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人间不二法》 第1页 [gl百合] 《你是人间不二法 》作者: 萧子夜【完结】 文案: 群像文/剧情感情并进/四女主强强强强/两对主cp,有大四角修罗场/结局1v1 he —— 我为人间不二法,为你裙下不二臣。 —— 可能的「雷点」: 1.萧凰曾是大将军,武功绝顶,前期有一丢丢,但保证是个身女心女的温柔躺0姐姐。 2.部分情节有大四角修罗场,不建议非常坚定的1v1纯爱党阅读。 3.有人伦,有世道,有羁绊,有因果,不建议道德观非黑即白者阅读。中间很虐,结局保甜。 4.作者我脑子有泡,发文时忍不住总在作者有话说剧透,实在不好修改了,麻烦姐妹们关闭作者有话说,改善阅读体验。 内容标籤: 强强 灵异神怪 前世今生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词:主角:子夜,萧凰 ┃ 配角:花不二,魔罗,白狐,温苓,巳娘,十四霜 一句话简介:此生为你不二臣 立意:尽人事,听天命 第1章 死生 玄州,深秋。 荒凉的山谷,坐落着一片孤村。 沙石里冒出斑驳的箭镞,诉说着往日的兵戈摧残。黄昏天际,升起一缕细弱的炊烟,转眼间被西风撕扯殆尽。 土路上,坐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傻姑娘,正不亦乐乎把玩着两个泥人儿。 她撕开一片枯叶,分给泥人儿:「公主不疼,要吃饭……公主一半,我一半……」 这时一块石头掷来,砸碎了泥人儿。原来是两个少年经过,扔完石头,鄙夷道:「傻妞儿,滚你猪窝去。」「挡大路上,真晦气!」说着啐了她一口。 傻妞儿捧着泥巴哭了起来:「公主死了,公主死了!」 少年也不理会她,匆忙赶往不远处的一方空地。 此刻,全村八百多村民都聚在空地周围。空地搭了个台子,台上摆了不少香烛贡品,烟雾缭绕。一个黑衣神婆正在贡品前盘旋来去,锁着眉头,喃喃作法。 人群前排,是三对夫妻,有的愁眉苦脸,有的掩面哭泣。离奇的是,每对夫妻面前各摆有一具死婴。三具尸体面目溃烂,蝇虫飞舞,望之令人悚然。 再看人群里,男女老少,无不菜色,此地民生艰难,可见一斑。村民们目不转睛盯着神婆,空气里瀰漫着焦灼的气氛。 不知过了多久,神婆已是满头大汗,兀地睁开双眼,气喘吁吁。 人群里,一个白须老者端着酒碗,拄拐上前:「仙师,这究竟怎么回事?」 神婆接过酒碗,看了看脚下三具死婴,嘆息道:「村子的生门被什么东西堵了,魂魄转生不来。所以这一年来,你们生下的……都是死胎。」 听了这话,前排一大汉瞪起眼睛,举起手中铁锄,朝空中怒喝道:「什么鬼东西,敢在黑村作祟!有种的现出形来,老子敲碎你的脑袋!」吼声消失在秋风里,没有半点回音。 老者仰天悲嘆:「整整一年,生下的没有一个活口。这是要黑村断子绝孙哪。」 原来这黑村地处玄州北境,去年刚刚平息一场战乱,整个村子满目疮痍。本想着终于能休养生息,谁知从那时起,不论谁家生了孩子,无一例外都是死胎,连鸡犬牛羊都概莫能外。 这一年试了无数土法,始终无济于事。眼看着村庄迅速衰颓,村民才不得已倾尽重金,请了有名的神婆来看事。 「仙师,烦您化解一下吧。」老者捧出一把碎金银,这是村民们筹集的全部细软。 神婆却面有难色:「唉,这东西不知是什么来头,连山神都不敢提它名姓,我怎能……」 「噗通」一声,老者竟给神婆跪下了。众村民也跟着纷纷跪下,此起彼伏道:「求仙师救命。」「仙师大恩,永世难忘!」 神婆欲言又止,也不好再推脱下去。只得收了细软,取出一炷香点上,又饮下一口烈酒—— 众人抻长了脖子翘望着,却见神婆身形一震,「哇」地一口黑血狂喷出来。 众村民惊退一步,只见神婆仆伏在地,抖着手指向西北处,嘶声道:「生门……开,开了!」 老者焦急追问:「开了?」 话音未落,神婆七窍涌出黑血,「砰」地一声,瞬间倒毙。 村民们惊骇不已,顿时乱作一团,四散逃跑。 老者也是一惊,稍加平復,顿了顿拐杖,高声道:「乡亲们莫慌。仙师说生门开了,这是好事啊。」 一些村民迟疑着停住脚步,可转身一看神婆死去的脸,狰狞扭曲,究竟是好是坏,谁又能知? 片刻间,众村民作鸟兽散,只剩了二三十个胆儿大的壮年,稀稀拉拉留在原地。 老者正要发话,远处传来一女子的惨唿声,听来正是妇人生产,正来自神婆方才所指的西北方向。 老者激动一顿拐杖:「生门……真的开了!」那大汉扛起锄头,率先沖向声音来处,众人紧随蜂拥而去。 草鞋掀起尘泥,接二连三跨过神婆的尸体,竟无人驻足再看她一眼。 没跑多远,大汉突然停住脚步,皱眉望向路旁的土沟,嫌弃道:「呸,原来是这臭傻子!」 众人伸颈望去。只见傻妞儿栽在深沟里,抱着圆滚滚的肚皮,痛苦□□。只看这肚子,少说也有七八个月的身孕了。 第2页 这时,人群里有人「噗通」吓倒在地,正是来时朝傻妞儿扔石头那两个少年。两人惊恐道:「不……不对。我们来时还看她在玩泥巴,她……她根本没有怀孕!怎么突然怀这么大?」 众人听了,都不以为意。这傻妞儿平时总被一些光棍汉欺负,偶尔让人搞大了肚子,有什么好稀奇的? 至于这两个少年,肯定是看错了眼,毕竟谁又会闲来无事,细看傻妞儿的肚子呢? 那两人越想越怕,连滚带爬跑了。还有人嘲讽道:「心虚咯,这肚子就是他俩搞大的,哈哈哈!」 虽说这傻子令人嫌弃,众村民仍然围观左右,只想看看这傻子生下的孩子是死是活,生门到底开还是未开? 吵闹之际,傻妞儿突然嚎叫起来,尖厉不似人声,刺得众人耳中嗡鸣。 傻妞儿痛到极处,晕死过去。肚皮上浮起一道道黯色的疤痕,犹如条条蜈蚣,煞是骇人。 老者这才反应过来:「不好,这……这是妖物啊!」拄杖便逃。 话音刚落,一团肉球裹着淋漓的黑血,从傻妞儿身下钻了出来。 黑血滴在沙石上,烧出一股股黑烟,发出滚热刺鼻的血腥气。 众人慌忙推搡后退,唯独那大汉挤出人群,抡起锄头,狠狠砸向沟底那血肉球! 「扑哧——」一声闷响,鲜血飞溅。 只见大汉的锄头停在半空,一道紫黑色利刃横空刺出,从大汉咽喉贯入,直穿破后脑勺! 大汉的半只脑壳缓缓滑落,掉进沙土,又迅速被鬼火吞没。 与此同时,一道道黑血汇到空中,凝成一尊飘浮的鬼影,手中正执着那口烧着鬼火的利刃。 是个女鬼,一身的红衣盛妆。 若不是她面色惨白,唇色猩红,还道真是个倾城绝色的美娇娘。 只见她小臂一振,利刃上鬼火怒燃。飘然一掠,杀气纵横! 村民尖叫哭号,四处奔逃,却哪里逃得过横冲直撞的利刃? 恍然间,只见红影纷飞,鬼火缭乱。剑光所及,村民个个被拦腰斩断。 老者一个踉跄,摔倒在血泊里,一仰头,正与女鬼四目相对。老者嘶声道:「你……你到底……」 女鬼冰冷一笑,嗓音幽然,仿佛是从黄泉深处涌上来的:「……还,债。」 话音未落,鬼火飞斩。剎那间,老者身首异处。 杀光了路上的,再杀进院子。家家户户,寸草不留! 鲜血飞进她的瞳仁,倒映出漫天的赤霞。 也倒映出整个荒村,骨肉支离,血雨涛天…… 渐渐地,从沸腾,归于干涸。从喧嚣,归于死寂。 没有人知道,也不会再有人知道,她是谁,她从何而来,又为何而来。 末了,女鬼收了鬼火,回望身后,那满村的尸山血海…… 数了一数,统共八百六十一条人命。 她的目光平淡如许,仿佛这一切尚未发生,便已然告终。 勐然间,她捂住心口,跪伏在地,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一行行诡异的符文刺青,从心口涌向四肢百骸,疯狂啃食着她的筋骨。 乌黑的浊血混着无数村民的鲜血,滑下她的脸颊,一滴滴落在沙石里。 她皱紧苍白的眉目,强烈的痛楚下,涌动着无尽的疲惫……与空洞。 正当时,远处传来一声嘤咛。 村里还有个活口! 女鬼的目光瞬间狠戾,掌心鬼火復燃,纵身一飞,扑向那声音所在! 剎那间,女鬼已立在沟壑前,手中利刃灼灼,直指沟底的傻妞儿。 轻轻一送,便能洞穿她的喉咙。 不知何时,傻妞儿已醒了。正紧靠坑壁,瑟瑟哭泣,怀里紧抱着一团破布。 女鬼攥紧了鬼火,剑尖锋芒更炽,缓缓爬上傻妞儿的咽喉…… 这时,一声婴儿的啼哭,从傻妞儿臂弯里传出来。 女鬼的瞳仁瞬间松了弦,鬼火也随之熄灭。仿佛被这一声啼哭,唤起了心底的片刻清明。 打眼看去,傻妞儿的怀里,是一团玉雪可爱的女婴。 这是打去年来,黑村的生门开启后,生下的第一个活口,也是最后一个,唯一一个活口。 女婴扑闪着眼睛,探出小胳膊,正呀呀张望着这惨烈的人间。 这一幕,让女鬼愣住了。 她跌跌撞撞,后退些许。不知为何,那血迹斑斑的唇角,竟绽出一抹欢喜。 她笑个不停,好似冰窟深处怒放梅花似血,那么浓烈,又那么苍凉。 末了,女鬼一抬手,掌心飞出一簇鬼火,停在傻妞儿惊恐的目光前。 「饶你,十七年。」女鬼留下一句话,转身远去。 鬼火落入尘沙,追随女鬼的脚步,贪婪地吞没了满村的尸山…… 傻妞儿惊魂未定,呆望着火海中的女鬼渐行渐远。 夕阳漫天,与火光血色连成一片。远远望去,波澜微漾,如同一颗永远也流不出的珠泪。 深夜,荒山。 鸦声嘶哑,月色苍白。 傻妞儿抱着女婴,蹒跚在荒芜的山径上。 路旁布满了东倒西歪的坟茔,黄土之下,尽是断戈片甲。 正走着,不知从哪儿飘来大片白雾,冷风渐起,直刺嵴樑。傻妞儿打了个冷颤,抱紧怀中婴儿,加快脚步。 第3页 可这时,一直熟睡的女婴似乎被什么吓醒了,止不住地嚎哭起来。傻妞儿正手忙脚乱,忽然瞥见两侧的浓雾,竟看到好些飘忽的鬼影。 这些鬼影身披残盔碎甲,也不知是战死了多久的兵卒。他们仿佛被女婴的气息所吸引,朝傻妞儿一涌而来。 傻妞儿隐约知道撞见了什么东西,惊恐之下,拔腿狂奔。 可这群鬼兵重重叠叠,越逼越近,无论她怎么跑,也跑不出这铜墙铁壁…… 此刻,女婴的哭声已然变形。傻妞儿低头一看,不禁大骇,险些把婴儿扔了出去。 也许是受到鬼魅侵染,女婴的七窍鲜血狂流,浑身上下染成了血人儿。身后洒落一路鲜血,几个鬼兵争相扑过去,贪婪抢食着沾血的泥土。 傻妞儿怎敢相信,一个才出生半天的小小婴儿,竟会流出这铺天盖地的血? 慌不择路之时,脚下勐一落空—— 身下竟是深不见底的悬崖。 崖底。 遍体鳞伤的傻妞儿,艰难爬向数尺之外的女婴:「娃儿,我的娃儿……」 眼前的女婴早已淹没在血泊里,隐隐发出痛苦的哀鸣。 恍惚间,四周白雾袭来。密密麻麻的鬼影,朝血泊里的婴儿扑了过去…… 此刻,傻妞儿终于支撑不住,昏死过去。 不远处,群鬼争先恐后抢食鲜血,女婴的哭声也逐渐低微…… 「嗡——嗡——」 树林深处,突然传出一阵缥缈的铃声。 铃声所及,仿佛清风过境,鬼影闻之纷纷逃窜,白雾也随之敛去。 「嗡——」 一女子翩然踱出树林,长裙曳地,面容清隽,道骨仙风。右手腕用红丝繫着一颗桃核镶着银丝的铃铛,伴着步履摇动,金鸣作响。 最奇的是,她髮髻两旁竖着一对儿雪白的狐耳,身后是一团同样雪白的狐狸尾巴。 是个白狐仙。 她看向裹成血葫芦的小小婴儿,眼底闪过一丝惊诧:「鬼胎?」遂在半空划出一道金符,缓缓化入女婴眉心。 只见女婴一身血污轻声剥落,露出雪一般的肌肤。可在她背后,却赫然刻着无数张鬼脸刺青,密密麻麻,狰狞万状。 「天谴咒!」白狐大吃一惊,「这……怎会封在这小婴儿身上?」 这密密麻麻的「天谴咒」,显是触及了心底的伤痛。白狐眼底蕴上泪来,悲思万千,皆化作一声嗟嘆:「冤孽啊……」 拭去泪花,将奄奄一息的女婴抱在怀里,怅望着天边的皓月,喃喃道:「我答应过你,不再涉足这险恶人间。可众生太苦,又怎能弃之不顾?」 苍穹之上,星辰冷寂,月落乌啼。 仿佛天底下种种血难,都从未上演过一般。 隔日,山路。 一辆马车颠簸驶来,忙不迭地勒停了。 车主走下车来,正看到傻妞儿正在路上,一会儿喊着弄丢了自己的娃儿,一会儿惊恐说恶鬼杀人,一会儿又凄悽惨惨哭个不停。 走近一看,这傻姑娘的身上虽有些擦伤,但都没什么大碍。脖颈处悬着一枚桃核雕成的铃铛,铃下系一道黄绸的符,似是护身保平安之类,衬着这一身骯脏破烂的衣裳,格外的乍眼。 车主看这护身符有些奇异,凑近想瞧得仔细些。不料傻妞儿握住桃铃,拧过身去:「这是大白狗给的,大白狗给的!你们不许看!」 车主见傻妞儿疯疯癫癫的,实在可怜,这么丢在山里也不是办法,遂将她一同带上了车。 直到马车绝尘远去,林中还隐隐迴荡着悲切的哭声。 第2章 子夜 十七年后。 黄州,业城。 入夜,天边积压着浓稠的乌云,预示着即将到来的磅礴秋雨。 俯瞰全城,一条逶迤的河道贯穿城中央。河水汹涌浑浊,两旁是森罗的街巷。街上的行人步履匆匆,要在夜深前赶回各自的归宿。 城东南角,杨柳丛生的深巷尽头,辟开一方宅院。院门外牌匾上,是一行早已被青苔锈蚀的大字:琥珀居。 四面厢房,纸窗上灯火通明,映照出房内的人影婀娜,男女欢歌。 院落中央,是一棵百年老树,树下三口旧水缸,有的蓄满了陈年的雨水,有的则用木盖掩上,缝隙里闪着晦暗不明的光。 南边角落是间柴房,门边一个三旬左右的素衣妇人,颈前那一枚桃铃护身符,已是饱经磋磨,泛出油亮的光泽。面前是一座泥火炉,炉上烧着滚热的茶。 茶沫溢出,落在火炉上滋滋作响。妇人全然不觉,只顾借着火光,忙着手里的针线活。 她手脚极为笨拙,半晌才穿得一针。织的东西也粗陋不堪,乍一看像个娃娃,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不过是一片破布扎满了参差的线头。 「黑姐儿,还不给客人续茶!」北厢房,一个舞姬推开房门,焦急喊道。 妇人一愣,连忙收起布娃娃,拎起滚热的铜壶,摇摇晃晃进了北厢。 这妇人便是十七年前的傻妞儿。当年山路上被人捡到,南下到了黄州,辗转送进烟花柳巷。 可她脑子痴傻,接不了客,只能做些洒扫噼柴的杂活。问起她的过去,反反覆覆只能听出来一个「黑村」,众人便喊她「黑姐」。 说来也奇,十七年前她在黑村苟活,动不动就要挨饿受欺负。这十七年来到了业城,虽然要做些粗活累活,倒也无人欺辱于她,日子过得安稳平淡,温饱无忧。 第4页 只是她偶尔会念起,十七年前那个突然降世、又不知所踪的女婴。万一哪天找到了自己的娃儿,总该织个布娃娃送她,哄她开心才是。 可她怎知,十七年后,没等来娃儿,却等来自己的死期。 深夜,笙歌渐歇,灯火阑珊,厢房内男女沉沉入梦。 柴房的茶炉熄了火,黑姐靠在竹榻上打起了瞌睡。 满院子夜风瑟瑟,吹得柴房的门帘掀动不止。 夜空压满了乌云,忽地泻出一道电光,照得满庭院刺眼的白—— 电光闪映下,原本空荡荡的门帘外,赫然现出一对儿黑鞋白袜的小脚。 布帘从外缓缓凸起,浮现出一张五官僵硬的小孩儿脸,冲着竹榻上的黑姐,露出诡异的笑容来…… 「轰隆隆——」突然间,天边响起滚滚惊雷。 黑姐惊醒坐起,抹了把额头的冷汗,乍一回头,眼前一幕骇得她近乎窒息—— 一五岁孩童,相距不过三尺,正瞪大眼睛,死死盯着她。 这孩童两颊敷满了粉,白得瘆人,嘴唇却又涂得血一样红,勾着悚然的笑。这神情举止怎么也不像活人,倒像是烧来陪葬的纸扎童子。 黑姐吓得跌坐在地,手忙脚乱向后退去,踩得脚下木柴零落一地。 那童子看似一动不动,可每次电光一闪,他就瞬间逼近数尺。惨白的电光照着那张死人脸,分外可怖。 望着童子的脸,黑姐眼底不禁浮现出多年前那个惊悚的黄昏—— 红妆女鬼站在尸山血海之间,似笑非笑对她留下一句:「饶你,十七年……」 十七年后,正是命债清算之时。 「哧——」童子右手裹着青紫色的鬼火,勐地刺穿黑姐的心窝! 森冷的火舌滴着鲜血,从背嵴穿透而出。 黑姐的瞳孔陡然一张,很快垂下头颅,失去了生气…… 天边雷电又起,照亮柴房。地上只余一滩猩红的血渍,蜿蜒向门口而出。 庭院内,童子拖着黑姐的尸体走向大门。 「窸窸窣窣——」刚过庭中央,树下水缸忽然传出声响。 童子警觉转头,细辨其声,似乎有活人藏在缸里,极力压制着唿吸。 他察觉异状,遂抛下尸体,朝水缸飘了过去…… 正当他即将揭开木盖时,陡然间夜风四起,树影婆娑,天际裂开隐隐雷光。 童子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勐一转头,只见大门的匾额上,蓦然立着个人影。 那人身材娇小,一袭长衣在秋风中猎猎涌动。虽辨不清长相,却绽出一股浓烈的杀意! 童子立刻察觉不妙,一个闪身向后瞬移数丈,借风飞上墙头。正要逃走,却被一排若隐若现的红线挡住了。 纸身压上红线,迸出丝丝鬼火。童子一声尖叫,跌落墙头。 他慌不择路,四下飞窜。可每到一处角落,总有一排红线将他拦住,宛若天罗地网,无处可逃。 高墙上的人影冷冷旁观,仿佛玩弄一头拘于陷阱的猎物。 没过多久,童子不堪折磨,滚落庭中。浑身烧的焦黑,狼狈至极。 这时,那人影举步一纵,飘然跃下。 夜空电闪雷鸣,清清楚楚照出她的形貌—— 一身清寒的白袍青衣,腰间悬剑,背后的白斗篷逆风招摇。 上半张脸戴着一片薄银面具,形似狐脸,画有血红的硃砂符文。 面具中露出一对儿深沉的瑞凤眼,长长的睫毛掩不住眸子里刻骨的冷色。 面具下方,是稍显稜角的精緻颌骨,以及浅红的樱唇,脑后一束飘扬的青丝。左耳垂嵌着一枚青玉钉,钉下悬着寸许长的红丝,末端是一颗桃核雕制的铃铛。 看这秀色容仪,不过是个碧玉年华的妙龄姑娘。可她浑身上下的气息,却浸露出与年龄全不相符的肃杀。 「嗡……」耳旁桃铃一晃,四面八方的红线应声飞来,将童子紧紧捆住,片刻间燃起熊熊烈火。 童子淹没火中,发出痛苦的哀鸣—— 少女只是站在原地,火光映照着面具,寒意逼人。 突然间,童子一声尖啸,双掌鬼火凝成利刃,拼尽最后一力,朝少女勐扑过去! 少女不闪不避,只手探向腰间,倏地抽出长剑,倾斜一挡。 剑光火光纷繁交错,铮铮轰鸣! 片刻后,少女仍稳稳站在原地,毫髮未动。 身后,童子已被剑锋噼成两半,散作千万纸屑,化为一地烟尘。 少女收了长剑,瞥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又看向树下的水缸,沉声道:「出来罢。」 水缸盖子小心翼翼掀起,里面一双眼睛打量了半晌,才瑟缩着从缸里爬出来—— 竟然是一个活着的黑姐。 黑姐来到近前,看到自己的尸体,不由得大骇:「我……我死了?」双腿一软,向后栽倒。 少女正站在黑姐身后,眼看她要倒在自己身上,随即侧身一避,任由黑姐跌了个空,摔在地上。 「只是障眼法罢了。」少女看着尸体,淡然解释了一句,「只有假死,才能保你日后平安。」 【忆】 不久前的傍晚,黑姐续完了茶,提着铜壶进院,途经庭中央的老树。 突然,胸口那枚桃铃「嗡」地一震,树影下伸出一只手,勐地钳住黑姐的脖颈,死死捂住她的嘴! 第5页 「噹啷」一声,铜壶滚落在地。黑姐惊恐挣扎,可那人的手臂仿佛有千钧之力,令她动弹不得。 「今夜,就是你的死期。」少女的面具向前微倾,月光笼罩之下,更显森冷。 黑姐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喊也喊不出声,惊急之下,两行泪夺眶而出。 「不想死,就照我说的做。」少女拿出一张黄纸符,用力按在黑姐中指上,鲜血涌出,染红了纸符。 放在平时,黑姐肯定痛得哭了出来。可如今害怕得紧,只能一个劲儿点头。 「无论听到什么动静,不到我叫你,千万不能出来。」少女掀开水缸的木盖,让黑姐蹲进缸里。 不等黑姐回答,便将木盖重重合上。转身将那染血的纸符,高高抛向空中—— 只见符文与鲜血流下纸面,交错织成一具人形,落地之时,竟已化成黑姐的模样。 这假黑姐捡起铜壶,径直走向角落的柴房。形态举止,几乎与真人毫无二致。 一切妥当,少女纵身一跃,站在琥珀居的高墙上,等候那蓄谋十七年的「鬼物」自投罗网。 阴云笼罩,雷光隐隐。一场压抑许久的秋雨,终究是来了…… 雨丝敲打着满树秋叶,滴滴答答,细响不绝。 雨落在假黑姐的「尸身」上,身底的血污缓缓漫开,沉入泥沙。 「吁——」少女不知从哪儿牵来一辆马车。枣红马抖了抖鬃毛,烦躁地踱着马蹄。 黑姐却一脸焦急,在地上翻来覆去找些什么。 「切记,在这世上,你已经死了,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还活着。」少女郑重道,「否则,那些东西决不会罢休。」 可黑姐无心在听,终于在草丛里找到心心念念的物什,傻笑雀跃:「找到啦,找到啦!」 少女大不耐烦,一把擒住黑姐的手臂:「快走!别让我再说第二遍!」 黑姐抱紧怀里的物什,惊恐点头:「走,走,走……」 少女看向黑姐怀里,只见那是个粗陋无比的布娃娃,不禁一愣。 黑姐小心翼翼道:「你……你也喜欢这个?」 正想把娃娃送给少女,撇了撇嘴却又收起:「这是给我家娃儿的,不给你。」 少女仿佛被电击了一下。雨水滴在面具上,晶莹闪烁,悄然滑下。 她缓过神来,苦涩一笑:「傻子呀,你哪来的娃儿。」 黑姐一呆,显然不愿承认娃儿早已不在的事实。 可那又能怎么办呢? 就算娃儿万幸还活着,她们也早该陌路了罢…… 「该上路了。」少女拿出一张纸符,按在马背上。 那马仿佛洞悉了少女的指令,拉动马车轿子,停在黑姐面前。 「保重。」少女将黑姐扶上车,淡然道了一句别。 黑姐呆望着她,胸口涌起一股强烈的熟悉感。 就像十七年前,那个血雨腥天的黄昏,离奇受孕,生下那个玉雪女婴的瞬间…… 马车将行,黑姐勐然拉住少女的手,急问道:「你……你叫什么名儿?」 少女沉默片刻,撒开黑姐的手,在马背上飞快一拍。 手落处,枣红马一个箭步转出大门,在巷子里疾奔起来。 片刻间,雨势转大,噼里啪啦砸在车轿上。 黑姐艰难探出小窗,举起布娃娃,朝着飞快远去的琥珀居,嘶声道:「娃儿呀——」 恰此时,马车勐一拐弯,冲上护城河畔的青石大路。 黑姐不慎松手,布娃娃便飞逝在凄狂的风雨里…… 马蹄踏水,迅速远去。 那布娃娃随风飘舞,穿过一座座石桥,掠过一扇扇门旗…… 最终落在石桥下的护城河里,混在残枝木叶之中,缓缓漂向桥底的漩涡。 水色粼粼,倒映着桥上的狐面少女。 她伶仃站在风雨中,记忆如潮水一般,纷至沓来…… 【忆】 曾记幼年时,她还不曾戴上面具,浑然一副懵懂无邪的女娃儿模样。 那时,师尊白狐站在挂满红丝铃铛的老桃树下,谆谆教她: 「你生在轮迴之隙,生死之间。 「亦始亦终,亦有亦无。故名为子夜。 「你身负天谴咒,足足八百六十一条人命。 「救一人,还一命。 「血债还清,你才得以解脱。」 十七年,弹指一挥间,子夜也从不谙世事的幼童,修炼成了功法高强的冷颜少女。 直到不久前的傍晚,师尊拿起那张银狐面具,轻轻覆在她的半张面孔上。 「你该出山还债了。 「切记,你生于鬼胎,命缘恶果。 「除非万不得已,勿与凡人往来。 「以免再生孽缘,牵连无辜。」 …… 回忆敛去,子夜仍站在桥上。 眼睁睁看着那布娃娃,顺着湍急的浑水,消失在桥底的漩涡下。 勐然间,背后传来一阵剧痛。她紧咬牙关,褪去肩上半边青衣,向后查看。 只见后肩有一张鬼脸刺青化作黑烟,伴随一声悽惨的鬼叫,消散在纷繁大雨中…… 救一人,还一命。 一命还,一债清。 可还有八百六十条人命,却要还到何年何月,方才了结? 子夜勾唇苦笑,面具上雨滴恣意横流。 第6页 一转身走下桥,隐没在高低起伏的城巷里。 夜色将尽,楼台未醒。 天下苍苍,不过一片雾雨空濛。 第3章 萧凰(一) 琥珀居。 雨夜将尽,天边微微泛白。 房檐和树梢挂满了雨珠。风一吹,满院子的滴滴答答。 「黑姐儿,尿壶怎么又不端?」东厢门一开,走出一四十多岁的浓妆妇人,还惺忪着睡眼,就大唿小叫起来。看这气汹汹的架势,显然是琥珀居的鸨母。 她刚下石阶,一眼看见老树下横着一具尸体,仔细一瞧正是黑姐,还沾着大片血迹。 这可把老鸨惊吓不小,勐一声尖叫出来。随即想起正房还睡着客人,生怕惊动他们,连忙捂住自己的嘴。 「天不亮,吵什么吵?」正房里一客人半睡半醒的,不耐烦喊道。 「客官您歇着。我……我这摔了一跤,不碍事。」老鸨嘴上赔着礼,心想这黑姐不知是怎么死的,但无论如何不能让客人看见院子里的死尸,否则今后的生意还怎么做?想到这儿,老鸨哆嗦着手抬起尸体,艰难往柴房拖去。 「钱妈,给我备马!」好巧不巧的,房里那客人又喊了一声。 老鸨一愣,匆忙答应:「好,好,来了。」 这时西厢门一开,走出两个赤膊汉子。一个胖壮络腮鬍,一个矮小黝黑,打着哈欠,要上茅房撒尿去。 这二人是兄弟俩,本是街上的混子,整日里游手好闲,惹是生非。为讨口饭吃,便来这青楼当起了护院打手。 老鸨看见兄弟俩,眼前一亮:「大彪二彪,过来。」 二人不耐烦走来,看见死尸也吓了一跳:「这……这是黑姐?怎么死了?」 「马备好了没有?」正房传来客人的催促。 「好了好了。」老鸨应付了一声,匆忙吩咐兄弟俩:「谁晓得她遇上了什么仇家。快拿个蓆子裹了,埋到南郊的乱葬岗去,路上莫让人瞧见,别惹是非。」 大彪二彪满心的不情愿,只得找了张破席,把尸体一卷,一前一后抬出了琥珀居的大门。 「他妈的老虔婆,一大早就使唤人,还是这等晦气事。」二人骂骂咧咧抬着尸体,全不知高墙上有一双阴冷的目光,始终在盯着他们。 子夜压低了银狐面具,从匾后现出身来。 她早已在墙上蹲伏了几个时辰,注视着琥珀居发生的一切。 打她下山以来,第一个要救的人就是她的生母——曾经的傻妞儿,现在的黑姐。 只有她知道,黑姐所面对的,并不是什么寻常的奸邪强盗。 而是——厉鬼索命。 这是下山前,师尊给她推算出来的。至于这厉鬼为何要杀黑姐,背后又是怎样的因缘债孽……即便以师尊的数百年道行,也仅仅能看见一片混沌深渊。 师尊说,那片混沌里,藏着子夜的命数,只有靠她自己去解开。 可子夜却对此并无意兴。 她只想尽快还清这八百六十一条命债,结束这了无生趣的一生。然后一身清净,奔赴黄泉。 人世苦海,她一刻也不想多待。 而眼下最要紧的,是保全黑姐的性命。 所幸,昨夜那厉鬼不曾现身,只是派来个纸扎的小喽啰,三下五除二就解决了。 但她深知,这远远没有结束。 一个纸喽啰不算什么,只怕那厉鬼藏在暗处,阳间生死,它看得最清楚。 唯一的办法,只有给黑姐留下一具假尸,真身远走高飞,才能瞒过厉鬼的眼睛。 而最彻底的假死,就是让众人都以为黑姐「死」了,直到最后的入土为安。 子夜掐算了一下,假尸的金蝉符还有三个时辰才失效,足够大彪二彪挖坟下葬了。 至少目前为止,进展还算顺遂。 看到兄弟俩抬尸走远,子夜飞身一跃,落上对面的房梁,紧紧跟上。 身后琥珀居内,传来客人的质问声:「我的马呢?那么大一匹枣红马,还能丢了?」 老鸨慌张辩解:「客官,你怎么血口喷人啊!你自己没拴住马,反倒怪我们……」 子夜跟着大彪二彪出了巷子,身后的争吵声也逐渐隐去了。 走了大半个时辰,大彪二彪累死累活,终于赶到南郊边界处。 此刻天已大亮,阳光甚是毒辣。兄弟俩抬尸穿过大半个业城,早已满头大汗,又累又渴。 前方不远处便是深山,四周萧萧瑟瑟长满了斑竹,再进山二里就是乱葬岗。 这时,二彪望见山口下竖着一面酒旗,喜道:「哥,有家客栈。」 「嗨,他家酒是出了名的烈,快进去吃两碗。」大彪抹了一把汗水,加快脚步。 不远处,子夜立在一棵高耸的竹竿上,看到兄弟俩竟跑去喝酒,不禁皱起眉头:「这些个凡人,真真太惫懒。」 无奈师尊叮嘱在先,不到万不得已,勿与凡人牵缠。她也只得尾随其后,一跃飞上酒肆的房梁,屏息旁观。 时辰尚早,酒肆里空空荡荡。日光透进窗棂,洒亮一道道飘浮的薄烟,满屋子氤氲着陈年的酒香。 「砰!」兄弟俩把破席裹的尸体丢在一旁,大大剌剌坐上长凳,招唿道:「主人家,来一坛最烈的琵琶酿,要冷的。」 这琵琶酿是小酒肆独有的名产,取欲饮琵琶、沙场醉卧之意。因酒劲极烈极香,入口如割,业城里远近闻名。据说常人饮半碗即醉,酒量大者,也不过三五碗便倒。 第7页 只见那掌柜是个鬍子拉碴的中年汉子,怀里抱着一坛烈酒,赶来道:「对不住,二位客官,今日的酒已经卖光了。」 大彪眼珠一瞪:「放屁。这才一大早,怎么就卖光了?你手里的不是酒?」 掌柜摆了摆手,指向角落:「这是最后一坛,已经卖给那位客官了。」 兄弟俩顺势看去,这才看清角落里坐着一人,全身罩在阴影里,辨不清样貌,只见得身材纤细,一袭黑底金花的官袍,左腰挂牌,右腰悬刀,看装束是个官衙里的捕快。 离奇的是,他身旁已经堆了八九只空坛,人还半倚在桌上,一碗一碗倒那烈酒喝,便跟喝白水一样。眨眼间,又是连干三碗。 大彪二彪不由一愣:这可是琵琶酿啊!烈酒当水灌,这是不要命了? 更何况,他已经独干了□□坛。 难不成今日这一店子的烈酒,全教他一个人喝了? 怎奈这兄弟俩都曾是混混无赖,尤其是大彪,平素最好与人逞勇的。眼见这捕快大口喝酒,自己却口干舌燥,一滴也捞不着,心想区区一个小衙役,竟也如此蛮横?于是揣着一肚子不满,起身大步走去。 「喂!」大彪抬起一掌,重重拍在那人肩头,「彪爷我的酒,你也敢抢?」 这时,子夜正站在房瓦上,窥视着酒肆里发生的一切。她见那捕快肩头挨了一掌,身子却纹丝不动,心头一惊:「身盘这么稳,难道是个练家子?」 那捕快根本不理大彪,只顾着低头倒酒,可才倒了半碗,手里的酒罈已然罄尽。他侧过身来,喊了一声:「掌柜的,上酒。」 这一转身,子夜也看清了他的样貌:一张极为俊美的瓜子脸,约摸三十余岁年纪。剑眉凤眼,皓齿朱唇,美得比凤楼里的姑娘还要动人,但又透出不入凡流的英气。可他神色却极为苦闷,眼圈微红,似乎刚才还在流泪。 更令子夜诧异的是,这人嗓音略带沙哑,但全不似寻常的男子那么粗犷,反而在竭力地掩藏着些许……娇柔? 可眼下无暇多想,只是心急如焚,生怕这兄弟俩拖延惹事,又生出什么枝节来。 掌柜的听他叫酒,正要上前,却被二彪一把拦住了。二彪上下打量那人,阴阳怪气道:「哎,这不是号称『杯酒覆千军,单刀灭犬戎』的萧凰,萧大将军吗?」 大彪也认出这捕快,不禁转怒为笑:「哟,这大将军怎么长了一张小美人儿的脸?打眼一瞧,还道是哪个青楼的花魁呢。要不今晚来陪哥哥,大战个三百回合?」说着还调戏似的,伸手要去掐那捕快的下巴。 那名叫萧凰的捕快遭他这般羞辱,一脸厌恶地避开,暗自捏紧了指关。 原来早在近二十年前,中原诸州大军北上,抗击外族犬戎。传说这萧凰曾是七曜上将之一,本领惊人。说他杀尽犬戎千骑,用不上一杯酒的时间;只需单刀匹马,就能令蛮国寸草不留。可谓是名盛一时,万众仰慕。 可后来战火平息,萧凰带兵归夏,不知出于什么缘故,中途全军罹难,只有他一人残喘归来。打那时起,他神气大伤,竟跑到这黄州业城,当起了一文不名的小捕快。 起初,衙门众人都道这萧凰是个豪气干云的盖世英雄,没想到一见面,竟然是个纤瘦柔美的小白脸! 更古怪的是,他身为捕快,既不缉贼,也不拿盗,白天里干些有的没的闲杂事,夜晚就到酒肆里通宵买醉,浑然是废物一个。 日復一日,市井百姓都认得了这个「七曜上将萧将军」。众人笑话他相貌阴柔,软弱可欺,遂起了个诨号叫做「花魁上将」。 无论旁人怎么嘲弄,萧凰倒似并不怎么介怀。他只知有酒时自醉,没酒时发呆。如是这般浑浑噩噩,一晃混过了十八年。 如今,这大彪一认出萧凰,更加无所顾忌,夺下掌柜的那坛酒,转身就走。 可刚走出两步,手中突然一轻,定睛一瞧,酒罈竟然不翼而飞。 大彪一呆,转头看去,只见那酒罈不知何时已落在萧凰手里。他捧起酒罈,自顾自地往碗里倒酒。 兄弟俩和酒肆掌柜都是一呆。三个人六只眼睛,愣是谁也没看清,这酒罈怎么就跟变戏法似的,一眨眼跑回萧凰手里了? 唯独站在屋瓦上的子夜,瞧了个一清二楚。萧凰是以极快的身法一进一退,轻易将丈许之外的酒罈捞在了掌心。 子夜并不知什么七曜上将的传说,只看这夺酒的一瞬间,便大为震惊:「以我的修为,也未必比他的身手更快。这……这捕快到底是什么来头?」 大彪方才还笑话人家是「花魁」,转头就被人家耍了一手,不禁暴跳如雷,怒道:「龟孙子王八蛋,我让你喝!」铁拳一攥,朝萧凰脸颊勐砸了过去! 萧凰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兀自往碗里倾着烈酒,轻轻一侧,便躲过了大彪这一记勐拳。 大彪右拳落空,向前扑了个踉跄,更感恼怒,旋即左脚飞起,冲着萧凰心窝便是一脚。 这一次萧凰不闪不避,堪堪斟满一碗,随手将酒罈一放,刚好碰上大彪的飞脚。 这一碰看似蜻蜓点水,却让大彪如受重击,整个身子瞬间甩了出去。 二彪见兄弟摔倒,急忙赶去搀扶,没想到一碰到大彪手臂,一股极强的力道汹涌而来,还没等回过神,竟被连带着一起甩飞。 第8页 「砰!」「霍啦啦——」兄弟俩撞翻了几张桌椅,重重摔在地上,直痛得哭爹喊娘。 萧凰饮尽碗中酒,漠然起身,看了眼柜檯下目瞪口呆的掌柜,翻出一只银锭,往桌上一放,大步走向店门。 这一回一合,看得子夜是心惊肉跳。她本以为自己从小修炼,足以在这人间横行无忌。何曾想天外有天,眼前这小捕快的本领,恐怕决不在自己之下。 萧凰正要出门,忽然往地上瞥了一眼,登时停住脚步,脸色巨变。 大彪二彪挣扎起身,看到萧凰神色古怪,便顺着他目光看过去。 原来是桌下那具裹席的死尸,此刻被兄弟俩撞翻,露出了黑姐的半边脸。 这一刻,子夜心头大叫一声「不好」,掌心瞬间沁出了冷汗。 黑姐的假尸,竟让萧凰注意到了! 第4章 萧凰(二) 萧凰一脸凝重,大步流星朝死尸走来。大彪二彪想起老鸨的叮嘱,慌忙拦住他去路,结结巴巴道:「官……官爷,您误会了……」 「她是谁?」萧凰肃然问道。 「她?就……就是一个傻子,在我们那干杂活的,一个没看住,就摔……摔死了。」二彪胡乱编了几句。 萧凰神色一震,仿佛陷入了片刻回忆,旋即又问:「这傻子……可是从玄州来的?」 「啊这,好像真是从北边来的,一个叫什么黑……黑村?」二彪只得如实作答。 「黑村……」萧凰倒吸一口冷气,似乎想起什么不堪的经歷,脸色变得苍白,身子也不由得晃了晃。 同样讶异的,还有屋顶上的子夜。师尊曾说,她出生在黑村的一片血海。她的命,就是黑村八百六十一条人命换来的。 可是,这萧凰怎么会认得黑姐,又怎会对黑村这一地方如此触动? 这一切,都是重重未解的混沌深渊…… 「哎官爷,冤枉啊。这傻子真真真……真不是我们杀的。」大彪二彪被萧凰一把推开,吓得语无伦次,跪地求饶。 萧凰懒得理会二人,俯下身来,伸出右手,揭开裹尸的草蓆。 子夜远远瞧得出,他那修长白皙的手背上,赫然烙有一道疤痕,形状奇异,神似一朵妖冶绽放的花。 看到黑姐心口的血迹,萧凰皱紧了眉头。可当他右手一碰到尸身,眼前莫名浮现出诡异的画面——黑姐的躯壳下,涌动着无数条黑墨与鲜血的细线。线条飞散,深处藏着一枚写有怪字的黄纸符…… 萧凰被这幻象吓了一跳,抽出手来,黑红线条又瞬间变回一具普通的死尸。他惕然站起,追问道:「她到底怎么死的?那张符又是什么?」 「什……什么符?」兄弟俩大眼瞪小眼。 「休想骗我,我分明看见有张符!」萧凰一口咬定。 兄弟俩被问得一头雾水,屋顶的子夜却吓出了一身冷汗。 这捕快一介凡人,怎会看出那金蝉符? 再拖延下去,万一让萧凰识破这替身术,黑姐的假死,必将功亏一篑。 不得已,子夜下定决心,趁着萧凰在逼问兄弟俩,正背对着尸身,须尽快潜入酒肆,偷出黑姐的假尸! 她早便看出萧凰武功不俗,决心进屋偷尸,也是铤而走险,不得已而为之。总不能等萧凰识破了替身,那可一切都晚了。 子夜刚迈出一步,脚下瓦片发出极其细微的「咯吱」一响。 换做常人,定是全无察觉,可这「咯吱」一声,偏偏传到了萧凰的耳朵里。 萧凰立刻猜到,屋顶上的人,多半就是杀害黑姐的兇手。 他脸上不动声色,右手却拣起桌上的一只酒碗,念准声音的来处,勐地转身一掷。酒碗裹挟劲风,眨眼间撞上屋樑! 「轰隆」一声,屋顶竟被撞开一个大洞。那只碗飞速未减,破顶而出! 子夜还没回过神来,脚下的瓦片已然塌陷。那酒碗疾飞而来,不偏不倚,正对准自己的面门! 子夜登时大骇,脚下抵住残瓦,竭尽全力向后一纵。酒碗堪堪从鼻尖擦了过去,疾风如割,火辣辣地作痛。 还未等落地,便见一道黑金色的身影跃上屋瓦,刀锋般的目光瞥了过来。 那正是萧凰,立在竹叶纷飞、晨雾瀰漫之中,越显得杀气凌人,神姿飒然! 子夜本不想与之交手,谁知他竟敢直接站到自己面前,心下一横:「既然是你不依不饶,那就休怪我给你点教训,教你知难而退。」 打定主意,子夜足下一踏,旋身借力,顷刻间闪到萧凰身前,一记手刀勐斩向他颈间! 萧凰眉尖一挑,抬臂格住这一掌,顺势一翻,霎时间反守为攻,死死擒住子夜手腕。 子夜只感到右腕一股刚勐的力道直嵌入骨,仿佛被铁爪锁住,半分也动弹不得,当下惊出一身冷汗:「好强的内功。」情急之下左膝一抬,勐攻萧凰小腹! 萧凰冷哼一声,并不闪躲,左手倏地一放,右掌借势挥起,裹着烈烈英风,直抵子夜胸口! 「这么快!」子夜出招未已,便眼睁睁看着萧凰掌心逼近自己胸膛,单是勐烈的掌风,已然压得她心口一窒。只得急收双臂,硬生生接住这一掌。 「嚯——」内力相冲,烟尘震散! 一掌之下,萧凰仍在原地稳若泰山,子夜却挨不住这拔山之力,向后急纵。 第9页 脚下所过之处,一片片砖瓦支离迸碎,直到房檐尽头,还是未能剎住,落在三丈远外的竹竿之上。碗口粗的翠竹「吱呀呀」不住摇晃,险些折断。 屋内,大彪等人听见屋顶上打的震天价响,直吓得魂飞魄散。尸体也顾不上了,冲出酒肆,屁滚尿流地跑了。 子夜足底运功,黏住竹竿,冷冷瞪视数丈之外、房梁之上的萧凰。 尘埃暂落,萧凰才看清这戴面具的少女,难免一愣:「小小年纪,竟能接下我三招?」厉色问道:「你是谁?为何要杀那傻妞儿?」 子夜微微一怔,心想琥珀居的人都是叫黑姐,怎么萧凰偏要叫成「傻妞儿」? 可眼下无心细究,只想着他武功再高,也不过是个凡尘中人。这浑水关乎阴阳两界,决不能让他牵涉进来。 子夜打定计策,袖里暗自捏紧了桃铃。 「多管闲事,会遭报应的。」 冷声回了一句,返身飞展青衣,踏过一根根翠竹,往竹林深处翩然疾行。 「喂,站住!」萧凰一跃而前,站到屋檐边缘。但看那一抹玲珑的青白色飞快远去,心下颇有些犹疑。 他看不出这少女是什么来路,也不知她到底是正是邪,更怕她在竹林里布下什么埋伏,如此贸然追击,似乎不大稳妥。 思量间,禁不住露出一丝苦笑。自从十八年前那场变故,自己沦落千丈,活得跟粪土一般。哪怕真让那少女杀了,倒也不失为一种解脱。 自己蹉跎多年,不过是困于十八年前的一场真相。而傻妞儿的死,绝非偶然,八成就是撬开真相的那把钥匙…… 而手握钥匙的人,只有这个神秘的面具少女。 想到这里,萧凰心念已定:追! 一纵入林,飞步绝尘,追往青衣远去的方向。 竹林深处,白雾迷濛,翠竹萧瑟。 「咻……」 俊洒的黑金紧追着缥缈的青白,从飞叶间疾掠而过,惊散了一众山鸦。 子夜一边提气疾奔,一边往身后扫去目光。但看这小捕快还真有胆量追上来,且步伐极是轻迅,想必轻功也绝不亚于自己,心下一沉,恨恨咬紧后槽牙:「是你非要死缠烂打,往这浑水里趟,那就休怪我手下无情了!」 心念斩定,子夜踏住最近的一棵翠竹,陡然将身一转,左袖里悄然放出一串桃铃,同时右手「刷」一声拔出腰间长剑,汹汹然朝萧凰杀了过去! 「嗯,来真的了?」萧凰一凝剑眉,当即在竹枝上稳住身段,拿出十分的戒备来。 「唰」地一声,剑光横扫,引得四周竹叶飞扬! 萧凰一个仰身,剑刃从眼前划过,顿感杀风凌厉,不由眉心一蹙:「好狠的招数!」 这一剑扫到半路,子夜加快攻势,在竹竿之间来回纵跃,一连数剑如瓢泼骤雨一般,紧困在萧凰左右。 满天里只见得银影翻飞,竹叶如沸,耳旁尽是金刃破空「嗡嗡」的风吟,似乎铁了心要取他性命。 萧凰仍是不慌不忙,几次挪步闪躲,任她剑招再密,也丝毫沾不上自己的身。 「霍——」忽然一剑斜斩而下,势道极烈。萧凰偏头一避,只感到脸颊冷风飒飒,竟被她削去了一缕鬓髮。 「下手这么毒?」萧凰眼看她折转剑路,又要砍来,于是踏紧竹竿,陡一出手,擒住子夜持剑的右臂。 这一擒用上了五成力,子夜只感到右臂的骨节咯咯作响,剧痛欲裂,却咬紧了银牙,强忍着面不改色。 「喂,别打了……」萧凰正要好言相劝,子夜突然撒开右手,长剑转落左手,毫不犹豫向前直递,狠狠刺向萧凰小腹! 这一剑可当真惹恼了萧凰。他伸出右手二指,指尖铆劲,冲着斩来的剑身勐地一弹! 「铮——」只听得金鸣刺耳,子夜不禁虎口一麻,长剑脱手,径直甩上天去。 趁此时机,萧凰左掌扑出,待要重重噼上子夜肩头,相距三寸之时,又觉不该对一少女下此狠手。遂立刻收掌为指,点中她的云门穴,顺势从竹梢上推了下去。 子夜但感肩头一麻,半边身子都泄了力道,轻功也无从运起,「噗通」一声跌落进草丛里。 萧凰正要下纵,待要将她生擒活捉,忽觉足踝一紧,竟被一束不知哪儿来的丝线紧紧缚住了。 「不好……这里有诈!」萧凰蓦然一惊,可还不等回眸查看,手腕、腰身、膝盖也接连中招,尽被铺天盖地的红丝捆了个结结实实! 一抬眼,只见子夜从草丛里直起身来,抬手接住从天而降的长剑,樱唇边勾起一抹奸计得逞的冷笑。 丹田里内息一运,沖开肩头的点穴,又伸手往半空勾了勾,漫天红丝竟似受了感应一般,霎时间勒紧萧凰,死死绑在一丛粗壮的竹竿上。 原来她适才屡出杀招,并非真要杀他,不过要引走他的注意,等放出的桃铃不知不觉间勾成网彀,最后骤然攻下,将他困在其中。 萧凰见这一根根红丝坠着桃木雕刻的铃铛,铃声四起,绕耳不绝。他用力一挣,可这丝网仿佛有什么魔咒似的,不仅不断,反而越缚越紧,分毫也不得挣脱。 饶是他武功再高,此刻也微微慌了神智,额头都渗出点点细汗。事到如今,不但连真相的边儿都没沾着,难道还要以这般狼狈的样子,死在这少女的手底下? 第10页 这时,他又见子夜轻展衣袂,拈出一张赤红的纸符。旋即纵身如燕,掌心含着那枚赤符,朝自己胸前击杀而来! 这赤符名为「啼血」,亦属桃谷秘术之一,一旦沾身作效,便能令人吃尽苦头,痛不欲生! 子夜深知这阴阳两界的浑水太过兇险,只怕萧凰再纠缠下去,迟早会搭进这条小命。她也只好凭藉这枚啼血符,让他彻底死了这条心罢。 「你……快住手!」萧凰全身遭缚,动弹不得,又看她不偏不倚直奔自己胸前,忽然间神色大乱,失声叫出口来。 可子夜又怎会管他叫些什么,步伐临近之际,内劲急催,掌心前送,将那啼血符重重压在他胸口上! 「咝……」赤符一碰上黑金的衣衫,瞬间散作一滩血水,化入层层衣缝,直抵胸前的肌肤。 然而—— 子夜这一掌落实之际,手腕禁不住震了一震,脸色也从原本的冷厉无情,骤然间变成了难以置信…… 这……这怎么是软的?! 第5章 啼血(一) 咫尺瞬目之间,子夜一抬头,正对上萧凰那张仓皇失措、又极是阴柔俊美的脸庞,鼻尖掠过一缕浸着酒气的女儿暖香。 又纵看他颇显纤秀的身材,想起他说话发声之时,也丝毫不似寻常男子的粗犷低沉,反而要竭力掩住本来的娇柔…… 这位武功绝顶的萧大将军,原来是个……女儿身?! 子夜恍然大悟,心底掀起莫名的慌乱,霎时间双颊飞满了红霞。 萧凰感到少女的指尖严严实实压在胸口的隐秘之处,又看她面具之下掩不住羞红的脸色,自然也明白了眼下的处境。 自己辛辛苦苦藏了二十多年的女儿身,居然让这素不相识的小姑娘给…… 摸出来了?! ……你误打误撞也就忍了,摸完还脸红是怎么回事? 这……这简直是岂有此理! 我萧凰一身绝世武功,竟然让一小姑娘……吃了豆腐? 萧凰越想越觉羞怒难当,红晕都漫上了耳尖。不料在怒火的催动下,竟成功挣脱几根红丝,运劲试了试,已容得右膝关活动一二。 子夜才摸完她胸口,心下仍有些恍惚:「刚刚那触感……会不会是摸错了?」将信将疑之下,又鬼使神差抬起指尖,往那柔软的所在捏了一捏。 这一回,指腹的触感是明明白白的绵软,无疑是个千真万确的女儿身了。 「你……你干什么!」萧凰被少女这么一捏,心间涌上一股前所未有的异样感。想不到一个年值碧玉的少女,竟敢对自己如此轻薄。一时间羞愤不已,抬起松绑的右腿,卯足内劲儿踢了出去! 她原本不想对一小姑娘动用真本事,此前一直是只守不攻。可此时心境大乱,不觉间竟放出七成的力道—— 但听「嘭」一声闷响,这一脚重重落在子夜肋下。子夜呛出一大口鲜血,整个身子如断了线的风筝,「哗啦啦」刮过一道道竹竿,连飞出数丈之远。 萧凰见她吐血,知是出招过重了。心下正感歉仄,却见子夜爬起身来,一把擦净嘴边的血迹,只朝自己瞥来一抹冷笑,转身一纵,落入山坡后逃远了。 「喂,你跑什么……喂!」萧凰又气又急,连喊数声,眼睁睁看着那青白色融入无间的葱郁里,全然消失不见。 空空荡荡的竹林里,只余下她一人绑在竹竿上,挣也挣不断,喊也无人应,真真狼狈到了极点。 城南,小酒肆。 青白色人影闪至窗后,往屋里打量了一番。见酒肆里空无一人,子夜才放心地翻窗而入,趁着此刻无人瞧见,抓紧处理黑姐的假尸。 正此时,肋下伤处传来一阵剧痛,喉咙里涌上腥甜的浊血。体内有无数只鬼手扑向内伤,粗暴地撕来扯去,火烫里涌动着彻骨的恶寒! 惨痛之下,子夜抓住桌沿,浑身战慄,冷汗瞬间湿透了青衣。 她深知,这是鬼胎里自带的业力。每当她受了重伤,体内便会涌出阴鬼之力,迅速癒合伤势。 只是这鬼力绝非针砭药石,而是极为阴损的术法诅咒。虽疗效极强,但受此一遭,痛苦难当,堪比走一轮刀山地狱。 痛感时起时伏,终于渐渐消去,才过去半柱香时间,却好似熬过了一天一夜。 子夜喘着粗气,瘫坐在长凳上,手底的桌沿竟被按出了浅浅的掌印。 这一番煎熬过去,颇感身子虚乏,口干舌燥。随手拿起桌上的半碗残酒,往嘴里一倾。 「咳咳——」还没等咽下,便大口呛了出来。 子夜皱紧了眉头,内心嘀咕:「又苦又辣的,这等劳什子,什么人能喝得下去?」 想起萧凰喝这东西,竟能喝光那么多坛,心里又是不解,又是嫌厌。 一转念间,不自禁搓了搓指尖,似还隐隐弥留着不久前那绵柔娇软的触感。 遐想片刻,也不乏好奇之念: 那样一个标緻秀美的女娇娥,为何非要女扮男装? 她武功如此高强,又为何这般颓废潦倒,在这小酒肆里灌酒买醉? 她又为何对自己生母的死因如此执着,与玄州北界的黑村又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过往? …… 子夜思来想去,转而寒声一笑。 不过是一介凡人罢了,只要她别来缠着自己坏事,管她是女是男,是醒是醉,是飞黄腾达还是穷困潦倒,跟自己有一文钱关系么? 第11页 虽然那啼血符颇有些狠毒,要难为她多受一些皮肉之苦,但只要她知难而退,别往这浑水里犯险凑热闹,真真就是谢天谢地了。 想罢这一切,子夜无奈嘆了口气。喘息片刻,托起黑姐的假尸,箭步出门,消失在另一边的竹林里。 竹林深处。 萧凰在竹竿上挣扎了好一会儿,可这红丝并非寻常的人间兵器,而是桃谷的仙灵之物,韧性非同一般,胡乱挣扎也只会越缠越紧。 「好邪门的暗器。万不得已,只能炸它个鱼死网破。」萧凰长嘆一口气,随即屏息凝神,一道磅礴的真气涌出丹田,流向全身百穴,整个人隐隐泛起金焰。 这一招名为「日出天海」,是将真气从周身百穴冲撞而出,方圆丈许,足以将刀剑震为齑粉。但这一招用来大耗功力,除非遭到围攻陷入绝境,决不会轻易使用。 自打萧凰弃了兵戈,委居业城,已有多年不曾动武。想不到事到如今,竟被一神秘少女逼到出此下策。 「哗……」 顷刻之间,罡气震散,金火灼空! 一根根手腕粗的翠竹炸成数截,红丝大网也碎成齑粉,伴着搅碎的竹叶,在密林中涌盪开来。 须臾过后,烟尘敛去,原本浓密杂乱的竹林里,赫然夷出一小方空地。 萧凰一跃而下,落在满地的乱草碎竹之中。她直起身来,犹自喘息个不住。 这一招「日出天海」本就极耗内功,想当年一人独当千军万马,也不曾动用这等两败俱伤的险招。却不料时隔多年,竟让一个碧玉之年的小姑娘欺到如此地步。 再想起胸口被她摸过的触感,心里又是恼火,又是苦笑。遮瞒了二十余年的女儿身,怎教这小姑娘歪打正着就给撞破了? 又一思索,深觉这小姑娘本领高强,行踪古怪,全然看不出是何方门道。更奇怪的是,她起初对自己屡下杀手,可真当自己落入陷阱,她反倒转身离开,全无一丝相害之意。这样一看,似乎不像是什么滥杀无辜的恶人。 这么说来……她也未必是杀害傻妞儿的兇手了? 那傻妞儿又是怎么死的,她体内的那枚黄符又是什么? 说到底,这其间的因果缘由,真的会和多年前那场变故有关么? …… 萧凰思忖万千,只怕这背后的真相远比自己所见的要繁杂,须得尽快找到那小姑娘,捉住她好好问个清楚。 正自定夺计策,右半身突然袭来一阵剧痛,从胸口涌向臂膀,宛如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进肌肤,痛意直驱心髓,不由得屈身委地。 忍痛挽起衣袖,赫然见一片片血滴状的瘢痕从小臂爬下指尖。所过之处,尽是灼痛难当。 「这……是那张红纸符?」萧凰勐然想起少女押在自己胸口上的那张赤符,咬牙嘆道:「好狠的阴招。」 当下急运内功,正欲封住穴道,阻止毒素蔓延。却不料真气一动,那毒素就跟火上浇油一般。血脉连心,如有千万把刀剑乱捅乱刺,痛得神智恍惚,几欲晕厥。 萧凰咬破下唇,竭力让自己清醒下来,只觉从右胸口一路到右手的指尖,都被那凶厉的毒血瘢痕覆满了。 抬手在血痕处小心一抚,蓦然袭来一阵杀心的灼痛。更不敢运气动武,只怕再反激剧毒,非得痛出生天才罢休。 「呵……」萧凰悲苦一笑,「原来她留我一条性命,是要活活把我折磨死呀。」 于己而言,是死是活早便看淡了。只是想起半生杀伐,又是半生落拓,到头来一件积压心底的真相也未能查明,却要枉死在这剧毒的惨痛之下。一念及此,心头好不悽然。 她想挣扎站起,却又摇摇欲倒。恍惚间毒血攻心,眼前一黑,翻身滚下斜坡。 第6章 啼血(二) 「扑稜稜——」一群寒鸦受到惊扰,振翅飞上竹梢,散向青空。 这时,山腰上有一採药女,身穿一袭藕荷色罗裙,正背着竹篓,费力爬坡。忽听得「喳喳」不绝的鸦啼声,抬头望见飞散的群鸦,心想:「怕不是有人遇上了麻烦?」 手中草药往竹篓一丢,快步滑下山坡。又攀着两旁的竹竿,翻过一丬矮坡,远远瞧见躺在山谷草丛里,正昏迷不醒的萧凰。 「哎?这不是……」採药女细一辨识,「衙门里的萧哥哥?」 她随手理了理鬓髮,匆匆下坡,赶到萧凰身畔,推了推她肩膀:「萧哥哥,你……」可一碰上她右肩,隔着衣衫都觉出一阵滚烫。 她心下一怔,又掀起她衣袖。只见皓白的手腕上森森麻麻长满了血斑,形状奇异,却是前所未见。 「这是什么毒,医书上怎没写过?」採药女沉吟须臾,卸下竹篓,从一堆药草里左翻右拣,拣出一小块明黄色的树脂。放嘴里嚼烂了,轻轻涂抹在她腕脉处。 「嗯……」药刚敷上没多久,萧凰轻咳一声,迷濛转醒。只觉得一身热毒仍在肆虐,奇经八脉煎熬之极,唯独手腕上一丝清凉,勉强让她的意念清醒过来。 缓歇片刻,这才看清守在身旁、一脸关切的採药女:「你是……温姑娘?」 原来这採药女姓温,单名一个苓字,家里开了个医馆药铺子,父亲温长安也是业城有名的岐轩妙手。家中再无兄弟姊妹,只有温苓一个千金。温家的回春之术,便悉数传给了这根独苗。 第12页 温苓从小就灵动,长到二十出头年纪,更喜欢打着採药的幌子,到处穿山越水,涉险探幽,亲爹也劝阻不住。这一天趁着老爹上门看诊,便又大摇大摆熘进山林,没曾想正碰见了中毒晕去的萧凰。 「萧哥哥,你这毒……」温苓正想问个究竟,萧凰暗吸一口气,便要起身。可还没等站直,只觉得烈痛灼心,眼前金星狂冒,晃了一晃,险些又要倒下。 温苓连忙要去搀扶,却不想萧凰侧身一让,扶住了旁边一棵翠竹,似乎不愿和她有什么触碰。温苓脸上一红,颇有些不自在。 「多半让什么毒虫咬了。多谢姑娘,现下好多了。」萧凰温言道谢,又看了看右腕上涂的草药,「这是……金楠木脂吗?」 摸了摸衣兜,却只摸出些碎银子,不禁赧然:「对不住,我这银两都换酒喝啦。你先拿着这些,等我回了衙门,一定给你补上。」 面对萧凰递来的碎银,温苓却迟迟不接,低声道:「我送你的,不要钱。」 「不成。」萧凰一皱眉,「这金楠木脂名贵得很,岂是说送就送的?」坚持把碎银塞进她手里,「等我回衙,马上将钱还你。」 温苓愣了愣,脱口道:「要不你……」 她本想说:「要不你还我一辈子好了。」可看到萧凰转身,头也不回走上山坡,后半句话顿时噎住了,改口道:「要不……让我爹看看你的毒吧。他一定能治好的。」 「好,多谢。」萧凰点了点头。 温苓心底好不落寞,可还是默默拣起一根粗树枝,追上递给了萧凰。 萧凰没再推辞。二人就这么一前一后,朝竹林尽头的业城走去。 至于何时对萧凰起了心意,温苓自己也记不清了。 只记得衙门的捕快总来医馆问药,其中只有萧凰,长相俊美,为人也温润安静。不像那些寻常青年,总是大唿小叫,臭气熏天的。 平素,她总听街坊说起「七曜上将萧将军」的传奇事。旁人都是当成笑话,唯独温苓信了真。她深信,萧凰一定是那个力挡千军、威风八面的盖世英雄。 而今到了婚嫁之年,也有不少公子乡绅上门提亲,可温苓从来都是婉拒,父亲也奈何不得。 她总是在等,等萧凰何时上温家提亲,便随「他」闲云野鹤,闯荡江湖去。 可一直等不来。 似乎萧凰对周围的一切,都是极为冷淡的。包括她。 她永远猜不透,萧凰心里到底想着什么,每天喝下的酒又藏了多少不可告人的往事。 可她的心意,萧凰又怎能感知不到。 她知道,却每每只在心里苦笑。 唉,傻姑娘,我不可能娶了你的。 ……你根本不知道我是谁呀。 业城,南市,十字街。 近午时分,天光正耀。青石路上,小商小铺错落云集,人来人往攘攘熙熙,一派热闹景象。 子夜坐在高高的屋嵴上,俯看这喧嚣的长街。 从昨夜忙到现在,还挨了一记重伤,着实是疲惫不堪了。 从怀里拿出一只野山梨,还是树林里顺手摘的。一口下去,满腔酸涩。 她看到对面有家饭铺,卖些米粥、馒头、果子、腌菜之类的吃食。小掌柜从锅里盛出一碗又一碗热腾腾的白粥,平民百姓吃着再平常不过的烟火饭菜。 呆看了半天,也不知怎么,心里渴慕极了。 ……好想吃那一碗白粥啊。 从小在桃谷长大,师尊又是玄门狐仙。平日里除了勤修苦练,冷冰冰的别无意趣。 要说吃食,都是野蔬野味。还常常要她吸风饮露,辟谷修行,哪有一丝烟火气可言。 如今,看人家吃一碗最低廉不过的白粥,却也满心艷羡。 怎奈身上一文钱也没有。 师尊说了,市井不比山林,物各有主,偷盗更是大忌。 更何况,她和这三千世界的隔阂,又不仅仅是一文钱而已。 而她心心念念的,又岂止是一碗白粥呢? 正黯然愣神,左耳的桃铃微微一阵悸动。子夜陡然警觉起来:「桃铃一响,必是阴鬼之兆。这附近有人让鬼魅缠上了?」 念头刚落,便听见马蹄声「得得」逼近。一蓝袍汉子骑着高头大马,身后还追随六七个小厮,毫无顾忌冲进人群。所过之处,人人惊唿闪躲,街道上尘土飞扬。 子夜分明感到桃铃晃了一下,心下咬定:「就是他们了。」 马蹄行处,蹭倒了道边的馄饨扁担,锅里的热汤洒翻一地。卖馄饨的是对儿爷孙俩,小孙子忿然道:「喂,你没长——」不等说完,却被爷爷一把捂住了嘴,训斥道:「你没长眼吗?那可是朱家的管事!」 蓝袍汉子听见有人说他,勒住马缰,回头瞥了一眼。 爷爷一惊,慌忙拉孙儿退入人群,赔笑道:「挡了您老的路,山爷莫怪。」 原来这蓝袍汉子名为宝山,多年前卖进朱家为奴。因他对上伶俐油滑,对下刚硬果断,帮朱家化解了不少麻烦,深得家主赏识。于是升为管事,又赐姓为朱。 而今这朱家多人入仕,在汉京攀上了权贵,遂跃升为业城一顶一的大户,连官府也要怕它三分。 如此一来,这朱宝山更是鸡犬升天。但凡想求朱家荫庇,都须找朱宝山预先打点。哄不好了,连朱家大门都进不去;万一得罪了,只怕在业城永无立足之地。虽为家奴,却能在这业城只手遮天,人人都得喊他一声「山爷」。 第13页 只见朱宝山翻出一卷悬赏令,丢给一灰衣小厮。转头环视众人,朗声道:「我朱家二公子突发急症。现以家主之名,重金求医,请众位多多引荐。谁能医好我家二公子,酬黄金百两。」 说道同时,那小厮翻身下马,将悬赏令展开来,贴在路边的杨树干上。众百姓围在左右,人头攒动,议论纷纷。 一听这悬赏令,子夜却颇有疑虑:「这朱家看着派头这么大,想来也是豪门,请个名医还不是易如反掌,怎会上这闹市来张榜求医?」 这时,有一书生上前道:「扶苏桥有个长安医馆,那温郎中医术了得,山爷何不请他……」 「哦?」朱宝山一皱眉,驱马走近那书生,「你叫什么名字?」 那书生还以为得了攀附凤的良机,喜道:「小生姓李名仲,说来还是朱二公子的同窗呢,烦请山爷……」 「你跟那温长安,倒是很熟了?」朱宝山打断道。 「那……那是自然。」李仲夸口道,「小生可是经常——」 「那温长安谋害朱二公子,也是你暗中指使的了?」朱宝山目光咄咄,厉声追问。 此言一出,人众譁然。 「谋……什么谋害?」李仲全然不解其意,脸色煞白,「这……这话从何说起?您莫要说笑啊山爷……」 「就在今早,我刚请温长安来过府上。」朱宝山神色冷峻,「谁知二公子用了他的药,病情非但不好转,反而大大加重!」 「这……山爷,不是……」李仲傻在原地,两腿已抖得像筛糠一般。 围观者纷纷看向李仲。有人暗自嘆息,有人却幸灾乐祸,都道这小子本想献殷勤,却意外撞上刀口,后半生的仕途怕是全成了泡影。 「若不是二公子吉人天相,怕是已经被那姓温的……唉!」朱宝山重重嘆了一口气,满脸的切齿痛心。 李仲「噗通」一声跪下,涕泗横流:「小生跟温神……跟温长安那厮并不相识,全不知他是这等禽兽。此事实在与小生无关,山爷您明……明鑑啊。」 朱宝山摇了摇头,一勒缰绳,掉转马头。 李仲扑上去求情,却被小厮拦下,勐一跤推倒在地。众人跟见了瘟神似的,个个躲得老远,生怕跟他扯上半点干系。 朱宝山又向众人道:「哪个能引荐名医,尽管揭了这榜令,来朱府上座。」 此言既出,众人面面相觑。虽有赏金百两,又能攀结豪门,可那温长安乃是业城数一数二的妙手神医,连他都治不好二公子的急症,谁还敢妄自染手?万一落得跟李仲一般下场,那可就呜唿哀哉了。 如此一来,没一个人敢搭腔,都唯唯诺诺散去,各做各的事去了。 「山爷,几张榜都贴完了。」那灰衣小厮问道,「咱们回府还是?」 「去扶苏桥。」朱宝山眼底闪过一丝冷意,转缰策马,向东而去。 众小厮心领神会,纷纷驱马追上,只余下满大街的乌烟瘴气。 至此,屋顶上的子夜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朱家或已请过不少名医,却并无好转。因这朱公子患的不是病,而是鬼邪缠身。」 再救一人,又还一命,还能赚个百两黄金,去摊子上买一碗心心念念的白粥吃。这等好事,何乐而不为? 更关键的是,这鬼物也在业城,似乎和黑姐的「命案」,也有着若隐若现的关联…… 子夜打定主意,起身一纵,落在对面的杨树枝上。一个倒挂金钩,便将悬赏令撕到手中。 随即一个闪身,又飞上高处屋檐。转瞬间身影一下一上,满大街竟无一人注意到她。 第7章 扶苏(一) 城东,扶苏河。 街巷上,一前一后远远走来两人,正是萧凰和温苓。 经这一路颠簸,那一点金楠木脂早已压不住血脉里的烈毒。萧凰只觉得半边身子如在刀山火海里打滚,视线也越来越恍惚。似乎不知何时便会倒下,再也起不来了。 温苓察觉到她步伐不稳,忙追上搀扶:「萧哥哥,你怎样了?」 「我……不妨事的。」萧凰竭力平復唿吸,「你快回家罢。我转个弯……就到衙门了。」 话音刚落,胸口便涌上腥甜,忙掩住嘴巴,鲜血却从指缝里咳了出来。虽嘴上说着「不妨事」,却哪有一点无妨的样子? 温苓担心不已,看到河畔柳下横着几块磐石,忙扶她坐到石上。 树荫正茂,水风习习。萧凰这才觉出半刻清醒,丹田里缓缓调匀气息,仿佛从深陷的鬼门关里,艰难迈回了半步路。 正闭目静息,忽听得一阵雷鸣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再一睁眼,便看见前方的街口处,朱宝山一行人浩浩荡荡疾驰东去。 萧凰在业城待了这些年,自然也认得权势熏天的朱家大管事,心道:「看这阵仗比官府都大,这朱家又好干什么闲事?」 可此时,温苓突然神色一凛,惊惧道:「这群人……会不会是去我家?」 萧凰一愣:「你父女二人与世无争,与人无尤,他去你家作什么?」 「我……我也不知道。」温苓声音都在颤抖,「只记得,爹爹今早说是去朱家看病……」 昨日便听爹爹说,朱家二公子不知发了什么疑难急症,请了多少名医也毫无起色。而朱家向来霸道强势,她也早有亲身目睹。如今看这朱家一行人马来势汹汹,绝非善意,直奔自家医馆的所在,心下怎能不慌? 第14页 遇上这等情形,自己又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姑娘,本该求萧凰相助才是。可眼下萧凰中毒太深,连路都走不稳,若劳「他」出马和朱家作对,岂不是要闹出人命么? 「我怕家里出事,先得去找爹爹。」温苓丢下药篓,急惶惶追向朱家的后尘,回头又喊了一句,「你在这儿等我,去去就来!」 「餵——」萧凰想陪她同去,却不料一起身,瞬间又气血翻沸。热毒在经脉里熊熊烧起,直顶上天灵盖! 眼前勐一晕眩,「扑腾」一声栽倒在地。豆大的汗珠滚落额头,混着嘴角的鲜血,一滴滴打在青砖石上。 此刻萧凰也猜到了,朱家这批人马赶去长安医馆,决不是什么好兆头。温家父女为人和善,平素待她不薄,温苓方才还救自己的性命。万一温家有个三长两短,自己总该赶去相助才是。 怎奈今日偏偏不巧,中了那少女的无名剧毒。一旦运功使力,热毒便愈加严重。能不能活过今天,都还是个未知数…… 可,那又怎样呢? 命数无常,哪还有闲暇去瞻前顾后! 至于死活,尽管随天去罢。 萧凰心下笃定,深吸一口气,稳住热毒,就这么几步一踉跄,坚定朝扶苏桥走去…… 铜驼巷,朱府。 子夜避开悬匾的正门,跃上一侧高耸的围墙,眺望墙内森罗无际的牡丹色楼宇,心下一嘆:「真真是豪门大族。只这园府楼台,便占去城心一半的地界。」 这时,耳边的桃铃「嗡嗡」颤了起来。子夜定准了东南方位,走壁飞檐,疾步而去。 越是靠近,便越觉桃铃晃的厉害,甚至嗅到一股浓烈的阴鬼之气,暗惊道:「好重的煞气!看这修为……莫不是个千年厉鬼?恐怕这二公子凶多吉少啊。」 边思索着,又翻过一座墙垣,跃入一方精緻庭院。左右可见假山瀑布,郁郁葱葱种满了名贵花树。 可在这秀丽光景之下,却分明氤氲着一股沉重的煞气,手上的桃铃也陡然僵住了。子夜心下猜定:「就是这儿了。」 院子里只有一厢屋,门前守着个小厮。子夜轻身闪到墙后,拉开窗子,悄无声息翻进了房,那小厮自是全无察知。 刚进屋,便是一股刺鼻的汤药味儿。屋里都是富贵人家的寻常陈设。墙上挂有几幅字画,画上都是些美人佳丽。 子夜四下没看出异样,于是寻到床前,一掀帐子,便瞧见一个面黄肌瘦的公子哥儿,卧在床上昏迷不醒,想必就是那朱什么二公子了。 只看一眼,子夜便已断定,这朱公子的三魂七魄,已被勾去得所剩无几。只余下一缕残魄,吊着他最后一□□气。 要想救他回阳,须得尽快找回他的魂魄。这般昏迷下去,约摸能撑个三五日。若再拖延,这三魂七魄怕是永远找不回来了。 可那厉鬼究竟是什么来歷?为何要勾朱公子的魂魄?是有什么深仇大怨,还是另有所图?究竟将魂魄勾去了哪里? ……这一切,子夜统统不知。 仔细一想,倒也不难办,从袖里抽出一张月白色的纸符来。 这一符名唤问魂符,有道是魂相牵,魄相引,所谓问魂,就是利用真身里的一缕残魄,与勾走的魂魄遥相感应。而这张问魂符,就是连通魂魄的一道桥。仙师再要问询,离魂在那边便能听到。若能答出些许线索,便再好不过了。 「啪——」纸符按上印堂穴,刺出殷殷血迹。子夜沉声问道:「你在哪儿?」 果然,朱公子浑身颤抖起来,昏迷中喃喃道:「好黑……好深……好冷……」 子夜指尖压得更加用力,又问道:「谁带你走的?」 朱公子不及作答,便浑身抽搐,痛苦□□:「不要……啊!疼啊……饶了我……啊!」 子夜一怔,随即明白过来:「他那边还有鬼,难不成是在折磨他的魂魄?」万一招惹了什么厉害东西,夺了朱公子的舍,那麻烦可就大了。于是眼疾手快,当即撕碎了问魂符,朱公子便又转入昏睡。 刚松了一口气,便听门外传来几人脚步声,正从庭院的月洞门远远走来。子夜顿时警觉,正要翻窗逃走,忽听门口小厮惊讶道:「聂……聂夫人,您怎从汉京回来了?车马劳顿,怎不去南苑歇息?」 「听说我儿病得厉害,我回来看看。」聂夫人声淡如水。 小厮迟疑一下,搪塞道:「这个……二爷正安睡养病呢。此时只怕惊扰了他,等晚些再来探望罢。」 「惊扰?」聂夫人一声轻笑,「我这为娘的,想看一眼亲儿子,竟要一个奴才准许。我只半年未归,这何时成了朱家的规矩?」 听见门外僵持起来,子夜心下略宽。突然想起还有一件要紧事,忙从袖里翻出那一纸悬赏令,又四下翻找笔墨。 先是打开桌下的箱屉,不料里面只有一些奇奇怪怪的物件,勉铃、硫磺圈、银托子之类的,尽是些下流不堪的器具。 子夜向来与世隔绝,惯不知男女之事,更不识得这些脏东西,只见不是笔墨,便推回一边儿去了。 「山爷出门前特地吩咐的。说二爷病况正重,无论何人,都不能进房打扰二爷。」那小厮坚持道。 聂夫人身旁还带着一丫鬟,不等夫人说话,便破口大骂:「呸!贱骨头,你是奴才,宝山就不是奴才了?一口一个山爷,却把我朱家大夫人置于何地?他宝山一介贱民,觊觎朱家权位,妄想谋害朱姓子嗣。区区猪狗,也想沐冠为人,还自称是什么山爷,可笑至极!」骂得那小厮一时语塞。 第15页 聂夫人却故作庄重,喝止道:「秋荷,别说了。」 屋里,子夜无暇再翻找笔墨,索性掏出一只桃铃,轻轻一敲,铃上便弹出一根细刺。于是手捏桃铃,划破纸面,在悬赏令上奋笔疾书起来。 「山……那个,宝山对朱家一片忠心,天日可鑑。为了治好二爷,他可是四处奔波,悬榜求医,何曾有半点忤逆之意?这……这其中定有误会。」那小厮气势已然矮了半截。 「求医?只怕他求个刺客来,专取二爷的性命!」秋荷声量愈高。 此刻,子夜终于写完几行字。正要收手离去,忽然感到背后一阵凛寒,手里的桃铃狂颤不已! 「不好——」子夜勐一回头,眼前一幕骇得她心头巨震,差点从嗓子眼蹦出来。 不知何时,那朱公子已僵坐起身。两眼渗得血红,嘴角浮起似怨非怨的媚笑,倾身朝她扑来! 子夜万万想不通,方才明明撕去问魂符,怎还有厉鬼附上身了? 眼看朱公子大步扑来,赶紧横臂一挡,只觉他力道大得惊人,竟抵得颇为吃力。再看那双血红的眼睛,瞳孔都细成一条线,便知这附身的厉鬼修为极深,决不是什么简单角色。 子夜心念电闪,右手一振,带刺的桃铃疾飞而出。「咻」地一声,径直钉入朱公子的印堂穴。 那厉鬼勐一声尖嚎,瞬间离身。朱公子一翻白眼,倒地昏了过去。 可这一声鬼哭狼嚎,却让门外的小厮和聂夫人主僕听了个一清二楚。 此刻,三人也顾不得争辩是非了,赶紧推门冲进房。一进屋,便见朱公子晕倒在地,脑门上嵌了个钉子,鲜血直流,身上还覆着一张皱巴巴的悬赏令。 那小厮和丫鬟忙去搀扶朱公子。聂夫人拾起那张悬赏令,翻至背面,只见一道道划痕连成潦草的字迹,说道是: 「三日之内,我必救回朱公子性命。百两赏金,置于城南琥珀居树下。」 「夫人。」秋荷已拔出那枚桃铃,递到聂夫人手中。 聂夫人看了一遍悬赏令,又看向小小的桃铃,眉关紧锁,陷入沉思。 第8章 扶苏(二) 扶苏桥,长安医馆。 这医馆门面不大,装置十分素朴。门外悬着一只葫芦,两旁一副对联,写道是:但使万千人莫病,何妨天下我独贫。 午后时分,正值日光灼热,人少街闲,却陡然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 朱宝山带着一众小厮汹汹赶来,停在扶苏桥畔。翻身下马,「砰」地一脚踹开了医馆的大门! 这一脚好不蛮横,门上的葫芦都震了下来。朱宝山迈着长靴,踩碎了干瘪的葫芦,大步迈进医馆。 柜檯前一个方脸白鬓的中年人,便是这医馆的主人、温苓的父亲温长安了。本来正翻看医书,却让踹门声骇了一跳,抬头见朱宝山满面阴云走来,连忙赔笑迎上:「山爷,朱二爷的病可曾……」 正想询问二公子有否好转,朱宝山却抽出一纸药方,摔在温长安面前,喝问道:「这就是你开的好方子?」 温长安拣起一看,确是今早亲笔所写,惊惑道:「这……这麻黄汤有何不妥?」 朱宝山切齿道:「二爷本来只是昏睡不醒,用了你这方子,竟满口胡话,高烧不退。若非换药及时,险些便遭遇不测!」 不等温长安辩解,重重一掌拍上柜檯,「你蓄谋毒害朱家二少,居心何在?」 「山爷,您误会大了啊!」温长安惊恐道,「这药不是给您底下人开的吗,却怎……给朱二爷服下了?」 他记得今早去朱府看诊,可二公子的情况从所未见,切脉也切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推辞说治不了。 可后来,朱宝山私下邀他用饭,又说起哪个小厮染了什么风寒,烦他给开几副药。温长安没能治好二公子,本就心下歉疚,于是依言开了一副加味麻黄汤。殊不知这药一开,已是不知不觉堕入彀中! 「山爷,分明是您告诉我,一个叫福哥儿的家僕染了风寒,让我……」温长安急得满头是汗。 「是吗?」朱宝山斜眼一瞥,看向那灰衣小厮,「福哥儿,你几时得了风寒?」 那名叫福哥儿的小厮面色红润,并无半点病态,回应道:「回山爷,不曾。」 「你……你们……」温长安又惊又气,颤抖着手,却一句话也说不成。 他至今才明白,自己是遭了朱宝山借刀杀人的奸计了! 可面对朱家一众虎视眈眈,任他怎么辩驳,不还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思来想去,终是无计可施,不由得心如死灰,急火涌上,一口老血喷了出来! 「还有什么话,咱们对簿公堂,上衙门说去罢!」朱宝山一声喝令,众小厮上前架起温长安,便要拖出医馆的大门。 朱家在业城一手遮天,温长安怎能不知。说甚么对簿公堂,偌大个衙门,也不过是朱家的后花园而已! 此番一去,不过是昭告业城百姓,他温长安谋杀朱家二公子。顺便往大牢里一关,直到熬死了方才罢休。 可事到如今,他又能怎么办呢…… 「爹爹!」这时温苓快步赶到,一见父亲被人架出医馆,吓得脸都白了,「你们干什么?快放了我爹爹!」 「苓儿,这……这不干你事。你先去找萧捕快,等爹回来。」温长安深知自己是脱不了罪了,万不能把女儿也牵连进来。 第16页 他知道女儿一向恋着萧凰,平时看捕快虽然沉闷,人还是温善的。只盼着自己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女儿也能有个依靠,不至流落虎口才好。 朱宝山一见温苓,眼底闪过一丝黠意。拿出那纸药方,走上近前,冷着脸道:「你爹谋害朱二爷,也有你的份儿了?」 「什么谋害?我爹爹决不会做这种事!你……你莫要血口喷人!」温苓又气又怕,眼看着朱宝山大步逼近,不由得两腿发软,兢兢后退。 她早知朱宝山看自己眼馋,曾派媒人来温家说姻缘,却被自己婉拒了。后来还趁父亲出门,几次三番来医馆找她。奈何她性子太烈,终究未能得逞,不禁怀恨在心。 温苓本以为自己几次回绝,此事便当作罢了。万万想不到朱宝山竟使出如此下三滥的手段,藉故陷害父亲,然后再对自己…… 一想至此,温苓满心苦寒,欲哭无泪。早知如此,还不如应了朱宝山的提亲,也不会沦落到现在这般下场! 「山爷,这不关苓儿的事。她一个小姑娘,懂得什么?」温长安苦苦哀求,只差跪在朱宝山面前了。 「住口!」小厮反手就是一耳光,「山爷说话,也有你插嘴的份儿?」 「你——」温苓见父亲受辱,心如刺血,忍不住想冲上去。可一看朱宝山拦在身前,只得将满腔血泪生吞下去,咬牙道:「你到底怎样才能放过我爹?」 「温姑娘的意思,是要私了了?」朱宝山眯起眼睛,垂涎之意,已是昭然若揭。 温苓心里万般作呕,可为了父亲的性命,也只能忍泪点了点头。 「朱宝山,你这禽——」温长安忍无可忍,一声怒吼,便要扑上前去,却被小厮一脚踢倒在地。 「温氏家产,尽数抵入朱家,包括你。」朱宝山冷笑道,拉起温苓的手腕,在掌心细细摩挲着。 听这意思,自己并不是嫁给朱宝山,而是卖入朱家为奴。到时定会受他百般凌辱,如今是想也不敢多想…… 温苓忍着他的触摸,紧闭眼睛,才不至让泪水流出来。此际此刻,已然万念成灰。 「哪来的畜生东西,光天化日之下,也敢仗势行兇!」 桥上突然传来一声冷喝,宛如沟壑翻巨浪,平地炸惊雷,众人无不惊了一跳,齐齐往桥上看去—— 桥中央立着一纤瘦人影,一身黑底金花的捕快服。却是脸色惨白,喊完这话,便扶着阑干气喘吁吁。 来者正是萧凰。 温苓心头一颤,想不到萧凰真会找到这里。心想叫「他」不要插手,又怕「他」当真离开了自己。九转迴肠,却半个字也说不出口,只是方才绷了半天的泪水,再也忍耐不住,刷地直流下来。 「你是?」朱宝山皱了皱眉,只因萧凰在衙门里默默无闻,竟一时想不起这人是谁。 「山爷,这不是花魁上将吗?衙门里那个吃闲饭的白脸小太监。」一小厮笑说道。 「哦,就是那个……七曜上将?」朱宝山这才有些印象,不禁冷嗤了一声,心想县令都不敢在自己面前放一个屁,区区一个卑如蝼蚁的小捕快,怎敢在此口出狂言? 「你既是衙门的人,怎不懂衙门的规矩?」朱宝山斜睨着她,心想什么时候该问问捕头,安个罪名办了这小子。 「什么衙不衙门的,我萧凰就是衙门!」萧凰移步走近,虽身子摇晃,脸色苍白,眸中却已迸现杀机:「放了他父女二人,滚回你朱家去!」 众小厮听她如此放肆,着实吃了一惊。平时这萧凰一副柔弱相,如今竟敢对山爷破口大骂,怕不是失心疯了? 「好,好!」朱宝山怒极而笑。自打得势以来,还不曾有人对他这般顶撞。一时间恶向胆边生,粗暴拉过温苓,放声道:「小太监,今天我就当众办了她。让你看清楚,这业城的衙门到底姓甚名谁!」言罢「嗤」的一声,撕下温苓一截衣袖。 温苓见他当真动粗,惊恐不已。怎奈力气差得太多,无论如何也挣不开—— 正绝望时,忽见人影一闪,紧接着「嘭」一声巨响,朱宝山瞬间飞出数丈,重重砸在长安医馆的外墙上! 罡力所及,砖墙深深凹进个大坑,那刻着「人莫病」的木牌都碎成了齑粉。 一剎那间,众人无不傻了眼。谁也不曾看清,萧凰怎么就飞起一脚,把朱宝山踢成了这副狗屎样? 就连温苓也万万没想到,自己爱慕已久的萧大将军…… 竟然真的这般武功盖世? 「啊——」朱宝山缓过神来,长声惨叫,双手捂住裆处,痛得在地上打滚,底下已被鲜血染了个透湿! 这一下,众人更是震愕无比。 踢就踢了,还踢爆了山爷的命根子? ——好狠的七曜上将! 第9章 屈膝(一) 趁着众人发愣,萧凰拔步一纵,径直飞上朱宝山那匹高头大马。长靴一踢,那马「呜哩哩」一声冲出人群,赶到温家父女身旁。 马停之际,萧凰飞身一落,转手将二人扶上马背,喝令道:「走!」 话音未落,反手一拍马臀。那劣马便载着父女二人,飞奔直过扶苏桥! 「萧哥哥……」温苓惊惶回首,见萧凰只身一人挡在众小厮面前,又知「他」身中剧毒,心坎里好不难受。可眼下早已没有回头路了,只得含泪咬牙,护着父亲纵马而去。 第17页 众小厮见放跑了朱家父女,哪个不想上前阻拦?可萧凰刚刚才一脚踢爆了山爷的命根子,这一来一回、飞身纵马更显得身手了得,谁还敢轻举妄动? 犹豫间,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哪个也不敢站出来。生怕稍有不小心,自己也变了太监。 萧凰这一来回耗用了内功,体内的热毒又始作祟,灼痛难当。可是温家父女尚未脱险,她又岂能轻易倒下?只得强装无恙,挺直身子拦着一众小厮。哪怕毒血已涌上咽喉,也要硬生生咽将下去。 「咻咻——」身后忽然响过一道风声。侧目一瞥,却见三支袖箭迎风疾掠,一连二,二连三,径直射向温家父女所骑的劣马! 「不好,是衙门的暗器!」萧凰心头一沉,当即返身疾跃,勐一踏桥头阑干,一身黑影迅如鹰隼,弹指间追上那三支袖箭。手起风动,便将三箭尽数打落! 未等落地,身旁闪出一道黑底金花的人影,攥起一记铁拳,狠狠朝她身上砸来! 若在平时,区区一拳自是不足为道。可方才那一招轻功耗光了急劲,萧凰只感到满腔毒血直顶上太阳穴,刺痛连心,浑身都泄了力气。眼看这一拳落近,却已无力躲闪。 「砰——」一声闷响,萧凰肋下中拳,惨摔在地,鲜血顺着嘴角涌流出来。 恍惚间一抬头,只见那人同样穿着捕快服,身材粗莽,虬髯戟张,正是业城县衙的总捕头冯铁成。 再一环顾,四处影影绰绰,无不是黑底金花的人影。个个手执雁翎刀,拉开阵仗,已死死拦住温家父女的去路。 利刃在前,那劣马骇得一声惊嘶,不由「嘭」地一声,侧身翻倒。温家父女还不及挣扎,便已落入众捕快的刀剑重围。 「杀……都给我杀了!」朱宝山已被小厮扶起,身下剧痛兼着内心羞辱,早已暴怒如雷。隔着一道扶苏桥,破口大骂个不停。 眼看着救人脱困在即,却被这帮衙门的彻底坏了事,萧凰不禁怒火填膺,一双凤眸狠瞪着冯铁成,切齿道:「朱家行兇,你坐视不管;平民百姓,你倒百倍欺压。堂堂业城的六扇门……原来净是一群无耻小人!」 「住口!」冯铁成正色大喝,「你身为捕快,遇事不上衙门禀报,反在这大街上伤人害命,简直是毫无体统,置王法于不顾!」 说着看了一眼朱宝山,转身拔出腰间雁翎刀,朗声道:「冯某今日便替民除害,斩了你这为非作歹的孽畜!」 话音未半,已是手起刀落,「唿」一声直噼萧凰头顶! 此刻的萧凰已是强弩之末,这一刀本是万难避开。可一想到此事尚未了结,自己这么死了,温家父女又该怎么办? 她心头一激,狠咬下唇,提起仅剩的半分力道,右手二指并出,直向刀锋迎去! 「铮——」铁声振处,刀刃骤然停下,竟被死死夹在二指间。 冯铁成心下一慌,连忙运劲压刀。可这刀仿佛担上了万钧巨石,纵然使出吃奶的劲儿,也半分下移不得。一时间尴尬万分,一张大鬍子脸涨的通红。 「这……空手夺白刃?」见此一幕,众捕快无不吃了一惊。只因萧凰从不显山露水,众人都道这「七曜上将」不过是个招摇撞骗的绣花枕头。 直到如今,只见冯捕头鬍鬚戟张,额头都鼓起了青筋,显然这一刀已拼尽全力,却不曾颤动分毫。甚至萧凰手拈的刀刃处,都已扭曲变形,挤出了印记。 难不成这「七曜上将」……当真不是什么虚传? 「愣什么呢?杀呀,给我杀!」朱宝山见局势僵住,忍不住大唿小叫。 这些捕快虽忌惮萧凰的威名,可看她一副惨白垂死的脸色,兼着衙门这边人多势众,还怕她一个孤零零的病秧子么? 众人互看一眼,同时抽刀抢上,七八口雁翎刀稀里哗啦,尽往萧凰背上斩去! 「不要——」温苓见萧凰身陷重围,心碎欲前,可她一介布衣女子,却怎快得过众捕快的乱刀? 听得身后纷繁的刀声,萧凰却再无半点反抗的余力,心底长喟:「唉,救人不成,却要被一群宵小乱刀砍死。老天吶老天,你这番轮迴报应,未免太狠毒了罢……」 「住手!」刀刃正要沾身,忽从远处传来一女声断喝。 只这一喝,连朱宝山都愣了一惊,使了个眼色,示意众捕快立刻收手。 众人惑然回望,只见一顶雍容的绀青色大轿款款驶来,车顶的流苏风铃窸窸窣窣的响。拉车的是一匹雪蹄青骢,马背上正是朱家的丫鬟秋荷。 秋荷目光狠断,四下一掠,厉声道:「朱家大夫人在此,我看哪个敢乱来?」 众人一听这名号,无不惊惧,家丁下拜行礼,捕快恭然让路。见势如此,冯铁成也不敢再与萧凰僵持,只得收刀在背,听候聂夫人发落。 雁翎刀一撤,萧凰再也支撑不住,「扑腾」一声,双手扑地,点点虚汗倾落而下。 正头晕时,「唿」地罩来一大片阴影,遮去了灼烈的阳光。原来是那绀青大轿堪堪经过,正停在自己身旁。 「这娘们儿明明长住汉京,却是哪个狗操的泄露了风声?」朱宝山忐忑不安,却故作愁苦之状,颤颤巍巍爬上板桥,哭喊道:「大奶奶,您总算回来了!」 指着另一头的温家父女,控诉道:「就是这天杀的温郎中,故意用错了药,谋取二公子的性命!」 第18页 「哦?」聂夫人掀起绸帘,扫了眼畏畏缩缩的温家父女,慢声道:「温郎中的医术,我不知怎样;但这温家的女儿,还真是天姿丽色啊。」 温苓不知她为何突然夸赞自己美貌,心下一慌,不敢抬头。 朱宝山心里「咯噔」一下,深知聂夫人一向话里阴阳,言外之意,她早知自己垂涎温苓的美色,藉故陷害温家了。 可事态至此,更不能有半点露馅儿,只得强装煳涂:「可……可这与我何干?小的不懂,请大奶奶明示。」 「福哥儿,」聂夫人又看向那灰衣小厮,「你那风寒的病可好些了?」 只这一问,如同一记晴天霹雳,让朱宝山彻底慌了神。 正要插话,福哥儿已迈步上前,向聂夫人道:「多谢夫人关心。宝山说我病重,小的这病便重了;宝山说我好些,小的自然就好了。」 「你——」朱宝山瞪圆了眼睛,指着福哥儿,又看向绀青大轿,浑身打起颤来。 本以为这借刀杀人的计谋天衣无缝,一边借着二公子重病的契机,藉故用错药方,剷除朱家子嗣,以便日后占山为王;一边栽赖给温长安,不但撇清了自己,还能如愿将温苓收入掌心。 殊不知千算万算,却算不出心腹反水,早将风声传给了身在汉京的聂夫人。 「噗通」一声,朱宝山瘫跪在地,颤声道:「大奶奶,您定是听信了小人谗言,这其间定有误会……」 「冯捕头,」聂夫人一声轻笑,又转向冯铁成,冷冷问道:「谋害我朱家二公子,当以何罪论处?」 「嗯?」冯铁成听不懂二人你来我往的暗语,但隐隐感到朱宝山已尽失权位,不得已答道:「这……当然是死罪了。」 「那,请吧。」聂夫人半倚窗边,冲着朱宝山,敲了敲青葱玉指。 众人无不震了一惊:这是要当着青天大道,给朱宝山来个斩立决? 冯铁成看一眼聂夫人,又看向抖若筛糠的朱宝山,犹豫着抬起刀锋。 虽不知朱府里恩怨如何,但这朱宝山毕竟在业城分枝散叶,党羽极多,还屡次照顾自己生涯。虽有聂夫人铁令在身,竟一时半会儿下不得手去—— 朱宝山见这明晃晃的刀尖都抬起来了,却愣是不肯噼下,心知自己余威尚在,这帮捕快还不敢为难自己。不如先逃出生天,日后东山再起,定要灭了这万恶的朱家。 想到这儿,朱宝山不顾裆下剧痛,勐一起身,连滚带爬便要冲出重围。 没出几步,便有一只手抓住他肩头。「噗嗤」一响,一口短刀从心窝里穿刺而出! 重伤之下,朱宝山拼力转过头去,只想看看这痛下毒手之人到底是谁—— ……竟然是福哥儿。 「你谋害朱二爷,如今又要偷袭大夫人?」福哥儿冷厉道,「区区贱奴,妄敢以下噬主,真真大逆不道,死有余辜!」 说完罪名,便将短刀一拔。朱宝山翕动着嘴唇,失色的眼珠紧瞪着福哥儿,晃了晃倒地,一命呜唿。 前一时还嚣张跋扈的大管家,此时却死无葬身之地。目睹这一番大起大落,温家父女不由心惊胆战,暗暗感慨朱家的人心狠手辣,屏息不敢做声。 这时,萧凰早已趁乱潜到二人身边,轻轻拉动温苓衣角,低声道:「走。」 三人正要离去,却听大轿里聂夫人来了一句:「慢着。」 萧凰惕然回身,将温家父女护在身后,冷冷道:「你朱家内讧,关我们什么事?」 冯铁成怒喝打断:「住口!你触犯衙门铁律,更对朱家夫人无礼,罪加一等,咱们回衙去好好地清算!」马上又喝令众捕快:「带走!」 众捕快纷纷拔刀,正抢着要上前立功,却听聂夫人发话道:「不必了。」 「哗啦」一声,珠帘掀起半边,一对幽深的眸子打量着萧凰,轻描淡写道:「你管了朱家的事,打了朱家的人,总不能不了了之。但我敬你有三分胆气,不想与你多计较了。这样罢,你过来磕三个头,好好地道个歉。今日之事,就算一笔勾销。」 第10章 屈膝(二) 此言一出,众捕快心里无不啧嘆,都道这萧凰对朱家恁般无礼,聂夫人却轻易饶了「他」性命。有人甚至想到了歪处去:难不成是这小白脸长得太俊秀,让聂夫人动了春心? 这时,温苓终是沉不住气了。分明是自家出事,却差点害萧凰丢掉了性命。如今难得转危为安,更不能害「他」抛却尊严,断送这膝下黄金! 「夫人,此事皆因我一人而起,不关萧哥哥……」她刚要站出求情,又被萧凰伸臂挡了回去。 看萧凰站在原地,一脸的思索犹疑,冯铁成急得牙根痒痒,恨道:「聂夫人饶你一条狗命,你还不知足?还不给我跪下!」箭步上前,张手擒住她肩膀,拖到大轿之下。跟着抬起一脚,狠狠踢中她膝弯! 萧凰正强压体内热毒,本就气力涣散。又遭他这么一踢,双膝不听使唤,「腾」地一声,直挺挺跪在聂夫人面前。 「混帐,你没看他伤病很重吗?」温苓忍不住怒斥,却被身旁的捕快提刀一拦,眼睁睁近不得前。 「磕头!」冯铁成才不管三七二十一,用刀鞘压住萧凰的脑袋,勐往地上掼去。 三寸,两寸,一寸……眼看着额头便要点地,萧凰却运劲一撑,整个身子如化磐石。冯铁成倾尽全力,却再也压不下一分一毫! 第19页 「你这厮——」冯铁成火冒三丈,恨不能立刻拔刀,连头带颈给她砍下来才罢休。 「要我磕头道歉,也不是不能……」萧凰强撑着不肯落地,已是榨干最后一丝气力。只听她话声虚弱,语气却甚是决绝:「只是夫人须答应我一件事,且要向天发誓,绝不反悔。」 此话一放,人众哄然。朱家放你一条生路,你不感恩戴德倒罢了,竟还要讨价还价,怕不是让马尿灌坏了脑子? 「你说。」聂夫人莞尔一嘆,且看她这般无理取闹,到底是要升官还是发财? 只见萧凰目光炯然,咬牙道:「我要你朱家……庇护温家父女终生,无论此后发生何事,都须保她二人周全!」 话声落地,众人无不哑住,满大街一时鸦雀无声。 「嗯……」这一要求,确在聂夫人意料之外。想不到萧凰宁死不肯磕头,心所执系,并非荣华富贵,仍是温家父女的安危。 听得这话,温苓心尖一震,满腔里五味杂陈。 若说「他」有情,却总对自己有意避嫌,更绝口不提婚嫁之事;若说「他」无情,却甘为自己受伤拼命,连膝下黄金也弃如敝屣。翻来覆去,到底猜不透萧凰心里在想些什么。一时间哽咽在喉,什么也说不出口。 「我只要夫人一句话,答应,还是不答应。」 萧凰坚执追问。 她心知自己命不久长,护得了温家一时,护不了温家一世。朱宝山虽然死了,可他生前权势极广,结交无数。万一日后有人来找温家的麻烦,自己岂不是白白交代了? 想起这一辈子罪孽深重,是死是活,是站是跪,早便无所谓了。可倘若死前连一件善举也办不妥当,日后九泉之下,又何以瞑目? 「好。」聂夫人点了点头,轻启檀口,「天地为证,我答应你。」 萧凰悬了半日的心,终才放了下来。她郑重伏在地上,一下、两下、三下……切心诚意,一丝不苟,终是磕完了三个响头。 旁观之下,有人讥笑,有人惊异,有人嘆息。只有萧凰自己心里明白,这看似屈辱的三记响头,远胜过半辈子的戎马生杀,功名赫赫。 心事一结,经脉里的热毒再也压制不住。只觉得心口毒血冲撞,眼前天旋地转,随后什么也不知道了。 朱府,内苑。 天近傍晚,斜阳如烧。漫天的闷热堆积成云,眼看着又是一场秋雨将至。 「嗡嗡——」 子夜在朱府里盘旋了大半圈,总感觉朱公子的宅院之外,还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阴气。怎奈这气息时隐时现,飘忽不定,搜寻了半天,仍是一无所获。 沮丧之下,蹲在高墙上一筹莫展,回想问魂时朱公子的答话:「他说好黑,好深,好冷……究竟是什么地方?」无奈线索太少,思来想去,总是毫无头绪。 这时,围墙下走来一老一少两个奴僕,手中提着碗盘酒菜等物。到了岔路口,那年轻丫头正要直行,老妪却将她一把拉住,神色紧张道:「姑奶奶啊,宁可绕个远道儿,这里面可走不得。」 「这……怎么走不得?」丫头疑惑道。 老妪拉着她拐了个弯,压低声音道:「这里头不干净,死过人。」 二人絮语着渐行渐远,墙头上的子夜却竖起了耳朵:「死过人?」 没想到自己踏破铁鞋寻不出的头绪,竟让这路过的老妪一语道破。可这巷子倘若真如她所说的「不干净」,桃铃定会有所感应,怎会像现在这样捉摸不定? 怀着种种疑虑,子夜起身一纵,往路口前方飞赶。这一带已临近朱府外墙,四处人迹稀少,亭台失修,所见一派萧条。 「嗡——」桃铃忽然颤了颤,子夜一转头,便瞥见巷子拐角处,露出一方毫不起眼的破败小院。 说是不起眼,实则又分外扎眼。只因这朱府的亭台楼阁无不漆成富丽的牡丹色,唯独这小院灰扑扑的,门扉都已耷拉了半边。门上一副低矮的匾额,题有一行旧字——「燕燕」,已是泛着焦黄。 子夜察觉到些许异样,轻身一纵,落在那残破的院门前。将那扇门扶起一推,赫然见两道交叉相叠的黄符,纸样崭新,符上森森麻麻写满了经文。 「看来朱家也请过天师,试图镇压什么厉鬼邪神。所以这阴气被冲散了,我这桃铃才会感应不准。」子夜心下醒悟,抓住门上那黄纸符,「嗤」地一下,片刻撕了个干净。 「嗡嗡嗡——」果不其然,这符刚一揭去,似有一股阴风夺门而出,左耳的桃铃勐烈摇盪起来。 子夜推门入院,只见满院子都是疯长的野草,走来已没过膝盖,随处散落着朽坏的桌椅器具。前方一间小屋,房檐早已积灰结网,屋门也封有两片簇新的黄纸符。 这时,院落中央一口古井吸引了子夜的注意。走上前去,忽听脚底下「咯吱」一声,原来是一副陈旧的桃花扇,不小心踩断了半截扇骨。 拾起一看,扇面已是揉皱裂开,依稀见画着山水鸾凤,角落里书有娟秀的墨字:「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这文绉绉的水墨字画,子夜也看不大懂,随手丢进了杂草丛中,直奔那古井而去。 整个院子,就属这口井最为古怪。井床辘轳生满了青苔,井口用厚重的泥砖砌起来,封得密不透风。三张细长的纸符横贯泥砖,交叉相叠。经文并非用松香墨,而是硃砂所写。可见这口井戾气最重,法师不得已下了大工夫。 第20页 「嗤——」子夜一挥手,三张硃砂符应声撕落。与此同时,左耳的桃铃勐然一滞,「咔嚓」一声脆响,竟绽开一道裂痕! 「好重的煞气,这井里是何方凶神恶煞?」子夜大吃一惊,忽而灵光一闪,想起朱公子所说:「好黑……好深……好冷……」不正是应了这口古井吗! 难道朱公子的魂魄,就压在这井底之下? 