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臣之心》 第1页 《不臣之心》作者:迟归鹤【cp完结】 简介: 鬼见愁·病弱美人文臣攻x 扮猪吃老虎·纨绔王爷受 裴玉戈x萧璨 裴玉戈官不过六品侍御史,却是朝廷上下一致认定的『鬼见愁』。 只是这鬼见愁的名号并非因为多敢谏言,而是因为此人是个泡在药罐子里长大的病秧子。呛一句就心口痛、碰一下就当场晕,偏偏又是襄阳侯府的大公子,没人想管也没人敢管。 唯有雍王萧璨头铁敢碰这霉头,不仅碰,还直接求了一道圣旨把人娶回家去了。 世人皆知萧璨是色中饿鬼,自打成亲,外人都等着雍王府办白事,却不成想裴玉戈嫁进王府之后,那不成器的纨绔王爷竟老实本分了不少。 旁人说裴御史驭夫有道,被假戏真做的雍王爷坐在一边揉腰磨牙。 御史大夫温燕燕之死牵出一桩尘封多年的谋逆大案,让萧璨无法违心将那兄弟情深的戏码再演下去。 裴玉戈不畏流言刀剑,披甲护持左右,同样只为求当年一个真相。 铁扇一收,剑指天子。 「臣恭请陛下…禅位」 「臣弟请皇兄…退位!」 食用指南: 1、与《天意可违》同一背景设定,但和前作无太多关联,没看过前作也不影响阅读。 2、年上,但年龄差不大。 3、攻是真身婻讽体不好,不是装的。受不是好人,他是色心野心兼有的封建统治阶级,和攻成亲之前有过男女经验,勿带入现代三观。 阴阳谋 null 第1章 恩师之仇(排雷见作话) 京春二月,时下年节刚过了半月有余,齐国都城内仍存有一丝热闹佳节的余韵,街巷四处灯笼彩绸也在。 只是虽已过了立春,一早一晚若是穿得少了,仍会觉得寒风刺骨,非到了午后才稍稍暖和些。 年轻公子驻足一处沿街小摊前,那卖吃食的摊子不大,两个矮桌拼在一块、上面拢共就摆着五六个竹笊篱,生意却很好,来往路人十之二三总会停下买些回去。 摊主是对夫妇,刚卖了几块糕饼,抬头就见一位贵气公子立在自家摊前,摊主汉子忙出声招唿道:「郎君可要买些糕饼?我这小摊儿吃食虽比不上那些名家,左近也算小有名气,郎君若是给家中女眷捎带,可买几块芸豆饼尝尝!」 那汉子说着还掀开笊篱上盖着的棉布给年轻公子看,里面一块块不足巴掌大的白糕叠在一起,虽是普通人家的手艺,糕饼模样瞧着倒是喜人。 年轻公子微微颔首,也不问价,言道:「早就听友人说你这摊子上糕饼口味极佳,既如此便劳烦每样包上两块。」 那汉子干脆应下来,他媳妇取来油纸,夫妇俩又看向那贵公子。随行僕从取下腰间荷包,上前一步替代主子开口道:「包在一起便可,拢共多少银钱?」 有了准话,妇人忙将糕饼挑拣好包起,汉子则直接面向那僕从答道:「六十文。」 僕从付了钱从妇人手中接过装有糕饼的油纸包,唤了声少爷,青年应了声道:「走吧。」 沿街走了百余步,两人停在巷子口一处少有人踏足的书斋,书斋名为闲余。倒不是说这书斋不好,只是这一条街上多是食坊酒楼、布庄玉店,与其他铺子相比,书斋未免显得乏味了些。 其实书斋内倒还有不少人在,不过大多都是住在附近巷子里的穷学子。书斋老闆并不图利,无论贫富贵贱,只需点上一壶十几文的茶,便可在书斋看上一日的书。久而久之,这处书斋便也出了名,真来买书的反而寥寥无几,自然也是这处往来贵客少的缘由之一。 整个书斋就一名掌柜一名沏茶的伙计在,每日来书斋的人也不过那些熟面孔。一主一仆踏入书斋,掌柜见青年进来便起身迎上,言语热络招唿道:「叶公子,东家已经到了,就在楼上雅间等您。」 「有劳白掌柜了。」 二人显然已不是第一次照面,贵公子客气点头应下,回身朝僕从伸出手。随行之人也早知自家少爷的习惯,便双手托着将糕饼包递了过去。 青年拎着油纸包一路走到书斋二楼雅间。说是雅间,其实平日鲜少待客,尤其是东家在时,更是谁也不放上去。 二楼四周挂着厚厚的帘幔,将风挡得严严实实的,竟半点感觉不到外面的寒风。不过青年本就较旁人体热,即便眼下时节,他早晚也只着一件单衣,到了这地方自然感觉有些闷热了。 最近一间的门是虚掩着的,青年推门而入,多日未见的友人手捧书卷正坐在临窗的桌前细读。雅间内摆了炭盆,是而门窗大开屋内却并不怎么冷。 「玉郎!」 青年唤了好友一声,走过去将装了糕饼的油纸包放在桌上大开,一边伸手替对方拢了拢身上披着的大氅,关切道:「我听说你前几日才病了一场,怎么不带个人出来?我给你带了糕饼,就是你之前提过旁边巷子口的那家,你先多少吃些。」 被唤作玉郎的人面色苍白,即使是在内室也不曾将大氅脱下。脸上虽仍见病色,可柳眉凤目,姿容清雅,三千青丝高高束起,用一根素色玉簪簪住。绝色之容,倒衬得上这声『玉郎』的称唿。 听了好友的话,裴玉戈只请摇了摇头道:「正言随我来的,只是方才从窗口远远瞧见你,便打发他去取些东西来。还有…玉郎都是幼时的称唿了,在外还这么叫,重华不怕旁人笑话你?」 第2页 打趣之言并无半点嗔怪之意,原就是自小玩到大的情分,相处之时自然少些拘束。 挚友数月未见本该好好叙旧一番,只是有件事压在两人心头,寒暄过后两人脸上便不见了笑意。叶虞犹豫再三才开口道:「玉郎,姨母的事我知你不甘,母亲自从得知噩耗也在家中几次哭到晕厥。可裴伯伯如今赋闲在家,父亲昨日与我交谈时说今上…并不打算追查到底,恐怕只怕你我二人很难为姨母做什么。」 裴玉戈放下手中书卷,抬头直视好友说道:「我知。但授业知遇之恩重于山,如今恩师遭歹人暗算,我绝不能当做此事未曾发生!」 看着好友坚定的表情,叶虞不由攥紧了拳,似是想到什么愤怒之事,竟一拳重重锤了下桌子。 「只恨我身为武将,自文帝时朝中重文轻武,如今这官职也实无用武之地!」 碗中茶水被震得洒出来,裴玉戈只是默默取了干净帕子将手上沾的水珠擦拭干净,出言提醒道:「重华,有些话不可轻易宣之于口。叶将军如今在朝中处境也不好,若是被太师党羽听去了你这番话,只怕叶家也要遭祸。」 叶虞自然清楚这些,只是武人脾性使然,有些时候难免冲动些。 「光说我们父子如何,玉郎自己在朝中不也是举步维艰?今上本就不喜女子入朝为官,连带着师从姨母的你也一併忌讳着。姨母这一死,御史大夫的位子空了出来,往后你在御史台又该如何自处?」 裴玉戈听了却只摇头道:「若能为恩师求得公正,舍此残躯何足挂惜!」 「玉戈,别说胡话!」叶虞脸色凝重,直接唤了好友的名讳,可见是真的着急了。因为他很清楚,好友身子虽弱,性子却是执拗难劝,若真认真了,说出的话必会践行。 「即便不为你自己,也总得想想裴伯伯。我们这样的出身掺和进这些事里,哪个能完全将家里摘干净。即便你真要为姨母求个公平,总得细细琢磨合计一番,寻个稳妥可靠的路子来。」 叶虞嘴上这么劝,可他自己心里其实没底。 朝廷正三品大员、堂堂御史大夫死得蹊跷,却无人追究。 明面上说是出京办差返回时遭贼匪劫杀,可除了消息刚传回来时惹得朝野沸议一阵子,之后便再无音讯。 兇手尚未到案、此等大案未破,宫中便已传出了要揭过的意思来。惹人心寒倒是其次,最要紧的是今上的态度摆明了就是忌讳这位朝中官阶最高的女官。 此种情形之下,他与裴玉戈若想要不牵连两人亲族还为姨母讨回公道,无异于痴人说梦。 裴玉戈心里清楚,所以在叶虞开口表示要同他一起时直接拒绝了对方的帮助。 「不,重华。这件事还请你不要插手。」 「不成!我……」 未等叶虞说完,裴玉戈便用力咳了几声。叶虞见了也顾不上谈正事,赶忙起身走到裴玉戈身边轻拍了拍他的后背,一边劝道:「我听说你已为姨母的事奔波数日,又去宫外空守了好几日。先不提此事能不能成,即便是为了姨母的身后事,你也总得把自己照顾好了啊!」 「无妨…我这是娘胎里带的弱症,这辈子也就如此了。幼时多少郎中都说我活不过弱冠之年,如今不也活得好好的。」 裴玉戈清楚自己的身子是什么状况,他刚刚也不过是一时气血上涌才咳了几下,也是习以为常的病症了。 「可有药带在身上?」 「正言带着。」 见叶虞起身就要去寻自己的随从,裴玉戈急忙起身喊他,这一激动又惹得多咳了几声,叶虞只得折返回来扶住他,急得直跺脚。 裴玉戈却毫不在意道:「老毛病而已。我不让你掺和是因为恩师与你母亲是亲姊妹,总撇不开这层血脉,真做什么很容易被人揪着做文章。」 「玉郎不知,即便我们父子什么都不做,只这与温氏有姻亲一条,也足够遭人算计了。做不做,都是有人要赖到叶家头上的。」 叶虞没和裴玉戈说的是他方才所说那些都已成真,也因此这次休沐回来,父亲才会同他叮嘱姨母身故后朝中的种种蹊跷事。 「所以于公于私,我都是要出手的,总不能白让人算计。」 「重华你……」 裴玉戈还待说什么,临街突然传来嘈杂人声,之后便是巡街官兵的唿喊驱赶之声。 两人闻声结伴走回窗边向外看去,只见两队千牛卫轻骑正沿街驱赶街上商户百姓,似是有什么身份贵重的大人物要由此经过。裴玉戈这书斋正好在临着城门的街上,是而看得十分清楚。 旁人不知这般阵仗是何许人,可叶虞官拜左千牛卫中郎将,一眼便知缘故。可向好友解释此事时,言语却颇为不屑。 「这么大阵仗多半是雍王回京了,头十日京城守军便得了消息,幸得这几日我休沐,不必去阿谀奉承这『庸王』!」 「雍王乃当今天子亲弟,听闻他们兄弟情深,重华还是要当心祸从口出。」 「不过是个文不成武不就的纨绔浪荡子。这些年说是代天子出巡,还不是出去风流潇洒,又办了几件正事?!」 两人正说话间,蹄声如雷传来,一队轻骑入城,为首的便是叶虞口中的雍王萧璨。 不过弱冠之年的青年头束金冠、身着紫金劲装,胯下骑一匹枣红骏马,入城后并未勒马站下,而是策马一路朝皇宫的方向狂奔而去。他身后跟着的一队轻骑稍慢一些,也半点未曾慢下来。倒也怪不得千牛卫要提前巡街赶人。 第3页 叶虞对这等贵胄行径嗤之以鼻,可裴玉戈却在那一瞥后有了旁的心思。 「玉郎?在想什么?」见裴玉戈斜倚在窗边久久未动,似有些出神,叶虞不解便开口问了句。 此时裴玉戈方才回过神,开口问道:「听闻…雍亲王生性风流,最是贪恋美色?」 「京中传言虽不全为真,但他来者不拒应是确有其事,左不过是个好色之徒罢了……等等!你该不会是想?」 挚友虽为男儿身,可长相肖似其母,面若好女又兼身子病弱,少时就没少因长相过于柔美而遭同窗戏弄轻薄,只不过碍着其父襄阳侯的爵位并不敢做得太过。裴玉戈问及雍亲王好色之事,叶虞话出口才觉察出裴玉戈言下之意。 只是还不及劝阻什么,裴玉戈已先他一步开口道:「我并不打算捨身饲狼。雍亲王是否可用还需再试,重华不必过早为我担忧。」 「可……」叶虞欲言又止,却也心知好友已下了决断,非他三两句劝可以转圜心意的,便只能长嘆了口气道,「罢了!我知我拦不住你,不过你得答应我,无论如何千万不要冒险。」 「好。」 【作者有话说】 新文开更,阅前排雷: 1、年上、攻28,受20; 2、病弱美人但并不是小白花,攻有权斗头脑也干得了大事。因为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弱强,所以我没有打这类标籤,不过喜欢软萌攻或病弱小白攻的可以提前撤离了。本文攻在身体、地位、情感主动方面都弱于受,政治能力上两人差不多。王爷是为爱做0,不过攻也不废(但也不算强强)可能造成争议的tag我都没打,宝子们看排雷自行判断是否入坑~ 3、攻洁(因为身体不好),受有经验,但只睡别人没被睡过,攻身体后期会慢慢养好 4、本作为前作《天意可违》同系列背景,不过和前作关联不大,没看过也可放心阅读。唯一的特殊背景设定是女子也可以当官,之前两任皇帝也都是女帝。 第2章 「我嫁」 御史大夫温燕燕死在了正月里,为着还未过十五,怕冲撞了国运,堂堂三品大员的身后事也是草草办的。 温燕燕一生未嫁,膝下也无子女,又因宫中的态度,连温氏的亲族也不敢为其主持丧仪,末了还是裴玉戈这个受温燕燕多年提携的学生替恩师全了身后事。 正月一过,朝中倒是定了负责追查血案的官员,只不过以皇帝对此都不上心,就更不指望底下人有多少尽心追查的了。裴玉戈为此事往返宫门数次,只是他官阶低微,纵是襄阳侯府的长公子,也未能求到皇帝跟前,还为此病了一场。 大理寺和京兆府接手了此案,却在节后派人把守温府不许任何人出入,至于此举是为查案还是为了在御史大夫家中翻出些什么东西来,那便不得而知了。 裴玉戈病癒后也曾去过,只是几次都被守门的官兵挡了回来。此时的他不过是御史台一个六品小官,并无号令旁人的权柄,因而并不得入内收拢恩师遗物,可今时今日再来却又有些几分不同。 「已经同你们说了!没有大理寺卿和京兆尹的手令,任何人不得擅入!违者视为贼匪同党!」 裴玉戈不是头次来了,守门的人虽不是同一拨人,可官兵私下里消息互通,早知晓襄阳侯府的病秧子经常来温府的事。也因为清楚这位侯府公子一碰就会病会晕,守门的官兵不敢得罪侯爷,便只能嘴上驱赶,并没有人敢上手推搡。 今日轮守大门的是头次来,他听其他同僚私下言语肖想过裴玉戈,当时只当是旁人馋女人了。可自己亲眼见了,也是忍不住眼睛落在这位侯府公子身上久久不忍挪开。 裴玉戈又在温府外站了一会儿,此刻天已渐渐阴了下来,有细密的毛毛雨落下,随行侍从见状忙撑起油纸伞为自家公子挡雨。 许是在外站得久了,裴玉戈身形有些摇晃,侍从喊了声公子,赶忙将人扶稳了。 那值守的官兵自然不敢放裴玉戈进去,见此情景不由『怜香惜玉』起来,竟主动伸手去揽裴玉戈。看似帮忙,手却不怎么老实,即使知道扶着的人是个十足的男人,却忍不住又多瞧了那张倾国绝色之容。 「你这手不妨再往上几寸?」 突兀的男声传来,惊得那官兵立刻缩回手,左右摆头寻找说话之人,嘴里还不忘大喊『何人在此』。 黑铁扇骨展开之时响声若雷,几人循声看去,只见一紫袍青年站在马车旁,手执铁扇遮在头顶挡雨。随行之人很快撑伞而来,那人才收起那黑铁扇子。 裴玉戈见到来人时藏在宽袖中的手不由攥紧,不过面上仍是一副平静模样,转过来面对着青年躬身行礼道:「微臣参见王爷。」 值守的官兵虽不认得哪位王爷,却也没忘了跟着行礼,青年挥挥手,随行侍从道了声平身,一众人才站直身子。 府外这么大动静,原本在温府内偷闲的校尉得了消息忙整了盔甲出来,恭恭敬敬给青年行了礼才问道:「末将不知王爷驾临,敢问王爷此来所为何事?」 「没什么要紧事,只是本王听说温大人不久前遭贼匪毒手不幸身故。皇兄与本王少时都曾受温大人照拂,既未赶上发丧弔唁,便今日回了皇兄过来瞧一瞧,也算略表哀思。」 雍亲王萧璨乃是当今天子一母同胞的亲弟弟,虽说京中的贵人多如牛毛,可如今没有哪一位的恩宠可与这位天子亲弟比肩。他说奉了天子之命,守门的校尉自是不敢拦、更不敢多问半句,忙侧身恭恭敬敬请人进去。 第4页 萧璨并未立刻进府,行至裴玉戈身旁时停下脚步,侧头含笑问道:「方才过来时便远远瞥见裴侍御站着。听闻裴侍御师从温大人,不妨一道入府悼念?」 裴玉戈从始至终都未通报自己名姓,可雍王却已清楚他是谁,不过目的之一既已达到,他自然不会拒绝。 「愿随王爷同往。」 人是萧璨要带进去的,那校尉就在旁边听着也不敢拦,可他想跟上去时却被雍王府的侍卫统领带人拦在了府门外。 走远些依稀还能听到三两句争执声,不过很快就听不到了,萧璨摇扇轻笑道:「好了,现在碍眼的人没有了。」 裴玉戈双手拢在袍袖中,听萧璨如是说也没有贸然接话,只微微垂着头,目光只到那位皇亲贵胄腰间玉带。待人轻哼一声转身提步继续向前走,他才迈开步子跟了上去。 温燕燕的丧事草草了结后这温府便被封住不许人出入,平日便是有人来也只是大理寺或京兆府中查案的官吏,是而正厅中香烛白幔均未撤去。白日里这番光景到还好些,若是天色暗了再来温府,恐怕只有阴森之感。先帝朝,温燕燕官拜正三品御史大夫,是朝廷中官阶最高的女子官吏,虽说不上是什么风光事,却也在朝中自成一派。如今身后凄凉,牌位更是未能入得温氏宗祠,就这么摆在府中正堂之上,无人理会。 萧璨回身将铁扇交给随行侍从,一人双手接过恭敬退了几步捧着,另一人则默默上前收拾被弄乱的贡桌。取了火摺子点燃两遍烛台,又拢了三根线香就着烛火点燃后回身递给自家王爷。 萧璨整了整衣冠后自侍从手中接过线香举至额前,正对堂上温燕燕的牌位默默鞠了三躬,插香时抬手挡下要代行的侍从,亲自奉至灵前。虽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却未见半点轻慢。 裴玉戈一直站在后面观察着雍王主僕的一言一行,萧璨的举动竟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待回过神来抬头,忽然发觉祭拜完的萧璨已走至自己身前,一双眼正饶有兴趣打量着自己,裴玉戈本能向后退了半步。 「裴侍御难得进来一趟,不拜一拜你的老师?」 「多谢王爷提点,下官正要去……!」话音未落,萧璨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裴玉戈想抽回手却发觉自己的力气比不过对方,「王爷,还请放开下官。」 「本王替裴侍御取好了。」三根线香被塞在手中,萧璨话虽这么说,可手却未松开。借着递香的契机从手指摸到了手腕,「京中传言不假,裴侍御绝色姿容,连这双手也是指若细葱,教人瞧着可怜得紧啊…」 「王爷说笑了。」裴玉戈再一抽手才脱离了萧璨的掌握,自然也是因为对方摸够了。他忍下心中厌恶,梳理杂乱思绪,再面对恩师灵位时,心中默默许下承诺。 三拜之后,萧璨突然开口道:「裴侍御在温府外守了本王几日,现下可方便将话一一道明?」 裴玉戈捏着香的手一紧,可还是深吸一口气让自己保持平静。将香插好后,他转过身对随行侍从道:「正言,你先出去候着。」 「…是,大公子。」 萧璨也挥手令两名侍从退下,侍从退出时不忘将正堂的门掩上,如此这空荡荡的灵堂之中便只剩下裴玉戈与萧璨二人。 「咳、咳咳…」樑上掉下的灰有些呛到,裴玉戈掩面轻咳了几声。不成想今日做戏受了些寒气,这会儿勾起旧症竟是咳了一会儿也不见停。急得外面的正言顾不得里面人是皇亲国戚,喊了好几声大公子。 萧璨嘆了口气走近问道:「身上可备了药?」 「在…咳在下官侍从、咳…」 「罢了…是本王疏忽。」 「?王爷?!咳、咳咳!」 裴玉戈只觉身子一轻,整个人便已被萧璨打横抱起。他虽年长萧璨七八岁有余,可因体弱多病,身量比萧璨还要矮上半头、人也不重,是而就算萧璨是京城贵胄里出了名的浪荡子,也能一把将人抱起。 正言原本在外焦急不安,忽然屋门被从内踹开,一转头便看到自家公子被雍王打横抱着往外走。正言慌忙想追上去,却始终被萧璨的侍从拦在后面不得靠近。 当然萧璨并非如正言乱想是要直接抢人,他抱着裴玉戈熟门熟路进了最近的院落,随便挑了间最近的屋子踹门进去,两名王府侍从提步快跑几步,在萧璨之前将卧房内落了灰的木榻清扫一番,又在自家主子的示意下将绣有蟠的大氅垫在下面。 「药!」 萧璨将裴玉戈安置在榻上,立刻就朝跟来的正言伸手。后者被吼得愣了下,回过神忙解下腰间布囊,从中取了一个白瓷瓶送了过去。见裴玉戈服了药缓了片刻不再咳嗽,几人才算松了口气。萧璨抬手示意,侍从立刻会意将正言带了出去。 起身倒了碗干净的白水放在榻上,萧璨才随便拉了个圆凳坐在一旁,等裴玉戈用水润了口后才正色道:「裴侍御不惜拿自己身子犯险,究竟是有何事非要见本王不可?」 裴玉戈缓过劲并未继续靠着,他站起身将身下垫着的亲王披风捞起叠放在手边,自己也正襟危坐面对萧璨,却并未回答雍王刚刚的问题,而是说道:「王爷似乎对恩师府邸颇为熟悉。」 萧璨愣了下,遂答道:「母妃去得早,幼时温姨母总来照看皇兄与我。后来的太子少师不喜欢本王,本王便时常跑去温姨母府上听她教诲。」 第5页 姨母二字由萧璨口中说出,裴玉戈一直悬着的心稍微定了定。 温燕燕与萧家兄弟并无血缘关系,而是婻讽与先褚王妃是手帕交。时隔多年,萧璨口中仍以姨母相称,再加上他祭拜之时的模样已让裴玉戈在转瞬之间下了决定。 「王爷念及旧情,只可惜陛下似乎不记得恩师与他的情分了。」 身为人臣,裴玉戈这话无异于妄议天子,传出去革职抄家也并非不可能。可即使知道眼前的雍王与皇帝一母同胞,他还是决定赌一把。 「…哈!美人儿,你真敢说。」萧璨突兀一笑将僵局打破,他嘴上虽说着裴玉戈大胆,但并无怒意,可见并非计较。 「下官只是为恩师抱屈,一时失言,多谢王爷不与臣计较。」 笑了几声后,萧璨敛了笑意,把玩着手中的黑铁摺扇,抬眼状似无意问道:「美人想让本王做什么?」 裴玉戈不答反问:「王爷难道不想查清家师之死,好宽慰她在天之灵么?」 「你出身襄阳侯府,不会不清楚皇兄心意已定。本王虽与天子一母同胞,可他是君、本王是臣…天子不想听的事,臣子即便查了又能如何?再者说,即便本王真的抛却与皇兄的手足之情,可本王虽为亲王,却不问朝政、文武不修,生死荣辱本就繫于皇兄一念之间,你凭什么觉得本王会舍了兄弟情义、满身荣华去帮温姨母求一个公道?」 温燕燕一事皇帝已有了决断,面上虽下令让大理寺和京兆府全力追查,但贵胄皆知那不过是场面活,只待过些日子便没有人再追究温燕燕究竟死于谁手。明知皇帝心意却还要逆着来,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寻死路,连温氏族人都放弃了温燕燕,旁人就更不必说了。 可裴玉戈不甘。 「王爷回京那日,下官恰好瞧见您,虽看得不真切,却隐约觉得王爷行色匆匆。有人告诉下官,说您原不该这个时候匆匆回京,京城守军也是头十日才得了您回京的消息,算算报丧的消息传到北境的时日,下官想……您是为了家师的死才匆匆由北境返回,不是么?」 萧璨原是边听边用铁扇轻敲另只手掌,裴玉戈憋着一口气将这一番话说完,他手中的摺扇忽得停下。耗费心血陈词一番的裴玉戈忍不住又咳了好几声,可头却坚持抬着,不肯放过萧璨脸上一丝变化。 良久后,萧璨才终于开口,他沉声道:「会有人为温姨母的死付出代价。不过你既来找我,想来也是不肯坐等这一切的。既如此,本王愿意施以援手,只是裴侍御你…准备拿出怎样的代价来与本王做这笔交易?」 「下官身无长物,不知王爷想要什么?」其实话未出口,裴玉戈心中便已隐隐有了准备,他找上萧璨,原也是打算全豁出去的。答案既已知晓,此刻由对方提起,裴玉戈倒也坦然。 「本王喜好风月,最怜美人。裴侍御倾城绝色,世间女子都罕有人及得上你半分,本王愿许以天子赐婚、三媒六聘,请裴侍御入府做这雍亲王妃!」 「…王爷若是钟爱下官这张皮相,下官不敢不予。只是婚嫁之事,还请王爷三思。」 换作寻常人忽然被一人之下的尊贵亲王许下正妃之诺,多半会喜不自胜,即刻便应下来。可裴玉戈对男女爱慕之情并无心思,他更不信能将他摸得这般清楚的雍王会一见钟情,至于这求亲的目的,多半要的不止是襄阳侯府,还可能是襄阳侯府背后的靖北王府。 出身皇族,没有哪个是心思单纯的,今日几番交谈下来他更确信萧璨并非面上那般庸碌无能,也因此,他更不能轻易以亲族安危许之。 萧璨也看出了裴玉戈的犹豫,他起身走到跟前,用铁扇挑起裴玉戈的下巴。 「美人莫要胡思乱想。本王一不谋朝二不篡位,皇兄继位也已快七年,如今朝纲已定,那劳什子兵权本王要来也无用。只是本王虽想查清姨母之死,却不愿与皇兄生出龃龉来,面上不好明着查。你既要为自己的老师求个公道,便接了这雍亲王正妃之位,旁人问及,本王也好推说是王妃胡闹。」 萧璨给了台阶,推出个王妃替自己查案遮掩,既弄清真相也不至于伤了皇家兄弟的情分。而当今天子继位数年,这皇位已坐稳,萧璨是京城里出了名的纨绔浪荡子,这皇位无论如何也轮不上他。 「如何?裴侍御可有决断了?」 裴玉戈攥了攥拳,让自己心定下来,他抬起头看向萧璨的眼神十分坚定。 「我嫁。」 第3章 岳丈大人 「成亲?」 崇政殿内,当今天子萧栋放下硃笔,面上含笑看向亲弟,嘴上不忘打趣道:「也不知是哪个年年不着家的小子成日把不要成亲挂嘴边,如今倒是转了性?」 萧璨放下手中茶盏,坦然接受皇兄揶揄,哈哈笑了两声直言:「臣弟原是没有这心思的,只是前两日同皇兄禀明去了趟温姨母府上,恰好遇到一绝代之人。自那日之后便魂牵梦萦、茶饭不思,这才厚颜求告皇兄赐婚。」 话说至此,天子心中已然大致猜到前因后果,便随口道:「温大人府外遇到……那该是襄阳侯的长子了。」 「正是!」萧璨没等兄长说下去便立刻出声接话,若换了旁人必不敢抢皇帝的话,不过他们兄弟却有不同。 他二人生父褚王与先帝为同胞姐弟,兄弟俩年纪尚小时褚王夫妇便先后亡故,因而被无后的先帝、也便是兄弟俩的亲姑母抚养长大,手足情深,自然毫无嫌隙。先帝薨逝,萧璨胸无大志且文武皆疏,长兄萧栋变成了如今天子。兄弟俩亲密无间,故而萧璨才敢在天子面前如此恣意放肆,萧栋对这个弟弟也是一贯宠着的,从不计较这些。 第6页 不过这次萧栋并非立刻点头,而是驳了弟弟的请求道:「若是旁人也便由着你胡闹了,可这襄阳侯府的公子天生便有弱症,能活到今日都是罕见之事了。照你这惯爱胡闹的性子,真将人娶了去,岂不是隔日雍亲王府便要办白事了?襄阳侯性子刚烈,又与靖北王十分亲近,你若害死了他的儿子,朕可无法帮你周全!」 对此萧璨却似毫不在意,不过好似怕皇兄断了他的念想,又忙道:「臣弟哪有皇兄说得那般胡闹!朝堂之事臣弟不懂,只是格外怜惜这等绝色美人,襄阳侯出身行伍,一门除了这美人都是从军打仗的,哪有臣弟懂得怜香惜玉!」 萧栋抬手遥指着弟弟,无奈摇头嘆道:「朕真是拿你这皮猴儿无法了。」 「那臣弟便先谢皇兄赐婚了!」 萧璨听出了兄长隐有松口之意,立即打蛇上棍起身谢恩,萧栋抬手示意拦住弟弟,故意板起脸道:「你先别急着谢恩。我朝虽自皇祖母时便不禁男子与男子结亲,可襄阳侯军功卓着,一子一女皆领兵驻守边关,朕总不可能一道旨意草草便将襄阳侯的儿子嫁出去。这婚事成与不成要看你自己,你若求得襄阳侯自愿入宫请婚,朕便许你所愿!」 萧栋亲政多年,虽朝纲已定,可这朝中却并非所有老臣诚服于己。襄阳侯裴绍乃先代靖北王义子,与如今镇守北境五州的靖北双王互称兄弟,并非萧栋亲信武将,故而纵使偏爱胞弟,也不能轻易将襄阳侯府的长子许为人妻。之所以敢这么许诺也是笃定那等性情刚烈的武将不会允萧璨这等煳涂婚事,也正好借襄阳侯的手绝了弟弟的心思。 萧璨眼珠一转倒是应下这约定,不过紧接着又求道:「皇兄开开恩再赏臣弟些,臣弟也好拿去讨未来岳丈欢心。」 没想到弟弟还有鬼主意,萧栋又好气又好笑反问道:「哦?璨弟想要什么恩赏?」 「早些年听说东面刚归降时进献了不少珍稀灵药仙芝,这襄阳侯的公子不是天生体弱嘛,臣弟心想若是要说服岳丈大人,必得让他晓得人在臣弟府中过得滋润。既如此,皇兄不妨将这些灵药赐些给臣弟,再从太医院拨个人长住王府,不然臣弟也怕哪一日那裴公子犯了旧症来不及救治真死在王府,到时便不好说了。」 「你啊!朕还当你无法无天不怕人出什么事!」 「臣弟自然是怕的,可这人身子不济,襄阳侯身为人父总归心中有数。臣弟只保人一两年不死在府上便是有交代了,其后康健与否……便只有老天爷知晓了。」萧璨闻言憨憨一笑,他本能想把玩扇子,手中空空才忆起进崇政殿前铁扇让殿外内监暂时收了去。 「罢了,通通允你便是。朕原就想着你今年回来已至弱冠,是该为你寻一门亲事好好收收心了。如今你便先去襄阳侯府上试上一试,若是不成,朕再让皇后和宗正寺一併帮你挑一户勛贵嫡女相看。」 「皇兄疼爱,臣弟自然明白。只是这公门贵女还是罢了,臣弟一想到母妃刚去后,那些公府侯门就削尖脑袋想把女儿送进来给臣弟做小娘的事,心里便噁心。在北境住了小半年,听了许多有关两位曾叔公的生平,臣弟眼下觉得还是男子更好些。」 萧璨提及的事萧栋自然也经歷过,只是那时他年长些,看待这种事倒是较幼弟少些憎恶,而今他自己做了这皇帝,何尝不是经歷先父曾经之事。末了长嘆了口气,只说道:「朕拗不过你,随你去便是。朕的同胞兄弟,便是再过十年二十年也没有哪家女子敢拒,届时你有心思了,朕再给你指婚便是!」 「臣弟拜谢皇兄!」 萧璨满脸笑意,萧栋再问及这太医人选,他才又道:「太医院首的孙儿余默,皇兄应当还记得他。头两年他刚进太医院时便时常同臣弟抱怨,说余老总是逼他出人头地,愁人得很。臣弟与他同岁,又自小熟络,便想着索性向皇兄请个恩旨将人要出来罢了。」 「太医院首若是知道你俩这谋划,只怕非得吵到朕跟前来。」 「余家世代为医,济世救人也是一桩善事。何况……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皇兄是君,区区太医,又岂敢忤逆上意!」 「罢了,都随你…赵园。」 萧栋嘆了口气,扬声换来守在外间的贴身内官,将萧璨方才所请都一一详述,末了又吩咐赵园去皇后宫中传旨一道用膳。萧璨在旁听着,待大太监奉旨出去,便起身辞道:「既是皇兄要与皇嫂一道用膳,臣弟也便不在宫中搅扰皇兄了,这便出宫回府。」 萧栋出声挽留胞弟一道用膳,不过萧璨直言急于筹划着名去见佳人,便辞了多次,萧栋拿弟弟没办法,也便只能放人出宫回府去了。 萧璨确实也没闲着,白日里他去宫中同皇兄请了旨,午后也不等宫中赏赐到府里,便换了身常服,只带了三两侍卫轻装出门。只不过去时他仍坐的是王府的马车,毕竟雍亲王是京中文不成武不就的纨绔,这骑术自然是『不成』的。 襄阳侯虽是行伍出身,靠着昔年军功挣得这侯爵之位,可并不善于朝堂党争,是而京中消息并不灵通。他如今每日牵挂之事,无外乎三个子女的平安康健,尤其是病弱的长子。 裴玉戈前些日子出门几趟,每次都往已故御史大夫温燕燕的府上去,这个京城无人不知。裴绍这个当爹的心知肚明,却也知道拦不住这个性子执拗的儿子,只能掏空整个襄阳侯府来帮裴玉戈补养身子。 第7页 白日里裴绍忙前忙后请了新大夫开了新药方,亲自盯着后厨熬了药又盯着儿子服下,才在裴玉戈三劝四劝下才肯回去歇息片刻。只不过刚到继室屋里坐上一会儿,前院管家便使人匆忙来报,说雍亲王拜府,人已经『闯』进来了。 这位年轻王爷虽自束髮后隔三差五便不在京中,近五六年光阴大半在齐境四处游歷。京中无人不知萧璨是个胸无大志的纨绔贵胄,偏他是当今天子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受封亲王,便是每年年节不回京同贺,天子也从无怪罪过,还时常同群臣玩笑时提及胞弟,言辞中满是偏爱,故而萧璨便是直接闯进这公府侯门也无人敢怪罪。 裴绍并不想与这等皇室子弟有何瓜葛,可亲王尊贵,他也只能由继夫人收拾衣装,赶着去迎这位雍亲王。 「侯爷。」临走前,继夫人萧氏拉住丈夫衣袖。她是萧氏宗族女,裴绍髮妻在生下裴玉戈后不久便亡故了,后来裴绍因军功受封襄阳侯,先帝便将宗族之女嫁予裴绍为续弦,这些年夫妻和睦还育有一子。因她也算是皇族宗亲,更了解丈夫脾性,故而此时才唤住裴绍,柔声嘱咐道,「妾身知道侯爷素来不喜京中贵胄子弟间的风气,但侯府如今没有先帝庇佑,雍亲王又是陛下胞弟,侯爷…忍一时风平浪静。」 萧夫人虽也是萧氏宗族之女,可毕竟人是先帝时挑选的,且这么多年相敬如宾,心思并不向着如今的天子萧栋,因此才敢说出这番话来。裴绍拍了拍夫人的手,点头示意自己明白,这才带着人赶往前院见贵客。 侯府大管家带人恭敬奉上茶水,襄阳侯行伍出身并不好享乐,且为了长子的身体,府中一应用度都缩减不少,那等好茶自是没有。侯府管家原是怕尊贵亲王瞧不上这等寻常茶叶,却不想萧璨并不挑剔,心中才稍稍松了口气,只是无论如何请,这位爷都不肯上座,倒是着实愁坏了人。 幸而裴绍得了消息,不一会儿便带人进了正堂。 萧璨今日过来是换了常服的,虽也是顶好的衣料,可并不似京中其他富贵子弟一般穿得庸俗。饮茶时,宽袖翻起露出内里所着箭袖软甲,看起来是在劲装之外套了件袍服。随行也不过两三侍卫,似乎并非传言中那般游手好闲之辈。裴绍看到雍亲王时稍稍愣了下神,心中不满竟略少了些。 不过很快萧璨一句话便将他的怒火激到最旺。 「王爷驾临侯府,不知有何要事?」 萧璨放下茶盏,理了理袍服站起了身。裴绍还不知雍亲王此举何意时,便见萧璨双手交叠,微微躬身朝自己作揖,惊得他立刻从主位上窜了起来,未及开口询问,便听得萧璨直言。 「小王今日是为求亲而来,且已得了皇兄允准,愿以三媒六聘,娶侯府长公子裴玉戈为雍亲王正妃。」 「你…你再说一遍,你要娶谁?!」萧璨的话宛如晴天霹雳,噼得裴绍气血沖头,他难以置信地看向雍亲王,也是因反应过来后心中愤怒至极,竟连对皇室的敬称都丢了。 萧璨此时却坦然再拜,将自己方才之言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甚至不忘再添上一把火。 「侯府大小姐已出嫁多年,小公子又在边关多年未曾见过。小婿求娶的自然是长公子,还请岳丈大人成全!」 【作者有话说】 萧·拱火天才·欠揍·璨 第4章 口舌之才 啪! 裴绍手边桌上的茶碗被他挥袖扫到地上,恰好就碎在萧璨脚边。随行的两名雍王府侍卫手按在腰间刀柄之上,利刃已然出鞘。 厅内所有人都绷紧了神,襄阳侯府的下人被侯爷僭越冒犯的举动骇了一跳,见王府侍卫准备拔刀相向更是吓得魂儿都要飞了。便在这危急关头,忽听得堂外一声『且慢』,跟着便是连连咳嗽之声,随后两名僕从拥着裴玉戈进来。 萧璨来府上的消息不可能瞒得了裴玉戈,所以尽管服了药后他人有些睏倦,却在听闻消息后立刻更衣前来。所幸来得正是时候,见父亲还未酿成什么大祸,裴玉戈快步上前,他憋了口气强忍着喉咙中的痒意,深吸一口气对着萧璨恭敬行了一礼,而后又转过身朝上首仍处于愤怒之中的父亲拜了一拜。 「王爷、父亲,请息怒。」两边都全了礼数,裴玉戈才转身对萧璨再拜,一边替父亲请罪道,「家父关心则乱,这才一时失言冒犯王爷,还望王爷海涵。」 裴绍见儿子出面,方才冲到头顶的怒火一下子降了下来,反应过来自己竟做了什么煳涂事,此刻也只能垂下头反对着萧璨请罪。 「侯爷这话言重了,本王言语唐突了些令侯爷误会了,应当是本王赔不是。」萧璨沖侍卫伸手,其中一人收刀后自怀中取出那把通体墨色的铁扇,双手捧着恭恭敬敬送到自家王爷手中,而当萧璨接过铁扇展开时,称唿已从『岳丈小婿』变回了侯爷与本王,虽只是称唿的区别,可本王二字一出,无疑是在提醒裴家父子他当朝天子胞弟的尊贵身份。 裴绍当然不敢接萧璨的赔礼,只得恭敬再拜道:「臣不敢,请王爷恕罪。」 萧璨一手便将那铁扇收了,手腕再一转自下而上拖了下裴绍的手腕,面带笑意言道:「侯爷请坐,总这样客气端着本王话也说不全了。自然…裴大公子也请。」 当着裴绍的面,萧璨并非用那日的美人称唿裴玉戈,虽方才给了裴家父子一个下马威,可并没有苛责下去,反倒是和颜悦色劝父子俩坐下。见那父子犹豫着,萧璨也便不再多客套,直接坐回方才的位子,一手执铁扇轻点着另只手掌心。 第8页 裴绍落座后方追问道:「王爷方才所说要娶犬子,是否是一时…」 「侯爷别乱想,本王虽非一言九鼎的天子,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那话自然不是说出来戏弄侯爷的。」萧璨说这话时眼睛却落在斜对面坐着的裴玉戈脸上,紧接着便又道,「况且…本王是真心求娶,来时已入宫求得皇兄允准赐婚。」 萧璨乃天子胞弟,且圣旨并非可随意儿戏之语,但裴绍听到这话心已沉至谷底。已禀明天子,便是说赐婚圣旨不日便将送到侯府,此时他无论说什么都几乎不可能扭转圣意了。要说对如此荒唐行事的萧璨没半点怨怼,那是谎话,可当他看了眼听到这消息仍沉着冷静的长子时,心也跟着定了些。 「犬子得蒙王爷青睐是臣一家之幸,只是犬子天生有不足之症,怕是担不得亲王正妃的重担,且他是男子,更无法为皇家绵延子嗣。王爷乃天子胞弟,倍受皇恩,想来会有更多世家贵女愿入王府。臣膝下子女不多,除了这个体弱多病的儿子皆不在身边,不知可否请王爷顾惜一二。」 让皇帝收回成命无异于痴人说梦,更不用说如今的襄阳侯府早不是先帝时的鼎盛门户,可即便如此,裴绍仍要为病弱的儿子拼一拼。他宁可裴玉戈不这么肖似早亡的髮妻,也不愿儿子摊上这样的『皇恩』,然而萧璨只用一句话便将他那一丝奢望彻底打破。 「侯爷以为…如今的襄阳侯府还有得选么?」 裴绍抬起头打量萧璨,这个京城名声在外的纨绔浪荡子,明明文武没一样拿得出手。往年京中听得最多的便是雍亲王上月收了哪府送的美人,下月又要去哪州游山玩水,挂着个亲王的头衔挥霍无度,偏政事一点不沾,实打实是个『庸』王。这样外强中干的空架子裴绍见得多了,通常都是色厉内荏之徒,除了背后依仗的权势一无所有。 『庸王』本也应该如此,可这位年轻的王爷并没有被他突然的暴怒吓到,更没有因此暴跳如雷撒泼泄愤,平平淡淡一句笑言却似捏住了裴绍的七寸,让他这个久经沙场的老将军都觉得背后发凉。 「王爷此言…不知何解?臣不明。」 萧璨笑了声道:「侯爷早年师从两位曾叔公,本王这半年在北境住着,多少也听了些过往之事,总觉侯爷秉性虽直,却也是聪明之人,不会不解其中意味。」 「王爷抬举,臣不过一介武夫,空有些力气罢了。」 「侯爷若是跟本王说这些客套话,莫不是当本王是蠢货?」 裴玉戈此时突兀咳了一声打断了裴绍的告罪,面向萧璨时,年轻的言官仍是初见时那副不卑不亢的模样,直言道:「家父不善言谈,王爷既看出来了便烦请不要言语挤兑家父,口舌之争毫无用处。」 「裴大公子说得是,是本王之过。」萧璨非但没有因裴玉戈的直言而生气,反而主动矮下身段迁就对方,一转头则同还有些懵的裴绍说道,「本王与令郎虽只在那日温府见过一面,但便是那一面惊为天人,此后数日魂牵梦萦不可自拔,故而才向皇兄请旨赐婚。至于方才提及襄阳侯府难处,是因为本王听人说起过裴大公子的弱症,也听说侯爷倾尽所有只为让令郎稍稍康健些,可这越是上好的药材越难求得不说,如今京中顶好的山参都要一百多两银子一斤,更不要说紫参了。本王想…以侯爷和裴公子的俸禄,别说想月月吃上这些,这些来,怕是连补贴另一双儿女的银子也难俭省出来。」 「王爷,您…」裴绍此刻不知要说什么好,连事前与萧璨曾见过一次的裴玉戈也有些震惊。 领兵的将军府多有拿俸禄贴补军费之举,只因大齐歷来重文轻武,于粮饷上讨要更多难于登天。只有昭帝朝时有过短暂几十年重视军饷军费,然自先文帝继位以来,朝中便又变回了重文轻武之风。而自数年前首代靖北双王萧恪、贺绥相继过世后,朝中风向愈发明显。其实这不是什么稀罕事,歷朝歷代都有,外人虽未必能知道全貌,却也不难猜到。 然而这话从一个不理朝政的纨绔浪子口中说出,便多少有些耐人寻味了,也不怪裴家父子表现出震惊来。 说出这话的萧璨反倒坦然。 「侯爷为何这般看本王?本王虽好风月玩乐,可到底不是那等无可救药的顽劣之徒,不然皇兄岂能容我败坏萧氏的名声?不过本王志不在此,便不想理会俗世闲事,宁愿做个安享喜乐的逍遥王爷,有皇兄恩宠在,便无人对本王指手画脚,不必日日活在条条框框之中。」 萧璨说这话时神情真挚,听不出一分假来,不过这也是因为他说得本就是心里话,便更加坦然。不待裴家父子说什么,他又提起了方才向皇兄争取来的恩赏。 「皇兄已下了恩旨将太医院首那位年少时便有神医之誉的孙儿拨到本王府中随侍,另有歷年供给皇室的珍稀灵药,如今未表本王求娶诚心,届时会直接拨来侯府为裴大公子看诊调理,待婚事定下了,再令他跟着嫁进王府便是。」 「王爷,臣心中感念无以言表,在此拜谢王爷。」裴绍起身,这次俯首再拜不为皇权,而是真心感激。无论萧璨为了什么,此举都有益于裴玉戈,他恩怨分明,有恩自当再谢,「犬子的病乃臣一生之愧,臣只恳请王爷善待犬子。」 「侯爷能知晓本王真意便足够,若侯爷当本王是一家人,便该坐下说话。若论起亲戚关系,侯爷的继夫人也算本王同宗姑母,原不必如此生分。」 第9页 「多谢…王爷。」 「侯爷通情达理,也是帮了令郎解了心结。听闻侯爷膝下子女虽非一母所出,却手足情深。如今一子一女皆镇守边关,不免需要侯爷接济。裴大公子恐怕也心繫于此,不免觉得自己的病症拖累家中。朝政上本王实在爱莫能助,可却能替侯府省下这笔药钱,也解了裴公子的心病。一举两得,侯爷以为呢?」 萧璨所言句句是为襄阳侯府考量,无论怎么看都是个善人。可也无论如何与他素日风评截然不符,并非裴绍想用恶意揣测他人,只是裴玉戈是他的儿子。虽明知萧璨所言能解眼下侯府燃眉之急,却不愿这样『卖』儿子,更是不明白萧璨这样身份尊贵的逍遥王爷为何要这般帮他们。 「请王爷恕臣冒昧。您方才所言听起来对侯府百利而无一害,臣疑惑…您真的只是为了犬子么?」 襄阳侯和裴玉戈有同样的疑问,当裴绍这般问的时候,裴玉戈立刻明白了父亲的心思,属实是因为萧璨行事太令人难以捉摸。 「本王胸无大志,不图那社稷安定、国泰民安,只想逍遥自在、比起江山更爱美人美酒。」萧璨忽得笑了,再开口时的称唿再次惊得裴绍从椅子上跳起来,「岳丈大人,不知小婿这般说,您可愿信?」 「王爷折煞臣了,只要王爷愿真心怜惜犬子,臣便愿意信。」 萧璨跟着站起身,铁扇在手中挽了个花,而后端正向裴绍行了一礼。尽管萧璨姿态放得足够低,可裴家父子却没忘了君臣之别,一道又回了个礼给萧璨。 「既然岳丈大人已允准这桩婚事,小婿便有个不情之请要说予岳丈大人听。」 「不敢,王爷请讲。」 「方才诈岳丈大人时,小婿曾说赐婚之事已求得皇兄首肯,实则皇兄只答允赐下余太医与灵药命我一试,得罪之处还望岳丈大人海涵。」 纵然此刻裴绍才明白过来此事一开始并非无可转圜,可今日一番交谈下来,他已明白雍亲王并非京中传言那般不堪,有这般口舌功夫在,即便没有提起皇帝赐婚之事诓他,裴绍也知道辩不过面前的青年。 「不敢,王爷所说句句属实,也并非全算欺瞒。只是不知王爷所说之事,是需要臣为您做些什么?」 「只因皇兄说需得岳丈大人入宫请旨才能允准这桩婚事,皇兄虽嘴上不说,却是看重侯爷以及先帝诸臣的心意,怕小王胡闹唐突,寒了诸位大人的心。所以还得劳烦岳丈大人请旨入宫一趟,方才能成这一桩美事。」 裴绍闻言,嘴角却扯出一抹凄楚苦笑。先帝薨逝后,当今天子继位却并不似先帝那般温和,对先帝朝时尤其受重用的朝臣更是冷淡,其中自然也包括先帝亲自赐婚结了姻亲的襄阳侯。萧璨此话有顾全天子之意,裴绍清楚这并不是那位陛下会说出来的话,面上却也只是顺着雍亲王的话应下来。到今时今日这境地,他也已将一切看淡了。 「自当不负王爷所託。」 「有劳岳丈大人了,待宫中传了旨意出来,小王会再另登门商谈婚事。」 裴绍笑着全然应下,又亲自送了萧璨出府。折返回来时,裴玉戈仍在正堂坐着,见到他来才站起身。 裴玉戈与萧璨前次密谋合作,为的是替温燕燕求个公道,不过这次从头至尾他都未告知父亲,一来是不想父亲再为他过于忧心,二则是不愿父亲搅合进这朝局之中。对于萧璨并未透露分毫给裴绍的时,他心中亦是感激。 裴绍走过来将儿子按回去,大手按在裴玉戈肩头,隔了良久方哽咽开口道:「是为父无能,令你不得不入这龙潭虎穴。」 「父亲…何出此言?」 「雍亲王此人你方才也领教了。」提及萧璨,裴绍不由苦笑,「京中人人说他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可方才那套恩威并施的口才…呵!那岂是一个浪荡子能说出来的话?他如今年纪尚轻,愿意为你出手相帮。可你终究不是女子,倘若有一日他厌了又纳了公府贵女入府,再诞下一儿半女,届时吾儿又该如何自处?若是寻常人家,为父拼了这条老命也不愿你委屈半点,可若是皇家……」 「父亲宽心。雍亲王待我并非真心,儿亦然。不过是这张皮相,想来日后那位王爷也不会留恋。父亲今日同他交谈,该觉出他虽有些城府心思,可并非心坏之人。即便日后……和离便是,我们皆是男子,总归不至于如父亲担心那般。」 「唉…但愿如此。」 第5章 赐婚 建兴六年二月的某一日,天子午后宣召中书省、宗正寺、礼部等一众官员及萧氏宗亲数名入崇政殿议事,至当日黄昏时分方令众臣散去。 与诸臣一道出宫的还有御前随侍的宦官之首赵园,因是护送天子恩旨,随行亦有两队禁军并一名校尉。有内侍先一步前往襄阳侯府通传,令裴绍父子先行备好香案等物件,以便后面承接赐婚恩旨。 裴绍几日前已照萧璨所说请旨入宫,当日天子并未直接下旨,而是询问并安抚几句后便令他先行回府。不过这事已是板上钉钉,裴绍也不做他想,回来便命管家提前将东西备下,今日宣旨的太监来时,侯府才不至于慌乱一阵。 因为儿子身子不好,这时日晚上风凉,裴绍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才命令去唤儿子前来。 几乎是前后脚,裴玉戈人刚过来,圣旨也紧跟着到了。 第10页 襄阳侯裴绍跪在最前,继夫人萧氏与长子裴玉戈则一左一右跪于裴绍身后,只是裴玉戈要略靠后些,而他之后便只剩下侯府长女裴素锏所生的一双儿女在。除了裴玉戈身侧有个帮忙搀扶的侍从陪跪着,侯府其他下人都只是远远跪在院外。 大太监赵园虽不是自小便伺候天子的宦官,但也是自萧栋萧璨兄弟被先帝接入宫中抚养时就被拨到萧栋身边伺候的人,如今算下来也有十余年了。与天子算不上关系亲厚,却极擅揣摩圣意。天子只有雍王萧璨这一个弟弟,从来都是纵着宠着的。纵使襄阳侯是先帝朝重臣,并不受当今天子与太师一派待见,可他家的公子能令雍王亲自入宫请旨赐婚,侯府地位便不能同先前一般论了。 无论这位体弱的裴大公子是否有福气活得长久,至少此时此刻,襄阳侯府便是同雍王一般紧要的存在。所以哪怕宣旨后襄阳侯打点的银子并不丰厚,赵园脸上却不见半点不悦,口中更是连连恭贺侯爷大喜,又恭敬朝被侍从扶起的裴玉戈躬身行礼。 「王爷待裴侍御也是极为用心,王爷早侯爷之前便已入宫请得诸多恩赏,是专门给…裴侍御请的。王爷乃陛下同胞手足,令郎能得王爷亲眼,侯府日后可是有福气了!」 裴绍听了这话并不欢喜,宫中恩赏越是多,越显得他襄阳侯府是卖儿求荣。裴绍将几个儿女视若珍宝,不论儿子女儿,他宁愿舍了这些所谓的恩宠,也不想儿子跟皇族有什么纠葛。然而事到如今,他也只能尽量挤出笑脸应付宫中来的大太监,陪着笑脸只称是,不时用余光打量儿子的身子。 好在赵园并没有耽搁太久,见差不多了,也没有为难裴绍一家,找了个由头便告辞回宫復命去了。 天子赐婚,还是给宠极一时的雍亲王和襄阳侯府的公子赐婚。 当晚消息便传到了京城各府耳中,等到后几日,更是满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不光因为这是天子疼爱的弟弟与先帝朝极受重用、如今已被冷落多年的襄阳侯府结亲,更是因为这是桩男子娶男子的奇婚事。 倒不是说男子间嫁娶是什么稀罕事,毕竟早几十年前萧氏皇族便已有相似先例,这数十年来民间也多有效仿的。可天子一母同胞的手足兄弟与天子并不待见的先帝朝重臣之子结亲,很难不令人多想。更不要说御史台供职的裴玉戈是先前遇害的御史大夫温燕燕的门生,为了这桩血案多次求见天颜而不得。 温燕燕遇害不足两月,裴玉戈便由天子赐婚成为雍亲王正妃,其中深意众说纷纭。 襄阳侯府如今明面上得到了雍亲王的庇护,自是有人欢喜有人愁。不过有一人却比裴家父子还要急,叶虞隔两天便从营中其他人口中听到赐婚的事,也顾不得避着他人耳目,赶忙同将军告了假,次日便换了身常服孤身直奔侯府去了。 「玉戈!…裴伯伯。」 叶虞被领着进来时没想到裴绍也在,他敛了神色同长辈问安,待裴绍开口请他一道落座后方开口追问道:「裴伯伯,我听说了赐婚的事,您……」 「陛下恩旨已下,无需再论。」裴绍见叶虞一脸欲言又止,只明面上提点两个小辈一句,便寻了个由头起身道,「我乏了,你们是同辈人,想来应有许多话要说,我这个老傢伙就不扰你们了。」 「父亲慢走。」裴玉戈起身相送,叶虞也跟着站起来,替身体不好的挚友将裴绍送至院外浅谈两句后才折返回来。 「玉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说不会以身犯险么?!别说皇室本就是龙潭虎穴,即便只论议亲,那雍王也不是可以託付的良人,你怎么?」他是知晓一些内情的,此刻只以为好友以身犯险,心里是一万个着急,所以说话时不免口气重了些。 裴玉戈并未生气,他从始至终都十分平静,等叶虞将心中焦虑都发泄出来才出声解释道:「雍亲王确非良人,可我也并非要将终身託付于他,他是否为良人与我无关。」 「你果然还是为了姨母。」 「是…也不是。」裴玉戈先是点了下头,随后迟疑了下又开口否认了叶虞的判断,「重华那日同我说了良多,只是后来我设计与雍王见了一面。此人风流或许不假,可却非那些贵胄纨绔一流。不过是看重手足情深,无意逐鹿皇权罢了。且当日他提及老师时言辞神态颇为尊敬,与我亦有相同的心思,这才成了今日局面。所谓赐婚,不过令彼此安心的约定罢了,谈不上我吃亏犯险。」 裴玉戈以实情相告,叶虞虽一时难以相信萧璨与传闻不同,但他更知好友不会轻易替人说话,便收敛了起初的焦虑,又担忧地问道:「可雍王既是重视手足之情,他为何会答应帮你?玉戈,我总觉得此事不妥,更担心你。雍王此前虽未真正迎娶过一位贵女入府,可这些年他身边佳人不断,你身子本就…」 「不过是因利相聚、各取所需罢了。我之于他不过是一张赏心悦目的皮相,而他之于我,亦不过是翻云覆雨的那只手。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我并非因爱慕他而入府,即便他府中美人如云,又与我何干?」 叶虞还想再说什么,裴玉戈已抬手阻止了他。 「天子赐婚,此事已无转圜余地,重华不必多言。」 「玉戈……谁?!」武人警觉,几乎是听到脚步声的一瞬,叶虞便站起身警觉来人的方向。不过他一声大喝没吓到前面那人,反倒是把跟着对方的侯府僕从吓了一跳,若不是端着药,立刻就想跪下请罪了。 第11页 「啧…洒了,我来。」 青年瞧着也不过二十出头,身上穿着素色袍子,不过为了方便煎药拟方,袖口用布条扎紧了。他并未因叶虞警觉怒喝而吓到,反而因药洒而皱起了眉,干脆转身从侯府僕从那里拿过药碗,径直走到裴玉戈面前放下。 「药按时喝,风少吹。」 青年说话总是用极少的字,态度说不上倨傲,可也没有因为裴玉戈和叶虞的身份而表现出半点恭维谄媚。他一撩衣袍下摆,直接坐在了裴玉戈身边的位子上,又从袖中掏出一个巴掌大、塞了棉絮的布团放在桌上,依旧只用最少的话说道:「手。」 裴玉戈依言伸手放在布团上,方便青年为他把脉,期间他看向叶虞摇了摇头。 期间听裴玉戈咳了几声,诊脉的青年皱着眉收回了手,语气淡漠说道:「肺肾两虚,咳痰无力,春日风大,坐风口是嫌命太长。」 「你是何人,在侯府里言语竟还如此放肆?」 「余默,一介医者罢了。萧璨让我过来帮侯府公子调理身子,你若这般想便随你。」青年收了布团起身看向叶虞,眼中丝毫不惧。 「两位都莫急。」裴玉戈出声劝和并同叶虞解释道,「重华,余太医是雍王专门请旨指派到府里为我调理身子的,莫要如此说。」 余默静等着裴玉戈说完,朝他抬手行了礼才走。 不过比起旁的,叶虞更震惊的在于余默一介太医竟能当着他们的面直唿雍亲王的名讳,不过这倒是不难理解余默为何对他们俩都爱答不理,言辞也是颇为随意,只不过比起裴玉戈,叶虞想得更多,干等着余默走远后,他才将心中忧虑问出口。 「这小太医直唿雍王名讳,不会也是那位的榻上宾吧?」 裴玉戈摇头,出言提醒道:「重华,不可胡言。这位小余太医是太医院首余老的孙儿,王爷派人将他送来府里时便已同我说明,他们是自幼相识,自是比旁人要亲厚许多。」 叶虞却并不买帐。 「只怕此地无银。医者更是要格外留心,此人我会请人帮忙细细打听一番,玉戈莫劝了。」 「重华你…唉,罢了。」 第6章 不容再疑 雍王乃天子胞弟,他的婚事自然有宗正寺、礼部以及一干宗亲代为操办。 萧璨倒也不负旁人传他的『庸王』之名,三书六礼当真一面不露、一事不理,至于那聘雁聘礼之类的,宗亲早知道这位王爷是什么脾性,便一应包揽。请期之后方将定下的大婚之日派人通报给了萧璨。也是到了这个时候,他人才终于肯挪窝,换了身正经朝服虽通传的官员一道去往宫中谢恩。 「封爵?大婚之后,你的正妃便入得宗室玉牒。纵然裴玉戈身为男子不得生养,可他有雍王正妃的名分,除了宗室数位叔伯兄弟,本就无须另封什么虚爵。」 崇政殿内,礼部和宗正寺的官员还未散去,他们站在一旁静静听着萧璨这甩手掌柜开口为裴玉戈请封。不过萧栋显然并不认同弟弟的想法,眉头不由皱起追问道:「是襄阳侯府向你求的?」 这话一出,殿中众臣都不由一惊。 天子言下之意分明是猜疑裴家父子唆使雍亲王来讨好处,一旦这个念头刻在皇帝心里,那也就代表襄阳侯府的恩宠到头了。 「皇兄,臣弟虽一向不懂朝政,却也不是随便谁都能煳弄得过去的。」 萧璨依旧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连满不在乎的口气都未改变一分,可见同天子兄弟情深,丝毫不担忧这把火会烧到自己身上,他笑吟吟接着道:「臣弟是想着那美…裴公子官不过六品。裴绍以军功封侯,以他那身子骨,爵位怕是落不到他头上,这以后去到公卿侯府的宴席,他那六品的官职未免寒碜了些,臣弟也跟着面上无光。偏偏朝政上的事臣弟不懂,总不能随便跟皇兄讨个大官给他坐吧?所以便想了个偷懒的法子,求皇兄封赏个虚爵,里子面子全了也便是了。」 萧璨这一番话句句在理、滴水不漏。既名正言顺讨番恩赏,也不会越了自己的本分,最关键的是他看似不正经的话却让旁人没有拒绝的理由,连方才显得不悦的皇帝萧栋也不由沉下心来思考弟弟的提议。 裴玉戈到底与从前任意一位王妃都不同,他身为男子又在朝为官。那御史台小官的身份着实配不上雍亲王的身份,萧璨一提,倒教萧栋想起之前的考量。 不过萧栋并没有立刻下决断,他看向殿中另几名官员问道:「众卿方才也听见璨弟所请了,你们觉得如何?」 众臣面面相觑,一时犹豫着都不敢接话,待皇帝第二次再追问时,宗正寺卿方拱手答道:「回陛下,我朝唯有肃帝在时,先靖北王的旧例。只是……那位贺王爷有军功在身,又是先承袭了爵位才嫁入皇室。裴侍御这情形…再封爵显然不妥,至于官员升迁一事,向来是吏部拟了请表,再由陛下决断的。以臣拙见,陛下不妨召吏部几位大人入宫?」 宗正寺卿虽也姓萧,但与襄阳侯裴绍的继室一般,是皇族的远亲,故而他并不敢在皇帝面前将话说得太满。这番话既表达了自己身为宗正寺卿的立场,也将难题推给了旁人。 萧栋并没有宣吏部官员,而是看向礼部尚书,直接问道:「瞿爱卿,你来说说。」 礼部尚书瞿获闻言也只能硬着头皮应了声是,他脑海中飞速转过多个念头,最终才略有些犹豫答道:「陛下,这男子嫁入皇室是百年来唯二的例子。若照礼法,自然是没有给亲王正妃再另封爵的道理,只是…王爷方才所言亦在理,裴侍御纵为男子,可到底日后是亲王正妃,这六品官衔若不变,也是折了皇室和王爷的颜面。为保此事周全,陛下不如召太师入宫共同商榷。如今朝中丞相之位空悬,臣思来想去,唯有太师可以为陛下分忧。」 第12页 同样两不得罪的回话,只不过礼部尚书还提起了当朝太师。 自昭帝朝设立丞相一职,齐国一共有过三位丞相,只是先帝朝时最后一任丞相告老还乡后,至当今天子继位多年,丞相之位仍然空缺着。若论如今朝中谁威望最高、最受皇帝信赖,有可能出任丞相一职,非皇后叔父、当朝太师殷绰莫属。瞿尚书此刻提起对方,倒也算情理之中。 萧栋素日对殷太师亦是颇为倚重,不过今日他并未允宗正寺卿与礼部尚书之情。 「罢了,本不是什么大事,朕与璨弟私下商议足矣,众卿跪安罢。」 几人早就想离开了,毕竟雍亲王妃是个男人,还是在朝为官的侯府公子这事便已经够复杂棘手了。若襄阳侯只是寻常侯爵便也罢了,偏这位是北境那两位王爷的密友,又是先帝时颇受重视的武将,与当今太师政见不合,他们这些人为哪边说话都註定会得罪另一边,最好的便是让皇帝自己拿主意。此刻皇帝一发话,他们自然飞快跪安告退,由殿中内侍领着出了崇政殿。 「皇兄把几位大人都赶走了,臣弟可更拿不准主意了!」 没了外臣在场,萧璨语气愈发亲昵,言语中还颇有些小孩子模样,弄得萧栋无奈摇头。只不过皇帝并未因此生弟弟的气,他自一旁取了份奏摺展开,目光随意扫了眼上面的文字,心思却不在奏疏内容上,状似无意说了句:「朕倒是想了个法子。」 萧璨笑问道:「皇兄快说说,臣弟是拿这事没辙了!」 萧栋长舒一口气后抬头看着弟弟说道:「朕让太常寺的人卜了吉日,礼部和宗正寺一同商量着定了大婚的日子。之后赶上拜宗庙的日子与你的生辰是一日,届时朕也会为你加冠赐字。从前任你潇洒玩耍,是想着你年纪还小,如今娶妻成家,也该收收心帮朕分担些政务。」 「皇兄……」 萧璨面露难色,显然是不愿意的,不过这回萧栋态度坚决。他打断弟弟的拒绝,接着说道:「方才礼部尚书和宗正寺卿的话你也听见了,我朝未有亲王正妃再行封爵的旧例,即便是从前的贺王爷,也是先以军功封爵,后入得皇室族谱。那个侯府公子空有一副皮囊,朕无法为他破例。不过嘛……璨弟若是愿大接下御史大夫之位,辅佐为兄,那令雍亲王妃这个弟媳辅佐丈夫,朕还是可以升他为四品御史中丞。」 御史檯历来为皇帝亲信,故而御史台上下官员官衔不高,却是朝中清贵。然而前代御史大夫温燕燕是文帝心腹,萧栋与姑母文帝想法不同,是而这六年御史台几乎处于荒废状态,御史台上下官员空有其名,职权远不如文帝朝。御史台官员六品以下由吏部报请天子任免,可六品再往上,便只能有天子亲自选任。萧栋继位后疏远温燕燕所领御史台,自然连带着御史台官员六年再无一人升迁,这也是裴玉戈为官多年官职始终停留在六品侍御史的缘故。 如今温燕燕突然遇害,御史大夫的位子空了出来。这个位子萧栋必是要安排自己最亲信之人去的,殷绰和吏部这几个月倒是拟了不少人选来,可萧栋都没选。空了几个月,等着此时萧璨开口为裴玉戈求恩赏时提了出来。 若比起谁能与天子同心同德,自然只有从小一起长大的胞弟萧璨。而只有萧璨来做这个位子,才能保证众臣没有怨怼之言。 「皇兄饶了臣弟,这御史台纠百官之恶,正法典朝纲,臣弟最是小心眼了,可做不来这种公正事。」 萧栋一提,萧璨便立刻出言拒绝。他话说得直白,倒也符合雍亲王素来处事性子。自小娇惯的尊贵亲王,又是天子胞弟,除了萧栋谁也不服,早就过惯了恣意张扬的日子。 可统领御史台的御史大夫要的不仅仅是天子心腹,还得明辨是非、公私分明,照萧璨以往的性子确实是做不来的。 然而萧栋早已有了决断。即便没有萧璨请旨赐婚这事,他也已经打算在弟弟加冠成年后让他暂领御史大夫之职,如今不过是找个合适的时机说出来罢了。至于裴玉戈,萧栋虽不喜欢温燕燕带出来的官员,可一个御史中丞也不过四品官,提了也碍不着他的眼。若裴玉戈成了亲王妃后还学从前温燕燕的做派,那萧栋也方便敲打。歷来天子不可随意打杀言官,可敲打自己弟媳,于私…言官史官便管不着了。 这般想着,萧栋自然不许弟弟再推辞,不过他并没有疾言厉色,还是如同小时候一样好言好语哄着,只道:「眼下朝中朕无亲信之人可用,唯有你这个弟弟。你便是不想被政务所累,便先接了这烫手山芋,顶替一段时日,待朕日后寻到可用之人再放你逍遥去便是。」 萧璨却还有些犹豫,又追问道:「那这个暂代要多少时日?若是时日长了,皇兄不如让殷太师帮您挑个人罢!否则臣弟要是管出什么乱子,太师怕是又要像小时候似的寻着机会挤兑臣弟了,没准还打臣弟手板!」 萧栋拿这个古灵精怪的弟弟无奈,摇头笑道:「太师那时是你我兄弟的授业师傅,严厉些倒是有的。打手板都是你小时候的事了,再说那还是因为你这皮猴子整日不安生,又是上树掏鸟蛋、又是跳池塘拔荷花弄得自己一身泥,不得不管教。现在你也要娶亲成家,太师自然不会那么做了,而且有朕护着呢~」 「那……那皇兄能许我不上朝么?寅时不到便要收拾起身,一月里多去几次,臣弟怕自己吃不消。」 第13页 萧栋也是拿弟弟无法了,一口气嘆了又嘆道:「唉…你啊你!你要朕说你什么好?光想着王妃官职低怕人家笑话你,就不怕自己不思进取才要连累妻房被人笑话?」 「这样么?可臣弟真的不想起早…皇兄!御史中丞是四品,以后是不是也要起早上朝?」 萧璨一惊一乍的,身为兄长的萧栋倒是早习惯了,耐着性子解释道:「正四品每月只需逢一、五上朝,不是日日。不过裴玉戈身子骨不好,从前任校书郎时,朕便早已免了他上朝。你若出任御史大夫,合该每月逢一、五、九都来上朝,不过朕瞅你这性子就不是乖乖听话的……也罢!裴玉戈便还是同从前一样,不必来了,你每十日来一次便可。这样总成了吧?」 「多谢皇兄!」从原先每十日有三日要起早上朝变成十日一次,萧璨这会儿才终于乐着答应。不过他马上又问道,「皇兄,臣弟记得御史中丞原该是有两位,若王妃顶了位子,岂不是只剩下一个辅佐臣弟了?」 「放心,朕既然让你领了这差事,便不会累着自己的宝贝弟弟。正巧前些日子太师荐了可用之人,原先的御史中丞朕另派他职便是,让这人辅佐你。省得弟媳那身子骨熬不住,经不住你折腾,日后若有不解之处,你尽管去问他就是。」 「还是皇兄疼臣弟。」 萧璨已将情况都问清楚,又见萧栋已有万全安排,便不再多问什么。兄弟俩又闲谈片刻,不过聊的与朝政无关,萧栋也知道胞弟最讨厌麻烦与规矩,便只同他说起近一年来的见闻,不过没有留下弟弟用膳,看着时辰差不多了,才命大太监赵园把萧璨好好送出宫去。 御桌前的天子神情有些疲惫,他两指请捏了捏眉心,垂眸回忆着萧璨诉说山川江海时神采飞扬的模样,一时间竟有些羡慕。和自小洒脱随性的弟弟不同,萧栋身为长兄,肩上总是多了几分责任。后来母妃父王相继过世,被姑母接入宫中、之后立为太子,他肩上的重担只增不减,註定不可能如萧璨那样随性自由,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羡慕是有,嫉妒却无半分,比起旁的,萧栋更想守护弟弟刚刚的笑容。 天子眼中的脆弱和柔软只闪现了片刻,便收起了面对弟弟时的温柔,表情也冷了下来。坐在空荡荡的宫殿之中,他突然扬声道:「让太师久等了。」 一人自远处的屏风后转出,几步行至天子近前,双手交叠恭敬向上位的天子行礼问安:「臣不敢。」 「方才璨弟的话太师应该也听清了,总该打消你心中那些无端猜疑了。」 太师殷绰神态恭谨,垂手答道:「臣并非猜疑雍亲王。陛下和王爷由臣教导,臣自然知道王爷与陛下手足情深,只是陛下也清楚王爷是容易受人唆摆的心善之人,臣为陛下龙威和朝纲稳固,才会请陛下试一试王爷,并不敢有猜疑王爷不忠不臣之心。」 「没有最好。太师是皇后叔父,也是朕的肱股之臣,朕自然信你初心。只是今日之事,可一不可再,璨儿是朕最在乎的弟弟,朕…绝不容许有人再疑他,太师可记下了?」 「陛下圣明,臣…记下了。」 「嗯。今日太师也劳累了,早些回府歇息罢。」 「是,臣告退。」 殷绰在天子面前一直保持着谦卑恭谨的姿态,可出了崇政殿,背对着天子居所的太师却换上了另一幅面孔。 「啧。」此刻男人脸上尽是不悦与厌恶,「妇人之仁。」 【作者有话说】 回来了!加班+病了几天,所以好几天没爬上来,后面几天休假,会补上周欠的更新! 现阶段哥俩是真心在意彼此的,虽然彼此都有保留,但兄弟感情是真挚的(可以说和前作那堆塑料兄弟父子形成鲜明对比了) 第7章 大婚 吏部的通报是先一步送到裴玉戈手中的,对于自己升迁的事他并不意外。 因大婚之日临近,吏部的官员便额外嘱咐令他大婚后再同雍亲王一同去御史台视事*,裴玉戈也因此知道了继任老师职务的人是萧璨。尽管他并不确信萧璨是否完全是自己这边的人,可起码这个位子落在萧璨手中远比落在殷太师一党也好上许多。 令贴身侍从送上提前塞了银钱的荷包给那人,裴玉戈寒暄几句便直言身子不适。那人知他马上要成为雍亲王正妃,面上也不多说什么,传了信拿了礼便告辞离开了。 大齐并非没有男子娶男子的先例,只是放眼皇室唯有几十年前先靖北王还是郡王时有过旧例,然而从前的那位本就是行事乖张、不守旧例的,如今操办萧璨婚事,自然无法依照那个『旧例』,倒是愁坏了宗正寺和礼部的官员。可天子胞弟的大婚礼仪又不能含煳,便只能两个衙门上上下下数十号人整日凑到一起,翻阅典籍寻些可採用的久远旧礼,拼拼凑凑总算敢在大婚之前将前后一应规矩事务安排妥当。 好在上呈天子亲阅后萧栋并未驳了他们的法子,只是硃笔御批时钦点了寿王为天子使者,代行雍王府亲长,又额外加上京中诸王府世子一道迎亲,同行傧相则定了如今主理萧氏宗族的萧远山,也是宗正寺卿的亲兄长。且不论这主婚的寿王乃昭帝亲弟,又是先帝去世託孤的辅政亲王,便是看萧栋这几笔下去将京中几乎所有王府的世子都添进萧璨迎亲的队伍之中,足可见天子对弟弟的看重,这是势必要将这桩罕见的婚事闹到京城无人不晓的地步。 第14页 建兴六年七月初五,正是雍亲王萧璨迎娶襄阳侯府长公子裴玉戈的正日子,而再过上数日,萧璨也便正好过双十的生辰。男子二十加冠成年,而朝中人人皆知雍王成婚之后便会接下御史台要职,对于究竟是这位胡闹张扬惯了的王爷、还是那个已经死了好几个月的前御史大夫更难缠,众臣心中一时还没有把握。 迎亲成礼的时辰都是在约莫黄昏时分,不同于萧璨要早起去宫中请旨、再去京郊宗庙祭拜先祖,襄阳侯府白日里倒还算清闲。 白日里倒也摆了席,宴请往来的亲朋同僚吃酒。不过裴绍是行伍出身,同他交好的大多都是武将,除却一些同他一样只封了虚职并无实权的将军有空上门道喜,多数没赶上休沐日子,便只能遣家中女眷带了贺礼送上,萧夫人一应招待客套打理得十分妥帖。 和大老粗裴绍不同,出身皇族旁支的萧夫人虽不是郡主郡主一类的出身,可接人待物的本事自小也是练过的。再加上她性情温和,虽是继室,却也受裴绍原配所出的两个孩子尊敬,这喜宴也是尽全力去办妥的。 比起外院男子那席,内院明显忙碌不少。纵使萧夫人一早便找了从前的姐妹帮衬着,也是忙得脚不沾地,尤其是应承那些怀挟私心打探消息的各府女眷,实在是累人得很。熬过了午膳后约莫一两个时辰,内院的宴席才散得差不多。 与萧夫人相好的另外几位夫人一同忙碌了大半日,刚想着歇口气,便有外院管事差遣了个婆子过来传话,说宫里请的全福夫人到了,几位夫人又只能打起精神一道去垂花门外迎人。 全福夫人通常是父母手足、丈夫儿女健在的夫人,出嫁前为新嫁娘梳头赐福。只是裴玉戈是男子,礼部同宗正寺删去了许多嫁女的礼节,其中也包括了这全福夫人一节,却不曾想宫中竟又临时指派了人来。 萧夫人领着几个姐妹过来迎人,一见那位被簇拥而来的老妇人,立刻神情一震屈膝问安:「妾身见过寿王妃,王妃金安。」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天子指派为萧璨主婚的寿王的正配王妃窦氏。论辈分,寿王妃是昭帝的弟媳,天子见了都要客客气气唤一声舅祖母,地位可不是在场其他夫人可以比肩的。 寿王妃年过六旬,保养得宜的面容仍能看出年轻时美艷动人的影子,而且她并没有什么皇族长辈的架子。随行女官令几位夫人起身后,王妃便主动开口解释道:「老身受陛下之託而来,襄阳侯之子虽非女子,却也已是皇家的媳妇,陛下说该全的体面还是要给的。」 「是,妾身代侯爷和长安谢陛下隆恩。王妃请随妾身来。」 萧夫人站起来,略微躬着身子将寿王妃让进内院。因裴玉戈是男子,襄阳侯府特地安排了离着外院最近的一个小院做他出嫁之所,院内伺候的也多为侍女,唯有裴玉戈近身的活计仍由先前伺候的一对兄弟来做。年纪大的兄长负责往来内外院传消息,十几岁的弟弟则近身伺候。 当寿王妃被一众夫人簇拥着进入房内时,近身的侍从看了眼自家公子。再小他也是男子,见状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躲到角落里去,将位置让给身份尊贵的几位夫人。 裴玉戈并没见过眼前的老妇人,但只看一眼对方衣着钗环,便能猜到对方身份非比寻常。萧夫人适时开口道其寿王妃的身份,裴玉戈起身拢手向夫人行了全礼道:「微臣参见王妃娘娘。」 「平身。你既要嫁入雍王府,今后便也是老身的孙媳,不必以君臣之礼相论。」 「臣…谨遵王妃教导。」 寿王妃仔细打量着面前的青年,确实是世间罕见的姣好面容。男生女相、雌雄莫辨,加上天生弱症使得人极白,唯有言谈间神态声音显得出几分文人雅士的风流,才不至于让人将他错认为女子。不过也正因为裴玉戈身上集齐了这世上男女之妙,才会招来雍王惦记,好好一个男子却不得不嫁为人妇。 「陛下托老身为你梳头送福,你身子也不好,先坐下便是。」 裴玉戈行了礼坐回桌前,其实先前侍从正言已为他打理好了髮髻,此刻寿王妃奉皇命而来,便只能从头来一遍。他一坐下,便有寿王妃近身的女官走过来卸下金冠,拔出束髮金簪,将一头青丝放下。寿王妃此时才走过来,接过女官递来的梳子为裴玉戈梳发,只是她这个全福夫人并没有说些夫妻和睦子孙千秋的喜庆话。 「戒之敬之,夙夜勿违。」 寿王妃用手攥着裴玉戈满头青丝,手中玉梳慢慢梳下,开口说的却是告诫之语。裴玉戈如何不懂寿王妃的来意,与其说这是皇室长辈的叮嘱,不如说是天子要借寿王妃的口敲打自己。 裴玉戈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沉声道:「臣…谨遵陛下教诲。」 寿王妃对裴玉戈的回答也很满意,并非过多刁难,她来此也只是替皇帝传话。话既带到,她的职责也便尽到了,之后绾髮则由伶俐的女官接手,重新将金冠为裴玉戈戴上。 萧夫人全程站在一边,心却提到了嗓子眼。见寿王妃并没有更多表示,看好时机开口询问道:「王妃辛劳。迎亲的队伍应当还未到,妾身方才命人备下茶果,还请王妃移步小憩片刻。」 「也可。」 寿王妃颔首,萧夫人给角落的正言使了个眼色,而后领着寿王妃及一众夫人离开。 第15页 「真是吓人。」正言年纪小,没怎么见过这样大的阵仗,此刻人走了才长舒一口气走到自家公子身边问道,「公子,那位王妃这是做什么来的?」 裴玉戈轻摇了摇头道:「婻讽敲打罢了,不妨事。正礼呢?」 问及家中兄长,正言忙答道:「大哥守在外院,让小的每半个时辰去一趟,公子还是安心多歇着才是,后面只怕更累人。」 「嗯。」 萧璨同十数名近卫掐着时辰从京郊赶回,此时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已等在了王府门口,将整条街都堵得死死的。 「今日劳烦几位叔伯兄弟了,且稍待片刻,等我回了舅公便出来!」 萧璨满面笑容,对即将同行的宗亲拱手一礼。今日来的都是受天子指派的各家王府世子,其中不乏萧璨的叔伯辈,孩子或许都比萧璨年长,可却也得在今日为雍亲王作配。 「皇舅公!」 寿王萧瓒坐在正堂主位,听到堂外远远传来的人声才放下手中茶杯起身。随侍想伸手搀扶,被老爷子挥臂挡开。年过六旬的老爷子身子骨还硬朗,素日虽同萧璨来往不多,却也没有旁人那般的偏见。 祖孙寒暄几句,跟着进来的傧相萧远山才出声提醒时辰差不多的。 寿王拍了拍萧璨的肩,而后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往迎汝妻,承奉宗庙!」 「是,孙儿这便启程。」 「去罢。」 王府外的人等了一会儿,便见萧璨带人出来。跟在后面出来的萧远山快步走到阶前,提高声音唤了一句,让迎亲队伍的其他都提起精神来。 「堂兄,给!」寿王的孙儿萧揽只比萧璨小半岁不到,两人又是同辈,往日交情反而不错,他的马也离萧璨最近,见人出来,便热情走过去,将代为牵着的两匹马缰绳都交到了萧璨手中,似乎丝毫不担心萧璨会照应不过来。 萧璨笑着接过,将另一条略长些的缰绳挽在手心,随后抓住马鞍利落翻上自己的马。坐稳后才理了理另一条缰绳,将无人骑乘的那匹枣红马牵到自己坐骑身旁,好在马儿温顺又早驯养过了,这会儿安安静静被牵引在一旁。 官靴轻磕了下马腹,座下马儿迈开四蹄。 「出发!」 【作者有话说】 *视事:即官员报到上任的意思。 大婚礼仪流程参考婚礼并进行了部分简化和自设,明天更洞房花烛夜,当然,没有为爱鼓掌环节。裴宝现在这身子骨,鼓掌马上就得马上风(即啪啪过程中猝死,俗称的x尽人亡)噶床上。 彩蛋:看过前作《天意可违》的宝子如果还记得前作快结局时叡王妃曹氏怀的那个孩子,就是本文的寿王,前作结局女帝的亲弟弟。 第8章 洞房花烛夜 雍亲王府在御街东面,襄阳侯府则在御街之西北,同在京城,这一路倒不算远。 奇的是这迎亲队伍中并无花轿,只是队伍前列的新郎官手中牵着一匹无人骑乘的枣红大马。 离襄阳侯府越近,沿途围观的百姓也跟着变多了。人天生爱凑热闹,更不要说是人家娶亲这样的喜庆事。虽说这男人娶男人的事也不是没有,但民间即便有也鲜有大操大办的,多是摆几桌酒席宴请亲朋好友观礼便是,如萧璨婚事这般操办得满城皆知可以说是百年来仅有的第二例了。 队伍行至襄阳侯府门前,这里也早聚集了不少人。 侯府大门紧闭,按旧例说新郎官上门必是要被新娘家中亲戚刁难一番,三请四请作诗送喜钱方能开这第一道门。可这新娘子是侯府的公子,襄阳侯的其他子女全都不在京中,也只能请同僚好友家中的儿子帮忙拦一拦。 可话又说回来了,这天子胞弟又哪里是臣下敢拦的,襄阳侯府交好的年轻公子大多也任武将。他们性子虽直却不傻,来前家中叔伯父亲大多嘱咐过,只是面上随意拦一拦,若萧璨要硬闯也别理会。不过这其中也有个例,那便是越骑将军的儿子叶虞。 叶虞是裴玉戈至交好友,也是这婚事背后成因的知情者。论家世他自然没有与萧璨争锋的底气,可无论为了挚友、还是单纯基于看不上萧璨。另几家公子都识趣让开了,偏他一人一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挡在侯府大门前,任寿王嫡孙萧揽上前圆场塞了多少红封又说了多少好话都不让开门。 「郎君上门迎亲,须得做上几首好诗才许你进门。」 别家迎亲也都这么干,只是宗正寺和礼部担心萧璨文采不济,做出什么臭诗落了皇家的颜面,便早早商量过将这一环拿掉了。按之前商定好的安排,萧揽帮着递给拦门的公子们喜钱,众人也便散去了。叶虞来这一出,不止迎亲的这边懵了,连带着其他几家负责拦新郎官的公子都愣住了。可话已出口,他们不好上来拉扯叶虞,不然就是坐实了这故意为难的名声,此刻只能祈求萧璨能说出些什么将此事圆过去。 可萧璨毕竟是萧璨,他若是能出口成章,便不会被京中贵胄私下里嘲是『庸王』了。 只见青年双手一摊,满不在乎笑道:「那可坏了,本王不会作诗。」 萧揽本想开口帮忙解围,叶虞却先他一步开口直言:「王爷娶亲,不说些什么岂不是不看重侯府?」 「哈哈哈!」 就在所有人都把心提到嗓子眼的时候,萧璨突然朗声大笑,而后平静同叶虞交谈道:「叶小将军怎么跟学堂夫子似的,本王好多年没被人考究学问了……也罢,诗倒不是不能做,只是本王文采平平,当着这么多人实在难以启齿。不如……让本王只说给叶小将军一人听,你越觉得本王的诗尚可入耳,便允了本王进门迎亲,如何?」 第16页 萧璨行事向来不守常规,叶虞为难他不当场发火已算是好事了。不管哪边都只盼着这事赶紧圆过去,自然不管这事是不是单独说给一人听。 萧揽看堂兄向自己示意,便主动后退几步站在阶下,他抬手向其他人示意。来侯府帮忙的那几名少年郎也纷纷让开,侯府大门前便只剩下了叶虞与萧璨二人。 叶虞双眼一直紧盯着朝自己走近的萧璨,对方从腰间抽出别着的黑扇,抬手扇骨正好压在自己左肩上。尽管早有准备,猜到萧璨必然不会老老实实作诗,却不想对方说出来还是令他浑身一震。 萧璨压低声凑得极近,脸上始终是笑着的,他压低声说道:「温氏的灾祸未完,殷绰下一个要动的便是令尊…看在美人的面子上本王才同你说的,记牢了。」 扇骨轻敲了敲肩头,力气不大,可那沉重的铁扇骨直接砸在骨头上还是有些疼的。 叶虞回过神看向萧璨,才发觉对方已后退了两步,面带笑容看向自己,手中黑扇灵活挽了个花,看起来是故作风流之举,可叶虞在感受过那把平平无奇的扇子砸在肩上的感觉,便更加确信了好友先前并没有夸大其词。 叶虞生母姓温,正是先帝丈夫温凤君的亲妹,已故前御史大夫温燕燕的同宗堂姐,萧璨所言所言并非没有道理。这让叶虞不得不重视对方提出的筹码,也明白了,这位雍亲王绝不像世人讹传的那般不堪。 他抿唇看着对方,脸上没有一丝笑意。 「如何?叶小将军觉得本王这诗可否换得门开?」 「开门!」随着叶虞出声,身后紧闭的府门缓缓从内打开,叶虞自己从正中退开,「王爷请。」 「多谢叶小将军通融。」 萧璨嘴角笑意更深,迈开步往侯府内走,早有人等在里面引路。 寿王孙儿萧揽快步跟上来,好奇询问道:「堂兄方才说了什么,竟能让那小将军让路?我看…定不是诗!」 不止萧揽这么想,其他人亦有此疑问,毕竟萧璨胸无点墨,无论如何也没有几步成诗的本事,只不过唯有同他亲近些的寿王孙才敢这么直接问出口。 萧璨似乎完全不打算遮掩,转头同萧揽笑言道:「自然不是,我只是同那小将军说再不让开,我明日便去回了皇兄,将小将军一併纳入王府与美人作伴。」 「哈哈!真有堂兄你的,竟能想出这损招来!」 萧璨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所以跟在后面的大多都听到了那句话,再扭头看叶虞面色凝重,更是多信了几分。萧璨是京城出了名的风流纨绔,叶虞虽不如裴玉戈那般有雌雄莫辨的倾国之貌,可也称得上是玉树临风,说出这种纳人入府的事倒是不奇怪。只是这事荒唐在于叶虞早已娶妻,官拜千牛卫中郎将,旁人乍一听萧璨竟那这话威胁叶虞,更多的是对那位小将军的同情。 至于萧璨,他本身名声就算不上好,多出这一句风流荒唐话来众人倒也习以为常,姑且不管心里到底是鄙夷还是不悦,面上笑笑也便把这件事遮掩过去了,他说的究竟是什么反倒是不重要了。 除了叶虞突然来这一遭耽误了些时候,后面迎亲倒也算顺利。 襄阳侯夫妇坐于正堂之上。不过萧夫人显得有些不安,毕竟萧璨虽是侯府新婿,可他是正儿八经的亲王,地位远高于襄阳侯夫妻。可大婚诸事全由宗正寺和礼部督办,既无人改这一环,她便只能坐着受亲王这一礼。 裴玉戈是稍晚一些被人引至堂中的,他一身同萧璨相似的喜服,脸上涂了些脂粉遮住原本的苍白。虽然较萧璨年长几岁,可身形纤弱,有些撑不起身上的华贵袍服,不过这反倒衬出几分病西子的楚楚可怜劲儿来。 站在不远处的萧揽同一道来的别家王府子弟闲磕牙道:「这般姿容…倒是不怪堂兄闹着要向陛下求娶了。」 不过对方明显不太喜欢萧璨为人,听到了只轻哼一道:「呵。好色之徒罢了,只希望明日雍亲王府别紧跟着办白事。」 「大喜的日子,你这嘴巴收敛些!」萧揽神色一紧,手肘轻撞了身旁人一下。 裴绍见这位王爷的次数不多,一次是对方上门求娶,第二面便是大婚迎亲,出身行伍的他实在挤不出什么虚情假意。听随行傧相代为主理诸事时眼睛一直盯在儿子身上,脸上更是写满了担忧,直到旁边管事出声提醒他才回过神来,照着礼部早拟的词说给两人听。 「长安自幼体弱,往后…还请王爷多多照拂疼惜。」萧夫人是在丈夫说完后才接了萧璨的敬茶,虽说她并不是裴玉戈的生母,可也是从小看着人长大的,如何能不疼惜,更不用说是送个病弱的孩子去王府那等龙潭虎穴里去。所以尽管她身为出嫁子的母亲,是该叮嘱裴玉戈听从辅佐萧璨,但还是没忍住在之后同萧璨多说了一句。 萧璨对萧夫人的大胆有些意外,但他还是笑着应道:「岳母放心,小婿晓得。」 新婿敬了茶,萧夫人的贴身侍女将一对玉扣捧到裴玉戈面前,出嫁子接了这便算礼成,要接人回王府成礼了。 萧璨迎亲并未准备花轿,也因为裴玉戈同为男子,他并没轻视对方。 「要扶一把吗?」 站在马旁,萧璨朝裴玉戈伸出手,不过后者只是轻摇了摇头,便双手抓紧马鞍翻身上马。虽说因为身子不好中途有些气力不济,但上马时还是颇为潇洒的。萧璨收回手,贊了句『不愧是将门子弟』,跟着也翻身上马。 第17页 迎亲队伍吹吹打打,一路上撒着喜钱回王府,好不热闹! 王府门前早铺好了直通新房的毡席,让裴玉戈脚不沾走进王府。相较于襄阳侯府,王府这边门庭若市,前来观礼的王公贵戚数不胜数。不过他们之中更多的并非是同萧璨交好,而是为了迎合天子罢了。毕竟萧璨再怎么不务正业,也是天子的同胞弟弟,这么多年君恩圣宠不断,面上的往来还是不能断的。 新婚的帐子早搭好了,萧璨和裴玉戈被引着坐在喜帐之中,早有伶俐可人的童子侍奉在两人身侧,撒了些瓜果金玉至帐中。 寿王在旁坐着,同行的傧相则高声传道:「一双同牢盘,将来上二官。为言相郎道,绕帐三巡看!」 两童子便各自捧了碗肉饭餵予新人三口,待傧相唱至『合卺而饮』,便又取了两盏用五色丝锦系在一起的酒递过去。 酒水入口的那一瞬裴玉戈能感觉到盏中之物并非是酒,而是白水。他身子不好,别说这二十多年滴酒不沾,便是茶也是饮得较少,原想着这大婚不会刻意留意,不曾想王府还是有心了,将合卺酒换成了水充数。 将杯盏中的水饮尽,转头正对上萧璨的笑容,裴玉戈敛了神,别开头没看对方。 童子们接了空杯盏让开路,便有宫中派遣的年长女官上前持一把系了红布的剪子剪下两人一截头髮,用彩色丝线捆在一起放入荷包,再压入喜帐内的枕下,意为结髮长生,至此方才算礼成。 不过对于萧璨,这婚事自然还未完,前院还有不少亲贵宾客需他去应酬一二。 裴玉戈身子不好,大婚这一日折腾下来精神明显有些不济,所以尽管傧相开口请两人同去前院,萧璨还是按着裴玉戈的肩膀让人歇着。 「王爷,这……」 「皇兄若是明日问起,就说本王心疼王妃劳累。再说若王妃是女子,本也没有一同宴客的这规矩,左右又不是什么天大的事,本王一人来便是。」萧璨转头同裴玉戈说道,「美人稍歇,不过也别自己先睡了。若是饿了渴了便同他们说。」 「是,王爷。」 萧璨无意当面纠正裴玉戈的称唿,他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后带着其他人离开了。 多余宾客散去,新房内便只剩下裴玉戈的近侍正言,正礼因为年纪稍长被挡在了外面,另外还有的就是王府指派的两名侍女,瞧着也就十来岁的年纪,腰上都繫着红布,侍立在一旁也安静不多话。 裴玉戈看了眼欲言又止的正言,出声对那两个王府侍女道:「房内留我身边一人伺候便可,你们去外面跟着歇着罢。」 两侍女并未反驳,依言行了一礼后退出房内,不过她们并没有离开。外面天色暗下来,院中烛火将侯在门外的人影都映照得清楚,不过裴玉戈原本也没想完全赶走她们,只是方便正言开口罢了,毕竟这里是王府,有些话不方便当着王府的下人说。 「正言,有话就说。」 正言跟着裴玉戈的时日不长,不过是因为兄长要帮着公子跑外务,才荐了他来伺候起居。才十来岁的少年,对于自家公子今日嫁人的事仍有些恍恍惚惚,直到他跟着『嫁』到王府才有了几分实感。 「大公子,这洞房花烛夜…要不要小的再去要几壶酒,咱们把王爷灌醉了,就不会……」 提起晚上的事,还没娶媳妇的半大少年有些难说出口。裴玉戈同萧璨的交易是瞒着正言的,所以少年只知道王爷和自家公子见过,并不知其他,这会儿自然担心裴玉戈这身子骨经不住房事折腾。 裴玉戈只是轻摇头说道:「别瞎想,我不会有事的。」 「那需要小的帮公子拿夫人准备的东西来么?」 裴玉戈完全不知道萧夫人塞了他不知道的东西,见正言明显知情便直接问道:「母亲准备了什么,我竟不知。」 少年有些不好意思抹了抹脑袋,支支吾吾答道:「就…就油膏,额…夫人怕那王爷太…莽撞伤了公子,昨日便唤了小的去,让…嬷嬷们教导着该如何帮…帮公子您…」 「不必说下去了。」裴玉戈因身子缘故不曾经歷过风月之事,可这并不代表他听不懂,再看正言这副难以启齿的羞模样便知道来龙去脉了,扶额嘆道,「此事以后不得再提。」 「额…是,小的记下了。」 屋内龙凤红烛不知燃了多久,屋外天色似乎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院内才隐约传来人声。 不多时,新房的门被打开,萧璨独自一人走进来坐到桌边,抬手一指俯身行礼的正言道:「小子,出去候着。」 裴玉戈点头示意,正言略带担忧看了眼自家少爷才出了门去,侍女在外将房门重新掩上。屋内两人隔着桌子相对而坐,萧璨似乎喝了不少酒,脸蛋酡红,一只胳膊支着头,慵懒歪坐在桌旁。 裴玉戈先开口问道:「王爷让臣醒着,不知有何事要交代?」 「没什么,只是想向你证明我不会趁人之危而已。王妃今日劳累了,还是早些歇下吧。」 裴玉戈并非依言照做,而是直言道:「王爷无话要说,但请恕臣还有话要说。」 「哦?王妃直说便是。」 「今日重华在侯府门前多有得罪,可他也只是关心臣,还望王爷大人有大量,不计较重华失礼。」 府外的事传到裴玉戈耳中并不奇怪,萧璨盯着裴玉戈反问道:「在王妃眼中,本王是这样喜怒无常又小肚鸡肠之人么?」 第18页 「臣并无此意,只是重华失礼之举皆是为臣,故而臣不愿……」 萧璨没等他说完便出言打断道:「本王只是告诉他殷绰下一个要对付的是他爹而已,没飢不择食到要娶一个早有妻儿的男人。」 「!」 裴玉戈震惊的表情取悦了萧璨。 「很意外?」 「王爷似乎知道谁是幕后之人?」 萧璨不以为然回道:「这个很难猜?本王不晓得朝中情势如何,却知道少时每去温姨母府中一次,那时还是太子少师的殷绰便越厌恶本王。本王碍不着他的升迁之路,会那般反应不外乎是因为更憎恶本王所依靠的温姨母。姑母在世时,温氏如日中天,尽管当时姑父并不希望温氏太多子弟入朝,可到底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有些事拦不住挡不了。且看皇兄继位之后谁最厌恶温氏族人,便能猜到一二。不过是没有证据罢了,当然这也是本王要同美人你成亲的原因。」 裴玉戈掩下心中震惊,平静说道:「王爷同人合作的方式便是纳人入府么?就不怕王府中到处是别府的耳目?」 「早就如此了,美人何必多此一问。」萧璨自顾自又倒了杯酒,言谈间却对自己府中情况瞭若指掌,人是醉的,可心思却十分清明,「再者说,有件事美人怕是想岔了。」 他执着那杯酒走到床边挨着裴玉戈坐下,示意裴玉戈接过杯盏喝了。 入口是辛辣酒香,这一次不是水,而萧璨的神情也说明他此刻不是那个在外玩世不恭的浪荡子,裴玉戈醒着神,等着对方接着说下去。 「本王为你请封官职不过是为了日后行事方便。不然你一个六品芝麻小官,又不受皇兄待见,到时又能为本王做什么事?」萧璨说话时手上动作未停,他拔去裴玉戈头上束髮的簪子,又卸下金冠,手指拢着披散下来的一头乌髮。看似亲昵暧昧的举动,可偏偏眼中并无半分迷离醉态,「美人别乱动。」 拔下的簪头轻轻顶在咽喉处,那一剎那裴玉戈清醒得意识到身侧的男人平日再没正形,也改变不了皇室宗亲的尊贵出身。对臣下而言,他也是『君』。 「本王并非多疑之人,不过兹事体大,为了保全与皇兄的手足情分,有些事本王还是得小心些。王妃聪慧,你说本王是全然信任只见过数面的你,还是将人困在身边亲自盯着更为稳妥?」 「王爷所做是明智之举,换作是臣在王爷的立场上,也会如此选。」 「呵…哈哈哈,王妃就这点最吸引本王。」萧璨笑着扔掉造价不菲的金簪,起身重新坐回桌旁看着裴玉戈,「夜已深了,王妃歇息吧。」 刚从威胁中缓过神的裴玉戈轻抚着心口,又道:「臣身子孱弱,无法侍奉王爷。长夜寂寞,王爷可另寻他处歇下。」 「王妃这是要赶本王走?」 「臣不敢,只是…」 「余默同本王说了,你身子骨如何本王心里有数,没打算行敦伦之礼*。」 裴玉戈虽心中也有数,但到底是猜不透萧璨的心思,这番开口,也是有试探之意。得了萧璨回復,才算安下心来。他站起身,打算将床铺让给萧璨。 「那王爷睡床,臣去榻上将就。」 「王妃这是变着法子要赶本王出去。不过嘛,方才也说了,这府里到处都是旁人的耳目,你信不信本王今日从这屋里出去,明日殷绰便要对你父亲和叶将军发难?」萧璨摆摆手道,「不过本王还蛮喜欢王妃耍些小心思的,至少比你先前冷美人的模样更像个活人。也罢!本王去榻上将就一晚便是,王妃早些歇息。」 萧璨拍了拍有些晕的脑门,起身从床上抱走了一条被子,竟真的绕过内室屏风,丢到外间的榻上。又出声唤了门外的侍女以及裴玉戈的小厮进来。一名侍女为萧璨铺好被褥,另一名侍女则同正言一道伺候裴玉戈换下繁重的吉服,洗去脸上妆容,服侍着人上床歇息。 隔着放下的红帐,裴玉戈看不清外间歇下的人,他躺在床上沉思,不过一整日的辛劳让他很快陷入沉眠。 【作者有话说】 *敦伦之礼:即文言文版的为爱鼓掌。 第9章 病 大婚折腾了一日的结果便是裴玉戈半夜又病了一遭。 偏偏人浑身高热,烧得意识不清,半梦半昏之间呓语不断,身子感觉异常不适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外间的萧璨睡得并没有那么沉,朦胧间似乎听到异常的声响,便从榻上坐起身来。房内只有寥寥几根蜡烛染着,萧璨看得不清楚,便出声唤来屋外代替侍女守夜的侍卫。 侍卫从怀中掏出燧石将外间烛火都点亮了,又捧了一盏照了薄纱的烛灯奉至萧璨手边。 萧璨接过烛火,遂吩咐道:「遣人将余默唤醒,让他速速过来。」 侍卫领命而去,萧璨执烛灯绕过屏风走近里间,呓语声更清楚了些。撩开红帐子,睡梦中的人似乎十分难受,长眉紧蹙,唿吸也不通畅,只得张开嘴喘息。萧璨俯身用手探了下裴玉戈布满热汗的额头,才惊觉人竟是发起了高热。 踢了一脚蜷在脚踏边上的正言,他力道倒不大,只是睡梦中的少年毫无防备,被踢得打了个滚才勐地惊醒。看到有人站在自家公子床边,惊出了一身冷汗,以为是歹人,随手抓了旁边什么东西下意识扔过去。 萧璨皱眉挥手打落,茶壶碎在地上惊动了留守在外的侍卫,出声询问自家主子。 第19页 「无事,去打盆清水来。」萧璨吩咐完侍卫,扭头看向此刻已清醒了的正言,「可清醒了?」 「小的睡煳涂了,王爷恕罪。」 「是睡煳涂了,连你主子半夜起了高热都懵然不知。」 将床帐重新挂起,只穿了中衣的萧璨坐在床边,掀起薄被触碰裴玉戈身上各处,也是同额头一般热。瞥一眼焦急的侍从,有些不悦斥道:「你这小子近身伺候未免太不伶俐了!就这么干看着,不晓得去拿水来给你主子润口?」 「啊…是、是。」 正言回身发现桌子上是空的,再看里屋地上已碎了一地的茶壶有些愣住了。床边的萧璨催促道:「壶刚让你摔碎了,去外间取本王用的来。」 余默被人叫过来时,正瞧见萧璨将人扶坐起抱在怀里餵水,只不过裴玉戈浑身高热、意识不清,水一时餵不进去。他走过去看了看裴玉戈的脸色,俯身捉了对方腕子搭脉,又直接伸手过去捏人双颊查看舌苔颜色,不多时便送松了口气。撤开手捏了捏自己眉心穴位,打起些精神同有些焦急的萧璨言明:「风热犯表,小毛病。估摸着是今日来回折腾累着又着了风,他这身子骨较旁人弱许多,一着风才会烧起来,几副银翘散祛祛火,再好好将养几日便无事了。」 「你看方子,交给值守侍卫便可,他们知道怎么做。」 侍卫等自家王爷说完话方才进来禀报导:「王爷,秋典仪得了消息,带了人过来伺候。」 「正好要找她,让人进来。」 侍卫应声出去,不多时领了名身着宫裙、髮髻高梳的年长女子进来,而她之后跟着两个走路时一直低着头的年轻侍女。 「秋浓,今日是你值夜?」 三人行了礼,为首的那女子垂首答道:「是。婢子听闻王妃病了,身边又只有一个小厮,想着院内没安排机灵懂事的,便自作主张先挑了两个给王妃院里用着。」 「无妨。王妃有弱症,伺候时确实得机灵聪慧的来。那个…」萧璨扬了扬下巴,向秋浓示意跪在一旁的正言,「这阵子王妃身边这小厮便交给你教导一番,也不必变副模样,让人机灵懂规矩些便是。」 「婢子领命。」秋浓欠身领命,起身又轻声询问道,「王爷,按规矩陛下下朝后您便该同王妃一同去宫中觐见陛下,王妃病着,是否先递摺子到宫里去?」 「现在什么时辰了?」 「快到寅时了,约莫离散朝还有两个时辰左右。」 萧璨没有立刻做决定,他摸着裴玉戈的额头不由皱起眉,随后双手拦着人后背和肩头,将人轻轻放回床上。寻常风热换到裴玉戈身上,这病竟来得又急又勐,将人扶起再放下,全程人不曾醒转过一时。他人虽起身坐到了里间稍远的椅子上,目光却一直盯在床上的人身上。 「罢了。把柯慈叫起来拟个摺子,拿着本王的令符,稍后亲自送去宫里。另外让他别着急立刻往回返,若是皇兄有传召,便让他去向皇兄解释。将王妃这儿的事告诉柯慈,他知道怎么回。」 「是,婢子记下了,一会儿就遣人去寻柯长史。」问完了正事,秋浓看着难掩疲惫的萧璨,又柔声劝道,「王爷今日宴上饮了酒,半夜又为王妃的事劳心,还是请回自己院中歇下,王妃这儿就交由婢子们来。」 秋浓抬手示意,身后两个侍女屈身行礼后接过侍卫打回来的一盆清水与干净布巾,不需多说一句,便守在裴玉戈床边伺候。一人挽袖将布巾沾湿拧了拧交给另一人,清亮的布敷在高热的额头上,睡得昏沉的裴玉戈不由发出一声迷煳的呓语。他烧得厉害,那布巾没一会儿功夫便要重新换过,两侍女有意放轻了动作,并未扰到人休息。 萧璨在旁坐着,单手支着头靠坐着不说话也不动。 屋内众人除了小侍从正言茫然站在一旁搭不上手,王府其他人都有条不紊做着手上的活计。中途余默带着药折返回来,为昏睡中的裴玉戈施了针才让人能稍微醒转过来一些,只不过人烧得迷迷煳煳,也分不清旁边的人是谁。 「我来。」萧璨起身过来示意侍女退开,他力气大些,便小心将人重新扶坐起来。 余默顺势将药递到他手中,碗底垫了湿布,一只手端着也不至于烫到。萧璨将药端至唇边抿了口,不太烫才送至裴玉戈嘴边,轻声哄道:「先醒醒,喝了药再睡。」 所幸病着的人还算听话,萧璨一下下轻抬碗,每次都只送一小口药进去,以防人迷煳着把自己呛到。 「你竟也有这么有耐性的时候,还是真的…色迷了心窍?」余默双手拢在宽袖中,脸上也满是倦色,却仍不忘在时候损好友两句。 萧璨手上动作十分平稳,嘴上却不忘回怼道:「也不多,就是比某个没耐性的庸医强一些。」 「啧。去睡了,有大事再让人唤我。」 余默不好言谈,也就只有和萧璨私下相交时话才能被气得多一些。论拿话挤兑人显然还是萧璨更胜一筹,他也不再跟损友斗嘴,丢下一句话便果断回去补觉了。 萧璨亲自餵药这事意外的不止是余默,还有裴玉戈的小厮正言。大婚前侯府上下无人看好萧璨,正言混入市井也能打听不少雍王好色风流的名声来,所以白日里他才会担忧自家公子被萧璨折腾得去半条命。 可此刻亲眼见萧璨这个王爷事事亲为,不仅体贴照顾他家公子,从头至尾还没有半分越矩,更没藉此玷污公子清白,着实让正言这个半大小子琢磨不懂这王爷的企图。 第20页 一碗药就餵了近两炷香,秋浓在之后主动取来府中存着的参片,萧璨给了女官一个认可的眼神,从中取了一片塞入裴玉戈舌下。做完这一切才将人缓缓放躺下去,这时侍女才上前重新代替萧璨继续为王妃敷额头。 「王妃这儿有婢子们看着,王爷一夜未眠。这眼瞅着天要亮了,您便是担心也先在外间歇一会儿吧。若真有哪里不妥,婢子们再唤您。」 萧璨点点头,他昨晚被轮番敬酒,本就喝得有些晕乎乎。半夜未睡沉又碰上裴玉戈发高热,里里外外跟着操心忙活了半宿,这会儿闲下来被秋浓提醒一句才忽觉疲惫涌上,也便不再坚持,起身来到外间榻上坐着。 秋浓紧随其后出来,手上还拽着裴玉戈那小厮。 「那王妃的近侍,婢子便先带出去教导一二。白日是轮到郭管事侍奉,婢子夜里过来时已提前命人通传过了,想来郭管事稍后便该来了。」 萧璨挥挥手没再说什么,他是真的困了。 裴玉戈这一觉睡得极不踏实,半梦半醒之间总觉得身边来来往往有不少人,也隐约听到在说话,只是他烧得实在难受,眼皮沉重、双眼酸涩睁不开。梦中整个人如同置身熊熊燃烧的火炉之中,烧得他头昏脑涨,睡得也不算踏实。不知折腾了多久,才感觉周身渐渐清凉了些,郁结的心口也不再那么难受了,便在昏昏沉沉中又完全睡了过去。 醒转之时外面天已大亮,日光透过窗纸照进屋内,浑身汗津津得十分难受,让裴玉戈无法再闭眼睡下去。 只是睁眼并没有看到正言,反而是名女子,对方恰好准备拿走他额头上的布巾准备更换。四目相对,那女子先惊喜道:「王妃醒了?」 「额…我咳咳…」 裴玉戈看到那女子先是一愣,张口想问,可嗓子发干发痒,忍不住连咳了好几下。床边的女子唤来了另一人,两个人四只手一起将他扶坐起来,其中一人又麻利转身去倒水。转回床边双手恭敬奉上水碗,裴玉戈没让身边人再继续托着他,自己挪了挪靠坐在床头,这才接了递过来的水碗慢饮几口润了润嗓子。 「哈啊…多谢。」 倒水的女子双手接过裴玉戈递迴的水碗,浅笑屈身行礼道:「王妃折煞婢子了。」 裴玉戈左右瞧了瞧,始终不见正言的身影,便出声追问道:「借问…两位可瞧见我身边那名小厮?约莫十六七岁的模样。」 两名女子侍立在床边,最先凑到身边的那女子答道:「回王妃,您身边的小厮让秋典仪喊去教导了。昨夜王妃忽然起了高热,王爷亲力亲为忙了半宿,见您身边小厮手忙脚乱的,便让秋典仪带出去稍稍教导再送回来。这段时日,便由婢子们照顾王妃起居,典仪已回过王爷了。」 裴玉戈一点就通,已从侍女的只言片语中听出了昨夜原委,说是教导也多半是因他的病迁怒了。 「王爷现下在何处?」裴玉戈抬头看到外面的天,忽然想起一事,又忙追问道,「什么时辰了?」 侍女屈身回道:「回王妃,巳时二刻刚过,快正午了。您病了大半宿,后来服了药才慢慢睡着。王爷此刻在外间榻上歇着,昨夜您病了多久王爷就寸步不离守了多久,连后面余太医熬的药都是王爷亲自餵您一点点喝的,不教婢子们插手呢!后来天都快亮了,秋典仪才劝王爷歇息片刻。」 那侍女也是个伶俐的人,一番话说得极好,不着痕迹将萧璨做的事一字不落都说给了裴玉戈听。 裴玉戈听得有些出神,侍女说得餵药那些他自己倒是隐约有些记忆,只是绝没往萧璨身上去想,不过比起萧璨昨夜有多『照顾』自己,他更担忧面圣一事。 这般想着,他便想掀了被子下床去寻萧璨,侍女见状赶忙伸手拦着。 「王妃刚病了一场,还是多躺着休息才是。若是您伤着半点,婢子们怕是无法向王爷交代,您若是有事寻王爷,婢子出去替您通传便是。」 裴玉戈病了一宿,脸色比昨天更差些,而如侍女所说,他现在手脚酸软,便是想下床去寻人,只怕也十分困难,便顺势应下道:「有劳,我有要紧事需要立刻同王爷问清楚……」 「什么事这么着急?」 一人自屏风后现身,青丝披散,身上只穿着中衣,罩袍披在肩上,脸上难掩疲态,正是刚睡醒的萧璨。 裴玉戈愣了下,随即问道:「王爷可还记得今日该入宫面圣?」 「王妃宽心。」 一人跟在萧璨身后现身,是个青衣文士打扮的青年,他脸上笑意盈盈,双手拢在袍袖中躬身朝床上的裴玉戈行了一礼后主动解释道:「王爷清早便派了王府长史入宫回禀陛下,辰时便已带回陛下口谕,免了今日觐见,让王爷等您身子好些了再一同去宫中。」 「有劳告知,不知是?」 青衣文士垂首再行一礼道:「属下煳涂,还未向王妃禀明身份。雍亲王府管事郭纵,见过王妃。」 【作者有话说】 作者非中医专业,文中所有出现的药方和病症描述都是从专门买的中医入门书籍里找的,可能不是很正确。有中医学的宝子看到bug请轻喷,啵啵~ 第10章 「玉」美人 「有劳郭管事为我解惑。」 「王妃客气了,这是属下应尽之份。」 郭纵回话时不经意间多瞅了裴玉戈一眼,只这一眼,便一时竟难以移开目光,直到站在他前面的萧璨清了清嗓子,这才把郭纵的魂儿给唤了回来。 第21页 「属下一时忘形,爷恕罪。」回过神的郭纵立刻躬身告罪,不过言辞更像是玩笑,嬉皮笑脸没个正形。 裴玉戈靠坐在床上瞧着这对主僕没说话,萧璨此时披着罩衣走过来,直接伸手摸了下他的额头。 「嗯…烧退了,还好。」 裴玉戈下意识往后躲,不过萧璨比他快,而且摸到了就立刻撤手,并没有趁机占便宜的心思,也不戳穿裴玉戈的抗拒。而是回身随意拣了个干净地方坐下,开口便问道:「白日是你当值?特意来一趟是有旁的事?」 「是。今晨秋典仪送了个人来,属下瞧着是昨日王妃身边跟着的小厮,便自作主张送了来,也是给爷请个安。」 听到身边人的下落,裴玉戈一下子提起神,只不过他忘了头几个时辰刚病了一场,这一激动,胸内只觉闷涨,不由捂住胸口咳嗽了两声,竟连带着头激灵激灵得疼了那么两下。 「王妃!」守在一旁的侍女赶忙凑过去,伸手帮裴玉戈轻拍了拍背顺气。 萧璨下意识动了下,不过见侍女伺候着便又坐了回去,对郭纵轻斥道:「行了,别卖关子了。人呢?」 「就在屋外候着。秋典仪将人送来时已说教导过了,只是跟随王妃进来的尚有一年长的僕从,按规矩不便进内院伺候。属下请爷的令,另一人该如何安排?」 萧璨未答,而是转头看向裴玉戈。 「美人觉得如何?你若是想要那侍从,我可以允他自由出入办事。」 私下说话,萧璨并未用强调身份的尊称,就是随口的你我二字。 裴玉戈摸不清萧璨的用意,只谨慎答道:「这里是王府,自然是王爷做主。臣尚未替王爷做什么事,不敢提要求。」 「这么说话就没意思了。」萧璨摆摆手,挑明了裴玉戈刚刚话中的疏离,「也罢!我替你决定便是。」 说完不等裴玉戈辩什么,直接转头同郭纵吩咐道:「年长的小子便交给你教导规矩,但不比苛求。之后按王府以往的规矩,给他配块腰牌,查验后可出入王妃的院子,不必单独请命入见。」 「是,属下记下了。那…属下先让小的进来伺候王妃,用惯了的人,王妃用得应当也安心。」 末了这句话自然是说给裴玉戈听的。 「有劳郭管事操心了。」 「王妃言重了。」抬眼见自家王爷点头,郭纵方后退出去,不多时领了个半大小子进来。 正言腰间还繫着昨日的红绸,裴玉戈打量着他,倒是并未看见有哪里不妥,只是人有些憔悴,估摸着也是跟着折腾了一宿没怎么睡。 在关心自己的小厮前,裴玉戈半转过身看向萧璨,躬身示意后道:「多谢王爷体谅。」 萧璨只瞧一眼便心知肚明,他看向郭纵,后者心领神会,立刻主动说道:「爷,这眼瞅着快到用午膳的时辰了,王妃病未愈,不便腾挪院子,是否就直接摆在这屋里?」 「嗯。」 郭纵又道:「爷昨夜操劳一宿,未及梳洗。趁着午膳时辰还没到,属下遣人伺候您更衣?」 「也好。」萧璨又应了一声,随即起身往外走。郭纵先冲着裴玉戈行了礼,方才转身跟了上去。 一屋子人都跟着萧璨离开了,屋里便只剩下先前拨来侍奉的那两名侍女以及正言。 「我身边无需那么多人伺候,你们若有去处便尽管去罢。」 两侍女欠身行礼,其中一人答曰:「婢子们是专门拨来侍奉王妃的,并无别处去。王妃若是不喜人多,那婢子们便去屋外侍奉着,王妃若有差遣,尽可唤婢子们。」 裴玉戈应了一声,那两侍女才起身退出屋子。此刻,他方得了机会问一问小厮昨夜情形。 正言低着头行至床边,咕咚一下子跪了下去。 「正言,究竟出了何事?你…」 半大小子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只说道:「是小的无用。公子昨夜病了,小的只顾自己睡死,丝毫未察觉到。还冒冒失失给公子惹了麻烦…」 说到麻烦,正言的声明显小了不少。 裴玉戈见状心中便有了数,他语气平静询问道:「到底何事,你且说清楚些。」 「小的昨晚睡得死,是王爷先察觉公子发了高热,便踹了小的一脚,小的…小的睡梦中煳涂,随手抄起桌上的茶壶就冲着人…砸了过去,被骂醒了才发觉砸的是王爷。恐给公子惹了大麻烦,便不敢隐瞒半点。」 裴玉戈神色微沉。萧璨并未因正言的事迁怒半点,甚至允了年长的侍从也可来往自己身边。 换了不知情的旁人,自是要嘆一句雍亲王好脾气,亦或是自己『得宠』。可裴玉戈并不因此愉悦,相反的,越是亲眼见证了萧璨的心思深沉,他越感觉到深深的无力感。 有一种无法挣脱对方掌心的迷惘,甚至不亚于恩师身亡后的无措,这并不是什么恩宠的好兆头。 不过看着脸上尽是自责与懊悔的正言,裴玉戈还是出言劝慰道:「正言,你不必自责,王爷既没有发落你我主僕,便是不曾将这事放在心上,所以你也别过于纠结,反累及自身,起来吧。」 「…是,小的今后一定仔细着,绝不犯错!」正言抹了把眼泪,从地上爬起来,还不忘关切道,「公子可好些了?昨夜您发高热可吓死我们了!」 裴玉戈长舒一口气道:「无大碍,应当是昨日累着了,我这身子骨别说遇到什么事,便是平日着了冷风也保不齐病一回,早习惯了的。」 第22页 「公子起来可喝了药?」 「未曾。」 「那小的一会便让王府那两个侍女去熬药,公子身边还是小的近身伺候便是,免得公子觉得不方便。」 裴玉戈轻摇了摇头,拒绝了正言的提议。 「我如今人在王府,不似家中万事说了算。方才也只是私下问问你可曾被苛待,且人既然是王爷指派的,我不可能每每什么事都躲过她们去的。」 正言听了却不贊同。他并不清楚裴玉戈与萧璨私下达成的约定,加上年纪还小,裴玉戈也有意隐瞒,所以正言真的只以为萧璨是图他家公子的『色』,才不管不顾将人娶进王府的。 「小的知道公子不喜欢这桩婚事。不过您是王爷明媒正娶进王府的,便是正经王妃,如何说话不算话?!」 不论如何,他家公子现在都是王府正儿八经的王妃,如何就不能做主了?! 半大少年心里没有那些弯弯绕,人情世故虽懂一些可也不多,裴玉戈拿正言无法,只能耐心劝道:「我们都是男子,这姻亲本就与世间其他人不同,况且他是君、我是臣,有些话你不可随意胡说。」 「…是,小的记下了。」 正言虽不明白到底有何不同,但公子说的话他还是听的,说了便干脆应下来。 「那小的去给公子要今日的药去!」 「药且不急,你只一会儿出去同侍女说了便是,我另有件事要你去办。」 「公子吩咐,小的这次一定办好!」正言听了立刻来了精神。 「你可能找到正礼人?」 「公子问大哥?」正言想了想道,「大哥没能进这个院子,不过王府的女官昨夜同小的说了许多,小的应该能找到大哥。」 「你若寻得到正礼,便告知他。王爷已允了他在我身边行走,王府管事可能过会儿会去寻他,让他一定谨慎些应对。」 「是!小的立刻就去!」 「切记谨慎行事,若是找不到正礼便直接回来,不可勉强行事。」 「是!」 虽然正言答应得干脆,但裴玉戈心中还是有些担忧。正言出去后,不多时一名侍女手捧铜盆走进内室。 「春寒姐姐去给王妃传药了。王妃身边的小厮不在,婢子春怜,伺候王妃更衣洗漱。」 「劳烦春怜姑娘将水放在架子上便可,我自己来便是。」 非是裴玉戈逞强,而是自幼他身边便是小厮伺候,从前是正礼,身边人大了后便换成了半大小子正言,鲜少让侍女近身伺候。便是有那么几次,也是他还小时,由年长的嬷嬷来。 眼前的侍女瞧着年岁不大,长相也是清丽可人,正是花一般的女儿家,洗脸擦汗倒也罢了,这更衣实在没办法让小姑娘伺候着。 王府的侍女都是一等一的机灵伶俐,不需多说也明白话中含义。只见那春怜掩唇轻笑道:「王妃天人之姿,婢子见多了府中美人,也不见哪位姐姐能媲美王妃半分!能近身服侍王妃,反倒是婢子占了王妃的便宜去,王妃不必害羞!」 裴玉戈没遇到过这般口齿伶俐的侍女,待那双纤纤玉手直接去解自己腰带时,他才慌了神,连忙用力将人推开。 情急之下,一口气没倒上来,也顾不上推拒人,身子歪到一边捂着心口,当真是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春怜也没成想王妃身子这样弱,心知自己惹了麻烦,忙跪在床边不敢再冒犯。 「婢子越矩,王妃可有大碍?」见裴玉戈没有回应,更是着急了,「婢子这就去寻良医正!」 说罢也顾不得裴玉戈回些什么,慌忙提起裙摆站起身就往外跑。一开屋门,险些与门外的人撞个满怀,所幸门外的人反应快些把她按住了。 春怜一抬头,吓得魂儿都飞了。 门外的人正是洗漱更衣后折返回来的萧璨,她双腿一软,立刻就跪了下去,颤巍巍唤了声王爷。 萧璨看一眼就察觉到不对,也不多问那侍女,抬脚便往里走。跟在他身后的人也往屋里进,有年长的随侍走在后面将人扶起来让到一边去。 「这是怎么了?又难受了?」萧璨疾步走到床边,看一眼裴玉戈闭目皱眉的模样,心中不由着急,回头便喊了声,「余默!快过来瞧瞧!」 「啧。别喊,我耳朵不聋。」余默稳如泰山,走过来擒了裴玉戈的腕子,又伸出两指去探人的鼻息,末了淡定说道,「着急了,肺岔了口气。听我的,别用力喘,平稳得小口慢慢吸气再吐气,想咳就咳出来,没大碍。」 萧璨坐在一边双手扶着人,也不敢乱动乱碰,见人脸色好些了,才敢上手轻抚后背帮忙顺顺气。 余默在旁毫不留情说道:「不过一日功夫就折腾了两次小病,你这娶回来的怕不是娇弱病美人,而是个玉雕,一点磕碰都要命!」 余默的话看似在说裴玉戈娇弱,实则是拿话损刚刚紧张到不行的萧璨,俩人面上好似水火不容,但彼此心里都有数。 是而萧璨毫不在意,反而顺着余默的话道:「玉戈…不正应了他名里的玉字?玉自然都是宝贝,还是说你这神医当真是浪得虚名,玉美人便救不得了?」 余默被一激,立刻便认真起来。 「贫嘴!你这玉美人不过是身娇体弱了些,还砸不了我的招牌!短则三年,长则七年,我必让他如常人一般!」 第23页 此时,萧璨嘴脸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余默当然知道萧璨是故意的,可话已出口。君子重诺,最是不可能反悔的,便只能硬气再应一次。 「回头那些灵丹妙药吃垮了你这雍王府,可别哭啊!」 萧璨则回以自信一笑。 「便是举天下养,又有何妨?!」 第11章 忠言逆耳 贵胄云集的京城向来不缺热闹宴席,从开春以来,各家赏春宴、寿宴、婚宴便是轮番不停,今年夏日更是热闹非凡。 先是雍亲王与襄阳侯府结亲,再是雍亲王二十加冠的生辰喜宴,天子又有意扶持胞弟,这生辰宴更是准备得比那些公府老寿星的寿宴还要气派,自然这银子也如流水般花了出去。众人跟着沾些喜庆热闹之余,少不得要给萧璨这纨绔『罪状』上再记下这一笔。 裴玉戈虽说不在意萧璨在外名声如何,可这生辰宴兴师动众的,用的还是国库银子,他如何也不能当做没瞧见。 所幸这几日萧璨为了做给外人看,每日用膳都会摆在他院子里,裴玉戈寻着机会便同对方提起这事。 「美人在御史台待久了,饭桌上还不忘谏言。不过嘛…你心思虽好,却未免不太了解皇兄了,他是个顺毛驴,你越逆着他来,他越要把这事办成。」萧璨并为因裴玉戈的『扫兴』之言而不悦,只是随口同对方打趣。末了抢先一句,将裴玉戈后面的话堵了回去,「也罢,午后我进宫一趟想想办法便是。」 「臣非是要逼迫王爷一定做什么。只不过手足情深虽固然难得,但想来皇家兄弟情分原比寻常百姓人家更难维繫。王爷心中明镜一般,不然也不会同臣这样微末之人做此交易。」 裴玉戈虽素来体弱,但到底入仕多年,在御史台做官久了,又歷经两代帝王,耳濡目染了不少伴君如伴虎的道理来。而久在数月之前,他的老师便以己之死再次向他证明了这一条。萧璨如今得蒙圣眷不假,可谁也不能保证一个人的情感不会因外物影响而改变,更不用说这个人是皇帝,而萧璨要做的事本身就是忤逆了他的皇帝兄长。 萧璨放下银筷,偏头去看身边人,末了吐出两个字,「继续。」 裴玉戈跟着放了筷,抬头直视萧璨,语气平静反问了一句:「王爷看起来并不想听臣说下去。」 「哦?美人何以得出此论?」 裴玉戈未答,只轻摇头接着问道:「恕臣直言,王爷出身尊贵,先帝宽厚、今上又极为看重您,想来王爷此前从不曾遇到真正令您愤怒之事?老师身故,您心中不忍此案草草了结,却也并未因此恨谁,对么?」 「是也罢、不是也罢,这与美人你方才说的又有何干系?」 裴玉戈略垂眸,缓了几口气将喉中咳意压下去后方缓缓开口道:「王爷得天下养,不必事事看旁人眼色,自然不曾在人前竭力掩饰心中压抑情感。也许您自己也不曾发觉,虽然同是笑着,可方才臣提及您与陛下兄弟情分时,您脸上的不悦并未能遮掩过去。」 萧璨听得愣住,片刻后咧开嘴笑出了声,只不过笑意未达眼底。 「美人生得娇弱可人,只不过这双眼睛实在凌厉了些,倒不愧是御史台颇有些名声的『鬼见愁』。」萧璨这话似夸非夸,可其中责问的口气已经几乎不掩藏了。 显然,裴玉戈方才句句言中,戳到了萧璨最不愿提的事情上来了。而年轻的王爷城府并不算太深,他甚至没有打算在裴玉戈面前隐藏兇相,上身端正直起,和最开始随性懒散的坐姿完全不同,可以说是拿出了上位者的姿态来压裴玉戈。 面对萧璨暴露出来的兇相,尽管身体还有诸多不适,裴玉戈仍撑着同样板正了腰背,面对萧璨不卑不亢说道:「臣并非故意要触王爷的逆鳞,亦不是想恶意揣测陛下与您的手足之情。只是帝王之尊…高不胜寒,越是深处高位,越容易被权欲洪流裹挟着前行。昔日手足,今日君臣,王爷尚且为了不让自己的婚事成为权贵算计的筹码而多年游歷在外,那无法从这个难题中抽身的陛下又如何呢?倘若您真的不般想也不信,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隐瞒自己,宁可让世人诟病您是玩世不恭的浪荡子?」 「说够了?」 萧璨再开口,语气已是冷了几分。 裴玉戈只淡淡回应道:「臣无指摘之意,只是身为年长者,多些对世道人心的拙见罢了。况且臣观王爷本非顽劣难教之辈,纵然声名于您并不重要,可又何必故意令世人对您多加非议指责?这天下悠悠之口难堵,说得多了,白变黑、假成真。人言可畏,流言伤人,王爷莫要低估了这些话。」 传谣不过是上下嘴皮子一碰,可若想证明谣言是假,却需要付出更多心力。一人一口或许不碍,可就怕三人成虎,假的变成真的,而一旦事态严重到动摇朝纲,那么当今天子是否还能如今时今日一般偏爱胞弟?江山与手足,又孰轻孰重? 萧璨当然也明白,只是这些事他先前刻意不去想罢了,如今被裴玉戈点破,有些事让他不得不面对。故而裴玉戈说完后两人对视许久,却都没有开口。 而裴玉戈并不意外于萧璨的表现,或者说这才是这位年轻王爷笑容下最真实的模样,他并不怕得罪名义上的『丈夫』,因为他很笃定萧璨并非殷绰之流,即使气也不会用那些卑鄙法子折磨人心。得益于他这副破烂身子和襄阳侯府的出身,自出仕以来,裴玉戈见过形形色色的真情假意,从见到萧璨的头一面他就已经笃定了自己的想法。 第24页 果然,萧璨并非因此责骂发落,只是过了良久后半自嘲似的笑了一声。 「这是不是就叫忠言逆耳?」萧璨扭头盯着裴玉戈似是自问说了一句,未等回答,便又带了些气同对方说道,「可惜…我不爱听!」 说罢,便像个堵气的孩子般拂袖而去。 得以在内院行走的侍从徐正礼在闲杂人离开后关切道:「公子客居王府,何必引火烧身,若有万一,只怕侯爷鞭长莫及、护不得公子周全。」 裴玉戈面上并无惧意,听到正礼用了客居二字,便知他比他弟弟要明白其中关窍,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转头同一旁布菜的正言道:「吃不下了,去帮我把这几天常看的书搬到院中小亭里,再抱个毯子过去垫着罢,我稍后过去院子里歇着。」 正言知道这是公子打发他离开的意思,他自然也想为公子尽些力,刚要张口却被大哥看破。徐正礼在旁插话道:「公子午后看书是素日习惯,你且去办就是,这里有我。」 半大少年张了张口,最终抵不过自家公子和大哥,只得把话憋了回去,行礼后出了摆饭的屋子,往裴玉戈如今住的卧房去了。 裴玉戈此时才轻嘆了口气同一同长大的侍从说道:「我知你是为我担忧,不过且宽心便是。雍亲王并非心胸狭窄的跋扈之辈,他既能以纨绔假相迷惑世人多年,便不会轻易挟私报復……不过是个半大孩子,闹些小孩子脾气罢了。」 「公子不怕他是故意做给您看的么?皇族子弟向来多疑多思,公子瞧着他小,我倒觉得他既如公子所言这般能忍,恐非心无城府之人,更是不得不防!」 裴玉戈笃定地摇了摇头道:「不,先帝与他生父褚王都是性情平和之人,他们兄弟能如此情深便佐证了这一点。若雍亲王真的心思阴沉到预料到我此时想法,还假借被我看穿而做什么事,那他心思未免过于深沉了些。可那种人…不会将臣子视为盟友,更不会不惜自污,宁愿被世人诟病,也只想做个…咳、咳咳!」 徐正礼一个箭步上前,一边帮忙轻拍后背,一边取了怀中的药瓶打开置于裴玉戈鼻下。 「公子今日同王爷说了许多,难免伤了些元气,还是多歇着。您说的,正礼都明白。」 裴玉戈咳了一会儿方才缓过来些,他攥紧拳,低声喃喃自语。 「我这身子…也不知…还能撑上多久…」 徐正礼听得心一惊,忙半跪下去,扶着自家公子的肩臂,急道:「公子莫再说这些丧气话,太医院多的是杏林圣手,您如今名分上是雍亲王妃,自然能比从前好些。」 裴玉戈长舒一口气,神情却难掩消沉。 「但愿如此。」 第12章 敲打 大婚三日按说该是回门的正日子,只不过裴玉戈本为男子,未曾想过有一日自己竟会『嫁』入他人府中。又赶上成婚第二日接连病了好几日,这进宫谢恩和回门的正事便一拖再拖。好在萧璨二十生辰之前,裴玉戈身子总算养好了一些,余默也说了出门一日无碍,萧璨这才命人将诸事都打点妥当。 只是回襄阳侯府之前,他俩还需进宫一趟谢恩。 萧璨让人套了车,可不敢再让裴玉戈一路骑马呛风。 因早使人递了请见的摺子,皇宫偏门早有大太监赵园安排的伶俐内侍在外等候,见雍亲王府的马车到了,忙领了随行小内侍一道迎上去。萧璨先一步下了马车,回身朝后面出马车的裴玉戈伸出了手,轻声细语、极近体贴温柔之举。 不说这本与萧璨以往狷狂的秉性实不相符,光是瞧见裴玉戈那张远胜于宫中娘娘的倾国之貌便不由痴痴望着。 京城上下并非没听过襄阳侯府大公子男生女相、有绝色姿容,可裴玉戈从前身子孱弱,先后任校书郎与侍御史时便被两任皇帝破例免了早朝的规矩,是而真正见过他真容的人并不多。此时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方知传言非虚,饶是宫中见识多的内侍也不能免俗。 领头的内侍最先回过神,躬身行礼道:「王爷王妃安好,陛下已散了早朝,刚回崇政殿,让奴婢带领王爷王妃过去觐见。」 「有劳。」萧璨对宫中内侍还是客气的,他回身同随行的其他人吩咐道,「尔等皆在宫门外等候,秋浓服侍王妃。」 王府长史官阶并不高,觐见天子谢恩这事自然是没有资格跟着去的,便不用说裴玉戈身边的那两个白丁了。从王府跟来的近侍又大多是男子,跟着入宫便只有任王府典仪且从宫中来的正经女官秋浓合适。细心如她,跟在身子孱弱的裴玉戈身边,萧璨也能稍稍放心些。 内侍引路,萧璨走在前面一些,秋浓扶着裴玉戈的手臂故意慢两步跟在后面,一行人便这么行走于宫道之内。所幸帝王居于前朝,崇政殿乃天子理政议事之所,从偏门进来倒也不至于走太远。 到了殿外,内侍禀告一声便先行去殿内禀报天子。在外等候时,萧璨转身嘱咐道:「御前免不得还有些繁琐规矩,你大病初癒,若是一会儿身子撑不住,便直接同我说,可别逞强晕在皇兄殿内。」 「臣明白,天子面前…自不会错了规矩。」 一板一眼的回答,就是只字不提照顾自己的身子,萧璨也不期望一时半刻改变裴玉戈想法,便绕过他向秋浓伸手道:「出来时余默让你收着的那个装药的瓷瓶呢?给我。」 第25页 秋浓自腰间荷包中取出小瓷瓶,托于双手掌中,上前几步送到萧璨面前,后者直接拿起敛入袍袖内。 装好了药,前方殿门再度开启,大太监赵园亲自出殿相迎。 「王爷,陛下传您和王妃进去。」 萧璨理了理亲王朝服,回身示意裴玉戈一下,两人一前一后往崇政殿去,秋浓跟在后面,只不过到了殿门口她便没资格再跟着进去了,只能由萧璨陪伴看顾着。 天子勤勉,萧璨携裴玉戈进去时他还低头认真审阅着桌案上的奏表,神情严肃,即便那案牍几乎将年轻的天子整个人都埋了进去,他脸上也不见半分敷衍不耐烦。 「臣弟(臣)参见陛下…吾皇万岁金安。」 萧栋放下硃笔看向弟弟,道了声:「璨弟来了。」 萧璨此时方接着说道:「臣弟携王妃觐见,叩谢皇恩!」 本是应尽的礼法规矩,萧栋也没去拦弟弟,看着他与裴玉戈行了叩拜大礼方出声道:「礼数全了便够了,快些起来罢。」 「谢皇兄/陛下。」 御案前两人齐声谢了恩才起,萧璨无论何时都是孩子心性,应得也干脆,将裴玉戈那略显生疏的称唿给盖了过去。只不过起身时,他刻意慢了些,回身去搀身后人。 阶上天子挥手示意,自有殿中侍奉的伶俐内侍低头快步上前从斜后方託了裴玉戈一把。 「果然是成家的人了,这大婚后人也变得稳重些了,还晓得照顾人。」 萧璨则笑道:「皇兄又打趣臣弟!臣弟在皇兄面前若是拘谨如鼠,岂不白辜负了皇兄的恩宠?」 放眼整个大齐,也唯有萧璨敢同九五之尊说这般放肆的话来,不过这本也是萧栋的心思,兄弟俩照旧玩笑一番。天子这才将目光挪到裴玉戈身上,復开口询问道:「朕听闻裴卿大婚第二日便重病了一场,如今身子可好些了?」 裴玉戈躬身答道:「劳陛下垂询。臣无恙,只是自幼体弱,这才感了风热小病了一场,劳陛下与王爷多日挂怀。」 「既是身子不适,平日便好好将息。国库中尚有不少珍稀药材,前次璨弟为你讨了不少去,回头朕命太医院首带上些稀罕药材去王府为你诊脉调理。」 「臣拜谢陛下圣恩。」 萧栋见裴玉戈的次数并不算多,只不过为着他与温燕燕的师生之谊,对这个臣子并不亲近。如今见了那副病弱可怜的绝色姿容便笃定胞弟是被美色蒙了心,只不过他自是不会将错归咎在疼爱的弟弟身上。这般想着,目光便不由化作锋利的箭矢落在臣子头上。 「你虽非女子,可既嫁入皇家,一应王妃本分还是要尽的。在外,朕擢拔你为御史中丞,裴卿日后便要仔细辅佐璨弟,纠举百官、肃整朝仪,一同为朕分忧。在内,你乃男子之躯,无法为萧氏绵延子息,便需事事为璨弟着想,挑选合适的官宦之女聘入王府,生下嗣子,承奉宗庙。」 以往这家婆教训新媳妇的话本该是太后太妃来说,只是自昭帝以来,萧氏这一脉子息单薄。待如今萧栋为帝,后宫已无身份相当的人来行此职。萧栋长兄如父,便将这责任一併揽了。只是他身为天子,对既是弟媳又是臣子的裴玉戈这般叮嘱,但凡雍亲王妃是个脸皮薄的或是真心喜欢萧璨的,只怕此刻已心如刀绞、无地自容了。 可裴玉戈与萧璨在请旨赐婚前只有一面之缘,二人结合各自清白,图的也不过是便利彼此。他一番忠正臣子心思,自然不会天子敲打而没了脸面,始终神色如常,泰然处之。只道臣遵旨,除此之外便再无多话。 萧璨有心想拦,可天子御前,他又素来清楚皇兄脾性,这番话定是要说出来的,不然以后只会更麻烦。便只能等着君臣一人一句说完了,才终得开口,玩笑似的摆手道:「皇兄可别说子嗣的事了,臣弟都要一个头两个大了!」 萧栋看向弟弟,好奇问道:「绵延子嗣乃人之大伦,人人皆如此,怎么换你就不可了?」 「臣弟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呢!可不想府里有个比臣弟自己还闹腾的小人儿来!真如此,这王府只怕臣弟要一日住不下去了!」 萧栋闻言却自然而然接道:「日后你纳了官宦之女做侧妃,孩子生下,自有那些女子替你去操心,你又何必担忧这个?」 「皇兄恕罪,臣弟只是觉得自己心智还不成熟。若只为繁衍子嗣,又尽不到人夫人父之责,岂不是无端坑害了人家清白女儿和将来那个无辜的孩儿?」萧璨同兄长说话时总是那副略带少年稚气的模样,可谈及子嗣,他脸上的笑容却全然淡去,「自皇祖母和姑母承袭大位以来,我朝越来越多民间女子也慢慢走出桎梏,如男子一般在外讨生活,更遑论各府自小读书习字的仕宦大家之女。皇兄素来疼我,这侧妃庶妃的人选必然是往高门里挑的,可臣弟不愿为己而将那些姑娘困于宅院之中。」 萧璨这番话说得实在大胆,寻常官员不懂天子心思尚且可能,可他这个天子胞弟却绝不会不知晓兄长态度。 裴玉戈在萧璨身后站着,着实为他捏了把汗。 天子听了弟弟这番长论并未说什么,只是随意说了句『日后再提也罢』,便匆匆揭过,只不过目光有意无意往裴玉戈身上瞟。 偏此时萧璨又道:「臣弟还有一事想请皇兄允准。」 「……你先说来听听。」 第26页 大太监赵园此时都不由多看了雍亲王一眼,扭头看萧栋抬手按了按额角,他立刻上前接手替天子轻揉着额头,一边不着痕迹地沖萧璨轻摇了摇头,示意对方别再说了。 萧璨置若罔闻,言道:「是臣弟生辰那日拜祭宗庙之事。」 萧栋未等弟弟说完便出声打断道:「此事你先前不是已经禀过?朕已让人裁撤了不少,只是这宫中宴饮断不能免了,你是朕的弟弟,皇室的体面还是要全了的。」 「臣弟并非不爱热闹,想求皇兄的是不要让王妃他跟着跑宗庙一趟。虽说臣弟大婚,王妃一同拜谒宗庙也是规矩,不过到底是男子,有些礼法本就不必全照老祖宗留下的办,而且臣弟怕一天一夜折腾下来,他再大病一场,耽误了之后皇兄赐宴,便想着干脆求了皇兄,让他届时同襄阳侯一道入宫庆贺便是。免得在宗庙中生出些麻烦变故来,也搅扰先祖安宁。」 萧栋颔首,他倒是险些忘记了祭宗庙这茬事,不过他也并不想真的让弟弟带着个男王妃去拜宗庙社稷。此时由萧璨之口主动提出,他也就势点头说道:「璨弟思虑得极是,朕倒险些疏忽了。裴卿身子娇弱,是该好好在京中养着,便依你所言,只后日你同朕去拜先祖便可。」 「谢皇兄。」 「说起襄阳侯,朕倒是想起一事。你大婚已有几日,虽说裴卿是男子,可这王妃回门的事还是不能省去,免得令世人非议皇室的礼仪规矩。你明日便去一趟,后日再同朕去宗庙便是。」 「臣弟自是不敢怠慢。不瞒皇兄说,臣弟已让府里收拾妥当,就想着来宫中向皇兄谢了恩,出宫便直接去侯府见过岳丈大人的。」 「你啊…就你鬼主意多!原想着留你与裴卿用午膳,也让朕多瞧瞧弟媳,不过你既有打算,朕也就不留你了,你二人且出宫去罢。」 「是,臣弟(臣)告退。」 【作者有话说】 萧·恶婆婆·栋 应该有宝子能看出来兄弟俩思想的差别了,日后闹掰也不是没理由的 第13章 回门 「美人这一路盯了我许久,该是有话要说?」 马车内,两人分坐两侧。亲王品级的车驾自然非寻常人家可比,有可卧躺的小榻不说,茶桌柜架也是一样不少,甚至有单独的小炭盆可供烧水沏茶。 京城大路平坦,从皇宫到襄阳侯府不算远的这一路上,随行侍从沏上一壶新茶。萧璨说话时,将先前晾着的茶碗放在裴玉戈面前,「小心烫。」 大婚虽已过了几日,萧璨仍称唿裴玉戈为美人,称唿虽显得轻佻些,可言行中却无半分不尊重,裴玉戈低看刚放到手边的绢丝手帕以及未完全倒满的茶便已有了数。 「臣是想知道,王爷方才在陛下面前说的那番话,是王爷的真心话么?」 萧璨不知是否故意,听了却反问道:「我方才同皇兄说了不少话,美人说的是哪一句?」 裴玉戈执杯送至唇边轻抿一口,他并未用那方绢丝手帕。茶水入口时他发觉那茶水已晾得只余四五分温,茶香几乎全散了,只是托着碗底的手指还感觉有一丝丝烫。这碗茶若是换做专擅品茶一道的风雅之士,必是不会饮的。可若只是为了润口,尚有余温的茶水倒是正合适入口。 饮茶时无人说话,萧璨坐在一旁侧头等着,也不曾言语催促。 裴玉戈放下茶杯,但并没有放回桌上,而是一手托着杯底,另只手扶着杯壁。他低头看着那碗淡色的茶汤,眼未抬,开口问道:「每一个字。」 「我与皇兄之间没有谎言。」 萧璨回答得十分干脆,没有丝毫犹豫。裴玉戈不由抬头看他,目光灼灼,片刻后恍觉失礼迅速转开了头。 「美人为何这般看我?你好似很意外我所言非虚?」裴玉戈不答,萧璨反而来了兴致,接着道,「你不答,那我就来胡乱猜测一番,左右便是猜错了,也不碍着你我的事。」 裴玉戈沉默,他内心迫切想要得到真实的答案,可却隐隐为自己被人看透而感到不安,那是基于这段完全不对等的结盟关系下的恐惧。 萧璨突然伸手过来触碰脸颊,裴玉戈惊了一下,碗中茶水洒出来了一些。水完全不烫,可裴玉戈还是立刻挪了下身子,半转过身正面对着稍稍倾身过来的萧璨,眼神有些戒备。 「抱歉。」萧璨也没想到裴玉戈反应这么大,不由愣了下。 与裴玉戈在温燕燕府上初见时,他也曾触碰过对方,不过那时裴玉戈忍住了并没有闪躲。之后便只有大婚后病的那次,萧璨想去试试高热是否已退,便伸手碰触了下。那次裴玉戈也是躲了的,不过由于人是在病中,难免身心难安,反应大些倒也是常理。不过刚刚这下,萧璨自己也是着实惊到了。 「是臣心绪不安,冲撞了王爷。不过这般亲昵之举,还是请王爷以后莫要用在臣身上,臣与您因利结合,并非真要结髮为夫妻。况且臣是男子,又久病缠身,无法承欢侍奉,陛下所言本是常事,您大可选择一位贵女……」 「你是在以什么身份同我说这些话?」萧璨没容得他说完便出言打断,在裴玉戈被说得一愣时又接着道,「方才孟浪之举你若是不喜,我可以赔罪直到你满意。可后面那些话,你又是什么意思?还是你认同皇兄的话要尽一尽王妃的『本分』?」 第27页 「臣不敢。」 「我瞧你不是不敢。」萧璨莫名心中憋了一团火,不过嘴上抱怨了一句后还是强压住了,深唿吸一口气方才放平了语气说道,「不喜欢便直说,想问便问清楚。我是亲王不假,可我还不至于为这种芝麻小事迁怒旁人,也不是非得馋你点什么!」 裴玉戈双手交叠于胸前,上身前躬,平静回道:「臣并无此意。」 萧璨捏了捏眉心,其实从最早知道裴玉戈能为了老师的案子求告他皇兄数次时,他就清楚这男人看着弱不禁风、实则是软硬不吃的犟脾气。只不过换作旁人,往往是人家先把裴玉戈气得发病,这才传出『鬼见愁』的名号来;而他自己是实在硬不下心来,重话只说了两句又不忍心,反被人顶了两句,还忍不住自己开口解释。顶多是心中郁闷,解释时口气不似一贯那般平和就是了。 「我不愿娶侧妃与你无关,你也不必因为皇兄的话而纠结什么。世上人这一辈子都未必能活得顺遂,女子更是如此。我深处高位,诚然无法感同身受她们的艰难苦楚,可我不是冷血无情之人,做不到无视她们的苦难,帮不到什么也至少不去做逼迫她们的事去,仅此而已。若是问不让你去宗庙之事,就只是实话罢了。皇家的规矩繁琐,宗庙不比京中,难免简陋清冷些。你这大婚折腾一日都能病几天的,在那儿能熬得住两日?」 裴玉戈只摇头道:「臣并非担心王爷迁怒臣的父母,也自知只是占着王妃的名头,并无所谓是否能进得皇家宗庙。只是王爷在陛下面前一番言谈,实让臣有些意外,故而才有此一问,徒惹得王爷不快,臣有错。」 不卑不亢、进退得宜,既没有失了为人臣者的规矩礼仪,也没有说出太过生疏、再惹萧璨不快。 这一番下来,确实先给萧璨整得没了脾气,也只能拿裴玉戈凡事先告罪的事嘟囔两句发发牢骚,别的倒也没多说什么。 不多时,便到了侯府。 萧璨出发去宫里前便差人去告知襄阳侯回门之事,其实按以往礼法,这回门也该办得热闹些,以彰显新妇在夫家的轻重地位。不过这点被裴玉戈否了,男子与男子娶亲之事百年以来大吹大办到无人不知的唯有从前的靖北王,可他与萧璨并非两位靖北王那般幼时相识、水到渠成,本就是为了巩固结盟关系的表面功夫,这回门的阵仗实在不宜弄得太过喧闹。 打前站的王府侍卫已提前过来告知,裴绍携夫人至府门内等候迎接,先到的是王府备下的回门礼,一箱箱贵重礼物流水似的被送进侯府。不过这些裴绍都不在意,从前也是沙场征战搏出来的军功爵禄,如今只像个老父亲,搓着手眼巴巴得朝府外面张望着,也不管暑天里正午时的日头又多毒。 还好襄阳侯府的人并未等太久,没一会儿,亲王府的车马便停在了侯府门前。 先下马车的是萧璨,不过许是车里说了那些话心中还有些闷气,他并没有伸手去扶裴玉戈,而是令徐正礼和徐正言这兄弟俩人伺候着人下了马车。 「臣参见王爷…王妃。」 裴绍还有些不习惯这么称唿自己的孩儿,唤完萧璨还顿了下才半转过脸给裴玉戈行了半礼。 「今日是回门,侯爷又是我的岳丈,不必拘礼。」 听到萧璨这么说,裴绍愣了一下。却并非因为那番客套,可是因为萧璨的自称。他因军功受封侯爵,先帝朝也算是京城一等一的门户了,可无论如何也越不过皇家宗室,更不要说萧璨这等天子胞弟的尊贵身份。即便是这儿婿再怎么嚣张跋扈,尊卑在前,裴绍都不能如何,可萧璨这番全然放平姿态的自称着实让他有些不敢应,只能抬头去看儿子。 裴玉戈站在萧璨侧后方一些的位置,他也注意到了萧璨的自称,在看到父亲有些疑惑地表情后,他只是回以安抚的微笑并轻摇了摇头,示意裴绍不必紧张。之后才像是故意提醒萧璨一样,虚虚攥拳掩唇轻咳了几声。 这招确实比客套话更管用,萧璨听见了,立刻扭头来看他,随后道:「急着来岳丈大人府上,连皇兄留饭都没顾上。路上只喝了些茶水,估摸着是被风激着了。」 夏日正午哪有什么凉风,即便有,那也是闷得人燥热出汗。 「正巧,饭已备好,王爷随臣来。」萧璨睁着眼说瞎话,裴绍也便顺着对方的话说下去,寒暄两句后便由裴绍领着去了。 饭摆在前院,其实以往都是摆在萧夫人那儿、要么就是书房。裴绍是北境穷苦人出身,年纪稍长后入伍从军,一直到后来挣得侯爵尊荣。虽贵为侯爷,却无贵胄的奢靡与规矩,平时若是没事也是夫妻俩一道用饭,可这儿婿是个男人还是亲王,倒是让夫妻俩有些为难了。 裴玉戈瞧出父亲迟疑,便主动替父开口请道:「王爷,不知席上可否请母亲一同?父亲他们一直是同桌用膳,而且家中长姐幼弟皆不在,只怕席上冷清。」 萧璨立刻会意,并未回裴玉戈,而是看向裴绍与萧夫人笑道:「二位同平日一样便可,我就不是个循规蹈矩的,巴不得那些规矩越少越好。」 「王爷请上座。」裴绍夫妇这才松了口气,侧身让开请萧璨上座。 萧璨却摇摇头,转过来问裴玉戈道:「你平日坐哪里?」 裴玉戈主动走过去却没坐,而是微抬了下手示意他站得那个位子的一边,两人并无过多言语交流,萧璨只瞧了一眼便走过去主动落了座。虽然他不喜处处被人供着敬着,可也清楚以裴家父子的为人,他若是不先做,其他人只怕根本不会坐,便索性自己选了裴玉戈身侧的位子先坐下。 第28页 这样,裴家其他人才一一落座。 说是一家人,也不过三人。裴绍的长女与么子皆在边关驻守,家中唯有长女的两个年幼的孩儿,自然是不可能放他们来的。 萧夫人作为侯府女主人,又算是萧璨的远亲,主动询问道:「府中菜色平淡,也不知是否符合王爷胃口?若是吃不惯,妾身亲自为王爷安排些菜式。」 萧璨笑道:「岳母别看我爱玩爱闹的,可也老老实实在北境住了半年有余。靖北王府的银钱因多用于军饷和扶济百姓,平日里自两位王爷至下,吃得也不过是寻常人家的菜式,我也是吃得惯的。」 「那是自然。两位兄弟是师父与老王爷一手带大的,自然与北境军民一心,断不会耽于享乐。」提起靖北王府,裴绍倒是多了几分热络,光听他称唿两位靖北王时用上兄弟二字,便知他们情分不同。 萧璨顺着裴绍的话接了句道:「险些忘了,岳丈大人也曾师从贺老王爷,自然与靖北王算同出一脉,那便更不需要劳动岳母了。」 裴绍一开始还是有些克制的,滴酒未沾,话也说得少。自打萧璨在饭桌上开了这个头儿,他那率直的性子便掩不住了。 「北境五州地广人稀,多数土地并不适宜开垦田地,西北一道虽无大患却经常受蛮族侵扰,这些事叠在一起……唉!」 「听闻皇祖母继位之前,正逢北燕强盛,好在两位曾叔公镇守治理,才换得如今北境中南两州富足安逸的局面,只可惜数年前,那两位相继病故……不止是北境改治大事未竟,更是给了有些人蠢蠢欲动的贼胆。」 「王爷说得正是!」裴绍当年拜贺老王爷为师,与如今两位靖北王也算是一同长大,彼此情分自不必多说。听到萧璨盛赞自己的『至亲』,又想到他人在北境住了半年未传出什么坏名声来,心中便对这贵胄儿婿有了些许改观。再加上听到两位兄弟的近况,一时愉悦便多饮了几碗,话匣子也打开了,不过说的多是北境的事。 「说起来犬子倒与王爷有些缘分!」 「哦?岳丈大人细讲。」萧璨一直陪着裴绍喝酒,不过裴玉戈在旁瞧着他倒是半点没有醉意。同样的酒,他父亲已经喝得有些飘了。 「王爷是先昭帝的亲孙儿,昭帝又是老王爷的…堂侄女。臣师从贺老王爷,若论辈分…犬子还是王爷的一位叔叔…」 萧夫人和裴玉戈滴酒未沾,在旁边听得十分真切。虽说若按靖北王府的关系论,裴绍师从贺老王爷,与如今两位靖北王一同长大,辈分上是与昭帝一辈。可萧璨到底是王爷,他的叔叔也该是几家王府里的王爷、世子,哪轮得到他们这些臣子家里来提亲戚的。 萧夫人赶忙伸手到桌下,隔着裤子捏了下丈夫大腿外侧提醒,一边嘴上半嗔道:「老爷喝醉了!可莫要在孩儿们面前失了礼,长安如今入了王府,他们便是结髮夫妻,什么叔叔不叔叔的。」 裴玉戈则在旁道:「王爷见谅。家父与两位靖北王自幼结伴长大,如今多年未见,不知近况。今日听说两位叔父安好,这才一时开心,在王爷面前失礼了。 「无妨,岳丈大人也是本性使然,谈不上怪罪。」萧璨放下筷子,看向表情尴尬的萧夫人说道,「岳丈大人今日开怀,确实多饮几杯,岳母若是担忧便可先送岳丈大人回房休息。今日本就是回门,肯定是要在侯府住下的,这里有…王妃在便够了,您且去照顾岳丈大人就行。」 萧夫人点头致意,忙招唿了管家与壮仆,一左一右扶着抱着才将人扶起。裴绍没醉到不省人事,不过他喝得上头,脑袋晕晕的听不清周围人说话,手脚也有些酸软无力。被僕从扶起来时显得有些茫然,不过还是老老实实让人搀扶着走了。 「岳母稍稍留步。」就在萧夫人准备跟着送人去时,萧璨开口又唤住了她人,嘱咐道,「我瞧岳丈大人有些醉了,此刻说怕是记不住,便请夫人帮我记下了。」 「…是,王爷请讲。」 「我的生辰宴不日将至,明日一早我便要起早虽皇兄去宗庙祭祖,王妃身子病弱,我便求了皇兄让他在家歇着。我去的这几日,王妃便全权拜託岳丈与岳母帮我照看着人了。」 「王爷放心,妾身一定转达给侯爷。」 【作者有话说】 看过前作的宝子们应该能理清楚辈分关系,这里给没看过的宝子们说下。 攻的父亲裴绍是前作主角萧恪贺绥的徒弟,靖北王这个封号是前作攻受的封号,所以他们的养子继承也是两个王爷一起才算靖北王,攻硬要算可以喊前作主角为干爷爷或者师公。 受是昭帝的孙子,昭帝就是前作攻萧恪扶持的女帝(年纪相差不大的堂叔侄),所以前作主角辈分上是受亲奶奶的堂叔。 也就是说如果从前作主角这层关系上轮,萧璨叫老攻一声干叔叔,也不是不成。不过文里不会强调这层关系,因为前作主角没有孩子,无论裴爹还是现在的两个靖北王都是收养的,没有任何血缘。 第14章 父子谈心 裴绍在夫人房里睡了个午觉酒便醒了大半,所幸他倒不算贪杯,起身时头并不太疼。 萧夫人亲自为丈夫更衣洗脸,待两人坐到外间小榻上后,便有丫鬟将夫人先前吩咐过的醒酒药茶捧了来。 与妻儿不同,他是行伍出身,素日并不好饮茶一道。是听了夫人劝是解酒的,才憋了口气将一碗茶囫囵灌了下去,好似那怕苦不肯喝药的孩童。 第29页 这番模样逗得萧夫人忍不住掩唇轻笑,一屋子丫鬟也是忍俊不禁,好在裴绍平日在府里没什么架子,尤其是萧夫人房里的丫头们,少不得要跟着自家夫人多笑几次。 两人虽是先帝指婚的半路夫妻,可这么多年相敬如宾,日子过得也算安稳。萧夫人为人温柔谦逊,对待原配所出的两个孩子也是视如己出,即便是后来有了亲生的儿子,也未曾对另两个孩子翻过脸。 裴绍说不上多爱这个续弦夫人,却是极尊重她的。髮妻在时,他不曾纳妾偷香,如今有了萧夫人,也是比着髮妻时来的。每逢髮妻忌日,两人也能商量着一起祭拜一场,是而有些话,裴绍即便是个大老粗,也愿意同继室说。 待问及饭桌上自己醉后种种,裴绍悔得一拍脑门,说话间便要赶去给王爷赔礼道歉去,生怕因自己的煳涂言行让儿子被低看了去。 萧夫人赶忙起身挽住丈夫的手臂劝道:「侯爷莫心急,妾身瞧王爷并未如此想。若他真的仅因您言行而薄待长安,以您素日看人的眼光,又岂会与王爷开怀畅饮?」 话无需说得多,只消说中人的心思,便是犟牛也能拉回来。 裴绍深觉有理,可事关儿子,还有有些不放心。 萧夫人有些无奈道:「王爷席上也陪着侯爷您喝了不少杯,这会儿又正是午睡的时候,新婚燕尔,侯爷这个岳丈怎好直接冲去孩子的院子,届时岂不没事也变有事了!」 裴绍点点头又坐了下来。 「夫人说得有理,是我莽撞了。」 萧夫人跟着走回来坐在旁边,笑道:「侯爷这是慈父心肠、关心则乱罢了。若是不急,不妨将王府送来的回门礼单过目一二,也好知道长安在王爷心中是何分量。」 「……好吧,给我瞅瞅。」 裴绍本想推辞,可萧夫人将儿子搬了出来,他也只能就范。好在礼单比从前的军粮帐簿容易看不少,时隔这么多年再碰这银钱往来,他也不至于太头疼。 萧夫人陪在旁边看着,她与裴绍都不算大富大贵出身,也就是先帝在时,侯府势盛,迎来送往少不得淬鍊出许多看物辨人的本事来,如今倒是用上了。 只匆匆扫过一眼,萧夫人心中便已有了数。 「单看这礼单,王爷应是对长安有几分偏爱的。」 礼单上一大半都是外邦进贡来存在国库之中的稀罕珍宝,大抵是先帝和今上轮番赏的,如今原样封上抬到侯府来,还着意添了几箱现银及上好的伤药来。后者虽不是什么罕见宝物,却正可解了侯府上下的困顿来,远比那些华而不实的珍宝要强。 「是啊。我原以为皇亲贵胄都是不食肉糜的富贵肠子,此刻想想,他能住在北境半年却没被启弟他们厌弃,本就与京城这些纨绔有所不同,只是没想到……」 裴绍虽是武夫,却并非只晓得打杀的憨傻莽夫。襄阳侯府在先帝朝时是人人巴结笼络的名门,只不过那时裴绍并不愿与那些虚伪小人扯上关系,更学不会虚与委蛇,跟各家公府实在说不上亲近。先帝薨逝后,襄阳侯府地位一落千丈,从前那些人不来踩一脚都算是好的。 裴绍一双儿女镇守边关,唯有一个身子骨极弱的裴玉戈留在身边。一边是病弱的儿子药参不离口,一边是其他儿女在边关苦捱,拢共那么点家底俸禄,多年折腾下来也早入不敷出了。 萧璨这回门礼可以说如及时雨,送到了裴绍的心坎上,登时便对这个儿婿印象大改。 见裴绍心中改观,萧夫人才趁机说出萧璨嘱咐他转达的事来,并不忘补充道:「妾身想,王爷必是不忍心长安奔波劳碌再病一场,又怜惜他,才让长安在家中多住一日。有侯爷陪着,想来王爷才肯放心。」 当父母的最怕儿女吃亏受苦,萧夫人说得又巧又好,裴绍这才放下心来。只是他心中难免仍有不安。强忍到第二日清晨萧璨离府,才去寻了儿子。 裴玉戈住在自己家中,自是万事熟悉,只是平日读的书都搬去了王府,这会儿便只能随便写几个字打发时间。 「父亲。」见裴绍急匆匆来了,裴玉戈起身行礼,走到近前才问道,「父亲清晨来寻孩儿,不知是为何事?」 「儿啊,这些日子,你在王府可好?可有受委屈?身子、额…可好?」 裴绍心里藏不住事,尚且没有儿子裴玉戈有些城府心机。见爹这样子,裴玉戈哪里还能不明白,只摇摇头回道:「王爷待孩儿客气。他并非好色下流之徒,从无逼迫儿子,父亲宽心。」 「可爹听说,你们来的路上吵了嘴,下车时他都没扶你…」 裴玉戈听了只嘆了口气,抬头看向候在门口把头几乎埋在胸口的正言,没回父亲,倒是先向贴身小厮发了难。 「正言。」 「公、公子,小的不是故意说给夫人听的。公子教导的,小的都记住了,这次……」 裴绍没在意儿子越过他去问责僕从,只是瞧那小厮慌得不行,便不由解围道:「儿啊,你也别怪他了,我们都是怕你受委屈,毕竟那是王府,总是不如家里舒坦。」 「爹说得孩儿都明白。我也并非苛责正言,正是因为王府不比家中,才不想他折在这小毛病上,白白送了性命。」 正言更加羞愧了,忙告罪道:「公子,是小的错了,小的不该忘记公子的教诲,将自己胡乱想的都说给人听。」 第30页 「也罢,我并非要治你的罪,不必那么紧张。说给母亲听便还好,私下议论亲王,这话若被有心之人听去,只怕要酿大祸。今日的事,你且去在纸上抄录谨言慎行四字三十遍,便当是惩戒过了。」 「是!谢公子!」 徐正礼与自家公子对视一眼,便会意将弟弟带了出去,留父子俩在内室详谈。 「王爷为人,父亲今日也应晓得了。至于您从正言那儿听来的,不过是小厮胡乱揣测的,毕竟那位是天子胞弟,有些事他愿意做,是孩儿之幸;他不做,本也无可指摘。」 裴玉戈同萧璨并非因情爱结合,但事关前御史大夫之死与当今天子,他并不想父母亲捲入其中或是日日为他忧心,便扯了些谎话,裴绍心思直,听了便也信了大半。 「你们姐弟里就属你这孩子最聪明,为父…帮不了你太多,只盼着你平安。」裴绍说起孩子,自然是满腔心绪难以诉说,「宫宴的事我已知道了,那日你我父子一道去,断没有哪个不长眼的敢欺负你!」 裴玉戈听了却无奈苦笑。 他这父亲性子直少有城府,不过几句话的功夫便又说漏了嘴。不过被朝臣议论之事,自打同萧璨定下盟约之事,裴玉戈便已心里有数,他并不在意那些同僚背后议论什么。父亲这般说了,他便乖巧应了,好不令父母担忧。 「额…儿啊,还有个事,爹要同你说。」 裴绍突然变得支支吾吾让裴玉戈有些疑惑,便问道婻讽:「父亲直说便是,孩儿都听着。」 「是你母亲托我跟你说的。你身子不好、又是男儿,无法生养。而且王爷又是天之骄子,以后…怕是免不得要娶些高门贵女做侧妃。你母亲和我商量着把她身边的那个伶俐丫头送你,这次回王府你便带进去,若她能得王爷青眼……」 「父亲不必说了。」 裴玉戈摇头打断了裴绍的话。即便他刚刚未在马车内听萧璨说的那番话,也明白萧璨根本不会看上一个小丫头,更不要说他已经听过那番话,便更不可能同意这事。 只是萧璨所言,于他的身份而言未免惊世骇俗了些,裴玉戈便没有同父亲提及萧璨的态度,只说道:「本就不是什么长久的婚事,再说他出身皇族,年稍长些后又游歷各州,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做这些无谓之举不仅无益于孩儿将来,反而耽误了人家清白女儿一生,何苦来哉!」 裴绍沉默了片刻。 「行!那我去同你母亲说你的决定,旁的不用管。你只需记得,无论是你母亲还是我,亦或是你九泉之下的亲娘,我们都只盼着你一生顺遂平安,没病没灾。」 「孩儿记下了,定不会让父亲母亲担忧。」 【作者有话说】 攻受都是性格稳定,内心充满爱的好人,也是美满家庭和好父母才能养出来的孩子。 跑个题,这本主角应该是我所有文里难得双家庭幸福美满的了,其他的崽不是被灭门就是爹妈浑w`) 第15章 以牙还牙 裴玉戈在家中住了两宿,第三日过了午后,萧夫人在领着王府里来的人来了他的院子。 虽说萧璨和裴玉戈只是名分上的一对,可这事外人并不知晓。萧璨生辰,王府内外的人情交际、礼物往来他可以不管,但宫中设宴,裴玉戈这个名义上的雍亲王妃却是不能再以从前的身份出席,故而王府的人才特意带了宫中裁制送来的王妃朝服及金冠。 送来东西的是王府总管郭纵,一道同来的还有典仪女官秋浓,二人并一众随行向裴玉戈恭恭敬敬行了礼。 待得了允准方直起身,郭纵上前一小步,双手合拢復又再拜后说道:「属下奉爷的令,此来专为护送王妃与侯爷夫妇入宫赴宴。待入得宫内,便由…王府典仪秋浓随侍王妃左右,她是从前温凤君身边的大宫女之一,宫中礼仪规矩最是熟悉。这都是爷临行前亲口吩咐的,宫中情势复杂,王妃的小厮入不得宫,若是有事尽管吩咐秋典仪便是。」 郭纵提起秋浓时,那女官也上前半步,在略后于郭纵的位置屈膝行礼。 裴玉戈识得秋浓,前日入宫谢恩便是这女官陪在身边。何况他也清楚自己如今的『身份』,虽不惯有生人近身侍奉,却也只是颔首表示同意。 萧夫人陪在一侧,见王府的人对裴玉戈还算恭敬,心中便也可放心些。待郭纵说完了,她方客气开口道:「多谢王爷关怀,晚些时候便有劳秋典仪了。」 秋浓规矩不曾错过半分,转过身对着萧夫人浅浅屈膝一下,垂手恭敬答道:「夫人抬举婢子了。时辰不早了,请王妃允婢子等为您更衣。」 「不必劳烦秋典仪,由我的侍从来帮忙打理即可。」裴玉戈自小近身服侍的都是男子,并不习惯让丫头近身,更不用说是王府的人了。 郭纵早得了吩咐,裴玉戈刚生出推拒的意思,他便适时开口说道:「王妃放心,这一点爷早有考量,已吩咐过属下了。」 他一挥手,队尾两名清秀小厮快步上前,从王府侍女手中接过一应装扮物件。 秋浓此时方解释道:「王妃容禀。实是宫中礼仪规矩繁重,另外这朝服乃御赐之物,因王妃是男子,宫中下令特意赶制的,断不能有损。这二人是陛下特意从宫中拨来的,便是为了服侍王妃这一次,至于王妃先前用惯的近侍,王爷也早有安排,让他们一旁跟着学,日后才好伺候您。」 第31页 宫中出来的便是宦官,裴玉戈再见那二人,才发觉两人白面无须,走路时刻意含胸弯腰,确实是宫中小内侍常有的姿态。既是宫中指派,那便是天子的意思,裴玉戈明白眼下不便坚持,便颔首应了声,「有劳。」 「王妃折煞奴婢们了。」二人忙齐声回道,声音尖细轻柔,自始至终都没有抬起头来。 郭纵朝裴玉戈拱了拱手道:「那属下便先带其他人在院中候着王妃。」 裴玉戈是男子不假,可名义上他是萧璨的王妃,当着外人、尤其是宫里派来的人面前,有些事还是要避讳着的。萧夫人也看出来其中门道,说着话也一道辞了出来。 至院中,她唤住王府总管郭纵,贴身婢女在夫人的示意下拿出金银,上前递给了对方。 各府人情往来,或是打点疏通关系,或是有事相求,塞些银子倒也不是什么稀罕事。郭纵并不缺这点银钱,不过若是拒了襄阳侯夫人,只怕还要引来无端的猜测,索性便笑着收了,一面熟稔问道:「夫人有话要吩咐?」 郭纵说得直接,萧夫人也便没有遮遮掩掩,直言道:「不敢称吩咐。我们玉哥儿自小身子弱,秉性过于刚直,难免有需要人提点关照的地方。为人父母的,自是爱子情深,希望总管平日能照拂一二,这也是……侯爷的意思。」 萧夫人搬出了丈夫襄阳侯,既然这是侯爷的意思,郭纵再倚仗着萧璨也不能将萧夫人所请直接驳了或是当做没听到。 京城贵胄里没几个心眼少的,郭纵常年跟这些人打交道,自然是一点就通。况且这事他本来就心中有数了,便从善如流答道:「劳夫人转告侯爷,尽管放心便是。我家爷年纪虽小却不煳涂,何况王妃天人之姿,颇受王爷爱重。因怕他身子受不住,自大婚以来王爷每晚都只是陪着,从不曾磕碰王妃半分。」 话说得隐晦,萧夫人这等已为人母的妇人自然懂得。 心中虽有些意外,却是松了口气,微微颔首以示会意。话已问完,她便寻了个该梳洗准备的由头,从裴玉戈的院子里辞出来直奔丈夫那里去了。 到了该出发的时辰,已换好了朝服的襄阳侯夫妇早早等在了府门口,萧夫人有诰命在身,是而萧璨的生辰宴她也是能去的。只不过相较平日家中素净的打扮,今日赴宫宴,头上钗缳都添了不少,瞧着是比往日要艷丽许多。 待秋浓、郭纵等人簇拥着裴玉戈过来时,饶是平日看惯了儿子长相的夫妇二人都不免愣住了。 仿着亲王朝服改制的王妃吉服同是绛紫色,只是衣上暗纹用的是蟒纹。规制色彩上同裴绍的相近,细枝末节处却更精緻华贵些,因裴玉戈是男子,为了与萧璨的亲王朝服显出君臣尊卑来,衣上的绣线用的也是秋叶黄而非金线,饶是这样,也教旁人衣着华贵许多。 再则,裴玉戈性情平和,又有些文人风骨,素日衣着皆是淡雅之色,今日被这一身浓重的绛紫一称,更显出他那张绝色容颜。若说哪里尚有欠缺不足,那便是裴玉戈身量虽高但身子单薄,被那层层华服一压,好似人更纤弱些了。 裴绍回过神来说道:「时辰差不多了,我们走吧。」 对此,郭纵与秋浓二人并非提出异议,秋浓跟着上了马车、郭纵则上马行至侯府车马最前引路,裴绍因是武将出身坐不惯车,也便没有乘马车。至于王府随行侍卫及丫鬟拢共二三十人之众,则跟随在侯府车马之后,那阵仗却是非比寻常。饶是先帝时襄阳侯府门庭若市也不曾有过这般景象,沿街偶遇别家公府侯门,旁人见了也不由惊讶于裴家的车马队伍,待发觉其中大半都是王府的人,心下倒也明了。 萧璨的生辰宴设在春华殿,宫里早在筹备大婚之前便为这一日准备了。天子爱重胞弟,一应排场规制自是怎么奢靡怎么来,年前御史台和通政司便都就此事向天子递过奏表,多是觉得萧璨对社稷无功,不该如此劳民伤财,可架不住皇帝铁了心要办,这事也便不了了之了。 裴玉戈在御史台任职,当时的事他也是清楚的。看着春华殿的里外布置,他不由想起恩师温燕燕对此事一反常态的态度,如果换作从前,他一定是不解的,可如今渐渐熟悉萧璨这个人,他才隐隐明白老师当时为何并不反对。 正出神间,耳边忽闻得人声。 「殷太师、沈侯爷。」裴玉戈回身面向来人,暗自责备自己竟出神到懵然不知,面上却是把该全的礼数都尽到了,总不令人抓到什么把柄来,更何况面前其中一人还很有可能是害自己恩师的幕后黑手,更不能马虎半点。 殷太师却摇头笑道:「今日陛下设宴是为王爷庆生,裴中丞与雍王既已结连理,这宫宴上自然不能以官位高低论,该是臣与平南侯向王妃行礼才是。」说罢便带上身侧一男子向裴玉戈行礼。那人比在场人都要年长许多,被殷绰拉着向裴玉戈行礼时脸色不佳,虽瞧不出什么敌意来,却实在说不上和善,行礼也是颇为敷衍。 裴玉戈并无被冒犯之感,反倒因为殷太师报出那名长者的身份后有一丝警惕。平南侯是昭帝朝时屡立奇功的武将,同样是满门皆从军,若论军功,如今朝中几乎无人可与沈家比肩,就算他爹爵位上与其平起平坐,见了面也还是要矮上几分的。不过平南侯府一向是拥皇不拥帝,虽手握兵权,却不理会朝中党派争权,如今平南侯却与殷绰一道出现,裴玉戈很难不去猜测两人的关系。 第32页 「沈将军久违了。想自当年一别,竟已是许久未见。将军多年不曾回京,如今再见您身子骨硬朗,心中甚是欣慰!」 「尚可,有劳记挂了。两位老王爷先后故去,我心中抱憾,便只愿留在北境,时不时见见还在的故人,也算有个念想。」裴绍在旁接过话,平南侯的脸色才有所和缓,对同样身负军功的晚辈,这位老将军似乎更为宽容和善些。 听平南侯提起两位故去的老王爷,裴绍也不由深嘆一口气,心中平添了一丝惆怅。 殷绰偏在此时开口道:「两位侯爷怀念故人自是情意深重,只是先人故去多年,咱们也该为大齐的将来多费些心思。如今陛下治理天下,身边可用的人不多,便属雍王最得陛下信任倚重。只是雍王毕竟年轻爱玩,免不得贪恋春色,两位都是朝廷的股肱栋樑,裴侯爷又是雍王的岳丈,该是同令郎一道多多敦促王爷成材,日后也好为陛下分忧,总不好一直如此…」 这话说得义正辞严,萧璨在京师乃至整个齐国也名声确实不佳,可裴玉戈就是从中品出殷绰的险恶用心来。 好在他父亲早就知道萧璨为人不似人前装出的那副混帐模样,不会被轻易矇骗。只是再去看平南侯的脸色时,那老将军脸色已变得十分难看。只怕是旁人谁再多提萧璨一个字,这位老将军就会当场甩袖走人的地步。 说是为朝廷社稷着想,却句句都在挑拨是非,好似生怕这位老将军不厌弃萧璨一般。 裴玉戈如今已与萧璨绑在了一起,便不能对殷绰抹黑萧璨的言行视而不见,他先是朝三位长者拱手一礼,做足了礼数以换取那位沈老将军愿意听他说的话。而后视线快速并肩而立的二人,最后落在殷太师脸上,淡淡道:「贪玩不羁不过是旁人嚼舌根子的闲话,谣言止于智者,太师曾亲自教导陛下与王爷,该是最清楚他们兄弟品行为人的。」 殷绰嘴上还带着笑,目光却上下打量起这个他从没放在眼里的病秧子来。他身居庙堂多年,如何听不出裴玉戈是在拿话堵他的嘴。曾任太子少师的他负责教导萧栋与萧璨兄弟。若说他信京中闲话,那便是昏聩之人,他再说什么也就不值得再信,若顺着裴玉戈的话,便是为萧璨站台说好话,倒是个精明的言语圈套。 「王妃说的是,王爷乃陛下的手足兄弟,自然不会是那等顽劣之人。许是臣为陛下与社稷百姓日日殚精竭虑,难免忧思过重,怕王爷年轻易被矇骗,故有此担忧,并非指摘王爷,还望王妃……莫要多心。」 殷绰这等老狐狸自是不会接招,自我夸耀了一波后将问题摘了出去,暗指裴玉戈计较他的措辞。 裴玉戈身子虽虚,但他却不是什么好惹的性子,更不要提眼前人不仅是老师的政敌,还有可能是害死老师的人,他如何会轻易让殷绰得了便宜去。 当即便捂住心口,看向殷绰,略带疑惑说道:「太师怎会这么认为?大家同朝为官,自然都是为了陛下和江山社稷着想。只是下官与王爷成亲不过几日尚且能念着王爷的好处来,太师自陛下和王爷幼时便一直教导着,如何会不清楚?这些自不需要下官来多心,况且远的不说,便是半年前王爷奉皇命巡视北境半年有余,以两位靖北王的脾性,王爷若真是世人讹传那般顽劣不看,那两位又岂会坐视不理?方才听沈侯爷说您在北境久居多年,想来应当最是熟悉两位靖北王的性情的,一听便知是有心之人诋毁…」 裴玉戈在朝中素有鬼见愁的别称,多半是因为他这天生体弱的病症,旁人怕他一口气争着争着真背过去,向来是不敢在四下无人处同他争辩的,怕就怕人真出了事。见他一捂胸口,殷绰便皱起了眉。他虽不似旁人惧怕裴玉戈发病,但今日是雍王生辰,裴玉戈如今是雍王正妃,若是真出什么事,也少不得添些麻烦,便想着快些了结算了。 「王妃说这话,臣…就听不懂了。不过王妃既是身子不适……」 「咳、咳咳…抱歉…咳!」 裴玉戈一手虚攥拳掩唇用力咳了好几声,随侍身边的女官秋浓先是一惊,随后会意上前,扶住裴玉戈并配合着出声关切王妃的身体。 满朝无人不知他身子弱,当日赐婚之事一传出,不知多少人盘算着几日能看到雍亲王府办白事。此时宫宴未开,春华殿聚集了不少公卿朝臣,纷纷转头看了过来。虽说当着殷绰的面没人敢出声议论,但猜也能猜到这些人此刻心里在想什么。 殷绰的脸色更难看,他没想到裴玉戈一个被温燕燕从清闲衙门捞出来的病痨鬼居然会耍这样的招数阴他一把,心中郁结无处发泄,眉头皱得更紧,偏在此时…… 「玉哥哥!」 【作者有话说】 裴玉戈是文官,但并不是一根筋,不然也不能被称作「鬼见愁」哈哈 第16章 逆了也无妨 这一声喊得实在是巧,几乎是裴玉戈身子刚一『不适』,萧璨人就到了。 裴绍见萧璨将儿子扶住了,便没有再上前,而是依礼恭恭敬敬道:「微臣参见王爷。」 平南侯和殷绰也跟着一道行礼问安,因萧璨进来得急,殿外内侍未及通报,殿内众人稍楞了一下才纷纷聚拢过来。 今日宫中大宴本就是为萧璨庆生,他人都来了,那么一同去京郊的天子只怕也快到了,众臣自不敢怠慢半点,顺道奉上二三贺词,也算把面上功夫做全。 第33页 萧璨扶着裴玉戈,环视众臣之后扬声道:「诸位大人不必多礼,各自入座便是,皇兄想必也快到了。」 众臣称是,方才回了各自席位。席上倒也并不算太过拘谨,只因萧璨素日无甚威严,若非是在宫中,各府公卿也少有方才那般谨慎。 萧璨又同裴绍颔首致意道:「本王不在的这两日,辛苦岳丈大人了。」 「王爷言重。」裴绍看了眼儿子,有些紧张道,「王妃自幼体弱,臣观王妃似有些不适,还请王爷费心。」 今日毕竟是萧璨生辰,这种日子,他一个臣子不好直接让萧璨喊太医,便只能委婉提上一句。 「岳丈大人宽心,宫中自有太医随侍,本王传人过来为玉哥哥瞧一瞧便是。」 以萧璨的才智自然是听得出裴绍的忧虑,偏又不能拆穿裴玉戈,只能忍着笑在殷绰等人面前装出一副担忧的模样。就是他那一声玉哥哥的亲暱称唿着实让一向看不上他的殷绰等人噁心了好一会儿。 平南侯一言不发,站在一旁静静瞧着几人。 殷绰看着翁婿二人一唱一和,强忍着心中厌恶,面上也得装出忧心忡忡的模样来,在旁拱手『请罪』道:「王爷王妃大婚之日臣旧症发作未及道贺,方才见王妃同襄阳侯一道赴宴,想着寒暄两句,不成想王妃体弱至此,是臣之过,还请王爷宽宥。」 名为请罪,实为推脱。裴玉戈体弱满朝文武皆知,方才虽用这一招堵了殷绰的嘴,可反过来,旁人也不好抓着这一条对殷绰问责。 然而,萧璨本就是不拘常理之人,当即便道:「本王未曾怪罪一字,太师又让本王宽宥何罪?要说太师行事向来雷厉风行,朝中官员敬您畏您也是寻常,只是本王王妃较常人体弱,太师宽厚些也便罢了,不必自责。」 殷绰不曾想萧璨这等纨绔竟有伶俐的口舌功夫,脸上笑容已有几分挂不住,口中只能称是,不再同萧璨有过多纠缠。 倒是一直未开口的平南侯沈贡突然出声道:「王爷若有这般口舌功夫,合该多为陛下尽忠出力,而非沉溺儿女私情。」 萧璨并未因此置气,反而笑着应道:「多谢沈老将军提点,本王自会为皇兄尽一份力。」 然而在殿中其他朝臣看来,平南侯此举,很难不让人觉得他是在回护殷绰。 太师本就是如今朝中文官之首,若是再算上平南侯,更是如虎添翼,百官心中自然得多番考量今后立场。 萧璨笑着辞了几人,由殿中伺候的内室引路,搀扶着裴玉戈暂时去了偏殿歇息。 「王妃许是旧症发作,速去请个太医过来。」 萧璨将人扶到椅子上,转头吩咐伺候的内侍去寻太医,又使唤了随行的秋浓去偏殿外守着。 春华殿的偏殿原就是供人醒酒的地方,此刻大宴未开,偏殿自是没有旁人在的,萧璨再将伺候的一二内侍支使走,这里便就只剩他与裴玉戈在了。 此刻,裴玉戈端正坐着,哪有半点将要昏厥的样子。 「美人这戏演得实在是好,连令尊都骗了去。亏我还怕美人性子太过老实,让太师占了便宜去。」 「臣只是不愿用这等不磊落的手段,并非不会用。」裴玉戈以手掩唇,压抑着轻咳了几声。他体弱多病不假,却也不至于说几句话便心痛昏厥的程度,喘了几口气后才又接着说道,「不过太师既非贤臣亦非君子,臣用之无愧。」 「哈哈哈!此话妙极!」萧璨闻言抚掌笑道,「美人聪慧至此,看来日后我不必担忧你招架不住他们了。」 听了萧璨打趣他的话,裴玉戈抬头直视对方,语气平淡反问道:「王爷难道不是在殿外久候多时,专挑了恰当时机才进殿作为一番?」 萧璨方才在最合适的时机出现,明明人未在,却好像对殿中发生的事瞭若指掌。只怕人在就到了,只是单等到自己有所『表现』后才现身配合。裴玉戈不信巧合,所以心中清楚这不过是萧璨对他是否有应对能力的考验罢了。 见人不说话,裴玉戈才又补了一句问道:「不知臣方才所为,王爷…是否满意?」 萧璨被裴玉戈盯着,明知他人是误会自己了,解释的话却没能说出口。下意识想把玩扇子遮掩杂乱的心绪,手中腰间皆是空空,这才想起来因去宗庙之事重大,铁扇并未带在身边。 他此番表现看在裴玉戈眼中,便是被猜中的『慌乱』,倒也正中裴玉戈心中所想。本来这桩婚事只是连接二人的契约,并不掺和半点情愫。利用也好、试探也罢,裴玉戈心中早有准备,只是直面之时,不免还是有些失望的。 萧璨最终只是嘆了口气,敷衍答道:「自是满意。」 裴玉戈坐在圆凳上,面向萧璨双手交叠拢于胸前,上身微躬拜道:「咳咳、臣…幸不辱命。」 裴玉戈越是恭敬,萧璨心里就越不是滋味。虽说他们之间确是盟约协作的关系,不涉情爱,可他接触的人那么多,就没见过哪个像裴玉戈似的,时时刻刻要将君臣尊卑有别摆在他们中间。别说是夫妇,便是朋友都做不得的感觉。 「我也不是非图你些什么。夫妻是远了些,当我是个朋友也那么难?一定要同我这般生分么?」 「于公,是臣的上峰。于私,您是臣的『夫君』,三纲五常,臣断不敢忘。」 「别提纲常,你若是能以后不用刚刚那生分腔调同我讲话,你做我夫君都成!」 第34页 萧璨并非遵循常理之人,这一点裴玉戈早就清楚,饶是这样,听到萧璨那大胆的言语也不由一愣,随即垂首道:「王爷说笑了。」 「啧。我没同你说笑。我喜欢瞧你算计殷绰时的机灵模样,不想整天对着个君君臣臣挂嘴边的假人。尊卑于我而言并不紧要,你若是答应,这君臣、夫妻、尊卑…通通逆了又有何妨?!」 「……」裴玉戈沉默片刻后方开口问了一句,「臣不明白,王爷所求为何?」 「交个朋友,不成吗?」 「王爷对『朋友』皆是如此么?」 「当然。」 萧璨答后,裴玉戈依旧是片刻的沉默,安静的偏殿之内只听得到断断续续的咳声。萧璨心中紧张却不催促。 二人无言僵持着,没一会儿,殿内被轻叩了两下,随后秋浓推门而入。向萧璨行礼后禀报导:「王爷,太医到了。」 第17章 唇热 萧璨到底没能等来裴玉戈的回应。 太医进来后两人皆是一言不发,还是秋浓在旁指引着才不致无所适从。裴玉戈伸手搭在太医取来的脉枕之上,由对方为他把脉。 因其雍王妃的身份,一旁还有雍王『坐镇』,太医半点不敢分心,三指悬于裴玉戈腕间,细细诊了一番。慢慢地,紧皱的眉头有些许舒展,左右手都搭过脉后又抬头瞧了瞧裴玉戈的面色,心中才有了把握。收了脉枕行至萧璨身前禀道:「回禀王爷,王妃并无大碍。微臣以为…应是王妃素来体虚,一时心血不足或致不适。平日少劳累,多多将息,应无大碍。」 萧璨心中虽与裴玉戈置着气,却不至于无端发泄到旁人身上。闻言长舒一口气,颔首道:「有劳太医,如此本王也可放心些了。」 太医忙拱手回道:「王爷客气了。」 「秋浓,替本王送一送。」 秋浓欠身应下,行至年轻太医身侧客气引人出了偏殿,不过人还未门口,偏殿外便传来大太监赵园的声音,是天子到了。 下一瞬,偏殿殿门被推开,先是天子亲卫与近身内侍入内。 离殿门最近的秋浓同太医立刻挪到一旁跪迎天子,殿内的萧璨也闻声站起,在萧栋进殿前站到了裴玉戈近侧。 「参见皇兄…皇嫂也来了。」萧璨躬身行礼,抬眼方看见殷皇后也随侍在天子左右。而他身后的裴玉戈还是按臣子身份行了全礼,口中称唿不似萧璨那般亲昵,依旧称唿为帝后。 「平身。」萧栋允了偏殿内几人起身,对弟弟,他则是快步走过去亲自託了一把。拉着萧璨的手腕来到桌边坐下,「皇后和裴卿也坐罢,此刻殿中没有外人,不必太拘着。」 因秋浓侍立在门边,皇后这边的宫女便主动分出一人走到裴玉戈身边,服侍着他与皇后坐在萧氏兄弟身侧,而后由大太监赵园领着一齐退至殿门口。 萧栋看向裴玉戈,人还是和之前瞧着时一样,脸色苍白如纸。端正坐在那儿,已经能瞧出是尽力忍耐不咳出声了,只是偶尔实在憋得厉害才抿着唇低低咳上两声。 「方才听人回禀说裴卿与太师闲话几句便忽感不适,此刻可好些了?」 天子人方才不在,却尽知殿中事,只是不知非要提一句殷太师的用意是何。殷绰是天子过去的授业师父,如今颇受天子倚重,而萧栋的皇后更是殷绰的亲侄女,如此明晃晃说出来已不算是单纯关怀了。 萧璨没替裴玉戈挡,因为倘若此刻他开口回护,无疑会让皇兄更看不上裴玉戈。 「谢陛下关怀,臣只是旧疾,不干旁人的事。」 萧栋颔首道:「你这身子璨弟也同朕提过数次,是该好好养在府中。先帝在时便免了你每月大朝,朕便也不破这个旧例,仍旧照从前的章程来。日后,你便在府中好好辅佐璨弟,那些劳碌差事自有人替你们俩担待着。」 本是一早定下的事,萧栋此刻不过是要当面说给裴玉戈听罢了。 萧璨并未作声,倒是裴玉戈突然垂首拱手禀道:「陛下恕臣斗胆。王爷年及弱冠,此前尚算年幼,多得陛下爱护些无妨。只是王爷一直不涉朝政,京中又有心怀叵测之人对王爷多加非议,煽动百姓,刻意败坏王爷名声,故臣斗胆冒请陛下让王爷勤勉一些,更要严惩那些居心不良之徒。」 天子未置可否,他偏头看了殷皇后一眼,后者掩唇轻笑一声道:「裴卿与王爷成婚不久,尽行敦促辅佐之责本也是好意,只是也不可操之过急。陛下就最是喜爱王爷这不羁的性子,也说只要他人愿意,便是一辈子宠着也是无妨。本宫不懂朝政,只是觉得陛下若要爱护弟弟,天下无敢不从。」 「陛下……」 裴玉戈欲再说什么,萧栋已抬手制止了他。 「今日宫宴是为贺璨弟生辰之喜,裴卿既已入王府,便该时刻牢记己责。此刻你是雍亲王正妃,而非御史中丞,你要做的是为你的夫君、我大齐的耀世明珠道贺,而不是说这些不合时宜的话。」 「臣知错。」 萧栋面上已露不悦之色,见裴玉戈告罪,不由皱眉道:「朕只愿裴卿真心知错。不要同你的老师一般失了分寸,惹得同僚忌恨,落得如今境地。」 裴玉戈唿吸一滞,所幸他一直保持着垂首拱手的恭敬之姿,将他此刻的表情全遮掩了去。天子之言,他不知道究竟是心寒多些还是愤怒更多,胸中仿佛憋了一口闷气,撞得他心肺俱裂一般,竟有些喘不过气来。 第35页 萧璨一直在旁关注着裴玉戈的神情,察觉他似有不对劲,忙出声道:「皇兄方才也说了,今日是臣弟生辰大喜,那些令人不快的事便别提了。不然到时宫中珍藏的佳酿都要不好喝了!」 「你啊,还惦记着那些酒,馋得没个亲王样子!」 萧栋打趣弟弟,萧璨便也跟着笑了几声。大太监赵园此时上前一步,恭敬禀报导:「回陛下,时辰差不多了。」 「明珠,一道去罢。」 萧璨听了忙道:「皇兄还是像从前那般唤臣弟吧。这表字由皇兄叫出来,臣弟觉得怪难为情的,不像是叫臣弟,倒像是叫臣弟的小侄女似的!」 「你啊~~就是仗着朕惯着你!朕的公主自然是朕掌上明珠,可朕方才唤的是我大齐的耀世明珠,这个非你莫属。朕这儿倒是可为你破例,不过日后入朝往来,旁人可不惯你,多听一听便也惯了,何况你本来也当得!」 萧璨无奈笑着摇了摇头,面上还是向萧栋行礼,便算是应了。不过他并没有动身跟上萧栋,而是回身瞧了一眼后又请道:「皇兄先行一步,容臣弟…稍后。」 君臣尊卑分明,从来便没有君等臣的道理,可萧栋还是允了,只嘱咐道:「裴卿若是实在身子不适,朕便让人送他回王府歇着罢了。」 萧栋说的是送回王府,而非让人在偏殿歇着。 萧璨眉峰一挑,随即摇头道:「太医方才来瞧过说无大碍,臣弟帮玉哥顺顺气便跟上皇兄。」他的生辰宴若是被人知道皇帝派人把裴玉戈直接送回王府,无异于打了襄阳侯和裴玉戈的脸,摆明了表示皇家看不上这个男王妃,届时沦为朝中文武的笑柄都已经是轻的了。萧璨自不会让这种事发生,才忙出言回护。 「随你。别太迟便可,朕不急。」萧栋如何猜不到裴玉戈『身子不适』是因他言语提及温燕燕的事,不过是看在弟弟一颗心都挂在这美人身上,念及裴玉戈不成气候,便也随着弟弟乐意了。 「多谢皇兄。」 萧璨亲自跟过去将帝后都送出去,吩咐秋浓将太医领走,而后亲自关了殿门,回身看向暗自强撑的裴玉戈。嘆了口气,沉声道:「皇兄走了,你不必忍了。」 「咳咳!咳…哈啊…咳!」 裴玉戈一手撑着桌子,尽管站着身形却已有些不稳,另一手捂唇用力咳着,间或痛苦唿吸几声。他已经尽力压抑着声音了,可萧璨听着仍觉得裴玉戈几乎将心肺都咳出来一般。 心中有些不忍,走过去替裴玉戈轻抚后背,无言安抚。萧璨当然清楚裴玉戈这般痛苦是听了萧栋评价温燕燕的那番话,对于将温燕燕视作恩师及亲人的裴玉戈来说,那番『恶语』足以刺痛他身心。 他并未替皇兄遮掩,更没寄希望于三言两语劝得裴玉戈『宽心』,只是默默自腰间原本装玉符的荷包中取出一支白瓷瓶,瓷瓶不算大,一只手的掌心便能完全攥住。萧璨单手拇指与食指拧开瓶口木塞,送至裴玉戈面前,低声道:「余默让我带着的药,你先含上两三粒。一会儿宴上我会寻个由头早些请离,你只坐在我身边便是,余下的……回王府我再同你解释。」 余默的药确实有效,这一点裴玉戈信。那小太医虽年轻,却只用了月余便让自己咳症减轻了不少,此刻瓶口木塞被拔掉,药香溢了出来,心口那团火也显得不是那么灼痛了。 裴玉戈仍是十分难受,眉头微蹙,顾不得张嘴说些什么。 萧璨只瞧他一眼便会意将轻抚他后背的手收回,倒了几粒黑褐小药丸在掌心托到裴玉戈嘴边。 「来。」 裴玉戈犹豫了下,还是低下头,唇贴上掌心将几粒小药丸吮吸进口中。因那丸药过小了些,不可避免将萧璨的掌心濡湿。 萧璨刚刚看着那一幕,手掌清晰感受唇的温热,饶是他这样阅遍无数美色的人也不由痴痴看着眼前人,同裴玉戈对视一眼才后知后觉收回手掌,有些不知所措得将手背至身后,紧张得用手指摩挲着掌心。 静静等了一会儿,察觉到裴玉戈唿吸减缓,萧璨方又出声询问道:「可好些了?」 裴玉戈轻点了点头,慢慢开口道:「今日王爷生辰大喜,陛下与百官应已久候多时,不可再耽搁下去了。」 萧璨朝裴玉戈伸出手臂说道:「来,扶着我,我带你出去。」 裴玉戈这次却坚持摇头。 「臣已无大碍,王爷先走,臣紧随其后便是。」 萧璨犹豫了下还是收回了手臂没再坚持,不过路上步子十分缓慢,虽不发一言,却照顾着身侧的裴玉戈。 所幸偏殿离正殿不远,不过几十步之遥。殿外侍奉的侍卫内侍早得了天子吩咐,并无阻拦,殿门口的司礼太监将二人请入殿内后唱*道:「雍亲王、王妃到!」 萧璨与裴玉戈一前一后步入大殿之时,殿中丝竹管弦之声已停,众人目光都聚集在他二人之上。 「臣弟来迟,参见皇兄!」 【作者有话说】 嘿嘿~小香艷一下下~ 萧璨的表字是明珠,取的是光华璀璨的意思,也对应了他的名字。 *唱是大声念或报出来的意思,日常的【唱票】就是这个用法 第18章 明珠耀世 「平身。今日本就是为贺你生辰之喜而办的,你迟迟不来,朕与众卿家便得等着你。」 第36页 萧栋打趣弟弟时脸上不见半分不悦,这话若是换作任何一个臣子听来,都会当即连连请罪,唯有萧璨不必由此担忧。他仍是笑着,略略躬身道:「臣弟来迟,皇兄尽管罚臣弟酒便是,臣弟绝无二话哈哈!」 萧栋被弟弟逗笑,遥指着他道:「你倒是会给自己捡罚!依朕看,你这可不是自罚,分明是借朕之口多饮几杯!」 「皇兄最懂臣弟,既如此…便饶我这次罢了。」 「就会贫嘴,落座吧。」 「嘿。谢皇兄!」萧璨言语俏皮,外臣听来看来仍是一副稚气未褪的少年人脾性,不似有半点城府的样子。故而他那些貌似僭越的话语反倒不会被人指摘,毕竟没人会跟一个受宠的孩子计较什么。真计较起来,也是不免失了自己的风度。 在场公卿重臣中仍有寥寥数人看法不同,他们的目光始终落在萧璨的侧脸上,似乎是想透过那张嬉笑的面皮看清萧璨的心思来。不过更多的人还是只关注身为雍王的萧璨,目光在萧璨与安静站在后面一些的裴玉戈身上来迴转移。至于个中目的,无外乎姻亲与利益。 萧璨因是从宗庙同天子一道返回宫中的,今日身上穿得是一身绛紫王服。较裴玉戈的王妃朝服更添一丝奢华,衣上蟠龙团纹皆是金线密织,加之承袭自褚王夫妇的俊逸容貌,单论皮相,并不逊于如今京中那些风云榜上备受赞誉的世家公子们。 从前那些公府总觉萧璨年不满二十便是京中一等一的浪荡子,虽为天子胞弟,但不务正业、不理朝政,多年游荡在外,连年节祭祀都不见其人的纨绔并无半分前途利益可言。今年终于收心归来,先是传出大婚、而后又取代温燕燕接管御史台,再加上天子爱重,地位权势已不可同日而语。 而今日宫宴之上,应召朝臣皆是公侯权臣。亲眼见到萧璨其人时,不免心中又生出些想法来。 裴玉戈被安排与萧璨同席,待他二人落座,萧栋才举起刚斟满的杯盏,环视殿中人后道:「今日乃朕胞弟生辰大喜之日,众卿不如与朕同敬璨弟一杯酒……」 天子敬酒,岂有臣子坐饮的规矩,故而萧栋话未说完,萧璨与裴玉戈便先后起身,其他朝臣紧随其后,众人执杯敬向萧璨,执杯的手却都端得很稳。皇帝未说完话,自然无人提前饮酒。 萧栋略一偏头,身侧的殷皇后也随着举起酒杯面向萧璨,不过帝后二人皆不起身。 「璨弟未回京之时,朕偶然得先祖赐梦,言今年龙珠归位、天佑大齐。璨弟之名,便有光华璀璨之意,正是应了朕梦中吉兆,实乃我大齐耀世明珠。宝珠归、社稷安,故而今日朕召众卿家齐聚春华殿,既是为璨弟庆贺生辰之喜,也是与众卿恭贺我大齐社稷…万代千秋!」 天子一言,震惊四座。 所谓託梦、龙珠一说,本就是虚无缥缈之语,无人可证。但天子所言,本就并非让在座贵胄重臣信服,而是向朝中人摆明天子对雍王的偏爱与看重。意味着或许将来朝中格局会因萧璨的出现而天翻地覆,而得天子如此宠信的雍王萧璨,他的立场便也不再无足轻重了。 在座皆是重臣公卿,哪个听不懂皇帝的言外之意。 殷绰对天子此举虽有不满,但面上却未表现出半分,甚至作为文官之长,主动开口带动道:「贺陛下、贺王爷、贺…大齐!」 天子颔首表示贊同,其他公卿也便纷纷随着天子与太师,举杯向萧璨致意。 裴玉戈站在萧璨身边,混迹多年,他自然也听得出皇帝之意,只是素来天家兄弟情薄,对萧氏兄弟的情义之深倒是颇感意外。随萧璨敬向众臣,酒杯挨在唇边,小心抿了一口气,却发现杯中并无半点辛辣,而是有一丝丝甜,侧头再看斟『酒』的人是秋浓,心中便已有数。 只饮过一杯,萧璨便侧身将手覆在裴玉戈的酒杯之上。能在宫宴之上将酒水换掉,只可能是萧璨暗中吩咐,那么他不可能不知道自己杯中并非酒而只是甜水,这般做无非是要防止宴上心怀鬼胎之人趁机寻自己的麻烦或不是。秋浓配合着萧璨,将席上裴玉戈那一半的『酒』撤了下去,光明正大换了甜汤来,众臣见状,也便明白了萧璨对于这个男王妃的重视。 尽管如此,那些公侯贵胄的目光仍让裴玉戈感觉不舒服,至于缘由自己再明白不过了。 从前没人打萧璨的主意是因为他鲜少露面、又有风流好色的烂名声在外,无权无势空有虚衔的亲王,自然不是公卿侯府看重的女婿人选。可今日的萧璨谈吐得宜、丰神俊朗,最重要的是得天子金口玉言,谓之为大齐明珠。这样的一位贤婿人选,站着他王妃位子的是个久病缠身的男子,任谁也不可能不动心思。 不过萧璨从来不循常理,更不会主动招惹那些往来之事,酒过三巡,他便趁着天子兴头大好,起身请离,用的自然是裴玉戈身子不适的幌子。 这是他们达成盟约前便说好的条件,所以裴玉戈也便顺水推舟,低头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生辰宴前,几乎大半赴宴之人都注意到了裴玉戈与太师的口舌纷争,也见到太医被匆匆传来,如今藉由萧璨的口中说出,旁人自然没有理由拒绝。天子虽想挽留胞弟,但萧璨再三言明今日从宗庙赶回,亦是疲惫睏倦,让酒水一激,更是困得不行,索性便辞了回府也便罢了。 第37页 殷皇后此时也开口劝道:「陛下,臣妾瞧雍王妃方才在偏殿时人便不大好,新婚燕尔,王爷自是满心怜惜王妃。陛下素来疼爱这个弟弟,不妨便允了王爷。」 「皇后所言极是,如此…璨弟便早些回府。晚些时候,朕再拨两个太医去你府上请脉,不必担忧。」 「谢皇兄。那…臣弟告退。」 「臣告退。」 直到回了王府的马车上,裴玉戈才挺起腰,没再做那病痛之态。不过生辰宴前的难受劲儿还没完全过去,他还是不免捂住胸口,压抑着低咳了几声。 萧璨果断取出药瓶,到处几粒递过来道:「余默这几日回家中住去了,若是难受便再服几颗缓缓,府中还有配好存着的。实在难受,便先回去凑合躺着,我差人拿着令符请太医过来。」 裴玉戈摇摇头,他看着萧璨倒在掌心的药,也回忆起了刚刚殿中那一幕。当时是因为身子实在没有力气,此刻他却无法容许自己再去萧璨掌心含药,便伸出双手,掌心向上,微微低头说道:「臣尚可自理,王爷赐药给臣便是。」 萧璨本是自然而然倒在手心餵药,尽管有先前偏殿香艷一幕,但他刚刚真的没有将那事放在心里。此刻被裴玉戈提醒,忽觉有些尴尬,便胡乱应了一声,将掌心的丸药并自己时刻带着的那瓶药一道放在裴玉戈手上。 看着裴玉戈服了药,气息和脸色都缓和了不少,萧璨復又开口,只是这次他的表情有些凝重。 「我未曾想到皇兄今日在春华殿上说的那番话,只是如此一来…王府一时半会估计是消停不了了。」回忆起刚刚殿上萧栋那一番煞有介事的託梦之语,萧璨也是直嘆气。他这『明珠』二字的表字原只当时皇兄溺爱取的,未曾想竟有今日宴上那番言行。 皇兄为何说那些话,萧璨自是明白他的苦心,但这对于萧璨自己乃至裴玉戈来说,完全不算是什么好消息。相反的,萧栋今日宴上言辞必会引来公卿门第的惦记,首当其冲的必是裴玉戈,因而萧璨才明言提醒道:「公侯贵胄派系不明,他们敢上门便多半是奔着空缺的侧妃位子来的。他们不敢烦我,必定会找上你,那些世家夫人小姐能推便推了,推不掉的便差人去寻王府长史柯慈,他素日应对这些熟悉,你自己别累着。另外…裴侯性子刚烈,若你肯瞒…便尽量瞒着。你若信得过我,便将那委屈不快都交由我来处理。」 裴玉戈闻言不由攥紧了拳,但很快又轻嘆了口气松开手。 「臣记下了,一切仰赖王爷做主。」 言辞虽然依旧客气有礼,但刚刚答时,裴玉戈没有再一板一眼地守着规矩行礼,萧璨见了,心中也不免轻快一些。再细细打量裴玉戈的脸,不经意间注意到他眼中疲惫,以及淡淡一层脂粉下没有掩盖住的眼下青黑,便知人此刻是虚耗了不少。 车内倒有一方小榻,裴玉戈身量不算高壮,躺是能躺。只不过萧璨瞧他那身子虚的,车轮行进过程颠簸,人如何能歇得住,便索性弯腰站起,三两步挪到裴玉戈身边坐下。不由分说便揽了肩过来,让人靠着自己肩头歇息。 「王爷?!」 「我在你面前都不称本王了,你若是记得本王的好,私下便别一口一个王爷。表字、名讳随你挑着称唿。依年纪,你比我大,反正日后我便唤你玉哥了,倒是同你名讳同音。」萧璨一股脑把话都说完了,半点没给裴玉戈拒绝的机会,末了还补了句,「不许说不。」 裴玉戈身子有些僵硬,瞧着萧璨任性之举,也只能无奈长嘆了口气。 「王爷…容臣想想。」 「好。」 【作者有话说】 12.27新编说明,因为读者宝子在这一章反馈比较多,统一在作话回復。 当时写的时候因为比较冷清,我试图用幽默的说法活跃气氛,当时确实没想到误导了偏攻控的读者宝子,造成了一定程度上的不适。 这里二编说明下,攻受是各自都有他们的爱慕者,但都不会发展出实质情敌竞争事实,玉哥和王爷在第一卷后面一些就会确定感情,后续的侧重点也是携手搞事业。如果确实对于王爷有爱慕者这点无法接受的话,我也能理解并尊重宝子们的是否继续追文的决定。 (以下为当时作话记录留档) 结婚没两天,就有人要来跟裴宝抢老婆了。危机感是个好东西,嗯(来自亲妈的肯定) 第19章 来者不善 萧璨人自生辰宴第二日后便没在府里了。 倒不是说完全见不到人,只是每日回来都过了晚膳时分,那些送拜帖来的公府门第总不好天黑了还上门拜访。 一连半个来月,别说府里碰不到人,便是衙门应卯萧璨也不曾去过一次。 御史台上下对此倒没有半点意外,毕竟萧璨又不是第一日不务正业了。 裴玉戈倒是每日都去御史台衙门坐上半日多。他虽『嫁』入王府,可仍是朝廷命官。纵然天子明言『免』他大朝,裴玉戈却不容许自己日日荒废在府中。 萧璨一连半月不在王府的缘由与平日去处并非与他言明,也不似先前刚大婚时日日往他的院子跑,裴玉戈拢共只几日晨起去御史台时恰好碰到过还未出府的萧璨,不过他俩见了也没什么话好说。 对于裴玉戈来说,他眼下最重要之事只有查清恩师被害之事,先前因为皇家事务繁琐耽误了许久,如今终于能腾出手来理一理个中疑点了。 第38页 裴玉戈因萧璨之故官升数阶,如今已至正四品御史中丞,也因此有权调阅御史台存放旧档。又因天子指派了另一名官员同样担任御史中丞,辅佐萧璨打理御史台日常要务,裴玉戈素日清闲,反倒能腾出手来专心做事。 萧璨不来,那位御史中丞便名正言顺接手了原本御史大夫的权柄,有皇帝的叮嘱在先、膨胀的实权在后,对方打理公务极为卖力,鲜少有心思顾及裴玉戈。 御史台有监察百官之权,却无查案之由。裴玉戈此时甚至无权调阅恩师遇害的前后详情。若想要为恩师求个公平公正,便只能从她经受过的卷宗中寻找契机,借旁的事向大理寺或京兆府施压。 可这事想来简单,办起来却是困难重重。 他明知殷绰应是幕后指使之人,却清楚堂堂太师不可能亲自指使手下人杀害朝廷官员。如今人犯究竟在何处、人又是否已被灭口、中间是否有人经手、大理寺及京兆府是否有所包庇懈怠、恩师又到底因何事找来杀身之祸? 诸多疑点皆是未知,天子又不欲严查,裴玉戈纵得御史中丞之位,可官位能给予他的帮助微乎其微,想要撕开一条口子,仍需要他大海捞针。 「裴中丞。」 一人走到桌案边出声唤了句,裴玉戈扶着桌子起身,朝来人拱手道:「符中丞,有何指教?」 徐正礼破例被允许跟着陪侍在旁,裴玉戈起身的时候他忙上来扶了一把。裴玉戈一句话说完便轻咳了几声,符礼见状抬手回了一礼,笑言道:「岂敢。我与裴中丞官位相当,不敢称指教二字。只是听人说裴中丞近日一直翻阅整理库中旧档,每日很晚才回去。这些时日我因王爷不在,一直忙于打理御史台上下事务,今日见你还在忙,便来问问,看看有何处能帮上忙?」 「咳咳…符中丞客气了。不过是我天资愚钝,不及符中丞稳重聪慧,又突蒙圣恩升任此职,一应公务皆不熟悉,看什么都慢些,未能帮衬符中丞一二,心中不免惭愧。」 「裴中丞过于自谦了。身为同僚,如何不知裴中丞身子骨不好,符某得陛下亲命,王爷不在时自该多多尽职,万万当不得裴中丞这番话。」 符礼得天子亲命,手握御史台实权。他嘴上说得谦虚,心里却巴不得萧璨不来,那样整个御史台便只有一个病秧子勉强和他平起平坐,日子反倒痛快。 再则,他也是确实怕裴玉戈天天熬着出什么事,毕竟这病秧子如今顶着雍亲王妃的头衔,若是萧璨不在,裴玉戈却在御史台出了什么事,符礼只怕是再笑不出来了,故而不论是顾忌自己的官途,还是奉行天子之命,他都不希望裴玉戈滞留御史台太久。 「听闻王爷近来总是出京晚归,近来天黑得早,裴中丞不若同符某一道回去?」 符礼的宅子与雍亲王府并不顺路,同行是假,赶人才是真。见裴玉戈没答应,便又道:「左右是看些陈旧卷宗,也不急于一时。若是非要今日,符某便留下来帮裴中丞一同整理好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裴玉戈再坚持留下,只怕是个傻子也能看出些端倪来了。 「承蒙符中丞好意。不过王爷这些几日虽不在,却已吩咐过府中每日派车马来接,就不劳烦符中丞相送之意了。」 裴玉戈将桌上卷宗一合,随手放在了一边桌角,坦坦荡荡、并无半点遮掩之举。 符礼的目光在裴玉戈桌上的卷宗面上停留一瞬,然后很快落回人脸上,侧身让路客气道:「裴中丞也请。」 同裴玉戈一路闲聊,到了衙门口,果见王府车马等候在侧。相较于寻常官员的轿子和青顶马车,王府马车显得格外醒目,随行侍女侍卫约有十人之数,便是拉车的两匹马也是专供皇家的纯血良驹,奢靡用度可见一斑。 为首亲卫见人出来,一手按住腰间长剑,近前道:「卑职见过王妃。」 裴玉戈微微颔首道:「今日也辛苦白校尉久候了。」 「卑职职责所在,王妃请上马车吧。」 而符礼在旁瞧着,心中想的却是裴玉戈并未如这几日京中流言所传已然失宠,一应王妃该有的尊贵都不少,日日回府也是王府典军校尉来接,可见萧璨对其看重。 符礼忽然道:「符某刚刚想令符忘在府衙里了,裴中丞先行一步便是。」 「符中丞自便。」 符礼匆匆一拱手,礼未及全便马上返身又进了府衙。 侍卫搬来脚凳放在马车旁,徐正礼在旁边託了一把,将裴玉戈送进马车之后,他才两步利落跟上。 夏日暑气未散,尤其是无风之时最是闷热,不过马车的茶桌上却提前放了一小盆冰块,此刻虽化了不少,但坐于其中仍是比外面要凉爽许多。 「他们倒是用心。」徐正礼拿过桌上的蒲扇,不过他注意着没让凉风直接往裴玉戈那边吹,一边又道,「公子,我瞧着那位符中丞怕不是忘了东西要去取,他那眼睛直往公子看的卷宗上瞟。」 裴玉戈靠坐在另一边,伸手挡在唇边咳了几声,徐正礼忙取了药丸递过去。 「不必,老毛病而已。咳几声罢了,还不至于用药。」 徐正礼犹豫了下才收回药瓶。 「他自然不信。不过卷宗与老师无关,他若有邀功之心,便有他劳累的时候。」裴玉戈说这话时神色冷淡,与人前谦逊的模样截然不同,「不过是自作孽,不必理会。」 第39页 「公子说的是。」 裴玉戈长舒一口气后咳声渐少了些,方腾出心思指点身边人。 他指尖轻点桌面,见徐正礼抬头有些疑惑看向自己,才沉声道:「我正言年纪尚小不明白其中利害我不怪他,你却不该不明。不论是嫁入王府、还是这些时日讨要王府车马,不过都是为了方便我日后行事。我与雍王因利而聚,故而那些指摘妄议王府之语日后皆不可再随意提起。」 徐正礼面露愧色,才知自己方才失言,忙低头告罪道:「公子莫气,正礼记下了,日后绝不再犯。」 「唉…我无意苛责你们兄弟,只是莫要忘了咱们的身份处境,王府内外皆要谨言慎行。」 「公子教训得是。」 回了王府,萧璨还没回来。 裴玉戈迳自回了院子,隔老远就见到正言那小子站在院门外张望,神色颇为焦急。见到他们人,赶忙跑过来。 还不待徐正礼开口训斥弟弟,徐正言已凑近压低声道:「公子!王府两位长史就在院子里,说是奉了令来的。小的瞧来者不善,公子千万当心!」 「正言!不得胡说!」徐正礼刚得了嘱咐,听到弟弟这么说,自然警醒起来。虽说徐正言是压低了声说的,但难保隔墙有耳。先不说若被听到是否会给裴玉戈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便说王府长史再如何都是五品的官员,真计较起来,哪里是他弟弟能招架得了的。 徐正言想得确实没那么周全。 他本就是个半大孩子,之前侯府里根本就没有那么多弯弯绕。而这些日子裴玉戈去府衙自是由他大哥陪同,徐正言白日闲在府里,自然无论如何都想为自家公子尽些力。 「哥,我没胡说!我从王府侍女那儿听来的,她们说左长史叫柯慈,但柯慈不慈,从前别府送给王爷的美人他都想办法挤兑走了。前些天公子说要请他过来,他也好几次寻理由…」 徐正言的话没能说完,因为他一扭头就看到了身着豆青色圆领袍衫的年轻文士,正是他方才口中所提雍王府左长史柯慈。 同柯慈并肩而立的是名姿容出众的女子,长发全部绾成妇人髻,但衣着神态皆是娇俏少女的模样。 她见徐正言站在裴玉戈身边不说话,再看身边柯慈的脸色,当着众人的面反倒笑出了声来。 女子莲步轻移两步,福身行礼后道:「下官雍王府右长史师小南见过王妃。」 柯慈却不像师小南那般主动示好,他只站在原地微微躬身道:「下官左长史柯慈见过裴中丞。」 是『裴中丞』而非『王妃』,王府长史皆是萧璨的左膀右臂,那么他二人自然都清楚裴玉戈并非真的王妃,只不过整个王府敢这么称唿裴玉戈的大抵只有柯慈一人了。 师小南在旁瞧着,闻言掩唇轻笑出声。既未回护、也为落井下石,好似笃定了什么事都不会有,所以只安心站在一旁看乐子。 裴玉戈将两名长史的表现都看在眼里,此刻心中便已明晰。 柯慈为人清高倨傲,一言一行令人看着来气,可追究起来却无半分差错。师小南瞧着温柔好说话,实则笑里藏刀,立场更是捉摸不透。 不过只有一点,裴玉戈认同自己小厮说的。 来者不善。 【作者有话说】 柯慈:王爷唯粉 师小南:究极乐子人 第20章 人不可貌相 「两位不必多礼。既是有事相商,便请入内一叙。」 裴玉戈目光扫过二人,面上平淡如水,并未因二人『放肆』之举而作何刁难之举,而且他时刻记得自己并无那个立场与权力。 师小南与柯慈交换了个眼神,二人提步跟在裴玉戈身后。 不仅是他们,二人来时还有使唤的侍从跟着,不过那些人统统不能进『王妃』屋内。徐正礼跟进去之前把闯了祸的弟弟也留在了外面,怕的就是柯慈藉机发作。 不同于弟弟,徐正礼是和裴玉戈一同长大的人,年纪大了些后便放出去替裴玉戈跑外面的事,自有些眼力和分寸在身上的。不需自家公子多吩咐什么,他便利落沏了壶热茶端出来,自裴玉戈始,逐一奉上茶后方才退回公子身边。 师小南的目光一直落在徐正礼脸上,甚至不加半点掩饰。那仿佛要将人当场生吞活剥的凝视却看得已娶妻生子的徐正礼浑身不舒服,他从没见过那样的虎狼模样出现在一个女子身上,更不要说师小南有着世间寻常男儿所偏爱的娇俏可人模样,远不该露出那样的神情。 柯慈在旁看得清楚,放下茶杯言道:「原来裴中丞身边也有稳重懂规矩的,下官还以为您身边都是些不懂规矩的,才想着要提醒裴中丞多加约束,莫坏了王府的规矩。」 裴玉戈神色淡漠,半点没被柯慈的阴阳怪气影响,闻言只是淡淡道:「正言年方十五,又是侯府家生子,来到王府难免惶恐。柯长史是王爷的左膀右臂,平日多提点些,那孩子想必也能像柯长史一般知礼守矩。」 因生来肺气不足,裴玉戈几乎不曾高声说话,他语气总是平平淡淡的,但这并不代表他说出来的话没半点力度。 师小南原本一心盯着徐正礼,听到裴玉戈面不改色讥讽回去,不由掩唇偷笑,不过这次她忍住了没有笑出声。 柯慈不慈。素日除了在萧璨面前有些好脸,对着旁人皆不假辞色。裴玉戈说让柯慈把徐正言教得同他一样『知礼守矩』,可不就是变着法暗中点柯慈,说他方才言辞越矩。师小南与柯慈同为王府长史,平日替萧璨打理外务抬头不见低头见,此刻听了裴玉戈的回击如何能不笑。 第40页 柯慈皱眉冷冷道:「下官替王爷打理王府外务,府中规矩自有秋典仪教导。不过话说回来,裴中丞又非真心成为王妃,您的侍从王府自然管不着。」 裴玉戈没有立刻理会柯慈,一手捏住盖碗轻轻拨弄碗中浮起的三两茶梗,慢条斯理托起茶碗轻抿一口。他这碗茶放了一小会儿,正是茶香正浓的时候,只一小口便唇齿留香。品茶时,他连眼都没抬。 美人垂眸,一举一动斯文优雅,再多瞧几眼那倾国倾城的容颜,不论男女都鲜少有人能把持住不动心。 师小南的目光流连在主僕二人之间,不过最后还是放弃了裴玉戈。美人虽好,她却没有那胆子敢同自家王爷争人,相较于裴玉戈这种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玉君子,还是敦厚老实的男子逗起来更有趣。更何况,她现在也并不觉得裴玉戈是空有一副好皮囊,不该碰的人不碰,这点她还是心里有数的。 品完了茶,裴玉戈才慢悠悠抬头看向柯慈。 到底是受萧璨重用之人,此番主动找上门来,看似冲动张扬,却并未因他刻意晾着而露了破绽,只是面色更沉了些。 裴玉戈对他倒也是有些改观的,只不过面上并未表露出来半点,淡淡道:「正如柯长史所说,正言是从侯府跟着我过来的小厮,自然只能由我亲自教导。而且,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两位长史是为正事而来,既如此…就不必柯长史为正言这孩子多操什么心了。」 徐家兄弟是裴玉戈身边除父母姐弟之外最信任的人了,故而纵使客居王府,他却也不会容许旁人随意指摘自己的人。 师小南没让柯慈再继续同裴玉戈『斗嘴』下去,她先柯慈一步开口道:「王妃说的是。王爷先前已特许了您身边年长的近侍出入王妃内院,又命郭总管通告全府,自然是…信得过王妃驭下之能。下官与柯长史既是王爷命而来帮衬王妃,自然不敢在王妃面前多说什么,只不过是…柯长史素日心细嘴碎,多说了一句,还请王妃宽心。」 王府自然是萧璨的王府,所以无论如何优待裴玉戈、又是否令徐家兄弟可循另一套规矩行事,皆不过是萧璨一个心意的事。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比作王府之中,便是以萧璨的心思命令为先。一口一个王妃,说得再尊敬,『王妃』也是『王爷』的附庸,无论裴玉戈是否真与萧璨有情分,这等身份便是再点他,莫忘记自己低一等的身份。 师小南说话听来客客气气,实则绵里藏针。 「有劳师长史费心解释。此前种种确为王爷恩德,这我自然知晓。不过也正如柯长史所言,我并非王府真正的王妃,只不过是因利而聚才暂且顶了这名头。抛却君臣,我与王爷皆是男子,谈不上谁雌伏于谁。若论尊卑,我也只与王爷论君臣、无夫妻。」 裴玉戈说得很慢,可字字掷地有声,师小南一时没寻到什么话来回,竟愣在那里。 过了会儿,裴玉戈才又开口问道:「只是不知师长史今日来意是?」 萧璨此前已明确说过府内若有处理不了的『麻烦』,便可寻柯慈,但却并未提师小南。要么是因为师小南不善此事,要么是她另有更重要的差事。单见女子方才言行种种,完全不是口角愚笨之人,那么便是后者。然而裴玉戈却做不知,说话时只看师小南。 「王妃容禀,下官与柯长史今日来主要为两件事。其一是传达王爷嘱託,其二是为的中秋夜宴以及…各府菊宴。」师小南看了眼一脸吃瘪表情的柯慈,忍住笑意接着看回上首的裴玉戈,垂首恭敬道,「王爷近日为正事奔波在外,无暇顾及各府菊宴,所以只能请王妃独去。」 裴玉戈颔首应承下来,毕竟萧璨连天子之宴都能任性不去,更遑论其他臣子宴请了。他对此并不意外,只是…… 「我见近来不仅是王爷,府内上下诸位理事之人皆是忙碌,倒只余我一人躲清闲了。」 