地说:「既如此,你就不应该在帮他做事。你有太多把柄在他手里,他恨你也亲你。」 二十多年的陪伴光阴加这近一年的缠绵时光,林怀湘知道自己一直没有打动刘千甫,或者说没有成功的征服他。他用过许多心思,许多花样去讨好刘千甫,希望能让这个人认同他的观点,可今日他才发现这一切臣服与认定他的父亲林碧早就得到了。 刘千甫是德元帝的刀,而不是他的。 刘千甫道:「路是自己选的,我一直都不后悔。我答应帮你,你就不应该再生出其他心思,你要做的是皇帝,而非林家四郎。」 「那你与我这么久也没有一丝情意吗?」林怀湘感觉心中有一团火气,他蓦地推翻横在两人中间的几案,他过去抓住刘千甫的手,低声怒问:「你都不喜欢我吗?」 刘千甫被扑倒在榻上,以他的武力挣不开年轻力壮又发疯的林怀湘,他努力平静下来,说:「你又发癔症了?」 每次他跟林怀湘见面聊着聊着,林怀湘就要扯这些有的没的,他都怀疑这人是不是德元帝亲儿子。毕竟老子视情爱如无物,而儿子则是天天发癔症。 这张榻够大,林怀湘不费吹灰之力就飞速扒了两人裤子摸了把油膏送进去。屋内烛火遮掩不住两人各怀鬼胎又来回推搡的身影,情念异动和唇舌交缠的声音如同刀锋相割,划的林怀湘生疼却不想放开。 第369页 刘千甫和林怀湘,一个想做皇帝,另一个也想做皇帝。 夜晚秋雨虽来,但在如此大的动作下,不过片刻两人就汗水涔涔。汗水带着薰香迷惑着林怀湘的心智,他什么都想不到,只想将这刀锋叼在嘴里。 待得清晨,第一通开坊门的鼓声响,刘千甫甩开林怀湘环在他身上的手,准备下榻穿衣。 岂料林怀湘反手揽着他,说:「你怎么每次都不留下来?这东宫里父皇的眼线我都拔除不少,不必担心的。」 「你一身牛劲使不完就去城外给人。」刘千甫强行掰开林怀湘的手,扯出衣服穿上。 林怀湘坐起从背后抱着刘千甫,音色低沉:「你不是也很舒服吗?为何每次事后都冷言冷语。」 刘千甫的背贴着林怀湘健壮如火的胸膛,忽然低头一笑,侧过脸双指点了下林怀湘的眉心,哂笑:「男人的这里。」 他的手又立马点了下林怀湘未有布料遮掩的柱身,接着说:「和这里,是分开的。凌阳,你长这么大,还没明白这个道理?」 林怀湘对刘千甫是绝对仰慕与占有心理,绕是以往床事上他稍占上风也能迅速被反压下去。这次林怀湘沉吟片刻,说:「所以那个才是你?」 刘千甫冷漠道:「万物所表现的都是我,只是分人而已。」 「你对姨娘也是这样?」林怀湘收紧缠在刘千甫腰上的手臂,他很想知道刘千甫对于其他人难道也是这样? 记忆里的那个女子吗?刘千甫想不起她的容貌了,答道:「如果是四娘子,那此种境地下就是我抱着她了。」 林怀湘眼底闪过一抹嫉恨,说:「但她已经去世了。」 刘千甫懒得在废话,拂开腰间的手拿过衣服穿上,林怀湘忽然想起陈仙言对德元帝的爱,迟疑着问:「难道父亲也跟你一样吗?」 刘千甫深嘆一气,说:「无情最是帝王家,歷来的君王都是男人。」 腰带扣上的瞬间,刘千甫就被大力勐扯回榻上。林怀湘遽然翻身压着他,一手锁住他的双手按过头顶,邪笑:「我不也是男人吗?」 刘千甫怒道:「滚下去!你这个小畜生!」 林怀湘挑起他的一缕长发亲了下,继而往下慢条斯理地挑开他的腰带,笑着说:「再骂两句听听,姨父。」 晌午将过,刘千甫回了梁国公府,一进后院门就看到王宛带着刘禔玩。王宛见后连忙上前问安,刘千甫疲惫地点点头,陪刘禔玩会儿后,才回了书房处理政务。 开春以来,德元帝鲜少上朝,起先还有朔望朝偶尔见一见朝臣,后来就连着朔望朝都少来,群臣接连一两月见不到皇帝都是常事。于是这积攒地政务都交到政事堂,由宰相们处理,而后等哪日德元帝召见的时候汇报评定。 他想任何事在德元帝还活着还没想杀他之前都来得及,屋外起了脚步声。刘从祁一身锦衣快步进来,沉重道:「父亲,圣上病重了。」 德元二十三年八月廿三,上病重,不见群臣。 德元帝病后第三日,皇帝才下令召见宰相。 才进内殿,刘千甫就沉声问:「圣上身体怎会骤然病重?到底怎么回事?」 在他面前的宫人都惧怕这位掌权数十年的宰相,惊恐道:「圣上那日见楚王生,心大喜。食数粒金丹,夜幸数女。」 刘千甫:「......」 刘千甫想男人嘛,见这个年纪自己还能生个带祥瑞的儿子出来,换谁都会高兴,一高兴就想多生几个,完全不想自己的身体。 金丹吞入腹,内遇硃砂,则浑身燥热,性欲大起。刘千甫想德元帝本就爱美人,一下子吃那么多幸数女不瘫才怪! 但对于里面的药量,他想更多的是迷回天。可德元帝不会相信这里面有其他药量,因为天子汤药都会先由太子亲口尝后才进帝口。 政事堂的几位宰相与太子此刻都在寝殿内,徐子谅尴尬道:「圣上如今这样子还能处理朝政吗?」 郑厚礼看着来往的宫人,道:「以前也没处理多少,不若请天子监国。」 林怀湘看似垂眸,实则在观察这几位宰相的表情。刘千甫永远那么云淡风轻,徐子谅笼袖面容沉重,郑厚礼微蹙眉思索,尚书左丞黏着刘千甫以他为首,剩下的几位也在看刘千甫脸色。 宰相们听见这话都是沉默,恐惧和不安罩在皇城内,皇帝病重,比先前的情况更糟。最主要的是,德元帝这个掌皇权数十年的人,愿不愿意放权让太子监国。 刘千甫摸着食指上的玉指,淡淡道:「圣上尚有清醒断政的能力,前日不都敕皇帝令发兵南诏吗?诸位何必心急,请太子监国?」 「自圣上玄修龙体微恙以来,大小事务皆由政事堂处置,只过问其少量军务,又看如今这样我们怎能放心?」徐子谅对林怀湘这个太子尚有丁点儿希望,希望他能醒悟不要在依附刘千甫,「何况太子殿下的能力确实需要锻鍊,刘相公,不如您向皇帝陛下进言,请太子监国。」 刘千甫道:「圣上自有决断,太子永远都是太子,从龙之功不必着急。」 谁再说下去,谁就是忍不住想要德元帝死,迫不及待投奔太子阵营。 众人都怕,唯独郑厚礼不怕这些,他说:「那王瑶光还要召回长安吗?天子病重,番邦要是有异心便会动盪,且他立大功自要回京论功行赏。」 第370页 宰相们都点头附和,刘千甫拗不过模煳着云里雾里说了些话,也没说答应和不答应。期间林怀湘未说一句话,他尽力表现出悲伤的样子,后来张守一出来,将他唤了进去。 林怀湘跪在床边,把药端起,摸着不烫时才轻吹着餵给德元帝。德元帝有神明亮的眼睛蒙上一层阴鸷,清瘦脸庞苍白眼下泛青,他靠在枕上喝完药后,说:「相公们方才都在说什么?」 「徐相说父亲您病重,想让我监国。」林怀湘拿帕子擦去德元帝嘴边的药汁。 德元帝长吁一口病气:「你想吗?」 林怀湘泫然道:「儿子不想,帝国在父亲您的手上得到空前盛大,我不敢也害怕,我怕我做不好。」 这话是林怀湘思索再三的结果,德元帝从来不愿分权,太子监国就是分权,他从以往的父子和君臣话语里挑出了一个希望能令父亲满意的答案。 怎料德元帝勐地咳嗽起来,他直直地给了林怀湘一巴掌,怒喝:「你怎么这般怯弱?!你是太子!监国名正言顺,你这些年到底学了什么?你这样我怎么放心把大雍交给你?!」 林怀湘被那响亮的一巴掌打蒙许久,数年压抑的心酸眼泪从双眼流下。他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这个太子好像做什么说什么都永远得不到父亲的夸赞,监国这句话他担心害怕。要是说想,父亲疑心他着急登位怎么办?先前的兄长死的死,废的废。 这位大雍朝的第八位太子,站在东宫殿内去看先前的那七位太子,没有一位是顺利接过天子权力的。他们都活在猜忌、疑心与臣子的交织中。 这种情况下,林怀湘以为以孝悌为先,表明自己忠心父亲会满意,可这次父亲还是不满意,还打了他一巴掌,他不知道父亲到底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太子。 林怀湘胡乱地擦去眼泪,趴在被子上,颤声道:「父亲,儿子只想尽心侍奉您安好。不愿分心朝政,儿子是太子没错,可更为先的还是您的儿子!父亲病重,我怎能不担心?这般情况下,我如何能处理好朝政?」 「还没死呢,哭什么?」德元帝这时脸色才好了些,摸摸林怀湘的头,「我和你阿娘都算聪颖,怎么生出你这个庸懦的孩子。也罢,你至少心是好的。」 心是好的,爱或许也是。德元帝想方才那瞬间,他到底想要太子回答什么,好像不管是还是不想,他都会生气,随后自嘲笑了声让他退下。 临出门前,林怀湘听见德元帝问张守一:「六郎最近来信没有?」 张守一看林怀湘走远,回道:「没有,陛下。」 德元帝撑着身子坐起,说:「取纸笔来,我写封信给他。另下诏八百里加急催袁纮回京。」 张守一面上一震,连连点头取来纸笔。 平康坊一家奴僕把守的庭院里,房间里燃着清香,刘从祁随意道:「大家的病到底如何?」 南阳道人摸着手上的象牙玳瑁和檀香木以制成的拂尘,笑着说:「丹药下口,不好说。这宰相们都不让群臣知道,贫道也不敢乱说。」 刘从祁眼神狠厉地盯着南阳道人饮了口酒,酒碗被重置案上,紧张压抑的气氛让南阳道人一下想回前几年这人双手玩刀把他从山下「请」下来的样子,又念自己唯一的儿子还在他手里,连忙改口:「是大病!况且大家还不节制自身,前几日又服了几颗丹药。虽然他疑惑,可我跟他说身有病疾是脱胎换骨,临登仙界之兆。过得此七七四十九日就可练就大身,承三清真气。」 「七七四十九日?」刘从祁眯着眼道,「他信了吗?」 南阳道人连忙点头,他本就是整日游荡江湖的术士,那些道术言语不过是他能哄骗信长生不愿死的皇帝而已。 刘从祁沉吟道:「彗星入太微垣,犯帝坐,而太微右西掖的相星明华闪亮。太子星光辉耀眼压黄帝坐,这是什么意思。你颇通天文,知道该怎么做。」 「这话一出,怕是要改朝换代了。」南阳道人一凛,微皱眉道,「这星象可是预示皇太子想谋权篡位,而且相星说得该不会是令尊吧?」 刘从祁冷冷道:「你只需把这些话带给皇帝陛下就行,楚王降生前,我给你暗示的那番话让你得到不少财宝,今日这番还不行吗?」 「小儿降生喜语与这大不敬之言还是有区别的。」南阳道人放下拂尘,端起茶碗浅饮一口。 刘从祁挑眉一笑:「我给你面子了是吗?」说罢他迅速抽出腰间短刀,一脚踩案起身勐地把南阳道人按倒在地。 而那柄断刀就插在南阳道人耳边,他揪着南阳道人的衣领,严肃道:「重新想想。」 寒光闪眼,南阳道人觉杀气逼近,还没来得及思索。刘从祁又笑着说:「你儿子最近会背孝经了,想听吗?」 南阳道人颤声道:「我答应你。」 刘从祁抽出短刀拍拍南阳道人的脸,说:「真乖。」说罢他起身甩开南阳道人,拿过案上的丝帕擦刀,冷冷道:「还不滚?」 南阳道人起身慌忙离开,离开时还不忘带走那把价值连城的拂尘。 屏风后的严子善负手出来,皱眉道:「他会不会不听话?」 「他儿子还在我手里,敢不听话。」刘从祁把帕子一扔,又坐回原位倒上酒,「陈酿的兰陵大曲,喝不喝?」 严子善点头撩袍坐下,端着酒碗,沉思片刻,说:「圣上病得那么重,我们的处境可十分危险。」 第371页 「得让成王回来,否则帝位一坐稳,就再无回天之力。」刘从祁道,「老爷子最近在搜罗珍宝准备贺你新婚,你届时小心些。」 「我立马传书让他回来。」严子善旋即又认真说,「从长公主的婚事上出手,他还真敢,他到时又想拉下几个人?」 刘从祁肃声道:「他讨厌谁,谁就落网,不过南阳道人的话会加速他与圣上和太子的隔阂。」 「你真的肯定太子和刘相会走进这个圈套吗?」严子善有些担心,到这种时候,每一步都至关重要。 刘从祁轻松道:「掌朝政数十年的权臣和初出茅庐的太子,圣上只要不昏庸就一定会杀他。」 严子善说:「那禁军那边?」 「额尔达加上你我,太子真要逼宫,那才是给我们递把手。」刘从祁笑了下,「圣上可不是一个愿意放权的人。」 德元二十三年九月初二,御史台上折要求德元帝严惩南阳道人以天象乱言蛊惑君心,污衊太子的言论。岂料德元帝不见朝臣,深居宫中,任何事都由张守一通传,对于南阳道人的言论也不听任何劝告,还任其服侍身侧。 最后言论众多,杀了几个道士才结束这桩荒唐事。 -------------------- 第144章 禅位 凉州城的兵营校场上,郑郁持弓射出最后一箭,随即收弓活动了下酸麻的手腕。 身边的王台鹤也同样收弓,听军士说是郑郁赢后,嘆道:「怎么又输了,你最近背着我偷偷练了?」 「哪有!」郑郁笑着说,「是你心里高兴,要回长安述职请军功,这箭就射不稳了。」 王台鹤取过驾上的水囊喝了几口,疑惑地说:「可是圣上让我回京的旨意还没到,按理来说,一月内这圣旨就会到了啊。如今我回来两月,这朝廷的圣旨还没到。」 帝王年暮,任何一次新皇登基对于朝廷来说都是清洗,而他们这些边将也会遭到新皇的忌惮。 王台鹤胜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发去军报,这一路山水迢迢送到长安就是晚些时辰了。 郑郁说:「之前我爹战胜,有时这圣旨也是数月下来,别着急。不过犒赏军士们的册子报上去了吗?」 王台鹤说:「报上去了,但我怕朝廷里的人吞功,所以才想亲自上长安看看。」 军功勋级是最重要的东西,若是被冒领或是吞了赏钱,这对在前头卖命的军士不公平。 郑郁颔首理解这些,王台鹤又与他聊起军民之政。两人闲聊时,齐鸣快步过来,严肃道:「二公子,兵部来文了。」 河西节度使衙内,林怀治、郑郁、王台鹤对着这封兵部文书和郑厚礼的亲信思索。王台鹤道:「为何这封文书没签中书令的名,而本该他签名之处说是在告病假,这文书就这样发到我手里?」 「这诏书说让瑶光兄回长安,而我爹则说自己病了让我回京侍疾。」郑郁看着文书和郑厚礼的书信,皱眉道,「就算诏书没有中书令的亲签,可其余六部和门下是过了的,那就是有用。」 林怀治严肃道:「父皇怕是病危,否则郑尚书不会让你们回京。」 郑厚礼的家书说自己病重让郑郁快些回来,而政事堂的文书则让王台鹤回京受赏,知晓郑郁立功突厥后让两人一同回长安。 而这些字上,丝毫没有提到林怀治。 「病危?」王台鹤早跟刘从祁是一党,他对林怀治说:「难怪要召我们回去,可最该回去的不是你吗?」 林怀治眉心一皱:「连慈三日前的来信说长安一切无虞,可郑尚书的信是百里加急。若京中有变,那他的信肯定要到了。」 王台鹤说:「真有变动,太子登基,你难不成打算从河西打回长安吗?你得让圣上下旨,让你回去啊。」 「不一定,还有新皇登基这条路。」林怀治冷静道,「再不济还有国丧,事情不能急,只要回了长安什么理由都有。你们先回去,稳住局势。」 郑郁能明显觉出林怀治的不安,说:「那我和瑶光今日就回,快马加鞭数日便可回长安。」 自知事情严重,王台鹤也不好说什么,点头应下离开收拾行李。 屋中只剩两人,郑郁握住林怀治的手,紧张道:「变数太快,一瞬就可翻天。衡君,要不然你跟我一起回去。」 可没有朝廷下达的诏书,外任为官的皇子回京乃是大罪。 林怀治笑着说:「若我没有猜错,父皇命我还京的密信已在路上。刘九安控着南阳道人,已经进天言说太子星逼宫了,这一切都来得及。」 「圣上危重,太子和刘仲山一定在争权。」郑郁反应过来,说,「在这种失控的朝局下,圣上召你回去不是警告太子不要亲这位中书令吗?太子要是回过神来,顺着圣上的话走,很是危险。」 若是林怀湘醒悟过来顺势杀了刘千甫,那一切就不妙了。林怀治轻松说道:「要真是这样,我这个四哥就不会放任刘仲山坐大到如今了。」 德元二十三年九月初三,河西节度使王台鹤回京述职,凉州长史郑郁回京侍父疾。 德元二十三年九月初七,严子善的信与德元帝的密信一同传至林怀治手里,林怀治看着手里德元帝亲笔写的信。 「月余未见六郎书,不知何其。闻塞外苦寒,念及中秋月圆,忆去岁与儿同下玉棋,一时耶耶思郎欲死乎。郑公病重,传其子回京,不忍你等分离。又见阿娘生子,耶耶与娘念你许久,速返京与之相见。」 第372页 林怀治重复着那句,眼底生出无边苦涩:「一时耶耶思郎欲死乎,真的是想我了吗?」 明黄帷幔翻飞的殿内,德元帝半靠在床头,袁纮服侍他进完汤药,而后跪在床边几乎哭出声:「陛下,臣数年未见陛下。您怎疲至如此?这江山社稷不能没有陛下啊!」 德元帝唿出一口浊气:「还没死,别哭,把眼泪擦擦。」 袁纮以袖掩面擦去泪水,双目通红。德元帝闭上双眼,缓缓道:「维之,你教过我那么多儿子,你说谁最适合做皇帝?满朝臣子里,我最信任最倚重的就是你了。」 没有任何一位大臣能逃过帝王的那句,我最信任你。 「陛下已经有了答案,不必再问臣。」袁纮诚实说道,「天子德行兼备才是万民福祉,惠文太子故去多年,但他所编撰的子训长安城内几乎是家家都有。」 「这些日子,我总是会想起怀清。」德元帝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可天子过于仁慈,势必为臣者压制。怀湘就不像他这位二哥,可......这几个儿子,好像没一个像我的。」 君臣没有在话里提起当今太子,袁纮劝德元帝:「陛下,在此时易立储君势必朝野震盪,还望三思。其实佞臣坐位,不管是哪位王子登基都会受人钳制。」 德元帝睁眼转头看袁纮,笑了一声:「前几日南阳道人跟我说了句话。」 袁纮微垂眼手心冒汗,开始紧张起来,德元帝继续说:「他说相星明华闪亮,而彗星入太微垣,犯黄帝座,是为帝星凶兆。维之,你看何解?」 「陛下,天象之说不可信。」袁纮还是直言,「不过这诸天星辰里的相星确实明华数年,太子星微,这压得住吗?」 德元帝看着袁纮的满头白髮,忽生出年华逝去的凄凉感,他说:「太子真有此心,我怎能防住?更莫说这相星,我儿的路还很远吶。」 说罢德元帝挥退了袁纮,一个人看着香雾青烟不知在想什么,张守一上前说:「陛下,阳昭长公主求见。」 德元帝嘆了口气:「这孩子,唤进来吧。」 林嘉笙一进殿就直扑在龙床上哭,德元帝拍着她的背宽慰,说:「怎么了?我的小公主,这长安城里谁又惹你了?」 林嘉笙趴在德元帝的胸膛上,只听头上的气声弱微无力,她坐起身擦净眼泪,从袖中拿出几封书信,说:「五哥,我与驸马前两日才成婚。可这污衊脏水,这么快就泼到他身上了,这长安城里只有五哥你对我最好,可要是哪日你不在了,谁还会继续对我这么好?」 德元帝接过书信,九月的阳光照着封封印着血红印的泣血书信。字字珠玑朝廷,事事不离群臣,德元帝看完后,交给张守一,冷冷道:「这人你从哪里抓的?」 林嘉笙反问:「五哥不信我?这是严明楼送来的大婚贺礼,里面有件上清珠。上清珠是帝王所用之物,他严明楼这么会有?于是我顺藤摸瓜查到了这些。五哥要信我。」 「没有不信你。」德元帝说,「只是刘仲山为何要怎么做?你揪出他的事,他要是把你牵连进去怎么办?」 「驸马是严明楼的儿子,又与怀治交好。」林嘉笙说着她与严子善在家时就议好的答论,声泪俱下,「刘相一心向着太子,又怎么会让其他皇子挡太子的路。何况严明楼、袁纮、郑郁以及郑郁的父亲北阳郡王都跟怀治有多多少少的关系,我查出这封伪造的请成王趁你病弱谋反的诏书可以将这些人一网打尽。而他刘仲山则会是新朝的权臣,到时就没有人可以拿得住他了。」 「刘仲山。」德元帝长吁一气,「中书令,他属实太敢了。」 林嘉笙观察着德元帝的脸色,看他无恙后,以手帕掩面哭泣着说:「皇室宗亲多来赖天子,可刘仲山分明没把五哥的姊妹儿女放在眼里。我不知,待五哥千秋万岁后,这江山社稷该当如何?」 德元帝严肃道:「千古罪人的骂名不能留于我,这些我都知道了。」旋即他问林嘉笙:「驸马对你好吗?」 林嘉笙点头,德元帝闭眼笑道:「那就好。」 翌日,紫宸殿内,德元帝气色好了许多,盘膝坐在榻上,面前身着紫色官袍的刘千甫对他说着近来的军国大事。最后说郑厚礼趁他病时,下诏书让王台鹤入京的话,岂料德元帝听后只是笑笑并未生气。 这时刘千甫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劲,德元帝一直在对他施以微笑。帝王苍老的面容从始至终盯着你笑,笑意挂在脸上,可眼底却满是凉薄。 刘千甫忙跪下,说:「陛下今日是有什么吩咐吗?」 德元帝没有回刘千甫的话,随意道:「仲山,我认识你快三十年了吧?」 刘千甫回道:「陛下与臣相识已有二十八年。」 「二十八年了。」德元帝喃喃道,「怀湘今年也不过才二十六岁。都说当年徐福出蓬莱是为始皇寻长生药,仲山,这世上真的有长生药吗?」 刘千甫没有回答,有时不回答就是最好的答案。德元帝轻笑一声,说:「前几日南阳道人跟我说,彗星入太微垣,象徵皇太子即将谋反。你说我该不该信?」 「天象是古之吉兆,若陛下信,则太子危,若陛下不信,则帝王危。」刘千甫说,「此等悖君狂逆之言,臣不知该说何。」 德元帝说:「你逃避了这个问题,仲山。这不像你,是因为我老了要离开这个人世,所以你已经在选择新的君主了吗?」 第373页 刘千甫冷静道:「臣没有,臣这一生皆以陛下为先。怎还会有新君?」 「是吗?」帝王的声音响在空旷的大殿里,他冷眼瞧着面前俯首跪地的人,冷漠道:「过来。」 