想到此处,子夜精神大振,盘算着怎么入井去一探究竟。敲了敲井上围固的三层石砖,少说也有三四百斤重,且封得极为严密,连个苍蝇都飞不进去。除非有那一掌噼山的万钧之力,否则一点点刨开这些砖石,等刨到猴年马月,朱公子早就一命归西了。 正犯愁时,忽听得天上雷声隐隐。抬头看见乌云压顶,缝隙里泄出一丝电光,顿时心中一亮:「真天助我也!」 一挥袖,翻出一张黛石描画的天雷符。这天雷符本是用在引渡雷劫,剿灭妖物。如今雷雨将至,正好拿来破开这厚重的砖石! 「啪——」纸符往井上一贴,再仰看天际,只见漫天乌云聚拢而来,紫电隐现,已然蓄势待发! 第11章 彼岸(一) 「呃……」 萧凰从昏睡中迷濛转醒,还道是自己早已死透了。可一醒神,却觉四周甚是柔软,睁眼看自己正卧在床帐之中。身上的热毒仍在涌动,但已缓解了大半,血斑也减淡了许多,远不似之前那般折磨了。 「萧哥哥,你醒啦!」帐外传来温苓欢喜的声音,说着便要掀帘。 「温姑娘?这……」萧凰神色一慌,赶紧背过身去,察看身上衣衫,生怕在自己昏睡之时,被人拆穿了女儿身。 但看衣物完好,显是无人动过,方才松了口气。转头张望帐外的光景,迷惑道:「这是……什么地方?」 温苓小声道:「这里是朱家,是聂夫人救你来的。」 「救我?」萧凰更加不解。自己在聂夫人面前好一番胡闹,没被抛尸荒野已是万幸,怎还被救到了朱家? 「萧哥哥,我跟你说……」温苓拉她凑到耳边,极低声道:「我查了古书,你身上那毒,其实……」 正说到要紧处,屋门「吱呀」一开,聂夫人带着丫鬟秋荷款款走进。一看萧凰醒来坐起,微微一笑,问道:「官人身上可好些了?」 温苓连忙撇开脸去,假装不曾和萧凰说过什么话。萧凰轻咳一声,正色道:「多谢夫人施救。萧某碌碌无为一介衙役,当不起官人二字。」 「这位温姑娘,请让一步。」秋荷看向温苓,「我家夫人有几句私话,要和萧官人商议。」 「啊,是……」温苓给萧凰使了个眼色,匆匆带门而去。 大门一阖,只见秋荷拿出一只瓷瓶,隔空往床上一掷。萧凰噼手接过,便听聂夫人坦声道:「这是汉京的青崖白鹿丹,一颗便值百两。虽不能根治你身上怪毒,但要保你性命,自然不在话下。」 萧凰心下猜知,自己能好端端活到现在,热毒还消褪了大半,八成在昏迷时就被餵下了神丹。正要发问,又听聂夫人道:「至于温家父女,我已在府内安置妥当。今后他们长住在朱府,这偌大个业城,无人敢欺到姓温的头上。」 萧凰明白她这般厚待,显是有求于己。可朱家权势熏天,有多少能人异士供她驱使,怎会来找自己这么个落魄的小捕快?未知其间善恶,更不敢贸然许诺,于是淡淡道:「夫人有何指教,不妨直说。萧某没什么本事,还未必担得起如此厚恩。」 「只怕除你之外,更无人担得起了。」聂夫人心中想着,幽幽嘆了口气。不管是朱府家戚,还是衙门官吏,心机一个比一个深。多少人盼着落井下石,巴不得二公子病重身亡,又岂止朱宝山一人而已? 唯独在扶苏桥见了萧凰,看这捕快虽然白净秀弱,却颇有侠义精神,对钱权富贵也不甚渴慕。又听闻萧凰曾是多年前横征犬戎的七曜上将,武功必是极高的。只不过听温苓说「他」中了剧毒,才被冯捕头欺压至此。如今拿来一副青崖白鹿丹,剧毒也暂不为虑了。 统而言之,盘算来去,要想找人追查二公子背后的阴谋,唯有萧凰再合适不过了。 「我儿应臣为奸人所害,至今昏迷不醒,你可曾听说?」聂夫人谈到爱子,神色黯淡下来。 「这不是朱宝山搞的鬼吗?」萧凰沉吟着,全然不明就里。 「朱宝山只是个落井下石的罢了。」聂夫人接过秋荷递来的热茶,轻拂着杯上水雾,却迟迟不饮,「今日我刚到业城,便请了大师来看,都说应臣并非患病,而是厉鬼缠身。」 「厉鬼?」萧凰眉头当即皱起,心想自己从来不信怪力乱神之事,只当这些玄说是胡说八道,聂夫人可当真是问错了人。 「我让这些和尚道士帮我捉鬼,哪知他们一个个避之不及。都说这厉鬼太过邪门儿,万万惹不起。」聂夫人苦笑道。 「夫人是想让我去捉鬼?」萧凰一个劲儿摇头,「不成,万万不成。萧某可不——」 「捉鬼的事另说,我想你帮我查一个人。」聂夫人不待她说完,先朝秋荷摆了摆手。秋荷便拿出一纸悬赏令,递到萧凰面前,且听聂夫人问道:「这字迹,你认不认得?」 「不认……」萧凰粗读一遍,正要推辞,却突然瞥见悬赏令上钉着一颗桃铃—— 第21页 这……这不正是…… 勐然回忆起今天一早,竹林里那张当头扑下的红丝大网! 这不正是那面具少女独有的暗器吗? 萧凰脸色骤变,心口「扑腾扑腾」狂跳起来,内中激盪,难以言喻。 原以为中了那赤符的剧毒,今日必死无疑,多年前的真相也终告沉没。却不想因一时仗义误入朱家,不仅缓下了剧毒,还兜兜转转重新寻回神秘少女的线索。 这般侥倖,大抵是天意如此吧。 萧凰摘下那枚桃铃,紧攥在手心,嘴角浮起一丝浅淡的微笑。 「看来,官人是见过的了?」聂夫人察言观色,猜到萧凰定有过不为己知的际遇,却不知她此刻在笑些什么。 「不瞒夫人,萧某今早还在追查这小贼,却误遭她的暗算。」萧凰改颜正色,「夫人放心,我便拼上这条命,也定要查清此事。」 「这小贼,你认识她?」聂夫人见她积极得有些异常,不免心生疑窦。 「算不得认识,只是一面之……」萧凰摇了摇头,话音未落,忽听远处「轰隆隆」一声炸雷,震得整个朱府都是一颤。 聂夫人和秋荷虽被惊了一跳,却只当是寻常的雷雨。可萧凰听到这声响雷,心底隐约觉出有些古怪。与此同时,掌心里那颗桃铃莫名震颤,手背上的伤疤也陡然一热。 「不对——」她直觉感到有异况发生,箭步抢上,「砰」一声推开大门。门外骤雨方起,正细密如麻,倾泻而下。 屋檐下,一群小厮丫鬟正挤着躲雨,指着远处阴云,交头接耳道:「好大一阵雷,差点给我震聋了。」「好像在那边。」「该不会是那闹鬼的院子吧?」 萧凰顺着众人所指看去,只见远处一块天穹,雨云捲成一团漩涡,流转间电光隐隐。下方仍属朱家的宅邸,却是刚遭过雷噼,直冒起一股青烟,裊裊不肯散去。 「这雷打得好生蹊跷,莫非是——」萧凰想起这一日之内涌现的诸多怪事:傻妞儿的死,挣不脱的丝网,剧毒的赤符……如今又来了一道惊天响雷,还不偏不倚落在朱府界内。纵然对背后就里知之甚少,但总是不自禁想起那戴面具的神秘少女…… 罢了,管它是正是邪,是人是鬼,唯有一探方知! 萧凰提气一纵,翩然飞上房梁。冒着倾盆大雨,急向那落雷的院子赶去。 「果然好俊的功夫。」聂夫人紧盯着烟雨里远去的黑金色背影。看来这「七曜上将」绝不是浪得虚名,至于萧凰为何对那「小贼」如此有兴致,仍是心怀疑虑,不解其由。 「夫人,那院子闹东西,只怕……」秋荷追也不是,等也不是,落得一脸焦急。 「备车,跟上。」聂夫人轻声说着,望向天边的滚滚云雷。 朱府,「燕燕」。 雷鸣将息,青烟散尽。子夜走近井床,只见偌大片砖石已被噼成几丬。用力一推,石块零落散去,露出一方幽黑深邃的井口。 俯看那井水深青,一片死寂无澜。正值雨天昏暗,更辨不清井底有多深。隐约望见一丝一缕的血光在深处招摇着,一晃即逝。 站到井上,只感到一股直浸骨子的冷腥气缓缓溢出。子夜寒毛齐耸,心下讶然:「这是……冥河的气息?」 她记得年幼之时,因是鬼胎厄命,极易受邪气侵扰,动辄七窍流血,折磨得死去活来。后来是师尊直下鬼门关,带回一碗冥河之水,强迫她喝下,才终于以毒攻毒,根治了七窍流血的痼疾。 眼下这井里刺骨的阴气,正是幼时那一碗冥河水的滋味。苦寒铭心,一辈子也忘不了。 可子夜怎么也想不通,这阴间的河风,怎会吹到这豪门大院的一口老井里? 只怕这背后作祟的鬼怪,远比至今所见所及,要可怖得多得多。 凝视着幽暗的井水,子夜又一次想起师尊的那番话。 「……那片混沌深渊里,藏着你的命数,要你自己去解开。」 似乎这井底所埋藏的,不仅仅是朱公子的魂魄,更是自己前世今生的命理玄机…… 所念至此,子夜不再思索,倾身一纵,直迎着刺骨的阴风,「扑通」一声跃入深寒的井水。 萧凰正循着冒烟的方位,刚迈进巷子,便听见隔壁一声落水响,心念顿闪:「院里有人!」 拔步一纵,越过老旧的墙垣,赫然见院落里一片狼藉。井旁一尊大石碎成数块,边缘都被雷火烧成焦色。 再寻到井床之下,虽铺满厚厚一层青苔,但隐约现出两只轻浅的足印,显然不久前才有人踩过。且看足迹尺寸,分明又像个女子。 又想起方才的落水声,忙凑到井口看去。只感到一阵阴风扑面,但看纷繁的雨丝敲击着井水,哪还有什么人影? 正诧异间,瞥见碎石中压着半张纸片,拾起一看,虽只是残缺一角,但依稀能辨出白底上绘有深青色的符文。 「又是一张符?」萧凰想起白天见过的黄符和赤符,都是那神秘少女所用的伎俩。眼前这符文也甚是相近,难不成这朱府种种怪象,当真是那神秘少女搞的鬼? 正想着,手背的伤疤又开始发热。桃铃仿佛受到什么牵引,竟从指缝里一窜而出,「咚」一声坠入深井之中。 见此情状,萧凰打定主意,无论是不是那少女在搞鬼,总之这井里必有蹊跷。但只下去察看一番,又有何妨? 第22页 第12章 彼岸(二) 正要踏上井床,忽听得院门处一声:「萧哥哥!」转头看去,只见聂夫人的车轿停在院外,左右簇拥着一众家僕。其中温苓身披斗篷,怀里抱着个什么物事,急匆匆朝自己奔来。 「温姑娘?你这是……」萧凰看清了她怀中所抱,竟是一口带鞘的金错单刀,不禁攒起了眉心。 这金错刀原是她十八年前随身征战的兵刃,乃是重铁所铸,锐不可当。只是退隐业城以来,不愿再动用武功,便把这金刀典入当铺,换二两银子吃酒去了。如今朱家托自己办事,定是他们从当铺赎了出来。 「我下去看一眼罢了,哪里用得上这个?」萧凰无奈一笑,觉得她太也小题大做。 「他们说,这儿是个凶宅,井底有厉鬼。我……我怕你有危险……」温苓说着,将金刀塞到她手中。 「好,多谢了。」萧凰全不信什么鬼神之说,何况这区区一口破井,还能藏什么鬼怪?但想起那神秘少女诡计多端,万一又是冤家路窄,多一件兵器防身,也没甚么坏处。只得收了金错刀,随手别在腰间。 温苓咬了咬唇,忽然一张手臂,揽住萧凰脖颈,用力抱住了她。 「温姑娘,别……」萧凰心下一慌,正欲挣脱,却听温苓小声道:「你身上的毒,叫做啼血。七七四十九天后,便会自愈。」 「自愈?」萧凰不禁一怔。 初以为这剧毒厉害至极,怕是自己活不过今天。就算用了聂夫人的青崖白鹿丹,也未必拖得长久。怎知让温苓查到了古书,这怪毒不但不致死,甚至还能……自愈? 为何对自己下毒,竟要下这么个鸡肋的东西? 这神秘少女……到底安的什么心? 「你没看错,当真是自愈?」萧凰仍是难以置信。 「嘘——」温苓示意她勿要多言,「别让朱家知道了。」 萧凰心下醒悟,聂夫人八成是想藉着这剧毒,拿青崖白鹿丹牵制自己,以供朱家驱策。结果这剧毒不攻自破,倘若让聂夫人知道了,不晓得她又会改用什么手段。温苓急着将真相告知萧凰,也只有借着送刀的契机,才得以与她私话。 想通了这一切,萧凰心生触动,轻轻回抱了她一下,旋即放手道:「雨太大,快去躲躲罢。我下去看看,很快就回来了。」 「嗯,你小心。」温苓低眉抿唇,退开了两步。 萧凰点了点头,一步跨上井沿。深吸一气,纵身直跃而下。 「噗通……」 刚一入水,便觉着彻骨的冷意直侵入体,仿佛奇经八脉都要冻结成冰,心中大感怪异:「如今只是仲秋时节,这井水怎比寒冬还要冷?」一边运转内功,驱解奇寒,一边艰难睁眼,打探水下的境况。 只见这水里绿油油的极为幽暗,唯有井底隐约摇曳着一缕红光。四周伸手难见五指,看不清井底有多深。 「嗯?」萧凰正要下潜,忽感到一道极轻的水波涌将上来,似乎附近还有什么东西在游动。仔细一辨,果然在红光边缘,隐约掠过一道黑影。 她立刻警惕起来,按住腰间的金刀,屏息缓缓下潜,离那井底的红光越游越近…… 这边萧凰绷紧了心弦,蓄势待发,殊不知身在井底的子夜也早已察觉到了异样。 前不久子夜一跃入井,循着那红光一路潜到井底,方才看清这光芒的来处,竟是一束张扬着细须的血红色花枝。 子夜识得,这是冥间的彼岸花。井口那浓烈的冥河气息,正是从这朵花散发出来的。 可这阳间的水井,又怎会生出阴间的花来? 朱公子的魂魄又在何处,难不成还能藏在花里? 子夜百思不得其解,绕着彼岸花摸索了半天。既找不见朱公子的魂魄,更不见有什么厉鬼邪神,终是全无头绪。因在水下潜游太久,一口气即将耗尽,便打算浮上水面,先换口气再说。 哪知刚要向上游去,便听得水面「扑通」一响,接着便是水波划盪之声。藉着微弱的红光看去,竟有一人影朝井底游来…… 子夜心里咯噔一下:「哪个不要命的,居然会追到这种地方?」当下不敢怠慢,暗暗攥紧了剑柄,藏到深井的凹陷处。 但因井里太过昏暗,根本看不清人在何处,只能凝聚心神,感受井中水波的动向。 只听沉缓的波声迅速靠近,五尺……三尺……一尺……子夜摸准了那人的方位,勐一振臂,连剑带鞘直刺了出去! 萧凰正游到半路,忽听得「霍」地一声,一股急流直抵而来。忙将双掌抬起一併,只感到质地冷硬,显是刀剑一类的兵器。运劲一甩,反将那黑影重重推在井壁上。 「好大的力道!」子夜背嵴撞得生疼,心下一惊,当即快挽剑花,一通狂噼乱斩扑向对面。 萧凰听得波声飞快缭乱,心知对方也看不清自己,只能用这种天女散花的打法。因这井里又黑又窄,难保没个闪失,且水下气息有限,这么纠缠乱打也不是办法。当下心生一计,从井壁里摸出一块石头,往上方用力一掷。 果然,子夜听见一道水声游向上空,以为是敌方转移了位置。长剑陡一转向,朝波声处疾刺过去。 谁知这一剑递去,只碰到一块石砖,方才惊知中计。正暗道不妙,便感到一股强大的水流汹涌而至—— 第23页 子夜情急挥剑,却已为时太晚。剎那间长剑遭人踢飞,「哧」一音效卡入石缝。一只手骤然抓来,勐地锁住她的喉咙。顺势一推,重重撞在井壁上。 子夜在水下耽了许久,气息本就所剩无几。此刻被人攫住脖颈,不由得呛出了最后一口气,太阳穴鼓胀欲裂,眼前金星狂冒…… 危机关头,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左脚一抬,竭力狠踢出去! 萧凰听见水声撩起,不经意间抬臂格挡,这一脚正中自己右膀。 换做平时挡下这一脚,自是无关紧要。可偏偏右半身才中过啼血符,即便有青崖白鹿丹抚平了热毒,也禁不起这么一踢。霎时间,火辣辣的痛意爬满了整个右臂,不得已松开了手。 看这一脚歪打正着,子夜的气息也憋到了极限。好在那只手已然松开,趁乱拔出长剑,在萧凰肩头又踩一脚,借力往水面游去。 萧凰右臂正灼痛得紧,肩上又挨了一脚,身子不由得倏地一落,径直往井底沉去。 眼看那黑影正游向水面,萧凰咬牙忍痛,等到沉降水底,发力一纵,整个人迅如飞箭,紧追而上。 跃起之际,右手莫名烧起一阵炽热。可她一心只顾追着子夜,却对手上的异状全未在意。 殊不知方才触底之时,右手按到了井底的那朵彼岸花。剎那间,手背上的伤疤似被点燃了一般,彼岸花也绽出点点异芒。 随着萧凰往水面游去,花瓣上涌出一缕血光。不知不觉间,已将她的右手紧紧裹住。 而这一切,萧凰毫未察觉。当她终于追上那道黑影,一把攥住了对方足踝,这才感到一股极强的力量吸附着自己的右掌,正以倾山倒海之力,把自己拖下水去! 「什么鬼东西?」饶是萧凰武功绝顶,此时也不禁慌了神色。因这力道太过悬殊,犹如一片树叶落进惊涛骇浪,无论怎么奋力挣扎,都逃不出一分一毫。 子夜刚钻出水面,还没等吸足一口气,脚踝便被抓个正着。不等她抵抗,整个人又被拖下水去! 剎那间,眼前波涛滚滚,耳旁水声轰鸣,仿佛置身所在已不是沉寂的古井,而是暴雨之下的恣肆汪洋。 「哗——轰隆隆——哗——」 不知这样昏天黑地飘荡了多久,子夜隐隐感到头顶掠过微光,奋力腾起身来,「哗啦」一声,终于冲破水面。 抹去眼前的水珠,四下一张望,不禁彻底傻了眼。 如今身处之地,早已不是那口狭窄的古井,而是变成了一道开阔的深谷。身下是一方冥潭,数十丈开外围起刀削般的峭壁,壁上隐现着一缕缕玄紫色的鬼火,高处尽头则是黑沉沉的一片云海…… 这……这里…… 这里是阴间啊。 一时间,子夜怎么也想不明白,朱家后院一口平平无奇的古井,怎会通到这阴间的忘川! 第13章 红衣(一) 子夜正自惊疑,忽听身后「霍啦」一声水响。警觉之下,「唰」一声转身拔剑,宛若银虹贯日,当头斩落! 萧凰刚从水面浮上来,不及水花散尽,便听得虎虎的剑风直逼耳畔。她当即不假思索,左手抽出金背单刀,横刀一挡! 「铮——」刀剑交鸣,金声震耳,身下的忘川水都为之一盪。 此时此刻,二人咫尺相见,终于看清了对方面容。 这…… 子夜差点气得晕过去。 ……怎么又是她! 这蠢女人……不是今早才中了啼血符吗? 按照常理,这蠢货早该爬不起来了,又怎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自己费了好大的力气,只想把她推出这兇险的浑水。哪知她如此死缠烂打,竟然还跟到了阴间! 萧凰啊萧凰,你可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 子夜恨恨想着,手中长剑加重了力道,死死压着对面的刀身。 见到子夜,萧凰心弦一震:「果然是你,这次决不会让你跑了!」 可她抬头一看所在的深谷,又生出满心疑窦:「刚刚不是在井里吗,怎么突然变成这副样子?难不成……又是这小姑娘使的障眼法?」 对峙片刻,右臂又开始剧痛。她心知井里那一脚着实沉重,以致右半身的啼血死灰復燃。又来到这么个陌生的地方,未知其间兇险,再这么胶着下去,万万不是长久之计。 萧凰习得上次的教训,再不给对方留得丝毫喘息的契机,左手里金刀掀起狂风怒澜,直杀得子夜步步紧退! 才不出五招,萧凰已然找准剑法的破绽,斜撩一刀盪开剑身,又将刀刃折返,顷刻间金光迸寒,已牢牢架在子夜的脖颈处。 「你杀了傻妞儿,如今又要杀朱公子?」萧凰竖眉喝问,「为什么!」 事已至此,子夜也无心再与她缠斗。无奈一嘆,冷色道:「我若真想杀人,你身上那剧毒,早就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萧凰一怔,想起温苓的话来。不错,这啼血毒不但不致命,七七四十九天还能自愈。假如这小姑娘真想杀了自己,多的是得手的契机,可她压根就没想这么做。又听她言外之意,傻妞儿和朱应臣的遭遇,也绝非出自她手。 ……难不成她的目的,正如自己此前所猜,根本就不是杀人作恶? 那……到底是为了什么? 「你——」萧凰一肚子疑虑,正要追问,子夜决然道:「不该问的别问。这地方兇险得很,赶紧想法子回去,不然我们都得交代在这儿。」 第24页 「回去?」萧凰垂下金刀,放眼一望,只见波浪尽头无不是险峻的石壁,铁桶似的围成一大圈,全然找不到来时的路。又看子夜似乎知晓一二,遂问道:「这到底什么地方?」 子夜眼里掠过一丝烦躁,不情愿道:「阴间。」 「阴间?」萧凰从来不信鬼神之说,不禁蹙起了眉头,「我们怎么会在阴……」 子夜不容她多问,冷冷打断道:「这话,应该是我问你吧?」 萧凰听她语气冷硬,心下难免着恼。可想起方才确是自己抓住她脚踝,连她一起拖到了这个鬼地方,理亏之下,只得回想道:「我只记得碰到了什么东西,然后就被一股大力拖到了这里……」 说着抬起右手,露出手背上那一道奇异的伤疤,正隐约闪着犀利的血光。 「这是……彼岸花?」子夜眉眼一抬。这伤疤的形状,不正和朱家井底那一朵彼岸花,生得一模一样么? 初次见这花形的伤疤,是在南郊的小酒肆里,目睹萧凰翻看黑姐假尸的时候。但当时站在屋顶上,远远看不太清,也不曾多加留意。 再后来,萧凰竟以肉眼凡胎之躯,看破了桃谷的金蝉秘术。当时只觉得匪夷所思,现在一想,八成是因为这形似彼岸花的伤疤,有着极强的通灵之效。 如今,二人误打误撞闯入忘川,也正是因为这伤疤与井底的彼岸花起了感应。就好比钥匙打开了门锁,把二人从阳间移送到了阴间。 原来这井底的彼岸花……就是阴阳交接的一扇门。 ……可这伤疤是从哪儿来的,萧凰又到底经歷过什么? 纵有无数疑问,子夜也不及多想,先离开这是非之地再说。遂指着萧凰的手背,催促道:「就是这彼岸花,快找!」 萧凰迟疑一瞬,心想不知这小姑娘是正是邪,更不知她所说是真是假。但她若真想加害自己,总不至于拖拖拉拉到现在。也罢,权且先信她一回,等离了这鬼地方,再抓住她慢慢地盘问。 想到这里,萧凰一咬牙,纵身没入水里,和子夜分头寻找彼岸花去。 一潜入水,睁眼四望,只觉得这水比井里的还要阴冷百倍,仿佛一口寒冰铸就的利刃在心口上乱插乱刺,忍不住牙关「咯咯」打颤。她强忍寒意,凝聚心神,在绿幽幽的深水里找寻那一抹血红色。 正摸索间,忽感到伤疤隐隐作热。下意识一转身,便透过浑浊的冥水,望见极远处浮现出一抹殷红,深嵌在水下的石壁里,一闪即逝。 「是了——」萧凰心念一闪,张臂飞快游去。 游着游着,只觉这地方越来越不对劲。下潜更深,渐渐看清了暗色的水底,竟是由成千上万的白骨堆砌而成。一缕缕人形的黑影贴着河底顺水漂流,有的骨瘦如柴,有的浑身是血,还有的缺胳膊少腿……打眼望去,令人毛骨悚然。 萧凰头皮发麻,正想浮上水面,忽在一群黑影中,看到一副熟悉的面孔,惊得险些呛了口水—— ……怎么是朱宝山? 起初还道是自己看花了眼,可定睛细看,那汉子一身蓝色长衫,裆下一滩血,胸口还有个刀刺的血窟窿,这…… 这不正是今早朱宝山死前的模样吗? ……还真是见了鬼了! 正愕然时,那死了的「朱宝山」勐睁开一双白眼,正和自己四目相对。看他满脸迸出兇狠的神色,竟摆动僵硬的四肢扑了上来。 萧凰炸起一身的鸡皮疙瘩,下意识拔出金刀,噼头斩了下去—— 然而刀至中途,忽地眼前一花,置身所在似乎不再是幽暗的峡谷,恍然变成了白天的扶苏桥。自己正站在桥上,目睹着朱宝山被利刃穿心的一瞬间。 「怎么回事?」萧凰好不茫然,再一回过神,幻觉倏然破灭,周遭又变回了阴寒彻骨的冥潭。 而此时,那朱宝山的鬼魂已伸出利爪,正要掐住她的脖颈! 悚然之下,萧凰连忙挥刀疾砍。这时,忽从背后伸来一只手,遮住她的眼睛。又一只手环抱住她的腰身,飞快一挣,「哗啦」一声浮出水面。 「咳咳……咳……」萧凰呛了好大一口水,忍着鼻腔酸痛,横刀四顾,哪还有什么「朱宝山」的影子? 「鬼会把你带入幻境,」身后传来子夜冰冷的声音,「不要直视鬼的眼睛。」 「这幻境……未免太真实了罢。」萧凰想起扶苏桥的一幕幕幻境,又想到「朱宝山」死后那张狰狞浮肿的脸,背嵴涌起一阵凛意。 原来这世上……当真是有鬼的? 气息一缓,才觉出仍被这小姑娘紧搂着腰,感到她掌心传来深沉的温热,登时心口「突突突」狂跳不止,脸庞莫名发热,尴尬道:「那个……你放手罢,我没事了。」 子夜愣了一剎。在此之前,她从未抱过什么人。虽说只是应急救人,可这么一抱,却好像抱住了一团暖阳,照进了心底那一片暗无天日的冰窟里,竟捨不得放开手去。 可既听萧凰发话了,又不好再占她的便宜,立刻松开了手。再一看萧凰已是面红耳赤,不禁诧异道:「你怎么了?」 「不妨事……就是呛水了,咳嗯……咳……」萧凰语无伦次,慌忙咳了几声,只假装这脸红是咳嗽所致。 活了三十多岁,还能叫一个小姑娘抱了一抱,就羞成这幅难堪样儿? 第25页 不承认,打死也不承认! 哎可是…… ……刚刚她的怀抱真的好舒服…… 哎,不对? ……你在乱想些什么啊! 她只是个小姑娘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萧凰你个蠢东西,一定是让鬼吓傻了! 萧凰心里狠狠骂着自己。子夜见她神色飘忽,便又问了一句:「真的没事?」 「没事。」萧凰回过神来,赶紧收敛思绪,指着方才那一抹殷红闪烁的方位,说道:「我看到彼岸花了,就在岸边——」伸手时,只见手背上伤疤又起了感应,泛出一泽红光来。 「走。」子夜一转身,划水往岸边游去。 萧凰紧追而上,二人很快游到了潭谷中央。殊不知高处的云隙里,正渗出一滴娇艷的血,拂过阴寒的风,悄无声息滴落下来…… 「嗡嗡……」 蓦然间,子夜耳旁桃铃激震,上空似乎压来一道极其浓烈的煞气。 她立时察觉到异样,陡一伸臂,拦着萧凰向后急退。 只听「咚」地一道极细的声响,那滴血掠过一丝刺眼的红光,笔直坠入冥潭中。丈远望去,水里那血凝着一团,迟迟不肯化散而去。 「怎么了?」萧凰看子夜神色凝重,心下预感不妙。 第14章 红衣(二) 「糟了……」子夜紧盯着那滴血,鼻尖嗅到一丝极为诡异的气息—— 那是一道无比浓重的血腥味儿,却暗藏着一股令人迷醉的脂粉香。就好似一柄嗜血成魔的剑锋上,浇灌出一枝极度妖冶的寒梅来。熊熊火海不及它滚烫,万古冰山也不比它寒凉…… 子夜不禁打了个冷颤。 ……究竟怎样的厉鬼,会散发出这样一种气息? 惊疑时刻,只听「哗啦啦」溅水之声,又有大片鲜血从上空洒落。几道血泉沉入冥潭,交错缠到一处,紧接着浮出水面,飞快凝聚成形。 「快走!」子夜看出这东西极不好惹,当即勐一推萧凰,喝令道:「去找彼岸花,回阳间去!」 萧凰游出两步,才发觉子夜没有跟来。回头看去,只见她长剑横于身前,眉关紧锁,目不斜视,已然做好了恶斗的准备。 「餵……」萧凰怎肯抛下她独行,当下不假思索,便要游回她身边。 「滚开。」子夜脸色极寒,「你只会拖我的后腿。」 好一句狠话,直接把萧凰怼愣了。 可还来不及放话,便看到冥潭中央,那一片猩红色的涟漪里,有什么东西伸了出来—— 是一只手。 确切地说,是一个女人的手,肌肤泛着死尸的冷白色,指甲上染着擦去不久的凤仙花残红。 红白相间,立水亭亭,看似柔弱无骨,却盛放着峥嵘的杀机。 一见这诡异的场景,萧凰刚要驳回的半句话,瞬间又噎了回去。 ……这鬼东西,好像真的惹不起。 「走!」子夜又怒斥了一遍。 萧凰一咬牙,心道这小姑娘像个捉鬼的行家,只怕自己横插一脚,真会给她添乱。也罢,先去彼岸花那儿守着,万一她捉鬼不力,再出手相帮也不迟。于是攥紧了金刀,飞快朝岸边游去。 与此同时,那道血泉喷出冥潭,涌起丈许来高。待漫天血雨凋零殆尽,子夜也看清了那厉鬼的真面目—— 绣靴轻点于水上,身上是恣意张扬的红衣霞帔,惨白的脸色掩不住倾城的绝美,裸露的肌肤流淌过从未所见的刺青符文,四周隐隐缭绕着湛紫色的鬼火。 一抬眸,血红的瞳仁竖成一条细线,深深凝视着子夜,嘴角竟浮起一丝悲喜难辨的笑意。 子夜勐打了个寒颤,想起朱公子被附身时的眼眸—— 就是这般,血红色的一道线。 ……是她。 子夜持剑的手都在发抖,似乎这女鬼有什么神秘的道力,生来就把她克得死死的。 这一身红嫁衣,比烈火还要滚烫,比冰山还要寒凉的女鬼…… ……她到底是谁? 红衣女鬼与子夜对视片刻,便听见身后轻溅的水声。余光一瞥,看到萧凰正飞快游走,女鬼脸色骤变,恶毒的杀气飒然溢出,脚下的忘川水都激震成波! 「不好……」子夜心下一凛,看出那女鬼对萧凰起了杀心。素手一抬,伴着碎密的铃声,甩出七八道红丝,尽朝那女鬼扑拢过去! 与此同时,子夜纵身出水,脚踏忘川飞浪,携一缕剑光飞奔向前! 丝线碰到红衣,「滋」一声迸出一缕鬼火。那女鬼察觉到这红丝有极强的辟邪之效,眉关微皱,瞬身一飘,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间隙中闪了出来。 「太快了——」子夜早料到她会躲开,却未曾想会如此之快,比早些目睹萧凰的绝顶身手,还要震惊万倍。 可眼下容不得半刻分神,子夜加紧步伐,看准那女鬼肋下的破绽,勐一剑挺刺出去! 「咻——」 银影渡风,从女鬼身上疾穿而过! 可这一招落尾,子夜却不禁傻了眼。 这一剑……竟然落空了? 原来方才剑刃将至,女鬼的魂身化开一道豁口,剑身平薄,径直从豁口里贯了出去。 「呵……」那女鬼一声轻笑,其中森寒,足以令冥水凝结成冰。 这等异状,子夜也是从所未见,禁不住额头冷汗直流。 第26页 难不成这女鬼的躯体是血水所化,无论攻来的是拳脚还是刀剑,都能裂开个豁口瞬间化解,伤不到她一分一毫? 她到底……是何方妖魔鬼怪? 「霍——」 正焦灼时,一道黑金色身影破水飞来,闪到女鬼身后。只见萧凰金刀骤起,冲着女鬼的肩颈处,勐然一刀横扫! 「这蠢女人,不让她过来,她偏要过来。」子夜烦躁一嘆。怎奈局势至此,索性乘势一攻。于是右手撒开剑柄,运劲在剑柄上重重一击,那嵌在豁口里的长剑瞬间平推而出! 霎时间,一刀一剑,一上一下,同时从左右横斩而去,势要将那女鬼噼成三截! 可那女鬼仿佛全无痛感,只见她毫不闪避,任由一刀一剑齐齐斩断身首,迸出大片的猩红来。 刀剑甫过,鲜血便飞快涌上,迅速弥合了刀剑的创口,眨眼间又落成完好无损的人形。 与此同时,女鬼的左掌烧起烈烈鬼火,火势凝成一弯峥嵘的细刃。原地一个旋身,长空里火光狠辣,直往萧凰头顶噼去! 萧凰这一刀还未落下,便感到一股凌人的杀气压迫眉间,抬眼见那女鬼攥着一簇鬼火咄咄砍来,不由得震异难当:「这鬼东西刚被斩断,怎么转眼又恢復如初?」 利刃悬于头颈,已顾不上惊讶,当即勐一闪身,从鬼火烈焰下惊险擦过,栽入丈远外的潭水中。 身浸入水,方觉右臂奇痛无比,仿佛有两把钢锯,一把严寒,一把火烫,反覆割锯着自己的骨肉…… 萧凰一声□□,紧紧捂住痛处,紫黑的血流从指缝奔涌而出。 原来方才竭力一跃,虽躲过了致命一击,右臂却难免掠过鬼火,烧出一道深长的血口。 这阴间的鬼火杀性极强,远非人间的寻常刀剑所能比拟。更兼着萧凰右臂中过啼血符,一旦受伤,便是烈痛难当。如今伤毒并起,满臂的符印由淡转浓,当真是钻骨噬心,痛到了极处。 眼看这转瞬间兔起鹘落,子夜的心悬到了嗓子眼,手心沁满了冷汗…… 这女鬼一具不伤不死之身,又擅以鬼火为刃,端的是见佛杀佛,诡谲莫测。 饶是子夜桃谷修行十七年,谙熟阴阳之事,萧凰也是人世间登峰造极的武功高手,二人来到这红衣女鬼面前,也只能沦为鱼肉,全无反杀之力。 别说反杀了,只怕活着离开这鬼门关,都是千难万难…… 那女鬼见萧凰中招,轻浮一笑。抬起灼灼锋刃,急挑向萧凰咽喉,定要顷刻了结她的性命! 「唿——」半空里青衣飞振,子夜竭力一个勐扑,重重扑翻那女鬼,压倒在水面上。 「快走!」子夜一声急喊,拼力将女鬼制在身下。紧接着红丝纷飞纵横,一道道将女鬼紧紧缚住。 她深知寻常刀剑伤不了女鬼,唯独一开始放出红丝的时候,那女鬼有意闪躲了一步,可见多少是有些忌惮的。哪怕造不成什么伤害,至少也能拖延些时间,容得萧凰尽快逃出生天。 萧凰正苦受剧痛折磨,忽听得子夜一声催促,登时恢復了片刻清醒。看着不远处子夜正与女鬼苦苦僵持,心知自己再不离开,当真就成了拖后腿了。于是艰难提气,朝彼岸花所在游去。 红丝勒着女鬼的身,「滋滋」溅着紫电。子夜用手肘压着她的脖颈,近得能闻见她身上冷冽腥甜的脂粉香,看得清她血红的瞳仁里,除了显而易见的杀气,还涌动着晦暗不明的宛转温存…… 不知怎的,子夜胸口有些窒息。 ……她看到那女鬼在笑。 浅笑间,猩红的唇张了一张,似乎轻吐出两个字,却因嗓音极哑,全然听不清。 她不知她在笑什么,又想说什么。只是一眼看去,心底升起一股难以名状的凛然。 ……不好,险些让鬼给迷住了! 子夜晃了个神,瞥了眼将至岸边的萧凰,振臂掣出长剑,剑身上缠绕几道红丝。剑尖朝下,狠狠刺向女鬼的眉心! 第15章 红衣(三) 「嗤——」一声闷响,女鬼身周腾起参差的鬼火,凝成一只紫黑色利爪,轻而易举攥住了刺来的长剑。 只见那鬼手轻轻一转,便将剑刃拧成了麻花。不等子夜回过神来,身旁又燃起数只鬼手,攫住她双肩,勐将她甩出老远! 「扑通……」子夜背身落水,一时间觉得颇为怪异。这女鬼比她强劲太多,取之性命易如反掌,却为何迟迟不肯痛下杀手,反倒一心只追杀萧凰? 可事态紧迫,已是来不及细想。眼看那女鬼挣断红丝,飘然立起。半空里鬼火森然缭绕,聚成一抹极锋极烈的焰色—— 霎时间,一袭红衣穿破千重暗浪,飞快奔往岸边。手中一道杀气欲裂的寒光,笔直刺向萧凰的背心! 萧凰听见浪花的尖啸,转身见漫天红紫狂涌而来。怨气所及,冥水都染化成锋,透出贪婪的血光…… 事到如今,除了倾力一搏,已是别无他法。 萧凰紧咬银牙,强压毒伤剧痛。丹田里真气暴走,周身上下怒绽金焰。气息所达,震退了方圆数丈的忘川水! 这一招「日出天海」,比以往用了三倍的气力。真气盪出一波,又盪出一波,足足在身前筑成了三道屏障。 若在平时,这三层倾尽全力的「日出天海」,足以粉碎山石雨落,万箭齐发。 第27页 可当那女鬼穿透第一层屏障时,手中的鬼火只是轻微摇曳了一下,全无半点损耗,依旧冒着腾腾杀气,奔袭而来。 果然……哪怕是「日出天海」,也只能抵挡人间的兵戈。对这至阴的邪物,却全无克制之效。 萧凰知道,自己是必死无疑了…… 一时间内力倾耗,毒伤反噬,不由得视线一阵模煳,几乎要晕转过去…… 「嗡——」 半昏之际,忽听得四面八方铃声齐响,密密麻麻数百只桃铃散向空中,宛若遮天细雨,庇世繁星,吐出无数红丝错落相连,织成一面天罗地网,堪堪拦住那女鬼的去路。 原来早在女鬼起身之际,子夜便已下定决心,纵身出水,拼尽全力飞向萧凰。 一边踏水疾奔,一边放出身上所有的桃铃。数百只桃铃抛上长空,织成铺天大网,只盼能拖住这致命一劫—— 那女鬼被巨网一拦,不禁怨气冲天。身后伸出数只鬼手,奋力撕扯面前的红丝。掌中的鬼火陡然伸长,接连冲破两层金波,勐刺向萧凰咽喉! 此时此刻,子夜以最快的身法,终于赶在鬼火的前方,毫不迟疑挡在了萧凰身前—— 打从出生起,子夜就失去了一切选择。 身上的天谴咒早已註定了,救人,是她的宿命。 无论救的人是谁,无论她想不想救,愿不愿救…… 她都不得不救。 「哧——」 血滴飞溅,紫火惊熄! 那红衣女鬼勐然一滞,鬼火颤巍巍地止住,瞳色里翻滚的尽是难以置信。 滚烫扑鼻的血腥气,令萧凰拉回了些许意念。待她看清眼前的一幕,不由得瞬间傻了眼…… 只见那一簇锋利的鬼火,深深刺入子夜的背心,又裹着淋漓的鲜血,从心窝里穿透而出。 停住的鬼火尽头,轻颤着根根尖刺,相距自己的咽喉,已是不足一尺…… 「哗——」 「日出天海」真气化尽,数丈之内的冥水涌回岸边,将奄奄一息的子夜,轻轻推进萧凰的怀抱里。 鲜血大片大片漫入冥潭,仿佛悬崖尽头的日暮残红,也不及这般动魄惊心。 萧凰看着怀里残喘一息的少女,感到她心口不住涌出炽热的鲜血,浸透了自己的衣甲。近在咫尺是她幽冷的面具,一对儿澄澈的瑞凤眼死守着坚毅。原本红润的樱唇,正飞快褪去应有的血色…… 萧凰心头涌上撕心裂肺的惊痛,仿佛啼血发作,鬼火加身,也不及此刻的万分之一。 一直以来,无论是早年间纵横沙场,还是昨日扶苏桥之变,总是她习以为常去守护旁人。 万万想不到,如今却轮到一个碧玉年华的少女,拼上性命来守护自己。 ……可她为何要这么做? 明明她们才第二次见面,连彼此是善是恶,是正是邪,尽都一无所知。 甚至……她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却要眼睁睁看着她在怀里,承着为自己挡下的重伤,逐渐失去生息…… 为什么? 萧凰心乱如麻,喉咙里酸意涌上,却怎么也流不出泪来。 然而此际此刻,心痛的却不止她一人。 不远处那女鬼,正呆呆站在水上。嘴边的诡笑早已荡然无存,一行血泪夺眶而出,缓缓滑下惨白的脸颊。 ……没有人知道她在哭什么。 那女鬼噙着血泪,紧啮牙关,颤抖的手又燃起丝缕鬼火。阴力催动下,那一道穿透子夜心口的锋刃,又缓缓向前递了一寸,又一寸…… 只需再进一寸,便能贯入萧凰的胸膛。 子夜察觉到体内的异样,兀然惊醒,低头看到鬼火正逼近萧凰,竟抬手攥住了胸前的锋刃,不顾掌心里皮开肉绽,鲜血横流,硬生生将那鬼火按了回去。 「你……不要……」萧凰按住她胸口的重创,话声已是哽咽。 大不了,就陪她死在这里好了。 子夜耗尽最后一丝气息,从袖里抖出一只金蝉符,按在萧凰右臂的伤口上。末了,才有气无力吐出一句:「快走……」 话音刚落,便听「波」一声急响,鬼火从子夜身后拔出,被那女鬼迎空一震,碎成了无尽齑粉! 锋刃离身,子夜终于不省人事,重重瘫倒在萧凰怀里。 与此同时,那女鬼一声惊天彻地的悲啸,周身燃着鬼火,奋然闯入红丝网中。尖厉的鬼啸伴着桃铃不断的炸裂声,震得忘川之上风悲浪涌,几乎要将耳膜刺破。 萧凰捱过热毒,终于榨出所剩无几的余力,紧抱着子夜遁入潭水,奋力游向石岸下那一朵妖冶的彼岸花…… 游着游着,子夜手中的金蝉符顺水漂走,符上涌出无数的血与墨,凝成一个一模一样的萧凰,好似听了指令一般,飞快往水面游去。 「这……」此刻萧凰亲眼见着金蝉符化为人形,不由惊异难当,「这不是昨日所见的黄符么?」 不等回过神,便看见一道鬼火从水面直插进来,在浪里乱噼乱刺。想来那红衣女鬼仍不死心,定要取她性命才罢休! 「嗤——」那纸符做的假人身子一震,已被鬼火刺穿胸膛,随即不再挣扎,被拖上水面去。 又听那女鬼厉声尖叫,紧接着大片鲜血伴着残肢洒落下来,触目所见,当真可怖至极。 当下性命攸关,容不得片刻多想,萧凰抱紧怀中的少女,奋力扑向那朵彼岸花,伸出右手,探将过去…… 第28页 第16章 燕燕(一) 朱府,「燕燕」。 时近三更,雨势渐停。 从萧凰跳下古井,已然过去了两个时辰,却迟迟不见人浮上来。 常人水下屏息,顶多一炷香的时间,怎么可能忍到两个多时辰? 除非,「他」已经…… 温苓呆站在井口旁,仿佛守了千万年之久,可怎么也看不穿那深寒漆黑的井水。 ……萧哥哥,你究竟去了哪里? 「想必这井底别有洞天,萧官人已从别处离开。」聂夫人见温苓神色恍惚,淡淡劝道:「温姑娘,天晚风急,不如先回房歇息,从长计议。」 其实聂夫人心底又何尝不急?二公子被厉鬼缠身,那些和尚道士个个不敢沾手,却冒出一个无名无姓的神秘人揭下了金榜。聂夫人爱子如命,总是放心不下,只盼着萧凰能追查到那神秘人的行踪。万万想不到萧凰下了古井,只一晃儿工夫,就这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了? 苍天啊,你真要亡我朱家吗? 想及此处,聂夫人一时间心闷头晕,喘不过气来。只轻咳了两声,佯装镇定。 秋红忙递上盛药的瓷瓶:「夫人,要不……」 聂夫人摆了摆手:「福哥儿,你带人守在这里,有什么消息,立刻来内苑找我。」朝秋红一点头,示意她驱车回苑。 福哥儿应了声「是」,留下三五个小厮守在院里。其余众人默默收拾器用,跟随车马离去。 只有温苓仍守在井口,迟迟不肯动身。 「姑娘,你身子弱,别熬坏了。」几个丫鬟和老妈子又是拉又是劝。 「不会的……他马上就回来了……」温苓挣扎着不愿离开,可眼下心力交瘁,又怎耐得过众人的生拉硬扯?遂被这群丫鬟老妈子拽出了院子。 「萧哥哥,你答应过我的……」温苓看着院门渐远,井里依然毫无动静,最后一丝希望化为泡影,泪水不禁直涌上眼眶。 模煳间,看到那门额上那一副写着「燕燕」的题字,早已被大雨浸透,无力剥落下来,没入满地泥浆。 萧哥哥,我还有好多话,没来得及与你说啊…… 业城北,一方富丽楼宇。楼前是一大片池塘水榭,遍布亭台雕栏,尽是汉白玉所砌。 这楼阁看似精美,四处却空无一人,连灯也不燃一盏。唯有草丛里咿呀蛩鸣,满塘的枯荷招展,说不出的悽惶。 「唿……」 幽深的池塘下,忽然炸出大片红光,极快地冲上水面,又迅速烟消云散。 「哗啦——」 一团黑影冲破水花,浮出水面,正是萧凰抱着重伤昏死的子夜。 萧凰感到水温微暖,拂过脸庞的风也不再腥冷,心知终于回到了阳间,难得吁了一口气。 张望四周,只见所处之地并不是朱家的水井,而是荒无一人的池塘水榭,心下甚是疑惑:「这又是什么地方?」 边想着,边飞快游上岸,小心翼翼将子夜负在背上。抬眼一望,只见尽头是一栋红砖碧瓦的酒楼。月光之下,颇显得气派华贵,只是大门紧闭,窗户漆黑,似无一人居住。 萧凰背负着子夜,耳旁拂过她虚弱的唿吸,背上隐隐感到她的心跳,心下略微一宽。眼下自己身负毒伤,这小姑娘更是经不起颠簸,本该先去酒楼里安顿一下才是。可这酒楼黑灯瞎火的透着古怪,一时竟有点犹豫。 迟疑须臾,忽听得一阵轻灵的曲声远远飘来:「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似是从那酒楼里传出来的。唱词起落,只见一层那窗棂上,也闪过几许微弱的火光。 「楼里既有人唱戏,肯定是能住店的。」萧凰生怕子夜伤势加剧,也来不及多想,快步穿过水榭长廊,赶到那酒楼门下。 一抬头,才仰见门上一块漆红的匾额,刻有两笔劲秀的大字——「燕燕」。 「燕燕楼?」萧凰看着这名字,依稀才唤起些印象。原来曾在衙门里过,这燕燕楼是业城北街上一座有名的酒楼,楼里几个伶人戏唱的极好,不少文王孙公子都流连此地。只是萧凰对词曲之类全无兴致,更无心思攀附权贵,因此从未来过这酒楼。 奇怪的是,这燕燕楼颇有名气,一向来客云集,怎会落到今日这般冷清? 萧凰推门而入,只见酒楼里极为阴暗,竟无一盏灯是亮的。走进几步,听得脚步回声空荡,显然大堂里甚是开阔。 借着朦胧的月光,看见周围都是寻常的桌椅板凳,桌上落了薄薄一层灰尘。尽头的楼梯口旁,则是一方铺陈锦丽的戏台子。可在灰白的月光下,却显得死气沉沉,殊为破败。 看到戏台子,萧凰心头一悚:「戏台是空的?那……那方才唱戏之声,又是从何而来?」 若在以往,萧凰定不信这个邪。可适才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心念早已天翻地覆,再遇见离奇诡异之事,不由得生出一股畏惧。唯有背后少女温热的唿吸,才勉强让她定住心神,安慰道:「多半是听岔了,兴许是隔壁酒楼唱的曲子。」 刚定下心来,又听「嚓」地一声,不远处亮起一盏灯笼,提灯的是一个银髮佝偻的老婆婆。 萧凰骇得差点叫出声来,定睛一看,这老婆婆双目紧闭,看来是个瞽人,但面色红润,神态慈和,并不像什么鬼怪,这才舒了一口气,急道:「阿婆,我们要住店。」略一迟顿,又道:「可我身上没带银两……」 第29页 老婆婆怔了一下,缓声道:「不必啦。这燕燕楼已经荒废了。你们尽管住,不要钱。」说着徐徐转身,用拐杖点探前路,便要领萧凰上楼。 萧凰心下宽慰,道了声谢,跟随老婆婆走上楼梯。 老婆婆上了两梯,开口道:「客官,你们几个人住?我怎么听见你一人的脚步,却有两个人的唿吸声?」 萧凰一愣,心道这婆婆耳朵好灵,忙解释道:「我朋友受了重伤,昏迷不醒,我只能背着她了。」 那婆婆点了点头,加快了脚步,说道:「我这儿有些细布和伤药。你若需要,便送你了。」 「多谢阿婆。」萧凰感激道,又念起先前的疑虑,「我听说这燕燕楼人气极盛,怎么如今这般冷清,一个客人也没有了?」 老婆婆上了二楼,嘆息道:「这燕燕楼大大得罪了朱家,谁还敢留在这里?走的走,散的散,只剩我一个干杂活的老瞎子了。」 「得罪了朱家?」萧凰嗅到一丝不对,「这怎么一回事?」 「十几天前,一个女伶当众行刺,差点杀了朱家公子。」老婆婆凝重道,「据老身所闻,应该是情杀。」 「后来呢,那伶官怎样了?」萧凰追问。 「那女伶呀……」老婆婆摇了摇头,「当天就死了。」 「死了?」萧凰灵光一闪,想起聂夫人所说之言:「他们都说我儿并非患病,而是厉鬼缠身。」且听这老妪转述,那女伶为情所困,刺杀朱二公子,结果未遂身死,事发于十几天前。而朱应臣陷入昏迷,也不过最近两天的事,时间也算是对得上。 更关键的是,二人从朱家的井底误入阴间,出关时却莫名来到了燕燕楼。虽不知彼岸花有什么玄机,但几乎可以断定,这行刺的女伶,定与朱应臣的昏迷脱不了干系! 难道说……她就是那个作祟的厉鬼? 想到这里,萧凰赶紧追问:「阿婆,你说的情杀,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老婆婆推开一扇门,等萧凰进屋,摆了摆手道:「朱家的事,还是少过问的好。」找出细布和金疮药,摸索着递到她手中。转身出去,将门阖上了。 萧凰连忙掀开帘帐,把子夜安置在床上。眼下当务之急,赶紧察看这小姑娘伤得如何。倘若伤势太重,只能尽快回朱府找温苓相助。 移来油灯,只见子夜脸色苍白,唿吸却已沉匀,大片血迹染透了青白的衣裳。 ……天知道她到底流了多少血。 萧凰看在眼里,心下极疼,轻轻解开她的衣襟,眼前一幕却令她惊愕无比—— 只见左胸一道骇人的血洞,分明是从心脏直贯出去的,换做常人,早便当场毙命了。可她这道伤口不但已经止血,甚至还能摸见沉稳的心跳。 再一细看,竟有一丝丝黑气游走在肌肤上,凝成一道漩涡,盘在那血洞周围,伤口竟以目所能辨的奇速,飞快地缝补癒合。 再循着黑气的来处,掀开肩膀处的衣衫,但见肩背上密密麻麻,尽是数不清的狰狞鬼脸…… 这少女到底是什么身世? 萧凰又想起鬼门关那一幕。明明她与自己素不相识,甚至算得上是冤家路窄,可在自己遇险之际,却奋不顾身挡下致命一击。原来是艺高人胆大,拥有一具不死之身啊。 可就算是不死之身…… 她也只是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啊。 我萧凰何德何能,配得上她来捨命相救呢? 萧凰长嘆一声,又见她衣裳湿漉漉的满是血污。这样睡在床上,该不知有多难受? 要不……帮她脱了吧。 等等,脱了? 萧凰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 我萧凰虽然是个女儿身,也不能…… ……随便脱人家小姑娘的衣服吧。 可是…… 这小姑娘是你的救命恩人啊。 你怎忍心让她受着重伤,脏兮兮、湿漉漉地睡在床上! 萧凰看着子夜睡梦里紧皱的眉头,一咬牙关,伸过手去,轻柔地解开了她的衣裳。 她不敢直视她的身躯,只觉得心头鹿撞,脸庞都烧得炽热。 苍天可鑑,我真的是怕她睡觉不舒服…… 真的没有别的意图啊啊啊! 边胡思乱想着,边为她脱净了衣衫。又烧了一壶热水,为她擦去身上的污血。再把金疮药敷在心口,用细布仔细裹好,轻轻盖上了被褥。 末了,才整顿自己一身湿衣,料理好右臂的伤口。又服下一颗青崖白鹿丹,压下啼血的热毒。 忙乱一番,再看子夜面容,嘴唇比方才红润了许多。想来恢復极快,过不了多久就会转醒。 萧凰难得舒了口气,又看着那片遮住半张玉颜的银狐面具,心中一动,陷入沉思。 身上都看过了,再看看脸也没关系吧。 啊不…… 她戴着面具睡觉,一定也很不舒服吧。 萧凰伸出手去,轻轻一揭,将银狐面具摘了下来。 灯火掩映下,只见一副清隽绝俗的玉容,眉眼虽是少女的秀美,却深藏着孤傲的稜角。宛若天山照月,飞雪折梅,三千恶世里穿云一剑,照得干坤里半刻清明。 萧凰久久凝视着少女的脸庞,只感到心底尘封多年的柔软,蓦然之间,深深地塌陷了。 仿佛历经过万千戎马,喋血生杀,心境早已落成一片疮痍。恍然间,料峭风起,荒芜褪去,竟缓缓飘下一场极净极白的雪。 第30页 第17章 燕燕(二) 阴阳交界,轮迴之隙。 到处是渺无边际的暗红色石崖,阴霾遍野,不见天日。 这时,一道魂魄从天而降。好似一片弱不禁风的羽毛,直坠入深不见底的裂缝悬崖。 子夜张开双臂,任凭自己急速堕下…… 体内的阴鬼之力缝补着心口的重创,恶寒翻涌,剧痛迭起。她深知这痛苦无从抵御,只是一脸的麻木无澜。 毕竟这样的生死轮迴,早已经歷了无数遍。 没办法,这就是天谴咒。 在还清八百六十一条命债之前,她永远不会死,也永远不得安息。 即便死了,也会被阴鬼之力强行续命,重返阳间,继续她无从摆脱的冰冷宿命。 其实她一点也不想救萧凰。 可是有天谴咒在,她根本不敢见死不救。 救了人,牺牲自己,不过是又一次死而復生罢了。 可倘若见死不救…… 后果要可怕得多得多。 子夜想起年幼时那一次见死不救,魂魄遭到天谴,生生压进度一日如百年的十八重地狱,那般生不如死的滋味…… 连想都不敢回想。 比起十八重天谴,那红衣女鬼的一剑穿心,至多算是被蝼蚁咬了一口而已。 再说了,死一会儿也好。 浮生舔血,难得落个清静。 这时,背上的肌肤传来刺痛,又有一张鬼脸散作黑烟,消逝殆尽。 救一人,还一命。 想必是萧凰逃出了阴间,已经转危为安了。 子夜微露苦笑。 唉,这个不要命的蠢女人…… ……但愿你今后再也不要胡闹了。 正遐想时,忽觉身形一缓,四周景致变幻,浮现出一方幻境来。只见月色莹润,桃林幽深,正是自己生活了十七年,再也熟悉不过的世外桃谷。 老桃树下站着一个仙袂飘然的女子,头上一对儿雪白的狐耳,正是师尊白狐。 子夜知道,是师尊的灵识找到了自己。 白狐瞧见子夜一身血污,微微一蹙眉:「你又死了?」 「是。」子夜俯首下拜,说道:「弟子学艺不精,意外闯进了阴间……」 没等说完,白狐抬了抬手,示意她不要再说了。 子夜不禁语塞,心里顿时空落落的。 想起临出山那晚,师尊撇下一段冷话。 「从今以后,你与桃谷再无关联。 「我不会再管你一分一毫。 「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回桃谷。 「更不要来找我。」 …… 虽不知师尊的灵识为何找上自己,但子夜看得出,师尊对她的近况毫无兴趣。 甚至都不愿听她诉一句苦。 从小到大,师尊总是一副冷漠的样子。 除了修炼习武,其余的一切,尽是不管不问。 更不曾给过她一次笑脸。 子夜从年幼就感受得到,师尊心底里是讨厌自己的。 ……你既然这么讨厌我,为何还要收养我? 让我自生自灭岂不是更好! 可天谴咒又註定了,这辈子永远不能自生自灭。 她试过无数种解脱的办法,却千篇一律落入这轮迴之隙。 再一惊醒,眼前又是师尊那张冷漠的脸,千篇一律说出那一句:「起来,练功。」 子夜总是想不通,作为从小到大唯一的亲人,师尊为何总要这样对待自己? 为什么啊…… 长此以往,倒也习惯了。再怎么心酸委屈,也只能咽回肚子里去。 不咽下去,又有什么办法呢? 这也是她的宿命啊。 「下次再救下什么乱七八糟的人,不许送到桃谷来了。」师尊脸上掠过一丝不耐烦,「太聒噪。」 「是。」子夜低低应了一声。 前一晚,子夜从小鬼手中救下生母黑姐。只是这黑姐是个傻子,不论去世间何处,都让人放不下心来。无奈之下,只好用纸符将她送去了桃谷。有仙灵庇护,保她平淡安稳度过余生,也就再无他求了。 虽与生母只见过一面,可子夜心里颇有些挂念,犹豫着问道:「师尊,我娘亲她……」 「嗯?」白狐横眉冷目,打断了她。 子夜低下了头。 师尊说过,不能与凡人往来。 哪怕是黑姐,也不能称她一句娘亲。 「那傻子……她怎样了?」子夜小声道。 「无恙。」师尊淡淡回了一句,「有句话,我替你问了她。」 子夜诧异抬头:「什么话?」 「她说,你出生的那天,杀光了全村八百六十一人的……」师尊的目光透出一丝凝重,「是一个穿红嫁衣的女鬼。」 「红衣……」子夜心头轰然一道霹雳,「是她!」 昨夜误入阴间,遇见那一身猩红的,比火海还要滚烫,比冰山还要寒凉的女鬼。 ……她到底是谁? 为何如此残忍嗜血,将黑村八百六十一条人命屠杀殆尽? 更害得自己生来背负命债,永世不得解脱。 又为何在十七年后,与自己在阴间「重逢」? 是偶然逢遇,还是刻意为之? …… 万千思绪纷至沓来,子夜仿佛看到宿命的混沌里,隐隐透出一丝光亮。只要抓住这丝光亮,便能顺藤摸瓜,追到这业障的尽头…… 第31页 「去罢。」师尊轻轻一摆手。 子夜点了点头,桃谷的幻境飞快消散,又现出一望无际的荒凉石漠。 「省着点用。」师尊掷来一只锦囊,「以后不会再见了。」 「是。」子夜掂了掂锦囊,满满的都是桃铃。 「还有。」临别前,师尊意味深长补了一句,「世间孽缘,能避则避。避不掉的,则是命中注定。」话音未落,身影便化作云烟,了无踪迹。 「命中注定?」子夜不觉一愣,「我能有什么註定?」 可还不及思量,身子已坠到万丈崖底。「噗通」一声,落入浩荡无边的殷红血海。 子夜紧闭眼睛,任由海里冒出无数只鬼手,疯狂拉扯着自己的身躯,越来越沉,越来越重…… 勐一睁眼,便从床上惊醒过来。 掌心一合,摸到师尊送的那只锦囊,轻了口气。 还魂復生,恍如隔世,不由得愣了会儿神。只觉得被窝里松软舒适,纱帘外洒下轻暖的阳光,屋里瀰漫着令人心安的烟火香。 可一定下心来,瞬间察觉到些许不对。 子夜摸了摸身上…… 我衣裳呢? 我衣裳呢! 再一摸索,不但外衣没了,心口处还密密缠着细布。 这…… 脱我衣裳还不算,还……还碰过我的胸! ……哪个臭流氓这么不要脸! 子夜忍住惊怒,轻轻将帘子揭开一道缝隙…… 只见那一道黑金色身影,正坐在不远处的木榻上。微微垂下脑袋,神色疲惫,安静打着瞌睡。 子夜狠狠捏紧了拳头。 果然…… 又是萧凰这个蠢女人! 我捨命救你,你不依不饶倒罢了。 ……竟然还趁我昏迷,偷偷扒了我的衣裳。 万一再偷偷摸摸干了些别的什么…… 简直不堪设想! 这个贱人,不就是摸出了你的女儿身吗,竟然这般报復于我! 真真是欺人太甚! 子夜越想越冒火,却见萧凰眉目一动,突然睁开了眼睛,吓得赶紧拉好帘子,裹上绸被,警惕地缩到角落里。 萧凰见子夜转醒,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拿起洗净晾干的衣裳,上前两步,内心涌动着千言万语,沉吟一瞬,说道:「昨天多谢你……」 「滚开!」子夜一声冷喝,「想活命就滚远点,再也别让我见到你!」又伸手探出帘子,索要道:「衣裳!」 萧凰本想衷心与她道谢,结果被她噼头盖脸一顿呵斥,心下好不憋屈:「好好一小姑娘,怎么跟吃了炮仗似的?既然你吃硬不吃软,这身衣裳,我还偏不给你了。」于是抱起双臂,正色道:「衣服在我手上。只要你乖乖回答我,我就还给你。」 子夜气得七窍冒烟,心想世间怎么会有如此死皮赖脸的女人。无奈自己只着亵衣,打起架来胜算也不大。想放出红丝抢她手里衣裳,又怕白白浪费了桃铃。思来想去,只得忍气吞声,牙缝里迸出一个字:「问。」 「你是谁?」萧凰背转过身,在床前踱步。 子夜暗自咬牙切齿:「我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你还要来问我?」纠结了半天,淡淡道:「世外之人。」 这回答未免太也敷衍,萧凰追问道:「什么世……」 「说了你也不懂,下一个。」子夜大不耐烦。 萧凰嘆了口气:「为什么救我?」 子夜「哼」了一声:「这是我的命。」 「命?」萧凰皱起眉头,救人性命,不外乎忠孝节义,爱恨情仇,哪有因为命运所迫才去救人的? 「我胎里带着命债,一辈子都要救人还命。」子夜冷冷道,「救你,我会死。不救……我会生不如死。」 「可是你没死。」萧凰沉着声音,「致命的伤,你一夜就痊癒了。」 子夜冷笑一声:「我救了你的命,你倒盼我死?」 「你是不死之身吧?」萧凰紧追不捨。 子夜无话可答,心想这天杀的蠢女人真是咸吃萝蔔淡操心,自己死或不死,关她甚么屁事?狠声道:「你的废话太多了。」 「那就是了。」萧凰沉吟片刻,话声忽变犀利,「为什么杀傻妞儿?」 子夜心下烦透了。算来这女人已是第三次问起傻妞儿了,真不知她到底经歷过什么,竟要对一个傻子的死因纠缠不休。然而此事关乎生母的性命,打死也不能让她知道,于是含混道:「那女的太傻,我看不顺眼,就给杀了。」 萧凰莞尔一笑。 事到如今,你还敢诓我? 昨夜沉下心来,早已将此间来龙去脉,猜了个七七八八。 「那张黄符,我已是第二次见了。」萧凰娓娓说道,「第一次,是酒肆里的傻妞儿。第二次,就是冥河中的我自己。不过直到昨夜我才知道,这黄符的用处,原来是造出一个替身,用来掩护逃跑的真身。」 「你……」子夜背嵴一阵发凉。 这个天杀的蠢女人,怎么会…… ……让她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子夜肠子都悔青了。 千不该,万不该,昨夜就不该用金蝉符,救这个鬼灵精的蠢女人! 萧凰看她不吱声,分明被自己说中了,心下一振,续道:「我没猜错的话,你用黄符造出一个我,是为了应付那厉鬼。那么你造出一个傻妞儿,又是为了什么?」 第32页 「我……」 「你是在救她吧。」萧凰转过身来,肃然问道:「她的真身,如今在何处?」 子夜攥紧了拳头,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口吻,冷冷道:「哼,武功不怎么样,说书的本事倒是了得。」 萧凰看她嘴硬不承认,晃了晃手中衣裳:「不想要了?」 子夜看了看纱幔的空隙,打起了铤而走险的主意。一边朝床边挪动,一边冷嘲热讽:「我算看出来了,这萧大将军不但武功极差,人品更是下三滥,还……还是个贪图女色的女流氓!」 第18章 燕燕(三) 她骂些别的,萧凰倒不以为意。直到最后一句「贪图女色的女流氓」,莫名恼羞成怒:「好,你不说,我就掀了这帘子,当面来问问你!」 她本来无意窥见少女的身躯,心想反正有被褥遮挡,不过是气急了,想当面吓她一吓而已。「唰」一声拽开纱幔,却是视线一晃,床上赫然空无一人。 电光火石之间,子夜已是闪到萧凰身后,一手急去抢衣裳,一手往前一横,紧紧扼住她的脖颈! 萧凰一见帐内无人,马上料到她要攻自己背后。本来转身一招便能压制住她,可又想起这小姑娘穿得太少,不觉方寸大乱,竟不敢回过身去。只得紧攥着衣裳不放,任凭她横臂架着自己脖颈,就这般僵持在了原地。 子夜力道上不如萧凰,这衣裳说什么也挣不过来。偷袭失败,反落得尴尬无比,怒喝一声:「给我!」 萧凰当然不肯轻易放手,只是…… 只是这少女微凉的手臂贴着自己脖颈,耳边拂过她轻吐的兰香,温软的胸口紧靠在自己背上,不由得意马心猿,红晕漫到了耳根子。 子夜本来正在气头上,可看萧凰被她这么一抱,秀美的脸庞竟扑满了娇羞之色,忍不住「嗤」地笑了出来,嘲讽道:「女流氓也会脸红呀?」 萧凰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装出一副威胁的语气:「你你……你就不怕我转身?」 子夜猜定她不敢转身:「有本事你就看。」 萧凰不甘示弱:「昨晚都看遍了。」 「你——」子夜满腔怒火直升三千丈,只恨自己嘴巴太贱,又追问一句:「还干什么了?」 萧凰一时想不出怎么呛她,含混道:「你猜。」 她才不会承认,昨夜只不过对她悉心照料了一番,别说干什么出格的事了,就连看也不敢多看一眼。 再说了,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 好像也干不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然而子夜听了这话,已是怒不可遏。若不是天谴咒在身,真恨不得把这女流氓大卸八块! 心下咒骂着,手臂陡一用力,死死压着她的脖颈,另一只手加劲抢拽衣裳。 「别扯啦,再扯就烂了。」萧凰好心提醒。 看眼下这情势,无论如何都被压在下风,子夜强忍恶气,问道:「你到底想怎样?」 萧凰早已思量周全,深知这小姑娘口风极硬,区区一件衣裳只是玩闹而已,全不足以令她屈服。莫不如先与她携手作战,等关系缓和了,再与她细问不迟。于是换了个话锋,问道:「你想救朱公子?」 「这不关你事。」 「我可以帮你的。」 「你怎么帮我?」子夜面露冷笑,「到处给我惹事,让我替你挨刀,还要扒我的衣服,对我做一些……苟且之事?」 萧凰一听说什么「苟且之事」,不禁神色略慌:「我没有……」 「够了!我最讨厌和凡人打交道。」子夜一脸厉色,「还我衣裳,我们好聚好散!」 「小姑娘,不跟人打交道,你要怎么破案?」萧凰侧过脸去,直视她的双睛。 子夜一愣:「我……」 「你可知朱公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和谁人交际,有过什么恩怨情仇吗?」 一连串的发问,让子夜呆了片刻。 的确,她身为世外之人,只会行走阴阳,捉鬼打架,却对基本的人情世故一无所知。 子夜心下动摇,却不愿表露出来,嘴硬道:「那你知道?」 「我可以知道。」 子夜冷哼一声。就算萧凰武功高强,查起案子也颇占优势,可若像昨夜那般对付厉鬼,只怕是必死无疑。若要护着她,未免太耽误自己;万一没护住,再被天谴打入十八重地狱,岂不是呜唿哀哉? 再说了,就算自己不问人情世故,单枪匹马再闯一次阴间,救回朱公子的魂魄,又有何妨? 思来想去,子夜摇了摇头:「就凭这点好处,你也想拖累我?」 「那这个呢?」萧凰抬起右手,露出彼岸花的伤疤,「你不是要找朱公子的魂魄吗?」 子夜这才勐然意识到,就算是想闯鬼门关,她也闯不进去啊! 萧凰的伤疤……才是通往阴间的钥匙! 这……这…… 不管是破阳间的案,还是闯阴间的关,竟然都离不开萧凰! 万一独闯失败了,朱公子小命归西,自己这一番「见死不救」,又会遭十八重天谴! ……造孽啊! 子夜心里连声哀嚎,想起睡梦里师尊的告诫。 「世间孽缘,能避则避。避不掉的,则是命中注定。」 难道这个只会拖后腿和扒衣服的女流氓…… 就是我的命中注定? 第33页 ……苍天啊,我是个什么贱命! 纵有一万个不愿意,眼下也是无可奈何,只盼着赶紧救回朱公子,马上和这女流氓分道扬镳,永世不再相见。 「行,你帮我。」子夜放宽了口风,谨慎起见,又追问道:「那你要什么?」 「别无所求,不过想报答你的救命之恩罢了。」萧凰松了口气,淡淡一笑,将衣裳递给子夜。自己闭眼转身,退到了一边儿去。 「报什么恩,明明就是图谋不轨。」子夜嘀咕着,一个闪身钻进床帐,飞上衣裳,又在左耳系好了桃铃。 穿衣在身,不禁嗅到一丝暖人心脾的薰香味。香得不大浓郁,但极是温惬柔和,似肩头湿落杏花雨,似怀里暖拥杨柳风,抚得人焦躁的心潮都熨帖了许多。 子夜辨得出,这是萧凰身上的暖香气。 她紧了紧眉关,心底下又开始骂骂咧咧。 哼,好好一件衣裳,偏偏沾上那蠢女人的味道。 晦气,噁心! 「对了。」床帐外的萧凰忽然发话,「我叫萧凰,皇鸟为凰。你呢?」 子夜心想这孽缘反正也避不掉了,不情愿道:「长夜未央,是为子夜。」 「子夜。」萧凰喊了一声。 「又怎么了?」子夜穿戴整齐,寒着脸钻出床帐。 只见萧凰端了两碗粥上桌,桌上已有馒头、小菜、鸡蛋之类,虽只是简单的早点,却在暖阳下蒸腾着白雾,香气四溢。 「饿了吧,吃点东西。」萧凰坐在桌旁,单手托腮,静静看着子夜。 子夜看到那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粥,忽然就愣了神。 恍然想起十字街揭榜时,心心念念许下的那一个愿望。 「等我救了朱公子,赚到百两黄金,一定要去闹市的早点铺上,买一碗白粥吃吃。」 不管走过多少阴阳路,闯荡多少腥风血雨,赚下多少财宝金银……到头来心嚮往之的,也不过是一丝极为平凡、又极为珍贵的烟火气而已。 谁知自己踏破铁鞋,歷数生杀,不经意间一回首,这烟火气近在咫尺,分明就在那人的掌心里。 「是嫌我手艺不好呢,还是怕我下毒?」萧凰微挑剑眉。 「没有。」子夜回过神来,坐到她对面,抬碗喝下一口粥。 ……好暖。 子夜眼眶有点发涩。 行罢,这女流氓也不是一无是处。 「给。」萧凰递来个剥好的鸡蛋。 子夜直视女人俊秀又温柔的脸色,心头勐一悸动,转而莫名生火:「不安好心,区区一顿饭就想收买我?」 噼手夺过鸡蛋,正色道:「救人之前,我们得约法三章。第一,我的事,不该问的不要问。第二,不要乱逞能,下次遇到鬼,我不会救你的。第三……」想了一会儿,竟想不出还有什么章法,胡乱道:「反正一切听我的就是了。」 萧凰看这小姑娘故作跋扈的模样,苦笑不已:「阴间自然是听你的,可是这阳间的事儿……」 子夜大不耐烦:「你——」 「好,都听你的。」既已和解,萧凰可不敢再惹着她,只拿来一壶酒,往杯中倒去。 「不准喝酒。」子夜阴沉着脸。 「这也要听你的?」萧凰怔了一剎,心想我自斟自饮又碍着你什么了? 「我讨厌酒味。」子夜倒想看看她会作何反应。 萧凰无奈一笑,终是扣上木塞,把酒壶推到了一边儿。 「好,不喝。」 子夜沉默了。 昨日在城南酒肆,她目睹萧凰独自喝光了十几坛琵琶酿,想必平时也是嗜酒如命罢。 没想到说不喝,真的就不喝了。 子夜看起来年纪不大,可修炼这许多年,只觉得人世三千,不过是日復一日的冰冷与苦涩。 唯独这个相识不过一天、还要对她死缠烂打的蠢女人…… 让她尝到一丝破天荒的暖与甜。 别有居心也好,虚情假意也罢。 这一瞬的温柔,她宁愿当真了。 「吃饱了吗?」萧凰站起身,又将金刀佩在腰间,「走,破案去。」 第19章 幡动(一) 「吱呀」一声,房门推开,二人一前一后快步走下楼梯。 「燕燕楼?」听萧凰讲起昨夜的经过,子夜只觉得这酒楼的名号甚是眼熟,脑筋一转,顿时想起朱家那座破落的小院,「那口古井所在的院子,也贴有『燕燕』二字。」 「不错。」萧凰点头道,「那谋害朱公子的红衣女鬼,只怕就是这燕燕楼的女伶——」 「胡说!」不等她说完,子夜冷笑着摇头,「那厉鬼的功力不知有多深,怎么可能是一个平平无奇、才死了十几天的女伶?」 萧凰仍是半信半疑:「你又不认得那女伶,怎敢咬定不是?」 「那你又认得了?」子夜反唇相讥。 「我……」萧凰被她一打断,思绪也乱了。忽瞥见楼下的厅堂里,那打杂的老婆婆正坐在木桌旁,手里忙着拾掇什么东西,顿时灵光一现,一跃下了楼梯,说道:「咱们问问便知。」 「我倒要看看你能问出什么东西。」子夜心里嘀咕着,紧随萧凰之后,来到那老婆婆面前。 只见她一手托着件旧衣裳,一手持针线摸索着缝补丁,只是她双目失明,手脚也不利索,做起活来极是费力。 第34页 那婆婆听见二人的脚步声,问道:「客官,你这位朋友的伤势,可好些了?」 「好多了,多亏了阿婆的金疮药。」萧凰温声言谢。 子夜在旁听着,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心想我凭藉阴鬼之力死而復生,跟金疮药有个屁的关系。这蠢女人为了拍马屁,真是什么瞎话都扯得出来。 「您放着,我来。」萧凰拿过老婆婆的针线,在对面坐了下来,边缝了几针,边招唿道:「子夜,你也来。」 子夜想起病榻上的朱公子那点残魄,顶多剩下两三天的命数了,时迫眉睫,不耐烦嚷嚷道:「姓朱的都要小命不保了,我才没那个闲心,陪你在这儿做针线!」 「朱公子出事了?」老婆婆有些讶异。 「是。」萧凰也不再隐瞒,「在下是这业城六扇门的捕快。朱公子被厉鬼缠身,昏迷不醒,怕是和这燕燕楼的惨案有关,故聂夫人派我来打探一二。」 「唉,孽报啊。」老婆婆嘆了口气。 「阿婆不妨说来听听。」萧凰一边做活,一边给子夜使了个眼色。 「老身虽不知那女伶生的什么模样,也不知她和朱公子到底有什么情仇……」老婆婆缓声道,「可那天事发太过惨烈,老身听在耳中,至今想起,仍是心惊胆颤。」 听到此处,子夜只好不情不愿坐下来,转看萧凰一针一线缝着补丁,纤长白秀的手指运针娴熟,针脚也是既细密又齐整,倒有几分意外:「哼,这个蠢女人,除了舞刀弄枪,还会弄这么精细的活儿。」 无意一抬眸,看到萧凰俊美又专注的眉眼,微毫般的日光涂满了睫毛,温柔得不可一世。想不到武功卓绝、英姿如玉的萧将军,放下刀时竟是这样的柔情似水。 子夜疏了片刻神,自觉目光有些变了味儿,暗骂自己瞎了眼睛,赶紧转过头去,遂听那老婆婆慢悠悠讲起了故事。 「只记得那天傍晚,燕燕楼里喧闹得紧。听客人说啊,这朱二公子才从汉京进仕归来,便带上一群名流公子,来这燕燕楼消遣作乐。听他们席间推杯问盏,好不热闹。 「宴乐间,老身上前去收拾残羹,只听台上正唱着一曲《凤求凰》。就是那女伶呀,小字叫做『辞雪』的,从小在这燕燕楼学戏,唱了有十余年,唱的好一曲《凤求凰》,端的是珠圆玉润,绕樑不绝。」 「阿婆,那《凤求凰》唱的是什么?」萧凰插嘴问道。 「嗨,老身来这燕燕楼不久,听台上唱了许多遍,都能记下来了。」那老婆婆回想着,口中哼起曲儿来:「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萧凰怔了一下,想起昨天深夜出水,依稀听得酒楼里唱曲,不正是「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只听那辞雪一曲唱罢,便匆匆下了台,挤到这朱公子的席间来。那些公子哥见她来了,尽都说笑起闹,说什么自从朱公子另娶旁人,辞雪这《凤求凰》唱的是大不如从前了。想必是错失良人,心中郁郁,便再也唱不出柔情蜜意了。 「那辞雪也不搭腔,只向朱公子问道:『朱郎,经年未见,你可还记得我?』」 「只听那朱公子不胜酒力,言谈间已是醉态熏熏,似乎盯着辞雪看了半晌,嚷起来道:『怜月,是……是你?我想你想得好苦!』」 「众人一听朱公子喊着『怜月』,登时四面譁然,鼓掌的、叫好的、大笑的……一时间乱成一团。 「有人说,这辞雪姑娘醋劲儿极大,是个有名的暴脾气。朱公子将她认成别的女人不说,还偏偏认成最恨的怜月。辞雪非得大发雷霆,把这燕燕楼掀了不可。」 「这怜月又是何人?」萧凰问道。 「这怜月啊,老身也只听人说过。她原是和辞雪同台搭戏的女伶,虽比辞雪小个六七岁,模样儿、身段、唱功,反倒是后来居上。 「两年前,朱公子本来很喜欢辞雪,偏偏怜月横刀夺爱,吸引了朱公子的目光,随后就冷落了辞雪,反娶了怜月做妾。一时间,优伶之辈人人妒羡,都说怜月是用了什么为人不齿的手段,才攀上了朱家的高枝儿。」 「这怜月……不会就是朱家那破院子的原主吧?」子夜沉吟道。 「等回了朱家,再去问个清楚。」萧凰又转向老婆婆,「您老接着说。」 「辞雪听朱公子念着怜月,声音也有些变了味儿,强笑道:『朱郎,你这是……何出此言?』朱公子醉得一塌煳涂,似乎只顾着拉扯辞雪,嘴里嘟囔着『怜月,我好想你』云云。 「众人见势如此,便越发哄闹。更有好事者高声提议,要让朱公子和辞雪洞房花烛,了却辞雪姑娘的夙愿。那些人最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便一股脑把二人推进了厢房,一个个守在门外,专等着听好事。 「老身听席上闹得太厉害,便去别间收拾碗筷了。不料才走开没多久,就听见那厢里『噹啷』一声脆响,紧接着又是一声惊恐的大叫,正是朱公子发出来的。又听那厢房破门而出,二人你追我赶,众人惊唿奔逃,席间乱成一团。 「只听那辞雪厉声怒喝声音都变了形:『五马分尸的畜生,我杀了你——』话音未落,便听她一声惨叫,重重倒在地上。又有桌椅板凳不停往肉身上招唿,痛喊了几声,便再也无了声息…… 第35页 「后来听宾客说,辞雪是用碎瓷片刺伤了朱公子,好在朱公子逃得及时,只受了一点皮肉伤。可辞雪就惨得多了,当时她已经失心疯了,拼了命也要杀朱公子,混乱中被侍卫当场打死,鲜血流了满地。 「再后来呢,辞雪的尸身被草草一卷,丢去了乱葬岗。燕燕楼也因为得罪朱家权贵,很快便荒废了。 「现在这样子……你们也都看得到了。」 老婆婆款款说完,萧凰手里的衣裳也已缝补齐整了。 「所以这辞雪是求而不得,因爱生恨,才对朱公子下手的?」萧凰思忖道,「生前怨气不得舒张,死后便化身厉鬼,缠上了朱公子?」 老婆婆摇了摇头:「老身不过是局外人,所经所闻,也只有这些了。」 「好,多谢阿婆。」萧凰由衷道了声谢,又拿出聂夫人送的瓷瓶,「这是朱家的青崖白鹿丹,包解百毒,您拿去换些银两罢。」给子夜递了个眼色,二人快步动身,走出了燕燕楼。 南街,铜驼巷。 「咻——」 一浓一淡两道身影掠过墙头,萧凰和子夜双双施展轻功,飞快赶往朱府。 「子夜,你说那辞雪当真是情杀吗?」萧凰思来想去,只觉得事态有些简单,似乎跟那一身杀气的红衣厉鬼,怎么也挂不上钩去。 子夜「哼」了一声:「有那闲工夫,不赶去鬼门关救人,倒做了半天的针线活儿,真真是……无聊透顶。」 「无聊?」萧凰眨了眨凤眼,「也不知我做针线时,谁在那儿傻乎乎的看直了眼睛?」 「你……」子夜神色一慌,竟不知自己中途几回偷看,都被这蠢女人尽收眼底,气急败坏道:「谁谁……谁看你了?自作多情!」 「嗡……」 耳边桃铃一颤,子夜心下警觉,不再与萧凰胡诌,闭目凝息,寻准了阴气所在,便将斗篷一展,大步飞往朱府的楼阁深处。 萧凰见状,心知这小姑娘天赋异能,定是察觉到了什么鬼怪,立刻跟上,紧追其后。 不过一碗茶时分,子夜陡然停下脚步,落在天井的一道屋樑上,伸臂拦住了萧凰。 第20章 幡动(二) 二人往下方的院落里看去,只见四方站满了人,个个手执拂尘,身着灰色道袍。为首的是个黄衣道长,五六十岁年纪,骨相崎岖,满脸疤痕,形貌甚是兇悍。 在那黄衣道长的主使下,众灰衣弟子绕着地砖上画成的符文,列步成阵,喃喃念咒,似在合力作法。 法阵南角,是一方精心布置的斋坛。坛上横躺一人,正是昏迷不醒的朱家二公子朱应臣,身上布有数道纸符。北角空地,插着一面高大雪白的引魂幡,正在烛烟缭绕中,左右吹拂个不停。 「这是做什么?」萧凰低声问子夜。 「招魂,还有……」子夜看这群道士阵仗颇大,隐隐感觉不只是招魂那么简单,「不好说。」 萧凰移开目光,看到对面楼阁上,聂夫人正带着一众丫鬟家丁围聚槛内,紧紧盯着院里的境况。聂夫人修了淡妆,神色殊为镇定,可手中摇晃不止的团扇,却掩不住内心的焦灼。 「昨夜我下井一去无踪,朱家多半以为我死了。」萧凰沉吟想着,「聂夫人不知子夜的身份,便又请了新的道士来捉鬼。」 想起聂夫人说过,这背后的厉鬼不知是什么来头,那些和尚道士没一个敢沾惹。但看今天这个黄袍老道,气场一开,峻厉非常,想来决非等闲之辈。 正观望间,忽感到妖风拂面,只见那引魂幡凛然一展,雪白的麻布上,竟沁出一滴殷红的血来。 子夜和萧凰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想起忘川里滴落的鲜血,更想起那残忍嗜杀的红衣女鬼,心弦俱是一紧。 黄袍道长勐一振拂尘,厉声道:「兀那妖孽,吾乃长生观轩辕道长。快快交出朱公子的魂魄,本天师放过你一道残魂。否则立时引天劫下凡,教你灰飞烟灭!」 话音方落,但看那白幡猎猎一卷,血滴里吐出暗紫色的火舌来。 「鬼火?」萧凰心下一震,急问子夜:「这怎么办?」 却见子夜脸色沉着,低声道:「别慌,未必是她。」 原来子夜嗅到那白幡上的阴气,虽与红衣有一点相似,可修为却差了十万八千里。可见这引魂幡召来的并不是红衣,充其量只是个死了十多天的怨魂而已。真要动起手来,却也不难压制。 子夜心下稍宽,只是有一点想不甚通:「为何这厉鬼与红衣一样,都有尸血和鬼火相伴左右?这一类鬼怪,实在从所未见。」 眼看那鬼火烧起,斋坛上的朱应臣面容扭曲,身躯颤抖个不住,似乎正挨受极大的痛楚。 轩辕道长见那鬼怪变本加厉,竟折磨起朱应臣的魂魄来,怒哼一声:「大胆妖孽,休得放肆!」手中拂尘一挥,喝令道:「摆阵——」 一声令下,众弟子飞快动身,绕着白幡踱步作法。法力殷聚之下,头顶的天际忽转阴暗,不知从何处飘来大团乌云,黑压压连成片,尽覆在引魂幡的正上空。 「欻火天罡三十六阵……」子夜一眼看穿了阵法,凝起眉心,「他们这是要引天雷?」 「天劫在上,还不伏诛!」轩辕道长见阵法将成,指着那道白幡,又是一声顿喝。 殊不知那厉鬼毫不惧怯,白幡上的鬼火烧得越发起劲。斋坛上的朱应臣挣扎更烈,身子扭得跟长虫一般,微弱的呻~吟已变成惨厉的哀嚎。 第36页 目睹此状,聂夫人再也坐不住了,倏一起身,冲着白幡厉声道:「辞雪姑娘,冤有头,债有主,当初是我不许你嫁进朱家,你有何仇怨,尽管找我便是,休要再纠缠我儿!」 「夫人……」秋荷赶忙将她拉住。 「辞雪?」萧凰和子夜蓦然一惊。原来那瞽目老婆婆所言不错,连聂夫人都认定,这作祟的厉鬼就是燕燕楼的女伶辞雪。 「是了,难怪这白幡上的煞气远不如红衣。」子夜看了一眼萧凰,「你看这辞雪才死了没多久,还远远不成气候。」 「既然辞雪不是红衣,那红衣又是谁?她和朱应臣又有什么关系了?」萧凰仍是一肚子疑窦。 子夜摇了摇头,想起那红衣女鬼的修为阴烈至极,别说自己了,就连师尊也未必镇压得了她。这背后的因果孽缘,想必远远超出自己的眼界。当下也无力追究,先尽快救了姓朱的再说。 再看白幡时,只见鬼火矮了下去,涌出几行浓血,一笔一画勾勒成一个「月」字。白麻血书,衬得这「月」字格外骇人。 聂夫人瞧见这个「月」字,心想这小贱人原来是在记恨怜月,沉声道:「你问怜月那丫头,早死了一年多了,骨灰都烂成泥了。我知你恨她夺了你从良的机遇,恨她毁了你一辈子……可她人都死了,你还要不依不饶,迁怒于我儿,究竟是要怎样?」 这番话说完,那鬼火寂静了片刻,便听「轰」一声巨响,骤然间爆起丈许来高! 但看白幡上火舌狂舞,疯了一般撕咬着幡布,尖厉的鬼哭声直振云霄。一时间满院子都是沖盪的怨气,压得众人睁不开眼来。 「怎么一说到怜月,这厉鬼怨气竟恁般大?」子夜和萧凰对视一眼,心下俱是不解。 鬼火肆虐之际,斋坛上的朱应臣已是叫不出声了,七窍里喷出一道道浊血,白净的麻布落得一片脏污。 聂夫人看着爱子命况危急,不由心闷气短,急道:「道长,快救救我儿……」 「妖孽,找死!」轩辕道长抬起拂尘,口中念咒道:「玄武大帝降真灵,神归庙,鬼归坟……」 法咒既出,三十六众弟子依令走在天罡星位上,步伐如骤雨延绵,越发急切。那一团乌云隆隆作响,似乎随时都要降下一道霹雳! 「喂,萧凰。」子夜突然发话,「快下去阻止他们!」 「怎么啦?」萧凰一愣。 「辞雪的煞气虽轻,但她和红衣一样,有尸血和鬼火相护。这老道的天雷太弱,根本伤不了她一分一毫。」子夜说着,手里几颗桃铃飞快织起罗网,「只怕她借着天雷的法力,趁机离了这白幡,局面会更难收拾!」 「可是我不懂鬼神之说,我怎么……」萧凰的脑子还没转过弯来。 「别废话了,快去!」子夜极不耐烦,勐在她身后拍了一掌,径直推下了屋樑。 「喂,我不……」萧凰不等回过神来,已落进阵法之内,就这么莫名其妙的,站在了轩辕道长面前。 这一突然现身,纯属赶鸭子上架,众目睽睽之下愣了片刻,才硬着头皮大喊一声:「住手!」 子夜冷眼旁观,不禁摇了摇头:「真是蠢的可以。」 轩辕道长刚要施法,忽见一秀弱「青年」从天而降,满脸的褶子都皱起来,质问道:「阁下何人?」 「我……」萧凰正要作答,便听楼阁上一片惊哗。原来是朱家众人认出了她,都道萧凰在井底失踪,竟然完好归来,无不惊异难当。 「萧凰,你昨夜去了哪里,可曾追到那小贼?」聂夫人讶然发问。 「回夫人,那小贼……」萧凰说起「小贼」,不自禁往屋樑上瞟了一眼,朗声道:「那小贼其实并不是什么小贼,而是一位法力高强的世外高人。她这个……听闻朱公子有难,立刻赶来相救,实乃慈悲为怀,一心济世救人,绝无他意。」 子夜嘴角泛出冷笑,心想这蠢女人一口一个小贼,不知当初怎么编排自己呢。 「嗯?」聂夫人听萧凰说得笃定,心下一动,「那这位世外高人有何高见?」 「她说了,万万不可用天雷镇压这厉鬼!」萧凰忙郑重道:「这厉鬼有尸血和鬼火护着,不但噼不死,且怕它借天雷之力离了这白幡,后患无穷!」 「那怎么办?」聂夫人追问。 萧凰往屋樑上瞥去,只见子夜晃了晃手里的桃铃,遂正色道:「这位高人自有驱邪之法,不劳夫人多虑。最晚明日之内,定能救朱公子回阳。」 「当真?」聂夫人看向七窍流血的爱子,心中摇摆难定。 今早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攀上汉京的旧交,请来长生观的轩辕道长。众人都说,这位轩辕道长法力非同一般,捉鬼伏魔那是家常便饭。 本以为找到了顶厉害的天师,总算能放下心来。却不料萧凰半路归来,还搬出个神乎其神的「世外高人」。所说的路数,竟与轩辕道长全然相左。犹豫一晃儿,竟不知该听信哪个。 这时,轩辕道长早已沉不住气了,站出问道:「不知这位小兄弟说的『世外高人』,道号怎么称唿,师从何方门派?贫道有眼不识泰山,还望指点一二。」 言辞虽恭敬,语气却颇为不怿。想来自己也是玄门中的老前辈,却不知从哪儿冒出个旁门左道,在这大放厥词顶撞自己,心下焉能服气? 第37页 「这……」萧凰看向屋樑,却见子夜摆了摆手,只得信口胡吹:「这……位高人游于大方之外,神龙见首不见尾。我等蓬蒿之辈,怎配知晓她老人家的名号?」 子夜差点笑出声来,心想这蠢女人其实一点都不蠢,真到了用武之地,口齿还是挺灵光的。 看来她除了煮粥剥鸡蛋,总算还有点别的好处。 「唉……」聂夫人轻嘆一口气。 她虽然信重萧凰,可眼下爱子性命交关,万万当不得儿戏。这边威名素着的轩辕道长,显然比什么来路不明的「世外高人」可靠多了。摇了摇头,无奈道:「官人,还请稍让片刻。」 「夫人,不可……」萧凰急欲反驳,却被两个灰衣弟子抓住手臂,合力推出了阵外。 「小兄弟,当心遭了天劫,贫道可保不住你。」轩辕道长冷冷说道,随即一敛拂尘,众弟子立刻听令,復原天罡三十六位。 只见他对着乌云,一声急喝:「妖魔鬼怪归山林,玄武真君急急如律——」 萧凰抬头看向屋樑,正迎着子夜冷峻的目光,心想心平气和劝说无益,就只能动武了,道一声:「得罪!」闪身退回阵中,手起风落一瞬间,竟把道长的拂尘打断了半截。 「你……」轩辕道长想不到萧凰会这般无礼,脸色都气成了铁青。 然而方才那道咒法未能止住,已然施出了三分。但听「滋滋滋」风电交鸣之声,一道纤细的雷鞭疾甩下来,不但没激起什么声响,反被鬼火吸了进去。 那白幡吸了雷光,瞬间涌出一团尸血,依稀看出是女子模样,眉眼间尽是悽怨,竟欲从白幡上冲撞而出! 「不好——」子夜在梁后瞧得清楚,「她吸取了天雷之力,竟想出来作孽!」 第21章 幡动(三) 好在她早有防备,看准了白幡方位,「嗤嗤」几声,弹出了掌心的桃铃! 五颗桃铃疾飞而下,红丝勾连撑开一片罗网,稳稳攀在白幡的竿头。勐一攥五指,远处的桃铃隔空感应,红拂网也跟着收紧,将那血化的女鬼死死缚住。 「啊啊——」那女鬼长声惨啸,显是对红丝极为抗拒。重压之下,戾气消减了大半,不得已缩回白幡,尸血也飞快淡去。 萧凰见子夜在暗处出手,终于松了一口气。又见她轻而易举压制住厉鬼,心头甚是得意,高声道:「这位世外高人已经出手了,尔等还不退去!」 朱家众人只见白幡上的厉鬼被制服,可四下张望,却并不见什么「高人」的身影,想来确是萧凰所说的「神龙见首不见尾」。不由得交头接耳,啧啧称奇。 「夫人,这……」秋荷递上茶。 聂夫人凝视着斋坛上渐转安稳的朱应臣,淡淡回了句:「这世外高人,原来有几分本事。」 轩辕道长万万没想到,这天雷一击不中,反被一不知名的旁门左道折了颜面,自是羞怒难当,厉色道:「什么世外高人,我看就是个邪魔外道!弄些鬼蜮之术,是想害死朱公子不成?」 一边骂着,一边擒住萧凰的手臂,只想把这坏事儿的「青年」扔一边儿去,滚远远的才好。 不料一碰到萧凰手腕,顿觉一股内力勐震指尖,不由得「腾腾腾」急退三步,一个屁股墩儿摔在了地上,脸色从铁青涨成了巽红。 「道长,对不住了。」萧凰抱了个拳,颇有歉意。 轩辕道长平素也是习武的,虽在武林中只排得上四五流,但要应付一个普通的市井青年,还费不上吹灰之力。何曾想这「青年」白皙纤瘦,长相比女人还显娇美,实则却是深藏不露的七曜上将。武功境地,远比自己高出不知多少个云泥。 「你……小子无礼!」道长暴跳如雷,一声喝令,众灰衣弟子一拥齐上,个个施展拳脚攻向萧凰。 「诸位,有话好好说,莫要伤了和气。」楼上的秋荷忙出言相劝,可习武之人打起架来,哪里还劝得住? 萧凰见众弟子来势汹汹,左一格,右一拂,看似轻云飘飘,却落在每个弟子的要穴上。不论多少弟子攻向左右,无一例外都被打中要穴,僵瘫在地,动弹不得。 子夜看着萧凰身旁横七竖八,倒了一大片灰衣弟子,冷笑摇了摇头:「蠢女人,就知道打架。」 可当她移开视线,却看到一旁的轩辕道长挥起半截拂尘,直指上空未散的乌云,口中喃喃念咒—— 子夜暗道不好:「这老道不死心,又要放天雷!」情急之下,大喊一声:「萧凰!」 萧凰听唤回头,登时瞧见轩辕道长在暗中作法。心中一惊,信手拣起一颗石子,运劲一弹,径直越过众人,震飞了道长的半截拂尘。 可轩辕道长运功极快,如今出手阻拦,已是为时太晚。「轰隆隆」一声破天巨响,天井里地动山摇,磅礴的雷柱直贯而下,瞬间将白幡噼成了粉碎! 灰飞烟灭之际,大片尸血倾泻而出,化成漫天猩红的浊雨,砸落在天井内每一寸泥土中! 「糟了——」子夜心念一沉,忙从屋樑上站起。只见尸血洒落的每一处所在,尽都烧起狰狞的鬼火。从斋坛上的朱应臣,到长生观师徒众人,无不深陷在疯长的火海中,一时间惊叫哭号,充耳不绝。 聂夫人见情势骤变,不由得心急如焚:「快,快救我儿!」 四五个小厮冲下楼台,抄着木桶便要灭火。可离奇的是,不管浇进去多少水,这鬼火竟无半点熄弱,甚至连晃都不曾晃一下。 第38页 众人哪里知道,这鬼火万不是寻常的人间火。别说区区几桶井水了,就是把东海汪洋尽数灌来,也未必灭得了这至阴的邪火。 目睹天井里众生岌岌,子夜顾不得上隐身遁形了,举步一纵,飞身直入火海! 只见她疾行于火海之上,指尖赤影流光,甩出一道极长的红丝,掠经之处,鬼火瑟然一颤,纷纷矮下去半截。就这般杀开一条窄路,赶到斋坛之下。 斋坛已被烧没了大半,「霍啦啦」斜塌下去。子夜一步抢近,伸臂托住朱应臣,旋即运功飞起,三两步攀上二层阁楼。顷刻间一放一转一跃,将他安置在地,返身又跳入火海中去。 聂夫人正自急火攻心,忽见一青白色身影上下飞闪,竟不费弹指之力,便把爱子救到自己面前,不由得心下震嘆:「这就是那世外高人么?」本想看看高人的真面目,可一来一回只瞧见半片虚影,就连是男是女都不及辨个清楚。 子夜復入火海,只见近处一灰衣弟子被鬼火所困,已烧得遍体鳞伤。她立刻甩出红丝,在那弟子周身扑打数遍,才终于扑散了鬼火。又擒住他衣领,运劲一抛,丢到火圈之外。 眼下才救了两人,已是大费周折。再一望去,只看火海里伤的伤、逃的逃,不下有二三十人,一时半会儿怎能解救得来? 子夜重重嘆了口气,更念起萧凰的安危,又是担心又是窝火:「蠢女人,这点小忙都帮不上,拖起后腿来,倒是无人能及。」 正自抱怨,忽见那一道黑金色身影闪身掠过,宛若一支穿云射日的利箭,竟以快到极处的身法,从火海中救下一个又一个灰衣弟子。只在人背心轻轻一拍,周身的鬼火尽数熄灭,顺手一推,远远送出火圈。一愣神的工夫,已是救下了七八人。 「她怎能轻易拍灭鬼火?」子夜看萧凰毫不费力救下数人,竟比自己还利落许多,不由得一呆。随后望见她右手背的伤疤渗出红光,心下恍然:「是了,彼岸花!」 原来鬼火肆虐之初,萧凰也不免惹火上身,可怎么拍打也无济于事。又看四周一大片灰衣弟子,才被自己点中要穴,眼睁睁等着被火海吞没。可自己也苦于鬼火纠缠,尚顾不暇,哪还有余力去救旁人? 正自焦灼,忽感到右手一阵炽热,只见那彼岸花的伤疤正隐现红芒。每次这彼岸花有所感应,都关乎神异之事,萧凰心中一动,试着在鬼火上一拂,居然轻而易举便拂灭了。 原来这伤疤……还能克制阴邪之物? 萧凰心念大振,再看身旁受困的弟子,遂在手心凝聚内力,拍了拍他受制的要穴。霎时间真气贯通奇经八脉,解开穴道的同时,一身鬼火尽被灵力吹熄! 萧凰心下大喜,想不到这伤疤竟有如此灵效。紧接着纵起轻功,所过之处灵风起落,扑灭了无数鬼火,更将十余人安然送出了火海。 「呵,蠢女人开窍了?」子夜目睹萧凰奔走火海,忍不住嘴角微微上扬。 转念一想,又越发觉着怪异:「那伤疤到底是什么来头?既能识破术法,又能连通阴阳,连至阴的鬼火都能克制。能有这般奇效的,若非天地间罕有的灵器,便是大凶大厉的邪物。」一时也琢磨不清,只想着朱家这事办妥了,定要向萧凰问个清楚。 思量之际,又救下两个灰衣弟子。相比之下,萧凰的身法要快得多了。不出须臾,已在火海里横扫一圈,将轩辕观的三十余人如数救出。虽大多受了些烧伤,但至少暂脱险境,全无性命之忧了。 萧凰舒了口气,回首见漫天紫焰中,伫立着一抹娇逸的青白色身影,心尖一热:「不知我救下这许多人,她可曾看在眼里?」 她翩然展起轻功,落在子夜肩旁。一双凤眸凝视着少女,满眼都是藏不住的希冀。 「身手不错。」子夜淡淡一夸,又盪开数条红丝,奋力击打鬼火。 自打相识以来,子夜出言只有冰冷刻薄,如今一句轻描淡写的嘉奖,竟是比铁树开了花还稀罕。萧凰心坎儿跟沁了蜜似的,甜得有些不知所措。 「现在怎么办?」她别过微热的脸庞,望向一大片蓬勃的火海。 再看子夜挥舞的红丝,一次顶多能扑灭一尺火浪,也不知要扑到猴年马月,方才扑得干净。 「哼……」子夜摇了摇头,掏出一大把桃铃。 事到如今,只能再织个红丝网了。想到又要浪费许多桃铃,还不忘迁怒于萧凰:「要不是你没拦住那老道,怎会落成现在这副烂摊子?」 口中埋怨着,正要动手,却被萧凰拦了下去。 「借我一颗。」萧凰一挑眉梢。 「干吗?」子夜心想这蠢女人又在打什么歪主意,虽大不情愿,但还是拣出一颗,噼手丢了过去。 只见萧凰翻动红丝,在右手绕了一圈又一圈。彼岸花感知到灵气,泻出耀眼的光芒。随即息转天周,倾世内功尽含于手心,伴着红丝纷飞,血光夺目,飒然一掌拍向地面! 「哗……」 内息接地,掀起丈许来高的金色气浪,一层一层席捲而去。所过之处,四方鬼火无不瑟缩匍匐,顷刻间荡然无踪! 这一招名为「千里快哉」,和「日出天海」异曲同工。只因要消耗不少内力,使出来花里胡哨,真打起架又不甚实用,故而萧凰极少动用这招掌法。然而今日面对一片肆虐的鬼火,辅以桃铃和伤疤的通灵之力,这一招还恰到好处派上了用场。 第39页 子夜见她仅凭一掌之击,竟盪出层层气浪,覆灭了万重火海,一时怔在了原地。内中震撼无已,久久难以平復。 想不到这蠢女人…… 居然这般厉害。 不,还不止是厉害。 