师小南笑道:「王爷为正事奔波,下官等在王府奉职,哪有躲懒的道理。王妃是王爷特意请回府里的,自然您也有替王爷周全的时候,何必自谦?至于王爷和旁人究竟为何忙碌,王爷说王妃身子不好,不必为此劳心。」 这便是说萧璨做什么都与他无关,也无需多问。 裴玉戈抬眸,突然嘴角勾起一抹笑,应道:「原来如此,多谢师长史指点。」 「下官岂敢!」师小南被那笑容晃得心神起伏,忙低下头去,可心口却怦怦跳不止,顿了一会儿才復开口道,「王爷命下官告知王妃,非他亲自验看的美人都不得入府,所以无论说项的人是谁,都请王妃挡了。王爷说…他自是相信您有这个本事。」 「呵。」裴玉戈轻笑出声,语气虽轻,其中含意却是不言而喻,「如此…臣便得谢过王爷如此信任了。那…第二件事劳烦师长史也一併说了吧。今日我已在御史台待了一日,身子十分累乏,想早些歇着。」 师小南小心抬眼看向柯慈,而后禀道:「王妃容禀。素日与宫中及各府往来皆是柯长史分内之职,也唯有他最清楚,所以请王爷允他回禀一二。」 裴玉戈低低应了一声,扭头看向柯慈,也不说话。 柯慈看着上首的人,迟疑了下才垂首说道:「八月十五有宫里中秋夜宴,王爷那日一定会同裴中丞一道出席。不过在此之前,另有几家递来的菊宴帖子,因先前半月您白日都在御史台,拜府是一律推拒了的,故而宴请便不能全推。王爷吩咐,让裴中丞自行斟酌赴宴,定下后,其余事务则全由下官与郭管事打理。」 第41页 「王爷是否有说今日便要定下?」 「未曾,不过……」 「咳。既是未曾,便请柯长史拟了名目来,想来以王爷对你的信任,这等小事自然早就备好了。」裴玉戈难得如此强势打断旁人说话,他凤眸一瞥,出声道,「若是未及准备便请回去准备,过半个时辰我再命身边人去取。倘若王爷今晚归时另有命令,还有劳柯长史将我方才之言一一禀明后请王爷过来一趟。」 裴玉戈一言一行皆客气,可说出来的话却没给柯慈留一丝髮作的余地。 「不敢劳裴中丞的人在府中走动。」柯慈心里憋着口气,面上却规矩,抬手向门外随从一招。后者进门先向裴玉戈行了大礼,而后自怀中取出一本文书,柯慈跟着起身朝上首俯身一拜。 无需裴玉戈开口,徐正礼便主动提步上前,双手接过那本文书后退回。文书并未递给自家公子,而是由他站在一旁捧着。 裴玉戈也没有立刻翻来看,只是慢条斯理端起桌上茶水饮上两口后淡淡道:「有劳两位长史了,今日事我自会斟酌。时辰不早了,二位请回罢。」 他顶着王妃的身份下逐客令,纵然柯慈都知道他并非真的王妃,此刻也只能与师小南一齐行礼退出。 等院子里闲杂人等都离散干净了,徐正言才敢踏进屋内,有些小心问道:「公子,小的…是不是给您惹祸了。」 半大少年心思单纯,听不出方才堂内一番言辞来回,只能感觉那柯慈似乎对他家公子颇为针对。徐正礼最开始也是捏了一把汗,方才当着外人不好发作,此刻见弟弟进来,自忍不住想开口训斥两句,只不过话未说出口便见裴玉戈突然咳个不停。 徐家兄弟也顾不上别的,忙都扑到自家公子身边,徐正礼取了丸药,又打发弟弟去倒些温水来。 伺候着裴玉戈服了药,也不敢轻易挪动人,徐正礼用手轻抚裴玉戈后背替他顺气,一边关切道:「公子定是方才费心费力与那二人周旋,强撑许久这才耗了元气,该早些歇息着!」 裴玉戈肺虚气弱,蹙眉摇头,强撑着自徐正礼手中拿过文书。嗓子咳得有些哑,却还是坚持出声道:「我无事,这是正事…耽误不得。」 徐正言此刻还改不了嘴快的毛病,加之忧心公子在王府受了委屈,想也未想便开口道:「什么正事!还不是…」 「正言闭嘴!」徐正礼抬高声喝住了弟弟,他素日虽严格,却从未如此对弟弟疾言厉色,徐正言被喝呆住了。饶是这样愤怒,徐正礼也是尽量压低了声斥道,「你还记不记得这里不是侯府?!从前在府里你任性是有公子护着,这里你说的每个错字都得记着是公子替你担着,今日胡言乱语累得公子被王府长史拿话针对还不记着教训?回去收拾东西,我明日便送你回侯府,公子劝也没用!」 徐正言被吓得眼泪一下子出来了,眼巴巴看向裴玉戈,「公子…」 徐正礼没容弟弟再说,又斥道:「回去!」 少年犹豫了下,但看裴玉戈身子难受无暇顾及自己,便只能委屈着行礼出去了。 待屋内只剩主僕二人,徐正礼才后退半步跪在裴玉戈身边,垂首道:「正礼擅作主张,请公子恕罪。我知公子疼惜我们兄弟,往日在侯府也总当正言是半个弟弟看待,可他的性子实在不适合在王府待着。先前是侯爷担心我进不得内院,才让正言跟着,如今…还是让他回侯府去罢。正礼说这话确有私心,不想弟弟无声无息折在这等虎狼之地,再者也是不想公子今日这般为家弟回护而耗费心力。」 裴玉戈未尝不知徐正言性子天真跳脱,并不适宜在王府这淌浑水里搅和,只不过他素来平和,不忍对陪伴身边之人说太重的话。今日之事算个警醒,他嘆了口气应道:「也好,你明日便带他回府,不过记得转告父亲。就说是我担心他年纪小应付不来才命你将弟弟送来,不可同父亲说今日之事。正言秉性善良,此刻相比也是自责,你莫要再过多责骂于他。」 「…谢公子。明日回府,我想再向侯爷讨个可用之人带回来,公子身边不能只我一人。」 「依你,人不必能干…谨慎正直便可。」 「是,正礼记下了。」 裴玉戈颔首,此刻气匀了些,抬手示意徐正礼站起扶他回内室休息。 …… 「哈哈哈哈!他真这么说?」 王府主院,萧璨饭后漱了口,打发走其他伺候的人,才同前来禀事的左右长史谈笑,他满不在意的模样让柯慈有些不解。 「襄阳侯府也算忠正清白门第,怎会有这般狂悖不尊纲常之人?!」 萧璨却不在意,只摇头点了点对方道:「你啊…别的地方都好,就是性子未免偏激了些。单说裴玉戈,他若只是个木头美人,便根本进不了我这雍王府。既是有本事的,难免心思不同旁人,何况…抛却我这萧氏的姓,只论我们的盟约,他所言何错之有?我们皆为男子,我有的…他也都有,男子之间的情事,本就没说谁一定为下不是?现下明白什么叫人不可貌相了吧?」 「王爷……」 柯慈还欲再说,萧璨已抬手拦了。 「此事不必多言,郭纵那边我也已知会过了,无论他怎么选,你二人尽力周旋迴护便可。裴玉戈是有分寸的,不至于惹出什么收拾不了的局面来。」萧璨心中还记挂着正事,吩咐完了便神情一凝,转头问道,「小南,这半月又何异动?」 第42页 师小南福身回道:「回爷的话,叶将军在朝多年又身兼禁军要职,自然一点就透,京中倒还算平静。不过…甘州那边飞鸽来报,意欲针对户部晏老尚书。」 「甘州…没记错的话,晏老入京前便是甘州刺史?」 「是。叶少将军的妻室正是晏老与康宁郡主的亲孙女,只是不知此举是奔着叶家来…还是楚王来的。爷,甘州便在京城之南,路途算不上远,算上飞鸽传书回京中的时日,估摸着那上京之人不日便能到京城附近了。楚王孙如今就在京中住着,又『凑巧』赶上中秋夜宴这个节骨眼,臣请令…是否要先派人去拦?」 萧璨端坐主位神情凝重,他转着手上的扳指不言语。 柯慈在旁担忧道:「若真是包藏祸心之徒,他身边不可能没人看着,只怕打草惊蛇。」 「爷…」 萧璨转扳指的手停下,抬头时神情没有半点犹豫,看来已有了决断。 「拦。不过人不从咱们府里出,温姨母的事没完,殷绰不会完全不知我这半月出京做什么,如此倒也能遮掩一番。小南这阵子还是将心思放在京内,甘州那边让人继续查着,至于截人办事…恩怀,用你从前的门路寻人去办……死活不论!」 「是!」 【作者有话说】 这里解释下正文线时间,文里是按农历算的。所以大婚的七月初五其实是公历的八月二十,萧璨的生日是农历七月十七,公历就是9月1,此时他俩成亲一过去快一个月婻讽了,所以才快到八月十五中秋(公历九月底),经歷过国庆中秋假期一起调休的宝子们应该get到这个时间 第21章 非我所愿 柯慈与师小南拜访后的当晚,裴玉戈只知萧璨归府,却并未见他人,可见他所料不错。 翻开那本小册,上面将各府所办不同名目宴席登记得十分清楚,不仅如此,连宴请名单中重要公卿都一併记录在册。可见柯慈纵使对他抱有莫名的敌意,却也能做到公私分明。 京中名门宴席从来就不是亲朋至交三五桌小聚同乐的事,更并非人人可办。所邀宾客、主办之人皆是公侯贵胄自小需得修习的一门『学问』,鲜有那么一两个才是真的只爱热闹的。当然,能出现在册子上的都不是只为取乐。 裴玉戈坐在床榻上细细翻看,说要回内室休息,却只躺了不到两炷香便起身又看了起来。 徐正礼在旁虽也心疼自家公子,却并未贸然开口,只依吩咐执笔坐在内室茶桌旁。裴玉戈说一句,他便记一句,好在这几年他年长被放出府替自家公子行走,多少也积攒了些本事,至于识字理帐的那些个本事,也全都是早些年裴玉戈教的,如今也算能顶几分事。 在命徐正礼在纸上写下宁国端敏大长公主之后,裴玉戈犹豫了下又添上了萧经略之名。 「公子,我写好了。」 「嗯。」裴玉戈靠坐着吩咐道,「折好了,明日出门前交给郭管事。」 徐正礼应下,起身走过去从裴玉戈手中接过册子,同那写好折起的纸放在一处。本该立刻劝说公子早些休息的他却犹豫了,在裴玉戈看出不对劲出声询问后,徐正礼才双膝下跪,开口请求道:「公子,这些…可以教教正礼吗?从前从未想过公子有朝一日会落到这种地方来,只想着为公子多赚些补品的银子。如今这等微末小技已是不顶用了,不求将来如何,只想多学一些,哪怕日后能多帮到公子一些也好!」 裴玉戈听了却嘆了口气,摇头道:「身处诡谲之中,连我自己都不能保证全身而退,又怎么忍心把无辜之人也牵累进来?正礼,在皇权、官场党争面前,你我都是沧海中最微不足道的一粟。老师身居御史大夫之位也照样惨遭暗害,不得正名,你如果出事…你的妻儿该如何活下去?你的爹娘弟弟又该怎样伤心?」 徐正礼一时沉默,可迟疑了下他抬头直视裴玉戈,反问道:「那公子您呢?不说我们,若您有个万一,侯爷、大小姐和三少爷他们不也会伤心的么?」 裴玉戈长眉微蹙,他自然也清楚自己一人之力微弱,可他的目光却是十分坚定的。 「正因如此,我才会应下雍王之邀,作为他的王妃入主王府。」他说这话的时候俨然变了一个人,徐正礼不曾看过这样的公子,一时有些意外,不由出声唤了句公子。 裴玉戈轻嘆了口气解释道:「出身侯府,纵得爹娘姐弟照顾,不曾过多烦忧,可却并非全然不懂。恰恰因为总是被隔绝在危险之外,我才能静下来看到更多,只不过…勾心斗角非我所愿求,亦非君子立身之本,我不愿被裹挟其中罢了。」 徐正礼心中一震,垂首道:「公子辛苦,我竟浑然不知,未能为公子解忧……」 裴玉戈咳了几声后抬手示意人站起。 「若非为了老师,我自己也不愿见自己心思深沉的一面,又谈何怪罪?」襄阳侯府亲歷两代帝王,从极盛到极衰,纵使家人如何遮掩隐瞒,裴玉戈在朝为官,这等人情权势变化后的凉薄他都已饱尝一番。他并非不知世事,而是不欲袒露算计的那一面给至亲之人,徒惹他们伤心忧愁罢了。 然而温燕燕之死被草草应付过去,算是将裴玉戈最后一丝退路彻底斩断。 逆水行舟,退则是万丈悬崖,襄阳侯府便是下一个温氏,他的亲朋至交皆逃不掉,他已…退无可退。 第43页 「公子…」 「父亲不擅争权夺利,要他去争,身为人子…实在心有不忍。此身能苟活于世多年,全赖爹娘亲人不弃,所以为了他们,区区污名又算什么。」说到忧思之处,心口一时激盪,徐正礼赶忙爬起来赶到身边将人扶住,裴玉戈手抚心口喘息了一会儿方缓过来一些。 「世人狭隘,公子是为侯爷和整个府忍辱负重,他们却只说公子是…是…」 裴玉戈低笑一声,接过徐正礼未能说下去的话道:「是以色侍人?」 徐正礼未答,但脸上表情已将心思出卖了。 裴玉戈轻笑一声,将手搭在徐正礼小臂,轻拍了两下安抚道:「且不说我同雍王定下盟约本就是各取所需,我也从无捨身侍人之心。便说雍王前些时日才及弱冠,算起来比青钺还要小上两岁有余,我对他也生不出那等情爱之念。」 徐正礼跟着点头道:「公子说得是。只不过我瞧王爷年纪虽小,心思却比谁都要深沉,比不得三少爷是那等磊落坦荡之人,公子还是得当心自己啊!」 「你光说你弟弟,换做你自己,也不见收敛多少。」 裴玉戈语中并无指责之意,徐正礼坦然答道:「本也是事实,便是当着人,我也敢说。」 「雍王为天子胞弟,生来便是天之骄子,是『君』。享受天下给养的同时,也无可避免身处权欲洪流的正中,这样出身的孩子,有几个能心思单纯?」裴玉戈头靠着床柱,整个人因病懒懒的,说话时眼眸低垂,似是想到什么,不由喃喃道,「又或许…如今种种也非他所愿…」 裴玉戈念那一句时声音极轻,徐正礼只模煳听清了两三字,便出生问了句:「公子方才说什么?」 「没什么,自言自语罢了。」打起些精神看向自小一同长大的侍从,裴玉戈嘆了口气再次提起方才徐正礼请求之事,「现下,你该明白我为何不愿你们兄弟触碰这些了,我同意让你送走正言亦是同理。」 「正礼明白公子慈心。家弟年幼心思单纯,无论是为何,都不适宜留在王府,可我不想只看着公子劳累。」徐正礼虽听了这许多,心中想法却没有改变半分,「覆巢之下无完卵,公子曾教过我这个道理。我猜公子不顾声名投身王府,也是为了借王爷的权柄避免牵连到侯爷他们。如今我既陪在公子身边,又岂有置身之外的道理,便是公子要赶我,我也不会走的。」 「唉……」见徐正礼固执,裴玉戈长嘆一声,「你若留下,我不会将你置于危险之境,你也需答应我无论如何不可强出头,务必护好自己性命。」 「诶!那…公子能不能教教我…那个。」徐正礼脸上露出笑容,半转过身指了指被他放在桌上的册子。 裴玉戈示意他将册子拿在手中看一遍,之后才开口问道:「有何不解,你问便是。只是今日我同你说的,你只能自己记在心里,不能说予外人听。」 徐正礼点头应下,却未立刻翻阅那册子,而是先放在一旁,提了壶出去。隔了一会儿才回来,倒上一碗温开水递给裴玉戈道:「公子方才说了许多必然口渴了,还是先喝些润润肺,若是为了我的事伤到自己的身子,那正礼会自责一辈子的。」 主僕多年,有些事不必多说。 裴玉戈手捧着茶碗,那水刚好入口,温温热热的,入喉暖了身子。 把自家公子伺候得脸色好些,徐正礼才回到桌边拿起册子,将上面所有内容都看了一遍,又看了看那张折起来准备明日交给郭纵的纸,这才开口问道:「早先替公子经营先夫人留下的铺面时倒也同几位大人府上有过来往,可这册子上的…我却摸不清门道。公子定下那两家,必是深思熟虑,所以我才想请公子教我。就怕到时不知宾客尊贵,贸然行事再给公子添麻烦。」 裴玉戈绝色姿容,又体弱多病,无论何时都总有人口出秽语,折辱他家公子。若是换了从前,襄阳侯地位崇高,旁人不敢招惹,冒犯了也便轻轻揭过了。可那册子上左一个亲王、右一个公主,封号尊号一个个都比家中侯爷还要长,徐正礼实在担忧惹到什么不该惹的人。 「谨言慎行,少说多看便是。我应下雍王之约,也是看中他天子胞弟的尊贵身份。纵然于世人而言,他是个无权的纨绔,可只要天子仍在,旁人便不敢肆无忌惮对我动手脚。」裴玉戈并不担忧徐正言说的那些,这本也是『嫁』予萧璨的益处。 「不过教你多了解些倒也无错。」裴玉戈将喝空的碗递还给徐正礼,后者重新倒上一碗送回,他接回手中捧着,而后才缓缓开口为侍从解答道,「我定下的两府之中,萧经略无官无职,虽只有一个承安郡公的虚爵,却是萧氏一脉的族老,在萧氏一脉名望不比如今主理萧氏的萧远山低。他还有一个弟弟是滁州刺史,亦是母亲的亲祖父。」 这个母亲指的自然是裴绍的继室萧夫人,虽与裴玉戈无血缘,到底是萧氏耆老,不论是为了母亲那一支还是将来能得到萧氏宗族支持,他至少都得走这一趟。 至于另外一人…… 「这个公主的尊号可真长…比侯爷的封号还要长。」 「毕竟是昭帝亲妹,如今杜国公和秦宁县主的母亲,便是陛下和王爷也得尊称一声姑祖母。宁国是今上登基后再添的尊号,也是这位大长公主本该享的尊荣仪制,不算夸张。」 第44页 「所以…这位公主府上来的都会是地位崇高之人?」徐正礼能接触的贵胄还是有限,不过他晓得国公和公主地位都比侯爷高许多,神情立刻紧张起来。 裴玉戈点了点头。 「不过也不必过于紧张,你直观待在我身边便是。另外这两日,你借着送弟弟回府和採买的由头多去街上打听打听,大长公主宴请京中各府,东西总不可能全出在公主府,京中各处商铺总该有些消息的,你经常往来打理,想必不难。」 「公子放心,我明日便去打听!」 【作者有话说】 裴宝体弱心不弱。虽然感情还没起步,但已经开始懂彼此了,偏见误会消除消除ing~ 第22章 谣言 御史台乃帝王耳目,上至君臣朝纲、下及黎民社稷,皆要听之言之。 因自古贪腐积弊、结党营私屡禁不止,便更需忠正之人将其揭露惩之。可帝心人心难测,往往越是忠正耿直之人,活得便越难。 温燕燕的身后事办得潦草,便是因为天子更迭,而萧栋并不想御史台依先帝时那般作为。此后,说多错多,也便失了圣心。 御史大夫死得悄无声息,甚至没能在朝堂之上激起水花。上峰如此,底下微末小臣见了便更会裹足不前。若他们不想仕途止步、甚至丧命,便只能丢弃本心、言帝王所想。 这也是如今御史台癥结及困境所在。 当初的温燕燕如是,如今的裴玉戈亦如是。 与萧璨成亲,他并未因此得到任何助力,唯一可称得上好处的便是少了后顾之忧,不必担心牵累到父母姐弟,可放手去查。然而计划虽可行,实际查起来却是困难重重。 裴玉戈只有一人,既无法将记载的册子带出府衙,白日里又不能找其他同僚一同看。温燕燕自先帝时便在御史台供职,与她相关的卷宗何其之多。若只一人翻阅,无异于大海捞针,更不要说为了提防被符礼瞧出端倪,还需掺杂着其他卷宗一同看。 饶是裴玉戈这身子再如何勉强,几日下来收效也是微乎其微,数日才堪堪从中圈选出十数个有嫌疑的人来。 可屋漏偏逢连夜雨,查案之事尚无眉目,京中却已谣言四起。传得最多最广的无疑是温燕燕生前艷史,三人成虎,黑白颠倒。 说她不曾婚育,是因为被男人抛弃;说她官拜御史大夫,是因为以色侍奉先帝与褚王姐弟换来的;说她不徇私情是因为憎恶男人、挟私报復,凡此种种,不胜枚举。 哪怕这些谣言本身都自相矛盾,可传得人足够多了,无关之人也只会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将子虚乌有的谎言说得如同亲眼所见一般。 极尽诋毁之后,有人甚至还要将所有出仕的女子都踩上一脚。 谣言的消息是徐正礼传回来的,他本是奉命去打听大长公主府的事,却听到了越传越凶的谣言。反倒是大长公主就只为小孙女的婚事才遍邀京中王孙贵族,相较而下,显得不是那么需要在意了。 裴玉戈立刻明白背后操纵之人的目的。他不仅要温燕燕身死,还要用谣言将她曾经的功绩一併从史书中抹除。更欺她无法开口为自己辩驳,便肆无忌惮泼脏水。 「嫂嫂可是身子不适?」 耳边人声将裴玉戈神智唤回,有些脸生的青年站在面前,方才便是他出声搭话。虽然青年礼数周全,言辞语气颇为客气,但这称唿属实让裴玉戈有些不适应。 他并不认识眼前人,但京中贵胄王孙虽多,能这般礼貌规矩、又与萧璨还算亲近的人却少之又少,再看此人年纪,倒也不难猜。 裴玉戈起身微微躬身,向青年拱手一礼道:「有劳揽世孙关怀,臣只是一时出神,身子并无不妥、」 青年愣了下,眨了眨眼追问道:「嫂嫂怎得猜中是我?」 「臣也只是猜测,不过世孙方才亲口承认,臣才敢确信。」 「我何时……」萧揽心直口快,问出口才勐地反应过来,随即抚掌笑道,「是我没错!嫂嫂不仅容貌倾城,人更是聪慧非凡,我倒真有些羡慕堂兄了!」 萧揽是寿王嫡孙,裴玉戈此时记起上次是大婚迎亲时见过对方一面。许是因为祖父、父亲都在,萧揽虽只比萧璨小一岁,人瞧着却没什么城府心机,还跟半大孩子似的无忧无虑。 「世孙抬举了。只是这嫂嫂的称唿,臣实在当不得,如若可以,还望以名姓相称。」 那称唿实在别扭,偏偏裴玉戈又不能直说他与萧璨其实并无夫妻之实,只能推脱一二。 「自然可以。只是直接唤名未免失礼,不知堂兄平日在府中如何称唿。裴大哥若不介意,我便如此称唿你可好?」 「不敢当世孙如此称唿?」 萧揽微皱了皱眉,他心直口快,当下便直接问道:「裴大哥为何如此拘束,还一口一个世孙称唿着,莫不是同堂兄也是这般生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纵使裴玉戈并不认为萧揽此问是有心试探,但大长公主府中耳目众多,有些话出口必得慎之又慎。面对萧揽的询问,他摇了摇头道:「并非如此。只是今日算是与世孙初次相见,王爷不在,臣怕一步行差踏错,惹王爷烦扰。」 这解释倒也说得通,萧揽并无过多猜疑。 「既如此,裴大哥便唤我从礼便是,祖父提前为我取了表字,也好方便兄弟间互称。而且我同堂兄素日关系甚密,私下相处,裴大哥不必如此拘束。」 第45页 同萧揽相处,比应对萧璨时还要些。裴玉戈面上不由露出露出笑容,点头致谢道:「多谢。」 「啊…嗯,不用说谢。」 单看美人绝色容颜尚可自持,但裴玉戈发自内心一笑,让萧揽看得一时失神。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忙回礼道:「失礼了!」 裴玉戈轻摇了摇头道:「…从礼不必如此,我是习惯了的。」 萧揽由衷嘆道:「裴大哥真是好看!说真的,我现在可是太羡慕堂兄……」 「从礼羡慕什么?」 许是刚刚萧揽声大了些,竟把在旁边驻足的贵胄公子们招惹了来。为首的瞧着年长一些,之后还跟着三四位名字,瞧着个个身份尊贵。其中一人裴玉戈倒是眼熟,是当朝皇后的么弟,如今过继到了殷绰膝下,算是太师府的嫡次子。 萧揽显然也不喜欢搭讪的人,脸上挤出半真半假的笑容,面上还是客气道:「六叔怎么逛到这儿了?」 「怎么?大长公主的园子本王逛不得?还是说…从礼和你的嫂嫂在此做什么,这才不方便旁人过来?」 此人以本王自居,言辞粗鄙难听。他一张口便是给裴玉戈与萧揽扣上一顶不清不楚的帽子,用心着实险恶。 「六叔你胡言乱语什么?!」萧揽素日便不喜这个堂叔,此刻听了他的话更是气愤,正欲讲一讲道理便被裴玉戈抬手拦住了,「裴大哥?」 「好亲密的称唿啊,看来明珠在外风流也无需担心自己王妃寂寞了。」 男人说话一句比一句难听,裴玉戈的表情却是平静如常,待那人说够了,方礼数周全同那人道:「微臣见过同安郡王。」 那人没想到被裴玉戈点出身份来,脸上笑容僵了一分,不过很快反应过来道:「侄媳妇竟认识本王,当真是令本王受宠若惊啊!只是不知何时……」 还未说完,裴玉戈便已出声打断了他道:「京中王孙贵胄甚多,不过若要论起来,郡王爷的名声可比我家王爷响亮得多。」 裴玉戈没见过同安郡王,但萧兴泊在京中臭名昭着已是人尽皆知的事了。若说萧璨是风流,那此人便只能称下流。纵使人长得还算周正,看一开口却改不了,便是没见过他也能猜出来。 萧兴泊被戳到痛处,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不过看者裴玉戈说了几句就冒汗咳嗽的模样,他很快想到了什么,又不怀好意地笑问道:「侄媳妇这身子也太娇弱了些,莫不是每日应付侄儿辛苦?」 萧兴泊说话总是不合身份得粗鄙,便说裴玉戈从前不喜萧璨的风流名声,却也未曾从那人口中听到半句有违出身的粗俗言语来,可这话却总是挂在萧兴泊嘴边,不可不谓皇族子弟之参差。 「郡王爷以己度人,未免冤枉了我家王爷。」 萧兴泊反应过来裴玉戈这话难听在哪儿,登时脸色铁青,却不愿就此认输。忽得眼珠一转,想起件事来,便狞笑着道:「我瞧未必!他若是真如你所说,又岂会让你独自一人来大长公主府,而自己却躲在京郊同抢来的美人快活?可怜你还傻傻替他回护着,实在是令本王唏嘘不已啊!」 裴玉戈听了面色平静,并未如萧兴泊期待的那般大惊失色,倒是萧揽气不过,怒道:「这里是大长公主府,六叔还请慎言!」 饶是气得不行,萧揽依旧没有破口大骂一句,可萧兴泊却不是那等规矩守礼之人。他自恃拿住了确切的把柄,洋洋得意地将自己听到的消息全说了出来。 「我又不是胡说。你不妨回去问问你父兄看到底有没有这回事?!昨日晌午刚过,便有许多人瞧见我那侄儿纵马而来,强抢一美貌民女到马上,至今都未回王府。」 萧兴泊心中得意,边说边观察裴玉戈的神情,见人无动于衷,又加把劲儿继续说道:「对了!侄媳妇日日在王府空守,明珠昨日回没回府他最清楚不过了,不是么?啧啧…要说你们成亲才一月,这王府里说话间又要添新人了,侄媳妇可千万保重自己的身子啊!」 「裴大哥…」 萧揽不知真假,但听萧兴泊说得笃定,一时又觉得或许为真,不由看向裴玉戈。后者表情始终如常,全程不发一语。 等萧兴泊终于说完了,他才恍若初醒般沖对方拱手行礼道:「郡王爷可说完了?臣身子疲乏,没仔细听郡王说到哪儿了,还请容我告辞小憩。」 「你!!」 如果不是不能伤了各王府的情面,萧揽现在只想抚掌大笑,看萧兴泊费了半天口舌,却被裴玉戈轻飘飘一句噎了回去,他不知有多痛快。 「哈哈哈!妙哉妙哉!」 萧揽笑不得,却有人替他这么做了。 来人一袭火红长裙,笑得恣意张扬。萧兴泊初时脸上还有些恼羞成怒,认出来人后立刻收敛了不少。 萧揽看向来人,略有些惊喜地唤道:「姑祖母!」 第23章 暗潮涌动 来人裴玉戈也识得,或者说虽未见过几次面,却总能从长辈口中得知,故而多年未见也能一眼认出。 「微臣参见镇国公主。」 周围诸人皆住了口向红衣女人行礼,后者抬手示意,众人方起。 女人看向这里面为首的萧兴泊,语气如常询问道:「本宫快十年未曾回京,听闻老王爷头些年主动将王位让给了世子,不知身子可还康健?」 第46页 萧兴泊收敛起方才的嚣张,拱手回道:「回公主,祖父身子康健,只是厌倦俗世烦扰,便将王位传给了父王,自己在府内单辟了一处园子清修,平日不过问世事罢了。」 「哦……原是这样。辛苦你回去代本宫问声好,当年故人已不剩多少,如今回来,本宫倒是想念这位小叔叔了。」 老礼王是肃帝老来得子,虽年纪与寿王、大长公主等年纪相仿,辈分却大了一倍。因其皇子出身,仍比同辈的宗族耆老萧经略还要身份贵重一些。萧兴泊是如今礼王的小儿子,年不过二十三四,素日王府的事又有父亲与长兄担待。他自然是不清楚镇国公主与自己祖父是哪种故旧,面上答应得也算痛快。 「小王想起方才大长公主遣了人过来,便不多打扰公主雅兴了。」 镇国公主方才方才出声力挺萧揽,摆明了同自己不是一路人,萧兴泊虽然平日仗着祖父与父兄的势有些轻狂,但还不是完全的蠢货,眼见再留下来也占不到什么好处,便直接出言告辞。不知是他,同行之人但凡心中有鬼的,也都不敢在这位单纯靠军功换得『镇国』封号的公主面前久待,赶忙跟着离开。 其中却有一人未动。 那人不仅没有跑,反而在同行人都离开后不慌不忙朝镇国公主再行一拜礼。 女人看着他,思索片刻后方道:「你还有话要说?」 「不敢。微臣上都督府司录参军殷岫参见公主。」青年坦然自报名姓官职,并直言道,「微臣自幼便闻得公主威名,心中敬服,却始终未得一见。今日得缘一见,实乃三生有幸,虽嘆不能全儿时从军护国之夙愿,但能见公主一面,也算不辜负自己了。」 镇国公主闻言,不由重新打量了眼前青年一眼。 「倒是有几分不凡的气度。」她伸手扣上青年肩头,只轻轻一捏便感受到了薄衫之下结实的肩膀,故才有此一贊。 「公主谬赞,是微臣之幸。如此…便不叨扰公主与世孙说话了。」 便在殷岫告辞转身之际,镇国公主出言唤住他道:「人生于世,万事顺遂无忧者万中无一。前路窒碍难行,你若不闯,无人可帮。」 殷岫俯身苦笑道:「公主教诲的是。只是不知…若是坚持前行便会伤及至亲,又该如何选?」 若说方才殷岫之言还有些隐瞒遮掩,此刻再问,却几乎是将心事和盘托出了。 裴玉戈在旁听着,微微蹙眉,此刻他也同镇国公主一般,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位殷氏子。 公主轻摇了摇头,诚实答道:「本宫不知你之困境,便不会妄加指摘。只是你所言夙愿在本宫听来本不该累及家人,若二者当真相冲,便要看你在忠孝之间自行决断了。」 殷岫再问:「不能两全?」 「世间难得两全。昭帝推行新政,让无数同本宫一般的女子亦可出仕从军经商,文帝延续其母良政,大改税政、重农重商,使得如今大齐四海昇平、百姓富足,在你看来,二帝如何?」 殷岫被问得愣了一下,他并非不知如何答,而是在思索公主言下之意。 未及他开口,镇国公主便又接着道:「妄议先帝实为不尊,我不为难你。二帝功绩,合该千古铭记,然而史书工笔中她二人却是褒贬参半,全得了朝政社稷,却逆了自古礼法纲常。本宫的亲叔叔为二帝开启大齐盛世鞠躬尽瘁,可惜除了北境五州,旁人都只记得他玩弄权术、颠覆纲常的奸佞之名。他们都是一手将大齐推至鼎盛之人,却也无法在死后名声与家国社稷谋得两全,在本宫看来,该如何选…全凭你心,无关旁人。」 殷岫沉思不语,公主也不催促。 萧揽在旁听得一知半解,倒是裴玉戈将镇国公主所言细细品了一番,心中俨然已拿定了一个胆大的主意。 「多谢公主开导,微臣明白了。家中长辈还有嘱託,微臣先行告退。」 殷岫脸上仍有愁色,但他却没再久待,行礼后辞去。 镇国公主此时才放下一脸严肃,转回来走向裴玉戈与萧揽,随手扶了把又欲行礼的裴玉戈,随口道:「俗礼一改免了,你身子不好,坐下说话。」 萧揽招唿着裴玉戈坐下,主动同公主寒暄道:「好多年未见姑祖母,您容颜未老,瞧着比我祖父还要年轻些!」 镇国公主萧萱是伏忠亲王之女,与昭帝年纪相仿。去年才贺过喜寿。可人却半点瞧不出已近耄耋之年的痕迹,目光炯炯有神,平日也总是一身张扬红裙。也或许是镇国公主一生未嫁未育,又亲自带兵厮杀歷练,瞧着也不过是刚过半百年纪的人。 莫说比小十来岁的寿王还显得年轻,便是与天生体弱的裴玉戈面对面坐着,都显得比他更康健些。 镇国公主不拘小节,闻言只与萧揽这个孙辈说笑,没有半点长辈的架子。待转回头看向裴玉戈时,她语气温和了些说道:「路上才听说了你成亲的事。自你们一家入京,似乎就再没见过了。我还记得你娘拼命生下你时的情景,那时你浑身乌青,又总也不哭,可是急坏了我们。没想到一晃这么多年,瞧着还是未能好转。」 「是,长安无福,这天生的弱症怕是不能同大姑姑和长姐那般驰骋疆场,终是遗憾。」 「对了,你姐姐虽无法同我一道回京,却也托我为你捎回了节礼与信。不过这次我未随身带着,今日回去了,我再差人送去…哦,你如今是住在雍王府上?」 第47页 「是。雍王并未将我困于王府,大姑姑遣人来送便可。」 此处只有他们三人说话,公主随行之人又把守在周围,裴玉戈便没有方才人前时那般拘谨,称唿也是颇为亲近。倒是一旁的萧揽听得有些发愣,趁着两人都未及开口时出声追问道:「裴大哥称唿姑祖母是…大姑姑?」 裴玉戈对萧揽颇有些好感,便点头解释道:「家父同如今的靖北王皆是先代收养的孩子,只不过家父并未承袭先代姓氏。大姑姑是萧老王爷的亲侄女,便也是我的长辈,只是大姑姑从前是康王更亲近些,鲜少有人知晓与家父和靖北王私交甚密。」 萧揽点了点头表示了解,但很快他反应过来又追问道:「等等!那我和堂兄岂不是都该唤裴大哥一声叔叔?」 裴玉戈听得一愣,他此前倒是从未想过这一遭,不由浅笑,可一时不察又呛咳了几口。萧揽见状又忙上前要帮他拍背顺气,被裴玉戈摇头拒了。 「家父并非亲子,不能同朝中宗室如此论关系。且我只比从礼大几岁,当不得这声『叔叔』。」 「也是。」萧揽笑着摸了摸头,又转头看向镇国公主,「姑祖母多年不曾回京,如今回来总不能是为了明晚中秋家宴吧?」 「自然不是,京中秘令罢了。除我之外,靖北王府也来人了,而且应该会在京中久住一段时日。」 裴玉戈闻言警觉起来,秘令之说他懵然不知,朝中御史台皆无半点讯息。不过他并不清楚萧璨是否获知,而这些时日久久不归,又是否与此事有关联。 镇国公主饮了面前一碗茶,放下后又问起萧璨的事道:「方才礼王家的小子提及萧璨在京郊掳掠民女,我瞧着今日堂妹府上的喜宴不见他人影,莫不是真如那人所言?」 萧萱一生戎马,最是不喜京中贵胄靡费风气。更不用说她与昭帝志向相投,强掳民女这事在她这儿可绝不是什么小事。 眼见着姑祖母表情严肃,萧揽连忙出声否认道:「堂兄风流之名多是世人讹传,我同他一起长大,从未见他轻薄男女。况且…堂兄成亲不过一月,怎么可能放着裴大哥这般天资绝色,跑去众目睽睽之下掳掠民女?!」 萧萱看向裴玉戈,后者淡淡道:「长安也不信。王爷固然不是勤于政务之人,却也是正人君子。若是确有人亲眼瞧见,那么所谓的『民女』必然不会只是民女。」 「你既心里有数,我也就不再过问了。左右你们已成婚,虽不及叔叔他们那般是自幼的情分,但男子之间也未必不能相濡以沫。」 显然萧萱也并未细想这桩婚事,裴玉戈暗自松了口气,他本就不欲至亲裹入其中,便只顺着对方的话应下来。 而被裴玉戈他们议论的萧璨此时身处京中别院书房内。 桌旁放着一个解开的布包,里面放着三两块干粮与几小块碎银子,其余则是厚厚的几沓草纸信稿。而摊在他面前的则是几卷用血书写的诉状,字字泣血,诉的是原甘州刺史、如今的户部尚书晏秋山及其子晏梁草菅人命、强占民财、私加苛捐重税中饱私囊以及官官相护等数条罪状,另有康宁郡主及其兄楚王的罪状。 真假参半,哪怕是萧璨这种知晓部分真相的人瞧着都觉得心寒,不得不嘆一句用心歹毒。 再看堂下所跪女子,粗布衣裙,脸上尽是一路风霜颠簸后的狼狈,倒不像是单纯的死士。 萧璨将牵连楚王兄妹的那捲血书捲起,抬手置于烛火之上,看着火舌慢慢吞噬那份血书。柯慈侍立在侧,端了小铜盆接下燃烧的绢布。 「倒是安排周全,一个死士在明吸引旁人追杀,另外安排你在暗处慢行。若非我及时察觉逮到你,任谁都不会想到真正握有一切的是个平平无奇的寻常民妇吧?」 「贵人既已知道,不知打算要如何处置我呢?若是想问什么,还请免开尊口!我滚过钉板,挨过鞭子板子,不怕你们的酷刑手段!」 女人不同死士,虽面对追拿审问的大阵仗有些害怕,却仍是带着破釜沉舟的孤勇之气不肯开口吐露半个字。不过萧璨很快戳破了她的虚架子,一手拿过妇人布包里的纸张,翻阅过后抽出几张照例在烛火上焚烧,一边抬头瞥了眼女人道:「勇气可嘉,不过你幕后之人指派的另外两名死士皆已毙命在我的侍卫刀下,如今你包里的就是你唯一的希望,不必想着指望别人了。」 女人咬紧牙关,闻言整个人颤了下,反问道:「贵人若要处置尽管动手便是!世间自有是非公道,我死了也还会有旁人!只是若想我吐口却是不能!」 她说这番话时,眼中决绝与恨意不似有假。 萧璨放下女人布包中的证据,有些好笑反问道:「这世间残酷你未曾经歷过一番,何以这么笃定自己能抗住?」 女人看向萧璨的目光带着怨毒,却并非真正朝着上位的青年而来,她环视左右,心中一横。 「!」守在女子身旁一汉子瞥见她那眼神后,立刻冲过来用手捏住了女子的脸颊。顾不得什么礼节,抽出腰上挂的汗巾,团成一团塞进女人口中,这才没让她咬断自己的舌头。 柯慈一惊,回头看自家主子,却见萧璨神情淡然,似乎丝毫不意外女子自绝之举。 「身手不错,只是混江湖委实可惜了。」见制服了意欲自绝的女子,萧璨贊了那汉子一句,随即转回来嘆了口气道,「你们一个个行事都不动些头脑的?我若要杀你,昨天截住你时直接杀人夺信便是,何必拐着弯把你放到别院好吃好喝养了一天一夜?这会儿京中还不知道又该传我什么了!」 第48页 堂下女子仍喘着粗气,见她表情,萧璨便知她还未信。 「我不想杀你,更不打算对你动刑逼供。甚至…我还可以帮你伸冤昭雪。」萧璨说得笃定是因为瞧出女子眼中恨意不是作假,她的决绝是真,不过被利用也是真。萧璨要的是破除那些居心叵测之徒的阴谋,并不袒护真正有罪之人,便是公侯贵胄、乃至他自己与皇兄,也都不例外。 女子一时有些愣住,但下意识还是摇了摇头。 萧璨又道:「我不知这么教你的是哪位大人,也不晓得何等冤屈能支撑你一个弱女子如此决绝,但我可以肯定得同你说,我所应承之事,无人能阻!」 看住女子的汉子在萧璨抬手示意后,道了声抱歉才拿去塞入女人口中的汗巾。 「为什么帮我?我又凭什么能相信你?!」 她能平安来到京城全仰赖背后那位大人,无论对方为了什么,她都感激那人为她打通了伸冤的路。她也能看出萧璨不似那些黑心的狗官,但青年委实太过年轻,更不用说昨天正是萧璨带人将她擒住,无缘无故她实难立刻相信。 「若说什么单纯帮你的蠢话,你想必也不会相信。」萧璨一语正中女子心事,她未答,便又听得对方说道,「我只是厌恶有人在我眼皮子底下搅混水罢了。帮你的人恰恰做了我最厌恶之事,所以我要不惜一切打破他的美梦。而你若真有冤屈,我也不会拦你,旁人作恶合该付出代价,仅此而已。」 「…我不懂贵人讨厌什么,我只知道那位大人是真正帮助了我的人。」 「帮你?」萧璨轻笑一声,「你敲了登闻鼓,第二日就会暴尸街头。呵,别说你死而无憾,看不到最后,你所谓帮助不过是成了他人绊脚石,是愚蠢而不自知之举。」 萧璨身居高位,自然有底气说出这番话,只不过听在女子耳中,却只余悲戚与愤怒。 「贵人说得容易!可我们这些寻常百姓有冤难诉求告无门时,难道还有得选吗?!」 「……」萧璨有一时的沉默,随后他起身绕过桌案走到堂下亲自伸手将女子扶起,微微垂首道,「是我失言,夫人莫怪。」 女人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但还是攥紧了拳头,问道:「贵人说能帮我,可我不过一寻常民妇,实在冒不起险了!」 「你不信我能帮你?」 女人犹豫片刻仍是摇了摇头道:「我愿意相信贵人并非恶人。只是走到这一步我已山穷水尽,实在不怕惹贵人不快,即便你说要帮我,可我一无凭证二不认识贵人,不敢堵!」 「哈哈!夫人看起来还不算煳涂,难怪能凭一人之力坚持到这里。」萧璨听出了女人的弦外音朗声笑道,并将腰间玉符取下一枚塞到女人手中。面对着女人铁扇一展,郑重道,「实不相瞒。我名萧璨,乃当今天子胞弟,早些年受封雍亲王,不知可否令夫人信我?」 【作者有话说】 喜寿:即77岁,古人讲究七七大喜,所以是喜寿。耄耋之年指80岁,看过前作的应该能看到这章出现了很多熟人(没看过前作的宝子也不影响阅读),镇国公主就是前作萧恪大哥萧琢的独生女。 殷岫的职务是司录参军(也叫录事参军),听起来是个武将,其实就是纯纯的文官。武将衙门里专门写六曹文书,打理衙门庶务的七品官,所以才会想说从军但不成,因为他官职只是听起来像武将,实际上不是,被父母安排工作的好惨一娃 第24章 吃醋? 萧璨在郊外别庄滞留了近三日才返回京城。和那日生辰宴一样,是赶着宫里中秋夜宴前回来的。 此时距大长公主府上那场秋宴才过去不到一日的功夫,有关萧璨强抢民女以及裴玉戈与寿王孙萧揽眉目传情等等一种流言就已在公侯王府内传遍了。 尽管裴玉戈并非女子,素日所受名节桎梏较之女子少了不少,可依旧防不住有人愿意传有人也肯信。这些人虽不敢当面笑话,可私底下却已经不知说过多少污糟话了。 不堪入耳的言辞自然也传到了寿王府。 萧揽心知是自己莽撞出头才给了旁人编排裴玉戈的机会,他倒是不在乎别人说自己什么,反正有祖父和父亲护着,也不敢有人嚼舌根嚼到自己头上,萧揽就只顾着担心裴大哥的状况、 因为心里记挂着事,他整个人都不安生。萧揽的父亲、寿王世子萧兴邑勒马斥道:「毛毛躁躁的!定不下心来便去马车中伺候你祖父祖母去。」 萧揽被父亲赶去了后面的马车。 寿王夫妇身子骨倒还算硬朗,年纪虽然大了,但两人精神头儿却还好。寿王和蔼、寿王妃恭肃,不过对于小孙儿,夫妇俩都是打心眼儿里疼爱,见人被赶到马车上坐着,也不训斥,寿王更是将人招唿至自己身边坐下。 「祖父、祖母,孙儿失礼了。」 「不妨事、不妨事!你父亲一贯严厉些,来来来,喝口甜酒压压惊。」寿王笑着宽慰了两句,又取了个小酒盅,将刚烫过的甜酒为孙儿斟上一盅,一边问道,「别府传来的闲话令你这般不安么?」 萧揽脸上表露愧色,低头道:「孙儿思虑不周,才被那起子小人钻了空子,还累得祖父听这等污言秽语。」 寿王却笑着摇头道:「既是流言蜚语,那打一开始便是谣传妄言,为的便是将白诬成黑。错的是包藏祸心的传谣之人,你是被诬陷之人,为何反要自责愧疚?」 第49页 一番话醍醐灌顶,令萧揽茅塞顿开,然而他脸上笑容仅仅维持了几瞬,便又沉下来摇头说道:「祖父疼我信我,孙儿才能一笑置之。可……这次孙儿不过是那些小人中伤裴大哥时捎带上的,孙儿还是无法原谅自己的莽撞。」 萧揽心中烦闷,说完便一口将甜酒饮尽。 寿王在旁始终笑着,自己同饮一杯再次为他们祖孙二人斟满。窦王妃此时方出声道:「王爷,您这是第四杯了。」 「夫人恕罪~」夫人发话了,寿王忙笑嘻嘻地告罪,并将那壶甜酒送到窦王妃面前。之后才转回头看向孙儿说了句,「从礼也不可贪杯喔!」 老夫妇相伴五十年,人过花甲却也日日如蜜里调油一般,是京城多少人艷羡的神仙眷侣。 其实这酒本就是寿王劝的,可萧揽是个实诚孩子,听了还是老老实实应道:「是,孙儿记下了。」 这最后一杯甜酒寿王并没有急于喝,而是捏着小盅若有所思地晃了晃,而后再看向孙子问道:「自打你从皇姐的府上回来,就一直叽叽喳喳得把『裴大哥』挂在嘴边,我倒是有些好奇这外孙媳妇是什么样的人了!」 若论实打实照面见过,那寿王只在大婚那日见到过人一面,当时只觉得是个容色倾国的标緻人儿。能让自己这小孙子挂在心上,寿王确实有几分好奇。 萧揽闻言正色道:「裴大哥是谦谦君子,又有堪比仙人之貌。人虽天生体弱,但气度谈吐极佳。比之堂兄,也是不落半点下风的。」 寿王听了也不问大长公主府上到底发生了何事才能传出那等不利的传言,不过有一点他可以确信。那就是整件事幕后必有推手。短短一日,这些不堪入耳的流言便已传至各公侯王府,若说只是个赋闲无权的郡王一手所为,那他有这等本事也不至于至今都不成器。 不过面上寿王并未同孙儿言明,只说道:「那今日中秋家宴,从礼可得帮爷爷引荐一番。」 萧揽立刻点了点头。 「裴大哥也一定乐意同祖父结交!」 与此同时,雍王府门前已停了马车,随行诸事均已打点妥当,只等着萧璨同裴玉戈一道乘车去皇宫。 此刻二人更衣已毕,却并未急于动身,而是坐在萧璨的主院里说话。 裴玉戈穿的是前次萧璨生辰宴时的那套绛紫朝服,今天是他主动来寻萧璨的,自然也撞上了萧璨将一女子带回安置的那一幕,但他却没有问。 一来是他并非真正的王妃,于公于私都无权过问萧璨带什么人回府,二来是他心中记挂着正事,中秋家宴在即,此刻如何安置入府女子并不那么紧要。 萧璨面上坦然,似乎并不在意安置女子时被裴玉戈撞见。只是命人照例煎了一碗药,又看着人服侍裴玉戈服下,才开口问道:「玉哥今日主动来寻我,不知是为何事?」 哥戈同音,萧璨这般称唿倒也合适,在外人听来,他也不过是直唿裴玉戈的名讳罢了。 说话间,萧璨将秋浓新奉上的一盘蜜饯推到了裴玉戈手边,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吃。 裴玉戈并未拒绝,刚喝了药嘴里酸苦,他便捏了一颗放入口中拒绝。腌制得正好的蜜果不会过于甜腻,果子和蜜糖的甘甜刚好沖抵了中药的酸苦。 萧璨也捡了一颗吃,蜜果腌制前便已取出了果核,无需吐核倒也方便。他品了品贊道:「秋浓腌制蜜果的手艺还是这般好。」 秋浓欠身行礼后摇头道:「能让王爷也辨不出差别,想来冬月这手艺已经可以出师了。」 萧璨挑眉看向秋浓身后,被引荐的少女在秋浓的示意下上前两步欠身行礼道:「婢子冬月,参见王爷王妃。」 女孩瞧着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鹅蛋脸瞧着甚是可爱,人看着也老实知礼。 「秋浓这是从哪里寻来的丫头?」 「回王爷,冬月是王府的家生子。她爹是郭管事手下管理铺子的小管事之一,人也算忠诚老实。」 「挺好的。」萧璨颔首肯定,扭头看了眼裴玉戈后又同秋浓说道,「我倒是不怎么馋这一口,倒是玉哥每日都要喝药,嘴里难免酸苦,吃些蜜果也是好的。回头你同郭纵说一声,让他把这丫头调去玉哥的院子。刚好上月那院子里大丫鬟的数还没凑齐,便让冬月顶了,涨涨月俸。」 秋浓携小丫头冬月一同行礼谢恩,随后又领着到了裴玉戈面前再行礼。 萧璨挥手示意闲杂人等出去,秋浓领命将屋内一种丫鬟小厮都领了出去,只余萧璨贴身侍卫几人分立于屋内几处。 「现下屋内没有外人,玉哥想说什么直说便是。」 「多谢王爷抬爱照顾。」 裴玉戈点头致意,他也是侯府公子出身,自然能瞧得出萧璨安排冬月的用意。面上是赏了个丫鬟,实则是在向王府其他人传达在王妃身边伺候便能得富贵赏赐的讯息。这样即使他们之间并无夫妻之实,王府中见风使舵之人也不会看轻他。 「王爷想必已听说了昨日传出的流言了。」 萧璨点了点头,他人在外面忙活,但不代表京中事他懵然不知。 裴玉戈正色道:「那王爷也必然听说了这些时日京中有关老师的谣言。我是因昨日同安郡王的几句话勐然联想到老师的事,这二者虽非出自一人之手,却有许多相似之处。在我看来,同安郡王不过一酒囊饭袋,他如何能将王爷的动向摸得一清二楚?老师与您父母的关系鲜有人知,那些传谣之人又是因何知晓,又或者…」 第50页 裴玉戈说得认真,但萧璨更在意的是他的自称。虽仍称唿着王爷,但相较之前已随意了许多。待听到裴玉戈对于萧兴泊的犀利用词之后,萧璨则没忍住笑出声来。 「王爷何以觉得如此好笑?」 「玉哥谦谦君子,应是轻易做不出贬低旁人之举。今日言辞这般犀利,才有些好奇当日大长公主府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王爷不知个中细节?」 在裴玉戈看来,萧璨扮猪吃老虎,瞧着终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样子,实则应当尽掌京中事。可萧璨只摇了摇头道:「我又不是那天上的神仙,怎么可能洞悉所有事。再者这些时日忙着,没心思打听那些。」 「王爷在忙的事与今日进府的那女子有关?」 「也算是。」萧璨有些玩味地看向裴玉戈,挑眉问道,「玉哥是以王妃之身在问我吗?还是吃味儿了?」 裴玉戈迟疑了一下,随即无奈摇了摇头。 「…我并无此意,自是随口一问。」 萧璨是先褚王次子,年长后便早早建府有了风流好色的名声,于男女之事上早有涉猎。不仅是府中伺候的丫鬟小厮清丽可人,便说那左右长史、典仪管事一众也均是俊男美女,便是其中有那么几个做过萧璨的枕边人也不奇怪。 「随口啊…」萧璨含笑看着对面的人,故意拉长音吊足了胃口后才干脆否认道,「玉哥放心,那女子受人蛊惑指使,原准备在明日敲登闻鼓,将叶少将军夫人的娘家人都拉下水。」 「!」裴玉戈心中一震,他早些时候便知殷绰打算对叶家动手。这一月来叶家得了消息也算风平浪静,不成想对方竟还有后手,「多谢王爷出手。」 「不必你来谢我,要谢也该是叶少将军谢我才对。不过嘛~如果玉哥真要谢我,那便答我一句实话。」 「王爷尽管问。」 「今日你看到我带那民女回王府,心中是如何想的?」 裴玉戈沉默不语,萧璨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答案。 门外来人催促说进宫赴宴的时辰要晚了,萧璨无奈嘆了口气又道:「罢了,我换别的问便是。我帮了玉哥的朋友这么多,玉哥能否先答应我一件事。」 如若萧璨所言属实,那他拦下那女子确实是帮了叶虞,但以裴玉戈对萧璨的了解,他并不觉得萧璨是无理由出手帮助的。 裴玉戈直直看向萧璨,淡定反问道:「王爷所为难道不是为了帮自己么?」 「…哈哈哈!」 萧璨愣了一瞬,随即抚掌连声大笑,而后说道:「我是为自己所求才拦下那告状女子不假,但帮到叶少将军也是真。玉哥同叶少将军互为挚友知己,这点情分都不足以让玉哥先答应下来?」 萧璨看似年轻不知事,实则心思难猜。贸然先答应他的请求并不稳妥,但裴玉戈愿意赌这一次,赌萧璨并无坏心。 「王爷请讲。」 「日后不在人前,别唤我王爷。」萧璨此刻笑得像只偷腥的狐狸,脸上极是得意,「若你日后再换一次,便罚你……在人前同我调情!」 第25章 「不择手段」 裴玉戈虽不解他为何对改称唿一事如此执着,只能轻嘆了口气应道:「我答应你便是。」 萧璨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道:「甚好!不妨先唤一声演练演练!」 过于直接搞得裴玉戈有些无奈,犹豫了下方开口:「…明珠。」 「这才对嘛!」 萧璨心满意足遂站起身,相邀道:「时辰不早了,玉哥与我该动身了。」 自大婚之后,但凡是宫中的宴席萧璨都不似从前那般想不去便不去了,中秋这次也是,赶在夜宴前从外面赶了回来。白日里王府不少伺候的下人都瞧见了萧璨将一名粗布衣裙的女子领进了府安置,在结合这两日公府间传开的流言,不免令人议论纷纷。毕竟王妃不仅是个病秧子、还是个无法诞育后嗣的男子,即便是百姓教化程度有所提升,但人不能避免成亲生子才是世道大统,故而萧璨领了个女子回来,才会让下人们揣测今后王府后院的风向。 不过黄昏时分眼瞧着萧璨与裴玉戈结伴而行,二人面色如常,旁人又不免有些揣摩不清主人家的心思。 待二人坐上马车前往皇宫,萧璨才又提起先前未说完的话来。 「方才是我不好,原是要问玉哥为什么找我来,聊起蜜饯干果的事竟耽搁了时辰。现下说可还算晚?」 裴玉戈摇了摇头,只是一开口又险些唤错。 「王…明珠,我来寻你,是为老师的案子,有事相求。」 萧璨笑道:「好险!若是说漏了嘴,玉哥怕是今晚便要同我在大庭广众之下亲热一场了!不过我竟不知自己改姓了王?」 揶揄的话到了他口中,竟让人生不出半点不悦来。 裴玉戈也只是无奈道:「明珠见谅…我终归较你年长近十岁,君臣尊卑、三纲五常守了三十年,难免改起来没那么顺口。」 「我这打趣的话让玉哥这么一回,可不敢再多说半句了,玉哥所求为何,不妨直言。」 「御史台掌监察之责,我原欲借职权翻阅过往卷册,寻些破绽施压大理寺及京兆府。只是忙碌几日收效甚微,方觉自己想岔了…不论幕后之人是否为太师,动手之人又与老师有何深仇大恨,他们既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做这等丧心病狂之事,便不会轻易露出破绽。只要一日不寻到老师被杀的真正原因,便一日要挟不到他们。」 第51页 萧璨边听边点头,却没有贸然打断。 温燕燕之死当然有其他缘故,他已为此在京郊走访寻找那关键证人半月有余,只不过他却没有立刻告知裴玉戈这一点。此刻瞧着那拥有绝色容颜之人神情坚毅诉说对此事的看法,虽还有些青涩,但句句都在慢慢与自己靠拢,萧璨不由看得有些入迷。 一时出神后见裴玉戈停下直盯着自己,轻笑了一声道:「玉哥想的同我一样。那不知我能帮助玉哥什么?」 裴玉戈深唿吸一口气,方下定决定道:「我想向明珠借一些人。」 「借人…做什么?」 「传谣。」 裴玉戈说得肯定,萧璨听了意外回答,眨了眨眼一时未反应过来。愣了片刻后方挑眉问道:「传谁的谣?」 「同安郡王萧兴泊、杜国公杜俊荣、平南侯沈贡、太师殷绰、工部尚书卞昆及侍郎陈交、通政使陈越及左参议单雪,还有……我。」 裴玉戈一脸报出来的这些人里有如今朝中炙手可热的权臣,也有深受皇恩的公府侯门,有贪官昏臣、亦有因上峰借党而不得志的女官,最奇的是这里面还有裴玉戈自己。 萧璨打小就在名利场上长大,虽说因姑母与父母关系亲密未曾有过嫌隙猜忌,但闲话流言也是没断过的,更不用说他自己年少封王开府,恶意揣测他品行的流言一直传到如今。裴玉戈说出的人虽令一时意外,但很快就明白了对方的用意。 「你想将这淌水彻底搅混?」 「非常时期非常手段。如今便是我想堂堂正正为老师讨回公道也是不能了,他人不仁,我又何必讲理?既然他们想黑白颠倒,我便舍了无用的君子风骨陪他们疯一场,也教那些心中污秽之人尝一尝这苦果!」 「哈!…哈哈哈!」萧璨先是下意识笑了一声,随后抚掌朗声大笑数声,看向裴玉戈的目光有所改变。笑过之后,他一瞬敛去笑容,正色道,「真真假假…何人评说,妙极!届时大家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要么一起生要么一起死!我竟不知玉哥还有这股不择手段的疯劲儿,看来从前真是看走眼了!」 襄阳侯府一门忠良,初见裴玉戈时萧璨虽也觉得对方不似寻常循礼守矩的文人那般固执,但并为想过他能想出这等狠绝的法子,然而恰恰是这人群中权臣清贵、昏官贤臣都有,才能将自己真正的目的引去。而这个法子出自裴玉戈之口,萧璨如何不觉得意外与惊喜。 甚至有那么一瞬,他真的心动了,不为外表…而是这个人本身。 裴玉戈深知萧璨并不如人前表现得那般文武不济,所以听了那不似夸奖的话不由皱了下眉道:「不择手段…听着不像是夸人的话。」 「哈哈哈!玉哥不懂,『不择手段』在我这儿就是夸人的话!」萧璨真情实感答了一句,他眉飞色舞的神色不似作假,只能说裴玉戈再如何疯也分不过眼前人。 待压下心中澎湃心绪,萧璨才肯定应道:「玉哥所言小事一桩。中秋夜宴一过,我便将王府长史柯慈拨给你差遣,他生于市井却有青天抱负,奈何因贱籍出身而多年不得志。此人虽有些文人清高,但市井门路极广,玉哥只要摸清他想要什么便能得他尽心尽力。」 至于柯慈真正所求为何,萧璨并没有直接告知。既是给裴玉戈的考验,也是出于他心中好奇。 「多谢你。还有一事…我还想要劳烦明珠帮忙。」 「玉哥尽管说。」 萧璨此时心情大好,便是裴玉戈此刻说要上得青天揽明月,他大抵也会不假思索应下。 自然,裴玉戈所求并非那等飘渺无迹的荒唐事,他垂眸思索片刻后抬眼直言道:「我想让你帮我差一个人……上都督府司录参军殷岫。」 又是个意料之外的人,萧璨略一思索后道:「皇后亲弟,不过自生父过世之后就被自己的亲叔叔过继到了自己名下。我依稀记得是个不怎么起眼的人,玉哥怎么…突然对仇人之子这么上心?」 「镇国公主回京,我们在大长公主府上见过一次。说不上如何上心,只觉得此人话里有话,与太师之流格格不入。为了老师,我可以放手一搏,但并非全无顾忌,若是无辜之人,终归不愿连累。」 萧璨这次没有立刻答应,而是犹豫了下才点了点头。同时思索片刻,也交了自己的底。 「实不相瞒,民女上京告状虽绊住了我几日,却并非我半月不在府中的真正缘故……」萧璨一边说着,一边抬眼打量裴玉戈的神色,见对方隐约明白他要表达的意思,方像邀功一般说出,「其实温姨母遇害前几日便已有所警觉,只是不敌那些人心黑手狠,仍是遭了暗算。不过她遇害之前,随行队伍中有一僕妇不知何时离去,不见了踪迹。我想…那僕妇手中要么有姨母託付的重要之物,要么…便是知道姨母遇害的来龙去脉,故而这半月一直隐去行踪在京郊搜索这妇人!」 裴玉戈眼中震惊难以掩饰,面上甚至有一丝慌乱闪过,不过很快便定下神来,再抬头时心中已有了答案。 「老师身边年纪相仿的僕妇我全识得,王爷可能弄来名单让我分辨?!」 「这个简单,不过……」萧璨嘴角挑起一丝笑意,故意拉长音道,「玉哥又叫错了,得罚!」 裴玉戈愣了一下,随即无奈摇头朝萧璨拱了下手。 第52页 「任凭…吩咐。」 「那…今晚夜宴见机行事。」 【作者有话说】 萧璨:心被击中了! 第26章 勾魂摄魄 中秋宫宴每年都办,除了今年萧璨没有任性缺席,携新王妃赴宴,其余倒也没什么变化。 所谓家宴,不过是歌舞赏月,年年如此也没个新鲜。裴玉戈不喜这样需时时寒暄假笑的场合,规矩越多、人情味越少,皇家尤甚,远不如一家人在园中摆酒赏月更亲近些。 在座皆是萧氏嫡系亲贵,莫说是公侯权臣,便是同为萧姓的旁支族人也没资格赴这天子之宴。不算大的荣禧殿内坐着这时间最尊贵、最富有的一群人,却也是最不懂人间疾苦的一群人。 裴玉戈与萧璨结伴而来,由内侍官领进殿内时天子还未到,饶是这样,他们也是最后一个到的王公贵戚。 也唯有雍亲王萧璨有这般的底气敢让天子等他,世人皆说雍王骄矜,其实也不全算是无端构陷。 殿外的内侍出声通报他们入殿,一脚踏进殿门的那一瞬,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二人身上。于萧氏宗亲而言,裴玉戈是新面孔,虽不算第一次见了,可那张倾国绝色的容颜却非一次两次便能轻易看够了去的。 京中从不缺各色美人,皇族成员坐拥权势,招招手,什么样的佳人得不到。 可偏偏那些美人在裴玉戈天赐的容颜面前都要逊色几分。那明明是个未施粉黛的男子,举手投足也没有半分娇柔妩媚之态,却仍令在座不少男女忘情,更甚有那年纪稍小的皇族子弟投来痴迷神色,全然不顾裴玉戈名义上的『夫君』就在身边。 萧璨自然注意到了那些人,他脸上未露半分怒意,反而勾唇一笑,停下脚步歪头凑在裴玉戈耳边,当着众人的面耳语道:「玉哥瞧瞧,我这又不知多了多少情敌来?」 揶揄后浅笑,语气亲昵仿佛他们并非一个多月前才因利益一致而匆匆缔结盟约的伙伴,而是相濡以沫多年的伴侣。萧璨从不吝惜笑容,虽不及裴玉戈绝色姿容,也是京中一等一的俊朗样貌,若非在座皆是同宗血脉,又不知要生出多少痴男怨女来。 若是一个多月前的裴玉戈,定是厌恶这等登徒子的狎昵举动,可如今…心境却是大不相同。 「呵。」裴玉戈素日是不在外人面前笑的,是而总给人一种清清冷冷、只可远观的美。可那仿佛是下凡仙人的玉人儿因萧璨玩笑般的耳语掩唇轻笑时,满堂寂然,竟不知是又勾了多少人的魂儿去。 萧璨被裴玉戈一笑也仿佛吸了魂儿一般,呆愣片刻后回过神也跟着笑出了声,只是相较于裴玉戈的儒雅仙姿,他的笑更爽朗得意些。下一瞬目光微凝,扫过那些对着裴玉戈的脸露出痴迷之色的亲戚子侄。 裴玉戈此时竟主动耳语道:「如此…可能抵了方才那句口误?」 萧璨失笑,随即点了点头。何止是抵了,若是裴玉戈方才趁势套上些便宜,萧璨觉得自己也会毫不犹豫全应了,所幸这位侯府公子是个正直的人,做不出这种奸猾事来。可越是这样,他觉得自己反而陷得越深。 镇国公主遥坐前列,见了裴玉戈发自真心的笑,才放下心将目光从那两人身上移开。她意味深长地笑了下,随即半转过身,举杯朝今日独自赴宴的堂妹端敏大长公主举杯。 耽搁了些时候才有内侍官上前为二人领路。 家宴不同此前生辰宴,萧璨虽是天子胞弟,但席位上却是排在礼王之后。 裴玉戈与萧璨同席,其他几家王府亦是王爷王妃一席,这是自昭帝在位时便改了的规矩。直至当下,许多府邸设宴也是如此,礼法上虽仍是男女有别,但席位上却不会过分区别对待。因此,今日中秋家宴坐在天子左下首的是镇国公主而非寿王、礼王。镇国公主和宁国端敏大长公主之后才是寿王、礼王、雍王。 好巧不巧,萧璨他俩之后便是礼王世子萧兴海,以及那日大长公主府上出言不逊的同安郡王萧兴泊。他们刚好被夹在礼王父子三人之间。而楚王孙、寿王孙等一众尚未封爵的皇室子弟则排在末席。 也因是家宴,萧栋的妃嫔和儿女亦在。不过此刻帝后未至,只有妃嫔依位份高低设席位于龙椅右手一列。萧栋继位不过六年,膝下儿女不多,其中次女和幼子皆是殷皇后所诞,这对龙凤胎不足两岁,还是需要皇后和奶娘时时照顾的年纪,是而此刻同帝后一样也都未到。而宁淑妃所育的大公主年长些,此刻乖巧坐在自己母妃身边。 只是方才裴玉戈与萧璨小声说笑时,年纪尚小的大公主从未见过那等绝色,一时被裴玉戈的笑晃了眼,被她的母妃及时捂住了嘴才没有说出什么失身份的话来。其实宁淑妃方才也被雍王与雍王妃的笑搅了心魂,心头砰砰直跳,她暗自掐了掐了手心才按下自己心中这混帐念头,一边小声教导女儿道:「柔葭,那是你父皇的亲弟弟与他的王妃,你见了也要恭敬称唿一声皇叔与婶婶的。」 大公主眼睛仍盯在那两人身上,被母妃教育了句,怯生生应了一句。只是瞧她那样子,宁淑妃便清楚女儿没有听进去,不过不待她再多叮嘱两句,大太监赵园便从内殿转了出来,拂尘一扫朗声道:「帝后到!」 想是帝后已在内殿等了些时候,这边内侍回过神急匆匆将萧璨与裴玉戈领到席上,那边天子便到了。 第53页 殿内众人齐齐起身恭迎圣驾,天子一身常服、未戴冠冕,只用金冠束髮,想是也因这是家宴才穿得自在些,皇后衣着虽不繁复贵重,却也是一身正红凤裙风华万千,头上左右各簪了两对一大一小的衔珠凤钗。瞧着虽朴素,但在座皆是皇族,多数人一眼便瞧出皇后钗上明珠是此前东江王进献的稀世宝珠,拢共就那么几颗,大半都在皇后头上了。 殷皇后与天子少年夫妻,她恩宠越盛,太师在朝中的权势便越是稳固。 裴玉戈也恭敬站着,但垂眸沉思时脸上笑容已淡去了。冤有头债有主,他与殷绰有仇,这些却与殷皇后无关,只是情势于己不利,难免心中惆然。 「今日家宴,不必多礼。」 天子出声示下,左右众人才敢坐下。萧栋左右瞧了瞧,目光立刻落在胞弟身上,见萧璨竟真在席间老实坐着,不由笑着揶揄弟弟道:「今日璨弟竟老老实实坐着,朕方才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萧栋这一番话没摆什么天子威严,席间其他人多是松了口气。萧璨不同旁人,他一贯在兄长面前便是随性自在,也笑着回道:「臣弟不爱歌舞赏月,故而从前仗着皇兄偏爱便任性不来了。如今这不是有了玉哥,臣弟想着襄阳侯府两位少将军戍守边关无法回京,又念着诸位叔伯长辈慈爱,怎么也得带他来,让皇兄和叔伯兄弟们关照爱护一番,总也教人知道咱们一脉最是和善疼人的!」 这两日京中有关裴玉戈与萧璨的恶言传得飞快,萧璨今日上午领了个民女进门,下午各王府便传了个遍。诸如萧兴泊之流就憋着股劲儿打算在中秋宫宴上给萧璨与裴玉戈难堪,自然这个主意也并非他个人的念头,出门前是得了父亲首肯的。 可萧璨这番话出口,分明是早料到了有人要算计他俩,提前借着皇帝的东风将这番话说了去。再看龙椅上的皇帝闻言大笑,同弟弟继续谈笑风生,便知这试探的法子行不通了。天子都顺着萧璨的话说,今日谁敢做那出头鸟逆着来,便是忤逆了天子。 端坐在萧璨右手边的礼王萧缙默默放下了手中杯盏,他神色淡然,对周遭一切都淡漠无所谓,心中却非如此。 而默默关注着父王与身旁雍王夫夫的礼王世子则悄悄向一直看着自己的弟弟摇了摇头,随后将桌上饮尽的杯盏倒扣过来,用一指轻扫到一边。萧兴泊准备好的计划付诸东流,心头憋足了一口闷气,但他不敢违逆父王与长兄的意思,只能咬着牙低下头,掩盖住自己愤恨的神情。 【作者有话说】 男女通吃裴玉戈、醋缸砸烂萧明珠 第27章 一场闹剧 说是家宴,可在座各有各的心思,即便围坐在一起也称不上是个『家』。 歌舞年年如此,要说今次有何不同,大抵便是那领舞的女子姿容出众,便是在美女如云的宫廷之中亦是少数。女子身形纤细高挑,一张面具遮去大半张脸,让人只瞧得见那涂了朱红口脂的双唇和一双勾魂媚眼。 明明是通身媚态,舞却是英武侠气之风,舞者技艺也是精妙,观之并无违和之感。 殿外鼓声急促,与这中秋夜宴的团圆舒缓氛围截然相反,可却无人叫停。待一舞毕,那领舞之人已是用尽全身气力,屈身跪下时胸口起伏、朱唇微张,哪怕看不清面容,都几乎勾了人的魂魄去。 饶是阅人无数的皇族也少见这等尤物,洁身自好也不碍着被那领舞女子勾了些心去。不说男子,便是在场宫嫔王妃也不由侧目。 似寿王、镇国公主等阅歷颇深的长者不甚在意倒也是寻常,可殿中唯有一人最为反常。不仅没被那尤物勾了心魂去,便说打一开始他便没有正眼瞧那领舞之人一眼。 「雍王觉得这舞如何?」 被人问到的萧璨放下替裴玉戈布菜的银筷,扭头看着礼王世子笑了。 「我素来不好这些风雅之事,又少沾文墨。方才只顾着为玉哥布菜了,五叔让我说,我也实在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萧璨说得坦荡,丝毫不在意他为王妃布菜的讨好之举有损声名。这原也是个纨绔子弟该有的煳涂样子,可放在此时此刻的他身上,却有种种说不通的地方。 「那确实遗憾。我本想你素爱美人,必不会错过这等身怀绝技之女。不过如今看你如此爱重王妃,想来京中传闻做不得真,竟白白任旁人编排你多年,这幕后之人…心思实在歹毒!」礼王世子话说得冠冕堂皇,有心之人都能听出他话中试探之意,偏偏句句都似真心为了萧璨的名声着想。即便是听出了旁人刺探的用意,面上也没有正当的理由翻脸,答与不答、真与假,都牵累不到萧兴海。 裴玉戈侧耳听着,心中倒是感嘆这礼王世子说话比他弟弟萧兴泊周全了不知多少。 萧兴海之言在旁人听来合情合理,这京中谁都可以不好色,唯独『声名在外』的萧璨不行。这些年宫中及各府前后送去的人不少,雍亲王府照单全收,没退回去半个。虽说这么多年也没弄出个庶长子女来,但萧璨贪色之名却早已稳固。 寻常俗物入不得他眼,但今日领舞女子一身媚态浑然天成,眼波流转间便能令人神魂颠倒,可萧璨却一眼未看,实在古怪。毕竟前两日他才从郊外『抢』了个姿色平平的民女回府,这两件事放在一块,即便是与萧璨无甚亲近关系的人都会多想。 第54页 萧璨面不改色看向那跪在首位的女子,忽得笑了下道:「五叔这话说得我倒生了些好奇之心,只不过御前献舞却还搞这些遮掩的小把戏!不知是乐舞司的掌事官故弄玄虚,还是…有人费心钻研,意图媚主?皇兄,臣弟瞧着实在可疑。」 话茬一下子又被推到了天子面前,而打太极的人此刻笑着转回头沖裴玉戈抬了抬酒杯,一副讨夸的模样。 天子还未言语,裴玉戈并没有举杯同萧璨相碰。 萧栋环视了一周阶下人,微微侧头,将脸转向殷皇后。 殷皇后身为六宫之主,这等歌舞安排的事也算她分内之责,不过阶下所跪女子确实并非她亲自过目。只是中秋宫宴,她不能在将责任甩给底下妃嫔,那样无疑是当众扫了天子的颜面,便只能冷冷瞥了一眼阶下心虚低头的陈德妃,随即转向帝王躬身垂首道:「是乐舞司献的新奇点子,臣妾想着往年皆是寻常歌舞,便擅自做主让他们编排着这么演了。」 有了殷皇后的台阶,天子便顺着说道:「无妨,梓潼也是好意。至于这人…乐舞司安排得委实不像话了些。」 帝后一唱一和将责任落到了乐舞司的掌事身上,倒是送这女子入宴的幕后之人藏得极好。 萧璨素来嚣张,他若是就此罢休那便不是他的一贯作风了。 是而天子刚说完,他便又道:「皇兄皇嫂说得极是,不过想来乐舞司的人本也是为了讨得圣心。臣弟方才被话激着说了两句酒后胡话,现下仔细一想若是连累了尽责之人,岂不是是非不分?」 萧栋也纵容着,跟着问道:「那以璨弟之见,该如何处置呢?」 萧璨突然扭头沖礼王世子笑了下,转回头向天子拱手道:「臣弟方才听五叔提了好几句,说这领舞的女子身怀绝技、舞姿如何,又见六叔刚刚目不转睛瞧了许久,想来是真的。臣弟方才没看清,不如让这女子摘了遮掩的面具再跳一次,便算将功补过了。」 天子颔首,便有内侍传令下去。 待殿外鼓声再起,其余伴舞之人纷纷起身退了出去,独留领舞的女子跪在正中。今日她所献之物并非寻常丝竹柔婉曲调,而是糅合了战鼓的破阵之乐,一舞下来颇耗心力。眼下不过片刻便要再来一遭,实在勉强。然而皇命不可违,她只能咬唇强撑起身,摘下面具,于那鼓声大作之时再行一舞。 论容貌,这女子不输在场任何一位贵女,可萧璨的目光只落在她身上短短几瞬。 精疲力竭之时,人的心绪最难掩藏,而她失了面具,所有神情都被萧璨尽收眼底。所以她再借跳舞转向萧璨时,却见男人已经不再看向自己了,只一心一意瞧着身旁的人。 这一舞后,那女子再难似方才跳完那般做出一副我见犹怜的妩媚模样,她双手交叠伏地,头低垂着悬于手背之上,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和手臂滑落,嗓子更是干疼得像是刀割过一般。 天子未置可否,视线扫过萧兴海和萧兴泊二人,之后转回胞弟身上。带着宠溺的口吻问道:「这次如何?可能将功补过?」 萧璨满不在乎回道:「皇兄恕罪,方才见玉哥心口疼,还是没瞧。论容貌,她也远不及臣弟的王妃,实在是没什么心思细瞧。不过皇兄家宴,臣弟方才实在胡闹了些,今日便算作臣弟的错,饶了旁人罢。」 明明是不饶人的语气,却说得周全。裴玉戈天人之貌,这话由娶了裴玉戈的萧璨来说倒也合乎情理。这一番作为既令在座之人明悉了他在皇帝心中的分量,也没有表现得太过骄纵而伤了天子的颜面。 「你既主动认错,便该认罚,不然诸位宗亲今日见了,岂不是要说朕赏罚不分了?」 虽说要罚,但萧栋全然没有真罚的心思。萧璨便顺着讨饶道:「那皇兄可罚我些轻的,臣弟文武不济您是知晓的,可不想在诸位尊长和叔伯兄弟面前丢了颜面。」 「这话教你说得!不怪年幼时太师常被你气得倒仰!」 他们兄弟情深,说这话时自然亲近随意,少了些生分的君臣礼数,在皇室之中倒是极少见的。只不过当天子提起殷太师时,萧璨未答,只举杯一笑置之。 萧栋不由笑道:「这便是自己定了罚什么了?」 「臣弟无甚长处,便不在宗亲面前献丑了。愿自罚几杯,正巧宫中佳酿滋味甚美,臣弟情愿!」说完便自酌自饮了几杯,言谈举止颇有些孩童稚气,偏偏配上他一副俊朗笑颜倒不会令人生厌。 一番胡闹下去,也无人在意方才玩笑之语了。 皇后挥手示意内侍将那舞女带出,让宫宴继续,阶下一妃嫔此时开口同天子道:「陛下,臣妾方才瞧这献舞女子频频向雍亲王示好,不知是否曾有什么渊源佳话?」 说话的是九嫔之首的奚昭仪,她是东江王的亲孙女,年纪比萧璨还要小,人也娇憨可爱。入宫不过半年,受宠程度仅次于殷皇后。虽说先帝时中洲国奚氏便已献国受降,转封了东江王,权势远不如从前。但奚氏在几州的民望仍在,只要她祖父不死,便笃定天子不会以轻易降罪于她。 奚昭仪不是幕后布局之人,与萧璨既不亲近也无冤雠,她方才便瞧出来其中藏的猫腻,只是年纪小又最爱看热闹,这才出言说了这么一句。 萧栋近来对奚氏女颇为偏爱,他本也没把底下人的猫腻放在眼里,便顺着爱妃的话问道:「可有此事?」 第55页 天子开口,底下自有内侍将话重复给那跳舞的女子听。只见那女子听后,跪直身子,头颅微微垂着向斜后方瞥了眼,也说不准到底在暼谁。再转回身时双手交叠贴在额头上,伏身再行了一个大礼,等了一会儿被内侍官叫起时垂首朗声道:「奴自幼时得雍王爷出手搭救便暗许芳心,今日僭越,只为圆多年夙愿。此刻心愿一了,甘愿一死以偿僭越之罪。」 声泪俱下,说得好是感人。 裴玉戈听了全场闹剧只觉得头疼,勾心斗角当真是没半刻安生。此刻他双手捧着一碗热茶,垂眸只盯着茶汤出神。 萧璨也压根不管那女子说得如何动情,只歪头小声问道:「玉哥心情不佳?」 「并无,只是听得有些累了。」 萧璨听裴玉戈略带埋怨的语气反倒是开心地笑了,又压低声道:「我也这么觉得。马车上你同我说的那些,我觉得倒可以再添上几人,让京中多热闹几日。唉…可惜我装病不像,恐怕还要劳烦玉哥帮我行这金蝉脱壳之计了。」 裴玉戈未说话,只放下茶碗朝萧璨轻点了下头。 正巧此时天子看过来询问萧璨如何想的,萧璨打量着那献舞女子,眼中说不上是厌恶。只是他方才察觉别有意图之后已出言敲打警告了,不成想那女子同幕后之人执着,竟要做到这个份上,反倒是让他觉得可笑。 不过面上萧璨脸上笑容不减,将那楚楚可怜的舞女打量了一番后道:「皇兄恕罪,臣弟实在不记得还有一茬事。不过臣弟向来不拒美人,瞧着虽远不及玉哥一成美貌,勉强倒也……」 「咳咳、咳!」 话未说完,身侧之人便已捂着心口、脸色发白靠在了他身上。萧璨脸色一变,笑容也全敛了去,瞧着是真的着急了。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殿内人都忘记了那献舞的女子。毕竟裴玉戈天生体弱是全京城都知道的事,萧璨快要大婚的头几日,京中不少盘口便已开了赌局,各府私下也有不少闲话,好事的都在猜测雍亲王府办丧事。可玩笑归玩笑,人若在宫宴上出了事,便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速去将值守太医传去后殿。」萧栋皱眉,却还是朗声吩咐宫人去请太医,又差人将人扶去后殿歇着。 萧璨没让那些宫人近前,拱手向天子告罪后便弯腰亲自将人打横抱起,旁边引路的宫人愣了下,被萧璨催促了一句后忙低头领着人往后殿去了。 待萧璨抱着人去了后殿,殷皇后起身向萧栋屈膝行礼。天子被搅了心思,挥挥手示意皇后去处理,殿内众人皆垂首噤声,便是方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奚昭仪见状也安静闭上了嘴。至于那女子…皇后只让人先带下去,留待之后吩咐。 殷皇后在侧小声询问道:「陛下,可要接着传歌舞?」 萧栋此刻心思烦得很,根本没了兴致,他捏了捏额角,冷声道:「朕今日乏了,众卿自便罢。」 说罢便站起身欲走,皇后起身跟上。殿中其余人则忙起身行礼。 「恭送帝后!」 第28章 有些动心 天子离席并未立刻回寝宫去,而是转去了内殿。倒不是不信裴玉戈体弱,只是觉得这病得未免太是时候了些。 此刻内殿聚了几名太医,应着萧璨的要求,轮番都要仔细诊过一遭再斟酌着定药方。殿内其余宫人也被萧璨使唤着跑前跑后,真是好一番阵仗。 正当大伙忙得人仰马翻时,天子入得内殿,众人忙停下手中差事下跪行礼。 「皇兄…」萧璨自榻边起身过来,方要行礼便被萧栋伸手託了一把,直接免了礼。 「你我兄弟,不必如此。倒是裴卿如何了?」 萧璨将兄长让到离榻不远的桌旁坐下,脸上难掩急色,摇头道:「近来京中风言风语不断,玉哥哥品行高洁,自是不同那起子传闲话的小人计较,可这番下来只能跟自己怄气。今日又……罢了,总之人还未醒,实在令臣弟担心不已。」 萧璨欲言又止,说到今日夜宴上的事摇头嘆息。帝后皆知他想说的是那舞女意欲自荐才惹得裴玉戈突然发了病,不过二人却齐齐装作不知。 萧栋闻言,唤来诊过脉的太医询问病情。裴玉戈的病是娘胎里带出的弱症,虽已由余默出手调理了些时日,但弱症仍在。至于这昏厥的缘故,方才萧璨已亲口『说』是晕厥,天子此时问,自然是急火攻心等等应付之语,终归针也施了,药方也已下了,熬药的炉子也已热上了,人…自然是没有大碍的。 裴玉戈是否真的昏厥不过一件小事。宫中当差光有医术是不够的,今日他们实话实说无疑是得罪了雍王。天子与雍王手足情深,若雍王报復,天子大抵不会拦着,不若此时顺了雍王的意,皆大欢喜,总归雍王妃真昏假昏也碍不着任何人。 太医的话天子听得多了,闻言只挥手示意殿内一干人等退下,只留了心腹宫人在侧。 此时萧栋方看向弟弟说道:「你大婚不过一月,与王妃自是情浓,只是有些时候也不能太过纵着,不然惯得心眼大了,你就不止被一人拿捏了。」 为着是亲弟弟,萧栋说得倒也真情实感,倒弄得联手骗兄的萧璨心中有些过意不去。 「皇兄教诲,臣弟明白。襄阳侯背靠北境,也总归是先帝时颇有战功的功臣,臣弟自是不会做煳涂事让他的儿子在自己府上有什么差错。」萧璨垂眸细细答了几句,而后话锋一转道,「不过玉哥哥待臣弟是真心,他本就是男子,远比寻常女子多些顾虑。如今我们大婚不过一月,这妾妃之事还请皇兄暂且不提了罢!」 第56页 萧栋一贯是顺着弟弟的,今日不知是宴上被扫了兴致还是如何,听了萧璨的话却摇了摇头道:「有名位封号的自是不急。待百年之后,朕再让你皇嫂替你斟酌着挑挑,但留下些人在身边伺候着总是皇室的体面。名义上由皇后赐予裴卿,就算作是王妃身边的大宫女,你若有看上的,便留在身边,如此…襄阳侯府那边也没有二话。」 「皇兄这不是让臣弟为难么?!」萧璨大抵听出了天子的坚持,面上却还扮出一副孩子气的面孔来,求着皇兄收回成命。 这次天子主意已定,任弟弟怎么说也不松口。殷皇后在旁陪着,见兄弟俩僵持上了,便出言缓和道:「陛下,臣妾到有一言。」 萧栋转头看向皇后,笑言道:「梓潼有主意尽管说便是。」 殷皇后坐在一旁圆凳上,微微欠身算作行礼后道:「皇弟与王妃情意正浓,想来也是怕接了圣恩惹得夫妻不睦。臣妾想,既是赏赐使女给雍王妃,不若等内府拟了合适的人选,将单子送到王府,由雍王妃自己挑选。多了少了,总归是他自己的主意,既不影响皇弟他们二人的情分,也选了可心的人入王府伺候,陛下以为如何?」 萧栋自是满意的,他抚掌笑道:「梓潼聪慧,正解了朕与璨弟的烦恼。」 殷皇后向萧璨颔首,回头应道:「那明日臣妾便召集内府上下挑选合适的人。」 萧璨知道这事板上钉钉,只得心中嘆气,面上恭敬道:「臣弟多谢皇兄皇嫂怜爱。」 「天色不早,宫门也快下钥了。朕瞧裴卿还未醒转,不若今晚便歇在宫中。这儿也有太医随侍,需要什么总不差的。」 「多谢皇兄。只是荣禧殿原是宴饮之所,这内殿委实简陋了些…」 天子闻言笑道:「知你是个挑剔的。如此,待裴卿好些你便带他去你幼时一直住的宸玉殿住上一夜,明日再出宫回府。朕一会儿命人先行将宫室打扫出来。」 「谢皇兄。时辰不早,皇兄与皇嫂也请先行回去安歇,若为臣弟的事伤了身子,臣弟可要心中不安了。」 萧璨答应得倒也痛快,他得了便宜,一贯是这般嘻嘻哈哈没个严肃模样。萧栋白日操劳国事,傍晚又主持中秋家宴,此时也是真的乏了,同弟弟啰嗦了两句便与皇后一道起驾回宫去了。 帝后一走,萧璨便命随行的秋浓遣散了原本殿中伺候的宫人。 将人都打发走了,萧璨才折返回榻边坐下,秋浓推门进来将太医刚送来的药放在桌边,行了礼便又出去了。 此时殿中只有裴、萧二人。萧璨坐于榻边出声道:「方才躺了许久,玉哥可别真的睡过去了?」 裴玉戈睁眼坐起,转了个身给萧璨腾了个大点的地方坐着。 荣禧殿平日是宫中妃嫔专用来赏花品香的小宫殿,故而内殿只备了更衣的地方,左右小室各摆了一方小榻,方才裴玉戈装昏躺着,萧璨实在没什么地方可坐。 「玉哥体贴,那我便不客气了。」 其实一旁还有圆凳,萧璨偏要给裴玉戈身上硬说出些功劳来,隐约有那么几分主动讨好之意。 裴玉戈自然也听出来了,只是面上故意不予理会,只轻嘆了口气道:「…其实你不必如此。」 萧璨却当做未听到一般,坐下后把玩着拇指上的玉扳指,随后正色道:「皇兄方才的话你也尽数听到了。想动襄阳侯府的不止他殷绰,或者说…仅凭殷绰一人,断没有那么那般大的野心。」 裴玉戈当然听得懂,他思索片刻后并未应萧璨方才之言,而是直言:「陛下赐妾,王爷自是难以推辞…」 萧璨脸上笑容减了半分,出言打断道:「玉哥又说错了,该罚。」 裴玉戈脸上严肃不减,直直看向萧璨,语气一如他的表情一般严肃。 「无论将来王爷想罚我什么,我都甘愿受之。当初盟约,我便已将自己的性命许给您,无论王爷打算如何用我这条命,我裴玉戈都绝无二话。只是有一条,我想让王爷此时此刻以您的尊荣姓氏起誓,无论如何…护住襄阳侯府!护住我的父母姐弟!这也是我当初找上您的缘故。」 「……」萧璨沉默,脸上神情有那么一瞬落寞,他说话时眼睛并未看着裴玉戈,只沉声道,「盟誓已结,我不必你许什么性命。襄阳侯府乃我大齐不可或缺的忠良门第,即便没有你的许诺,我也不会坐视不管的。」 「既是盟誓,总要有取有舍。王爷襄助侯府与我良多,然我们所予不及您之万一,这样的盟誓何谈公正、何谈可信?」 萧璨未答,只坐直身子微仰起头长唿了一口气。只一声,道尽了他此时心中愁绪疲惫,良久后,他才开口,只是这一次,他是转过头直面裴玉戈的双眼,一字一句地说道。 「玉哥说错了,我自是有所求。我不想要你的命,我想要你这个人。」 「…恕我愚钝。」 「不,玉哥懂的。」裴玉戈言辞闪躲,萧璨便偏要把话挑明,让他避无可避,「我帮你、帮侯府,既是为了祖母和姑母传承下来的江山基业,也是为你。我不否认,一开始只是想寻个趁手好用的棋子,我也不否认眼下自己对你的情义远不到海誓山盟的地步,可我……就是有些动心了,不行么?」 【作者有话说】 直球沖沖沖!明天还有更新! 第57页 第29章 共枕眠 萧璨的话出乎裴玉戈的预料,他甚至在那一刻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而萧璨偏偏在这时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重复道:「我有些心悦于你,既为你这副漂亮皮相,也为你的为人。」 比起虚无缥缈的情爱与心动,似乎萧璨说为了皮相更真实安心一些。 「那王爷怕是要失望了。」 「啧。失不失望我倒是不知,不过今日玉哥欠我不少这事我还是知晓的。」萧璨脸上笑意不减,他并不接裴玉戈的拒绝之语,细数道,「你方才唤了我六声王爷,照先前约定,你已欠下我六次,来日…我会想法子讨回。」 裴玉戈无言,只深深嘆了口气。 萧璨只当没听见,站起身朝裴玉戈伸出手道:「荣禧殿简陋,只怕你歇着不舒坦,我们一道去宸玉殿。」 手伸到面前,总没有不理的道理。裴玉戈将手搭了上去,由着萧璨将他拉起,对方的手自然而然环在了腰间。自大婚以来,萧璨几乎不曾亲热搂抱过,倒是有负外界对他的风流评价。但也正因如此,初次这般亲近时,裴玉戈难免有些不自在。 萧璨一面揽着人走,一面偏头耳语道:「宫中不比王府,到处都有眼睛盯着。玉哥既要保侯府无事,人前总该做出些恩爱样子来。」 他说得理直气壮,然而此时后殿内明明再无旁人。裴玉戈不想在此事上多费口舌,也是明白萧璨此举多半只是为了大局,纵使方才听了那等表白的言辞而致心中波澜,面上也没有表现出分毫。因为此时的他只是个病人罢了。 因帝后提前离席,妃嫔们便早早回了宫,各府宗亲偶尔逗留片刻也就散去回府了。萧璨同裴玉戈相伴从后殿绕出时,殿内只剩洒扫收拾的宫人,一个个倒是将他俩的亲昵举止都瞧了去。左右这也是萧璨的谋划之一,裴玉戈便不理会旁人低语传入耳中,只管低头走路。 宸玉殿是萧璨幼时刚被先帝接入宫时所居殿宇,比荣禧殿大不了多少,不过对一个年幼的皇子来说住着也是足够了。 来往路途倒也近,百余步的功夫便到了,因而也没有传轿辇,奏摺就过来了。不过他们走得慢,宫道上不知多少来往宫人都瞧了去。 萧璨移步过来的消息早有伶俐的宫人小跑着赶过去通报,内府安排洒扫的大太监早早迎了出来。 「奴婢等恭候王爷王妃。」人还未近前,便带了小太监先跪了下去。萧璨出声让他们起身,那大太监才起身躬着腰道,「启禀王爷,内府领了皇命刚忙着将正殿和寝殿先打扫了出来,让王爷王妃先歇着。这宸玉殿内外奉了陛下的命都保留着没动过,也不曾赏赐给哪宫主子住过,一概仍是王爷从前住着时的模样。」 「韩公公在内府多年,办事向来细緻。如此本王便不问了,左右寝殿干净些,能让王妃住着舒坦些便够了。」 那大太监忙笑着回道:「自是仔细打扫过了,还请王爷王妃入殿歇息。」 说话间,侧身让路将萧璨和裴玉戈让进宸玉殿所在的宫苑之内。相较荣禧殿的繁花似锦,这处远离倒是清冷干净了许多,不过裴玉戈肺气虚,素日也不爱那些香气浓重的物件,倒并不觉得如何。只是身边的大太监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要搬来几缸盆荷供他们赏花,言语之间极尽讨好。 萧璨是这天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身份,却与寻常贵人不同。听了韩太监谄媚之语,面上也是挂着笑的,单等人说完了才开口拒绝道:「倒也不劳内府费心。今日本是皇兄恩宠才在宫中小住。王妃肺虚喜净,只寝殿收拾妥当干净便罢了。」 韩太监笑着称是,一路将人请进寝殿,方辞了出来,只留下三五宫人值守,便带着余下宫人离去了。 秋浓同另一王府婢女皆守在寝殿外,将内府留下的人指派去了院中和偏殿,总归都不在寝殿四周,也方便萧璨同裴玉戈说话。 「我以为…明珠应是不喜人谄媚的?」 裴玉戈说话的时候,萧璨刚脱去厚重罩袍搭在内殿的矮屏风上,闻言半转过头随口答道:「自是不喜的。不过那韩内官并非天生谄媚小人,他在内务无根基,听说从姑母为帝时便在宫里熬着。为求顺遂,倒是学了些趋炎附势的坏风气去,不过他人心眼儿不坏,也没什么干政的野心。左右不过几句讨喜的话,我何必驳了教他回去心里不安?」 萧璨行事言谈时常总有背离他身份的违和感,方才一番言辞解释,倒令裴玉戈更清楚了些。 「明珠…实在不似皇家子嗣。」 「哈!我就当玉哥是在夸我良善了。」萧璨笑了一声,他如何听不懂裴玉戈言下之意。抬手卸了头冠髮簪,解了髮髻将长发散开,一番下来倒是利落,并不似旁的贵胄子弟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裴玉戈未曾与萧璨同榻而眠,故而未曾见他散了头髮的懒散模样。此时人就在眼前,多瞧一眼方觉与平日锋芒毕露的模样截然不同,萧璨人生得俊朗,又因年纪尚轻,看着总是十分讨喜的。直到人走到跟前,裴玉戈才察觉自己方才失礼盯着萧璨看,忙别开了头不再去看。 萧璨旋身坐到了裴玉戈身边,他自己长发散着只着一身白净中衣,而身旁的裴玉戈端坐着,金冠束髮、紫衣衬得肤白胜雪,更是绝色。不过看着美人方才慌慌张张别开头,脸上泛着红,萧璨便忍不住生出些逗弄的心思来。 第58页 「玉哥方才是在看我么?」 「……」 不出意料,裴玉戈沉默未答,只是垂着头更看不清表情了。萧璨点到为止,自己端正坐直,自顾自将方才未尽之语悉数道出。 「这天下纷争千百年,皇帝换了一家又一家,我不过是如今恰好投胎入了萧家,又不是天生比人命贵几斤几两。已是比旁人享了种种荣华,总归听上几句图人心安一宿也没什么坏处。不过我与人为善并非不分是非一味好,血债血偿…该谁偿还的,我一个也不会让他们逃掉。」 萧璨说得明白,也是安裴玉戈的心。他虽待人随和些,却并非好坏不分,该狠的时候总归还是能狠得下去的。 「是我妄加揣测了,还请勿怪。」 「我与玉哥都是能同床共枕的关系了,自然没那么生分的话。」萧璨随口点了裴玉戈一句,并非继续苛责,而是扬声唤道:「秋浓,去打盆干净水来。」 外面秋浓应了,不多时推门进来。铜盆中盛了清水,盆边搭了干净布巾,另一侍女则端着其余物件。 「我来吧。今日你们已忙碌了一日,晚上便不必守夜了,还是依着府里的规矩,早些去偏殿歇了罢。」宫中有轮值的宫人侍卫,且宫门已下钥,便是这天下最安全的所在。萧璨说了几句便赶了秋浓他们去偏殿歇息,自己则起身端了铜盆放在架子上,将布浸了水后绞干递了过去。 裴玉戈看着面前的湿布不由一愣,却听得萧璨笑道:「玉哥总不会这些也要人服侍吧?」 话音未落,布巾便被裴玉戈抽走,萧璨站在一旁瞧着,等裴玉戈擦了脸,他又很顺手地接过搭在架子上,挽了袖子走过来为裴玉戈卸下束髮金冠。 身为侯府公子,裴玉戈不是没有小厮侍女伺候过洗漱更衣,可这人换成萧璨,他根本无暇去想一个堂堂亲王伺候人更衣为何如此顺手,只像个木桩子似的板正了身子僵在那儿不敢动弹,由着萧璨为他宽衣解带散了发。 当萧璨的手拢着他长发时,裴玉戈终是坐不住了,抬手抓住了对方的腕子。那动作委实过于亲密了,他语气有些焦急唤了声:「王爷!」 萧璨只是笑言道:「七次了,玉哥这是又多欠了我一回。」 裴玉戈沉默了,犹豫片刻方放下手道:「请别这样,总是不惯的。」 「是我唐突。玉哥今日劳累,又陪我演了这么一出大戏,也是该早些歇息了。」萧璨收回手,不再同裴玉戈过分亲密,只哄着人睡在床榻里侧,自己则脱了鞋翻身睡在了床外侧。 两人同床共枕,心境却截然不同。 因是萧璨幼时的床榻未换,两个男子挤在上面难免会不经意间触碰到对方,萧璨虽有意亲近,但接触时感受到裴玉戈身子僵硬,便暗自嘆了口气,装作睡着,在床上翻了个身,背对着裴玉戈侧躺着,只是他人并未睡着。闭着眼脑中胡思乱想,待身后躺着的人唿吸减缓,他才闭上了眼。 【作者有话说】 亲戚家的孩子送来家里帮忙照顾,陪着玩了好几个小时,更新耽误了会儿~抱歉抱歉 第30章 情不知所起 裴玉戈因夜咳,晚上睡得不是那么踏实。 偏偏这身子就是弱,只能尽可能靠着里侧,转过头小声咳几声缓一缓。 头次坐起来时萧璨睡得正熟,并未因身旁人的动作而惊醒,只不过他睡在外侧,裴玉戈无法越过人下床去。 平日裴玉戈睡前总会将装药的瓷瓶拿出放在枕边,以防晚上起夜折腾徐正礼他们。可偏偏今日在宫里临时住下,外袍也是萧璨替他褪去的,装药瓶的荷包随着外袍衣袋挂在矮屏上,他还拿不到。 裴玉戈想忍忍过去算了,老天爷却偏偏不顺他的心意,萧璨今日与他同床共枕,他今日夜咳偏闹得最厉害。后面起得太频繁了,裴玉戈干脆也不躺下了,缩在床榻内侧靠坐着合眼小憩。 「难受得厉害?」 不知是第几回觉得肺中气短,裴玉戈刚深吸了口气缓缓,便听得耳边传来人声,一口气登时岔了,躬着身子连连呛咳。 萧璨睡眼惺忪,听到裴玉戈咳得厉害,揉了揉眼睛坐起身。手抚上身旁人的背轻轻摩挲,帮着人顺气。一面又低声问道:「身边带着药么?」 「咳咳、嗯…」裴玉戈呛得难受,只感觉胸口闷闷的,嗓子里也堵了什么东西,卡在中间咳也咳不出来,不理却也难受。无法出声回应,只能抬手遥遥一指外袍挂着的矮屏。 「等会儿。」萧璨揉了揉眼,转身随便蹬上靴子下了床。 显然他还没有完全醒,走过去时脚步趔趄了一下,所幸内殿通宵点着蜡烛,周遭桌椅物事还看得清楚,不至于被绊倒。 摸到矮屏的外袍时,萧璨顿住脚步,低头揉了揉两侧太阳穴,努力让自己变得清醒些,而后将裴玉戈的外袍玉带挂在臂弯上返回。 「搅扰你休息了。」 裴玉戈没用敬称,但看萧璨侧坐着一副没睡醒的模样,还是心中有些抱歉的。他从挂在玉带的荷包里掏出白瓷药瓶,倒出几颗黑褐色的小药粒含在舌下。 「要水沖服吗?」裴玉戈不好张嘴让萧璨看,只摇了摇头表示拒绝。 药是余默配的,虽治标不治本,但仅供应急之用倒确实见效极快。舌下有些麻麻的,咽下口中涎水,一股清凉药香漫入喉咙与胸肺。片刻功夫,那种气短闷涨的感觉便缓解了大半,咳意也没有初时那么频繁了。 第59页 症状有所好转,裴玉戈抬头看向萧璨,见人已经清醒了大半,坐在床边看着自己,不免有些歉疚。 「抱歉,把你也折腾醒了。一会儿我去外间睡好了…」 「不妨事。去年住在北境,也没少照着军营的规矩半夜起来,不过是回来这几个月懒怠了,倒不是什么大事。你好些便躺下继续睡罢,我守一会儿。」 「可是…」 「没什么可不可是的,你不从我便用蛮力,左右玉哥身子骨弱,我也不怕费些功夫。」 萧璨的『霸道』并不会让人不舒服,裴玉戈无奈嘆了口气道:「那明珠睡里侧,如此才不至于惊扰到你休息。无关君臣礼节,单纯是我心里过意不去。」 如果裴玉戈没有补最后这句,萧璨是一定会拒绝的。裴玉戈能说出自己真实的想法,于萧璨而言已算是他们之间关系进展的一小步,他便也没再坚持,脱靴挪到了床榻里侧。 只不过此刻困意消解了大半,萧璨盘膝坐在床上,突然生出些闲聊的心思来。 裴玉戈气息缓和了些,一抬头正瞧见萧璨的表情,出声询问道:「明珠有话要说?」 「嗯…倒也不算,只是突然不那么困了。你不同我,身子熬不住的,且先歇了吧。」 这般说了裴玉戈反倒睡不下去了,起身从桌上随意拣了一支束髮的金簪,随意挽了个松松的髮髻簪住,脱了鞋也盘膝坐到了床上。 萧璨儿时的床榻对几岁孩童来说足够大,可两个成年男子盘膝走在一起却显得地方不是那么富裕,不经意间挪动一下,还会触碰到对方的膝盖。单看二人相对而坐的姿态,倒真有几分促膝夜谈的意思来。 萧璨动作随意,一手托腮,于皇家及君子礼节规矩来说,能挑出不少粗鲁失仪的错处来。可这样的他反而平易近人些,坐在一处,少了几分皇族身份的疏离。 「玉哥平日就算病着也是一丝不苟,此时烛火映照之下,青丝松松绾着,竟还平添了一丝慵懒美感,当真是…令人把持不住。」 「戏语说得多了也就没意思了。」 萧璨一改方才戏嚯,坐直身子正色道:「并非戏语,乃是真心。我原想着玉哥出身襄阳侯府,该是与裴侯一脉相承的端方持重、一丝不苟。不过这些时日以来,亲眼得见玉哥玲珑心思与手段,我才发觉自己越陷越深…回过神来,已是无法弃捨了。」 萧璨平日总是一副玩世不恭的纨绔相,玩笑之语脱口而出。此时此刻坦诚相对,表情言辞无比认真,那一双眼更是脉脉含情,裴玉戈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他虽虚长萧璨几岁,可因自己身子骨差,从未考虑过男女情爱之事,更不想耽误清白女儿家一生。嫁予萧璨并不在裴玉戈的人生规划之中,最初他也并无这等亲密情感,所以当萧璨直抒心中情感,他便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呆呆坐在那里。 萧璨又道:「并非一时戏言,更无意逼迫玉哥立刻给我回应。只是希望我方才之语,玉哥能认真考量一番。」 「…白日里你曾说过,有一成缘由是贪恋我的皮相。可这副皮相虽好,身子骨却不匹配,便是将来我应许此事,恐也无法于床笫之事上满足你。」 别说裴玉戈没有以身侍奉男子的心思,便是他愿意为了亲朋至交牺牲自己,可这参药不离口的身子他自己最是清楚如何脆弱,怕是真做了那事,也会直接丢了半条命。 与其拖延到后面萧璨变了主意,不如自己提前言明,免得日后徒增变故。 裴玉戈想着萧璨所图不过这些,自己这般说了,对方脸上该是露出些失望惋惜的神情来的,那本是常理。 可萧璨并未如裴玉戈设想那般。 他听了裴玉戈隐隐拒绝的话后,竟轻笑出声,随后整个人又恢復了平素万事皆无所谓的样子,问道:「玉哥未曾娶妻纳妾,那是否有过通房婢子?」 「并无。」 萧璨挑眉,接着问道:「那玉哥年近而立,可曾纾解过?」 「曾经为疏发药性,有过一二次,无关乎情爱。」 裴玉戈身子不济,于此道上是有心无力。随着年纪增长,渐渐也就看开了,便成了无心亦无力,偶有几次冲动,也是被那虎狼药方激出来的,药效解了也便没了继续做下去的意图。 在萧璨听来,这堪比苦行僧般的日子委实令人吃惊。不过呆愣一瞬后,他摇头笑道:「玉哥顾虑,我都明白。只是有一点你是想岔了……我贪恋玉哥美貌和身子不假,但欢好之事并非只能是玉哥为下。若彼此真心真情,我便是承欢也无不可。」 颠龙倒凤的惊世骇俗之语由萧璨之口说出,委实令人震惊,可却不像是随口扯谎之言。 饶是裴玉戈已对萧璨脾性有些了解,乍然听闻这话,仍是愣着眨了眨眼,呆呆得不知如何回应。 萧璨见状抚掌笑道:「哈哈!玉哥莫慌,不是当下便如此。余默同我说你的身子还需调养,不然精气虚耗,更伤身子。」 裴玉戈意外严肃,轻摇了摇头道:「此话惊世骇俗,无论是否为一时戏言,皆不可为外人道。」 「玉哥是怕皇兄知晓迁怒襄阳侯府?」 「非是我腐朽顽固…明珠率性洒脱、不拘小节。于你或许是区区小事,可于天子及世人却是有违纲常尊卑的大不敬之罪。生死祸福繫于一念,实不敢轻易赌上。」 第60页 裴玉戈所言并非是唬人,萧璨当然清楚胞兄脾性,闻言轻嘆了口气答应下来。只是仍忍不住感慨道:「皇兄由殷绰一直教导着,难免在这些事上过于看重。唉…只盼着来日皇兄能看清他人真面目,也更贤明些。」 「明珠深受皇恩才敢如此议论天子,只是便是手足之情也禁不住消磨。」或许是因为萧璨那番肺腑之言,裴玉戈便是冰做的心也不免被捂热了些,不由说出些肺腑之言劝告对方。 「玉哥所言,我都记在心里。」萧璨笑着答应,不过那固执模样任旁人瞧了也能看出他并不愿这么想。 身为臣子,裴玉戈无法想像天家兄弟手足情深至何种程度。只是以己度人,若是旁人此时挑拨说让他提防异母幼弟夺爵位争家产,他也定是不乐意听的。同样的话,换到萧璨身上也是一样。 「我还有一事不解,想请明珠不吝告知。」 「玉哥说便是,我对你知无不言。」 裴玉戈深吸一口气,缓缓问道:「你我从前只有一面之缘,即便是大婚后也只是相敬如宾,未曾谈及情爱。我实不知自己有何好处能让明珠沉迷至此,不惜说出颠龙倒凤的荒唐话来?」 裴玉戈并非自卑。若是萧璨真如民间谣传那般是好色之徒,他今日反倒不会有这样的疑问;可正是因为知晓萧璨远非在外表现得那般荒唐,反而城府颇深,这才不解对方为何能为自己做到这等地步。 萧璨闻言失笑一声。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所谓情爱,本就是一时欢喜,总不能是非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才算作是情真意切?」 萧璨年纪不大,心思却通透。他的话虽简洁直白,却切中要害。裴玉戈事事琢磨透彻,于此道上却是捨近求远了。 「是我煳涂了,本该如此…咳咳!」说着说着,裴玉戈自己便笑了,笑着笑着喉咙里有些痒,忍不住咳了几声,惹得萧璨既爱又疼。 忙伸手过来揽住裴玉戈,将人往里侧拖了拖,抬手拔了束髮的簪子丢到一边,紧跟着便将人按躺在了床上。 「一时忘形,忘记了玉哥身子经不住这么熬。」将薄毯拉起盖到裴玉戈胸口,萧璨才侧躺下,却不着急谁,而是一手支着头,一手轻拍着裴玉戈盖着的薄毯,学着幼时母妃哄睡的模样,有些好笑地哄身边人入睡。 明明年纪比裴玉戈小,却要学着作出这种母亲哄孩儿的模样来。 模样有些滑稽,可心里是暖的。 裴玉戈这一夜睡得极是安稳,后半夜再睡着后竟没有再因为胸肺不适而起夜。直到翌日天色大亮,外头日光照进来,晃得人睡不着才醒。 甫一动,便觉身上沉重。定睛看去,才发觉是萧璨睡熟时横臂抱了过来,力气还不小,裴玉戈一时挣脱不开。 隔着窗瞧外面光亮也推断不出现下是什么时辰,正为难时,殿内被轻轻推开。来人动作很轻,几乎没有吵到内殿熟睡的人,待近前些,才发觉裴玉戈一脸为难地看向自己。 秋浓是先帝凤君身边的大宫女,自是什么样的风浪都见过了,只是随她来的年轻丫头少了些『稳重』。瞧见裴玉戈脸上难得有别的神情,再瞧自家王爷跟个孩童似的睡觉还缠人,没憋住笑了一声,被秋浓回头瞪了一眼才收敛规矩起来。 不过她俩对于裴玉戈此时的『难处』爱莫能助。 好在刚才小丫头一乐,本就处于半梦半醒间的萧璨长唿出一口气,慢慢睁开了眼。 裴玉戈比萧璨睡着得早,所以也不清楚他昏昏沉沉睡去后萧璨又是何时睡着的。不过当着两名侍女的面,这些话不好直接问出口。 萧璨将身前的长髮拢到背后去,抬手捏了捏眉心,一边问道:「什么时辰了?」 秋浓略欠身后答道:「快辰时了。早朝已经散了,不过陛下知道王爷还在睡着,便没教人打扰,只说什么时候您起了,再一同用午膳。」 萧璨和裴玉戈得了萧栋的恩典,不必同其他官员那样每逢一五九便去大朝。萧栋宠弟弟,自然任他在宫中住着也不催促。 「嗯。」萧璨应了一声,越过裴玉戈直接翻身先下了床榻。动作麻利地蹬上皂靴,一边走过去将自己的外袍从矮屏上取下换上,一面又安排道,「你们俩一会儿留下伺候玉哥,我先行面见皇兄一趟。」 「是。」 二女齐声应下,不过秋浓还是主动过来帮着萧璨打理衣裳,又取了束髮金冠。萧璨这会儿倒没拒绝秋浓的服侍,毕竟旁人帮着绾髮总归是快些的。 水是新打好刚端进来的,萧璨整了整衣冠,起身过去拿了布巾沾了些凉水擦了擦,也是让自己稍稍清醒些。他回身道:「玉哥等会便先同秋浓他们到宫门口等我,我一会儿便回。」 「好。」 王府的车马就等在宫门外,裴玉戈与两名侍女先出了宫。独自一人坐在马车内时,他不由回想起昨日听到的种种,萧璨那番言辞如雷般砸在心口,即使已过去了整整一夜,再想起时心绪仍难以平復。 裴玉戈说不清自己此刻是何种情感,只觉心中思绪有些纷乱。今日份的咳药就放在面前小几上,他却想不起拿起服下,人就靠坐在马车内发呆。 直到轿帘忽得被掀开,一抹光亮照进马车内,他才勐地回过神对上来人目光。那一刻,他所有情绪都没能掩藏。 第61页 萧璨背光而立,铁扇微微挑起帘布一角,笑得恣意。 「玉哥,我们回家去。」 【作者有话说】 都动心了!喜大普奔!王爷献身倒计时! 第31章 美人心计 「下官见过中丞大人。」 再同柯慈见面是中秋宴回来之后。萧璨应了裴玉戈之请将柯慈派来协助,自己照例一大早出府不见踪影,不过许是萧璨走前曾有过吩咐,此次再见面,柯慈已收敛了些上次来时的傲气,连称唿都改成了『大人』。言行举止在明面上寻不到错处,只不过裴玉戈能瞧出来柯慈对自己仍是不服的。 他抬手示意,近侍狄群便将人『请』到了左下首位并奉上了新茶。 「数日不见,大人身边换人了?」 「小厮家中亲长害了病,盼望着儿孙回身边尽孝,我便将人放回復另换了人来。此事早些时日便已同王府大总管知会过的事,怎么柯长史竟没听说?」柯慈不似寻常王府管事,他是实打实有官位在身的。徐正礼和狄群皆非官身,不好代为回答,便只有裴玉戈亲自答他。裴玉戈并不愿在旁人面前耍官威,但这并不代表他没有傲气在身上,只淡淡一句把柯慈的问题给顶了回去。 「近来王爷在外忙碌,下官自然清闲不下来,日日都要为王爷分忧奔走,故而未曾有空同郭兄闲谈。」 柯慈也是不肯落半点下风,虽无拉踩对比之言,可字字却分明是那个意思。让不知情的外人听来,可不就是话里话外和裴玉戈『争宠』。 「刚好,昨日中秋宴,陛下有意为王爷指几位美人入府侍奉,过些时日皇后娘娘拟了单子会递到王府。王爷与我近来恐会为了御史台的旧案奔走忙碌,柯长史既是经常往来各府为王爷回护,届时这名单上的人就得请柯长史费心斟酌了。」 裴玉戈说得客气,但态度却是不容置疑。柯慈听得不对劲,可嘴还没来得及张,裴玉戈茶碗一撂,转头淡笑看向对方道:「王爷虽不爱理朝政,可到底是深受皇恩爱重的亲王,为了日后王府安宁,柯长史理当与师长史一道斟酌选人,万不要放进什么眼线进府。为王爷扫清烦恼,这本也是两位长史的职责所在,不是么?」 面对柯慈根本无需急赤白脸,搬出萧璨便是抓住了柯慈的七寸。 桀骜如柯慈,也乖顺起身低头应承。復起身时才又问道:「王爷命下官襄助大人,还请大人吩咐。」 「吩咐称不上。明珠同我说柯长史人脉极广、办事也利落,我虽未同柯长史一道办过事,但想来能得他如此评价,柯长史的本事我自然也信得过。」 柯慈双眸一亮,脸上涌上喜色,好似浑然没有听出来裴玉戈不知不觉中改了的亲暱称唿,追问道:「王爷如此同大人说的?」 裴玉戈颔首,淡淡道:「自然。所以之后…也要请柯长史尽力相助了。」 「得王爷盛赞,下官自当尽心为大人办事。不知大人有和差遣?」 柯慈人是桀骜,可涉及萧璨的事时意外变得好懂了许多。裴玉戈垂眸敛去眼中谋算,开口道:「一共两件。这其一与近来京中沸议有关,柯长史想必也有所耳闻,王府上下多受非议。旁人看笑话,即便府中出面争辩解释也是无用。他们爱传流言,我们不妨顺水推舟,将这一池水搅得更浑,教谁也别轻易将自己摘干净……」 「下官明白大人的意思。坊间闲话最是易传,也最难追根溯源。大人只消将名单交予下官,不出三日,下官便能令京中『热闹』起来。」 裴玉戈定睛直视柯慈,不免觉得有些不寒而慄。此事是他自己谋划不假,可瞧着柯慈此刻皮下掩藏的疯劲儿,仍是觉得背嵴生凉。 萧璨风流自在,权欲财色于他通通入不得眼,可他这王府内卧虎藏龙,甚至有柯慈这等得了令便可以发疯咬人的狼。倘若有一日,萧璨真生了图谋大位的心思,他这王府眨眼之间便可成为一把锐不可当的矛,直指天子。 不过这到底只是一个最坏的设想罢了,以萧璨同萧栋手足情深的模样,也做不出那等弒兄逼宫的疯狂举动来。 裴玉戈敛了眼中担忧,示意徐正礼将他回来后写下的名册交到柯慈手上,后者接了便当面展开,待看到最后一个名字,不由抬头多问了一句:「大人当真要把自己也加上?」 「正是。」 「那下官多嘴问一句,大人觉得怎样的谣言最佳?」 这一点裴玉戈已想好,昨日装昏时听天子说话,他心中便又添上了一笔。 「便说我接连知晓有美人入府,病势一日比一日重了。从前他们盼着王府办白事瞧热闹,如今便让他们提前乐一乐,免得日后再也笑不出来。」 柯慈脸上满含笑意,甚至多瞧了这位他向来瞧不上的王妃一眼,随后拱手还算恭顺应下,又道:「不知大人说的这第二件事是?」 「有个人想劳烦柯长史查一查。」 「是谁?」 「皇后之弟,上都督府司录参军殷岫。」 「下官懂了。三日后必一同让大人满意。」 柯慈许下承诺的时候,裴玉戈抬手攥拳掩唇咳了几声,前者见状忙起身道:「大人身子不安,可要下官替您传余医正过来瞧瞧?只是不知他今日在不在府里。」 余默脱离了太医院后便接了王府良医正的位子,官职反倒比先前在太医院高上许多。因着上头只有萧璨一个主子,两人关系甚密,余默少了人管束,俨然成了王府的闲散客卿,除了每隔七八日主动过来替裴玉戈诊脉换药方,其余时候堪称王府第一大闲人。 第62页 裴玉戈摇摇头,今日还不到平常余默看诊的日子,每日的药他也喝着。左不过是这参药不离口的身子容易觉得疲乏,倒无什么不妥。 柯慈见状便主动告辞离开。 从侯府换来的近侍狄群此时出声询问道:「大公子,流言一事可要卑职回府知会侯爷一声?」 徐正礼取了温水与止咳润肺的丸药来服侍裴玉戈服下,一旁的狄群却站得笔直,除了先前奉茶时,他并不多做日常伺候的活计。只因狄群是襄阳侯近卫出身,虽不曾真正上过战场,却也是正儿八经的行伍之人,有些技艺傍身。他也是裴绍特意为儿子挑来护持身侧的年轻能手。 「嗯,总得让父亲知情,免得误伤了身子。不过也别教父亲演得太过,侯府地位今非昔比,煳涂中庸些也好应付过这阵子。」裴玉戈轻声回应,随后抬眼问道,「你方才也亲眼瞧了,觉得如何?」 「行走时脚步沉重,应只是个寻常文人。坊间对此人多为忌讳,卑职不敢打草惊蛇,便没有细探了。」 「嗯。王府内的人便不必细打听了,你是生面孔,这三日多在各处走走,不过切记不可令自己犯险。」 「大公子放心。」 第32章 遇刺 柯慈办事利落,倒是不负萧璨对他的倚重,不过三五日的功夫,京中流言便已控制不住。 京中百姓固然与这些公府侯门内的尔虞我诈无关,但达官贵人的乐子他们愿意去听去传。起先谣言说的都是雍亲王府的事,可传着传着这火便烧到了礼亲王和两位大长公主府上,之后逐渐蔓延至几位朝廷命官身上。整个过程中最有趣之处,莫过于萧兴泊自以为被仇家针对,不管三七二十一便是一通栽赃指使,硬生生替裴玉戈原本的计划还『润色』了几笔,到最后反而查无可查了。 柯慈去復命时脸上颇为得意,说起同安郡王做的蠢事时也压根没把那位皇亲国戚放在眼里,言语中尽是鄙夷。 若是换了自己的友人,裴玉戈免不得还是要劝上几句,毕竟玩火之事一个弄不好便会引火烧身,但柯慈同他炫耀自己的本事时,裴玉戈并没有这样做。二者并不熟,柯慈上次来时仍是抱有些敌意的,贸然开口扫兴反而招来旁人怨怼。 虽说裴玉戈并非真的王府内院妻妾,可只要大业一日不成,这城府颇深之人还是敬而远之比较好。 「柯长史今日了却这一桩事,也是为王府绝了后患,只是容我多嘴一句。那些替王府办事之人是否已安置妥当?」 柯慈自信回道:「大人放心,竭泽而渔的蠢事下官不会做。」 裴玉戈闻言略一挑眉,显然柯慈所答并非他所问。而柯慈也立刻瞧出来了,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遂又道:「看样子…竟是下官想岔了。大人能想出这等拉旁人共沉沦的法子来,却将棋子的安危放在首位,让下官一时间不知该说您是心软还是优柔寡断了!不过是些没有户贯的流民,来来往往,多一个少一个京兆府衙也没个定数。」 柯慈一番话并不留情,听那语气似乎还颇有不满。 虽先前已有明说不会做那竭泽而渔的事,但言辞间流露出的态度却令裴玉戈有些不舒服。并非是他天真不晓得底下有的是污糟事,而是没想到柯慈竟会如此表现。 徐正礼在侧强压怒气,只适时取出裴玉戈日常吃的丸药,走近打断道:「公子,该是服药的时辰了。」说着还自顾自从瓷瓶中倒出几粒递到自家公子面前。 柯慈不再言语,只嘴角勾着笑细打量着裴玉戈这对主僕。末了突然出声道:「说起药,真不得不说余医正的医术,大人这宿疾前后让那位医了三两月功夫,瞧着气色都好了不少。坊间那些开庄押大人命丧王府的人怕是要哭了!」 裴玉戈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故作听不懂回道:「余医正医术精湛,我确实得益良多。」 此刻明显对裴玉戈的回答有些失望,可有些话说得过了只会留下把柄,他略有些遗憾地笑了笑,随后才似恍然想起什么似的从宽袖中取出一本薄册子,双手捧着做奉上状。 那薄册子用的是黄绢,徐正礼领了命走过去也是双手接了,退回来又捧给了自家公子。 裴玉戈展开小册,那边柯慈紧跟着开口道:「方才光顾着聊旁的事,差点忘记了把宫里送出来的册子交到大人手上。王爷未归,只能先请大人过目,宫里的意思是等王府这儿定下了再送还册子回去,除去王爷届时选定的人,另有当时中秋宴上的那舞女也会一併作为媵妾送进来。至于这册子上的二十四人,下官已与师长史筛过一遍,皆是京师六品及以下官员家中待嫁的女儿。说清白也算清白,只是她们的爹娘全都同京中名门或多或少有些勾连。」 「可有心有所属之人?」 柯慈挑眉,顿了下才答道:「自是有的。幼时结儿女亲家在民间不算稀罕事,更何况京中衙门也不都似御史台清贵,六七品也只比末流小官强上一些有余,家境与多数百姓无差,自然也少不了。不过那些男子与王爷相比,自然是望尘莫及的。」 在柯慈看来,萧璨比天上日月星辰都要尊贵,哪里是寻常男子可以比的,即便是当着裴玉戈的面,也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心思。 裴玉戈不理会他刚刚那番话,问道:「两位长史做事向来稳妥细緻,想来已列好了详细的单子,今日便送过来罢。到时…对了,王爷可有说他何时回来?」 第63页 单子柯慈自然有,只不过此刻他不想立刻叫出来,便也不应前面那茬,只回道:「下官确实不知。王爷为正事在外奔波,若真遇上什么一时难解决的事,也不过是在京郊别院留宿几日。至于何时回来,自然是听凭主子如何想的。」 「如此…便多谢柯长史告知了。册子暂且留在我这儿,等王爷回府再做商量。」 「是,下官告辞。」 外面下着雨,柯慈退出去时自有随从打着油纸伞过来将人接走。 此刻风雨正急,纵使徐正礼和狄群及时将门窗都掩上了,那风仍吹得木窗吱呀作响。 裴玉戈已知道萧璨日日跑出京是借着玩耍的名义伺机寻找温燕燕遇害前支走的僕妇,他同样心繫老师的案子,可不知怎的,听到外面的雨声风声,他却有些静不下心来。不顾徐正礼的劝阻拉开门走出去站在廊下。 原本在廊中避雨的小厮婢女见裴玉戈出来,纷纷欠身行礼后退到了远些的位置。 徐正礼忙不迭折回内室抱来一件厚厚的皮毛大氅为自家公子披上,也不管之后会不会被训斥,环臂揽住裴玉戈把人往雨淋不到的地方带了带,一边忍不住唠叨道:「大公子比不得寻常人,纵使如今身子康健些了,可也不能淋雨受寒,不然晚上必要起高热的!」 裴玉戈勾唇轻轻一笑道:「我就是心里烦闷,出来观雨,一会儿便回。」 今日这场秋雨格外得大,哗啦哗啦得下个不停。因已过了中秋,天也寒了不少,可比起身上嗖嗖寒意,裴玉戈看着那雨,心头却涌起些不安与焦躁来,只是他也说不清是什么缘故。在外面只站了一小会儿就熬不住徐正礼的反覆念叨,用暖和的大氅将自己裹了裹,被劝着回了房。 而这场大雨影响的不仅仅是裴玉戈的心绪,在京郊搜寻人的萧璨也被迫收队,在郊外一处无主的屋舍内避雨。 为避免打草惊蛇,萧璨一行不过十几人,一众精锐亲卫都未穿铠甲,各自扮作普通家丁护卫便装出行。只不过这屋舍原就是供官道上来往的路人避雨歇脚用的,实在称不上宽敞,甚至连正经坐躺的地方都没有。因没有别的躲雨去处,一众亲卫同典军校尉白桥便都同自家王爷在一处躲雨。 「爷。」 萧璨也盘膝坐在地上,只是较他的亲卫多了些茅草与一块还算干净的蓝色棉布垫着。闻声抬头,见白桥搬来刚烧起的炭盆。外面大雨倾盆,他们一行身上都被浇得有些透了,偏偏为了取暖烧了这里备着的碳又不能关上门窗,风一吹就更冷了。 「你们搬去暖和暖和罢。我在北境待了半年,早被冻习惯了。」 白桥端着炭盆站在原地犹豫了下,后躬身行礼道:「卑职替大伙谢过爷。」 萧璨嗯了一声,白桥才将炭盆搬到了聚在一起的亲卫们身边,顺手把几个站起来要再谢自家王爷的小子给按回去。不过他自己并没有留下一起烤火,而是回到了萧璨身边蹲下。 「怎么不一起去暖暖身子?」 「卑职无碍的。」 萧璨应了声,随后拍了拍身后的茅草道:「还剩下不少地方,过来坐。瞧着外面这雨一时半刻也停不下来,你一直那样蹲着容易腿麻。」 白桥沉默了下,站起身从萧璨身后抱走剩下茅草,大部分给了手下亲卫,自己只留了一点,勉强铺出来一块地方坐。 外面风雨大作,萧璨脸上表情凝重。身为典军校尉,白桥这阵子一直陪自家王爷整日在外面跑,自然清楚萧璨心中在纠结什么,迟疑了下方开口说出自己心中想法。 「爷…有没有觉得此次线索有些蹊跷之处?」 萧璨一手撑着头,有些懒懒地点了点头,轻嘆了口气道:「不论是否为圈套,不亲自来一趟总归什么都不知道。便真是旁人算计,也总得能探得他们的心思才算稳妥,不然敌暗我明,丢了性命都是可能的。」 「爷说的是,卑职只怕爷以身犯险。」 白桥这话说得真心,毕竟比起寻常贵胄,萧璨更没个正经主子的模样与架子。不止是他,其他被选中的亲卫也都是心甘情愿跟随的,所以他们也最担心萧璨冒险出什么岔子。 可世事有时真禁不住人多想,此刻他们丝毫不知危险已悄然而至。 暴雨声掩盖了不远处弓弦拉满的声响,屋舍内的人还聚在一起看屋外雨景时,一支羽箭穿透身后窗纸率先飞了进来,紧跟着是数不尽的羽箭。 幸或不幸的是大雨也降低了盲箭的准头,一开始众人毫无准备之时的那几只,只有寥寥几箭得手,大多还仅仅是擦破了皮。唯一人小臂中箭,幸而并未被完全刺穿,只是折断羽箭后那多稜的箭头还留在肉里。 「退出去!」 在第二波羽箭袭来之前,萧璨果断下令,十余人顶着雨撤出那小屋。大雨虽影响了视物,可也总比待在屋子里被当成箭靶子射成刺猬得好。 两拨人于大雨中对上,偷袭的那波人皆蒙着脸,见到萧璨他们出来,也不理会亲卫质问,齐齐拔刀攻来,余下几人仍身背满满的箭囊,淡定站于高处支援同伙。纵使雨令箭头的准度和杀伤力都弱了不少,可架不住他们早有准备和杀心。 萧璨铁扇在手,也一起加入战局,他并不需要别人一味保护他,反而是最开始中箭的那个中途被萧璨一把扯到后面掩护着。 第64页 铁扇虽短,却比寻常刀剑更坚硬沉重些,在萧璨手中便不仅仅是个风雅之物,而是实打实的杀器。而萧璨本人出手也是同样利落,对待明显是来杀自己的人时,他并不会犹豫和畏惧,出手招式也是凌厉,直奔着取人性命去的,半点没落下风。 「小心!」 亲卫与那些杀手实力相当,拼杀过程中或多或少都受了伤,只是要杀他们的人还有弓箭手相助,一不留心便中了招。眼见着密密麻麻的羽箭要穿透亲卫后心,萧璨大喝一声,手中铁扇已先一步飞了出去,将那些羽箭打落不少。 然而下一瞬,羽箭已至眼前。 「呃!」 「王爷!」 萧璨已经尽力闪躲了,可他赤手空拳又无铁扇护身。侧身躲避时,一支冷箭避闪不及,斜刺入他琵琶骨之下,力道大到逼得萧璨后退了两步方稳住身子。 白桥发了狠,拼着硬受对方一刀,反手划破杀手喉咙,一脚将人踢远,忙不迭赶过来扶住人。 「我无事。」萧璨皱着眉,并未示弱半分。染血的手挥开搀扶他的亲卫,面不改色将楔入肉里的箭杆折断。接过白桥递来的长剑,好似没受伤一般举起箭,气沉丹田喝了一声,「杀!」 自家王爷受伤但尚可迎战,一众亲卫更是大受鼓舞。不仅仅是为了保护萧璨,也是清楚今日局面即是你死我活,不拼…他们的命也得交代在这里,哪有不玩命的。 人发了狠要玩命,谁也说不好赢过谁。 有人迎着箭雨与刀光直冲高处的弓箭手,其他人则迎敌掩护,一时间连倾盆大雨都无法掩盖这里的喊杀声。 生死之战打到雨势稍歇时才告终,以少对多胜是胜了,却也有几名亲卫丢了性命,其中一人胸腹背上插着好几支羽箭,到死也没有合眼。 来时是一起,甚至不久之前还围坐在一块烤火暖身子,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便阴阳相隔,众人的脸上都看不出劫后余生的喜色。一个个身上还淌着血,脸色苍白难看。 「爷…」 萧璨抿着唇,表情同样难看。他站得笔直,可左胸那块儿的衣裳已经被血浸透了,让大雨一淋,血色蔓延至半身,看着极是可怖。 他沉默了一会儿方开口吩咐道:「伤轻些的即刻去别院带人和车马过来,今日身死的亲卫尽数好好安葬。刺客尸首带回别院,务必细细查验…身份…呃…王府…」 眼前一阵阵发黑,萧璨说不清是失血过多还是旁的缘故,他感觉全身慢慢变得沉重,四肢指节末端隐有麻痹之感。 一句话还未好好说完,萧璨人就已经闭上眼往边上摔了下去。 「王爷!!」 第33章 不速之客 萧璨出事的消息是大雨初歇时传回王府的。 彼时裴玉戈觉得这场雨下得心中实在烦闷,趁着雨势很小时在王府的长廊内随便走走,身边跟着拎着油纸伞的狄群。也是他瞧着徐正礼对他出去散心这事实在过于担忧,便将人留在了院子里。 亲卫冲进来寻人的时候,王府大管事郭纵正遇上裴玉戈,两人站在一处说话。报信的人脚下一软,差点栽在两人跟前,还是郭纵及时搭了把手将人搀扶住,不过只看一眼来人身上的血迹便皱起了眉,厉声追问道:「出什么事了?!」 那亲卫收的伤不重,只是急着回来报信,一路奔回来气血上涌,张口先咳了口血,这可把院中其他随侍的小厮丫头吓了一跳。 「王爷在外遇刺重伤!别院人手不够,白校尉有令,命我先行赶回来,速带余医正与库中药材去别院!」 萧璨遇刺这事可以说绝对是件大事,但郭纵听了却并未有声张的打算,略一思考后便沉声吩咐道:「元术、元淮即刻去寻医正,将此事告知。元丰速去被车马,元夕、元辰分开去寻两位长史及秋典仪,其他人守好院子!没有左右长史的手令,一个人都不得踏出这里一步!」 郭纵雷厉风行,一番安排有条不紊,转过来同裴玉戈行了礼便要提步离开。 「郭管事。」 裴玉戈出声唤住郭纵,后者压着心中焦急,转回来恭敬道:「裴公子还有何吩咐?」 因是事关萧璨的大事,郭纵虽礼数不差半点,但称唿却从王妃变为了裴公子,显然是将裴玉戈划归到了外人之列。 裴玉戈瞧出了对方的不悦,表情平淡,声音虽轻却坚定道:「今日这场秋雨风急雨骤,想必街市上鲜有行人车马来往。近来王府周遭耳目颇多,若是此时王府的车马急匆匆出城,郭管事觉得明日京中还会有多少对明珠不利的谣言传出来?退一万步说,便是明珠不在乎那些风言风语,郭管事方才安排,不正是知晓明珠不愿他出京的本来目的被旁人探知?」 郭纵站直身子,目光凛凛,沉声道:「那裴公子有何高见?」 「我随郭管事去。」 裴玉戈脸上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郭纵眉头一抬,只细细端详面前的人不打断。 见郭纵没有反对,裴玉戈才说出自己的想法。 「全京城都知道我身子弱,若是别院来了消息,传我这个『王妃』去侍奉。而为了不让我突然病在京郊,特意带上王府良医正与我日常要用的药材,旁人也质疑不了半个字。届时郭管事作为王府管事,亲自『护送』我去别院,也全是情理之中。」 第65页 一番话振振有词,裴玉戈一口气说下来竟是没有咳半声,神情也是格外严肃。 「无论大婚真假,我与明珠已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他若出事,我同样不能善终。今日决定是我一人独断,无论来日如何,都不会使郭管事和府里其他人为难。」 郭纵终于松了口,朝裴玉戈拱手恭敬道:「那便辛苦…王妃同行了。」 听对方的称唿又变回了王妃,裴玉戈此时才松了口气,唇角微勾,露出一个心安的微笑。 郭纵看得愣了下,随即弯腰低下头再次行了礼,而后才匆匆离去安排。 「狄群。」 一直跟随在身后的狄群此时上前半步,微微躬身询问道:「大公子有何吩咐?」 「堂堂京师天子脚下竟有人胆敢刺杀亲王,此事只怕还未了,正礼没有武艺傍身,这趟你随我同去,到时随机应变。此刻你先回去告知正礼一声,免得他寻不见我人在府里慌了神,撞上什么不该有的忌讳。」 萧璨遇刺的消息一旦通知王府那几个管事的人,纵使对外不会表现出任何异样,可王府内必定是上下皆绷着神。虽说徐正礼比弟弟稳重许多,但事关自己,难保不会关心则乱,触了其他管事的眉头。 狄群低声称是,也不多废话,调头就往裴玉戈暂住的院子奔去。 裴玉戈立在廊中,突然有那么一颗檐上滴落的雨珠让风一吹,正落在他颊上。冷不丁被激了一下,裴玉戈回过神抬手抹去,可手放下时却下意识攥住了自己的手腕。今日大雨时他便隐隐有忧郁之感,没曾想这不安的念想竟应在了萧璨身上。 因为有了裴玉戈同去这个藉口,郭纵省去了那些遮掩的安排,光明正大将一应可能用得到的解毒止血等药材搬上马车,两辆马车各有一队亲卫护送。余默、裴玉戈与狄群一辆,后辆马车则由郭纵亲自护送。 守城的士兵见是雍亲王府的车马,也不敢盘查什么,见了亲卫亮出亲王府的令牌便直接放行。为了避免引起怀疑,马车自出了王府、直到刚出城那一段路上都是不急不缓前进的。等脱离了守城官兵的视野,打前站的亲卫一勒缰绳,调转马头朝后面马车去了,得了郭纵首肯,方策马靠近前一辆马车,隔着车帘通禀道:「禀王妃,车马将要疾行,不免有些颠簸,望王妃见谅。」 「无妨。」 车内传来裴玉戈的回应,那亲卫答了声是,双腿一夹马腹,驱使马儿快跑到最前面,传令马车抓紧前行。 刚下过一场暴雨,路上泥泞难行,可所有人都不曾抱怨半个字,终于赶在天色昏黄之时到了京郊别院的大门前。 郭纵也顾不得地上泥泞,直接从马车上跳了下去,提着衣袍下摆疾行几步赶到了守在别院门前的白桥身边。见白桥半身染血,脸色阴沉,抓着对方的手臂追问道:「爷如何了?今日究竟怎么回事?」 白桥垂眸,哑着嗓子答道:「我们躲雨时遭到了一伙人的埋伏,王爷见情势危急,掷出扇子打落了那些箭,可自己却被暗箭所伤。之后鏖战许久,强撑着将那些歹人斩于剑下,自己却…箭上抹了毒,不过并不致命。只是暗箭刁钻,伤在王爷心口附近,别院没有大夫留守,无人敢贸然拔箭。」 郭纵暗骂一声,顾不得追究杀手是谁的人,回身去请余默。 此时裴玉戈与余默已都下了马车。郭纵刚张嘴,背着药箱的青年便已抬手制止了他后面的话。 「我不聋。直接带路!」 「余先生这边请!」 白桥领路,郭纵接过余默的药箱,三人大步往里面赶。裴玉戈走在他们后面,因身子弱不能疾跑,只是尽力迈开腿跟在那三人后面,争取不被落下。 饶是这样,略晚些到安置院子的裴玉戈仍是不得不停在门口急促唿吸,偶尔呕咳几声,一路疾行让他喉咙心肺如同被火炙烤烧过一般,又干又疼,心也跳得飞快。 狄群在旁以自己的身体支撑裴玉戈靠着,站在门口许久才让人缓过来些。 裴玉戈是后进屋子的,里面正为了萧璨的伤势忙碌,亲卫一盆盆端着被血浸红的水往外走。他进来时,正有一人抱着好不容易褪下的衣裳出去。擦肩而过时,裴玉戈看着那满满的血红色,浓重的血腥味刺激得他有些胸闷。 而后他走进内室,并无人阻拦他,只因根本顾不上了。 余默侧坐在床边,手上拿着剪子麻利将伤口附近碍事的中衣亵衣剪开扯开,动作看着莽,却未触碰到萧璨伤口半点。白桥和郭纵站在一旁,一个帮忙捧着药箱,一个不停更换沾水的布巾。 裴玉戈拍了拍狄群,示意对方留在后面,自己走到白桥身侧,这才看清萧璨的伤势。 萧璨的脸色惨白,唇上也没什么血色,脸颊却很红。正如别院门口时白桥所报的那样,一支只剩半寸箭杆的箭陷在萧璨心口之上,但凡再靠下些,便是正中心房,那样便是回天乏术。只不过断掉的那截箭杆大半都陷在胸口皮肉里,血还在不停涌出,只看着都觉得狰狞可怖,确实不是一般人能拔除的。 余婻讽默伸手探了下萧璨额头高热,忍不住啧了一声。 白桥有些虚虚在旁解释道:「与歹人缠斗时淋了许久的雨,余医正来前我们便已烧了屋内地龙,只是王爷仍旧冷得打颤…」 「他是外邪侵体,不仅仅是寻常风寒,暖身子无用。」 第66页 余默起身,绕过其他人走到内室的桌旁坐下,扯过一页纸飞快写下一副药方,安排道:「去按这个方子找人抓好药熬制,萧璨别院里总不会找不出半个懂岐黄的人吧?」 郭纵接过方子,扭头就要去找人。裴玉戈抬手拦了他道:「给我看看。久病成医,我多少也比旁人懂得多些。」 方子被交给裴玉戈,他快速扫过那药方。一眼看过去像是一副发散的方子,又额外添了有补气养血之效的黄芪当归等物,倒都是裴玉戈常年用过的那些药材,他都识得。 「明珠身边少不得人,再去找辨识药材的人未免耽误,我来吧。」 余默认同裴玉戈的,他拿着一把锋利的薄刃回到床边坐下,扭头应和道:「就这么定了。我现在要准备拔箭了,你俩应该有力气,过来帮忙。」 郭纵默不作声,只朝裴玉戈再恭敬行了礼,扭头回到了昏迷的萧璨身边守着。 裴玉戈拿着药方急匆匆出去,叫了个随行过来的亲卫沉声吩咐道:「府里带来的药材呢?」 那亲卫愣了下,随即低头答道:「回…王妃,早搬去别院的小厨房里去了。」 「带路。」 「啊…是!」 裴玉戈这一路恨不得脚下生风,即便是胸口有些闷堵也没有放慢半点。狄群仅落后半步,亦步亦趋跟着,时刻准备伸手扶住身形有些打晃的大公子。 「王妃,就是这儿了。」 别院的人都没见过裴玉戈,乍一见都忘记了手中紧迫,齐齐看着人发愣,直到那领路过来的亲卫扭头喝了他们一声,才一个个低下头不敢再看。 裴玉戈不敢耽误,将方子用重物压着放在灶台边上,挽起袖子便去看郭纵带来的药材。小厨房内伺候的人则急忙将几个药罐清洗好摆到灶上,准备药材一拣好便立刻熬上。 幸好郭纵办事素来有条理,每样药材都分开装在小柜的屉子里,屉子外面都简单标了药材的名,只需拿出称量时辩一辩有无装错或是存放时间久了失了药性,倒省了裴玉戈挑拣的功夫。 旁边有人在他拣选时及时递上小秤,铺上盛药的油纸。裴玉戈憋着那一口气埋头理药材,余默标明分开多熬煮的他便包了交给其他人先熬着,马不停蹄就去取别的药材。那认真的模样让不经意间抬头瞥到他侧颜的侍从看得发怔,自己晃了晃脑袋才回过神,再不敢多看一眼。 「就这些。五碗水熬成一碗,单独熬煮的那味药待汤成褐色再舍了药,只将药汤兑进去继续熬,尽快…咳咳!咳!」裴玉戈终是没忍住,话说到一半整个人背过身去用力咳了几声,那仿佛要将肺都咳出来的架势给一众侍从听得心惊,一时间分不出王爷和王妃谁病得更厉害些。 领路的亲卫不知裴玉戈今日是因为内里气机紊乱,再加上劳累导致的,只以为是小厨房内气味浓重醺呛的,连忙将人劝离了小厨房。 狄群将裴玉戈扶到外面,看着脸色难看的裴玉戈,不由担忧道:「大公子千万保重自己。」 裴玉戈没应,只摇头道:「回去看看,我放心不下。」 狄群也拗不过大公子的执拗,只能扶着人回了刚刚的屋子。一进去,血腥气扑面而来,又撞上端着一盆血水出去的亲卫,裴玉戈心头一紧,加快步子往里走。 内室中,暗箭已平安拔出,余默给伤处敷了止血生肌的良药。萧璨上身缠了一层又一层的药布,伤处隐隐有些渗血。不过瞧白桥和郭纵的脸色,人应当是没有大碍。 余默抹了把额头的汗站起来走开,转头看到裴玉戈便问了句:「药拣好了?」 「嗯。余医正若不安心,可去再查验一番。」 余默摇了摇头道:「不必,我知道你不愿看萧璨死,既应承了这事便不会让它出什么岔子。」 裴玉戈此刻生不出什么闲心同余默闲谈,只点头算作应了,之后越过郭纵、白桥二人,迳自来到床边坐下。 萧璨正躺在床上昏迷着,身上血腥气还没有散,许是因为受伤,昏睡是也皱着眉没松开。裴玉戈伸手探了探他额头,手背清楚感知到异常的高热,收回的手不由攥紧拳放在腿上,面色十分沉重。似乎除了父母亲与姐弟,他从未因旁人这般焦虑心乱过。 「别看了。毒解了,死不了,只是会虚一阵。」 余默在旁喝了口茶润嗓子,扭头一看内室其他三人表情,忍不住说了句。 裴玉戈轻嘆了口气,收敛脸上凝重的表情,转过身正对白桥坐着,出声问道:「白校尉,今日之事前因后果还请详细告知。」 「是。今日…」 白桥话未说完,便有亲卫急急赶来禀报导:「报!禀校尉,别院外有王府车马到了!」 郭纵皱眉问道:「哪个王府?!」 「同安郡王。」 萧兴泊与萧璨并无私交,甚至前几日大长公主府与宫中宴席还被萧璨和裴玉戈接连挤兑过,今日萧璨刚被刺客重伤,后脚萧兴泊人就突然来了,其中不可谓古怪。但无论如何,这人都是不能放进来的。 裴玉戈虽只见过萧兴泊几面,却也清楚那是个胡作非为没个章法的浑人,也知道这别院除萧璨之外的人都不足以震慑阻拦对方。而眼下,也唯有他可以亲自一试,心中毫不犹豫,撑着站起身,将刚刚随意挽起的衣袖捋开。扭头看向郭纵,沉声道。 第67页 「我去!」 【作者有话说】 下章玉哥攻气高光~ 第34章 力挽狂澜 裴玉戈每一步都走得很稳,尽管此刻情势急迫,他的心也没有乱。 随行的是狄群与郭纵,踏过庭院长廊时裴玉戈沉声问道:「郭管事,别院内侍卫有多少、善射者又有多少?」 裴玉戈问是因为郭纵是萧璨心腹,平日代掌王府大小事务,笃定了对方必然也清楚别院的人手安排,所以问出的时候他甚至没有半点迟疑。 郭纵顿了下,随即答道:「不算护卫在爷身侧的典军校尉及数名亲卫,别院还有三十七名侍卫,善射者应有十人之数。不过若为了主子安危,所有人皆可拉弓开箭。」 「好!那出了前面那道门,郭管事便速去调配弓箭手,届时只待号令便将箭上弦拉满。」 「射杀皇族?」 「同安郡王色厉内荏,郭管事只需陪我演出戏唬退他便够了。他今日来得委实太巧了,我想试他一试,郭管事应当懂我的意思。」 「是。」过了一道门,郭纵停下脚步,朝继续前行的裴玉戈拱手拜道,「属下领命。」 萧兴泊的架子摆得足,礼王虽一直不是什么掌权的王爷,但论辈分他是萧璨的堂叔,区区别院侍卫自然拦他不得。侍卫拦得狠了,他便一梗脖子,摆出一副等侍卫来砍的架势,硬生生逼退了两拨人。实在不济,也还有父兄赠他的侍卫开路。 大摇大摆行至前院时,又被人拦了。待看清拦他的是什么人时,萧兴泊唇角勾起,一双眼放肆打量眼前人。 「本王还道这次又是哪个不长眼的小子,不成想竟是雍王妃。怎么?我那侄儿是溺在温柔乡里出不来了么?」 裴玉戈面部表情挡在萧兴泊跟前。虽说同为京城有名的纨绔浪荡子,萧璨从未肆意鄙夷轻慢旁人,可同安郡王确是真的欠缺皇族该有的礼仪教养。若不说他是礼王次子,扒下这层王服,便说是那暴富的土财主也无不可。 「还请郡王慎言。」裴玉戈是打心眼里瞧不上萧兴泊这种人,白享百姓给养而无建树,心思全在这些不入流的事上。不过也正因此,他也有些疑惑,毕竟以萧兴泊的本事不可能招募到围杀萧璨的好手。再者,这人若真能下这样的狠手,也做不出事后大摇大摆来找麻烦的蠢事。好似生怕别人猜不到他知道萧璨受伤一般。 只不过一时之间,其中蹊跷还不得而知。 被裴玉戈侧跨一步挡住去路,萧兴泊有些好笑地反问道:「怎么?你敢拦本王?」 裴玉戈面色冷峻,他虽因病身形消瘦,可论个子却比萧兴泊要高一些。面对萧兴泊的质问,他只是微扬下巴,目光自上而下,带着点俯视的意味,哪怕一字不说,也足够点燃萧兴泊那可怜的自尊心。 「裴玉戈,上次大长公主府你还恭恭敬敬一口一个微臣,怎么这才几日的功夫,胆子见长啊!」 萧兴泊自恃身份尊贵,在他眼中,裴玉戈自己是个男人却还嫁给另一个男人,不过就是个以色侍人的玩物,而且还是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咽气的痨病鬼。这样的人别说是这般针尖对麦芒地同他讲话,便是即刻跪伏在地请罪侍奉他都得考虑是否允准。 所以当裴玉戈以冷漠的目光回应他的质问时,萧兴泊只觉得自己的脸面被人踩在脚下碾压,甚至都不等裴玉戈说什么,自己便先怒道:「你嫁给萧璨,便连个正经男人都算不上了。本王要见自己的侄儿,你区区一个内宅妻妾可别忘了尊卑本分!」 「呵。」 裴玉戈低笑了一声,他肺中沉闷,这一声半咳半笑,羞辱意味更甚。待萧兴泊怒不可遏之时,直到此时才缓缓开口说出今日的第二句话。 「对不住,郡王方才那话说得实在好笑,臣没忍住。」 「你区区一个臣子,竟敢…」萧兴泊哪里受过臣子这般冷待。他抬手指着裴玉戈,恨不得将手戳到对方脸上。面前之人越是冷淡如冰,他的怒火便烧得越旺,像是重拳打在了棉花上的无力感,让他倍感羞辱。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何况此乃天子脚下,郡王莫不是忘了您也是陛下的臣。」裴玉戈出言打断了对方的指责。大齐唯有萧栋才是真正的『君』,萧兴泊自己都是臣,却妄言朝廷四品官员为区区臣子,俨然已将自己凌驾于臣子之上,不大不小也是沾了僭越的边儿。 「不过郡王若提尊卑公私,那臣便同郡王好好论一论。论公,我家王爷乃天子胞弟、御封亲王,郡王爵位低于他,如何敢不经通传允准便带人擅闯亲王别院,岂非僭越?!于私,我家王爷客气守礼,平日尊称郡王您一句六叔,可说到底也是两家人。这擅闯侄儿宅院的事,说轻了是郡王根本没将我家王爷放在眼里。而且这座别院原是先帝为褚王所修,今上登基后又将此处赐予亲弟,京师上下无人不知。若是往重了说,郡王自恃亲长身份,该是连陛下也视作侄儿,那今日臣若允许您肆意踏足此地,来日帝后是否也要将您请去入主行宫?」 裴玉戈句句称臣,可周身气势却凌驾于萧兴泊之上。他虽自幼体弱多病,可到底是武将门户养出来的嫡长公子,后来跟随的师长亦是品性刚烈高洁之人,论气势底蕴其实半点不输给萧兴泊这种色厉内荏、空有王爵封号的人。 他一句一个僭越的大罪扣过去,条例通顺,教人辩驳不得。饶是萧兴泊这样狂妄的人也不敢硬扛下来这僭越欺君的罪名,气势登时就弱了下来。可萧璨人没见到,让他就此打道回府,而且一想到自己是被个女人模样的病痨鬼给堵回去的,萧兴泊就觉得脸上无光。怔在原地,却怎么也不肯退。 第68页 「好。那我不闯,我就在这儿等着,除非我那侄儿出来亲口让我走。」 若说先前只是怀疑,那么此话一出,裴玉戈便能肯定萧兴泊一定与萧璨今日遇刺的事有所关联。即便他没单子做那个主使者,至少也是个亲近知情的人,不然哪里会来得这样快这样巧?!至于背后是否与礼王府有瓜葛,便要另算了。 裴玉戈当然不会请萧璨出来,他甚至连样子都没打算做,只淡淡道:「臣出来前已得了准信儿。今日王爷兴致极佳,不喜旁人打扰,除非帝后亲临,否则…活人勿进。」 萧兴泊未曾想过裴玉戈如此强硬,牙根几乎咬碎,却仍不退,甚至上前一步较上了劲儿。 「若我非要进呢?」 裴玉戈没有答话,而是抬起右手,这是军中将领下令的手势。虽未曾同别院侍卫配合商量过,但他愿意相信郭纵能安排好一切。 「你做什…?!」话音未落,四周假山石与树后墙后便闪身冒出来一群侍卫,约莫少说有十数人之多,他们个个拉弓对准自己这边,萧兴泊心慌了一下,随即质问道,「你敢射杀皇族?!」 裴玉戈闻言低头轻笑一声,随后看向萧兴泊,缓缓道:「王爷亲口严令,臣不敢有违。今日若容许郡王闯进去,往后臣在王府内院只怕没有安生日子过了,所以还请郡王…见谅。」 「难道不是假传王命?还是说…萧璨根本出不来?」萧兴泊再近一步,裴玉戈身后的狄群已拔剑向前一步,剑刃几乎横在萧兴泊脖子上,「你敢?!」 「他不敢。」 双方僵持之际,一人声音忽得传来,底气甚足。裴玉戈听到那声音,心中一惊,面上却仍是镇定模样,转过身去瞧。 来人正是萧璨,他换了身玄色衣裳,长发只松松挽着髻,用一根玉簪随意簪着。额上还有未擦去的热汗,双颊微红,双目有神,大步走过来时急切地扯了裴玉戈一把,倒像是兴致正盛,急急跑出来抓人的。 萧兴泊左看右看却不见萧璨脸上有半点受伤的虚弱之态,刚要开口寒暄,萧璨已一个眼神瞥过来,将刚刚未尽之语说完。 「我敢。六叔觉得礼王会为了你同本王拼命?还是觉得皇兄会为了你重惩本王?」萧璨仍是一贯的嚣张恣意,萧兴泊见他人无事,原本的底气也都泄了个干净,偏偏萧璨似是真被搅扰了兴致,嘴上也不肯饶他,「照本王说,六叔的命只怕只值本王两三年的年俸,便是罚了也不心疼,六叔尽管试试?」 萧兴泊嘴角笑意勉强。 「不必…不必了。既然你正忙,我便不打扰了。」 「这样啊,那六叔请回吧。」 萧璨下了逐客令,萧兴泊只能带着侍卫灰熘熘地撤离,刚走了十几步,便听得身后一声『放箭』。下一瞬,他被身旁侍卫拉了一把,回过神才发觉刚刚脚站的地方一支箭钉进土里。意识到萧璨来真的,他脚下发软,还是被侍卫托着才没摔在地上。 悬着的心稍稍落下,一松了劲儿,裴玉戈只觉得喉咙里冒血,身子也有点发软,然而身旁的人比他倒得还快。 萧璨甚至没来得及说什么,手抓着裴玉戈的衣裳,整个人摔在对方身上。 裴玉戈被压得直接向后摔倒,这一下结结实实摔得他眼前一黑,但他硬是咬住下唇,憋了一口血将怀里的人抱住。看着急急奔过来的郭纵,他出声急唤,一张口,嘴里全是血腥味,难受得他自己差点呕出来。 「郭管事,速去请余大夫来!」 【作者有话说】 一时间分不清谁是真的病号 余默:完了,工作量加倍 第35章 是我想守着他 萧璨被那兇险一箭伤得多厉害,裴玉戈也是亲眼看见的。 那样的伤绝非片刻功夫便能恢復如常的,虽说萧璨出面,确实是既威慑了萧兴泊也解决了眼下最迫切的问题,但事态并没有朝着好的那面发展。 自己身上的伤痛都算是其次的,因为就在刚刚萧璨脱力摔到他怀里时,裴玉戈慌忙中有双臂试图揽住人,手掌接触到萧璨颈侧的皮肤。仅仅是那一瞬,他都能清晰感受到萧璨此刻浑身高热。也因为气力不足没能直接将人稳稳抱住,两人一起摔到了地上,血腥味混杂着胭脂过分的甜腻香气反而清晰得被裴玉戈嗅到。 萧璨脸上的一些胭脂蹭到了裴玉戈衣袍上,也让他明白了为何萧璨能像没事人一样吓走萧兴泊,竟全是硬撑的。 「爷!」「王爷!」 周围人都沖了过来,郭纵则将自家王爷捞起来,旁边自有亲卫在另册帮忙托扶着,狄群则默默将自家大公子扶起询问。 「咳咳…无妨,就是磕了一下,我们先跟上。」 其实萧璨摔过来那一下,裴玉戈被带着摔得也不轻。除去胸肺一直以来的不痛快,腿脚及右臂因为摔倒时直直戳到了地上。好在旁边就是花草丛,泥土地还算松软,只是肩膀有些疼,手臂手肘应是擦破了皮,被布料一蹭,有些火辣辣的刺痛感。右脚踝似乎也被压到了,走得快些,也有些丝丝得疼。 不过与强撑出面的萧璨相比,仍算是轻的了。 余默出小院的时候正撞上他们从前院回去,也不多废话,只让郭纵赶紧把人扶回去躺着。一扭头看到跟在一群人后面的裴玉戈,他特意停下脚步,等人走近了些主动问道:「脚疼得厉害么?」 第69页 派来传信的侍卫已说明了萧璨昏过去时把裴玉戈一起带倒的事了,余默是大夫,只瞧一眼裴玉戈靠狄群扶着往前走时的步态就知道人伤着了。 裴玉戈摇摇头道:「余医正还是先去瞧瞧明珠,我不过是身子骨弱,没有大碍。」 余默原地蹲下,隔着靴子去捏裴玉戈的脚踝,随后起身同狄群道:「把人扶进去坐着,找个圆凳,让你家公子把伤了的这只脚搭着。别院有冰便去要些,没有便打一盆凉井水来,打湿了凉帕子先敷着,不过不可冰得太久,不到一盏茶拿了,间隔着敷。还有别处不自在么?」 「公子方才…」 「狄群。」裴玉戈出声喝止了狄群,只道,「我真的没有大碍,余医正…!」 余默向来不多费口舌,他直接抓过裴玉戈右手腕,这一抻,人不可避免轻嘶了一声。余默皱眉,手上却利落得将裴玉戈的衣袖往上翻,露出破皮渗血的小臂及手肘。 「啧。一个两个讳疾忌医…真当自己都是神仙啊?」身为医者,余默见了这情况忍不住念叨了一句,手上动作却不停。一手捏着裴玉戈手腕,一手摸到了肩膀,三指在关节处捏了捏便有了判断,「脱臼了,应该萧璨摔的那一下扯到了,不过倒还好。」 余默手上也没见有什么特别的大动作,说着话的功夫,一捏一扶便将脱臼的手臂推了回去。 「这条胳膊至少十日内别提重物,皮肉伤拿药酒洗过敷药便成了。」 「多谢余医正。」生怕再伤到裴玉戈受伤的手臂,狄群特意转到另一边扶着人,点头诚恳地向余默道谢。他是亲卫出身,也不是没见过营中经验老到的军医,可看着余默年纪比自家大公子还小许多,行医手法却老练娴熟,不免生出些真心佩服来。 解决了裴玉戈的伤,余默也不多逗留,转身迈开步子往屋里走去,毕竟现在真正需要操心的是萧璨。 刚拔了那刺入左胸之上的暗箭不过片刻便强撑着装作无事唬退心怀叵测之徒,伤口迸裂自不可避免,更不用说萧璨人此时还发着高热,让秋日雨后的凉风一激,病得就厉害了。往来的亲卫进进出出,厨房的热水烧了一锅又一锅,不知端了多少盆染血的水出去才终于重新止了血。 给萧璨肩上的箭伤拂了新药,余默抬臂随意抹了把额头的汗水,也顾不上歇息,转头就取了针包,捻起一根,神情专注为萧璨施针。一屋子的人大气都不敢出,就那么看着余默为自家王爷医治,只要大夫一时不言语,他们的心也跟着悬了起来。 人昏迷着,药此刻也是一时餵不进去了。 这一番下来,久到裴玉戈脚踝上肿胀都消了大半,余默那头才终于收了针长舒一口气。裴玉戈要起身去瞧,狄群劝了两句劝不住,便只得帮他穿上鞋袜,过来扶着走过去瞧。 郭纵心急,也顾不得礼数称唿,张口便问道:「如何?」 余默起身用手拨开挡在面前的人,径直到桌旁坐下,扯过一张素白的纸,提笔重新拟了副方子,一边头也不抬说道:「所幸他身子骨结实,这两日若高热能退,人清醒过来便无大碍了,只是今夜要一直有人寸步不离地守着。我今晚会在院中偏房住着,一旦有何不妥可随时寻我。」 说话间,方子已经拟好了。余默举着方子,目光从裴玉戈脸上划过,不过想着裴玉戈也身子也不爽利,便扭头又看向了郭纵道:「这是新的方子,药先不急着煎。萧璨没有三五个时辰醒不过来,不过小厨房那儿今明两日要辛苦多派些人盯着,再有寻些参片来。他、他…他们俩都需要。」 余默抬手一指,将站在一旁的裴玉戈也算了进去。 待郭纵拿着方子匆匆出去安排,才对裴玉戈说道:「肿消了?」 「原不是什么要紧的伤,劳余医正挂心了。」 对于裴玉戈的回答,余默脸上露出直白的无奈,他一拍桌子站起身,走过去从药箱中翻出一罐常备的药油。走过来稍用了些力气磕在桌上,抬起头,话却是同狄群说的。 「行伍出身?」 「我…您怎么…」 「我是大夫,我长眼了。」余默将瓷罐往狄群面前推了推道,既是军中出来的,药油总该会搽。睡前挑两指的油膏给你家公子揉,药全揉进去便成。揉个三五日,行走便再无后患。」 狄群接了装药油的瓷罐,低头道谢。 余默方要提步离开小憩,裴玉戈自身后叫住他。 「余医正,我有一事还想同您问一问。」 「你说。」 「今夜…我想守着明珠,不知可否?」 余默挑眉,没有回答可否,而是反问道:「你是萧璨明媒正娶的王妃,为何要问我?」 裴玉戈言辞谦逊,淡淡道:「余医正是明珠的挚友,亦是大夫。成不成总要大夫说了才算。若是先斩后奏,只怕余医正气大伤身。」 「呵。裴公子不妨说是想拿我的话去堵萧璨那几个下属的嘴?」 裴玉戈笑了笑,没有反驳。 「上赶着折腾自己的,你也算一个。」余默嘴上不满,可还是坐了回来,行云流水写下一张新的方子,拿砚台压住,復起身道,「药今日再添一碗,晚膳后熬了喝,参片整宿含着,明天没死我再帮你把脉。」 「感激不尽。」 余默是刀子嘴豆腐心,嘴上说着难听的话,该嘱託的一个字没落,走前还不忘嘱咐了狄群两句,而后才神了个懒腰离开。 第70页 裴玉戈撑着双腿站起身,拒绝了狄群的搀扶,来到昏睡的萧璨床边坐下。 「大公子您…何必呢?身子要紧!这万一有个不妥…侯爷他们定然牵挂。」 「说到底他这次受伤是为了查老师的事。他原可以舒舒服服待在王府,什么风险都不必冒。这事到底算我连累欠他的,今日种种本不必发生……所以守着他病癒也是我应该的。是我想守着他,多余的话就不必再劝了。」 「是,大公子。」 【作者有话说】 心疼老婆了 第36章 预谋栽赃 郭纵和白桥返回之时,裴玉戈也向他二人说了自己要留下照顾萧璨的想法。 郭纵倒是出于谨慎的个性劝了两句,不过见裴玉戈坚持,他也就没继续劝了。 萧璨这次受伤突然,病势又有些兇险,别院上下一干人的心全提了起来。 「眼下明珠受伤昏迷不醒,可幕后行兇之人却不可不管。兹事体大,他受伤前后详情,还请两位随我到外间一叙。」 裴玉戈表情严肃,郭、白二人也不敢怠慢,只留下了两名白桥带过来的亲卫侍奉在病榻之侧,余下人都去了外间。 「白校尉,还请仔细道来。」别院的屋舍不大,内室和外间中间只用一架屏风遮挡,来去不过十几步,因而裴玉戈说话时都是压着声音的。问话的空档挥手示意狄群提来两把小凳请郭白二人坐下说话。 二人点头谢过方才落座,白桥下意识担忧地看了眼内室的方向,只是视线被屏风挡住,嘆了口气才转回头道:「卑职等随王爷探寻温大人府上的僕妇踪迹,数日搜寻皆无果。昨夜却有京郊暗桩飞鸽传书,说是有了踪迹线索,故而王爷才带着卑职等人冒雨寻找。其实…王爷已察觉消息来得突然,恐是有诈,可敌暗我明,王爷说若不冒险一试,恐怕会一直被蒙在鼓里,只是不成想那些歹人穷凶极恶,竟是奔着要王爷的命来的,这才低估了他们。」 白桥说了因果,又将前后过程一一详述。刚到别院时,裴玉戈只听了个大概,当时也来不及细想。此刻听白桥说起萧璨掷出铁扇是为了帮亲卫挡下致命一击,这才使得他手无寸铁中了暗箭,心中颇有些复杂。 身侧狄群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震惊诧异,完全没曾想过萧璨受这么重的伤竟是为了保护自己的侍卫。同样的是如果换做侯爷或是大小姐他们做,狄群丝毫不会意外,可换做是身为天子胞弟的萧璨去做,属实是让人难以想像。 郭纵将狄群的反应尽收眼底,只不过自家王爷受伤,让他实在生不出往日打趣的心思来,便只沉声道:「爷虽贵为亲王,却非那等鱼肉百姓的昏庸王族。待下也是亲近随和,往后见得多了,便不会觉得意外了。」 话是同狄群说的,裴玉戈只是稍稍捏紧了手旁盛水的茶碗,并没有说话。 狄群倒是实诚地低头应道:「多谢郭管事提点,卑职记下了。」 「不必言谢。你既是侯爷派给王妃的护卫,如今自然也跟着算是王府一员,这些早晚也该我同你说明。」 狄群被领进府时报的身份是近侍,顶了先前徐正言的活计,不过内里身份到底是瞒不过王府大总管的眼镜。三言两语间便点出了狄群原本的身份和指派他来的缘故,只是话未说破,也算是彼此之间留了体面和余地。 裴玉戈心下瞭然。 郭纵知晓,萧璨必定也知晓。而自狄群入府至今,王府无人提起半个字,那便只能说是萧璨默许的。 今日裴玉戈已听了太多,若说心中毫无波澜那是假话。 原只是出于自责与不忍想要替萧璨揽起调查刺杀的前后始末,此刻心境却已有了变化,多出了些愤怒与主动来。 裴玉戈沉思片刻,缓缓开口,声音较方才更加低沉,还隐隐夹杂着些怒意。 「那些歹人尸首可有收回?」 白桥被突然变了副神情的裴玉戈吓了一跳,顿了下立刻低头回道:「是,堆在荒着的小院里,不过这些人身上没有任何证明身份的东西,武器上的标记也都被抹去了,外表看与寻常武器并无两样。」 「刀剑和箭矢之上皆有标记被划掉?」 白桥摇头。 「只有箭杆上有被磨过的痕迹,刀剑应是找那些做黑生意的铁匠打的,并没有留下任何标记。」 大齐自昭帝时颁布法令,民间铁匠铺只能锻造农具,规模大些的铺子若想做兵器生意,必得向当地府衙报备,锻造成品也必得有特殊的标志,以便日后追查。歷经三代帝王,已有了整套完备的法令措施。 只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总归有做私下生意牟利、或是自家锻造自用的。追查起来便十分困难,毕竟锻造这些兵器的人自己不会承认。 裴玉戈微微颔首,目光深邃,忽得说道:「不对。既然都能寻到那些没有官府标记的刀剑,为何箭矢不用?甚至『不辞辛苦』挨个抹去上面的标记?」 郭纵在旁建言道:「歹人所用刀剑箭矢都已一併带回,王妃可要亲自查验一番?」 「带路。」 狄群在旁想要提醒,毕竟裴玉戈身子本来就弱,今日本就是阴寒的雨天不说,雨渐停时又乘马车匆匆赶到京郊,刚刚还摔了下伤了手臂,应当多休息才对。可裴玉戈只是朝狄群轻摇了摇头,便随着郭纵他们去了。 第71页 好在京郊的别院比起王府要小许多,堆放那些东西的小院也不算院,百来步的功夫也变到了。 雨后青草和泥土的味道也盖不住血腥气,刚到院门外,便能够嗅到浓重血气。 行兇刺客的尸首就堆在院子里的一角,他们用的兵器则散落在地上。此刻院中尚有收拾的侍卫在,见人来了,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 看到裴玉戈也不顾及地面脏湿,直接撩起衣袍下摆半蹲在那堆沾血的武器边上,郭纵的神情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变化。尽管他已经充分了解裴玉戈为人并不似他那张过分柔美精緻的脸那般柔弱,可见到一院子的尸首还镇定自若,甚至毫无顾忌蹲下来查看那些兇器,这是郭纵没有想到的。 「王妃,歹人手段狠毒,保不准兵器上淬了毒,请用这个包着查看。」 郭纵主动掏出干净帕子双手奉上,待对方接了便也蹲下来帮忙。意外于裴玉戈的表现是一码事,自家王爷遭遇刺杀又是另一码事,对于郭纵来说,显然后者更重要一些。 刀剑确实只是寻常的兵刃,也不是什么稀罕的材料锻造而成的。只瞧了几眼,两人便都放下了。 裴玉戈用帕子包住一支箭,提到面前细细打量。箭杆靠近尾羽的地方原先确实刻着什么痕迹,只不过磨痕迹的人做得很彻底,那块木头表面一圈的皮都已经被完全搓掉了。 旁人看确实不容易看出什么不对劲,可裴玉戈却盯着那精铁箭簇表情凝重。 白桥和郭纵都瞧出来他脸色不佳,立刻反应了过来。 「王妃莫非识得这箭的来歷?」 裴玉戈点头,却未立刻告知两人,而是又将那支箭细细端详一番,随后抬手递给了站在他身后的狄群。 狄群似乎比裴玉戈还要熟悉那箭一些,他犹豫了下用手丈量那箭长。当拇指与中指丈量到第五次时,他的脸色彻底变了,不由低头看向大公子。 裴玉戈的脸色也说不上好,他撑着要站起来,郭纵在旁搭了把手,边问道:「这箭莫不是与襄阳侯府有关?」 若说裴玉戈识得,还可当做是他见多识广。可若是襄阳侯府拨来的侍卫也识得,那边只能证明刺客所用箭矢出自襄阳侯府。 「若细追究下去,这箭实乃家父一人所用。」裴玉戈从狄群手中拿过那支箭举到郭白二人面前,并解释道,「寻常箭矢不足两尺,箭簇多为三棱有刺亦有血槽,但襄阳侯府的箭矢皆为单嵴双翼箭簇,箭身也是两尺有余,需臂力大些方能拉动。此种箭乃家父专门托人打造,家中姐弟幼时练箭也是用的此种长箭。除了侯府,寻常工造司不会打造这样特殊的箭。」 郭纵盯着裴玉戈拿着的那支箭,心中已大致猜到了幕后之人的企图。 「这般栽赃手段倒是毒,若爷有个三长两短,追查下来,侯府只怕也要不得善果。」 「比起这个,还有一事更为要紧。」 裴玉戈从认出箭矢的那一刻便知晓对方栽赃之意了,不过随之而来暴露的问题他更在意。 「起初白校尉虽将来龙去脉说得清楚,可这幕后之人究竟是谁我一时还没有眉目。毕竟与老师结仇之人皆不愿意自己的罪证被布告天下,派人截杀倒也可能。可家父惯用的箭出现在了这里,便说明那幕后之人分明清楚明珠是谁,却还是下了灭口的命令。要知道这普天之下,胆敢截杀天子胞弟的…可不多。」 「属下明白了,谢王妃提点。」 寻常官员没有那个胆子公然截杀亲王,况且萧璨一向隐得深,能探得他是去查温燕燕案子的本就少之又少,能找到那些杀手的更是少之又少。裴玉戈如此一点,思绪倒是立刻就通畅了。 「大公子你看!」 说话间,原本拨弄地上箭矢的狄群忽然喊了一声。 转头见他两手分别拿了一把箭。乍一看是没什么不同,可当狄群将那些箭拢到一处时,却显露出了异样之处。 只有少数是长箭,多数只是外形相似,箭身却与寻常箭矢一般长。 裴玉戈瞧了,破天荒冷笑了一声。 「这准备工夫倒是做得细緻,看来是一开始就打算得手后栽赃给侯府的。既是这样,郭管事便可先从礼王府入手查了。」 萧兴泊出现的时机太过巧了,即便那个人的父兄并没有置萧璨或是襄阳侯府于死地的理由,此刻也不得不怀疑他们了。 「属下会先行安排下去,待爷醒后一一回禀。」 裴玉戈颔首,又问道:「明日别院可有人要回王府?」 「这里有王妃在,属下明日便可回京安排人手细查。」 「既如此…」裴玉戈转头同丢下箭的狄群吩咐道,「狄群,你明日随郭管事回京,不过无需回王府。中途寻个人多的时候分开,直接去侯府告知父亲此事。不过切记,只可向父亲示警,但有关明珠遇刺始末半个字不得泄露!」 「卑职记下了。」 裴玉戈并非有放狠话威慑狄群,因为他这样素来随和的人光是板起脸便已经够让人惶恐不安了,原不必说那些恐吓之辞。 「算算时辰,也是该备晚膳了。王妃身子弱些,今日在外操劳久了,也是该回去歇着,正巧爷身边也需要人陪着,属下先送您回房去吧。」 裴玉戈方才一颗心都悬在萧璨遇刺的事上,又为幕后之人栽赃到父母而忧心,一时不觉疲累,此刻松了神,才觉胸闷有些闷闷的,身上亦有些寒噤噤的,便点头由着郭纵和白桥将他护送回去。 第72页 萧璨此时还昏睡着,侍奉的亲卫起身让开地方,无需郭白二人多费口舌便主动退到外间等候。 裴玉戈侧坐在床榻边,伸手去探萧璨额头,发觉高热未褪多少,脸颊摸着更是红得发烫。 「嗯…」昏睡中的人烧得浑身滚烫,裴玉戈被雨后冷风吹过的手贴上,萧璨迷迷煳煳发出一声,脸颊自然而然凑过来贴在微凉的手背上。 萧璨身上都是捂出来的热汗,这般情形,裴玉戈也不敢多贴他,生怕骤冷把人激着,便抽走了手。 床上的人跟着翻动了一下,奈何身子沉重,只是往外侧略转了下身子,唿吸也是十分沉重。裴玉戈自己便是终年汤药不离口人,所以最是清楚病时有多难受,只看着萧璨此时模样便觉得担心。 郭纵向裴玉戈示意后也主动上前探了探,退回来时嘆了口气,紧皱的眉头丝毫松不开。不过手上活计却是利落,从一旁的铜盆里绞了块干净的帕子,叠好递到裴玉戈面前。后者接过,轻轻搭在萧璨额上。 「属下先去安排晚膳和药,王妃安坐。」 别院上下还有一堆事要打理,郭纵不可能一直守在榻边。既然裴玉戈在侧,他便能腾出功夫将诸事都安排妥当。免得明日自己回了王府,别院这边做事没个章法,再生出什么麻烦事来。 郭纵离开后不久便遣人送来了余默叮嘱的参片,整整一瓷盒,用的也是极上品的老参。 裴玉戈并未立刻取来自己含着,而是拣了一片准备餵给萧璨。可病重的人睡得不安稳,似乎因为身上不舒服,牙关也是紧咬着的。 寻常办法餵不进去,裴玉戈无法,直接一手捏住萧璨双颊,稍用些力逼得人张口,趁机将参片塞入舌下。只是萧璨病中难受,意识混沌着也不忘咬紧牙关,裴玉戈抽手慢了些,临了食指指腹被结结实实咬了一口,留了条深深的牙印,周围淤血发青,不多时指肚就肿了起来。 「大公子…」 「无妨。」裴玉戈换了只手取了参片,含之前同狄群道,「我这儿暂时不需要陪着,你且先去外间榻上坐一会儿。若是实在不愿意歇着,便去小厨房帮我看看余医正新开的方子是否熬上了。」 推脱的话都被裴玉戈堵了回去,狄群根本没来得及开口。他心知大公子是要支开他一个人待着,便只诚恳劝道:「也请大公子务必保重身子,不然侯爷听了这些,怕是待在府里也不安生。」 「我知道,你去罢。」 狄群退出内室,听着外面屋门拉开再关上的声音,裴玉戈背对着萧璨坐在榻边,整个人脱力般松垮下来,想用力咳却忍住了,只压低声咳了两下便坐在那儿。 今日遭遇了太多事,不止是萧璨受伤这一出,还有萧兴泊与栽赃侯府的那些箭,桩桩件件都与老师的死有着密切的关系,身体纵然是放松了,可心事却更重了。 被咬肿的指腹一下下刺痛,裴玉戈忍着疼用另只手的大拇指用力揉捏指腹化开淤血,可思绪却出走,倒回到了温府外初见的那一日…… 【作者有话说】 玉哥独角戏,萧璨持续掉线中 第37章 「可我就是想这么做」 当夜过了子时,萧璨的高热才退了大半,只是伸手去探额头,仍比常人要热一些。 入夜前余默也来瞧过一次,把了脉施了针,方子倒是没换。估摸着时辰熬得药在灶上热了一遍又一遍,萧璨仍是没有要醒的样子。 「咳咳…咳!」裴玉戈坐在外间小榻上,手上拿了干净帕子捂住唇,已经尽可能放轻了咳嗽的声响。然而他这身子经过一整日的劳累折腾,此时无论如何也不愿遂了主人心意。用力咳的那几下,听得在屋内伺候的人心惊。 典军校尉白桥是个实在汉子,瞧着一个绝色佳人咳得几乎要背过气去、脸颊也因为先前拼命忍着而憋得有些红,实在心有不忍,便主动出言劝道:「王爷这儿有卑职等人守着,王妃刚喝了药,便是余医正说了无妨,您也该多歇着。」 裴玉戈已吃过止咳的药丸,仍是没什么太大用处,便是并非他亲近僕从,见他这副我见犹怜的病弱模样也着实不忍。 郭纵在内室听得嘆了口气,起身走出来朝着裴玉戈行了一礼道:「白校尉所言在理。余医正已说了,爷的高热一退发发汗便无大碍,可王妃的弱症是自小的,若是爷刚醒,您便病了,爷必定拖着病体照看您。想来,王妃也是不愿见这情形的。」 比起白桥直愣愣的劝法,郭纵的话更有说服力,而裴玉戈也清楚郭纵所言不假。 执意照看萧璨,既是因为杀身之祸缘起他的老师,裴玉戈心有愧疚。毕竟萧璨如果真如最开始所说的那样撒手不管,恐怕也不会有这祸事。再者,那日中秋宫宴后在萧璨儿时所居殿宇,这人曾毫不遮掩、直言心悦于自己。裴玉戈说不上此刻对萧璨有何割捨不断的情爱,但心中没半点触动犹豫也是谎话。 终归瞧着一向开朗爱笑的人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心中多少还是难忍怜爱之情,这才久久不愿自行离开。 「郭管事所言我明白,只是我还想亲自瞧一瞧他。」 郭纵垂首回应并侧身让路。 无论是考虑到自家爷对裴玉戈的看重,还是基于郭纵自己对裴玉戈的尊重,他都没有执意阻拦的意思。而且若不让裴玉戈亲眼瞧了安心,光动嘴皮子也劝不动一个在朝中素有鬼见愁之名的言官。 第73页 裴玉戈接了狄群递来的参片含在口中,坐了片刻,待胸中气顺了些,自己也有了气力,方站起身往内室走。 侧坐在床边,裴玉戈拿走萧璨额头上已经变温变干的布巾,伸手自床边伺候的亲卫手中接过新的布。刚放到萧璨头上,原本昏睡中的人发出抗拒的轻唿,似乎是被湿布巾冷着了。 守候在床边的众人见状立刻往前走,在看到萧璨迷迷煳煳间一把抓住额头的湿布巾甩下去时,大家脸上都难掩喜色。 萧璨醒了。 只不过高热刚退,唿吸还有些沉重。萧璨眉头紧皱,努力眨了好几次眼,才适应了眼前的光亮,一歪头看到了几张有些模煳的人脸。 眼前仍是模煳的,可耳朵不聋。听到耳边乱闹闹喊着去请余医正之类的话,床上的人用尽力气也才弱弱地喊了一声,「不许去!」 亲卫快走到房门口了却被叫住,郭纵挥手让屋内多余的人都撤出去,裴玉戈也让狄群一起出去了。如此一来,内室里便只剩下了刚醒的萧璨,以及他与郭纵、白桥四人。 郭纵急急凑上来,放轻声音询问道:「爷可感觉身子哪里不爽利?」 「疼…渴…」 萧璨的声音有些哑,算算时辰,该是近一日水米未沾了,又起了高热,这会儿刚醒自然是说不太出来话的。 白桥手快,转身先拎着茶壶倒了一小碗水来。 萧璨还躺着,得先把人扶起来才不会喝呛到。裴玉戈自知气力不济,主动起身让开了床边的位置。白桥看了看郭纵,最终把水碗递了过去。 郭纵接了,走过去用单臂垫在萧璨颈后,一用力托着肩颈将人扶坐起来,自己再侧坐着让萧璨靠着自己一侧肩臂。水碗他也没有让萧璨自己拿着,而是餵到了嘴边,等萧璨小口饮了几次轻摇头后,郭纵才回身将茶碗递还给了白桥。 「爷可还要躺一会儿?若是不适…」郭纵话说了一半,见萧璨目光直直看向站在床尾的裴玉戈,便停下了方才的话,主动说道,「王妃自您在前院昏过去后便寸步不离守着,属下等原本要劝王妃去休息,王妃执意不肯,好在爷您醒了。」 今日应付萧兴泊时,裴玉戈表现出了不同他娇美容貌的魄力,郭纵亲眼瞧了,所以他并不吝啬于为对方说话。 「躺太久了…不想睡了,你们都先出去,我有话要单独同玉哥说说。」 「是。」郭纵担忧地瞧了萧璨一眼,但仍是没有忤逆自家爷的决定,他双手托着将萧璨往后扶了扶,好让人能够靠坐在床头,又拿了好几个软枕与薄毯垫在后面,以免床头的木头咯到萧璨。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郭纵才起身退后几步,携白桥行了礼后一道出去并将外间的其他人都领了出去。 萧璨懒懒地看着,脸颊还有些红,可唇上却没有血色,他拍了拍身侧的位置,裴玉戈没有犹豫,走过来侧坐在了床边。 没等萧璨开口,裴玉戈还是先伸手探了下对方的额头,再摸了摸自己的头,觉得不是那么热了才放下心道:「你这一伤,上上下下牵动了不少人的心,一整日大伙都安生不下来。」 「…那玉哥你呢?白桥说…是你主动要来的。」 中间萧璨短暂清醒了一阵时从白桥口中听到了些他力竭昏迷后的事,其中就包括郭纵同白桥提的裴玉戈主动要来的事。他当时来不及细想,找了亲卫伺候迅速换上衣裳,脸上和唇上则抹了层厚厚的胭脂遮掩病色,匆匆忙忙便出去救场。 说心里话,睁眼再看到裴玉戈在床边,而且从旁人口中得知对方守了自己许久,说不欢喜是假的,但他就是想听裴玉戈自己说出来。 「我自是为你担忧。从前未曾料到竟会有人为了与老师的仇怨而对皇族起了杀心。」 萧璨听了却露出一脸苦笑道:「玉哥,你不说后面那句我还能多高兴一会儿。」 裴玉戈是故意的。 就在几日前,同样是夜间交谈,萧璨已向他袒露过心意。方才那般问,裴玉戈如何不明白对方究竟想问什么。他也是个聪明人,所以清楚如何保持距离。 并非是他真的不想亲近萧璨,而是对方太过直白炽热的情感让裴玉戈觉得一时无所适从,下意识总想要保持距离。所以当萧璨别有用意地问了,他也别有用心地答了。 沉默了片刻后,萧璨主动道:「罢了。能听到玉哥担忧我,也是件值得欢喜的事。玉哥宽心,我身子硬朗着呢…区区箭伤,养些时日再用些药酒无碍了。」 「话虽如此,到底是病后虚弱,还是该多…咳咳!」 裴玉戈话未说完,没忍住别开头咳了几下,嗓子干得发痒,喉咙涌起一丝呕意。虽没吐出来,可干呕的那几下还是生生逼出了些泪。 虽说那眼泪原是身体不适间接逼出来的,并非裴玉戈本意流出的,可美人眼中含泪,当真是副常人难以抗拒的绝美景象。 萧璨亦是凡夫俗子,不过他心中心疼多于欣赏。 「…今日别院那些弓箭手是玉哥下的令么?」 裴玉戈嘴里发酸发苦,只以点头做回应。接着便听萧璨喃喃道:「果然…我就说郭纵没有射杀萧姓人的决绝。若我今日没有赶到,玉哥真打算下令射杀皇族么?」 裴玉戈犹豫了下,半转过头肯定道:「为何不敢?你刚遭人刺杀性命垂危,同安郡王后脚便这般『巧』赶到,即便不是他亲自安排,也必是知情人,杀了也不算冤枉。」 第74页 「呵…哈哈、呃!」 萧璨笑得开怀,不经意间牵动了胸口的伤,气息顿时一滞。 他们二人,一个天生体弱又劳累了一整日、一个刚收了重伤险些去了半条命,此时确实不是什么谈正事的时机。 裴玉戈主动道:「刺杀之事牵连甚多,你未醒时我已託付郭管事详查,他明日便会回京中打点诸事。你伤病未愈又刚退了高热,还是早些歇息为佳。」他犹豫了下还是暂时隐瞒了那些箭是襄阳侯府专用的事,否则以萧璨的脾性,怕是今晚必要严查追究,那样病更好不了。 「玉哥。」 「嗯?…唔!!」 裴玉戈刚要起身被萧璨唤住,他转头的功夫,萧璨已抬起不碍事的右手揽住他后脑。原本就坐得蛮近,因是突然之举,裴玉戈没有防备就被勾了过去。 下一瞬,微凉的唇覆在他唇上。 这个吻不带任何慾念,发乎情止乎礼,只是双唇相接…再无其他,是萧璨此时此刻真实情感的表达。 蜻蜓点水的一吻,很快便松了手。 裴玉戈着意保持的距离被这一吻彻底打破,一时愣坐着不知该怎么拒绝。 做了『坏事』的萧璨勾唇微微一笑。 「我知方才之举实是孟浪了,可…我就是想这么做。」 【作者有话说】 萧璨身子骨很快就会好,好了就会立刻全垒打。 现在身体跟不上,就先用吻试探咱玉哥,这次没拒绝,下次直接骑上来就拒绝不了了。到时候脸红还推不开人的玉哥(咳咳)肯定香香 第38章 着迷 萧璨的身子着实是比裴玉戈健壮不少,前天中箭险些丢了半条命的人,第三天便已经能够披衣下地行走了。反倒是裴玉戈前日守了一天又兼冒雨赶来,第二日便染了风寒、咳嗽得更厉害了。 就是劳累余默两头跑,给裴玉戈把了脉便冲着在一旁笑眯眯的萧璨发了火。 「要我说,你们俩都病着,也别怕谁的病气过给谁,干脆搬一屋住着了事!免得我刚两头跑完,人就屁颠屁颠自己寻过来了!」 萧璨丝毫不介意被人拿话挤兑,反而顺着对方的话扭头对裴玉戈道:「玉哥染了风寒不宜挪动见风,我搬过来便是。」 裴玉戈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拒绝的话来。 毕竟他这身子一病便要劳烦大夫过来,余默本是为了治萧璨的箭伤而来,总不能因为自己的缘故而给别人添麻烦。再加上他与萧璨也曾在宫中同塌而眠,拒绝的理由也站不住脚,索性便不提了。 萧璨向来是说到做到,而且干什么事也半点不拖沓。说要搬过来,一扭头就让人开始弄,不过说是搬,其实也没什么东西要拿。毕竟这是京郊别院不是王府,没那么多东西,白桥带个人,一人拎书箱,一人抱衣服,说话间便过来了,倒也没费什么功夫。 裴玉戈现下住的这院子紧挨着萧璨之前的主院,原就是先帝赐给弟弟一家的皇家别院,两个紧挨的院子布置也没差多少。那床榻也宽敞,两个成年男子躺上去仍是富裕,倒是不必像先前在宫里时贴着睡。 萧璨的脸上仍少有血色,不过人瞅着还是蛮精神的。为了不碰到左胸的箭伤,白日就窝在矮榻上不动弹。 两人一个坐在榻上一个坐在床上,遥遥相对,有一搭没一搭地谈起了这次刺杀的始末。狄群奉命昨日同郭纵一起回了京城,眼下还都没有确切的消息传回,便只能推测一番。 在裴玉戈提起萧兴泊那日突然到访的事,并自然而然将怀疑的目光放在了其背后的礼王府,可萧璨却对此提出了不太一样的想法。 「萧兴泊是个外强中干的草包,上次中秋宴我堵了他的话茬儿,要说他受人挑拨乐见我受伤倒有可能,可若说是谋划着名要我的命,凭他那胆子也做不出来。至于礼王府,那位禅位的老王爷是哀帝的皇弟不假,可这皇位从祖母传到了我皇兄手里,早与礼王府没了干系,再说…杀了我有什么用?」 尽管如萧璨所说的那样,礼王府既无夺位的资本和名分,也无非杀了萧璨不可的理由。若说是有把柄在老师手中,可裴玉戈自己作为温燕燕一手提携的弟子,这么多年也未曾见老师提及有关礼王府半句。 即便这样,他仍隐隐觉得以萧璨的性子,刚刚本不应该对礼王府没有丝毫怀疑。然而这念头只是在裴玉戈心中转了下,因无证据,便没有提起。 「可若是如此,又还能有谁有这般大胆,竟敢在天子脚下截杀你?」 萧璨沉默了下,随即反问道:「玉哥完全不疑心殷绰吗?」 裴玉戈很肯定地摇了摇头道:「不,不会是他。」 「玉哥这么肯定?他都敢唆使人对温姨母动手,想来我这不讨他中意的闲散王爷也……」 「不。正因敢对老师动手,他才最不可能谋划昨日的刺杀。」 裴玉戈性子温和,待人谦逊有礼,处事也是谨慎有分寸,担得起君子之称。他几乎不曾擅自打断旁人说话,少有的几次也是他人挑衅栽赃而还击,从不曾在萧璨面前这般。今日却不同以往,萧璨顿了下,脸上笑意更深,遂问道:「为何?」 「今上不喜女子在朝为官,登基以来朝廷对女官升迁多有阻碍。老师耿直,又因身兼御史大夫之职,难免多有树敌。殷太师独占天子宠信倚重,老师不得圣心,杀她既除了心腹大患、又不会给自己惹来太大麻烦,于他…利大于弊。可明珠你不同,天子曾为你屡破规矩,这京城上下谁不知你受尽兄长偏爱,殷太师就更不可能不知道了。他那样妄图独占天子倚重之人,不会做出那种败露后便会失去圣心的举动。」 第75页 「玉哥有没有想过,万一那群人只是想截杀所有试图探听温姨母府上那僕妇的人呢?而我只是恰好碰上了。」 萧璨尚不知那些箭的事,昨日郭纵临回去前奉裴玉戈之命封锁了上下消息,故而这过去一日多也无人告知他这事。 裴玉戈嘆了口气,犹豫片刻才起身走到榻上同坐,缓缓道:「刺杀你的箭蹲在后院,我前日便去看过。箭杆上的标记虽已都抹去,可其中一部分皆是家父请人专为侯府打造的长箭,另有一批是仿制的与侯府长箭相似形貌的短箭。显然…那日刺客非常清楚你是谁。」 萧璨乍然听闻,脸上表情大变,顾不得箭伤便要起来。裴玉戈早有预料,说话前便坐了过来,此刻刚好出手将人按住。 也幸好萧璨受了伤没什么力气,裴玉戈一个人也行。 「是玉哥让郭纵瞒下来的。」 萧璨很了解自己的属下,瞒到现在一定不可能是郭纵自行决定的,所以他说得很笃定,并不是在问裴玉戈。 裴玉戈也没有否认,很坦然地点了点头道:「是。前日你刚甦醒,我料到你听闻必然会有方才的反应,所以请郭管事暂且不提,待合适的时机由我亲自同你说。」 事涉侯府,裴玉戈自然谨慎。 「哈!看来逼退六叔的弓箭手也让郭纵对玉哥你心悦诚服了。」 若换从前,裴玉戈听了这话必是要解释两句的,可此时此刻他却只是听了并无多言,甚至于刚刚提及当今身上,他也是并没有避讳萧璨。 果然下一秒,萧璨便又放松下来靠了回去,随口感嘆道:「啊…怎么办?我真是对玉哥越发着迷了。」 裴玉戈并未直接回应萧璨这拐弯抹角地表露心意,而是移开视线忽得提道:「上次陛下命皇后娘娘拟了挑选入王府的佳人名单,明珠可看过了?」 「嗯。那舞女也便罢了,我倒是好奇谁给了她胆子在宫宴上一直咬住我不放的。至于其他的…我本无意,若玉哥不喜,回去我便全退回去,左右我有玉哥便足够了。」 「你……不想绵延子嗣么?」 裴玉戈问得犹豫,萧璨听了却笑了声反问道:「玉哥不也是年近而立却无妻妾子女?也没见裴侯催促。」 「…你我不同。」 「没什么不同。我说过我心悦玉哥,虽不敢说此刻便能为你甘愿赴死,可也是牵肠挂肚、日夜难忘。一颗心都系在你身上,这时候我若为什么绵延子嗣的念头去碰他人,岂不是两边都辜负了?真那样父王和母妃恐怕要气得从坟里跳出来打死我。」 世人最忌生死鬼神,可萧璨却玩笑似的说出这番话,言辞之中透露出许多与当今天子截然不同的思想。不过他人心思干净纯粹,裴玉戈倒是有些明白为何天子独独对这个弟弟无比偏爱。 「听说褚王妃虽出身普通人家,褚王却坚持只娶她做王妃,亡妻多年再无续娶,却是情深之人。」 提起父母,萧璨脸上笑容更甚。 「是啊。父王与母妃鹣鲽情深,所以作为他们的孩儿,我自然不能让爹娘在九泉之下对我失望。其实皇兄与皇嫂青梅竹马,也是情意深重,只不过身为天子…总有许多不得已。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像曾叔公那般甘愿为一人与天下为敌,最后还能善始善终的。」 萧璨心思跳脱,方才还说这自家的事,言语间提及已故的先代靖北王,转念便道:「干脆我们也效仿曾叔公他们,过些年领养几个聪慧的孩儿在身边,也省得旁人拿绵延子嗣的事烦我。只不过我文不成武不就,不能像曾叔公他们那样把孩子教得文武双全,皆是便全仰赖玉哥了!」 裴玉戈对此实不知该如何应付,只无奈地摇了摇头不再接话。 「不过,我说着迷可不是浑说。」 萧璨仰靠坐着,目视上方,忽得说了一句。还不待裴玉戈缓过心中震惊便紧跟了一句,「说起来,上次玉哥唤了我六七次王爷还未罚过。日后,我可是要讨回来的,玉哥别忘了!」 第39章 悖逆妄念 在别院养伤才到第四日,宫里便来了消息,问的自然是皇后替皇帝拟的那份名单拣选得如何了,萧璨与裴玉戈此刻也不得不先回京了。 回京的马车上,二人谈起温燕燕一案的后续。 萧璨遇刺,且不管背后胆敢杀害当朝亲王的人是否与杀害温燕燕的为同一人,对方既能设下这个陷阱,必定同样猜到了那名被提前支走的僕妇可能掌握了什么证据秘密。更有可能,人已经落到了对方手里,在萧璨已经遇袭受伤的现在,这条路已经有些走不通了。 「敌暗我明,私下再探实不明智了。」 萧璨歪坐在马车内,手边倚靠着软枕,整个人显得十分慵懒。听了裴玉戈的话,他抬眼慢悠悠问了句:「听玉哥的语气,似乎已有了好法子?」 「说不上好,只是不必让你亲自去冒险。」不同于萧璨的惫懒,裴玉戈纵使脸色不佳,人也是上身笔直端坐着,「我翻阅御史台旧例,发觉一法或可行。凡冤而无告者,御史台可行监察之责,上请天子,令御史台、大理寺、京兆府三司主理。」 萧璨笑道:「你想引蛇出洞?」 「负责主理老师案子的官员懈怠,我原只是想为老师讨个公道而已。如今事态严峻,可见幕后之人用心歹毒。既如此,与其坐以待毙,不若主动做局请君入瓮,方可了结此事。」 第76页 萧璨未置可否,而是主动道:「三司主理听来不错,可这冤而无告照理应是京中无亲族之人。温氏自先帝薨逝后便一蹶不振,此次温姨母被害更是甘愿当缩头乌龟。玉哥可有想好这一折?」 裴玉戈脸上闪过一丝愕然,他不曾想到萧璨对三司主理一事了解得如此详细。可他并未因为对方明知却不告诉自己而生气,反而很快恢復了平静,说道:「这原是我的顾虑,因为迟迟未曾推进此事。不过明珠既对此一清二楚,想必能猜到我想怎么做?」 萧璨心领神会,随即笑道:「说来…自从大婚前领了御史大夫之职,我好像都没怎么去过御史台的府衙。胡闹了许久,也是时候去见见那位『尽忠职守』的符中丞了!」 「明珠帮我,不怕违了自己当日在老师府上亲口说的话么?」 当初两人初见,萧璨明言自己不会为了帮裴玉戈而伤了他们兄弟的情分。可若要促成三司主理一事,裴玉戈一人之言远远不够,绕过符礼还有皇帝萧栋。 只是这事萧璨若要出手,势必会让兄弟俩为此事生出些龃龉来。 萧璨对此倒是淡然,他轻摇了摇头道:「赐妾一事我已点头,皇兄便知是违了我心意,我拿温姨母的案子同他换,虽说可能惹得皇兄不快,但到底不至于伤了彼此情分,这样便不算我食言。」 萧璨说这话时活像个玩心大的孩子,他的言行似乎总是在纯真与老辣中游移不定。一时让人觉得他城府极深,一时又令人觉得是天性纯然。 不过裴玉戈到觉得二者合一才是萧璨。皇室的出身让他註定无法普通寻常人一般毫无城府,可自小受尽亲长疼爱又令他与人为善。 更难得的是萧璨擅权却不专权,贱籍书生也罢、目的不纯的秀女也罢,不论男女不论出身,皆一视同仁。 『若是今日萧璨为帝,或许老师就不会白白丢了性命、更不会死后连公正都求而不得…』 裴玉戈身为人臣,又出身忠臣门户,自小忠君爱国的圣贤书也是读了不少。可有那么一瞬,他仍是生出这悖逆的心思来。 不过这也只是他的妄念,且不说外人不知萧璨用心良苦,便是知道了,以萧璨这闲云野鹤的性子也定是不愿被皇帝的身份束缚住的。前日养病时二人闲谈,谈及天子,他言辞之中便有此感。 萧璨不愿,裴玉戈也不忍。 多日相处,纵使尚未接受萧璨直白的情意,可也非铁石心肠。这人是好是坏,接触下来总是能感受得到的,因而才有不忍,不忍他犯险受伤,不忍他为自己一念之私而困于樊笼。 「玉哥?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直至萧璨出声,裴玉戈才晃觉自己失态,只是慌忙间,眼中神情来不及遮掩。 一向持重内敛的他头一次失了分寸,只得低头拿起茶壶倒水。不过茶水只斟了六七分满,既是怕马车颠簸将茶水洒出来,也是怕萧璨身上有伤、水喝多了路上出恭不便。 萧璨倒也顺势接了茶碗,却直言道:「玉哥现下不想说也无妨,我可以等。」 无论是想让萧璨为帝的悖逆妄念,还是他对萧璨的心疼和不忍,眼下都不宜宣之于口。故而面对萧璨,裴玉戈只能摇摇头,诚恳说道:「抱歉,恕我此刻不能说。」 萧璨听了却忍不住轻笑一声道:「玉哥是个老实人,平日还是冷着脸得好,不然除非是在世柳下惠,还把持不住。」 他贯是会宽慰人的,三言两语将别人的愁绪都引到自己的胡言乱语上去,甚至不需说那些无谓的安抚之余。 裴玉戈心中复杂,只是看着对方,下意识嘆了口气。 萧璨还待在说什么,王府便已到了。 打前站的白桥已下马行至马车旁等候,头一个掀帘出来的却是裴玉戈。虽说按规矩,萧璨为夫为尊,裴玉戈得跟在后面,可白桥知晓其中缘由,便默不作声只伸手去扶。 临回京前,萧璨脸上照旧是涂了胭脂的,以防回来出什么变故再被旁人瞧出来。不成想,今日竟是用上了。 白桥扶着自家王爷下马车时,接着挨近些飞快说道:「天子微服前来,禁军把守院内,府里才没传出信儿来,不知是否是有人泄密。」 萧璨微微颔首,并未出声回应。 原以为只是宫中来人催促,不成想竟是天子微服亲临。 雍王府外未见任何异样,想来萧栋这趟出宫确实没想惊动太多人,只不过究竟为何而来,萧璨一时也把握不准。 裴玉戈站在旁边,他只注意到了白桥的小动作,可对方说话的声音太小,他站的那个位置根本听不清。不过很快,萧璨就走了过来,借着两人凑近时的亲昵举动压低声告知了他。 天子微服私访,且没有惊动任何人,为的恐怕不仅仅是来看看弟弟。 「我虽不愿你经常到皇兄跟前,可有些场合还是避不开的。」 「这我明白,明珠不必为此懊恼。」 「玉哥快帮我瞅瞅,我这脸上可有破绽?」 「少些血色,不过应是不妨事。」 二人并肩而立挨得极近,说话时也是悄默声的,外人看去,只当是夫夫私语。 王府外毫无异样,但进了王府大门往主院走,左右皆是玄衣轻甲的武卫。虽未着禁军重甲,但他们个个精悍高壮、眸光炯炯有神,如何瞧不出是一等一的皇家禁卫。 第77页 长路尽头,一名略富态些的白面青年微躬着腰立在主院门外。见萧璨与裴玉戈并肩过来,远远得便屈身行礼,及至人近些了才出声道:「王爷回来得巧,陛下正巧微服出宫到王爷的府上,听说您回京了,便多坐了会儿等着您呢!」 萧璨只笑道:「皇兄倒是难得出宫…诶?皇兄是一个人来的?」 那公公只道:「陛下出宫不易,原是皇后娘娘想念出嫁前家中的点心,陛下爱重娘娘,又好几日不见王爷您,这才寻了个由头出来一趟。」 太师府的糕点说不上稀罕,便真是儿时怀念的味道,也完全可以差太师府送来、亦或是将那做点心的厨子召入宫来,何必劳动天子微服出访。 这等话无非是拿来搪塞人的,而萧璨素有纨绔之名,他对此只能是『相信』。 「皇兄皇嫂青梅竹马,此等情深羡煞旁人啊!」 「王爷说的是。陛下等久了,王爷和…王妃还是赶紧入内吧!」 那太监不再同萧璨多说什么,只催促二人进去,想来这也是天子授意的。 萧璨笑着辞了那太监,拉住裴玉戈的手,两人相携进去。 天子并非在屋内歇息,而是在院中小亭歇着,身侧侍奉的人不过,只有四名亲卫分守亭子四角,另有一年长的亲卫统领持刀护持在天子身后。 这原不是什么稀奇的光景,但亭外阶下还跪着一人,粗衣布裙。较刚来时身上干净了不少,正是那日萧璨从官道上劫回来的告状民妇,可她本不该出现在天子面前。 是她发现天子微服私访主动来的,还是萧栋听到了什么风声专程来提这女子的……萧璨心中闪过数个念头。 然而天子此刻已然注意到了他俩,出声唤道:「璨弟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开始互相心疼,下章让玉哥对靠谱又惹人爱的老婆狠狠动心。为爱鼓掌马上安排! 第40章 彼此牵念 萧璨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与裴玉戈一道过去。 至阶下方停下行礼道:「臣弟(臣)参见皇兄(陛下)。」 「平身。」明明那民女就在二人身边,萧栋却恍若没看见似的,只示意弟弟坐到身边来。 裴玉戈没有跟过去,他站在了靠边的位置,目光紧盯着萧璨。离得远些或许还好,可若兄弟俩坐在一块,萧栋不可能闻不到弟弟身上异常的脂粉甜香,只需离近些仔细打量一番,便能看出萧璨略显苍白的脸色。 天子突然微服私访,说是心中淡定自若没半点担忧,那是假话。 「裴卿也别站着了,赐座。」 「谢陛下。」 天子没说到他身边去,裴玉戈便自觉坐在远些的地方。 萧栋只瞧了他一眼便将目光放回到弟弟身上,调侃道:「你这是又去哪里胡闹了,眼下一圈乌青,瞧着便没精神……这脂粉味又是怎么回事?」 虽然早知瞒不过,但听到天子这般问的时候,藏在宽袖之下的拳头还是不由攥紧了些,只是勉强仍表现得颇为镇定。 萧璨依旧是平日没正形的模样,只摇头笑着回道:「脂粉香?皇兄怕是闻岔了!玉哥是侯府公子,素日衣上薰香,我这几日邀玉哥去别院小住,想来是日日在一起也跟着沾染上了。」 「哦?裴卿?这香气…倒是独特,寻常男子甚少用这般浓烈的薰香才是。」 萧璨没给兄长逼问裴玉戈的机会,抢过话头便道:「皇兄也说了是寻常人!玉哥可不是寻常男子,单就这一副倾国倾城的容貌便是世间罕有,只怕皇兄的后宫中也少有这样的绝色。既如此,玉哥身上的香自然不能与那些寻常公子一样,岂不是落了俗?」 「朕只说了一句,瞅瞅你这护短的样子。唉,真是弟大不中留!」萧栋对裴玉戈不喜,一是因为他是温燕燕的弟子,二是因为萧璨执意求娶。不过见萧璨言语之中也没怎么对裴玉戈尊重,只当是弟弟年轻、一时贪恋美色,便不与臣子为难了。 这一番波折幸是被萧璨三言两语煳弄过去了。 不待萧栋说什么,萧璨便主动瞅了眼阶下跪着的女子。在他们回王府前,那女子不知跪了多久,虽低着头,但仍能见脸颊上滑落的汗珠以及那略苍白的脸色。要知道如今中秋已过,白日里天冷得很,那凉亭外的砖石也渗着寒气,一个身子弱的女子在上面跪上一会儿,脸色必然不好。 「说起来,皇兄怎么今日有兴致出宫到臣弟府上,而且……这僕妇是哪里冲撞了皇兄?」 萧栋对于弟弟主动向着自己还算欣慰,只摇头道:「若是御前失仪,她又岂能安然跪在这儿。皇后说名单递到你府上,一直迟迟未有回信,朕又偶然听说,你从京郊带回来一女子,便趁着今日得空出宫,亲自来瞧瞧。」 萧璨听了,却立时冷了脸,略显不悦问道:「是谁在皇兄面前嚼舌根?臣弟瞧着,分明是挑拨皇兄与臣弟的兄弟情分!」 「同安郡王昨日请旨进宫,告了…裴卿一状。说是他听闻你去了别院,一时好奇便过去拜访,谁知你的王妃派了弓箭手硬拦着不让他进去,还险些令人伤到他,闹着要朕主持公道呢~」 萧栋说得时候脸上带笑,语气也是半玩笑似的,显然是没怎么把萧兴泊私闯别院被驱赶当一回事。不过萧璨并没有掉以轻心,因为萧栋今日来了,便说明他还是信了萧兴泊的一部分话,才寻了个由头来到王府。 第78页 萧璨脸上难看,说不准是因为萧兴泊告他和王妃一状而生气,还是因为皇兄信了萧兴泊的鬼话而感到委屈。 「六叔倒是闲…皇兄真信他所说?」 「说不上信不信。只是朕身为天子,一言一行皆需恪守公正公允,便是他胡说,朕也不能全然不闻不问。不过这女子竟真的在你府上,倒是朕没有料到。」 「皇兄可盘问过她了?」 萧栋只要头道:「还未曾。你是朕的弟弟,朕总归是更信你的。」 「臣弟知道皇兄最疼我了。此事是六叔有意讹传,人并非是臣弟抢来的,而是臣弟在京郊游玩,见有歹人追杀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民妇,这才将人救下,查问后得知她是上京告御状的。因为当时已近中秋,臣弟怕这事扰了宗亲夜宴的兴致,这才将人暂留王府,等近来事忙过了再将人送到皇兄跟前。只是一来二去,臣弟竟忘了,还是玉哥赶去别院提醒,臣弟这才回来,不成想皇兄先到臣弟府上了。」 萧栋瞅着弟弟,疑惑道:「方才你不是还说是你邀裴卿去别院小住,怎么这会儿又改口是裴卿去提醒你了?和皇兄也张口胡说?」 萧璨只满不在乎地笑了笑道:「哪有的事?!臣弟可没扯谎!今日秋凉,臣弟嫌京中住得烦闷,便想着去京郊打猎游玩。耽搁得日子久了,玉哥特地赶来提醒,说臣弟连御史台的府衙都不去,可苦了符中丞日日在御史台点头熬油的。只不过臣弟是夫,玉哥自然拗不过我,让我强留下住了几日。皇兄怎么竟帮着外人,苛责起臣弟来了!」 萧璨同兄长撒娇一贯是最有用的,可今日萧栋却一反常态,抬头看向了不远处安静坐着的裴玉戈,问道:「裴卿怎么说?」 裴玉戈最是清楚天子并不喜他,此时却跳过了弟弟看向自己。 而事出反常必有妖,他便故意道:「回陛下,臣以为…王爷年纪虽轻,却也已是弱冠之年,并非孩童。平日免朝,已是陛下偏爱,不可再荒废政务,符中丞虽能干,可到底也无法越过王爷全权做主,总是该让王爷时不时去府衙坐镇,尽一尽职责才是。只是臣身份低微,去是去了,却未能将王爷劝回,还请陛下也说一说王爷才是。」 裴玉戈言辞中的分寸把握得很好,他也十分准确地拿捏住了萧栋的性子,短短几句,便将这件事变了个味儿。 在萧栋听来,裴玉戈此言虽也有些道理,但个别言辞却有些僭越了。 「裴卿虽是男子,但既已入王府为妃,便该知夫妻尊卑。璨弟年轻贪玩,你虽有敦促之责,方才的话却未免越了为妻为臣的本分。劝不好,是你能力不足,绝不能是朕的皇弟不听劝。」 见萧栋如自己所料染上怒意,裴玉戈敛了神色,起身请罪道:「是臣失言,陛下恕罪。」 「罢了。你如今是璨弟心尖子上的人,朕若罚你,这小冤家必定要跟朕闹脾气。这一次,便只当做教训,不得再犯。」 「臣定当铭记。」 裴玉戈垂首应了,却没再坐下。 萧璨扭头看了一眼,忍下心疼,面上强撑笑容,趁机嗔道:「皇兄先是听了六叔胡说,现下又同臣弟和玉哥置气,倒不见皇兄去罚那胡言乱语的人去!」 「你啊…真是得理不饶人!总得容朕查问清楚才好有个定论!」 「臣弟都说了,这民妇是来告状的,可不是臣弟胡闹,皇兄不信便亲自查问一番!」 萧栋原也有此意,不过不是在弟弟面前。萧璨此刻提了,他便顺势道:「既不是你心仪的女子,那朕回宫便将她带走,交人仔细查问清楚。若有冤屈,也必定会给她个公道!」 最后一句,是说给阶下跪着那女子听得。 「皇兄贤明。不过此刻还是先令她起身罢,臣弟这石板让风一吹凉得很,若把人冻坏了,岂不是坏了皇家的名声!」 萧栋颔首,自有侍卫过去将那女子搀扶带出院子。 「不过今日之事,虽是旁人误听误传,但到底是你做事欠了些周到,才教人寻了这机会栽赃。方才裴卿之言虽僭越,但依朕看也并非毫无道理,你是该收收心,为朕分忧了。」 「皇兄说的是。臣弟还真有一件正事,今日说给皇兄听,也算臣弟这个新任御史大夫谏言一回。」 萧璨说得随意,萧栋原没放在心上,只当哄孩子似的应了句:「哦?璨弟说来听听。」 「是前御史大夫…温燕燕遇害一事。」 此话一出,在场几人皆变了脸色,裴玉戈下意识看向萧璨,似乎是没料到他会主动在萧栋面前挑明此事,心中登时紧张起来。 天子脸色也是沉了下来,显然听到温燕燕的名字让他感到不快。 「此事有何好提,朕已命大理寺追捕,想来总有一日能查清楚。」 萧璨脸上仍是带笑,但却非先前吊儿郎当的模样,他沉下心进一步道:「御史台曾有旧例,冤而无告者,御史台可请天子之命,与大理寺、京兆府一同主理详查!」 字字铿锵,当不得半点玩笑。 而天子的脸色,此刻也已阴沉到了极致。 【作者有话说】 玉哥为了老婆甘愿自黑被挤兑,小璨为了老攻直接硬刚亲哥 萧栋:我是那个多余的呗? 第41章 默契 天子的目光立刻落到了裴玉戈身上。 第79页 毕竟他印象里的弟弟仍是孩子心性,未曾有一日认真接触过政务。即便是萧璨真有心找出杀害温燕燕的真兇,也断然想不出令三司共同审理的法子来。以萧璨的身份也犯不上这么拐弯抹角,惹急了也不过就是去给大理寺或是京兆府施压罢了。 而想出这等既合法理规矩、又能让御史台名正言顺插手此案的,只可能是官职权柄都不高的裴玉戈。 可天子只瞧着弟弟说道:「想来这等奇巧法子也是裴卿教你的。」 萧栋话中的『也』字可不寻常,寻常人可能不会计较他人言语中一两个不起眼的字,但萧璨宇裴玉戈皆是心思缜密之人,即刻便听出了天子言外之意。 不过萧璨赶在裴玉戈揽责任前说道:「皇兄猜得不差。臣弟不懂御史台一应事务,可却见不得那起子官员惫懒,便找玉哥问了这法子。不过既然皇兄都说这法子奇巧,想来也是贊同的。」 萧栋被弟弟最后这句说得一愣,摇头无奈道:「朕哪句话贊同你了?」 萧璨道:「若这法子不可行,皇兄必然要说臣弟胡闹。可皇兄都猜出这法子是玉哥帮臣弟想的,必然觉得此法并非胡闹,既如此,可不就是贊同么?」 「你啊,就是欺朕捨不得责备你!」 萧栋拉过弟弟的手,有些无奈地打了一下就算作是罚过了,倒是不曾对弟弟发一点脾气。不过这并不代表身为天子的他会将此事轻轻揭过。 「裴卿瞧着气色尚佳,想来近日在王府里调养得不错。」 裴玉戈恭敬回道:「幸得王爷照拂,臣的身子是好了不少。」 「温卿遇害一事,前后也拖了几个月没个头绪,是该有个人主理此事。」萧栋目光最后落在了裴玉戈那张姣好的脸上,「依朕看,裴卿是最合适的人选。另外,御史台掌监察百官之职,方才那民女上京告状,想来也是因在家乡遭遇不公,朕稍后命人将这女子送去大理寺,之后查问,裴卿也一併接了罢。」 「皇兄…」 萧璨心知这两件事都是得罪人的活计,他自己出马还好,若过了明路,由裴玉戈主理诸事,却未必是什么好事。只不过他此时开口,萧栋不动脑子也能知道他想说什么,当即就出言将他堵了回去。 「至于璨弟你……你有心为皇兄分忧,朕自是欣慰。朕已为了裴卿两桩案子,你这新上任的御史大夫也不能总是在外胡闹。符卿是朕为你挑选的能干之人,从明日起,你便常去府衙,让符卿同你细细讲一讲这御史台一应要务。过些时日,朕空下来了再来查问你的『功课』做得如何。」 「是,臣弟…一定尽力。」 萧栋已把话说死,萧璨总得兄长偏爱,也不能再违逆,只得应下。 「非是朕要逼你,只是如今…只剩下你我兄弟二人了。」见弟弟老实答应,萧栋用力拍了拍他的肩,殊不知那几下牵动了未好的伤口。 萧璨强忍下伤处的痛,将头垂得更低道:「臣弟明白。」 萧栋也注意到了胞弟脸上的不自然,只是并未往受伤那方面想,毕竟萧璨衣上薰香混合着脂粉味,沖淡了他身上的药草味道。 「朕瞧你这脸色也实在不好,可是在别院胡闹太过了?」 抬头看裴玉戈脸色,见人虽因常年病着而脸上白了些,却少见病色,甚至比自己亲弟瞧着还精神些,不免有些疑惑。 「可找太医瞧过了?」 萧璨嘴角扯出一抹笑,轻摇头道:「让皇兄担忧了,不过是秋日蚊蝇多,这趟去别院带的人少了些,所以有几日夜不能寐罢了。」 本是个遮掩的藉口,萧栋却抓准机会说道:「你身边是缺个体贴可心的人伺候了。裴卿虽是绝色姿容,可到底是正经侯府公子,体贴周到上总有不足。皇后给你选的人你可看过画像了?」 「这几日馋别院汤池,耽搁了皇嫂的心意。只是听王府长史禀报,说名单上皆是官家千金,臣弟恐怕还没秋典仪教出来的侍女贴心,因此才将这选人一事拖了又拖。」 萧栋却不以为意。 「虽说都是官宦之女,到底也只是各州府那些微末小官家里选来的,有些家境甚至不如京中商户好,总归比公侯门第的贵女要谨慎温柔得多。左右都是小官家的女儿,你便随意挑个中意的,你是朕的亲弟弟,便是没有名分,配你也算她们的福气了。」 这话在裴玉戈听来着实刺耳了些,只是碍于说这话的人是天子,他反驳不得。目光不自觉移到萧璨身上,心中也在期待着对方的回答。 「皇兄想听实话么?」 「自然。」 「臣弟一个都不想要。」萧璨脸上写满了无奈,只听得他道,「自从几年前皇兄继位,朝中不少官员也不管臣弟年方几何,便一股脑送来貌美女子。其中不乏一些公侯贵胄,臣弟想着那些人于皇兄继位有功,又都是姑母在时的老臣,便哪个都不好拒绝,偏每一个都悄悄地送。便是臣弟日后打发了不少,这王府里也实在太热闹了些,故而臣弟一个都不想要。」 萧栋闻言,脸色有些阴沉。 他并非不知道这些事,只不过多数时候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加制止。今日听了弟弟的『真心话』,脸色少不得难看几分。 「你既心烦,为何不同朕讲?」 「不瞒皇兄说。臣弟心知自己是个贪玩的性子,早些年也耐不下心来帮衬皇兄,又见皇兄登基之初日夜忙于朝政,实在不忍因自己的缘故令皇兄烦忧。而且皇兄知道,臣弟早些年可怕太师了,那时太师告诉臣弟皇兄如何辛苦,又教导臣弟不该叨扰皇兄,便一直瞒到今日皇兄问了才敢说的。」 第80页 说着说着,萧璨露出委屈的模样来。 他模样俊秀,又天生一张笑面,便是装出的一副委屈摸样,也颇惹人怜爱。就连知晓内情的裴玉戈都被萧璨那副可怜模样唬到了,更不用说本就疼爱弟弟的萧栋了。 一边是朝中倚重的重臣、一边是血脉相连的亲弟弟,天子神色凝重,难得沉默了良久。 末了,他长嘆了口气道:「也罢。你既不喜,皇兄也便不勉强于你。你才弱冠之年,又以娶了正妃,子嗣上确实也不急。只是以后,若有人让你委屈了,你可不许再瞒皇兄了,咱们是兄弟,一切有朕为你做主。」 萧栋虽然于政事上干纲独断了些,但对弟弟确是好得没话说。 兄弟俩又闲聊了几句,才有天子禁卫出言提醒说该是回宫的时辰了。 萧栋按住了要起身行礼的弟弟。 「行了,你明日还要去御史台学习打理公务,早些歇着便是。旁的人不选朕便不管了,只是那日献舞的女子……」 萧璨闻言立刻应道:「臣弟明白。既是当着宗亲的面那般坦言情意,臣弟收了也无妨。」 「嗯,歇着吧。」 「玉哥,替我送一送皇兄。」 迎送天子本就是臣子应做的,可教萧璨这么一说,却变成了裴玉戈这个『弟媳』替他送兄长,重的是亲戚情分。虽仍是臣,可却是当众强调了裴玉戈雍王妃的身份。 话说到这个份上,萧栋便是再不喜裴玉戈,也得顾忌着弟弟的心意。 只是在到王府大门前,天子停下脚步,背对着裴玉戈提点了一句。 「明珠天真烂漫,朕最是看重这个弟弟。朕事事顺着他,不代表放任他身边的人撺掇他做什么事。裴卿…可记住了?」 萧栋这是在言语敲打裴玉戈,显然认定萧璨提及重查温燕燕之死和三司主理的法子皆是裴玉戈在背后撺掇的。 法子确实是裴玉戈的意思,所以他只是恭敬应道:「臣记下了。」 「那便好,朕也愿意相信裴卿是个聪明人。既是这样,朕也便放心将两桩案子都交託到你手上,你可莫要让朕和明珠失望!」 「臣自当不辱皇命。」 「回宫罢,你也不必出门相送。」 因天子是微服前来,所以到府门口便没让裴玉戈再跟着出去。 「那臣代王爷…恭送皇兄。」 天子乘马车离去,裴玉戈嘆了口气,身子有些发虚,好在随行的王府亲卫在旁扶了一把才没有摔倒。 「多谢。」 那侍卫忙低头道:「王妃客气了。」 裴玉戈折返回去时,正碰上萧璨披了件大氅往外迎自己。他虽体弱,此刻却比萧璨瞧着好些。伸手将大氅拢了拢,将萧璨人裹紧,难得开口替对方做了回主。 「外面风凉,陛下方才拍了你几下,我瞧着是牵扯到了伤处,先回房请余医正来瞧瞧再说。」 萧璨也不反驳,由着裴玉戈替他做主。 这番情景,倒是让才赶过来的左右长史面露诧异之色。 一行人回了萧璨主院内室,不多时王府大总管郭纵与余默一道来的。 雍王府的规矩向来没那么严苛,余默给萧璨把脉的时候,柯慈、师小南及后来到的郭纵便各自搬了个小凳在内室落座,亦不敢出言打断余默看诊。 余默掀开萧璨外袍查看,见敷着药的伤处未见血色,便安心了几分,方子也没有另开。只回身同掌管府内日常事务的郭纵道:「还是在别院的那副药方,早晚各吃一副,参片可以不再用了。」 