只有过来二字,没有其他,刘千甫垂首膝行过去,眼前景象由红锦山河图慢慢变成皇帝垂在榻边的龙袍。 德元帝瞥见刘千甫满头乌髮未生白丝,鬼使神差地摸上去,他想知道这个一生都懂他心思的人,到底是人还是妖。可他的手还是在半路停下了,最后收回。 午后的阳光照了进来,德元帝看见宫阙琉璃瓦在阳光下泛着光亮,山海时光流转,这些宫殿依旧矗立,见证每一代帝王的出生以及死亡。他视线移回至刘千甫身上,温柔道:「刘卿,随我一起长生吧。」 刘千甫不可置信地抬头,嘴角抹开苦涩:「陛下......」 德元帝平静地看着他,说:「不愿意吗?」 刘千甫眼神从震惊转为如死灰般的黯淡,笑着说:「臣愿意。」 「那就好。」德元帝把案上的书信拂落在地,轻声道,「仲山一生许国,梁国公的爵位还是给从祁,我会让他到洛阳就职。至于你的幼子,四品官足以让他一生无虞。去吧,把事情做得漂亮些。」 刘千甫看见他指使官员污衊严明楼的事被揭发,自知自己在德元帝这里已经失了势,随即叩首三声:「臣遵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德元帝说:「平身。」 阳光带着那抹紫色身影走远,林怀湘一脸呆滞地从黄帷后出来,他双膝重重地跪在德元帝面前,半晌说不出话。方才德元帝与刘千甫的对话他都听了个一清二楚,他不知道不明白为什么父亲突然要处死这个他用了这么多年的臣子。 德元帝疲惫道:「不明白吗?」 林怀湘冷汗直流,缓神片刻后说:「明白,刘相定是做了许多危害朝臣的事,所以父皇才不得不为国除之。」 德元帝摇头:「不是,这些年他做得很好。翻遍全天下我都找不到第二个比他更顺手的臣子,可就是因为他做得太好,我才害怕。」 林怀湘一愣,他看着德元帝,碰巧德元帝也在看他,说:「不管是哪位皇子做皇帝,他都不会放权。所以,怀湘,你去除了刘仲山,事成后你就是稳坐的东宫太子。群臣百姓,都会记住你的大德,知道吗?」 林怀湘不知自己怎么答应德元帝的,只知道回到东宫时,已是黄昏。他看见昏黄的光影从窗外飘进,一时间满是腐朽又奢靡的味道,这些是那样的陌生又可怖。 翌日清晨坊门才开,一人就翻进梁国公府内。金蛇巢纹的香炉飘着缕缕青烟,林怀湘盯着屏风上的山水墨画,朝身边人问:「老爷子让我杀了你,那下一个会不会就是我?」 刘千甫淡定道:「你想杀我吗?」 「这么多年,我要是想杀你,早就杀了!」林怀湘转头怒目道。 刘千甫轻笑:「线人来报,圣上已发密信,命成王回长安。」 林怀湘脑子里瞬间闪过「嗡——」的一声长鸣,他悽然一笑随后跌撞地扑到刘千甫怀里,抓着他的肩膀大声地求一个答案:「老爷子疯了?!他这个时候召林六回来做什么啊!」 音色悽厉,这话压垮的是他这个太子数年的兢兢业业,是无数的害怕与恐惧。 刘千甫上前一步顺势搂住他,温柔道:「凌阳,他让你杀了我,之后会不会是让成王杀你,以成他的太子路?天子病重,外任藩王回京,这怎么看都不是一个好事。」 林怀湘抱紧这世上他唯一能够信任的人,他想他的父亲林碧当年能从数位王子中政变夺位成功,上位后又用各派制衡朝廷,悄无声息地杀了林怀清、陈仙言,现在又让他杀刘千甫。 杀这唯一一个支持他的权臣,皇后陈仙言已经不在了,要是这个靠山再失去,他林怀湘还能依靠什么呢? 何况他的对手还有很多,马上回京的林怀治、一出生就带天子气的楚王,还有不知何时会死的德元帝,一切的一切都拥有太多变数。变数才是这个朝廷里最大的威胁。 林怀湘说:「我该怎么做?」 「一切因果皆因南阳道人而起,他以玄修之名蒙蔽圣上不见群臣,后又用天象之说构陷太子。」刘千甫在林怀湘耳边轻声道,「殿下何不召群臣清君侧?您有东宫十率以及从祁在北衙的禁军,监国名正言顺。」 林怀湘圈在刘千甫身上的力气越来越近,颤声道:「此举将皇帝陛下置于何处?」 「歷来宫闱之变,帝王之身,难道是以仁者为上?」刘千甫的声音就像充满诱惑的毒蛇,它缠住林怀湘那仅存的理智将其拖入深渊,「只要你答应,宰相们都愿竭力扶持太子。否则这日子久了,凌阳,我也不确定皇帝会不会废了你,这晚年的帝王最忌惮的就是分权。任人宰割不如自己就做那把刀,怎么样?」 又是一通鼓声响,林怀湘闭眼答应:「好。不过林怀治不能留。」 他不要在继续过这样的日子,他要做皇帝,他是大雍太子,是国之储君,不应该遭到无休无止的猜忌。 德元二十三年九月初九,重阳节。火把的光自玄武门铺陈而进,瞬间破开那漆黑的夜幕,肃穆威压的羽林军跑出沉重整齐的脚步声,声声接近那沉睡中的宫殿与真龙。 第374页 铁甲声重过一声后,几位宰相与禁军簇拥着林怀湘来到紫宸殿外,殿门口守门的禁军心想今日为何不是张守一上值,他拔出刀厉声着让这些人退下。可带头的太子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给了身边王景阳一个眼神。 将军一手提着南阳道人的头,头颅断裂处的血滴答滴答流了一路,禁军看见那惨状还没喊出声就被王景阳一刀封喉。 浓重的血腥气和滴答声以及脚步声瞬间逼近殿内龙床,明黄帐幔后搂着贵妃沉睡的人蓦然睁眼。他坐起撩开床帐,波澜不惊地看着远处众人。 这时南阳道人的头颅被王景阳掷在地上,咕噜滚了几圈后,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正好看着德元帝。德元帝由严静云扶起站在床前,看着眼前的太子、一干宰相和东宫官员以及禁军,冷笑一声:「诸卿这是做什么?」 尚书左丞顶着天子威压,上前一跪,说:「陛下,南阳道人蛊惑君心,诬陷太子意欲谋反,妄图颠覆我朝江山,微臣等不忍社稷沦丧,已将他就地诛杀。又因贼子近天子寝宫,怕扰到陛下休息,故未告知,还请陛下恕罪」 德元帝虽近暮年,但还是稳坐了多年的皇位。他冷静甩开严静云的手,向前走出几步,踢开那颗头,随意道:「是这样啊。既然你们知道这是天子寝宫,不是你们自家的马球场,杀了人就给我滚吧。」 此时,东宫左贊善大夫苏赛生出列,说:「陛下养息数月,不问朝政,才有南阳道人的胡言乱语,言说国政的原因。陛下目尚不辩物,身困体乏。不如下旨请太子殿下监国,分忧国事。」 「苏酬恩啊!苏酬恩!朕待你不错吧?!」德元帝淡笑,随后他指向王景阳,柔声道:「你也是朕亲手提拔的,今日你也学他们堵朕的路?!」 苏赛生答道:「臣要以社稷为重,方能报陛下提携之恩。」 王景阳细汗满额,他持刀单膝跪道:「臣已有九月未单独与陛下有过交谈,上一次臣见陛下您还是在五月的朔朝。臣追随您选立的储君,并不是跟您作对,而是报答您啊!」 德元帝的雪白绸衣飘在光里,他沉默不语,蓦然他看向林怀湘,说:「你让我下旨命你监国,下一步呢?禅位吗?」 林怀湘俯身一叉手作礼,自然道:「不论怎样,您都是我的父亲。血浓于水,怎么都改变不了。」 德元帝长吁一气:「你们想干什么,真当朕不知道?全部滚出去!」深秋的最后一拨蝉开始挣扎,他说:「想做皇帝,林怀湘你未免也太心急了。」 说完他勐地咳嗽起来,严静云连忙上前顺德元帝的背,哽咽道:「陛下,龙体为上。」 林怀湘让这些人往后退了些,他独自一人越过地上南阳道人的头,站在德元帝面前,从怀里掏出拟好的诏书,给德元帝缓缓展开,说:「命太子监国和禅位的诏书,儿子已经帮您起好了。父亲您先看一遍,不妥的地方我们再改。」 烛火晕开布帛上的文字,德元帝一眼就看出这来自刘千甫的手,冷冷道:「中书令呢?把中书令给朕带上来。」 看似问刘千甫为何没来参与这场逼宫,实则询问为何林怀湘临时倒戈?他以为刘千甫是被林怀湘挟制,荒谬的是在这一刻他还是相信刘千甫多过林怀湘。 「儿子才从梁国公府出来,仲山怕是不愿见父亲你。」林怀湘笑得一脸善意,那烛火扑在他脸上,半明半暗,连带着眼里的光都有些模煳。 德元帝侧目注视着林怀湘,心里脑里都在品这句话,勐然他想起以往林怀湘干过狎昵男伎的事。瞬间醒悟过来,想也不想地反手就是想给一巴掌,怒喝:「逆子!」 岂料林怀湘动作比他更快,接住帝王的怒火。他禁锢着皇帝的手,紧把住力量源头,走至皇帝面前,低笑:「还是请太上皇应了吧,否则北衙宦官作乱,诛杀天子与贵妃可就不好说了。」 德元帝蓦然一怔后退两步,他想不到昔日安静的林怀湘竟敢如此。 严静云见父子争端,又听林怀湘说胡话跑过去扯开他的手,扶住气急站不稳的德元帝,焦急道:「太子殿下,他还是你的父亲。此话大逆不道,人神可诛之。」 「少跟我扯话头!」林怀湘收手握住腰间的刀柄,肃杀气骤然覆身,严肃道:「他是我亲爹,你可不是我亲妈。」 德元帝强撑住身子由严静云扶着,浑身生凉,捋顺气后淡定道:「你真以为控制了禁军和皇城,就能逼朕妥协?「说毕,他温和一笑:」你的这些手段不过是我玩剩下的,林怀湘,你要是不想死无全尸,就让这些人滚出去,明日太子监国的诏书自会发晓六部。」 严静云察觉君臣剑拔弩张,不禁柔声缓和劝慰:「太子殿下,带兵进宫视为谋反。不如还是先退出宫门,您还是太子。」 「太子监国?」林怀湘不吃这套,直接回道:「我前面的几位太子可都不好过,我的二伯父,父亲你的二哥不也是板上钉钉的太子吗?」他挑眉一笑,在帝妃面前踱步,低眉朝两人说:「不过是棺材板上钉钉的太子。今天父皇您要么两道诏书一起下,要么就是宦官作乱,帝妃于宫闱之中不保。」 屋外那还未散去的血腥浓稠气爬进紫宸殿,卷着帝妃的衣摆一点点爬上他们的头顶啃咬,味道和阴冷侵蚀他们的每寸肌肤,皇宫里每场死于宫变的魂魄似乎在此时找到聚集处,一时都蜂拥而来。 第375页 烛火明亮却形如晦暗的空旷织花朝龙天锦上,德元帝抓紧严静云的手,力度大地将她白皙肌肤勒出红痕,严静云知痛却不敢出声,她看德元帝双鬓微染霜,血腥气吞噬这位帝王的半边脸庞。 站在他对面是年轻又握今夜兵权的太子,无声的交锋在两双极为相似眼睛里碰撞,林怀湘握刀柄的手微动,德元帝听见帷幔后甲冑将军起身的动步声,把严静云往身后推了几步,说:「贵妃是你的长辈,而且你不能同室操戈。」 林怀湘一笑:「父亲是说六郎吗?河西离京千里,途中匪患多,死无全尸啊!」 话语轻声道出他人命运,严静云脸色陡然煞白,痛意涌上心头她大哭一声晕了过去。德元帝脸色也呈灰白,他还没接受爱子离世就在秋风中接住贵妃倒地的身子,两人一同跌坐在地,年过五十的帝王霎那间就老了十岁。 重甲声越了帷幔进来,皇帝转头看了眼自光亮中进来的禁军首领,继而眼神转到站立的太子身上,他抱紧了严静云,悽然大笑:「四郎啊四郎。你可真是我的好儿子。」 德元二十三年九月初十,上下诏令太子监国,代行处理国政。 德元二十三年九月十一,上禅位于皇太子,自尊为太上皇,以修身为由居南内。是日,皇太子即位于含元殿,大赦天下,改元长贞。 -------------------- 这件事是信息差导致的结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见解和害怕,然后就这样了。 此时,主角还在骑马来的路上...... 第145章 退之 长贞元年九月十四,郑郁过了王府的乌头门就一丢缰绳,慌忙往卧房跑去,因跑得太快途中还摔了一跤。 郑郁入得卧房,看郑厚礼虚靠在床头,奔过去从头到脚仔细检查一番,确认父亲没事后,才坐在床沿,说:「爹,您真的没事吗?哪儿病了?」 「爹没事,只是前段日子京中气候不好,腿疾犯了。」郑厚礼说,「想着大郎今年应不会回京述职,所以写信叫了你回来,想看看你。」 「我在凉州也想父亲,带回几坛父亲爱的凉州大曲还有兵书。」郑郁回道。 「有心了,不过御医说让我少饮酒,还是你留着吧。我看你在凉州这么久,都瘦了许多。」郑厚礼说。 郑郁隐去了被沙艾格带走的那段时日,只说自己到凉州后互市不稳,边塞有乱便就去了突厥,而后就是郑厚礼在阿史那莫所呈奏书上说的那样。 听完郑郁所说的事情后,郑厚礼思索片刻,道:「那你回来就好,成王还在凉州。新帝登基,任何事都落定了。」 郑郁想着长安发生的件件大事,沉声道:「那太上皇禅位退居南内,就不管朝政了吗?」 「怎么管?」郑厚礼冷哼,「重阳那夜,长安城被围了个水泄不通。皇城内,血流三尺厚,北衙禁军沖在前头围大内,南衙这边就是围城,那时谁敢出去碰太子的刀?」 兵变那夜,郑厚礼在家养伤,已有几日未曾去过北衙处理事务。况且这半年多以来,刘千甫有心架空他,加之郑厚礼有心避开朝廷斗争,少见官员。况且北衙禁军将领不下数十位,且有些还遥领在外地,以致就算有什么兵变的过程,他郑厚礼根本听不到风声。 「太上皇甘愿交出权力吗?」郑郁觉得做太上皇,这根本不会是德元帝的性格。 郑厚礼无力一笑:「儿子都登基了,老子还能做什么?这两日宰相们都见不到太上皇,不知道其中缘由。」 郑郁又说:「那刘相?」 私心之下,郑郁还是有那么一点残存的希望,希望林怀湘会有爱民之心,能有除掉刘千甫的欲望。谁料郑厚礼嘆道:「梁国公风光一时无限啊,我看你今日既然回来了,那圣上必会召你入宫觐见。小心答话,不要失了分寸。」 郑郁点头知道这是至关紧要的时候,新帝对于郑家的态度就在于他是否亲近与他一同赴任凉州的林怀治了。可一想到林怀治,郑郁心里就慌,他跟王台鹤先返回京,而林怀治不知何时回京,一数日子估计也快到长安。 秋风已起,刘从祁给刘千甫倒满清茶,说:「圣上苦心蛰伏这么多年,一朝登基,爹你也能高枕无忧了。」 「高枕无忧?」刘千甫略微摇头,说,「新帝敢逼宫上位,他就不是个善茬。」 刘从祁有些好奇,问:「那下一步呢?我们该做什么?」 「袁维之还在长安,这个忠心耿耿的臣子怎么会在此时不向新帝示忠呢?」刘千甫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说,「你这几年跟袁三郎来往甚密,到底是意思?」 刘从祁轻松一笑:「还能是什么意思,看他有趣养在身边当个猫狗而已。」 这时话要是说错,刘从祁敢肯定,刘千甫一定会朝林怀湘进言,灭袁家九族。偏生那夜兵变之后,林怀湘对刘千甫没有任何改变,还亲封他为太子太师,加了许多官职在他身上,他一人身上便有近四十个官职。 这让朝中许多大臣都害怕,害怕下一位魏宣帝的出现。 「是吗?那严家的上清珠为何太上皇会知道?」刘千甫无比认真地看向刘从祁,那种阴冷像是被毒蛇锁定,动弹不得。 饶是刘从祁在刘千甫身边待了这么多年,对于朝政和身家性命上的答话,他也是小心翼翼:「这你问我做什么?你的书房又不是只有我一人进出?而且你要是倒台死了,对于我而言又有什么好处?」 第376页 刘从祁说完气急站起,怒道:「你真不信任我,就不要让我接手你的那些破事。兵变那夜你拿去我的腰牌鱼符,把我囚在家里,你根本就不信任我!」 那时按照刘从祁的计划林怀治应会在兵变那夜回来,谁知这么久了林怀治还无半点音讯。刘从祁立即派忠心可靠的将士追出城沿官道找人,但现在还无任何音讯。 「我只是问问,又没怀疑你。」刘千甫也怒了,厉声道:「宫闱之变,一个不小心就是粉身碎骨,你去掺和那热闹做什么?」 刘从祁懂刘千甫的弱点在哪里,柔声道:「那你方才那话是什么意思?而且你要杀严明楼却通过阳昭长公主的手,试图将袁纮、郑厚礼、成王那一大家子全搜罗进去,父亲你拿得稳吗?」 刘千甫冷漠道:「这不是你该关心的问题,这几日你要是在家没事做,就多带带你七弟吧。」 「带他干嘛?!我一脚踢飞他。」说起刘禔,刘从祁就想起王宛。 虽然最近这一年多,刘千甫少见她,但额尔达的探子在身边,他总觉不舒服。 况且刘从祁对这个比他小二十来岁的弟弟,没多大感情,最多在无聊时给他小玩意儿这小孩子就能高兴半天,在他身后追着玩。 刘千甫嘆了一口气:「你小时候我可没踢飞你。」 刘从祁悠悠道:「你踢过。」 刘千甫:「???」 太多往事在脑海里,刘千甫一时想不起来,问:「何时?」 刘从祁嘴角一勾未回答离开房内。 路过庭院时,刘从祁见到在院里与乳母、侍从玩闹的刘禔和几位外甥,王宛和刘千甫的一个女儿坐在旁边闲谈。 梳双髻扎红环带的刘禔看见廊下有人看自己,忙跑过去抱住刘从祁的腿,抬头看他说:「二、哥。」 论五官,刘禔与刘千甫像上几分。但那双眼睛却长得像王宛,璨亮如星。刘从祁看着他,像是看到了许多年前的自己。于是蹲下身,笑着说:「在家要听父亲的话,也要听二哥的话,明白吗?」 刘禔只听到听话两个字便忙点头,刘从祁凝视他,两人间隔了二十多年的光阴,但刘从祁知道自己透过刘禔看到了那个年幼的曷日勒。 其他几个小外甥也跟过来,家里与刘禔同岁的孩子只有刘从祁二妹的几个孩子。自大理寺卿杨奚庭贬官后,刘家二娘便与他子和离回家住,前两年又招了位女婿,一直未分府别居。 刘千甫对于子女很是爱护,只要不犯他底线多是要什么给什么。 这时王宛看到刘从祁,就与刘二娘走过来,说:「七郎日日都闹着要见二哥,他很喜欢你。」 「父亲没陪他吗?」刘从祁摸了两下刘禔的头起身说道。 王宛答道:「相公顾国政尚来不及,哪有时间陪他?」 刘二娘带着姐妹的几个孩子离开,看两人说话也叫走了刘禔。梁国公府上下都看得出来,日后这爵位是给刘从祁的。 刘从祁看见那走路摇晃还回头朝他笑的刘禔,无奈答应:「有空我会多陪陪他。」 王宛低声道:「日子久了,在这府里也没什么好过的。」刘从祁愣了一下,王宛继而又道:「细算路途,二郎该想想成王为什么还没回来?」 孩童玩闹声充斥在院里,刘从祁沉好心思,回道:「既然娘子说这话了,不妨说得清楚些。」 「皇家最是无情,而你父亲则是无情中的无情。」王宛嫣然一笑,「我把他算计严明楼的那些书信交给你,是想让你日后若有一线生机,能多看顾一下你这个弟弟。」 人是额尔达送进来的,也是刘从祁带回梁国公府的。王宛的心思并不在刘千甫身上,任何事情都可以伪装,包括喜欢和识字。 刘从祁瞬间反应过来,说:「多谢娘子告知,七郎年幼日后定长命百岁。」 王宛眉宇间现出一丝伤愁,她看着玩闹的刘禔,说:「他一出生就身子不好,我倒希望他能长命百岁。」 刘千甫长成人的儿子只有刘从祁,其余的全是早夭。就连刘禔出生后,都有弱症。其中缘故刘从祁大胆想过,刘家或许在子嗣一脉上,有病症。 「会的。」刘从祁轻声道。王宛得到答案后,福了一礼离开。 刘从祁看王宛走后,召来侍从命他火速去查林怀治在何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郑郁回长安,知道自己免不了要见新天子。可他没想到,林怀湘见他是在浴堂殿。 温泉滑浴,热雾氤氲,林怀湘胸膛赤裸坐在池中靠着石壁,池边的内侍为他捏肩。郑郁站在池边,想着林怀湘叫自己是为何事,应该不是来叫他洗澡的。 水声哗哗,两人静默片刻,林怀湘笑道:「从凉州回来,路上费了几日?」 「回陛下,快马加鞭十日就到了。」到底林怀湘是接了禅位诏书登基的皇帝,郑郁回着君臣之语。 林怀湘端详郑郁,水雾和帐幔轻纱在他周身似是形成柔光,他又记起当年在黄幔后初见此人的场景。不过内侍揉肩的力度让林怀湘回到眼前,他说:「北阳王病了,郑应淮又不在身边侍奉,且永州离西京数千里,来回也不方便。砚卿还是领中书舍人一职,留于朕身边吧。」 郑郁怔怔地看着林怀湘,看林怀湘也在看他后,垂眸回道:「臣谢陛下。只是那凉州事归于成王吗?」 第377页 「凉州事务我自有决断,六弟即将回京,届时郑卿是要继续与他同理御史台吗?」林怀湘挥手让捏肩的内侍离开,说,「其实父亲与我一向看重郑家,这中书舍人拟诏侍天子身侧的位置,我们一直都属意于你。」 歷来担任中书舍人的都是大学子,是皇帝公认的大才子。天下文人无不嚮往这个身份,毕竟能亲近皇帝,还能以供奉官身份随时出入宫禁。 父贬子升,这是皇权交接前的惯用手段,只是郑郁没想到这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林怀湘摆明了告诉他,让郑家不要与其他皇子扯上关系,自己登基后第一时间把你郑郁从凉州调回中央就该感恩戴德 可郑郁想林怀治在回京路上音讯全无,并且离开凉州时林怀治说德元帝一定发诏书让他回去,这么久没有任何消息。这让郑郁心里十分不安,想要知道重阳那夜的宫变细节和林怀治的消息,他就得见德元帝。 于是郑郁叩首一跪:「臣谢陛下与太上皇赏识,郑家微末之功,不足挂齿。臣听太上皇移居南内,卧病在床,念起曾经太上皇对臣的教导,想去拜见。」 来时郑厚礼跟他说,林怀湘以德元帝病重需清修为由,不允许任何臣子见他,只有贵妃严静云和张守一陪着。 林怀湘微微一笑:「砚卿都说父皇病了,何故前去拜见,惹双方忆前尘落泪呢?再者御医说父皇需要静养,情绪不能大起大落,再见臣子怕是又要劳心国事,若非父皇身体不佳不能处理国政,又怎会禅位于我呢?砚卿,你说是吗?」 一番说完,郑郁实在找不到理由反驳,林怀湘拿德元帝身子不好做文章,又以国政无人处理才禅位给他,这下子郑郁要是再提去见德元帝,怕是就要惹这位新皇帝不愉快了。 