她看见疾风涌盪,映着萧凰绝美的姿容,越显得唇浓齿白,眉眼如画,柔色里兼具一番卓绝天下的英气,着实是…… ……美极了。 初相见时,她误认了她的男装;后来又嫌她死缠烂打,只当她是累赘。前前后后,还不曾着意端详过她的容颜。 直到这一刻,她才彻心彻肺地意识到…… 这女人原来生的那样好看。 而且,还不是一般女子的好看,而是极大气、极明朗的好看。 是百尺扶桑照进的光,是万丈昆吾拂过的云。 子夜听见孟浪的风声,却不是萧凰的掌风。 ……是自己的心幡,动了。 「怎么了?」萧凰收了掌法,转看身旁,正对上少女发愣的眼神。 子夜恍过神来,换回了冰冷的脸色,撇下一句:「雕虫小技。」 转身飞起,又隐在屋樑之后。 萧凰愣了一剎,随后弯起了嘴角。 她察觉得到,这小姑娘最擅长口是心非了。 一句淡漠的「雕虫小技」,藏住了言语能及的欢喜,又怎藏得住玉颊边若隐若现的梨涡? 萧凰极想知道,子夜那一闪即逝的梨涡里,究竟藏匿了几许意味。 是讥哂,是欣慰,是赞许,还是…… 和她对她一样的,哪怕一星半点的,难以言宣的,不敢肖想的…… 情思。 空荡荡的天井里,烟火流尽。众目睽睽之下,只余得萧凰一人清瘦飒爽的身姿。 经这火海起落,无论朱家家眷,还是长生观师徒,都不由对萧凰刮目相看,更不得不信了那位深藏不露的「世外高人」。 「官人,请换一处说话。」聂夫人走下楼梯。 萧凰心中的大石安稳落下,轻轻一点头,又望向高处的屋嵴,奉上一抹浮光掠影的笑意。 子夜退到垂嵴后,压低了银狐面具。 幸亏有面具掩着,萧凰才瞧不见她脸上的炽热。 哼……蠢女人。 第22章 天涯(一) 朱府,「燕燕」。 「这位世外高人现在何处,官人何不邀来共叙?」聂夫人下了马车,转看一旁的萧凰。 虽远远窥见那「世外高人」大展身手,可始终不见那人的真面目,聂夫人到底放不下心来。 「她……这位高人虽以济世救人为己任,但她性子孤冷,不愿沾惹尘缘,故而托我来转达其意。」萧凰猜到聂夫人心所担忧,郑重补道:「夫人放心,萧某会协助那高人左右。不出一日,定能救出朱公子的魂魄。」 「也好。」聂夫人心想这「青年」侠义无私,总是能倚重个八九分的。勉强一点头,又问:「那你们作何打算?」 「直下鬼门关。」萧凰抬首看了看门上的木匾。只见那幅「燕燕」早已剥蚀殆尽。余下几缕惨澹的墨痕,仍妄想着撑起曾经的一撇一捺。 「吱呀——」 木门推启,烟土气裹着斜阳扑面而来。 「这院子,已是荒废一年多了。」 聂夫人随萧凰踱进院子,望见那一口爬满青苔、却被天雷破开的森森古井,一声慨嘆。 「三日前,许是三四更天的深夜,应臣他早早睡下了。却不知让什么蛊惑,引到这废院里来,跳下了这口古井。 「万幸有家丁经过巷口,听见了落水声,赶来将他救起。 「虽捞救及时,胸中仍有一口气息,可从那时起,应臣就失散了魂魄,至今昏睡不醒。 「我听闻消息,匆忙从汉京赶回,请了许多大师来看。可他们一看到深处,都被吓了个半死,说这厉鬼煞气太重,万万不敢招惹。顶多画了些纸符,镇了凶宅,封了古井,也就算完了。 「可折腾了几回,应臣依旧那样睡着,没有半点醒转的迹象。」 聂夫人说起前日的遭遇,不由得愁上眉梢。 「区区一个燕燕楼的女伶,怎会有那样重的煞气?」萧凰稍作沉吟,随即灵光一闪,瞥了一眼屋樑上偷听的子夜。 这一刻,二人心里同时想起,那一身红妆的千年厉鬼。 难道那些大师所畏惧的,并不是才死了十几天的辞雪,而是这个修为极深的红衣女鬼? 「夫人可曾见过一个穿红嫁衣的女鬼?」萧凰问道,「模样生得极美艷的,身上都是鬼火和刺青。」 聂夫人沉思半晌,可怎么也想不起这样个人物来,摇了摇头道:「不认得。」 不过,她脑海里倒是闪过一幅画面。 那是在二十多年前,朱家尚未发迹,她追随老爷到汉京,去当朝的权宦豪门——宫家拜访的时候。 曾撞见一个小妾嫁进门。 那个新娘子,坐在大红轿里,揭开珠帘的一剎那,惊艷了在场无数的亲眷与来宾。 那红妆一瞥,着实称得上倾国倾城。 饶是以聂夫人的妇人身,远远望着那新娘的眉眼,依然感到心口一窒,我见犹怜。 不过,她全不认得那新娘子,更与之无冤无仇。 想必和萧凰追问的红衣厉鬼,也并无甚么关联。 第40页 萧凰见断了线索,只能从另一头问起:「这院子的原主儿,可是燕燕楼的戏子怜月?」 「是。」聂夫人的眉色掠过寒光。 「方才那白幡上,我与辞雪说的话,想必你也都听见了。 「说到底,不过是一帮下九流的蝼蚁,为了争个翻身的高枝儿,连性命也不要罢了。 「下面那些蝼蚁,毕生都想脱了贱籍,离了泥坑,攀上一个好人家。为此,最是不择手段的。 「应臣那孩子,我向来是不许他去烟花柳巷的。那里头的蝼蚁,倒不如说是一群蛇蝎,最是沾惹不得的。可应臣正是年轻气盛,想拦也拦不住他。 「两年前,他偷去了几回燕燕楼,遇上那当红的女伶辞雪,竟不知让那贱人灌了什么迷魂汤,迷得他颠三倒四的,整日嚷嚷着要娶辞雪。 「可这些低贱的下九流,是最不得娶进门的。这些人做了姬妾,除了玷辱门楣,招人耻笑,当真一无是处。 「尤其辞雪那个人,是极跋扈、极败劣的一个女子。这么个残花败柳,半点妇德也不讲,怎配进我朱家的门呢? 「那一回,应臣邀友设宴,叫上燕燕楼的女伶来唱戏。既有他相好的辞雪,也有那个什么怜月,模样也算挺出众的。 「席间,他只不过多看了怜月一眼,辞雪便黑下脸来,不顾场上的众宾友,大骂他贪嘴花心云云,闹得摔盘子撂碗,极是不愉快的。 「这等蛮横无理的女子,哪个男人能忍受得了?打那以后,应臣便再不与她往来了。 「倒是怜月那姑娘,虽然也是个下九流,但还算低眉顺眼一些,对我儿也是十分用情。 「应臣那孩子心性最软,看人家主动投怀送抱,还是温柔貌美的一朵娇花,自然是来者不拒,又嚷嚷着要娶怜月了。 「这一回,我也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反正只是多一个姬妾而已,又不是那顽劣跋扈的辞雪,来了朱家不会兴风作浪,败坏门楣,只要应臣喜欢,也就随他去了。」 子夜听聂夫人叙说这一通,心下冷嗤一声:「这些凡人真是可厌,情情爱爱而已,哪来的臭规矩一箩筐。」 「然后怜月便被娶进了朱家?」萧凰推开木门,浸着霉味的烟尘直冲面门,呛得好不难受。 「是。」聂夫人跟在其后,走进了荒屋。 屋里空空荡荡,除却简单的床帐桌椅,尽是些灰尘和蛛网。地上一大片烧焦的黑灰,散落着好些字纸。捡起一看,密密麻麻都是娟秀的小字,写道是: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艷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 「凤求凰……」萧凰想起那老婆婆转唱的曲辞,翻来覆去,只见每一张字纸所抄,尽都是这首《凤求凰》,惑然问道:「这怜月,又是怎样的一个女子?」 「我常年在汉京,也不曾见过她几面。」聂夫人道,「问了好些丫头老妈子,都说她死了一年多,早都记不清了。」 「她们说,只记得这姑娘小小弱弱的,模样秀气,很温顺,话极少,身子很弱,总是生病。 「而且,极爱唱戏。 「除此之外,他们也记不得什么了。 「朱府里多的是千娇百媚,怜月就是最不起眼的那一个。 「若不是她莫名其妙寻死了,怕是朱府里大多数人,还不晓得她是谁呢。」 聂夫人浮出冷笑,似乎这些伶人的生死悲难,在她眼里不过都是自食恶果。 「为何寻死?」萧凰追问。 「她疯了。」聂夫人冷淡道,「让辞雪害的。」 「自从我儿娶了怜月,辞雪自然是气昏了头。 「难得有一次从良的机遇,却被别人夺走了。辞雪心性又是极恶毒的,必定是恨到了骨子里,时刻想要报復的。 「她知道怜月身子病弱,便借着姐妹之名,隔三差五送来丸药。也不知在药里下了什么东西,只看怜月的病况毫无起色,一天比一天差下去。到最后,竟有些疯疯癫癫的了。 「直到一年前,有天夜里,怜月疯病发作。屋里放了一把火,然后冲出去跳了井。 「这院子无人造访,一向冷清。等家丁寻到井里时,尸身都泡的不成人样了。 「人死了,院子也荒了。 「应臣为她掉了几滴眼泪,就去汉京考学去了。 「后来的事,也不知官人听说了么?」 「后来?」萧凰攒起眉关,「夫人是说十几天前……燕燕楼那个事?」 「是。」聂夫人冷峻道,「再相逢时,辞雪还不死心,还想与应臣再续前缘。无奈应臣心心念念,仍是只想着怜月。辞雪气得疯了,于是就……」 说到一半,喉间哽住,戚然摇了摇头。 「唉,这贱人死就死了,何曾想她会化成厉鬼,报復到我儿头上,这样折磨于他! 「事情的来龙去脉,不过是这些了。 「官人,我儿的性命……就託付给你了。」 言罢,又是一声悲嘆。 「嗯。」萧凰应了一声,翻到最后一页字纸,不由惊了一跳。 只见纸上的字迹一改从前的娟秀,满篇凌乱无比。写到一半墨淡了,竟改用鲜血续写下去。纵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却分明感到那人的悲痛,已是深到了极处。 第41页 萧凰心头一揪,隐隐作痛。 ……一个人该是有多绝望,才下决心去跳井寻死呢。 而辞雪,究竟有多嫉恨于她,才会害她到这般地步? 「夫人,晚膳备好了。」秋荷上前道。 聂夫人一颔首,转向萧凰:「官人,请。」 「烦请单备一间,饭送过来。」萧凰收起血纸,「夫人若信得过我,便告知朱府各院,明日天亮之前,不得擅自出门。我与那位高人前去营救朱公子,事态兇险,万不能出半点岔子。」 聂夫人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听萧凰安排妥当,子夜微微翘起了唇角。 这蠢女人,不但武功奇绝,而且一顶一的聪明。 不过半天时分,便已在举手投足间,深深说服了子夜—— 这一次,她决不会拖她的后腿。 朱府,别苑。 聂夫人差人送来十几盘酒菜,尽是些鸡鸭鱼肉,满满当当摆了好大一桌。 「够了够了,快出去罢。」萧凰催促几声,赶紧阖上了门。 听得脚步声远去,萧凰正要喊子夜下来,却见那一身青白色神不知鬼不觉的,已然立在床帐之侧,脸色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 「你……」萧凰唬了一跳,「怎么这么快?」 子夜不答。 总不能说实话……她有点想她了罢。 「东西。」子夜一伸手。 萧凰翻出那张带血的字纸,原是在燕燕的凶宅里,子夜示意让她带上的。正要抛给她,忽尔又顿住了,笑道:「不夸我两句吗?」 子夜皱了皱眉:「……不要脸。」 萧凰苦笑一嘆,将血纸叠成一团,丢给了子夜,顺口问道:「拿这个做什么?」 「有用。」 这样冷冰冰的回绝,萧凰早已是习惯了,只无奈笑笑:「吃饭罢。」 「等一下。」子夜抬了抬下巴,「过来。」 第23章 天涯(二) 「什么吩咐?」萧凰离她越近,心跳便越快了一分。 子夜烧了张纸符,黑灰入水成墨。摘下面具,指尖蘸着黑墨,在额头上画了个弯月形的符咒。 「这个法术,名叫天涯与共。画在额上,便可连通两人的眼识。我之所见,你之所及;你之所见,我之所及。明月当空,天涯与共。 「有这道符在,等会儿下了鬼门关,我便能多留一分心,照看你的性命。」 「好。」萧凰坐到床边,想着子夜要为自己画符,不觉喉间动了动。 正不安时,忽觉那素手按在自己颈后,那张还不及戴上面具的,秀美又清隽的,令她魂牵梦萦的……少女的脸庞,极近地凑了过来—— 她的眉心,紧紧贴住了她的眉心。 那一枚半湿微凉的符咒,温柔地印在了萧凰的肌肤里。 萧凰来不及闭眼,只见那对儿幽深的瑞凤眼近在微毫,宛若深林里的春潭,清明到了极处。 ……她几乎要窒息了。 子夜闻见女人急促的鼻息,是猝不及防的暖香,还透着几分甜意。 不知不觉间,唿吸都变得贪婪了。 迷离间,二人额上的符咒均是一热。萧凰一晃神,眼前竟大变样子,浮现出子夜眼中的自己,吓得她打个激灵,陡然闪开了半步。 「看到了?」子夜依旧平静。 「这……这……」萧凰在眼前挥了挥手,又变回自己的视线,不由得惊嘆这法术的神异,问道:「我要怎样才能看见你的眼识?」 子夜轻咬下唇。 「想我。」 萧凰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压住险些泛上脸庞的红晕。 「为什么不再画一遍,一定要用额头……」忍不住又问。 「麻烦。」子夜戴回面具。 「这个术,你以前用过么?」萧凰不甘追问。 不管怎的,她不想要别人,任何一个人,和子夜有过这般的亲近。 子夜摇了摇头:「不曾。」 萧凰顿觉胸襟都舒畅了许多。 子夜眼底闪过些许微妙:「天涯与共,原本是我师尊,和她的……」 话到一半,不由得噤住了。 子夜知道,她曾经有一位师娘,是一头赤狐,法力比师尊还要高强。 师尊从来不说,但子夜在桃谷里朝夕相处,早便察觉出了—— 师尊很爱师娘,爱极了。 只是,师娘很早就仙逝了。比子夜出生的那一年,还要早。 天涯与共,原是她们自创的术法。 可这番话太过悲戚,况且师尊和师娘同是女子,她和萧凰亦是如此,此刻相提并论,不免太也暧昧。唇齿间盘绕了一会儿,还是咽了回去。 「和什么?」萧凰好奇。 「没什么。」子夜挑开话头,「我饿了。」 饭桌上,萧凰一会儿拣了个鸡腿,一会儿又挑出鱼鳃旁的月牙肉,一会儿又剥开酒蟹的膏黄,统统往子夜碗里夹去。也不管这小姑娘的胃口,到底能不能吃下这许多。 子夜看着她移来移去的筷子,鼻腔有点酸热。 她暗自决心,无论鬼门关下发生何事,最要紧的,只有守住萧凰的周全。 「一会儿,听我的安排。 「我用问魂符,沾上那姓朱的精血。下了鬼门关,便可用符指引方向,寻到他的魂魄。 「辞雪的鬼魂不难对付。碰见了,先好言相劝。劝不得,就打到她心服口服。 第42页 「你右手有彼岸花,再缠上红丝,便是极强的灵力,寻常鬼怪想必伤不到你。 「但是,万一遇见红衣……」 子夜的脸色顿转凝重。 「你什么都不要管,只管逃。 「我挡着她。」 萧凰明白,子夜可以死而復生,但她不能。 她死了,子夜就会遭遇天谴,生不如死。 她的命,远比子夜重要。 「对了。」萧凰忽然想起什么,捋起衣袖,露出淡淡的啼血符痕,「这啼血毒,总该为我解去了罢?」 啼血在身,只怕右臂遭遇重创,就是死路一条。 「嗯。」子夜刚要递出手去,忽又顿在了半空。 她觑见萧凰白净秀致的手腕,忍不住闪过些许……羞于启齿的想法来。 要解开啼血,其实易如反掌。只需用桃谷的内功击打膻中穴,灵力贯通经脉,满身血印便可尽数化去。 可子夜偏偏不想轻易饶了她。 昨夜的脱衣之仇,此时不报,更待何时? 「很难么?」萧凰看出她存了心思。 「难……倒是不难。」子夜沉吟道,「只是要委屈你一下了。」 「怎么弄?」 子夜瞥了一眼床帐—— 「脱了。」 「脱……」萧凰一时未转过神来,「什么?」 「要解开啼血符,须得一个一个穴道按过去。倘若隔着衣衫,按偏了半点,便会走火入魔,一辈子都解不开了。」子夜这才发觉,自己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原来比捉鬼还要厉害。 「行。」萧凰无可奈何地笑笑,走到床帐处,又追问一句:「脱……到哪儿?」 子夜的指尖轻敲着桌面。 「毒到哪儿,就脱到哪儿。」 她记得很清楚,当初那枚啼血符不偏不倚,就种在萧凰胸口最柔软的地方。 没错,胸口。 她听见床帐里的声响迟疑了半刻。 「快点。」她不耐烦道,「马上月升了。」 一经催促,帐子里便传来窸窸窣窣的解衣声。 子夜忍住狡黠的笑意,朝纱幔里的人影走了过去。 「哗——」 纱帘一掀一掩,便是一方幽昧的禁地。 子夜扑闪着睫毛,藉着熏黄的烛光,端详那半遮半露的女儿身。 右臂的衣袖确是褪去了。大约是常年习武的缘故,线条极是匀称好看。 满臂的啼血符下,肤色本来是白皙的。只不过曾经沙场,留下几道微不起眼的陈年伤痕。倒像是雪白的瓷瓶上多了几丝朱红墨绿的点缀,别有一番标緻。 最显眼的,还是后臂一道长长的新伤,正是昨夜在忘川里,被鬼火砍中的那道烧痕。 子夜的目光往下熘去。 黑金的衣裳脱到了右肋以下,可她心心念念最想窥见的所在,却被白绸布一圈一圈封住了,直封到稜角清晰的锁骨处,半点春光也不曾外泄。 子夜心下好生失望。 「我说了,毒到哪儿,脱到哪儿。」 「急什么。」萧凰撇过脸去,「到那里了,再脱也不迟。」 子夜一声轻笑。 随你怎么遮掩去。反正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该摸的,姑娘我迟早要摸到。 思量间,目光又掠过那两道饱满的起伏。 这蠢女人,平时要紧紧藏住的话……还真是不大容易呢。 子夜托起萧凰的手腕,指尖凝着桃谷的真气,在穴位上揉了几揉,那一滴血痕便化为乌有,弥留的灼痛感也随之消去。 一寸又一寸,一穴跟着一穴……少女微凉的指腹,爬上萧凰温热的臂膀。冷热交缠,沁出一层若即若离的薄汗。 萧凰始终侧着脑袋,不敢旁视。 仿佛那一指又一指的按压,不是落在右臂的累累血痕,而是掐在了她的心尖上。 她想起那招天涯与共,也是时候练一练了。 沉下心去,念着少女清冷的模样,脑海里便浮现出子夜的眼识来。 然而看着看着…… 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这小姑娘方才亲口所说,要解开啼血符,必须捏准穴位,万万不能按偏半点。否则便会毒火焚身,后果不堪设想。 可如今子夜的眼识…… 压根就没有落在啼血的穴道上! 只见她的目光飘忽来去,但自始至终从来没有离开过…… 锁骨以下,肋骨以上,白布条封禁的隐秘之处。 ……她在垂涎自己的胸。 原来这口口声声骂着女流氓的小姑娘,才是个不折不扣的小流氓。 萧凰很快明白过来—— 所谓「贴身解穴」的说辞,也极有可能是个谎言。 可奇怪的是…… 她一点也不想戳穿。 宁愿沉浸在谎言里,小心翼翼享用这温柔的侵犯。 女扮男装是一层沉甸甸的甲冑,而她迫不得已穿戴了二十余年,早已吞噬了肌肤,霸占了血肉。 她无数次想要挣出这层甲冑,可碍于多年前许下的承诺,每一次挣扎的结局,都是无望的作茧自缚。 然而,直到这一刻,她破天荒感觉到…… 这层封困多年、挣逃无望的甲冑—— 原来在这少女面前,会变得如此的不堪一击。 「萧凰。」子夜冷不丁发话了。 第43页 「嗯?」萧凰换回自己的眼识。 「你受苦了。」子夜声音很低,掩去了心底的疼意。 她看到她臂后的烧伤,紫黑色长及三寸,又想起啼血符的功力,虽不致死,却要抵受切肤钻骨的剧痛,堪比在鬼门关滚上好几个来回。 而这一切,大多拜自己所赐。 她头一遭明白「心疼」是什么滋味。 「我知道。」萧凰笑得那么明朗,「你用这啼血毒,是想让我知难而退。」 子夜脸色一沉。 这蠢女人,有时候聪明得太过了。 自己步步为营的每一道心思,总会被她猜得体无完肤。 烦死了! 咬牙想着,指尖落在最后一枚啼血痕上,狠狠掐了一把。 「啊……」萧凰不知哪句话又惹恼了小姑娘,愁眉捂住肩膀:「疼。」 子夜心神一盪,「扑哧」笑出了口。 密闭的床帏里,听见这女人略带宛转的叫疼,很难不让她浮想联翩。 「你……你笑什么?」萧凰怔了一下,随后才返过神来,自己好像又被占了大便宜。 仓促的红晕扑上脸颊,她隐隐察觉到,这十七八岁的姑娘远不像皮囊所示的那样单纯。 「话说……」 子夜慢吞吞说着,勾住她锁骨下的第一道白布。 「你为什么要女扮男装呢?」 「我……」 萧凰的心尖凛然一缩。 第24章 天涯(三) 「砰砰——」 突如其来一阵敲门声,撞破了屋里浓稠的气息。 二人惊了一跳。萧凰速定心神,忙问:「谁?」 外头那人等不及回答,「吱呀」一声推开门,径直闯了进来。 萧凰讶异到底是谁这么鲁莽,怎的连声招唿都不打,慌忙套好衣裳,狼狈钻出了帐子。 子夜来不及逃走,只得屏息藏到深处。忽听门口萧凰「啊」地一声,紧张道:「温姑娘,你怎么来了?」 子夜心底一涩,好像碗里的白粥吃得正香甜,忽然就灌进一坛陈年老醋。 温……姑娘? 什么温姑娘! 萧凰这女人,怎还认得别家的什么姑娘! 子夜越想越酸,用上「天涯与共」,换成了萧凰的眼识。 我倒要亲眼看看,到底是怎么个温姑娘! 眼识一变,便瞧见一个温婉可人的妙龄女子,眼圈儿红红的噙着泪珠,纵身扑进了萧凰怀里,「哇」一声哭成了梨花带雨。 「萧哥哥,我好想你……」 子夜身后炸起一层鸡皮疙瘩。 萧哥哥? 好一个萧哥哥! 我道这蠢女人平白无故的,为什么非要女扮男装! 原来……是为了诱骗人家小姑娘啊! 萧凰你个女流氓,为了图人家小姑娘的便宜,你可真是脸都不要了! 看着怀里的温苓泣不成声,还紧抱着自己不肯撒手,萧凰偷觑了一眼床帐,心底叫苦连天。 姑奶奶呀,你可真挑了个好时候! 「说罢,什么事?」萧凰推开温苓,可话一问出,便已追悔莫及。 温苓为何而来,她早该知道了。 可她万万不想当着子夜的面谈及这种事情。 「我……」温苓抬起水灵灵的眼眸,正要坦白,却被萧凰打断了。 「我知道了,你是来问我要金楠木脂的药钱罢。」萧凰尴尬笑笑,「那个,你去问聂夫人——」 「萧哥哥……」温苓一把攥住她的手,脱口道:「你肯要我么?」 从前,她总觉得萧凰无意于情场,只能把这爱念积压在心底,怎么也说不出口。直到昨夜萧凰一去不返,她才痛彻心肺地意识到…… 有些话藏得太久,只怕一辈子都来不及说了。 这一回,是一厢情愿也好,遇生离死别也罢,她决心紧抱住「他」,再也不松开手去。 子夜暗自攥紧了掌心。 萧凰啊萧凰,你招的好桃花运吶! 「温姑娘,这……」萧凰晃了个措手不及,「有些话可不能乱……」 「我等你,太久太久了。」 温苓等不得对面的回答,只将多少年来的柔肠百转,尽数倾吐而出。 「三四岁时,我总听街头巷尾的闲说,说道咱们业城的衙门,来了个功高盖世的七曜上将。说他如何杯酒时分斩尽万军精锐,金刀入庭覆灭了蛮国犬戎。 「那时我倾慕得紧,满心盼着去衙门望上一眼,看看这位百年一遇的少年英雄,究竟是何等威风模样。 「八岁那年,是你第一回 来长安医馆,问的是一副解酒毒、补气血的枳葛饮。我亲手与你抓了药,才知这位大将军生得这样好看,脾气又那么温柔。 「从那以后,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你到业城十八年,来长安医馆三十余九次,有一十七次拿的枳葛饮,一十三次是安魂琥珀丹,八次是失笑散,还有一次……是我抓药时偷放了一只我亲手绣的香囊。可你只当我是放错了东西,非要回医馆来送还给我。 「十六岁起,我推掉了好多婚约,爹爹也拿我不是办法。衙门里的捕快总开玩笑,问我究竟看上了哪一个郎君。我总是默默看向你,可你从来只盯着手里的酒杯。 「我还愿意等,等你明白了我的心意,妄想你哪一天来医馆不是抓药,而是……提亲。 第44页 「可直到昨天在扶苏桥,你中了那样深的毒,还要不惜性命保护我和爹爹,甚至……要向聂夫人屈膝求饶。 「从那时起,我再也等不下去了。 「无论你待我有情无情,我温苓总要拿一辈子报答你的深恩。 「妻也好,妾也罢,哪怕你不愿娶我,哪怕你……另择良配,我只做个丫鬟追随你左右,也是心所甘愿。 「我只问你一句……你肯要我么?」 子夜一句一句看着她说完,仿佛一颗心陷在黏重的泥污里,越来越沉,直压得失去了搏动。 想起这一日对萧凰动过的情念,只觉得无比的荒唐可笑。 比起温姑娘痴心守了萧凰十八年,自己这短短两日的相逢,一时冲动的喜欢,又算得了什么? 萧凰身负啼血毒的剧痛,还不惜性命保护温姑娘。 而自己呢? 她能对自己做到这般地步吗? 呵。 子夜啊,你可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区区一碗白粥,便能骗来你的真心,任人摆布于股掌之间。 说到底,你们不过为了一桩命案,互相利用而已。 等朱公子一醒来,立时分道扬镳,各奔天涯。 至于情爱…… 你配吗? 也不想想你是个什么东西! 你是鬼胎厄命,是这脏恶人间里最不堪的过客! 你来时一无所有,去时孑然一身,陪你自始至终的,只有八百六十一条血淋淋的烂债! 除了大凶的命数,缠身的厄运,数之不尽的生死险境……你还能给她什么? 什么都没有。 就这样一条贱命,你还敢奢望半点情爱的滋味? 师尊说的命中注定,子夜差点误认为是那个人。 一时竟忘记了,自己从来就没有什么命中注定。 她这一生,只有孤独是註定的。 天涯向来是天涯,但终究不是与共。 而是擦肩陌路,相忘于江湖。 子夜心头悲到极处,一度坚毅的瑞凤眼里,涌上一滴干涸了多少年的咸涩。 她收去眼识,把泪水吞了回去。 看着温苓楚楚可怜的妙目,萧凰嘆了一口长气。 夹在药封里的香囊,她不是没有打开过。 她看见香囊里绵绵密密的针脚,写道是「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可她既不是扶苏荷华,也不是什么子都狂且。 她差一点要告诉她,药封里不是放错了东西,而是送错了人。 千不该,万不该,她不该爱上一个叫「萧凰」的男儿身,不该爱上顶天立地、杀伐无已的萧大将军,那只是一面苦苦伪造给世人看的……谎言。 至于剥去了谎言的、真真正正的萧凰,她又怎么可能接受呢。 更何况,萧凰已经心有所属了。 那个一掌撞破她女儿身的、甘用性命为她挡住鬼火的、总是冷着面孔口是心非的世外少女…… 才是她血雨沉浮的生平里,唯一柔软的例外。 「温姑娘,其实我……」萧凰刚要开口,舌头却不由打了结。 该找个什么样的藉口呢? 总不能坦白自己是女儿身罢。 此事关乎多年前的军府祖训,万一漏传出去,只怕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难道要坦白,自己已经有了意中人么? 可温苓的话已是说到绝处了。哪怕爱的不是她,她也不惜以侍妾的身位,追随自己身旁。 她若追问那意中人是谁,自己又该如何作答? 万一让子夜知道了,又要怎样直面于她? 倘若子夜和温苓一样,都是这世间普通女子,只会同男子两厢情悦,谈婚论嫁,那自己岂不是白费了思量? …… 萧凰思绪大乱,情急之下,编出了这辈子最蹩脚的谎话:「唉,其实我在沙场上受过伤,□□……已经废了。」 「什么?」温苓也是一愣,全不料「他」会说出这么个话来。 「没错。」萧凰故作痛心道,「像你这样医术高明,人又温柔秀气的好姑娘,谁会不喜欢呢?可惜萧某已是个废人了,再无成家立室的打算,更不敢白白辜负了温姑娘呀。」 说话间,只觉得背后一阵阵泛起鸡皮疙瘩,暗骂自己怎么想了这样蠢到家的理由。无奈话已出口,也只得硬着头皮编下去。 只见温苓眉色微变,小声问道:「平日里疼么?」 「啊?」萧凰一怔,胡乱答道:「偶……偶尔。」 「小解……碍事吗?」温苓又问。 「还好。」萧凰尴尬得无所适从。 「伤在哪里?」温苓声音更低了,「说细点。」 萧凰吞吞吐吐说不出话来。她连那破玩意儿长得什么模样都不知道,这又该往哪里编去! 「就差不多中间罢。让刀砍了……有这么深。」胡乱比划了两下,真恨不能抠个地缝钻进去。 温苓轻舒了一口气:「我能治。」 萧凰登时傻了。 能治? 她想过无数个婉拒的藉口,这一个虽然粗蠢可笑,但毕竟能断的彻底些,也保全了温苓的颜面。可她千算万算,偏偏忘了温苓是个神医! 「你救了我温家,我给你治伤,也是天经地义。」温苓脸颊泛起羞红,转而又郑重道:「萧哥哥,你放心,我定会尽力给你治好。就算真治不好,我也不在乎那些。」 第45页 「这……」萧凰简直欲哭无泪。 温苓还以为「他」对自己医术存疑,急切道:「你不信,我先给你看看症状。」说着便伸手过去。 「不不不……不要!」萧凰吓得退开一大步,支吾道:「时辰不早了,我该去救朱公子了。等事情办完再说罢。」 「嗯。」温苓有些失落,可还是低顺了眉眼,在她肩头抱了一下,「我明日再来寻你。」 萧凰松了口气。好说歹说,终是将温苓送出了门去。 门栓一阖,萧凰顿觉双腿作软,从脖颈到嵴樑,已是凉津津的一层薄汗。 一回首,便看那一道青白色的身影立在床帐前,遍体透着生人勿近的寒意。 萧凰张了张口,喉咙却似哑住了,思量万千不知从何说起。 「啼血毒,还差一点。」她褪去右半边的三寸衣襟,露出白布封藏的诱人轮廓。 也不知这样一个举措,能不能唤回前一刻的温存,只把温苓的不速而至,权当做无事发生。 子夜冷哼一声,闪到萧凰面前,拿住褪落的衣襟,完好地遮了回去。 ……遮了回去。 随即反手运劲,在膻中穴重叩两下。衣内的啼血符印被真气沖化,尽作烟消云散。 子夜淡淡丢下一句:「行了。」 萧凰一摸胸口,果然灼痛尽已消去。想起贴身解穴时少女贪婪的眼识,忍不住道:「既然解穴这么容易,那你方才摸了半天,又是在摸什么?难不成是在吃我的豆腐?」 她在亟盼着,等一个肯定的回答。 「放心。」子夜转过脸去,「不会有下次了。」 她落落大方搬出了自己的慾念,又当着萧凰的面,狠狠摔成了粉碎。 我对你有过心动,但只是到此为止。 萧凰心尖一震,看着少女故作凉薄的模样,小心翼翼凑上去:「你生气啦?」 「我生什么气?」子夜压抑着几度涌上的酸意,「你是女是男,是三妻四妾,还是后宫三千,和我有什么相干了?」 萧凰听得出来,小姑娘气得不轻。 有那么一瞬间,她动用了「天涯与共」,换成了子夜的眼识。 她看见子夜眼里的自己,蒙上一层不争气的水雾,抹杀得一塌煳涂。 ……她知道,她哭了。 子夜从未想过泪水会来得如此轻贱。 昨夜被鬼火贯穿胸膛,自己强硬得什么似的,连一声呻吟也不曾有过。 而萧凰不过和旁的姑娘说了两句话,却要自己费上好大的力气,才守住眸子里的溃不成军。 ……废物啊。 萧凰看着少女极力忍泪的倔强,心坎里一阵针扎似的疼。 她上前一步,多么想把她拥进怀里。 可还不等抬手,子夜突然扶住门框,痛楚□□,身子剧颤个不停。背后响起尖细的鬼哭声,三只鬼脸透衣而出,飘零殆尽。 原来是早间在火海救出的三个灰衣弟子,又抵作了三条命债。 「我胎里带着命债,一辈子都要救人还命。」 直到此刻,萧凰才依稀懂得了这话的含义。 可惜手抬到半空,还是没敢揽住少女的肩膀。 子夜喘息渐定,起身将门一推,望见天边娇怯的月牙儿,却才升起不久,光晕还不甚明朗。 「时辰到了,上路。」 第25章 娑婆(一) 朱府,「燕燕」。 「沙——沙——」 一浓一淡两道身影翻越墙头,落在井旁。 临近井口,子夜耳旁的桃铃一阵轻晃。指缝里一张月白的纸符,符上的血迹淅淅沥沥,画出一道潦草的咒文,正是附着了朱公子精血的问魂符。纸符折了几折,压成一片方胜揣进怀里。 「走么?」萧凰站到井床上,俊逸的身姿遮住半边皓月。左手一伸,递到子夜面前。 生死彼岸的门,只有萧凰才能打开。子夜若想一同出入,须得连着她的身子才可。 子夜蹙了下眉头,偏不肯握住她的手,反倒隔着衣袖,抓住了她的手腕,冷冷应了声:「走。」 萧凰摇头苦笑,只纵身一跃,二人双双落入古井。 忘川,冥潭。 平整的水面撕开个裂口,彼岸花的血光直涌上来,雾一般漫延开去。 萧凰冲出水面,张目一望,果然又来到这四面封合的深谷之中。笔直的峭壁直入云霄,天空的云雾压得极低,浓得欲挤出雨来。 她连忙找寻少女的身影,却见子夜不知何时已浮出七尺远外,手中拈着问魂符,指尖一搓,燃起淡青色的灵火,直指天穹的云海。 「果然……」子夜仰望云天,「还要下第一重鬼门关。」 「你是说,我们要上天去?」萧凰有些难以置信。环顾四面山崖,连一条路、一棵树也瞧不见,只怕连飞鸟灵猿也是万难办到。 「此地只是阴阳交渡的忘川一角。云海之上,才是真正的酆都鬼门。」子夜收了灵火,游往最近的岸边。 「怎么走?」萧凰紧跟其后。 子夜郑重望了她一眼,才始娓娓道来。 「我师尊说,从阴阳临界到第一重鬼门,有五句诀要遵行。 「这五句说来简单,但你千万记好了,决不能有半点闪失。 「阳入阴,逆轮迴。 「倒干支,易四维。 第46页 「身莫退,头莫回。 「这阴间不比阳间,四象方位并非一成不变。你眼里看的是峭壁,可心里若当它是平地,它自然就是一马平川,纵步疾行也不在话下。 「但在这峭壁上行走,却有两个大忌。其一是只进不退,其二是千万不能回头。 「犯忌了,你就破功了,四象一旦归位,平地又变回峭壁,那便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说话间,二人已游上岸边。只看那石壁平滑得银镜一般,还湿答答浸了一层水雾。纵然萧凰轻功再高,也不禁咋舌,真不知这样一堵石壁,该怎样顺着它攀上天去? 「记住了么?」子夜掷来一颗桃铃。 萧凰噼手接住,抽出红丝,一圈圈缠在右手上:「还有两句呢?」 子夜看向暗昧的云雾。 「阴为瘴,多蜮鬼。 「瞽无目,以声随。 「云天附近,多有怨念为瘴,化作一种蜮鬼。这鬼怪生在迷雾中,目不能视,但耳力极为灵敏。 「遇不上,那是最好。遇上了,千万不要作声,更不要动手,免得与它们缠斗。 「都记住了么?」 「记得了。」萧凰又念叨一遍,「不退步,不回头,遇见鬼了不出声。」 子夜脸色稍缓:「我在前引路,你跟上了。」 飞身一跃,双足沾住石壁,当真如履平地一般,大步向上赶去。 萧凰小心翼翼走上石壁,果然行走自如,丝毫不觉身子沉坠,心中暗唿奇异。眼看着子夜拔步飞奔,立刻运起轻功,紧追在后。 子夜虽恪守禁条,不能回头,但凭藉额心的「天涯与共」,便可看到萧凰目之所及。见她紧跟着自己的背影,稍稍安下心,只盼这一路能顺遂抵达,千万不要出什么岔子才好。 二人一前一后,沿着崖壁疾攀而上。不出半刻钟,已是奔走了□□里开外。 萧凰看着黑沉的云海越压越近,听得身后的忘川涛声渺远,耳畔的风声空荡悽厉。四周浮起缥缈的云雾,一唿一嘘间,肺里都充塞着难耐的阴寒。 她心知二人已攀上崖壁的极高处,万一犯忌,只怕会摔得连渣都不剩,比起早年间的沙场血战,还要兇险得多了。 又看前方那一抹飞舞的青白色,想她不过碧玉年华,便能有如此胆魄,又是倾慕,又是心疼至深。 自己比她年长太多,武功也算上乘,总该宠着她、护着她,事事挡在她身前才是,而不是像现在这般累累坠坠的,还要这小姑娘费心思来照看自己。 然而…… 就算自己一万个想要宠着她、护着她,又能以什么名分呢。 她不知她从何处来,又向何处往;不知她明知自己是女儿身,还能否对自己有几分着意;更不知那姓朱的醒转之后,连自己的彼岸花也帮不上忙了,又该怎么直面这万般不忍的离别…… 甚至不知道,这一遭能不能活着回去,再与她并肩看一看人间的艷阳。 「嗡嗡——」 正胡思乱想,掌心的桃铃一阵轻晃,抬眼见子夜剎住脚步,抬手示意自己别动。 萧凰预感不妙,当即压低了唿吸。二人站成了泥塑木雕,一动也不敢妄动。 「咯咯咯咯……」 浓雾里传来一声声骨节敲地的碎响,引得人头皮发麻。响声落处,钻出一张枯瘦的人脸。 只见它眼窝里皮肉粘连,耳轮却裂开老长,利齿挂着腥黑的涎水。颈后一具瘦骨支棱的躯干,从中伸出八只细长的手脚,沿着石壁缓缓爬下。 萧凰见这鬼物不生双眼,耳朵异常肥大,想必就是子夜所说的「蜮鬼」了。只见那蜮鬼抽动着耳轮,迈过子夜的衣角,竟迎面朝自己爬来。 原来子夜天生鬼胎,又在世外修炼,身上的气息远比常人阴冷,故而不易被鬼怪察觉。而萧凰长在军府,所习内外功夫俱是刚勐无俦,阳气要重得多了。哪怕一动不动闭住了气息,仍是引起了蜮鬼的注意。 眼看这蜮鬼直逼近前,焦黄的烂脸晃来晃去,萧凰忍住胸口的翻江倒海,右掌暗运内功,一旦这蜮鬼有相害之意,须一掌击杀了它。 子夜听得蜮鬼在身后徘徊,心下一紧,立刻换成萧凰的眼识,果然见那鬼物缠在她左右,迟迟不肯离去,心中颇感惊诧:「六年前师尊带我来忘川,也曾撞见几只蜮鬼。可它们不过耳力灵敏,对阴阳气息倒并无察知,怎的如今变得这般警觉了?」 又看萧凰掌心隐泛金焰,心知她做好了反攻的打算,暗骂道:「蠢女人,说了不能动手,又不听话。」卸下一颗桃铃,屈指一弹。「嗡嗡」一声细响,桃铃在石壁上跳了几跳,远远滚下山崖。 那蜮鬼立时凶相毕露,霍一转身,八只长足大步摆开,朝桃铃追杀过去! 听得蜮鬼远去了声息,子夜松了口气,摆了摆手,示意萧凰接着赶路。 小心翼翼刚迈开两步,又听极密的「咯咯咯咯」点地声,竟是从四面八方纷然涌现。抬眼一望,却见浓雾里爬出众多蜮鬼,但看鬼面攒动,手脚森罗,竟是有不下四五十只! 「这……怎么会?」子夜心下大愕,只道这野鬼不过是怨气所结,朝生暮死,全无心智,怎么还突然学会了声东击西的打法,难不成有谁在暗中指使? 只见其中一头身形极壮,约有寻常的两倍有余,显是这群鬼怪的头目。这领头鬼先行踏出一步,众蜮鬼随之围拢近前,个个大展獠牙,朝二人一拥攻上! 第47页 「站那别动!」子夜决意不肯连累萧凰,咬牙一声顿喝,引得这群蜮鬼听声辨位,尽数朝自己扑来! 只见她指压桃铃,红丝一盪,锁住了最近的一只小鬼。紧接着运劲一摔,前后撞飞了三四头蜮鬼。重击所至,鬼物登时散作雾瘴,阴风一吹,消弭于无形! 萧凰本来蓄足了内劲,满等着打一场恶仗,怎奈让子夜这么一喊,一大帮蜮鬼尽被她引了过去。可自己又不敢不听话,只能孤零零的守在后方干看着,心下好不焦灼。 但看子夜手中红丝飞展,拴住一鬼,攻撞数鬼。就这般以一敌众,须臾间料理了十余头蜮鬼,颇有势不可挡之威。 然而令子夜犯难的是,众鬼从前后左右围追堵截,可她却仍须恪守禁忌,不得转步回头。身前的蜮鬼倒是容易打发,可身后却有些左支右绌了。好几次被鬼手抓住足踝,若不是红丝驱散的即时,险些被拖下崖去! 萧凰看在眼里,急得差点要喊出声。忽见那领头鬼放轻脚步,从后方悄然逼近,露出参差的獠牙,几乎要咬上少女的脖颈! 「子夜,别动!」萧凰再也忍不下去,刷地拔出腰间金刀,运劲一掷—— 一道金光破开虎虎阴风,「波」一声疾响,将领头鬼断成两截。刀光越过子夜头顶,「噹啷」一声深深嵌进高处的石壁! 那领头鬼伸颈一声惨嘶,半截身子落成一滩烂泥,黏在石壁上挣扎不起。 然而萧凰方才纵声一喊,实在太过乍耳,引得众鬼纷纷支棱起耳朵,分出十余只返来相攻! 「蠢女人,到底是不听话。」子夜瞧见壁上的金刀,便知是萧凰为自己解围,心下烦躁不已。一边扫荡红丝,一边换成了萧凰的眼识。 只见她右掌掀起锐风,打得一众蜮鬼灰飞烟灭,才勉强放下了心,可还是暗自埋怨:「明明说了不要逞强,她还要这样胡闹,等会儿非臭骂她一顿不可。」 心念闪过,忽感到腥风扑面,急忙换回眼识。但看一头蜮鬼伸长了脖颈,要咬自己面门。惊骇之下,抬手扼住蜮鬼的喉咙,掌心催劲,勐往一侧拧去—— 正用力时,忽听背后一声惨叫:「子夜——」话声含混,却极是惊恐,分明就是萧凰的声音! 子夜被这来声一吓,猜道这女人出了甚么意外,霎时间方寸大乱,抓鬼的五指都是止不住的惊颤! 此时此刻,她本该用上「天涯与共」,换成萧凰的眼识,看看到底发生了何事。可她太过牵挂她的安危,还不及瞻前顾后,便又听见一声同样的惨叫:「子夜——」更添了三分悽厉,竟已是垂死之象! 子夜明白,万一萧凰真出了什么三长两短,哪怕用上「天涯与共」,也已是为时太晚。 心下一横,扭断了手中蜮鬼的脑袋。 紧接着—— 她转身了。 这一刻,子夜已是斩定了决心。 万一萧凰重伤不支,跌落这万仞高崖…… 她定要凭一己之身,护在萧凰身下,替她承住这下堕的疾势。 ……粉身碎骨。 在所不惜。 第26章 娑婆(二) 可当她真正转了身,才看清那喊声的来处,原来根本不是萧凰—— 而是那一只残剩了半截的领头鬼! 只见那蜮鬼黏在石壁上,正自大张喉咙,学着萧凰喊声,一遍遍叫着:「子夜——子夜——」 子夜差点气吐了血。 千难料,万难料,想不到让这天杀的野鬼给骗了! 盛怒之余,却又惊疑难当:「这蜮鬼几时学会了口吐人言,还拿来诱骗敌人,压根不是野鬼该有的灵智!」 情急至此,来不及细想其中诡异,反手掣出一道红丝,紧紧勒住领头鬼的脖颈! 子夜紧咬银牙,似要撒出满腔的怒火,勐地一抡一震,将那半截鬼重重砸在崖壁上,「轰隆」一声炸成了大片水雾! 众鬼一见头领被灭,立时尽作鸟兽散,仓皇遁入迷雾,半点踪影也不见了。 可子夜既已转身回头,大忌便破了个一干二净。如今干支折转,四象归位,饶是她竭尽轻功,拼了命要吸住石壁,可还是控不住下堕之势,「哧熘熘」一路向下疾落。 「呵,罢了……」子夜不曾想会着了野鬼的奸计,竟要摔死在崖底,一声恨嘆,无奈闭上了眼睛。 正绝望时,身子却骤然一滞,竟被什么稳稳抱在怀里,再也落不下一分半毫。 还未睁眼,便闻到一丝熟悉的暖香味。 毋庸置疑的…… ……是她。 原来一剎之前,萧凰正忙着驱散蜮鬼,忽听远处那一声惨嘶,竟是用自己的嗓音叫着子夜的名字。连忙放出重招,杀灭了四周鬼物。正要瞧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却见少女已是破了大忌,毅然转身回头,沿着石壁飞速滑下! 萧凰瞬间明白过来…… 她是为了救她。 来不及辨别是真是假,是鬼是人。 宁愿破了忌。 宁愿……粉身殒命。 萧凰心弦大震,足下极力一纵,几乎是拼上了毕生所及的轻功—— 三丈……一丈……五尺……一尺…… 终是赶在生死关前,用力托住青白色的人影,稳稳揽在了怀里。 与此同时,萧凰足底站定,死死嵌住了崖壁。饶是少女下堕迅勐,震得她腰身都是一晃,可足下踩得坚实,纵听得石面「滋滋」裂响,硬是不曾有半点退步。 第48页 身莫退,头莫回。 ……她守住了。 万仞石壁之上,萧凰紧抱着破了忌的子夜,险境逃生,久久难復平静。 子夜乍一睁眼,泪雨收束不住,扑簌簌夺眶而出。 「你不要命了!」 死里逃生的第一句话,却是满带着哭腔的责骂。 她恨她…… 恨她不该赌上性命,救自己这样一条早已死过千万遍的烂命! 反正自己有天谴咒在身,摔成肉泥了也能活转,大不了多挨些痛楚罢了。 可萧凰……她不成啊。 万一没承住下堕之势,稍微退后半步,犯了阴阳交界的大忌,就是必死无疑。 为着自己,竟要犯上这么大的兇险…… 蠢女人。 我不值得呀! 我……不值得…… 萧凰莞尔一笑,仿佛适才的生死惊局,不过是拂过身肩的一抹云烟。 「是你先不要命的。」 话声暖融融的,温柔到了极处。 子夜再也想不出,世上还有何等事物,能比这女人的眉宇更温柔的。 「我……」 她咬住唇角,靠在萧凰清瘦的肩头。 「我不知那蜮鬼会说人话。我……我还以为你……」 一语未了,哽住了说不下去。泪水涔涔涌下,濡湿了黑金的衣裳。 萧凰心里绞得生疼,疼出了滚热的腥甜。 「放心啦,我可不敢拖你的后腿。」她轻抚子夜的嵴背,温言里带了一丝嗔怒:「以后不准糟蹋自己的性命了。」 说着提起指尖,捋过少女的鬓角。 「……答应我。」 子夜心口像被狠狠烫到了。肩头一耸,哭得更厉害了。 长这么大,总觉着这具不死之身比粪土还要低贱。 管它活过十年八年,还是死过百遍千遍,统统都只是为了还债。 年少修炼时,师尊看见自己死了,都懒得回头多望一眼。 等自己活转过来,还要以功力太差为由,责罚自己上雪峰面壁,苦修个七天七夜。 至于芸芸世人……更不晓得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 这一辈子惨惨碌碌,死死生生,又有哪个会在乎呢? 可偏偏…… 被这蠢女人在乎了。 她怎么可以这样! 一定是…… 一定是又在图谋不轨,故意说些甜言蜜语,来讨我的好。 哼,我才不稀罕! 子夜用力吞下了哭腔。 「你能不能先放开手?」 赌气说着,她小心伸足试探,想看看还能不能在石壁上行走。 萧凰稍稍松开了臂膀,子夜顿觉身子一沉,足底滑熘得不行,周身一晃,又是一阵胆战心惊。 萧凰见状,连忙扶住子夜,无奈摇了摇头:「好像不能。」 嘴上说着无奈,眼底却藏足了幸灾乐祸。 她不再多言,躬下身去,左臂紧托少女的背嵴,右臂则兜住她的膝弯,一下子打横抱了起来。 「你——」 子夜全无反抗之力,就这么被这蠢女人……彻彻底底抱在了怀里。 彻彻底底地,沉沦在这一弯暖香里。 萧凰上前两步,脚边正是嵌在石壁里的金刀。黑靴一磕,金刀应声弹起,半空里转了两圈,霍一声稳稳扎进刀鞘。 「怎么走?」 抬头望向高处的云海,余下不过百步的距离。 「……直走,跳进去。」 子夜压低眉目,睫毛还勾着残泪。就任由萧凰这样抱着,一步步走近深沉的云海。 不知是四象归了位,身子太过沉重,还是这女人怀里致命的温存,让她彻底放弃了挣扎的打算。 怀抱里,她与她那样近,近的能看清她玉颈上的美人筋,闻见她香热沉匀的一唿一吸。 子夜抬起手,好想揽住她的脖颈。 然而…… 自己又怎配得上呢。 这样剔透的笑容,这样温暖的怀抱…… 又怎能属于一条鬼胎厄命呢。 胡思乱想着,终是黯然垂下了手。 「子夜。」快到山崖尽处,萧凰柔声一唤。 「嗯。」子夜的声音很薄,仿佛一碰就碎。 「你问过我,我帮你救朱公子,到底想要什么。」 「说。」子夜苦涩一应,心想她多半又要追问傻妞儿的下落。 「我想你陪我看一场日暮。」萧凰的声音极是温软,还透着一丝求恳,「就一次,好不好?」 子夜怔了一下。 一时间,心里涌现了好多个念头,差点要脱口问出来。 比如:「你怎不让温姑娘陪你去?」 可话到嘴边,到底还是忍住了,只轻轻一点头:「好。」 她看到萧凰弯起了唇角,万般欣喜一笑间,远胜过夕阳无限好。 紧接着,便听得疾风飒飒,二人一齐跃入云海。满眼里深蓝天旋地转,分不清是水是天。 第27章 娑婆(三) 酆都,鬼门关。 萧凰又一度浮出水面时,只感到足底踩上了坚硬的石阶,顺势迈上两步,身子尽已出水。 抬头张望四周,都是漫长的悬空石阶,可怀里却空荡荡的,也不知少女又游到哪里去了。 「子夜——」正欲找寻,眼前却钻出个黑影来,吓得忙不迭让开半步。 第49页 仔细一看,是个穿黑长褂的老爷子,一副枯藁的病容,双肩和头顶各飘着一束灵火。老头瞥了萧凰两眼,神色甚是怪异,但也不多做理会,一阶一阶慢吞吞往上爬去。 「这边。」 萧凰循声转头,只看半空里漂着一块墨黑的大石,那一身冷峻的青白色正站在石上。 「你挡了它们的路。」子夜紧了紧眉头。 「它们?」萧凰跃上大石,与少女并肩而立。 纵目一望,只见石梯排闼,引向夜空,密密麻麻不下数万阶。远近各处飘摇着寒星似的灵火,原来还有许许多多的「人」和那老爷子一样,正沿着石阶一步步走向天穹。 有人衣履破烂,有人装束富华。有人骨瘦嶙峋,有人便便大腹,也有人遍体鳞伤,缺了胳膊少了腿,还有人掉了头颅,只能小心翼翼捧在手里。有人龙钟老态,有人年华盛好,有人却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幼童…… 纵有千仪百态,却又殊途同归。 无不是那渺远的石阶尽头,坐落在云雾里的一座都城。漫天的晦暗里,摇曳着一簇通明的业火。 「此地,是第一重鬼门关。 「这片海,名为孽海。 「这长梯,唤作奈何。 「天上那座城,就是酆都。 「是轮迴的起末,众生的归土。」 子夜说着,手中又托起灵火。火苗折出一道弯儿,飘往孽海中央。 她轻身一纵,踏过一块块浮空的黑石,依着灵火的指引,往孽海中行去。 「辞雪怎不在酆都城里?」萧凰紧追上少女的脚步,俯看海面上陆陆续续走出的亡魂。 大多数都默默走着奈何桥,可总有些走了几步,便再也走不动了。有苦大仇深的,有哭哭啼啼的,也有的沉闷不语,孤零零不知在等些什么。 这些走不动路的,便从石阶上飘下来。魂火蔓延一身,烧得极是缓慢,宛若初秋的野草里,闪着微光奄奄一息的萤虫。 子夜一声低嘆。 「这奈何桥,统共有三万六千阶。 「这一梯一梯的石阶,原是要往生之人抛了生前的执念,放下种种的贪嗔痴,求不得。 「抛干净了,才好饮了孟婆汤,受了酆都城的审判,重入六道轮迴。 「可红尘苦海,一世沉浮,凭的便是执念二字,又岂是说抛就抛呢。 「总有些执念太重的,宁愿不入轮迴。 「有的在原地一遍又一遍打转,想要了结前世未遂的慾念。 「有的在桥边守了百岁千年,苦等着一个等不到的人。 「有的在无穷无尽地叩问自己,叩问众生,求一个永远解不出的答案。」 一听到这,萧凰胸口寒森森地作痛,好似吞了一把刀子那样难受。 无穷无尽地叩问,奢求一个无解的答案…… 说的不正是自己么。 她望着沉寂无声的孽海,仿佛照见了过往的三十余年,前一半的烽火恣肆,后一半死水般的沉沦。 不禁在想,哪一天自己死了,这三万六千阶的奈何长路,又能上到第几阶呢。 ……恐怕一阶也上不去罢。 「那辞雪也是怨念极深的人,定然不肯入了轮迴。」子夜转回了话头,「更何况她回阳间作了孽,算是阴间的重罪。若让鬼差瞧见了,决不会轻易放过她。」 「若是始终不入轮迴,又会怎样呢?」萧凰追问。 子夜望向海天之间,悬浮着大大小小、数不胜数的黑石。 「灵火烧尽,魂魄就化成这样一颗顽石。 「石头里,藏着不灭的执念。 「带不走,也留不住。 「长经孽海摧磨,渐渐也就魂飞魄散了。 「这石头,也是有名字的—— 「娑婆。」 萧凰莫名觉着这名字很美。 娑婆…… 是欲,是缘,是苦,是劫,是羁绊,是因果,是求不得,又放不下。 「想来辞雪也有一颗娑婆石。」子夜紧盯着灵火的动向,「朱公子的魂魄,就关在她的娑婆里。」 萧凰似懂非懂点着头,却见一路上许多亡魂,每个都要盯着自己看一会儿,盯得她心底里发毛,问道:「它们看着我做什么?」 「你的阳气太重,冲撞了人家。」子夜翻了个白眼。 事前她也没想到,萧凰的阳气会这样重,比寻常武夫还要重得多了,难怪会引起蜮鬼的注意。真不知这蠢女人是吃什么长大的,难不成天天生啃鹿茸当饭吃? 阳走阴本来就是逆行,更不好带着个火炉子招摇过市。子夜只得停下脚步,忍着阴寒过体的痛楚,将背上一缕阴鬼之力渡到了掌心。抬掌凑到嘴边,唿出一口桃谷的真气。两股气息一交合,遂凝成一颗雪球儿似的内丹。 「含在舌底,压压你的阳气。」子夜一甩手,把内丹丢给萧凰。 萧凰依言噙住了内丹。凉津津的,泛出一股桃木的清香。 「这是什么?」 「我的内力。」子夜转身赶路,「事成了,记得还我。」 「怎么还?」萧凰想着已经吃进嘴里了,忍不住追问道。 子夜不再搭腔,只顾闷头前行。 萧凰只好乖乖闭上了嘴巴。 又赶了许久的路,忽听得海面上一阵嘈杂,只见两个青面獠牙的鬼差拖着粗大的锁链,另一头锁着个浑身血迹的女鬼,正自悲泣鸣冤,僵持不下。 第50页 只看这女鬼一身侠客的行装,约莫二十五六年纪,衣身点点斑斑的都是血迹。脖颈上一道数寸长的伤痕,显是被锋刃划过,自刎而死。 这女鬼神色悲怒已极,口中喊着:「我要报仇,我要报仇!」话音一落,却被鬼差抡起铁鞭,重重打在肩头,发出一声嘶哑的惨叫。 「不要管。」子夜加快了脚步。 萧凰想起她方才说起辞雪的事,原来亡魂去阳间作孽,乃是阴间的重罪。想必这女鬼回阳间去寻仇,却被鬼差捉拿个正着,不知被带回酆都城后,要遭到什么严酷的惩罚,想来也是个可怜鬼。 正瞎想着,忽觉掌心的桃铃勐一剧震。正警觉回神,手腕已被子夜紧紧捉住! 只看少女脸都吓白了,颤声道:「快跑——」话音未落,便拖着自己拼力飞奔! 原来在桃铃响应的一剎那,子夜已是隐隐嗅到了那股气息—— 那一股令她吓破了心胆的,沁着脂粉香的,比火海还要滚烫,比冰山还要寒凉的…… ……血腥气。 是红衣! 萧凰虽对阴阳气息无甚察觉,但看子夜这副神情,自然也猜到了来者何人。心胆一震,马上急运轻功,片刻间飞出数十步远! 子夜嗅着那股血腥气越发浓烈,深知再要跑动,只怕身形太过显眼,定会被红衣察觉。当下狠一咬牙,拉着萧凰转了个弯,躲在一颗丈许长宽的娑婆石后,示意萧凰屏住唿吸。 她知道,红衣的本事不是一般的可怕。 哪怕萧凰含着自己的内丹,也不足以全然掩盖身上的阳气。 万一被红衣闻出生人的气息…… 简直不堪设想。 下井前,子夜在心里发过无数个愿,千万不要遇上红衣,千万不要遇上红衣,千万不要遇上红衣…… 何曾想,这一劫到底是没能躲过,又在这茫茫孽海上狭路相逢。 所幸桃铃感知敏锐,二人逃得及时,暂且没入了红衣的眼。 ……余下的,也只有求祷上苍,千万不要再出什么意外了。 至少…… 子夜看了一眼身旁的萧凰,心下一遍又一遍地求恳着。 ……一定要保住她的性命啊。 刚躲藏不过一瞬,便听远处的孽海上火声尖锐,紧跟着又是两声惨叫,却不是那女鬼的嗓音,倒像是走兽的嘶吼声。 子夜听见这两声惨叫,心跳差点撞出肋骨,掌心湿漉漉的掐满了冷汗。 她听得出来,是鬼差死了。 ……红衣究竟有多大的胆子,连冥府的鬼差都敢杀! 她到底想要干什么! 紧接着,便是一串铁链震碎的声响。 隐约的,子夜听见那侠女问话了。 「你……你是谁,为何要救我?」 红衣没有立刻作答。 子夜耳旁桃铃微晃,登即预感到不妙—— 毕竟是修为百年的厉鬼,方圆几里的生人气息,怎么可能全无察知? 耳听得锐风袭近,子夜立马翻了个身,面对面地覆在萧凰身上,尽可能遮住她散发的每一寸阳气。 甫一翻身,便听「喀嚓」一声,刚倚靠过的石壁迸裂开来。裂缝里钻出锋利的鬼火,紧擦过二人不敢有一丝喘息的鼻尖,张牙舞爪肆虐了一会儿,终是烧了个空,满不情愿地消退而去。 子夜猜到,红衣隐约嗅到了这边的阳气,故而将鬼火凝成箭矢,射来试探一二。 万幸……只是箭矢。 倘若是她亲自过来…… 只怕二人已是死无全尸了。 正稍觉庆幸,桃铃忽然震得厉害了些。 糟了! 她……她…… 似乎正在一步一步靠近—— 子夜实在没有办法了。 第28章 娑婆(四) 心下一横,伸手握住萧凰的双掌,掌心贴合,十指紧扣,勐运起背上的阴鬼之力! 一张张鬼面刺青在身週游走,所过之处,尽是切心噬骨的剧痛。从嵴背,到肩胛,从臂膀,再到手腕……一路直蔓到双掌心,又如森森麻麻的虫矢一般,争先恐后爬上了萧凰的肌肤! 萧凰感到一袭敲骨吸髓的寒气钻进掌心,直顶上天灵盖。七经八脉似被冻成了冰,冰里还掺着钢针,刺得一身骨血奇痛难忍。禁不住紧咬唇瓣,大颗的冷汗直滚下脸颊。 可她一丝一毫也不敢乱动…… 就连颤抖也竭尽所能地制住了。 她很明白,子夜是在救她。 为了瞒过红衣,除了动用少女的阴鬼之力,彻彻底底压住自己的阳气,当真是别无他策。 阴鬼一附上萧凰的身躯,子夜顿觉桃铃松缓了些。 想来是这边的阳气太太折弱了,红衣闻不见生人气息,不免有些迟疑,停住了脚步。 可桃铃分明还在颤动。 ……想来红衣就在左近,迟迟不肯远去。 阴气还是不够! 子夜咬了咬牙。 她脚尖一踮,偏过脸庞,径直凑到萧凰面前—— 就这么严丝合缝地…… 吻住了女人的唇。 萧凰瞳中大震,仿佛脑海里窜起一场大火,轰然烧成了一片白地。 她觉出少女的唇吻软极了,又蓄满了阴冷的力道,正一点点把内息渡到自己口中。 真气一口一口灌入咽喉,五脏六腑浸得凉丝丝的,漫开了清远悠长的桃木香。 第51页 仿佛遍体刺寒的阴鬼之力,都丝毫不觉难熬了。 子夜感到左耳下不再颤动。 ……桃铃,停下来了。 又听得远处风声轻落,想必红衣终于是走远了。 子夜心头垮了一垮,可依然不敢松口,还要紧含着萧凰的双唇,体内的真气源源不断渡将过去。 余光一斜,刚好藉着方才鬼火烧裂的石缝,远远望见孽海之上的两道鬼影。 果然…… 正是那一抹刺眼的猩红。 子夜暗自催动耳识,依稀能听见两鬼的说话。 「你想报仇,我可以帮你。」 她不禁发觉,红衣的嗓音虽然沙哑阴寒,却摆不掉生前的妩媚,像是练过唱腔的,还颇有几分悦耳。 「怎……怎么帮?」 「想杀谁,杀多少,都可以。」 「你为何要帮我?」 「为鬼伸张,替鬼行道。」 「这……怎么说?」 「天道无公,当以鬼道逆之。」 子夜听到这两句,不由得想起了辞雪,骤一下恍然大悟。 此前一直想不甚通,辞雪和红衣究竟是什么关系。 可如今听见两鬼对话,辞雪一案似乎通顺了许多。 为鬼伸张,替鬼行道…… 原来红衣对辞雪,也是这般的替鬼行道! 因为朱公子对辞雪负心,辞雪含恨而死,于是就託付红衣,问朱公子索命? 再然后……红衣就替辞雪抓来了朱公子的魂魄? 原来是这样一回事! 为鬼伸张,替鬼行道—— 这才是红衣真正想要的! 子夜的脑筋越转越快,又听那侠女沉默半晌,终究是发话了。 「……十月廿三,五大门派盟会泥犁寺,锋夺十四霜。我要这五大门派……满门杀尽,寸草不留。」 「成。」 「你……你这就答允了?」 「说到做到。」 子夜听红衣答应得爽快,心头打了个寒颤。 五门盟会,寸草不留…… 十月廿三,又将是一场惊天血案。 可还未等细作盘算,便又听二鬼说起话来。 「你要什么报酬?」 「用不着。」 「那你……」 「我要你,当一名鬼士,做我们鬼道的弟子。」 「什么?」 「我要你,做我的弟子。」 「这……我……」 「怎么,不愿意?」 「我没想过……」 「怎么?你还想乖乖喝了孟婆汤,入了轮迴道,去到那五浊恶世里,再走上一遭又一遭?」 「不……不想。」 「还是想同我们一道,断了那人间的罪孽,颠倒这三界的不公?」 「……嗯。」 「叫什么呀?」 「师父。」 时至此刻,子夜似乎想通了一切。 难怪在轩辕道长招魂时,辞雪的鬼魂现身白幡,竟伴有和红衣一样的尸血和鬼火! 这么说来…… 当初辞雪就和这侠女一样,也被红衣招纳为弟子,当了这鬼道的一员? 尸血和鬼火——就是这鬼道独有的印记! 鬼道鬼道,为鬼伸张,替鬼行道。 原来是这样一方门派! 这侠女是替鬼行道,辞雪是替鬼行道,那……那生母黑姐儿呢? 十七年前自己出生时,那满村子惨死的村民,足足八百六十一条血债呢? 难道……这也是鬼道的所作所为? 这也是所谓的——替鬼行道? 子夜心绪纷乱,只想得脑壳都要裂开了,忽感到眼线一片昏花,险些栽倒下去! 原来这一会儿听得入神,竟忘了自己仍吻着萧凰,还不停给这她渡着内力。不知不觉渡过了头,却把内力耗了个精光,方觉出浑身酸软不支,两眼金星狂冒,几乎已是个半死了。 萧凰感到少女身子摇晃,便知她又为自己拼尽了气力,心下又是惊痛,又是焦灼。可此时红衣尚未离去,若将渡来的阴气奉还与她,只怕暴露了二人的气息,岂不是必死无疑? 情急之下,萧凰勐然想起舌根还噙着一枚内丹,兴许能解救一时之危。当下无暇多思,只用舌尖勾起那一枚内丹,极轻极柔地…… 送还到少女的口舌之中。 萧凰似乎才明白过来,为什么问她内丹该怎样归还的时候,她却闷着声不肯答话。 原来…… ……竟是这样的难以言宣。 子夜本来头晕目眩,忽感到唇齿间泛起一股凉意,内息从喉咙涌入丹田,脑海里瞬间清醒了许多。 可再一咂摸…… 这温温润润的又是个什么东西? 这……这…… 这挨千刀的女流氓,居然伸来了舌头! 真他大爷的…… 让这蠢女人占足了便宜! 子夜忍不住暗骂,这蠢女人若真有咽气的一天,那准是让豆腐活活撑死的。 若不是厉鬼当前,她恨不能合上牙关,把那闯进嘴里的香软东西,狠狠咬掉个半截下来。 好在萧凰倒也识趣,送完内丹,赶紧把舌头缩了回去。不该吃的豆腐,一口也不敢多吃。 子夜吞下内丹,功力復原了小一成,耳识便也恢復了些,便听得红衣说了一句—— 第52页 「乖徒儿,随我来。」 话音落毕,便是一轻一重两道破水的浪花声。 想来是二鬼沉入了孽海,游行远去。随着波涛渐转平静,全不知消逝在何方。 子夜暗自吁了一口气。 终于…… 活下来了。 双掌一放,阴鬼之力瞬间撤去。一张张鬼脸脱离了萧凰的肌肤,飞快爬回子夜的背身。 阴鬼是回来了,可自己的内力…… 还有一大半留在这蠢女人的喉舌里。 子夜松开她炽热的唇瓣,缓缓垂下了脑袋。 ……她实在太虚弱了。 就连收回内功的气力,都提不起来了。 正喘息间,忽觉下巴一紧,已被萧凰伸指拈住,轻轻託了起来。 一抬首,便是她俊美如画的眉眼,眸子里炸开湿润又滚烫的火花,以及—— 猝不及防扑下来的…… 深深一吻。 萧凰一手搂着少女的后腰,一手裹住她的肩膀,将这一吻奉送得无处可逃。 ……留不得一星半点儿生疏的余地。 在这四面合围的拥吻中,子夜只觉得连唿吸都凝住了。 她怎么也想不出,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吻,落处极是温香绵软,却又分明拼尽了全力。 ……她几乎要溺死在这杀人心魄的暖香里。 适才一点一滴渡去的内力,恍若磅礴的潮信一般,从萧凰的朱唇起始,散入奇经八脉。 ——如数奉还。 可又岂止是如数奉还呢。 此时此刻,连萧凰自己也不甚清楚—— 倘若撕去了「归还内力」这一欲盖弥彰的矫饰,自己到底是在吻些什么…… 吻的是…… 吻的是撞破柔软的惊羞,吻的是捨身相救的亏欠,吻的是一见倾心的沉沦,吻的是并肩携手,共苦同甘,吻的是彼此交託了生死的羁绊。 吻得她兵荒马乱,吻得她野火燎原,吻得她欲哭无泪,吻得她交瘁了心力,彻头彻尾地……一败涂地。 吻出了欲,吻出了劫,吻出了因缘业果,吻出了求不得、放不下,吻出了宁愿捨弃轮迴道,也要死守到地老天荒的一分执念。 吻出了孽海无量。 吻出了,娑婆万千。 第29章 灵犀(一) 当内力尽数归于丹田,可萧凰的深吻还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时,子夜才从短暂的痴醉中惊过神来—— 这不成…… 万万不成啊。 没了遮羞的内力,彼此痴缠的唇齿之间,便只剩下赤裸裸的情慾了。 而这情慾,却是子夜最生受不起,也最不配肖想的魔障。 这一吻若再拖沓下去,你当真爱上了她,她当真爱上了你,这一场不知所以起的幻梦,又会以怎样血腥惨烂的样子收场? 终归是,你有你的命数,她有她的命数。 ……只能缘尽于此了啊。 子夜压下凌乱的思绪,牙关颤了几颤,狠狠咬在那香软的朱唇上。 萧凰身子一震,陡然抽开了唇吻,抚着嘴边渗出的血滴,满脸都是惶惑。 她想不明白,前一刻还沉醉其间的少女,怎么突然变得冷厉无比,倒像是自己强迫了她似的? 气氛变得有些不三不四。萧凰嗓子哑了哑,还是没敢问出来。 子夜更是一句话也不想多说。 翻出问魂符的方胜,掌心燃起灵火,也不再理会萧凰,只朝着火苗所向,头也不回地追去了。 萧凰呆了片刻,等她奔出七八丈远,方才垂头丧气跟上了步伐。 ……唇上的伤口火辣辣的,疼得极是难受。 似在恶狠狠嘲弄自己的一厢情愿。 可她怎么也想不通,到底是哪一步开始出了差错。 是这个吻来得太唐突么。 是峭壁上的横抱太冒犯了么。 还是自己根本不该同她一起闯阴关。 根本不该帮她对付轩辕道长,根本不该插手朱家的命案,根本不该在城南的小酒肆里,为着弄清楚傻妞儿的「死因」,与她结下这死缠烂打的冤孽。 是不是这一切的一切…… 从头到尾都是错的呢。 可情之所以起,又何来得对错之分啊。 萧凰放不下心中的不甘。 也许是自己的错觉,可她确有真真切切地察觉到,子夜看她的目光里,也并非全无情愫。 但那又有什么用呢…… 她抬起灰落落的凤眼,看向那一道步伐凌厉的青白色背影,分明昭示着四个冷漠已极的字眼—— 到此为止。 子夜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那一记拥吻压进脑海深处,宁死不再去回想。 然而…… 舌尖还弥留着一股抿不掉的血腥味儿。 ……是萧凰的血。 血腥味儿存着余温,总要逆拨她的心弦,一次又一次闪过那可耻的缠绵。 她恨恨咬了咬牙,用力吞着口水。 这蠢女人…… 连血都是烫的! 「霍——」 正自收拾心绪,掌中的灵火忽然膨起,直窜上半尺来高。 停住脚步,将灵火一敛,面前悬着的一块拳头大小的黑石,想必就是辞雪所化的娑婆了。 才停片刻,身侧黑影一闪,萧凰已是紧随而至。 「到了。」子夜淡淡嘱託道:「我知你武功高强,但还是千万小心,别伤了性命。」 第53页 话音落了些会儿,迟迟没等来萧凰的回答。转头看时,只见这女人一脸的郁色,像极了城南的小酒肆里,初见她抱着酒罈通宵买醉的样子。 子夜有些哭笑不得。 这蠢女人…… 不让她亲罢了,怎么还闹起别扭来了。 「听见没?」子夜抬高了声量。 萧凰这才拉回了神智:「嗯。」 看她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子夜心头火起:「你从前行军打仗时,也这样闹脾气?」 萧凰一怔,苦笑抿了抿唇。 想当年沙场点兵,向来是自己管教别人,千夫万卒闻风而惧,谁敢说道一句不是。怎想着好些年过去了,却教一个小姑娘呵斥自己「闹脾气」,着实有几分好笑。 萧凰放乖了眉眼,耸耸肩道:「不敢。」 子夜嘆了口气,一手握住她的手腕,另一手在那枚娑婆上描画符咒,沉声道:「闭上眼睛。」 萧凰依言闭目,顿觉周身落了空一般,失力一晃,再睁开眼来,周遭已是大变了模样。 只见二人所在变成一方灰暗的酒楼,半空里一道道碗口粗细的铁索链,参差纵横,竟不下有数百条之多。 深底处,是红彤彤的一方戏台子。雕梁锦布,铁马风铃,犹在迴响着昔日的歌舞颜色。 二人从高处坠下,各踩在一道铁索之上,不约而同对望了一眼。 这地方…… 简直再熟悉不过了。 ——「燕燕楼」。 娑婆之境,原本是灵魄所化,执念所成。 ……这燕燕楼,就是辞雪的执念啊。 子夜眺目一望,只看那大红的戏台子上方,数道铁索从四面八方贯至一处,吊着个血淋淋的人影—— 正是朱公子的魂魄。 子夜舒了口气,给萧凰使了个眼色。轻身一跃,踏过一道道铁索飞奔而去。 「滋啦啦——」 二人立稳脚步,近看三尺外悬吊的朱应臣,均是吃了一惊。 七道粗大的铁索从各方悬下,洞穿了他的骨肉。其中有四道拴住了他的双手双足;一道破开肚腹,挂着他的肠胃;一道贯穿了左胸的心口;还有一道生生嵌进头骨,溢出红白相间的粘稠。 二人对视一眼,不由得都在惊骇,这辞雪究竟是怎样的丧心病狂,竟对朱应臣的魂身下如此毒手? 子夜拿出问魂符的方胜,按在朱应臣的额头上,引得灵火爬上了符纸。 「这是……」萧凰好奇追问。 「收魂。」子夜淡然一答。 话音未落,七根铁索「咯咯咯」震盪起来。那灵火才沾上符纸,萎靡地摇曳几下,无论如何也挣不脱去。 「收不走。」子夜脸色一沉,翻出一枚桃铃,却不禁犯了犹豫。 这样一根细线,如何挣得断碗口粗的缚魂索啊。 迟疑片刻,转头看向了萧凰。 「你试试。」 萧凰讶然挑了下眉毛。 想不到一向倔强冷硬的少女,终于有了主动求人的时候。 托起一道铁索,只见索头刺穿了朱应臣的掌心,铁环深深粘连着骨肉。半凝的鲜血混着铁锈,看得人头皮发麻。 萧凰抓住他手腕,另一手攥紧了铁索,手背上的伤疤忽绽灵光,一寸一寸将那铁索拔了出来,丢到一旁。 再一抬眼,又一次撞见少女的梨涡。 只是这一次格外的坦然,没了故作冷峻的遮掩,也没了那一句欲盖弥彰的——「雕虫小技。」 刚握住另一道铁索,便听「嗡嗡」之响,二人的桃铃同时打了个颤,戏台上传来一道悠扬的唱腔—— 「月色溶溶夜,花阴寂寂春。 「如何临皓魄,不见月中人……」 曲声极尽宛转,也极尽悲凉,仿佛望帝哭尽了泪,又哭尽了血,最终哭出一抹渐入疯魔的刀锋。 子夜和萧凰立刻明白过来—— 是辞雪! 循声望去,但见戏台上转出一个俊俏的女伶。鸦青的髮髻半散着,眉目间施了轻淡的粉墨,衣着翩洒,扮的是白衣卿相。再配上张弛有度的身段儿,赫然便是酒楼里艷压群芳的名角儿。 模样虽是个名角儿,神色却透着寒森森的鬼气。再看她衣襟处露见锁骨,刻有几笔暗青色的符文,显然已是成了一名「鬼士」,和那红衣女鬼沦为一路了。 辞雪唱罢余音,露出一丝刻毒的冷笑,紧跟着白影一闪,竟踏着一道道铁索直冲上来! 子夜一抬手,指缝里多了两颗桃铃,留下一句:「你救姓朱的,我对付她!」纵身飞下铁索,朝辞雪迎去! 只听满空里铁索「哗啦啦」震个不停,一人一鬼两道身影飞快逼近,眨眼间已不过三丈开远。 第30章 灵犀(二) 几步路下来,子夜已摸清了辞雪的身速,确是比红衣差出了好几辈远。想来才入鬼道没几天,自然没什么太大的修为,登时心下放宽了几分。 「嚓」一声脆响,辞雪亮出一柄摺扇,扇边烧起锋利的鬼火。铁索一踏,扇骨一张,鬼火逆着阴冷的疾风,直扑向子夜面门! 子夜瞧见这桃花扇,隐隐觉得有点眼熟,一时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眼看着鬼火临头,足底下斜踩铁索,轻易从扇底闪了过去,绕到了辞雪身后! 与此同时,指尖桃铃疾振,放出一道红丝,神不知鬼不觉之际,已在辞雪的足踝上打了个活结。 第54页 辞雪见来敌身法极快,眉眼中迸出惊怒。足下踩定了铁索,一柄摺扇左噼右刺,紫火翻飞,可始终追不上那一道如烟似雾的青白色身影。别说进攻了,就连那人影长什么模样,压根都看不清楚。 「这边——」背后少女一声冷喝,辞雪大怒转身,只见那道人影向下疾落,连同自己周身一窒,竟不知何时已被红丝紧紧缠上了几十圈,足底再也踩不稳铁索,直跟着子夜急堕而下! 下坠途中,子夜用红丝紧拖着辞雪,臂间运足了内力,勐甩开一记长弧。「嘭」一声巨响,将那女鬼重重摔在戏台子上,剎那间散成大片血沫! 眼看着鬼魂破灭,子夜足尖勾住一道铁索,上下打了个转儿,借力飞上长空,跃回了萧凰身旁。 「快点,鬼魂死不了,不知她何时又会復原。」子夜连声催促,看萧凰已是卸下了手足上的四道铁索,正握住心口的那一道,琢磨着该从何处下手。 「马上。」萧凰也管不了三七二十一了,正要生拉硬拔,忽感到一阵灼烫,铁索上陡然激出三尺火浪来! 只听朱应臣一声声变了形的惨嘶,火势从头顶包裹到脚跟,烧过之处又长出一节节铁环。双手双足才拔出的四道铁索,片时间又恢復如初,甚至比方才的还要粗重些。 眼看着才一会儿的工夫都白费了,二人心念一沉,手上的桃铃再度颤起。只看底下那戏台子上,满地的血浆飞快聚拢到一处,半空涌成个人形,眨眼间辞雪的鬼魂又归于完好。 「这么快……」子夜大感意外,再一定睛,只见她锁骨处的刺青,正如藤蔓般爬上颈项,直顶到咽喉才缓下来。 腕上的桃铃仍有余震。 子夜隐隐察知得到…… 这女鬼的气息,变强了。 辞雪歪了歪脑袋,一脸的似笑非笑。 「你们……是朱家派来的吧?」 子夜眼里迸出一丝狠意。 「你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辞雪笑得极是怨毒,仿佛裂开的不是双唇,而是一道缝不合的血痕。 「朱家的人……都得死。」 厉声言罢,「哗啦啦」几声穿过数道铁索,直奔二人杀来! 「好快——」子夜惊觉她的身法比之前快了许多,又想起她身上扩散的符文。难不成这刺青覆着越广,修为也随之变强了? 眼下若不能彻底击败她,再想救朱公子也是徒劳。子夜打定主意,朝萧凰点了点头。萧凰心领神会,腰间一拍刀鞘,金刀飞振而出。 论起来,这还是二人头一遭真真正正的…… 并肩作战。 子夜看准了来路,勐一步飞纵而下。半路里盪开红丝,疾扫辞雪的咽喉! 不曾想辞雪斜身一让,摺扇又将红丝一拂。红影从鼻尖轻掠而过,竟堪堪避了过去! 子夜见状,不由得大感惊异。以辞雪来时的修为,原本是一招也挡不住的。怎的这鬼魂復原了一回,功力却冒进了十倍有余? 这一回合下来,一人一鬼已是交相错开。子夜赶紧踩稳了铁索,回身长喝:「萧凰——」 还不等她提醒,萧凰早已挥起金刀,与辞雪交起手来。第一刀与鬼火硬碰硬,挑飞了桃花扇,登时落了个没影儿;又一刀借势旋身,金光烈烈斜斩而下,所过之处,将辞雪的魂身噼成了两截! 两刀下来,辞雪既被拦腰斩断,哪还有一丝招架的余地。萧凰轻身一翻,黑靴重重踢落,「砰」一脚下去,辞雪的残魂向下疾堕,又一次撞地摔成了血沫! 子夜看这女人动起刀子来威风飒爽,禁不住呆了一呆。此刻才回过味儿来,自己信誓旦旦要保护她的样子,确乎是有点可笑了。 足底一弹,跃回萧凰身畔。只见她皱眉望着下方,摇头道:「不成,她恢復太快了。」 子夜低头看去,果然见那滩尸血又攒聚到一处,再度化成辞雪的模样。再看她颈上的鬼道刺青,已然漫上了脸颊。抬首切齿一笑,又踏着铁索冲杀而上! 子夜指缝里夹住五颗桃铃,对萧凰一点头:「拖住她。」 萧凰见少女拿出更多桃铃,便知她放个红丝网,要多耗些时候,掂了掂手中金刀,温声一笑:「放心。」 话音才落,便听身底下鬼火唿啸。一道白影飘至二人中间,桃花扇破风横扫,鬼火都甩出一尾弧来,似乎比前时还要快上好些! 子夜足底一振,躲过鬼火攻袭,退到了三丈远外。萧凰则稳留在原地,金刀竖起一格,「铮」一声与扇锋碰了个正着! 这一挡内藏反震之力,若辞雪只有寻常修为,桃花扇早该被弹飞了。可此时鬼道的刺青已没过双颊,功力不觉又增了好几层,手腕虽勐地一晃,却强忍着不曾脱手而去。 萧凰见这女鬼的功力增进极快,不禁「咦」了一声。当下打起精神,金刀如霹雳连环,铮铮铮连杀数招。 一串疾攻下来,十刀能有□□刀落在辞雪身上,所过处伤及寸许,尸血崩溅。若换做常人挨了这些刀,足以死上好几遍了。然而辞雪乃鬼士之身,锋刃入体丝毫不觉痛楚,就算划伤了也能立刻復原。于是全不顾忌萧凰的勐攻,只是一扇比一扇狠毒,拼尽全力往她身上招唿。 周旋半刻,但听远处子夜一声高喊:「成了!」萧凰心下计策已定,挺起一刀中宫直递,「嗤」一声从辞雪胸口洞穿而出! 第55页 辞雪不闪不避,只阴声冷笑,撒手将摺扇一掷。鬼火炸起寒芒,倏一下直刺萧凰双目! 萧凰左臂一振,连刀带鬼扬上了半空。紧跟着一记迴旋踢,偏头避开飞来的桃花扇,靴底正踢在刀柄上。「乓」一声震响,金刀连着女鬼直飞上数丈长空! 辞雪身无着落,情急要挣脱金刀。然而这沉重的刀刃贯体而出,好似死死锁住了一般,竟是半分也拔不出来。 正仓惶时,头顶一袭红影铺天盖地,未等回过神来,已被红丝网捆了个严严实实。又觉身魂勐一沉坠,竟被巨网末端的一根红丝拖住了,就跟一片任人摆布的风筝似的,笔直往下疾坠! 子夜身在低处,奋力将辞雪拉下高空,转头对萧凰一喊:「攻她要害!」 萧凰全力一压铁索,「嚯」一声纵起极高,如一支黑铁镶金的利箭,逆风逼近空中的女鬼。正此时息转天周,右掌心凝起万钧内力,彼岸花迸出刺眼的血光,极重一掌扑在了辞雪的心口! 「嘭——」 只听那响声极闷极沉,这一掌混蓄着刚烈的内功与阴邪的灵力,再兼着红丝拖拽的下堕之力,三股力合到一处,着实是杀劲非凡! 纵然以辞雪的鬼士之身,也大大抵受不住,「噗」一口尸血狂喷出来。肌肤上的鬼道刺青如遭重创,瑟瑟消退了大片,藏到了锁骨以下。 萧凰这一掌势道太急,竟自难以剎住,顺势连踏过几道铁索,推着女鬼向后疾飞,抵在娑婆尽处的石壁上。「吭」一声闷响,碎石飞溅,青烟迷漫,浅浅撞出一方凹坑来。 待得烟尘敛去,萧凰踩稳了铁索,擒住辞雪的脖颈,死死按在石壁上。 而辞雪显已是鬼元大伤,脸色惨得像要化开一般。锁骨处的刺青蠢蠢欲动,可终究不敢再漫上来。 子夜轻身跃上,看了一眼萧凰,目光里闪过莫名的悸动,淡然道:「放开罢。」 萧凰依言放开手,只听「叮叮」几声,六枚桃铃钉在辞雪左右,又多筑一道灵网,封禁得铁桶一般。 子夜转过脸来,眉目间射出兇狠的杀气。她懒得多说什么,只等着辞雪自己求饶,赶紧收走朱公子的魂魄了事。 可没想到的是,辞雪被打成这般惨状,仍是毫无惧意,还放声大笑起来。 「来,杀了我啊!接着杀啊!」 笑声所及,娑婆境内的千百根铁索尽都窸窣作颤。又听深底处一声惨嚎,只望见朱应臣身上七道铁索燃起鬼火,正被折磨得痛不欲生。 「就算杀我一千遍,一万遍……也救不了那姓朱的畜生!」 辞雪听得朱应臣的惨叫,嘴角浮出贪婪的快意。 「大不了,我就陪你们这么耗着,耗到那畜生死为止!」 第31章 灵犀(三) 子夜心底「咯噔」一下。朱公子魂魄离身,在此拘困多日,再拖半天,只怕必死无疑。可这娑婆毕竟是辞雪的地盘,缚魂索也受她所制。何曾想她会这般硬气,任杀任剐,却坚决不肯放人,这又该如何是好? 「辞雪姑娘,那朱家虽属豪门,却也藏污纳垢,尔虞我诈,实在不是什么好地方。」萧凰只得好言相劝,「你这辈子没能嫁过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下辈子投个好胎罢了,又何苦放不下呢?」 「谁说,我是为了嫁到朱家的?」辞雪的冷笑里满是讥刺。 「那你……」萧凰一时卡住了脑筋。 分明是聂夫人亲口所说,辞雪这一生费尽心机想要嫁到朱家,后来痛失从良之机,才要怒杀朱公子,又要化身厉鬼的。 难不成……聂夫人所说都是错的? 她不是为了翻身从良,不是为了争个门第,那又是为了什么? 「辞雪姑娘,情之一字,最是勉强不得。」子夜突然开了腔,「若註定走不到一起去,总不能把他绑在身旁。害了他,也害了你。」 萧凰听得这话,心头一凛。回眸看了一眼少女,也不知她这一番话,究竟是在说辞雪,还是在敲打旁的什么人。 辞雪似要反唇相讥,可又像牵动了什么心绪,眼底泛上血红的泪花,咬牙道:「你说的倒轻巧。」 萧凰看她神态稍软下来,连忙追劝道:「是啊,虽然这姓朱的始乱终弃,负心于你,可他毕竟罪不至死……」 「罪不至死?」辞雪突然炸破了嗓音,恨不得把谁生吞活剥了一般,「你说他罪不至死?」 「他……」萧凰刚要开口,却被辞雪尖声打断了。 「他就是死一千遍,死一万遍,抽了筋扒了皮,下油锅里滚个稀巴烂……也抵不上他做的万分之一!」 暴怒之下,锁骨处的刺青又始伸延。眨眼间爬满了脖颈,一起一伏极是剧烈,直勒得红丝「滋滋」作响! 萧凰立刻按住金刀,以防不备。子夜握住颤动的桃铃,再一看辞雪失心疯的怨毒色,隐约明白了什么。 难道说鬼士的功力,不仅仅勾连着身上的刺青…… 更是跟魂魄的执念有关? 执念越强,怨气越重,刺青也随之演化,功力便更上一层楼! 还不及多加思索,又听辞雪嘶声骂道: 「那……那个五马分尸的畜生,他就是死一千遍,死一万遍——」 说到一半,声音蓦然哑了下去。 「也换不来我的月儿啊……」 第56页 话已至此,猩红的血泪冲破粉墨,一滴滴沾染了惨白的衣衫。 「月——」子夜和萧凰相视一眼,均是震愕难当! 她是说……怜月? 原来辞雪宁愿不入轮迴,宁可投身鬼道,宁受千刀万剐,也万万不肯割捨的执念—— 压根不是什么朱公子,更不是豪门的高枝儿…… 而是怜月啊。 二人脑海里不约而同地,闪过无数个明明再昭着不过、却尽被忽视了的蛛丝马迹。 其实…… 她们早该知道了啊…… 为什么在轩辕道长招魂时,辞雪的尸血一笔一画描了个「月」字。 为什么朱府里怜月的宅子写的是「燕燕」。 为什么怜月疯病时,抄写了一遍又一遍的《凤求凰》。 还有辞雪手里的那柄桃花扇…… 分明和子夜第一次闯进燕燕宅,在古井前不小心踩断的那一只—— 一模一样。 与辞雪相爱的那个人…… 本就是怜月啊。 「他杀了我的月儿……他杀了我的月儿……他杀了我的月儿……」辞雪的血泪早已干涸,取而代之的,是痛到极处的癫狂,与密密麻麻爬至眼角的鬼道刺青—— 「他杀了我的月儿啊……」 此刻的辞雪悲怒已极,一身阴煞之气几欲滚沸。远处的朱应臣快要被鬼火烧成骨架,惨叫已不似人声。红丝网被挣得「嗡嗡」作响,只怕再挨不多时便要崩断! 眼看着局面一触即发,萧凰正犹豫要不要拔出金刀,忽听子夜在身后道:「我若能帮你找到怜月呢?」 本来失了神智的辞雪,顿时收回一刻清醒,眼角的刺青也退到脸颊处,难以置信道:「什……什么?」 「你既来了阴间,为何不去寻她?」子夜问道。 「月儿,她已经……」辞雪怒火化散,尽成了藁木死灰,「她已经魂飞魄散了。」 「未必。」 子夜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叠字纸。只见白纸上错落如麻,勾满了凌乱的血字。 「这……」辞雪望见这依稀熟识的字迹,禁不住血泪又涌将上来。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正是怜月临死前留下的最后一篇《凤求凰》。 子夜拈住一枚桃铃,弹出铃上的细刺,挥袖便是凤舞龙飞,在那血纸上刺出一排虬劲的符文—— 问魂符! 萧凰愣愣看着少女描符作法,这才明白她为何要自己稍带上那幅染血的字纸。 符文浸了精血,便能在阴间寻得那人的魂魄。 难不成……她早准备问怜月的魂了? 不愧是我心上的姑娘,就是有先见之明! 子夜符既画成,将纸一团,掌心催起内力,纸上便钻出一缕极微极弱的灵火来。 见状,她轻轻吁了口气。 「还在。」 「这……当真?」辞雪的话音颤得厉害,满面刺青飞快消退,直隐到衣襟以下,「月儿她……她在哪里?我要见她!」 话音未断,忽听娑婆外传来铁链拖动的杂声,「滋滋啦啦」的极是刺耳,还伴着铿锵如雷的鬼鸣声。 「是鬼差。」子夜眉头一凝,想是不久前红衣杀了两个鬼差,故引来冥府的追查。伸指嘘了一声,示意萧凰和辞雪少要做声。 这冥府就好比人间的官府,正经事不多干,找麻烦倒是比谁都勤快。二人阳走阴本就犯忌,辞雪又修了鬼道的身,若是让鬼差注意到了,局面只会更不好收拾,哪还有余空救那姓朱的命? 子夜打定主意,捧起那灵火道:「我去找怜月。」又沉下脸来,凝重道:「但你须得答应我,放了那姓朱的,和怜月重走奈何桥,乖乖的转生投胎去。」 辞雪霎了霎眼睫,低声道:「只要能再见她一面,我就算灰飞烟灭……也是值了。」 萧凰见她竟能为怜月痴情至斯,心下甚是恻然。又想到自己和子夜缘不久矣,更觉百倍的酸楚。一看少女动身欲行,忙上前道:「子夜,我也……」 子夜深深凝望她一眼,却是摇了摇头道:「你留在这儿。」 辞雪到底还是个鬼士,那姓朱的又生死未卜,总要有人在旁守着才稳妥。 而这桩要紧事,眼下只有託付给萧凰了。 下鬼门关前,她本想把萧凰盯得紧紧的,生怕这女人出一星半点的不测。至于分道行动,那更是想也不敢想了。 可如今二人并肩同行,经歷了太多跌宕,不知不觉间,已然是灵犀相照。 ……她愿意彻底信重她一回。 子夜拉住了萧凰的手。 「等我。」 极短的两个字,从少女一向冷淡的唇齿间说出来,似有千山万岳之重。 萧凰看着她瞳仁里的光晕,极想俯下身与她一吻。可唇上的伤口仍在作痛,只得打消了越界的冲动,点了点头—— 「嗯。」 子夜松开手去,反身一踏铁索,沿着黑石壁飞渡而上。抬手将咒诀一画,剎那间人影消散,穿梭到了娑婆之外。 萧凰目送她离了娑婆,再一低头,掌心多了一枚方胜。 那是朱应臣的问魂符。 她明白,子夜已是铺好了破釜沉舟的后路。 万一的万一,子夜未能及时赶回,为朱应臣收魂的重担,便押在自己肩头了。 第57页 当然,不仅仅是朱公子的魂魄…… 她在她的肩头,押下了自己的运命。 萧凰右手攥紧了问魂符与桃铃,左手刀背藏身,在铁索上立稳了身段。凤眼一阖,念起少女的容颜,额间的月形隐隐发热,眼前浮现出一片苍茫孽海…… 正是子夜当下的眼识。 「尔之所见,我之所及。」 ——天涯与共。 第32章 灵犀(四) 此刻,子夜正躲在一尊娑婆石后,掌心的火苗飘忽着,指向大石后方。 往石边一探头,只看一群青面獠牙的鬼差叽叽嚓嚓的,正拦在孽海上巡行。其中两个鬼差牵着锁链,另一头拴着个狰狞的鬼物。 那鬼物乃是十六个尖脸红膊的连体怪人,手臂一个接一个粘成一排。十六只鬼脸个个伸长了鼻子,在路过的娑婆上嗅来嗅去。若是嗅不出什么异样,便张开贪婪的血口,将那娑婆里的残魂吸食殆尽。 从前听师尊说过,这连体的鬼物名叫「夜游神」,乃是冥府里豢养的恶鬼。这夜游神最能感知厉鬼的气息,且专喜吞人灵魄,性子极是贪恶无厌。想是冥府为了追查杀害鬼差的兇手,便放出了夜游神来领路。 以子夜的功力,本不在乎这些小小的阴兵。可辞雪的那颗娑婆就在左近,还修成了戾气极重的鬼士,只怕不一会儿就会被夜游神发觉。倘若牵连到萧凰,让冥府罚了她的阳寿,岂不是糟天下之大糕? 思虑片刻,从袖里翻出三张金蝉符。指尖一搓,渗出几滴鲜红的血珠,三张符各蘸了一点,左一抛,右一掷,尽数丢在了娑婆石后。 轻轻勾指示意,三张符同时化为金蝉替身,冲进鬼群之中。一个大剌剌地横冲直撞,撞翻了好些个鬼差;一个踩上了夜游神的十六个脑袋,一步一个横闯过去;一个在众多娑婆间闪身飞纵,看得那帮阴兵眼花缭乱,全失了阵脚。 三个替身这么一搅和,众鬼乱成了一锅粥,也顾不上搜查娑婆了。一窝蜂地尽追过去,很快被替身引得没影儿了。 子夜从娑婆上探出头,一望孽海之上空空荡荡的,才小心托起怜月的灵火,轻功一运,踏浪奔向远方。 娑婆之内,萧凰正动用「天涯与共」,看到子夜略施小技,引走了那帮鬼差,刚松了口气,耳旁便传来辞雪的声音:「喂,小捕快。」 萧凰忙握紧刀柄,换回自己的眼识。且看辞雪好端端的押在石壁上,刺青也没什么异样,心弦一松,沉声道:「怎么?」 「你原来是个女人?」辞雪饶有兴味盯着她看。 她初时看萧凰身穿捕服,想是六扇门从来没有收女人的道理,厮杀间又辨认不清,所以还错当她是男儿。可这会儿萧凰不再强拗自己的嗓音,更兼着形貌极是秀美,女儿态尽露无遗,难免让辞雪大大起了疑心。 萧凰哑然失笑,想着反正辞雪是个女鬼,也不必有什么遮瞒,只坦声道:「你说呢。」 「哦……」辞雪仿佛看穿了什么,轻声笑了笑,「难怪呀。」 「难怪什么?」萧凰不解其意。 辞雪往娑婆外斜了一眼:「你跟她……」 萧凰微红了脸:「不……不是你想的那样。」 「是吗?」辞雪的轻笑有些意味深长,「你看向她时,眼里有情。 「可又跟男人看女人的情,大不一样。 「所以,难怪呀。」 辞雪在燕燕楼唱了十几年的戏,虽只卖艺不卖身,但在这半个风月场里,看透了太多痴男怨女的眼色。 爱的恨的,真的假的,新的旧的,喜的悲的……形形色色,各不相同。 她辨得出,男子若对女子有情,该是什么样的眼色。 女子对男子,又该是什么样的眼色。 而女子对女子…… 没有人比她更懂了。 萧凰那点情窦初开的眼色,又哪里瞒得过她呢。 「是。」萧凰反正也无处倾诉,干脆承认道:「我喜欢她。」 话音极是轻柔,盛满了求而不得的苦涩。 辞雪眨了下眼睛:「若她也喜欢你呢?」 萧凰摸着唇上的齿痕,苦笑摇了摇头:「不会罢。」 辞雪放空了目光,不知在望些什么。 「从前,我同怜月一道唱戏时……」沉默须臾,她缓缓开口,「我和你想得一样。」 萧凰心口一颤:「然后呢?」 「然后……」辞雪闭上了眼睛,「什么都没有了。」 萧凰本想追问她和怜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一看辞雪神色哀绝,也不忍心再问。 深吸一气,收束了心念,又一度运起「天涯与共」,先看看子夜境况如何。 孽海之上,一方黑森森的小岛。 礁石高耸,大浪淘沙,皆是陈年累月的娑婆沉积而成,不知埋藏了红尘里多少的爱恨情仇。 「咻——」 一道青白色疾飞而至,稳稳停在沙岸上。 子夜凝视掌心的灵火,火光打了个旋儿,飘落在足边一颗毫不起眼的沙砾上。 她俯下身去,抚着那一颗米粒大小的沙砾。 ……是怜月的娑婆呀。 这鬼门关亿万娑婆,有的如泰山之大,有的如秋毫之微。 可再渺小的娑婆,也承载了沉重无比的执念。 再不起眼的一粒沙,也藏着斑斓无尽的阎浮世界。 第58页 子夜描好了咒诀,在那沙砾上轻轻一碰,顿觉神智一恍,四周幻变移形,已不再是苍凉的孽海。 只见这一方娑婆甚是狭小,左边一扇梅钱柳线的屏风,右边置的是香案妆檯,尽铺着唱戏用的杂物:菱花粉黛,红板银筝,玉罗画扇,凤管鸾笙…… 角落里的香炉烧出一缕清雾,映着窗格里斑驳的日色,衬得一寸光阴说不出的朦胧。 「阿辞莫催,我这便好啦。」 子夜听见一道清纯柔婉的女儿声。只见妆檯前坐着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姑娘,身段儿弱不禁风的,妆容仿的是戏中闺秀。正照着菱花镜,仔细佩戴一枚金镶玉的丁香珥。 想必,她就是辞雪心心念念的怜月了。 「兰闺久寂寞,无事度芳春……」怜月随口哼了两句唱词,转首却见一个戴面具的少女站在屏风旁,瞧来甚是眼生。 她也不惊怕,只闪了闪琥珀色的眸子,好奇道:「你是谁呀,阿辞呢?」 「你等她,很久了罢。」子夜拉住怜月的手,「我带你去找她。」 怜月也不推就,只乖乖跟上子夜,不解问道:「阿辞她去了哪里?这戏,马上就开场啦。」 萧凰从子夜的眼识里缓过神来,只见石壁上的辞雪静静发着愣,不知在追忆什么往事。 「餵。」萧凰往前一踏,身下的铁索晃了几晃,「她找到了。」 辞雪蓦然一呆,万千思绪涌到口边,不由得有些语无伦次。 「你……你能看见她? 「月儿她……她怎样了? 「身上可有伤,病得可好些? 「是不是瘦了,可曾好好吃饭? 「她那儿冷不冷,衣裳还够穿么? 「还有,还有……」 急不可耐问了一连串,一时竟忘了,鬼魂哪还有什么伤病,又怎用得上穿衣吃饭呢。 「她很好。」萧凰迎上辞雪的目光,温慰一笑,「她在等她的阿辞。」 子夜拉着怜月才走出两步,只觉得身后那人越来越轻,手上也沙沙的,有些把握不住。 转头一看,却见怜月全身上下透着微光,竟是一点点地化作空明。 「我……」怜月的笑靥里浮现一丝酸楚,「我怕是等不到了……」 「怜月——」子夜忙托住她的身,可还是眼睁睁看着她周身泛起一纤一毫的浮光,仿佛一颗白露熬过了漫漫长夜,但终究熬不过将升的艷阳天。 子夜知道,她在孽海里蹉跎了太久,只余这所剩无几的一缕残魂。如若离了娑婆,只怕撑不过片刻,便要魂飞魄散了,怎还经得住孽海之上的长路颠簸呢? 可是…… 子夜咬紧了牙关。 辞雪和怜月,必须要相见呀。 不是为了救那姓朱的。 也不是为了抵债还命。 就只是为了她们,而已。 情急之下,脑海里冒出一个离奇的想法。 若不经孽海奔波,倒还有另一种办法,也能令雪月团圆。 ——天涯与共。 子夜深知,凝视鬼的眼睛,会被带入另一片幻境。 这幻境,名为「瞬」。 人之一生,不过一瞬。 这一瞬,贯穿了一辈子的所思所忆,所念所执。 而天涯与共,能连通两个人的眼识。 二人各自的眼识,又连通各一端的瞬境。 就这样,用萧凰和自己的天涯与共,将辞雪与怜月的瞬境连到一起…… 便是,重逢。 然而…… 要这一奇招奏效,须得和萧凰同时开启天涯与共,互换眼识才可。 