「余医正,爷这次伤得重,是否多补一补…」 余默瞥了郭纵一眼,挑眉道:「你是大夫我是大夫?」 「呃…自然您是。」 「你家王爷比你想得要结实得多,这阵子用些补血益气的药便够了。他这身子每日药加人参,你不怕他流鼻血?」 郭纵被怼得没话说,只无奈地赔笑了几声。 余默给萧璨把了脉,又来到了裴玉戈身边道:「伸手…另一只。」 三指在裴玉戈左右手脉上搭过,随后嘆了口气道:「别院开的方子今日先别喝。我另开一副养神的给你,还有…他参片可以不再用了,你不行,每日一片不能断。」 「有劳余医正了。」 余默给两人把了脉便离开了,留下的人皆是为了今日天子微服私访一事来的。 今日之事王府上下都没得到半点消息。 两长史皆是面露愧色,柯慈最是懊悔,便先开口道:「王爷,今日之事是臣办事不力,竟没有提前听到半点风声……」 萧璨抬手制止了柯慈的话,只道:「皇兄今日是奔着那告状的民妇来的,说是萧兴泊告状漏的消息,但我总觉得这里面还有些蹊跷。你与其在这儿请罪,不如花些心思将此事打探清楚。他和他兄长自中秋宴起,未免太活跃了些。」 「是,臣一定尽力查清,将功折罪。」 郭纵此时方禀报导:「回爷,刺杀您的箭矢属下尚未查到眉目,至于其他线索也都断在同安郡王那儿。属下想请示爷,是否要查一查礼王府?」 因为萧璨并不怀疑礼王府,所以郭纵追查到一半线索便断了。 「先不急。此事,我还想先问一个人。」 萧璨说完这话,目光看向裴玉戈,后者会意,立刻接话道:「车马劳顿另外又是秋日,往年这时候我的咳疾总要重一些,父亲也知道。我若卧病在床,请父亲过府看望也是人之常情。」 第81页 「那便这么办。皇兄交託之事仍需斟酌,明日玉哥便『病』上一场,我派人去请裴侯过府一叙。」 第42章 外柔内刚 裴玉戈又『病』了。 到底是鬼见了都发愁的孱弱身子,从别院回来拢共才不过半日的功夫便又卧床不起了。 旁人不知天子微服到访,只当是萧璨索求过多,裴玉戈那身子经不住接连几日承宠才病倒的。虽只是他人揣测,可当不少人瞧见那近些年来极少出门的襄阳侯带着人急匆匆闯到雍王府时,那流言便变得半真半假了。 不过消息传出去后,等着看好戏的人占多数。毕竟襄阳侯是行伍出身,秉性正直刚烈,而偏偏萧璨是个名声在外的纨绔子弟。无论是两人因裴玉戈闹掰、间接导致天子迁怒襄阳侯府,还是裴玉戈因翁婿二人的矛盾而丧命,于别人来说都是乐见的。 然而不同于外人揣测的那般鸡犬不宁,王府内此刻一切入场。 得了消息慌慌张张赶来的襄阳侯看到的是气色尚佳的儿子,一时有些愣住了,来时心中积攒的怒火也失了发作的机会。 萧璨此时客客气气给这位名义上的岳丈行了一礼后道:「裴侯见谅。事关重大,我与玉哥商议如何布局,欲请您过来详谈却怕事先告知,您这刚正性子做不了假,便暂时隐瞒将您诓了来,我在此向裴侯告罪,还望见谅。」 早在当初提亲时,裴绍便已领教过萧璨的些许本事,知道他并非如世人所见的那般好色无能。只是那次是威逼利诱,这次是谦逊有利,裴绍一时被搞蒙了。 裴玉戈便代萧璨解释道:「此次是儿子的主意,还请父亲勿怪罪明珠。」 听到儿子对萧璨的称唿,再见两人默契言行,裴绍作为父亲,倒是由衷放下了些心。 「无妨。只要不是真的病了,为父担惊受怕一两回倒也不在意。」裴绍长舒了口气,继而看向萧璨道,「王爷用这种法子寻我过来,可是为了那箭矢之事?」 「裴侯请坐。非是三两句便能说清楚的,且先坐下,咱们再详谈。」 裴绍点头落座,不过方才听萧璨说话时气声颇多,似是有疲累之感,再观脸色,才觉未免苍白了些,便出言询问道:「王爷瞧着气色不佳,这是……」 裴玉戈看向萧璨,见对方点头,正色道:「父亲所知并非全貌。先前儿子与明珠在京郊一时难以动身,又恐差人传话易生事端,便令狄群只许告知父亲箭矢之事,其余都暂且瞒下,只等今日之机,当面相见说清才稳妥。」 裴绍少见儿子私下这般严肃,不由心中一沉,言道:「我受得住,你且说来便是。」 「明珠气色不佳是因在京郊遭人刺杀,身中一箭,而那些此刻所用箭矢,便是侯府专有的……」 「什么?!」裴绍一听,惊得直接站起来,转头又看向萧璨,拱手道,「那王爷现下身子如何?可有大碍?」 萧璨摇头。 一旁裴玉戈又道:「此事还未完。王府亲卫将那些此刻所用之物拾回,儿子发觉其中是有一批箭为仿制,还被刻意抹去了上面标志痕迹,恐怕只待事发便嫁祸父亲。幸而那些人不知明珠身怀武艺,错算一招,并没能得手。只是儿子想,他们一招未成绝不会放弃,父亲回去后还需秘密调查那些箭矢是如何被歹人取得,以防他们再次寻机嫁祸侯府。」 「我知道了,回去后我便命人秘密去查。」裴绍也是侍奉过两代帝王的老臣,纵使不善心术权术,可也清楚此事影响颇深,并不敢轻视半分。可转头听到儿子轻咳了几声,不免想起裴玉戈秋日咳疾,便担忧道,「秋日你的咳疾最重,瞧你脸色并不好,可是今秋又犯了旧疾?」 裴玉戈缓了口气方道:「劳父亲挂心了,儿子并无大碍。幸得余医正细心诊治,儿子日日吃着药,今秋咳疾倒真没如往年那般復发。脸色不佳只是身子骨弱些,又恰巧碰上明珠遭人暗算,一番奔波下来,免不了劳累了些。」 作为父亲,裴绍最清楚儿子身体如何,见他只是脸上少些血色,并不见连连咳嗽,不由对萧璨多了几分感谢。 「臣多谢王爷照拂吾儿,此次王爷遇刺事涉侯府,臣一定会去查问清楚!侯府虽不及先帝时的模样,可臣绝不会任人算计!」这是他给予萧璨的承诺,也是保护身在王府的儿子的唯一方式。自先帝薨逝后便不见当年锐气的襄阳侯,于此时再次展露当年悍武模样,也是终于明白了未来侯府该何去何从。 当然,也可以是一场交易。 萧璨只淡淡道:「护佑玉哥周全是我自愿为之,此次刺杀归根究底也是我连累了侯府,并非是谁的过错,也不需要裴侯为之言谢。不过裴侯确实需要好好清查一遍府内,不然这背后恶徒仍会寻其他法子构陷侯府。」 「王爷所言,臣记下了。」 「还有一事。」萧璨看向裴玉戈,见对方点头,方又接着说道,「昨日天子突然微服造访王府,将我先前于官道上拦截的民女带走。此女为伸冤告状而来,她所告之人虽与侯府无关,却牵扯上了户部尚书,而玉哥好友叶少将军的妻室乃是晏老的孙女。此事事关叶、晏两家以及楚王,我名声不好,不便出面提醒叶将军,此事便只能劳烦裴侯了。另外……」 裴玉戈放下茶碗,接过萧璨的话道:「昨日陛下言明要将这女子所诉之事与老师遇害一事都交由孩儿处理,也将大理寺和京兆府一併卷了进来。原是今日便要下旨,明珠昨日便与我商议用病拖上一拖,不过这并非长久之计,今日同父亲说明,也是想请父亲…无论如何都切莫插手。」 第82页 裴绍听得却有些着急了。 「为父怎能不理会?且不说前御史大夫之死陛下本不打算追查,便是天子亲命详查,三司共审,所涉又皆是公侯贵胄,我儿之后必然身陷危险难以善了!你让我…」 裴玉戈干等着父亲说完,才坚定道:「儿子正是深知此事兇险,才嘱託父亲切勿援手。不仅仅是因为担忧父亲安慰,更因为…此事原本由我而起,明珠遇刺亦是因为帮我调查老师遇害始末招致贼人惦记。我虽体弱,却也是堂堂男儿,绝不愿畏惧退缩,还请父亲成全。」 萧璨坐在一旁听,眼睛却一直落在裴玉戈脸上。 裴玉戈身形纤弱、面若好女,平日待人谦逊,说话也客气,教人只以为他是个好脾气的谦谦君子。萧璨也曾见他心思深沉、果敢有谋的一面。今日听得裴玉戈与其父的这番言谈,又觉此人外柔内刚,若论心性刚正,恐怕丝毫不输其父。 萧璨抬手掩唇遮住笑容,他也知此时在谈正事,他不该有那些孟浪无度的念头,只是越是脑中回想裴玉戈的为人,心中便越是惊喜,那旖旎心思更是压制不住。 「明珠?」 裴玉戈与父亲交谈,隐约察觉到那抹灼热目光,不由停下来看对方。见萧璨似是有些出神,目光却令他后背发毛,不由出声唤人。 萧璨这才回身,眼眸微敛,飞快将方才表露的心绪收回,微笑着摇了摇头道:「无事。只是想起忘记同余默说药太腥了,方才偶然想起便打算去寻余默说说。裴侯平日入府不易,你们父子俩好好聊聊便是。」 走的时候萧璨没让裴玉戈起身相送,裴绍代替儿子将人好好送到院门口,便听得萧璨说道:「方才忘了说,有件事要叮嘱裴侯。今日您离去之时,还请装作不悦的模样,回去后闭门谢客几日,至于今日玉哥与你我所谈细节,还请裴侯瞒在心里,便是继夫人那儿也莫要提及。」 「臣明白,那王爷路上当心。」 萧璨由院外值守亲卫护送至余默所在的院子。还没进院,便能闻到了各式药草的味道,余默正挽着一宿蹲在院里搭建的晒药棚子里琢磨什么,萧璨出声才回过神来。 「怎么亲自过来了?哪儿不痛快?」余默将人领导碰下的桌前坐下,自顾自扯了萧璨的手臂过来,说话间三指便压在了脉上。 「没有哪儿不痛快,是有件事想问问你。再则,裴侯来了,有些话他们父子俩当着我的面只怕也不方便说,便干脆寻了个由头跑到你这儿坐一会儿。」 尽管如此,余默还是把完了脉才收回手,有些没好气地说道:「说吧,想问什么事?」 「玉哥的身子…」 「他那身子且调养着呢~有我在,死不了,不过还得细细养着。」 萧璨有些无奈地笑了笑道:「我不是想问这个。」 余默挑眉看他道:「那你想问什么,痛快点说。」 「你方才说玉哥那身子还要细细养着,我想知道若是榻上欢好,他可受得住?」 「你雍王府想办白事便直说。」 萧璨并未应,而是嘆了口气,脸上显得有些犹豫。在余默的几番催促下,他才开口问道:「我是说,若行房之时…是我承欢,他那身子可行?」 余默这次是真的沉默不语了,他表情古怪地盯着好友看了许久,最后长嘆了口气。 「只可两回,不能劳累、不能心绪大起大落,另外…你记得备好油膏。」 「多谢。」 【作者有话说】 对不住追更的宝子们,另一本这周任务中,工作太忙就只能优先把那本任务重的搞定。晚上12点前还会加更一章~ 被蛊到的萧璨:我想睡老攻 余默:我的沉默震耳欲聋 第43章 温存 那日不少人都亲眼见着襄阳侯气沖沖得从雍王府出来。 当天午后,侯府闭门谢客,只见大夫被一茬一茬地请进去。继裴玉戈病了一场之后,裴绍这个当爹的也跟着病了。 然而实际上,真正养病的却是萧璨。 那发暗箭虽未伤及根本,可到底伤得兇险,想要养回来仍需些时日。期间,萧璨也试着向裴玉戈提起搬来同住,只不过被裴玉戈以怕夜晚压到他箭伤为由推拒了。 裴玉戈这人看似温润谦和耳根子软,实则意志坚定,一旦他决定好的事旁人便是说破嘴皮子也改变不了。萧璨还是借着自己的伤软磨硬泡,才令裴玉戈白日多时照顾他几分。 宫里当然也得了消息,前后打发了几波太医来。不过裴玉戈确实身娇体弱,这一点做不得假。那些太医把了脉后按规矩留下副方子及天子赏赐的药材后便也离开了。 而养病的这段时日,那民女告状的事也传遍了京城。天子不愿胞弟一直担下这强掳民女的污名,也便放任消息流出。只是不知是那女子出尔反尔,还是幕后之人操纵,现任户部尚书仍被牵扯了进去。 偏偏因为天子将两桩大事都交给了裴玉戈,如今他人『病者』,事儿也便跟着搁置了下来。比起温燕燕遇害一案,户部尚书这桩牵扯更广、事态也更严峻。 「…晏家以康宁郡主的名义递了帖子来,还有…温氏宗族的人,不过帖子是求拜见王妃的。剩余其他家的也有不少,属下暂且都收下了,静等爷和王妃裁度。」郭纵立于内室,将这两日王府内外事务一一详述,末了又道,「另外,今晨宫中送来一女子,属下依照爷的吩咐将她安置在偏僻院子,院外有人看管,没有爷的命令,她一步也走不出去。」 第83页 「嗯。人你回头交接给小南,她最爱琢磨这些。」 郭纵应声后退了半步,将原本站在他旁边的狄群让到了前面去。 裴玉戈点头示意,狄群才禀报导:「晏府正门不开,各门也都有官兵把守,不过并未完全禁止人出入。京中已有人开始议论大公子主理两案的事,另则侯爷那儿也有人递拜帖求见,不过侯爷依照大公子说的闭门谢客,只私下派了人去通知叶将军一家,如今都尚未被牵连到。」 「辛苦了。这几日你在外奔波,一会儿便先回去歇着,换正礼来便是。」 萧璨也抬手示意郭纵一併出去。 如此,内室中便只剩下他二人在。裴玉戈坐在矮榻上,手边小几上放着几本旧书与一壶温白水。 萧璨说是让裴玉戈照顾自己一些,其实也不捨得让人劳累着。换药有余默、日常摆饭更衣也有秋浓安排周全。裴玉戈陪着的这几日多是在内室坐着,偶尔陪他闲谈两句。 「玉哥,你瞅瞅我呗?」 闻言,裴玉戈将手里的书倒扣在小几上,转过头竟真的在认真打量萧璨的脸。到后面反而是萧璨自己招架不住了。 「玉哥可知道自己美得不似凡物?」 「怎么忽得说起这话?」裴玉戈神情淡淡的,听到调戏之言由萧璨说出,不由皱了下眉,继而摇头道,「一副皮囊罢了。于我而言,本是毫无意义,明珠与我合作难道只为这副皮相?」 「若我说不全是,玉哥可会失望?」 如何将话说得圆满,这本事萧璨打小就会,事实真假黑白无关他的立场。可面对裴玉戈时,他却不愿再说半句谎话。 裴玉戈摇了摇头,萧璨见状这才松了口气,接着说道:「我同意与玉哥联手是因为知晓当日在温姨母府外相见是出自玉哥的谋算。我想要兄弟和睦,也想为温姨母正名,这么贪心的要求,霁月清风的公子们可满足不了。」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裴玉戈如何还能不明白。 「所以除了成亲,你其实原本还有别的法子可与我联手。若当日在老师府外,处心积虑见你的人换做旁人,便没有这桩婚事。」 萧璨眸光微沉,嘴角勾起一抹似有似无的淡淡笑意。 「是。因为父王母妃过世得早,除了温姨母,便是皇舅公最疼我们兄弟。舅公乃齐国之栋樑基石,虽说皇兄已亲政多年,可若舅公开口提拔一人,这点情面还是有的。」 裴玉戈只知寿王孙萧揽与萧璨私交甚好,却不成想原为辅政大臣的寿王竟也对萧璨有所不同,又或许那位老王爷早就看穿萧璨演给世人瞧的假面孔。更值得深思的是天子似乎对于自己弟弟并不了解。 「说了这么多我的事,我现下也有个事想问问玉哥的意思。」 「你说。」 「玉哥如今是怎么看我的?」 萧璨向来直抒心意,之前已不止一次向裴玉戈直白言明他的情意,此刻这般问,话虽说得委婉,意思却很直白。 这个问题萧璨先前也问过,只不过那时都没得到答覆。今日再问,却比从前多了几分郑重。 裴玉戈并未迴避,直言道:「明珠与众不同,为君为友皆是无可挑剔。我虽不曾有过情爱之念,但我想此生我应当再难遇到如你这般的人了。」 若是以往,以裴玉戈谨慎为人断然说不出这般胆大之言。他虽说得隐晦,却仍是将此前心中妄念透露给了萧璨,作为臣子,此乃不忠,可他还是说了,或许也是因为这些时日的相处,他隐隐得在期待萧璨的回应。 而迈出了这一步,也是裴玉戈跳出曾经君臣尊卑的桎梏,不计身份,单纯是同那个人说清了心中的念想。 萧璨抬眼认真看他,脸色神情流露出的并非是听到表白后的惊喜,而是震惊、再然后是沉思。 「能得玉哥如此青睐,我是欢喜的。其实…我也知道皇兄做不成皇祖母那般名垂千秋的明主,可我志不在这江山社稷,也不想来日兄弟阋墙。」 「不过是我一时妄念,明珠不必放在心上。」 萧璨却摇头道:「不,我要放在心上。玉哥同我初合作时,一心只想着莫要因自己之故而牵连侯府家人,方才同我说那番话,旁人听了或许只当是僭越之语,可在我看来,若非玉哥将我视作信赖之人,是断不会同我说那些话,我不仅不该忘,合该牢牢记住此时此刻才是。」 「你与陛下手足情深,为何……」 「为何我听了你说的却不生气?」萧璨接话,颇有些无奈地笑了下反问道,「父王母妃走得早,长兄便如父,我能如今日这般洒脱自在,也是皇兄替我承担了不少的缘故。我重视与皇兄的血脉亲情不假,但这并不代表我认为他做的就一定是对的。我还是那句话,玉哥肯同我这般推心置腹,我只觉得高兴,并无其他…」 萧璨心胸豁达,若非无心帝位,于治国理政上一定是优于其兄的。对于如今龙椅上的那位帝王,裴玉戈是有些失望的,与萧璨接触得越久,他心中忠君的念头就越是动摇。 「这般看来,我竟是白白虚长了几岁。」 「不啊,我倒是觉得玉哥较我年长几岁才是妙极!」 「何出此言?」 「我对玉哥是由好奇到喜欢、再到爱慕,只是我天生做不得那等稳重人,若我是年长的那个,必然无法令心上人安心依靠。玉哥较我年长,我便可以毫无顾忌在你跟前耍赖撒娇,总归……在我不想装稳重的时候,能有个人不在意我的任性。」 第84页 话说到后面,竟流露出一丝疲惫之感。 裴玉戈不认同萧栋的帝王之道,可这一刻却能够理解这位天子对胞弟的怜爱,甚至在萧璨用轻松的口吻说出他无法对外人道出的辛酸时,向来只在乎亲人与挚友的他萌生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 他从未经歷过情情爱爱,也说不准此时此刻自己对于萧璨是否是爱慕之情,但裴玉戈仍是在本能的驱使下,起身坐到了床边,将仍是笑着的那人揽到了自己怀里。 徐正礼过来伺候的时候,在门上轻拍了几下都没有回应。他只得先推门进了屋子,将自家公子的药放在外间桌上,回身轻轻掩上门后转进内室。 「大公子…」 刚进内室,话还未说出,便见裴玉戈抬手示意他安静。徐正礼眨了眨眼,目光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被自家公子搂着睡着了的那个人。他印象中,萧璨从来都是个难以琢磨的人,何曾见过此刻在公子怀抱中安睡的模样。 徐正礼凑近了些,復又压低声道:「大公子,药。」 「拿进来放桌上,我晚些再喝。」 因为离得近了,徐正礼答应后一抬头便瞧见自家公子额头上细密的热汗,再看他忍着不咳出声的模样,不由担心道:「大公子,要不…小的帮您扶王爷往下睡吧。您这样抱着,会累着的,而且药要趁热……」 「正礼。」 因为抱着萧璨,裴玉戈不能出声呵斥近侍,只唤了对方的名字后板着脸摇了摇头。不过饶是这样,萧璨还是听到动静醒了过来。 「吵醒你了?」 萧璨自裴玉戈怀里坐起身,他抬手揉了揉额头,一边摇头道:「不是,斜靠着坐睡不踏实,腰抻得有些酸疼。玉哥累着了吧?」 裴玉戈摇了摇头,顺手接过徐正礼端进来的药,说道:「无妨。得益于余医正的照料,如今我身子好转了不少,还不至于抱一会儿就累着。」 萧璨也看到了裴玉戈额头的汗,他扭头同一旁伺候的徐正礼道:「徐正礼,对吧?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呃…回王爷,酉正了。」 「竟是睡过了,玉哥饿么?」 「尚可。」 「那你便出去寻今日王府当值之人,吩咐备些饭食来,不必丰盛,可口便可,另外迟半个时辰备好热汤沐浴,去吧!」 「是。」 打发了徐正礼,萧璨才道:「今日出了不少汗,身上也不自在。玉哥也别挪动回去了,路上若受了风反倒不好。晚上热汤沐浴,之后便在我这屋子里歇了,可好?」 萧璨这阵子一直软磨硬泡要搬到一起住,方才这般安排明里暗里也是为着这事。 裴玉戈一开始就瞧出来了,却没有阻止,只是略有些无奈地嘆了口气。 「依你。」 【作者有话说】 萧璨憋着大招呢,下章就嘿嘿嘿,懂得都懂 第44章 颠龙倒凤 晚膳因迟了些时辰,故而备得婻讽相对轻淡且少些。 他们一人一碗鱼片粥,配上两碟清口小炒,瞧着并不靡费,菜式也是寻常。饭后两人倒没出去散步消食,而是到了外间萧璨平日临时处理公务的小书房坐着,萧璨随便捡了本书看,空出来桌案给裴玉戈写字静心用。 过后一会儿,今日当值的师小南带人过来禀报说后院热汤备好了,请萧璨和裴玉戈移步。萧璨撂下书,先行起身往外走,待裴玉戈经过身边时,师小南欠身行礼后客气问了一句:「今日晚膳不是小厨房单做的,王妃可还吃得惯?」 裴玉戈停下脚步问道:「只今日不是小厨房的饭菜?」 晚膳时,裴玉戈倒是有觉察那饭菜都是普通菜色,也说不上精緻,却不曾想还有旁的缘故。 师小南摇头笑道:「不,只王妃素日饮食是小厨房单起灶做的。平日厨房做什么,大伙就吃什么,除了以往跟您一道用膳是单吩咐另起灶,寻常时候王爷也是不挑的。方才接替郭管事时听他说今日是您的近卫过去传的话,并未让小厨房单起灶重做。郭管事怕王妃身子弱、吃不惯那些粗食,特地托下官帮忙问您一句,饭菜可还合胃口?」 单起炉灶这事萧璨从未跟裴玉戈提半个字,但一直以来都是默默这么做了,今日他听了太多,心绪一时难以平静。 在师小南轻声询问第二次后,裴玉戈点了点头道:「口味甚佳,我素来饮食也不挑剔,不必日日这般费心。」 「那王妃亲自同王爷说一声便成,下官等无权替王爷做主。」 「多谢告知。」 「王妃言重了。王爷方才已走了许久,王妃若是再不动身,怕是王爷一会儿又要折返回来寻您了。下官来为您引路,这边请。」 师小南先跨出了房门,站在靠边的地方做了个请的手势。 萧璨的院子后面单辟出来块地方挖了个池子,通过一段迴廊便能到,也不远。与寻常的屋舍略有些不同,远远看过去,四周竟不见几扇窗户,外面看更像是石砌的。 跟着师小南进去,便觉扑面而来的热浪,蒸得人身上发汗。到了外间耳房内,便有侍女默默行礼后帮忙宽衣,只留一身亵衣在身上,连鞋袜也一併去了。 「地上砖石烧热了,也铺上了软毯,王妃不必担忧寒气侵体,尽管进去便是,下官与其他侍女僕从在外间等候,一律听令方再进去。」 第85页 这小屋内热雾瀰漫,若不是宽衣沐浴,还真是一刻都待不住。 见裴玉戈点头,师小南便带着其余伺候的人都出了小屋。裴玉戈自己则沿着那铺好的软毯往里间走,绕过那面长屏风,便可见那足以容纳十余人的汤池,此时只有萧璨一人在,宽了衣衫靠坐在池边。 萧璨原是闭目养神的,热汤沐浴让人心神放松,一时竟有些犯困。在听到身侧有人入水的声响,他才睁开眼看向裴玉戈道:「这池子是烧得地龙,约莫应是比平时烫一些。可惜了前几日在别院忙着养伤和查案,也没带玉哥去汤泉泡一泡,那儿的不比府里这种现烧的炭火,是地下的热泉眼。」 「无妨,无甚区别。倒是你的伤可碍着?」 「没事了,看。」萧璨半转过身子让裴玉戈瞧,大抵是怕敷着药泡汤池沾染了水气,到时再使得伤口溃烂,此刻只在伤处浅浅敷了薄薄一层药草捶打之后的绿泥,这般也让裴玉戈能看得清那处伤的模样。 头次拔箭时只见伤口处皮肉翻绽,如今养了十日左右,虽仍能瞧出未好利索的血红,可相比刚受伤时的模样,还是好转了不少。 裴玉戈扭头见池边一个矮几上摆了澡豆与布巾,便走过去将矮几拖到手边。 「你左臂不便动,可需要我来帮你擦洗?」 萧璨愣了下,似乎没想到这话是由裴玉戈主动提起的,随后他便笑着道:「玉哥体贴,我怎么捨得拒绝。你随意便是,别累着自己。」 今晚于裴玉戈而言与平常每一日并无不同,除了之前未曾与他人共浴,旁的也没什么。可萧璨是有备而来,他不想裴玉戈累着,却也舍不下对方难得的主动,便只能让裴玉戈帮他随便弄一弄便成。 裴玉戈是侯府嫡公子,又因自幼染病而颇受家人照顾,虽不似其他贵胄公子那般倚仗身份骄纵妄为,可伺候人洗澡这事却是头一回做。 因为是帮萧璨洗,拿不准用多大的力道,怕用力太大牵扯到了左胸的箭伤,又怕把人弄疼,只来回轻轻地擦拭两三遍。力道轻了,确实不疼,但却有些痒了。 偏生帮忙的人顶着一张被热气熏红的绝色容颜,不仅皮相,整个人都是萧璨心尖上的人,这般『伺候』若还能无动于衷便太不合常理了。 裴玉戈扶着萧璨右肩,皂巾避开伤口擦洗到肋下,自然而然得会低头。 泡汤池虽不至于不着片缕,可也只盖了薄薄一层布,池水清澈,自然有什么变化都一目了然。 因为体弱的缘故,除了鲜有几次为发散过于霸道的药性,裴玉戈极少自纾。可没有不代表他不懂这些,所以在看见水下情景后,他握着皂巾的手犹豫后收了回去。 「你伤口不宜沾水,热汤沐浴虽好,但不宜久留,还是……还是等你伤口恢復了再泡为佳。」 萧璨一把拉住要逃开的裴玉戈,抬头盯着他认真问道:「玉哥,咱们都是男子,你跑什么?是因为不喜我这般么?」 这般以退为进的问法让裴玉戈有些为难,当真是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片刻后,裴玉戈还是摇了摇头,他没有再一味要离开,而是别开目光缓缓说道:「并非如此。生而为人,有慾念也是寻常,并非是明珠的缘故,是我自己…」 「那…玉哥不讨厌我,对么?」 「我从不曾厌恶你。只是从来不曾有人与我这般……」裴家虽是武将门户,可裴玉戈打小便是个端方君子,旁人当他只可远观不可亲近,故而从无人这般直白表露心意,展露内心欲望,碰上了萧璨这般直接的人,不免有些有口难言的为难之感,但说厌恶却是没有的。 甚至相反的,裴玉戈因触动而生出回应的念头。不过仅仅闪过一瞬,便被他自己压制了下去。 萧璨没再拦他,只出声朝外唤了一声,自有师小南带人进来,为裴玉戈换上干净暖和的衣裳,再披上大氅、戴上兜帽,将人护得严严实实的,防止回去时被秋夜的凉风冻着了。 师小南派人将裴玉戈周全送走后将其他人都遣了出去,自己一个人走进汤池。 萧璨靠坐在池边,也没回头,只听见脚步声后说道:「东西放下便出去。」 「您这会儿便要么?臣还想着等您回房再给您。」师小南笑着走近,从拢着的宽袖中取出一个扁瓷罐放下后说道,「油膏是坊间收来的,已让人验看过了,于人身无害。只是里面添了些愉情之药,王爷若要用,还需斟酌着少些,以免情动太过,王妃身子受不住。」 师小南并不知道萧璨要这东西的真实意图,嘴上打趣了几句才放下东西行礼离开。 萧璨回身拿了那瓷罐端到面前,掀开瓷罐盖子,香气倒不腻人。他起过身跪坐在池边,那瓷罐就放在眼前,因左胸口受伤不能牵扯伤口,便只能扣着池边砖石,右手两指挑起一坨油膏。从前与人欢好,多是旁人主动伺候着,今日这事他一样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 裴玉戈在卧房坐了许久才见萧璨回来。 他脸颊还有些红,但裴玉戈只以为是他在那热池子中泡了许久,并未有别的念想。 「熄了烛火睡吧。」 萧璨主动提起早早熄了烛火睡觉,裴玉戈虽有些意外,却也将手上未看完的闲书合了交给徐正礼收起。 雍王府规矩不似其他公侯门户,除了当晚轮值的王府侍卫,向来不会让其他人在床下守夜,寻常时候便是有也多是在外间卧榻上凑合睡上一宿。不过今日萧璨一个人都没留,全都命师小南带了出去。 第86页 师小南是替萧璨寻了那东西的,自然知道今晚王爷有好事,没有二话将一众侍女亲卫都领了出去,连带着裴玉戈的近侍徐正礼也一起。 本来上夜的那几个让她安排到了主屋旁边的偏房里,离得近,真有事召唤,只要人醒着,开窗唤一声都能听到。 热汤沐浴让人身子松泛舒缓,尽管早些时候沐浴时才遇了些尴尬,躺下盖了被子,人也照样犯困。 两人一人一床被子,并未有完全挨在一起,可裴玉戈今晚却有些睡不着。闭着眼,脑子里却在胡思乱想,也不知是他困迷煳了还是其他,鼻间隐隐嗅到了一股略显甜腻的香气,与平日屋内熏的淡雅木香不同。 纱帐放下,外间也只留下了四支烛火,床帐内透不进光来。 半梦半醒间,身边的人忽得动了。裴玉戈睁眼,可眼前也是黑蒙蒙的一片,只能隐约看到是萧璨坐起来了。 还不待裴玉戈开口问什么,原本盖着的被子就被掀到了床下。 「明珠,你……!」 萧璨翻身到他身上,裴玉戈在黑暗中伸手去碰对方,手指却摸到了萧璨的腿,没有隔着布料,是直接触碰到了皮肤。 原本的睡意一下子惊醒,可萧璨却捂住了他的嘴。单论力量,裴玉戈无论如何也比不过萧璨,对方一只手就能将他按住。 「我?」黑暗中,萧璨凑近了笑了一声,「玉哥可听过…霸王硬上弓?我今日便要效仿一二。」 裴玉戈想推开,但他到底是没怎么经歷过情爱的人,于此道上远不比萧璨,不多时便缴械降了一回。 萧璨把手拿开,裴玉戈便偏头急促咳了几声,也是刚刚一口气憋得太久了。间歇的那会儿,不知是否是裴玉戈幻听,他总觉得萧璨好似颇有些失望地嘆了一口气。 若换了从前,他这病弱身子只一回也会十分疲累,可不知怎么的,推拒的手触碰到萧璨温热的体表时,裴玉戈自己也感觉身子暖了。 「玉哥,机会难得…」 萧璨并未满足于此,他扶着裴玉戈慢慢坐下,全程没有哼一声。 黑暗中,裴玉戈其实看不清眼前人,可他还是无法抑制内心激动。萧璨从前戏语他从未当过真,却未曾想过对方真的会言出法随。 颠龙倒凤,于君臣尊卑论,这是大不敬。但凡走漏半点消息让天子知道,这杀身之祸不仅他跑不掉,侯府满门也都会遭牵连,可他却无论如何收不回放在萧璨腰间的手。 既是出于本能,也是因他私心不想推开……这一刻,裴玉戈的脑子里只转过一个念头。 他想,他或许要疯了。 【作者有话说】 审核保佑!! 第45章 病上加病 被翻红浪,自是人世间极乐之事。 待到云雨初歇,两人皆是大汗淋漓。若照他二人平素喜净的性子,该是要沐浴一番的,可今日这一番下来皆是累极了。裴玉戈自不必说,本就是有些虚的底子,一夜两次虽不至于伤及身体,可也是累得不行,更不要说后面他也气血沖头,尽力挺腰去回应。至于萧璨,他虽不似裴玉戈那般未经人事,但此前都是别人伺候着,今日自己来,步步生涩、不得要领,再加上顾及裴玉戈身子不济,从始至终都是他自己主导,疼倒都是其次,到后面脑中仅剩下一个累字了。 故而双双登至巅峰时,再也撑不住去做旁的。萧璨干脆跪起身后往床榻内侧一歪,也不顾仅剩的那床被子还被他踢在脚底,侧着身子就闭上了眼。 裴玉戈翻身同样侧躺,面对着萧璨,虽也是疲惫不堪,却还是坐起身。被扔到床下的被子他实在是没有多余力气去拽了,索性便将最初萧璨盖的那床被子从脚下拽出,拉起盖在二人身上,自己再顺势躺下。 不知是否是今日疼过了,萧璨睡得似乎并不踏实,整个人稍稍蜷起身子,裴玉戈用手臂环住对方后背,拢了个还算舒适的位置才闭上眼一起入睡。 这一日无梦,睡得也十分踏实,尽管因为前晚的事,睡梦中仍感觉十分累,却不曾半夜犯病惊醒。 第二天睁开眼时,脖颈处有些痒痒的。不知不觉半握紧怀里的人热乎乎的,哪怕是秋日微凉的清晨,裴玉戈也感觉到热。因为母亲过世得早,加之身子不好,裴玉戈自有记忆起就未曾与旁人同床共枕过,初时觉得热他并未察觉一样,只当是人身上本就热。可不经意间手指触碰到了萧璨的手腕,被那高热惊到了。再低头细细看去,才勐地发觉萧璨双眸紧闭,脸上红晕比昨日刚泡完热汤池后还要重。 「明珠、明珠?!醒醒!」裴玉戈伸手小心去探,他因体质弱,身上较常人都要凉一些。触碰到萧璨脸颊时,手上感受到了那异样的高热,惊得他立刻缩回了手。好不容易将人扳过来正躺着,就见萧璨眉头紧蹙,嘴微张着,唿吸有些急促,呓语更是不断,只是声音太小裴玉戈根本听不清,不过他却清楚,萧璨这是又起了高热。 守夜的人昨日都被萧璨支开了,此刻主屋只有他二人在。 裴玉戈一个激灵,翻身蹭得坐起。他心急如焚,只是这一下也弄得自己眼前发黑,险些直接栽下床去,扶着床边缓了一会儿才没那么晕。 因为着急,袜子也顾不上套,蹬了靴子便起身从案上拿过昨晚新送来的干净衣裳飞上,腰带只是随意缠上便急匆匆冲出主屋唤人。 第87页 裴玉戈是端方君子,一言一行未曾有过失态与差错,外表上也是时时收拾齐整的,从未有过因病弱而蓬头垢面的时候,可今日他匆匆闯到厢房唤人的时候却完全不似以往。青丝披散,身上华服一瞧便是匆忙披上的,脸上因焦急跑来而挂着汗。 徐正礼哪见过他家公子这番衣衫不整的慌乱模样,以为除了什么大事忙冲过去询问道:「公子?!您这是…出了什么事么?!」 「咳咳…快咳!快去通知郭管事和余医正,明珠发了高热,呓语不断也唤不醒,快咳、快去!」 王府伺候的大丫鬟一听也是大惊,领头的迅速安排其他人寻郭纵、余默以及今日主事之人,一面收拾利落急忙赶去主屋查看情形。 「公子!大公子!您急得都犯咳疾了,落落汗再回去吧!」徐正礼见裴玉戈起身又要冲出去,急忙快步跑过去整个人拦在自家公子面前。从刚才起,裴玉戈就一直断断续续咳个不停,一句话要停下咳好几次才说完。 裴玉戈一手按在徐正礼肩上,摇头坚定道:「无妨。我不过是出了些汗,刚刚跑出来时咳咳…让风激着了,咳歇歇便成。我现在得回去看看明珠,他的病…应是因我而起。」 徐正礼还没琢磨明白自家公子话里的意思,裴玉戈已侧身绕过他大步走出去了,他心知耽搁不得,也顾不上别的,急忙追了上去。 萧璨病了对王府上下来说就是天大的事,也就是前后脚的功夫,郭纵与今日白天当值的典仪秋浓便一起来了,余默稍晚于这二人到的。 放下药箱,余默坐在床边,掀开萧璨衣裳查看胸口旧伤,发觉并未渗血,只是伤口周围有些红肿,不过这并非是令萧璨浑身高热的病因。这时裴玉戈忍不住咳了几声,余默抬头看他,恍然发觉这萧璨病着、裴玉戈却做着的场景甚是奇妙。他脑中转过一丝几乎被遗忘的念头,随即他伸手探入被子下,再一扭头看站起来朝自己走过来的裴玉戈便什么都明白了。 收回手,余默扯过一旁梳洗架子上搭的干净布巾擦了擦手,随后同郭纵道:「我有要事要嘱咐你们,主屋除了你们几个管事的,其他的一概遣出去。」 郭纵挥手示意,自有跟着他的管事将除他、秋浓和裴玉戈以外的王府下人通通带了出去。 「余医正,有什么话你可以直说了。」 余默并未立刻同郭纵说话,而是看向裴玉戈,用笃定地口气问道:「你们昨夜行了房事?」 「…是。」 「完了之后可有沐浴清理?」 裴玉戈被问得愣了下,他之前未曾与男女欢好过,又洁身自好,从不曾涉猎这种事,故而余默问的他确实不知。只老实答道:「昨夜云雨过后,过于劳累睏乏,便…未唤人送来热水,只躺下睡了。」 余默其实早猜到了,闻言仍是不由长嘆了口气。裴玉戈不通房中术,故而未能立时反应过来,一旁的秋浓与郭纵却是十分清楚。纵然一开始听的时候,二人也同样有些懵,但听到余默再问事后有无沐浴后,他们也便明白了,只是看向裴玉戈的目光中齐齐带上了些震惊。 「余医正,爷之前的伤…可有大碍?」 「我看过了,伤口已结了痂,只是周遭有些红肿,不碍事。这高热原是房事后未及时沐浴,男子之间的情事本就不同男女天生阴阳寻常,故而尤为需要小心。」余默起身来到桌案前,拣了块墨磨着,一边没好气说道,「他头两日同我提过,我还嘱咐要仔细着。」 一直沉默着的裴玉戈此时开口道:「那明珠为何会……」 「为何?这还不好琢磨?」许是因为生萧璨的气,余默对裴玉戈也没什么好脸色,墨块拍在桌上,毛笔蘸了墨便坐下飞快在纸上写了副方子。递给郭纵并嘱咐抓药熬煮后, 他才又继续道,「从前都是别人伺候着,事后沐浴也是侍奉的人回去自己弄。萧璨只学了个前段,不把自己折腾成这模样才怪!与其说萧璨,不如先说说裴公子你自己?只穿着一件单衣在秋日清晨到外面吹冷风,你是觉得自己的身子比萧璨要强健了?」 「我…一时心急咳,给余医正添麻烦了。」 余默才不管是王爷还是侯府公子,对他来说,萧璨和裴玉戈都是不顾及自己身子的病患,做大夫的见他们这样也只有气。不过抱怨归抱怨,该把的脉、该开的方子,他手上活计却是一样不落。 好在裴玉戈只是清晨顶了一头汗撞了风,一碗热姜汤暖了身子便令咳症好了不少,余下的就是含着参片好好养两日。 萧璨自己去承欢这事不能被外人知晓,所以郭纵命人将热水送来后仍是将人遣了出去。在余默的指挥下,他将自家主子从床上抱起送入浴桶。因为顾忌着萧璨胸口的箭伤,热水只漫到肋下。 余默挽起袖子,一扭头将旁边站着看的裴玉戈叫近了些说道:「你们世家公子没学过这些,今日我教一回,下次你们再来,事后你便自己帮他,别每次这种床笫之事都让我这个大夫代劳。」 「…抱歉。」 「不必说这些,一会儿看着帮忙搭把手比什么都强。你,来帮忙托着你家王爷。」 郭纵先看了眼裴玉戈才上前从后面用双臂托住腋下,将人从桶内抱起了些,方便余默施为。饶是郭纵和秋浓这种早见惯了这种事的人,在帮自家主子这么做的时候,仍不免别开头不敢看。 第88页 「行了,看懂了?」 余默将擦身用的布巾交给裴玉戈,毕竟他只是个大夫,不是萧璨的妻妾,没必要将这事大包大揽,索性就全丢给裴玉戈。人仍是郭纵帮忙抱回去的,重新换了条干净被子盖上,萧璨脸颊红红的,不过眉头教早起时舒缓了不少。 「余医正,明珠这样…多久能醒转?」 裴玉戈关心则乱,纵使余默已说过多次无碍,他仍是放心不下反覆追问了几句。 余默掸了掸袖子,倒也正经答道:「这又不是什么毛病,清理过了,他这一觉睡醒了再喝几天白粥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多谢。」 【作者有话说】 又是躺着把出场费赚了的萧璨,下章醒了就能听到玉哥的真心话了。 郭纵、秋浓:啥?我们家王爷是受?不敢看、不敢问! 第46章 不臣之心 诚如余默所言,萧璨那病都算不上是病,睡了半日便醒了。除了身上出了不少热汗,闷得有些难受,其余真瞧不出来有什么大毛病。 不过他也乐得装病,因为靠在榻上看着裴玉戈端着粥碗细緻照顾自己是件美事。 裴玉戈因为认为是自己的缘故导致萧璨遭了这番罪,便也由着他耍赖痴缠,等哄着人吃了药和清粥,他才挥退了内室伺候的人,欲单独说些话。 萧璨见了只笑道:「玉哥从前不当自己是王府的人,如今倒是越来越有气势了。」 「明珠。」裴玉戈脸色微沉,并未顺着萧璨的玩笑话说,而是侧对着萧璨坐在床边,语气严肃说道,「昨夜你为何要…明明你可以要我侍奉你。」 萧璨脸上仍是挂着笑的,他轻嘆了口气答道:「玉哥,你想听真话还是浑话。」 并非真假之分,那便说明萧璨所说皆是真话。 「哪个都无妨,我知你无需对我撒谎。」 「若说真话,其实从前我便说过几回,不过估摸着那时玉哥谨守君臣本分,压根不信我说的。」萧璨苦笑着摇了摇头,没等裴玉戈反驳什么接着便道,「我心悦玉哥,便是为下位也未尝不可。我想与玉哥共赴云雨,不过你身子不好,我便自己来,于我而言,承欢与否本也不算什么大事。」 「那…浑话呢?」 「呵,难得玉哥想听这些不正经的。若是信口胡说,大抵便是想藉此赖上玉哥?我虽不是女子,不必在意名节,可到底是把身子给了出去。给了玉哥,自然不会遇上那等抽身离开便不负责的混帐事来。」 裴玉戈道:「我确实做不出,而且我并不想那样做。」 「自然,玉哥是君子……」 「并非因为君子礼法!是我…自己不想。昨夜风流虽于我是意外,可若我真的不想顺了你的意,身子婻讽终归是我的,你也奈何不得我。」 许是未料到裴玉戈的回应,萧璨愣了半晌愣是没接上话,等他反应过来时便蹭得一下坐了起来。 「嘶~诶!」 勐地坐起这一下子压到了红肿伤处,萧璨疼得身子一歪。听到动静的裴玉戈立刻回身想要扶住,不过因为事发突然,加之他后劲不足,只一开始扶了下,后面被歪倒的萧璨带着往人身上倒了几分。好不容易稳住身形时,萧璨歪着身子躺靠在床上,裴玉戈左手拽着萧璨的右手腕,手臂则伸直撑在床头,两人四目相对,挨得虽不算近,那姿势却十分暧昧。 「你伤在后面,别直接坐起来,会很疼。而且余医正也嘱咐说还要静养两三日才能恢復如常。」 「嗯。」 裴玉戈扶着床柱坐直身子,不过这回他是面向着萧璨坐的。 「我说这话可能有些僭越,但若瞒着,我心中难免不安……」 萧璨靠坐着,也不插话,一双眼只期待着看向对方,他静静地听着。裴玉戈说话的时候眼眸微垂,似乎也觉得自己要说的话惊世骇俗了些,几乎每句话尾都会不自觉地轻嘆口气。 「论三纲五常,我是臣子,忠君该是最紧要的,可我…自从慢慢了解你,便不时生出些不臣之心来。我想今日种种困境、朝廷各处积弊,若是你为帝,这些或许通通都不会有。论私情,我其实应该是个很自私的人。我想父亲不必战战兢兢度日,不必再与亲生孩儿骨肉分离…想老师提笔论政的英姿、想社稷永昌……想要你。」 「玉哥可有想过,我或许没有你想得那样好。如今游刃有余,其实不过是有人替我负重前行而已?」 裴玉戈没有答话,而是伸出手拉起了萧璨的双手,指腹摩挲萧璨掌心厚茧。在萧璨苦笑种将他的掌心翻过来,露出一双绝不该出现在纨绔子弟身上、满是厚茧子的双手。 萧璨双手的指腹、掌心及指节处都是茧子,那是常年握惯了兵器磨出来的老茧,这也是为什么他能将一把铁扇把玩得如同寻常扇子那般。而这一双手上的厚茧也无声证明着萧璨远没有他嘴上说得那么不堪。 「这样的手…我只在父亲他们那儿看到过。」 萧璨抽回手,裴玉戈没有阻拦。向来不改一张笑颜的萧璨长嘆了口气,感嘆道:「玉哥心思细腻,我不知该欣慰还是狡辩?」 「都无妨,因为我知你不愿被凡尘俗务束缚,也珍惜与陛下的手足之情。方才那些不过是我的一番妄言昏话罢了。明珠现在这般…才是最佳,忘掉我方才胡言好了……」裴玉戈不明白自己此刻对萧璨究竟是否是情爱,他只是单纯不想让萧璨被他事所扰,一直是如今这副赤子心肠。 第89页 他嘆了口气,缓缓又道:「昨夜我对你,同样生了不臣之心。明明脑子里想的是要推开你,可手却不听使唤,甚至一度想将你困在我身上,我……」 萧璨轻笑着坦言道:「玉哥说对我有不臣之心,可我听到这话不仅不会生气,还只感觉欢喜呢!能让恪守尊卑礼法的玉哥为我生出所谓僭越之心,难道不正是说明玉哥不再只当我是王府的主君了么?我该高兴才对。」 张开双臂面对着裴玉戈,萧璨嘴角勾起一抹发自内心的笑容。待到人主动倒进他怀中,才满意地收拢双臂环在裴玉戈背后。 二人交颈相依,两人一个抬头一个低头,目光正好撞到了一起,又同时闭上了眼,双唇轻轻碰到了一处。不沾情慾,而是发自内心炽热情感的浅吻,干净而纯粹。 片刻温存过后,两人分开,谈起了最要紧的事来。 名义上是裴玉戈养病,实则是萧璨真病了好些日子,可他们歇着不代表旁人也跟着一起。裴玉戈挂心身上的担子,主动向萧璨提起明日须得去一趟大理寺和京兆府的府衙,将老师和那告状女子的案子都理一理,另外温燕燕的案子因被归为冤而无告那一类,裴玉戈作为御史中丞,首先得代写一份诉状,还需有御史台的印。 这些事都拖不得,不过他担心会影响了萧璨养伤与原本的安排,故而单提出来询问。 「明日我同你一起去御史台。皇兄指派了府里拖住我,我若不出现,明日你想顺利离开御史台只怕很难。」 「可你的身子还未好…」 萧璨摆摆手道:「不妨事。左右我到那儿做什么符礼也不能置喙,真难受我就寻个由头赖在府衙躺一日。倒是玉哥你,比起担心我,你还是更需要注意自己的安全。皇兄给你的这两桩事都很棘手。无论哪一个查下去都是得罪人的事,民间有句话糙理不糙的俗语,叫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恐怕也少不得麻烦,所以一定小心!」 「放心,我有分寸。」裴玉戈的手覆在萧璨手背上轻拍了拍问道,「伤…还疼吗?要不要…再多睡会儿?」 提起伤的时候,裴玉戈有些难以启齿,萧璨顿时知道他指的什么。嘴角勾起,顺着手臂攀上裴玉戈肩头,稍稍用力将人往自己身前带了带,略压低声道:「还疼~想玉哥抱着我睡。」 「你…唉,罢了。」 萧璨总是熟练地在老练成熟与俏皮讨喜之间切换,明明上一瞬还是破有城府的模样,下一瞬却又耍赖撒娇起来。 裴玉戈拿他无法,也不愿驳他,只无奈地摇了摇头,褪了靴袜上了床榻。只是方才说了那一大段话,清嗓子时觉得有些痒,便轻咳了两声。萧璨在旁听见了,立刻整个人抱了过来,头枕着他胸口,手臂也不知何时从腰后环了过来。人还病着,身上因高热初退,比天生体凉的裴玉戈不知要暖和多少。如此,裴玉也便一概由着萧璨,扯了锦被盖在两人身上。 幸得王府有余默坐镇,府中库房也不缺珍贵药材,甚至还有不少宫中赏赐的贡品。萧璨一晚一早两副药下肚,第二日箭伤处再换了新药,脸上扑层薄薄的脂粉便与平常无差。 二人要先去御史台,便估摸着应卯的时辰去了御史台府衙。 御史台三院官员对裴玉戈来并不意外,可瞧见手执铁扇的萧璨时却不免纷纷露出惊诧的神色,毕竟这位名义上的新任御史大夫自走马上任后拢共才来了府衙两三次,还不知今日是吹了什么风才把这位纨绔王爷给弄来了。 符礼头几日便得了宫中的指派,要为萧璨讲授御史台三院上下事务,也是为了不让萧璨腾出空帮裴玉戈。 天子的打算明眼人都能猜得出,可这活计真落在自己身上,符礼却是有苦难言。萧璨地位尊崇,连天子兴致高时都全心全意顺着这个弟弟,他一个御史中丞,虽敢奉皇命明里暗里给裴玉戈下绊子,却不敢同萧璨说半句重话,甚至他自己都没有把握能不能真拦住。 若是硬拦,必会得罪萧璨,只怕自己被报復;可这拦人是天子谕旨,符礼也不敢抗旨不从。接到宫中传令次日便生了内火,唇角生了口疮,嘴都张不开。 好在裴玉戈此时恰好病了几日,萧璨许是为了看顾自己王妃,一连几日也未曾来过,倒是给了符礼缓和的功夫。今日刚从宫中出来回府衙,椅子还没坐热便听得外面传信说是萧璨与裴玉戈一起到了。 符礼令从属官员将御史大夫的桌案清理干净,并将他的东西都腾到另外空着的桌案上,自己匆忙整理了官帽官服,带着人急急迎了出去。 「微臣参见王爷…裴中丞。」 裴玉戈今日一身与他一样的朱红品服,符礼也便只以官职相称,再看向左右打量御史台府衙的萧璨,恭敬请道:「微臣领受皇命,久候王爷多日。如今府衙内您的书案已收拾齐整,还请您移步。」 萧璨将摺扇一收,那黑铁扇骨收起时发出啪的一声脆响,不知为何,听得符礼心里一咯噔。 「符卿有心了。不过既是在府衙之内,符卿也别厚此薄彼,只以官职称唿玉哥,也该一样唤本王才是。」 符礼暗自嘆了口气,面上却依旧恭敬,依言道:「是,微臣参见大人。」 「如此…才对。」 【作者有话说】 44章的内容,我进行了七百字左右的扩写,不过也没什么实质内容,感兴趣的宝子可以移步微博@鸟锅不会日更(仅粉丝可见) 第90页 突然想起来其实这章玉哥的表白也算是某种刀(?),可以说一语成谶了。 第47章 我不答应! 入了仪门便是平日御史台官员正经议事的正堂,过了正堂再往里走便是御史台官员办公的大院子,居正位的二堂是御史大夫素日处理公务的地方,后面连着一处可供白日休憩的后堂屋,院内另外几边的屋舍则是供三院御史办公的。不过由于察院御史大多奉皇命巡视各州府,或是迁出外任,平日里便只有台院和殿院的官员在,人数倒也不都。 众人入得二堂,先前符礼指派的那名侍御史已将桌案打扫干净,原先那些文书卷宗此刻全堆在阶下的一张书桌上。 「大人请。」 符礼恭敬请萧璨上座,抬手示意下属去沏壶新茶来,眼睛却不时瞥向那刚清理过的桌案,生怕被萧璨瞧出来自己一直鹊巢鸠占的痕迹。 所幸萧璨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什么,铁扇往桌上一撂,随手拿过一旁的册子翻了翻问道:「本王前些日子事忙,没顾得上来御史台瞅瞅,倒是辛苦符卿一个人打点这上下公务了。」 符礼受天子指派,听到萧璨没有发难,而是随口与自己搭话,便自然而然接话答道:「臣不敢当。陛下亲命臣辅佐大人,大人虽不在府衙,臣却不敢懈怠半分,那样岂不是失职……」 「玉哥,累么?」萧璨行事向来随心所欲,那头符礼自吹自擂的话音未落,他便突然关怀起裴玉戈的身子,也不顾符礼表情尴尬,直接让随行亲卫搬了把椅子过来让裴玉戈坐,「你一直病着,该多歇着才是,这一路也是容易累着。」 都是御史中丞,裴玉戈可以上座,自己却遭遇冷待,符礼心中隐有些不痛快,可却碍着萧璨地位尊崇发不得火,只能硬挤出一抹僵硬的笑容来。 萧璨在旁人面前关怀完了裴玉戈,忽得一回头,好似才瞧见符礼一般道:「哎呦~本王忘了,符卿还坐着,也去搬把椅子来请符卿坐着歇歇脚。」 「臣谢过王爷体谅。」 符礼一落座还不待说什么,萧璨便将手里的那本册子往桌上一扔。按理说萧璨从来不理会朝中事务,也不曾和人红过脸,将书丢到一边本是随手而为,并无什么深意在里头。可不知为何,那书啪的一下拍在桌上,就跟方才在府衙外听萧璨那一声收扇一样,令他心中一抖。 「说起来,那日皇兄将两桩大事交付给了玉哥,这也是咱们御史台的大事。符卿有何看法?」 前御史大夫温燕燕之死、户部尚书晏秋山父子弹劾一案,纵使在掌监管之权的御史台内也是少见的要案,且牵连甚广,毫无例外是得罪人的事。符礼其实并不像掺和半点,但萧璨如今是御史大夫,是他的上峰。上峰问话,岂有不答之理? 「回大人。从前温大人的案子早就交给了大理寺追查,京兆府从旁辅助,御史台掌监管之责,并不能参与到断案当中去。此事既是陛下亲口交託,臣以为让裴中丞去这两处府衙走一走,行督促之责也便是了。至于…户部晏尚书的事,其子晏梁乃是甘州别驾,若要查实真假,还需指派察院御史去往甘州,臣已替裴中丞草拟了份名单,都是察院眼下可用之材。」 自有随行侍御史从桌案上翻找出那份名单递给符礼。说是帮裴玉戈拟的,单子却被符礼捧给了萧璨。 萧璨只用一手随意翻开,将那上面的名字都过了一遍便合上了册子,快到让人觉得他真的只是随便扫了一眼,抬手便示意亲卫拿去给裴玉戈。 「符卿不愧是皇兄指派来辅佐本王的人才,思虑周全,倒是令本王安心。」 符礼起身谢道:「王爷谬赞,臣只是尽责罢了。」 趁着符礼躬身拜谢的功夫,萧璨抬眼看向裴玉戈,二人飞速交换了个眼神。见裴玉戈微微点头,并未展开那册子,萧璨心中便有数了,同符礼道:「都是大事便一桩一桩来,玉哥身子不好,照应不到的地方…符卿可要多多顾及同僚之谊,帮帮他。」 「自然、自然,臣一定尽力。」 萧璨今日意外得好说话,着实让符卿松了口气。只是偏他谢恩起身时,萧璨突然问起他嘴角口疮,符礼尽力扯开嘴笑道:「不妨事!劳大人记挂了,我这不过是秋日火大,生了些口疮,已经快好了。」 「这样啊,倒是为难符卿今日说了这么多话。本王还以为是皇兄让符卿担负教导之责,符卿生怕本王学不会这才急出的火。」 看似随意的一句话却正中符礼的小心思,他吓了一跳,袍袖里双拳攥得死紧,手心都被指甲抠疼了,才勉强忍下脸上不露出古怪的神色。顾不上嘴角口疮还疼着,竭力挤出一抹笑容忙道:「王爷说笑了,臣怎么会…」 「符卿怎么又喊本王『王爷』了?不是说府衙内以官职相称的么?」 符礼深唿吸了口气,忍不住抬袖擦去额头的汗水,赔笑道:「臣忘记了,大人恕罪。」 萧璨不着痕迹给了符礼个下马威,这才很随意地摆了摆手道:「符卿言重了!说什么恕不恕罪的,本王又没说符卿有过,何来的请罪呢?」 「是、是,大人说得是。」 「说起来,这御史台本王只匆匆来过一两回,这脸儿都没记住。好歹以后要担起这御史大夫的职责,要是记不住自己麾下都有什么人,岂不是要贻笑大方了?」明明是秋日里,萧璨却抖开扇子貌似风雅地删了两下。 第91页 一旁的裴玉戈立刻注意到了萧璨的异常。 萧璨那晚胡来把自己折腾病了,这才不过第二日便当个没事人似的来了御史台,更不要说他肩上尚未癒合。平日里看似寻常无比的举动都有可能会牵扯伤口,裴玉戈见萧璨在椅子上有些坐不住,脸颊微红,也不多说什么。 只当机立断抬手捂住胸口,硬憋出几声咳嗽,他本就是久病之身,教旁人都清瘦许多。此刻手捂心口做出一副病势缠绵的柔弱模样,登时便吸引了堂中人的目光。 装病一招,屡试不爽。 萧璨循着机会起身来到裴玉戈身边关切,符礼虽然知道裴玉戈体弱,可从未亲眼见过人在面前发病,哪成想今日碰见了。又听裴玉戈咳得厉害,脑子里立刻想到了肺痨之症,生怕沾上裴玉戈的病气,也不顾此刻远远站着有失规矩,只站得远远说道:「大人,后堂可供小憩的罗汉榻,不如让裴中丞去里面歇一歇吧?」 「也好。那这一会儿符卿便去把御史台上下官员的册子找出来,一个时辰之后本王再同符卿去认人。」 符礼知道萧璨这是要赶人,毕竟二堂与后堂相连,只隔着一扇门,自己若在外面必然是碍着王爷的好事。虽也想留下听一耳朵,不过瞧着萧璨干脆离去的背影,以及面前凶神恶煞的王府亲卫,他也只能忍下心中好奇离去。不过萧璨看重美人胜过政务,倒是给了他准备的时辰。 待进了后堂内室,门一关,裴玉戈便停了咳声,反过来去照顾萧璨。 「不必,我躺一会儿就成。」萧璨没让裴玉戈扶,毕竟他是真难受,以裴玉戈那身子骨,真要是卸了力气倒下,非得把裴玉戈拽个跟头。 裴玉戈也不坚持,只搬来一个圆凳坐在榻边。随行亲卫奉上药瓶给他后便出去了,堂中此刻便只剩下他二人。掀了封口的红布软塞,倒出两颗黑黢黢、约莫小指甲盖大小的丸药送到萧璨面前。 萧璨不愿吃,只说躺着,裴玉戈便只捏了其中一颗送到他嘴边,也不说话,就那么直直盯着,直到萧璨放弃挣扎,探头将药丸捲入口中含着,復又躺了回去。 裴玉戈取了干净帕子擦手,而后封上药瓶耐心道:「余医正说你用了坊间药,虽无毒害,可内火过王,易生疮热。这药丸虽苦,难受时也得吃,何况你方才都坐不住了,不可不遵医嘱。」 萧璨脱了鞋子侧躺在那方榻上,只盯着裴玉戈瞧,听他哄孩子似的劝自己,不由笑问道:「所以…方才玉哥装病,是瞧见我身子不爽利?」 「嗯。不过也是听了符礼所言,想寻个时机思虑一番。」 「玉哥如今装病的功夫确实炉火纯青,若非我不知你身子养得如何,也要真担心去了!」后面的解释在萧璨听来更像是临时着补的藉口,他脸上含笑,却没忘了正经事,遂道:「不过说起指派监察御史一事,玉哥可有想法?」 裴玉戈将符礼交出的那份册子展开,名单上的人倒也不多,且每名官员都做了额外批註,详述了为何能胜任的理由。而这些名单上的人,毫无例外都是御史台中少有的耿直言官,无一人是滥竽充数的。不过如此一来,符礼的用意倒是值得揣摩。 萧璨躺着听裴玉戈将名单上的官员以及自己的猜测都说了一遍后,只笑着同裴玉戈说道:「这符礼领皇命,效忠的似乎却是别的主子,这样倒是会安排。」 裴玉戈听他言语中似有嗤笑之意,便皱眉问道:「何解?」 「玉哥是清白忠臣,京师局势看得还算清楚,不过其他州府便少些了解了。」那木榻配的是瓷枕,躺着实在不舒服,萧璨嘆了口气便索性坐了起来,此刻药已起了些效用,他感觉身子没那么难受了,倒也能坐得久些。待坐定了,方接着解释道,「名单之上皆是性子耿直的言官,似乎有那么几个名字还比较耳熟,应当是也弹劾过我的。玉哥以为这样的人去了甘州,会是什么情形。」 「……秉公查办,不徇私情。」 裴玉戈答得有些犹豫,目光也有些游离。萧璨瞧出他这是也隐隐猜到了,便直接言明:「玉哥应当心里也有数了,符礼人推荐得倒都是些尽职尽责的好官,若不是去甘州查…怎么都好说,可偏偏是甘州。甘州是楚王的封地,那甘州别驾晏梁是楚王亲妹子的嫡子,你猜…这样指使符礼的幕后之人究竟是谁?」 裴玉戈长眉微蹙,表情凝重,思虑了片刻后疑惑道:「晏梁一事已惊动朝野,便是派遣监察御史去往甘州查证,也必是陛下皇旨亲封。老楚王虽已过世,可如今的楚王并不煳涂,他敢做那杀害钦差御史的愚蠢行径?」 萧璨嘆了口气,合眼轻笑了一声,语气略显无奈道:「玉哥…若我告诉你,那民女状告之事,除却晏老有监管不力放任之嫌,其余…字字是真,你还会这么想么?」 「什么?!」裴玉戈还未看过那女子状纸,可就先前市井流言所传的内容来看,也已足够骇人听闻。流言或许不真,但萧璨所言他却是信的,听到对方说那些传言皆是真,他一时心中惊骇难抑。旋即,心中转过一个更震惊的念头,甚至顾不得自己的身子并不康健,蹭得站起身盯着萧璨,「明珠,你……早就知道?」 萧璨此时才慢悠悠睁开眼,眉宇间似是十分疲惫,只对视了一眼便移开了。 裴玉戈心中已有了答案,他想起之前遇刺一事,那时萧璨对于礼王府的态度似乎也很奇怪,心中不由萌生了一个念头。而他也并未隐瞒,而是直接问了出来。 第92页 「那之前刺杀一事,王府其他人以及我都疑心与礼王府有关,那时你也不愿查礼王。所以你当日于官道上截下那告状女子,向叶家示警是假,想提楚王遮掩才是真?」 这话问得实在刺心,萧璨脸上似有哀戚之色,不过转瞬间化作无奈苦笑,摇头道:「若我说…我无意袒护他们,玉哥愿意信我么?」 「你给我个理由,说得过去我便信,也不要你拿出什么证据。」 「你就当我是蜜罐里泡大的,见不得那些龌龊事,便是有…也只想骗骗自己。」裴玉戈皱眉听他说完,刚要开口,却又听萧璨自问自答似的说道,「蠢吗?该是蠢的。我看得见却管不了,我若管了…往后年月便要如履薄冰,做孤家寡人,我不想。」 「我信你。只是以你才智,总该有折中的法子,我不懂你为何只字不提。」 「玉哥,皇亲贵胄也是凡人,也有私心的。」 裴玉戈与萧璨天生立场不同。他是臣,还是温燕燕一手带起来的御史言官,朝廷立身之根本所求便是国泰民安,天子亲王也罢、封疆大吏也罢,皆无不可言之过。此时此刻,他是不解萧璨为何明知甘州之事却不曾提及理会的。 「所以符礼所拟名单皆是御史台少有的耿直言官,所图是为了让他们送死?楚王孙如今在京中,这事一查到底,无论如何那派遣的监察御史都是死路?」 萧璨苦笑道:「玉哥猜得明白,我倒是没话说了。至于幕后之人,想来我不说你也知道了。」 「殷绰?可他与楚王之间又有何仇怨,要如此算计?楚王乃哀帝手足,当年史载也未曾插手皇位之争,不过是个闲散亲王。过世后传位给其子,如今也与皇位承袭无缘。殷绰已位极人臣,而楚王一脉自当初分封后便没再离开封底,他们之间不该生过什么仇怨才对。」 「这我便不知道了,硬要说的话,大抵是甘州如今听的是楚王号令。殷绰一心正皇兄君威,多半也有这个缘故。而叶、晏两家孙儿辈结亲,多半也不是发难的引子,毕竟叶将军是如今朝中颇受天子器重的武将了。」 一个告状的民女,转眼就牵出了其后错综复杂的权利纠葛。 裴玉戈再次翻开那本名册,都是从前御史台意气相投的同僚,他不想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人踏上这不归路。可这事刁钻就刁钻在用人上,若是不用这些信得过的忠正之臣做御史,那么甘州那些冤案就会被永远尘封,楚王也不会再给机会让第二个告状的跑出去。作为言官御史,裴玉戈不能对此视而不见;可若用这些忠正耿直的同僚,他们秉公查案必会触及到楚王和晏家的利益,那么这一趟去甘州,多半如萧璨所言,大抵都会丢掉性命,他也实在不忍。 若要折中,唯有一条路子可行。 「玉哥不说话在想什么?」萧璨突然出声问了句,他的嗓音压得很低,与方才消沉的模样截然不同,表情也格外严肃,不等裴玉戈说什么,他便直接挑明,「在想甘州之行兇险,干脆你自己去,也不连累其他同僚,对么?」 「…别无他法。」 裴玉戈并未隐瞒,而是坦然承认,于他虽是兇险,可良心上他能说服自己。 「唉…我就知道。」萧璨长嘆一声,显然是已经料到了这个答案,「玉哥,只这一条…我不会答应。你清楚的,只要我不想,你出不了这个京城。」 裴玉戈也是犟脾气上来了,胸口憋了一口气,坚持道:「只有我去最合适!」 「我说了,我、不、答、应!」 「明珠你!咳咳…咳!」 【作者有话说】 只是政见上的分歧(误会),感情是要磨合才能变得坚韧,后面会长嘴的~ 本文周五(后天)入v,当天连更两章~ 第48章 袒护 两人话赶话正呛到了这儿,一时都沉默住了。 末了还是萧璨先服了软,也是听裴玉戈咳得厉害,生怕这次把人气得狠了再病一场。不过他也有些头疼,没忍住抬手按了按太阳穴,一边轻嘆口气道:「玉哥,算我求你。甘州的水太深,你现在的身子受不住。而且你是御史中丞,皇兄给了你这差事便不会放你出去查楚王的事!」 于公,裴玉戈如今是御史中丞,而且他也不是察院的御史,真派遣也轮不上。于私,萧栋的本意是要用这两桩案子给裴玉戈施压,逼人服软,还不至于把人送出去找死。以裴玉戈的身姿,若半路真出了岔子,那时候他自己的弟弟还会担上一个鳏夫的名声来,萧栋自然不会允的。 「那你让我看着同僚去送死?」 「你选人,我安排人在身边护着。总之,就算这些都行不通,好歹也等我们回府私下商量,别把这些摆到符礼跟前去说。」 「…好,我答应你。不过我仍然不认为让旁人去是什么好办法,御史台官员多为寻常家庭出身,在朝无权无势,若真查到了楚王头上,便是有护卫,也是强龙压不过地头蛇,白白多一人送了性命。」裴玉戈犹豫了下还是答应了,不过仍是将自己的想法阐明清楚,俨然一副不打算让步的姿态。 萧璨的嘆气从方才起似乎就没听过,不过幸好裴玉戈看得清眼前轻重缓急,并未在御史台就整个长短高低。 「符礼这边…这阵子由我亲自盯着,想来总能寻出血蛛丝马迹来。至于你,手里压着两桩大案子,若要查,只你一人不够。御史台三院中可有你信得过的人?」 第93页 裴玉戈想了想道:「有。」 「在符礼拟的单子上么?」 「在。」 萧璨此刻才重新恢復了些许笑容,点头道:「那就他了。玉哥能相信的人,想来心思能力都不差。稍后应付符礼时,我来拖住他们。你带着你信得过的人去趟大理寺。这两桩事都拖了许久,还是得尽快截下线索,免得里面添了什么不该现世的秘密,转头我们就摸不到了。」 作为合作伙伴,萧璨从来不让人失望,他也揽得起事来。 一个时辰未到,萧璨便与裴玉戈先去赴约。符礼有了充足的准备时间倒还不算慌乱,不过瞧三院尚在府衙的官员神情,便知道符礼统管人心的本事实在一般。不过这对萧璨来说倒算好事,毕竟符礼越是好对付,他也能剩下心力去考虑旁的。 「大人,这便是名册,请您过目。」 符礼双手碰了个名册摺子过来,由萧璨的亲卫代为交递到萧璨手中,裴玉戈此时冷着一张脸看向其他人。 「册子上的都在这儿了?」萧璨将一个纨绔风流王爷的模样演得十足十像,慢慢悠悠发问时一抬眼,已然是收穫了不少官员并不友善的目光,「瞧着人少了许多。」 轻佻的口气、懒散的姿态,那副目中无人的模样如果不是裴玉戈事先清楚萧璨是什么样的人,此刻只怕也要跟着大伙一起暗骂这人。 符礼赔笑道:「正是。御史台三院合算,不算大人您的话,拢共应是有中丞两人、主簿一人、台院有侍御史六人、殿院有殿中侍御史九人、察院是各州府监察御史所在,按朝廷规矩原是该有十五人之数。不过察院的各位大人平日奔走各郡州府,殿院已有官员平日侍奉圣驾,故而今天只来了在府衙的这些人。」 「那这么说来,符卿给本王的那份单子上指派的全是察院的御史?」 符礼摇摇头道:「并非如此。察院的监察御史常年不在京中,且他们来自各郡州府,一时间难以全部找人替代。臣替王爷拟好的这份单子里,加了不少御史台的能干之人,请王爷拿个主意。」 其他御史没听说过这事,不过近来京中的大事无非就那么两件,还都与萧璨身旁站着的裴玉戈有关,其实他们并不难猜出萧璨与符礼对话所指为何。 「那大人可要现在认人?臣可以……」 「玉哥。你方才说你有位看好的御史,不知是哪位大人?」萧璨已经是今日第二次打断符礼的话了,而且这一次较方才更加骄横了。符礼纵使心中不满,也只能将一肚子的委屈与愤懑往肚子里咽,谁让人家是当今天子的胞弟! 这是裴玉戈与萧璨方才商量好的,他闻言扭头看向官员队伍中的其中一人。只不过是一个对视的功夫,那名官员便心领神会走出来向萧璨恭敬行礼。 「下官台院侍御史郑兼,参见王爷。」 这郑姓侍御史称唿萧璨为王爷而非大人,其实就是在表明他们此刻并不接受萧璨是顶替温燕燕的新任御史大夫。 萧璨对此倒是无妨,也不在意郑兼的不友善,只唇角勾笑同裴玉戈道:「既是玉哥觉得好的人,本王想着应当错不了。方才你不是提起大理寺压着的案子?便让这位郑侍御与玉哥一道去吧!有什么话,你们路上聊,别耽搁了皇兄的正事。」 就像符礼会拿天子亲命来反覆强调这事,萧璨也能同样以皇命逼那些人保持安静。 裴玉戈行了礼,带着那郑兼匆忙往外走了。萧璨最后瞧了眼匆匆离开的裴玉戈的背影,过了一会儿收回视线看向身侧的符礼,笑着说道:「好了,符卿现在可以一一告知本王他们都是谁了。另外,符卿此刻心里记挂的应当是如何教会本王打理御史台事务,这样好向皇兄禀明。可别轻重缓急不分,想着越权来管本王的决定。」 符卿憋了一肚子的去,却也只能委屈巴巴地应道:「…是,臣记住了,顶当竭力辅佐大人。」 …… 那头,裴玉戈拉着郑兼急匆匆出了府衙,没出仪门就忍不住停下脚步,扶着一旁的树勐咳了几下。 「长安,你没事吧?今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匆匆拉我出来究竟又是为何啊?!」 裴玉戈摇了摇头,一手轻拍着胸口顺气,难受得捂着心口,闭眼深唿吸了几番才稳下气息来,开口解释道:「有些话当着外人的面不便说,去马车上,我们去大理寺,路上说。」 郑兼还有些一头雾水,不过他从前在台院便与裴玉戈算是关系要好的同僚,裴玉戈嫁入王府也没改变他对裴玉戈的态度。 二人一前一后上了王府三驾的马车来,因为是王府的车马,周遭又有一群亲卫和侍从随行,街市上的人倒不怎么敢凑近偷听偷看。裴玉戈坐在马车内,将他与萧璨的些许谈话,以及符礼拟那名单坑害人的事也和盘托出。 「原是我与明珠打算好的,不过请郑大哥同我出来并不是为甘州的事。如今我肩上担着两座大山,恐分身乏术,顾及不周全再耽搁了正事,所以才想请郑大哥帮我。」 郑兼比裴玉戈要年长几岁,在裴玉戈未拜入温燕燕门下前便已替这位温大人做事了。裴玉戈一说他便明白了,当即应下,不过转头又有些担忧问道:「长安…我有一事想问问你。」 「郑大哥只管问,我一定知无不言。」 「我方才听你唤明珠,可是再说雍亲王?」 第94页 裴玉戈十分坦然地承认了。郑兼见他点头,不由担忧道:「可我观那雍王实在不成个样子!素日京中就传他风流好色,还强抢民女,我们知悉你被赐婚嫁入王府,不知忧心了多久,可你怎么好似与那雍王关系尚可的样子?」 「郑大哥,流言止于智者,有些事不过是世人以讹传讹给他泼脏水罢了。明珠只是…不争,并非顽劣不堪。就拿郑大哥提到的那民女来说,陛下交託给我的两桩事中,便有一桩是那民女状告户部尚书晏老父子。明珠当日是得了消息,怕那女子被人戕害在路上,才带人去将那女子提前带走,只是被有心之人恶意传谣,才使得京中对他误解颇深。」 「既如此,雍王为何不为自己辩驳两句?」 「皇家手足远比你我这等家境要难处些。而且明珠不喜规矩拘束,他若拿出所有本事来,只怕如今便不能有这兄友弟恭的恩宠了。」 「所以长安你才会这般言语袒护雍王?」 裴玉戈侧坐着,抬手聊了帘子看向外面的热闹街市模样,等了一会儿才转回身来认真看向对方道:「不是袒护,而是实话实说。他或许不如咱们这般勤于政事,可也不是那等胡作非为之人,日久见人心。」 郑兼对他这番话有些意外,不过心中也安心了一些,便如从前那般打趣道:「从前除了你的父亲姐弟,鲜少听你这般认真地说一个人,看来倒是我们误解他了。」 「无妨,这本也是明珠想要的。不过我视郑大哥为挚友,又想请你帮忙,自然不该瞒着你这些,至于旁的……待日后有机会,你见见明珠,便明白我今日所说了。」 郑兼点了点头。 两人有些时日未见了,寒暄几句后,郑兼主动提起了他们这趟的正事,随后问道:「你说甘州之事兇险,但这事不能没个人去一趟。你身子不好,纵使在王府调养得尚可,但终究还是受不住舟车劳顿,甘州那边…让我去好了!」 【作者有话说】 裴·护犊子·玉戈:我们架可以吵,但绝不能看着别人误解自己的厉害老婆 第49章 下马威 「不可!」郑兼提出自己去甘州,裴玉戈想都没想便拒绝了,「郑大哥年初不是才得了一位千金?甘州兇险,我不能让你去冒这个险?」 「那你便想自己去不成?」 郑兼也已猜到了裴玉戈那般说的言下之意,只一个劲儿的摇头道:「不妥、不可啊!既知是龙潭虎穴,怎可如此随意?便说你自己,你这身子前些日子才大病了一场,我听说裴侯为了这事自己都急病了好几日。你想想!若你去了,路上身子有不对付的时候,裴侯他们不也一样悬心?还是谨慎为上。」 他们是言官御史不假,可尽职尽责不代表罔顾自己的性命。 只不过这确实是个难题,选谁去都可能是个死,可若查不出来什么、亦或是被楚王收买,回朝也是个欺君的大罪,一时郑兼也没个好法子。 裴玉戈见同僚眉头紧锁,主动道:「郑大哥先别想甘州之事了。原本我找你一起出来便不是为了甘州的事,而是为了老师的案子。我身子病弱,时常气力不济,可老师被杀之事疑点重重,唯恐一时疏漏错过关键证据,便想请郑大哥帮我打理这一案。」 温燕燕也是提携过郑兼的,二人虽无师徒之谊,可到底比旁人不同,在查温燕燕的案子时郑兼也会比旁人更细心些。 「唉…我明白。温大人当年对我有提携知遇之恩,可惜她遭人暗算,至今大理寺都没个说法,着实令人气愤!」 「所以此次,我要借陛下亲命的机会查清此事!不过若我中途因为甘州的案子不得不分神,老师的案子便只能託付给郑大哥了。虽说较甘州的案子要缓和些,可到底是敢公然刺杀朝廷大员的案子,郑大哥也许顾好自己。」 下马车前,郑兼瞭然一笑,拍了拍裴玉戈的肩膀道:「放心吧,我有分寸。」 马车缓缓停在了大理寺门口,有亲卫在马车外禀报导:「王妃,咱们到大理寺了。」 裴玉戈在马车里应了一声,同时转头与郑兼交换了个眼神,自己先一步撩帘下了王府马车,郑兼跟在他后面。二人一下来便迎面正对上了大理寺的几名官员。 王府的三驾马车太过扎眼,哪怕是停到了府衙的偏门外,消息也早传了进去。不过见马车上下来的只有裴玉戈与郑兼,并不见萧璨的身影,那几名官员脸上神情登时便有了变化,不似打照面时的谄媚。不过礼节还是给足了的,互相行了礼后,客客气气将裴玉戈二人迎进了府衙二堂。 不过一进里面,那大理寺卿的态度便有了变化。 论官职,他是从三品大理寺卿,而裴玉戈不过是四品官,同行的郑兼就更不必说了,区区六品,远低于自己,此刻萧璨不在场,他便也敢抖一抖威风的。进了二堂先落了座,净等着裴玉戈与郑兼向他行礼。 「下官见过尤大人。」 「呵,二位请坐吧。」那大理寺卿姓尤,单名一个立字。此刻架子摆得十分足,如果不是看到那王府亲卫表情兇狠站在裴玉戈身边,他只会比现在更加过分,「不知二位今日来所为何事?」 大理寺受命审理两案,若说温燕燕的案子京兆府尚未缉拿兇手,他们审无可审,但那告状女子的事总该有个眉目。可等到裴玉戈和郑兼过来问,那尤立却顾左右而言他,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样,这傲慢的态度看着都令人生气。 第95页 裴玉戈落座之后神情淡然,似乎丝毫没因为那大理寺卿的嚣张傲慢而生气,只是淡淡道:「尤大人,下官二人今日来是奉陛下之命监理前御史大夫温大人与近来甘州那告状女子的案子。之前耽搁了几日,不知大理寺这边可有眉目?」 尤立端着茶碗,一手捏着碗盖撇去茶面上飘着的叶梗,慢悠悠吹了几口气细细品茶,抻了好一会儿才放下茶碗幽幽道:「从前温大人的案子出在京郊,原是京兆府职责所在。大理寺只管审理百官刑案,这京兆府拖延缉兇,至今没个结果,御史台来大理寺追问,怕是找错了地方。至于甘州那桩案子,御史台尚未派遣监察御史到甘州去查,无凭无据的,仅凭一个民妇的一面之词,总不能叫我们把甘州别驾先押来审一遍吧?」 那大理寺卿自恃有礼,哪怕对着裴玉戈也没有半点退让。就是那双眼总在说话时上下打量着裴玉戈,目光也意味深长。 裴玉戈无视这人过于放肆打量的目光,只是淡淡道:「御史台掌监管之职,下官则奉皇命督办。大理寺掌审理之职,下官自然只来问尤大人如何,至于敦促京兆府尽力缉捕…那是大理寺的诸位大人该操心的事。若是从缉捕到审理都由御史台一步步盯着,那还要诸位大人做什么?」 软刀子杀人不见血,说的时候是当玩笑在说,可那语气眼神却不像是随口说的。 大理寺的那几人似乎是没有料到裴玉戈不仅没被唬住,反而将了他们一军,登时都变了脸色。 裴玉戈却不打算放过那几人,接着道:「甘州之事牵连甚广,御史台已拟了指派的名单准备呈交圣上,今日来这一趟,我瞧着除了拟定的御史名单,只怕还要添上一份弹劾的文书。大理寺上下不肯为陛下尽力分忧,与京兆府互相推诿。诸位大人也别想着这事光怪京兆府,到时革职查办,你们两府官员再慢慢推诿,看看究竟是谁的过错?」 话说完,裴玉戈将那茶碗往桌上一撂,直接扶着扶手站起身,头也不回便要走。 这般干脆利落令大理寺卿尤立慌了神,连忙提了官服袍子就要过去追人,不过手还没碰到人就被雍王府的亲卫横刀拦了。 原本瞧着裴玉戈面若好女又身形单弱,只当是个好拿捏的,却不成想这鬼见愁的外号不仅是指这人的身子弱,更是指裴玉戈为人与手段,被那么一说登时就慌了心神。倒不是说他怕裴玉戈一个言官,而是怕裴玉戈背后的雍王萧璨。 裴玉戈不好煳弄便意味着方才自己的言行都被记了下来,而且他相信裴玉戈是敢向萧璨告状的。那毕竟是天子最疼爱的胞弟,若惹怒了对方,别说弹劾了,怕是重些那官位都要丢了,他哪还敢大意。 「两位留步!」尤立追出来喊住裴玉戈二人,忙着补道,「裴中丞方才的话令本官醍醐灌顶。从前温大人的案子虽尚无进展,那甘州来的女子所述却已问清楚了,我已遣主簿去取卷宗,二位可要查验一番?」 郑兼在旁默默地没说话,目光却一直落在裴玉戈身上,在他印象中,裴玉戈的性子从来都是那种不温不火的,少见他发什么脾气,也几乎不曾有过犀利言辞的时候。可方才那番反制尤立,却显得游刃有余。倒逼得那大理寺的官员下不来台,本是对方要给他们一个下马威,不成想被裴玉戈给反了回去。 如若不是此刻身处大理寺府衙,郑兼真想笑那几个自作聪明的人。 短短功夫,二人又被客客气气请回了二堂,自有府衙主簿送来供纸与审过前后的卷宗供他们查验。 「御史台之后要派遣监察御史去甘州查访,核实这女子供状上所述内容,还请借纸笔一用,我们需要誊抄一份带回。」 尤立脸上闪过一丝纠结,不过他还是点头答应了。郑兼拿着那捲宗坐到桌前,对照上面内容一一誊写清楚,他目光虽落在卷宗和纸上,耳朵却是一直在听着其他人说话,尤其是裴玉戈同尤立的交谈。 「大理寺多有积案未能断清,御史台前些时日清查整理出来不少。不过天子近来忧心甘州之事,旁的事会缓下来,可并非一笔揭过。尤大人…还是得催得急一些,免得陛下圣心不悦,再为这种事迁怒尤大人,到时便悔之晚矣了。」 「…多谢裴中丞告知,本官今日之后一定敦促下属仔细查阅歷年记档。」 尤立原是趁萧璨不在想给裴玉戈一个下马威的,不成想自己反倒被压了一头,心中又不免郁闷担忧,送走了裴玉戈,却又生怕报復哪天找上门来。想得魔怔时,自己还会念叨这种事,消息不知何时传递到了萧璨耳中。 「在其位不谋其事,皇兄给的这份俸禄未免也太容易领了。去,给这位尤大人一点教训,也别太过,认错了便罢休。」 亲卫领命而去,萧璨瞧着桌案,神情有些乖戾,那一下下也是毫不避讳敲在了符礼的心头。萧璨这时忽得回过神注意到了他,符礼顿觉心头大震,随后便听得萧璨幽幽道,「符卿怎么了?脸色这般难看?」 【作者有话说】 入v第二更奉上~ 第50章 一碗梨汤 京中近来发生了件不大不小的稀奇事。 大理寺卿尤立好好得在自己的府邸里,竟莫名其妙断了条腿。病休的摺子递到通政司,没两日京中便都传遍了。 尤立自己同人说是夜晚在院中赏景,因周围太黑,一时不慎失足摔进池塘摔断的。可如今已是深秋,夜晚风冻人得很,谁那个时辰黑灯瞎火地逛园子,而且还那么巧摔进了池塘,又那么巧刚好把腿摔断了。怎么瞧这事都有猫腻,可身为大理寺卿的尤立自己却偏偏三缄其口,无论谁问都只说失足,其真相反而更耐人寻味。 第96页 符礼自以为是朝中唯一知晓大理寺卿断腿真相之人,每每听同僚下属议论这桩奇事,心中便按捺不住那可想向人揭秘议论的心。奈何萧璨这几日遵照萧栋的吩咐日日不落到御史台听他讲授,被『真兇』盯着,符礼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同人议论。 至于天子那边,他同样也不敢说。 他受天子指派不假,但在此之前不过是个仕途不顺的微末小臣,不敢担半分风险。大理寺卿与他非亲非故,他若告状,萧璨必知道是他说的,而天子不可能为一个臣子贬黜自己的亲弟弟,更不会让世人有机会议论皇室声名,从尤立断腿却坚称是自己摔断这事来看,便已知上面那位的态度。他若说出去,出事的只会是自己,还有可能遭到萧璨的报復。 故而纵使无法同人分享言说这秘密让他憋得难受,符礼也只能把当日真相牢牢埋在心里,半个字不敢泄露出去。 「…符卿?」 「啊?!呃…臣一时走神,王爷有何吩咐?」 萧璨脸上似笑非笑,放下手中卷宗悠悠道:「符卿怎么又唤本王王爷了,你这不爱改口的毛病同玉哥一般。」 其实这话并没什么,不过是随口一句的寒暄,可符礼不知怎么的,就感觉背后仿佛有巨石压着,冷汗蹭蹭得往外冒,忍不住掏出干净帕子擦拭干净。 「不敢、不敢,是臣之过。不知大人还有哪处不解?」 「不解?符卿莫不是煳涂了,方才不是还说着派遣甘州的御史人选中有人毛遂自荐,本王正说着要见一见,怎么符卿听院中其他御史闲谈入神,就把正谈的事忘了?」萧璨脸上仍是笑着的,可话锋一转幽幽道,「还是说大理寺卿摔断腿的事这么有趣,连符卿都忍不住同人谈论几句?」 这话说出来堪比威胁,符礼敛了神色,低头恭恭敬敬朝萧璨拜道:「臣身为朝廷命官,自当恪守为臣之道,不偏听偏信,更不议论这等无稽之谈。」 「符卿是皇兄亲自指派辅佐本王的人,本王自然信得过符卿的本领。玉哥身子一向不好,平日磕碰几下都少不得伤病几日,如今又得皇兄器重担此重任,御史台上下一干公务自然还是得落到符卿的肩上,辛苦符卿了,本王会努力多学些,不让符卿太过劳累。」 符礼忙回道:「大人过于谦虚了。臣奉皇命为大人讲授朝中事务不过数日,您便已掌握大半,想来过不了多久便可独当一面,臣不过辅佐之职,不敢僭越。」 符礼这话并非全都是恭维之语,萧璨对朝廷之事学习掌握得非常快,就好像原本就清楚这些,是以他通常只需三两点拨,萧璨便已明晰。 如果不是这位风流纨绔的名声在京中实在响亮,符礼都忍不住怀疑对方是扮猪吃老虎了。不过恭维之余,他还是有些担忧和失落的。 萧璨是天之骄子,是天子亲封的御史台之首。先前萧璨不问朝政,似从前那般胡闹风流,而同级的裴玉戈嫁入王府,日日被萧璨缠着,自大婚起,人虽还活着,但病是一茬接一茬,更不怎么插手御史台的事务。彼时,他符礼还能在御史台抖威风充大。 可如今裴玉戈被委以要务,不管背后之人如何宽慰说那只是天子刁难,可面子是实打实赚到了。而萧璨更是突然开始正经起来,日日准时甚至提前来御史台应卯不说,平日讲授也是半点没有轻视煳弄,加之其天资聪颖,符礼如何能不担心来日自己权力地位不保。 萧璨坦然受之,只笑谈道:「本王原是潇洒自在惯了的,并不喜这些繁文缛节。只不过玉哥同本王说要多体谅体谅符卿以往操持偌大御史台的艰辛,也时常私下埋怨本王不争气。本王想着爱妃之言多有道理,因而便是勉强些也要日日来府衙学一学打理公务,回去也好向王妃交待,皇兄近来安排也是正有此意。」 萧栋令符礼教导胞弟,一是期盼一事无成的弟弟成才,二则是藉此孤立裴玉戈,令这耿直臣子知难而退。不过这其中目的他自是不可能如实告知符礼的,故而符礼并不完全清楚天子的想法,如今让萧璨言语一忽悠,他心里更煳涂了,甚至不由觉得太师先前劝慰不过是诓骗他卖命的託辞。 「大人如今肯对政务用心,陛下知道了想必也会欣慰。」 「好听话便不必说了,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不妨先捡着正事谈?」 「是,回大人。毛遂自荐的那名御史姓柳,是原襄州出身。说起来也巧,他与裴中丞是同期入的御史台,如今是在殿院任殿中侍御史,平日大朝时是在閤门外当值。近来御史台人手不足,殿院的侍御史才多被调回帮忙打理文书卷宗等事。」 「襄州…皇姑母当年将襄州与永州并为一州,改称为甘州。如此看来,这位柳侍御也可算是甘州出身。」 符礼答曰:「大人所言甚是,先帝将永襄二州合併,如今的甘州刺史府恰好是在原二州相邻的康宁郡,也就是户部尚书之妻康宁郡主的封邑。当年两州合併,连带着楚王一脉的封底也扩至原先两州之大。」 萧璨笑笑,状似无意地哦了一声,随后慢悠悠问道:「说起楚王和康宁郡主,近来可是京中沸议的人物。有了这民女进京告状一事,怕是远英在京中要过不踏实了。」 萧璨提及的远英是指留在京中的楚王孙,如今京城无人不知那女子状告晏家父子,连带着把户部尚书的夫人康宁郡主及其兄长楚王也牵扯了进来。如今虽未论罪,可京中流言却俨然已给两家定了罪,那楚王孙在京中自然处境尴尬了些。 第97页 符礼琢磨了下萧璨此话的用意,思考后方折中道:「楚王一脉自肃帝时便在了,到底也是皇亲国戚,晏氏父子之过想来…不至于牵连到楚王身上。」 「自然,都是亲戚,本王也想楚王不受拖累。不过…到底这告状一事未有定论,而察院亦有巡按监察之责,所告真假还需我们去巡查一番,方可上呈天子秉公处事。」 此番言谈本是官场再寻常不过的话,可从不思进取的纨绔子弟嘴里说出,荒诞之余不免令人有些疑惑,到底哪一面才是萧璨本来的面目。 符礼口中只称是,转头提起那自荐之人,又道:「这位柳侍御秉性耿直,以往谏言也不少冒犯之时,臣恐他言语冲撞,届时坏了大人学习政务的兴致,不知大人作何想法?可还要见一见?」 萧璨摆了摆手道:「符卿为本王着想,那便不见了罢!御史台多为忠正耿直的言官,本王虽喜手下官员是能干的,可自己懒散惯了,可不愿触什么霉头,平白扫了兴致。」 「大人不见也好,左右御史台上下几乎都是当初…温大人亲自挑选的,想来这位柳侍御也不会太差。」 明明符礼连那位侍御史的出身和出仕年月都记得清楚,甚至连对发和裴玉戈是同期入御史台的都知道,此刻却是一副全然不知晓旁人什么脾性的口气。 萧璨今日刻意透露给符礼的已经足够多了,若是再多说几句,便是如符礼这般不甚聪明的也能品出他今日言行之深意,点到为止才是刚好。 至于这姓柳的侍御史是否可用,还需回去后同裴玉戈商量后再定。 这些时日,裴玉戈一直在三府衙门来回奔波,比萧璨回府还要晚上好几个时辰,有时连晚膳时辰都错过了。 萧璨着人打断了那大理寺卿的一条腿,恰好这事就发生在尤立刁难裴玉戈的第二日晚上。旁人可能不知,但大理寺的人最清楚尤立得罪的是谁。过后裴玉戈再来,底下官员自然奉命勤恳办事,京兆府那边也没给半分面子。 如以此来,查案的事倒是终于有了些进展,不过随着当初事态逐渐明朗,裴玉戈也越发忙了。 今日回府也是很晚了。 萧璨似乎摸准了裴玉戈回府一定先往书房里扎,早早便等在了书房里。裴玉戈进来时,他人正歪在美人榻上瞧着什么,脚边架了个小炭炉,上面煨着个瓦罐。 不用问裴玉戈也知道那罐里煲着的是梨汤,一连三四日都是这样。 「狄群,把文书卷宗什么的放在桌上,之后你们便去歇着吧。」 狄群先是看了眼起身迎过来的萧璨,随后低头应道:「是。」 萧璨过去替裴玉戈解了大氅挂在矮架上,听到身后人咳了两声,忙转回来拢住了裴玉戈的手。深秋夜凉,裴玉戈身子单薄,这一攥更是触手冰凉。 「明日再出门带上手炉,你这身子最是畏寒。」 裴玉戈嘆道:「不过是深秋,况且我如今也康健了不少……」 「玉哥,听我的,要不然我可要把你圈在府里,不放你出去奔波了!」 裴玉戈知道萧璨这话是随口说的,并不会真心那么做,便只无奈地笑笑道:「好好好,明日便听你的,一定带上手炉。」 萧璨露出笑容,拉着裴玉戈坐在那煨着梨汤的小炉子旁边烤烤火,自己则将干净的碗盅摆在美人榻上的几案上,湿布巾裹了那瓦罐的把手,小心倒满大半碗,再放入汤匙,将之推到裴玉戈手边。 「今日的梨汤,晾晾便喝了吧,润肺的。」 「嗯。」裴玉戈低低应了一声,如今他与萧璨的相处也更像家人了,平日并不需要避讳什么。 「玉哥近来是忙,可也得顾着自己身子,余默昨日同我说你这几日劳心劳力,恐怕咳疾又要復发。」 裴玉戈只摇头轻笑道:「托你的福,大理寺近来人人自危,无不尽心尽力,我便是想躲懒都有人追着。」 听着虽是埋怨之辞,可裴玉戈言语中却无半点怨怼不满,嘴角也是带着笑的,分明是满足于现状的。 果不其然,不待萧璨接话,裴玉戈舀了一勺梨汤后又接着道:「不过也多亏你兵行奇招,原先被尤立压着的一些人才有了开口的机会,于老师的案子倒是颇有助益,这点我要谢你。」 「若要谢我便答我一问可好?」 裴玉戈察觉到萧璨并非玩笑的口气,当即放下汤匙,抬头正色道:「你问便是。」 「与你同期入御史台的殿中侍御史柳放你可有印象?」 【作者有话说】 发糖搞事业两不误~ 第51章 小醋罈子 「你见过疏狂了?」 萧璨闻言蹙眉问道:「疏狂?是那柳放的表字?」 见裴玉戈点头,萧璨不由摇头轻笑道:「未见其人,倒先领教了一番。寻常人由亲长为其取表字,长辈该是没那般狂放不羁,这表字多半也是柳放自己取的吧?」 虽是疑问,但萧璨言语间多有笃定地口气。 裴玉戈也不否认,只道:「确实。疏狂为人恣意洒脱,向来不喜拘束,也少有顾虑。我听他说起,说是家中长辈原本为他取的表字是『元归』二字,不过考中功名入京后,他便为自己改了表字,虽在外人看来是狂傲了些,不过此人眼光独到、不为权势富贵所动,倒是个难得正直的好官。」 第98页 听到裴玉戈这般肯定一个外人,萧璨听得很不是滋味,不知不觉连谈论柳放时的语气都变得古怪了些。 「听着倒是个有才华本事的,不过他人真这么好,温姨母为何只把他丢到閤门去当差?殿中侍御史说好听的是掌殿庭供奉之仪,实则每日也就是纠大朝离班,或是不肃不敬的臣子,且御史台又无刑罚权责,不过是个空架子。若说那柳放是新进御史台官员,丢去閤门磨练心志倒还说得通,可我查了他的卷宗,此人…论年纪比玉哥还要虚长一两岁,这么算来他进御史台也有数年之久了,怎么还留在殿院?」 裴玉戈心思清明,萧璨自己不觉察,他已听出了其中意味。是而不由轻笑一声反问道:「怎么提起柳兄,明珠这口气竟像是在含酸拈醋一般?」 若说之前,裴玉戈极少主动逗萧璨,都是萧璨反过来花心思逗他。今日这般主动,萧璨虽意外,脸上却并不见喜色,俨然将裴玉戈的主动误解为了是因为与柳放有关才如此,当即反驳道:「那玉哥怕是会错了意,柳放不过区区一殿中侍御史,不值得我把他放在心上。」 裴玉戈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那明珠这么说我可要反驳了,疏狂兄……」越是亲密地唤柳放的表字,萧璨的表情就越是有趣,裴玉戈没忍住连连笑出声。这应当是他在王府头一次如此开怀大笑,虽然笑着笑着又没忍住呛咳了几下,可笑声却没停。 瞧着萧璨收敛了方才的不悦,凑过来帮他拍后背顺气,裴玉戈深唿吸了几口气将气息理顺。末了轻嘆了口气道:「明珠多思了。我与柳兄同期入得御史台,确实钦佩他的才华与勇气。我心中确实对其多有亲近之意,可那不过是志同道合的同僚好友,并无其他。而且柳兄至今未有娶妻也是因为他心中有一惦念的姑娘,并非有断袖之癖。」 裴玉戈没再以表字相称,刻意用了生分些的柳兄,这才哄得萧璨安了心。随后便抱着热乎乎的梨汤一勺勺擓着喝,也不说话,只等着萧璨自己接着问。 「那柳放……他为何不娶那女子?是不能娶?」 说到这个,裴玉戈微微垂眸,忍不住摇头嘆道:「正是如此,说到这事也实在惋惜。明珠可记得陛下刚继位时,吏部侍郎卢长乐那桩案子。」 萧栋继位是六年多前的事了,萧璨那时尚未束髮,不过是个半大孩子,裴玉戈也拿不准那时他懂不懂朝中事务。 「听过一些,不过我那时还小,倒没怎么用心在朝廷党争的事上。依稀记得皇兄说当年这卢姓侍郎是不敬他、且密谋拥立旁支王族为天子,不过最后到底也没审出来幕后操纵之人,匆匆定了个谋逆的罪名夷灭三族,家眷发配……」萧璨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了,似是联想到了什么,抬头看向裴玉戈道,「不会柳放心上人便是那卢家的某个女子?」 「正是卢侍郎的小女儿,当年在京城官眷中也是颇有名气的才女。柳兄他…世人并不知柳兄曾也是卢侍郎的门生,与那卢家小姐情投意合,后来卢侍郎落难冤死狱中,卢氏遭了大难人丁凋零,妻女一律没为官奴。柳兄虽未受牵连,可到底人微言轻,见不得、救不得…老师看重他的才华秉性,不忍柳兄被权势洪流埋没,才将其安排在殿院磨练心志。原本打算今年将柳兄调入台院,不曾想年初时候老师自己遭了毒手…此事便搁置下来了。」 萧璨深吸了口气,神情凝重。 裴玉戈此时又道:「你忽得提起柳兄,是否因为他也在指派去甘州的御史名单上?」 萧璨并不意外裴玉戈能猜出其中关窍,只道:「对了一半。符礼说,柳放是毛遂自荐。原先我只当他祖籍算是在甘州,或许与晏家的案子有所了解才这般坚定要去,今日听玉哥说了其中隐情,恐怕他坚持要去这一趟是瞧着晏尚书与当年卢侍郎的困境如出一辙。」 「我想也是。老师身死,御史台长久无人主事。你我如今在御史台放长线钓大鱼,可柳兄并不知晓其中安排,我想他应是不信任明珠你…才会想要自己去查。」 裴玉戈说得委婉,萧璨却笑道:「玉哥不必顾忌直说便是。我这名声在京中烂透了,也不是一时半会勤勉些便能补救回来的,柳放这样的性子要是信了我才教人生疑!」 「可甘州困境仍在,柳兄性子桀骜,纵使老师磋磨了他几年,可终究不能让他变成那稳重深谋之人,我还是担忧……」 萧璨心中不愿裴玉戈冒险去甘州做这冒险事,可他也不愿与对方再生龃龉,只劝道:「这柳放是何出身,玉哥可晓得?」 裴玉戈略思索了下答道:「说不上是什么名门望族,不过柳兄提及祖上是出过一位大儒的,家中人丁兴旺,也不算寒门。从前的襄州柳氏也算是清贵门户,当年先帝将永、襄二州并做一州,如今该是称会稽柳氏了。」 「那便可用。虽说如今没有襄州了,可到底那里的百姓没挪地方。人还是那些人,既是人丁兴旺的大族,就算族中少有人出仕,在当地还是有盘根错节的关系,那柳放在甘州就还有倚仗,总比派个人生地不熟的去。那日你点的那郑兼不也是名单里的一个,我瞧着他就不像能吃得开的…」 说着说着又绕到了友人身上,裴玉戈无奈地笑了笑,耐着性子解释道:「怎生又提及郑兄了?那日我同他走,倒不见你今日这般?」 第99页 「符礼那双眼睛跟着,我若露半点含酸拈醋的劲头儿来,你信不信京中过两日就传你红杏出墙?」 对于萧璨的随性之语,裴玉戈也只是一笑了之,转头便道:「所以…大理寺卿的腿是你当着符礼的面说要打断的?」 「这么好猜?」 「符礼不是个藏得住话的人,这几日朝中上下无不沸议大理寺卿断腿一事。明眼人都能猜出一二来,唯独他一副想说又不敢说的模样,多半是你已经吓唬过他了。」 萧璨满不在乎说道:「我可是今日才言语敲打他的,之前让你瞧见他那神情,多半是做贼心虚…自己憋得。」 裴玉戈摇头轻嘆,却并未斥责萧璨胡作非为之举。二人又谈笑了几句,他将那喝完了的梨汤放下,正色道:「我想着…我若坚持要去甘州你不必不愿,到时咱们俩少不得为这事生出不必要的龃龉来。你既觉得柳兄合适,定下他也无妨。而且若真是柳兄自己请缨,你不允他,他也一定会千方百计寻个由头跟去,如此…遂了他的心意倒也无不可,只是甘州一行必定困难重重,我想…明日单独由明珠你去邀柳兄过府一叙。」 萧璨抿唇一直未答应,其实他心中也明白裴玉戈这么做的打算,只是咽不下这口气。 裴玉戈年长几岁,虽未应付过萧璨这般黏人的人,但到底是有十足的耐心的。他伸出手臂搭在身侧几案上,手指微勾了勾,萧璨不明所以,顿了下也伸手过去。裴玉戈便攥住萧璨的手在掌中,手指摩挲着掌心柔声哄道:「我只是想借你的『威名』保一保这位好友,我若与你客气生分,大可不必同你老实说这些。无论是当初为利为势,还是如今为心为情,你我才是一体。小冤家,你这醋可别酿了,多了我真招架不住了。」 萧璨嘴角勾笑,虽不说什么心里却十分舒坦,当即也松了口。只是可惜余默叮嘱,他不敢过多痴缠,只怕裴玉戈失了元阳,再多泄身只怕伤及根本,便只能眼馋着。 「明珠,你怎么了?这副神情?」 「没、没什么。只是想恰好我这昏王恶王的名声还在,无论京中还是楚王那边…应当都会估计一分,也算是为玉哥尽份力乐。」 裴玉戈笑着收回了手,看到萧璨故意朝他露出可怜巴巴的神情,便将空了的碗盅推给萧璨。 「梨汤清甜,不过我喝了梨汤倒是有些饿了。」 萧璨闻言立刻起身。 「我立刻去传膳!」 第52章 雍王不「庸」 裴玉戈得余默照料数月,如今半夜已不会因咳疾而起夜数次。 一夜好眠后,睁眼就见萧璨面对着他侧躺着,一双桃花眼正定定地瞧着自己。 自从先前在别院开了例,回府后萧璨便软磨硬泡,央着裴玉戈搬到了主院同住。也是因为两人已有过肌肤之亲,虽说那负责之辞是萧璨耍赖说的,可裴玉戈却是将其当了真,对于搬院子同住这事也不多辩什么。 「玉哥昨夜睡得可好?」 「一夜无梦,尚佳。」裴玉戈坐起身答了句,萧璨也跟着起身,挪了两下先他一步下了床榻。 「那便好。」萧璨向外唤了一声,即刻便有当值之人领了僕从进屋伺候。他则随便扯了把圆凳过来坐着同裴玉戈交谈道,「玉哥今日是还要去大理寺和京兆府一趟?」 裴玉戈应道:「先前你那番杀鸡儆猴之后,两处官员都勤勉不少。老师的案子虽还没有眉目,但也还有另一桩事。派遣监察御史一事我不便插手,但京中还有那告状女子。先前在府里虽也见过一两面,但未曾细细查问,今日是打算亲自去一趟的。」 「和那郑兼一道?」 裴玉戈听他那口气,不由摇头轻笑道:「小冤家,怎得还在吃昨日的醋?不是说过了,我身子不济,有些事难免顾全不及,不过是寻个帮手。」 「我随口一问,玉哥莫当真。」 萧璨不是那等斤斤计较之人,只是他也是头回这么在意裴玉戈身边有亲近的同僚友人,一时嘴上没个把门的,那话便说出口了。 或许是为了将方才的醋劲儿遮掩过去,便又谈回了正事道:「那玉哥何时回来?不是说要喊那柳放到王府里一趟?你定个时辰,我估摸着办。」 「晚膳前便可,你总也得有个说得过去的由头。我邀柳兄过府,叮嘱倒是其次,根本目的还在于借你的名声护他将来,外人看来是私交最好。」 萧璨颔首道:「玉哥说的我都明白,晚些时候你只管放心在府里摆了酒席饭菜等着便是,人…我一定给你带回来!」 裴玉戈知他向来言出必行,也不多担忧旁的了。 二人在府里用过早膳后便匆匆分离,各奔各的目的去了。 不同于裴玉戈直奔京兆府,萧璨乘着两驾的马车悠悠哉哉在京城的早市转了一圈。他也不需亲自露面,只那架张扬车马走走停停,便将消息不知不觉散了出去,到御史台府衙时,他已搜罗了不少早市的热乎糕饼点心,由随行亲卫抱着一路护送进府衙。 今日未逢大朝,御史台的人都已点卯,萧璨姗姗来迟,面上神色如常,似是浑然不知自己来迟了。 符礼对这位爷不敢有半句微词,甚至绝口不提已过了时辰的事,一直笑眯眯得将人迎进二堂。只在看到亲卫将那一大布包放在案上铺开时,眼角微微抽动了下。 第100页 随即陪笑道:「大人这是去早市里逛了逛?」 萧璨信口胡诌道:「御史台乃天子耳目,自该替天子监察社稷民生。三教九流之地虽不风雅,可消息却灵通,随便说上什么,隔两天京城便可人人知晓。本王和玉哥都被这么传过,有幸领教一番,故而今日便好奇前往。」 「大人有体察民情之心,陛下若知晓必会夸赞大人用心……」 那边符礼熘须拍马的话音还未落,萧璨忽得合掌惊唿道:「噢,对了!」 符礼被这一惊一乍吓了一跳,不过还是挤出笑容恭维道:「呃…大人…是想起什么要事了么?」 萧璨脸上笑得灿烂,扭头忽得同他说道:「本王想到之前的御史大夫似乎也是如此,人都过世了,坊间闲话反而传得厉害。温姨母明明是母妃的手帕交,却被人说是同本王的父王不清不楚之类的……听着真是令人噁心。」 噁心二字,萧璨咬得极重。这事与符礼本无关系,却仍是听得他心头咯噔一下,连忙表态道:「王…大人所言极是。臣先前虽未曾与温大人共事过,却知晓其为官颇正,从不是那等攀龙附凤之徒。市井小民不知真假,最易受人鼓动乱说,想来,大人听到的那些不实流言定是有人刻意散播,想坏了温大人的名声。」 这话应是萧璨极爱听的,符礼说完他便用力点了点头,似是十分肯定符礼的说法。 「难得符卿心思清明,不与那等小人同流合污,本王甚是欣慰!」 符礼得了赞赏,心里松了口气,脸上也多了几分笑。不过面上还是谦虚了几句道:「大人谬赞了,臣不过是恪守为官为臣之道,又替温大人感到几分惋惜。况且,若非大人贤明,臣也不敢在您面前直抒心意。」 萧璨闻言,脸上笑意更深。 符礼为人才疏学浅,熘须拍马的机灵劲儿倒是有,谦逊之余不忘奉承上峰,可惜也就仅此而已了。 「符卿有此心已是难得。」萧璨前面还在夸着符礼,忽得话锋一转道,「正巧本婻讽王想着接手御史台后该做出些功绩来令皇兄安心,符卿那番话倒是给了本王一个好主意。」 「大、大人,臣……」 符礼不聪明,可他不是个完全蠢的。萧璨处事不循常理,他已领教过几回,故而当听到这番话时,他已隐隐意识到了不对劲,然而为时已晚。 萧璨已抢在他之前开口道:「自年关温姨母遇害之后,京中流言盛行。就前阵子不知是何人存了什么样的心思,满京城各公侯王府、乃至朝廷命官都传了不实流言,最后此事却不了了之。御史台职责所在,理当查清,交由陛下圣断。不过本王尚未完全掌握御史台上下事务,恐坏了事,而玉哥又奉旨主理三司重案,不得抽身。思来想去……符卿最是合适的人选。」 符礼此时汗都下来了,舌头也僵了,愣了片刻才想起来拒绝。 「臣愚钝,怎堪得如此重任?!大人您还是……」 萧璨却摇摇头道:「符卿太谦逊了。如今放眼整个御史台,哪还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符卿也不必再拒。至于底下官员,除了郑兼、柳放二人本王另有安排,其余的符卿随意调配,本王允你这一权柄,任何人不得拒绝。京中流言查清后,一应都由你向天子呈秉,届时本王也会在皇兄为符卿力证你的才干。」 查流言是个十足的苦差事,而且敢传公侯贵胄私密闲话的,幕后之人必定也是身份不凡。一个闹不好,很可能和如今的裴玉戈一般,是揽了个烫手山芋。 可独占功劳以及萧璨放权的诱惑也实在太大,在明知无法拒绝萧璨要求的情况下,留给符礼的也只有两条路。 要么干脆冒险接下,要么姑且应下之后称病避事。前者还能赚得上峰青眼,后者稳妥些却容易招来萧璨的惦记。 符礼脑子里飞快地思考权衡,最后一咬牙还是应道:「臣…多谢大人赞许,必定尽忠尽责查明此事!」 萧璨满意颔首,指了指面前的几个油纸包,示意亲卫取了送给符礼。 「本王就知道符卿能得皇兄指派,必定是才华过人,既如此,本王也放心了。流言一事盘根错节,查起来必然不是易事,符卿只管放手去做,若有指派不动的,本王替你做主。另外,这几包据说都是京城早市中很难买到的精緻小吃,符卿恐要劳神劳力,一会儿便回去好好歇息,品尝一番。」 「是,多谢大人!」 能让符礼高兴的自然不是那几包糕点,而是萧璨给予他为他撑腰的许诺。尽管萧璨是诸王之中最年轻最没实权的那个纨绔王爷,可再怎么说也是当今天子唯一的亲兄弟,对他这种在京中无权贵撑腰的普通官员来说,能同时扒上天子和雍王兄弟,便是抓住了机遇的红绳,说什么他也不会轻易松手。 萧璨挥手让符礼起身,随意剥开一个包着糕饼的油纸包,又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抬头问了一句:「对了,符卿记得一会儿出去后将那位柳侍御唤来本王这儿。本王想了想,甘州一行责任重大,既是毛遂自荐,想来应能必指派的官员要更尽心些,便定下他罢。过会儿本王亲自见一见,再叮嘱他几句。」 符礼领命而去,丝毫未有多想。 「收了罢。」那人离开后,萧璨脸上的笑意便敛了大半,挥手示意亲卫将那一桌子吃食都收走。他自己则随便摸了本卷宗,闲来无事翻着。 第101页 约莫过了快一炷香的功夫,那位柳侍御才姗姗来迟。他是一个人来的,脸上也没有因迟来而有丝毫怯意。 「下官殿中侍御史柳放见过王爷。」被亲卫带进堂内之后,便端正站在堂下,人虽瞧得出来有几分傲劲儿,面上礼仪却还算得体。 亲卫早得了吩咐令其免礼随意落座后没再有其他指令。而萧璨安然坐于上首,手中握着一本捲轴,右边手肘压在太师椅的扶手上,大半身子是斜靠着坐的。如果他坐的不是太师椅而是榻,只怕人都要歪过去了。 公侯贵胄最重礼仪,人前从未有萧璨这般像是没骨头一般的混帐坐姿。柳放也瞧见了,他并不知萧璨如此浪荡无礼的坐姿是因这些时日接连受伤,尤其左胸暗箭伤口尚未完全癒合勉强不来。脸上虽未表露出来不满,心中却已颇有微词,尤其是萧璨把他唤来却许久一言不发,就这么把他晾着时,不悦之情更是层层累积。 柳放也是个倔脾气的,抿着唇一言不发陪坐在堂下,双眼却死死盯着萧璨,不肯放过一丝一毫看穿这『庸王』的机会,这一坐便是数个时辰。 不过这几个时辰之后,柳放的心境却不似最初,而是由不满逐渐转化为了好奇,眉头也越皱越紧。 前御史大夫温燕燕曾为了锤鍊他的心性,将他安排在了閤门外做最没用的殿中侍御史,这一做也是几年。柳放的狂放心性虽不改分毫,但为人处事已被磨鍊得稳重了不少。 正因如此,他才最懂一个浮躁的人想要完全沉静下来做一件事是很难的,对一个不学无术的风流纨绔来说,就更是难如登天了。 可萧璨竟然做到了。 这个传闻中风流好色、文不成武不就,外人私下里讥讽的『庸王』却好似比自己还要有耐性。 柳放一直盯着对方,眼见为实,所以才不得不信、不得不好奇。 直到外面的亲卫估摸着时辰进来回禀说该是用午膳的时辰了,上首的萧璨才放下手中不知道翻到了多少卷的卷宗,坐直了身子道:「柳侍御也一同用膳,去取两人份的饭食来。」 亲卫领命而去。 萧璨这时才把目光落在堂下的柳放身上,缓缓解释道:「甘州之行事关晏老和楚王一脉,本王谨慎一试,还望柳侍御莫要记恨本王。」 柳放的目光充满了探究,闻言并未答覆萧璨,而是凝眉直言道:「朝野人人都说王爷是煳涂庸王,今日下官倒觉得,您这雍王不『庸』。」 「哈哈!」萧璨闻言朗声大笑,却并未含半分怒气,言语之中倒有几分赞许之意,「无怪乎是能给自己改了表字为疏狂的奇人,今日一试倒也不枉费玉哥昨日在我跟前多番肯定你,确实是个有本事的,温姨母也没看错。」 柳放脸上闪过一丝错愕,不过很快从萧璨的自称及他提及的二人中抿出了不同的意味。虽是个狂傲之人,此刻在萧璨面前倒收敛了几分狂意。敛袖微微垂首道:「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之前是王爷,如今却改口成大人,显然是向萧璨表明自己的态度,柳放是有些认可这位新任御史大夫了。 萧璨浅笑道:「吩咐说不上。我不过是应了玉哥要我做的事,以友人之身邀柳放兄傍晚过王府一叙,也算是为来日甘州一行提前壮胆送行。」 甘州一行前路未知,柳放不缺胆量,这一点裴玉戈也很清楚,所以萧璨言下之意便是另一重含义。而柳放也不需旁人过多提点,片刻之间便已心领神会。 「既如此…恭敬不如从命。」 第53章 早朝立威 京中总是不缺流言闲话的。 柳放那日受邀,光明正大同萧璨入了王府且一夜未出,他本就是个桀骜之人,如此这般在旁人眼中便是十足古怪的事。偏偏这二人,一个风流好男色、数月前才求娶了一位貌若天仙的侯府公子,另一个年过而立却始终不曾成婚、相貌堂堂但不近女色,便是让人想不乱猜都难。 萧璨是天子胞弟,备受圣上偏爱,能得他相邀而入王府一夜未归的,便是面上未过明路,其他人心中便也已有数。萧璨是贵胄亲王说不得,众人忌惮之余便少不得要多编排柳放几句,连带着他从前性子轻狂也拿出来当做贬损的由头,流言一时传得颇为厉害。 不过这也正是裴玉戈与萧璨此番行事的筹谋所在,京中流言甚嚣尘上,他二人也不曾压制过半句。因为流言传得越厉害越荒唐,谈论的人便越多,甘州离京城并不算远,早晚也能传到,届时甘州的官员乃至楚王便会对柳放多有忌惮,不敢肆意谋害于他。只不过于御史台府衙私下再见时,裴玉戈还是同柳放道了歉,毕竟他们那番举动仍是坏了柳放的清白名声。 「长安若要如此说,便是小瞧我了!」柳放虽是文人,可性子洒脱不羁,倒有几分游侠的豪气。他挥袖不屑道,「世人说我狂傲,我笑世人鱼目短视。清白名声若无强权护佑,在这煳涂朝廷中也不过是空话一句,真落了难又有几人会为了清白名声去争辩?!」 裴玉戈知他说的是当年卢侍郎的冤案,再清白的官声真到了帝王要你死时,昔年提携施恩过的人也都成了聋子哑巴。 「我知你心中所想,不过会稽柳氏仍在,你此番甘州之行若想查明原委、顺藤摸瓜,少不得还是要在当地有人走动才能行事方便。明珠不曾踏入朝堂,他所有权柄也不过在京城与王爵封地好用一些,甘州…毕竟是楚王的封地。」 第102页 柳放抬手拍了拍裴玉戈的肩膀,宽慰道:「长安担忧我自然明白。不过柳氏上下目光短浅,我为了婉娘多年不肯接受父母之命娶妻纳妾之时,祖父叔伯和我爹他们便早就不认我这个『不孝子』了,此番即便回去装得父慈子孝也是白费力气。不过雍王爷这番施为倒正中我的心思,他们不是最爱攀龙附凤么?我倒有些想看到他们听闻京中流言后是何嘴脸,哈哈!」 见柳放并未因为他们擅自谋划而心生不悦,裴玉戈没有再多言,毕竟该说的话在那日邀人过府时便已经说完了。 裴玉戈话说完了,柳放却还未说完。 「长安,那日在王府有些话我不便当着雍王的面说,在心中憋了两三日才寻着机会同你说。」柳放为人是有些傲的,不过对入得了眼的人他却是极好说话的。裴玉戈与他同年入得御史台,又都在温燕燕麾下效力,平日说话的时候虽不多,但私交却不赖,「那日我细瞧着,这雍王并不似流言说的那般是个好色的草包。你瞧瞧那符中丞如今忙前忙后劳碌卖命,却还一副死心塌地的狗腿子模样……到底是皇家子弟,生来就是会斗的,弱冠之年心思城府却深,你这身子可经不得那人糟蹋,可别人没降服先把自己折腾去了半条命!」 裴玉戈听了只得无奈苦笑,偏又不能事事都告知柳放。 非是他不信任好友,而是如今世人口口相传的风流好色皆是萧璨多年用心经营,多一个人知道便有走漏风声的危险,告知他父亲已是不妥,更不能是个人如此说便要反驳一番。他只能微嘆了口气,含煳其辞道:「疏狂如此记挂,我心中感念。只是明珠刚及弱冠,又是天子偏爱的亲弟弟,少不得骄纵胡闹几分,但人心不坏,这点…我还是相信的,他不会伤我。」 「也罢。长安向来心中有数,我也只是肺腑之言,将来如何仍是由你自己把握。」 「多谢。」 裴玉戈道谢既是为柳放的关心,也是为此次甘州一行对方出手相帮。二人闲话几句后便分开各自去了别处,虽说明面上他们放任流言传开,但为了共同所求,还是不宜让外人见他二人来往过密。 次日便是十五大朝,萧璨如今身兼御史大夫一职,每月合该逢一、五、九便来上朝的。不过皇帝偏爱这个弟弟,松口许萧璨十日来一次便可,不过那许诺到底是兄弟俩私下闲话,萧璨自成婚后一次未曾去过大朝,天子也未有半句数落,朝廷百官也便习惯了。左右也是个不务正业的煳涂昏王,来不来也碍不着什么事,索性便由着他去了。 是而当十五这日寅时二刻于午门外见着萧璨人时,不少官员都以为自己是睡煳涂了,可揉了好几下眼睛再瞧,人确是真真儿的,就搁午门左边的掖门口立着。 如今已快入冬,寅时的天都未亮,陆续到午门的官员却一个个都跟见了鬼似的,离着萧璨八丈远,只敢躲得远远的、压低了声音议论着萧璨为何突然来参加朝会了。 萧璨一身亲王紫金蟒袍,外罩着玄色狐皮大氅,臂间斜揽着笏板,人倒是站得笔直。 待到午门上的钟鼓响到第三下,也容不得他们过多震惊于萧璨为何出现在今日朝会上,个个依照文武官职分列于午门左右掖门前,等待宫门开启。 每逢大朝会,皆是卯时午门钟鼓敲到第三下宫门方开,之后由鸿胪寺官员领文武百官经御道一路至大殿前。天子落座,众臣分文武两班行一拜三叩之礼后,早朝方开始。 以官职论萧璨自算不上文官一列的首位,可他是亲王爵,大朝会时自然在众文官之前,也最容易让天子瞧见他。 不止百官好奇,便是天子萧栋定眼一看见到亲弟弟在,也不免露出诧异之色,只不过大朝并非他兄弟二人闲谈之所,萧栋并没有先询问萧璨,而是照礼法规制逐个听取各部所奏之事。当问及御史台时,才看向弟弟道:「御史台今日可有事要奏明?」 萧璨执笏板出列,一言一行端得规矩守礼,全然没有素日骄纵胡闹的模样,着实令众人意外。 随后便听得他朗声奏报导:「回陛下,御史台确有事要奏。」 「你且讲来听听。」 「是。启禀陛下,陛下指派御史台裴中丞查探的两桩案子都已有了眉目,而涉及户部尚书秋山及其子甘州别驾晏梁之案则需派监察御史去往甘州。臣弟与符中丞商谈数日定下一合适人选,是为殿中侍御史柳放。此人性子果敢坚韧,不会轻易为权势所动,最适合眼下作为监察御史巡视甘州,查清户部尚书父子一案内情如何。故而臣弟今日特来奏请皇兄恩准。」 萧璨这番奏报条理清楚、字句斟酌,与他平日纨绔形象截然不同。 天子自是欣慰于胞弟这些时日的成长的,可听到柳放的名字却微微蹙眉,显然天子也听到了这几日京中疯传的流言。于是便道:「平日都是委派察院御史担任各州府巡察御史,这柳侍御既能得你与符卿首肯,应是有些才华本事的,不过在其位谋其政,殿院的官员到底比察院的少些歷练经验,可还有别的人选?」 眼瞧着天子已有否定之意,萧璨却在此时恍若没听出来一般坚持道:「启禀陛下,臣弟以为…监察御史之职非柳侍御莫属。」 众臣倒吸一口凉气,许是没料到萧璨头次参加早朝,竟当众顶撞天子,也亏得他是天子胞弟素来受宠,才不至于此时便获罪受罚。不过文武官员中也有少数几人将目光投向正中禀事的萧璨身上,目光中或探究或阴狠。 第103页 天子仍是耐着性子问道:「为何非他不可?」 「这便是臣弟要奏报的第二件事。」萧璨握着笏板再次一躬身,这回声音更沉了些,「臣弟翻阅御史台众多卷宗,本是想查一查甘州往年如何,这一查却是发觉些许端倪。正所谓无风不起浪,户部尚书父子之罪虽未有定论,但能让一手无缚鸡之力的民妇不愿千里来京城告御状,可见有些事并非空穴来风。」 「说下去。」 「按照朝廷的规矩,各州府都有察院派遣出去的御史常驻府衙行监管之职。臣弟查到派遣去甘州府衙的御史名唤康志,是绥平七年的进士出身,与已故御史大夫温大人是同期中举的士子。按说这位康御史应是对此次甘州之事有所察觉,可臣弟却并未翻阅到他奏报有异,想来这其中必有什么蹊跷。为彰显陛下圣明公正,臣弟想请陛下下旨,将甘州监察御史康志调回京中,由柳放柳侍御统管甘州一应监察之责!」 萧璨字字铿锵,一来便要罢免一位州府御史,可偏偏他所言有理有据,便是在朝有心为那康志袒护之人此时也不敢贸然开口。 毕竟这告状的民妇都求到了御前,如今户部尚书父子都各自被停职看管起来了,康志这个监察御史多年未察觉出一丝端倪,这一点如何也是说不过去的。往轻了说也是个疏忽渎职之罪,重了…便是明知故犯、监察御史欺上瞒下蒙蔽圣听,更是罪加一等。 萧璨将罪名按得死死的,自然是没人未康志求情袒护。萧栋也不是昏君,自然猜得出其中猫腻。不论是为了给初涉朝政的弟弟立威,亦或者是借弟弟之口趁机整治发作,今日他都不会再驳萧璨之请,连带着最开始指派柳放为监察御史的事也一併同意了。 如此,萧璨今日大朝这一番尽显亲王威势,也让人瞧出了他正经稳重的一面。他越是在众臣面前露脸,与他过从亲密的柳放便越是受人顾忌,毕竟没人想贸然得罪一个随便说两句话就能让人丢了官职的贵胄亲王。 而就在萧璨于朝堂之上立威时,晚些时辰才准备出门的裴玉戈却被人拦住了去路。 突然冲出来的女子奋力躲避阻挡她的僕妇侍卫,不管不顾地冲到了裴玉戈跟前,扑通便跪下连磕了几个响头。 「求王妃给奴一条活路!!」 【作者有话说】 (顶好锅盖)偷了几天懒哈哈,对不住追更的宝子们。咱玉哥下章要处理大舅哥塞给他老婆的小妾了(有点乱,啊不) 第54章 蹊跷 突然冲到跟前的人吓了裴玉戈一跳,不过他很快恢復了以往的平静面容。 侍卫和僕妇这会儿也终于跟了过来,不等那女子再做什么,一把就将人压在了地上。 只是这些负责看管的人不仅让一个小女子熘出来、还这么直愣愣地撞到了裴玉戈跟前,若是这事传到王爷耳朵里,他们这失职之罪是肯定逃不掉的。萧璨驭下并不严苛,可这并不代表他手下的王府大总管及两位长史是好煳弄的,一想到自己可能被连累,手上动作不免粗鲁。 裴玉戈眼见着那女子本已嗑红的额头又被重重按到了砖石之上,这一下倒是扎实见了血,难免心生不忍,出声阻止,让那几个僕妇将女子放开。他从前是侯府公子,虽说他并不以此身份压人,可真板起脸时,亦是不怒自威,只不过那副仙人之姿多少还是削弱了几分厉色。 「你且起来说话。」 当日家宴,萧璨便已明白说过了对这献舞的宫婢无心,人虽是天子赐下的,可裴玉戈心知肚明,并不会将这女子视作萧璨的妾而有所顾忌。于他而言,面前女子若是受人胁迫指使,也不过是个可怜姑娘罢了;若是真心攀龙附凤,那他今日这一番也算是仁至义尽。 那女子今日一袭藕色衣裙,腰间缠着浅碧色的丝涤,肤白胜雪,虽然面容不及裴玉戈那般天人之貌,却也称得上姿容出众。今日这身清雅中不失娇媚的打扮,配上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更是颇有几分出水芙蓉之感。 只可惜她始终没机会在萧璨面前露脸,便只能扮得单纯无辜些求到裴玉戈面前。 裴玉戈将人带回主院的赏花小亭说话。如今外面天寒,他官服之外拢着狐皮大氅,都是萧璨特意寻来的上好皮毛,御寒效果甚佳。坐下时,他双手拢着热乎乎的手炉,抬眼见那女子一身单薄罗裙,站着跟前直打哆嗦的样子,不由出声询问一旁的僕妇道:「过冬的衣裳可给这位姑娘准备了?」 一旁僕妇立刻回道:「回王妃的话,郭管事依着王爷的吩咐,早按例备下了,都在乔姑娘房里放着。平日屋里烧着地龙暖和,穿这一身倒也无妨,今日不知乔姑娘是怎么了,好似突然发了癔症跑了出来,刚好冲撞到了王妃跟前。」 王府伺候的僕妇嬷嬷回话一贯周全,一番因果说得明明白白。特意提了郭纵便是证明他们底下并未剋扣这女子的吃穿。末了补这一句才真是诛心,直接说人是生了疯病,若上位之人凉薄些,直接坐实将人关起来,这辈子也就彻底完了。 裴玉戈并非内院之人,他与萧璨的真实关系也并不似外界揣测的那般,是而对着女子,他也做不出那等狠绝的手段。 嬷嬷回了话,他只颔首表示知晓,却并未对哪一方出言苛责,而是命人暂且取来一件厚实暖和的大氅来先给那女子披上。 第104页 待人不再抖得那么厉害了,才又开始询问道:「乔姑娘是宫中所赐,在王府吃穿自是不会缺的。明珠近来勤于政务,便是未曾过问你一句,也实在说不上苛待,可你今日贸然闯到我面前,却口口声声说要我给你条活路,此番行径究竟是何意图?」 裴玉戈的语气并不严厉,可字字诛心,不给那女子饶舌胡闹的机会。 「奴不是!」那女子大惊抬头,却在瞧见裴玉戈的脸时自愧低头。那张天人之貌无论看多少次,都令她自觉失了颜色不敢再看,不过该说的话还是要说的,「奴绝无非分之想,只是多年前倾心于王爷而不得,是以害了相思病……」 话未说完便被身后的僕妇嬷嬷呵斥了一句放肆,毕竟她的身份只是宫中婢女,因着萧璨不愿纳妾妃,被没名没分地塞进王府,当着侯府公子兼雍王妃的面说出自己害了相思病的浪荡话语来,实在是越了规矩的。 「奴知错…」 裴玉戈却轻摇头示意嬷嬷住口,转头看向那低着头的女子缓缓说道:「爱慕之情却非人心可控,明珠潇洒恣意,极少计较贵胄尊卑,你得了他的恩,又正值豆蔻年华,心生爱意本也无错。只是…」 那女子听了前半句,谢恩的话刚要出口便听得裴玉戈话锋一转,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扑通扑通跳得厉害,掩在大氅之下的手指更是紧张地绞在一起。 「若为旁的,不论心甘情愿与否,于明珠而言,都是容不下的。」 那女子听了只低声应道:「奴明白,奴真的只是倾心于王爷,并无其他,望王妃明鑑!」 至于是真明白还是假明白,裴玉戈已无心再讲。他上下打量了那女子一眼,相较于中秋宫宴上的奔放大胆,此刻的她却像是完全变了人。 思及此,裴玉戈出声再问。 「乔姑娘,你可还有家人在世?」 那女子愣了下,头下意识想抬,却还是忍住了。只犹豫了数息之后柔声回道:「自然是有的。」 裴玉戈不容她思考什么,又立刻追问道:「那你和家人可有获罪?」 女子迟疑了下,随即摇了摇头。 「你可想见家人?相思之情我帮不了你,可若能见一见至亲,想来心中愁苦或可消解一些。」 听了裴玉戈的话,那女子的头摇得更厉害了,拨浪鼓似的也不停。末了她咬紧下唇,似是心中已有了决断,掀了身上披着的大氅,扑通一声直跪在了裴玉戈面前,更是大胆地伸手抓住了面前男子的官服下摆。 她仰着头,直视裴玉戈的双眼。身后的王府嬷嬷见状便过来要将她拉开,可女子只是死死地揪住裴玉戈官服下摆,说什么都不撒手。僕妇侍卫不敢生拉硬拽,怕那女子将王妃的官服撕扯坏,便只能去掰她的手。 「王妃!奴求求您!让奴见一见王爷,奴绝不敢跟您争…啊!!」 养在宫中乐舞司的漂亮丫头到底力气不如那些侍卫与僕妇,冬日身子冻得僵冷更是使不出太多力气,没一会儿手就被掰开拖到一边去了。 清晨的风极冷,裴玉戈体寒,光是见那女子只着单薄衣裙被拉扯着,自己也觉得遍体生寒,张口欲喝止住,可声儿还未出,自己就先忍不住呛咳了两口。 还是随侍的狄群懂得自家公子的心思,立刻出声喝道:「都住手!不得无礼!」 裴玉戈在寒风天坐在外面说话,饶是裹得严严实实的,仍着了些风,此刻再张口,一口冷风灌进来,只觉得身子一下子冷透了,咳得便更厉害了。 一时间,花亭里的侍卫僕从的心皆悬了起来,生怕他们在场时让裴玉戈病着了,那样便是萧璨平日再好的脾气,知道了也要发怒的。 裴玉戈咳得眼尾和颊上有些泛红,好一会儿才堪堪缓过来一些,只哑着嗓子吩咐道:「先将乔姑娘带回她所居小院里仔细照顾着,王爷若要见她,也得人好好的。」 负责看管那女子的僕妇侍卫齐声应了,裴玉戈又看向她道:「不论你所言是真是假,我都会告知明珠。至于他见不见你,我说了不算。」 「奴…拜谢王妃!」女子叩首拜谢,听着倒是真诚。僕妇再去拉她,这次倒不不挣扎了,只由着人将她带了回去。 裴玉戈坐在石凳上,瞧着那女子的背影若有所思。 宫外有家人、且不是获罪的宫人,若只为攀龙附凤,不该有方才那般破釜沉舟的决绝来。更不要提她与当日宫宴之上判若两人的言行神态,裴玉戈此刻拿不准那女子到底隐瞒了什么,但他知道其中必有蹊跷,便只能吩咐将人仔细看顾好了,待晚些时候萧璨归府,再同他仔细商量对策。 「大公子!公子方才着了风,只怕是心肺冻着了,该是回房喝些热姜汤祛除寒气后再行正事。」狄群见裴玉戈起身晃了下却仍要出门公干,快步过去挡了去路劝说。 「不必。我这是老毛病了,这天一热一冷就会这样,不能耽误了正事。」 「大公子!恕卑职僭越,侯爷差遣卑职来,就是为了看顾公子、保您无虞,卑职实在不能就这样放您出去吹风受寒!」 裴玉戈素来不同人红脸,也鲜少摆主子的架子,今日却是长眉一蹙,脸上顿见了怒意,冷声质问道:「狄群,你如今是听父亲的令还是我的令?」 这问题倒把壮汉子问住了,眼瞅着他面露难色,纠结后方答道:「如今…自然是听大公子的。」 第105页 「若是听我的令便驾车带路去!若你听父亲的令,明日便也回侯府去罢!」 裴玉戈从不同身边人说重话,便是有过严肃训诫的时候,也多是叮嘱教导。当日赶徐正言是为了保护阅歷少的近侍,可今日对狄群却是真正发了怒的。 「卑职不敢,谨听大公子吩咐。」 裴玉戈的脸色缓和了些道:「带路。」 「是。」 近日老师的案子已有了些许眉目,裴玉戈挂心于此,这几日往京兆府跑得十分勤。正是这个关键时候,他当然不愿耽误一时一刻,也是生怕走漏了消息,再出什么岔子。毕竟京兆府内势力混杂,说不准前脚查出来蛛丝马迹,后脚便有人先他一步毁尸灭迹。 裴玉戈已见识过那些人为了湮灭一切罪证,不惜刺杀萧璨,更是早有预谋将脏水泼到他侯府头上,他如何能安心在府里喝着热姜汤干等着。狄群劝不通,便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眼睛时刻盯着自家公子披着的大氅有没有滑落、暖炉中的碳有没有烧尽,把一个五大三粗的亲卫汉子急得不行,只盼望着王府的消息快些递到萧璨那儿,让那位王爷亲自过来将他家这位执拗的公子劝回去歇着。 萧璨自是得了消息的。 王府内一举一动都入得他的耳目,下了早朝代柳放领了口头恩准的旨意,便先奔着御史台去了。 自那日邀柳放过府后,萧璨与柳放虽不似外界流言传得那般暧昧纠缠不清,可私 下里倒也能说上两句话。不过他总隐隐觉得柳放似乎对自己很是提防,萧璨感嘆 于对方的机敏,面上也没有表露出什么。毕竟能瞧出来他的不同,总好过蠢蠢笨笨懵然不知,至少这样不会轻易在甘州丢了性命。 正说话时,王府传消息的人到了,附在萧璨耳边压低声将王府今晨发生的事一一说了。 萧璨的脸色一下子冷了下来,脸上也染上了担忧焦急之色。转头同柳放说道: 「此刻有要事得去办,灯过两日圣旨下来了,我再拉玉哥为你践行!」 说着便要带人离开, 柳放没听到那王府侍从同萧璨说的什么,但见对方慌慌张张告辞离开,他也不遮掩,跟着起身,直接点明问道:「是去寻长安?」 「明知故问,走了!」 萧璨甩下一句话便匆匆带人走了。 柳放盯着他离去的背影,隔了一会儿忽得长嘆了口气,目光也有些飘忽,口中喃喃道:「长安,但愿你没看错人。」 第55章 弱不禁风 京兆府掌京畿事务,下辖诸郡县府衙,因为温燕燕当日遇害就是在京郊,这督管缉捕之责自然落到了京兆府的头上。 不过光天化日之下胆敢谋害朝廷命官,事发后还潜逃得无影无踪的,幕后必定有人设计遮掩、且地位不低。那些府衙的缉捕司内都是些不入流的微末小吏,且不说那周密安排有无破绽可查,便是能查,底下人又有几个真敢查的。 如此京兆府上下互相推诿拖延,这事也就从过年事发一直耽搁到了入冬,这番不作为如何不令裴玉戈心寒。可事关老师生前身后事,哪怕过了小一年,裴玉戈仍不愿放弃。 萧璨暗中派人将不务正业的大理寺卿打断了腿,朝中上下无人敢提这『幕后真兇』,实则人人心中明白得很。京兆府身在其中,上下一众官员又才瞧见那大理寺卿的下场,近些时日倒是难得勤奋了些,竟真让他们寻出了些许线索来。 萧璨带人匆匆赶去时,那京兆尹与裴玉戈正在阶上阶下坐着听两位少尹将下辖府衙呈报之事一一详述。因着门口通报的人被拦下了,所以屋内均并不知晓他已到了。 也是萧璨这趟带的人少,都远远跟着,是而脚步声也不算大,屋内人无察觉,只埋头禀报导:「…原是下面衙门查对人户时发觉不妥,又耽搁了时日走访查实,这才误了递到咱们府衙的日子。」 萧璨站在外面,只听得屋内静默了片刻,之后才有裴玉戈的声音传出来,只淡淡的两个字。 「无妨。」 「是。」那京兆府少尹又接着说道,「京兆郡下的武应、下雍、华源等数个县各报了些案子来,皆言县内有数人于年前忽然辞别家人,其后再不见踪迹的。原本县府衙当做是寻常事,未及细查。月前得陛下旨意,府尹大人带领下官等一一核实严查,下面州县这才将这些事重新理了出来。经查,这些人如今虽在京畿各处安了家,可从前都是良州牢狱里放出来的…寨匪贼寇。」 裴玉戈眉头一紧,双手不自觉攥紧了些。 「哪年哪处的匪寨?因何被放?」 那京兆府少尹翻了翻手上的卷宗,这才答道:「如今约莫七八年了,是良州白水县白水山的山贼,先帝在时因截杀巡查北境的巡盐史而被良州官军剿灭,匪首及残余匪众被压入良州大狱,定的是开春问斩,后来……」 那少尹的声渐渐低了下来,似是有什么犹豫之事。 「后来…咳咳、后来如何?!」裴玉戈急急追问,一口气滞在胸口,闷得他心口疼,咳那几下喉咙已尝到了腥甜味儿。 萧璨没再听下去,挥手示意,身侧典军校尉白桥已上前一步推开房门。 屋内众人先是一惊,责问的话未出口先看清了来人。原本端坐在堂上的京兆尹连忙起身近前行礼道:「微臣参见王爷。」 第106页 「少礼。」 萧璨随口甩下一句,也没看那几人,直扑到躬身咳嗽的裴玉戈身边帮人顺气,一边问道,「药可带在身上了?」 听到声儿的狄群掏出怀中揣着的瓷瓶,疾步走进屋内,双手捧着送到萧璨面前。萧璨拿了倒出三颗来,略屈膝柔声道:「玉哥张嘴,先把药含着。」 裴玉戈的身子差是满朝皆知的事,同朝为官的都不敢同他发生争执,就怕把这身娇体弱的侯府公子气得厥过去,落得个戕害同僚、甚至是朝廷命官的罪过来。早些年裴玉戈刚入朝做校书郎,还真有那么几个不信邪的,后面裴玉戈发了病,那几个落了众人指责不说,还遭了御史参奏。 你要说裴玉戈这身子不济事,可他偏又每次都能从鬼门关熘达回来,是以后来官职相当的官员都离得他远远的,还送了个别称叫『鬼见愁』。 京兆府素日与御史台并无牵扯,初时见裴玉戈似有不适也未及多想,可此刻萧璨忽得闯入,那京兆尹并两名少尹也顾不得追究外门为何没有通报,只安静站在一旁,尽量不让雍王注意到他们,同时心中祈求裴玉戈千万别在京兆府出事。 好在老天爷还算眷顾他们,裴玉戈服了药约莫半柱香的时辰脸色便已有好转,京兆府官员那边才算松了口气。 「王爷可是来寻裴中丞的?」 「本王刚下了朝,要同玉哥说说御史台的内务,回来时听说京兆府得了线索,毕竟是事关前任御史大夫之死,本王念及温大人是母妃的手帕交,为了母妃的这份情意,特意也来听一听。」 那京兆尹客客气气将萧璨迎到上位,自己原是要到堂下去坐的,萧璨却出声拦了他道:「本王虽是亲王,可今日却是以御史大夫之身到此。若论官职高低,京兆尹只低本王半阶,还是同坐上位。」 「那…臣便斗胆与王爷同坐了。」 萧璨言语客气,但京兆尹可不会真认为他们能平起平坐,让出了左位到另一边坐时也不敢坐全,身子也是绷着的。 「玉哥可好些了?」萧璨再轻声询问,见裴玉戈点头,眸中并无迷惘之色,只是双颊因方才那顿呛咳而有些泛红,这才松了口气道,「方才京兆府少尹未敢说完是因为事关皇兄。皇兄登基,大赦天下,方才在门外听了几句,估摸着应当是姑母年未过完便薨逝,过后三月皇兄继位,那些匪徒走了运,没死成。」 最开始禀报的那名少尹得了上峰示意,便跟着道:「王爷所言不错,正是先帝薨逝、今上后三月登基大赦天下,那些匪徒自出了良州大狱,便在京畿各州县安了家。只是不知他们消失的时机这样巧,是否与温大人遇害一事有所关联。」 萧璨并未越俎代庖,而是向裴玉戈点了点头,只瞧着人不说话。 裴玉戈缓过了方才的那股劲儿,长嘆了口气问道:「那当日大赦放了几人,与诸县呈报不见踪迹的人是否能合上数?当年匪首可还在?」 两名少尹各自翻了翻手中卷宗,又互相瞧了眼,其中一人才禀报导:「回大人,那白水匪首名为尚允武,并不在此次府衙呈报的单子里。至于当年赦免的白水山匪与此次查明之数是否对得上……下官等先前未曾思虑至此,故而未及核对,请大人宽限些时日,下官等立刻去查实清楚。」 「烦请尽快查实,以免夜长梦多……」 「十日。」 原本一直没插话的萧璨忽得开口,言语之中已带了命令的意味,屋内三名京兆府的官员齐齐看向他。 「本王给你们十日。十日之内务必绘制出一张地图来,将当年白水贼匪截杀御史的路线标註清楚。良州归京畿统管,京兆府亦有权柄查问,尔等需将当年良州府有关白水贼匪的所有卷宗全部带回,此次县衙呈报失踪之人一一查问清楚,不在失踪之列的向良州府问清当年放归后的去向。」 吩咐完这一大通,萧璨不给那些官员讨价还价的机会,抬手示意校尉白桥将王府一枚令牌交到京兆尹手中。 「若遇难为之事,可持本王令牌使良州府衙官员襄助于你们,不过令牌不可用于别的地方,十日之后…完璧归赵。」 京兆尹恭敬起身领了牌子,庆幸自己方才对萧璨礼数周全,没一时得意开罪了这位王爷。可送了裴玉戈与萧璨离去,他又不禁捏着牌子看向两个下属疑惑道:「你们可有觉得雍王与传闻中似有不同?」 两名少尹闻言也纷纷点头,其中一人道:「都说成家立业,许是王爷有了侯府公子这个妻室后便收敛了风流心思,毕竟那裴中丞弱不禁风,总得有人能护着他才行。」 另一人也点头附和,京兆尹却捏着牌子,若有所思地喃喃道:「是这样么?」 再说萧璨与裴玉戈那一头,二人离开京兆府的府衙后便同乘上马车返回王府,萧璨来时的那几匹马则由几名亲卫骑着先一步返回王府报信。 马车内烧着银丝炭,马车一边开了个小窗,到二人上了马车才闭了小窗、熄了炭火,狄群跪坐在一旁用铜筷夹了几块热炭替换进手炉内,再递给裴玉戈焐着手。 裴玉戈饮了口蜜水润喉,又咳了两下清清嗓子,而后才正色道:「明珠方才那般嘱咐,是怀疑什么?」 「玉哥没在府衙内驳我,想来也是有所疑虑。」萧璨说完,便见裴玉戈点了点头,他笑道,「玉哥脸皮薄,不好跟那些人耍心眼,可我最是不怕这些,况且由我开口也能免些麻烦,玉哥只管等着十日后的答覆便是。」 第107页 裴玉戈颔首,但脸色依旧凝重,显然那京兆府少尹呈报一事令他产生了新的怀疑。而且因事关重大,他一时有些心里没底,便看向萧璨道:「明珠,你说当年北境巡盐御史之死是否也是……我隐约记得当年先帝派遣巡盐御史,本也是依老王爷在时定下的旧例,可那御史却在良州被截杀。当年引得两位王爷被群臣猜忌,可世上当真有这么『凑巧』的事么?当年截杀御史的那些人恰好在数年后又与老师遇害扯上了关系?」 裴玉戈说得已算是委婉隐晦了,萧璨自然明白,不然他也不会那般给京兆府下令。只是这几桩大事纠缠到了一起,还牵出去数年前的大案,一时间心中便似有千斤石坠着,憋在心头难受得紧。 萧璨抬头见裴玉戈皱着眉,脸色十分难看,只是他一时也心绪杂乱,想不出劝慰裴玉戈的法子,抬眼见裴玉戈晕红的脸颊,不由抬手凑过去触碰一下。 手指触碰到那烫红脸颊时一下子缩了回来,不过一瞬又反应过来,连忙用手背再去摸。萧璨没用手炉,赶去京兆府的一路是策马过去的,手冻得便有些冰凉,可裴玉戈颊上热意却一直未散,哪里是咳嗽的,分明是又发了高热。 「玉哥!!」 【作者有话说】 抱歉拖更了几天,最近家里有事,码字的时间几乎没有,这几天消停了会尽量连更 第56章 桃目含情 在萧璨与狄群身形一动时,裴玉戈已抬臂横在二人身前挡住了他们。 「无妨。」 裴玉戈的脸颊仍是红红的,可气息却还算稳,双眼中未见混浊,可见人还是十分清醒的。未等萧璨开口说什么,他已轻摇了摇头道:「不必如此紧张,我底子单薄,素来比常人更易病些。今日也应只是晨起时寒风侵袭,小病小灾而已,回府喝副苦药便可,不足挂心。」 萧璨未答,只是瞧着裴玉戈看。 裴玉戈被他那欲言又止的神情无奈到了,只得轻嘆了口气哄劝道:「明珠,我长你近十岁,不是起居不能自理的幼童…我有分寸。」 「我唤玉哥本就是当兄长那般尊着敬着,何况我还要赖着玉哥日日爱护我,怎么可能视你为孩童……不过是上了心,便不自主担忧玉哥每每拼命伤及自身。」 裴玉戈伸手过来抚上萧璨脸颊,他身上热,掌心触及萧璨因策马疾驰而被寒风吹得有些冰凉地脸颊,不由担忧道:「一路迎着风赶过来的?」 萧璨抬手覆在裴玉戈手背,猫儿似的用脸颊在那温热的掌心内蹭了蹭。 裴玉戈已经习惯了萧璨的痴缠,狄群在一旁低头半跪坐着,听到他二人对话心中惊起惊涛骇浪。萧璨日日唤他家大公子为『玉哥』,偏那称唿与裴玉戈的名讳同音,旁人乃至是狄群都只当是萧璨在直唿名讳,不曾想竟是这般亲近的称唿,更不曾想过自家大公子与萧璨私下竟有这般亲昵的相处,只能努力低头,连唿吸声都尽量放轻了些。 说起晨起的事,萧璨才又提起。 来前他已听了府中人的禀报,此刻便想问一问裴玉戈的想法,毕竟他没有亲眼瞧着那宫里送来的姑娘是什么神情。 「判若两人。」裴玉戈收回手,凝眉说了自己的判断,「她说了什么我想府内已有人同你详述清楚,可若让我来说,只觉得那乔姑娘不似当日宫宴上献舞的女子。要么她有双生姐妹,当日献舞与如今府中的不是同一人;要么…她察觉什么或得了消息,不得不选在今日闯出来拦我。」 「她入府尚不足一月,便是急于争宠也说不上求你给一条活路这种话。不过到底是宫里出来的,说不准是惯会做戏的。」 裴玉戈歪头瞧他,或许是身上不舒坦,难得没有拘着君子仪态,身子往旁边软软一靠,一双美目微垂,偏又因神情严肃而显出平日不曾有过的慵懒之态。这般姿态饶是已看惯了他容貌的萧璨一时愣住了。 「明珠?怎么了?」 萧璨回身垂眸,知裴玉戈并不以美貌自居,是而旁人因他容色失神时常无察觉,便笑着摇了摇头道:「无事,只是在想玉哥究竟信还是不信她。」 这个问题裴玉戈还真认真思考了会儿,而后抬眸答道:「我非纯善之人,可我宁愿相信她是话里有话,而非只是想在你面前争宠。」 「为何?」 「我瞧着那姑娘的年纪比你尚小一些,虽是宫里出来的,可我却不愿相信二八年华的年轻姑娘会心思那般深沉。并非尽信,只是不愿以恶揣度人心。」 萧璨听了这话,垂眸沉思了片刻后噗嗤笑出声道:「玉哥还说自己不是纯善之人,如此良善便比许多权臣要有良心得多了!」 裴玉戈无奈笑笑:「也不是这么个比法啊……」 「反正在我看来,玉哥足够心善了。你有杀伐决断的时候,但…还不够狠。」最后一个字,萧璨咬字极重,抬眸时一抹凌厉之色一闪而过,狄群始终低着头,未见他神情,可裴玉戈却看得真切。 裴玉戈面上似是欲言又止,可终究没有再接着萧璨的话说,只微微偏过头,目光移开了片刻才又转回到萧璨脸上。 「说起来,你这些年前前后后也应收了不少公卿权贵送的美人,成亲的这数月我倒是一个都未见到,似乎…连只言片语都不曾听人说过。」 萧璨满眼含笑问道:「玉哥这是吃味儿了?」 第108页 裴玉戈摇头,只道:「从前是与我无关,如今…只是提起时心生好奇,并非疑问。」 这个回答令萧璨眼前一亮,却故意吊着胃口,意味深长笑了笑道:「美人自然是在的。今日你我回府再见那女子一回,明日我喊她们过来拜见王妃。」 相处数月,裴玉戈已知道萧璨并非沉溺美色之人,而且凡是事关自己,萧璨都必用心处之,同在王府,他也并未听到有关萧璨临幸美人的风流韵事。可今日听萧璨承认府中仍养着美人,他却不知怎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隐约有种孩童被抢心爱之物的无力与难过。不过他到底是自小就受礼教教养长大的君子,做不出那等嗔怨之举,更不允许自己生出那样狭隘的心思,一时便只低低应了一声,垂眸不再多言。 裴玉戈敛了神情,只是这瞒不过惯会察言观色的萧璨,他只是犹豫了下,便将解释之语暂且瞒下,转而提起了大朝时的正经事。 「今日早朝,我已禀明皇兄指派柳放为监察御史,皇兄允了。估摸着再过三五日,吏部那边便有调令过来,届时你我再一道送他一程。另外,我已请皇兄将原本的甘州御史罢免职务调回京中。这康志在甘州待得久了,我瞧着他是心思野了,忘了自己领的是朝廷俸禄……」 萧璨容貌亦是端正俊朗,弱冠年纪又极是爱笑,一双桃花眼似是含情,配上那天潢贵胄的尊贵身份,本也是有风流恣意的资本。外人却少见萧璨不笑时的模样,那双桃花目染上凌厉之色,同样让人挪不开视线。 裴玉戈瞧着对面坐着的人,目光从他眉眼一直扫过抿起的薄唇,而后才收敛了自己的打量的目光,接过萧璨的话问道:「甘州御史…我记得是与老师资歷相当的人,似乎是姓康?」 萧璨点了点头。 「玉哥记得不差,是姓康。而且,我还知道他的小女儿今年刚与楚老太妃的娘家亲戚定了亲,三媒六聘已过了大半。」 「他身为外任的一州御史却与封地亲王攀亲,倒真是费尽心思了。」 裴玉戈已听明白了,脸色当即沉了下来,一手按着额角穴位,难得直白表达了心中不屑。老太妃的娘家亲戚虽算不得王族,可如今的楚王及晏尚书之妻康宁郡主均是这位老太妃的亲生子女,康志与老太妃的娘家攀上亲,也算变相与楚王府攀上了亲戚关系,而且还不易被人察觉,倒确实是『用心良苦』。 转头再看萧璨也是同样神情,裴玉戈顿了下又问道:「你何时知道的?」 「就头两日,甘州那边快马递了消息回来。」 「你在楚王的封地之内也有人脉?」 萧璨笑着摇了摇头,老实说道:「玉哥把我想得太神通广大了些。我胸无大志,也做不来那等未雨绸缪的事。不过是…我喜欢交朋友,当年得了皇兄的允准代他四处巡视,便拟了些假身份在民间行走玩耍,通晓些人情,也结识了不少人。黎民百姓乃江山社稷之基石,站得高可什么都看不清。」 裴玉戈颔首,萧璨这话他十分贊同,也隐隐明白了萧璨异于寻常皇族的性情是如何养出来的了。 「那你之前还说不放心我去甘州?」 萧璨脸上的笑容一滞,无奈轻嘆道:「玉哥,这是两码事。甘州是楚王的封地,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更何况我与他孙儿同辈,就算我敢撕破脸皮,也不占便宜。」 「若楚王真的牵连其中,他当真敢忤逆上意?」 「楚王和晏家的事究竟扯上几分关系我姑且还没有数,可他们和晏家才是关系亲厚的亲戚。」萧璨摇头嘆道,「虽说都是姓萧的,可楚王一支论起来是哀帝的手足,皇祖母当年以女子之身临朝执政,在萧氏宗族眼中,我们原该是柴氏的血脉后人。若真闹起来,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我一个无权无势的亲王力单难支,若是曾叔公他们二人尚在人世,凭他什么楚王、太师,通通都得夹着尾巴做人,可惜……如今北境那两位王爷是忠臣。」 萧璨提的倒都是裴玉戈的熟人,他听着,待萧璨说完了才出声道:「听你说两位叔父是忠臣,似乎并非肯定之辞?」 「忠臣自是无错,只不过北境五州情势复杂,又是从前两国相争之地,统管那里的人不能太实诚。毕竟比起我们兄弟二人,那二位更非萧氏血脉,曾叔公他们已过世多年,如今朝中仍记得他们的人已只剩下少数几位老国公,若没有第二个萧恪,北境出乱子是迟早的事,六年前北境巡盐御史回京復命被劫杀、皇兄登基后将原京师典卫中军将帅刘寅立为安北节度使分权,这些事…玉哥不会都以为只是凑巧吧?」 裴玉戈越听眉头皱得越紧,他父亲裴绍与如今北境的两位王爷是义兄弟,虽无血亲关系且分处京城与北境两地,可这么多年书信联繫不断,婻讽两家关系仍算亲戚。而如果萧璨方才说的那些猜测都属实,这盘针对北境两位叔父的局只怕是自先帝当年病重时便开始算计的,更准确的说是从北境那两位老王爷过世之后便开始了。 「那明珠对此作何想法?」这局棋隐约也有当今天子的手笔在,裴玉戈的目光最终落在萧璨脸上,毕竟他是天子的亲弟弟,而他们俩如今结为夫夫,不论起因如何,现在他们是利益一体的,萧璨的态度尤为重要。 「我?」 王府的车马恰好在萧璨话音方落时停下,他伸手越过身侧跪坐着的狄群掀开了马车的车帘。冷风忽得灌进来,裴玉戈抬手掩住口鼻抵御那股烈风,再抬眼时狄群已先一步出马车,而萧璨此时正半钻出了车驾,扭头逆着光沖裴玉戈笑,那一双桃花眼似是含情又似是含笑,却不知怎么的,令裴玉戈与之对视时莫名心安下来。 第109页 「如今大齐盛世太平皆是当年两位曾叔公与我皇祖母、姑母呕心沥血所得,无论是谁,我都不会容忍他们为了一己私利葬送先辈心血。」 裴玉戈望着萧璨,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了一句。 「若是天要翻覆呢?」 这个天,自然指的是当今天子。裴玉戈这番大不敬的话令马车旁的狄群心里一惊,似是不敢相信这等谋逆之语出自他家大公子之口,震惊之余下意识左右撇了撇,却见左右萧璨的亲卫恍若未听见一般,再看萧璨本人,脸上也无半分怒意,反而跳下马车朝他家公子伸出了手。 萧璨是亲自将裴玉戈从马车上抱下来的,把人放回地上时还十分顺手替裴玉戈拢了拢松垮的大氅,手背又在人额头上试了试,面上笑意半分不减,说出的话却令一旁的狄群如五雷轰顶一般。 「若是乌云蔽日,那我便拨云见日。若不是…便是效仿后羿射落金乌,也未尝不可。不过后者是要成神,我可做不来。」 萧璨答得隐晦,裴玉戈却听得明白。 「回府吧。」 第57章 审问 回府时郭纵领了人前来禀报,萧璨瞧着是个生面孔,裴玉戈却熟。 「宗纬?」 郭纵身后那人抱拳微躬身行礼后直起身道:「大公子。」 「宗纬是我父亲身边宗副将的小儿子,长姐出征前是跟着长姐的。」裴玉戈先是偏头同萧璨说明宗纬的身份,他这般说便是告知身边人宗纬可信,而后才再看向宗纬,后面的话却是同郭纵说的,「郭管事,侯府来人可有说明来意?」 郭纵拱手答道:「禀王妃,裴侯爷府上来人时只说是上次的事不放心您身边人少,这才送了一个可信的。」 「知道了。宗纬,你先随我和明珠去主院,这里是王府,留不留你还是要看明珠如何想。」 「…是。」青年顿了下才躬身应下的,目光在大公子身边的萧璨身上快速扫过,他也是个机灵的,听出了裴玉戈话里有话,面上只顺着自家公子。 待回了主院关上门,裴玉戈才放心开口道:「雍王府人多眼杂,有些话在前院说不方便,这里都是明珠的人,你直说无妨。可是那日拖父亲调查的箭矢之事有了消息?」 宗纬立在堂中,恭敬答道:「回大公子,正是,所以侯爷特命属下速来回禀大公子。」 「嗯。」裴玉戈应了声,先接过萧璨递来的一碗温开水,全喝干净了又接了润肺的药丸服下后才復开口道,「你说。」 狄群和徐正礼在旁递干净帕子侍奉,对于自家大公子与王爷的亲近已经不会感到任何奇怪了。不过对少见裴玉戈这副模样的宗纬还是件稀罕事,不由多瞧了眼,听旁边人催促了声才回过神低头忙禀道:「侯爷依着大公子的指引私下派人查探,先寻到了私下打造箭矢之处,果然已被尽数灭了口。侯爷后来沿着铸造图谱一道追查,终是查到了京籍阆中院的盐铁转运使赵之文身上,侯爷已查证是他的妻弟假借名义将盐铁院掌管的图谱摹了份带出去的。」 「人呢?」 「…死了。」 宗纬说完,一旁的萧璨嗤笑一声道:「倒是利落。裴侯在阆中院有自己人?」 宗纬瞧了眼裴玉戈后,方回答道:「禀王爷,是。」 「从那人口中探得消息几日了?」 「就前日。」 「前日…啧。」 萧璨随口嘆了句,转头便与裴玉戈对视了一眼。见他脸上那莫名笑意,裴玉戈顿时心生不妙之感,转头语气严肃同宗纬道:「宗纬!你速速返回侯府,请父亲赶快去寻先前透露消息的那官员,若还无事,务必将人保下来!」 宗纬心里一惊,也来不及思考那幕后设计之人是否真的如此丧心病狂,领了命便要往外沖,萧璨却在此时出声叫住了他。 「王爷有何吩咐?」 萧璨摆手笑道:「吩咐谈不上,只需记得你是我遣回侯府的『好意』便可,若裴侯问起,你这般说他定明白。郭纵,你亲自将人送出去。」 主屋内,除了萧璨面上还算淡然,裴玉戈及他两个近侍脸色都不算好。 「玉哥,我们说说悄悄话。」 裴玉戈抬手示意徐正礼和狄群退出去,二人听命照办退出了主屋。其实裴玉戈也有很多话要说,这些日子似乎事情一桩接着一桩的,他此时有些疲乏才忽觉身子开始不爽利,面上却还强装出一副无事的模样道:「明珠,有什么话你直说。」 「那人八成是留不住命了。」 裴玉戈心中已有猜测,可听到萧璨这么直白点明,还是忍不住将拳头攥得死紧。 「那父亲查到的人…你是怎么看的?」 「玉哥相信一个盐铁转运使敢杀我?」萧璨只是淡定反问道:见裴玉戈摇头,才接着道,「他上面必然还有大鱼,只是近来乱糟糟的这几件事都与盐铁有着理不清的关系,玉哥不觉蹊跷?」 「盐铁向来由朝廷管制,官制官贩,往年税赋银子亦不是个小数,朝中上下更是不少人视之为一等一的肥差衙门。可越是如此,其中舞弊贪墨之事便越多,往往牵一髮而动全身,是而如若有人要动盐铁院的利益,必会招致憎恨。可换句话说,若盐铁一事上出了岔子,天子也必然看重。明珠是想说…老师的死、死在回京路上的那位北境巡盐御史或许都是盐铁院某人的手笔?」 第110页 萧璨颔首后道:「至于刺杀那事,我想应是偶然利用上的。又或者说……那幕后之人备下箭矢原是打算日后寻其他契机谋害侯府,只是碰巧发觉我一反常态在查温姨母的事,这才临时想出来那嫁祸的法子,不过此人当与盐铁院无关,毕竟我于朝中任何人而言只是个不务正业的纨绔,无仇无怨,杀我毫无意义。」 「可若真如你所说,此人既有心嫁祸襄阳侯府,又有胆量谋害亲王,那这样的人朝中课不多。」 那幕后之人的心思动机二人倒是猜到一些,只是萧璨不过弱冠,大婚前不曾理会过半点朝政,既无掌兵之权、亦未挡人财路,除却这王爷当得实在逍遥自在,其余倒真没什么了,可这并不值得旁人记恨。 「礼王呢?」 听到裴玉戈提出的人选,萧璨略一挑眉道:「郭纵去查了,消息断在了萧兴泊的身上。可我还是不明白,礼王杀我有何用处?再者,萧兴泊那人你也见过多次了,色厉内荏、充其量也就是个欺软怕硬的主儿,礼王若是这般处心积虑谋划一切,会让他那蠢笨的小儿子掺和一手?说不通…实在说不通。」 「明珠,你有没有想过若他们就是反其道行之,猜你会这么想。又或是…礼王根本没料到你有一战之力?」 萧璨目光微沉,虽未说话,却已将裴玉戈的话听进去了。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道:「我知道了,晚些时候我便让郭纵他们继续追查。另外,当年北境巡盐御史遇害的案子,你别插手,符礼不敢在我面前造次查问,交由我来查最为稳妥,你只需一门心思将温姨母的事查清楚。待我手头的事一了,晏家的案子我来帮你担待着。」 「嗯。」 萧璨说完了正事,起身来到裴玉戈面前,又用手背探了探。只是他头上仍热得厉害,此刻方察觉唿吸也慢慢重了。 正巧此时门外侍从敲门送药,萧璨忙出声唤了人进来,领头的是裴玉戈的两名近侍,狄群手中托盘上放着刚熬煮好的药。 萧璨也不再继续谈论正事,令徐正礼和狄群服侍裴玉戈服过药后先歇了,自己则轻嘆了口气起身往外走。一脚踏出门槛时,身后裴玉戈唤了他的名儿,萧璨停下脚步回过身安抚道:「我知玉哥不愿为了自己的病成日劳动别人,我只是去寻郭纵交代些事,并不为别的。玉哥今日吹了寒风,又劳碌奔波了进一日,今日也该早些歇着,待过几日送了柳放离京,我再引荐一人给你认识。」 去寻郭纵不过是藉口,裴玉戈听得出来真假却没戳破萧璨的谎言,只点了点头道:「你不久前也才亏了气血,莫把自己的身子不当回事……早些回来。」 「嗯。」 萧璨出了主院便直奔宫中送来的那女子院中,路上郭纵送了人折返回来。见萧璨脸色凝重,也不多说什么,只挥手超周遭近卫示意,几人无言跟上,随着去了王府后院。 因着是宫里送来的,郭纵得了吩咐将人安置在一处僻静无人的院落。周遭没有其他姬妾住着,王府僕从侍卫也少,又因离二门近些,今日才使得这女子寻机闯到了裴玉戈跟前。至于她真正要拦的是裴玉戈还是萧璨,需得问过才知。 许是今日才教人闯出过一回,此刻小院看守的人数都翻了一番。众人见萧璨到了,忙俯身行礼。 屋内住着的人已得了通传,是而亲卫将屋内推开时,便见那姑娘已正对着门口跪好,头垂得低低的,抬眼瞥到一双描金绣龙纹的皂靴,忙俯身行礼道:「奴乔巧…参见王爷。」 萧璨越过那女子走到主位坐下,又等人奉上香茶,这才应了一声容那乔巧转身跪过来。 平日他并不喜欢身边人跪来跪去恪守着什么规矩,不过心怀算计自寻死路的除外,本就是被硬塞过来的女子,又掺了旁的势力,萧璨也便没了对旁人时的宽容。冷声责问道:「今早便是你甩开侍卫与嬷嬷求到王妃面前的?」 「…是奴。」 萧璨一手转着茶碗的碗盖,一边微抬眼睨着那女子,皮笑肉不笑地来了句,「身手不错,寻常女子想来是甩不开侍卫的,你倒有能耐。」 这话可不是夸人的,乔巧在宫中侍奉多年,如何听不出来萧璨的言外之意。 乔巧也不答,只将头磕得碰碰响,一下一下的倒都没顾惜自己的身子半分,似是有几分真挚。末了她勐地跪直身子,眼中含泪道:「那日宫宴…奴是受人胁迫,不得不说那番话啊!入得王府,也非奴所愿,只是家人性命攥在他人手中,奴…不敢不从。今日王爷责问,奴不敢隐瞒,今早冲撞王妃只为求得奴与家人一条活路,还请王爷明鑑!」 她这番话哭得声泪俱下,提及家人更是言辞恳切,便是在旁侍立的郭纵都听得皱起了眉,不由看向了自家王爷。 萧璨手指轻捻了几下,眸中仍带着审视。 「那幕后之人是谁?你又是何身份能让他们笃定本王会收了你?还有…你凭什么相信本王会帮得了你?」 乔巧又磕了下头道:「回王爷,指使奴在宫宴上对王爷暗送秋波的是宫中的奚昭仪。奴…奴是溪州生人,娘亲祖上是中洲的,与昭仪娘娘有些关系。」 「奚氏是东江王的嫡孙女,入的也是皇兄的后宫,而本王不过是不涉朝政的闲散王爷,如此费心安插你进王府,她图的什么?」 第111页 面对萧璨的追问,乔巧声儿虽打着颤,但话说得还算利落。 「昭仪娘娘并未同奴说什么,只是让奴这般照做。」 萧璨冷笑道:「推得倒干净!且不说奚氏如此安排有无意义,但说你在夜宴上的模样,可与如今判若两人,这可不是威逼利诱能演出来的。玉哥是个心善的,不愿意恶揣度世人,本王虽也不喜勾心斗角,却见惯了人心算计,你…最好想好了再编。」 「奴万万不敢!奴所言句句都是实话!王爷不信可以查奴的爹娘,他们都是溪州人,奴的娘还曾侍奉过昭仪娘娘的母亲,这些做不得假!奴冒死冲撞王妃实属无奈,昭仪娘娘令人递出话来,以爹娘性命要挟奴争宠,奴实在不敢才貌似投诚!」乔巧字字泣血,哭得跟泪人似的,慌忙中似是又想起来什么主动道,「王府中有昭仪娘娘买通的传话僕妇,是后院管浆洗的婆子,姓…姓程的,王爷若不信,捉了她审一审便知道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似乎很难有假。 萧璨抬手向郭纵示意,后者立刻转身出去安排人去查验一番,目光扫过地上楚楚可怜的女子,终是嘆了口气道:「起来回话。」 乔巧抽噎了下,而后才撑着身子慢慢站起来,只是跪得久了双腿有些麻,站起来时还踉跄了一下。 「那你说本王幼时救你?」 乔巧慌忙摆手解释道:「是昭仪娘娘打听了王爷幼时的事,说是有那么一个丫头得了王爷出手相救,只不过那宫婢早些年投井死了,娘娘这才令奴顶了,绝非故意欺瞒王爷!」 萧璨没再问,不多时郭纵得了禀报进来回话,不过他开口前先是看了那乔巧一眼,而后才恭敬回禀。 「回爷,后院是有这么个人,也有同屋住的僕妇说见过她与这位乔姑娘见过。只是属下带人过去时,那程婆子已服毒……死了。」 第58章 帮手 「死了?善后倒是做得干净利落。」 萧璨目光一冷,看向乔巧道:「本王会命人查证清楚,若你所言非虚,本王会尽力保你家人性命,若你说的是假的……」 乔巧忙磕头道:「奴不敢撒谎!只是……娘娘吩咐之事奴不敢不从,恳请王爷允许奴侍奉王妃身侧,便是做个婢女,端茶倒水都行!只求让外人能瞧见奴做了些事。」 「讨价还价?」 「奴不敢!只是求王爷施恩,那毕竟是奴的爹娘…」 美人梨花带雨楚楚可怜,换做旁人必定不认她哭泣,可萧璨这个世人皆知的风流浪子,此刻却目光凝重,哪怕那女子哭得再可怜竟是半分动容都不见。 「本王会命后院美人带着你,至于王妃那儿,你还是将那点小聪明都收起来罢,本王瞧着拙劣得很。」 「…是,奴都听王爷的。」 萧璨到底是没有信任那乔巧半分,出了那偏僻小院便吩咐郭纵道:「去传令让沈娘子看着她,另外再找人核实清楚她所说身世,若真是东江王孙女在背后撺掇弄这些,那便把人先撂在后院看管着,但不必多费心了。」 「是,属下遵命。」 如今压在萧璨与裴玉戈肩头的事不少,他们总要分清轻重缓急。东江王孙女安插眼线这事听着匪夷所思了些,但眼下却并非一等一的要紧事。 吏部的旨意是隔日递到御史台的,柳放领了命,从七品小官一跃升职四品的监察御史,不过甘州一行是个虎狼窝,去了便是凶多吉少,便是有升官的运数,却难有命从那里囫囵个儿回来,这般一想也就不那么眼红了。 柳放离京当日一袭朱红官服,这趟远行也不过是一辆马车、十余名官府护卫随行。又因他性子桀骜,平日相好的同僚不多,临行那日只有寥寥几人前来。 萧璨是陪裴玉戈来的,他从始至终都只远远地站在一边,似乎并没有上前的意思。待其他人都说完了话,他才提步上前将一枚巴掌大的玉珏递了过去。 柳放接过那玉放在手心瞧了眼。玉珏上的纹样向来是左右相对的,可萧璨给他的这枚镂空花纹杂乱无章,然而手掌微微倾斜半举着那玉,才发觉这版看去那镂空之处竟能拼成个『苏』字。 「王爷这是?」 萧璨笑了笑,抬手轻拍了下柳放的肩头道:「自古送别应当赋诗一首聊表心意,不过本王文采平平,实在拿不出什么值得品评的好诗来,便偷个懒。甘州之行前路南侧,身为御史大夫,本王只能赠予柳御史一句话。」 「王爷请讲。」柳放攥紧了手中玉佩,心中已有了数,抬头再看向萧璨时,难得带上些许敬重。 「甘州梅堂腌制的干果甜香可口,若是心中遇上难解难平之事,便暂且放下去吃些甜的,或许为难之事便能迎刃而解。」 在场中唯有裴玉戈、柳放以及这些时日跟着裴玉戈一起奔波的郑兼听出了萧璨话里有话,旁人都只当萧璨是一如往常在胡闹。 柳放听得仔细,他抬眸认真道:「臣确实喜甜,多谢王爷告知。只是不知这梅堂在甘州何处?臣也好得空去寻一寻。」 「哈哈!不必如此麻烦。苏家与现在的甘州刺史有些姻亲关系,凡是大些的镇子都有这梅堂。昔年本王游歷各州曾结识过那里的少东家,拿着这玉佩,买蜜果甜酥都能便宜省些!」 柳放收了玉佩再次拜谢。 萧璨抬手将人托起,面上带笑道:「本王突然想起来还有一件礼物要赠予柳御史,是这两日新收的一副美人图。」 第112页 或许是萧璨对柳放过于亲密,教一旁不知情的同僚见了,面色不由染上怪色,亦有与裴玉戈关系较亲近的过去拍着他的肩以示安慰,却只嘆气不说话。 裴玉戈不便将内情告知,只颇感无奈地跟着嘆气,倒让那人误会更重了,但碍于萧璨便在前面,不好当着那位爷的面说。 为了避免同僚误会更深,裴玉戈只得出声缓了萧璨一句道:「明珠,该回府了。」 旁观众人目光落在裴玉戈身上,不过萧璨瞧着倒算听话,应了一声,又嘱咐柳放启程后再看画后,便老实回到了裴玉戈身边。其他人则目送裴玉戈与萧璨坐上马车离去后方各自散了。 赶往甘州的马车内,柳放屏退左右,独自展开了那副美人画卷。 随着画卷徐徐展开,一张熟悉又陌生的女子面容赫然浮现于纸上。柳放唿吸一滞,下意识用手指轻轻摩挲着画卷上女子的脸。 时隔多年,记忆中的少女已出落得格外标緻,画中人眼尾含春甚至成熟魅惑。只是那作画之人技艺心境皆不足,堪堪能画出女子的美貌皮相,却无法画出那人身上半分气韵才情。 柳放攥着画轴的手异常用力。他官位低微,不仅当年无法救老师于水火,时至今日仍无法为老师昭雪平冤,就连老师的女儿、他的心上人也是多年寻而不得。 柳放呆坐在马车内许久才终于回过神来。他再转头细细瞧着那画,眸中深情几乎想要透过画卷望向那个人。又不知瞧了多久,他才慢慢捲起画,这时一张卷皱了的信笺从边上掉出,落在他的官服之上。 柳放误以为是心上人的书信慌忙去捡,可只扫一眼便失望了,因为那信笺上的字刀头燕尾,足可见下笔之人潇洒恣意。 字是好字,可唯独不可能是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写的。信笺上也只有寥寥数字,却看得柳放心头一紧。 『佳人待君归』 柳放将那几个字喃喃念了数遍,拳头紧了又松,反覆数次之后,他才将那信笺浸泡于手边茶盏之中。 看着茶水将那张纸慢慢打湿,他取出攥于手中慢慢碾碎成泥,掀开车帘,扬手让寒风将手中纸屑吹落至天地之间,最终化为无物。而柳放眸光微沉,口中喃喃道:「萧…璨…」 「你那幅画里画了什么?」 萧璨回程是硬凑到裴玉戈身边坐着的,马车里除他二人之外并无他人在场,是而萧璨便是痴缠些裴玉戈也容他胡闹。 听到裴玉戈这么问,萧璨头枕着对方肩头,好奇问道:「玉哥不好奇我为何浑说让他遇事吃糖?」 「你说的话我都记得。没错记错的话,你之前才说过那些甘州的消息皆来自当时结识的熟人,如此看来说的便是那位苏家的少东家吧?」 萧璨笑容灿烂,开口答的却是裴玉戈最早的那个问题。 「美人画卷自然是柳放心心念念的侍郎女儿。他是御史台名不见经传的微末小臣,教坊司管事的又都是宫里出来的,他去问自然得不到答覆。不过好在我这亲王爵位顶些用处,吩咐一句便能连人带画要到手,不过我只送了画,要不然那个大情种怕是无心去甘州了。」 裴玉戈心中明了,难得勾唇打趣道:「幸得你心性纯善,如若不然,我此刻便只能以命相拼了。」 萧璨枕着裴玉戈的肩头笑道:「我可不捨得玉哥伤着!但凡被我算计的,都是他们该死!」 裴玉戈伸手点他额头,板了脸轻斥道:「别动不动把这种话挂在嘴边,你如今是御史大夫,言行比从前更要谨慎守礼。」 说到守礼,萧璨便又撒起娇来,也是仗着裴玉戈愿意哄着顺着他才敢如此。不过人虽有些不正经,话却是心里话。 「我不杀人不放火不苛待百姓,图的就是逍遥自在。」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玉哥,我王爷都当了,就不能活得自在舒服些吗?」 裴玉戈未答,他微微垂眸,良久后才道:「你如今方及冠,陛下尚且当你是幼弟偏宠,可若五年十年之后呢?而立之年,有些事再改便迟了。」 「我知玉哥这番说是为了我着想,只是我这人既当不得那九五之尊,也做不得曾叔公那样权倾朝野的重臣,只想兄友弟恭,一辈子自由自在的、如今玉哥便是想让我帮皇兄担待国事,也且饶我一年,下下次过了年,我保证守规矩!」 裴玉戈终是不忍拘着他,到底还是点头应了。方才虽然没有明说,但他那番劝导,其实已然是存了不臣的心思。 外人视萧璨为无用纨绔,可裴玉戈日日与萧璨相处。是而越是了解,越容易就将萧氏兄弟对比,于公于私,他都觉得萧璨比如今的天子更贤明豁达,也更适合做两位女帝的后继者。 接触萧璨之前,裴玉戈从未对忠君二字有过动摇,可如今却似将那谋逆的念头牢牢刻在了心头。 「…玉哥、玉哥?」 裴玉戈回过神见萧璨已下了马车,一旁的亲卫将车门帘子掀开到一边,再瞧一眼不远处的府门,才发觉他失神的那会儿,他们竟已回到了王府。 萧璨牵了裴玉戈的手,半扶半抱将人带下了车。替裴玉戈合拢大氅挡风时不由歪头问道:「玉哥方才在想什么?唤了你好几声都没理我。」 「只是送走柳兄后想起盐铁的那桩事,还有老师的案子…一时觉得没有头绪,有些心烦意乱了。」 第113页 「玉哥忧心也是寻常,如今柳放已去了甘州,我手头的要紧事便没了,正好过来帮你。玉哥莫忧,一切有我呢!」 裴玉戈掩在衣袖内的手不由攥紧了些,因为他撒谎了。再看萧璨对他全无疑心,自己说什么都尽信了,不免生出些内疚之情来。 萧璨似乎并没有察觉,只牵了裴玉戈的手往府里走。他此时方提起头两天审问那宫中来的女子一事。 裴玉戈用心听了几句,长眉微蹙,问出了和萧璨那日相似的话。 「你在朝中并无实权,与东江王有无牵连瓜葛,他的孙女如此大费周章也要安排一个美貌女子到你身边,究竟图个什么?!」 萧璨只摇头道:「这我也猜不透,不过那女子自述的底细我已托人查证。若他所言属实,暂且留着她也无妨。」 裴玉戈颔首,随即又问道:「你不允她随侍左右,她竟肯罢休?」 「肯不肯如今也不是她说了算,何况苦肉计之类的我也不是没经歷过。玉哥比我心善,她才敢通过你给我传话的。」 裴玉戈轻嘆道:「我瞧着她年纪比你还小些,实在不忍心那般揣测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若她真是被那位宫里的娘娘拿捏,倒也是个可怜人。」 「可不可怜的你我看得终究不准,所以早两日审问过她后,我便将人交给了沈娘子。」 「沈娘子…是何人?」 萧璨想了想才面带笑意说道:「照玉哥的话说,更是个可怜人。不过见得多了,看人比我们要准些,尤其是看女人。先前玉哥不是说笑来着,说要见我后院的美人?沈娘子便是我留在府里的其中一人,如今也算我后院半个管事的。玉哥现下可要见一见?」 「…见!」 许是顾忌着还要见乔巧,萧璨与裴玉戈并没有回主院,而是去了最早大婚时拨给裴玉戈暂住的那个王妃住的大院子。 因怕裴玉戈再吹着风病一场,人是挪到屋里见的。今日当值的秋浓领着两名女子过来时,屋内地龙刚刚哄出些暖意来,不过裴玉戈身子格外畏寒,所以在屋里也抱着个热汤婆子暖手。 秋浓行礼后退至萧璨身边,她领来的两名女子上前一步屈身行礼。 「妾身参见王爷、参见王妃。」 那姓乔的年轻姑娘裴玉戈见过,不过当目光落在那位沈娘子身上时,裴玉戈眸中闪过一丝疑色,不由转头看向萧璨。 萧璨仿佛是预料到了裴玉戈会有如此反应,脸上笑容更甚,随即转头同堂内屈身行礼的两人道:「起来吧。」 沈娘子礼数周全,容貌俏丽,身上衣裙皆是淡雅素色,头上也只簪着一根素色的玉钗,倒是个清雅脱俗的美妇人。 可裴玉戈没有漏掉沈娘子眼尾细纹,那是胭脂水粉遮掩不掉的岁月痕迹,细瞧着发觉眼前人约莫应有三四十岁的年纪。虽不显老,可这年纪却不该是萧璨后院的姬妾。 此刻,裴玉戈恍然明白萧璨方才瞧着他笑是何意思。再去打量那位娘子,气度沉稳,神色不见半分浮躁,与其说是姬妾,不如说是顶着姬妾的名儿行管事之责,也难怪萧璨会将宫里送来的那女子交由这位娘子带着。 萧璨在一旁道:「早就想着让你们见见了,只是先前王府内外事多耽搁了。玉哥行事素无偏私,平日虽严厉些,可人心善宽容,是个好说话的。至于我这王府,素来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的规矩,只要不生了不该有的心思,在这里便能安稳度日。」 沈娘子是王府的老人儿,是而萧璨的这番话只能是说给乔巧听的,也算是领着人在裴玉戈这个王妃面前正经走个过场。 那乔巧也是个机灵的,连忙屈膝应下来,多一个字都没说。 「秋浓,把她先带回自己院子。」 萧璨挥手示意秋浓将人带出去,他今日真正想让裴玉戈见的只有沈娘子。 「明珠既称唿一声娘子,想来是敬着娘子的。如此,便不必多礼了,请坐。」 沈娘子微微欠身后才站起身,后退几步坐到下首略矮些的凳子上。 裴玉戈打量着她,顿了下才主动问道:「娘子瞧着比明珠年长许多?」 沈娘子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她抬袖掩唇轻笑道:「王妃尽管放心,妾身已年近四旬,与王爷断断做不来那等男女之事。」 裴玉戈到底是一贯的端方君子,虽不是那等迂腐人,可听到年长自己的美妇人说得这般直白,一时有些语塞,憋了好一会儿才挤出一句,「抱歉,是我冒昧。」 那沈娘子也不扭捏,淡淡一笑后便开口解释道:「妾身上半辈子过得坎坷,也确实是被人以送妾的名义抬进王府的。不过幸得王爷照拂,又许妾身自立的机会,妾身与女儿才能在这世间靠自己寻得立锥之地。如今仍留在王府,一是为了偿还王爷的恩情,二则是为了女儿的前程,并不为其他。」 「娘子经歷令人敬佩。」 沈娘子并不执着于谦让推脱,裴玉戈贊了,她便坦然受之。 「多谢王妃称赞。王爷今日既唤了妾身来相见,必是极信任王妃您的,今后王府内您有何吩咐,尽可同妾身说。」 萧璨也在一旁道:「沈娘子做事极利落。论本事能耐,她或许稍逊于小南和柯慈他们俩,可若论府内有什么风吹草动,问沈娘子总是不会遗漏的。玉哥心善易被欺骗,你身边近侍终归是男子少些细心,所以我想把沈娘子指派给你。」 第114页 裴玉戈应了一声,旋即看向沈娘子微微颔首致意。 「那…日后便有劳沈娘子了。」 「王妃客气,妾身一定尽力。」 第59章 「水到渠成」 那乔巧的身世还需要些时日查问清楚,这阵子索性就将人放到了沈娘子身边。一来是方便人监视着,二来也是间接将人留在了裴玉戈身侧,免得她在当着王府其他人的面突然跪在跟前。 虽然认识的时日不多,裴玉戈倒是对这位顶着萧璨姬妾名头的沈娘子颇为认可。 「沈娘子谈吐学识皆不算差,瞧得出来是出身好人家的女子。」 得益于先前两代女帝的努力,如今女子地位虽仍不及男子,可到底不再被一味压制轻视。上至名门望族、下至乡野百姓,也出过不少巾帼英杰,开明些的家里也会让家中女孩进学堂搏功名,走一条不必只等着嫁人生子的路。 裴玉戈能瞧出来沈娘子谈吐得宜,瞧着并不像会与人为妾的人。 萧璨明白身边人在想什么,便道:「沈娘子母家未败落前也是她家乡数一数二的富户,这样家境教养出来的独女自然不差,只可惜…遇人不淑,再加上这世道吃人,温姨母身居庙堂高位尚不能避免,何况一个商贾人家的女儿,都是被逼的。」 说完还摇头轻嘆了口气,裴玉戈不是喜欢打听别人私事的人,萧璨说这么多他便听这么多。仅是寥寥几句,便换得他也嘆了口气,难掩那惋惜之情。 「沈娘子那日说她与女儿是被送来你这儿做妾的,何人竟如此罔顾人伦,强迫旁人妻女与你为妾?!」提及此事,裴玉戈少见得真愤怒起来,他素来不爱与人争是否,更不要说未曾谋面便如此憎恶一个人了。 萧璨冷笑一声。 「或许世道比玉哥想得要恶劣一些。沈娘子是被自己的公爹和丈夫送来的,连同她的女儿一起。那小姑娘送到我府里时还没及笄,比我还小半岁。」 「混帐东西,简直枉为人!」 萧璨听了倒是松口气笑了声道:「倒是难得见玉哥这般愤怒的模样,可见那父子确实不是东西。」 「既能往你府里送人,想来那对父子也在朝为官?」 那一瞬,裴玉戈已经在脑海中筛选着很有可能做出这种事的人。能让萧璨收下送来的姬妾,便说明对方是朝中官员,不过应不是高门显贵。沈娘子出身商贾人家,那些自诩身份的高门不会娶商人的女儿为正妻,那么就只有可能是依靠妻子娘家做得官员,趁人母家落败便想踹掉另寻佳人。约莫是从别的州府入京为官的,而且眼界才敢平庸,不然也不会做出这等有违人伦的混帐事来。 裴玉戈原想着要参这等禽兽不如之人一本,可话到嘴边却又突然冷静了下来,神色一黯嘆道:「…罢了。」 「玉哥怕我收了那对母女,弹劾时也把我一併算了进去?」 萧璨一眼便猜中了裴玉戈的心思,他凑过来覆在裴玉戈攥紧的手背上,嘴角始终挂着笑道:「玉哥放心,这等腌臜东西我自然不会放过。他们能做出这种事,便说明于他们而言女子不过是自己的陪衬,这样的人你让他丢了乌纱帽,他们也只会憎恨当初改写女子命数的皇祖母和姑母她们。」 「明珠似是已经给他们定好了未来?」 「知我者,玉哥也。」萧璨痴笑,身子一倒,头枕在裴玉戈腿上不起来了。他一翻身,目光正好与低头瞧自己的裴玉戈撞个正着,便接着宽慰道,「沈娘子从前的夫家是她公爹做主,她夫婿是家中不受宠的次子,因为自小被父兄打压,性子懦弱得很。弱到…父兄让他送妻女给我,他却连反驳一句都不敢的地步。」 「大丈夫立于世,自当有担当。儿时不幸自是可怜可嘆,但若连妻女都护不得,还只懂一味愚孝,那便不配人怜他了。」 裴玉戈的话字字敲在萧璨心头,他最初中意这张绝世容颜,如今却是怜爱裴玉戈这个人。萧璨想要的相伴一生之人便是有此等胸襟与秉性,纵然他们性子天差地别,未来却应能长长久久地走下去。 萧璨心中荡漾,眨了眨眼,忽得开口问道:「玉哥觉得近来身子如何?」 「尚可。这几日吃了几副余医正新换的方子,倒觉得冬日胸口不那么闷,也不是很想咳了,力气也较先前大了些。怎么问这……!!」 裴玉戈原本一本正经地答着,原本枕着他腿的人蹭得一下坐起来,反手就把他按倒在了床榻之上。 除去发高热的那几日,裴玉戈身子一向偏寒,而萧璨正是气血方刚的年纪,身上自是暖唿唿的。 温热的唇凑上来时,裴玉戈愣了一瞬,很快萧璨的唇舌便撬开了他的牙关。于情事上,裴玉戈颇有些无错,在此之前他未曾经歷过情爱,也没对人动过歧念,更未如此热情过。懵懂的他只能尽可能学着萧璨做过的那样子,依样画葫芦地反吻回去。 片刻纠缠便是天雷勾地火,一发不可收拾。 萧璨起身抬手摸了摸唇,一脸餍足地笑道:「今日内室灯火未熄,玉哥倒是比头次生勐了些。」 裴玉戈是正儿八经的君子,脸皮薄得很,没想到萧璨竟说出这般轻狂孟浪的话来,登时面皮一紧,轻斥道:「住口!」 虽是斥责,却不带半分怒意,更像是又羞又急,萧璨半点没放在心上,拉开一旁柜门,从中抱了个红木小匣子出来。 第115页 裴玉戈此时也坐起身,见萧璨抱着小匣子便要走,不由愣了下,张口便问道:「明珠,你去哪儿?!」 那话里带着些焦急,眼瞧着人急得都跟着站起来了,萧璨连忙回身解释道:「我想同玉哥云雨一番,不过头次我没头没脑得把自己弄病了,余默说那天早上我昏迷不醒给玉哥吓着了,顶着一脑门子汗就冲出去寻人了,回头养病时给我好一通数落。」 说话的功夫,萧璨掀开那匣子的盖子,从中取出一个小瓷罐,手指略挑开瓷罐盖子给裴玉戈瞧,里面是黄白油膏,至于做什么用的,萧璨方才那话已说得够明白了,便是裴玉戈这等不怎么经歷过情事的人也猜到了。 谦谦君子登时面上一红,略有些手脚无措地坐回床榻上。 萧璨瞧着裴玉戈的模样更是欢喜,放下瓷瓶还不忘逗一逗道:「玉哥且酝酿酝酿,容我去外间弄弄。」 坐在内室的裴玉戈以手扶额,尽量遮掩颊上红晕。 萧璨收拾好回来时,裴玉戈已褪了罩衣、解了腰带,只着一身白净中衣端坐在床边,听到脚步声,抬头正与萧璨四目相对。 尽管脸颊染上羞涩红晕,裴玉戈却没把目光移开,不过人瞧着是真的紧张,那模样活像个新婚夜手足无措的新郎官。 萧璨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他比裴玉戈要熟练许多,走过去牵了裴玉戈的手将人劝回床榻上。原是想让人躺下的,可裴玉戈坚持要自己来。 「本是顾忌玉哥的身子才想着让你省些力,不然你累病着了,明日余默非提着我的耳朵骂不可!」 萧璨嬉皮笑脸地说着,那话是夸张了些,可在这样的氛围下却刚刚好缓和些许紧张。末了,他还是退让了,让裴玉戈靠坐着抱住他的腰。 情事向来是一回生二回熟,头次黑灯瞎火,俩人又都是第一次这般,免不了最后把两人都折腾病了。如今这次萧璨是『有备而来』,自然不会弄伤自己。更不要说裴玉戈怜惜他,纵然兴致上来了,也忍着让萧璨也舒服了才开始放纵自己。 于裴玉戈而言,这次也算是正经的头次开荤,怀里抱的又是心上人,自然是一腔爱意用个没完。 萧璨也是今日才晓得,身子单薄的谦谦君子也可以这般长久痴缠,腰上竟是比上次还要更累些。若不是裴玉戈常年病着体力不济,他只怕后几日都要歇在榻上了。 云雨初歇,萧璨赖在裴玉戈怀里,身上累乏得很,干脆闭了眼打算直接睡下了,却听得头顶传来裴玉戈的声音。 「后日早朝,我与你同去。」 萧璨懒懒抬起头。 「皇兄性子执拗,一旦认定的事便不容易转圜,看人也是,你何苦让他更不喜你。」 「忠言逆耳,这本也是言官御史职责所在。若说的都是些天子爱听的,那我还不如脱去这身官衣,下乡务农去。」 萧璨闻言不由轻嘆了口气。 「玉哥也是劝不动的牛脾气,估摸着就是因为性子一样,你才和皇兄总是不对付。」 裴玉戈此时却无比认真道:「谏言与纳谏,本就是君臣各自分内之事,若是为了面上的君臣一心而违心背弃臣子之责,那才是本末倒置。」 「嗯,我明白。早朝时不是还有我在,玉哥尽管放心说,皇兄那儿一切有我兜着。」 裴玉戈将面前人搂住,一边将锦被往上提了提。 「今日累着了,早些睡吧。」 【作者有话说】 滴滴滴~ 第60章 脱胎换骨 冬日早朝前最是难过,寒风一吹,任你批了多好的大氅都顶不住要在宫门外站上许久。 那些官位高些的还会将马车停在离宫门稍远些的地方,待琢磨着时辰车不多了再下马车亲自过去;可官职低些的官员不敢拿乔迟来,若为官清廉或家境不那么殷实的便只能拢着大氅在风中站着,当真是难熬。 不过今日宫门外却有一辆马车光明正大停着,从牵马的车夫到马车四周的随行近卫皆是一脸冷肃,就连拉车的四匹马瞧着都是难得的良驹,马车里坐的是什么人自不必猜了。 萧璨自成婚后只来了一次早朝,那时便已是极稀罕的了,可令宫外等候的官员震惊的是,这才不过几日,这位纨绔王爷竟又乖乖来上朝了。而当萧璨先下了马车,回身将马车上另一人接下来时,旁观一众人脸色的实在精彩。 裴玉戈虽在朝为官多年,但同僚真瞧见他人的时候并不多。一来是他最早任校书郎,后面几年才被温燕燕带入御史台,可官位不过六品,是没有资格入早朝议事的小官;二来是他身子确实孱弱,裴侯护儿子护得紧,加上襄阳侯府是武将门第,京中那一水的春宴花宴便是递了帖子去,最后多半也是侯府的管家代为转交了贺礼便罢了。文武百官唯一一次正经见着他人还就是大婚那次,原以为从今往后便是会被拘在王府里娇养着,没成想今日早朝竟同萧璨一同来了。 「王爷…裴中丞今日竟也来了。」殷太师是头一个迎过去的,不过寅时外面天还黑着,近前了才能看清人,只是面上细微神情还是容易错过的。 萧璨不着痕迹往前进了半步,他人虽年轻,却生得高大挺拔,这一点倒是随了先褚王。殷绰虽然位极人臣,可面对这位王爷,还是要做出些恭敬姿态来的,便躬着身,瞧着比萧璨矮了不少,也半点没有当朝太师的气焰,像是…真有些怕了这位雍王的样子。 第116页 萧璨眼瞧着殷绰行径,也不惯着,抬手客气地託了对方一把,笑着道:「对不住,本王冬日睏乏方才过来时还迷煳着,竟没瞧见太师。太师是皇兄倚重的老臣,少时又曾为皇兄和本王讲学多年,本王自然是敬重的。从前皇兄便没说要太师守这些繁文缛节的,今日本王又怎么当得起太师在宫门外这一拜。若是皇兄听到这事误会了,本王怕是要挨一顿训斥的,所以…太师快别如此!」 「王爷尊师重道,可臣不敢居功,您是陛下胞弟,君臣尊卑自然不能乱。」殷绰抬眸对上萧璨微笑的脸,面前人一如往常那般没心没肺地笑,可殷绰素来疑他,此刻只觉得萧璨是故意戳破的。 冬日外面天还昏暗着,殷绰特意带人迎上去,其他等待宫门开的官员离得远便只能依稀看到殷太师行礼,说了什么却听不太清。偏萧璨最不注重脸面这类的,提及与天子的手足情更是说些家常的玩笑话。旁人见状,与其说是当朝太师也畏惧他,不如说是雍王被娇惯得有些憨直,全然没瞧出来自己是被算计了。 萧璨当然是故意的。 所以等他那一嗓子惹来百官议论后,便干脆地放开手,只冲着殷绰笑了笑,什么都没有多说。扭头同身边瞧了全程的裴玉戈温声道:「玉哥,时辰不早了,我们一同过去罢。」 裴玉戈应了,却没有立刻抬步子跟上萧璨,而是刻意侧身抬手请太师先行,算是替萧璨圆了方才这齣戏码。而且在朝只论官职,他一个四品御史中丞可比殷绰这个一品太师低好几阶,若是没心没肺地跟上萧璨,那才是白费了对方的设计。 殷绰落在裴玉戈面上的目光深邃,裴玉戈一直是温燕燕一派的人,与太师明面上虽无矛盾,可朝中都知道从前的御史大夫与太师政见不合。殷绰不可能相信裴玉戈对自己毫无怀疑,裴玉戈也刻意遮掩这一点,刚刚好冒个尖提醒殷绰一下才更符合他素日为人。 待裴玉戈走近了些,人能看清了,周遭立时有数人无法收回落在裴玉戈脸上的视线。 那张倾国倾城的容颜无论瞧多少遍都令人难以挪开眼。与大婚时的病弱不同,如今的裴玉戈气色已好转了不少,偏今日他身着四品朱红官服,长发束起都拢在乌纱官帽之下,清冷神色却遮不住那如画眉目。 意识到有人定定瞧着自己时,凤眸一抬,更是像勾走了人的魂魄一般。颇有一种,只惊鸿一瞥便令百花失去颜色的惊艷。 身旁同为四品的通政司右参议更是眼睛看得都直了,直到手臂被前面转过身的上峰左通政碰了一下。那人抬头,越过自动分开的文官队列,正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 「陈参议可瞧够了?」 那官员连忙低下头先是勐地点头,可反应过来僵了一下,又觉得自己点头不就是承认盯着裴玉戈瞧了,又忙不迭地摇头。这番模样看得他的上峰直摇头,不过面对萧璨的质问,他并没有开口回护手下官员,尽管论官职,他只比身为御史大夫的萧璨低了半阶。 萧璨却忽得笑了,笑声清朗,并不是那种阴恻恻的冷笑。 「陈参议这点头又摇头的模样属实是让本王摸不着头脑了。」 「微臣不是…」 「玉哥天姿绝色世所罕见,从前病弱鲜少出府,诸位大人好奇倒也是寻常,不过礼法不可乱。同为朝廷命官,陈参议早朝前却盯着同僚的脸如此沉迷失态,且不说是否有违君子之仪,这般模样被閤门外的殿中侍御史瞧见了,少不得要记你一笔。本王如今代领御史台,少不得要规劝一句,总好比被一本摺子参到皇兄跟前强。」 萧璨这番话说得有条有理,而且只一眼便精准认出站在裴玉戈身边的通政司官员是谁,这般头脑与口舌可绝非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王爷能有的。而萧璨那番话说到最后,目光却落到了通政使陈越的脸上,毕竟那名失仪的官员是通政司的人,身为掌管通政司的正三品官,他责无旁贷。 只是陈越刚开口说了句臣,萧璨便已抢先他一步说道:「说来也巧,通政司右参议与通政使大人似乎都姓陈?头几个月京中流言闹得最凶时,本王隐约记得有传言说陈大人公权私用,借职务之便敛财封口,也不知是哪里传出来的混帐话。」 那陈越被说得嵴背发凉,倒不是说他敢做杀人灭口的买卖,不过当初流言却有些许为真,所幸后来京中流言穿得乱七八糟的,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可此刻萧璨忽得点到自己身上,陈越脸上笑容险些绷不住。 好在他为官多年,心境歷练了不少,努力压下心中慌乱,面上镇定道:「王爷说的是,不过是无稽流言,身正自然不惧那些言辞中伤。右参议虽也姓陈,可确实与臣全无亲戚关系,不过是凑巧罢了。」 萧璨也勾唇一笑道:「是啊,世上巧合确实多,流言也确实当不得真。欸…说起来,当初中伤陈大人的流言中也有一条,似乎说是左参议单雪与陈大人关系不清白,那官位是陈大人帮着谋求的?」 提起这个下属,陈越不知怎的,忽得脸色就白了一下,紧接着便道:「自然也是无稽之谈!陛下任人唯贤,身为人臣,岂有资格左右天子决断!」 他说得声音不低,似乎生怕那流言再传到天子耳朵里,不过这般说得清楚,也教那等揣测中伤之语没有再传开的机会。 第117页 「说得也是。如今相位空悬,通政司替皇兄掌内外章奏,责任重大。为着是天子近臣,自然也最容易招来小人嫉妒,辛苦诸位大人了。」萧璨原是笑着的,却忽得目光向后一扫道,「朝中女官本就不多,那位单大人……似乎今日没来?不过我记得今日通政司无人告假?」 殷绰觊觎丞相的位置许久,天子虽倚重他,却始终未将这一人之下的位子给他,可朝中人都瞧得出他那心思。听到萧璨夸大通政司的地位时,陈越心里咯噔一下,待听到对方连通政司有无人告假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时,陈越要是再不明白萧璨是针对自己,那他这正三品通政使算是白做了。 「王爷与单参议相熟?」 「说熟也算不上。本王只与从前的御史大夫温大人颇为亲近,听闻单参议是温氏的门生,本王爱屋及乌,今日瞧见陈大人了,便想起来关怀一下,。陈大人这是让风吹得身子冷了么,怎么脸色有些不好?」 陈越咳了一声,虽然那咳得有些做作,不过仍是强壮镇定道:「王爷慧眼,臣今日偶感风寒,确实…不太爽利。」 「是么…那陈大人辛苦了。话说回来,单参议到底如何了?」 「单参议她…」 陈越正思考着该如何将他停了单雪职务的事圆过去,宫门恰在此时打开,宣召众人入宫面圣。 萧璨也便不再理会陈越了,后者的话憋在嗓子眼里是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只能揣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一边努力劝说自己看开,一边又忍不住去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得罪了这位王爷,面上神情也越发凝重,恨不得立刻沖回通政司向单雪问清楚。 武将那边无事倒还好,文官这边离得近,自然将萧璨的话都听了进去。越发觉得这位不学无术的王爷正脱胎换骨的同时,目光不由落在了裴玉戈身上。 萧栋今日早朝先后瞧见弟弟与裴玉戈时,脸上也不由露出疑色。 天子问及御史台所察之事时,萧璨却未代替裴玉戈说,只说道:「裴中丞与京兆尹共同查问时已发现了数处蹊跷端倪,不仅仅事关前御史大夫之死,还牵扯到了陛下登基前的一桩案子。事关重大,臣弟又不曾参与,故而请陛下容裴中丞一一禀明。」 萧栋看了弟弟许久,末了才出声道:「准奏。」 裴玉戈在天子允准后,手持笏板越众而出,他神色凝重立于天子正阶下。先朝天子一拜后才恭敬道:「禀陛下,臣奉命追查温大人的案子,京兆府日前接到下辖郡县呈报,说温大人当日遇害后,数个村镇之中有人于同一日齐齐消失,直至今日都无踪迹。后经京兆府查证,这些失踪之人并非寻常百姓,而是先帝在时,因截杀北境巡盐御史而被下狱判斩的白水山匪徒,后来陛下大赦天下,良州府不知因何缘故将这些谋害朝廷命官的匪徒放归,当年巡盐御史被害一案也因此搁置。如今温大人也于回京图中遭匪徒杀害,且至今歹人踪迹皆无,臣以为,当年北境巡盐御史一案与年初温大人遇害一案……幕后应为同一人指使,故而臣恳请陛下下旨重查当年一案!」 此言一出,满朝寂然。 萧栋目光扫过阶下百官,言道:「诸卿听了裴卿所奏,可有何要说的?」 「陛下。」 一人出列,却是萧璨。兄弟俩目光快速交汇,萧璨只一眼便又垂下眼眸,声音却十分坚定道:「当年北境巡盐御史被杀一案,做局之人巧妙,便是先帝也被矇骗了过去,只以为是山匪劫财滥杀。可年初温大人之死竟也牵连上这伙人,可见并非是偶然截杀。此案牵连甚广,而这些匪徒数月不见踪迹,无论是他们已被灭口,还是被幕后做局之人藏起来准备日后再做剷除异己之用,眼下朝廷缉捕他们都是难事。可案子不能就此放任不管,最早遇害的是北境巡盐御史,那么为解当年御史被害真相,臣弟想请陛下下旨,召靖北王两位世子入京,协助调查当年的案子,直至揪出幕后主谋之人!」 第61章 勾指为誓 北境对如今的大齐是个不能轻易提及的词。 肃帝时期,权臣萧恪把弄朝政,扶持一事无成的哀帝登基,而哀帝在位不过三月便因手足兄弟的反叛死在了回京的路上,之后大公主萧璇在她皇叔萧恪的辅佐之下成为了大齐的第一位女帝。史书工笔虽将当年夺位之乱粉饰得如何好,经歷过的老臣却仍记得当年京中的惨烈。 昭帝毫无疑问是位贤明的女帝,其在位期间改革旧制、农耕,征伐四方,并扶植了诸如平南侯等一众忠正良臣,大齐版图得以扩大数倍,而大齐的女子不必拘在闺阁之中。若说这位女帝一辈子有何值得诟病,便是她『投桃报李』将北境五州的权柄都赠给了当时的靖北王。当初的萧恪和贺绥终会有死去的一日,而身为大齐的君王,并非每个人都能忍受靖北王单独坐拥五州土地。 皇位传承至先帝手中时,北境诸将屡立战功,如裴玉戈的生父裴绍便是那时凭军功封侯加爵,一跃从普通兵卒成为了公侯亲贵。可北境将领权力威望增大,变相也在削弱朝廷乃至皇帝的权威,这并不是什么好事。尽管当年北境两位老王爷先后病逝,继位的两位新王爷立刻请先帝收回了昭帝时赠予北境的绝对权柄,又在萧栋继位后顺应上意,请派节度使辖制分权,可歷经三代帝王,剩下的信任却已微乎其微,留下的只有猜忌。 第118页 殷绰不止一次在萧栋面前提及削弱靖北王的权柄,毕竟在他们这些老臣眼中,如今那两位靖北王根本不是萧家血脉,不过是从前萧恪和贺绥还在时收养的,只是勉强能与皇室轮上些叔伯辈分,根本不值得相信。 萧栋也是不相信的,只是他是晚辈,若没有合适的由头,北境那边他不能直接制约。 君臣筹谋了几年,却不曾想这个由头竟是萧璨给的。 殷绰头一次觉得萧璨说话这么合自己心意,可表面上却还要尽职尽责提醒道:「雍王殿下不知,当年这位巡盐御史的案子其实便有诸多疑点,只是……先帝金口玉言,让朝廷不可再议巡视北境的那位御史的事,此案便没能再追查下去。之后先帝薨逝,朝中一片哀戚,想来良州便是因为这个缘故,顺应陛下大赦天下的慈心,才将那伙匪徒放归,酿成这次大祸……」 「太师这话我倒是听不明白了。你是在说皇姑母故意拦着不让人查?!」 萧璨一贯是随性自在的,虽有时胡闹,却少见他发了怒。 龙椅上的天子略皱了下眉,出声劝止道:「皇弟,殿前不可如此放肆。」 「陛下恕罪。臣弟只是忆起从前父王母妃过世得早,都是皇姑母与姑父将皇兄与臣弟教养长大,故而容不得他人非议皇姑母。」 提及先帝及早逝的父母,萧栋不忍苛责保底,只嘆了口气,缓和了语气,带着些哄人的意味道:「太师方才应只是想说此案为先帝当年亲口下令不得追查的旧案,贸然翻案恐对先帝不敬。太师恪守臣子本分从无僭越,断不敢非议先帝,你且宽心。」 殷绰脸上一沉,却还是顺着天子的话出列请罪道:「陛下,想来还是臣方才言语不当,这才惹得王爷误会。可不论如何,终究是臣言语失当,臣自请罚俸三月,以赎方才失言之过。」 殷绰能做萧栋的宠臣并非只靠着一个皇后侄女和曾经的师徒之谊。 正如此刻他恰当时候主动请罪以换取给天子缓和的台阶下,萧栋自然满意他的聪慧,颔首道:「太师所言确实有失分寸,不过你能有自省之心,想来先帝若知晓也不会过分苛责于你,罚俸一月,以儆效尤。」 「谢陛下宽宥。」殷绰忙跪下谢了恩却并非即刻起身,而是偏头看了眼萧璨又道,「陛下,不过臣以为雍王殿下所言有理,当年的案子却有诸多疑点,只是……」 后面的话殷绰没有说下去,说来说去其实都绕不过当年案子是先帝不让查的,可时隔多年再被翻出来,再被殷绰言语含煳一带,确实不免让旁人去想其中是否有先帝包庇北境之心。毕竟盐铁向来归朝廷统管,这其中牵扯了庞大的利益,而就在出事的那年之前,北境五州的盐铁管辖之权其实并不完全在朝廷手中,更多还是掌握在靖北王手中,如此一来,这巡盐御史之死在此时重提便显得疑点重重。 「臣弟不敢妄议先帝决定,只是靖北王很可能是如今最为清楚当年案件纠葛牵扯之人了,另外便是当年良州在任的刺史,若只为查温大人一案并非要翻当年血案,臣弟想…这便不算对先帝不敬。若是仍令陛下为难,臣弟也可自请去北境查问,这本也是御史大夫的职责所在。」 殷绰虽然不知萧璨为何要将靖北王拉下水,可这正顺了他的意,当即便也跟着恳请道:「陛下,雍王殿下虽掌御史台之责,可到底是亲王之尊,怎可为区区臣子远赴边关。臣亦贊同王爷所奏,况且既只是召靖北王世子入京帮衬效力,并不算坏了什么规矩,还请陛下允准!」 殷太师如今是文官之首,他这一开口,自然是有一群人附议,倒是武将那边沉默不语,瞧不出来反对还是贊同。 萧栋瞧了眼附议的一众文官,略思考了下才道:「准奏。另召良州刺史卢启武及当年参与审理的良州官员入京。」 阶下百官领旨,三唿万岁。 待到散朝时已过卯时,照例百官要各自去府衙点卯处理公务。 萧璨和裴玉戈也是要结伴去的,天子没有单独传召,两人便并肩在宫道上走着。请诏令靖北王世子入京的事萧璨事先并没有同裴玉戈提,最初在朝上听时,裴玉戈确实不免意外,毕竟北境处境尴尬,而如今的天子摆明是不喜北境那几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亲戚的。削弱北境是萧栋和殷绰想要的,不过裴玉戈相信萧璨,他知道他绝非是对北境存了坏心思。 因为相信,所以结伴离开皇宫时,他并没有问,也是担忧隔墙有耳。 可裴玉戈不问不代表其他人都能坐得住,特别是武将之中大多是当年受过贺老王爷一门恩惠或传授的,亦有如平南侯这种与如今的靖北王关系匪浅的。他们虽一心在拓土开疆上,并不怎么喜欢被困在京城勾心斗角的日子,但这不代表武将之中都是没心眼的。 如今的天子和文官之首殷太师早有心针对北境,从前只不过碍于名声与后世评说,不愿直接下手对付,可今日萧璨所请无疑是再给殷太师一派递刀子。偏偏一想到同为靖北王一派的襄阳侯和雍王结了亲,便忍不住在宫门外截住了二人询问。 宫道上不能奔跑,那人大步追赶而来,追到宫门口气已有些微喘,一双虎目直勾勾盯着萧璨瞧。 「王爷!臣斗胆请问王爷,为何要召两位世子进京?北境已退步多年,如今又……」 第119页 「将军噤声。」 开口喝止那武将的并非萧璨或是王府亲卫,竟是站在萧璨身边的裴玉戈,萧璨嘴角勾起一抹笑,他并未做停留,而是与裴玉戈交换了个眼神后迳自调头回了马车上等着。 见那将军眼中流露出些许不可置信,裴玉戈仍是耐着性子缓声道:「当年北境巡盐御史遇害,在朝为官的何人看不出是有些蹊跷在的,将军真以为先帝不知不懂?」 「臣…我…自然是没那么想的。」 裴玉戈微微蹙眉,周遭仍有来往的宫人与官员,他并不能句句说得详细。只轻嘆了口气道:「当年先帝应是深知自己天命将至,无奈为之,若北境二位王爷无愧于心,自然会仔细查证。如今御史台再出血案,死的还是朝廷正三品大员,歹人行兇后便无影无踪,如今数月过去,便是当初真有什么线索也早烟消云散了,可我们不能让这事无声无息过去,不然幕后之人得了甜头,将军以为他们下一次还会不会这么做?」 「贤侄的意思…我大概明白了,只是京中…唉!」那将军虽猜不透萧璨的打算,可见裴玉戈这般耐心同他解释,便明白此时裴家必然是知道的,而看在襄阳侯府的份上,他愿意相信这事不会伤及靖北王世子。只是心中仍不免担忧,故只能长嘆了口气,拱手告辞离开。 回到马车上时,萧璨一壶热茶还未来得及烫好,便只递了个刚装了炭的手炉过来。 「玉哥不必替我委屈解释,说得多了也容易让那些人察觉我的谋划,左右我不在乎名声什么的,让别人骂骂也未尝不可,总归不耽误正事便行。再说了,有玉哥知我懂我,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被说中心思的裴玉戈接过手炉,抬眼却异常认真道:「可我在意。」 萧璨听了咧嘴一笑,倒是发自真心觉得高兴,末了他还是摇了摇头道:「这池水还不够混,而且你我在京中的底子还是太单薄。正如你所言,我不能心安理得认为皇兄能一味偏帮于我,我也比谁都清楚得知道他是皇帝,是『君』。温姨母的案子、晏老的案子,毫无疑问都是他们排除异己的手段,冥冥之中我有一种感觉,这两桩背后…并非同一人所为。」 「你是说礼王和殷绰各自谋划了如今这两桩案子?」 萧璨略想了下便摇头老实道:「温姨母的案子他殷绰觉对摘不干净,可晏老的案子…我说不准。毕竟当日我遇刺,裴侯查到了阆中院,而我的人则查到了礼王府,只是礼王与殷绰…这二人之间的联繫实在是少,一时半会我还没有把握。不过也正因此,我才需要不属于京城的人搅入这淌浑水里,他们越乱,我才能看得越清楚。」 裴玉戈瞧着他,忽得将原本想问的话抛到脑后,抬眸问道:「当初你与陛下一同在先帝身边长大,世人都道你顽劣不学无术,可若是如此,你这帝王制衡的心术又是哪里学来的?」 萧璨愣了下,随后面对着裴玉戈扯出一抹无奈地笑。 「世人总爱拿皇祖母与姑母相较,姑母与父王是皇祖母与柴相教导疼爱长大的,固然不及与在皇权倾轧中长大的皇祖母有韬略,可她也是位贤明的君王。」 虽然萧璨答非所问,可裴玉戈还是点头应道:「嗯,史书文人虽多言文帝不及昭帝那般雄才大略,可若是没有帝王之才,先帝又怎能安坐皇位那么多年。」 提及亲姑姑,萧璨十分感慨。 「我幼时不爱读书,除了常赖着温姨母,便是爱躲到姑母与姑父身边去,有些…也是耳濡目染。如果可以,我宁愿自己不懂这些,只过闲云野鹤的快活日子。」 「明珠…」 「我是天子胞弟,同样受万民给养。我虽不看重这层身份是否尊贵,却不会抛下自己应尽之责,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有人意图颠覆我祖母姑母数十年的心血,仅此而已。」 萧璨不是不会算计的呆子,相反的,他全都看得透彻清楚,只是他不愿争。他的权术与心计并不掺杂党争利益,更无心皇权与地位,他要的只是江山社稷稳固,君臣和睦。若为帝,必能令国力昌盛、百姓富足,可偏偏这样的人却是秉持着不争之心淬鍊出来的。 「玉哥?想什么这么出神?」 「没。」裴玉戈摇摇头,再抬眸时目光已十分坚定,「我会帮你。即便此身久病缠绵,也愿做君之后盾。」 「君为盾,我愿为矛。」 萧璨笑了,他笑起来也是极好看的,边笑边伸手过来,只余小指勾起。 裴玉戈看了一眼,伸手过去。二人小指相互勾住,大拇指紧贴,虽未歃血,誓言已成。 【作者有话说】 嘿嘿,没想到吧,我二更了~ 第62章 暗度陈仓 再在御史台撞上符礼时,他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见着是萧璨时,只恨不得留下男儿泪来。 萧璨面不改色将人引至内堂说话,那符礼才竹筒倒豆子似的将近来种种说了出来,或许是真的畏惧夹杂着委屈,也顾不得裴玉戈还在旁听着。 流言一事原本就难查源头,查来查去不是那些地痞滚刀肉便是不得不忌讳的公卿勛贵,对于符礼这种皇帝瞧着老实听话才擢拔上来的小官,没有根基在京中便是再难推进下一步差事没讨到好处不说,还遭了人记恨,不轻不重挨了几下教训再不敢查下去。可今日伤养好了,仍避不可免遭了训斥,天子并没有直接召见,而是通过殷太师斥责他办事不力,让符礼好一顿委屈。 第120页 好在符礼这人稍微有些小聪明,两头讨好又晓得返回来傍上雍王这棵大树,话里话外说的都是他依照萧璨的指点吩咐才会如此,不过他也不敢明着指责亲王,就暗戳戳地点。 裴玉戈和萧璨自然都听出了符礼的意思,他还能囫囵个儿回御史台便证明幕后之人还要他有用。那日早朝萧璨与裴玉戈一人一番话将文言演的案子再次翻起,势必会招来殷太师及幕后之人的忌惮,而符礼充其量不过是个马前卒。 闻言,萧璨抬手示意亲卫递过去一方干净帕子,又道:「符卿竟受了这般多委屈?!原是本王考虑不周,竟将如此重任只交付在符卿一人肩上。」 符礼连忙站起身直摇头,恭敬道:「是微臣辜负了大人的信任,没能办成,还望大人降罪。」 萧璨摆摆手,抬手虚虚扶了一下有些战战兢兢的符礼,温言道:「既然这流言是有人不想御史台查明,符卿改日回禀皇兄时提一嘴便是,毕竟御史台是陛下的耳目脸面,这哑巴亏总不能让符卿一人担了。」 萧璨说得温和,符礼反而出了一脑门子汗。尽管萧璨说得蛮在理,可他不敢这么做,想起身侧还坐着个一直没说话的裴玉戈,想了想便欲起身告退。 「符卿且慢,今日正有一事要同你商议一番。」 符礼深吸了口气,拱了拱手又老实坐下。 「如今御史台除了本王之下,便是玉哥与符卿你们二人了,符卿头几日早朝没去,不过想来朝中的事也知晓了。」 说完这句,萧璨便停住了,他接过亲卫递来的茶杯,慢条斯理地品着茶,似乎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符礼中间抬眸偷偷打量了萧璨与裴玉戈一眼,顿了顿才垂首答道:「是,微臣听说了,大人如今堪称陛下左膀右臂,已与从前…不,微臣是觉得大人不愧是陛下胞弟,才思敏捷…一点就通…」 「符卿可别夸本王了,今日喊了符卿一同过来坐只是为正事。」 符礼敛了被打断的尴尬神色,应声道:「是,大人说得是,微臣敬听大人吩咐。」 萧璨将茶碗交给亲卫端走,理了理绛紫王服的袖口丝线,略显慵懒地向后一靠说道:「吩咐说不上,喊你们坐一起聊聊前御史大夫温大人的案子。如今已有了些许眉目,只是事涉七八年前巡盐御史和北境的事,事关重大,便也想听听符卿有何良策?」 符礼的脸色微沉,脑中飞快想了想才勉强在萧璨第二次问他时开了口。 「大人,婻讽这巡盐御史虽说也是御史,可并不隶属御史台,是他们盐铁院自己掌监察之责的官员。微臣以为…朝中各部职责明确,御史台向来只有监察之责、并无问讯之权…而京畿盐铁尽归阆中院统管,从前那名御史的事阆中院应是有记档的。