「陛下所言有理,天下重担都加于帝王,太上皇劳心数年,今得清修,臣确实不该在此时打扰。」话及此处,郑郁又说,「来日,太上皇龙体无忧后,还望陛下准臣觐见。」 林怀湘看他识趣,对于这个不确定的时间十分满意,答道:「这个自然。好了,郑卿,时辰不早你先退下吧。」 才回长安,郑郁尚摸不清林怀湘的脾气,起身告退。可他却在退下时见到帷幔后有一角紫色官袍,心中虽疑惑是谁,但还是利落退下。 「这人跟他父亲不像,句句都在试探我。」林怀湘突然说道。 刘千甫自帷幔后走出,看那屏风挡住外面的世界,说:「那你还留他在中央。」 「先让他放松警惕,而后一网打尽。」林怀湘转头看刘千甫,沾满水珠的手攥住紫袍,说,「不过你真的要让袁维之见老爷子吗?这君臣相见,怕是会四眼泪汪汪啊。」 刘千甫无声息地移开两步,发现还是脱不开那双手,只说:「你难道不想知道,这个朝廷有多少人是不忠心于你的?」 新帝即位,都会想拔除旧朝皇帝的忠心臣子,林怀湘想干大事,就要做这些,这其中袁纮就是头顶头的旧臣。刘千甫的话正好踩在他的心上,果然父亲留下来的人就是顺手。 「中书令此言有理。」林怀湘仰望着水池边上的人,手上一用力,那道身影跌进水里,打起极大的浪花。 刘千甫撩了把湿发,眉宇敛着怒气,冷冷地看着林怀湘。 林怀湘熟练去解对方的腰带,忽视眼神,说:「别这样看我,这次你来怎么样?」 这天地存生里若是林怀湘和刘千甫之间有绳子,那绳头一定在是刘千甫手里。 「不怎么样。」那身紫官袍很快被剥了干净,刘千甫手按着林怀湘的肩,说:「成王死了吗?」 林怀湘就着水抚摸刘千甫背上的那条疤,沉吟道:「暗卫来报,尸骨无存。我派了八十四位刺客去杀他,难不成还能让他活下来?」 刘千甫轻笑:「那就好,陛下。」 那昳丽的笑,像极了开在夕阳下迷人的陀罗花。林怀湘轻缓又试探地吻了下刘千甫的嘴角,说:「幸好老爷子那日只见了你我,没有旁人,否则这登基之后,朝中还会有人主太上皇旨意杀你。」 兵变前夕,德元帝说想杀刘千甫的那天,只见了太子和刘千甫。而后便被迅速请下皇帝位,任何事都没有来得及发生就结束了。 「是啊,幸好。」刘千甫抬手摸了下方才被林怀湘吻过地方,说,「幸好陛下以国为重,不忍妖道再乱圣心。」 林怀湘说:「所以姨父会一直陪着我的,是吗?」 刘千甫笑着说:「自然。」 林怀湘湿红的脸愈发情动,他抬头吻住那陀罗花,心一横,将那花带入温热的水中。水中岁月似流水过,林怀湘觉得自己好像抓住了一个在世上他能永远掌控的东西,这把花刀只会在自己手里雕刻。 郑郁这边出了宫门,就被等他许久的袁亭宜拦下带回魏国公府。 「砚卿兄,你这几年调令来去匆匆,我都不常见你。」路上袁亭宜没骑马,拉着郑郁走在长街上,路过东市时,袁亭宜还买了家中子侄爱吃的糕点揣在怀里。 郑郁笑着说:「官员任命多频繁,待你任期满后,说不定也要去外地赴任。」 大雍的官员,从来都是在中央和地方上到处转,四年又四年的等待,等待皇恩召见。 「我的任期快到了。」袁亭宜抱着几大盒糕点,摇摇头说:「可这两年,都是中上,估计不会往上升了。「随即他又欣喜道:」其实我做校书郎还是挺不错的,这白乐天果然没说错,俸钱万六千,月给亦有余。」 第378页 郑郁看袁亭宜这么多年都没心没肺的模样,忍不住打趣:「那你存了多少钱?总要娶媳妇吧?」 袁亭宜:「......」 袁亭宜掂了掂怀中的糕点,岔开这个话题:「我娶的那个媳妇不要钱,我有饭吃他就有,所以钱财是身外之物。」 「你什么时候成婚的?」郑郁大惊,他在凉州跟严子善、袁亭宜、偶尔还有徐球来信时,没听说袁亭宜成婚了啊! 袁亭宜尴尬道:「就......就那去年、前年我忘了。」 郑郁:「......」 心想或许是袁亭宜说胡话,所以郑郁也就不在追问。 两人互诉心肠说话时,时间飞快,不多刻便到了魏国公府。魏国公府乌头门后,刘从祁抱刀倚在门边,看袁亭宜回来,立马上前拿过他手里的糕点,说:「这好吃吗?」 袁亭宜边抢糕点边带着郑郁进去,愤愤道:「不好吃!吃了会死!」 「我不信,这死了最好。」刘从祁晃着那糕点,对郑郁说:「砚卿今日是来见袁相的?」 郑郁略去在刘从祁身边追糕点的袁亭宜,回道:「是,返京不久,前来拜见师傅。」 刘从祁说:「京中局势已不是当年,砚卿小心。待会儿我正好回府,我送你回去。」 郑郁看刘从祁眼神认真,笑着应下。这时府内侍从来请郑郁,说袁纮等他。 郑郁给两人作礼离开,袁亭宜抢回糕点已是有些气喘,他把糕点递给侍从,带着刘从祁离开,说:「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没什么。」刘从祁捏了下袁亭宜的脸,温柔道:「这几日吏部的文书就快到了,我在这先恭贺长安县尉了。」 袁亭宜惊讶道:「长安县尉?我?」 刘从祁笑着点头,这突如其来的官职,让袁亭宜高兴得不行,随即觉得不对,说:「不会是你向刘相提的吧?我这年年考课都不是上上,能做好这个县尉吗?」 「算是有我给他说的这个缘故吧。」刘从祁说,「则直要相信自己,你不是一向常说要习前人文略,敢于上书皇帝广开言路吗?」 袁亭宜嘆道:「可圣上是这样的人吗?」 刘从祁沉默了,他没有回答,只是牵着袁亭宜去他本人的书房,路过无人廊下时,侧身道:「去翻翻那些史书就知道了,不过则直,我要是哪天离开长安了,你会怎么办?」 袁亭宜的脚步停下,愣愣道:「你要离开?什么时候?」 「可能要不了多久了。」刘从祁怅然道,「或许等春天来后,我就要离开,回塞外去。」 他想等林怀治回来做好这一切,他也不会留在长安。 袁亭宜握紧刘从祁的手,感受到那温热的掌心包裹着自己,认真地问:「还会回来吗?」 刘从祁静声片刻,端详着他,低声问:「你想我回来吗?」 被那火热的目光锁住,袁亭宜脸色一红,无比认真地问:「说想你就会回来吗?」 刘从祁上前拥住袁亭宜,低头亲了下他的眉心,温柔一笑:「你要是说想,我就不离开了,永远陪着你。」 这些年,谁都没有说穿那层窗户纸。袁亭宜是怕自己无法面对那些虚妄的未来,而刘从祁则是害怕,害怕自己有一日会死在政变中。 「人生就几十年,哪有永远。」袁亭宜推开刘从祁,说,「等我爹知道我俩的事,他肯定打死你。」 「几十年也好,只要你让我陪着。」刘从祁松了口气,又说,「我失礼在先,就算被袁相打,我也心甘情愿。只要到时则直肯给我上药就好。」 袁亭宜负手朝书房走去,说:「你前些年不是嫌弃我上药力气大吗?如此看来到时被打死我都不能再让你嫌弃我。」 刘从祁急忙追上去解释:「我那骗你的,你真信啊?」 离去时袁亭宜的声音从转角处飘来:「信啊!刘九安这是我家,不要扯我衣裳!」 书房内,袁纮给郑郁说完长安城的所有变化后,末了就说:「当日圣上召我前去,言语间似有废太子的意思,但我还是劝住了,可就在重阳那晚,玄武门又开了。」 袁纮回京后,德元帝任他尚书右僕射,兼任国子祭酒、弘文馆学士,继续为皇家修史。林怀湘上位后,没有对袁纮的官职做出调整和不满,只是将另一位刘千甫提拔过的人任为尚书左僕射,两厢制衡。 「太子逼宫方做皇帝,师傅是同意吗?」郑郁有些紧张,他期待袁纮的回答,也害怕袁纮的回答跟他不一样。 袁纮的白髮比去年在凉州时见到的还要多,他很是烦恼地挠了挠头,说:「只要他弃了刘仲山,那他就是我袁纮要追随的皇帝。」 说罢他无力地往凭几上一靠,喃喃道:「但他真的会放弃刘仲山吗?」 郑郁听出不对,问:「师傅此话何解?」 「九月初八那天,五郎单独召了刘仲山和太子。」袁纮说,「没人知晓他们到底说了什么,我只知道重阳那晚,太子就逼宫了。」 重阳那夜,林怀湘所带的宰相和官员里,没有袁纮。也就是说林怀湘没有把袁纮看作是一方,现在刘千甫依旧伴其身侧,能让曾经众大臣和皇帝眼里温顺的太子逼宫,那一定是德元帝说了什么让这两人铤而走险,但到底会是什么,郑郁和袁纮都不知道。 半晌后,郑郁说:「今日我向圣上提出,想拜见太上皇,被拒绝了。」 第379页 「得位之险,他不会让你见太上皇的,一旦出现刘仲山没有算到的权力缝隙。」袁纮冷静地说,「这些大臣会全部涌进去,撕开这道口子,将这个中书令撕碎。」 听完这话,郑郁坐在原地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心想林怀治此时走到哪里了?但他要是听说林怀湘登基,一定会是马不停蹄的回来,不会这么久都还没消息,连个信都没有。 看郑郁呆愣坐着,袁纮试探着问:「成王这次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郑郁回神:「太上皇未下诏,成王不敢回来。」 「这可不像他的性子。」袁纮突然说道。 郑郁垂眸回道:「师傅。」 「阿郁,这么多年了,你真的看清他了吗?」袁纮轻嘆一声,「他们林家人都是疯子,若我没有猜错。成王本想在太子逼宫那夜回来,以平叛为由杀进皇宫,同样逼五郎禅位,是吗?」 袁纮这话说完,郑郁脑子那根紧绷的弦断了,他跪在袁纮面前,止住眼泪,哽咽道:「师傅......不这样做,死的就会是他。」 「那你又如何能确保成王登基,能保太子?」袁纮对这个徒弟是恨铁不成钢,怒道,「太子是圣上亲立的储君,阿郁,二郎,你这样做,如何对得起圣上当年的拔擢?」 这话说完郑郁已是泪如雨下,喉头髮哑说不出话。袁纮又道:「太子已经登基,你们不要在做无用功,否则会使朝局不稳。成王回不来,待在凉州也是好的,圣上没有杀他的意思,你不要再去提这些。这大雍的江山,来来回回数位帝王,每一次更迭都是新臣旧臣的腥风血雨。二郎,你不为你自己想,也要想想你父亲。他的功勋是血肉拼出来才载入史册的,你不要让他留骂名于世。」 文人朝臣,没有人不在意自己的身后名。郑郁知道袁纮是为自己好,这是在告诉他,大局已定不要再去挑战皇权,他答道:「学生明白,天子乃太上皇钦定。学生不会拿郑家去冒险,师傅的教诲,学生记下了。」 「成王那边,我会劝说圣上将其外任他州,也好保你二人情谊。」袁纮扶起郑郁,轻声道,「朝局上,没有任何人能一枝独秀。至于那日太上皇见刘仲山说了什么,我会去调查清楚。万事不要急,一急就会被别人抓住把柄。」 在这样的紧要关头,郑郁比谁都清楚,他擦干眼泪,朝袁纮一笑:「多谢师傅。」 可他看到袁纮的满头白髮和那张布满风霜的脸后,热泪又是落下。袁纮逮了截衣袖边擦郑郁眼泪,蹙眉道:「傻小子。多大了,别哭。任何事都有我们这群老头子在,天大的灾难都落不到你头上。」 郑郁一吸气,平静下来。袁纮想起什么,又道:「太上皇曾说要召知文回来,任太子的老师,不知这话到如今圣上的面前还管用否?」 林怀湘登基后,立太子妃曲婉为皇后,汝南王林承昭为太子。 「既是这样,那圣上怕是有弃刘仲山的意思。」郑郁冷静道,「且还有月前,南阳道人的荒唐言在。太上皇不可能会任由此人为大,危及太子。」 袁纮捋胡深思,说:「只可惜,我见不到太上皇。」 「过些日子是下元,祭祀祖先,设斋蘸教。」郑郁说,「歷来皇帝都为之重视,我想这次圣上也会如此。且太上皇信道,那时众臣应会得见。」 袁纮说:「希望如此,更希望圣上不要被这个人迷惑。」 细想这些,郑郁脑中闪过浴堂殿里的那截紫官袍。不由心生一凛,紫官袍乃是朝中大臣方可穿,这三品大臣不多见,能进浴堂殿亲近林怀湘的人更不多见。 若是林怀湘任由此人出现在与大臣对话的地方,那这亲近怕不是一般的亲近。 随后袁纮又问起凉州事务,毕竟他也在凉州待了数月,对这地方军民还是有些感情,郑郁一一回答。说到最后,袁纮想起自己在鄯州寻到了韩愈的与崔群书真迹,想与郑郁品赏时,想不起放在何处。 于是传来侍从询问,侍从说昨日袁亭宜来时看见此文章带走了。 袁纮无奈地摇头,见在屋子里坐久了,就带郑郁去找袁亭宜,两人边走边谈论韩愈三朝为官的心事。 最后说及在有唐一朝,韩愈、柳宗元、刘禹锡等人掀起的文学改革行风时,袁纮感慨颇多,许是见了大涛大浪,他对其先辈精神有诸多钦佩。袁纮道:「韩公一封御史台上论天旱人飢状的奏疏,疏遍百姓之苦,也言皇帝遭人矇骗,可德宗终究不是太宗。韩公流离十年方回长安,你说,像我们这样的文臣,一封奏疏上去,不知要在外面待多久。」 「所以才有臣子顺帝心而生,极尽谄媚。流浪外地数年,方有贵人相助转回中央。」郑郁扶着袁纮走在廊下,说,「圣上年幼时便由梁国公教导,长成以后又多赖其人。终唐一朝,辅国专政、牛李党争、宦官弄权皆是如此。」 袁纮重重地嘆了口气:「是皇帝不行,真明也的话,就不会有那么多权臣存在了。」 对于史书见解,郑郁学得和看得没有袁纮透彻,只捡了些自己理解的说。袁纮与他一步一聊地走着,才过了转角还未走到袁亭宜的书房,就听里面的话声。 -------------------- 第146章 伯乐 「怎么可能不喜欢你,最喜欢你了。」 「别离我那么近,袁则直,青天白日呢。」 第380页 「这里没人知晓,就给我摸一下。」 郑郁站在门外听这话咋都不像正常的,他偷偷观察袁纮的神色,只见袁纮愣了一下随即大步走向书房前踹开门。 郑郁怕出事连忙跟上,他跟在袁纮身后见到屋内嬉闹的两人。袁亭宜衣衫尚整,刘从祁衣衫不整,胸膛袒露。最要命的是袁亭宜整个人欺在刘从祁身上,手自腰带处滑了进去,不知在摸什么。听见门口响声后,这两人看了过来。 一时间四个人,四双眼睛,八只眼来回交错。 袁纮还未见过如此场面,但通过门口对话已猜出几分,只觉心口绞痛深吸一气向后退去。郑郁见此赶紧扶住袁纮,脑中在想这两人何时纠结在一起的。 袁纮指着袁亭宜,怒吼:「袁亭宜——!你给老子做什么呢?!」 这声如洪钟让袁亭宜瞬间清醒,着急忙慌地刘从祁身上起来坐正,还不忘给他拉好衣服,支支吾吾道:「天热......我......」 屋外不恰时地颳起秋风,刘从祁赶忙在他身边跪好。袁亭宜编了半天说不出来,一咬牙跪下磕了个头,说:「爹,就是你看到的那样。」 尚在顺气的袁纮一听这话差点没晕过去,郑郁欲哭无泪,他顺着袁纮的胸口,尴尬道:「师傅,则直......」 好吧,他也说不出了。心想袁亭宜,你自求多福吧。 「师傅,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你要罚要骂尽管沖我来。」刘从祁上过袁纮的课,也曾拜在他门下,于是挡在他面前说道。 这声师傅叫的袁纮一口气上不来,他瞪着这两人,顺手抄起房内从小管教袁亭宜的戒尺,吼道:「你真以为我不敢打你个王八羔子吗?刘从祁!」 说罢挣开郑郁就去抽人,袁亭宜本想拦却被气头上的袁纮推开。 一尺厚的戒尺打在身上不痛是假的,凌厉的尺子带起狠风。刘从祁不躲,他说:「师傅打得对,是我错了。还望师傅打过我之后,不要在责罚则直,这一切是我逼迫他的。」 袁纮一听这话简直气飞,看也不看直接一尺子挥下,谁知这次却打在袁亭宜脸上。他挡在刘从祁面前,左脸那道深深的戒尺印带出红痕,他抱住袁纮的腿,哽咽道:「爹,是儿子的错,是儿子不好。你别打了!」 「松开!你这个小王八蛋!」袁纮想踢开袁亭宜,但看见他脸上的印子怎么也下不去脚。 郑郁拉住袁纮想夺过他手里的戒尺,说:「师傅,气大伤身,你消消气。」说罢他给袁亭宜使眼色,「则直,快给师傅倒碗茶。」 「倒什么茶!」这时的袁纮气疯了力气大得犹如夸父,他推开郑郁,指着刘从祁怒喝:「刘从祁你滚!再也不准见三郎!」 袁亭宜大声道:「那怎么行!我俩已经是生米煮成熟饭了,这辈子我就喜欢他!」 袁纮脸色一变,方才骗自己儿子是被骗的那些话再也编不下去,双眼抹黑往后直直往后倒去。郑郁大惊:「师傅!」 袁亭宜一惊:「爹!」 刘从祁大喊:「师傅!」 「行了,刘九安。你再瞎叫我爹就真没了!」 袁纮倒在郑郁怀里,气息微弱,快要哭出来了:「刘仲山这个王八羔子狗日的,教的什么儿子啊!」说完他看了眼刘从祁,嘲笑:「看来他是断后了。」 半个时辰过后,鸡飞狗跳的魏国公府以袁纮病重,袁亭宜头上的那位袁家大哥又把他揍了一顿,打袁亭宜前顺便把郑郁和刘从祁两人「请」出府以免家丑被外扬结束。 路上,郑郁认真思索这些年袁亭宜和刘从祁的关系,他想难怪去年袁亭宜问他那些事,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这迹都在刘从祁身上。两人都沉默着,最后是刘从祁从方才的挨打里回过神来,想起林怀治的事请郑郁去了金风阙。 「事情就是这样,我虽然已派了人出去找,但官道千里,实在不好说。」刘从祁苦闷地闷下最后一口酒,委声道,「如今这个局面,更不好破。」 如今的刘从祁是龙武、羽林军大将军,或许是林怀湘对他很放心,一登基就给了他数个官职。 突如其来的失讯消息令郑郁心中抽疼,他整个人都麻木了,血液似在倒流,楼下喧闹的人声慢慢离他远去。一切知觉都在顷刻间消失,无神的双眼盯着刘从祁,想从这人脸上看出其他消息,身作虚无,最后是楼下一孩童唤父亲的声音将他从虚妄海里捞回来。 郑郁握紧茶盏,在往事里翻腾许久后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不信他死了,太子派去的废物不可能那么轻易能杀得了他。」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他郑郁不相信林怀治会死在小喽啰手里。 「你不信就好,太子逼宫那夜,他和刘千甫避开了我。」刘从祁皱眉道,「加之成王一直没消息,连慈也被下了禁军的位子,这种情况下太子上位是必然的。」 北衙禁军掌皇城安危,本就不是一人可挑起的梁子。况且这轮值将领与掌管城门的几位城门郎、符宝郎等都不是好煳弄的,重阳那夜若是林怀治还在,太子自会被清算,可最大的错漏就是他不在。 郑郁平静道:「那九月初八那天,太上皇见刘相和太子到底说了什么?」 刘从祁摇头:「我不知道。那日刘千甫回来后,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许久,我想见他都被拦在门外。而后他出门去了东宫,再回来时已是入夜。夤夜,太子就逼宫了。」 第381页 「能让他和太子铤而走险去做这件逼宫的事,只怕是太上皇要他结果自己。」郑郁联合以往局势与对方性情的分析,缓缓地说:「而太上皇见太子要么是让他除了刘仲山,要么是问太子这个人该不该杀。再者师傅说太上皇曾议立太子之事,但是被他劝住了。再加上阳昭长公主、南阳道人的话,这位晚年帝王一定不会让刘仲山活。」 事情绝不会是表面那么简单,林怀湘和刘千甫之间一定还有其他联繫,林怀湘不是傻子,就算他被刘千甫蛊惑逼宫,为何那夜不带刘千甫一起去?郑郁猜测的结果就是林怀湘不会让刘千甫死,歷来参与新帝逼宫政变的臣子多数没有好结果,况且那夜打出的名头也不是清君侧、诛佞臣这等与宁王谋反时的话,而是杀妖道,以德元帝龙体不安请太子监国这样的名头。 刘从祁说:「如今的局势,咱们只能等,等成王的消息。」 「我们能等,太子会等吗?」郑郁道,「若是衡君真有不测,那太子一定会给他找一个谋反理由按上去,届时刘仲山怕是会以这个理由大开杀戒,灭掉朝堂里所有不忠于太子的人选。」 刘从祁听后沉默许久,又倒了碗酒饮下,肃声道:「他要做什么事,都得依靠太子这个......」刘从祁想了半天,实在想不出用什么词形容这个疯疯癫癫的太子,末了说:「那现如今,你准备怎么办?」 有几缕秋风送进来,吹起郑郁的长髮,他说:「我要见太上皇。既然太上皇想要杀刘仲山,那他的手里一定会有他的把柄。况且太上皇不是一个那么容易放权的人,就算太子登基,他居南内也不可能不闻天下事。」 万事结局都离不开一个,那就是不论如何,刘千甫都必须死。 刘从祁剑眉一皱:「我帮你安排,但在这期间你不要急于行事。新帝登基,三省六部里,刘千甫的门生和党羽数不胜数,一旦有错,这些人会把你们撕得粉碎。这一年来,你父亲处在君臣间方小心翼翼,更莫说你。」 对于刘从祁的劝诫,郑郁知道也明白,任何事都得先活下来才有可能。在林怀治未回来前,一切事情都不能着急,何况林怀湘是接了德元帝亲敕的诏书登基,是君权亲授的结果。 刘从祁又劝郑郁几句,看他确实无碍后才离开。待雅间房门关闭那一瞬间,郑郁失力趴在案上呜呜地哭起来,经年陪伴和这几年的分别,让他再也支撑不住这莫大的打击,把心中情意哭了个干净。 那日后,郑郁也派钱伍和数十名王府亲卫出去找人,但都无音讯。严子善、王台鹤等人都有上门来看望过他,徐球和苏赛生也有来过,但见面也说不出什么。郑郁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只感觉冬天要来了,好冷。 郑郁领着中书舍人一职,以供奉官身份入大内,常陪其林怀湘身侧。真论起来,林怀湘刚登基时的满腔热血可以与早年的德元帝相比,日日上朝,常处理公文至深夜。 