可她又怎敢拿得准,此一刻的萧凰,正自运起天涯与共,观照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呢? 那个蠢女人呵。 她真的…… 会这样在乎自己吗? 子夜感到,这几乎已算不上法子,而是…… 一场豪赌。 她不得不赌一回。 赌的不仅是命,不仅是侥倖。 她在赌萧凰的心。 子夜想起峭壁上的拥抱,想起娑婆后的深吻,想起铁索上灵犀与共的默契。 她愿意……赌一回。 「怜月,看着我。」 子夜直视女孩儿的脸,一边在心里念着萧凰,一边凝定目光,深深地沉进了,那对儿微光明灭的眸子里。 第33章 雪月(一) 「她在等她的阿辞。」 萧凰话音才落,便看到辞雪的眼波起了风澜。 阿辞…… 那是怜月对她的,独一无二的称谓呀。 辞雪的眼底又一度浮上泪花。 可这一回,却是无比的澄澈,沖淡了腥红的血痕。 萧凰欣慰地舒展了剑眉。 还等不及从辞雪的目光移开,便又一次运起「天涯与共」。 额间的符咒刚一作热,便觉眼前天旋地转。时而闪过子夜眼里的怜月,时而又回到自己眼里的辞雪,又似捲入了一道庞大无伦的漩涡,一幕幕红灯绿酒、舞袖歌裙,走马灯似的尽掠而过…… 迷迷濛蒙间,终是幻化成一片雪夜下的长街。漫天的琼玉落得极缓,萤火似的灯笼摇曳着静谧。 萧凰认得,这是业城的一隅。 可她一时莫名其妙,二人明明还在鬼门关,这天涯与共怎会通到了业城? 更何况,现下还不是寒冬,远不到下雪的时候呢。 第59页 就算真下了大雪,可是这一身单薄的捕快服,怎一点也不觉着寒冷? 这……这到底怎么一回事? 正疑惑间,抬眼便看到一抹熟悉的青白色。 「子夜!」萧凰喜出望外,忙迎上前去。 还不等转身相视的一剎那,子夜便已确信—— 她赌赢了。 萧凰真的在用天涯与共。 就这么轻而易举地…… 连通了辞雪与怜月的瞬境。 子夜差点要哭出来了。 一时间,心里念了无数遍谢天谢地。 自己这鬼胎厄命,分明是倒霉惯了的,怎还突然时来运转了,撞上这万分之一的侥倖? 二人踏过积雪,奔到一处来。就这么面对着面,凝望彼此眼里的光。 子夜耐不住心中好奇,先行开口道:「这么巧,你也在用天涯与共?」 萧凰的笑容似要暖化了深雪—— 「我一直都在。」 她说的语气极是寻常,却让子夜瞬间酸热了眼眶。 这蠢女人…… 原来她一直在想着自己,看着自己呀。 起初,子夜只道这一场豪赌赢得太过容易。 她不曾众里寻她千百度。 只蓦然一回首,便是相逢处。 她以为这是万分之一的侥倖。 其实是那人,早早就守在了灯火阑珊处。 萧凰啊…… 我至今才明白。 这世间从来就没有什么巧合。 所谓的巧合,都是你温柔织就的因果。 萧凰看子夜眼圈泛红,却不知她在感怀些什么,只试探着伸出手去,想抚一抚少女的肩膀。 指尖刚碰上她衣衫,却不料摸了个空,从子夜体内穿透出去,仿佛二人都只是一道虚幻的光影,互相看在眼里,却根本触碰不到。 「这是什么地方?」萧凰不解。 子夜微微一笑。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误闯阴关的时候……」她沿着长街一步步走去,「我告诉过你,不要直视鬼的眼睛,否则会被带入幻境。」 萧凰勐一下想起前夜在冥河底,撞见了死后的朱宝山。当时的自己无知莽撞,对上了朱宝山的眼睛,登时被催入幻境,仿佛回到了白日的扶苏桥上。再想起适才正与辞雪对视,那岂不是一样的道理? 她脑子极是灵光,用不着子夜多说,便已明白了大概:「所以说,这里是辞雪的幻境?而我们同时用了天涯与共,便把你也带进来了?」 说到这儿,又觉有些惭愧。自己本应谨记子夜的告诫,不该与鬼对视的,只怕这一遭又闯了祸,低声道:「对不起,我……」 「不仅是辞雪的。」子夜柔声打断,「也是怜月的。」 「怜月?」萧凰一愣,「你也……」 「是她们,一起的。」 萧凰恍然看懂了她的用意:「你这是……」 「怜月快要魂飞魄散了。」子夜一声轻嘆,「我想要她们尽快重逢。」 二人沿着青石街一路走下去,足底踩出轻浅的雪窝儿。但毕竟是幻境里的虚影,转眼间又消散无踪。 「这鬼眼中的幻境,名为瞬。 「一生即一瞬,一瞬有三世。 「是过去,是见在,也是未来。 「这里,就是辞雪与怜月的—— 「过去世,见在世,未来世。」 话音将落,二人停在一条巷子前。 巷里横着几具冻僵的尸身,已被积雪覆住了。一旁有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不过七八岁年纪,正爬上深巷尽头的一口老井,似要往下跳去。 萧凰明知这是幻境,可看这小女孩实在可怜,不由自主迈出了半步,身后忽响起一女子声:「别动!」 只见一艷妆女伶快步上前,忙不迭抱住那小女孩,救下井来。又脱下羊裘披风,裹在女孩身上,温声道:「你这女娃娃,跑井上做甚么?你爹娘呢?」 子夜和萧凰看得清楚,这女伶的模样正是辞雪,只不过倒回十年前,还是个豆蔻年华的姑娘家。 小女孩指了指地上的尸首,哭噎道:「他们都死了,我也不活了。」 辞雪戚然一嘆。冷风乍起,身上扮戏的白袍全然挡不住,瑟瑟打了个寒颤。 「辞雪,这天要冷死了,你耽搁什么呢?」 一群戏园子的姊妹凑到巷口,瞧见辞雪救了个小女孩,叽叽喳喳数落起来。 「哪来的女娃娃,不会是逃荒的吧?」 「你可离着她远点,怪不干净的。」 「辞雪,你该不会把她带回去吧?」 「这年头,官府都不开仓,还要你去救人?」 「话说,上个月的饷钱还没下来呢。」 「我听师父说,才张家那场喜宴,银钱都减半了。」 「年景这么差,哪个还有心思听戏!」 「唉,没得活咯……」 众姐妹七嘴八舌的,簇拥着走远了。辞雪却是没怎么吭声,等人都散了,才在那女娃娃肩头一拥。 「跟我走罢。」 可低头看那女孩,也不知冻饿了多久,虚弱得摇摇欲倒,哪里还走得动路呢? 辞雪伏下身去,将那女娃娃负在背上,就这么一深一浅地出了巷子,走进漫天风雪。 子夜与萧凰目睹了雪月的初遇,全未想到会是这样的温情,不禁都有些动容。 第60页 「跟上。」子夜喊了萧凰一声,二人箭步疾飞,追上雪月的背影。 这瞬境不同于人间,一景一幕,皆是所思所忆,所念所执。记得清的,便是又缓又长;记不清的,则是一晃而过。二人奔走片刻,两旁的飞雪城楼渐转模煳,倏一下消逝成空。 再一环顾,已是来到了一间卧房。屋子不大,陈设甚是凌乱,老烛灯时不时爆开灯花。窗外窸窸窣窣的,雪仍在下。 辞雪烧了盆热水,给女孩儿擦洗干净了。又翻开箱奁,找出几件旧时的罗裳,让她自行换穿去。自己则去燕燕楼的厨下烧火起灶,下了一碗清汤的阳春面。还偷拿了公家的两只煎鹌子,显得面条没那么寡淡了。 端着阳春面回来时,女孩儿正乖乖守在案前。头脸梳洗过了,看得出五官标緻,倒是个唱曲的好苗子。 「趁热吃。」碗筷推到了女孩儿面前。 看她低头夹起了面条,辞雪望了眼屋里的摆设。 衣裳叠过了,妆奁摆齐整了,床头的枕被铺好了,甚至连桌上的灯花都剪过了。 ……有点意外,也有点心疼。 「你在业城,还有旁的亲戚吗?」辞雪嘆了声气,「明儿我还要学新腔,没空送你了。」 女孩儿的筷子突然滞住了,怯怯一抬眼,求恳道:「姐姐,你……你别赶我走。」偷看下辞雪的脸色,忙又追道:「让我做什么都成。」 辞雪含笑一嘆,嘆出了甘苦参半。 「跟着我,要很辛苦的。」 女孩儿听她的意思,分明是愿意收留自己了,大喜之下,难得舒展了眉眼。 「有名儿么?」辞雪把弄着唱戏用的桃花扇。 女孩儿摇了摇头:「请姐姐赐个名儿吧。」 说话间,总忍不住打量辞雪的脸色。只见她眼光向下掠去,却是盯着自己的碗里,那两只还一动未动的煎鹌子。 今日张家喜宴,从晌午唱到晚上,一口饭都没来得及吃。刚回到燕燕楼,只顾着照看这女娃娃,竟忘了自己还饿着肚子。 女孩儿慌忙将碗一推:「姐姐,你吃?」 辞雪「扑哧」一笑,看着碗里的煎鹌子一大一小,便拣了小的那只,囫囵吃进嘴里,又把碗让了回去。 「我叫辞雪,那你……」拿摺扇敲了敲脑壳,忽尔灵光一现,扇子「啪」一下握进手心里。 「就叫怜月吧。」 自觉这名字起得还不赖,得意一扬头,便迎上怜月那对儿盈盈的秋水,琥珀色的瞳仁都闪着莹光。 「嗯……师父。」 「喂,我不过比你大着几岁,顶多算你的姊姊。」辞雪哭笑不得,「你这叫法儿,也太生分啦。」 怜月低头攥住了衣角—— 「阿辞。」 辞雪晃了个神。像是院子里风起竹摇,夜半里敲了敲心窗。有点扰人,又说不出地踏实。 「哎。」 她满心欢喜应了这一声。 就在这一声又一声的「阿辞」里,春迭秋代,暑往寒来,不长不短唤走了六年。 第34章 雪月(二) 六年,是云脚牵着虹霓,是细雨湿了流光,令燕燕楼的砖墙多生了几度青苔,也令她陪着她,一天又一天跌跌撞撞地长大。 她陪她吃过一碗又一碗清汤寡水的阳春面,陪她剪下一朵又一朵夜阑人静的灯花结。 陪她偷厨下的煎鹌子,陪她躲掌柜的竹笊篱,陪她一道儿躲在荷花池的石舫后头,笑听师父在远处恨铁不成钢的责骂。 她知她年幼受过寒凉,气血两虚,还问扶苏桥的温神医讨了个八珍汤的方子,整日里煎的满屋子药香。旁院儿有个刀马旦的姊妹闻不惯,总要气唿唿扛个梨花枪过来,喊着要砸了屋里的药罐子。 当然,最多的,还是她做她的教习,日復一日苦练那乐府梨园的功课。 她与她,描眉点绛照菱花,缕衣檀板按红牙,一柱一弦调锦瑟,轻拢慢捻抱琵琶。 她教她,戏一折又一折的学,曲一支又一支的唱。 唱出了日催红影上帘钩,唱出了黄昏落照柳梢头,唱出了斜月初升满画楼,唱出了夜深烛冷残更漏。 唱出了奼紫嫣红春行遍,唱出了惊鹊鸣蝉六月天。唱出了老树枯藤秋水畔,唱出了寒江独钓雪千山。 唱得光阴一寸一寸偷走了六年,唱得曾经豆蔻的少女磨圆了心性,也唱得稚气的女娃娃催熟了眉眼,丰盈了身段,初展了华年。 辞雪记不清她教过怜月多少出戏,只记得最好笑的是,这姑娘每学一折新戏,总要缠着她问:「阿辞,这戏里唱的,是真的还是假的呀?」 自己唱了好多年的戏,早都唱腻歪了。每当怜月问起,她总是嗤笑道:「当然是假的。管它是写戏的、听戏的,都是人世间活得太艰难,只能在戏里做个美梦,讨个乐子罢了。」 在燕燕楼十余年,辞雪总是这样以为的。 直到—— 那一曲《凤求凰》。 那一天,依稀是春去夏来时节。薰风和着午后的暖阳,满涂了一壁的浅暗深明。 「今儿是你第一回 亮相,想唱个什么?」 辞雪看着菱花镜里的怜月,不自觉弯起了眉眼。 她捧起少女的秀髮,拿梅木梳一下一下梳着:「看在是头一回,才许你自个儿选,以后可没这好事咯。」 第61页 怜月眼底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娇俏:「凤求凰,琴挑文君那一折。」 「哦——」辞雪拢了拢她的鬓角,「那我扮相如,给你搭戏,好不好?」 「不然呢?」怜月勾住辞雪的手,「你还想给谁搭戏呀?」 「说戏呢,你贫什么。」辞雪嗤地一笑,「唱两句我听听。」 怜月转了转琥珀色的眸子,唱道:「数不尽……」 短短三个字拖了半天,拖得辞雪有些心急:「唱呀,你是忘了怎的?」 怜月才续唱道:「数不尽燕燕楼……」 「啪——」木梳倒转,在少女头顶一记轻敲。 「该打!」辞雪哭笑不得,「什么燕燕楼,千百年前的卓文君,让你唱到燕燕楼来了?若是戏台上这么瞎唱,我拧掉你的嘴!」 怜月笑着吐了吐舌头,一本正经唱道—— 「数不尽,汉宫乔木连枝叶;看不得,锦水鸳鸯总相偕。 「我道是皎若云间月,皑如山上雪。怎一人,伶仃度芳歇? 「辗转寤寐千千结,只愿那郎君顾盼些。 「但问个朱弦不易断,明镜永无缺…… 「白首长生,何恨也?」 辞雪一板一板打完了节拍,方才绽出笑颜:「这才是文君的样儿么。」 怜月冷不丁唤了一声:「阿辞。」 「说。」辞雪拿过一根银簪。 「这凤求凰唱的,是真的还是假的呀?」怜月漾了漾眼波。 「又来了。」辞雪无奈一笑,「你当是真的,它就是真的;你当是假的,它就是假的。行了罢?」 怜月笑而不答。 心里却早已有了答案。 那一晚,燕燕楼不知为何,格外的喧腾热闹。 高堂下灯火煌煌,来客能有□□成满。四下里推杯换盏,行令划拳,攘攘熙熙的辨不清面容。 「仙翁……仙翁……」 戏台上,辞雪试拂了几下琴弦。一身白袍缓带,眉目间淡施脂粉,描出七分俊朗,活脱脱便是风流潇洒的司马长卿。 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屏风,怜月扮的卓文君探出半张俏脸,面若芙蓉,眉如远山,笑吟吟的极是温甜。辞雪不免恍了一刻神,只觉着哪怕文君再世,也比这少女逊色三分。 身后琵琶声起,辞雪收回神思,敛袖起唱:「素闻卓氏有女天下名,雪肤花貌与世倾。恰逢这临邛卓府会百宾,但藉着春堂宴,巧拨那绿弦琴,且听小生这一曲凤凰音,怎牵的她一钩斜月带三星?」 相如唱罢,该到了文君的段落。只听屏风后头静了一会儿,怜月宛转开了腔—— 「数不尽燕燕楼……」 辞雪一愣。 怎的又是燕燕楼? 这小丫头,中午才调教过她的,怎么一开口又唱错了? 愕然抬头,正碰上怜月相迎的眼色。只看那湿漉漉的琥珀里浸满了柔情,全然不当自己是唱错了,还接着「燕燕楼」,将错就错又唱下去—— 「数不尽,燕燕楼边枝连叶;看惯了,业城河畔鸳鸯偕。 「常与她,年年岁岁度芳歇。 「辗转寤寐千千结,只愿着那人儿顾盼些。 「我不问朱弦几时断,明镜又何缺。 「但求那皎皎云间月…… 「长伴着,皑皑山上雪。」 原本一曲文君自嘆,让她从头到尾,改了个面目全非。 汉宫改成了燕燕楼,锦水改成了业城河。 郎君直接抹掉不要,换成了未敢明说的她。 至于朱弦明镜,那是夫妻的海誓山盟,与我何干? 我只要雪月天长地久—— 夫復何求? 辞雪一句一句听到尾,琴弦未拨,心弦已颤。 凝望着那对儿柔情万种的琥珀眸,恍若沉进了万顷沧冥。素月分辉,明河共影,浑忘了今夕何夕。 唱了十几年的戏,头一遭在戏台上愣了神。 也是头一遭,分不清戏里戏外,戏假戏真。 ……我的月儿呀。 你唱的一齣好戏啊。 后厢的琵琶又催了三回,辞雪才抬腕抚弦,唱出了十几年来从未有过的千迴百转——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艷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 余音绕樑,久久难绝。 仿佛燕燕楼的喧嚣尽归于宁静,天地间只剩下一方戏台子,眼中人不过是一个她的她。 直到被师父拽住袖子,辞雪才拉回视线,台下的喝彩声乱七八糟灌进了耳朵。 「姑奶奶,你今儿可是撞大运啦!」师父乐得皱纹都出来了,「你可知下面听戏的是谁?」 「什么谁?」辞雪仍在恍惚。 「哎哟,那可是盛门朱家的二公子!」师父催促道,「点名儿要你去陪席呢,还愣什么?」 辞雪匆忙一应,便被推搡到乌烟瘴气的人群中。 余光一回,只见怜月仍守在屏风后,琥珀里一闪一烁的,藏去了多少欲说还休。 那天深夜,怜月独自在屋里,守了很久很久。 第62页 守到蜡炬成灰,银缸明灭,更漏一声比一声悠长,拉成了低沉的呜咽。 阿辞呀…… 你怎么还不回来呢? 这席,怎要陪那么久呢。 我唱的那几句词,你到底听懂了么? 你若懂了,怎不回我的话呢? 你若不懂,那等我鼓起勇气了…… 明明白白与你再说一遍。 ……可好? 正胡思乱想着,便听院门「吱呀」一声开了。 怜月心肝一颤,掀帘沖了出去。 只见一道人影步伐踉跄,身旁也没个把持的,晃了几晃,便欲栽倒。 怜月赶紧冲上去,紧抱住她的阿辞,任她靠在自己肩头。 破碎的月光照在辞雪脸上,是疲惫的苍白,颊边涌上一抹病酒的酡红。 「官人……」辞雪醉里仍在苦笑,喃喃道:「奴家实在是喝不下啦。」 怜月听在耳中,心疼得像被撕裂一样。 我的阿辞呀…… 「唔……」辞雪难受地咳了几声,俯身便欲作呕。 怜月扶她蹲在树下,轻抚她一耸一耸的肩背,守着她稀稀拉拉吐尽了席上被灌的烈酒。 末了,她背她进了屋子,为她宽衣卸妆,擦洗了残渍。才扶她上了床,便去灶下熬了一碗葛花醒酒汤。 就像六年前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她悉心照料着她一样。 醒酒汤端来时,辞雪已是睡得沉了。 也罢,明早再熬一碗也无妨。 看辞雪睡梦里仍紧着眉头,怜月伸出纤纤玉指,如温柔的海潮一般,抚平了眉弯的褶皱。 「阿辞……」 怜月眼底涌流着疼意。 「我的心,你怎样才会懂呢。」 她鼓起勇气,本想趁辞雪熟睡时,倾诉些心里话,可还未出口,便听辞雪含煳地吐出一句梦呓。 「我叫你一声朱郎,你娶我可好?」 怜月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 攒了好久的肺腑之言,突然碎成了渣。 一瞬间,什么都不想说了。 第35章 雪月(三) 那年夏天,格外的阴沉黏腻。梅子雨断断续续的,怎么也望不到晴天。 过去的六年,怜月总要黏着她的阿辞。吃饭睡觉还算平常,上茅厕也要在外守着,生怕弄丢了似的。 可那个夏天,她与她,统共也没见过几面。 不唱戏时,怜月坐在窗边看云,一看就是两三个时辰。 房檐下姊妹们的闲谈,她一句也听不见。 那些人不无嫉妒地八卦,说辞雪如何凭着一曲《凤求凰》,在业城里声名大噪,引得多少王孙公子慕名听戏,争与缠头。 更令人眼红的是,辞雪竟得了朱家二公子的垂青。朱二爷对她极是上心,送了多少金银首饰不说,每逢佳节宴饮,总要拉她作陪。朱府那么些姬妾,也没像对她那样喜欢。 看样子,朱二爷是真想娶她进门了。 这小贱蹄子,真是走了狗屎运哦。 「沙……沙……」 雨丝不争气地落下来,怜月默默阖上了窗。 桌上的阳春面,一天也没吃几口。汤早干了,面黏成一坨。 烛线许久未剪,结成干瘪的黑炭,落了一层薄灰。 对门儿的刀马旦不再来找茬,因着屋里很久不煎药了。药罐子不知摔了还是打了,平白多了几道裂痕。 ……辞雪不在,一切都失了颜色。 虽然,她偶尔也会回来。 她们还会同台搭戏,唱那一折《凤求凰》。 辞雪还是扮相如,怜月还是扮文君。 只是怜月的曲词,再也没有唱错过。 「数不尽,汉宫乔木连枝叶……」 再也唱不出那句唐突的「燕燕楼」了。 辞雪看她学了乖,有点诧异,但也没多说什么。 唱完了戏,看少女气色甚差,还苦口婆心劝她别忘了吃药。 临走时,她留下许多金银,嘱咐怜月多吃点大鱼大肉,多添几身好看的衣裳。 怜月从不应声。 她知道,都是那姓朱的给的。 辞雪前脚刚走,怜月把那些黄的白的一卷,统统扔进了臭水沟。 少女的情思,总是刚烈又纯粹,容不下半点瑕疵。 可辞雪不一样。 她比她,年长了七岁。 七年,足以磨去许多稜角,又刻上许多的世故与教条。 男婚女嫁,天地伦常,已然深深嵌进了血肉。 和许许多多的姊妹一样,她觉着能得良人看顾,嫁到豪门大户里去,简直是祖坟冒了青烟。 多少人盼了八辈子都盼不来的良机,怎么就落在自己头上了呢。 她觉着幸运极了,可不知为什么,又总是高兴不起来。 每天在富家子弟之间周旋,还要强摆着笑脸讨朱公子的欢喜,实在是身心俱疲。 有时候,她受不了席上的糜烂气息,一个人跑到亭子里看月亮。她想不通自己在做些什么,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呢…… 嗨。 就当是—— 为了月儿吧。 只有想起怜月,她才觉出无比的踏实与甜蜜。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 可只要还有一点盼头,她愿做那风雪夜归人。 辞雪早已盘算好了。 第63页 等朱应臣答应娶她进门,就带怜月一起去。 月儿的命太苦了,她只想要她下半辈子,富贵安乐,衣食无忧。 眼下自己受这点委屈,又算什么呢? 这么一想,辞雪才又振作了起来。重整笑靥,回到乱闹闹的酒席上去。 可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和怜月到底算是什么。 是师徒?是姊妹?是亲人?是知己? 还是…… 唉。 人世间有太多种名分,却找不出一种来概括她们。 辞雪只知道,她在乎怜月,非常非常在乎。 只要为着她好,怎么都可以。 那天入秋,天才擦黑,怜月早早的睡下了。 半梦半醒间,她听见珠帘掀动的微响。 她认得脚步声,是阿辞回来了。 今儿她不是去朱家了么,怎的回来了呢? 她感到阿辞坐在床边,轻轻一声长嘆。 她不知她在想些什么,可念起那句「朱郎」的仇,赌气翻了个身,对着墙壁装睡。 她感到阿辞掀开了纱帘,指尖很轻柔,拂着她的长髮。 此刻,辞雪的心思乱极了。 她今天趁着酒劲,试探了朱应臣,若要娶她进门,多带个陪嫁的,他会不会喜欢。 没想到朱应臣拒绝了。 他说,主母聂夫人十分严厉,最讨厌下九流。能娶她一个,已是大大开恩了。若要娶两个,非打断他的腿不可。 主母成见极深,朱应臣又不敢不遵。任辞雪怎么讨好,也毫无转圜余地。 最卑微的蝼蚁,哪有讨价还价的道理。 辞雪不由得失了方寸。 她嫁去了,怜月就嫁不去。 难道要月儿一个人,留在燕燕楼吃苦受罪,永无出头之日吗? 还是…… 只能这样了罢。 辞雪想了很久很久,艰难拿定了主意。 她抚着怜月的秀髮,眼底浮上了泪花。 我的月儿哎…… 你一个人去了朱家,要好好的啊。 次日一早,怜月还没睡醒,就被辞雪拽起了床。 她为她理云鬓,画远山,着浅黛,点沉檀。仔仔细细地,收拾了一副极新艷的妆。 「这是做什么?」怜月看着镜里开颜发艷的自己,实在不明白。 「朱二爷来燕燕楼设宴,一会儿唱凤求凰,你得拿出十二分的精神,听见没有?」辞雪匆忙梳洗着。 怜月不吭声。 「问你呢,听见没有?」 「……行。」 怜月第一回 见识到,辞雪还有这样一副面孔。 她坐在角落里,冷眼看着她与那群公子哥儿混成一片,与他们斟酒送钩,陪他们分曹射覆,应着他们言辞放浪,还对着其中那个最贵气的少爷,一口一个「朱郎」叫得甜腻。 怜月有些心酸,亦有些反胃。 席上,她觉出那些男人的目光,总是瞥来自己这边儿,盯得她如芒在背,直起鸡皮疙瘩。 尤其……是那个姓朱的。 酒过三巡,那姓朱的嚷嚷要辞雪唱两段戏,助助酒兴。 「给众位爷来一曲凤求凰,成不成?」 辞雪含着媚笑,又给怜月抛了个眼色。 怜月闷哼了一声。 琵琶声起,怜月干等了几拍,方才勉强开了腔。 「数不尽,汉宫乔木连枝叶……」 唱得涣散无力,跟饿了几顿饭似的,听得座上的爷们儿都打起了哈欠。 辞雪抱着琵琶,忍不住攒紧了眉头。 ……月儿,你这是唱的什么呀? 关键时候,你怎么不听话呢? 再偷觑朱公子的脸色,只见他目光飘忽不定,时而盯着自己,时而又瞥向怜月。 她看得出,他在垂涎怜月的美色。 呵…… 男人的心思,不过就那么一回事儿。 辞雪边弹着琵琶,边审时度势。 火候差不多了。 只差她,顺水推舟了。 月儿哎…… 我可都是为了你啊。 辞雪一咬牙关,脸色放沉,勐将琵琶摔在地上。 「砰」地一声震响,座上都惊了一跳。朱公子吓得放脱了酒杯。怜月转头看向辞雪,满脸都是茫然。 「朱应臣,你要不要脸?」 辞雪极力将冷笑装出几分刻毒。 「那小贱人有那么好看?你爱看,我挖了你眼珠子,安在她身上怎样?」 众宾客一时譁然。 还没人敢对朱家少爷这样无礼。 「你……你疯啦?」朱应臣气红了脸。 怜月更是愣在原地,一时转不过脑筋来。 分明是辞雪硬拉着自己来的。这极美艷的妆,也是她亲手给自己描的。 她不知她唱的是哪一齣戏。 「好,我疯了,我滚。你两个狗男女看个够去罢!」 辞雪撂下一句恶言,当即拂袖而去。 推门进了院落,才听见脚步声追了上来。 「阿辞——」 怜月气吁吁赶上,拉住辞雪的袖子。 「你……你怎么了?」 辞雪扶住额头,却不想给她一个解释。 三言两语,又怎能解释得清? 「你回去。」辞雪恢復了温和的脸色,「替我道个歉,好好哄着他们。」 第64页 「我……」怜月仍在惶惑。 「快去。」辞雪轻轻推了她一把,「我喝多了,别让我难堪。」 怜月低下了头,默默转回身去。 她从小听着阿辞的话长大。 她吩咐的,她不敢不从。 那天傍晚,暮云如烧,秋老虎闷得人心惶惶。 宴席才撤,怜月捧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葛花醒酒汤,匆匆回了卧房。 她仍记挂着,辞雪早先说的「喝多了」。 珠帘一掀,她瞧见辞雪半躺在床上,放空了两眼,脸上挂满了疲倦。 「阿辞。」 怜月放下汤碗,轻声一唤。 「喝口汤罢。」 尽管,她曾在睡梦里喊着男人的名字。尽管,她与她已经分离很久。尽管,中午经了那么一出荒诞无比的闹剧。尽管,有那么多尽管…… 可她还是她的阿辞。 她还是忍不住爱她。 辞雪歪头看着怜月,无力地报以一笑。 「朱二爷走了么?」 怜月心下一涩,摇了摇头。 辞雪瞥一眼桌上蒸腾的雾气。 「这汤,你给他送去。」 怜月胸口一震。 ……我为你熬的汤,你教我送给那个男人? 积蓄已久的怨怒和委屈,再也忍不下去。 「他算个什么东西,要我送汤给他?」 第36章 雪月(四) 辞雪一怔,不知朱公子哪里惹到了怜月,令她这么大的怨气。 「休要胡说,他可是你的良人。」晌午那出戏演得她很累,可辞雪还是柔和着脸色,劝道:「你讨他高兴了,嫁到朱家,以后就享福了。」 怜月这才明白过来。 原来晌午那一场胡闹,居然是为了…… 把我塞给那个臭男人? 阿辞呀…… 你可知我心里,从来只有你一个良人。 而你呢? ……你好狠的心啊。 「我不嫁。」 怜月紧咬珠颗。 「什么?」辞雪一蹙眉。 「我不嫁。」怜月斩钉截铁,「我这辈子就守着……」 「你」字刚到嘴边,赌气又咽了下去,改口道:「我就守着燕燕楼,死也不嫁。」 辞雪看着倔气的少女,不知一向百依百顺的月儿,怎的莫名变得这样乖张。 「别耍小孩儿脾气,快去。」 「不去。」 「我的话,你也不听了?」 「打死也不去。」 辞雪终于是绷不住了。 她勐坐起身,整整一夏的辛酸、疲惫、茫然,齐齐涌到嘴边,尽成了对少女恨铁不成钢的怒火。 「你究竟疯了还是傻了?顶好的男人你不要,熬到人老珠黄了,哪个还要你?」 怜月听着这番说教,只露出一丝冷笑。 「我又不像你。」 辞雪听得出话里的鄙夷,脸色渐转苍白。 「我……我怎么?」 怜月咬得下唇发白。 「看着男人就摇尾巴,离了男人就活不了。」 自觉发泄不够,狠狠又补上一句。 「……下贱。」 辞雪只觉着心口勐一抽搐。 怜月啊怜月。 我拼了命地屈尊卖笑,又拼了命地把这千载难逢的良机拱手让人—— 我都是为了谁啊! 我为了谁啊…… 就为着那个人,不但白白糟践我的辛苦,还要骂我一句…… 「下贱」。 辞雪悲怒交迸,气血翻涌,颤抖着扬起素手,一耳光打了过去。 怜月一撇头,颊边多了一道不深不浅的红痕。 声音很轻,却似把什么东西打成了粉碎。 她的眼眶红了。 她的眼眶,也红了。 抬手的一剎那,辞雪就已经后悔了。 她养了她六年。 唱戏的日子再苦再难,怜月都是个极乖巧的孩子。 而她一向拿她当宝贝疼着。 别说打了,就连一句重话都不忍说过。 怎么就…… 变成了现在这副样子呢。 辞雪有些哽咽,抬手想抚一抚她的脸颊。 「月儿,其实我……」 可怜月躲开脸去,不容她触碰,也不容她辩解。 她退开两步,脸上只剩了冷灰色。 「……我去。」 捧起余温犹在的汤碗,掀帘走了出去。 碎了一地的情愫,干脆碾得更碎好了。 不就是下贱么。 谁不会呀。 夏去秋来,暑消气燥。楼里新来了一个盲眼阿婆,在阶下扫着黄叶。 窗开着,依旧有人守在窗边看云,一看就是两三个时辰。 屋檐下,姊妹们依旧在嚼舌根子,嫉妒着哪一个伶官又攀上了谁家的少爷。 只是窗边那人,换成了辞雪。 而姊妹们口中的「小贱蹄子」,换成了怜月。 「怜月这丫头可了不得,那一副楚楚可怜的娇弱相,勾得朱二爷五迷三道的。」 「谁知她使了什么伎俩,硬生生的横刀夺爱,竟让朱二爷抛弃了辞雪。」 「亲手养大的小白眼狼,抢走了自己的男人,辞雪得气成什么样儿哟。」 …… 天晚风急,辞雪阖上了窗。 残烛烧尽,换上了新烛。 第65页 拆开一包药封,八珍汤慢慢熬上。等月儿深夜回来了,正好喝药。 又拾起针线,在给月儿新缝的那件冬衣上,多绣了两朵并蒂莲花。 就这么,慢慢等着。 等过日落,又等日出。 等促织声至嘶哑,等烛泪流到干枯。 等朔风换却西风,凋尽了楼前碧树。 等来了,朱家那一纸聘书。 怜月出嫁那天,是那一年的初雪。 倘若以雪计年,已是她们共度的第七个年头了。 辞雪亲手为她盘的云髻,簪的凤冠,佩着明月珰,抚平了嫁衣上的每一丝褶皱。 「去到那边,要好好吃饭。别趁我不在了,偷吃那寒凉东西,回头又亏了气血。 「前儿我问医馆要的八珍益母丸,放你箱奁里了,每天记得吃一丸,强似你天天熬药罐子。 「今年冷,穿厚点也热不死你。别贪着玩雪,怕你冻裂了生疮,回头又喊疼……」 菱花镜前,辞雪絮絮叨叨说个不停,生怕落下哪一句,怜月就活不成了似的。 而怜月一声不应,只顾低垂脑袋,手里托着大红的盖头。 辞雪看她爱答不理的,无奈嘆了口气。看到桌上成对儿的摺扇,遂选了一支,递到怜月手中。 「你若想我了,就看看这扇子,就当见着人了。」 说着,嗓音有点泛酸。 怜月眸光一动。 打开摺扇,扇上绘着山水鸾凤,左上角一行娟秀的墨字——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求凰》。 琥珀色的瞳仁颤了颤,不自禁慢启樱唇,低吟浅唱起来: 「数不尽,燕燕楼边枝连叶;看惯了,业城河畔鸳鸯偕……」 是她第一回 登台时,改得面目全非的文君词。 辞雪心口一盪,恍然又回到相如与文君的戏台子上,回到了她们相濡以沫的七年岁月。 「我不问朱弦几时断,明镜又何缺。 「但求那皎皎云间月…… 「长伴着,皑皑山上雪。」 一曲将尽,掩不住些微的哽咽。 辞雪沉浸其中,一时失了神,跟着怜月的余音,续唱了下去: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艷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百转千回,直透心扉。 浑忘了今夕何夕。 再看向菱花镜时,怜月已是抬起了头,眼里涌上咄咄逼人的晶莹。 「阿辞。」 她目光坚定。 「说。」 她心绪不宁。 「咱们唱的这戏,到底……是真是假?」 怜月轻咬牙关,一字一顿。 阿辞呀。 这是我最后一次问你了。 你唱了那么久的《凤求凰》,到底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 这七年来,你待我千般万般、无微不至的好。 到底是情之所及。 还是不过,逢场作戏。 怜月抓紧了盖头。 一旦阿辞给出那个答案,她就立刻撕了红纱,毁了这荒唐的婚约。 在少女大胆又灼烈的目光里,辞雪不由慌了神。 直到这一刻,她才隐约看懂了,为什么月儿当初宁死也不嫁朱公子。 原来……原来…… 月儿哎。 从前我只道,你唱的一齣好戏。 却不知你唱的…… 从来都不是戏啊。 那……那我呢? 我唱的,到底是真是假? 我对你,到底…… 到底又是什么呢? 「当——」 正自心乱如麻,院门外炸出一声锣响。 ……是迎亲的队伍。 铜锣贯耳,如一口冰冷的快刀,斩断了万千思绪。 辞雪吞下犹豫,不再叩问自己,是假是真。 男婚女嫁,天经地义。 这世间,哪有女子同女子相爱的道理。 回看少女孤注一掷的脸色,辞雪的目光几度闪烁,逃得十分狼狈。 「自然……是真的。」 她撒了一个从来都嗤之以鼻的谎。 「等你嫁了朱郎,也和这戏里一样,美满喜乐。」 怜月无声一笑。 琥珀里,是无可挽回的天塌地陷。 她托起红巾,盖在头上,掩住了妆色美艷,却惨如死灰的面容。 仿佛给埋葬岁月的孤坟,覆上了最后一抔黄土。 她款款起身,掀帘出门。 迎着迷濛的初雪,消失在沸反盈天的锣鼓声中。 七年前,她从雪中来。 七年后,她往雪中去。 好像带走了一切,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带走。 辞雪本想送她上轿去。 可不知是那雪光太刺眼,还是红妆太夺目。 她愣在门后,迟迟迈不开步伐,只听着锣鼓声一点点消逝在远方。 辞雪怎么也想不通。 明明是月儿大喜的日子,为什么自己的泪水无论如何也止不住。 那天的雪,下得很慢很慢。 有一个人,哭了很久很久。 后来的日子,碎成一片片灰暗的梦魇,她与她都记不甚清了。 辞雪只记得,她写下一纸又一纸红笺,夹在八珍益母丸的药封里,托求朱家的阍人捎给月儿。 第66页 怜月只记得,每收到阿辞的信笺时,身上的青一块紫一块没那么痛了,灼人的白日也似多了几分柔软。 每次,她会在心里给她回一封,可思量千遍,从来不敢落笔。 「月儿,昨天我唱《凤求凰》。不知怎么,嗓子是哑的,他们说难听极了。」 阿辞,昨夜他要和我同房。我不愿,他喝了酒,就打我。我打不过他……对不起。 「月儿,刀马旦摔伤了腰。瓦罐子我给她了,她很感激,说从前不该与我们争吵的。」 阿辞,昨天我想跑来着。可被他抓到会打我,还派了丫鬟盯着我。我见不到你了,对不起。 「月儿,我又去给你拿药了。医馆的温姑娘给衙门的萧捕快送了香囊,人家却不要。温姑娘难过了半天,还是我给劝好的。」 阿辞,我好像有了。我喝了三大碗牛膝汤,流了很多血。他知道了,又打我。可那晦气东西,我不想要。 「月儿,燕燕楼的槐花开了。我采了不少,阿婆包了扁食。她看不见,但扁食很好吃。」 阿辞,他终于有新欢了。我在院门上题了燕燕,闲时抄两遍凤求凰。好像嫁的不是他,是你。 「月儿,最近没什么事。我想你了。」 阿辞,他不喜欢我题的字。我坦白了。他很生气,连小厮也骂了。你的信,丢到井里去了,对不起。 阿辞,你怎么不来信了。 阿辞,我好怕。 阿辞…… 我撑不下去了。 院子里那口井,好像总在唤着我。 八年前,是你从井口救下了我。 现在,我该回去啦。 阿辞,对不起。 这辈子,我先走一步了。 下辈子,我还陪你唱《凤求凰》。 ……好不好。 「月儿,我真的好想你。」 第37章 雪月(五) 辞雪拿着最后一封药去朱家时,角门处换了阍人,坚决不肯帮忙送药。问他缘由,他也绝口不谈。软磨硬泡了半天,才推说朱二爷去汉京考学了。 辞雪愣了一愣。 想必月儿,也随他一同去汉京了罢。 直到一年后,燕燕楼。 那一晚,辞雪又一次见到朱应臣。 他们说,朱二爷在汉京进仕,前途锦绣,如今回了业城老家,多少人挤破头也巴结不上。 而辞雪只想问他一句,怜月现在过得怎样了。 她胡乱唱完戏,挤过熘须拍马的人群,站到朱应臣的面前。 众子弟连声起闹,都说自从朱二爷另娶旁人,辞雪的《凤求凰》唱的大不如从前了。想是错失良人,心中郁郁,再也唱不出柔情蜜意了。 辞雪也不理会,勉强摆出媚人的笑,问道:「朱郎,经年未见,你可还记得我?」 朱应臣斜着醉眼打量了半天,竟握住她的手,嚷嚷道:「怜月,是……是你?我想你想的好苦!」 众子弟尽作譁然,乱糟糟的鼓掌叫好,都说朱二爷把辞雪认成横刀夺爱的怜月,依着她的暴脾气,非得把燕燕楼掀了不可。 辞雪心里却是「咯噔」一下。 他为何要说「想的好苦」? 难道说,他也很久未见月儿了? 这么说,月儿还留在业城朱府? 可为何……角门的阍人不许她送药? 月儿,她……她到底…… 辞雪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朱郎,你这是……何出此言?」她强笑着,声音也变了味儿。 「怜月,我好想你……」朱应臣醉得厉害,几乎要把她扯进怀里。 众子弟越发哄闹,喊着要二人洞房花烛,了了辞雪姑娘的夙愿。他们七手八脚推搡着二人,直推到一旁的厢房里,关上了大门听热闹。 「朱应臣,怜月她……」辞雪正急着发问,便被朱应臣推倒在床上。 他一边喊着怜月,一边下手极是粗鲁,撕扯着她的衣袍。辞雪拼力抓着他的手腕,哀声道:「朱应臣,你清醒着点,我问你怜月现在到底……」 僵持片刻,朱应臣醉里恼羞成怒,勐一巴掌扇在辞雪脸上,又始破口大骂。 「死娼根,臭婊子,让你不听话,让你不给c!」 一边大骂,一边雨点般的落下拳脚。 可辞雪丝毫顾不及身上的疼痛。 只是耳旁嗡嗡作响,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他在朱府里…… 就是这么打骂月儿的? 「不是要跳井么?跳呀,跳去呀!」 辞雪有些喘不上气来,勐抓住朱应臣的手臂,颤声道:「你……你说什么,跳井?」 朱应臣乱骂半天,又莫名其妙抱头大哭:「怜月,怜月,你走的好惨……」 才哭两声,又变了脸色大骂:「死了好!臭婊子,死了才干净!别以为你跳了井,我就不敢……」 一声声污言秽语,辞雪再也听不进去了。 踉跄着退开两步,全身止不住的剧颤。 仿佛被人割了五脏六腑,按在石磨上碾…… 一圈一圈地,碾成了血肉模煳。 月儿…… 我的月儿呀…… 我捧在手心里养大的,最最在乎、最最疼惜的,愿为她付出一切的,那个她…… 却要被他,日復一日地凌虐打骂。 第67页 直到最后…… 跳了井。 可这一切…… 都是我,亲手促成的。 是我亲手,逼着我的她,嫁给了他。 是我亲手,把她推进了万劫不復的火坑。 是我亲手…… 害死了,我的月儿啊。 辞雪只觉浑身的血都冻成了冰。满腔悲怒削成欲哭无泪的锋刃,一顶一顶冲撞着太阳穴。 再看醉话连篇的朱应臣,她勐抄起桌上的瓷瓶,拼尽全力砸了过去! 「砰——」 瓷片碎了一地。朱应臣长声惨叫,血流满面,登时酒也醒了大半。 「你这五马分尸的畜生……」 辞雪死死捏住一块碎瓷片,手心里一滴一滴,沁出了哀毁欲绝的猩红。 「我杀了你——」 一声怒吼,她抢扑上去,碎瓷片直捅他的喉咙! 朱应臣吓破了胆,大喊着:「杀……杀人啦!」连滚带爬撞出了屋子。 众宾客见辞雪发疯,也不知出了什么变故,纷纷惊慌逃窜,酒楼里乱成一团。 辞雪不等追出两步,面前飞来一道银光,紧接着胸口一凉,已被一支袖箭刺穿了心窝。 朱家侍卫众多,怎容她一个疯子造次伤人。 她只觉身子越来越轻,缓缓地倒了下去。 眼前尽是模煳凌乱的黑影,一只只桌椅板凳砸在身上,鲜血淌了满地。 可她早已觉不出一丝疼痛。 仿佛已经死了……很久很久。 不知是从听闻月儿死讯的一剎那。 还是,从一年前的那个初雪天。 目送那血红色的嫁衣,渐行渐远的时候…… 她就已是奄奄一息了。 死后,辞雪在孽海徘徊了很久。 逢鬼便问,可曾见过一个叫怜月的姑娘。 可往生无数,众鬼茫茫,哪有谁会留意一个姑娘。 问了千百个过路鬼,总无一鬼识得。 她不甘心。 哪怕把这亿万娑婆,一个一个的叩问一遍。 只要……能找到她。 有些爱,生发得太早太早,却觉察得太迟太迟。 她曾有一万个契机,把她留在身旁。 可每一个,都被她残忍地错过。 或许,是她爱得太深,深到难以自察。 或许,她不是没有察觉,只是这人间万种伦常,偏偏找不出一个与她相爱的名分。 又或许,她差的不是那个名分。 而是……勇气。 她与她之间,筑了一道很高的墙。 美其名曰,叫成全。 实则一砖一瓦,都是懦弱。 辞雪不知这一切是否还来得及。 她只想继续寻下去。 直到那天,她撞见一个身携刺青的红衣女鬼。 她问她,可曾见过一个叫怜月的姑娘。 红衣似乎看出了她的过往。 她说,那小丫头命薄,死了那么久,早就魂飞魄散了。 辞雪呆呆地望着孽海。 很想去人间寻一记天雷,把自己也噼成魂飞魄散。那样子,月儿是不是就不会孤单了? 红衣说,鬼是救不来的,但仇可以报。 「怎么报?」 「入我们鬼道。为鬼伸张,替鬼行道。」 辞雪想了一会儿。 「那个人……叫朱应臣。」 红衣种下一朵彼岸花,她们回到了人间。 夜深了,那姓朱的正做着酣梦。 只需一记鬼火,就能令他开膛破肚。 可辞雪不想这么轻饶了他。 月儿受过的苦,她要他千倍百倍地都尝一遍。 于是她问红衣,勾去了他的魂。 娑婆里,她变出七道铁索,洞穿了他的骨肉。 鬼火日夜不熄,烧得朱应臣死去活来。 辞雪第一回 尝到了血淋淋的快意。 可又觉着无比的空洞。 即便有七十条、七百条铁索,即便这鬼火烧上一千年,一万年…… 又怎能换回她的月儿呢? 可事已至此,已由不得她做选择了。 临去时,红衣在她心口一点,种下了鬼道刺青。 那刺青如一口凌迟的快刀,切碎了髮肤与血肉,又重新凝作一起,随后又切成粉碎,又凝在一起……如是九九八十一个轮迴,方可炼就不伤不灭之身。 辞雪不知自己熬过了多久。 只听得空荡荡的戏台子上,迴响着惨到极处的鬼哭声。一声接着一声,震得漫天铁索都瑟瑟哀鸣。 便在这遮天盖地的鬼哭声中,忽然生出一道清亮的少女声—— 「阿辞。」 辞雪勐然惊醒过来。刺青本已漫到了眼角,顷刻间烟消云散。 如落下一片细小的雪绒,凉意直抵心间,化散了纠缠不散的梦魇。 「月……月儿?」 她看见屏风后头,那个扮成卓文君的少女,面若芙蓉,眉如远山,笑吟吟的极是温甜。 辞雪怔了半晌。 她看她一步步朝她走来。 怎么也不敢相信眼前是真的。 直到怜月张开双臂,温温软软地抱住了她。 「阿辞…… 「你来的好快啊。」 辞雪缓缓抬手,将她紧搂在怀里。霎时间,泪如雨下。 「月儿,对不起…… 第68页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 辞雪心里攒了一千个对不起,一万个不应该,可临到嘴边,却是一个也说不明白,只哽咽得一塌煳涂。 怜月盈盈一笑:「阿辞。」 辞雪仍在抽泣。 怜月伏到她耳旁,轻声道:「你说,咱们唱了一辈子的戏,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辞雪捧起少女的脸颊,眼含温柔的热泪,凝望着那对儿水灵灵的琥珀。 那句回答,她一辈子都在逃避,直到黄泉路上,才终敢宣之于口。 「戏是假的…… 「我对你,是真的。」 言罢,她试探着俯下脸去,在怜月的樱唇上,印下了一记足足迟了一辈子的吻。 第38章 颠倒(一) 看着雪月终于拥吻到一处,萧凰才放下沉重的心绪,满心是无比的欣慰,又有点痒丝丝的,忍不住转过余光,偷觑着一旁的子夜。 殊不料一侧过脸,正撞上子夜炯然的目光,竟不知她已是看了自己多久了。萧凰像被逮住了什么亏心事似的,双颊烧得厉害,慌忙转回脸去。 这时,四周幻境陡然一震,大片化作光晕,消散而去。二人一见此状,均知雪月既已团圆,这瞬境即将消失。子夜忙吩咐道:「快去收魂,到奈何桥——」 不等听完,萧凰只觉神智一晃,漆黑的石壁闯入眼帘,已是回到辞雪的娑婆之中。 石壁上徒留几道红丝,辞雪早不知飘到哪里去了。漫天铁索勾连着石块,「轰隆隆」地大片塌落。戏台处,那姓朱的七道铁索尽数崩断,烂泥似的跌落下去。 萧凰伸臂一探,先收走了石壁上的桃铃,返身飞纵而下。掌心贴着那枚方胜,一把捞住朱应臣的衣襟。魂身化成一道灵火,倏一下吸入符中。 刚握紧问魂符,眼前又是天翻地覆。待娑婆碎尽,定睛一望,已置身在茫茫无际的孽海汪洋。 「对了,奈何桥!」萧凰不等松一口气,想起子夜的嘱託,连忙运起轻功,沿着来时路赶去。 一路上,额间的「天涯与共」仍在作热,眼前时不时晃过另一片疾逝而去的孽海。 ——是子夜的眼识。 纵知即将要会面,她还是忍不住去想她。 而她,也在想她。 这一路,子夜闪过了无数个念想。 从前,她自认是鬼胎之身,命格太兇,这辈子註定了不得善终。 无奈,她一次又一次自断情根,生怕招来什么血光之灾,半点也不敢连累萧凰。 只恨自己这一生游走阴阳,沉浮血海,配不上与萧凰朝朝暮暮,细水长流。 可如今,看遍了辞雪与怜月的前尘往事,心念不由得大大改观。 雪月本是最应该朝朝暮暮、细水长流的眷侣,可困于世俗的桎梏,又少了那一分相守的勇气,最终不还是被一座花轿割裂了命运,彼此痛失挚爱? 看过雪月,子夜这才深深惊觉到—— 比生死更可怕的,是错过。 时至此刻,她终于笃定了自己的情念。 无论自己命将何往,无论二人缘尽何时,无论生死难测,无论人世荒唐,无论这一切的一切…… 她定要真真切切地,对萧凰道一句喜欢。 「哗……哗……」 娑婆错落,孽海潮生。 子夜轻展衣袂,落在低处的石阶上。回眸一转,正是那一道熟悉的黑金色身影。 就这么与她,面对着面。 浅笑相照,四目相及,胜过累赘的万语千言。 冥海无边,浪涌千年,也不及此刻的心潮澎湃。 萧凰一抬手,掌中托着那枚问魂符,还不忘十余颗完好的桃铃。 ……这蠢女人,真够细心的。 子夜接过东西,手却不急着放开,在她指尖滑了一滑,方才缓缓垂下。 萧凰被她这么一摸,心下慌酥酥的,可又猜不透这小姑娘是什么居心。又看子夜笑扬起头,朝奈何桥上甩了个眼色,便依着她望去。 只见高渺的长梯上,两道小小的白影互相扶携,渐行渐远。 是辞雪和怜月,一起往酆都城去投胎了。 萧凰心底一暖,暗自为双伶祈福,愿她们来世相期,白头到老。 转过头来,又迎见子夜清湛的笑容。 「走罢。」 朱府,内苑。 天空才泛起鱼肚白,窗棂下浸得蒙蒙亮。 病榻上,朱应臣仍在昏迷不醒。周围站了一圈丫鬟小厮,个个屏息不敢作声。 秋荷收去桌上的冷茶,换了新盏,又沏上新茶。白雾一丝丝涌将上来,映得聂夫人的脸色无比苍白。 如是收旧茶、倒新茶,这一夜反覆了二十余次,可从头到尾,却是一滴也不曾沾口。 正苦等时,忽听屋门「啪」一声开了。一道黑金色身影大步走进,直奔床前。 聂夫人见萧凰归来,手上一抖,茶水洒了半桌,起身急道:「官人,我儿他……」 萧凰不理会她,只捏住问魂符的方胜,往朱应臣额心重重一拍。且看他眉头一紧,唿吸转促,大声咳了出来,旋即缓缓睁开了眼睛。 众人不由得长舒一口气。聂夫人喜极而泣,抚着他的脸颊道:「应臣,你觉着怎样?」 朱应臣虽已醒来,眼里却闪烁着惊恐,颤声道:「有鬼,有……有鬼……」 第69页 「别怕,娘亲在这儿,没有鬼。」聂夫人柔声劝着,又吩咐下人赶紧去置备粥饭。 萧凰抱起双臂,冷眼看着朱家人忙前忙后。 自从亲歷了辞雪与怜月的瞬境,她对这姓朱的作为极是不齿。若不是为着子夜,她根本不想救他,任由他自生自灭算了。 其实她也不是没有问过子夜,姓朱的罪该如此,为何还要救他。 子夜只是淡淡地说,有些人大难不死,等待他的未必是后福,而是冤冤相报的灾殃。 很多时候,死了算是解脱,活着才是惩罚。 秋荷朝福哥儿一点头,福哥儿便拿出早已备好的檀木箱。一开箱,摆满了黄灿灿的金锭,恭然呈至萧凰面前:「官人救回我家公子性命,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是为黄金五百两,敬请笑纳。」 萧凰也不客气,将箱盖一扣,拎在手中。 此刻,聂夫人也已整顿完毕,返身又向萧凰道谢:「官人恩德之深,我也不必多说了。今后有用得上朱家的地方,尽管……」 「不必!」萧凰冷声打断,自顾自拎着箱子出了门。轻身一纵,瞬间人影全无。 聂夫人不知「他」为何这般无礼,心下不免愠怒。但爱子既已活转,也无心再多计较,忙又回床前照看朱应臣去了。 晨辉清朗,微风和畅。 朱墙之上,伫立着一道飘逸的青白色身影。阳光照着银狐面具,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芒。 萧凰跃到子夜身旁,捧起那沉甸甸的檀木箱,柔声道:「你的赏金。」 子夜也不接应,只翘了翘唇角:「你留着罢。」 萧凰不解:「怎么不要?」 子夜望向天边的浮云。 「我想要的,我早已得到了。」 当初贪图这百两黄金,不过是想去摊子上,买一碗热乎的白粥尝尝。 可昨天一早,她吃过了萧凰亲手熬的白粥。 再要买什么白粥,都是曾经沧海难为水。 这百两黄金,还要它何用呢。 「对了,帮我买一匹马,送到琥珀居去。」子夜忽然想起一桩心事,「前日我救走傻妞儿,拿了他们的一匹马。」 萧凰一迟疑:「那傻妞儿……」 「她在我师尊那里。」子夜转过脸来,正色道:「有厉鬼要害她,所以你不要去找,更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萧凰喉间一酸,有些怅然若失。 起初她追查子夜,只想弄清傻妞儿的下落,试图解开十八年前的因果。 可相处三天下来,竟是对她情根深种,一千个捨不得,一万个放不下。 如今,她既坦白了傻妞儿的去处,那岂不是…… 要与自己作别了么? 萧凰心下隐隐作痛,一时竟幻想着,她永远也不要告诉自己才好。 「呃……」 子夜一声痛哼,捂住肩头,浑身颤慄个不住。背上又一张鬼面刺青剥离而下,化为黑烟散去。 救一人,还一命。 姓朱的这条狗命,总算是还清了。 看着少女痛楚的脸色,萧凰没有犹豫,迎上前去,揽住她的肩膀。 暖香袭人,子夜只觉得筋骨都软下来。脸颊贴上女人的前襟,轻轻一蹭,内里是深藏的滚热的柔软。 萧凰胸口一麻,不自觉收紧了手臂。 她听见子夜低声问话。 「去哪儿?」 萧凰一恍:「嗯?」 子夜微扬起头,眸子里泛起涟漪。 「看日暮。」 第39章 颠倒(二) 城南,朝云湖。 湖心一片洲岛,岛上楼阁耸立。中有一座高楼,朱栏彩槛,画栋雕甍,九层至顶,气派非常。楼前络绎之客,无不是达官显贵,巨贾富商之流。门前匾额上,刻着四个鎏金大字—— 「颠倒干坤」。 萧凰要了一间顶层的上房,门窗外一间抱厦。凭台而立,上至流云飞鸟,下至车马亭街,远至郊原草木,近至澄湖波光,整个业城一览无余,望之胸襟大畅。 这「颠倒干坤」原是业城最豪贵的酒楼,菜品皆是上达汉京的名餚。萧凰叫了最贵的七八样招牌菜,昇平炙、白龙羹、炙熊掌、脍银丝、焖鱼翅、烧鹿筋……一大桌铺满了山珍海味。 看着桌前的子夜面无波澜,萧凰心里好不紧张,提起筷子,夹了一片烧肉在她碗里:「尝尝?」 想来也自觉好笑。早时还敢抢她的衣服,说两句不着分寸的笑话。可如今一认真了,反倒畏手畏脚起来,真不知该怎么讨小姑娘的喜欢才好。 子夜尝了块肉,摇了摇头道:「一般。」 「一般?」萧凰不禁失笑。 这「颠倒干坤」的庖厨,可是从皇阙里出来的。 皇帝老儿的御膳,到你的嘴里,也是「一般」? 「我吃过的,比这好太多。」子夜语气平淡。 「你又吃过什么了?」萧凰一挑眉梢。 子夜转了下眼波。 「昨天早上,那一碗白粥。」 ——远胜过人间无数的山珍海味。 萧凰才吃下一口水晶糕,听见这回答,差点没噎个半死。 轻咳两声,浅红泛上脸颊。为着遮掩失态,顺手拿起桌上的女儿红,除去纸封刚要倒酒,忽又想起子夜不喜酒味,忙又放下酒壶。 可还不等落桌,子夜已伸过手去,贴着她的手握住酒壶。斜腕一倾,琥珀色的琼浆滑成一条线,滴熘熘落进银盏。 第70页 她满上一盏酒,又倒上第二盏。将壶一放,自拿起其中一盏,轻轻一碰,仰头一饮而尽。 她向来不屑于世俗的礼节,更不懂酒中的道理。 但这一杯,她真心敬与萧凰。 放下银盏,胸腔里火辣辣的,脑仁晕得难受。 这劳什子,还是一如既往的难喝。 子夜扶住额头,方才觉出浑身的乏累。 「我困了。」 她推开碗筷,起身掀了纱帐。 萧凰听着她在床上解衣,心跳有些凌乱,手里的筷子都不知该往哪儿搁。 半晌,她听见帐后一声轻唤。 「你不困吗?」 萧凰心头一凛,侷促道:「不……有一点。」也不知到底是困还是不困。 子夜笑了笑。 「陪我睡会儿,成吗?」 萧凰只觉唿吸一烫。 她……她这是…… 她要我……睡到一张床上去? 那万一,会不会发生点什么…… 打住! 萧凰啊萧凰,你在想些什么龌龊事! 你难道是个禽兽吗? 暗骂自己几句,可又不愿拒绝,遂端起银盏抿了半口,姑且壮了胆气,转身走到帐前。 罗纱一掀,只见子夜面朝墙壁,睡在最里侧,身上还裹着中衣。 萧凰解去外袍,轻轻躺下钻进绸被,又往床边挪了一挪,睡在了最边缘处。 两个人,一个最里,一个最外,八尺宽的床,隔出了水远山长。 萧凰虽也累得很了,可心上人躺在身边,哪里还有半点困意。若这么躺上一天一夜,她准能数出罗纱上有多少个窟窿眼。 就这么朦胧发着呆,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忽听得背后窸窸窣窣的,似是子夜翻了个身。 她感到她往中间挪了挪,被窝里伸来一只手,拉住了自己的手腕。 萧凰的身子不由自主,随她这么一拉,转身平躺过来。 子夜依偎在她肩头,两手紧抱住她的胳膊,鼻息越来越绵长,睡得极是安熟。 萧凰小心抬起另一只手,隔着被褥,揽住子夜的肩膀。 咫尺之间,时不时闻见少女的冷香,忍不住俯下唇去,想偷偷吻她一下。 可想起娑婆后被咬的那一口,心里交战了半天,终究是胆子太小,只将那轻浅的一吻,印在了冰凉的银狐面具上。 即便如此,也已心满意足了。 松缓了心弦,困意悄然袭来。就这么与子夜互相搂抱着,沉进了安详的睡梦里。 忘川,云海。 石壁上横七竖八的,尽是些鬼差的尸首。其中还有一只十六人连体的怪物,正是方才追查厉鬼的夜游神,如今却早已死透了。 「嚓——」 一道鬼火噼下来,砍掉了夜游神的一只脑袋。 红衣拣起那颗头颅,往远处一掷。浓雾里钻出十来只蜮鬼,疯了似的争抢头颅,脑浆撕扯了满地。 看着众鬼抢食,腥血四溅,红衣笑得银铃儿一般,娇俏里透着悚然的寒意。 「师父。」侠女迎上前,脖颈已覆着鬼道刺青,「我刚找到了这个。」 说着,呈上三张沾血的黄纸符。 红衣勐然敛去了笑容。 夺过三张纸符,又从怀里翻出一张旧纸符,左右一比对…… 一模一样。 「果然……」 红衣咬着牙关。 「是障眼法啊。」 「师父?」侠女见红衣自言自语,心生奇疑。 红衣媚然一笑,抬起凤仙花红的指甲,在侠女下颌一撩:「小满,为师要好好的赏你呢。」 小满忙低下头去:「不敢。」 「嗡……嗡……」 这时,一头蜮鬼迈着八只长足,爬到红衣面前。一松口,落下一枚轻声作颤的桃铃。 「子夜——子夜——」 那蜮鬼仿着萧凰的嗓音,一声又一声叫得悽厉。 「我的好夫人……」 红衣把弄着似曾相见的桃铃,血瞳里绽出异光。 「你现在,叫子夜啊。」 指尖轻合,「啪」一声脆响,桃铃炸成了碎片。 子夜睡饱了醒来时,只见罗纱映着暖红的暮色,被微风拂得一动一动。可身边空空荡荡的,也不知萧凰何时起了床。 掀开帘帐,屋里只有一个酒楼的丫头,拎着银壶,往浴桶里倒热水。收拾已毕,便退出房去。 抱厦的门全敞着,大片的霞光泼洒进来。那黑金色背影站在台上,凭栏眺着远方。 子夜披衣下床,信步出了门,站到萧凰身旁。 「醒的这么早。」 说着,她仰望天穹。秋云铺作万千鳞片,被日暮染成参差的赤色,笼罩着一片业城山水,美不胜收。 「习惯了。」 萧凰倚着阑干,微微苦笑。 从前在军府,习惯了枕戈待旦。后来蹉跎好些年,一睡着就发噩梦。所以要么不睡,要么拼命灌酒。醉得深了,才好勉强睡下。 适才搂着子夜的几个时辰,还是这些年来睡得最安稳的一次。 子夜转过目光,细看夕阳下女人的侧脸。浓郁的光泽描过五官,真是要了命的好看。 「想什么呢?」 萧凰被她一问,紧张得舌头都僵了。 她刚才一直在想,要怎么与她表明心迹。 第71页 可惜自己对情场之事实在是逊色,那人又同样是女子,却不似男婚女嫁,世道寻常。短短两句话的事,怎么就比登天还要难。 子夜看她神色纠结,心里已猜出了七七八八。 她忍不住想笑,可又不急着说穿,想看看这蠢女人能蘑菇到什么时候。 「喂,问你话呢。」 萧凰嘆了口气:「我在想,难怪辞雪爱着怜月,却一辈子都不敢明说。原来……」 她自嘲似的笑笑。 「是真的说不出口。」 「归根结底,还是这世道不公。」子夜淡淡道,「凭什么只许他男婚女嫁,却不许两个女子互生爱慕,长相厮守。」 萧凰心下一动,鬼使神差问了出来:「你也会爱上女子么?」 子夜轻轻一点头。 萧凰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谁……谁呀?」 子夜望着景色,笑出了几许怅然。 「哼,那个蠢女人呀…… 「除了爱喝酒,就是好打架。 「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女流氓。 「才认识几天,就抱过我,亲过我,扒我的衣服,想方设法吃我的豆腐。 「反正,最不是个东西了。」 萧凰一句一句听着她道来,心底一恍一惚的,开出了满山遍野的烂漫。 浓烈的欢喜间,又夹生出几分不服气来。 ……到底是谁吃谁的豆腐? 是谁摸出了我的女儿身,是谁骗我啼血毒要贴身解穴,又是谁在娑婆后强行给我渡的灵气? 到底谁才是女流氓啊喂! 子夜顿了一剎,低头苦笑。 「幸亏啊,我跟她有缘无分。 「我生来是条贱命,註定了刀山火海,血雨腥风的。 「配不上与她安安稳稳的,过一辈子。 「可我……可我还是…… 「想真真切切地,亲口对她说一句……」 萧凰听出她难以自抑的哽咽。 她看见她摘下面具,转过脸来,清冷的眉眼融在暮色里,照出惊心动魄的情念。 「萧姐姐,我好喜欢你。」 第40章 【倒v开始】颠倒(三) 「萧姐姐,我好喜欢你。」 话音一落,眼里滑下了不争气的晶莹。 子夜勐一下扑进萧凰怀里,泣不成声。 「萧姐姐,我明天就走了。 「你送送我……行吗……」 看着一向冷峻的少女在怀里哭到失色,萧凰紧收着臂膀,不遗余力。 一时间,她仍在失神,回味着子夜脱口而出的「萧姐姐」。 她从小就命硬。沙场上血雨横飞,人头乱滚,不曾伤她分毫。这几日下了鬼门关,多次与阎罗擦肩而过,还不是好端端地活到现在。 有时候觉着,生死簿写到她时缺了墨,才总是死里逃生。 可偏偏子夜这一声声的「萧姐姐」…… 能要了她的命。 萧凰低下头,吻着少女微咸的泪痕。 「子夜,听我说。」 她抚着她的脸颊,眼底的欢喜与温柔,连成了海天一色。 「我不是要送你…… 「我和你一起走。」 子夜扑闪着泪花,怔怔看着她。 「我早就想好了。 「从今往后,你去哪儿,我就跟到哪儿。 「是海角天涯也好,是黄泉地府也罢。 「我想一直这样守着你,护着你。 「每天做你爱吃的白粥,让你抱着我的胳膊睡觉。 「好不好?」 子夜全然难以置信。 「你……你不做你的捕快啦?不要你的温姑娘啦?」 萧凰的目光满是笃定。 「我只做你一个人的萧姐姐。」 「你个蠢女人……」子夜颤着哭声,百般违心地摇了摇头,「你不要命啦!」 萧凰一声笑嘆,伸指点在她的眉间。 「傻姑娘,你就是我的命啊。」 她不会说情话,只是句句说的实话。 若不是子夜闯进她的生活,她不知还要在彻夜难眠的苦酒中,熬过多少个行尸走肉的十八年。 是她,让她重新觉着,自己还活着。 一个人要活着,总是需要这样那样的名号。 她曾是「他」,让外族闻风丧胆的萧大将军。 曾经策勛十二转,赏赐百千强,令中原万姓争相传颂,荣光无上。 也曾在血淋淋的罪孽中,沦为整天喝酒混日子的萧捕快,众人肆意嘲弄的「花魁上将」。 她原以为,一辈子就这样烂到底了。 直到这一刻,她终于有了新的名号。 她愿以往后余生,守护眼前的姑娘,只做她的独一无二的—— 「萧姐姐」。 子夜凝看她眼里的火光,看了很久很久。 从来不曾想到,那弥足珍贵的火光,原来是无边的艷阳。 她抱住萧凰的脖颈,小兽似的扑上去,吻出了恣意疯长的情念。 娑婆后亏欠下的,她要成千上万地讨回来。 萧凰全没想到,一个年轻姑娘会吻得这样兇勐。而她,只有乖乖承合的份儿。 一个是攻城略地的贪婪,一个是俯首称臣的甘愿。 就这么,忘乎所以地长吻着…… 直吻到日暮都倦了,拖拖拉拉沉到了山后。 第72页 直吻得两人筋疲力尽,差点吻断了气。 子夜不舍地松开萧凰,方才发觉她唇上还有未愈的咬痕。 不禁有点心疼,自己是不是吻得太用力了。 「疼吗?」 软声问着,又在那伤疤上啄了几下。 激吻过后的关怀,令萧凰有些难以生受。唇吻轻触的瞬间,仿佛生出一股暖流,从嘴角,流到心尖,又从心尖,流到了…… 她惭愧地察觉到,体内起了不堪言说的变化。 深吸一口气,望向天边初升的玉兔,任晚风冷却了脸颊,方觉脑子清醒了一些。 「冷不冷?」萧凰轻抚少女的秀髮,「回罢。」 子夜一点头,却不肯动身,只钻进她的怀里:「抱我。」 语气依旧冷淡,可分明是在撒娇。 萧凰欣然一笑,探下腰去,托起少女的膝弯,将她打横抱回了房中。 「床上。」子夜一偏头。 萧凰依言抱她进了床帐,轻轻放上枕席。 直到此刻,她还不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只半开玩笑地说:「睡了一天了,还没睡饱?」 子夜的梨涡绽出一丝狡黠。 「谁说,我要睡觉了?」 她靠上前去,檀口微张,贝齿轻合,咬开了黑金色的前襟。 萧凰吓了好大一跳,这才惊觉出她的眼色,早已褪去了少女该有的素净。 取而代之,是毫不掩饰的,如狼似虎。 「你……你当真?」 萧凰从未想过,她会索求的如此之快。 「不可以吗?」子夜有点失落。 「可……」 萧凰也不是不想,只是实在没那个信心。 「可是我还不太会。」 岂止是「不太会」。 简直是一窍不通。 她自愧活了三十余年,前一半忙着打打杀杀,后一半只知借酒浇愁。至于床上那种事,还真是一丁点儿都不曾沾过。 若真到了那个关头,却不知该怎么取悦子夜,岂不是丢脸丢到姥姥家了! ——她满以为,自己该是上面的那一个。 萧凰还道子夜会安慰她,要么是「没关系」,要么是「你去学」。 然不料小姑娘笑得猖狂,说出一句她八辈子也想不到的回答—— 「我教你。」 还不及回过神,便被子夜扯住胸襟,一翻一挪调换了位置。身子失力后倾,已被牢牢压在了床上! 萧凰一时发懵:「你……你怎……」 可还来不及反问,腰封已被扯散下来,随手甩在床下。紧接着,那双素手抵住襟扣,便要扯开黑金色的外袍。 「子夜,等……」萧凰只觉着进展太快,羞惶之下,抬手拦住少女的手腕。 但子夜根本不容她叫停,罗袖轻翻,指缝里多了一颗桃铃。扯出红丝,飞绕几圈,已将她双腕捆在一处,推过头顶,「啪」一声扣在了床上! 萧凰直接傻了眼。 捉鬼的法器,还……还能这么用? 一晃神间,外袍早被三下五除二扒了个彻底,护甲和中衣自然也逃不过失守的宿命。 所剩无几的理智,也似被剥了个一干二净。 萧凰分明觉得到,那红丝绑得很是松垮。 头尾处,系的还是个活扣儿。 ……可她却无论如何也挣不脱去。 甚至还要倒贴点气力,将双腕收得更紧一些。 唯恐,挣脱了它。 …… 第41章 无量(一) 红烛低垂下来,火苗爬上银灯的引线,烧得一起一伏,极是恬静。 子夜卧在床上,半支起身子,凝看着坐在床尾点灯的萧凰。 长发如落泉一样散垂着,身上只披了一件黑金色的外袍。衣襟是松开的,半掩着胸口的柔滑。浅黄的灯光照着眉眼,说不出的朦胧。 子夜至今仍觉得身在梦中。 这个女人…… 怎么就成了她一个人的萧姐姐。 她伸出手去,扣住萧凰的手,想拉她上床。 可萧凰挣住了身子,不由她拉动,只转过脸来,眉宇间尽是酸熘熘的郁闷。 适才,她什么都来不及想。等云收雨散了,才回过些不是滋味儿来。 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 怎会熟练到如此地步! 难道在自己之前,她还对别的……不知道多少个女人,也有过这样的苟且? 萧凰越想越不自在。 「你从哪里学的?」 她问得正色,却分明透着委屈。 子夜「噗嗤」一笑。 想不到英姿飒爽的女将军,也会这样喝醋。 她扬手拍了拍锦被:「你进来,我告诉你。」 「你说了,我才进去。」萧凰使了个性儿。 子夜轻柔一唤:「萧姐姐……」 这一声「萧姐姐」,就是以不变应万变的杀手锏。 萧凰无奈苦笑,禁不住少女的撒娇,只好掀起被子躺了进去。 才进被窝,子夜就往她臂弯里一钻,脸颊蹭着她胸前的柔软。微凉与暖香贴在一起,萧凰只觉得心尖儿都化了,再怎么醋海生波,也生不起气来。 「我是个鬼胎。」 不等萧凰追问,子夜已是絮絮道来。 「师尊说,我上辈子死后,没走奈何桥,也没喝孟婆汤,更没进酆都城。 第73页 「凡人该走的转生路,我是一步也没沾着,可以说是犯了阴阳的大忌。 「我的魂魄,是被什么鬼东西控制了,还被压上天谴咒和八百六十一条命债,直接重生降世。 「所以我这一辈子……都要救人还命。否则,就是生不如死。 「师尊说,既少了那碗孟婆汤,上辈子的经歷,我本该是记得清清楚楚的。 「可不知怎么,我什么都记不得了。 「除了……那种事。」 子夜抬起脸,亮晶晶的眼眸看着萧凰。 「你说,我上辈子到底是个什么呀?」 萧凰听她自述身世,惊异之余,也勉强消了醋意。可一想到她手法如此熟练,上辈子定是睡过许许多多的女人,到底是有些不平,说道:「哼,肯定是天下第一女淫贼。」 子夜调皮地笑了笑,又衬着这句「女淫贼」,往她胸口的娇嫩处咬了一口。 「哎……」萧凰痛哼一声,轻轻捏住少女的下巴,不服气地追问:「上辈子就不作数了,这辈子呢?除了我,你还有过几个?」 其实从小到大,除了冷冰冰的师尊,子夜连活人也没见过几个,更别提什么情爱了。她明知萧姐姐就是她的唯一,可还是想逗她一逗,故作神秘道:「你猜。」 萧凰哭笑不得,赌气之下,勐一个翻身,将少女压在身下。却很快那双素手托住了脸颊,不许再继续下去。 「你……不想吗?」萧凰诧异抬头。 子夜捏捏她的耳朵,慢悠悠道:「你初学乍试,手法一定烂极了。」 萧凰一听此言,大不服气:「你不让我练,我又怎能学会?」 「你急着练这干吗?」子夜的眼波透出狡猾,「难不成想用给你的温姑娘……」 「别胡说!」萧凰又气又笑,想不到这小姑娘还在吃温苓的飞醋,正色道:「昨儿你也看见了,我对温姑娘清清白白,只有仁义,绝无半点私情。」 听她说得信誓旦旦,子夜才绽出笑来。可心里仍是不解,又问道:「温姑娘也是个好姑娘,她那样喜欢你,你怎的不应了她?」 萧凰面露苦笑:「她喜欢的是萧哥哥,不是我。」 「萧哥哥和萧姐姐,到底有什么不同了?」子夜随口问着,伸手轻描女人的眉眼。 萧凰似被勾起了什么心事,也不答话,只是蹙起剑眉,幽长一嘆。 此刻,子夜还不知她这一嘆意味着什么,偷偷将手往下滑去,笑道:「我知道,只要温姑娘把你治一治,你就从萧姐姐,变成了萧哥哥……」 「你住口!」萧凰想起那个蠢到家的谎言,羞得耳根子都红透了。可还来不及反驳,惊觉被少女摸到了,瞬间筋骨一软,又被按倒在床上。 银烛的火光被夜色拉长,时而如涟漪轻晃,时而如沧浪激扬。也不知烧到几更天,方才裹着淋漓的蜡滴,沉沉熄了火去。 忘川,冥潭。 一红一玄两道鬼影从天而落,直到稳稳立在潭水面上。煞气所及,足下漾开一圈一圈的寒波。 「师父,我们这是去哪儿?」 小满面色忐忑,被红衣女鬼托起手,掌心遂升起一束鬼火,往水里一丢,涟漪里生出一朵血色的彼岸花。 「自然是去阳间,找你的……师娘。」红衣拖长了「师娘」二字,绝色的面庞涌动着不知是兴奋还是怒火。 「师娘?」小满一愣,「我还有个师娘?」 「是咯。」红衣咬牙切齿,「离了你师父十七年,不知正跟哪个野女人偷腥呢。」 「可是……」小满犹豫起来,「鬼道有训,未经魔罗大人准许,严禁擅入阳间,这会不会……」 「魔罗?我呸!」红衣不屑道,「那个老妖婆,你听她放屁!」眼见彼岸花已展开须枝,拉住小满的手腕,往花冠上一扑,便即遁入幽深的漩涡。 暗涛滚滚,血色迷离。二鬼跟着漩涡游走了片刻,红衣隐隐察觉出什么异样来:「不对,这不是阳间的气息!」再一观望,但见水层左右幻化出一片恢宏的高墙,竟是穿梭到了一座阴暗的殿堂之内。 「他妈的,这老妖婆,又让她逮住了!」红衣恨恨骂着倒霉,赶紧叮嘱小满:「等会儿拜见大人,别乱说话,看我眼色行事。」 小满点了点头,便觉足底站上了实地,身周的水流也飞快散去。 抬首四望,只见这宫阙之内极是开阔,壁上一簇簇星罗的鬼火。面前是一道极长的阶陛,数百层石阶通往高处。两侧有冥泉涔涔涌流,水畔密密麻麻立着众多鬼士,无不面朝高处的石阶尽头,恭然作半跪之礼。 「走呀。」红衣朝小满眨了眨眼,往石阶上迈去。 小满紧随其后,侧目打量四周的鬼影。且看这一众鬼士个个是女鬼,虽然形貌衣装各相迳庭,但无一例外透着极浓的杀气。 小满生前是武林中人,也见识过不少血雨腥风。但在这群鬼士面前,竟被峥嵘的杀气压得喘不上气来,不由得生出无比的敬畏。 又想起师父说的「为鬼伸张,替鬼行道」,才晓得有这样一群高强的门徒,绝不是随口说说而已。 偷觑了一圈,又看向众鬼跪拜的石阶尽头,乃是一顶雪青色的帘帐,帘上的尸血漫出彼岸花的纹样。帐内的鬼影全然看不清,只能透过无风而动的帘隙,看到一束飘摇的鬼火。远远望去,其实并无甚可怕处,却莫名令她心惊胆颤,不自禁垂下头去。 第74页 她知道,那一定是鬼道的首领,师父说的「老妖婆」——魔罗鬼王了。 侷促之下,目光又落回师父身上。却见她一步一跳地极是轻快,神色也甚是悠闲,和这阴沉肃穆的冥殿格格不入。这哪里是拜见魔罗鬼王,简直是逛大街、看花灯来了。 甚至,她看见师父的衣领子有意无意耷落下去,露出半边雪嫩的肩膀。不知路经哪个俊俏的女鬼,还要抛个媚眼儿过去,一颦一笑间,风骚都快溢出来了。 小满并不惊讶。 她深知,师父是个色鬼。 自从师父领她入道,第一件事就奔到床上去时,她就已经知道了。 但她没有反抗。 ……反正师父生的国色天香,自己也不吃亏。 不过,她才知道自己在阳间还有个「师娘」,虽说人鬼殊途,心下还是有点不自在的。 也不知师父这样乱搞,师娘心里会作何感想。 正瞎想着,却见师父停下脚步,便随之站在一方石台上。相距高高在上的魔罗大人,仍有三五十阶。 「跪呀。」红衣往小满后腰一拍。 小满依言跪下:「弟子小满,拜见魔罗大人。」 话音未落,只听「霍」一声鬼火暴起,帘帐里传出一道无比空洞、混杂着风啸鬼哭的森寒女声—— 「花不二,你可知罪?」 第42章 无量(二) 「花不二,你可知罪?」 声浪所及,煞气如锋,众鬼士无不一凛。 小满第一次知道,师父的本名叫花不二。 「知什么罪?」花不二一脸的漫不经心,「我有什么罪啦?」 魔罗的鬼火一耸一耸的,显是在压抑盛怒:「十七年前你发的毒誓,都让狗吃了吗?」 「呸,我可没去见她,是她自己找上门来的。」花不二理直气壮道,旋即又恶狠狠咬牙,刺青直漫上脸颊,「还……还他妈的带了个野女人。」 小满听得出,这个「她」多半就是师娘了,但不知那个「野女人」又是谁。一时又不免好奇,魔罗大人为何要师父发下毒誓,不准她和师娘相见? 「你还狡辩。」魔罗怒气越增,「若不是你领的路,那两个大活人,怎会进得了鬼门关?」 「你问我,我问谁去呀?」花不二反驳道,「肯定是你那破花出了毛病,什么脏的臭的都放进来了!」 小满听师父出言无状,心头紧了一紧。想是阳间的武林,若有属下这样跟掌门说话,早就被打断手脚、逐出门墙了。 「罢了,就算人不是你放的。」魔罗看出花不二没有撒谎,稍平了火气,又呵斥道:「可你明知她背后是什么东西,还要与她纠缠。万一引来狐仙儿,你是要整个鬼道给你擦屁股吗?」 「行了行了,前天晚上,要不是我花不二及时出手,她跟那个野女人,早都杀到无量宫来啦。」花不二不耐烦道,「我说你这老……」 刚要说出「老妖婆」,又觉着在一众鬼士面前,还是要给魔罗留点脸面的,遂改口道:「你这鬼王真是不识好歹,这怎么是罪呢,这是姑奶奶我立下的大功!」 「哦,大功?」魔罗寒声一笑,「所以那戏子跑了,也是你的大功?」 「跑……跑啦?」花不二一愣,想不到辞雪的鬼士修炼到一半,竟然还跑了,忿然道:「我早就看那戏子不成器,果然是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 她说话本来粗俗,偶尔却蹦出两句之乎者也,衬得十分滑稽。又想起招纳辞雪时,因她心心念念只想着那个什么怜月,搞得自己大没面子,忍不住咕哝道:「那个小贱人,跑就算了,还他娘的不让睡。」 「戏子是被人救走的。」魔罗冷冷道。 「哟呵?」花不二蛾眉一挑,「哪个野狗操的东西,居然敢救……」 不等她追问,魔罗又道:「就是你的宝贝夫人。」 花不二噎住片刻,引得众鬼士几乎要笑出来。然而魔罗在上,哪个敢当众说笑,只得强行憋住。 「你看看,离了我十七年,夫人她都这样放肆了。」花不二眼珠一转,叉起腰道:「等着,姑奶奶这就把她抓来,好好地治治她!」 言罢,转身往石台下一纵。想着藉此理由去阳间找夫人,正自窃喜,却听魔罗一声怒喝:「滚回来!」 与此同时,冥水里飞出两道彼岸花藤,勐一下缠住花不二的脚踝,「扑腾」一声又摔回石台上。 「哎哟!」花不二揉了揉屁股,「轻点儿呀。」 魔罗不作理会,只唤了声:「切烈奴兀伦!」 一声令下,一员女将从众鬼之列飞身而出,稳稳落上石台。只见这女将狐裘披肩,狼牙挂耳,弯刀系腰,珠坠悬额,显然绝非中原女子。 「属下在。」奴兀伦俯身拜道。 小满瞧见她这一身装束,又听她名氏略熟,心头不禁一震。 她辨得出,这女将是犬戎族人。 「奴兀伦,那人就交给你了。」魔罗下令道,「若那白狐不在,便把她活捉来。若有那白狐跟着,千万不可打草惊蛇,但要查清她本领何如,居心何在,到底怎么闯进的鬼门关。」 「是!」奴兀伦一声承应。 「什……什么?」花不二气不打一处来,沖奴兀伦大唿小叫,「那是我夫人,你跟着掺和个屁!」 第75页 魔罗不理睬花不二,又提醒道:「切记,她是不死之身。但她最怕凡人死在面前,一旦见死不救,就是生不如死。你大可藉此巧计,将她制服。」 「属下明白。」奴兀伦恭然领命,起身退后。 「制什么服,我花不二第一个不服!」花不二恨不能冲上去把魔罗揪出来,只是早被彼岸花藤捆住了手脚,怎么也挣脱不开。 「云点青。」魔罗又唤另一鬼士。 「属下在。」鬼众里走出一位美娇娥,眉笼轻墨,目点深青,原来是个画皮鬼。 「那人前世的画像,你可还留着?」魔罗问道。 「在。」云点青指尖一拈鬼火,变出一副捲轴来。 「点青妹妹,你若念着我床上的恩德,就别把画像交出去!」花不二急得喊道。 可话还未完,早被魔罗甩出一道花藤,将那捲轴一收,抛到了奴兀伦手中。 「造孽啊,还有没有天理啦?」花不二叫苦不迭。 「你既来了鬼道,还要什么天理?」魔罗冷声回道,转又下令,「阿刀!」 「属下在。」一头兇恶魁伟的刀劳鬼冲出鬼众,背上骑着一名猎户打扮的女鬼,长弓在手,箭壶在背,俯首肃然听令。 「那戏子去了酆都城,因她在阳间犯事,冥府查过来了,多半已进铁围山了。」魔罗道,「你去料理吧。」 「是。」阿刀拍了拍刀劳鬼,那鬼怪长声嘶吼,一纵极远,「噗通」一声落入冥水,踪影全无。 一番调兵遣将下来,魔罗顿了一会儿,又道:「小满。」 小满一惊,没想到大人会叫到自己头上,忙应道:「属……属下在。」 「你换个师父。」魔罗的鬼火闪了一闪,「以后,就跟着奴兀伦。」 「啊?」小满一愣神。 「什么?」花不二又叫起苦来,「夫人不让找,连徒儿都抢走了,你是要姑奶奶我孤独终老吗?」 「闭嘴!」魔罗话声极寒,「你收的是徒儿吗?你收的那是后宫!」 「后宫怎么啦?」花不二振振有词,「孔子他老人家收个徒儿,还要自行束脩呢。我花子收个徒儿,还不许陪我睡睡觉啦?」 「睡睡睡,你一天天的除了睡觉,脑子里就没点正经东西?」魔罗越说越怒,鬼火都烧出了帘帐。 「睡觉怎的就不正经了?子曰,食色性也,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花不二还在胡说八道,却听「嚯隆」一声,帘帐里爆开一团紫焰,整个无量宫的灯火都随之明灭,显是魔罗鬼王已动了真气。 众鬼看花不二油嘴滑舌的,正觉好笑,哪知魔罗大人突然震怒,赶紧都屏住声息,低下头去。 花不二也自知玩过了火,吐了吐舌头,暂且不吭声了。 偌大个无量宫安静了许久,待得鬼火慢慢消下去,魔罗才又发话了:「花不二。」 「怎么?」花不二眨了眨狐狸眼。 魔罗一声声判词铿锵而落。 「你屡犯重罪,罪名有五。 「其一,未经准许,擅自出入阳间,当罚无量鞭一千余五百鞭。 「其二,不守鬼誓,欲与生人私相往来,当罚无量鞭三千余六百鞭。 「其三,收徒不慎,管教不严,致其逃往酆都城,更引来冥府追查,当罚无量鞭一千余二百鞭。 「其四,淫邪好色,惑我鬼门,乱我军心,当罚无量鞭四千余五百鞭。 「其五,目无君长,忤逆鬼王,无量宫竟成你小丑跳梁之地,当罚无量鞭两千余七百鞭。 「你身为鬼道元老,非但不以身作则,传教后辈,还要仗势胡闹,恶劣至极,当罪加一等,追罚无量鞭四千余五百鞭。 「五罪合罚,统共一万余八千鞭,即日领罪。」 说话间,从帘帐后甩出一道滴着血的鬼火鞭,形若一条黑红相间的毒蛇,贪婪垂着寒森森的毒涎。 众鬼士一见此鞭,无不低伏悚惧。这无量鞭可是鬼界有名的酷刑,有道是「无量专断恶鬼,一鞭骨断筋摧,十鞭血肉成灰,百鞭魄散魂飞」。花不二这一万八千鞭,真不知她该怎样熬过去。 哪知花不二还跟个没事鬼一样,只抻了个懒腰,妩媚一笑:「来罢。」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小满本已跟在奴兀伦身侧,可一看花不二要挨受重罚,心里颇有些难受,咬牙上前,径直跪了下去:「大人,花师父待弟子恩重,弟子实难袖手,愿先替师父领受一万鞭。」 「小鬼,省省罢。」魔罗冷哼道,「凭你那点功力,一鞭你就灰飞烟灭了。」 花不二心头一暖,笑嘻嘻道:「好徒儿,没事的。师父皮糙肉厚,不怕打。」 小满看着师父天仙般的容貌,怎么也不像皮糙肉厚的样子。可还不及多言,便被奴兀伦拉住手臂,一跃飞下了石台。 「喂,奴兀伦!」花不二转头一喝,神色顿转阴狠,「你若伤了我夫人,我决不饶你。」 奴兀伦回瞪一眼,懒得多作理会,只带着徒儿化入冥水,鬼影全无。 「行了,都退下罢。」魔罗的鬼火一再闪烁。 众鬼均知行刑的场面太过惨烈,也不愿在此多耽,齐声应了一句「是」,等冥水上生出一簇簇彼岸花,遂纷纷隐入花色,各往四方。 第43章 无量(三) 小满跟着奴兀伦潜入漩涡,只听得无量宫里长鞭甩的惊天动地,伴着花不二高一声低一声的惨叫,实在是不忍卒听。 第76页 「你用不着心疼她。」奴兀伦看着小满隐现担忧的脸色,冷声道:「这傢伙三天两头就要挨一顿鞭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当饭吃呢。」 「她为何总要挨鞭子?」小满不解。 「她呀,罪名可多了去了。」奴兀伦摇了摇头,「但十有八九,都是因为偷跑去阳间,想找她的夫人。」 「她很爱她的夫人吗?」小满一出口,便觉着有点明知故问。 问话间浮出水面,四周娑婆崔嵬,蒺藜遍野,正是无量宫之外的铁围山。 奴兀伦吹了个响哨,即见蒺藜中沙沙耸动,钻出一头背生双翼的恶虎。 这头凶兽本是人间作祟的一只穷奇,却被奴兀伦收服当了坐骑。以往在人间逃窜,总是吃不上人肉,动不动要忍飢挨饿。如今跟着鬼士,总要替鬼还愿,杀人灭口,便再也不愁吃喝了。几来,倒让奴兀伦养的膘肥体壮。 奴兀伦翻身骑上虎背,又拉小满上来,将她护在自己身前。掌心凝起鬼火,往虎额上一拍,那穷奇一声嘶吼,放步飘飞,沿着黑黝黝的山路疾驰而下。 「你的无间诀,练到第几重了?」半路上,奴兀伦忽然发问。 「师父是说……这个?」小满指了指锁骨处的刺青,赧然道:「弟子不才,刚练过第三重。」 奴兀伦略感惊异:「你初来鬼道,就能熬过三重的粉身碎骨,已是十分难得了。我招过上千名鬼道的弟子,能熬过第一重的,也不过十五六个而已。」 嘉许过后,又是一声轻嘆,打量小满道:「看来,你的执念一定很深了。」 修炼鬼道的「无间诀」,其实别无捷径,凭的就是一个「忍」字。九九八十一重粉身碎骨,每过一重,就是翻了倍的苦毒无间。谁越能忍,便越能多练一重,功力也随之突飞勐进。 而这个「忍」字,凭的就是生前死后的执念。 执念越深,便越能忍受无间之苦。 若要练到九九八十一重,那份执念,已然是万劫不復。 小满听奴兀伦提起执念,想到自家身世,不由得黯然神伤。 「我家本是王侯贵胄,却意外惹来武林中人,在我六岁那年……惨遭灭门。 「我逃往江湖,拜在名门之下,苦练二十年,只想着有朝一日,能报此血仇。 「可到头来,还是寡不敌众,被逼上悬崖绝境,直到最后…… 「我只能自刎了结。」 说着,锁骨下的刺青参差涌上,爬到了脖颈处的那道血痕。 奴兀伦淡淡一点头,似乎早已见怪不怪了:「灭门之仇,委实深重,难怪你能熬过三重无间了。」 「那花师父呢?」小满不禁追问,「她练到第几重了?」 奴兀伦沉默片刻。 「九九八十一重。」 小满「啊」了一声。她明知花不二的功力深不可测,可听闻这九九八十一重无间,还是大震一惊。 「那……那她的执念?」 奴兀伦嘆了口气。 「为了救她的夫人。」 鬼道,无量宫。 「唿——」 一道血淋淋的无量鞭破空而落,掠过花不二大红的衣角,「砰」一声巨响,重重砸在石砖上。 鞭风所及,石面瞬间炸成粉碎,深逾数寸,可见这一鞭之力,着实是惊神泣鬼。 再看周围一圈的石砖,已裂开上百道深痕,却并无一鞭落在花不二身上。她悠哉悠哉玩弄着指甲,只在鞭声炸响时,装模作样发出一声惨叫。 「唰——」 又一鞭落下时,花不二连喊都懒得喊了,只长长打了个哈欠,眉眼间酿出无尽风情。 「嗯?」魔罗晃了晃鬼火,语气不怿。 「我喊累了嘛。」花不二大是不情愿,「姊妹们都走光啦,我在这儿白扯个嗓子,又喊给谁听呢?」 「你既不愿假喊,那就是想来真的了?」魔罗话声冰冷。 「也不是不愿喊,只是……」花不二坏笑道,「孤女寡女的共处一室,我又在这儿喊天喊地的,只怕有损魔罗大人的清誉呀。」 「少说那混帐话,快喊!」魔罗一声厉喝,无量鞭高高甩起,「轰」一声又炸开一列石砖。 可这回花不二没有惨叫,而是缠绵着嗓音,发出一声极尽淫浪的呻吟:「啊……」 吟声才落,帘帐里的鬼火暴涨三尺,一道无量鞭裹着尸血狠狠甩下,不偏不倚砸中花不二的后背! 「嗷——」剧痛突袭,花不二禁不住一声惨嚎,缓了片刻,愤然抬头:「老妖婆,你真下狠手啊!」 「少废话,你喊是不喊?」 「喊喊喊,我喊就是了。」 花不二只好认怂,但看鬼火稍矮了下去,又厚着脸皮道:「这次少喊一些嘛。前天刚喊了两千来声,嗓子都喊废了。难得碰见了夫人,却连句话都说不出……」 话到一半,又见鬼火熊熊烧起。 「你哪来的胆子讨价还价!」 花不二缩了缩脖子,心知魔罗大人一向不喜自己提及夫人,虽觉这老妖婆莫名其妙的,但害怕无量鞭又打在自己身上,只好跟着一道又一道震天的鞭响,一声又一声苦哈哈喊下去。 直喊到五百来声,花不二的嗓音已至半哑,魔罗才将血鞭缓缓垂下,化成鬼火飘散而去。 「就……就这些?」花不二颇感意外,心想这老妖婆今儿个真够仁慈的,于是喜滋滋站起身来,「我就知道,大人待我最好啦!」红袖一振,又要飞下高台。 第77页 「站着。」魔罗放出彼岸花藤,又将她五花大绑,扔回到石台上。 「你……」花不二气得直跳脚,「罚都罚完了,你还要怎样?」 「我罚你什么了?」魔罗的鬼火烧得不紧不慢,「我要罚你在无量宫面壁思过,一天抵一鞭,统共一万零八千鞭,方才只打了一鞭,还剩一万七千九百九十鞭。往后一万七千九百九十九天,你休想踏出无量宫一步。」 「他妈的……」花不二目瞪口呆,「你要关我五十年?」 「你是要抗命吗?」魔罗提高声量。 殊不料花不二屈膝一跪,赌气道:「那你打吧。打完这一万八千鞭,你就放我出去!」 鬼火烧得忽明忽暗,沉默一忽儿,魔罗才嘆道:「你就这么想见她?」 花不二见魔罗语气稍软,使劲点了点头,央求道:「大人,求你了嘛。反正都是要抓她过来,派谁去不是去,我哪里比不上奴兀伦了?」 「你满脑子的七情六慾,只会坏了鬼道的大事。」魔罗的语气又转冷硬,全无商榷的余地。 「你……你个没情没欲的石头墩子,你懂个屁!」花不二气急败坏,「奴兀伦那个母老虎,下手没个轻重的,伤到我夫人怎么办?」 鬼火匍匐下去,魔罗冷默了半天。 「你伤她的还少吗?」 花不二一下子傻了。 ……是啊。 我伤害夫人……还少么。 上辈子的那些事儿…… 她还在深深记恨着罢。 所以…… 所以前天见面时,她不由分说就沖我拔剑。 所以她宁愿被鬼火刺穿,也要护着那个穿捕快服的野女人。 所以她连命都可以不要…… ……却偏偏不愿与我相认。 夫人她…… 她至今还恨极了我啊。 花不二突然就泄了气力。 她低伏着头,血泪一滴一滴落下,化入支离破碎的石砖里。 魔罗一声长嘆。 「事已至此,你还放不下吗?」 一听此言,花不二满肚子的不甘和委屈,都烧成没来由的怒火,大骂道:「爱之深,恨之切你懂吗?夫人她是爱极了我才这样。你个孤寡千年的老妖婆,凭什么在那儿说三道四?」 魔罗不置可否,但看她哭得狼狈,便从帘帐里伸出彼岸花藤,想抚一抚她的肩膀:「花不二……」 「滚!」 花不二才不领情,将花藤一摔,跌跌撞撞跑下了石阶。 无奈,整个无量宫都让这老妖婆封死了,想出也出不去。 就算能出得去…… 又该怎么面对夫人呢。 花不二心思乱极,只好蹲坐在墙角里,血泪一行行恣意滑落,染花了身底下的青砖。 她既做了鬼士,不比活人要吃饭睡觉,本不该有睏乏之意的。 可哭了大半天,心境糟到了极处,实在百无聊赖,竟沉沉垂下眼皮,靠在石壁上睡着了。 正沉睡间,两枝彼岸花藤悄悄爬了过来。枝头燃起无声的鬼火,变出一床厚软的毛毯,轻轻覆在花不二的身上。 帘帐里,鬼火收到了豆粒大小,满壁的灯火也跟着暗了下去。原本阴森凄冷的无量宫,竟透出一丝柔软的静谧。 第44章 天器(一) 「奉天承运,皇帝勅曰: 「玄州兵马司都指挥使萧凰,英骁神武,略远谋深,爰整熊罴之师,长驱龙虎之穴……」 …… 「公主不疼,要吃饭……公主一半,我一半……」 …… 「问罪北戎,三载尽平边患;廓清四野,千秋永镇华威。鸿勛夙着,盛绩长留……」 …… 「救……救我……求你……」 …… 「可授左右麒麟卫大将军,加赐食邑五千户,黄金三万两。厚彰德勛,以励亲贤。钦此……」 …… 「公主死了!公主死了!」 …… 「唿哧——」 萧凰从梦魇中惊醒过来,心口怦怦撞得难受,额头浸出了一层薄汗。寒意裹着余悸,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夜色仍晦,残漏一声声催得人心慌。 萧凰垂下眼睫,唿吸声从惊恐转成了疲惫。 同样的梦魇,已是夜復一夜纠缠了十八年。 只要她一闭眼,过往的罪孽就像毒虫爬进脑海,撕咬着她的神智,痛不欲生。 有时连她自己都恍惚,这十八年……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 心神稍定,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子夜。看她睡得极熟,心头才回了些暖意。 ……这小姑娘,实在有点好笑。 平日里冷得像一座冰山,谁知到了床上,简直是狗皮膏药成了精。 只见她枕在自己的臂弯里,脸颊偎在胸前,胳膊还紧缠着自己的腰,生怕把自己睡丢了似的。 萧凰凑过唇去,吻了吻她的眉角,顺势抽出身子,拾起外衣一披,起身走出了床帐。 长衣松繫着,鞋袜也懒得穿。就这么轻手轻脚地,走到了桌旁坐下。 目光一转,瞥见桌角那一壶女儿红,极想拆开来痛饮一番,浇烂心底的浓愁。 可念在子夜不喜欢酒味,再馋也得忍着。只将壶口撬开一个小角,嗅着隐隐飘出的酒香,勉强压下一丝半缕的愁绪。 第78页 正自闻酒凝思,忽听身后的床帐有了响动。 她听见子夜穿衣下床,朝自己走了过来。 「吵到你了吗?」萧凰温声说着,将木塞一扣,掩住了微弱的酒香。 「萧姐姐……」子夜走到近前,早看出她脸色差得厉害。虽猜到她揣着心事,一时也不知从何问起,只将手伸进她的长髮,轻柔地抚弄着。 萧凰扬头看向子夜——她也赤着双脚,随意搭了一件青白的长衣,半露着内里的抹胸,衬出几分玲珑的秀色。 迫在眼前的春光,令萧凰愣了会儿神。明明方才滴酒未沾,此刻却油然生出了醉意。 「上来。」她拍了拍大腿。 子夜也不生疏,衣角一敛,抬身坐在她双腿上。一手揽住她肩头,一手又抚过她的胸怀。 萧凰闭了眼睛,任由少女温柔地放肆。 她的指尖是春水微凉,裹住了封藏多年的柔软,一点点化开不堪回首的往事。 「你可知,我为什么要女扮男装?」 萧凰怅然嘆道,慢慢说起那一段从不愿与人知晓的过去。 在我幼年时候,正值天灾连年,朝野动盪。数不清的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而我,也是其中之一。 那时我长到八九岁,早已记不得父母是谁了。只记得被牙人辗转卖过好多地方,瓦舍、酒楼、楚馆……但我性子太不安生,每一个都呆不长久。 直到那一回,我不知又被什么豪门贵胄买去。本来要当丫鬟使的,哪知山路上又遇到贼寇劫车,当场杀了好多人。只剩我和另一个差不多大的小丫头,听他们的意思,是要掳到寨子里去。 我一听要去到山寨里,那还了得,指不定被那帮男人□□成什么样子呢。当时胆气也壮,心下一横,拉起那小丫头就是一阵狂奔。 可两个年幼的小姑娘,又哪里跑得过身强体壮的山贼呢。眼看着又要被他们抓住,我俩就冲上了官马大路。 你猜怎的?当时正好撞见一支送亲的队伍。车马成行,少说也有三十来人,红灿灿的气派极了,一看便是大户人家办的喜事。 我俩见状,赶紧拦在车前大喊救命。其实我本来并没抱什么希望,哪一家办喜的,愿意管这档子晦气事呢? 可我没想到的是,那队伍竟然真的停下来了。接着,那顶牡丹色的凤轿里传来新娘子的声音:「你两个女娃娃,快上轿子来。」 我二人抢着往轿子上跑,又听那新娘子对家丁吩咐了几句,打头的家丁就从大红衣衫里拔出了利剑,准备对付后面的山贼。 想当时,我心里好不讶异。谁家的家丁会在送亲时佩戴刀剑呢?而且看他手法极是熟练,显然是习过武的。那时我年纪虽小,却也看得出来,这家送亲的来歷绝不简单。 一进轿子,我便看见那新娘子,虽然头戴红纱,严严实实遮挡着面庞,但从她言辞举止之中,满满透着雍容雅正的气度。