如今既重提了当年的案子,阆中院身处其中必不能作壁上观,大人刚好邀他们一道协助我们清查,也能省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萧璨抚掌贊道:「不愧是符卿,就是智谋过人,若是没你提醒这一点,只怕耽误了时机,阆中院那边要不好说和。」 符礼被夸得脸上露出笑来,却还是『谦虚』地摆了摆手道:「微臣不敢居功,不过是随口一句乱说的。此时若成,还得大人您出面…」 也不知是受了指点还是被人突然骂聪明了,符礼今日回话倒是有意无意拱着萧璨出面。 「如此本王是该走这一趟。」 与预想的答案不同,符礼还愣了下,不过在选定随行官员时,他还未来得及拒绝,原本安静坐着的裴玉戈便忽得咳了好几声。 原本坐着萧璨蹭得站起身凑近查看裴玉戈的病,符礼也跟着站起来,他站在一旁心却提了起来,只以为是萧璨又要当甩手掌柜,一转眼对上了染了血的帕子。犹疑的目光落在裴玉戈身上,下意识向后退了半步,生怕裴玉戈这么咳出血是害了肺痨,回头再沾染上自己。 抬头对上萧璨目光时,符礼后背一激灵,嘴角扯出一抹尴尬的笑来,却只能硬着头皮主动道:「裴中丞这身子…想来是不适合劳碌奔波的,微臣…愿同大人去一趟阆中院。」 话里话外仍是要拽上萧璨,如何都不能自己一个人被支出去,为着先前的事他已经被臭骂一通了。 萧璨虽然面露担忧之色,可却没驳符礼的话,只用颇为焦急的口吻吩咐亲卫道:「快!好好将王妃护送回王府,立刻拿了本王的令牌请旨入宫请几位太医来!」 亲卫高声领命,又出门唤了守门的其他亲卫进来,一堆人簇拥着裴玉戈离了御史台府衙,那动静仿佛生怕御史台上下一众人不知道裴玉戈又病了的消息。 裴玉戈被亲卫护送着出来上了王府的马车,马车内暖烘烘的,一文士打扮的人以及一清雅美妇端坐在一边,见他人进来,齐齐垂首算作行礼问好。 中年美妇人接过裴玉戈递过来的带血的白帕子,淡定拿开小碳炉上烧着的壶,在徐正礼略带担忧的目光下将那染血的帕子丢到炉中,抬眸看着还没瞧出来的青年一笑。 「沈娘子,马车上可备着止血的伤药?」 那沈娘子嘴角含笑,分明是一副瞭然于心的模样,却偏偏多问了一句道:「王妃是哪里伤着了?」 裴玉戈哪能不明白沈娘子的意思,半侧过身拍了拍神色紧张的徐正礼两下,解释道:「正礼,别多想。我是与明珠是一早商量好的。只不过那符礼不知得了谁的指点,今日变得精明了一些,不得已我才咬破舌尖,故意吐出血来给御史台旁人、尤其是那符礼瞧得,我无事,该担忧的反倒是明珠那儿。」 第121页 那文士此刻适时开口道:「王妃放心,王爷那儿另有暗卫跟着。下官不敢说京中尽在咱们王府耳目之下,可若有人存了歹心,这京城也不是他们能撒野的地方。」 「我自然是信得过柯长史的。」柯慈是个脾气古怪的人,可就保护萧璨安危这一点上,裴玉戈不疑有他。 沈娘子将脚边的包袱拎到面前小几上,打开后里面是一套寻常百姓穿的衣衫,另有一顶纱帽。 「要委屈王妃了。」 裴玉戈摇头,送了腰带,将外层朱红官服罩衣脱下交到了徐正礼手中。虽是昨日便定下的计划,可真捧着官服的时候他还是犹豫了,顿了顿才套在了自己身上。他身量比裴玉戈要健壮些,不过好在裴玉戈个子不太矮,等会儿纱帽一带遮了脸,再脚步装得虚浮弱些便也瞧不出什么端倪来。 裴玉戈换了那身寻常百姓的衣衫,沈娘子与徐正礼换了位置过来帮他卸了玉冠长簪,只用一条鸦青色髮带将长发松松挽在脑后,这番装扮更显柔美,不过柯慈奉上半张遮面的面具,便将那张倾国容颜遮去了大半,这般一瞧也是个风雅君子。 沈娘子在旁瞧着笑了笑道:「妾身倒是晓得昨日王爷为何说王妃与侍从不能互换了,确实有几分道理。」 裴玉戈只摇了摇头道:「正事为重。」 车内其余三人齐齐垂首低声应了,约莫是到了地方,王府的马车暂且停下了。王府的马车不同于寻常富贵人家的,在路中极是扎眼,更不用说那马车旁一圈高大威武的护卫。 百姓远远避着,不多时,车上下来两人,后面下来的那人虽头戴纱帽遮去了容颜,可那身朱红官服却是教人看得清楚。百姓都知道这是达官贵族的官老爷,少有几个眼尖懂得多的便嘴快同人说这是从前襄阳侯府的病公子,嫁给雍王做王妃的那个。 众人听了再一瞧,越看越觉得那官老爷微微佝偻身子,离得近的还能听到咳声,走路也是极慢,多数时候是靠在身旁美妇身上。他们走到摊子面前,那美妇便伸手指了指,便有随行的持刀亲卫上前递了银子包了挑好的吃食。 不多时马车又下来两名青年人,身姿挺拔,皆穿着一袭儒衫,远远瞧着倒像是秀才儒生一类的,只其中一人戴着遮脸的面具,瞧不清面貌。两人走至身着朱红官服的人跟前,虚虚行了一礼后便相伴转入临近巷子,很快便没了踪迹。 『雍王妃』又在半条街走了走,最后实在忍不住压着生连咳了好几声,才在美妇人和亲卫的护送下回了王府的马车。 上了车的『雍王妃』摘了纱帽还是忍不住一个劲儿咳嗽,沈娘子拿了个瓷瓶揭了封凑到对方鼻下,缓了会儿才没再继续咳了。 「余医正这药粉效力着实霸道了些,辛苦徐小哥了,不过之后若是襄阳侯上门,仍需仰赖徐小哥解释。」 徐正礼仍是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鼻子和喉咙里还是痒,弄得他仍想咳嗽流涕,忙一边点头一边道:「沈娘子,劳烦将余医正配的解药再给小的闻一闻。」 沈娘子也没说什么,抬手将瓷瓶递了过去,毕竟一会儿进府徐正礼还要再装一次,他们都是为王府办事的,自然不会苛责这些。 这齣戏演得实在显眼了些,也就几个时辰消息便传开了。纵使京中已对裴玉戈的弱身子有了些了解,却不成想竟差到这个份上,不过上朝后回来几日便又病得厉害。当然这其中也有柯慈在背后推波助澜。有说裴玉戈咳血得了肺痨的,有传裴玉戈是被人抬回王府的,更有甚者,讹传过了头说雍王府马上要办丧事了。 襄阳侯不知真假,听说萧璨忙于公务,带着夫人急吼吼得往雍王府沖。 王府一干心腹都得了吩咐,守着主院的皆是萧璨最信任的心腹,人进去了当真是半点风声都漏不出来。甭管是谁的耳目,就连之前宫里安插的那个舞女也被回来后的沈娘子寸步不离带在身边,无法靠近主院半步。 襄阳侯夫妇是被直接应进主院的,不过他们被带进主屋的时候,屋内并不见长子的身影,只有一脸苦笑的徐正礼恭敬站在堂中,似乎是等了他们许久了。 「侯爷、夫人,大公子无事,不过他眼下并不在王府中。公子还让小的扮作他在王府称病,待侯爷来了让小的转告您一句话,公子说侯爷定然能明白。」 听到儿子没事,襄阳侯夫妇对视一眼,齐齐松了口气,而后裴绍才开口问道:「什么话?」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望侯爷与夫人勿忧。」 【作者有话说】 隔壁文昨天完结了,以后手上连载的就这一篇了,下周开始这篇会稳定多更~ 第63章 不是情敌 天子明旨召良州刺史及当年涉巡盐御史一案的官员不日进京。 卢启武在良州刺史的位置上做了许多年,虽说中间有那么几年调任至与良州毗邻的乐州暂代刺史,不过头两年的时候还是被调回继续接手良州。他在良州颇具民望,此番皇命一下,州府官员和百姓皆是闻之震惊。 裴玉戈求的不是粉饰过的真相,故而唯有眼下去良州,他才可能听到一些实话。 明面上,徐正礼会作为他的替身在王府装病,左右他身子差已是满京城皆知的事了,这计划倒也不会引起怀疑。而私下里,柯慈会与他以兄弟名义假装一同去良州经商,实为打探当年的消息,随行的王府亲卫与他身边的狄群都会扮做寻常不配刀剑的家丁随从。 第122页 寻常客商的马车自然比不上王府四驾的马车,不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应熬药取暖的物件都带着的,马车内壁也是拿不透风的牛油皮封了,虽是冬日赶路,却少有寒风能透进来。 「裴公子确实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 因为在外需要遮掩身份,柯慈并未以官位或王妃相称。开口的话仍是他一贯的阴阳怪气,不过手上的动作却未停。说话的功夫仍是沏了壶热茶斟上一碗送到裴玉戈面前。 「爷虽然平日极好说话,可但凡心里做了决定的,向来不容更改。咱们一路往北,虽不比去甘州危险,可到底是要担些风险的,然而裴兄却能让爷改口。」 裴玉戈将搭在膝上的皮毛毯子拢了拢,抬眸未答反问道:「柯兄在害怕什么?怕明珠受我影响不似从前那般杀伐果断?」 柯慈被点破心中想法,面上笑容却不减半分,甚至坦然应道:「我等自然相信爷不会被旁人迷了心智,只是我与裴兄到底立场不同,你占尽好处,再来试探说这些实在没意思。」 裴玉戈瞧着柯慈,良久敛了眸子轻摇头道:「你倒是个实诚的。」 「不管王府其他人如何看你,至少在我这儿,我仍不能完全相信你。外面的人不晓得你颠龙倒凤之举,可我们几个却是一清二楚的,只不过是爷愿意相信你,我才愿意信你两三分。」 裴玉戈执杯又饮了几口热茶,冻得有些发凉地手指贪恋那茶碗的热。柯慈嘴上虽不饶人,可人却不是个冷心冷情的,一声不吭灌了个汤婆子推过来。 「多谢。」裴玉戈坦然道谢,接了汤婆子过来焐着手,一旁的柯慈只是轻哼了一声,别开眼并未开口应什么。 待掌心捂热乎了些,裴玉戈才开口说道:「明珠并非心思狭隘古板之人。欢好之事于他和我而言,只为彼此愉悦,他怜惜我体弱乏力,我爱他随性洒脱。我们惺惺相惜,并不在意世人觉得应是如何。」 「呵!我听着这可不像是裴大公子能说出来的孟浪之辞。」 柯慈的话仍在含沙射影,不过裴玉戈听出他话里并无恶意,也便没有放在心上。将汤婆子小心放在腿上,又拢了拢身上的皮毛大氅后復又开口道:「两情相悦,何来孟浪之说? 「强词夺理。」 「柯兄能如此言行无忌,除却本性使然,想来也有明珠一贯惯着的缘故。」 柯慈听了微微眯起眼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裴玉戈坦然微笑。 瞬息间一个抬眸,黑眸深邃,全然不似平日表现得那般淡泊。明明什么都没说,甚至面上微笑都不曾减去半分,仍令柯慈感觉眼前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 他先是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冷笑出声:「裴公子这人前人后两幅面孔可敢给爷露一露?」 裴玉戈神色不改,只淡淡道:「倒也谈不上是两副面孔。我素来体弱,如今多饶的这二十多年也全是仰赖父母亲人尽力保全。日子都是偷来的,我便不愿做那些无谓之争虚度光阴,可这不代表我是任人揉搓的面团。何况,你所说的明珠只怕心中早已清楚,你是他的心腹,难道觉得明珠对我种种迁就都只是因为我这张脸?」 柯慈听了沉下脸来,看向裴玉戈的目光也变得探究起来。 裴玉戈神情严肃,忽得话锋一转,连名带姓地唤道:「柯慈,你对明珠并非恋慕之情,你我也并非敌手,何不如握手言和,将该办的事仔细办好了。」 柯慈挑眉反问道:「爷对我有知遇提携之恩,又是个风趣平和的主子,裴公子嫁入王府不足一年便敢说你与王爷两情相悦。交浅言深,你凭何笃定相伴爷许久的我们便不会心生爱慕?」 裴玉戈摇头,语气肯定道:「爱慕和在乎还是有分别的,何况你也说了是『你们』,若是真的心存爱慕,你眼中该是容不下我,而非…时刻担忧我伤到明珠,不是么?」 「呵…哈哈!裴公子,就算你猜得都对也无法打动我。你方才有句话说得我还算认可,我们不是敌人,所以但凡是爷想要做到的,我都会为了他尽力辅佐你做成,不过…也仅此而已。」 裴玉戈微微颔首道:「如此便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不求短暂一时。」 柯慈没有回应,不过也没有反对。 两人面对面坐在马车里,即使偶有目光相撞,也是淡定别开视线鲜少开口说什么。 他们这一路几乎不曾耽搁过多时辰,好在王府的马车虽外表看着不起眼,但拉车的马都是进贡的良驹,日行千里虽夸张了些,可比起寻常马匹总能多赶些路。 乔装成家僕和车夫的王府亲卫日夜兼程,原本京城到良州需要十多日的脚程,他们只用了不到十日便赶到了良州的边城。 马车在官道上远远能瞧见丰县城门时,他们才暂时停下来修正一番。 良州在大齐境内说不上是什么富足州府,可因是京畿通往北境五州的要道,往北去的行商都要经过这里。 而同甘州一样,良州起先是叫雍州的。先文帝在位时,原本的中洲国主,也就是如今的东江王主动献降。中洲国以西的部分国土因与雍州隔江而立,后被重新划分,两处合併,改称了良州。中洲人多行商,连带着良州境内也成了齐境商贾常往之地。 有商人的地方消息也最是流通,裴玉戈与柯慈扮做过往行商便不会惹人侧目,而从良州一路向北,直通北境五州,倒也方便办之后的事。 第123页 在城外等待的间隙,裴玉戈拢着皮毛大氅与柯慈一道下了马车。忽听得天空中似有鹰隼之声。 裴玉戈抬头望去,便见一只鹰似是在他们头顶盘旋,身旁柯慈往官道旁的林子里走了走,而后才抬手放在唇边吹响口哨。 下一瞬便见那鹰直直朝柯慈飞来,男人将左臂的绸缎料子往上拢了下,露出臂上戴的软甲,那鹰便落在了他左臂甲上。 柯慈从腰间小竹笼里抓了几块肉干餵到鹰喙边,待那鹰吃肉干时便腾出手解下来绑在鹰爪上的信笺小筒,从中抽出一封写在绸布上的信。 将信上的内容扫过后,柯慈抬手放飞了信鹰,走过来将重新叠好的绸布信双手奉上。 『圣旨虽下,人选未定,良州旨至,不日将离。时日尚多,盼顾惜自身,切勿勉强,见信吾安。』 绸布字上不多,事却说得明白。信中虽未直白明说,可那信一看便知是给自己的。 裴玉戈没有将那块布毁去,而是小心叠好收入怀中。他拉着柯慈远离官道一些后才开口问道:「信鹰自京城到我们手中要多少日?」 「三五日。信鹰都是王府里熬过性子的,比马车脚程要快许多。」 「那约莫隔几日会有信?」 柯慈摇头道:「要看爷那边何时送信出来。」 裴玉戈陷入沉思,良久才又开了口。 「入城后可还能召鹰过来?」 柯慈点了点头。 「那我们即刻入城。」 第64章 「吾安」 丰县在良州府之西南,与京畿相邻,也是入良州的关口之一。故而虽只是一县之地,可来往商贾众多,丰县也跟着富足起来。 从城门楼的修建到进入后沿街看到的民宅及接近都能看出这里百姓的日子过得不错,对过往商贾也没有多余的好奇心,裴玉戈与柯慈乔装扮作商人亦无人察觉不妥。 如今已近冬日,来往的商贾人数比头几个月少了近两倍,客栈还有得住。 裴玉戈与柯慈均是一身寻常客商的打扮,不过裴玉戈并非戴京城时遮掩面容的面具。他将长发散下,用髮带挽了个松松的髻垂着,鬓髮拨弄到脸颊边,显得年轻了不少,再加上他男生女相,姿容绝色,打眼一看只觉得是个好穿男装的美娘子。 昭帝与先帝在位时都在尽力改善女子在这世间的地位与自由,似他这样打扮跟着出来行商的『女子』在良州其实也不少。而良州不比京城,认识裴玉戈的人几乎没有,稍加修饰以原本的面容示于人前远比戴着面具行走更不容易被人记住。 马车在丰县最热闹的那条街上停下了,一下马车抬眼便见前面十几步远的客栈,虽没办法和京中的相比,可已是丰县瞧着最好的客栈了。 店伙计身上穿着短打小袄,因是冬日,外面冷,不见客人的时候那几个伙计便双手拢进棉袄袖子里靠着店门站着闲聊。 瞧见一前一后两辆马车停在客栈门口不远处,随行僕从也约莫有十数人之多,其中两个机灵的伙计便忙迎了出来。 「贵客…啊…」 一伙计的话刚开了个头,那双眼便落在裴玉戈的脸上挪不开了。他们做迎客生意的,从前也不是没见过好看的男女,可没有一人有裴玉戈这般的美貌。在小地方的人看来,真真是像那天上下凡的仙子似的,风颳在脸上疼都没能让他们回过神。 「瞎看作甚?还不领路?!」柯慈凝眉往旁边挡了一下,他与裴玉戈身量相当,虽不能完全将人遮住,可到底是挡了那些色眯眯的目光。他长相也称得上清秀俊朗,不过或许是因为性子手段一贯阴狠,蹙眉时总给人一种狠戾之色,震慑寻常的店小二还是足够了。 那店伙计被呵斥了一句,其中一人回过神抬手轻打了自己一个嘴巴,既是清醒也是打给贵客瞧得。他一边扯了把身边的同伴,一边弯腰招唿道:「是小的冒犯了,几位贵客请进。」 柯慈颔首吩咐道:「我们往北做生意去,途径这里歇脚,拉车的两匹马都要仔细用好马草餵着,爷们不差银子。」 那店伙计忙应声,后反应过来的那个被打发去领僕从到客栈后面的马厩院子,伶俐些的那个则点头哈腰将柯慈与裴玉戈引至客栈大堂。 原本窝在柜檯后的中年掌柜眼一眯,眨巴着眼睛又咽了口唾沫才搓了搓手迎出来道:「几位贵客…是打尖儿还是住店?外面风渐渐大了,咱们这悦来客栈可是丰县最好的客栈,贵客若是不急着走……」 柯慈停下脚步歪头瞧那掌柜的,目光依旧凌厉,饶是那掌柜的有见识得多,却也没瞧见过戾气这么重的行商。瞧年纪打扮像是富商户家的公子哥,可那眼神却像是做人命生意的恶匪,登时骇得他一激灵。不过很快,掌柜的目光就落在了裴玉戈的脸上。 「这位娘…公子?」 掌柜的情不自禁脱口便要唤娘子,委实是裴玉戈容貌过于雌雄莫辨了,他人生得白,仅有的那点病色在没出马车时也用胭脂遮掩了,让人只注意得到那副天人之姿。 「住店,一间最好的上房,一应吃食都按最好最精细的来,若你们客栈做不出来,便去寻最好的馆子买来,银子爷一个子都不会差你。另外我这趟还带了十几个家僕伙计,也给他们准备几间屋子歇脚住着,后院餵马的材料也要最好的。」 第124页 「啊…是、是。公子放心,咱们悦来客栈的厨子也是丰县顶好的,保证让爷…二位满意。」 被柯慈出声打断,掌柜的又咽了下口水,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地收回了视线,这次他谁都没看,目光盯着柯慈腰间坠着的那块玉佩上。那可是块顶好的玉,翠绿通透,可不是寻常人家能佩的,再扫一眼柯慈与裴玉戈身上大氅和衣衫的料子,见多识广的掌柜心里便已有了数。 柯慈没等那掌柜的索要便解下腰间一个装银子的荷包丢到了对方怀里,那掌柜的笑着拉开荷包瞅了眼,约莫少说也有三四十两的样子。虽然年轻公子没说要住多久,可在丰县这些银子便是他们这一大群人胡吃海塞住上一两月也足够了,得了便宜他自然不再有什么话说,只把面前这二人当做贵客仔细捧着便是。 掌柜的唤了先前领路的那个伙计,让他领着贵客先去楼上最好的客房歇着,柯慈方才故意只要了一间最好的客房,也没答那掌柜的对裴玉戈的猜测,只由着这些人胡乱猜测。 店伙计小跑着走在前面,到了楼梯口躬身等柯慈和裴玉戈都上来了才继续在前面领路。 「贵客请进。」最后领到靠北的一间客房门前,那店伙计推了门自己却没进,同随行的僕从一起站在门口,不过话却没停,「北面的这间客房宽敞,和寻常家宅屋子收拾得一样,分内外间。贵客可以推开外间的窗往外瞧瞧,是咱们旁边一条热闹街巷,平日来往人多瞧得清楚却不似大道那边吵闹,里间有拔步床和美人榻都有,外间也安置了矮榻,若需要丫鬟僕从上夜也是有地方待着的。」 裴玉戈迳自绕过屏风到了里间去,那店伙计眼睛下意识跟着往里面瞟了眼,不过很快就收回了,再瞧柯慈已站到窗边,一手推开了木窗。 冷风一下子吹过来,那店伙计缩了缩脖子,下一瞬便听到了柯慈的招唿。 「进来回话。」 「诶!」店伙计应声,瞧了一眼门口不动如山的家僕,揣着手小心往屋里走了两步,却没有再近前,只谄媚笑道,「贵客有何吩咐?小的自小长在丰县,跟着掌柜在悦来客栈招唿来客六七年,不敢说什么都知道,可多多少少也听了学了些。」 柯慈斜倚在窗口像是不畏寒似的,闻言勾唇笑道:「你倒是个伶俐回来事儿的。」 像是要证明自己确实伶俐,那店伙计忙又道:「做店小二的,这点眼力见还是要的。贵客说往北做生意,可是要去北境五州做米粮布匹生意的?」 柯慈来了兴致,逗着那店伙计道:「是个眼尖的,你再细猜猜?」 「贵客气度不凡,衣裳料子虽瞧着素可却是顶好的料,您来时拉货的马车不像是拉粮食的。从丰县南边来的,该是京城的贵客。」 「呵。」 柯慈未答对与否,只伸手从腰间荷包里摸了个银锞子丢过去,那店伙计疾步上前几步双手接了,搁掌心快速掂量了下,转眼就笑着拢入袖中,拱手谢道:「谢贵客赏。贵客可还有什么吩咐小的,小的必定尽力。」 柯慈歪头瞧着外面略显萧条的街道,到底是冬日,外面冷得厉害,做生意呵来往的行人都少了大半,只有零星几个摊子。 「我们从南边来的,路上在官道驿站听人说良州似乎出了什么事,可会影响我们做生意和出关?」 那店伙计答道:「贵客说的是皇帝召刺史大人入京的事吧?」 柯慈歪头睨着他道:「丰县这小县城消息倒挺灵通的。」 「贵客有所不知,咱丰县虽离州府远得很,可託了像您这般来往客商的福,日子过得还算富足。做生意嘛,本来就得消息灵通,再者咱们悦来的东家是知府夫人娘家的亲戚,也是托东家的福,知道的总是比别人多些。而且东家最是爱与豪爽的客商交朋友,贵客若是有在良州府做买卖打算,得了机会也可以问问咱们掌柜的,他每月会去给东家报帐。这刺史大人的消息就是头两日掌柜的报了帐回来说给咱们听的,不过贵客放心,各处该怎么做生意还是怎么做,碍不着您。」 「是嘛…诶,我听家中长辈叮嘱说是与从前被抓的什么白水贼匪有关,叮嘱我千万不要往那儿去。劳驾问一句,出了丰县过良州府往北境去可会经过那什么白水县?」 「贵客说的那山寨早几年前就剿灭了,没死的估计早烂在大牢里,活着也成不了什么气候,肯定碍不着贵客。不过小的还是多说一句,白水县自从出了那事就荒了,原本那县的人能跑的都跑了,也做不了什么生意。贵客若去良州府绕绕道,左不过晚一两日的脚程,可到底图个心安不是!」 柯慈眯了眯眼,迟了下才幽幽道:「那…多谢你告知了。」 「小的当不起贵客的谢。贵客,您瞧这用饭的时辰还早,小的斗胆多问一句,您…二位是在客房用,还是到了时辰去大堂坐坐?」 「既是头回出来做生意的,还是出门多听听多见见得好,不必费心了。不过这屋里冷得厉害,同行之人有些畏寒,劳你弄个炭盆来。」 那店伙计笑着应了,后退几步出了客房,瞧见门口站着的人,他没有自作主张帮着关门,只笑着离开下了楼回话去。 一名扮作家僕的亲卫走进来,压低声恭敬道:「长史,左右的客房已悄悄查过了,没人住着。」 柯慈颔首道:「嗯,继续盯好了,一会儿店伙计送了炭来提前将人拦下,别让人靠得太近。」 第125页 「是,属下领命。」那亲卫应声出去,这次帮忙带上了门。 门关上后,原本进里间的裴玉戈走了出来,他只解了最外层的皮毛大氅,身上仍穿着保暖的袄子,只是纵然屋里冷得厉害,他也没缩着避寒。大开的窗口灌了风进来,将裴玉戈颊边长发吹乱了些,他人依旧如青松般站得直。此刻沉下的神色倒能瞧出些许上位者的不怒自威来。 「看来良州在那位卢刺史治下倒是稳当,不过白水山匪一事却是蹊跷。」 听那店伙计话中之意竟是不知道当初萧栋登基已将这些截杀巡盐御史的匪徒赦免了,究竟是市井小民蒙在鼓里还是这事本就有蹊跷,正应了先前朝中调查翻出的种种蹊跷,此刻他们还不得而知。柯慈一边说着,一边将二指放在唇间吹了声短促口哨,同时取了几块肉干放在窗边。 约莫几息之后,天空隐隐瞧见一个黑影逐渐飞近,不过片刻便落在了窗边。 柯慈此时转头看向裴玉戈,还没来得及开口却见对方已将一张撕开的信笺折好递了过来,他愣了一瞬,反应过来后笑出了声,抬手接过那信笺,又重新折了折放入了鹰爪处绑着的信筒里,全程竟是没有多看一眼。 那鹰是柯慈亲自学着驯的,从还是雏鹰起就养的,熬过了自然认了主。吃完了肉干也没有直接飞走,而是拢了翅膀立在窗口,安静等着柯慈取了纸笔墨,坐在一旁的书桌旁快速写了什么,又将另一封信也放在爪上信筒后才听命飞离。 做完这一切,客房内又归于平静。 过了良久,柯慈才稍稍躬身道:「这几日车马劳顿,裴公子服了余医正配的药后便在里间歇下吧,我在外间便可。」 「常安。柯兄莫忘了这一趟我不能是裴玉戈了,你该唤这个新名字的,我想以柯兄的聪慧应当分得清轻重。」 「是,常安兄所言我一定字、字、牢、记。」 裴玉戈听出了柯慈话中的其他意味,却没有点破更没有回应,而他也确实有些疲累了,轻咳两下回了里间。 京城,雍王府,清晨天不亮时一只信鹰便回到了鹰舍。 餵鹰的侍卫接近,虽不是那鹰的主人,可因是平日负责餵食的人,鹰对那侍卫的气味熟悉,只是抖了抖翅膀却并未拒绝那人从鹰爪上取走了两封信。 信笺取下即刻就送进了主院,今日当值的郭纵捧了信与药膳汤一起送进书房。 外面天还未亮,萧璨却不在内室熟睡,他人披衣点灯坐在外间小书房桌案前。郭纵知道自家王爷怕是又熬了一整夜,可他也知道劝不住,只捧了汤与信搁在桌上,唤道:「爷,柯慈的信鹰送了王妃的信来,您又熬了一宿,喝完汤歇一歇,也好提些精神给王妃回信。」 听到裴玉戈写了信来,萧璨脸上露出喜色,没见愁绪被扫去了一些,朝郭纵伸手。 郭纵将那张撕成半截的信笺恭敬递过去,又舀了一勺热汤摆在了萧璨手边,至于柯慈禀报详情的信则被郭纵留在手上,没有立时交出去。 那信纸被撕去了一半,上面拢共也没写了几个字,可裴玉戈远在百里之外却像是长了天眼似的,那信上赫然写着他猜到萧璨必然不肯好好歇息,劝说萧璨一定要顾惜身子。末尾几个字尤为令他心安。 『吾安,亦盼君安。』 第65章 收服 留在丰县的这几日,柯慈倒是每日都会去各处逛逛,茶馆酒肆布庄,有点要做生意的样子,不过并不专注于此,倒像个富商公子用着家里的钱出门游玩顺道做点生意试试的样子,而裴玉戈则隔一两日才会跟着出门一趟。 一来是他身子受不得劳累,二来也是有意让沿途见过他们的人误会,不过三两日的功夫,客栈周围但凡见过他二人的都只当是年轻公子带着的新夫人出门,无人多想他二人的来歷。 在悦来客栈住下后的第五日一早,丰县这边隔老远都能听到阵阵马蹄声与嘈杂人声。 柯慈早起去客栈大堂点了些粥食小菜,等待的功夫与掌柜闲聊问起街上闹哄哄的缘由。他们闲聊的功夫还有骑马巡街的官兵经过客栈门口,那驱赶行人的排场比起禁军御街开道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掌柜的顺着柯慈的目光歪头看了眼外面,见柯慈收回视线,他才拢着双手笑道:「贵客打南边来,应该也见过这阵仗。」 柯慈皮笑肉不笑说道:「见倒是见过,只是不曾想这良州官兵竟同禁军一般神气。」 那掌柜的一脸不在意地笑了笑道:「咱小地方的人虽没见过京城禁军是什么模样,不过方才那阵仗在良州倒是寻常光景。天高皇帝远,贵客怕是没怎么出过京师,才会觉得奇怪。」 「这我倒是头回见到。不过瞧这阵仗,来的只怕是个大人物?」 那掌柜的笑道:「贵客来是不是问过?就是刺史大人入京觐见的事。别看这会儿街上冷清,等过一个时辰贵客在楼上客房瞧着,到时可热闹得不得了!」 「是嘛…听来倒是有趣。」 掌柜的眯了眯眼,想着这年轻公子随手甩出的几十两银子,还是多叮嘱了句道:「贵客听着有趣,不过只在楼上客房远远瞧一眼便罢了,有些热闹可不兴凑。」 柯慈听出了这掌柜的话里有话,多半是看在那些银子的份上,便也不多说什么,只取了几钱碎银放在柜檯上道:「多谢掌柜的告知,不知店中可有醇厚不醉人的酒,这点散碎银子可打得几两酒?」 第126页 其实上次柯慈给的银两足够买下客栈里的几大缸酒,可做生意的,谁会不喜欢银钱,更何况是这种可以私自昧下的钱。 掌柜的当即便抬手用袖子将碎银扫到手心里,一面笑道:「自然是有的。贵客不知,咱们丰县以东有一片桃林,春日开花风景极美。而秋日结了果,便有酒肆收了秋桃酿桃子酒,酸甜适口、香而不醉,打上二三两酒,冬日小酌暖身但不醉人。」 「那便劳烦掌柜的打上二两来,稍后交给我这家僕一併端上来就成。」 「好嘞,贵客尽管歇着,酒菜马上备好送上去。」 柯慈进客房时,裴玉戈正拢着身上披着的皮毛大氅坐在靠近床边的矮榻上。木窗推开了半扇,裴玉戈人虽没抬头看,可外面的动静却一点没漏掉。 「良州刺史卢启武的车驾今日便会经由丰县离开良州地界,外面是丰县的府衙官兵在清道,而且听这客栈掌柜的意思,恐怕一会儿还有其他『热闹』看。」 柯慈语带嘲讽,走近些坐在了矮榻的另一边,不过刚坐下一会儿,窗外唿唿的冷风吹进来,冻得他一激灵,起身过去将外间开着的那扇窗关了。 裴玉戈并未阻止,修长的手指拿起一个倒扣的茶碗,动作利落地提了茶壶用刚沏的热茶烫过那茶碗一轮后,用茶筷夹着翻过来放到重新落座的柯慈面前,斟上多半碗。 「长安此举,实在令我受宠若惊啊!」 柯慈的态度虽不比最初那般浑身带刺,可他这人言行乖张,与裴玉戈这种清流文臣实在不是一路人,便是那忽远忽近的称唿便听得裴玉戈不由皱起了眉。 不过裴玉戈并未因柯慈的态度而愠怒,因为他很清楚柯慈一贯如此,话说出来实在不怎么讨喜,但也并无恶意,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也便罢了。 裴玉戈撂下茶壶,迳自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碗品了一口,而后抬眸看向柯慈道:「信鹰最快何时能回?」 「咱们在丰县停留了四五日之久,如若爷那边即刻回信,最迟三日内也到了。」 「三日……」裴玉戈眉头微蹙,手指轻轻摩挲着杯壁,思索片刻后下了决定道,「卢启武今日已至丰县,最迟十三日内便会到京城了。这几日在丰县停留,酒馆食肆皆无人谈论白水山匪一事,我们此次北行所剩时日不多,不能在此地耽搁下去了,信鹰那边消息一到,咱们即刻出发。」 「下官…遵命。」 不多时,客房的门被敲了三下,随后家僕装扮的亲卫端着酒菜进来。 那些清粥小菜自是放在裴玉戈面前的,后要的那一小壶桃子酒则放在了柯慈面前。亲卫弯腰的功夫压低声禀报导:「上楼时外面有了其他动静,公子用过早膳可开窗瞧瞧。」 裴玉戈颔首,从亲卫手中接过干净汤匙后挥手示意人退了出去。 客房内关着窗,隐隐有人声从窗外传来,不过并不如先前阵阵马蹄声扰人清梦。等到外面人声逐渐大起来,裴玉戈才放下吃了一半的粥,起身绕至窗边推开了挨着他的那半扇窗。 柯慈拎着酒壶和杯盏到了窗边,推开窗歪着身子向外瞅时还不忘斟上一杯桃子酒细品,不过那双眸中并无半分醉意。 他们所在的客房只能看到大道侧面的景象,此刻能见到身着冬衣的百姓被近乎驱赶着来到大道两边站着。前后都有官兵把守着,看起来是不想让百姓离开。 不多时便将大道两侧站满了,另有青衣官吏骑在马上一路过来训话。 柯慈声音不高不低嗤笑了声。 「不愧是刺史大人,这排场倒是足。听说自卢启武离开良州府便有百姓夹道相送,声势浩大,不成想这表面功夫竟一路做到了丰县。长安兄觉得这消息传至京中,天子及百官该如何想?」 能令百姓一路相送,可见是深受百姓爱重的好官。卢启武这十年来政绩不错,这番作为无论真假,只要传进京中都对当初释放白水山匪之举有所影响。 裴玉戈在旁也是神色凝重。 「卢启武外任多年,此前并未听闻他倒向朝中哪一派,只是不知这令百姓夹道相送之举是他为了遮掩赦免死囚的过错特意安排,还是有人想藉此拉他下水。」 「我倒是更相信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柯慈忽得说了这么一句,已是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裴玉戈抬眼打量着他,过会儿收回视线道:「若说他无私心,我亦是不信的。可私心并不碍着他是位好官。」 柯慈未答,只勾唇沖裴玉戈笑,显然是不信的。裴玉戈并不欲与柯慈再起口舌之争,便摇摇头随他去想了。 卢启武的车驾比预想的时辰要早些,约莫才半个时辰,便有几批快马自北城门一路奔来。青衣小吏手执令旗喝令被赶出来的百姓,之后便遥遥瞧见那卢刺史坐的马车由北面过来。 如果不是裴玉戈他们亲眼瞧见丰县官兵驱赶百姓出来,只瞧见这副场景,不知情的确实只觉卢启武颇具民心。 刺史的车马之后另有三辆马车,不过那单驾的马车瞧着朴素了不少,应是应诏同去京城觐见的良州官员。 「良州陪同刺史进京的官吏名单能否拿到?」 裴玉戈收回目光,抬手将手边的半扇窗关上。不过许是方才被冷风吹得狠了,话音未落便躬着身子连咳了好几声,唿吸也渐渐侷促起来。 第127页 「啧。」柯慈见状皱了皱眉,虽然面上瞧着有些不耐烦,可还是去内室翻出了出门前备下的药丸送到裴玉戈面前,又把靠近自己那边的窗也关了,免得更多的风吹进来。 眼瞧着裴玉戈服了药,气喘的症状有所缓解了,他才开口道,「下官说话直,还请您多担待着。如今能留在王爷身边的,无一不是尽心有用之人,生来体弱固然不是您的过错,可拖着这副病体跑这一趟,下官除了拖累想不出有何意义?」 这话说得已算重了。 可裴玉戈却不恼,顺了口气不急不缓道:「柯长史方才有句话恕裴某不敢苟同。你们之于明珠,并非棋子而是知交,我之于明珠,初时是盟友、如今则是彼此心悦之人。不论你我,贪图的都不是未来在明珠身边能有怎样的锦绣前程,或许曾经有过,但如今我想柯长史是凭自己的心意留下来的。既如此,在意有用无用、患得患失,岂非本末倒置?如此…亦是羞辱了明珠的一腔真心!」 最后一句,裴玉戈少见得掺杂了些情绪说出来的,而柯慈听后脸色变了又变。裴玉戈也不急于接着说什么,只静静地坐着,他在等柯慈自己想明白。 「到底是言官御史出身,这条舌头就是灵活。虽然不甘心,但我不得不承认,你说得对。」 裴玉戈闻言轻摇了摇头道:「这与是否是言官御史无关,肺腑之言罢了。若你也视明珠为最要紧的人,你便能明白我为何有感。」 「呵。」 柯慈轻笑出声。不过这次却不带任何讥讽之意,更像是松了一口气的释怀一笑。 一向刻薄的男人起身,格外恭敬得面朝裴玉戈弯腰一拜道,「方才…是我言过,望王妃原谅则个。」 裴玉戈缓缓起身,抬手託了柯慈一把。 两人面对面站着,裴玉戈温言道:「柯长史刀子嘴豆腐心,嘴上不留情可这一路也没少关照我,裴某焉能不知。我知你看重明珠逾越自己,也知你方才失言也是关心则乱。你我对明珠的情谊虽不同,可却都是真心实意,既如此,我又有何理由苛责于你?」 裴玉戈将柯慈之前种种针对都说成是关心则乱,给了柯慈台阶下。 他面上神色淡然,虽稍显病容,可眸中清明,并非那等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心机小人。柯慈与他对视一眼,不由长嘆了口气,心中有些五味杂陈。 良久,柯慈恢復了一贯凌厉张扬的模样,不过言辞却不似从前那般尖锐。 「良州陪同官员的名单我明日便会奉上。」 裴玉戈坐回矮榻上微微颔首,面上是淡淡笑意。 「如此…便有劳你了。」 第66章 兵行奇招 信鹰比预料之中回来得快,次日黄昏,那鹰便停在了客房窗外。 柯慈取了信,看过信后,将其与陪同官员名单一併交到了裴玉戈手中。 里间的窗关着,裴玉戈坐在桌前,那件皮毛大氅盖在他腿上。笔墨纸砚放在桌案上,他正微微蹙眉想着什么,手中提了笔却迟迟没有沾墨落下。 「公子,爷的信。」 柯慈自那日后对裴玉戈改了态度,虽然并不如同旁人那般亲近,可总归不似从前那般话里夹枪带棒的。其实要说是多喜欢裴玉戈也说不上,只不过是被裴玉戈拿话点明才意识到自己先前是错了心思,也辜负了萧璨对他的信任罢了。他向来不是个只会打嘴仗的人,所以裴玉戈也没藉机『报復』柯慈此前种种越矩,他二人之间,只需要将事办妥便可。 裴玉戈口头道了声谢,接过后先展开看的是萧璨的回信。 与他那日传回的信不同,萧璨倒是洋洋洒洒写了一整张纸。字里行间写满了自己的思念与担忧,末尾才对如今京中事态及几件大事做了交代。 裴玉戈尤为在意的是前往北境宣旨的人已经定下,不日便将离京,奇的是萧璨在信中并未提及宣旨的人是谁,只说了宣旨的队伍约莫会在一月左右赶到燕州,届时得了信的两位靖北王世子会在燕州城领旨共赴京中,故而裴玉戈只需在此之前赶到燕州见到两位世子说明情况便可。 「一个月…倒是比先前预料的多了些日子。」 裴玉戈将萧璨的信放在一边,展开那份官员名单时,柯慈在一旁道:「虽说是一月,可丰县在良州最南边,即便咱们这趟能从良州东北出关经乐州走捷径早些到燕州城,可沿路少不得也要花上二十日上下的功夫,余下留给我们打探消息的时日便不多了。」 裴玉戈扫了一眼那良州官员的名单,闻言摇头道:「我知你是将我体弱难以日夜赶路也算进去了,不过不必担忧,良州府那边两日变够。」 柯慈闻言挑眉道:「两日?恕我直言,公子何以这般有把握?」 裴玉戈将名单递还给柯慈后解释道:「我在良州有一位旧识,官位不高,可他有监管州府案宗之权。起先我是不欲叨扰为难他的,是以昨日才下定心思向你讨要名单。所幸…他并不在此次入京的官员之中,想来也是官位低微的缘故。」 无需多解释什么,柯慈便已明白了裴玉戈的打算,只不过似是没料到裴玉戈能想出这样的法子来,他将名单丢入炭盆内燃尽后不由感嘆道:「我以为公子在御史台多年,又师从那位温大人,该是刚正不阿的性子,不曾想也会剑走偏锋。」 第128页 「刚正不阿自是应当的,可那不代表墨守成规。规矩到底是死的,活人总不能被那些死物困死。更何况,本就是有人意图将真相掩埋,我用些手段查明而已,又何来不公不正之说。还是说,御史在你眼里,都该是一板一眼,凡事必按规矩正大光明?」 柯慈闻言笑了一声,似是想起了什么,眼珠一转摇头道:「我险些都忘记了。当初与爷相遇,不正是公子刻意安排?」 裴玉戈松了口气,和气地笑了笑,却并未多解释什么,只转头提笔书写起来。 柯慈见状只稍拱了拱手道:「那公子且写着,我去将启程诸事安排妥当。」 本就是富家子弟出门歷练,挥金如土的人那客栈掌柜的也不是没见过,听到柯慈说无需退银子时,他乐得脸都能挤出褶儿来,不过要伙计帮忙收拾东西被柯慈拒了。他们拢共住了不过几日的功夫,拿到客房里的东西并不多,吩咐收拾一番后没到午膳时候便再次启程了。 这一趟,他们目的明确是直奔良州府的,沿途路径其他郡县时虽也会住店停留,却同普通行商一般,只堪堪停留一晚。白日城门一开,他们便继续赶路,约莫才过了三四日的功夫便到了良州府。 相较于周遭郡县,这良州府只占据一处小城,地方不大,来来往往的人却多。不知是否是为着圣旨调良州刺史与一众官员赴京觐见,城中少了主事的官员,城门口巡防的官兵也变得多了些,盘查也变严了。 消息是打前站的亲卫先一步打探来的,彼时他们的马车还在路上。 柯慈凝眉道:「单良州府如此戒备,想来是有猫腻的。只是如此严查……」 说罢便看向裴玉戈,目光在那张绝色容颜上停留了许久。裴玉戈只一眼便明白了他未出口的但又,良州府排查极严,虽说他们来时假身份以及户牒之类都准备得极为齐全,可此前通关从无人查验,若似良州府这般对着文牒和人一一查验,那么一个京城来的、貌若好女的男子便容易被人记住,来日良州旧案事发,旁人不是傻子,自然会上下排查。到那时,不说帮他们的良州官员会遭祸,便是裴玉戈连带着背后帮忙周旋这一切的萧璨都会被高上一笔。他俩一个是御封的御史大夫兼亲王,一个是御史中丞,此举无疑是欺君和明知故犯,届时事态恐一发不可收拾了。 马车停在官道边上,裴玉戈决定下得极快,他甚至没有多犹豫什么,便掀帘看向随行队伍中那两个女扮男装的亲卫问道:「你们此行可带了换洗的女子衣裳?」 此话一出,众人哪还有不明白的,只是万万没想到裴玉戈竟会主动想出这个法子。毕竟他虽生得雌雄莫辨,可到底是男子,又在朝为官,即便是后来入雍王府为王妃,王府上下、尤其是萧璨身边信任的属下也没哪个真把这位王妃当做女子看待。 其中一名女亲卫代为答道:「属下等都带了衣裙,以备不时之需,只是公子身量高,未必合身。」 裴玉戈摇头道:「无妨,只瞧得出是女子衣裙便可。」 那女亲卫应声,从自己马背挂着的包袱里取了一套叠好的女子衣裙捧了过去,好在她是给自己出行扮作寻常侍女备的,虽料子差些,可胜在那浅碧色还算雅致些,届时外面再批了大氅遮挡,也不会看出什么破绽。 裴玉戈要换衣,马车内自然是不能留人的,柯慈主动下了马车,不过走出两步却被裴玉戈唤住了。 「劳烦去寻笔墨还有契书用的那种黄纸来,我记得此行带上了。」 柯慈应后问道:「那印?」 「寻些朱墨来,我来解决。」 「是。」到底是官道上,他们说话都压着声,柯慈没有行礼,留下人守在马车旁边,自己则带着一人去后面马车里寻裴玉戈要的东西。 回来时,不止是笔墨纸砚,柯慈还带来了一些钗环首饰。在马车外等了不一会儿,轿帘被再次掀起,身着浅碧长裙的裴玉戈出现在众人眼前,一头泼墨乌髮此刻全部散开,令那张绝色容颜更添几分媚态。饶是已看久适应了这张脸的亲卫也不由看呆了,不及心中感慨什么,耳边忽传来柯慈的斥责声。 「低头!」 柯慈是最先回过神的,他深吸了口气才喝止一众看呆了的亲卫,众人这才低下头,倒是前面这阵仗让守着后面马车的亲卫不由疑惑,车中王妃该是何等模样才令他们全数露出那等神情。 「公子,我想你还需要这些。」柯慈上了马车,将帘子放下隔绝了外面的目光,他把从后面马车中寻来的东西放在裴玉戈手边,「仓促下只能寻来这些,等到了城中,我再差人买来合身的衣裳和钗环首饰。绾髮的话…需要我现在将女亲卫唤进来么?」 裴玉戈摇头,自顾自拿了纸笔墨放在面前小几上。 「正事要紧。另外…到了良州府,你我便是新婚夫妻,你依旧唤我长安便可。」柯慈这次倒是难得犹豫了,手上一刻不停磨墨,可却沉默没有应声。裴玉戈沾墨仿写户牒文书时抬眸瞥见一眼顿了顿道,「怎么了?有何不妥?」 柯慈苦笑道:「虽说事急从权,可若是让爷知晓我与您称夫妻,怕是爷要闹脾气的。」 裴玉戈也清楚萧璨脾性,嘆道:「你也说了是事急从权。罢了,你提起这事倒让我想起一事,若当着外人,你还是唤我…『明珠』罢了。」 第129页 柯慈闻言瞪大了眼,他几乎不曾在外人面前露出这种失态模样,即便是面对着女子装扮的裴玉戈时也未曾如此,一时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裴玉戈不管他心中是如何想的,下笔神速,不过一会儿便伪造了一份户籍文牒。柯慈还不待问那大印的事,便见裴玉戈将毛笔在笔洗中涮去先前黑墨,转而蘸了蘸朱墨认真在文书末尾一笔一画将那官府大印细细画了出来,甚至比起伪造文书还要费些功夫。 画好了那官府印,裴玉戈将那张纸拿起轻吹了吹,等上面墨迹变干,便取了先前准备的文书与之对比。 柯慈也低头去看,发觉刚伪造的这章虽显得新些,那笔迹与大印竟似真的一般。他眨了眨眼,又抬眼仔细瞧着裴玉戈,好半天才回过神疑惑道:「你……竟能仿笔迹和官府大印?!」 裴玉戈将干了的纸折了几折,手指在笔洗中沾了些尚干净的水,指尖一弹在纸上抹开,再吹干展开,那文书便有了些许做旧的痕迹。手法并不是很细緻,可应付良州府查验却是足够的了。 做完这一切,他才抬眸看向柯慈,答道:「我虽出身襄阳侯府,可天生羸弱提不得刀枪,我这样的人若想在这世上立足,便需有一技之长。君子六艺,也只有这笔上功力还能堪堪拿得出手了。不过今日也是事急从权,我不会胡乱用此技艺行污衊栽赃之事。」 「……」柯慈本来听到前面眼前一亮。那户牒身份虽是假的,可上面的笔迹与印都是正经拿到手的,裴玉戈能将这些都仿造得似真的那般,日后行事必能添些助力。只不过还不待他将心中盘算说出口,裴玉戈就像是猜中了他的心思般直接堵了回去,柯慈一时哑口无言,拿了自己的和裴玉戈刚仿造的那份下了马车,又唤了一个手艺好些的进马车帮裴玉戈梳个女子髮髻。 半个时辰后,他们的马车才排到了良州府的城门口。后面远远的还排了一长列,都是关口等着一一查验的。 马车在城门口被喊住,自有亲卫递了证明身份的文书过去,领头的校尉看了文书,又带兵走到马车前道:「奉命盘查,速速掀开车帘!」 马车的帘子被掀开,看清里面的人时,查验的官兵久久挪不开眼。车内如文书上所写是一男一女,男的是寻常男子的模样,女的脸上虽戴着半遮面的轻纱,可仍能看清她的长相。那堪比仙子下凡的模样令一众人直接丢了魂,狭长凤眸一抬一垂,勾得人心中痒痒。 柯慈此时咳了一声客气问道:「官爷,可查验好了?」 那校尉没反应过来,柯慈又耐着性子唤了第二遍,那人才痴痴应了声,随即便有亲卫扮作的僕从递了块银子过去帮着唤了声,那人才终于反应过来,抬手拍了下身边还愣着的兵卒,喝令道:「愣着做什么?!你!去后面那辆车也瞧瞧!」 那兵卒被排了一下,等车帘放下才略显失望往后面去了。马车内自然是准备好的布匹货物,那兵卒瞧过后回禀,校尉又咳了声掩饰刚刚的失态,又斥责了其他还发呆的手下,高声道:「放行!后面的上前!」 【作者有话说】 女装嘿嘿,明天双更 第67章 女装 城门处来来往往的人不少,可真正进入城内,却发觉大道上远没有城门口那么热闹,行人更是不多,掀帘去看,见的最多的还是如他们这般途经此地的行商。 所幸城门口盘查虽严,可因过往的客商、游人颇多,他们一行并不显得扎眼。 等寻到了还有空屋子住的客栈,柯慈便又换了套说辞,直说是北上探亲去的。他长于市井,最擅同人打交道,话也说得周全,少许功夫便安排妥当,这才出来将还在马车内的裴玉戈接出来。不过此时的裴玉戈是他嘴里新娶的妻子。 尽管带了面纱,那客栈的掌柜及活计见了仍是做出同城门口官兵一模一样的表情,甚至大堂中偶有瞥见其美貌的食客发出惊嘆之声,其中不乏有人慾一睹真容。 可娘子美则美矣,却生得着实高挑了些,瞧着与那新婚丈夫身量相当。 「青随,先送夫人上楼歇息。」柯慈开口唤了声恢復女子装扮的亲卫,那人扮作侍女应声后快步上前搀住了裴玉戈的手臂,挡去食客那些色眯眯的目光,扶着人上了楼。 眼见着美人的身影消失,众人才发出几声失望的感嘆声。 那客栈掌柜拢着手道:「客人莫怪,咱们这地方少见您夫人这般貌似天仙的人,不过到底是生在北地的姑娘,这身量着实是高了些。」 柯慈只笑道:「谬赞了。方才要的那几样菜,若做好了便辛苦送上来。」 掌柜的满口答应下来,也并不奇怪,毕竟那小娘子只瞥一眼都能令人失了魂,做丈夫的见了自然不愿在人前抛头露面的,柯慈又安排随行之人各去做自己的事才上了楼。 不同于在丰县时的大张旗鼓,他们此行更像是一对寻常探亲的小夫妻,是而跟来的亲卫并没站在房外惹人注意,而是留了两三人护卫在并不大的客房屋内,一名女亲卫扮作侍女陪伴在裴玉戈身侧,另有两个身手好些的守在门口,耳朵几乎贴在门上,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为妨隔墙有耳,他们说话格外小心,亲卫们能少说便少说,而柯慈则从包袱里取了笔墨等物铺在桌上,一半说一半写,不过说话时他并未刻意压低声音。 第130页 「夫人稍歇,我已让人给你去买新衣了,这几日舟车劳顿,咱们且在此处歇上两日,后日便启程。」 说的是寻常交代的话,可纸上写的却是询问下一步如何联络裴玉戈提及的那人。 「嗯。」裴玉戈放轻声应了一句并未多说,毕竟他学不来女子的嗓音,说多了只会露馅,便只发短音,不易露出破绽。 屋内炭盆刚刚烧起来,这会儿屋里还冷着,那身并不怎么合身的女子衣裙自是不够御寒,裴玉戈便裹了大氅做到桌边,接过了柯慈递来的笔和纸,在柯慈的字迹旁缓缓写下『六曹司录参军,梁时,可自报家门』几字。 写完又起身自装着他随身物品的包袱中取出一只荷包,解了那荷包的口子,从中倒出一颗木球递过来。 柯慈接过,只瞧着那木球上面似乎是刻了什么图案,可瞧不出有什么稀罕模样。只是这木球一直装在裴玉戈随身带的荷包里,他不由抬头多瞧了裴玉戈一眼,拿不准这友人所赠之物为何贴身存放那么久。 裴玉戈哪能瞧不出柯慈此刻表情是何意味,虽有些无奈,可为妨事多,还是走过来在纸上写道:『昔年我于他有恩,外放临别赠物,亲手雕琢,味香。』 柯慈看了,将那木球凑到鼻间嗅了嗅,虽这么多年味道散得差不多了,倒确实能闻出些许香气来。 「是我考虑不周,夫人先歇了吧。我再带人出门逛逛,瞧瞧有没有什么新鲜玩意可以带回来给你。若是我回来得晚了,你饿了便让侍女下楼去买几道饭菜点心来。」 见裴玉戈点头,柯慈便起身将那写了字的纸团起来丢到炭盆内烧了,领了门口的一名亲卫出门去了。名义上是出门採买逛一逛,实则是打探那叫梁时的司录参军家住何处。 柯慈这一趟着实是去得久了,约莫整半日的功夫才回。回来时那掌柜的早早去睡了,只留下一两个伙计看店,柯慈险些被关在店门外,所幸敢在客栈关门打烊前进了点。随行的几人各拎了一个小包袱。 柯慈人踏进客栈的时候脸上被冻得有些红,伙计过来招唿时他故意装作有些醉,脚下一软就往旁边歪,搭话的那伙计连忙过来扶,也确实从人身上闻到了些许酒气,只当是喝醉了,忙道:「郎君醉了,您仔细些!」 柯慈是喝了酒,不过只是在酒馆打听消息时沾染了些许酒气,可他却故作醉态眨了眨眼,似是才认清眼前的人是店里的伙计,愣了下才噗嗤笑了声,嘴里有些含煳说道:「你们这里酒香、人…人也美…」 看起来就像是刚喝完花酒回来的模样,那店伙计白日里见过柯慈,因为裴玉戈这位『夫人』容貌太过美丽也就此记住了柯慈的模样,心中虽疑惑这位郎君为何放着娇美的新婚妻子不看而去说寻常勾栏院的娘子美,可到底还是认同家花不及野花香这个理儿,便只当柯慈是出去偷腥去了,便劝着要将人扶上楼。 「不要你扶!不要…」柯慈嘟囔了两句,拨开了那伙计的搀扶,另有亲卫随从上前向那伙计说明人有些醉了认不清人,说罢便扶了人上楼。 冬日里大堂内关着门窗也架不住有风从缝隙里漏进来,那伙计方才正犯困也懒得折腾,与另一人一同关了店门便拢着身上的棉袄到后面的小屋里歇着去了。 裴玉戈还没睡,鞋袜也未褪,只身上腿上皆披上了大氅与客房的被子御寒。柯慈带人进屋的时候,他人隔着一面屏风闭眼靠坐在床边。那名换作青随的女亲卫正将小碳炉摆在离床榻不远的位置扇着火,炉上还烧着一壶水,这会儿正冒着热气,总归让屋里能稍微暖和一些,不过裴玉戈的脸色相较白日并没有什么起色,摘了面纱便能可见他苍白面色。 裴玉戈本就没睡着,进门开门的动静足够让他清醒。 睁眼时,柯慈身后的侍卫将带回来的几个包袱放在桌上,其中一人与青随对视了一眼,青随随即放下手中的事过去打开了包袱,从中取出一套厚实些的女子衣裙,瞧着尺寸也比裴玉戈身上凑合穿的那身要大些。 柯慈坐在桌前,利落地铺开纸,又拿过墨块一边磨墨,一边抬头问道:「夫人可吃了药了?」 青随低头应道:「用过午膳后两次都按时辰吃了,只不过丸药效力差些,加上屋里冷,夫人睡不踏实,早些时候咳了几声倒不见怎么难受。」 他们此行虽是奉了命出来办正事的,可裴玉戈的身子却比其他事都重要,柯慈闻言看向裴玉戈,后者摇头轻声道:「无妨。」 柯慈轻嘆了口气,看向屋内几名亲卫吩咐道:「青随守了夫人半日,一会儿可先歇着,你们晚间轮流看着炉火,夫人畏寒,不能冻着,不然爷要发火的。」 这句爷自然不是指柯慈自己,众人都明白轻重便低声应了。 青随将新买的衣裙放在一旁的柜子里,行了个礼便绕到屏风外面去了,另有一亲卫结果先前她的活计继续看着火,见那水烧沸了,也不必柯慈吩咐什么,拿了午后已用过的茶碗,烫过后又倒了一碗热水,晾凉些递到裴玉戈手中。 柯慈这时也将白日里打探的事在纸上一一写明了,他这一趟行事还算顺利,既见到了梁时本人,也得到了对方的许诺,不过柯慈留了个心眼并未明白告知他们此刻住在哪间客栈。 裴玉戈瞧着他在纸上末尾写下防人之心不可无,也没多说什么,只点了点头。 第131页 柯慈见状将那纸丢入炭盆烧干净后道:「那夫人…我们早些歇息,明日我再带你去那有名的酒楼尝鲜儿。」 「嗯。」 柯慈起身拱手行了礼后起身离开,客房不算太大,可绕过屏风,外间加上他竟有四个人在。几人见他出来,无声抱拳行了一礼,柯慈目光落在青随身上,想了想朝里间指了指,压低声道:「青随去里间,你们俩随便找个椅子眯着。」 好在里外间摆了好几把太师椅,亲卫们都习惯了,靠坐着也能歇,柯慈则侧躺在外间的矮榻上凑合眯了一宿。 只不过那榻又矮又窄,这一宿睡得着实不踏实,天还没亮,柯慈便睡不着了。他人其实还有些睏乏,可脖颈实在有些酸疼,估摸着应当是落枕了,一歪头就疼。 最后一两个时辰守夜的青随走出来拱手道:「郎君,夫人起了。」 柯慈颔首,抬手在头上按了按,此刻楼下客栈大堂开了门,清晨食客虽没几个,可后厨开了火,他们即便在二楼客房也能隐约听到楼下的动静。此时隔壁的客房门打开,因为离得近,守在门口的亲卫一下子警觉起来,一人贴在门口,一人看向柯慈。 「青锋,去楼下要两碗热乎的粥来。」 看向柯慈请命的那名亲卫应声后出了客房的门,柯慈等人回话的功夫起身重新打理了身上睡皱的衣裳。 不多时,亲卫青锋端着盛好的清粥小菜上了楼,对上柯慈的目光后他摇了摇头,示意隔壁有人但无需担忧后,柯慈颔首,起身便往里间走,青锋也提步跟上。 裴玉戈今日穿的是新买的那身女子衣裙,依旧是清雅的浅碧色,只是比起昨日那套更显雍容大气些,配上裴玉戈的天人之貌,竟比昨日还要惊艷数倍。亲卫们一个个低头不敢多看,生怕被夺了心神去。 柯慈脚步顿了下,随即接过亲卫手中的托盘,将饭食放在里间的桌上道:「夫人怎么不多睡会儿,是身子不舒服么?」 裴玉戈摇头,只短短几字应道:「无妨,睡不着罢了。」 「时辰还早,夫人先用些清粥小菜,过会儿服了药再闭眼睡一会儿。左右继续往北,白日风大还冷,也就午时出去外面暖和些。」 这半日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尤其是对柯慈和裴玉戈来说,尤其是接下来与梁时碰面的事让他二人格外在意。不过裴玉戈想的是如何劝说梁时帮忙并周全此事,而柯慈想的是如果暴露该如何处理善后。 虽说他们到了那处酒楼时已过了未时,大堂内食客并不多,可裴玉戈的容貌仍是令人频频侧目。尤其是那酒楼掌柜,没忍住多瞅了好几眼,被柯慈挡住了目光还不由露出失望的神情。不过他到底没真敢惹恼客人,只赔着笑脸问了几句后道:「柯公子,您来啦!您昨日定的雅间还留着,楼上请!」 昨日便给过定银,那掌柜的自然不多问什么。柯慈只颔首问道:「可是清静的雅间?我与夫人皆不喜吵闹,可不想会友赏景时耳边还能听到叽叽喳喳的声儿。」 那掌柜的忙道:「公子放心,咱们这儿虽不是一等一的酒楼,可胜在清静雅致、景还美!如今是冬日,白日二楼没有说书先生,而且这时候早过了吃饭的正经时候,楼上最是安静!」 「那便好。若是友人赴会来寻,便直接将人领来便是。」 那掌柜的点头应了,又主动问道:「那公子与…夫人可要先点些什么垫垫?咱们这儿的糕饼最是可口,城中夫人小姐都爱这一口!」 到酒楼什么都不点确实奇怪,柯慈想了想道:「沏壶好茶来,至于点心…挑两样不太甜腻的送上来。余下的菜,等友人到了再点。」 「好嘞!」 那掌柜的一挥手,自有伙计跑过来为两人领路。为着店里客人不多,那伙计下楼后便窝在掌柜的身边聊起方才的客人道:「那家娘子可真美,瞧着让人挪不开眼,您老说咱这地方哪见过那般好看的姑娘!」 掌柜的抬手在伙计脑袋上拍了一下,随口斥道:「小声点儿!你这混小子嘴上也没个把门的,再好看也不是咱们能肖想的。」 伙计咂摸了下嘴嘟囔道:「可我瞧着那郎君也不像多富贵的人…」 虽然掌柜的心里也觉得柯慈和裴玉戈并不像夫妻,可嘴上却不敢胡乱跟着说,只板起脸来道:「啧!你小子混说什么呢!还不快些……」 「劳驾。」 门口有客进来,那掌柜的忙改了一副面孔,笑着迎向对方道:「客人有何吩咐?」 那男子点头道:「我来寻一位旧友。不知可有一位姓柯的公子到此?」 「有有有!就在客人您来前不久,二楼雅间,柯公子来时已嘱咐了我们,说您到了就领您上去。」 「那…有劳带路。」 来人正是梁时,此刻他右手掌心攥着昨日见面时柯慈给他的那颗信物木球,随着店伙计领路一路到了二楼雅间。 伙计在门口敲了敲道:「柯公子,您的友人到了。」 雅间的门应声打开,柯慈立在门口笑着将梁时迎进去,转头同一旁的亲卫道:「方才夫人选的那几样招牌菜你去随伙计下楼说了,等菜备齐了再一併送来。」 亲卫应声,带着那伙计下了楼,此刻二楼便只有他们一间雅间有人。 梁时被迎进来时原是微微皱着眉的,待闲杂人走后目光一转落到了雅间中那名身着碧色衣裙的『女子』身上,仔细看了眼后没忍住惊唿道:「裴兄?!你…你这是…」 第132页 裴玉戈嘆了口气,解下面纱起身向梁时拱手一礼道:「梁兄,好久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晚上还有一更 第68章 所言皆为真 「事急从权,不得以扮做女子前来相见,京着梁兄了。」 怔愣片刻,梁时反应过来急忙摇头道:「不不!是我冒失了!呃…裴兄…」 「原本名姓不宜在此地提及,梁兄唤我的表字长安好了。」 「嗯…好,长安。」 裴玉戈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他虽扮做女子,可举手投足仍有数年前并无差别,只是梁时多年未见他人,今日件却是女子打扮,少不得被那副扮相迷了眼,明明是个高壮的汉子,脸颊却泛起红晕。 柯慈在旁瞧着梁时的反应,不由皱了皱眉。 梁时在柯慈落座后回过神,瞥了人一眼,又转回头同裴玉戈道:「长安,这位柯公子是?」 「他是雍王府长史柯慈,是明珠的亲信,昨日是我遣他去寻你的。」 「柯长史,失礼了。」梁时听到雍王府时略皱了下眉,不过得知柯慈身份仍是依官场规矩起身向对方行了一礼,王府长史虽是亲王内臣,可论官阶仍是比自己高。 柯慈虽未起身,可手上仍是向梁时拱手一礼客气道:「梁大人,此时此刻不宜反覆提及官位身份,我比二位要年少几岁,不介意的话直接兄弟相称便可。」 「那…多有失礼之处,还请柯兄弟海涵。」 「梁兄客气了。」 梁时同柯慈简单寒暄两句后再次看向裴玉戈道:「头几个月听说了你与雍王结亲之事,长安你…此后一直要如此打扮么?」 裴玉戈听后哑然一笑,旋即摇了摇头,解释道:「梁兄误会了,我与明珠同心同德,并不似外界流言传得那般不堪。只不过此次出行上瞒天听,良州府如今盘查极严,不得已而为之罢了。再者,我的性子你应该清楚的,我不想做的事,没人能做我的主。」 梁时就是良州官员,如何听不出裴玉戈话中所指,他沉思片刻后问道:「所以今日长安托人来寻我相见,是为了陛下日前宣召卢刺史入京的事?」 「正是。」 「你是为雍王做事么?」梁时官位不高,可人不是傻的,他看了眼柯慈,再转回来看裴玉戈,神情虽十分严肃,可说出的话却不带半分戒备与敌意。 裴玉戈仍是摇头,他言辞真切道:「我是为公正、为老师,亦为了明珠和我自己。」 梁时没有立刻接话,而是直直盯着裴玉戈瞧,片刻后他长舒一口气。释然一笑道:「我明白了,你还是从前的性情模样,半分没有改变。算起来上次收到你的书信还是年初,不成想这一年里京城竟发生了那么多大事,即便是远在良州的我也有所耳闻,今日见你身子似乎比几年前我离京时还要好些,我便可放心了。」 「多谢梁兄挂怀。我这身子得赖于明珠用心至诚,如今虽不能说完全痊癒,可这趟远行倒不曾发作过旧症。」 「见你安好,我也放心些。原打算这些时日按往年旧例给京中去信问候,只是赶上陛下重提当年白水山匪的案子,耽搁了几日,不成想竟见着你人亲自来了。」 梁时主动提及白水山匪一事,末了他坦然问道:「你寻我…是想我帮你做什么事?」 面对梁时的坦然,裴玉戈也没有隐瞒,梁时为人他还是信得过的。 「我想查看那位巡盐御史遇害那年以及陛下登基那年的两宗年册。」裴玉戈没要有关那件案子前后的卷宗,因为他清楚卢启武进京,必然是带上了当年一切有关的卷宗,不过这其中仍可能有漏掉的。 果然裴玉戈说完,梁时先是愣了下,随即笑道:「长安思虑周全,倒是让我原本准备的话没处说了。」 裴玉戈接过梁时的话道:「陛下下令彻查,良州刺史无论是否掺和进这桩案子,当年刑曹录事记下的案宗必定会被带走,届时上呈天子以证清白。可年册内容纷乱,一年十二册什么都记,我猜测卢刺史他们应当不会将年册带上,只不过来前我还担心你会在入京的官员之列。」 梁时闻言苦笑着摇摇头。 「六曹司录参军不过是六品小官,京城的六品官员尚无面圣上朝的资格,更不用说我这等州府的微末小臣了。不过你说的年册确实还在库中收着,刺史大人他们未想起年册的事,只带走了当年有关巡盐御史被害一案始末,以及释放那伙匪徒时的卷宗记档。」 「我知今日所求算是挟恩求报,只不过事关老师生死公平,我不能视若无睹,盼望梁兄帮我!」 裴玉戈字字恳切,起身朝梁时低头行拜礼。惊得梁时从凳子上蹭得站起,连忙伸手去扶人,急道:「长安切不可如此!我深受侯爷和你的大恩,当初若没你们,我早已性命不保,哪还有如今!何况你所求之事虽非易事,却也算不得太大,我万万受不起你这一礼!」 「家父与我当初施以援手不过是见不得忠良遭害,从未想过来日求报。梁兄今日帮我,亦是帮了明珠,我二人必然牢记你今日援手之举。」 梁时未来得及说什么,雅间的门便被敲了敲,是守在外面的亲卫递来的消息。 柯慈压低声道:「二位先请落座,有人来了。」 梁时这时才意识到他的手还放在裴玉戈胳膊上,低头又见那襦裙领口处露出的雪肤,一下子晃了眼,连忙抽手坐了回去,竟是比刚进来时更拘谨些。 第133页 柯慈在一旁冷眼瞧着梁时的反应,将此人暗暗记下了。 亲卫第二次敲雅间的门时出声提醒,紧接着门就被推开了。几名酒楼活计各捧了几样招牌菜来放在桌上,随后同柯慈道:「公子,您点的菜齐了,请慢用。若还有什么吩咐,只管遣人来吩咐一声。」 柯慈颔首,自有亲卫领了那伙计出去又塞了几钱碎银子将人打发走。 「不知梁兄口味如何,便随意点了几道招牌菜,若不够我再遣人给你点去。」 桌上的菜虽不多,可都称得上是精緻可口,梁时是在自己府里用过午饭的,这会儿也说不上饿。 「多谢关心,梁某在府里用过了,二位自便。」梁时解释后扭头看向裴玉戈,可第一眼瞅见的却是一个陌生的侍女,他甚至没注意到对方是何时站到他与裴玉戈中间的,一时有些愣住了。 那侍女却连一个眼神都没给梁时,动作利落得将桌上的菜调换位置,将利口的清淡菜式都堆在了裴玉戈近前的位置。 「青随,你先出去吧。」 裴玉戈出声,那侍女停下了布菜的手,点头行礼后又安静地退了出去。 面对面露惊讶之色的梁时,裴玉戈主动开口解释道:「今日雅间内外的侍女僕从皆是明珠的亲卫所扮,各自身上都有些功夫在的。」 梁时瞭然点了点头,随即重提方才的事,正色道:「刺史大人奉旨入京,为着牵扯出多年前的案子,自几位大人离开州府,城内巡防便严了许多,不过六曹存放卷宗之处看管得并不严。年册我带不出来,但我能带人进去。」 「明日可能进?」 梁时蹙眉问道:「这般急的么?我需打点安排,明日虽也不是不行,只怕中途出岔子。」 「是我心急,为难梁兄了。」 梁时忙摇头道:「为难说不上,州府诸位大人均已进京,我官位虽不高,可存放卷宗的府库我如今还是能说了算的。先前担忧,只是怕长安被识破身份,招来祸患。」 裴玉戈微微皱眉,思虑片刻后点头应道:「后日也罢,一切有劳梁兄了。」 「明日我尽早递消息给你们,只是届时该如何联络?」 柯慈适时在旁说道:「梁兄不必担忧。稍后梁兄归府,带上我手下亲卫,我们自有联络的法子。」 「如此我便有数了。不过…」梁时欲言又止,见裴玉戈看过来,他又扭头瞧了柯慈一眼道,「有些话我想与长安私下闲谈,能否请柯兄暂退…」 柯慈倒是坦然点头答应,不过走前同梁时直言:「我猜梁兄支走我是想说有关我家爷的话,虽不想以权势威逼,只是有件事还请梁兄记下。王府亲卫耳聪目明,即便隔着雅间的墙也能听清楚,所以若有诋毁之辞,还请慎言。」 柯慈说得客气,可那话实打实是威胁。 待王府的人都关门出去了,梁时才面露担忧之色道:「长安,我说这话或许不敬,可我想你明白告诉我,雍王他…可是有夺权称帝之心?」 裴玉戈没想到梁时竟会想得那么深,一时有些沉默。梁时见状也不催促,彼此沉默了一会儿,裴玉戈方开口答道:「明珠生性洒脱恣意,不喜规矩礼节绊住手脚。有此不臣之心的…其实是我。」 这回换梁时陷入长久的沉默,他仔细瞧着自己的恩人兼好友,似乎一时难以接受这个回答,可偏偏裴玉戈说这话时的神情格外认真,他很清楚裴玉戈不是信口胡说或是替人遮掩。 他是认真的。 同样震惊的还有在外面听着的柯慈及王府亲卫,不过柯慈在短暂的错愕后,脸上多了几分旁人难以解读的笑意。 梁时再开口,语气也凝重了几分。 「我明白了。卷宗一事我会尽力安排妥帖,保你无虞。」 「多谢。」 许是裴玉戈那番话过于震撼,梁时并未久留,匆匆拜别离去。 柯慈在他走后回到了雅间,正坐在裴玉戈对面。四目相对,柯慈的表情也是难得一见的严肃。 「你今日同梁时说的…都是真话?」 裴玉戈并未避讳,他当然知道柯慈他们都能听得到,此刻面对柯慈的质疑,他只是坦然回看向柯慈,一字一句道:「字字句句皆为真。我既知明珠并无此心,若只为取信于你等,我完全没必要冒天下之大不韪说此谋逆之语。」 柯慈略眯了眯眼,再开口,话已经不再针对裴玉戈了。 「那姓梁的听完走得那样急,你不怀疑他生了歹意?」 裴玉戈坦然摇了摇头。 「梁时与我共仇敌恺,当年他险些丧命,祸由便出自殷太师府。出卖我只会让他再无报仇之机,他不会那么做的。」 柯慈看向裴玉戈的目光变了再变。 末了,他沉声问道:「你究竟…还藏了几手?」 裴玉戈笑而不语,只是此刻的他更像是那日压制柯慈气焰时的 模样,而非平日那个柔弱无害的谦谦君子。 「柯长史,我说过的。有些事只是我不想做…并非不能做。」 「…呵!」柯慈盯了人一会儿,忽得笑出声,仿佛也不顾及外面的人会听到自己的话,只自顾自说道,「下官难得觉得自己与王妃所念所求相同,那…敢问王妃,属下今日按规矩报给王爷的信要写些什么?」 「诸事顺利,吾安。」 第134页 「下官…领命。」 【作者有话说】 玉哥的单人part结束,下章小两口重聚 第69章 「滚开!」 后日按规矩是梁时值守,存放卷宗的府库到了晚上便只剩两班府兵巡守,不过那里戒备很松,裴玉戈很容易就跟着梁时混了进去,甚至多余盘问一嘴的人都没有遇到,顺利得让人反而感觉古怪。 梁时点燃了桌案的烛灯,抬头瞧见了裴玉戈微微蹙眉的神情,不由道:「我远离京城多年不知那里如何,不过看长安的神色…向来仍需处处留心,不敢错漏半处。」 六曹司录参军不是什么大官,可在良州刺史与一众有些品阶的官员赴京觐见的如今,梁时还是有些权柄的。 而府库此刻只有他二人,梁时再唤裴玉戈时,没再用从前书信往来时的『裴兄』,而是顺着前日改口唤了裴玉戈的表字。大抵也是因为他如今参与到了这项计划里,也大着胆子将关系拉近了些。 将另一盏烛灯点燃放在裴玉戈手边的桌上,梁时站到了他面前,仔仔细细盯着人瞧。 今日的裴玉戈没有穿那套浅碧色的襦裙,可前日的惊艷仍牢牢刻在脑中,眼前人的神情与记忆中数年前的模样隐有重合。他并不因为裴玉戈的『大逆不道』之语而感到震惊,因为他当年徘徊生死边缘的时候便已晓得裴玉戈并非是柔善可欺的人,只是此刻似乎又隐有什么不同,所以梁时开了口。 「裴兄…长安,你似乎和几年前我认识的那个你不太一样了,是因为…雍王殿下么?」 裴玉戈玲珑心思,如何听不出梁时话中之意。他坦然道:「是…也不全是。」 「何意?」 「为臣者,忠孝礼义为先。忠君是最要紧的,我从前从未怀疑过这话……」正因从前忠君之心未曾动摇过,所以裴玉戈有心思有手段却什么都不争,绝不仅仅是因为这副身子拖累。可如今,忠君的心思已然彻底动摇,他便不愿再装聋作哑罢了。 「因为陛下重用殷绰?」 裴玉戈勾唇,脸上露出罕见的讥讽笑意,那是即便在萧璨面前也不曾展露过的凉薄,不过最真实的缘由他并没同梁时道明。他们之间是多年书信未断的好友、是恩人与被救之人的关系,可那却不足以让他们无话不说。 梁时没再追问,只在沉默片刻后长舒一口气道:「我信你,所以我会闭上嘴。」 「子规,多谢。」 听到裴玉戈唤了自己的表字,梁时脸上露出难以言说的表情,末了也只嘆了口气,带着半开玩笑的口吻说道:「若有机会回京,我还真想见见那位雍王殿下。我虽在良州,可也多少听了一些那位王爷的传闻,不过见长安如此,我想…流言多半都是假的,倒是更好奇究竟是怎样的人才能让你自愿展露锋芒?」 提及萧璨时,裴玉戈脸上自然流露出温和笑意。凤眸微垂,似是在脑海中念及心上人的深情模样,末了悠悠道:「明珠生于皇室,他将一切看得通透,却从未被那些阴诡算计污了心思。敢爱敢恨,进退得益,他重情知法却能将公私分得清楚明白。最要紧的是他真的有护佑江山万民的胸怀与胆识……」 「可你说过雍王无意皇位。」 「明珠重情,先帝与褚王夫妇皆早逝,天子是他世间仅剩的至亲。所以我虽有不臣之心,却也仅此而已,如今…不过是要为老师讨一个公道,肃清朝廷罢了。」 梁时没再追问,因为前日他已见过柯慈。王府长史是内官,只有雍王亲近信任之人才能担任,且裴玉戈能神不知鬼不觉到良州查探当年之事,身边跟着的还都是王府亲卫,便证明这事雍王是知情且支持的,那么他便无需担忧裴玉戈此行的安全了。 似是为了缓和刚刚话题的严肃,梁时故作轻松宽慰道:「府库原就不是什么要紧地方,也就是前些时日圣旨刚下时,州府衙门上下都紧张了几日。不过如今几位大人已带了要紧的卷宗去了京城,这里便和从前一样了,那些府兵虽会按班在周遭巡逻,却不会进来查看,长安放心做你想做之事便是。」 「多谢你。」 「我虽未在那位温大人麾下做事,可未出仕前也听了不少她的事。一介女流只靠自己坐到正三品大员,着实令人钦佩。若她之死当真是殷绰在背后暗害,我自然不能袖手旁观,能帮到你的我一定尽力。」 梁时说着便循着柜架找出了裴玉戈要的那两年的年册。虽说只有二十四本,可州府记档的册子哪有薄的,每月都是厚厚的一大本簿子,来回也搬了好几趟。裴玉戈起身要来帮忙被他劝住了,毕竟那些册子时隔多年几乎未被人翻动过,上面落了厚厚一层灰,梁时自己搬下来都被那灰呛得咳了两声,裴玉戈天生肺气弱,沾染了只怕又要病一场,梁时自然是不肯让他帮忙的。 掸了掸簿子上的尘土,瞧见裴玉戈已凝眉坐于桌案前,梁时仍是不由担心道:「这些…你真的一夜便要看完么?你的身子…」 裴玉戈自腰间那只沉甸甸的荷包中取出两个瓷罐,一个是余默给他配的应急之药,另一个他掀开给梁时瞧了,是一整罐的参片,他捻起一片含在舌下,沖梁时摇了摇头便铺开面前的纸张,从手边扯了一本簿子低头认真翻阅起来。 梁时凑近从装参片的瓷罐中取了一片细瞧,见那参片断面似呈现五瓣花的模样,不由心中一阵。梁时祖父曾是医馆坐堂大夫,后来父辈虽未从医,可幼时耳濡目染,多少也懂些药理皮毛。这种参他也只听祖父提过,因参的横断片似是盛开的五瓣花,故而得名『五花芯』。其药用价值较之寻常白参不知高了多少,更是有『千斤参不如一棵五花芯』之说,也因此这参从来都是御用之药,民间无从得见。 第135页 裴玉戈拿出来的这一小罐中皆是那党参最好的部分,襄阳侯府如今势微,这五花芯是何人给的自不必多说。梁时自不必多担忧裴玉戈在雍王府过得好不好,只道:「五花芯确有极好的补气之效,可你这病是自幼的弱症。若有能分担的你还是开口同我说,不然我怕自己没死在殷绰手里,回头却要折在雍王殿下的手下了。」 裴玉戈抬头瞧着梁时,末了轻嘆了口气递过几本道:「那便有劳子规了,仍是我前日说的那两桩事,但凡有关的辛苦你抄录在纸上给我。」 梁时接过那几本,不待裴玉戈说什么,又从他手边多拿走几本,自顾自道:「我是司录参军,平日打理这些比你熟悉得多,我多看几本也不会比你慢。」 裴玉戈回以微笑,便又敛了笑容埋头翻阅那一本本厚簿子。 府库的烛火亮了一整宿,中间梁时去取了好几支新的蜡烛换上。除去偶尔关怀裴玉戈的身子,二人之间默契得什么都没有多说,毕竟一夜的功夫要翻完整整两年的记档,从中寻出蛛丝马迹实在是件劳心劳力的事。 冬日天光亮得晚些。 最后一波烛火熄灭前,裴玉戈终于合上了手边最后一本册子。不过他的脸色并不好,天生体弱的人总有参片吊着精神,可终究比常人体质要弱上不少,那应急之药吃过两回便不能再多吃,是以天光渐亮时,府库内便只听得裴玉戈不间断的咳声,偶尔伴有他用力深吸气,似乎试图平息肺中闷滞,然而收效甚微。至于那苍白脸色和眼下青黑自是必然了。 梁时将年册尽数归位,从一旁抹了些灰过来掸在那两摞年册面上以作遮掩,又到了一碗白水递过去。 「长安,时辰不早了,白日换值的人约莫还有半个时辰才会到。你且喝口水缓一缓,我稍后送你出去。」 裴玉戈没说话,闭了眼歇息,不过因为胸中憋闷得难受,他睡是睡不着的。 梁时不敢随意开窗让外面有人瞥见裴玉戈的模样,只能等人咳声稍微停了赶紧送人离开满是积灰的府库。 好在府库在州府衙门最偏僻的一角,这里看守也最松懈。柯慈早带了人在附近守候,梁时顺利将人顺利送了出去,可还是忍不住嘱咐道:「我还需立刻返回府库收拾善后,不便相送。长安一夜未眠,恐伤了身子,劳烦柯长史帮他找个大夫瞧一瞧。」 柯慈见裴玉戈此刻的模样也不由皱起了眉,点头应后便命亲卫将人背起直奔远处早就备好的马车里去。 马车内,裴玉戈闭着眼,可长眉紧蹙。柯慈伸手探了探他额头,庆幸还未发起热,餵进一片参片便出声道:「即刻出城!」 由北出城明显比进城时要轻松些,柯慈让半昏睡着的裴玉戈靠着自己,大氅盖到肩头,解开发髻任由青丝披散,那张雌雄莫辨的面庞配上此刻脆弱的模样,任谁在马车外单瞧一眼都只会觉得是娇弱女子,甚至多盘查一句都不曾便放了行。 良州城不是安全之地,所以柯慈不敢在此多留。因为顾及裴玉戈的身子,他们不敢耽误,原本扮作寻常家僕的亲卫也收起了伪装模样,数匹骏马并一辆马车在官道上一刻不停地赶路,甚至中途经过几个县镇都不曾停下歇脚。 所幸裴玉戈的身子经余默调理了近一年,较之从前强健了不少,竟是不曾发热过。中途断断续续清醒过几次,除了咳疾犯得比之前在王府厉害了些,人也显得有些萎靡不济,到底是没有什么大事。 信鹰中途回来过一次,却不是柯慈亲自驯的那只。亲卫中在鹰舍做过事的吹了哨将那只新的信鹰召了下来,带来了萧璨的回信。 信是给柯慈的,并且明说暂不告知裴玉戈。 亲卫是趁着裴玉戈昏沉睡着时将柯慈叫出去的,柯慈离开自有女亲卫顶替他照料王妃。 柯慈的眉头紧蹙,他捏着那封信笺频频扭头看马车的方向。过后扯过那名亲卫走远了些才开口问道:「我们现下离乐州和燕州还有多远?」 那亲卫答道:「快的话,到乐州约莫要一日半。之后换马再经乐州江阳、屏孚两城便能到燕州边境了。」 「最快需几日?」 「长史……马车不比快马赶路,十日便已是最快了。」 柯慈将手里的信捏成了一团,拳头攥得死紧。良久,他长嘆了一口气吩咐道:「传令下去,即刻启程,至燕州边境方停!」 那亲卫震惊道:「长史?!」 「我即刻书信邀爷至燕州边境相见,至于你们,嘴巴都闭紧了!若走漏半个字让王妃出了岔子,咱们谁都担不起爷的怒火!」 「…是!卑职遵命!」 裴玉戈是萧璨心尖子上的人,这一点雍王府的亲卫无人不知。是以柯慈如此严厉下令,他们无人敢多质疑半个字,一行半刻不敢耽误,除了到乐州时不得不暂时停下来更换所有马匹,余下之后都是直奔燕州去的。 裴玉戈人始终是昏昏沉沉的,近十日几乎都是在马车上不怎么下来。后面咳疾的症状虽渐渐轻了些,头却疼起来,额角一跳一跳的,有时即便是睡着的也极不安稳。 也不知是不是马车太过颠簸,中间清醒过几次没忍住下车吐了两回。然而赶路的日子他没怎么吃过正经的热乎吃食,吐出来的也全都是酸黄水,脸色更是白得厉害,他们不得不在屏孚暂且停留,寻大夫为裴玉戈诊脉瞧瞧。 第136页 那白须长髥的老大夫把了脉,恨不得将柯慈痛骂一通。好在经大夫诊治,裴玉戈并非害了什么病,只是身子本就孱弱,经不住连日舟车劳顿,加上水土不服才显得格外严重。吃几副安神补气的药,好好睡上几日,吃些热乎的便没什么事了。 柯慈犹豫了下还是打算暂且停下,让一亲卫快马去燕州报信告知萧璨这一情况。可屋漏偏逢连夜雨,偏偏是这时候亲卫得了消息说屏孚的官兵似是得了什么消息,直奔他们而来。 乐州原属中洲国,自先帝朝归降尚不过十几二十年,不少官吏仍是原本的中洲人。柯慈不敢赌,虽摸不准是什么缘故惹来这里官府注目,可他们必须在全城缉拿之前离开这里直奔燕州。燕州隶属北境,那里是靖北王的封地,谁的手也伸不进去。 城门的官兵得了令,兵卒手执长枪,枪尖对着马车的方向。城门虽未关,可兵卒面前放了木刺,闯关是不太可能了。 守城的校尉手按在刀柄之上,高声喝令:「知府大人马上就到,马车里的人全部下来!若有违抗者,格杀勿论!」 柯慈掀帘下车,将女亲卫和裴玉戈仍留在马车内,强压着怒意同那名校尉周旋道:「这位官爷,不知我们所犯何事,竟劳动知府大人亲临?」 那校尉却板着脸不理会柯慈,抬手指着马车又重复了一遍道:「再说一次,车上的人都下来!」 他说完见马车内的人依旧不打算下来,登时冷了脸,吩咐士卒去抓人。可那兵卒刚靠近便被亲卫制住,尽管路上扮作家僕,也未佩刀剑,可亲王府的亲卫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哪里是看守城门的小卒能够打得过的。 那校尉的脸色十分难看,没忍住拔刀直指柯慈道:「放肆!尔等胆敢抗命?!寻常家丁都有这般身手,果然是不轨之徒!」 柯慈冷笑道:「抗命?抗谁的命?」 校尉怒道:「自然是知府大人的命,刁民休得啰嗦!左右听命!通通拿下!」 十数名亲卫虽手无寸铁,又兼多日奔波略显疲态,可闻言个个目光凌厉,势要守护马车,那架势摆明了谁敢上前谁死。暴露身份还在其次,若是让这些小卒伤到了裴玉戈,那才是他们失职。 柯慈虽不会武艺,可他面上却无半分惧意,有兵卒上来要抓站得最近的他,被一个亲卫直接扔了出去。 「刁民大胆!你们……」 校尉嘶吼的怒斥被一阵疾驰的马蹄声覆盖,远远便见城门外尘土飞扬,似有千军万马袭来之势。 城门外的官兵拦他们不住,枣红骏马一马当先闯破城门,原本站在后面的士卒被几匹骏马撞飞。校尉闻声回头时,枣红大马的前蹄高高扬起,几乎要朝着他的头踩过来,惊得他什么都顾不上往旁边逃命。 拦截的木刺栅栏被铁蹄踩塌,城门口乱成一团。 校尉刚刚避让虽没直接丧命马蹄之下,可被后面赶来的马撞了一下,踉跄两步扑倒在地上。人穿着盔甲没怎么伤着,可却当着围观的百姓结结实实摔了个狗吃屎,头盔也歪掉了。虽只是区区看城门的一个小校尉,可从前哪里受过这种委屈。 满腔羞愤无处发泄,爬起来抬头正瞧着知府的轿子到了,似是又得了底气。回身拿刀直指刚刚险些将他踩死的人,可斥责的话却被噎在了嗓子眼里。 为首之人骑在枣红骏马之上,虽有些风尘僕僕,可那斗篷及衣袍上的盘龙纹却看得清楚。边城小卒分不清龙袍与蟒袍,却知晓来人身份尊贵无比,一时愣在那里。 屏孚知府匆匆赶来,远远见着这一幕愣住了。回过神来,急忙提起官服下摆小跑着上前,二话不说便扑通跪在枣红马前,恭敬道:「微臣屏孚知府管禄参见雍王殿下!殿下千岁金安!」 知府都跪下了,原本聚婻讽在城门口的兵卒百姓见状也纷纷跟着照做,唿啦啦便跪了一大片。 萧璨在人前从来都是风流潇洒礼数周全的,何时都不曾在别人面前失态,至于那等仗着出身胡来之举更是从未有过。 可此时此刻,他却失了以往的潇洒从容,一张俊颜冷得吓人,扬了马鞭挥了一下,惊得那跪在马前的知府抖了抖。 「滚开!」 【作者有话说】 下次更新是这周日~ 第70章 「叫我嫂嫂也行。」 裴玉戈在离开良州府后的记忆一直是模煳的。 他已经好多年没有像儿时那般咳疾犯得那样重。初时还只是喉间有些痒,止不住想咳,慢慢到了后面便是胸肺憋闷得难受,一边只能张嘴唿吸,可一边却咳得更厉害。 不致命却最是折磨人,发作起来便能咳得背过气去,平日也最忌讳待在那种满是积灰的地方。是以裴玉戈喜净,刻意规避掉可能害他旧疾復发的地方。 偏偏府库那地方经年无人洒扫,纵使当夜梁时已替他拂去了面上的尘土,可关着窗子在那书库里不眠不休一宿,裴玉戈的身子自然扛不住了。 其实原不过是体虚气短,在通透敞亮的屋子里躺两日也就没大碍了。可柯慈等人皆不知病因,裴玉戈因旧疾发作厉害而无力提醒他们。这一拖便是六七日,再被马车一颠簸,少不得又吐了两回,来来回回一弄,到乐州时人已经很虚弱了。 裴玉戈不知道自己究竟昏睡了多久。 半梦半醒间,耳边似是传来一道熟悉的男声,只是他那时脑袋是木的,眼皮也睁不开,自然辨别不出出声之人是谁,囫囵又昏睡了过去。 第137页 醒转时,裴玉戈发觉自己并非在马车上,而是躺在软软的床铺之上。他缓慢坐起,几件御寒的大氅盖在他身上,随着坐起来的动作滑落至腰间。 「来、咳咳!」 想开口,喉咙又干又痒,只发出半个字的音便忍不住攥拳掩唇咳了几声。 屋里似乎有人在的,听到动静要过来。许是方才正躲在一旁眯着,屋里有人说话,那人一下子惊醒。下一瞬,咚的一声,似是结结实实磕到头了。 裴玉戈这时低头注意到了盖在最上面的一件披风,顶好的绛紫绸缎料子上用金线穿织出四爪蟒纹图案,这衣裳是谁的,他想都不用想。 「玉哥!!你可吓死我了!」 抬起头时,正被扑过来的一人抱了个满怀。那人不敢太用力怕勒着他,可环在后背的双臂却在不住颤抖。 裴玉戈这次看清了,抱着他的人正是本该在京城的萧璨。 「明珠你…咳咳…你为何会在此?我是…还在梦里?」 萧璨松开手侧身坐在了床边,一字一句道:「玉哥,不是梦。」 「你…唔!」 裴玉戈想开口,可嗓子太干了,他一出声,下意识就想反呕一下,萧璨见状直接起身倒了杯水递了过来。 「你睡了近一天一夜,喉咙必然难受,先喝口水润一润再说。」 裴玉戈捧着水碗小抿了一口,那水还是温的,大口喝也不会伤到肠胃。把茶碗递还回去时,他没有说话,只抬眸直勾勾盯着萧璨看。 后者摇头无奈嘆了口气,却没有开口辩驳什么,只是将水碗随意放在一旁,开口解释道:「我想着靖北王一脉虽与皇室并无血缘关系,可到底是如今大齐威望最高的异姓王。本就是请世子入京协助为名,让内监传旨未免过于怠慢了,所以向皇兄请旨由我来。我是天子胞弟,身份也衬得起,刚好也想着给玉哥一个惊喜,不曾想中间出了岔子…额…」 裴玉戈没顺着萧璨的话应声,他抬头,目光灼灼盯着萧璨。 萧璨被盯得心虚,轻咳一声,抬眼小心打量了裴玉戈一眼。见人还在牢牢盯着自己,先泄了气,老实交代道:「好吧,刚刚都是些场面话。其实是你生辰快到了,我估摸着若是跟贺飏他们一道回京,路上便错过了。这是你我在一起后你的第一个生辰,我不想错过,便找了冠冕堂皇的藉口领了旨过来,顺道在燕州给你贺一贺。」 裴玉戈并不怎么过生辰,以往在侯府也是只有父亲和继母想得起来。萧璨的这番话,他说不心动是假的,不过不是为自己生辰,而是为萧璨这个人而心动。 「明珠。」 「嗯?玉哥是哪里还不舒……唔!」 萧璨生怕裴玉戈是旧疾未愈又难受了,便凑近身子细细观察了一番。话未说完,后颈被扣住拉了过去,紧接着唇上一热,将他的话都堵了回去。 其实裴玉戈病后刚醒,力气并没有多少,萧璨如果想退后裴玉戈也留不住他,可他并没有这么做。面对裴玉戈的主动,他只是在片刻怔愣后卸了力道,顺着扑进对方怀里。 这个吻,起初只是裴玉戈一时情动下的冲动之举,蜻蜓点水般,不沾半点情慾。可萧璨有意放纵自己,由着那股冲动继续燃烧,直到房门口传来几声非常不合时宜的敲门声,两人才如梦初醒般松开彼此。 萧璨起身面向房门口扬声道:「请进。」 随着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几个人绕过屏风直奔内室。为首之人身姿挺拔、器宇轩昂,瞧面相约莫人已过而立之年,稜角分明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不怒自威。他身后跟着两名年纪与萧璨相仿的青年人,一人看到萧璨时眼前一亮,想要大步过来却顾及为首之人不敢造次,另一名青年一身甲冑未褪,整个人也带着些寒意,不过面上却是难以掩盖的焦急之色。 「萧旸叔父,玉哥无大碍了。」 萧璨点头示意,唤了那领头之人一声,那人正是如今靖北双世子中的老大萧旸。萧璨再转头看向一直嚮往前沖的披甲青年,仍是十分客气道:「裴小将军,数月不见,久违了。」 裴青钺看向萧璨的目光不甚友好,被身侧的另一名青年横身挡住了目光。 此刻已坐在裴玉戈床边的萧旸皱眉不悦道:「二弟、青钺,不得在殿下面前造次。」 被点名的两个这才消停下来。 先代靖北王共有两位,双王皆在,王命及王位才算数。只不过萧老王爷和贺老王爷当初结髮成婚,二人皆是男子,又未曾纳妾绵延子嗣,昭帝在世时,便下旨令两位老王爷或收养或过继两个孩子继承王位。收养的嗣子各随了两位老王爷的姓,也就是如今在位的两位靖北王萧启良与贺敬先。 萧旸便是萧启良的儿子,而方才护着萧璨的那个年轻些的则是贺敬先的儿子贺飏,因天子下旨召靖北王世子入京,萧旸和贺飏才会出现在此。 至于里内余下的那个披甲小将,正是裴玉戈同父异母的弟弟裴青钺。他并未得旨回京,只是奉命护送两位世子离开北境的,却不想听到了自己兄长病倒的消息。 萧旸寒暄两句后让裴青钺上前,腾出位置给兄弟俩说话。 「哥!你怎么来北境了?!你的身子怎么禁得住!是不是他折腾你……」裴青钺身着甲冑,不敢直接让兄长沾染寒气,想伸手拉住裴玉戈却犹豫着不敢伸手。望着兄长苍白的脸色,心中怒气上涌,扭头怒视一旁同萧旸说话的萧璨。 第138页 眼瞧着裴青钺要口不择言,裴玉戈脸色登时沉了下来,低声喝止道:「裴青钺!注意你说话的分寸!」 裴玉戈对待家人从来都是和颜悦色,哪里这般连名带姓斥责过人。裴青钺虽然脾气倔,可他尊敬家中长兄长姐,被这么一训斥,登时便闭了嘴。 萧璨在一旁出言劝和道:「玉哥,私下里都是一家人,你知我不在意这些的。」 「我训斥青钺是因为他忘记自己一言一行都代表侯府,你不在意不代表日后旁人不会在意。明珠,你别惯着他。」 萧璨笑着耸了耸肩,递给裴青钺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搞得后者一头雾水。 「哥,都是我的错!你千万别气着自己了。」 裴玉戈的脸色此时也稍有缓和,嘆了口气同弟弟道:「青钺,为兄如今已入王府为亲王正妃,无论如何,侯府已与皇家结为姻亲。这些年咱们一家境况如何,你应当也清楚,有些话…为了这个家你也不能说。再则若论私情,我已视明珠为家人,愿与他携手共度,尽管他小你几岁,私下里你也要视他为兄长的,知道了吗?」 裴青钺梗着脖子,憋了好久才憋出一句:「哥,你当真的?!」 裴玉戈眼神认真,没有丝毫犹豫答道:「当真。」 眼见裴青钺脸色说不出的别扭,萧璨走过来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口笑道:「玉哥,你快别难为你弟弟了。裴小将军若实在觉得这声兄长叫不出口,私下里你唤我一声嫂嫂也不是不可以。」 此言一出,整个屋里静得落针可闻。 即便是阅歷颇深的萧旸都没忍住多瞧了萧璨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不过他没忘伸手扯了身旁满脸不敢置信的二弟贺飏一把。 同样震惊的裴青钺左看看右看看,见兄长脸颊微红,有些不自在地咳了一声却没反驳,登时惊得嘴里能塞下一整颗鸡蛋,隔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开口问道:「哥?你…你们……」 「殿下,你这话说得委实惊世骇俗了些。」 年长稳重的萧旸开口打破了僵局,萧璨闻言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萧旸叔父这话说得好生奇怪,若论惊世骇俗,我这等晚辈可远不及曾叔公,叔父长在北境,所见所闻应当比我多。稳重是好,可…咱们这身份,过于稳重却是把双刃剑。」 萧旸没说话了,他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萧璨说的。 裴青钺此刻站起来,也不顾刚刚兄长的教导,直直看着萧璨,有些支支吾吾追问道:「可你不是王爷吗?」 裴家是臣,萧家是君,何况裴玉戈面容姣好、雌雄莫辨,所以在裴青钺的脑子里,他的兄长是嫁入王府,是要侍奉『君』的。他一时无法理解萧璨贵为天子胞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为何会甘愿委身病弱的兄长。 而裴青钺此刻的疑惑,当初的裴玉戈也曾有过。 萧璨知道裴玉戈是脸皮薄的谦谦君子,便主动解释道:「王爷怎么了?我心悦玉哥,不想这段姻缘有名无实。既然玉哥的身子承不得宠,那便由我来。我们心悦彼此,床笫之间他为夫、我为妻,又何尝不可?」 「可你不是来者不拒的风流纨绔…」 「皇室亲缘凉薄,比起小将军接纳我为嫂嫂要更难懂一些。」 「青钺,不得无礼。」裴玉戈此时终于出声,摇头打断了弟弟追问,转头又颇为无奈地唤了声,「明珠。」 萧璨满不在乎地笑着道:「好了好了,我不混说就是了。只是遗憾这一声嫂嫂是听不到了。」 贺飏听了许久,此刻终是没忍住。不过他并没有朝屋里其他人发火,只是一扭头冲出了屋子。 「二弟!贺飏!」 萧旸太清楚这个弟弟心里想的是什么,不过他喊了两声没把人喊住,只出声吩咐了外间等候的侍卫去追人拦住,自己却没有跟着离开,而是扭头看向萧璨。 这一刻,他的神情忽然变得十分严肃起来,盯着人一字一句说道。 「殿下,此番进京,因果利害…烦请您告知。」 【作者有话说】 王爷坏坏,疯狂逗小叔子。醋缸助攻二号上线,之后该让玉哥有点危机感了( ˙˙ ) 第71章 抵足而眠 闻言,萧璨的神情稍显认真了一下,不过扭头看了眼榻上仍显出病容的裴玉戈后,又换回了方才吊儿郎当的玩笑模样。 「我知叔父一心正事,不过…眼下于我而言,唯有玉哥的身子康健最要紧。京中情势复杂,并非三言两语便能说清楚的,所以还是请叔父稍等一两日,时机合适了,我自会一一说明。」 因着去年时已相处过半年,萧旸清楚萧璨的为人,听后也不再多言什么,只点头称是。他离开前,还不忘把裴青钺提熘走,将房间单独留给萧璨与裴玉戈二人。 裴玉戈没有阻拦,虽然他也已许久未见弟弟了,可轻重缓急他还是分得清楚的。 待屋里只剩下他二人时,方开口问道:「你此番出京,京中可无恙?」 「玉哥放心。我在早朝时当着众臣的面揽下了这宣旨的差事,再加上这阵子我们把旧案全翻了出来。我越是大张旗鼓把事做全,他们便越不敢相信雍王府里有什么。相反的,越是我不在府里,其他人的一举一动才会显得尤其扎眼。所以不论这两桩大案幕后主使之人是谁,这个节骨眼上都不敢去想如今王府是一座空城。」 第139页 裴玉戈敛眸,此刻脸上才浮起一丝淡淡笑意。 「你倒是唱的好一出空城计。」 萧璨笑得恣意,但不忘抬手去碰裴玉戈的额头,末了放下手道:「还好,一直没起热。你身子虚,我叫人熬了些滋补的药膳粥,一会儿端来你喝了后再睡一觉,我算着时日,咱们在燕州还有的耽搁,不必担忧。」 见裴玉戈颔首同意,萧璨向外唤了一声,不多时便有亲卫打扮的人端了冒着热气的一碗粥过来。裴玉戈见是个生面孔,不由多看了眼。 萧璨从亲卫端着的盘中拿过粥碗和汤勺,看了眼床铺,又示意亲卫将外间罗汉榻上的茶几搬来放在裴玉戈身前,放下粥碗后主动解释道:「白桥是挂了名的典军校尉,外面人都知道他是个不好疏通关系的,我留下他守着京中的『王妃』。这是白桥的副手,叫孙连青,他鲜少在王府里行走,不怪玉哥瞧着他眼生。」 那孙连青也是个机灵的,听到自家王爷这么说,紧跟着便躬身道:「末将护军校尉孙连青,见过王妃。」 「孙校尉不必多礼。」 「谢王妃。」 萧璨看二人说过话,这才又道:「我府里亲卫头领中唯有孙连青不是从禁卫中擢拔的。他与柯慈是旧识,也是柯慈举荐来的,头脑灵活、行事也稳当,我想日后将孙连青长留你身边。白桥武艺虽然好些,可到底人耿直了些,有些时候变通不足。」 裴玉戈是萧璨的心上人这点王府上下无人不知,孙连青既与柯慈是旧相识便更不必多说了。 「既是柯长史举荐,又能得明珠如此信任,我自然是信的。」 那孙连青听了便主动单膝跪下领命,确实是个机灵的,萧璨不多说什么,只挥手让人先出去了。 「明珠,此次良州之行,我……」裴玉戈手里握着汤勺却迟迟没有动,反而在孙连青离开后脸色一沉,主动提起了良州的事,不过他还没来得及说完便被萧璨出声打断了。 「玉哥,先喝粥。柯慈在你昏睡的时候已将你们在良州的事同我说了不少,提起良州的事,我还要同玉哥算算你与柯慈联手瞒我的帐呢!」 萧璨的语气里全无埋怨,裴玉戈被他这番话逗得哭笑不得,却没有辩解什么,只乖乖端了药膳粥小口喝起来。 那粥熬得细緻,虽说是药膳粥,可喝起来却没有半分苦涩味道,甚至还能品出些鲜香口味。裴玉戈病了一路,又因为赶路奔波中途吐了两回,此时醒来身子发虚,这碗药膳粥他难得全吃完了,身子也跟着暖了不少。 萧璨把粥碗端走时,他握了下裴玉戈的手,感觉指尖不似一日前那般冰凉才堪堪放下心。 坐回床边,又扶着裴玉戈靠坐好。帮忙掖被子的时候,萧璨突然伸手到被子里,隔着袜套握住了裴玉戈的脚,惊得裴玉戈一下子缩了回去。 萧璨无奈解释道:「刚将你从乐州接回来时,你手脚冰凉吓坏我了。如今见你脸色好了些,想摸摸你手脚还冰不冰。」 「你…怎么总是这样胡来!」 虽说他二人之间早已有过肌肤之亲,可萧璨似乎总能在细枝末节上让他无法招架。这句胡来既是说方才萧璨自称裴青钺嫂嫂的事,也指他方才略显孟浪的举动。 裴玉戈是君子,礼仪规矩从无半分错漏,是以他纵是男子,也忍不住为萧璨的亲昵之举而微微红了脸。 萧璨瞅着人,心中是越看越爱,此刻听了也生出了逗弄人的心思,凑近了些压低声反问道:「胡来啊……那方才玉哥主动将我拉过来亲吻算不算?」 「你…唔。」 这次换作萧璨主动,不过同样是蜻蜓点水,猝不及防夺了美人香吻后便主动退开,脸上笑容更甚。萧璨勾唇笑道:「如此一来,这一遭算是我与玉哥扯平了。至于方才的亲昵之举,玉哥若觉得亏了,下次也可以在床榻之上向我讨回来,我绝对不躲。」 裴玉戈抬手撑在萧璨肩头,摇头嘆气将人微微推开了些,不过脸颊红得更厉害了。 萧璨把握着分寸,不会将人逗得太狠。 「说起来,你家就你和裴青钺两个儿子,怎么昨日我见着狄群,他怎么一口一个三少爷叫裴青钺?徐正礼他们不是唤你为大公子?」 裴玉戈垂眸嘆道:「青钺出生时原是有个双生的兄弟,只不过没活下来。母亲谨慎小心,不愿双生子夭折一个的消息传出去影响了父亲的官声,所以对外便说只有青钺一个孩子,不过父亲不忌讳那些,还是给这个弟弟取了名、记了族谱,之后只有府里人称青钺是三少爷。巧的是,侯府三个孩子,青钺恰好行三,我自幼多病,京中宴席我从不与父母弟弟他们同去,只要不是同时听下人称唿我们兄弟,外人自然不会察觉奇怪。」 「不过你这弟弟性子直,我去年在北境住了小半年,也就你弟弟还总跟我不对付。」 谈起弟弟,裴玉戈不由嘆道:「青钺性子最像父亲,不过他方才只是关心则乱,并非刻意针对你。失礼之处,我这个做兄长的还是要替他向你致歉。」 「不必。方才同他说的那番话虽然不怎么正经,却是我的真心话。你我既是一家人,我怎么着也算是裴家的长媳,做嫂嫂的,自然不会计较小叔子的玩笑话。」 裴玉戈听了忍不住轻笑着摇头,抬头敲了下萧璨的额头道:「胡闹。青钺再怎么说也年长你几岁,你这话说得倒显得他像个几岁孩童似的。」 第140页 萧璨笑笑没接茬,转头笑容微敛道:「玉哥方才说此次良州之行如何?」 裴玉戈因他突然间的严肃而愣了一下,不过随即也敛了笑意,微微蹙眉道:「要紧的卷宗都被卢刺史带去了京城,年册中记下的内容并不算多,不过仍是有些蛛丝马迹。」 提起年册,裴玉戈才忽得想起什么,他伸手摸向胸口,随即发觉身上衣物并非当日所穿。 抬眸便见萧璨适时递过来两张薄薄的信纸,心头微微松了口气。 「如此…你应已看过了。」 萧璨点头,神情是从未有过的凝重。两人默契地沉默了良久,萧璨才开口,略显迟疑说道:「你抄录的年册上写当年巡盐御史被杀,所有匪徒被判问斩后,京中曾给时任良州刺史的卢启武下过一道密诏。若按年册中记载的时日,那道密诏下了不过一月,姑母便薨逝了。之后皇兄登基大赦天下,那些人顺理成章被从死牢里放了出去。玉哥,姑母当年那道掩埋真相的密旨…要保的究竟是谁?」 先帝的密旨下的时机太多巧合,盐铁向来是税政的肥缺口子,又恰好是在派往北境的巡盐御史被杀后选择了息事宁人,而那之后不过一月,先帝便忽然薨逝。 萧璨崇敬皇祖母与皇姑母,所以他不愿去想先帝薨逝前会做什么煳涂事。可如今密旨内容只有卢启武一人知晓,当年先帝旨意究竟是为靖北王做遮掩,还是说那道可能是秘密彻查的旨意因先帝突然薨逝而被卢启武尘封,而前后几年两名朝廷大员死于同一人之手,背后操纵之人又是谁……一瞬似乎全部陷入了僵局。 而明面上看,无论是怀疑靖北王还是怀疑先帝,都是萧璨不愿的。 裴玉戈如何不懂萧璨心中的纠结,他深吸了口气,从被子下伸出了手拉住了萧璨,缓声道:「明珠,眼下胡思乱想只会自乱阵脚。此次良州之行我们只需要知道当年巡盐御史之死绝不简单,其余的…都等我们回京再说,你现在别为难自己。」 「…嗯。」 裴玉戈鲜少见萧璨这副模样,想想他才弱冠之年便被这些事搅和进去,不由心疼。 「明珠。」 「嗯?怎么了?」萧璨似是不愿露出纠结痛苦的神情让裴玉戈担忧,强撑着挤出一个笑容,却见裴玉戈伸手拍了拍自己身侧的位置。 驿馆的床铺比不得王府的拔步床宽敞,不过两个大男人抵足而眠倒还是够的。 「方才喝了粥,这会儿我有些睏乏了,而且我瞧你也有些疲惫,上来陪陪我。」 裴玉戈其实并不困,可他还是微微眯起眼,用着自己最慵懒的调子哄骗萧璨脱了靴袜上了床榻。 在外唿风唤雨的雍亲王此刻挨着他,同样靠坐着,头却歪过来蹭到他胸口,一个字也不说却乖得厉害。 良久,裴玉戈只能听得见萧璨均匀绵长的唿吸声,目光所及,只有那梳得一丝不苟的髮髻。盯着那束髮金簪看了一会儿,裴玉戈抬手,一言不发拔下金簪,又卸了那冠,将那一头乌髮完全松散开。 从始至终,萧璨都没说话,只是靠在裴玉戈胸口的头中途来回动了动。 萧璨也是人,也会有疲惫的时候,尤其是这些杂七杂八的事全部与他关心敬重之人扯上关系时更是。裴玉戈懂,所以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抬臂揽住萧璨,将人往自己怀里带了带,右手在肩背处轻拍摩挲。 哄着萧璨合上眼,裴玉戈才动了动身子,侧躺着将人半揽在怀里抵足而眠。 【作者有话说】 小温存一波,后面斗争就要正式打响了。下次周四正常更新 第72章 所谓野心 裴玉戈的生辰在冬日,许是因为这个缘故,早产且生在军营的他身子格外羸弱。 他们如今所处燕州边境虽是北境最南,可到底比不得京城,南边白日里还是能暖和些。 离年关已不足一月时日,冬月初三,正是裴玉戈的生辰。 萧璨有意为裴玉戈好好贺一贺生辰,不过被裴玉戈拒了。一来是他身子还没养利索,燕州的白日依旧冷得人打哆嗦,出去实在不是个好主意;二来是裴玉戈喜静,他不爱那些热闹场合,也嫌吹拉弹唱一整日烦心,索性就在驿馆的这些人凑一桌饭菜,也就算贺过了。 裴玉戈的生辰正日子,自然是他坐主位,萧璨和裴青钺分别在他左右。被劝回来的贺飏绷着脸坐在萧璨左手边,萧旸是正对着裴玉戈坐的,而此刻他身边多了名娇俏可爱的小女娃。 那女孩瞧着不过八九岁的模样,可跟一大群年长的人同席却不见怯场,人也落落大方的。 萧璨在北境住过半年是认识这个丫头的,萧旸便开口为裴玉戈介绍道:「长安,这是我的长女韵华,此次随我们入京,我便带她过来,多个人为你贺一贺生辰。」 「侄女恭贺裴叔父生辰大喜,愿祝您岁岁安康。」 听了父亲的话,女孩便起身朝裴玉戈盈盈一拜,说完贺词,双手捧出一柄朴实无华的短匕。 不用旁人动,自有萧璨的亲卫过去接了那生辰贺礼送回来。 按说这生辰送兵刃并非什么好寓意,女孩在裴玉戈收礼道谢后又主动解释道:「叔父的名儿便是祭祀用的玉质兵戈,玉属阴,侄女想着与其送那些珠宝玉石锦上添花,不若这把祖父从前护身的匕首更合适一些。」 第141页 只听谈吐,便知萧旸将女儿教养得极好。 裴玉戈嘴角含笑,微微颔首道:「韵华小姐聪慧伶俐,这番心意我自是笑纳的。」 萧旸在一旁纠正道:「长安,裴伯伯是我们父王的结拜兄长,你我之间是以兄弟论的。韵华是我女儿,便是你的子侄,你不应用敬称的。」 萧璨一手撑着下巴,方才他一直没说话,只眼睛直勾勾盯着裴玉戈。这会儿却眼珠一转,调侃道:「玉哥乃礼仪人也,自是一时半会儿不习惯丢掉那些繁文缛节。今日这桌是家宴,若以平辈亲戚论,玉哥也可随了我唤韵华一声表妹的。」 他这般一说,一桌人才想起,若按老靖北王那边的辈分论,萧璨和萧旸才八岁的女儿是同辈人。偏偏他与裴家结了亲,跟着裴玉戈的辈分走,又是同辈人了。 裴青钺此刻微微皱起眉道:「雍王殿下,今日是我哥的生辰宴,席上还有年幼的孩童,烦请您留些分寸。」 萧璨只歪头瞧着裴青钺笑,又像是故意要逗他一般,开口道:「小将军唤我声嫂嫂,我便正经些。」 虽然裴青钺先前已对萧璨的脾性有些了解,可没成想对方赖上他兄长后言行愈发胡闹。 「你!你堂堂亲王,要不要…」 咚! 裴青钺话未说完,便见裴玉戈放下手中杯盏。瓷杯磕到石料做的桌面发出一声脆响,登时一桌人的目光都落在裴玉戈脸上。 裴玉戈容色惊艷,哪怕是一言不发的凝重模样也依旧是极好看的。此刻他凤眸微抬,薄唇轻启,缓缓吐出几个字。 「青钺,你该叫一声嫂嫂的。」 裴玉戈面上神色不似有假,裴青钺被噎得说不出话。嫂嫂那两个字像是格外烫嘴一般,他梗着脖子盯了萧璨好半晌仍没说出来。 萧旸面色不惊,倒是一旁的贺飏听到这话不由攥紧了手中的杯盏。 「…嫂…嫂。」 原本十分寻常的称唿裴青钺说得极为艰难,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倒是萧璨嘴角微勾,痛快应了。 裴玉戈扭头看萧璨,无需多言,后者瞭然点了点头,而后面向众人道:「方才都是席上玩笑之语,诸位莫当真,今日这桌酒席还是为了贺玉哥生辰之喜。」 萧旸是第一个举杯回应的,贺飏与裴青钺的脸色虽都有些不自然,可仍是举杯相贺。 因席上都是相熟之人,这顿饭吃得还算安生,偶尔有人开口交流,也多是萧旸和裴青钺询问裴玉戈近来身体如何,京中侯府上下可还安好之类的。 酒过三巡,萧旸才开口唤来自己的亲随,让他们将尚且年幼的女儿带回客房安置。 席上余下他们几个大男人,萧旸才放下酒杯看向裴玉戈道:「今日是长安生辰,按说我不该挑头说这些,只是明日晚些便要启程入京,只能冒犯了。」 「萧大哥言重了。我本就是为正事儿来的,生辰与否并不影响。」裴玉戈摇摇头,说完看了萧璨一眼,又补了一句,「明珠也是一样。」 萧旸表情凝重,他微微颔首道:「那好,有些话我就直说了。北境对于此次天子宣召之缘由略有耳闻,只是所知甚少。殿下身为亲王,接下这桩宣旨的差事,难道真的只为替长安贺寿而来?」 萧璨摇头。 萧旸皱起的眉头略微松缓一些,继而又道:「那殿下出现在此地,想必立场有所偏袒。北境这些年一直恪守为臣本分,不过远离京师,难免消息闭塞,故而有些事…还要烦请殿下告知清楚。」 「这个自然。」萧璨抬手向孙连青挥了下手,那亲卫副将立时会意,将一直不曾离身的一本册子取出,恭敬送到萧旸面前的桌上,而后带领屋内所有亲卫到到面把守。萧璨手指在桌面上轻点两下后道,「来龙去脉都在这册子上清楚写着,叔父看过便会懂了。」 萧旸点头,拿过那册子展开,贺飏站起身走到大哥身后,目光从纸上迅速划过。 那册子上将自温燕燕遇害至御史台牵扯上的两桩要案为止一一详述,甚至包括了萧璨曾被刺杀以及天子为何会召两位靖北王入京的缘由,事无巨细都交待清楚了。 萧旸和贺飏二人的脸色变了又变,他们的目光齐齐落在面上始终带笑的萧璨脸上,唯有裴青钺一无所知坐在一边,见两位世子脸色不虞,一时间看了看自家兄长又瞧了瞧萧璨。 许久之后,萧旸才合上册子放在一旁开口问道:「敢问殿下,您主动向天子提起将我靖北王府捲入其中所图为何?」 萧璨坦然答道:「没叔父想得那么复杂。朝廷有人意图推翻曾叔公和皇祖母当年一手改变的旧局面,让大齐回到肃帝之前的暴政,我不想他们得偿所愿,可我到底是名声在外的纨绔子弟,耳报神灵归灵,可根基尚浅。所以…我需要找人缔结同盟,一同阻止幕后之人,仅此而已。」 萧旸盯着他,忽得冒出一句:「殿下…果真没有再进一步的野心?」 亲王之尊,再进一步便是那至高龙椅。 萧璨很干脆地摇了摇头道:「我与皇兄手足情深,若非逼不得已,我不想辜负皇家这点难得的情分,况且……我萧璨虽非真的纨绔,可心思总归是有的。比起天子尊威与礼节规矩,我更钟情潇洒于天地。如今费心费力,只不过是有些事有些人碍了我的眼,刀子搁在心头久了,总不能真的视而不见。」 第142页 裴玉戈抬手覆上萧璨的手背,也开口道:「萧大哥,我愿拿自己的清誉为明珠担保,他从无害人之心,而且虽说请二位入京是他亲口提的,却并非他刻意为之。京中时局不定,楚王府、户部晏老尚书,还有我的老师…在调查他们的事时意外牵扯出了数年前北境巡盐御史回京途中遇害之事,殷太师在朝上时的言辞已证明他早有将靖北王府拉下水的念头。此次良州之行我暗中查访,发觉…当年那位之死与先帝密旨又有关联。如今唯一知晓当年先帝密旨的良州刺史也已被宣召入京,一旦情势有变,靖北王府总得有人在京中及时斡旋,方可解困。」 一桌人听得都格外认真,裴青钺也不例外。 这一年来,京中林林总总的消息虽也能传回北境,可到底消息总是滞后些,而且诸如部分官员的动向他们未必能及时掌握。裴玉戈所言,萧旸自然懂得。他紧跟着问出了裴青钺也想问的问题。 「襄阳侯府与亲王府结亲尚且要如此费心周旋,京中情势…可是对侯府不利?」 裴玉戈难得迟疑了下,随即答道:「是…也不是。」 「何解?」 「与其说是侯府困境,不若说是朝中武将门第同面临的难题。今上重文轻武,尤其对先帝执政时提拔扶持的武将心怀芥蒂,所以不仅仅是侯府受了冷待,这一年来,平南侯、镇国公主,甚至…靖北王府不也感同身受?」 萧旸的神情有一瞬的茫然,他盯着裴玉戈那张过分柔美的面庞,细细琢磨着对方刚刚话中透露出来的情绪。 其实在此之前,萧旸与裴玉戈仅算有一面之缘,而且那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他对于裴玉戈的了解多是从裴青钺口中、又或是从京中听来的流言中大概猜测了性情为人,可就刚刚那番话,他分明听出了不加隐藏的鄙夷与失望。最关键的是,这样议论君王的不敬之语竟不是出自萧璨之口,而是出自病弱苍白的裴玉戈之口,属实让他有些恍惚。 萧旸沉默片刻后才凝眉问道:「长安,有不臣野心的…其实是你?」 裴玉戈长了一副任谁都瞧不出有谋逆野心的脸,即便是身为血亲手足的裴青钺,在听到萧旸的怀疑之后,脸上流露出的也是诧异与不可置信。 臣子生了谋逆不臣的心思,便是不忠,是大逆不道。 裴玉戈并不在乎旁人如何想他,只是念及萧璨仍在身侧,覆在萧璨手背上的手不由紧了些。提起对天子的怨怼,他现在顾忌的,唯有萧璨的心罢了。 萧璨似是读懂裴玉戈心中的犹豫,他的左手搭过来盖在裴玉戈的手上,指腹摩挲着因用力而凸起的骨节,语气肯定道:「玉哥,我都明白的,所以不必顾及我。」 二人对视一眼,裴玉戈随即看向萧旸,十分郑重地点了下头,后者见状,眉头皱得更紧了。 全程一言不发的贺飏却在此时先大哥一步开口,话里带着挑衅的意味道:「裴大人,你的意思是你想让阿璨取天子而代之?」 第73章 京中生变 「贺世子,大逆之语还请慎言。」 贺飏目光瞥了眼萧璨,终是收敛些许道:「可有此心的不正是裴大人?你敢当着阿璨的面承认自己有谋逆之意,怎么我说出来倒成我的不是了?」 是个人都能觉察出贺飏这话是针对裴玉戈的,两人如今算是第一次正式见面,贺飏如此态度究竟原因为何,在场没人品不出来。即便是一开始因为兄长承认『叛逆』而发怔的裴青钺,这会儿反应过来后,那略显古怪的眼神也只往身处风暴圈里的三人身上瞟。不过这次面对身为靖北王世子的贺飏,裴青钺并没有那么激进得去反驳质问。 「二弟,不得胡言乱语!」萧旸在旁沉声斥了一句,转头对着裴玉戈颔首道,「长安,对不住。贺飏年轻嘴快,是从前我们把他惯坏了,之后我会严加管教的。」 贺飏和萧旸虽以同辈兄弟论,可二人年岁上查了十几岁,贺飏甚至比晚辈中年纪小的寿王孙萧揽还要晚出生几个月。可人到底是近弱冠之年的亲王世子,当着不喜欢的人的面被大哥用教训孩童的口气说,脸上也有些挂不住,想走却被萧璨扣住了手腕。 「二弟,京师不同北境,一举一动皆要三思,父王和二叔出门前不是才叮嘱过你?」 贺飏脸上变了又变,他知道大哥言下之意,可就是拉不下脸主动开口向裴玉戈告罪致歉。 「萧大哥,无妨的。」裴玉戈摇头轻笑,脸上倒是一贯的云淡风轻,并不执着于一定让贺飏下不来台。不过他虽非斤斤计较之人,却也不是任人揉搓、没有脾气的软柿子,更何况冒犯他的人此前毫不收敛自己的情意,是个人都无法对旁人觊觎的目光视而不见,哪怕性情平和如裴玉戈也一样 他话锋一转,凤目锁定张扬的青年说道:「不过贺世子方才有句话却是说错了。」 贺飏微眯起眼冷声反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裴玉戈敛眸,目光在手中的杯盏上流连。 倾国倾城的美人随意一颦一笑都能撩拨旁人心弦,哪怕他本身并无此意。弱者如果空有一副漂亮的皮囊,在这人吃人的残酷世道从来不是幸运而是灾难,而身处权力倾轧的朝堂中便更是如此。没有能力与手段,美貌只会成为生来的罪过而非助力,换言之能在这种情况下屹立不倒的美人从来就不是柔弱的菟丝花。 第143页 萧旸盯着裴玉戈那张绝美的脸,脑中忽得就闪过这个念头,随即也明白了,裴玉戈正是后者。先前的明哲保身既是因为裴玉戈的身子确实经不起劳心劳力,也是因为裴玉戈自己不想展露自己的锋芒。而刚刚,自己的傻二弟显然触碰到了对方的底线。 至于底线……萧旸目光扫过放任贺飏与裴玉戈言语冲突的萧璨,随后他也敛了眸,拿起面前杯盏,不再试图说和。 「如贺世子所言,我确有一些异于为臣者的念头,但这些话我从未宣之于口。明珠若不想,那么即便把我挫骨扬灰,也绝不会有人能从我嘴里听到这些话。可贺世子不同了,你天生率直,无拘无束惯了。在北境,人人愿意同你这样不加掩饰的人成为至交好友,可在京城……」裴玉戈的目光自那张山雨欲来的俊脸上扫过,语气仍是淡淡的,「只能是别人的不幸了。」 「你!!」 贺飏一拍桌子,桌上的杯碟被震得作响,裴青钺跟着站起来急道:「世子息怒!兄长他……」 「噗哈!」 很不合时宜的一声轻笑打破了此刻僵持不下的氛围,萧璨面上笑容不减,左手两指懒懒支着太阳穴,头歪着,目光扫过一桌子人,同置于桌上的右手手指轻点了点桌面却没有发出什么声响,似乎在纵容裴玉戈与贺飏之间的冲突愈演愈烈。 直到此刻,萧璨才悠悠开口,带着不容置疑的口气反问道:「都说够了?」 萧旸正襟危坐,仍旧一言不发。贺飏和裴青钺互相对视一眼,却还是乖乖听话坐下,连带气势也矮了几分。 萧璨制止的话并没有表露出偏袒哪一方,不过贺飏的表情有些绷不住,反观裴玉戈倒像是胸有成竹一般,淡淡地捧起茶盏,仿佛刚刚言辞剑拔弩张的那个人不是他一般。 「说够了就换我来说。」萧璨收回目光,松开手坐直了些,剑眉微蹙,神情也逐渐变得认真起来,「殷绰是个祸害,可他蛰伏多年,如今在朝中已是树大根深,想要一举剷除并非易事。温姨母出事,我与玉哥都能断定此事幕后主使必是殷绰,可此前我们所查到的桩桩件件证据都指明殷绰还拉了一个人挡在自己跟前。想要让这种老狐狸从暗处走出来,就得把他逼得够狠,所以我需要靖北王府助我一臂之力。至于旁的……萧旸叔父应当比我更清楚轻重缓急。」 萧璨直接跳过了贺飏与裴玉戈刚刚针锋相对的话头,将矛头对准了他们共同的敌人。 萧旸抬手抱拳道:「臣明白了。不知殿下想要靖北王府如何帮您?」 「钓鱼需要饵,靖北王府就是最好的饵。不过离京一月,京中情势不明,且殷绰背后亦有人帮他周旋遮掩,线索查到礼王府就查不动了,这其中到底有何缘由纠葛我们尚且还不明朗,比起贸然设计让幕后之人钻了空子,不如见招拆招。眼下比起将来要如何做,我更好奇靖北王府究竟知不知晓当年那位巡盐御史的死由?又或者说…是否对先帝下给良州刺史卢启武德的那道密旨知情?」 贺飏下意识转头看向大哥,而萧旸嘴唇动了动,最后却只说了两个字『知情』,此后便没有再继续说的意思。 萧璨瞭然一笑,拍了下桌缓和道:「叔父不必觉得勉强,有你这两个字我也够了。今日时辰不早了,我便不再多留几位,明日还要启程回京,早些歇了罢。」 这便是下逐客令了。萧旸心领神会,带着弟弟起身告辞,只是目光落在一脸欲言又止的裴青钺脸上时,他仍是停下来多说了一句道:「青钺有军务在身,不能随我等一同回京。他兄弟分别许久,还请殿下容青钺多留片刻。」 「叔父放心,我没那么不近人情。更何况…不论正事时,我愿意都听玉哥的。」 不知是否是他说得这话太过惊世骇俗,连萧旸都忍不住嘴角微抽,不再多说什么带着心不甘情不愿的贺飏离开。 说是让裴家兄弟单独聊聊,可萧璨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在裴青钺开口前抢先道:「玉哥才将养了一两日,这会儿还是先洗漱更衣到床榻上安置了再和你弟弟闲聊罢。」 裴玉戈没有拒绝,点了点头同裴青钺轻声道:「青钺,你先在此稍坐片刻。」 裴青钺很清楚自己兄长的身子状况如何,也见着了那日脸上全无血色的裴玉戈,自然不会拒绝,左右都是一家人,又是从军之人,哪里在乎那些京城名门的繁文缛节。 萧璨出声唤了外面的亲卫进来,甚至不需他吩咐什么,亲卫那头便已准备好了一切。 孙连青领了一对亲卫进来,每个人手里都端好了东西,在萧璨颔首示意后随自家王爷入得内间伺候裴玉戈更衣服药,只留下孙连青这个校尉和裴青钺在外间大眼瞪小眼等着。 等了一会儿才听得里间传出裴玉戈的声音来,裴青钺蹭得站起身,提步就往里间去。 他的兄长裴玉戈身着中衣,长发未束,松散披在背后,偶有几绺随着他转头的动作垂落在身前。卸去了放在席上的凝重认真,眼前的兄长亦如多年前离家从军前的模样,平和温柔,安静坐在那里时就像是这世间最易打碎的宝物,令注视他的人平白多出几分怜惜。 不过此刻裴青钺看自家兄长却不可避免会看到坐在他身边的萧璨,俊朗的男人面上流露出些许憔悴,可那双眸子却牢牢落在兄长身上,带着缠绵缱绻的爱意,怎么也挪不开似的。 第144页 「咳。」裴青钺咳了一声,瞥了眼对此无动于衷的萧璨,嘆了口气放弃了驱赶这位亲王,只看向兄长道,「兄长可还安好?爹娘在京中可还好?」 兄弟俩此前一直未得机会私下相谈,裴青钺等了许久,可真看到兄长,满肚子的话却只变为最简单直接的询问。 面对血亲,裴玉戈脸上挂着淡淡的笑道:「托明珠的福,父母亲与我都好。青钺,兄长知道骤然让你接受我与明珠相守一生之事是有些为难,可家中得雍王府庇佑,父母亲不必再日日提心弔胆度日仍是事实,这一点我希望你知晓。」 「兄长不必担忧我有心结。殿下去年曾在北境半年,弟弟知道他与京城那些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的贵胄公子不同,先前只是担忧兄长为家里受委屈伤了自己,不过既然……」不知想到了什么,裴青钺突然红了脸,尴尬地咳了一声扭过头接着道,「既然殿下成了我的…嫂嫂,兄长身子无恙,做弟弟的便再无芥蒂。」 萧璨在一旁笑道:「啧啧啧,难得。我那日还同玉哥说怕是听不到小将军唤我一声嫂嫂,如今倒是我猜错了,小将军不仅叫了,竟还是主动叫了,如此我这嫂子当得也不算委屈。」 裴玉戈在旁听得摇头轻笑,继而道:「既是一家人了,便没必要君君臣臣客套称唿着,这话还是最早明珠你同我说的。」 萧璨耸耸肩,转头同裴青钺道:「小将军若不介意,日后我便随你哥哥一般唤你青钺。人后你也不必一口一个殿下的唤着,嫂嫂的称唿是我胡闹的,我表字明珠,你便也随你哥哥直接这样唤我便是。左右论年纪,我比你还要小两三岁,总不好硬逼着你唤兄长。」 「…是。」 许是清楚裴玉戈与萧璨并非外界所传的那般只是表面夫妻,也或许是认可了萧璨对自家兄长的真情,裴青钺便不见最开始那副冲动模样,十分老实地应声。只是前后变化太大,看得萧璨忍不住偷笑一声,惹来裴青钺一瞪。 裴玉戈瞧着两人发自真心地笑了笑,而后才出声劝和道:「明珠,你也别逗青钺了,他是个实心眼直性子,这点还是随了父亲。」 萧璨闻声点头道:「确实更像裴侯。」 裴青钺嗔怪地唤了兄长一声,兄弟俩之间没有那么多顾忌,裴玉戈难得一整晚都是笑着的。至亲许久未见,自然有着说不完的话,而裴青钺少年从军,虽说之前也常寄家书回家,可真瞧见兄长人,还是有满肚子的话要叙。 屋内的烛火续了一轮又将燃尽时,裴青钺才恍然觉察兄长脸上难掩的疲倦之色,有些歉疚起身道歉,而后才依依不捨离开。 裴玉戈确实累了。 不过比起早年时动不动便咳嗽气喘的状态,今日已是撑了许久了。他抬手,拇指指腹拂过萧璨因疲惫而微蹙起的眉头,柔声道:「明珠,今日…多谢你了。」 萧璨摇头道:「你我之间不必提谢字,一切皆是我愿。明日还要启程回京,玉哥早些歇了吧。」 裴玉戈被萧璨扶着上了床榻,见萧璨一身亲王华服仍没褪下歇息的意思,他掀了被角将身侧的位置让了让道:「不歇着么?」 萧璨抬手帮他掖上被角,看起来并没有安睡就寝的意思,而是出声唤了守夜的亲卫进来,又解释道:「明日启程,我手上还有些细碎的事要提前安排,玉哥先睡,我稍后回来。」 裴玉戈终是没再多说什么,亲卫放下床帐,熄灭了靠近床榻边的几盏烛火。 屋内登时变得昏暗,隔着纱帐,裴玉戈有些看不清萧璨离去的背影,不知怎的,他总有一股不安之感。 萧璨出来时,外间亦留了亲卫把守,屋内烛火熄了大半,为的就是不扰到一向浅眠的裴玉戈。 手下亲卫方才便暗示有京中消息,萧璨这会儿安置了人才得了空出来,不过他没再屋外面说,而是走出去很远知道了驿馆小院的院门口才停下。北境冬日夜里的风极冷,孙连青快步跟过来将御寒的大氅为自家王爷披上,而后才站定微低下头,压低声道:「回王爷,京中来了不好的消息。」 「说!」 「圣上下旨,将叶小将军…下狱了。」 第74章 不该出现的人 萧璨骤然听到叶虞下狱的消息也只是最初时挑了下眉,面上神情却并无太大波澜。 他迎风而立,任北地猎猎寒风吹起衣袍,带走身上最后一丝残留的暖意。而孙连青只是垂首敛眸恭敬站在一旁,并未如旁人那般规劝自家王爷避着风口,萧璨不开口,他便也不多说一个字。 许久,萧璨转着拇指的玉扳指,幽幽开口,语气似是十分笃定道:「叶家父子不像是不谨慎的,多半是被晏梁攀咬出来的。」 孙连青垂首答道:「京中来信并未将前因后果一一写明,不过如王爷猜测,起因确实出在晏梁身上。」 萧璨闻言冷嗤一声道:「叶虞摊上这么个混帐岳父也是倒霉!对了,叶将军也受了影响?」 「叶将军并未被下狱,只不过仍受叶小将军的事牵连,如今人被软禁在京郊的禁军大营。」 「那便还好。叶将军是皇兄登基后重用的武将,叶家根基不在北境,皇兄终归还是偏向叶将军的……」说着说着,萧璨忽然住了口,剑眉微蹙,神情严肃起来,话锋一转道,「吩咐下去,叶虞下狱之事不得走漏半个字。如有违者,便是我也再容不下了。」 第145页 「末将领命。」 萧璨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他缓缓抬头注视漆黑夜空,今日的月亮恰好被云遮去大半,只余点点星芒,恰如此刻萧璨的心情一般朦胧。 「看来京中还是有人坐不住了。唿…明早去另备一辆马车押后。入得京畿之地后,你便跟着玉哥,迟我们两日再入京,不过不要回王府,去…襄阳侯府的后巷。余下的,等到了便一切听玉哥调遣。」 「末将遵命。」孙连青小心抬眸偷瞧了一眼,而后终于开口劝道,「王爷,夜深露重,您还是回房歇息,免得这时候着了风寒。」 萧璨搓了搓手,低低应了一声后转身回了房。 次日,浩浩荡荡一行人便自燕州启程直奔京城,裴青钺纵使心中再不舍也只得止步于此,临行前他只将一封新写的家书交到了兄长手中。 自燕州至京城,走官道还需经过朔州,快也要十五日左右才入得京畿境内。信鹰两地往返,一来一回约莫便要三五日,若按照此前传递消息的时日间隔本该是隔几日收到才收到信鹰回信,可回程的这一路却有蹊跷。 是个人便发觉了信鹰来得勤了,从最初两日一只,到后面途径朔州时最多一日两只,任谁都瞧出来不同寻常了。 「明珠,京中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萧璨敛眸未立刻答话,而是掀了马车帘子喊停了前进的队列。 「阿璨,怎么了?」 萧旸和贺飏虽是世子,却自幼跟随父辈从军,这一路也并未坐马车,而是策马前行。贺飏在前列听到萧璨喝止了马车前进,同兄长互换了个眼神便调转马头回来,勒马在车驾旁询问,只是萧璨略显凝重的脸色令他心头一沉。 「贺飏,劳你去唤你大哥来。有要事…我们四个在马车上单谈。」 「好,我去叫大哥。」贺飏虽觉得不对劲,可他全然信任萧璨,应了声便策马过去唤萧旸过来商议。 近两日信鹰的异常萧旸自然早注意到了,只不过那到底是萧璨的事,对方没主动提及他也不好直接去问。此刻听贺飏传话,他心中便也有了数,跟着骑马到了马车旁。 两位世子下马,自然有随行护卫牵过他们的马。萧璨下令继续行进,只是再动身时,行进的队伍明显慢了下来。只因两位世子并非只身入京,随行护卫家臣加在一起也有二三十人,加上萧璨与裴玉戈两拨人马,浩浩荡荡的也有百余人的阵仗,贸然在官道上停下反而更引人注目。 萧旸坐上马车,直接了当便问道:「京中出了不利我们的变故?」 萧璨点头,将今日收到的两封信放在几人面前的茶几上。在萧旸与裴玉戈分别拿起一张查看后,他缓缓开口道:「晏梁那个蠢货不知什么缘故将自己的女婿攀咬出来了,如今叶将军被软禁在京郊大营,叶虞下狱,近况未卜。另外便是今日收到的信,柳放在甘州的查访不太顺利,还有就是先前被囚大理寺的那名告御状的女子……死了,死于非常明显的毒杀。」 话说到这个份上,余下三人心中都已有了数。 裴玉戈与叶虞是至交好友,两家亦有交情来往,且他也是十分清楚那告状女子的人之一,此刻薄唇紧抿,姣好的长眉微蹙,脸上神情极为严肃。 萧旸将信给了弟弟查看,迳自开口下了结论道:「有人在图谋禁军兵权?」 萧璨这次并没有答得那么干脆,他沉思片刻后微摇了摇头道:「只怕不止那么简单。」 「何意?」 「单就玉哥如今手里接的这两桩要案来说,我们就查到了不止一股势力。殷绰虽多半是其中推波助澜的一股,可就叶家父子出事这齣来看,他却不该是这里面获益最大的一方。」 萧璨取了纸笔,在纸上飞快写下殷绰、礼王、楚王、晏家、叶家以及…温燕燕的名字。 裴玉戈此刻也放下了书信,目光牢牢盯着恩师的名字,继而接过萧璨的话为萧旸和贺飏二人解释道:「殷绰是天子宠臣,又是当今皇后的亲叔叔,虽有把持朝政的野心却并非谋逆之人。天子是他的靠山,可叶将军亦是天子最信任的武将,朝中凡有军功的武将门第多与过世的贺老王爷沾亲带故,殷绰再如何也不可能在天子的眼皮子底下针对叶将军父子。退一万步来说,殷绰门生虽多可都是朝中文臣,换掉叶将军,获利的会是谁?」 萧旸抬手掩唇细细思索,而后看向萧璨问道:「如今京中武将谁最有资格接管禁军?」 「镇国公主、平南侯,再有便是…安北节度使刘寅的族弟,左千牛卫将军刘毅昌。有意思的事,这人虽是刘寅的同族,却并非皇兄亲信,而是皇姑母在位时,老楚王举荐的。」 镇国公主是天子的长辈,又手握西境兵权,论资歷虽更有资格,可天子并不会属意她。平南侯是战功赫赫的老臣,他本人虽不参与朝中党争,可到底是从前贺老王爷身边出来的将帅,与襄阳侯的立场相似。裴绍自当今天子登基便受冷待,平南侯自不可能成为天子信赖的武将。至于余下的刘毅昌,萧璨都知道他是老楚王举荐的,朝中老臣只会比萧璨知道得更清楚,那么他自然不可能一边针对天子倚重的叶家一边去扶持楚王这边扶持的将军。 片刻后萧旸开口道:「所以你才怀疑如今你们查的这两桩事背后除了殷绰还有其他人?」 第146页 萧璨点点头道:「杀害温姨母这事背后指使之人毫无疑问是殷绰,可殷绰没胆子也不可能直接对我下死手。晏老尚书的事上,殷绰要的固然是伐异党同,巩固皇兄的皇权,可他没有针对叶家的理由,也在这件事后占不到任何便宜。最让我想不通的是为何这次被算计的是楚王,若说威胁皇权…排首位的便该是我,之后若论也该是皇祖母的亲弟弟寿王。先楚王与退位让贤的老礼王当年都是没资格夺嫡的皇子,年岁相差也大,他们之间既不可能有什么旧怨,如今也无继承皇位的资格。我总觉得,还有什么是我们不知道的。」 正如萧璨所说,殷绰只可能是这两桩事中的推手之一,却并非最终获益之人,可最终获益之人究竟是谁,一时又难以揣摩清楚。毕竟无论怎么想,都不符合他们所掌握的情况。 萧旸眉头紧锁,抬眼看向裴玉戈道:「裴伯父那儿…长安可问过?」 裴玉戈摇头,此前事态并非紧急至此,他亦是担忧父亲秉性太过直,有些事并没有和盘托出。 「这趟回京,我会尽快向父亲询问。不过…父亲向来不涉党争,有些事恐怕他也从未留意。」 「这个我清楚。回京摸清情况后,我会给父王和叔父去信一封,知晓当年事的恐怕只有那些老臣了。」说完,萧旸又同二人说道,「回京后,你们二人也要小心。如若方才我们推测皆为真,那么一定有人在暗中图谋什么,殿下是天子胞弟,如今陛下尚且年轻,膝下并无年长的孩子可为嗣子,殿下的处境便尤为危险。再有便是长安你……你受天子之命插手调查这两桩要案,若是查到了幕后之人的蛛丝马迹,那么首当其冲受害的便会是你,你的身子……」 裴玉戈出言打断了萧旸的话道:「萧大哥安心。我这身子一时半会虽不能根治,可经过数月调理早已不似从前那般弱不禁风。何况明珠已将他身边得力干将派到我身边,我如今担着雍亲王正妃的头衔,总不至于让那些人毫无顾忌。」 萧旸摇摇头,似有不贊同。毕竟在他看来,幕后之人图谋颇深,若真是狼子野心别说亲王正妃不会顾及,便是萧璨这个天子胞弟也同样躲不过。 可抬眸对上裴玉戈坚定的神情,多余的话终是没能出口。 「也罢。你是个有主意的,我也不愿过多置喙你的决定,只是切记小心提防。」 「多谢萧大哥关怀,长安省得。」 贺飏全程只在一旁听着,他向来不好这些,更不是善于心计的人。自家大哥同萧璨他们说的虽也听得懂,却始终没有开口的余地,只是目光多落在萧璨脸上,时不时也会看看面色沉静的裴玉戈,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玉哥这趟出来是我们私下安排计划的,京中只知玉哥病了一月有余,侯夫人三不五时会去王府探望,这点…还望二位牢记,且不可能走漏半个字出去。」 萧旸看了眼一贯没什么心思的弟弟,代替他应下了。 「约莫还有两日不到我们便会入得京畿地界,天子脚下难免盯着我们的人会多起来。未免之后出现什么麻烦,明日玉哥便会同我们分开,另由一队车马绕道护送回京,会比我们晚上三两日。虽说幕后之人的手应该伸不了那么长,但玉哥仍需小心,你那随从我让孙连青安置在马车里一直没露面,毕竟京畿之地,难保不会有人认出他是襄阳侯府出来的。」 萧璨长舒一口气后才将自己先前的安排说了出来,裴玉戈点点头表示明白,而后忽得想起一事。 「听说我昏迷那几日,马车险些被屏孚知府当成流匪截了,是你带人闯了城门把马车接回去的,那他们那里……」 「放心。」萧璨勾唇一笑,伸手抚上裴玉戈的脸,指腹抹去他紧蹙的眉头,用最温柔的语气说着上位者嘴里一贯无情的话语,「我攥着那些人的命根,他们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裴玉戈对此丝毫不意外,可旁观的贺飏却露出了格外震惊的表情,有那么一瞬,他觉得面前的萧璨十分陌生。只是张口一个字没发出声来,手就已经被大哥萧旸牢牢扣在了几案上。 车马照常行进,只是与先前匆忙赶路相比,明显慢了许多。 次日早上裴玉戈醒来时整个人几乎靠在萧璨身上,许是人身上暖和些,昨晚裴玉戈睡得格外踏实。分别下马车前,萧璨将裴玉戈额上颈间的热汗擦拭干净,又将马车里备着的几件厚皮毛褥子交给孙连青一併带上,这才略带不舍将人护送到了后面的马车。 他们一行已入了京畿的地界,当朝亲王与靖北王世子一行的阵仗一定会引来当地官员的注意。萧璨有意做得张扬些,便没再乘马车,而是同两位靖北王世子一道骑马赶路,马车便让给了萧旸的小女儿乘着,这样做也免得拐道回京的马车被注意。 骑马自然比乘马车要快上许多,不消半日便能远远与最后面改道的马车拉开距离。他们三匹快马在前,多数侍卫在后面护送萧韵华乘的马车,如此以来便没有人会注意到晚他们入京的寻常车马。 萧璨作为宣旨的亲王,同归的又是手握北境五州兵权的靖北王世子,他们回京自然会有臣子奉旨来迎他们。 若论平常规制,左不过也就是司礼监的大太监、亦或是礼部的官员,可看到迎接他们的是一名脸生的青衣官吏,萧璨不由收紧缰绳。骑在马上,自上而下俯视那名官吏时,神情格外严肃,手指马鞭,冷声质问道:「你是何人?」 第147页 那青衣小吏翻身下马,从容不迫上前行礼,即便面对三名王族亦是不卑不亢。 「下官上都督府司录参军殷岫…奉旨恭迎雍王殿下及两位世子进京!」 【作者有话说】 因为榜单任务原因,下次更新是周四0点,追更的宝子们周三白天就别等啦~ 第75章 有趣有趣 「噢~原来是太师府的二公子。」 萧璨一手攥着缰绳,吊儿郎当的模样似是全然不将殷岫放在眼里。 因着先前裴玉戈的请求,萧璨其实是查过殷岫这个人的,只不过之前确实没怎么见过的,更没什么印象。 司录参军是武将衙门里的最不起眼的文书小官,无论官阶还是职权都担不起迎奉亲王入京的担子,殷岫能做领头之人,多半便是因为他名义上的父亲和贵为皇后的亲姐。 「微臣不敢在王爷面前自居身份。」 萧璨骑马绕到殷岫身边俯视对方,微抬一抬手,马鞭的鞭梢便抵在殷岫颈侧。 京城的冬日虽不比北境那般冷,可到底不是只穿薄薄一件官服便够的。 殷岫名义上也是太师的儿子,照理来说衣食不缺,可此刻他那件青色官服之外并未套其他御寒的衣物。敞露在外的脸颊和脖子都冻得泛红,他人却站得直。 「太师既给你请了这差事有意提拔,怎么连件冬衣都剋扣?」 马鞭在殷岫颈侧蹭了蹭,最终还是收回了。 萧璨的声不低,加上他以往的风流名声,随行同来迎驾入京的那些礼部的官员及司礼监的内侍听他这么说,一个个表情各异,显然都已歪了心思。 殷岫依旧是那副不卑不亢的模样,哪怕是萧璨用鞭子在他颈侧摩挲他也没有动一下,只在萧璨说了那句挑拨意味再明显不过的话后缓缓抬头,直视马上这位名声在外的纨绔亲王道:「王爷,这差事是臣自己求来的。」 若说萧璨方才暗暗调戏殷岫之举众人已见怪不怪了,那么殷岫此话一出,饶是萧璨本人,此刻也变了脸色。 目光再次扫过殷岫的脸,萧璨手持马鞭一言不发,心中的念头百转千回,最终归于平静。外人看他,确实是一瞬变了脸色,不过很快就重新露出笑容。 「哦?那倒是…有趣!二公子若不介意,稍后可愿随本王回府一叙?」 殷岫抬手行礼道:「微臣自当从命。」 「哈哈!这可不是命令,本王无意强迫,二公子随心而为便是。」 「微臣明白。」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却像是打哑谜,随行的其他官员听得一脸懵但不敢多言。 萧旸自后方策马而来,出声询问道:「敢问殷大人,陛下可有召见我等?」 殷岫转头向萧旸行了一礼道:「世子容禀,陛下命臣等迎王爷与世子入京,可并未宣召入宫。故而还请世子暂住驿馆几日,静待天子召见。另外依照规矩,两位世子可入京的随从人数不得超过三十。」 「臣…自当谨遵规矩。」萧旸勒住缰绳,抬手向身后亲随示意,不必他多说什么,后面人便已按以往的规矩分开,只余不到三十人跟着。 至于余下浩浩荡荡近百人的队伍,显然都是萧璨的亲随,迎奉的其他礼官自然不敢去阻拦亲王的仪仗入城。 殷岫回身骑上来时的马匹,调转马头面向萧璨他们再次低头拱手行礼道:「请两位世子随臣入城。」 殷岫官位虽低,可到底是代表天子的礼官,萧旸也抬手回礼致意。 「有劳了。」 自从昭、文两代先帝时外敌皆降,京城的驿馆已空置多年。如今为了迎靖北王世子入住,头半个月起便准备起来了。 萧旸和贺飏是成年男子倒还好,只是萧韵华年纪还小、又是女孩,京城驿馆的那些官吏此前没得消息,此刻见着人,不自觉流露出担忧之色。 萧璨在旁蹙眉喝止了小声议论的礼官,沉声道:「韵华的事本王稍后自会进宫向皇兄禀明,尔等无需多言。」 那驿馆领头的小吏叩首称是,余下礼官见萧璨做主也不敢再置喙。 萧璨出京是作为宣旨的使者去的,今日回京自是要去向天子復命。早有司礼监内官先一步回宫禀事,萧璨去也就是个走个过场。 「两位叔父先在此安置,待本王入宫回禀皇兄后再拟二位觐见的日子。韵华堂妹身边少人,晚些时候本王会将王府得力的嬷嬷丫头送过来些,驿馆若有少的缺的,叔父们只管遣人到王府要便是。」 当着外人的面,萧璨一应的礼数称唿自是周全。他表现出对萧旸他们亲近,驿馆官员行事便也会顾忌几分。 果然,萧璨那番话一出口,驿馆领头的官员便立刻恭敬回道:「哪里劳动王爷操心,微臣等必定将诸事打点妥当,绝不会怠慢两位世子与小姐。」 萧璨颔首,随后带人离去。 殷岫是随萧璨一同入宫的,宫门处有内官得了天子之命候着,见着萧璨下马,快步出来迎接。 「陛下在御书房等着王爷呢!」内官躬身含笑,看向殷岫时依旧是恭敬的样子,「殷大人也请一同随奴婢来。」 萧璨瞧着那内官倒是有些眼熟,随口应了一声,抬手将缰绳交给宫门把守的禁军后又理了理略皱的衣袍下摆。 二人跟随内官一路行至天子居所,得殿内天子传召后方一前一后入内。 第148页 「臣弟(臣)恭请陛下万安。」 萧栋端坐御案之后,闻声放下手中硃笔道:「平身。」 「谢陛下。」 此刻御书房内还有一人,倒也是个熟到不能再熟的人。 殷绰面上含笑,抬手恭敬向萧璨行礼道:「见过王爷。」 萧璨对于殷绰在此毫不意外,颔首客气道:「太师心怀社稷,今日不过是依例回话,太师竟也在。」 殷绰略一挑眉,好似没听出萧璨是在阴阳怪气一般,仍是恭敬道:「为陛下分忧,臣自然不辞辛劳。」 「好了,明珠。」萧栋出声叫住了弟弟,目光扫过殿内臣子,立时便无人再说一句,「你且说说此次北行所见所闻。」 「皇兄想听哪种见闻?」即便是天子质询,萧璨仍旧笑得出来,言行上虽也守着规矩,却不会与兄长生分了。 萧栋轻嘆,但仍是耐着性子道:「靖北王可有越矩不轨之举?」 萧璨摇头,老实答道:「有无越矩这个不好说,毕竟臣弟连靖北王的面都没见着。到燕州边境时,两位世子便已在那里等候了。小将护送、百来人马,不过出了燕州地界,便只剩下几十人的亲随跟着了。」 殷绰在旁疑道:「王爷代陛下传召,靖北王竟连面都不露?」 「这个啊…萧旸他们同臣弟说的是北边近来不安生,原先都是世子代为坐镇,这回便只能请一位王爷过去。虽说北燕王庭早已不服存在,可草原部族最是不肯归顺。从前两位老王爷健在时,四方畏惧不敢来犯,可今时不同往日,有些人见着曾叔公他们故去多年,便没了这许多顾忌,少不得要压一压他们的气焰。」 萧璨一时对靖北王世子直唿其名,一边又流露出对已过世的两位老靖北王的尊敬,让旁人一时摸不准他的立场更偏向哪一方。 「朕听说…今日靖北王世子入京,还带来了自己的女儿?」 早有内官先一步回来回禀,萧璨并不意外,而且他正等着自己兄长这样问。顺势便应道:「是有这么回事。萧旸带了他的掌上明珠来,不过那女娃娃只有七八岁,至多在京中相看定个娃娃亲。」 「你是说他有意与京中世家结亲?」 靖北王与楚王、礼王这种没有实权的闲散亲王不同,昭帝在位时独揽北境五州大权,俨然是一副藩王做派,如今虽不比从前了,可到底是手中有钱粮兵马的亲王,自是颇受帝王忌惮的。而结亲,意味着靖北王有染指朝政的意图,萧栋自然格外警觉。 萧璨听了却丝毫不以为意,反笑道:「娃娃亲那话是臣弟随口胡说的,萧旸有没有这个心思臣弟可不知道。不过嘛~臣弟倒觉得他敢带女儿来,反倒说明北境并无不臣之心。」 「明珠,你接着说。」 「皇兄细想想,如若北境真的存了不臣的心思,萧旸他们该带来的是兵马而非一个七八岁的女娃娃。萧韵华是萧旸的爱女,既然肯让女儿跟着来,便是说他们信任朝廷、信任皇兄,不然…此举不就成了自掘坟墓?」 萧栋并非立刻应声,他端坐在上位,剑眉微蹙,似是在思考萧璨所说是否合理。 殷绰自然不会放过这等机会,见天子并未立刻出声肯定萧璨的话,便道:「王爷所言应是不差,不过臣以为…北境掌五州兵权多年,先帝时亦不曾辖制他们分毫,世子携女前来固然是心中无忧,可却未必是因为天子。陛下,北境势大,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殷绰这番话里话外仍是在说靖北王傲慢,暗指萧旸携女前来并非心安,而是根本不将天子和朝廷放在眼里,所以才不怕。 他话说得直白,就差怕把怀疑靖北王有反心几个字直接说出来了。萧璨若是有心回护,必然会反驳他的话。一旦争论,在天子看来便不会偏袒于某一方,而只要天子下令暗查,殷绰便有自信『查』出些什么。 可今日事态发展却并未如他的意,老狐狸拿话激完人等了许久也不见萧璨反驳什么。抬眼去瞧,发觉萧璨只笑眯眯地瞧着自己,完全没有接话或反驳的意思。 萧栋也是有些意外的,他看向弟弟问道:「明珠,太师方才所言,你是如何想的?」 「本就都是猜测,臣弟不敢保证自己猜得全对,自然不会贸然去否定太师所言。左右臣弟和太师说的都是猜测,做不得数,皇兄不妨等过两日召见靖北王世子,届时亲眼看一看。皇兄明察秋毫,臣弟等…也不好扰了圣听。」 引导之辞到了萧璨的嘴里变成了胡乱猜测。 既是猜测,便不好以此为由大做文章。殷绰没成想萧璨给他来了这么一出,脸色微沉,立刻道:「陛下,臣以为……王爷所言甚是。只不过靖北王世子到底身份不同,若是在京城出了事便不妥了,臣恳请陛下加派人手护卫驿馆,以保无虞。」 「准。」 以护卫之名行监视之实,既不会伤了君臣情分与天子的声名,也安了众人的心,萧栋自然不会拒绝,而且他本就有此意,不过是等臣子开口奏请罢了。 召见的日子萧栋并没有留下弟弟商议,而是单独留下殷太师。 殷岫跟着进宫復命,结果从进宫听父亲和萧璨唇枪舌剑到被天子屏退,愣是一个字没搭上话,萧栋甚至连提都没有提一句。 萧璨与殷岫结伴出了宫门,自有禁卫送还来时的马匹。萧璨拉住缰绳,利落翻身上马,瞥一眼同样已坐稳的殷岫,忽得问道:「二公子可有说了亲事或是心仪的姑娘?」 第149页 殷岫楞了一下,随即摇头道:「王爷为何这样问?」 「只是想让二公子再想想清楚。毕竟本王在京中有些风流名声,二公子今日随本王进了王府,来日只怕是不好议亲了。」 萧璨自娶了裴玉戈,在京中便多了个断袖之癖的名声。殷岫洁身自好且尚未成婚,他今日进了雍王府的门,明日便会有人说他自荐枕席傍上雍王。虽说男子立于世,并无那些名节贞洁的名声牵绊,可断袖分桃仍不是什么好话。 殷岫却只摇了摇头道:「王爷放心。臣有幸识得裴中丞为人如何,王爷既能与裴中丞相敬如宾,那么臣自然也知道王爷亦是君子。」 「哈哈哈!」萧璨勒马笑道,「好一个君子!你这人…确实有几分意思。也罢,随本王来罢!」 「自当从命。」 【作者有话说】 趁老攻不在,各种招蜂引蝶 第76章 反水 「殷公子,请用茶。」 雍王府前院正厅内,师小南亲自奉上香茶。 其实以她王府长史的身份,原不必放低身段伺候一个官位比自己低的男子,可师小南有个看脸下菜碟的『毛病』,从前对裴玉戈是,如今对殷岫亦是。 厅里的地龙此刻已烧起来了,屋外寒冬腊月、屋内却像夏日般暖烘烘的。殷岫只穿着薄薄几件单衣,此刻脸颊微红,却不是冻得而是被热气烘的,瞧得在殷岫对面落座的师小南抬袖掩唇不住轻笑。 「小南,适可而止。」 萧璨放下了茶杯,抬眼看向殷岫主动介绍道:「二公子勿怪,小南是我王府长史,被我惯坏了。」 殷岫搓了搓有些冻僵的双手,目光在这对关系奇怪的主僕脸上扫过,末了微垂下头道:「王爷确实与传闻不太一样。」 「哦?你且说说都有哪些不一样?」 那并不是一句随意出口的询问,殷岫并没有立刻答。他抬头,目光却落在了对面的师小南脸上,话确实对萧璨说的。 「这些话…王爷确定要多一个听到么?」 「哈!」萧璨不由轻笑一声,不过他的目光却冷了下来,「二公子这话说得……本王虽说不学无术,可如二公子这般当面挑衅的却是几年不曾见过了。」 殷岫神情平静,只转回头淡定与萧璨对视道:「王爷息怒,微臣并无挑衅亲王的胆量,只是接下来有些话…微臣为了这位女长史好,愿再无除了臣与王爷之外的第三人知晓。」 说完,他平静坐在那里接受萧璨目光审视,面上十分坦然。 「小南,你去寻郭纵,让他挑选几名稳重老实的嬷嬷丫头给你,稍后你拿着我的令符去驿馆,明说是王府送来的人,亲自交到靖北王世子萧旸的手上后再回来。」 萧璨再开口却是同师小南吩咐的,显然心中已有了决断。 而在她离开前萧璨又特意吩咐道:「你离开时将厅外暗卫带出去,只留他们在外面把守,不得入内。」 师小南愣了下,可一瞬还是反应过来起身行礼应道:「…是,臣遵命。」 见师小南离开,殷岫主动拱手拜道:「微臣多谢王爷信任。」 萧璨抬手示意道:「不必。照规矩,你是外臣,你我说话本该有旁人在场听着,不过本王愿意相信你一次,为你开这个例…当然,前提是你接下来说的话衬得起本王的厚待。」 衬不起会怎么样,殷岫没有开口问,心中却已明白猜到了。 「臣明白。」 「不过有句话本王说在前头,今日你我之间无论谈什么,本王都会说给另一人听。」 殷岫瞭然,微垂首道:「臣不介意裴中丞知晓,不过如果可以,臣想请他一同听,不知王爷可否应允?」 提及裴玉戈,萧璨微眯了眯眼,摆手道:「玉哥还病着,受不得风,二公子只怕见不到……」 殷岫听了,却直言打断道:「王爷,其实裴中丞根本没病对么?或者说……如今府里病着的雍亲王妃不过是个幌子。」 几乎可以说一字不差说对了,至于殷岫是知道了什么还是单纯猜的,萧璨没兴趣知道。 眼前之人是敌是友,关乎着他接下来的决定。 殷岫也是个十足聪明的人,几乎是在气氛冷下来的一瞬,他便主动开口表明了自己的立场道:「王爷放心,臣虽出身太师府,可却与太师一条心。臣所求只有王爷能帮我,自然不会做出什么不智之举,空与王爷为敌。否则别说将来所求落空,臣只怕今日也无法清清白白走出王府。」 萧璨盯了人许久,久到厅堂之内只能听到二人浅浅的唿吸之声。 良久,萧璨才抬眸,他开口,话里却是带着无尽冷意道:「本王也衷心希望二公子是聪明人,别扯什么荒谬的理由试图耍本王。」 「世人眼中或许荒谬,可臣以为…王爷应当与世人不同。」 萧璨单手扣住茶碗提起,却不像是为了喝一口,只用余光瞥了殷岫一眼,冷笑反问道:「你我连话都没好好说过两回,你就这么笃定?」 「叔父野心,路人皆知。作为继子,臣自然更清楚叔父的手段与城府,若王爷只是离经叛道的庸碌浪子,叔父那样的人只会不加掩饰表露自己的鄙夷,可臣却发觉…叔父对王爷更多的是忌惮,他在提防顾忌王爷的存在,甚至欲除之而后快。在臣看来,这很蹊跷,唯一能解释得通的便是王爷并非世人眼中的模样。」 第150页 啪、啪…萧璨抚掌道:「是个脑袋灵光的,你这样的人居然久居末流小官多年,着实令本王好奇。」 殷岫暗自稍松了口气,继而老实答道:「臣虽出身太师府,却对党争、文政无甚心思,若可以…臣想从军。臣曾请教镇国公主,得蒙公主点拨茅塞顿开,如今终有了筹码,这才为自己求一求王爷。」 「那本王倒好奇了。你虽非殷太师亲子,可到底是从小养到大的继子,区区从军的念想太师竟会阻你至此,甚至于逼得你私下找上本王求援?」 殷岫无奈苦笑了下,直言道:「因为臣知道叔父所作所为已逾越了臣子的本分。登高跌重…到底是血脉至亲,而且…臣不想叔父岔了心思最终牵连毁了姐姐。」 「哦…险些忘了,你与皇嫂才是亲姐弟。」萧璨不接茬,仍是提问,「那为何是本王呢?照你所说,你该清楚本王骗过了许多人,你若想从军,最不该寻的便是本王。」 殷岫摇头道:「王爷误会了。臣想从军自然会为自己打算,今日求上门来主要是为了保全姐姐将来。我手中筹码虽也可交给旁人,但那些人与叔父有隙,为了打击自己的敌人,必然会先算计身为中宫皇后的姐姐,在那些人眼里,姐姐与我与叔父都是一丘之貉,他们不会顾及。可王爷不同,臣以为…您这么多年故意装作自己纨绔无用,便是有意避开与陛下一起被议论比较,重视手足亲情的您必然因为在意陛下而保全姐姐。」 「呵…哈哈哈!你确实是个有趣的人,殷绰竟全然发觉你有这样的心思?」 殷岫点头又摇头,嘆了口气道:「臣想…叔父未必不知道,只不过在他看来臣或许没有选择的余地,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萧璨手指轻叩桌面,嘴角微勾,饶有兴趣问道:「哦?那本王倒是好奇了,二公子究竟能掀起什么风浪?」 殷岫抬手解自己腰带的时候,萧璨也忍不住直起身皱起眉。 却见殷岫并非是要宽衣解带,而是掀开雪白中衣自内侧硬扯下一块与中衣相同的雪白料子,露出其中一个小绸布包。萧璨在一旁看着,表情从震惊再到凝重,最终落在了青年脸上。 需要这样缝在中衣里侧说明东西很重要,而且带出太师府十分困难。 殷岫将那小绸布包从中衣夹层里拆下,脸颊绯红匆忙拢上了自己的衣裳。到底是教养得体的世家公子,这样当着主人家的面宽衣解带还是破天荒头一遭。 双手捧着那绸布包,走过去递到了萧璨手上,殷岫退后两步道:「请王爷过目。臣知道王爷与裴中丞都在意温大人被杀之事,不久前,臣瞧见一伙人找上叔父,他们将一名浑身是血的妇人交到叔父手中,言语之中隐隐提及已故的温大人,臣想…王爷和裴大人或许感兴趣。」 布包里只有两张薄薄的纸,其中一张上只写了一个位置,而另一张是京城某处宅邸的地图。 萧璨神色凝重,他将那两张纸放在桌上,沉声问道:「你方才说是有人将一名妇人交到殷绰手里的?」 「是。臣虽不知他们是什么身份,但瞧其言行…似乎并非听从叔父命令行动之人,很是神秘。」 萧璨心中已有了眉目,这伙人效忠的主子多半与当日京郊刺杀他的受僱同一人,却不想温燕燕身边那僕妇竟是落在了幕后之人的手中。 「二公子可有想过,你今日随本王回府,事后必然瞒不过殷绰。如若改日本王将那妇人救出,你那叔父立刻就会联想到是你出卖了他,本王纵然有些本事,却拦不住你那位名义上的父亲将你带回去。」 殷岫神情淡然,似是丝毫不惧,只拱手恭敬道:「臣谢王爷关怀,只不过臣此次主动请缨前便已将一切后果想好,自有应对的法子,只请王爷看在臣今日投诚之举…日后袒护家姐。」 「你不信皇兄会保你姐姐反而来求本王?」 「王爷见谅,臣…不敢信。」殷岫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他摇头,全然不怕自己的回答惹怒天家兄弟,「同为臣子,臣只瞧裴中丞的前后处境便更愿意相信王爷。」 「既如此…本王答应你。若要从军,西边和北境都比京中好许多,镇国公主既未明确答覆你,不妨去驿馆找两位世子聊聊。当然…如何避过众人的耳目,那就得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殷岫拱手再拜,不再多言告退离开。 萧璨捏着那两张纸,目光冷得吓人。之后进入厅堂的郭纵都看得一哆嗦,随后恭敬垂首道:「爷,小南已带人去了驿馆。」 「…嗯。」 「属下斗胆,爷是听了什么?」 萧璨并未答,而是问道:「柯慈呢?」 回来时柯慈没有跟着裴玉戈那个队伍,而是跟着萧璨回来的,萧璨入宫復命的时候他便先一步回了王府。郭纵老实答了,小心问道:「爷可是要召见他?」 萧璨摇头,将方才殷岫给的两张纸中写着地址的那张递出,在郭纵走过来接过后吩咐道:「让柯慈即刻带人将这处宅子周遭打探清楚,越仔细越好,做得隐蔽些。另外,今日殷岫来王府的事,让他发动手底下的人,将这事传出去,最好传得人尽皆知!」 「…是,属下明白。爷?您要去哪儿?属下派人……」 「不必。我要秘密出城去接人,余下的你们看着办!」 第151页 「爷!」 【作者有话说】 明天继续更新 第77章 哄睡 「大公子,您怎么了?」 自从知道叶虞被晏家的事牵连下狱,裴玉戈就有些心神不宁,总觉得还有什么事要发生,是而这两日他夜不能寐,肉眼可见憔悴了不少。 面对狄群关切的询问,裴玉戈却只是轻摇了摇头道:「无事,一切等回侯府再议。」 狄群自知自己没办法解大公子的烦恼,只得劝慰道:「大公子还是得先顾及自己的身子,王爷既然已先行回京,京中有他,自然无需您多担忧什么。」 裴玉戈回以淡淡一笑。 「听你这口吻,倒是对明珠多了些信任。」 「卑职…只是将亲眼所见实话实说。王爷虽年轻,可无论行事手段还是对大公子的心思,都是没得说的。卑职与侯爷一样心思,只盼着大公子平安顺遂。」 裴玉戈摆摆手安抚道:「我随口感嘆一句,你不必这么一板一眼答的。」 狄群仍是那副老实模样,一字一句道:「大公子从前并不会同卑职等这般随意调笑,不过卑职觉得这样的大公子更有……人气儿。」 说完似是又觉得自己失言,狄群连忙低头请罪。 裴玉戈听了他的话不由愣了下。他素日并非是对僕从疾言厉色之人,只是因为人一直病恹恹的,对周遭人只能说和善,也只有徐家兄弟跟在身边久了才偶尔袒露些心性,却做不到与人毫无隔阂地说笑逗趣……想来,或许是他在萧璨身边久了,潜移默化被影响改变了。 看着有些紧张的狄群,裴玉戈轻笑一生道:「不,你说得对,我也觉得如今这样挺好。」 「大公子…」 狄群的话还未及出口,行进的马车突然停住了,紧跟着外面就传来了孙连青戒备的声音,护卫在马车周围的亲卫兵刃出鞘的声音也清晰传入了马车内,裴玉戈顿时紧蹙起眉头,狄群先一步横臂侧身挡在他前面。 不过好在只是虚惊一场,伴随着外面传来孙连青等人震惊的一声『王爷』,马车内的人也知道外面来的人是谁了,然而与狄群等人的明显放松不同,裴玉戈紧蹙的眉头并没有舒展。马车的帘子被掀开,在看到萧璨一人一马孤身前来时,裴玉戈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什么事能令先行一步的萧璨只身匆忙赶来,裴玉戈就是清楚萧璨不是那种做事毫无章法理由的人,此刻心中的不安才加重了一分。 萧璨弃了马匹,也没用亲卫搬来脚蹬,抬腿一蹬就利落钻进了马车内。 狄群瞧着两位主子,原本想动身出去让地方,萧璨抬手拦了他一下,随后在放下车帘前沖孙连青吩咐道:「继续赶路。」 骄帘被重新放下,马车顿了下復又行进起来。 裴玉戈没有立刻追问,而是取了身侧一块干净帕子伸手过去替萧璨擦去额头的汗,毕竟是冬日里,这样汗津津的让风一吹,便是萧璨身子强健明后日也难免会感觉不爽利。 萧璨解了大氅,因着上面沾染了外面的寒气,他便只放在一边没给裴玉戈披上。狄群蹲坐在一边,尽量让自己靠近车门口,见状立刻接手过去将萧璨褪下来的大氅收拾好。 裴玉戈的手掌贴在萧璨冰冰的脸颊上,他素日体寒,可仍比萧璨身上要暖和不少,可见这一路过来,萧璨几乎是迎着寒风没怎么停留的。想到他一人只身赶回,裴玉戈好看的眉几乎皱得要拧成一股麻绳了。 萧璨抬手握了裴玉戈的手腕拉下,摇头笑着宽慰道:「玉哥,我没事的,只不过是快马赶过来急了些。」 裴玉戈嘆了口气,神情严肃道:「究竟出了什么要紧事能让你只身前来?」 萧璨此刻的神情显得有些纠结迷茫,裴玉戈鲜少在他脸上看到这样的神色,不由凑近坐了些,伸手将萧璨冰凉的手包住,也不催促什么。 隔了一会儿,萧璨长嘆了口气开口道:「殷岫主动来见我了。」 裴玉戈立刻想起了对方的模样,最初还是他向萧璨提起想要查一查这人的情况,也知晓作为过继的儿子,殷岫与殷绰这位名义上的父亲的关系并不那么融洽。此刻萧璨忽得提起,他并不觉得太意外。 「与太师的事有关?」 「对。准确来说,与温姨母有关。」 提起老师,裴玉戈一双凤目忽得睁大,略显急切追问:「他说了什么?」 「温姨母遇害前支走的那名僕妇……如今落在了殷绰手里,不过听殷岫的意思,人是被另一伙人抓住的,前阵子才转到了殷绰手里,现下被看管在京中某处宅子里,我走前已命柯慈带人去查实了……」 裴玉戈神色凝重,瞧着萧璨似有话未说完,不由沉声道:「明珠,你还有话没同我说。」 萧璨又嘆了口气,略显犹豫道:「照殷岫的说法,那僕妇被转交到殷绰手里时已是受了刑的,生死未卜。我不能确定温姨母交给她的东西是否已经被幕后之人拿走,也不敢担保落在殷绰手里的这些日子,她一个妇人还会遭遇什么。还有就是这次叶虞的事,刑部也会插手,外人知晓你与叶虞私交甚笃,他的案子只怕会让你迴避。」 裴玉戈薄唇紧抿,包住萧璨手的双手不由攥紧。 能让萧璨特意赶来的确实都不是小事。萧璨不说话,裴玉戈清楚这是他在等自己的决断。 第152页 思索良久后,裴玉戈抬头坚定道:「老师的家僕那儿你有几成把握救出?」 「十成。只不过为了事后不牵连殷岫,可能要放任外面风言风语传一阵。」 所谓风言风语指的大抵是殷岫与萧璨会被说成是不清不楚的关系,这是萧璨一贯保人的方式,先前的自己与柳放如此,来日的殷岫亦如此。 数月前大长公主府的秋宴上,裴玉戈本就对这位殷公子高看两分,更并未因殷绰与老师的恩怨而牵连对方,如今知晓线索转机来源于对方的投诚,他自然不会计较什么。 「你尽管做,我懂你,不会吃味的。」 「诶~我还想着玉哥会多问几句,罚罚我拷问几句也好啊~」这时候还能胡闹活跃的也唯有萧璨了,外人听来虽是有些不合时宜的荤话,可裴玉戈听来,心中更多的是怜爱。 外人不知萧璨背负承担了多少,他亲眼瞧着最是清楚。 所以面对萧璨的故意逗他轻松的胡话时,也只是含笑轻摇头,抬手弹了对方脑门一下以作回应。 狄群有些尴尬得将头埋得更低,萧璨这个名声在外的风流王爷胡闹大胆也就罢了,他没想到自家清冷疏离的大公子竟也纵着,甚至最后将人抱在自己怀里想哄孩子似的拍背安抚着。自己作为马车内的『多余人』,只能尽力低头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马车内还有狄群这个『闲杂人等』,萧璨还不至于太轻狂孟浪,赖在温暖怀抱里一会儿便重新坐起。 掀帘问了孙连青知晓他们最快还需近一日半左右才能到京城,便歪头整个人靠着车壁半眯起眼。马车要近两日的脚程他只用了一个多时辰便赶过来了,更不要说白日早起进京、进宫,后面又是同殷岫谈那许多,此刻放松下来,人乏得不行,可却强撑着同裴玉戈说话。 「玉哥,进京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我想…先去一趟刑部大狱。他们既有打算以我与重华的交情将我踢出这桩案子,那么我便是去一趟大狱见见旧友,想来也是寻常事。」 「嗯,我陪你。那里的耳目你且放心,我都会清理干净。」 裴玉戈没有拒绝,毕竟当日他们这桩婚事能成,其中一部分原因也是他看重了萧璨的亲王名头。 在朝中,裴玉戈亦有些人脉,如柳放、梁时、郑兼,他们虽都是微末小臣无甚权柄,可所求一致,比那些因利结合的党羽盟友要牢靠可信得多,而他们差的,便是如萧璨这股『东风』。 对付如殷绰这等以权压人的权贵,唯有以更高的皇权来压他们。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才最是诛心。 「明珠,过来坐。」 裴玉戈唤了声,抬臂示意萧璨坐过来,萧璨也没有推拒,凑过去赖进裴玉戈怀里。 他身形比裴玉戈壮实些,即便是靠着也不肯将全身力道都压在裴玉戈身上,半个头是枕着马车的,只半靠在裴玉戈一侧身子上。狄群适时递上暖和毯子帮忙盖着,轻咳了一声抄起萧璨过来时带着的遮脸的纱帽,滋熘钻出了马车到外面坐着去了。 萧璨赶过来的时候天已昏黄,冬日天黑得总是格外早。狄群出去时,外面已经暗下来了,官道上几乎少见车马来往,带上黑纱帽便无人认得出他们是谁。 萧璨这一日确实是累极了,以往浅眠警觉的一个人窝在不那么舒服的马车里,即便是行进中的马车避不可免有些颠簸,也不能阻止萧璨沉沉睡去。裴玉戈将一块软垫子垫在萧璨头侧,避免车马一颠一颠的总让他头磕到马车壁,同时手隔着毯子轻拍着萧璨肩臂处,低声轻哄着。 「睡吧。」 【作者有话说】 下次更新是周二~ 第78章 探监 第三日回京时,关于萧璨与殷岫的流言已传了整整两日。 裴玉戈并未理会,因为那本就是萧璨让放出去的消息,他们乔装打扮自东城门入城。这边不似南北门查得严,孙连青他们中途弃了兵刃,乔装出行,倒是只像寻常富户婻讽家的车马,未多检查便放行了。 马车停在了离侯府后门近的小巷子,他们回来时是第三日清晨,外面冷得很,赶上早上摆摊的也都收摊回家了,后巷并没有太多人来往,也注意不到萧璨他们。 侯府那边早得了消息,王府亲卫过去敲了门,不多时便有管家模样的人出来将人迎进去。 进侯府的这一段路竟也没看到一个丫鬟僕从经过,那管家在前面领路,一边解释道:「夫人知晓王爷与大公子这趟回来须得越少人看见越好,是而今日早些时候得了消息便借着打点年关事务的由头,将后院一干丫头僕从都调去了前院收拾。夫人盯得紧,这里不会有闲杂人等停留……」 「什么人?!」 话音未落,跟在萧璨他们后面的孙连青和狄群同时顿住脚步看向迴廊一侧的假山后,齐声警惕斥了一句。 领头的管家先是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脸色一沉怒道:「哪个院子的竟敢在这儿躲懒偷听?还不快出来!」 一人自假山后现出身形,倒不是什么生面孔,裴玉戈看清楚人轻嘆了口气唤道:「正言,过来吧。」 清瘦的少年约摸瞧着十五六岁的模样,正是之前被裴玉戈遣送回侯府的近侍徐正言。 方才狄群和孙连青那一嗓子虽也是压着声音的,可对一个半大小子仍是不小的威慑,直到裴玉戈开口,他才缩了缩脖子,慢慢走至跟前伏身叩首道:「大公子恕罪,小的并非是想躲懒偷听,只是偶然听说大公子今日要悄悄回府。正言思念大公子,想给您磕个头,真的没别的心思。」 第153页 裴玉戈俯身拍了拍少年的肩头,又虚扶了一把示意人起来,轻声道:「正言,我不曾怪你。当日送你回来,也是念着你年纪小、性子跳脱,怕你在王府过得艰难,令你父母大哥担忧。」 徐正言的大哥徐正礼是与裴玉戈一同长大的情分,徐正言约摸八九岁时便被同在侯府做事的家中长辈送来自己身边做侍从,无论出身还是为人都清清白白,所以裴玉戈一见人是他,也便不再猜疑什么。 宽慰了徐正言两句,又对面色微沉的管家道:「康叔,正言年纪小没有坏心思。稍后你带他到母亲身边说明一二,这回便请母亲别罚他了。」 萧夫人虽是萧氏旁支出身的温良性子,可作为襄阳侯夫人管理侯府时却是极严厉的。虽说徐正言躲在这儿并非刻意偷听偷看什么,可到底是破了夫人的规矩,若没有裴玉戈求情,也少不得一顿板子。 老管家过去将人提起拎到自己身后,领着朝裴玉戈行礼称是,之后便继续领着他们到了最近的一处院子。 从前这里是裴青钺住着的,裴青钺到北境从军多年,这院子便空了下来,平日本就没什么人侍奉着。此刻推开院门,便只见裴绍背对着他们负手而立。 高壮威武的中年汉子听到动静转过身。即便是在自己府邸,裴绍仍是一身箭袖软甲的劲装打扮。 看到萧璨时,裴绍拱手行礼道:「王爷。」 萧璨并未自恃身份坦然受礼,而是颇为客气地抬手回了一礼。 「侯爷客气,我此来唐突,幸得侯爷夫妇周全。」 「王爷言重了。」裴绍脸上凝重,寒暄两句后直言道,「臣知道贸然询问未免唐突,只是叶将军父子的事……王爷可否告知一二内情。」 萧璨抬手示意,早先一步带着裴玉戈官服到侯府的亲卫走过来。裴玉戈与萧璨互换了个眼神,朝裴绍行礼后与几名亲卫走入一旁的屋子更衣。 余下亲卫四散开,侯府的管家也带着徐正言出了院子。 萧璨此时方开口道:「还是裴侯知道的那些,只不过眼下是有人借着殷绰的手想要让叶家与晏氏一起倒霉,叶小将军只是刚好是最软的那颗柿子罢了。」 「不是殷绰图谋?臣记得最早王爷求娶犬子时曾提过,殷绰有意针对叶将军与臣两家。」 萧璨摇头解答道:「我是说过。殷绰意在丞相之位,自然不会允许皇兄身边有比他更值得任用的朝臣,更不要说叶将军这种身有战功的禁军统领了。不过说是对付,也不过是打压拿捏,让叶将军越不过他去,可不是这般令叶家不得翻身的做派。裴侯应当比我清楚,朝中余下可担当禁军重任的武将可没一个能被他殷绰轻易拿捏拉拢。」 「照王爷这么说,敢如此行事之人,其身份地位一定比殷绰还要高,他才能如此有恃无恐在背后算计。」 萧璨点了点头。 可裴绍想到什么后又不住地摇头疑道:「不对啊,那不应该就是楚王…可晏家与楚王结了姻亲,说不通、说不通啊!」 「所以若说这事真有什么内情,唯有那幕后推波助澜之人究竟是谁这一个疑问。不过眼下我与玉哥仍无头绪只有猜测,未免牵连襄阳侯府上下,这猜测暂且便不同裴侯说明了。」 裴绍清楚儿子是有分寸的人,听萧璨这么说也便不再多追问,只语气诚恳道:「臣相信叶兄为人,重华那孩子也是臣看着长大的,臣……不愿相信他们会做错事。叶将军家满门忠良,不该身受党争迫害,万望王爷尽力相救!」 裴绍是真性情的人,提及旧友俨然是一副即将垂泪的模样,萧璨有些动容,抬手扶了一把。 「裴侯宽心,我插手此事便说明我不会放任幕后之人胡作非为。再则,京中近来大大小小的事兜兜转转又与当日我遇刺有些莫名的瓜葛,无论如何我都会管的。」 「那老臣便将一切都託付王爷了。」 「裴侯客气。」 「父亲。」说话间,裴玉戈已换了一身朱红官服。虽因车马劳顿面色憔悴一些,可瞧着目中有神,人倒是十分精神的。 裴玉戈步行至萧璨身边,将手中书信递交到裴绍手中道:「这是临行前青钺写给父亲母亲的家书,让儿子代为转交。今日儿还需与明珠前往刑部大狱一趟,不便长留侯府,还望父亲母亲保重。」 裴绍接过那封小儿子的家书却并未急着拆开,而是再次伸手扣住了大儿子的手腕。 「长安…一定好好保重自己!」 「父亲放心,儿会照顾好自己的。」 裴玉戈回以安抚的笑,萧璨此时在旁适时补了一句:「裴侯宽心,只要有我萧璨一口气在,就绝对不会让玉哥受半点委屈和伤害,即便是皇兄也不行。」 「那犬子便一併託付给王爷了。」 辞别裴绍后,萧璨与裴玉戈又自侯府后巷出去,另乘两驾马车直奔刑部大狱而去。 叶虞受岳父晏梁牵连,与妻子晏氏分别囚于大狱内的两处。虽说刑部大狱并非什么人都可随意进的,可对于萧璨来说,除了皇宫,这普天之下还没有哪里是他不能去的。 刑部尚书闻讯赶来,有些迟疑道:「王爷这是要…探监?」 萧璨一脸客气应道:「不错。叶小将军是玉哥旧友,又牵连进晏尚书父子的案子,本王既是御史大夫,亦有过问之权。」 第154页 「照理来说,叶虞是刑部要犯,臣本不该让王爷进的。裴中丞与叶虞有些私交,更是该避嫌的。」 刑部尚书说得有些犹豫,若面前人不是雍亲王,他今日这面子全然可以不给的,然而偏偏来的就是这位颇得盛宠的天子胞弟,即便他再有理,此刻也清楚这并不是说理的地方。 「本王和玉哥又不是来审案子的,不会越俎代庖抢了尚书大人的差事。尚书大人若实在为难,便当是本王私下所请,皇兄若是问起来了,你便一一照实说便是。」 「…是,臣明白。」 话说到这个份上,纵然是刑部尚书也不敢再拿其他理由拒绝了。 跟着萧璨与裴玉戈一起进的还有雍亲王府的亲卫,不同于之前乔装出行,此刻亲卫们个个披甲佩刀,为首的典军校尉白桥冷着一张脸,便是刑部尚书也是半点面子也不给。牢头指明了位置便被一道挡在了外面。 刑部尚书额头冒汗,略垫着脚提高了声叫了一句。 「王爷,这…这恐怕不合规矩。」 萧璨顿住脚步,回身轻笑道:「本王说了,不过是凭着私交才来见见故友说几句话。既不会做令尚书大人为难的事,更不会拔刀劫囚忤逆天子。话说到这个份上,尚书大人若还是不肯放心,尽管递了牌子入宫告本王一状便是,左右本王问心无愧,不怕皇兄责怪。」 刑部尚书的汗流得更厉害了。 萧璨话说得并不严厉,可每句话都容不得人反驳。至于到天子那里告状,他只要一想到大理寺卿尤立断腿始末的传闻,便再没那个心思了。 刑部大狱寒气森森的,即便白日里各处也点了火把照明,可半点取暖的作用都达不到。 他们从外面来披着暖和的皮毛大氅尚且如此,狱中羁押的人没有半点御寒的衣物遮挡更是冷得厉害。 「玉戈!」 叶虞老远便听到了裴玉戈的声儿,待人行至他所处囚室前,便有些激动地凑到牢门边上。虽未穿囚服,可双腕上的锁链镣铐随着他的动作碰撞牢门时发出的声响还是令裴玉戈心头一沉。 萧璨抬手,白桥便拿着从牢头那儿要来的钥匙上前打开了叶虞囚室的锁头。 大狱的门故意弄得有些矮,这样犯人进出时就必须佝偻着身子通过。 萧璨陪着裴玉戈走进去,囚室不大,地上全是凌乱的干草。或许因为叶虞中郎将的身份,刑部的人还是给了他有硬木板床和薄被的囚室。 「重华,这些时日你可还好?」 裴玉戈伸手过去拉住了叶虞的手,后者原本想躲的,可还是被拉住了。 将军府的公子如今成了阶下囚,叶虞看了看因多日不得洗漱而脏污的双手,咬咬牙还是抽走了手,强扯出一抹笑容宽慰道:「清者自清,我相信陛下会秉公圣断。倒是玉戈你…我听说这两个月你又缠绵病榻,如今仍能看出憔悴之色…」 说着,叶虞的目光瞪向一旁找了个干净条凳坐着的萧璨。 裴玉戈摇头道:「重华,你误会了。我如今身子已好了不少,今日略显憔悴…是有别的缘故。」 虽说萧璨的亲卫将刑部尚书和狱卒都挡在了远处,可大狱空荡,不远处几间囚室也有其他犯人住着,保不齐隔墙有耳听了去,他便没说得十分清楚。 好在叶虞和他相交多年,见裴玉戈神情有异便隐隐明白了,不再追问。 「重华,我们今日来是想问你,你夫人和岳丈那儿究竟是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说】 下次周四更新~ 第79章 你不懂 「一切都太仓促了……连月娘自己也知道是岳父向他借了人做了什么。」 月娘便是叶虞的妻室,晏梁的女儿晏舒月。因着与叶虞亲近,这位将军府的少夫人他也是熟悉了,印象中是与叶虞母亲温夫人一般的娴静女子。 听着挚友的话,裴玉戈长眉微蹙,似乎已有了什么猜测,脸色并不好看。 晏老尚书的这整桩案子里最不无辜的就是晏梁,或者说正是因为晏梁品性不端、为官不正,才给了人机会藉由他犯下的案子将晏家乃至楚王府、甚至仅有孙辈姻亲的叶家也一併拖下了水。 在好友被牵连之前,裴玉戈能拿到所有的卷宗,自然也清楚晏梁并不无辜,可也清楚叶虞妻子的事十有八九是真的。 「…玉郎?」 似乎是见到好友心情安定了一些,叶虞不似一开始那般焦虑。与裴玉戈相对而坐时,他又唤起了以往亲昵的称唿,见着人似是想什么出神,眉头微蹙,不由开口唤了一声。 只是这过分亲昵的称唿让原本在一旁安静听着的萧璨抬了抬眸子,微挑眉对上了叶虞的目光。 叶虞与裴玉戈既是意气相投的挚友,也是有着多年相伴情谊的儿时玩伴。正如萧璨身边的人会觉得裴玉戈是拖累一般,作为裴玉戈挚友的叶虞打从一开始也对萧璨没什么好印象。如今能心平气和坐在一起,既因境遇导致他无暇争辩阻止什么,也因为他注意到了裴玉戈虽略显憔悴但比从前都要意气风发的模样。 他愿意承认萧璨对裴玉戈的用心,只是对上眼时,仍生出些主意来。 「玉郎,有件事我想拜託你。」 「重华只管说,能办到的我一定尽力,办不到的…」裴玉戈很自然得和萧璨对视了一眼,「明珠也能为你做到。」 第155页 叶虞轻嘆了口气,抬手指着前方某个方向,说道:「那边…月娘和我分开关着。抓人下狱那天府里很乱,月娘生来顺遂,从来没遇到过这种祸事,只怕此刻已如惊弓之鸟,我担心她的身子扛不住。不过眼下我是戴罪之身出不得这里,只有玉郎你是月娘熟悉之人,由你去劝说我也能安心些。」 裴玉戈没有拒绝,他起身,像是猜到了叶虞支走他的目的一般抬手按在萧璨肩头,随即抽手离开。 白桥是萧璨的心腹,只需自家王爷一个眼神便拿着牢狱的钥匙,点了两名亲卫紧跟过去。白桥跟随裴玉戈走,自然另有亲卫补齐萧璨护卫的位置,不过萧璨却没有让他们待在身边,而是指了指目光所及之处能看到的犯人随即挥手示意,自有亲卫去将离得近的犯人带离叶虞囚室周围。 刑部大狱不是县衙大牢,能关在这里的多半也是混迹官场的,接下来与叶虞的谈话萧璨不想被人听到一丝一毫,自然不会冒这点风险。 叶虞原是最讨厌这些公侯贵胄肆意行使权力的,可他此时却没有对萧璨的决定没有半句异议。 待这附近完全安静下来,叶虞才紧盯着萧璨的眼睛,语气严肃质问道:「雍亲王,你对玉郎当真是真心么?」 萧璨眉眼含笑,淡定反问:「我以为叶少将军方才已亲眼目睹,不应当再有这种疑问?还是说你不了解玉哥是怎样的人,他与我是否真心你全然不懂?」 叶虞面不改色道:「这些时日京中传闻我也听了不少,我愿意相信你并非流言所传的那般浪荡纨绔,可那些是世人的看法,我只在乎玉郎是否平安。这一点,不仅仅是我自己去看,我还想得到王爷你的亲口承诺!还是说你不敢许诺?」 二人言语上针锋相对,半点不似裴玉戈在时的平和。 「我为什么不敢?」 「好!那我敢问王爷,如若殷绰来日纠结旁人将手伸到裴家头上,你会选择你的亲王尊荣还是玉郎?」 萧璨并未直接答覆,而是依旧笑着问道:「你说的旁人…是指谁?」 「怎么?有区别?」 彼此心知肚明,所以叶虞反问的语气也是毫不客气,丝毫不怕面前这位王爷翻脸要了他的命。 「自然有。」萧璨收起了那副随性不羁的笑,面色忽得沉了下来,压低了声道,「叶少将军,这里没有别人,咱们敞开天窗说亮话好了。太师是皇嫂的亲叔叔,又是我皇兄的启蒙与授业恩师,在皇兄心中分量分同寻常。你想问的不就是来日殷绰若拉上我皇兄要对襄阳侯府下手,我到底能为玉哥做到哪个地步不是吗?」 叶虞不否认,也坦然道:「王爷虽非真的浪子,可你一无兵权二无朝臣支持,一身荣辱皆繫于天子一念,若真有哪一日,你拿什么保玉郎保裴家?」 「我并不否认。诚如少将军所言,我一无所有,手下不过数百亲卫,既无名望也无兵权,着实硬气不起来。」萧璨从未自视过高,他不求那些也是因为从未有一日想过要那些做什么,「不过叶家虽非北境一派的武将门第,可总该听说过我亲曾叔公当年的事。」 叶虞闻言却冷笑一声道:「王爷这是要拿自己与当年的老靖北王自比?」 萧璨摇头,淡定回道:「少将军想到哪里去了!我只是想同少将军说,未必世人觉得理所应当的事便会一成不变,就像肃帝朝时可会有人敢想,一个不受肃帝待见的皇侄日后竟能权倾朝野,扶持我皇祖母为大齐头一位女帝。我不敢自比曾叔公,可你们觉得我应该在乎的、我做不到的,就真的如你们看到的那般?」 「若是陛下不肯呢?」 「皇兄性子虽执拗,可却并非肃帝哀帝之流,只要拔除了碍眼的东西,皇兄又为何要做少将军揣测的那些?」 「王爷到底是年纪尚轻,过于天真了。」 「天不天真叶少将军说了不算,玉哥若喜欢我这样便是天真些又何妨?」 叶虞听懂了萧璨话中之意,不悦道:「假的真不了,玉郎看似温良,可心思最是细腻敏感,你不要以为骗了他的人便能拿捏他。」 萧璨耸了耸肩,对叶虞的话不予置评。 「倾慕玉郎之人如过江之鲫,除了这层王爷的身份,你觉得你能争得过谁?」 萧璨的眉头微蹙,这是叶虞最想要看到的,他挑眉接着说道:「你只知玉郎身子不好鲜少抛头露面,可知道他早些年与不少文人墨客相交颇深,闲暇时吟诗作福、抚琴做歌?王爷,这些你比得过谁?瞧王爷的脸色,让我猜猜,你迎娶玉郎的这半年来可有一日与他闲谈风雅?」 萧璨脸色彻底沉了下来,这是此前从未有过的模样。 然而恰恰因为叶虞说的都是对的,他才失了以往的平静。他们的姻缘源于共同的利益,萧璨文不成武不就的形象扮了十多年,不知不觉也将这些抛却了。 不可否认他从不怀疑自己与裴玉戈的情感,可他们之间的情起于一场合谋,便是后来亲近也是因为彼此熟悉,却不自觉忽略了裴玉戈并非如他这般终日浸于权欲场。 「看来是我侥倖言中了。」叶虞的声音带着占得先机的笑意,「王爷,玉郎带人真诚,是你对他善一分便会还你三分的性子,可你真当他非你不可?你…还是不懂他。」 叶虞一连番的质问便是他并非罪臣也足够被问罪了,甚至远比他此刻被晏梁拖下水的罪责还要重。萧璨不说话,不代表亲卫会由着人放肆,离得最近的亲卫才不会管叶虞曾是左千牛卫中郎将还是谁,手已按上了刀柄。 第156页 「重华!」 一声斥责自不远处传来,裴玉戈长眉微蹙,姣好的面容此刻似染上了真怒。 叶虞与萧璨的话隔着远些他也听到了,起初只以为叶虞想说些他不方便听的话便没有贸然上前搅扰,可听到后面诛心之言。即便萧璨背对着外面,令裴玉戈无法瞧见他此时的表情,可挚友进一步刺激的话语也已让裴玉戈能够想像萧璨此刻是何模样。 知道裴玉戈听到了,叶虞只是略尴尬地转了下头,嘴上仍不肯饶人道:「……我说的都是实话。」 裴玉戈快步走近查看萧璨的模样,只见人朝他露出一抹安抚的微笑,随即摇了摇头。可裴玉戈还是能看出萧璨心事重重的模样,他嘆了口气终是放缓了语气劝道:「重华,不要胡说。」 叶虞被好友否定,嘴皮子动了动可终是什么都没说,长唿了一口气委顿了下去。 「晏少夫人那儿我去瞧过了,她瞧着还好,只是更担忧你的近况,又悔恨于信错了父亲害得你如此。」 提起妻子,叶虞方才那股斗胜了的公鸡模样立时消散,自顾不暇了,也没那么闲心去打击萧璨。 「眼下情势虽对你不利,到底…不至于害得性命,你且保重就是。」 「玉郎……」 叶虞还欲开口说什么,裴玉戈却破天荒打断了好友的话,没容叶虞说出来。他抬手将笑得有些勉强的萧璨扶起来,离开前静静看向好友淡淡道:「另外,要害叶将军的不止太师。我只能说这些,余下的,你…好自为之。」 【作者有话说】 下次周六更新~ 第80章 没有秘密 「明珠。」 回府的马车上,裴玉戈拉过萧璨的手包在自己双掌中。 萧璨轻唿一口气,在裴玉戈开口劝他什么之前抢先轻摇头道:「玉哥,我的脸色看起来就这么糟糕吗?你盯着我皱了一路眉了。」 「你掩饰得很好,可瞒不了我,你因重华的话动摇了。」 裴玉戈不是不会委婉的说法,只是心中权衡不同方式方法的优劣之后,还是选择了直接挑明。 萧璨心思细腻通透意志坚定,不会轻易被他人之言中伤,所以有些话直接说明比拐卖抹角担忧所谓的『自尊』更管用。 「其实…叶虞说得也不错。」萧璨脸上浮现出一抹自嘲的笑,「仔细想想,我似乎是过于自信了,自以为了解玉哥,自以为这半年来我们配合默契便是匹配。心思都落在了与殷绰及旁人互相算计争权上了,丝毫不曾主动问过玉哥一句。」 裴玉戈听后轻嘆了口气,松开一只手将萧璨别开的头掰过来面对着自己。 他这样有着天人之姿的美人忽得做出这等霸道主动的举动,饶是萧璨都忍不住眨了几下眼,愣了片刻没有反应过来。 裴玉戈见人看向自己才放下了手,他开口缓缓说道:「你出身皇族,又逢先帝贤明慈爱,先褚王夫妇伉俪情深,家中长辈心性如此,自然教不出肆意妄为的不肖子弟。可也正因为长辈慈爱,出身高贵,你少经世间疾苦,纵得心思细腻却总有自己看不到的地方。这确是明珠你的不足,却绝非你的过错。」 对于萧璨,裴玉戈并未因为受益或是倾心于对方便只会安慰。而且一味粉饰是最愚蠢无用的行为,而且萧璨并非是非不清的孩童,绝非他帮着背后骂叶虞几句便可哄得人忘记一切。 不待萧璨回什么,裴玉戈又言辞恳切道:「我幼时不知过了多少次鬼门关才侥倖偷活了这二十多年,因着天生体弱习不得武,少年时最多只能开着半扇窗看院外父亲教导长姐习武、之后加上青钺……生于将门,说不羡慕长姐与幼弟可以舞刀弄枪是假的。」 「玉哥……」萧璨脸上此刻已只剩下心疼了,他忍不住出声唤了对方,却见裴玉戈朝他摇摇头。 「你既觉得重华的话让你自责,那我便同你一一说清楚,这样…你便完全了解我了。」 裴玉戈完全懂得萧璨难过的点在那里,他一言切中要害,萧璨点头,旋即眨了眨眼别开头。尽管他一向掩饰得十分好,可裴玉戈还是能看清对方微微湿润的眼角,泪水将滴未滴,最终还是让萧璨硬忍了回去。 「我们回府再说。」 萧璨还是说了一句,毕竟王府的马车再好也挡不住他们说话的声儿会漏出去,他可不想与街上的行人分享裴玉戈的过去。 回到王府时,已过了午膳的时候。只是二人一大早自城外归来,又马不停蹄跑了襄阳侯府和刑部大狱,可以说是数个时辰水米未进。萧璨还好,身子到底硬朗,可裴玉戈却比不得萧璨,回来时脸色便已有些差了。 余默背着药箱匆匆赶来时,主院地龙已烧热了,屋内暖如初夏时日。 裴玉戈脸色微微苍白,身上腿上各盖了件薄衫,手里还捧着个汤婆子,余默进来时能听到两人交谈的声音以及间歇咳的两声。 「余医正请。」 随侍在侧的郭纵示意丫鬟搬来圆凳放在榻边,裴玉戈伸手搭在小几上,方便余默搭脉。 整个王府都知道余默是与萧璨一同长大的交情,连萧璨这位王府主子都敢斥责,是而他诊脉不语时整个屋里也无人敢随意插话询问什么。 余默的眉头微蹙,不过倒不像是最早经常发火的模样,只带着满脸不贊同看向裴玉戈道:「你中间病过一场?」 第157页 裴玉戈稍愣了下但还是诚实地点了点头。 余默皱着眉又问:「可有什么症状?咳血、发热、眩晕?」 「未曾咳血,只是眩晕得厉害,约莫有几日人是昏昏沉沉的,入睡有些困难,路上也呕吐过一两回。不过听柯长史他们说,倒是不曾发热。」 余默听罢眼珠转了转,似是在思考着什么,末了还是掏出了药箱中的针包。 萧璨在旁安静听了许久,见余默拿出了针,才忍不住开口问道:「余默,你且先说说玉哥身子有何不妥啊?」 「脱了鞋袜坐床铺上去。」余默却不先答他,只板着脸同裴玉戈吩咐完才转过头道,「我接下来要施针,这内室多余的人便都遣去外间待着。」 萧璨轻嘆了口气沖郭纵点了点头,后者便将多余的侍从都送了出去。只留了郭纵自己带着最早拨给裴玉戈的那两个俏丽聪明的大丫鬟在外间屏风后等着,余下的连屋子都没让他们待着。 「现下你可以说了吧?」 萧璨坐在床边忍不住再问,余默白了他一眼,转回来只同裴玉戈道:「裤腿捲起来,足三阴这边冲着我…还有你,你要是在旁闲着没事,就过去拖着他的胳膊,我还要在神门穴施针。」 足三阴在脚内踝上三寸,左右各有一处,施针则需正对着床边坐,而神门则在腕掌侧远端横纹侧端,裴玉戈背后靠不到东西,施针需要等上些时候,一直举着手确实会累。 萧璨被训,倒也老老实实一言不发,伸手自裴玉戈背后揽过,约莫横在他蝴蝶骨处。 「玉哥尽管松劲儿靠着我的胳膊,你这身量我还禁得住。」 萧璨身子比裴玉戈结实不少,而上次摸到他双手的厚茧时,裴玉戈便知道萧璨是有多年习武的,虽然他不会完全放任自己全压在萧璨的手臂上,可到底还是松了些腰劲儿慢慢靠上去一些。 余默懒得看两人眼神来往,取了干净的针,拇指准确按住足三阴的穴位,右手压完将银针刺入轻捻,停留一瞬后他撤手,又熟练得在另一侧踝上穴位及手腕神门穴各扎上一针。施完三针,他才松下刚刚捲起的袖子,拉过一旁的圆凳坐下回应刚刚萧璨的追问。 「你的玉美人碎不了,至少不会碎在我手里。他是天生心血亏损,不曾发热便是心肺并无大碍。心脾亏损、气血不足便会心悸多梦眩晕,药方我一会儿回去再给他添几味安神养神的药材,少折腾两天便能缓过来。他现在这样纯粹是底子太虚了,你别一惊一乍的。」 萧璨这时候放下心了,便毫不客气回嘴道:「我又不是大夫,外人看着玉哥就是脸色不好。」 余默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知道你不懂还不听大夫的?你们皇家人是不是都这毛病,拿大夫当碎催使唤?懂不懂尊重大夫?!」 萧璨被噎了一下,倒不是因为自己,而是余默那话明显说的不是他。 迟疑片刻,萧璨才又开口问道:「老院正在宫里遇到事了?」 余默的祖父是太医院首,余默这人虽说明面上总跟他祖父对着干,死活不愿老老实实入太医院,可对自家老爷子还是在意的。能让余默把气撒在萧璨这儿,多半是宫里有什么事。 「遇到事儿倒不至于。宫里的贵人有孕,整天为男胎女胎和我家老头闹腾。女帝都传了两代了,怎么世家大族的闺秀还这么一门心思想要男嗣?」 萧璨听了不由苦笑。 「祖母和姑母她们能做的终究有限,女子可读书经商、甚至为官为帝不过才几十年,世人固执的香火之说哪有那么容易扭转改变。更何况……」 萧璨的话戛然而止,他似乎知道些什么,可话未说出口便咽了回去。 余默莫名其妙看了萧璨一眼,倒也不再追问,身侧的裴玉戈却是很清楚萧璨未出口的话是什么。 昭文二帝以女子之身登临九五,可她们摄政不足百年,女子被世俗礼教禁锢在闺阁更久。根深蒂固的思想往往伴随着权力阶层的固化,那些支撑了大齐的世家大族并不会随着两位女帝的新政而颠覆,他们只是在蛰伏,而如今他们等到了萧栋。 萧栋与心思开明的弟弟不同,不管其中是否有殷绰多年教导荼毒,如今这位皇帝表现出来的态度便是对女官及两位先代女帝新政的不贊同,如若不是还有礼教孝悌几座大山压着,只怕萧栋早就推翻当初昭文二帝的新政了。 可即便女帝的德政余威仍在,如今的朝廷对为官的女子也已十分不友好了,温燕燕便是活生生的例子。堂堂朝廷三品大员,御史台之首,死后一年无人在乎,如若没有萧璨据理力争,又以亲王之尊、天子恩宠尽力去争,如今裴玉戈想为老师挣一个公平便只能悄悄顺着蛛丝马迹去查,最后拼上自己性命血溅宫门求一个机会。 三人相顾无言,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候,余默起身撤了针,嘱咐裴玉戈今日躺着便收拾了药箱离开了。 萧璨没叫丫鬟进来伺候,自己扶着人靠坐在床上,又扯了锦被盖好,自己忙活了一通才坐在了床边。 「春寒、春怜。」 萧璨沖外唤了一声,不多时郭纵便带着两个大丫头走进来,那两人走近了些欠身道:「王爷、王妃。」 「玉哥与我都饿了,春怜去厨房说一声,让备些好入口的饭食来,少荤腥。春寒去取一身玉哥的干净衣裳来换,再送一盆热水来。」 第158页 两侍女齐声应了出去,郭纵拱手看向萧璨道:「爷,您二位歇着的这阵子,可有什么事要属下等去先准备的?」 「我带人闯了刑部大狱,皇兄那儿应是已得了消息,宫里的事咱们手伸不过去,但御史台那儿确是不能放任。你让白桥拿着我的令符带人去御史台问问符礼,让他将近来所有事…包括叶虞下狱和将玉哥提出这桩案子的决定,前前后后都说清楚并写下来,必要时凶一点也不碍事。我想是我这趟去北境一个多月,让京中有些人忘记了尤立的腿是怎么断的了!」 末尾一句已染上了些许怒意,郭纵领命而去,屋里便只余下裴玉戈与萧璨二人。 裴玉戈对于萧璨方才的决定并无二话,只是拉了拉萧璨的手,示意人坐得靠近些后才开口道:「明珠,方才未尽之言我现在需要一一同你说明。」 「…嗯。」 说到这个,萧璨似乎又蔫儿了。 裴玉戈不知怎的,看萧璨这样子却不自觉轻笑出声,却并非嘲笑。他缓缓开口,继续提及自己的少年时光。 「如重华所言,我确实爱同文人墨客斗诗作画,也曾将无法习武的遗憾倾注琴技之上,我有诸多挚友知己不假,可我并不会因为有人与我吟诗作画、焚香抚琴便同那人生出恋慕情愫,更不会将身家性命都押在对方身上。至交挚友和携手相伴之人还是不同的,你明白么?」 萧璨脸上浮上喜色。 他真是个复杂却又好懂的人,裴玉戈不由这般想。当然,好猜的前提是他们彼此都是真心。 骨节分明的手包住对方的手,指腹薄薄的茧子无法与萧璨习武的厚茧相比,可这也无声证明着裴玉戈同样为自己所求之路加倍努力过。 「明珠,我倾慕于你是喜欢你天性率真又心怀慈悲,是喜欢你有勇有谋有情有义。日后若你闲暇时愿同我抚琴作画、畅谈古今,我自是心中欢喜,没有这些,我的情意也不会改变分毫。说到底……诗画不过是我感嘆此身这辈子拿不起刀剑时聊以慰藉的法子罢了,可不是我择选心上人的门槛。」 萧璨此刻脸上才真正露出笑容,他握着裴玉戈的手,低头用脸颊轻蹭裴玉戈的掌心,缓缓道:「我同人说我文不成武之类的话有一半是假。我自小习武,骑射之道最佳,不过于文采一道上确实疏于研学,琴技…勉强入耳,恐怕还得来日玉哥腾出空儿教我。」 裴玉戈没有抽回手,拇指顺着轻抚萧璨的脸颊。在外不可一世的纨绔王爷此刻却像是只在他掌心乱蹭的小猫,勾得裴玉戈竟有些心痒难耐。 「明珠。」 「嗯?」 「你……想争兵权吗?」 【作者有话说】 下次1号(后天)更新~ 第81章 没有资格 「玉哥,你…让我想想。」 萧璨破天荒没有顺着裴玉戈的话应下来,毕竟兵权不比其他,一旦沾染便免不得惹来天子忌惮,即便是他这个颇受兄长爱护的胞弟也难免俗。 大齐自先帝在位末期便已有重文轻武之势,直至如今的天子登基数年才已成局势。先帝当初那般做,一来是担忧天下太平后,武将抱团,兵权集中威胁皇权,这样的担忧也在北境两位老王爷过世后变得尤为急迫;二来是从昭帝开始皇室、尤其是为帝的这一支子嗣单薄,先帝一生无儿无女,亲弟夫妇早逝也只留下了两个孩子,将来无论谁为心底,嫡系这脉无人帮扶,比致权贵膨胀,新天子危矣。 萧栋登基的这六七年亦有这个担忧,故而先帝时出身北境的那些武将多数便被架空或被挑拨内斗,方得如今尚且平衡的朝局。 天子盯得紧,一旦有人觊觎兵权刻意拉拢,便会成为天子的眼中钉,即便那个人是萧璨。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裴玉戈十分清楚萧璨担忧的是一旦掌握兵权,那么未来他与兄长间便一定会走到不可调和的地步,他想避免这个结局才会生出犹豫,想要暂时逃避。 可裴玉戈是局外人,他看得更清楚。之所以在清楚夺兵权可能会带来矛盾的情况下依旧要问出口,是因为他更清楚萧栋为帝干纲独断,又少些天子该有的胸怀与眼界,即便萧璨不争,来日面临江山社稷走到不得不抉择的危机存亡之时,这对兄弟多半也会走向末路。 「明珠,我懂你的担忧,所以我不逼你。未来你如何选,我都会在你身后。」 「嗯……给我些时日就好。」 说话的功夫,去而復返的郭纵领着柯慈进来,他俩身后则跟着端了饭菜来的春寒春怜几个大丫鬟。 他们进来时,萧璨脸上已不见了与裴玉戈独处时的迷茫,抬眼瞅见柯慈便知道了什么。 萧璨招手示意,几个大丫头训练有素得将几碟饭菜布置在矮几上,又合力搬到拔步床上。 「除了郭纵和柯慈,其余人都退出去。」 丫鬟侍卫领命鱼贯退出。萧璨挪了位置坐在靠床尾的位置,挽起袍袖为裴玉戈舀汤布菜。弄完了才松了袖子面对内室站着的人道:「柯慈,查得如何了?」 「臣幸不辱命,已将那小院内外都摸清楚,外面都布置了人,保准在王爷下令前一个活口也熘不了。」 「我不在的这几日,殷家可有人来往那处院子?」 「有。不过不是太师,而是他的嫡长子殷绪。来的也不频繁,臣带人蹲守调查的这几日他拢共只来过两次,而且每次待了不到两个时辰就会离开。」 第159页 萧璨闻言冷嗤一声:「他倒是闲,守着吏部的好差事不好好做,倒有闲情逸緻往关人的院子跑。姨母身边那嬷嬷关押的位置可摸清了?」 「摸清了,不过人没关在屋子里,应该是在柴房下面的一个暗室。那里拿寻常人家挖的菜窖改的,突破不算麻烦,只不过这几日里面一直有人守着,臣等只摸到了外面暗门的口子。王爷,咱们救人?」 「这个先不急,得安排妥当,不然漏了马脚反倒牵连殷岫了。」 裴玉戈在旁听着,提及殷岫,他才开口建议道:「明珠,我有个想法。殷绰生性多疑,何况你二人之事京中已传得人尽皆知,一味瞒着,反而会让殷绰更容易猜忌这个继子。我想…不若以我的名义单独下帖子邀殷公子过府。既然无论如何都会被怀疑,我们广而告之,殷绰反而不会将眼睛一直盯在自己府里。」 萧璨听后直接扭头看向郭纵二人道:「听清楚了?」 郭纵立刻会意道:「属下听清楚了。王妃写好帖子便只管交由身边人送去殷府,属下等人会让整个京城的人都知晓此事。」 萧璨颔首,随即同柯慈吩咐道:「你方才问救人的日子,我记得后日晚上京中临时撤了宵禁,要燃焰火放花灯。快过年了,那街上必会热闹非凡,到时外面只怕会吵得很……」 话无需说得太满,柯慈也能懂萧璨那番话中的意味,当即拱手行礼道:「臣必不辱命。」 「嗯。」萧璨微微颔首,自顾自舀了一碗汤,吹了吹碗中浮起的热气,幽幽道,「做得利落些,若真都是些冥顽不灵的,倒也不必留活口了。」 「是!」 萧璨极少下这等伤人害命的狠命令,坐在他对面的裴玉戈捧着汤碗却并未露出什么异样的表情,像是默认了萧璨的做法。 毕竟,他们面临的处境也容不得他们一直心软,此刻萧璨的狠才是对的。 约定救人的行动当日,萧璨早早便出了门,王府内只剩下裴玉戈这一个做主的人。 殷岫在午后应邀而来,身边还跟着人,不过他们没能顺利进得了院门,主僕几人在主院门口就被孙连青带着人拦下了。 王府亲卫一个个板着脸凶神恶煞的,腰间又都挎了刀,对殷岫也没怎么客气。至于随行的那两人更是直接拦着搜身、又卸去随身刀剑。末了,人也没让跟着殷岫进去,只让了王府的亲卫领着殷岫一个人进去,俨然是一副要给殷岫下马威的架势。 殷岫从始至终都没有任何不悦和反抗,心平气和配合王府亲卫搜查领路,被引进正厅关上门时,王府的人却俨然变了一副态度。 郭纵双手拢在宽袖中,冲着殷岫弯腰客气道:「在下雍亲王府总管郭纵见过殷公子。王妃在偏厅备茶久候,公子请随在下来。」 偏厅与正厅相连,不必出屋子,绕过屏风约莫十来步便入得偏厅。 殷岫抬眼,目光与自矮榻上缓缓起身的裴玉戈对上,后者抬手,十分客气地开口:「距上次大长公主府内相见已过数月,殷公子久违了。」 殷岫也抬手回礼道:「王妃客气了。」 裴玉戈听了却轻摇头,自信道:「殷公子既选择与明珠合作,便能猜到裴某今日所请并非如世人胡乱揣测的那番,种种安排不过是我二人为了殷公子着想罢了,所以这王妃的疏离称唿还请殷公子莫要再唤了。」 殷绰站在原地许久,双手仍保持着拱手行礼的姿势。 许久,他才放下手,眼睛直勾勾盯着裴玉戈道:「此时此刻…才是裴公子的本来面貌么?」 世人皆说裴玉戈性子温和,因着容貌胜过多数女子,便连性子也随了女子更加柔和谦逊。殷岫上次在大长公主府只见他三言两语将萧兴泊怼得哑口无言,然而那时的裴玉戈只是反击,整个人并不如同今日见着的这般锋芒毕露。 一个人不可能在数月之内扭转自我,更何况裴玉戈这种常年缠绵病榻的病秧子,可如今人站在自己面前,不仅因身子调理得当而显得更有起色了,整个人也愈发像开锋见血的利刃。 变化如此之大便只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此时此刻才是裴玉戈真正的模样。 「裴公子蛰伏多年,着实令殷某佩服。」 「殷公子请上坐,今日…还需要你在这院中多饮几壶茶。」 裴玉戈的语气淡淡的,殷岫跟随过去,甫一落座便直言道:「王爷不在府中,而今晚京中撤了宵禁,街上有焰火可看最是热闹,所以…是今晚?」 裴玉戈抬手送了杯茶过去,淡淡道:「殷公子聪慧,裴某自不必多费口舌。那嬷嬷于我于明珠都有非同小可的意义,今日若能事成,我与明珠必不会令殷公子日后处境艰难。」 殷岫捧着茶碗未动,隔了好一会儿才突然开口说了一句:「如今看来,裴公子比王爷更令殷某…好奇。」 「殷公子此言何解?」 那碗茶殷岫终是没喝,捧了一会儿又原封不动放了回去,再开口,又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一句问话。 「以裴公子的才干,若想报恩总有无数法子,何必拿自己去填了这份恩情?我说这话或许冒昧,但句句皆是发自肺腑。雍亲王虽不比如今的天子干纲独断,可到底是亲兄弟,他们终究会是一样的人…我眼睁睁看着阿姐走过一遭,今日多嘴一句,只是不忍裴公子也同我阿姐一般错付他人。」 第160页 裴玉戈与殷岫没什么过密的交情,是而听到对方这么说,他并未急着为萧璨正名。而是放下手中茶盏,抬眸瞥向对方,话中染上淡淡寒意道:「殷公子方才是在以何种立场何种身份同裴某说这话?」 「只是惋惜不忍。裴公子囿于皇室情爱,当局者迷,而我是亲眼看着阿姐一步步退让。最初我愿与王爷合作也是信任裴公子为人,深觉以你的眼光不会看错人,今日欣然赴约亦是同理。」 「裴某谢过殷公子抬爱,只是…」 裴玉戈的语气渐冷了下来,那张绝美的面容即便是板起脸来也令人观之格外惊艷,只是说出口的话却是十分绝情的。 「明珠为人如何,唯有我最了解。殷公子妄言了!」 【作者有话说】 2024年的第一更! 殷岫一颗少男心刚萌芽就被玉哥掐灭了,萧璨在外面忙活都不知道已经有人盯上他老攻,直接劝分了 萧璨:啥?情敌挖墙脚?!(抄傢伙要干架)啥?玉哥已经给解决了,哦~那没事了 第82章 营救 简陋的地下囚室内,两个脸上有疤的兇恶汉子相对而坐,桌上摆着一小罈子酒。 平日外面的声不怎么能隔着上面的柴房传到他们这儿,可今日大抵是因为正逢年节,撤了宵禁又有焰火可看,街上喜庆的气氛格外高涨。 嘈杂的人声断断续续传到地下,赶上年节其他不当值的可以出去松泛找女人,赶上他们哥俩倒霉轮值,外面动静越大,他们越心烦。 那一小罈子酒聊以慰藉都不够,一人一晚,刚有些醉意便喝光了。 其中一人大骂晦气,目光移向角落里被锁链锁在地上的人…或许那已不能称之为人了。 衣衫褴褛,身上血痕交错,看过去就是血煳煳的一团,血腥味混着霉味与臭味充斥着不大的地下囚室。 或许是被异味刺激到了,急脾气的那个站起来走到角落抬脚毫不留情地踹过去。 倒在泥泞血泊里的人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了,被狠踹了几脚也只勉强哼唧了几声,声音极轻微,外面人根本不知道地下是怎样一副人间炼狱的模样。 