次日清晨又起来接见大臣,但这期间他不允许任何一个臣子去见德元帝。这时郑厚礼腿疾发作,病卧在床,数日不曾出门,刘千甫看他这样就把兵部所有事宜交由了兵部侍郎。 而袁纮自那日后,也在家大病一场下不来床。但对其偶尔政论与弹劾还是会亲自上书。这让朝中许多大臣都摸不着头脑,都在猜测朝中的风向。 郑郁五更入朝,处理公文,听帝命撰写诏书,面对林怀湘有时对国策的疑问也如实回答,这份乖觉和平淡让林怀湘对他十分放心。 至于南内那边,德元帝不止一次上过南内的城楼看底下来往的百姓,偶尔见着几个眼熟的臣子还要叫住问话,但由于在一个城楼上,其余几个在楼下,喊得太大声影响市容,那些臣子没多久就被带走了。 自那以后林怀湘就不准任何人接近南内宫殿,禁军又加了不少,刘从祁都找不到任何机会。 日子慢慢晃过,郑郁每日回家都期盼林怀治如那年在江南相遇时,忽然的出现在桃花树下,为此他还在王府庭院里种了一株桃树。 郑厚礼拄着拐杖说:「都快冬日了,二郎你种这个也不会开啊。」 「会开的,他也会回来的。」郑郁看向父亲,这些日子他仿佛一个木偶般活着,浑浑噩噩不知就里。 郑厚礼嘆了口气一步一停地走过来揽着郑郁,说:「那小子命大,或许桃花开的时候,他就回来了。」 漫长的等待里,郑郁许多次都想抛下长安的一切出去找林怀治,可林怀湘看他如同看狼,更莫说还有刘千甫的探子在,这个时候只要他踏错一步或者有任何不妥。郑家就会满门抄斩,罪名大的话还会牵连到袁纮家。 只要时日长,刘千甫和林怀湘之间一定会出现裂痕。 长安对于成王回京却音讯全无的消息渐渐传开。林怀湘有日上早朝时,面对臣子是含泪落下,并下旨命沿途所有官员仔细寻找。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袁纮到底是年岁大了,那日袁亭宜和刘从祁的事露后一时气急攻心,他那场病一直拖到十月十二才好得差不多。 这些日子郑郁在家就照顾郑厚礼,有时下朝见天色早就来照顾袁纮,陪他说说话。这日郑郁给袁纮餵完安神汤药,就听他说:「今日南内的张守一说太上皇要见我,圣上也允了。」 德元帝软禁南内后,朝中多数大臣都上书要求林怀湘解禁,就算不解禁,也要让大臣们看看如今太上皇过的如何才是。但林怀湘一直没有松口,不知今日是不是顶不住朝臣的压力居然答应了。 第382页 郑郁才放下碗的手愣了下,转头疑惑:「这么久了,圣上都没同意任何一位王公大臣见太上皇,为何如今又同意了?」 「不知道,不过我想这是好事,至少这对父子的矛盾没有那么深。」袁纮面容比起以前还要苍老许多,这些日子养病整个人也没多少精气神。尤其是在听说袁亭宜的事后,整个人的打击就更大了,一下子犹如深秋落叶,精神不復从前。 郑郁犹豫道:「师傅,新朝立。我怕你这下去见太上皇会有不妥,而且太上皇善权衡,这下子见您只怕朝中会有言论攻讦您。」 德元帝和林怀湘这对父子君臣的交锋,从来没有在林怀湘做皇帝之后停过。 袁纮笑着说:「我袁纮是得太上皇赏识才有今日的满门荣耀,我怎么能因为害怕朝廷的言论就不去见他呢。五郎于我,犹如伯乐。」 袁纮歷三朝,但在温宗和文宗一朝未有多大的施展天地,他是到德元帝这朝,被德元帝一路从州县提拔上来的。可以说他的老师是当年点他为进士的温宗,可他的君父却是任他才华施展,放权又无比信任他的德元帝林碧。 德元帝会用人,也识人,但不能管控自己的慾念。 郑郁说:「师傅说得是,是学生思虑不周。」 「阿郁,不是你思虑不周。」袁纮对他说,「而是朝中的局势不能让你如我一般放下,圣上没有提拔你,同时还在打压你。这就让你无法对他生出感激,但五郎于我不一样,他是个好皇帝,但又不是那么好。」 冬日早已来临,庭院里开始飘起雪花。郑郁给袁纮掖好被子,淡笑着说:「千里马常有,但伯乐不常有。」 出府时路过前庭院时,郑郁遇见了袁亭宜。袁亭宜可是被袁纮、袁家大郎齐上阵的罚了许久,苦口婆心的劝了许久没有任何效果,最后父子俩都心力交瘁不管他了。 「我爹这几日身子好些了吗?」袁亭宜把郑郁拉到廊下坐着问道。 郑郁答道:「好多了放心吧。你才升了长安县尉,这时要是做出些政绩,师傅指不定多开心呢。」 袁纮病后不见袁亭宜,连他送去的药品和书籍都一併扔出去,到了现在袁亭宜都没有见到袁纮一面。 袁亭宜苦闷道:「我也想,可我资质实在平庸。」他轻踢着青石砖,委屈地说:「我比不得大哥二哥,也比不过大姐二姐。就连他们的孩子都比我聪明,父亲是不是不要我了,他都不见我。」 「不是的,则直。」郑郁郑重地说,「师傅只是生了病不好见你,否则给你过了病气怎么办?过些时候师傅好了自然见你。」 「真的吗?」袁亭宜的心性一如少年时那般,纵然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是被父兄保护得很好。继而他把身边盒子交给郑郁,说:「对了,前几日九安给了我一株据说是千年人参的药材,你带回去给北阳王伙着鸡、黄芪、党参什么的炖了养身最好。」 「不了吧,还是给师傅。」郑郁把锦盒推回去,说,「如此珍贵,你留着啊。」 袁亭宜笑着说:「他送了两根过来,别担心。」 郑郁愣愣道:「如此贵重,刘相知道吗?」 「九安说他趁他爹不注意时拿的。」袁亭宜无所谓地说,「反正他家也不缺这些,梁国公府门庭若市,都有人请刘相撰写墓碑了。」 郑郁只得承认一点:「刘相的才学在京中也算一绝。」 刘千甫的书法和诗文在整个长安城可以排上前十,再加上国公身份,向他投诚的人就越来越多。 最后郑郁实在拗不过袁亭宜,只得收下那人参。长安下起了大雪,袁亭宜找了把伞在雪地里撑开,对郑郁笑着说:「砚卿兄,下雪了,我送你出门吧。」 郑郁说了句好。 魏国公府不算大,但从内院走到门口还是有些距离。雪地里,袁亭宜撑着伞说:「砚卿,你这次回长安后还会调走吗?」 「应该不会走了。」郑郁俊逸的眉宇间染着风雪,从德元十九年他回京到长贞元年,他的心境已在变化。 袁亭宜惆怅道:「这几年,你们离京赴外地,都没什么人陪我。说来知文调任永州也快四年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 这几年,官员任职来去更换频繁。常有官员外贬出京,这其中少不了袁亭宜的旧时好友,郑郁侧头凝视袁亭宜,数年过去袁亭宜的样貌和那双清澈映水的眼睛始终没有变过。 郑郁答道:「会回来的,等春天到了就都回来了。」 「为什么你们都喜欢说春天?好像那个日子所有离去的人都会回来。」袁亭宜出神地说。 关于这个郑郁也想不到有何解释,他想了想,说:「在春日的山花烂漫下挚友相遇,是多美好温暖的时候。那时大家都熬过了寒冬,春日过后就是夏季,所有事情都如日中天。」 袁亭宜笑一声,脸颊边的梨涡盛着他这么多年未改变的心态。 袁亭宜把郑郁送到魏国公府的门口才转身回去,回去时他转身朝郑郁说:「砚卿兄,雪大你回去时仔细些。」 郑郁翻身上马,执着缰绳:「好。你快进去吧。」 袁亭宜对他笑了下,随后进门。那扇朱红门在雪景里关上,木料发出沉闷的声响,郑郁突然从袁亭宜适才最后的那句话里品到一股深刻的落寞感。 待郑郁回到北阳王府,这雪已是落满肩头。郑郁拍去积雪把锦盒递给管家,走向内院,路过那数里荷池时,郑郁的脚步停住,见那残荷枯叶发着枯黄,无不露着萧条之景。雪落在枯掉的黄荷上,慢融成一片水,继而慢慢堆成一层薄雪。 第383页 偶有风过吹动那些残荷,掉落片片雪晶。 见到这个郑郁忽然想看看他种的那株桃树怎么样了,于是他转头向那树奔去。这边齐鸣才抱件氅衣出来看人没影,忙追喊:「二公子——!多穿点!」 郑郁一路不停地跑到桃树下,因为跑得快还在大口喘气,雪地里桃树孤零零地矗立。春天没来,桃花没有开,他等的那个人也没有回来。 郑郁不敢相信,他一下子跪在雪地里,热泪从眼中流下。滚烫的泪一滴一滴砸在雪地里,打出一个个坑洼。 大雪还在下,郑郁脸被霜风割得生疼,他感觉身上一热,眼前景象骤然开始模煳,不过须臾他就倒在雪地里没了动静。 郑郁病了,人烧得一天一夜都没意识。急得郑厚礼上摺子请了宫中御医,御医来后说他是忧思过度,伤心至极,才导致心火郁结。早就生了风寒却没用药一直拖着,又强打着精神奔走照顾郑厚礼和袁纮,人早就虚透了。 郑厚礼听后第一次在外人面前红了眼,他求御医一定要治好郑郁。征战沙场多年的将军被拒在长安城里小心翼翼活着,但这次他再也顾不得其他,直接去见了林怀湘。 「回南苏州?」林怀湘放下郑厚礼的摺子,疑惑道:「郑相,你怎么突然想乞骸骨还家?」 郑厚礼俯身一跪:「陛下明鑑,臣已年老又多病,这一年多在长安住着。旧疾多发,时常难忍,现今小儿病重,怎么些日子还没好,我就想带他回家慢养。这孩子十三岁才来长安,他长于塞外不习惯中原水土,这些年他身子也不好,常常一病数月。这段日子又费心费神的照顾我和袁相公,是经不住累和近亲病重的打击才累到的。是以臣想带他回家慢养。」 紫宸殿内的炉火和青烟燃烧得没有声音,但林怀湘还是听到了郑厚礼浓重的唿吸,像是哭声。许久后林怀湘说:「既然是这样,那我也不能不答应。」 「臣多谢陛下。」郑厚礼又是一个磕头。 他想着带郑郁离开长安这个伤心地,或许眼不见为净下小儿子的病就能好起来,至于消失在河西与西京官道上的林怀治,可能不会在回来了。 林怀湘上前扶起他,笑着说:「郑相何必多礼,父皇此前常跟我说郑相于国的功绩。名将如美人,郑相离开了,这边塞我还有谁?」 「陛下,安西有吴子高善用人,河西节度使王台鹤年少有成接他父功勋抵吐蕃、突厥是为一大将。」郑厚礼缓缓道,「剑南、陇右节度使皆出昔日袁相门下,而朔方、淮南节度使出刘相国门下。北边的平卢、卢龙节度使心于朝廷,陛下掌人用人,赏识分明。不吝军功,江山自有美人出。」 林怀湘拍拍郑厚礼的肩膀:「郑相辛苦了,你的摺子我批了。赐千金带砚卿回家好生休养吧,来日他病要是好了,就上书我还给他中书舍人的位置。」 郑厚礼撩袍叩首:「臣多谢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林怀湘看了许久郑厚礼的身姿,笑道:「郑卿平身。先退下吧。」 郑厚礼起身告谢退下,林怀湘往榻上一坐,殿内无人,他随意道:「袁维之病了这么久,也该好了吧?」 刘千甫从帷幔后走出,手里拿着袁纮写的让林怀湘以民为重,孝养天下的奏摺,轻笑:「他今日去见太上皇了,真是期待他俩见面会说什么。」 「老爷子还能说什么,不过是期盼袁维之能把他从南内带出来而已。」林怀湘朝刘千甫拍拍身边空出许多的位置,那是帝王才能坐的地方。 刘千甫十分自然地过去坐下,说:「所以,袁维之根本没有将陛下你放在心里。他心里还在效忠太上皇,包括郑厚礼。太上皇掌权这么多年,一朝退位,朝中议论声很大。」 林怀湘登基这么久,他想做的任何事都有徐子谅、白济安、曲炜、徐球、苏赛生一干人等在那里劝着他,甚者徐子谅还联合苏赛生上书要求他召当年科举案中被贬的谢密和张书意回来,一时间朝堂上几方派别简直吵得头疼。 就连他想给自己其他两个弟弟加食邑都被这些人堵回去,当真心烦。 至于消失在官道上的亲王林怀治,林怀湘早在月前就收到他尸首无存的消息了,根本不担心。 「就算再这么大,我已经是皇帝了。」林怀湘轻拨着刘千甫腰间的玉坠,音色暗沉地说:「他们这群废物,还想怎么办?」 刘千甫淡然一笑,随手拿起案上群臣写的奏摺:「所以才需要袁维之去做这个引子。」 「姨父真好。」林怀湘抽走他手里的奏摺,将人抱在怀里。他想名将如美人,文臣难道不是美人吗? 玉坠随了衣袍一起悄然落地,龙案上几本王台鹤和程行礼上的摺子被大手拂落掉在地上。 南内的宫殿里,袁纮一月过去才见到德元帝。 这时的他,头髮散乱,双目无神,靠坐在榻上由衣衫朴素的严静云给他餵药。屋子里有些冷,刺骨少寒,昔日荣耀华贵加一身的帝妃,在这刻看上去竟无比凄凉。 尤其是那帝王的颓老之态,让袁纮一进殿就当场跪下,哭喊道:「陛下——!」 听见这声德元帝双目回神,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在殿内寻找到那抹紫色身影,焦急地推开严静云,颤着步子走上前抱住袁纮,哭道:「维之!你来看我了!」 第384页 「陛下啊!你怎么这么成这样了?」袁纮热泪满眶,他摸着德元帝身上有些单薄的衣衫,见帝王满面愁容神情颓废,一时哭得不能自己。 德元帝也哭了,他说:「新帝登基,我这个太上皇被幽禁在别宫里,谁都见不到,自然也没人在意。」随后他问:「维之,楚王满月,怀湘去看过他吗?」 袁纮看了眼榻上面露焦急的严静云,诚实答道:「看过。圣上对楚王很好,将他抱由皇后抚养。」 严静云漫步过来扶着德元帝,默默用宫绢擦去他的眼泪。德元帝垂眸喃喃道:「那就好。」 说完他勐地咳嗽起来,严静云哭着给德元帝顺背,说:「五郎,先喝药吧,否则凉了伤药性。」 德元帝摆手:「凉都凉了,索性不喝。」 「这殿内没有其他人伺候吗?」袁纮发现自入南内宫门到现在,一路上没有几个人伺候,尤其是在进了这萧索的殿内。 德元帝自嘲一笑:「能有什么人啊,都走了,被调走了。没有人愿意来伺候我这个老头子。」 「五郎。」严静云忙朝袁纮解释,用宫绢掩面,「是怀湘调走了那些宫人,他说五郎需要静养,就不用留那么多人在了。这几日药凉了,连热药的炭都没有。」 袁纮听后一怔,青石砖底下的寒凉侵入他的血肉,他哽咽道:「陛下,可是天子啊。」 德元帝苦涩道:「林怀湘这个小孽畜,重阳那天夤夜带兵入宫,以刀逼我禅位于他。后与刘千甫勾结,拟了禅位和监国诏书,又......又杀了怀治。我这个天子,在他眼里算什么?」 袁纮蓦然身躯一震,愣愣道:「成王......死了?」 「怀湘亲口告诉我,他派刺客埋伏在凉州回长安的路上,将我儿碎尸万断了。」德元帝面如死灰,无半分生气,绝望地说。「随后又以静云和楚王的性命逼我答应他的要求,否则就要将我和静云诛杀于宫闱之中,刀架颈侧,实在荒唐。」 袁纮不曾想那夜的细节居然有这么多,不由生怒:「太子怎可如此!此乃大逆不道,有违天地伦常!」 德元帝悽然一笑:「我没有想到我亲手养大的儿子竟然会如此对我,还杀了他亲弟弟。这样的人怎么能好生对待我的其他儿子呢?而且还有刘千甫这个人在怀湘身边,他日夜被奸佞蒙蔽啊。 」 严静云这时泫然道:「五郎,治儿的尸身我都不曾看到,我养他那么多年,最后竟是如此悽惨下场。」 「现在朝堂上尽是刘党把持,上下内外皆是他们的眼线。」袁纮只觉天都塌了,随后他又镇定下来,问:「不过陛下,九月初八那天,您召见了刘千甫和太子到底是说了什么?才让这两人犯这谋反死罪?」 他以为德元帝禅位是真的修身养性,根本没想到是林怀湘把刀架上去逼他的,还杀了林怀治。同时最重要的是刘千甫,林怀湘与刘千甫合谋造反,而他需要知道那天德元帝到底跟刘千甫说了什么。 「因为那天,我才知道刘千甫曾毒杀了我的另一个儿子。」德元帝自言自语地说,「惠文太子——林怀清。」 屋外的风吹动了帷幔,君臣细语的身影逐渐模煳。一刻钟后,内侍来催促袁纮离开。 出宫殿前,袁纮回头望了一眼那坐在空旷殿中的帝王。屋外温暖的阳光照不进这被新帝权力包裹的宫殿,林碧和严静云坐在原地,用希冀的目光看着他。 那一刻,袁纮朝他们点头随即转身走入光阳中。 -------------------- 第147章 笞刑 长贞元年十月十六日,郑郁睡了好几天才醒过来。醒来后看到郑厚礼趴在他床边睡着,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他看郑厚礼身上披的氅衣滑落,便伸手给他拉好,这细微动作却惊醒郑厚礼,他用手背确认下郑郁烧退后才放心。 又想郑郁才醒不久应是口渴,于是转身给他倒水。郑郁看见父亲行动艰难的背影后,鼻尖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才醒过来别哭,不然又要伤身。」郑厚礼把郑郁扶靠在怀里,餵他喝了碗水。 郑厚礼看他喝完后,说:「还喝不?」 郑郁摇摇头,郑厚礼把碗放下把他塞回被子里。郑郁听见外面寒风颳过庭院的声音,问:「爹,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十月十六。」郑厚礼坐在床边,自从郑郁病后,他整个人也消瘦不少,守在儿子床前,半步都不曾离开。 郑郁嘴里苦得很,全是药味,说:「睡了这么久,师傅好些了吗?」 「应该好了,前日他还去见了太上皇。」郑厚礼想起御医说的是郑郁没有求生意,所以才睡那么久,可看儿子好不容易醒过来他也就不提那些在朝堂上吵的破事。 郑郁眉心一皱:「见太上皇之后呢?有出什么事吗?」 林怀湘不允许朝臣见德元帝,一定有诈,这突然的又让袁纮去见。郑郁总觉得这其中有什么不对劲,况且德元帝这个人也不是一个善茬。 「能出什么事啊,这几日朝中风平浪静的。」郑厚礼说,「二郎,我已上书圣上,让他放我们回家。等你好些了,我就带你回南苏州或永州,过几年咱们又回丹清,你祖父一直念着你呢。」 郑郁的祖父一直生活在丹清城,郑厚礼也请他去永州或长安住下,但老人家年岁大了,不肯挪动,加之还有郑厚礼的几个兄弟姐妹在,郑厚礼作为家中官最大的就时不时稍钱回去。 第385页 郑郁低声道:「可......可衡君要是回了长安,见不到我怎么办?」 「我会给他留信,他要是能追来塞外,我就认下他这个上门女婿。」明知事情或许无法转圜,郑厚礼还是象徵性地说,「儿子,你在长安伤神伤身心力交瘁。时时都念着他,不如跟爹回去,天高地远的,过个几年也就忘了。」 朝廷至今没有宣布林怀治的死讯,只是对外称尚在寻找。郑郁也不清楚,纵使他一次次告诉自己,林怀治没死,可快两个月过去,林怀治始终没有任何消息,这比什么都可怕。 雪天的日光本是明朗,可今日不知为何十分灰暗。郑郁透过床帐看了眼窗户折射进来的光亮,呢喃:「爹,让我再等等,可能等春天到了,衡君就回来了。」 郑厚礼嘆了口气没说话,臣子上书归乡后,就可自行决定离京时间,加上郑郁还病着,他想拖到春天也不是不行。 父子俩就这么一个坐着一个躺着谁都没有在说话,天慢慢的暗下来。郑郁醒后脑子还是浑浑噩噩的,就在他又准备睡会儿后去见袁纮时。 一阵疾步打破这宁静,齐鸣、周渭新和郑厚礼副将的厉声还是没能拦住这人。 严子善身着甲冑踢门进来,大声道:「砚卿,出事了!」 郑厚礼看郑郁在休息时被打扰,冷冷道:「严家小子,你怎么无半分规矩?」 严子善一脸着急朝郑厚礼告了个礼,焦急道:「还请郡王见谅。」立即他朝郑郁说:「砚卿,袁相揭露刘仲山当年谋害惠文太子以及蛊惑圣上逼宫,现在朝臣们都在金殿吵起来了。」 雪下大了,郑郁心慌得不行,他抓了件衣服胡乱套上就随严子善离开。郑厚礼看儿子步履匆匆,本想追上去再为他添件衣服,但腿脚不便,追不上似风的年轻人,只好让把衣服递给管家让他去追。 他则在屋里给郑郁收拾下有些乱的书架,他不愿让旁人来做这些事。前几日郑郁病着,郑厚礼没时间,现在有时间闲下来就只想陪着子孙。 一道人影落地重声自窗边滚进来,郑厚礼回头看去,帷幔遮住那些视线。他恍惚间看到一个摇晃的人影往这边走来,郑厚礼瞧那身形轮廓结实,必是练家子,便不动声色地按上腰间的刀。 那人在帷幔后停住,哑声道:「砚卿......不在吗?」 这声音郑厚礼很熟悉,他站起身,沉声道:「成王殿下。」 林怀治转过帷幔走近,郑厚礼见他青茬刮脸,双目猩红,面庞多是冻伤想是多日赶路造成的。衣衫褴褛,破烂不堪,整个人灰头土脸,若非那份气质和俊脸在,扔在乞丐堆里,他也认不出这是林怀治。 林怀治环视屋内没有看到郑郁后,重复地说:「砚卿不在吗?」 郑厚礼说:「不在。说是袁相跟刘千甫吵起来了,他去看情况了。」 林怀治颤声道:「这一月来,他还好吗?」 「你要是还躲着不回来,我就会带他离开中原。」郑厚礼冷眼看着林怀治,眼里全是不满。 林怀治一时失力跪在郑厚礼面前,黯然道:「郡王,并非我有意躲藏,实乃贼子众多,从凉州一路追杀我。我怕回京之后,暴露砚卿于人前恐有性命之忧,便带他们绕进贺兰山,借山峻除之。」随后林怀治闭眼懊悔:「贼首能力强大,我与他交手数日都未能甩掉,后我奋力杀他却掉落入江中。漂流数日后,才被一农户所救,还未养好伤就听闻湘哥派人寻我,我不敢用鱼符入京,只得翻越山岭从灵武一路走回来。」 灵武离京数千里,雪天风大,天寒地冻。 「回来就好,回来我儿就不会心智失神了。」就算郑厚礼再怎么不待见林怀治,听见方才那一番话也不免动容,语气也软了些。 林怀治说:「还请郡王帮我。」 郑厚礼来到榻上坐下,说:「你们皇家子弟争权的事,我从来不管,就算阿郁跟你在一起,我也不会帮你。」 