不用说,肯定是个大家闺秀。 她一左一右护着我们两个,柔声安慰我们不要怕。我一向胆子大,不但不怕,还悄悄往小窗外头张望。 只见那一伙山贼刚追下来,瞧见这一众送亲的车轿,本来兴致勃勃还想再捞一笔,结果被家丁一剑一个,风捲残云般杀了个干净,只留下一个吓尿了裤子的小喽啰。那家丁让他滚回去告诉当家的,明日天器府上山屠寨,让他们赶紧准备后事去。 我一听说「天器府」的大名,又是震惊,又是羡慕。坊间辗转这几年,我听过太多天器府的传闻。这「天器府」原是二百年前姓容的一位武官所创,集武林众学于大成,文武兼修,世代为官,更往草野之中广纳门徒,只不过志不在江湖,而是造福百姓,报效朝堂。 两百年传袭下来,六代掌府均为容姓子嗣,但到了第七代容穆这里,膝下无子,只有一个女儿,同辈的男丁又没一个拔尖儿的。唯有容穆所收的一名关门弟子,姓宫名世遗,原是贱民弃儿,自幼投奔到天器府来。闻说他根骨奇佳,聪颖卓绝,修炼到而立之年,不但在武功上青出于蓝,为人更是智勇深沉,率领天器门徒四下征伐,荡平贼虏,所向披靡,三番五次受朝廷封赏,可谓是煊赫一时的风云人物。 连容穆都感慨,天器府二百年从来没有出过这样一位奇才,遂力排家族众议,欲将第八代掌府之位传与宫世遗。他说了,天器府的本意是「授人之凤麟,承天之重器」,但求选贤举能,不论亲疏,不问贵贱,又岂能拘于一家一姓的成见呢? 后来,容穆因年轻时受过内伤,一直缠绵病榻。待到临终之前,不但将掌府之位传给了宫世遗,还将自己的爱女许配与他,等三年丧期一满,便可奉行婚姻,结为燕尔。 这段传闻,原是我两年前在汉京的瓦舍里听说的。想到这儿,我立刻猜到了什么。既然这门亲事来自天器府,那眼前这新娘子,怕不就是容穆的独生女,宫世遗的新妻么? 果然,我听那家丁来轿前禀报,尊称那新娘子是大小姐,还说山贼收拾干净了,这两个女娃娃该送去哪里? 新娘子沉吟片刻,说道:「先载她们一程。等到了汉京,顺路去一趟清平坊。」 听她的话,是要把我们送去教坊里了。可我一点也不喜欢歌舞礼乐那些东西,心里隐隐冒出另一个想法。但我只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女,再看这位容大小姐气度雍华,高不可攀,虽极想求她帮忙,却怎么也不敢开口。 第79页 「你想去天器府?」子夜听到这儿,自已猜出了下文。 萧凰点了点头:「想是极想的,只怕容大小姐不肯帮我。」 「这有何难?」子夜狡黠道,「依你这模样儿,只要对容大小姐以身相许,她肯定愿意帮你了。」 「别胡闹!」萧凰一声笑骂,「听我接着说。」 说起这位容大小姐,真不愧是官宦门第的千金,我从未见过那样温良仁善的一位女子。她不但用自己的婚轿,将我们两个小姑娘带到了汉京,半路上看到我身负刀伤,还拿出随身的陀僧膏,为我止血敷伤。血污弄脏了她的喜服,她也没有半点嫌弃。 我还记得,那个跟我一道儿的小姑娘,性子尤为张扬顽劣。一路上嬉皮笑脸,问东问西的,废话就没停过。听她们一问一答,我才知晓这位大小姐的芳名原来叫做容玉。 想起那小姑娘,可真是贱兮兮的,总是对容大小姐动手动脚,竟还趁她不注意,扯下了她的红盖头。即便如此,她都没露半点怒气。果然这知书识礼的大家闺秀,气量就是不一样。 「知书识礼有什么好了?」子夜听她夸赞容玉的好处,心下陡然翻起了酸意,「她长得什么模样儿,是不是比我好看?」 萧凰一呆,想起当时在轿子里,容玉被那小姑娘扯掉盖头的一剎那,自己满心敬畏,不敢直视,竟阴错阳差转开了脸去。再转过来时,那顶红纱已是好端端的又遮回了头上。虽听见那小姑娘大唿小叫,直夸新娘子的美貌,但自己确是从始至终,也没看清容玉长的什么模样。 ……话说回来,她生得再美貌,和自己又有什么相干了? 「你不答话,那她就是强过我的了?」子夜看萧凰沉思不语,越发赌起气来。 「你这醋吃的,也太不着边儿了。」萧凰返过神来,苦笑道:「她是我的长辈,你是我的爱侣,这怎能相提并论?」 说到「爱侣」二字,眉眼间泛出柔情,怀里又将少女搂得更紧了些。 第45章 天器(二) 说到「爱侣」二字,眉眼间泛出柔情,怀里又将少女搂得更紧了些。 那天傍晚,车马抵达汉京城,先去了传习礼乐的清平坊。 容家乃名门世家,不但在权贵中交游甚广,对待那些三教九流也是恩缘颇深的。容大小姐便和这清平坊的女善才有过一面之缘,故而将我二人送到此处,委託那善才收授照看。可偏偏我跟那个小姑娘,谁也不肯下轿子到教坊里去。 那小姑娘多半是赖上了容玉,撒泼痴缠怎么也不愿分别。大小姐苦口婆心劝了半天,答允说日后常来看望,她才勉强跟着女善才进了门。 好不容易劝走那小姑娘,而我还留在轿子下,坚持不肯离去。容大小姐哭笑不得,问我道:「清平坊里衣食无忧,有何不好?你又因着什么不愿去了?」 我咬了咬牙,跪下道:「夫人再造之恩,晚辈感戴不尽,但委实志不在此。私有一不情之请,诚望夫人推引,晚辈愿效犬马之劳,誓死相报。」 容大小姐听说我另有所求,不免殊感诧异。一个从山贼手里抢来的小姑娘,有个安身立命之所便知足了,居然还谈起什么志向,实在有点儿稀罕。她轻轻一颔首:「说来听听。」 我听她语气和悦,当即道:「晚辈久仰天器府大名,但求拜入天器府门墙,习武行道,报效家国,纵死也无憾了。」 容大小姐多半也吃惊不小,沉吟片时,方道:「你志存高远,固然难得,可你毕竟是个姑娘家,哪有习武从戎这一说?」 我早料到她会这样回答,只跪伏不起,执言说:「晚辈所念止此,别无他求。若不然……这般碌碌活着也是无味。还请夫人成全。」 「我也不是不愿成全。」她柔声一嘆,「但天器府尊师奉祖,门规谨严。祖训有言——『传男不传女』,我身为七代掌府的嫡长女,却也不敢沾习一丁点儿武学。你这事……我实在无能为力。」 听她这么一说,我心里极不是滋味。同样是在容家,连送亲的小厮都身手不凡,可容玉作为宗室嫡女,却连一点武功也不配学。什么「传男不传女」,简直是太不公平了。 我越想越气,一时热血翻涌,忿然道:「天器府旨在『授人之凤麟,承天之重器』,无论亲疏贵贱,从来都一视同仁,有教无类,却凭什么拘于男女之别?如此看来,是晚辈命中无缘了。这样的天器府,不去也罢。」 言罢,我磕下三个头,谢了她救命之恩,转身便要离去。天器府不留我,我便去浪迹江湖。天大地大,哪里还不能容身了? 我刚走出两步,却听容大小姐在轿中道:「等一等。」 许是我方才一番狂言,令她有了些许改观,沉默一剎,竟问我道:「你是女儿身,天资总归不比男儿,日后比他们吃更多的苦,遇更多的兇险,你不怕后悔么?」 「天资」这回事,其实我想都没有想过。我只知道我想做什么,就一定要去做。当下我不假思索,坚定道:「男儿能做到的,我也一样能做到。」再一思量,心志远远不止于此,改口道:「我能比他们做的更好。」 隔着红纱,我瞧不见她的脸色,但分明感到她的动容。她似乎凝眸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直到一个家丁走上前,报说时辰紧迫,宫爷已是等候多时了。 第80页 她回过神来,只应了一声「好」。 那天是她大喜的日子,我也不能再纠缠下去,只得退往路旁。至于她应或不应,尽管听天由命罢了。 车轿整顿一会儿,正欲起行,忽见容玉掀起窗纱,将一团白绢裹的物事递到我面前。 我展开绢帕,只见一枚刻有七政星的翡翠玉佩,一柄纤细的花梨木簪,另有一纸白笺,写有四行秀气的墨字。乍一看去,像是武功要诀一类,虽然我毫无根基,一个字也看不懂,但我立刻明白了她的用意,明摆着是想考验我呢。 「等你用木簪子刺穿了玉佩,再来宫家找我。」说罢,容大小姐掩了窗纱,吩咐轿夫起行。 「成!」 我朗声一应,目送那顶轿子稳稳抬起,往北街行去。 没走多远,她的声音又和风传来:「你要反悔,随时都来得及。只要拿着这枚玉佩,汉京随处都愿收留你。」 「木簪子刺穿玉佩?」子夜秀眉一蹙,咋舌不已,「这不是拐着弯儿叫你知难而退么?」 美玉乃至坚之物,草木却最是柔脆,要想以天下之至柔,克天下之至坚,若非内功上乘、外修精妙之辈,只怕做来比登天还难。 彼时的萧凰只是一个八九岁的姑娘,尚且对武学一窍不通,更无名师前辈在一旁指点,又怎能凭着短短四句口诀自成修为,办成这极难之事? 「这个容大小姐,真是坏透了。」子夜不禁为萧凰打抱不平,「她不想帮你,直说便罢了,何必设下这一道匪夷所思的难关?」 「嗯,这一关确是有些难处。」然不料萧凰神气平淡,嘴上说着「难处」,脸色却丝毫看不出难在何处,又讲道:「我足足琢磨了三天三夜,才悟透其中关窍,终于将那木簪子刺穿了玉佩。」 「三……三天?」子夜震惊无比,「你是说你用了三天……」 「嗯,是不是练得太慢了点?」萧凰耸了耸肩,「无奈我当时不怎么认字,第一天跑了几个武馆镖局,才问清楚那四句口诀是什么意思。第二天依着要诀的指引,修炼了一天的内功,果然觉着丹田里深沉了许多。第三天最是辛苦,翻来覆去尝试了上百回,才慢慢领悟了『以柔克刚,以弱胜强』的武学奥义。神合于意,气凝于一,再想刺穿那枚玉佩,已然深熟在握,便和拾花摘叶一般容易。」 想当初一个人冥思苦练,中途不知碰了多少壁,萧凰不由得一声笑嘆:「三天,还真是挺难的。」 听她说得轻描淡写,子夜全然傻了眼。 这蠢女人……从半点武功也不会,直练到神息自如、草木为兵的高深境界—— 竟然只用了三天时间? 要想练就同等境地,哪怕是资质上佳的弟子,少说也要苦修个一年半载。换做平庸驽钝之辈,恐怕要耗上三五十年,甚至白搭了一辈子也难窥堂奥。 可这个女人……这个女人…… 仅仅修习了三天,便已无师自通! ……这是什么千载难遇的武学奇才! 看子夜呆愣着不说话,萧凰捏了捏她的手心:「想什么呢?」 子夜「嗤」地一声苦笑出来:「那天在小酒肆,我还想给你点颜色瞧瞧。现在想来,没被你打死也算万幸了。」 「嗨,术业有专攻,各有各的长处。」萧凰轻抿朱唇,「你那些厉害本事,只怕我勤学苦练一辈子,也是望尘莫及。」 「什么厉害本事?」子夜一时不甚明白,但看萧凰微红了脸颊,眉弯里挑动一抹羞涩,方才领会到那「本事」是什么,忍不住扑上她肩头,笑得花枝乱颤。 次日一早,我便来到宫家府邸,将那玉佩并木簪传了进去。只在影壁外等候片刻,便有丫鬟出来迎接,将带我去拜见夫人。 然而那丫鬟并未直接引我去厅堂,而是先去了偏房,让我沐浴更衣。等我洗净了要穿衣时,才发现备好的衣袍靴袜,全都是少年男子的装束。衣裳是簇新的,尺寸也刚好合身,显然是精心备制,也不像是错拿了的样子。 宦门深似海,我也不敢究问什么,遂理好衣装,跟着丫鬟前往偏厅,拜见那位容大小姐——只不过,现在应当叫家主夫人了。 一进门,便看堂中央横开一道墨白相间的石屏风。整间屋子极是素雅干净,桌案槽槅俱是清白一色,除却书册笔砚,别无玩器。顶多在窗格旁摆了一只水精瓷瓶,瓶里插着三两枝清瘦的寒梅。 那时我没怎么见过世面,总猜道大户人家的屋室该有多么的精緻奢华,却没想到这位容夫人,竟是这般的清心寡欲。 此刻,容夫人正坐在屏风之后。我还好奇她的容貌,伸着脑袋想打量一番。可那屏风遮挡的极为严实,连一片衣角也瞧不见。 她又吩咐众丫鬟退到门外,仅留我一人在室。种种举措,实在是奇怪,可我一心仰仗着人家推毂,哪还敢放声多问。 等门掩紧了,容夫人的声音才从屏风后传来:「桌上有一条金镞为钩的锦带,戴上它,你就是天器府的弟子了。另有一封荐书,等你去到府上,交予宫掌府,他自会认你为徒。」 听她这般安顿,我不禁大喜过望,立马跪下磕头:「多谢夫人提携!知遇之恩,杀身难报,晚辈……晚辈……」 我一时感激涕零,不知该怎么言谢才好,却听她又说道:「谢是不必谢了,但有一条规矩,你须得谨遵凛行,万万不得有违。」 第81页 她待我如此深恩,别说一条规矩了,就是一千条、一万条,我也履之甘愿,当即道:「晚辈无有不遵。」 容夫人肃然道来:「我虽代掌府之命,授你为天器府弟子,但府内祖训如山,禁法严明,半点儿也马虎不得。毕竟这阴阳殊性,男女异行,伦序不可不重,礼义不可不存。祖法既定下『传男不传女』,那么千秋万代,都是这样一条规矩。即便是你,也不能例外。」 我愣了一瞬,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夫人是要我……女扮男装?」 容夫人「嗯」了一声,续道:「即刻起,你就是一副男儿身了。我立下这道屏风,亦是教你端正男女之别。此事唯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万一走漏出去,你当领受重罚,我也无颜与众门人交代。日后你要千万小心,勿私交,少言声,切不可与世人知晓。」 我听她所言郑重,不敢不应,俯首道:「晚辈遵命。」 容夫人似是放下心来,顿了一会儿,温言道:「我给你起了名字,就刻在带钩的背面。」 我连忙托起锦带,只见那枚金镞的背面,刻有刚劲雄健的两笔楷书——「萧凰」。 「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她款款念出两句古诗,柔声问我:「喜欢么?」 我恍了一刻神,细细抚摸那精心勾勒的金字。微光照进我的眼睛,从此一生便有了奔头。 我感念无已,又伏下身去:「多谢夫人赐名,晚辈不知该……」 话音未半,容夫人笑着打断了我:「还不改口么?」 我登时领悟,忙改称道:「弟子萧凰,叩谢师娘。」 「所以……这就是你女扮男装的缘由?」子夜勾弄着萧凰的髮丝。 「嗯,二十多年了。」萧凰神色怅然,「若不是当初答允了师娘,我早就不想再扮下去了。」 「你这师娘,也太迂腐了点。」子夜翻了个白眼,「去就去,不去就不去,还非要论什么男女?像你这般天纵奇才,比男人强上百倍,天器府不要你,那才是瞎了眼!」 第46章 天器(三) 「你这师娘,也太迂腐了点。」子夜翻了个白眼,「去就去,不去就不去,还非要论什么男女?像你这般天纵奇才,比男人强上百倍,天器府不要你,那才是瞎了眼!」 「你是世外之人,不晓得这世道的难处。」萧凰苦涩一嘆,「可怜这世间女子,总是绕不开三从四德,相夫教子。仿佛离了男人,便活得不完整似的。像我这样另寻出路的女子,实在是极少之数,还免不了遭人质疑贬低,说我一介女流之辈,天资上必定欠缺,就算再怎么吃苦,终归比不过男儿……」 「去他大爷的『女流之辈』!」子夜忍不住破口大骂,「狗屁的世道,荒唐,混帐!」 萧凰从未听过如此悦耳的骂人话。她靠在少女怀里,笑弯了眉眼:「骂得好。」 「你师娘也混帐。」子夜气愤不过,连容玉也一併骂了,「传男不传女……狗屎样的臭规矩,有什么好讲究的!」 「哎,别骂了。」萧凰忙劝住她,「师娘都是为了我好。」 「好个屁,她——」子夜怎肯消了怒气。 「那时候年纪小,什么都不懂。」萧凰无奈笑道,「长大了才明白,其实师娘待我的好,已是尽了最大的力。」 从那时起,我便在天器府修习了七年。 宫家宅邸是在都城汉京,而天器府却坐落在秦州的羲和峰,相距汉京近百里远。四面全是苍山曲水,与世隔绝。想当初师娘出嫁的时候,便是从这羲和峰下来,一路送到了汉京城。 羲和峰顶,就是方圆十里的天器山庄,庄内有弟子三百余,主修武功,次学兵法,兼通文训。等学成出师了,便可随师长前辈从戎征戍,尽忠报国。 每一辈出师的弟子中,都会考评出七位翘楚者,封为「七曜」,分列在太阳、太阴、荧惑、辰、岁、太白、镇这七星之位,寓为「日月五星,照临天下」。七曜弟子作为同辈中的顶尖人物,亦是当作将来的掌府人来栽培的,日后天器府出师征伐,也会对七曜委以重任。 后来的我,正是那一辈的七曜之一,功主荧惑。 「怪不得他们都叫你『七曜上将』。」子夜好奇追问,「你武功这么高,是不是七曜中最厉害的?」 萧凰不置可否,只淡淡道:「当年之勇,不提也罢。」 那七年呀……吃苦受罪算不了什么,荣耀风光也不过是梦幻泡影。 但最让我忘不掉的……是孤独。 我师父宫世遗先生,武功造诣确是极高的。但他这人深沉严厉,喜怒不形于色,除了指点武艺,主持门规之外,从不与我们这些小辈多说一句闲话。 至于众多的师兄师弟,我也是极少交往的。师娘说了,为防我女儿身败露,平时要勿私交,少言声,所以我一直都是独来独往。更何况,他们男人聊的那些东西……我也实在是融不进去。 一个人呆惯了,除却饮食起居,便是专心习武。清静是清静,但也着实孤苦难熬。 那七年里,唯一一个真心待我好的人……只有师娘。 师娘平时都在汉京,但对天器府的每一个弟子,无论长幼优劣,她都能叫出名字,对每个人的身世、秉性、武功……也是各有知悉。 第82页 听说哪个弟子遇到什么难事儿,或是谁跟谁又起了争端,她总会让派下人去了解事由,悉心调解,关怀备至。是以这许多年来,我们虽极少与她会面,却对她打心眼里的敬重和喜爱。 虽然师娘对每个弟子,都是一视同仁的看顾,但我总觉得……她对我更特别一些。 我记得每一次,真的是每一次……师娘派人来羲和峰的时候,总会额外给我捎带点什么东西。有时候送点心,有时候送衣裳,也有系腰的汗巾,驱虫的香袋儿,挂刀柄的流苏…… 东西不贵重,但做工十分精细,一看就是她亲手所制。 尤其是后来,到了我十二三岁的时候。 那年时,我的容貌身材都起了变化。模样儿越发秀气了,至于身上……你也是明白的。周围人都对我指指点点,嘲笑我外表阴柔,「跟个娘们儿似的」。 我怕极了被他们察觉,每每都是忍气吞声,绕道而行。有时候他们欺负我,我万般躲不过,只好与他们动起手来,打得他们鼻青脸肿,跪地求饶,再也不敢说三道四了。 这些风声,很快传到了师娘的耳朵里。那一回,她不曾派人来问询,而是亲自坐着马车,不顾自己分娩弥月,受着山路颠簸,赶来到羲和峰上。 依礼见过众弟子后,她遣散众人,却隔着屏风喊住了我:「凰儿,你留下。」 我心里有点儿发虚。同门斗殴本就是天器府的禁条,而我前日实在忍无可忍,下手失了轻重,昨儿刚被师父罚跪一天一夜。师娘能为此事亲自前来,可见事态闹得不轻,该不会……要把我赶出天器府罢? 我低着头不敢应声,只觉得师娘透过屏风的缝隙,静静看了我一会儿,才嘆口气道:「你生得太俊了。」 我怔了一下,心下有点儿难为情,却听她又问道:「他们笑话你像个姑娘了?」 「是。」我不敢有所欺瞒,「弟子一时失手,误伤同门。罪愆深重,还请师娘责罚。」 话音才落,我听见师娘笑了一笑。 师娘是个端方稳重的人,极少随意言笑。可那一道清和温婉的笑声,虽然极短极轻,我却是真真切切地听见了。 当时的我不及多想,她究竟是在笑什么。直到多年以后……我似乎明白了。 那是她的欣慰,她的自豪。 她亲手带到天器府来的姑娘,终究没有辜负她的期望,没有辜负当初在轿子底下,信誓旦旦许下的那一句然诺—— 「男儿能做到的,我也一样能做到。 「……我能比他们做的更好。」 笑罢,她自然没有责罚我,只柔声道:「下次再这样,出手别太重就是了。」 听她全无怪罪之意,我心下也高兴起来,点头道:「师娘放心,不会有下次了,他们怕我还来不及呢。」 师娘一声笑嘆,转而又说起正事:「女大十八变,你又生得比常人俊美,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说话间,我已瞧见她带上山来的箱箧,便听她的意思,打开来看。 这一回,箱子里是一叠雪白的绸布条,一片竹木雕的面具,青面獠牙的甚是骇人,另有数条裹缝了草木灰的布带子,我也不知是做何功用。 「凰儿,今后还要委屈你一下了。」 师娘的语气有点心疼。 「这白绸,你将胸口缠一缠,再拿软甲遮上,别让人看出了起伏。 「这面具,刻的是兵主蚩尤,最是勇武兇恶。现下多半用不上,日后你出师下山,行军打仗,便时刻拿来戴上,免得你面相柔弱吃了大亏。 「还有这布带子……」 她顿了一顿,放低了声音。 「来过红了么?」 当时我年纪未到,还不明白她的话意:「什么红?」 「没来就好。」师娘吁了一口气,「不过,你也快了。」 随后,她与我讲了那布带子的用法,还郑重其事地叮咛我,往后到了月事,不要太苛求自己,武功不妨少练一些,饭桌上少碰辛辣寒凉……云云。 她的一言一劝,我都一五一十牢记在心里。昔日年少无知,只懵懵懂懂觉着师娘真好,简直比亲娘还要好。 可我从来不曾想过,师娘待我这许多好,暗自里背负了多少难处。 她是世家闺秀,凡事都循礼而行,却为了我明知故犯,甘冒祖训之大不韪。 她总爱把「天地弘义,人伦大节」挂在嘴边,却为着一个女孩儿惊世骇俗的理想,极尽所能地予以成全。 为了不辜负师娘,我这七年也是加倍地努力,心无旁骛,勤修苦练。终于在十五岁那一年,经过一重重的比武考评,封晋为七曜之一,分列荧惑之位。 要知道,与我同辈的七曜弟子,大多比我入门早上十年、二十年,有的已过而立之岁,和我师父差不多大。 天器府上下二百余年,像我这般少年脱颖的七曜,除了我师父宫先生,已是绝无仅有…… 萧凰正沉浸在回忆中,忽觉脸颊一痛,已被少女蛮力捏住。惊晃过神,只见子夜恨恨咬着红唇,眼角眉梢汹涌的醋意,哪里还兜得住。 「你老实说……」她俯近脸庞,目光直刺萧凰的眼眸,「是不是对你的师娘,有过什么非分之想?」 「什么话?」萧凰心道这小姑娘吃醋吃的太无端由,当下目光炯然,毫不躲闪,「我当师娘是母亲一般敬重,若敢有半点绮念,那岂不是大逆不道,禽兽不如?」 第83页 「是吗?」子夜一双秋水仍闪着狐疑,恨不能把这女人的心腹扒开个彻底。定定看了她一忽儿,实在看不出撒谎的意思,才心有不甘地笑了出来。 「你对你师娘有没有非分之想,我不得而知。」她慢悠悠说着,又将牙关咬紧,「但你师娘对你……一定有什么非分之想。」 「越说越过分了。」萧凰苦笑不已,「不过是对晚辈多一些爱惜而已,哪来的什么非分之想?」 「我说有,就一定有。」子夜说的斩钉截铁。 其实她也说不上为什么有,许是因为鬼胎之身,又随仙家修炼十七年,神识远比常人要敏锐,似乎有些事情无须推索,便能立刻察出端倪。 可萧凰不以为然,只当她是小姑娘无理取闹,摇摇头道:「不可能。师娘她极讲求人伦大节,与我师父也是相敬如宾,怎会对一个女弟子有不伦之念?」 子夜浅哼一声,笑得意味深长。 「那只是她的皮相。 「你岂不知,一个人的皮相与心相,往往是截然相反的。 「你看她是个大家闺秀,知书达礼,可她的本性儿呢…… 「谁知道是个什么东西。」 「一派胡言!」萧凰虽听不下师娘的闲话,但细想子夜所说:「一个人的皮相与心相,往往是截然相反的。」却也不乏几分道理,遂又半开玩笑地追问:「那你倒说说,我是个什么皮相,又是个什么心相?」 「你呀……」子夜扑闪着眼底的幽明,指尖滑过女人俊佻的眉骨。 「这里……是刚强。」 手指抚过脸颊,轻轻点在了咽喉处。 「这里……是绝望。」 又滑进衣领,按在了滚烫的心口。 「这里……是温柔。」 她与萧凰相识甚短,却已看出了别样的通透。 她看出她的皮相,武功盖世,器色非凡,是千秋罕有的女中豪杰。 她看出她的骨相,是风霜,是迷惘,是不可说的血泪,是永远愈不合的伤痛。 她看出她的心相,无关这皮相骨相,凌驾于俗世凡尘,真性自见的、始终不改的……温柔。 她不知这个女人到底经歷了什么,但桃谷多年的修行,赐予她一双毫无纤尘的慧眼,得以清清楚楚地照鉴一个人。 更何况,是她的爱人。 「温柔……」 萧凰沉默了许久,睫毛有些颤抖。 「真的,是温柔么?」 哀求一般的语气,抬头像在问子夜,却又像在问自己。 我真的…… 算作一个温柔的人么? 十五岁那年,我顶着七曜的名衔,出师下山了。 我去汉京拜别师娘。她送我一柄短剑,是她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师祖,留给她的遗物。剑刃是钩吾山铜石所炼,剑首饰以密山玄玉膏,既锋且重,削铁如泥,号曰「唐虞」。 师娘说:「唐,荡荡也,道德至大之貌也。虞者,乐也,言天下有道,人皆乐也。」愿我佩着这柄「唐虞」,永不忘天器府之志,克忠守义,酬家报国,为天之器,承天之道。 我铭记在心,郑重与师娘拜别,还想着等边关平定了,回来要好好地报答她。 何曾想,这一去……便是永别。 第47章 公主(一) 子夜「啊」了一声,微有惊意:「你师娘她……她已经……」 萧凰合了眼睫,掩住微泛的泪光。 「那是后来的事了。」 接着,她深吸一口气,脸色忽转沉暗,似是缓缓地沉进了…… 过往平生里,最不堪回首的一道深渊。 那时节,我朝与北国犬戎交战多年,烽鼓不息,双方俱疲。 至于我朝众臣,亦有主和、主战两方派系。 主和派称,兵戈绵延十数年,边关生灵涂炭,四野疮痍,劳民伤财,百害而无一益。莫不如与犬戎卸甲谈和,结为婚姻之好,还生民以休息,復河海以清平。 主战派却另持别论,称犬戎国力虚耗,已然是强弩之末,且蛮人秉性兇残,狼心难测,断不可以礼义结之,理应长驱直入,一举覆灭犬戎,方可一劳永逸,万世长安。 主战主和,本来只是国策之论,可时日一久,渐渐演变成激烈的党争。两方谣诼不断,攻讦不休,一时间朝廷里乌烟瘴气,贬谪的、流放的、掉脑袋的……祸连者不可胜数。 正纷纭之际,犬戎忽然遣使来朝,称先王驾崩,新王甫立,愿奉藩称臣,归服夏威,将以文马百匹,国珍域宝十车,并单于王都侯之女木华黎氏公主,合贡献于阙上,从此夏戎交通,永结于好。 犬戎既表交好之意,朝内的战和之争也稍平了一时。因我师父在众臣之中位高权重,天子也十分倚重于他,所以接应犬戎贡礼和木华黎氏公主的职责,自然安排在了天器府头上。 随即,师父便把这桩要务,全权託付给了我。 当时的我还不知道,那一次出塞……会是一切梦魇的开端。 记得那是晚秋时节,我戴上蚩尤面具,佩着金刀与短剑,身旁只随有两名侍卫,纵马一路北上。日夜兼程,很快抵达了相约交会的碣石关。 边关风水荒旱,动辄沙尘肆虐。我在驿站等了整整半个月,好不容易等风沙停了下来,却始终没有等到犬戎的车队。 起初,我道是这几日风沙太大,致使车马受阻,难免误了时辰,所以才耐心多等了一阵子。可越等下去,心里就越犯嘀咕。 第84页 就算是风沙的缘故,延误个三五天也算寻常,可十几天就真的说不过去了。况且犬戎地处漠北,想必早已习以为常,区区这点风沙,又怎能难倒他们? 我心下隐隐觉出变故,却是黄沙太紧不好打探。等到沙静天晴了,便立刻带上两个侍卫,沿着官道继续北上,看看究竟是什么缘故。 走出几十里地,便望见石丘后一面灰黄色的酒旗。再走近去,只见一座泥瓦所砌的院落,原来是一家客栈。 未等进院,我就感到一丝蹊跷。四面安静得出奇,篱笆底下有两匹马在啃食枯草,撞见外人走来,惊得撒开蹄子跑散了。 我看这两匹马骨格雄健,鞍辔齐全,显然是有人精心饲餵的骏马。可若是客人的马匹,怎的不拴在马厩里,却任由这般乱跑? 当时虽觉着怪异,倒也没想太多。我翻身下马,往那客栈的大门走去。越走近时,便越闻到浓烈的血腥气。 可这血腥气……似乎也不太对劲。 我练武多年,不是没见过跌打损伤。眼下这股子血腥气,却与寻常的血腥气不同,苦腥苦腥的,说不出的刺鼻。 我推开客栈大门,只见满屋子的桌椅七倒八歪,盘碗是散碎的,酒菜早已干瘪腐烂,还有一口菜刀嵌在桌子里,像是有人用力砍进去的一样。 再看脚下,顿时惊了一跳。地板上大片大片暗红的血迹,与其说是杀了人溅在地上,倒不如说是拿人血洗了一遍地板。也不知是杀了多少人,才能流出这许多的血? 看到这幅景象,我心知大事不妙,立刻拿住腰间的金刀。再走进去,便看到地上一具死尸。是个店小二,满脸的癞子,脖颈的伤口深及数寸,脑袋差点被砍了下来,想见这兇手的手段颇为狠辣。 我细看那道创口,深处极深,浅处极浅,凹成一抹弧形,却与中原刀剑的形制大不一样。 难不成…… 我心里闪过一道不寒而慄的念想。 ……这是犬戎弯刀。 我担心这客栈里还藏有劲敌,便让那两个侍卫守在原地,随后拔出金刀,警惕着进了后厨。 这一进去,我差点没当场呕出来。 厨下还有三具死尸,已然腐败发臭。其中一具已被砍下手足,割去股肉。砧板上搁着还没剁完的肉,至于是什么肉……不用想都知道了。 遇到这等事,肯定会猜道这客栈是一家黑店。可偏生这客栈紧邻着官马大道,相距官驿不过几十里,平日多有朝廷官吏在此驻足,亦有天器府弟子来往此地。天底下不可能有一家黑店,会开得这般明目张胆。 这时,我只听外面两声惨叫,显是那两个侍卫遭到了偷袭。 我心头一凛,忙大步冲出后厨,只看那两个侍卫倒在地上,已被砍中头颈,气绝身亡。 匆忙一巡视,并没看到敌人的身影,却发现木桌上嵌着的那口菜刀……消失了。 我立时预感不妙,紧跟着「嚯」地一声厉响,疾风从半空直噼下来! 我侧身一避,果然就是那口菜刀,正从我耳边扫了过去,「吭哧」一声斫进了门框里。 余光一抬,我便看到一道人影飞下房梁。手中寒光烁烁,左右各一柄犬戎弯刀,刀锋沾满了血,汹汹直奔我杀下来! 我不退反迎,又将金刀一横,与那弯刀交撞到一处。只觉那人的内力虽不如我,却也远胜过凡俗之辈,怪不得轻而易举便杀掉了侍卫。 我不敢轻敌,卸劲滑开了金刀,足下顺势一蹬,已闪至那人身后,向后勐抬一脚,重重踢在那人的背心。登时听得「嘭」一声闷响,那人被我踢飞出去,撞开桌椅,砸在了地板上。 我站定回身,这才看清那人的相貌,胡服裘衣,狼牙作珥,浑身上下透着极悍的杀气,一看便是常年骑射的犬戎人,只不过…… 她同我一样,是个女子。 我确是愣了一下。 我想过这客栈藏着刺客,也想到会是个犬戎人,却为什么……也是一个女子? 毕竟这天底下习武的女子,实在是少之又少。 可我来不及想那么多,只想起那惨死的店小二,想起后厨里肢解的三具死尸,想起铺满了一地板的血污…… 这犬戎女子,委实残忍得令人髮指。 可她的目的……又到底是什么? 那女子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脸色极是愤怒,嘴里说着我听不懂的犬戎话,挥起弯刀,又一次向我冲来! 我本该活捉了她,把来龙去脉问个明白。可唯一一个懂犬戎话的侍卫,方才已给她杀了。现在,她明摆着是要杀我。 我提起金刀,正面迎敌。一时间客栈里「叮叮噹噹」,刀光乱卷,桌椅断裂,来回厮杀了有数十招。她的功力比我差着一大截,可我能感到她的狂怒,几乎就跟疯了一样。 几十招过去,她渐渐有些抵不住了,忽然卖了个破绽,提身一纵,踢中了桌上的一只酒壶,当作暗器往我脸上撞来。 我回刀一拦,便将酒壶震成了粉碎。可当那酒水飞溅而出,洒在我的面具上,我就立刻觉出异样了—— 那酒的味道…… 虽有酒香覆盖,但依稀辨得出,有点腥苦腥苦的,说不出的刺鼻。 ……正和那血腥气一样。 这酒有毒! 幸好有面具遮挡,酒汁并未沾上我的肌肤。我立刻凝定心神,瞥见那女子抡起双刀,直斩我头颈要害! 第85页 我当即运足了内功,金刀迎风斜扫。一连几声脆响,那两口弯刀依次被我断成两截。待我避过余锋,马上又飞起一脚,把她远远踢了出去。 这一回我看得精准,正踢在她的神阙穴上。她呕出几大口血,待要爬起再战,却是受了沉重的内伤,怎么也支不起身子。 我攥紧金刀,徐徐走近。虽则言语不通,但我还是想盘问一下,她到底是谁,犬戎国为何派她至此,她又为何要残害这许多人。 可当我走近时,我却看到…… 她在流泪。 ……脸色像死灰一样,无比的绝望。 我不明白,却来不及问明白,也永远不会明白了。 多半是怕我逼问,她拾起两截断刀,毫不迟疑地插进了心窝里。 我待要阻拦,但已为时太晚。定下心来理一理头绪,但觉面具上的腥气越发浓郁,也不知是何等样的剧毒,沖得我头晕目眩。 我心知此地不宜久留,赶紧卸了面具,先以长巾掩面,快马加鞭往碣石关赶去。 这一路,我脑子里翻来覆去,越想越觉困惑。 显而易见,犬戎毁了约。不但贡品和公主全不见踪影,还派了刺客埋伏来使。 可是……可是…… 那客栈里又处处透着古怪。 院子里的骏马、苦腥味儿的剧毒、铺满地板的血迹、后厨的人肉…… 这一切似乎都解释不通。 更关键的,是那个埋伏的犬戎女子。 她若要击杀来使,却为何要杀害那么多毫不相干之人,还要割下肉来烹食? 难道,仅仅是因为生性残暴? 可又为什么…… 为什么她交手时那般狂怒,最后又要绝望地流泪? ……似乎不只是一个奉命行事的刺客那样简单。 我想得头痛欲裂,只觉这事态有些反常,一时无从定论。仓促回驿站收拾了一番,即刻策马向南,前往秦州问一问师父。 第48章 公主(二) 歷经数日,我马不停蹄赶到了羲和峰。 师父见我来访,也是惊异不小,还道我已经陪送犬戎到汉京去了。我战战兢兢坦白说,贡物和公主都没有接到,只能赶来问师父对策。 我师父素来不露喜怒,但那次是真的吓到了,呵斥我说:「你怎的误了事?这……这可是要杀头的!」 我吓得直跪下来,冷汗狂流,忙与师父核对了诏令,时日、地点都是准确无误的,问题不大可能出在我身上。随后便将那天的遭遇,仔仔细细地讲给师父听了。 师父一字一句地听完,脸色越来越沉重。末了,他嘆口气道:「起来吧,这事不怪你。」 我微舒一口气,觑着师父满面的阴云,又听他道:「朝中传言犬戎是诈降,实则欲将大军南下,窥我中原,狼心未改。起初我还未敢轻信,现在看来……这分明就是挑衅了。」 我本来还念着那几个疑点,但听师父也如此说,便再无一丝犹豫,心头豪情并愤慨齐齐涌上,朗声道:「犬戎欺我中原,不可不诛。弟子愿为前锋,引兵北上,驱逐犬戎,永平边患!」 随后,师父便将此事上奏天子。众臣得知,无不譁然,原本暗潮涌动的战和两派,此刻尽都对齐了矛头,道是犬戎欺君背约,罪无可恕。天子即刻修诏下令,自是由天器府领缨北上,携兵二十万征讨犬戎,誓扫方归。 那一年,我不到十六岁,就做了王师的前锋都督。 两年后,犬戎……灭了。 而我,也成为战功赫赫、威名远播的——「七曜大将军」。 至于这两年的戎马生涯,萧凰一语带过,显然不愿多说。 「那两年,你不记得了么?」子夜试探着追问。 「记得?」萧凰笑里满是苦楚,「我还记得什么呢……」 我记得…… 记得血海染透了冰河,一连数月也流不净的赤色。 记得尸山堆满了沙漠,走兽贪婪争食,乌鸦衔着人肠飞上枝丫。 记得那些面黄肌瘦的流民,拿骸骨烧锅做饭,锅里是彼此的婴孩。 记得听得懂的汉话,听不懂的犬戎话,却都是一样的……疯狂的厮杀,惊恐的哀求,撕心裂肺的哭嚎。 我记得…… 记得金刀的血渍越积越厚,几乎插不进刀鞘里去。 我记得那张蚩尤面具,真的好用极了。 每每一戴上它,就好像忘了自己的名字,忘了一切一切,我没有心,我什么都不是……我只管纵刀杀戮,杀戮……他们的死,就是我活着的意义…… 我记得…… 我还能记得什么呢…… 说到此处,话音哽咽的厉害,双肩亦是难以抑制的颤抖。 「萧姐姐……」子夜心下甚疼,拿起女儿红,倒了半盏酒,推到萧凰面前,又安慰道:「你是奉命出师,这又怪不得你。」 「不。」萧凰无力地盘转着酒盏,「这……这一切……这一切的源头,都是我的错。」 都是……我的错。 班师回朝之际,正值隆冬腊月。风寒如刀,雪大如席。 我麾下带着三千骑兵,正逢暴雪封山,连月不绝,士卒也疲惫的很了,遂找了一处村落驻扎下来,稍事休整。 我记得,那个村子……叫黑村。 子夜一听说「黑村」,陡然变了脸色,却是没有打断萧凰,继续听她述说下去。 第86页 那个村子,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只是在骑马进村时,经过村头的杨树林,那里……有一个地窖。 地窖里,关着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她的头髮太长,身上又很脏破,脖子锁着一道铁链。我看不清她的面容,但隐约看到她的眼睛,烁烁的,很亮,泛着幽光。 而且……我看见…… 我看见几个村里的男人,就那在地窖里,对她……对她…… 就像禽兽一样……发泄着。 我当时不知怎么,突然难受得紧,胃里翻江倒海的,疼到了心坎里。 毕竟,我也是个女儿身啊。 唉……可笑。 那两年,我驰骋沙场,几乎忘了自己是个女子了。 但在那一刻,我,作为一个女人,深深地触碰到了……另一个女人的痛苦。 真的……难受极了。 后来,我假装无意,与村民聊起此事。 他们说,那个「疯娘们儿」…… 是个犬戎人。 被抓到黑村来,差不多两年了。 直到那时,我依然没有多想。 只是,动了恻隐之心。 虽然汉人与犬戎势不两立,虽然这场乱战里,汉人杀了无数的犬戎人,犬戎人也杀了无数汉人…… 可我当时只想着,她也是一个女人,可怜的,和我一样的……女人。 后来的几天里,我闲来无事,总会经过那片杨树林,往那地窖里张望一眼。 我看到,所有的村民,都要欺负那个犬戎的女人。 妇人打骂她,男人奸辱她,就连小孩儿也沖她吐唾沫、扔石头…… 似乎这连年的战乱与苦难,都是那个女人一手造成的一样。 可唯独有一个人对她好,给她饭食,与她说话。 那是一个傻姑娘。 他们叫她……傻妞儿。 子夜的唿吸骤然一塞。 她没有说话,只是握住萧凰的手,却感到自己和她一样,都在发抖。 那个傻妞儿,也是无依无靠的,平时都是捡些剩饭菜吃。 但她每次捡到吃的,都要去地窖那里,分给那女人一半。 我远远望见她的善举,后来每餐吃军饷时,都只吃一小半,其余的放在帐外。如此一来,傻妞儿便可捡去饭食。她跟那个犬戎女人,就都不会饿肚子。 就这样,过了七八天左右,雪依然没有停。 直到那天夜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实在觉得憋闷,便走出营帐散散心。 临走前,我点起炊火,热了两个羊肉包子,拿油纸一裹,连面具也懒得戴了,信步往杨树林走了过去。 正巧,傻妞儿也在地窖外头,自顾自地堆雪人玩。 我透过木头栅栏,正与那女人四目相对,只觉那目光极是犀利,像草原上的狼一样,看得我毛骨悚然,赶紧掉过头去。 我把羊肉包子递给了傻妞儿,她自然是高兴极了,仔仔细细拆开油纸,将那包子一人一个,分给了那犬戎的女人。 然后……然后…… 我听见傻妞儿在哼歌。 「公主不疼,要吃饭……公主一半,我一半……」 那一刻,我才勐然惊觉到不对劲了! 她口中唱的是……公主? 我一下子抓住傻妞儿,难以置信地问她:「你在叫什么……公主?」 傻妞儿笑嘿嘿的,指着地窖里的那个女人,拍手道:「她是公主,她是公主!」 那一声又一声「公主」,就好像落下一道又一道霹雳,震得我心头惨白,几乎要窒息过去! 犬戎的……公主…… 还被抓到黑村来,两年之久…… 难不成,这个疯女人…… 她就是两年前,本该被进献入朝的…… 木华黎氏公主?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当初……是我亲自去接应的,我在碣石关整整守了十五天! 明明是犬戎背信弃义,没有贡品,没有公主,根本没就有……什么都没有! 什么公主……只是一个傻子的玩笑话罢了! 我正自恍惚,忽觉足踝一紧,低头看去,却是被那个公……疯女人攫住了。 她那双狼一样的眼睛,极尽哀求地望着我,嗓音嘶哑得不似人声:「救……救我……求求你……」 我当时心乱如沸,浑身抖得筛糠一般,耳旁尽是她一声声喊着「救我」。喊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刺耳,直到最后,已是困兽一般的嘶嚎! 一旁,傻妞儿拉住我的衣袖,也跟着央求:「救救公主,救救公主!」 ……我看不下去了。 我哆嗦着手,从腰间拔出那柄短剑。 ……我要斩断她的锁链,放她逃走。 可当我缓缓举起那柄短剑,苍白的雪光映着锋芒,我看到剑身上的那两个字——「唐虞」。 我想起下山前,师娘对我最后的教诲…… 克忠守义,酬家报国,为天之器,承天之道。 一瞬间,心里像有什么东西,彻彻底底地崩塌了。 我……我到底…… 我克的是什么忠,守的是什么义,酬的是什么家,报的是什么国,当的是什么器,承的是什么道? 我到底要干什么…… 又到底干了些什么! 一时间,我脑海里乱到极处,短剑就那么横在半空——雪沾着我的手指,一滴滴冰冷的刺痛——却无论如何也斩不下去。 第87页 这时,我听见路上吵吵嚷嚷的,远远望见几团火光往这边赶来。 多半是黑村的村民,听到那疯女人的嘶喊声,循声找了过来。 那女人听到喧譁声,显是害怕极了,眼底像沁了血一样,迸出歇斯底里的惊恐。她拼命哭喊着,一遍遍求我救她出去。 可我呢…… 我能救她么? 我……我是谁啊…… 我是天器府的得意弟子,我是犬戎外族的眼中钉、肉中刺,我是所向披靡、杀伐无已的七曜上将,我是万众称颂的萧大将军! 我怎么……怎么能当着他们的面,救一个犬戎的疯女人呢? 我是……我是…… 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 呵,你说可不可笑? 沙场上,我从来都是身先士卒,视死如归。哪怕独挡千军,也决不会退缩一步。 可偏偏在那个疯女人面前…… 我转过身去,落荒而逃。 我听见背后飞快远去的,是她绝望已极的哭声。 ……可我没敢回头。 第49章 公主(三) 我跑了不知有多远,跑到树林深处,再也听不见村子里的响动。 我跪在雪地里,扶住一棵树干,莫名其妙的,吐了几大口血。 脑子里嗡嗡作响,心脉胀得要炸开一般,仿佛有一口锯子锯着我的心弦,根根断裂,血肉支离。 我一遍一遍告诉自己,根本就没有什么犬戎的公主。那只是傻妞儿的玩笑话,怎能信得? 可偏生两年前碣石关的那些疑点,就好像陈年的伤疤被人撕开,赫然的血腥一览无余……无比清晰的,映入我的脑海。 我想起客栈外的那两匹骏马。 ……会不会,就是犬戎进贡的文马? 还有那个持弯刀的犬戎刺客…… 为什么偏偏是个女子,为什么在打斗时暴怒难当,又为什么在失败后悲伤欲绝。 ……会不会,她根本就不是刺客,而是护送公主的贴身侍卫? 碣石关的真相,会不会是这样一种可能…… 犬戎确是送来了贡物和公主,却半路遭人暗算,贡品尽被洗劫,公主也被掳走,几经辗转,流落到了黑村。 会不会……犬戎根本就没有毁约。 而这场征战……从头到尾,都是大错特错。 我一万个不愿再想下去,可思绪已然由不得我,逼着我意识到,我犯下了怎样的弥天大错! 如果那时候,我不是等在碣石关,而是再前行一百里、五十里…… 如果那时候,我早一点察觉到异常,也没有因为风沙而怠惰,立刻赶去追查缘由…… 那是不是……犬戎的车队就不会发生意外,贡品和公主,也会平平安安地抵达汉京? 哪怕……哪怕…… 哪怕我回到羲和峰时,先与师父讲明疑点,着力查清此事,而不是直接定下「犬戎毁约」的论断…… 哪怕最终归咎于我的失职,哪怕要我担下死罪,被朝廷杀头…… 哪怕…… 哪怕有那么一丝可能…… 这场战乱,根本就不会发生! 夏戎之间,根本不会像现在这般你死我活,两败俱伤。 成千上万的汉人和犬戎人……根本就不会惨死在沙场上,根本就不会流离失所,遍野哀鸿,析骸而炊,易子而食。 而那位犬戎的公主……也不会流落在荒山野岭里,日復一日忍受着非人的折磨! 可是……可是…… 可是这人世间,从来就没有「哪怕」和「如果」。 发生了,就是发生了。 ……什么都挽回不了了。 但我又该怎么接受啊。 我怎么能接受这一切……这一切,无可挽回的、大错特错的、惨绝人寰的…… ……血难。 皆由我,一人而起。 是我一个人的过错,害死了千万人。 「砰——」 萧凰不自觉握紧掌心,内劲所及,手里的酒盏裂成几块。碎片刺破肌肤,鲜血混着酒汁溅了一桌。 子夜不知该怎么言语,只轻轻将碎片拨至一旁,又拿帕子为她擦拭伤处。 她看见她的右手背上,彼岸花闪着凄冷的光。 第二天,我在树下醒来。雪淡了很多,但还在下。 我恍了许久的神,还道昨夜的所见所闻,不过是一场荒诞陆离的噩梦。 想起地窖里那个疯女人,心里酸苦不已,刀割一样的疼。 即便她是犬戎人,也不该遭到这样的凌虐罢。 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趁村民不备,悄悄放她逃走。 可当我走出杨树林,才发现一切都来不及了。 我看到那个疯女人……被吊在树上,遍体鳞伤,肚破肠出,不知死了多久,尸体早已冻僵了。 唯独眼睛不肯合上,像狼一样。 四周都是黑村的村民,叽叽喳喳说着闲话,说这疯子昨夜要逃跑,被抓个正着,活活打死了。 我看到人群之后,傻妞儿坐在雪地里,哭得很是伤心。 「公主死了!公主死了!」 我顿时脑子里「嗡」地一声。 愣了半晌,满脑子空荡荡的,除却悲痛,便只剩下一个可耻的念头…… 走,马上走,走的越远越好! 走了,就可以忘却这一切。 第88页 我快步赶回营帐,戴好面具,传令士卒,即刻启程归朝! 可当我收拾行装时,事态开始变得诡异了。 那柄「唐虞」,只剩下剑鞘,剑却找不到了。 我想不起短剑是丢在了何处,但八成是在地窖附近。师娘赠我的东西,我是万万不该遗失的。可我当时神志不清,打死也不想回去地窖那里,所以……也管不了那许多了。 随后,我带上三千骑兵,冒着零丁的风雪,迅速撤离了黑村。 翻过一座山头,面前忽转开阔,横亘着一条百丈来宽的长河。 北境隆冬,又下了多日的大雪,天色严寒。河水冰冻三尺,试着踩了一踩,极是坚实。 我也没多想什么,便领着众士卒,踏上坚冰,大举渡河。 走着走着,也不知走了多久……雪突然停了,风也静了,气息变得有些突兀。 明明有三千人马踏冰而行,脚步声、佩刀声、马蹄声、喷鼻声……也都窸窸窣窣的响着。可不知怎么,那河上却似一片死寂,既阴森,又沉闷,比坟地还要阴冷三分。 直到…… 我走在最前面,离岸边还要十余丈远时,陡然听得河中央响起一道极尖极脆的冰裂声—— 我才意识到大事不好,当下一声号令,打马往岸上狂奔! 然而那冰面……那冰面裂得无比蹊跷。分明是厚逾三寸的冰棱,百丈来宽的大河,却在顷刻之间大片塌陷,四面同时掀起巨浪,吞没了无数兵卒! 我走在最前方,相距岸边不过十丈,本来眨眼的功夫便能上岸,可不知怎么回事,□□的骏马还没迈出几步,底下的冰面碎成渣滓,连人带马翻进了水里! 至于那河水,更是说不出的古怪。不但奇寒彻骨,又好像格外的沉重,仿佛一股极强的力道粘住我的身子,死死往水底下拖拽! 我原在天器府练过水性,如今却根本游不起来,只觉得周身越来越沉,竭力抱住一块浮冰,也不知这样能撑住多久。 一时间,我听见河面上恶浪滔天,人马嘶嚎声此起彼伏,纵是沙场上短兵交战,也不似眼下这般惨烈。 我身为将领,也是一筹莫展,当时已呛了好几口冰水,肺腑里刺痛迭起,两条手臂早已榨干了气力,神智也越来越模煳,只觉马上便要沉入水底,葬身于此了…… 不知这样昏昏沉沉的过去多久,还道自己已上了黄泉路,却在骤然间,右手传来钻心的剧痛,惊得我一下子清醒过来! 我睁开双眼,只见自己仍攀着那块浮冰,大片的鲜红漫延开来。 我……我看见…… 我看见我的右手背上……赫然插着那柄「唐虞」的短剑,洞穿掌心,牢牢地钉在浮冰上! 我全然傻住了。 这柄短剑……不是找不见了么? 它……它怎会出现在这里? 又怎会这般巧合,钉在我的右手背上,令我不致沉下水去,救了我一条性命? ……这到底怎么一回事! 我来不及想太多,但觉四周水流渐缓,身子也轻浮了些,遂忍着剧痛拔出短剑,划了几下水,终于爬上河岸。 大难逃生,恍如隔世。我缓了许久的神,才抬首往河面上张望。 ……野水茫茫,死一样的岑寂。 除了顺水漂浮的残缨片甲,连半个人影儿也看不见。 汉家三千铁骑,就这么不明所以地…… 全军覆没了。 「所以……你的伤疤?」子夜看向萧凰手背的彼岸花,轻轻地摩挲着。 萧凰点了点头。 ——原来,竟是这般匪夷所思的来由。 「然后呢?」子夜又问。 萧凰脸色黯淡,似已疲惫到了极处。 我不懂。 为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都死了。 只有我一个人侥倖活下来。 可这一连串的剧变,早已令我失去了思索的余力。 我不知是怎么浑浑噩噩的,孤身一人回到了汉京。 我……我心里仅存的念头,就是去找师娘。 一直以来,都是师娘与我关照,教我成人。 可如今的我……我不知我干了些什么,不知我为什么活着,不知我到底是谁。 我想去问师娘,求一个答案。 可我刚到宫家的大门,便听闻那个晴天霹雳一般的噩耗。 师娘……她已经去世了。 也就在前不久。 不仅仅是师娘,而是整个宫家,都被一个叛变的七曜弟子杀光了。 师父闻迅赶到,毙了那个弟子,自己却也身受重伤,闭门不愿见人。 那一刻,我才真真切切感觉到…… 就好比一根细线,苦苦悬着我那沉重又残破的心魂,只在一剎那间,崩断了。 ……我什么都没有了。 后来,朝廷念我功高,天子下诏封赏,我藉口师门变故,对富贵再无意兴,草草推拒掉了。 想当初,我才入天器府时,心存凌烟志,意往黄金台。天大地大,可任我尽展宏图。 可如今呢…… 依旧是天大地大,却觉这半生除了荒唐,便是罪孽,连活着也是不配。 累累黄金台高筑,不是黄金……是白骨。 「从那之后,你就来了业城?」子夜轻声问着。 「嗯。」萧凰低浅一应。 第89页 这十八年,我不是没有想过。 也许……也许犬戎当初真的毁了约,也许傻妞儿的「公主」只是一句玩笑,也许那疯女人确是一位公主,但并不是木华黎氏……如此种种,也并非绝无可能。 可我比谁都清楚,这些侥倖的胡思乱想,不过都是自欺欺人。 我极想知道真相,又怕极了真相。 我想去死,可三番五次也下不去手,也不知在顾虑些什么。 我恨我自己,恨那个功名赫赫的「萧大将军」,恨这具苦苦伪装给世人看的「男儿身」。 我恨极了一切,与过去相关的……一切一切。 可我答应过师娘,又不敢轻易卸去男装,就这么藁木死灰一般……熬过了整整十八年。 直到,遇见了你。 第50章 公主(四) 萧凰紧贴着子夜的胸口,泪珠断了线似的滑下,沾湿了青白色的边襟。 「子夜……」她的嗓音沙沙地颤着,一度风姿飒爽的女将军,此刻却极是柔弱无助,「我怕……」 子夜拥着她清瘦的肩,紧紧收住怀抱。 直到此刻,她才明白了—— 为什么,萧凰要在小酒肆里彻夜买醉。她喝下的,又是怎样难以下咽的苦酒。 为什么,她面对温苓的爱慕,丝毫不为所动,只是说:「她喜欢的是萧哥哥,不是我。」 又为什么,她只在短短三天里,便对自己倾付真心,宁愿抛弃身家,无顾生死,只做自己独一无二的「萧姐姐」。 ……原来她的过去,竟是这样的百孔千疮,不堪回首。 那一声「萧姐姐」,就是她求之不得的。 而自己,就是她绝无仅有的温柔。 子夜回想起师尊的嘱託,也终于明白了那一句——「命中注定」。 原来她与她的命轨,冥冥然就是交织在一起的。 「萧姐姐。」子夜抚去她眼角的残泪,柔声道:「你可知,我为什么要救傻妞儿?」 「为什么?」萧凰仍有些哽咽。 子夜声线一凝。 「她是我娘。」 萧凰兀然呆住,但听子夜沉声续道: 「十七年前,我降生在黑村。 「那一天,全村八百六十一个活口,除却傻妞儿一人,尽遭屠戮。 「随后,傻妞儿生下了我。 「那八百六十一条命债,就押在我的背上。 「而杀光了全村八百六十一人的…… 「就是红衣。」 「你……这……」萧凰听得子夜的身世,勐打了个激灵,愕然说不出话来。 原来……原来…… 她的身世与她的过去,竟有着这样一层关系! 而这层关系,显然决不是简单的巧合。 子夜用指尖沾了残酒,边推测着,边在桌上书写描画。 「昨夜你我下鬼门关,才知红衣的背后,原是一方名为『鬼道』的门派。 「鬼道鬼道,为鬼伸张,替鬼行道。 「红衣为着那个侠女,是替鬼行道;为着辞雪,也是替鬼行道。 「那么十七年前,她杀光了黑村八百六十一个村民…… 「又是在为谁伸张,替谁行道?」 问到此处,二人会心对视,思绪豁然开朗。 ……公主。 红衣正是为公主的冤魂,伸张行道! 「不对。」萧凰仍蹙着眉头,「我是横征犬戎的大将军,又算是这场战乱的罪魁祸首。为何公主杀光了整个黑村,却唯独留我活到现在?」 「她不想杀你。」子夜沉思片刻,「冰河破裂,全军覆没,多半也是那公主厉鬼作祟。可她非但不杀你,反而还要救你。」 「救我?」萧凰凝看右手背的伤疤,想道自己的得救太过离奇,确有可能是厉鬼所为,可她到底为什么这样做,却是怎么也想不通了。 「你想要的真相,就在鬼道之中。」 子夜又蘸酒划下几笔。 「那侠女已是委託红衣,十月廿三,五大门派盟会泥犁寺,锋夺十四霜——但要她满门杀尽,寸草不留。」 萧凰沉吟着,将手指敲了敲桌面。 「十月廿三,泥犁寺。」 显然,那正是她们接下来的奔处。 子夜眉梢一扬,指尖捻去残余的酒汁。 「这次,我们好好地会一会鬼道。」 「嗯。」萧凰得了新的奔头,眼底涌出欣慰的光晕,可想起十八年前沉痛的过往,不由得目光又暗下来,惆怅嘆了口气。 「萧姐姐。」子夜看出她心结难解,轻轻捧起她的脸颊,垂眸尽是怜惜,「你好温柔。」 「你不要哄我。」萧凰苦笑。 一个犯下弥天大错,害死万千无辜的罪人……怎么称得上一句「温柔」? 子夜含笑摇了摇头。 「我没哄你。 「你并没做错什么。 「人在世间,十有八九都是身不由己。 「换做别人,任何一个人,他们会跟你做出同样的选择。 「不,他们都不如你。 「寻常之人,根本不会在乎一个异族公主的死活。 「更不会在乎真相到底是什么。 「他们只在乎富贵功名,只在乎自己在中原百姓眼里,是不是所谓的忠孝仁义。 「其余的……没有人会在乎。 第90页 「可是,你在乎了。 「你在乎了整整十八年。 「因为你在乎的不是富贵功名,也不是什么忠孝仁义。 「你在乎的……是人。 「这就是你的温柔呀。」 萧凰怔怔听失了神,不知不觉间,热泪已是盈满了眼眶。 过往的心魔,她不曾从师娘那里得到解答,自己更是沉沦于死水,无论如何也走不出来。 却是从子夜的口中,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释然。 我的痛苦,原是因为我更在乎。 我虽有罪,却依旧温柔。 「子夜……」萧凰伏进少女怀里,泪雨七零八落的收拾不住。 「还有,不管真相到底是什么。」子夜吻了吻她的眉心,「你记着,还有我。」 无论是真是假,是好是坏,是功是过,我都会陪着你,一起面对。 她没听到萧凰的应答,但感到怀里那浸着热泪的脸颊,使劲点了点头。 说了许久的话,已是长夜微明。第一缕天光悄悄透进窗棂,洒在二人相互依偎的眉宇间。 「我饿了。」子夜为萧凰擦净了泪痕,笑靥里绽出三分娇俏。 「我去熬粥。」萧凰将长发揽在肩后,烟霞蘸着微扬的唇角,颜色无双。 鬼道,无量宫。 花不二从沉睡中醒来,霎了霎惺忪的狐狸眼,才发觉身上还遮着温软的毛毯,赌气抓起一甩,翻了个白眼:「老妖婆,睡会儿觉也要管我。」毯子扔到半空,化成鬼火散尽。 她平素总是没心没肺的,气性大,忘性也大。一觉醒来,大半的伤心都抛在了脑后。虽然对夫人思念不减,但想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能离了这无量宫,找夫人睡几回觉,哪有什么误会是解不开的? 一想到这儿,便又兴致沖沖振作起来,盘算着怎么能让这老妖婆放了自己。抬头往阶陛上一望,帘帐里暗沉沉的火光极微,料是魔罗鬼王又吸纳了不少杀人所得的魂魄,正自运功凝息,养精蓄锐。 「是了。」花不二灵机一动,「老妖婆消食儿的时候最讨厌吵闹,我偏要吵吵闹闹的气死她。吵到她忍无可忍,肯定就会把我撵出去了。」 花不二清咳两声,摆出千娇百媚的嗓音,摇头晃脑背起《女诫》来:「女有四行,一曰妇德,二曰妇言,三曰妇容,四曰妇功。夫云妇德,不必才明绝异也;妇言,不必辩口利辞也;妇容,不必颜色美丽也;妇功,不必工巧过人也……」 滔滔不绝背了大半天,背完了《女诫》,又开始背《四书》……背到喉咙都沙哑作痛了,可帘帐里那鬼火始终低沉着,连晃也不曾晃动一下。 「这老妖婆,真他娘沉得住气,这么倒胃口的书也能听得下去?」花不二见这招不管用,自知讨了个没趣,也无心再背下去。闲来燃起一束鬼火,慢悠悠地磨起了指甲。 她修起指甲来极是仔细,不但要削去多余的边角,还要磨得无比平滑,那副郑重的样子,就好像上阵杀敌的士卒磨砺自己的刀剑一样。 修完十根指甲,不知又消磨了多少时光。熄了鬼火,自顾自赏味起这双纤长姣美的青葱玉手,感慨道:「这鸟不拉屎的破地方,没个女人,也没个女鬼的,顶好的一双手,却往哪里用去?」 恨嘆之余,还不忘引经据典:「苗而不秀者有矣夫,秀而不实者有矣夫!」 那种心思,不想倒罢了,一想还越发犯起瘾来,只恨这无量宫冷冷清清的,也没个女鬼来解解馋。正自烦躁,忽然间心神一动,一双娇盈盈的媚眼往上瞟去,看向阶陛尽头那一顶昏沉紧闭的帘帐。 那帐子里…… 不正是有一个女鬼么? 这念头一冒出来,自己都被自己吓了一跳。 花不二,你吃了熊心豹子胆啦! ……那他妈可是魔罗鬼王! 心里一遍遍念叨着「使不得」,脚步却是不听使唤,任由蠢蠢欲动的邪念驱使着,一步步往石阶上走去。 花不二胆子虽肥,心里还是免不了忐忑的。她不怕魔罗的无量鞭,只怕这老妖婆不合自己的口味。色乃头等大事,万万不能败坏了胃口。 毕竟,整个鬼道里,还从来没有一个鬼士见过——这个千年老魔头的真身。 花不二自身是天姿绝色,但她并不怎么挑食,美的她照单全收,寻常的也是来者不拒,什么样的姿色都能挑出好处来。就怕这老妖婆不是个人形,是个豺狼蛇蝎什么的成了精……不是毛茸茸,就是凉腻腻的,实在有点下不去手。 豺狼蛇蝎,忍忍倒也无所谓,最怕这老妖婆原来不是女子,却是个男儿身……那岂不是比吃了屎还要噁心? 胡思乱想好一会儿,脚底下不知不觉,已然迈上石阶的最高处。丈许之外,便是那一方遮得密不透风,隐隐渗出火芒的雪青色帘帐。 进,还是不进? 第51章 公主(五) 「他娘的,怕她作甚!天底下还有我花不二不敢睡的女鬼?」花不二踢开杂念,壮足了胆气,掀起触感冰软的锦布帘子,小心翼翼摸了进去。 「大人……」 千迴百转一声唤,湿灵灵的能攥出水儿来,不论是人是鬼,管教她顷刻间酥化了骨头。一边娇声唤着,一边往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摸索过去。 「这老妖婆,一天天黑灯瞎火的圈在帐子里,也不怕憋死?」花不二暗自嘀咕,但觉掌心里毛绒绒、软塌塌的,应该是毛毯之类的物事。她努力睁大了眼睛,可除了深处一小簇极微的鬼火,什么也瞧不见。 第91页 正自瞎寻摸着,手指忽然碰到了什么东西。反手捉住,再仔细摸了一摸,心头登时乐开了花。 那是一只手,摸得出指骨纤秀,肌肤柔滑,不但是个女子,而且年龄也不会太长,八成还是个年轻姑娘呢。 之所以这么肯定,也是她艺高人胆大的缘故。论说看女人这回事,天底下男的女的没一个能及上她。前日在忘川冥潭,亦是如此。萧凰再怎么女扮男装,骗一骗世人还算勉强,可又怎能骗得过花不二阅女无数的法眼?只须随意一瞥,便穿透她极力掩饰的男装,看出她是个「野女人」了。 花不二往前倾了一倾,便能嗅到魔罗鬼王的气息,虽然透着修炼千年的寒烈之气,但依然掩不住幽幽的女儿香。只是与寻常脂粉不同,那是一道古朴绵长的草木合香,闻着舒坦极了。 「老妖婆啊老妖婆,白跟你混了十七年,也不给姑奶奶我尝尝,真瞒得我好苦呀。」花不二指尖覆着美人手,鼻尖掠过女儿香,心头的□□哪里还压得住。素手一抬,便将自己的衣裳领子扯开了半边,露出拥雪成峰的傲人沟壑来。 她自诩是床上君子,讲求「色亦有道」。强人所难那是小人之为,真君子就应该先礼后兵。虽已是馋得要死,但并不急着非礼对方,而是托起那只美人手,半撩半弄挽住她的五指,轻轻放上自己的胸口,覆住了大起大伏的冰酥玉雪。 「大人……」 又一声勾魂儿般的轻唤,花不二抬脸迎了上去,相距那淡香缥缈的鼻息,似已不过咫尺…… 可不等话音落下,但感一股阴风直刺脸颊,面前遽然睁开一双鬼眼! 那双眼美得极是浓郁,深碧色的眸子绕着幽幽火芒,瞳仁敛成一道锋锐的弧线。美则美矣,却是充斥着无比深寒的杀气,仿佛只瞧上一眼,便能将魂魄千刀万剐了一般! 「妈呀!」花不二心中大叫不好,可根本来不及动弹,便觉脖颈狠狠一紧,早被彼岸花藤缠了个正着—— 紧接着那花藤暴起一振,勐将花不二甩出了帘帐,剎那间送出数十丈远,「嘭」一声重重撞在石壁上! 这一击之力重比万山,震得花不二背后的石壁如豆腐一般崩裂粉碎,沙石「嚯啦啦」散落个不停。可那道花藤丝毫没有放开的意味,依旧死死缠着她的脖子,狠力往石壁里压去,似乎要把她碾碎了才肯罢休! 花不二虽是九九八十一重鬼士之身,全不怕刀剑杀伤,可如今面对的根本不是阳间的兵刃,而是功力比自己翻出百倍的魔罗鬼王。阴煞加身,痛楚烈烈袭来,咽喉更是被箍的无法喘息。想要动用无间诀,化成尸血挣脱而去,可心口的刺青似被锁住了一样,半点儿也漫不上来,哪还有一丝逃命的余地! 「他娘的,这老妖婆……」花不二惊恐已极,但看壁上的鬼火忽明忽暗,偌大个无量宫被煞气震得微微作晃,满耳间尽是凶厉已极的风啸鬼哭之声,心里立刻明白了什么,「我明明什么也没干,怎就撞破了这老妖婆的执念?」 原来,在鬼道修炼无间诀,凭的便是极深的执念,但鬼士的心智,也往往会被执念反噬。一旦牵动执念,便极易堕入心魔。深到极处,甚至于理智全失,发狂滥杀,什么伤天灭理的事都干得出来! 眼下魔罗鬼王这暴怒的样子,分明就是激起心底的执念了。可花不二想不明白,不过是拉着她的手,让她摸了一下自己的胸而已,怎么就撞上了这老妖婆的痛处,令她疯魔到如此地步? 「她到底什么毛病,堂堂一尊鬼王,居然怕摸女人的奶子?」花不二心里叫苦不迭,可脖颈的花藤怎么也扯不动,反倒缠得越来越紧,再这么下去,只怕魂魄都被她捏成了齑粉,彻底灰飞烟灭了! 「大人!大人!大人……」花不二竭尽所剩不多的余力,一声声想要唤醒魔罗鬼王。可那花藤似索命一般越缠越死,缠得花不二一声更比一声低微,最后不由自已迸出了哭腔。 「大人,你醒醒啊大人……」花不二被逼到绝处,急得涌出一行泪来,「嘀嗒」一声落在花藤上。 不料那花藤一沾上泪滴,恍然间恢復了些许神智,骤然止住了紧缠之势,往回松了一松。四处的鬼啸之声戛然而止,宫殿的石壁不再震动,满壁的鬼火也渐渐沉缓了下来。 花不二感到脖颈处终于卸了劲力,心知捡回了一条鬼命,大口喘了几下粗气,弱弱唤了一声:「大人……」 帘帐里哑了半晌,只看那束鬼火烧出一道长长的起伏,似在竭力压制着失控的鬼元。如是几度来回,方才艰难收束了汹涌的执念,勉强平復了神智。 「大……大人?」花不二提心弔胆又问了一声,不防脖子上的花藤陡然一撤,直挺挺地摔了下去,「噗通」一声横跌在地上。 「哎哟,你能不能……」花不二按着摔痛的杨柳腰,正要埋怨老妖婆怎么总是这样粗鲁,但听帘帐里的魔罗鬼王森森然发了话: 「如有下次,我真的会杀了你。」 「好嘛,好嘛,我不招你就是了。」花不二悻悻应着。 她摸了摸隐隐作痛的喉咙,依稀能闻见自己的胸脯上,还残留着魔罗抚过的余香。嘴上不敢多说什么,心里早已大张旗鼓恶骂起来:「《诗》曰: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我他妈木桃是投出去了,结果报回来一顿毒打。这天打雷噼的老妖婆,真他奶奶的不讲床德,当我花不二的便宜那么好占的吗!」 第92页 骂骂咧咧腹诽了半天,忽然又心生一计,笑嘻嘻挑起了眉眼,说道:「大人,你要是嫌我烦,我可以滚出……」 「你休想。」魔罗冷冰冰打断了她。 她怎能看不出来,这厮不过又想找个藉口,熘出无量宫去找她的夫人罢了。 「老妖婆,你……」花不二几乎要气昏过去。睡也不让睡,走又不让走,还走火发疯差点儿要了自己的鬼命,这老妖婆到底在犯什么抽风? 她正忍不住要反驳两句,魔罗却又想起了什么,开口问道:「我前日要你去收傻妞儿的魂魄,你收到哪儿去了?」 「哎呀!」花不二惊了一跳,这才想起前些天魔罗交代过自己,傻妞儿十七年阳寿已到,要把她收到鬼道里来。 可她一向偷懒惯了的,想着反正也不是什么厉害人物,怎用得着自己大驾出马?于是只扎了个纸童子去收傻妞儿,可这些天过去了,纸童子迟迟也不回来。她自己也是粗枝大叶,早就把傻妞儿这码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这个……那个……」她支支吾吾转了转眼珠,「那傻姑娘没什么本事,更没什么执念,来了也当不了鬼士,不过白在这儿混饭吃,要不算了……」 「花不二!」魔罗怒火又起,「这也办不成,那也办不成,连一个傻姑娘的魂魄也收不来,鬼道还留你何用?」 「唉呀,不就一个傻妞儿嘛。你想要丫鬟伺候着,孽海上哪里找不到几个女鬼,怎么还就非她不可啦?」花不二不以为意,伸了个懒腰,又闪了闪狐狸眼的波光,嬉笑道:「你若真想要她,我现在就去找找?」 「罢了。」魔罗一声冷哼,将怒火吞了下去,「我自有安排。」 花不二无奈一嘆,心知这老妖婆是铁了心要把自己禁足了。沉闷片刻,忽又好奇魔罗的执念到底是什么,以至于方才疯魔成那副样子,遂问道:「大人,你刚刚怎么就走火入魔啦?你上辈子怎么死的呀?该不会是让女人的奶子闷死的……」 「你再敢多说一句,我就把你撕碎了餵蜮鬼。」魔罗忍无可忍。 「我……我问问怎么啦?」花不二大唿委屈,「你不许我找夫人,又不许我睡你,就连聊聊天、说说话也是不许的了?这么关上五十年,什么事也不许干,死人都让你生生憋活了!」 只听魔罗沉默了一忽儿,帘帐里「咻」地一声,远远丢出来什么东西,正掉在花不二身旁。定睛一看,却是一柄竹扫帚。 「扫地。」魔罗冷冷撂下两个字。 「你……」花不二环顾这无量宫里满地的碎石,一股无明业火直顶上三千丈。 「我堂堂九九八十一重无间鬼士,你就把我关在这无量宫里……扫地?」 第52章 六合(一) 「颠倒干坤」。 「咝……」 床帐畔,萧凰紧了紧剑眉,痛的倒吸一口凉气。内衫褪开了半边,右臂上那一道三寸长的烧伤,正泛出一层桃红色的血渍。 鬼火的烧伤本就严重,昨夜又一时忘情,竟在热水里缠绵了半天。一早才觉出痂口破裂,又渗出不少血来。 「别动。」子夜低声说着,指尖蘸一点玉红膏,轻轻涂在破溃的伤处。 「下次那个……别折腾太狠了。」萧凰难为情地笑了笑。 想昨夜云雨初尝,确实有点纵情过头了。缱绻几个回合,难免在不觉间撕裂了伤口。 「好。」子夜淡然一笑,「我今晚轻一点。」 「今晚?」萧凰一愣,「还……还要?」 「怎么?」子夜眨了眨瑞凤眼,浑然一副少女的娇嗔态,「你不行了?」 萧凰深吸一口气,按住犹自酸痛的后腰。 「行。」 回看一旁埋头上药的少女,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凛霜一般的姑娘,那时候却生勐胜似虎狼,压得自己差点儿吃不消了。 ……唉,到底还是年轻啊。 伤处包扎已毕,萧凰脱去内衫,拿起一道簇新的白绸布,在胸口绕了半周,另一端递到子夜面前:「来,搭把手。」 子夜眉心一皱:「不要扮男装了,我不喜欢。」 萧凰早猜到她要如此回绝,笑吟吟地转过脸来。 「若我不扮男装,天底下人都知道我是女子。可若是扮了男装……」她将朱唇凑到她的耳边,「这具女儿身,就只属于你一个人了。」 凤眼一闪,惊动了暧昧的晨雾。 「喜欢么?」 子夜一听此言,玉颊边绽出两朵梨涡。当即二话不答,噼手夺过白绸布,一圈圈紧缠住萧凰的胸口。缠满了,又将白布两端挣了一挣,不留一丝松垮的余空。末了,还不忘在头尾打一个繁琐无比的死结。 这样一来,她就是她一个人的「萧姐姐」了。 「哎……」萧凰只觉喘息都困难起来,不由得咳出几声,哭笑不得,「你是要勒死我么?」 房门一开,二人已是装戴整齐,都换了一身焕新的打扮。 子夜身着白衣青裳,寒罗细褶覆了一层薄纱,面具上银光飞泛,越显得清冷出尘,飘逸如仙。萧凰则是一身玄衣劲装,衣上描有浓重的金缕云纹,衬出十分的龙章凤姿,气度无双。 才要出门,子夜一见楼中客来客往,不禁顿住脚步,犹豫道:「人太多了。」 萧凰含笑摇了摇头:「不怕的。你既入世救人,总不能一辈子都躲躲藏藏。」伸手将她一挽,并肩走下楼梯。 第93页 子夜的脸色不改以往的冷淡,指尖却紧紧扣着萧凰的臂弯。目光几度掠过喧譁的众生,但始终离不开身旁那一道明朗无边的笑颜。 出了酒楼,迎面便是浩渺的澄湖。岸边一道极长的廊桥,直抵对岸的业城。 「呜呖呖……」 店小二依着萧凰的嘱託,牵来一匹新买的乌云踏雪马:「客官,您瞧这关外来的乌骓马,端的是日行千里,脚力绝群,整个黄州挑不出第二个来!」 萧凰抬手往马腰处一按,内劲催起,那马仍是稳稳噹噹立在原地,便知是一匹货真价实的千里马了。心下甚是满意,道一声:「有劳了。」拿出一枚金锭,交予那小二作酬钱。 反身一手拉住马缰,一手将子夜托上马背,随后才登鞍上马,护在子夜身后。 正欲振辔起行,忽而又想起一桩事,吩咐店小二道:「烦你去趟朱府,代我转告那位姓温的姑娘,就说……就说……」 愁眉想了片刻,续道:「就说萧某今后要随世外高人修行去了,从此再也不回业城。祝愿她……早日觅得自己的如意郎君。」 「得嘞!」店小二爽声一应,抬眼又多打量二人一番。给朱府传个话并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好奇这二人同乘相依,举止亲密,也不知要怎么个修行法? 乌骓马才走出两步,子夜却又拦住萧凰手里的缰绳,转身喊道:「接着!」 话音起时,手里抛出一个物件儿,稳稳落进店小二手中。打眼一看,却是一个红丝系的吊坠儿。丝线穿过一张黄绸的符,末尾是一枚桃核银络的铃铛。 「这个,送给温姑娘。」子夜将面具一压,「告诉她,以后遇见什么危险,便晃一晃铃铛,我等定会全力赶来相救。」 「成,成!」店小二也不信有这等玄异之事,但拿了人的金锭,也无须多问什么,尽管依言去办就完了。 「驾——」 萧凰一扬马鞭,乌骓马奋蹄而起,「泼喇喇」地奔向湖岸,霎时间已是百步绝尘。 纵马间,萧凰耐不住好奇,问起道:「那吊坠儿是做什么用的?」 「六合符,能得仙家感应,照佑平安。」子夜淡然答道,「当初我师尊也是这般,照护了傻妞儿十七年。」 「你怎想着送给温姑娘了?」萧凰笑道。 子夜轻轻一抿唇,也不知要怎样同她解释。 随仙家修行常是如此。有些事情因性而起,随心而行,凭的是超乎尘俗的通透之力,并不需要一个说得清、道得明的因由。 沉吟半刻,才浅浅应了一句—— 「缘。」 言语间,乌骓马已踏上廊桥,行至平湖中央。只见四面波光潋滟,抬首是碧霄晴明,廊桥的镂纹刻出一道道飞驰而过的光痕,和着半凉的秋风,拂过二人轻扬的衣角。 子夜闭上眼睛,不觉间松了力道,依偎在身后那暖香透骨的怀抱里。 仿佛这一身早已被生死洗劫到麻木不仁的命魂,终于能在此时此刻,安得一隙前所未有的永恆。 朱府,内苑。 萧索的夕阳穿过光秃秃的枝桠,照在无力低垂的黄符与桃铃上。 温苓倚着门前的栏杆,仰首怅望天边的暮云。指尖勾着六合符吊坠的红丝,但不知是该戴在颈上,还是咬咬牙丢掉。 丢掉了,又不捨得;戴上了,又没意思。 她不是没想过萧凰的拒绝,只是想不到积藏了十八年的情愫,会以这般空落落的结局无疾而终。 但凡「他」对自己有一丁点儿的情意,也不会如此决绝地离开业城,甚至连一场当面的告别也成了奢望。 ……一个人怎么可以那样温柔,又那样狠心呢。 温苓无声嘆了口长气,眺望着天边飞渡的寒鸦,手里的六合符几度抬起,又几度垂下。 如是踌躇几回,终究还是拿了起来,拆开红丝两端,系在颈后。桃铃闪动银光,颤巍巍地悬在了胸口。 可当那桃铃贴在胸前的一瞬间,脑海里如同划过一道飞火,强烈的感应令她不由自主抬起目光,看往夕阳下沉的方位。 ——是西北! 她心心念念的「萧哥哥」……就在西北方! 温苓被自己骇了一大跳,全然不知这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会突然冒出如此强烈又清楚的念头,仿佛是仙灵指路一般,莫名其妙、却又斩钉截铁地让她知道——那个人,就在西北方! 她愣了好一会儿,才不自觉看了一眼胸口的桃铃。 难道说……是这枚吊坠的缘故? 「嗡……」 马背上,子夜耳旁的桃铃兀然一颤。本来正在萧凰的怀里半睡半醒,这一颤立马让她惊醒过来,回身望了一眼后尘,心下暗道几声古怪。 「怎么啦?」萧凰看她醒转,还道是疾行太颠簸,遂把缰绳一扯,放慢了马步。 「无事。」子夜转过身来,摸了摸左耳下的桃铃。 温苓正握着桃铃发愣,身后忽传来父亲的喊声:「苓儿,快过来!」 乍一回神,赶忙返身快步进了屋。 一踏进门,只见角落里的朱应臣惊恐大叫:「有鬼!有鬼……鬼要杀了我!鬼要杀了我!」边胡言乱语,边撕扯身上衣裳,挠的肌肤一道道都是血痕。 「应臣,你不要怕,这里没有鬼……」聂夫人苦心劝说不得,又让小厮上前按住他。可朱应臣像野兽一样乱抓乱咬,几个小厮身上都挂了彩,怎么也靠不到近前。 第94页 自打朱应臣昨日回了魂,整个人便成了傻子,饭也不吃,人也不认,屎溺都拉在□□里,嘴里不停念叨着「有鬼」。熬过去一天一夜,不但毫未减轻,还闹得越发厉害了。 聂夫人问了些大师,只说是冤冤相报的命数,下半辈子只好这样过活了。悲痛之下,便又请来温长安看看病症,死马当活马医罢了。 「苓儿,去烧一锅皂角水,再拿一副镇心丹来。」温长安忙吩咐女儿。 「好。」温苓正要出门,忽觉胸口的桃铃微微一震,随即听丫鬟小厮齐声惊唿。一转头,却见朱应臣伏在地上大口吐血,叫声惨厉已极,身上的抓痕也一道道涨破,血丝从伤口里乱喷出来! 「是……是花!」秋荷指着地上的血滩,颤声一喊。 第53章 六合(二) 话音未落,众人已然看得清楚,大片大片妖娆的花枝正从朱应臣呕出的鲜血里簇拥而出。又沿着淋漓的血径,从朱应臣体内爆放开来。须臾之间,整个肉身都化为一大丛繁密的彼岸花! 「应臣,你……」聂夫人扑上前去,可刚碰到他的身躯,花须便从指尖蔓延而上,紧跟着肌肤血肉飞快剥落,母子二人相继被彼岸花蚕食殆尽! 众人一见此景,无不吓得魂飞魄散,混乱间四散奔逃。刚要抢出门去,屋门「砰」地一声重重关上。血红的花枝爬满门框,死死封住了唯一的出处! 温苓本来离屋门最近,却看到父亲遭人撞倒,哪里还顾得上独自逃生,小心迈过满地的花痕,赶去将温长安扶起。父女二人战战兢兢躲到墙角,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这时,有一小厮吓得慌不择路,拔出腰间的朴刀,照着门窗一阵乱砍。片刻间砍出一方豁口,手忙脚乱便要爬出屋去。 众人立刻蜂拥上前,争先恐后要从豁口逃生。哪知小厮还没等钻出去,半空里「嚯」地甩来一道寒光,又是「扑哧」一声闷响,鲜血横泼出来,点点滴滴溅在了众人脸上! 惊骇之下,定睛看时,才见那小厮已然气绝。深深嵌在尸身里的,却是一口吞吐着鬼火的弯刀。 「嗡嗡……」 那弯刀似受到什么感召,刀柄颤了几颤,从尸首里倒拔而出,倏一下飞转到屋室中央。 「铮——」 一只手紧紧攥住了弯刀。 众人惊畏看去,但见那握刀的女子站在血色的花丛里,肩披狐裘,耳挂狼牙,分明是戎族的打扮。 身后又跟着另一女子,抬手一柄长剑横在半空,剑锋之上鬼火涌动着杀意,仿佛谁敢乱动一下,便会和那小厮落得同样的下场。 众人虽从未见过这般场景,但数日里朱府闹了太久的鬼祟,眼下谁都猜得明白,这两个女子决不是活人,而是……厉鬼。 不知是因恐惧还是绝望,整个屋子里除却煞气,只剩下一片战慄的死寂。 温苓掩着父亲躲在角落里,忽然想起胸前的那枚吊坠。 「萧哥哥」曾差人转告自己,一旦遇到麻烦,只需晃一晃铃铛,便会尽快赶来相救。虽则情势紧急,相隔极远定然是来不及,但绝境之下,哪还想得了那许多。她竭力稳住颤抖的手,托起桃铃便要摇晃。 可还不等动作,就听那胡服女鬼森森发话了:「这个人,是谁救的?」 弯刀一斜,指了指地上朱应臣残存的半截衣袖。 温苓一愣,手上不由得顿住了。 她隐隐明白过来,这两个女鬼……似乎就是冲着「萧哥哥」来的。 若真如此,那……那岂不是…… ……要把「萧哥哥」引来送死吗? 丫鬟秋荷见状,只得坦言道:「是……是那个叫萧凰的捕快,还有一个世外高人。」 「世外高人……」奴兀伦冷哼一声,给小满送了个眼色。 小满掌心腾起鬼火,化出一幅捲轴画,指着画中人质问秋荷:「是她吗?」 秋荷哆哆嗦嗦摇了摇头:「那世外高人不怎么现身,还……还戴着面具,看不清她的模样。」 「好一头狐狸。」奴兀伦嗤鼻冷笑,又追问道:「人在哪儿?」 秋荷看了看身旁的丫鬟和小厮,人人面面相觑,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如实道:「那捕快……跟着高人走了,反正不在业城,也不知去了哪里。」 「不知道?」奴兀伦眉头一紧,伸去弯刀,刀刃抵住秋荷的下巴。 「女侠饶命,我真的不知道!」秋荷吓得脸都青了。 「好。」奴兀伦缓缓侧开刀刃。 秋荷还以为她这便饶过了自己,僵硬的身躯才舒下片刻,陡然间弧光一闪,寒锋破开腥血一招毙命,尸首还不及倒下,眨眼间又漫出大簇大簇的彼岸花! 「啊!」飞溅的花枝掉在人群中,惊起大片的骚乱。 眼看这女鬼下手极辣,不一时已有四人命丧于此,哪个心里不怕得要死?可一来那女鬼出刀极快,逃是万万逃不过的,二来又无人确知萧凰她们去了哪里,恐怕今日这一屋子的活人,都免不了这场死劫了。 「有人知道吗?」奴兀伦淡淡说着,弯刀上的鬼火烧净了血渍。举起刀锋,环顾一众噤若寒蝉的凡人。 ……除却窸窸索索的牙关打颤,别无他声。 奴兀伦长吐一口气,掩不住昭然的愠怒。 既然一群人都不答话,那就一个一个地盘问好了。 第95页 她将刀锋下移,指向最近的一个弱弱小小的女童:「你知道吗?」 那女童还不到十岁,吓得连话都说不出,小嘴一瘪,「哇」地嚎啕大哭。 奴兀伦听见刺耳的哭声,只觉烦得头大,待要挥刀砍下,又自觉对一小孩子太也残忍。遂打了个响指,指尖鬼火一跳,生出一朵曼丽的彼岸花。 「好了,这是花葬,不会痛的。」奴兀伦实在不会哄小孩子,只冷冷安慰了一句,捻着那朵彼岸花,缓缓凑近女童的眉心。 众人才瞧见朱应臣和聂夫人被花丛吞噬的惨状,个个连滚带爬地躲到远处,唯恐一个不小心,碰着了即将铺散开来的彼岸花。 正当那花瓣要爬上女童的脸庞,角落里突然响起一道怯怯的女声:「我知道。」 「嗯?」奴兀伦敛去花枝,抬眼四望。 只见角落里走出一妙龄姑娘,虽已吓得脸色苍白,站都站不稳了,目光却坚定地直视而来。 「苓儿,萧凰当初救……」温长安见温苓站出说话,因不忍供出萧凰,犹豫着想拦住她。 「爹,你别管我了。」温苓打断父亲,眉眼间涌动戚然。 「说,人在哪儿?」奴兀伦不耐烦道。 温苓吞了口唾沫:「我……我有条件的。」 奴兀伦脸色剧变,眉峰里迸出凛寒的杀气。 敢跟鬼道谈条件? ……胆子大极! 「你放了这些人。」温苓颤声说着,「你若多杀一人,我死也不说。」 奴兀伦凝了片刻神,骤然间踏入人群,鬼影一闪一回,身形又定在原地,却已牢牢掐住温苓的脖颈,高高举在半空! 温苓感到女鬼的利爪刺进肌肤,寒意直透骨血,力道又大得出奇,一星半点儿也挣扎不开。一瞬间气血逆流,差点被掐晕过去! 「苓儿!」温长安撕心大喊,踉跄着要挤上前。 「爹,你别……过来。」温苓已是眼冒金星,这几个字吐得极是艰难。 奴兀伦细细打量一番,撇去眼底的兇狠,反倒浮出一丝嘉许之意。 想不到一个弱柳扶风的姑娘,竟不乏如此刚强义勇的胆魄。 只可惜她是个活人,不是鬼,否则招纳进鬼道里来,魔罗大人一定很欣赏她。 「你带路。」奴兀伦一松手,温苓无力地摔在地下,又被小满攫住手臂,强拉着站起身来。 「三日之内找不到人……」奴兀伦一转弯刀,在温苓鼻尖一点,「我会让你死得很惨。」 刀刃上的鬼火烫得温苓睁不开眼。她暗自捏住胸口的桃铃,轻轻点了点头。 「苓儿,你不要……」温长安怎能让女儿与两个杀人不眨眼的厉鬼同行,一时间肝胆俱裂,拼命要阻拦温苓,却被身旁的小厮用力拉住了。 只要温苓去了,所有人都能活下来。 ……大难不死逃得一条性命,任谁也不愿失去。 奴兀伦吹了个响哨,「轰隆」一声墙壁塌了半边。穷奇抖了抖一身尘灰,退到石阶下俯首听命。 奴兀伦掌含鬼火,在虎额抚了一抚,一只穷奇随即幻化为两只。她纵身骑上虎背,另一只则背负小满押着温苓。 「怎么走?」奴兀伦转来锋锐的目光。 温苓强迫自己静下心念,全神感知桃铃指示的方位。 ——毋庸置疑,是西北。 她压下剧烈的心跳,颤巍巍抬起指尖…… 指向了东南。 「……那边。」 「走!」奴兀伦尚未起疑,冷声一喝,两只穷奇一前一后飞纵而起,身携殷烈鬼火,直奔东南而去! 温苓合上眼睫,含住险些夺眶的泪水。她深吸一口气,紧握住轻轻摇曳的桃铃。 强大的感应仍在告诉她——那个人,就在渐行渐远的西北方。 她决然睁开双眼,东南风拂过脸颊,吹干了懦弱的残泪。 萧哥哥,当初你捨身救我一命,可我命中无缘,无以为报。 现在,我终于能还给你了…… 第54章 白驹(一) 鬼道,无量宫。 「嘀咚……嘀咚……」 花不二环抱着扫帚,百无聊赖坐在石壁下。拣起脚边一颗又一颗碎石,往冥水里丢去,掀起一道又一道微末的涟漪。 正自烦闷无比,忽听冥水里「咕噜」一声,浮出一只佩着彼岸花的寒蟾。 这寒蟾乃是鬼道的信使。鬼士常年领命在外,如有事况传讯,便将意念化入一朵彼岸花,再由寒蟾送到无量宫里。如今看寒蟾送了信来,不知是哪个鬼士又要向魔罗大人禀报进展。 花不二登时打起了精神,抬头一看魔罗的鬼火低垂不起,想必这老妖婆又在专心练功呢。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抢来那花信看看,聊作消遣罢了。 她蹑手蹑脚站起身来,红袖一展,飞扑到冥水之上。刚要摘下那朵彼岸花,眼前一道幽光掠过疾风,魔罗的藤条不知何时赶在身前,电光火石之际,已然将花信抢走。 「好你个老妖……」花不二还不及骂出,身子陡然失衡,「扑腾」一声跌进冥水里。 「才安分几时,你就又要惹事?」魔罗沉声说着,引起花藤收进了帘帐。 信一入手,但听石阶下水声一盪,花不二才从冥水里爬出来。一袭红衣湿淋淋紧贴着身段儿,半遮半透的薄纱衬极了凹凸有致的曲度。 第96页 目睹此景,帐子里的鬼火似被妖风扯了一下,烦乱地晃了几晃。 随即,花藤之末拈起一束鬼火,远远一抛,正落在花不二的肩头。鬼火倏一下燃遍全身,须臾间已将冥水尽数烧去。 「哎哟,干什么!」花不二扑了扑身上的残火,抱怨道:「鬼都叫你烫死啦!」 魔罗顿了片刻,才冷冷开口道:「好脏。」 「你倒嫌脏,怎还不把我撵出去呢?」花不二低声咕哝着,又往石阶上一张望。只见那朵花信在魔罗的花藤上闪烁火芒,心下陡然生出兴致,纵身飞起,飘至石阶的最高处,凑到帘帐前不停追问:「哎,谁的信谁的信,说了些什么呀?」 「奴兀伦送来的。」魔罗不疾不徐道,「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花不二听出她弦外有音,竟是沾了点幸灾乐祸的意味,登时心下起疑,红袖一振,噼手将花信抢了过来。 魔罗倒也不拦着,任由她夺走花信,托在掌心里贯通了彼岸花的意念。 「什么!」果不其然,花不二立马气炸了心肺,「那个臭捕快……那个野女人!竟然还跟夫人在一起……」 读到一半,豁然间又似明白了什么,唇角的冷笑伴着瑟瑟麻麻的鬼道刺青,浮上了绝色如妖的面颊。 「萧凰……」她喃喃沉浸在前世的回忆里,玲珑的利齿快要将下唇咬破,「我道这野女人怎么有一丝脸熟,原来……是故人哪。」 「你认得她?」魔罗立刻觉察到异样。只看花不二的刺青都快漫上眼角了,那一副恨不能将之食肉寝皮的神色,仿佛早在多年以前,就同那姓萧的捕快有过什么不为人知的过节。 「没有。」花不二显然不想让魔罗看穿太多,立刻收敛了刺青,笑嘻嘻转过脸来,「我才不认得她。」 魔罗寒森森哼了一声。 「瞒而不报,欺犯鬼王,你知道会是什么下场。」 「嗨呀,不是我瞒而不报,只是没点儿好处,我也懒得费那个口舌啊。」花不二又开始一本正经地掉书袋,「《论语》都说啦,子路拯人于溺,其人谢之以牛,子路受之。孔子喜曰:自今鲁国多拯人于溺矣。如今我花不二要告诉你那么重要的消息,你身为堂堂鬼王,不但不厚赏我,还要罚我关禁闭。这让一众鬼士知道了,日后你鬼王的威信何在呀?」 魔罗鬼王忍了半天,才等她绕完这一大圈子,冷冷道:「你想要什么?」 花不二转了转眼珠,指尖在锁骨下一拂,浅笑道:「这么罢,你占过我的便宜,我也不能吃亏,那就让我……」 狐狸眼泛出媚色,轻轻凑近帘帐:「也摸一摸你的,可好?」 魔罗沉默了好一会儿,鬼火时起时落,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这老妖婆,果真那样小气,连摸一下都不肯么?」花不二暗暗埋怨着,正觉丧气,却听魔罗鬼王淡淡发了话—— 「把手给我。」 「咦?」花不二喜出望外,想不到这老妖婆还真有开恩的一天。当下也不多虑,左手一伸,径直往帐子里摸去。 「都给我。」魔罗又补说道。 「哎哟?」花不二吃了一惊,「一只手摸不过来,还要两只手?这老妖婆……看不出来呀。」 她淫念既起,自是无暇多疑,乖乖又将右手递了进去。 可手上还未等摸见什么,顿觉双腕一紧,竟被花藤死死缠住。紧接着一道锋利的鬼火直压下来,分明抵在了指根的关节处! 「大大大……大人,你干什么!」花不二吓得汗毛都竖了起来。要知鬼王的阴煞非比寻常,鬼火一旦斩下,手指连根齐断,纵以她九九八十一重无间鬼士之身,亦当永世不得復原! 「你若不说,我就一根根断了你的手指头,教你以后千千万万年都沾不了女色。还要把你送进尼姑庵里,天天听老师太念经诵佛,让你彻彻底底清静了六根。」魔罗一边威胁,一边将火刃压得更紧了些,「你说不说?」 「我说,我说嘛。」花不二被拿住了软肋,只好哭天抹泪装出一副可怜相,老老实实道:「那个……那个叫萧凰的野女人,我只知她是天器府的弟子,十几年前……曾经是个将军,去北边打过仗来着。」 「天器府?」魔罗话声一沉。 「大人,大人,您快放了我呀。」花不二感到鬼火的寒意刺着肌肤,生怕一个不慎伤了自己的命根子,连声哀求:「我……我再也不敢了嘛。」 魔罗鬼王也无意与她蛮缠,遂收去鬼火,又将花藤一松。花不二赶紧抽出手来,远远飞下一大排石阶,恨不能离这喜怒无常的老妖婆越远越好。 「萧大将军……」 魔罗鬼王似乎忆起了什么往事,鬼火一耸一耸的,烧得极是阴郁。 「果然……是故人呢。」 岐州,南野。 深秋的日光被山林的树影拖得昏昧冗长。乌骓马踏过覆着一层薄霜的枯草,粗重的鼻息也已蒙上了微寒的白雾。 山路前方,渐渐露出一道黑红底色的酒旗。再行近些,便可清清楚楚望见酒旗上四个素绘的大字——「白驹客栈」。 「吁……」 萧凰一勒缰绳,在客栈门首停了下来。二人翻身下马,萧凰先牵马去了马厩,子夜则留在庭院里,目光扫过挂酒旗的木桿子,脸色微微一凝,遂上前摸了一摸。 第97页 「这是……桃木?」子夜觉察到一丝不寻常,「为什么要用桃木?」 耽了片刻,且听萧凰在身后唤道:「过来罢。」 子夜也不多言语,只将疑点记在心里,转身跟着萧凰走进了客栈。 一进大堂,热腾腾的烟气酒香扑面而来。到处坐满了形形色色的来客,虽是容貌打扮多有奇处,但二人都能看得出来,这些人无一不是武林中的常客。众人似有门派之别,又好似彼此相熟,一整间饮酒谈笑的极是热闹。 才一进门,萧凰已看见左手旁一排的兰锜木架,架子上横七竖八,置满了来客的兵刃。背后的墙壁上有两行年岁甚久的墨字,写道是:「萍水往来皆是客,伊人何不系白驹。」 萧凰卸下腰间的金刀,挂在兰锜的空隙处。返身拉住子夜的手,径直往柜檯走去。 众来客正喝在兴上,忽见一纤秀柔美的青年携着一清冷神秘的少女走进客栈,比起一众粗莽的武林豪客,着实有些格格不入。 一时间,大堂里酒未停,话未歇,但众人无不向路过的二人瞥上一眼,似乎想看穿她们是什么来头。 「为什么放刀?」子夜感到众人的目光不甚良善,低声问起萧凰。 「放心。」萧凰扣紧她的指缝,「这是白驹客栈的规矩。」 原来萧凰曾经在天器府时,常听一些弟子聊起武林中的轶事。这「白驹客栈」乃是江湖上童叟皆知的传说,说道是有三大奇处。 第一奇,奇在这客栈立下的规矩。但凡迈进了客栈的门槛,一律不准动刀子打架。哪怕是结下血海深仇,客栈里也当作同饮一杯的朋友。所以一进门就设下兰锜木架,正是搁置兵戈、化解纷争之意。 第二奇,奇在这客栈酿的酒。初尝也只是普普通通的米酒,但饮过之后,竟多有疗治重伤怪病的奇效。更奇的是,在这儿喝酒不花银子,任你是腰缠万贯,还是一贫如洗,在客栈里都是同等的分一坛酒喝。至于能不能愈疾疗伤,女掌柜讳莫如深,只说是因人而异,随缘罢了。 第三奇,就奇在这客栈的女掌柜了。这掌柜的号称巳娘,有人称她风华貌美,不过二三十岁的年纪;有人说她从自己的爷爷辈就开客栈了,如今少说也有八九十岁,不知练过什么返老还童的邪术,才变成如今这副青春正好的模样。江湖上流言纷纭,巳娘却从未理会过,仍是日復一日守在白驹客栈里,和着流年岁月卖她的米酒。 第55章 白驹(二) 待客不问武学,卖酒不问钱财,没有人知道巳娘到底图些什么。反倒有无数名门异士来求访巳娘,要么是求一碗传说中能包治百病的米酒,要么便是来问询一些江湖上的疑传密要。只因这白驹客栈是武林往来极多之地,巳娘又常年在客栈里耳听八方,久而久之,江湖上大大小小的新闻旧史无一不知、无一不晓。只要你想问,巳娘几乎没有不知道的。 