「行了,撒撒气得了。太师还没问出话来,你要是把这婆娘弄死了,太师那儿没办法交代。」 男人深觉不解气,又朝地上人的肚子上狠踢了一脚,生生把那血人踢得呕出一口血,他这才勉强解气。 回去坐着,下意识想倒酒,可一滴都没有了,不禁用力将空了的酒罈子往桌子上用力一嗑。 「那几个人这时候还不知道在哪个温柔被窝里快活,偏我们倒霉,这种日子还得留下看着人!」 同伙出言劝慰道:「差不多行了,万一被人听见了告到头儿那儿,你这小鞋还不穿定了?!」 这番话并没有起到安抚的作用,那人忿忿不平,末了蹭得站起身道:「我去再买壶酒来!」 「诶!你少出去,今日是你我当值,若出了岔子…」 话未说完,便被男人挥手打断。那人不屑一顾道:「你也太小心了,方才拿酒也没事,打酒的铺子附近就有,我很快回来!」 同伙拦不住人,也只能由着那人去了,不然一会儿一闹腾,饶是他有耐心也招架不住。 可这一去却迟迟不见人回来,独自一人坐在地下囚室,没有水食也无人说话解闷,拖得时间越久他心里就越是不平衡。搭伴的同伙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十分了解,而正因为了解才会在漫长的等待后胡思乱想,生怕那人取酒的时候一时生了躲懒的主意,偷偷醉死在哪个角落,独留自己一人在地下做这苦差事。 人心里一旦生出了猜疑的种子便会一发不可收拾,等待外面焰火与人声都再也传不进来时,那寂静的黑夜便让男人心绪更加不安宁。或许出是不信任,又或许是出于内心升起的强烈的不公平感,他起身顺着架在地窖口的梯子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快到地窖口的时候,他抬手推开头顶遮挡的木板就要继续往上爬。 可就在那一瞬,血腥味窜入了鼻腔。 那味道让他本能感觉到危险,甚至想都没想就往下爬,因为手里没有武器还爬梯子上的他无疑是砧板上的肉。 「嗤!还挺贼的~」 「呃啊!」 头顶传来一声陌生人的嗤笑,紧接着就是利刃破体的钝痛,那是男人活着时听到的最后一句清晰的话语,紧接着他便双眼一黑,整个人脱力从梯子上摔了下去,仰面重重摔在了地窖下面。 刚刚地窖口守株待兔的男人甩掉武器上沾着的血,龇牙冲着站在一旁的青年解释道:「方才同贵人说过了,做这种勾当的人最是警觉怕死,咱们若是主动勾他上来,露半点破绽便会被他拿住把柄进退两难。对付这种不冒婻讽头的怂蛋只能诈他自己出来。」 萧璨面色不改,似是连逐渐瀰漫开来的血腥气都浑然不在意,和他那副矜贵模样有些不相符。 动手的男人暗自打量了一番,随即嘿嘿笑了一声先跳下去确认院子里留守的最后一人生死,确认之后他才冲上面喊道:「死得透透的了,贵人可以放心下来看。」 不多时,萧璨便顺梯而下。先一步下来的男人举着地窖里的一盏烛灯沖角落指了指,那里俨然是个人的模样。 萧璨疾步赶过去,饶是他各样情景都见识过了,此刻见到一介弱质女流被打得一副血肉模煳的模样也不由一惊。 第161页 倒在血泊中的妇人头髮胡乱披散着,合着干涸的血水粘连在脸上,萧璨抬手撩起衣袍下摆蹲下去,伸手便探妇人唿吸,只觉指间唿吸已十分微弱,唤了几声那人也是毫无反应,不由扭头沖地窖口的方向扬声喊了一声,「余默!」 「听到了,别喊。」年纪尚轻的小大夫正顺着梯子爬下来,地窖改的地下囚室充斥着血腥味,这让身为大夫的他忍不住皱紧了眉。待到凑近地上那人时,余默的眉头皱得就更紧了,望闻问切、步步难行,被链子拷住的手脚腕处皮肉翻卷,想切脉指间沾到的全是血渍。 余默快速探了静脉与鼻息,又去摸了摸四肢,当即从自己随身的荷包中掏出一个小瓷瓶,从中到处两颗黑乎乎的药丸子,手指顶开妇人紧咬的牙关,将那两颗药丸放入舌下让人含着。 顾不得双手沾着的血,余默眉头紧蹙,果断站起身道:「这里什么东西都没有,也不知治病的地方,只不过她身上多处筋骨尽断,内伤估计更不少,皮外伤都是轻的。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她内里的伤不少,挪动一番也有可能会因伤及脏腑而死在半途,即便是我…也不能保证一定将人救活,刚刚的药也只是勉强保住她一口气。」 萧璨语气肯定道:「左右继续留她在这儿也是活受罪到死罢了,你尽力而为便可,决定是我下的,一切因果我来负责。」 「好。那边的大个子,帮个忙,把锁住她的锁链弄断然后把人背上来,背人的时候尽量轻一些。」余默同站在一旁的高壮汉子说话,完了目光在萧璨身上瞥了眼又补充道,「衣服染血脏了找他,全赔给你。」 男人耸了耸肩,抬手沖萧璨二人做了个请的手势,是请他们先上去。 不多时那人便变弯着腰,只用一只手爬梯子,另一只手则背过去托住趴在他身上毫无知觉的妇人。 守在地窖口的几个汉子见他上来纷纷伸出手帮忙扶住人,背人上来的汉子喊了一个人的名儿,站在旁边的人立刻轻手轻脚接过昏迷的妇人背在了自己背上,他们齐齐看向了萧璨身边的柯慈。 为首的男人将外面染血的短打袍子脱下丢到一旁的炭盆里烧了,转头龇着牙笑呵呵地问道:「柯小哥儿,接下来怎么安排?」 「咱们进来的那个偏门外面停了辆马车,将人送到那辆马车上就好。至于余下的……」柯慈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微微拱手看向萧璨,「爷,外面那些是处理了还是留着给那些人一个教训?」 「留着……」 萧璨话刚出口,柯慈都未来得及应下,外面就传来一声惊唿,不过很快异响便没了,柴房里的众人闻声立刻推门出去。 这间小院不到,除了连接地窖的柴房,外面便只有一间主屋并两间厢房,院子也不过是一片不大的空地,从柴房出来一眼便能看到一侧偏门的情景。而刚刚发出短促异响的人被守在外面的男人们按在墙边,嘴里也胡乱塞了什么堵住了声音。 萧璨快步走近,看清那人后,剑眉微挑。 好巧不巧,来人恰是他前两日谈起的太师府长子殷绪,这下倒是不用费力验证什么了。 柯慈看起来也是认出了殷绪,他凑近微微躬身道:「爷,太师府的人留不得活口。」 萧璨没有立刻应下,而是转头同余默道:「先把嬷嬷送到门外的马车上。余默,你跟着马车先回府。」 「好。」 余默应下,示意背着人的汉子跟他离开。 被压在墙边上的殷绪瞪着眼注视着余默带着那嬷嬷离开,转过来又瞪向萧璨,哪怕一院子横七竖八躺着的都是太师雇来看管那妇人的手下,殷绪似乎也没有在怕的。 这样的目光似乎有些取悦萧璨了,他此刻一改最开始的决定,看向殷绪淡淡道:「殷侍郎,你是个聪明人,所以你不会胡乱喊的,对么?」 殷绪只是瞪着他没有回应,萧璨让人拿掉了堵着殷绪嘴的布条子,但没让人放开他人。 终于得以开口的殷绪也确实没有大喊大叫,他亦没有因为自己身陷险境而跪伏求饶,甚至面对萧璨时还有那么一种莫名的镇定? 「雍亲王,你果然如父亲说的那般有不臣之心。堂堂亲王,居然勾结了这么一伙…下九流的东西杀人越货?如果我没听错,你府里的内臣似乎还想谋杀朝廷命官?」 「呵…哈哈哈。」 萧璨看着他,却突然笑出了声,笑声逐渐放肆,最后笑够了才摇头轻嘆了口气,看向殷绪的目光已冷了下来。 「原以为你方才宁死不屈的英勇模样是因为你这个人有些胆识。不过方才那番话说完,本王觉得还是自己看走眼了。你确实有些胆气胆识,不过…似乎脑子不够灵光。」萧璨双手拢在宽袖中,倨傲甚至有些自负,目光同时扫过方才因殷绪是太师府的人而有些动摇的几人,「如果我是你,就绝对不会当着他们承认我是王爷。就算是胡说,我也会让威胁我的这些陌生人相信他们的僱主不及自己身份尊贵,人心趋利避害,这样说不定你还能获得挣脱逃跑的机会。不过现在嘛……你猜他们会不会帮你?」 殷绪脸色发白,抿着唇一言不发。 太师和王爷哪个更尊贵,在场的人显然毫无疑问会选择后者,尽管他们疑惑于自己的僱主居然会是皇室中人,但手上压制殷绪的力道却只会更用力。 第162页 「爷,那现在?」 「我改主意了。我现在有些好奇…侍郎你的骨头到底有多硬?」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两章第一卷就结束了,嬷嬷一醒,王爷和亲哥的关系就要维持不下去了 第83章 「遗诏」 余默是带着伤者先一步回来的,马车停在了王府偏门所在的巷道内。 此时街上观赏焰火的行人已尽数回家休息,京城各处街巷除了千牛卫巡街经过的阵阵马蹄声以及打更人的锣声外,已听不到旁的声响了。 因着快过年了,各家各户倒仍是烛火通明的。雍亲王府混在其中,并不显得突兀。 不过守在府里的裴玉戈却没有半点困意。以往这个时辰他该早早歇着了,可萧璨还未归府,站在院中仰望漆黑的夜空,寂静裹挟着些许不安压在心头,冬日的夜风颳在脸上反倒不觉得多么寒冷。 「公子,还是回暖阁里等着吧!您这身子便是比从前好些也禁不住冬日里站着吹风啊!」 裴玉戈已在外面站了小半个时辰了,徐正礼无比担忧自家公子的身子,忍不住劝了又劝。见裴玉戈完全不理会他的劝说,暗中给呆站在一旁的狄群使了个颜色。 狄群也看到了,他垂眸略思索了下,方开口劝道:「大公子,王爷素有谋略,从不做无把握之事,且他身边能人异士向来不少,您不必担忧的。」 裴玉戈仍是摇头。 「事关老师…我无法安下心在屋里等着。」 「可……」 侍从劝说的话未及出口,隔老远便有两人结伴疾步而来。 待人走近了些方看清,一名不太脸熟的侍卫以及一名身着湖蓝罗裙的妇人,妇人倒是张熟面孔,正是之前萧璨指派辅佐裴玉戈的那位沈娘子。 只见她虽着裙衫,可与年轻侍卫并肩赶来,气息却稳得很,瞧得出她并非初见时表现出的那般普通。 报信而来的二人走近了齐齐向裴玉戈行礼,那侍卫随即禀报导:「郭管事让卑职过来给王妃回话,余医正带着伤者先一步回府了,按王爷的吩咐,人直接送到主院厢房。」 「明珠呢?」 「王爷还未回,听方才押车回来的亲卫回话说是被要事绊住了,要耽搁一会儿,不过并不大碍。郭管事奉命请王妃在王爷未归府前代领统管之责,今日救人之事须得牢牢捂在主院,不能透出半点风声去。」 「你且回去復命,就告知郭管事说我自有分寸。」 那侍卫领命而去,沈娘子此刻适时出声道:「王妃有何打算尽管差遣妾身去办。便是妾身有事办不成,后面也还有师长史和秋典仪在。」 今日这番,可以说王府一应亲信尽数待命,无人懈怠。 裴玉戈略沉思了一番道:「主院内都是信得过的人在伺候,既有伤者,恐怕今夜须得众人操劳,烧水熬药的,主院小厨房单分出来几个灶,稍后便吩咐一直熬些养神补气的药膳汤水。丫鬟小厮轮值的班次以一个时辰为限更替,若有不足再行替补,但不可抽调别的院子的人。」 沈娘子应道:「是。主院伺候的人多,也有亲卫可以填补,王妃放心。」 「另外,余医正医治期间恐有血腥气透出,今夜恐怕需要彻夜燃烧遮掩气味的药草,切忌不可用寻常香丸。若主院有人出入询问,对外便说我今夜着了风寒咳血不止。柯长史不在,沈娘子稍后便派人去告知师长史,明日一早便递了我与明珠告假的摺子去。」 「妾身明白。」 沈娘子领命而去。几乎是前后脚的功夫,主院的门开了,随着冷风飘过来的还有浓重的血腥气。 主院内烛火通明,人稍稍走近些便能看得清楚。 打头的是名亲卫,此刻他背上背着个人,稍显瘦小的余默快步紧跟在其后。 裴玉戈看清来人,提步迎过去将余默和伤者引至厢房。 主院的厢房不小,此刻屋内没有多余的柜架摆件,多余的东西都提前搬空了,腾出了足够让余默行医救治的。 厢房内留守的都是主院伶俐的侍女,见人救回来了,有条不紊地取来药箱、布巾和热水等物。 饶是屋内伺候的都是见过世面的大丫鬟,可见到那浑身是血的妇人时都不由心惊。 鼻间萦绕着血味,裴玉戈长眉紧蹙,他虽未上前,目光却紧盯着被放置在矮榻上伤痕累累的人。 「正礼、狄群,你们带着其他侍卫都退出去。」 裴玉戈出声,却是让两名近侍及王府亲卫都退出厢房。虽说危急之时讲不得那么多男女大妨,但他还是尊重老师身边的这位嬷嬷的。 除却余默这个大夫和裴玉戈,厢房内余下的便都是侍女。领头管事的大丫鬟屈伸行礼向裴玉戈告罪后,便领着另外几个侍女在屋内挂起了帘幔,将裴玉戈以及过后赶回来的萧璨都隔离在了外间。 沈娘子是跟着萧璨一起进的厢房,此刻她已按照裴玉戈先前的嘱咐在院内烧起了一些药味重的草药,用以遮掩厢房里飘散出来的血味。 「明珠。」看见萧璨时,裴玉戈起身迎过去,握住萧璨的双臂将人上下打量婻讽了一番,见没有什么异样方才稍稍放松些,「没事吧?」 萧璨摇头,见裴玉戈松手退开几步后偏头咳了几声,又主动凑过去帮忙拍拍背。 沈娘子适时让跟着过来的丫头送上刚熬好的补汤,萧璨扶着裴玉戈坐下,大氅都顾不上脱,便自托盘中取了汤碗捧过来,站着舀了一勺汤送至唇边试了试温,方才将温热适口的汤水送到裴玉戈唇边。 第163页 「我回来便听下边人说玉哥在院子里站了半个多时辰?」 「不碍事,我自己来就行。」 裴玉戈由着萧璨餵了几勺汤才抬手去拿汤碗,萧璨此刻确实没有旖旎心思,便放手递了过去。他也不多问主院的安排,只解了大氅的带子,将换下的大氅递给丫鬟拿走,自己挪了把凳子过来坐在旁边看裴玉戈喝汤。 等那一碗汤见了底,沈娘子亲自过去接了空碗,又递过来一个瓷瓶道:「王妃平日顺气安神的药丸,方才进来时外面的徐小哥儿让妾身带进来的。」 裴玉戈接过药瓶时不由抬头多瞧了沈娘子一眼,哪怕药确实是徐正礼担心自己让帮忙送进来的,可自方才起,沈娘子一应时间安排得十分恰当,仿佛什么事她都料准了,开口的时机也卡得巧妙,这察言观色的本事不失一般得好。 等裴玉戈服了药,那口气顺了些,萧璨才开口解释了自己晚归的原因。 「今夜我们正准备走的时候,殷绪自己撞上来了,我把他绑了关书房下面的暗室里了。」 虽说书房底下有暗室这事裴玉戈今日刚听说,可他并未表露出意外,毕竟高门大户中哪家没个见不得光的地方。 「殷绪是吏部侍郎,又是殷绰的嫡长子,他这一失踪,只怕明日起,我们与殷绰之间的矛盾便会被摆到檯面上。」 「我知道。他儿子是自己撞上来的,有些胆气,不过……脑子不怎么灵光。照殷岫的说法,他这位名义上的大哥知道的应该并不多。」 裴玉戈沉默片刻后沉声问道:「明珠,你打算…灭他的口么?」 「现在还没这个念头。我不想一棒子打翻一船人,就像皇嫂和殷岫虽然也是殷家人,可我却从未想过要伤他们一样。」 提起殷岫,裴玉戈目光微沉,似是想起了白日里殷岫说的话,拳头微攥了攥后方下定心思道:「殷岫今日应邀过府……说了些有关你皇兄皇嫂的事。」 萧璨微蹙眉问道:「他说了什么?」 「他说陛下如今变了,他瞧着自己亲姐人前光彩人后哀愁。」至于殷岫断言说萧璨早晚有一日会像萧栋一般的话,裴玉戈没有说,而瞧萧璨此时的神情,只怕郭纵亦未来得及禀报。 萧璨听后沉默半晌道:「都说天子是孤家寡人,这话还是有些道理的。」 虽然故作轻松这样说,可无论是萧璨还是裴玉戈,此刻都笑不出来。二人默契地停止了交谈,齐齐看向遮住视线的帘幔,此刻在烛火的映照下,他们隐约能看到余默忙碌的身影,可从始至终,他们却连一声伤者的痛唿都没听见。 染红的水倒了一盆又一盆,直至外面天光微亮,帘幔的那一边才终于传来了人声,只是声儿十分低又模煳,萧璨与裴玉戈坐在外面听不清楚,倒是余默之后对丫鬟的叮嘱听得清楚。 「伤药三个时辰一换,参片等人醒了就给含着,身上别捂得太严实,还有这屋子里的地龙不能烧得太旺。高热今日估摸退不下去,若是到了今日夜里,她身上还是烫得厉害,便半夜着人来叫醒我。」 余默一边说着话,一边掀帘子出来,放下时还不忘叮嘱帘子不要撤,要遮着风灌进来。扭头看到萧璨和裴玉戈像是坐了一整宿的样子,本就熬了一宿的小大夫此刻脸色更难看了。 「你一宿没睡?药丸按时服了么?伸舌。」 尽管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可余默还是伸手捉了裴玉戈的手腕,一手在手腕下面垫着,右手便搭了脉。一通查过后没好气道:「刚转好的底子别肆意折腾,一会儿喝了安神汤就去睡一觉,还有你也是。」 萧璨耸了耸肩,嘴上却没反驳,只道:「说回正题,人还好么?」 「不太好。她身上的伤是两拨人造成的,昨晚上那批人只会硬打,骨头断了不少,伤及脏腑又耽搁得久了。命我能保住,可这一身伤…寿数折损是在所难免了。」 「你估摸能多久?」 「若照着他先前那般拿顶好的药在你府里一直养着,活过五年应当不难,不过之后便只能是活一天算一天了。」 闻言,裴玉戈的脸色一沉。 那嬷嬷是老师生前最后嘱託过的人,如今竟也落得个这样不得善终的果,饶是性子平和如裴玉戈也不由真的发起怒来。 余默对治病救人之外的事无心掺和,他嘆了口气道:「今日且歇着去罢,人三两日醒不过来。若是今夜高热顺利退了,应该五六日内人便能清醒些,若是不顺利,十天半个月也有得等。还有……她的手脚筋都断了,前面的牙也被敲碎了几颗,应当是怕她咬舌自尽,叫厨房熬些烂煳的米煳,她一时半会只能吃这种和药汤子。」 「辛苦了,你跟着我也折腾了一宿劳心劳力,对面的厢房我让人收拾出来了,这阵子你便暂且在我这主院歇着,免得外面有人看到不该看的。」 余默没拒绝,陪着守夜一夜的沈娘子过来领着人走了,前来替换的秋浓带着换值伺候的丫头进来。 「玉哥,你先去歇着,我……」 萧璨话未说完,裴玉戈却像是猜到了他要说什么一般,直接开口道:「我随你一起去见见殷绪。」 「那还是算了。」 破天荒的,萧璨没有顺着裴玉戈的话应下来,他深深嘆了口气,伸手揽住了裴玉戈的肩,歪头靠了上去,声音都带着疲惫的感觉,「我还是先陪你回房睡一觉去。」 第164页 「明珠。」 「玉哥,我累了,咱们今日…谁都不见了。」 自二人大婚至今,无论关系是否亲近,萧璨都从没有冷下脸过,那话更是极少见的近乎命令的口气。 尽管他面上冷下来像是在发脾气,可扶着裴玉戈的手却是有些紧张得在颤抖。隔着布料,裴玉戈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凝视着萧璨此刻的神情,终是嘆了口气,抬手抚平对方紧蹙的眉头。 「明珠,别担心,我没事的。」 像是被裴玉戈这一声低语安抚到了,萧璨任由裴玉戈的手指抹开了他紧皱的眉头。较自己稍显单薄的颀长身躯面对着转过来,双臂揽过后背,慢慢顺着安抚。 二人自那之后都没有主动提及过去见殷绪,萧璨更是寸步不离守着裴玉戈多躺了许久,见人确实没因为那一宿熬夜伤着身子,这才放宽了心,而厢房那边这几日也不断传来好消息。 余默这三五日来几乎是宿在那间厢房,没日没夜地照顾着,伤重的妇人虽还不能起身动弹,可人却早些时候清醒了,裴玉戈与萧璨闻讯也第一时间赶来。 「嬷嬷可还认得我?」 裴玉戈站在榻边轻声询问。 躺着的妇人仔细打量着榻边人的容貌,半晌点了点头。不待裴玉戈说什么,她的目光又挪到了站在一旁的萧璨的脸上。 刚清醒的人说话还有些模煳,可她却执着地看着萧璨一遍遍重复,然而当裴玉戈与萧璨听清了她口中模煳的话语时,却齐齐变了脸色。 只因妇人口中似是着了魔般反覆重复着同一个词。 「遗诏」。 第84章 谁的皇位 裴玉戈和萧璨因那一句遗诏心生诸多揣测不安,而王府外面则是另一副乱象。 堂堂吏部侍郎音信全无足足五日。 殷岫的失踪起先只是太师府内有些慌乱,可到后来三五日过去了仍不见半点消息,饶是殷绰自己有些发虚。太师府从开始的私下寻找到后面干脆放出了殷岫失踪的消息,中间也不过过去两日。 中间消息传回王府,萧璨同裴玉戈谈及,只冷笑着说这是伤到自身了才知道疼知道着急了,换作曾为同僚的温燕燕遇害某些人便能道貌岸然一拖再拖。 殷岫身为朝廷命官且官职不低,又因其是皇后娘娘的堂兄,很快天子也降下旨意,着令左右千牛卫军与京兆府一併在京城内外协力寻人,一时虽无甚进展,可着实将整个京城弄了个人仰马翻。 殷绰意识到不对时便已着人去查看关押温府那僕妇的院子,这时才发觉那里早已人去楼空,半点痕迹都没留下。太师府的人最后只从先前关押那僕妇的地窖里找到了一块做工极佳的玉佩。 玉也是太师夫人嫁妆里陪嫁的最好的一块,在嫡长子出生那年打造了一块独一无二的玉佩,殷绪三十年几乎从不离身。所以在下人寻回那块玉佩时,太师夫人急火攻心当场晕厥,太师捏着长子的那块玉,脸上流露出一抹狠厉之色。 当天远在上都督府当值的殷岫便被太师唤回了家中,之后更是递了告假的摺子,连太师府的门都不出了,对外只说太师夫人一时急病卧床,要殷岫这个已成年的儿子在榻边侍疾。 确切的消息是殷岫透过些手段差人送出来的,郭纵送来殷岫亲笔手书时,萧璨正与裴玉戈在主院厢房看望已甦醒过来的嬷嬷。 「你信他么?」裴玉戈自萧璨手中接过递来的信笺,扫了一眼微蹙眉问了一声。 纸被揉得皱巴巴的,大抵是送出来的过程着实不易,不过那信笺上的字倒是工整清秀,可见殷岫下笔之时并未见慌乱。那信笺上只有寥寥几字,『多谢周全,同安』。殷岫谢的自然是裴玉戈而非萧璨,再加上过了这些日子,萧璨已从郭纵那里知晓了殷岫当日趁他不在同裴玉戈说过的话,所以那信他也只是扫了一眼便递给了裴玉戈。 对于身边人的询问,萧璨只是淡淡一笑道:「谈不上信不信,我承了他的恩惠,会在事后帮他全了夙愿……当然前提是他能自己活着熬过眼下这个困局。左右这个忙我们帮不得,他自己也是清楚的,我无意过问。」 「你不喜他?」尽管萧璨言行如常,可裴玉戈还是听出了他话里的不对劲。心思通透之人,哪里能猜不到萧璨的小脾气源于哪里,「那日他说的你都知道了?」 萧璨坦然点头,他并不掩饰自己的小心思。 裴玉戈轻嘆了口气又道:「明珠,你是不是…还记着重华的那番话?」 叶虞那番话令萧璨着实在意,而不过数日,殷岫便毫不避讳说了那样一番与叶虞不谋而合的话。尽管裴玉戈并不认为殷岫对自己有非分之想,却立时明白了萧璨提及殷岫时种种不对付的癥结所在。 「我以为…他议论天子无情那句话才该令你更不喜他,现下看来倒不是。」 提及兄长,萧璨深吸了口气缓缓道:「玉哥劝人的法子也别出心裁,我是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其实殷岫那话也不算全错……皇兄已不是从前的太子了,他如今是皇帝了。越是想做个好皇帝便越会成为孤家寡人,所以无论世人如何想我,我其实都无心那个位子……」 装憨扮痴也好、自毁声名也罢,都是萧璨在尽力维护他所珍惜的手足亲情。 裴玉戈伸手过来覆在萧璨手背上,五指慢慢合拢紧扣手心,萧璨抬头看他,裴玉戈只点头回了一抹微笑。他天生美人面,真心笑起来是极好看的,许是因为当着外人的面,萧璨没有如平日那般赖过来靠着,只是轻动了动那只被握住的手以作回应。 第165页 二人对视一眼看向床榻的方向,脸色依旧惨白的妇人由王府侍女伺候着刚喝下了一碗米煳。她前排上下七八颗牙都被打碎了,余默那日救治一併将还未完全脱离的牙根清除,如今便是身子允许,那一口不全的牙也由不得她咀嚼吃什么,这两日清醒着的时候喝的便全是掺了药草的米煳。 妇人如今是能坐起了,不过手脚仍是无力,而且也不能久坐,今日不过是人清醒了些便托侍女传信说有重要之事要说给裴玉戈与萧璨听。 「遗诏…」妇人开口,虽然因为没了牙、舌头也不是很利索,说出来的话有些含煳不清,但裴玉戈与萧璨仍是辨认得清除。 那日妇人只喃喃了遗诏两个字数遍后便又晕厥了过去,二人心中虽有猜测,可事关重大便都不愿细想。 毕竟遗诏二字的意义非同小可。 素来只有天子大行之前才会留下传位遗诏,可萧栋继位尚不足十年,且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绝无可能留下什么遗诏,那么妇人喃喃重复的遗诏便只有可能是先文帝的遗诏。 然而先帝崩逝前是当着百官下诏传位给萧栋的,当时萧璨尚且年幼,皇位归属并无异议,更不曾提及先帝还另有遗诏的事,那么这份无人知晓的遗诏便只能是先帝私下託付给温燕燕的,且遗诏内容八成与萧璨有关。 虽不清楚这遗诏内容是什么,裴玉戈当日却已隐隐猜到恩师之死多半并非当时猜测的那般单纯因为朝中党争权力倾轧。更有可能是那封无人知晓的遗诏招来的杀身之祸。 「嬷嬷识得明珠?」 裴玉戈开口问出了当日疑惑,他问过后又怕妇人不知明珠是谁,向萧璨的方向示意了下。当日妇人半昏半醒间只看了自己一眼便将目光落在了萧璨身上喃喃念出遗诏之时,裴玉戈便已有些猜测,妇人多半是识得萧璨的,可这也正是奇怪之处。 萧璨幼时虽也常去温府,可当年的孩童已是弱冠青年,相貌自是大不相同,更何况妇人当时是一眼认出人的,那便证明她并非因为是温府僕妇才识得的萧璨。 萧璨同妇人目光相对,长舒一口气缓缓言道:「当年皇姑母与姑父身边有八位忠心能干的女官,其中三位当年追随姑母姑父而去。余下五人中,秋浓到了我身边,两位离宫归乡再无音讯,另有两人无人知晓她们下落。姑姑是哪一位?」 「燕泥…奉先帝遗命,与温大人…死守…遗诏。」 妇人说得很慢,人却不见半分柔弱之态,提及死守二字时,她咬字尤为重,裴玉戈在旁听着不由紧了紧手,已知此事严峻。燕泥其人他亦有耳闻,是先帝丈夫温凤君培养的亲信女官之一,方才见妇人脸色惨白眼神却尤为凌厉,便知她并非信口谎报。那般目光,绝非寻常粗使僕妇能有的,再想起她落入敌手,接连遭受酷刑却仍让扛到获救,便不由多了些敬佩,自不会再揣测她话中真假。 萧璨亦是神情严肃,他开口,直截了当便问道:「除了姑姑和温姨母,这世上还有谁知晓遗诏之事?」 「平南侯沈贡。」 燕泥不假思索便道出了最后一人的名姓,萧璨闻言微微颔首道:「平南侯向来保皇不拥帝,听闻最初连姑母的皇命也未必尽数听从,姑母选他倒是思虑得颇为周到。」 平南侯保的是萧氏的皇位与江山,并不真正拥护谁为帝。因为无所谓于谁做皇帝,便不会轻易因为各皇子争位而拉拢站队,选他託付遗诏的人选之一确是最合适的。 「殿下…长大了…也懂了。」 听到妇人这般说,萧璨却是摇头。 「我知道姑姑想说什么,也大致猜到了姑母那封秘密遗诏上写了什么,所以我眼下反而不想知道了。」 似是没想到萧璨会这么直白地拒绝,燕泥不由瞪大了眼。不过她到底是先帝与温凤君身边得力的女官,短暂惊愕之后便迅速冷静了下来,盯着萧璨一字一句道:「殿下不求九五…那、是否在意先帝、褚王夫妇之死?」 「你说…什么?」萧璨勐地抬起头,看向燕泥,声音竟带了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 燕泥说这几句话似已是用尽了今日的力气,她的脸色瞧着比刚刚更加难看了,可面对萧璨的追问,她只是强撑着身子平静道:「宗庙、先帝灵位正下青砖…下面压着先帝、温大人还有…褚王…生前遗憾,殿下会想知道的。」 侍奉在旁的侍女眼疾手快扑过去才将直接闭眼歪倒的妇人扶住,没让人直接就这么摔在榻上。 萧璨牙关紧咬,见人昏了忽得站起身,神情古怪却一言不发。 裴玉戈跟着缓缓起身站在萧璨背后,双手缓缓扶在他肩上,越过一言不发的萧璨看向静候命令的郭纵等人,替萧璨下了命令道:「即刻调遣几名府中身手最好的亲卫前往京郊宗庙,取回嬷嬷方才所说的东西。若遇人阻拦……可就地格杀,不得走漏半点风声。」 郭纵拱手恭敬应道:「属下领命。」 王府亲卫一来一回极是利落,第二日才过了午后便赶了回来。 彼时,萧璨因为燕泥所说心思动摇,用过了午膳后被裴玉戈半骗半哄餵了一碗安眠的补汤。郭纵带人禀报时,萧璨侧躺在美人榻上睡得正沉,便是郭纵进来说了两句话他也没有醒的样子。 裴玉戈原是拿了本闲书坐在榻边陪着,见郭纵急匆匆进来禀报,秀眉微蹙,抬手止住了后面的话并沖对方比划了下,郭纵会意立刻带人暂退到了主屋门外等候。 第166页 片刻后,主屋的门开了。 裴玉戈披了件大氅走出,微微侧头同侍侯在门外的大丫鬟春怜春寒道:「明珠一向睡得浅,今日是余医正开了药汤才多睡了一会儿,你们进去伺候时脚步轻些。若有事便过来书阁禀报一声。」 两婢女屈身应后轻手轻脚进了主屋併合上了房门,裴玉戈这才看向郭纵道:「走吧,去书阁。」 如今裴玉戈在王府已与萧璨地位相当,也就柯慈还不会越过萧璨听命于他,郭纵等人对裴玉戈自是视其为主,并无二话。 到了书阁,亲卫将自宗庙青砖下起出的东西奉至桌案上解开系带。那布包里放着一摞文书册子,正上方那抹明黄尤为显眼,便是先帝并未昭告天下的遗诏。 裴玉戈伸手拿过缓缓展开,那是一纸传位遗诏。内容与当年传位给太子萧栋时的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便是继位之人的姓名不是萧栋,而是……『萧璨』。 【作者有话说】 第一卷结束啦~ 私心拖了几个小时才发,正好卡在过12点到生日这天,顺便骗一波宝子们的祝福和评论~ 皇权路 null 第85章 残酷真相 「王妃,可是有何不妥?」 郭纵看不到遗诏的内容,只能瞧见裴玉戈瞬间凝重的脸色,连捏着那封明黄遗诏的手都紧了紧。 裴玉戈未答,只是摇头将那封遗诏郑重地放在了一边,随后翻阅起了那布包里余下的东西。除了最上那封遗诏之外,包里剩下的都是温燕燕生前留下来的东西,裴玉戈看着那上面令他十分熟悉的恩师笔迹,喉头略紧,一时间心绪复杂。 可随着那些卷宗被一一翻阅,裴玉戈的神情由怀念感伤逐渐转变为震惊和愤怒,在翻到恩师留下的绝笔书信时,他心里首先涌上的甚至不是哀伤。 温燕燕查到的线索断在了礼王府,但同样并无指正对方的实证。不过这也证明了裴绍以及他们先前查案的方向并没有弄错,虽然其中缘由仍然匪夷所思,但有了温燕燕留下的这些证据,他已然可以确定隐在殷绰背后推波助澜之人正是出自礼王府。 而礼王府牵涉的可不仅仅是温燕燕以及如今晏家、叶家及楚王的这几桩事,当年先帝与先褚王夫妇过早病亡竟也有他们的手笔。而真正让裴玉戈唿吸一滞的是,温燕燕在绝笔信中另有言明,先帝之所以没能及时察觉、甚至自己也深受毒害,皆是因为当初还是太子的萧栋从中为那些人遮掩。等先帝查到萧栋头上时,她已身染剧毒时日无多,彼时萧璨不过十一二岁,较之兄长萧栋并无为君的资本,废太子一事又牵连颇多,最后先帝有心无力,只得留下两份阴阳遗诏以备将来,若萧栋日后不堪为帝,那封废萧栋立萧璨的遗诏便会现世。 只是先帝病重时终是无法筹谋周全,也想得过于简单了,而温燕燕自接下秘密遗诏之时便已算到了她今日死局,这才有了如今桌案上如此多的扎实证据。 裴玉戈心中忽得生出一种猜测,或许正是因为老师遇害,平南侯作为奉诏之人中仅剩的那个手握兵权的老臣,才会在去年年中时那么突兀回到京中。 郭纵一直在旁边候着,见裴玉戈神色变了又变,最后勐地抚上胸口,只以为是裴玉戈旧疾復发,急忙奔上前小心询问:「王妃可是不舒服?药可在您身上…你,快去端水过来。」 书房内仅留着的那名亲卫闻令调头去寻水去了,裴玉戈此刻却抬手压住了郭纵的手腕,摇头道:「我身子无事,不过是…难以相信亲眼所见,心绪激盪才一时有些胸口闷罢了。」 郭纵顺着裴玉戈的目光低头去看那封被撂在桌上的信,即便是匆匆扫过一眼,他也被那封信上的内容震惊到了,一时竟缩手撤了半步,有些不敢置信看向裴玉戈。 那眼神就像是向裴玉戈企求一个答案,因为其中内容太过骇人听闻了。 「老师的为人我清楚,而且既是先帝所託,多半……是真的。」裴玉戈开口给了郭纵一个答覆,此刻的他才从最开始的震惊与愤怒中抽离出来,重新拿起了恩师的绝笔信。 信既不是留给他这个弟子的,也不是写给温氏族人或是给外人看的,而是满怀着对先帝及萧氏社稷的忠诚与早知死局的决绝留下的给萧璨的一封信。对于裴玉戈来说,他此刻难以想像老师是如何在明知自己终会被害的情况下,依然坚持尽忠职守,将被时间掩盖的一切真相都查明并记下的。 明明她该知道的,她查得越多,就会加快自己的死期。可温燕燕依旧坚定不移地做了,甚至到死都没有走漏多一个字,连裴玉戈这个一手带过来的徒弟也是懵然不知。 裴玉戈的手抚上那一封封表皮褶皱泛黄的卷宗册子,心情无比复杂,这里面的东西只要披露出去,他们要救的人都能救得了,该受罚的人也都能得到相应的报应,可……也会颠覆朝堂社稷,这是那位龙椅上的天子不会允许发生的事。 「那……」 「有什么事现在要瞒着我说了?」 郭纵询问的话未出口,书阁的门便被一下子推开,端水返回的亲卫低头跟在萧璨身后,大气都不敢出。郭纵看到自家王爷来了,也是闭了嘴识趣地后退到堂下角落边站着。 萧璨的脸上并无怒意,只有刚刚睡醒后的倦怠与慵懒,他挥挥手,郭纵会意后退出书阁,端水的亲卫顶着压力将托盘放在桌案上后,也快步行礼撤了出去。 第167页 一时间,书阁便只余下萧璨与裴玉戈在。 「他们吵醒你了?」 「嗯。」萧璨点了点头,随便找了个椅子坐下,一手按着额角低声道,「醒来不见你人,春怜那两个丫头又支支吾吾的,便猜到了玉哥吩咐过她们什么。得了消息我便过来了,温姨母到底留下了什么,让玉哥你都这么严肃,不会真的…和我父王他们有关吧?」 萧璨低着头,裴玉戈看不太清他的表情,可他从来没听过萧璨用方才那般小心翼翼的口吻询问一件事。 他在害怕答案,或者说他在期待裴玉戈给出一个否定的结果,可精明如萧璨又不擅长自我欺骗,这让此时的他看起来小心又可怜。裴玉戈面对着这个从来不需要他人保护的人头一次生出了强烈的保护欲,尽管他自己更更清楚一旦踏足,自己很可能也会步老师的后尘,可他还是下了决定,并一步步坚定地走到萧璨的面前,用手托着抬起了对方的脸。 那一瞬,难以掩饰内心脆弱的萧璨定定抬头看向裴玉戈,他似乎试图去勾起以往自信的笑容,可失败了。 而裴玉戈眼中闪过一丝沉痛后仍然给出了萧璨最不想听到的答案。 「明珠,抱歉要让你失望了。」在旁观者的裴玉戈看来都觉心痛的真相曝露在萧璨面前,他需要接受的是外人无法感同身受的残酷,「先帝、温凤君、你的父王母妃,还有…我的老师,他们的死都与那把至高无上的龙椅有关,你一直依赖亲近的兄长、如今的天子…他从始至终都是知情的。」 「……不。」 不知隔了多久,萧璨才嘴唇颤抖轻吐出一个字,连声音都是发虚的。 他勐地站起身,裴玉戈让开了路。因为相信,所以他没有阻拦,有些真相仍然需要萧璨自己亲眼去看。长痛不如短痛,比起编织一婻讽个虚假的谎言将人半蒙在鼓里浑浑噩噩,不如快刀斩乱麻,痛过了便也清醒了。 裴玉戈就这么静静地看着,看着萧璨从略显急切地站着翻看,到颓然坐在凳子上反覆摩挲那些证据册子,再到最后完全放弃。 良久,萧璨才开口问出了他的疑问。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明珠,你说过的,因为陛下是天子,他不仅仅是你的皇兄、先帝的侄子了,他…」 萧璨有些失控地打断低吼:「可那是我和他的亲生爹娘啊!他明明知道是谁害死父王他们的,为何这么多年却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从前迫不得已,那如今呢?七年了,连温姨母都死了,他到底做了什么?」 即便心中被愤怒与悲痛填满,萧璨仍然克制着没有直唿兄长的名姓,他心里还残存着一丝侥倖不愿相信。 裴玉戈轻唿了口气,直接戳破了萧璨心底仅存的那点幻想。 「因为他们早已变成了共犯。萧栋德不配位,他自私所以害怕出卖同谋会闹得鱼死网破,所以他不敢。」 「就因为这个?我不信…不信…姑母和父王他们从来视皇兄为爱子、寄予厚望,即便什么都不做,这皇位终有一日也会是皇兄他的。我不信皇兄全然不觉……」 裴玉戈嘆了口气,走过来伸手扳过萧璨双肩,而萧璨也不挣扎。 「明珠,有些话或许你现在并不想听,可这些你终归要面对。」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当初先帝病重时你才不过十一二岁,又自小被娇宠着,并非天子人选,太子那时继位,自然把你当做不知事的幼弟惯着宠着,可若先帝并未因萧栋当日遮掩之举而回天乏术,倘若先帝当年再得多撑几年教养你至束髮之年呢?」 两人四目相对,萧璨一言不发,只是睁着眼静静等待接下来的暴风雨。 裴玉戈这次是深深嘆了口气,才缓缓道:「这封遗诏应如燕泥姑姑所说,只有她、老师和平南侯知晓上面写了什么,殷绰等人当年应只听到了遗诏的风声却不知个中细节。我也相信萧栋待你这个弟弟确实是有几分真心的。可是明珠……你要清楚,你们如今还能做得成兄弟是因为他并不知道当年先帝留下的是废他另立你为帝的遗诏,如若他知呢?你们可还能……」 「玉哥!别说了…求你了!」 萧璨挣开裴玉戈,双手紧抓着额前长发,几乎是痛苦地低吼出声。 裴玉戈抿唇没有再继续说,温燕燕那封绝笔书已将先帝另立遗诏之事的前因后果写得清清楚楚了,只是上面所载真相对于视亲情最重的萧璨来说委实过于残酷。 而当萧璨伸手翻开下面一本册子时,裴玉戈忽得伸手将那册子合上压住,深吸了口气道:「明珠,别看了……至少今日别再看了,我让小厨房再给你熬完安神汤,咱们明日一起看过后再商量日后……」 萧璨一言不发,只是默默抓住裴玉戈的手腕挪到一边。 他力气比裴玉戈大,虽说此刻裴玉戈能感受到萧璨的手仍在颤抖,可却争不过对方,只能任由萧璨翻开册子。 最上压着的册子便越重要,而越是重要,里面所载内容便越是伤人。 萧璨此刻看的恰是与他皇兄萧栋有关的一本,亦与他二人这数月来所查白水山匪有着紧密关系。看着看着,萧璨忽得发出一声低笑来,只是那笑声却不是因为开心,而是诉尽心中悲戚的苦笑,而越看萧璨的心便越凉。 「玉哥……你说我是不是很可笑?」裴玉戈没有回应,萧璨便自顾自接着说道,「我查了卢启武、查了殷绰、查了一切可能与温姨母有过节的人,可从始至终我都不曾想到那伙人竟是皇兄驱使的,甚至当年就曾为了一个荒谬的理由而夺了无辜朝臣的性命。难怪…呵、难怪啊……难怪当年卢启武明明查到了,皇姑母却突然下了密旨让他草草结案,难怪皇兄登基大赦,这伙亡命徒便能销声匿迹无人知晓他们去了哪里…呵、哈哈…原来竟是这样……」 第168页 萧璨不知是想哭还是笑,他眼中含着泪,脸上却诡异笑着,只是急促唿吸令他此刻嘴唇轻颤、脸色更是渐渐发白。 都说久病成医,裴玉戈自幼肺弱,一见萧璨此刻因心绪起伏太大而出气多进气少的模样便当机立断伸手浅捂住萧璨口鼻,缓声道:「明珠,慢慢吸气再吐气,不然会气短晕厥的。」 裴玉戈不敢捂得太紧,只轻声一句一句引导着萧璨吐纳逐渐趋于平稳才慢慢放下手。不过此刻萧璨脸色着实不好,身子歪着整个人依靠在裴玉戈怀里。 「郭纵。」裴玉戈扬声唤了一句,一直等在外面的人推门进来,见到萧璨此刻脸色惨白的模样也是不免一惊,「即刻派人将余医正请来书阁,命小厨房熬一碗安神汤来,再让主屋伺候的侍女取来两床软和的被褥来。」 「是!属下这就去。」 【作者有话说】 明天连更。 第二卷开启啦~萧璨这样重情轻利的人会决心和他哥闹掰固然有别人挑拨的缘故,可根本还是因为萧栋为了皇位做了萧璨原则上不能容忍的事。 第86章 上门试探 「人没事,喝碗安神汤睡一觉,明儿就什么事都没了。」 余默收拢好药箱,瞥了眼闭着眼半靠坐在裴玉戈怀里的萧璨,目光往上移了移。只不过看向裴玉戈的目光,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 「余医正怎么这般看我?」 「没什么,从来都是萧璨着急忙慌地喊我过来为你诊治,今日你俩反过来,感觉……还挺稀奇的。」 余默是大夫,所以他当然清楚萧璨身上没病,多半是『心病』。而正因为他只是个大夫,所以纵使有着和萧璨一同长大的情分,对于萧璨为何会心绪大起大落,他并不打算深究。只是背着药箱离开前,他停住脚步,半转过身同裴玉戈道:「虽然我估计你多半猜得到,但还是多嘴一句。萧璨自幼习武,身子骨比你想像得要结实得多,别自以为如今你身子康健不少便跟着他胡闹,他任性胡来,你可扛不住。」 「多谢余医正提醒,我有分寸。」 裴玉戈点头致意,但态度却客气疏离,并未接余默的话。 这并非是他不信任余默,而是外人不知晓萧璨今日都经歷了什么。余默的那句任性胡来虽应只是对方一贯的口吻言辞,并不含恶意,可听在知晓一切的裴玉戈耳中,一句任性便尤为刺耳。错不在余默,裴玉戈自然不会肆意沖无辜之人发脾气,只是也委实听不进去什么,听到萧璨身子没事,也便礼貌将人劝离了。 萧璨醒着,但自始至终都沉默着,裴玉戈清楚原因,所以他什么都没有说。 不一会儿,安神汤送了过来,裴玉戈哄孩子似的一勺勺喂,不过萧璨只喝了半碗便摇头不再喝了。他睁眼直直瞧着裴玉戈,整个人被一种说不出的低落裹挟着,瞧着竟是比常年体弱的裴玉戈还要憔悴萎靡一些。 好说歹说把萧璨劝回主屋早些歇息,裴玉戈临走前吩咐郭纵道:「桌上的东西存放在妥帖隐秘的地方。再则今日明珠如何,都是主院的事,若走漏了半个字,郭管事应当比我明白该如何处置。」 「属下明白。」 郭纵领命,挥手示意亲卫过去帮忙搀扶此刻精神不济的王爷回屋子歇着,裴玉戈倒也没拒绝,只是他依旧扶着萧璨另一侧手臂,没有离开人身侧。 萧璨喝了半碗安神汤,加之他近日确实过于疲惫了,即便是刚过午后没一两个时辰,他躺在床榻上,没一会儿也合眼睡去了。或许是因为这次裴玉戈一直陪在身旁的缘故,萧璨睡得很香,中间也并没有醒。 这一觉便从天亮睡到了天黑。 恰逢年关,冬日夜里黑得格外早。晚点的时候,今晚当值的师小南带着府内侍女送了晚膳来,也不多说什么,安静地送来了饭菜后便退下了。 裴玉戈放下书,起身来到床边坐下。 萧璨今日许是累极了,裴玉戈出声轻唤了几声他也毫无应答,只闭眼沉沉睡着,唿吸绵长,倒不像午后那般急促不安。裴玉戈不放心又伸手探了额头,见人并未起热,才松了口气,起身做到饭桌前,捧了其中一碗粥食到面前,就着些咸鲜小菜凑合对付了一顿。 站在不远处屏风旁的伶俐侍女见裴玉戈用过了膳后坐回桌案前看书,便走过来摸了摸给萧璨的那份粥菜,这会儿碗中的粥已经晾得有些温了,表面也浮起一层粥皮。向裴玉戈行了礼后侍女将放了许久的晚上端回厨房,不多时才换了份新的来。 萧璨晚上也没醒,侍女便隔些时候端走再去换重新热过的。换到第三轮的时候,萧璨才悠悠醒转。 人瞧着是比中午那儿精神了些,只不过仍是话少得很。 从前裴玉戈和萧璨私下相处,因着裴玉戈身子弱、性子冷淡,多是萧璨才旁用尽了法子哄着逗着,今日确实反过来了。不过萧璨格外『听话』,倒是不需要裴玉戈费心去怎么活跃气氛,只不过见以往张扬爱笑的人突然变成眼前这副病恹恹的模样,裴玉戈免不了十分担忧与心疼。 尽心照顾的后果便是裴玉戈察觉今日格外累乏,白日一颗心提着不觉如何劳累,待晚上放心下来,身体的疲惫才一口气反涌上来。服了补气润肺的药汤,早早便洗漱更衣,只着一身素色中衣回了床边坐下。 第169页 趁着裴玉戈脱靴上榻的功夫,萧璨主动往床里侧挪了挪,让出地方给裴玉戈躺。 皂角香气与衣上淡淡的薰香在裴玉戈躺下伸手去揽人的时候萦绕在萧璨鼻间,明明身量比裴玉戈还要高壮些,此刻萧璨却故意低头磨蹭进裴玉戈怀里,眼睛却是睁着的,盯着那素色的单衣直发愣。 睡到半夜,裴玉戈是被热醒的。 半梦半醒间他以为是萧璨身子不适,身上起了高热,醒转之后却发觉是虚惊一场。萧璨并没有病,不过他人确实是醒着的,而且是整个人赖在裴玉戈身上的。 因为两人贴得近,身上又盖着厚厚的被子,这才令裴玉戈中途被热醒过来。 待裴玉戈借着床帐外透进来的昏黄烛光看清了眼前情景时,脑袋里嗡的一声,伸手便扣住了萧璨的肩膀,压低声急道:「明珠!你、你……」 急切的劝阻戛然而止,裴玉戈咬紧牙关才没有惊喊出声来。 他与萧璨虽是名正言顺的一对,可碍着自己身子差的缘故,加上萧璨平日的呵护关怀,他二人素日并不热衷于床笫之事。偶尔有,也是一月一次的事,而且多数都是萧璨有商有量地哄着。 这是除了二人第一次发生关系后,萧璨第二次这般莽撞随意。 「明珠,你是真想…还是想藉此…逃避什么?」 哪怕是这个时候,裴玉戈还能耐得住心绪同萧璨认真说话,和此前你情我愿不同,他能感觉到萧璨此时此刻的急切。并不是说他怀疑萧璨心思不正,更多的还是担忧,毕竟萧璨从来不是会迴避什么事的性格。 萧璨的动作在裴玉戈问完那句话后停了片刻。 「玉哥,求你…别问了。就今夜让我任性一遭,要了我…成么?」隔了好一会儿,他才哑着嗓子开口,可语气是近乎带着哀求的意味,听得裴玉戈心里一阵阵堵得慌。 若是平时,裴玉戈是一定要去劝的。 一味逃避不去想并不能真正解决问题,不去理,那问题便会一直横亘在心头,如噩梦般挥之不去。可听着那近乎祈求的语气,看着烛火照不清楚的表情时,那些大道理似的话裴玉戈只觉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 良久,他才低声回应。 「…好。」 从前行此欢愉之事,向来都是萧璨出力主动,生怕累着裴玉戈。可这一晚,瞧着萧璨难得脆弱的模样,裴玉戈没再由着对方主动,自成亲后还是头一次,他把萧璨放倒在了床榻之上。萧璨只在最初天旋地转的那一瞬有些呆愣,随即明白了什么后便不再坚持。这一次,他张开双臂搂住裴玉戈的肩背,选择了被动承受。 风流放纵过后,第二日两人都醒得格外晚。殊不知,此刻王府正堂内已来了位不同寻常的稀客。 「沈侯爷,请用茶。」 雍王府前院正堂内,身有官职的王府左右长史坐于主位右下手,与主动坐在坐下首位的中年男人相对而坐。大抵因为男人的身份不一般,如今府里除了萧璨和裴玉戈外能做主的如秋浓、郭纵也同在堂中伺候,只不过两人身上没有正经的官衔,便站在远处听着。 师小南作为平日代替萧璨来往周旋于各府的长史,在侍女奉上热茶后,主动开口与对面的男人说道:「侯爷今日来得不巧。我家王妃身子不好,王爷近来为照顾王妃也感染了风寒,侍女来禀说王爷王妃喝了安神的汤药,这会儿还在睡着,只怕不能来见与侯爷相见。侯爷若是有何事何物要转达转交,尽可以同下官等人交代,若是侯爷欲与王爷一见,只怕……要改个日子了。」 平南侯手握兵权且朝中威望颇深,他虽不喜人奉承吹捧,但为着身份爵位的缘故,平日搭话之人多是谨慎讨好,倒是少见雍王府长史这样当面便客客气气、实则直接代下逐客令的人了。 沈贡倒也不急不恼,他放下茶盏,周身杀伐之气只抬眸一个眼神便让对面的小丫头变了些脸色。 「王府的人昨日清晨从京郊宗庙取走了前御史大夫埋藏的东西。」 沈贡一开口,知晓内情的郭纵立刻变了脸色,他主动绕过屏风走出几步。沈贡瞥他一眼,一副十分瞭然的模样道:「既听到了,便该明白我非敌是友。你们若不清楚,你家王爷王妃总该心里有数。谁都好,请一人出来相见,本侯问几句话便走。」 昨天萧璨那副模样,即便是并没看过遗诏与温燕燕留信的几人也都清楚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柯慈和师小南与郭纵互换了个眼神后,师小南缓缓起身,屈膝向沈贡行了一礼道:「下官明白。只是毕竟这王府是我家王爷王妃做主,下官也只能尽力而为,无论如何,还请侯爷见谅。」 沈贡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便没有多说什么。 师小南走出正堂,借着抬手拢发的功夫平復了下心绪,之后便带着两个人急匆匆往主院那边赶去了。 此刻主屋外有当值的王府亲卫和裴玉戈的两名近侍,见师小南走过来询问,领头的亲卫压着声音答道:「长史,王爷他们还没起身,外间只有春字辈的四个大丫鬟候着。」 「开门,我有要事回禀王爷。」 那亲卫犹豫了下,只是师小南官职远高于自己、又是萧璨的亲信,迟疑一瞬后还是令手下人开了房门。 师小南留下随从,自己一个人进的屋子,外间大丫头只见一人。见此情景便知里间有人醒了,她站在里间屏风外,只听得里间传来人声。 第170页 「何事?」 声音轻柔带着点哑,却不是萧璨,而是裴玉戈。 师小南愣了一瞬后忙回道:「回王妃,是下官有事来禀。」 「稍等。」 裴玉戈出声只说了一句,师小南在屏风外等了一会儿,听到里间传来窸窣换衣的声音,不过一会儿,裴玉戈身着一袭绛紫常服,青丝未束,只在脑后松松用髮带挽起,神情也稍显慵懒。向来冷清的美人忽得以这样一副姿态出现在眼前,师小南被晃了眼,反应过来后忙低了头。 「明珠昨晚…累着了,估摸还要再多睡一会儿。」裴玉戈在外间落座,说话时依旧是压低了声音,「何事?」 师小南自动略过了萧璨为何会累的话,低头沉声回道:「回王妃,平南侯此刻人在正堂,言明说要见爷或您,而且…他点明了昨日府中亲卫带回遗诏之事。」 裴玉戈长眉微蹙,自然明白平南侯今日来访非同小可。 「你在外稍后片刻,我去见!」 【作者有话说】 玉哥第一次占据主动位~ 第87章 「真心话」 「王妃。」 裴玉戈带着师小南来正堂时,原本坐着的柯慈站起身,同郭纵一道行了礼退后至一旁。 沈贡没有起身相迎,只抬眸打量着裴玉戈。不过他的目光却没有直接掠过,而是长久停留面前这个气质在与数月前截然不同的青年脸上,带着几分探究与好奇。 其实也不怪平南侯多瞧几眼,如今的裴玉戈经过了半年多的精养,气色较早些年病恹恹的模样不知道好转了多少。而除了那些真金白银的给养外,萧璨也给了他足够的尊重与帮助,以至于裴玉戈都曾惊嘆于自己竟生出了不臣的心思,外人如今再看他,自然是与从前模样截然不同了。 「劳烦沈侯爷久候了,晚辈在此向您陪个罪。」 裴玉戈坦然坐在主座,他言辞谦逊却不卑微。纵使堂下之人是手握重兵、比自己父亲还要年长有资歷的老将军,他也未有半分怯场,客气谦逊的言辞与雍王府主人的尊贵都拿捏得死死的,饶是见惯了各种人的平南侯都忍不住止住话多瞧他几眼。 「裴家的小子,你倒是比半年前更大胆了。」 沈贡的话听不出喜怒,裴玉戈面上平静,淡淡道:「晚辈不是变得大胆了,而是同明珠在一起时日久了,恍然明白一味隐忍并不会得到尊重,所以放开手脚打算万事都去争一争。」 「是你想争还是雍王争?」 沈贡今日上门并没有隐瞒自己是先帝託付遗诏的重臣之一,裴玉戈心知肚明,是而这个问题答了,很可能直接影响着未来沈贡的立场。 裴玉戈长唿一口气,抬头直视沈贡凝视的目光,笃定答道:「是我。明珠重情重义,又天生不喜拘束,他与天子……到底不同。」 沈贡挑眉反问:「小子这么说,不怕老夫一道奏摺上去或是直接放弃雍王?」 这番话几乎是明牌了,知晓个中细节的郭纵在后面惊得瞪眼,似乎是没想到沈贡和裴玉戈会就九五之位在王府里这般直言不讳,也是担忧与府里并不来往的平南侯有何异心。 裴玉戈听了却是丝毫不慌。 他淡定地勾起一抹笑,微摇了摇头,语气十分肯定道:「沈侯爷根本不会那么做,所以晚辈无需担忧。」 「小子这般自信?!」 平南侯的目光带着审视,似乎是想看穿裴玉戈此时此刻究竟是真的胸有成竹还是空逞一时口头之快。 「并非晚辈盲目自信。沈侯爷承先帝遗诏多年隐忍不发,若全然无承旨的心思,那么无论晚辈等人做什么其实都奈何不了您。既然您今日拜府坦言遗诏之事,便说明您有此心,也并不似世人那般轻看明珠,晚辈自然没必要说些漂亮话欺瞒侯爷,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不是么?」 很显然,裴玉戈是前者,纵使那副天资绝色的容颜大大削弱了他此刻周身的凌厉气势,可久经沙场的老将军还是很快透过表象将人打量个彻底。 片刻,老将军拍桌朗声大笑,并不含半分嘲讽意味,裴玉戈就只是静静坐着等他。 「裴家小子,你刚刚…倒是有几分像你爹的模样,有些血性!」沈贡笑过后,刚刚贊了裴玉戈一句,却立马话锋一转,抛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只是你凭什么笃定老夫会奉诏帮雍王呢?平南侯府自昭帝时便只保萧氏江山而不管是哪支后嗣承袭大位,说得直白点,即便如今的陛下与雍王都是昭帝血脉,老夫也未必一定要从他兄弟二人里选一个。」 「可遗诏……」 郭纵下意识接了句话,老侯爷刀一样的眼神扫过来,郭纵抿唇皱眉收住了后面的话。 裴玉戈微微垂眸,淡定接过话道:「沈侯爷想说只要是您认定堪当大任的萧氏子弟,平南侯府便会举全府之力扶持其为帝?」 「不,不是平南侯府,而是大齐二十万铁骑精锐。」 沈贡并不怕他今日狂悖之语传出去,他敢说便是因为有绝对的自信。这二十万铁骑既可能是来日新天子的背后助力,也会成为踏碎阻碍者的铁蹄。 狂妄但自信,不过裴玉戈并未感觉不悦,相反的,他听后反而显得异常平静,就好像沈贡方才那番话与他毫无关系一般。吹了吹茶面飘着的浮沫,茶香萦绕在鼻间,正衬得此刻裴玉戈淡然若水的心境,甚至还不着痕迹晾了平南侯片刻。 第171页 良久,裴玉戈才放下茶碗,抬眸直视平南侯沈贡道:「那么侯爷所说萧氏子弟,是否也包括礼王府?」 从前他与萧璨不解礼王府为何背后下了那么多黑手,毕竟已退位让贤的老礼王是当年肃帝的子嗣,皇位已传昭文二帝,再到如今的萧栋手中,礼王府早已不是可争皇位的人选。然而此刻联繫遗诏内容与沈贡那番言辞,裴玉戈似乎有些明白了。 他倒是不必再怀疑沈贡与殷绰会有合谋,而是将目光落在了幕后黑手的礼王府,他需要试探沈贡的态度以及有关礼王府的更多事。 提起礼王府,沈贡倒确实没让裴玉戈失望。 「礼王府?」沈贡开口了,只不过态度却与裴玉戈的猜想有些出入。这位老将军嗤笑一声,几乎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直白得有些让人一时难断真假,「在老夫看来,若说先帝只堪堪可为守成之主,那如今的天子便是德不配位的庸君,至于礼王祖孙……乱臣贼子,根本不配为帝!」 先帝及如今的天子到了沈贡的口中,竟是半句正面的点评都得不到。在场除了裴玉戈之外,都难掩眼中震惊。 「裴家小子,你不意外?」 裴玉戈淡定反问:「为何意外?沈侯爷今日拜府一言一行皆惊世骇俗,晚辈若此刻才觉惊诧,岂非太过愚钝?」 沈贡盯着人,忽得问道:「你如此,雍王又如何呢?」 「晚辈以为…沈侯爷与我闲聊了这许多,该是大抵能猜得到明珠为人如何的。」 这般回答倒是着实勾起了沈贡的好奇心,老将军略挑了挑眉,稍放缓了语气问道:「你如今能做雍王的主?」 裴玉戈微笑着摇头道:「我与明珠的情谊并非世人妄加猜测的那般刻板腐朽,所以谈不上谁做谁的主。只是纵使我力薄,也私心想为他挡下那些心怀不轨的恶人。在晚辈看来,天子应当兼有杀伐决断之手腕与慈怀天下之仁德,除此之外的脏东西,不该尽入他的眼。」 沈贡未答,只是抬手抚掌数下,脸上神情难得松动,露出了些许赞许,只是不知他这赞许是对裴玉戈还是萧璨。 「郭纵。」裴玉戈忽得开口唤了一声,被点到的郭纵立刻敛了神色上前一步垂首应声,接着便听得上首之人淡淡道,「去趟内院瞅瞅明珠是否起身,若他精神好些,便将沈侯爷今日来意同明珠言明,请他裁断。」 「属下立刻去。」 「日上三竿,雍王却未起身?」 听来寻常一句闲话却也是试探,只是听不出话中喜恶。裴玉戈抬眸淡淡道:「沈侯爷既知道王府派人将家师留书与先帝遗诏尽数取回,更应当清楚家师因何被害身亡,也该晓得这其中陛下与朝中宵小又都做了什么。明珠重情义,陡然被至亲之人背刺,便是铁打的人也会有个伤心难过的时候。会无动于衷的皆是无情之君,那样沈侯爷也不会同晚辈在这里废话这许多不是么?」 「伶牙俐齿的小子!数月前见你言辞间暗暗奚落太师,原只当是你是一时怨气,不想却是本来『善谈』。到底是言官出身,嘴上不落下风的,不过倒是老夫想起一位故人……怀念得很。」 「那倒是晚辈有幸了。」裴玉戈并没有追问,他像沈贡认识的谁并不重要。况且方才这番言语交锋,他面上虽坦然应对,实则心中全程谨慎,句句都可能是试探与机会,他方才太过专注还不觉身子疲惫。如今第一关勉强算通过了,稍松下了口气,身子的疲乏之感便有些压制不住了,连带着胸口也有些闷闷的。 「裴家小子不必强撑,你同老夫说了那许多话,便已令人知晓你的心性,不谓那些繁文缛节。」 「让侯爷见笑了。」 沈贡是纵横沙场的老将,又歷经三朝帝王,裴玉戈并不意外对方会看穿自己的勉强,故而听罢也没有再推拒,坦然站起身拱手浅行一礼。 堂中师小南和柯慈对视一眼,默契地留下柯慈在正堂陪着沈贡,师小南则快走几步跟上裴玉戈直往主院去了。 接近主院时碰上了郭纵遣来报信的亲卫,见到裴玉戈折回来,那亲卫恭敬禀明了主子传达的意思。裴玉戈听后颔首淡淡道:「便照明珠所说,你去正堂告知柯长史,稍后由他引平南侯至主院一见。」 亲卫应下,错身直奔正堂,不过这次脚步倒是慢下来不少。 裴玉戈回去时,萧璨已穿着一身织金常服坐在外间,正由侍女为他束髮戴冠,只是人虽脸上带笑,可难掩憔悴疲惫之色。倒不是因为昨夜风流放纵,而是因为心结未全解开。 「玉哥。」萧璨坐着朝回来的裴玉戈伸出手,拉着人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丝毫不提平南侯如何,只关切问道,「可累着了?」 裴玉戈摇头,长嘆了口气道:「你真的要此时见平南侯?」 「方才郭纵已同我大概说了。平南侯三朝元老且手握重兵,玉哥既已那般尽力为我争取,我总不好自己躲在屋子里拿乔不露面。」 裴玉戈知他心里仍没有过去亲兄长参与的那道坎儿,暗自嘆了口气道:「明珠,我并非希望你一定做皇帝。如果可以,我宁愿你昨天没有看到老师留下的那些……」 萧璨却摇头道:「有些事即便我不去想,它也已然发生了。骗骗自己一时还好,可若一直假装自己不知道,那便只能是我蠢了。我分得清轻重,就算……那是我并不期待的真相。」 第172页 第88章 逃避无用 沈贡被柯慈引至正院,老将军的步子走得很稳,行至院中,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左右,准确看向借着屋舍死角隐藏身形的暗卫们。 至于主屋前那两列在明处的亲卫更是直接与这位老将军对上,他们虽都是忠心得力的亲卫,可到底无法与驰骋沙场几十年的平南侯相比。目光相撞时,少不得心中一阵,气势自觉矮了几分。亲卫尚且如此,更不必提那些侍女小厮了。 「王爷已在屋内久候,侯爷请。」 师小南站在门外,挥手示意侍女开门,一边朝沈贡欠身行礼。领沈贡过来的柯慈见到师小南站在门口,便也自觉去到她对面空着的位置站定,没有跟着进去。 主屋外间正厅,萧璨一身浅色常服在主位坐定,裴玉戈坐在同侧下首一把太师椅上,二人身后都各有一人站定。只是此时此刻的萧璨脸色并不太好,相较一袭绛紫衣袍的裴玉戈倒更像是病弱孱弱的那个。 沈贡的目光在裴玉戈身后的狄群身上停留一瞬,而后才拱手同上位的萧璨道:「老臣见过雍王殿下。」 萧璨放下茶碗,抬眸淡淡道:「老将军客气了,请上座吧。」 沈贡颔首却没有立刻坐到萧璨旁边的位置,他凌厉的目光扫过堂中几人,最终落在了萧璨垂放在桌案的手腕。宽大的常服袍袖搭在桌案上,随着萧璨随意的动作被微微捲起,露出一小截被绸带绑好的箭袖。 「落座前,老臣还有件事…想请教王爷。」 「但说无妨……!」 几乎是萧璨那句话音方落,沈贡身形一动,五指成爪抓向离他较近的裴玉戈。 事发突然,反应最快的唯有狄群和萧璨,他们一个自背后伸臂过来抵挡攻击、一边扯住裴玉戈坐着的椅背,手上用力连人带椅子向后拽了一些,一个自侧方奔袭过来意图逼退沈贡的攻击。 不过沈贡出手的本意原本就不是要伤裴玉戈,而是要借这最有效的法子逼萧璨出手,所以他最初抓向裴玉戈的手并没有跟进继续,而是在萧璨过来的瞬间双臂变幻攻击对象擒向萧璨。 沈贡虽上了年纪,但身经百战的老将军对上萧璨这个年轻力壮的也不见半点逊色。近身擒拿他似乎还更盛萧璨一筹,大概不过三五个回合,裴玉戈那边堪堪缓回神起身开口劝阻时,老将军便已经扣着萧璨手腕,旋身用足了全身力气将人扔甩了出去。 守在主屋外的两位长史及一众亲卫原本只隐隐听着屋内传来的人声,可他们才听到几声寒暄,里面便传来了打斗的声响。 尚辨不清屋内是个什么情景的时候,主屋的门便从里被砰一声撞了下,下一瞬,门就被人大力从内碰开,断裂的木门碎渣崩飞到离门最近的几人身上。 屋外守着的人皆是一惊,毕竟房门向来都只能从内拉开,如若从内向外用力将门撞开打坏,不难想像那该是用了怎样大的力气。 不过很快,两个缠斗的人自破碎的木门内侧一前一后闪了出来,退至院外时仍在交手,这时外面的人方才发觉打起来的二人是萧璨与沈贡,只不过萧璨此刻肉眼可见处于劣势,身形挪动间可见脚步略显虚浮。 「都别动!」 裴玉戈在狄群和郭纵的搀扶下走出来,及时出声喝止了亲卫要插手帮忙的举动。大抵因为此刻那张过分漂亮的脸上满是严肃与威严,所以尽管裴玉戈这一嗓子中气不是很足,亲卫们也都纷纷停下刚欲挪动的脚步,互相看了一眼没人上前。只有柯慈略显焦急地看着裴玉戈喊了一声王妃,声音中满是不贊同。 沈贡一言不发和萧璨交手,他自然能感觉萧璨的身形挪动有些不自然,力道上也似是欠缺了些,不过与京中权贵子弟那种仅可以耍着看的皮毛拳脚不同,萧璨会的是实打实可以傍身的功夫。 老将军鹰爪一般的手袭向萧璨右手手肘,手掌摸到小臂处金铁之物的触感时,他勐地揪住常服外袍扯下。 撕拉一声,露出宽大袍袖下的箭袖劲装以及…紧贴小臂的黑铁之物。 萧璨借着拉扯衣袖的力道飞快向后疾退数步,与沈贡拉开了一些,既藏不住,他索性便将垂袖一抖将铁扇落至掌心扣紧。 沈贡没有立刻动,而是目光扫过萧璨右臂藏着的奇怪护甲,难得露出些许笑容问道:「雍王殿下,这是你自己做的?」 萧璨并未直接答,整个人仍是戒备的姿态,沉声反问:「是与不是对老将军来说重要么?」 「自然…」沈贡出声的瞬间已又沖至面前,「重要!」 这一次,老将军的拳头毫无顾忌迎上铁扇。不过接触的一瞬,沈贡能感觉到萧璨并未全力投入,手骨处传来的敲击疼痛远不似他预料的那般。 萧璨力道上仍然留了手。 沈贡心中已试探得差不多,迅速出手,没费太多功夫便夺了萧璨手中铁扇,这一次,老将军手指一捻,展开铁扇将扇骨略尖锐处抵在萧璨喉咙,中间仅有一指之遥。 「老将军可满意了?」 萧璨的气息略有些乱,昨夜才伤心放纵过的身子自然限制了他今日的行动,再加上无意与沈贡动手,自然是处处落于下风。 不过看着面前展开的铁扇,他反倒是面色平静。因为作为这柄铁扇的所有者,他十分清楚铁扇并无锋利之处,如若沈贡想伤他,扇子合起做棍,可能还能敲碎他咽喉处的骨头,展开反而代表没有加害之意。 第173页 这既是试探之举,亦是表明自己立场的收场动作,萧璨心中明白,所以他没有惧怕也没有后退,只是静静站着问出那句话。 「哈哈!自昭帝去后,萧氏子弟中难得又出了个不孬的,今日倒是痛快!」沈贡朗声大笑,随即合起扇子递还给萧璨。一改最初的倨傲,大大方方拱手稍显恭敬些道,「王爷,方才老臣多有得罪了!」 萧璨抬手示意,院中亲卫才纷纷卸了戒备的姿态。沈贡目光扫过齐齐退半步的亲卫再转回萧璨身上,见对方给自己浅回了半礼,语气客气道:「请。」 主屋的门被他俩刚刚打坏了,冬日寒风唿唿灌进来。 沈贡出身行伍倒是不怕,可裴玉戈在一群人中身子最弱且畏寒,自然是受不住的。趁着萧璨去更衣的功夫,郭纵利落指挥丫头取来厚实遮风的门帘子,再由高大的亲卫踩着梯子里外各挂上一道方才带着闲杂人等退出去。 萧璨返回外间时,整个屋里除他之外便只剩下了沈贡、裴玉戈以及郭纵三人。不过郭纵禀明外间的人都撤到了院子四周,除了柯慈、师小南以及他这几个亲信,再不会有人知道今日屋内主子们都说了什么。 萧璨落座微微颔首,郭纵拱手行礼后弯腰也退了出去。 沈贡见他坐下,主动张口,第一句话便是:「王爷左手虎口及食指的茧尤为厚重,看来主习的是箭术?」 萧璨垂眸淡淡应了一声,并不觉意外。外行人不懂,可却瞒不过平南侯这样战功累累的老将军,方才交手时对方明显带着试探的意思。刀剑枪弓各有不同,内行人一摸自然便知道他于射术上多有钻研。 「所以王爷其实早就什么都明白,那这么多年您到底是在逃避什么呢?」沈贡再开口,问题尖锐而直白,听着更像是质问。 「老将军这话说得有趣,本王有什么可逃避的?」 萧璨面色如常,语气亦是平平淡淡的,任谁听了瞧了也品不出他此刻说得是真还是假。 「是嘛?」沈贡并不因萧璨将问题问回来而为难,他承先帝遗诏又手握兵权,虽没到了藐视众人的狂妄之境,可说话做事底气远比寻常为臣者要足,「可王爷若真如你所说这般,又何须收敛锋芒,故意在世人面前装出一副风流无能的庸人模样?难道不正是因为清楚当今天子心胸狭隘善妒而不得已为之的自保之策?」 萧璨撂了手中茶盏在杯盘中,这般举动对客极是无礼,已算是失了君子气度。 裴玉戈抬眸去看萧璨,知他是真的怒了,手中捧着暖和的汤婆子,适时开口纠正道:「沈侯爷这话说得错了。明珠生性洒脱、心思通透又极重情,隐藏自身锋芒固然有陛下的缘故,可却并非侯爷揣测得那般心思叵测。即便是寻常门户,父子夫妻手足间尚且需顾及分寸维繫亲情,更何况天家尚有君臣之别……」 沈贡打断裴玉戈道:「无论自愿还是被迫,说到底雍王不是从始至终都清楚当今天子品性如何?装聋作哑到温燕燕死了才开始争,此前不是逃避是什么?如若不是逃避,裴家小子你方才与我说的雍王因被至亲背刺而伤怀难以起身又是真是假?」 裴玉戈抿唇没有反驳。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向来通透,被沈贡一点也反应过来自己心疼萧璨而不自觉忽略掉的事实,只不过他是略犹豫挣扎后才将目光转回萧璨身上的。 或许温燕燕查到的那些『内情』萧璨未必全然知晓,但他如此在意与萧栋的手足亲情,又不惜自毁声名装痴扮傻多年,如何会猜不到看不透自己的兄长是怎样的人,而一个连应对敏感多疑的兄长都十分自如的剔透之人又怎会像昨日那般抗拒心伤。 唯一能解释通的便是如沈贡点明的那般,萧璨早就心中有数,只是因为可以逃避拒绝相信,才会在昨天不得不面对接受真实时有那么大的牴触反应。压制得多久,反弹得也就越厉害。 「看起来,裴家小子也已经想明白了。那么王爷……您呢?」 「老将军想从本王这里得到什么答覆?」 萧璨的声音很哑,不过即便他此刻看起来不似从前那般开朗洒脱,说完话仍不忘朝裴玉戈投去一个令对方宽心的眼神。 裴玉戈与他四目相对一瞬,点头回了一个微笑,看到萧璨的主动回应,他心中便安稳下来了。尽管方才那一瞬萧璨整个人给他的感觉天翻地覆,但那样缱绻笃定的目光让裴玉戈明白萧璨并没有变,他依旧是自己熟悉的那个萧璨。 沈贡直言道:「不是老臣想要王爷给我什么,而是王爷想要如何?先帝遗诏,老臣可以让他成为王爷夺位的助力,也可以让它消失。毕竟……老臣真心侍奉的君王从始至终唯有昭帝一人。温燕燕都能算到自己的下场,可留下遗诏的先帝却没能看得长远,这种守成之主留下的遗诏……老臣未必要奉,萧氏的江山能者居之,未必只能由你们兄弟二人承袭。」 萧璨听了却不见半分恼怒,反而意外得笑了一声,那笑听得沈贡不是很舒服,皱着眉看向萧璨,似乎在等待对方的解释。 「老将军说得豪迈,可本王又不是三岁小儿,忽悠着要把糖收走可骗不了本王来追。」 萧璨食指轻敲桌面,似是一下下敲击在沈贡心头。 裴玉戈在旁瞧着萧璨的侧颜,不知怎的,似是料到了对方的想法,唇角竟也微微勾起了一抹笑,借着端茶的动作略略遮掩他瞭然一笑的动作。 第174页 关子卖够了,萧璨才微微转头斜睨着沈贡笑道:「本王倒是觉得,老将军除了本王之外…其实根本没得选。」 第89章 培植亲信 任谁听了都觉得狂妄无比的话,平南侯却听笑了。 歷经三朝帝王的老将军远比裴父等无心党争权力的武将看得更清楚,所以萧璨这番话不仅没让他不悦,反而令老将军难得开怀大笑。 「王爷能有此觉悟,倒不枉老臣冒险赌这一把。」 裴玉戈对于沈贡前后截然不同的态度并不觉得意外,毕竟从一开始他便有此猜测。 若真如沈贡自己说的那般未必一定要从萧栋萧璨二人中选一个,那沈贡完全没必要在这种时候主动上门坦白自己是先帝託付遗诏之人,还不如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继续隐藏下去等待着,这样还不会白白送了外人要挟自己的把柄。所以打从沈贡主动上门挑明来意的那一刻,裴玉戈便隐约猜测沈贡其实是一直在等萧璨带人来取走老师留下的那些东西。 「沈侯爷,恕晚辈冒昧一问。」 裴玉戈开口,另外两人的目光立刻移了过来,沈贡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侯爷的人既一直盯着老师留在宗庙的东西,那若是前来取物的并非是明珠府上之人、若明珠未能寻得燕泥姑姑,从始至终皆不知遗诏之事,而陛下或是旁人又先一步拿到遗诏,侯爷又做何打算?」 沈贡听罢摇头道:「裴家小子。心思缜密是好,可有时顾虑过重未免自入死局。上位者未必需要事必躬亲,如何把控人心、知人善用,这点你恐怕还要同雍王多讨教学着。不然来日他更进一步,你这查案子都要遮掩着自己跑一趟良州的做派可难担大任!」 裴玉戈和萧璨闻言心中俱是一惊,更多是因为沈贡对京城的一切都掌握得太过清晰了。 不过震惊归震惊,沈贡所言确实正切中要害。 裴玉戈虽出身侯府,可襄阳侯出身行伍,并非那些世家勛贵,家中子女从不以勛贵身份自恃,加之入朝为官后因着身子弱的缘故,裴玉戈的官途并不顺畅,与萧璨结亲前也只是从八品爬到六品。他朝中友人虽多,可多是不得志或是意气相投的文人士子,裴玉戈更习惯同那些人相交自也是平等真心相待,几乎不曾以上位者的心思去衡量身边人。 可如今他已不再是微末小臣,野心相较大婚前更是翻了几番,若萧璨真有心或是被逼无奈必须要走上那个位置,那么裴玉戈自然不能以从前的方式去接人待物,有些转变听来冷血无情,可却是他必须要面对的。 沈贡说话虽不留情也不顺耳,可实打实都是为他俩着想的话,裴玉戈心中清楚,自不会表露出半分不满,抬手客客气气回了一礼。 「多谢侯爷指点,晚辈记下了。」 「指点谈不上,老臣不过是爱管闲事。至于裴家小子你方才担忧,我只能说你无需有此担心。」沈贡的语气略有缓和,顿了下缓缓解答道,「先帝当年病重前方知太子并非眀君之选,可碍于有心无力,这才有另立传位遗诏之举。温燕燕是先帝亲信,而那女官则是温凤君留下的一重保障,至于老臣则是先帝夫妇共同指定的见证者。雍王承诏前,老臣不会主动露面,至于另两位……她们会不会泄露遗诏之事,我想两位心中有数。」 温燕燕和燕泥虽都是女子,可一个至死未透露半个字给身边人、另一个受尽酷刑仍不吐口,确实无需担忧有人先一步获知遗诏的秘密。 「是晚辈思虑过多了,多谢侯爷点拨。」 沈贡摆摆手,此刻他倒是敛了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言谈间也像个寻常的长辈了。 「说回正题。如今遗诏虽在王爷手上,另有一份先帝临终亲笔的手信在老臣府中保管着,只是仅有这些仍是不够。想必王爷自己也清楚,你以风流庸碌之名避事多年,以君王要求于你尚有诸多不足。眼下最要紧的便是…威望。」 沈贡说完,目光在萧璨身上来回扫过。裴玉戈也跟着看过去,说老实话,他虽早知萧璨并非真的文不成武不就,可今日亲眼瞧着萧璨与久经沙场的老将军近身打得有来有回,那矫健身姿牢牢印刻在脑海中,一时心中感慨万千。 「…哥、玉哥?」 听到耳边轻唤声,随即手腕被扣住,裴玉戈这才勐地回过神。就见萧璨微蹙眉凑近仔细瞧着自己,一旁的沈贡此刻住了话,就静静地看着他俩。 裴玉戈难得在人前微红了脸。他从不是不知轻重的人,相反的,因师从温燕燕,无论公私处事他都比旁人更多了几分严谨认真。可方才眀明是在与平南侯商议重要之事,他脑子里竟不断闪过昨夜任他予取予求的身子。 这会儿走神被唤回神,又直直撞上萧璨关切的目光,裴玉戈不由心中暗骂自己孟浪,转而摇头轻咳一声掩饰道:「无妨,只是想到了…老师…一时走神了,方才说到哪儿了?」 裴玉戈并不善于在亲近之人面前撒谎,所以压根差距不到自己此刻是怎样一副心虚模样,耳朵不自觉动了动,直看得萧璨忍不住想戳穿他。 不过萧璨并没有真的这么做,毕竟沈贡还在场,他可没心思当着这位老将军的面同他的玉哥打情骂俏,只道:「老将军正说到来年春猎的事。」 春猎以往都是皇子们彰显能力的场合,只不过自昭帝起,皇室子嗣单薄,渐渐便成了权贵及将门子弟在皇帝面前显露本领的地方。再到后来文帝及当今天子,朝中文武地位调换,春猎便只是依着祖宗规矩走个过场罢了。 第175页 过去萧璨极少跟去春猎,仅有的那几次还是幼年时被先帝带着去的,至于裴玉戈则是一次都不曾去过。然而今年情势有所不同,他二人却是不能再一味找藉口躲着不去了。 裴玉戈稍加思索后蹙眉担忧道:「春猎一事仍需多加斟酌。我虽因天生体弱习不得武,可自幼瞧着父亲与长姐教导小弟,耳濡目染,多少也懂一些皮毛。射术不比刀剑,后者便是只学了空架子也能有模有样,何况世家大族子弟多少都有涉猎,可射术却不同……内行外行最是分明。明珠精于此道,刻意装作不懂只怕露出马脚,但凡太师一派的人有心,便能瞧出端倪,届时走漏了风声,这一遭反而得不偿失。」 沈贡点头算是认同了裴玉戈的担忧,转而想了想又看向萧璨道:「虽说我大齐并非以武立国,可王爷若要尽快在朝中树立威望,拉拢朝中武将是最容易的路子。而且…您与襄阳侯府结亲,本就比陛下更容易赢得武将的青睐。」 萧璨抿了口茶,淡淡道:「老将军说的自然是个好法子,只不过正如玉哥担忧的那般,未免急功近利了些。且不说到时会不会教人瞧出端倪,这般突然亲近武将恐会引得文臣倒戈,本来本王在文官清流眼中便已算是离经叛道之辈了,实不宜火上浇油。」 沈贡沉声道:「王爷,恕老臣直言。今上年富力强,迟早会有自己名正言顺的嗣子。皇帝只有一位,即便您想徐徐图之,也免不了将来兄弟阋墙的局面。拖得越久,先帝遗诏的用处越小,王爷,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本王晓得。春猎自然是要去的,只不过届时如何做还需思虑斟酌。退一万步说,若本王无法寻机为自己树立威望,只一味指望着姑母遗诏和平南侯府的兵权帮衬,这样的天子……老将军可会效忠?」 沈贡沉默一瞬,旋即抚掌道:「那老臣便敬待王爷施为了。」 谈罢正事,沈贡并没有久留。平南侯府手握兵权,纵使从不曾参与朝廷党派纷争,此次贸然拜访雍亲王府仍是惹眼之举。 送走人后,只萧璨与裴玉戈留在屋内。 萧璨倾身过来笑问道:「方才谈正事时,玉哥说走神是因为想起温姨母,这话是在扯谎吧?我瞧你心虚得耳朵都在动…」 还说着话,萧璨的手便已伸过来捏了捏裴玉戈的耳垂,本就因被点破心事而一时愣住的人自然没有躲过去。微凉的手指触碰到因害羞而微微发烫的耳垂和脸颊,登时令裴玉戈想起昨夜的放纵旖旎,那张粉白面颊立刻腾起红晕。 「明珠!」 裴玉戈抬手将那只调戏的手捉下来,不由嗔怪了一句,却换得萧璨轻笑出声。 他都没看清萧璨手腕是怎样动的,转眼便已失了对萧璨手的控制,那手转而抚上脸颊。 凉凉的,意外得并不令人排斥。 「好了,不闹你了。」萧璨很快收回了手,端坐回去连笑容也淡了两份,「说回正事。玉哥,你身边那个徐正礼如何?」 裴玉戈抬手掩唇轻咳一声,听到萧璨的询问后,沉思了下回道:「正礼自幼同我一起长大,约莫是你如今这个年岁时放出府替我打理名下铺子的。他为人勤恳忠实却不死板,虽在王府没什么用武之地,在外待人接物确是一把好手。」 「从前倒是没太看出来。他们兄弟俩一个太敢说一个正相反,若不是今日听你这么夸他,我还真要以为柯慈查到的什么手腕了得的徐掌柜是在诓我呢~」 裴玉戈无奈摇头轻笑道:「明珠生来便是皇室子弟,天下臣民皆不敢直视的天子于你而言也不过是寻常家中兄长。殊不知,正礼是侯府的家生子,权贵公卿于他皆是上位之人,皇室更是遥不可及,何况初时他顾及我在王府的处境,更是不敢行差踏错半步。」 「怨我。私底下我向来不计较那些繁琐虚礼,柯慈他们虽尊称我一声爷,可若非正事,素日里也都是当同辈相处,鲜少讲那些规矩,我便想当然觉得旁人也一样。」 裴玉戈盯着萧璨看,顿了顿忽得感慨道:「可惜今上永远无法有你这般心胸。」 提起兄长,萧璨脸上露出一抹苦笑,他听罢只摇头嘆了口气,并未反驳什么,也算是默认了裴玉戈的说法。 「所以……你方才问起正礼,是有何打算么?」 萧璨收回那抹失落,点了点头解释道:「沈老将军中间有句话提醒了我。不管我与皇兄最后会走到哪种地步,你跟着我,日后面临的问题只会越来越多,身边总该有几个得力且信得过的人。虽说柯慈小南他们都可以调给你用,可我觉得你身边还是得有自己的亲信才好,所以问问你,心中可有合适的人选?」 裴玉戈闻言垂眸深思,眉头微蹙,神情格外认真。 「正礼同我一起长大,确实是信得过的人,狄群是父亲送来的,跟了这么久我想他信得过。我到底未担太多重任,身边的人贵精不贵多,只是他二人若想成长到两位长史或是郭管事的程度,只怕还需要很长时候。」 「这个好办!谁都不是生来就什么都会的,狄群…可以让他跟着白桥,既是裴侯的亲兵,日后给个校尉职务也不难。徐正礼那边倒是麻烦些……回头玉哥且问问他的意思,若肯,回头我让小南和郭纵多带带他。」 论人脉和本事,其实裴玉戈能看出来王府之中属柯慈最强,只是约莫估计柯慈的那脾气,萧璨安排时故意将柯慈摘掉没提。 第176页 裴玉戈明白萧璨这般安排的苦心,也便点头应下,只说回头去问那二人的意见。 二人谈罢静下来的功夫,门口挡风的帘子被掀开,一人钻了进来。 是郭纵。 「王爷,驿馆那边萧世子派人捎了口信。」 「人呢?」 「递了口信后就离开了,没走正门。按规矩有暗卫跟着,远远瞧着那人进了萧世子暂居的院子才撤回来,属下得了消息才过来的。」 「说吧。」 「是。萧世子差人带话说陛下派了使者到驿馆宣旨,两日后宫中设宴接风。这些时日两位世子未能踏出驿馆半步,世子担心拖延了这么久有何不妥,遣人来给王爷报个信儿。」 接风宴、未能踏出驿馆……这几个字引起了裴玉戈的注意,他侧头看向萧璨,发现对方也是眉头紧蹙、一脸凝重的模样,便按下没有先开口。 「先前…玉哥身边拨了个二等丫头,我记得叫冬月的,做得一手干果甜杏。韵华正是爱吃糖的年纪,先前送嬷嬷、这次送个手巧的丫头过去也不是什么要紧事,还是让小南过去,只不过这次让她想法子留在驿馆先别回。」 「是。」 【作者有话说】 调戏自家脸皮薄的俏老攻 ( w ) 第90章 人间绝色 隔日接风宴的消息才传出来,然而此时距离两位靖北王世子奉至进京已过了半个多月。 这半月内别说是召见,天子甚至没让两位世子踏出驿馆一步,冷落提防之心已昭然若揭。自然,天子真正忌惮的是远在北境真正执掌五州兵马的两位靖北王,如今拖了这大半个月,又恰逢年关,总不好再继续拖下去,才传了旨要办一场接风宴,连带着比两位世子还要早一个月进京的良州刺史卢启武一道接风了。 虽是大宴,却并未邀公府家眷,皇帝也只带了贵为一国之母的皇后出席。 寻常臣子只道这是天子偏爱髮妻的缘故,尚在赶去皇宫路上的萧璨闻言却只摇头苦笑道:「两位大长公主齐齐称病不出,明眼人还能瞧不出是个什么情形?」 「你前些日子病着的那几日,吏部那儿出了几道调令,有传闻说是宫里的意思。眼下连最有可能取代老师的单雪也被从通政司挪了出来,朝野上下恐怕没人会嗅不出圣上是个什么意思,不怪镇国公主也不肯赴宴。」 萧璨并非三头六臂,他为遗诏之事耗尽了心神,还小病了一场。纵然朝中大事不会错过,可有些细节他也未必时时能掌握。 原本人是懒懒靠坐着的,闻言挑眉看向提起这事的裴玉戈,问道:「什么名目?」 裴玉戈顿了下,长嘆了口气,语气里满是无奈道:「先前的谣言。通政司本就同御史台一般是天子心腹,单雪会被挪出来…说实话,我并不意外,只是想想被陛下借了咱们得东风,有些对不起单大人。」 萧璨蹙眉反驳道:「那些流言早就有,玉哥你何必……」 裴玉戈轻摇头,感嘆道:「我知你想劝我说那些针对单大人的中伤流言一早就有。可是明珠……让它们流传出去的是我啊。说到底,还是过于天真,低估了人性之恶、也低估了天子,更是高估了我自己…现在想想,当时的我全然未想过以毒攻毒的法子对男女是不一样的。说到底,还是太狂妄了,自以为自己能够共情她们的困难……」 萧璨张了张口,终是没开口劝,只沉声道:「玉哥,这事……交给我来处理。」 就只有短短这么一句,可从萧璨的嘴里说出来,那分量便十分重了。 「…好。」 马车前行不久便停下了,车外白桥的声音传来。 「王爷,到宫门外了,请下车。」 大宴摆在前朝,马车停在灵武门外,离着平日上朝的午门不算远。这之后王府亲卫及一众侍从皆不能跟随,进了宫门自然由宫中内官领路。 萧璨与裴玉戈一前一后下了马车,自然惹来了周遭人目光注视。今日因天子未邀内眷,裴玉戈自然是以御史中丞的身份来赴宴的,他如今身子被滋补得好了不少,从前面容虽也令人惊艷,可远不如今日意气风发的模样让人挪不开视线。那一身朱红官袍穿在他身上,更衬得肤白胜雪,眉目如画。 走在萧璨身侧时,没人会再将这张绝色姿容只当成雍亲王的陪衬。 一人是雍容华贵的紫、一人是耀眼夺目的红,一俊一美,令周遭之人只看一眼都觉自惭形秽,不敢多打量一眼。只少数有心之人在惊艷之余才偶然发觉裴玉戈的精气神甚至比萧璨还要好些。 「王爷、裴大人,这边请。」 内官领着二人一路往宴席的殿宇去,半道听到有人唤了他们。停下一瞧,正见到萧揽被父亲训斥一句不敢再喊,寿王世子客气沖萧璨二人点头致意,年岁辈分上他虽是长辈,可老父亲才是寿王,他这个寿王世子论尊卑还是比萧璨矮一截。 「舅公。」 萧璨侧身退了半步,寿王是他祖母的亲弟弟,威望资歷还是为人秉性都值得朝野尊敬,就连萧璨大婚也是寿王主婚。在这位老王爷面前,萧璨自然就只是个寻常百倍,同寿王寒暄问礼后,裴玉戈也以臣子身份向寿王行了礼。 寿王虽没什么过多表示,却在裴玉戈同他说话时颔首表示肯定。 萧璨此刻才重新展露笑容,礼貌同寿王世子道:「邑舅舅就容从礼这一回吧,皇兄又不是头天知道我在宫里随意惯了,从礼也是晓得我向来随意才如此。更何况,今日接风宴本就同家宴差不多,皇兄想来也不会太怪我任性的。」 第177页 皇宫重地是禁止唿喊喧譁的,这藐视皇威不敬天子的罪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萧揽方才那喊一声委实不妥,其父甚至利害才会板起脸训斥。可话到了萧璨嘴里,却成了他胡闹随性,而萧揽这个弟弟只是为了迁就萧璨才失了礼数。 萧兴邑立刻明白萧璨帮衬的用意,抬手回了一礼道:「殿下有仁德之心,臣日后会多加管教规训。」 萧揽自知自己一时高兴闯了小祸,已满二十的他立刻收起那点疏忽,朝萧璨拱了拱手道:「从礼方才放肆,多谢有堂兄提点。」 裴玉戈在旁安静听着,他对萧璨来说不是外人,可萧氏族内的事仍是一知半解。从前两家鲜少单独碰面在一块说话,即便之前有过,但那时他心不在此也没有过多在意,此刻听了彼此称唿才觉有些奇怪。 待萧璨让了寿王祖孙先走,又暂时打发了领路的内官后,裴玉戈方开口问道:「从礼唤你堂兄?」 「玉哥说这个啊……其实玉哥不是也清楚萧氏那点子亲戚里短的?」 裴玉戈点头。 昭帝当初以女子之身继位,之后一直勤于政事,直到五年后才与当时还是吏部侍郎的柴鸿驰成婚。不同于文帝的温凤君,那位柴丞相与女帝一辈子扑在江山社稷之上,夫妻二人一生所育一子一女,为了皇室承继稳固,两个孩子都是随了生母姓萧,这对姐弟也就是后来的文帝与褚王。故而若按寻常人家的血缘辈分论,寿王是先帝的舅舅,他的孙儿萧揽与萧璨应以表兄弟相称。事实上,萧璨也一直是这么叫着的,反倒是萧揽一直称唿萧璨这个表兄为堂兄。 「是我任性罢了。舅公他们是萧氏正统,不管内心如何论,自然只能尊萧姓的祖母姑母为『父』,那么我和皇兄便等同于寿王『兄长』的孙儿,他的儿孙自然只能与我以叔伯子侄的关系论。这些当年祖母姑母她们争过只是没成,是我私心……不想让她们因为做了皇帝便连『女子』的身份都丢了,虽然…我这法子听起来幼稚又无用……」 「不是无用。」裴玉戈斩钉截铁道,见萧璨看向自己,便又认真重复了一遍,「将来…会有人牢牢记得两位先帝、记得老师、记得千千万万…」 话未尽数说完便被萧璨抬手捂住了唇。 「玉哥有时候比我想像得还要大胆呢!这可是宫里……」萧璨摇摇头,旋即放下手。转过来面对去而復返的内官时,脸上真心的笑容立刻冷了下来,直看得那内官打了一个哆嗦,头勐地垂下。 萧璨看着他,忽得嗤笑一声问道:「怕什么?本王又不是洪水勐兽,在宫里还能把你吃了不成?」 明明是警告的话语,可被他这么一个好男色的王爷当着人说出来,立刻就变了味道。 萧璨的声儿控制得不高不低,却刚好足够令来往的人听到,不少人纷纷投来注视的目光,也因此注意到了如今俨然变了个人的裴玉戈。 「人间绝色啊……」 远远的,不知是人群里哪个忽得喃喃出了声。声音不算大,可却也足够传入周遭人耳中,这之中自然也包括萧璨。 凌厉审视的目光扫过在场众人,这才令其他人后知后觉感觉到似乎雍亲王也和先前不太一样了。 审视的目光恰到好处收回,萧璨再看向那内官时笑容已恢復成以往模样,轻声道:「别怕啊,领路便是。」 「是、是,王爷这边走。」 裴玉戈官居四品,在被允许参加的朝臣中已算是末流了,五品以下的官员连参加大宴的资格都没有。不过外臣都在大殿之外,四品的席位更是排在末尾,走了没几步便到了。 只是大抵因着刚刚被萧璨吓过一次,停在裴玉戈的席位前时,那内官说话的声儿都在抖,说完还忍不住缩着肩膀小心打量萧璨的神色,生怕这位天子胞弟一个不高兴要了自己的性命。若是旁的外臣,他们这些内官必然不惧的,毕竟臣子不敢也不能发落内官,不然就是欺君罔上,可雍王不算,所以怕是自然。 萧璨并未因席位而发火,只扭头同这边侍奉酒水的领头内官淡淡吩咐道:「玉哥大病初癒,果子酒也是忌的,宴席上记得都换了。若皇兄或是司膳的掌事内官问起,就说是本王请託。」 雍亲王何曾当着人用过客气的请託二字,那掌事内官先是一惊,反应过来之后连连应声。 不过萧璨并未立刻动身去殿中自己的席位,毕竟那里距离四品官员的席位有百余步之遥,到时便是想看也轻易看不到。 裴玉戈略带宠溺地笑了笑,开口哄道:「明珠,去罢。我这里无妨。」 萧璨这才终于肯挪步离开,只是有这一遭,无论是宫中司膳房还是左右临席的同僚都不太敢轻易招惹裴玉戈了,坐在他旁边简直如坐针毡。 裴玉戈的目光一直追随到看不到萧璨的身影为止,他安静坐在自己的席位,桌上的酒壶很快被撤下,虽然仍用的酒具,可倒在里面的却变成了新沏的茶。 宫中的茶自是差不了,茶香略略遮住了混杂的气息。 裴玉戈向来不以自己的容貌为傲,他性子刚烈,与那副阴柔绝美的容颜截然相反。从前因为体弱几乎不曾出席宴席,偶尔出现在人前也是病恹恹的模样,惨白的脸色远没有如今这般将自身容貌的优势发挥至极致。 甚至连裴玉戈自己都毫无察觉,所以他也毫不清楚此刻品茶的自己在旁人眼中究竟是怎样一副惊人天人的模样。 第178页 「裴兄。」 第91章 「驭夫有道」 裴玉戈闻声回头,见是同样一身朱红官服的殷岫立在旁边。 青年面色如常,看起来并未因之前泄密的事而受到牵连,甚至官职还升了。 「殷兄。」裴玉戈施施然起身,抬手回礼,客气道,「这些时日在府中安养,不知殷兄升迁,在此贺过。」 「客气了。得蒙陛下青睐,如今是在兵部供职。」 裴玉戈又淡淡道了声才坐了回去,殷岫并未在他席前过多逗留,寒暄两句后便到了武将席位之末去了。毕竟大宴上这么多双眼睛瞧着,一言一行都躲不开太师的窥探。不过只这一句便足够令裴玉戈晓得殷绰已靠自己化解了殷绰的怀疑。能让殷岫几天之内变为兵部的五品官员,这里面自是少不了殷绰的帮助。 甫一坐下,右手侧便有官职相当的文官同僚出声搭话道:「裴中丞。」 如今的陛下重文轻武,文官的席位自然是在皇帝的左下首,声既然是右手侧传过来的,官位比他只高不低。若按道理,这位子该是属于符礼的,可这次大宴不知为何,符礼并未出现,前一个席位便换成了其他府衙的官员。 裴玉戈半转过身子看了眼那人,倒也算是脸熟的,自大理寺卿尤立的腿被萧璨找人打断之后,大理寺卿的事务便摊到了下面两位少卿的肩上,说来他们也是有数面之缘的。便抬手回礼从容道;「崔少卿,许久不见了。尤大人的腿伤可好全了?」 崔望被那张笑靥晃了眼,不知怎的,明明已经看过多次、自以为不会再看得失神的面容,今日却不知是否因为裴玉戈气色甚佳而显得格外美艷夺目。明明是他主动搭话的,可对上目光,仍是被晃得愣了片刻,耳边听得裴玉戈淡淡轻唤才勐地回过神。崔望颇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再拱手道:「是在下失礼了。」 裴玉戈淡淡一笑,摇头道:「崔少卿客气。你我同为四品官员,不必如此拘礼。」 崔望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目光却未抬起,只微垂着盯着裴玉戈的下半张脸和脖子瞧,勉强使自己不会在大宴上太失了礼数,一面答道:「伤筋动骨一百天,寺卿大人的腿虽养得差不多了,可许是牢牢记着先前『不当心』的教训,平日鲜少挪动。便是今日陛下大宴,也只能遗憾递了请辞的摺子。」 「那真是可惜……自那次会面后一晃数月,竟未当面关怀尤大人一两句,不成想伤得这样厉害。」 裴玉戈的语气听着十分真诚,又不似萧璨那般夹枪带棒,可在知晓内情的崔望听来,即便是这么淡淡一句也听得他后背发凉,不由庆幸自己在尤立断腿后一直积极配合御史台,不然被那位雍王惦记上,还不知是什么下场。 「说起来,裴中丞今日瞧着气色不错,也是大喜啊!」崔望压下心头紧张,假笑着恭维了一句,又道,「此次御史台除了雍王殿下,便只有您赴宴,想来这也是陛下看重的缘故。悬案未破,之后还要多仰赖御史台和裴中丞了。」 大理寺主理断案,可顶替大理寺卿的四品少卿却对同品级的自己表现得如此谄媚,裴玉戈一瞬觉得萧璨对大理寺下的手不止是打断尤立腿那么简单。 思绪飞快转过,面上却端得一副平常淡然的模样,拱手道:「崔少卿客气了。御史台与大理寺奉陛下圣意,精诚合作、秉公办事自是应当。」 「自然、自然。」崔望也跟着回礼,眼珠一转却忽得压低了些声道,「有句话此刻说来或许唐突。裴中丞日后还需多提防着太师府的二公子,你前些时日病着的那阵子,京中都在传,说殷二公子与雍王殿下举止亲密,多有私交。」 传言的事裴玉戈也是幕后操纵者之一,他自不意外,只是面上不显,顺着崔望的话装作疑问道:「崔少卿此话…何意?」 崔望眼珠子转了转才缓缓道:「从前王爷呃…玩世不恭,世家贵女公子大多无意,可如今不同了。自与裴中丞成婚,朝廷上下都亲眼瞧着王爷是越来越能干了,如此一来,自免不了有人惦记上。裴中丞…驭夫有方,只是这刚结了果实,可仔细着别让人摘去了。」 这话说得既不干脆又不直白,藏藏掖掖的偏有庸俗了些,听得裴玉戈眉头微蹙,只是偷偷打量他一眼的崔望不知他是因自己的话而不悦,只以为是裴玉戈听进去了。 崔望自然不可能平白无故说这一番话,图的自然是巴结裴玉戈,或者说藉机讨好背后的萧璨。他年纪比尤立还要大一些,只是苦于没有靠山倚仗,仕途走到头了也就是个四品官。如今尤立得罪了雍王,虽然明面上仍占着大理寺卿的位子,可长此下去,很难说还能继续占着。唯一可能与他相争的另一位少卿听说是有楚王的门路,如今楚王被晏尚书父子的案子牵连,正是他趁机拼一把的好机会。 家中亲戚少、也没有好看的姑娘小子可以孝敬那位眼高于顶的风流王爷,便只能从有些交情的裴玉戈下手。崔望之所以如此卖好,提醒对方提防殷岫,自然不是图好心,只是单纯因为他更走不通太师与皇后的门路罢了。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是个人便明白这个道理。 裴玉戈心思一转便大概明白了崔望这一连串暗示的意思,也不反驳什么,只点头含笑道:「多谢崔少卿费心了。只不过明珠如今一心为陛下分忧,已不再同从前那般胡闹,与殷公子之间应不过是有心之人以讹传讹,谣言止于智者,私以为…不足为信。」 第179页 崔望闻言讪笑两声,连连称是。 「啊嚏。」 「堂兄,你伤风了?」 不比朝臣婻讽那边谨慎静坐,天子尚未到大殿,亲贵这边自然没有那么拘谨。萧揽原是过来同萧璨道歉并道谢的,无需祖父与父亲多提点,他自己也清楚方才宫中萧璨当众那番说辞是为他遮掩,这样陛下无论如何都论不到他们寿王府上,是而这会儿趁着萧栋还未到便过来同萧璨寒暄致谢的。 未成想刚说两句,便见萧璨抬手用手巾掩住口鼻轻声打了个喷嚏。 萧璨将手巾折了放在桌角,闻言摇头玩笑道:「兴许是什么人念叨我呢!」 萧揽一贯是跳脱大方的性子,听萧璨随后玩笑,也跟着眨眨眼笑道:「说不准是裴大哥瞅不见你在殿外念着你呢~」 「从礼,别胡说。」 「我哪有?这么一想,似乎自打你与裴大哥成婚起便少有分开的时候,也就上两个月…裴大哥忽然病得在府里起不了身,而堂兄恰好领了圣旨去北境那阵子你们才分开许久吧!诶?堂兄你怎么了,不舒服?」 萧揽正滔滔不绝地说着,忽然见萧璨微眯起眼、手背到后腰,身子向后仰了仰,瞧着人不是那么精神。 萧璨其实是腰疼,或许是因为那天刚放纵了一回身心俱疲,结果第二天就被平南侯抓着打了一回,这几日他腰腿都有些不舒坦,倒不至于碍着行走坐卧,只是难免发酸。 「没什么。和人痛快打了一架,筋骨哪儿哪儿都不舒坦。」 打架二字从他这个没什么正经名声的王爷口中说出,饶是萧揽听着也不由想歪了,在一旁嘻嘻笑道:「什么架?妖精打架么?」 「臭小子胡说什么呢!」萧璨抬手捏了萧揽的脸一下,其实他只比萧揽大半年不到,平日也生不出什么兄长的自觉,可不知是否是和裴玉戈处久了的缘故,他看待萧揽竟也多出了些年长者的无奈,「说来你上个月也满二十了,舅公他们没给你商议亲事?可定了人家了?」 萧揽揉了揉被捏疼的脸,没好气道:「堂兄你这说话的口气怎么跟我母妃似的!」 萧璨被噎了一句,眨眨眼失笑摇头,却是没有再多说什么。 「其实母妃倒是有心仪的人家,只是我总想着人该是同裴…」 「从礼,回来。」 萧揽本想说自己也想像萧璨似的,选个和裴玉戈一样光风霁月的人在一起,裴字刚出口,一直听着他们这边动静的寿王便开口打断。 「啊…是,祖父。」 萧揽在爹娘面前可能还会放肆任性些,可在祖父面前却是不敢,同萧璨说了一声后便转身回去了。他没有爵位官职,今日只算是祖父与父亲捎带着来的,是而席位也是与父亲同席。刚一坐下就被萧兴邑瞪了一眼,立刻低头装鹌鹑。 有礼官鱼贯而入,原本散漫的亲贵立刻各自归位,待大殿内安静下来,便见一朱衣内官自内殿疾步过来,手中拂尘一扫,昂首唱道:「陛下到!」 【作者有话说】 回收简介~只能说萧从礼小伙子猜中了一半,确实是妖精打架,不过上下猜错了 第92章 鸿门宴 「参见陛下、参见皇后娘娘!」 相较前次中秋宫宴,今日大殿内的宗亲明显少了许多。而除却萧氏宗亲,唯有太师殷绰及良州刺史卢启武在殿中陪同,前者是皇帝心腹、后者则是单纯蹭了半个接风的名头。 照以往该是寿王礼王居帝王左下首一二位,今日却不知怎么的,竟将他的席位安排在了寿王礼王之前。满座宗亲但凡有亲王尊位的都是萧璨的长辈,这般安排属实惹人议论,谈的无外乎是天子对于胞弟的偏爱。 帝后落座,天子压手示意,一旁侍立的朱衣内官便扬声道:「平身!」 殿内外宗亲并百官齐声谢恩方归座开宴。不论宫宴是什么名目,大抵也就是那些歌舞献艺的路数,宗亲百官早就看遍了。 萧栋端坐龙椅之上,目光扫过殿中宗亲一轮后落在弟弟脸上,微蹙眉道:「明珠这些时日可是劳累了?怎得脸色不佳?」 听到兄长这般问,萧璨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从燕泥姑姑及平南侯口中,他已知道了兄长参与了当年毒害父母及姑母姑父的事,又是亲眼瞧着社稷一步步背离皇祖母和姑母当初愿景;可另一方面,贵为天子的兄长却能第一时间注意到他脸色不好,心里说不纠结是假话。 微不可闻地嘆了口气后,萧璨摇头挤出以往的笑容道:「多谢皇兄关怀,臣弟身子没什么不爽利的。只是府中事多,自北境回来就一直没得空歇着,不碍事的。」 外人眼中是裴玉戈在王府大病了近两个月,而那个时间,萧璨刚好奉旨去了北边。满京城无人不知裴玉戈体弱多病,此刻听来倒不觉有何不对。 「你是朕的弟弟,再怎样也不该这般操劳。」天子面露不满之色,却并非是冲着弟弟去的,「襄阳侯之子体弱多病,纵得你喜爱,到底还是担不得王府内务重担。」 这话的言下之意众人哪能听不明白,萧璨听了却是摇头道:「皇兄好意,臣弟明白。只是臣弟从前胡闹不懂事,将一干事务都丢给府中两位长史才不觉疲累,如今被王妃敦促着为皇兄多多分忧,这才深感责任之重,少不得要多花些时日从头学着做,身子疲累也是在所难免的。想来……过些时日惯了便好了。」 第180页 「你如今修身养性,朕身为欣慰。只是如今就你我兄弟二人,再如何宠爱王妃也得牢记绵延子嗣之要务。」 「皇兄说的,臣弟都记下了。」 萧璨恭恭敬敬应了,只是萧栋一听弟弟的口风便知道他听了却没打算应,摇头嘆了口气不再逼迫。 「罢了,你心中有数便成。」 「多谢皇兄成全。」 萧栋同弟弟寒暄几句后,转头看向坐在另一边的两位靖北王世子道:「国事繁忙,拖到今日才得以为两位世子接风洗尘。世子此前未曾来过京城,这半月可还住得惯?对比北境风光如何?」 明明半月来一直将靖北王世子『软禁』在驿馆,可萧栋开口却恍若不知一般问起两人感受。 萧旸和贺飏面向天子抬手行礼,年长些的萧旸代表他兄弟二人应答道:「有劳陛下垂询,微臣等深沐恩泽,一切都好。北地贫瘠,比不得京城繁华盛景。微臣等虽未能曾尽览京中风光,仍不免心中感慨。」 萧栋对于靖北王世子识趣的回答还算满意,闻言微微颔首后又问道:「当年奉昭帝之名,靖北王一脉数十年来未曾踏出北境一步。若以过世的萧老王爷的辈分论,两位世子也算是朕的叔父长辈,闲聊说的也是家事,只是不知如今两位靖北王身子可还康健?」 「谢陛下关怀,家父与叔父身子尚算康健。臣等仰赖祖荫庇佑、两位先帝信任,这才忝居王位多年。然父王他们并非祖父亲子,臣等不敢妄称是陛下的长辈。」 萧栋笑而不语。 有些话自不必他这个皇帝亲口说出来,自有心腹臣子代为开口。 萧旸那边话音刚落,坐在他后面席位的殷绰便适时开口道:「陛下圣恩浩荡,此次既是为了彰显天子亲近之意,也是为平息朝野流言,更是为了全靖北王的清白声名,两位世子合该早有领悟的。毕竟……当年那位御史枉死,还是仰赖先帝回护才没闹出什么风波。如今陛下有意彻查,还两位王爷一个清白,这才邀世子入京协助一二。」 北境巡盐御史回京途中被杀一案虽已过去七八年,可因是先帝病重时留下的『煳涂帐』,朝中仍有不少人记得。 殷绰旧事重提,再次将当年命案疑云的矛盾重新安回靖北王一脉的身上,摆明了就是给萧旸他们一个下马威。最重要的是,太师所言必定是得了天子首肯的,也就是说为难靖北王世子是天子的意思。 靖北王府掌五州权柄,而兵权不在天子之手必然招来忌惮。此刻在座宗亲皆非煳涂人,天子此举不免令他们各生心思。 萧璨也不由蹙眉。 因为知晓其中诸多内情,此刻比起旁人的猜疑不定,他看向兄长的目光尤为复杂。 萧旸和贺飏已知今日名为接风实为鸿门宴,故而听殷太师与天子一唱一和提起不利靖北王府的事时,神色都还算镇定。 萧旸站起身躬身拜道:「臣等奉旨入京,必然谨遵圣谕。太师方才所言家父已先料到,将记载有当年御史巡查始末以及事后调查结果的卷册命臣等带来,面呈陛下。父王说陛下圣明公允,必然会彻查此事,还那位御史大人一个公平,我等身为臣子,必得尽心竭力为陛下分忧!」 一番话说得慷慨正气、不见半分心虚模样,加上萧旸为人长得周正俊朗,瞧着便十分可信的模样。 殷绰却不会这般容易放过萧旸他们,闻言便接话道:「两位王爷虽非老王爷亲子,行事却颇得他老人家之风范,滴水不露啊!而且……两位王爷远在北境战事缠身,却还能如此先一步为陛下想得周全,臣听了也是不由拜服。」 这话听着可着实不像是夸人的好话,别说萧栋身为天子听了会如何刺耳,便是殿中宗亲,哪个还听不出殷绰的言外之意。 靖北王远在北境,却对京中异动流言十分了解。说轻了是在京中留有耳目时时打听、说重了便是时刻窥伺圣意,这向来是最招忌讳的。 殷绰倒是会挑别人话中的漏洞找麻烦,如此一来,萧旸无论说自己父王知不知情都不免背上些探听圣意的嫌疑,更不用说比起他们,萧栋显然更信任殷绰。 「陛下……」 「皇兄。」萧璨此时勐地开口,截住了萧旸的话头,二人又同时住了口。萧璨盯着对面的人,笑得眉眼弯弯,比之方才一本正经的模样更像众人熟悉的那个从前的『他』,「萧叔父若有要紧的话,小王先让让您?」 萧旸远远瞧着萧璨的笑容,顿了片刻后轻摇了摇头,拱手作出一副不太相熟的客气模样道:「并无,雍王殿下请。」 对于弟弟突然开口,萧栋这次难得没有露出宠惯的亲昵,而是微微蹙眉道:「明珠,大宴之上不许胡闹。」 殿中人几乎是不约而同露出诧异的神色,天子方才之言虽算不得斥责,却也是当众头一次驳了弟弟,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 萧璨本人却像是一副浑然不觉的模样,仍是笑眯眯的,被皇兄『训』了一句后摇头轻笑道:「皇兄,臣弟可不是胡乱插嘴的。」 萧栋的脸色缓和了些道:「嗯?那你有什么正经话要同朕说?」 萧璨盯着桌上酒盏,并未立刻开口,他脸上虽堆着笑,可若此时仔细打量他的神色,便会发觉萧璨的神情已由挣扎犹豫慢慢转变为坚定,面上笑意渐渐冷了下来,笑意不达心底。 第181页 「明珠?你是怎么了?」 见弟弟许久不开口,萧栋不由开口又询问了一声。 萧璨闻言抬起头时,面色是极罕见得深沉冷淡。萧栋此时恰好与弟弟对上视线,不知怎的,忽觉心底一沉。 「臣弟前日偶然寻到了温大人留下的些许未查完的证据,很巧的是,温大人生前恰好追查到当年北境巡盐御史被杀一事,证据虽还有些不全,但足够印证当年靖北王亦是受害一方。不过可惜温大人尚未完全查明……便遭了同一伙人的毒手。」 时隔一年再次提起温燕燕之死,殿中众人包括天子在内,竟都齐齐变了脸色。 众人皆十分清楚萧璨手中所谓的『温燕燕查到的证据』是何分量,极有可能那就是导致她惹来杀身之祸的源头,更不用说这事还牵连到了手握大权的靖北王。 萧栋的脸色也不好看,他头一次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玉阶之下的胞弟,逐渐冷下来的目光似乎在判断亲弟弟究竟通过温燕燕留下的东西了解到当年多少事。 而这也是平生头一次,他觉得看不透弟弟了。 「陛下,您无事吧?」 作为髮妻,殷皇后自认再熟悉不过丈夫的神色,她的目光在皇帝与雍王兄弟二人间来回看了看,旋即略带担忧出声询问。 「朕无事。」 萧栋嘴里说着无事,但脸色着实说不上好,只是面上强装出无事的模样,放下酒盏的时候略用力了些,金盏磕在桌案之上发出叮铛脆响,席间丝竹乐声渐渐低了下去。 殿外百官在寒风中赴宴,虽说宫里各处都备了炭火取暖,可到底是风大冷得厉害,本就没有什么觥筹交错的念头,也就坐得近的两席之间偶尔偏头过来说两句话。 殿内的动静只遥遥传出来,听不太清楚。裴玉戈无心于歌舞是否宜人,他一双眼一直紧紧盯着殿内的光景,奈何官位太低坐得也远,什么声都被歌舞盖了下去。 忽然之间,殿内舞女齐齐后退出了大殿,就连着丝竹乐声都止了,殿内外皆是一片鸦雀无声。 裴玉戈的心此刻跟着提到了嗓子眼,这接风宴实为针对靖北王世子的鸿门宴,所以内殿一出了异样他便不由担心。 殿外臣子无人敢出声冒头,不知等了多久,内殿丝竹之声才重新响起,舞女归来助兴,殿内外仿佛一副无事发声的模样,但裴玉戈清楚,殿内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很快,他便从临近的大理寺少卿崔望那儿得到了答案。 萧璨于大殿之上重提温燕燕之死以及她留下的些许证据,隐有为靖北王一脉支持担保的意思,而这显然是天子不愿意看到的局面,这才招来天子一时之怒。 崔望将自己刚听来的话转述给裴玉戈之后,不由摇头道:「裴中丞,不是我说,雍王爷这是不是……」 崔望没敢当着人直接说萧璨脑子有毛病,毕竟明面上天子并未当面责怪弟弟半句,只要萧璨还是亲王,便永远比自己的命贵,他自是不敢当面说什么的。 裴玉戈听完,眉头紧锁,但他并非如旁人那般忧虑萧璨失宠,比起那些虚利,他更在意方才殿中究竟发生了什么,竟让萧璨将事关天子的那些证据直接宣之于口的。 虽然早知萧栋与萧璨兄弟迟早要有翻脸的那一日,但裴玉戈从没想过这一天来得会那么突然,而且还是由萧璨主动挑起的。 此刻,心中的担忧无以復加,想起前两日萧璨得知真相时失魂落魄的模样,他只恨不得立刻越过众人去到萧璨身边。 无力感涌上心头,双拳死死攥紧,甚至指甲没进掌心的肉里都似丝毫不觉疼痛一般。 「明珠……」 【作者有话说】 下次更新是周四0点,追更的宝子们周三白天就别等啦~ 第93章 「为你,我心甘情愿」 萧璨一举搅和了这场筹备良久的鸿门宴,也将天子及殷绰的目光成功引到了自己身上。 声势浩大的接风宴草草收场,亲贵及百官散去后,裴玉戈却迟迟没有等来萧璨。更令他在意的是萧旸和贺飏也被『请出来了』,唯独天子、殷绰及萧璨还未出来。 裴玉戈一身单薄的官服,纵使官服外罩了大氅也抵不住冬日寒风,可他却执着地站在禁闭殿门的大殿外动也不动。 裴绍陪在儿子身边,在两位靖北王世子停留在他们父子面前时放下按在儿子肩头的手,给萧旸兄弟俩浅行了一礼。 「长安……保重自己。」 到底是在宫里,萧旸纵使有再多的话也不能直接说,张了张口只留下了一句嘱託,而后抬手给裴绍浅回了一礼道,「侯爷客气。按说以您和父王他们的交情,我们兄弟该是主动上门拜访的,只是眼下……还是请多照顾长安一些,别让他太勉强自己,雍王他…有分寸的。」 裴绍点头致意道:「多谢世子关怀,臣会照顾好犬子的。」 跟在萧旸身后的贺飏脚步顿了顿,看向裴玉戈的目光中带了几分难以言说的复杂,却并无最初在燕州时那般敌意。 微低着头从裴玉戈身边经过时,贺飏声音压得极低,匆匆留下一句话,「今日…我服你。」 裴玉戈未动,恍若未听到贺飏说了什么一般。 裴绍耳聪目明,离得近听得清贺飏说了什么,只是他一时不明白贺飏的意思,只略动了下便被身侧的儿子压住了手腕,整个人僵在原地,没再继续做出什么异样的举动。 第182页 此刻宫宴已散,除了来往善后的宫人之外便无外臣,裴绍父子俩直直戳在殿外一动不动便显得尤为扎眼。 甚至……有些大胆。 毕竟外臣若无皇命滞留宫中也算是冒犯天威,襄阳侯虽非那等不足轻重的小门小户,可若自己递把柄出去,这藐视君威的罪名也吃不消。 有顾及雍王的内官过来好言相劝道:「雍王妃、侯爷,陛下并非留两位在宫中,二位便请先出宫,莫要犯了忌讳。」 「玉戈……」 「多谢内官告知。」裴玉戈出声截住了父亲的话,谢了那内官的话后却直接同裴绍道,「父亲还请先行离宫回府,儿子如今已算是雍王府的人,无需父亲挂怀。」 那内官还未走,听到裴玉戈这话不由多瞧了人一眼。 裴玉戈人虽长得过分柔美,可性子却并不绵软,相反的,他是有些倔的脾气。那内官恰好听过些传言,此刻听到裴玉戈执意留下,才不由想起去年的时候,正是眼前这人为了温燕燕身死的案子在宫门外请谏数次,当时似乎身子还没有如今健朗,几乎搭进去大半条命。 如今看来,在雍王府一年,性子不仅没有软半分,反倒更大胆了些。 裴绍被宫人请着离开,只是轮到裴玉戈这儿,小内侍们却不敢过来动手将人架走,生怕把这玉美人给碰碎了,事后被萧璨算帐怪罪。 掌事的内官嘆了口气又劝道:「雍王妃勿怪,不是杂家心狠,实在是陛下独留王爷在殿中说话,殿内伺候的人都赶了出去,实在不知何时人才能出来。您这拿自己的身子跟陛下较劲儿,可不是聪明之举啊!」 裴玉戈姣好的脸上没有半分笑容,髮丝眉梢因寒气结了些霜,更衬得他冰一样冷的处事性子。只是听了内官半警告的话语,他仍只是礼数周全半行礼道谢,可脚下却像是生了根似的,动也不动一下。 若是寻常时候,他们必然会看在萧璨的面子上过去禀报一句,总归不会被怪罪什么,可今日却不成。 大殿伺候的内官都瞧见天子因雍王几句话变了脸色,草草打发了亲贵及百官后却独将这个弟弟留在殿中。宫人们不懂那些朝政上的弯弯绕,却极擅长揣摩上位者的心思,皇帝的不悦几乎摆在脸上,所以哪怕是一直得宠的雍王,他们这次也不敢冒险为对方做顺水人情。 不过约莫是鲜少遇到过裴玉戈这样的人,一时竟有些难办。 大殿之中,萧栋屏退左右宫人,只留下了殷绰和弟弟,是而三人对殿外发生的事浑然不知。 此刻面对弟弟,天子的脸色极罕见得沉下来。 「明珠,你宴上说的那些……可知道意味着什么?朕听说你这几日一直在府中照顾生病的裴卿,温卿生前留下的证物你又是何时、怎样拿到的?」 萧璨没有如一贯嬉皮笑脸回应,反而规规矩矩立着,躬身恭敬答道:「启禀皇兄,东西确实不是臣弟亲自拿回的。臣弟抽不开身,便差使府中长史柯慈调派典军校尉白桥带亲卫前去取回的。因为仓促,臣弟还未及整理成奏摺上呈皇兄,实在是…臣弟对政务不甚熟悉,万事都做得慢些。至于如何拿到的,说来也巧,臣弟恰好找到了温大人生前的亲信僕妇,她自温大人遇害之后便被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人一路追杀逼迫,前些时日才恰好被臣弟碰上,这才得以将实情告知。」 几乎是在萧璨说出那名僕妇的事时,殷绰如刀的目光便飞了过来。他现下可以确认自己不见踪影的长子以及那一院子的蹊跷都是雍王在与自己作对,曾经的怀疑如今成真,他只恨不得立刻除去眼前人。不过只一瞬,老狐狸便藏起了他的狠戾,毕竟他还没有实质证据,也不清楚那僕妇手里究竟掌握着温燕燕查到的多少东西,不能直接当着天子的面说是萧璨带人绑走了自己的儿子。 萧栋目光在阶下两个臣子脸上来迴转了转,末了,微皱着眉又问道:「所以…你查到的实情如何?」 「皇兄恕罪,臣弟尚未将温大人留下的证据全部看过。只匆匆扫过有关那位巡演御史的案子,上面说皇姑母当年派遣那位御史去北境,名为巡查盐务,实则是调查当年北境忽然流传的一则有关…靖北王有意篡权自立的谣言,而温大人是在那位御史遭遇毒手后奉先帝密令暗中彻查,查到了谣言的源头并非出自北境,而是——京城。只不过线索到了京城就断了,而那时皇姑母殡天,温大人的线索也就断了,良州刺史卢启武得先帝密令停止彻查白水山匪一案,之后一切真相隐于尘埃,直到…温大人再遭毒手。」 数年前北境谣言四起,闹到文帝不得不插手去查的地步,不过这事到最后也只是随着文帝病重而不了了之。 萧璨说得详细清楚,言辞之间不似有隐瞒。 萧栋与殷绰飞快互换了个眼神后便再次将目光落在了弟弟身上,似乎是在认真考虑萧璨是否还有隐瞒,毕竟当年那件事没有人比他清楚。 七八年前的萧璨虚岁不过十二三,正是贪玩爱闹的年纪,虽是皇族,却更像个皮猴。不习文不练武,别说朝政,便是治国之策都背不下来几个字,萧栋念起弟弟那时贪玩的模样,如何也不像了解那事始末的模样,又见他目光真诚,便暂且放下了对弟弟的怀疑。 「所以你认为不可能是靖北王谋害朝廷命官?」 「臣弟愚钝,先不管皇姑母当年令温大人暗中彻查的这谣言源头为何。若臣弟是靖北王,知道陛下怀疑自己有谋逆之心,且不论是否是真是假,当务之急是令御史将自己拳拳忠心回去说予陛下,半路截杀是蠢货之举。倘若靖北王真有反意,截杀御史也该在北境五州之内,消息不甚走漏也该揭竿而起,哪有俯首称臣装作不知这么多年的。若不是真的坦坦荡荡,那便只能是蠢钝如猪了,不过想来真是后者…又怎能安守北境多年?」 第183页 萧栋食指微勾,摩挲着拇指的玉扳指,仔细思考着弟弟的这番话。 萧璨的话听来无心,可却条理分明,但凡温燕燕留给他的证据再多一些,很可能自己当年做下的事便会被轻松揭穿。这个念头闪过,萧栋的脸色更难看了,他心底居然生出了一丝危机,他在害怕弟弟知道真相。 而意识到自己的恐惧,他质问的声也冷了下来。 「哦?那明珠又和见解?」 萧璨这次是略想了想才开口的,他没有抬头去看萧栋的表情,只低着头拱手一字一句道:「臣以为…当年散步谣言、截杀御史的幕后之人该是出自京城,且他可用之人并不多也不牢靠,又或是是有所桎梏……以至于只能在良州设伏截杀。」 萧栋掩在御案之下的拳头不由攥紧,萧璨说的每句话都正中当年的真相。 「还有么?」 萧璨无奈摇头道:「恕臣弟愚钝,温大人只查出这些。臣弟也只能顺着她留下的线索推断至此,至于何人所为,臣弟确实有一怀疑,但……臣弟不敢说。」 殷绰没想到萧璨知道这么多,更没有想到他居然真的敢当着天子的面直接说自己怀疑谁,下意识抬眼去瞧天子的脸色。 萧栋的脸色此刻难看到了极点。 「何人竟能让你忌惮?」 「皇兄容禀,臣弟怀疑……礼王萧缙。」 听到这个答案的时候,不知怎的,萧栋和殷绰竟同时松了口气。 不过不同于萧栋,殷绰很快又皱起了眉,显然他是知道些什么的。 许是因为弟弟口中说出的人不是自己,萧栋的脸色和语气都有所缓和,缓缓开口追问道:「礼王在朝中并无实权,多年也未见不轨之举,你为何会怀疑他?可是温卿还留下什么证据指向礼王府?」 「是有一些,另有臣弟自己查到的,只不过臣弟还未细细整理过,过几日必定……」 萧璨话未说完,便被殿外一阵急促脚步声打断,随即内官略显慌张的唿唤声传来。 天子不悦皱眉,但还是让宫人开了门。 朱衣内官顶着天子凝视的目光俯身叩拜在地,声音带着些许慌乱道:「陛下恕罪!」 「说。」 「雍…雍王妃坚持要等雍王殿下一道回府,又不敢命奴婢等搅扰陛下,便…一直等在殿外。只是雍王妃身子孱弱,方才人晕厥过去,奴婢等不敢延误,这才冒死前来禀报!」 萧璨眉头一跳,脸上慌乱丝毫不加遮掩,人一转身,瞧着马上就要冲出去,可还是克制住了,回身急道:「皇兄!请恕臣弟失礼!」 萧栋今日听了太多,既确定弟弟并没有真的查到自己头上,便也无心再多问什么了,挥手让他去了,又命内官去传太医,晚些再回来復命。 萧璨的步子很快很急,他之前不是没和裴玉戈『串通』装病,只是今日并没有这般商量,而他更清楚自己被皇兄留下的事一定瞒不过裴玉戈。 饶是心中已做了最坏的打算,可看着面上全无血色,唇都冻得发紫的裴玉戈,萧璨膝盖一软,差点跌了个趔趄,所幸被身边的内官及时搀住。 将裴玉戈打横抱出宫的这一路上,萧璨浑然不觉双臂双腿劳累,健步如飞将两手空空的内官都远远甩在了后面。 宫门外除了王府的马车没走之外,襄阳侯裴绍也没离开。 裴绍看着儿子被萧璨抱在怀里带出来,心里一慌,甩下缰绳就沖了过去。 「王爷!我儿子他……」 「先回王府!」 亲卫在旁帮着萧璨把裴玉戈送上马车,裴绍犹豫了下也跟着钻进了王府的马车,亲卫们并没有拦他。 萧璨一手将裴玉戈拦在怀里,一手撩起骄帘沉声道:「快马先行回府,让郭纵把主院地龙先烧起来,再把余默找来,要快!」 亲卫领命,立刻便有一人翻身上马沖了出去。 马车上,萧璨将所有能盖能批的全都盖在了裴玉戈身上。两人交颈相拥,萧璨也顾不上裴绍这个长辈还在,宽去外裳,用自己温暖裴玉戈有些冻僵身子,抱着人的手肉眼可见地不住颤抖。因为今日不是他二人商量好的做戏,而是裴玉戈用自己的康健做赌注,逼皇帝放自己提前离开。 裴玉戈是臣子,无法命令君王,他唯一能要挟君王的便只有声名,毕竟任何一个帝王都不会让后世史书工笔中添上一笔自己苛待冻死臣下的刻薄声名。 这是最冒险、也是最有效的法子。 裴绍看着萧璨的样子,心中生不出半分对萧璨的怨怼,只留下作为父亲的担忧。 幸运的是裴玉戈醒了。 马车还没到王府,他人便醒转睁开了眼,动了动手臂才发觉自己被萧璨牢牢抱在怀里。 「玉哥!你…你吓死我了。」 萧璨不敢抱得太紧,可饶是隔着几层厚厚的毯子,裴玉戈也能感觉到抱着他的人在颤抖。 将手从毯子里抽出来,慢慢抚上萧璨侧脸。仍有些冰凉的食指抹去即将溢出眼眶的泪珠,裴玉戈脸上缓缓浮现一抹笑意。 「明珠别哭。为你…我心甘情愿。」 第94章 「我的私心」 「世子,下官奉我家王爷之命已将驿馆内外多半人手抽调换成了可信的,除了原本驿馆的官吏还不便换下,余下的…世子都不必担忧他们听不该听、说不该说的。」 第184页 妙龄女子盈盈一拜,身子曼妙、嗓音更是轻柔婉转如黄莺。打眼看去虽没有北地女儿的英姿飒爽,可言行之间的杀伐利落却是半点不差的。 萧旸拱手客气回道:「有劳师长史陪伴小女多日婻讽,至于王爷好意,也要烦请长史代为转达。」 师小南欠身点头,抬手示意王府一众随她离开。 萧旸瞧着女子背影,心中不由生出些感慨来。随后他留下近卫守在屋外,迳自推门进去。 自宫中返回的时辰尚短,可推开门时,一股酒气扑面而来,是和宫中佳酿不同的呛鼻酒味。久居边关的萧旸一闻便知那酒是街边酒肆最普通不过的烈酒,酒香不足、入喉辛辣,是军中最常採买的寻常烈酒,苦寒之地喝上几碗便能暖了身子,坏处便是更易醉人。 微蹙眉走过去一把夺过贺飏扒着的酒壶,扒拉到另一边坐下倒上一碗。 坊间的酒确实辣嗓子,却莫名让萧旸有种熟悉之感,一瞬好似又将他拉回了天寒地冻的北境战场。京城什么都好,只是尔虞我诈与阴诡算计太多太多了,他应付得来却也会疲惫。 「二弟,你今日离宫前同长安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贺飏方才已喝了不少酒,脸颊泛红,眼神却十分清明,闻言低头轻笑了一声道:「原来大哥也听到啦……呵,其实也没什么用意,心里话罢了。」 「心里话?」 萧旸一只手就稳稳提起那酒壶,问话的功夫抬手又给弟弟手边空了个酒碗斟满。 贺飏笑得恣意张扬,端起酒碗朝大哥举杯后一饮而尽,嘆了声痛快后才开口道:「佩服裴玉戈敢拿自己逼皇帝,他是玩了命要帮萧璨走到那个位置的,这一点……我不敢做、也做不到,所以我由衷佩服他,就这么简单。」 听到弟弟口中对萧璨的称唿已变成了连名带姓,萧旸略顿了下才开口问了一句:「放下了?」 贺飏轻笑摇头。 「我贺飏向来拿得起放得下,大哥应当了解弟弟我的!不是我喜欢的,我不要。」贺飏伸手去夺酒壶,兄弟俩都只用一只手在桌上过招。不过三五个回合,贺飏主动败下阵来,耸肩放弃了虎口夺酒,目光却不似以往清朗,这样的弟弟让萧旸有些陌生。 「二弟,你……」 「啊?我怎么了?」贺飏后知后觉扭头看大哥的表情,随即笑了笑摆手道,「大哥别多想了,我心悦的从来是那个闲云野鹤、与我纵马豪饮的阿璨,而不是大齐未来的天子。从前我只当他是被那副美貌皮囊骗了心去,不愿他为了旁人堕入『凡尘』,可今时今日我既已明白我们不是一路人,作何苦还要耍孩子脾气给大伙添麻烦?我不属于这片繁华盛景,而他也不再是去年的阿璨了,没什么放不下的,就是先前对那位裴大人失了礼数,希望回去大伯父和爹他们不要知道了后追着我抽~」 萧旸沉默片刻,又自顾自饮了一碗酒方沉声道:「二弟,你只需依着你本心行事便可,阴诡算计什么的还有父王他们和为兄在。」 「大哥怎得忽然说话这般腻歪?弟弟觉得臊得慌!」 「臭小子平日倒是没少乱闯祸!嘴上也没个把门的,勿怪叔父整日追着你满校场跑。」萧旸也展露笑容,抬手轻敲了这个没有血缘却胜似血亲的弟弟一下。话头一转,语气却柔和了不少,「不过于我和父王叔父而言,我们但愿你一直如此。北境不比京师,无需那么多弯弯绕,而统领北境军,要的便是你这股不惧不畏的莽劲儿,只需收敛收敛你这张嘴便可。」 贺飏虽是世子,但靖北王一脉从不摆王族的架子,几乎是倾整个王府之力在供养整个北境军队。萧旸和贺飏自小都是在军营里摸爬滚打过来的,而萧旸年长、性子更加稳重缜密,他是靖北王继位的人选,却并非北境军统帅人选,这一点,贺飏虽年轻却比他更合适。而无论贺敬先还是萧启良都有意如此扶持培养,故而对这个小儿子素日极少教导礼数规矩,若没有萧栋这一纸皇命,贺飏一辈子原不必经歷这些的。 之前萧旸虽因弟弟执着于萧璨而做出种种失态之举感到不悦,但打心眼里并没有扭转弟弟脾性的意思,失了这股莽劲儿和率直,那贺飏也就不是『贺飏』了。 贺飏闻言笑出声,带着点醉意十分认真反问道:「我之前真的有那么幼稚胡闹么?」 萧旸认真想了想,还是点了点头,末了总结道:「刚见长安那会儿确实,活像个肉骨头被抢的狗儿。」 贺飏一手托腮,撑着头沖大哥挥手抗议道:「大哥,有你这么说弟弟是小狗的嘛!!」 兄弟二人相视一笑,因宫宴上被天子为难而阴霾的脸色也好转了不少。 裴玉戈晕在皇宫的事纵然宫里有意隐瞒,可萧璨兴师动众搞得旁人不知道也不成了。臣民自然不敢妄议天子,但这一番下来不管裴玉戈是否是故意放任自己站在寒风中受冻的都不重要了。 世人偏袒弱者,更不要说一个是九五至尊、一个是病弱得何时一命呜唿都不奇怪的襄阳侯之子,只不过碍于天子议论不得,这事面上草草被掩饰过去,再无人提。 好在裴玉戈是故意让自己晕厥的,他虽冒险却不会拿自己的性命玩笑,回府后余默诊过后只批评萧璨一句小题大做后便留了药方子走了。 裴绍跟着同去了王府,当夜派人给侯府捎了口信并未回去。 第185页 侯府那边萧夫人得了消息,只是匆匆打点人送来一批府中补品药材,其实王府不缺那些东西,兴师动众只是做给外人看的。 为着这阵仗,当日宫中问诊的太医回宫復命后,次日萧璨便被一道口谕又宣进了宫,为的什么,大伙心知肚明。 「儿啊,你昨日才冻晕过去一回,纵使太医说无甚大碍,可今日这般坐在风口只怕身子受不住啊!」 裴绍铁骨铮铮一汉子,此刻看着儿子鬓髮松散、只穿着中衣披了件大氅坐在窗口,也不由变得碎嘴操心起来,一番话凑在儿子耳边反反覆覆劝了好几遍。 裴玉戈气色稍差,不过人瞧着还算精神,闻言将木窗拉回,只留了一拳宽的开口。收回被风吹得有些冷的手指搭在手炉旁取暖,而后才转头同父亲忽得说道:「昨日…是我私心,逼明珠做了取捨,他明明是个极重情的人……」 裴绍一时没有听明白儿子这句话的意思,才要开口询问,便听得儿子先唤了自己一声『父亲』。 「怎么了?」 「父亲领兵多年,又教出了长姐和青钺这般的将才……儿子有个不情之请,思来想去唯有父亲能帮我办到,故而想请父亲成全。」 裴玉戈因为体弱长年留在裴绍身边,也因着天生弱症习不得武,性子不似他姐姐弟弟那般直爽随性,算是他们老裴家一门武蛮子里少有的文雅读书人。裴绍对这个儿子自然也是掏心掏肺得好,只不过他一介武夫,有时确实跟不上儿子的思绪,也不像小儿子那般,说不通就可以带出去练上一番,平日亲昵自然是少一些的。可今日骤然听到儿子这么一本正经请求自己,裴绍不免有些慌张。 「儿啊!你我父子哪里用得着说这么生分的话!但凡为父能为你做的,必定掏心掏肺帮你做到!」 裴玉戈没有立刻开口,而是倚靠在窗边,顺着窗口的缝儿向院子里望,一如他少年时在烧着碳火的书房内偷偷看父亲带着比他还小的裴青钺习武的场景。时至今日,裴玉戈已想不清当年的自己是何种心情,或许有羡慕、或许有遗憾……不过此时此刻都不重要了。 收回目光,裴玉戈正襟危坐面向父亲,抬手行礼一字一句认真道:「儿子想求父亲教我拾剑拿枪!纵不得如长姐青钺那般可以统领一支兵卒,起码……起码让我有护佑明珠身边的资格,哪怕一点皮毛都好,万望父亲答允!」 裴玉戈虽坐着,可人几乎要掰下去,裴绍一惊,起身过来将儿子托起,忙道:「我儿为何这般轻视自己?以为父之见,雍王绝不会因为你体弱便弃你轻视于你,他图的从来不是你的皮相而是你这个人,你又何必妄自菲薄,这样折腾自己的身子……」 「并非儿子妄自菲薄,也与明珠如何想我无关。」裴玉戈摇头,语气与目光一样的坚定,他道,「于公于私,是我想要做个能与明珠齐肩之人,而现在的我…还不够格。」 「可……」 「世人都当儿子入王府为男妻,可是父亲…占了明珠身子的…是我。儿子与明珠虽是男子,并不计较夫妻虚名,可儿子亦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明珠既已是儿子的枕边人,儿又怎能一味坦然受着他对我的好而不拼上一拼?」 裴绍乍然听到这一真相,惊得半晌回不过来神。一辈子循规蹈矩的忠正人臣比自己小儿子反应还大,勐地从凳子上窜起来,还直往后退了两步,眼珠子瞪得似铜铃,你你我我好一会儿说不出来一句完整话。 裴玉戈只是在父亲震惊之余淡然点头,再次重复道:「父亲没听错,儿子亦没胡说。眼下知晓这事的人不多,还望父亲保守秘密。」 「哦…哦。」裴绍有些愣愣地点头,反应过来大步过来抓住儿子的手腕又急切追问道,「原来王爷从前说的不是胡话…他出身皇族,居然肯……」 裴侯爷一时不知该说萧璨是爱惨了自己儿子,还是该感慨儿子魅力无限,但比起『喜』他心中更多的是『惊』,显然还没有完全接纳这一事实。 裴玉戈反扯了扯父亲的手臂,示意人坐下歇歇。 好一会儿,裴绍才从刚刚的震惊中缓过些劲儿来,一脸严肃道:「为父明白了。只不过…习武需苦练勤练,你自幼体弱毫无根基,纵然如今身子好转可以稍加习练,只怕也是浅涉皮毛,对付那些只会花架子的贵胄公子尚可,若是训练有素的兵卒……只怕是不够的。」 「儿子明白。原也没想一夜之间成什么绝顶高人的,只是见不得自己只能由着人保护,儿子……想往上闯一闯。」 「…为父明白了。待你近期手头事罢,便差使人到侯府给我报个信儿。为父如今赋闲在家,你姐姐弟弟又各自在边境领兵,整日便闲得发慌,你何时来同为父讨教都可。不过只一条,答应为父,不可勉强自己伤了身子!」 「多谢父亲!」 【作者有话说】 下次更新在本周日~ 第95章 守岁 接风宴之后便该过年了,照以往的旧例,大朝是要一直歇到十五之后的。 各府衙虽日常也有值守官员,可举国上下沉浸在阖家团圆的喜庆氛围之中,对公务多少都有些惫懒。 只是今年这年对一些人来说,註定过得不那么自在。尤其是殷太师,事态并未如他所期盼的那样发展不说,短短一个月内接连出了好几桩蹊跷事,最疼爱的长子仍然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虽说那日接风宴上他已知萧璨正是劫走他大儿子的人,可无凭无据,此事又见不得光,他想要回儿子也没有正当的理由,更不要说萧璨的身份高于自己,无论来软的硬的,对方都可以不接招。 第186页 太师府的大公子丢了死活不见人,太师夫妇的脸色阴得能滴出水,唯一成年的二公子自大宴后便被软禁在了自己院子里。别说太师府的下人们大过年不敢露出笑脸来,便是那一院子的妾室子女们也没个敢去太师跟前触霉头的,这年过得着实闹心。 裴玉戈今年也没回侯府过年,倒不是因为什么嫁出去的说头,而是为了避嫌。 萧璨在接风宴上把太师和亲哥的谋划给搅了,面上兄弟俩虽没显得多生分,可到底是当众护着靖北王世子了。原本想着今年过年把萧旸他们哥俩邀过来一起过年,如今也不成了。 如今满京城都知道皇帝对靖北王一脉存了打压的心思,那些见风使舵的公府门第自然是不会向萧旸他们主动示好,唯有与靖北王同气连枝的平南侯府和襄阳侯府主动发帖子请兄弟二人到他们府中过年。 萧旸和贺飏权衡利弊,选了襄阳侯府。且不似裴绍这般只得了个侯爷的虚名,沈贡是实打实手握兵权的,且平南侯府向来立场持中,他同北境一脉亲近与靖北王世子主动向他亲近示好,这二者在皇帝眼中可是截然不同的后果。 而襄阳侯府便少了些许顾虑,撇开萧璨与裴玉戈如今的关系不谈,裴绍与如今的靖北王萧启良、贺敬先本就是互称兄弟,更无人不知裴绍发家于北境,如今襄阳侯两子一女皆不在身边,萧旸和贺飏作为侄儿拜访过年合情合理。只不过如此一来,裴玉戈这个年便不能回去过了。 不知是否因为年前事多事杂的缘故,萧栋今年也没有了大操大办的心思,除夕家宴便只在宫里摆下了,一众皇亲国戚乃至萧璨这个亲弟弟都没让过去陪着。 外人都猜是萧璨口无遮拦,终于惹恼了天子、也有人说那不可一世的纨绔王爷这次是失宠又失势了。 可甭管外面人怎么瞎猜瞎想,萧璨倒是乐得清闲在家。 王府之内他最大,自然更没有那些繁琐的宴席礼节,也不必看那些无甚趣味的歌舞,府上不管除夕当值不当值的,想来便能凑一起守岁过年。 像萧璨和裴玉戈这种身份,名下自然各有产业铺子。做的都是那些生意,只不过岁供营收着实差了不少。萧璨以往得宠,不说柯慈师小南他们手里的产业赚钱,便是亲王封地食邑单算也不少。 手里闲钱多,平日发出去的赏银自然丰厚,年节守岁的喜钱便更不用说了,都是一个人几吊钱得给着,也幸亏萧璨后院没真纳什么侧妃庶妃的,不然这光赏银一通赏下去,阖府加起来只怕也不是个小数目。 单辟出来贺岁的院子不大,院子里的景搭得却是不错,池子不大,弄得是活水,冬日瞧着也不会觉得死寂,再教冬日的雪那么一衬,倒有那么几分超脱凡尘的仙境气儿来。 萧璨坐在主屋靠门的位置,屋里地龙早烧热乎了,只是怕挨着门口风冷,又让人摆了几个炭炉子放在不远处。他与裴玉戈坐得极近,裹着斗篷头一歪,便直接枕在身边人肩头了。 「困了?」 裴玉戈轻声开口,抬眼看向外面的天,这会儿天色还没完全沉下来,约摸也就刚过戌时,离子时怎么也还有一两个时辰。 「没。」萧璨闷闷地回了一声,人却没动,「就是从前我很少在王府过年……那时候一个人大过节在外面飘泊也没觉得如何。回到京城,人多了,反倒觉得过年没什么意思。」 那个至尊之位从来不是萧璨心之所向,只是如今被世道和情势架上了那个争的位子,要说半点没觉得郁闷那是不可能的。 裴玉戈心中一动,垂下眼眸道:「你去年是在北境过得年?」 「嗯……不过没待到十五就急匆匆赶回来了。」 赶回来自然是因为温燕燕出了事,裴玉戈脸上笑容一滞,不过很快被他自己掩饰了过去。闲聊似的自顾自道:「我虽生在战场,可对北境风光少有记忆,自记事起瞧得最多的便是我的屋子和窗外的小院。明珠若不乏便同我说一说北境是什么样子的?过年与京中有何不同之处?」 也不知是怎么的,他俩说话似乎总能莫名其妙说到彼此的伤心事来,萧璨坐直身子,半转过来面向裴玉戈,似是认真回忆了一番后道:「其实也没什么不同,只是雪下得比京城要早、积得也厚,活水也能冻上冰。那里的孩子一个个也虎得很,往返镇子与军营路上常见他们牵了家里的狗在冻冰的湖面上拉犁耙玩。寻常人家守岁是个什么情景倒不太知道,去年这个时候我是跟贺飏一道在军营里过的。」 提起贺飏,萧璨的语气十分平常,显然比起那位世子从前对他的执着,萧璨本人倒是坦坦荡荡、并不似有私情的模样。 「军营里守岁?」 萧璨摇头道:「自然不是。在靖北王府两家聚在一起提前吃了顿年夜饭就算是贺过了,我和贺飏先一步回大营,和将士们在一块,也就是干一碗烈酒,闲下来动手过招全当暖暖身子了。北境是冷了些,可胜在无忧无愁……」 裴玉戈不想开口问萧璨是否后悔选择争那个位子,因为此时再问已无意义,他与萧璨都没得选,除非他俩都能捨得下大齐江山社稷,否则问了也只是徒增伤感罢了。 「玉哥光问我了,总该轮到我了。皇室过年规矩多得很,我没少耍赖躲过,倒不知往年侯府过年守岁是个什么光景?」 第187页 裴玉戈想了想道:「这几年长姐与青钺不在京城,府中人少,加上我身子不济,父亲与母亲他们也是先吃过年夜饭便催我回房去歇着,睡不着的时候便一个人在书房写字赏景,消磨些时光罢了。倒是长姐刚成家那会儿,青钺还小,家里热热闹闹的,也请过几次戏班子到府里,我总记着当时心里应当是欢喜的。」 萧璨伸手过来攥住了裴玉戈的手道:「今年事多,等来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没了,我便陪玉哥回侯府过年。虽说我这丑媳妇已见过公婆了,只是总得教二老知道,也免得玉哥一病,裴侯便生怕是我一时忘情…累到玉哥了!」 萧璨本是玩笑的一句,不曾想裴玉戈忽得开口道:「我已告知父亲。」 「啊?!」 裴玉戈神情认真盯着萧璨的眼睛,一字一句重复道:「你奉召再次入宫那日,我已同父亲说了实话。」 萧璨有些发愣地眨了眨眼。 裴玉戈此时又道:「去年年底时,郭纵将府里一年的帐报给我,我看到了……你封地多年所得供给皆供给了西北两境军营。我本想守岁时不谈这些的,但我不想瞒你,我同父亲直言既是令父亲安心,也是…尽我应尽之责。父母亲也好、长姐与三弟也好,他们都该知道。」 萧璨扶额苦笑,倒不是不愿裴玉戈同裴绍说清楚。 只感嘆道:「裴侯没吓着?」 「父亲于党争之道一窍不通,可他并非死板酸腐之人,虽略有震惊,却无二话。」 「玉哥此时告诉我,我竟一时不知明日该以何种面貌去见『公爹』了!」 裴玉戈目光灼灼,他鲜有这般直白情浓的时候,看得萧璨喉头上下滚动。 「我果然…还是最爱玉哥这副『真』模样了……」 萧璨坏笑着凑近,冬日的衣裳穿得多,他伸手探进裴玉戈怀中时也只是挑开外赏,隔着中衣抚上心口。 并不需过多言语,更无需情药助兴,甚至那只手都称不上放肆,可却足以让情意相投的二人剎那情动。 「额……爷,属下是否来得不是时候?」 圆滑如郭纵在看到萧璨抽回手的动作时也是不免有些语塞。他不是没眼力见的人,所以能在这个时候贸然打扰只能说明是郭纵压不下来的事。 「你还知道啊!!」萧璨没好气地抽手坐回去,随口嗔了一句,却无半点责怪之意。转瞬面上便换上了一副严肃神色道,「说吧,什么事这么急?」 「回爷,两桩事分别来自两位殷公子。」 「捡重要的报。」萧璨抬手揉了揉额角,显然守岁过年的这个时候听到殷家的事令他心情不佳。 「地牢的那位殷大公子让送饭的亲卫递话出来,说有关『礼王府』的事,想同您谈谈。另外就是太师府那边,殷二公子被软禁后托人悄悄递了消息出来,请爷您…负责。」 都是顶重要的事,好在倒都不是立时三刻便必须做好的事。 裴玉戈微凉的手贴上萧璨的额头,后者靠过来蹭了蹭。 郭纵别开目光,全当没看到两位主子之间的亲昵举动,安静等着听吩咐。 片刻后,是裴玉戈代为开口。 「殷绪那儿且晾他一晾。无论他知道什么,阶下之囚…都不该这个时候搅了团圆守岁的喜气。至于殷二公子那儿,报信的人可还在等?」 「在的。」 他们与殷岫的合作早已结束,只不过萧璨为了保靖北王世子将燕泥的事透露出去,殷绰必然已知道长子就在萧璨掌中,也算是变相出卖了殷岫。说起来,这确实是他们雍王府理亏,也不怪殷岫带消息出来让萧璨负责。 裴玉戈扭头看向萧璨道:「镇国公主待你如何?」 萧璨答曰:「我如今这身本领,有一半来自那位。只要殷岫捨得下名声、吃得了边地风沙之苦,只把一个小郎君带出去,还真没人能拦得住。」 裴玉戈目光转向郭纵,淡淡道:「你都听清楚了?」 「是,属下这就去转达。」 萧璨看着裴玉戈如今的模样,心中当真是越发欢喜。郭纵刚走,他便迫不及待起身将门掩上,转身过来双手捧着裴玉戈的脸,拇指指腹在颊上轻轻摩挲。 「玉哥…好玉哥…我……」 急促的脚步声再次打断了暧昧的氛围,萧璨蹙眉直起身子,转头看向门口。 「王爷王妃!急报!」 是白桥的声音。 裴玉戈拍了拍萧璨的胳膊以作安抚,随即开口道:「进来。」 「卑职失礼。」 白桥推开门,一向沉稳的典军校尉此刻脸上满是焦急之色,竟比方才郭纵来时还要急迫。看到他这副模样,裴玉戈和萧璨心头同时升起一丝不详之感。 「刑部传讯,说叶少将军与其夫人在狱中服毒,性命垂危!」 第96章 是我之幸 一室春情因这条消息剎那散去,裴玉戈面上笑意也褪得一干二净,秀气长眉微蹙,语气中染上了几分焦急。 「可有探知消息真假?!」 白桥沉着脸答道:「回禀王妃,消息…是真。刑部大狱那边有咱们的人,如今都乱了,刑部尚书这会儿应当得了信儿往刑部大狱去,至于是否是有人故意设下圈套,恕属下愚钝,实在把握不准,这才冒惊扰罪责来报,请王爷王妃拿个主意!」 第188页 裴玉戈微微攥了下拳,旋即转头看向萧璨,后者回以淡淡微笑道:「我知玉哥与叶小将军是挚友,想如何做…雍王府上下自然全听玉哥调配。」 婻讽  「虽然你多半不需要,但我还是要替重华谢你一句。」 萧璨伸手过来牵过了裴玉戈的手,避免他再将自己的手心掐出血,面上则始终是安抚的微笑。 「玉哥莫急,这时候唯有你我…绝不能乱了心神!」 裴玉戈点头,深唿吸一口气,已从最开始的着急中努力平復了心绪,这个节骨眼上毒害叶虞,多半是冲着他俩而来的挑衅之举,那么此刻就绝不能气血沖头做出顺对方谋划的事来。 萧璨见人冷静下来,又瞧出裴玉戈眉间愁绪,心下瞭然。他轻笑一声松开手抚上裴玉戈嵴背,缓声道:「玉哥只管放手去做,不过我不要你的谢,这个人情…得让叶虞活到日后报答我。」 裴玉戈扭头看着萧璨并未立时开口回应,但他知道萧璨这话绝非是真的要挟恩求报。 晏梁所犯罪责已知为真,那么无论叶虞过后是否能将自己摘出去,于仕途一道也是难再进益。且不说叶虞日后能否东山再起,便说自晏家叶家接连出事后,朝中权贵公卿对这两家人已是避之不及,生怕沾染上半点被视作同党。萧璨才为萧旸贺飏兄弟拂了天子的意,如今再为叶家出头,他与萧栋的兄弟情便再难恢復如初了,叶家事后的那点子报答对萧璨而言自然是弊大于利,而这也是裴玉戈刚刚未说出口的顾虑。 他如今一言一行亦代表了雍王府的立场,所以才会担忧自己救人之心给萧璨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而萧璨在他开口前给予的是支持与肯定。要叶虞活着报恩,便是打定了主意要帮裴玉戈保下叶家,也意味着萧璨将自己曝露在明处,再不能似从前那般潇洒自在了。 平心而论,即便裴玉戈是男子,自觉君子立于世不应期望仰赖他人,可此刻身边有这么一个人,心中说不感慨澎湃那是假话。 「得卿如此,是我之幸。」 「…玉哥别招惹我。」萧璨的声音有些哑,但情慾在他那双黑眸中一闪而过,再一转眼便似换了个人似的。他拉过裴玉戈双手抱在掌心,扭头沖外扬声道,「来人!」 「属下在!」 主屋外虽不见人影却有暗卫应声。 「传所有主事之人即刻过来,王府内所有烛火都点起!」 暗卫领命而去,不多时便有几人匆匆赶来。好在今夜原要守岁过年,人也齐,只不过碍着萧璨方才要与裴玉戈关起门来亲近,这才都退了出去。 王府主事之人不过六七人,除去奉命去传信的郭纵未能及时赶回来,余下的包括典仪秋浓及顶着半个后院人名头的沈娘子都到了。来时他们都被暗卫告知了来龙去脉,此刻神情严肃,不见早一两个时辰前过年的松懈。 萧璨退半步将发号施令的位置让给了裴玉戈,从前遇到事也不是没表过态,可这此是自他二人成婚以来头次全员皆在时,正儿八经交接权利给对方。郭纵是最后一个到的,不过即使旁人无暇告知他情况,聪明如郭纵也立刻读懂了自家王爷的心思。 裴玉戈只披了一件大氅站在屋外石阶之上,略显瘦削的身形并未因冬夜刺骨寒风而弯折,纵使如画眉目让他天生较寻常男子少了些凌厉,可这一年来歷经诸事、心志不同于从前的他已少了几分脆弱阴柔之美,多了几分令人不自觉敬服的傲然风骨。恰如那迎风傲立的青竹,看似纤弱、实则韧而不折。 「事关重大,不妨是有心之人慾用调虎离山之计。我和明珠回府之前……郭管事、秋典仪。」凤目扫过他点的那二人,郭纵和秋浓同时应声,裴玉戈顿了下才接着道,「王府内务素日皆委于两位,今日我与明珠回府之前,就请二位务必将王府及书阁守得如铁桶一般。至于府内人心异动…便全权交由沈娘子代为督管。」 郭纵、秋浓与沈娘子三人齐声领命。 裴玉戈目光落在柯慈与师小南身上,略顿了下后道:「今日大狱一行註定无法小事化了,明珠不同寻常臣子,如今亦有人躲在暗处意图加害。两位长史多年行走于各公府之间,该是最明白其中利害。重华中毒之事绝不能只有我们雍王府出面收拾,想要摘出来就得把事情闹大。」 适时住口,两长史心领神会,师小南代为应声道:「下官明白该怎么做。宫门此时已下钥,下官会带上王府的牌子去相熟的太医及几位大人府中请人相帮,请王爷王妃放心!」 「正礼、狄群。」先前萧璨虽也提过培养徐正礼和狄群为裴玉戈办事,可二人甫一被委任便是这等大事。狄群行伍出身,绷着脸瞧不出喜怒来,徐正礼却不免应得有些慌。裴玉戈放缓了语气先安抚了一句,「不必心慌,你们尚未经歷过,不会让你们做什么惊心动魄的大事。」 二人这才沉下心,连忙请大公子吩咐。 裴玉戈颔首,吩咐道:「你二人在我们离府后过半个时辰再出府,分别去叶将军府和侯府,将今夜消息原原本本告知父亲与叶将军,请他们见机配合。我柜中有一枚叶将军府的令牌,是重华早些年赠与我的,正礼去寻来交给狄群,扮作叶将军身边将士不会有人注意。至于随行之人,便定白、孙两位校尉,点三十亲卫同行。」 第189页 三十人虽不算多,可若加上三十来匹马,那阵仗可半点不必巡城的千牛卫动静小,而这个人数也刚刚好不会给萧璨惹来过多非议。 萧璨从始至终只是静静站在裴玉戈身后一些,听着他发号施令不曾打断。院中众人领命各自散去准备,他才走过揽着裴玉戈准备回屋更衣。 「这么大的阵仗不打算请我出马么?」 一道声自院门口遥遥传过来,二人停住脚步转身。清瘦人影快步接近,方才那声虽然听着不怎么紧张,可来人脚步却极快,没一会儿便窜到了近前。 是余默。 「有人中毒却不找我?」 「并非如此。」裴玉戈轻摇头。余默医术如何,他作为病患是最清楚的。挚友中毒生死未卜,他也是压下心中焦急才布置好了大局,若可以,他当然更想请余默这样信得过、医术好的大夫替好友诊治。只是余默是太医院首的孙子,与萧璨私交甚好却并未参与这场夺权纷争中来,裴玉戈无意牵连无辜之人,因而略过了余默,「此事涉及朝政党争,余家三代医者,裴某更感念余医正医治之恩,不想你们捲入权欲纷争中来。」 余默却并不这么想,他直视着裴玉戈,淡淡道:「对大夫来说,病患便是病患,无关他是谁家的人。更何况,覆巢之下无完卵,我无心掺和与医术无关的事,却不代表我不懂、更不能让我置身事外。药箱我撂院门口了,劳驾一会儿去的时候捎我一程!」 老院正从前嫌弃这个孙儿不懂人情世故,可余默并非不懂,只是他不屑于去维护所谓的人脉关系罢了。 裴玉戈转过身子,郑重得向余默躬身作揖,不过后者往旁边一跳让开没受这一礼。 站起身时却见萧璨正与不知何时出现的暗卫小声说了什么,裴玉戈看向他时,萧璨挥手令那暗卫退下,笑着走过来牵住了自己的手。 萧璨的掌心暖热,亦如他这个人。 报信的小吏骑马疾驰在街道之上,两旁院子虽有火光照亮可却静得很。 不过马儿转过一条街巷后迎面正撞上一队身披轻甲的官兵,青衣小吏被拦立刻勒马站下,只当是碰上了巡街的千牛卫便没有下马,而是举起刑部尚书给的令符并主动出声解释道:「下官奉刑部尚书之命进宫急报,烦请让路!」 对面一人举着火把骑马走近些,似是要将那报信小吏的令牌照清楚些。可这一离近,火光将彼此照亮,那小吏也看清了对方的衣着,虽也身着甲冑,可却并非千牛卫的打扮。扭头对上那人的脸,笑得还有些瘆人。 「你们…呃!」 兜头不知被撒了什么眯了眼睛,惊慌失措之下反呛进口鼻里更多,不过瞬息,眼前便开始模煳,两眼一闭,接下来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撒药粉的那人一只手揪住了青衣小吏的官服将人直接拎到自己马上,像个货物似的脸朝着马横丢在鞍上,又腾出手勒住了有些惊着的马匹。 「头儿!搜过了,没有书信。」 那一队身披轻甲的兵卒自然不是千牛卫,而是奉命专门等在这里拦截人的。 为首的那个听了汇报点了点头,随后道:「人绑好了,待会堵了嘴随便丢到容易被人找到的犄角旮旯就成,只别给人冻死就行,爷让他明日活着。马处理了缰绳马鞍之后带回马厩里养着。手脚都干净利索些,做完了掩饰的痕迹再换了这身衣裳回去,散!」 第97章 学会狠心 刑部上下都不曾想最先赶到的会是雍王萧璨与其王妃。 刑部尚书姓许,出身算不得显赫,唯独品性还算正直。只是因着他为官过于谨慎,在刑部尚书这个位子上虽不曾有过大错,却也实不算出挑。萧栋用他更多还是因为这位许尚书没有根基,更会一心忠君。 是而此刻许尚书面上虽未对萧璨与裴玉戈说半个不字,可眼中打量却是难掩,将上次萧璨屏退他们与叶虞私下说了什么的事与今日最快赶来联繫在了一起,心中不由冒出了各种猜想,只盼着报信的小吏能将天子口谕请来。 因着刑部尚书并未阻拦,萧璨带着裴玉戈与余默迅速赶了过去,这一次,随行的亲卫并未阻拦刑部的人跟随。 狱中气味混杂不堪,还未走进便能嗅到一股血腥气,裴玉戈不由加快了步子。 已有请来的郎中在替叶虞施针祛毒,只是暂未见起效,裴玉戈凑近去看,见叶虞唇色乌紫,几近发黑的鲜血自口鼻缓缓淌出,人瞧着一脸死气、生机无多。 「赏景归时恰好碰上了刑部报信的小吏,听了这一出骇人听闻的大事,匆匆赶来,尚不知前因后果。只是刑部大狱并非寻常人可以来去自由之处,不知可否劳烦许尚书将叶中郎将中毒始末详细说予本王听听?」 萧璨偏头同跟过来的刑部尚书说道,短短几句算是交代了他缘何会先赶来的缘故。至于萧璨是否是真陪着裴玉戈外出赏景、又为何这般凑巧碰上报信的人,那便不是许尚书可以多加盘问的问题了。 「回王爷,微臣也是偶然听闻匆匆赶来查问。手下当值官员禀明说因着今日是除夕,照惯例即便是狱中囚犯也会给送上一小碟饺子,不过……叶虞及其家眷今夜吃得是外面单独送进来的,只说是将军府送进来的,狱卒说都用银针试过没有掺毒,这才让送了进来。哪知道夫妻二人吃了不久后,便口鼻吐血,如中了毒一般。」 第190页 萧璨此刻才状似听说叶虞夫人中毒的事一般问道:「晏少夫人竟也中了毒?此刻如何了?」 许尚书答道:「事态匆忙,微臣只能请来这附近唯一一位女郎中帮忙解读,只是…毒性难解,此刻两人尚未渡过中毒险境。」 原本已蹲在叶虞身边的余默闻言忽得抬头急道:「将人抬来,我一起救!」 许尚书看了眼利落将叶虞囚服扒开的余默,又看向萧璨,面露犹豫道:「王爷,大狱想来是男女分开,何况小郎中是男子,若是祛毒时也需这般,之后即便是救活晏氏,此地这么多双眼睛瞧着,只怕有碍她名节……」 萧璨闻言冲着许尚书灿然一笑,她笑得突然,莫名让许尚书觉得有些瘆人,喃喃唤了声王爷。 「那巧了。本王怕玉哥在外被风吹着,出来时带着幔帐,孙连青,去带人将这处四周挂上遮挡。」 孙连青招手,手下亲卫抬了几匹厚重的绢布过来,颜色虽艷了些,可挡在四周刚好让人瞧不清里面的人。 许尚书犹豫着还待再说些什么,原本一直沉默着的裴玉戈忽得开口道:「尚书大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在场之人皆知晓今日是为救人性命的不得已之举。刑部掌刑狱,最是公正之处,裴某相信许大人治下断不会出现嚼舌根的卑劣之徒,对么?」 「…裴中丞所言不差。本官自不会允许治下有卑劣小人,坏了刑部清白公正之名。」 事关自己的官声仕途,许尚书自然不会让问题从自己手下出去,后面便再没阻拦过。 晏少夫人很快被抬了过来,为她尽力拔毒的女郎中也跟着过来了,只不过躺在木板上的女人瞧着比她丈夫还要严重几分。 幔帐隔绝中人目光,只留了个方便打水打水的口子交由萧璨手下的女亲卫守着。 许尚书站在萧璨与裴玉戈二人身边,一时跟着沉默不知该说些什么。 萧璨不似上次那般将刑部尚书支走,而是任他留在身边,全程一言不发,只偶尔变幻站位为裴玉戈挡去不知从哪边吹来的冷风。 他是在等。 不多时,一名身着深绯官服的官员领着一官服凌乱的青袍小吏快步走过来。 许尚书看到那青衣小吏先是一愣,随即蹙眉问道:「朱令史,你怎么这般快便回来了?可有见到陛下?陛下怎么说?」 一旁的萧璨不着痕迹压下嘴角的浅笑,只见那姓朱的小吏面露难色,面对上司的质询犹豫了许久也答不出来。气得刑部尚书再次提高了声儿质问一遍,那小吏才犹犹豫豫答道:「启禀大人,下官…下官还没去宫里。」 许尚书皱紧了眉不悦道:「是禁卫将你赶了回来?你究竟是如何他们说的?!」 小吏摇头,支支吾吾了好半晌才嗫嚅道:「下官半路被一伙身穿甲冑的人拦住,然后…然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醒来时马匹不见了,还是被住在附近的百姓叫醒,这才回来…」 许尚书被气得唿吸一滞,再追问下去,那小吏却死活只记得自己见过一伙人弄晕了他。至于什么时候、在哪里、又说了什么,他竟全然不记得了。 萧璨和裴玉戈站在一旁默默听着,萧璨抬头对上裴玉戈略含询问的眼神,伸手过来借着为裴玉戈取暖勾了勾对方的掌心,裴玉戈哪里不知弄晕这小吏的手笔出自萧璨。 「这倒是古怪了!」 萧璨冷不丁在旁凉凉开口,许尚书顾不上沖无能下属发火,转过来道:「王爷指的是什么?」 「你可记得本王?」萧璨同那青衣小吏询问,后者先是一愣,小心看了眼萧璨的脸后摇头,换来萧璨一声轻笑,「许大人,先是有自称将军府的人轻易为叶虞夫妇送上掺毒的年夜饭,杀人灭口的意图昭然若揭,刑部至今对送饭之人全然没有头绪,后又有刑部报信的官吏当街被一伙身穿甲冑的人打昏,醒来时竟将前前后后的事忘了干净,连他为本王报信都不记得半分。一日之内,刑部接连出了这许多事,许大人不仔细想想癥结在何处?那幕后歹人阻拦刑部报信又为了什么?」 许尚书略想了想,沉声道:「王爷是猜测送掺毒饭菜的人和拦住刑部报信之人皆出自一人之手?」 「本王不善断案,只是觉得蹊跷。若非同一人谋划,怎能如此天衣无缝?叶虞虽因其岳丈被牵连进晏家的案子,可皇兄年前已解了叶将军的禁足并加以安抚,案子拖了这么久,这个时候却置将军府嫡长子于死地,总不可能是叶虞夫妇『服毒自尽』吧?」 许尚书如何不明白此事关键,纵然晏氏与叶氏的事均与他没有干系,可人若死在自己管辖之下,以他的身家背景,官途名声也算是到头了。 「臣多谢王爷提点。」 萧璨笑着摆摆手道:「言谢倒是不必。许尚书为官多年,即便本王不帮什么你也定能将一切处理妥当。只是眼下……本王以为比起你我二人干看着,还是尽快再派人向皇兄禀明此事才好,不然叶虞夫妇一旦有个不测,许尚书恐怕日后难做。未免此次再有什么不测,本王可以让手下典军校尉带人护送刑部的人去宫中。」 他说到不测二字时,裴玉戈手上稍用力攥了一下,萧璨回握以示安抚。 许尚书未察觉他二人之间的小动作,拱手拜了拜,口中不住道谢。 遮挡的幔帐此时被撩开,余默衣袖挽到小臂处,手上也沾了些黑血。 第191页 裴玉戈见他出来忙追问挚友夫妻如何,余默用尚且干净的手背摸了摸额上细密汗水,长舒一口气道:「毒都解了。命都能保住,只不过剧毒伤及经络……日后能否再习武从军只怕说不好。女的中毒更深些,短寿是一定的了。」 留得性命在总归是件幸事,只是裴玉戈想到挚友那般意气风发的青年将军此后怕是如自己这般再难拿得起刀剑,不免有些揪心。 「余医正医术精湛,重华与我不同,还望你…多多操心,想必将军府上下必会感念余医正的大恩!」 余默抬手制止裴玉戈的话头,淡淡道:「这毒我能解得了便不会看着病患砸在我手里。将来能否恢復,除了大夫左右,还要看他自己肯不肯听。至于你们谢来谢去的那套还是免了,我没兴趣。」 「余默是刀子嘴豆腐心,他这是答应了。」 余默白了萧璨一眼,也不顾及其他无关之人是否在场,便如寻常相处那般回嘴道:「就你话多!」 萧璨笑笑没有还嘴,挽过裴玉戈的手臂进去查看了叶虞夫妇的情况。 原本留在里面的两名民间郎中听旁人唤萧璨王爷,立刻放下手中东西,伏身低头跪在地上。 裴玉戈与萧璨走近了些查看,叶虞与其妻子并排躺在硬板床上,身上虽盖了层薄被,可狱中寒冷,对刚一脚踏进鬼门关的夫妻二人来说实在不是个养病的好地方。 「玉哥别担心,今夜叶虞不会一直待在这里的。」 去叶将军府上报信是裴玉戈下的令,他自然清楚这事闹起来,区区受贿的小罪名根本拦不住叶将军将儿子儿媳接回家中去。毕竟叶将军不同于裴绍和沈贡他们,是深受当今天子器重的禁军统领,萧栋不会寒了自己信赖的臣子的心。 「是我关心则乱。」裴玉戈攥紧了拳,末了又长舒一口气松开,转头同萧璨道,「我们回府去。」 萧璨找了个藉口光明正大最先赶到了刑部,只是接下来皇宫和将军府都会惊动,纵使心中记挂好友安危,但裴玉戈更清楚他们不能再在刑部大牢久留。更准确的说是他不能让萧璨再留在这里,那样影响远比叶虞中毒的事还要大。 孰轻孰重,裴玉戈分得清。 「好。」 从始至终,萧璨对于裴玉戈的话都没有提半个不字。刑部尚书自然乐得将这两尊大佛送走,不然宫里一旦来人,那么他即便再不愿意,也会莫名背上与雍王有私的错处来。 余默跟着回来了,只给那两个郎中留下了副祛毒的方子、又指点了施针祛毒的穴位。 他们回府时,除夕夜已过了阖家吃饺子的好时辰。王府灯火通明,留在王府的郭纵与秋浓带着一众人来迎,拥着裴玉戈和萧璨正往主院里走,顺口问是否要让厨房煮些饺子。 萧璨扭头正欲询问裴玉戈,见对方叫住了余默,似乎打算单独说些什么,便扭头吩咐道:「嗯,煮些饺子,只是无需多。另外再熬上两碗驱寒的姜汤来,无关之人今夜便让他们各自散去歇着好了。」 郭纵眼看萧璨迳自往主屋走,不由看了眼独自留下的裴玉戈,只是他什么都没说,只在院中挥了挥手,示意原本在院子四周戒备的暗卫散去。 「有事?」余默抱臂瞥了眼离开的萧璨,眼中虽有意外,却耐着性子问了一句,后面似是想到了什么又补充道,「若是你们那套谢来谢去的客套话便免了,我说能治就会尽力。」 裴玉戈轻摇摇头。 他裹着大氅站在风中,衣摆被大风吹得猎猎作响,可他人却始终站得笔直,余默对上他的目光才恍然察觉眼前人已换下了平日淡漠如水的神情。一双黑眸此刻竟显得尤为深邃,似是藏着什么余默看不懂的情绪在。 余默不懂,可他本能感觉到了哪里不对劲,不由搓了搓胳膊。 「自古医毒不分家,裴某想向余医正求一副……惑人心智却不害命的方子。」 第98章 疯子! 叶虞夫妇在除夕夜被毒害这事一处,註定所有相关之人这个年都过不安生。 所幸事态如萧璨所说那般发展,叶将军求到了天子跟前,虽说儿子儿媳仍是戴罪之身,可好歹人是平安接回将军府里养着了。 所有人都知道天子大正月里发了火,许尚书正月初一就被传进宫,挨了一顿训斥,刑部自尚书以下全都被罚了俸禄,更甚者连官职都被撤了。一时之间,朝野内外人心惶惶,生怕做错什么触怒天子。 裴玉戈除夕夜熬了小半夜,后面只睡了两个时辰便起了。 出了叶虞的事,他和萧璨自然不便按昨夜商量好的那般今日白天回去侯府。 裴玉戈起来用过早膳后便独自来到了书阁,此刻狄群和徐正礼侍立在小书房内,如实将昨夜奉命传信的细枝末节一一禀报清楚。 裴玉戈仔细听了,偶尔插话询问两句,确认诸事顺利后停笔抬眸道:「有了昨夜的事,我与明珠近几日都不便回侯府了。狄群,稍后你去郭管事那儿领了先前备好给父亲母亲的节礼,借着送礼的名头今日便回一趟侯府告知父亲他们,无需说太多,只说近来事多,我与明珠不便回去,请父母亲保重身子。」 「是,卑职明白。」 裴玉戈颔首,扭头又看向徐正礼问道:「余医正给的方子可已配齐送过来了?」 徐正礼答道:「回大公子,东西都已配齐,还是秋典仪帮忙将香末铺好。公子若要用随时可以点上。」 第192页 「丸药也配齐了?」 「是,余医正与药童赶着制了几颗出来。」 「差人都送过来,稍后你带着东西随我走一趟。」 徐正礼低头称是,同狄群一道领命出去。至于稍后要去哪里、又做什么,他虽全然不知,却没有直愣愣地问出来。 不多时,徐正礼一人端着东西回来,香盘上放着一樽青玉兽纹香炉以及一个不大的缎面锦匣。 打开锦匣盖子,里面盛着总共六枚小指指甲大小的深褐色丸药。裴玉戈取了一颗直接放入口中,嚼了两三下,那丸药的苦涩味道便溢满口中,好在裴玉戈这么多年各种苦汤药都尝了个遍,除了舌头有些麻,并没有其他不适。 待口中苦味消散得差不多了,裴玉戈才又捻起一颗,抬手递给站在他面前的徐正礼。 「大公子,小的也要吃?」 「香炉里是我向余医正特意求的方子,焚烧之时可惑人神智,这是解药。」 徐正礼看着手中的丸药表情有些不自然,他倒不是因为怕药太苦,而是隐隐感觉自家公子让他跟着去做的事不是什么小事。 「正礼,我知你此刻心中应是有诸多疑问。」似是猜透了徐正礼此刻的心思一般,裴玉戈主动开口解释,「我如今处境如何,你想来也能感知一二。今时不同往日,有些事我如今躲不了、也不想躲。说句发自肺腑的话,眼下我身边可用之人不多,既值得信赖又有些本事的唯有你,所以有些事,我想让你歷练着去办。」 徐正礼迟疑了下问道:「大公子是让小的变成王府那几位管事那样……」 裴玉戈先是点头后又摇头,他道:「是…也不是。接下新差事,你日后所见所闻乃至交际之人都会与从前天差地别,是要放开些胆子去做的,只不过我与明珠身份立场皆不同,在我这儿,无需你与郭纵、柯慈他们比肩,你自有你的长处。」 「小的先前只怕自己本事不够,耽误了公子的大事。如今得蒙公子器重,必定尽心尽力去学。」 徐正礼看着手中丸药,似是要彰显自己决心一般放入口中,嚼了两三下就生往下咽,此刻只觉舌头和牙花子都麻掉了一般。 「这解药是有些苦,喝口水。」 眼前推来一只杯盏,徐正礼嘴中发麻,大着舌头含煳道谢后拿起杯盏一饮而尽,只是那药丸的苦味在口中许久难以散去。 裴玉戈拎起壶又倒满一碗清水道:「你素日不怎么吃汤药,会觉苦得厉害也是寻常,且多喝些水缓一缓。」 药是苦药,只是待口舌发麻的感觉缓和了些后,徐正礼只觉得头脑无比清明。 裴玉戈撑着起身往书阁连通地牢的隐蔽入口去了。 「王妃。」 守在入口处的亲卫共两人,其中一人手里拎着一个不大的食盒。因着入口处连接王府主院的书阁,平日里亲卫并不守在地牢下面,只有每日送饭时才会下去人。 之所以敢如此安排,也是他们笃定了殷绪不会自尽。 地牢修在书阁之下,终日不见日光,只在靠近下来的梯子旁有几个连着排水渠的气口通气,不至于将人憋死,可也着实不足以令人大口喘气。人在下面待得久了,便会渐渐失去反抗叫骂的力气。 自然了,似这吃喝拉撒皆在一处的憋屈地方,气味着实不太好闻。 一行人下来时,徐正礼便按照自家公子吩咐将解药递给两名亲卫,他们是萧璨的亲信,自然不会对裴玉戈给的东西多加怀疑,接过二话不说便丢到口中嚼吧嚼吧咽了。 自殷绪被萧璨带人弄回来之后,这还是裴玉戈头回正经来见他,只是人此刻已不见昔日意气风发的模样。那身衣裳已在身上穿了不下十天,书阁暗室之内又无热汤新衣供殷绪洗漱更换,闷了这些日子,周身味道着实令人退避。 暗室之内不见天日,昼夜更替更是失了判断,初时殷绪还能靠王府亲卫一日三趟送饭的间隔约莫猜测过了几日,可随着被晾着的时日久了,他也渐渐没了那个算计的心力,身体的疲乏之感一日比一日重。 殷绪很清楚,即便萧璨并未指使人滥用私刑,可这样漫无边际、不知昼夜的日子过长了,他自己也会先一步失陷。无力感消磨着殷绪的心力,以至于裴玉戈一行四人来到他跟前,他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今日又来了人。 殷绪的目光顺着放在手边的食盒一步步挪到了端坐在一旁的裴玉戈脸上。短暂的呆滞了一瞬后,方才还如一团死水的人忽得直直做起,似是又找回力气般盯着裴玉戈一字一句道:「怎么是你来?!」 裴玉戈未立刻答话,而是抬袖轻掩住口鼻,似乎是被暗室内的异味熏到了。 拿捏人心这一道,裴玉戈原也是在行的,只是他从前不喜争执淡漠如水才没显出来这分本事,而他此刻越是轻描淡写用一个简单的动作表达轻蔑,对殷绪的刺激反而更大。 殷绪的身上没有镣铐,也没有被圈在笼子里,可跟着下来的亲卫自然不可能让她碰到裴玉戈。被按倒在满是泥灰的地面上时,殷绪尽力伸长的指尖距离裴玉戈衣袍的下摆仍有咫尺之隔。 徐正礼强压下刚刚的担忧,转过身去讲香炉中的香点燃,随便拉了个小凳放在殷绪伸手够不到的地方。 那香虽掺了些不寻常的药渣子,可香气调得却极温和,遮掩了从殷绪身上飘出来的霉味与臭气、却不会过于浓烈呛鼻子。 第193页 单闻香气也知是个中能人精心调配的好香……只可惜,它註定只是伤人神智的毒物。 裴玉戈看了一眼那裊裊升起的青烟,此时方幽幽开口道:「殷侍郎质问为何是我来见你,只是你在问这句话前可有掂量清楚自己的轻重?」 「你这话什么意思?!」 殷绪目光顿时警惕起来,他的筹码是礼王府,而他的倚靠则是太师府,似乎是裴玉戈全然不将之放在眼里的态度让他心底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来。 裴玉戈轻抚着冻得有些疼的手背,凤目微抬,留给了殷绪一个极『轻视』的眼神。 「裴某忘记告诉殷侍郎。令尊虽知你被困雍王府,却并无营救你的意图,近来他亲自请旨为你那过继的二弟求了职位……」 殷绪自然是不信的,他冷哼一声道:「裴玉戈,你这挑拨离间的本事未免太拙劣了些!」 「挑拨离间?呵!」 裴玉戈忽得笑了一声,他人本就生得极美,那笑虽是满含讥讽,可仍旧美得勾魂摄魄。 嘲笑得足够了,裴玉戈才幽幽开口道:「殷侍郎不妨动动你那脑袋猜一猜,明珠为何会知晓那处小院的存在?这京城之中,知晓这些事且期望你消失的可不是我与明珠。」 殷绪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慌乱。 知晓那处院子关了什么人,又是谁去管的,除了他和父亲及少数亲信之外,便唯有殷岫可能有机会探知,而他坚信父亲的人不会出卖自己,那么答案就显而易见了。 裴玉戈偏又在殷绪心思慌乱时再添一刀。 「那殷侍郎不妨再猜猜,你们兄弟都知道的事,我与明珠为何要放着一个绝不会与我们为敌的殷二公子不选,而选你?礼王府如何……如今真的还能成为你挟制雍王府的筹码?」 殷绪面上浮现挣扎之色,不过片刻,他忽得又换上了一副兇狠模样冷声道:「裴玉戈,你不必唬我!若真如你说的那般容易,那你还特意跑下来见我作甚?!直接杀了我,震慑我父亲岂不更干脆?!」 殷绪当然不是真的求死,相反的,他这是以进为退。 裴玉戈神色不变,不过心里对殷绪此时此刻还有余力去思考对方破绽有那么些许的肯定。 「殷侍郎到底是为官多年,你的提议裴某会记下。不过若让你干脆死了,委实对昔日那些受你父子及同党迫害的那些人不太公平。明珠不来见你,便是已断定你没有用处了,裴某虽不擅那些酷刑折磨,可想让人活着赎罪却也不是全然不懂。」 裴玉戈说这番话的时候格外平静,只是以他以往留给世人淡漠如水的印象,此刻用极轻柔的声音说完这一番话,仍然令听者不寒而慄。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暗室阴冷,殷绪莫名打了个寒颤,他牙关紧咬,费力挤出两个字。 「疯子!」 【作者有话说】 别拿豆包不当干粮,别当美人不能a! 第99章 攻心为上 殷绪因裴玉戈一反常态的言行而内心慌乱,既是因为裴玉戈说得有理有据容不得他反驳、也是因为那裊裊青烟迷惑了些许心智。 被关在王府地下暗示十来日通信全断,内心煎熬也比皮肉之苦要更磋磨人心一些,是而从头至尾,殷绪的目光都没有落在那香炉之上。 「今日话已说罢,殷侍郎早些歇息吧。」 裴玉戈施施然起身,原本伏倒在地的殷绪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愣是从两名禁锢他的亲卫手下挣脱了一下,往前扑了下,死命揪住了裴玉戈的衣袍下摆,大喊着别走。 殷绪的一切举动原本就都在裴玉戈算计之内,包括连起身离开都是在给殷绪提醒,所以这一下他自然没被对方惊到。 徐正礼抬眼快速瞅了眼自家大公子,见他凤目低垂、脸上毫无表情盯着地上的人,心中便已有了数,旋即放下刚端起的香炉,一脚踩在了殷绪手腕上还不着痕迹碾了下。换做从前,徐正礼绝做不出这等大胆之举。 他这一脚力量其实不算大,还不至于伤了筋骨,不过逼退殷绪确是足够了。 裴玉戈此刻并未出言褒贬,只浅浅颔首,算是认同了徐正礼『大胆』护主的举动。 「站住!不!裴玉戈,你等等!」殷绪捂着被踩疼的手腕,却顾不上计较身上那点疼痛,嘶哑出声再次喊住了裴玉戈,带着些口不择言的急切道,「你那老师的死……我知道是谁动的手,还有礼王府,这些事父亲都是避着殷岫的!说到底,他和皇后都是大伯的孩子,父亲无论如何也信不过,即使他投靠了雍王,你们也不可能从他口中知道一切,可我不一样!我还有价值!我们还能谈!」 殷绪此刻心绪不清,却还能点出整件事的要害,为自己活命挣得一线生机。 不仅如此,他到此刻说的还是『谈』,而非『求』,便说明了殷绪心里防线还未全然崩塌,纵使满身狼狈,仍留有城府余地,确实是有几分头脑的。 只可惜,他高估了自己、也错估了旁人。当日小院威胁萧璨是第一回,今日向裴玉戈翻底牌和谈是第二次,从头到尾,他都没试图揣摩过对方的心思。 裴玉戈凤眸微敛,侧头留给殷绪一个略显讥讽的轻笑。 打从殷绪说出殷绰最信任他、他什么都知道的时候,在裴玉戈这儿,他就註定和他父亲殷绰一样,没有任何无辜可言,只有死路一条了。 第194页 「我相信。」 薄唇轻启,给了殷绪短暂的安心。不过很快,殷绪便笑不出来了,因为裴玉戈并不打算今日便给他趁热打铁的机会,只敛眸淡淡道:「诸事繁多,想必殷侍郎想一一想清楚也需要些时候,裴某…过几日再来。」 过几日是多少日?殷绪笑容僵在脸上,他也顾不得从前名门贵公子的体面,手脚并用就要爬起来去追。可惜被磋磨了这些时日,他本就没什么气力留存,今日又被裴玉戈言语刺激,以致于心绪大起大落,那香他更是吸了不少进去,此刻哪里还能爬起来追人。 是而内心越慌,他越是手脚发软,趴了两回都只是在地上扑腾了两下,就算亲卫不出手阻拦,他也半点碰不到逐渐远去的裴玉戈人。 徐正礼捧着香炉快步跟上自家公子,两名亲卫跟在后面。 上去时,依旧是一名亲卫先行,在裴玉戈踩着梯子一步步走上来时伸臂供他借力,甚至体贴得在徐正礼上来时帮忙接过香炉,等人站定了才还回去。 暗室入口处还有别人在,见到裴玉戈上来,两名美貌女子齐齐欠身行礼道:「参见王妃。」 裴玉戈一见二女,心中便已明了,随手理了理衣袍道:「明珠让你们过来的?」 秋浓低头应道:「是。前面来了客,熟客生客都有,王爷先去招唿着,嘱咐婢子们在此等候王妃,但令我们不得耽误了王妃的正事。等您忙完了,再伺候王妃更衣去前院正堂见客。此刻,侍女们都在书阁之外候着,只等王妃召唤。」 书阁的暗室到底是王府的秘密,纵使能入得主院伺候的都是忠心之人,可也不是什么都能让人随便听了看了的,秋浓这般安排倒也妥帖细緻。 裴玉戈颔首,率先提步往书阁内可供小憩的屋子去,秋浓自慢一步拐去门口唤人,剩下的人则跟着裴玉戈过去另一处内室。 绕过屏风,裴玉戈坐在矮榻上稍歇,抬眸见那香炉此刻已被跟着来的沈娘子接过,并非常自如取来房内盛水的壶,掀开炉盖浇水上去灭了焚烧的烟。 这番利落,倒是不需裴玉戈再多言提示什么了。 沈娘子捧着香炉,欠身微笑着同裴玉戈搭话道:「王妃今日用着这香可有觉得香气不妥的地方?若有,尽管说予妾身听,妾身回去便重新配过。」 裴玉戈闻言不由去瞧沈娘子,他顿了顿方开口问道:「这炉中药香是沈娘子调配的?」 直言药香,也是在明着问沈娘子是否清楚这里面药粉原本的用处。 沈娘子毫不避讳,笑着答道:「正是妾身。当日余医正配了药是交到秋典仪那儿的,秋典仪知晓妾身爹娘出身太常寺,于祭祀香道颇有了解,这才拜託妾身帮忙调配制香,希望能为王妃尽一份力。」 裴玉戈眸色微沉。关于沈娘子的来歷,他只从萧璨那儿听说是遇人不淑,被夫家送来讨好的,却不晓得沈娘子也曾是官宦千金出身。只是此刻并非详谈沈娘子出身来歷的时候,是而他也只是微微颔首道:「沈娘子于制香一道颇有天赋,裴某今日焚香觉得刚好。之后每隔三日,便要劳烦沈娘子一次了。」 沈娘子欠身行礼谦道:「不敢当王妃如此客气,妾身自当尽力。」 秋浓此时领着人进来,沈娘子说完了话,抬手沖两名亲卫打手势,那二人自然乖乖跟着她退到屏风之外。 到暗室那等污糟地方走一趟,身上衣服自然是要重新换过的,服侍的侍女都是平日的熟面孔,也因着这个缘故,裴玉戈抬手阻止了徐正礼再为他做那些近身的小事。徐正礼也明白自家公子提拔他的用意,只顿了顿便瞭然收手退到秋浓那边。 「方才没来得及问,今日都是何人结伴拜府?」张开双臂让侍女帮忙系玉带腰佩时,裴玉戈开口问起了今日的客人。 如今正是年节,正月初一,各府之间拜年送礼本也是寻常事,可能够入得了王府大门、还能令萧璨亲自作陪并差人通知他也过去的人却不多,裴玉戈需要先弄清来客身份,心里方好有个数。 秋浓回道:「宗亲之中,寿王府、礼王府、楚王府、靖北王府都来了人。朝中…是太师父子到了,大理寺和御史台也有大人到,只不过在府门前碰上了太师和楚王孙都到了,他们便留下了礼单礼品和拜帖,另约时日再拜府。各王府都是乘自家马车来的,前后脚,倒不见结伴来的。」 「今年这阵仗倒是大……不过怕是明珠节前宴上那番话,他们今日过来心思各不相同。」 萧璨今年在京中过年,虽说正月初一串门拜访也是寻常事,可寿王礼王都是长辈,本可以等萧璨主动上门,正月初一不仅来了,还没有留心错开时间、故意选择同一时间上门,只怕拜访是假、打听虚实才是真。 「几家王府都来了什么人?」 秋浓回道:「寿王府是世子父子来的、礼王府和靖北王府都只有世子到了,楚王府如今只有王孙在京中。」 裴玉戈敛眸沉思,侍女替他打理好了衣冠便主动退开。 抬眼看向徐正礼,便想起了派出去报信的狄群。萧旸和贺飏兄弟二人过来一个,只怕也是听了狄群回话后才冒险过来的。 「今日是秋典仪当值,那可知狄群是否已回府了?」 裴玉戈清楚秋浓虽名义上是王府典仪,实则同郭纵一样掌握着整个王府内外的动向,这才直接问对方。 第195页 秋浓确实清楚,恭敬回道:「是,同贺世子一道回来的,还在堂上。」 如此说便是狄群跟着回来时被人瞧见他和贺飏一道,不方便一入王府便立刻回来,暴露了他是王府派出去的人。 裴玉戈颔首表示明白,转头同徐正礼吩咐道:「正礼,你速去换身体面衣裳来,稍后随我去见客。」 徐正礼也是在外做过正经主事掌柜的人,刚刚在旁听秋浓提起正堂来的宾客都是什么身份,自然知晓分寸,他主僕二人见自不必说其他多余的。 不多时,徐正礼便折返回来。他换的一身深栗色的新衣,领口袖口翻折处绣了吉祥团纹,虽说年节穿这颜色显得老气了些,可这一身倒多少能让人瞧得出他是裴玉戈的亲信而非近前伺候的小厮。 秋浓思考周全,在裴玉戈出门前提前奉上汤药和党参碾碎后搓成的小丸子。 接过空了的药碗,秋浓向旁边让了让,原本站在她身后的一名有些脸生的侍女显出身形来,欠身向裴玉戈行礼。 在此之前,裴玉戈甚至没注意到秋浓身后还有这么一个人存在,再看侍女脸上的模样,他敛眸开口道:「你是王府亲卫出身?」 『侍女』欠身回礼,礼数神态挑不出半点异样。尽管低垂着头,可这一瞥也能隐隐窥得她那张年轻貌美的容颜,也只有她开口回话后,方才印证了裴玉戈猜测不错。 「卑职青琥,是孙校尉执掌的死士营一员。奉校尉指派,自今日起与死士营青逐共同为王妃效死!」 「死士…」 裴玉戈听到死士营时其实是有些意外的,大约是没想到萧璨府中不仅卧虎藏龙,竟连死士都有,更没想到的是八面玲珑的孙连青手里竟掌握着王府所有的死士。不过知道后,有些事他倒是能想得通了。 为何孙连青看起来比白桥更懂揣度人心,职位却在白桥之下,只怕除了身家不及之外,还有萧璨私下的制衡考量在里面。 「王妃?」 秋浓在旁轻唤了一声,裴玉戈迅速回神,敛起审视的目光,淡淡道:「走吧。」 【作者有话说】 抱歉抱歉,节前病了几天,实在头晕没爬起来更新。春节会尽量多更新哒~ 第100章 断袖 裴玉戈一身绛紫常服走进正堂时,原本闲谈的声齐齐止住了,一时间众人目光都落在了他身上。 他人本就生得极美,早年淡泊不争,鲜少穿深色的华丽衣裳。如今与萧璨在一起久了,他性子渐渐放开,连带素日着装也亮眼夺目了不少。其实只看裴玉戈那副天人之貌,他确实更适合朱红、绛紫这般极艷的颜色。饶是在座都是见惯了美色的宗亲权贵,见到裴玉戈的那一刻,目光仍是不由被他吸引。 「玉哥。」萧璨伸手牵起裴玉戈递过来的手,二人快速交换了个眼神后,裴玉戈走到了萧璨左手边的主位。 堂中无论年纪辈分还是爵位官阶,多的是比裴玉戈高的宗室,可今时今日,他却能坦然坐在上位。 落座之后,自有侍从及时奉上新茶。裴玉戈颔首致意,转头十分自如同萧璨聊道:「方才你们闲聊到哪儿了?我没扰了诸位的好兴致吧?」 萧璨含笑回道:「不过是有一茬儿没一茬儿在闲聊罢了,哪有什么正经话。」 裴玉戈闻言,目光飞快扫过堂中众人,其中便包括了隐藏身份站在贺飏身后的狄群。随即他谦和一笑道:「诸位请随意,冬日睏乏,我且先听着便是。」 寿王世子父子坐在左下首,离裴玉戈最近,这会儿最先开口的也是萧兴邑。他们父子俩今日目的最是单纯不过,故而也没什么顾忌。 「不过是亲戚里短那些闲话,随便说说。往年明珠不怎么在京中过年,别说我们这些叔伯找不到,就是陛下也没找到什么好由头让他乖乖留下。今年也是才成了家,才老实了些没往外面跑,好歹这大年初一能让咱们一家子亲戚坐到一块说说话。」 皇室宗亲不比寻常百姓家中,过年一大家子能热热闹闹的。萧璨不喜规矩拘束,往年总是不在京中,赶上那几年他年纪尚轻,府中虽也收了不少美人,可到底没有一个有正经名头,皇帝也就没强留这个弟弟一定在京中守着规矩过年。是而除去宗族那些老顽固长辈,众人倒也都习惯了过年拜访略过雍王府这一家。 今年却是有所不同,萧璨人在京里老实过年,赶上年三十夜里禁军统领之子在刑部狱中险些被毒杀,又『恰好』萧璨是第一个赶到并施以援手的。于情于理,今年初一这门都必须串一趟。不过和寿王世子父子俩不同,正堂之内余下众人皆是各有各的目的。 寿王世子这边刚说完寒暄的话,礼王世子萧兴海便把话头接了过去,直言:「四哥这话说得正是。人都说成家立业,侄儿这可不是应了这句话,自打去年生辰前成了婚,上朝的日子虽不算勤,可御史台内外一干正事可是没少忙。年前还主动请缨去北境宣旨,到底是成了亲有了担当,来日必堪大用!」 萧兴海这话乍一听似乎没什么毛病,可萧璨和裴玉戈如今都知道礼王府与殷绰有所勾连、且当初刺杀萧璨的幕后指使多半也出自礼王府,他二人听这番话,着实觉得刺耳了些。 萧璨放下茶盏,目光左右流转,继而打趣道:「四叔和五叔这话……是在点我呢?不学无术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今日当着玉哥和两位堂兄弟的面儿,叔父们可得给本王留些颜面才是!」 第196页 话说得谦和,可萧璨就不是那等守礼的人,他这声亲王的自称一出,目光落在萧兴海脸上,俨然已是暗中提醒。在座众人若只论辈分,萧璨自然是晚辈,可同为宗亲,他是正经亲王衔。萧兴邑和萧兴海都只居世子之位,论主客尊卑,在座没人能越得过萧璨去。 萧兴海飞快扫了一眼事不关己安然品茶的萧兴邑,如何能不清楚萧璨这话是冲着自己来的,只是面上大家说话都留着分寸,他倒是也无需过于惧怕什么,从容回道:「好好的年节,咱们自然不说那些扫兴的话,只是由衷感慨。明珠如今进益颇多,想来三哥和三嫂在天之灵也会欣慰!」 如果说萧兴海最开始那句是暗中试探,那这会儿他再开口,那话便是故意膈应人了。褚王夫妇过世得早,且其中掺和了当今天子及夫妻俩被下毒的事,不知情者只会觉得萧兴海这话说得不太吉利,可对知晓当年大概的萧璨来说,萧兴海的话无异于在他心口扎刀子。 「大过年的,五叔倒真会惹本王伤心。」 萧璨只是随口应了一句,听不出他情绪如何,而裴玉戈在短暂的愤怒之后立刻就明白了对方的真实目的。 前两日靖北王世子的接风宴上,萧璨为替萧旸他们转圜而将温燕燕留下证据一事说出。礼王府和殷绰一定清楚证据和殷绪的人都掌握在萧璨手中,萧兴海在这个时候提起褚王夫妇,为的只怕是确认萧璨或者说当初的温燕燕对褚王夫妇之死是否知情。事关自己的生身父母与兄长,对方在赌萧璨能否掩饰得过去。 裴玉戈此刻心中无比担忧,可他更清楚自己与萧璨一样,一言一行都被盯着,绝不能在此时此刻露出一丝破绽。如若此刻他立刻去留意萧璨的神色,反而容易教堂中有心之人认定自己知情,最好的法子便是以不变应万变。 强忍下心中担忧,面上不显露分毫。裴玉戈端起手边茶盏,目光顺势扫过与萧兴海坐在同一边的萧揽与楚王孙萧远英。这两个年轻人,一个心思细腻、一个有求于雍王府,自然看得懂裴玉戈的眼神。 「璨堂兄。」有些出乎裴玉戈预料的是,先开口竟不是性子开朗跳脱的萧揽,而是自入京后便没什么存在感的楚王孙萧远英,「小弟独自在京中过年,甚是孤单。昨夜在京中宅邸里想了大半宿,今日大着胆子过来想在堂兄府上过个年。我自知有些唐突,只是…仍盼堂兄允准成全。」 老楚王是先肃帝子嗣,皇位传到如今天子这一辈,楚王府已经不算是嫡系宗亲了。楚王府满门上下就这个嫡孙儿被送到京城独住,其身份尴尬可想而知,如今他姑祖母一家牵连进大案,外人虽不明说,可这半年多的事轮番下来,萧远英自己心里清楚得很。别的王府要么是没有交情,要么是分量不够,思来想去,也唯有忽然冒头的雍王府最适合投靠,左右他一个少年人,卖卖可怜倒也能换来些同情。 选在今日各府宗亲都在的时候开口,既是因为他注意到了裴玉戈刚刚投过来的眼神,也是因为此时此刻他放低姿态、比不得私下单谈,萧璨不好拒绝他。 萧远英有自己的小算盘,在场都是人精,自然都听得出来。裴玉戈也不例外,不过他更关心萧璨此刻的状态,借着楚王孙这番请求,他侧头去瞧萧璨神情,只不过目光仍是先扫过萧兴海,也是进一步确认他心中猜测。 叶虞中毒、晏氏父子下狱,如此关键之时,楚王孙早就成了朝中一块烫手山芋,一直默不作声的殷绰自然也关心萧璨的决定。 萧璨笑道:「都是一家人,谈什么准不准的。只是我这王府里人不多,也算不上热闹,你若耐得住寂寞,这几日你想住自然住得,外院的园子随你挑。」 萧远英喜不自胜,忙拱手道:「多谢堂兄!」 「说到热闹,王爷府上到底还是人少,膝下也无子嗣,未免冷清些。」殷绰开口,瞬间令堂中气氛又冷了下来。年长者过年提及子嗣本也是寻常事,可裴玉戈是男子,这朝野上下无人不知,自然不可能有孩子。他这一开口,一时不知是针对裴玉戈还是萧璨,不过殷绰再开口,下一句便明明白白将萧璨也扯了进来,「臣听说去年陛下和皇后娘娘曾想给王爷选几位高门出身的侧室,延续皇室香火,其中不乏名满京城的才女佳人。王爷素有爱美之心,怎么最后竟一个没选?」 萧璨素有风流纨绔之名,以往对各府赠送的佳人从不曾推拒。大婚之后虽也传出了些流言来,可到底他没真收一个入府,活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虽说裴玉戈有天人之姿,为了他瞧不上寻常庸脂俗粉倒也不是说不通,可在有心之人看来,这其中必然是有蹊跷的。而一旦怀疑的种子种下,今后萧璨再有动作,必受限制。 裴玉戈撂下茶碗,目光扫过殷绰父子,他故意多看了眼殷岫,为的就是让众人注意到自己故意表露出来的敌意。 「裴某以为,太师该是清楚个中缘由的,毕竟令郎……」裴玉戈没把话说全,但已足够众人想像了。 拈酸吃醋、与人争宠并非君子所为,更于名声有碍。只是裴玉戈更清楚,比起自己的名声,萧璨更重要,所以此刻他来做这个善妒的『恶人』是利大于弊的法子。所幸殷岫与他们是同谋,彼此也都不在乎流言名声,裴玉戈也不怕殷岫当场反口。 殷绰面上笑容不减,只道:「犬子姿容平平,实在称不上是佳人。王爷身份贵重,侧妃入得了宗室玉牒,谨慎些倒也寻常,只是怎得妾妃美人也不选一些。身份虽低了些,可绵延子嗣确是足够,她们生下来的孩子自然必不得世家贵女所出,抱给王妃养,也免得陛下日后对王妃颇有微词。」 第197页 「太师这话说的……」萧璨一瞬练了笑容,变脸之快,甚至令在场众人诧异,「你是请了皇兄旨意,今日特意来教训本王和王妃的不成?!」 殷绰纵横朝堂多年,虽还没有坐上丞相之位,可这些年来被人捧着敬着,便是天子也不曾被当众冷待奚落过一次。萧璨突然不循常规翻脸,还是当着众宗亲的面,着实是一点脸面都没给他留,殷绰的脸色白了又青,却反驳不得。 「臣断无此意,还请王爷见谅。」 萧璨似是不懂见好就收,闻言不咸不淡地应付了句道:「本王一时气性大,太师千万别同本王置气。」 「王爷得陛下爱重,臣怎敢与王爷置气。」 萧璨也不应声,更不叫殷绰父子坐下,算是将自己娇纵任性的性子贯彻到底了。 末了,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般忽得主动开口道:「至于太师方才疑问,也别为难玉哥了。本王为你答疑便是。」 殷绰此刻强压脸上不快,尽力周全了礼数,仍然态度谦卑道:「还请王爷赐教。」 「赐教说不上。只是本王去年自大婚后才晓得……自己竟是断袖,不爱女娘爱男郎。对女子都没有兴致,也就谈不上绵延子嗣,纳了也白纳,便干脆不祸害那些清白姑娘了。不知这个回答……太师觉得是否满意?」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春节快乐呀~~ 第101章 耍赖 「纳妃与否是王爷的私事,臣无权过问、更无责问之意,王爷多心了。」 满不满意的话怎么答都是错,殷绰到底在朝为官多年,虽因着萧璨突然翻脸而有那么一瞬脸色未变,但很快就敛起失态。同萧璨告罪时,姿态摆得很低,教人拿不住什么把柄。 「或许确如太师所言,是本王一心庇护,见不得旁人惹他烦忧,难免迁怒、有失言之处。」 萧璨忽然又变了副口吻,难免惹得在座之人皆心生疑惑,殷绰面上却不见丝毫放松,尽管面上来看是萧璨主动松缓下来,甚至隐有解释求和之意,可不知是否因为打心眼里对雍王不喜,他没有半分松动。 事实上,他提防得对,因为萧璨说完那句软话之后,话锋一转便道:「不过太师当真是皇兄倚重的栋樑贤臣,府中嫡长公子自年前失了音讯到如今…得有十来日了吧?亲儿子丢了,太师竟还能空出些心思来担忧本王的私事,按说本王与太师的师徒情分不深,原是没想过太师能为本王操心至此的。」 有那么一瞬,殷绰几乎要掩饰不住眼中恶意,毕竟萧璨的话在他听来与威胁无异。 「臣身为人父,自然关心自己的孩儿。只是为臣者,先社稷后小家,太过儿女情长未免担不起社稷重任,孰轻孰重,臣自然分得清楚。」 这话自然是在内涵萧璨,刚刚他亲口认下自己为了护短迁怒朝臣。 至于殷绰那句担不得社稷重任的话,裴玉戈在旁听得认真,借着饮茶的间隙,抬眸打量对方。立场相悖,他不得不去思考殷绰对先帝遗诏之事知情多少。 萧璨与殷绰这头言语犀利,在座众人听得面色各异。 萧揽显然听出来不对劲了,只是还没等他开口,就被父亲不着痕迹按住了。以寿王府的立场及地位,他们今日单纯就只是过年拜访来的,不该随意介入他人恩怨之中,更何况还是这种涉及皇权与党争的纷争。 萧兴邑携子起身告辞道:「今日本是为了送节礼而来,叨扰多时,不便久留,我父子二人这就先告辞了。」 「四叔慢走。」萧璨颔首致意,并未多加挽留,只令守在堂外的郭纵送父子俩离去。 堂中余下众人各怀心思,便只有寿王世子父子主动离去,有一搭没一搭闲聊试探着。 「爹,为何这么急着出来?您还不让我帮着说两句……」萧揽憋了许久的话,待坐上回府的马车,内外都是自己人了才得以开口。 萧兴邑眉头微蹙,却没有斥责自己儿子,而是淡定反问道:「从礼,你可有注意到明珠今日是如何称唿我的?」 「说起称唿……堂兄今日确实一直未唤爹一声舅舅。」 萧兴邑再问:「那你觉得明珠不唤为父舅舅的原因会是什么?」 萧揽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低着头认真思考起来,显然人已经过了刚刚那股子冲动劲儿。而萧兴邑提出的问题确实直击要点,但凡同萧璨亲近一些的人都能觉查出他异常的称唿。 良久,眼神已有所转变的萧揽才抬起头答道:「孩儿明白了。是因为方才堂中有殷太师在,孩儿一言一行代表了咱们寿王府,贸然插手,只会给祖父惹来麻烦。」 「不错,但不全,你忽略了明珠的抉择。今日打他一露面,就不曾对你我父子过多亲近,也刻意避讳了从前亲近的称唿,这便说明他是早想好了的。论嘴皮子功夫,他也不见得输给太师,我拦着你,也是不想你贸贸然回护,坏了明珠的安排。」 萧揽点头表示知道,只是心中尚有疑惑,他喜怒形于色,一露神情便被当爹的瞧了去。 「还有不解之处?」 「爹,我只是不明白,堂兄他究竟要做什么?上次接风宴也好、今日拜访也好,我总觉得他好像…变了。」 萧兴邑闻言轻嘆了口气。自己儿子虽只比萧璨小半岁,可人自小是蜜罐子里泡大的,被宠得天真烂漫,少有城府心机,完全不像是弱冠之年的宗亲子弟。对于儿子所说的萧璨变了,萧兴邑却并不觉意外。 第198页 「从礼,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你熟悉的那个萧璨才不是他本来的秉性呢?」 一个人不可能忽然间转变那么大,唯一能解释得通的就是他们先前自以为十分了解的『萧璨』或许本来就不是萧璨原本的模样。联想到自去年温燕燕遇害、萧璨回京,再到后来与襄阳侯府公子结亲、接手温燕燕未尽之事。 桩桩件件看似是萧璨随性胡来,可结果似乎都是对他有利的。御史台尽在掌握、那个尸位素餐的大理寺卿被下属顶替、温燕燕那桩谁都不敢查也不想查的命案有了进展……萧兴邑并不觉得这些事是一个不学无术的真纨绔能在半年做成的。 「爹…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面对儿子的疑问,萧兴邑摇了摇头,这一点他倒没有撒谎。 「我只是经验之谈,真正知道的或许并不比你多。总之……你这性子还是太不稳重了些,回去多同你祖父学着些,也别整日胡闹没个正形。你这样,来日议亲,少不得要被人轻看了去!」 提起婚姻大事,萧揽显得郁闷了不少,苦笑道:「爹快别提亲事了,平日里娘和姨母整日念叨就够儿子受得了!」 「你啊……这一点倒真该学学人家明珠。」 萧揽小声嘟囔道:「那我说了想寻个裴大哥那样的,你和娘又不乐意。」 当爹的耳朵灵,一听便瞪眼道:「裴公子那样绝世风华的人物,不论男女,你倒是先给我和你娘寻来一个啊!光会为难我俩,那是我们不乐意么?!」 提起儿子的婚事,萧兴邑倒是少了几分谈正事时的严肃,一心只在乎未来的儿媳妇。 「我觉得堂兄今日有句话说得不错。若是不喜欢,何苦耽误了人家清白姑娘,左右儿子还年轻,爹你们就别着急催了,说不准哪日我就给你们领回……」 话没说完,又被亲爹一个眼神给瞪闭嘴了。 「家风礼教尚在,不许胡来,听到没?」 「…听到了。」 「明珠…你今日原不必为了我与殷绰针锋相对的,只怕会对你日后不利……」 提起白日里的事,裴玉戈心事重重。 「没什么不值的,即便我不挑明,他也已经断定他儿子在我手里,本来也没什么转圜的余地。」 萧璨抬手挥退侍从,边说边踏进池子。外面虽是冬日,可浴房内的地龙池子都已经烧热乎了,便是只着单衣坐着也不觉寒冷。 池水不深,似萧璨这身量的男子跪坐在池中也不过是堪堪没过了腰,裴玉戈披衣坐在池边,那水只到他膝盖处。 「话虽如此,仍是不值当的……明珠!」 裴玉戈话未说完便焦急握住了萧璨正解他衣带的手,萧璨一副全然无所谓的模样歪头笑道:「玉哥同我成婚半年有余,怎得脸皮还是这样薄?玉哥只管说你的便是,我办我的『正事』。」 萧璨动作极为灵活,裴玉戈根本制不住他。虽说他二人确非第一次亲近,可瞧着那人跪在膝前笑的模样,仍是止不住又羞又喜的心思来。 脸颊被热气熏得泛红,裴玉戈一手扣住池边的鹅卵石,努力平復着心绪,尽量令自己能够正常开口。 「明珠,其实你不必做这么多的。」 萧璨手撑在裴玉戈膝上,仰头看着他,故意逗道:「玉哥指什么?我此刻愚钝得很,玉哥得说明白些。」 「我不在乎那些虚名,旁人愿意耻笑议论便随他们去。我唯独…不想成为你的负担……!!」 一瞬的惊愕之后是欢愉,就像在脑中炸开的火花,令裴玉戈眼前一白,身子不由一僵。 他抬手,下意识咬住自己的手背,才不至于发出什么异样的声音来。 然而此刻的他,说不出拒绝的话语,更不敢低头看。 从未有过的欢愉给予身心极大的冲击,裴玉戈并没能坚持多久,不过最后一刻,他还是用力将人推开了。 咬破舌尖让自己保持清醒,只是气息不免有些紊乱。 「明珠,你不必…做这种事的……」 萧璨唇角带笑,人凑近了些,不答反问道:「玉哥只说方才快不快乐?」 被这么一本正经『欺负』,裴玉戈哪里是萧璨的对手,『你』了好几声也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反被萧璨捉了手过去。 裴玉戈左手手背处见了血,是他刚刚情难自制时弄伤的。 萧璨拇指抚过那道伤痕,轻嘆了口气道:「玉哥下次可别再对自己这么狠了,你这定力……我瞧着心里头害怕。」 说是害怕,更多的还是心疼。 今日此番浅尝辄止,萧璨也没再继续做什么,方才不过是一时兴起,不想让裴玉戈继续说那些『扫兴』的话。 「明珠,你今日同殷绰翻脸,可是还有其他打算?」 萧璨坐到了裴玉戈身边,见他颊上红晕褪去,一本正经同自己谈正事,忍不住捧腹轻笑。 被裴玉戈问起因何发笑,萧璨无奈摊手道:「玉哥,你我此刻这个模样,你当真要现在与我谈正经事?就不怕我中途抵挡不住美色,再做出什么混帐事来?」 这次裴玉戈倒是没中招,他摇头轻笑,撩了把水,胡闹似的泼向萧璨。后者一个灵活闪身躲开,又成饿虎扑食状扑过来。 裴玉戈也没想着要躲,就那么与萧璨四目相对。 他抬手,将人拥住,手掌轻拍对方后背,那来自年长者的安抚沖淡了原本的暧昧。 第199页 萧璨头枕着裴玉戈的肩,喃喃道:「玉哥耍赖~」 裴玉戈回以微笑,哄孩子似的又拍了拍对方的头。 「乖~下次一定。」 第102章 罪有应得 「大公子,药和香都配齐了。」 徐正礼如三日前那般端着加了药粉的香炉进书阁时,抬眼便看到了站了一屋子的人。 裴玉戈身边鲜少会围这么多人,不过除了狄群之外,其他几个都是王府的生面孔,也就只有站得靠前的孙连青他还眼熟一些。 桌后之人应了一声,徐正礼回神,捧了东西送到桌旁,单独端了当中一碗黑漆漆的汤药放到自家公子手边道:「属下来时,余医正嘱咐给公子您新换的汤药,说味道虽比从前的酸苦了些,但不比一日三顿喝,请您务必趁热服药。」 裴玉戈闻言放下手中那支笔,沖徐正礼微微颔首后端起汤药,后者放下东西后退几步站到了离狄群近些的地方,同孙连青那边隔了差不多两个人那么远。 「还有一人未到,我这儿同明珠一样,没什么天大的规矩,私下里都不必太拘谨。」 裴玉戈端着药碗小口小口地喝,既是因为人还未到齐他并不着急,也是因为今日这新换的药着实有股说不出的酸苦口味,他喝不太惯便也喝得格外慢些。 书房内两拨人互相看了看,不过谁也没先开口说什么,只交换了个眼神便全当认识了。 不多时,书阁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女子绕过屏风出现在几人面前,竟是沈娘子。 风韵犹存的美妇人左右瞧了瞧,最后站在了两方中间空出来的地方,欠身向裴玉戈盈盈一拜道:「妾身来迟,见过王妃。」 裴玉戈微微蹙眉将那碗中汤药一饮而尽,身侧安静侍奉着的大丫头春怜奉上干净帕子给他擦去唇边药渍,而后安静退到裴玉戈身后不远处的角落,恍若整个人不存在一般,自始至终没发出多余一声。 「今日召诸位前来,一来是为告知你们王府日后大计、且让你们心中有数些,二来……无论从前出身如何,今后诸位便都归于裴某麾下办事,总得先让你们互相见上一见,彼此熟悉些,也便日后精诚合作。」 众人齐声称是,神情也都无比认真,显然是将裴玉戈的话听进去了。 裴玉戈环视众人后接着说道:「明珠心境不比从前,将来处境也势必会大不相同。这些时日京中发生的事,我想诸位或多或少知晓一些,如今既分到了我这儿,裴某也不瞒着,干脆同你们交个底儿。日后我要做的……是为明珠扫平前路一切窒碍!这条路不好走,或许还免不了离经叛道,所以今日直言。我必给予诸位全心信任,也望诸位…尽力帮我。」 「属下必为大公子鞠躬尽瘁!」 徐正礼是第一个回应的,他如今学着改了口,也不在意小人自称了。徐正礼之后便是狄群,他二人是从襄阳侯府出来的,对于大公子的命令自然没有二话。 在之后便是孙连青,他是代两名死士答的,不过与徐正礼狄群答应得干脆激昂不同,他答的是:「卑职等奉王爷之命听从王妃调遣。死士营上下活口六十有七,均是受王爷大恩大德之人,自当为王爷王妃效命,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死士营的人数虽不及王府亲卫的零头,可这几十个人是实打实肯为萧璨豁出性命去的,关键之时,便是一把坚不可摧的利刃。孙连青虽然并未立刻将名册等物尽数交出,可这番禀报却足够算是当众将死士营交付到了裴玉戈手上,这其中仰赖的自然是萧璨对裴玉戈的信任。 「既是忠心之人,必不会教你们轻易舍了命去拼,孙校尉日后仍需同从前一般,放能让你手下将士成为明珠手中利器。」 孙连青垂首称是。 裴玉戈目光转向沈娘子,他今日唤对方并非是要听什么忠心,便没等沈娘子说什么,先一步开口道:「今日让沈娘子过来,想必明珠已先一步代为转达裴某的打算了。」 美妇人欠身回道:「是,王爷已同妾身交代清楚了。王爷和王妃要做大事,妾身虽帮不上主子们的正事,可生在后宅、从前也做过人家里正头娘子的。日后但凡有什么魑魅魍魉冒出来,都逃不脱妾身这双眼睛,王妃尽管放心筹谋正事。」 「前两日听旁人有意提起我才想起来,之前一直没得空问。」 沈娘子玲珑心思,裴玉戈尚未问出口,她便含笑道:「妾身听府里人嚼舌根,说是太师拜府那日提及王爷纳妾之事,王妃只怕担忧的是过去进府的那些人?」 「娘子通透,还请告知一二。」 「自妾身蒙恩代掌王府后宅事务后,确实替王爷接管了不少俊男美女,如今仍留在王府没走的,除妾身之外,还有两男两女。」 