「郡王,刘千甫已罗编好假证诬陷你与袁相勾结河西节度使、白济安、徐子谅等拥立越王为帝。」林怀治回长安前,千辛万苦搭上了刘从祁在外搜寻他的暗卫。 他也从刘从祁手里知道了刘千甫的另一个计划,那个计划就是刘千甫想藉此把所有人都罗在一起除掉。 郑厚礼淡定道:「我没有做的事,不怕他来查。」 「重阳那天,湘哥逼宫,是以父皇和贵妃的性命为要挟,让父皇退位,这禅位诏书并非父皇本意。」林怀治坚定道,「而且那时,他告诉父皇,我死了。这才是圣上禅位于他的最大原因,父皇诏我回京是因我有密旨在身。太子怕我,所以派人追杀。」 听此言,郑厚礼脸色一沉:「什么密旨?」 林怀治从破烂的衣袖里掏出一封密旨,郑厚礼起身没有拄拐杖稍停顿地走到林怀治面前接过那密旨后细看。 熟悉的帝王字迹在眼前浮现,郑厚礼眉头越皱越深,片刻后他收起密旨凝视林怀治,肃声道:「我帮你能有什么好处?而且圣上已经答应放我和二郎回家。」 「他不会让你们离开长安,政变夺权,朝野非议,就算郡王你不去非议这些。可你的军功在前面,他不得不防。况且是刘千甫跟你过不去,不是林怀湘。」林怀治无所畏惧地直视郑厚礼,淡定地说,「来日的太子会由砚卿教导,我只爱他一个人不会再有旁人。长安水土不佳,郡王应想回永州展一方天地。」 第386页 英雄枯冢,是将军的暮年。可郑厚礼还没老,他未及五十,只因德元帝让他留在长安,他才回不去那让他成功勋的地方。 郑厚礼眼中有过一丝犹豫,林怀治又道:「民贵君轻,上不存此念,则百姓苦。军士戍边多年,军饷是年年求兵部、告户部才有那一分三厘。岁贡、佞臣压垮了百姓,却富了朝臣的后仓。此天下大弊,还望郡王助我除之。」 说罢他朝郑厚礼磕了一个响头。 郑厚礼捏着那封密旨,上面写着若湘不孝违德,吾儿自为太子速回京勤王。雪下得很大,像那鹅毛飘落,郑厚礼垂眸看着林怀治那一瞬里回忆起许多旧事,最后是德元帝搀扶着他跨过宫门的样子,他嘆了口气:「别叫郡王了,叫声岳父大人听听。」 林怀治愕然抬头,随后会心一笑:「岳父大人。」 风雪飘大,郑郁被严子善抱上马,严子善立即翻身执缰坐在他前面。 长街上皆是雪夹着风飘来,郑郁抓着严子善的衣服,大声问:「师傅怎么样了?」 「舌战群儒啊。」严子善说,「圣上到底还是不相信刘千甫会谋杀惠文太子,可怎料曲炜......曲炜说你当年陪在惠文太子身边那么久,一定知道什么。刘千甫就说拿你下狱严刑拷打,是满朝群臣跪谏才劝住,而后徐子谅立马提出让禁军来找你,刘千甫本想接话,却被我阻止,我竭力徵求才出了宫门来找你。否则真要是刘千甫派人来,北阳王府一个都跑不了全下狱!」 严子善与林嘉笙成婚后,德元帝在病中授他为金紫光禄大夫、太常寺少卿、右卫将军,去了龙武军的官职。 郑郁头抵在严子善背上,想着一会儿面见众人要怎么回话,怎么去辩解当年的事情以及为何袁纮在见了太上皇之后会爆出这么多事情。马儿飞奔,严子善御马到了皇城丹凤门前,看门的守将金吾将军喝道:「马匹不能入宫,下来。」 严子善怒道:「滚开!」 事态着急,下马入了皇城还有一段距离才到议政的宣政殿。严子善本想带郑郁先冲进去,怎料金吾将军前来逮缰绳,风雪声中郑郁依稀听见群臣吵闹的哄声,雪落长安,郑郁下马直愣愣地就跑了进去。 可通往内朝的御桥很长,长得看不见尽头。鹅毛雪飘下,郑郁顶着雪往前跑,天色灰暗寒风声迴荡在这座皇城内。 郑郁一路向前跑,不知为何他好像在流失什么东西。雪太厚,郑郁才病癒好的身子一路上不知摔了几跤,严子善追上来把他扶起跑步向内朝。 过了宣政门和月华门,郑郁骤然闻见有血腥味和朝臣的哭声,在那惨声之下还有木杖击打□□的闷重。 中朝终于到了,郑郁入眼是一片猩红,数位紫绯青的臣子被禁军压在薄雪地里行笞刑。为首那人的紫色官袍被鲜血染红已无声息,滚热的血流入青石砖缝,与身旁人的交织在一起,似是汇成江山血河图。 宣政殿里还有朝臣的辩白声和哀求林怀湘停手的劝谏,旁边被禁军压住身着浅绯色官袍的中年男人朝为首那人哭喊:「你们放开我爹——!」 那人郑郁认得那是袁亭宜的大哥,瞬间气血上涌手脚无力。郑郁跌撞几步上前在那白髮遮掩下看清袁纮苍白的面容。郑郁冲上去想阻止却禁军一刀鞘砍在膝弯处刺痛传来顿时摔在地上,就连没佩刀严子善都被数位身强持刀的禁军扣住。 再想站起来时,郑郁已被数位禁军反锁住手腕肩膀按在地上,他的侧脸贴着冰凉的青砖,他看到近在咫尺的袁纮不断涌出大口鲜血。刺目无比,郑郁拗不开跪在他背嵴上的腿,挣不开那股皇权压制。他的悲愤化作哭嚎,一声高过一声,滚泪滴在砖缝里,混着血液流淌。 郑郁哭道:「师傅。」 袁纮想说什么动了下唇却在下一杖击来时,咽了回去。 这时一人带着数百禁军过来,疾风过来一脚就踹飞了给袁纮行刑的军士,他带来的那些禁军赶走给诸臣行刑的军士。 随后他又几脚过去解了郑郁身上的禁军,监刑的将军喝道:「你这是违抗皇命,意图谋反!」 郑郁在雪花里看清了这人,是刘从祁。 刘从祁单膝跪地查看袁纮的伤势,抬头朝他怒喝:「谋反诛九族,那你让圣上来诛我九族就是,我爹是刘千甫。」 将军骂不过他又想起那位万人之上的中书令,转身跑进殿内汇报。 袁纮气息微弱,鲜血淋漓,郑郁忙爬过去看袁纮的伤势。可袁纮浑身都是血,哪哪他都不敢碰,还是袁家大郎过来喊了几声爹才让袁纮回了神。 「你这不是在闹荒唐事吗?从祁。」 是林怀湘的声音,郑郁抬眼看去,林怀湘一身赭黄黑龙翻云袍站在宣政殿门前,身边是紫袍加身的刘千甫还有一干官员。宣政殿外有高阶,步步阶梯方登龙位,郑郁就跪在下首看着上头顶日月天地的天子。 刘从祁按住想说话的郑郁微摇头,随后站起身回道:「陛下,此等皆是忠臣,为国尽心,陛下作此事怕会令天下人指责。况且袁相的话只是疑心太上皇的安危,疑心当年惠文太子之死,若陛下得位是以要挟君父而来,又有何面目,面对天下人?」 「伶牙俐齿。这几位愚臣诽谤朝臣,污衊天子。」林怀湘笑了下,冷冷道,「我难道还要留他们一命不成,屡屡犯上,不将君父王法放在眼里,实为狂妄。」 第387页 袁纮靠在刘从祁身上,撑着力气,说:「臣只问一句,陛下......太上皇所言......是真的吗?」 「袁维之,这笞刑还没把你打明白?」刘千甫冷漠道,「不要再胡言乱语误扰国政了,这江山社稷有你才是不幸。太上皇年迈,话不可信。」 底下被打了数十下的苏赛生爬到前头,郑郁忍泪扶起他,苏赛生问:「那刘相能否回答,惠文太子究竟是怎么死的?」 林怀湘扫过数位血人,略有不耐:「诸位既有疑惑,那朕也不能不查,明日会令大理寺彻查此事。此时天色已晚,退朝。」 说罢林怀湘便拂袖带着刘千甫离开,朝中数位大臣这才忙从阶梯上跑下来,拉着被笞刑的臣子哭。郑郁这才发现被打的人里,袁纮为首,其余的是徐子谅、苏赛生、白济安还有张岁、孙正等人,这些多是德元帝提拔上来的臣子,也全是不满刘千甫专权武弄的臣子。 郑郁高热才退醒来不到两个时辰又见此景大悲,才站起来就两眼一黑栽过去。 长贞元年十月十六日,上大笞群臣于宣政殿外。时血流如注,尚书右僕射袁纮出箴言,怒讦帝蔑时中书令。上大怒欲杀,孙正、曲炜跪道求之,虽得罪,当宥,笞四十,罢相贬为连州刺史,即日出京。其子尽数贬官。 雪夜霜风,北阳王府内,郑郁眼上似有千斤压住。他觉得自己好像被困在一个牢笼里,四周都是涌来的潮水,一浪又一浪的淹没他。眼前景象随潮水般走马观花而过,前二十多年的人生来去反覆,最后停在袁纮的血身上。 倏然间郑郁醒来坐起,在夤夜飘大雪的夜晚,他浑身都冒着冷汗不停喘气。 守在床边的林怀治立马抬头,看他片刻后,朝外惊喜道:「堂姐,砚卿醒了!」 宜阳公主急匆匆进来坐下,抓过郑郁的手仔细号脉。郑郁瞧这一屋子人,闻着房内浓烈的药气。他怔怔地看着林怀治,林怀治也在看他。郑郁只觉恍惚,他使劲揉揉眼睛,却被宜阳公主打下,说:「别揉了,六郎还活着没死,我可不擅长治眼睛。」 「活着......活着,你真的没死?」郑郁虚弱道。 林怀治上前握住他的手,肯定道:「没有,我是热的。」 郑郁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他很想抱林怀治,可碍于一大屋子人都在,想起袁纮的伤势,忙问:「师傅呢?师傅怎么样了?」 林怀治答道:「在魏国公府,刘九安请了医术最好的尚药局奉御去给他医治。一个时辰前,他来跟我说袁公没事。」 郑郁想去探望,可现在各坊门已落锁,北阳王府和魏国公府之间又隔着一条长街十几座坊实在不方便。 郑郁头脑太乱,实在想不起什么,只愣愣地点了下头。额尔达走过来打量他片刻后,指了下头说:「脑子不会坏了吧?」 宜阳公主松开郑郁的手起身,肃声道:「没有。不过你要是在这样大悲伤神,就算是神仙降世也救不回你。」 「多谢堂姐,不过砚卿的迷回天解除干净了吗?」林怀治说。 宜阳公主说:「我的药吃下去一定没事,沙艾格又给他吃了不少补药,自然无碍。只是他这月余伤心伤神太多,又逢袁公之事一时心大伤才有此晕厥状。日后须得静养,不可在伤神操心。」 林怀治起身一谢:「治谢过堂姐。」 「举手之劳,你只需别忘了我们的约定。」宜阳公主说罢就带额尔达离开。 郑郁一直抓着林怀治的手,问:「我爹呢?」 「他守了你好几个时辰才回去歇下。」林怀治给郑郁盖好滑落的被子,「没事的,一切都没事。」 郑郁想起宣政殿外的那一幕,他想肯定有贬官之类,焦急地问:「圣上对师傅的责罚是什么?」 林怀治沉吟道:「贬为连州刺史,不日出京。」 「才打完,怎能奔波那么远的路途?」郑郁听完气急之下,勐地咳嗽起来,林怀治赶忙把他扶起抱在怀里顺气,解释:「我会让刘九安拖住这道诏命的。而我已经准备动手了,只待宫禁薄弱时,入皇城清君侧。」 郑郁紧扣住林怀治的手臂,似在水中抓住了根。 郑郁弱声道:「时间越拖越长危险也会越大,你召了多少人?会不会有危险?」 「三千人,南北司都有再加上城门郎的支持,民心在我们这边。」林怀治严肃地说,「湘哥一通乱杖下去,失去的是大雍朝臣对他的忠心。」 谁都不敢保证,再有谏言上告,还会不会有第二个刘从祁站出来救他们。昔日林怀湘登基本就是重兵压制才坐稳帝位,如今又做这般,就再是没民望了。 郑郁细想其中局势,说:「师傅太过于信任太上皇了。」 「怎么?」林怀治离京许久,这期间朝局变化震盪,他也有些看不过来。 郑郁坐起凝视林怀治,皱眉道:「太上皇重权术,那夜怎么可能轻易禅位?他召见了刘千甫应是要他自裁于世,怎料刘千甫和太子密谋逼宫。局势当前,太上皇不得不从,后居南内想重掌权政,却无人可用。于是他将目光投至师傅身上,他一而再再而三的登城楼挑怒圣上,就是为了让天下人和群臣看到他这个太上皇过得是什么日子。只要有一人提出要面见太上皇,那他的计谋就成了一半。」 林怀治一愣开始沉思这里面的千丝万缕关系,郑郁又说:「太上皇见袁纮,就是要借他的手催出他曾提拔过的臣子。而这些人只要有心就会杀了刘千甫,因为太上皇给了师傅最重要的线索。惠文太子之死,圣上得位不正,是乃威逼君父而登基的。只要这些人闹起来,他就能继续见朝臣掌权。」 第388页 「父皇从来没有放下过权势。」林怀治抚上郑郁的鬓,忧伤地说,「任何人都是他手里的棋子。」 「帝王以天下为棋,难以防范。」郑郁以脸轻蹭着林怀治的手,笑问:「你消失那段日子去了哪里?」 「贺兰山。」林怀治眼中升起雾气,他说,「对不起,让你等我这么久。」 往事如烟,不用再寻。郑郁俯身抱住他,温柔地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知道你一定会回到我身边。」 随后林怀治向郑郁说着京中局势,现已是十月十七。自宣政殿一事后现在整个长安城都被林怀湘用强兵控制住,尤其是几座亲王和重臣府邸。任何消息都递不出去,不过暂时他们目前是安全的,而且林怀湘还不知晓他已经死而復生。 死灰復燃,春风吹又生。 -------------------- 结局是越写越痛苦,越写越长,这本书的字数大大超出我的原先计划。 不过这里面的每个人我都好喜欢。 第148章 维之 翌日清晨,长安城外,颗粒般的雪落在袁纮肩头,他被袁亭宜扶下马车,笞刑过后的身子如同瓷器,一碰就碎。 袁亭宜劝解:「爹,我们还是回马车上去吧,你别受寒了。」 「阿午,现在是那一年了?」袁纮声音极低。 伴着风雪,袁亭宜有些听不真切,走近了他:「长贞元年。」 袁纮长嘆一口气,瘦如枯藁的手握紧了儿子的手,喃喃道:「我是淳嘉二十四年的进士,一晃三朝就又这么多年了啊。」 袁亭宜听得这话没忍住,剎那间泪流满脸,那笞刑下去不过一夜就又是赶他离京的诏书。 袁纮得遵皇命离开,否则就是抗旨。而袁家也因刘千甫的缘故,拒绝刘从祁上门。就算有群臣上谏求林怀湘网开一面,这位新帝也只是推脱并派重兵清府。 袁亭宜怕袁纮接受不了新帝登基和官途断然,心中积郁,出于人子之心,关切温声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我们到了连州一切都会好起来,到时爹您就是四朝元老。」 袁家子嗣皆被贬官,袁家大郎骑马在前,见车队不走调转马头过来询问。 袁纮突然转过头来,笑着摸摸他的头,只觉得这个最不省心的小儿子,好像一夜间长大许多,笑着说:「爹走不到了,你也别去了。我托信给刘十四让他在秘书省给你留了个位置,我儿好好做官,爹都看着你呢。」 袁亭宜一时没明白过来,蹙眉哽咽:「才不要,我不想离开你。」 袁纮何等骄傲的一个人,可他在临行前还是去求了刘千甫。毕竟这个儿子还小,对刘千甫构不成威胁,袁家所有子嗣不能都贬京,刘千甫溺爱刘从祁,袁纮想有刘从祁在,袁亭宜应会无忧。 可嘆袁亭宜从出生起就没怎么离开过袁纮,他现在后悔当年没跟袁纮去鄯州。所以这次他怎么都得跟着袁纮,那是官也不做了,只想陪在父母身边。 闻此言袁纮气得打他两下,气急之下捂嘴勐咳嗽起来。袁亭宜顺着他的背,怕他怒火攻心,慌忙答应:「我听爹的,爹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袁纮捂着嘴颔首,可很快撑着袁亭宜的枯手一下脱力,倒在地上,倒地之人如此快,袁亭宜根本没来得及扶,他哇的一声哭出和滚下马的大哥扶住了袁纮,兄弟俩跪下把袁纮抱在怀里,袁亭宜急道:「爹——!」 这一声把马车里的袁老夫人和袁亭宜的大嫂也惊出来,霜花染白的妇人扑在袁亭宜身上。 袁家的侍从急忙围过来,想把袁纮扶回马车上,却被他阻止:「让我再看看这长安城。」 袁家大郎立即吩咐侍从转头回长安找大夫。 有鲜血从袁纮捂嘴的手缝里咳着溢出,他沾血的手握住了袁亭宜的手,微弱道:「大郎、三郎,别哭。命数如此,爹也活了这么多年。「 他眼有迷离,后颤巍巍地握紧了袁老夫人的手,说:「我啊!有三娘陪了大半辈子,还有你们几个兄弟姊妹承欢膝下,为父没什么遗憾了。」 袁亭宜少经歷生死离别,他出生时祖父母都已去世,以致他现在气息粗急半晌都说不出话。袁老夫人握紧袁纮的手,大半生夫妻也有离别际。 风雪地里,这位曾经的邓国夫人也是沧桑数岁,含着泪轻声道:「维之,你别吓三郎,等咱们到了连州,好好养着也就过去了。」 袁纮轻笑着点头,随后又弱声唤着:「大郎、阿午。」袁亭宜神情仓促,听见袁纮的声音,忙道:「爹,我在。」 袁家大郎年过四十,髮丝微白,他说:「爹,儿子不孝啊。」 自知大限已近,袁纮虚弱着说:「孝顺,你们都孝顺呢。你们要帮父亲照顾好阿娘,尤其是阿午,你不要任性。记住你还是大雍的臣子,圣上的臣子,不要背君罔顾人伦,知道吗?」 「我知道了。」袁亭宜再是没忍住心痛,眼泪顺流而下,滴在袁纮的官袍上,他哽咽小声道:「爹,我什么都听你的!我以后再也不跟你争架了。你......你还没看我成家立业呢。」 雪花落在袁纮的白髮上,他道:「儿啊,听话,为父不求其他只望你顺遂快乐一生。告诉你哥姐,还有你的侄儿们,爹都爱他们。阿郁你与他要多往来,他是好孩子。」 袁亭宜哭着点头,骤然唿啸的风雪里有蹄声奔来,马鸣嘶声在袁亭宜身边停下。他没有去看,他现在只能听见袁纮的唿吸声,这种时候他一时一刻都不想离开。 第389页 黑影笼下,扑通的跪地声响起,来人是仓皇滚鞍下马,袁纮眯眼看清眼前人,说:「是从祁啊。」 刘从祁慌道:「师傅。」 他今日骤然听说袁纮不顾伤体出京,忙跟旁人换了值。想追出长安送袁亭宜,却不想遇见了这一幕。 「你过来。」袁纮挣了袁亭宜的手,朝刘从祁伸手。 刘从祁跪着快速挪到袁纮身前抓住了那在寒风中枯瘦冰凉的手,袁纮摸到一只冻红的手,笑问:「你来送三郎的?」 刘从祁红着眼颔首,袁纮看了眼袁亭宜尚震惊的眼神,微嘆口气把刘从祁的手放在了他手上,似是做出什么决定,阖眼道:「我不在后,就麻烦你照顾他了。他要是不听话,要打也别太重。」 瞬间刘从祁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马上点头,袁亭宜哭道:「爹!我不要他,我只要你。」 袁老夫人捂着嘴流泪,袁纮身边的子孙都呜咽着哭,袁家大郎抱紧自己这个弟弟承诺父亲会照顾好他。袁纮轻嘆:「爹陪不了你了,就让从祁陪你走以后的路吧。」 袁亭宜哭着摇头,冻红的双颊在寒风中泛起干纹。 雪大了,袁纮感觉有一片雪花落在他眼皮上,他睁眼恍惚着看到了城门上的旗帜,气息低弱:「不知五郎在宫里还好吗?这江山我抗不住了。」 枯瘦的手脱离了那冻红的手,覆满雪的宽阔官道上霎时响起了撕心裂肺的哭声。 未及亭午时分,袁纮病逝的消息很快传遍长安城,那时郑郁与林怀治议好宫禁事宜没多久就听此噩耗。抛下一切就疾奔到魏国公府,袁纮虽被罢相,但他的宅子还在。 灵堂简单设立,袁家书香门第,一切丧仪礼训无不认真。郑郁走进满片花白的灵堂一时心痛泪水不由自主地落下,尸身已经穿好寿衣盖好布帛至于堂上。 厅内袁亭宜身着丧服跪在灵前,整个人无半点生气,双眼红肿呆滞犹如木偶。 「则直。」郑郁在他身边跪下,轻声唤道。 袁亭宜转头看向他眼神缓慢聚光,干涸起皮的嘴唇动了下,酝酿许久后,说:「砚卿兄。」 郑郁笑着哭:「哎。」 袁亭宜瞬间泪如雨下,趴在郑郁肩头哭起来,哭着说:「为什么啊?!为什么我爹会被血淋淋地抬回来!他这一辈子都在这个朝廷效力,最后却是这样一个结局。」 袁家大郎立马跪过来,低声道:「别说这些!」 郑郁抚摸着袁亭宜的头,安慰他。 谁都知道袁纮是被杖责后被罢相贬为连州刺史,但他曾为一国宰相,劳苦功高。前来弔唁他的人挤满灵堂,郑郁换上丧服陪在袁亭宜身边。 虽是黄昏,但住得近的官员和读书人都前来袁府弔唁,袁家子孙和袁老夫人对着这些祭拜的人都深作一礼。 夜晚的哭声弱下去,袁老夫人趁袁亭宜去添香火时,把郑郁拉到一旁,递给他一样东西,说:「这是维之临终前托我务必要亲手交给你的东西,说是从南内带出来的。」 南内是德元帝居住的地方,郑郁颤抖着接过细摸发现是布帛,他紧张地问:「师傅交託此物时,还有说什么吗?」 「维之说,上言成王活此密诏则颁天下,若没有则选明主。」袁老夫人交代完这句就离开了。 郑郁紧握着布帛塞进衣服最里层,抬头望见雪花飘进,忽生出大梦几场的感觉。 郑郁回到袁亭宜身边,往火盆前添纸钱。袁家前来弔唁的人由袁家大郎接见,待得夤夜灵堂都还有哭声。 郑郁泪哭干,哭得几欲作呕,他望着袁纮的灵位,在想他接过那道密诏时想的究竟会是什么?是数年的君臣还是骨子里那份天地君亲师的伦理,支撑着他走到宣政殿,面对林怀湘。 清晨鸡鸣时,袁亭宜开始说袁纮和他的过去。 「父母生下我时都已年过四十,我比哥姐小还自幼在他们身边长大,本以为会陪伴父母更多的时间。谁料我是兄弟姐妹里,陪父亲最少的那一个,我曾以为父亲会长命百岁,看我报效朝廷,成家立业。年少时,我就知道父亲是世间最爱我的人,不管闯什么祸,他都能帮我解决,打我一顿后又教导我。我知道我在长安城所有的傲气和底气都来自于父亲,他是天子近臣,太子老师,他忠君名臣,可他更是我父亲。」 「父亲的生命结束了,而我才刚刚开始。」 郑郁擦去袁亭宜的脸上的泪,轻声劝着他。烛火摇曳,天慢慢亮了坊门已开,前来弔唁的人越来越多。 待得后面三省六部九寺五监的官员都来了,这其中有郑郁脸熟的,也有他不认识的,有刘党也有权贵,大家都默契的来送袁纮最后一程。 有好几位与袁纮交好的官员在灵前哭晕过去,悼亡的诗篇是一赋接一赋。 严子善也前来弔唁,他来后不过片刻就有侍从通报林怀湘来了。 一时间堂内如临大敌,侍从们忙在堂内清出阔道供帝王进来。 林怀湘率着政事堂的宰相进来,郑郁看见这群人里倒是没有刘千甫,暗自松了一口气。 林怀湘环视灵堂,说:「袁公一生为国肱骨之臣,临终前可有文书託付?」 袁家大郎拿出袁纮生前写的信书,林怀湘接过后看了许久。郑郁看见林怀湘的眉头爬上一抹忧愁和迷茫,白幔垂吊,林怀湘噤声良久后说:「维之忧国天下,宣政殿之言我其实早就不在意了。」 