但知道归知道,说不说却是另一回事。巳娘这人脾气难定,有时愿说,有时不愿说。你若追问她为什么,她只会云淡风轻撇下一句:「随缘。」 而萧凰携子夜此行一来,正是为了向巳娘讨教鬼门关下侠女对红衣所说之言:「十月廿三,五大门派盟会泥犁寺,锋夺十四霜。我要这五大门派满门杀尽,寸草不留。」 五大门派是哪五派?为何要相约在泥犁寺?十四霜又是个什么东西?那侠女生前又是何人,和五大门派之间又有什么仇恨,为什么非要杀尽五派满门,寸草不留? …… 这些疑团若不及时解开,只怕其间恩怨终究不得化解。到了十月廿三,红衣当真带着那侠女杀到泥犁寺,真不知会是怎样一副血雨弥天的惨象。 须臾间,萧夜二人走近柜檯,已然看清台前那凭炉温酒的女掌柜。 远山眉,水杏眼,润丹唇,一头秀髮尤其惹眼,浓黑之色比新磨的松墨还深沉三分,尺寸又是极长的,直披到腰线以下,才用绛色的头绳随意束起。那腰肢也似异于常人,软得似卸去骨格一般,初春的杨柳也不比她这般柔冶。 再看她身上的裙裳,尽是错落有致的黑红两色。就连首饰也不例外,耳边的玉坠儿是左黑右红,腕上的玉镯子则是左红右黑。但看这一身卓异的打扮,必定是一位来歷不俗的奇女子。 子夜只看了她一眼,脸色便闪过一丝掩不住的惊异。 众人都说巳娘这人不同寻常,可只有子夜才能看出,她的不寻常究竟在何处。 巳娘的气息……远远不止是一个奇女子那样简单。 「掌柜的,我想问一下……」萧凰倒是看不出什么异状,只上前问道:「我要去泥犁寺,该怎么走?」 话音一出,巳娘倒酒的手轻轻顿了一下。与此同时,本来喧嚣吵闹的客栈骤然间鸦雀无声。 萧凰和子夜不由得吓了一跳,回头一望,只见满堂下所有人都停住手里的碗筷,近百双阴鸷的目光齐刷刷盯了过来。 「怎么回事?」萧凰大是不解,自己不过随口问个路而已,怎么就搞得这群武林豪客如临大敌,草木皆兵? 气氛僵硬了一瞬,人群中忽然响起一道粗豪洪亮的嗓音:「这位小兄弟,也是要去泥犁寺吗?」 萧凰听这人声底雄厚,隐隐散出内息迴荡屋内,心中暗贊一声:「好内功!」 循声望去,只见发话之人是一个高大胖壮的和尚。豹头环眼,络腮鬍须,眼神兇悍狠厉,整个人坐在那里,就宛如一尊怒目金刚。 第98页 萧凰在女子中算是身形高挑的,可比起武林中的男人,却显得太也娇弱纤瘦了。尤其和这胖大和尚一比,似乎一拳下去,就会被人打得粉身碎骨。 面对看似悬殊的挑衅,萧凰只是温和一笑,回应道:「正是。」 此言一出,众来客都微变脸色。就连巳娘也放下手里的酒壶,扑朔着温润的杏眼,饶有兴味地看了看萧凰。 唯一一个不感意外的人,只有子夜。 她生为鬼胎,命负血债,从来都是担心惯了的,事事免不了瞻前顾后,如履薄冰。 可唯独萧凰的武功,她一点也用不着担心。 只不过,瞥见巳娘在盯着自己的萧姐姐看,心里头好生耐不住,涌出一丝酸熘熘的不快。 「好胆量!」大和尚干笑两声,抬起酒罈倒了两大碗酒,「洒家敬你一碗!」 言罢,他捧起其中一碗酒,但将猿臂一振,酒碗裹着刚劲无俦的掌风,竟以开山之力疾飞向萧凰的面门! 原来这白驹客栈明面上不许动武打架,但若以敬酒之名暗中试探,巳娘想管也管不了那么宽。眼下这大和尚以兇勐的掌力掷来酒碗,除了试一试萧凰的武功,亦是要予以震吓,迫使她知难而退。 可万万想不到的是,萧凰的身形分文不动,只随意探出二指,便将那疾飞的酒碗定定捏在了手里。碗里的酒水晃了一晃,却是一滴也不曾溅出。 「大师好掌法。」萧凰微微一笑。 一回合下来,满堂里譁然四起,震愕难当! 本来满脸横肉、神色兇恶的大和尚,此刻更是吓得煞白了脸色。 自己苦练多年、纵横江湖的金刚降魔掌,居然让这看似柔弱的小白脸……轻而易举接在了手里? 这……这人究竟是什么来路! 在众人惊诧的注视下,萧凰抬起酒碗,道了一声「请」。刚要饮下,却先停住转开了头去,怯怯地望向子夜,好像在徵求她的准许:「可以喝吗?」 子夜皱了皱眉,显是不大乐意,但还是微微点了一下头。 萧凰这才宽下心来,一口饮尽碗中的米酒。清涩入口,芬香满喉。 柜檯后的巳娘瞧在眼里,忍不住泛出一丝笑痕。 面对人多势众的江湖高手,不曾流露出半点惧意;可面对身旁玲珑可人的少女,反倒是敬畏到了骨子里。 ……真是个有趣的人呢。 萧凰放下酒碗,又听得座下传来一道沙哑的人声:「少侠好功力。鄙人不才,愿敬少侠一杯。」 转头一看,只见角落里坐着一个戴斗笠、披蓑衣的中年汉子,身材健瘦,满面胡茬,黑洞洞的眸光如鹰隼一般阴沉。 「阁下过奖。」萧凰淡然一笑,又凝神看那蓑衣汉子要怎样试她的武功。 只见那汉子慢悠悠抬起酒壶,自斟了一杯酒。倏忽间振臂抖腕,酒壶勐向前一甩,一道酒汁好似利刃出鞘,澄明的锐光穿过中堂,直刺萧凰的咽喉! 「好剑法!」萧凰看得明白,这汉子是拿酒水当剑来使,当即挥起酒碗,迎着剑气顺势一承,遂将那道锋锐无端的酒水托进了碗中。 玉腕一旋,瓷碗里的酒水陡转平缓,原本杀意极盛的剑气,竟在顷刻间消弭于无形。 众人见萧凰轻巧化解了剑招,不由得惊意更甚。那蓑衣汉子怒哼一声,紧跟着「嗤嗤嗤」三声叠响,竟是一连甩出三道酒剑,分斩萧凰周身的要害! 这三剑比方才更增了七成内力,行至半空,已然能渡出金铁之声。狂风疾掠之处,众人的脸颊都被剑气刺得隐隐作痛。 萧凰仍是不紧不慢,不过一挡一迎一避,又将这三道酒剑稳稳接在了碗中。但因剑气太盛,接转时不慎迸出几滴酒水。她接罢剑招,看了一眼洒落在地的酒汁,憾然摇了摇头:「可惜,可惜。」 那蓑衣汉子目睹她这般身手,不禁惊怒万分,丹田内真气尽倾,「砰」一声炸开酒壶,余下一柱酒水破开层层气浪,峻厉的弧光大片斩落下来! 「咦?」萧凰看这一招极重极广,想必是用上了十成的功夫,遂将那酒碗一盪,大半碗的酒水尽数泼出,正与那飞来的酒剑撞在了一处! 「铮——」 两道酒水相击,竟是震出了钟鼎之声。酒滴如急雨乱洒下来,萧凰眼疾手快接了一遭,才勉强接得了小半碗残酒。 「请。」她托起那半碗残酒,一仰头又饮了个见底。 而那蓑衣汉子的剑法尽遭破解,哪还有什么喝酒的闲心,颓然往长凳上一坐,面色已如土灰一般惨澹。 「少侠好俊的身手,小弟也来敬你一碗!」 饮罢第二碗酒,立刻又有人站了出来。只见一个鲜衣玉带的翩翩公子款步向前,爽朗的眉目颇带了几分倨傲。他摇了摇手中素纸金边的摺扇,衣带上还束着一串螭龙形制的冰色玉佩,一身上下尽显华贵之气。 萧凰照旧点了点头:「愿与奉陪。」 那贵公子满斟了一碗酒,衣袖一扬,瓷碗滴熘熘旋上天去,稳稳落在最高处的梁木之上。目测那根梁木的所在,正处在二人的正中央。 「请!」贵公子托起衣袖,恭然作礼。 第56章 【倒v结束】白驹(三) 「请!」贵公子托起衣袖,恭然作礼。 萧凰立刻明白了,这公子哥儿是要与她比试轻功呢。 第99页 「请。」才回毕礼,便看那贵公子身形一晃,锦衣快成一道列缺华练,疾踏过数排酒桌,直奔那房梁之下! 「好!」萧凰由衷一贊,却也不甘示弱,话音起时,黑金色身影瞬间一闪,竟是如紫燕一般,踏着桌椅斜往樑上飞去! 「这什么身法?」贵公子吃惊不小,眼看萧凰竟要抢在自己前头,心中的傲气如何能忍得下去? 他咬牙一踏酒桌,猱身迎近萧凰,勐然间一抬手,在她肩头按下一掌,竟是将对方压下去数尺,自己则借力向上一纵,挥袖一捞,已然将那酒碗托在了掌心! 酒碗到手,那贵公子远远退开数丈,在地面落稳了身形。虽则使了点不光彩的小诈,但毕竟还是赢了。险胜之下,不由得吁了一口长气。 「公子这枚玉佩,是姑射山的寒玉罢?」 贵公子闻言一愣,转头往柜檯处看去。却见萧凰左手拎着那一枚螭龙的玉佩,右手「嚯」一声抖开摺扇,悠哉地摇了几摇。 那贵公子这才回过神来,随即往身上一摸索,果然自己的摺扇连同螭龙的佩坠儿,早在二人交身而过之际,就被萧凰神不知鬼不觉地摸走了! 愣怔之余,原本的傲气尽化成后怕,一股子冷汗从嵴樑冒了出来! 原以为自己先抢到酒碗,轻功也算更胜一筹,全没想到对方的身手如鬼似魅,表面上只是摸走了几个物件,实则若想趁机袭击自己的要害,简直是绰绰有余! 「东西贵重,收好了。」萧凰勾唇一笑,扬手一挥,将那摺扇并玉佩丢还回去。 那贵公子接了东西,自知惨败,哪里还敢出半点风头,灰熘熘地没入了人群里。 一连三场比试下来,掌法、剑术、轻功,个个都不是萧凰的对手。众来客一时面面相觑,交头接耳间,纷纷看向左首的一只单桌。 桌旁正坐着个银须老者,虽是面色青黑,干瘦跛足,但手中攥着一只重铁打制的龙头拐杖,足以见其功力深沉,想来是这一众客人之中资歷最高的前辈。 那老者在众人的望盼下沉默片刻,旋即对萧凰开口道:「少侠武功是不差的,但不知酒量如何?」 萧凰面不改色:「前辈不妨一试。」 老者定神看了她一忽儿,点点头道:「好!」举起龙头铁杖,在地下「噹噹当」敲了三下。 铁杖敲击之下,整个客栈里百来张桌上的酒碗无不跟着一颤,酒水都漾出大圈大圈的水花。 萧凰站在柜檯旁,亦能感到那老者的内息远远传至,着实是深邃浑厚,远胜过方才比拼的三位高手。当下不敢轻慢,屏息静待敌动。 只见那铁杖点过三下,陡然间高高抬起,重重往地上一击! 冲撞之下,木铺的地板依然完好,而各个桌上近百只或满或空的酒碗,竟全被内力震上了半空。紧跟着铁杖勐一横挥,众多的酒碗从四面八方飞向萧凰,杀气混天,全无一丝能防的破绽! 众来客皆知这一招乃是老前辈全力攻敌的杀招。功力所及,近百只酒碗布成天衣无缝的阵法,正奇为交,攻守相合,多少年来从无破解之法,但不知这位武功莫测的少侠能否应付得起? 萧凰望见四周铺天盖地的酒碗,情急之下,也无暇寻方破解,只好从丹田运出一股磅礴的内息,周身上下散出烈烈金焰—— 日出天海! 只在一剎之间,方圆丈内金波涌盪,近百只酒碗「噼里喀喇」尽数四分五裂,酒滴蘸着罡风漫天激飞,落在桌椅上,竟都打出丝丝点点的坑洼来! 待得金光消却,萧凰抬碗盛住所剩不多的酒汁,又看了一眼满地的碎瓷,举起碗道了声:「请。」 言罢将碗一倾,淅淅沥沥浇在了地上。 那老者见这一招绝技都被她破解得一败涂地,又见她的内功无比罕见,竟是辨不出师出何门,不由得脸色凝重到了极处,深深一声长嘆,摇头道:「少侠的武功天下第一,十四霜非你莫属了。」 「什么十四霜?」萧凰正要追问,那老者已是拂袖转身,拄着铁杖飘然而去。 随后客栈里所有的客人,谁也不再理会萧凰,个个都脸色灰白、垂头丧气,从木架上拿了各自的兵刃,陆续走出客栈。 须臾时候,偌大个客栈里人净一空,只剩下萧凰、子夜和女掌柜巳娘。 「这些个傢伙,真是好生古怪。」萧凰万般想不通,为什么自己一提到「泥犁寺」,便惹来他们纷纷以敬酒之由与自己比武。输掉之后,却又说什么「十四霜」非自己莫属。这些个疑问,只好看巳娘怎么解释了。 刚要问起,却见桌底下钻出来一个五短身材的癞皮汉子,也不知他为何没随同众人离去。他一手捧着酒碗,一手竖起大拇指,笑嘻嘻道:「这位少侠真是武功绝顶,小人真心诚意敬你一碗,来!」 萧凰未及多想,正要接下,身后却伸来一只柔荑般的玉手,不经意似的抚过自己的手背,将那汉子递来的酒碗夺了过去。 ……是巳娘。 萧凰被她这么一近身,顿时汗毛倒耸,赶紧缩开数尺,忙不迭去看子夜的脸色。 果然,她发现少女的眉毛微微一抖,冰冷的瞳仁斜了一眼巳娘,又返回来静静瞧着自己。乍一看好似全无波澜,可又分明让人觉着大祸临头。 萧凰心里一声声直唿「糟糕」。方才与众多高手车轮战,她眼皮子都不曾多眨一下。可如今被旁的女人碰了一下,竟怕极了心爱的姑娘为此吃醋,不禁吓得冷汗直冒,腿都有点犯软了。 第100页 一分神之际,便听巳娘在身后道:「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就不必来白驹客栈丢人现眼了。」原来是在对那癞皮汉子说话。 那癞皮汉子神色一慌,却还要强笑着狡辩:「老闆娘,你在说什么?」 巳娘含笑不语,但将那只酒碗往下一掷,酒水泼散了一地。其中密密麻麻爬出黑雾状的东西,竟是蜘蛛、蜈蚣一类的毒虫! 萧凰见状才明白过来,那癞皮汉子独自留下来敬酒,原来是为着给自己下毒? 幸亏有巳娘挡住了这碗酒,否则当真喝进腹中,真不敢想会是怎样的下场。 那汉子见被巳娘识破了毒计,一转身便要熘之大吉。这时巳娘抬起指尖,在台上敲了一敲。地下那群毒虫如闻号令,一窝蜂地追上那癞皮汉子,咬得他浑身痛痒难当,满地打起滚来。 萧凰见此情状,讶异不已:「这些蛊虫明明是那汉子亲手所下,为何却听从巳娘的指使,反倒攻击起原主了?」但怕在子夜面前闹出人命,激起她的天谴咒,忙拦住巳娘道:「饶过他罢。」 巳娘笑吟吟的目光一掠而过,那些毒虫便从汉子的衣裤里钻了出来,散入地板缝中消失不见。那汉子保住一条小命,一刻也不敢停留,屁滚尿流爬出了客栈。 如今大堂里再无外人,萧凰终才舒下了心弦,向巳娘道了声谢:「多谢掌柜的解围。」 巳娘不答,挽袖从炉里取出银壶,斟了一盏热气氤氲的美酒。 萧凰看了一眼子夜,又追问道:「掌柜的,敢问『五大门派盟会泥犁寺,锋夺十四霜』,此话该作何解,这背后又是怎样一桩恩怨?」 可巳娘并不急着直言,倒是举起那盏温酒,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人人都敬过你了,我也敬你一杯。」 说完,竟将酒盏贴近唇边,浅浅抿了一口,才将那一捧印过芳泽的酒香,款款然送至萧凰的面前。 再明显不过的撩拨之意,令坐在一旁始终静观的子夜,也耐不住烦躁地捏了捏手指。 「对不住。」萧凰拈起一根筷子,抵住了巳娘递来的酒盏,「某酒量不济,恕难奉陪。」 「哦。」巳娘好像并不意外,双颊仍挂着戏嚯的笑意,「不喝我的酒,还想要我说些什么呢?」 「这……」萧凰不禁哑住。她虽急着向巳娘问事,可又怕极了子夜吃醋,这盏酒就这么夹在中间,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正尴尬间,一片青白色的袖角霍然拂至,噼手将那盏酒夺了过去。 在二人的注目之下,子夜赌气端起酒盏,一口下去饮了个干净。 这酒比寻常的米酒要浓烈许多,子夜又是酒量极差之人,一整杯灌下去,差点儿没烧坏了心肝脾肺。她硬是运起桃谷的内功,才将浮上脸颊的醉晕狠狠压了下去。 末了,她将酒盏重重一放,冷淡的眸子直盯着巳娘:「说罢。」 第57章 长留(一) 巳娘瞧见这小姑娘醋天醋地的模样,「噗哧」笑了一笑。自觉戏闹得够了,也不想再难为二人,正色问萧凰道:「想问什么?」 「盟会泥犁寺,锋夺十四霜。」萧凰忙道,「五大门派是哪五派,十四霜又是什么来头?」 巳娘「咦」了一声,上下打量她两眼,似乎嫌她问得十分可笑:「你是故意消遣我呢,还是当真不知道?」 萧凰不由一愣:「不知为不知,何来得消遣之意?」 「哦……」巳娘看她满脸的不解,确知她所言非虚,「你不是江湖中人。」 「某学过武艺,但从未走过江湖。」萧凰道,「掌柜的就当我无门无派好了。」 「也成。」巳娘弯了弯眉梢,娓娓笑道: 「所谓五大门派,北为少咸山金刚寺,修的是十三式金刚降魔掌。 「南为镜湖云水帮,传的是一套云水千重剑法。 「东为琅琊王氏,以独门轻功『沾衣行』闻名于世。 「中为朝歌隐者,以浑厚的内功心法并寒铁杖法,公认为五派之尊。 「至于西边呢,江湖人称百蛊门,门人皆养五毒蛊虫,以此陷害于人。 「五大门派,就是这五门咯。」 萧凰迟疑片刻,想起方才与众来客敬酒比武,不正是一个使掌法的大和尚、一个使剑法的蓑衣客、一个比试轻功的豪门公子、一个内力雄厚的铁杖老人……还有一个拿蛊毒暗算自己的癞皮汉子么? 难道说…… 「那些人,他们就是五大门派?」萧凰指了指门外。 意料之内的,巳娘轻轻一点头。 「正是。 「他们途经此地,原是要在十月廿三,到泥犁寺办一场比武大会。 「比武第一之人,才能获知宝剑十四霜的秘密。 「可如今呢,他们都输给了你。 「这比武大会,也没有办下去的必要了。」 「你是说,五大门派不会去泥犁寺了?」萧凰急切追问。 「输都输了,还去做什么,自取其辱吗?」巳娘拾走了用过的酒盏。 萧凰弄懂了这一点,终于才明白了,为什么自己在客栈一问起「泥犁寺」,就惹得众人纷纷侧目,定要与自己争个高下。输过之后,又要说「十四霜非你莫属」云云。 如此看来,他们是把自己错认成了比武大会的敌手,还道自己要和他们争夺十四霜呢。 第101页 ……原来是这样一番缘故! 真是万万想不到,自己不过随手应付了几下武艺,竟能让五大门派放弃泥犁寺之约,无意间化解了十月廿三的血光之灾! 萧凰喜不自胜,立即看向子夜,眼神甜丝丝的仿佛在说:「我帮你救下这么多人,还不快夸我一夸?」 子夜也没想到,十月廿三的惊天血案会纾解得这般容易,心里亦是欢喜无限。可她还放不下刚刚吃的醋,心里头再怎样高兴,脸上仍是一副冰冻三尺的神色,还生怕忍不住露出酒窝,故意撇过脸去不看萧凰。 「恭喜,恭喜。」巳娘拿湿布擦净了酒盏,神情却淡淡的并无喜态,「传闻十四霜为世间第一神剑,得之者所向披靡,足以称霸武林,号令天下。」 「那倒不要紧。」萧凰摆了摆手,她对江湖争霸可没有什么意趣,「我只想问问掌柜的,这五大门派可曾与谁结下什么梁子么?」 巳娘手里的活蓦然间停住了。 「有。」她抬起脸庞,眉目间凝着一丝化不开的沉重,「不应说是梁子,应当说是……血海深仇。」 一听此言,萧夜二人对望一眼,同时想起了鬼门关下那誓必復仇的侠女冤魂。马上打起精神,仔细听巳娘讲起故事。 这段往事,已经过去二十年了。 说起来,到底还是十四霜的缘故。 十四霜的传言,早在江湖上流传了百年之久。 这口宝剑虽然无敌,却颇有几分邪性。纵然有无数流言吹捧它的神处,江湖上亦有众多门派高人争相逐寻,但极少有人真真正正的见过它。从来没有人能说清楚,它的下落究竟在何处。 直到二十年前,不知从哪里传来了风声—— 宝剑十四霜,就藏在西境梁州的长留郡,长留王谢氏宅府。 长留谢氏本为朝中王侯,世代读书为宦,在武林中从未听说过谢家的名号,也不知这口人人相争的宝剑,怎么就收进了谢家的府邸。 想当时,五大门派乃是武林中的佼佼名门。那一代前辈很快集结起来,同往梁州谢府,问剑十四霜。 可令人想不到的是……等众人到了谢府,许是亲眼目睹了十四霜的神威,人们私心作祟,各自眼红,竟是在谢家大打出手。众多前辈高手竞相血战,五大门派但无一人生还。 不但如此,就连谢家无辜的男女老少……也在混乱的厮斗中满门倾覆,被杀了个精光。 听到此处,萧凰和子夜神色一凛,不约而同都在猜想…… 那孽海上的侠女,会不会正是谢家的子弟? 当初谢家被五大门派屠杀满门,所以那个侠女才要红衣杀尽五大门派,寸草不留? 血战过后,五门高手尽都自相残杀而死,谢家也被满门杀光。当场既无一人生还,所以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终落得不为人知。 后人搜寻谢府旧址的时候,都想找到传说中的十四霜。可那口宝剑又一次不翼而飞,也不知流失去了哪里。 人皆死,剑无踪,但有关十四霜的种种说法,依然在江湖上愈传愈烈。追寻宝剑、称霸江湖的纷争,数十年里从来不曾停息过。 就这般纷乱了二十年有余,直到三个月前,事况才又一次发生了折转。 就在这岐州的崇吾山里,有一座破落野寺,名为泥犁寺,寺里只有一位无名老僧。 那老僧向武林传出消息,称自己是二十年前的朝歌隐者门宗师,是当初谢府问剑的五派首领,亦是在那场血战之中唯一一个倖存下来的人。 当初他倖存之后,因感神元重伤,无心再重返江湖,遂在泥犁寺里剃度为僧,隐居了二十年之久。 直至近时,他自感命不久矣,于是决定将十四霜的秘密託付给一位后辈高人。 而这位后辈高人,先从相约为盟的五大门派之中遴选。日子定在十月廿三,就在泥犁寺搭台比武。武功第一之人,才配知晓十四霜的下落。 消息一经传出,立时轰动江湖。不但五大门派火速集结,赶往泥犁寺去,亦有众多小门小道趋之若鹜,巴望着分一杯羹。 毕竟是问鼎江湖的神剑十四霜,任何一个习武之人,都抵御不了天下第一的诱惑。 当然呢,除了你。 说着,巳娘抬起幽明的眼眸,定定地凝看萧凰。 不错,萧凰的确对这神剑毫无兴致。此时此刻,她只是在替子夜犯愁,那侠女若真是谢家的子弟,对五大门派深怀血恨,想要诛杀满门,似乎也情有可原,这场冤孽恐怕是极难化解的了。 「我说了这么多,也该你们说一说了。」巳娘又道,「不是为了十四霜,那又是为什么而来呢?」 「实不相瞒。」萧凰看得了子夜的默许,才坦言道:「我二人有所耳闻,有人要趁着十月廿三泥犁寺盟会,向五大门派寻仇,所以才来问一问掌柜的,总得想个法子,化解这场血难。」 「哦,这等事……」巳娘眉弯一动,「你听谁人说的?」 「倒也不是……」萧凰犹豫着说不出口。鬼门关里听来的话,怎会有人信得? 「不是人,那就是鬼了。」巳娘语出惊人,可话音很是庄重,并无半点说笑的意思。 「你怎的知道?」萧凰大为惊异。她初时只道巳娘是个见多识广的寻常女子,可从她种种言谈来看,似乎还不止是见多识广那么简单。 第102页 「猜的。」巳娘目光一转,看了看子夜,低头又拾掇起银壶与炉炭。夕光流过她浓黑的鬓髮,颇添了一抹深邃的丽色。 「不早了。」子夜转身往大门走去,「上路。」 萧凰稍一盘算,巳娘这边也算是知无不言了,若要追查二十年前长留谢氏的灭门案,还须去泥犁寺会一会那位无名老僧。好在如今才十月初旬,泥犁寺又同在岐州,时距廿三倒是绰绰有余。 「你要去泥犁寺,西行八百里便是崇吾山界。那里群山错综,深林密布,你再问问山村野人,总是能找到的。」巳娘见二人起身欲行,又追言道。 「多谢指教,在下……」萧凰甚存感激,正要从荷包里取些金银,以表答谢,可还不及伸手,便又被劝止住了。 「不必。」巳娘仍在低头忙着烧酒,却好似轻易看穿了萧凰的举动,「有缘人,谢什么。」 「那,在下告辞。」萧凰只好恭恭敬敬作了个揖,转身追上子夜。 「对了。」待二人将出门去,巳娘的声音忽又从柜檯处传来,「敢问女侠你……」 萧凰心口一震,回眸间带了一丝仓惶。原以为自己已是竭力乔扮男装,至少能瞒过那一众武林豪客,可没想到这具女儿身,早就在巳娘的眼底尽露无遗。 巳娘瞧她这副反应,显然是不愿让人看透伪装,遂狭然一笑,改口道:「敢问少侠尊姓大名?」 萧凰闪了闪凤眸。 「在下姓萧。」她迈出门去,目光紧随着青白色的背影,「萧凰。」 第58章 长留(二) 「驾!」 马鞭落处,乌骓马一声长嘶,踏碎满径的赤霞,飞奔直下。 疾行一多会儿,子夜突然勐咳了两声,纤腰一垂,紧伏在马背上,似在忍受极大的不适。 「怎么啦?」萧凰赶紧勒马,环开手臂抱住了少女。刚碰到她的肌肤,顿觉出烧炭一般的滚烫。 「那杯酒……有毒……」子夜感到小腹底下烧起一团烈火,浑身的血脉沸涌难耐,也不知被什么驱使着,一把扯住萧凰的衣襟,恍惚间就要解开。 「子夜?子夜……」萧凰一声声的唿唤似在耳旁化成了幻梦,子夜再也挨不住体内的炽热,六识里一阵天旋地转,很快便昏睡过去。 薛州,平野。 金乌西坠,月色初萌。 枝叶间,两道鬼影疾闪而过。 一前一后两头穷奇身影极迅,所过之处枯叶纷飞,昏鸦都被惊得翻出巢穴,一簇簇扑满了际夜的长空。 在温苓的错引下,奴兀伦和小满一路南行。穷奇本为异兽,脚力比骏马更胜一筹,短短三日间,已是奔出了两千余里。 这其间,奴兀伦也并非不曾起疑。但每次追问温苓,她总是答得十分肯定。试想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姑娘,也不像有欺骗厉鬼的胆子。奴兀伦半信半疑之下,也只得暂先听从她的指引。 正奔袭间,温苓身子一晃,差点从虎背上摔了下去。小满忙伸手将她一捞,穷奇也听话地落在地上,慢下了脚步。 「嗯?」奴兀伦停下坐骑,转过来查看情况。 「晕过去了。」小满抱住温苓,且见她脸色苍白,气息极是微弱,半昏半醒的扶不起来。 鬼士不像凡人要吃饭睡觉,更不会疲惫生病,整整三天里昼夜兼程,自然不在话下。可温苓毕竟是个大活人,三天里尽在虎背上颠簸,更不怎么吃喝休息,身子骨又怎能熬得住? 奴兀伦无奈皱眉,上前捉住温苓的衣襟,晃一晃道:「喂,醒醒。」 温苓勉强睁开眼睛,才吐出一个字:「我……」轻咳几声,虚馁得说不出话了。 奴兀伦不耐烦嘆了口气,回望远处支出一片屋樑,隐隐散出几缕炊烟,沉声道:「前面有户人家,让她吃点东西再走。」 小满一声承应,师徒俩又带着温苓骑上虎背,须臾过后,赶到那房屋之下。 仔细一看,原来不是人家,却是一家野店。窗子里透着灯光,屋里还传出男人喝酒划拳的叫嚷声。 「去。」奴兀伦拽起温苓,叫她自行去店里讨一口水喝。 「我来……」小满看温苓步履不稳,才要跟上,却被奴兀伦拦住了。 「她跑不了。」奴兀伦抱着双臂,眉目隐在幽暗的夜色里。 温苓一瘸一拐进了客店,屋里乌烟瘴气的,全是佩刀带剑的绿林豪士,正自喝酒吃肉,吹牛胡侃。 此时的她已然剩不了几许理智,她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更不知自己还能活几天,满心里只想着攥紧那枚桃铃,感知到若隐若现的西北方位,企盼着「萧哥哥」能离得越远越好。 可她又担心极了,那两个厉鬼一旦看破这场骗局,杀了她之后再去追「萧哥哥」……那自己岂不是白白送死了么? 唯一的法子……只有在自己遇害之前,尽快给「萧哥哥」送去消息,赶在厉鬼之先做出防备! 思量至此,温苓又一次下定决心,向那群绿林豪客走了过去。 「大哥,请……请问……」她扯了扯一个大汉的衣角,「你们是往西北方去么?」 那大汉斜乜着醉眼,看了看眼皮底下弱不禁风的姑娘:「哟,哪儿来这么俊俏的小娘子?」 「你……你们若往西北去,能不能帮我捎个口信……」温苓感到那大汉的神色不似善意,急得眼圈都红了。 第103页 说话间,桌上的豪客正举着酒碗大吼大叫:「等老子拿到十四霜,见一个,杀一个,见一个,杀一个。把那些狗日的邪魔外道……统统都杀光了!」 屋外,奴兀伦和小满正守在房檐下的阴暗处。 听见那豪客喊出「十四霜」的字眼,小满的脸色骤然一冷,鬼道刺青漫出衣襟,恶狠狠爬上了脸颊。 奴兀伦看了一眼徒儿。 相处数日下来,早已对小满的遭遇了如指掌,自然明白「十四霜」对她意味着什么。 ……小满的全家,连同她自己,都是因十四霜而死的。 她恨十四霜,更恨极了那些追寻十四霜的武林众人。 「快到十月廿三了。」奴兀伦闷闷说道,话中带着宽慰之意。 「赶得及么?」小满怅然一嘆。 「赶得及。」奴兀伦话不多,但从来说一不二。 小满心下稍安,收敛了刺青,感激地看向师父。 说来也觉可笑,生前做人的时候,自从她全家罹难,触目皆为冷眼,俯仰尽是炎凉,而她也在年深日久的水火中,磨成一块百孔千疮的石头。 死后成了鬼士,反倒在师徒姊妹之间,体味到点滴来之不易的情谊。 鬼道里虽然规矩森严,但鬼士之间心腹坦诚,生前各自苦命,死后惺惺相惜,姐妹间从无权位之争,更不见人世间的倾轧与算计。 ……做人,还当真不如做鬼。 感慨之余,又好奇奴兀伦生前的执念到底是什么。 这一回事,她还从来不曾听师父说过。 「师父。」小满忍不住发问,「你是怎么入了鬼道的?」 「我吗?」奴兀伦似也不大愿意提起,沉默一刻,才幽幽开口道:「因为……没能守住最重要的人。」 小满听师父说得囫囵,却也不敢多问。 但她知道,师父既能练成七七四十九重无间诀,生前定是遭遇了极大的苦痛,想必还远远超过自己。 「小满。」奴兀伦忽然问起,「你觉着,是跟着花不二好呢,还是跟我好呢?」 小满仔细一想,花不二和奴兀伦都是待她很好的前辈,可她们却又是截然不同的两副脾性。 花不二身为鬼道中最强的元老,偏生又贪玩好色真性情。你道她总是嬉皮笑脸,烂漫天真,可姐妹们都说,花不二一旦犯起执念,那真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六界轮迴都能让她掀了个底朝天。若不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又怎能练成九九八十一重至高无间? 奴兀伦又大不一样,虽说平时总要拧着眉心沉着脸,一副狠巴巴的模样,办起事来也是雷厉风行,手起刀落不眨眼。可到关键时节,却每每会露出心软的一面。譬如这姓温的小姑娘,明明到了三天的期限,可师父还是不忍杀她,竟还容许她去店里讨一口吃的。 思来想去,小满也分不出个高下来,只如实说道:「都好。」 奴兀伦面露苦笑:「还是花不二好些。她话多,热闹。」 「你也好。」小满忙说,「我……我一看见你,就想起我娘。」 「你……」奴兀伦笑笑,「我死时也才二十出头,有这样显老么?」 「不是的。」小满又说,「我是说我娘,她也是犬戎人。」 「嗯?」奴兀伦有点意外,「犬戎的女子嫁到中原,倒是不多见。」 「是。」小满想起了幼年的家,剧变以前,原是那样的和睦美满,「我爹和我娘,他们……」 话刚出口,忽听见野店里爆发出一阵闹笑,一大汉高声道:「什么厉不厉鬼的,这小娘子怕不是个傻子吧?」 一听这话大不对劲,奴兀伦和小满同时变了脸色,纵步一飞,直奔店门口去! 「我……我说的都是真的,求你们帮帮我……」温苓被一帮不怀好意的恶汉围堵在墙角,已是吓得脸色惨白。 「嘿,这不巧了,哥几个正是往西北去的。」一秃头汉子满脸淫笑,凑近温苓的身,「你想要哥几个,给你那萧什么的情郎报个信儿……总得让哥们儿吃饱了再上路吧?」说着就开始解裤腰带。 「不不……不要!」温苓拼了命的推拒,可她本就没什么力气,又在路上消耗了三天三夜,此刻被那秃头汉子压在墙上,如何能挣脱得开? 正撕扯间,忽闻见「嗡」地一声,一道寒练由远及近疾飞过来,随后盪开一记横斩,混浊的血雾狂喷而出! 再定睛看时,那汉子一颗光秃秃的脑瓢,早不知砍到哪里去了。 小满抖了抖染血的长剑,剑从上涌出阴森的紫焰。紧跟着一片剑影闪烁,鬼步纵横,穿梭在惊恐逃窜的人群之中。不过弹指一挥间,已是将满屋子的绿林豪客杀了个干干净净。 「师父。」小满退开两步,给奴兀伦让出一条血路。 温苓环顾一屋子支离破碎的尸首,满墙满地都被鲜血泼了个透红,一抬眼,又对上奴兀伦杀气四溢的面容—— 她明白,自己怕是大限将至了。 第59章 长留(三) 「嚯……」 奴兀伦身影一虚,如火似电直逼近温苓眼前! 鬼手疾张,又一次紧扼住她的咽喉,指尖渗出锋利的鬼火,在肌肤上烫出一道道淤紫的烧痕! 温苓感到锋利的恶寒一涌一涌戳在心口上,阴力比三日前还要沉重许多。可如今她早已透支了气力,连知觉也沦于麻木,竟是觉察不到太多的痛意了…… 第104页 「西北方?报信?」奴兀伦如今全然明白过来,这小姑娘竟是这般胆大包天,骗得她们兜反了好大一圈! 盛怒之下,鬼道刺青一缕缕探出狐裘,漫至锁骨以上:「你可知欺骗鬼道,该是什么下场!」 「我……」温苓还想说些什么,可到底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万念成灰之际,哀恸的目光直视奴兀伦的双眼,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而下。 奴兀伦被她骗惨了这一遭,虽看她泪眼汪汪的大有求饶之意,心中却再无半点同情,切齿说道:「你再敢撒谎,我就一刀一刀把你割零碎了。连同你爹,连同朱家上下老小……都一併千刀万剐的给你陪葬!」 说着掌心又加催狠劲,鬼火嵌进她白皙的颈肤,烙得黑烟迸恣,血肉模煳。 眼见温苓生生受着鬼火的折磨,却连一声呻吟也没有。原来她本已虚弱不堪,被奴兀伦这么一掐,鬼火攻心,受不住又晕了过去。 奴兀伦怒火难平,瞬间将手一撤,任温苓直挺挺摔在了地上。 看到师父气成这副模样,连刺青都随着唿吸一凛一凛的,半晌消不下去,小满心下惊惶,大气也不敢乱出,低头守在一旁听令。 静默了不知多会儿,奴兀伦才勉强平復怒火,大步往门外走去:「先去泥犁寺,办你的事。」 「是。」小满低头应承,又看了一眼倒在血泊里人事不省的温苓,「那这姑娘……」 「带上。」奴兀伦坐上虎背,眸子里掠过腥寒的光,「她的死期,还在后头呢。」 …… 子夜不知这样昏昏沉沉的反覆了多久。 难言的灼热感时起时落,令她忍不住想要抱紧些什么。 一唿一吸间,缥缈的是那再熟悉不过的暖香气息。近了,远了……远了,又近了……远远近近地,牵惹着她的七魄三魂。 似桃红摇曳宿雨,浪白吞吐轻沙。由外而内地,化去忍无可忍的悸动…… ……终至,云淡雨停。 醒来时,正卧在萧凰的怀里。 身上披着萧凰的衣氅,身底下是柔软的干草,抬头是山洞的石顶。 背后的篝火晃了一晃,除却木屑炸开的细响,寂而无声。 回望一眼洞外,月落乌啼,星辰正好。乌骓马系在老树下,偶尔打一个温吞的响鼻。 子夜的身子稍一翻动,便看萧凰凝起剑眉,微微睁开了凤眼。 「还难受么?」她拥她更紧,柔声问着。 「好奇怪的毒。」子夜仍在恍惚。身子除了疲累些,倒也不觉怎么烦恶。 「不是毒。」萧凰笑道,「是合欢散。」 她偎在少女的肩头,掩不住笑靥里微微的自得:「我已经……帮你化解掉了。」 子夜没听过「合欢散」的名字,但看萧凰微妙的脸色,也不难猜出是个什么东西。 她只是有点惊讶,萧凰是怎么做到的。 同行这些天,她也不是没教过她。只可惜这蠢女人的天赋,都用在武功上了。 至于那些手艺……简直是笨到一塌煳涂。 如是几回,她就再也不许萧凰翻身了。 至此,子夜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萧姐姐哪来的本事,还能解得了合欢散呢? 「怎么解的?」她倒想问问。 萧凰不说话,只将舌尖蘸着朱唇,轻轻一抿。 子夜明白了。 这蠢女人……手艺不行,还会另闢蹊径呢。 子夜差点没笑出声来。可一想起巳娘为了勾引萧姐姐,居然在酒里下合欢散,心里又酸巴巴的生出了闷气。 她假作恼怒,背转过身去:「谁许你碰我了?」 她听见萧凰的唿吸顿了一下。余光一回,瞄见女人一副犯错了事但又不知错在哪里的神色,委屈得让人心疼。 子夜嘆了口气,醋意再怎么泛滥,也总得给萧姐姐寻个台阶下。 她故作嫌弃:「哼,一身酒气。」 萧凰小心翼翼凑过来,枕在少女的腰弯上,撒娇道:「我以后再不喝了嘛。」 子夜一偏头,正对着萧凰亮晶晶的凤眸,瞳仁里光影流动,倒映的全都是一个自己。 她抬起指尖,捏了捏她的耳垂。 ……好软。 就和她的心口一样软。 她想起她在白驹客栈里大展身手,威慑八方,却唯独来到自己面前,倾尽了毕生所及的温柔。 ……子夜真不知该怎样爱她才好。 她将指腹点了点她的鼻尖,嗔道:「你说得容易。以后又有美貌的女掌柜给你敬酒,你喝还是不喝?」 萧凰不好意思地笑笑:「你还在吃她的醋?」 子夜想起巳娘,感慨道:「那个老妖精呀,该是有三百年没碰过女人了。」 「哎。」萧凰以为她出言无状,忙劝止道:「你吃醋归吃醋,骂人总归是不好的。」 「我没骂她。」子夜正经道,「更何况,她也不是人。」 「怎么说?」萧凰摸不着头脑。 子夜一笑:「你猜猜,那个女掌柜该有多大年纪了?」 「瞧她的样子,也就跟我差不多大,三十岁上下罢。」萧凰一抬眉毛,「你看呢?」 「我看……」子夜掐指一算,「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岁了。」 「怎么可能!」萧凰还当她是玩笑。 「你这肉眼凡胎,哪里能看出来。」子夜解释道,「她和我师尊一样,不是凡人,而是灵兽修炼的仙家。她开下这家客栈,也并非图财,而是为了积累功德。」 第105页 「仙家?」经子夜一番点拨,萧凰才恍然想起巳娘的种种奇异之处,「怪不得,她好像也懂些鬼神之事,还能一眼看穿我是个女子!」 这么一想,子夜还确实不算骂人。千八百岁的修仙灵兽,可不正是个「老妖精」吗。 「没错。」子夜一点头,「不同的是,我师尊是狐仙儿,而她是常仙儿。」 「什么仙儿?」萧凰又跟不上了。 「你问得倒仔细。」子夜笑得狡猾。 「好,不问了,不问了。」萧凰才不想为着一个什么仙儿惹她吃醋,乖乖不言声了,埋头钻进少女的怀里。 静静温存了一会儿,子夜才又发话道:「长留谢氏的案子,你怎么看?」 萧凰紧了紧眉关,不住地摇头:「奇怪,奇怪得很。」 心里头盘算片刻,遂将疑点一条条道出: 「其一,按巳娘的说法,十四霜乃是江湖上人人求之不得的宝剑神器,可为何在二十年前,偏生落进与武林毫无瓜葛的侯府谢家?可能只是巧合,也可能……这里面还有些不为人知的曲折。 「其二,五大门派也算名门正派,除了百蛊门的手段有些卑劣,可总归来看,还是颇讲求江湖规矩的。可若以名门正派自居,为何又在二十年前祸及无辜,对谢家的男女老幼痛下毒手?这副行径,实在太也难看了些。 「其三……就在那泥犁寺的无名老僧身上了。」 萧凰思忖良久,苦笑嘆了口气:「也不知道二十年前的谢家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样胡猜乱想,实在是找不着头绪。」 子夜「嗯」了一声,隐隐感到这桩血案还要比眼下难解得多,须得尽快赶往泥犁寺问个清楚。至于这场冤孽终究能化解多少,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整衣起身,望见山洞外月冷星稀,河汉将阑,已是五更天时分。 「该启程了。」 第60章 入画(一) 鬼道,无量宫。 石砖缝里漫开一道道鬼火,蛛网似的勾连在一起,又随着一吐一纳的风动,忽明忽暗地描作虫矢状的符文。 花不二瞑目盘膝,端坐在鬼火中央。身上的刺青慢慢涨至眼角,又慢慢褪到红衣以下。几番吐纳下来,无间诀的功力也越增一分。 魔罗见她罕有地修习起鬼道冥功,不禁嘲讽道:「十年八年没见你练过几回,这两天怎变得这样勤快了?」 花不二仍闭着双眼,嘴角噙笑,笑里却满含杀意:「不练功,又怎么杀人呢?」 魔罗鬼王冷嗤了一声。 她自然明白,花不二要杀的人,定是那个名叫萧凰的「野女人」。 「你是觉不出有多可笑么。」魔罗直言道,「那个叫萧凰的,不过和那人同行几日,还未必有些什么,你竟非要杀她不可。你再瞧瞧你自己,整日里拈花惹草,贪淫好色,这些年来沾了多少腥臭在身。你不觉愧疚倒罢了,又哪来的脸面管束那人?」 花不二淡然一笑。 她不是不清楚自己这副德性,也不是没被身旁的姐妹敲打过。 她们笑骂她的多情,却也猜不透她的心性。若说她爱她的夫人,为何又要处处留情,淫乱无度?可若说她不爱夫人,又何以凭藉销魂入骨的执念,练成九九八十一重无间诀? 管它多情也好,痴情也罢,花不二从来不在乎这些。 于她而言,色是千真万确的,情也是千真万确的。 ……谁让她是个千真万确的疯子呢。 「那不一样。」她回说。 「哪里不一样?」魔罗倒想听听她怎样胡说八道。 「我和夫人不一样。」花不二的神色少有地平静,「我眼里没有规矩二字。」 ……却字字都是她。 「那她呢?」魔罗又问。 「她眼里写满了规矩。」 花不二向来多嘴多舌,废话连篇,恨不能将心里的一言一词昭告天下。可只在说起夫人时,变得有几许琢磨不透。 然而魔罗空洞的笑答,却似比她还要琢磨不透—— 「你还知道……你眼里没有规矩呢。」 帘帐里的鬼火抽搐了几下,烧得甚是凄凉,大不似以往的阴森与威严。 可花不二一心只想着怎样把那野女人碎尸万段,全不曾往长阶望上一眼。 哪怕……只是一眼。 她慢慢运起鬼息,刺青又一度涌将上来,在眼尾处晕开凌厉的波光。 正修到深处时,前方的冥水里「哗啦」一声浮出来什么东西。 花不二被打断了静修,心中大是烦乱,抬手就是一支鬼火凝成的利箭,一甩袖射了过去! 「当——」紫火流空,勐一下钉进青石砖里,「嗡嗡嗡」余震不停。 花不二这时也才看清,箭尾旁站着一个稚嫩的女鬼娃娃,显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击吓掉了魂,呆呆张了张口,「呜哇」一声大哭出来。 「他妈的,给我闭嘴!」花不二最讨厌小孩子哭啊闹的,怒火蹭一下窜起来,反手又化出三道利箭,直冲那女娃娃的脑门打过去! 「嚯……」一道灰蓝的羽翼遮覆下来,紧紧护住女鬼娃娃。三支飞箭一碰上蓝羽,登时锋火消去,散成裊裊青烟。 「花不二,你做什么?」护着那娃娃的,乃是一身披灰蓝长翼的鬼士,原来是一只姑获鬼鸟。她反瞪花不二一眼,埋怨道:「这么小的孩子,你也下得去狠手?」 第106页 花不二嘻嘻一笑,转头又问魔罗撒娇喊冤:「大人,她凶我。」 「谁教你乱动人家的执念?」魔罗训斥道,「你就白挨一顿打,也是活该。」 花不二见魔罗也不给自己撑腰,只好怂兮兮的不言声了。 她素来娇蛮任性,从不怕和鬼士打架,但要打只挑软柿子打。姑获是八八六十四重无间鬼士,比自己差不了太多,若真打起来,自己也讨不了什么好去。 花不二拧紧蛾眉,眼看着姑获展起双翼,翩然飞上高处的石台。身后的冥水花丛里跳出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的鬼娃娃,一连串追着姑获爬上石阶。乍一数去,少说也有五六十个,叽叽喳喳的吵闹不已。 原来这姑获鸟生前本是寻常家妇人,正逢连年战乱饥荒,逃荒路上不慎弄丢了自己的孩儿。待得苦苦寻见时,早已被一群饿极的刁民下在锅里煮熟吃了。她悲痛泣血而死,阴魂化作姑获鬼鸟,日復一日在沙场上徘徊悲鸣。只要遇见孩童死后的小鬼,总会母性大发,当成自己的骨肉一般携养照看。 再后来,姑获鸟为避天劫,遂带着一众小鬼入了鬼道。因其执念深重,无间诀的修为也突破极高。如今已练到八八六十四重,功力仅列于花不二之下。身旁这群小鬼又极是听话,四处为她奔走传信,刺探消息。故而她入道虽晚,无间也比花不二略低一筹,但所建功业要远胜过花不二,魔罗鬼王也待她十分器重。 可花不二一见到姑获鸟,窝火得脑仁都要炸了。倒不是和姑获有什么嫌隙,只因她烦极了小孩子,一撞见这么些闹哄哄的活宝,恨不得一道鬼火砍过去全给杀了。 她是真的想不通,姑获怎么忍得了这群鸡飞狗跳的小东西,就不怕折了阴寿么? 「大人。」姑获压低长翼,跪下行礼,「属下有要事禀报。」 「讲。」鬼火晃了一晃。 「近日阳间风向有异,怕是有人盯上了……」姑获还没开说,就听身后「唿隆」一声低鸣,石阶上那群小鬼一齐尖叫嚎哭,原本静穆的无量宫顿时闹腾得不可开交。 转头一看,花不二不知何时拿鬼火幻化出一头凶神恶煞的狻猊,追着一众小鬼又抓又咬。看她们个个吓得抱头大哭,花不二难得出了一口恶气,在一旁乐得直不起腰来。 「花不二!」要事当前,魔罗焉能容她在眼皮底下胡闹,当即怒喝道:「你给我滚出去!」 「当真?」花不二狂喜不已,这些天在无量宫憋的都要生蛆了,左盼右盼只想逃出去找夫人,没想到魔罗一声怒斥正中她的下怀,连忙道:「天子无戏言,鬼王之命不敢不遵,属下马上滚蛋。」 正要往冥水里去,但听魔罗一声「慢着」,手腕又被花藤给锁住了。 花不二还道这老妖婆又要反悔,没想到魔罗只是淡淡说了句:「早点回来。」便将花藤松开收了去。 「好啦,好啦,我知道!」花不二随口敷衍几句,心想着既然能出去了,傻子才回这他妈的晦气地方。得意忘形之下,全未察觉到魔罗的花藤在她手腕上留下一抹淡青色的华晕。她纵身一飘,红衣化入冥水寒波,顷刻间失了踪影。 等花不二一走,无量宫仿佛从闹市落入了深山老林,竟似有八百年没这般清静过了。 「说罢。」鬼火看冥水上的涟漪彻底淡去,才转回来面向姑获鸟。 「是。」姑获俯首一应。 「大半月前,属下往秦州办差。夜听坊间闲话,说道某街某巷有一所凶宅,常闻女鬼恸哭之声,阴切惨厉,无人敢近。 「属下听闻此事,还说上哪个女鬼含冤不散,于是立刻前往凶宅的所在,想着为那女鬼伸张行道,邀来我鬼道之中。 「可当我来到那所凶宅,却发现这其中事态远非所想。 「属下一进府中,便去察寻那鬼哭声的源头。可越往深处行去,便越觉魂身沉重,灵魄晕眩,甚至连无间诀也用不起来。 「属下当即怀疑,此地是布下了什么阳刚狠烈的阵法。又听得四面远远传来脚步声,疑似有人围攻而来。 「我不敢怠慢,虽受奇阵所制,无法动用无间诀,但身后双翼尚且无碍,随即飞往空中,从高处俯看宅中景象。 「这一看,着实是大事不妙。统观这楼宅布局,依稀是一方封魂怒阳的阵法。连绵的屋顶上,还用硃砂洒下巨大的符咒。这一番布置,显然是为了镇压厉鬼的。 「更令属下惊骇的是,那女鬼的恸哭之声,就来自于宅府中央。可那并非真真正正的女鬼,而是用青搭成的一方石阵,中心以尸油作蜡,阴火长明。每每有风吹过,便能在石阵中伪造鬼哭之声! 「属下这才醒悟,原来这鬼哭声竟是故意设下的诱饵,周围又利用屋宅布下封魂怒阳的阵法。简而言之,就是一道陷阱。 「然而这道陷阱,究竟是为何而设呢……」 姑获鸟抬起凝重的目光,仰看帘帐里忽起忽落的鬼火。 「好厉害的手段。」魔罗话声低沉,「那些人……已经知道了。」 第61章 入画(二) 「是。」姑获嘆了口气。 「为鬼伸张,替鬼行道,免不了经常的杀人灭口。鬼道所助之鬼,又都是有怨难偿的女子。」魔罗思索道,「他们看多了案子,也难怪会发现端倪,又难怪会以女鬼的哭声作为引诱,想钓我鬼道上钩。」 第107页 「正是。」姑获凛然道,「属下越想越觉后怕。若不是属下有双翼在身,换做别的一个鬼士,动不得无间诀的话,只怕已落入他们的罗网。」 「你方才说有脚步声。」魔罗掉转话锋,「怎么处置的?」 姑获忙续道:「回大人,属下不敢在阵法中与人交锋,只在巷子外等候半时,便看到六个道士走了出来,正是方才在凶宅中闻声赶来的追兵。 「属下立刻出手,杀了其中五人,只留下为首的那个道长,严刑逼问幕后之人。 「那道长虽然怕极了,对我拼命求饶,可他也不认得那主使之人是谁。那人似乎隐藏得极深,这些道士只是拿钱办事,根本不晓得那人的名姓、容貌、势力。再怎么严刑逼供,也是问不出什么东西来。 「我见逼问无果,也只好杀了那道长,尸身和魂魄一併用鬼火烧化了。深更半夜,绝无旁人,但愿那幕后之人不会察知。」 「好。」魔罗一应,又肃然道:「此人既能看穿我鬼道的行踪,又精通道力极深的阵法。他办下这等周密之事,却又能藏匿得如此之深。看来……咱们是碰上硬茬了。」 「是。」姑获又道,「属下与大人所想一致,所以离了那凶宅后,立刻派遣手下小鬼,往八方各州究察一番,看看别地是否也有类似的陷阱。结果……」 「有多少?」魔罗直接追问。 姑获眉关一沉:「集合小鬼所查,目前王疆之内,已知有二十四处。」 说着退开数步,长翼在石台上烧火作画,用鬼火圈成四境八荒的地图,又拈起一根根灰蓝的羽毛,浮立在二十四处陷阱的方位。 魔罗纵看这二十四位遍布诸州,且多设在鬼道近常出没之地,可想而知,这背后的势力定然根深叶茂,才得以动员如此之广,并且对鬼道所犯血案知之甚熟,才好设下如此精密的罗网。 ……真是个了不得的角色啊。 「传唤众鬼士,尽快返回无量宫。」魔罗果断道,「路上不得轻举妄动,切不可再收新进。」 「是。」姑获一挥羽翼,众小鬼得了指令,纷纷跃入冥水,前去告知各方鬼士。 「姑获,有劳你了。」魔罗又道,「接着查下去罢,千万小心。」 「属下明白。」姑获垂首应命,双翼一振,从高台上翩然飞落。 待要跃入冥水,忽又想起些什么,转问道:「大人,你觉着……会是狐狸吗?」 魔罗的鬼火微微一跳,但依旧烧得很稳。 「不像。」她沉顿一剎,「狐狸没这个城府。」 孽海,铁围山。 水风轻拂,黑礁耸伫。岸线上卷过一朵朵参差的浪花,淘洗着亘古以来的娑婆石沙。 冥空里,远远飞来一抹猩红的鬼影。可当她一飞到岸线之上,就好似被一道淡青色的屏障牢牢地挡住了。用力一加冲撞,也只撞落几朵彼岸花须,无论如何也破不开去。 「他妈的!」花不二破口大骂,「这老妖婆……我就知道她没那么好心!」 本想着离了无量宫,赶紧去阳间找夫人团聚,顺带把那野女人大卸八块。何曾想被魔罗鬼王暗留了一手,竟在自己身上种下结界,别说出入阴阳了,就连区区一座铁围山都闯不出去! 花不二气急败坏乱骂一阵,又绕着海边徘徊了几圈。可这结界筑得铜墙铁壁一般,四周连个缝隙也找不见。摸寻半晌,终究是一无所获。 折腾这大半天,初时的怒火尽化成丧气与疲惫。她早知那老妖婆心眼极硬,既说了要关她的禁闭,就一定不会轻易放手,在自己身上种下结界,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作孽啊。」花不二一声悲嘆,仰身坐在沙岸上,百无聊赖数起了冥海上比翼成双的多罗鸟。 刚数到二十来对儿时,就听身后沙沙响起了脚步声,一女鬼千娇百媚唤了出来:「花姊姊。」 花不二听得出,是鬼道里的画皮鬼云点青。 她无力笑了笑,聊以作答,却连头也懒得回顾一下。 云点青曼步而前,在花不二身畔坐了下来:「大人开恩了?」 花不二盯着海天上的飞鸟,嘴里咕哝道:「开恩,开恩,开个鸟恩!」 云点青莞尔一嘆,半是试探又半是玩笑地问:「你还不知她为何要关你?」 花不二哼了一声:「谁知道,她有病。」 云点青不言声了,也跟着仰头看鸟。 她和花不二来往最多,对她的本性儿也最是瞭然。 这个疯子哎…… 除了夫人,她什么都看不见。 有些事就算戳到眼里了,她也当瞎了一样看不见。 就这么默默呆坐一会儿,云点青挪了挪身子,凑得更近了些。 「我画了几幅新画,你想看看么。」 她俯下描丹画翠的眉眼,离花不二又近了好些,近得娇影笼住了大半的绝色,穿透了彼此的胭脂芳香。 花不二照旧安静地躺着,不躲闪,亦不迎合—— 只将艷唇勾起一角,浅浅应了一声:「好呀。」 云点青半支起身子,指尖流过一抹鬼火,掌中已多了一卷画轴。又将画轴展开,水墨里散出森森火舌,挥动间已彼此幻入画中。 画里是一间书房。素窗粉壁,玉案纱橱。 四面墙壁上,高低错落挂满了一幅幅画卷。画中乃是形色迥异的美人佳丽,千姿百态但无一幅相肖,可谓是春兰秋菊,各有倾城之处。 第108页 云点青将湿了墨的狼毫在舌尖一沾,敛袖下笔,在纸上描落一点乌青,正为画中的美人点了秋水。 且看画上那人,正坐在大红轿子里掀了珠帘,露出一身张扬傲放的红妆喜服。一望狐狸眼,青白皆为媚色;半遮芙蓉面,悲喜尽道深情。 云点青还记得,这是二十年前,花不二以妾室之名,嫁到夫人家里的第一天。 碰巧那天,她也在。 二十年过去了,这一幕仍是记得清清楚楚,以至于落笔一气呵成,无须丝毫的停顿。 想她生前是世间顶有名的女画师,常年在宫廷豪门流连。算起笔下画过的佳人尤物,少说也有三千之数,如今死了这许多年,压根记不起几个了。 可唯独花不二当年的惊鸿一瞥,从红尘紫陌,一路惊艷到了碧落黄泉。 云点青看着这幅墨迹仍润的新画,端详好一会儿,才抬眸看向窗边的花姊姊。 她在看她。而她……却在看画。 花不二静静站在那里,凝看着墙上的另一幅旧画。 画左是生前的自己,红裙金钗,倩笑弯眉,如夏花一般怒放。 左边的她,抱着右边人的肩。 再看右边的女子,素衣青裳,正襟危坐。 柳叶眉,瑞凤眼,头上是堕马髻束着白玉簪。乍一看来,极是温润秀雅,又极是大气雍容。 ……那是她的夫人啊。 ——也是这一世,那个名叫子夜的姑娘。 花不二呆呆看了许久,抬起青葱样的指尖,拂了拂画中夫人的脸庞。 指尖泻出几缕鬼火,烧透了泛黄的薄纸,也烧空了夫人的容颜。 可那画卷是云点青用无间诀炼成的。前一时烧出的空漏,后一时又飞快地修补好了。 夫人的眉眼,依旧变回那样的清晰。 这么多年……一丁点儿都没有变过呢。 「花姊姊。」云点青唤了一声。 她叫花不二过来,自然不是为了赏画的。 花不二回了片刻神,歪过头盯着她看。 云点青展开一幅新画,画上的女子秀色奢华——瑶台髻,金步摇,一身的绮云织锦,原来是当朝得宠的贵妃。 她抖了抖画幅,画上的水墨融作鬼火,一丝丝漫出捲轴,又爬上她的指尖。直到丹青流遍整个魂身,云点青也彻彻底底易了容貌,竟与那画上的贵妃娘娘一模一样。 这正是画皮的本领所在。 ——一笔一墨,即是万千皮囊。 ……这也是花不二与她最常往来的缘故。 「喜欢么?」云点青捏了捏袖角。 花不二瞥了一眼绰约富丽的「贵妃娘娘」,嘴角笑意仍在,却是淡淡的看不出一丝起伏。 云点青明白,这位贵妃娘娘,她不大瞧得上。 她只好又展开另一幅画轴,画里的红颜风华尚轻,娇媚勾人,只是细看其眼底,仍抹不去一丝初成的胆怯。原来是汉京的烟花巷里,新捧出来的一位花魁。 水墨化入魂身,又化成小花魁的模样。 「这个呢?」云点青摆了摆半露的足踝。 花不二的目光依旧寡淡。 她自己生前也是极负盛名的花魁。再转看别的花魁,难免有些乏味。 云点青嘆了口气。 看来,花姊姊今儿个是不喜欢新的了。 她丢掉两幅新画,又从成堆的旧画里选了一幅出来。 这一幅似是老相熟了,都还不及展开,已然有鬼火涌流上身。一霎时间,又全然改头换面—— 素衣青裳,正襟危坐。 柳叶眉,瑞凤眼,堕马髻,白玉簪。极是温润秀雅,又极是大气雍容。 ……夫人。 花不二的瞳仁赫然颤了颤。 第62章 入画(三) 她不多言语,只将玉手一扬,半空里绘出星星点点的鬼火,流转书房四角,幻化成一道墨白的屏风,两排满满当当的书橱,又在屏风后变出一台青龙木的桌案。 末了,她凝思一剎,又往那桌案上吹去几丝鬼火,散落成一部《诗经》,一部《礼记》,一部《论语》,一部《左氏春秋》,几些个杂书别集。待得桌案铺满了大半,又在上头补了一丝鬼火,变成两本对半翻开的《列女传》。 场面做足了,花不二才抬起如丝的媚眼,笑吟吟凝望着屏风前的「夫人」。 云点青挺直身子,拣起一部《列女传》,含正了嗓音,带着压抑七分的愠怒,道出那一句她早已在花不二面前演过无数遍的「戏本」—— 「花不二,你能不能规矩一点?」 花不二应声一笑,已然深入戏中。 「规矩?」她迈开风情摇曳的步子,慢悠悠朝夫人走去,「我一直想请教夫人,何为规,又何为矩?这天地人间,又为何要有规矩?」 夫人看她靠近,唿吸微微一紧,不自禁退开两步。 「规矩,方圆之至也。礼仪,人道之极也。」她的语气格外严正,严正到有些刻意,「所谓礼仪,缘人情而制礼,依人性而作仪,所以节人慾,止纷争,平僭乱是也。天地间有这规矩礼仪,方能总一四海,整齐万民。」 「哦?」花不二伸出手去,拨了拨夫人手里的书页,「那我再问夫人,你遵的是什么礼,讲的又是什么仪?」 「礼仪为纪,以正君臣,以笃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妇。」夫人将书一敛,生怕花不二碰上似的,又冷言道:「你既从良有归,不比以往在烟花柳巷,怎连一点三从四德也不讲?」 第109页 「你这样说,我可又不懂了。」花不二一折过身,艷色的衣襟下是明目张胆的弧线,「何谓三从,又何谓四德?」 「三岁小儿都懂的道理,你还要问。」夫人将瑞凤眼瞥至一旁,话声已颇为不耐烦,「所谓三从,幼从父,嫁从夫,夫死从子。所谓四德,妇德、妇言、妇容、妇工。」 花不二「噗哧」一声长笑,笑出十足的放肆。 「这有什么好笑?」夫人变了脸色。 「我笑……」花不二将狐狸眼定定瞧着她,「我笑夫人胡说八道。」 「你……」夫人的眉心似能凝出霜来,「那你倒是有什么高见了?」 「依我觉着呢……」花不二边挪着步子,边滴熘熘往窗外瞟了一眼,「这人世间的规矩,就好比外边那棵桃树上,长出的一颗蟠桃儿。」 「这是何意?」夫人被她步步紧逼,不得已退到了屏风之后。 「树上结了桃子,是拿来吃的。」花不二将身一倾,又将那双浓色慾滴的狐狸眼,直凑到夫人脸前,「人世间立了规矩,是拿来破的。」 「你……你待怎样?」夫人话音一颤,后腰靠在青龙木案上,已然是无路可退。 「我待要教教你……」花不二夺下那本《列女传》,捲起一挑,抵住了夫人的下巴。 绛唇微启,是咄咄逼人的胭脂浓香—— 「……到底什么才叫三从四德。」 话音才落,她勐然欺上前去,紧紧吻住了……那一向存天理、灭人慾的双唇。 胭脂染红了忠孝节烈。 唿吸融化了伦序纲常。 深吻之际,花不二将腕抬起,指尖摸进夫人的青丝,缓缓拆散了她的髮髻。 随后,她不容她挣扎,顺势倾身一扑,径直将她压在青龙木案上,沉进那端庄又凌乱的四书五经里。 「所谓四德呢……」 花不二一言一辞慢慢说着,指尖从夫人的眉峰起始,一点点往下拂去。 「是你,眉眼生花。」 又拂过她的唇角。 「是你舌尖含露。」 再下,是她白皙瘦削的肩颈。 「是你肌肤弄雪。」 接着,落在她的心口处。 「是这里有座巫山,拂过一片不敢落雨的云。」 「花不二,你……」夫人的声弦颤得厉害,抬手似要推开身上的女子。 ……然而她推不开。 明明只是和自己一样的年轻女子,明明对方也生得娇俏玲珑,并没有什么出奇的力道。 可她就是无论如何也推不开。 「还有,所谓三从呢……」 花不二慢慢解开夫人的前襟,以极轻极柔的掌心,聆听她仓惶起伏的心跳。 「此心,从情。」 她挣开她束腰的汗巾,托住她温软的腰弯。 「此身,从欲。」 手继续滑了下去。 「此生,从我。」 …… 就这般的,她与她,在满桌子的仁义道德里,缠绵了一场离经叛道的绮梦。 …… 失魂忘魄间,云点青渐渐有些恍惚了,不自觉喊出一声:「花姊姊……」 花不二忽然就冷了下去。 她一改方才的沉醉,眉梢仍挂着笑意,但分明涌现出些许无趣来。 云点青这才清醒了些,意识到自己喊错了话。 毕竟,她现在是「夫人」,不是云点青。 她心里油然生愧,亦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我……」 才要道歉,却被花不二掩住了嘴唇:「嘘。」 她不许她多解释什么。 因为她还沉溺在当年的绮梦里,不愿醒来。 云点青忍住心头的酸涩,不言语,亦不改色。 她只能陪着花不二无比娴熟的文武之道,一声声演完这场往而不可追的幻梦。 ……情之一字,原是这样的近在咫尺,又是那样的遥不可及。 岐州,北野。 乌骓马在山路上奔行正疾,子夜忽感到萧凰低下身子,靠在自己的肩头。她转过视线,却看萧凰皱紧了剑眉,脸色泛出痛楚难耐的苍白。 「萧姐姐?」子夜连忙勒住缰绳。 「无妨。」萧凰捂住小腹,苦笑道:「老毛病了。」 子夜看她这副样子,立刻猜到了什么:「是不是月事来了,肚子痛?」 「嗯。」萧凰嘆了口气,「习惯了,月月都是这样。」 子夜回手揽住她的腰,眼底涌上沉甸甸的疼意。 她能想到,萧姐姐这十八年忧思沉重,全然不注重身子,到了月事也不多休息,天天喝酒也不问冷暖,难保不落下什么毛病儿。 「歇会儿再走。」她握住她的手。 「不必啦。」萧凰咬紧牙关,又要去拉缰绳,「忍一忍就过去了,别耽误赶路。」 「不成。」子夜噼手夺过缰绳,昂首眺望远方的云林深处,隐隐似有屋阁人家,「前头找个地方,歇个一天半晌也不迟。」 听她语气坚决,萧凰不敢违拗,乖乖点了点头。 子夜扯紧缰绳,正要催马上路,忽又停住一剎,转头柔声道:「抱紧我。」 铁围山,画境。 床榻上,花不二抬起芊芊玉手,抱紧了「夫人」的腰身。又扬起慵懒的狐狸眼,将脸庞埋进她清冷的胸怀里。 第110页 如今的「夫人」松散了鬓髮,素净整持的衣裳也坦开小半,露出瓷玉一样的香肩。 她将手按住花不二纤细的腰线,缓缓摸了上去。指尖小心翼翼地,追随她锁骨下的起伏。 可花不二没什么兴致。她握住她的腕,随手拨到了一旁。 云点青很是失落:「我想给你。」 花不二闷声笑了笑:「你学不像的。」 她深知,夫人在床帏里是个高手,比自己还高手。 云点青变得了容貌,换得了声音,可那点房中的本事,却是万万演不来的。 ……东施效颦,只会败兴罢了。 云点青无话。手落在枕边的空隙处,不知该收回去,还是就这么孤零零地放着。 气氛冷了片刻,门窗缝里忽然传来「窸窸窣窣」之声。一束束血丝状的彼岸花漫入书房,蜿蜒朝花不二爬了过来。 「他妈的,老妖婆。」花不二低低咒骂道。 她知道,是魔罗鬼王找来了。 不过她也懒得逃。身上种了结界,想逃也逃不掉,还等着那老妖婆解开呢。 待得彼岸花丝一圈圈缠上指尖,花不二往身后撇下一句:「点青,我走了。」 话音未落,便被花色飞快吞没了魂身。电光石火之际,床榻上已是鬼影全无。 云点青仍躺在那里。身上的鬼火丹青一丝丝从肌肤上剥落,消散入空。容貌也从雍容秀雅的夫人模样,变回了本来的样子。 身前的花不二早已不在,可她还是凝视着前方,柔声回应了一句:「花姊姊,常来哦。」 话声微涩,闪烁着微不可见的晶莹。 花不二一睁眼,身已卧在无量宫冰冷的青石砖上。 高处那顶帘帐里,鬼火比寻常时矮了许多。火焰一凛一凛的,烧得十分阴郁。 花不二看得出,这老妖婆指定又犯了极大的气性。 她才不管她生的什么鸟气。自己被她种下结界,连铁围山都闯不出去,本来就一肚子的窝火。这老妖婆不但不知错,反倒还跟自己甩脸色,什么德性! 花不二心头郁气,翻了个身,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许久,才听魔罗在背后冷森森地说:「你一天不做会死么?」 「不错,会死,死得很惨!」花不二当即回骂,「姑奶奶爱睡谁睡谁,你他妈管得着我?」 魔罗沉默了。 花不二也不再言声。她闭上眼睛假寐,自顾自消化着满腔的闷气。 可她又怎能看得到,远处那座帘帐里,鬼火无声地漫散开来。帐上映出一道年轻姑娘的轮廓,涟漪般晃了几晃。是无处安放的痴心,是无可诉说的凄凉。 情之一字啊…… ……原是这样的近在咫尺,又是那样的遥不可及。 第63章 赤练(一) 乌骓马在山路上驰骋片刻,很快寻见一面柴扉,原来是一座野庵。 此时的萧凰疼得越发厉害,连腰都直不起了。子夜连忙扶她进庵,问老师太借了一间偏房,让萧凰先睡下休息一会儿。 痛感簇拥着深重的寒意,此一阵彼一阵撕扯着腹腔。萧凰醒一会儿,又睡一会儿,几度辗转反覆,冷汗都点点滴滴浸出了衣袍。 半睡半醒的,她听见子夜轻声唤道:「萧姐姐。」 未等开眼,她便嗅到一丝似曾相熟的气息……热腾腾、甜丝丝的,莫名令人心安。 萧凰抬起眼眸,看到子夜捧着一碗白雾氤氲的热粥,端到她嘴边:「趁热喝了。」 她心尖儿一暖,接来那碗热粥,正拿起要喝时,却不由呆呆地怔了神。 ……是一碗姜汁红枣赤豆粥。 她恍惚间忆起来,年少初经月事的时候,也不懂怎样休养,照旧勤苦练功,结果疼得死去活来。 便在那时,收到了师娘差人送来的小灶。 ……也是这样一碗姜汁红枣赤豆粥。 神思晃了一瞬,她不禁问子夜:「你怎还熬粥来了?」 子夜挑了挑眉:「跟你学的呀。」又推推她催促道:「快喝。」 萧凰依言拿起碗,一口口细嚼慢咽,吞下那温透肺腑的甘甜。 ……似乎连味道都差不离呢。 热粥下肚,寒痛还当真减轻了不少。她放低瓷碗,定定看了看少女,心头泛起一丝异样的情绪。 可她又不大说得上来—— 究竟,是哪里异样呢? 是她与自己同行以来,变化太大了么? 是她不再像初遇时那样冷颜冷色,渐渐染上了由内而外的温柔么? 还是…… 明明自己比子夜年长了许多岁,明明自己平时总是照看子夜更多一些。 可又时常会觉着,子夜像极了一个长辈,而她自己反倒像个孩子。 子夜从萧凰手里接过空碗,又似想起什么,追问道:「今天是十月初几了?」 萧凰还道她是要筹划去泥犁寺的行程,定神算了算:「是……初九罢。」 子夜温声一应:「好,记得了。」 萧凰这才明白,她询问日期,原来是在记自己的月信。 心尖儿被柔软地撞了一下,情不自禁酸热了眼眶。 「怎么?」子夜捏了捏她的脸颊。 「子夜……」萧凰难为情地笑笑,蕴去泪花,又深深凝看那双明澈的瑞凤眼,「你真好。」 第111页 子夜也笑了,在她额头上一吻。 「日子还长着呢。」 白驹客栈。 天将暮晚,云重风急。寒风压低了路旁的野草,又捲起烟沙遮迷了酒旗。 昔日喧譁热闹的白驹客栈,此时却紧关着大门,门前一辆车马、一个客人也无,满地是冷冷清清的寂静。 「哒哒哒哒……」 两匹劣马顶着风沙,沿山路赶来,停在客栈门前。马上的剑客看大门紧阖,不禁大唿小叫:「老闆娘,今儿怎么不开门?」 等了片刻,才听巳娘的声音从客栈里传来:「这几天身子不舒坦,闭店咯。」 那两个剑客连声抱怨倒霉,这么大的风沙,连个吃酒的客店也不开门。二人只好挥鞭策马,往前方山路行远了。 客栈里,昏光暗涌,烛影幽然。 巳娘端坐在柜檯前,台上几只空碗,一枝银烛。光团巍巍地颤着,映见她深沉秀致的容颜,一半是明朗的坚定,一半是晦暗的沉着。 至于关门闭店,当然并不是什么不舒坦的缘故。 身为修炼千年的灵兽仙家,自然有些预知祸福、看破缘劫的本领。 巳娘早已推算出来,此日今夕,将是大凶之劫,亦是命定之缘。 她尚不知劫是何劫,缘是何缘,但她深知因果有证,命数难违。 该来的,总归是会来的。 「嚯……」 门外风声怒啸,似有什么重重扑在地上。屋内的地砖「嗡」地一颤,就连柜檯上的银烛,也跟着瑟瑟抖了抖火芯儿。 巳娘定定抬头,耳边的玉坠子晃了几晃。只见客栈大门「嘭」一声撞敞开来,凄浓的暮色照出两道黑沉沉的鬼影,迈着飘忽无声的步伐,一前一后往柜檯处走来。 巳娘看得清楚,来者是两个女鬼,一个是胡服裘衣,一个是劲装佩剑。单看形貌,并没有什么奇诞之处。 可她又分明感得到…… 那是一股千百年来从所未见的阴煞之气。 ……极凶,极冷,极阴,极烈。 按道理说,她是修行千余年的仙家,古往今来什么凶神恶煞没见识过。一颗看惯了罪苦六道的心,早已磨成了不患得失的古井无波。 可如今,面对这两个不速而至的女鬼—— 她竟觉出一丝千年未遇的……惊骇。 巳娘怕了。 可她心知肚明,现下不是该害怕的时候。 因为她看到其中一个女鬼,那个劲装佩剑的,背上还负着一个人。 是一个姑娘,模样儿秀弱,唿吸极微,脸色惨白,已然是命悬一线。 巳娘瞧瞧这两个女鬼,又瞧瞧奄奄一息的姑娘,似乎有点明白了,劫是何劫,缘又是何缘。 她不改颜色,淡然笑着,招唿那两个女鬼:「客官想来点什么?今儿有新酿的竹叶青。」 奴兀伦阴郁着脸,伸手往小满背上一捞,抓住温苓的后襟,重重扔在地砖上。 「扑腾……」 温苓摔得很惨,可她跟着厉鬼饱受了太多天的折磨,早已是人事不省。这沉重的一摔之下,竟和一具死尸相似,半点反应也没有。 「给她喝口水。」奴兀伦话声阴冷。 巳娘以沉默作应,拿壶倒了一碗清酒,自行先抿了一小口,才端着那碗酒,款款走近温苓身前。 她伏下身去,轻柔地托起命已垂危的姑娘,小声唤道:「孩子,醒醒。」 边说着,边以左手扶住她瘦削的嵴背,指尖悄然压住她的肩井穴,不知不觉间,将修行千年的灵力渡到温苓的经脉里去。 这许多日来,温苓只觉自己在暗无天日的鬼门关前反反覆覆挣扎了好久。 颈上的鬼火烧伤几度涌出撕心裂肺的恶寒,从五脏六腑,到四肢百骸,一点点磨尽了所剩无多的知觉。 直到最后,连心底里最坚强的那点意念,也被蚕食到一丝不剩。 如今……她只剩下恐惧了。 她再也提不起一丁点儿魂识,再想要去保护别人了。 她想不起朱家那些人,想不起自己的爹爹,甚至连最最牵挂的「萧哥哥」……都在鬼火的摧残下散成支离破碎的虚影儿。 现在,她只怕死。 她只想……有一个什么人来救自己。 任何……一个人。 直到有那么一股灵息,微冷的、柔软的、浑厚的灵息,轻轻抵住她的肩头。 如一根极长极韧的丝线,在体内经脉里穿行游走,串起一片又一片被鬼火烧至残破不堪的命魂,续出一道又一道渐转安稳的唿吸。 仿佛时隔有百年之久……她终于又一次,睁开了眼睛。 眼界从大片的模煳,缓缓化成了清晰。 她看见一个女人,将自己拥在怀里。 远山眉,水杏眼,润丹唇。年纪不似多大,却处处透出成熟的风韵。 她望见她的眸子,是明朗的坚定,又是晦暗的沉着。 女人的神色云淡风轻,可又让温苓感到无比的安定。 她觉得,她好像一棵屹立千年的森繁古树,又像那高悬于空、万古不移的皎皎明月。 温苓的眼泪忽然就涌了上来。 喉咙里哽咽得难受,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来,喝点水。」 巳娘将碗凑到她的嘴边。 温苓抿了一口,只觉那淡淡的酒香里,竟是蕴足了浓郁悠长的草药香。 第112页 依她温家的杏林衣钵,原是任何一种药材都能轻易辨出来的。 可唯独这一口满含药香的清酒,她居然尝不出一丁点儿的头绪。 但以她对药理的直觉,她隐隐猜得到,这定是一味极其稀有的灵药,足以驱百病,解百毒,起死人,肉白骨。 饮下这一口药酒后,温苓终于能开口了。 「姐姐……」 她几乎倾尽毕生能及的气力,颤着声音恳求她。 「救我……」 第64章 赤练(二) 巳娘的瞳仁里漾了一漾。 但她没有答话。 温苓的心弦勐然一抽,是七上八下的钝痛。 她好怕…… 怕这个女人丢下自己,又丢回到那两个兇狠的厉鬼手中。 发乎自保的天性,她用可怜兮兮的眸色簇拥着她,又往她怀里缩了一缩。 奴兀伦见温苓醒转,又抬起狠厉的目光碟问巳娘:「喂,去泥犁寺怎么走?」 巳娘与她对视一刻,如实指了指西边的方位:「那边。」 奴兀伦眉角略松,低低哼了一声。 她不是不知道泥犁寺的去处,只是被温苓骗惨之后,但凡问人都要多留个心眼儿。 看来,这掌柜的还算个老实人。 她从小满手里接过鬼火烧成的画轴,又指着画中人问道:「这张脸,你见过么?」 巳娘端详着画像中温润秀雅的夫人。 如今的子夜与前世的打扮相差太大,又习惯戴着半张面具。若换做旁人,就算亲眼见过了,也未必立刻认得出来。 可巳娘不一样。 她是仙家啊。 只一眼便认得出,这不正是数日之前,那个为着萧女侠争风吃醋,一口喝光了合欢散的小姑娘么。 巳娘一声苦笑,摇了摇头。 「客官,我这店都好几天没生意做了,哪来的什么人呢。」 奴兀伦烦怒地嘆了声气,转身大步朝门口走去,又喊上小满:「上路。」 「是,师父。」小满回应着,伸手就要去拉温苓。 「不……别碰我……」一见那厉鬼又要把自己带走,温苓吓得浑身一抖,不自禁抱住巳娘的脖颈,又将脸藏进她的胸怀。 扬首可见的,是巳娘深沉秀致的容颜。可见她神色出奇地平静,全看不出一丝相救之意,温苓的心也骤然冷下去,一点点陷进了绝望的泥沼。 「快走——」小满急着赶路,指尖溢出丝丝鬼火,便要一把攥住温苓的手臂。 可当那鬼火即将碰上她的衣角,突然像被什么挡在了半空,瑟瑟然僵持到一处,再也递不去一分一寸。 「这……这是……」小满陡一慌神,继而又转为无端的震愕。 但见手腕之处被一道澄明浮动的盾甲紧紧锁住了,透过忽明忽暗的烛光,那盾甲隐隐泛出黑红的光泽,再仔细看去,一片片勾连合缝的尽都是稜角分明的鳞片! 更令她骇然的是,被鳞片包裹的手腕,居然感到一阵侵魂入魄的……刺痛? ……这怎么可能! 小满的鬼士之身已然突破六重关,若按常理,这人间任何兵器都是伤不到她的。 可是……可是眼前这盾甲…… 为什么会有痛感? 除非…… 小满仓惶抬头,正撞见巳娘深渊一般的眼眸。 除非这个女人…… 她不是人! 仓惶之下,小满忙运起鬼道的无间诀。参差的刺青漫上指尖,腾起一簇锋利的鬼火,「咄」一声迸开脆响,已是强忍痛楚,挣脱了那层盾甲,勐向后一跃退开丈远。 这一逃之下,背心早被奴兀伦从后抵住,晃了几晃,惊魂未定地站稳了脚跟。 喘息片时,但觉右掌心痛感犹在,竟被鳞片刮破了好几道伤口,暗红的尸血一滴滴洒在地砖上。 以她六重无间诀的功力,伤势本该瞬间復原的。然而这创痛显然非比凡俗,任由小满怎么调运鬼息,都好似被什么无形的灵气罩住了一般,刺青在手腕上一耸一耸的,怎么也漫不到伤处的所在。 奴兀伦目睹小满这道伤口,心里也自猜到了什么。师徒俩同时打起十分的警觉,各自拔出随身的兵器,血刃当空,又齐刷刷将锋利的目光投向巳娘。 巳娘的脸色,依旧如千年老井一般,幽深且平静。 她将一臂托住温苓的肩头,另一臂拥住她的膝弯,就这么横抱着她,缓缓站起了身。 站身的同时,眼眸从原本的漆黑,渐渐渡化成斑驳的硃砂色红纹。圆熘熘的瞳仁,也凝作一条纤竖的线。柔白的肩颈肌肤上,一环环裂出黑红交绘的六角鳞片。 温苓蜷在巳娘的怀里,对她的异变也是看得一清二楚。 她过去常在山中採药,这样的眼瞳,这样的鳞片,也并非没有见过。 她认得出…… ……是蛇。 巳娘微微一张口,齿间两侧各有一道纤细微曲的獠牙。 淡淡地,她发话了—— 「鬼可以走,人留下。」 话音很轻,却好似辟开一方坚不可破的天地,完完整整地护住怀里的姑娘。 如渊停岳峙,似月涌星移。邪祟莫敢近,鬼煞莫敢欺。 温苓偎在女人的怀里,窥见她半人半蛇的形貌,心下只觉震撼,却并未生出一丝畏惧。 第113页 任她是人是蛇,是神仙还是妖怪…… 她情愿把自己的性命,完完全全地交付与她。 「嚯……」 奴兀伦横开两口弯刀,刀刃上鬼火「滋滋滋」烧得狠辣。 她瞪着初露原型的女掌柜,带了点意外地似笑非笑:「呵……仙家?」 她也全未想到,一家平平无奇的客栈里,竟会埋伏着一条法力高深的常仙儿。 果然是大隐隐于市……藏得够深吶。 奴兀伦沉下眉头,心口的鬼道刺青飞快漫上锁骨,眸子里绽出决绝的杀机! 为鬼行道,鬼亦有道。 鬼道有训,未必逢人便杀,但遇到仙,那是非要灭了不可的。 毕竟阴阳异路,人鬼殊途。鬼道杀人渡鬼,而仙道,则是杀鬼救人。 鬼与仙,本就是黑白分明的势不两立。 奴兀伦攥紧双刀,携着拖尾成弧的峻厉鬼火,一个闪身疾飞而前,勐朝巳娘杀了过去! 巳娘怀抱温苓,身形丝毫未动,但将硃砂色的眼仁紧了一紧,身周便浮现出鳞甲排布而成的三道锦练,倏一下掠过激盪的风声,错分左中右三路,正面迎向来敌! 奴兀伦深知对方攻来的是仙力,不比人间的破刀烂剑,若真杀在身上,定会伤及鬼士的魂血,甚至专克她鬼道的无间诀。眼下不敢怠慢,扬刀便是一扫,一噼,又是一记双刀齐斩,将三道蛇鳞锦练尽数割断! 银影紫焰,玄鳞朱练——灵气鬼息交撞到一处,凌乱的火星儿裹着破碎的鳞片四处激飞,「嗒嗒嗒嗒」钉在桌椅粉壁上。就连墙上那一句「伊人何不系白驹」的题词,都被烧去了半边墨痕。 这一来一往之下,巳娘脸上不动声色,心底里却已震骇难当。 ……真真好兇的厉鬼! 她凝起眉心,双颊透出黑红的鳞纹。仙力运起,三道锦练立刻化成六道,走马灯似的将奴兀伦团团围住。 锦练成形,先行有两道疾伏而下,径直刺向奴兀伦的心口! 无间诀的命门要害,便在鬼士的心窝深处。奴兀伦即刻举刀挡架,刀刃勾住错综的鳞片,生生对峙到一处—— 恰在此时,巳娘将灵气一提,余下四道锦练同步抢上,两道缠住奴兀伦的左右肩臂,一道从后锁住她的脖颈,又有一道攻向她的小腹! 「师父!」小满见奴兀伦受困,握紧长剑便要抢上。 「哼……」奴兀伦摸清了巳娘的道力深浅,不惧反笑,「修炼千年的常仙儿,看来也不过尔尔。」 话音才落,浑身上下刺青涌流,剎那间爆开熊熊鬼火,震散了围困自己的万千鳞片,连同四周的桌椅板凳,一併炸成了齑粉碎屑! 霎时间,整个白驹客栈一片乱蒙蒙,阴风交盪,尘雾飞扬。 「唿……」 奴兀伦一个倒纵稳落在地,小满忙迎到师父身旁。待得烟尘落尽,已各自仗起刀剑,死死盯着前方的敌况。 只看那断木瓦砾之中,早已不见巳娘的踪影。却是从滚滚浓烟里,昂起一条十丈余长、合抱来粗的巨蛇。 蛇身之上,一环环交错着深邃的黑与炽热的红。颚下的逆鳞片片戟张,口中悬出倒钩般的细长利齿。身下的蛇尾紧紧攒成一团,将抖若筛糠的温苓卷护在其中。 ——巳娘的真身,原是一条修行千年的火赤练。 第65章 赤练(三) 「终于……」奴兀伦寒声一笑,「现原形了。」 她朝小满递了个眼色,小满当即领会其意,握紧剑茎的手漫出一丝丝火舌。师徒俩一前一后奋步前纵,直奔赤练蛇攻杀而去! 巳娘修炼的年岁虽久,可她修的是医道而非武道,厮杀打斗恰是她的薄弱之处。几番回合下来,她已然察出自己全不是这两个厉鬼的对手。心下虽殊感惊惧,但为了守住缘中人的性命,任她是阎罗大帝来了,也要拼尽修为渡过这场劫难。 眼看奴兀伦飞檐走壁快步杀来,巳娘立刻释出灵力,六道锦练又化作九道,箭雨一样疾射而去! 然而奴兀伦的步伐闪烁极快,左一腾,右一避,激飞的鳞片大多失了准头,「铮铮铮」深深钉进墙里。直到最后一道锦练当头压下,奴兀伦抬刀一挡,「嗡」地一声金鸣火颤,又一次与锦练胶着到一处! 正自一抵一压僵持不下,巳娘忽听得尾巴梢处,传来温苓「啊」地一声惊唿—— 「糟了,调虎离山?」巳娘立刻惊觉到不对,斜去眼眸,却见小满已是高高举起长剑,剑锋上鬼火裹着尖啸的阴风,正朝温苓的头顶狠斩而下! 虽明知中了厉鬼的奸计,巳娘却来不及思索对策。但将灵力一转,仅剩的那道锦练疾甩出一道弯儿来,终是赶在剑火斩落之先,紧紧护在温苓的面前! 「当——」 鬼锋与灵盾硬碰着硬,紫火乱迸,鳞甲流痕。 眼看着极近处的鳞甲抵不住全力下压的火舌,一道道绽出蛛网般的裂痕,温苓紧抱着环身的蛇尾,吓得几乎连气都喘不上来…… 此时此刻,赤练蛇压低眉眶,勐一振力,将厉鬼远远推飞出去。鬼火所经之处,「霍啦啦」烧断了半层楼梯。 然而…… 她听见一道极为冷峻毒辣的风声—— 近在身前! 只见奴兀伦手仗双刀,早已在巳娘分心护人之际,逼杀到蛇身的七寸之处。 第114页 「下辈子,好好修你的畜生道。」奴兀伦笑意极冷,「别再成仙了。」 话音待落,两股弯刀拖着杀气沖天的烈焰,勐然间从中错开,齐齐向外横噼而出—— 「哗……」 阴风盪落,血雨弥天。 庞大的蛇身,竟在奴兀伦的一斩之下…… 从七寸处,断了! 丝丝血雨打在温苓的脸颊上。她怎么也不肯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不……不要……」温苓缩在余温仍在的蛇尾环抱中,却是眼睁睁地看着,那颗死不瞑目的蛇头,重重落在自己的面前。 这……这个女人…… 这个蛇仙…… 竟然为了保护她—— 死在了……厉鬼的刀下。 「不要!」她感到身底下的蛇尾无力地松开,于是跌跌撞撞扑上前去,跪在那颗犹在喘息的蛇头面前。 她看到她硃砂色的蛇眸,忽闪着年深月久的光晕。 ……一半是明朗的坚定。 一半是晦暗的沉着。 「为……为什么……你不可以……」温苓哭得说不出话来,泪水一滴滴滑落在黑赤交错的鳞片上。红烛掩映,闪动着痛心欲绝的萤光。 她后悔极了。 刚刚……为什么要向她求救呢。 该死的人,本来是自己啊。 要不是为着救自己一命,这个仙人……她又怎么会像现在这样…… 可是她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做啊…… 蛇鳞稀稀拉拉地消散而尽,玄赤色的光晕黯淡下来,又化回女掌柜完整的人形。 远山眉,水杏眼,润丹唇。依旧是深沉秀致的模样,嘴角还挂着若有若无的嫣然。 只是整个身躯……都布满了淋漓深重的血痕。 温苓依在她的身前,差点要哭断了气。 巳娘虽已命悬一线,却似并不怎么害怕的样子,反倒笑吟吟地转过脸来,直视着汹汹走近的两个厉鬼。 「二位好强的道法。」她的话声很弱,几乎听不甚清,「是我技不如人,佩服。」 小满擒住温苓的手臂,将她拦在身后,不许上前。 奴兀伦也不屑与巳娘回话,但将弯刀一递,刀缘升起灼灼的紫焰。只待这一刀补却,就当彻底断了她歷练千年的修道身。 可就在这时,巳娘又开口了。 「你问的那个人……」她微声说着,「可是一个戴面具的小姑娘么?」 奴兀伦的鬼瞳凛然一缩。 果不其然,先前又是在撒谎啊。 这些仙家,当真没一个好东西! 「你见过她!」她将弯刀押近,紧锁住她的咽喉,「人在哪儿?快说!」 鬼火摩挲着暗白的肌肤,鲜血顺着刀刃直淌下来。 巳娘声色无澜地笑了笑。 「我的确见过……」她不紧不慢说着,声音却是越来越虚弱。随即艰难抬头,将眸光转向抽泣不止的温苓—— 「可我只告诉她一个人。」 奴兀伦的眼底炸出雷嗔电怒的火舌。 这该死的仙家…… 又在搞些什么阴谋诡计! 盛怒之下,她狠狠压住刀刃,又深入皮肉寸许,切齿道:「少给我耍花样!」 巳娘含笑偏头,任由那弯刀深深嵌进自己的脖颈。一时间血涌如泉,身上黑红相间的裙裳都浸了个透湿。 奴兀伦用力咬住牙根。 该死的仙家…… 可真他娘的硬气! ……哼,罢了。 反正她也是命不久矣,就算心存什么阴谋诡计,眼下这副模样,还能翻出什么风浪来? 倘若真由着她这么死了,断了那狐仙弟子的线索,日后追查下去,只怕会绕更多的弯路。 到时候时辰误得太久,又怎好向魔罗大人交代? …… 片刻间,奴兀伦的心念几度反覆,终于是勉强撤开弯刀,朝小满点了一下头。 小满将手一松,把温苓推上前去。又旋开长剑,剑尖一挺,颤悠悠抵在她的背心处。 只要以人命作要挟,不怕那仙家敢打什么歪主意。 「对……对不起……」看着面前重伤将死的巳娘,温苓哭得魂儿都要断了。 「孩子,别哭。」巳娘淡淡笑着,嗓音已是弱不可闻,「近一点儿……我告诉你。」 温苓强忍着抽噎,往低处凑了一凑。 「再近点。」巳娘的气息已是有进无出。 温苓又临近了些。 女人血迹斑斑的眉目,就在她一尺远处。 ……扑面而来的,是一身清苦的血腥气,深处又透着绵延千年的深浓药香。 巳娘动了动唇,又眨了一下眼睛。 她已经凑不出一丝气力,亲口与她说出那句「再近一点」。 温苓心下哀极,又乖乖贴得更近了。 她的鼻尖,几近要碰上她的脸颊了。 随后…… 巳娘什么都没有说。 她只是微微扬起面容—— 将唇吻迎了上去。 ……很轻淡,又很绵长。 似芙蓉叶上的最后一滴朝露,又似竹林间的最后一缕残霞。 温苓的身子抖了一下。 她怎么也没想到,她最后什么也没有交代,却是这样地…… 轻轻柔柔,吻住了自己的唇。 第115页 她感到她的唇,好冰,好软……还有些气力不支的颤抖。 就好像冬日里安静的黄昏,于梅瓣上拂落一粒白绒绒的六出菱花。 温苓的心弦震颤得厉害,可她一动也不敢动,就连眼睛也不敢睁开。 她分明感觉到,有什么湿湿凉凉、又很细长的东西,从双唇的缝隙处探了进来。 ……她隐约猜到了,是蛇信子。 湿凉的那一端,似还托着一颗清香微苦的珠子,也不知是个什么东西。轻轻一送,就滚进了她的喉咙。 「这……」小满见二人不但没说上话,居然还吻到一处,不由得目瞪口呆,手里的剑也不知该不该落下。 「不好——」奴兀伦立即察出异样,「这仙家要上她的身!」 话声起时,立刻振出双刀,鬼火一盪,便要将二人同时斩杀! 然而刀至中途,却被几道黑红的鳞片震偏了路数。那鳞片转向一弹,没入手腕之中,瞬间袭来一股噬血销魂的刺痛。 「这鳞片……有毒?」奴兀伦心境一沉,再一抬眼,却见巳娘的肌肤上蔓开细细密密的裂纹,竟是倾尽一己仙身,化成千千万万专杀厉鬼的毒鳞,如雾似霰般席捲而来! 「闪开!」奴兀伦勐一伸臂,拦住尚未回神的小满,急推着她向后飞去。她将自己严严实实遮在她的身前,承住了千百片乱迸的毒鳞,「嘭」一声双双撞出门去! 待得撞出客栈,只见万千毒鳞捲成漫天的黑雾,乌压压从客栈里汹涌而出。奴兀伦心知这常仙儿虽然武道平平,但毒性必是极强的,万不能再与之纠缠下去。眼看着大片黑鳞倾泻而来,她也顾不上一身剧痛的毒伤,唤出两头穷奇,与小满直奔山坡而下。 疾行须臾,终于远远望不见白驹客栈,逃离了蛇鳞布下的圈阵。 可直到这时,奴兀伦也终究抵不住一身的毒伤,连呕出几口紫黑的尸血,翻身落虎,瘫倒在山下的枯涧旁。 「师父,你……你怎样了?」小满心下惊急,忙要扶起奴兀伦。但见她一身衣裘浸透了斑驳的尸血,密密麻麻的黑鳞贯入魂身,粗略一查,少说也有上百之数。 这蛇鳞乃是修行千年的仙毒之力,决不比人界的兵戈毒鸩。哪怕是奴兀伦七七四十九重的无间诀,也无力解除一丝半点的毒素。更何况她身中百余之数,只怕再熬不过半天,便会被剧毒蚀尽,落得个魂湮魄灭了。 「先回……无量宫……」奴兀伦咬牙吐出几个字,就再也撑不住了,魂身一倾,就地晕死过去。 第66章 泥犁(一) 岐州,崇吾山。 野径蜿蜒,老树遮天。 清薄的秋日透过树缝,稀稀落落洒在山石上,给微寒的山林添了一丝暖意。 乌骓马在小径上不紧不慢地走着,马背上传出阵阵悠闲的笑语,令这荒寂多年的山林增了几分鲜活的气息。 「萧姐姐,你再教我两句。」子夜倾靠在萧凰怀里,笑吟吟的眉宇盛满了娇憨。 「你的仙门内功已经很厉害啦。我这天器府的功夫无聊得紧,你又学它做什么?」萧凰含笑说着,心知这小姑娘一向狡猾,如今缠着自己教习天器府的内功,不知她葫芦里又在卖什么药。 「有用就是了,你快教我嘛。」子夜往她胸怀里蹭了蹭。 「好,教你,教你。」萧凰可耐不住少女的撒娇,「听好了。荧惑之为气也,火生于寅,壮于午,死于戌。气凝于精区,经于气府,散于神舍,湿浊化四维,燥阳生九窍……」 边念着口诀,边沿着子夜的穴路慢抚而上,用指尖牵引她运气调息。 子夜跟着萧凰的指尖息转天周,几番周而復始,果然感到丹田里如烧起一团棉絮,渐渐充盈起滚热的气息。 再一流转,遂将那团滚烫运集到掌心,回手一按,贴上了萧凰的小腹。 「嗯?」萧凰愣了一下,不解其意。 「等你下次再来月事……」子夜扑闪着纤密的睫毛,「这样就不会痛了。」 萧凰心口一颤,实在不曾想到,她缠着自己学这至阳至烈的内功,竟是为了给自己暖肚子。 ……这小姑娘疼起人来,还真是让人生受不起啊。 萧凰心中情涌,难以言表,只往前低下脸颊,温软地衔住少女的唇吻。 一吻将歇,唇齿若即若离。子夜将手抚摩萧凰的小腹,轻声问道:「干净了么?」 萧凰自然明白她问的是什么:「昨天还有一点,今天就没有啦。」 子夜笑意缠绵:「那今晚……」她凑近她的耳根,「我验一验你的功课。」 「啊?功……功课?」萧凰不由露出些窘色。 她知道,子夜是要她翻一回身。 可奈何自己在床上太没天资,子夜教她的那些「功课」,到现在也没学出个所以然来。是以同行至今,她一直是躺着的那一个。不仅如此,还越躺越是深得其乐,早就不想再翻什么身了。 子夜看她窘迫的样子,猜到她那点「功课」肯定是荒废了,不禁「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拿住她的手,拈起她那白皙修长、却从来不擅其用的手指,一弯一弯地勾弄着:「教过你八百遍了,还学不会?」 萧凰讪讪一笑:「我真的努力过了。」 子夜故作娇嗔:「哼,我不管,学不会不准碰我。」 第116页 萧凰莞尔嘆道:「这东西就跟习武一样,三分学,七分练。我不碰你,又几时能学会呢?」 「你学不会,又怎好意思碰我?」 「你不让我碰,我上哪儿学去呀?」 「那你这辈子也别想碰我了。」 「不碰就不碰。我就喜欢被你压着,这样躺一辈子,简直不要太舒服。」 「哼,你现在是愿意躺着——」子夜狡黠地眨着眼波,「回头遇见温姑娘还有女掌柜什么的,那可未必……」 「打住,打住。」萧凰啼笑皆非,「这都什么陈年老醋了,你还要吃。」 「好好地说话,你急什么?」子夜轻挑柳叶眉,「被我说中了不是?」 「好啦,先办了事情,晚些再骂我不迟。」萧凰温声道,指了指远处林间的一方寺门,「前面该是泥犁寺了。」 就在这时,萧凰耳尖一动,听得远处「沙沙」袭来一片风声,当即挥袖一揽,正遮在子夜面前,化解了那道峻厉的疾风。 风息入掌,手心泛起丝丝的刺痛。展开五指,原是几片极不起眼的枯叶,却好似沾染了什么强劲的力道,「淅淅索索」颤出金振之声。 「好厉害的内功。」萧凰眉心一沉,往风来处瞥了一眼,远远望见两束来去如烟的身影厮斗在一处,赫然是两个武功超绝的高人在全力切磋,交战时惊动林间落木,才卷着几片枯叶吹到了此处。 萧凰看这两人厮杀甚烈,且往这小径上越欺越近,她判道这二人武功太强,也不想沾惹什么是非,遂拉起马缰,往山坡下疾行数丈。随后抱着子夜双双下马,藏在一块巨石后观望情势。 才躲住不多久,只听得风声缠着剑鸣声飞快袭近。那两道身影一翻一滚奔杀而来,隐约见其中一人身着灰氅,另一人则身披暗紫长衣。二人手中均持长剑,你来我往如震山之响,无一招不是下了死手,却是武艺相差极微,几乎分不出轩轾来。 「咦?」子夜眨了眨瑞凤眼,「这两人长得好像。」 萧凰听她如此说,也从厮杀中仔细端详二人的面容,果然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他俩这长相,怕不是一对儿孪生兄弟罢。」 称奇之际,又不免心生疑惑:「既是同根生的亲兄弟,为何要厮杀得如此拼命,恨不能置彼此于死地?」 只见兄弟二人恶斗片时,那紫衣的陡然折剑挺刺,竟是对准了那灰衣的□□要害。这一招极是阴辣狠毒,但也不得已暴露出诸多破绽,被那灰衣的抓住契机,一剑往他颈间斩去。兄弟二人都是只攻不守,全不惜堕入同归于尽的险境。 然而剑光才至半路,忽从左近袭来一股沉风。风里杂有数十片落叶,却是藏蓄着凝重的气息,堪堪将二人的长剑都黏在了半空。 兄弟二人察出这风里内劲非凡,来者定是修为极高的角色,立即止住厮杀,仗剑往风来处望去—— 远处的野寺门边,一位老僧掩去柴扉,手里拖着一柄竹扫帚,正慢吞吞扫去野径上的落叶。他鬓髮白稀,神色极是灰颓,左边抱着扫帚,右袖子却空空荡荡地垂下来,显是断掉了一条右臂。 这老僧看似有气无力扫着落叶,却仅凭一只独臂,便能以疾风止住兄弟二人的打斗,可见其武功高深莫测,想必就是那怀揣着十四霜秘密的朝歌门老前辈了。 兄弟二人相觑一眼,抢着拜上前去。可还不等发话,那老僧先已开口道:「二位施主可是双孤山掌门人南天左、南天右么?」 「双孤山?」萧凰听那老僧道出名姓,才想起从前在天器府时,曾有师兄提过「孤山派」这一名号,称其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鼎盛名门。其中声名最甚的,就是门派中一对南姓的掌门兄弟,哥哥掌大孤山,弟弟掌小孤山,并称为「孤山双绝」,比起那些鱼龙混杂的「五大门派」,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哥哥南天左斜了南天右一瞥,见弟弟冷笑不开腔,他也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拜应道:「正是,敢问前辈……」 「来问十四霜的罢。」