沈娘子说完便抬眼去瞧裴玉戈的表情,不过在自家王妃眉头微蹙时她狡黠一笑,迎着裴玉戈略显疑惑的神情忙开口解释道:「妾身瞧着王妃是真心在意王爷的,方才是妾身放肆胡闹了,还请王妃勿怪。」 虽说相处时日不多,但裴玉戈清楚沈娘子为人聪慧稳重,绝非那等没有分寸之人。见她露出狡黠笑容,裴玉戈便知这留下的四人必不如他想的那般,便松了口气,摇头道:「无妨,你直说便是。」 沈娘子这才敛了笑容正经回道:「王爷惜花亦爱才,他们虽曾以色侍人,但若是当真没有别的活路,王爷也会为他们寻个正经去处。这其中自然也有真心仰慕王爷之人,愿意留下来以自身才能侍奉左右。这四人中,有一人王妃是认识的,是师长史。她是原司农寺监家的女儿,被亲爹和继母算计失了身子,后辗转送到王府,得了王爷赏识。」 第200页 裴玉戈确实不曾想到王府主事之一的师小南竟有这番遭遇出身,一时不免感慨。 「那想来其余几人亦是如此了?」 「是。余下三人各领了差事,其中一人如今在朝中任职,只是与王府面上没有明着的往来,王爷亦不愿只将他们看作使唤的棋子,是而王妃之前才未听说过。不过日后……王妃想必就有机会认识他们了。」沈娘子说完正事,眼珠一转又补充道,「所以如今王爷后宅并无姬妾侍奉。王爷身心都系在您身上,旁人自然也近不得身。」 「…是我一时多思,还要多谢娘子答疑解惑。」 萧璨对自己的心思,裴玉戈自然是不会怀疑的,只不过方才听到沈娘子说有人死心塌地侍奉身侧,不免生出些莫名醋意来。 沈娘子欠身行礼,柔声道:「妾身想王妃稍后还有正事要交代,此间事了,这便不再王妃处叨扰了。」 裴玉戈颔首,客气道:「有劳沈娘子跑着一趟了,三日后,还请照常奉上药香。」 「妾身遵命,这便告退了。」 扫了一眼孙连青并两个死士,他们仨面上全无表情,好似对沈娘子所说之事早已瞭然。 裴玉戈将目光转向徐正礼,又沖手边的香炉和锦匣抬了抬下巴。 徐正礼立刻会意走近,他打开匣子从中先拿了两颗,抬眼去瞧自家公子,得了示意后将锦匣中五粒丸药全部取出,走过去分给了狄群和孙连青三人。 「几位,此丸药为炉中迷香的解药。那香是余医正配置,非解药不能抵抗,还请几位放下服下。」徐正礼代为解释后先服下了那枚解药,这东西第二回吃便已经习惯了不少,随意嚼了两口便囫囵咽了下去。 余下四人见状自然不再犹豫,纷纷服下。至于匣中剩下的那颗,自然是留给裴玉戈的。 拿起解药服下,裴玉戈目光环视书房内的五人,缓缓开口道:「书阁暗婻讽室中关的是谁,几位可还有人不知?」 众人摇头,毕竟当日解救那位燕泥姑姑的阵仗颇大,后面殷绪失踪的消息遍布京城,连千牛卫和京兆府都惊动了,上上下下折腾找了那么多天人,但凡是萧璨和裴玉戈身边的亲信,没人会不知道书阁之下关着的是那位太师府的大公子。 「殷家父子玩弄权术、党同伐异,更与意图刺杀明珠的礼王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繫。如今这个人在我们手上,我自然是要拿他做些文章的,不过在此之前,有些腌臜事……还得让他自己吐干净才行。」 提起正事,裴玉戈便不再是平日那副温和的模样。在场五人中,此刻唯有徐正礼对自家公子这副模样有所了解,余下四人都不免感到有些陌生。 「王妃是需要卑职等为您拷问一二么?」 裴玉戈摇头,神情淡漠。 「不。只是来日需要你们处理这位殷公子,所以今日让你们一起瞧瞧,心里也有个数。」 这个心里有数,指的自然不知是对殷绪的处置,还有他们日后侍奉的这位裴大公子的脾性。 孙连青是个人精儿,立刻就想清楚其中关节,率先俯首道:「王妃在朝与这些人周旋多年,自然比卑职等懂得多看得远。卑职与死士营上下…敬听王妃调配。」 「裴某自然信得过孙校尉的才干。」裴玉戈颔首,后起身往暗室入口走去。 孙连青主动过去打开了暗室的门,那名唤作青逐的死士先一步跳下去接应,裴玉戈之后其他人才跟下来。 隔了三日再来,暗室内的气味更加难闻了。 同样的情景、同样的阵仗,不过此时此刻的殷绪显然比三日前更加狼狈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上次吸入过多迷香的缘故,殷绪整个人萎靡呆板了不少,裴玉戈在他对面坐下,他人竟也迟迟没有反应。 徐正礼将香点上,这一次,香炉被摆得离殷绪更近了。 香气瀰漫开来,对服过解药的几人来说只是寻常薰香的气味,可对于殷绪来说,那香竟像是『解药』一般,他眼中混沌慢慢消散,在听到裴玉戈的声音后,他就像自梦中惊醒一般,整个人变得亢奋起来。 不过,他人没能挨近裴玉戈便被两名死士架住按倒。 殷绪却恍若看不见身边两人一样,他努力朝裴玉戈挥着手,口中直喊道:「裴玉戈!你来了…你总算来了!你想知道什么?我们万事都好商量!」 相较于殷绪的急切,裴玉戈就显得过于淡漠了,他目光盯着那缕青烟,握紧了暖手的手炉,淡淡开口:「商量?殷侍郎这三日只怕是还没想明白……你我之间,一开始就是你求我。」 因为药香的作用,殷绪只感觉脑子都是懵的,裴玉戈的话他好像听见了,可却听不进脑子里。 他挥手胡乱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似乎想让自己清醒些,可此刻的殷绪浑然不知自己在旁人眼中已是怎样一副狼狈煳涂的疯模样。再开口时,仍是控制不住提高了嗓音道:「你不是想知道你老师的死么?还有…还有…对!礼王!殷岫什么都不知道,我爹防着他呢!你们不可能从他哪儿知道什么!和我交易,我能告诉你一切,只要你一个保证!!」 听到殷绪颠三倒四的胡话,除徐正礼外,余下几人都不由朝那香炉看去。 裴玉戈耐着性子问道:「你想要什么保证?」 「保证让我从这鬼地方出去!我一刻也待不下去了!」说着,殷绪又抬头用力打自己的头,原本松散的髮髻被他胡乱揪打已经是乱糟糟的一团耷拉在脑后,可他自己却恍若不觉,「我可以先告诉你一些!那些殷岫不知道的秘密,等我出去了,我们可以慢慢谈,我知道更多!」 第201页 裴玉戈垂眸,手指曲起摩挲着手炉边缘。 殷绪不知道裴玉戈在犹豫什么,似乎也是太过厌恶自己如今的处境,自顾自地说道:「我可以先告诉你,指使人劫杀温燕燕的是阆中院盐铁使赵淮!他也是当初极力扶保太子登基的功臣,他女儿是太子的爱妾之一,温燕燕查到了赵淮豢养山匪、中饱私囊的铁证,还顺着赵淮查到了皇帝还是太子时的丑事,所以她必须得死!」 裴玉戈面无表情,可握着手炉的指节用力到发白,指甲擦过手炉盖子,那刺耳的声音在暗室之中格外明显。 「你指证的这些…可有证据?」 裴玉戈压下心中滔天愤怒,一字一句几乎是咬着牙问出来的。好在殷绪此刻被迷香昏了心智,整个人介于清醒与煳涂之间,他听不出更意识不到裴玉戈此刻的失态,只用最后那点子清醒回道:「自然是有的。我们殷家替天子善后,自然是有拿捏那些人的把柄,不过……我现在不能给你,你先带我出去!这里让人难受得很,我不痛快就不会和你谈!」 「是嘛…」 裴玉戈目光渐冷,他站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而这一次,他没有让徐正礼带走香炉。 殷绪见他又要像上次似的丢下自己,整个人都慌乱起来,大喊道:「不许走!裴玉戈,你站住!别走…不…你回来!我告诉你,你带我离开!」 可无论殷绪怎么喊,裴玉戈的脚步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蛮力无法挣脱按住他的死士,可却能让他将自己的双臂扯脱臼,迷香让殷绪对疼痛的感知也麻痹了,控制他的人一松手,失去支撑的男人一下子扑倒在地。 「大公子。」 狄群不由唤了一声,裴玉戈停下脚步转回身。 殷绪脸着地摔在地上,不仅脸颊擦伤出了血,牙也被生生撞断了几颗。人扑在地上,涎水混着血水淌了一地,完全没了从前仪表堂堂的模样,甚至……此刻俨然已没了人样。 「殷绪,证据在哪?」 「京郊…雍县…大牢,活口在那儿!带我走,你答应我的!」 殷绪此刻话都说不利落,断断续续说出了个地方,脑子里只记得要裴玉戈带他出去。然而,他註定是要再失望一次的。 得到答案的裴玉戈并没有给他答覆,语气十分淡漠得同孙连青吩咐道:「看着些人,别让他呛死了。」 「卑职领命。」 孙连青同两名死士暂且留在下面处理后续,狄群与徐正礼陪着裴玉戈回到书阁。 一回到地上,裴玉戈就忍不住弯腰咳起来。 他方才强忍下心中愤怒,心绪大起大落,本就是伤身的,此刻缓和下来,先前忍耐的全都反噬回来,一时间竟咳得厉害。 「大公子莫气着自己!您缓着慢慢喘口气…」徐正礼见状连忙掏出随身带着的药来,倒出两三颗送到裴玉戈嘴边餵下,又帮着轻拍后背顺气,直到裴玉戈咳得没那么急才稍稍松口气。 裴玉戈抬眸对上狄群古怪的神情,冷声道:「同情他?」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殷绪。 「不!卑职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不解……」 狄群是武人,他出身襄阳侯府,对裴家父子自然是忠心的,只是对于裴玉戈与殷家父子的仇怨,他知道得还是不多,是而看到如此陌生的大公子,一时难以掩饰神色。 提起殷家父子,裴玉戈极罕见地露出明显的恨意,直白得竟有些不像他了。 「他们父子…罪有应得!不值得旁人半分怜悯,你只牢记这一条便够了。」 「…是。」 【作者有话说】 上一章内容因为不过审进行了删减。我进行了几百字的简单扩写,感兴趣的宝子明天下午可以去微博那边看看,有问题微博私信,谢谢配合~ 第103章 故地重游 「稀罕啊,大过年的你不陪着家里人,怎么想着找我喝酒?」 萧璨拎着余默带来的一小壶酒晃了晃,脸上带笑。 余默抬手欲夺,然而萧璨手更快,拎着酒壶向后扬起手臂躲闪。余默是大夫,身量及身手皆不如萧璨,硬夺自然是夺不到的,他坐回去,似是生了些闷气,将自己手边酒盏往前一磕,直接不客气道:「你喝不喝?」 萧璨始终是笑着的,并未因余默的举动感到冒犯,甚至赔上有些贱嗖嗖的笑容将酒壶提了回来,先给余默斟满才给自己倒了一碗。 那酒并非是什么琼浆玉液,不过是坊间酒肆二三十文一小坛的米酒,酒香浅薄也不如那些便宜烈酒喝得痛快,但萧璨却似全然不觉般,一连给自己斟了三碗。 他这边第三碗下肚,余默那边还在『品』第一碗,更准确的来说是余默压根没有喝酒的兴致。作为自小一起长大的好友,余默有无异样萧璨很容易便能看出来。 「说吧。你这个向来不怎么沾酒的小大夫突然请我喝酒究竟是什么缘故?」 「今日是初几了?」余默放下酒盏,碗中此刻仍剩下小半碗未喝完,他抬眸,忽得问了句没头没脑的话。 萧璨挑眉,神情虽略显疑惑,却还是如实答道:「初十,怎么了?」 「除夕守岁那晚,裴玉戈向我要了一副药方,不会要人性命却能惑人心智……」 「我知道。」萧璨忽得开口打断余默的陈述,「我还知道他每隔三日会要你送一副新药和解药过去。怎么?药有哪里不妥?」 第202页 这里是萧璨的王府,他制药送药均为避讳旁人,甚至转交配香都经过了好几个萧璨的心腹,这种事萧璨会知道,余默一点不觉意外。 「昨日已是我配给他的第三副药,若到了第四副……那人神智便会彻底废了。」余默是大夫,他不是滥好人,只是不想治病救人的医术成了害人的手段,「我与那位裴公子私交不深,但我想你既在乎他,必定不会想让他用这药背上因果孽债。」 萧璨一手支着下巴,略歪着头看向余默,不过他很快便垂下眸子,一只手把玩着自己面前的酒盏。 旁人看不透,余默却是清楚萧璨这副深思的模样正是因为他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了,便不就那药多啰嗦什么,而是接着说道:「另有一件事你更需留心。」 原本低着头的萧璨忽得又抬起脸来,虽未开口,却已露出一副等待余默说下去的神情。 「我所制解药确实可解那药香的迷惑之症,可解药并非神药,更何况是你府上奇人另行调制了香味的药,即便是服了药,闻得久了,多少也是要受些药害的。这两日我为他诊脉换药,察觉他心神不宁、气郁于胸。肺为气之主,他天生肺弱,又兼多年脾肺不和、气血不调,如今心思郁结,更添祸患。若无心药可医,长久必定累及自身。我已为他调理身子近一年,如今好不容易初见成效,可不想让他砸了我的招牌。」 萧璨给自己重新倒了一碗酒,只是端到面前他却只瞧着没有喝,抬眼看向余默问道:「你觉得我能做他的心药?」 余默垂眸,噼手夺过萧璨手边的酒罈,倒的时候有些急,米酒溅到他的衣上,便是外人也不难看出余默此刻心烦意乱,远不似他面上表现出的那般全无所谓。 「裴玉戈的心病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以你的本事,你能解得了这个死结。我不懂你们那些党争朝政的…也不屑得懂!若不是老头在乎家风门楣,我巴不得离你们这些心思百转千回的人远远的!」 萧璨闻言只笑,因为他清楚余默的这句抱怨并非是真冲着自己来的。他俩能做得了朋友,自然是因为从前便心思一致,对这繁华盛京的阴谋阳谋全无留恋之心。只可惜事与愿违,他自愿身陷权力斗争,而重亲情的余默也舍不掉自己的爷爷。 抬手与余默碰了下杯盏后,萧璨仰头将碗中酒一饮而尽,他提壶再倒,发觉那一小坛酒已被他一个人喝得差不多了,勉强能匀出来一个底儿。 萧璨没喝,他盯着酒盏出神地看了一会儿,忽得扬手将那点子酒泼到地上,起身缓缓道:「第四副药……辛苦你提前配好,明日交给郭纵便可,该怎么处理,我会嘱咐好他的。至于往后的事,你就别管了。」 说罢,起身丢下伏在桌上发呆的余默离去。 裴玉戈探望好友回府时,正撞见萧璨坐在房中抚琴。 琴是他带来的,前两日才从库房中抱出来放在主屋,不过萧璨时常将纨绔之名挂在嘴边,从未主动碰过他这张琴。今日这意外之举,裴玉戈只一嗅屋中淡淡的米酒香气便知是为何。 他抬手挥退随行的徐正礼,后者垂首行礼退出门外,还体贴地帮忙带上了门。 萧璨弹得着实不成曲调,不过颇善音律的裴玉戈却能看出萧璨并非乱弹,只是心思乱了,曲不成调,并且更没有立刻注意到自己回来,停下来说话。 「喝酒了?」裴玉戈坐到美人榻上,转头忽得开口唤了声,「是白日里…又发生何事了?」 萧璨停下抚琴的动作,不答反问道:「叶虞身子可好些了?」 裴玉戈点头道:「余医正妙手回春,幸得他出手医治,我今日拜访叶将军,重华已能起身在院子里行走。余医正也说幸好他底子好,虽说这毒来得兇险,不免伤及筋脉五脏,可日后好好养着,便还能提得动刀枪。晏夫人较重华身子弱些,不过听府中帮忙调理的女医说,虽不免折些寿数,但到底性命还是无忧的。」 「嗯。」萧璨应了一声,没再继续说叶家的事,他起身来到裴玉戈身边挨着坐下,伸手包住了裴玉戈稍显冰凉的手,「手好冰…还是在外耽搁得久了。」 裴玉戈淡淡笑道:「来回一趟,手自然是要冷些,屋里头暖和,过一会儿便好了。何况我本就天生羸弱,冬日里便比常人格外差些,也亏得余医正帮我调理这一年,如今冬日里少犯咳疾,我晚上已能安睡不少了。」 虽有裴玉戈宽慰,萧璨却没有松开手,仍帮他捂暖。 「明珠,你呢?今日是有什么心事,都喝酒了?」 「是余默寻我喝酒。」萧璨如实告知,身子跟着歪过去,头枕着裴玉戈的肩头,与人挨得更近了些。只是关于放纵喝酒的缘故,他却没有全数如实告知,而是低声道,「玉哥,姨母的忌日要到了,后日……我们去温府拜祭一下吧。」 听到老师的忌日到了,裴玉戈身子一震,不由攥紧了手,哑着嗓子应道:「…好。」 温燕燕是去年这个时候遇害的,可笑的是,去年的这个时候,裴玉戈为了替老师争一个公平而四处求告,闭门羹吃了不少多少。到最后,甚至不惜以身入局,与当时他还捉摸不透的萧璨缔结姻亲。 喜的是他阴差阳错得遇意气相投之人并互相珍视,前途也并非末路;哀的是恩师之死并非想像中那般简单,时隔一年仍无结果,再去祭拜,竟是无法告慰恩师在天之灵。 第203页 …… 时隔一年再至温府门外,心情仍不免沉重。 如今温府门前虽不再有把手的官兵,可府邸较一年前更显荒凉。大正月里不管其他机会来这里祭拜,他们大抵也是头一份儿,其实以萧璨的尊位,他一个萧氏皇亲正月里来祭拜臣子,若让人知道,麻烦只会比自己多很多,可裴玉戈并没有劝,因为这才是他熟悉的萧璨。 持刀亲卫去叫门,等了一小会儿,府门吱呀一声开了半扇,应当是留守的门房。 温燕燕的案子还未了,这处宅子便还未被皇帝处置,只是无人居住,平常应只有几名僕从看守府邸。然而走进府中,裴玉戈却不免露出诧异的表情,只因府中虽早撤去一应祭奠之物,却并不见荒芜。冬日里树叶虽已凋零,可一草一木仍是老师在时的模婻讽样,裴玉戈的脚步都不由加快了些。 他疾步往老师住着的院子奔去,正堂内香烛牌位俱在,甚至比一年前他与萧璨在此密谈时还要齐整干净些。 原本在堂内侍奉香烛的布衣侍从见有人进来,起身过来先朝裴玉戈一拜,而后朝后进来的萧璨行礼道:「王爷。」 「嗯。你们放下东西就都出去吧,不得令不许进来搅扰。」 众亲卫齐声称是,将几提祭拜之物放在炉火旁,向主子行过礼后便都退了出去。 「明珠……是你。」 裴玉戈声音有些哽咽。方才在院中见到一如从前的温府时,他有那么一瞬恍惚,尽管此刻他已清晰认识到老师丧命已满一年,再也回不来了,可他也明白,宅子能保留如旧日模样,全是因为萧璨一直记挂着。 萧璨越过他走向堂中供奉着的牌位,俯身自篮子里捻出几炷香,凑近烛火点燃后吹灭火苗,转身回来将其中三炷香递给裴玉戈,后者接过,什么都没说。 二人默契无言,来到温燕燕的灵位之前跪下,香火举至额前,俯身三拜后起身奉于灵前。 「多谢。」 萧璨动作利落将灵前供品换成新的,合掌再拜一拜后才缓缓开口。 「温姨母与我母妃是手帕交,我记事不久,母妃便撒手人寰,其实时至今日,我并不太记得亲娘的模样了。小时候姨母总是更疼爱我一些,是而于我而言,她便算是我的母亲。不论皇兄喜不喜,我总归是不能看着姨母身后事潦草揭过的。」 「只是如今……还念着老师的,只怕就剩你我二人了。」 萧璨摇头轻笑道:「玉哥别那么悲观。姨母虽非大贤大儒,可当年也曾施恩指点许多人,其中必定有继承姨母志向的火种,只不过她们碍于强权,此刻唯有自保方不算辜负姨母,不能像你我一般,堂而皇之祭拜姨母罢了。我相信,有了咱们起头,日后会有效仿我们今日所做。」 「其实我能来,也是因为有你替我担着。」裴玉戈不由苦笑,因为没有萧璨,他与那些疲于自保的人便无分别。水虽能覆舟,可却需要无数人的牺牲为前提,而萧璨这个受天子宠爱的胞弟,无论身份还是所受盛宠,都便于日后行事。这也是当初他毅然决然选择以身入局与萧璨合作的缘故。说着,便不由想起了一年前的事,裴玉戈仰头长舒一口气,转头难得露出些笑容来。 「说起来……一年前也是在这儿。我还记得那时你说你与我结亲,是图我这副皮相,也是不愿与天子为此事生出龃龉来。」可事实上,真正为一个真相不惜和天子生出龃龉、担上风险的也是萧璨。正因为身在局中,知悉寻求真相所需的代价,裴玉戈才格外感动并珍视如今的一切。 「玉哥快别笑话我,不过是我向来任性罢了。姨母于我而言……是亲人,与皇兄是一样的。」 「亲人……」裴玉戈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末了却不由冷笑出声,「可怜老师一腔真心为社稷,到死都没落得个公平,真心为他祭拜的只剩你我这样的外人。偏偏这世上与她血脉相连之人却全然不顾念亲情,连一个名分都不敢给她!明珠,这些人……怎么就还好好活着?!」 第104章 我知道 「人心趋利,无人能免俗,你我也一样。硬要说人与人的不同,那大抵……只是看心里有没有那杆是非公理的秤罢了。」 裴玉戈垂眸道:「若不免俗,你应当如一年前自己所说的那样,将所有的责任推给我,而不是当着群臣的面同你亲兄长争执。」 「玉哥这话说得我心里又暖又甜的,几乎要飘到仙界去了。」萧璨唇角勾起一抹笑,他歪过头看着裴玉戈,开口却如以往那般没个正经。 倒是裴玉戈,一如平常的严肃,他一直盯着恩师的牌位,平静道:「我是认真的。」 「玉哥是正经人,我知道。」 萧璨依旧是那副玩笑的口吻,他轻嘆了口气才接着道:「其实我并没有那么高风亮节,比起温姨母她们还远远不及。只不过是我的私心所为在世俗眼光看来属实是不值当的,偏我又这么做了,才让玉哥觉得我有多好似的。」 「无愧天地、无愧礼法道义,私心又有何不可?」 「玉哥这是偏心我,可没一碗水端平,照你这么判,温姨母的那些亲人可也都是在做他们自己觉得无愧天地的事。」 「恃强凌弱、忘恩负义、自私凉薄,也敢称无愧?」 萧璨不答反问道:「那玉哥是如何看温氏的那些人?」 第204页 「无关之人。谈不上怨怼,至多是…不忿他们凉薄冷血罢了。」 作为亲歷者,当初令裴玉戈心寒的不仅仅是天子的漠视,还有那些本该是血脉至亲的人对温燕燕的背叛与抛弃。 萧璨听罢摇头轻笑,开口说的却是裴玉戈的事。 「幸得襄阳侯府根基不深,裴侯又是苦出身,玉哥才没有自小体会门阀世家的凉薄。」 裴玉戈抿唇不语,二人沉默了一会儿,他才开口缓缓道:「我并非无知天真之人,种种悲剧也是亲眼见过的。可也正因为见过太多了,才格外不喜。」 「我接下来这话…玉哥听了或许会不舒坦,但也是实实在在的真话。」 「你说。」 「若只以为人论,玉哥所说皆没有错。因为错的一直不是你我或者旁人,而是这世道。」萧璨脸上露出一抹苦笑,「世家门阀人口众多,人心难齐,故而若想长远,势必需以家族利益为先制约族中子弟。无论道理、一致对外,方得长久。外人看来自私凉薄,可千百年来,能成气候的门阀世家皆是如此,而门阀之上,便是皇家,本质都是一样的。」 「从来如此…便是对么?」 「世道如是,对错真的还重要么?君王社稷如舟,门阀世家如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我早些时候便说过,朝代更迭,哪家做得了皇帝还未可知,我这出身未必比旁人尊贵多少。君王虽享臣民生杀大权,可若想长久,仍不得不受各方掣肘、顺势而为,这一点你我都改变不了。」 裴玉戈垂眸沉思,片刻后才又开口。 「你是因为早早看透这些……才只愿意做个逍遥自在的富贵闲人?」 萧璨点头,无奈笑笑道:「也算是吧。更多的还是我这个人不喜欢拘束,不过现在的情势…说这些也没用了。」 温燕燕的死牵连出了先帝在时的朝廷秘辛,无论为公为私,他俩都不可能在知晓一切后将真相抛诸脑后,只顾自己平安顺遂。对于萧璨来说,过去的选择已成云烟,他没得选,再想也不过是折磨他自己而已。 裴玉戈深唿吸一口气,心中已做好决定,他开口,直言:「殷绪离疯癫只差一步。」 身旁人此时默默接了一句,「我知道。」 「他发疯的时候说了很多,有他父子二人的、有…当今陛下的,也有其他人。只是礼王府,殷绪只知道礼王府暗中帮忙周全做了不少事,并不知那边打的是什么主意。」 萧璨依旧点头平静道:「我都知道。余默前日同我说你神思郁结,恐怕你一个人把事儿闷在心里,到时候伤了身子,特意让我同你说说话,排解一番。」 「果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大夫。」裴玉戈轻嘆了口气,「明珠,若你是我,你会如何处置殷绪?」 萧璨一听便都懂了,反问道:「玉哥怕我因为你对殷绪的处置而心生芥蒂?」 裴玉戈略犹豫了下,可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萧璨见他点头反而露出颇显无奈地笑容。 「玉哥怕我觉得你狠毒?」未等裴玉戈做出回答,萧璨便自顾自接着说道,「玉哥,我说过的,我喜欢你的『不择手段』,因为我自己就是个离经叛道的人。手段君子一些也好、小人一些也罢,都无所谓。若句无情点的,朝野上下比你规矩的古板学究多了去,单论漂亮皮囊,以我亲王之尊,只要我想要就一定会有,可那些人…他们不值得我甘心为之雌伏。至于你说殷绪的处置,我只能说如果人交到我手里,他连发疯的机会都不会有。」 裴玉戈抿唇不语,良久,他才开口,低声说了句:「是我多思了。」 萧璨牵过裴玉戈的手紧紧攥住,随和一笑道:「玉哥可自信些。虽说名份上是我娶你,可关起门来,我是连身子都给你了,夫君在外若不凶一些,可怎么疼我护我?」 这话说得放肆大胆,裴玉戈听了却忍不住露出些许宽慰的笑。 看了一眼恩师的灵位,裴玉戈反握紧萧璨的手,转身将人拉了出去。 萧璨也不挣扎,由着裴玉戈将他一路拽到了离得最近的一处客舍,不过他们没进屋里,刚绕过客舍院门,裴玉戈便将他抵在墙边。 亲卫侍从很有分寸得没跟上来,萧璨笑得张扬,双臂揽住裴玉戈的腰,也不主动,就闭眼低头等着对方微凉的唇迎上来。他比裴玉戈壮实也高些,这般亲吻倒不像是裴玉戈压制他,反倒像是美人主动献吻。 因着是在先师故居,今日又是来祭拜的,裴玉戈虽一时忘情,却没有色令智昏,直接在老师的府邸就胡闹起来,那一吻浅尝辄止,分开时,俩人气息也只是微乱,还未到意乱情迷的地步。 「回府吧。还有几日便要开朝,你那日当众给了殷绰一个难堪,只怕十六开朝,太师便会寻机找你的麻烦,更何况还有你与陛下年前生出嫌隙的事,都需从长计议,留给你我的时日不多了。」 「好。」 两人回府时,郭纵是和余默一起来的。郭纵来送正月十三要用的那份香药,而余默是来把脉的。 虽说余默一直都是那副生人勿进的冷淡模样,可今日倒是好说话了些。把完脉,他斜睨了萧璨一眼,直接道:「红光满面,看来你们的心病都解了。」 裴玉戈客气拱手道:「有劳余医正记挂,裴某前些时日多思忧虑,让您费心了,再次赔罪一二。」 第205页 「我同萧璨之间便没那么多生分客气的虚礼,你若真要赔罪,日后便直接唤我名字,我听得还舒坦自在些。」余默收了脉枕,难得逗留多说了两句。口气虽然还有些沖,但那话明显是没再当裴玉戈是外人了。 「余兄坦诚,长安…自当奉陪。」 萧璨在旁支着脑袋笑,扭头同裴玉戈打趣道:「某人嘴硬心软,别扭得很吶~」 余默也不同他饶舌,举起针包,直接同裴玉戈道:「我若是你,就一针把萧璨扎成哑巴,这样到了床上,他也能安静些,随你怎么折腾!」 这般荤素不忌的玩笑话从余默口中说出,裴玉戈颇有些新鲜之感,他被逗得忍不住发笑,也顺着这对损友的互呛开玩笑道:「下次若有需求,我一定请余兄扎哑明珠。」 三人玩笑几句,余默便收拾东西准备出府回家了,原本也是因为担心裴玉戈这个病患的身子才特地留在王府等着的,现下没了担忧,他自然要收拾收拾,回去守着家里的老爷子过年。 「从前只觉余兄性子冷淡、不易亲近,不成想也是个极好相处的,今日这番,倒是我有幸。」 「余默同我性子相仿,都不是守规矩的人。他爹娘没得也早,祖父一辈子又都在太医院、为人谨慎规矩惯了。祖孙相伴多年,听得规矩多了,难免不生出些反骨来,常人瞧着是难应付。不过他私底下也就是嘴巴太毒,玉哥只要遵医嘱,不作践自己的身子,他对你肯定还是极好说话的。」 裴玉戈点了点头道:「倒是个有趣的人。」 他二人各自纠结的事已说开,萧璨自然十分放心将最后一副配好的药递到裴玉戈面前。 「给。余默前日同我说,这副用过之后,便是神仙来了,殷绪也只能是个疯子了。这个活口逮得偶然,下次只怕没有这个运气,该交代的让他交代清楚,善后的事交给我。」 「你要拿他做文章?」 「柯慈在坊市的人脉光,有些事比起我们,他们三教九流的人办起来更妥帖。」 裴玉戈想了想便点头同意了。 「明湖,明日…我想向你借个人。」 「柯慈?」见裴玉戈点头,萧璨没有犹豫便同意了,「也是。那小子花招多,怎么让那位殷大公子招供清楚,也确实是他更在行。」 「不止是这一点。」 「还有其他缘由?」 裴玉戈轻舒一口气道:「明日我不打算再去了。正礼缺些亲自歷练的机会,也缺些独自裁断的底气胆魄,所以我想向你借人,让柯长史为主、正礼为辅,让他跟着学学。」 「这个容易,我待会儿让人告诉他一声。话说,明日玉哥有其他安排?」 裴玉戈摇头道:「并无。」 萧璨眼珠一转,凑过来忽得坏笑道:「那…明日玉哥可愿随我出门一游?」 「去哪儿?」 「秘、密。」 第105章 认亲 正月十三是上灯日,自这一日起至正月十八落灯,坊市及府邸都会挂灯祈福,亦有去京郊城隍庙拜神的。 裴玉戈原以为萧璨邀他出游是为去城隍庙一游,可送柯慈与徐正礼几人入了暗室后,他看到的是一袭亲王常服打扮的萧璨。常服虽不及朝服那样端庄隆重,可那衣上金线绣织的蟒纹仍清楚昭示着主人身份贵重。 「看来,今日不是闲游。」 裴玉戈只一瞬便想通了,故而他说这话时并非疑问,语气亦是十分笃定。 萧璨微点了点头,微笑着说道:「车马已在府门外备好,我这身行头是做给外面那些盯着王府的人瞧的,玉哥随意。」 裴玉戈看了看自己今日这身略显素净的衣裳,敛眸道:「那你且等等我,我回去换一身衣裳。」 萧璨点头答应,陪着裴玉戈回了主院,他原是想跟过去帮忙的,被裴玉戈要求留在了院门口。左右随行自有伶俐的丫头小厮,立时便簇拥着裴玉戈回屋更衣。 裴玉戈并不知道今日要去的究竟是哪里,但他对萧璨的决定抱以全然信任,只略联想了萧璨今日言行一番便命小厮取来一套花青色的圆领常服袍子,腰间扎上玉带,外披银灰皮毛大氅。因着冬日寒凉,临出门前近身伺候的大丫头春怜递来一只手炉。 「手炉的炭是刚放进去的,王妃且抱着暖暖手。」 「有劳你细心周全。」 春怜欠身回礼,直言是本分职责不敢居功,待裴玉戈周身都打点妥了,一众人才又簇拥着他出去。 萧璨站在院门外,远远瞧着人走出来,嘴角不自觉勾起,待人离近了些才开口说道:「玉哥肤白胜雪,花青色的衣裳果然更衬你,与平日朱衣官服的模样可以说是不相上下了。」 裴玉戈轻笑着摇头,左右近身的丫头小厮听到萧璨这般夸,忍不住掩唇轻笑起来。萧璨也不生气,只嘱咐了其他人看好院子,又让丫头们给今日当值的秋浓传了话,便携裴玉戈出了门。 看到王府门前停着的那辆三驾的马车,裴玉戈心中的猜测已又确切了一分,不过他仍没有主动开口问,因为他清楚,到了合适的时候,萧璨会一五一十都说给他听。 果然,待二人坐进马车,车子缓缓前行起来,萧璨便开口了。 「今日约玉哥一同出行,原是想让你一起见一个人。」 「朝中之人?」 第206页 萧璨笑着点头,算是肯定了裴玉戈的猜测。其实,这个答案对裴玉戈来说并不难猜,能让萧璨如此『张扬』去见的人,一定是在朝中有名有姓之辈,又或者说眼下对他们来说十分重要、非见不可的人,而这个人的周围有别家耳目,想要浑然不被人察觉绝无可能,便干脆以亲王的名义大摇大摆去见。 这样的人只能是朝中官员且官阶不低,再考虑到叶虞的案子萧璨仍要『避嫌』,那么今日要见的人便在那寥寥几人之中。想到这一层,裴玉戈心里便有了定数。 「良州刺史卢启武?」裴玉戈开口,进一步确定自己心中的猜测。 萧璨笑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玉哥,不过……倒也不全是为了见他,至于还有些什么人,就容我先跟玉哥卖个关子。」 「好,听你的。」 亲王府的车驾宽敞,便是赶路途中也能烧水沏茶,手边的多宝柜随便拉开一格便有上等茶饼存着。 刚烫过茶碗斟满第一碗茶时,马车停住,裴玉戈抬眸,随手掀开骄帘一角查看外面的景象。萧璨连眼皮都微抬,手上动作不停,斟了三碗香茶,显然是给什么人留的。 裴玉戈转回头也看到了却并没有追问,而是淡定捧起自己面前的茶碗,眼睛却盯着马车门的方向,不过片刻,外面便传来亲卫禀报的声音。 「王爷,琼苞姑娘到了。」 「嗯,请姑娘上来吧。」 萧璨出声吩咐,一边将新斟的那碗茶往旁边推了推。马车只开了半扇门,容得一位身着鹅黄衣裙、头戴帷帽的姑娘坐进来。 那姑娘进来后便主动摘下帷帽,露出自己的脸来,她并没有坐到萧璨或是裴玉戈身边去,而是跪坐在一进来靠门的位置,面对萧璨主动推过来的茶碗也未敢直接接,自始至终礼数周全。瞧着是出身不错的姑娘,可裴玉戈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同。 人已接到,马车继续前行。这回萧璨倒是没有继续卖关子,面对裴玉戈略显疑惑的神色,他直言道:「原还想逗逗玉哥,问你有没有吃味呢!玉哥这一脸正色的,倒教我诓骗不下去了。你们二位虽未见过,但说起来还是有几分渊源的。」 裴玉戈头脑转得极快,仅靠只言片语便已有了猜测,他看向那容色艷丽的女子,轻声询问道:「姑娘…可是姓卢?」 那姑娘听到裴玉戈直接唤出她的旧姓,怔愣片刻后杏眼中即刻便蓄满泪水,有些哽咽地低头应答道:「回王妃,奴家原是姓卢。」 「裴某与柳兄乃是御史台同僚,私下更是知情旧友。令尊当年蒙冤之事亦有所耳闻,姑娘与柳兄曾有婚约,此处既无外人在场,便同柳兄一般直唿裴某名姓表字即可。」 「裴大人抬举,奴家如今是官奴罪籍,怎配直唿大人名姓……当年家父蒙冤,阖府落难,奴家入教坊司多年,年少时的婚约早已……抛诸脑后了。」 说起数年前家道中落的事,这位卢姑娘数度哽咽,提及与柳放的婚约,更是几乎说不下去。 「素期姑娘。」一直未开口的萧璨放下茶碗,唤出了那位卢姑娘原本的名姓。在女子闻言勐地抬头看向自己时,他只是笑笑,抬手将茶碗往卢姑娘面前又推了推,「教坊司的人肚里没什么墨水,起的名儿委实太俗,本王叫不惯。而且想来……素期姑娘该是也不喜欢那庸俗花名,既已暂离苦海,便将那些暂且埋下,静待日后将当年冤屈悉数奉还。」 卢素期眼中泛红,她抬袖遮掩,匆忙拭去眼泪后,再看向萧璨的目光已俨然变了个样儿。 萧璨抬手示意道:「这茶虽是陈茶,可茶香正好,再晾下去只怕就淡了。素期姑娘且喝口茶压压惊,等到了地方,自然还有的是说话的机会。」 卢素期并未立刻伸手去捧茶,她盯着萧璨一直瞧,似乎是想藉此看清楚萧璨、哪怕多一点点也好。但她失败了,在教坊司的这几年她见过了无数达官贵人,却无法看透这个风流名声在外的纨绔王爷。 「王爷,奴家斗胆问您一句真话。」 「姑娘请讲。」 「王爷您……当真认为家父当年是蒙冤么?」 卢素期年纪比萧璨还要大,几年前家中出事时,她已过了及笄之年,早懂人事,而以萧璨的年纪,那时他还不过是个孩童。涉及父亲的冤情,她不敢不谨慎。 面对女子的怀疑,萧璨也不生气,他始终是一脸含笑的模样,瞧着似乎也是十分自信的模样。 「卢侍郎的案子本王因当时年少不知事而未得亲歷,不过是查其他案子的时候恰巧发觉当年迫害卢侍郎的人与本王要办的奸佞是同一人。就本王目前查到的,那人只排异党同的事便做了不知道多少桩,自然不缺令尊那一件。」 言外之意便是卢侍郎是否蒙冤,他其实并不关心。 卢素期闻言蹙眉,她轻咬下唇,在心中斟酌了数遍措辞后才又开口问道:「王爷真的不清楚家父当年是受人诬陷还是罪有应得么?」 萧璨只笑道:「卢姑娘,本王虽受皇命掌管御史台,却并非断案子的青天老爷。更何况天子曾言,令尊当年是不敬君王、密谋意图拥立他人为帝,犯的是谋逆之大罪。本王是否相信令尊清白并不重要,本王只需要『知道』令尊是受人构陷就足够了。」 这话说得实在无情,却委实是大实话。 第207页 裴玉戈似乎猜到了萧璨说此无情之语的用意,面上不显,只转头同那女子轻声劝抚道:「卢姑娘,令尊的案子已过去多年,且当年裴某二人都不曾亲歷,想必人证物证当初便已被幕后之人清理干净,如今再去寻来翻案,只怕机会渺茫。明珠虽为亲王,可御史台只有参奏之责、并无断案拿人之权,想为令尊翻案,为今之计便是让幕后主使伏首认罪。朝中党争复杂,并非单单一个是非公正便可分明的,还请姑娘明悉。」 有了裴玉戈这番解释,卢素期神色缓和,她垂首请罪道:「奴家方才出言狂妄,请王爷责罚。」 「素期姑娘说笑了,父女亲情乃人之大伦,本王为何要怪罪?何况,你是柳御史请求本王保出来的人,你那未成亲的夫君是个什么秉性,想来你清楚得很。若是让他知道你出了什么岔子,可不得来大闹本王的王府一回?」 萧璨是笑着说的,言辞之中也无怪罪之意,卢素期松了口气,伸手捧过茶碗却没有喝,而是双手向上托举,垂首恭敬道:「奴家谢过王爷恩德。」 「姑娘自便。」 不多时,马车才又停下,外面亲卫出声禀报。萧璨理了理袍服起身,原本跪坐在门口的卢素期迅速拿过放在一边的帷帽重新戴上,并敛起裙摆向旁边让了让。 萧璨是最先下马的,他回身站在马匹旁边向刚钻出车轿的裴玉戈伸手,扶着人安稳下了车。卢素期是最后一个出来的,萧璨已同裴玉戈往前走了几步立于阶上,自有随行婢女过来帮忙搀扶她下车跟在后面。 他们来的这处宅子不大,门口牌匾写的是卢府,得了消息站在府门口迎客的赫然是进京许久却一直被晾着的良州刺史卢启武。 「微臣恭迎王爷、王妃驾临。」 「有劳卢大人相迎。」萧璨今日里拿了他许久不露于人前的铁扇,冬日里还要展扇轻摇,倒是要在人前将自己纨绔无知的模样扮演下去,「今日本王来,原是为了御史台的公务,正月十三便来叨扰,还请卢大人莫怪。」 「微臣不敢,王爷里面请。」 卢启武将萧璨一行请至正厅,待下人上了茶后便屏退旁人。他是早得了消息的,目光便忍不住往那戴着帷帽的女子身上瞥。 「王爷派人传信,所言为真?」 「自然是真。」萧璨未动茶水,安坐主位,转头看向卢素期道,「卢姑娘,这里并无耳目窥探,亲人相见,何不摘下帷帽相认?」 卢启武原本是坐着的,看着卢素期摘下帷帽露出真容,直到女子那一声族叔的唿唤出口,他再也忍不住站起身走近了些,仔细端详着这个同族侄女有些熟悉却染上些风尘的眉眼,一时竟有些红了眼,握着侄女的手臂,只一个劲儿地说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萧璨适时偏头,压低声同还一脸懵的裴玉戈解释道:「卢刺史与从前的卢侍郎是同族兄弟。虽都姓卢,实则却是远房表亲,血脉上更是相隔许多。只是年少及年轻时关系甚密,外人鲜少知晓他们是同族罢了。」 「…原来如此。」裴玉戈面上淡淡的,可内心却不由震惊。他与柳放是挚友,没少从他那儿听了许多卢侍郎的事,竟对这层血缘关系毫不知情,而萧璨面上虽好似什么都没说没做,私底下这些隐秘细节却调查得十分清楚,甚至不声不响安排了今日认亲,当真是用心。 卢启武此时也从刚刚的激动中缓了过来,他带着这个侄女郑重向上首的萧璨行了一个大礼。 「王爷大恩,臣代过世的兄长拜谢!」 第106章 寻求真相 「卢大人不必多礼。本王今日是以御史大夫的身份前来拜访,谈的也是公务,若以官职论,卢大人官居三品,与本王乃是同级。」 「王爷宽仁,微臣却不敢僭越。」虽然萧璨如此说,卢启武却不敢真的全听进去,面上礼数仍是周全得挑不出错处来。 萧璨也不再逮着礼数的事多说什么,卢启武携侄女落座后再次向萧璨表示感谢。 「当年长乐兄蒙冤受难,一家子只余妻女保住性命。微臣多年寻人而不得,如今幸得王爷施恩抬手,救臣这小侄女脱离苦海。此份大恩,微臣铭记于心,必当厚报!」 「教坊司收押罪奴女眷,非君王不可赦。那里的主事不同于寻常秦楼楚馆的鸨母,是正经的内官,他们最是拜高踩低的,也不怪卢大人和柳御史多年寻不到人。幸好,本王这亲王身份多少还顶些用处,虽不能直接赦免卢姑娘的罪奴身份,但想把人暂时留在身边却是不难。」 想要让卢素期拜託这层罪奴身份,只有替其父卢长乐翻案这一条路子。卢启武为官多年,无需多想便明白了其中的利弊取捨。 卢启武眉头微蹙,格外认真地问道:「王爷可否给微臣一句准话?」 「卢大人请讲。」 「王爷今日特地前来,究竟所为何事?」卢启武很清楚旁人不会无缘无故施予恩惠,更何况是萧璨这等尊贵的身份亲自登门,想也知道一定是有代价的。 萧璨一手把玩着扇骨,目光微垂,只看着他手中铁扇也不说话,似有些出神的样子。 卢启武不敢分神,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人瞧。 「卢大人。」有人出声,却并非是萧璨。卢启武转头直直看向正坐在他对面的裴玉戈,只听得对方接着说道,「明珠方才便已同大人明言,我二人今日前来是为公务,自然是寻求当年那桩案子的真相。」 第208页 「良州府所藏案卷已在臣一行抵达京城时便尽数交付大理寺,又有刑部掌事官员一同验看,当年案情如何王爷只消亲眼一看便知。」 卢启武并未立刻明白告知,他虽然因着卢素期的事对萧璨有所感激,但一码归一码,当年真相牵连颇深,未弄清楚萧璨的心思之前,他自然是不会轻易告知。 「卢大人会有顾虑,这点裴某能理解您。只是当日靖北王世子的接风宴上,大人应当也听见了,先师遇害前曾仔细藏起的证言证物如今已被起出。裴某拜读先师绝笔信,其中便提到了当年先文帝曾给大人您发过一道密旨……」 裴玉戈故意在提及密旨二字时拉长了音,凤眸紧盯神色微变的卢启武,适时停住了原本要说的话。 卢启武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显然对于裴玉戈说的话他是有几分松动的。 「家师生前是怎样的人,卢大人虽久不在京中,却也应该有所耳闻。她的死与当年良州地界遇害的那位巡盐御史如出一辙,卢大人作为当年的知情者,就没感觉到一丝丝『巧合』么?」 温燕燕的为人朝野皆知,裴玉戈身为她门下爱徒。卢启武虽与他并不熟悉,但传闻多少也是听过一些的,尤其是年前入得京城后的这一两月来,有关萧璨和裴玉戈的事听得更是只多不少。 忽略那些风流韵事,单凭本心,卢启武还是愿意相信温燕燕的这个徒弟。此刻暂未松口,只是因心中不免仍有芥蒂,或者更准确说是对皇权的敬畏。 「听起来确实巧合,只不过王爷也该清楚,若无凭证,再多揣测只是空谈。」 在朝为官多年,他深悉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道理,又有族兄蒙冤惨死的前例在,虽有松动却并未松口,因为他更清楚能决定自己将来的人是萧璨。 「大人所言亦是有理。不过……」 裴玉戈已说动卢启武,接下来便该萧璨给对方一颗定心丸了。他转头,默契得与此时看过来的萧璨四目相对,彼此之间互换了个瞭然的眼神。 今日该如何劝服卢启武开口,他二人事前并未商量过,甚至裴玉戈是到了卢府门前才知道今日来见的是谁,至于已故前吏部侍郎卢长乐与良州刺史的关系更是刚刚才听说。好在这些时日他二人心思已默契了不少,今日联手面对卢启武时才能如此自如。 「不过什么?」卢启武接话,他也顺着裴玉戈的目光看向萧璨,人虽稳稳坐着,双拳却不自觉攥紧了些。 「我替玉哥说好了。」 萧璨自始至终都是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脸上挂着笑,让卢启武猜不透这位雍王爷的心思。 「卢大人,本王并非要为难于你,更不是需要你出面指证什么。据本王所知,当年那位巡盐御史是奉先帝之命去暗查靖北王篡位自立之谣言,而那起流言之乱与当年还是太子的皇兄有关。所以本王想知道,卢大人究竟查到了什么,又呈报给了先帝什么,才会令先帝给大人你下了那样一道密旨。」 卢启武眼皮一跳,人还好好坐着,汗却冒出来了。刚刚听闻萧璨所言时,他面上震惊几乎掩饰不住。 犹豫片刻后他勐地站起身,双手交叠立于胸前,恭敬唤了声:「王爷!」 萧璨转了转手中的铁扇,抬头慢悠悠问了句:「怎么?这个问题也难为卢大人了?」 卢启武抿唇不语,躬身一拜道:「王爷恕罪。请容臣……多饶几日。」 「事关皇兄,本王明白卢大人一时难以做出决断。」 萧璨面上全无怒意,他施施然起身走过去,铁扇置于卢启武手腕处,稍用力向上抬了抬。后者会意缓缓站直身子,只是目光不敢同萧璨对视,而是压低目光,姿态恭敬。 「微臣冒昧……」见萧璨似是要走,卢启武忽然开口叫住了他,「素期一介孤女,在京中无亲无友,臣斗胆问下王爷,打算如何安置她?」 萧璨闻言忽得笑了一声,卢启武听不出他喜怒,手心不由溢出汗来,人却是一动不动站着。 「本王素来待人坦诚,对卢大人这样有能力的贤臣更是不愿逼迫。老实说,寻回素期姑娘原是本王同柳放柳御史的约定,并非为了卢大人,这人本该是带回王府的。不过方才说了那番话,卢大人又对这个刚找回来的侄女格外在意,本王若是强行将素期姑娘带走,倒显得本王是个恶人了。」 「微臣惶恐,断不敢如此想。只是念及素期乃族兄血脉,既回京城,理应由臣这个亲长照料,故才有此一问。」 原本站在卢启武身后的女子走了出来,向其在场其他人盈盈一拜。 「王爷,奴家斗胆一言,想说给叔父听,万望准许。」 萧璨抬手示意,「姑娘请。」 「多谢王爷。」卢素期向萧璨屈身行礼拜谢,而后半转过身子面向卢启武道,「素期知道叔父满心担忧。只是我如今仍是罪臣之女,王爷与叔父商议的大事我听不懂,可我知道叔父在京中并非高枕无忧,若是带着我,被有心之心窥探,恐对叔父的官声有损。素期愿同王爷回去,相见之日总还有许多,并不急于这一时,还请叔父宽心。」 卢启武闻言长嘆了口气道:「族兄于我有恩,从前我未得机会偿还,你一介弱质女流,在京中无根无基,我总还是能护得住的!」 卢素期却摇了摇头道:「不。父亲当年蒙冤获罪,我亲眼看着圆满的一家人死的死、散的散。叔父亦有妻儿,素期不愿您因为我惹上麻烦,婻讽父亲泉下有知,也必然不会容许我连累叔父。」 第209页 「说什么连累,你我一家……」 「素期心意已决,还请叔父成全。」 卢启武久久不语,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长嘆一口气,面对萧璨,又是礼数周全的一拜。 「臣知道王爷守诺重情,素期乃是臣族兄唯一在世的血脉,臣恳请王爷…还有裴公子费心照料!」 萧璨微笑着说道:「卢大人安心,我偌大亲王府养一个姑娘家还是绰绰有余的。更何况素期姑娘原是为着与柳御史的约定才特意接回京中照顾的,本就与卢大人无关。只不过本王派出去私下寻访从前卢侍郎案子的人偶然打听到二位的关系,本王这才做个顺水人情,让卢大人心里有个底儿。」 「微臣…明白。无论如何,臣都会给王爷一个满意的答覆。」 萧璨展扇掩唇轻笑道:「既如此,那本王便在府中静待大人前来了。此刻天色还早,正巧王府内尚有未尽之事,本王与玉哥便不多叨扰了。」 卢启武俯身再拜,一路亲自将人又送到府门口。临走前,他叫住卢素期,将管家匆忙收拾好的小包袱接过递给对方。 「今日匆忙,来不及给你置办什么。这包袱里有二百两银票和一些散碎银子,我又叫人装了两套换洗衣裳,你到了王府安置下来便试试,若不合身便拿银子去买些新衣。剩下的银钱你留着日后打点之用。王府不比在自己家里,虽不至于苛待你衣食用度,可人情世故…想必多的是用银子的地方。」 卢素期是罪臣之女,从前入得教坊司也是罪奴,便是外客有赏赐下来也是到不了她手中,卢启武担心她身无分文会在王府内受欺负,这才让管家匆忙下收拾了衣服和银子给她。 二百多两对卢启武这样的一州刺史来说不过是小钱,卢素期从前是官家小姐,这些钱也是见过的,可对如今的她来说,这二百两的分量却很重。 卢启武一见侄女神色便知她要拒绝,也顾不及再多叮嘱什么,只将那装着银钱的包袱往卢素期怀里一推,扭头便往府里走。 「卢姑娘。」 「裴大人。」卢素期回神,向来人屈身行礼。 裴玉戈虚扶一把,温言道:「卢大人用心良苦,姑娘便是用不着也全当令大人宽心了。明珠方才已回马车,裴某来唤姑娘一道回去。」 「多谢大人,奴家……」 「卢姑娘。」裴玉戈伸手拦住没让卢素期再行礼,「姑娘是柳兄心头挂念多年之人,虽未成婚,也算是裴某半个嫂夫人。王府不似旁人想的那般规矩森严,明珠也是随和的性子,既离了那等腌臜地方,姑娘便如从前一般,不必轻视自己。」 入教坊司多年,后又被辗转送去许多地方,早已见惯了显贵冷眼。若说听了裴玉戈这番话心中毫无感动,那是假的。 「…多谢。」 这时马车的车帘被掀开,露出萧璨大半身形来。远远见裴玉戈同卢素期相对站着,偏这一男一女又都是少有的好容貌,站在一块瞧着颇为般配,萧璨忍不住出声打破。 「玉哥,回去了~」 「就来。」裴玉戈压手示意,瞥了一眼马车的方向才转回来,只不过嘴角的笑却是压都压不住,注意到卢素期的神情,不由开口解释道,「让姑娘看笑话了。明珠谈正事时有模有样,私下里还有些孩童心性,又及护食,并非刻意冷待姑娘。」 卢素期偷瞧了萧璨一眼,转回头再看裴玉戈此刻一脸认真的模样,不由开口。 「裴大人与王爷……当真是两心相悦么?」 第107章 为你尽忠 「姑娘何出此言?」 卢素期目光不经意间瞥了萧璨一眼,旋即轻摇了摇头,欠身道:「是奴家交浅言深了,裴大人只当没听过这话罢了。」 裴玉戈微微蹙眉,到底也没再追问什么,只出言邀卢素期回了马车上。 萧璨目光只在卢素期身上掠过一瞬,而后便似看不见马车内还有旁人在场一般,提了一直在炭炉上温着的铜壶续上新的茶水。 「玉哥,你先喝口热茶暖暖,把手炉给我。」 一边将一碗新茶推到裴玉戈面前,一边又要走了裴玉戈抱着的那只手炉,动作熟练地拿起火荚子给手炉换炭。 卢素期一直在旁安静看着没出声,她看得格外认真。倒不是因为换炭多稀奇,常人只要有手有脚都做得来这事,早年家中还未没落时,到了冬日亦有贴身丫头为她打点好这些琐事。之所以看得这么细緻,主要是见萧璨做这些未免过于娴熟了,换做旁人可能都不算什么,但放在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天子胞弟身上就不免让人意外震惊了。 大抵是因为自己刚刚忽然起了心思同裴玉戈说了那番话,卢素期不自觉转头看向裴玉戈。 对这位侯府大公子她实在知之甚少,早些年自己才名满京城时,裴玉戈还是襄阳侯府那个活不了多久的病秧子。时过境迁得见真颜,卢素期才恍然发觉裴玉戈似乎已不復多年前传闻中的那般命不久矣。亲眼看见那张令京中贵女都自愧不如的天人之貌,方知传言非虚,而如今裴玉戈的气色已是好了很多,外人不难看出他身有弱症、较之寻常男子更显纤弱之感,可不得不说这样的美貌生在一个天生病弱的侯府公子身上竟是莫名有些恰当。 只看侧颜都令卢素期有些痴了,无怪连以风流闻名的雍王都肯放下身段,如此细緻体贴伺候于裴玉戈,她想,便是只为让那张脸上露出笑颜便也足矣。 第210页 「卢姑娘。」 耳边冷不丁传来人声,卢素期吓得一激灵,勐地意识到自己方才盯着裴玉戈饮茶的侧颜失神,忙不迭低头,掩在袖中的手指紧张地搓了搓。 萧璨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随即提起茶壶斟上一杯新茶推到卢素期面前,说道:「姑娘能从当年那场无妄之灾中忍辱活下来,想来是颇有些本是智慧的。本王听说卢姑娘家中为你与柳御史定下婚约前,姑娘便已是名满京城的才女了。」 卢素期不知萧璨提起旧事是何用意,不过多年求生早让她多了几分谨慎,此刻只垂首答道:「王爷谬赞了,奴家当年年少不知事,在一些诗会茶会上出了些风头,都是旁人给的虚名,担不起才女一名。」 「呵。姑娘别紧张,无论如何,顾念着你是柳御史与本王约定的代价,本王都不会将姑娘怎么样的。」 萧璨随口玩笑,只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在卢素期听来这话便是警告。她将头埋低了些,只重复道:「奴家明白。」 「卢姑娘明白就好。其实本王只是有一疑问,想请姑娘解惑。」 「王爷请讲,奴家必定知无不言。」 萧璨给自己倒了一碗茶却不喝,只一手端到跟前轻吹了吹面上茶梗,幽幽问道:「本王好奇,姑娘方才在卢刺史府门口问玉哥是否同本王两情相悦…是何意?」 卢素期打了个激灵,未曾想当时隔着那么远,她说话声音也是刻意收着的,竟还能被马车里的萧璨听到。登时也顾不得旁的,向后膝行蹭了两步,整个人便伏身蜷缩贵了下去。此刻什么约定都无用处了,这位王爷若是真恼了,想要她为自己那句妄言赔命,谁也阻拦不了,而她仍是罪奴官伎之身,就算柳放回来知道了,也不过再多赔上那人一条命罢了。 「奴家浑说的,奴家…知罪。」 「明珠。」裴玉戈出声唤了一句,他看了跪着抖若筛糠的卢素期并没有伸手去扶,只出言挽回一声。不必多说,也能让萧璨知晓他的态度。 「本王说了,只是好奇,又不是要治姑娘的罪。你且起来如实回话便是,怕什么?」 萧璨已发了话,裴玉戈方才不贸然开口,也是知晓萧璨行事素有分寸,不会因一句话迁怒卢素期,不过恰当的小手段拿捏一个不能轻易动的人质来说倒是足够。 裴玉戈适时开口缓和道:「卢姑娘,明珠自小习武,较常人耳聪目明些。你说的那番话他也只是听来好奇,就连裴某方才听了亦是颇有困惑,姑娘若不介意,便随口解答一番便是。若是实在为难,你且摇摇头,我们绝不逼迫、更不会秋后算帐。毕竟以姑娘才智该能想明白,我们没必要同你一介弱质女流周旋算计什么。」 裴玉戈说话一直是平和温柔的,什么话由他之口说出也能委婉可信不少。 卢素期只犹豫一瞬便摇了摇头。 「如此,裴某便明白了,必不为难姑娘……明珠亦是如此。」 萧璨没有出言驳裴玉戈的说法,算是默认了对方代他表达的这番话,只是在裴玉戈转头过来对视时,甩去一个嗔怪的眼神,裴玉戈轻笑、无言摇头。 卢素期被带回王府,自有今日当值的秋浓同沈娘子带下去安置,不必萧璨与裴玉戈操心什么。 「唉…麻烦的人又多了一个,我这王府后院还晾着一个呢~」 主院的屋子自是一直烧着地龙,大丫鬟春怜春寒各自为两位主子解下大氅抱走。说话的功夫,沈娘子带着裴玉戈身边的二等丫头冬月端着精緻的糕饼小食进来,顺便回禀了妥善安置了卢素期的事,萧璨听了禀报才想起还有个从宫里拨来的眼线,捡了块糕饼歪头送到裴玉戈唇边,一边随口聊起。 裴玉戈如今也是习惯了,不怕丫头侍卫们看见,张嘴任由萧璨这番亲昵投餵。嘴里嚼着糕饼,便没立刻开口说什么。 萧璨此刻才又嗔怪道:「玉哥方才耍赖!」 裴玉戈顺手接过萧璨递过来的甜汤润口,终于得空回了他一句道:「你倒是说说,我怎么耍赖了?」 「玉哥方才瞧着像是顺着我的话帮腔,可该听不该听的都让那姓卢的姑娘听了去,虽说也有警醒之意,可分明是让她知道了这些,也成了我的『同谋』,便是来日她一时莽撞做什么,我也不能轻易害了她性命去!」 裴玉戈轻摇头,十分笃定道:「不,你不会杀她的。」 「玉哥这么肯定?」 「结髮为夫妻、同床共枕这么久,我很清楚。你与天子并非是一类人,有些事他为了九五之位做得,你不会。若只以君臣相待,我只会为你尽忠。」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元宵节快乐呀~ 这章有点短,明天晚上还会有一更~ 第108章 下雍之行 「王爷。」「大公子。」 柯慈和徐正礼是一起来的,他们身后跟着一名近侍,手中捧着一叠供纸模样的东西。 萧璨挥手示意,原本伺候在屋内的几个丫头都行礼退出,待只剩下前来回禀的三人后,他才开口问了一句道:「今日如何?可问出了些什么来?」 今日奉命主审的是柯慈,回话的自然是他。 「回王爷,如余医正所说,殷绪已近疯魔,认不得人,话也说得颠三倒四。属下等商量着特意请余医正过来验看过,装疯的可能微乎其微。这是殷绪半疯时的供状,属下已竭尽所能令其开口,请两位主子过目。」 第211页 柯慈言罢,原本站在后面捧着供纸的那名近侍自他们身后走出,在走到王府两位主子跟前时单膝跪地,双手微抬,向上呈报。 萧璨只淡淡应了一声,随手扯过最上面一张扫了眼,转头同裴玉戈道:「人是全权交给玉哥你来料理的,你问吧。」 裴玉戈点头,也取了一张展开,一目十行扫过后又瞧了眼侍从捧着的那一厚叠,随即放下手中供纸,抬头问道:「我相信柯长史手段了得,既然殷绪已神思癫狂,想来该说的不该说的通通交代了不少。一桩桩看过去委实费力,柯长史觉得那几桩要紧些,便紧着那些先说给明珠与我听便是。」 柯慈低头称是。 「最为要紧的应当是两位主子先前一直追查的温大人遇害的案子。殷绪交代,杀害温大人的贼匪确与当年截杀北境巡盐御史的是同一伙人,殷绰父子虽非真正指使贼匪的幕后主使,却是暗中撺掇阆中院盐铁使赵淮的人,起因是温大人寻到了一名脱离匪寨的知情之人,藉机查到了赵淮豢养匪徒、以权谋私的证据,殷家父子便藉机挑拨,让赵淮动了手。」 「第二次他尚有几分清醒时曾交代那些匪徒在得手后被藏在雍县大牢,这点可有问出详细的来?」 「回王妃,属下正要禀明请示。殷绪招认,去年谋害温大人时,他们父子觉得赵淮答应得颇有些犹豫,生怕对方坏了事,所以暗中派了人截住了那些匪徒,并借殷绰的人脉将那些人扣押到了雍县。因着日后想藉此把柄拿捏赵淮,便没有尽数灭口,仍有几个要紧的活口留着。属下请示两位主子,可要即刻怕人去雍县?」 「不必。」裴玉戈直接否了柯慈的提议,「殷岫并非殷绰亲子,况且这一月来事态频出,殷绰正是草木皆兵的时候。贸然行事只会打草惊蛇,先派人查一查雍县县令,之后再做打算。」 「属下明白。还有一桩事……」柯慈只瞧了一眼低头吃糕饼的萧璨便立刻明白,也不多问什么,「是王爷去年遇刺一事。殷绪知道的不算多,但此事亦与阆中院有关。」 「去年的时候我父亲查到说是那些箭簇出处与转运使赵之文有关,转运使虽是个肥差可官阶不算高,断没有行刺亲王的胆子与能耐。他也姓赵,难道是巧合?」 去年的时候襄阳侯府便已顺着那些箭矢打造的路子查到了阆中院,只不过以裴绍的人脉,想不打草惊蛇,也只能止步在赵之文身上了。 柯慈答道:「确实不是巧合。属下来时便查了,这赵之文与赵淮皆出自汾阳赵氏。虽非同宗,名分上却论得上是叔祖孙,只不过赵之文在殷绰那儿不及他叔祖父有用,便借着同安郡王的关系攀附了礼王萧缙。不过照殷绪的说法,赵之文此人贪懦有余、见识不足,弃子而已。裴侯爷能查到他,多半也是礼王府早有抛弃之意。」 裴玉戈闻言略微沉思了下,随即问道:「我记得当日明珠刚遭了暗算,同安郡王后脚便到了。若刺杀明珠是礼王的主意,他儿子绝不该那般明目张胆地闯上门来,这里面是否有殷家父子的手笔?」 「王妃所言不错。殷绪说他父亲殷绰确实自当今天子继位前便与礼王府有勾结。只不过萧缙行事周全难测,有些事他父亲猜不透,便难免猜忌提防。今上登基后,两家便生分疏离了,至于刺杀那件事,是殷绪奉父命借赵之文之口让萧兴泊特意去卖的破绽,倒不是真为了坑害礼王府,纯粹是偶然得了消息,放手一试罢了,未成想萧缙与他的长子竟都没拦住人。」 「不是拦不住,怕是压根没打算拦。」萧璨忽然开口,他拍了拍手指上沾着的糯米粉,在裴玉戈看过来时接着说道,「萧兴泊没脑子这点满京城都差不多知道了,他嘴上没把门、脑子又缺根筋,做出什么莽撞事反而不会让人往深了去揣测。这手灯下黑倒是玩得好,萧兴泊越是咋唿得厉害,旁人就越不会觉得这事与礼王府有关,因为那太蠢了。」 「倒是有些说得通。如果不是老师留下的那些铁证以及殷绪这番招认,咱们又何曾真心怀疑到礼王府头上。只是我仍想不通,礼王府与你兄弟二人、或是先帝及先褚王夫妇有何仇怨,竟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犯下这许多桩谋逆犯上的大案?」 温燕燕留下的证据中并无记录,显然礼王府做些这些大逆不道的事,其背后真正的目的连温燕燕在世时也未能参透。 萧璨垂眸久久不语。 裴玉戈在旁看着,也默默在心中将去年至今的所有可疑之事都串联在一起。忽然间,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几乎是脱口而出,「楚王?」 萧璨回神,转头盯着裴玉戈瞧,也跟着重复了一遍,似是有了些眉目。 裴玉戈紧接着便将自己的想法缓缓说出:「若是老师所查证据无误,礼王府当年真的参与谋害先帝与褚王,那么这份恩怨便不是冲着你们兄弟来的。我想你先前说的不错,殷绰虽想独揽大权,也曾想借将军夫人的出身对叶将军不利,可他绝不会将这事做绝,那样反伤了他在天子心中的地位。设计晏老尚书还可以说是为了户部尚书的位子而顺水推舟,但真正算计这一切的人必然不是殷绰。晏家与楚王府结有姻亲,晏家早年发迹也有楚王府的扶持,如此看来,礼王萧缙真正要针对的其实是楚王?」 萧璨眉头紧蹙,轻摇头道:「不…我总觉得…还不止。」 第212页 「明珠,再往上…便到了先昭帝那一代了。」 如今的礼王萧缙、楚王萧恺与先昭帝萧璇是同辈人,若说礼王的目的不在当今萧栋萧璨兄弟身上,那便是前几辈的恩怨了。这其中不免还会牵涉到两位初代靖北王身上,毕竟萧璇当年以女子之身登基为帝可谓掀起一波滔天巨浪,即便事情已过去了几十年,那些抨击昭文二帝的陈腐礼教之言仍未停止。他们这些晚辈想不通礼王的目的,便只能顺势联想到是与第一任女帝萧璇有关了。 裴玉戈此言并非要劝阻萧璨,而是提醒彼此,礼王府的目的只怕不像他们先前想像得那般简单,更非立时三刻便能拿准主意,须得三思而后行。 「我明白。若是涉及皇祖母,怕是只能得空去请教舅公了。」 「寿王也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裴玉戈点头附和。寿王乃萧璇同母所出的幼弟,也是如今萧氏宗亲中最具分量且信得过的老王爷了,想要弄清楚礼王的目的,也只有找他才行 ,「如今虽已知晓礼王不可不防,但眼下殷绰和赵淮那儿才是要紧事。他们忝居高位,却为一己私利谋害朝廷命官,简直是丧心病狂!」 萧璨略一思考后吩咐道:「柯慈,京中的事你和小南比较熟悉,太师府和阆中院以及赵淮的府邸,你二人给我盯紧了,若有异动随时来报。至于礼王府,我另有安排,你们就不必管了。」 「是。那殷绪……主子们打算如何处置?」 萧璨没出声,而是看向裴玉戈。后者会意,开口道:「处置的事明珠有安排,我便不插手了。不过在此之前,正礼。」 裴玉戈唤了声一直未开口的徐正礼,他让对方跟着柯慈这一遭原也是为了给他这个歷练机会,此刻紧要些的事谈完了,他却也没忘记原先的目的。 「大公子。」 「柯长史说了他认为要紧的事。你今日在旁瞧着也算历练过了,你觉得殷绪招认种种,可有什么要紧的?」 「属下愚钝,只觉得太师父子实在是罪行累累,不配为官。」 徐正礼是头次回禀这等大事,未免有些经验不足。原没想到裴玉戈回点名问他,而要紧的几桩大事柯慈又都说了,一时便只剩下有感而发了。可说完又觉得自己比起柯慈未免差得太多,丢了自家大公子的颜面,头也埋得更低。 萧璨倒是给了面子,顺口道:「说的倒是大实话。他们父子不仅不配为官,还该死!」 裴玉戈微不可闻嘆了口气,随即道:「既如此,便依照先前所说,人交由明珠你来处置。」 萧璨点头,却并未立刻吩咐什么,而是歪头同裴玉戈说起旁的来。 「今日是正月十三,还有两日便要开朝。今年不比从前,躲不得懒,殷绰那边已知道儿子在我手里,也未必会像从前那般晾着我。再过不久便是三月春闱、之后还有春猎这几件大事挨着来,晏尚书的案子、还有萧旸贺飏他们的处境…耽搁不得,怕是要忙了。」 「明珠……你是打算趁着两日休沐去做什么?」 裴玉戈不需多想便明白萧璨的意思,后者笑着点头:「知我者,玉哥也。我这不务正业的闲名也随人议论了五六年,趁着还有机会,想带玉哥也一起偷个懒。」 「想去哪儿?」 「下雍。」 第109章 单雪 下雍县地处京畿,距离京城并不算远,快马赶路不过一个时辰的脚程。 虽然离京城近,可下雍却是出了名的穷县。 半面环山,可山势险峻难以通路,一个县的人口有一小半都在山脚的那几个村子,好多人便做了猎户,靠山吃山,偶尔打些猎物卖了换钱户口。那些住得离山远些的好一些,日子却也实在说不上富足,下雍县不靠水、加之土地贫瘠,每年税政亦是惨不忍睹。 萧璨要去这么个穷县自然不是为游山玩水去的,下雍纵有千般万般不好,可妙就妙在它与雍县间的界线十分模煳,在下雍多走几步可能就进了雍县地界。 「雍县县令若真是殷绰的人,保不齐雍县内也会有殷府的耳目,这点说辞怕是不够迷惑他们。」裴玉戈坐在有点颠簸的马车里,听萧璨解释了说起此行目的地,低头又看了眼那份手绘的京畿地图,轻摇了摇头。 「自然还有旁的藉口,这会儿京里该知道消息的人必然已知道我们此行要做什么了。」 裴玉戈略想了下萧璨的话,反应过来道:「你已掌握了王府里都有哪些人是旁人的耳目了?」 萧璨笑着点头道:「自然。一直留着他们就是要在这个时候有些作用地。」 「殷绰他们会相信?」 「会。」萧璨说得格外肯定自信,「因为原本也是真话。此行去下雍,确实是要去见一个人,由不得他们不信。至于能不能猜到雍县那儿,就看殷绰的本事了。」 「传信呢?」 萧璨闻言,面上笑容更甚,活像只得了逞的狡诈狐狸。 「玉哥,我是有说过不让王府的人贸然去雍县打探,可没说不让他们在必经之路上拦截啊~论骑射,我王府亲卫中可不乏这样的好手!」 裴玉戈瞭然一笑,随口问道:「下雍有你看重的人?」 「玉哥也认得,是原先通政司的单雪。年终吏部清算升罚。有人得了皇兄首肯,自然巴不得早些将那些与温姨母一样的人都清出中枢。」 第213页 提起单雪,裴玉戈表情有些不自然,萧璨在旁边立刻注意到了。 「玉哥。」 「…嗯。」 裴玉戈低低应了一声,情绪有些低落。 萧璨嘆了口气道:「我知道玉哥在自责,可单雪被贬,究其根本还是因为事先有皇兄默许。如若不然,凭他们是谁也不敢如此放肆大胆。没有流言,他们还会有别的藉口。」 「你说的我都明白。只是心里还有些过意不去。」 萧璨闻言拽过裴玉戈的手十指相扣。 「玉哥,主意是你出的,可事是我让人做的、流言是我首肯的,既如此,这份罪责也该让我担一多半。」 当初让柯慈安排人在京中传谣言是为混淆视听,并藉机保护温燕燕身后清白。 无论有心还是无意,裴玉戈确实是为了挽回恩师声名而伤害到了无辜之人,他素来严以律己,自然会因为单雪无端受害而心生歉疚。不过听萧璨主动揽责任,他知道自己再说下去也是徒添烦恼,便只摇了摇头不再多言。 下雍县穷到贼都不会光顾的地步,连带着城门口值守的兵卒都是面黄肌瘦的模样。城门查验并不严苛,不过几个兵卒仍不免投来好奇的目光,毕竟下雍这等穷乡僻壤,少有人会想不开跑来。 「劳驾打听一下,去县衙该走哪边?」 守城门的兵卒愣了下,随即恍然大悟道:「原来是来找县令大人的,难怪嘛!」 下雍这地方实在穷得厉害,串亲戚的只能一个比一个穷,这时候年还没过完能有富贵人家来穷县,一来就直接问府衙,找的便只能是那新来的女县令。 守门兵卒给随行亲卫指了路,只是脸上神情让人看了实在倒胃口。尤其是在看到车帘掀动,隐隐能看到车内光景时,那人一双眼睛直往里面瞟。 「多谢指路。」 问路的亲卫不着痕迹侧身过来挡住那人视线,虽只身着一身单薄劲装,身形却比那穿着旧盔甲的兵卒还显得魁梧健壮些,直接便挡住了那人目光。 萧璨松手放下帘子,脸上并无异色。 待马车缓缓前行时,他才开口道:「从前还没划分成两个县时,这下雍还能靠着雍县那儿拉一拉,现在瞧着是整个县从内到外都腐烂透了。」 下雍的穷绝不仅仅是因为田地贫瘠,更重要的是这里的人都放弃自己了。 裴玉戈轻嘆了口气道:「下雍之弊由来已久,原本也还能救得,只是……朝廷将下雍单划成一县,不管在谁看来,这都是打算放弃下雍了。朝廷如此…无怪百姓自暴自弃。」 他还是犹豫了些,没有直接说这是萧栋作为太子监国时出的馊主意。 如今萧栋成了天子,更是无人敢议论当年他的误断。旁人不敢提、救不了,下雍便被彻底弃了。也因此,近年来调任的几任县令不是全无家世的贫寒读书人、就是单雪这样被朝廷党争排挤出来的。 虽说从前也不是没有想要拯救下雍贫寒困境的,但整个县人心不齐、意志消沉,举凡变革皆无人应和。更要紧的是下雍困顿癥结由来已久,并非一两剂『勐药』便能根治见效。 而穷县虽不成世家气候,但那几家大姓便占据了整个县半数的人口,村中耆老的威信影响甚至比朝廷官员还要大。那些人看不到好处,所谓变革便推动不下去,再有干劲儿的人被这些人和事磋磨一阵,什么理想、什么变革最后也便不了了之了。 萧璨沉默了一会儿,忽得开口问道:「玉哥觉得单雪能救下雍么?」 「说实在的,我并不知道。我与单大人并无私交,只是偶尔能听到些她的传闻,应当同老师一般,担得起巾帼二字,但是……」裴玉戈停顿了一下,随后又长长嘆了口气道,「穷山恶水,最恶不过人心。朝廷官员中不乏饱学之士,他们时至今日仍对昭文二帝及女儿身的同僚心怀不满,山村闭塞,其中恶意,不难想像。明珠,下雍此行……你是否已有招揽之心?」 「并无。」 萧璨回答得很干脆,似乎已经料到了裴玉戈会问,他已经有了答案,这倒是让裴玉戈颇感意外。 「只是为了掩人耳目?」 「也不全是。」萧璨摇头,他始终是笑着的,不似裴玉戈那般严肃,「应当说是存了试试她的心思,看她能不能担得起温姨母的继任者。毕竟有些事是身为男子的我们办不成也体会不了的。」 萧璨指的自然是女子在朝为官需要面临的困境与非议。 裴玉戈点头表示认同。纵然他和萧璨因为与温燕燕亲近的缘故而对世间女子多了几分理解,可他们终究不曾亲身经歷那些苦难。 那种仅仅因为生而为女便被所有人认定难担大任,无论做什么都会收穫比男子更多的质疑与否认,即便是如两代先帝那般有大智慧、且颇有胆识大略的巾帼女帝,时至今日仍不免遭凡夫俗子讥讽编排,所有功绩都归因于她们投了个好胎。 「可惜…陛下不肯懂。」 不是不懂而是不肯,这话说得不算严厉,却够重。 萧璨摇头苦笑:「我不否认皇兄在诸多政务决断上不够清明,但说句心里话,我并不认为皇兄是坏人。玉哥,我是长在脂粉堆里,被千娇万宠着长大的,自然心软多些,皇兄他只是自小被寄予厚望,他性子硬也是为了能当好一国储君和天子。他……不坏的。」 第214页 「我懂。至少对你来说,他是位好兄长。」 「我……」 「爷,咱们到了。」 萧璨话未说完马车便停了,亲卫的声音自外面传来,打断了他的话。 「让人去问问,若得空,便请单大人见面一叙。」 亲卫领命而去,没过多久便折返回来禀报导:「爷,县衙的人说新县令去查访民情,不在县衙。」 「这大正月的,单大人倒真是拼。再去问问,可知晓去了哪里,问清楚了便带上认路的衙役一起去寻。」 萧璨和裴玉戈连马车的帘子都没掀,可尽管如此,这驾马车在下雍这样的穷乡僻壤也足够惹眼了,更不要说是没出正月就直奔县衙的,那绝对是绝无仅有的稀罕事。 「贵人要找县令大人?卑职是下雍县的捕头,贵人有什么事尽可问我。」 不多时,一道陌生男声自马车外传来,对方自述是这县衙的捕头。穷乡僻壤的小地方,末流的捕头也算是有一号的人物了,而他未见真人便已断定马车内的人地位高于自己,倒是有几分眼光见识。 「你家单大人正月年节里也不曾歇着么?」 「县令大人勤勉,不必咱们这小地方的人,到底是京里头来的。卑职晓得县令大人此刻在何处,可为贵人引路。」 马车内萧璨淡淡回了声,「有劳。」 「不敢,贵人客气了。只是穷乡僻壤的小地方路都颠颇不平的,还请慢些驾马车。」 那捕头倒是极会说话做人,态度虽客气却不卑微。马车慢慢悠悠在土路上颠簸着,走了不知多久才停下。 「贵人,前面再走就是田里了,马车过不去。县令大人就在不远处,您看?」 捕头站在马车旁客气询问,他话音方落,抬头便见那车帘掀开,一名年轻贵气的公子正弯腰自马车内走出。 马车内似乎还有一个人,只是车帘掀开又盖上,捕头只来得及匆匆瞥了一眼。他其实并没能看清里面情形,只能确定还有个人没出来,只是他收回目光的一瞬便对上了贵气公子阴冷的目光,登时嵴背一凉,忙垂下头去。 萧璨并未亲自开口,自有亲卫替他说。 「我家主人与单大人在京中曾有一面之缘,听闻她被派到下雍任县令,特来叙旧,劳烦捕头过去通报一声。」 「啊…是,敢问贵人是哪家出身,卑职向县令大人禀报时也好说清楚。」 「我家主人姓萧,你只这般转达便是。」 那捕头虽说是下雍出身,活了这么久也没去过京城一回,可他知道萧乃国姓。眼前这位姓萧的贵气公子高低也得是位皇亲国戚,哪里是下雍百姓招惹得起的人物。 捕头慌忙跑去请人,萧璨站在田边,丝毫不担忧脚边泥泞的土地弄脏衣袍下摆。一行人远远看到报信的捕头站在一名身形颇为高大的女人身边说着什么,那女人同原本在一起的百姓说了几句话,而后便带着捕头往回走。 她身上穿的不是官服,而是一身短打布衫,裤脚和袖管都学着农人模样卷到腕子,即使是冬日里,她也只上身套了件厚实挡风的褂子,竟是全然不惧风寒的模样。 人到近前了,女人才将袖子抚平,虽穿的是下乡劳作的农人模样,可抬手行礼间仍是一派从容儒雅、进退得宜的模样。 「微臣下雍县令单雪…见过王爷。」 【作者有话说】 和画师太太约了王爷和玉哥的双人图,已经出草稿了,再等一阵太太旅游回来就能出成图,到时候会放微博~ 第110章 心药引子 单雪礼数周全,只是她那一声王爷出口,原本站在单雪后面的那名捕头及他带着一同过来的小捕快登时腿一软跪了下去。 一个京城来的新县令未必能令本地的地头蛇俯首帖耳,可『王爷』可以。一辈子没出过下雍县的人或许根本认不清谁是谁,可他们知道皇亲国戚比官老爷还要尊贵,固化分明的王朝尊卑阶级思想早已牢牢刻在了他们的骨子里,那是骨子里对遥不可及的上位者的畏惧。 单雪始终是那副不卑不亢的模样,她礼数不差,只是身量比寻常女子要高上许多,虽躬身行礼,瞧着却没有比萧璨矮上多少。 「单大人这一开口倒是先吓坏了你手下的衙役差使。」 其实萧璨今日是正正经经头一次与单雪见面,可他说话的口气却俨然给旁人一种他俩早已相熟的错觉。 「王爷打趣微臣了, 明明是您自己来得突然,半点风声也没透露出去。」单雪也是个聪明的,闻言也没有反驳,而是顺着萧璨的话接了一句。目光落在那驾马车上,立刻又道,「王爷似乎不是一个人来的?」 萧璨不答,只轻笑反问道:「难得本王专程来找单大人…叙旧,单大人就打算在这儿招待本王?」 「下雍穷苦,没什么像样的地方招待,唯有县衙还算干净整洁。微臣还有公务未尽,不妨让薛捕头为王爷带路,他任捕头已有一十六年、又是本地大姓中的薛姓子弟,人脉颇广也最熟悉,王爷若有什么便尽管让薛捕头同您讲便是。」 薛捕头忽得被点到,虽站起身往前蹭了两步,但仍低头弯腰拱手不看人。 萧璨未置可否,只开玩笑道:「单大人勤勉,竟连大正月里也不忘公务,倒显得本王是个游手好闲的人了。」 第215页 「王爷与微臣不同,您是天子胞弟,即便是一辈子只做个富贵逍遥王爷,有陛下的偏爱在,便无人敢置喙什么。」 熟稔的口气、似是旧友间才会有的玩笑逗弄,在闭塞的穷乡僻壤里,这无疑是向地头蛇们传递一个讯息——单雪虽是个被贬的女官吏,却与皇帝的亲弟弟关系匪浅,甚至说不准哪日便会一朝飞上枝头变成凤凰。 薛捕头低头听着,心里念头转得飞快,恨不得立刻将这个消息告知县里的那些长辈耆老。 单雪也并不抗拒萧璨这番刻意的引导。在看到萧璨意味深长的笑容时,她便欣然接受了对方的示好。模煳不清的谎言或许对京中那些八百个心眼的老狐狸来说没什么用处,可唬住下雍的那些老顽固却是足够了,明里暗里可为来日更快掌握主动权有着莫大的助益。 利大于弊,单雪不是个一心理想、不懂党争权谋的纯臣,所以她不会拒绝。 「也罢。本王就知道单大人是这个性子。左右今夜我们还要在下雍留宿一宿,明日才会回京……不急。」 不急二字萧璨是特意顿了顿说的,单雪行了礼、撸袖子又要折回去继续忙正事,临走前才同一直弯着腰不抬头的薛捕头道:「薛捕头,你一会儿便为王爷领路,先回府衙待本官招待一二,切不可怠慢。」 「是,卑职明白!」 薛捕头此刻无比庆幸自己留了个心眼,又仔细想了想、确认方才一路过来自己并无错处。萧璨已回了马车上,他不得不凑近最早问话搭话的那名亲卫,稍带着些讨好的口气,试探着问道:「这位…大人?」 那人只说:「我等皆为王府亲卫,称不上是大人。」 「都一样、都一样。」薛捕头笑笑,直说那亲卫客气了。老话都说丞相门前七品官,何况眼前还是王爷的侍卫,不论怎么样都比自己一个穷县的捕头地位高不少。这般想着,便连带着同那亲卫搭话都不由客气了几分,「那咱们这便回府衙?」 那亲卫嗯了一声,态度虽不算热络,却没有无视对方。 回县衙这一路,薛捕头比方才走时更恭敬周到。刚刚跟着他的一个小捕快被打发先跑回来报信,没有马匹,那捕快的脚力也没比马车快多少,以至于王府的马车靠近县衙门口时,还能瞧见县丞指挥着衙役清扫门庭。 见没弄完人便到了,那县丞只得一脸尴尬喝退拿着大扫把的衙役,自己理了理身上匆忙换好的青色官服迎上去。 人还离马车远远的便站定了,朝着马车恭恭敬敬行了一套跪迎的全礼,口中高声道:「下官下雍县丞薛汉参见王爷千岁!」 薛捕头也招唿着捕快绕过去到县丞身后跪下来,这一连串喊下来,便是周围不知发生什么事的百姓也都稀里煳涂跟着跪了下来。 「起来吧。」 一道人声传来,县丞顺着声抬眼偷瞧,视线之内恰好是一双镶有翠玉的皂靴,紧跟着便是绛紫衮金边的衣袍下摆。他收敛心神,口中谢恩后才拎着官袍起身,这回倒是能多看一些了。 好巧不巧,正好偷瞧到裴玉戈扶着萧璨的手走下马车。那张惊为天人的容颜任谁头一回见都很难不看呆了,更不用说这些一辈子都在下雍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的人了。 都不需萧璨开口,左右亲卫的拔刀之声便足够将这些胆大妄为之人的三魂七魄吓回来。 那县丞和捕头都是薛姓,同辈人多少沾亲带故,这会儿也就他俩见识多些急忙反应过来。薛捕头直接回身抬手招唿,打得身后两个年轻小子都踉跄后退了好几步。巴掌声足够响亮,自然再不敢有好奇的人。 萧璨始终没开口,毕竟对方的身份还不配让他浪费口舌。 县丞和捕头恭恭敬敬将二人迎进正堂去,让出县令大人的主位给贵人坐,还从库房里翻出了他们县里能拿出的最好的茶叶。 「雍王千岁。」 茶是县丞亲自奉上的,即使萧璨全无去碰那茶的意思,而他此时开口,却是准确叫出了萧璨的封号,难得换来了上位者一瞥。 「没成想雍县这等穷乡僻壤竟也能有人懂得这么多。」 萧璨的语气听不出褒贬,薛县丞脸上挂着笑,主动回道:「下官曾有幸在京城当过几月差,又结交了些朋友,断断续续听了些京中事,这才侥倖认出殿下和您的…王妃。」 「果然还是因着玉哥才认出来的,不过也算你有几分眼力。」 「殿下谬赞。」 京中皇室宗亲不少,郡王亲王都是王爷,可要说哪位娶了个貌胜天仙的男人,那便不难猜了。 萧璨斜睨了那县丞一眼,才道:「下雍去年曾上报京兆尹,发觉县里少了人,当时单大人还不是下雍县令,倒是县丞那时应该是在的。」 薛县丞答道:「回殿下,是有这么回事。还是之前的尹县令带领下官等挨家挨户查问才知道的。」 萧璨状似无意随口问道:「哦?那位尹县令人呢?单大人既替了他的职务,他总得有其他的去处?」 「回殿下,尹县令早些时候害了重病,是辞官了。新的县令大人到任前,那位尹县令便病故了。」 病故。 还是在下雍呈报了白水山匪隐匿踪迹后便辞官、紧接着便病死了,是个人就听出不对劲来了。裴玉戈坐在萧璨左下首,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已经开始思考前任县令之死与整件事的关联了。 第216页 而萧璨在听到县丞禀报说前代县令辞官病死后亦是全无反应,好似完全不在意一般,只问了句不相关的事。 「噢?那还真是不巧。说起来,下雍有好几个村子的人都是姓尹的吧?尹县令也是下雍本地人?」 尹县令的死不是什么能说清楚的事,那县丞自然愿意萧璨说旁的,想了想这问题不要紧,便干脆答道:「是。不过尹县令打小便是村里的神童,十七便考进了京城,前些年才回来下雍当父母官的。」 「是嘛…那倒是可惜了。」 「王爷说什么可惜?」一道清亮女声自外面传来,很快,单雪便大步踏进县衙正堂。她身上还穿着那身灰扑扑的布衣,眉宇间略有疲惫之色却掩不住她周身凌厉干练。 「闲聊罢了。」萧璨将薛县丞刚才奉上的那杯茶往身侧的空位推了推,抬手示意。 单雪没去坐那个位子,只端走了那碗晾好的茶,坐到了裴玉戈正对面那侧的位子去。 萧璨抬手,亲卫会意,将无关之人都清出了正堂。 单雪这时才朝裴玉戈拱手行礼道:「裴中丞,久违了。」 「单大人客气。」裴玉戈也客气回礼,单雪也曾受过温燕燕的恩惠援手,他二人虽无私交,却并不似萧璨那般是今日头次见到真人。 单雪摇头笑笑道:「什么大人,我现在是从五品县令,按规矩,也该是我喊裴中丞一声大人。」 「单大人提及被贬之事时全无介怀,实令裴某感慨。」见单雪有些好奇地挑眉,裴玉戈嘆了口气道,「说来…单大人受流言所累被迫离京,这其中还有裴某的责任。虽非有心,却是经由我手让那些人寻到了加害你的由头。」 单雪没答,她眨了眨眼,似乎在认真思考裴玉戈的话。 片刻后她忽得轻笑出声,转而看向主位沉默不语的萧璨道:「我起初还纳闷王爷为何这时候要来下雍,二话不说便出手抬了我一回,原来是打着让我欠了人情,好给裴中丞当解心结的药引的主意。」 「玉哥是君子,执拗得很,到底解铃还须繫铃人。」萧璨食指轻叩手边桌案,话说得倒是直白,当着裴玉戈的面也没有遮掩隐瞒的意思,「对单大人来说,左右是个稳赚不赔的买卖,你我互利互惠,何乐不为呢?」 第111章 骗子 裴玉戈左右看了看人。 单雪噗嗤笑了一声,随后看向裴玉戈道:「裴中丞,你方才说我是受流言所累才被贬出京,其实这一条倒也不对。」 「此言何意?」见单雪抿了口茶没说话,而是将目光落在了萧璨身上,裴玉戈注意到了,立刻明白单雪贬官这件事里萧璨也掺和进去了,「原来……单大人一早便知道自己会被贬官?」 「釜底抽薪罢了。原本到贬官出京这一步,我与王爷的交易便完成了,只是没成想今日二位会来。」 裴玉戈微微蹙眉,脑中飞快思考着单雪此举真正的用意。他虽并不擅长党争权谋,却也并非对此一窍不通,细想了想便开口,略带着些不确定问道:「单大人所求……是想日后再进一步?」 温燕燕死后,单雪自然会成为某些人的眼中钉。这时候急流勇退,给一个假相也能为自己赚一线生机。 不过若只如此,是个懂得明哲保身的人便都会如此取捨,可裴玉戈今日知晓单雪与萧璨事先便有合作,便猜到单雪所求绝非仅仅自保。 文官不比武将,不能靠军功封爵得赏,想要露头升迁不仅仅朝中要有人帮,还要自身能做出政绩来,而这是从前身处通政司的单雪做不到的。 单雪没回答裴玉戈,而是转头同萧璨道:「王爷,依臣看…裴中丞也没您说得那么耿直,他还是能想明白不是么?」 裴玉戈能想猜到单雪真正所求,自然也明白所谓流言和贬官不过都是他们商量好的计划,自然就不会再纠结于此。萧璨也笑笑道:「这些事终究还要单大人亲口说出来才有用。我在玉哥跟前经常油嘴滑舌的,怕他以为我是哄他,心里头憋着事再把自己折腾病了。」 「说到病……裴中丞脸色瞧着比早些年好上太多了。这么看,还是皇家底子深厚,不必拿自己的俸禄贴补军中,落得滋补的好药都吃不起。」 单雪这话说得直白,甚至是带着些阴阳怪气的口气,不过裴玉戈听了还是颇感意外的,虽说歷来武将拿自己的俸禄补贴军中并非是什么稀罕事,可单雪一介文官,又与武将不甚相熟,竟也会知道得这般清楚。 萧璨知晓单雪这番阴阳怪气的话不是真冲着自己来的,便也不生半点气,只苦笑了下道:「皇祖母继位时,我们强邻环伺,幸得朝中良将辈出,王师荡平四方,方得如今大齐盛世。只是没了强敌,远在京城的公卿权贵便更不知战争残酷,不记得将士为江山社稷流过的血泪……有些人恨不得连灾民的救命钱都昧,哪里还会记得盛世时无仗可打的边关将士?」 单雪也跟着冷笑一声道:「是啊…远的不说,臣在通政司便曾阅过不下十几封京城及临州官员奏摺,皆言要裁撤西境与北境之军。」 「也是寻常,我打赌单大人从没见一封要裁撤州府屯田军的摺子。」 单雪没说话,只是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算是回应。 裴玉戈出身襄阳侯府,对他二人说的这些再清楚不过了,而且那本就是他亲身经歷过的。知晓单雪与他们同样对此抱有不满,内心还是为朝中尚有良臣而感到丝丝欣慰的。 第217页 「说了那么多臣的事,也来说说王爷吧!」单雪忽得将话题引到了萧璨身上,她神色坦然,话说得毫不犹豫,「前次臣问王爷,王爷说没有。如今臣再问,您是否也有更进一步的心思,不知王爷的答覆是什么?」 「天子易位,举国动盪,其中牵扯颇多更是难以估计。单大人此时问我,我还是同样答覆,有些事我尚未弄清,不会仅仅因为皇兄固执己见便去谋夺皇位。」 单雪垂眸,放下手中茶盏,冷声道:「既如此,二位此间事了便自行离去,恕不远送。」 逐客令已下,单雪甚至直接起身,拱手行礼后转身离去,甚至不打算多说什么。 裴玉戈虽也跟着站起了身,却只是看着对方离去的背影而没有出言挽留。 单雪虽然下了逐客令,可倒不至于真的驱赶萧璨他们,只是一下午忙于公务不见人影。倒是那薛县丞,主动帮忙在县衙拾掇出来一处还算干净的院子,小是小了些,可好歹有个落脚的地方,跟着来的亲卫也有个歇息的地方,毕竟跟着来的人可不只是随行护卫这么简单。 下午的时候裴玉戈与萧璨便窝在屋子里研究前往雍县的地形图纸,并与这次带队的孙连青共同商议人手调配以及各项细则。裴玉戈也是今日才又一次知晓,萧璨面上好似整日游手好闲什么都没做,实际私下早将雍县所有与殷家父子有利益牵连、且有可能便于行使的官吏都摸透了。 按说这种事不该萧璨这个亲王亲自参与,未免折了自己的身份,可萧璨对此只是说:「倒不是我要事事亲自周全,只是这些人与皇兄有关。玉哥……说实话,我真的不愿相信皇兄参与了那些事,可我又无法自欺欺人,所以我想亲口问、亲耳听。」 裴玉戈握住了萧璨的手,果然感受到了他手在颤抖。虽然面上完全瞧不出什么,可裴玉戈懂他。知道与天子有关的事时刻牵动萧璨的心,那到底是他的亲哥哥。 「我懂你。雍县又非龙潭虎穴,没谁是去不得的,你想去便尽管去,我会一直陪你。」 萧璨任裴玉戈攥着,嘴角扯出一抹安抚的笑来。 约莫到了晚膳的时候,此刻外面的天还未黑,有亲卫拎着在外面食肆买来的饭菜回来。 下雍是个穷县,虽有酒肆食肆这样的地方,可菜色平平,瞧着也是没什么食慾的样子。不过这等穷乡僻壤,确实挑剔不得,好在裴玉戈和萧璨都不是口味挑剔的人,家常菜也能入口。因着晚上有要紧的安排,所有人滴酒未沾,只沏了好几大壶茶,全当解渴解腻用了。 「什么时候动身?」 裴玉戈饭后换了身利落些的暗色以上,出来时坐在了还研究图纸的萧璨身边,随口问了句。 「一个时辰,天暗了之后。」 萧璨老实答了,却没有继续看那份图纸,而是捲起来放到一边。扭头看到裴玉戈这一身便于晚上行动的衣裳,不由摇头轻笑出声道:「玉哥这身打扮更俊了!瞧得我心痒难耐~」 他人原本是侧对着裴玉戈坐着的,说话的功夫,人便站起来面对着裴玉戈了。 盯着瞧了一会儿,忽得俯身抱住裴玉戈,二人耳鬓相贴,萧璨竟真的变现出了一副亲近暧昧的模样。 不知怎的,裴玉戈下意识觉得哪里不对劲。萧璨并非真的风流好色,相反的,他人极有分寸,什么时候该做什么觉无差错。所以断不该在今晚行动前说出如此孟浪之语,更不要说这事还关乎天子名声。一个不久前还为兄长的事心烦意乱的人,此刻又怎会生出什么旖旎心思来。 「玉哥。」 萧璨退开,与裴玉戈四目相对,那双眼中满是骗不了人的神情。平心而论,萧璨年轻俊朗,虽称不上是绝无仅有的美男子,可容貌也属于看着很周正养眼的那一类,一双桃花眼更是灵动勾人,让旁人不自觉被深深吸引住,一时忘我。 裴玉戈屡屡中这一招,更不用说耳边还有萧璨压低声的呢喃,一如先前榻上温存时的暧昧低语。饶是他这般并不沉溺于情事的正人君子也免不了有那么一瞬被动地『听从摆布』。 「呵。」萧璨低声笑,双手托起裴玉戈的脸,脸也凑得更近,近到气息都扑在彼此脸颊上,「玉哥,张嘴。」 裴玉戈呆愣的片刻,萧璨已吻了上来。 不合时宜的吻却异常霸道,撬开唇齿的阻碍。突然的吻令裴玉戈有一瞬的慌乱,他试图寻找出令他感觉异常的根源。 然而还不待他想清楚萧璨这番用意,便被渡过来一颗甜丝丝、似是糖丸的东西。 先是淡淡的甜味,在裴玉戈觉得那味道似乎过于甜腻时,些许麻痹之感自舌根传来。萧璨利落撤出,手在裴玉戈下巴处一托,那糖丸便被咽进了肚里。 「明珠,你……」 裴玉戈想要质问,却只感觉舌根麻痹,完全说不出话来。而且那糖丸吃下去不久,一股极强的睏倦之感袭来,他脑袋是清醒着的,可眼皮乏累得似是千钧重,怎么也睁不开……紧跟着便是手脚。 萧璨将尚有些意识但身子软绵无力的裴玉戈打横抱起,轻轻安置在软榻之上,他坐在榻边嘆了口气,俯身凑近闭目躺着不动的裴玉戈身边,低声道:「玉哥,对不起。此行跋涉,我不想你为我的一意孤行而冒险,等你醒来,我就回来了。」 裴玉戈紧闭着眼,他人醒着,可却连抬手抓住人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任萧璨离开。 第218页 骗子。 他在心中喃喃,却无法对抗那药丸的药性,昏昏沉沉间人就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裴玉戈忽得从混沌的梦中惊醒。先是睁开眼,发觉身上没有半分异样,又动了动手脚,发觉一切正常后,他勐地坐起身。除了因为起得太勐,脑袋嗡的一下有些晕,缓过劲儿后便再无影响。 身上还盖着薄被,屋内的陈设证明他还是在下雍县衙的小院。想起来自己被迷倒前发生了什么,裴玉戈焦急地掀开薄被,站起身却看到屋内坐着的另一个人。 最初意识到还有外人在时,裴玉戈下意识警惕起来,但在看清人后,他虽放下了戒备,眉头却皱得更紧了。 「单大人?你为何在此?」 屋内陪着的人是单雪,此刻她已换下了白日里那身粗布衣裳,穿了一身湖蓝色的男子常服,长发简单盘起、只用一支木簪随意簪住。单雪原本身量就远高于寻常女子,行事作风更是颇为果决干练,配上这身利落的箭袖常服,英气非凡。 听到裴玉戈出声询问,单雪放下书,半转过身,面对裴玉戈而坐,抬手示意自己身旁的位置道:「王爷带了一对精锐连夜赶去雍县,拜託我照顾裴中丞。而且,我私心有几句话想同裴中丞聊聊,便不计得失,替王爷办了这桩事。」 裴玉戈起身坐在单雪示意的那个位置,一上来便开门见山道:「单大人如今忠的是哪位君?」 单雪闻言噗嗤笑出声,她单手支着下巴,不答反问道:「裴中丞这是对我白日离开前的那句话耿耿于怀么?」 「对。」 「哈哈。原以为裴中丞该是那种委婉谦和的君子,现在似是又有些不像了,不过嘛……」单雪忽得拉长音,原本人还笑着,忽得便严肃起来道,「我并不认为自己说错什么了。一个心还不够狠、寄希望于兄长能浪子回头的主君,和一个……有些智慧、却过分心善的同僚,换作你是我,你会选择效忠么?」 「……」裴玉戈一时沉默,异位而处,他确实不会选择站队这样的主君,毕竟万一上面人的心思一变再变,他们要付出的代价就不是一个毫无出身背景的普通臣子能够承受的。 单雪一直盯着裴玉戈的神情变化,她对此并无意外。 「裴中丞。恕我直言,你未免太小看党争了。若你想做个纯臣,便该离雍王远远的,可你既然选择被卷进来,便要学会对除主君以外的人心狠,那与你要做正人君子并不冲突。」单雪话说得直白,似是丝毫不担忧这些话得罪裴玉戈和他背后的雍王。听到裴玉戈艰难开口回应的声音有些哑,她顺手提起桌上的壶到了一碗白水推到对方面前,「党争可不讲道义,温大人就是这么死的,你是她的弟子,不会不清楚。」 裴玉戈没有回答,他垂眸,是将单雪的这番话认真听进去了。 良久,他才开口问道:「我睡了多久?」 单雪瞥了眼外面,答非所问道:「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就天亮了,雍王他们该是快到了。」 「嗯。」 二人之后再未开口说些什么,外面天光照进来时,单雪晃了晃已经空了的壶,站起身拎着出去打水。裴玉戈面对着门口静坐不动,哪怕身子坐得有些僵了也没动。 外面似乎传来脚步声,很多人但不算重,且听着声音离裴玉戈所在的小屋越来越近。 不多时,屋门被推开。 清晨的凉风裹挟着淡淡的血腥气飘进来,萧璨站在门口还保持着推门的动作,因为他看到了静坐在桌边直勾勾看着自己的裴玉戈。 美人冷静得可怕,让萧璨无暇顾及自己彻夜忙碌的疲倦。他身后,似乎还有模煳的人声传来,听着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了嘴,只能发出模煳的呜咽。 「……玉哥。」 裴玉戈仍端正坐着,看向门口踌躇着不敢进来的萧璨,朝对方伸出了手。 孙连青原本站在萧璨身后,他也看到了屋里的人,不过很识趣地没有开口也没有跟进去,只帮忙解了萧璨身上染着血的披风,默默行礼后带上门退了出去。 萧璨慢慢靠过去,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似的不敢开口。被裴玉戈一把拉住手攥紧的时候,他才勐地察觉到握住他的人,手都是冰凉的,显然裴玉戈已经坐在桌边很久了。 「骗子!」 【作者有话说】 单·人美心善·大助攻·雪 玉哥之前是有站队萧璨的心思,但他人太心善了,总喜欢先自省(做人是良好品德,做权臣不够),当局者迷,缺个旁观者点一点他。王爷做事果断,但要比玉哥更晚下决心。 第112章 一出大戏 「好好好。等今日回京忙完,我这个骗子随裴大人处置。」 萧璨将额头抵在裴玉戈肩膀,声音听着似是有气无力的,还不待裴玉戈应声,他人便缓缓下滑,到最后单膝跪地,头也从裴玉戈肩头处下移至胸口。 因为挨得近,萧璨身上淡淡的血腥气飘过来,裴玉戈以为是他受伤,也顾不得郁闷置气,抚着萧璨双肩便要将人推开仔细查看一番。 萧璨此时反而卸了全身力气,整个人赖在了裴玉戈身上,侧脸贴着对方心口,闭目懒懒道:「不是我的血……一宿没合眼,玉哥让我赖着眯一会儿。」 下雍与雍县虽挨得不远,可那条不易被人察觉的隐蔽近路却需要翻跃险山,五六个时辰往返两、还要神不知鬼不觉处理好一切,这中间确实没有多余的时间给萧璨他们休憩调整。而且估摸着是担心自己醒来见不到人失落,萧璨这一趟来回必定是星夜疾驰,累是必然的。 第219页 裴玉戈嘆了口气,也顾不上生气了。他托着萧璨双臂的手微微用力,轻声道:「明珠,起来去榻上睡。你这样跪着,膝盖受了寒气,日后会疼的。」 「玉哥再让我赖一会儿……就一小会儿。」 萧璨含煳地嘟囔了句,将脸转到另一边,活像个撒娇赖床的大孩子。 裴玉戈拗不过他,只扬声唤道:「孙校尉。」 孙连青显然是一直侯在门外,听到召唤他才推门而入。此刻一身夜行衣仍未来得及换下,脸上亦有彻夜忙碌后的疲惫,可仍是尽职尽责守着,以便随时听候命令,只是进来瞥见自家王爷单膝跪着赖着裴玉戈身上的模样,眼中惊诧之色一闪而过,而后便立刻低下了头。 「单大人方才出去,该是快回来了。你们带人回来,记得先同她知会一声,昨夜之行须谨慎避人耳目,也不可给单大人惹来什么麻烦。」 「王妃放心,卑职已派人去请单大人照拂一二。」 裴玉戈颔首道:「周全之事,我相信孙校尉能处理妥当。此行可还顺利?」 孙连青下意识看了眼自己夜行衣上丝毫不明显的血迹,老实答道:「是。我们潜入时并未惊动人,带人离开时被另一伙人拦截,不过那些人不像是精锐之士,王爷与卑职们已将他们尽数斩杀。」 「没有活口?」 孙连青摇了摇头,又补充道:「以卑职之见,那伙人并非死士暗卫,功夫只比寻常衙役好些。当时天黑什么都看不清,王爷担忧留活口生出什么事端,便下令就地格杀了。」 孙连青掌管萧璨死士营,他的话颇为可信。虽说不留活口并非萧璨素日行事作风,可裴玉戈也只是点点头,没再纠结那伙拦截之人的身份了。 「如此便好。回京前,带回来的那些人如何妥当安排便全由孙校尉周全了。打点完了手头要紧的这些事,孙校尉便同昨夜一起行动的亲卫先去休息,白日里的护卫之责我会安排其他人做好。」裴玉戈轻拍了拍萧璨后背,似是哄人、似又是示意人站起来,扭头又接着吩咐道,「另外,取一套新衣来,明珠一会儿睡醒了好换上。」 孙连青领命而去。 房门关上,裴玉戈见人没动,又轻拍了拍道:「好了,明珠。你也赖了一会儿了,去回榻上躺着睡一会儿去。」 萧璨用脑袋蹭了蹭裴玉戈胸口,才不情不愿起身坐到了榻上,人仍是闭着双眼的。方才那一撒娇,头顶有几缕碎发被蹭得有些散乱,裴玉戈见状无奈笑笑,起身走过去捋顺碎发,又顺便解开发髻,以指代梳,替他随意打理了下那一头乌髮。 萧璨全程闭着眼,享受裴玉戈的照顾,身子一歪便要直接侧躺下去。 「明珠。」裴玉戈眼疾手快扶了一把,好在萧璨人还半清醒着,不然这一下子非得把裴玉戈拽得歪过去,「外袍沾了血,先换下来再睡。」 萧璨也不说话,只闭着眼顺从张开双臂。 裴玉戈弯腰替他解开腰带,扒下那件染血的夜行服外袍。萧璨也是听话,让站就站、让坐就坐,裴玉戈见萧璨身上那件棉白中衣并无缺损,只沾了些血渍,这才真正放下心来,扶着萧璨躺好后抱着那件脏了的外袍走出去。 「王妃。」 守在门口的两名亲卫见裴玉戈出来,都低头行礼。 「无事。」裴玉戈也不多话,抱着那件脏衣走到暂居的小院院中。 此刻院中堆起了火堆,似是刚燃起,还有善后的亲卫在扇火。众人见裴玉戈衣着单薄便出来了,原本围坐在火堆旁的几人纷纷跟着起身,有人出声劝王妃回屋。裴玉戈将那件换下的脏衣团起往火上一丢,火焰忽得一下燃烧得厉害,很快便将那件衣裳烧得只剩灰烬。 裴玉戈一直盯着那件衣物化为乌有,他目光深邃,一众亲卫猜不到他的心思更不敢轻易搭话。 「不必介怀,我只是替明珠处理一件衣物罢了。」 说完,便转身走了。 烧完衣服回到屋里时,已能听到萧璨绵长均匀的唿吸声,竟是真的沉沉睡过去了。 裴玉戈侧身坐在榻边,此刻他似乎才感觉身上有些寒噤噤的,起身去取了大氅将自己裹上,抱臂驱了驱身上的寒气才又坐回榻边,连偶尔的咳嗽都是压低声别开头去咳。 安睡中的人对外界毫无防备,裴玉戈静静盯着萧璨的睡颜,伸出手轻抚青年的脸庞,喃喃自语。 「过于心善么……」 萧璨是真的累了,孙连青晚些时候来禀报该动身回京时,他人还没醒。 裴玉戈只得将人暂时叫醒,离开前应付给那些外人看后才护送萧璨上马车。临行前,他回头看了眼单雪,女县令只是依礼法向他们行礼送别,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多说。 离开时马车变成了两辆,后面那辆里塞的自然是从雍县截回来的那些人证,外面瞧着并无异样,可马车里亲卫的利刃出鞘,抵在那几人颈侧,只要有一丝妄动立刻就会没命。那伙人被幕后主使连番利用、又辗转关押,旁人说他们是不要命的亡命徒,可真相却并非如此。哪怕是十恶不赦的匪徒,也会畏惧死亡,而眼下能决定他们生死的是萧璨,几人虽还稀里煳涂的,却知道在白刃面前老实闭嘴。 回来的路上仍不免颠簸,裴玉戈便让萧璨横躺着枕着他的腿。不知是否因为颠簸得太厉害,刚回到还算平坦的官道上,萧璨便揉揉额角坐了起来。 第220页 「不再睡会儿?」 「不了。颠得我有点头疼,一会儿回京还有出大戏要看,这会儿且精神精神。」 不需萧璨多说什么,裴玉戈只一想便晓得他说的『大戏』是什么,自然而然接话道:「你要亲眼『见证』殷绪身败名裂?」 「是。自那日宫宴上我提及温姨母及先凤君近前女官之事,我便成为了礼王及太师明面上的敌人。此举既是为洗脱日后世人可能加诸在我身上的猜疑,也是为亲眼看恶人落得恶报,有些事……如今拖不得了。」 「我陪你。」 裴玉戈没有提及天子,只是坚定道出自己的承诺,萧璨握紧他的手以示回应。 马车回京时,还未至黄昏时分。这一来一回,随行亲卫皆未刻意掩饰身份,便是故意教守城士兵记得雍王府的马车出过京城。 守城门的兵卒自然不敢盘查,只是走在王府车马前面的马车忽得停下、堵住了路,连带着后面也被迫停了,紧跟着便是有人惊慌失措的声音传来,其中夹杂着一人癫狂呓语。 领头的校尉带兵卒过去查看驱赶,却发现是一衣衫褴褛的男子拦车发疯,他们去时,最前面那辆马车的车夫正同那疯子争抢缰绳,拉车的马被男子一股大力拽得有些受惊,眼瞧着便要失控。 守城校尉见那疯子身上衣服虽有些脏污、衣料做工却是不差,一时也不敢下死手,毕竟这京城遍地权贵,他虽不认不得那疯子,却生怕将来惹上祸事,只下令让兵卒将那疯子拉开制住,又遣人去分别通知千牛卫及京兆府,至于后续这疯子归何人处置,便同他们这些小兵小卒无关了。 巡街的千牛卫是最先赶到的,帮着守城士兵制伏那疯子,方得以解决城门被堵的情形,京兆府少尹带着差役后脚赶到的。 双方都注意到了那疯子身上衣料不差,千牛卫乃京城八卫,隶属禁军,他们并无断案之责。见京兆府的人到了,便准备离去,那少尹原是让被拦的那辆马车暂且留下询问,看看是否认识这拦路的疯子,只是差役将那人脸抬起时,京兆府少尹皱了皱眉,总觉得这疯子的面容有些眼熟。 他刚让人暂时取下堵嘴的布团,想听听疯子能否说出些完整话来让他们辩一辩身份,便听疯子挣扎着大喊『该死、他该死』之类的狂悖胡话,只得让人再堵了嘴。 询问被拦住马车的那户人,人家是过了年刚自外州搬来京城的商贾,根本不认识这疯子,也无冤无仇。 正当那少尹沮丧之时,忽听得后面马车似有人声传来,忙转头去瞧。 马车的帘子被掀开,里面坐着两人,京兆府少尹走近了些才认出马车里的人。也不管城门口来来往往,便朝马车里的人恭恭敬敬行了一个大礼道:「微臣参见雍王千岁、参见王妃。」 周遭兵卒及差役也跟着唿啦啦地跪了一片,萧璨一转铁扇,压了裴玉戈的手腕没让人出去,自己掀帘下了马车。越过众人走到那疯子跟前,少尹忙过来走到二人中间拦着,生怕这疯子忽得发狂伤了萧璨。 可偏偏越是怕什么越来什么,少尹刚想着防一下,那被压制的疯子转过头来看到了萧璨,竟突然发了狂似的要扑过来,呜呜喊着什么,只是被布团堵了听不清。 「王爷当心!」 差役加上兵卒三四个人才合理将人按了回去,这才没让疯子伤了当朝亲王。 京兆府少尹被吓得不轻,连忙护着萧璨要往后退,萧璨倒是不怕,还细细端详着疯子的面容,似是要辨认这人身份。少尹定了定神方才开口小心问道:「王爷识得这疯子?」 萧璨似是认真想了想才一收扇子。 「本王想起来了。这不是太师的嫡长子么?就是年前莫名失踪的那位吏部侍郎,殷绪…殷大公子。」 【作者有话说】 之前约的玉哥和王爷的图出啦~待会放微博,感兴趣的宝子们可以去看~ 第113章 入局 正月十六开朝的大朝会百官皆在,这是除新帝登基及国丧外,每年朝臣最齐的时候。 这个年不过十来日的休沐,可大事却是一桩接一桩得来。先是正月三十晚上禁军统领之子于刑部大牢中险被毒杀,而后又是失踪了一个多月的吏部侍郎在正月十五那日当街发疯。 天子的脸色也不太好。 越骑将军叶飞林统管禁军、太师殷绰的门生遍布朝中,这一文一武皆是萧栋的亲信臂膀,可偏偏受害的又是他们各自的嫡子。在天子看来,这自然是有人在挑战他的君威。 百官入朝后,天子问及刑部、京兆府有关这两桩案子的进展如何。 刑部的许尚书持笏出列答道:「回陛下。除夕事发后,臣盘问当日值守官吏及差役无果,后将人尽数转交给大理寺询问。」 「大理寺可有查问出什么结果来?」 大理寺卿一职如今出缺,尤立明面上虽尚未被明旨罢除,可朝中所有人都知道他在这个位子上做不久了。年前吏部便将尤立生了恶疾不堪胜任的摺子递了上去,只是天子迟迟未决。 如今出列禀事的是大理寺少卿,裴玉戈知道那人。姓朱,无论年岁、资歷、才干,都比尤立高一大截儿去,只奈何这位朱少卿是个闷头办实事的,不善交际、不徇私情,这才被远不如他的尤立压了这么多年。 「回陛下。许尚书将人移交大理寺审问后,臣发觉其中两人有串供之嫌。细细盘问后得知他二人是收受贿金之后将有毒的饭食送到了叶虞夫妇手中,因刑部大牢常有用银子打点通融的旧例,那二人才未及细究。之后叶虞夫妇毒发险些丢了性命,陛下震怒,那二人初时怕担了责任,这才一直未敢坦白。」 第221页 依照律法,既是入了大狱的嫌犯,除去奉旨讯问的官员,便不容旁人与之探视交谈。可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拿钱疏通打点早已是大伙心照不宣的『规矩』。上面人未必真不知情,只是这桩案子因底下人这点蝇头小利而险些酿成大祸,天子听完自是怒不可遏。 「简直混帐!」 众臣忙齐声道:「陛下息怒。」 「许卿。」萧栋的目光落在刑部尚书身上,语气也冷了下来,「刑部有此弊端,你身为尚书,可有察觉?」 塞银子行方便的事歷朝歷代都有,并非是刑部开了这个头儿,可天子盛怒,此刻辩解之辞全无作用,反倒是容易拱火。 许尚书为官多年,听到天子质问,也不多说什么便直接跪下请罪道:「臣失察,未能整肃治下,有愧于陛下信任,还请陛下…赐罪。」 萧栋并未真的将所有责任都怪罪在刑部尚书身上,许尚书主动请罪倒是让他的脸色有所缓和。 大殿静默片刻后,天子才又开口问道:「朱卿,叶卿中毒一案大理寺可还查到其他线索?」 阶下,大理寺少卿朱邻答道:「回禀陛下,臣已细细盘问当日所有见过那投毒之人的官吏,经由他们描述绘制了一副嫌犯的画像,准备请京兆府全力协助搜捕此犯。」 天子闻言颔首道:「如此也好。太师。」 「臣在。」殷绰闻声出列。 「嫌犯未必只在京中躲藏,还需通报各州府衙门全力通缉。此案涉及朝廷命官、兹事体大,便由太师主理,京兆府、大理寺及各州府官员协助,限期捉拿人犯。刑部尚书失察懈怠,险些酿成大祸,责令」 「臣遵旨。」 「陛下!」朱邻刚刚一同领旨,众人话音方落,他便又执笏板禀报导,「叶中郎将中毒一案,臣尚有其他线索。只是牵连甚大,臣不敢妄自召人讯问,望陛下恩赐明旨。」 因着天子方才明说了叶卿,便是摆明了不打算追究叶虞先前罪责,朱邻对其的称唿也便从直唿姓名变回敬称。 只是他当朝索要明旨,委实大胆,两旁官员有人小声抽气表示惊骇。 明旨不比口谕,分量格外重些。大殿众臣立时便都明白朱邻未亲口道出身份的『嫌犯』地位比他高,这才要请天子明旨。 萧栋也听懂了,他虽微微蹙眉,却没直接驳了对方,只道:「何人能令朱卿如此为难,且说给朕与众卿听听。若在朝中,朕当朝便可做主让你们论辩一二。」 「谢陛下!」朱邻面上丝毫不见胆怯,闻言微挺直了些身子,一字一句道,「臣查问刑部一众官吏,得知叶中郎将自入刑部大牢至除夕毒发,当中只有两人入得天牢。其中一个便是那除夕夜投毒的贼人,至于这另一人……」 朱邻话说一半,在场便已有人猜到他接下来要说出的人是谁了。 裴玉戈同符礼站在一块,听到那番话时脸色登时便沉了下来,甚至顾不上考虑自己的失态被符礼看在眼里会怎么样。 许尚书此刻也是额头冒汗,他也知道朱邻要说的是谁,只是没想到这个直肠子不仅自己怀疑,居然还敢当朝把萧璨推出来。 众臣此刻还都疑惑着,没等许尚书出言阻拦,那朱邻便高声道:「这另一人便是雍亲王。刑部的人也都能证明,除夕当夜叶中郎将中毒不久,雍亲王便带着医师到了。王爷说是凑巧碰到,可刑部派去宫中报信的官吏只记得自己半路被人拦截迷晕,并不记得告知王爷,这其中诸多巧合,臣实在难以说服自己相信皆是巧合!」 百官闻言大骇。他们大多倒不是为叶虞中毒前后的种种巧合,而是为朱邻敢在天子面前质问亲王的『壮举』。 「放肆!」 龙颜大怒,只是这其中有几分是为朱邻胆大之举、又有几分是为叶虞中毒案前后蹊跷便不得而知了。 「皇兄息怒。」萧璨开口调和,虽说朱邻方才将矛头直指他,但他面上既无怒意也无惊慌之色,而是一种事不关己的淡然,「大理寺少卿尽忠尽责查明事实,只是不巧臣弟确实出于旧情去探望过叶少将军一次,而刚好那阵子又只有臣弟一人去过,若异位而处,臣弟也会怀疑此人。」 尽管萧璨折中说了好话,可朱邻似乎并不想领这个情,追问道:「王爷说是巧合,那刑部报信官吏全然不记得同您见过之事,这点您又要如何解释?」 「解释倒也不难,只是…今日是大朝会,此处乃金銮殿而非大理寺,皇兄尚未发明旨诏令,朱少卿这是在大殿之上审问我么?」 萧璨乃亲王之尊、又是天子胞弟,且不说叶虞这事究竟与他是否有关系。即便真有,朱邻官不过从四品大理寺少卿,天子尚未发话,他确实无权在大殿之上越权质问一位得宠的亲王。 萧璨话音方落,便有几位御史出列,纷纷谏朱邻罔顾礼法尊卑之过。 天子对此闻而不言。 令人颇感意外的是向来少言的礼部这次竟主动站在了萧璨这边,礼部尚书瞿获是在几名御史参奏后说话的。 「陛下。臣以为…中郎将中毒一案,大理寺尚有诸多疑点还未查明,朱少卿代领大理寺卿之职虽也算尽职尽责,但依礼依制,确有不合规矩礼数之处。臣虽非监察御史,可忝为礼部尚书,却也不得不说句公道话。」 天子虽未明确表态,但在瞿尚书出面说这一番话后,也是微微颔首表示认同了的。 第222页 原本静观其变的殷绰此时也看准时机开了口。 「陛下。臣以为瞿尚书所言极是,朱少卿心直口快,确有不合礼法之处,只是他为人忠直,断不会在大殿之上胡言乱语。王爷本就代领御史大夫之职,原就对晏氏父子之案有督察之责。既如此,不妨便令王爷同大理寺协作,也好早日澄清误会,免得那些无稽流言传扬出去,坏了皇家与王爷的名声。」 萧栋未置可否,而是先是看向弟弟道:「明珠,你是如何想的?」 「皇兄,臣弟坦荡,愿助…大理寺早日勘破这下毒一案。」 萧璨答时,有意在提及大理寺处略有停顿,自也是表明他的态度。 萧栋颔首,而后道:「既如此,此案便仍是由太师主理,明珠从旁襄助。大理寺少卿朱邻殿前失仪,着…官降二品,暂贬为大理寺丞,以观后效。户部尚书晏秋山父子一案未结前,大理寺大小事务均交由崔少卿暂代。之后大理寺卿的人选,便由吏部拟个单子呈上,朕再行斟酌。」 「臣等谨遵陛下圣意!」 朱邻的猜测确实无错,只是他并非言官御史,殿上那番作为无疑是打了皇家的颜面,故而虽无大错,可还是被降了职。 散朝时,裴玉戈几乎是立刻赶到萧璨身边去的,见对方对自己轻摇了摇头、面上也还保持着淡淡笑意,他便也暂且放下些心来,一直忍到回了王府的马车上才开口。 「明珠。我细想了想今日殿上的事,总觉得瞿尚书那番持中之言并非为了公正。」 萧璨斜靠一旁坐着,闻言几乎立刻便明白了裴玉戈的意思,笑道:「玉哥是觉得瞿获也是殷太师一党?」 裴玉戈摇头道:「只是有此猜测,但尚未能断定。那位朱少卿秉性刚直不阿,绝无可能被人收买笼络。我想……应该是有人故意透露给大理寺一些线索,引导朱邻查到你我头上。只是……」 萧璨接过他的话接着道:「只是朱邻这人难以掌控,设局之人无法断定他会什么时候发难,更无从保证自己的计划顺利进行,便绝不会将赌注压在朱邻身上,所以这不是一个局,玉哥放心好了。」 萧璨所言在理,这也正是裴玉戈想不通的地方,只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自己漏掉了什么细节,以至于尽管萧璨出言安慰,他仍觉得心里头慌慌的。 「玉哥快别为难自己了。」 萧璨忽得半站起身凑过来,伸手在裴玉戈紧蹙的眉头上抚了抚。他手指上有一层厚厚的老茧,摩挲脸庞时有一种粗粝之感。 裴玉戈将萧璨的手捉到自己面前,萧璨也不挣扎由着他握住手。 萧璨左手虎口、拇指及食指处都有一层厚茧,那是长年挽弓习武的证明,相较之下裴玉戈这个武将门第的公子,却只右手三指生有薄茧。 「一手老茧没什么稀奇的,久了有时手上伤了都没察觉。」 裴玉戈只低低应了一声,随后轻嘆了口气。 马车没有直接回王府,而是多走了些路先去的襄阳侯府。马车停下,外面亲卫禀报:「王爷,侯府到了。」 回侯府是裴玉戈昨日同萧璨提的,不过他并未说回来做什么。他不说,萧璨也不问,他俩都非儿女情长之人,是非轻重心中最是有数。也因此,有些事彼此心知肚明,倒不必事事都要向对方问个清楚。 裴玉戈有自己的打算,萧璨今日亦有极要紧的安排。只是在侯府门前分开时,萧璨问起是否要替他留一份晚膳。 裴玉戈想了想,摇摇头道:「今日我应当会晚些回府。忙过之后未必还有胃口,不必替我留饭。」 「那我便替玉哥留一份宵夜差点,晚上等你回来。」 「好。」 裴玉戈目送王府马车离去,才被侯府管事迎进府。 散朝回来还不到午时,裴绍只担了个虚衔无需上朝,听到下人通报便立刻到前院去迎儿子归家。 虽说父子俩也常有机会见着,可看到儿子回家,裴绍这个做父亲的还是难掩喜色,拉着裴玉戈一阵寒暄才谈起正事。 裴玉戈今日来意是早些便差人告知父亲的,裴绍并不意外,当着儿子的面也没有多问什么,只是敛了笑容,起身道:「你既想好便随为父来吧。」 第114章 成全 「咳咳、咳!」 「大公子这是怎么了?!」 徐正礼原是忙完了裴玉戈交代的差事回来禀事的,没想到与送茶点的大丫鬟刚一靠近书阁便听到里面传来的咳嗽声,一时心急便顾不得那些通报的礼数,急忙进来查看。 裴玉戈的身子由余默调理了近一年,虽说旧疾未愈、羸弱之症仍在,可每年换季时的咳疾却早已好了不少,除去动大气的时候,他们这些身边伺候着的人已经有好几个月没见裴玉戈日常咳得这么厉害了。 「无、咳咳…无碍。」 裴玉戈缓了口气,想开口让手下人镇定,可不知是冬春更迭骤冷骤热闹得还是这些时日常常习武拖累了,喉咙里总觉得像是有团棉絮堵着,忍不住地想痛快咳出来。他自觉应当不是往年的咳疾犯了,可这两日咳得竟是比从前要厉害了。 徐正礼担忧道:「公子就别强撑了,王府里有医术高明的大夫盯着,请他过来跑一趟就是。」 裴玉戈长舒了口气,摇摇头道:「你这两日不在,不知道余默他自家有事,何况我这是旧疾,多吃些药压一压就是了。」 第223页 徐正礼自是不肯大公子如此凑合的,只是他还未开口,便被裴玉戈抬手给挡了回去。 「我说了无碍。咳…先回禀你的正事,你们几个放下茶点也先下去吧。」 自从决定同过去的自己不一样之后,裴玉戈素日言行便不再万事好说话了,虽也算不上严厉,可多少还是拿出了些侯府公子的架势来了。 徐正礼此刻虽被斥责了,可心里并没有放弃劝说自家公子的念头,左右他还有的是机会开口。 倒是一向不怎么说话的大丫鬟春寒此时竟硬扛着开口道:「回王妃,余医正今早便已回了王府。若您需要传召,婢子们随时传话找他过来。」 裴玉戈轻摆摆手道:「不必,你们且先退下。」 几个王府的侍女们退出后,裴玉戈才抬手掩唇压低声又咳了几下。 徐正礼取了随身带着的药递过去,裴玉戈咳得说不出话,便只摆摆手拒绝了。见自家公子这般,他只得将药放在桌案上,转身将侍女们送来的茶水端到桌上,一面又绕到裴玉戈身后帮忙轻抚后背顺气,只是这于内症而言实在没什么帮助。 「大公子,春寒既说余医正回王府了,那让属下去请他过来瞧瞧好了。您这几日在外奔波忙碌,半点不比王爷多在府里歇多久,您脸色都白了!」 习武的事裴玉戈没同任何人说,包括身边最亲近的狄群和徐正礼,萧璨那儿自然更是瞒着的。他自己心里很清楚,这事一旦说出去了,不论是自己信任的属下还是萧璨那边,都绝不会同意,甚至会过于担忧反致彼此间生了不必要的龃龉。本就是私心尝试,裴玉戈并不打算告诉任何人,自然不愿意大夫来把脉。 「咳、无碍,不过是…近来朝中事多。我如今尽行御史之责,难免耗费些心力,不过是!咳咳!」 裴玉戈的话忽然截断,他弓着背用力咳了两声,似是有些撑不住端正坐着的姿势,一手撑着额角,一手横在桌案上撑着不倒下去,闭眼小口唿吸着。此刻在旁人看来,他的模样可绝非『无碍』。 原本裴玉戈肤色偏白,到去年年底脸色才养得稍稍红润了些,然而此刻徐正礼眼中的他,脸颊因止不住的咳嗽而泛着异样的红,嘴唇也惨无血色、闭着眼长眉紧蹙,是个人都能瞧出他身子有异。 「大公子且等等,属下这就去找余医正过来。」 「回…咳咳!」 事关裴玉戈的身体,徐正礼也顾不上自家公子事后会不会生气责罚自己了,他几乎是冲出书阁直奔余默所在的院子而去。 余默来时,裴玉戈咳得已没有徐正礼离开前那么厉害,只是脸色比方才更加难看了,人也瞧着没了力气。他也不多话,放下药箱、取了脉枕,一面扯过裴玉戈横在桌上的手臂,一面抬头同徐正礼道:「站那边让你家公子靠着,别摔着了。」 「诶!」 余默切脉,眉头却不自觉皱起,而后松开了裴玉戈的右手,又道:「转过来,那只手给我。」 徐正礼不懂岐黄之术,只是在旁见余默全程皱着眉,切脉看过舌苔颜色后又细细查问了诸如饮食起居的种种细节是否有异。虽说望闻问切本是问诊必做之事,可徐正礼鲜少见余默这般严肃对待,再一联想到自家公子今日情形,不由揪心。忍耐着等余默收回脉枕之后才开口问道:「余医正,我家大公子可有大碍?」 余默皱着眉同裴玉戈对视了一眼,随后扯过桌案上的纸笔飞快写下一副方子递给对方。 「脉沉而无力,阳虚气乏,是旧症。拿去配了药,五碗水煎至一碗端来。」 「是。」徐正礼不敢耽搁,捧了方子行礼后便急急出去了。 裴玉戈看着人飞快跑走,掩唇轻咳一声后淡淡道:「余兄竟也会在旁人面前说谎了。」 「想隐瞒的不是你自己?不然你瞒着藏着自己的病作甚?」余默说着话,手上动作不停。取了针包,又将裴玉戈的衣袖挽了几折,利落地在小臂上的几处穴位落针。等了一会儿拔去银针又问道,「头疼症可缓好一些了?」 「尚可,只是感觉还有些晕眩。」裴玉戈答得有气无力,面上虽未表现出来什么,可身子不适也着实折腾消耗人,换谁来看都知道他此刻身子不安,「多谢余兄愿意帮我隐瞒。」 听到他这话,余默反倒没什么好气道:「你这脸色别说我了,连你身边伺候的人都瞒不过。你该很清楚,萧璨心思比谁都细,更何况你是他放在心尖子上的人。」 裴玉戈只是淡淡一笑道:「…我知道。」 「啧。」余默不满地啧了一声,随后掰过裴玉戈的掌心,将五指展开。 那一双从来侍弄文墨的素手,此刻手指内侧连同掌心处都多了不少水泡,倒不见化脓那般厉害,只是瞧着仍令人揪心。余默是大夫,他只一眼就知晓了缘由。 「你练武了?」 「是。」 裴玉戈答得十分坦诚,也是因为在医者面前没什么好隐瞒的。余默眉头皱得几乎拧成了结,迟了片刻才开口道:「你先天禀赋不足,后来久病伤及根本,我向萧璨保证的是让你三至五年内恢復如常人,不至于再因弱症而随时送了命去。常人习武自是有诸多益处的,可于此时的你而言,则利弊同在。况且即便等到三五年后,那些刀剑于你不过强身健体之用,若非一展雄风,实在是愚蠢之举。」 第224页 余默是最先知道萧璨主动献身之人,加上他与萧璨的关系,同裴玉戈说这些话时自然不需要避讳什么。 裴玉戈摇头轻笑:「我知道,但我并非要与明珠争个胜负。」 「那为什么?」余默不懂情爱,他问得也直接。 「并不为什么,因为……这本是我该做的。我既打算与明珠携手并立,便不能让这句话只成为一句无法成真的空话,我做这些皆起于本心,与明珠是否期盼需要无关。」裴玉戈说这句话时虽仍有些气短无力,可他每个字都说得极慢极认真,还将余默有可能说出的反驳都一併堵了回去。他注意到了余默欲言又止的神情,嘴角扯出一抹笑容来,「余兄,我虽男生女相,可并不甘做一个世人眼中的弱者,我亦有我的骄傲。当然,我也知你身为大夫,碰上我这么个病患该是恼的,这点我不辩。」 「哼!算你还有自知之明。只是裴大公子出身不凡又饱读诗书,不该不知道欲速则不达的道理。」余默态度软了些,说出的话却仍是直白不懂委婉的,「我给你新开的方子用了几味勐药,堪堪可补你天生不足的内症。只是!每日习武不可超过一个时辰,不然即便你瞒得好,我也立刻去萧璨那儿告状去!」 余默刀子嘴豆腐心惹得裴玉戈满脸笑意,他脸色虽还有些不好,可瞧着人倒是精神些了。 「余兄医者仁心,裴某感念在心。只是不知……新方子可能稍稍缓和我此刻苍白?」 「你跟萧璨学的得寸进尺?」 余默嘴上不饶人,可还是尽一名医者之责为裴玉戈行针调理。 而徐正礼匆忙送药回来时,裴玉戈脸色已缓和不少,懒懒靠坐在太师椅上,唇色也正常了不少,正有一搭没一搭同余默说话。 「大公子!」徐正礼面露喜色,端着药走过来先朝收拾药箱的余默鞠躬一拜,真诚道,「余医正妙手回春!徐某拜谢!」 跟着徐正礼一起来的还有今日当值的郭纵,他先朝上首的裴玉戈行了礼才开口道:「属下听说王妃回府后身子似有不适,特来瞧瞧。」 「不过是春日里犯了些旧疾,再加上近日忙于公务,不免耗费了些心力,已无大碍了。有劳郭管事关怀。」 「爷近日忙碌,将王妃託付给属下等人,属下自然要尽心尽力。」 「我无事。余医正就在这儿,郭管事若担心明珠事后查问,此刻便听听他怎么说。」 郭纵倒也不推辞,抬眼看向余默,后者一如既往冷淡道:「还是天生底子虚,受不得累。我换了副方子,除了一日早晚两副汤药煎服之外,滋补的参亦不能落下,王府有好的便拣着好的用,不累着就没大碍了。」 余默性子直不会转圜,别说撒谎了,便是素日连句软话好脸色都不给旁人,郭纵自不会怀疑余默这番话。听到裴玉戈只是如从前那般身子弱,便也不再过多忧心。 「王妃既无事,那属下便先送余医正回去了。」 裴玉戈手中端着药,闻言抬眸微笑道:「有劳。」 饶是已经看惯了这副美人皮相的郭纵也被此刻裴玉戈别有风情的笑容蛊了一瞬,随即便低下头去,行礼告退,只余徐正礼伺候在侧。 「大公子,您的身子当真无事么?」 裴玉戈抬眼瞅身边人,淡淡反问:「怎么?你不信我和余医正的话?」 「属下没有这个意思。只是觉得余医正医术实在厉害,您瞧着同一个时辰前大不相同,属下瞧着也安心了。」 习武的事裴玉戈仍打算继续瞒着,便没有再接徐正礼的话,只捧着药碗小口小口将今日这副苦得实在过分的汤药喝光。徐正礼接过空药碗放在一旁,适时送上侍女先前备好的茶点,如今身边有个极善腌制蜜果的丫鬟冬月,裴玉戈每日喝了药后自不缺那些酸酸甜甜的干果蜜杏吃。 今日这牒是腌的梅子,较之平日吃的酸了一些,可拿来沖淡口中汤药的苦味却是刚刚好。 「大公子……」 裴玉戈合上写好的摺子,抬起头打断徐正礼道:「先说我让你盯着的正事。」 徐正礼垂首道:「是。属下已将白水山匪余下那几人失踪的消息透露给了阆中院的两位赵大人,这期间赵淮并非有异动,只赵之文私下赴宴,宴上同安郡王也去了,除此之外暂未有其他异动。狄群已遵大公子之命带着人日夜盯守,人都是侯爷亲自挑的,能力忠心无可挑剔。公子放心,只要那边一有消息,属下即刻呈禀。」 「嗯。」 「大公子,还有一事,属下是周全名下生意时偶然听来的,只是不知是否有用,所以尚未细细追查确定真假。」 「正礼,你做得很好。」裴玉戈对于徐正礼的进益是看在眼里的,他也不吝啬自己的赞许,「且说来听听。」 「近来京中往来的客商多了不少,而且都是从东边来的。属下打听到,似乎不只是京中如此,各州府也有不少这样的情形。」 裴玉戈皱眉问道:「可知是什么缘故?」 「听说是那位老东江王…暴病而亡了,不过奚氏那儿压着消息没报给朝廷。」 东江王是先帝时降了的中洲国,当时尚未弱到全无一战之力,而先帝碍于种种掣肘、又好施仁政,并非出兵征伐将中洲土地尽数收服,未显宽厚仁政只将奚氏皇族降为郡王一等,封地挪了个位置并加派封疆大吏接管军政之权。幸得那位老王爷是个性子软的,这么多年也算相安无事,可如今这位老王爷去了,继位者却未必延续其父作风。 第225页 单就各地客商增多一事便有蹊跷,毕竟东江王病故的消息连那儿的商人都知道了,可朝中竟是没听到一点风声,这已经很不对劲了。 见裴玉戈皱眉,徐正礼小心询问:「大公子,可要属下再去探听清楚些?」 「嗯。」裴玉戈搓了搓手指,细想了下又叮嘱道,「动作要快些。还有……替我送一份拜帖。」 「是。」徐正礼站在桌旁磨墨,看着裴玉戈飞快写好了一封拜帖,双手接过也没有偷看里面的内容,只恭敬问道,「大公子,拜帖要送去哪家府邸?」 「兵部尚书…白溯。」 【作者有话说】 看过前作的宝子们看到兵部尚书的这个姓,应该能猜到他是谁的崽哈哈~ (没看过前作也不要紧,因为两部关系不大,兵部尚书也是这本才出现的人物) 第115章 道阻且长 「我听丫头们说你下午的时候脸色不好,还咳得厉害?」 裴玉戈笑着摇了摇头,语气淡淡道:「丫头们大惊小怪。不过是春日旧疾,加之年后琐事颇多,一时劳累有些不舒坦罢了。你呢?今晚…还是要去书阁睡?」 「嗯。几件事都搅和在一起,都得分心周全着,一忙就是大半宿,索性不回来搅了玉哥的好梦了。」萧璨面上难掩疲惫之色,他这些时日要么在御史台、要么就在大理寺,为着年前提起温燕燕的事还被宣进宫两回,竟是日日忙到天黑了才回府。 不过即使再忙,萧也没疏忽枕边人,原本今晚是要去书阁『用功』的,可听了郭纵和几名侍女的禀报便没着急走,而是陪着裴玉戈在寝殿里歇着。 「我方才吩咐人去熬梨汤了,梨子是过年时奉给皇兄的贡品,赐到府里一直拿冰镇着,这会儿炖了汤刚刚好……手还是凉凉的。」 如今惊蛰已过,外面虽已渐渐回暖,可顾忌着裴玉戈体寒怕冷,寝殿内的地龙还是烧得暖和。只是萧璨攥紧裴玉戈的手却仍觉那双手冷得厉害。 裴玉戈不懂声色抽回手,拍了拍萧璨手背以示安慰。毕竟他手掌还有没消下去的水泡,余默能看出那些是习练兵器留下的伤,那自然更瞒不住萧璨,他不想让萧璨这时候知道,还要额外关心自己的身体。 「余兄今日还说我这是胎里带的弱症,要想调养好以他的医术怎么也得三五年。我这才调理了一年,去年没怎么犯咳疾我就已经很知足了。」 「余兄……在我不知道的时候,玉哥竟已和那头倔驴关系这么好了?」 萧璨似是没有察觉裴玉戈的遮掩,顺着对方的话闲聊说笑。 送梨汤来的是拨到裴玉戈身边的侍女冬月,除了两碗汤之外,另有两碟精緻可口的糕点。 萧璨拣了一块鲜红的花型酥饼,凑近些嗅出一丝鲜果甜香,尝了一口那糕饼却没想像中的甜腻,饼皮酥脆焦香,馅料清甜适口。 「用的安石榴?倒是新奇。」 冬月欠身行礼答道:「王爷博学。安石榴有润肺止咳之效,亦可开胃。婢子今日从春寒姐姐那儿听说王妃咳疾犯了,也无甚胃口,便想着用安石榴的汁水和面做馅,给王妃换换口味。」 「倒是有心了,无怪秋浓举荐你出来。」 冬月再次行礼,谦逊道:「婢子年纪尚轻,手艺不过小巧,比起秋典仪还差得远。」 「玉哥身子矜贵,你既有这份细心,那素日便多用些心思将他的饮食打点周全妥当了。一应月俸赏银你只管去向秋浓要便是,就说是本王这么吩咐的。」 冬月面上欢喜,忙跪下谢恩。 「你且去吧。寝殿这会儿不需要人伺候。」 侍女们行礼退出,萧璨端了那盘糕点送到裴玉戈面前道:「玉哥尝尝,我吃着着实不错。」 裴玉戈拣了一块吃,确实是清甜可口。汤用贡梨和银耳红枣炖得浓浓的,配着糕点一起吃,倒是难得有了些胃口。 萧璨在旁看着笑,被裴玉戈提醒了才端起自己那碗喝了。 晚膳早用过了,这顿虽差了些时辰,但也算是宵夜了。裴玉戈没有吃太多,也是担忧晚上积食睡不好。 「明珠。」 「嗯?」 「我让正礼为我递了拜帖,明日…我要去见一见兵部尚书。」 萧璨应了一声,并非置喙他的决定。汤匙搅动堆在碗底的银耳,裴玉戈瞥了一眼,少见萧璨有这种挑食的时候。 「不喜欢吃就不吃,没人能强迫你做什么。」 萧璨笑道:「玉哥这话…一语双关啊!」 「实话而已。」 放下汤碗,萧璨一手撑着脑袋,慵懒地斜靠在矮榻边上。似是有些累了,眼睛半睁不睁的,不过仍然看着裴玉戈笑。 他开口:「玉哥想着去见兵部尚书,是为了殷岫、还是为了东边的事?」 裴玉戈并不意外萧璨能猜到,徐正礼能打听到的消息,王府那些得力的人只会更早查到。闻言他只是淡淡道:「后者,但不止。」 「哦?」萧璨眼珠一转便明白了,「哈啊…我差点忘了。白尚书是已故大将军白子骞之子,他的母亲是曾叔公贺绥的长姐。这么一算,贺飏他们还得叫白尚书一声表舅。所以玉哥还是在担心他们的处境?」 「嗯。原也不是要麻烦白尚书什么,只是想着在京中,他照应靖北王世子总归比我们要少些顾忌。不过最主要的还是为确认东面是否有战事。」 第226页 「为了裴侯?」 裴玉戈沉默片刻,随后长嘆了口气垂眸道:「父亲他…是个武将,註定不属于这里。虽说沙场征战亦是九死一生,半点不比京城的明枪暗箭安生多少,可我不忍看父亲他被困在这里,一身本领却无用武之地。」 「玉哥的意思我明白。若再起战事,兵部尚书的话总归是比我们俩的更有用些,你尽管放手去做,一应周全有我帮你担待着。」萧璨说完便起身道,「时辰不早了,玉哥先歇着吧。」 知道萧璨这是要去书阁凑合一宿,裴玉戈跟着站起身叫住他,「明珠。」 「嗯?玉哥还有什么事要同我说?」 「这些时日我一直没问……眼下情形可还好?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萧璨笑着摇了摇头道:「玉哥放心,我最是惜命了。况且一个大理寺少卿的质问还不能把我怎么样。」 「大理寺不能,那太师呢?」 「殷绰的话就更不必担心了。太师说到底是个虚弦,并无内阁实权,殷绰又是文臣出身,少有大功劳可以赚,眼下若想为丞相之位拼一拼,便只会盯紧户部的案子,断不会节外生枝,更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寻我的麻烦反给他自己树敌。」 萧璨所言确实句句在理,对于殷绰那样的人,权势地位远比一个儿子的分量要重、哪怕那个儿子是他最中意最偏爱的嫡长子。 裴玉戈心中稍稍安心了些,仍嘱咐道:「即使如此,晚上你便别熬那么久,身体总归是要紧的。」 萧璨勾唇一笑,痛快应下:「都听玉哥的!」 话是这么说,但裴玉戈猜萧璨约莫是不会老实歇着。 因为心里惦念着人,这一宿即便是睡前服了药也没能睡踏实了,夜里断断续续醒了两三回,翌日便起了个大早。 徐正礼待人进来伺候洗漱更衣的时候,裴玉戈特地问及萧璨。徐正礼垂首回道:「王爷上早朝去了,未到寅时便乘车出府,这会儿还没回来。」 「嗯。」裴玉戈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紧跟着又问道,「出行的马车可安排好了?」 「是。依照大公子的吩咐,没用王府的马车,早一炷香前就已到王府后门的巷子口等着了。不过离约定的时辰还早,大公子可要先传早膳?」 「不了,我没什么胃口。去问问早上的药可好了?我喝了再出门。」 「是。」 徐正礼退到门口遣人去催一催,不多时,沈娘子带着侍女过来送药,她话也说得周全,只道:「王妃晨起未进水米,喝了汤药只怕伤胃。妾身带了冬月今晨做的糕饼小菜,王妃好歹吃些垫一垫。」 裴玉戈不好拒绝便吃了几口,幸而那点心做得精緻,吃起来也不腻。 沈娘子奉上汤药,又将装着参片的小匣子交给徐正礼。待裴玉戈喝完了药,她双手接过空碗,柔声询问:「妾身奉王爷之命周全王妃起居,是而问问您今日午膳可要备下?」 「说不准今日什么时候能谈完,暂且先不备我那份儿好了。若有变化,我再遣亲卫回来通传。」 「是,妾身明白了。」 裴玉戈藉由孙连青掌握着死士营的所有人,但平日只是固定的那两名死士跟着他出入各处,今日自然也是一样。 同兵部尚书约的是辰时,这时候早朝的人恰好散朝回各自府衙,白溯近几日是称病才未上朝,裴玉戈登门拜访自然不能过早。 「见过裴中丞。」出门相迎的是白尚书的一双儿女。兄妹俩是领了武将虚衔的,年岁上虽都比裴玉戈小些,可论身量却比他高壮太多。 裴玉戈抬手回礼:「二位小将军客气。裴某与令尊有约,不知他可在府中?」 白溯的长子侧身让路,目光不经意间在裴玉戈身后的两名亲卫身上扫过,随即客气道:「家父已在正堂备上茶水等候,大人请。」 「有劳。」 白溯没病,至少裴玉戈见着他这会儿,男人脸上是毫无病色的。 「贤侄昨日忽然遣人递拜帖,倒是让我意外。」 「尚书大人客气了。」裴玉戈并非顺着白溯的话跟他以叔侄相称。虽说白溯与靖北王一脉勉强论得上是亲戚,可与裴家却没有什么往来。从前也不过是逢年过节各府间送些例礼,实在没什么交情可谈。 白溯倒是不介意裴玉戈的客气疏离,抬手请对方落座后,他主动解释道:「我如今虽在朝任兵部尚书,可从前也是沙场征战过的。令尊既师从我舅舅,与我也算是同门之谊,贤侄不必见外。」 话既说到这个份上,裴玉戈再推脱便是不妥,略略思虑了下,他便抬手抱拳道:「那便…谢过世叔了。」 白溯摆摆手,随即一改方才和蔼的笑颜,神情严肃道:「贤侄忽然递拜帖登门,不知所为何事?」 「世叔称病不上朝,不知是否知晓东江王病故一事?」 白溯抿着唇,直勾勾盯着裴玉戈的脸,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所以贤侄是为了让令尊重回沙场而来?」 裴玉戈不答反问:「难不成世叔以为裴某此来是为了明珠?」 原本是含煳的一个猜测,不成想被裴玉戈这般直白地说了出来。白溯先是尴尬一笑,随后抿紧了唇,直勾勾盯着裴玉戈看。 很显然,他并不认为裴玉戈的那句反问只是一句玩笑话。 第227页 「为什么不可以是这个呢?」 以白溯的立场身份来说,他本不该这么莽撞的,因为但凡裴玉戈生了歹念,他这句话很有可能把自己引入危急境地。 裴玉戈闻言却很自然地笑了笑,坦言:「世叔也可以当做我有此心。」 白溯挑眉,也不再遮掩,直白道:「贤侄这是在向我卖好?」 「我虽体弱习不得武,但终归是将门子弟,凡事不喜欢遮遮掩掩。朝中武将受制多年,似家父一般处境的绝非一两人。虽说臣子以忠孝为先,妄议君主为大不敬之罪,可凭心讲,世叔当真觉得如今的朝廷是曾经期盼的样子么?」 白溯没有回答,而是道:「贤侄今日如此直白……想来户部尚书的案子了结后,太师便能再进一步?」 「是。」 「殷太师虽未掌内阁实权,但忌惮于他受天子宠信多年,又是皇后的亲叔叔,六部九寺已多有倒向他的。雍王一无军功、二无政绩,又有风流名声在外,即便去年收敛心性,只怕一时半会也没那么容易令重臣倒戈信服。」 「世叔所言极是。所以我已说了,世叔可以当我有此心,只是今日拜访确实是为家父而来。」 白溯的表情有一瞬怔愣,随即反应过来大笑出声。 「对…是我煳涂了,贤侄原本就是为令尊而来。东江王一事确为真,两州不安的摺子约莫今明两日便会送到御前。我不敢给贤侄确信的保证,不过念及曾经的同门之谊,若有机会,我定会促成此事。」 「长安便先行谢过世叔。」 得了肯定的答覆,裴玉戈起身行礼。 白溯亲自过去将人扶起,攥住裴玉戈手臂稍稍用力试探了下,旋即便松开手道:「令尊之事我已应下,至于旁的……白家虽非士族,但我仍有妻儿需顾念,恕我今日没听到其他的话。」 「长安明白。」 【作者有话说】 心血来潮又跟画手老师约了王爷和玉哥的q版人设图,到时候出稿子了也会放微博~ 第116章 再添一笔 东江王薨逝的消息是过了两日才传入京的,与这位老王爷死讯一道传来的还有新王继位的消息。 萧璨与裴玉戈私下合计了前前后后的消息,推测出这位继任者从众多竞争者中脱颖而出、再到把控封地局势,不过用了半个月左右的时间。只看他雷霆手段,便可从中窥见其人心思手段。 而真正令天子及百官在意的是这位继任者并非宫中奚氏贵女的父亲。亲女尚有毫不姑息的可能,更不要说继位的这位只能算是贵女的叔叔。 许是有人觉察出了战事再起的苗头,这几日连日大朝,皇帝也是经常选朝中重臣入宫议事,只是一时尚未有个确定的主意。萧璨也在宣召的臣子之列,只不过论及正事,重臣倒是没几个想起问他这位闲散王爷意见的。 有内阁老臣议事时提出:「陛下,臣以为当以您的名义向东江王发一道问责的谕旨。中洲自先帝朝时主动献降,如今尚保有王位和部分兵权是先帝慈心仁善。他们既是降臣,继位之法便不能依寻常规矩父死子继。且不说陛下是否允东江王子嗣继任新王,便是您允准了,这王位由谁继承也该由天朝上国的陛下、也就是您来裁决。东江王子嗣争位,未获您的认可,便不是名正言顺的新王!」 兵部尚书白溯跟着道:「陛下,臣附议。王阁老所言极是,陛下是天子,若是此时默许了东江新王继位,只怕会助长了新王野心,恐日后不肯安心臣服。另外,乐州、良州近日都有奏报入京,言边境有乱象,原本在东江王治下的百姓纷纷逃难到临州。眼下虽未起战事,但事关君威,臣请陛下指派朝中颇负名望的武将镇守河东之地,以安边关民心!」 殷绰原本是在旁听着的,可听到白溯提及派驻武将的事,眉头一挑,似乎猜到了什么。 正巧天子的目光这时扫了过来,殷绰听到天子问他:「太师,你觉得诸位卿家所提如何?」 「回陛下,臣也以为王阁老所言在理。东江王新王继位之事由他们自行决定未免有藐视陛下君威之嫌,若不敲打一二,只怕会让新王生了不轨之心。只不过……」话说到一半,殷绰忽得把话锋一转,严肃道,「派驻武将震慑之事,臣以为还有待商榷。一来两位先帝时国库税银都填进了军中,到了陛下这儿好不容易才令百姓休养生息几年,实不宜再起战事;二来东江王自先帝在时举国来降,如今也已归顺大齐多年,边境三州百姓多已不分彼此,骤然派兵相对……那新王生了反心倒是其次,只怕是令边地民心难安啊!故而臣请陛下…三思。」 大齐自先帝时开始慢慢转为重文轻武,过惯了安生日子,自然不会有人愿意再回到从前肃帝、昭帝之时,与西羌、北燕、中洲皆有战事的时候。殷绰此言,自然得到了一批文官的支持。 天子听两方争论,有些头疼地捏了捏额角,挥手道:「既如此,谕旨之事便先定了,内阁先斟酌着拟一道旨来看。至于这派遣将领一事……」 话音忽得停了,众臣小心打量了眼天子的目光,顺着朝一旁格外安静的雍王看去。 「明珠。」 萧璨似是才回神一般,慢悠悠拱手行礼道:「皇兄。」 「方才几位卿家争论一事,你觉得朕应当如何裁定?」 第228页 萧璨的王妃是襄阳侯府的大公子,而襄阳侯恰好就是兵部尚书一开始说的京中颇有威望的武将之一,按理说,此时天子最不该问的就是这个弟弟的意见,可大抵是萧璨这些年的庸名太过响亮,殿中重臣除少数几人,倒是不太指望他能说出什么有道理的话来。 「皇兄,臣弟觉得虽有必要考量派驻将领的人选,却也不急于这两日非有个定数。」 这番话乍一听倒是两边都不得罪,可细琢磨还是偏向武将的。萧栋听得有些意思,便耐着性子又接着问道:「哦?是何缘由,你且详细说来听听。」 「臣弟说不出众位大人那样的大道理,只是个人浅见。眼下新王之争刚刚有了明目,这位新任东江王是个什么脾性大家都不知晓,问责谕旨虽是必要,可也要看那位新王眼皮子浅不浅。」 派将之事无论支持还是反对的臣子,争论的多是事关国威及君威,亦有提防东江新王有异动的。似萧璨这般说的,着实令人觉得新鲜。 「依你之见,何为深浅?」 「新王自东江先王崩逝到拿下他其他兄弟坐上王位,前后不过十来日的功夫,足可见他们对此早有准备与预谋。臣弟奉旨游歷各州时对过世的那位东江王也有所耳闻,听说那位病故的老王爷子嗣颇多,光是成年的都有十几位之多。他自知不敌举国来降,可他那十几个儿子却未必有此自知之明,臣弟不敢断言这位新王是不是其中之一,但若异位而处,想来东江王的那些儿子也是不肯满足于皇姑母留给他们的那弹丸之地吧!」 众臣噤声,皆因为萧璨方才那句异位而处会不满足的话。 他这话是冲着天子说的,而他们之间除了亲昵的兄弟关系之外,还有一层君臣尊卑在上面,寻常人绝不敢在天子面前说出这等大逆不道的话来。 萧栋对弟弟倒是没有这等猜忌的心思,或者说此时的他听罢压根没往那边去想,只无奈地指着弟弟笑骂道:「朕真是把你宠坏了!当着众卿的面儿还这么口无遮拦的!」 虽是责备的话语却无责备之意,原本为雍王提心弔胆的朝臣也可暂松口气。 萧璨面上带笑,礼数周全地向天子行礼告罪道:「皇兄恕罪,臣弟是随意惯了。」 「你啊、你啊!朕说你什么好,一时像是有些成长了,一时又这么胡来!」萧栋嘴上虽数落着弟弟,可到底是没有发怒责罚,训完了还接着问他,「你接着说眼皮子浅的事,这回认真些,众卿都听着呢!」 「是。」萧璨笑嘻嘻地应了,转而敛了笑容道,「臣以为不能赌新王没有越轨之心,所以筹划挑选合适的武将人选自是必须。左右不是明旨,若日后用不着也不过是皇兄与臣弟等随口谈论之言,于君威无碍。若是过些时日真用着了,无论边地百姓还是朝中文武,皆只会贊皇兄高瞻远瞩、心繫天下,总好过东江新王真有异动,我们再亡羊补牢得好。至于这眼皮子浅不浅,皇兄且看是您的问责谕旨先发出去,还是代东江王请罪的使者先进京来。」 原本殿中众臣都是随意听得,可萧璨越说,他们反而个个表情凝重,听到后面都已明白了萧璨真正的意思。原本有几个对他不满的内阁老臣此刻再看过来的目光也有所变化了。 萧栋亦是蹙眉问道:「你的意思是若东江王是个知进退有分寸的,便会即刻派人入京请罪,那样便无需派驻武将?」 歷来兵权过大都有挟制皇权之嫌,萧栋亦不能例外。他私心不悦,既是因为不愿再多一位手握实权的武将,也是因为不相信东江新王会如此乖觉,能在接到问责谕旨之前主动遣人入京告罪。 在场之人皆能看出天子的犹豫,殷绰敛了一瞬的得意之色,向前一步主动道:「陛下,臣……」 然而话未说完便被打断。 萧璨开口,郑重道:「皇兄,臣弟想说恰恰相反。」 萧栋眉头皱得更紧,抿着唇没说话,而是抬手示意弟弟继续说下去。 「虽说东江王的封地不足未降时的十婻讽之二三,可到底是两州土地,十来日的功夫便能自十数名兄弟中胜出,还平息了封地之乱。这般手段心思,不可小觑,臣弟方才之所以说要看他是不是眼皮子浅也是存了侥倖,想着这人若是愚蠢狂妄些到还好,皇兄完全不必将这等跳樑小丑放在眼里。可若是他能在谕旨发出之前便派人入京,恰恰证明这东江新王心思深沉非池中之物,有这样的人在大齐之东,远比已不成气候的北燕蛮子威胁更大!乐州良州的屯田军皆无战力,一旦有岔子,则京城危矣!皇兄…切不可疏忽!」 白溯一直盯着殷绰,在对方试图说什么前抢先道:「陛下,臣以为王爷所言在理。东江先王恪守为臣本分不敢越矩,可这新王却未必有此觉悟。西境和北境各有节度使统率镇守,可如今东面只有两州刺史统管,如今良州刺史事涉要案不能离京,若有万一……」 余下的话白溯没有说完,因为说到这个程度已经足够引起天子的重视了。 太平盛世时提防武将自是君王考量,可若社稷江山皇位皆不保,那些忌惮疏远变成了个笑话。萧栋此刻反倒不希望东江王那么『聪明』了,只是面上他还是允准了弟弟和兵部尚书所言。 「明珠所言颇有几分道理,朕确实不得不防。白卿。」 「臣在。」 第229页 「兵部这两日需谨慎挑选适合的武将人选,尽快列个名单出来。」 白溯其实早有几个人选,只不过天子都如此说了,他也不好再说自己已想好了,只领了圣旨退后半步。 殷绰心中虽有不满,可总归是寻到机会再提三司同审的几桩要案。只是他刚要开口,殿外便传来喧譁之声,天子不悦出声质问,他只能被迫再次住口。 大太监赵园脚步匆忙进来,在远些的地方站下,急急禀报导:「启禀陛下,东江王的使臣…入京了!」 「什么?!」 【作者有话说】 王爷和玉哥的q版图出啦~已经放微博了,感兴趣的宝子可以去看~ 第117章 长远打算 东江新王使臣悄无声息进京的第二日,朝野内外物议如沸。 京中讨论此事最多的便是武将们。今上重文轻武,而武将不似文官,盛世太平无仗可打便无拜将封侯的出头机会。纵使是肃帝、昭帝时颇受倚重的茂国公府、元阳侯府,以及后来的襄阳侯府,如今也不过是领了虚衔,整日赋闲在家不得重用。 东江王位更迭加上使者进京、边关有些小乱的消息一股脑堆到眼前,众人免不了摩拳擦掌,生出些重回战场的心思来。 兵部尚书家的府门也因此紧闭了两日,似乎是提早预料到会有人求到跟前来。 裴绍作为武将,自然也有重回沙场之心,不过他并未做什么。这并非是因为侯府与雍王府攀了亲,而是因为他本人就不是好争抢的性子。 「长安,你分神了。」 裴绍手中棍子轻噼了下儿子的手腕,将对方手中兵器打落,他一针见血指出裴玉戈这一回合交手落败的缘由。靴尖将棍子挑至半空一把抓住收走交给习武场下的亲兵,算是宣告今日习武到此为止。 「有心事?」 知子莫若父,即便是裴绍这样心思并不算细腻的武将也能瞧出些端倪来。 裴玉戈嘴角勉强扯出一抹抱歉的笑意来,扭头压着声咳了两下,脸颊因刚刚同父亲交过手而有些涨红。深唿吸调整了紊乱的气息后,他才缓缓开口道:「父亲应该能猜得到。」 裴绍下了武场,随手拿过亲兵递上的斗篷给儿子披上,父子俩一同到最近的厢房里歇息。 厢房外自都是裴绍的亲信,裴绍说话便少了些顾虑,直言道:「是为朝中选派将领的事吧。」 裴玉戈点点头,又道:「在这之前儿子已见过白尚书,同他透了一些底。只不过圣意难测,儿子不敢保证一定让父亲重新领兵。」 裴绍听了面上倒是淡淡的,他给儿子倒了碗水,语气中颇有几分笃定道:「白尚书没有明确应允你的…不止为父这一桩事吧。」 与父亲深深对视一眼,裴玉戈先败下阵来,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后道:「虽没有得到白尚书全力相助,可到底还算有些收穫的。心中已有成见偏私,越是不能满足,这个窟窿便会越来越大,堵是堵不住的。」 这话既说的是朝中被冷落多年的武将,亦是在说裴玉戈自己。 「你打小就是个有主意的孩子,为父都明白。至于将来能否重新披挂上阵,为父…倒不强求,这些年赋闲在京做个闲人,日子过得也算自在。况且为父一女二子有两个都驻守边关,我在京中尚可拼了我这把老骨头照应你们姐弟三个,若是将来我也出去了,夫人定是要留在京中劳你照顾的。可你还有更要紧的事办……为父怕你的身子吃不消。」 裴绍十几岁从军,半辈子都在沙场之上,让这样一位将军在权欲洪流正中被裹挟着蹉跎多年,如今听他说出『还好』的话来,身为儿子,裴玉戈心中不免五味杂陈。 「东江新主颇有野心手段。明珠事先已有预料,在这事闹起来前给陛下提了个醒,他的话…那位不会当做耳旁风,兵部若要拟合适的人选,父亲必是候选之一。放眼京中有名有姓的武将,唯有茂国公府的世子与平南侯还与父亲有一较之力,这二人中平南侯手握重兵,纵使他威望更高,可天子多半不会放他出去掌握更多兵权。除了茂国公府,其他家没有那么大胜算。」 裴绍反应仍是淡淡的,闻言只轻摇了摇头道:「不论结果如何,总是要看陛下圣意,你我父子在此猜测再多也是无用。」 「儿子得名医照拂看顾,如今身子已是好了不少。这辈子虽註定无法如父亲与姐弟这般沙场征战,可在另一方『战场』,儿子尚有一战之力。母亲出身萧氏,为人随和温柔却并非性子软弱的女子,京中的事……父亲大可以放宽心交给儿子。」 儿子如今说话这般硬气,裴绍也不知是欣慰多一些、还是自责更多一些,他本就不是什么口舌伶俐的人,很多话也只是憋在心里,末了化作一声长嘆,抬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儿啊!为父并婻讽非想煞风景,更不是故意想把人往坏了想。只是隐约知你心思与筹谋之事……」裴绍说得十分犹豫,看了看儿子又低下头,反覆数次才又鼓起勇气说了下去,「若雍王他日再上一步,你可有为自己打算过?」 皇帝这个位子与王爷不同。 君臣之分,天壤之别,裴绍到底还是更担忧自己的孩子。 「明珠若是会为了权欲改变,这桩荒唐没有任何好处的婚事从一开始就不会有。父亲因为担心儿子而当局者迷,若您跳出来看,就会知道从这桩婚事起所有事,对明珠都是弊大于利,他唯一真真真切切握在掌中的只有儿子的这副皮相。」 第230页 床笫之事裴玉戈并没有轻易宣之于口,因为方才那些佐证已足够让父亲明白,从头到尾都是萧璨付出的更多。他既没有藉机要襄阳侯府站队,亦没有再得到裴玉戈的人后翻脸无情,最主要的是从始至终,萧璨的地位恩宠都要凌驾于襄阳侯府,他若无心,谁也勉强不了他。 而明明是一直吃亏的那个,萧璨还是同裴玉戈一道坚持过来,那么将来就更不会那么想或是那么做。 「我明白了,这些昏话我不会再提半个字。」 「父亲这段时日只管像从前一般如常生活,余下的便交给儿子来办。」裴玉戈起身准备离去,他每次来侯府与父亲对练都是先支开近身的那两名死士亲卫。习武的事是瞒着其他人的,可时辰久了,还是不太妥当的,况且近来朝廷事多,他确实还有正事要忙,「父亲,近来朝中事多,只怕近些日子儿子都不会来向父亲讨教一二了,您保重身子。」 裴绍跟着起身,抚着儿子的手臂,语重心长道:「你也是。一定、一定照顾好自己。」 「是。那…儿子就先走了。」 「路上小心。」 裴绍没有亲自去送,而且来接裴玉戈回府的马车也没有停在侯府正门前。 侯府管家奉命送裴玉戈出府,刚走到东侧门附近,门房急急忙忙跑过来道:「呃…大公子!」 管家在旁皱眉斥了句:「慌慌张张的做什么?!也不怕冲撞了公子!快说,怎么了?」 「叶少爷来了!没走正门,他瞧见大公子身边的人,专程到东侧门外堵人来的……气势汹汹的。」 那门房临了补了句形容,毕竟以叶将军与自家侯爷的关系,叶虞上门寻人从来都是客客气气的,便是侯府僕从都没见过对方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杀过来,便只当只有什么不妥,急忙进来回话。 「大公子,您看?」 裴玉戈抬手止住管家的话,淡淡道:「我相信重华与我的情义,他来自然不会伤我。他来寻我这事不必再报给父亲,你们各自做自己的事去罢。」 管家只得依言将自家大公子送到东侧门外,叶虞果然在,见到裴玉戈出来,匆匆上前几步抓住好友手臂,急道:「玉戈!我有话同你说。」 攥住手臂的力道不大,再看叶虞脸色惨白得吓人。从他除夕夜中毒到今日,才刚过于一个多月,想来病是还没有完全养好,此刻竟是比天生体弱的裴玉戈看起来更像一个身染沉疴的病人。 裴玉戈伸手反盖住叶虞手背,抬手示意跟随叶虞来的两名侍从不必紧张,他轻声道:「我知你心中必有许多疑惑不解之处,只是此处并非说话的好地方,我想你应当不愿意去王府,那我们去闲余书斋说可好?」 「好!」 叶虞跟着裴玉戈上了马车,他带来的人自是跟徐正礼及其他人在车后跟随着。 「重华,先喝口水润润。」 叶虞脸上全无血色,人瞧着是在风里站了有一会儿,憔悴得不得了,裴玉戈自是担忧的。 「外面的人是王府的人?」 裴玉戈摇摇头道:「我回侯府没让王府的亲卫跟着。」 也就是倒水的功夫,叶虞忽然眼尖注意到了裴玉戈手上的异样。他虽因中毒身子弱了许多,可到底还是做到了千牛卫中郎将的人,忽得出手就擒住了裴玉戈的手腕,没等好友挣脱便掰过他的手,将手掌向上翻过来。 「你手上有伤?!雍王对你做什么了?」叶虞方才隐约看到了裴玉戈手心有血痂,翻过来一看登时血气上涌,喉口一阵腥甜。 裴玉戈是文官,又因为体弱多病而不曾劳累过,那双手虽不比闺阁女儿细嫩,却从不曾见半分粗糙。然而此刻裴玉戈的手掌上有好几块结痂脱落的旧伤,还有未消的水泡与裂伤,乍一看就像是做了什么辛劳粗活才留下的。 「重华,你是关心则乱。」裴玉戈无奈轻嘆,坦然将双手摊开在好友面前,如今他这双手可算是『伤痕累累』,但只要是习武之人都能看出来,那并非是因为苛待或做活留下的。 叶虞本就对萧璨有偏见,见好友手上伤痕累累自然免不了先迁怒于最有嫌疑的萧璨。不过裴玉戈将双手展开给他仔细看,叶虞稍稍冷静下来也就懂了。 「你……你回府是找裴伯伯…习武?为什么?!是不是雍、咳咳!咳呕…」 叶虞说得太急,加之他大病未愈,本就被毒药伤了五脏,此刻急火攻心便一口气没倒上来,勐咳了几声竟是见了血。裴玉戈忙取了快干净帕子替他擦嘴,一面低声劝抚道:「你是内火攻心,别太大口吐纳…吸气…缓些、缓些再慢慢吐气。」 久病成医,裴玉戈太知道叶虞癥结在哪儿,一面轻抚好友后背顺气,一面说话平復对方心绪。 「少爷!」 外面传来叶府僕从的唿声,裴玉戈令马车暂且停下,徐正礼这时掀了帘子将一个瓷瓶递了进来,并道:「叶府的人说这事叶少爷的药,服两粒便可。」 「知道了,继续走吧。」 「是。」 裴玉戈倒出两粒递给叶虞,又倒了一碗温水送到对方跟前,等叶虞慢慢平復不再那么难受地咳了,他才又开口,神情极为认真道:「重华,我习武是为自己、为将来,无人逼迫、无人诓骗,不然我没必要瞒着王府的人。」 叶虞头靠在一边,与从前意气风发的模样截然相反,此刻虚弱颓废得不成样子。 第231页 「玉戈,我现在越来越不明白了。你究竟……在想什么?」 【作者有话说】 这几天一直在忙搬家的事,太累了就断更了几天。忙完了就赶紧补上,晚点起来还会再更一章~ 第118章 送上门的把柄 再次站在闲余书斋门前时,叶虞心情复杂。 也就是在一年以前,他为了亲姨母的事来书斋找好友商量日后如何,那时的自己意气风发、是前途无量的左千牛卫中郎将,可如今……叶虞扭头看向与自己并肩而立的裴玉戈,相较一年前的情景,他二人处境情势已然对调。不过身为好友,叶虞倒是真心为裴玉戈身子好转而感到喜悦的,除此以外,便是些许唏嘘。 「玉郎。」叶虞一路过来已不似在侯府侧门前堵人时那么情绪激动,对好友也换回以往的称唿,「想想你我一年前在此相见时的场景,再看如今,不免感慨啊……」 「今日风急,你大病未愈,还是别在外面吹风了,我们进去慢慢说。」 叶虞点点头,二人结伴走进书斋。 今日的书斋倒是不似以往冷清,还没进门二人便听到了里面有对谈之声。不过好在并非是争吵,只是聚了不少文士打扮的人,或青年或中年,三三两两站在一处拿着书卷谈论着什么,进来亲眼见了,才发觉里面竟是格外热闹。 「东家、叶公子!」 书斋的白掌柜是认识裴玉戈和叶虞的,他走过来给裴、叶二人行礼,见东家他们注意到书斋里的读书人,便主动解释道,「马上春闱了,平日来书斋的读书人便多了不少。二楼雅座还有空着的地方,东家与叶公子若有事要谈便去楼上吧。」 「辛苦白掌柜了。若有困难之处,你便同正礼直接说便是。」 裴玉戈出声,他回头看了亲随一眼,徐正礼立刻会意留在原地。叶虞也出声令跟着他的叶府僕从一同留在了书斋一楼,只同裴玉戈二人单独往二楼去。 早有伙计得了掌柜的示意先一步为东家引路。楼上就安静许多,一来是藏书不如楼下多,二来是这里的雅座是要收银子的,虽说京中相比其他书局,这里的书可以白看、花钱买了座儿还能白用这里的纸笔墨,可对于那些进京赶考的穷苦读书人来说,他们来京中所有的盘缠都只能用来保证吃住和买纸笔,少有肯多花些银子到雅座喝茶看书的,是而倒还算安静。 不过看到仍有人在,叶虞还是不由皱眉,因为现在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好地方。 裴玉戈却先一步读懂了他的担忧般,先开口道:「重华,你我今日不过闲谈,没什么不能听不能说的。而且以我如今立场,不管是为了明珠还是父亲,我都不能去你府上。」 叶虞愣了一瞬,随后无奈苦笑道:「你还是那么敏锐……但似乎又与我认识的那个你不太一样了。」 「没下定决心与明珠一道同行前我自己也没想过有今日。」 叶虞落座,目光转向窗外。似乎因为好友提及萧璨,他眼神有些放空,似是回忆起什么一般,忽得抬手指向窗外,缓缓道:「一年前…你我便是在此处看他策马入城。你说要为了姨母…拼一拼。我始终坚信你未曾变过为姨母求一个公正的心思,可不知怎么的,却又觉得有哪里不对。」 裴玉戈并未迴避叶虞的问题,他为对方倒上一碗茶推过去,看向好友的目光格外坚定。 「重华,我是君子不是仙子,我也会争。害死老师的固然是我们都清楚的那个人,可这桩案子拖到今日,连明珠都入局了,却仍未有定论。你猜,癥结究竟是出在谁的身上?」 尽管裴玉戈说得隐晦,叶虞起初愣了一下,过后还是很快反应过来。他呆呆看着好友的眼睛,一时未能说出什么话来,但因为心中已隐约有了答案,他有些不安地转开了头。 温燕燕歷三代帝王,以女子之驱跻身朝廷正三品高位,她的死绝不该是潦草收场。这里面固有殷绰一党故意为难拖延,可真正决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是如今高坐龙椅的那位九五之尊。 叶虞此刻已明白好友为何会让他有陌生之感,只是为人臣,忠孝为先,他一时还不能相信裴玉戈竟会有此『狂悖之语』。 有那么一瞬,叶虞冲动地去问裴玉戈他是否是因为受了萧璨的蛊惑撺掇,但这话未及出口前就被自己否决了。他和裴玉戈是一起长大的情分,他最清楚好友绝不是好哄骗的人,而且他也没有错过裴玉戈的眼神。好友说出刚刚那番话时,就同一年前坚定地说要为老师报仇而不惜代价时一模一样。 「我明白了。那玉郎何以觉得……」叶虞一瞬像是泄了气般萎靡了下去,闭起眼深深嘆了口气,只是在提及萧璨时,他犹豫了。睁开眼扫了二楼其他人,迟疑了下还是没有明说,「他……就能比那位更合适?你们朝夕相处,我相信你的眼光与判断,可你也应该清楚,只我们认同是远远不够的,那可是……!」 那是至高无上的皇权,是人臣轻易不敢触碰的禁忌,这还不算与帝王息息相关的那些权贵宠臣及他们背后的一干利益牵扯。 对此,裴玉戈并未多言。相较于叶虞的忧心忡忡,他竟是意外露出一抹松缓的笑来。 「重华。等你身子大好了,你放下以往芥蒂与明珠相处几日便会懂了。」 「好吧。我信你,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我看他…总忍不住觉得你是被骗的那个。」 第232页 对于好友的玩笑话,裴玉戈回以一笑,摇摇头转而问起叶虞的事来。 「重华,世叔那儿对给你下毒之人可有头绪?」 提起自己中毒的事,叶虞神色一黯,他摇头道:「三司都没有头绪的事,父亲他即便想查也是无从下手。」 裴玉戈垂眸沉思了下,随即拢住袍袖,食指在面前茶碗中沾了些水,于桌上倒写了个『礼王』二字。茶水虽只在桌上短暂存在了一会儿,却也足够叶虞看得清楚。 叶虞犹豫了下才道:「……萧璨告诉你的?」 「老师遇害前留下了多份证词证言,如今都在我与明珠手上,这其中便有指向。再则……大婚之初,明珠曾因为探查老师的事而遭遇截杀,那时险些要了他的命去,父亲那时便查到了些许端倪线索,还有就是殷绪的亲口之言。」 叶虞一时愣住了,似乎是未想到裴玉戈与萧璨竟掌握了这么多证据线索。虽然他二人刚刚谈话提及人名时都是压着声音的,但以防谨慎,叶虞还是转头又看了眼。 裴玉戈伸手拦他,继而无言摇了摇头。 闲余书斋并不在裴玉戈名下,面上也与裴家关联不大,只是裴玉戈早年一时兴起掏银子办起来的。书斋整日做的也多是赔本买卖,来这里的多是囊中羞涩却好诗书的读书人,这里面对朝廷党争了解的本就是极少数。况且读书人多只知雍王与吏部侍郎,平日对那些大人物不敢以名姓相称,有心偷听并报信的就更没有了。 甚至可以说比起萧璨、殷绪的名字,反而是裴玉戈的脸更容易引来过往人的注意。 裴玉戈早已习惯了那些偷瞧打量他相貌的目光,便不似叶虞这般十分警觉。 「你们这算是同那人……撕破脸了。我只怕他伤不了萧璨,转而针对玉郎你。」叶虞应是想到了自己所受的伤害,立刻开始担忧起好友的安危来,「你出门只带正礼他们几个太不安全了。」 「重华,你忘了他们私底下曾说我是『鬼见愁』了?」 裴玉戈自信一笑。他如今身子转好,早不似去年时那副病恹恹的模样。容色换发,衬得他更加明艷动人。 咣当。 一声突兀的异响令叶虞立即转身查看声音来源,正瞧见一名儒生眼神直愣愣地看向他们这边,连手里的墨块掉在地上都不觉。还是那人旁边的儒生在旁推了推他,那人才反应过来失礼,有些紧张地站了起来,手脚慌乱不知道该不该过来,末了只是拱手朝裴玉戈这边深深鞠了一躬以示歉意。 裴玉戈出声道:「公子自便,在下与友人只是忽闻异响,并无责怪之意。」 那人直起身,目光落在裴玉戈脸上,脸颊涨红,慌忙闭上眼又沉默一拜,躬身呆站着好一会儿,直到一旁的友人拉了一把,他才尴尬地起身坐到了原本对面的位置,这回是背对着裴玉戈了。 叶虞倒是能理解那读书人,若非他与裴玉戈从小一块长大,早已看惯了那张雌雄莫辨的脸,只怕方才也会看痴了去。 「你说的…我回去后告诉父亲。」叶虞开口,算是为裴玉戈刚刚的那番话表了个态,继而又问道,「你今日回家去,除了习武,是不是还为了东江新王的事与裴伯伯商量?」 裴玉戈点头。 「父亲虽与裴伯伯是好友,可叶家如今情势,来日怕是帮不上什么忙。」 叶虞今日来寻裴玉戈,既是为了一解心中疑虑,也是帮父亲带话。京中得天子倚重的武将就那么几人,叶裴两家交好是京中大多数人都知道的事,天子可以不理会裴绍和叶飞林私交如何,但事关东边将领的人选,叶家确实不适合开口,也是如今叶虞没了千牛卫中郎将的职务,才好以普通友人的身份来说这番话。 「无妨,此事我已有把握。重华,你一直说旁人的事,可有为自己将来打算?」 「尽管余大夫妙手回春,却也扭转不了毒侵肺腑的事实。月娘如今还不能起身下榻,我……如今不过一介白身,一时也不知道将来能如何了。」叶虞自嘲地笑了笑。他本是前途无量的少年将军,如今骤然被党争牵累,不仅伤了身子还丢了官职,陡然跌入低谷,不免有些沮丧。 裴玉戈不管其他,只沉声反问:「你甘心?」 叶虞抬头看他,面上虽有犹豫之色,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那便养好身子,以待来日。」 「嗯,我听你的。」 见叶虞面上已有倦色,裴玉戈清楚这是他大病初癒体虚乏力的缘故,便道:「重华,你今日出来的时候久了,我送你回府去。」 叶虞是坐裴玉戈的马车到书斋的,先前叶府的马车没有跟来,裴玉戈便提出送人回去,叶虞也是真的有些乏了便没有拒绝。 二人起身下楼,只是刚走到一半,便听得一阵喧譁之声,夹杂着他人叫嚷呵斥的声音。 裴玉戈下来时,正遇上徐正礼匆忙过来,似乎是正打算上楼去请他,而书斋的掌柜正站在门口同人说着什么。 「大公子,有人来闹事,还带来了京兆府的人。」 「缘由?」 「说是怀疑白掌柜窝藏逃奴,又说许旁人借书有邀买人心之嫌,要封了书斋并拿了人去问话,不过依属下看……似乎不像是为了抢生意来的。」 闲余书斋在京中开了好多年,做的也是赔本买卖,根本抢不了那些正经卖书的生意。徐正礼这话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既然不大可能是为了生意,那便只能是冲着人来的,而白掌柜只是个寻常的小生意人,根本没什么值得人惦记的,若说怀疑,徐正礼自然而然会猜到自家公子身上。 第233页 裴玉戈扫了眼,心中想的却与徐正礼暗指的不同。 「东家!救我!」 白掌柜是个平头百姓,架不住那些官差气势汹汹上来抓人。书斋内原本借书看的读书人早被呵斥出去了,有几个楼上的听到动静也下来几步看看是什么事。 京兆府的官差原本是奉命拿人,刚刚听到白掌柜求救,自然而然将目光落在了走过来的裴玉戈和叶虞身上。 裴玉戈今日去侯府习武,自然穿得是一身利落劲装。他人清瘦高挑,配上那张绝世容颜,登时晃得那些官差眼神痴痴的,一时没有动作。 为首的那个眨了眨眼,好一会儿才缓过来,而后脸上马上露出意外吃惊的神色,显然他是认出了裴玉戈是谁,但同时又十分意外裴玉戈怎么会跟这间书斋有关联。 仅仅是那一瞬最真实的反应也被裴玉戈看在了眼里,再扫一旁管家僕从打扮的那伙人,便证实了他心中的猜测——京兆府的人是为『某些人』出头挑事,但并非是冲着他来的,所以那名认出他的京兆府官差才会露出意料之外的神情。 不过同来的那伙人显然是不识得裴玉戈和叶虞的,管家模样的人抬手便指向裴玉戈,盛气凌人质问道:「你就是这书斋的东家?」 裴玉戈未答,只是将目光转向京兆府的人。 领头的官差立刻凑上来拱手客气道:「卑职见过裴大人。不知裴大人在此,有所惊扰,万望大人见谅!」 同行的那伙人显然没想到京兆府的人态度变得这么快,领头的管家眼珠一转,意识到裴玉戈的地位不低,再一想京中有此倾城容貌还能被叫做男子的大人能是谁,也立刻收敛了刚刚的气势,面上带着假笑道:「见过大人,小的乃是阆中院转运使赵大人府上管家,今日同京兆府的官差来此是因为书斋掌柜前些时日收留窝藏了府上的一名逃奴,又不肯将人交出。我家大人这才遣小的报官,只为带回逃奴,未曾想这里竟是大人的铺子。」 赵之文与礼王府有关,裴玉戈近日原本就在整理参奏那两个姓赵的,今日倒是碰巧撞到他跟前,没道理放过。 裴玉戈看向白掌柜,只淡淡道:「白掌柜,可有此事?」 白掌柜立刻道:「东家,我敢赌咒绝无此事!」 「白掌柜是个本分老实的人,这点本官倒是能为他作保。」目光扫过京兆府的人,裴玉戈语气冷冷的,「既已报官拿人,想来人证物证俱全。」 赵府的人立刻说:「我们有人证!府里的人亲眼看着那女人躲进书斋再没出来!」 裴玉戈闻言忽得笑了一声,也不搭理赵之文府上的人,转而看向京兆府的人,问道:「报官的和人证是一拨人,巩大人何时这么草率了?」 话说得不重,可从一名御史的嘴里说出来,那分量便格外重了。 领头的官差被盯得汗都下来了,怕说话一个不小心让自家大人明日被参,又怕不回更要命,急得牙关直打颤。偏此时他又听裴玉戈接着质问道:「可还有别的实证?」 赵府的人想张口,被那领头的官差一把子按住,陪着笑脸道:「巩大人这两日身子不适,今日没来府衙,是卑职一时考虑不周,偏听偏信搅了裴大人的清净,还请大人恕罪!我这便带人回去重新细细盘问,必不使人受委屈!」 那官差应是京兆府尹的心腹,关键时候将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左右祸事还没完全酿成,裴玉戈堂堂御史中丞也不会揪着他这个末流的差役不放,而保全了他家大人,他便不会有什么大事。 「这些时日太师领三司细查要案,想来巩大人也是忙得厉害才病了,只是这等越俎代庖的荒唐事,本官希望不会再有下次。不然很难不让本官怀疑大理寺此前办案拿人,是否早有今日这般百姓蒙冤难辩的先例了。」 「是卑职之过,谢大人宽宏大量!」 京兆府的人来得快去得也快,倒是附近围观的百姓和未离开的读书人皆惊讶于这书斋竟是朝中大官开的。 「白掌柜。」 「诶!东家,是我的错。」 裴玉戈抬手制止他说下去,扫了眼呆站在楼梯上还没来得及离开的几名读书人,淡淡道:「楼上的客人……给他们退了银子,请他们先离开吧。」 「是、是。」 白掌柜带着伙计过去,叶虞站在一旁皱眉问道:「他们分明沆瀣一气,就这么让他们离开?」 「自然不是。」裴玉戈目光渐渐冷下来,他微微偏头吩咐道,「正礼。」 「属下在。」 「回府去找孙校尉,让他调几个身手好的给你,去京兆府和赵之文府里盯一盯。」 「是!」 第119章 中毒之嫌 「阆中院的转运使虽是漕运肥差,可官职也不算太高,京兆府何时这么听话了?」 裴玉戈示意回来的白掌柜关了门,才道:「这一年京城内外出了不少事,京兆府有失职不力的过错在,上下官吏都跟着提心弔胆的,就不要说京中权贵士族遍地,惹了哪个都不好收场。」 「阆中院管的是漕运那一摊,说到底还是和户部关系近,盐铁使赵淮位居三品,京兆府尹的官阶也就比他低了半阶,何至于此?」 裴玉戈不答反问道:「那重华觉得京兆府的差役是真的怕我么?」 叶虞未答,但转念一想便已隐约明白了。裴玉戈虽是侯府公子,如今官阶也不算低,可到底不是有实权的人,京兆府的人见到裴玉戈时那般毕恭毕敬生怕被抓什么大错处的反应,只能说忌惮更多的并非是裴玉戈这个人。 第234页 「看来,去年大理寺卿断的那条腿是断到京中许多人的心理去了。那这么说,赵之文背后的人足够让巩璋忌惮,却越不过雍王去?」 裴玉戈点头,目光微垂,淡淡道:「赵之文攀附同安郡王,明珠那次遭遇刺杀,父亲事后顺着那些伪造的兵器顺着查到了阆中院和礼王府。当初刺杀那事,我想赵之文应当是全然不知情的。我近来盯着他们,多少也知道阆中院的几个多是空架子。以权谋私他们敢,但谋害皇室,我料定他们不敢。不过说起来,我还要谢他们今日一闹,算是给了我一个正经将他们卷进来的由头。」 「我依稀记得朝中人私下说你是鬼见愁,原是因为你身子弱又难缠,他们怕与你争执急了出什么事,把你当阎王殿前的小鬼儿避讳着。」 友人间玩笑自是随意,裴玉戈也乐得见叶虞心情松快些,便顺着好友的话道:「起先是这么个缘故。我现在身子既好多了,总该拿出些真本事让这称唿变得实在些。」 叶虞听完一笑道:「那只怕过几日有些人要遭殃了。」 「东家。」白掌柜将所有事打点妥当,又将伙计也打发走后,主动来到裴玉戈跟前直直跪了下去。 「白掌柜这是作何?」裴玉戈虚抬一手,自有其他侍从过去将白掌柜扶起。这忽然一跪的缘由,他也立刻明白了,见白掌柜面露尴尬,低垂着眼不敢看自己,他便更加笃定了,「这么看来,京兆府和赵府的人所说并非全然是假?」 「……是。方才情势紧急,那些人也看到了东家您在,我想着自己若是承认,只怕会对东家的名声有损,况且此事…另有隐情,但当时不便明言。」 白掌柜所作所为虽不免有寻求裴玉戈庇护之心,但他的话却仍有几分道理在。 「你是侯府出来的老人了,我自然相信你,只是来龙去脉,你需得同我说清楚。」 「是……东家若是有空,还请随我来一趟。赵府管家所说的『逃奴』……就在这附近藏着,但她并非奴籍,来京城也是为参与几年春闱!」 裴玉戈和叶虞闻言同时蹙眉。 「重华,我让人先送你回府。」 叶虞张了张嘴,但看到好友的眼神,他还是没有坚持留下来,只叮嘱裴玉戈要顾全好自己便随着人离开了。 「带路吧。」 萧璨今日回府倒是早了些,他回来时不见裴玉戈人,找了人来问才知道是还没回来,但细问下去,竟是无人知道。 也不知是近来京中局势紧张还是萧璨这两日心情不佳,他极罕见地发了脾气,今日当值的郭纵、连带着拨到裴玉戈身边的孙连青及那两名死士都受了责备。 徐正礼奉命先回王府找孙连青调人去办事,还没进主院便察觉到了哪里不对。 主院外站了多名披甲持刀的亲卫,显然是萧璨先回了王府。守在院门口的人将徐正礼拦在外面,有人进去通报后再出来将他带了进去。 徐正礼自年前开始学着为裴玉戈办些『大事』,到如今虽只有一个来月,但多少也见识了些大场面,原不至于被寻常阵仗吓住。 然而看到素日统管王府游刃有余的总管郭纵并孙校尉及一干亲卫齐刷刷跪在殿外不语,他右眼皮狂跳,心中暗道不妙。 亲卫将人带进主阁正殿,萧璨正冷着脸坐在正中主位一言不发,今日不当值的秋浓及柯慈、师小南都安静侍立在侧。他们三个虽未被迁怒罚跪,但萧璨在气头上,他们也一样不好过。 身后殿门大开,几步之外就是跪在院子里的那些人。徐正礼喉结一动,直接跪下行礼道:「参见王爷。大公子回侯府时碰上叶少爷来寻,他们一起去了公子的一处铺子闲谈,所以暂未回府。」 其实主动说些什么是担了风险的,但徐正礼想着萧璨对他家公子极是在意,偶尔有发怒的时候多半也能猜到是为了什么。 只是主动说了之后许久没能得到上首之人的回应,徐正礼也不敢抬头或是再说些什么。 正殿内无人敢贸然出声。不知跪了多久,众人才终于听萧璨再次开口。 「只是见叶虞,何至于将你也先遣回来?还有些什么没说全的,你一口气说清楚了。」 萧璨语带不悦,徐正礼自是不敢隐瞒半句,只隐去了裴玉戈回府习武的事,最后又着重说了赵之文府上僕从带着京兆府官差来寻书斋麻烦的事,言及裴玉戈之所以会迟些未归,都是因为被那些人纠缠。 「赵之文……可清楚是为了什么?」 徐正礼先行返回,并不知后面发生了什么,只如实将自己所见所闻都说了出来。听到京兆府的官差认出裴玉戈后还算恭敬客气后,萧璨脸色倒是稍有缓和,不过目光依旧凌厉。 「玉哥回侯府应当是同裴侯说明东面派驻将领之事,怎么只带了你们几个?」 徐正礼不能将裴玉戈偷偷练武的事透露出去,又不能说是有意瞒着王府这边的,他脑中思绪飞快转着,赶在萧璨今日本就不多的耐心用尽前答道:「回王爷,大公子原是想回去见过侯爷一面便回来的,遇到叶少爷是偶然。对孙校尉他们原是有安排的,只是因为叶少爷的缘故耽搁了,这才遣属下先行回来将事安排妥当。」 徐正礼此番话既是解释今日之事来龙去脉,也帮郭纵和孙连青他们说了句好话。 第235页 遇到裴玉戈的事,萧璨的火气是一降再降。他似是有些头疼地捏了捏眉心,挥挥手道:「玉哥的正事耽误不得,你照吩咐把事办妥。」 徐正礼到这时才终于松了口气,应下后起身倒退着出了正殿。孙连青在殿外遥遥向萧璨行了礼后方敢起身随徐正礼走,只是目光扫过其他还不敢动的人时,脚步有些犹豫。 徐正礼在旁轻轻扯了他一把,孙连青才跟了上去。 这些小动作自然瞒不过萧璨,只是他无意再苛责,便干脆视而不见。 秋浓是宫里出来的,一向谨言慎行,这种时候少有会为共事情谊而开口回护,柯慈这方面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独师小南扫了眼殿外跪着的人,心有不忍,再察觉到萧璨心情有所缓和后才斟酌着开口劝道:「王爷看着头疼,可要请余医正过来瞧瞧?」 萧璨额头青筋直跳,也不知是不是方才气怒伤身,这会儿确实有些难受。师小南开口询问,他慢慢闭眼靠坐着,单手撑着头,没有说话,而是点头算是同意了。 「是。那我立刻差人去请。」 余默被紧赶慢赶催着过来,看到那一院子跪着的人,倒也没什么忌讳,直接放下药箱同萧璨道:「罚人这么大阵仗?底下人跪着没事,你倒先被气难受了,也是怪有意思的。」 萧璨仍保持着单手支着头的姿势,闭着眼有气无力道:「余默,少说风凉话。」 「那对不住了,我是个大夫,对拿自己身子不当回事的人向来没什么好脸色!」这个时候敢顶着萧璨怒火还敢治他的,除了裴玉戈外,只怕唯有余默一人了。他一把捉过萧璨闲着的那只手,三指搭脉,片刻后问道,「什么事这么大火?肝火太旺了,不怪你气血淤积于胸,痰迷心窍!」 萧璨没打算把事同余默再说一遍,自然也是因为他这无名火发得突然。此刻理智尚在也觉得他近来格外急躁易怒。 「小南,出去让跪着的人都起来散了吧。今日柯慈留下伺候,余下的也都走。」 这便是松口放过郭纵他们了,师小南和秋浓领命出去,柯慈没动,帮着周全之后抓药煎药的琐碎事。 余默把完脉转去写方子,柯慈跟过去,颇有些担忧地问道:「王爷可有什么不妥?这些时日王爷他时常易疲乏易急躁。」 余默写方子的手顿了顿,抬头盯着柯慈追问道:「他这症状有几日了?期间可有什么异常之处?」 柯慈认真想了想答道:「约莫有近十日了。从频繁往返三司开始,王爷似乎格外容易疲乏,起初我们都以为是政务繁忙,太过劳心劳力导致的。异常之处似乎并没有什么,饮食起居皆有我们几个细细盯着,一应药毒都近不了王爷的身。」 余默沉默片刻,提步斟酌着重拟了一张方子递给柯慈道:「这方子药性温和,去火养气的,轻易不会与日常饮食相剋。一日一副,睡前让萧璨服药,过几天我再来复诊。」 「不是…药毒所致么?」 余默摇头道:「这会儿说不准。饮食作息等等皆息息相关,相生相剋之处颇多,我需细细查过他这些时日的起居饮食后方能有定数。」 「有劳您嘞。」只有事关萧璨身体康健的时候,柯慈才会换下他那副桀骜的模样,对人多几分谦卑客气来。 余默摆摆手示意不必,他向来不在乎这些虚礼,只在走前忍不住叮嘱道:「无论是否是人为之害,他内火阳盛,未来一段时日,忌怒、忌燥,饮食也清淡些,最主要的事多躺着养一养。别是不是毒害还没定论,他先把自己折腾病了。」 「我知道了,我们今后会注意的。」柯慈送了余默到了院门口便急急折返回来,萧璨这会儿倒是正经自己坐直了的,不过双眼半睁不睁的,瞧着是十分累了,柯慈出生询问,「王爷,我扶您回寝殿歇下。」 萧璨还有些气力留着,抬手扣住了柯慈的手腕,并没有去歇息的意思。不待柯慈再劝些什么,他先一步出声问道:「差人去王府门口瞧瞧,看玉哥有没有回来。」 「……是。」 柯慈领命正要出去,一只脚刚踏出殿门,迎面险些撞上裴玉戈。 这回竟是裴玉戈反应格外快些,向一旁让开身子才没跟柯慈撞上,甚至还有余力出手扶了对方一把。 柯慈眼中不自觉闪过诧异,反应过来后压下自己的情绪退后几步,出声道:「王妃。」 「嗯。」裴玉戈只应了一声便大步走进殿内,他直奔萧璨身边,伸手扶住对方,柔声询问道,「方才回府时听师长史说你身子不适,哪里不舒服?」 第120章 交给我 「…头疼。」 萧璨蔫蔫回了一声顺势倒进裴玉戈怀抱中。 裴玉戈低头去看,只见他双目紧闭,眉心几乎皱成了个川字,显然十分不舒服。他伸手覆在萧璨额头,因着刚从外面赶着回来,手心有些冰凉,此时倒是恰好『对症』。裴玉戈也不抽回手,一臂揽住萧璨的肩头,一边任人赖在自己怀中。 「不让孙校尉他们跟着的是我,原是想着今日能早些回来的,让你担心了。」裴玉戈回府正好碰见师小南,便提前从她那里知道了萧璨今日反常种种,「这些时日一直不舒服怎么不同我说?」 「以为只是着了风,发发汗就会好的……」萧璨有气无力,眼下虽未见起热的症状,可相较常人,他身上仍然热得有些过分,「不成想拖久了一直没见好转。」 第236页 裴玉戈伸手试着拖人起来,奈何他力量远不如萧璨,即便这些时日一直习武健体,可要抱起一个身量同他一般的成年男子还是有些困难的。试了几回只得嘆气放弃,低头哄道:「明珠听话,宽了外裳回床榻上睡去。」 「…嗯。」萧璨懒懒应了一声却没有动,反而将头埋在裴玉戈腰腹旁,带着几分撒娇的口吻道,「玉哥,我头疼得厉害。」 「你这样我抱不住你,更衣坐榻上去,我再给你按按头。」 好说歹说,连哄带拖,总算是把病中的『小祖宗』给哄回了榻上。寝殿内没有侍女留下,裴玉戈便接替了这活计,将萧璨脱下的外裳拢了拢挂在一旁的架子上,折回来时萧璨已背对着他盘膝在床榻上坐好。 裴玉戈双手食中二指按住两边太阳穴,边按边调整自己的力道。萧璨不说,他也不知道这力道是否可以,但听到萧璨的气息渐渐平稳,不似他刚回来看见时那般气短胸闷,便稍稍放下了些心。 「一会儿药熬好了,你喝了便早些歇下。过两日,御史台我代你去。」 萧璨未答反问道:「我听徐正礼说赵之文作死,他的奴才到你跟前犯贱去了?」 他说这话时语气淡淡的,外人根本听不出喜怒来,可裴玉戈却立刻心领神会,半打趣道:「断腿的只尤立一人足矣。眼下正是关键时刻,殷绰离丞相之位一步之遥,他巴不得你这时候胡来。」 「玉哥觉得那样是胡来?」 「阆中院上下以权谋私、玩弄税政,无论如何逃不掉欺君之嫌。他的腿得断在天牢,不能脏了你的名声。」 听到裴玉戈难得发狠的话,萧璨身子虽还不舒坦,却仍是笑了一声道:「那些人私下嚼舌根给玉哥取了『鬼见愁』的贬称,来日也不过是自作自受。玉哥只管放手照自己的心意去做便是,在你之后还有我兜底。」 裴玉戈的手挪到萧璨颈后穴道按了按,神色微沉道:「这几日你便在府里好好养着,我能将这些事都处理妥当。」 「嗯。我自是相信玉哥的。」 裴玉戈已做了决定,萧璨自不会阻拦。对方毕竟不是需要他照顾撑腰的菟丝花,他没什么可担心的。 柯慈带人送药进来,裴玉戈让了让,示意侍从将汤药端到萧璨跟前。 萧璨服过了药,侍从端着空碗退下,另有几个丫鬟捧着热水布巾过去。柯慈走过去,自然而然取过布巾打湿,抬手就要伺候萧璨擦脸梳洗。 「我自己来就行。」 柯慈愣了下,还是恭敬拱手递上,等萧璨接过后便主动退后半步。 不知是不是白日那邪火发得异常,萧璨这会儿格外难受,头疼刚有所缓解,便觉睁眼看眼前景象似有一种天旋地转之感。 「明珠,不舒服?」裴玉戈天生体弱,是而纵使萧璨方才那一瞬的不适掩饰得很好,他还是立刻察觉。坐过来摸摸萧璨额头,才稍稍放心些,「歇了吧。明后两日就有劳两位长史费些心将府内事务打点妥当了,明珠不可操劳,且让他多睡上些时辰。」 后面那句裴玉戈是转过头对着柯慈吩咐的,后者顿了下才拱手应道:「下官明白。」 事关萧璨身子康健与否,整个王府没有人会不上心。裴玉戈又坐在榻边陪了萧璨许久,直到榻上人闭目沉沉睡去,紧皱的眉头终得放松些,他才掸了掸袖子,施施然起身压低声道:「柯长史虽我出来下。」 柯慈将两个安静老实的侍女留在寝殿照看一二,自己则跟着裴玉戈出来,这次的命令他没有拒绝。 二人一路来到了余默在王府的小院,不大的院中晾晒着各式药草,正对着院门的小屋大开着门,依稀能看到里面不止有余默在。 进去才看到屋里确实不止余默在,郭纵、师小南、沈娘子也很有默契地齐聚于此。除了余默,其余几人见到裴玉戈带着柯慈进来,纷纷起身让开位子行礼道:「王妃。」 裴玉戈坐到了余默的对面,一落座便压手示意,余下几人互相看了看,各自搬了凳子围坐在一旁。 面对萧璨的这些亲信,裴玉戈少见露出极严肃凝重的表情,竟是比上次营救女官燕泥时脸色还要难看。 「诸位,今日明珠身子有异,裴某想诸位自然也不相信他只是寻常风寒疲乏。事关重大,我无意提什么赏不赏罚不罚的话来。」凤眸扫过众人,确认了大家皆有相同的猜测,「列为都是明珠信任的人,未来一段时日王府内外该如何打理,想必不需要我多提点什么。」 郭纵率先站起身表态道:「王妃放心,属下等已安排下去,必不致爷再遭暗算!」 「这一点,我愿意相信。」 是愿意而非直接相信,在场都是人精,哪里听不出话中的差别来。余下几人纷纷起身向裴玉戈行礼附和。 「朝政上的事我会暂时接手过来,只是裴某体虚乏力,偌大王府,其中关系盘根错节,实难事事兼顾,便只能託付诸位了。」方才将丑话说了,裴玉戈便主动放缓了语气,他今日这番架势,在郭纵几人看来竟是有些像自家王爷,是而答话时无有轻慢的。 「余兄,如何?可看出了什么?」 裴玉戈转头看向余默,后者方才起便旁若无人似的一心只顾着手上的东西。那是一份起居注,其中就包括了萧璨每日饮食等详情,只是颇为遗憾,萧璨素来不在乎这些,他又是整个王府最尊贵的,那起居注便记得颇为潦草简单,甚至偶尔有不全的地方。 第237页 余默闻言合上了手上的册子,面无表情摇了摇头。 一旁有人不由出声:「那……」 余默抢先道:「我没说他不是中毒,只是一时半会看这些没头没尾的东西,实在没什么头绪。我方才替萧璨把脉,他内火瘀滞于胸,气息更是凌乱,可唯独……不见药毒痕迹。这会儿没有线索头绪,也只能边提防边猜着,至于之后一段时日他日常饮食用药,都额外留一份给我,只是别打草惊蛇,反教我们不好抓对方的把柄。」 众人附和称是,唯独裴玉戈从始至终皱着眉,脸色格外凝重。 温燕燕遇害及户部尚书父子的案子如今已到了关键时候,殷绰下了朝便同京兆府的人一道去府衙。萧璨虽也是监理要案的三司长官之一,可他是亲王之尊,以往不来也没有人会说什么。至于殷绰,他一心扑在官运升迁上,虽忌惮萧璨,但更多的还是不想那位再搅了他的好事一回。 说实话,萧璨不来,有些人是难得松了口气的。 今日萧璨没上朝也没有去京兆府的意思,殷绰他们出于尊敬等了会儿,直到见人久久不来,殷绰才做主先不等人了。 可哪知他们这边刚起了个头,晏秋山父子尚未提来,外面的差役便匆匆进来通传说御史台的人到了。 殷绰注意到那差役神色有异,面颊不知是跑的还是做了什么,此刻微微泛红。只那么一瞬,他立刻猜到来的人并非萧璨。 「裴某在府衙门前久候不得入实在惹眼,贸然进府衙拜会,请诸位大人见谅。」 「怎么是你?」 第121章 四两拨千斤 凤目一扫,那人恍然觉察出自己失言,连忙尴尬笑着迎过来道:「裴中丞怎么来了?」 裴玉戈并未立刻同那人交谈,而是转向在场身份最高的太师殷绰,躬身拱手道:「下官见过太师。」 殷绰也意外于裴玉戈的到来,不过他面上并未表现出任何异样,颔首算作回礼。 之后才同刑部、大理寺、京兆府等官员客气寒暄两句,最后则是御史台的符礼。裴玉戈也是到这时候才正经回应方才失言的符礼。 「王爷近来往返忙碌,身子有些倦怠,再则…有关叶少将军中毒的误会,既已过了这些日子,想来应当是早已分辩清楚了,故而之后王爷便不再来了,便由裴某代劳。」 裴玉戈这话是告知众人的,因是正式场合,他并未唤私下里的称唿,而是一口一句王爷称唿着,自然也是为了提醒在场众人,萧璨代领御史大夫之职,但在这官职之上,他还是亲王之尊。 「另则…」裴玉戈接着开口,这次却是明显单独对着殷绰的。 后者愣了下,立刻领会道:「看来王爷是有话让裴中丞带给老夫了?」 「陛下将这几桩要案交託给太师,自是完全信得过您的。明珠说御史台虽掌监察之责,可他若一直在,太师顾及君臣尊卑,必不好事事略过他去,也着实绊着您手脚,这才趁着身子疲乏的由头在王府躲躲懒,免得太师为难。」 「王爷这实在是……用心良苦,老臣感怀于心!」 裴玉戈抬出了萧璨的名儿,殷绰的自称转头就从老夫变成了谦卑些的老臣。只是殷绰面上虽无甚变化,心中却忍不住去猜测萧璨的用意,他可不相信萧璨真是为了方便自己。 京兆府尹自打见到裴玉戈,心里头就咯噔一跳。好不容易等到太师和裴玉戈说完话,他便抢着开口道:「本官前两日身子不适,今日在府衙听底下人说昨日差役行事莽撞,似是冲撞了裴中丞?」 裴玉戈看向对方,客客气气道:「昨日听闻巩大人这些时日接连病着不能理事,今日瞧着倒是气色尚佳。到底是身子骨硬朗,不似下官…时常病得起不来身。」 巩璋闻言神色尴尬,他压根没病,只是昨日手下差役帮着赵府的人去逮个姑娘。原本这只是件极小的事,可好巧不巧的是帮着那女子逃走的书斋掌柜是裴玉戈的人,拿人的时候又正好赶上裴玉戈在。 自打昨晚手下人连夜禀报他这事,巩璋就生怕御史台来日会参他一本,更怕今日碰到萧璨,他的腿回去也要断了。搪塞的说辞想了一整晚,又安排亲信这些时日在家里歇着,不成想今日来的竟会是裴玉戈,对方这套说辞显然是话里有话,巩璋一时不知道萧璨是否知晓昨日的事,又是否已经在心中给自己记上一笔,是而此刻惴惴不安,明明官职比裴玉戈高,却不自觉摆出副低姿态来。 「唉…昨日之事原是本官驭下不严,不曾想底下人仗着他自己的交情,又见赵府的人是带着真凭实据……」 「巩大人。」裴玉戈没有让巩璋把话说完,以他的官职贸然打京兆尹说话其实并不妥当,「下官今日是代王爷来此,履的是监察之责。至于昨日京兆府无凭拿人的事……其一,这并非今日诸位大人要断的案子;其二,下官是代替王爷来的,御史台向来只有参奏之责,并无审问判罚之权,大人无需向下官或是下官代表的王爷解释什么。」 「裴中丞所言甚是。本官只是想着手下人言行无状,身为京兆尹,听闻此事心中抱有歉意,难免多言几句。」 巩璋『多此一举』只是因为有尤立的前车之鑑,他不想稀里煳涂地丢了乌纱帽,这才会向一个下官解释这些。 殷绰听到二人提起赵府时便留了个心眼。朝中姓赵的官吏不少,至少他认识的足够让京兆府为他私用的便有那么一两个,若这事扯上雍亲王府,那么他务必是要尽快弃卒保车的。 第238页 是而闻言便道:「听着像是个误会。既与巩大人无关,当时底下人胆大妄为,罚过了带去陪个罪也便罢了。」 巩璋感激太师出言回护,忙道:「正是,都是误会。下官回去便将人罚过,到时带去王府请罪。」 手下人自然没有自己的官职重要,轻重取捨,巩璋心中明镜一般。 裴玉戈面无表情,嘴上却没反驳那二人一唱一和,只面上装着恭敬道:「下官明白。」 殷绰挑眉,有些意外于裴玉戈的配合。 印象中,裴玉戈行事虽不似温燕燕那般一板一眼,可论难缠,裴玉戈比起他的老师可谓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后面再绑上一个『胡搅蛮缠』的萧璨,殷绰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闲话既说完,今日便接着提审晏家父子,口供凭证尚有诸多不明之处。」 其余几人皆俯首听从。 因为上次出了叶虞中毒的事,刑部大牢如今守得像铁桶一般。莫说生面孔出入了,便是平日里刑部自己的官员提审狱中犯人,那层层通报查验都要等上近半个时辰。 亲歷过一回后,裴玉戈算是知晓为何这些时日萧璨日日回府的时辰都很晚了。 刑部大狱裴玉戈来了不止一两次,然而今日进来感觉格外森冷。 狱中死寂得仿佛没有活人在一般,只仔细听去才隐约闻得的几声细微的痛唿,似是受刑后难以忍耐。 所幸养了一年有余,裴玉戈已不似从前那般容易畏寒,即便这种场合没有手炉、也没有人簇拥护着,他也能靠自己撑住。 铁链拖地发出的刺耳的声响,裴玉戈回神看向来人。 晏梁其人,裴玉戈并未接触过,不过以萧璨最早查到的那些事来看,晏老尚书或被牵连,可晏梁绝不无辜。 男人囚衣完整,但衣上有干涸的血迹,显然是被拷问过的,身上这件囚衣应是换过不久,故而只有鲜血渗出,但衣裳未见破损。 被压跪下去的时候,晏梁嘴角一扯,吃痛得嘶了一声,只是在场之人无人在乎。当初入京状告晏氏的那民女虽已被害,但她死前留下的供状仍在,晏梁的罪责多半是推脱不掉的,如今殷绰等人仍揪着他的错处反覆审问,所图无非是还想将其父晏秋山乃至更高处的楚王也一併拉下来踩一脚。 晏梁身上有伤,被羁押拷问多时,面色黯淡、双目无神,可不管殷绰他们怎么问,但凡牵扯到晏秋山及楚王,晏梁都是断然否认,刑罚加身也从不改口。 「区区别驾,背后若无倚仗之人,你哪儿来的权柄与胆子在甘州犯下那些骇人听闻的恶行?」 晏梁倒了好几口气才幽幽道:「京城遍地权贵,自然不觉得四五品的官员能做什么大事……呵、可在甘州那种地界,莫说别驾从事,便是身份低微的县令官,在乡野百姓看来都是了不得的人物。同样的话我已说了许多遍,你们不信,尽可以找个甘州人,问问他们怕不怕我的?」 晏梁敢这么说,便是笃定谁去问都一样。换言之,即便甘州的事真有晏秋山或是楚王在背后坐享其成,敢出头告状的百姓也只知晓最表面办事的晏梁,他后面是否还有人则无人可以证实。 在场都是人精,少有听不出晏梁内里深意的。 「晏梁,你倒是会狡辩。只是…寻常百姓不知,甘州本地的士族豪强还能不知?」 其实只晏梁招供的那些便足够治对方的罪了,晏秋山虽不涉其中,但他儿子犯了这么大的过错,经此一遭,户部尚书的位子也是必定要空出来的。照理讲,朝中如今藉机踩晏氏父子一脚的,除去最初设局之人,便只余朝有指望取晏秋山而代之的那些人了。到这一步,那些人的目的已然达成,然而殷绰和旁人不大一样,他所求的显然不仅是将晏秋山从户部尚书的位子上拉下来,还要趁机多踩一脚。 「本官记得御史台去年曾指派过一名监察御史前往甘州查探……」殷绰忽得将话题扯向了御史台,「算算时日,可有回信?」 符礼在旁适时道:「指派监察御史的人选乃是当初王爷与裴中丞定下的,此人还是裴中丞旧友。御史台数月未曾收到进展回信,每月来信只言仍在调查,至于其中是否有隐情,只能问问裴中丞是否清楚了。」 裴玉戈并不接茬,只淡淡道:「都是共过事的同僚,也谈不上私交如何好,只不过是符中丞来御史台的时日尚短,起初又更操心御史台的内务一些,难免少些交谈熟悉的机会。至于柳御史在甘州是否有消息传回来……王爷做事向来公私分明,比起时常病得起不来身的裴某,奉陛下圣意辅佐王爷的符中丞不该才是那个最清楚的人么?」 话又被抛了回来,符礼抬眼见殷太师盯着自己,下意识缩了下脖子。不过他立马察觉到自己行为有异,轻咳一声权当掩饰,讪讪道:「王爷如今已能独当一面,有些事我亦不知。」 裴玉戈和符礼都说自己不知道,那便只能去问萧璨本人了,但在场之人包括殷绰在内,都没把握能在萧璨那儿讨到什么好处,一时便僵在那儿了。 「王爷既是身子不适,我等便先等着就是。」殷绰无意在萧璨的事儿上纠缠,更不想同裴玉戈饶舌几句,便重新看向晏梁,沉声道,「晏梁,你所犯之罪已是证据确凿,更有人证口供在,任你舌灿莲花也翻不了自己的案。老夫同三司主事之人已在你父子身上耽搁多日,今日告知你是最后一次提审,往后你再想招什么,陛下也不会愿意听了。你若仍旧如此冥顽不灵,那老夫等人也不再同你多费什么口舌了!」 第239页 晏梁咳出一口血痰来,闻言强撑着抬头,只冷哼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究竟是真的证据确凿,还是殷太师由己及人,觉得旁人同你们一样?!」 「放肆!」 「呃!」 晏梁面上并无癫狂之色,他说得笃定,有那么一瞬,裴玉戈甚至皱起了眉,似乎对于已知的那些事产生了怀疑。 只是在场其他人容不得他信口胡言,刑部尚书一拍桌子,立时便有掌刑的狱卒过去,重重砸了几拳,打的又都是有旧伤的地方。晏梁没抗住,直接痛晕过去了,也就是被狱卒架着双臂才没直接面朝下栽倒。 晏梁被拖下去,不多时又换了步履蹒跚的老者过来。 晏秋山已年过六十,人瞧着倒是没怎么受皮肉之苦的样子,但手脚上沉重的镣铐锁链还是让这个老人行动艰难。 许是上了年纪的缘故,晏秋山的脸色比他儿子还要差上许多。 审他时,殷绰便没有似刚才那般主动,他只是牢牢盯着老尚书的一举一动。诱供审问的活儿就落到了刑部尚书的身上,大理寺没有主事官员,尚在少卿位子的崔望便做了刑部尚书的副手。 只是晏秋山在朝中资歷深厚,颇有人望,髮妻又是郡主之尊,无凭无据之下,即便是刑部尚书也不敢屈打成招,只能顺着殷绰方才的说法,试图用所谓的『最后一次提审』令晏秋山动摇。但凡能撕开个口子,他们便有了足够的口供去要求天子下令严审严查。 只可惜嘴硬这点,晏梁本就是随了他父亲的。晏家父子最是清楚这其中利弊轻重,两人又都是硬骨头,根本不惧主审官员那话诈他们。如今晏梁担下一切,若无实证,即便旁人再不肯相信此事只是晏梁一人所为,也无法攀扯到晏秋山及楚王身上。 不怪萧璨陪着这些人折腾了好几日都没个准话,原就是有人不甘心只拉下一个晏梁,奈何本事不够,拿捏不住人家父子。 裴玉戈无心听后面那些有的没的,便拢了拢外裳,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可心思却早已转到老师的案子上,审完了晏家父子,便该轮到那一茬事,而他心里很清楚,在座之中,就属殷绰最不想重提温燕燕的案子。 反反覆覆的话就连头一次听的裴玉戈都觉得有些听烦了,更不用说这些时日听这些听了不知多少遍的人了。 「顽固不化。」 殷绰抬手拦住了刑部尚书,没让他们继续重复问,起身冷冷丢下一句便往外走。 裴玉戈慢悠悠起身,甚至有些刻意地留在最后。离开前,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晏老尚书一眼,随后飞快收回目光,抬头对上正疑惑看过来的朱邻,淡定道:「朱大人怎么这么看裴某?」 「下官记得…裴中丞与晏尚书的孙婿叶小将军私交甚密?」 只这一句,便令还在前面走着的人都停住了脚步。崔望更是主动折回来扯了一把朱邻,虽说尤立这个大理寺卿名存实亡后,他虽因有心再进一步而与朱邻成了对手,可还没到不择手段的地步,也念及这么多年同僚情谊。 