第390页 袁纮临终前留下的信多是为朝廷选择人才,期间提到了什么人可用,什么人不可用,又以古朝典故劝林怀湘远小人亲君子。数千真言,呕尽相国一生为国心。 他身后随行的官员都拱手称赞陛下圣明。 这时袁亭宜跪爬出列,抓住林怀湘的素白龙袍,泣道:「陛下,家父离家数十年,还望陛下恩准灵柩归西蜀,子等扶棺而回,再无他念。」 林怀湘长嘆一声:「朕准了。」 袁家家眷皆叩谢天恩。 长贞元年十月十九日,袁纮病逝,时年六十八。帝临其家,念往昔功德,追赠太子太保、扬州大都督,谥号「贞献。」 此后又有官员弔唁,郑郁伙着袁家大郎送往官员,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他这个学生料理丧仪也属正常。 脚不沾地地从清晨忙到余晖落下,郑郁回到北阳王府已快黄昏。才进家门内院,就被齐鸣请到书房,见屋里有乌泱泱的人,郑郁震惊须臾。 刘从祁、严子善、额尔达、曲炜、王台鹤、林潜、郑厚礼以及林怀治都在。郑厚礼沉重道:「维之的丧事办好了?」 郑郁点点头,发觉气氛和人不对后,问:「今夜举事吗?」 「老爷子今日已经向林怀湘进言,要借那日宣政殿的言论一举除掉朝中的朋党。」刘从祁严肃道,「再不出手,死无葬身之地的就是我们。」 郑郁想起怀里的密诏,忙把它拿来展开,肃声道:「师傅是唯一一个见过太上皇的人,这是师傅临终前托给夫人的。」 黄昏的阳光虽暗淡,但众人还是看见了诏书上的字迹。严子善率先肯定:「这就是太上皇的字,连印信都有。林怀湘不仁逼宫逼父,如此德行又联合刘千甫逼宫谋反,诬陷忠臣于不义,如何能坐天下大位?!」 说是太上皇的印信,但谁都没见过,布帛上只有一林碧私印。可在这一刻,他就是上任天子林碧亲自敕发的诏书,命林怀治入内勤王清君侧的诏书! 「太上皇的诏书不会有假,言词真切,我等定拥护成王殿下清君侧。」刘从祁拔刀立誓。 王台鹤立即跟上:「拥立正统天子,臣等义不容辞。」 郑厚礼也随之认同:「诏书都在,臣必随太上皇言,拥护成王殿下。匡扶社稷,诛杀佞臣。」 其余人也纷纷响应,郑郁手心都在冒汗,还好他提前看过了这份诏书。 林怀治命人展开皇城内的地图,朝众人一拱手:「诸位,今夜子时三刻,禁军换班。就是我们扶天下于危难之时。」 此间说话最有分量的是郑厚礼,他道:「我们手里目前有五千人,只要把守住皇城,杀掉逆贼,擒住林怀湘迎太上皇出南内一切好说。」 众人都严肃应和。 事出正名,皆是如此。林怀治一身甲冑手点在黄麻纸上,严肃道:「子时三刻,我率七百人从皇城内的右银台门过内侍省入内朝宫门,直奔紫宸殿。」 旋即他朝刘从祁道:「今夜子时九安和瑶光率兵攻宣政门,禁军发觉后必会前去增援,此时正是宫中守备最薄弱的时候。务必要给他们来一个出其不意,以兵力拖住他们。」 刘从祁点头,随后林怀治又说:「额尔达将军和连慈待子时二刻立即率兵自玄武门入大内,与我和九安在清辉阁会合。」 这两人都浸禁军多年,调动人手起来,丝毫不是问题。最后林怀治朝林潜吩咐:「届时就有劳林公开城门了,此举能否胜全系林公手。」 林潜调回京虽任他职,但他乃是掌管宫禁钥匙的城门郎。 「诸位放心,我既然来了这里,就是与大家的心是一样的。」林潜拜道。 郑郁看着林怀治有条不紊部署,愁乱的内心平静些许。随即郑厚礼和这几人商量起今晚的出兵阵法和人数安排,曲炜把林怀治拉到一边低声询问:「那太上皇那边怎么办?要迎出来吗?」 林怀治默声片刻,答道:「曲公想吗?」 曲炜摇摇头,说:「不管怎么样,林怀湘的事我的侄女从来没有参与。」 林怀治坚定回答:「三娘子人心如慧,我敬之。」 曲炜这才放下心,说:「朝臣那边我去说,有徐恕卿和我在。明日天亮之后,你就是大雍天子。」 「多谢曲公。」林怀治一揖礼诚恳道。 曲炜无所谓地摆摆手朝屋内众人一作礼离开。 林怀治走过来牵住郑郁的手离开书房,廊下他温柔道:「手怎么这么凉?」 「这样就不冷了。」郑郁把手覆在林怀治脸上。 修养几日,林怀治脸色已比刚见郑厚礼时好了不少。林怀治笑着说:「等明日太阳升起,就都尘埃落定。」 「你今夜行事不带上我吗?」郑郁抱住林怀治,他听出话里意思于是问道。 林怀治同样抱紧他,说:「你风寒才愈,又经师傅之死大悲,身体吃不消。你在家等我的消息,睡一觉起来就什么都好了。」 郑郁贴着林怀治的甲冑,闭眼喃喃:「我害怕,这几年动盪别离,常发生一个转身就数月不见,我真的担心这次不跟着你,是否又如凉州分别一样,生死未卜。」 「有诸位兄弟在,别担心。」林怀治低头亲了郑郁的额头,说,「何况还有郡王,他征战数年,见过险恶军情不知几数,今夜有他布战就胜了一半。」 第391页 郑郁怎么可能不相信自己英雄般的父亲?于是他说:「我信你更信我父亲。」 「我说行了,别抱了。」 不合时宜又麻烦的声音在另一头响起,林怀治揽着郑郁回头看去。严子善、刘从祁、王台鹤从那头过来,方才那句话就是严子善说的,随即他又说:「明日过后还怕没有时日腻歪吗?」 林怀治本想说他不懂风情却又想他已成婚,随意道:「难道你跟姑母感情不佳?」 话毕,廊下几人探究好奇又八卦的目光看向严子善,严子善假怒:「衡君,此处没外人,你得叫我一声姑父。否则是失礼。」 「行了吧,驸马都尉,林怀沆的爵位都比你爹大。」刘从祁笑着说,「你们在家是怎么论资排辈的?」 王台鹤揶揄道:「舒国公喊你爹,你喊他国公。是吗?」 严子善气急败坏:「你们俩懂什么?光棍!」 自知严子善气急,刘从祁也不跟他纠缠,转头问郑郁:「则直他还好吗?」 郑郁说:「师傅离世,他伤心欲绝,已向圣上请命,回成都丁忧三年。」 刘从祁听后沉默不语,王台鹤嘆道:「自上月事后,袁家对你是恨之入骨,连大门口都不准过。这下子又是三年不见,情结解得开吗?」 「宣政殿一事是老爷子挑起的,则直恨我应该的。」刘从祁低沉道,隔开他和袁亭宜的是袁纮之死。 王台鹤说:「若不是你救下笞刑中的袁相,他老人家只怕会被打死在雪地里。」 见此情况,郑郁也说:「父是父,子是子。你与刘仲山不一样。」 刘从祁苦笑:「在他眼里,我跟老爷子是一样的人。」 林怀治一向不擅长这些,只是听着不言语。王台鹤拍拍刘从祁的肩,宽慰着说:「床头打架床尾和,袁公临终前不是把他託付给你了吗?你俩还能再续前缘的。」 这时严子善捕捉到不一样的话,目瞪口呆指着刘从祁:「什么床头打架床尾和?为什么袁公临终前把则直託付给他?」 王台鹤剑眉一挑:「你还不知道他俩关系吗?」旋即他祸水东引:「砚卿,你知道吗?」 严子善立马看向他。 郑郁看严子善在风中凌乱无比震惊的脸后,想解释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说:「前些日子去探望师傅的时候,碰巧知晓而已。」 严子善又瞪大眼睛看向林怀治,林怀治冷漠道:「是你自己太笨了。」 眼看严子善要问不停,郑郁拉着林怀治走开,藉口道:「衡君,你刀花了,我去帮你擦擦。」 「好。」 有心逃的两人走远,严子善只能问当事人:「九安,你俩什么时候搞在一起的?」 刘从祁挠挠头,假装摸了摸手上,说:「我扳指去哪了?我去找找。」 看人都一熘烟跑远,王台鹤自知说错话,也藉口:「我口渴去喝口水!」 严子善拦住他:「不准走,什么时候的事?」 王台鹤怒道:「我不知道!你先松开!」 「你先说啊!」 「我可是河西节度使、平阳郡王。」 「那我还是堂堂的驸马都尉!」 「皇家赘婿!」 从书房里谈论完今夜行事的额尔达和郑厚礼路过廊下,说着歷来战场的兇险,两人都面不改色地跨过地上互殴的两人。期间额尔达还踹了严子善一脚,这让严子善以为是王台鹤干的,又打回去。 郑郁带着林怀治回了卧房,正打算对他今夜的部署和路线在细化一番时。齐鸣慌忙跑进来,在屏风外站立,说:「二公子,宫里来人了,说要请您进宫。」 郑郁疑惑:「现已快黄昏,圣上召我是何事?」 齐鸣答道:「没说,而且来请你的是圣上的近身内侍,正在王府门口等着。」 林怀治说:「去告诉他,就说砚卿因袁公病逝忧思过度病了。怕病气过圣上,不宜面圣,待明日好后,自入宫请罪。」 「不妥。」郑郁说,「既然林怀湘的近身内侍都来了,那就势必要请我进宫,要是不去怕会引起警觉。大局就在眼前,不可功亏一篑,我武力不俗,自会与他小心周旋。」 林怀治立即反对:「那不行!现在这个紧要关头,你要是落在他们手里,我和郡王寝食难安。」 「我要是不去,他们定会有所察觉。」郑郁知道林怀治是担心,抄起一把短刀藏在身上,说:「且有我在宫内接应,万事足以。我有短刀护身,六郎于外进内,定见我安然无恙。」 林怀治肃声:「可我还是不放心,不许去。」 郑郁知他倔强劲来了,扣过他头仰首吻上去。唇入其内,两人对彼此趣味十分熟悉,不过片刻就情慾稍起。郑郁离开林怀治的唇,看着对方的双眸坚定道:「衡君,相信我,就像我相信你那样。」 「若有不妥,先斩后奏。」自知劝解无用,林怀治紧拥他一下。 出去时,林怀治一路送他至前厅,路上还见到了郑厚礼。知二人决定后,郑厚礼没说话,身为父亲他要相信儿子的能力。 刘从祁擦着扳指走到林怀治身边,犹豫道:「殿下答应我的事不要忘了。」 林怀治答道:「自然。」 「我的弟妹他们都是无辜的。」刘从祁欲言又止,「能不能放过他们?」 第392页 林怀治肯定地说:「祸不及妻儿,何况稚子年幼。」 刘从祁笑了下:「多谢。」 -------------------- 第149章 无题 夜幕降临,郑郁来到紫宸殿。 「我见袁公灵堂,一时生忧思。」林怀湘坐在书案前揉着头,说,「这么好的一个臣子,为何就死了呢?」 郑郁坐在下首,柔声答道:「陛下,人终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古言歷来都激人心。」林怀湘收手笑着说,「可我捨不得袁公,他不在了,这朝堂还有几个人啊。」 郑郁沉思须臾回道:「只要陛下认为众臣皆忠,那朝臣们皆是忠,若陛下认为众臣皆佞,那朝臣们就是佞。一切所想都取决于陛下。」 「这般看来,臣心还是我说了算?」林怀湘意有所指,「不知你父北阳王,属于那一派水呢?」 郑郁撩袍跪下,严肃回答:「父亲年老事高,拿不动刀了。耳鸣目花,也分不出朝廷的水流,但父亲唯一忠心的是天子。」 林怀湘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问:「真的吗?」 雪风颳起,这让郑郁想起四年前也是在这种雪夜,德元帝也朝他问出类似的话。郑郁大着胆子,反问:「陛下想听的是真还是假?」 黑靴从郑郁眼前移开,林怀湘负手踱步,漫不经心道:「我其实更想知道,砚卿,你对袁相在宣政殿上说的狂悖之言,如何看待?亦或者你觉得惠文太子之死,是谁造成的?你是他一手教大的学生,须得慎重回话,明日上朝也好与大理寺官员一起,面对朝臣。」 林怀湘的话说出口,郑郁就知道了林怀湘叫他来的意思,竟是要他承认袁纮见德元帝后说的话是疯话,并要将林怀湘继位的合理性加深。谁让只有袁纮见过德元帝呢?况且袁纮还是德元帝最为宠爱的臣子,又从不在朝中站派。 不管是对于肯定林怀湘的继位合理性还是德元帝想重新掌权的人选,袁纮无疑是最合适的那一个人。 不为别的,只为袁纮一心都在国政上。袁纮忠,效天子,袁纮正直,不容奸佞。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却做了这对皇家父子手里的刀,父子俩的尖刀捅向对方,可在中间挡住彼此的是袁纮。 时间悄然过去,郑郁听见外面的鼓声细算时辰发觉快近子时,于是周旋起来:「惠文太子薨逝乃是操劳国事,忧心民政所为。并非是袁相说的那般,而且君权天授,陛下是接太上皇诏书继位的,臣等没有他言。」 「那你也认为袁相说的话是胡话了?」林怀湘笑道。 郑郁说:「只是论事,并非认同。」 林怀湘突然说:「我就说嘛,郑砚卿和他父亲还是不一样的。」 这话来的突兀,郑郁一时没反应过来。可他见到明黄帷幔后走出来一个刘千甫,霎那震惊。 刘千甫一身月白泥金仙鹿常服,恍若美玉,手里拿着一本奏摺翻阅,头也不抬地说:「那算陛下赢了。」 「所以,这样的赌约日后还是不要跟我打了。」林怀湘走过去抽走刘千甫的奏摺回到书案后坐下。皇帝今日穿得是一身深绯锦袍外衣,在烛光下与那月白锦无限的交织在一起。 刘千甫来到郑郁面前,柔声道:「郑舍人,是有不解之处吗?」 「确实有,陛下到底想听什么回答?」现在的郑郁太好奇林怀湘和刘千甫的关系了,这怎么看都不像德元帝和刘千甫的相处。 林怀湘挑眉道:「我与刘相打赌,赌你到底是相信袁相还是相信朕而已。」 郑郁遍体生寒,瞧着烛台上的火,平静道:「那袁相所言,是真还是假?」 他知道了,这对君臣深夜把人叫进宫,就是闹着玩儿的。哪有什么揣测,不过是即兴打个赌,赌一把人心而已。 「真假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方才的回答,我已经记下了。」林怀湘说,「只要你明日在朝堂上说的不是这话,朕就治你欺君之罪。」 郑郁:「......」 随后林怀湘又跟刘千甫来回打哑谜询问郑郁,问来问去只让郑郁听出一个消息,他们想知道林怀治的军权如何。 这夜长安无月,临近午时二刻。下了一日的雪停了,林怀治战甲披身守在右银台门外,只等宫内的林潜开城门。 心中默念着大雍的数位帝王名讳,希望他们能保佑自己不败,待又一寒风过后去。到了约定的时辰午时三刻,宫墙内还是静阒。 林怀治在战事上头一次有了心慌的感觉,他抬头望见满面宫墙,心想:天莫亡我啊! 长贞元年十月二十日午时刚过,刘从祁和王台鹤用太上皇遗诏策反了左右金吾仗院今夜值守皇城的禁军。寒刀沖天,刘从祁与王台鹤相识数十年,对彼此武艺早瞭然于心,言语上配合相当默契。 城墙上的守卫就要换班,刘从祁和王台鹤带禁军登楼。戍守的禁军见一队人上来,看来人是北衙军的刘从祁后,不解道:「刘将军,今夜你怎么来了?」 刘从祁握紧刀柄,答道:「风大我来看看。」 那将军问:「看什么?」 王台鹤悄步走至那首领身侧,刘从祁拔刀一砍:「看你几时归西!」 在场守夜的禁军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见守将死在刘从祁刀下,觉出不对立即反抗,有人擂鼓召集所有军士。黑夜中的刘从祁与王台鹤于乱中厮杀,命令身后将士持刀戟冲上。 第393页 浓夜重下的宫墙仿佛一张深渊巨口,吞噬着所有人的欲望。 刘从祁知道这不过是第一道宫墙,皇家万重门,距离天子居所的紫宸殿,还有三道城门。 刘从祁喝道:「别恋战,随我入大内!」 王台鹤是真沙场走出来的人,他一人可敌百师。刀光所到之处,片甲不留,刘从祁和王台鹤带人杀在前头占领城楼,这是中间的宫殿是含元殿。 其余金吾卫和北衙禁军看两人如此拼命也就不怕死的跟上,城楼上的鏖战就此展开。 不到一千人的他们硬生生在上千人的包围圈里杀到含耀门前,此时第二道宫墙的援军还源源不断地赶来。 刘从祁在乱军中奋杀,此时有人大喝:「你们竟敢谋反!」 浓墨加深的夜里,有一禁军校尉点着火把反驳:「是林怀湘谋反,他逼太上皇退位!」 时机成熟,刘从祁杀上城楼最高处,朝那群守夜的军士,举刀大喝:「兄弟们!佞臣当道,子逼父退,篡位江山,社稷沦丧。尔等应与我一起追随成王殿下,匡扶社稷!事成之后,诸位是大雍功臣,赏万钱丝绸百匹!」 刘从祁想反正不是他的钱,林怀治你自个赏去吧! 夜晚守城门的禁军多来于民间,一听这番热血沸腾的言论,忠心涌入血液。认真听后又有皇子要清君侧了,这黑灯瞎火的人都杀进来了,足以证明不止这一支队伍,还听有万钱和值百贯钱的丝绸拿,意志不坚定的纷纷倒戈。 毕竟跟着刘千甫,军饷钱是鸟都看不到一个,且他们一月俸禄不过一千多文,就这样兵部和户部还一年卡千次。 禁军顿时倒戈,打着火把那校尉附和:「杀!杀!杀——!」 城墙上一唿百应。 刘从祁看那校尉一眼,问:「你叫什么名?」 那校尉把火把照亮,笑道:「在下段琴。从前是严连慈驸马手下的。」 万重宫殿门被蛮力打开,王台鹤在黑夜中迅速确定时辰,有些担心:「要是林潜打不开右银台门,咱们都得玩完!」 此时他们已吸引了前朝所有禁军的火力,率领数千人杀入中朝的宣政殿。刘从祁踹掉扑上来的一人,冷冷道:「我去看看,你在这里预备着冲进去,好与连慈会合。」 「你没钥匙啊?!」王台鹤接住一人利刀喝道。 刘从祁不容置疑:「没有我就砸开那扇门。」 与此同时,严连慈和额尔达从重玄门进入,悄然换掉守在玄武门外的军士。又下令将宫墙旁边的两个城门换成自己人,军士们紧张地侯在玄武门外。 额尔达数着时辰,道:「快子时二刻了。」 「内朝那边有消息吗?」严子善问去打探消息的禁军。 军士回道:「打起来了,将军咱们要进去吗?」 「不进去难不成在这里赏月吗?」额尔达拔刀率先冲进玄武门,回头朝身后人命令道:「上!」 进了玄武门就是皇帝的后院,内里宫殿阁楼层出,索性严子善从小就跟着林怀治在宫里逛,对于这些布局及小路万分熟悉,带着上千人就往里头扎。 而此时宫中的守卫听宣政门被攻打,已慌忙前去支援。 二人率兵路过太液池时,见万顷湖水,额尔达不悦道:「皇宫修这么大做什么?你们皇帝的钱都在这里了?」 额尔达在宜阳公主面前还像个样子,但一到亲友面前这嘴碎又招恨的脾性就藏不住。 「这是太液池,宜阳公主幼时还在上面泛舟赏月呢。」严子善说,「你觉得稀奇也正常,毕竟你们那地方啥都没有。」 额尔达冷哼:「我和孟则一直不明白,嘉笙到底看上你什么了?」 「我和音昭也不明白,你和宜阳关起门来能聊什么?」严子善不甘示弱道。 毕竟一个是皇家公主,自小金尊玉贵,一个是塞外汉子,从小马粪堆里打滚,这自幼习俗都不通啊。 额尔达年长严子善十来岁,可自来长安后,没少跟官员打交道,心性年轻不少,随即回道:「聊你们皇帝啊,那宫闱艷事,我和孟则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严子善嗤笑一声,就在两人冷嘲热讽时,迎面走来巡视宫禁的禁军。 「你们是什么人?!」严子善在禁军多年,一听这声音就知道这是王景阳那倒霉蛋。 于是上前淡定道:「王将军,是我。」 严子善月前才下了北衙位置,此前他也会在宫内巡视,王景阳头脑没转过来,笑着说:「连慈,来这儿做什么?」 但很快王景阳定睛见到了他身后甲冑兵士,抽刀大喝:「带兵进宫,你们这是要谋反?!」 「上!」额尔达不听王景阳的慷慨激昂,一挥手,两方人立即打起来。 王景阳带的兵士本不多,一下子就被压于下风。王景阳见败状偷摸着熘走,额尔达眼尖,发觉那跑走的身影后,怒道:「王景阳跑了!你们还不缴械投降?!」 右银台门内,快要子时三刻。 林潜正在和前来问话交接的将军答话,偏生今夜这人像是喝多了酒,拉着他说个不停。他林潜好歹曾是大理寺少卿,虽说远贬江南,但很快復中央,嘴上功夫最是了得,他三言两语哄那将军睡下。 想取钥匙开门时,将军醒来看他动作,冷冷地问:「林现明,你拿钥匙做什么?」 第394页 「快交班了,我想去看看这附近有无错漏。」林潜把宫门钥匙握在手上,慢移着向门口挪去。 这时隔开宣政殿和紫宸殿的第三道宫墙骤然响起兵士喊杀声,将军警惕道:「这声音像是从光顺门传来的。」 「哪有,你听错了。」林潜看屋内沙漏已过子时三刻,又听喊杀声来知计已成,再也顾不得其他,推开门就跑了出去。 将军看他跑出去,便知有逆贼谋反,大喝:「站住!」 城门郎守值门房离右银台门不远,只是中间隔了个小草院。林潜跑入空地,将军和门口的禁军立即追出,持刀向他砍来。 刀风擦着林潜的耳边过,身后抛来的刀就那么插入院中树上。林潜大叫,脚步不稳跌撞地摔在草地里。 肃杀气逼近,又一寒刀迎着微光向林潜砍来,林潜爬着想躲开,却被脚踩住大腿,眼见那刀就要落下。忽听闷哼一声,腿上重量消失。 「愣着干什么!把门打开!」刘从祁抽出插在尸身上的刀,朝城门奔去。 刘从祁从城墙上沿阶绕下来,不敢想若是方才晚了。林怀治根本进不来,林潜哆嗦着手打开右银台门。 林怀治持刀而入,刘从祁接应他,说:「宣政殿外的宫门都把持住了,皇城我让瑶光去围了。」 林怀治道:「干得漂亮!」 林潜带头又一路给他们开宫门,去往清辉阁。 紫宸殿内,林怀湘和刘从祁议起前几年光州的一个案子,而郑郁被刘千甫提议写一封追赠成王的草诏。 殿内诡异的有些违和,可长时间的平静只会被打破。王景阳一身血气地冲进来,说:「陛下!严子善谋反了!」 「什么?」林怀湘不可置信蓦然站起,「他跟谁一起造反?!」 郑郁停笔,摸着腰间藏好的匕首。 又有军士慌张地跑进来,大声道:「陛下!成王率军从右银台门杀进来了!成王没死、没死啊!他还说自己有太上皇遗诏!」 