那老僧瓮声打断,拖着步子往柴扉走去,「过来。」 兄弟二人忙不迭地赶上前,生怕彼此间稍迟了半步,便会与十四霜错失交臂,永无称霸江湖之机。 可当那老僧正要推动柴扉,忽又转过脸庞,凝看山坡下那块大石:「那边两位施主,也是来问十四霜的?」 萧凰怔了一下,原是方才只顾盯着孤山双绝厮打,却没想到这位泥犁寺老僧早已将她二人纳入眼中。她只好从大石后现出身来,抱拳道:「回前辈,我们不是来问十四霜的。」 「既然来了这泥犁寺,不是问十四霜,难不成还是来参禅拜佛的?」南天右瞧见这不知从哪儿冒出一个脸生的「青年」,争夺十四霜的劲敌便又多了一个,心下大是烦厌,忍不住出言讥讽。 「阁下误会了,我们并不……」萧凰正欲坦明来意,又听那老僧发问道:「施主师出何派,怎么称唿?」 萧凰如实答道:「某姓萧,一介散人,无门无派。」 「姓萧?」南天左紧了下眉关,「可正是在白驹客栈,斗酒大败五门的萧少侠么?」 「不敢当。」萧凰也没想到白驹客栈的战绩会传走得如此之快,但看兄弟二人流露出忌惮之色,忙又道:「大师,在下不过是想问问二十年前谢家灭门的遭遇。既然这两位高人急问十四霜,在下不便叨扰,等晚间再来讨教也不迟。」 第117页 言罢挽起子夜,正待牵马离去,却又被老僧叫住了:「不必等了,过来。」 萧凰看了一眼子夜,才转向老僧道:「多有打扰。」拉住少女的手,随三人进了泥犁寺的门。 进去柴扉,便是一丬萧条的小院。院里两棵枯黄的老梧桐,满地覆满了干瘪的落叶。 那老僧不等孤山兄弟问话,兀自在左掌心凝聚内息,轻轻一提,便有三片枯叶从地上浮起,拿来分与孤山兄弟一人一片。 「这片叶子,就是十四霜了。」老僧又将指尖一搓,仅剩的那片叶子飞渡半空,往角落里的萧凰飘了过去。 第67章 泥犁(二) 「大师……」萧凰仍要澄清来意,但那片枯叶已然飞至眼前,不接又太显怠慢,只好托起双手,将叶子稳稳接入掌心。 那老僧环看三人各执的一片枯叶,闷闷开口道:「现在,诸位都拿到十四霜了,要拿它做些什么?」 孤山兄弟听他如此问话,禁不住面呈怪色。此前总以为这老僧是要遴选武学最强之人,才好託付十四霜的秘密。哪知他请人进了寺里,却并无一点较量武功的意思,反倒问起些没头没尾的闲话。二人又该怎样作答,才好猜中这老头的下怀? 弟弟南山右最是沉不住气了,率先站出道:「十四霜为天下第一神剑,持之者自当扬名称霸,震慑江湖,六合四海,唯我独尊!」 说罢豪言,双指夹着那枚枯叶,往空中一弹。劲风所及,树上的残叶纷纷扬扬脱了个干净,眨眼间落得光秃秃的,只剩了几道参差枯瘦的枝杈。 老僧仰头看向秃尽的老树,哑声说道:「好功夫。」 虽是夸赞之语,可他话声极是苍颓,倒听不出一丝夸奖的意味来。 南天左瞪了弟弟一眼,冷言道:「邪魔外道之徒,也配称什么唯我独尊?」 「我投身魔教,不正是拜你所赐么。」南天右笑意极讽,「也不知是哪个自居正派的掌门人,把亲弟弟震断心脉,丢在大孤山外不问死活呢。」 「孽畜,是你触犯门规,奸辱后辈,我替座下弟子主持公道,清理孤山门户,正是应有之义!」南天左变色喝道。 「哦,主持公道?」南天右啧了一啧,「你当初是替小满主持公道呢……还是图谋那谢家的十四霜?」 「你——」南天左正要拔剑,但被那老僧用扫帚挡了下来。 「你若拿到十四霜,又该如何呢。」老僧淡然追问。 南天左不再理会弟弟,肃然答道:「十四霜乃是人间重器,岂能擅用于一己之私,贪图于一家之霸?依在下浅见,而今这江湖四分五裂,争战不休,理当奉十四霜为一尊,号令各大门派同气连枝,匡扶正道,剿灭妖邪,但使江湖有序,武道清平。」 言罢,武功上也不愿示弱,拈起那枚枯叶,往院中央一盪而去。沉风起处,满地千百片的秋叶接连旋至半空,整整齐齐归落到篱笆之下,原本荒芜杂乱的寺园子登时收束得无比清静。 那老僧看了看一圈的落叶,脸色仍闷得死水一样,又是毫无波动道了一声:「好功夫。」 孤山兄弟见这老头仍没有半点儿透露十四霜的意思,都不约而同地焦灼起来。可这时,那老僧偏生将目光一转,盯着角落里一脸茫然的萧凰:「萧少侠,你拿到十四霜,又当做些什么呢?」 萧凰被他这么一追问,满脑子都是空白,反反覆覆自问了好几遍:「我要做些什么?我要做些什么……」 思绪摇摆半天,捏得那片叶子都起了褶皱,却是什么宏图大志也想不出来。她看了看满脸敌意的孤山兄弟,只是在想:「倘若没有这十四霜,好好的兄弟二人,又怎会煮豆燃萁,自相残杀?」 又想起巳娘所说谢家的灭门案,想起孽海上泣血鸣冤的侠女亡魂,心头更感酸楚无奈:「倘若没有这十四霜,世代书香的侯府谢家,又怎会捲入这场血雨腥风?谢家无辜的满门老小,又怎会沦为武林相争的牺牲鱼肉?」 遐思片刻,又想起自己负下的累累罪孽,顿感哀伤不已:「倘若……倘若我从来没有做过将军,倘若我从来没有拜入天器府,倘若我压根就没有出生在这世上……是不是那场夏戎之战,根本就不会发生呢?是不是那万万千千的黎民百姓,还像往常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平静又安乐地活着?」 自己这荒唐的半辈子,不正是和那十四霜,一模一样么。 哪怕是武功绝顶,哪怕是功高盖世,哪怕是万民称颂,到底又有什么用呢。 至于这十四霜—— 哪怕它是威力无双的神兵,哪怕足以称霸四海,问鼎八方,哪怕能使江湖有序,天下清平…… 不还是,害死了那么多,那么多…… ……无辜的性命么。 萧凰心念迭起,从昏昏扰扰的凌乱,凋落成一声沉重的悲嘆。 子夜看她神色悽然,知她定是又忆起了不堪回首的过往,遂拥住她的臂膀,又紧紧扣合住她的五指。 萧凰被她这么一握,方才拉回了神思。 她终于开口道:「这十四霜害人无数,莫不如毁掉了好。」 说着,指尖托起那枚枯叶,搓了一搓,散成万千碎末,飘逝在冷冽的西风里。 听到萧凰的回答,那老僧垂下空洞的目光,半晌也不言声。 第118页 良久,才又拾起竹扫帚,朝孤山兄弟甩下一句:「二位,请回罢。」 孤山兄弟闻言脸色大变,看看老僧,又看看萧凰,二人怎么也想不到,这老不死的竟要把十四霜託付给这个无名无望的小白脸? 盛怒之下,南天右勐将长剑一拔,箭步移身,朝萧凰斜斩而去! 萧凰应势抽刀,才要格挡,不料南天右剑锋一抖,中途易辙换招,反手刺向子夜! 他明知老僧和萧凰都是造诣极深之辈,又看出萧凰对这少女关照无比,也猜到二人关系非常,只要先拿下这小姑娘,不怕逼问不出十四霜的下落来! 然而这一剑尚未刺到,只觉颈项一凉,萧凰的金刀已然捷足先至,紧贴在他的锁骨前。 「你敢动她?」萧凰催劲压了压刀锋,刃前都沁出了血渍。 她本无一丝争强好斗之心,逢人遇事,从来都是只守不攻。但若有人敢伤及子夜,那是万万不能容忍半分的! 南天右恨得咬牙切齿,无奈被她横刀在颈,丝毫也反抗不得。情急之下,但将目光往身后斜去,叫了南天左一声:「大哥——」 可南天左双手背后,脸色冷漠之极,看不出一点意欲相帮的手足情面。等南天右喊他了,居然径直转身离去,飞步一纵,消失在苍莽的林木间。 「畜生东西,你……」南天右满腔的怒火无处撒泄,转手又抄起长剑,向身后的萧凰戳了过去! 可这一剑才递到一半,手臂又被子夜陡然拉住。同时贴上来的,还有一张赤色的啼血符。殷红化水,顷刻间钻入了手腕里。 「什么鬼东西!」南天右惊怒难当,又觉颈口一松,被萧凰甩到了地上。 他狼狈抬脸,只迎见子夜凉意十足的目光。她轻启樱唇,淡淡说了一声:「滚。」 南天右问取十四霜不成,倒被这小白脸和小姑娘欺得一败涂地,真真是平生从未遇此奇耻大辱。羞愤之下,一骨碌爬起身来,往山下落荒而逃。 目睹那身影遁得远了,老僧才转过蹒跚的步伐,拖着竹帚往庙里走去:「随我来。」 崇吾山脚。 纷杂的林木间,拂来一道黑红交错的旋风。一簇簇蛇鳞托住昏迷不醒的温苓,轻轻置在厚重的落叶堆上,终于化尽了所剩不多的仙力,消散无踪。 昏睡间,温苓的魂识起伏了好几个来回,辨不清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自己是生是死。直到一缕既沉稳、又柔和的女声,紧贴着耳根子响起—— 「孩子,醒醒。」 这一声好似清脆的金铃儿,瞬间惊起了温苓的意念。她陡一睁眼,茫然看了看四周,只有一大片荒芜陌生的山林,哪有什么人影儿了? 愣了片刻,想起上一刻分明还在客栈里,怎么就莫名其妙跑到这树林里来? 既想起那家客栈,自然又想到那位捨身救己的女掌柜,心底里有如刀割针刺一般,酸痛得难以生受。 恍惚间,她抬起指尖,抚了抚被女掌柜吻过的双唇。 ……似乎还残存着临终一吻的触感。 凉丝丝的药香……好轻,好软。 虽并不明白那一吻出自何意,但不知怎么,每每一想起,心窍里就跟跑马一样,「突突突」乱撞个不停。 她只道,是自己内心太愧疚的缘故罢。 唉,可怜那赤练常仙儿啊。 若不是……若不是自己求她救命,连累她捲入这场祸端,她又怎会耗尽千年的修为,惨死在厉鬼的刀下呢? 想到此处,温苓又是悲切,又是自责,忍不住喉咙生涩,泪珠儿殷殷拥满了眼眶。 正自哭哭啼啼个不住,突然间响起那么一声笑语,仿佛空谷里东风如沐,径直从耳畔闯进了心房—— 「我还没死呢,你哭什么?」 「啊!」温苓被这近在咫尺的话声骇了一大跳,「谁……什么人?」 仓惶之下,起身打量左右,不过都是些老枝落木,哪里见得到半点人影儿了? 这时,那女声「噗哧」又笑了出来:「傻孩子,就知道哭,连我的声音都记不得么?」 「你……你是……」这一回温苓听得仔细,自然也就辨出了话声的主人,「那个……蛇仙掌柜?」 惊喜之下,又忙在四周找寻:「你……你在哪儿?我怎么找不见你?」 「别找啦。」巳娘悠悠说罢,温苓顿觉右手像被什么牵控着一样,不由自主抬到半空,按上了自己的小腹—— 「我在这儿呢。」 第68章 泥犁(三) 「你……你怎在我的肚子里?」温苓摸到丹田里一热一热的悸动,惊惑不已,「你还能……控制我的身躯?」 「你吞了我的内丹,那么我的魂魄,自然就附在你身上了。」巳娘笑道。 「内丹?」温苓恍然想起她一吻伸来的蛇信子,确是将一颗灵珠送进了自己的喉咙,原来那个……就是这位仙人的内丹? 所以她临死前突如其来的一吻,并不是为着什么别的缘故,而是为了转移内丹,上身续命? 「别胡思乱想了,晚点再跟你解释。」巳娘打断了她的思绪,「现在,该上路啦。」 「上路……去哪里?」温苓还没回过神来,但觉右手又被巳娘控制住了,往胸口一抬,却是摸上了自身柔软的所在。 「你……」温苓乍一慌神,手虽然是自己的手,可毕竟此刻由巳娘掌控,摸到了不该摸的地方,到底是不甚妥当。 第119页 「哦,不好意思。」巳娘笑了笑,「这身子我用不惯,失准了。」言罢,又将手挪了一挪,握住了悬在锁骨下的六合符。 温苓听她这欲盖弥彰的解释,不禁微微红了脸,忍不住想说,你这准头未免也失得太准了些。 还不及多话,掌心的六合符已然起了感应,脑海里闪过通透的电光,定准了桃铃的方位,正在崇吾山的密林深处! 「好强的灵力。」巳娘赞嘆一声,「果然是有缘人呢。」 「什么缘?」温苓仍自一头雾水,但觉身子一晃,已是被巳娘控制着双足,「嚯」一声运起仙力,疾飞向六合符指定的方位! 「啊呀!」温苓长到这么大,何尝经歷过这样疾速的奔行,只见身旁林木飞逝而过,足底下空空荡荡的毫不沾地,一时间吓得魂飞天外:「大仙,你慢……慢点,我跟不上!」 「已经是最慢了。」巳娘轻笑,「还有,别叫我什么大仙。我叫巳娘。」 泥犁寺,佛堂。 须弥座上,供的是一尊焰摩王佛像,饱经风霜侵蚀,红漆都剥落得所剩无几。 老僧擦净了烧剩的莲花灯,又添上干净的灯油。火苗一拂一晃的,照见焰摩王威武狰狞的五官,仿佛在审视着红尘里头破血流的罪苦众生。 萧凰和子夜并排跪上蒲团,朝佛像拜了几拜。待老僧颤巍巍坐到面前,萧凰才开口问道:「大师,敢问二十年前的谢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唉,谢家……」老僧黯然一声长嘆,却并不直言所问,只将沧桑的目光定定看着萧凰,「萧少侠,十四霜的事,就交给你了。」 萧凰怔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婉拒,又听那老僧补说道—— 「请你务必……毁掉它。」 萧夜二人对望一眼,都感到谢家与十四霜的纠葛另有隐情。只见那老僧慢慢掐着佛珠,说起了多年以前的沉重过往。 直到今日,世人还以为十四霜是无敌于江湖的神剑,得了这口神剑,便能称霸武林,号令天下…… 殊不知,十四霜不只是一口剑而已…… 它其实是……妖魔啊。 「妖魔?」萧夜二人闻之,都大感意外。 老僧垂下头,静默了一会儿。 堂口吹来森冷的晚风,吹得佛灯低伏了火苗,也吹得老僧垂落的空袖瑟瑟摇颤,道不清人心叵测,世事无常。 二十年前,老衲本是五大门派之首——朝歌隐者门的前辈宗师,武功佼佼,声名正茂。 我记得……大约是晚春时节罢。有弟子从朝廷偷来了风声,说传闻中的神剑十四霜,就藏在长留郡侯府谢家。 初听时,我们都想当然地猜道,这谢家必定是什么卧虎藏龙的奇门异派,否则怎会率先抢到宝剑十四霜呢? 当时,五大门派为了抢占先机,各选出一众拔萃之辈,浩浩荡荡前往谢家问剑。 可谁知……到了长留郡后,才觉事态之反常,远非我们所猜知的那样。 那天,我们堵在谢府门外,都暗自拿紧了兵器,生怕府里藏着什么深不可测的高手,必定免不了一场鏖战。 可万万没想到,谢府的人迎见我们,不但看不出一丝敌意,反倒十分恭敬和惶恐,似乎全不晓得我们是为何而来,还邀请我们入府上座,有话慢慢地聊。 看谢家这般好客,我们都禁不住犯嘀咕,怀疑是家主先礼后兵,在府里设了什么机关陷阱。而后入府登堂,也是不敢有一丁点的松懈。可触目所及,都是再寻常不过的花木楼苑,一路走来,始终是相安无事。 随后,家僕便带我们去会见谢家的王爷。 可一见这谢家主人,我们只觉道更加离奇了。 当我们气势汹汹找过去时,他正陪着自家的夫人和小女儿,在后园里赏玩那新开的荼蘼花。 这谢家的王爷,原来是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病弱公子。不仅一点武艺也不通,面相也颇为儒雅和善,哪里像和武林沾一点边的样子? 他的那位夫人,倒是有些许特别。她穿着打扮不似中原妇人,额间悬珠带,肩上挂轻裘,嘴里说的半是汉话,半是些听不懂的字词,看样子竟是从北狄犬戎嫁过来的。那个小女儿呢,也不过五六岁大,生得娇秀可爱,伶俐活泼。一家三口恩爱美满,和乐融融。 唉,现下回想起来,我还是想不明白……那嗜血万千的上古杀器,为何会落进这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 可恨当时,我们满眼里只有称霸江湖的十四霜,根本没想着追究其间的蹊跷。 我身为五门首领,质问那王爷十四霜藏在何处。那王爷愣了好一会儿,好像对这神剑的名号很是陌生。直到他的小女儿发话道:「爹爹,霜儿在我房里呢,我早上才给它洗澡来着。」 王爷这才想起来,笑斥女儿道:「什么霜儿?说过你多少遍啦,不许再玩那口剑了。那样锋利的兵器,划伤了手怎么办?」 说完女儿,又转来向我致歉:「小女太不懂事,竟把那古剑当作玩物了。这十四霜原是两年前,遇见一流民贩卖家当,我看他急用钱财,便买到了谢府里来。却不知是价值连城的宝剑,这些年也没怎么保养打磨,倒让小女给糟蹋了,实在是对不住。既是尊驾寻来,这便为君奉上。」 他越如此说,我们便觉着匪夷所思,敢情这王爷丝毫不晓得这宝剑的尊贵,竟还让自家闺女当成了玩物? 第120页 不多时,家僕已从闺房里寻来了那口宝剑,呈到我们面前。 那是我们第一次……亲眼目睹这口传闻已久的神剑。 即便隔着一层厚重的银灰色剑鞘,但我们五大门派的每个人,几乎都嗅到那股强烈的气息…… 剑气,杀气,血腥气。 ——这决不是普通兵刃的气息。 这股剑气,有种蛊惑人心的力量,汩汩浇灌你内心里的慾念与杀机,蓬勃……疯长…… 在这剑气的浸淫下,我们这些习武之人,个个如同中了蛊一般,变得极是扭曲和异样。 前一刻还称兄道弟的同门伙伴,此时都流露出贪婪暴戾的异色,似乎只等那宝剑一出鞘,便要不惜一切手段,将之据为己有…… 「大师的意思是,这十四霜会用剑气蛊惑人的心智,致人走火入魔,滥杀无辜?」萧凰推测道。 「嗯……」老僧点了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但也并非全然如此。」 事后二十年,老衲又找过许多遗史记载,才慢慢理通了这一切。 十四霜固然所向披靡,但它那通天彻地的杀性,决不是凭空而来。 它的神力…… 正来自于人心的贪婪与杀念。 通明雪亮的剑身,是一面照彻皮囊的铜镜。 它扒开你心底最丑陋的欲望,扭曲,放大,吞掉一切的约束与理智,完完全全地……让你沦为杀念的奴役。 换句话说,杀念为木,十四霜为火—— 木火相逢,则天地为之一炬。 到最后,竟不知是人操持着剑,还是剑操持着人呢。 人与剑,又到底谁是主,谁是器呢。 唉,可怜这武林众生啊…… 有些人自居正派,有些人甘堕邪道,然而是正是邪,大多没有根本上的分别。内心深处,不都是一样的争权夺势,残忍嗜杀? 正因如此,十四霜在江湖上流传百年,无论经手是正派还是邪派,无不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更遑论同门相残,上下相弒……酿就了不可胜数的惨剧。 可唯独,它在长留谢家,安安分分地待了两年之久,自始至终未杀一人。 只因谢家的人,太干净了。 唉,千不该万不该,就在那一天—— 在这一尘不染的谢家,在我们这群慾壑难填的习武之人面前…… 十四霜……到底是出鞘了。 第69章 泥犁(四) 说到此处,老僧哑住了喉咙,停顿半晌,不知该怎样继续下去。 萧凰和子夜互望一眼,都想起巳娘所说:「当年众多前辈高手竞相血战,五大门派但无一人生还……不但如此,就连谢家无辜的男女老少,也在混乱的厮斗中满门倾覆,被杀了个精光。」 此前只觉着五大门派祸及无辜,行径无耻得太也蹊跷,却实在不曾想道,这场血案的「罪魁祸首」,居然是那口神剑十四霜。 然而,若真说它是「罪魁祸首」,倒也有失偏颇。 要不是五大门派怀着争锋夺剑的慾念,追到那谢府里来,十四霜又怎会杀性大发,造成这场无妄血灾? 可要不是这十四霜自身的邪性,又怎会让五门众人理智全失,当场全部活口毁于一旦? …… 这其间的血泪恩怨,委实是错综复杂,难以清断。 静默良久,子夜忽然发问了:「那么大的谢家,当真没留下一个活口么?」 老僧低黯着眉目,转了转佛珠:「有。」 当我恢復神智的时候,那口十四霜,就攥在我的手心里。 庭院里,早已见不到一个活人,只是一片压抑到极处的死寂。 尸首七倒八歪铺了满地,已经堆到膝盖那样高。 在我面前,是一簇簇原本纯白不染的荼蘼花,此刻早被血雨淋了个透湿。触目所见,尽是狼藉破碎的猩红。 而我手中的那口十四霜…… 正自挺得笔直,剑尖悠悠轻颤,指着那花丛底下,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的谢家小女。 唉,那可怜的小姑娘啊…… 就这么亲眼看着—— 自己的父亲,娘亲,谢府里上上下下的一大家子,原本是那样的美满和乐…… 却要在一群疯子的争抢厮杀中,一剑又一剑地……倒在这突如其来的血泊里。 那时间,我架着那口神剑,就这么与她对峙着,意念一恍一惚的,凌乱至极。 我强迫自己清醒着思绪,拼命要压下自己的手臂,决不能……决不能……刺向那可怜的幼女。 我看到,手中的十四霜随着意念挣扎,时而迸出狰狞的血光,时而又黯淡下去,泛出一层柔和的清光。 闪烁不定的剑光里,映出那女孩儿稚气的脸庞。眼眸中不觉间变了颜色,从原本干干净净的纯善,到歇斯底里的恐惧,再到……再到…… 深到极处的、无以復加的…… 仇恨。 那一刻,我只怕意念再也压制不住,索性拔出腰间的佩剑,狠狠斩断了自己的右臂。 这一斩之下,十四霜终于离身而去,「镗啷啷」跌落在砖地上,也散去了时隐时现的锋芒。 而我因为自断一臂,失血太多,一时支撑不住,很快便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那小女孩已经不见了。 十四霜……也不见了。 第121页 而我这辈子也不想见到它了。 听到这里,萧凰和子夜从老僧空空荡荡的右袖子移开目光。四目相及,心下俱已瞭然—— 二十年前谢家里唯一倖存的孤女,正是在孽海上入了鬼道的侠女冤魂。 然而,倘若这老僧所言非虚,这一场匪夷所思的血难,冤无头,债无主,纵使真遇上那个女鬼,到底又该从何化解? 二人同时嘆了一口长气,都觉这桩事情棘手到了极处,真不知下一步该怎么走才好。 而后,又听那老僧说起了后续。 从那之后,我再也不想回到江湖中去了。 我来到泥犁寺剃度出家。晨钟暮鼓,拜佛参经。 可这经书一句又一句地念,那血债又何以还得尽?木鱼一声又一声地敲,那罪恶又何以偿得清? …… 后来,我听闻谢家的孤女被人收养,很想去见一见她,跪求她一句原谅。 可我的心魔实在太深,蹉跎这许多年,至今也不敢动身。 再后来,又听闻朝中有臣为谢家修整了坟陵,就在西北弱土的怀璧山,相去此地崇吾山,也不过五百里地。 可笑的是,我无颜面对生人,但面对逝者,反倒多了几分坦然。 每月十五,我都去怀璧山洒扫祭拜,祈求他们九泉安好,来世再无灾殃。 这样来来去去地,二十年一晃就逝去了。 直到今年七月,我又一次去到怀璧山祭拜。 那一回,我嗅到山峦间,漂浮着一丝异样的气息…… ——是剑气。 即便时隔二十年,我依然清清楚楚记得那一股剑气…… 血腥,凌厉,令人心胆生寒,勾起蠢蠢欲动的杀念。 只不过,比二十年前似乎淡薄了许多。 但我也立刻猜到,那妖剑十四霜,已经遁入了怀璧山中。 我自知年岁已高,命不久矣,可我又心魔太深,杀念难去,这辈子是万不敢再触碰那妖物的。 但是我决不能由着它再临世间,掀起一波又一波血雨腥风,害死更多更多的……像谢家一样的、纯良无辜的生民。 于是,我向武林传出消息,只为寻到一个高人,去怀璧山毁掉十四霜,彻底断了这流毒的祸根。 想起这些日子,泥犁寺中来来往往,已有数百人来问过剑了。 可每一个人……他们都相差无几。 人们想要十四霜,总是为了这样那样的慾念。 有的为了称霸,有的为了掌权,有的为了復仇,有的为了所谓「行侠仗义」…… 什么样的回答,老衲都见得遍了。 可只有萧少侠你,答出了那一句,我早该在二十年前就认清的答案—— ……十四霜害人无数,莫不如毁掉了它。 萧少侠,请你一定……毁掉它。 萧凰见老僧嘱託得无比郑重,又想起他和自己一样,都是罪孽深重、不得解脱之人,心下大为慨然,用力点了点头:「好。」 老僧微舒一口气,犹豫片刻,又开口道:「你若有心,再替我去见一见谢家的遗孤,好么?」 萧凰和子夜心头一凛,神色不由得凄沉下去。 子夜看萧凰脸色不忍,只好代她答道:「大师,我们近日才听到风声,那位谢家的孤女,她怕是已经……已经……」 话到八分,再难出口。 老僧闻言,枯藁的身形勐地一晃,仓促大咳了几声。血滴溅上凹凸的泥砖,扑得那焰摩像前的灯火都低矮了半截。 子夜凝了凝眉,又续说道:「你若真想见她,十月廿三那天,她自会来找你的。」 萧凰一听,不由惊道:「子夜,那可是厉鬼……」 子夜意味深长瞥了她一眼,萧凰怔了一剎,再一看老僧略释重负的神色,遂收回了刚到嘴边的劝解。 她知道,这老僧并不怕死,更不怕什么厉鬼。 他同她一样,不过想在有生之年,求一个解脱罢了。 萧凰嘆了口气,敛起心中五味,朝老僧作拜道:「晚辈告退。大师,您保重。」 老僧俯首不答,口中喃喃念起了佛经。 萧凰挽起子夜的手,二人并肩出了佛堂去。 出泥犁寺时,广寒照得正高,天已是黑得透了。 山中攀走多日,乌骓马也行得倦了。下到半山腰处,来到一处清溪旁,先让马儿饮水吃草,二人也稍作休憩。 才在芦苇丛中坐下,子夜突然双肩一耸,浑身都颤慄起来。 萧凰见状,知是她的天谴咒又起了变动,命债得偿,免不了挨受些解契的苦楚。她立刻伸出双臂,将少女拥入香暖的怀抱。 子夜深陷在她怀中,背后袭来一道又一道骨肉撕扯的疼痛。但这次五大门派人数众多,不比往常的零零星星,竟是连续不断卸去了百余张的鬼脸刺青。 「一百四十七……一百四十八……一百四十九……」萧凰一边抚慰她的嵴背,一边细数那飘散的鬼脸,等黑烟慢慢散尽了,欢喜道:「子夜,这次有一百五十条人命呢。」 「嗯。」子夜应了一声,仍卧在她的胸怀里,迟迟也不肯松开。 萧凰还道她是被天谴咒折磨得难受,又将臂膀收得更紧了些。直到左右衣襟神不知鬼不觉地松垮下去,少女的樱唇紧紧吻住她的咽喉,萧凰才赫然惊过神来,瓜子脸顿时烧起了滚烫。 第122页 她知道,自己这些天经了月事,子夜确实有些熬不住,每一天都要缠着她问,月事走干净了没有。 可再怎么熬不住,也不至于……这么急罢? 「在……在这儿?」 「嗯。」 「先忍忍,下山找一家客栈好不好?」 「忍不得。」 「可是这秋风有点冷……」 「动起来不冷。」 「可是这草地有点硬……」 「站着也行。」 「子夜……」 「萧姐姐。」 萧凰只好闭上眼睛,听任她温柔宰割。 子夜将皓齿咬上她的束胸带,正要一口撕开,左耳下的桃铃极是不合时宜,「嗡」地勐震了一下。 齿间骤然一顿,不得已停了下来。 「怎么……」萧凰睁开凤眼,不知她又要怎的欲擒故纵,却见少女神色沉肃,倏一下爬出了自己怀抱。 「有东西。」子夜紧蹙着柳眉,立即催动耳识,但听一道极迅的风声飞越河面,竟似看准了二人的方位,迳往芦苇丛后袭来! 「当心!」萧凰已然听得疾烈的风声,也顾不上衣衫不整,匆忙挡在子夜的身前。 转眼间,但看朦胧的夜色下,一道人影疾掠过芦苇浪尖,她生怕此人来意不善,立刻闪身拦上前去—— 还不及备招,便觉一团温香软玉稳稳扑进了怀抱。惊异之下,忙借着暧昧的月光,往怀中人打量过去。 不看倒罢了,一看这副熟悉的容颜,真惊了她好大一跳。 「温温温……温姑娘?」 温苓仰头才看清她的眉眼,但因常仙上身耗尽了气力,就连久别重逢的惊喜也不及流露,只有气无力叫了一声:「萧哥哥……」随后一歪脑袋,晕倒在萧凰的怀里。 萧凰半晌也没缓过神来,直到她愣愣一抬头,撞见子夜淡漠如水的眸光,才瞬间吓出了一身冷汗。 「子夜……这……」她委屈得似要哭出来了。 子夜不说话,只轻轻抬起素手,替她拣起脱落大半的衣襟,隔着温苓的脸庞,掩住了温软在即的束胸白布。 被少女这么一「关照」,萧凰腿都犯软了。 「要……要不……」情急之下,她托起昏迷的温苓,递到子夜眼前,「你来抱?」 第70章 仙问(一) 崇吾山下。 寒夜里,萧夜二人带着温苓一路纵马,不久后临近城郭,寻见一家客店,遂驻马在此歇下。 才下马时,萧凰正自踌躇,不知该怎样抱温苓进店,子夜已是抢在前头,自行把温苓抱下马鞍,负在背上往店门走去。萧凰见状,也只好乖乖跟在后尾。 行走间,隐隐感到些诧异。她知道,温苓的身形本就柔弱,这些天也不晓得经歷了什么,看着比从前清减了许多,对于习武修道之人,本应该抱得十分容易才是。可此时子夜负她在背,神色却颇有几分吃力,喘息也有些粗重起来。 「沉不沉?」萧凰凑上前,想要搭把手。 子夜斜了她一眼:「你想抱她?」 萧凰焉能听不出她的醋意,忙退回半步:「不敢。」 子夜瞧见她一副风声鹤唳的胆怯相,轻声笑了一笑。小心从背后卸下温苓,置在床榻之上。 从前在桃谷修行,她也学过一点医术的皮毛,先切了切温苓的脉搏,虽仍在昏睡不醒,但只是气力耗竭的虚弱,并无要紧的病碍,只需休养几天,想必便可復原。二人放下心来,才又为她脱去外衣鞋袜,盖好了被褥。 「她怎会找到这里来的?」萧凰想到此地相距业城,少说也要两千里地,真想不到她只身一人,是怎经迢迢找到她们的。 子夜伸手入被,手心里「嗡嗡」一响,翻出了那枚六合符。黄绸沾着风尘与血迹,符底下的桃铃悠悠摇了几摇。 她轻嘆一声,赞许道:「温姑娘仙缘不浅。」 「仙缘?」萧凰还是摸不着头脑,「她赶来河边时,我连模样都没看清,简直比轻功还要快。温姑娘又没学过武功,她是怎么做到的?」 「唉,蠢女人。」子夜含笑在她额间一点,「她身上住着仙儿呢。」 「阿苓…… 「阿苓。」 心房里迴荡着一声声幽长的呢喃,唤醒了温苓的意念,在梦乡里睁开眼来。 身底下一阵轻晃,只见自己正卧在一叶浮莲之上,莲叶下碧水清澄,是一片半亩见方的池塘。 仰看四周,乃是一处深邃的幽谷。森森乔木遮天蔽日,只漏下几道朦胧的光柱。土木之上,长满了葳蕤繁盛的仙葩异草,但以温苓杏林世家的传承,也叫不出几个名字来。 她呆呆眨了眨眼睛,才看清池塘边的草地之上,盘卧着那条十丈余长的赤练大蛇。蛇眸里闪烁着硃砂色的光斑,依旧是那样的深沉与明朗,又似添了一抹恬淡的笑意。 「大……大仙!」温苓看到救命恩人好端端地活在眼前,话音顿时就哽咽了。 「我说过,我叫巳娘。」赤练一张口,吐了吐蛇信子。 「你还活着,真是……真是……」温苓擦去眼泪,还不及感慨,身底下的莲叶忽然左摇右盪,池塘里不知为何兴起好大的风浪,陡一下把她掀翻了下去! 「瞧你心急的,都起浪了。」巳娘笑着伸出尾巴,赶在落水前接住了温苓。尾梢一卷,抱住她稳稳站上草岸。 第123页 温苓稍稍平復了心境,才想起追问心头的疑窦:「仙……巳娘,你怎能叫出我的名字?」再看四周一片陌生的仙境,更迷惑道:「这是什么地方?」 巳娘仰起蛇颈,凝看林间的雾色:「此地是你我的梦境,亦是你我的灵识。」俯下首去,扑朔的瞳光照亮了温苓的秀颜,「你我灵识相通,我自然知晓你的一切。」 温苓听得个一知半解,又搔搔头道:「那你是怎么找到萧哥哥的?」 巳娘「噗嗤」一声笑出来。 「哪里好笑了?」温苓惊红了脸。被旁人看穿女儿家的春心,总归不是什么自在的事。 「我笑你呀……」巳娘吞吐着蛇信子,「人家明明是女娇娥,你非要叫什么萧哥哥。」 「什么?」温苓一时转不过弯来。 「我说——」巳娘笑嘆道,「萧凰她是个女子。」 「你弄错了罢!」温苓惊慌摇头,「萧哥哥虽然长得俊秀,虽然……虽然他那里受过伤,但那也不是说,他就从男人变成了女人……」 「阿苓,你是真傻啊。」巳娘挥起尾巴捲住她,「你再睁大眼睛,好好地瞧一瞧去。」 言罢尾尖儿一甩,直把温苓抛进了池塘。 「我……」温苓只觉心口猝然一沉,转瞬时睁开双眼,已是躺在床榻之上。 梦破初醒,一时竟分不清孰幻孰真。直到东窗的日色洒到脸上,觉出几分难耐的刺眼,才渐渐从恍惚里缓定了心神。 「抬头。」脑海里响起巳娘的话声,温苓不由自主抬起目光,正觑见守在帐子后面、低伏着眉眼的萧凰。 只见「他」手里拈着针线,正仔细缝补一件鸦青色的斗篷。纤长的手指穿针走线,极是娴熟,丹凤里流淌着无微不至的柔情。 「这……」温苓怎见过「萧哥哥」这副娇柔细腻的模样,心中虽大感讶异,但还要硬着头皮与巳娘辩解:「萧哥哥本就是个温柔的男子,他会做点针线,又有什么稀奇了?」 心里争辩着,身上覆的被子也跟着「沙沙」一响。萧凰被这声音惊动,抬眼才发觉睡醒的温苓,忙将针线和衣裳藏到背后,赧然道:「温姑娘,你好些了么?」 「我……全好啦。」她低眉转过目光,又看到另一角的茶桌那儿,坐着个容貌清冷的白衣少女,正不紧不慢地端着碗喝汤。 「这位便是救了朱公子的世外高人。」萧凰忙介绍道。 子夜放下碗,微微一点头:「我叫子夜。」 「啊,高人——」温苓不曾想到这法力无边的世外高人会是一个妙龄少女,虽觉着「萧哥哥」与这少女同行数日,多少有点不成体统,可出于敬畏,还是撑起病弱的身子,下床穿衣要向她行礼。 「喂,使不得。」子夜劝阻道,「我们从不讲这个。」 温苓迟疑片刻,手肘已被萧凰托住,纵是想跪也跪不下去。 「你身子弱,快回床上歇着。」萧凰温言道,「想吃什么,我们去给你做饭。」 「萧哥哥,我……」温苓一转头,但听巳娘在心里哂笑道:「还萧哥哥呢。你从头到脚看看她,哪一点像个哥哥了?」 「你……你不要乱说话!」温苓心里反驳着,目光还是偷偷打量上去。再一端详萧凰的眉眼,果觉格外地阴柔俊美,倘若认作是个姑娘家,还真挑不出一点瑕疵来! 难不成……他……他当真是个…… 温苓心乱如麻,又听巳娘发话了:「你还不信,去摸摸看?」 「摸什么?」温苓不明其意,随后便觉身子微微前倾,右手更是不听使唤,抬起要往萧凰身上扑去。 她知道,巳娘又在指使她的身躯。 「你不要……不要动我身子!」温苓急得要哭出来,左手按住右腕,拼命想压将下去,可又怎抵得过巳娘修行千年的仙力? 「温姑娘,哪里不舒服么?」萧凰发现她神色异样,还待关切询问,却觉胸口猝不及防袭来一盪—— 温苓的右掌心,已是满满当当地含住了…… 那令人难以置信的绵软。 余光所及,她感到萧凰勐一下变了脸色。 「萧……萧哥哥,我不是故意的……」温苓一边颤声道歉,一边仍摆脱不了巳娘的操纵,手不但不松开,还托着饱满的弧线轻轻一捏。 ……未免太放肆了些。 温苓的脸颊莫名烫起来。她根本不敢抬起眼睛,但她很肯定,萧凰的脸已经吓白了。 而一旁的子夜,正一言不发盯着她们,手里还端着没喝完的半碗白粥。 这短短片刻,安静得似百年一样漫长。温苓忽然感到身子一松,大抵是巳娘终于放开了她,当即转过身去,落荒而逃。 「摸清楚了?」巳娘悠悠道。 「你怎能随随便便摸人的身子!」温苓欲哭无泪。 「她们可都看见了,是你摸的。」巳娘一副事不关己的口风。 「我……」温苓无话可说,只想起方才的触感,着实是铁定无疑的女儿身了。相思十八年的郎君原来是个女子,一时又怎能接受得了。她无心再跑动,伏下身去,泪珠不知所以滚了下来。 屋内,萧凰仍有些惊魂未定。她拿起补好的斗篷,迎到桌前,怯怯观望少女的脸色:「子夜?」 子夜的眼波异常平静,抬手接过斗篷,听见外面隐隐传来温苓的抽泣声,才开口道:「去劝劝罢。 第124页 第71章 仙问(二) 「好了好了,别哭了。」巳娘见温苓哭得惨兮兮的,只觉道幼稚可笑,「不就是丢了个情郎么,有什么放不下的?」 「你……你又没有爱过一个人,你怎会懂?」温苓紧攥着裙角,指尖跟着哭腔一抖一抖。 「情情爱爱,有什么意思了?」巳娘嘲笑道,「好好一个姑娘家,居然为着什么哥哥哭天抹泪。你这二十来年,也算是白活了。」 「我……我不管!」温苓含泪咬牙,「她豁出性命救过我,是个男人也好,女人也罢,我……我总之跟定她了!」 「哦。」巳娘深长一笑,「我也曾豁出性命救过你,你怎的只认她,不认我呢?」 「你……」温苓凝噎一剎,仔细算来,自己竟已欠下这么多的恩债,无奈道:「这辈子,我先报答她。下辈子……再报答你。」 「你想的倒挺美。」巳娘揶揄道,「你难道看不出,她就算是个女人,也已经名花有主啦。」 「你说什么?」温苓一惊,才恍然想起萧凰手里缝补的那件斗篷。 青白相间的配色,不……不正是…… 那个名叫子夜的「世外高人」么? 她又想起,她缝衣时柔情四溢的眼色。 ——是无孔不入的疼惜,是再昭彰不过的爱意。 原来……原来她们才是…… ……难怪啊。 难怪当初那时,她竟与自己不辞而别,又不惜抛置业城的一切…… 原来她的心…… 早已经是……那个人的了。 温苓想通了这一切,才发觉自己深藏十八年的痴情,彻底沦为一场付诸东流的笑话,「哇」一下放声痛哭起来。 「够了,不准哭了!」巳娘呵斥道,「我上你的身,是要你做医仙的。为着些儿女情长哭成这样,算什么出息!」 「我……我才不要做什么仙!」温苓赌气抹着眼泪,「我想哭就哭怎么了,你少来……少来管我!」 「你忘了那两个厉鬼了?哭哭啼啼的,怎么跟她们说正事!」 「你要说,你自己说去。我哭还哭不过来,我……我才不说!」 …… 两人在心里正拌着嘴,肩头忽然拂下一股暖意。原来是萧凰拿来外衣,搭在了温苓的背上。 「温姑娘,对不起。」萧凰满脸愧疚,嗓音也不再故作低沉,「我早该与你坦白的。」 温苓不答话,肩头的耸动渐渐压下去,突然间止住了哭腔,一转回身,用力拉住萧凰的手。 「哎哟!」萧凰被她唬了一跳,但看温苓脸上全无悲泣之态,还浮现一丝挑逗的微笑,双眸也在一转之间褪去本色,幻化成斑驳绮丽的硃砂红! 「萧女侠,」她含笑凑近了些,「别来无恙啊。」 「温姑娘,你的声音……」萧凰听得出来,这嗓音完全不是温苓,但又有几分耳熟,只是忘了在何处听过。 她并非仙道出身,但与子夜同行甚久,心下也对仙门的本领略识一二。此刻也马上瞧了出来,温苓分明是被那仙家给占身夺舍了! 仓皇间,萧凰将手一挣,又觉出对方的力道陡增百倍,一时间竟是没能挣开。 「掌柜的。」子夜从门后现出身来,淡淡挑了挑眼尾,「别来无恙。」 「掌柜的?」经子夜提醒,萧凰才想起白驹客栈的那位奇女子,「你原来是……巳娘?」 巳娘笑盈盈地默认了,随后松开萧凰的手,眼波斜转,看向满脸清霜的子夜。 「小傢伙,你跟了素素十几年,」她轻声浅笑,「本事没学几成,吃醋倒是学得有模有样呢。」 她说的轻巧,子夜听在耳中,却是胸口一震。 巳娘口中的「素素」,不是别个,正是她的师尊白狐。 师尊的乳名,别说像她这样的凡人弟子了,就是众仙家里,也不是谁都可以乱称唿的。 巳娘此言一出,自是摆明了辈分来歷,比子夜的师尊还要高出许多。师祖宗的醋,你个小娃娃也敢乱吃? 「想起三百年前,我给阿夭传授医道的时候。」巳娘悠然叙起旧来,「素素站在旁边儿,那脸色简直跟你一样,恨不能把我生吞活剥咯。」 再听此话,子夜哪还敢流露半点犯酸的神色。 巳娘所说的「阿夭」,正是已故的师娘赤狐。 而师娘的修为,比师尊还要高出六百年。足足一千五百年,算作狐仙里的佼佼之列。 可眼前这常仙,却能做得了师娘的长辈。 她究竟……是有多深的道行? 子夜不敢多想,立刻屈膝跪拜:「弟子不敬,拜见仙祖。」 萧凰本来听得一头雾水,但看子夜朝巳娘顶礼下拜,自己连忙也跟着拜下去。 「免了,仙家没那么些规矩。」巳娘摆了摆手,又笑问:「小傢伙,素素跟你提过我不曾?」 「嗯……不曾。」子夜想了一想,师尊的确讲过百兽众仙,但并没有提过「巳娘」这一名号。 「这臭丫头,她没和你说过常仙儿?」巳娘笑出三分嗔怒。 「师尊讲过常仙儿,但只讲过常家的老祖宗。」子夜如实道。 「哦,说来听听。」巳娘抬起温苓的手,敲了敲子夜的头顶。 「师尊说,常仙家祖原是四千年前,神农拿来试百草的赭鞭。一鞭挥去,则知寒温平毒,臭味所主。天下药毒,无所不通。」子夜娓娓答道,「赭鞭修行千年,化为赤练。赤练修行千年,化为人形。仙人遁入市井,医众生于疾苦,拯万民于无量。」 第125页 巳娘听她转述不差,满意点了点头:「还有呢?」 「还……还有……」子夜记得师尊还说过一些,但不是什么好话,在常仙儿面前,可不敢有辱泰祖,遂摇摇头道:「没有了。」 「是吗?」巳娘狡黠一眨眼,「蛇祖性淫,喜邪色,惯风流。这话,她可曾说过?」 「这……」子夜不知师尊私下里的微词,怎教这常仙儿洞知得一字不差,可她又不敢撒谎,只得低头应了一声:「嗯。」 「唉,臭丫头。」巳娘嘆了口气,「不就是逗了逗阿夭么,每次都这样骂我。」 子夜全身一凛,震愕间扬起头来:「你……你就是……」 巳娘一闪赤瞳,笑而不语。 子夜伏下身去,肩头微微颤着,连大气也不敢多喘一下。 刚到白驹客栈时,她只看出巳娘是个修炼千年的常仙儿。但天底下常仙儿多的是,她家狐仙儿也不是等闲之辈,一时犯冲动吃了掌柜的醋,倒也不觉得怎样。 可她又怎生想得到,这醋吃的不是别个谁,竟是吃到了「神农鞭,火赤练」的常家老祖宗身上! 幸亏常仙儿不比别个仙家,生来脾气柔善,不怎么计较是非。若是换做黄仙儿、虎仙儿之流,只怕师尊亲自来救,也收不了这个场子。 子夜心里暗道侥倖,但又觉得巳娘真够风流的。从前调戏她的师娘,现在又要调戏萧姐姐,也不问人家有没有相好的爱人。师尊的那句微词,也着实没骂错了她。 「别跪了,都起来。」等二人起身了,巳娘的脸色陡转严肃:「你两个能活到今天,还真是命大呀。」 萧夜二人一怔,不解她话中何意。 巳娘浅哼一声:「要不是阿苓豁出这条小命,陪着厉鬼兜圈子,生生拖延了七八天的时日,你两个小傢伙,早不知该死多少遍了。」 「什么?」二人同时大震一惊,「温姑娘,她……她和厉鬼……」 「你自己惹来的厉鬼,自己不知道?」巳娘颳了刮子夜的鼻樑,「一个狐仙的徒儿,居然要凡人替你挡灾。小傢伙,你知不知羞?」 「是弟子疏忽,罪该万死。」子夜讪讪垂眸,继而焦急追问:「仙祖的意思是,鬼道已经追过来了?」 「哦……鬼道。」巳娘沉吟一瞬,想起那道法极深的厉鬼杀手,脸色越发凝重起来,「这三界……恐怕是要变天啊。」 子夜忙又拜下身去:「请仙祖指教。」 巳娘拍了拍飢肠辘辘的肚子:「先盛饭来,边吃边说。」 鬼道,无量宫。 「哗……」 冥水里溢出猩红的花丝,小满搀扶着鬼息微弱的奴兀伦,气喘吁吁浮出了水面。 「哎哟!」花不二正照着池水梳拢长发,撞见她俩半残不损的模样,顿时吃惊不小,「这母老虎让人打死啦?」 「师父她……」小满神色哀急,「她中了很深的毒。」 「嗨,我就说嘛。」看着她们向魔罗下拜,花不二拈起梳落的青丝,小声咕哝道:「《书》云:推贤让能,庶官乃和。当初要让姑奶奶我去抓夫人,早他娘的手到擒来啦,哪还有这些半死不拉活的屁事儿?」 石阶下,小满小心松开师父的臂膀,随她一同朝魔罗下跪。 但看奴兀伦虽已气息垂危,但仍要苦苦撑住身子,一丝不差地向鬼王行礼,小满心尖一凛,泛出些难以言喻的滋味。 「那人呢?」魔罗的鬼火摇曳得冷峻。 「回大人,属下办事失策,还……还没有见到她们……」奴兀伦扶地的指关都在颤抖,「追到半路上,杀了个常仙儿……」 「哦,常仙儿。」魔罗回声冷淡,似乎全不觉着算什么丰功伟绩。 第72章 仙问(三) 奴兀伦听大人这般语气,心里头「咯噔」一下,连呛出几口暗红的尸血。 大人的意思,她不是听不出来。 常仙儿多修医道,不擅武道,算是众仙家里最不禁击杀的一个。 身为七七四十九重无间鬼士,竟被一个常仙儿重伤鬼元,着实是丢脸之至。 小满生怕魔罗怪罪师父,斗胆帮衬道:「大人,那常仙儿修炼千年,毒性极强,师父她是为了保护我……」 「奴兀伦……」魔罗怎会搭理一个小弟子的求情,只深深嘆了口气—— 「你让我失望了。」 奴兀伦闻言,浑身都是一颤。 「大……大人……」她嗓音低到几不可闻,「属下不敢……」 话堵在一半,尸血一滴一滴滑落嘴角,「啪嗒」、「啪嗒」崩溅在青石砖上。 小满瞧见师父失魂落魄的样子,心头五味杂陈。 她见过她心狠手辣,断人命如草芥;她见过她勇武敢当,三两招斩杀了修行千年的常仙儿;也见过她铁石般的坚韧,身中百余片侵魂入血的毒鳞,却不曾出口过一个「痛」字。 可她唯独不曾见过…… 她携一身的虔诚与卑微,跪伏在大人面前,只因她一句不痛不痒的「失望」,像个犯错事的孩童一样哽咽。 「好了。」魔罗待属下虽然严苛,但到底掩不住骨子里的心疼,柔和了声音道:「先疗伤,你忍一忍。」 言罢,从冥池里爬出两道彼岸花藤。花蕊一丝丝刺进奴兀伦的魂身,随后一颗颗拔出血淋淋的毒鳞。又有一道花藤探入衣襟,贯穿她心口的鬼元,注入修炼千年的阴鬼之力,慢慢驱解掉蛇仙的毒素。 第126页 奴兀伦听大人语气缓和,心头才稍稍宽慰了些。疗伤袭来的阵阵剧痛,终于耗尽了艰难为继的神识,眼前一黑,倒地昏晕过去。 小满怔怔看着师父惨黯的脸色,用鬼火幻化出一方手帕,小心替她拭净了唇角的血渍。 花不二凑到前来看热闹,察觉出小满的目光含着些异样,不禁打趣道:「哎哟哟,这么快就移情别恋,忘了你花师父啦?」 小满回过神来,苦涩道:「师父她是为了救我,才受了这样重的伤。」 「唉,这母老虎啊。」花不二含笑支颐,「虽说总摆出一副兇相,却也是一顶一的仗义。她要保护身旁的伙伴,那是一丁点都不会含煳的。」 言罢,又轻声嘆道:「或许……也是出于她生前的执念罢。」 「执念?」小满呆了片刻,忽觉手里的帕子颤了几颤。 低头看时,只见奴兀伦昏睡之中,抱紧了怀里的花藤,叽里咕噜吐出几句犬戎话。说着说着,眼角竟涌出一滴凄清的泪水。 「你看看,这一发梦,又开始说鸟语了。」花不二哪里听得懂犬戎话,心里又耐不住好奇,拍了拍奴兀伦的肩膀,「哎,母老虎,你说什么呢?」 「她……她说的是……」小满仔细听了听,因着前世母亲是犬戎人的缘故,依稀能听懂个大概,译成汉话道:「公主殿下,对不起。」 「哎呦喂,还公主呢?」花不二晃了晃她的身子,「醒醒,醒醒,公主的坟头草,比这无量宫的房梁子都高啦!」 「你们两个,能不能清静一点?」魔罗忽然打断二人,语气殊为烦躁。 「哼,老妖婆,就你屁事儿多。」花不二翻了个白眼,遂拉着小满离远了些,坐看冥池上漂浮的彼岸花。 「所以……师父她的执念是?」小满小声问起。 「唉,奴兀伦她……」花不二摇了摇头,「她生前也是怪可怜的。」 我听说这母老……奴兀伦以前呀,原是他们什么犬戎可汗养大的侍卫。 因为是少有的女孩,所以安排在公主身边,跟公主两小无猜,当亲姊妹一般长大的。 那个小公主叫什么……木什么来着?他妈的犬戎起的破名字,我也记不住,反正权位很高就是了。 总之呀,奴兀伦从小受着公主的荫蔽,更把保护公主当作自己的天职。只要小公主想要什么,她就一定努力办到。当真是要星星给星星,要月亮摘月亮,就算是要她的脑袋,她也能毫不犹豫一刀割下来咯。 后来啊,公主长到十六七岁,也是该成婚的年纪了。犬戎的那帮老男人,就想拿公主当贡品,送到中原的皇宫里做妃子去。 而奴兀伦呢,身为公主的贴身侍卫,自然是要与她一同陪嫁,护送她到汉京去的。 她对公主,是立过誓的。不管公主嫁是不嫁,嫁给哪个男人,是留在犬戎,还是远嫁中原……她总要陪着她,一辈子都不分开。 可何曾想,还没等走到汉京…… 公主,就丢了。 「丢了?」小满好不吃惊,想道奴兀伦那样一个重情重义的人,又对公主无比的忠心与疼爱,真不敢想她半路弄丢了公主,该有多么痛心和绝望! 「是啊。」花不二嘆了口气,盛惯了嬉笑的狐狸眼中,也浮现一丝少见的悲悯。 那些往事,奴兀伦也不愿多说,只是零零碎碎提起过大概。 大约快进北境了罢,他们临经一家客栈。 那几天风沙很大,本想着歇下来吃点酒。可谁也没想到,那居然是一家黑店。 他们喝下的酒水里,藏了极厉害的毒。犬戎的卫兵一个个都被毒倒了,只有奴兀伦心思缜密,早瞧出这客栈不对劲。她和公主,谁都没有碰一滴酒,但又害怕被恶人发现,只好假装中毒,躺倒在原地。 那黑店的小二哥,可真不是个善茬。奴兀伦说,那小二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化尸水,把那些侍卫的死尸全给化了。二十来人的血水铺了满地,整个客栈全是沖天刺鼻的腥臭味。 她两人再这样假死下去,迟早也会被化尸水淋上的。奴兀伦只好趁其不备,从他背后偷袭了一刀,两人你来我往激斗起来。 那人的本领十分高强,奴兀伦拼尽全力才把他砍杀,可她自己也被毒酒泼中,很快就神志不清,昏昏沉沉像要死过去一样。 她记得,公主一直抱着她,喊她不要睡,不要睡……可那剧毒实在太烈,公主也没有一点办法。她怕奴兀伦中毒死掉,只好到客栈外找人求救。 结果这一去啊…… 就再也没有回来了。 「公主她……是失踪了么?」小满追问。 「唉,谁知道呢。」花不二摇摇头,「不过,肯定是死啦。」 奴兀伦醒来时,已经不知过去多少天了。 整个客栈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寻了个遍,连公主的影子都没有。 ……奴兀伦几乎要急疯了。 正要到远处去找,刚好又来了几个中原人。多半和这黑店是一伙的,劫掠了犬戎的贡品,正要来分赃呢。 奴兀伦心里又恨又急,立刻和他们动起手来。但其中一个戴面具的武功极高,她完全不是那人的对手,三下五除二就被打翻在地。 也就在那时候,她彻底万念俱灰了。 失去了最珍重的公主,又被恶人逼到了绝境,哪里还有一点求生的心念呢。 第127页 就这么的,她当场…… 花不二撇了撇嘴,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小满听她述说师父惨痛的过往,心中悲潮迭起,许久难以平復。 原来……这就是师父的执念啊。 她的使命,她的信仰,仅仅是守护一个人,而已。 可到头来,却眼睁睁地失去了…… 对她最重要的那个人。 所以,她做了鬼士后,还要毅然决然地守护同伴,守护弟子。 ……也许,只是想弥补生前的遗憾罢了。 她不愿再失去身边的任何一个人了。 小满长嘆一声,转念又想起了什么:「那公主呢,后来找到了么?」 花不二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找什么找?草原上风那么大,那公主的骨灰呀,早他妈都扬没咯。」 正瞎聊着,高处的魔罗又发了话:「花不二,你嘴巴能不能放干净一点?」 「嘿,你个老妖婆……」花不二一挑眉毛,「那公主是你爹,还是你娘呀?姑奶奶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关你甚么屁事了?」 魔罗晓得她口齿不让人,也懒得与她瞎三话四,又一门心思给奴兀伦疗伤去了。 第73章 同修(一) 「主人家,好了没有?」 「来了来了!」 店庄家左边扛着三大排热腾腾的笼屉,右边拎一大串荷叶包的荤菜,摇摇晃晃赶进屋里。 桌上层层叠叠堆满了吃剩的空盘碗。放下手里的,又是六十个新出锅的大馒头、二十只外酥里嫩的炙鸡和酿鹅。旧盘才收去,新菜又铺了满满一大桌。 庄家气喘吁吁歇了半会儿,看着桌前那弱女子风捲残云般连吞下二十个大馒头,惊得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了。 「有鱼吗?」巳娘边撕了个鸡腿,边又问道。 萧凰忙吩咐庄家:「煎鱼来十盘,上好的糟蟹五十只。」 「别的肉还有?」巳娘又问。 「烧獐子、炒兔子还有那猪羊肉的包子都拿上来罢。」萧凰补道。 「哎哟,俺的菩萨奶奶呀!」庄家直拍大腿,「你们这一顿饭,顶上俺这半年的生意了!」 「银两够你的,只管上菜便是。」萧凰拿出三锭雪花银,交到那庄家手心里。庄家唯唯诺诺,又跑到厨下弄菜去了。 萧凰吁了口气,转身再看巳娘仍自大快朵颐,看样子连半饱都还不到,忍不住小声问子夜:「她这样吃不要紧,可别把温姑娘撑死了呀。」 巳娘「呵」地一笑:「我不吃饱饭,哪来的仙力保护你们?」说话间,又是两个包子下肚。 萧凰惊异一挑眉,心想这仙家的耳识真不一般,那么小的嘀咕声都能听见,忙道:「仙祖您放开了吃。店里不够,我再去打些野味来。」 「唉……」巳娘长嘆一气,「我只是个医仙,顶多藉着阿苓的身,在暗处护着你们性命。真要对付鬼道,本该是阿夭和素素的事。可惜阿夭不在了,素素又太不是个东西,怎么把这送死的活儿,丢给你们两个小娃娃去做?」 「我师尊她……」子夜沉下声音,「她立过毒誓了,永世不入凡界救人。」 「哦。」巳娘不由苦笑,「这也怪不得她。」 子夜顿了一会儿,忍不住问道:「仙祖,她当初为何要立下毒誓?」 「我哪里知道。」巳娘摇了摇头,「八成,是为着阿夭罢。」 「那我师娘当年……」子夜又想追问她的死因,但被巳娘截住了话头:「你敢问这个,就不怕素素打断你的腿?」 「弟子不敢。」子夜只好作罢。 「饱了。」巳娘环顾一桌子的空碗碟,又接了萧凰捧上来漱口的茶,「今晚我要教阿苓仙术。明天一早启程,去怀璧山。」 「悉听仙祖吩咐。」二人连忙应答。 「免了,免了。」巳娘摆手道,「主意是你们拿的,路是你们走的。我不过是带着阿苓,尽我仙家的本职罢了。」 言罢闭上眼睛,正待收回自己的魂魄,忽又心生一念,板起脸道:「对了,阿苓是个好孩子,可不许你们亏待了她。」 萧夜二人才听她讲过温苓这一路如何以命犯险,替她们拖住厉鬼的脚步,心下感激还来不及,连连点头称应。 「尤其是你,没事少喝点闲醋,也不怕酸死了你。」巳娘朝子夜笑了笑,「若惹得阿苓半点儿不快,我可拿你们是问。」 看着子夜点头认了,巳娘才放心闭了双眼,再一晃神,已然换回温苓的魂魄,愣了小半会儿,「呜呜呜」又哭了起来。 「温姑娘,你身上可好点了?」萧夜二人抢着嘘寒问暖,「饿不饿?冷不冷?热不热?累不累?痛不痛?难受不难受?……」 「我……我……」温苓啜泣个不停,「我肚子好胀……」 「我去煎一碗半夏汤,给你消消食。」 「我身上好黏,好多汗……」 「我这就去烧热水,才给你买的丁香的澡豆。」 「我好睏……我想睡觉……」 「等煎完汤了,马上给你铺床。」 …… 忙里忙外安顿下来,天已是擦黑了。 萧凰将手伸进浴桶,试了试桶里的热水,微烫得刚刚好。 「快些洗罢。天凉了,小心受冻。」萧凰柔声叮嘱着,又把新衣、沐巾、澡豆之类的塞到温苓手中。 第128页 「好。」温苓接过东西,紧张地垂下目光,不敢直视那双温柔无尽的丹凤。 不知道为什么,她明知她是女子,却在与她指尖相触之时,心跳依然漏了半拍子。 她至今想不清楚,她对她十八年的爱恋,现在到底变成了什么。 「多谢你,萧……」温苓纠结着唇齿,不知该怎样称唿她,「……姐姐?」 「哎,使不得!」萧凰一阵惊慌,毕竟这三个字可不是随时随地、什么人都能叫的,「直唿我萧凰就行。」 「好。」温苓识趣地答应了,「你快出去罢,我洗洗该睡了。」 萧凰依言开门退去,临走又道:「我们就在隔壁。有什么事,尽管招唿我们便是。」 言罢,轻轻掩门离开。 忙活完这一番,萧凰也感到十分乏累。长舒了一口气,转步推门,回了自己的房。 房里很暗,只点了墙角一支黄蜡。火苗伸了个倦怠的懒腰,光泽也烧出几分寡淡无味。 北角处,纱帐子应着微风拂了一拂。床上那人影静静躺着,似是早已睡熟了。 萧凰漱洗打理已毕,蹑手蹑脚走近前去,小心解开衣氅与外袍,生怕弄出一丁点儿响动,惊扰了少女的睡梦。 可正当她整罢衣袍,想着要怎样上床去睡时,子夜却突然发了话:「床上没地儿,你睡桌子去。」 语气比突降的春寒还要料峭三分。 萧凰愣了一下,随即哑然失笑。 她明白,子夜饱饱喝了一天的老陈醋,总不能平白无故地翻过去作罢。 温苓是个好姑娘,巳娘又是个老祖宗,子夜心里再有气,也万万不能迁怒于她们。 这份气,也只好她自己来生受了。 ……谁让她是她的唯一呢。 「子夜……」萧凰可怜兮兮道着歉,「我错了。」 见子夜不答话,她又道:「我早该远远地躲开,不该让她摸到的。」 末了,又胡乱起誓道:「以后,我也找个刺猬仙儿上身。除了你,谁都不许碰我。谁碰我,我就扎谁。」 …… 说了好半天,帐子里的人仿佛聋了一般,任她怎样解释讨好,也不愿回应一个字。 萧凰苦涩一声长嘆。 ……想必这一次,她决不会轻易饶过自己了。 萧凰只好拣起才叠好的衣袍,拉开椅子坐下。袍子披在肩头,横臂往桌上一趴,凝望着帐子里一动不动的人影,苦苦等候着不大舒坦的困意。 澄波微漾,烛影慢摇。 温苓在水雾里百无聊赖地沉浮着。她低下头去,透过清澈的水波,一枚又一枚数着肌肤上留下的淤青。 这些天里剧变迭起,又在生死关来来回回往返了好几遭,事后想起,恍若一场虚妄离奇的大梦。也不知需要多长的时日,才好抚平内心的余震。 正数到肋骨处的伤痕,心中突然冒出巳娘的声音:「瞧你瘦的,还不多吃几碗饭?」 温苓「啊」一声惊叫出来,桃晕登时涌上脸颊:「你……你看什么呢?」 「你我魂魄一体,你看到的,我自然也能看到了。」巳娘漫不经心道。 「你……」温苓噎得说不出话,耳根子烧得火辣辣的。 难不成自己洗这一回澡,竟被她……被她…… 赤裸裸地……尽收入眼底? 羞惶之下,她立刻紧闭住双眼,草草把全身搓洗几遍,拎着沐巾走出了浴桶。 可这时,巳娘又忍着笑发话道:「你摸到的,我也能摸到哦。」 「啊!」温苓想起方才用力摸的地方,又是一声尖叫。 饶是她从小就温婉和善,谈吐从来不沾污言秽语,此刻也实在忍耐不下,暗暗在心里骂了几句脏话。 可偏生一骂完,巳娘又幽幽地说话了:「你心里想的,我也都能听见哦。」 萧凰不知在冷硬的桌边趴了多久,睡意才勉强浓郁了几分。 忽然间,眼前腾起一抹幽光。迷濛间睁开凤眼,隐约见子夜走下床来,点亮了桌上的油灯。 接着,她感到少女的手伸了过来,轻轻慢慢地,从她的后颈摸到下巴尖。 第74章 同修(二) 萧凰心想,大抵她看自己这样可怜,总算是消了气罢。 她抬起身子,搂住少女的纤腰。又扬起脸庞,试探着将吻沾上她的樱唇。 子夜俯身迎着她,一如既往地,吻得很深。 桌上的银灯摇曳着明暗,灯里的焰火裹住麻芯儿,荡漾着忘我的柔情…… 萧凰以为,这样一个吻,必定就是原谅的意思了。 她松开她的唇,看到她的瑞凤眼里扑朔着火芒。早先的醋意都融作脂膏,滴进火芒里愈烧愈烈。 ……萧凰从来都抵御不了子夜虎狼般的目光。 她起身抱住她,想往床上去。 可不及动身,就被子夜按住双肩,「哐」地一声压倒在桌子上。 萧凰微微一愣,很快又被肩头的压制吞噬了理智。 ……随便哪里,都依着她。 她颤了颤唿吸,迎接她的宰割。 可这次,有一点奇怪。 子夜迟疑了一会儿,才姗姗来迟。 适才推倒萧姐姐的一剎那,她确乎是愣了一下。 这一幕……有些说不出的熟悉。 可她与她的每一次,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却从不记得有在桌子上,把她这样扑倒过。 第129页 然而这莫名的熟悉感…… 又是从何而来呢? 意乱情迷之际,子夜没有多心,只当是自己记差了。 「子夜……」她听见萧凰低声唤她。 子夜不应,狠狠扯掉身下人的衣带。 温苓匆忙洗完澡,换上崭新的亵衣,又穿上一层汗衫,就连半臂冬袄也要裹得严丝合缝,生怕自己的指甲尖碰上肌肤,又让巳娘暗地里占了便宜。 「快睡罢,梦里还要练功呢。」巳娘催促道。 「好。」温苓老老实实钻进了被子。 枕上静躺一会儿,难得忘掉了才被巳娘看光的尴尬,正待昏昏欲睡,巳娘突然又说起话来:「咦,隔壁好热闹。」 「又怎么了?」温苓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哦,你的耳识太差,听不见。」巳娘微微一笑,「换我的,你听听。」 「我不……」温苓打了个哈欠,正要翻身再睡,忽觉耳畔的声音翻天覆地,从咫尺间延伸到极远之外,上到林间叶落,下到野地蛩鸣,无不收纳得一清二楚。 然而,其中最清楚的—— 莫过于隔壁屋里交错起伏的杂音。 「子夜,我真的错了……」 「晚了。」 「你轻、轻点……」 「我不。」 「慢点,慢点……」 「我就不。」 「子夜,我不行了,我……」 「腿抬起来。」 …… 「啊!」温苓睡意全消,惶惶然面红耳赤,「她们……她们干什么呢?」 「你先睡下,梦里我告诉你。」巳娘笑道。 「我不要!」温苓勐一下缩进被子,紧紧捂住双耳。无奈巳娘的耳识太过灵敏,隔壁的旖旎声还是源源不断地灌进耳朵。 「呵,想不到萧女侠武功那样高,却是下面的那一个。」巳娘啧啧感嘆。 「你别说啦!」温苓几乎要气哭了,「快把你的耳朵收回去!」 「怎么了,不是挺好听的?」 「哪里好听了!」 「行行行,我收回去,那你可要乖乖地睡觉。」 「我不睡!」温苓想到睡梦里要和巳娘见面,又早听说这常仙儿风流好色,万一在梦里对她图谋不轨,那可还了得?思来想去,哪还敢有半点睡意,拼命只顾摇头,「打死我也不睡了!」 「你不睡,那就继续听着咯。」 「你……」温苓无可奈何,「嘤」地一声哭出来,「你这臭长虫,只知道欺负弱女子!」 「好了好了,我收回来。」巳娘看她哭得可怜,也就收敛了耳识,「好孩子,快睡罢,我梦里决不碰你就是了。」 「你……你发誓?」 「我发誓。」 温苓缓下哭腔,坐在床上抽泣了好一会儿,沉重的困意也渐渐爬进脑海。 可一想到要和巳娘独处,便提心弔胆得不行,索性摸到村店的后厨,偷了一口新磨的菜刀。抱着菜刀又躺进被子,才迷迷煳煳沉进了梦乡。 「这样?」 「不对,这样。」 「我就是这样的呀。」 「你明明是那样的。」 「这样和那样,哪有什么区别了?」 「笨死了,不教了!」子夜又是气又是笑,摔开萧凰的手,裹住锦被翻了个身。 「再容我点时间嘛。」萧凰从背后拥住她,「十年,我肯定能学会了。」 「十年?」子夜一斜瑞凤眼,真怀疑这女人是不是故意装蠢,想偷懒躺一辈子罢了。 ……哼,做她的春秋大梦! 子夜从她臂弯里抽出身来,反手把她按在床上,跨坐上她后腰,扯开她肩处衣衫,从一旁衣堆里翻出个小瓷瓶儿,倒出些描符的朱墨粉,和着清酒调匀了,涂在她裸露的肩胛上。 「喂,喂,你干什么?」萧凰感到她指尖凉丝丝的,在自己背后画来画去,心下无比好奇,但又不敢乱动。 「给你也下个天谴咒,以后我还命债,你还床债。」子夜慢条斯理道,「我给过你几次,都记在你背上。十年后你学会了,统统都要还给我。」 边说着,边一笔一划写下数字「一百零二」。 「有多少次了,你记得那样清楚?」萧凰感到她落笔流畅,无须迟疑计算,心想她若不是乱写,就是每一次都算在了心里,更觉惊奇好笑——这小姑娘怎会把这种次数记得这样明白? 「现在说了,你又不会还。等攒够十年,我再告诉你。」子夜搓了搓指尖的朱墨,正要拿帕子擦净,忽然又怔了一怔。 她又想起方才扑倒她的一剎那。 桌子上,两个人…… ……那样地似曾相识。 好像真真切切、确确实实在她命中发生过一样。 可除却刚刚的那一次,她不记得她和她还有过任何一次,就和那一次一样,在这一百零二次里。 然而那感觉……那感觉…… 难不成,是自己不小心漏算掉的…… 某个一百零三次? 子夜犹豫着提起指尖,在女人背后的那个「二」字底下,又涂了一道血色的横。 ……好像总有哪里不太对。 她品了品模煳久远的蛛丝马迹。 ……似乎和萧姐姐的味道,大不一样。 子夜一抿下唇,又把朱墨未干的那道横抹去了。 第130页 随后,又添上了。 随后又抹去了。 …… 「你算煳涂啦?」萧凰感到她反反覆覆画了又擦,擦了又画,含笑支起手臂。 「萧姐姐。」子夜伏下身去,「我们以前在桌子上做过么?」 「哪一次?」萧凰的笑容也微变了颜色,「我怎么不记得?」 「那就是没有了。」子夜果断抹掉已经擦花了的墨横。 「喂,你跟哪个女人做过,算在我的头上了?」萧凰好不委屈。 「别乱吃醋。」子夜吹了吹她肩后的字迹,湿墨很快转干,「大抵,是前世没忘干净罢。」 「嗯,前世……」萧凰的唇角缓缓垂下。 她不是想像不到,子夜如今这样手熟,前世必定有相好的女子。 那个人,会是个怎样的女子呢。 她们也像她们一样……这般相爱过么。 子夜又是不是真的…… 彻底忘掉她了呢。 她知道,自己全没必要质疑她的真心,可又总觉得心里有块不大不小的疙瘩,忍不住问起:「上辈子的事,你当真一点都不记得了?」 子夜轻吻她的耳尖:「不记得就是不记得,我会骗你么?」 萧凰闷闷地默了一会儿。 「如果有一天……你想起来了呢。」 「说什么胡话?」子夜笑骂着翻下身来,一头钻进她怀里,「快睡觉,明早还要赶路呢。」 萧凰苦笑一嘆,紧抱住怀中雪玉,只想是自己太多心了。上辈子不知道过去多少年了,早成了虚无飘渺,到这一世哪里还作得数?她瞑目摒去杂念,与子夜相拥入眠。 帐外,烛火凌乱地拂了一拂。光痕流过半掩的墨迹,弥留的一横血色若隐若现,到底分不清是「二」还是「三」。 第75章 同修(三) 鬼道,无量宫。 「嗯……」 驱毒过半,奴兀伦几乎耐不住阴鬼与仙灵撕扯的剧痛,浑身震颤不已。她紧攥着心口的彼岸花藤,掌心都刺出一滴滴的尸血。 「快好了,再忍一忍。」魔罗以花藤抚过她的髮辫,低声慰道。 「师父……」小满握住奴兀伦的手,看她如此难熬,心下很是不忍。她动了动唇,哼起生前年幼时,娘亲给自己唱过的小曲儿。 花不二也在旁听着,虽然一句犬戎话也听不懂,但听得这曲调既深远,又清灵,仿佛真的置身在大草原上,浩阔的长风拂过离离草海,湛蓝的天际盛开朵朵雪云,如仙似梦,美不胜收。 一听到熟悉的歌谣,奴兀伦果然安定了许多,紧攥花藤的手也慢慢松开了。 「哟,了不得。」花不二笑贊道,「你不是汉人么,还会唱犬戎的歌儿呢?」 「我娘是犬戎人。」小满直言道,「我爹做官出使犬戎,遇见了我娘。她爱慕他,嫁到了中原来。」 「呵,你娘真是个大傻子。」花不二撇撇嘴,「草原上自由自在的,有什么不好?非要跑进中原这大牢里,满地的臭规矩,真他妈的憋屈受罪。」 「你既这样想,怎么没去草原上?」小满反问。 「我想啊。」花不二怅然一笑,「……想极了呢。」 她笑靥里含着妩媚,嘆了一声极长的气。 上辈子,我统共不过一个想望。 我只想和夫人远走高飞,去到大草原上。 没有人伦礼教,没有重门深院,没有里三千、外三千,密密麻麻嵌在规矩里的人。 只有我,和她。 牧马放羊,捉鱼射兔……共此余生。 我早就盘算好了。 我想养一百零四十一只羊,一百零二十三头牛,二百零四十四匹马,其中六十一匹枣红的,六十一匹青骢的,六十一匹纯白的,六十一匹纯黑的…… 什么花色儿的都有,在河边一放,多他娘的好看呀。 「那……怎么没有去?」小满轻声追问。 「呵。」花不二揉了揉狐狸眼,「夫人她……」 牙关咬住唇瓣,刺青一丝丝漫上脸颊。 「……为了那个男人。」 「男人?」小满有过耳闻,花不二和她的夫人,曾经一个是宠妾,一个是正妻。 她说的那个男人,想必就是她们共同的夫君了。 正想追问,魔罗却突然插话了。 「没想到,你这样喜欢草原。」话声难得一见地柔和,「等关完禁闭了,我带你去。」 小满心头一凛,望向长梯尽头的帘帐,似从鬼火的涌动中,读出一丝异样的情愫。 「滚你妈的,净放鸟屁。」花不二想起上辈子的烂事,正犯在气头上,当即破口大骂:「等我关完五十年禁闭,夫人都熬成老太婆了,还去个屁的草原?你是要姑奶奶扛着她去吗?」 鬼火骤然间沉郁下来,满壁的灯火都溢出锋锐的煞气! 「花师父,大人怕不是这个意思……」小满拉了拉花不二的红袖,小声暗示。 「什么意思?她能有什么意思!」花不二才不惧鬼王发威,还要骂道:「她那意思是,我夫人连五十年都活不过?老妖婆敢咒我夫人短命,等你挫骨扬灰了,我俩拿来泡喜酒喝!」 「花师父……」小满劝阻不及,魔罗已在寒声冷笑,似连着整个无量宫都堕入冰山地狱。 「你夫人能活多久,这我倒不知。」魔罗笑里透着绝望,「但她十七年来都不曾寻你,可见她心里……早已经没有你了。」 第131页 话音一落,小满感到身后杀气刺颈,心中暗叫糟糕。回身只见花不二双瞳沁血,掌心的鬼火参差怒燃,九九八十一重刺青漫布疯长,竟已勾连到眼尾中去。 她看得出,她那深重无比的执念…… 只在转瞬之际,近乎入魔了。 「花……」小满斗胆上前安抚,却觉眼前一昏,小腹袭来刺痛的凉意,居然被鬼火擦出一条长口,不由得退出丈远。 她忍痛抬眼,便看到一道血色的裙影如雷鞭迅电,飞渡长空,手中黑紫色的利刃高高抬起,直杀向最顶处的帘帐! 小满看在眼里,吓得魂都要散了。在鬼道待了这么久,她深知鬼王的威严狠断,两百鬼士不敢多出一句异言。可花不二竟因一时执念,对鬼王怒动杀机,真真是胆子大破了天霄! 「咻——哗——」 三道彼岸长藤迎空甩下,狠狠缠住花不二的腰腹与双肩。紧跟着一道无量鞭擘开极寒的阴风,重重斩向她的天灵盖! 花不二撒开手中鬼火,绽出森森利刃挡在眼前,「铮」一声惊天巨响,死死抵住了重压而下的无量鞭。 一边是修炼千年、噬魂无数的冥鬼之力,一边是登峰造极的九九八十一重无间,两股震山裂壑的力道针锋相对,激迸的阴气将石壁顶处都刻出了裂缝,孽海水沿着缝隙喷溅而出! 「鬼王大人,请你记住。」花不二一字一顿紧咬着猖狂的杀气,「夫人她心里,从前只有我,现在只有我,以后,也只能是我。你没有资格说她……」 「你哪来的资格对鬼王——」魔罗的施威更胜一筹,可又被花不二厉声打断。 「你哪来的资格命令我?」花不二狂妄大笑,「当初要不是为了夫人,我压根不该救你,由着你困在天谴咒里,永世不得翻身,碎成粉,烂成泥!」 撂下狠话,身周又散出数道鬼火,化成数支锐箭疾攻向远处的帘帐! 便在这时,一道银白的弧光飞突直上,「叮叮噹噹」击碎了众多锐箭。火星缭乱中,那身影一个疾扑沖向花不二,卸开彼岸花藤的捆缚,「轰」一声重重压着她撞在石壁上。 「花不二!」奴兀伦横着弯刀比在她锁骨上,无间诀的刺青同花不二一样,兇狠地爬满了双颊,「你给我清醒一点!」 「呵……」花不二颓然扇动着狐狸眼,一声索然无味的惨笑。弯刀在脖颈下割出尸血,一滴滴融入火舌里。 奴兀伦是七七四十九重,而她是九九八十一重,她其实并不是她的对手。 但花不二不想再打了。 ……没意思。 「奴兀伦,别理她。」魔罗鬼王哑着声说,「她就是个疯子。」 奴兀伦紧了紧剑眉,手中的弯刀随同无间诀的刺青一併撤下了:「是,大人。」 花不二仰头靠着石壁,抬手抚过颈旁的刀伤,摩挲着浸透了脂粉香的尸血,仿佛在享受这久违的痛感。 「正事要紧,快去罢。」魔罗吩咐道,「别让我失望了。」 「遵命。」奴兀伦攥紧弯刀,俯身下拜。随后瞥了一眼小满,便要携她上路。 「小满,来。」花不二忽然柔声一唤,「伤在哪儿了,我瞧瞧。」 小满一呆,怯怯看了看奴兀伦,经得师父默许,才小心翼翼朝花不二走过去。 花不二瞟了眼她身上的血渍,拉住她的手,一丝丝传给她无间鬼力,很快便癒合了小腹的伤口。 可疗伤的同时,小满又察觉到,她往自己手心儿里塞了什么软茸茸的东西。 像是一朵……彼岸花。 「花师……」她正怀疑问,花不二却将脸凑了过来。 「嘘,帮我给云点青。」她在她耳边飞快说着,又故作遮掩地,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 小满领悟了花不二的意思,这交接万不能让旁人知道,于是只当是被她调戏了一遭,微微泛红了脸。 奴兀伦看花不二才敢冒犯鬼王,此刻又要明目张胆地轻薄弟子,果真是个无可救药的疯女人,冷冷「哼」了一声:「上路。」 小满藏紧手中的花信,匆匆跟着奴兀伦潜入冥水,往铁围山而去。 无量宫里,冷清得有些尴尬。 顶处的石壁仍在漏水,「嘀咚」、「嘀咚」敲打着冥潭。一缕鬼火爬到坏损处,飞快填补寸许宽的裂痕。 花不二还站在那里,空洞地望着鬼火修缮石壁。就这么久久地发着愣,一句话也不说。 不知过了多久,魔罗开口了。 「刚刚,是我言重了。」许是这次闹得太难看,唇齿启得格外艰难,「……抱歉。」 面对鬼王的低声下气,花不二反倒犯起了贱劲儿。她越是低下高高在上的头颅,她就越想在上面多踩两脚。 于是她只是沉默着,一声也不理她。 鬼王也不多话了。 她实在想不出,自己还要怎样示好,她才会原谅那句不轻不重的失言。 一条彼岸花藤瑟瑟爬过来,缠住花不二的足踝,吸出一缕淡青色的光痕,那是上次种在她体内的结界。 花不二扭过头去,闷闷盯着穹顶。 心下虽仍在置气,可她看着看着,隐隐察觉到一丝奇怪。 明明石壁已被鬼火修好,完整的石块弥补如初,一滴海水也漏不下来。 可为什么石阶下的冥潭里,还是有水滴巍巍滑落,「嘀咚」、「嘀咚」哭咽个不停。 第132页 第76章 同修(四) 灵识梦境。 「阿苓。」 「啊!」 温苓勐然从莲叶上惊坐起身,看到岸边的赤练大蛇,吓得握住身后的菜刀,一个劲儿划水后退:「你……你离我远一点。」 「阿苓,你不要急——」 「别动我!」 划着名划着名,池塘里霍然间狂风大作,浪花翻起数尺来高,眨眼间遮没了单薄的莲叶,又把温苓给掀了下去! 「我说了,别着急。」巳娘用尾巴捲住温苓,轻轻放在岸上,「那片池塘,就是你的心境。你的心太乱,水面才不得平静。」 「那……那这山谷呢?」温苓惊悸难定,小心退得远些,抬首打量幽深的树林。 「这边,是我的心境。心境有变,风云景致也会随之幻化。」巳娘定定直视她,「我若真对你有什么非分之想,这林子早该颳风下雨了。」 半信半疑间,温苓看向浪花渐低、但仍在荡漾波纹的小池塘,又看向无比深沉安静的千年幽谷,不得不信了她这一遭。 「坐好。」巳娘用尾巴尖点了点地面。 等温苓乖乖地屈膝踞坐,巳娘才始谆谆以授。 「如今,我的魂魄只是寄附在你体内。你我未经同修,心念不齐,是用不了仙力的。 「但你既是有缘人,也是非比寻常的仙器。待得修成致用,许是比我的仙力还要更厉害些。 「我要传你的仙术,一为赤练甲,能以毒鳞为阵,守藏御敌;二为上古天真诀,但以药灵包罗万千,弹指间愈百伤、疗百病。 「你温家祖辈所传,不过百草、十剂、七方、四气、六味。而我授你仙术,是为上古神农鞭的大道,贯三部九候,统阴阳离合,取之无尽,用之不竭。 「明白了么?」 「弟子明白。」温苓半懂地点点头,忽又想起什么,弱弱问道:「那……仙祖,你该不会在我身上住一辈子罢?」 ——魂魄一体,聒噪倒也忍了,但总不能一辈子都不洗澡罢。 「现下我神元未復,出去就是一个死。」巳娘嘆了口气。 「那你几时才能復原呀?」温苓追问。 「哦。」巳娘吐了吐蛇信子,「原来我这样招你讨厌?」 「我……问问而已。」温苓小声道。 「该出去时,我会出去的。」 「什么时候该出去?」 「功德圆满时。」 「怎么叫功德圆满呀?」 「你不练功,下辈子也不得圆满。」 温苓忙端坐起来:「练练练,这就练。」 巳娘低下蛇头,伏在她面前的草地上:「手放上来。」 温苓小心抬起手,按在她黑红斑斓的头背上。 她摸到她整齐密布的鳞片,凉凉的,很柔滑,掌心里好舒服。 「闭目,凝神。」巳娘低声指引她,「把握阴阳,提挈天地。共我六识,同我唿吸。形神无二,心念合一……」 温苓亦步亦趋跟着她运气调息,脑海里渐渐沉为一片清宁。不知不觉间灵窍洞开,无须睁眼回身,即可感知到身后的池塘里,凝结出三道蛇鳞锦练,跟着自己尚还生疏的操纵,在池水里沉浮来去。 修习不多会儿,这三道赤练甲越来越得心应手。练功之余,温苓不禁开了点小差,睁开眼睛偷看那赤练蛇。 她莫名觉着,这大蛇长得可真顺眼。 她的鳞片那样有光泽,头吻那样有稜角,交错的黑与赤那样的浓郁又绮丽,眼骨的弧弯也流畅得刚刚好…… 还有,手上的触感…… 微凉的,起伏很柔和。滑滑的,一点也不生硬。 她不禁在想,若是大暑天抱着这东西睡觉,一定舒服极了。 她越想着,越是冒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 她不止想按住她的头,还想摸摸她的腰身和尾巴。 甚至想抱抱她,亲亲她…… 等一等? 温苓突然就吓到了。 这是一条蛇啊! 我……我…… 我怎么能对一条蛇……冒出这种念头来? 她顿时心神大乱,身后的池塘惊起巨浪,三道锦练瞬间被搅散了,稀稀拉拉沉进了水里。 「阿苓?」巳娘睁开蛇眼,似乎看穿了什么,「你的心好乱。」 「我……我我……」温苓慌难自已,「你能不能……变回人的样子?」 「为什么?」巳娘眨了眨眼。 「你这样……好可怕。」温苓嗫嚅道,「我怕你会一口吃了我。」 巳娘「噗哧」一笑:「成。」 巨蛇俯首,蛇鳞化散,果然变回了秀美的女掌柜模样。 远山眉,水杏眼,润丹唇。浓黑的长髮随意一束,伴着黑红交错的长裙,几乎搭落到足踝处。左黑右红的玉坠子和左红右黑的玉镯子,跟着女人的一举一动清灵作响。 「这样子,你还怕吗?」巳娘款款走近,盘坐在温苓面前。 「不……不……怕……」温苓结结巴巴涨红了脸,身后的池塘却沸腾得更厉害了。 她看着女掌柜风韵绝伦的脸庞,心里只是后悔,非常后悔。 ……变成人身,岂不是比蛇身还好看一万倍! 这……这样子,又怎么能静下心来? 情急之下,温苓只好不住地默念:「我是个女子,不能对女子动心,不能对女子动心,不能对女子动心……」 第133页 可自从知道了萧凰和子夜,这句苍白的自诫又怎能立得住脚。 巳娘与温苓对坐,微微一扬下巴,示意她抬起双掌,与自己合掌运功。 温苓有点迟疑。她稍仰起头,近看她深沉秀致的眉眼,鼻尖掠过那一丝清冽又醇厚的药香。 小池塘像被什么敲击着,一圈又一圈盪起涟漪。 「闭目,凝神。」巳娘抬起双掌,催促道。 温苓咬咬牙,展开双掌,与她相併。 可掌心相贴的一剎那,池塘里像丢了块巨石一般,「砰」一声水花迸炸,泼得草地上到处都是。 「阿苓。」巳娘被气笑了,「你怎么回事?」 「仙祖……你……」温苓再也编不出什么藉口,只得吞吞吐吐说了实话:「你长得……太好看了。」 巳娘从眉角挑出一抹淡淡的笑意,似乎也是在意料之中。 「那你……」她推动温苓的肩头,「转过去。」 温苓赶紧转了个身,以背对她。 身后,她感到她贴近了些。气息里药香浮动,吹晃了耳畔的髮丝。 她的双手从后环来,轻轻握住她的手。 温苓心里直叫苦,今夜这口池塘,怕不是要发洪涝了。 眼看着池里的浪花越涨越高,她羞急地想要抽出手去。 可巳娘握得很紧,不容许她松开。 同时,山林里拂下一阵清风,勾起两片蝉翼般的绿叶,飘然一送,落进风高浪急的池水中。 一剎那间,仿佛褶皱的绸布被拉住四角,平整地展开了。水面平息下来,澄澈如明镜一般,照彻幽谷万象。 池水既平,温苓也感到心绪安定下来。她不敢再有半点意马心猿,全神追随巳娘的指引,用意念与赤练甲相合…… 一唿,一吸。 风起,风落。 第77章 漫道(一) 次日一早,萧凰又问庄家买了一匹马。自己乘这一匹,原来的乌骓马则由子夜带着温苓。几人收拾整齐,并辔往怀璧山行去。 如今已至亥月下旬,天色越发清寒起来。途经一片野湖,熏黄的冬日泼满了湖面,岸边的浅水已是薄薄覆上一层冰霜。 马背上,温苓一手环住子夜的腰,一手运起仙力,往湖心所在点了一点。梦里的赤练甲现出真形,从水泊里一纵而起,蛟龙般打了个霸气的旋儿,「噗通」一声又钻回水中。 温苓发觉自己进境奇快,只经一夜便能运功自如,正暗暗惊嘆,忽从芦苇盪里传出百蛙齐鸣之声,有如雷霆震天,久久难绝,岸边连人带马都吓了好大一跳。 要知道,眼下仲冬将至,蟾蜍蛙鱼之类早该蛰伏过冬了,怎的突然像盛夏一样,闹出这么大的聒噪来? 「别怕。」巳娘对温苓说,「它们是在拜我。」 「拜你?」温苓被吵得紧捂住耳朵。 「我是常仙之祖,自然也是五毒之长。它们知道我来了,定然是要拜的。」巳娘解释道。 蛙声此起彼伏延续了好久,直到两匹马沿着湖岸直走到尽头,齐鸣声才逐渐低了下去。 可这时,温苓莫名感到口齿生津,只听巳娘吞了口唾沫,说道:「阿苓,快去捉两只癞□□,为师要尝尝鲜。」 「癞……□□?」温苓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仙祖,早上才吃了八十个肉馅馒头,两百个鸡蛋,粥都喝了有三大锅,你还要吃什么癞□□?」 「那都是人吃的东西,没滋味。」巳娘懒懒道,「快去,我要吃癞□□!」 「我……我才不要!」温苓委屈得不行,「那东西又脏又黏,还有毒,我吃了会死的。」 「那我不吃生的,炒熟了吃,这总行了罢?」巳娘只好退而求其次。 「那也不要!」温苓还是不肯,「大冷天的,谁要去烂泥里挖癞□□?」 「你这孩子,真不听话。」巳娘埋怨道,「你和萧凰说,她肯定愿意去。」 「我……」 「快去。」 温苓无可奈何,转向一旁骑马的萧凰:「萧凰……姐姐,那个……」 只见萧凰一脸的倦色,丹凤眼困得半睁着,嘴里时不时打个哈欠,显然是夜里折腾太过的缘故。听到温苓叫她,才稍微清醒了些,顺手提了提衣襟,遮住颈上娇红色的吻痕:「什么事?」 温苓瞧她困成这副模样,还怎好让她下泥塘去捉□□,只好摇了摇头:「没什么。」心里又对巳娘道:「她太累了,改天再吃罢。」 「唉,世风日下。」巳娘一声啧嘆,「现在的小徒弟,连个癞□□都不给祖宗吃,真是不孝啊。」长吁短嘆着,又收回魂魄打盹儿去了。 巳娘一休息,温苓心里清静了好些。闲来无事,悄悄瞥了眼萧凰,又看了看身前的子夜,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涌出些奇奇怪怪的念头—— 她们两个女子,到底是怎么做的? 萧凰姐姐累成这样子,昨晚是弄了几回啊? 子夜看着年轻不更事,听起来倒是厉害得很呢…… 她让萧凰姐姐「腿抬起来」,究竟是怎么个抬法? 是躺着抬,站着抬,还是坐着…… 正当她满脑子绘声绘色,巳娘忽然幽声道:「你这么想知道,我可以教你。」 「啊!」温苓被她臊得冷不丁一叫,吓得前面子夜拽缰的手都哆嗦了一下:「干什么?」 第134页 「那……那个蛇仙……」温苓可怜兮兮皱着眉头,「她总说些轻薄龌龊的话,还越来越过分!」 「阿苓,你怎么血口喷蛇?」巳娘在心里直叫冤,「分明是你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为你答疑解惑,倒成了我的不是?」 「唉……」子夜哪里听得见她二人心里对话,只颇替温苓感到无奈,「常仙儿大多如此,你别当回事就罢了。」 温苓大不甘心,她可不想事事都被巳娘窥个透彻,追问道:「姐姐,你学过什么心法不曾,能把肚子里的仙家关起来,不让她说话的?」 「阿苓,你想干什么?」巳娘语气不悦。 子夜顿了一顿:「你这样想,就不怕仙祖生气?」 「可是她太过分了!」温苓故作委屈,「我怕不管管她,迟早误了我的清白,往后我可怎么嫁人吶?」 「罢了。」子夜还是摇了摇头,「我可不敢惹她。」 温苓有些失望,但心里还是不乏高兴,听得出子夜是有这样一门心法的,只是不愿意教她而已。她脑筋一转,登时想出了个激将法来。 「阿苓,你可别胡闹……」巳娘待要劝阻,可温苓已是打定了主意,伸手往前一掏,牢牢抓在子夜的胸口上。 她感到身前的少女勐地一震,余光里的萧凰更是看呆了眼睛——她身为爱侣,床上都不敢对子夜轻举妄动,怎么温苓居然敢……居然敢…… 温苓见时机成熟,赶紧瘪了瘪嘴,哽咽起来:「姐姐,你看这蛇仙简直坏透了,不但对你动手动脚,她还要……她还要说……」 「说什么?」子夜攥紧缰绳。 「她说……说你……」温苓闪了闪泪光,「她说你的太小,不如萧女侠的好摸。」 子夜好一会儿不说话,突然扬起马鞭,「驾」一声怒催出好远。 「温姑娘,听好了。」她侧过脸来,「我只教你一遍。」 崇吾山,泥犁寺。 暮鼓一声声迴荡在林间,犹若垂下一道道粗重的铁索,将这纷杂陆离的俗世拖入无边暗夜。 可任这钟声再怎么沉重,也拖不动天边那血淋淋的残阳。 佛堂里,老僧盘坐在焰摩王像前,喃喃念着佛经。忽尔空垂的右袖子微微摆动,身后似罩来一股浓烈的煞气,左手的念珠也被遮失了最后一缕霞光。 老僧肩头一震,转过半边身子,那女鬼的身影已然飘立在一丈远外。藏起的剑身滴下一缕缕淡紫色的寒光,脖颈处的血痕烙刻着二十年来越磨越深的仇恨。 他早已不识得她的样貌,甚至连混浊的眼眸都难以抬起。可他只在一剎那间,便能清清楚楚地断定—— 那就是她。 二十年前的长留谢家,那个荼蘼花一样的女孩。 那一簇簇纯白无瑕、又被猩血染了透红的……荼蘼花啊。 老僧想说点什么,可心底里积压了二十年的懊悔与歉疚,此刻犹如一根锈住的刺,怎么也吐不出只言半语。 不等他开口,小满已是含着幽冷的鬼腔,切齿道:「人呢?」 老僧的念珠顿了一下,又听小满厉喝追问:「五大门派,他们人呢!」 话声凄煞,如朔风一般卷过须弥座前的佛灯。灯里的酥油漾了几漾,从莲瓣里泫然滑落。 老僧哽住片刻,才终于说出话来:「姑娘,当年是我一手主持……」 「我问你,他们人呢!」小满一声断喝,又从背后掣出长剑,剑尖裹着荆棘一般疯长的鬼火,直指老僧的眉心! 寸许外的锋刃绽出不似人间的寒意,老僧重重打了个冷颤,许久才瓮声道:「姑娘,五大门派虽然罪孽深重,但后辈不知内情,总归是无辜的。还请姑娘亲手了断我的性命,这段血海深仇,就当在老衲这里……彻底做个了结罢。」 说着,他艰难抬起头,静等那剑尖刺过来,彻底斩除这满盈的泥犁恶贯。 小满狠咬住下唇,血痕下的刺青时起时落,剑刃上的火舌时怒时歇,一点点、一点点逼近那老僧的眉心…… 而后,她勐然振起长剑—— ……却并没有落在老僧的头上。 银光划出削山裂石的长弧,从老僧头顶飞掠而去,「喀嚓」一声迸出大片的木屑飞尘,竟是生生砍断了焰摩王像的头颅。 「我不要……」鬼火化作长剑,又凝现在小满手中。她攥紧剑茎,怒火里死咬着决绝:「我才不要杀了你!」 说话间,焰摩王的头颅「骨碌碌」滚进尘埃里,灰头土脸的,极是狼狈。 「凭什么……」小满的刺青一丝丝爬满了颌骨,眼角也溢出无以自控的猩红,「凭什么我失去了爹娘,失去了家人,失去了所有……你们这群贪婪丑恶的畜生,还要好端端地活在世上!凭什么你杀我全家,欠我滔天血债,到头来却想简简单单一死了之,轻易求得我的饶恕?呵,一死了之……区区一条贱命,你配吗!你还得起吗!我……我偏不要杀你,我要千倍万倍的血债血偿,我要杀尽五大门派的徒子徒孙、至亲手足,哪怕是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要一个个抓住他们活剐了!」 她一声又一声骂得越发悽厉,可那老僧仿佛定住了一样,自始至终不发一言,就连手里的念珠也不再转动分毫。 「你这畜生,你装什么聋哑?你……你说话啊!」小满怒极而近,剑尖一挑,削掉了老僧的半边耳朵,淅沥沥的血雨染红了直裰。 第135页 可即便这样,老僧还是一动未动,甚至连声息也没有。 直到这时,小满才明白过来。 方才她大骂之时,老僧行尽天年,就在那一句句决不原谅的泣血声中,就在这永生不得化解的遗恨里…… ……圆寂了。 第78章 漫道(二) 「你这畜生,你凭什么……凭什么……」眼看着仇人竟这般寿终在自己面前,小满心头悲怒疯长,刺青霎时间直逼到眼角—— 「你凭什么就这样死掉!」 伴着魂身里的无间诀突飞勐进,她倾尽全力举起长剑,狠狠刺入地砖里去。 「铮——嚯——」 剑刃里放出张狂的紫焰,一块块裂开四周的石砖,又爬上残缺不全的焰摩王佛像,很快淹没了整个佛堂。 小满持剑的手晃了几晃,耐不住无间诀修为的暴涨,「扑腾」一声跪倒在剑刃前。肌肤上的刺青变幻移形,尸血一滴滴洒落在地上,绽出万劫不復的彼岸花丝…… 泥犁苦海,回首永无涯岸。 只有在冤冤相报的轮迴里,越陷越深。 西境,弱土。 岁及葭月,太阳落山极早,不知不觉间已是天如泼墨。山峦上堆起片片彤云,零星飘下几许清冷的雪粒子。 子夜等人疾行了大半日,本来还想贪黑赶路,但看这山界极是苍莽萋荒,连一条小径都寻不见,况且此刻又下起了雪,天黑地滑,着实不便。几人一番商议,决定先在原地歇下,等看后半夜雪稍停了,再赶路也不迟。 商议已定,便就近寻了个石洞,刚好躲避风雪。再弄些枯木干草点起篝火,勉强驱些寒气。 末了,子夜因想着巳娘所说鬼士追杀之事,心下不敢不提防,又取了九只桃铃,在林间布下经纬方圆。一旦有什么异状,也好提早御敌应变。 布置完毕,子夜才稍宽下心来。回到山洞处,发觉温苓正一脸愁容,看到自己回来了,她忙上前来问:「姐姐,这常仙儿也会生气么?」 子夜愣了一下,苦笑道:「你把她关起来,她生气了?」 温苓低低「嗯」了一声:「打从晌午时,她就不和我说话了。」又追问道:「你晓得常仙儿有什么喜好么?我……我不知要怎样与她赔罪才好。」 子夜摇头笑道:「她在你身上,你是最懂她的,我可帮不上什么忙。」 她推推她的肩膀,催促道:「快睡罢,梦里去和她赔罪。」 温苓只好答应着,低头钻到山洞最里处。学着巳娘所授的修炼之法,盘膝坐到干草铺上,凝心吐纳,很快便入了睡梦之中。 萧凰安顿完毕,却见子夜守在洞口,迟迟也不进来,遂上前拉住她的手:「还不休息么?」 子夜转过瑞凤眼,温柔凝看着她,又别过脸去眺望山林:「你去睡罢。怕有厉鬼追来,我守夜。」 萧凰拥住她的腰,想要拉她躺下:「你睡你的,守夜是我的事。」 「听话!」子夜语气坚决,「快去睡。」 萧凰无奈嘆了口气。她深知子夜脾气倔强,敲定主意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何况子夜最擅长应付鬼怪,眼下危机未明,确是由她来看守最为妥当。 她不忍心,可又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凑到少女的樱唇上,用力印下一吻。 承合间,她感到一颗泛着桃木清香的内丹,轻轻推到自己的舌根底下。 萧凰明白,她是怕厉鬼闻见自己的阳气。 心头凛了一凛,她睁开丹凤眼,窥见少女澄澈的眸子里,隐约涌动着惧意。 她看得出,她很害怕。 怕鬼道,怕前路,怕命运无常。 怕极了……失去自己。 萧凰心里绞得好疼。 吻毕,她没有睡到里面去,而是躺下身子,枕到子夜的腿上。 子夜没有再推拒,她巴不得将萧姐姐护在眼皮子底下。 她搂住她的肩膀,手里一抚一抚地,像个长辈哄孩子一样,哄她入眠。 萧凰合着眼睛,安静一会儿,忽然轻声发话:「子夜?」 子夜摩挲她的衣褶:「嗯。」 萧凰握住她的手:「等还完了命债,你想做什么?」 子夜顿了一下,放眼望向茫茫的落雪:「从前,我想过的。命债一结,我就可以去死了。」 萧凰扣紧五指:「那……现在呢?」 「现在……」子夜恍惚片刻。 「……萧姐姐,我想和你拜堂成亲。」 一闻此言,萧凰睁开了眼睛。 她看到她的眸子里,照出天地间的雪色,一闪一闪的,满怀想望。 「我们也拜堂成亲,像那些俗人一样。 「拜天地,喝喜酒,入洞房,热热闹闹地玩一场。 「好不好?」 萧凰忍不住勾起唇角:「那我们成亲,谁骑马,谁坐轿,谁是娶,谁是嫁?」 子夜歪过脑袋,狡黠一笑:「那要看谁的本事大咯。」 萧凰乖乖往她怀里钻了钻:「好,我坐轿,嫁你。」 「哼,不要。」子夜故作娇嗔,「我要嫁你。」 