见这人不记得顶头上司断腿的缘由,又好似忘记了他自己刚因为朝堂上非议雍亲王而被天子贬了官,这会儿竟又『不知悔改』为同一桩事找裴玉戈的麻烦,连忙将人拉住,抢着开口道:「朱兄心直口快,绝无冒犯质问之意,还请裴中丞勿怪!」 裴玉戈只客气颔首道:「崔少卿言重,裴某不过是有些好奇,随口一问罢了。」 崔望按住了想辩一辩的朱邻,将人扯到后面去,对着和他官阶相同的裴玉戈格外客气道:「裴中丞先请。」 裴玉戈颔首回礼,未再多言,崔望见状才算松了口气。 众人刚出了刑部大牢,便听得外面有人喧譁。 「什么人胆敢在羁押重地喧譁?!」刑部尚书出声斥责,便有值守的小吏小步跑过来禀报,那人低头前还瞥了一眼殷太师的方向,惹得许尚书跟着皱眉,催促道,「快快说来!」 「回大人,似乎是太师府的管事,说是有急事要寻太师。下官守着规矩,不敢轻易放人进去……」 殷绰皱眉,提步就往外走,其他人则跟在后面。 他们跟过去时,只听得那太师府上的管家跪到嚎了一声。 「大少爷不见了!!」 第122章 「第一箭」 来报信的是府中信得过的管事,所以殷绰根本不怀疑对方所言真假。 而听到儿子不知所踪,殷绰几乎是立刻转头看向走在人后的裴玉戈。毫不掩饰的目光同样惹来其他官员的疑惑,不过他们并未开口直接问,而是默默跟着转头,顺着殷绰的目光看向面无表情的裴玉戈。 许尚书看着殷绰的眼神,明明太师不是对他的,可旁观者光是瞧着都觉得那目光有些毛骨悚然,忍不住开口打圆场道:「下官听闻令公子前些日子害了病,独自一人在外又没人跟着,只怕会伤着。太师…不妨先回府寻人,案子的事搁置一日应也无大碍。」 许尚书说得委婉,没直接点名殷绪是疯病。 殷绰心中认定殷绪在府里忽然不见的事是雍王府所为,只是他眼下无暇追查,毕竟儿子犯起疯病来会胡说些什么,他前些日子已听了个遍。 主审的人不在了,晏家父子的口供也没有更改,这一桩案子似乎也只能到此为止。许尚书作为此刻在场官员中身份最高的人,虽也可以代太师暂行职权,可温燕燕的死主要牵扯到了良州刺史及京兆府,更甚者,与先帝有关。这事与刑部完全无关,所以他并不打算挑头去管。 第240页 裴玉戈偏在他心思刚动时先一步道:「许大人,另有温大人遇害的案子未提及。太师既因家事暂离,此刻便该大人拿主意。」 「温大人的案子,刑部奉命同查不假,只是最要紧的人犯……京兆尹似乎仍未追查到其行踪。没有人犯,我们说得再多也是空谈。」许尚书自然是不想管的,但推脱完又担忧自己这番话传到萧璨的耳朵里,再生出什么不必要的误会来,连忙又补了一句道,「不过裴中丞提及,倒也给本官提了个醒。太师虽不曾催促,但自陛下明旨之后延至今日,京兆府确实久久未能捉拿嫌犯,免不得有办案不力的过错在,巩大人若是身子好转,便用心督促治下各县官员尽力搜查寻访,早日令那伙狂徒到案才是!」 巩璋拱手道:「谢尚书大人指点,下官回去后定当催促他们加紧追查。」 裴玉戈的目光落在二人身上,盯得许尚书他们莫名心里发毛,不过裴玉戈也并未再揪着这件事不放,似乎是相信了两人一唱一和的说辞,淡淡回了句:「原来如此,下官明白了。」 裴玉戈『明白』了什么,他们真的想知道,可却都不敢问。 客客气气将人送上王府的马车,许尚书和巩璋才得以长舒一口气。只是二人对视时,不约而同看到了彼此脸上的不安。 「明珠今日如何?」 郭纵跟在裴玉戈身后,如实答道:「爷听您的话,午前都在榻上歇着。用过午膳后,爷才起身,唤人去书阁谈了会儿正事。」 「嗯。」裴玉戈低低应了一声,将脱下来的大氅递给身边的徐正礼,「这会儿人呢?还在书阁?」 郭纵面露尴尬,低头道:「爷的脾气您是知道的,属下等…实在劝不动拦不住。」 裴玉戈并未斥责对方,闻言提步直往书阁去了。走近些经过窗外时,隐约能听到里面有人声传出。 在窗外站了一小会儿,始终没听到萧璨的声儿,裴玉戈也不在外面等着了,迳自推门进了书阁。 萧璨斜靠着坐在窗边,一人站在一旁说着什么,他只闭着眼听,时不时点下头便算是自己听到了。那人起先还说着话,在听到有杂乱的脚步声接近后便立时闭口不言。 萧璨这时听到动静也睁开了眼,瞧见了裴玉戈人,立马朝对方伸手撒娇道:「玉哥~」 许是还有些病着,萧璨说话有些鼻音,让熟悉他的人听来竟是有那么几分娇气的感觉来。 裴玉戈对他硬气不起来,轻嘆了口气,走过去拉住了萧璨的手,直截了当问道:「殷绪是你让人劫出去的?」 「嗯。」 「这么急?」 萧璨应了一声,顺势将头歪过来往裴玉戈手臂上贴,裴玉戈也由着他撒娇,甚至一边说着话人还走过去,让萧璨能枕得更舒服些。 只是他一心挂着外面的正事与萧璨的身子,忘记了自己手上还有未养好的旧痂,萧璨凑过来时,手刚好与裴玉戈的手相握,一下子就摸到了那双白净素手上不该存在的粗糙伤痕。 裴玉戈下意识要抽回手,奈何被萧璨攥紧了没能成功。他一时将原本要说的话都忘到了脑后,只歪过头仔细打量此刻萧璨的神色。 然而萧璨最终也没有主动提起裴玉戈手上有伤的事,只如常答覆了方才的那句话。 「拖得太久了。近来机会难得,三年一回的春闱和春猎、加上温姨母他们那两桩大事全凑在一起的时机难得。皇兄固执,想要让殷绰的报应来得快些,只能这时候加一把火。」 裴玉戈想了想道:「确实如此。不过……我瞧他不管有没有证据,心中都已断定全是你做的了。」 「呵。不用想也知道,毕竟他从没看我顺眼过。说起来,玉哥今日代我去这一趟,可有什么『领悟』?」 裴玉戈伸手拍了拍萧璨,示意对方暂且松开手,他走到萧璨身旁的位置坐下。提起今日见闻,他不由皱紧了眉,面上露出怒色来。 「朝中高位官员德才皆不配位,他们想的只是将如老师那般的党争异类除掉。长官如此,六部九寺少不得『上行下效』,平白污了社稷朝局。」说着说着,裴玉戈却又嘆了口气道,「只是…水至清则无鱼,无论将来朝廷谁做主,如刑部尚书那样的官员仍是得留着。」 萧璨闻言只是笑笑。 裴玉戈虽为人正直,却并非不会变通之人,朝局利弊他是看得懂的。萧璨懂他的不甘、也晓得他的理想与抱负,也因此对裴玉戈这个人不自觉更加着迷。 「明珠。」 「啊?」萧璨想着想着出了神,听到裴玉戈出声唤他,这才回了神,偏过头只笑道,「玉哥发起火来更是好看,只是气怒伤肝,为那些人……不值当的。」 「我明白。许尚书之流固然中庸才疏,可朝局权衡下,这些人仍是必须在的。」说起许尚书,裴玉戈忽得想起今日亲眼见着的一幕,心中亦有些疑惑,便随口问道,「大理寺的崔少卿可曾得你授意?」 萧璨挑眉,随即摇了摇头道:「玉哥怎会这样问?」 裴玉戈将今日崔望主动帮忙回护朱邻、以及朱邻仍抓着叶虞中毒之事质问自己的种种事都简明扼要说给了萧璨听。 萧璨难得感慨道:「从前小瞧了这个崔少卿,倒是个聪明人选。」 「说起来,朱邻此人耿直固执,他当日朝堂上弹劾你的事、还有礼部尚书,你说不是局,那瞿获到底是谁的人?」 第241页 「他谁的人也不是。」 「那……」 萧璨忽得攥住裴玉戈手腕,迫得他将手掌翻过来,露出手上那些尚未养好的血痂。裴玉戈试了试,发觉抽不回手,只得轻嘆了口气,无奈唤道:「明珠,你攥得太紧了。」 握住腕子的手确实用了些力气,不过那完全是萧璨无意识紧张的表现,纵然有一肚子的话要说,他还是乖乖松开了手,任裴玉戈以宽大袍袖遮住手上伤疤。 「……」萧璨自然清楚裴玉戈手上的伤都是最初习武时长久抓握兵器磨破手掌留下的,时日久了,便会在指腹、掌心生成厚厚的硬茧。只是劝说的话到了嘴边,他张了张嘴却始终说不出来。 「明珠,这是我决定好一定要做的事。」 「玉哥千万…别累着自己。」千言万语,最后只化作一句无可奈何的叮嘱。萧璨眨了眨眼,嘴角扯出一抹笑来,「礼部的事你不必担心,机会是我给瞿获的,不过他也只是想两边都占点好儿罢了。这样将来不管我和殷绰谁是皇兄倚重信任的人,他都不吃亏。」 「那朱邻呢?」 「局是我设的,想让朱邻那个榆木脑袋上钩再容易不过了。不过我原想着是尤立不可用,他虽不懂变通,但好歹是朝廷最需要的纯臣。不过你今日同我说了崔望,我倒觉得大理寺卿的位置倒也可以再多斟酌斟酌。」 「吏部仍唯太师马首是瞻,你想安排信得过的人进去,只怕不太容易。」裴玉戈说出了自己的担忧,却见萧璨自信一笑,忽然间便想通了,「所以你才要让人将殷绪劫出来,让他去喊得人尽皆知?」 「光他儿子一个自然是不够的,余下的麻烦……」 萧璨忽得转头看向桌案的方向,那上面摆着前两日裴玉戈已写好的奏摺,他转回头与裴玉戈对视一眼,二人默契一笑,萧璨已无需继续说下去。 「这开弓第一箭,我替你来!」 第123章 如实招来 翌日,裴玉戈便将三封参奏的摺子呈递了上去。 只不过如他和萧璨所料,参奏的摺子递上去五六日,却如石沉大海,涉及朝廷重臣的案子,天子竟也不曾过问半句。 虽早有心理准备,可事实摆在眼前时,裴玉戈还是忍不住嘆息。 「玉哥,好消息到了!」 萧璨带着几分雀跃大步走入书阁,脸上不见头先几日时的苍白,也亏得他底子好,歇息了几日便有好转。裴玉戈放下笔,他面前奏摺墨迹未干,只是摺子尚有大半空白,显然还未书写完。 抬头只见萧璨捏着一封小笺过来,裴玉戈伸手自然接过,又推了手边的茶盏过去道:「出去等了几个时辰的消息,先喝口茶润润再说。」 「还是玉哥疼我~~」萧璨笑嘻嘻应了,端起茶杯走到书案下首随便寻个位子坐下。 茶还未喝,便先同裴玉戈眉目传情一番。让跟随他进来站在小书房门口的属下神情尴尬,一时不知该退还是该留。 「明珠。」还是裴玉戈注意到了,轻斥一声后沖萧璨轻摇摇头,随后看向门口的人温言道,「白校尉不必拘谨,你瞧孙校尉便不将明珠的孟浪模样当正经事看待。」 被点名的白桥和孙连青同时尴尬地笑了笑,不过此刻二人心境却截然不同,完了二人躬身行礼时还忍不住互相对视了眼。 还是孙连青性子不那么古板,代为回道:「二位主子情笃,卑职等自然是为主子们感到高兴的,只是白校尉是个老实人,经不住逗的。」 裴玉戈在王府的日子久了,慢慢地,不似从前对王府各部主事之人亲疏有分。或许也是因为他已经逐渐代替萧璨成为王府主事的核心,又或许是被萧璨带着多了几分随性风趣,有时对着郭纵、孙连青几个,也能如萧璨平日那般说些个玩笑话。其中似孙连青这般直接分拨到他麾下的,更是熟悉。 白桥又与萧璨其他亲信略有不同,他是正经从禁军中选出来的人,他的家世虽比不上裴玉戈和叶虞,却也是有名有份的武将之子。也是因着出身家教比旁人高了一截,他脾性处事较萧璨其他亲信都少些变通,确实应付不来上位者的玩笑。 裴玉戈倒是意外于孙连青和白桥刚刚私下的『小动作』,更好奇于以白桥这样的性子居然没有逆着孙连青来。 「是我一时妄言了,还望白校尉莫在意。」 白桥目露震惊,随即再次低头恭敬道:「王妃并无错处,卑职实不敢受!」 耿直人一如既往,孙连青无奈摇头,正欲再开口帮着周全,那边萧璨已抢先道:「行了行了。正事说完,你们俩下去爱怎么拉扯怎么拉扯,我和玉哥可不掺和!」 二人齐声应是,对视一眼后,白桥上前半步禀报导:「回王妃,京中暗桩收到了甘州书信,里面还藏了柳御史的密信。信上说柳御史已拿到晏梁与楚王世子勾连作恶的凭据人证,他会带着一干书信物证先行回京。以信鸽往来的日子推算,柳御史此时已在回来的路上了,至于人证…未免惊动楚王府,还是由王府留在甘州的暗桩庇护者,只等二位主子拿主意,看是否要护送回京。」 裴玉戈闻言看了眼萧璨,后者显然明白其中意思,笑着举手告饶道:「玉哥冤枉啊~我只是与甘州苏氏有些交情,借他们人脉探知些消息,暗桩可就真那么一处,留下的人手也不多。柳放能查到真相可全不是我帮着的,会稽柳氏也是当地望族,颇有人望,王府暗桩只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第242页 「一年前你骗我时谎话倒是扯得自如。」 去年二人刚结亲不久就出了甘州的事,那时裴玉戈本想自己亲自去,萧璨在旁游说劝阻,几乎将甘州说成了龙潭虎穴,又多次说自己在甘州并无势力。可如今听了白桥说漏嘴,他才知道压根不是那么一回事,萧璨不仅对甘州的事瞭若指掌,而且早在许多年前便有提防布置。 不过裴玉戈并不是真的生气,他盯着萧璨,长眉微蹙,迟了一会儿才开口问道:「明珠,你提早布置这些暗桩的时候应当还不到十五吧?」 他说的是这些,显然不相信雍王府只在甘州有暗桩,而萧璨当初是奉旨在各州代天子巡视游歷,有明旨便好推断那时的萧璨年岁几何。哪怕时至今日,裴玉戈自问已足够了解萧璨其人了,可乍一听说暗桩之事,再细细思索一番,才恍然发觉萧璨仍然比他了解得还要缜密深沉。 萧璨苦笑,知道自己瞒不过,只瞪了眼说漏嘴的白桥。 「卑职…」 孙连青太知道白桥周全不了这局面,也清楚萧璨并无真正责怪之意,便大着胆子抢先道:「王爷恕罪,白校尉是个嘴笨的,您又不是不知道。不然当初也不会调卑职和死士营到王妃麾下听命不是?」 「罢了罢了。」萧璨本就没有真心责怪的意思,也清楚白桥秉性耿直,打趣过了也会被当了真去,便摆摆手道,「正事要紧,该说什么接着说。」 白桥谢过裴玉戈和萧璨,又向孙连青暗暗投去一个感谢的目光,随后才又恢復了往常耿直认真的模样,一板一眼接着道:「是。甘州那边递来的消息称人手不够,问王爷的意思,看是否要从临近的滁州那边调人过去?」 「不够?人证这么多?」 对于其他州府也有暗桩在的事,裴玉戈已不会觉得震惊了,他只在旁认真听着白桥的禀报,一面观察萧璨的神色。 白桥回道:「柳御史说动能入京的人证约有十七人之多,其中半数都是家中遇难时侥倖不在或是有些小本事在身上得以苟活的。虽说十几人不算多,但依照甘州那边传回来的消息,柳御史回来这一路也不算太平。他一离开,甘州那边必然有所警觉,再有就有苏氏少东家似乎也有陪伴进京之意,所以暗桩那边不敢托大。王爷您看?」 「再过半个多月便是春猎的日子,滁州行宫那儿倒也不必留太多人。此番回信用信鹰要快些,同时去信给滁州甘州的暗桩,滁州那边挪一半人手出来,不过别进甘州,就在滁州边境待命,至于甘州…让他们先行做好准备,一旦咱们的人接到柳放就去信让他们即刻动身…孙连青。」 「卑职在。」 「你从死士营抽调十人精锐前去接应,若遇楚王府或是甘州其他暗哨,凡是意图将柳放回京的消息提前传回甘州的,一律…格杀勿论!」 萧璨少有直接下达灭口的死命令,所以纵使他刚刚同白桥、孙连青二人说话时那般随意,此刻裴玉戈也清楚此事的严重性。 「明珠,留活口。」裴玉戈突然开口,说的是与萧璨截然相反的指令。在几人看过来时,他解释道,「太师虽有结党野心,但就我们经歷的种种事来看,他的谋算并不算缜密。既贪心又疑心,偏偏魄力不足,终归还是只做过帝师的寻常权臣心思,他的人註定不会嘴那么严。 萧璨未置可否,而是端起一旁的茶碗浅尝了几口。 「如今我们已能断定当日派死士试图灭你口的是礼王,但他与殷绰所求不同,此事上他若想帮殷绰,便只可能是灭了自己人的口。」裴玉戈没有亲歷去年那场刺杀,更非萧璨这种少年时便开始暗中谋划着名抚平各州府的皇室子弟,所以他在这种事上反倒能跳出局去思考,也比萧璨行事少几分谨慎。 萧璨长舒一口气,显然也已想清楚裴玉戈话中提及的关节,便同孙连青吩咐道:「照玉哥说的去安排,为求稳妥,可多抽到十人,只是需小心隐藏行迹。」 裴玉戈知道萧璨是不愿自己的死士行动过于显眼,过后被天子知道坏了他们兄弟情分,凤目一沉,稍后道:「明珠,遮掩踪迹这点……我可以去向父亲借人,佯做张扬,迷惑他们。」 萧璨闻言却摇了摇头道:「我知道玉哥是为了我不为难,但眼下朝中就东面驻军争论已到了关键之时,裴侯最好什么都不沾染。」 「即使你我已经结亲?」 「是。我说不沾染并非是指你我的婚事。我多年不涉朝政,所以皇兄从不曾猜忌我有拉拢朝臣之心,而且细究下来,我并不能为裴侯提供什么帮助,所以若只是为我办事,反倒没什么顾忌。可这并不代表皇兄会信任非他提拔的武将。甘州的事事关户部尚书与楚王一脉,襄阳侯府还是不要沾染得好。」 「……我明白了。」裴玉戈嘆了口气,更多的是心疼自己能实质帮助到萧璨的还是太少了。 萧璨偷瞥了裴玉戈一眼,立刻转头向孙连青接着问道:「还有正事没完,你且接着说,我也在旁听听。」 孙连青要禀报的是裴玉戈日前吩咐他去办的,白桥禀明了柳放回京的事,自然轮到了他。 「是。卑职奉王妃之命带人在京中散播太师府长公子疯癫胡言之事,还添油加醋说了些猜测,如今京中已是尽人皆知、物议沸然,强压应当是绝对压不住了。卑职同手下死士做得隐蔽,决然不会留下把柄。」 第243页 裴玉戈此时又提笔沾了墨在奏摺上书写,闻言抬眼淡淡问了一句道:「太师府情形如何?」 「这几日有大夫被偷偷接进府,可却没有一个出府去,只是自前些日子太师带人将他儿子带回府中后,卑职等便一直不得见到本人。」 裴玉戈的笔停住一瞬,随后才继续写下去。 两名校尉沉默不语,萧璨则主动站起身走到裴玉戈身边,目光扫过他奏摺上的内容,才有了决断。 「白桥,出去传话叫柯慈换上官服准备着,稍后火速将玉哥的这几封摺子递到御前去。」 「是,卑职这便去传话。」 孙连青抬眼,正与萧璨对上视线,随即低下头也主动道:「王爷,那卑职去安排出京的精锐人选。」 听到上首人嗯了一声,孙连青才低头拱手后退着出去。 裴玉戈恰好在此时收笔,抬头半转过身子看向萧璨,淡淡道:「明珠就没有什么要跟我如实交代的么?」 萧璨伸手抚上裴玉戈手臂,俯身凑近他轻声询问道:「玉哥这副正经模样……是要在书房里『私设公堂』审讯我一番么?」 裴玉戈反手扣住萧璨手腕,用了力将人扯向自己,这是他此前从未有过的强势。 萧璨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可立刻便软下身子『配合』起来,俨然一副动情了的模样。 反观裴玉戈,此刻却是无比冷静。 「明珠,每次你想瞒着我做什么危险的事时,就总会用这种孟浪无端的模样试图矇混过关。」 「玉哥明察秋毫,可我偏是嘴严得很啊~~玉哥若想让我如实招来,可得用些……唔!」 【作者有话说】 明晚继续更新~ 第124章 鬼见愁 隔日大朝的清晨,萧璨与裴玉戈都异常沉默,他们彼此都知晓今日要有一场硬仗打,较之以往也多了几分凝重沉静。 近来朝中最要紧的事便是两桩,论内政便是安排今春会试入选的贡士参加四月殿选、定三甲名次;论外务,则是东江新王派遣使臣入京及朝廷委派镇守东面的武将人选。 今年通过会试的贡士共有一百二十七人,依照旧例,在四月殿选之前,这些贡士是要安排入国子监的。偏偏今年出了个为难的事,令内阁官员不敢擅断,那便是今年这一百多人中,只有一名女子入选。虽说昭帝时便已定了相应的规矩,可从未出现过只有一名女子的情形。内阁和国子监觉得为难,这才在大朝上向天子请旨。 萧栋面色不虞,冷声道:「内阁学士在朝为官多年,怎得这样一桩小事竟处置不来?」 有礼部官员出列禀道:「回禀陛下,原本是要照着先帝定下的规矩安排的,只是臣等见过这名中选的女贡士与许多人似有些纠葛,与内阁及国子监的几位大人商议之后,恐日后生出什么是非来,祸及朝廷清明公正,这才斗胆奏请陛下圣裁。」 裴玉戈听他们几人说话,只觉心中作呕。若非赵府的人误打误撞犯到了他跟前,只怕满京城无人知那女子孤身一人入京都经歷过怎样的艰难险阻。如今竟连她好不容易考出来的名分,这些人竟想用三两句流言构陷轻易抹去。若是其他事,他尚且可以观势而动,但因为太清楚如今龙椅上的天子对女子为官有着怎样的偏见,裴玉戈知道自己但凡慢一步,天子便会开口抹去那女子多年寒窗的努力。 「陛下,臣有本奏!」裴玉戈持笏出列,打断了礼部官员的话。面对众人投来的探究目光,他不卑不惧朗声道,「关于礼部所说那名女学子与旁人纠缠不清之言,皆为不实流言。臣数日前曾上呈奏摺,与今日内阁、礼部所奏之事关联颇深,一切缘由……皆是阆中院掌管京淮漕运的盐铁转运使赵之文蓄意为之。臣今日弹劾赵之文擅权谋私、罔顾纲常法纪、欺瞒君上之大罪!」 字字铿锵、掷地有声,虽称不上中气十足,可落在百官耳中,亦足以振聋发聩。 赵之文不在今日早朝之列,但阆中院的赵淮今日是在的,他听到裴玉戈的弹劾之言,犹豫了下还是出列袒护道:「陛下,裴御史所言…闻之骇然。转运使掌盐铁漕运、官职不高、在京中亦无号令他人权柄,谈何能罔顾法纪欺瞒陛下?」 「陛下。赵之文为一己私利在天子脚下矫令扣押赴京举子、会同京兆府衙官员无诏无命随意拿人,其出任京淮转运使数年间以权谋私、瞒报擅改盐铁税数,趁机收受贿赂、中饱私囊,致使国库蒙损,一干物证人证臣已虽弹劾奏摺于数日前呈报御前。今日内阁、礼部官员所禀之事与赵之文矫拟说辞如出一辙,臣愿相信赵淮赵大人所言,区区转运使无权无柄号令内阁、礼部及京兆府官员,若非这些官员沆瀣一气,那便是幕后有高位之人迫使他们如此齐心协力襄助一介转运使。无论如何,这都是骇人听闻的大事,臣恳请陛下…下旨彻查!」 裴玉戈言罢一跪,他这番话一出,满朝寂然。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被他提及的礼部官员及京兆尹,他们也跟着出列跪下,说的话却是不同。礼部那边连尚书瞿获都出面了,代下属禀明天子,直言礼部官员的失察之过,而京兆尹巩璋则是撇清撇清关系,无论如何,他们都不敢当朝承认他们『沆瀣一气』帮赵之文办私事。比起结党之嫌,失察不过是不痛不痒的小过错。 第244页 萧栋目光落在跪着的裴玉戈身上,他眉头紧锁,神情显然是十分不悦。 奏摺他自然看过,不过却没有立刻理会,不成想裴玉戈竟会同他老师一般,不管不顾当朝翻出来。 「陛下。」萧璨开口,他少见得正经唤了天子一声陛下、礼数更是周全,「臣弟知晓陛下这些时日政务繁忙,本不想令您烦忧的,只是眼见诸位大人偏听偏信,仅凭好恶便武断呈禀御前。御史台上下也不得不践行祖宗定下的法令规矩,行谏言之责,请陛下圣裁明断,以正朝廷公正清明之风!」 萧璨这番话说得太过正义无暇,好到不像是一个风流浪子能说出来的话,而他既是天子胞弟、又身兼御史大夫之衔,说出来的话有多少分量不言而喻。最要紧的是他将祖宗规矩和御史台上下都算上了,天子总不可能视整个御史台于无物。 萧栋此刻看向弟弟的目光十分复杂,他抿唇久久不语,满朝更是无人敢贸然出声。 「陛下。」 有人开口,竟仍是裴玉戈。 天子再次看向阶下之人,脸上的不悦几乎毫无掩藏。前有温燕燕、晏家父子的两桩大案尚未审结,后又有东江新王及靖北王世子的麻烦,而裴玉戈又在此时不停有话说,有那么一瞬,裴玉戈竟比他的老师温燕燕还要惹天子厌恶了。 「裴卿还有何事?!」 是个人都能听出天子语带不悦,裴玉戈自然也听出来了,不过他却似浑然不觉般,挺直了腰杆,义正辞严道:「臣还要参奏阆中院盐铁使赵淮豢养匪寇私兵,为掩盖己身罪责,两度截杀朝廷命官,谋逆犯上,其罪…当诛!」 赵淮脸色大变,裴玉戈话音一落他便失了方才的从容,咕咚一跪,急道:「陛下!臣冤枉!裴御史所言耸人听闻,臣从未做过这些事,请陛下明察!」 「陛下。」裴玉戈第三次开口,旁人以为他是要与赵淮辩一辩,却不料他开口竟是第三奏,「臣第三奏,参的是当朝太师殷绰。太师结党营私,为独掌权柄多年来排除异己、戕害朝廷忠良,指使赵淮两度杀害朝廷命官,昔年罗织假证构陷吏部侍郎卢长乐、藉此扶持听命于他的侍郎宫继北上位,以此把控朝中官员升贬奖惩。其子殷绪亦为帮凶,曾在温大人死后,私自搜捕唯一知晓内情的僕妇,滥用私刑、意图湮灭殷氏父子的罪证。桩桩件件,皆是欺君犯上之大罪,臣请陛下…下旨彻查,以正朝纲!」 裴玉戈俯身叩拜,满朝文武此刻神情俱是骇然不已。 不为其他,只为裴玉戈一人当朝弹劾了半个朝廷的孤勇。 从前裴玉戈被人私下戏称鬼见愁之名,全是因为他身子孱弱又认死理,旁人不敢惹也不想沾染这个麻烦,可今日他参奏半个朝廷的胆大之举,令百官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有着倾城面容的男子。 今日过后,『鬼见愁』之名…名副其实。 比起感慨,众臣此刻心中更多的是敬佩及畏惧。 殷绰一党不敢相信去年还是一只脚踏在鬼门关上的人,此时此刻竟做出如此骇人之举。不过他们未必真的是怕了裴玉戈,最初的惊诧过后,殷绰率先持笏出列,面不改色道:「陛下,裴御史所言皆是欲加之罪,臣实在认不下。臣也请陛下明察!」 其他从属殷绰一党的朝臣也纷纷出列为太师抱不平,个个『忠勇不阿』,言之凿凿请天子明旨彻查。 萧璨是在众人说得差不多了才动的,他未持笏,甚至在御前还有闲心理了理袍袖,而后越众而出,站在百官之前。他缓缓抬头与天子对视,换作寻常臣子,此举便是藐视天子的不敬之罪,可他却敢。 「皇兄,臣弟有过,想请皇兄宽宥。」萧璨这次唤的是皇兄,他一撩袍服下摆,双膝直直跪下,却并未俯身叩拜下去,依旧跪得笔直。 天子蹙眉,即便此刻心中如何不悦,仍是不忍对弟弟苛责迁怒。他嘆了口气,耐着性子劝道:「明珠,你起来慢慢说。」 萧璨摇头,天子见他坚持只得无奈应允。 「去年臣弟大婚之初,因觉蹊跷,曾瞒着皇兄私下带人追查温大人之死。」 天子闻言只摇摇头道:「无妨。朕知你重情,是顾念幼时旧恩,才擅自去查温卿之死,虽有莽撞之责,却也是人之常情,何谈怪罪。」 萧璨仍是摇头,一字一句道:「皇兄可还记得去年大婚之处,臣弟曾于京郊温泉别院盘桓多日?」 「……似乎有此事,这有何不妥?」 「臣弟当日并非贪玩躲懒,而是在追查温大人之死时遭遇一批死士截杀,因箭入左胸,险些重伤丧命,才不得不躲在京郊养伤。」 「什么?!」安坐的天子闻言忽得起身,他脸色骤然变得十分难看,目光在阶下几人身上流转几瞬后才沉声问道,「何人胆敢谋刺皇亲?!」 「死士刺杀失败,臣弟未能留下活口。只是当日危机臣弟的暗箭,后经多日暗访,得知是有人私下伪造、又故意抹去徽记试图嫁祸襄阳侯府。好在事后总有踪迹可查,臣弟暗中顺着矫制铁器这条路子去查,查到了意图栽赃之人……」萧璨说的每一个字此刻远比裴玉戈方才弹劾半朝还要骇人。 「是谁?!」 天子龙颜大怒,此刻百官跪伏,无人敢发一声,静静听着雍王将谋害之人的名姓说出。 「阆中院……赵之文!」 第245页 【作者有话说】 夫夫同心,其利断金! 第125章 变天 去年的刺杀,偏偏赶在今时今日才翻出来,摆明是了萧璨要为裴玉戈参奏之举撑腰。 方才那番接连的弹劾,落在实据上虽只有那三五个人,可殷绰、赵淮都是歷两三朝的老臣,说一句门客门生遍布半个朝廷也不为过。更尤其殷绰,他本就是当朝天子的授业师傅,这么多年颇得天子倚重,朝中人心里都清楚,办完了户部尚书的案子,丞相之位便板上钉钉是他的了。 算上与皇后娘娘是亲叔侄这层血缘关系,满朝文武无人愿明面上与他过不去。 是而裴玉戈直言弹劾太师,且话中全然没有转圜余地,旁人初听时都忍不住为他捏一把汗。 萧璨出面所奏看似与太师毫无关系,可众人心中都是门清,他这是给裴玉戈当靠山来的。 殷绰自然不是坐以待毙之人,他果断抓住了萧璨提出刺杀这件事的时机,质疑道:「王爷,恕臣多心问上一句。您是亲王之尊,既遇刺杀,那便是朝中大事,您何以会将此事遮掩得这么严实。究竟是不信任陛下和京兆府官员,还是……这其中有什么不能宣之于众的缘由?」 信不过京兆府倒还是次要,可萧璨备沐皇恩,若连天子都瞒着,那无异于昭示众人,遇刺之事原本就是子虚乌有的说辞、又或者是萧璨出于什么不可为人知的缘故刻意隐瞒。 萧璨是天子胞弟,他的地位远比寻常臣子要稳得多,可殷绰要的就是在天子和百官的心里种下一颗怀疑的种子。 若刺杀一事本就站不住脚,那么受萧璨庇护,敢于这时候当朝弹劾重臣的裴玉戈是否也值得信任,那就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了。 而一旦有人开始质疑,后面便不需要殷绰再腾出多余的心力对付这夫夫二人。 「京兆府嘛……确实信不过。隐瞒的理由也确实有,太师想听缘由,本王自然愿意清清楚楚说给你听。」 旁人想过了萧璨各种应对方式与说辞,仍是不敢想他会当朝直接认了,且神情坦荡、不似有半分试图遮掩的慌乱。不过紧跟着,萧璨话锋一转,忽得质疑道:「不过太师亦身陷其中,怕是没有立场与资格听本王分辨。」 被萧璨当朝毫不留情地驳了面子,殷绰面上露出一两分狰狞来,他还在笑着,只是远不如方质疑时自信从容。 「陛下尚未亲口裁断,王爷便要直接定老臣的罪了么?」 「令郎自害了病被找回时虽也有些神志不清,但也只是冲到城门胡乱拦旁人的马车,不曾有过胡言乱语之事。可头两日令郎突然发狂,冲到坊市叫喊一番。人虽疯着,可那些恶事却说得头头是道,就像是……亲身参与过一番。太师总不会想说御史台上下那日全都生了癔症,幻听出了令郎喊的那些?」 前日犯了疯病的殷绪被丢到街上,而御史台府衙恰好就是在那条街上。不止御史台,那日还有其他府衙的官吏也都听到了。 殷绰自是不肯示弱半分,当即反驳道:「犬子遭歹人所害,白日里时常神志不清。他纵然是当众说了些胡话,可王爷只听了片面之词便要老臣干脆认下这些么?!」 「是真是假……一查便知。雁过留痕,恶事只要做过了,便一定会留下痕迹。再者,太师言下之意是指本王栽赃诬陷,可本王不过是奉天子之命履行御史大夫的职责罢了。太师如此激愤,究竟是觉得御史台此番参奏冤枉了你,还是觉得御史大夫几次三番碍了你的眼呢?」 同样的猜疑,萧璨原封不动还了回去,只是这次上位的天子并没有持中不言。 「明珠。」萧栋沉声唤了句,语气相较早些时候是有些严厉了的。在场多是人精儿,多多少少都能从天子喝止弟弟的言行中琢磨出天子意图偏袒的人是谁。 被亲兄长打断的时候,萧璨有一瞬的怔愣,随后俯身叩首行了大礼,再跪直身子时,他眼中坚定不改分毫,令龙椅之上的天子都生出了一瞬的迟疑。 「皇兄,臣弟言辞或有不当失态之处,实在是思及过世一年却迟迟得不到告慰的温大人,心中生出些许不忍来。御前失仪之处,臣弟自请罚俸一年,以作持正表率!」 其实亲王食邑颇丰,不说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便是素日里天子赏赐、下臣孝敬等等也足够素日王府开销。这一年年俸对于受宠的亲王来说着实不算什么,只是他自己主动提出自罚,最起码是做了个公正不徇私的样子来。旁人若想再质疑,便须得同萧璨一般表表决心,才好开口质疑他。 「陛下,臣……」 不必殷绰开口,殷绰手下自有『英勇』的官员欲替他开这个口,只是天子心中对他们这招已熟悉得很,那人还没说出来什么,便见天子不耐抬手止住,沉声呵斥道:「好了!金殿之上,众卿为几句言语不符心意便都要在此闹个痛快不成?!」 「陛下息怒,臣不敢。」 出头的人没能开口,其他朝臣见天子面上不耐,也跟着叩首附和,言请陛下息怒。 「裴卿,尔等身为御史,谏言虽是应尽之责,却并非百无禁忌之倚仗。你今日言行,未免失了分寸。」萧栋环视百官一遭,最终目光落在了裴玉戈身上,再开口时,言语中已是带了责备之意。 「臣若真是胡言乱语、有悖纲常礼法,但请陛下赐罪!可臣身为御史,身负监察之责,无法对祸乱朝纲之事视而不见,恳请陛下採信臣奏报之事,旨令三司从头彻查!」裴玉戈字字句句说得一清二楚,并未因天子方才那番责问而退缩半步,叩首再拜,已是表明了自己的决心。 第246页 天子脸色难看,始终一言不发。 他看着亲弟弟与裴玉戈一样叩首请他下旨彻查,心中五味杂陈,只恨不得即刻拂袖而去,然而身为皇帝的责任让他无法潇洒离开。 下面有一老者适时开口,从中斡旋道:「陛下,依臣拙见……太师曾为帝师,在朝多年少有行差踏错之处,即便是为了陛下的颜面,也不好直接下令责问治罪。而王爷自去年出任御史大夫一职后也日渐进益,一直为社稷朝纲奔走尽力,他查到的事臣以为应当也是真。何况,王爷少年时也是在太师门下受教过几年的,怎么说也有几分师徒情谊,今日弹劾太师,想来也是有些个把握。陛下不妨指派一位信得过的臣子领三司彻查清楚,若是误会,总也得昭雪分明,才不至于伤了朝廷栋樑。至于太师嘛,前日调查户部的案子十分辛劳,又逢长子害了病,不如趁此机会在府中歇上几日,也是陛下圣恩浩荡了!」 另则朝臣调查,便是不会偏袒御史台或太师某一方,更无损天子威严。 萧栋只简单考量了下便颔首道:「胡爱卿所言不错。此次御史台弹劾事涉太师、阆中院及京兆府,实不宜再由三司代为查问。众卿可有合宜的人选或是想法?尽可奏来。」 殿中有短暂的寂静。 毕竟今日这事,一面是太师与阆中院、一面是雍王与御史台,无论最终结果如何,主审之人註定是要得罪其中一边的。本就因裴玉戈弹劾半朝及萧璨遇刺之事而震惊不已的朝臣,此刻更是个个似鹌鹑般,缩着脖子无人肯出头。 萧栋一掌拍在龙椅之上,百官低头无人应声。 「众卿为何缄默不语?满朝文武竟无一人自信能担此重任不成?!」 最初谏言的那名老臣此刻跪直禀道:「陛下息怒。臣以为朝中并非无人敢为,多应是觉得自己资歷尚浅、难以服众罢了。」 「这般说,胡爱卿心中应是已有人选了?」 「这只是臣的猜测罢了。只是……」内阁老臣顿了顿,不经意间头向侧后方转了转,也是在向天子示意,「臣确实有一合适的人选。」 「能得胡爱卿青眼,向来应是有为之士。年岁资歷皆不是要紧,若有为朕为家国社稷尽忠尽责之心,未尝不可破例擢拔,朕对有志之士向来宽厚。」 「陛下贤明,臣要举荐之人乃是中书侍郎于晁。」 「哦?朕记得中书侍郎与胡爱卿皆是先帝时的老臣,为官多年,两位爱卿都是内阁要臣,何来资歷尚浅之语啊?」 「陛下,中书省掌机枢政务,臣等于审问断案一道自然只能说是『资歷尚浅』了。只是于侍郎品性纯直,臣才觉得今日局面他来为陛下分忧应最是合适,这才贸然举荐,还望陛下宽宥老臣妄言之举。」 说是请罪,却是清楚天子不可能怪罪。 萧栋闻言果然摆摆手并不予计较,且应是于晁官职足够高、又在朝中颇有资歷,素日并不喜欢的内阁大臣,今日见了也只觉欢喜,面上不自觉流露出几分笑意。扫视了阶下百官后,他才道:「于爱卿可在?」 于晁此刻方直起身朗声回道:「禀陛下,臣在。」 「胡爱卿如此举荐,你可愿接下此重担?」 「臣愿意。」 于晁回得十分干脆,没有半点迟疑,天子闻言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连说了好几个『好』,后才出声令百官起身。只不过目光看向素日最为倚重的太师和最为疼爱的弟弟时,还是免不得面色微臣,随即又宣布道:「裴卿言之凿凿,朕不可轻视,今命中书侍郎于晁为主审之人,刑部、宗正寺、大理寺全力协助辅佐。太师劳累,此案审明前暂且留府自省。京兆尹巩璋渎职懈怠,与阆中院赵淮、赵之文一併囚于刑部。至于御史台……裴卿虽为首告之人,但殿上言行有失,责令同闭门自省,御史台上下亦不再监理此前要案,静待于爱卿查明原委。」 「臣等遵旨。」 众臣叩首,有人心生绝望、有人暗自松了口气、亦有人心思瞬动。 散朝后,百官自宫门出,有的坐上了自家马车准备回府。 其中一名中年文官出来时似是刚经歷过一番浩劫似的,还心有余悸抚了抚胸口。他府上僕从过来将老爷接回马车,车夫正要扬鞭,那官员忽得撩起车帘道:「不回府邸,去城西的那处宅子。」 婻讽他说得隐晦,但车夫跟随多年,自是清楚的,应了声这便赶着马车往城西去了。 「老主子,田达来了。在宅子外求见,说是有顶要紧的事要说予老主子听。」 管家前来禀事,老人一身华服却随意穿梭于花丛间,拿着花剪饶有兴致地修剪着花枝,满头白髮被他随意挽成一个松散的髻,瞧着竟是有几分不修边幅的样子。听到来人求见,他依旧是笑呵呵的,像是个乐得清闲的煳涂老头。 「嗯,让他进来吧。」 管家领命退去,不过是领着一名身着绯红官服的中年男人进来。那人一被带进来,隔老远便跪下,对着院中老人行了个周全的大礼,那模样竟是比在天子面前还要恭敬几分。 老人剪下多余的花枝,看似无意扫了那人一眼,才幽幽开口:「有话就说,别老抖个没完。」 「是、是。」文官战战兢兢应是,这才忙将今日裴玉戈当朝弹劾殷绰和赵淮、赵之文等人的事通通说了,末了着重道,「奴才知道赵之文是为王爷办事的,今日朝上雍王还直言去年曾遭遇刺杀之事,且已查到了赵之文,这才急忙来给老主子报个信,是否要知会王爷早做准备……」 第247页 咔嚓。 老人一用力,将整株开得正艷的花朵都剪了下来,那文官话禀到一半也不敢再说下去。 「…废物。」 【作者有话说】 123章过一阵我再看看整个扩写啥的 第126章 浮出水面 「泊儿此刻在何处?」 「昨日听跟着的侍卫回禀说这两日郡王约了几位世家公子在京郊别院闲游,明晚才会回京,想来这会儿应当是在别院或是京郊的林子游猎。」管家跟在自家王爷身后战战兢兢回禀,想了想又压低声提醒道,「王爷,老主子是听说了今日朝堂上的事,带着怒气来的。您……得先顾好自己啊!」 萧缙停住脚步,神色晦暗,良久才长嘆一口气并吩咐道:「立刻安排暗卫去京郊盯着,记得行事要隐蔽些!」 跟着萧缙的管家是打小就伺候他的旧仆,不仅清楚自家王爷的想法、也了解老主子的处事手段,当即沉声应下,将萧缙护送到正堂外才躬身行礼退下。 「参见王爷,主子在里面,请王爷快写进去吧。」 明明是在礼王府内,可围住正堂的佩刀护卫却对着身为礼王的萧缙没有半分顾忌与恭敬,他们个个面色凝重肃穆,围在院中也没有半分放松,手都一直按在刀柄之上,俨然一副一言不合就会令堂堂礼王血溅当场的架势。 萧缙没有搭理说话的护卫,只是冷冷瞥了他一眼后大步跨进正堂。 堂中侍奉的丫头们伏跪在地,个个抖若筛糠,一点声音不敢发出,显然是怕极了如今坐在主位上的老人。 萧缙淡定走入,停在堂中,恭敬向上位的老者行了大礼道:「儿子…见过父王。」 「嗯。」老人随口应了一声,却没叫儿子起来。尽管如今他已让出王位,但威慑力仍不逊于从前,莫说是礼王府的僕从,便是他的亲儿子、如今正儿八经承袭王爵的礼王萧缙,也是想不留情面就可以不留的,「我不过离府几年,这王府上上下下便让你管得不像样了,底下人更是一点小事都做不好。」 「老主子!婢子等无心……啊!!」 银光一闪,亲卫齐齐收刀入鞘,堂中却已漫开血气。 老人随口一句不满便要了这堂中几条人命,此刻除了礼王,便只剩下老人和他的亲卫还活着。 亲生父亲这副视人命如草芥的做派,萧缙自小到大已不知看过多少回了,甚至连他的亲生母亲都没能避开丈夫的冷血无情。 「奴才不中用,换一批伶俐的来伺候便是,她们都是王府的家生子,惹恼了父王,打罚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何苦……要了她们的性命。」 老人闻言冷笑一声,看向儿子的眼神也不带半点亲情,只幽幽开口道:「照你这么说,你现在也不中用,我是不是该让我的好孙儿顶替你的位置?」 这话若换了别家父子,可能只是一句气话戏言,可萧缙清楚,他父亲是真的做得出来这样绝情的事。 不过到底是年近半白的亲王,他在这个王位上也稳坐了几年,此刻面对父亲近乎威胁的话,萧缙直直跪在堂中、面上神色不改分毫,只淡淡回道:「儿子多年前亲眼目睹几位兄长如何『暴毙』,当然清楚父王只要想,便能随意换掉儿子。兴海才思敏捷又狠得下心,儿子自知年岁渐长,只在稳重与阅歷上堪堪胜过自己儿子一些,父王不满儿子也是自然。」 老人仍是不满地冷哼道:「呵!说得好像你的稳重与阅歷有什么用一样!殷绰那个蠢货能越过你的命令杀死温氏女,就足以证明你没用。」 萧缙面对父亲的贬低也没有丝毫动摇,只冷静回道:「父王说的是,儿子能做好的,也不过是替父王和兴海善后周全。」 「周全?周全到让你疼爱的小儿子犯蠢似的冲到雍王跟前,巴不得告诉那兄弟俩礼王府都做了什么?!」 老人掷出茶杯,正砸中萧缙的头。 萧缙没动,只皱了下眉头。血混合着茶水从脸上划过,他仍是未动一下。 「泊儿也是自小在您膝下长大,耳濡目染,免不得对当今天子和他的兄弟心有不满。雍王事事又压了泊儿一头,难免令他记恨。兴海同儿子一样,对这个亲弟弟很是宠着,想着雍王必定命不久矣,这才说漏了嘴让弟弟开心开心。父王若要怪罪,莫要怪罪这两个孩子,还是怪儿子管教不严好了。」 「你倒是个好爹啊!不过我喜欢赏罚分明……」 萧缙完全猜到了父亲要说什么,当即急道:「父王!赵之文虽已被下狱审问,但儿子能保证让他开不了口!」 老人却冷笑道:「要动你的心肝了,你才知道着急?不过可惜……晚了。」 萧缙神色一凛,当即起身便往外沖。此刻他已没了亲王的从容高贵,直接便同阻拦的侍卫动起了手,然而那些侍卫不同于旁人,丝毫不会估计萧缙的身份,左右一人一刀砍在了萧缙手臂,立时令他不能再反抗,绳索与链子一捆,近乎是用拖牲畜般的方式将人生拖回正堂。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萧缙双臂失血,被捆着拽倒仰躺在地上,冠发松散、狼狈得不成样子。而视线里,老人悠悠踱到他头前,冷冷甩下一句,「还有什么话要说?」 「呵……恕儿子大胆,这时候儿子若也『暴毙』,父王拿什么骗过雍王。皇帝是个昏头的,可现在父王应该也知道了,他那个弟弟才是更需要提防…呃!」 第248页 老人的靴尖碾过萧缙手臂上的刀伤,立时让他闭了嘴。 「参见祖父!」 远远的,萧兴海的声音传进来,不多时侍卫便将人放了进来。萧兴海只看了眼地上的父亲,便立刻收回了不忍的目光,面上恭敬道:「祖父息怒。父王不过是顾念弟弟安危,这才失了分寸。刺杀雍王走漏消息之事,是孙儿办事不够妥当细緻,孙儿自请祖父责罚。」 说完竟也跪下请罪。 老人看向这个一向偏爱的孙儿,目光深沉,许久后才幽幽道:「你这孩子方方面面都好,只是尚不够狠心这点……日后还需改改。大业面前,无父子、无手足!」 「是,孙儿记下了。只是生养大恩,孙儿尚未报还,还请祖父再允孙儿些时日。」 「倒也是个有心人。既如此,如何周全此次之事,便全交给你了。至于你父亲和弟弟……」 萧兴海立刻道:「祖父宽厚,孙儿铭记。只是孙儿方才在院外听见父王所说,甚觉部分有理。咱们礼王府远离朝堂多年,想要拉天子兄弟下来,这会儿就绝不能出半点差错。不论是父王还是弟弟出事,让雍王知道,只会更加怀疑咱们王府,不如让儿子周全。借当今天子昔年做过的龌龊事,令他们兄弟生嫌隙。孙儿有把握,能让他们兄弟俩日后斗起来,倒是祖父再坐收渔利,方能夺回…咱们萧氏正统!」 萧兴海这番话显然已经说动了老人,虽然他仍未置可否,但萧兴海注意到祖父的靴子已经从父亲的伤口上挪开了。 「英明如祖父,自然比父王看得长远。祖父既觉得父王办事不妥,不妨这阵子便让孙儿代您执掌王府,等父王养好了伤再为您效力。」 「既如此……人便交由你处置了。」 萧兴海压下心中喜悦,小心道:「是,那便让父王在自己院子里好生养些日子便是。至于弟弟那儿……可否也请祖父抬一抬手?」 老人沖侍卫抬了抬下巴,立刻便有人领命疾驰而去。 「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我允了你父子,可那小废物能不能活下来,还要看他的命!」 萧兴海不敢表露半分不满,只攥紧了拳应道:「是,孙儿……听祖父的。」 京郊,一辆青布马车正走在官道上,车夫刻意不紧不慢地赶着,力图让他们显得像是寻常进京的马车一般,随行僕从也不多,算上马车内的主人家,也不过五人。 车帘掀开一角,车夫回头同里面人道:「老爷莫急,咱们黄昏前必定能顺利入城。」 里面的人愁眉不展,闻言轻嘆了口气道:「只是这周围没个别家车马,总教人不安。唉……希望诸事顺利。」 「老爷安心,再赶些路,便有人接应,此行…必定顺遂。」 主僕俩正说着话,远远的,自官道一旁的密林中似乎隐隐传来人声,一行人听到动静越来越近都提起神警惕着,就连坐在马车里的人也不由掀帘探出小半身子来查看。 不多时,只见一人浑身染血、狼狈不堪地自林中摔滚出来,见到路上终于有马车和活人经过,忙不迭手脚并用爬起来往马车的方向跑,一面大声喊着救命。身上伤口还流着血,他人却像是不要命一般。 因着那人脸上有伤,一时也认不出身份来,马车一行都不敢放松半点。 那人喊着救命却见马车旁的护卫似有阻拦之意,他生怕慢一分,身后要他命的杀手就到了,拼了命大喊道:「我是同安郡王萧兴泊!有人要杀我!快让我上车!!」 【作者有话说】 123章扩写按老规矩放wb了~ 第127章 诈 柳放不晓得礼王府的事,对萧兴泊倒是没有太多提防,至多只是因为对方好色混帐的名声而不太看得上这个人罢了,而他最疑惑的是为什么会有人追杀这样一个无权无能、只空有郡王爵位的纨绔子弟。 不待多想什么,一身是血的萧兴泊已冲到了马车旁,双手死死攥住了车辕,甚至顾不上那看着憨厚无害的中年车夫突然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匕首。 随行护卫算上车夫也只有四人,其中还有一个是柳放的家僕,真拼杀起来未必能在刺客刀下走过几回合。 追杀之人不待柳放考量周全便从林中现了身,所幸来的只有两人,柳放身边又都是从甘州跟来的雍王府暗桩,一时情势对他们来讲倒还不算太不利。 柳放掀帘现身出来,对着那两名刺客高喝道:「本官乃天子御封监察御史,尔等是受何人指使,竟敢在天子脚下追杀堂堂郡王?!」 萧兴泊听到柳放自报身份时还愣了下,随即看了眼周围戒备的护卫,似是终于有了些底气,抬手指着那两名刺客急道:「快!快将他们通通杀了!」 刺客并未搭话,直接提刀过去,竟仍是要取萧兴泊性命的。柳放自报官职也不能撼动他们分毫,显然背后指使之人身份远高于他这个御史,如若不然便只能是豢养的死士,只晓得执行主人家的命令。而无论是哪一种可能,在京城中,这样的人家都是极少数,事后也不难锁定对方的身份。 柳放得到了答案,也不再试图『说服』刺客。 「郡王爷。」尽管内心并不喜萧兴泊此人,但柳放还没忘记对方的身份,果断伸手拉了萧兴泊一把,将人带入马车中,又急急吩咐道,「不可恋战,快走!」 第249页 他们人数不占优,硬拼虽也不是不行,但在甘州这几个月,柳放目睹了太多条无辜性命葬送进去。如今既不能放任萧兴泊被刺客杀害、亦不愿让随行护卫真的为了帮萧兴泊脱困而罔失性命,为今之计便只有快些同萧璨派来接应他的人会合,借人数武力优势拿下刺客活口才好。 驾车的车夫果断向护卫下令,扬鞭一喝,拉车的马儿便向前狂奔,随车的三名护卫也且战且退,迅速跟上前面的马车。 追杀的人没有骑马,仅靠双腿跑也只能堪堪追上这里面跑得最慢的马车。其中一人在追赶的过程中抬臂一拍,一枝袖箭穿透马车窗口的缝隙,差点就扎中了马车内的人。幸好柳放这几个月时常遭遇暗害,被锤练出了些警觉来。 破空之声传来时,他本能拉了惊魂未定的萧兴泊一把,两人一起侧倒下去。这一下躲得急,虽扯到了萧兴泊身上的伤口,但看着钉在车壁上的袖箭,萧兴泊还是将抱怨和斥责都咽了下去,整个人缩着不肯起身。 柳放也是尽量弯腰压低身子,避免真被刺客的袖箭伤到。 逼仄的马车内充斥着浓重的血气,萧兴泊身上有多处刀伤,最危急性命的是侧颈的一刀。当时若再偏一些,只怕喉咙便会被割开,哪里还能容得萧兴泊带伤跑了那么久。 马车因疾驰而十分颠簸,别说萧兴泊这个受了伤还血流不止的受不住,便是柳放这个好端端的人都被颠得七荤八素。 好在危急之时,马车外不知是谁喊了句『援兵到了!』。柳放小心避开蜷缩在脚边的伤者,一手扶着车壁往前挪了挪,耳边传来阵阵马蹄声,他掀帘查看。 赶车人有所察觉,回头安抚道:「大人宽心,是王爷派来接应的人到了。」 因着出了意料之外的变故,他们便无需刻意掩饰身份。除了护卫之一是柳放的家僕,其他三人都是雍王府在甘州的暗桩,此刻自然换回了原本的称唿。 柳放点了点头,只叮嘱道:「尽量留活口!」 「大人放心,卑职等知道该怎么做。」 「还有,同安郡王遇刺这事蹊跷得很,又恰好在我们回京的路上碰上,立刻遣人去请王爷先来见一面!」 「卑职明白。」 危局已解,柳放心中大石才稍稍落下。他退回马车内,伸手拍了拍躺着的人,唤了两声道:「郡王、郡王?可还醒着么?」 萧兴泊应是不知什么时候昏了过去,此刻整个人蜷缩着全无知觉。柳放见人伤势颇重,便从自己的包袱中翻出止血的伤药,敷在几处要紧的伤口处。 不知是马车颠簸碰到了伤处、还是敷上的止血药粉起了些效用,原本昏迷着的萧兴泊忽得痛唿一声后睁开了眼。 刚睁眼时,人还有些迷茫,不过没一会儿就缓了过来。萧兴泊似是清醒了些,忽得抬手用尽全力抓住了柳放的胳膊。 那力道不重,但足够柳放感受到萧兴泊的颤抖,他还在后怕。 柳放只得出言安抚道:「郡王无需担忧,已有人去捉拿刺客了。」 「嗯…好。」萧兴泊显然还有些惊魂未定,以至于面对柳放,他此刻全无昔日跋扈,紧紧抓着柳放的胳膊不撒手。 「臣并非医者,只随身带着些止血药粉,郡王身上的伤未及医治,还是不要乱动或用力,以免再添新伤。」堪堪将萧兴泊扶起靠坐着,柳放顺势抽回手臂,一面安抚一面趁人心神不定时询问道,「那两名刺客似是一心要郡王今日丧命于此,不知郡王可清楚他们为何要刺杀你?」 萧兴泊摇头,他是真的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在柳放的再三追问下,萧兴泊才终于老实答了句:「真没什么…我昨日约了几人到京郊别院玩耍小住,伺候的人都是王府带来的丫头,也没碰外面的女人……」 因着昨日便出城同狐朋狗友鬼混,萧兴泊并不知道早朝时的那番大事,更不知道祖父与父兄的事,自然想不到今日刺客是祖父派来的。 柳放亦不知道京中的事,此刻也是联想不到旁的事。 不多时,前去捉拿刺客的人策马赶回来,车夫勒马暂时停在路边。柳放撩起帘子探出半个身子询问道:「如何?」 为首之人摇头道:「刺客是死士,见逃脱无望便直接服毒自尽了,身上也没有半点可供追查的线索,只能看被追杀之人是否清楚了。」 柳放面露愁色,也摇头道:「很遗憾,同安郡王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被人追杀。不知王爷何时能来相见?」 「卑职等已传讯回去,大人可在城外十里亭暂候。」 「好,走吧。」 柳放刚应下,便听得马车内的人似是说了句什么,声音太小,他一时没听清,便主动退回马车内又询问了一遍道:「郡王方才说什么?」 萧兴泊头靠着车壁,无力地重复道:「哪个王爷?」 柳放心中犹豫了下才如实告知:「雍亲王。」 哪料他刚答完,原本闭着眼的萧兴泊忽然有了力气,瞪着眼睛直道:「是他…一定是他!只有萧璨那小子与我有仇,刺客一定是他派来的!」 「郡王慎言。」柳放皱眉呵斥了一声,随后解释道,「此刻马车外搭救护送之人皆是雍王所派,若无他,此刻郡王早已丧命在刺客手下,怎还会给郡王污衊他的机会?!」 萧兴泊仍有些不敢置信,他目光犹疑,似乎是真的想不到除萧璨之外还有谁能要了他的命,殊不知车外随行亲卫方才听到他诽谤自家王爷,只恨不得立刻拔刀,令他毙命于此。 第250页 「臣有些好奇,郡王方才如此笃定刺客是雍王派来的,可是二位此前有何过节?」 「还不是……」萧兴泊下意识想说什么,却几乎是立刻变脸收住了口,满不在意道,「其实说起来也没什么……不过是去年我瞧他娶的那男王妃长得格外妩媚勾人,挑拨了几句,想占美人便宜。不成想我那侄儿是个有脾气的,言语不和,生了些过节罢了。」 柳放在甘州几月,已歷练出了些识人断案的本事来,他敏锐观察到萧兴泊那一瞬的神色变化。尽管萧兴泊掩饰得足够快,但还是让人能轻易听出他方才是撒了谎。 不过柳放并没打算直接戳穿萧兴泊,而是幽幽道:「那郡王怕是想岔了,劳您再好好想一想,不然一会儿去了京兆府,京兆尹要怎么为郡王捉凶断案?」 「京兆府?本王不去。」萧兴泊一听京兆府,立刻摇头抗拒,想了想又补了句,「等本王回府医治好了伤,自会去知会京兆府一声。」 萧兴泊似是忘记了柳放方才便说了要去见萧璨,此事莫名牵扯到了雍王府,等人到了,萧兴泊去不去京兆府便由不得他自己做主了。 柳放与萧兴泊遇刺之事无关,自不会去要求对方一定做什么,不过他也不会『好心』提醒对方萧璨会来的事。 因为失血,萧兴泊方才激动的那一阵已耗去他仅存的力气,马车朝着京城行进的途中,他便又半昏半睡了过去。 不知昏睡了多久再次睁开眼,身上几处刀伤均已敷了药并裹上了绢帛,虽还是十分疼,但较之方才,已是好了许多。 「呦~六叔醒了?」 「萧…!」耳边忽闻得一道男声,萧兴泊回过神时一惊,张口要直唿对方名姓时却被一把黑铁扇子盖住了嘴,看着萧璨面上意味不明的笑容,他果断闭了嘴。 来人正是萧璨。 萧兴泊睡懵了的脑子这才昧过味儿来,见搭救他的柳放双手揣在宽大袍袖内,淡定立在萧璨身后不远处,总算意识到这俩人是一伙的。 只是不待萧兴泊责问出口,萧璨便笑吟吟道:「听说……六叔方才一口咬定是侄儿派来的刺客?」 萧兴泊稍稍镇定一些,丝毫不见怯懦,直接反呛道:「你的人来得这么巧,偏偏你我又有过节,我为何不能猜疑你?」 萧璨面上笑容不减,盯着萧兴泊一字一句道:「六叔,恕我直言……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沾染玉哥分毫?」 一番话竟是半点颜面都没给萧兴泊留。 「萧璨,你有种再说一次?!」不出意料,萧兴泊全无血色的脸上立刻浮现出怒意来。 萧璨只盯着他,神情从始至终都十分从容。忽得,他像是想起什么,语气中掺了几分戏嚯 道:「六叔不上朝,定是不知道今日早朝发生了什么。」 萧兴泊皱眉,警惕地看着萧璨道:「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只不过是听柳御史说六叔完全猜不到杀手是谁派来的,为你感到…惋惜罢了。」 「有屁快放!」 堂堂郡王口中冒出的粗鄙之语,听得原本躲在一旁看戏的柳放直皱眉。 萧璨却偏不如萧兴泊的意,他背身靠着一边车辕半坐着,悠哉地摇着手中铁扇,歪过头看萧兴泊,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来。 「侄儿心中有一疑问,想问问六叔。」 「……」 「六叔不说话,我便当你是默许了。去年礼王府设计埋伏我,我受伤不久,六叔就得了消息赶到了。我很好奇,当日是谁告诉六叔要来看看我究竟死没死?」 提起去年埋伏刺杀的事,萧兴泊控制不住变了脸色,抿唇只字不言。 萧璨见状,反倒笑了笑,继续刺激道:「六叔不愿意说,我也不勉强。只不过六叔这两日不在京里,难免错过了几件要紧事。」 「什么要紧事?!」 「托兵部的福,我摸到了赵之文。也是你们礼王府的走狗不甚聪明,他自己胆大妄为,将手伸到了赶考的举子那儿,倒给了御史台弹劾他的机会,今日早朝,皇兄已下旨将赵之文等人压入天牢。六叔啊,你说以赵之文的胆子,他能抗住多久?」 萧兴泊的脸色由震惊转为惊惶,他本就不是什么有心机的人,萧璨一番话半真半假,诈得他底气全无,此刻根本无暇分辩真假,竟是下意识全都信了。 萧璨把玩着手中铁扇,仍不愿放过对方,继续道:「哦对了,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忘记说了。今日,六叔的祖父回礼王府了,亦有派人往京郊别院寻你,只不过没你祖父的人马快……」 话说到这儿,萧兴泊脸色骤然灰败,此刻脸上写满了惊恐。这一切,萧璨都看在眼里,原本只是猜测,此刻心中已隐隐猜到了些什么。 「六叔…很怕你祖父?」 萧兴泊顾不上答覆他,嘴唇颤动,整个人都似是在发抖。 「王爷……」 柳放也看出了其中端倪,他上前一步,只是刚开口想劝上两句,萧璨便抬手止住了他后面的话。旋即,有一名亲卫策马赶来,人还在马上,便急禀道:「爷,礼王世子来了!」 第128章 细思极恐 「五叔来得倒是快。正巧六叔受了些惊吓,只怕得有亲人在身边才能安心。」 「多谢殿下告知。」萧兴海下马先给萧璨见礼,毕竟他那儿的消息还是萧璨递过来的。事关自己的弟弟,无论萧璨这么『好心』的用意是什么,他都不能失了礼数分寸。 第251页 萧璨颔首之后,萧兴海才急步奔至马车旁。 「哥!」萧兴泊见到兄长就像找到了主心骨一般,只是奈何身上的伤实在太多,一动便剜肉似的疼,他只能抬起伤不重的胳膊,朝萧兴海伸手。 「没事了,我接你回王府。」 「…嗯。」 「亲弟弟受了这么重的伤,五叔似乎并不好奇是什么人下次毒手?」 萧璨忽得在旁说了一句,萧兴海敛了心神,半转过身子,面不改色道:「方才一心都是家弟安危,一时顾不上。听殿下的口风,似乎是知道些什么,既如此,便烦请告知。」 萧璨此时却不答反问道:「五叔就么怀疑过是本王报復么?」 「殿下说笑了。我们与殿下无冤无仇,即便家弟顽劣,也不过是曾与殿下偶有言语过节,何谈仇恨报復?」 「呵……五叔说的在理。刺客在被本王亲卫抓到之前便自觉脱逃无望,毫不犹豫吞毒自尽,此番作为唯有豢养的死士会如此决绝。至于是谁的人,我想五叔应当比本王知道的多,在此便不多言了。」 「是,多谢殿下告知。」萧兴海面上仍是十分恭敬,抬手回了礼后示意随行护卫将萧兴泊扶出马车,换到他带来的马车上去,「传讯之情,臣自当谨记,今日便先告辞了。」 萧璨微笑着抬手示意道:「五叔请。」 目送着礼王府的马车离去,柳放才走过来,随口道:「你方才是想说那位多年前让位的老王爷下令让人追杀自己的孙子?」 柳放不知内情,却听懂了萧璨方才暗示萧兴泊的话,然而正是因为听懂了,他才觉得不可思议。亲爷爷派人杀亲孙子,属实是匪夷所思了。 「只是猜测罢了。」 柳放却很笃定地否认道:「你不是胡乱猜测的人。」 萧璨闻言却笑了,这会儿没外人了,他才又抽出功夫仔细打量了如今的柳放。 相较于数月前散漫不羁的模样,今时今日的柳放多了几分内敛与稳重,虽然同裴玉戈等人相比还是稍显直白急躁,但已较旧日进益颇多,眼神似乎也有所变化。 「是这几个月朝中的事,从头同你说太费口舌了,先拣要紧的说完,甘州执行如何?」 柳放神色凝重,他摇了摇头才道:「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楚王一脉确实牵连进了晏氏父子的案子,又或者说,他们才是晏梁的倚仗。」 萧璨听了却笑着反问道:「为什么说我会失望?我看起来很像要维护楚王的人?」 柳放一时被问住了,没能答出什么。 萧璨则接着方才的话道:「这事一开始我插手要管,不是为了帮会,而是不喜欢有人借题发挥,乱了大齐国政,给皇兄添烦恼罢了。水至清则无鱼,歷朝歷代这样的事从不少见,不查也知道会有,只不过最后要看上位者想不想管了。何况,这本就是个随时会送命的差事,若没本事,我何必让人去甘州白白送命?」 「那王爷还是让我去了。」 「怎么?理由很难猜?」 「不。虽然猜不透王爷的心思,但我想……多半与长安有关。」 萧璨并未言明对错,只道:「呵…到底是从虎狼窝里活着出来的。老实说,你和郑兼……还有良州的那个姓梁的,我虽不喜欢你们同玉哥亲近,但不得不承认你们将来会是他的好帮手,所以我更犯不上让你们去送死。」 柳放沉思片刻后才开口问道:「方才闲谈两句时,王爷说近来已开始着手对付殷绰?」 「嗯。不过他到底是皇兄最为信任的臣子,玉哥平白被罚在家中自省,也只换殷绰暂时扣在家中,殷府内外仍是无人看管。」 「这些年我零零散散也收集了些有关当年老师被冤一案的证据,不知…是否能帮到王爷?」 萧璨闻言却忽得神情严肃道:「柳放,方才那话你说错了。不是帮本王,而是帮你的老师、帮玉哥、帮你心中的公平正义。说句难听的,只要不碍着祖宗基业,任凭谁是宠臣丞相,本王都是天子至亲,地位不可撼动。你们争从来不是为了本王争,你可懂?」 「臣…懂。」 萧璨伸手拍了拍柳放的肩头,算是对他的安抚,随即松了口道:「也不必太拘着。讲实话,从前狂放不羁的柳疏狂,我还是更欣赏一些。」 「谢王爷。」有那么一瞬,柳放忽然更加理解裴玉戈为何会一眼看中萧璨,并视其为明君之选。论恩威并施、知人善用这一点,萧璨确实比如今龙椅上的天子要贤明许多。 「年前王府来了位娇客,怕你在甘州分心,一直瞒着没让人同你说。如今回京,我自当履行数月之前的承诺,令你二人得以相见。」 柳放难以抑制心中澎湃,面露喜色竟是掩都掩不住,此刻他真心诚意朝萧璨躬身一拜道:「臣代先师夫妇…拜谢王爷!!」 「少礼。」萧璨虚抬了一把,抬扇示意道,「既如此,你我便速速交办公务,早些回王府才好。」 「尽听王爷吩咐。」 二人回府时,已过黄昏,天色都沉了下来。 「明珠、柳兄。」裴玉戈今日下了朝便『老老实实』在府中待着,不过他倒也没真闲着,萧璨得了消息匆忙领着人出府,他便带着郭纵等人将王府上下事务都打点好。听到萧璨回府的消息,也是立刻带人去接。 第252页 看到柳放跟着一同归来,好友见面,彼此寒暄问候了两句,见各自安康无恙,方都放下心来。裴玉戈转头同跟着过来的郭纵吩咐道:「派人将卢姑娘请来。」 柳放此刻一颗心都挂在昔年的未婚妻身上,听到裴玉戈提起,竟表现出来些许紧张不安来。 裴玉戈见状宽慰道:「我与卢姑娘相处几回,只觉得这位姑娘虽经苦难,难以再如年少时那般烂漫无邪,但机敏聪慧不改从前,心性……也是坚定了不少。柳兄,无需过分焦虑,稍后一桌用膳,缓和缓和变好。」 「长安…多谢你周全。」 裴玉戈只笑着轻摇了摇头道:「以你我的交情,何必说谢字。」 「玉哥~」 「你啊…总是在这种奇奇怪怪的时候发痴。」裴玉戈总是拿撒娇的萧璨没法子,只得随口斥他一句痴缠,一面又过去哄着。因着病弱,二十多年来,他多是被照顾被偏袒的那个,也只有在年纪比他小的萧璨面前才能自如地做个『大家长』。 虽说萧璨总是吃他好友或同僚的飞醋,但恰到好处的撒娇有时也挺令裴玉戈沉迷的。 「柳兄,先一同去用膳吧。晚些时候,咱们还有正事要谈。」 柳放很干脆地应下来,他此刻恨不得脚下生风,直接飞去见阔别多年的未婚妻。 晚膳就摆在王府的主院,郭纵他们私下拿主意将饭摆在了书阁。虽说是擅自而为,但萧璨和裴玉戈都是看破不说破,因为不在主殿用膳,柳放和卢素期便不会感觉那么不自在。 柳放倒是坦然接受,只是卢家姑娘碍着尊卑身份,还是免不了有些犹豫。 「素、素素…坐吧,长安他们既这么安排,必然不希望你太过客气的。」 自老师家中出事后,这是多年以来柳放与卢素期重逢的第一面,也就是顾着还在裴玉戈面前,柳放再怎么喜悦,也努力克制着,只在一开始主动过去将人紧紧抱在怀里一会儿。 这会儿缓过些劲儿来,竟是整个人不对劲了起来,素日伶牙俐齿和那股倨傲劲儿荡然无存,一双眼黏在卢姑娘脸上,劝起人来竟也是磕磕巴巴的。 裴玉戈知道柳放寻了卢家几个孩子许久,尤其是这个名义上未过门的妻子,更知他是被喜悦沖昏了头,一时口拙,便主动替好友道:「卢姑娘,你在王府住了也有一段日子了,应当清楚明珠驭下从无那些森严规矩。疏狂与我是挚友,你是他多年久觅的爱侣,明珠和我都不会同你论那些外人口中的尊卑礼法,姑娘实在无需守着那些陈腐规矩。」 「多谢裴大人开解,是妾身多思。」 裴玉戈拉着萧璨先落了座,十分自然得以主人的姿态抬手示意道:「请坐。」 卢素期欠身向萧璨和裴玉戈各行了一礼,后才在柳放身旁的圆凳落座。郭纵见状招唿侍女们将早已备好的饭菜端上桌。 两道冷碟、四道热菜配一锅鲜美开胃的鱼汤,菜色精緻可口却不显靡费。萧璨抬手示意,郭纵便带着闲杂人等退下了,并未留布菜的侍女。 卢素期从前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她虽不好一味指使旁人,但多少也是由着丫头们伺候着长大的,此刻再次见萧璨与裴玉戈如寻常人家般夹菜吃饭,仍是不免感觉不太习惯。 「素素。」 面前的碟子里被夹了一筷子鱼肉,鱼肉雪白还裹着芡汁,瞧着便十分可口。而柳放还在不停地给她夹菜舀汤。他自己的碗碟里空空如也,碗筷也完全没有动,一直拿着原本布菜用的银筷变着法地给她夹菜。 「柳大哥……」卢素期抬手压住柳放的腕子,有些无奈地朝对方摇摇头,一面向看过来的裴玉戈歉意一笑。作为王府的主子,萧璨和裴玉戈有意照顾她与柳放的感受而没留布菜侍膳的丫鬟,偏柳放毫不在意,只恨不得将这一桌好饭菜都扫到自己碗里,她实在觉得对不住裴玉戈他们,只得用眼神示意。 裴玉戈看出来了,只摇头笑道:「柳兄多年夙愿只为寻得卢姑娘,如今心愿得偿,难免欢喜。左右也没有什么盯规矩的夫子,姑娘便随了柳兄吧。左右在王府里,我和明珠总不至于吃不饱。」 卢素期只得再三向裴玉戈道谢,一顿饭吃得她是有欢喜又累。 裴玉戈瞧出她似有倦色,便使沈娘子送她先回房安置,只留了稍稍缓过来一些的柳放谈正事。 「长安,如今京中情势到底如何了?同安郡王遭遇刺杀又是怎么一回事?」 萧兴泊遇刺之事,裴玉戈只在传消息的人来时听了那么一句,此刻柳放问他,他亦是有些迷茫不解,便转头去看萧璨。 柳放也顺着好友的目光看过去。 萧璨懒懒地斜靠坐着,脸上似也是一副思考的模样,听到裴玉戈问他,才慢悠悠坐起身,长舒了口气道:「我现在也只有猜测没有实据。不过你我前脚才将殷绰揪出来,后脚就有人通风报信把已经别居的老礼王请回了王府……虎毒不食子,但祖父就未必了。」 裴玉戈虽只听了个大概,却有些明白了。随后便简明扼要将京中情形一一告知好友,自然也包括了他二人对付殷绰的理由以及其中与礼王府有关的关联和猜疑,甚至温燕燕的绝笔信,他也不曾隐瞒。 柳放比二人虚长几岁,虽说也没赶上先帝与褚王的那件事,但他师从先吏部侍郎卢长乐,有些流言多多少少也是有耳闻的。 第253页 他的仇人自然是殷绰,不过他也没忘记帮萧璨与裴玉戈去分辨其中因果始由。 忽然,他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直言道:「早些年我还在老师门下学习时,听过一则无稽传闻,与过去的靖北王之一…萧老王爷有关。不过那时两位老王爷还都在世,那流言刚有个苗头就被按下去了。」 「什么流言?」 「似乎是说当年先昭帝继位名不正言不顺,哀帝尚未登基便意外崩逝,彼时肃帝尚有多位皇子可承继大统。可偏偏那时各皇子的母家或被捲入谋逆大案满门获罪,或是干脆阖族都死得不明不白,其中便有那位让位的老礼王的事儿。后来过了两年,两位老王爷相继过身,京中又传了一阵这些话,不过后面倒是没有多少人信了。我也只是听先师私下斥过那些胡乱猜忌之人,至于当年流言真假……我就不得而知了。」 「荒谬!」 萧璨斥了一句,裴玉戈倒是在旁若有所思。 「明珠,如果我们尝试顺着去信了这条流言,那是不是就能说得通礼王府为何会与殷绰卷在一起,意图不轨?」 「你说他们图谋皇位?」 裴玉戈没答,他陷入沉思,柳放和萧璨也不催促他。 忽然间,他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头慢慢转向萧璨,脸上写满了游移不定和些许惊慌。 「不...恐怕不止!」 第129章 弃车保帅 柳放悄无声息入京一事犹如滚水入油锅,将京中本就混乱的局势搅成了一池辨不清的浑水。 权倾一时的太师被困于府邸,内阁、阆中院、京兆府、以及六部中半数等都捲入了这场说不清道不明的纷争中去。而柳放回京呈交证言证物、还将同安郡王险些遭遇刺杀一事也一併说了出来,算是将大齐年资最久的两府亲王也裹了进来。 百官无论是不涉党争、还是深陷其中的,一时间谁都辨不清其中局势。如今的京城便仿佛是被笼罩在一片乌云之下,没有谁的日子过得特别舒坦。 「裴大人,请用。」 侍从奉上热茶,裴玉戈颔首以作回应,坐在他对面的萧旸抬手示意,并道:「如今京中情势不明,长安今日冒险前来,想必是有要事要谈。托殿下相助,如今驿馆内外均已被二弟撤换,要紧的地方也都是我们信得过的人,长安尽可放心开口。」 靖北王世子在京中处境尴尬,京中虽有府邸却一直不被允准回府住着,可就是无人顾得上他们的这些时日,驿馆内外竟已被撤换成信得过的自己人,可见人脉手腕,两位世子俱是有的。 裴玉戈对此并无质疑,他放下茶盏,神色相较去年在燕州边境之时已是大不相同,萧旸只瞧一眼便没有再多寒暄啰嗦,而是直接请对方道明来意。 「我今日此来,是为向萧大哥求证一件旧事。」 「你说。我若知道,必然据实相告。」 「是有关……两位老王爷的事。」 「…但说无妨。」萧旸闻言微微蹙眉,脸上仅存的那点淡淡的笑容也收敛了去,毕竟是事关自己祖父,他也是半点不敢马虎轻视。 「前些日子,我从好友口中听到了多年前朝中的一则流言,其中言及两位老王爷尚在壮年时扶持昭帝以女子之身登临帝位之事。我这两日去翻了前几代史官编纂史事旧稿,据那上面所载,当年肃帝子嗣兴旺,哀帝继位尚不足半年便崩逝,是两位老王爷力扶昭帝登临地位。而当年有望争过昭帝的肃帝子孙全数遭遇贬谪打压,他们各自倚仗的外戚也在短极短时日内消失殆尽。我想知道……」裴玉戈说到最后先停了停,他深吸了一口气后方接着道,「萧大哥是否清楚两位老王爷当年到底对肃帝的子嗣做了什么?」 萧旸并未立刻答覆,他眉目如鹰隼般打量着裴玉戈,似是要把人看穿一般。 良久,他才开口反问道:「长安为什么要知道这些?」 虽未明白答覆,却也没有反驳裴玉戈所说之事并不存在,得了这么一句,裴玉戈心中便也有了数。他坦言道:「我与明珠为先师遇害之事奔走半年多,查得越多越发觉过去与近来的一些事并非是殷绰一人手笔。」 萧旸点头,他倒是认同这个判断,而且先前几次交谈,裴玉戈与萧璨也隐隐透露出他们的怀疑。联繫裴玉戈所寻,再结合如今京中的几件大事,萧旸任世子多年,心中便也有了猜测。 「长安是怀疑这其中有楚王或是礼王的事?」 裴玉戈点头,但为了得到最完整最真实的答案,不预先给萧旸植入一颗怀疑的念想,他并没有全数告知他们真正怀疑的只是礼王府。 萧旸的眉头自方才起便没有松缓过,事关祖父与几十年前的旧事,他格外慎重,心中思考了许久,才终于下了决定。 「两位祖父心胸坦荡,纵然名望权力加深也不曾迴避过什么,有些事我幼时也长长听祖父们聊起。昭帝身为女子,若想名正言顺继位,其中阻挠曲折……我想不必我多言,长安你也一定能够想像得到。」 裴玉戈点头,他师从温燕燕,彼时皇位已传到了文帝手中。大齐歷经两代女帝,仍然无法全然扭转那些文人士族对女子为王做官的鄙夷,更不用说昭帝当年以女子之身初登大宝,其中艰难又岂是旁人能够想像的。 萧旸又轻嘆了口气,语气中略带几分无奈及讽刺,垂眸道:「自哀帝驾崩到昭帝平安继位,这之间也不过数月。当时的大齐两面树敌,而当时的北境远比今日危急,乱世更需得快刀斩乱麻。雷霆手段之下……势必血染京城。」 第254页 短短一句,虽将那段沉重的歷史一笔带过,可裴玉戈却能够想像当时的场景。 想要从本质上改变所谓的『祖宗礼法』,光凭嘴皮子是说服不了所有人的,而这其中,让昭帝以女儿身登临帝位,不仅仅是要昭帝本人有那个魄力,更要有一人在背后为昭帝扫除障碍。天家皇权之争,註定有很多人会被捲入其中,世家外戚盘根错节,想要稳便只能将他们全数拔除。尽管相对而坐的两人都不曾经歷那段沉重的过去,却都能明白其中的复杂与艰难。 隔了许久,裴玉戈才又开口道:「所以…那位已让位的老礼王也是其中之一。」 「看了你们已经完全肯定是礼王了。」 此时此刻,裴玉戈可以坦然相告,他直言:「从前有过怀疑,如今则是确凿无疑了。」 萧旸颔首,他思索片刻后言道:「有些事也是我幼时祖父说予我听的,时至今日未必确切,若你们需要,我可以休书一封回北境,请父王回信告知。」 「有劳。」 「礼王这个封号是昭帝登基时给的,萧定仁是肃帝子嗣中年幼的那几个,肃帝在世时也没怎么得帝王亲眼。他母妃娘家姓杜,倒不是什么显赫士族。还是靠着送女儿入宫才跟着得了富贵。如若我记得不错,萧定仁生母的母家是最早被清算的,本就是个鱼肉百姓的昏官,倒与外戚士族扯不上什么干系。至于是否有过株连,我就不知道了。要说当年除外戚受创最重的……应当是肃帝最宠的第七子萧定闻。」 「多谢萧大哥告知。不知老礼王与他这个异母兄长是否亲近?」 萧旸只摇头道:「这点我确实不知。容我去信向父王与叔父求证一二,长安若有其他想知道的,也可以一併告诉我。」 裴玉戈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 「求证只为拨云见日。世上之事本就不是非黑即白,不论史书世人如何评说,以长安拙见,两位老王爷…功在千秋。从前是非对错,我们都不是亲歷者,后人或可言说,却没有资格指责他们的对错,更没必要追根究底……说到底,不知是知之甚少,想求个心安罢了。」 萧旸神色凝重,他听完裴玉戈的这番话,忽得说道:「长安,若你们真有再进一步的想法,靖北王府……可以成为你们的助力。」 裴玉戈面上闪过惊讶之色,但他只是拒绝道:「萧大哥,靖北王府承载了太多人的心血、更肩负着捍卫北境之责,不该卷进权力纷争里来。」 「说实话……先前有那么一两回,我隐约像是在殿下身上看到了恪祖父的影子。只不过比起殿下,祖父他更加果决也更狠心些。我方才那番话并非是拿整个靖北王府开玩笑,而且不止我们,若将来真有那么一日,我想平南侯应当也会站在你们身后。」 沈贡倒向萧璨的事,裴玉戈事先并未告知过萧旸他们一句。不过想想平南侯的出身和与靖北王府的关系,他便不意外萧旸能猜中了。 轻嘆了口气,他道:「……还没到那个时候。」 萧旸抿了口茶水,眼眸自手中茶碗上移落到裴玉戈脸上,沉声道:「我说出口的话便算得了数。长安,还有你……若你二人下定决心再往前一步,你首先得从御史台脱身出来。」 「我……已有此心。」裴玉戈放在腿上的双拳不自觉握紧,眼神也有所变化,片刻后他眼中迟疑散去,看向萧旸的眼神坚定无比,说出来的话也是底气十足。 「你向来拿得准主意,多的话也无需我们同你说。靖北王府虽不在京师,可并非在京中全无人脉,要紧的时候,你们尽可来寻。」 「多谢萧大哥。」 萧旸是亲自将人送到驿馆后门的,临走前,他似是想起什么似的,凑近裴玉戈压低声道:「兵部可能要出点事,你们可以盯着些。」 如今朝中许多将军都是在北境拼杀得了功劳的,更有不少是昔年贺氏故旧,便是如今的兵部尚书便与靖北王府有着亲戚关系,所以萧旸会知道些消息,也不算稀奇事。裴玉戈记下,客气道了谢才乘车离去。 他并没有立刻打道回府,还去了另外几处地方。萧旸所言恰中了裴玉戈如今的心思,从前是跟随老师,也是为了报效朝廷与君王才留在御史台,而这一年来的认知已经打破了他从前的『幻想』,不论是为了想尽可能帮到萧璨,还是为了要真正为家国尽自己的一份力,他都得从御史台走向真正能掌握话语权的内阁去,自然这里面就少不得人襄助。 回王府时已过黄昏,不过萧璨还是让人温着饭菜等裴玉戈回来一起用膳。 席间,裴玉戈将萧旸说的话全都说给了萧璨听,后者闻言放下银筷。 裴玉戈见萧璨似有异样,也停下来打量对方,直觉问道:「出什么事了么?」 「兵部侍郎黄先留下一封认罪血书,称串通赵之文伪造兵器、并意图刺杀我的是他。黄先在自己府中服毒自尽。于晁他们提审赵之文时,赵之文咬舌了。」 裴玉戈心中一沉,果然是出事了! 第130章 执棋之人 赵之文没能死成。 或许因为他本就不是什么豁得出去的人,一死了之也不过是因为没得选了,到了要紧的时候有了退缩。舌头断了小半,却没能死成,只不过一时说不得话罢了。 咬舌的痛楚加上受刑的皮肉伤痛,赵之文醒过来时只恨不得死了还痛快些,这样不上不下,既活不了也不能痛快死了最是折磨。 第255页 可刑部官员可不管他赵之文难不难受,毕竟有多起失职之过在前,现在赵之文差点又死在他们刑部监牢,刑部上下此刻都气得够呛,自然拿出看家本领来审讯发,反正人点头摇头总还是能做到的。 于晁也并没有把刑部的失职之责报上去,这一点,刑部上下都记着他的恩情。不过于晁并未认下,而是恭敬朝萧璨一拱手,只道:「本官不过是权衡轻重向王爷建言,许尚书若要谢还是谢王爷好了。」 论官职,于晁是中书侍郎兼内阁大学士,在内阁均不受天子倚重的今日,他的地位并不比刑部尚书高,只不过年龄资格足够老,且又是天子亲命的统管大臣,这才说话有用些。 刑部尚书立刻也跟着向萧璨行礼,多次言及感激之辞,毕竟他与雍王之间不仅仅有抬手放过的这份人情,还有之前大理寺丞皆刑部疏忽当朝问责萧璨的事情在。 「二位大人,再多的话便不必说了。黄侍郎是元阳侯幼弟、名将之后,年不足四十便官至兵部侍郎,这样一个人不明不白死在他自己的府邸,而在他留书认罪之后,赵之文便咬舌自尽,断了我们继续查下去的机会。赵之文是什么品性,二位大人应当也有所了解,细想想便知咬舌自尽并非他能做出来的事。赵之文尚且如此,若是拖得久了,难保不会发生别的变故。」 萧璨所言句句在理,如今天子及满朝文武都盯着这几桩大事,他们奉天子之命彻查,无论如何也得有个能够让朝廷信得过的答案。今日是赵之文咬舌失败,虚惊一场,可拖得久了,难保下手之人不会再寻机湮灭人证物证,让他们查无可查。 拖是绝对不能拖了。 刑部尚书身负『重任』,自然立刻表态说会尽力令几名罪臣伏法认罪。 萧璨颔首,示意对方自去忙正事,但并没让于晁一併离开。这会儿刑部大牢空荡荡的,几乎没什么人在。 于晁要开口,却又犹豫了下,萧璨领会他的意思,抬手示意亲卫清场。等手下人办完回禀后,他才抬手示意道:「于侍郎有话不妨明言。」 「无他,只是想单独谢过王爷罢了。」 萧璨垂眸摆弄手上扳指,等了等才故作不知地反问道:「本王与于侍郎素无交情,近来碰面时诸位大人也都在。本王既不曾听于侍郎请求过什么,也不曾为于侍郎做了什么,凭何担得起大人这一句谢呢?」 于晁的年纪几乎可以做萧璨的祖父,也是在朝廷做了大半辈子官的人,哪里会听不懂萧璨的言外之意。 中书省从来都是朝廷机枢,如今省内供职之人皆是两朝老臣、德高望重。奈何萧栋继位之后对内阁老臣较为疏远,让一个空有帝师虚衔的殷绰把持朝政多年。纵使老臣们并无那么强的政权之心,却也不是一味妥协求全的。 裴玉戈带头弹劾殷绰,纵使他一介文臣微不足道,可背后却有雍王的支持。对受迫已久的老臣们来说,这无疑是一次最好的机会,所以纵使他们之前与雍王并无交集,却也感激对方肯帮他们这个大忙。 更不用说明面上本就是萧璨和裴玉戈承担了太师一派的针对与敌视,令内阁隐于背后,免受纷扰,这份人情,于晁等人还是心里有数的。 至于萧璨『装傻』,其实并不难理解。天家手足亲情缘薄,萧璨只要不蠢,就绝不会主动乘内阁老臣的人情,这样无论他是否有僭越之心,都会给自己惹来麻烦。 于晁拱手一笑道:「臣在中书省供职,从未自己断过案子,方才谢过也只是谢王爷时时在旁指点,不然陛下交办的差事若是出了差错,那臣便罪该万死了。」 「于侍郎自谦了。术业有专攻,审讯断案本就是刑部、大理寺的专长,皇兄委你主理,也不过是信得过大人持中公正……不畏强权罢了。」 「谢王爷开解,臣受益匪浅,定然秉公裁断,才不愧对陛下的信任。」 萧璨今日是来见其他人的,话点到为止便已足够,于晁也看出来了,便识趣地告辞离开。 狱卒诚惶诚恐领着萧璨去了关押晏老尚书的牢房前,这些时日主审官员都盯着阆中院和太师,兵部侍郎的死又将事态搅得更乱,反倒是先前口供已问了不知多少遍的晏氏父子这两日难得有了些还算轻松的日子。 「罪臣…叩见雍王千岁。」 「晏老身上有伤,不必强撑。本王只是在出于个人情分,想问老大人一些话,并非是公事,所以你也不必拘谨。」 「…谢王爷。」晏秋山已是垂暮老人,即便免了他一直跪着,他也是实在没什么力气坐直起来,只撑着好不容易坐起,一边靠着冰冷的砖墙才稳得住。稀疏的白髮散乱地扎着,脸上身上新伤叠旧伤,囚衣上也满是干涸的血渍,瞧着十分狼狈颓废,「不知…王爷想听什么?」 晏秋山说话有气无力,简短的一句话竟也倒了三口气才慢慢说完。 萧璨不紧不慢道:「与晏老相关的事拢共也就那么一两桩,以晏老的智慧这应当并不难猜才对。」 晏秋山只是有些疲惫得半阖着眼,没有立刻回答萧璨的问话。牢房附近守着的都是萧璨的心腹近卫,此刻亦是无人擅自催促斥骂,只安静陪在一边等。 萧璨表面玩世不恭、不像是个沉得住气的人,实则熟悉他的人都晓得,萧璨较之年纪相仿的人来说,有着与这个年纪不相符的沉稳与城府。 第256页 他远比晏秋山以为的更有耐心。不急不躁、甚至不曾放任手下催促逼迫,晏秋山阖眼眼神,他就让人搬了把椅子安静坐着,脸上始终没露出半分不耐烦来。 这次无声的角力不知持续了多久,甚至久到晏秋山体力不支真的昏睡过去也没有等来萧璨主动开口。 老者最后是被牢狱中的阴风冻醒的,恍惚间睁开眼,过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昏睡前在做什么。下意思扭头查看,一下子动得太大,牵扯到了伤痛,口中难以抑制发出一声极低的痛唿。 「晏老睡得可好?」 听到人声,晏秋山才费力转过身子看向说话的人。 牢狱阴冷,萧璨却只腿上盖了张毛皮毯子,手捧一本闲书,靠坐在椅子上。询问的语气也依旧是淡淡的,好似陪着罪臣在牢狱里静静坐着是什么稀松平常的事,当真是没有半点不耐。 微弱的月光自窗口照进来,趁得牢狱之内更加阴森,显然萧璨已在牢房之内等了有几个时辰了。 以萧璨的年纪与身份,究竟是何等心性才能做到他这个样子,晏秋山已不敢再轻视半分。 「臣有罪。」强忍着身上痛楚爬起来,他跪伏在地用力地磕了下头,比起方才,已算是彻底服了软。 萧璨合上闲书递给了近身伺候的亲卫,抬手轻捏了捏眉心,半闭着眼悠悠道:「天子御史已从甘州平安回来,是非轻重我想当爹的应当最清楚,楚王世子虽算是本王的伯父,可在京师的分量却远没有那么重。即便添上您的大舅兄和郡主正妻,也抵不过天子一怒。」 先楚王是齐肃帝众多儿子中不起眼的一个,早早就被踢出了夺嫡的队伍,后来也是识时务依附于当年权倾朝野的靖北王萧恪,才在昭帝登基后得了实际封地,阖府迁到永襄之地过起了逍遥日子,不似礼王那般无权无势被圈在京城。 可逍遥归逍遥,治权兵权确是一个没有的,故而楚王看似尊贵,却也只能在如今的甘州『称霸』一时。既无揭竿而起的兵力底气,也没有那个胆量,如今的情势便是在提醒晏秋山,他儿子是保不住的。 「罪臣……」晏秋山一时哽咽,作为父亲、又是半截入土的年纪了,他是打心眼里不愿意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却也知道无计可施,是而数度哽咽。隔了好久才艰难说道,「子不教、父之过。是罪臣纵子成患,惹下大祸,愿与犬子同罪论处。」 晏秋山说得真挚,萧璨听了却冷笑一声。 「晏氏得益于你与楚王府结亲才得以凌驾于永襄两地原先的世家望族,他们苦楚王府、苦晏氏已久,令郎做过什么了,你心里清楚,那些侥倖留得性命的人同样记得。晏老该不会以为漏成筛子的楚王府能帮你儿子和族人压住所有要发声的人吧?还是你觉得…只要你一口咬定你们父子同罪,晏梁就能留得性命?」 「罪臣…不敢。」 婻讽一连质问毫不留情击碎晏秋山心中的指望,竟是半分活路都没有,而恰恰他更清楚萧璨所言并非是虚张声势,也因此更觉此时此刻的雍王令他胆寒生畏。 「此前维护是因为本王相信晏老是有大智慧的人,户部涉及钱粮,其中人情世故最是难处,可经你打理多年未见错处,这也是本事。时至今日,本王依旧认为晏老虽有放任之罪,却不该为此陪命。」 「罪臣……有愧王爷信任。」 「你愧对的是天子、是朝廷,本王不过是惜才罢了。不过有人若要执意找死,本王也没有那个闲情逸緻去拦着,这么简单的道理,晏老应当听得懂。」 「罪臣愿为王爷鞠躬尽瘁,只求您给犬子一个恩典。」晏秋山伏跪在地,已没有半点讨价还价的本钱了,虔诚祈求,俨然已将萧璨当做主君看待了。 「晏老慎言,能给你们恩典的只有当今天子——本王的兄长。」 晏秋山沉默叩首,算是为自己的失言赔了罪。 「晏梁死罪难逃,本王至多能允他个痛快,许你与郡主为他敛尸下葬。」 晏梁之罪恕无可恕,又牵扯到了楚王府,往重了说,若是龙心不悦,定一个结党忤逆的大罪也是够够的,且不说会不会株连亲族,便是晏梁他自己也躲不掉凌迟之罚。 「罪臣…叩谢王爷。」晏秋山心中悲戚,但他知晓这已经是他能争取到的最好的结果,更是真的感激萧璨先许了他的请求,而不急于胁迫他答应什么条件。 萧璨这么问,也是等他一个自愿。当然了,这时候的晏秋山其实根本没得选。 「罪臣纵使这回能留得性命,只怕也无缘朝堂,只是不知还有什么是罪臣能为王爷做的?」 「将来之事虚无缥缈,本王所求皆在今朝。」 「是,罪臣尽听王爷吩咐。」 「听闻晏老与郡主鹣鲽情深,与楚王这个舅兄相处得也如亲兄弟一般?」 「…是。」 「本王看重亲情,不愿楚王府受人算计满门倾覆,只是本王与楚王和郡主素无交情,这个裉节上我说出来的话也未必能让他们相信,因此想请晏老亲自休书一封给郡主,请她晓以大义,劝服自己兄长弃车保帅。左右楚王子嗣众多,有的是人能胜任世子之位。」 什么人要算计楚王府?又是为了什么?捨弃楚王世子的目的是否与楚王的其他儿子有关?这个世人皆知风流无能的雍王到底知道些什么、又在背后操纵了什么? 第257页 越想越觉得后怕,晏秋山大着胆子抬起头直视萧璨。 青年脸上带笑,既是被直勾勾地盯着瞧也始终是淡淡的,那双黑眸望过去,仿佛看向无波古井,一眼望不到底。 不知为什么,晏秋山看着面前这个同他孙子差不多年级的毛头小子,心中从先前的敬畏转为了恐惧,他在不自觉害怕对方。因为他的恐惧并未像面对天子那般畏于皇权威严,而是本能地怕萧璨这个人。 他不敢问,只默默俯身磕头,便算作他无言的回应。 「晏老是有大智慧的人,再多的话本王也无需说。说得多了,反倒显得这封家书是本王的意思了。」 萧璨抬手示意,便有亲卫搬来一张矮木桌和笔墨纸砚。连墨都是磨好的,砚台中的水都未干透,可见是一早便安排好的,并且十分笃定晏秋山会答应。 「晏老,请。」 【作者有话说】 一人一章高光,后面就轮到玉哥了。 ps:这里补充解释下本文的官制问题。大部分官制参考唐宋,至于这几章出现的内阁只是参考了名字,与的内阁是完全不一样的。设定上三省六部和丞相都是存在的,文中的内阁组成其实是中书省+一些名誉大学士(正儿八经的文臣)+一些充当皇帝秘书的官员,没什么实权。萧栋管理下更低只是单纯因为此刻的内阁,老臣居多,他们并不是萧栋信任的人,所以被架空了,显得更没存在感 第131章 结果 在于晁的全力主持之下,先御史大夫温燕燕遇害的案子在一年多后才终于有了一份完整的供状。 其真相之骇然令朝野震惊,还挑出一条埋在京师的龌龊暗线。掌盐铁要务的阆中院自盐铁使赵淮以下至院内多名转运使沆瀣一气,欺瞒君上、以权谋私,贪墨数甚至足够赵淮拿出一笔闲钱去豢养私兵匪寇,在短短十年内两度截杀朝廷官员。事后不仅未被斩杀,还被一方县令隐秘藏于县衙大牢中『好生照顾着』,这等荒谬之举却只是因为朝中另有人想以此为把柄拿捏赵淮并悄无声息颳走本该充入国库的钱。 这环节中牵扯进了太多人,他们多数并非诚心效忠太师,说到底还是迫于太师权柄顺便从中捞些个便宜,如今天子权柄高于太师,为了保命自然不会选择替别人抗下罪责。 只要一个人开口了,后面的根本不需要于晁和刑部费力,偶尔有那么几个嘴硬些的,只需要拿些半真半假的口供去诈,多半在对不上证词时便乱了方寸,皇权压在头上,丢了官职富贵都在其次,最主要的是别莫名其妙替上位者背了罪责,做个稀里煳涂的冤死鬼。 而朝中的人大多也是这样的心态,他们此前未必没有跟着吹捧孝敬过殷绰,墙倒众人推的时候也少不了过来浅浅踩上一脚,更不用说还有内阁以胡荣和于晁这种与太师有利益及话语权争夺的派系。只要有他们在,裴玉戈与萧璨自然也无需担忧有定不成死案的顾虑。 卢启武在京中待了有几个月了,如今才终于找到了时机将当年族兄弟的冤案同自己所知一併宣扬了出去。 一石击起千层浪。 不仅再次将太师一党推上了风口浪尖,还将吏部也拉入了这场混局之中,至此六部唯有工部从头至尾未被牵涉其中。 虽说歷朝歷代不乏结党营私、贪腐渎职之人,可这些事偏偏全在差不多时候被翻出,添上温燕燕案子被拖了一年之久才刚有了眉目这事。一个贪官佞臣旁人只会觉得是那个人品行不端,可那么多朝中重臣都违背国法、官官相护以权谋私却不被人知晓,那便是天子无能。 萧栋身为皇帝的威信此刻无疑受到了最沉重的打击,这也是卢启武等人为什么敢在这种时候将从前隐瞒之事报出却不怕天子迁怒的缘故。 因为太多也都太严重了,即便是天子也无法杀之了事,当然亦无法如从前那般轻轻揭过。 而当刑部尚书战战兢兢奉上晏秋山与狱中写下的请罪血书,其中除了悔罪之辞外还痛斥了楚王世子不忠不孝的种种罪责,朝中情势已变得彻底不可控了。好似是生怕萧栋如今还不够焦头烂额,裴玉戈人虽不上朝,可他弹劾的奏摺却是一日未停过。柳放回京数日后奉至进宫,除却回禀在甘州所查,还将同安郡王在京郊遇刺之事一併说出。 殷绰殷绪父子连带着吏部尚书等一众牵涉其中的大小官员被免职下狱。 不过几日的功夫,朝中重臣便少了许多。没了太师在朝中只手遮天,百官这才注意到雍王已取代太师成为了朝中权势最大的人,甚至作为清算朝廷蛀虫的发起人,锋芒隐有盖过天子的架势。 但如今的雍王府却不似早些年间的来者不拒,朝中人人自危之时,自然会有很多人注意到萧璨。从前他是风流不羁的逍遥王爷,旁人孝敬恭维多只是看重他天子胞弟的出身,可如今确是不同了,自然来送礼之人的用意也更加复杂了。 裴玉戈一个没让他们进,无论是下人递来的帖子还是朝臣亲自上门。 「回王妃,今日拢共有三十一封拜帖,属下按您先前的交代,已都打发他们回去。王府门前架势足声也大,不管是探查的还是观望的,保管他们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回去,必不会教人拿了咱们王府的把柄。」郭纵是傍晚过来禀报的,彼时裴玉戈正伏于案前奋笔疾书,写的自然是明日的奏摺。哪怕天子已恨不得先处置了他,弹劾的奏摺石沉大海,裴玉戈也没停过一日,他要的就是激怒天子,以便今时大案结束后可以名正言顺被贬出御史台。 第258页 郭纵禀报完又道:「王妃要的马车已备好,除了一直跟着您的死士,属下依照规矩从府里拨了四个明面上的。」 「嗯。」 听裴玉戈只应了一声,郭纵犹豫了下才小心开口问道:「您……属下瞧爷这几日把自己关在寝殿里,膳食进得不香。眼瞅着要到晚膳的时辰了,王妃…不留下配爷么?」 裴玉戈闻言放下笔,将墨迹未干的奏摺摆到一边晾着,只同郭纵说了一句。 「天子是明珠在这世上唯一与之血脉相连的至亲了,无论在你们眼里他有多么无所不能,今时今日…也是会痛的。」 主导这些事的人是萧璨,会造成什么样的结果他二人早就心中有数,公平正义与亲情之间註定是无法两全的,无论选哪一个,以萧璨的为人都会感到难过。就是因为想过,才不至于功亏一篑、搭上更多人的性命,可与疼爱自己的亲哥哥站在对立面,也同样是件令萧璨酸楚痛苦的事。 郭纵想不到是因为他们效忠萧璨,萧栋对他们而言从一开始就是遥不可及的天子,萧璨远离朝堂多年,淡化君臣疏离之感的同时也淡化了些他与天子的手足情。再者便是萧璨在亲近之人面前总是表现得无懈可击,他可以同人坦诚相处,却不会让人窥见他最深处的情感。 裴玉戈是他的知心人、也是兄长,承接了萧璨一部分对兄长的期待,甚至连萧璨自己有时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依赖。然而也正因为如此,裴玉戈才绝不能在这个时候成为萧璨『最不必要』的港湾。因为萧璨将来是可能成为明君的人,这个坎儿註定是要自己跨过去的。 「属下多言,请王妃恕罪。」 「与你们无关。明珠将来还会往上走,他与天子终有一日会走到不可调和的境地,远比今日还要痛苦诛心,甚至未来几十年都会成为他的枷锁、他的『罪责』。他是个重情的人,所以我才宁愿他学会无情。」 「……属下明白了。」 「今夜我可能不会回府住,这封奏摺,你照例交给柯长史处理。」裴玉戈起身往外走,路过郭纵时将刚才写完的奏摺递给了对方。 书阁外等着的是裴玉戈身边的徐正礼和狄群,为着最近的事多,裴玉戈将孙连青与死士营多数都留在了王府,只有两名死士和明面上的几名亲卫在外随行,而他今日是回襄阳侯府去。 朝廷如今内忧外患,东面的隐患已到了不能再拖延的地步,最迟五日内,宫内便会有圣旨下来。 人选对外未曾走漏半个字,但朝中能够胜任之人少之又少。镇国公主早已于月前返回西境,还名正言顺带走了殷岫,是而这次太师府株连殷岫躲过一劫;平南侯手握重兵不可能被放出去领兵;安北节度使之弟亲近楚王,一早便被踢出了备选名单。余下的不是爵位资歷比裴绍低,就是被扯进了这次几桩大案内,嫌疑还没排除用不得,而裴绍还有兵部尚书及老将军的举荐,朝中已不可能比他更合适了。 或者更准确的说,皇帝已没得选了。即便襄阳侯一门三人从军,唯一体弱的裴玉戈还与自己弟弟结亲、这一年来没少给自己添堵,他也没得选了。 而裴玉戈今日来寻父亲,便是父子分别前最后的叮嘱。 「儿啊,你这些时日可还好?」裴绍为人父从来不差,无论什么大事,他第一句话永远关心的是这个孩儿的处境安危。 「父亲、母亲。」裴玉戈给父亲继母行了礼,才微笑着答道,「父亲放心,孩儿如今好得很。」 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很好,裴玉戈还用力握了下裴绍的腕子,裴绍是武人,只凭那一分力心里便有了数,连连点头道:「好、好、无事便好。近来京中太乱,附近隔三差五便被抄一家,别说百姓见了害怕,便是我们这些当官的看了也免不得闹心。这几日还有从前军中同僚得空前来,想托我向你问一问是个什么情势?」 裴玉戈只淡淡道:「父亲只管在家安心等接圣旨,清除了太师一党,朝中就会平静了。」 「那陛下呢?」 裴玉戈清楚父亲并未真的要问天子近况如何,而是问他与萧璨真正的心思,裴玉戈摇头安抚道:「还不到那个时候,父亲无需担忧,若是儿子做事,必然是要有绝对的把握才行。」 「为父知道了。你那些叔伯那儿,为父也会在离京前一一周全,必不给你和雍王留下什么隐患麻烦。」裴绍最是信这个聪明又有主意的儿子的,他是武夫出身,虽从来学不会那些朝廷里的弯弯绕,但不耽搁他是个有能力担当的好爹。 建兴七年四月,天子诏令襄阳侯裴绍、茂国公长孙顾晗予分别为镇东统帅及安东将军,领兵两万驻守乐州。 第132章 种下怀疑的种子 正所谓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随着曾经圣眷优渥的太师被打入天牢,越来越多的声音开始冒出,这其中有人隐忍多年只为今日,也不乏有人是落井下石跟风踩上一脚,不过更多人还是为了自身的利益。 殷绰倒台不仅仅是前朝局势翻覆、还关系到了后宫,或者更准确来说是皇后的位子是否还稳固。 殷皇后是殷绰的亲侄女,她是皇帝的髮妻又深得圣恩、膝下还有一双儿女。天子膝下子嗣单薄,除了宠妃肚子里还没临盆的『皇子』,便只有皇后所出的一位皇子。 明眼人都能瞧出来当今天子对女子为官参政多有不满,碍于自己是晚辈,不好明面指责过世的祖母和姑母,只是由他来定未来的储君人选,多半是不会从公主里面选的。而若前朝势力一直稳固,那么皇后的孩子将来极有可能成为太子。 第259页 然而殷绰下狱,主张定罪的人又是天子胞弟雍亲王,且如今许多人都跳出来指证太师之罪,其中不乏他从前的门生和攀附之人,无论最终天子是否能念及昔日师徒之谊饶他个活罪,殷绰都绝无可能重回从前的风光模样。 他一倒,殷皇后的地位就不是那么稳固了。 裴绍与茂国公府长孙奉旨开拔后几日,太师一案众人的供状一日一日得往宫里报,天子脸色难看,百官也是战战兢兢不敢多言。 转机来自内宫,那位宠妃娘娘前天夜间足月发动,于第三天清晨平安诞下一位皇子。 那宠妃的母家姓郑,是正经的清贵书香门第,祖上出过几位内阁大学士、还曾与皇室旁支攀过亲。如今虽无半点实权,但门第够高,更要紧的是宠妃及其母家都深受天子青睐。 宠妃成了贵妃,离凤位只有一步之遥。 萧栋毫不吝惜给予贵妃母子及她母家尊荣恩赏,这无疑代表了天子已打算彻底放弃辜负圣恩的殷氏满门,其中也包括他的结髮妻子殷皇后。 有心之人自然不会忘记将这条消息传递给被羁押在狱中的殷绰。 权极一时的太师此刻囚服加身,听到来人刻意递进来的消息,一时暴怒、一时又急躁地在逼仄的牢房内来回打转。犹如垂暮的困兽一般,比起从前志得意满的高傲模样,此刻的他只剩满身狼狈。 殷绰心有不甘,他扑过去抓住栏杆,恨不得要从那栏杆间的缝隙挤出去一般,整张脸都贴了过去,丝毫不在意那表面的木刺擦伤脸颊。 有些警觉地打量了下左右,殷绰才压低声急道:「我要见你主子!他得帮我,不然……」 传话之人是狱卒打扮,闻言却只不屑地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殷绰自云端跌落,从不曾想会被眼前人如此嘲讽,一腔怒火难忍,直接伸手出去揪住了对方的衣领用力一扯。 那狱卒打扮的人毫不在意,任殷绰扯着他的衣服无能狂怒,等人废完话,他才幽幽道:「殷大人还是省省力气得好!老主子可不会像大人做事这般马虎,不仅留了人证物证,还连贼都防不住。杀温氏女是你们背着老主子做的最蠢的一件事,眼下惹到了不该惹的人,神仙来了也救不了你们了。」 「你主子不怕,可萧缙可是有结结实实的把柄攥在我手里的!你们礼王府这时候想独善其身?休想!」 「你这样的眼界手段,无怪老主子瞧不上。」 「你!!」 那人毫不掩饰眼中鄙夷,抬手拍开殷绰揪着他衣服的手,还后退半步、十分做作地整理了下衣裳,随后幽幽说道:「王爷有很多早夭的兄长,他们丢了性命皆是因为不能替老主子办成事,所以王爷也不会例外。」 「虎毒尚不食子,萧定仁他疯了?!」 「老主子可不像殷大人,儿子犯疯病都将你们做的蠢事抖搂出来了,你却还不捨得除掉他。走到如今身败名裂这一步,只是你无能罢了。」 高高在上审判的口气,即使是被从前地位不如自己的于晁等人讯问,殷绰也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感到被羞辱。 「你们主子尽管嘴硬好了!等雍王把我拉下来了,下一个就轮到你们礼王府了!萧璨为了一个有些情分的异姓人都能做到如此地步,你说他要是知道自己父母死于……!」 殷绰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此刻一把泛着银光的利刃就抵在他胸口,甚至刃尖已挑破皮肤见了血。 对方罕见的愤怒倒是让殷绰找回了些许信心来,他忍住疼痛后撤半步,竟笑出声道:「怎么?戳中你们的痛处了?」 来人只动摇了一瞬,还是因着殷绰提起决不能出口的秘密企图威胁他侍奉的主人才一时失了冷静,这会儿镇定下来,当即反唇相讥道:「殷大人若是有胆子尽管说给明日主审的官员听,这桩大事牵连到了的可不止大人与我家老主子。大人要不猜猜?你侍奉的那位天子是全力会封别人的口来保你,还是巴不得将你挫骨扬灰?」 殷绰的脸色不太好,重提当年旧事本就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下下策,他也是没想到今日来的这人不是普通传话的小卒子,而是知晓老礼王的亲信,不仅知道当年发生的事,头脑转得也快,不过一两句话的功夫,便再次拿回主动权。 纵使心有不甘,殷绰也不得不接受此刻的自己已没有在萧定仁面前讨价还价的权利。 他压下心中不甘,冷着脸问道:「你主子能许诺为我争取到哪种地步?」 「听闻大人府上还有两个不满十岁的小儿子。」 殷绰咬牙,双拳攥紧又松开,想了想又道:「绪儿已疯,以你主子的人脉,再保下一个他应当不难!」 「呵。大人倒是父子情深,也亏得你养了你大哥的一双儿女,二公子如今得了镇国公主的庇佑,雍王又顾念着他的皇嫂,不至于置你殷氏满门于死地,不然这么多条罪名压下来,大人想保稚子只怕都是痴人说梦了!」 殷绰冷声斥道:「少说风凉话!你一个礼王府的奴才,还没资格奚落我!说吧,你家主子特地派人潜入刑部天牢,又刻意告诉我皇后娘娘失宠的事,究竟是想让我替他做什么?!」 那人笑道:「大人莫不是忘了自己被谁害得沦落到这一步?您和老主子有共同的敌人,可别一时煳涂敌友不分啊!」 第260页 「你想让我对付萧璨?」 「老主子让我给大人带句话,若大人同意,我们会帮您面见天子一回,到时候殷氏上下还能否求得天子恩赦,那就看大人自己的本事了。至于到时见到了天子,除却求情的话还该说什么,老主子说大人你心里有数。」 殷绰心知自己败局已定,眼下最好的结局就是说动萧栋分毫,或许真能侥倖留得一条命来。但那些话说了,意味着他与雍王正式宣战了,而且说实话殷绰并没有那么信任萧定仁,想了想便道:「我可以答应你们,但有句话你回去带给你主子。他须得全力保住我殷家血脉,如若不然,即便是上了刑场,我也会把你主子的秘密喊出来!」 那人没应,只拱了下手便走了。 殷绰在狱中心情忐忑,他的威胁对旁人没有半分作用,只不过是拿准了那一个秘密虚张声势罢了。在等待萧定仁许诺的这几日里,于晁等人也来提审过几次,不过殷绰始终闭口不言。 也不知礼王府那边用了什么手段,没两天,萧栋竟真的亲自驾临天牢。 一众随行官员皆被天子身边的大太监斥退,在场的无一不是萧栋最忠心的亲随。 「臣…叩见陛下。」 太监搬来圈椅,天子敛了宽大袍袖落座后问道:「朕念及昔日情分来此,想听听卿家还有什么话要告诉朕?」 殷绰知道,话必然是萧定仁遣人带到的,他向天子再叩首,直起身时目光却看向了天子身侧的一众近卫及内侍。 大太监赵园见状立刻斥道:「大胆!」 萧栋却抬手制止了太监的呵斥,摆摆手竟真的示意赵园遣退无关的亲随。最后天子身边就只留下了近卫首领韩阕和贴身大太监赵园二人。 「现在…卿家可以开口了。」 「臣自知有罪,辜负圣恩、百死莫赎,只是……心中仍有几句肺腑之言想说给陛下听。」 天子颔首,示意他继续。 殷绰深吸一口气,忽得提高了声量道:「陛下!雍王联络朝臣、欺瞒陛下,已有不轨之心!臣今日肺腑之言,只请陛下勿要再被他欺骗才是!」 萧栋皱眉斥道:「一派胡言!」 殷绰俯身磕头,似是察觉不到痛楚一般,每一下嗑得砰砰响,没几下额头就见了血,让人不好疑他胡言作假。 「陛下!非是臣胡言乱语,陛下这一年来也是亲眼瞧着的!雍王一直在陛下面前装作不懂朝政、风流浪荡的模样,可事实上呢?!陛下难道相信雍王真的是娶了男妻之后『发愤图强』,不到半年就在朝中如鱼得水?!陛下有意发难靖北王世子那会,也是雍王带头反驳,还提及了先帝的事……陛下恕罪,臣确实私下抓了从前侍奉先帝的女官刑讯逼供,那是因为臣偶然知晓那女官是奉先帝之名出宫,多年来隐姓埋名藏在温燕燕府上,这两个女人是知道当年宫中发生了什么…」 「给朕住口!」 萧栋没容殷绰说完便出声呵斥,脸色已是十分难看,起身拂袖便欲离开。 到了这一步,殷绰绝不可能让天子离开,他膝行几步,用力抓住了龙袍下摆,即便近卫首领的刀已架在他脖子上也不见丝毫退缩,似是顾不得那许多,他声嘶力竭道:「陛下!臣一腔肺腑之言!恳请陛下务必提防雍王!温氏已死、从前伺候先帝的女官有两人都在他身边,他当日宴上那般笃定替靖北王府回护,难保不是已经知道了什么?!陛下难道还雍王是哪个年幼无知的弟弟么?!」 「殷绰,你失心疯了。」萧栋冷着脸抽回了龙袍,他是直唿殷绰的姓名,眼中已没了那一丝丝旧日情分。 殷绰脖子上被近卫首领的刀划出了一条口子,虽不至于伤及性命,那血流得却十分吓人,后面赶过来查看的于晁只得唤来大夫为他简单治疗了下伤口,至于发生了什么,除了韩阕和赵园,世上再无人知晓。 尽管话说出去了,但天子拂袖而去没有留下一句准话,殷绰也是吃不准到底有没有效。 不过他的忐忑并没有能持续太久,第二日宫中便又派了人来。领头的是萧栋身边的大太监赵园,他身后的小太监手里捧着个黄绸盖着的托盘。 天子口谕,闲杂人等自然是要被赶走的。 赵园双手拢在宽袖中,微微躬着腰,脸上是那副一成不变的笑容,嘴上仍客客气气道:「陛下慈心,念及昔日师徒情分,特赐下鸩酒一壶给您。」 这鸩酒便代表是天子要封他的口,但同时也证明是将昨日他的告发之语都听进去了。 赵园揭开绸布,小太监将鸩酒递到殷绰面前。 殷绰没有立刻谢恩,而是跪坐在地上忽得开口问道:「敢问公公,陛下对殷氏满门…可还有别的旨意?」 赵园如实答道:「陛下心慈,已下了旨意宽恕年幼稚子。念及皇后娘娘的颜面,留大人您和令公子一个全尸,并允准尊夫人将几位小公子带回娘家抚养。虽说几位小公子今后不能再科举入仕,但好歹也能做个寻常人,平安活着。」 「那……皇后娘娘和其他人呢?」 赵园面露尴尬,斟酌着用词道:「这…内宫大事,奴婢一个阉人哪里能清楚这么多,全得陛下做主。至于殷二公子,有先前镇国公主作保,陛下并未追究,只发了旨意给边境,革除了他此前一切职务,并未株连。」 第261页 「……雍王呢?」 赵园闻言面露惶恐,只恨不得让人堵了殷绰的嘴,急急斥道:「殷大人怎么煳涂了?!这等昏话也是能随便说的?昨日便是为此触怒龙颜,陛下已然如此恩宽了,大人怎得还没记着教训?!」 将死之人自然没有那么多顾忌,殷绰闻言冷笑。他一直觉得天子妇人之仁,多次明里暗里希望天子心狠一些,却不想这心狠却是冲着自己来的。 或许是觉得自己信错了主子、也或许是心有不甘,临了竟生出几分怨怼与恶毒来。 殷绰手捧着斟好的鸩酒,嘲讽轻笑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臣有几句话想请赵公公带给陛下。」 「大人说便是,能带到的,奴才会帮您一把。」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臣昨日所言、句句肺腑!雍王萧璨心怀不轨,他与襄阳侯府结亲、又多次回护靖北王府,拉拢朝中武将,其心可诛!襄阳侯府除却嫁入王府的长子外全数都在边地领兵,又得靖北王、镇国公主、平南侯等重臣青睐,便是陛下身边的叶将军,也与襄阳侯裴绍私交甚笃,陛下身边危机四伏!若不提前提防,只怕来日九五尊位危矣!!」 「……殷大人可知你这番话多有不敬?!」 「我一心为陛下的江山社稷考量,将死之人、又有何惧?!」殷绰此刻俨然一副被冤的忠臣模样,说完还不忘敲打威胁赵园一番,「赵公公,你是陛下身边的大太监,陛下江山稳固,你便有权势富贵,倘若雍王来日反了,你觉得你会是什么下场?!」 赵园是萧栋的贴身太监,只要萧栋还是皇帝一日,他的地位便不可动摇。如若真如殷绰所言……他已不敢再想。 「殷大人的话奴婢记下了。此刻时辰差不多了,奴婢…送您上路。」 【作者有话说】 本来昨天该更新的,但最近又变严了。老早前完结的一个短篇连挂了六七张,昨天就去改文了,拖到今天才更新,对不起啊宝子们>人< 第133章 最终的选择 赐死殷绰父子的消息是晚些时候由主理这几桩案子的于晁差人来告知的。 好消息是萧栋并没有一味包庇扰过殷家父子的意思,这意味着就身为天子的他也认同了此前种种高发,那些蒙冤之人终能得来一个平反昭雪的机会;但坏消息是殷绰父子赐死得太突然,且行事如此秘密,不难猜到这其中必然有什么众人不知晓的缘故,可随着殷绰父子死去,这世上便唯有昨日见过他的皇帝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而对萧璨一方更不利的是殷家父子一死,仅存的可以问责礼王府的口子也被堵上了。 昨日天子屈尊纡贵亲去刑部天牢的事他们都知道,可今日赐死的因果却是半点没打听出来。师小南和柯慈分头探访,就连宫中能打听到的人脉也都用过了,最后却也只知道于晁他们亲眼所见的那些。派去的人都是帝王跟前最忠心的人,他们更不会随意透露赐死殷家父子的真正缘由。 听到师小南说大太监赵园对王府态度有些不同时,裴玉戈敏锐抓住关键,当即追问道:「何时?有何不同?」 师小南认真想了想道:「应当就是殷家父子这桩案子之后。因着是天子近侧的大太监,下官等遵王爷之意并不曾刻意结交亲近过,只在年赏节赏时,宫里人来才会打点一些。过年那会儿还是如常交往着,这次嘛……下官也说不太准,只是以过往经验来看,赵园不像是忌讳这件事,倒像是忌讳王府。赵园是伺候天子长大的贴身大太监,下官在想他此次异常是否与…天子有关?」 提到萧栋时,师小南是有犹豫的。不说议论天子如何,但凡是萧璨身边的人皆知道他是极在乎手足亲情的。 裴玉戈倒是少了师小南她们那些焦虑,仔细听后,他在脑中推演着一切可能导致今日异常的前因后果,片刻后得出了自己的结论。 回头去看萧璨,发觉他似乎在想什么十分纠结的事正出着神,甚至棘手到不自觉咬着拇指的指甲,裴玉戈不着痕迹蹙了下眉,冷不丁开口唤了声:「明珠。」 「嗯…啊?玉哥唤我?」 萧璨有些愣愣地转头看过去,不过眼神似还有些迷茫,被突然叫了名儿还有些反应不过来,脸上笑容也是格外勉强。 裴玉戈轻嘆了口气,一本正经问道:「你方才在想陛下。」 他说得很笃定,没有半点犹豫。而听到这句话的萧璨,脸上的笑有那么一瞬都要挂不住了。最先愣了下又似是放弃挣扎一般无奈点了点头,苦笑道:「玉哥别当面戳穿我啊,小南她俩还在,给我留些颜面。」 裴玉戈未答,只是半转过身沖柯慈和师小南轻挥了挥手。 时至今日,在雍亲王府,裴玉戈的一言一行已得了这些管事亲信的尊重,师小南立刻欠身行礼道:「是,那下官等人先行告退。」 柯慈比师小南慢些,他虽为开口学着师小南那么恭敬,但还是抬手向裴玉戈行礼后跟着退出去,礼数比之从前可以说是十分周全了。待二人退下后,裴玉戈才放心将心里话说出,只不过开口前,他还是深唿吸了一口气,才下定决心说的。 「明珠,歷来宦官忠于皇权,所以今日忌惮咱们的不是大太监赵园,而是……天子。你很清楚这个事实,对么?」 「玉哥,我只是有些……」 第262页 裴玉戈起身走过去将萧璨揽住,他是站着的,因此能将萧璨上半身都护在自己怀中。 「我知道……我都知道。」双手托起萧璨的脸,裴玉戈直视着对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生来顺遂尊贵,有爹娘兄长疼爱着长大,前二十年…天高云阔无拘无束,如今一朝让你将这最不堪的真相全盘接下,还因旁人之故让你视为至亲与依靠的亲兄长疏远忌惮,对你来说……很残酷。」 萧璨垂眸,眼尾似有泪光将落未落。 许久,萧璨才开口,哑着嗓子问道:「玉哥,你是不是很软弱、很矫情?」 拇指拂去眼尾滑落的一滴泪珠,裴玉戈十分笃定地摇头道:「不。此时此刻,若是我的我爹娘姐弟视我为患,我想我可能会比你更绝望。你会难过、会反覆去想,是因为你真的在乎这份手足亲情,也是身在皇室…实在难得,一不留神就留了自己全数真心,到头来仍然绕不过无情最是帝王家罢了。」 「不,我还是相信皇兄他对我还是有兄弟情分的。只不过我们之间君臣为先,是我任性惯了,殊不知自己早就越了矩。」 裴玉戈这次没有安慰,而是直言问道:「那明珠你以后是打算进还是…退?」 退字裴玉戈说得很轻,尽管他有所克制,还是不自觉将自己的情感与期许融入到了话语中。 「皇兄正直壮年,膝下亦有子嗣,弟夺兄位,千夫所指。自缚手脚,来日无论发生什么,我便都只能眼睁睁看着。」 进则遗臭万年、退则君要臣死,註定是个死局。 「明珠,若我要你今日一定拿个主意呢?」 萧璨沉默了片刻,他虽闭着眼,可羽睫轻颤、眉头也跟着皱紧了。裴玉戈知他心中挣扎难受,便安静等着对方的回答,这一次,他也已有决绝而坚定的心思。 「我不怕世人指责,更不愿再失去重要之人。我不会视皇兄为仇敌,却也不会再陪他粉饰太平了。」 「我会陪你。」 裴玉戈之所以要一遍一遍确定萧璨心意,并非是他不信任萧璨,而是要对将来可能参与他们夺位的更多人负责。萧璨此前数年游山玩水不理朝政,参政尚不足一年的他不可能得到文官士子们的追随,更不要说这其中不乏维护礼教正统的老古板们。如此,留给他们的路便只有兵变夺位这一条,相较文臣,受天子打压多年的武将们显然更容易说动。 「明珠,还有一事,我想你该着手办起来了。」 「哪一桩?」 「内宫。你我内心都清楚只有兵变这一条路可走,但『不得不做』并非不能再拼一把,兵不血刃或许是妄想,但……人总得有个奔头儿,哪怕眼下情势已经有够糟糕了。」 萧璨点头,随即反问道:「玉哥只说让我做什么,却不打算告诉我你的打算么?」 几乎是本能的,萧璨感觉裴玉戈在隐瞒着什么。 「我之前就说过的。如果你下定决心,我会尽我之能为你扫平障碍,虽说这话从我一个病秧子嘴里说出来有些不自量力了,可我既说了就会做到。」 「那……玉哥一定答应我,别拿自己的安危去赌。」 拇指蹭了蹭萧璨脸颊,后者也配合着将头靠过来撒娇痴缠。 裴玉戈微微垂眸,良久下定了决心道:「明珠,有一事我要先同你说好。」 他这样交代事情的口吻,萧璨都不需要听完便能猜到个大概,当即便捉了裴玉戈的手覆在自己脸侧,手则仅仅攥着对方的手腕,但下意识的颤抖却出卖了他此刻的紧张不安。 裴玉戈安抚似的摸了摸萧璨脸颊,随即抽回手扳过萧璨双肩。 二人四目相对,都是一模一样的严肃凝重。 「这些时日,我每日都递了弹劾的摺子上去。除了弹劾殷绰、赵淮之流,还有几本暗讽天子偏私不公的。我猜想天子虽出于何缘由,被迫除掉殷绰父子,可他心中的怨愤确是要对着朝臣发出来了。除掉殷绰虽是朝中许多人的心愿,可说到底事是我挑起来的,也是你我给了他们张口伸冤的机会。不管其中是否有人浑水摸鱼伺机牟利,我都不愿冒险让旁人为我担了罪责。」 「你想离开御史台。」 「对。从前跟着老师,我总觉得自己没有什么野心,也坚信朝廷能变得好些,可惜事与愿违……终究还是得我自己去争。不论来日被贬到何处,我总归能让自己有些用处。」 言下之意便是要萧璨不要插手。 「我自然相信玉哥有这个本事和毅力,但你有没有想过皇兄若是有心要磋磨你,有的是劳心劳力还不能行差踏错的苦差事等着。你做得再好,可能只要吏部官员在年终呈报上一个否字便付诸东流?」 裴玉戈对此却并不是很担忧,他反而能笑得出来。 「吏部不该如从前那般是掌权者摆弄的工具,至于由谁来做这个位置……明珠,那便是你该衡量的事,我相信你。」 【作者有话说】 最后一卷已经进入了后半程,后面春猎副本将迎来兄弟反目的最后节点。 第134章 起起落落 殷绰虽死,但他留下的烂摊子并没有因此不了了之。 刑部为了『戴罪立功』,而内阁为了进驻朝廷权力的中心,自是个个卖力。面上都是一副为家国大义的正直模样,势要将从前殷绰的党羽拥趸全部拽下来,至于这其中有几分是真的为正视听、又有几分是为让自己人占那个坑儿,大伙倒是心照不宣。 第263页 前御史大夫温燕燕被害一案的幕后主使已被赐死,而豢养私兵杀害两位朝廷命官的祸首赵淮判了斩立决并灭其三族。判罚是天子钦定的,却比主使者殷绰父子罚得还要重,只是天子之怒非常人能够担待的,故而臣民心中惶恐却不敢多言。 因着皇帝正在气头上,甘州的案子自然没躲得过重判,主犯晏梁也一样判了斩立决,其父晏秋山倒是侥倖留下半条命来,只是被罢除官职、流放离京。而纵容包庇晏梁的楚王府也一样没有逃过,纵使贵为亲王之尊,是死是活也不过是天子的一句话罢了。 前往甘州传旨的钦使一行甫一出京,消息不到一炷香就被递到了雍王府。彼时,萧璨着一身亲王朝服在王府前院正堂见一位年过花甲的老者。 听到萧璨的亲随禀报钦使行踪,老者面露愁色,按亲戚辈分来算,他与萧璨的祖母——先昭帝萧璇是堂兄妹;论身份,二人同为亲王,实际并无谁比谁尊贵一说。可儿子犯了大错,他在这个唯一有可能救他楚王府的晚辈面前就难免矮了些身价。 「怎么就大伯公一个人来了?二伯父呢?」 老人汗颜,等了会儿才嗫嚅道:「一收到小妹的家书,老夫即刻便绑了那逆子进京请罪,只是……我们到底远居甘州多年,京中消息并不灵通,听闻陛下生了大气,一时不敢随意进京。这才厚颜求到殿下府上,也是想求个心安。」 楚王的姿态摆得极低,说话也几乎是带着讨好恭维的意味。 萧璨并未一味保持着最初的那副倨傲模样,闻言勾唇和蔼一笑道:「大伯公如此信任,我也不好再卖什么关子。只一句话,您老是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眼下情形,自然是要听真话的。当日东窗事发,老夫便已心里有数,又得了妹妹妹夫的家书,自然全听全信殿下说的。」萧恺在甘州待了一辈子,虽说楚王府早已远离朝局中心,可到了他这个年纪,万事也看得清楚不少,所以他很清楚此刻能拉楚王府一把的只有萧璨,这时候直接求到天子跟前,后果只会不堪设想。 「子不教、父之过,大伯公确实疏于对二伯的管教了。」 被孙辈的萧璨点明教子无方,萧恺老脸一红,嘴唇轻颤后咬了咬牙道:「殿下说的是。天下皆知您与当今陛下一母同胞,所以还请您…给楚王府指条明路。」 「明路郡主的家书中应该已说清楚了,总不会是大伯公觉得二伯还能留得性命在吧?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二伯父一个世子呢?」萧璨一字一句敲碎了楚王心中最后的那点希冀,又道,「朝廷积弊惹得皇兄震怒,大伯公或许觉得若换了以往,二伯父的罪过充其量也就是被剥了世子尊封,押进京关上些日子。可不巧,这次二伯父不仅是碰上了差时候,还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试图致楚王府于死地,最后自然轻饶不得了。」 楚王没想到是这么个情况,登时便皱紧了眉,但他却没有立刻採信萧璨的说法,而是思考了会儿才犹豫着开口小心询问道:「殿下这么说,必然是知道了些什么?若可以,还请告知一二,若是真的,我楚王府必然感激不尽。」 「护送那告状女子入京、等人录了口供又将其灭口的人和将您妹夫晏老尚书及晏老的孙女婿叶虞冤枉入狱的人……皆是礼王府的人。去年我在京郊还曾遭遇一场刺杀,这事不知道大伯公可听说了?」 楚王脑中飞快思考着萧璨方才的话,闻言点了点头道:「略有耳闻。」 萧璨摆弄着手边的茶盏,缓缓又道:「这事虽因为兵部侍郎留书自尽而不了了之,但恰好靖北王世子住在京城,我有幸从世子那儿知道了一些老一辈的恩怨。大伯公辈分最大,对当年曾叔公扶持皇祖母继位前后的事应当知晓得十分清楚。如今久居深宅颐养天年的那位老礼王萧定仁会不会为了当年曾叔公清除外戚的事而记恨我等,大伯公应当能想得明白。」 话不必说得太满,这样反而不会留下破绽。而萧璨越是煞有介事,此时心里没底的楚王便会想得更多,而他要的就是从楚王口中探得当年真相。 不出意料,老人的脸色变了又变,看起来是信了大半。他犹豫了一会儿才含煳说道:「先父当年只是自知争储无望,早早退了出去。其实……我父王那一辈的人当时都知道堂叔篡改天子遗命,改立三伯为新帝,又剪除所有可能妨碍到昭帝继位的皇子及其背后外戚,小皇叔的母妃和外租也约莫是在那个时候清算的。只是皇祖父为帝不仁,大伙都是敢怒不敢言,堂叔做到了,自然不会有人再敢与之争锋。父王当年也只是依附堂叔换得保全,旁的事都不曾做过。」 「大伯公觉得什么都没做过,可楚王府得了封地自由,在萧定仁眼中自然会被划到仇人的范畴里去。不过嘛~此时此刻大错已然酿成,大伯公再纠结缘由已无太大用处,还是先想好如何周全楚王府上下。至于将来反击与否,那便全凭……大伯公的心意了。」 楚王盯着萧璨的脸一时竟有些出神,被萧璨唤了两声才摇了摇头,尴尬地笑了笑道:「对不住,人老了就爱胡思乱想。我年少时见过几次堂叔萧恪,方才殿下说话时的神情竟让我有几分故人之感。」 萧璨闻言只是笑笑道:「大伯公说笑了。我一贯是胡闹随性惯了的,和曾叔公可比不得。」 第264页 楚王赔笑两声,心下已是多偏信了萧璨几分,想了想又道:「此次事说到底是我教子不善,一路上思来想去,总觉自己年迈已高,忝居高位心中难安。我膝下子嗣不多,庶长子虽然平庸,可到底是个踏实勤勉的,只是不知陛下能否准许我楚王府一脉再为大齐效力?」 话说得弯弯绕,也是变相提出自己的想法请萧璨帮着拿个主意,又不至于像是二人密谋欺瞒君上什么的。被儿子连累着担惊受怕许久的楚王,此刻显然是不自觉将萧璨当成了主心骨。 「大伯公宽心。一人之罪不会株连整个楚王府的,皇兄他又不是先肃帝。」 越是这么说,楚王便越是往那方面想,不过面上还是客客气气道了谢,临走前言明最迟两日便会押不孝子进京请罪,请萧璨帮着周旋一二,萧璨没有拒绝。 再等两日便说明楚王一行多半就在京城外某处等消息,楚王特地饶了两日,言外之意便是还有犹豫。 不过萧璨不管那些,因为京中风雷未歇,尚有他需要忙碌的地方。 次日宫中便又下了新的旨意,自从殷绰父子被赐死,宫里几乎是一日几道旨意得下,不过多数都是贬罚的裁决,几乎没有嘉奖的旨意下来。 吏部、阆中院上下几乎都被贬了,重的如听命殷绰多年的吏部尚书及另一位侍郎都被革职流放,户部尚书、大理寺卿以及京兆尹等的重要位置出缺。余下的如国子监、礼部官员除了当日挑事的主使之人被贬官罚俸,旁人都只是被训斥或罚俸,也算是躲过一劫。 幸好不是年关等要紧时候,不然此刻朝廷多处要职出缺,轻了说也得有个十天半个月难以运转,往重了说便是瘫了小半朝廷。贬谪的名单令人议论最多的便是被变为工部屯田员外郎的裴玉戈,从正四品连降数级到从六品的员外郎不说,那工部员外郎的官职听着好听,实则就是本朝帮皇亲国戚及官员修陵建墓的苦差事,油水全在工部地位高些的官员手中,屯田郎中和员外郎就是个整天跑荒郊野外盯着建坟的烂活,整天打交道的人都是心眼多的商贾和粗莽力工汉子,用来磋磨一个出身不凡又体弱多病的年轻文官确实是再合适不过。 而真正让百官感到不解的是裴玉戈贬官一事从头到尾萧璨都不发一言,像是对此全然无所谓一般,就任天子随意拿裴玉戈出气。 刚经歷了朝中情势巨变的百官免不得要揣测此番雍王府的变故,一时间针对襄阳侯府大公子失宠的流言不胫而走。有心之人猜测是风流惯了的雍王终于玩腻了男人,要开始认真考虑自己的后嗣了,如今雍王府侧妃庶妃的位置空悬,再加上萧璨斗倒了太师,一举成为如今朝中身份最尊贵又最有实权的人,不少世家大族便盯上了雍王这块金疙瘩,盘算着嫁女联姻藉以图谋将来。 「爷。」 听到郭纵来报,萧璨放下手中册子,抬手捏了捏眉心,有些烦躁道:「又有什么事?!」 郭纵能听出自家主子的不悦,毕竟裴玉戈被贬了官,赶去工部做苦差事,萧璨纵然嘴上答应不生气,可平日里还是免不了火气大了许多,又赶上近来各家明里暗里推荐自己家的女儿,但凡听到有消息递进来,他脸色就更难看一分。 不过今日这回,却是有几分不同,萧璨睁眼看郭纵脸色不好,便知道是出了对方都无法善了的要紧事。强撑着提起些精神来,沉声道:「有要紧事你就直说。」 「回爷的话,是…宫里来人了。」 「谁?」 「陛下近侧的大太监赵园,说是奉陛下之命,要将燕泥姑姑带回宫中…盘问。」 盘问二字一出,萧璨眉头紧锁,脸色阴沉得可怕。 郭纵一时不敢接话,就站在那儿静静等着萧璨拿主意,偏此时又有王府侍从疾行前来再秉,是赵园在前院催促了。 侍从咽了咽口水才敢禀报导:「回王爷,赵公公说…天子之命,请您莫、莫再推阻…耽搁了。」 啪! 第135章 内奸 桌上的青玉镇纸被扫到地上,立时摔了个粉碎。 萧璨几乎不曾在人前胡乱发脾气,最近一次还是因为事关裴玉戈、又遭人用药暗害才难以自控。不过今日,郭纵倒是能笃定并非因为药毒之效,纯粹是萧璨真的被伤到了。 「爷息怒!」 二人齐齐跪地劝慰,郭纵脑中飞快思考,当即道:「爷,宫里这几日对咱们府的态度大变,今日又如此强硬要带人走,只怕……是陛下心虚了。」 郭纵这话其实说出来有些风险,毕竟于自家主子而言,萧栋既是君、又是萧璨的兄长。不过他敢说,也是因为清楚自家爷重情却不煳涂、 萧璨听罢却像是失了浑身力气似的跌坐回椅子上,微微仰头长舒一口气道:「起来罢。」 郭纵起身,他抬手向那禀事的僕从挥手示意对方退下,后者看了眼闭目不语的萧璨,点了点头默默退下了。 书阁内只余主僕二人,郭纵方又开口:「爷,恕属下斗胆直言。」 「嗯。」 听到萧璨有气无力应了一声,郭纵才继续道:「于情于理,这人…咱们都不能交出去。」 萧璨闻言摇头苦笑道:「郭纵,你我所处的本就是最讲君臣尊卑的世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才是理。更何况,我一直是这套尊卑规矩下的受益者,总不能享受了他人恭维尊奉之后还装作懵然无知,以为自己可以跳出世道法则之外吧?那样…我不就成了无赖破皮了。」 第265页 郭纵抿唇未答,因为他清楚自家王爷说的是实在话,只是心中不免有些不甘。 「那爷……要将燕泥姑姑交出去么?」 萧璨起身理了理衣袍,唇角微勾,淡淡道:「自然不……随我来。」 郭纵跟着自家主子径直往王府后院一处僻静院子去了,从头至尾对前来要人的大太监赵园置若罔闻。 「见过殿下。」 自去年裴玉戈入府为王妃,雍王府便没有再接受其他公卿权贵送的美人,如今后院虽也住着人,但名义上都是遮掩耳目的亲信。腾出来的一个院子直接拨给了女官燕泥养病,自年前救治回来便一直由秋浓和沈娘子安排信得过的丫头轮番照顾着。如今人已是养出了些肉来,尽管脸上身上仍有当时留下的鞭痕刀伤未完全痊癒,但人瞧着精神头儿已经好了许多。 「姑姑不必如此。」萧璨快走两步将人扶起来,郭纵跟在后面将一众多余的侍女都屏退,自己则守在一旁,时不时帮着做些倒茶的杂活。 「殿下今日来,是为前院那边的乱子吧。」 燕泥落座后直接开口问了,萧璨顿了下还是点了点头,随即道:「不过我并不打算交出姑姑。殷绰倒台死不足惜,可皇兄突然插手赐死殷绰父子,我们都怀疑是与当年皇姑母病故的事有关。今日又突然遣人召姑姑入宫,只怕凶多吉少。我虽无心政务,但王府经营多年总还是有不少人脉,想要伪造姑姑病故的消息并找好人证物证还是容易的,届时便由我出面向皇兄……」 「殿下。」燕泥忽得开口打断萧璨的话,当即反问道,「敢问殿下,若面见天子,天子问您为何我偏在天子传召时『病亡』,您该如何自圆其说呢?」 「不必圆。在我这儿,这就是个事实,皇兄倒是无论唤谁去问,也只会有这一个答案。」 萧璨说得十分笃定,好似那就是『真相』而不是他随口胡说的託词。 可女人听了却摇了摇头,她轻嘆了口气道:「可现在不是殿下反抗陛下的时候。我之所以能咬牙活下来,完全是为了先帝和凤君的临终吩咐,而如今温大人和我的使命已经完成,便是为殿下、为先帝舍了我这条性命也是在所不惜!」 「不。」 萧璨几乎是想也不想便拒绝了,燕泥在他开口之前起身捂了他的嘴。其实萧璨随便一抬手就可以压下女人的手继续说,可他只是抬头与女人对视了一瞬,面对燕泥释然的笑容时,所有劝阻辩驳的话就像是被棉絮堵在了喉咙里,半晌一句反驳都说不出。 良久,萧璨才哑着嗓子开口:「为什么?」 女人淡然一笑,不答反问道:「殿下觉得我只是单纯去送死么?」 萧璨沉默,过了一会儿他才深吸了一口气,垂眸摇了摇头。 「殿下不觉得,我也不这么觉得。诚如殿下所言,若我想要活,您有千百种法子能让我活下来,可我活下来的代价是什么,殿下难道不清楚么?」燕泥说得十分认真,可一字一句却俨然已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尽管我一直躲在殿下的庇护之下,可外界的消息并非全然不知。先帝当年病重大权旁落,已无力与风头正盛的东宫一派角力,只是内心仍对陛下这个子侄心存一丝丝期盼,期盼他能回归正途……温大人以死殉道,燕泥亦不会吝惜这副残躯,只盼为殿下大业扫平前路、少些无谓牺牲。」 「姑姑忠勇我都看在眼里,可我还是那句话,我能保下姑姑周全。今日即便真的将姑姑交出去了又能如何?皇兄若是一开始就不曾猜疑过我,就不会有今日逼我交人这一出,姑姑去了也是以命换皇兄一时安心罢了。今日是殷绰,来日不知谁来说一句,那到时我还要拿旁人的命去填么?!」萧璨攥着女人的手腕,深吸一口气扬声道,「来人!」 窗外立时有数人高声应答,燕泥扭头去看,只见数道人影映在薄薄的窗纸之上,不由急道:「殿下!请……」 「我知道燕泥姑姑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寻常侍女难以应付,如此便只能委屈姑姑在府里安静住着了。临朝参政、夺权篡位,是为了护住皇祖母她们留下的江山不假,可说到底那也是我一意孤行要走的险路。既然是为了我自己,我便更不要旁人替我牺牲铺路。郭纵,你留下来安排善后。」 「爷,那宫里那边……」 「你留下,我自己去。」萧璨勉强挤出一抹笑容来,可语气却是十分强硬。 「……是。」郭纵即便心里再怎么想『帮』燕泥,终归还是对萧璨的忠心高于一切,他攥紧了拳,强忍着没有代替自家爷做出那些明明对他更『有利 』的事去。 「杂家是奉陛下之命,即便是雍王府也不能……」 「不能什么?」 王府前院正堂内,原本正要发火的大太监赵园听到声儿忽得就像被噎住了一般,停下了对王府侍从的呵斥,规规矩矩给来人见礼,尚留了几分客气重复道:「王爷,陛下口谕,命杂家将前内廷女官燕泥带回宫中。」 「先帝驾崩前便已将身边亲近的女官放出了宫,当年八人中的一个如今便在本王的王府领了典仪的正经官衔,皇兄召人回宫总得有个由头吧?」 赵园没想到萧璨会搬出先帝来质问,脸色僵了下,却还是勉强绷着笑道:「这陛下的深意……咱们怎么能清楚。王爷,纵使您和陛下是亲兄弟,可您如今都加冠成年了,该是明白陛下的宠爱是宠爱,君臣尊卑是不能乱的。杂家代表陛下来的,您还是将人先交给咱们带回宫去,等来日得空进宫,您有什么疑问再好好问陛下。」 第266页 到底是当着萧璨的面,赵园也不敢把话说得太死,生怕这位爷直接将他办了,只是到底是代表天子,那日又将殷绰的话听进了心里去。面对萧璨便没有此前那番谄媚恭顺,不过这话到底是说得没毛病,他也不怎么担忧。 「那公公来得不巧,当日殷绰父子私刑用得太过,人都病死大半个月了。」 赵园没想到听到了这么个答案,当即变了脸色。 「王爷这样,让杂家如何向陛下交代?」 萧璨不慌不忙反问道:「赵公公这话说得奇怪。皇兄要人,只可惜人月前便病死了,公公如实回皇兄又有何不妥?!若公公实在要给皇兄带回个人交代,我让人去京郊把棺材挖出来,公公带回宫里去?」 赵园一朝转了心思还不习惯,更是不曾直面过萧璨的『胡搅蛮缠』,这会儿见人明着撒谎又奈何不得,只想着自己不能就这么空手回去,更不能真弄个假死人回去。一心急脱口而出道:「人分明好好住在……!」 跟着的徒弟眼疾手快从后面扯了他一把,赵园被打断,火还没来得及发,刚对上身后小内侍的目光,登时便脸一百,下意识抬手去捂嘴,反应过来不对又急忙放下。 扭头回去的时候对上萧璨似笑非笑的一张俊脸,脸色一时通红又转瞬白得吓人,尤其是意识到自己说漏嘴后更是惶恐无比,但他真正害怕的不是面前的雍王,而是知道他走漏了消息后的皇帝。 「多谢公公告知。」萧璨冷笑着道谢,不顾赵园惨白的脸,施施然起身,微侧头向后唤了一声,立时便有一黑袍亲卫自屏风后现身跪地,「一字不落说给郭纵听,让他好好想想本王从宫里回来后该怎么解释。」 「是。」 暗卫领命退出去,转眼便有另两人代替他现身,不过后面出来的两人显然是要跟着萧璨入宫的寻常亲卫。 萧璨看向面如白纸的赵园,微笑着道:「本王也不为难公公了。公公不便将实话说予皇兄听,那本王便亲自跟公公进宫一趟。」 暗卫将话带给郭纵,方才满脸愁容的王府大管事脸色骤变,如鹰隼般的目光扫过院中来往的每一个人。 「郭管事,王爷已随宫中内监离开,咱们接下来该如何做?」 「即刻遣人去工部,将今日事一五一十告知王妃,请王妃回来主持大局……你。」郭纵攥紧了拳,脸色更是十分难看,他深吸了口气唤来一旁的下属,冷声吩咐道,「让人把院子及上下一干伺候的人都看管住了,另外即刻去把几位管事都请到这里,无论他们手头有什么事都立刻放下过来!」 「是。」 第136章 矛盾加深 裴玉戈得了消息是立刻赶回府的,他如今被便了官,又穿回了那身青绿官服。 工部末流的差事比不得御史台那般体面,加之天子有意刁难,不仅要顶着周遭同僚的非议从头开始学习打理工部事务,三不五时还要外出亲自去验看那些石料木材。饶是任屯田郎中的那位上司官员还算平和好相处,裴玉戈被贬官的这几日也过得不是那么好。 见的人多且杂,有商贾、有苦力工等等,替天子修建陵墓这事是打天子登基后一年便开始筹备的,如今他中途被塞进来,又长着那样一张倾国倾城的容颜,下面人可不知道什么侯爷王妃的,只凭着这张脸便多有轻慢,一时竟令裴玉戈有些寸步难行之感。至于那郊外尘土飞扬,惹得他咳疾復发、夜不安寐的事就更加频繁了。 裴玉戈跟着侍从进来时,郭纵他们正讨论着什么,见人进来才住了嘴。 「咳咳、你…你们接着说。」 「王妃,您…身子没事吧?要不要叫余医正……」 裴玉戈打断了沈娘子的话,轻舒一口气,冷声道:「事要分轻重缓急,不过是旧疾,正事要紧!」 只是这些时日许是累着了,又许是在郊外沾染了些不干净的东西,勉强把一句话说完又没忍住,捂嘴扭头压抑着咳了几声,旁人光是听着声儿都不由为裴玉戈的身子捏把汗。不过到底没忤逆他的意思,几人对视一眼,还是一旁没走的燕泥代他们开口道:「原是因为殿下坚持护着我才……」 裴玉戈听罢却只是沖燕泥摇了摇头,淡淡道:「不,这才是明珠。我亦晓得姑姑的本意,以一人牺牲换韬光养晦的机会。可明珠不是当今天子,这样的『牺牲』他是不会选咳咳!哈啊…我没事…」 长眉微蹙、说话时也常常停顿一会儿去喘气,师小南最先觉察出裴玉戈并非旧疾。她果断打断柯慈和郭纵的话,走过去将裴玉戈扶住了。 因为离得近了,方才看清裴玉戈额头冒出的细密汗水,唿吸似乎也有些紊乱,忙道:「不对劲,快去请大夫来!快!」 余默赶来,拨开周遭围着关心的人,双手切脉、又查了舌苔色,板着脸道:「收拾张干净的榻来!人别都围着,生怕他气短是不是?!窗户都支起来,闷头连气都不出的?!」 余医正说话直白大胆是王府上下都知道的,就连萧璨他都敢一句一怼,更不要说王府其他人了。 原本关起门来议事是因为内部出了透露消息的内奸,众人因此格外小心,不曾想裴玉戈身子弱,这些时日又因为疲劳奔波、旧疾復发,赶上这次萧璨进宫的事比较急,内火一拱,人便忽然病倒了。好在不像从前似的抗都抗不住,人挪到干净通风的小屋里躺了会儿,待余默施了第二遍针时,人就已经清醒了,只是肺气瘀滞,说两句话还需要停下来歇歇。 第267页 「是属下思虑不周,累得王妃旧疾復发,属下该死。」 「…起来。」郭纵跪地告罪,裴玉戈深唿吸了一口气,身子还是有些虚。他歪靠在美人榻上,官服外袍方才昏迷时便已换下,这会儿常服领口微微敞开些,脸色瞧着倒是好了些。缓了缓才接着道,「眼下不是请罪的时候,小院里伺候的人就那么几个,可排查清楚了?」 沈娘子欠身道:「是妾身疏忽了,后院安排原是王爷交给妾身的。粗使丫头小厮里是有后来拨来伺候的,只是妾身没想到这些年轻丫头小子里竟然有人和宫里头通着消息,一时没有防备,还需要些时候才能全部摸清楚。」 「说到宫里……」裴玉戈只说了半句,后面她没说下去,只抬眼看向静候的几人。 萧璨的后院里还有一个宫里赐下来的舞女,自去年查过底细后便一直丢到后院养着,除去最开始那次冒冒失失闯到裴玉戈跟前求情,后面倒是真的安生在院子里住着,没见有什么异动。只是这次出了事,裴玉戈一提,众人才又重新想起来这么个人。 沈娘子倒是早想起来这么个人,她与秋浓对视了一眼,后者上前一步禀报导:「回王妃,王爷后院一直是婢子与沈娘子打点着。那舞女的底细也依照王爷的吩咐仔仔细细查了,确实没什么不妥之处。王妃若是怀疑,婢子可以现在将人提过来审问一二。」 人是宫里硬塞过来的,众人心里自然都有疑影。 裴玉戈忽得想起什么,问道:「明珠前次中毒之事还没有结果?」 几人面面相觑,郭纵代众人告罪道:「是属下等无能,那次爷身子有异,我们虽有所察觉,可按余医正的说法,那药并非寻常所知的那些毒,且是少量多次掺在爷的饮食里有段时日了。而自那日之后,幕后之人像是早得了风声,伺候便没再下手,属下等一时并未排查到什么证据。不过属下倒是觉得这次宫里太监说漏嘴的事不像是与上次爷中毒是同一拨人。」 前者是想要萧璨的命,而后者明显是宫里提放着,这次因为太师一案引得天子猜忌胞弟才漏了行迹,却不至于一早想要萧璨的命。。 「嗯。」裴玉戈揉了揉额头,他现在坐着就感觉眼前似有些天旋地转之感,闭上眼时那股眩晕感更加强烈,弄得他有些想吐,却还是强撑着吩咐道,「从前没有头绪,如今既知晓礼王府记恨明珠兄弟还有其他宗室,那么当初一击刺杀不成、再留后手以饮食下毒也不无可能……郭纵。」 「属下在。」 「自即日起,你与秋典仪、还有沈娘子三人带人排查府内所有可能接触到明珠日常起居饮食的人,必要时借今日这齣的由头,震慑府内一番也罢。只是将来明珠所有饮食汤药,须得让信得过的自己人查验过了再递上来。」 裴玉戈的声音不算大,甚至因为弱症而有些中气不足,可他说的每一个字在场之人却无人敢不认真听。雍王府势必将要走上夺位之路,那么阖府上下就须比从前更加严谨细緻才是。 众人领命后,柯慈才开口道:「王妃,那下官二人?」 「二位长史…咳咳!」沈娘子主动上前用手托住裴玉戈头颈,一手轻抚后背帮着顺气。裴玉戈转头道谢后才接着道,「诸位都是明珠信任之人,应当能揣摩到未来咱们府会面对什么。明珠多年可以避世,在朝中人脉人望都有欠缺、民间名声更是不佳。在外,襄阳侯府会全力为明珠将来奔走,在内,不管是两位长史、还是府内其他几位管事,今后须得竭力辅佐。雍王府及明珠在朝野民间的名声如何,未来便要靠二位长史尽力维护了。」 「下官明白,自当尽力!」 「王妃,那今日走漏消息的人还要不要查?另外就是宫里送来的那位乔姑娘,您?」 名义上的后院是沈娘子在管,她自然没忘记还有个麻烦在。 「东江王位更迭,此女若当真是先东江王安排的,此刻便如断线风筝,倒是不足为惧了。」 「是。妾身不懂国政,只是出了今日的事,怕人不只是面上那么单纯,毕竟……是宫里硬赏赐来的。」 裴玉戈抬手拍了拍沈娘子搀扶自己的手,后者会意,欠身行礼后退回到几位管事之侧。裴玉戈虽然体弱多病,可骨子里到底是有些傲的,除了面对萧璨及血亲时,他并不愿在人前示弱。 「将人……调到我身边来。」 郭纵等人俱是一惊,还未及开口便见裴玉戈抬手示意他们不必开口,并主动说明道:「我身边向来不留侍女侍奉,也就只是在府里歇着时留春怜春寒几个大丫鬟打点琐事,除此之外都是正礼、狄群一众年长汉子,暗处还有死士跟着,不必担忧我的安危。再则,不论那女子是谁的人,比起女眷扎堆的王府后院,她在我身边一举一动都会格外扎眼,即便真有异心,想来也便于察觉。若她真与宫里通气,我将人带在身边,也可以做给人看。」 「属下只怕爷知道要发脾气的。」 郭纵代众人委婉提醒,裴玉戈看向他们,却是直言不讳道:「诸位大多虚长明珠几岁,也算是伴着他长大的『功臣』了。往日情分不假,可莫忘了明珠将来有一日或许要登临那至高之位的,可别真将他一直看做重情的孩童!」 这话说得有些无情,却扎扎实实是句大实话,如锤般落在每个人心头。 第268页 「臣…定拼死效忠!」几人之中一向爱与人唱反调的柯慈此时此刻倒是与裴玉戈生出了些心意相通之感,他比其他人反应都快,是第一个主动向裴玉戈跪下行礼的。当然,他跪的并不是裴玉戈这个人,他跪的是裴玉戈代表的萧璨,跪的是对方直言的那条帝王之路,所以他自称『臣』,而非『下官』。 跟着是郭纵与师小南,而如沈娘子、秋浓二人本就是专心内宅之人,今日乍一听裴玉戈这番近乎『狂悖』之言,一时震撼,慢了一步才跟着跪下去。 裴玉戈出言示意他们起身,手撑着榻边缓缓站起身道:「取官服来替我换上,我去接明珠。」 众人无人反对,毕竟萧璨今日入宫,身边一个掌事的亲信都没带,只那两三个亲卫也必会在宫门外就被拦下,他们几个没人能放心在府里等着。 御书房内,萧栋伏于案前,桌上的奏摺落了好几摞,几乎将这位年轻帝王埋进去。 他执笔埋头批阅奏摺,整个御书房内无人敢出声置喙此刻心情不佳的帝王。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一阵小跑的脚步声,原本埋首奏摺的萧栋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随即努力平復了自己的心绪,抽空半转头扫了一眼犹豫着要不要开口的大太监赵园,不悦问道:「何事?」 大太监下意识扫了眼一言不发跪在御案前的人,才低头忙回禀道:「禀陛下,是……雍王妃在宫门外求见。」 萧栋听到是裴玉戈来,显然更是不悦,他丢开硃笔看向沉默的弟弟,忍不住讽道:「明珠,你这倔脾气便是跟裴玉戈学的?!」 裴玉戈从前便敢为温燕燕的事犯犟,萧栋如何不清楚这是个倔的。尽管因殷绰死前之言而对这个弟弟没有先前那般坚信不疑,可到底还是有些偏向的,便下意识将过错都怪罪到了裴玉戈身上。 「臣弟只是不想倔,并非不会。」 「好、好、好!」萧栋被弟弟呛了句,冷笑着连说了几声好,随即一掌拍在御案上,皱眉斥道,「看来还是朕从前太惯着你了,竟让你连欺瞒君上的荒唐事也敢去做!」 「皇兄,臣弟说过了,殷绰父子为逼问温御史当日查找的罪证,不惜私设刑堂,对一个弱女子以酷刑相逼,难道没救回人来也算欺瞒君上么?臣弟不知府上还有能人,竟能面见皇兄禀事,只不过这人眼神实在是差,竟将臣弟后院美妾看作是先帝近侧女官,臣弟实在委屈。」 萧栋此时更愿意相信自己眼线传回的消息,可作为帝王,他也不能就这么直白顺着认下在弟弟府里安排眼线的事。萧璨说得言之凿凿,好似真是被冤枉了一般,萧栋拿他一时没有办法,按着太阳穴不耐质问道:「那好。明珠,朕问你,殷绪疯了是否与你有关?」 萧璨毫不示弱,不答反问道:「皇兄宁愿相信乱臣贼子死前胡乱攀咬的话么?!」 「你说那离宫女官是从殷家父子手下救回的,而那前后殷绪便忽然失了踪影。京兆府、千牛卫及禁军奉朕之命在京城内外四处搜寻半月有余仍然一无所获,他们唯一不敢问的便是你府上,后来殷绪疯了之后现身也是恰巧拦了你回京的马车,你倒是给朕说一说这几桩事是否太过巧合了些?!」 其实萧栋掌握的不止这些,但是刑部及内阁呈禀的那些证据口供中都有佐证亲弟弟曾参与了各个环节,并最终推动了太师一派倒台。在听了殷绰死前『陈情』,身为帝王的他无法再认为弟弟什么都不知道了,甚至在无人时一人细想,竟深觉弟弟如今陌生。而一旦心中有了这个疑影,便会本能地寻着这个想法去反推此前种种,更觉萧璨参与推动了每一步。 萧栋说不清此刻对亲弟弟是什么心思。 猜忌?失望?还是后怕?他说不清,但总归无法再如从前那般推心置腹,最重要的是他没办法不去想萧璨究竟是否知晓当年旧事。 事关这至尊龙椅,他无法真正安心。 「你这脾气被朕惯得越发犟了,既有报效朝廷之心,又不是早年无知孩童了,便该收心敛性。御史台为朝廷耳目,须得平和公正之人方能统领服众。去年你既嚷嚷着不愿接这苦差事,那朕便不再勉强你,明日便免了你身上这累赘去。你性子过于急躁,日后还是跟着宗亲多磨磨性子,正巧近来礼部和宗正寺正一同筹备着歷年春猎的事宜,朕会发道明知给瞿获他们,让你跟着几位卿家耐心学学,少被那些不知进退的武蛮子带着学坏。」 「皇兄当真觉得朝中武将尽是粗蛮之人么?」 萧栋不悦道:「你质问朕?!」 「臣弟不敢。只是朝中文武平衡方得平衡,哪怕如今四海昇平,也是各州……」 「萧璨!」萧栋这次是真怒了,他是帝王亦是兄长,此刻被做臣子的弟弟『教训』,直接连名带姓训斥道,「这不是你该胡言乱语的!朕当日虽许了你的任性,让你娶了男子,可这终归是违逆阴阳大伦之举!裴玉戈生得一副妖媚模样,朕是念在他还有几分才学才不予计较,若你执迷不悟,那朕便不得不去猜测有人仗着一副好皮相蛊惑人心了!」 这话由帝王之口说出,已是威胁。 萧璨听出来了,或许是因为真真切切被亲兄长当面猜忌威胁,一时心绪激盪,眼中竟泛出些泪光来。 萧栋也瞧得真切,不知怎的,他心里也跟着生出几分愧疚感来,只是帝王尊严让他无法放下身段,只板着脸别开头冷声道:「滚回去闭门自省!再有下次,朕绝不放过蛊惑你的罪魁祸首!」 第269页 「皇兄……」 「出去!」 帝王砸了手边茶盏,御书房内的太监宫女跪了一地,直唿陛下息怒,离得最近的大宫女被碎瓷片划到也不敢发出半点声响来。 「臣…告退。」萧璨原本直直跪着,闻得帝王发怒,只压下眼中泪水,俯身重重一磕。 那一下磕得极响,再听得萧璨自称,众人亦是跟着心中一惊。 雍王从来都是皇帝跟前最受宠的弟弟,何时规规矩矩行过大礼,更不用说这磕出不小声响的一下叩首。 不过阖宫上下甚至朝野内外很快就都会知道一件事。 雍王…要失宠了! 第137章 见风使舵 一道明旨将萧璨此前所有职权尽数剥去,虽还有亲王的尊位在,但朝中人精都知道他这是失宠了。 因为与这道明旨一同发下的,还有数道或赏或罚的口谕来,这其中所有督办官员都得到了晋升,甚至从一开就被踢出局的符礼都取萧璨而代之成为了新的御史大夫,这才显得萧璨被夺去职权之事格外惹眼。 至于前楚王世子萧兴贤,则是被褫夺封号尊荣后赐死,最后虽说顾忌着宗室颜面没有公开行刑,但到底是给了甘州百姓和天下臣民一个交代。楚王是亲自押了不孝子进京请罪的。 天子并未治他的罪,但楚王自愿退位让贤,转请封一同带进京的庶长子为新王,得帝王允准后,老楚王只将承袭王位的儿子送走,自己则主动陪着刚刚丧父的孙儿留在了京城。有他这般主动示弱示好,身为前世子之子的萧远英在京里日子也不至于太难过。 朝中出缺的那几处要职也很快提拔了官员补上,唯独到了吏部,大伙都犯了难。 因受殷绰一案的牵连,吏部自尚书以下几乎都被革职撤换,要紧的职位上都出了缺,偏官员升迁填补等后续环节都需要吏部一一落实,找谁来补这个缺儿就显得尤为紧要。 底下官员倒还好说,唯独这吏部尚书的人选令众人犯了难。 原本最有可能登临丞相之位的殷绰到了台,中书令胡荣及这次办好了案子的侍郎于晁便成了朝中说话最有分量的人,饶是萧栋不喜先帝朝留下的老臣,此刻也对持中立又默默无争多年的二人多了几分信任倚重。 萧栋是属意于晁接任吏部尚书之位的,可在早朝上,于晁却婉拒道:「臣感念陛下如此信赖,只是臣自知才疏学浅,如今吏部诸事繁多,须得有位资歷深厚且熟悉吏部事务的人来挑大樑!臣愿举荐原潮州刺史康老大人出任吏部尚书一职!」 萧栋仔细回想了下于晁所荐之人,硬是无甚印象,只道:「于卿所荐之人可还在朝中?」 于晁答曰:「回陛下,康老大人是先肃帝朝时的探花郎,年少时被破格提拔任州府要职、后至京中任吏部尚书多年,约莫是中洲献降前两年,老大人辞官回乡养老。算算年岁,如今该是耄耋之年,这位康老大人为人沉稳、淡泊名利,不怪陛下不记得。」 「既已是耄耋老人,吏部公务繁重,只怕难以胜任。」 「陛下,于侍郎所荐,臣愿附议。」中书令胡荣此时出言对于晁所荐表示贊同,「康老大人虽年事已高,但放眼朝中,无人资歷能胜过他。殷绰私掌吏部多年,以致吏部上下一团污秽,更该寻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臣担此重任。至于陛下所忧,臣以为,可请康老大人暂代尚书之职期间,悉心教导扶植,来日必能担此重任。」 「两位爱卿所言有理,众卿可有异议?」 满朝无人出声,天子思虑片刻,或许是于晁那句淡泊名利实在合他心意,在问过百官皆无异议后便当即决定下来。 「既是如此,便准于卿所奏。胡爱卿今日便拟了旨来看,不出差错的话今日便将明旨一併发出去。」 「陛下圣明!」胡荣和于晁率先叩首领旨,余下朝臣便纷纷跟着他俩高唿万岁。 朝中空缺职位补齐之后便是即将到来的春猎。 春蒐、夏苗、秋狝、冬狩俱是社稷要事,只不过大齐并不兴武,是而这一年四次的盛事便逐渐缩减到只有每年春天三四月份举行一次。今年也是早早便都准备好了,只是因为朝中接连出了好几桩大事才被迫耽搁下来,如今说话间便能打点好出京。 于晁自宫门外与胡荣分开后便乘马车返回,只是途中拐去了闹市的一家铺子门前。 他此刻一身官服十分点眼,便没有下马车,只掀了帘子吩咐了随行僕从一两句,那僕从拿了银钱便进了铺子,自有伙计迎过来招唿。 于府僕从报了府上名号,点名要让那家铺子的掌柜按老规矩亲自为府中夫人挑选货品并送去府上,临走前更是十分豪气地丢出整包银钱给那伙计。 京城之内达官贵人多如牛毛,那家铺子素日接待的更是不乏高门女眷,今日豪掷千金的这一出在旁人看来也不过是宠臣夫妻的情深戏码,并不值得旁人揣测深究,自然也不会有人能知道那荷包里除了银子外,还有一份仓促写好的信;更猜不到那信兜兜转转竟入了裴玉戈之手。 除去将近来朝廷大事简单说明之外,信上还有说天子有意以两位靖北王世子为筏子动靖北王及与其亲近的襄阳侯、平南侯等人。 裴玉戈看完后扬手将信置于烛火之上,目光却逐渐冷了下来,他现在已经过了失望的那个劲儿了,或者更准确说,看到消息后他不仅不意外,反而觉得有些可笑。 第270页 「长安。」 耳边忽闻得旁人唤了一声,裴玉戈回神看向来人,随即起身行礼道:「大人。」 来人摆摆手,随和一笑道:「不必如此。我如今虽是你的上司,可你我官阶只差了一级、且年纪相仿,私下里无需这般多礼。」 「公是公、私是私,下官不敢失了礼数,还望曹大人成全。」 曹瑛摇头轻嘆,却是依着对方的,只道:「府中有事?」 裴玉戈知道曹瑛是瞧见他方才烧信的举动了,便不再刻意遮掩,坦然道:「劳大人挂怀,只是些小事,碍不着公务婻讽。」 曹瑛此刻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一口气嘆了又嘆,在仔细打量了下确定周遭无人后,他方鼓起勇气开口劝道:「我等虽身在末流,可近来朝中的事多少也都听了一耳朵。在朝为官,谁没有个起落的,雍王爷虽一时失了圣心,但到底是陛下的亲弟弟,陛下还是会顾念手足之情的。拜高踩低本就是人之本性,往后你若是听到什么难听话,全然不必吃心,只顾好你自己就是。」 曹瑛既无家世倚仗也没投靠朝中哪位权贵,完全是靠真才实学做到如今的位置。官职虽不高,却是朝中少有的踏实做事的纯臣。也因此,曹瑛才能如此坦然地劝告裴玉戈这一番话。 「多谢大人。」 「虽然相处的时日不多,可你心智坚定、做事细緻周到,这些我都看在眼里,我想你我是一类人。不过雍王爷出身尊贵,又是从没经歷过挫折的,想来确实需要人多开解陪伴,左右近来大伙都忙着春猎的事,今日只需将整理好的文书帐簿呈交给陈大人即可,稍后办完这桩事,你便赶紧回去罢。」 「谢大人。」曹瑛进来时是看到裴玉戈烧信了,不过他一向不理会那些争权夺利的事,猜得便不太准。不过裴玉戈对此倒是没什么偏见,反倒因为对方的坦率诚恳而多出几分好感来。 工部四司改制到如今,他们司主理的便不再是农耕相关的事了,而变成是替皇帝修建陵寝的苦差事。四司工匠定额及钱粮事务都由他们来商定呈报,面上听着是与钱粮相关的肥差,实则只是个定数额的文书活计,一概实际钱粮对接都是旁人去办,而他们定多定少都会惹到一撮人不快,更要紧的是修建皇帝陵寝还事关皇家颜面,面上还不能出什么差错,一不小心就是不敬的罪过。 而如今,不仅外面事事为难,便是还没出工部,麻烦便一样寻上来了。 工部侍郎将呈交的簿子合上,一脸不贊同道:「本官知裴郎才华斐然,可咱们工部要的是妥帖细緻,何况这是事关皇家的大事。」 陈交是去年京中流言四起时被拉下水的一个,虽说他并不止去年之事与雍王府有关,但他这样的人,惯是会见风使舵的。萧璨他不敢踩,可一个被天子刻意磋磨的貌美男妻,他还是有几分贼胆的。 如今朝中形势尚不明朗,陈交不敢得罪狠了,可鸡蛋挑骨头、刻意下绊子这种事他还是手到擒来的。 同来的曹瑛也觉察出来了,立刻开口回护道:「大人,这份帐簿是下官依着从前旧例让裴员外郎改的,若有不妥之处,下官身为他的上司,亦有疏忽不察之过,还望大人莫要苛责于他。」 「曹郎中是在指责本官刻意为难你们了?」 面对没有根基的曹瑛,陈交显然就少了那些顾忌,登时拉下脸不悦质问。 「下官不敢,只是……」 陈交并未住口,而是打断对方,阴阳怪气道:「既是入朝为官,便该尽心竭力为陛下办好每一桩差事。你我都是寒窗苦读只为报效君王,又不是内廷的美人娘娘们,只要一副皮囊讨得恩宠便能高枕无忧的,没有真才实学,便没资格立足朝堂!」 陈交这番话面上是训斥曹瑛,实则是冲着裴玉戈去的。从前雍王恩宠无人能及,裴玉戈身为他的王妃,旁人对他的美貌自然多是赞赏吹捧,可雍王一朝失宠、裴玉戈被贬至微末,他的美貌便成了旁人审判羞辱的由头。 这些人将裴玉戈视作弱者,弱者的美貌变成了他的『罪』。 不过陈交显然是想当然得将裴玉戈和别的以色侍人的娈宠混作一谈,忘记了眼前这个柔弱漂亮的男子是前不久连天子和太师都敢直谏的硬骨头。 「陈大人此言差矣。」在曹瑛还有些担忧地看过来时,裴玉戈忽得开口,愣是把原本还志得意满的陈交听得一激灵,「内廷娘娘无论出身如何,俱是受陛下青睐得以承雨露的贵人,亦代表天家颜面。陈大人耿直不讳,却也须牢记祸从口出的道理,宫中娘娘们不论因何获宠,君臣尊卑在上,都不该是你我臣子能够妄议的。」 陈交被怼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先前那抹得意的笑僵在嘴角,一个字都辩不出来,让人看了十分滑稽。 裴玉戈没容得那人辩驳什么,直接跳过刚刚的话题,态度谦逊道:「下官初来乍到,自知有诸多不通不解之处,今日文书有何不妥之处还请陈大人一一解惑,下官即刻便可以改,改到大人满意为止。」 陈交的脸色更难看了,似乎是没想到裴玉戈被贬了官仍是没有半分收敛。本是用惯了的挑刺手段,这会儿竟是有些骑虎难下了。 可他却不愿在几个下属面前露怯,强撑着面子说道:「今日改完怕是为难你了。方才粗略翻了一眼,便瞧见许多错处,还需细细改过。本官便将你这文书带回去批改,过两日再一一说给你听。」 第271页 曹瑛率先代为行礼道:「多谢大人,那下官儿女便先告退了。」 「嗯。」 陈交心虚地应了一声,挥挥手赶忙让曹瑛带着这尊大佛离开。 除了侍郎的屋子,二人结伴回到办公的处所,裴玉戈拱手向曹瑛致谢,后者连忙摆摆手道:「拜高踩低的事谁都经歷过,我不过是实话实说,到底也是没帮到你什么,末了还是你一番话将陈侍郎的嘴堵了。过一遭是一遭,今日的事你便别想了,快些回府去罢!」 曹瑛又与他闲聊了几句,见裴玉戈没有动身回府的意思,又忙说自己也要回府,拉着人便往府衙外面走。 离得近了,忽然见府衙门口有些乱糟糟的。 二人走近些才瞧见是有两人堵在工部府衙门口,似是言语上有些不合,原本要回府去的其他工部官员不敢越过他们去,便只能聚在一起观望。 有人见裴玉戈过来,便赶忙求告他帮忙。 裴玉戈出言宽慰几名同僚,又给了曹瑛一个安心的眼神,这才提步走到府衙门口。看着剑拔弩张的两人,他不由嘆了口气。 「明珠、重华,别闹了。」 第138章 两情缱绻 为着裴玉戈的缘故,叶虞对萧璨是一直没什么好脸的。 这阵子原是在家中养病、陪伴妻儿,得知殷家倒台的喜讯不久,他那股高兴劲儿还没过就接连听说了裴玉戈被连贬数级、以及萧璨被夺去所有权柄的消息,不过他气的是萧璨无能。 今日来寻裴玉戈,也是心中实在放不下这一挚友,不曾想却遇到了萧璨,三句话不对付登时便在府衙门口不对付上了。 王府侍女奉来茶水,裴玉戈挥手示意闲杂人等都退出去,随即冷下脸,不贊同道:「重华,你不该固执跟我们回来的。你这样,叶将军将来如何自处?」 叶虞之父是当今天子最为信赖的武将之一,掌管着数万禁军,先前叶家虽有波澜,但随着晏氏父子一案尘埃落定,皇帝对叶家便只有安抚和补偿。没了殷绰,叶飞林便是皇帝身边第一任,裴玉戈清楚如今他和萧璨在皇帝眼里是什么身份,这才不贊同叶虞为着往日故友情分执着往他这儿跑。 「玉郎,我是担心你。」 叶虞只答了这几个字,眼神如刀直往萧璨身上飞。 萧璨原本懒得和叶虞斗嘴,可听到那声颇为亲昵的『玉郎』,登时便来了劲头。 这二人,一个是禁军统领之子、一个是天子胞弟,如今在裴玉戈跟前却像是两只炸了毛的小猫儿似的互相哈气,保不准什么时候就有一个忍不住伸爪子的。 「你俩…差不多得了。」 裴玉戈有些头疼,他是真的被搅得有些不舒服。 「玉哥!」萧璨立刻丢下叶虞,凑过去伸手摸了摸裴玉戈的额头,「还好没有热症。我那日进宫,回来倒是好不容易才从郭纵嘴里听说玉哥那日不舒服,回头却给他们都下了封口令,不许同我说……」 一旁的叶虞冷哼一声道:「同你说你能替玉郎担了这病痛,还是能让他官復原职,免得被些见风使舵的墙头草磋磨?!」 「行了,重华。」 萧璨没还嘴,倒是裴玉戈一边将萧璨的手扒拉下来按着,一面出声让叶虞住口,「贬官一事是我刻意为之,与明珠无关。」 叶虞面上一僵,却还是坚持道:「玉郎,你…!唉,你应当清楚朝中多的是些拜高踩低的人,你身子好不容易养得比从前好些,作何要折腾自己啊!」 裴玉戈只淡淡道:「最大的蛀虫已除,眼下朝廷百废待兴,只要贤明之士多起来,那些不良风气便会不攻自溃。只不过……现在还有一桩要紧事没做完。」 「有我能帮忙的地方么?」 裴玉戈轻摇了摇头,甚至没有多一句解释,拒绝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萧璨这会儿得意,赖在裴玉戈身边,抽空还对着叶虞扬了扬下巴。 「玉郎!」叶虞被他这样气得够呛,执着地唤了声道,「现在的我能帮你更多。」 叶虞所言不假,殷绰被赐死,天子如今最信任的莫过于他一手提拔的禁卫统领。叶虞又因为先前晏氏的案子无端受害,天子如今正是急于补偿笼络叶家的时候。 可裴玉戈却没应,他仍是摇头说起旁的来。 「重华,回你府上去。你的身子我问过余兄,虽不能完全养回从前那般强健体魄,可只要仔细养着,你还是能拿得起刀剑,所以别拿自己的身子胡来。」 「玉郎,你这口吻实在是……如果没记错,我比你要年长。」 见叶虞还能同自己说笑两句,裴玉戈便没有方才那般担忧,也跟着放松下来。嘴角勾起一抹笑,揶揄道:「你跟明珠较劲的时候,心智可跟个三岁孩童没什么区别了,他是性子使然,你怎么也跟着耍起孩子脾气来了?」 「我是……真的担心你!」 「我知道,自然格外珍惜你我之间的情谊。只是正因重视,才要劝你赶紧回去,别掺和进这趟浑水里。」 叶虞对裴玉戈要做什么其实是有一些了解的,正因如此,他才会对萧璨的毫无作感到不满,被劝了才稍稍安分下来,只是瞧着他此刻神情,便知道心里的坎儿还是没迈过去,临走了还要裴玉戈单独去送。 安抚了吃醋的萧璨,裴玉戈主动屏退旁人送好友出王府东侧门,却没急着返回,而是格外郑重问道:「明珠方才没看出来,重华有什么话这会儿说便是。」 第272页 叶虞眉头微蹙,表情亦是十分凝重道:「圣意难测,作为挚友,我是真的不希望玉郎你同雍王走得太近。」 「重华,我明白你的好意。我与明珠是名正言顺的伴侣,在那位帝王眼中,我们已是一体,眼下疏远,别说天子不信,便是你去问朝中任何一人,答案都是一样的。」 「不!还可以和离。你二人都是男子,没有子嗣牵绊,如果是襄阳侯府主动提出和离,虽说这样不可避免遭人非议,但总好过……」 「重华!」裴玉戈厉声打断了叶虞的话,鲜少面对亲近之人还表现出愤怒来。 叶虞被他这一喝,后面扫兴的话终是没再说下去,只别开脸低声道了句歉。 裴玉戈目送好友乘上马车离开,不过心情并未因此轻松多少。相反的,此刻一个人静下来,那封烧掉的信上一字一句都牢牢记在他心头。 事关重大,他此刻实在是轻松不起来。 萧璨在前院小门口等他,二人相携回了主院。裴玉戈不说,萧璨便不问,只是挽着的手十指紧扣。 寝殿内备好了润肺的甜汤和两三碟精緻的糕点,只是伺候的人里多了张生面孔。 人是裴玉戈安排在身边的,只是数月不曾见一面,今日乍一见到,他二人俱是冷了一下。 那乔巧也是个有眼力价的,萧璨和裴玉戈不开口,她便一言不发,只学着春怜他们几个大丫鬟在旁安静伺候着。 已经晋为一等丫鬟的冬月欠身行礼道:「听闻王妃近来身子不大安康,婢子特意备了润肺的甜汤,里面虽掺了些草药做底子,但保准令王妃尝不出药的苦味来。王爷,郭总管和秋典仪才告诫过婢子们,说您前些时日饮食不对付,一饮一食皆得细緻查过才能入口。这药膳点心是婢子给王妃备下的,您可别都给王妃抢去了!」 十几岁的丫头正是俏皮灵动的时候,加上她手艺出众、又是秋典仪举荐来的,伺候时日长了,便敢在两位主子跟前说些大胆的话来。 萧璨和裴玉戈倒是并不在意冬月的『口无遮拦』,同是大丫鬟的春寒春怜姐妹也是这样的性子,年长几岁也没稳重到哪里去,久而久之大伙便都习惯了。 萧璨也不辩,只目光灼灼地盯着裴玉戈瞧,只把人看得无奈苦笑,主动捏了一块糕饼送到人嘴边去,半哄着道:「也罢,偶尔贪嘴不是什么大事。」 冬月抬袖掩唇咯咯笑了两声,见主子们看过来,大着胆子打趣道:「王爷在王妃面前总跟个孩子似的讨宠爱呢!」 萧璨是这雍王府的主人,在下人看来,他年纪虽不大,却是个宽严相济、颇有威严的主子。至于面对裴玉戈时的那副赖唧唧的模样,也便只有几个近身伺候的丫鬟才能瞧见,倒是有些新奇的。 裴玉戈和萧璨相视一笑,都没有驳冬月的话。在央着裴玉戈餵了好几块糕饼后,萧璨才收起了方才那副小孩子心性。 他目光如刀般扫了一眼有些战战兢兢地乔巧,忽得开口道:「乔巧是吧?可听清看清了?」 乔巧头都不敢抬,内心挣扎几许后犹犹豫豫答道:「妾…什么都不知道。」 这回答听得上首的萧璨发出一声轻笑。晾了乔巧一会儿后,萧璨才又开口。 「玉哥要留你在身边伺候着,本王便不驳他的兴致。只是你到底是宫里赐下来的,又和东江王族有些瓜葛,如今东江有新王继位,与宫里的那位只是叔侄关系,你若是不想留下,本王也可放你离开。」 乔巧双拳不自觉攥紧,看得出她十分犹豫。 不过也正是这份犹豫,才在不知不觉中为她挣得一丝升级。 「奴婢身单力薄,愿意留在王妃身边伺候洒扫,以求庇佑。」 「那好。过两日百官要随天子前往滁州行宫举行春猎仪典,宫中高位分的嫔妃不多,你那故国的公主应当也会随圣驾一同前往,你便随侍王妃左右。」 「是,奴婢遵命。」 萧璨挥手示意丫鬟们出去,门关后,裴玉戈方开口道:「要么她是太会做戏,要么便是一颗弃子,与这次的事无关。」 「我同玉哥想的一样,只是还不能保证完全,且带着她瞧瞧。她能扯谎,宫里头娇养长大的那位娘娘却未必。」 裴玉戈点点头,随即敛去脸上的笑意,将于晁遣人送来的那份信上内容一字不落转述给萧璨听,之后道:「明珠,你说这次春猎……会是天子发难的机会么?」 萧璨有一瞬迟疑,不过最后他还是摇了摇头。 「皇兄的城府算不上深,不然也不会有这一连串的事了。如果真是殷绰临死前说了什么让皇兄心生芥蒂,既要赐死殷绰、又要同时提防我,那大抵是与姑母的交由温姨母她们代管的另一份遗诏有关。因为太突然了,连皇兄都没有仔细盘算好,春猎是早就定下来的大事,即便要设局,也必然是仓促不成气候的,到时找机会提醒贺飏他们一句也就够了。」 「明珠,你呢?这次春猎可有什么打算?」 萧璨一副提不起什么劲头的慵懒模样,他眨了眨眼,似是有些睏倦了,慢悠悠答道:「我?我没什么打算。今时不同往日,皇兄现下正是看哪儿哪儿不顺眼的时候,冒进就是自己找不痛快,凑合凑合混过去算了,左右往年我也是这样的。」萧璨摆摆手,显然是不打算聊不痛快的事了,他挪了挪凑过来,头就靠在裴玉戈肩臂处,胳膊环过来懒懒问了一句,「这些时日,有人为难玉哥么?」 第273页 拜高踩低不算什么稀奇事,曹瑛一个五品官都知道,没道理能瞒得住萧璨。 裴玉戈只安抚似的拍了拍对方,直言道:「不必担忧,我都应付得来。」 「卞昆为人贪了些,但他是个拎得清轻重的,并不要紧。陈交是墙头草,外强中干…呵,不值一提。余下另一位侍郎,我依稀记得是个闷头办实事的,只不过年岁大了,要不了几年就会退出去。工部虽不似吏部那般乌烟瘴气,但良莠不齐,也不长久。那些眼皮子浅的人,玉哥只管不去理他们就是。」 「嗯。」裴玉戈应了声,低头看去的时候发觉萧璨眼睛已经半闭上了。 虽说春日贪睡倒也是件常事,可裴玉戈还是下意识觉得有些古怪,压低了声唤了两句,萧璨还是应了的。 「困了便回榻上小憩,我瞧你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萧璨人未动,只含煳嗯了一声,随口道:「这几日心累身子也跟着累,乏得很。玉哥陪我一起歇着。」 裴玉戈半哄着将人送到榻边,随手替萧璨卸了冠,准备离开却被拉住了手。他只得坐回去耐心哄道:「听话,你先睡一会儿。过两日我们随圣驾出京,可京城里还有诸多事务要提前打点好,我出去交代完便回来陪你。」 好说歹说,又被拉着亲了一口才终于换得萧璨乖乖放手。 出了寝殿,外面便只有亲卫值守。裴玉戈敛去笑意,目光逐渐冷下来。 「守好寝殿,不经我首肯,任何人不能放进去。另外……去传郭管事和余医正来,不要惊动旁人。」 「是!」 第139章 「牛鬼蛇神」 今年春猎较往年办得格外盛大热闹,从前是因着萧栋喜文不喜武,又觉太平盛世还去崇尚武道,与关外蛮族一般粗俗少礼。 不过今年因着开春以来一连串的糟心事坏了心情,难得想尽兴一回,去去身上的晦气。操办诸事的官员以及行宫留守的一众人自然是拿出十二分的精力,卯足了劲儿让皇帝看到他们布置出来的『盛世景象』。想也不用想,这么一趟下来要耗费多少国库银子、又有多少官员趁机中饱私囊。 京中勛贵人家大多都跟着去了,被压制多年的将门子弟今年也是难得凑齐了的,难得天子上心,对于无军功可立、父辈又不得势多年的他们来说,这次春猎显然是最好的表现机会。 襄阳侯府如今除了已『嫁』入雍亲王府的裴玉戈,便只剩下长女裴素锏留在京中的一双儿女。这两个孩子今年尚不足十岁,别说挽弓射箭,便是远行在外能不能将自己照顾好都是另一回事,可今年宫里点名了让襄阳侯府也出人去,萧夫人无法,只得陪着两个外孙去这一趟。 萧夫人虽也是萧氏女,可因着出身旁支,半生也没经歷过什么大风大浪,所幸一路有裴玉戈同行照拂,两个外孙也懂事,倒不至于太过手足无措。只不过丈夫领兵离京,京中又出了一连串的变故,免不得心生不安。 「母亲,旅途奔波,您还是早些歇息,晚些时候……可能还有的劳碌。」 出神间,耳边传来裴玉戈的声音,萧夫人愣了下方回过劲儿来。她轻嘆了口气伸手拉了拉裴玉戈的手,示意继子坐到一边说说话。 伺候在侧的狄群果断搬来小凳,裴玉戈依然落座。 「长安,这一路…累得是你啊。」 裴玉戈摇摇头道:「儿子得余医正照顾一年有余,身子比从前已好了许多。滁州风虽大了些,但儿子的身子还能扛得住。」 「……也幸好还有你在。不过,这一路你更是辛劳,若要歇息也是你自己该好好歇一歇。」 萧夫人是个温柔心善的人,亲生的孩儿多年不在身边,对于裴玉戈这个养在身边的继子可以说是倾注了不少母爱的。 「方才扎帐安顿时,我见问荆和文君都兴致勃勃的,母亲不方便带着他们四处走,儿子却不要紧。」 萧夫人面露担忧之色道:「只是……这两个孩子性子跳脱,你若带着他们,王爷那儿……」 裴玉戈笑了下,宽慰道:「母亲放心,明珠从来都不是苛刻的人,更何况他自己有时就像个孩子,我想他应该能和两个孩子相处很好。」 提起萧璨,裴玉戈似乎总比平日里更加健谈,说话时也一直是噙着笑意的。 萧夫人见状也稍稍安下些心来,不再掩饰面上倦色。车马劳顿,她一个深宅妇人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儿远行,终究还是会疲惫的。 「那我让嬷嬷跟着伺候,两个孩子平日最听嬷嬷的话。你也别累着自己,若是两个孩子实在吵闹,就送回来给我带着就是。」萧夫人又唤来了打小就照顾两个孩子的乳母,叮嘱道,「此次春猎,同行的多是豪门勛贵,切记不可谨言慎行,不可招惹得罪,更不可仗着长安如今的身份胡来,知道了么?」 嬷嬷行礼答道:「奴婢记下了,夫人放心。」 裴玉戈安抚了萧夫人两句,之后才同嬷嬷一同告辞出来。 「舅舅!」一扭头,两个半大孩子扑到身边,撒着娇唤裴玉戈舅舅,个字略高些的男孩忙道,「我和妹妹在帐外都听到了,舅舅可不许耍赖反悔啊!」 旁边的女孩也跟着用力点头。虽说两个孩子尚不足十岁,可或许因为爹娘都是战场拼杀过的将军,头回出京来这么远的地方,竟也不怯场。 第274页 裴玉戈原本就打算带两个孩子四处走走的,这会儿自然不会食言。 滁州虽与京城相隔不远,此处风景却与京师繁华盛景截然不同,绕过各府营帐,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耳边风声猎猎,一时竟连身边人的声音都听得不是那么清楚了。 身边两个孩子不免惊嘆,这是他们第一次出远门。 裴玉戈也是一样的感受,只不过他到底年长不少,有些情绪并不轻易展露人前。他虽是生在边地,可自记事起,人便是一直在京城养着。去年暗中前往良州、燕州查访也是他二十多年来第一次出京,但那次所见所闻乃至彼时心境,皆无法与今时今日相比。 「舅舅,我们也想……」 手被拉了拉,裴玉戈顺着外甥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几名年纪相仿的少年正相约在草场上跑马比试。只不过此刻天子尚在行宫内安顿歇息,行宫打点诸事的官员自不会这时候将猎物放出来,那几名猎装少年便只能搭弓瞄远处僕从提前立好的靶子过过瘾。 两个孩子自记事起便跟着外公生活,兵器拳法、骑马射箭之类的也都是学过的,只不过这个年纪的孩子臂力有限,正经的雕弓是拉不开的。 「猎场的小马不多,且此刻众人都忙着收拾安顿,这个时候不好麻烦旁人特意为咱们去寻合适的马儿来,便暂且等上一等。」 两个孩子都是懂事的,尽管眼馋,但也知道舅舅所说在理,闻言只点头乖乖应下。 「长安。」 一旁忽闻人声,裴玉戈转身见是萧旸带着贺飏朝他们这边走过来,「见过两位世子。」 问荆和文君虽不认识来人,但还是有样学样地向萧旸他们鞠躬行礼。 「不必多礼。」因为周围尚有外人在,萧旸是受了这个礼的,他走近了些,看了眼两个可爱的孩子,开口问道,「他们是素锏和阮副将的孩子?」 「是。姐姐姐夫常年在西境驻守,两个孩子自小便被託付给父亲母亲照顾。」 萧旸点点头,随即又道:「方才过来时听到你们舅甥说话,恰巧韵华这次也吵着说要露一手,便央着我为她备了几匹好马。韵华应是同这两个孩子差不多大,她的马两个孩子应当能驾驭得了。长安若放心,便让二弟带着他们与韵华随便跑一跑。」 看着满眼期待的两个孩子,裴玉戈拱手恭敬道:「如此便有劳世子费心了。」 「小事而已,不必言谢。二弟。」 「知道了。」贺飏干脆应下,来到两个孩子跟前蹲下,「走吧,我们去骑小马!」 兄妹俩对视一眼,也不认生,直接跟着贺飏走了。 「京师里长大的孩子,难得这个年纪不认生。」萧旸收回望向两个孩子的视线,又挥手让身旁的人退远了些,随行的狄群也主动跟着退开,只留下裴玉戈和萧旸单独待着。 依旧是萧旸率先开口问道:「长安,这些时日京中发生的事太多了,你…你们俩可还好?」 「我还好,本就都是安排好的事。」裴玉戈并不觉得贬官是什么大事,那原就是他的计划之一,不过萧旸问的是他俩,他答的却只有自己,这里面是什么缘故不言而喻。忽然,他话锋一转,压低了声飞快说道,「天子已生了对付靖北王府的心思,应是要寻机拿你兄弟二人开刀,切记当心。」 裴玉戈的声压得很低,不过萧旸在旁听得清清楚楚。 他的脸色变了一瞬,不过即刻便恢復如常,更没有追问,猎场人多眼杂,裴玉戈与萧璨如今处境尴尬,实在不是他们能单独相谈的场合。 「多谢。」 「世子。」远处望风的侍卫走近几步出声,萧旸招手示意人过去,那侍卫得令凑到他耳边小声说了什么。 萧旸微微蹙眉,随即无言看向裴玉戈,后者虽一字不曾听见,可却是一副瞭然笑意,十分恭敬地朝他行了一礼。 萧旸瞭然,便不再多留,面上只用旁人能隐隐听见的声儿道:「我还有些事,便不多叨扰了。殿下不在,外面又风大,你仔细着别伤着自己。」 「多谢世子挂怀。」 萧旸离开前意味深长地看了裴玉戈一眼,随后才带着人离开,狄群在世子的人都离开后才走回裴玉戈身边,不过他可一瞬都不曾放松警惕,目光时不时往远处某个方向看过去。 裴玉戈也不问,只拢了拢披着的大氅,立在原地眺望远方。他在等鱼主动咬钩,自然不会主动。 晾了一会儿,显然躲在暗处的人更为心急,主动出声靠近。 裴玉戈是听见声响才动的,他面上无半分波澜,礼数有加地问候道:「见过郡王。」 来人闻言倒是面露吃惊之色,指了指自己问道:「我们此前似乎并未见过?」 裴玉戈敛眸从容答道:「确实未曾见过,只不过仰赖我家王爷,大婚以来也将京中萧氏亲贵认得差不多了。唯有怀安郡王这一支,关系实在算不上亲近。郡王特意穿了郡王才有得服制,裴某自然能猜得出来。」 「哈哈哈有意思!」 怀安郡王哈哈笑着,走过来就朝着裴玉戈的脸摸了过来,他的侍卫们几乎是一瞬齐出手纠缠住了要扑过去的狄群。 裴玉戈仰头后撤几步,躲开了对方的手,不过面上依旧是淡淡的。 怀安郡王摸了个空,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转头看了眼裴玉戈的侍卫,嘴角露出一抹令人生厌的笑容来。 第275页 「大公子!」狄群虽能以一敌三,可对方到底人多,出手又无顾忌,他一个人赤手空拳免不了挨上两刀。不致命,却足够威慑警告。 「裴公子是男子,怎么还如此在意自己的贞洁名声?」 「郡王请自重。裴某虽是男子,却也是入了皇室玉牒的亲王正妃,您伸手前该掂量孰轻孰重。」 随着萧璨失了以往的盛宠,什么牛鬼蛇神冒出来裴玉戈都不觉得奇怪。所以哪怕怀安郡王这等此前毫不起眼的边缘皇族此刻也敢挑衅冒犯,他脸上也没有半分波澜。 「且不说雍王如今失了圣心,他说的话还有没有分量都得另说。你一个男人长了这么一张祸国殃民的脸蛋,不是天生就该伺候人的货色么?!还是说……对着靖北王世子你是心甘情愿,只嫌弃本王无权无势?」 怀安郡王的嚣张跋扈令人生厌,可裴玉戈看着对方,心中却多了些旁的思考,完全没被那些侮辱的话语影响。 「郡王心脏眼脏,看别人说什么做什么都觉得是蓄意勾引,想来洁身自好这几个字您是半点不懂。」 怀安郡王听他这番讽刺,竟没有气急败坏,反而是用那噁心的目光将裴玉戈从头到脚扫了一遍,随后幽幽道:「裴公子口无遮拦,莫不是本王说中了?哈!不过若是本王猜中了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雍亲王流连美色又文武不修,想来床笫之间自是不如靖北王世子那般…龙精虎勐,哈哈哈!」 「郡王以己度人还能侃侃而谈,裴某实在佩服。只不过……」裴玉戈自始至终没有顺对方的意说话,对于怀安郡王的挑衅他已有了准数。原以为方才那般对方不曾气急败坏是有几分城府的,几番试下来反倒是无需那么戒备了,「郡王如此卖力,只怕幕后指点之人不曾对您据实相告,您甘愿做他人的马前卒是您的事,可得问一问您的妻儿是否愿意陪着您将性命荣辱都押上。」 「你既长了张妖媚的脸,还怪旁人惦记?」 「郡王想说什么请随意。只是若真想知道靖北王世子是什么心意,还请您自己去问。裴某不是旁人肚子里的蛔虫,说不出郡王和您背后之人想听的话来。恕裴某先告辞了。」 「心虚了便想跑?你这样的贱……!」 怀安郡王心有不甘,原以为面前是个美貌的病秧子,仗着人高马大便要用强。只是他刚抓到裴玉戈的衣袖,背对着自己正欲离开的人忽得身形一闪,一柄袖剑便抵在了咽喉处,威胁的话语戛然而止。 变故发生的太快,他甚至没能看清面前的病秧子是如何出手的。 「郡王…自重。」 男人不情不愿松了手,任那片青色布料自手心熘走,看向裴玉戈的目光却是既忌惮又兴奋。 裴玉戈淡定收回袖剑,不理会怀安郡王一样的目光,直接唤狄群离开。 身为雍王妃,他是能随萧璨住在行宫的一处宫室,不过带着身上挂彩的狄群,裴玉戈并没有回行宫,而是一路上避着人去了萧夫人所在的营帐。 「大公子?您怎么…!」 裴玉戈抬手示意那侍女不要惊慌,又出声让她将药匣子抱来给狄群上药。好在都是些皮肉伤,敷上药便止住了血,没什么大碍。 「咳咳…咳!」 方才一直憋着的那口气松下来,裴玉戈捂住嘴竭力将自己的咳嗽声压下,只是身子实在较常人弱些,方才又一直绷着劲儿,这会儿难受得厉害。脚步一晃,更是险些栽倒。 「大公子!」 狄群顾不得身上的伤,急忙扑过来将人扶住,裴玉戈半靠着人,双目紧闭,低声喝道:「不许声张!咳咳…唔…」 意识模煳间,耳畔似是传来一道熟悉的人声来。 「玉哥!」 第140章 虎口 裴玉戈这次并没有昏睡多久。 他一睁眼,便见萧璨坐在榻边。见他醒了,忙转过身,关切询问道:「玉哥!可还好?」 裴玉戈扶额慢慢坐起来,他微蹙着眉,淡淡道:「无妨,只是有些没力气。」 「太医说你是外感风寒又损耗心神,才致气短乏力,多躺着歇息便不会有什么大碍了。」 裴玉戈低低应了一声,随后又问道:「守了多久了?」 「一个多时辰,还好。玉哥醒了,我也能安心了。」 「我方才……」 裴玉戈话未说完,便见萧璨朝他摇了摇头,立时便闭口警惕起来,目光直盯着营帐的帘子。 此时恰好有几人掀帘走进来,后面跟着端药的侍从。 裴玉戈目光一凝,他在来的人中一眼便看到了怀安郡王。此刻对方像是不曾大放厥词、也不曾被裴玉戈的刀威胁过一般,大摇大摆同人前来探望。 其中还有几张生面孔,只不过瞧来人衣着纹饰,便知他们皆是萧氏子弟。这个时候,这些人特意跑来『探望』,其目的多半是冲着萧璨来的。 萧璨侧对着裴玉戈坐在榻边,右手牵过裴玉戈的手搭在腿上,目光扫过几人后,冷着脸向亲卫抬手示意。 亲卫出去搬来圆凳请几人落座后,萧璨才开口道:「几位耳报神倒是快,玉哥人刚醒,你们便赶着过来瞧了。」 这话说得丝毫不客气,对面几人虽神色各异,却无人表露不满。 萧兴海代几人开口,笑着道:「殿下不必如此话里带刺的,我们都姓萧,本就是至亲,该相互信任、相互帮衬。」 第276页 「既不会岐黄之术、亦没有灵丹妙药,拿嘴帮衬?还是说你们觉得这样就算出头表忠心?!」 怀安郡王是这几人中性子最沖的,听罢毫不客气指责道:「雍王,论尊贵,你这亲王头衔是比我们几个高些,可在座都算是你的堂叔伯,即便我不说我们是奉了陛下的口谕前来探望的,你也理当顾着规矩辈分,客客气气的。」 裴玉戈此刻已猜到这些人为何而来,甚至于此此之前行宫内发生了什么他心里亦大概有了数。 「陛下可知道郡王打着他的名义在此咄咄逼人?郡王口口声声讲尊卑规矩,强调辈分前莫不是忘记了我家王爷与天子是一母同胞的兄弟?」裴玉戈脸色虽不算好,可气势却半点不逊于他人。 萧兴海方才一直在旁看戏,这会儿倒是见状打起了圆场,说道:「口舌之争没什么意思,只不过说句公道话,陛下确实是托我们代为看望裴公子的病有无大碍。天子心意,我等…还是莫要辜负的好。」 裴玉戈和萧璨都没反驳,相较于说话刻薄直白的怀安郡王,萧兴海明显更能忍。 怀安郡王却没完全领情,只瞪了萧兴海一眼,后者也不在意,接着道:「殿下方才走得急,陛下原是要多叮嘱殿下几句的。既然裴公子已无大碍,陛下那儿…殿下还得是去一趟的。再怎么说,您如今也担着周全春猎一干事宜的担子不是?」 「多谢告知,本王稍后便去觐见。」 萧兴海笑笑,第一个起身道:「既如此,那我等便不多叨扰了。滁州风大、猎场又有勐兽出没,裴公子身子单薄,出行可得仔细着,别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再伤着自己。」 劝告的话从萧兴海的嘴里说出,裴玉戈听着怎么都不对劲,不过面上他还是礼貌谢过对方。 怀安郡王却不甘心,临走前那放肆的目光仍黏在裴玉戈身上,转头话却是冲着萧璨说的。 「听闻今年猎场有虎、熊之类的勐兽,若能猎得鞣制成皮毛大氅,想来裴公子一定需要。不过雍王武艺不佳,只怕这个彩头你是拿不到了。若不介意,本王或可帮忙试上一试。」 萧璨看都没看他一眼,只转头同守在营帐门口的亲卫道:「送客。」 「明珠。」 众人散去,裴玉戈开口唤了声,他将掌心翻过来,扣住了萧璨的手,一手揽过对方的肩,将人带过来靠在自己胸口。 「怀安郡王上钩冒进,不过此人此前在京中全无地位,如今敢如此狂妄,是陛下…做了什么?」 萧璨撑着劲儿,没真全倒在裴玉戈身上。虽然这样歪着不太舒服,他却也没动,享受着同裴玉戈亲近时的片刻安心,隔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算是敲打我,只不过这法子有些幼稚。萧季急功近利,自以为打压我是顺了皇兄的心意,这人烦是烦了些,但倒不必过多在意。」 「我瞧有两三人眼生得很。」 「清河郡王的封地不在京城,玉哥没见过,另外一个说是他的契兄弟。不过我也是没想到……皇兄为了『提点』我,竟把早就分封出去的几家郡王都叫了回来,只是不知道将来皇兄要许给他们多少私利。」 裴玉戈闻言蹙眉道:「依大齐律法,王族封地无需赋税。分封土地若是过多,国库所得税银便会不足,最后就只是百姓逃不过苛捐杂税,日子愈发艰难。是以当年萧老王爷与昭帝苦心筹谋改制多年,竭力缩减王族所得,若是重蹈覆辙,岂不是……」 「玉哥莫急,我也只是猜的罢了。我与萧季素无瓜葛,也是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处能让他这般卖力,我想他虽有争一争权力的野心,却不至于这般冒进,除非……有什么好处是他特别想要的。」 「陛下当真翻脸无情至此?」 「也许皇兄已经知道姑母当年留有后手。君王枕畔,岂容他人鼾睡?即便……我并无此心。」 「礼王世子只怕也在其中推波助澜。」 「能猜到。不过真正给了萧季底气的……却是皇兄。」 萧璨如今已经过了之前伤心痛苦的那个劲儿了,他说起亲兄长时,语气淡淡的,听不出半分情绪。 「于大人的口信,我今日已告知世子了,以他的城府心机,应当不会给陛下发难的机会。」 「这时候想趁机踩我一脚的人只多不少,防患于未然固然好,可我不想你去冒险。毕竟对那些人而言,对你下手并不是件难事,而且今日的事我也不想经歷第二回了。」 「…嗯。」裴玉戈将人搂紧了些,低低应了一声。 二人相拥着坐了一会儿,萧璨才收拾好复杂心情去见天子。 那天兄弟二人究竟单独谈了什么众人不得而知,只知道那之后萧璨被赶去殿外跪了一炷香。 跪一炷香算不得什么大惩罚,可这毫无疑问加深了众人对于雍王失宠这一传闻的肯定。毕竟换成以前,莫说罚了,就算萧璨明目张胆派人打断大理寺卿的腿,天子也只是顺着弟弟的心意革了对方的官职。 如今情势逆转,那些攀龙附凤之辈自然巴不得离雍王府远远的,生怕在这个时候触了天子的眉头。反倒是多年默默无闻的几位郡王得了天子宠信,俨然是一副欲取雍王而代之的架势。 萧璨倒是全不在意,后面一连几日行猎,他连马都不曾骑一次。不过外人知他本就是文不成武不就的逍遥王爷,自然也不期待他去赚什么彩头。 第277页 天子倒是一反常态,连着几日都兴致颇高,自然他猎到的猎物也是日日最多的。众臣恭维,前几日的烦心事也便抛诸脑后了。 到了第八日,天子才退至高台,观看各家青年才俊入猎场大展身手。他固然不喜武将们拥兵自重,可若身边无人可用,也是个问题。 目光扫过远处,只见一少年与众不同,他并未如别家子弟那般策马追逐,只气定神闲地赶着马小跑起来,遇到从林中惊惶跑出的猎物,他便双手松开缰绳,只靠双腿稳稳坐在跑动的马匹之上,拉弓射箭、一箭必中。瞧着年纪虽小,却已鹤立鸡群,十分不凡。 萧栋遥指那沉稳少年出声赞许,又立刻问道:「那是哪家的子弟?」 大太监赵园伸脖子去仔细瞅了瞅,转回来恭敬答道:「回陛下,奴婢瞧着应是平南侯府的小公子。」 萧栋脸上一瞬闪过些失望,但随即又想起什么转为赞许,他笑道:「原来是沈卿的孙儿,将门出虎子,果然不凡!」 阶下有内监传话下去,沈贡起身朝高台之上的天子拜道:「家中子弟卖弄,陛下谬赞了!」 萧栋笑道:「若有真才实学自然当得起这一夸,不管如何,朕瞧着是极好的!」 「谢陛下赞赏。」 相较于天子的赞许,平南侯本人倒是不见太多喜色。虽说一应礼数上没有半点差池,可瞧着他对天子的示好倒是没那么上心。转身落座前,沈贡的目光在萧璨的身上一扫而过。 底下臣子听天子说到『真才实学』时,都不自觉将目光落到同在高台的雍王身上。 萧璨一身墨色猎装,宽肩窄腰、身形高挑,配上那张英俊脸庞,倒也是副世间少见的美男子模样。只不过弓箭是搁在一旁的,马是不骑的,那一身猎装穿了也是白穿。 萧璨低头把玩着手中铁扇,对于众人打量的目光通通视而不见,只偶尔抬头扫一眼猎场边缘,似是在找什么人。 ...... 裴玉戈今日也是一身劲装,只不过在外面还披了一件斗篷,他牵着马,外甥阮问荆坐在马上拉弓去瞄躲在林子边的野兔狍子。 只不过那些小兽都是被林中震天的马蹄声惊出来的,阮问荆臂力不够、准头也不是很正,所以一直没中。 「不急,你头次猎活物,不中也是寻常。」 「嗯!」 男孩并不气馁,学着远处那些驰骋猎场的青年的模样,用力拉开弓弦,举着尝试往林子的方向瞄准。那里原也没什么猎物,况且他力气小,不必担心伤到林子里的人。 那一箭,他是用尽了全力的。尽管手掌虎口擦破了皮有些疼,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竟误打误撞猎中了一直受伤逃窜出来的小鹿。 「舅舅你看!!我中了!」 虽是巧合,但裴玉戈也为外甥开心。 阮问荆从马上跳下来就往猎物的方向跑过去,裴玉戈没有拦,他们本就在猎场的边缘,这里挨着各府的营帐,既不会有什么勐兽出没、也不至于被旁人的箭误伤。 猎中的幼鹿个头不大,阮问荆一个人也能提回来,到底是武将家的孩子,有些事还是要他自己体验一番,也因此,裴玉戈没让狄群过去代劳。 变故却发生在男孩即将出林子的那一刻。 先是附近的群鸟被惊飞出来,紧跟着便是阵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裴玉戈皱眉,远远看到林中似有一抹寒光,他来不及辨别远处的光亮是什么,下意识牵着马往阮问荆的方向快步奔过去。 离得越近,那杂乱的马蹄声便越清晰,还是不止一匹。 「舅舅?」 「问荆,上马!」 裴玉戈出声催促,阮问荆不疑有他,只是看了眼手上提着的猎物,不免有些犹豫。被催促了第二次,他才急急应了,丢下那幼鹿翻身上马。 也就是在此时,一道洪亮的虎啸声自林中不远处传来,听着已是十分近了。 原本安静陪在一旁的狄群闻声脸色一变,立刻出声提醒:「大公子请上马!是老虎!」 听到虎啸,阮问荆的脸色也变了,他一个孩子还是头次遇到熊虎这类勐兽,裴玉戈不再耽搁,翻身坐到外甥身后。好在他身量格外轻,座下的这匹小马还禁得住二人。 「狄群,你没有马,往那边去避一避!」虎啸声越来越近,裴玉戈无暇去查看身后情形,叮嘱狄群往安全的地方撤离后,他一抖缰绳,策马便带着阮问荆往人多的地方去。 「林子里有老虎!」「快来人!!」 林场的骚乱传到了人群那边,众人勐然发觉林中竟窜出三只吊睛勐虎来,行猎的世家子弟被撵着四散逃了出来。 若只有一只勐虎,众子弟到还能围攻对付,可眼下有三只之多,一人一马过去就是送死。 萧璨方才就注意到林子那边有异样,此刻见是勐兽追出来,他急忙寻找裴玉戈的身影。见人带着外甥已先一步撤回来,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可随即他目光一凛,只见一道寒光飞过。 慌乱中,不知是谁拉弓射箭,然而那箭却不是冲着老虎去的。 被射中的小马嘶鸣一声,前腿一弯向前扑倒了下去,连带着马上的两个人也被甩了出去。 裴玉戈紧紧护住怀里的外甥,自己却重重摔在地上翻滚了几丈远。 「小心!!」 第278页 第141章 恶化 无论是远处人们的惊唿,还是因坠马滚落而受到的伤痛,此刻在勐兽的利爪及血盆大口面前都显得无足轻重。 怀里还有一个惊魂未定的孩子,裴玉戈无论如何也不能先垮下去。 这一刻,他撑着一口气,仅凭强大的意志力驱动身体做出应对,哪怕牵动伤口痛彻心扉,裴玉戈的眼神依旧坚定无比。 袖中短匕被他反握横在面前,大有以自己为盾的架势。 一道破空之声传来,人们尚未能察觉那是什么,只听得扑向裴玉戈舅甥的那头勐虎发出一声短促的啸声,原本向前扑食的庞大身躯自半空坠落。裴玉戈离得最近,所以他看得最清楚。 那是一支羽箭,在刚刚最危急的时刻正中勐虎的额头,力道之大,甚至小半箭身都没入了老虎头颅之中。 裴玉戈目光一凛,几乎是想都不想出手,配合着挥动手中短匕,精准刺入勐兽咽喉,用尽力气挥手一划,快狠准地割断了那头老虎的脖子。 一只令人望而生畏的野兽眨眼间便没了声息,甚至远处大喊着小心的人声仍迴荡在猎场之上没有散去。 勐虎的鲜血撒在裴玉戈脸上身上,可他的目光却始终不曾动摇。一击得手后,他飞快收回短匕,仍是横在面前保持防御戒备的姿态。 被裴玉戈护在怀里的男孩这会儿已忘记了发出惊嘆,他有些不敢置信地扭头去看『体弱』的舅舅。 第二道羽箭破空之声传来时,惊愕的人们才终于反应过来,这第二箭穿透了另一只老虎的脖子,而这一次终于有旁人动了起来,以长枪或是刀剑将那濒死的第二头老虎刺死。 勐兽对于危险的感知格外灵敏,个头最小的那头老虎最开始就被围攻受了些伤,几乎是在前两头老虎毙命之后,它便调转方向,勐地自林中逃窜。原本围猎的世家公子们举弓欲效仿方才那神来一般的两箭,只可惜勐兽身形灵动,他们刚自慌乱中回过神,几箭不中便只能眼瞧着那头老虎带着一身伤窜入林中没了踪迹。 有人的目光仍留在那头逃跑的老虎身上,不过更多人此刻已然回过了神,他们齐刷刷扭头看向高台之上那个挽弓拉弦的身影。 猎场的风吹起墨色的衣袍,那人拉满的弦上仍架着一支羽箭。 眨眼间,第三箭出! 可这次,羽箭朝向的却并非勐兽,而是围猎的权贵子弟之中的某一个。 「呃!」那一箭力道太足,几乎将马上的人带下去,那人甚至来不及反应。若非靴子卡在马镫里,他又死死拽住了缰绳,只怕早就摔下去被受惊的马给拖了出去。 得亏身旁的人反应极快,果断伸手拽住了缰绳,避免马儿跑起来把只剩小半身子挂在马上的人给甩出去。 裴玉戈也抬头看向高台上的人,不过他是在场唯一一个嘴角带笑的。 不过马上他就笑不出来了,坠马滚落后的伤痛让他脸色转瞬变得惨白,而后在外甥一句『舅舅!』的惊唿声中,勐地吐出一口血来。 阮问荆到底是个不足十岁的孩子,即便裴玉戈身量再怎么纤弱,此刻脱力倒下来,他一个孩子也是完全撑不住的。 周围人见状赶忙过来帮忙扶住,高台上的萧璨原本满脸霜寒,听到惊唿声,心里勐地一揪。 直接将那张弓丢弃在一旁,翻身便自高台上翻了两下落地,几乎是飞奔着扑过去从旁人手中接过裴玉戈,焦急唤道:「玉哥!玉哥!疼么?撑住,我立刻带你去找余默!」 裴玉戈并没有昏过去,此刻他身上虽然痛,却靠着意志顽强地撑住了。 大半身子依靠着萧璨缓缓站起身,在众人更加惊诧的目光下,慢慢抬起手。染血的手指向远处侥倖捡回一条命的人,用其他人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句道:「冷箭伤人、其心…歹毒。」 或许是伤得太重,裴玉戈的语气显得并不是那么严厉,但在场所有人都能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 萧璨此刻满心满眼都是裴玉戈,握着裴玉戈腕子的手不自觉颤抖,紧张得想攥紧拳头,却又怕伤到对方。 「咳!」裴玉戈低头咳出一小口血,因为疼痛,他额头冷汗直冒,可却仍能保持冷静,抬手安抚般地拍了拍萧璨的手,淡淡道,「明珠,留着他的命,其他的……便在此地了了罢。」 「好!」 萧璨应了一声,他转头看向赶过来的近卫,将裴玉戈小心託付给他们照顾,自己则一步步朝着怀安郡王的方向走过去。 每走一步,他的目光便冷上一分。 此刻在众人眼中,他已全然没了昔日那个无能风流的浪子模样,在场凡是行伍出身之人,没有一个会误判萧璨周身气势。那不是虚张声势的张扬,而是真刀真枪拼杀过的杀伐战意,而后者绝非一朝一夕的模仿便能够做到的。 不少老将军齐齐想到了最初惊人的那两箭,一百五十步之外一箭射杀狂奔的勐虎,两箭接连中了且都是一击毙命,此等力道和准度绝不可能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而这些陷入深思的老将军之中,唯有平南侯沈贡不经意间将目光落在了脸色古怪的天子身上。 那些在马上的世家子弟则更多的是难以置信,甚至于萧璨走到自己跟前伸手索要弓箭的时候,那年轻小子还愣着神,可身体却诚实得很,直接将自己的弓交了出去。 第279页 「多谢。」萧璨目光仍然所在怀安郡王身上,他自那青年挂在马鞍旁的箭筒中抽出两支箭,缓步朝萧季的方向走去。即使是走着,也不影响他将弓弦稳稳拉满。 也就是在萧季弃马逃跑的那一瞬,两支羽箭破空飞出。 这一次,一箭自背后没入右肩胛骨中,另一箭则险些自背后打穿髌骨。 不过力道之大,仍然令萧季完全脱力,扑到在了地上。最初的那一箭正中的是萧季的左肩,这一扑到,将尚未拔出的箭又扎进去了些,那一瞬,人已疼得连惨叫都发不出了。 好不容易缓过劲儿,挣扎着半翻过身,避免前后三支箭造成更重的伤,可一扭头,却见萧璨如修罗般步步逼近,手中是不知道从谁那里拿到的一柄长刀。 萧季只对视一眼就明白了,此刻的萧璨是真的想要自己的命。