霎那间,火光和铁甲踏地声突然传进来,林怀湘眉头紧锁,刘千甫站在书案旁,拇指摩挲着食指上金镶玉巢鸟纹样的戒指。他看着玄武门的方向,神色平静,微上挑的丹凤眼里尽是疏离甚至还有一抹笑。 但林怀湘显然不能接受这些,他走到一旁拔出天子佩刀指着来报事的军士,怒道:「林怀治这个王八蛋!那右银台门谁开的?城门郎是蠢货吗?竟敢和林怀治一起谋反!」 军士惊恐地看了眼刘千甫,磕头道:「是刘从祁开的右银台门!」 林怀湘顿时大喝:「这个逆子!」 「岧奴开的门。」岂料刘千甫垂眸轻笑一声,他骤然看向郑郁,说:「你们什么时候合谋逆反天下的?」 郑郁看林怀湘怒恨目光射来,镇定道:「刘相这话说的蹊跷,我怎么就是从犯了呢?」 「那你告诉我,林怀治为什么没死?」刘千甫说。 郑郁说:「成王没死的消息,我也是方才知晓的啊。」 林怀湘转头凝视刘千甫,同样疑惑:「仲山,你怎么确定的?」 「我还能不了解岧奴吗?」刘千甫笑着说,「德元二十三年重阳,我都没有让他参与宫闱变。这次他为什么会心甘情愿帮你们?」 刘千甫继续说:「而成王称手里有太上皇密诏,见过太上皇的只有袁纮一个人。假忠心的袁纮死了,密诏就出来了,你郑郁是他最喜欢的学生,这份密诏应该只有你知道吧?这些日子你躲在家里,是不是在与成王密谋。今夜叛乱应该会有北阳王管的那三千禁军吧?」 其实不管郑郁有没有参与,在刘千甫眼里那就是参与了,因为他忍不下去了,想干脆将此人杀掉一了百了。 「我们找了那么久林怀治的尸体,都没有找到。」林怀湘提着刀走向郑郁,「原来是在你家里!」 郑郁起身拔腿向殿外跑去,林怀湘当即怒喝:「拦住他!」 数位禁军和王景阳飞身而上,紫宸殿空大,郑郁方病癒,一人难敌数百孔武有力的禁军、内侍。他很快就被王景阳锁在地上,匕首被王景阳搜出扔掉。 刘千甫忽然自语:「郑厚礼为何突然答应帮成王?还有岧奴,这些年他看似为我做事,但他从未真正帮过我什么。郑郁你好像一直在试探我,德元二十年的科举案里谢中庵为什么会死在你身处的杏园?工部的帐册是谁查出来导致张书意和林嘉笙拆我的台?」 郑郁不想刘千甫在这种时刻居然在回溯以前! 「额尔达献城归降,这时偏生梅说的事。梅说之子杀了赵定,朝中风向陡然变化,就连林嘉笙也劝说皇帝接受归降。」刘千甫淡淡道,「还有江南赵贞国贪污军饷一事为什么御史台会上摺子?那时我不管御史台,那这些是谁做的?还有宁王谋反之事,这事也就岧奴知道,成王在皇帝面前赢脸,却没算到皇帝也疑心他吧?而且当年成王领命下江南巡政,郑郁你那时也在江南吧?你俩好像很多年前就认识了。」 刘千甫自言自语地说完这些,饶是过了这么多年,郑郁也得承认。 刘千甫是一个很可怕的对手,他什么都放得下,心思缜密,行事胆大毒辣,善用人心。在皇帝与太子这对君臣父子间游刃有余,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 林怀湘醒悟过来,皱眉道:「他俩居然藏这么深!」 第395页 「我想不止吧。」刘千甫侧头朝林怀湘一笑,「你们林家不是一向喜好男风吗?室韦亦如此。陛下你这个六弟,这么多年了可一直没成婚,咱们的中书舍人郑郁也没有。否则郑厚礼怎么会帮他们呢,毕竟这小子从不站队。」 林怀湘清醒过来,大笑:「难怪老六这么多年一直反抗老爷子的赐婚,去年还把你俩同贬河西!我以为你们是吃去吃苦,没想到是去过神仙日子啊!」 「难怪当年在骊山凉亭里,郑郁违了霍山长公主的婚事,我还想为何成王这个木头会为你说话。」刘千甫嗤笑一声。 「果然,林家人都是疯子。」 林怀湘还想起当年在林嘉笙别苑假山里见过两人,他敢肯定那时两人就已在苟且了! 几人三言两语推出整个事情结果,刘千甫道:「本想等到明天将你们一网打尽,没想到你们居然提前动手了,有岧奴在,我怎么也算不过啊。」 外头禁卫的喊杀声将要冲破天际,林怀湘气不过揪住郑郁的衣领勐摔,咬牙恨道:「林怀治这个王八蛋敢造我的反!」 「万物有始有终,都逃不过轮迴一说。」此刻的刘千甫显得极为淡定。 郑郁摔地时头嗑在仙鹤烛台上,鲜血顺额角而下。半张脸都淌在血液里,冷笑:「刘相有泰山崩前而面不改色之态,实另晚辈佩服。」 林怀湘来回踱步求着解法,可咽不下去那口气,转头就想拔刀杀了郑郁,刘千甫却道:「你要杀了他,就是真的死了。」 「那我怎么办?」林怀湘握紧刀柄,殿外那血腥气越来越逼近,仿佛要将他们撕碎。 刘千甫看着殿内仅剩的军士,说:「你从左银台门突出去,沿潼关一路至洛阳或灵州召集众皇族举事,尚有一线生机。」 「那你呢?」觉出不对后,林怀湘焦急询问,眼前的形势让他想不出活路。 刘千甫清然一笑:「我在这儿等岧奴来。」 不知为何,刘千甫知道刘从祁也参与了林怀治这场兵变后,居然有种幼子长成的欣慰。 林怀湘顿时大喝:「开什么玩笑!这个逆子,伙同别人背弃君父,你还等他干什么?」 「把他绑起来。」刘千甫用下颌示意了下倒在地上的郑郁,「你带着他一路杀出去,不会有人拦你。」 殿外这群将士听说绑着郑郁出去有活路吗,立即将他手脚绑住,又怕他口言唿救,干脆连嘴也堵上了,整个过程不过瞬息。 「不行!仲山,你跟我一起走,我们得一起离开长安。」林怀湘抓住刘千甫的手,将他往座下带。 刘千甫还是像往常那样轻轻拂他的手,说:「我说了不用,时间紧迫,你走吧。」 林怀湘额头青筋狂跳,他以为刘千甫是捨不得长安的家眷,转头朝禁军命令道:「愣着干嘛!去宣阳坊的梁国公府把刘相的内眷娘子还有儿女都带来啊!」 殿旁被绑成粽子一样的郑郁腹诽,不见哪位帝王逃亡还要带上臣子的一家老小,郑郁从心里觉得就算是德元帝也不见得会如此。 这时候他在心里对林怀湘竟生出几分佩服,刘千甫嘴角牵起一抹无奈的笑:「带上他们只会拖累你,凌阳啊凌阳,你的心怎么还是那么软?」 林怀湘里聚起水雾,他真的希望这个人能完全属于自己,喝道:「那又怎么样?!儒家书我读太多了,偏对你生了这么一副软心肠。」 郑郁终于在这对君臣的对话里品出一丝不对劲来,他住在长安这么多年的记忆里,除了德元帝兴致好时唤过刘千甫的字,其余人都对他是毕恭毕敬的称一声刘相国。而林怀湘自不用说,天之骄子,国之储君,除了皇后曲婉外没几个能对他以平辈称字。 光影暗处投来,盖住那两人的身影,郑郁似是听见林怀湘问了句话,刘千甫沉默须臾后回了两个字。刘千甫笑了下,不是日常轻视臣子睥睨万物的笑,而是连着眼底都覆上温柔情意的笑容。他抚摸上林怀湘的脸,似有不悦:「四郎怎么不听话了?」 殿内的烛火光影自暗处投来,虚虚盖住那两人身影。郑郁耳边是喊杀声,也是将士催促林怀湘离开的话,他在虚空里听见林怀湘问了句话,刘千甫沉默须臾后,眼底笑意褪去,平静如水地回了两个字。 郑郁挣扎着被捆的双手,瞥见烛台最低的那一截烛火,想靠过去借火烧开绳结。不料他才动一步就看到林怀湘笑着扣住刘千甫的后颈,毫不犹豫地吻了上去。 郑郁:「!!!」 那一瞬,郑郁觉得这比泰山炸崩还要可怕,殿内瞬间鸦雀无声,每个人的表情都如同木鸡。郑郁以为自己看花眼了,甩甩头认真看去,才发现不是假的,他看见身边的王景阳也目瞪口呆,心想这两人是怎么在一起的?他细想许多地方,通顺了。 德元帝要杀刘千甫,林怀湘真对他有感情,怎么可能允许! 且他看来,林怀湘在这段感情里是弱势方。王景阳看他还在盯着,低怒:「把眼睛闭上!」 郑郁不满道:「你怎么不闭?」 王景阳抽刀威胁,郑郁假装闭眼实际悄悄眯着半只眼偷看。 林怀湘忽觉嘴里流入血腥味,嘴唇被人咬了下蓦地吃痛,他松开刘千甫,抹了把唇上的血和伤口,苦笑一声:「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要是我跟你同岁,你一定会比现在更喜欢我。」 第396页 刘千甫春风不乱地说:「知道了。」 「真有不测,你能不能在轮迴路上等我?」生死离别之际,林怀湘不停确认,「不要在比我先出生。」 刘千甫面无波澜地点头,林怀湘那一瞬笑如孩提,转身捞过裹成粽子的郑郁,将他扔给王景阳抗在肩上离开紫宸殿。 逃命的人随林怀湘涌出,刘千甫独自站在殿内,心里算着第一个来到这里的人会是谁? 一刻钟后,林怀治和刘从祁、严子善浑身沾血来到紫宸殿,看见殿内只有他一人后,林怀治愕然道:「林怀湘呢?!」 坐在书案后的刘千甫看了眼刘从祁,淡笑:「你更想问郑郁吧?」 「人呢?!」刘从祁懒得跟刘千甫装,直接追问。 刘千甫以手撑颐,姿态慵懒:「跑了,从左银台门出去的,沿潼关往洛阳或灵州去了。」 林怀治想起宫变之乱时的一切不可控制,脸色凝重起来。刘从祁很快连起事件,朝林怀治道:「城门我们都把守了,你先去追!长安有我和郡王在,你不要担心。」 林怀治点头叫了严子善提刀追出去,刘从祁朝书案后的人,说:「生养一场,父亲自行下来吧。」 「岧奴过来。」刘千甫对他伸手,万分自然,没有任何压迫。 刘从祁看他片刻收刀欲上前,却被赶来的王台鹤阻止,说:「小心有诈。」 「七郎昨日还问我,二哥去哪了。」刘千甫伸出的手停在半空。 刘从祁拨开王台鹤的手,给他一个放心的眼神,走上前扶起刘千甫走下书案,并回道:「那父亲是怎么回答的?」 刘千甫甩开刘从祁扶他的手,走出紫宸殿面对万里长空,悠然道:「给你挣前程去了。」 旋即他侧过头,笑着问刘从祁:「你说是吗?儿子?」 刘从祁沉声答道:「是。」 这么多人都离开了,唯独刘千甫没有走。他不能走吗?只要跟林怀湘一起胁着郑郁出了长安城,怎会活不下来,但他望见那宫城吞火和厮杀声时就知大势已去。他这辈子见惯了大风大浪,在朝堂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他在听闻刘从祁参与了这场宫变时,忽然忆起当年在张掖河边捡到揽音珠时那一抹心头悸动。 他一直以为刘从祁是个木头,可他没想到这根木头会变成刺向他的霹雳木。 爱如掌中宝的孩子终究是恨他,怨他的。可他生命快结束了,什么都做不了。想要让下一任帝王重用刘从祁,放过刘家其他子嗣,他就不能走。 刘从祁和林怀治定早就搭上了线,只要他就范不顽抗,林怀治对刘从祁就总会有一丝赏识和放心在。今夜刘从祁随成王举事,来日林怀治也会想起他留岧奴一命。 来生吗?他刘千甫从不信轮迴来生缘一说,人死如灯灭。死就是死,身消天地再无灵识。 -------------------- 第150章 永生 天色蒙沉,林怀湘带着郑郁逃亡,他用郑郁的鱼符果不其然地闯开长安城门。若遇抵抗围城的禁军,王景阳等羽林军禁军则为他开路。 骏马飞驰甩开追来的禁军,郑郁被横放在林怀湘马上,马儿颠簸一跑起来,整个五脏六腑都被硌得生疼。 嘴不能言,眼能辨路,他看林怀湘杀出左银台门,逃向骊山。 骊山不止有温泉别宫,还有驻扎在当地的几万禁军。郑郁猜想林怀湘逃至此处定想以天子令带禁军杀回去。 可王景阳在路上劝他,说刘从祁、严子善、郑厚礼统管的骊山禁军造反,那骊山就去不得了,不如先去洛阳。王朝大部分宗室都在洛阳一带,又有前朝旧宫去了也好召集宗室与林怀治分庭抗礼。 林怀湘此时身边没有文臣,只有王景阳,他想也不想得答应了。 长安出东,沿潼关入洛阳。林怀湘想从潼关沿函谷关去洛阳,太阳高升时,他到了少华山一带。 这其中路程颠簸不堪,郑郁望眼下只看到路途因冬而枯败的花草。马蹄铃的紧凑从远而近的逼近一行人,出了长安城,郑郁见路势平缓,眼前入浅溪水,他缓好神闭眼用头往马前肢上侧头狠狠一撞。 马顿时嘶鸣长叫失蹄往前一跪,将背上两人摔在水里。 「陛下——!」 林怀湘甩了把脸上的水,揪起郑郁衣领就想抽刀砍死。 王景阳尚有神志,慌忙道:「陛下!万万不可!」 林怀湘愤怒地丢开郑郁,抓缰想重新上马,却见马倒在溪水里喘气。这本就是他出城时慌忙抓来的一匹马,如今天光大亮,太阳升起至高空有西斜之势,从子时的长安城逃出来。 已过了快七个时辰,林怀湘看身后军士皆是疲惫之态,满山荒芜,溪水潺潺这通天景象都预示着他的失败。 郑郁任由溪水流过脸颊,刮过额上摔破的伤口,他看林怀湘站在阳光下阴恻恻地看着他。 这时一兵士从远处巡视一圈回来,说:「陛下,前方有一山寺。」 「陛下,不妨先修整一番,恢復力气再回长安或洛阳也不迟。」王景阳扶着林怀湘言真意切道。 林怀湘瞧了圈跟他杀出来的禁军,脸上多是燥意疲态,怕有譁变于是点头答应。 山寺简陋像是荒废多年,正殿内满是灰尘蛛网。王景阳在大殿里用衣服擦净一处请林怀湘坐下,而郑郁则被随意的丢在角落。 第397页 三千军士多在休息,林怀湘朝王景阳道:「在此地休息一个时辰,而后去灵武。」 「朔方节度使若是知晓成王谋反,必定率军勤王。」王景阳扭开从周边打来的溪水递给林怀湘。 林怀湘接过后喝了一口,生无可恋地点点头,郑郁又被掳走数个时辰,滴水未进。看林怀湘饮水,便用被捆着的双脚踹墙。 声音吸引了林怀湘,他看了郑郁片刻,说:「带过来。」 王景阳把郑郁提到林怀湘面前,林怀湘扯下他的布,往他嘴里灌水。动作粗暴,小部分水喝了下去,大部分水被呛入鼻腔,郑郁一扭头避开在地上大口咳嗽起来。 郑郁咳完后,说:「刘相当真不跟我们一起走?他一人留在长安,多危险啊!」 「危险还不是你跟林怀治这俩王八蛋还有刘从祁那个逆子干的!」林怀湘怒道。 郑郁看着脚边的阳光,温声道:「可陛下那么在意刘相,为什么不想一下,他不跟我们走的原因呢?」 「仲山是不想拖累我。」想起紫宸殿里的话,林怀湘又哭又笑地说,「我知道他一定是喜欢我的,一定是,他只是不想拖累我。」 天大的真相就摆在林怀湘面前,纵然走前刘千甫的回答是喜欢,但他知道,这不过是刘千甫为了哄他离开长安说的假话而已。可林怀湘又想,姨父肯定是喜欢我的,不然为什么愿意哄我?怎么不去哄别人? 他只是放不下刘从祁那个逆子而已,林怀湘自己哄着自己,他想事情真相就是这样的,一定是! 王景阳怕林怀湘生疯事,支开话头:「陛下,太子和皇后陛下还在宫里。成王会不会对他们下毒手?」 「孤儿寡母,林怀治只要是个男人就不会这这样做!」旋即林怀湘看向郑郁,问,「他是吗?」 郑郁:「啊?」 随后反应过来他问的是林怀治是不是男人,真诚回答:「是啊。」 林怀湘有所思地看他几眼,冷笑一声移开视线:「看得出来他是。」 郑郁嘴角微微抽搐,林怀湘靠在布满灰尘的木上,喃喃道:「六郎命真好,居然什么都得到了。」 「你不是吗?」在这个冬日的午后,郑郁轻声问林怀湘。 军士们在庭院里休息,有几个已经睡着发出鼾声。林怀湘双目呆滞,摇摇头:「我不是,我也没有得到。」 王景阳出去巡视,林怀湘闭上眼不知在想什么,郑郁看他没说话就把自己移到阳光底下晒被溪水打湿的衣袍,阳光和煦,不过瞬息郑郁就睡着了。 静谧休息的时间总有突兀,一阵细微哭声打破这静谧。林怀湘看郑郁也躺在地上睡熟,脸上还有血丝残留,悯心一生就把自己外袍盖在他身上。 抬脚出了寺门不过几步就找到正在哭的一名校尉,林怀湘问道:「男儿志四方,何故哭哭啼啼?只要你说实话我不怪你。」 校尉看到是林怀湘后,擦干眼泪,站起回道:「陛下,微臣的妻小还在长安。」 北衙禁军本是官员子弟一旦逃亡就被扣上谋反之罪,毕竟这时的赢家是林怀治,那随林怀湘留在长安的家眷岂有活路? 林怀湘沉吟道:「你觉得我这个皇帝是好皇帝吗?」 "回陛下,微臣认为是。"校尉答道。 林怀湘四周环视一圈,就见绿林折光影而下。而只有他一个人站在这里,孤零地面对接下来数十年没有刘千甫的人生了,而他还要奔向那未知的路途。 王景阳快步进来,焦急道:「陛下,有禁军搜山,他们追上来了!」 林怀湘淡然一笑:「这么快?他们怎么知道的?」 可随即又想起这条逃亡之路是谁提出的,顿时苦涩满心,窒息感升入腔中。 这时寺外已有数千马蹄声逼近,林怀湘大步回到寺内,抓起郑郁堵住他的嘴。让王景阳出去通报,不想郑郁死,就让林怀治卸刀卸甲独自进来见他。 林怀治单衣从容进来,破败山寺里,禁军自觉为他让开道路。林怀治独自进入正堂,看着屋内持刀的军士只做不见,他温柔道:「四哥。」 寺外的严子善也持弓悄然绕后。 林怀治时隔许久终于见到了自己这位四哥,昔日的东宫太子,如今灰头土脸,神情癫狂。他的那件红锦袍盖在半张脸都是血的郑郁身上,郑郁被他锁在怀里,利刀逼颈。 就是这声四哥,冲散了林怀湘最后的理智。林怀湘笑着说:「你为什么要谋反?林怀治!」 林怀治眼神盯在郑郁颈间肌肤上,见无血丝后,平静地说:「四哥不也派了数百刺客来杀我吗?」 「我不得已啊。」郑郁感觉有苦气涌入颈间,烧得他心慌,林怀湘道,「你手里有父皇的密诏,谁知道那上面写的什么?!楚王出生了,父皇很喜欢他,不喜欢我了。」 几年斗争里,林怀治清楚林怀湘缺少什么。如是说:「如果父皇不喜欢你,他又为什么立你为太子?」 「他只是需要一个太子而已!需要一个太子去平衡朝局,他立我为太子又扶持你。」泪水模煳了林怀湘的眼睛,顺着他的脸颊打在郑郁肩头,「他不爱我,他爱你爱楚王,就是不爱我。你们都不爱我,就连......就连阿娘都不爱我。她杀了姜艾。」 林怀治说:「四哥,你是太子,父皇对你的要求自会高于我们其他兄弟。章顺皇后对你是爱之深责之切,没有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 第398页 「皇帝就不爱自己的孩子,二哥林怀清不就是死在他手里吗?」林怀湘说,「你不是也早就知道了吗?不然你不会处处跟我作对,还杀了我娘。」 林怀治沉默不语,林怀湘眺望山色,说:「他一直都想我成才,可又不想我成才压过他这个皇帝的威风。于是扶持你,可六郎你的命真的很好,我不止一次羡慕你。」 破陋的木窗里现出严子善的甲冑残片,林怀治哑声道:「我不好。」 「从小父皇就喜欢你,因为你长得像他。就算当年丽妃死了,也有贵妃继续抚养你爱你。」林怀湘嘴角抹开一丝笑,「还有你的亲哥也爱你疼你,他们从不责罚你,不强加自己的权欲想法在你身上,也不天天对你说,你一定要做太子。」 林怀治跟郑郁的眼神对上,二人相视却又不敢有过多举动避免刺激林怀湘。 林怀湘在追忆以前,笑着说:「你长大了,还有郑砚卿爱你。父皇不拦你反而将你俩外放至一处,只有我,只有我这些年,什么都没得到。他们都不爱我,连那些仅有的暇余时光都是我抢来的。」 低沉苦闷略带哭腔的音色,一字一字融进郑郁耳里,他知林怀湘是德元帝平衡朝堂的棋子以及陈仙言寄予厚望的儿子,却没想到他的内心承载如此多苦痛。 林怀湘看着林怀治流泪,苦笑:「没有人问过我愿不愿意做太子,我的一生一直有阿娘和刘仲山帮我做选择。他们从不听我的,就连娶妻都是我根本无意的人。」 说罢他问林怀治:「六郎,若当年是你做太子,父皇和刘相逼你娶曲家女,你会答应吗?」 「我会换一位中书令。」林怀治凝视他须臾后答道。 不一样的答案解开,林怀湘低笑几声,他伏在郑郁耳边低声道:「清语和承昭,是我对不起他们。砚卿,早年我与你关系尚可,你能帮我照顾一下他们吗?」 话很是轻柔,郑郁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林怀治没有听到林怀湘说的那句话,真心劝他:「四哥,你随我回去,我对天发誓绝不杀你。」 林怀湘说:「我知道你不杀我,只是幽禁而已。」 新皇权生,就不会有威胁皇权的人存在,是不杀,只是幽禁一生。 风带起寺院里的树影摇晃,林怀湘在这个时候想不起谁了,可又想起当年他仰视的那个人慢慢变矮最后离开他,到生命最后他还是没有握住那把刀,还被反噬其身。 林怀湘迅速地推开郑郁,仰天一嘆:「我先死,我先生。」 话毕以刀横颈自刎。 割颈时喷出的血溅在郑郁背上,而尸身流出的血液流过尘埃到了林怀治脚边。 北风卷过山寺每一寸的土地,林怀治怔怔地看着林怀湘的尸身,他想起幼时林怀湘陪他玩闹的场景,恍若昨日,纵有再多恨意都在身死这刻消失,血脉衔接的灵魂终究共鸣彼此。他抱紧郑郁,骤然双膝跪地,泣泪喃喃:「四哥......」 他们之间,谁都没有错,只是生在不同位置上,又因父亲权衡,才走于对立面。 郑郁感觉到林怀治紧抓着他的衣袍,知他心里酸楚,跪下把他揽在怀里,说:「同为天涯沦落人,何故生于林家祠。」 经过一夜厮杀和血色洗礼的皇城很快在老臣和禁军指挥下恢復原样,林怀治带郑郁回来后将他安置在延英殿养伤,着急忙慌地让御医为他治伤。又把宜阳公主请进宫,毕竟塞外蛊毒宫中御医不大好看出来。 林孟则仔细看过后,说:「他真的没什么问题,毒已经清了。」 「可还是不醒。」林怀治略着急。 林孟则耐心道:「六郎,他才回长安不到一个时辰,觉都没睡够呢。」 「就是,你堂姐也需要休息。」额尔达跟在林孟则身边说道。 「叨扰堂姐了。」林怀治说,「且我觉得是你想吧?」 额尔达剑眉一挑示意确实如此。 「不碍事,我与额尔达先回府。若有不妥之处,派内侍来一趟就好。」林孟则颔首示礼,「额尔达不懂中原皇家规矩,我回去好好教他。」 林怀治腹诽来长安快四年了,还能不懂什么?都快四十了,性似稚子。 林怀治长揖一礼:「多谢。」旋即回身又问:「刘九安呢?」 额尔达答道:「估计在送刘千甫上路。」 推事院的监牢,刘千甫来过几次不过都是送他的对手上西天,这次也轮到自己坐了。 刘从祁给他挑了间能看见阳光的屋子,驱散那些阴霾。他长发梳得齐整,无半分凌乱,那身锦袍褪去,即使是囚衣加身,此人还是那般以光风霁月的模样视万物。 刘从祁遣散了刑卫,这监牢里只有他和刘千甫两个人,他站在木栏外,漠然道:「刚刚得到的消息,林怀湘自刎于少华山。」 「一代天子,令人可悲。」刘千甫摇头轻嘆,「太上皇知道吗?」 刘从祁说:「就算他知道难不成还能接你出来?」 「把你从凉州接回来那年,你没有与我说过一句话。」刘千甫站起身,神情轻松,「后来,你认识了袁纮的三郎,慢慢地才肯与我说几句话。那时我一度觉得你不像是我的儿子,无半分雄心。」 刘从祁眼神漠然,刘千甫负手一时姿态高傲,缓缓道:「可就在前夜,我才发现原来你一直是我儿子,只是你的戏比我好。」 第399页 刘从祁哂笑:「父亲,你为什么要这么觉得我们不像?我身上流的血有一半都来自于你啊。」 「还有一半是来自于揽音珠。」刘千甫阖眼一笑,「我的岧奴不可能因为当年旧事,就如此对我。这些年你藏着心思在我身边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你到底是知道什么?」 「我这些年对你难道还不好吗?儿子,你要帮着外人来害我?!」刘千甫睁眼冷冷地看着他,阳光从他背后打进来,凤眸犹如蛇瞳般阴狠。 「德元十五年九月十三那天,我没去军中。」刘从祁念起他不愿回忆的一个日子,母亲的音容永远留在了那天。 她在刘千甫怀里挣扎着咽气,常年浆洗衣物的手没有挣开心爱之人的掌心。 「原来是这样。」刘千甫走上前与他对视,「没想到那时你看到了。」 刘从祁隔着木栏看着这张母亲念了恨了十几年的脸,镇定道:「对啊,那天还是我的生辰,我真以为你是来给我庆生的。」 刘千甫温柔一笑:「我后面不是给你补了许多生辰吗?怎么就只记得那一天?岧奴。」 这个笑容与刘从祁幼时童年记忆里的那个慈爱父亲重叠,他怒道:「你难道这些年没有后悔吗?你若没追权而去,你和阿娘不会是这种结果。」 监牢里沉默须臾。 「后悔?我刘千甫做事从不后悔,这些年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没有后悔过。」刘千甫骤然冷笑,随即上前双手抓紧了木栏,厉声反问:「二郎!贫贱夫妻百事哀,你哥死的时候,你娘问我为何中原多名医却救不了我们的儿子,是没有名医吗?是我没钱没权!那时候我发誓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那你后来为什么要杀了她!」刘从祁大声喝道。 刘千甫神情异常冷静,平静地说:「她不肯让我把你带走,我不明白,我就你一个儿子,日后我的爵位、荣耀、钱财乃至一切都是你的,她为什么不肯!」他突然松了木栏,退后几步,歪头道:「我不想你面临我曾经的选择和痛苦,所以我帮她做了选择,活着是最痛苦的,死了反而是解脱。岧奴,我也很爱她,可爱是没用的东西,救不了你大哥的命,救不了这天下!」 刘从祁闭眼忍着怒气发抖,颤声道:「你只爱你自己,你要是爱我母亲,就不会在我生辰那天杀她。」 刘千甫没有答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刘从祁,像是在观赏自己最为满意的艺术品。 最后刘千甫似是怜悯儿子的愤怒,轻声道:「你走的不过是我的老路,你帮林怀治夺天下,焉知他日后不会杀你?你要真聪明就应该离他离权力远点,别忘了,他身上也留着林碧的血。」 「这些事不用你操心。」刘从祁转身向监牢外走去。 刘千甫瞥见那黑暗中的星火,感慨道:「我是怕你步我后尘,儿子。」 刘从祁停步稍侧脸,沉吟道:「我不是你儿子。我名唤药罗葛·曷日勒。」 「曷日勒......曷日勒。」刘千甫生硬地转头望向刘从祁,苦笑:「揽音珠取的真好听。我书房里有一副你娘的画像,书案上有本张掖旧记的薄册,你记得交给袁亭宜。」 刘从祁震惊地侧过脸看着对方。 而刘千甫只是笑着说:「我怎么会不了解自己的儿子呢?」 暖阳从墙上的小窗熘下来,刘千甫听刘从祁的脚步走远,如释重负,他不用再去争斗和算计,一切波澜都归于平静。他贴着墙壁坐下,像是哭可又像是在笑,嘴里还不停哼着许多年前揽音珠哄儿子的戎狄歌谣。 窗上那束光不知怎得照在了他脚边,刘千甫视线被光吸引,他伸手摸去,只摸到了虚空,可他觉得这束光好暖和,似是春天的暖阳。 耳边仿佛有河水潺潺流过,有人在用生涩的官话唤他。 「仲山——!」 那是一道美丽而又欢快的声音,他抬眼望去,周遭景物如沧海般变换,他突置身春阳下的张掖河边,河水流急又刮着东风。 不远处背光而来的是一位明媚娇艷的女子,她扎着辫子着着红艷的胡服,看不清面容。 女子耳上的玛瑙耳坠是他去凉州时亲手买的,他只能看见女子的衣角在随风作响,她怀里还抱着一个不过一岁的孩子,一大一小都笑着端详他。 终然生死分别多年,刘千甫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此人。 霎那间刘千甫双泪垂流,所有话语都堵在喉咙里,不停喘息。那女子没有走近,只是用那双极为漂亮的眼睛望着他,许久后,唏嘘道:「仲山,你好像老了许多,是因为事务繁忙吗?」 「我......我是老了。」刘千甫泪止不住地流,双手不知所措地抓紧了脏污的囚衣,怅然道,「其实事务不多,我......不累。」 那女子又笑:「要是不累的话,那我们该回家了。仲山,我和大郎都等你许久了。」 说罢那女子转身朝着远方的光里走去,腰间的佩环发出清响,她怀里的孩童扑着双手朝他叫了声:「爹——!快来!」 刘千甫泪如雨下,急忙追上,用戎狄语喊道:「揽音珠——!」 长贞元年十月廿十三日,中书令刘千甫卒。太徽元年,帝接御史台奏,刘千甫两朝时诬陷忠良,逼宫德元帝、谋害魏国公等事。上怒,抄其家,削所有官爵,废为庶人,葬荒地。 第400页 这一觉睡醒已是翌日的晨光大亮时分,郑郁昏沉厉害,睁眼就见满目黄帷纱帐,屋内点着静心的云乌香,烛台四立,雍容至极。细看布置郑郁猜想应是天子殿,齐鸣和周维新都不在身边,也不见林怀治。 额上有异样,郑郁触手摸到纱布,回想应该是撞到的烛台上留下的伤口。 郑郁正想下床找人,就看林怀治转过屏风进来,把他扶躺下,柔声问:「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郑郁笑着摇头,说,「我爹呢?」 林怀治道:「在王府安排禁军的轮值,等你好些了我陪你出宫看他,连慈和额尔达都帮着呢。朝中有徐恕卿和曲炜还有一干老臣在,现都已太平。」 林怀治知他在担心什么,于是全部交代清楚。 「袁家还好吗?」郑郁又问。 林怀治握紧他的手,十指相扣:「一切都好。砚卿,不要担心什么了,风霜已经过去了。我会永远抓住你的手,到我死的那天。」 久远熟悉的紫藤香飘进鼻间,郑郁眸光坚定,他把林怀治的手置于胸口,承诺天地:「只要它还在跳动,我就不会松手。」 林怀治眸光似水般温柔,他俯身吻在郑郁唇上,虔诚又如有波涛。掩光影而下的,是风虚遮住的歷十一年相识后交心的人。 万事安矣,你我同生。 但皇城兵变的厮杀声惊了南内的德元帝,他让严静云找来了林怀治。 「儿子,你排第六啊,现在你竟然是长子了。」德元帝坐在榻上,气息紊乱,眼底尽是嘲讽。 林怀治跪在他面前,淡淡道:「爹见我是要说这个吗?」 「南内冬日凉夏日闷热,接我回紫宸殿或温室殿。」德元帝毫不客气地说。 林怀治说:「儿自以天下敬养父亲,南内是该好好修葺一番。」 「林怀治,你竟如此恨我?!」德元帝勐地揪住林怀治衣领,大声喝道。 手上力传达父亲的怨恨,林怀治眸光平静,反问:「父亲爱我吗?」 林怀湘死时言论久久迴荡在林怀治的耳里,他也想知道林碧到底爱不爱自己。昔年他接过那道密诏时,私心认为林碧是爱自己的,只是皇权下的父爱不显山,直到他在一个深夜化了天子火漆打开,才发现里面写得是绝言。 【治非顺德诛之】 德元帝被这眼神刺痛,他甩开林怀治,侧身靠在案上,不住喘息,而后又笑,他伸手掌心向下在身前比划:「我登基那年,怀清到我这儿。」他虚虚比出一个身量,「三郎在这儿,湘儿在这儿,而怀湛比湘儿矮些,在这儿。几个兄弟里,你是最小的。」 那双翻弄朝廷风雨的手,比着儿子们的身量。德元帝手往下压,停在林怀治跪着的胸前,德元帝说:「你才到这里,如今......如今你前面的几位兄长都死了!我难道不爱他们吗?」 「那二哥是怎么死的?」林怀治抬眼认真地问。 德元帝移开视线,镇定道:「御医不都说了吗?积劳成疾,操劳过事所致。」 林怀治嗤笑:「那我娘呢?皇后呢?还有袁纮,您分明知道袁纮在金殿上提出二哥的死因,刘千甫会有多么丧心病狂,但您还是这么做了。因为您只爱您自己,您不愿意跟任何人分享权力。 德元帝眼神渐冰,他阖眼平气。林怀治又道:「你把我们提到各自的对立面,只是为了集中您手里的权力而已。在您眼里,我们不是您的儿子,是您巩固皇权的臣子。」 父子沉默,德元帝这才发现原来他曾经认为的话,不是假的,果然林怀治是最像自己的。他摇头大笑:「哈哈哈哈——!治儿啊治儿。你说这样的话,就不像一位皇帝了。」 说毕,他半眯着眼,冷冷道:「皇权怎可与他人分享?就算是太子,也会挡我的路,君权天授。林怀湘把我斗倒了,不也被你斗倒吗?我只是没有算到,郑厚礼居然肯帮你!还有额尔达、袁纮。」 最后那个名,是德元帝咬牙切齿说出来的。 即位的皇帝需得师出有名亦有上任天子密诏,而林怀治两者都有。林怀治平静道:「袁相早年任给事中、中书舍人,最是熟悉父亲您的字迹。」 字迹仿写不难,至于印玺,不重要。紧要关头,密诏有三分像就已能带动百万大军。 谁让德元帝只见了袁纮一人呢? 兵败如山倒,德元帝不在纠结其他,随意道:「那下一任皇帝是谁?」 「我会从宗室中择贤良明者立为太子。」林怀治答道。 德元帝沉思片刻,说:「十五郎尚在襁褓,贵妃是你的母亲。你可栽培他,帝王要学的三分儒术就够了,剩下的七分则是决断。」 林怀治愣了下,垂眸回道:「多谢父皇赐教。」 「我是太上皇,发的敕令还有用吧?」德元帝端详着这位即将做皇帝的儿子。 林怀治答道:「我是您的儿子,自然会遵守太上皇的敕令。」 「那就传朕令,册贵妃严氏为太上皇后。」德元帝发敕令时的威严一如往昔。 林怀治回道:「儿子明日就让中书舍人拟诏过来。」 「静云这些年对你疼爱有加,日后我驾崩,你得好好对她,以天下养。」德元帝说了这么久的话,气息又开始弱下来。 「贵妃十八年来对我自然是好,可爹你真的觉得我的亲生母亲是贵妃吗?」林怀治抓住德元帝的衣袍,他垂首压抑地哭出声,像是在追这些年他一直寻找的答案,「我娘是白嫄啊。姓白名嫄啊,还记得吗?记得白嫄这个人吗?!」 第401页 德元帝被他问得急,伏在案上咳嗽起来。可他任由林怀治大哭,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或许十八年的养护下,他真的以为林怀治的生母真的是严静云,而不是一位名唤白嫄的女子。 长贞元年十月,贵妃严氏册立为太上皇后。 冬阳高升,旌旗招展,鼓角声惊天地。象徵着权力巅峰的含元殿前,百官肃立,六军持长戟迎天子。 内侍、宫婢有条不紊地走于前方,卤簿立于两侧。号角与各乐器奏出上达天际的震耳之声。林怀治着衮冕,冠带十二旒缨授,黑金帝王袍,走于百官中。 郑郁手捧天子诏,绛红朝服加身随其后。 林怀治走过文臣武将,走上那天子王座的最高位,那是天下权力汇集处。百年檀香木案后,林怀治稳稳坐下,郑郁站在他身边,缓声念袁纮写出的诏书。 待最后一字音落后,众臣叩首齐声以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唿声瞬间盖过礼乐,煦阳从丹凤门一路照过龙尾大道,进至含元殿内。林怀治眼前似有万川山海展过,千里江山都在折抹阳光里跃于眼前。 林怀治朝郑郁笑,郑郁也回以他微笑。 林怀治声音沉稳:「众卿平身。」 长贞元年十月廿十日,德宗六子成王与驸马都尉严子善等以羽林兵讨乱,正天下社稷。同月,长贞帝崩,德宗以太上皇敕诏去帝号,称愍怀太子。其子汝南王封岐王就藩,后曲氏尊封为岐国太妃随藩。 长贞元年十月廿四日,德宗六子成王治即位含元殿,改元太徽,后史官上庙号「高宗。」 帝即位追谥生母白氏为庄恪皇后,葬德元帝之顺陵。 惠文太子追谥宣敬皇帝,庙号「和宗」,神位附太庙享祭祀,另追谥悼贤太子妃曲氏为昭睿皇后。 太徽元年,章顺皇后,祠享长绝,葬妃陵。 袁纮入棺那日称为大敛,京中多数文人朝臣都去了,郑厚礼带着郑郁在魏国公府上尽哀。哭声减弱,袁家子孙多哭干泪,装棺盖钉时,郑郁见到了风尘僕僕赶回来的程行礼。 二人本是袁纮门下最出色的学生,只是一个任外地多年未回京一次,另一个颠沛流离辗转西京与州县,从未在聚。袁老夫人和袁家大郎看程行礼回来,又是一番哭诉,程行礼年少时曾与他们住过几年,其中情谊可想而知。 程行礼对着灵柩叩首三拜,后起身黯然道:「我来晚了,没有见到师傅最后一面。本想今年考课上者,望能迁转回京,却没想到时不待我。」 「维之在时常说天命不可违,五郎不必伤情。」袁老夫人劝他,又说,「他留有墨宝书册托我转赠于你,望你来日辅君成功业。」 程行礼听得这话潸然泪下,郑郁怕他会因伤心过度加赶路数日,身体有恙,开解道:「师傅来此人世一遭,他说他多为圆满。」 袁纮留了书信给郑郁,在人生迷离时刻,他还在担忧去后子孙学生和江山社稷。 程行礼悽然一笑没有说话,袁家大郎想让袁亭宜出来与程行礼聊几句,环视四周却发现没有看到弟弟,问侍从:「三郎去哪儿了?」 侍从在他耳边小声回答,刘从祁来了。 薄雪堆积的水池边,这是袁纮行笞刑后除却长安城外那一见,两人的初次见面。袁亭宜神情漠然,刘从祁一身胡素袍,背着一个长筒,腰佩长刀。 两人相对无言已有数刻,终于刘从祁说:「我要走了,则直。」 袁亭宜怔了一下,差点脱口而出你要去哪里?可低头见身上丧服,没有问出那句话,只说:「愿君此去一帆风顺。」 这是诀别言。 袁亭宜不知道怎么去面对刘从祁,袁纮的死是压垮他神智的最后一根稻草,全长安都知晓,向林怀湘进言对袁纮行笞刑的是刘千甫。 就算袁纮在生命最后见了刘从祁,对他父的过往不咎。可袁亭宜做不到,他无法忘记父亲临死前的惨状,忘不了那血腥瀰漫的尸身,他逃避害怕,那是他的亲生父亲,自小把他抱在怀里养大的父亲,不该死于佞臣杖下。 加之家中哥姐对刘家是恨不得满门抄斩。如此情况下,他更不愿见刘从祁。 「不问问我去哪里吗?」刘从祁哑声道。 袁亭宜沉吟许久,躬身一礼:「刘郎此去蓬山万里,非人能得知。伏愿郎君千秋万岁与妻弄影庭前,琴瑟相乐。」 这是要与他断绝所有关系,还望他娶妻生子。刘从祁垂眸点头接连说了三个好字,他从怀里拿出一簿册递给袁亭宜,说:「今后世间再无刘从祁了,这是我父亲早年写传记的,我看过没有恨言,还有袁相与他早年在河西为官时的事迹。」 袁亭宜收礼站好,他蓦然一震,他对父亲的过往心动,但没接。 曷日勒把册子放在池边的木栏上,看他须臾后,说了句告辞,不等袁亭宜回应转身乘着北风离开了。 金阳里,曷日勒远去不见踪影,袁亭宜在池边吹了许久的风都未挪步。严子善正巧在廊下看到了两人诀别的最后一幕,走过来蹙眉道:「他真走了?」 袁亭宜嗯了一声,严子善担心袁亭宜闷在心里不痛快,斟酌道:「那你问他去哪了吗?」 袁亭宜拿走那本簿册,走回灵堂,平稳的音色消在冬日:「不问就不会挂念。」 第402页 太徽元年十一月冬至,灞桥水边。 郑郁和程行礼还有一干文臣送袁纮灵柩出京,袁亭宜经过父死之伤后,整个人毫无生气,就算他心念许久的程行礼回来,与他相谈也怏怏不乐,几次抱着程行礼哭。 郑郁听严子善说曷日勒离开长安,他想有这些缘故,言词上就更加谨慎,实在害怕再次刺激到他。 袁亭宜沉默着一言不发与二位兄长及侄孙对众人一拜,后翻身上马扶父棺葬蜀地。 灞桥风雪,郑郁望着远去的白影,嘆道:「蜀南道,难于上青天。此一别不知何时见。」 「这不是要紧的,最要紧的是丁忧期满,他还愿不愿意回长安?」程行礼说。 哀莫大于心死,一个人一旦对一个地方无半分留恋就再也不愿回来。 出灞桥后,袁亭宜驻马回头看了眼巍峨的长安城墙,他觉得好像自己在期待什么。 袁家大郎御马靠过来,迟疑道:「怎么了三郎?」 袁亭宜收回视线,笑了下:「没什么,大哥,我们走吧。」 灞桥山丘上的曲亭里,林怀治看着白色车队离开长安,轻嘆一声:「你真要走吗?父是父,子是子。这些年,我信你同连慈一般。」 曷日勒还是背着那柄长筒,一把刀。他说:「我知道陛下心是好的,可朝中恨他的臣子还在。则直走了,我也不必留在长安城。」 「那还会回来吗?」林怀治说。 曷日勒摇头:「不知道,陛下怜惜我,不妨多照顾我弟妹。」 林怀治说:「我已置好宅院派护卫好生奉养你的弟弟,至于你的妹妹们,夫婿贬官但都不是蛮荒之地。」 曷日勒拱手道:「臣叩谢陛下。」 时间恍惚,年轻的帝王远眺万里山河,说:「前两日,额尔达上书给我,说明年春天他就要带宜阳公主回塞外,还让我将你一起还给他。跑马天地,你要真想再见袁二十一,不妨建一番事业,曷日勒。」 曷日勒与帝王看向远山,道:「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 林怀治沉思片刻后,笑着说:「早去早回,希望春日你能赶上宜阳公主脚程。」 风卷山亭,只有帝王身影。 「郎君还不回家,是在等谁?」 调侃声起,林怀治笑意染眼底,缓缓道:「等我的心上人。」 郑郁走到林怀治身边,朝他问:「他在哪儿?」 「在我心里,此刻就在我身边。」林怀治牵起郑郁的手,认真地说。 「陛下,郑尚书,户部孙尚书说刘千甫抄没的家产他一人算不过来,现想请郑尚书回去帮一下。」 才从贺兰山赶回来没多久的萧宽担起传话职责,打破这份吏部尚书和皇帝的宁静。 被搅了兴致的林怀治侧头看去,疑道:「程侍郎呢?」 问的是前不久升任户部侍郎的程行礼,萧宽回道:「被才回京的北阳世子带回王府了。」 林怀治想郑岸怎么一回京就抢人! 可他一看郑郁脸含笑意,便忘却愁事,说:「那友思的风寒好些了吗?」 郑郁边带林怀治出山亭,边说:「来信说好了,要不是友思病了,知文放心不下,也不会留大哥在永州照顾他。」 林怀治说:「今日回家看看,不过你哥不会为难我吧?」 「你是皇帝,他怎么敢?」郑郁一时哭笑不得。 林怀治悠悠道:「那为何我总觉他对我有敌意?」 郑郁腹诽还不是因为他看人准,你哄走了他的亲弟弟。 但郑郁想了想,哄骗道:「或许是陛下的容貌让他嫉妒了,再有我这个善解人意,精古史诗文的人在,他别提有多嫉妒。」 「可初见那天,你骂我来着,全然不像现在。」林怀治笑着说。 郑郁说:「谁让你走路没长眼,一下撞我身上了。」 「是你撞我心里去了。」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全文完—— -------------------- 至此正文完结,感谢这期间一直陪伴我鼓励我的小读者,超级爱你们,虽然你们都在潜水,但还是很爱你们,许多次写不下去就会看评论,看到大家的评论我就充满信心撸起袖子噼里啪啦开始写。 其实这是我人写的第一篇文,我没有想它能写这么长。从23年十月份开始动笔到6月份完结,其中的过程还是比较痛苦。 开文时我想的是最多四十万字写完,然而动笔起来就不是这样了。 敲下正文完三个字时,真的很激动。我更多的像是作为一个旁观者,看郑郁和林怀治经歷完他们的前二十四年。 从相识到相熟再到相恋,这其中的波澜起伏,苦涩情仇都让我在很多时候大哭。 这篇文有许多漏洞和不足的地方,且由于我的智商不是经常存在,导致这本书前期有点小困难。我也会尝试修文,如果我能修动的话。 这是我第一次用文字创造出的人,或许很多年后我都会后悔自己没有用更好的语言和情节去展开他们的故事而愧疚,但目前这已经是我这个菜鸡能写好的全部了。 以后的文章我会努力改进,希望能掌控好节奏和剧情。 真的很高兴和大家相遇,希望我们在程行礼的故事里可以继续遇见,谢谢一直支持我的小读者们,爱你们~ 第403页 番外有几个,我还在写。 写到最后真的觉得林碧好狗!(给他梆梆三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