他根本无暇去想一个不学无术的富贵闲人为何会有如此精湛的箭术,此刻脑中只有一个求生的念头,几乎是在萧璨逼近的一瞬,萧季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放声高喊道:「雍王狠毒!!陛下救我!!」 高台之上的天子此刻也已从最初的难以置信中的回过神来,他疾步向前几步,而此时萧璨手中的刀已然高举。 「萧璨!你给朕住手!!」 「啊!!」 寒光几乎是同天子的怒吼一同落下的,面对斩下的『屠刀』,萧季此刻哪有半分郡王的体面尊荣,他吓得蜷缩起来,因为恐惧而放声尖叫。 然而意料中的疼痛与死亡并未降临,面前一道劲风划过,金冠随即滚落至草地上,断掉的头髮落在他掩面的手上,等了好一会儿,萧季才有了一份劫后余生的不真实感。 萧璨那一刀斩的并非人头,刀刃扫过束髮的金冠,斩断了怀安郡王的髮髻。 古有云,身体髮肤受之父母,割发代首对萧季这身份的人来说已是不小的惩罚了。 「什么味道?」 这时旁边有人无心说了一句,引得旁人回神,猎场众人循着味道瞧过去,才发觉是萧季因恐惧而失禁了。 箭没能要了萧季的性命去,可此刻众人的非议以及那鄙夷的目光、连带着被断髮的羞辱积攒在一起,几乎可以说是要了他一条命去。今后别说还能不能争一争权力,怕是现身于人前都要羞愤不已了。 萧璨将手中长刀随意掷下,转身迎上天子又惊又怒的眼神。 对于萧栋来说,此时此刻的这个弟弟陌生得不像话,而惊怒之后,他脑子里却浮现出了殷绰死前的告发之言以及先帝和爹娘的面孔。那一瞬,惊慌、恐惧以及不安全部转化为愤怒与嫉恨,似乎有什么被埋藏了许久的隐晦心思被唤醒,在脑中疯狂叫嚣。 表现出来的就是萧栋看向弟弟的目光不再是兄长的慈爱、亦不是君王的俯视,而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敌视。 「萧璨,你在做什么?!」 萧璨的表情十分平静,尽管周围人因皇帝的怒火而惶恐俯首下跪,他仍然稳稳地站着。 「唿……」深深的无力感让萧璨略微仰起头长舒一口气,他抬头直视天子,一字一句道,「于公,裴家满门忠直,襄阳侯及一双儿女如今都在边关保家卫国,怀安郡王心思歹毒,方才慌乱之际以冷箭伤人,险些致忠臣之后无端丧命。于私,裴玉戈乃臣此生挚爱至亲,萧季心怀不轨,欲污他清白、害他性命,为人夫者,焉有不管之理?还是说陛下觉得,怀安郡王的颜面比忠臣的性命安危要重要?!」 「萧璨,你这是跟朕说话该有的态度么?!朕是不是从前太惯着你,才纵得你如此尊卑不分、胆大妄为!!」 闻得天子质问,此刻心中失望的便不只有萧璨一人了,只是迫于龙威,旁人不敢当面表露出来罢了。 萧璨嘆了口气,垂下头颅,似是放弃了。 「陛下若觉得臣御前失了礼数,那臣甘愿领罪受罚。只是恕臣直言,臣所做所为绝无后悔,即便再来一次,臣还是会要萧季付出代价!」 「好、好、好!你是真打量着朕不会罚你是么?!且不说怀安郡王是否真如你所说有心谋害,即便真是如此,也需三司审理才名正言顺。你仗着朕的宠爱恣意妄为,仅凭好恶随意处置旁人的事,真当朕不会管么?!」 朝臣都知道天子说的是当初大理寺卿断腿的那件事,只是这话由天子之口说出,再联想到萧璨与殷绰的境遇,于臣工而言,心中更多的是唇亡齿寒的惶恐。一个老师、一个亲弟弟,他们此前所得恩宠无人能及,可如今二人一死一失宠。 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偏爱时千般万般都是对,厌恶时此前种种皆是错。 有情分的尚且如此,那些不曾受过天子重视的臣民还不知自己将来会是怎样下场,见此情景只会觉得更加恐惧。 萧璨心中更多是失望与悲凉,他已无话可说了。 便在此时,猎场中一青年跪直身子高声道:「启禀陛下,臣亲眼见怀安郡王意不在勐虎而是人,臣…愿为雍王做证!」 第142章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陛下,臣……也愿做证!」 猎场上多是将门子弟,他们虽未能如父辈那般沙场征战建立军功,可这方面的功夫眼里却是打小练出来的。萧季那一箭究竟是奔着伤人还是射虎去的,他们都能瞧得出来,只不过未必所有人都敢顶着天子的怒火开这个口。 第280页 不过也有几个例外,或是秉性纯良正直、或是因萧璨亮的那一手无双箭术而生出幕墙钦佩的心思,总归第一个开了口,后面便有几个跟着的。 最先开口的那名青年也是将自己的弓递给萧璨的人,他见几名好友仗义执言,心中稍定后又出声道:「陛下,以臣拙见,今日猎场偶遇勐虎实属偶然,若非雍王于危急时刻出手解决,那野兽见了血,必是要再伤人的。若真出了事,不仅败了陛下春猎的兴致,更坏了此项大事……故而依臣看,雍王出手了结,是为替陛下分忧之举。至于这其中究竟是有人蓄意谋害还是一场误会,自然要陛下金口圣裁,这一点…臣不敢妄言。」 青年所言句句在理,萧栋纵然再不悦,此刻也晓得不是泄私愤的场合。 他转头看向下首一名老臣,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随后问对方道:「沈卿的孙儿不仅武艺出众,就连口才也如此不凡。」 皇帝在这时候夸奖开口回护萧璨的人,那话怎么听怎么古怪。 平南侯三朝老臣,这样的场景倒是见得多了,他施施然起身,不急不缓道:「小子口无遮拦,陛下恕罪。」 话听着是请罪,可沈贡本人却无半分诚惶诚恐之色。 平南侯三朝老臣,不仅手握兵权、在朝中亦是颇有人脉威望,即便是天子,也不好以其孙言语有失深责平南侯府,更不要说这事起因原就不在平南侯的孙子身上。 平南侯府不好问责,那么为显公平公正,另外几个同样做证的世家子弟也不能罚。 天子憋着的那口气再看向自己弟弟时终于找到了名正言顺的口子。 「明珠,朕怎么不知你何时习得这一手好箭术?倒是让朕…刮、目、相、看,看来朕精心为你选的这个表字竟是没选错啊!」 今时今日天子再以昔日亲昵的称唿唤萧璨,语气已是截然不同,任谁都听得出来那话意有所指。其实不止萧栋意外,猎场上绝大多数人都震惊于萧璨忽然展露的这一手,毕竟今日之前,那还只是个连马都不肯骑的纨绔。 不过也有不少人因此联想到了自去年雍王求娶襄阳侯府大公子后,萧璨行事屡屡超出众人预料,在扳倒殷绰这件事上更是率先发难。只要有心去想,自然不难发觉萧璨远非从前众人熟知的那副不学无术的模样。其手腕魄力、乃至如今一箭射虎的高超箭术,无一不在说明雍王此前仅仅是在蛰伏。同时也能解释了为何自殷绰倒台,雍王展露才干开始,天子为何一夕之间便对这个曾经偏宠无比的弟弟翻脸无情。 「王妃险些葬身虎腹,臣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若说那一箭是侥倖,陛下可信?」 萧栋闻言冷笑了一声,嘴上则说道:「你是朕的弟弟,朕自然愿意相信。不过你从前可不曾碰过这些,想来是前年在北境…得靖北王指点?」 天子说到『北境』二字时可以咬字重了些,萧旸和贺飏闻听这话都朝着天子的方向拱手欲叩首,萧旸开口刚道了声『陛下』,话便被萧璨打断了。 「陛下何必吓两位世子,臣说实话便是。」萧璨说罢,撩起衣袍一跪,不过他上身仍跪得笔直,「臣的箭术是自幼师承先帝龙虎卫,原是因着陛下喜文不喜武,先帝想培养臣成为陛下手中的剑,后来先帝驾崩,御史大夫温大人顾念与母妃情谊,年少时也曾请人教导两年,只是臣愚钝,始终不成气候。时日久了,无人敦促,渐渐也只当个乐子私下耍上一耍尚可,拿出来卖弄徒惹笑话,臣便不提了。」 萧璨搬出先帝和褚王妃,这二人对萧栋来说亦是不可置疑的血亲,至于龙虎卫则是只听命于先帝夫妇的一队精锐,只不过当年先帝驾崩后,龙虎卫全数以死殉主,唯一知晓这一切真假的温燕燕也死在了一年前的阴谋算计中。萧栋此刻虽不愿意相信,却也不得不信,毕竟质疑先帝,便是大不孝,便说他是天子,也免不得招致臣民非议。 「不成气候却能一箭杀虎,照你这么说,这些时日众卿各显本领岂不是都不如你了?」 萧璨的箭术俨然已成了萧栋的心结,不安在心中蔓延,先帝临终的斥责和那些年易储的传言如同一根刺重新扎在了心窝上。 「陛下,臣以为雍王今日展露身手,于大齐…于陛下而言,都是好事。至于私下恩怨,不论是误会还是有心,此刻都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辩得清楚的,毕竟……」说话之人一身矜贵打扮,他瞥了一眼因羞愤不已而『晕厥』过去的怀安郡王,而后接着道,「怀安堂兄羞愤晕厥,而雍王正妃方才跌落马背应当也是伤着了,陛下不妨等两边都养好了身子,再行论断责罚也不迟。」 那清贵文士开口之后,立刻便有其他朝臣附议。 毕竟不管今日事孰是孰非,臣民都担不起天子之怒,再者便是天子兄弟二人今日对比鲜明的言行,免不了令众人生出些旁的心思来。 众臣一心,萧栋也不好真的拿那些站不住脚的猜疑去强行罚自己的弟弟,他还是要顾及悠悠之口的。 萧璨几乎是立刻过去将裴玉戈打横抱走的,至于被丢在地上『晕厥』的怀安郡王,还是最后主动向皇帝进言的那名清贵文士使唤人将他好好护送回去的。 天子及几位王爷都离开了,其他人便也失了继续行猎的兴致,各自带人回了营帐,只有极少数的几名年轻人心思单纯,他们因为萧璨出神入化的那几箭生了斗志,仍相约着留下来入林中再战一次。 第281页 「祖父,孙儿今日鲁莽,险些连累家长了。」 孙子一回营帐便跪下告罪,沈贡落座后直言:「鸣霄,你今日做得很好!」 沈鸣霄抬头略带惊诧直视祖父,不过很快他便敛起了面上震惊,缓缓自地上站起,垂首沉思不语。 在这个过程中,沈贡没有催促孙儿一句,只是微笑着看向他。 「祖父一直教导孙儿,平南侯府代代忠于皇权而非忠『君』,孙儿时时刻刻都记在心中。如今……祖父是打算拥护雍王么?」 平南侯府的营帐周围有亲卫把守,所以即便孙子说的话在外人听来惊世骇俗,他本人也始终是淡淡的。 沈贡闻言并未直接回答孙子的话,而是转而问道:「你觉得雍王其人…如何?只说你的心里话便是。」 沈鸣霄想了想答道:「雍王…与传闻不同。他向孙儿索要弓箭时,孙儿只觉有种不容拒绝之感,另外……如果孙儿没有看走眼,雍王的手上有厚茧,我想他的箭术应当远没有他说的那般寻常。」 「你觉得比你如何?比我如何?」 沈贡的问题让他孙子楞了一下,不过还是如实答道:「若是一百步之内,孙儿有把握伤到那几头勐虎。可若是一百五十步开外……一箭可以说侥倖,看到第二箭时,孙儿便知技不如人。如果是祖父来,孙儿想您若能年轻十岁,想来应能与雍王不相伯仲。」 沈贡闻言哈哈大笑,随后摇头笑道:「有机会你亲自去摸摸雍王两手的茧子,我想你就会有不同的回答了。不过他专精弓术,论及近身剑术,我想你还是要更强一些。取长补短,倒是相配。」 这话已经说得十分明白了,沈鸣霄如何听不懂,只是他到底年轻气盛,看待朝局不如祖父和父亲老练,闻言心中仍有几分犹豫,便主动问道:「祖父是要孙儿在这个节骨眼上到雍王的身边去么?」 明眼人都能看出天子已经对这个弟弟翻脸了,沈鸣霄不知晓先帝遗诏的事,只觉得祖父似乎过于笃定,像是完全不担忧此举会为平南侯府招来天子之怒一般。 沈贡摇头,老神在在道:「天子如何想,此刻皆不重要。我不让你这时候去是因为裴玉戈刚刚险些丧了命,你若去只怕不能全须全尾得活。雍王比你想像得要更危险,至少在裴玉戈少说要断上两三根骨头的这个时候,谁去触霉头谁倒霉。」 沈鸣霄听祖父语气中似有调侃赞许之意,一时间也有些疑惑了。 「祖父,孙儿不明白。」 「你直接问便是。」 「为君者仅凭好恶偏见行事,不是大忌?天子重文轻武、任人唯亲,固然算不得明君圣主,可若雍王如祖父放在所说那般任性妄为,那他们二人岂不是无甚差别?祖父为何偏说起雍王时有所偏颇呢?」 沈贡只淡定反问道:「在你眼中,天子和雍王可是一样的人?」 「陛下身为君主,循规蹈矩,更重君威皇权;雍王…言行不循常理,接人待事素无章法,不过桩桩件件倒是办得更加妥帖得人心。」 沈贡再问:「那你觉得哪一种好?」 沈鸣霄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摇了摇头,略有些迷茫道:「孙儿…说不出来。」 「无妨,本就是你我祖孙随意闲聊。」沈贡从始至终都在循循善诱,不曾对孙子说过半句重话,他摆摆手道,「今日事多,搅扰了你们年轻人的兴致。你且去约上三五好友跑马散心便是,等过些日子回京了,我再帮你寻个正经差事。」 「是,那孙儿先出去了。」 「余默!如何了?」 被扰了许久,余默皱着眉嘆了口气,手上却不忘撤去脉枕朝一直聒噪的萧璨砸过去。后者一把接住,来回踱步又追问道:「到底怎么样了?玉哥方才还吐血了!」 余默此刻恨不得将这聒噪的人堵了嘴丢出去,但显然这事他做不到,只得冷着脸一针扎过去。一招不中,板着脸怒道:「你是大夫我是大夫?!」 「……你。」 「好!大夫需要你此刻闭上嘴,懂么?」余默跟萧璨间向来没那么多拘束,见萧璨乖乖闭嘴,他才长嘆口了气道,「胳膊、腿上的都是皮外伤,搽两天药就行,连疤都不会有。只是他肋骨应该是断了,本就肺弱,再护着孩子结结实实摔这么一下,免不得要至少修养两三个月。」 「那吐血呢?」 「摔得时候咬着自己了,不要紧。」 「那人怎么回来还没醒?」 「啧。」余默被问得有些烦了,举起麻沸药包就要往萧璨口鼻上捂,「你亲自试试不就知道了?」 「我是关心则乱……对不住。」 「我是大夫,用不着。」余默只是嘴上不容人,但他做起正经事可从不含煳,所以他怼萧璨,后者也不会生气一点,「记着!好好静养,决不能劳累!」 「记住了。今日你也辛苦了,我让人领你回去好好歇息。」 「成。」 「禀王爷,营帐外有人求见,点明了要见您。」 「有劳夫人照顾了。」萧璨看了眼榻上睡着的裴玉戈,对着坐在一旁的萧夫人郑重一拜,惊得萧夫人连忙站起来。 「王爷放心,妾身视长安为亲子,必当仔细照顾着。」 萧璨点点头,带着禀报的侍卫就出去了,路上他才展开细问道:「哪边的人?」 第282页 「…清河郡王府。」 【作者有话说】 自己联动自己一波哈哈! 看过前文的宝子们应该知道清河王是谁的后人,没看过的也不影响观文~ 第143章 我的战场 「舅舅!你醒了?!」 裴玉戈醒转时手一动,原本扑在榻边的孩子立刻泪眼汪汪地凑了过来。 听到舅舅应了声,男孩赶忙扭头大声唿喊着外祖母,不多时,萧夫人便快步走进用屏风临时隔出来的里间,而她身后,乌泱泱跟着许多人,多数是雍王府的熟面孔。 余默也在其中,他先萧夫人一步过来,抬手就按住了裴玉戈的肩膀,没让人直接坐起来。一面捉了裴玉戈腕子来把脉,一面严肃嘱咐道:「你胸、肋处的骨头有断裂之势,又逞强累及心肺,三月之内,静养为上,尤其不能久坐劳累。」 萧夫人也在一旁劝说道:「是啊长安!你被王爷抱回来的时候身上都是血,可吓坏我们了,这会儿余大夫都这么说了,你便好好养着身子啊~」 裴玉戈没有立刻应,他躺在榻上,目光快速扫过在场众人。 余默将他的腕子放下,未等裴玉戈开口便抢先道:「我知道你在找萧璨。你昏睡着那会儿我出去瞧着有个年轻貌美的小姑娘把他叫了出去,没说几句,行宫那边又来了传旨太监,把人召走了,这会儿还没回来。」 萧夫人听到余默提及年轻貌美的姑娘时下意识攥了攥拳头,相较之下,裴玉戈却只是付之一笑。 余默挑眉,饶有兴致问道:「你就一点都不担心?」 「我知晓余兄是为了逗我,好教我不必过多担忧明珠安危。」 「半点醋劲也不曾有?」 裴玉戈笑着摇了摇头道:「不曾。能把明珠叫出去说话的年轻姑娘,多半是姓萧的。」 余默闻言愣了下,似乎不曾想到他明明多一句都不曾透露过,裴玉戈却能猜得这样准。而他下意识的反应也让裴玉戈得以确认自己没有猜错。 「余兄好奇我为何能猜中?」 余默难得展露笑意,甚至饶有兴趣搬了把凳子坐下道:「确实。我很好奇刚刚自己的话里有什么破绽可寻?」 裴玉戈也不卖关子,直言:「春猎随行名单我记得清楚,能让明珠亲自相见的本就只有寥寥几家闺秀。我了解明珠的性子,御前才出了那桩大事,这个节骨眼上能把他调离我身边的,更是只有天子近前的几家宗室女儿。余兄既说了小姑娘,那便只可能是萧旸大哥的女儿韵华,或是…清河郡王之女了。」 一边说一边脑中还在飞快思考着,不过几句话的功夫便锁定了唯二有可能的人选。 余默毫不吝惜自己的赞嘆,抚掌笑道:「我服你!」 裴玉戈没有应,躺着转过头看向坐在一旁的萧夫人道:「母亲。」 萧夫人虽力弱,但实在也是个聪慧的女子,她立刻便明白了裴玉戈这一声的用意,主动道:「你放心躺着,王爷离开前便让人给我们置了新的营帐,你不必担心我们无处可去。方才也是问荆执意要守着你,如今你既无大碍,我便先带这孩子回去歇一歇。有什么短缺的,尽管差人过来同我说一声。」 裴玉戈点了点头道:「多谢母亲。」 萧夫人唤着阮问荆一道离开,男孩却没有听话跟着,而是直直站在裴玉戈榻边,双手揪着袍子嗫嚅道:「舅舅对不起,都怪我贪玩,才连累舅舅为了保护我伤着……」 裴玉戈摇摇头道:「猎场遇虎本是偶然的事,与你有何关系?」 他这次受伤完全是因为怀安郡王包藏祸心,意欲趁乱谋害他性命,说到底,阮问荆本也是无辜受累,更何况是长姐的孩子,他这个做舅舅的如何能不拼命护着?! 阮问荆年纪小心思单纯,可他并不是无知幼童,最初他或许有些被老虎吓到了,但到了后面天子故意怪罪萧璨那会儿,他多多少少也听了些。 此刻听舅舅劝慰他的话,男孩手指绞着衣袍,忽得鼓起勇气问道:「是那个什么郡王害的我们吗?!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裴玉戈摇头,他不会把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卷进这场权力纷争中去,更不想这些污糟事污染了孩子的纯真童年。 「问荆,你还小。你不需要知道恶人为何作恶,你只要努力保护外祖母和妹妹便可!」 阮问荆瘪瘪嘴,最终还是听了舅舅的话,用力点点头承诺道:「我和妹妹都能保护外祖母!也能保护舅舅!」 到底是将门子弟,年纪虽小,但气势还是有的。 萧夫人被外孙逗得轻笑出声,也跟着哄道:「咱们问荆有志气!外祖母可得靠你们兄妹护着了!」 心思单纯干净的孩子确实格外好哄,裴玉戈和萧夫人一唱一和就把刚刚还垂头丧气的小男孩给忽悠笑了,吵着要和妹妹商量章程,急忙拉着萧夫人便要回去找妹妹。 裴玉戈让人送萧夫人他们回去,营帐里只留了一两名亲信及还有话说的余默。他敛了笑容,神色变得凝重起来,开口问道:「现在余兄可否如实告知?」 余默倒还是那副颇有兴致的模样,闻言也不藏着掖着,直接道:「算是被你说中了。我写完方子出来拣选药材时听了一耳朵,那小姑娘瞧着比你那外甥女大不了两岁,自报家门说是清河郡王之女,不过她究竟同萧璨说了什么,我后面去煎药了,没听到。」 第283页 裴玉戈微微阖眼,点了点头淡淡道:「足够了,多谢余兄告知,我心里有数。」 「我知道你和萧璨都是头脑特别灵光的人,可费心筹谋也是伤身,你的身子我尽心尽力治了,你若坏我招牌……我就让萧璨和你一个哑一个瘸!」 裴玉戈并未把余默的话当真,他早就吃透了对方是刀子嘴豆腐心,有时候说气话也是身为医者的责任让他接受不了病患自己『找死』。 「我尽力,余兄应知我诚意。」 「哼!」余默气唿唿地哼了声,却没有再絮叨对方,另外道,「哦对了!你先前找我帮忙查的事,先前翻了翻典籍,今日为你治病,忽得想起来些不入流的路子。」 裴玉戈表情凝重,翻身用手撑着要坐起来,这回余默没有固执劝他,只默默起身过去帮忙托扶着。 「还望余兄告知。」 「还未实证,我不敢断言。不过……若我想得不错,投毒之人所用的并非是真正的『毒』。」 「何解?」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有果可食而花叶有毒之物、亦有整株皆有毒但烹制可解毒者,况且药毒本不分家,最终是药是毒,全凭用药之人的心思。」 裴玉戈蹙眉思索片刻后道:「所以余兄的意思是明珠入口的饮食汤药中被人下了并非毒的东西,所以用寻常法子去查才一直未能找到破绽?」 「汤药最易追本溯源,且萧璨身子强健,他服汤药也只在受伤的那一两回,与后来症状初现的时日对不上,我觉得问题多半出在他的饮食上。」 「关于这一点,我方才也想到了,只是有一处不解。若是饮食……我与明珠的饮食相同,若是体内积攒毒物以致毒发,我这身子不是应该毒发得更早?」 这一点余默也想到了,他道:「不,你身上并无用过此毒的痕迹。若你确信你二人日日饮食相同,那便能说明这下毒之人一心要害的只有萧璨一个,且此人不仅精通药理,还能够接触到你的汤药方子。如此想,你心中可有怀疑之人?」 余默已经将可疑之人缩减至极少数人中,可越是如此,裴玉戈的脸色便越差。因为能了解到这么多还能这么久没被查出来,人一定是萧璨身边最亲近的那些人,甚至于在那一瞬之间,裴玉戈已经想到了一个绝不可能被怀疑的人。 「看来……你心中已有了答案?」 裴玉戈眉头紧锁,良久才道:「我是有怀疑,只是难以置信。余兄,为免打草惊蛇,今日谈话,只有你我和狄群知晓,来日我怀疑之人若再次试图下毒,我再请你来查验一番,以求稳妥。」 「可以。那萧璨那儿,你打算亲自告诉他么?」 「不。」裴玉戈摇头,眼神凌厉,「这件事连明珠也得瞒着。春猎出了这么一桩事,回京之后天子必然不会轻易放过,明珠有明珠要做的大事,这种暗中下毒的龌龊之人不配扰了他的心思!」 「你这身子若能再好些,上得了战场,来日称一句玉面修罗怕也不是不行。」余默单手托腮,难得就行医问诊之外的事多絮叨上两句,也是同裴玉戈相处得久了,渐渐有些喜欢同对方聊上两句闲话。 「至少在我看来,你骨子里比萧璨要狠。他也就是嘴上说说,不然那个什么大理寺卿就不该只是摔断腿了。」 「我的战场不在沙场而在朝堂,手中无刀,可一言一行皆能伤人于无形。」裴玉戈微笑却不反驳,「其实我并非冷血心硬之人,只是在打定了主意要帮明珠争一争那个位子之后,有些取捨…不得不做罢了。」 「所以我也没说错,不过起码你俩还有良心,将来总不至于普天之下都成了如今这个样子。」 裴玉戈嘆气轻笑,并未对此说些什么。 五月初,圣驾迴銮。 回京并没能沖淡萧栋心中阴霾,因为返京路上,他便收到了多地水患决堤的消息。有些地方因灾情压得久了,还连带着生出瘟疫这等祸事来,并随着灾民逃难而四散开来,一发不可收拾。 纵使早些时日便奉旨入京的康老尚书仅半月不到便已将吏部打理得井井有条,又顺手帮着其他府衙理了旧日烂帐,可依然不能解决水患的烦恼。 今年不同往昔,水患格外严重,加之瘟疫横行,即便有人真的贪心那些赈灾银子,却没几个敢接这烫手山芋。毕竟一个弄不好,不仅仅会受罚贬官,还可能一不小心将命都搭进去。 萧栋见那些平日里的『重臣』个个避之不及,便更加怒火中烧。而天子之怒,必然是要找人发出来的,如今这个倒霉鬼,自然便成了萧璨。 春猎回京之后,兄弟二人间的矛盾骤增,不仅仅只有萧璨隐瞒武艺那一桩『罪过』。去年以殷皇后的名义赐给萧璨的那名舞姬,好巧不巧在圣驾回京前被发现横死于行宫角门内,正是打算出宫的模样。 此女一直被藏在雍王府不见外人,此次春猎才被人瞧见是跟在裴玉戈身边伺候。巧的是她被发现横死于行宫门口时,裴玉戈因坠马伤着身子而在襄阳侯府的营帐内养着,萧璨也是陪着一直不曾回行宫的宫殿里住着。 虽是人微言轻的舞女,可有着宫中赏赐的这层名分在,她横死的消息纵然已被压下,却依旧挑起了天家兄弟对彼此的猜忌。 为了心里的这几道坎儿,赈灾的差事不出意外落在了萧璨头上,而皇帝显然不打算就此罢手。 第284页 【作者有话说】 药理的那部分是我半参考半编的,懂医药的宝子们看看别当真哈哈~ 全文还有几万字,预计6月初会完结,水灾的部分不会展开细写,因为最后的这部分几乎都是玉哥视角。 第144章 平庸之恶 「太爷爷,今日又有这些人递了拜会和宴饮的帖子来。」 尚未及笄的少女手捧着一大摞管家送来的帖子,其中不乏有京中权贵豪门的,可却被女孩当成个玩笑似的说给坐在摇椅上合眼养神的老人听。 躺着的老人懒洋洋发出一声轻笑,仍是闭着眼逗女孩道:「那沛儿觉得今日这些都该如何处置?」 少女跟随太爷爷入京将满一月了,类似今日堆满拜帖的情况她早不是第一次瞧了。起先是出于好奇,她会先翻开那些帖子瞧一瞧,后来一老一小就像是默契地拿这些东西来解闷子。老人一封都不会理会,那些递拜帖的人也浑不在意,依旧雷打不动隔三差五送帖子来。不过今日,倒让女孩留出来份不一样的。 「太爷爷瞧瞧这个。」 鬚髮皆白的老人慢慢睁开眼,已有九十高龄的他坐起身的动作很慢,甚至需要一旁年轻力壮的僕从在旁帮扶着,可他的目光却没有半分行将就木之人的浑浊。 看着重孙女展开到眼前的帖子,老人先是眯了眯眼,凑近了快速扫过拜帖的内容,随后目光落在拜帖的落款之上。 他伸手按下女孩举着的帖子,面上含笑耐心问道:「沛儿为何觉得这一封与众不同?」 「孙女跟着太爷爷在京城也住了有一月了,外面的人天天吵得厉害,还有主动上门来烦您的……孙女便想,这雍王一家子必定是与众不同的人。再说了,我还听说太爷爷答应那什么大人的请求千里迢迢从老家来到这里,不就是那位王爷出的主意?再说了,孙女听说那个男王妃天资绝色,太爷爷年轻时也是容色倾城惹人垂涎,这不得亲眼见一见才作数?」 「你啊~小机灵鬼,兄弟姐妹里就属你耍嘴皮子!」老人接过管家送来的拐杖,慢慢站起来,脸上仍是笑着的,丝毫没有约束重孙女这番大胆言辞的意思。 「康爷爷,这个就交给您了。」女孩笑笑,跟着起身并将手中帖子递给了一旁的管家。 后者心领神会,点头接下道:「好的,小小姐。」 翌日,康府的马车便停在了叶将军的府邸,府门外是叶虞带着管家亲自出来迎接的。 「晚辈见过康大人,家父已在正厅备下新茶,请您品一品。」 「有劳少将军领路了。」 叶飞林是禁军统领,如今已官拜一品大将军,是天子身边最为倚重的重臣之一。而新任吏部尚书康潮是新任宠臣中书令与中书侍郎举荐的,自他上任之后也扎扎实实为天子了结了许多桩烦心事。其持中身正、又德高望重,最近还在赈灾的要务上为天子举荐了令其称心的人选,一时风头无两。身为天子文武宠臣的二人拜府一叙自然也是再寻常不过的事,至于之前那些被康老尚书忽视的人,即便知道了老人主动登门,更多也只会感慨自己比不上大将军罢了。 正厅内,不仅有叶将军在,还有另外一人『客人』。 面如冠玉、俊美非凡,饶是先前玩笑着要见一见真人的女孩,在陪着太爷爷入正厅后也一瞬被男人过于美貌的脸孔夺去了所有目光,末了还笑着摇了摇拉着的太爷爷的手。 康潮先是同叶将军寒暄问候一番,继而便将目光落在了裴玉戈身上,男子一袭青衣、衣上也绣着青竹纹样,面上虽有些许苍白之色,可他的目光有神,嵴背也挺得很直。 「这位便是裴公子吧?」 康尚书也不拐弯抹角,他一落座便直接道出促成今日将军府一会的真正『主家』,裴玉戈这副容貌与显眼的病色,即便二人从未真正见过一面,却也不难猜。 「晚辈见过尚书大人,只因前些时日抱病在府中休养,今日才得拜会。」 论资歷辈分,康潮是正儿八经肃帝朝时便在的老人了。同时期的人他不知熬死了多少个,便是朝中最德高望重的寿王爷,在这位尚书跟前也得算是晚辈。能活到这个岁数还被朝廷召回任正三品大员的,哪怕对方已经是行将就木的老人,裴玉戈也不敢轻看半分,始终以严谨敬重的态度待之。 裴玉戈又主动道:「多谢老尚书肯卖晚辈这个面子来这一趟。」 康潮看了眼面上并无意外之色的叶大将军,转回头瞧着裴玉戈微笑着示意道:「裴公子费心周全,老夫也是实在对你想说的话有些好奇。今日叶将军也在,想来……裴公子的话是要同时对我二人说的吧?」 裴玉戈点头,沉声道:「正如老尚书所言。」 叶虞看了眼坐在康潮身边晃着腿的女孩,瞧着不过十一二岁,面上一副童真烂漫,与正厅氛围格格不入。他犹豫了下开口提议道:「康尚书,晚辈冒昧打断。」 「少将军直说便是,今日在座…都没必要再拐弯抹角的。」 「晚辈瞧这位…小姐年岁不大,似是对男人们谈论的正事无甚兴趣,若老大人放心,不如谈事的这段时候便由家母和内子代为照看姑娘,您意下如何?」 康潮未答,只是笑着转头看向重孙女。 女孩与太爷爷对视一眼,淡定坐在椅子上直盯着叶虞瞧,一本正经地盯了会儿,她才破功笑出了声,扬头反问道:「先昭帝建制改革,两代女帝花了近六十年才让女子得以行商论政,不必拘于方寸间只谈论妆容子女,怎么将军坐在这儿,却觉得女孩子家的就一定听不懂你们要说的?」 第285页 叶虞显然被小姑娘怼住了,愣了下才道歉道:「我…抱歉,叶某没那个意思,只是一时失言。」 「我相信将军并非有心贬低,如若不然,你此时此刻也不会在这儿。只是将军会说出方才的话,也便说明两代先帝推行的改革尚未真正成功,如将军一般对我们并无恶意的人仍然会下意识这么想,更说明两位先帝所推行的国政有继续推行下去的必要啊!」 小姑娘声音不大,可每句话的分量却根本不轻。 裴玉戈更是直白问道:「老尚书是打算来日让家中姑娘入得朝堂么?」 女孩才不过十岁有余的模样,对朝局人心已有自己的见地,除却女孩人本身聪慧非常,必然还有家中长辈教导薰陶的结果。裴玉戈已从女孩口中听出了些许志同道合之意,他需要验证的便是康潮的心思。 康潮也不藏着掖着,直接便道:「是……但不是如今的朝廷,眼下可没有她们的出路。」 这话已经说得十分明白了,裴玉戈闻言立刻起身向叶将军和康尚书拱手作揖,郑重道:「叶将军、康尚书,晚辈斗胆组了今日这个局,是为论一论如今的天子和朝局。」 老者略挑眉,他先瞥了一眼岿然不动的叶飞林,继而从容反问道:「裴公子这般直白谈论,就没想过老夫可能是故意来赴约,更不怕今日你说的话传到天子耳中?这大不敬的罪名扣下来,将来连累的可不止裴公子你一个。」 裴玉戈没有半分动摇,淡定答道:「晚辈笃定二位是一心为江山社稷、黎民百姓,与尚书大人虽无交情,但您看了晚辈的拜帖后决心前来赴约,晚辈便愿意相信您。」 康潮抚掌笑了几声,贊道:「有胆识、也有些魄力,比现在那群软骨头要顺眼得多。」 裴玉戈微微垂首回应:「尚书大人谬赞…」 「不过!」话未说完,康潮便已出声打断了他的话。老人身子微微前倾,脸上也没有方才的玩笑模样,严肃道,「老夫如何相信雍王不是为了谋反而谋反呢?」 「两位大人可记得约莫七八年前,忽然间在北境五州传唱甚广的一首民间童谣?」 康潮眯起眼,身子坐正并抬手示意对方继续说下去。 裴玉戈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北风吹、金鞭飞、并辔马儿死不跪;外家儿、战虎狼、日月轮转柴薪灭。』靖北王自昭帝敕封时便是两人一同掌权,两位老王爷当年如何权倾一时、无人能辖制撼动半分,我想尚书大人应当比我们这些晚辈都清楚得多。至于战虎狼的外家儿和柴薪指的都是谁,两位大人应当已经猜到了。」 沉默许久的叶飞林眉头紧蹙,此刻方开口打断道:「先帝当年因这则直指太子的童谣传入京中,特意以查盐铁的名义派遣御史暗中调查,只不过那名御史在返京途中遭遇截杀,不幸殒命。先前殷绰与阆中院官员下狱,已查出此案真相,乃为殷……」 话说到一半,叶飞林已没有再说下去。 裴玉戈猜到他原是想说这些与如今的天子有何关联。若只有殷绰一人认罪伏法,叶飞林或许不会联想到当今天子身上,毕竟他也是天子一手提拔的心腹重臣,纵使因为萧栋这些时日翻脸无情和自己的私交而有些动摇,但到底也不会将这些都算在天子头上。所以刚刚那一瞬,他是想为天子『喊冤』的,然而话说到中途,将殷绰之罪与北境流言等等事联繫起来,即便叶飞林再是个憨直的武人,此刻也明白其中的关窍了。 叶虞也跟着站起来,千般万般的话在看到父亲垂下的头颅后都化作了打向自己的棍子,狠狠击在头上,令他头晕目眩、气血翻涌。 对这桩经年旧案全然不知的小姑娘是一副懵懂模样,在场就唯有康潮和裴玉戈神色淡然,自始至终连震惊、愤慨都不曾有过。 「尚书大人似乎…早有预料?」 「预料谈不上。我见过的妖魔鬼怪比你们这些小子多太多了,何况比起敢弒君并篡改遗诏的萧恪,那些只敢在他和贺绥病故后动手的东西,手段多半也不入流。这世上我没见过第二个比萧恪还疯的人,而后来的天子也註定成为不了昭帝,所以靖北王府被算计只是必然,老夫至多是遗憾靖北王府的荣光不復存在罢了。」 这番话同样令裴玉戈沉默,他内心是很想反驳的,可这个瞬间,他也清晰地认识到康潮所说的不错。 「裴公子,话说到这个份上,还是得将没说完的话说完。先帝姐弟也算老夫瞧着长大的,虽比不上他们的爹娘,可我相信先帝绝不会在临终弥留之时什么都不说不做。」 叶家父子同时将目光转向裴玉戈,后者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正如尚书大人所言,先帝临终发觉太子所作所为,只是她已到了油尽灯枯之时,废储再立…既不明智、也不可行。故而临终时,将一份遗诏与信物交託给家师、平南侯以及亲信女官燕泥三人。」 「遗诏?!」 叶虞在几人中显得最不沉稳,不过这也实在怨不到他。出身将门,也算得天之骄子,除却之前晏氏的案子令他受牵连吃了些苦头,余下人生一直是顺风顺水的,何曾见过这么多阴晦腌臜的宫闱秘事来。 康潮目光凛然,直接问道:「遗诏内容说的是什么?」 「与当年册立当今天子为帝的诏书一般无二,只不过立的是明珠。平南侯亦主动向我二人坦言先帝遗诏之事,而天子之所以对待手足像是变了一个模样,全因王府出了奸细,将我们手中握有先帝遗诏的事传回了宫中。天子曾于狱中屏退旁人单独见过殷绰一次,而第二日殷绰便被直接赐死,连带着明珠也直接受了冷待。若说一件事是巧合,可这么多事摞在一起,二位大人觉得……天子当真无辜么?」 第286页 康潮很干脆地摇了摇头。 倒是叶飞林心中仍有几分挣扎,他抿了抿唇,犹豫着开口道:「可人无完人……他毕竟是天子啊!」 「将军。」裴玉戈神情严肃,他开口唤的是叶飞林的官职而非以叔父相称,足可见他态度,「我认同将军所言的一半。世上之人多是平凡,无人敢称完人,即便高贵如皇室亲贵,也可以平庸有私心。或许在将军看来,如今的陛下只是比不得歷代贤主,并非残暴昏君,即便偶尔私心也是人之常情,我们为人臣者不该苛求?」 叶飞林此刻倒没有因被小辈言语怼了而恼羞成女,他张了张嘴,嘆了口气道:「我只是觉得…陛下还年轻,他重文轻武、错用佞臣不假;他豁达不足、翻脸无情也不假,可他到底也不曾败了这大齐河山,就当真……」 「将军觉得身为储君,勾结家贼毒害先帝与生父母、为一己偏见编织谎言肆意屠戮朝廷命官、视百姓臣工性命为草芥只为巩固皇威,这些…真的可以原谅么?」 叶飞林沉默了。 裴玉戈攥紧双拳,他停了停,深唿吸一口气将积压的怒火暂时按下,一字一句接着道:「若单论天子这个人,他或许只是平庸罢了。可他是天下之主,君王平庸,便是他的『罪与恶!我今日来,并非是要强迫将军立刻听我的。只是为人臣者,纵以忠孝仁义为先,却无论如何不能侍奉这样一位视皇权大过天下苍生的君王!」 【作者有话说】 这里解释下那首童谣的指代,其实前面零零碎碎也提及了其中细节,但文比较长,怕宝子们不记得。 皇帝和王爷的奶奶是昭帝,他们的爷爷姓柴,是昭帝朝时的贤相,因为奶奶是女帝,相当于招赘,所以后面的孩子随的是奶奶的姓。『柴薪』指烧的柴火,也指的是兄弟俩按常理本该姓的『柴』,毕竟是封建背景,往民间传谣也不敢直接点萧姓。靖北王一直是两个王爷,所以是并辔,前半句说的其实是前作攻受当时权势多么滔天,连皇帝都不敢管他们(事实上关系是好的,童谣是故意歪曲的),后半句说外家儿,因为前作攻受没有孩子,前面也提过现在的两位靖北王都是养子,没有血缘关系。 最后,童谣是我编的,可能不是那么押韵,宝子们凑合看哈哈~ 第145章 世子之位 「爹!」 叶虞大步走过去扶住了叶飞林,显然这位禁军统领今天听到了太多令他难以置信的内容,最要命的是,即便他想欺骗自己不去相信,可桩桩件件都被裴玉戈摊开讲明并辅以铁证证实,容不得叶飞林自欺欺人。 自从殷绰被赐死之后,朝中人人都能感受到天子对于胞弟态度的转变。那种仿佛变了一个人的无情难免令臣属们心生不安。叶飞林起初只是心中有个疑影,因为顾及与裴家的情谊才点头应允了借府邸促成这次掩人耳目的会面。 可真一字一句听进去了,免不得有种坚守的信念高墙被击垮一般,饶是他这样铁骨铮铮的汉子,这会儿也不免觉得天旋地转之感。 叶虞比他爹清醒得早,虽然同样是今日才听到当年那些宫闱之事,却比其父要心志坚定得多。 「康尚书、长安,家父身子不适,请容我先将父亲送回他院子歇下。」 康潮抬手示意:「叶将军身子要紧,请。」 叶虞向二人告辞,又带走了正厅内叶府的亲信,将地方留给裴玉戈他们。 康潮这时看向坐在身侧的女孩道:「沛儿,后面的话你这个年纪听来还太早,去出去玩一会儿吧。」 「好的,太爷爷。」 裴玉戈见状也让身边人都离开去外面陪那小姑娘玩闹解闷去,狄群离开前还不忘将正厅的几扇门都掩上。 康潮率先开口,捨弃所有遮掩的说辞,直接说道:「雍王手中如今有多少真正可靠的筹码?」 「靖北王府、平南侯府与我们站在一起,如今朝中沉寂的多半武将都会倒戈。至于文臣…中书省和兵部,明珠从前无意争锋,我与他能用之人多分散于各州府……」 「不够。」康潮打断了他,言辞犀利道,「兵变逼宫虽是最有把握的法子,可也是最易被后世诟病的,更不要说雍王此前荒唐多年。朝中文官之流虽无法亲自披甲上阵对抗大军压境,可他们的手、口皆可为刀,令雍王来日举步维艰。你二人对朝中文臣言官的掌控力还远远不够。」 「尚书大人所言极是。这也是晚辈为何要借叶将军府邸来特意见您一面的缘故,还请大人指点一二。」 裴玉戈拱手,姿态谦卑恭敬,是实打实去请教这位老大人的。 「裴公子不必多礼。」康潮坦然受了这一礼后道,「指点还谈不上,只是老夫我活得久见得多,有些闲话倒能同裴公子说一说。」 谋反毕竟是株连九族的大罪,裴玉戈自然明白旁人在这事上总会有顾虑,他也不强求,依旧客客气气道:「自然,晚辈洗耳恭听。」 康潮则摆摆手道:「客套就免了。直白说,老夫进京的日子虽不长,但过去一年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倒也听吏部的下属官员们说了不少。如今雍王失宠被赶去水患瘟疫泛滥之地,裴公子也因为春猎坠马受的伤而被直接革去了所有职务,何尝不是天子自以为真心错付的泄愤之举?」 听来像是询问,但更像是自问自答的铺垫,所以裴玉戈并未贸然接话,只是静静等着对方继续说下去。 第287页 康潮顿了顿,才嘆了口气接着道:「天子一怒,流血千里……皇权凌驾于众生之上,所以才需要为君者德才兼修、仁厚笃行,这一点对那些骨子里不改清流士大夫做派的文臣来讲同样在意。裴公子方才说,你们有当今天子伙同他人谋害先帝与褚王夫妇的证据?」 裴玉戈立刻明白康潮话中所指,不过他仍是有些犹豫道:「只是佐证,先师生前也曾追查了不少,不过……若是放出风声,这个节骨眼上,天子只会怀疑到雍王府头上。」 「呵!」康潮闻言嗤笑一声,摇着头反问道,「傻小子,你觉得你们不说,天子就会放弃对雍王府的打压报復么?」 裴玉戈愣了下,旋即明白自己这是被一贯的谨慎所累,一时竟将简单的事情想复杂了,连忙道:「晚辈茅塞顿开,谢大人指点。」 「弒君弒父乃天地难容之大罪,也不需要你们审案子似的给人一五一十摆证据。只要这事是真的也说得通,你们指缝间漏出一丝消息去便足够旁人胡乱遐想了。我朝兄弟相继的实例太少见,无论是否兵不血刃夺得大位,雍王将来恐怕都免不得被人戳几年嵴梁骨,散些消息出去,总归对你们的大业和他将来的威望重建都是有好处的。当然了,丑话说在前头,这一切都得建立在雍王能成功治水并活着从那儿回来的前提上。」 「我相信明珠能做到。」 「呵。你倒是有信心,不过未来的事…咱们现在谁能说得准呢?」 「晚辈愿与大人打个赌。」 裴玉戈提到打赌的时候,康潮有一瞬的愣神,他仿佛回到了七十多年前,那时也有个人自信地同他打了一个赌。 「尚书大人?」 康潮摇摇头道:「抱歉,你刚刚让我想起来一位故人……裴公子想同老夫打什么赌?」 「赌明珠此次能否凯旋。」 「虽说老夫也想赌雍王能成功回来,可这一盘若无正反,也实在不能作数。想想觉得还是挺有意思的,老夫愿意同裴公子搏一搏,押反面。」 「多谢大人赏脸。」裴玉戈面上无甚变化,心中却已经歷了一轮挣扎波澜,此刻见康潮主动入局,已显露倒向之意,他心里压着的那块石头才堪堪落了地,「若晚辈侥倖胜了,便请尚书大人成为雍王在朝中的助力。若您赢了,晚辈愿成为康家飞黄腾达的垫脚石!」 康潮因裴玉戈倾尽所有的押注而皱紧了眉。 「谋逆大罪,九族尽灭。裴公子可明白你押上的可不只是你自己的性命?!」 裴玉戈坦然道:「晚辈自然明白。」 「你就这么笃定雍王能风风光光地办好回来?」 「是!」 康潮没说话,他一双眼睛直审视着面前的年轻人。 良久,他才收敛了目光,垂眸沉思片刻后,老顽童似的耍赖道:「不玩了,老夫不跟小年轻玩这些!」 裴玉戈没想到康潮在这个时候反悔,这也着实出乎了他的意料,当下有些急道:「康尚书,您……!」 康潮此时抬手止住了他的话,脸上却没有半点不正经的笑意。那一瞬,展现在裴玉戈面前的是这位在官场沉淀了六七十年的老臣的本来模样。 「年轻人别急!老夫并非要反悔,而是愿意相信你,所以不需要等着看雍王是否能办成回来,此时此刻我便愿意帮你们。」 裴玉戈抿唇不语,他一贯喜怒不形于色,此刻更多想的还是康潮为何突然倒向他们。 而老人就好像读懂了他的心思似的,适时开口解释道:「老夫从来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人,这辈子看得上的人不多,此时此刻,裴公子也算一个。」 「多谢大人,那……」 「老夫活到这个岁数,故交好友都熬死了,至于后代,自有他们自己的因果造化,老头子我可不殚精竭虑操那个闲心,这么想也算是无欲无求了。如果裴公子一定要许诺给老夫些什么……」 康潮话说一半停了下来,他撑着太师椅的扶手慢慢站起来,摇头示意裴玉戈不必帮忙,拄着拐一步一步走到正厅门前,伸手将其中一扇推开,静静站在那儿看向院子。 裴玉戈也跟在后面走过去,将另一边两扇木门向外推开了些,一眼就看到了院中的少女,也明白了老人的意思。 「康姑娘年纪虽不大却颇有见地,我朝自昭帝起便鼓励女子走出闺阁,立一番自己的事业。天子倒反天罡终不久矣,我想到那时,康姑娘若想一展才华抱负,朝中…定会有她该有的位置。」 康潮并未继续说下去,只唇角勾起一抹笑来,过后像个寻常的长辈似的带着宠溺的口气感嘆道:「沛儿是个有主意的孩子,不该被迂腐老旧的规矩埋没。东面三州受从前奚氏荼毒太重,不是我一个活不久的老头子能扭转的。柴鸿驰一代名相,幼时一直教养在萧恪膝下,想想也实在算那小子走运了。」 柴鸿驰便是昭帝的丈夫,也是萧璨的亲祖父,康潮提起肃帝朝时的旧事,裴玉戈自然能够领会老人的意思。 「尚书大人若觉得晚辈信得过,来日晚辈愿帮您护佑康姑娘长大。」 「以襄阳侯府的名义?」 「是。」 老人拄着拐转过身子打量裴玉戈,盯了许久才开口问道:「来日雍王荣登大宝,你不打算入主后宫?」 「晚辈虽然天生体弱,却并非攀附他人而活的菟丝花。先师便是世人眼中柔弱可欺的女子,可她一样能靠自己成为正三品御史大夫,更令贪官佞臣畏惧后怕,晚辈愿效仿先师,无论男女,皆可为自己的理想一搏。」 第288页 康潮听罢,十分笃定追问道:「除此之外呢?」 裴玉戈知道对方真正想听的是后面的话,他深吸了一口气,似是心中好不容易做出决定般缓缓说道:「明珠是个重情之人,可一旦他不再是个闲散亲王,需要权衡考量的东西便更多了。尚书大人应当比晚辈清楚,后宫纳妃…本就是这其中的一环。」 「我虽没同雍王细聊过,可多多少少也能猜出些他的性子。他能为了替你立威找人打断前大理寺卿的腿,又能为你忤逆天子,这样性子的人,从来不会轻易受他人摆布,你觉得他将来能同意立后纳妃?」 「……」 「好吧!不提这些烦心事,左右那是你们小年轻之间的事,我这个老头子还保不准能不能等到那一天。」康潮行事从来不遵常理,贯是随着自己的性子,偏偏他又是个通透聪慧的人,旁人倒也挑不出他话里的毛病,「裴公子,那老夫多嘴一句。不论将来如何,对裴公子而言,眼下有桩事,你自己就得先抓紧起来。」 「大人请讲。」 「裴公子如今既无官职、也无爵位,那雍亲王妃的名头更帮不上你什么。不管是联络游说朝臣,还是要在雍王赈灾这段时日成为他在朝中的替代,这襄阳侯府的世子之位,你还是要认真打算起来的。你们可能不觉得这小侯爷的名头有什么要紧,但哪怕就是个虚衔,对于寻常官员而言,如今这襄阳侯府世子之位可比其他的名头都要有用,更方便裴公子在京城各处行走。当然了,要不要争,还要看裴公子自己的考量。」 外人终究不了解襄阳侯府私下里是个什么情况,自然康潮不会将话说得太慢,不过裴玉戈已然将他说的话都听了进去,并且心中隐隐已有了来日办事的章程。 今日一行的目的已全数达到,甚至超乎预料得到了康潮的支持,裴玉戈心中还惦记着旁的事,也便不打算继续留下去,当即便向康潮告辞,离开前又喊了狄群亲自去向叶飞林父子道别,后才从将军府后门悄悄离开。 当晚,雍亲王府前后放出数只信鸽,分别飞往各处。 夜里天黑,其中一只在飞出府不久便被打落。掷出暗器的人自暗处走出,一把擒住那只翅膀受了伤跌在地上扑腾的鸽子,利落取下鸽子爪上信筒。又拔下头上一只簪子,小心将那封被埋在信筒最里面的小笺挑出。靠着月光与旁边别家院子里的那点子烛火光亮,努力看清信笺上面的内容,随即带着信鸽火速前往一处宅院。 那人到时,院中烛火还未熄,她直接借力翻过高高的院墙,几乎是贴着院中山石林木在隐蔽处行走。 在确定屋内没有其余人声后,那人才自暗处现身。 门前的侍卫见有异动,立刻拔刀戒备,见来人掩面的布巾亮出真容才收刀回鞘,出声让人等在门口,自己先进去禀报。 不多时,守门的侍卫出来将人带进去。 那人跟进去便在堂中跪下,双手奉上她截下的信笺,侍卫只将那一小封信笺转交给主人。 主位上的老人放下手里的书,稍稍坐直了些身子接过信笺展开。信笺上的字不多,只瞧一两眼便足够清晰明白。 「呵。」老人抬手将那信笺丢到几案的烛火之上,眨眼的功夫那信便化作一团飞灰。他转头瞧了眼身边侍卫道,「鸽子你们拿去炖了,添口荤的。」 侍卫也是个机灵的,听完当即谢恩,过去拿走了那只信鸽后出去了。 屋内便只留下了主僕二人,只是老人却一直没叫跪着的人起来,歪躺着一会儿才幽幽开口道:「做得不错,只是此前交代你的事一直未办成,着实是无用。此番便当做功过相抵,不再罚你之前的无能了。」 「……是,谢主人。」跪着的那人张了张嘴,终究没为自己辩驳什么。 老人嗯了一声,復又拿起刚刚放下的书,随意翻了几页,却也不理跪着的人。 这般故意晾着,显然是让那人自己再反省一番,这不追究的恩德也不过是嘴上的宽厚,说说但不算数。 「属下无能,辜负了主人交託的任务,甘愿受罚。」 老人这时才抬眼瞧了跪着的那人一眼,随后收回目光笑道:「小姑娘家家娇滴滴的,动不动请罚也不怕自己受不受得住。」 「属下的命是主人给的,若无主人,属下哪里能活下来为爹报仇。没做好事,受罚也是应当。」 老人出声唤了另外的人进来,却并没有提责罚的事,只说道:「如今事态既有变化,咱们也不能坐以待毙,接下来有件要紧事要你去办好。」 「主人请吩咐。」 「雍王府内外看得紧,知道你办事不容易,我也不让你做什么太为难的事,依旧是你最擅长的——下毒。身强力壮的雍王你不容易得手,一个病秧子总不难吧?」 跪着的女子身子一震,她心中挣扎片刻才大着胆子道:「主人,裴玉戈虽和萧璨成了亲,但他到底不是属下的仇人,您答应……呃!」 一根针自背后刺入,女子的话戛然而止,身后的侍卫牢牢扣住她的肩胛骨向后掰,而那要命的长针自背嵴另一处穴道刺入,她登时牙关打颤,冷汗止不住地冒。尖锐的痛楚几乎一瞬间将她淹没,既是主人对她顶嘴的警告,也是她刚刚自己『求』来的责罚。 侍卫松开手时,女人疼得脸色煞白,侧倒在地上,身子止不住地打摆子。 第289页 可没有人理会她的苦难,上位者静静看她痛苦了许久才幽幽问了句:「疼么?」 女子嘴唇颤抖,许久才从喉咙里艰难挤出几个字。 「不…不疼,是属下…应得的。」 「嗯,这才对。可别忘了你爹就是死在萧璨的爹手里,如若不是萧璨父子,你本该是锦衣玉食的官家小姐,金枝玉叶,不必苟且偷生、更不必奴颜婢膝伺候仇人。你不愿伤及萧璨之外的人,可当年褚王又何曾放过你和你娘?如若不然,你们母女何至于隐姓埋名东躲西藏,过得连条野狗都不如?」 老人缓缓起身走到女子跟前,毫不怜香惜玉地掐着脖子将人从地上提气。嘴角仍是噙着笑容,他端详着面前女子仍如十几岁少女般的容貌,笑着道:「就算为了我费劲心思找来奇药让你得以保持这副少女模样,你也得报答我不是?」 「…是。」 「又不是要你去刺杀,方才一惊一乍的做什么?不过是要你拿出的本事来,在裴玉戈的饮食里下点毒,让他无声无息地死去罢了。」说完便松开了手,女子费了些力气才没有再摔倒,只是仍没有力气站起来,只瘫坐在地上。老人坐回榻上,故意问侍卫道,「秦氏睡了么?」 侍卫道:「主子没吩咐,秦姨娘自然得等着。」 「回去当差前去看你娘一眼。再发你那无用的良心前,多想想你娘,若没我的照拂,她一个带着女儿的罪妇如何能改头换面,在王府赚得姨娘身份,锦衣玉食得养着。人啊…得知恩图报。」 「……是。」 【作者有话说】 提前说下玉哥的「大局考量」不会实现,王爷不会有玉哥以外的人。但并不是说玉哥考虑了是不爱王爷,而是权谋背景下,两人的大局观和理想註定了他们不会只看中情情爱爱,也是因为一心只有对方,所以才会下意识为对方有利的方向考量,也是因为玉哥看不到王爷人又时时刻刻担心,这会儿才会「胡思乱想」,王爷回来就好了。 老爷子原名叫康潮儿,年轻时候也是个大美人兼「怪力王」,打赌的那块看过前作的应该还记得哈哈 第146章 家人 「咳咳!」 鸽房的亲卫面面相觑,犹豫了一会儿之后,年长些的才上前劝道:「王妃,这信鸽回来得也没个准信儿。这夜深露重的,您身子又弱,可别生生跟这儿耗着,若是有信鸽从受灾的地方回来,卑职等一定立刻捧了给您送去!」 其他几人也跟着称是,纷纷劝人回去。 裴玉戈轻摇了摇头,只稍稍拢了拢肩上披着的薄衫,清了清嗓子道:「平日都是三日便会回来一只,这次已经整整快六天没有消息了,我实在放心不下。我身子骨虽不如常人那般健壮,却也不至于被夜风一吹就病得起不来身,你们不必忧心。」 那人有些为难地摸了摸后脖子,想了想才又劝道:「这……卑职等同王妃一样担心主子安危,但卑职想,主子心中定然是王妃更要紧。若是主子在外治水心力交瘁,再知道您在京中伤了身子,怕不是更不安心!」 裴玉戈轻嘆了口气,垂眸淡淡道:「就当我是静不下心,出来坐坐,吹吹晚风好了。」 几个亲卫实在劝无可劝,只得往小院子门口频频望去,好在没多久便等来了『救兵』。 狄群和郭纵是一起来的,不过这二人显然比鸽房的亲卫要更了解裴玉戈脾气,他们来了也没有张口劝什么。 「不是来劝我的?」 裴玉戈半侧过身瞧了一眼,此时他倒还是能笑得出来,狄群默默上前将厚实些的披风为公子盖上。郭纵向其他亲卫挥手示意,众人稍稍退远了些,各自回到鸽笼做原本的事,之后才行了礼答道:「属下自觉口才不如王妃,实在劝不动您,所幸就不费这个口舌,还是说些您想听的更有用些。」 「嗯。两位长史那边的消息都回来了?」 「是。」 自萧璨离京、裴玉戈丢了官位,柯慈和师小南便整日不在府里,甚至七八天都不见人露个面。王府如今境遇大不如前,又接连出了泄露消息和下毒几桩事,府里只剩郭纵和秋浓撑着,所幸如今裴玉戈身子比去年好了许多,又逐渐熟悉了王府大小事务,内里还不至于到垮掉的地步。 「殿试之后,天子钦点了一甲前三。先前您二位护过的那女士子不出所料,榜上除名。咱们的人半路跟丢了,只晓得那时人是没出城的,小心探查了几日始终没个线索。依王妃看,是否还要继续追查?」 「明珠离京,只带走了死士营。原本戍守王府的前卫营如今大半都散出去探查了,能有线索探查是好,如若不然……一命换一命的命令,我不会下的。」 「……属下明白了,属下会看情况安排,王妃放心。」 「嗯。你们都是陪伴明珠多年的心腹,眼下京中局势难测,我自然是全心信你们的。」 郭纵笑了笑,拐卖抹角哄道:「那王妃既放了心,便依底下亲卫们的劝告,回寝殿等消息罢。大伙挂心爷在外州的安危,也同样惦念您——如今王府的主心骨。」 裴玉戈无奈笑了笑道:「既如此,我不听你们的也不行了。」 「也就是爷总同属下们说,王妃是菩萨心肠,面冷心软,属下们这才好『拿捏』您不是?」 提起萧璨,也算是稍稍缓解了些众人都不曾宣之于口的担忧。裴玉戈看破不说破,也便顺着郭纵的话接下去,离开前不忘同鸽房的亲卫们说道:「天渐渐暗下来了,再晚些恐怕信鸽也不会连夜飞回来。再过半个多时辰若还没有消息回来,便去早些歇着罢。京中局势紧张,王府上下进来过得都不容易,不论是担什么职务,只要是太要紧的,都先顾好自己。」 第290页 最后这句显然是吩咐郭纵的,郭纵也是笑着应了。 「咳咳、咳!」 「大公子还是在外面待得时候久了,这一回来怎么咳得更厉害了?」 狄群究竟还是武人,不如徐正礼体贴细緻。回了寝殿又服侍裴玉戈吃了几粒药丸后发觉自家大公子似乎咳得愈发厉害了,便不免多了几分担忧。蒲扇似的大手放在裴玉戈背后,一时不知是拍还是不拍好。 裴玉戈手臂撑着矮榻边,身子因委实难受而避不可免歪着,一双俏脸咳得通红。 「大公子,卑职还是去请余医正来吧?」狄群慌了神,此刻寝殿内没有其他伺候人在,他犹豫着要去寻人却又怕把裴玉戈一个人丢在寝殿里,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偏裴玉戈这会儿身子虚得厉害,实在分不出精力宽慰对方。 「什么人?!!」武人的警觉令狄群从慌乱中抽离,下意识便戒备起来,一双虎目直直盯着寝殿门口的方向,手已按在了腰间挎着的刀柄上。 「别一惊一乍的,是我。」 余默在此时推门进入,不过狄群并未松懈下来,只因他眼尖看到一双靴子紧跟着余默身后走进来,可余默却像是对身后毫无察觉一番。 「余医正小心!!」 「我的药!」 狄群大喝一声,下一瞬,长刀出鞘,人已经几步来刀余默跟前,伸胳膊就去拽人,也顾不上余默还端着的汤药。 刀并没能砍中来人,甚至都没能噼下去。一只手快狠准自下牢牢扣住了狄群的手腕,趁着高壮汉子怔愣的一瞬,那人松手立腕,手刀一噼,大刀咣当一声落了地。狄群反应也是极快,左手一拳已抡了过去,被夺去武器的右臂来不及做任何防御,显然已放弃了自保。 又快又重的一拳被对方一掌接下,力道竟不输他这个壮汉子半分。 二人交手只在短短几瞬,方才情势紧急,狄群也来不及看清来人模样。此刻落了下风,心生绝望之际,那人却已干脆放开了他。 「长姐?!」 裴玉戈看清来人,又惊又喜起身,只是一时起得急了,那口气没有喘匀,呛得咳了两下。 「玉戈,你先坐下,喝了药慢慢说。」女人身形稍矮一些,体魄却比裴玉戈结实太多,因为长年驻守在风沙大的西境,她举手投足见多了几分粗犷,也晒得黑了一些,不过单看骨相,依稀还是能瞧出从前漂亮的模样。 裴素锏扶着弟弟坐回去,又朝站在一边的余默伸了伸手,后者自然而然将药递过去。只不过因为刚刚狄群将女人当做了不明身份的敌人,余默被他拽了一把,汤药也洒了一半。 「好苦。今日怎得这么苦了?」 「今日刚换了方子,还不是因为某人劳心劳力,将自己身子骨不好的事全抛在了脑后?」余默如今与裴玉戈也熟了,是而如今也算是结结实实体验了一回当日萧璨是如何被怼的,「手给我。」 裴玉戈无奈回了姐姐一个苦笑,还是乖乖听话将手腕子递了过去。 余默把了脉,眉头却皱得死紧,松了手便问道:「这些时日可有觉得格外疲乏?」 裴玉戈想了想道:「从前旧疾犯了时,也是会有气力不济之感,是而只当是这些时日劳累着了,说不准是不是格外累一些。」 「咳症呢?今日才復发,还是哪一日?」 狄群这时站过来抢先代为答道:「我听徐正礼说是从三五日前了。」 「那饮食、汤药呢?可细细查过了?」 裴玉戈犹豫了下才说道:「一切如旧。只方才这一碗药是新换了方子的。」 「知道了。」余默也不多废话,拿回还剩一个底儿的药碗扭头便走。他是个古怪脾气的医者,倒是给头次见他的裴素锏看得愣了下。 等余默离开后,寝殿内便只剩下了裴家姐弟和狄群。裴素锏也认出了狄群是襄阳侯府拍过来的人,此时闲下来她伸手拍了拍狄群的手臂道:「身手不错,也够警觉,但技巧不足。」 「卑职哪里比得上大小姐。」 狄群虽是襄阳侯的亲兵,可并不曾真的上阵拼杀过,比起长年在边疆领兵的裴素锏自然少些灵巧应变与经验。 「不必这样说,多歷练歷练就好。我与与弟弟还有些话要说,你且去殿外守着些。」 「是!」 「长姐!」姐弟俩少说也有十多年没见面了,二人一母同胞,此刻意料之外的相见,饶是裴玉戈也掩饰不住脸上笑意,「长姐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算算时日,信鸽也才走了十几日,这会儿到没到西境驻地都还不好说,裴素锏却已出现在这里。话一问出口,裴玉戈便已知晓长姐必然没看到那封信。 果然,接近着便见裴素锏说道:「快么?公主带人回了西境才送来了雍王的密信,我们也是斟酌了许久才动身的,而且我这趟回来是跟着公主呈报京城的奏摺前后脚到的,眼下还不宜出现在人前……怎么?你不知道这事?」 裴玉戈心下已瞭然,他摇摇头只感嘆道:「到底还是明珠看得长远……不过长姐来得也实在是巧。」 裴素锏一路秘密朝京城进发,并没有机会获知太多京城内外的变化。裴玉戈将殷绰之死、行宫春猎时的变故以及近来雍王府面临的尴尬处境都一一告知清楚,又道明了自己想要世子之位的想法。 第291页 「只是按说侯府该是长姐或者青钺来继承……」 裴素锏伸手拍了下弟弟,力道倒是不重,她笑道:「说什么傻话呢!我们是血脉至亲,没什么比亲情更重要,再说了,你看咱们家人谁会将这劳什子继承人身份放在眼里,你需要,长姐便帮你!」 「多谢长姐。长姐此次回京,是打算在京中久居么?」 「嗯。爹去东边的事我决定回京前听说了,赶巧先前有雍王让公主送来的消息,这才决定赶回来帮府里撑着。左右我是个女人,如今龙椅上的那位怕也是不会将我放在眼里了。」 裴素锏说起天子时更多的是有几分无奈与自嘲,她未曾真的直面皇帝的翻脸无情,对皇权多少还是有那么一点敬畏的。 「长姐,其实我们……」 「大公子。今晚的宵夜送来了,还有…鸽房来人了。」 殿外传来狄群的声音,打断了姐弟俩的对话。裴玉戈与姐姐对视一眼,后者果断起身躲到内室的屏风后,整个过程脚步轻到没有一丝声音。裴玉戈见人躲好了才出声唤了人进来。 「王妃,信鸽已归。」亲卫走近,双手奉上回信。 裴玉戈接过却没有立刻当着几人的面展开,而是放在了手边的矮几上。正事说完了,鸽房的人便告退离开,这时端着宵夜的婢女才走上前,同样将食盘放在了小几上,是一碗赤豆园子并几块方糕。 冬月笑着道:「王妃晚膳进得不香,婢子特意做了些酸甜口的小点心,您尝尝可还喜欢?」 方糕不大,掰开之后能到里面玫红色的内馅儿,咬一小口,确实有股梅子的酸味以及淡淡的甜味,只是闻着甜腻得过分。裴玉戈尝了半块便放下了,随后道:「这方糕闻着怎得这样香?」 「婢子怕王妃不喜欢太酸的,便用了花蜜与花瓣打成的泥,混在一起弄得甜了一些。王妃若是不喜欢,那婢子撤下去给您换些别的来?」 说着便要端走那碟方糕,裴玉戈伸手压住她的手腕,摇头道:「不必。再怎么说也是你一番奇巧心思,不该辜负的,且放下吧。」 冬月看了看碟子、又看了看裴玉戈,犹豫了下才又放回了小几上。眼瞧着裴玉戈将方才掰的那一半也吃了下去,她才敛眸,行礼告退。 寝殿门重新关上,裴素锏从内殿屏风后走出,看着弟弟半靠左在矮榻上,两指捏起一块方糕若有所思的模样,当即反问道:「这糕点有问题?」 裴玉戈没答,只扭头对尚未退出寝殿的狄群伸出手,将那块糕饼递了过去。 狄群没有明白大公子的意思,愣愣地接过,也不敢直接放在嘴里。 裴玉戈看出了他的疑惑,摇头笑了笑道:「不是让你吃的。拿着悄悄去找余兄,请他验看一番,你只需这么说他便明白。倘若余兄明确说有古怪蹊跷之处,你便将郭管事和秋典仪一起叫来,但不要对任何人多说一个字。」 「是,卑职立刻去!」 狄群出去后,裴素锏也走过来拿起碟子里剩下的方糕,凑近鼻间闻了闻,只不过她不善药理,只能闻出甜腻香味,并未觉察出旁的异样来。 「玉戈,有什么是姐姐我能帮你的么?」 「局已布好许久,如今鱼儿上钩,可见背后推波助澜的人是坐不住了。」 裴玉戈摇头,转而拿起了方才搁在一旁的信笺。看过信后,脸上才终于露出一抹发自内心的笑容来。 「还好…他平安无事。」 【作者有话说】 明天还有一更~ 第147章 逆鳞 在确切的消息传回京城之前,没人相信一个失了皇帝恩宠的年轻亲王能治理好江淮多地的水灾。 赈灾拨粮、重修堤坝、安置灾民以及大批染病的百姓,桩桩件件都不是容易的事,便只赈灾粮这一件,便可以难倒人。国库拨赈灾银,要经过多少层盘剥,有多少银子真的落到筹粮上,运到受灾地方上后又该如何妥善处置以及谁来处置,层层都需要紧盯。 这些若换作一年前,萧璨正值盛宠时,底下官员为了仕途,无论如何也不会搪塞推诿,然而今时不同往日,无宠无权的王爷能做的实在太少。正因为同是在朝为官,京中更多人才并不看好萧璨能把这场水灾治理好。 然而事实与他们设想的截然相反,还未到七月,江淮水患便已大半压制住。染了病的灾民被集中救治,真金白银的银子砸下去,几乎买空了一个州府的所有药草,或许是水灾控制得及时,让所有人都看到了希望,随着雍王赈灾的声势越传越广,慢慢的,开始有更多的民间大夫自发前往灾地扶危救难。而河道治理上,当初康潮挑选的工部官员本就多是这方面的好手,有雍王替他们扫平了其他妨碍,重建堤坝、治理河道泛滥的问题是自然事半功倍。 这三个月,裴玉戈和萧璨间的传信一直没断过,尽管后面慢慢的,来回一封都要十天半个月,可只要萧璨那儿报平安的信鸽回来,裴玉戈在京中行事便多了一份信心。 裴素锏在王府悄悄住了大半个月,等西境镇国公主的第二封奏摺送入京城,她才光明正大以先前天子准奏的名义回京面圣。也多亏之前萧璨承担了皇帝大半猜疑,直到春猎结束回京这几个月,宫里都没能腾出功夫设计针对靖北王府做什么。 而随着传回京中的捷报越多,不仅原本等着看乐子的那群人便越发不安起来,就连稳坐皇宫的天子都冷静不下来了。 第292页 整件事中唯有萧璨不经奏请直接下令斩杀三名参与筹粮运粮的官员还能拿来指责,朝中以新任御史大夫符礼为首的天子宠臣倒是以此为由在朝议时弹劾。然而和萧栋期盼的发展完全不同的是,朝中只有少数官员一直坚持要治雍王僭越之罪,这里面多一半还是得了宫里授意的,也有少数最讲礼教的迂腐老臣,将雍王此前种种放肆无礼之处与今时治水这事联繫在一起。除去那些持中不言的墙头草,朝中更多的是持反对声音的。毕竟『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更何况是救灾利民的大事。 偏偏在天子最头疼的这个时候,襄阳侯裴绍和靖北王的奏摺前后脚递入了京城。 一封是奏明东江王隐有起兵自立的意图、并请封长子裴玉戈为襄阳侯府世子,另一封则是靖北王请旨希望天子让两位世子回京并下旨重查当年北境不实流言。前者请求合情合理,毕竟战场诸事预料,而若襄阳侯真有个三长两短的,侯府终归得有个正经继承人,而后者对萧栋来说才真是要命,不仅仅是因为靖北王请旨彻查的这个时机耐人寻味,更因为除了奏摺之外,北境还押送了人证来,矛头几乎可以说直指当今天子。至于奉命押送人证入京的是裴家的小儿子裴青钺,这些都是后话了。 …… 「冬月姑娘,裴某不喜对人用刑罚逼供,可这并非是说裴某没有逆鳞。」 殷绪的事后,这是裴玉戈第二次踏入书阁的地下囚室。七月的天,裴玉戈下到这里仍是需要抱着一个手炉,只是脸色相较半个多月前好了许多。 冬月手脚都被铁链子锁着,身上衣服还是当日被擒时的模样,只是脸上和胳膊上有几处新添的伤痕,那是秋浓得知是自己引狼入室后,宁愿承担违抗裴玉戈命令受罚,也要下来亲自质问冬月时抽的。 今日裴玉戈来,是看守冬月的人带了话说对方有话要说他才来的。 「呵。」冬月瞅了眼裴玉戈身侧的几人,不由嗤笑一声道,「裴公子,容我说句难听的。当日若不是有你姐姐做帮手,打了我个措手不及,只怕如今雍王该在外面发起疯了!哈哈哈哈,你说你死了多好,这样他们兄弟就会彻底反目!你为什么没死?!!」 链子被扯得叮噹作响,狄群和死士青逐立刻上前一步拦在中间,青琥则上前反手一掌掴在冬月脸上,直把人打得口鼻流血。她出身死士营,一条命都是萧璨给的,如今又奉命守护裴玉戈,无论如何也无法容忍冬月方才那般狂悖之言。 「青琥。」 同为死士的青逐出声提醒同伴,青琥旋即跪下向裴玉戈请罪。 「无妨。」裴玉戈远比其他人多些考量,他听了冬月的话同样会觉得愤怒,不过愤怒之外,他依旧能冷静分析出女人狂悖之下的『真心话』。一双凤目无悲无喜,盯着冬月竟不像是盯着个活人一般,淡淡开口道,「你和明珠有仇…又或者说和萧氏有仇。」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呵!你尽管猜?」 裴玉戈也不管冬月的挑衅,只平静地继续问道:「所以你是因为恨明珠兄弟才为萧定仁尽忠?」 「你这个…!」冬月沉默不答,狄群刚打算出声训斥,便被自家大公子拦下,「大公子不可靠得太近!」 裴玉戈已起身走到离冬月一臂之遥的地方,看得几名护卫心惊,急着便要过来护着。 「不必担忧。」裴玉戈出声喝止了护卫三人,转过对上冬月似有疑惑的目光,依旧语气十分平静开口问道,「你…可还有什么遗憾?」 「你什么意思?!」这一问属实是把冬月都问懵了,被关押的这些日子,她想过所有可能会被逼问的话以及遭受的刑罚,可没想到裴玉戈会问出这么一句。然后她就看到裴玉戈将手炉交给身旁的狄群,从腰间抽出一把防身短匕,「呵!裴公子要亲自对我用刑么?」 「不。我已有了答案。」 白刃出鞘,隐约看见刃上沾染着什么。冬月未来得及说什么,短匕便自她左胸靠近琵琶骨的地方横着刺入,裴玉戈的动作又快又准,她像是后知后觉般才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赤红迅速在胸口漫开。而那个位置,恰好是当日礼王府派遣刺客刺杀时,萧璨中箭的位置。 「你…呃!」 裴玉戈松手,并没有拔走那把短匕,沾染了鲜血的右手垂下,他退后两步淡淡道:「是蛇毒,你会很快死去。而你死后,我会把你的尸身还给礼王府,希望你真的…没有遗憾。」 冬月此时才表现出真正的慌张,她想起了母亲,她后悔了,可裴玉戈所说的蛇毒并非是在诈她,伤口附近此刻已慢慢变成乌紫色,而她再想要开口招认什么,张嘴却只吐出一口血来,双目赤红、颈间青筋因毒发而突出,她整个人都在剧烈颤抖,却一个字都说不出。 气绝前,只听她嘶哑着艰难喊出一声。 「娘...」 两个死士见惯了生死场面倒是没觉得什么,狄群头次见自家大公子的狠绝,直给看愣了,还是青逐跟上前拍了他一下,才回过神赶忙跟上裴玉戈。出来许久,仍是心有余悸,犹豫着开口唤了声:「大公子……」 裴玉戈伏在桌案前提笔写着给萧璨的回信,闻言停笔抬头,反问道:「害怕了?」 「卑职…从没见过大公子方才的模样,所以才……」 第293页 「我不管冬月因何记恨明珠,也不必管她为何对老礼王那般忠心,我只需要记得她下毒差点害了明珠性命便足够了。我不喜争斗、也不愿随意夺人性命,可这并不代表我能任人拿捏,明珠亦是我的逆鳞,触逆鳞者…杀!」 「是。」 裴玉戈将给萧璨的回信写好交给一旁等候许久的亲卫带去鸽房送出去,立刻又铺开一张白纸,下笔如风,转眼便写满了大半。吹了吹纸上墨迹,待墨干了些,便将纸折成几折递给狄群道:「你亲自跑一趟侯府,交给长姐,不必在那儿等回信。」 「卑职这就去。」 狄群接过信揣进怀里,一刻不敢耽搁,立刻离开去送信了。裴玉戈一个人在书房闭目静坐了会儿,听到脚步声他才睁开眼,抬手按了按太阳穴,坐直身子看向来人问道:「余兄验看过了?」 「你比萧璨还会折腾我,真把大夫当仵作用了不成?」余默直接拿了坐上的茶盏灌了几口才道,「死得透透的了。另外,单看皮相是十四五的年纪,可我摸了她身上的骨头,看骨相,这人少说应该有三十岁左右了,至于为什么还是少女的模样,你若是要刨根问底,我可以去翻翻那些罕见的医书典籍。」 裴玉戈摇头道:「三十年……若按照她现在这副模样往前推年纪,至少是十四五年前的事,那便不是同明珠他们结的仇。若是先帝时的事,人既已死,便无需追查。」 余默不知全貌,听了裴玉戈的话随口道:「她对你下毒倒真是败笔了。先前我还说她有些良心,没有连带着对你也下毒,结果一转头就动了手。」 「没有余兄先前的点拨我也没办法那么肯定。不过也多亏了我这身子这么弱,明珠那般身子强健的即便积攒了些许毒也难察觉,我只需暗中停几天汤药,是哪一处出了问题便一目了然了。只是想起从前……竟有几次是借我之手给明珠下毒,想起来便不自觉生出些恨意来。」 「爱恨嗔痴本就是人之常情,我瞧着这样你反而更像个真人。别说,我还挺喜欢瞧你有些脾气的样子。」 「余兄要不要等明珠回来当着他的面再说一次?」 余默笑了下,手指着裴玉戈道:「刚忘了说,你学什么也别跟着萧璨学坏,太耍赖了!」 「是嘛?我倒觉得挺好。」 建兴七年夏,随着靖北王请求彻查当年北境之事,京中开始冒出许多流言,皆是与当今天子当年为储君时有关。太常寺卿代麾下太卜进言星象之说,称主星紫薇大盛、北方诸星黯淡,为中兴吉兆,并称江淮水灾得以在短短几月内平息皆为紫薇龙气庇佑,天子大喜,命礼部择定新的年号。 建兴七年七月末,天子下诏,顺应天意,改年号为中明。 第148章 二选一 「喝!大姐看招!」 「出手还要喊一嗓子,哪里学来的花把式!」 襄阳侯府院中,一男一女手执长棍打得有来有回。青年咋咋唿唿的模样逗乐了场边人,两个年纪小的比长辈们还要兴奋,摩拳擦掌也想自己上去打一打。 「快把两个孩子往边上带一带,仔细别误伤着。」叮嘱了伺候的人两句,妇人转头接过丫鬟送过来的新茶给身边人斟上一碗,笑着说道,「瞧瞧你爹把这一家子孩子都教得闲不住。」 「多谢母亲。」裴玉戈双手接过茶盏,对此只是轻笑一声说道,「长姐和青钺也有数年未见了,孩子们更是打记事起就没见过亲娘一两面,如今难得一家子在一块,也是实在拦不住大伙高兴。只是可惜父亲在外驻守,未得团聚。」 萧夫人盯着儿子,认真道:「团圆的日子不会太远了,不是么?」 裴玉戈看着她的眼睛,神情格外认真地点了点头。 萧夫人笑了起来。 「娘!哥!你们聊什么呢,笑得这么开心?」 场中姐弟俩刚收了手里的傢伙,裴青钺大步流星凑到亲娘身边,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却撒起娇来求一口茶吃。 「多大的人了!当着外甥和外甥女的面还撒娇!」萧夫人嘴上数落,可面上始终是笑着的,一面还不忘招唿大女儿也来吃茶,「素锏也赶紧喝口茶润润。」 「好的,谢谢母亲。」 方才还咋咋唿唿要上手比试比试的两个小傢伙这会儿反倒『内向』起来,怯生生站在一旁跟小鹌鹑似的,也不敢同亲娘搭话,末了还是萧夫人推着两个小傢伙凑上前叫了娘。 裴玉戈只静静看着这美好的一幕便不自觉跟着笑起来。 「哥,你居然笑啦!」 裴青钺不知何时凑过来,被亲哥的笑容晃了眼,半打趣半正经来了这么一句感嘆。 裴玉戈哑然失笑,轻嘆了口气,敛去些面上笑意,无奈道:「怎么说得我像是从不笑的活阎王似的!」 裴青钺一手端着下巴,认真考虑了下措辞才道:「从前哥一直病着,极少笑得今日这般开怀,我瞧着也开心!诶!说起来,我这几日探望旧友,从他们那儿听说哥如今也能斩得了勐兽,当真么?!」 提起春猎的事,裴玉戈表情不由一僵,便是裴青钺也注意到了。 「哥,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萧夫人是知道来龙去脉的,她自然猜得到裴玉戈因何笑不出来,连忙借着方才的由头出声训斥亲儿子道:「青钺,你越说越不像话了!你长姐比试让着你还不自知,竟跑到你哥哥跟前胡说!」 第294页 「娘……」 「母亲,我没事。青钺也是好不容易才得以回京团聚一回,心里头高兴,说什么都无妨的。」 萧夫人摇摇头,伸手拉过裴玉戈的手,坚持道:「长安,青钺性子莽、嘴又笨,母亲代他向你道歉。」 「母亲,儿子真的没事。」 裴青钺看得一头雾水,长姐裴素锏走过来默默拍了拍裴玉戈的肩膀。不过下一瞬,她果断转头只盯着小院门的方向,出声道:「出来!」 众人闻声看去,只见一护卫装扮的人自院墙后走出,却站在门外并不踏入,只朝着院内人躬身行礼。 裴玉戈拍拍长姐的手背以示安抚,随即起身解释道:「无需担忧,是明珠派到我身边的人,我回侯府小住的日子,他们负责往来传递消息。青逐,进来说。」 青逐出声应了,走进院中又给裴家其他人行了一遍礼才道:「卑职有事禀报,事关宫里的。」 说完还看了眼其他人。 「母亲,儿子先走开一些。」裴玉戈知道轻重,同萧夫人说了才带着青逐走开了些,不过并没有离开这个院子。习武之人有心些,还是隐约能听到的。 裴玉戈听罢,稍稍思考了下才吩咐道:「府里知道了么?」 「还没,卑职等得了消息,依规矩先来回禀王妃。」 「江淮距京城再快也得五六日,你且先回府将这个消息通报给两位长史和郭管事,多余的皆不可透露。另外告诉郭管事,我明日一早便回王府。」 「遵命,卑职告退。」 裴玉戈嗯了一声,挥手示意青逐即刻回王府,自己在原地站了会儿,才忧心忡忡地走回家人身边。 「雍王这时候被叫回京?」 这会儿萧夫人已经带着两个外孙回房歇息去了,只剩下姐弟三人,裴素锏才直接开口问的,显然她刚刚是听到青逐说了什么的。 「嗯。胡大人被召进宫替天子拟旨,最迟明日,诏令就会发出去了。」 「看来…陛下是打定主意防着雍王了,赈灾这事眼瞅着就只剩些收尾的轻松活儿,既能轻易得了些好名声,还不至于办砸了…倒是很会挑时候。」 裴青钺刚回京几日,这些时日京城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他大多不知道,是而方才听长姐长兄说话听得云里雾里的。安静在旁喝茶听了几句才明白了,他嘴快便直接说道:「那这时候要是谁代替雍王去江淮把事办完,这赈灾的功劳不全落在后面人身上了!额…我又说错话了?」 被哥哥姐姐盯着,裴青钺还以为自己又说错话了,挺壮实的一个小伙子,被盯得缩了缩脖子。 「不,你说得很对。玉戈,你想要怎么应对了么?」 裴玉戈摇头。 「胡大人传出来的消息里已明确说了天子并没有指派另外的官员代行此事。再者说,天子已然用天象吉兆将赈灾顺利的功劳归到自己身上,这时候若再派自己的心腹接手,岂不是蠢得太直白了?纵然他并非明君贤主,却也不至于下作到这个份上。至于有没有后手……我如今也说不准。」 裴青钺听得一知半解,待兄姐谈完了,他才忽得想起什么,追问道:「哥,王爷命我押那人犯入京,可王爷要查的案子不是先帝还在世时的事么?如今过了这么多年了,仅凭一个人证真的能查么?」 裴玉戈没有回答,他站起身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去父亲的书房吧。而且……我有些话要同你们说。」 姐弟三人一起去了裴绍的书房,书房外有绝对信得过的亲兵亲卫守着,有些话才方便说。 裴素锏其实是知情的,她跟着来不过是帮一个弟弟劝另一个弟弟。 「青钺,当日我去燕州之时同两位世子说过的话你应当还记得。」见弟弟点头,裴玉戈才继续说道,「从前是我一厢情愿,如今却是众望所归。我与明珠虽合力扳倒殷太师,可他死前给天子心中埋了一根针,如今已不是哪一方退一步便能海阔天空的局面了。」 「雍王…哥,你们当真要谋…」 裴青钺犹豫着开口,他是性子耿直却不是傻,如今兄长已将话摆在明面上了,他如何听不懂,只不过一时间实在说不出谋反二字。 「如你所想,但我一刻都不曾后悔自己做了这个决定。」 裴青钺一时语塞,他是真不知说什么好,似乎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 一旁的裴素锏此时开口问道:「青钺,你在北境多年,你觉得当今天子如何?」 「嗯……老实说,天子继位的这几年,我没少见两位王爷和世子们愁眉不展。我虽不太懂朝廷里的弯弯绕,可大大小小的消息也听了不少,我知道,天子并非贤明大度的君王,可……他到底是皇帝啊!」 「青钺,王爷让你押送入京的人犯做了什么,你清楚他都做过什么吧。」 「自然!」提起那人,裴青钺是有怒气的,「这人勾结旁人在北境散播对王爷和世子不利的谣言,若不是先帝明察秋毫,王爷他们得被这起子小人冤死!」 裴玉戈与姐姐对视一眼,接过方才的对话问道:「你猜…那人是奉了谁的命?这起流言之祸又是因何在先帝尚在世时被匆匆按下,无人提及?」 裴青钺愣愣看向兄姐,隐隐猜中其中缘由之后更是瞪大了眼,满脸不敢置信地摇头,他喃喃道:「不…这…这也太荒唐了!天子那是已是储君,就算忌惮北境兵力,也不至于…」 第295页 裴玉戈出声打断他道:「当然至于。先帝当年因知晓天子包庇臣属毒害生父及温凤君,已生易储之心。后来出了北境谣言那一连串的事后,先帝的身子便每况愈下,不到半年竟已走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我的老师生前同平南侯一起得先帝託付废立天子的密诏,又歷经多年查实了当今天子为保住自己的储位、皇位,不惜包庇奸人、甚至帮助他们毒害先帝。」 裴青钺被这一连串的真相炸得晕头转向,一时心绪激动难以平復。 「且不说明珠为了先帝和他爹娘,势必是要讨回这个公道的。当今天子继位以来重文轻武,明里暗里更是否定了多少当年昭文二帝所作的努力,如今朝中又还剩下几位女官,若我们继续昧着良心愚忠天子,那下一个受害的焉知不会是咱们家?」 念及家人,裴青钺的眼神也清澈了些,他垂眸沉思片刻后抬头,语气坚定。 「哥,需要我做什么吗?」 裴玉戈摇头道:「其实…此次两位王爷派你押送人犯过来,是我很早之前去信请求的。两位王爷也清楚世子在京中不可久留,让你过来,便是北境在向天子暗中施压,为的只是尽快促成两位世子离京,届时你只需要听从世子们调配便可。今日将这些话原原本本说给你听,是因为我们是一家人,我不想瞒你们、也不能瞒你们,只不过出了书房的门,为兄方才说过的所有话,你都得让它们烂在肚子里,不管怎样信任的人,都绝不能说出去半个字。」 「世子也不能么?」 「世子他们比你知道得早,所以之后你听世子们的吩咐就是。」 裴青钺用力点了点头。 等裴玉戈再提他要需要世子封号的时候,裴青钺想都不想便道:「什么世子不世子的,哥你需要的话尽管拿去,咱们家可不搞那些窝里斗!」 「青钺,多谢。」 「咱们可是亲兄弟,说什么谢不谢的!」裴青钺过了方才的迷茫劲儿,忽得凑近兄长坏笑着问道,「哥,要是雍王真…真的当了皇帝,那我岂不是能叫未来新皇一声嫂…唔!」 饶是裴玉戈伸手捂得快,裴青钺的那声嫂嫂仍是说出了口。 原本安静听着的裴素锏闻言微微蹙眉追问道:「什么嫂嫂?谁?雍王?」 裴青钺仗着力气比哥哥大,伸手把裴玉戈的手扒拉下来,飞快道:「大姐不知道?哥他啊其实是…唔。」 「长姐,青钺向来嘴上没个把门的,你……」 被亲姐直勾勾盯着,裴玉戈脸颊绯红,这谎实在是说不下去了。 裴素锏可不是没出阁的黄花大闺女,她都是两个孩子的娘了,又长年跟将士们在边关同吃同住,哪里是裴玉戈这样脸皮薄的守礼君子能瞒得住的。 「哈哈哈瞒什么!你这也算是给咱们家讨了个了不得的媳妇来,做得不错!」 「咳咳!长姐…咳!」裴玉戈被姐姐一巴掌拍在背上,饶是他如今身子好了不少,也架不住女将军的这一下,一口气没喘好,呛得直弯腰咳嗽。 一姐一弟愣了下,然后马上反应过来又是倒水又是帮着顺气的,忙着忙着,三人又不由相视一笑,没有拘束,只是发自真心的笑。 与家人相聚谈笑对裴玉戈来说确实是难得的欢愉时光,但也是短暂的。 他肩上背负的责任绝非同家人说的那般轻松,萧璨这几月来不在京中,大半需周旋布置的事都得他亲力亲为,药是喝得越来越多、平日睡得却是越来越晚。 「王妃,宫里来人……宣您入宫。」 听得郭纵前来禀报,裴玉戈搁下笔,将桌案上几本册子合起来放入身后暗格藏好后才施施然起身。相较郭纵的焦虑,他面上平静如常。 「替我更衣。」 「…是。」 天子单独宣召是此前从未有过的,更别说是明知萧璨尚未回京的情况下召见裴玉戈。 「微臣裴玉戈奉旨觐见,叩请陛下万岁金安。」 裴玉戈伏身叩首行大礼,却许久未得天子让起,这一点他并不意外。 从前天子不喜是因为偏爱亲弟,觉得裴玉戈男生女相迷惑了萧璨。如今不喜却是因为将裴玉戈划归了萧璨的阵营,又因之前多桩案子时裴玉戈的执拗而视其为不可用之臣。 今日不止裴玉戈一人被宣召,只是中书令胡荣得了天子恩赏赐座,就只让他跪着。雍王如今失宠,皇帝身边的人自然不会为裴玉戈求情,而胡荣在外人眼中是天子如今最为倚重的老臣,此刻亦是不便开口转圜。 待天子批完了十几封最要紧的奏摺,御案上的茶都换了三回。 萧栋此时像是刚瞧见裴玉戈一般,出声道:「裴卿如今无官无职,照祖宗规矩,应当是先去皇后宫中叩头问安再请见的,不过朕念着内宫都是女眷,今日也有一桩要紧事想听听裴卿的意思,便破例让裴卿在御书房见驾了。」 「微臣…叩谢陛下圣恩。」裴玉戈面色如常,似是不觉自己被刻意刁难般,又叩头行了一次大礼,礼数周全得饶是萧栋想要挑刺都不成。 「起来罢。」萧栋抽出案上一本摺子,示意身旁的太监交给裴玉戈看一看。 那摺子正是裴绍前些时日递入京城的,上面奏的是请求天子封长子裴玉戈为襄阳侯府世子以安臣心,奏摺上已有御笔硃批,是准了裴绍所请的,只是算算送入京的时日,这封应是已在萧栋手中扣了有近十日了。 第296页 「裴卿看完了?」 「回陛下,臣看完了。」 「沙场刀剑无眼,襄阳侯为朕驻守东面三州之地,允他所请本也是理所当然。不过……」萧栋一双眼牢牢盯着阶下臣子,不肯放过蛛丝马迹,他话锋一转故意说道,「裴卿已是亲王正妃,再有世子封号着实乱了规矩,人不能太贪心,总得有个取捨才是。朕想,裴卿应当不是煳涂人。」 「微臣愚钝,还望陛下…指点迷津。」 裴玉戈面色如常,俯身叩首,可宽大袍袖中藏着的双拳此刻已然攥得死紧,因为太用力,指甲此刻竟已陷入掌心中。 「雍王奉旨回京,此刻就在城门外,朕也想让弟弟回来好好歇一歇,可是弹劾他擅杀朝廷命官的摺子还在朕这儿摆着,总不能当做没有。裴卿向来聪慧,究竟是选夫妻之爱、来日和璨弟同生共死;还是选孝道,全了侯府满门荣华平安?朕…尊重裴卿的选择。」 第149章 不留余地 「咳咳。」 「王爷一路日夜兼程,还是先喝口水润润吧。」孙连青拿着水囊走到萧璨身侧递过去,见人不接,又不由担忧道,「咱们眼下被拦在城外,还不知什么时辰才被许回去,您总不能就这么带病熬着,原本回来得仓促,您积劳成疾又没能好好医治……」 「孙连青。」 萧璨终于开口唤了一声,只一个抬眼,孙连青就闭上了嘴走开了。 「校尉。」副手接过水囊,与孙连青一同看向拦着他们的禁军,压低声道,「城里还没有消息回来。」 孙连青双眼死死盯着不远处的禁军,闻言分出些神来回道:「王爷都被拦了,只怕王府也不得安生。吩咐下去,让大伙再撑着些,别在这时候让人钻了空子。」 「末将明白。」 其实此时此刻,孙连青同其他人一样也十分疲惫,可他不敢有一丝懈怠。萧璨这趟出远门,一走便是几个月,因着心中担忧京中有变数,便只带了孙连青一个管事的。 这回赈灾,自萧璨以下,跟着出来的无一不是尽力而为。如今赈灾马上能瞧见结果了,却被一道诏令急调回京。莫说萧璨本人,便是孙连青他们这些做下属的都深觉不公。 这一等便是从清晨到日落黄昏之时,幸亏这趟跟着出来的并非正儿八经选拔出来的武将,气性都没那么大,即便是心里头不忿,面上都没有表现出来。 傍晚最后一抹红霞退去之后,负责拦阻的禁军那儿才有了不同的动静。 孙连青第一时间赶到萧璨身边,指着远处道:「王爷,那边有什么人来了,您请上马吧。」 城门外的禁军让开一条路,却不是为了迎萧璨一行进去。 领兵的车虎营都指挥使陪着几人出来,禁军手中火把照亮了来人的模样。 锦袍玉带、天人之姿,即便火光摇曳,教人无法完全看清那人面上神情,却也不妨他人见之即痴迷。 同行的另有一名朱衣内监,双手捧着明黄圣旨,脚步较裴玉戈稍快一步。其后另有随从内监并宫中侍卫共二十人之多。 「陛下圣谕,雍王速速下马接旨!」 萧璨的目光始终落在裴玉戈身上,那朱衣内监出声提醒,他一时没有动。等那内监又唤了一声,萧璨才抬手示意身后众人并率先下马接旨,跟在他后面的孙连青下马上前两步,一併牵过萧璨的马才领着身后众人跪下听旨。 「圣旨在此,王爷怎可不跪?!」 萧璨未说话,只扫了一眼如人墙般挡在面前的禁军将士。 那朱衣内监正欲开口斥些什么,身侧裴玉戈忽得开口。 「柴都指挥使,宣旨内官所言,你可听清了?」 被点到名的车虎营指挥使和刚刚颐指气使的内监同时愣了下,前者当即下令,自他以下禁军皆跪。而那宣旨内官本打算同裴玉戈辩上两句的,可对上那一双冷若冰霜的眼,便想起刚刚这位在天子面前的大胆言行,愣是一句反驳都说不出来了。 「世子说得是。」赔了笑脸后,那内监才转向萧璨道,「世子和杂家是代天子前来宣旨,自可不跪。如此,王爷可还有何疑问?」 「…世…子?」 那宣旨内监等的就是萧璨这句话,装模作样惊唿道:「唉呀!瞧杂家这记性,都忘记同雍王您说了。就在刚刚,陛下已应允襄阳侯之请,敕封裴公子为侯府世子了。只不过嘛…有些话,陛下说得世子亲口同王爷说才合适。」 话说到一半故意停住,那内监笑盈盈地看向裴玉戈,微微躬身请对方开口。 「玉哥。」 裴玉戈不肯有一丝毫无破绽,即便面对毫不知情的萧璨带着些讨好的唿唤,他面上也没有半分动容之色,异常平静道:「陛下让我在侯府和王府之间做选择,我选了血脉相连的至亲。陛下恩旨,令王爷与…臣即日和离,从此桥归桥路归路。」 孙连青等人听得心惊,只碍着天子权柄,无法抬头亲眼去看。 萧璨面上笑容敛去,长舒一口气才哑着嗓子道:「还有么?」 裴玉戈往后退了半步,将宣旨的内监让到身前去,一字一句道:「陛下念及王爷赈灾有功,特命我等前来宣旨,贺王爷……再得佳人。」 那朱衣内监也在旁阴阳怪气『恭贺』道:「何止啊!东江王许嫁爱女,愿倾全城之力为东华郡主添妆。陛下说,郡主正直二八芳华,与王爷甚是匹配,已做主允了这桩婚事。赐婚圣旨在此,雍王接旨吧!」 第297页 萧璨恍若未闻,他快步上前,众目睽睽之下,直接伸手揪住了裴玉戈衣襟,粗暴得将人往自己面前拉扯。 裴玉戈双手覆在萧璨揪着他衣襟的手上,似乎婻讽是想掰扯着挣脱开,只是力弱实在没能办到。 「雍王!你敢抗旨不成?!」 「王爷,还请放手!」 两道人声一前一后喝止。那位都指挥使的佩刀虽未出鞘,却已然压在了萧璨的手臂上,至于那位宣旨的内监,他虽不敢对萧璨动手,可那明黄御旨却被他几乎怼到了萧璨脸上去。 萧璨若再固执不肯放手,那便是自己将当众抗旨不尊的罪名做实了。 任谁都不会错过此刻萧璨面上滔天怒意,那位禁军指挥使虽收回了刀,人却没有退后,似乎是要提防萧璨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儿来。 裴玉戈理正衣襟,平静道:「王爷,臣自请陛下赐婚,愿迎礼亲王长女为正妻,结两家秦晋之好。」 礼亲王长女乃是世子萧兴海的长姐,年纪比裴玉戈还要大上几岁。十五六岁外嫁离京,去年丧夫才被生父接回京城住着。 裴玉戈刚受封世子便自请求娶孀居的亲王之女,此刻他当众说出,无疑是狠狠打了雍亲王的脸面。 朱衣内监没想到裴玉戈竟抢了他的话,自己先说出来了,虽是有些意料之外,他倒也没忘记天子的吩咐,扭头便去打量雍王的反应。 萧璨蹙眉闭目,整个人似乎都因这当众的『羞辱』而颤抖着,然而他并未向裴玉戈宣洩自己的怒火,再睁眼时,竟当着外人的面落下两滴泪来。 任谁都想不到雍王会因裴玉戈的『背弃』而当众伤心落泪。直到萧璨跪谢领了旨,那朱衣内监才回过神来。只是这时裴玉戈已转头离开,他想奚落几句却失了时机,只得放弃,赶着回宫復命去了。 敕封与和离的旨意来得太突然,柯慈和师小南是接到消息后立刻赶回来的,也只有他二人的长史身份能担得起交接之职。 萧璨带人回府时,宫里派来的人正忙着将裴玉戈的物件一箱箱往外搬,闹出这般大的动静,附近自是少不了其他府里派来看乐子的眼线,是以雍王府的人脸色都不怎么好。 「王爷!」 萧璨在王府门前下马,看到宫里派来的那些人,脸色一点不比柯慈、郭纵他们几个好。他只瞧了一眼,也不理会向他行礼的众人,鞭子丢给跟在身后的孙连青,提步就往府里走。 宫里的人离开后,雍王府大门紧闭,那些凑到附近看乐子的才各自散去。 重重把守的书阁之内,萧璨将城门口拉扯时裴玉戈偷偷塞进他掌中的纸条展开。纸上的字迹有些潦草,显然是在非常困难的情况下寻机写下的。 萧璨十分怜惜地摩挲着那张皱巴巴的纸条,而旁人争相供着的明黄圣旨此刻却被随意丢弃在一边,甚至多一眼都没有分过去。 「王爷。」 书阁大门一开一合,雍王府主事之人一个不落皆齐聚于此。此刻众人虽仍神情严肃,却无方才现身于人前时的喜形于色。 萧璨一手支着头,只抬眼看向几人,冷声道:「说说吧。」 郭纵上前半步答道:「回爷,京中诸事都是按照爷和王妃的布置,并无差错。先前泄露消息给宫中并暗中给爷下毒的冬月已由王妃亲自处置,尸身送还礼王府以做敲打。可今日不知是哪里出了岔子,宫中突然来人宣了王妃入宫。属下等也是等王妃回府了才知道有这道和离的旨意,只是那时宫里的人一直盯在王妃身侧,属下等没有寻到机会说话。」 萧璨抬手将裴玉戈暗中塞给他的纸条交给几人传阅,众人皆变了脸色,只因那纸上指出雍王府内外仍有旁人的耳目。 郭纵率先跪地请罪。 「属下失职!请爷责罚!」 「如今已不是讨论有无错失的时候了,起来吧,不必提那些没用的。」萧璨抬手示意郭纵起来,他长嘆了一口气,将城门口发生的种种简明扼要说给几人听,只是眉宇间有着化不开的疲惫。 「皇兄逼迫至此,我已退无可退。今日我与玉哥默契地演了这么一出大戏,恐怕也只能矇骗一时,既然玉哥已尽力布好了这个局,我们便不能辜负……从前留着分寸放任那些老鼠躲在暗处窥视,如今便是尽数将其拔除之时。切记,这次要除个干干净净!」 第150章 「明君」 「他哭了?」 萧栋原本是看奏摺时随意听一耳朵,听那内监回话说萧璨当着众人的面落下泪来,不由停住了动作,坐直身子又单独问了一遍。 那名宣旨的朱衣太监跪于阶下,恭敬叩首答道:「回陛下,千真万确。奴婢在旁瞧得真切,裴世子说了他求您赐婚的事后,雍王便当着我们的面落了泪,之后便乖乖领旨谢恩了。」 「呵!看来他竟是动了真情。」萧栋将手中奏摺丢开,摇头嗤笑了一声,「朕这个傻弟弟啊……一开始便打错了主意,也找错了人。他从前仗着宠爱向来是要什么有什么,即便是先帝和父王的赞许,也总是能不费吹灰之力得到。如此久了,便觉得身边人都是如此,他自以为替温氏女翻了案子,便能俘获人家的心,让人对他感恩戴德、投怀送抱,顺带着让朕做这个恶人。可惜,对付裴玉戈这种目无尊卑的犟驴,就得折断他的傲骨,教他知道何为皇威。」 第298页 阶下太监奉迎道:「陛下英明!裴世子到底是依仗着家世惯了,不晓得这天下如何都只有陛下您说了算。」 这话萧栋听来倒是十分受用,语气轻蔑道:「所以朕尤为不喜这些只会打杀的粗鄙之人,既无世家风骨传承、又不读书知礼,也不知先帝她们是怎么想的,竟一个个都去抬举这群人……唉,到底还是老师说得对,女子优柔寡断,懂什么帝王权术、家国之治!」 殿内宫人皆噤若寒蝉,谁也没想到当今天子会说着说着突然从襄阳侯世子扯到昭文二帝的身上去,本朝亦讲礼教孝义,天子方才的那番话无疑是在指责两位先帝不配为王。即便卑微如宫人只能靠着奉承君王得些荣华,此刻听了萧栋这番话,也没一个人真敢顺着去夸。 「只可惜老师太不中用了……」世人眼中罄竹难书的罪人,此刻被九五之尊提及,用的竟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口吻,「对了,说起来…朕的弟弟今年都没能好好庆贺自己的生辰?」 萧璨的生辰是七月廿三,那时他人还在治水赈灾,生辰什么的自然是没有那个闲心和人力去筹办的。而随着雍王在江淮两地的人望变高,婻讽天子对这个弟弟的宽容也跟着减少了,和离和赐婚的旨意一下,谁还瞧不出天子的用意来,即便是雍王此时做主要办,只怕也不会有几个真敢去赴宴的。 「虽说不是什么大日子,但好歹是朕的弟弟,皇家的颜面还是要给的。召宗正寺卿入宫,朕亲自与他交待几句。」 宗正寺司掌皇室牒、谱、图、籍,平日里也就是各宗室皇亲府上入籍之事,亦有如宗亲皇子等被发落除籍,在天子未下判罚前负责收押贊管。可唯独不管亲王皇子生辰宴筹备的事,去年宗正寺被拉上,是为着雍王加冠和大婚,今年……却让人不由多想。 「闲杂人等通通避让!」 白日里,坊市热闹祥和的氛围被禁军的马蹄与喝斥声打破。当先二人手指令旗骑在马上,丝毫不顾及街市上来来往往的百姓是否会因躲避不及而伤到,而在快马之后,还有数十骑及整整齐齐身披重甲的禁军队伍,那肃杀之气,看着便教人害怕。街上摆摊的小贩们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瞧了禁军那骇人的架势便纷纷收摊回家,生怕一个不小心摊上什么倒霉事。 当先驱赶路人的禁军兵士行至城东大宁坊时被一辆车驾拦住了去路,倒不是对方刻意阻挡,而是那两驾马车前前后后都有僕从侍卫随行,着实是阵仗不小。 贵胄出行车马亦有规制,且大宁坊与相邻的兴宁坊本就是诸位皇亲公侯府邸所在,即便是开路的两名禁军兵士也不得不暂且勒马道明来由才好请对方让路。出行的车马这边自有为首的侍卫通禀了自家主人的身份,那两人闻言不好直接驱赶,便由其中一人折返回去寻领命带队的指挥使。 不多时,两骑前后脚赶来,为首将领率先下马,前行几步靠近车驾,抱拳拱手扬声道:「末将殿前都指挥使柴钧参见郡主。」 马车内传出一道女子的声音来。 「原来是柴将军,不知禁军今日这阵仗是要做什么去?」 「回郡主,末将奉陛下口谕,围守雍亲王府。冲撞冒犯之处,还请郡主见谅。」 「既是陛下之命,臣女自当让路。宁侍卫,给柴将军他们让路。」 柴钧谢过郡主才又回到马上,带人绕过郡主车马继续往雍亲王府去。脚步声减远了些,马车一侧的帘幔才被人稍稍掀开些,街市上尘土飞扬,周遭除了礼亲王府的队列哪还能再看见半个活人。 马车缓缓前进,宝应郡主才放下帘子转头看向一旁的人,一双美目落在那人身上怎么也挪不开。瞧了一会儿才道:「裴世子似有不悦,可是为了…那位?」 任谁也想不到,孀居的郡主马车中还藏着一名男子,而这男子又偏是她名义上待嫁的新夫婿裴玉戈。至于郡主口中所说的『那位』指的自然是雍王萧璨。 裴玉戈并不打算顺着对方的话答什么,凤眸微抬,平静反问道:「今日相见,不是郡主主动要同裴某说些什么?」 「呵哈哈…裴郎天人之姿,怎得内里是这般冷情没风趣的人?莫不是……那日城外宣旨,雍王为裴郎落泪之事并非谣传?」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宝应郡主听罢愣了下,旋即敛了面上笑意,正色道:「不如何,妾身今日求见,既是自己有所图、亦是…父王所託。」 「礼王府暗中派刺客两度伤及裴某挚爱挚友,郡主难不成想替令尊告诉裴某,过往那些皆是误会?」 裴玉戈极少说话这么夹枪带棒,宝应郡主今日虽也才是第二次见他,却觉这天仙似的男人内里仿佛变了个人似的。至于因为什么,郡主虽是深闺妇人,却并不至于愚蠢到看不出来。 她垂首放低姿态,诚恳道:「父王说,先前种种他并无狡辩之处,若来日世子与王爷要取走他性命,他也绝无二话。父王愚孝庸碌,劝不住拦不了祖父,更不敢违抗祖父之命,这些年大逆不道的亏心事明里暗里也帮着祖父做了不少。我这么说并非是要替父王开脱什么,只是希望裴世子相信我…还有父王的诚意!」 「礼王『病』了许久,如今礼王府全由郡主的弟弟代为执掌,背后还有你那位祖父的指点。裴某亦需要为无数人的性命负责,郡主拿什么让裴某相信你们的诚意有用?」 第299页 宝应郡主攥紧双拳,深吸了口气道:「父王说……当年涉及毒害先帝及褚王夫妇,他亦有参与。如今弟弟们盲从祖父,一步步将全家人往绝路上引,父王心中难安又无力阻拦,只能寄希望于世子与王爷能力挽狂澜。父王虽不能做什么,耳目却没完全断掉,他知道近来京中谈及天子当年的流言甚嚣尘上,猜想多半与世子和王爷有关。为此,父王愿献上当日人证物证,帮世子一把。况且世子今日也听见禁军奉至围了雍亲王府,这不恰恰说明陛下已将流言之事安到了雍王身上,世子似乎也没有太多选择了。」 裴玉戈盯着女人许久才说了句:「郡主口才了得,实在不像被困守深闺十几年的寻常妇人。」 宝应郡主只是眯眼笑道:「出生在礼王府那样的家中,女子的路本就坎坷难走。嫁人生子全由不得自己,被逼到了死路了,比起认命疯或死了…绝境之下总也能生出些孤注一掷的勇气来。我知道世子和王爷必然无法宽恕父王,但请世子相信,我同样恨我的祖父。」 女人目光坚定,她虽是一介弱质女流,说话也一直是温温柔柔的,但说到『恨』字时,她的愤怒裴玉戈仍能感同身受。 「那郡主和王爷的所求是什么?」 「父王说他罪无可恕,不奢求将来能得善终,只是弟弟们一时被祖父教坏了,若有来日……希望王爷效仿先靖北王萧老王爷当年,只除尊荣、留得弟弟们性命。至于我……世子与王爷情笃,眼下一时婚约将来必然都不能作数,我只盼一个恩典,让我捨去这枷锁般的身份,隐姓埋名做一无忧无虑、能事事做自己主的黎民百姓去。」 「郡主所说,裴某知晓了。至于将来如何,眼下一切尚未发生,谁也无法有定论,裴某只能许诺郡主,明珠他…绝不会迁怒无罪之人!」 宝应郡主抿唇不语,裴玉戈并没有一口答应,而这有罪无罪实难说有个准数,她心中不由生出些犹豫来。 反观裴玉戈气定神闲,似乎全然不急于让她交出证据,或者说更多的是不在意,这与她出门前父王同她说的有所不同,她一时真不敢贸然答应。 犹豫了许久,郡主才认真问道:「裴世子,能否告诉我,在你眼中,雍王是个怎样的人么?」 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宝应郡主唯一能够拿来判断的便只有未来新天子的为人,问出这句话时,她直勾勾盯着裴玉戈,不肯错过对方脸上任何表情。 裴玉戈面上始终如一,面对对方的询问,他简短而肯定地答了两个字。 「明君。」 【作者有话说】 下章开始反击了,本文即将进入尾声~ 第151章 谣言反噬 武场之上,挽弓之人长身玉立,与那张过分娇美的面容形成强烈对比的是男子手中已拉满弦的硬弓。 箭在弦上、一触即发,弓身因弦拉得满而发出弯曲的吱呀细响。在旁人瞧着那张弓几乎要被拉得折断之时,羽箭破空飞出,正中百步内的皮侯。 下一瞬,身侧飞出另一箭,将那第一支箭从正中噼开,且第二箭力道更大,箭头竟穿透了那做靶用的层层兽皮。 场外祖孙俩此时才走近了些,沈贡伸手压住裴玉戈欲再次举起的硬弓道:「手上都磨破见血了,也该消气了。贺世子也是,你不是来帮忙的?怎得拱起火来了。」 沈鸣霄主动走过去双手捧过裴玉戈递来的弓,沉默着后退了几步。比起佩服和赞赏,此刻少年人心中更多的是对裴玉戈有种不自觉的『恭敬』,即便对方只是比他多了个世子的封号、更年长一些,可沈鸣霄还是发自内心折服在对方的气势之下。 方才射那第二箭便是贺飏。他笑了笑,随手将弓抛给旁边的侍卫,又瞥了一旁冷着脸的裴玉戈,耸耸肩笑道:「侯爷说笑了,我听大哥的偷偷跑了一趟雍亲王府,带着东西和口信出来就直奔这儿,怎么可能是拱火来的。只不过……一时手痒罢了。」 贺飏的目光在裴玉戈垂在身侧的手,眼尖看到右手攥紧的指缝间流出的血。他走近了些,从随身的荷包中掏出一只小瓷瓶,并着一整个和他今日衣着格格不入的荷包一起递向裴玉戈道:「喏。萧璨让带出来交给你的,另外还有他死士营自统领孙连青以下活口共六十八人。」 裴玉戈看了眼贺飏递过来的东西却没有立刻伸手去接,而是很快收回了目光转而直直盯着贺飏,慢慢说道:「口信呢?」 贺飏别有意味的目光扫过裴玉戈的脸,忽得笑出了声。他一面伸手拉着裴玉戈伤得不是很明显的左手,将带来的东西都塞过去,一面道:「边关将士常备的伤药,很好用。」 沈鸣霄接收到祖父的眼神示意,主动走过去拿过那药瓶,恭敬道:「世子手上不便,鸣霄愿尽微薄之力。」 裴玉戈目光柔和了些,看向沈鸣霄,微点了点头道:「有劳了。」 沈鸣霄笑了笑,翻过裴玉戈紧攥的右手。 手上的茧子还很薄,至少对于自小习武的人来说是这样,放在拉开弓弦的那三指指腹已被弦割开了皮肉,此刻展开,连带着掌心都沾染了鲜红,其中食中二指伤得格外重,看样子那弦方才就已勒进指腹的肉里去了。 少年下意识抬头看了眼裴玉戈的脸,除了方才惊讶于裴玉戈这样一副看似柔弱可欺的模样竟能拉开硬功之外,此刻还多了一份敬佩,寻常文人墨客应当是最终是他们那双舞文弄墨的手,可裴玉戈手上伤成这样不发一言不说,面上甚至没有露出半点痛苦之色,可见其毅力坚定到何种地步! 第300页 沈鸣霄帮忙撒了药粉,那边地伤药起效确实快,约莫上好药的这一点功夫,裴玉戈的伤口便已不再渗血了。 少年人交还伤药,识趣退回到祖父身后。 裴玉戈向沈鸣霄道了谢,转回脸时目光才又冷了下来,开口道:「口信。」 「死士营六十八人供你差遣,至于人在哪里,他说你知道。他的处境也不需要担忧,吃好喝好一切照旧,还有就是……他信你。」说出最后三个字的时候贺飏顿了顿,不过和二人初见时不同,贺飏说这话时面上十分平静,并无半点争风吃醋的模样。只是没等裴玉戈答什么,他又自顾自说道,「别辜负他。」 「我与明珠之间,不劳世子费心。」 贺飏主动后退一步表明自己态度,随即嘆了口气道:「从上次你拿命逼皇帝开始,我就没其他的心思了,别误会。我只是奉我大哥之命去翻个墙,顺便给你带消息出来而已。如今流言传得沸沸扬扬,我和大哥离京的日子也定了,今日之后应当有很长一阵子不会再见了。」 裴玉戈自然不会再多说什么,只点头道:「烦请转告萧大哥,长安记着他这份恩情。」 贺飏抱拳,又同沈贡祖孙道了别才离开,当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沈贡在旁听得清清楚楚,他开口却没有提及任何和萧璨、死士有关的话,而是幽幽说了一句:「京城现在离彻底乱起来只差一步,你想好要再推一把么?」 先前靖北王入局,京城里有关天子当年种种卑鄙行径的流言开始疯传开来。这些流言都是有关天子与靖北王府当年的恩怨算计,尽管有模有样传出来对天子威信有损,但到底不伤及根本,也还不至于令天子发疯。 而裴玉戈如今代为掌握的那些人证物证如果散播宣扬出去,那天子便只是心胸狭隘这么点小罪过了。若说辖制靖北王还算是为了江山稳固的考虑,那为了皇位毒害亲长与先帝便是无可辩驳的大罪。纵使是天子,也无法摆脱忠孝的枷锁,而一旦开了这个口子,京城未来血雨腥风的情景可以想见。 一个为了皇位可以包庇旁人毒杀亲人的储君,如今成了天子的他自然也可以为了那至尊之位让所有牵涉其中的人永远闭嘴,走出这一步,意味着将许多不知情的人一併拉入权力斗争的漩涡之中,漠视他们的死亡,以此换取来日大计。 开弓没有回头箭,任何犹豫和退缩都可能带来难以预料的失败,沈贡身后有二十万军队,更是二十万个小家,他要为这些人、为江山社稷、为先帝嘱託,更为了…自己的心负责,所以他要问清楚、看清楚。 「一将功成万骨枯……沈侯爷,我还没那么天真。」 「老夫相信。」 裴玉戈目光坚定,沈贡见状带着孙儿又退两步,单膝跪地。此刻他并非是跪裴玉戈,而是跪对方代表的未来的天子,沉声道:「平南侯府愿听差遣。」 眼前这一幕极是震撼,饶是冷静如裴玉戈,眼中也不由闪过一丝惊讶,不过转瞬便被压制下去。他敛眸抬手示意道:「我与沈侯皆为臣,你无需跪我。」 沈贡这才同孙儿一起站起身。 裴玉戈则道:「沈侯既说了,那我便不说那些无用的客套话了。在走那一步之前,请沈侯离京,做自己该做之事。」 平南侯是有实权的老臣,只不过那二十万人并不在京中,将来走到逼宫的那一步,便须大军压境。而放眼大齐全境,能够名正言顺动用这二十万大军却不走露消息的人唯有沈贡了。 「侯爷只管做自己擅长的,我和明珠虽说这么多年一直无甚威望,可胜在朋友多。大军所过之处,我会派人告知,叶将军父子不同从前,所以纵使有漏网之鱼,消息也绝对进不到宫里,您尽管放手去做便是。」 沈贡面露赞许之色,旋即将自己的孙儿推到前面来,说道:「老夫这孙儿年纪虽小,但到底有些家传的功底在。雍王如今『安分』养在府中,你做什么只怕都会惹来祸患,鸣霄留在身边,当个传话的副将都可。」 裴玉戈清楚这是沈贡在为自己儿孙的将来做筹谋打算,在此之前,他考量的从来都是家国社稷,这般才能算得上是忠正之臣。 「沈侯放心,明珠远比当今天子要知人善用得多。」 「…有劳。」 从平南侯府离开,裴玉戈乘马车直奔城外,天近黄昏时,马车才在一处京郊别院门前停下。这里名义上并不属于皇室或是王府,而是在一名经常往来京城做金玉生意的客商手中。自然,这客商亦是雍王府的人。 裴玉戈下马车时,是别院主人亲自出来迎的,不过裴玉戈也是第一次与对方见面。 面相清秀还有些胖胖的青年抱拳行礼道:「属下见过王妃。沈娘子说曾同您提过属下等人,此次除了院中死士营六十八人外,另有属下和兄长共同听后调配。不过兄长此刻仍在大营,不便亲自前来参见,便让属下代为问候。」 雍王府的人时至今日仍坚定得将裴玉戈当做另一位主子,而眼前的人以及他口中的兄长,便是从前沈娘子口中曾被送进王府后以清白身份被暗中送出为官为商的几个人。如今雍王府名义上被皇权压制,实则整座王府只剩一个空壳,所有可用之人都在外汇集起来。 裴玉戈看了眼束在腰间的令牌,此刻真真切切明白了这东西的分量。 第301页 「无妨,带路吧。」 还算宽敞的院子里站满了人,虽然这些时日雍王府上下过得都十分憋屈,但裴玉戈走进来随意扫了一眼,亦没有瞧见垂头丧气或是抱怨的人。无论男女,每个人的眼神都十分坚定。 「王妃……呃,裴世子。」 青琥和青逐是跟着裴玉戈时日最久的人,此刻见到裴玉戈和见着萧璨是一样的安心,不过青琥脱口而出的称唿在反应过来之后还是急忙改了口。 「不必见外,天子意在拆散明珠和军侯武将们的联繫,与我二人情分无关,今后每一步也是我来安排,称唿还是按你们习惯的来便……孙校尉。」 孙连青上前一步抱拳道:「死士营六十八人,尽听王妃调配差遣!」 他身后死士都没有发声,只是学着孙连青的样子无声得向裴玉戈宣告自己的忠诚。 裴玉戈颔首问道:「你们是从王府密道离开的?这一路可有什么异常?」 「是。卑职等几日前便奉王爷之命,藉由地道先将府中无甚武力之人通通送出妥善安置,之后才分批悄悄出京到此集结,王爷当日便说王妃不日便会来此。」 裴玉戈闻言伸手摩挲腰上挂着的那枚特殊的令牌,喃喃道:「不愧是他…想得总是那般周到…」 孙连青听着,心中略犹豫了下才道:「不过卑职带最后一波人自密道正要撤离之时,便听王爷吩咐人封了密道,似乎……不打算从哪里离开。」 孙连青是担忧,裴玉戈听了却是立刻明白了萧璨的心思,他摇头道:「明珠只会堂堂正正从王府的正门走出去。」 「卑职明白了。」 「明珠要做什么,想必诸位都心中有数。如今情势紧急,王府里的人出不来,有些要紧事就需得我们办得周全。眼下便有三桩要紧事需要诸位齐心协力,或有危急性命之时,不过裴某定会尽力为诸位安排妥帖,不会让你们白白去送命。」 孙连青代替死士营全体开口道:「卑职等人的命本就是王爷给的,便是为了王爷舍掉这条命也在所不惜!」 裴玉戈颔首。 「孙校尉,你稍后依照我的安排将死士营分成三队,你统领多年,我相信你对他们的了解。」待孙连青应下称是,裴玉戈才缓缓言明,「眼下的三桩要紧事。其一,我需要一队懂些行军兵法或是擅长长途奔袭的人接应来日北境与平南侯的大军。其二,礼王府还在一日便仍是明珠的心腹大患,我需要一队擅于乔装隐蔽与刺杀的人留守在礼王府与萧定仁保命的私宅之外,若有异动,格杀勿论。这第三既是最重要的、也是最危险的,我需要死士营中最精锐的一队人护持在明珠身边,被选中的人来日要面对的可能是训练有素的禁军、也有可能是天子身边的奇人异事,来日你们既是明珠身边最锋利的剑,亦可能以血肉为盾,为他战至最后一刻!」 「卑职愿往!不惧生死!」 众人异口同声,无人犹豫、无人退缩,已是将自己的性命置之度外了。 裴玉戈点了点头,随即拿过一个小布包递给孙连青,最后嘱咐道:「京中情势不定,我不便在此久留。这里面有标註平南侯的几处屯军驻地、以及北境入京的路线,后面便交给你了。」 「卑职领命!」 离开时也是那商人将裴玉戈送出来的,不过站在马车旁时,裴玉戈并没有立刻离去,而是看向那始终笑眯眯的青年商贾问道:「足下手中可有能利用的京城人脉?」 青年像是早已等候这个问题许久一般,立刻躬身答道:「有。自打属下出府为王爷办事开始,便一直想着有能够尽力的这一日,另外家兄在禁军中不大不小也是个副指挥使,官衔虽不高,在军中却也有些人脉。」 裴玉戈愣了下,随即勾唇一笑,那人敛眸低头,不再多看一眼。 「既是军中人,便烦请你兄长来日助叶将军一把便是。至于京中,若你有些人脉,便烦请你传个话出去。」 「属下做金玉生意多年,老主顾里少不了官宦之家,王妃想传什么?」 「等京中下一波流言再起之后,让他们仔细想想,当年……先帝和天子生父褚王是如何死的。」 青年含笑应道:「属下…明白。」 中明元年十月,此时天气已从深秋转为初冬,京城虽还未下雪,白日里却已开始冷下来。而今年不知是什么缘故,似乎连老天爷都变得有些古怪,往年这个时候远没有今年这般冷,以至于原本这个时节要去出游的人多数碍于天寒而躲回了家中烧炭取暖。 而随着天寒加剧,京城里开始传出了各式的流言,矛头自然直指数月前说天象大吉的太常太卜。 关于先帝未及半白便骤然崩逝以及膝下无儿女的流言开始慢慢在京中传开,臣民茶余饭后从惋惜先帝姐弟英年早逝到慢慢传成死因成谜,这期间只过了不足十日。 无所事事时少不得开始胡乱猜想,而先帝姐弟接连死去,当今天子因先帝未能留下一儿半女而得以意外承袭皇帝之位,实在不难让人怀疑其中有何关联。后面有人联想到靖北王一封奏摺、送当年谣言的人证入京等几件事来,谣传当今天子曾设计坑害靖北王府的流言随着两位世子被放回北境而暂时终结。而众人此时此刻再次想起当日事时,就那么凑巧的,唯一的人证也莫名其妙死在了大牢。 第302页 这下,不止是臣民胡乱揣测,便是经手这些事的官员也开始心里犯了嘀咕。 遗诏的消息是在京中流言越传越烈时被裴玉戈放出去的,这无疑是压垮天子心思的最后一株稻草。 中明元年十一月初,太常太卜测算天象,向天子进言东有异象,称客星妨主、将有灾殃,京中骤寒便是上天预兆。 这紫薇星之东通常指的是东宫储君,可如今天子尚不到而立之年,最年长的便是皇后所出的长子,可今年这位小皇子也不过刚断奶一年多,还是个牙都没长齐的小娃娃,如何也想像不到是这么个孩子碍了天子。 萧栋也不是这么想的,东六宫有已经没有娘家依靠、空有头衔的殷皇后,与其所出的嫡长子,他与殷皇后是少年夫妻,纵使殷绰做了那么多错事,他也没有一刻想动殷皇后的位子。而流言若不是后宫觊觎皇后之位的妃嫔及其母家借天象向皇后发难,那便指的是宫外。 皇宫以东,是萧氏诸王及一些公卿权贵府邸所在,而雍王府恰恰好在是在皇宫正东。 十一月,天子下旨令雍亲王萧璨搬离原本的王府。 圣旨一下,满城譁然。 【作者有话说】 跟追更的宝子们说句对不起(九十度鞠躬),月末这一周三次元工作太多,从周二起就一直被扣在单位里加班,忙完了就直接在单位值班室睡的,忙到没精力摸鱼更新,昨天晚上下班回来补了个超长的觉,今天才缓过来更新。后面几天会尽量多更,本文会在五章左右完结,目前还没有番外计划,宝子们如果有什么想看的番外,可以在评论区留言,后续看情况可能补番外的~ 第152章 一把火 雍王奉旨搬府最后搬去了宗正寺,消息之震撼,半分不亚于众人听闻天子听信天象之说嫌亲弟弟碍了国运而让人直接搬离王府。 宗正寺掌皇亲属籍及宗庙诸事,并不统管宗室贬罚。大齐近百余年史册记载中也只有肃帝曾将废太子短暂羁押在宗正寺等候发落。可肃帝是恶名昭彰的残暴君主,并且当时废太子僭越谋逆的罪名是板上钉钉,放在如今的萧璨身上显然是不合常理的。 肃帝当年恶名之一便是为了皇位毒杀同胞弟弟,萧璨才被『关』在宗正寺两日不到,街头巷尾便已开始议论如今的天子与当年的肃帝何其相似了。 京城内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进到天子耳中,停朝三日,百官打听不到天子心意,可瞧见京中那随时随处可见的禁军以及骤然清冷的街市便也能略知一二了。 美人身披雪白狐裘,懒懒斜倚在临街的窗边,自略高处俯视身披甲冑推搡驱赶百姓的禁军。 凤眸微敛,隐去了眼中的鄙夷与愠怒,他眉头紧锁,面上始终不见半分笑意。 坐在对面的青年推过来一盏热茶,随即道:「父亲昨日奉命去了京郊禁军大营,圣意明面上说的是去督军演练一番,不过父亲的意思是三万禁军…有可能倾巢而动。」 茶楼的三楼被叶虞包下,上下都有将军府和侯府的人守着,是而两人相聚小叙便不需要避着人。 裴玉戈收回目光,身子坐回来些,开口前先伸手拉了拉身上的狐裘。如今已是冬日,他总归较常人更畏寒一些,好在那狐裘是极上品的宝贝,拢着倒也能为他挡去不少风雪。 「叶将军统领禁军多年,极有威望。更何况禁军内本就不都是一条心,他既已下了决定与我共事,定会事事都考虑周全的。」 裴玉戈并没有将禁军也有萧璨的人这事透露给好友知道,并非是真的不信任叶虞这个朋友,而是此事事关重大,牵扯到太多人的身家性命。一旦出了差错,首当其冲的必是萧婻讽璨,他不敢赌所有人的品性,知情者自然是越少越好。 叶虞不知道好友的心思,只嘆了口气,懊恼道:「唉!可惜我这身子才好不久,千牛卫的职位也丢了,能帮你的地方实在太少了。」 裴玉戈摇头,难得挤出一丝宽慰的笑来。 「重华,你与叶将军能做到如今这些便已算是帮了我和明珠的大忙了,切莫说这些话。」 「我与掌管京师九门的监门卫统领将军有些交情,若真到了刀剑相向的那一日,我会尽我所能去游走周旋。父亲在军中素有威望不假,可禁军十六卫并非全是一条心,如果父亲一直在京郊大营,鞭长莫及,叶家到时唯一能做的便只有这一件事。所以玉郎,我希望你不要拒绝我的这份心意。」 正如叶虞所说,禁军十六卫各司其职。京城以西大营中的并非是禁军的全部,极是这几万人叶将军能拦得住,京城内仍有戍卫皇宫的骁卫武卫数千人、巡防京城千牛卫以及掌管九门的监门卫加起来已有千余人之多。人数上虽不能与北境及平南侯所率军队正面抗衡,但依凭京城的高墙,再加上京中那么多人质,攻城的步子被迫拖慢一些,京中的情势便会越危急。 裴玉戈嘆了口气才道:「重华,我知我劝不住你,只能此时先谢过你父子襄助之恩,再则……万望你不要勉强,我们原本就是抱着最坏的打算来的,我既不希望看到同室操戈、更不想你孤身犯险伤着自己。」 叶虞只是笑笑道:「玉郎可别小看我!再怎么说,我也是将门子弟,也在军中歷练了这么些年。论人脉比不上父亲和各位叔伯,却也不至于连全身而退都做不到,你尽管安心便是!」 第303页 「……嗯。」 裴玉戈笑得有些勉强,叶虞也瞧出来了,他张了张嘴,犹豫道:「玉郎,笑不出来…就别笑了。我知道眼下情势不明,你心里定是十分惦记雍王安危的。」 「是啊…怎么可能不念……他何时受过这样的委屈与折辱。」 叶虞顺着裴玉戈转开的目光向远处往,他们约见的这处茶楼正北边便是宗正寺所在,只不过隔着几个坊市,尽管在这三层高的茶楼能看得足够远,也只能隐约看到宗正寺高高的红墙,除此之外什么都瞧不见。 他努力想才好不容易找了些闲话道:「提起宗正寺,我倒是想到一件有意思的事。听说这两日宗正寺卿萧远临不堪其扰,这两日连自家府邸都没敢回,已经在宗正寺住下了。」 「嗯,我知道,我找人做的。」 裴玉戈语气淡淡的,仿佛再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叶虞却听得一愣,呆呆眨了眨眼忽得看着裴玉戈尴尬地笑了两声。 「那萧远临怕是还要多头疼好几日了。」见裴玉戈未应,叶虞顿了顿又主动问道,「那你与礼王府那位郡主的婚事?」 「公平交易罢了。」 叶虞已从好友这儿知道了礼王府参与了当年毒害先帝与褚王夫妇的事,他闻言很快明白个中细节,随即敛了那一点点笑意道:「所以……天子当真害了自己的生身爹娘?」 裴玉戈垂眸道:「说是包庇可能对天子更公平些。对先帝,他才真正推波助澜了一把。」 「就为了皇位?」 「对。」 「哪怕那时雍王只有十岁?」见裴玉戈点头,叶虞嘆了口气摇头道,「太不可置信了…皇位当真这么令人丧心病狂么?」 「九五之尊、真龙天子……说到底也都是人,朝中尚且有为权为利视人命如草芥的贪官奸臣,更何况那个位子?不过我们到底不曾切实体会过,感慨再多也是无用。」 叶虞皱着眉,忽然很担心自己的好友,他伸手覆在裴玉戈放在桌上的手背。 「天子无情,对自己的亲弟弟尚且能如此逼迫,你到底不是他信任之人,又曾与雍王以夫妻之名过了一年多,我只怕天子会哪一日忽然迁怒到你身上……」 裴玉戈摇头,神情淡然,无惧无忧。 而正如叶虞同裴玉戈玩笑说的那般,萧远临这些时日确实是焦头烂额,府中拜帖日日送得太多,甚至比从前一年收到的都多,究竟是为了什么缘故他心知肚明,所以最后干脆躲进了府衙,尽管这并不算是什么好去处。 拎着食盒来到府衙内一处逼仄的小院前,萧远临深吸了口气才迈步子往里走。说是院子,实则与关押囚犯的监牢没有太大区别,更不要说几十年前这里就曾关过一位废太子。一桌一椅、一床一柜,角落里一架朴素的屏风挡住出恭用的木桶,比之寻常官宦人家的书房都显寒酸的程度,房门刻意搭得矮了一些,萧远临进去都必须弯腰低头,更不用说萧璨这等挺拔的身量了。 「萧大人来了。」桌前的青年放下手中用来抄经的经书,一副悠然闲适的模样同进来的萧远临搭话,仿佛他不是莫名其妙被从尊贵荣华的亲王府给关到这逼仄小屋里的。 萧远临也是萧氏宗族的人,襄阳侯府继夫人萧氏是他的近亲、萧璨去年大婚时钦定的傧相还是他的亲兄长,所以他比旁人看得还要远一些。 奉上手中提着的精緻食盒,他道:「委屈王爷了,今日午膳是京城十分有名的汇云楼的招牌菜。因着不方便打酒来,臣过来时便已吩咐人去沏茶了,一会儿便送来。」 那食盒拢共有三屉,每一屉都有两碟菜,两荤两素,最底下是一碗白饭和一碗羹汤,卖相瞧着都很不错。尽管不能与王府厨子的手艺相比,可以萧璨如今的处境来说,这菜显然不是上面吩咐的。 萧璨没立刻接萧远临双手奉上的竹筷,而是开口问道:「今日饭食如此丰盛,与前几日完全不同,想来不是皇兄的吩咐,让萧大人破费了。」 萧远临只对视了一瞬便赶忙低头敛眸道:「陛下未曾说过要在吃食上苛待王爷,前两日…前两日是微臣驭下无方,多有怠慢。」 天子确实没有明说苛待,只是也没有特别吩咐。萧远临被夹在皇家兄弟之间,一边是天子、一边是难以估量深浅的雍王,事态发展至如今模样,起初他也就不太想贸然站到哪一边去,便干脆装作不知,只让其他人看着办,如今却是不能了。 萧璨这才接过了萧远临奉上的竹筷,道:「萧大人这两日是见过了什么人?」 这话本是盲猜的,被说中的萧远临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后背没来由得发冷,讪讪道:「微臣昨日面圣出宫后碰巧遇到了叶少将军和平南侯府的小公子,他们都有问及王爷安好。」 平南侯手握二十万重兵、大将军叶飞林掌管禁军数万,眼下这二位都不在京城之内,两位暂留京师的少将军说话自然有不小的分量。 萧璨闻言却是敛眸一笑。 萧远临真是一刻不想在此停留,正巧有人送来了刚泡好的茶,他指挥着来人放下茶后便借着这个时机急忙告退出去了。 可惜人若是倒霉,当真是喝凉水都会塞牙。 萧远临带着人前脚刚出了那小院,后脚一抬头便见天子仪仗立在府衙内,院门无人出声、一片死寂。 第304页 「臣…叩见陛下!」 天子居高临下,沉默了许久后才冷声道:「卿家抖得这般厉害,是怕朕怪罪你私下讨好雍王?」 「臣有罪!」萧远临抖得更厉害了。 天子冷笑着挥袖道:「去将人传到府衙正堂来,朕也是有些话想好好和这个弟弟说说了。」 「是…臣遵旨!」 …… 「玉戈。」突如其来的人声打断逐渐乱了的琴音,裴素锏走过来瞧了眼弟弟,嘆口气说道,「你心乱了,别弹了。」 裴玉戈双手压住琴弦,板着一张脸抬头道:「长姐,有事?」 「方才过来时碰到狄婻讽群过来回话,我见他神色匆匆,便让他先去忙了,自己帮忙带话进来,顺带着……瞧瞧你。」裴素锏顿了顿才接着道,「狄群让我告诉你,陛下亲临宗正寺,虽未大张旗鼓,却也没避着人,最迟明天,全京城就都知道了。」 裴玉戈闻言面上才露出些微放松的神色,他长舒了口气缓缓起身。 裴素锏一直瞧着弟弟的神情,见他这般便主动问道:「这事……也与你有关?」 行至窗边伸手推开,冬日里的风灌进来。裴素锏身子强健,冷热交加也只是攥拳搓了搓手指,她想出声让弟弟注意自己的身子,见到裴玉戈伸手扯过架子上搭着的狐裘披在身上拢了拢,便也住了口,只默默走到弟弟身边去了。 裴玉戈看着窗外,长长嘆了两口气才慢慢说道:「原也是在赌……好在是赌对了。」 「赌什么?」 「宗室。萧远临虽算不上什么贵重皇亲,可他兄长萧远山是萧氏宗族里有些分量的人。我让重华和沈家小公子帮忙点了把火,逼宗室这些墙头草站队而已。我赌对了,所以如今宗室、兵权、文臣逐渐收归我们手中,不光是为了保证明珠的路走得更顺遂些,也是为了来日少些变数。」 「玉戈,你……」裴素锏有那么一瞬觉得眼前的弟弟有些陌生。 「长姐想说我变了?」 裴玉戈心思玲珑剔透,他转头,眉目柔和只是略带几分愁绪,自顾自答道:「我也这么觉得。如若不是为了明珠,我都也不知道原来自己可以这般算计人心……不过今日造下的孽,只能来日鞠躬尽瘁,勉强报之了。」 「眼下…你有几成把握?」 「大军不至,五成;兵临城下,则八成。」裴玉戈靠着窗沿,整个人显得慵懒无比。他每个字都说得很慢,可其中分量,裴素锏却是一清二楚。「对了长姐,有桩事,我想问问长姐能否帮我。」 「你说。」 「廖将军与咱们府上为着从前贺老王爷的缘故有几分交情,长姐与廖家姐妹的情分不同,如今贵妃娘娘和廖家剑指后位,所以我想请长姐替我走一趟。」 「玉戈,你连后宫也想……」 裴玉戈意外打断姐姐了的话问道:「长姐为丈夫子女可会与人拼命?」 裴素锏愣了下,旋即很肯定地点了点头,她也明白了弟弟的意思。 裴玉戈只是笑着。 「弟弟也是一样。」 【作者有话说】 玉哥开始发力了,明珠安心坐『牢』,老攻在外就差控制皇宫了哈哈 看了下评论,后续番外暂定是2个(具体能不能出,要看写作灵感),目前计划的是大结局后的夫夫日常(甜口)、另外一个是正史向发展(后辈视角,所以客观上来说夫夫都会die) 第153章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京城数月来一直被笼罩在阴云之下,无论为官者还是平头百姓,但凡出门说话皆是提心弔胆。 茶楼酒肆里没了说书人的身影,坊市间倒是随处可见身披甲冑的兵卒身影。 流言愈演愈烈的趋势确实得以有力扼制住了,可人们心中反而更相信那些流言是真,毕竟若不心虚,堂堂帝王何必一边疯狂苛待曾经宠上天的亲弟弟却又不罗织罪名剷除,一面又急着处置所有牵涉之人。 有人失宠便有人得宠。 因着先前头髮被萧璨削掉大半而无颜出门的怀安郡王如今终于得以风光了一回。天子亲往宗正寺一趟后,第三日便让中书省拟了旨,为表安抚,令怀安郡王復亲王之位,封号沿用其先祖的『晋』字。 除了亲王之位,还额外给了他相当于丞相的权柄。在朝中所有人觉得这丞相之位多半会落在中书令胡荣身上时,愣是凭空冒出来一个晋王。 晋王先祖是肃帝朝时获罪被削去亲王之尊,贬为郡王、驱逐出京,与如今的清河王一脉同为肃帝时被贬的皇亲。 天子出于忌惮亲弟的心思将这两支旁系皇亲召回京城本就已惹臣民非议,这位新封的晋王身上还背着意图暗害襄阳侯世子的嫌疑没洗清,在朝政上从无建树,如今却骤然让他代领丞相之职,在朝中俨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按说天子想要封赏谁,臣子本无权置喙,可这般毫无缘故擢升,挤占了旁人该得的位子,难免惹得朝中不服。 不出意料的,不少言官御史为晋王这事写摺子,希望皇帝收回成命,毕竟晋王能不能担得起此重任还需要再看。 一起被弹劾的还有太常寺卿及太卜司丞,不过相较于说晋王时的含蓄,言官们在摺子里就差直接骂太常寺的这两人了。不论天子是否主要是因为他们的进言才对亲弟弟做出如此多的荒唐之举,太常寺卿不仅不约束下属官员胡言乱语,还呈送御前,难逃妖言惑众之嫌。 第305页 言官行谏言之责,他们之中多数都是些古板、极看重礼法的老臣,他们官职不高亦无实权,但弹劾起来却从不看那些虚名。 从前萧璨掌管御史台,成日里没少被他们追着参奏,也是到了后来温燕燕、殷绰、晏秋山以及江淮水患,桩桩件件的实绩做出来,那些古板老臣才对萧璨改观。如今晋王以同样的情形获得权柄,甚至比从前萧璨当上御史大夫的理由还要荒唐,他们这些人自然不会嘴下留情。 可今时不同往日,晋王亦与和雍王不同。 萧璨从前虽说也是一副任旁人如何指责全当没听到的模样,可到底从不曾将气急败坏拦着不让往御前送摺子,有时攒得太多了,天子顾及朝臣,也会在早朝时申斥那么几句。 众臣本也是习惯了,心里清楚天子心意哪有那么容易转圜,可万万没想到今时今日竟会被全数挡回来,参奏的摺子都没法过御史台和通政司两道坎儿,更不要说递到天子跟前了。 这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压奏摺这事只能瞒得了一时,时日久了,自然有言官御史察觉到不对劲,在大朝时向天子直言进谏。 然而萧栋这次是打定主意要护着晋王,对百官谏言也是置之不理。 得意的自然是晋王,名利双收之余他还得到了萧璨原本的王府作为自己的新府邸。 有了天子撑腰,晋王自然迫不及待大摆宴席,广邀皇亲百官,以彰显自己如今的恩宠,襄阳侯府也在受邀之列。 送帖子来的是晋王萧季的心腹管事,那人态度倒还算恭谨,只是提及请裴玉戈务必赴宴时,刻意顿了顿才道:「我家王爷听闻世子素来不喜欢这些热闹场合,又怕您还介怀半年前的误会,不肯给他这个面子,便嘱咐小人务必转告世子。王爷如今是陛下跟前的红人儿,世子所求,王爷都能令您如愿。」 裴玉戈坐在主位,手中抱着手炉,原本听那人说话时便是半眯着眼养神的慵懒模样,话毕也不见他有其他表示,只懒懒抬了下下巴,便算作是应了。 徐正礼在外面歷练了大半年,如今作为侯府世子身边的得力管事也是能拿出几分不同寻常的气度来的。见自家大公子无意搭理来人,他便心领神会,代为上前接过帖子,礼貌点头致意道:「世子已知晓王爷盛情,有劳了,这边请。」 无需裴玉戈吩咐什么,徐正礼便已体体面面给那晋王府管事下了逐客令,一路笑着将人半推半送走了,礼数上不曾有失。 回到裴玉戈的院子,徐正礼见自家大公子正窝美人榻边,一手撑着头,一手随意展开那帖子,他停在几尺之外,恭敬道:「大公子,人已经体面送出去了。」 「嗯。」裴玉戈懒懒应了一声,随手将那请帖合上往旁边一丢,都懒得再多看一眼。 徐正礼瞧了瞧自家公子才道:「大公子还打算去么?属下也好提前安排。」 裴玉戈闭眼半靠作着,不答反问道:「你方才也听到晋王府那人最后说的话了,你怎么看?」 「晋王狂妄,他有意拉拢公子。只是不知是那管事会错了意、亦或是晋王本意就是管事口中说的那般,属下只觉得这主僕二人定有一个压根不明白大公子的心思。」 「如今他得了如此大的权柄,倒是有些出乎意料的。大业未成,这变数还是得去会一会,若是仍像先前那般蠢笨的,倒也不需要额外将他考量进去。」 「是,那属下马上去安排。」 晋王府盛宴便定在八日之后,为着迁府后还有一堆琐碎的事务要忙,萧季倒也耐着性子将日子往后拖了拖,对他来说,好事也不怕等。 晋王是个喜怒都摆在脸上的人,从前这寒酸郡王做得久了,如今骤然翻身,自然是怎么张扬怎么来。原本清冷了一个月的京城被他府里的下人闹腾的人仰马翻,京中的公卿权贵看晋王府颇有一种看穷人乍富之感,是而每日茶余饭后聊的也多是晋王府的笑话。 裴玉戈倒是乐意见晋王折腾,他倒不是同别家那样盯着看人出丑,而是乐见晋王牵着皇帝的鼻子走,这样所有人的目光都会落在这位新贵,而无暇在意京城之外的变故。 估算着大军抵达京畿的日子,裴玉戈在这期间也没闲着。一只只信鹰信鸽带着他亲笔手书,藉由萧璨早年留在各州郡的人手将所有准备一一落实。 八天过得非常快。 裴素锏陪着弟弟去的,将近来疲于应付诸事的萧夫人留在了侯府。 再次站在王府大门前,裴玉戈的心思却格外沉重。裴素锏走到他身边,一同抬头看向王府的匾额。 这座裴玉戈无比熟悉的王府已换了主人,匾额上的雍亲王府如今换成了御笔亲赐的晋亲王府,倒是令人唏嘘不已。 徐正礼与捧着贺礼的亲卫走在姐弟俩身后,到了府门前自有晋王府的下人来领路。 萧季得到这座府邸的时日尚短,又忙着准备乔迁宴席,也就只来得及将主院凭着自己的喜好大改一番,一众园林景致倒是变化并不大。 裴玉戈在这里住了一年多,此刻便是闭着眼也能走得通,只是园子沾染上了晋王的庸俗,这点让他感到不悦。 「这园子从前不是这样吧?」 裴素锏没见过从前雍王府的样子,只是她常年镇守边关,实在接受不来此刻这略显浮夸奢靡的布置,边走着边同弟弟说悄悄话。 第306页 「…自然。」裴玉戈长眉微蹙,顿了顿才挤出两个字来。 姐弟俩甫一踏进园内,便有晋王府的僕从凑了过来。那人瞧了眼作男子打扮、英姿飒爽的裴素锏,又看了看身披雪白狐裘、天资绝色的裴玉戈,咽了下唾沫才犹豫着道:「贵人见谅。这是外院,夫人小姐们的席面在内院。」 裴玉戈木着一张脸也不说话,只静静看着那人,徐正礼在旁出言解释道:「我家大小姐乃是先帝亲封的定西将军,并非内眷。」 定西将军虽只到四品,可也是正儿八经在外征战的武将。温燕燕被害之后,朝中女官多数遭贬,裴素锏是凭军功挣得将军之位,即便是天子,也不能随意拿捏。 晋王府的人显然是没料想到这情形的,请人进也不是、赶人也不是,转头四处寻找管事的身影。 只是越急越是寻不到人,徐正礼再次出声催促,那小厮不敢自作主张,又不可能将客人晾在门口,头上急得直冒汗。 「裴将军女中英豪,确实算不得内眷,本王来作保就是。你自去回禀管事的,给襄阳侯府的席面加把椅子。有什么不当之处,稍晚些时候,本王亲自同晋王兄说。」 来人年纪较裴玉戈稍长些,眉眼柔和,举手投足尽显儒雅随和之风,瞧着倒是个好亲近的。 小厮倒是认得来人,忙行礼道:「见过郡王爷。既然郡王爷开口,几位请入园。」 「多谢郡王。」 裴玉戈行礼致谢,裴素锏也是抱拳致意,清河郡王只微笑着摇了摇头道:「举手之劳,担不起二位的谢,请。」 跟着清河郡王来到襄阳侯府的席位前,姐弟俩只瞧一眼就意识到了不对劲。清河郡王在所有王族之末,襄阳侯府的位子竟然越过了一众国公府挨着他。 「本王巧合之下听闻,今日晋王兄这宴席便是办给世子看的,所以……」 清河郡王没把话说全,但这也足够姐弟俩明白了。 裴玉戈眉头紧锁,隐约有什么不好的事将要发生,如同阴云般笼在心头。裴素锏在一旁落座,伸手在弟弟肩头拍了拍以示安抚。 这个不安的念头很快应验,晋王半揽着萧璨现于人前时,不止是裴家姐弟,在场之人除了清河郡王之外,皆是一副震惊之色。 许久未见,裴玉戈和萧璨的视线相撞,二人眼中皆是一闪而过的眷恋。 下一瞬,裴玉戈凌厉的目光便落在了萧璨身后那两名身披轻甲、腰挎长刀的兵卒身上。他们看萧璨的眼神,更像是监视。 下人奉上盛满酒的杯盏,晋王硬推给萧璨一盏,十分满意身旁人敌视的目光,哈哈大笑了两声才朗声道:「诸位今日前来,本王深感愉悦!陛下龙恩浩荡,本王感念不已,为贺此大喜,特邀诸位至此,共饮一杯!」 席上众人举杯,裴玉戈虽也端了面前酒杯,可送到唇边并未入口,凤目一直看向主位的方向。 同样未动的还有晋王身边的萧璨,他只端着那杯盏,沉默着一言不发,显然是不打算给晋王这个面子的。 晋王却也不恼,饮下那杯酒后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终收回视线转头看向萧璨,伸手夺过对方的酒,刻意抬高了些声音道:「瞧瞧本王这记性,忘了你喉咙被烫坏了,喝不得这烈酒。」 「!」 裴素锏出手飞快,在其他人察觉之前就伸手按住了差点冲动摔杯的弟弟,压低声道:「玉戈,别冲动!」 裴玉戈牙关紧咬,双拳攥得死死的。如果不是还有那么丝理智和身边长姐用力压着,只怕他真要当场翻脸。特别是听到萧璨的喉咙被烫坏的那一刻,他几乎要失去理智了。 晋王的目光下一瞬便落在了裴玉戈脸上,随即露出一抹格外得意的笑来。 他举起从萧璨手中夺来的酒杯,又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对方,才转向一众宾客,再次举杯笑道:「失礼了。陛下赐本王这一府邸后便将雍王也交予本王教导,按陛下的吩咐,今日本是不该与诸位相见的,只是本王顾念同宗情分,实在不忍像关内宅妇人似的关着他,今日才破例便带他与诸位同乐,还请勿要见怪!」 这番话狂妄至极,俨然已将萧璨当做他随意可以处置的物件,为的自然是报当日削髮之仇。 只是在场附和晋王的却实在不算多,更多的还是选择缄默不言。也算是两不得罪了。 晋王仍觉不够解气,伸手扯了身边人一把,转头看向面色铁青的裴玉戈,扬声问道:「裴世子觉得如何?」 【作者有话说】 不会憋屈很久的,后两章就要兵临城下了 第154章 到他身边去 在座无人不知萧璨同裴玉戈曾是何等亲密,时至今日,亦仍有不少人觉得二人分道扬镳不过是装给天子看的。 是而晋王这一开口,立刻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引导了裴玉戈身上。 一边是天子之命、一边是今日做东的晋王,裴玉戈无论答是还是否,都免不了被有心之人抓住话柄。 也因此,裴玉戈并未直接回答晋王的问话,只是抬眸冷声道:「王爷是主、臣等是客,万事自然是王爷怎么想便怎么做。只不过万事万物皆有因果,王爷若担得起,也便罢了。」 也不知晋王是否真的听懂,他只笑着应道:「论起这因果,本王倒确实与裴世子是一样的心思。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如今便是本王该得的果。」 第307页 这话乍一听委实嚣张,可裴家姐弟却与旁人所想不同。 裴素锏抬手虚攥着拳掩住唇边险些暴露的笑意,微侧过头扫了眼坐在旁边的弟弟。 「王爷既想得清楚,必然也不需要理会旁人怎么想。」裴玉戈举杯遥向晋王,不等对方说些什么便仰头一饮而尽。 他容色倾城,是天生的男生女相,素日里贯是一副端方君子模样,在外几乎不曾有过方才那般豪迈之举,这份与众不同不免令在座好多人都一时看着他犯起痴来。 杯盏被裴玉戈倒扣在桌上,他施施然起身一拱手道:「请王爷见谅。裴某不胜酒力,冬日又一向受不住寒气,先行告辞。搅扰之处,也请诸君海涵。」 说罢竟真的放手就走,裴素锏跟着起身,亦是说了几句客套话也跟着走了。 晋王如今得天子优待,在朝中炙手可热,此刻被他视之为唾手可得的美人当众落了颜面,那装出来的体面矜贵自然荡然无存。他转头立刻将矛头对准了正在无声笑着的萧璨,抬手便打算教训一番。 只不过巴掌没能落到对方脸上,反倒是因为抡起胳膊扇对方被躲过,脚下又被绊了下而直接扑在了面前摆着佳肴的桌上,不仅如此,萧璨反手便牢牢扣住了晋王的肩,将人死死按在了一片狼藉之上。尽管晋王想挣扎着站起,奈何他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萧璨,那点子反抗之力根本不值一提。 最后的那点子自恃为皇族的骄傲也在听到宾客之中传来几声压抑的笑声后彻底消弭,随即转为恼羞成怒。晋王也顾不得那些体面,出声怒斥道:「你们是死人嘛?!还不按住他!」 斥责的自然是萧璨身后代替天子监视看管弟弟的两名禁军骁卫,然而禁军受命于天子,即便身份地位远不如晋王,也根本无需听对方的号令。 年长些的那个道了声得罪,还是扣住萧璨的肩『适当』拉了一下,不过感受到雍王掩在平静表象之下极具力量的肩臂,那骁卫到底是没有用足力量去抗衡。当日春猎那神来一般的数箭,但凡是正儿八经习武出身的人便知道那几箭代表了什么。单纯以武人的眼光来看,禁军这两人都是有自知之明的,只不过出于忠君之念及君臣尊卑,当着人还是要依照天子的吩咐有所作为的,至于晋王会不会因此受辱,并不需要他们俩在意。 在场并非所有人都能看出门道,在多数文臣眼中就是晋王被萧璨用一只手就按住动弹不得,且自始至终萧璨面上都是平静如水,既不曾因为晋王的贬低而恼怒、也没有因为出手令对方当众出丑过后的得意自满。 喜怒皆不形于色,与从前那个风流爱笑的逍遥王爷判若两人。 在场不乏士族权贵的当家人,月前京城疯传的流言他们听得更多也更为相信,只不过眼下局势似乎并不利于雍王,是而他们也只是心中有所动摇,面上无人敢押上全家全族去当出头鸟。 宾客之中唯有清河郡王敢为晋王开口求情,他起身向主位的萧璨浅行了一礼,微笑着劝说道:「殿下,晋王兄心直口快,不免有行事不周之处。可他到底是今日的主家,殿下还是原谅晋王兄失言之处,放开他吧。」 同为因萧璨被猜忌而得以回京的一脉皇亲,清河郡王为人由于过于老好人了些,在京中人缘虽好,却实在没有晋王这般在天子面前得脸。只是此刻他当众为晋王『解围』,倒教人注意到清河郡王这一支的存在。两相对比下来,自然显得晋王格外愚蠢嚣张。 萧璨开不了口,不过倒是听了劝松开手,晋王这才得以站起身,只不过刚才扑在面前席上,那身华服胸前沾了油渍与菜餚的汤汁,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晋王铁青着脸走了,甚至顾不上和害他出丑的萧璨清算什么。这主人一走,前院的宴席自然是很快散了。 裴家姐弟虽早早离席回了侯府,但后来发生的事却是一点没错过,自然有愿意卖侯府这个人情的朝臣私下託了人将这些事一一说给裴玉戈听。 裴素锏多年都在军中,闻听自然是直白表达了痛快之意,不过见弟弟蹙眉不笑,她也稍稍敛了面上悦色,尽量轻声询问道:「玉戈,在担心雍王的嗓子还是什么?」 裴玉戈摇头没答,姐弟俩静静坐了一会儿,徐正礼便进来行了礼禀报导:「大小姐、大公子,孙校尉到了。」 「嗯。」 徐正礼拱手退出去,不多时便将孙连青领了进来。 「卑职奉命前来,参见王妃、将军。」 裴玉戈抬手示意孙连青起来,开口便急急问道:「从前王府的密道可还能用?」 孙连青摇头道:「虽没有完全封死,可如今王府被送给了晋王,贸然打通,费力不说,还可能会打草惊蛇。当初王爷便是要断了一切后患,卑职想这条路应当是行不通的。」 「派去明珠身边的人那儿可有什么消息?为何他嗓子被烫伤的事我们一早全然不知?」 「……是卑职失职,请王妃责罚!」孙连青也是乍然听到这消息,震惊之余还是立刻跪下请罪,因着自责,他也是确确实实这般想的。 「玉戈,正事要紧。」 还是裴素锏最先察觉到弟弟的异常的反应,开口提醒了一声。 裴玉戈其实极少无故迁怒旁人,今日实在是全无防备之下乍然听到萧璨受伤不能说话,又急又气才实在没压制住心中的焦急。 第308页 被姐姐唤了一声,他才回过些神,抬手捏了捏眉心,长舒几口气,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道:「…抱歉,是我太急了,你且起来说话。」 孙连青依旧跪着,他摇摇头道:「不!王妃问得没错,是卑职等办事不力,理当受一切责罚。」 裴素锏看得直摇头,在旁一针见血说道:「我看你们俩都是被雍王惯坏了!从前他万事周全妥帖,什么都用不着你们多操一颗心时,便一个个冷静聪明。如今他以身为饵,平日里的聪明人就全都在这儿犯起了痴来,钻牛角尖出不来了是不是?!」 这么当头一骂,裴玉戈和孙连青红了脸,倒是都恢復如常了些。 裴玉戈一手扶额,薄唇紧抿,良久才开口道:「便是礼王府那次刺杀也没让他如今日这般受此屈辱…长姐,我实在是…恨!」 裴素锏伸手按在弟弟肩头,沉声道:「不是快了么?玉戈,咱们再忍忍,雍王如今靠你在外…你得打起精神来,不能慌!」 「嗯。」 见弟弟点头,裴素锏才看向孙连青道:「孙校尉,同样的话我希望你也听进去。」 孙连青垂首应道:「谢将军开解,卑职一定谨记!」 「好了,闲话说完了,你们俩懊悔也懊悔过了,该说正事了,咱们耽搁不起,雍王更是。」 裴玉戈长舒了口气看向已站起身的孙连青问道:「明珠身边的人都是怎么说的?」 「卑职来时已询问清楚。王爷身边一直有禁军在,王妃派去护着王爷的人也只能在夜深人静时寻机见上一面,不过那是王爷只写了纸条让他们速速离去按兵不动,手下人不知王爷的嗓子有异,只以为主子是怕出声引来禁军才没出声。」 「既然明珠什么消息都没让人带出来,想来此时事态还未脱离他的掌握。不过萧季骤然得了富贵,他又不是个心胸宽广的,你回去让守着明珠的一队人以三日为限,尽可能摸清如今晋王府的巡守安排以及禁军轮换看守的日夜情形,我须得亲自去确认他平安。」 「卑职领命!」 「算算时日,京城外的消息应当也快回来了,如何行事且待消息。另外就是礼王府那边……」 孙连青主动答道:「有了郡主的帮助,手下人已私下见过了被关起来的礼王,不过似乎这位王爷并不能做他爹和他儿子的主。」 「需要盯死的一直是萧定仁,礼王对他的世子是个什么说法?」 「只希望二位主子可以留住他几个子女的性命,其余都不重要,若王妃需要他站出来检举自己的生父,只要能将孩子们摘出去,他便绝无异议。」 裴素锏在旁听着,一时也有些困惑地摇摇头感嘆道:「真看不懂这礼王到底是不是个拎得清的人!」 「有为人父的担当,但实在优柔寡断又迂腐了些。礼王府上下自先帝时造的孽,即便并非礼王所想,也多是他替萧定仁做的,如今也是…罢了,左右与我们无关。」 裴玉戈没再说下去,到底是别人的家事,与他们无关。 「礼王府外还是盯紧些,若有异动,可以先斩后奏。」 「是!」 裴素锏问道:「城外…需要我帮你跑一趟么?」 裴玉戈摇头道:「今日在晋王那儿闹了一出,宫里必然会得了消息。侯府本就是天子的眼中钉,即便父亲去了边关也没有太多改善,何况长姐你是女子,对于咱们这位天子来说只怕比父亲还要更招他忌恨,这些时日,长姐便只管将府兵整顿好了。若来日兵临城下,开城门之前,侯府必然会面临险境,我不想让太多无辜之人搭进性命去,更何况母亲和长姐的一双儿女不太经得起这些。」 「我知道了,侯府里的事便全权交给我,你放手去做自己的事便可!」 「多谢长姐。」 晋王府那边的消息回来得很快,许是为了偿还前次失职之过,不过两日,孙连青便把消息带了回来。裴玉戈又等了两日,待城外的信鹰全都回来才真正安排下去。 比起从前的雍王府,如今换了牌匾的『晋王府』属实是四处漏风,先前郡王府被带进京的人手不够多,即便有皇宫派来的人充数,却仍不够。更不用说萧季也没真的没心没肺到那个地步,宫里的人更多被他安排在些后院,离萧璨暂居的小院委实远了些。 而拜这位心胸狭隘的王爷私心所赐,萧璨如今暂住的小院是从前雍王府餵养马匹和信鸽的侍卫僕从值夜时临时住的地方,本就不是正经住所,又离得马厩和鸽房近,住在哪儿整日能闻到难闻的味道,除了宫里派来盯着萧璨的禁军,晋王府新来的下人自然无人愿意整日待在那儿,守卫更是松懈无比,因而死士营的人很容易摸准了晋王府的安排,除却禁军,似乎真的不太需要注意什么。 不过禁军也是活生生的人,不可能没有怨气,更不可能在这种破地方还兢兢业业、一丝不苟,所以哪怕是裴玉戈翻墙进来仍需要亲卫们帮助,潜入如今萧璨所在的小院也不太会被人发觉。 陪着翻进来的只有一人,不过真正进屋的只有裴玉戈一个,死士则隐去身形,藏在小屋靠墙的那侧窗下,准备随时从后面开窗户将裴玉戈接应出去。 逼仄的小屋只在勉强可以称之为外间的堂屋桌上点了一盏烛灯,屋内大半是昏暗的。裴玉戈放轻脚步迅速绕过屏风往内室去,也是避免自己的身形在烛火映照之下被外面的人注意到。 第309页 他在半昏暗的屋子里朝床榻的方向伸出手,立刻碰到了萧璨刚好递过来的手,发觉人还醒着,裴玉戈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些,快步走过去一把将人拥住抱紧,久久不愿分开。 过了好一会儿,感受到萧璨在自己背后轻拍了拍,裴玉戈才放开人退了半步,只是内室实在太黑,他看不太清萧璨的脸。 这时萧璨起身,伸手在靠近床榻的地方胡乱摸了摸,摸到了一支快要烧尽的红烛递给裴玉戈,又不知从哪儿摸出一个火摺子,拔下一边的木盖子,朝上吹了口气,微弱的火光照亮几许,已足够将那残烛点燃。 烛火燃起,萧璨收了火摺子藏在床架子的暗格里,这里本就是原本雍王府亲卫临时值夜休憩的小屋,自然不缺这类东西。 裴玉戈看着那烛火亮起来,尽量压低声小心询问道:「亮起来没事么?」 萧璨说不出话只是摇头笑了笑。 裴玉戈再次上前,他伸手拖住萧璨下颌,有些急切道:「张嘴,让我看看你的伤。」 萧璨无奈嘆了口气,却知道不让裴玉戈看只会更让人着急,便依言照做。 烛火的光亮看不太清楚,裴玉戈只能勉强看到萧璨舌根附近有些肿起来的水泡,手上因为心痛而有些用力,萧璨伸手拉下他的手,在掌心一笔一划写道:【热茶烫的,养些时日就好,无妨】 尽管萧璨说无事,裴玉戈又怎么可能真的尽信。 向来冷静自持的美人几乎心疼得要落下泪来,萧璨忙在他掌心写道:【玉哥呢?这些日子可吃好睡好?】 二人自赈灾之后便没有好好聚在一处,后来又逢天子行事逐渐乖张,对彼此的万千担忧也只能压在心中,如今好不容易再得相见,一腔话语都化作紧紧一拥,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还好,只是很想你…更担心你…」借着紧拥凑近的功夫,裴玉戈压低声道了平安,紧接着便将这些时日外面的情形简明扼要说给萧璨听,「北境先锋军一万、平南侯的人马也有近三万即将与之会合,长姐说镇国公主悄悄抽调了七千精兵,也直奔京中而来,不出两日便能会师京畿。如今时机未到,我怕京畿消息难以掌控,便没让他们再进,如果需要,先锋大军半日便能到。」 「…好。」 萧璨嗓子哑得不像话,却还是努力出声回应。 裴玉戈有些不舍地松开手,直视着萧璨略显憔悴的面容,沉声道:「礼王府那儿…可能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萧璨点头,又拉过裴玉戈的手写下,【去寻清河王,他能帮到你】 清河王是否值得相信裴玉戈没问,因为萧璨这么说了,他也就选择相信。 【今日还有多久?】 裴玉戈知道萧璨问的是他今日还能再这里逗留多久,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默默拉过萧璨的手,一同坐在榻上。他未褪靴袜,只是往里挪了挪,一手揽过萧璨靠着自己,一手扯过还算能用的被子枕头垫着,让萧璨可以躺得自在些。微微低下头柔声道:「还早。睡吧,今夜,我会一直陪你…」 「…嗯。」 【作者有话说】 下章兵临城下,三章左右正文就完结了,我争取明后天更一更,尽早完结! 第155章 兵临城下 如今的京城仅是维持面上的风平浪静,唯有参与其中的人才知那虚假的平静之下依然是波涛汹涌。 一封封书信口信在避开众人耳目后送入侯府,书房的烛火经常一亮便是一整夜。也幸亏萧栋有意将裴玉戈踢出朝堂,即便襄阳侯府明面上已同礼王府有了姻亲,他也没给裴玉戈重回朝堂的机会。 不过对天子来说,大概做的最错误的决定便是刻意疏远裴玉戈,也不知是不是打心眼里没觉得一个病秧子能做成什么大事。 「也难怪…明明是天子…」 裴玉戈放下手中的书卷,停下来问道:「郡主方才说了什么?」 不过十岁年纪的少女眯眼微笑道:「原是随口胡说的,师傅先说好不责怪,学生才好说。」 「裴某如今明面上受令尊所託担任郡主的授业师傅,私底下更与郡主父女有同盟合作的情意,这里既是清河郡王府在京城的别院,郡主无论说什么都不会有人斥责、更不会被外人知晓。」 裴玉戈自那日偷偷见过萧璨一面后,转头便在许多人『亲眼目睹』下接下清河郡王所请,成为他女儿的老师。女孩正是当日春猎时代表其父与萧璨私下达成合作的美貌姑娘,萧璨早在那时便和清河郡王暗中绑在了一起,也难怪萧璨会让他去寻清河王帮忙。 相较于张扬的晋王,清河郡王性子温吞又好说话,实在不是个显眼的皇亲,但也因此,裴玉戈藉由为其女授课的机会才好方便去做一些布置。而相处得久了,裴玉戈能感觉到相较清河郡王,对方这个年不过十岁的小女儿才更像是整件事的主导者。外人看来十岁还是懵懂无知的年纪,尽管女孩说话还是奶声奶气的,可大多时候她的见识眼界乃至口吻都更像是和她爹对调了一般。若真要说有什么地方还像这个年纪的孩子,那便是她的『真话』实在直白了些,颇有些童言无忌的恍惚感。 裴玉戈意识到女孩的与众不同后便没再只把对方当个孩子,有些事关如今局势及社稷前景的话题,他也愿意听女孩说或是将自己的看法说给对方听。说是师生关系,有时候谈得意外投契时,他也会忘记女孩今年只有十岁。 第310页 萧初没立刻说,而是眨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盯着裴玉戈的脸看,饶是已经连着看了好几日了,她仍然会不由觉得老师笑起来的样子十分迷人。这个年纪的小女孩还是会嚮往漂亮好看的东西,衣服首饰如此、美人亦如此,与其他凡俗的念头无关,单纯是欣赏。 裴玉戈拿书卷在女孩眼前晃了晃,没有多说什么。 萧初摸了摸自己的脸,摇头轻笑道:「世人惯爱以貌取人,学生只是觉得天子也不例外。若我坐在那个位子又面临同样的困境,我绝对只会把师傅困在眼皮子底下。这时候哪怕荒唐些,将师傅纳入后宫,都好过忽视您的强。明明是天子,却无更多为君者的眼界。」 裴玉戈垂眸,面上也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无奈,他想了想才道:「天子……原本也是有机会做个无功无过的君王的,只可惜,一步错步步错,再也回不去从前了。」 「数年前也曾听父王说起曾祖,也是捲入了皇位之争,当年之事后人虽已不得知全貌,却也觉得残酷无比。任你是九五之尊也罢、东宫储君也罢,势微之时,也不过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可争又觉得烦扰无穷无尽,真不知道这是不是皇室子孙註定逃不开的噩梦。」 少女提起旧事,裴玉戈这才想起清河王一脉先祖便是肃帝朝时那位被废的太子,后来也只侥倖留得一人性命,远赴边陲做个有名无实的戴罪郡王。 「是啊…若没有这些事,明珠那样不爱规矩拘束的人,原该天高云阔、无忧无虑的。」 「师傅…是在自责?」 萧初敏锐察觉到裴玉戈的低落情绪,后者愣了下,随即嘆了口气道:「起初是有些的,不过眼下再说这些伤春悲秋的话也是无用,怪我。」 裴玉戈无意继续说这些,女孩敛眸没有执着继续下去,转而提及了眼下他们需要共同面对的局势。 「萧季好大喜功、外强中干,老师不必将他放在心上,郡王府身手好的人虽然不算多,但收拾一个虚有其表的晋王还是不在话下的,父王也早有安排。师傅大可以将人手都派去盯住礼亲王府。」 「东风未至,且等一等。」 「那师傅今日可还要出去?」 裴玉戈点头,这些时日一直如此。萧初瞭然笑笑道:「那今日我会向师傅讨教棋艺,可因为棋艺不佳,便只能央着师傅多留几个时辰,拖到用过了晚膳,才送师傅离开王府。」 萧初所说,来日都会让京中有些人『听说』,这般说给裴玉戈听,也是给他通个气。 「郡主心思缜密,裴某记下了,先行谢过。」 …… 裴玉戈久等的『东风』在后几日由良州官员护送至京畿边城,到这里原该是有京中礼部和大都护府的官员带人相迎。可不只是哪里出了差错,京中浑然不知人已进了京畿的地界。 更加奇怪的是,此时仍负责护送的数名良州官员竟无人质疑,而被他们护送的那队人也无人疑问半句,好似早就预料到了京中无人来接之事。 护送官员中那为首之人赫然是裴玉戈的旧识梁时,只不过如今的他已不再是小小司录参军,而是刺史卢启武德心腹之一,官至州府别驾。 梁时独自一人骑在马上,一手紧紧攥着缰绳,昂首向远处眺望,似是在等什么人。他并未带其他人出来,故而就算是此刻有不该来的人见着他了,也不会看到更多。不过好在眼下还有一月便要过新年,冬日的官道寒风猎猎,如刀子般吹得人脸上生疼,官道上也几乎见不到人。 不知过了多久,远方隐隐传来疾驰的马蹄声,只听声儿,勉强能猜测出是至少三四人朝这边过来。梁时紧了紧手中的缰绳和马鞭,一双眼死死盯着远处,他已做好了情势不对调头就走的准备。 身披甲冑的兵卒策马而来,一行不过三人,远远瞧见梁时勒马停在官道边上,领头的那个举了下手,后面的人跟着勒马放缓了脚步慢慢接近。 两边互不相识,又都是暗中警惕着。领头的那人留下同行的二人在后,独自策马接近,主动道:「末将乃靖北王麾下,先锋将军贺函副将。王爷收到京中裴公子传书,特命末将几人快马来此相见,敢问尊驾可是梁时梁大人?」 听到那副将自报身份又提及裴玉戈,梁时才策马靠近了几步,抬手抱拳道:「正是。长安亦有修书给卢刺史,如今东江王之女的车马就在不远处,往前是否无碍?」 副将答道:「梁大人放心,如今我家王爷与沈侯爷、西境镇国公主麾下的将军就在二里之外扎营,裴公子事先有言,便是要等梁大人和东面的人马到了才好兵发京城。」 「好。你们且在此稍等,我回去领了人马前来。」 梁时交代了两句便策马返回去叫人,不多时,那浩浩荡荡的送嫁队伍才出现在官道上,而北境军中的那三人一步未动,仍在方才的地方静静等待着。见周遭并无人埋伏之相,梁时才算是稍稍安心了些,由那三人打前站领路与大军会合。 近十万人的大军集结在京畿边界,这里距离禁军东大营也不过几十里,不过由于有裴玉戈动用侯府与萧璨的人脉提前妥善布置的缘故,这数万人的大军在此扎营多日,竟也不曾走漏半个字。 梁时和即将『嫁』入京的东江新王之女被副将一路领进大帐,帐中只有寥寥四人。 第311页 四人都是一身甲冑未褪,见副将领了人进来才起身相迎。梁时虽不识得几人都是谁,可那沙场锤鍊出的威仪气势却令他知晓四人都是正儿八经战场拼杀过的大将。 「下官良州别驾梁时,奉卢刺史之命,护送郡主至此。」 沈贡没说话,与他同在主位的年长者此时出声道:「有劳梁大人,本王在此谢过。」 听到这人自称,梁时便明白眼前人正是靖北双王中的一位,连忙又行了一礼。 靖北王抬手虚扶了一把,转头看向落后梁时半步的俏丽女子,点头道:「东华郡主一路奔波,也辛苦了。」 「小女久闻北境两位王爷大名,今日一见,三生有幸。」 「郡主客气了。贺函,你去送送梁大人。」 帐中年轻些的那位将军抱拳领命,梁时在对方走到自己身边时又转头看向靖北王,追问道:「下官唐突,请问王爷是否知晓京中情势如何?」 他这话问得实在冒失了些,帐中一时寂静无声,靖北王敛了些笑,面色如常问道:「梁大人为何这么问?」 梁时被这这么一反问,也察觉到自己刚刚实在欠考虑了些,便急忙解释道:「下官并非要探查什么。长安…裴世子乃下官旧识,下官当年受殷家戕害,险些丢了一条命去,也是幸得裴侯爷和长安鼎力相助才有今日。如今京中情势不明,好友又处境艰难,下官只是担心,绝无别的意思。若王爷知晓什么,烦请告知,下官感激不尽。」 梁时说得真诚,靖北王眯了眯眼,过会儿坦言道:「梁大人放心,裴世侄在京中运筹帷幄,还有雍王殿下的人护着,旁人想近身害他也没那么容易。」 「谢王爷告知,那下官…告辞了。」 贺函将梁时送了出去,靖北王才又看回那东华郡主身上,此刻他敛了笑意,神情严肃问道:「此番前去,郡主是饵。来日京中大变,东江王若知晓郡主未像他期盼的那样安分嫁人,郡主可有想清楚此后一切后果,是否会后悔?」 东华郡主不答反问道:「到这一步,小女若是后悔,王爷又待如何处置我?」 靖北王只是摇摇头,淡淡道:「郡主误会了。此番这样问郡主并非本王之意,乃是京中的意思。此番合作,本就是郡主主动书信赚来的,无论雍王殿下还是本王那贤侄都视郡主为盟友,无意视郡主为随时可牺牲的棋子。贤侄前日最后一封书信的意思是让本王在出发前问一问郡主,若郡主后悔,本王会为郡主备下盘缠和通关符节,遣人护送郡主一路往西或往北,去到任何一处东江王无法插手的地方,绝不逼迫、更不会事后清算什么。」 「呵…哈哈!」女人听了掩唇发笑,「这般有趣的人若不能亲眼见上一见,岂不是小女毕生遗憾?何况父王一面说要风光送我出嫁,一面假藉此名义筹措兵力意图叛而自立,便是从一开始就没把我这个女儿的命放在眼里。如今小女除了一个郡主虚名已一无所有,又有什么需要顾忌的?」 言下之意便是并不打算就此后悔离去,靖北王抱拳浅行一礼道:「郡主高义!本王已为郡主备好了歇息的帐篷,日落之后,大军便会连夜开拔,请郡主见谅。」 「小女明白。」 中明元年腊月初八,今日是腊八,虽说离过年还有大半个月,但年前喜庆的日子,京中各家门户内外也开始挂起了红灯笼。京中亦有人支起了粥棚,给穷苦人发些腊八粥和吃食,全当是为来年积福。 宫中也依旧例给各皇亲公卿府中赐了粥菜,这几日更是面了早朝。 到了襄阳侯府这儿,是长女裴素锏与侯夫人萧氏带全府跪接的。裴玉戈的身子弱满京城都知道,一到了冬天必得病上些时日,所以宫中内官对裴玉戈没出面这事全无怀疑,将宫中恩赏赐下,又受了萧夫人身边嬷嬷递过来的一包银子后便笑着告辞了。 裴素锏拎着赐下的宫中佳肴走进书房时,狄群和徐正礼正帮着裴玉戈穿上新制的轻甲,那是她特意打造来送给弟弟的。轻甲并不重,穿在外衫里面并不会累赘,护心镜是裴素锏从自己的盔甲上拆下来的,那东西坚韧无比,寻常刀剑弓弩皆不能洞穿。 「行!有几分裴家儿郎的英武气概!」裴素锏拍了拍弟弟的肩,但她没有立刻撤手,而是用力攥了下裴玉戈的肩头,沉声叮嘱,「玉戈,此行…万事小心!府里你便放心交给你姐姐我!」 裴玉戈用力点了点头,带着狄群与姐姐擦身而过。 腊八虽不是什么喜庆的大日子,可或许是这一年憋屈不安的日子太多了,这一两个月难得有了些安生日子,萧栋便着意吩咐在宫中摆了个小宴席,只带着宫中嫔妃庆贺一番。不过这次宫宴诸事都没经过殷皇后的手,而是被全权交给了廖贵妃。 宴上歌舞和从前一般无二,其实并没有新意,不过天子心情不错,宫中上下便也跟着喜庆一回。 丝竹妙舞、美人美酒,酒不醉人人自醉。 萧栋今日难得多喝了几杯,面上已见醉意,懒洋洋靠坐在龙椅之上。 忽得大殿的门被推开,有内监飞快跑进殿内,跨过大殿门槛时因为脚下着急还绊了一下,倒腾了几步还是没能站稳,普通往前一扑,正撞到了末席的嫔妃桌边。 女子的惊叫声伴随着丝竹错弦之声搅乱了殿内原本的喜气,天子于上首不悦怒斥道:「哪儿的奴才这么没规矩?」 第312页 不待底下人去应和什么,那扑到的内监整个人伏跪在地,声音抖若筛糠,大叫道:「禀、禀陛下,禁军东大营急报!靖北王、平南侯大军约有数万人之多,已、已兵至京城,不出半个时辰就要杀到城门外了!!」 「什么?!!」 【作者有话说】 还有最后三章,正文完结~ 第156章 「皇兄,你败了」 后宫妃嫔虽不太懂这朝政上的事,可兵临城下意味着什么她们还是懂得。 眼见妃子们吓得花容失色,殿内伺候的宫人们也都脸色大变,窃窃私语起来,萧栋作为天子,此刻只感觉颜面尽失。 他冷下脸来,一掌用力拍在桌案上,殿内人登时都住口低头。 「吵闹什么?!都给朕各自回宫安分待着去!贵妃,你尽心协助皇后安抚六宫,勿在给朕生事!」 天子拂袖而去,将此刻乱糟糟的六宫妃嫔及宫人都丢给了皇后贵妃去料理。 大太监赵园并一众小太监倒着小碎步,一路跟着天子出了设宴的殿阁,直奔天子寝宫而去。 「命宫中值守的禁军骁卫武卫将军分别点百十余人,速速出宫去晋王府和襄阳侯府,把那两个叛臣贼子抓紧宫来!若是他俩跑了,便把他们身边所有活口都抓起来!对…别忘了还有平南侯府!」 听到天子已将萧璨和裴玉戈说成是叛臣贼子,饶是最亲近的大太监赵园,也忍不住听得心里一哆嗦,连声应道:「奴婢遵旨!」 今夜本是各家团聚的喜庆日子,百余快马嘶鸣疾驰之声打破了夜晚的平静。临街有人家听到街上那如大地震颤的响动出门来开,只见到身披甲冑的宫中禁卫策马疾驰而过,他们手中举着火把,将昏暗的长街照亮。 不过即便宫中骁武卫的动作极快,也敌不过人家早有准备。 兵临城下,京中却浑然不知,如今再想去拿住人做把柄,只能是天方夜谭。 可这一趟,却都扑了个空。 晋王府上下除了晋王和萧璨,其余人都在,等宫中禁军搜到晋王居所时,才发觉晋王被一支长羽箭钉在自己的主位之上,已然气绝多时。负责看守萧璨的禁军虽未丢掉性命,可所有人似乎中了迷香之类的招数,三三两两倒在地上昏睡不起。 至于襄阳侯府和平南侯府,宫中武卫赶过去的时候,两座侯府已然是人去楼空。府里别说是大活人了,便是一只活鸡都没给留下。 几拨人都扑了个空,只得快马赶回宫中禀报天子。 听到晋王稀里煳涂丢了性命,萧栋的脸色更差了,殿中宫人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 良久,天子才咬着牙命令道:「传旨!将朝中重臣、皇亲公侯,通通急召入宫!整合京中十六卫全部人马,戍卫皇城!徵调各府府兵镇守九门,还有…派传令兵召大将军叶飞林令西大营入京支援平叛!东大营既已发觉贼子发兵,必会殊死相抗…还来得及!」 紧急之下,这般安排已算是妥帖的了,只不过萧栋最后喃喃自语的那句,在殿内其他人听到,倒更像是天子安慰自己说的,莫名让其他听着的人悬起心来。 「老爷,这宫里面是又出了什么事啊?大半夜的,街上乱糟糟的,这会儿还急召老爷入宫…」 好好的腊八,阖家喜庆的大晚上来回闹腾个不停,换谁都会有几句埋怨。妇人嘴上虽表露出不满之意,手上伺候自家老爷穿官服的动作却没歇下。 男人也是面色不佳,但他听了妻子抱怨,还是出声斥责道:「宫里自然没有小事,你一个妇道人家守好家宅便是,空口埋怨宫里。你不要命,老爷我还要命!」 妇人赶忙欠身告罪,又让丫鬟叫了儿子一同去送老爷。 出门一瞧,不止他们一家不得安宁,他们住的这个坊市一条街上好几户门前竟都停着宫里派来的轿子。定睛再一细瞧,发觉这条街上举凡当家老爷身上有个爵位封号的似乎都接到了传召入宫的旨意。 只有极少数人此时此刻知晓今夜这般究竟是何缘由,大多数人还是云里雾里的,直到被『请进』天子寝宫,见殿外乌泱泱站着的全是亲贵重臣,大伙心中才隐隐猜出今日的事绝不是小事。 平日天子召见臣子的大殿内,今日却挤了几十人,不光有素日天子倚重的几位心腹大臣、皇亲国戚,便是连常年不问朝政更不轻易出府门的寿王都被请过来了。 待听到天子近身的大太监言明晋王被害与雍王谋反之事时,在场众臣皆神色大变。便说那平南侯与北境军共数万人的队伍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躲过沿途州府盘查直奔京城而来这件事,细想起来实在令人不寒而慄。 相较起来,晋王被杀之事倒显得无足轻重了。 天子闻听底下臣子议论,冷笑着丢开手中硃笔道:「如何做到?呵!这还用说?萧璨为人心思深沉,他当年装痴装乖,骗得朕圣旨,以为朕办事的名义游歷各州府的事众卿想来还没忘吧?难道还猜不出州府那些叛臣早就与他暗中勾结了?」 底下臣子噤声,一时无人敢多说什么。 唯有年级最长的寿王此时忽得开口道:「陛下,恕老臣直言,您说的那个时候,雍王不过十一二岁,还是玩心重的年纪。」 有人提前向寿王投去同情的目光,毕竟老王爷方才这话摆明了是反驳天子,而此时的天子是处在盛怒之下,指不定后面会发生什么。 第313页 萧栋斜睨了寿王一眼,冷声质问道:「寿王言下之意是说朕错怪萧璨了?」 「陛下息怒。」清河郡王躬身劝道,「臣以为,若大军当真已至城外,眼下再去谈论雍王为何如此行事已无用处。我们已慢了一步,当务之急,还是商议如何应对,是否要派人到各州府集结屯田军回援京城?微臣兵法懂得不多,只是私以为…平南侯和靖北王这等战功赫赫之人绝无可能只率军攻伐一处城门。」 清河王之言点醒了在场众人,他们之中不乏行伍出身,有人出言附和道:「陛下,恰如郡王所说!京城易守难攻,如今外面的人无非是仗着京中能抵抗他们的人少,才会行此奇袭之法。若想解围,须得趁九门尚未传来合围消息前,派遣一可靠将领带兵突出重围,持虎符前往各处调兵回援京师,形成内外包夹之势,届时拖得久了,攻城叛军粮草短缺又腹背受敌,定然不攻自破!」 那人一番布置说得极在理,对兵法并无涉猎的文臣听来便觉得安心不少,似乎解除眼下危机是件只需要耐心等待的小事。 萧栋的脸色也稍稍缓和了些,在他听来,此法同样可行,至于这齣去求援的人选——「此等危急存亡之时,众卿可有举荐求援之人选?」 这一问,众臣又是一阵沉默。 本朝重文轻武,除了极少数如叶飞林那般的武将还能受到天子信任,其余的要么郁郁抱病、要么辞官离京。而原本京中有些真本事的武将,如平南侯、襄阳侯等人,竟都站到了雍王的阵营里去,以至于此刻天子询问众臣,竟无人敢应。 「陛下…不知…叶大将军是否?」 萧栋没等那臣子说完便断然拒绝道:「不可!如今京中情势危急,朕须得有叶大将军在此坐镇!」 其实在场之中还有贵妃之父廖将军,只不过这位在京中享福多年,但是看他大腹便便的富态模样,旁人也只能收了这个念头。 一直没说话的礼王世子萧兴海此刻方开口附和道:「陛下说的是。叶将军是如今禁军的主心骨,若派去求援,这京中禁军岂不是无人指挥了?陛下,臣倒是有一人选。」 「哦?你且说来听听。」 「叶大将军的长子,前千牛卫中郎将——叶虞。臣以为,虽说叶少将军曾受毒害,可到底原本的底子还在,又养了这么些时日,想来领兵求援这事对他来说并非难事。这二来嘛……」萧兴海顿了顿,故意勾起众人的好奇心,「陛下和诸位大人想来应当没忘记,少将军同那叛贼裴玉戈曾经私交甚好。若少将军忠于陛下,必定会顾念叶将军在京中的安危,利用好与裴玉戈的这点情分,突围求援。」 好一招毒计! 清河王都不由多看了眼萧兴海这人。 天子面上阴晴不定,思考多时终是认下了萧兴海的这一谏言,不过为保万一,他还是下旨令廖贵妃之弟与叶虞一同出兵求援,而虎符则交託给了贵妃之弟。 「众卿不必忧心,先前禁军东大营遣人来报时便是已然发觉叛军踪迹,即便他们再如何骁勇善战,有数万禁军与京师要塞在此,他们也没那么容易兵临城下。当务之急,胡爱卿。」 中书令胡荣应声:「臣在。」 「你即刻拟一道旨昭告天下!雍王萧璨狂悖无形、有负皇恩,竟举兵行谋逆之事,其罪党诛!着除其一切尊封,宗碟除名!并将其大不敬之罪昭示天下,举凡执迷不悟助其谋反者,视作同罪,诛…九族。若有幡然醒悟者,可酌情从宽发落,若能生擒逆贼萧璨者,即刻封侯,赏万金、食邑万户!」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即便不能真的生擒叛臣,也能挑拨离间人心。 似乎想像到了不久之后自己平叛再立君威的场景,萧栋嘴角难得勾起一抹笑来,只是这点子笑容尚没能维持片刻,便听得殿外有人高声急报。 那报信的内监哆哆嗦嗦扑在殿门口,仿佛丢了魂儿般,被催促着问了二遍后才勐地回过神来,以头抢地,几乎要哭出来一般喊道:「陛、陛下!宫、宫门破了,叛军已闯进宫,马、马上就过来了啊!!」 「这怎么可能?!」 有人难以置信喊出这声,方才刚刚稳住的人心登时又乱了。 萧栋脸色已难看至极,他一把推开凑过来的大太监赵园,挥手拨开殿中站着的朝臣。也顾不得什么天子的体面,几乎是冲到那报信的太监跟前,一把揪着人的衣领将人提起来,双目通红质问道:「他们怎么进来的?!九门监门卫呢?啊?!禁军呢?怎么可能这么快……」 天子暴怒,殿内外朝臣宫人皆跪,齐声劝说陛下息怒。 被揪着衣裳质问的那太监几乎要吓晕过去了,萧栋松手将人丢在地上,又难以抑制心中愤怒,抬脚将那太监用力踢开。 那人在地上滚了两圈,哆嗦着爬起来伏跪在地,抖得不成样子。 「说!到底怎么回事!」 「禀、禀陛下,九门开门放行…不止是东面,还、还有南北…都、都有几万人。禁军、禁军…」 「说!禁军怎么了?叶飞林呢?!」 「西郊大营…不、不奉诏,叶将军根本没来!宫门也有人策应,直接给…给叛军开了门,此刻怕是已经……」 那太监的话没有说完,也不需要说完了,因为远处已有阵阵马蹄踏地之声,光是听那足以令大地为之震颤的声响,便知道大军距此不远了。 第314页 「陛下!」 有人惊唿一声,连忙起身过去将险些原地栽倒的天子扶住,可已失了理智的天子已敌我不分,挥手将那人甩开,怒斥道:「滚开!你们都放肆!」 随着天子寝宫外负隅顽抗的最后一人倒下,身着轻甲的萧璨大步踏过宫门,裴玉戈和万千将士就在他身后,不过他们却没有跟着闯进天子宫殿内。 「萧璨!你这个乱臣贼子!你真是好算计啊!」 萧璨站在阶下,未仰起头同状若癫狂的兄长静静对视,淡淡开口。 「皇兄,你败了。」 第157章 中明之变 萧栋闻言冷笑。 一墙之隔便是数万披甲精兵,不管是否真心,兄弟二人此时此刻已然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篡权夺位者,名不正言不顺!萧璨,此刻亲贵朝臣皆亲眼所见,即便你算计得朕,也永远摆脱不掉得位不正的恶名!朕倒要看看,你还能怎么坐上这抢来的皇位!」 萧璨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亲兄长。 他不开口,不代表无人反驳。 「谁说名不正言不顺?先帝遗诏在此!」平南侯凭战功封侯,虽说人已到垂暮之年,可此时他身着盔甲,手捧遗诏,大步走至萧璨身侧靠前些的位子。与平南侯一起走到萧璨身边的还有几名女官装扮的女子。 几名女子虽青春不再,可在场之中但凡年岁长些的,都能认得出这几人是当年近身侍奉先帝和温凤君的女官。 其中一人面向格外苍老一些,她越众走至平南侯身侧,面相天子不卑不亢,微微欠身后道:「奴婢燕泥,曾为先文帝近侧一等女官。当年先帝遭人暗算多年,不仅皇嗣未能保至足月诞下,自己更是不过而立之年便已药石罔顾。先帝千算万算,却不曾想到自己竟是被亲手教养长大的太子所害,为的不过是令先帝早日崩逝,这皇位才不至于落到当时还未长大的亲弟弟身上……」 「妄议君王,贱婢尔敢!」 萧栋已然被激怒了,不仅仅是因为藏了多年的旧事被人当众戳穿,更因为他堂堂天子竟落魄到被从来看不起的婢女责问,实在是奇耻大辱! 沈贡手捧先帝遗诏,只淡定反驳道:「陛下若当真不曾做过,先帝又岂会留下一道遗诏以防今日,陛下此刻更无需如此急怒了。」 「遗诏?呵,且不说当年先帝临终传位于朕时宗亲皆是见证,便是真有什么遗诏,你们能如此费心筹谋算计,怎么不早早搬出来让朕『退位让贤』啊?!」 到底是做了多年的皇帝,萧栋本就是个自负的人,他还不至于因为女官几句话便乱了方寸心志。在刚刚的愤怒过后,他已冷静了不少,当即开口反驳沈贡等人的说辞。 事实上,这番辩驳倒真是有那么几分道理。若真的名正言顺,沈贡等人既动了心思又何须将遗诏的事捂得死死的,今日之前,仍是有许多宗亲重臣完全没听到过有关遗诏的一丝风声来。 萧璨嘆了口气道:「因为在知道父王之死也与皇兄有关之前,我从不曾想过什么皇位权力。」 毒杀先帝便已是滔天大罪了,这毒害生父的罪名一出,着实是过于骇人听闻了些。若说前者还能说是为了皇位,可坑害亲生父亲,又怎是一句有违人伦便可了得的。 「萧璨。空口白牙的,你打算就这么胡乱栽在朕身上么?!」 「究竟是与不是,皇兄心知肚明。」萧璨目光渐冷下去,他没给萧栋反驳的机会,紧跟着反问道,「皇兄若当真坦坦荡荡,当初又何必急于赐死殷绰,不让三司会审,将所有事都一一交代清楚?!还是说,皇兄是怕殷绰以当年为皇兄散步流言、截杀先帝御史、排除异己为要挟,求得一线生机?皇兄若当真不知先帝遗诏上写了什么,何必在殷绰死前见他一面后,骤然忌惮起我,哪怕当时朝中无人觉得我能担大任?」 萧栋面色铁青,沈贡已适时展开遗诏朗声念了出来。同样的传位遗诏,只是他手上这份说的是传位给萧璨。 原本听得云里雾里的一众亲贵重臣此刻心中已有了偏向。 此时寿王缓缓站起身,越过萧栋走向平南侯,向对方伸出手道:「先帝遗诏可否交给老臣查验一番?」 沈贡没有拒绝,双手捧着遗诏便交了出去。 寿王也是双手接过的,却没有急于展开,而是回身看向跪着的那一众人,忽得开口唤了声道:「远山兄,你是萧氏耆老,依理…也请你过来一同查验。」 被点名的萧远山避无可避,颤颤巍巍起身。只不过相较于寿王直接越过天子,他走过去前还是给了萧栋作为君王的尊重。 这二人一个是萧氏宗族耆老,一个是昭帝亲弟、当今天子的叔祖辈,都是极有分量的老者,亦是当年先帝临终传位时的见证者之一。 如今二人一同捧着这封已然陈旧泛黄的遗诏,那纸上字迹即便过了七八年也还是没有忘记,正是先帝笔记。 寿王松手转身,向阶上的萧栋躬身拱手,礼数还是有的,但并非是对天子之礼。虽一字未发,却已让众人明白了寿王最后倒向了谁。 「事关天子正位,不能有半点纰漏。为保公正,老臣恳请取出先帝墨宝当众比对,方能服众!」 萧栋当然明白寿王这是站到自己弟弟那边去了,只能恨恨看了对方一眼。目光扫向有些唯唯诺诺地萧远山,那老头胆子很小,被这么瞪了一眼还打了个哆嗦。不过饶是这样,他也没有开口为萧栋说什么,这般表现已不言而喻了。 第315页 「众卿呢?也同寿王一般想法?」 在场尽是亲贵重臣,其中不乏近来伸受萧栋倚重的朝臣,中书令胡荣便是其中之一。 可此刻他非但没有如萧栋期望的那般站出来主持『公道』,反而领头道:「臣以为…寿王所言合情合理,事关先帝遗诏,臣等不敢胡乱置喙。」 有了胡荣开头,原本摇摆不定的一些人也混在其中跟着附议。另有一些虽未明确表明支持,可他们到底也没站在萧栋这一边。 萧栋冷笑。 「原来这便是孤家寡人么?!朕倒头一次见识了!」 旁人不敢接这话,萧璨却敢。 「皇兄,当年那些事本也并非皇兄一人所为。皇兄若还愿意念着那点血脉亲情,便想一想,是谁对当年之事知之甚多,又是谁明明在场却一言不发,任凭皇兄『百口莫辩』?」 不知情者此刻听得一头雾水,可裴玉戈每个字都懂,甚至比起旁人,他还能听出萧璨话中转圜之意。 即便到了这个地步,萧璨也没打算真的将亲兄长逼入穷巷,因为他很清楚,这背后是礼王府从中推波助澜的。 「呵!怎么?你还想借朕之口明目张胆排除异己?」只可惜此时的萧栋心境不同平常,他已对这个弟弟存了恶念,便无论如何不会听对方的话,更不会信。自然萧璨主动送上的台阶,萧栋也不会下。 听到亲兄长恶语相向,萧璨垂眸,不再多说什么。 裴玉戈此时默默走近,抬手轻拍萧璨后背算是安抚,尽管二人都未开口,可只需一个眼神的对视,便能知晓对方心意。 「令人作呕。」 「噁心与否自有人评,还请皇兄嘴上积些德。」 萧璨自己被兄长讥讽,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可裴玉戈被捎带上一起骂了,他当即便还了回去,用词也是不怎么客气了。至少在以前,萧璨绝对不会这么跟自己的兄长说话。 不过此刻二人并不将心思放在大势已去的天子身上,而是越过他牢牢盯住了混在人群之中的萧兴海。 文帝留下的墨宝已被取来,刚好皇亲宗室都在场,也便当场核验。 裴玉戈看着老师用命保下的遗诏,不由攥紧了拳。那头查验也很快有了结果,确定平南侯所持遗诏正是出于先帝之手,只是萧家兄弟仍对峙着,众人摸不准上位者的心思,一时也不敢直接沖萧璨跪拜。 沈贡捧回遗诏,朗声道:「先帝当年因太子恶意构陷靖北王并欲废除北境精锐之举,已有废立储君之念。然则龙体欠安,朝政又已把持在监国太子及太子少师手中,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先帝为保社稷安定、也为亲自教养多年的情分,薨逝前仍传位于太子萧栋。只不过为保大齐江山,先帝特给臣与御史大夫温燕燕、御前女官等人下了这道遗诏,便是为了以防太子失德,葬送萧氏江山。先帝遗诏在此,尔等还不接旨?!」 事实摆在眼前,又有先帝遗诏现世,都不必说雍王此来本就是带兵入的皇城,所谓的『天子』已然没有与之抗衡的能力,更号令不动一兵一卒。 中书令胡荣最先起身,自萧栋身后走到阶下,面向萧璨伏身一跪,「微臣恭迎新帝!」 有了胡荣起头,越来越多的亲贵朝臣越过萧栋行至阶下叩见新王。 便是在此时,裴玉戈忽觉哪里不对劲,他几乎是下意识往前跨了一大步,伸手欲拔剑时,随即胸口一痛。 叮铛一声,有东西摔在地上。众人都未看清什么,只见一人影飞快往一旁闪过去,等反应过来逃走的人是礼王世子时,那人已飞身翻过高高的宫墙,不见了人影。 「玉哥!」萧璨顾不得许多,急忙绕到裴玉戈面前查看。见他外衫被暗器划破,露出里面穿的甲冑。方才萧兴海偷袭的拿一下,正巧是被裴玉戈胸口的护心镜给挡下了,并未能伤到分毫,疼的那一下也只是被反震到了。 其实萧璨同样察觉到了异常,那黑铁扇子方才便已展开横在胸前,只不过裴玉戈更快一些,以自身挡在了前面,好在最后有惊无险。 啪的一声,铁扇收起。 萧璨抬手指向萧兴海逃窜的方向,冷声道:「追!要活口!」 裴玉戈拍了拍心口,转头正好瞧见萧栋脸上未及掩饰的失落。他与萧璨不同,他懂心爱之人的纠结、也明白对方一次次的让步是因为珍惜血脉亲情,可这并不代表他能理解并接受萧栋这样为君为兄皆不称职的人。 退了两步站到了萧璨身后一些,裴玉戈手按上剑柄。 长剑出鞘,剑指曾经的天子,这一刻萧璨便也放下了,他转过身面向了兄长。 「臣请天子禅位!」 「请皇兄…退位!」 中明元年冬月,雍王萧璨持遗诏举兵入皇城,时天子被废,幽居新帝潜邸,史称「中明之变」。 【作者有话说】 还有最后一章正文就完结啦~我努努力明天下班后肝出来,如果来不及就周四完结。 暂定除了先前那两个番外,后面可能会开一个转世到现代的番外,感兴趣的宝子可以蹲一蹲~ 第158章 终章 「父王,雍王已经是新帝了。」 屋内烧着地龙,即便外面飘起了雪花,里面也暖如春日。礼王萧缙立于堂中,耳边是丝竹管弦之声,即便他是礼王府名义上的主子,抚琴的伶人也不敢停手。 第316页 背对萧缙悠闲靠坐在躺椅上的正是他的父亲萧定仁,此刻老人就像是完全没有听到他说话一般,闲逸享受着。 萧缙攥紧了拳,他深吸了一口气,提高了声量又道:「兴海行刺新帝不成,被抓了。」 老人晃着摇椅,依旧没有吭声。没他的吩咐,屋里持刀的亲卫便只是静静站在旁边,像座石像般一动也不动。 萧缙的怒火在老人看来似乎完全不值一提,到底是自己疼惜的孩子,他无法接受生父对亲孙儿生死的漠视,更不要说此刻在萧缙心里,萧兴海做下这种措施的原因就是他生父的『教导』。 「兴海是因为父王你才会那么去做的!」 「那是他蠢。」萧定仁此时方幽幽开口,可他的语气中并没有半点对孙儿的担忧和关怀,每个字都像是淬了毒一般,「萧栋刚愎自用,又被殷绰哄成了半个傻子,根本不值一提。除掉萧璨确实是个不错的想法,可你生的这蠢货就蠢在没把这件事办成,和你这个当爹的一样,净会给我留祸患!」 对于父王的责骂,萧缙已经听了几十年,现在的他不会因此感到羞耻、感到愤怒,他现在只感觉到悲凉和绝望。 「兴海他身上同样流着父王的血,是你的亲孙子。」 「呵!」萧定仁对此不屑一顾,他笑了笑,微偏过头斜睨了萧缙一眼,反问道,「你这话说的好像你那几个早死的哥哥姐姐不是我亲生的一样?」 「父王将子女都当做利用的筹码,没用就丢弃,你自以为自己聪明无双,可惜……靖北王萧恪活着的时候父王斗不过他,如今他死了多少年,父王一样斗不过他带大的女帝子孙。说到底,父王你不过是仗着别人都是磊落的好人,只敢在背地里耍阴招,拉所有人都…呃!」 亲卫长刀出鞘,砍中萧缙嵴背。 这一刀当真是半点没有留情面,只给萧缙留了最后挣扎的那一口气。 窝囊愚孝了一辈子的礼王在这一刻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蛮力,他刚刚中刀扑倒在地,双手紧紧扒住萧定仁坐着的躺椅。 唇边溢出鲜血,萧缙却咧嘴笑了。 「行刺新君…是诛灭满门的…大罪!父王,你做的孽,你也呃、一样跑不掉!」 萧缙进门就被搜走了所有可能伤害到萧定仁的东西,可失血濒死的这一刻,他却像是将一辈子的勇气与决绝都押上了。 「逆、逆子!松…快、快!」 萧定仁再怎么阴谋算计,终究也是个行将就木的老头,萧缙仍是壮年,即便深受重伤,也不是一个老头能挣开的。 若非亲卫眼疾手快断了萧缙的双手,萧定仁自以为是了一辈子,真的险些被他视为废物的儿子掐死。 看着衣袍染上萧缙的血,萧定仁没有半分动容,反而露出厌恶的神情。他不悦地扶着站起身,扫了一眼房间角落已经被吓傻的几名伶人。随意挥了挥手,便又是几条无辜的性命一起搭进去了。 「废物就是废物!」似乎觉得不解气,萧定仁还不忘踹了已然断气的儿子一脚,「提前备好的马车呢?」 「回主子,就在隔壁院子,金银细软都有提前备好,即刻便能动身离开。」 「好。京城和朔州的事可都布置好了?虽说预备着退而求其次的地方,可总不可能真的都断了耳目。」 亲卫答道:「是,主子放心。京中埋了暗桩,朔州提前半年布局,等到了自然就能重新拿起来。总不会叫京里面的人过得太舒坦。世子行刺的事只怕很快会牵连到主子,主子得快些走了。」 萧定仁由亲卫扶着,此刻礼王府上下因为萧兴海行刺之事人心惶惶,萧缙的死讯尚未传出,是而他们自后门离开王府,一路上神不知鬼不觉。 离开前,萧定仁掀开轿帘瞧了眼,冷冷道:「一把火烧得干净些。」 礼王府被烈火吞没之时,萧定仁的马车已悄然出了京城。 「萧、璨。」马车内,萧定仁阴着脸不停转动手上的玉扳指,他此刻最憎恨之人俨然已经从萧恪变成了萧璨。当然他也没忘记再咒骂『蠢材』儿孙一番,毕竟此刻被迫狼狈离京就是败他们所赐,无论如何是咽不下这口气的。 坐在颠簸的马车内,萧定仁不可避免地更加烦躁起来,偏那马车像是也和他作对一般,颠得实在厉害。 萧定仁忍不住怒斥一声:「你赶得什么车?!稳着点!」 赶车的人哆哆嗦嗦应了声是,可马车并没有因此跑得平稳一些,反而更厉害了。萧定仁认定是手下人也想反抗自己,愤怒撩起车帘,这一看却傻了眼。 车辕上坐着的不只有赶车人一个,还有另外一名劲装青年,青年手中长刺状的兵刃正抵在那赶车的侍卫咽喉处,而此时他发现马车根本不是去朔州的官道上。 「你是什么人?!来人…!!」 那青年也不答,眯眼一笑,转手将拿武器刺入马腿,拉车的马儿吃痛嘶鸣,胡乱往前奔跑起来。萧定仁再想伸手去抓人,那青年却已飘然跳下失控的马车。 受惊的马匹拉着马车在崎岖不平的土路上横冲直撞,没要多久便撞上了沿途的山石,连车带马一起横着摔了出去。 赶车的亲卫被倒下的马车压在了车下,能不能活下来都不一定,至于萧定仁原本的护卫,早在方才便一一被解决了。 萧定仁此刻正狼狈得从残骸中爬出,哪有以往半分上位者的体面尊荣。 第317页 青年玩着手中兵刃一步步靠近,看清楚萧定仁的模样时不由啧啧几声,随后听到身后的马蹄声,转头笑着扬声问道:「小姐,这老傢伙真是你说的背后设计了那么多的人?他这蠢的,让我觉得能被他算计的是不是这里不太行啊?」 尚未长开的俏丽少女骑在高头大马上,面容虽还有些稚嫩,但周身气质却远不像个孩子。 听到青年的玩笑话,她只是用眼神警告了对方一下,随即勒住缰绳俯视地上的人道:「不可妄言!你我一早就知道他是恶人,自然看他做什么都会觉得心术不正。所谓布置,也不过是仗着自己比旁人生得早,又见先帝就是心怀苍生的贤君,便勾结废帝,做出这许多恶事来。此等只会躲在暗处偷偷害人的小人,也就只能利用废帝这样的人为他们遮掩。不然他为何要拼了命针对新帝,还不是知道自己上不得台面,没了废帝,便无可遁形!不过你觉得容易,还得夸师傅安排周密,提前剪除了萧定仁的耳目手足,没了那些可以捨命的走狗,他也不过是个什么都做不了的老头。我们做的,不过是在师傅顾及不到的时候,做背后得利的黄雀罢了。」 青年坏笑道:「想想这老爷子惜命贪婪的样子,我都不敢想朔州有多少财宝要归我了,哈哈!」 「你…你…你们…」 「呦~老爷子身子够好的,这还能有力气拿手指着别人?或者…还惦记着你的财宝,哦不对!从现在起,财宝是我的了,气不气?」青年笑着抬脚撵了撵萧定仁的手指,一面看向少女,问道:「小姐,要留活口么?」 「不必。」少女俯视着地上的人,目光渐冷,「你这样利用别人的良善去算计人的龌龊东西,一辈子上不得台面。听说你还恨先靖北王萧老王爷?可惜就算他故去多年,京城也不一样不是你能撒泼的地方。来世投胎,少做痴心妄想的梦!餵。人留给你了,处理得干净些,可别给师傅他们添麻烦。」 「得嘞!」 新年未至,京中局势便已天翻地覆。 腊八那一天,京中百姓尚不知道入城的大军是怎么一回事,只知道第二天睁眼后,原本的天子成了废帝,其本人连同后宫妃嫔及皇子公主暂被幽居在新帝为亲王时的潜邸。那些曾经的娘娘们被『押』到更名为晋王府的潜邸,有不少人都看到了那浩浩荡荡的挪宫队伍。只不过此时此刻,潜邸府门封闭且有重兵把守,原本晋王府的那块新牌匾也撤下来了,好在晋王先前召了不少伺候的人手,倒也够伺候这些宫里的贵人。 能兵不血刃,对萧璨和裴玉戈来说都是最好的结果。北境精兵及平南侯带来的十数万大军暂退出京城,由靖北王萧启良、平南侯长孙沈鸣霄共同代管,避免在京中引起无辜百姓的恐慌。镇国公主调来的几千精兵则由裴素锏帮忙协调代管,毕竟这些西境兵卒本就都属安西将军麾下。 禁军仍旧在叶飞林麾下,萧璨另封了叶虞与茂国公之孙为左右副将,又将原本在禁军中的亲信也提拔到了叶飞林身边为裨将,虽说都没什么实权,但跟在叶飞林身边也能歷练着。如今整顿禁军,最要紧的便是要从中找出那些仍心向废帝萧栋的人马,毕竟是守卫皇城宫禁的禁军。萧栋是如何败的,萧璨作为发起者最清楚。 萧璨放百官在府里歇了两日才召集正四品及以上朝臣入宫朝见的。 新帝正式继位之前尚有内忧外患需要处置,外有东江王这等野心勃勃之流,内有礼法政务亟需裁断,就单是年后继位这一件大事便能让宗正寺和礼部忙得人仰马翻。 人是一批批召见的,奉诏而来而暂未被召去的朝臣便被安置在干清宫偏殿等候。有人安然自若就有人忐忑不安,想问些什么,偏偏被派来安排的人是裴玉戈。美人不笑的时候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朝臣们认定裴玉戈会是将来的男皇后,自然更不敢在他跟前造次,至于听命于废帝的符礼等人,更是恨不得躲到无人看到的角落里。 此刻在正殿面圣的是六部尚书及侍郎共十八人,辅佐新帝的新任丞相胡荣亦在场。因为新帝身边没有太监,侍奉笔墨的便是原本王府的大管事郭纵。 庆幸自己押宝萧璨押对的礼部尚书瞿获比其他几部尚书显得格外卖力。 「陛下,新任的太常太卜测了吉时,礼部按照规矩拟了开春后的这几个登基的好日子,都是大吉!陛下瞧着哪个合适,臣立刻去安排!另则陛下登基所穿龙袍,臣前日离宫回去便立刻给织造司通报下令,定不会误了这些好日子!」 萧璨听臣子禀报,一面翻着手中的奏摺,中间抬头瞧了瞿获一眼,随即提起硃笔在礼部的摺子上圈圈写写。 「瞿爱卿费心了。礼部办事鲜有差池,朕自然信得过。批过的摺子,爱卿一会儿拿回去再细细瞧。朕只嘱咐你一件事,来年登基事务不可铺张,礼数周全便可,其余的一切从简。再则,选秀的事朕给你驳了。」 瞿获自郭纵手中接过送回来的奏摺,小心问道:「陛下是觉得…劳民伤神,所以暂且不办了么?」 萧璨没回他。 此时殿外亲卫禀报,萧璨出声让人进来。 领人进来的是裴玉戈,他身后还跟着接任中书令之职于晁、宗正寺卿萧远临及几位年长的萧氏宗亲,寿王世子及清河郡王亦在列。 「好了,人既到齐了,朕也好将要紧事说予众卿听。」 第318页 「臣等敬听陛下吩咐。」 萧璨开口前与裴玉戈对视了一眼,随即立刻收敛面上淡淡笑意,严肃道:「朕已决意,永不立后选妃……」 向来后宫不仅仅干系到皇家开枝散叶,延绵血脉,更关乎到那些有待嫁女儿的世家门阀,故而萧璨一说不立后不选妃,底下有臣子立刻急道:「陛下三思啊!」 萧璨面上也不恼,等臣子们将自己的道理说完,他才解释道:「朕不纳妃,并未说要断绝江山传承,召诸位皇室宗亲来此也是为了商讨这事。朕是断袖,不愿为了子嗣将无辜的女儿家耽误在深宫之中。朕以为,萧氏子孙皆有继承宗庙的资格,所以朕决定过继宗族子女为后嗣。萧氏宗族无论血缘远近,凡是入得宗籍族谱、未至束髮及笄之年的孩子,不论嫡庶男女,皆可选送入宫,朕会择选合适之人承袭宗庙及朝中要职。中书令,你拟道旨来看,若众卿皆无异议,便这么办吧。」 先前反对的最厉害的人这会儿倒是没声了。 毕竟新帝同襄阳侯世子情笃的事全京城无人不知,比起逆着新帝的意思去赌女儿将来得宠的可能,过继的孩子身边来日可谋求的就多了,至于原本于皇位无缘的宗亲在听到他们的子子孙孙也有可能承袭皇位,更是不会反驳半个字。这里面犹豫的那几个,在心中衡量了下驳斥新帝的利弊后,齐齐选择了闭口不言。 「臣遵旨。」于晁见众臣无人反驳,叩首接旨。 「臣等…遵旨。」 召见完所有身居要职的臣子时,外面已是黄昏。安排余下诸事的是裴玉戈,待他出去后,殿内便只剩下新帝与胡丞相二人。 身为天子,萧璨需要承担的责任便是整个萧氏江山。他伸手捏了捏眉心,脸上是掩不住的疲惫。 胡丞相见他这样子,不由轻嘆了口气问道:「陛下前两日定是没有好好歇着。」 「逼宫倒是容易,可善后不是件容易事。」 「那臣恐怕还要给陛下添些麻烦了。」 「丞相说便是。」 「废帝……陛下打算如何处置?眼下人是关在潜邸里,可总不能就这么一直没名没分地养着。还有就是废帝的六宫妃嫔以及他们所出的皇子公主……陛下毕竟开口说了要从萧氏宗族的孩子里挑,这条圣旨颁布前,废帝的子女总得有个说法。」 萧璨长嘆了口气。 「朕与皇兄没到不死不休的地步……朕想起清河郡王祖上的事,想着本朝也可效仿一二。将废帝贬为郡王,赐号…静安。送去北境由靖北王教导看管,皇兄一直视北境五州为心病。心病还须心药医,让他亲眼去看看,总比朕说破嘴皮子强。至于废帝的妃嫔子女,子女皆贬为庶人、宗籍除名,来日承袭,降等为郡公,不再承袭王爵。妃嫔若愿回归母家便放其自由,若对废帝情根深种,便陪着去北境,无旨……永不得回京。」 「陛下圣明。那裴世子呢?陛下既不打算纳后宫,这凤位便是个虚名,给了裴世子想来也无大碍。」 萧璨摇了摇头。 「玉哥的心一直在社稷万民之上,即便是个虚名,也是个拘束,来日更不知会给他添什么麻烦。受拘束的…有朕一人便够了,朕可不想让玉哥也同朕一样。」 胡荣拱手一拜道:「臣明白了,臣定会倾囊相授,助裴世子心想事成。」 「爱卿是老臣,朕自然信。」萧璨好不容易挤出笑容,可眉宇间的疲惫却几乎将那一点点笑容都压灭了,「眼下还有件事想劳烦丞相。」 「陛下请讲。」 「朕想去找玉哥说说话,桌上的奏摺便劳烦丞相代朕看上一阵,朕很快回来。」 「陛下放心,这里有臣在。」 萧璨没有让任何人跟着,一个人走出大殿,扶着白玉栏杆一阶一阶往下走,他走得很慢但很稳,头也是低垂着看向脚下的路。 「明珠。」 折返回来的裴玉戈一袭红衣站在阶下,玉面金冠,当真美得令万物失了颜色。 见到他的那一剎那,萧璨觉得身上疲惫一扫而空。他站在玉阶之上,朝阶下人伸出手,脸上是释然的笑容。 「玉哥!」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啦,感谢一直追更评论的宝子们,爱你们~剩下的零碎交代会丢番外,我这两天会尽快先肝出来一个番外~ ps:这里预告一下,后面会优先开一篇和尚攻x妖道受的仙侠文,感兴趣的宝子可以蹲一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