「你本事大,我嫁你。」 「你欠我床债呢,我嫁你。」 「我嫁你。」 「我嫁你……」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互「嫁」了半天,萧凰渐渐抵不住困意,嫁着嫁着,就睡着了。 第136页 子夜往火堆里添了块木柴。低头掖紧萧凰身上的厚氅,不留一丝余隙。 末了,又小心翼翼抬起指尖,摘去了风吹入洞、黏在她耳鬓上的雪粒子。 「萧姐姐……」 子夜柔声说着。 「……我娶你。」 灵识梦境。 温苓匆忙从莲叶上醒来,再去看隔岸那片草地,却已不见赤练蛇的踪影。不远处的幽谷闷得连一丝风息也没有,上空压着一层死水般的灰云。 「仙祖,仙祖?」温苓喊了几声,没有回应。 她看着树林上沉甸甸的阴云,轻声嘆了口气,心想自己这回当真惹怒了老祖宗,还不知要怎样补救才好。随后划动莲叶,手脚并用爬上了岸。 站直身子,忽听见树林里「簌簌」一响。原本繁茂无间的草木主动往两边儿倾了一倾,辟开一条窄径,显是在指引她往林中行去。 温苓依着灵识所示,拨开余下遮挡的草木,一条幽深的野径呈在面前。她敛起裙裾,一步步往尽头的光隙走去。 行走之际,她抬头环顾左右葳蕤,约略只认得十之一二,余下八九成都叫不出名字。想来巳娘原是神农氏鞭药的赭鞭,所经本草方药堪及万亿。她的灵识之中,便长满了数不清的仙葩异草。温苓一介凡人徒孙,自是远远难以企及。 行走之际,但见四周林木生出点点斑斑的光晕,如萤虫一般轻盈落下,满聚在温苓的身周,悄无声息地融了进去。 光晕入体,她顿感到脑海里翻天覆地。那万万千千陌生罕见的草木虫石,此刻却是无比熟悉地涌现而过,一时间博览天地,通窥渊海,领受了巳娘所歷四千年的「上古天真诀」。 从前她跟着父亲治病行医,总归离不瞭望闻问切,从而判别病理的高下远近、表里轻重,而后才对症下药,又要掂掇方剂的寒热温凉、奇偶缓急。 可如今得了巳娘的真传,以往的条条道道竟似全失了效用。看世间种种病症,无须望闻问切,就好像分辨大小颜色那样清楚。再要开方施药,也无须记数繁杂的药材。无数药材如同生进了四肢百骸,若要汇成仙灵治人伤病,就像举手反掌一样容易。 温苓全然沉浸在「上古天真诀」里,不知不觉间一路行来,已是走到了尽头的光隙处。神思一醒,遂将那蔽目的草叶扒开,正看到前方一环幽洞,洞中央的绿苔之上,盘绕着那条赤练大蛇。 「仙祖,你在这儿!」温苓惊喜跑上前。 可跑近才看清,那大蛇正将脑袋埋在盘绕的身躯里,兀自生着闷气。听到她跑来了,还故意团得更紧了些。 温苓有些哭笑不得,怎么一条四千岁的老蛇仙,闹脾气还跟个小姑娘一样? 「仙祖,仙祖。」温苓推了推庞大的蛇身,软声道歉:「弟子错了,我以后再也不关你了。」 赤练埋着头不动弹。 温苓又推了推她:「仙祖,我请你吃癞□□。捉它个两千只,管饱。」 赤练一听说有癞□□可吃,没忍住松了松尾巴,可脑袋还是压在身躯下,怎么也不肯露面。 温苓无奈一嘆,实在想不出该怎么讨好了,只好紧贴着蛇身坐下,闲来抱住她垂下的尾巴。 边抱着,边在手心儿里一摸一摸的。越摸越觉着凉滑舒服,又看见花纹黑红交错的,比缎子还要好看,竟鬼使神差捏起那尾巴,贴在唇边吻了一下。 第79章 漫道(三) 这一吻下去,她感到蛇身微微一阵扭动,又听见幽谷里「窸窸索索」,颳起了清凉的风。头上的穹顶原有个豁口,起先是灰濛濛的阴暗,此时却是云破日出,透进几道朦胧的光柱。 温苓想道,既然灵识都起了变化,巳娘定然是心境好转,打算原宥自己了罢。 她又托起蛇尾巴,还想趁热打铁多亲几下,却听巳娘忍不住道:「阿苓,你不要再亲了。」 温苓一怔,抬头瞧去,只见巳娘上半身化成女掌柜的人形,水杏眼一眨一眨酝酿着金芒,下半身仍是修长的蛇尾,任由自己抱在怀里。 她撞见她深沉秀致的容颜,不由得呆了一会儿,才吐出那句迟疑的:「啊?」 巳娘轻咳一声:「嗯,你可以亲别处,但是不许亲尾巴。」 温苓不解:「为什么?」 巳娘眼底闪过一丝古怪,努力压下唇角的笑意:「阿苓,你知道蛇尾巴那儿是什么吗?」 「是……」温苓傻了一傻。她虽对蛇的习性知之甚少,但看巳娘微妙的神色,顿时想起俗常的用语—— 蛇虫的媾和,不正是叫做…… 「交尾」? 温苓的眼光不由自主往下滑去。 那……那我刚才亲的…… 不正是她的……她的…… 她的…… 啊! 温苓的脸瞬间就红透了。 她摔开巳娘的尾巴,又气又急又是难为情:「你你你……你个臭流氓!」 「谁臭流氓了?」巳娘倒是换上一副委屈的脸色,「明明是你亲了我的那里……」 「别说啦!」温苓欲哭无泪,「你离我远一点!」 「阿苓……阿苓!」巳娘连喊几声,才终于打断了她,正色道:「快别闹了,醒醒。」 温苓一呆,随后感到神识疾晃,从沉睡中醒了过来。身处之地仍是荒野里的逼仄石洞,洞外夜色尚浓,约是四更天时。面前的子夜拍了拍自己的肩膀:「温姑娘,该启程了。」 第137页 「好……好。」温苓费力平復着唿吸,一摸双颊,仍是窘得滚烫。 子夜见她脸色大不自在,也不知是在梦境里遇见了什么,不禁问道:「仙祖原谅你了?」 「没有!」温苓应得像头受惊的小鹿。 子夜被她吓了一跳,也不敢追问缘故,返身帮萧凰备马去了。 温苓正要收拾心境,巳娘又说话了:「你关我禁闭的事,我就勉为其难原谅你了。但是你亲我的那里……」 「你快闭嘴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泥犁寺。 老寺的屋宇尽都烧成焦黑的瓦砾,两三束贪得无厌的鬼火仍在蚕食枯木上的余烬。 夜色里,悠悠飘下几颗晶莹的琼雪。雪花落在摇摇欲塌的半尊佛像上,也落在那依旧盘坐的枯黑人骨上。右臂断处还黏着几丝未及烧断的麻絮,被山风吹得一瑟一瑟的。 小满一手撑地,一手攥住剑柄,忍受着无间诀暴涨的最后一波余痛。嘴角的尸血滴得越来越缓,直到流尽痛楚的干涸。 「沙……沙……」 奴兀伦无声上前,揽住徒儿微微作颤的肩头:「十八重,恭喜。」 她嘴上虽说「恭喜」,脸色却并不只有欣慰。更多的,都是悲嘆与怜悯。 固然,无间诀进境越高,鬼士的功力也越强。 但在鬼道里,看到同伴的无间诀大有长进,并不全然是件值得庆贺的事。 这并不是嫉妒,只是对彼此的同情。因为她们深为瞭然,这强大的无间诀背后,必定是无比悲惨的前世,与深重难偿的执念。 在鬼道,强大不是功勋的华彩,而是苦难的疤痕。 痛楚褪去,小满感到很累。她歪过头,靠在师父身上。 奴兀伦蹲下身来,拿出鬼火凝成的帕子,为她拭去嘴角的血迹。 「等捉到那狐仙弟子,师父陪你去报仇。」 「他们都逃了,杀得过来吗?」 「慢慢地找,总有一天能杀光的。」 「好。」 小满忽然松开长剑,抱住奴兀伦的腰。 奴兀伦不善言辞,只知道徒儿才忍过粉身碎骨的剧痛,总需要个什么依赖。于是她也不说话,就任由她这样抱着自己。 须臾后,山下突然远远传来一声极惨的嘶嚎。若在常人那里,相隔甚远定是听不见的。但师徒俩耳识极敏,立刻察觉到山下起了什么变故,双双起身会心一视,同往那惨叫声疾行而去! 「十四霜去哪儿了?」 南天左将长剑抵在南天右的胸口,慢慢划开一道血痕。本来微不足道的轻伤,此刻却因啼血毒的加成,令南天右痛不欲生,高一声低一声惨叫个不停。 南天左并不认得子夜所下的啼血符,但看这鬼东西将弟弟折磨得半死不活,如今拿来严刑逼供,岂不是正尽其用? 「我……他娘的……」南天右疼得五官都扭在一起,「老子要是知道十四霜的下落,还来这儿干吗?」 「别废话,我问的是半年前。」南天左剑刃一翻,剥开弟弟的衣裳,露出胸膛上一道极细极长的旧伤,「你这伤疤比针眼儿还细,却能深及数寸,是不是十四霜留下的?」 「这……那……」南天右不愿多说,却也不敢抵赖,「那我也不知……」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南天左凑近弟弟,目光满是狠意,「半年前这一剑,到底是谁砍的?」 这一问似是触及了要紧处,南天右皱了皱眉头,生怕说出实言,便让哥哥得了十四霜的线索,只得有气无力地「哼」了一声。 南天左目光炯厉:「是小满,还是后厨那个哑巴姑娘?」 「你……」南天右瞬间失色,「你知道……」 「我所料不错的话——」南天左将剑尖划弄弟弟的胸口,「半年前,你对小满欲行不轨,却被人偷袭了一剑。当时,屋里只有小满和那哑巴。她们用十四霜砍伤了你,后来,就带着宝剑畏罪潜逃了。」 剑尖一抖,削下一块印满啼血的皮来,痛得南天右青筋暴起,冷汗狂流。 「我问你,是也不是!」 「我……我不知……」 看弟弟仍要嘴硬,南天左抬起长剑,又要刺向那剥开的血肉:「她们去哪儿了,快说!」 「我招,我招!」南天右可不想在深山老林里活活痛死,万般难忍之下,只好屈打成招,「那个哑巴,她根本不是哑巴,她……她就是……」 正要交待,忽从极近处响起一道森冷的女声:「师父,师叔,久违了。」 兄弟俩骇然转头,但见昔日的女弟子提剑站在数尺远外,脸色惨白,颈间含血,肌肤上涌流过暗青的符文,哪有半点儿活人的样子? 二人早已听知小满的死讯,此刻不约而同惊道:「小满?你是人是鬼!」 小满一声冷笑,横长剑于身前,剑刃上伸出阴烈的火舌,映得兄弟俩的脸色一阵黑一阵白。 南天左见势不妙,立马挺剑架在南天右颈下:「小满,当初这禽兽玷污你的清白,今日为师就替你杀了他!」 正要斩落,眼前忽闪一道紫电,手上陡起灼烫,疼得他一剎间撤开长剑。低头看时,整只手已被烧得鲜血长流。 「少来了。」小满噙着怒笑,「你当年假惺惺地收养我,教我些不三不四的武艺,最后冷眼看着我被五门围攻,自刎坠崖……你做的这一切,不都是贪图我谢家的十四霜吗?」 第138页 「小满,你……你怎能……」惊惧之下,南天左故作辞严,可还不等反驳,又是「唰」地一声银光来回。 定睛看时,小满已是挥着染血的长剑站回原地。此刻才觉出肩头一股凉意,竟是在不觉之间,被她卸去整整一条臂膀! 南天左震骇难当,断臂处很快袭来剧痛,沖的他几乎晕厥,忍不住跪倒下来,鲜血喷红了淅淅零零的白雪。 南天右见此情状,早已吓得脑子空白,结结巴巴连求饶也说不出口。比起伪善的哥哥,他待小满恶行颇多,当年在孤山派,屡次凭藉长辈的淫威,强迫她屈身于己。如今见她含冤还魂,真不敢想会怎样报仇雪恨? 正绝望时,奴兀伦忽然闪至他身旁,一把攫住他的手腕,扯下衣袖,露出一排排血滴状的瘢痕。 「这是……狐狸的手段?」奴兀伦瞳孔一缩,厉声质问南天右:「说,这是谁干的!」 「是……是一个戴面具的女子!」南天右巴望着留下一条性命,赶紧如实作答,从萧少侠扬威白驹客栈、力挫五门群豪,到泥犁寺狭路相逢的种种遭遇,尽数和盘托出。 这一番交待下来,奴兀伦和小满都耐不住心境的起伏,眼底放出灼烈的寒光。 想不到踏破铁鞋也寻不见的狐仙弟子,竟在这泥犁山下问到了至关重要的线索! 「现在呢!」奴兀伦擒住南天右的肩膀,急促追问:「她们在哪儿!」 「哎哟……」南天右疼得龇牙咧嘴,「这个……这个小的真不知道了。但既然见过那老秃驴,这两人……肯定是去追寻十四霜了。」 「十四霜在哪儿!」奴兀伦五指催劲。 「啊——」南天右长声惨叫,「这小的当真不知啊!女菩萨你行行好,饶了我这条狗命吧!」 奴兀伦正要拔出弯刀,小满乍然插话道:「师父,不必问了。」 只见她沉下眉目,若有所思:「我知道十四霜在哪儿。」 奴兀伦舒展眉关,抓起南天右的后衣领,丢给小满处置。 小满看着生前的禽兽师叔,脸色没什么波动,只是提剑在一旁的巨石上磨了磨,擦净了多余的血迹。 深暗的老林里,一声声扭曲的鬼哭狼嚎响彻夜空。就连那静静飘落的雪花,都似被地狱般的惨叫声惊成了血红。 第80章 怀璧(一) 弱土,怀璧山。 这一带不仅荒无人烟,山石也极为陡峭难行。一行人只能依着那老僧来往十余年留下的路迹,逶迤往峰顶攀走。 好在子夜和萧凰都有轻功傍身,温苓虽不沾武艺,却能借用巳娘的千年仙力。因此三人脚程极快,待得日出东方、霞染苍云之际,已是登上谢家陵所在的山顶。 冷风一起,漫山草叶「淅淅擦擦」作响。温苓鼻尖一耸,脸色浮现惊异,拽了拽子夜的衣袖:「姐姐,你闻见什么没有?」 子夜同是仙门中人,当然也闻到了那股气息:「是花香。」再一细辨,又比温苓惊愕更甚:「这……好像是桃谷的桃花。」 「桃谷的花香,断不能飘到这里来。」巳娘也在温苓心里说道古怪,「难不成是素素那丫头出关了?」 「你们在说什么?」萧凰不曾修过仙道,自是什么也嗅不出来,好奇道:「都这个时节了,哪里还有桃花可开?」 「仙桃不比人间桃花,开百年,青万年,还分什么春夏秋冬么。」子夜笑瞥她一眼,又提肩飞过两块巨岩,站上山顶的空地。 只见枯黄的草丛里,矗立着一座高大的石碑。除却寻常墓葬的碑铭,一旁的石面还刻下当年谢家横死的族人姓名,密密麻麻有数十人之多。 三人走到碑前,注意到大石的角落处,有一行格格不入的小字。其余族人的名姓都是匠人用工整的隶书所刻,唯独那行小字刻得又细又笨拙,像是用什么兵刃胡乱划出来的。刻痕里还沾着暗沉的血色,饱经风吹日晒,已是浸到石体中去。 萧凰摸了摸那行小字,仔细辨了一会儿,才读出那三个歪歪斜斜的字眼:「谢……小……满。」 话音刚落,子夜耳畔的桃铃「嗡」地一震,当即回身护住萧温二人,警觉道:「这里有鬼!」 萧凰一听,马上从腰间拔出金刀,刀颚已是缚上几道克鬼辟邪的红丝。子夜也在指缝里拈住数颗桃铃,凝势待发。 此刻,巳娘也早已嗅到气息的异变,在心中提醒温苓:「备好赤练甲。」 温苓战战兢兢答应着,不自禁躲到萧凰身后。 她从小连只鸡都不敢杀,如今虽继承了巳娘的仙术,但从未应过实战,何况又亲眼见过厉鬼的兇残,至今余悸犹深。眼下突逢变故,心下真真是怕到要死,双股战慄,几乎连站都站不住。 三人紧张观望一会儿,并不见有什么鬼影。子夜斜了一眼山崖底下冉冉升起的艷阳,心道这日出之际,阳转盛,阴转衰,鬼怪大多不愿在这段时辰出没,那适才桃铃感应到的又是什么东西? 正自转动念头,只听四周外「嘁嘁喳喳」的森繁细响,竟从枯草里涌出一股股猩红的花瓣,潮水般向三人飞漫而来! 「彼岸花?」子夜心里「咯噔」一沉。她认得很清楚,这正是鬼道的标记。 「别……别碰那花!」温苓尖叫着提醒。她看过朱家母子被这鬼花吞噬,再见这花,吓得魂儿都快掉出来了。 第139页 眼看着花潮越逼越近,子夜和萧凰并肩冲上前去,一个甩开红丝,一个挥盪刀风,顷刻间芟灭了好些花枝。然而这花丛蓬勃得飞快,根本来不及闯出围去,二人由不住节节后退,又回到石碑之下。 温苓正躲在二人身后惶然无措,巳娘沉声发话:「阿苓,用赤练甲。」 经她一提点,温苓才醒过神来,勉强凝心提气,掌心仙力一放,三道赤练飞旋而出。万千蛇鳞一片片撞碎花枝,眨眼间撕开了澎湃的花潮。 「咦?」温苓大感意外,想不到自己的本领居然这么厉害,登时心气大涨,一催劲又放出三条赤练甲,紧追着彼岸花风捲残云,很快将圈子越扩越大。 萧凰见彼岸花阵势渐薄,生怕下一刻又出什么埋伏,手里攥紧单刀,喝一声:「冲出去!」拔步便要杀出重围。 子夜和温苓紧随其后,可三人还不及动身,顿觉足底下山摇地动,「轰隆隆」塌裂下去! 大片土石仿佛是骤然间炸碎了一样,崩塌得极是突兀,哪怕以三人的轻功与法力,也来不及纵身脱险,往黑漆漆的墓洞里直堕而下。 子夜瞥了一眼脚下的深渊,伸手不见五指,竟看不出深有几许,更不知其间还藏有什么兇险,急道:「快出去!」足踏空中碎石,待要挣扎出墓。 萧凰一把拉住魂飞魄散的温苓,紧跟着子夜运起轻功。可还没踩到两块落石,便看到坑口铺来大片的猩红。彼岸花蕊燃起幽紫的鬼火,凝作千百枝锐箭,暴雨般倾泻直下! 这一剎间,四周碎石落尽,三人也已错失了出逃的最后时机,又遭遇彼岸花反攻堵截,实在是无路可走,只得一边手忙脚乱挡避箭雨,一边任凭身躯坠入深渊。 子夜和萧凰攻守有素,尚能听风判影,击开大多数飞箭。温苓却已吓得动弹不得,巳娘只好耗费仙元,替她唤起赤练甲,将全身上下护得严严实实。外面急火划过尖风,「叮叮噹噹」激撞着蛇鳞,听来着实是心惊肉跳。 片刻间,三人已不知落下有多深。鬼火稀稀拉拉地消去踪影,触目所及都是无尽的黑暗,耳畔风声极烈,颳得脸颊都隐隐作痛。 萧凰和子夜一心想动用轻功,可四周空荡荡地暗不见物,连个落脚的地方都寻不见。再这么跌落下去,怕不是要以摔死告终? 「仙祖,救……救命啊!」温苓惊恐哭叫,但感到巳娘操纵灵力,同时放出三道赤练甲,赶在撞地之前托起三人,缓去了足以致命的下堕勐劲。 「嚯——嘭——」 几声闷响,三人陆续摔在了地上。黑暗中,子夜一骨碌爬起身来,急问身旁的二人:「你们怎样了?」 「无妨。」她听到萧凰近在身旁,也不免气喘吁吁。 「那边……有东西!」温苓还来不及报平安,就借着仙瞳看到远处伫立着一片模煳的轮廓,辨不清是人是物。 与此同时,子夜耳边的桃铃「喀嚓」一声,竟被煞气刺开了一道裂缝—— 「都退后!」她惊知来者极凶,伸手挡住身侧的萧凰。可无奈周围太暗,看不到温苓的所在,但愿巳娘在身能护她平安。 话音才断,就听对面「嗤嗤嗤」一连数声疾风撕裂的锐响,深黑里绽出一道道弯月状的鬼火弧光,正颤着「嗡嗡」的鬼鸣声,铺天盖地朝三人杀来! 这一回用不着巳娘提点,温苓已是忙不迭放出赤练甲,蛇鳞围成一道极长的壁垒,迎着密密麻麻的暗器逆流直上,「乒桌球乓」弹飞了大片鬼火。 然而这暗器似乎十分聪明,既然被蛇鳞弹开挡回,只在半空里打了个旋儿,又绕着弯路反攻而至。眼看着对面路数缭乱,温苓压根来不及应变,数道弧光钻出赤练甲的空隙,飞快逼近三人! 便在这时,子夜捏紧红丝一踏而前,手中红影飞甩,生生缠住了十来道弧光。一时惊觉那暗器力道极勐,手腕阵阵吃紧,指腹都勒出刺痛的血痕。 正要追补几道红丝,耳畔的桃铃又是一声脆响,头顶袭来极沉极迅的寒风。余光上瞟,只见一抹黑影以迅雷之速横闪来前,手中一弧弯刀迸开咄咄的鬼火,狠狠噼向自己的天灵盖! 前狼后虎之下,子夜全然无暇闪避。可这时肩头被人用力一推,斜身飞出数丈远,堪堪躲开了这记杀招。 原来转瞬之前,萧凰及时抢到,一边推开子夜,一边奋力扬起金错刀,冲着那鬼火横锋一挡! 「铮铮——」 双刃交震,撕扯间的刀锋划出刺耳的磨金声,鬼火如烟花般飞溅开来,一盏盏点燃了墓壁上镶的油灯,明暗不定的火光一步步占据了整个墓室。 借着昏黄渐亮的灯火,萧凰才看清来敌的面孔。一瞬间,心脏仿佛让铁爪攫住,唿吸都被死死地塞紧了—— 这张脸……她认得。 ——正是十八年前的碣石关,客栈里遭遇的那个犬戎刺客。 她记得她交手时的暴怒如狂,更记得她落败时狠心自裁的绝望…… 那张脸,那副神情……萧凰一辈子都忘不了。 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 这犬戎女子,居然也做了鬼士! 奴兀伦稍一凝神,却也在片刻后认出了萧凰。 十八年前的她戴着面具,扮了男装。奴兀伦认不出她的脸,却认得她的刀。 人死做了鬼,生前的记忆不见得会淡忘,反而会烙得越来越深。 第140页 更何况,是临死前的执念深仇。 她不曾见过她的脸,但她清清楚楚记得那一口金错刀,记得那一刀刀把自己逼向绝境的一招一式。 打从黑暗里交手的那一瞬起,她便已察出这刀法惊人的熟悉。 直到灯火纷纷亮起,她才千真万确看清了那口近在咫尺的金刀—— 就是她。 ……意外之喜啊。 第81章 怀璧(二) 奴兀伦冰冷一笑,仇恨与快意并在心头点燃,无间诀的刺青支离涌上,一笔一画直抵到脸颊。 萧凰心中直唿不妙,可郁积太久的心结令她忍不住想问对方求证:「二十年前,你在客栈……」 可话才出口,她就已经后悔莫及。奴兀伦哪里容得她啰嗦叙旧,使出蛮力将刀震开,紧跟着双刀一旋,拖起数尺长的凌厉火舌,飞斩向萧凰头颈! 萧凰连忙提刀挡架,可才碰上第一记弯刀,便感到这股子阴煞之力重于泰山,压得她手臂都「咯咯」发麻。 震骇之下,她急出险招,翻刃挑破了对方手腕,一时却忘了鬼士之身无痛无痒,全不怕兵刃杀伤。还未转过神,另一口弯刀紧随其后杀来,「嗤」一声从小腹划了过去—— 这一下,萧凰才彻头彻尾傻了眼。 伤口深及寸许,小腹袭来刺骨的恶寒,又涌出汩汩的热流。剧痛似无孔不入的铁网,缠住了她的五脏六腑,收紧,碾碎…… 她纵横半生,从来没有受过这样重的伤。 至此萧凰才意识到,眼前做了鬼士的犬戎女子,早已不是二十年前的手下败将。 现在的自己,完全不是她的对手了。 鬼士比起凡人,强得不是一星半点,而是十倍百倍,是天壤之差。 ……生平少有的恐惧融入剧痛,激得她手指尖都打起颤来。 萧凰按住重伤的小腹,急于一步跃开。奴兀伦又一次挥刀抢上,便要斩断她的脑袋! 险迫眉睫之际,子夜纵身扑来,勐一下把萧凰推开数尺远。同时手中翻起数道红丝,从刀光下惊闪而过。 一来一回之际,子夜已转到奴兀伦的背后,错综的丝线锁住厉鬼手腕,魂身都溅出星星点点的紫火,一人一鬼就这般僵持在原地。 而此时,温苓也在巳娘的指引下,快步赶到萧凰身边。只见她苍白的脸颊挂满了冷汗,腹上的鲜血狂涌如河,早已浸透了衣袍不说,连身底下的土石都濡化了一大片。 「阿苓,上古天真诀。」巳娘沉声道。 温苓忙将仙力凝到掌心,管不得什么三七二十一,直接贴上萧凰的小腹,将药灵渡入她的骨肉。 萧凰本来重伤失血,神智都有些散乱不清了。但在温苓的仙术医治下,竟感到剧痛平缓下去,深及脏腑的伤口立即凝血生肌,飞快癒合如初。 而此时,子夜正全力制住红丝,忽听身后的厉鬼一声冷笑,唤道:「小满。」 子夜一抬眼,面前不知何时又站出一个女鬼。辨其容颜,不正是那孽海上泣血鸣冤的侠女么? 她来不及惊愕,只见小满从身后拖出一个半死不活的断臂男子,原是泥犁寺外的孤山派掌门人南天左。不等她回过神来,小满拔出长剑,只一招横起快落—— 就在子夜的眼皮底下,生生割断了南天左的喉咙。 子夜全身大震,不得已松开了掌心的红线,「扑腾」一声重重跪在地上。 七窍喷血,肢骸剧颤,嵴背上的数百只鬼面哭嚎惨嘶,虫矢一般爬遍全身,撕咬着少女的每一寸血肉…… 「见死不救,当生不如死。」 ——天谴咒! 只在顷时之间,七窍里鲜血浇了满地,甚至每个毛孔都泣出殷然的血珠。 子夜倒卧在地,连一丝颤抖的力气都没有了。 凡人所怕的疼痛,归根结底不过是畏惧死亡。可天谴咒的痛楚,却远远不止于此。 它超乎生死之上,挼烂了皮囊,剐碎了魂魄,将这世间的千般罪、万般苦都塞进弹丸一样的躯壳里。 ……止苍山于蝼蚁,尽苦海于一瓢。 奴兀伦看向血泊里形同废人的子夜,不禁嗤鼻冷笑:「狐仙弟子,不过就这点能耐?」伸手便要将她抓获,好回无量宫去交差。 刚要抓住她衣襟,眼前一道金光霍地晃下,猝然间断了她半条臂膀! 奴兀伦微微一怔,无间诀运转之下,尸血很快復原了手臂。打眼一看,原来是萧凰挥刀斩过,又俯下身去捞起半死的子夜,单手紧抱在怀里。再将金刀一拦,银牙一咬,剑眉凤眼里写满了决绝。 她明知人鬼悬殊,也并非浑不怕死。 但为救子夜,别说眼前这两个鬼士了,就是十八重地狱里亿万万恶鬼都爬出来,她也敢赤手空拳杀出一条血路。 奴兀伦看萧凰身手灵便,全不似受过重伤的模样,不禁一怔,随后才看到一旁御守的温苓,心下登即瞭然,暗自切齿:「这该死的仙家,还真是阴魂不散啊。」 恼怒之中,又生出勐兽见了血的兴奋来。本来三两招就该料理的凡人,居然死缠烂打苟活到现在,她倒想亲眼看看,这几只弱小的蝼蚁能残喘到几时。 「唰——」 双刀一振,寒锋浴火,溢出馋涎欲滴的血光。 萧凰收紧怀里的子夜,凝目望向两个鬼士身后,石壁上隐约描出一扇大门的轮廓,狠一咬牙,示意温苓道:「我们一起杀过去。」 第141页 温苓迟疑皱眉:「可是那扇门……」 「我来撞开。」萧凰郑重道,「有劳你,护着我一点。」 「我?」温苓一愣,心想自己这点微末的仙术,哪来的信心保护萧凰?嗫嚅道:「我……我怕不行……」 话音至半,巳娘却在心里打断了她:「你能行。」 听她的语气十分笃定,温苓顿时增了几分底气。大敌当前,已无暇思前想后,重重点了点头:「好。」 才转过头,奴兀伦已是挥舞着双刀,气势凌人冲杀过来! 萧凰压紧剑眉,一手抱住子夜,另一手金刀盪出狂风骤雨,「叮叮噹噹」银缕金星横飞乱溅,眨眼间已杀过百十个来回。 温苓看一人一鬼厮打得眼花缭乱,根本分不清二人的动向,只能站在圈外干着急。忽听巳娘一声提醒:「身后!」温苓应声回头,但见小满纵身仗剑,正往自己头顶噼下来。 「哎呀!」温苓失声尖叫,胡乱放出两条赤练甲,却被小满三下五除二击溃了。 温苓眼见不敌,只好转身就跑。可惜这四千年的仙力全不知要怎么应战,除了被厉鬼追得绕圈子乱跑,就是放出的赤练甲一个也打不中,急得她快要哭出来:「仙祖,我不行了……」 「赤练甲和上古天真诀,用到一起。」巳娘坚定道。 温苓只管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一边躲避剑锋,一边左右掌心各凝仙力,化出一片墨黑色的毒鳞,反手朝那厉鬼扔了过去。 小满抬剑欲挡,可这枚鳞片生得十分薄弱,就连长剑也削不开,雪花儿似的飘到她面门前。她随手捏住鳞片,轻轻一弹,就碎成了粉末。 温苓见这毒鳞在厉鬼面前就是个笑话,急得「哇」一下哭出了声:「仙祖,我要死了!」 「别怕,我来。」巳娘见势危急,赶紧夺了温苓的舍,连唤出三道赤练甲,「嗤嗤嗤」将小满团团围住。 其实她如今仙元未復,贸然出来占身动武,对仙元颇有损害。但眼下除了铤而走险,实在是没有别的出路了。 趁着小满全神应付赤练甲,巳娘飞身一跃来到萧凰身旁,一看眼前的战况,不由得大为吃惊。 只见一人一鬼厮杀得愈发勐烈,来往间衣身都晃成虚影儿,刀刀撞击如霹雳般响震不绝,鬼火与金焰交织连绵,盪出一圈圈的铜墙铁壁。 尖锐的刀风刺得巳娘脸颊作痛,她嗅到风里混着鲜热的血腥味儿,便知萧凰身上定是挂了不少彩。 她虽然主修医道,但毕竟是四千年的蛇仙,当初仍不敌这鬼士的三招五式。而萧凰只凭一具肉体凡胎,竟能与这厉鬼交战上千回合,何况她怀抱子夜,又身中数刀,却丝毫不减威勐,这是何等神异的魄力。 毫不夸张地说,她活了四千余年,从未见过一个凡人能强大到这般境地的。 就在这时,兵刃间「铮」地一声锐鸣,一人一鬼被彼此力道震开,双双退出丈远。趁此良机,巳娘放出九道赤练甲,前后夹击紧困住奴兀伦。 「快走!」萧凰一敛金刀,拖着满身累累的血痕,疾沖向那扇石门。与此同时,丹田里内息倾涌,一招「日出天海」飞快在身周凝聚。 然而这时,奴兀伦和小满也已击破了围攻的赤练,双刀一剑并起斩向二人的背心! 巳娘立即运转仙力,又腾起九道赤练甲遮在身后,「嚯啦啦」缓住了鬼道的勐攻。随后只听「轰隆」一声巨响,萧凰已用内功撞破了厚重的石门。 浓重的烟尘席捲过碎石与鳞片,趁着墓室里一片混乱,萧凰和巳娘快步一闪,遁入昏暗的甬道。 第82章 怀璧(三) 阴阳交界,轮迴之隙。 依旧是那片无垠无际的暗红色石崖,此刻却爬满了荆棘铁树,树下烧起滚沸的火海。 ——罪报十八重,天谴即地狱。 便在这刀山火海中,走过一抹渺小无比的青白色身影。 踽踽而行,举步维艰。 铁蒺藜划得双腿鲜血淋漓,可她似乎全不在意那钻心剜骨的剧痛,只顾着一步步、一步步朝峭壁边缘走去。 时至此刻,子夜连天谴咒的痛苦都抛在了脑后。她只怕萧姐姐遇到什么意外,一心想着尽快回魂,回到她的身边……保护她。 她走过很长很长的路,留下一串很长很长的血迹。鲜血在荆棘上盛开艷色,哪怕是地狱里最毒的火焰,都烧不褪至死难渝的心念。 走了很久,她终于站在悬崖边上。 正下方,就是波涛滚滚的血海。 子夜闭上眼睛,正要倾身跃下,耳畔忽响起轻灵的桃铃声。 她睁开眼,看到空中浮化出桃谷的幻影。白狐的灵识就站在那里,眼底盛满了极寒的霜雪。 子夜看到她怒极的脸色,猜到大事不好,可又不知自己是犯了什么错,跌跌撞撞跪下身来:「师……师尊。」 白狐冷冷瞪了她许久,才启唇道:「你倒是快活。」 子夜心尖一凛,双肩止不住打起哆嗦。 她听得出,师尊是在说萧凰。 她是鬼胎厄命,命格极凶。下山前,师尊千叮咛万嘱咐,禁与凡人往来,以免克及无辜。 可她呢…… 岂止是往来。 她已在萧姐姐身上,彻底放纵了七情六慾。 「弟子……弟子……」她颤着声,不知该作何解释。 第142页 白狐冷冽着面孔,等她笨拙的辩白。 可子夜压根没有辩白。 她伏下身去,低声哀言:「弟子知错了。可……可是,我真的放不下她……」 白狐的瞳孔微微一张。 放不下? 她发现,小徒弟的翅膀变硬了呢。 「你若想亲手害死她,我也拦不着你。」白狐淡淡道。 「我……我……」子夜心口像插了一把刀,堵得喘不上气息。 她深知,师尊的预言没有一次出错过。 她不仅同她来往,不仅与她深情,还亲手把她带进了鬼道的圈套,带进了原本与她毫无干系的因果孽障里。 她与她,确是挺过了无数次的死里逃生。 可总不能次次都这般侥倖。 甚至连眼下的这一次,都不知会是怎样的结局。 以往,她不是不曾害怕,却只是不在乎,也不敢去想。 可这次遇到的鬼士,让她彻底害怕了。 ……总有一天,她真的会害死她的。 子夜攥紧掌心,手底下的蒺藜刺穿皮肉,滑下无望的血滴。 白狐嘆了一口气。 「我说过一万遍了。」她很无奈,小徒弟为什么会犯这样愚蠢的错误,「你的情字,是带血的。」 「弟子……明白了。」子夜强压哽咽,「这便去……斩断情缘。」 白狐闻言,眉眼稍松了一点。 可很快,子夜又发话了:「还有一事,求师尊成全。」 白狐又拧紧了眉心。 「我们被厉鬼追杀,困在陵墓里……」子夜正待向她求救,却被直接打断了。 「我说过,我不救凡人。」白狐冷漠得像山巅的雪。 「师尊!」子夜泪如雨下,「弟子死一千次、一万次也不打紧,遭天谴也不打紧,可萧……萧凰,她……她真的不能……」 白狐静静看着她椎心泣血,眼底却是千年冰封,看不出一丝一毫的融动。 她晃了晃腕上的桃铃,灵识幻影渐渐消散而去,只在桃瓣飞尽时,撇下一句绝无转圜的—— 「自求多福。」 「师尊!师尊!师尊……」子夜一声声从奢望喊成了绝望。待得幻境消却,脚下的红岩也大片坍塌,她就像枝头最后一片残败的枯叶,缓缓凋零在埋葬众生的血海。 再醒来时,她还在萧凰的怀里,头靠着她的肩。 她们在甬道里疾奔,可她的怀抱很稳,即使沾着血腥味,也是一如既往的暖香。 可子夜知道,这暖香永远不再属于她了。 她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才以一己之躯,挨受过十八重地狱的千般罪、万般苦…… 可她只觉得,那点痛,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轮迴境的刀山火海,痛不出她的一滴眼泪。 可在这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的怀抱里,她却痛得几乎窒息。 萧凰和温苓在甬道里一阵飞奔,身后两个厉鬼紧追勐赶。行将追上时,倏一下冲出了甬道,四面回声朗朗,似变得极是开阔,但又暗无光照,看不清是怎样的布局。 萧凰又跃出两步,靴底下勐然踩了个空,一惊之下忙撤迴路面,一手抱紧子夜,一手拦住温苓道:「当心,是断崖!」 只这一停,背后的风声已飞快迫近。黑暗里作战属实太险,可萧凰只能硬咬着牙拔刀转身,温苓也尽全力唤出成千上万的蛇鳞,层层叠叠布开一道屏障,至于能挡住多久,只管听天由命了。 可没想到,不远处的风声戛然止住。又听那女鬼一声惨叫,奴兀伦喊了声:「小满!」返身去察看境况。 萧凰和温苓俱是一愣,但巳娘很快猜到了缘故:「阿苓,是你的毒鳞。」 「我?我刚刚……」温苓一怔,原来她放出的那枚毒鳞看起来不堪一击,却是藏着深厚的仙毒。起初小满丝毫觉不出它的功效,直到此刻毒性发作,才始痛入膏肓。 「现在怎么办?」萧凰又焦急又犹豫。中了毒鳞的不过是那个较弱的鬼士,一旦那犬戎女鬼追杀过来,她们仍是凶多吉少。可前方只有一方空落落的断崖,亦不知崖下的深浅高低,万一又藏着什么妖魔鬼怪,又该怎生应付? 摇摆片刻,只听怀里的子夜发出虚弱的话声:「跳下去……」 「子夜,你……」萧凰听到她醒转来,心下大是宽慰。 「快跳!」子夜放狠了语气。 「跳?」温苓有些畏缩。 「跳。」巳娘肯定了子夜的判断。 萧凰明白,子夜的感知远比自己要敏锐。她既说跳,定有她决定的依据。于是打定决心,另一手拽住温苓,往断崖口飞跃而下。 第83章 霜寒(一) 奴兀伦听到断崖边风声远去,猜到几人已坠崖逃走。她紧了紧拳头,还是没有起身去追,而是在指尖一搓,燃起一缕鬼火,俯身去察看小满的毒伤。 打眼一看,她心底暗暗惊忧。这一片毒鳞似比常仙儿的还要厉害,不过眨眼之间,已从指尖蚀到了肘窝处,半条右臂融化成黑紫色的尸血,「滴滴答答」淌了一地。 「师父……」毒入身魂,小满的意念已是十分虚弱,「她们跑了……」 「不要紧。」奴兀伦摇了摇头,「先给你驱毒。」 于她而言,同袍的安危远重于一切。 奴兀伦从指尖放出彼岸花丝,覆在徒儿的心口处,缓缓注入无间诀的鬼息,抵御仙毒的入侵。 第143页 手臂的蚀断处渐渐止住血流,小满也在师父怀里昏转过去。 奴兀伦催续着指尖的阴鬼之力,抬头望向前方的黑暗,眼底闪过一丝凛冽的寒芒。 「喀啦啦……」 下堕之际,萧凰感到身底有树枝纷纷折断,心中大感诧异:「这墓道里怎会长出树来?」 念头刚落,一翻身站稳在地,小心将子夜负到背上,打量四周境况。这一看更是震惊不已,只见黑暗里浮出萤火般的红晕,仔细一瞧,原是一朵朵盛开的桃花绽出的微光。待得双眼习惯了暗处,才看清这一片长满了密密重重的桃树林,错综繁茂,忘不见尽头。 「这……这……」萧凰惊得舌挢难下,墓室里不仅长出桃树,开的花还能燃灯照明,实在是从所未见。 「咦?还真是桃谷的桃花。」温苓落在萧凰身旁,代巳娘传达了她的意思。 「桃谷?」萧凰才想起峰顶的对话,原来她们闻到的花香,竟是从这里飘来的? 子夜有气无力抬起手,指了指前方的密林:「进去。」 萧凰托紧她的双腿,与温苓一同走入林中。但怕那鬼士追杀过来,又在林子里钻来钻去疾行了许久。 一路上的桃花仿佛感知到她们的步伐,走到哪里,光芒就亮到哪里,身后离远的渐渐暗了下去。也不知过了几刻钟,子夜终于喝止道:「行了。」 「可是……」萧凰担忧地望了一眼身后。她虽负伤极多,失血兼着耗力,奔行时已然有些头晕了,但一想起那厉鬼可怕的战力,根本不敢停下脚步。 「仙桃克鬼,她们进不来。」子夜显是看出了她的忧虑。 听子夜所言甚笃,萧凰才松下一口气。她轻轻将她放下,却见她才挨过天谴咒的折磨,步履仍是十分艰难,忙又托住她的腰身。 可谁知子夜双手一抬,用力把她推开:「不用。」 语气冷得有些捉摸不透,令萧凰愣了一愣,还道是自己听错了。 她看她想要坐下歇歇,又从背后脱下斗篷,想为她垫在身下。可子夜动作很快,直接靠着树干坐了下来,至于她递到眼前的斗篷,她权当没看见。 萧凰被晾在原地,有点儿失神。 「那个……」温苓牵了牵她的衣角,「你身上还有伤。」 萧凰疲惫一声嘆,才觉出身上深深浅浅不下数十处的刀伤,火烫与恶寒来回翻滚,疼得身子骨一阵一阵发虚。她费力坐下身来,半湿的血衣紧粘着伤口,更增了十分的难受。 温苓在她身旁坐下,手才提到半空,又迟疑一会儿,不自在地说:「衣裳……要解开。」 萧凰拧紧了剑眉。 解衣疗伤,本来是理所应当。温苓既知她是女儿身,大约不再对她抱有爱念。况且同行这么久,子夜和温苓之间也从未产生过什么嫌隙。 眼下这桩事,本来算不得什么事的。 可偏夜刚刚的一举一动,让这原本寻常的举措说不出地别扭。 温苓隐约猜到她的顾虑,只好搬出巳娘的话来:「仙祖让你听话。」 萧凰明白,眼下状况兇险,万万不是闹情绪的时候。她咬了咬牙,解开一层层衣袍,露出伤口纵横的白皙肌肤。 温苓轻轻探去指尖,凝着上古天真诀的仙力,如穿针走线一般,将一条条伤口逐个缝合。四千年药灵果然效用非凡,补好的伤口恢復如初,连一点疤痕都没有留下。 然而治到中途,温苓又停住了。 因为她看到她白布裹束的起伏处,被弯刀撕破了两道,鲜血还在丝丝地溢出来。 可那个地方……那个地方…… 温苓颇有些尴尬,她看看萧凰,又看看子夜,迟迟下不去手。 萧凰压下心底的烦乱,朝她轻轻一点头,示意她自行动手。 温苓抿了抿唇,伸手揭开遮缚的白布条,继续疗伤。 萧凰的身躯微微一抖,不自禁转过头去,眼底含着不明所以的嗔怨。 可她没想到,子夜的目光直视桃林,压根没有在看她。 她好像对这一切浑不在意,又好像刻意在迴避些什么,撑起尚自虚弱的身子,往桃林深处走去,还丢下淡淡的一句欲盖弥彰:「我去探路。」 萧凰望着她的背影,想应些什么,又想问些什么,可张了张口,一句话也说不出。 她看得出子夜很不对劲,只过去半晌,简直像换了一个人一样。可她又实在想不通,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竟惹得她这样冷脸。 唯一能想到的,便是温苓为自己治伤这回事。但子夜虽然醋劲儿极强,却决不是不识大体的人。为这点情理置气,未免太也荒唐。 然而除了这个,还能是什么原因呢。 ……萧凰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她伸手到背后,摸了摸肩胛骨上早已干涸、还未及洗去的硃砂红字。 那个数字…… 究竟是一百零二,还是一百零三呢。 这念头像一支利箭戳进心头肉,生出难言的疼痛与悚惧。她满不愿去胡思乱想,可又忍不住去胡思乱想…… 会不会是天谴咒的刺激,让子夜想起来了什么。 想起了……前世的某些事。 前世的……某个女人。 「沙……沙……」 子夜走出几十步远,才任由步伐踉跄起来。 第144页 她抬手撑住树干,咳出几口殷红的淤血。 眼下前路难测,人心惶惶,也不好妄断情根。先这么疏远着萧凰,等出去转危为安了,再一刀两断也不迟。 子夜拭去唇角的血渍。眼底又干又涩,没有泪。 正自平缓唿吸,耳识忽然一动。她听到不远处「嗤」地一声响,像是利刃划过的声音。 「林子里还有人?」子夜打起精神,想道那也许就是桃林的主人,找到此人,就能问到墓道的出口,遂循着响声悄悄摸了过去。 走不多远,四周的桃树渐转稀疏,桃根上长出一簇簇碧绿的花枝,枝头累累缀缀的挂满了雪团儿似的花苞。明明是葭月仲冬,却开的像盛春一样热闹。 即便没有水土日月,仙桃也能生养万物,子夜在桃谷见得惯了,本来不足为奇。可她再一细辨,认出这花是荼蘼花,顿时联想起那泥犁寺的老僧所述之言。 ——谢家的后花园里,原是种满了这样的荼蘼花。 如今,这荼蘼花又出现在谢家的陵寝里,想必决不是无端的巧合。 子夜又向前打探了两步,只见花丛围绕的空地上,竟站着一个身穿银衣、发梳燕尾的妙龄少女。 那少女扬起脑袋,似在观望高处结出的荼蘼花,瞧来比低处的更灿烂、更娇嫩些,于是轻轻一挥手,也不知挥出了什么东西,就见那高处的一朵荼蘼花「嚓」地一声,从枝茎完完整整地卸断下来。少女翩然一跃,仔细将花枝接在了掌心。 子夜觑见她这番身手,不由得目瞪口呆。轻功倒不必说了,只是那少女隔空切花的一剎那,她确在三丈远外看得分明,她手里空空的并无寸铁,到底是怎么割断花枝的? 疑惑间,又见那银衣少女轻身移步,「嚓嚓嚓」一连切断了五六枝荼蘼花。这一回子夜越发确证,那少女不仅没用任何暗器,甚至当那风声掠过花茎,盪到远处时,还在岩壁上刮出一道深长的裂痕。放眼望去,这四周的石墙与桃干,已是布满了千百道长短不一的刻痕! 子夜越想越骇,哪怕像萧凰这般登峰造极的高手,也难说这样驭气成剑,如探囊取物。这少女年华尚轻,竟能达到如此境界,想必来路非寻,决不是凡俗中人。 她看到那少女握紧花束,轻轻摘去朽叶,又吹去花瓣上的浮尘,仿佛是捧着世上最珍稀、最脆弱的宝物。 这银衣少女虽举止奇异,但并不像什么坏人。子夜想了一想,随即走上前去:「姑娘,请问这里……」 那少女勐一转头撞见子夜,显是惊恐无比,掉头一熘烟跑了。 「喂,喂,姑娘!」子夜紧追过去。远远见那少女身影极快,桃林间移形飞闪,晃成一道几不可辨的银练。 而在原地处,萧凰和温苓也听到子夜的喊声,顾不得还没治完的伤,赶紧起身循声找去。 第84章 霜寒(二) 子夜勉强跟了一阵,前方的桃树越发繁密,不仅她行路艰难,那银衣少女也不得已慢下了脚步。可她太急于逃走,反手勐振出一道剑气,砍断了挡路的一大片桃枝。一时间狂风乱飐,落英纷然,掀得她手里的荼蘼花都飞散了,支零落了满地。 银衣少女见丢了花束,忙返身回来捡拾。可就在这疏忽之际,子夜已然飞身赶至。那几枝荼蘼花落得不巧,恰是在子夜脚边。银衣少女愣了一愣,怯生生不敢上前。 「姑娘,请问你……」子夜正待发问,突然瞥见那少女燕尾发梢上,竟以红丝束着一颗桃铃。与此同时,那少女也已注意到子夜的左耳下,也悬着一颗与她同样的桃铃。 「你也是桃谷的人?」惊愕之下,二人异口同声问了出来。 话音未落,萧凰和温苓也已快步赶来。萧凰感到腰间「嗡」地一震,那口金刀不知怎的脱鞘而出,刀头朝下一旋,「当」一声重重磕在石地里! 「金祖一鸣,百兵见拜——」温苓代巳娘问出口来,「姑娘,你原来是个剑仙?」 「剑仙?」子夜恍然领悟,难怪那少女出手成锋,原来她竟是兵器修成的仙家! 世间飞禽走兽修炼成仙,子夜随师尊见得多了,可是冷冰冰的器物入道修仙,她还是生平第一遭见。 「我……我……」银衣少女埋头后退,「我不是仙,我就是个怪物。」 说完她一转身,「咻」一下快成银影,钻入林中消失不见。 「喂,姑娘!」三人一惊上前,只见破开的桃林里一片深黑,哪里还有那少女的影子? 「滴答……滴答……」 仙毒排尽,断臂处的尸血由黑转红。小满一声轻吟,从昏死间唤起些许魂识。 奴兀伦看徒儿好转,松了口气,抬手抚了抚她的脑袋。 「师父……」小满抓紧她的衣角,「对不起,我拖了你的后腿……」 「没有。」奴兀伦不怎么擅长安慰旁人,但还是尽可能柔和了语气,「你做的很好。」 「真的吗……」 「嗯。」 小满松弛了手。可不过片刻,又抬起面孔:「师父,你会丢下我吗?」 看到徒儿不安的眼神,奴兀伦心里颇不是滋味。她知道,她生前遭遇了太多险恶。为了在屋檐下苟活,她习惯了折腰屈膝,生怕有一点行差踏错,又会遭人遗弃。 「不会。」奴兀伦拍了拍她的背嵴,「师父会一直保护你。」 第145页 「师父……」小满倚在她肩头,「你可以……可以……」 她顿了好一会儿—— 「……亲我一下吗。」 奴兀伦乍然一愣。 她从来以忠义为大,至于雪月风花向来迟钝,全没想到同行这些天来,徒儿已对自己生出别样的情愫。 她有点动容,也没有拒绝小满,默默俯下身去,蜻蜓点水般吻在了她的脸颊上。 咫尺间,她看到徒儿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无力的笑。刺青勾连着爬到断臂处,开始復原折损的魂身。 「小满。」奴兀伦安置好徒儿,有点僵硬地抱了抱她,「师父先去捉狐狸了。」 「等我恢復了……就去找你。」小满凝眉运起无间诀,手臂的生长也更快了些。 奴兀伦点了一下头,回身掣开鬼火双刀,眼底杀气一横,直奔断崖跃下。 「好了。」萧凰等刀口修復差不多了,余下些磕碰划伤也不再管顾,拉起衣裳穿戴整齐,「多谢温姑娘。」 温苓「嗯」了一声,回看子夜守在那银衣少女逃走的豁口处,犹豫了一番,上前打破尴尬:「姐姐,你才说……她也是桃谷的人?」 「是。」子夜点了点头,仰看四周红艷的桃花,「我所料不错的话,她该是我师娘的弟子。」 「这怎分辨得来?」温苓好奇。 「我师尊是白狐,她的地盘里都是白桃。」子夜解释道,「而师娘是赤狐,这片红桃,一定是师娘的手笔。」 「出发吗?」萧凰不冷不热插了一句嘴。 明明上一刻还好端端在和温苓说话,可到了萧凰这里,子夜却不搭腔了。她从桃树墩上站起身子,迳往林深处走去。 可她走不出多远,又停下脚步。她转过脸庞,凝看散落一地的荼蘼花,瑞凤眼里闪过细碎的光。 她想起那银衣少女採花时的小心与怜惜,想必这些花对她而言,一定有着很深重的意义罢。 子夜弯下腰去,一枝枝从冷硬的石地上拣起荼蘼花,打理整齐了,又拂去花瓣上沾的尘土。 她从花束中抬眼,正迎见萧凰委屈不已的目光。 心坎里像被针刺了一下,泛起后知后觉的剧痛。 她似乎才回过味来,她与她已经相爱到何等地步。 放在从前,她心里只有那八百六十一条烂债,断不会替旁人怜惜落在地上的花朵。 可曾几何时,她却染上了不由自己的温柔与细腻。 尽管她拼了命要狠下心肠斩断情缘,尽管她自以为可以伤害她,离开她,从而守护她…… 可她又怎么能否认…… 萧凰的温柔,已经融进了她的骨血。 相爱的至境,莫过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可为什么这样相爱的两个人,却註定了有始无终的夙命。 子夜冷冷转过身去,掩却微红的眼眶。 这时,前方的桃林「窸窸窣窣」一响,她们看到幽暗处浮现一缕银光,那少女不知何时已回返此地,藏在树丛后观望着她们。 子夜稍一沉吟,生怕说话又吓到那姑娘,只拿一根红丝捆住荼蘼花,远远给她抛了过去。 那银衣少女接过花束,看到花瓣都被梳理得一尘不染,大抵是被子夜的举动触动了心扉,这次她没有跑掉,而是小心翼翼放下戒备,朝众人走了过来。 不等众人发问,她已先行问道:「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三人互看一眼,想着原本是怀着那老僧的嘱託来怀璧山的,可谁知半路杀来了鬼士,眼下连逃出墓道都是难于登天,一时也不知与她从何说起。 「是来找十四霜的吗?」那少女追问道。 三人一愣,萧凰先「嗯」了一声,而后又摇头苦笑:「本来是的,但我们现在只想出去。」 少女不应,眨了眨清亮的眼睛,凝神与她们一个个对视,闪烁的波光仿佛能刺穿心魄。 子夜与她近距而对,才发觉这姑娘生得颇不一般。表色极是清澄明亮,又掩不住与生自带的锋芒。 「咦……奇怪。」少女神色很是意外。 「怎么奇怪了?」萧凰问。 「每一个来找十四霜的人,眼里都有杀念。」少女说,「可你们的眼里,没有杀念。」 萧凰觉道有些不可思议:「你怎看得出人的杀念?」 「因……因为……」少女攒足勇气开了口:「我就是十四霜。」 三人一听此言,齐齐惊骇,全然难以置信。 那传言蜂起的上古神兵,那所向披靡、嗜血成性、害人无数的宝剑十四霜…… 居然就是眼前这个娇怯怯的姑娘? 「你们不要怕我。」十四霜生怕吓到她们,忙追言道:「二十年前,我遇到赤狐仙尊。我求她洗去我身上的杀气,又赐予我一具人身。现在的我……再也不会滥杀无辜了。」 说着,她又如履薄冰退开两步,一副惹人垂怜的模样,属实和那杀人如麻的宝剑挂不上半点钩。 「难怪啊难怪。」巳娘在温苓心里感慨,「剑魔入道,戾气最为深重,也只有阿夭那样的道行才能渡化。」 「师姐。」子夜既确认她是师娘的弟子,索性大大方方以同门相称,「你怎会在这里?」 「其实我……」十四霜正要长话短说,远处「轰隆」一声爆开火光,凶厉的紫焰直冲长空,火烧声伴随刀风虎虎,「喀喀嚓嚓」砍斫着桃树。 第146页 「那鬼士追来了。」子夜沉下脸色,握紧桃铃。想不到那厉鬼如此勇勐,既被仙桃的灵气阻挡在外,居然直接动刀伐树,看样子是决心耗死她们了。 「鬼士?」十四霜鼻尖一动,嗅到浓郁的阴煞之气,惊异地蹙了蹙眉,「好兇的厉鬼,你们怎么招惹来的?」 「一时也说不清。」子夜忙问道:「师姐,你可知这墓穴还有什么出口吗?」 十四霜摇了摇头:「我在这儿待了好些日子,只有峰顶的墓碑下能出入。别的……也没有什么出口了。」 子夜一咬牙,心想总不能在这绝路里眼睁睁地等死,仗着自己有不死之身,转向萧、温道:「待会儿我引开鬼士,你们先逃。」 「不行!」萧凰坚决摇头,「她们知道你有天谴咒,八成就是奔着你来的!万一她们抓走你……」 「别管了,我自有办法。」子夜不耐烦搪塞。 「你有办法?你能有什么办法!」萧凰急得发火了,「那鬼士和红衣一样,根本就是杀不死的!我不能让你一个人……」 「我没在跟你商量!」子夜大怒打断,「我要你保护温姑娘,现在就走!」 「要不然……再试试仙祖的毒鳞?」温苓小声插话。 「毒鳞你交给我,我来对付她们。」子夜皱眉道,「我怕你出什么意外,仙祖也要遭殃。」 「子夜,你简直是胡闹!」萧凰握刀的手都开始颤抖。 「你们不要吵了,我有办法。」三人正定夺不下,十四霜在一旁发了话,引得她们纷纷朝她看去。 「我……我……」众目之下,十四霜不自在地低下头,坦言道:「我能杀鬼。」 第85章 霜寒(三) 「哗……」 弯刀甩开大片的火浪,一寸寸啃咬着盘根错节的桃木,「毕毕剥剥」烧得愈发兇勐。 尽管四周满是杂乱的火烧声,但奴兀伦耳识极锐,很快辨出了深林里一道迅捷的风声,当下攥紧双刀,往那风响处看去。 正转过头,身后却又是「唰」地一声,登时预感异状,连忙折过脚步,林子里陡然闪出两道玄红相间的练影,左右夹击急攻而来! 奴兀伦眉目一沉,双刀飞快盪开,「乒桌球乓」震溃了疾飞的赤练甲。 须臾间,赤鳞几乎被刀风扫尽,但她还不及看清来敌的踪影,一片墨黑色的毒鳞已是悄无声息飘到寸许外,险些要沾上她的眼睫! 「好一招声东击西。」奴兀伦心下冷笑,「一帮废物,居然还敢反击?」她立即侧开脸颊,躲过这一记惊险的偷袭。 躲闪的同瞬间,一道玄金色身影飞出密林,手中振起一横摄心夺魄的清光,有如银汉开四纪,风雷破九霄,直斩奴兀伦颈下! 「换兵刃了?」奴兀伦微感诧异,但对凡人一惯的不屑使她忽略了萧凰的攻杀,全然不顾防守,手里的弯刀紧随着剑光,斜挑萧凰胸口! 然而,当那股剑气迫不逾尺时,她感到魂身勐然一僵,鬼元都止不住地战慄起来—— 这剑气……这剑气…… 为什么…… ……会是仙家的气息? 惊慑之下,她只得遏住弯刀,后倾一个急躲,剑尖紧擦着咽喉划过。 随后,她感到颈下溢出一缕腥寒,以及一丝贯穿魂魄的——疼痛。 奴兀伦一个后纵飞开数丈,萧凰也谨慎退后,雪亮的长剑横在身前,银光燎燎,明如白昼。剑镦上系了一串红丝的流苏,穗儿上悬着个桃铃,随风「泠泠」地响。 奴兀伦抚了抚颈下的轻伤,无间诀凝息运上,可痛感丝毫未去,尸血还在点点滴滴地渗出来。 这再清晰不过、又无法癒合的痛感让她再次确认,萧凰手中的那把新剑,决不是凡间锻造的俗器。 这时,她想起这是小满家的陵墓,随即明白了什么,瞳孔微微一缩。 那口剑…… ……原来就是十四霜! 当真想不到啊。 此前,她只听说十四霜是闻名于世的宝剑,但再强也不过干将、莫邪,纵使再锋利,又怎能奈何得了鬼士之身? 可她确确实实是不曾想到…… 十四霜居然以剑器之身,修成了仙道。 世间的兽羽鳞虫修成仙家,死在她弯刀下的亦有不少。可十四霜这样的剑仙,就连她这般鬼道元老,也是闻所未闻。 但她很清楚,这口剑一旦杀进魂身,不仅仅会痛,而且真的会魂飞魄散。 奴兀伦锁紧眉关,无间诀刺青涌流到指尖,双刀「唰」一声仗在身前,鬼火一丝丝爬满了刀口。 看来这帮废物,远比想像中的要棘手呢。 ——非得速战速决不可了。 弯刀一振,七七四十九重无间袭遍魂身,紫焰掠出尖锐的鬼啸声,勐奔着萧凰杀来! 萧凰往树丛里扫去一眼,藉着剑光觑见隐隐招摇的红影,心神遂凝定下来,挥起十四霜迎向来敌。 一霎时间,弯刀与霜刃疾影交错,「乒桌球乓」千百碎金声绵延成一条线,数丈内鬼火流转,仙芒飞溅,此起彼伏间,还夹带纷飞不知是谁的血滴,真真是撕咬得你死我活。心怀宿仇的一人一鬼都使尽浑身解数,稍有半点不慎,都是身死魂灭的下场。 而在一旁的桃林里,趁着萧凰正与奴兀伦苦战,子夜上下飞纵绕了一大圈子,用百道红丝布下天罗地网。待得机关已成,她摇了摇耳际的桃铃,满林子「叮叮叮」齐声作响,手中丝线一放,巨网朝战圈里飞快收拢! 第147页 萧凰听得子夜的暗号,剑招上破绽一卖,挺身跃后一大步。奴兀伦待要追击,足踝却勐滞了一下,四面八方上百道红丝错综袭来! 换在别处,以她的身手未必躲闪不过,然而这仙桃林大大压制了阴鬼的道力,步伐不由得慢下三分,红丝勾连成蛛网,死死缚住她的手足与腰身。 「这……天杀的狐狸!」奴兀伦本来全力对付萧凰,全未料到子夜暗中埋伏,心下又恨又急,体内的无间诀突飞勐涨,周身鬼火怒燃,竭力想烧断那一根根红线。 「快上!」子夜一声催促,萧凰便将虎口抵住剑格,手臂运足了内劲儿,待要将十四霜射出去,给厉鬼来个一剑穿心。 然而当她臂膀展到尽处,马上要脱手掷剑时,却忍不住迟疑了。 她看到红丝与紫焰的包围中,那厉鬼绝望又透着疯魔的眼神。 她又想起十八年前,自己是如何在客栈里,把她一刀刀逼到自裁的绝境…… 而直到今日,她都不知道那场疑点重重的祸端背后,到底藏着怎样一种真相。 她满可以掷出十四霜,深深刺穿那厉鬼的心窝,让她和真相同告湮灭,换自己一个心安理得。 可是……可是…… 萧凰的手颤个不住。 ……她做不到啊。 就在她犹豫的片刻,奴兀伦的无间诀也拼尽了极限,缠身的红丝一根接着一根烧焦崩断,鬼火如触手般托起弯刀,携万千弧光激飞而出。因她临危时触动了更深的执念,使得这鬼火的势道比初时还要迅勐十倍! 「萧凰!」子夜一声急喝,挺身往圈子里扑来,奈何那锋利的飞火密密麻麻,没冲出多远,已是寸步难行。 萧凰回过神来,立刻舞出剑花挡住数众的飞火。然不曾想那两口弯刀拐了个大弯儿,竟是从后方偷袭而至,待她返身要挡,那狠辣的刀风已要斩上她天灵盖! 「当——」危急之下,温苓在后围放出一条赤练甲,勉强震歪了一口弯刀。可余下那口弯刀急势不减,任萧凰再怎么闪避,还是深深嵌进了肩头,鲜血恣肆喷出。 重伤所至,萧凰身子晃了晃,勉强跃开丈远,手中的十四霜哪里还握得住,「呛啷啷」砸落在地上。 温苓见状,忙冲上去托住她的肩,拔出那口弯刀,指尖灵力涌动,为她飞快癒合深能见骨的刀伤。 可拖延这一时,奴兀伦身上的鬼火越发凶烈,最后几根红丝越烧越细,只怕下一刻便会尽数崩断! 千钧一髮之际,那青白色身影渡风而来。子夜抄起地上的十四霜,生生以肉身承住雨点般的锋利流火,一个箭步逆势上前,手中的长剑毫不迟疑地挺刺出去—— 「嚓——」 寒霜浴血,贯心透背。 奴兀伦的瞳仁狠狠一缩,又如黏稠的墨一样无力晕开…… 鬼火渐渐熄了下去。 「唿……唿……」 子夜虽也负伤极多,忍不住大口喘着粗气,但她仍要死死抵着十四霜不放,甚至还要一毫一厘地推进更深。尸血一行行滑下剑锋,鬼息碰撞着灵气,「滋滋」作响。 她看到那厉鬼的指尖微微屈动着,凋零成极碎的彼岸花须。魂身就这样一点一点地,归于比死亡更混沌的虚无…… 可偏在这时,前方「嚯」一声响,又现出一道迅厉的黑影,「唰唰」几下斩断所剩无几的红丝,抢抱住气息奄奄的奴兀伦,踉跄着倒开一大步。 子夜猜道是另一鬼士赶来支援,当下不敢轻慢,强撑着一身剧痛,挥起十四霜朝那鬼影砍去。 可砍到半路,突然间手心一滑。定睛看时,十四霜竟已不翼而飞。 子夜愕然抬头,却看到那道剑光一闪而落,变回了那个银衣燕尾的妙龄少女。 她只能看到她的背影,定定站在那厉鬼身前,很瘦削,又很落寞。 十四霜怔怔看着那鬼影,向前迈了一步,又迈了一步。 ……步伐既迟缓,又胆怯。 随后,她哽咽着嗓音,嗫嚅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唤出声来:「小满。」 「你……你……」小满紧盯着眼前的少女,脸色剧变。 十四霜一语既出,泪落潸然—— 「我是霜儿啊。」 「是……是你……」小满抱紧怀里的师父,手抖得很兇。她拼命按住她心口的重创,可尸血还是止不住地溢出指缝。 那是十四霜留下的重创。 ……几乎害死了她的师父。 「十四霜……十四霜……」无间诀的刺青漫至颈上的那道剑痕,小满的眼底涌出血泪—— 「为什么……为什么又是你!」 「小满,我……」十四霜欲言又止。 「二十年前,你害死我全家。后来,又害死了我。现在……又要害死我师父!」小满声声落恨,「到底要毁掉我多少次,你才会甘心!」 「我……我没想……」十四霜急于解释些什么,可小满压根不容她说话。她背起奴兀伦,一转身飞上断崖,消逝在昏暗的墓道里。 十四霜踉跄着追了两步,藏在袖里的荼蘼花束落了出来,无声滚了几滚,雪白的花瓣碎开一地的不堪。 「小满。」眼看着鬼影无踪,她也无力再追,就那么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 我辜负了你。 ……又一次。 第148页 第86章 荼靡(一) 墓道深处,零星的仙桃花时闪时灭。穿过一排年深日久的旧棺,尽头是一口整洁的半新棺。 这新棺打扫得十分干净,盖上布置着好些朵荼蘼花。有些还是刚摘的雪白鲜嫩,有些却已经枯萎泛黄。 棺木前,跪着那娇小的一袭银衣。哭咽声时断时续,又怎能诉尽绵绵不绝的断肠悲。 十四霜就这样跪在小满的棺前,哭得声都哑了。 萧、夜、温三人远远站在后首,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该怎生上前劝慰。 三人半路遭遇鬼士,本来就心境沉重,难得遇到能杀鬼的十四霜,眼见局势有了转机,可谁又能想到,这小剑仙竟和那鬼士有过什么不为人知的羁绊。是福是祸,又有谁能知? 「仙祖说,让你去劝劝。」温苓拽了拽萧凰的袖角,转述巳娘所言,「十四霜和小满的事,关乎谢家当年的惨案。若不知其中来龙去脉,这场冤孽也永远不得疏解。」 萧凰嘆了口气。她已经什么没心思追究谢家案的阴谋了,只是看十四霜爱而不得的处境,倒是和自己有一点相通。她轻轻走上前去,抚了抚她的肩膀。随后坐下身来,静静陪在她一旁。 「小满……她说的对……」 十四霜抽泣好一会儿,才颤声说话了。 「我就是个怪物……」 我是个怪物。 世人都叫我——「十四霜」。 我不知自己生于何地,降于何年。 只记得,我第一眼见到的光,是血红色的。 ……血色的天日,血色的沙土,血色的人。 许多年后才知道,我出生的地方,叫做沙场。 我生于最阴暗,最血腥的年岁。 四野割据,烽火不息。金戈满地,铁甲峥嵘。 锻造我的王,为了赋予我极致的杀性,不惜搜罗这世间最罕有、最奇异的质材。 铸我的金,是清明金。 清明为金之精,赋予我坚不可摧的质地。 熔我的火,是天地劫烧。 劫烧为末日火,赋予我毁天灭地的道力。 淬我的水,是九泉水。 九泉为地狱水,是地府里赏善罚恶的一面镜,照得清罪过种种,慾念万千。 慾念万千,最重是杀念。 杀念,就是剑与人相连的脐带。 当我照见主人的杀念,便能唤起无与伦比的杀性,屠万众于一夕,毁天地于一炬。 有了我,王领兵横征四方,所向披靡,一统八荒,终结了拉锯数十年的阴暗与血腥。 我照见王的慾念,懂得了贪婪,暴虐,嗜杀——掌人生死、踏平天下的快意。 后来,战乱结束了。 我照见百孔千疮的土地上,重新修起高大奢华的宫阙。那些饱受摧残的岁月,如过眼云烟般告诸遗忘。 我就在盛宴中央,王的身旁,照见一众千形百态的肉食者,放歌纵酒,尽欢极欲。 我照见当权百官的慾念,附凤攀龙,争权夺贵,懂得了骄奢,虚伪,谄媚。 那夜里,他们尊我为至宝,奉我为神明。 云云中,不知是谁引了一句诗——「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从那一刻起,我有了名字。 他们都叫我——「十四霜」。 我曾以为,战乱平息了。我的命运,也已落定尘埃。 但事实并非如此。 我并不是结束,我只是个开始。 烽火终有燃尽时,但人心的杀念永无止息。 新朝甫立,看似平定了外患,但内乱也从此孳生。 我成为王侯将相明争暗抢的重器,我听到朝野上下传言蜂起——「得十四霜者得天下」,我顺着鲜血汇就的长河,从一个权贵手中,流到下一个权贵手中。又从道貌岸然的宫廷,流到了不加遮饰的草野江湖。 百年间,我换过许多主人,也照见越来越多的慾念。 我照见子弒父,臣弒君,同门操戈,夫妻反目,结党营私,谋奸构陷。有的主人平步青云,气焰熏天;有的主人一落千丈,全族灭顶。我记不清每个人的容貌,但似乎都是相差无几的嘴脸。 见得多了,我也懂得了更多。 我懂得了残忍,懂得了仇恨。懂得了阳奉阴违,明枪暗箭。懂得了给某个素不相干的人,扣上某个我并不甚懂的罪名,从而心安理得,杀之而后快;懂得了为着某个我并不甚懂的目的,罔顾一切,不择手段…… 随之勐进的……也是我越来越可怕的杀性。 我的剑锋上,照见过百余年林林总总的慾念,流淌过太多无名无姓的鲜血,亲吻过太多死不瞑目的冤魂。 而这些,都是我杀性的源泉。 到那时,我的杀性已经远远凌驾于每一个新任的主人。他们以为,他们在操纵我,可事实上,他们才是我的奴隶。 或者说,每一个人……他们都是慾念的奴隶。 慾念疯长,杀性蓬勃。不知不觉间,我已沦为彻底失控的怪物。我经过的每一个地方,尸积山壑,血染云巅。 久而久之,终究是有人发现了我的异常。 我记不清那人是谁,大抵是朝中一员武将罢。他怕被我的剑气蛊惑,不惜自伤心脉,最终克制住自己的慾念,将我封存在厚重的剑鞘里,掩住了诱人心智的杀气。 第149页 从那时起,我躺在暗无天日的剑鞘里,沉睡了很久很久。 偶尔,我会想起我经歷过的数百年,想起我懂得的那千百种慾念。 我想,我已经懂得差不多了。 红尘人间,也不过诸如此类。 可直到……直到…… 直到那一天。 我重见天日的那一天。 那天,天色有点热。 正在沉睡的我,忽然听到剑鞘外传来一声笑。 这笑声,对我很是新奇。 我不怎么听过人说笑,纵是听过,也大多是笑里藏刀,皮笑肉不笑。 可那一声笑,就只是很干净、很纯粹的笑。 这一笑,我便醒了。 随后,有人将我缓缓拔出了剑鞘。 以往他们拔我出鞘,总是一个比一个兇狠,一个比一个凌厉。 可这人的动作很拖沓,又很笨拙,像是从来没有使过兵器一样。 然后,我感到那久违的、浓郁又明朗的日光,洒满了我的剑锋。我全身熠熠发光,想是好看极了。 与此同时,我收敛多年的杀气,也终于舒展开来。 我甚至有点迫不及待了—— 真想看看这又是怎样一个主人,眼底藏着怎样的慾念,又将怎样屈从于我的邪性,大杀特杀,喋血四方。 紧接着,我被人平平託了起来。 一翻面,我便清清楚楚地,映照出那人的眉眼。 没有贪婪,没有暴虐,没有嗜杀。没有骄奢、虚伪和谄媚。没有残忍,没有仇恨,没有不知所以然的你死我活,不择手段。 ——那只是一个小女孩,干净、娇气、可爱。 她一双柔软又好奇的目光,不偏不倚倒映在我的剑嵴上。 我仔细寻了很久…… 寻不出一丝一毫的杀念。 我照见她的眼底,是另一种东西。 ——我从来没有见过、也叫不出名字的东西。 我照见她弯起了眼睫,拣起一支雪团儿似的花苞,簪在了我的剑锷上。 我降世数百年,有人拿我称王称霸,有人拿我谋朝篡位,有人拿我报仇雪恨,有人拿我伸张所谓的「正道」,有人什么也不为,只是为了享受杀戮的快感…… 可从来不曾有人,在一个艷阳高照的晚春,将一朵洁白无瑕的荼靡花,簪在我的剑锷上。 我照见女孩儿清澈的瞳仁,她也在凝望我的剑身。 她摸到我身上刻的名字,歪过头想了一会儿,随后叫了我一声——「霜儿」。 她叫我,霜儿。 以往数百年,我只是杀人如麻、披靡天下的神剑十四霜。 直到那时,我成了「霜儿」,成了一个小女孩最钟爱的玩伴。 尽管,我不能言语,不能行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陪在她的身边,听任她的照顾,照见她头顶的日升月落,收下她每一个春去夏来时,簪在我剑锷上的荼蘼花。 她凑到我的护手旁,悄悄告诉我她的名字。 ——她叫小满。 我照见她给我洗澡,餵我吃饭,给我缝衣裳,偷拿她娘亲的胭脂与青黛,为我画一副奇形怪状的妆。 她喜欢背着我盪鞦韆,我照见湛蓝的长空时近时远。 她喜欢夏夜里带我去看萤虫,她说它们的光芒都远不如我的亮。 谢府里的秋树结了果子,她定要举着我去够果子,比所有人摘得都要多。 冬天我被大雪埋进院子里,非要等她找不到快急哭了,我才会故意闪一闪剑身的光。 我也照见过她的父亲,那个温文儒雅的男人,总是无奈地训斥她,说我太危险了,不许她再与我玩耍。他会让下人把我收好,藏到谢家的某个角落。可不出三天,她一定会把我找到,等她爹爹又抓个正着时,抱住我嘻嘻地笑。 如此这般,我陪了她整整两年。 这两年,我照见了许多,遗忘了许多,又懂得了许多。 我照见她的一颦一笑,照见晨曦与斜照扑进她眼底的光,照见那一朵朵簪在剑锷上开了又谢的荼蘼花。 我似乎全忘了自己的杀性,忘了贪婪、暴虐、嗜杀,骄奢、虚伪、谄媚,忘了残忍与仇恨,忘了那些记不清缘由的你死我活,不择手段。 我……我好像又懂得了…… 懂得了她的喜怒哀乐,懂得了相伴可以无需任何目的,懂得了付出也可以别无所求。 懂得了…… ……爱。 第87章 荼靡(二) 十四霜回忆到这里,不由得止住了。 她拈住一片脱落的花瓣,本想轻轻揉一揉,可那花瓣承不住她的剑气,散成了碎屑。 三人围在她身旁,都想说些什么,却都说不出来。 她们都心知肚明,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十四霜眨了眨眼睫,拦住小心翼翼的泪光。 那时候,我以为我懂了些什么,其实我……我…… 我什么都不懂。 我只是一口剑,只是一个怪物。 正如很久以后,赤狐仙尊说我的那样。 我心性混沌,六识残缺,不明善恶,不辨是非。我的杀性变幻无常,只要照见邪念,便会很快移情易性。我虽看得透人心,却不知要怎样像一个人那样,去爱另一个人。 这世间大多人,都是杀念的奴隶。 而我,又何尝不是呢。 第150页 我甚至……都不知要怎样控制自己那毁天灭地的杀性。 甚至……甚至…… 当我不由自主毁掉一切之后,我都不清楚自己做了些什么。 我甚至不明白,为什么一向喜欢我的小满,会忽然变得那样害怕,那样绝望,那样的陌生。 她藏在被血浇透的荼蘼花下,眼底再也不见初时的爱念。破碎的眸光里,只剩下空空荡荡的恐惧与仇恨。 我看到她的瞳仁里,倒映出血气逼人的剑锋。霜刃上流淌的丑恶与不堪,怎么也流不完。 从她的目光里,我第一次惊觉到,自己是一个怎样的怪物。 也是第一次,冒出那样的念头—— 我再也不要当一口剑了。 我想变成人。 后来,那人自断手臂,我被摔在了地上。 污血蒙住了我的剑身,可我还是努力闪耀着清光,照见小满那孤零零的背影,越逃越远。 那时候,我多么渴望我是一个人,一个跟她差不多大的姑娘,追上去抱一抱她。 是不是那样子,她就不会怕,不会难过了呢。 可我还只是一口剑。我躺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 天色越来越暗,下起了混浊的雨。淤泥掺和着血污涂满了剑锋,我身上一定脏极了,脏得光芒都被掩尽,什么都看不清。 如果小满还在的话,她一定会嫌弃我不听话,把我放进热腾腾的水盆里洗澡,再用那细腻的白帕子擦干净。 ……我突然好想她。 雨水敲打着我的剑身,「滴答」、「滴答」像是在呜咽。 原来,剑也是会哭的。 当我再一次照见四周,已经不是在谢府了。 我照见一片深邃的桃林,枝头的桃花开得火红,云雾缥缈,不似人间。 我照见那老桃树下,盘坐着一个仙风道骨的女人。她有着火色的狐耳,火色的尾巴。她的笑意好温柔,像一滴通透的露水,囊括了大千万物。 她就是赤狐仙尊。 「师娘。」听到此处,子夜的瑞凤眼闪了一闪。 小时候,她隐约看得出,师尊曾有一个相爱至深的道侣。 师尊极少提起她,但总会在夜深人静时,去到那片古老的红桃树下,呆呆地站上一整晚。 子夜会趴在老树后,偷偷地看。她看到月色里,雪白的狐衬着纷飞的红英,天地间只余一撇孤独。 她也曾好奇,师娘是一个怎样的狐仙,又是遭遇了什么才会仙逝。可师尊压根不许她提及这些,平时就冷冰冰的她,更会凶到把徒儿骂哭。 以至于后来,子夜才从巳娘那里,听说了些许旧事。 她说,赤狐和白狐截然相反,白狐清冷不喜问世事,赤狐却是一副慈悲心肠。 她行走四海八荒,渡化那些迷途的妖魔精怪,指引他们行善积德,修仙入道。千百年间,她广结善缘无数,那火红的桃花也开遍大方内外。 然而,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也许,就连师尊也不知道。 不过,十四霜能得师娘渡化,倒也不算意料之外的事。 十四霜放下碾碎的花瓣,续说往事。 我对仙尊说,我想变成人。 仙尊说,她看出来了。 只可惜,我是一口剑。 我生来无血肉,少六识,又照见过太多邪念,舔舐过太多人血,煞气无比之重,比起走兽修仙,别有一番难处。 我说,我不怕难。只要能修成人身,我怎样都情愿。 她又嘆道,红尘很深,世道很难,七情六慾更是反覆无常,只怕不是我想要的那样。 更何况,剑只是器,没有烦恼,不会悲伤、痛苦、绝望。 但,人会。 她问我,变成了人,会不会后悔。 我说,我不后悔。 仙尊点了点头。 她用桃木烧起仙火,夜以继日烧了整整三年,才炼去我那沉积百年的、蛊惑人心的血气与杀性。 她用一颗桃铃系作我的剑穗。桃核为心,生根发芽,抽叶开花,塑成我的皮囊与骨肉。 我以人身向她拜谢,她拂去我袖上的落花,告诫我要隐姓埋名,切不可泄露「十四霜」的名讳。若传到凡人耳中,只怕又要引起血雨腥风。 她要我装作哑巴,万不得已不要说话。因我是剑仙之身,一旦开口,周围的刀剑金器便会鸣声作拜。 最后,她要我贴身戴着那颗桃铃,万不可落入旁人手中。桃铃就是我的人心,失了它,我又会变回冥顽不化的剑器。 我谨记她的叮嘱,离开了桃谷。 我想,我终于可以去找小满了。 我在江湖上吃了很远的风尘,呆过很多的酒家客栈,看过大大小小、乱七八糟的门派比武。蹉跎了两年,才打听到了究竟。 我听闻谢家遗下的女孩,被收留在孤山派门下。 我往东边赶去,越过一条很宽很急的河,又在山野里彷徨了许久,终于才找到了双孤山。 那天,是个夏夜。夜很深,已近三更。 高墙里静悄悄的,人们大多睡熟了。远远望到几个值夜的弟子,也都犯懒打起了瞌睡。 门殿外的屋宇是连绵的灰墙,我像在迷宫里绕来绕去,也不知她住在哪一间,很快就迷了路。 找了大半个时辰,我实在很无助,便守在墙根下发呆。我闭了眼睛,听风声轻柔的起伏,虫鸣声争先恐后的躁动。 第151页 可就在瞑目时,我听到一个声音。 ——很脆利的一声,像锋刃砍在草木上,奋力想要折断。 我生起好奇心,便起身绕过重重的围墙,循着那一声声风起,一声声剑落,走进了后山的竹林里。 深夜的月辉很浓醇,随风像浪一样涌动,将一棵棵凤竹都涂满了斑驳的银白色。 我隐在那涌动的银白色里,望见一道道青锋划破月影,低昂在飞散的竹叶间。 剑锋反照素辉,照亮那女孩儿犹存稚气的容颜,又洒进坚毅的眸子里去,似刻上一抹逾越了年华的风霜。 尽管有五年未见,但我还是一眼认出她来。 她长大了许多,也改变了许多。 可她还是小满—— 那个赐予我爱念的人啊。 我呆呆站在那里,就一直看着她练剑,看了好久好久。 直等到月落星沉,影子都拖成了丈许长,她才垂下长剑,注意到林中呆立的我。 她的目光很惊讶,又很陌生。 显然,她根本认不出我的人身。 她还以为,我是谁家走丢的孩子,于是收剑入鞘,向我走来。 她拣去我身上沾的碎竹叶,询问我是谁,家又在哪里,为什么会跑到孤山来。 可我……我又能怎么回答她…… 我突然就扑在她的肩头,泪水止不住地滑下,打湿了她的发梢。 她以为我是害怕,于是轻抚着我的背,一声声安慰我不要哭。 ……就像,小时候那样。 我哭得很厉害,可我铭记着仙尊的叮嘱,不敢发出一声哽咽。 我费了好大好大的力气,才忍住唇齿边那句吐不出、吞不下的话—— 小满,我是霜儿。 ……我好想你啊。 第88章 荼靡(三) 我以为,我终于能陪伴她了。 她当我是无家可归,把我也带进了孤山派里。他们觉得我刀功很厉害,便送我去灶堂打打下手。我从来不敢说话,他们都喊我「小哑巴」。 这样也好。 从前在谢家,我照见过灶前做饭的厨娘,还记得小满爱吃什么点心。 闲歇之余,我偷偷学做了酥黄独、五福饼、桂花糕,每天深夜守在她门前,等她练武归来。 可我原是剑器,不辨五味,对厨艺实在不通。我怕我做的很难吃,每每眼睁睁看着她进了门,熄了灯,点心还是提在手里,终究也不敢送上前去。 我曾几度在窗子下守过彻夜,听到屋子里压到极低的啜泣声,却不敢在天明时迎到她面前,予她一抹力所能及的笑意。 我看得出,她在这儿过得很不好。 我看到,同辈的弟子都在欺负她、排挤她,嘲笑她一介「女流之辈」,武功低微永远成不了器。 尽管她总是拼了命的勤勉,尽管她总要在竹林里练剑练到后半夜,练到掌心都磨出了血,可越练越是平庸,总不得什么长进。 我虽被洗去了血气与杀性,但留下一双清澈的眼,照见人心里一览无余的慾念。 我看得出她的心地,早已不似幼年的干净纯粹,只剩下伤痕累累、与日俱增的仇恨,又被越陷越深的绝望锈蚀到满目疮痍。 我看见那些弟子们,他们依然会提起「十四霜」名讳,耀武扬威,口若悬河,满眼盛不下争锋称霸的贪念。 我还看得出……那个「德高望重」的师叔,总是笑眯眯地盯着小满。他眼底装有另一种慾念,像窥伺猎物的爪牙,像觊觎的馋涎。我看不懂那是什么,只能看出小满怕极了他,怕到当他走近了,她连躲都不敢躲。 我看过她越来越多的苦楚,也越来越怕与她相近。 她本是王侯之女,本该在豆蔻年华里富足无忧,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如同一条堕落在涸辙的鱼儿,为了心中那復仇的执念,不断吞吐着骯脏的污泥与鲜血,才能残喘苟活。 而她如今的处境,却都是因为我。 因为我当初嗜血万千、冥顽无知的杀性,害死了她的全家。 ……到底要怎样,才能弥补她呢。 有时候,我碰见那些总欺负她的男弟子,就会偷偷弹出一道剑气,留下好些半轻不重的伤口。看着他们怪罪到彼此头上,扭打得鼻青脸肿,才算替小满出了一口恶气。 有时候,我随同后厨的下人出山过河,去最近的街衢市井,总会偷偷买些胭脂粉黛,还挑了个蝴蝶样的金坠儿。回来趁着小满不在,塞到她的枕头底下。 可惜,也许是她担心来路不明,放不下警惕,也许是她总要习武练剑,脂粉配饰的实在累赘,我几乎没见她戴过我送的东西。 后来,我在竹林深处辟开荒地,栽下好多好多的荼蘼花。每到晚春时节,就开成一片雪白的海。 有时候,我真的好想带她来看一看。好想摘下一朵花枝,簪在她的鬓角上。 仿佛那样子,我造下的一切因果都能就此抹去,我们还能像小时候一样,重新来过。 但终究也只是想想罢了。 一春又一春,一年又一年,我总把最灿烂、最鲜嫩的那朵花藏在袖口里,直到败落枯萎了,也没能呈到小满的面前。 就这么恍恍惚惚的,又蹉跎掉了十年。 蹉跎得后山的竹子生而又断,断而又生,蹉跎得竹林里发愤练剑的金钗少女,也被春露秋霜催到了花信之年。 第152页 蹉跎如深山里不为人知的荼蘼花色,年年岁岁谢入我眼眸,令我又照见了更多,也懂得了更多。 懂得了红尘里生而为人的困苦,懂得了屋檐下不得不强吞的辛酸,懂得了唇齿前不得不隐忍的爱念,懂得了无可奈何,命不由衷。 十年后,是一个荼蘼花凋尽的时节。 那天夜里,我就像往常一样,提着一篮送不出去的点心,守在墙根底下,盼她练武归来。 可那天,我盼到很晚很晚,盼到虫鸣声已倦怠,星辰也失了颜色,还是没有盼到她的身影。 当我倚坐在墙边,几乎要抬不起沉甸甸的眼皮时,才听到一阵由远及近、凌乱不定的脚步声。 ……我一下子就清醒了。 我凭着声响,看到那一抹熟悉的身影,正从幽暗杂乱的小道里踉跄而出。 冷白的月光爬过高墙,打在她惨无血色的面颊上。我看出,她的眼神很奇怪,几度涌起强烈的痛楚与噁心,却要费上百倍的力气,遮掩成一副自甘情愿的若无其事。 她勉强支撑着步伐,拐到覆满青苔的老墙下,忽然就没忍住弯下了腰,开始呕吐。 她呕得好惨,是搜肠抖肺的呕。脾胃里没东西了,又开始吐酸水,最后只剩下一耸一耸的干咳。 我藏在拐角后,心坎里一刺一刺疼得厉害,几次想要迈上前去,又不争气地缩了回来。 我极想知道,她刚刚到底遭遇了什么。可孤山派里长久的压抑,早已让她变得沉默寡言,哪怕快被心事压断了嵴梁骨,也不肯与人倾诉。眼下这副狼狈的样子,只怕她不愿被任何一个人撞见。 正当我徘徊不前,却见她灌了两口水,拾起搁在一边儿的长剑,迈着倔强又不稳的步伐,走进了后山的竹林。 我拎起篮子,跟了上去。 如纱如雾的蟾光照在林间,被森森的竹竿撕扯裂成碎片,又被乱飞的竹叶刮出斑驳的暗痕。 小满就站在那四分五裂、斑驳沉暗的月色里,眉眼凝得坚毅,却不见多少光泽;背嵴挺得很直,又显得格外单薄。 接着,她横剑在前,指腹一按簧扣,「唰」一声狠狠拔剑出鞘! 剑光扫出一道银练,将七八根翠竹拦腰削断,随后又是斜噼竖斩,快挑疾刺,一气呵成放出十余招,顷刻间将四周的丛竹夷平了一大片。 我并不是第一次窥见她深夜练剑,但这一次,着实让我吃了一惊。 以往她的剑法平平无奇,不管怎么苦练都是进境极微。可在那一夜,她仿佛突破了什么关窍,不知从哪儿学得一套大开大阖的剑法,比往昔简直高出了一大截。 惊异之余,我又有些想不明白,武功有长进,本来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可在她的脸上却看不出一丝的喜悦。 我只看到她的眼底,是疯了一样刻意挥洒的仇恨,试图藉此压住、却又压不住那反覆涌上的痛楚与噁心。 我很想知道,又不太敢知道,那无论如何也压不住的痛楚与噁心,究竟是从何而来。 我只看到她的剑风越来越狠辣,越来越凌厉,竹竿一根根惨死在剑刃下,四面的空地越扩越大,片片竹叶捲入剑影都被搅成了粉碎…… 她就这样拼命发泄着,不知过去了几多时,夏夜早从闷热化成了微凉,我的后衣领子都已被露水染透了。而她手中的剑法,也从起初不顾一切的狠劲儿,拖成了麻木的筋疲力竭。 剑风不情愿地停歇下来,而她显已累到了极处。 累到长剑脱手,滚落到草丛里,累到她双目已经迷离,脚下也失了力道,晃了一晃,倾身栽倒下去。 到那时,我什么都来不及想,只是飞快冲上前去—— 让她扑进了我的怀里。 我感到,她在我怀里孱弱地喘息,片刻后才清醒了一些。随后她抬起目光,才迎见我后知后觉的、羞惶无措的脸。 我以为,她定会用力推开我,转身跑出竹林,要么就会质问我,为什么会在深夜里跟踪她、偷看她,是不是不怀好意。 可是…… 她都没有。 她只是很疲惫、很茫然地看着我,发了好一会儿的呆。 我看到她慢慢红了眼圈儿,突然就瘫在我怀里,泪珠潸然滚落。仿佛适才僵持太久的痛楚、噁心与仇恨,都在压抑的抽泣声里塌天陷地。 我愣住了神,只感到她泪涌如泉,湿了我的襟怀,仿佛连心坎儿也浸得湿漉漉的。 湿漉漉的,又暖,又凉。 我陪她坐下来,拿出帕子为她擦泪,恰巧看到她的后衣襟下,多出一块很难看的淤青。我想起她的痛楚与噁心,更想知道她不肯倾诉的遭遇。可我问不出来,也不敢问。 渐渐地,她哭累了。她拽了下衣襟,身子还是有气无力地靠着我。我听见她肚子里咕咕叫,她对我说,她饿了。 我呆了一下,迟迟没有动作。 我明知她才先吐了个干净,又练了这么久的剑,肯定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明明我那篮子里就放着好些点心,可我也知道自己做的难吃,又何苦拿出来自讨没趣。 她见我没动静,苦涩笑了一笑。她问我每天夜里都守在她屋檐下,手里拎的点心不是给她,那又是给谁的。 我讪讪红了脸。本以为我藏得很不起眼,她也从来没有注意过我,可没想到这十年来,她一直都把我看在眼里。 第153页 既说到这里,我也只能硬着头皮打开篮子,拿了一枚五福饼给她。 看到那块饼,她也不由得怔了一下。 显然她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在这许多年的物是人非后,还能从一个并不相熟的少女手里,收到一枚儿时最爱的点心。 她来去翻看那块饼,似乎发觉这点心的形色,竟与谢府里做的惊人地相肖。 她脸色诧异,忍不住抬头问我:「你是什么人?是从谢府里出来的么?」 她还道我是哑巴不能说话,于是拿住我的指尖,按在她的手心里,示意我写字告诉她。 可我只是涨红了脸,窘迫地抽回了手。 我还牢记仙尊的话,决不能让任何一个人知晓我名讳。 更何况,万一她知道我是十四霜,知道我身上沾过她全家人的鲜血……那我又该如何面对她。 任她怎么问,我也不答,把她也问得倦了。 她无奈,只好拿起五福饼,轻轻咬了一口。 我紧张地捏了捏裙角,生怕她刚吃下那口饼,下一瞬就会吐出来。 可我想不到,她细细嚼了一嚼,咽了下去。她对我说,点心很甜,很好吃。 我心口狠狠抽了一下,鼻尖酸得厉害,不知是因为感动,还是因为心疼。 早先,后厨的下人吃过我的点心,他们都说又苦又咸,餵猪都不吃。 可她呢…… 她命里究竟吃过多少苦,才会连我做的点心,都吃出了香甜。 我看着她一口一口吃完了那块饼,又吃了两块不成形的桂花糕。眉眼松弛下去,睏倦也涌了上来,她竟躺在我的膝上,安静地睡着了。 我像个木头桩子守着她,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惊醒了她。 夜色浅了,天际白了。我将手臂遮住朦胧的晨曦,不许它照在她沉睡的眉眼上。 那一刻,我只觉得生而为人,着实奇怪得很。 纵有千不该、万不该却又往而不可追的血海深仇,纵有万丈红尘里受不住、逃不掉的困苦辛酸,纵有十年如一日吐不出、吞不下的辗转反侧…… 可只在某个机缘巧合的清晨,当你抬起手臂遮住三寸日光,能护得挚爱的姑娘一刻安眠—— 你竟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第89章 荼靡(四) 流光凝滞下来,风拂得林间竹叶「沙沙」地响。我听到她一声嘤咛,低声说起了梦话。 她念着爹爹和娘亲,念她家的奶妈、丫鬟和老僕。念完了人,又念后园墙头的花狸猫,念迴廊上挂的鹦哥儿,池塘里养的金鲤鱼……有时是汉话,有时是犬戎话。 起初,我也不多留意,只是偶尔抚去她颊边沾上的竹叶。可后来,等她又沉睡一会儿,却是轻轻吐出一句:「霜儿。」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她居然喊了一声…… 「霜儿」。 原来,她至今还记得我。 经歷了那么多物是人非,她仍在心底的某个角落,记住了儿时曾唤过我的名字。 我眼窝生热,一时间什么都忘了,忍不住答应一声:「小满。」 话音刚落,草丛里的长剑应声弹起,而她也在陡然间睁开了眼睛。 仓促片刻,我还不及避开眼神,便听到她开口道:「你不是哑巴。」 慌乱之下,我起身想逃,却被她拽住手腕。她急着语气问我:「喂,你到底是谁——」 我用力挣开她,往林深处落荒而逃。可我气力上一个不慎,无形中溢出剑气,划伤了她的小臂。又在穿过竹林时,削断了一掠而过的竹竿,断折处也沾上她的血迹。 我听见背后远远的,传来她急促的唿喊声:「霜儿?霜儿!……」 我忍住哽咽,不敢回头。 可打从那天起,一切似乎变得不一样了。 每晚,我依然会给她送点心。我把竹篮放在门口,躲在墙后等她。有时她回得早,脸色平淡。有时到后半夜才回,脸色又很难看。我也不敢上前询问,每每守着她进屋了,才悄悄离开。 可隔日,她不知何时来到了灶堂,在身后看我择菜。等我挥出剑气徒手斩碎了一堆萝蔔青菜,转头才撞见默不作声的她,倒把我吓了好大一跳。而她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送还篮子,向我道了一声「多谢」。 我依然会替她教训那些男弟子。有时看她和他们比剑,我会忍不住弹出一道剑气,助她扭转战局,反败为胜。尽管我混在人群里极不起眼,她还是会马上转过目光,定定与我对视。我惊慌失措低下头,隐没在人海中。 但我很清楚地感觉到,她在看我。 每时每刻,随时随地,经意,或不经意。 只是,我从来不敢回看。 宝剑曾照见山河日月,也曾照见春华冬雪,更照见人世间无穷尽的贪嗔痴怨,善恶悲欢…… 却唯独不敢照见,心上人眼中的自己。 那天傍晚,正值晚春入夏时。天色又闷又湿,云压得很重。 我心知要下大雨,而她还在比武场上练剑。我便携了一把油纸伞,顺路采了一枝晚开的荼蘼花藏进袖里,往比武场去。 离空地很远时,我站住了脚步。 我望见她奋力挥剑,却被对面那人轻易震掉了兵刃。她步伐一晃,狼狈地摔在草地上。 此时,我也看清对面那个高大的男人,是她一向避之不及的师叔。 第154页 他伸出手去,握住她的腕,将她拉起。 可她挣开了手,拂了拂身上的碎草。又将眉眼低下,迴避他不怀好意的微笑。 他显是有点不悦,还是故作一副笑脸道:「这两招学得不够。今晚过来,我再教教你。」 虽则隔得极远,我依然能照见他眼底毫不掩藏的邪念——像爪牙,又像馋涎。 小满摇了摇头,后退一步:「师叔,弟子……弟子不想学了。」 「不学了?」他眉目微微变色,就像猎户看到走兽想逃出陷阱那样恼怒,冷笑道:「你眼下这点本事,连五大门派的小喽啰都打不过。你的灭门之仇,几时能报?」 小满咬住下唇,握紧手中空荡荡的剑鞘,沉吟无话。 他看她沉默,竟又伸出手,往她腰间摸去。 可她勐一下甩开他的手,脸色苍白又坚决:「多谢师叔好意。只是我师父为人清正,若让他知道了,弟子被逐出孤山派不要紧,师叔您也免不了秽乱门墙的罪名。从今往后……还是免了。」 听她这么说,他掩不住恼羞成怒,许是碍于辈分不便发作,只冷声道:「小满,当初可是你来求我——」 但小满不再理他。她俯身拾起长剑,边收剑入鞘,边转头走出比武场。 只留下他一个人站在那里,满面阴云。 我忍住本已凝到指尖的剑气,远远跟着她,走入林间。 天边闷雷滚滚,豆粒大的雨点落下来,打碎了一地泥泞,也打湿了她单薄的肩头。 我想送伞上前,又不敢与她照面。 望着她坚执又孤独的背影,我只觉得,心好疼。 我恨自己太过懵懂无知,恨我当初为什么没有追问她的异常—— 为什么,她的剑法会在一夕之内突飞勐进。 又为什么,她在挥剑时,会是那样的痛楚和噁心。 原来那些……都是以万般的不情愿换来的呀。 我虽不解床笫之事,但于男女人伦,到底还是听说过一些的。 依稀能知道,那不情愿对于一个女子来说,该是怎样的难过,伤痛,和屈辱。 可就是这样的忍辱负重,她为了报仇,生生挨到了现在。 ……似从容,更似麻木。 雨势渐转滂沱,但她不往荫蔽处躲一躲,任由流水湿透了衣衫与长发。 毕竟,躲又有什么用呢。 ——雨的前方还是雨,仇恨的终点还是仇恨,苦难的尽头依旧是苦难。 这苦难本由我一手种下,如今已疯长到铺天盖地,可笑我甚至不敢走得快一点,走到她的身旁,为她撑起伞,遮却一方肆虐的风雨。 ……我真的好没用啊。 一路上我心绪如麻,不知不觉间,已是走近她的屋檐下。蓦然间撞到了什么,迫使我停下脚步。 我抬头,正对上雨帘里她炯然的目光,近在咫尺。 我心口勐一缩,唿吸都堵在了喉咙里。 水珠沖刷过她的脸庞,睫毛也挂满了雨滴,扑朔了几下,细细地打量我—— 「跟了我这么久,你想干什么?」 我嗫嚅不知怎样解释,只好如实从背后拿出油纸伞,递到她的面前。 她看了看油纸伞,又抬眉看了看我,轻声苦笑:「傻子。」 在她的注视下,我才回过神来,原来自己随了她一路,手上虽拿有伞,却也忘了撑伞,已经和她一样淋成了落汤鸡。 两只落汤鸡,就面对面站在倾盆大雨里,看着那柄一整路都不曾展开的油纸伞,哑然失笑。 想起已到门口,这伞也没什么用处了,我只好讪讪收回,目送她走到屋檐下,「吱呀」一声推开了门。 许是雨雾太大,眼也发花,我隐约看到她转身时,秋水里闪过一撇清芒。 我暗自一嘆,是时候该回去了。 可当我转身迈入雨中,她却在身后喊住了我。 「别走了—— 「留下来。」 待我脑子清醒些时,已然被她拉进了屋子。 她掩紧门,转身隐在屏风后。 而我愣在原地,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手也不知该叠在身前,还是垂在身侧。 迷茫间,我听到她拨弄炉子,点火烧汤。 我听到「悉悉索索」,似是她脱掉了湿衣,又披上干净的新衣。 「过来。」她从屏风边探出半张脸,「衣裳脱了。」 我惊得双颊一热,赶紧摇了摇头。 她似在笑我大惊小怪:「湿了一身,你不怕染风寒么?」 我原是剑器,并不怕什么风寒。可在她面前,我还是要乔装作凡人的。 我挤了些勇气出来,依着她走到屏风后。 地方不大宽敞。我过来了,她只得退后两步。火炉隔在我们中间,浪一样翻涌着滚烫。 她裹在一件很肥大的新袍里,手懒得伸进袖子,前襟也遮得不严,锁骨都露出大半,让我不自在地侧过脸去。 我听她的话,慢吞吞解开了身上的湿衣。 在心上人面前这般,本来尴尬极了,但我也算是掩耳盗铃的高手,只要不与她对视,还能勉强装作毫无波澜。 我以为她会给我拿件新的,可余光里见她犹豫了一下,随后解开那宽松的长袍,右半边仍搭在她身上,左半边却披上我的肩,刚刚好裹住了……□□的我们。 第155页 剎那间,心跳勐漏了一拍子。 更令我失神的是,我瞥见她袒露分明的弧度之间,悬着一枚花蝴蝶的金吊坠儿—— 那是记不清过去哪一年,我送她的。 ……她戴上了。 鼻尖狠狠一酸,我马上转过脑袋。 可同一件长袍将我们约束得很紧,折转间,我的肩碰上她的肩……微湿的,很滑。 长袍下,我们都不说话,眼睛也都望向别处。中间那火炉涌出热腾腾的白雾,拉近彼此身上的女儿香,湿漉漉地融作一处。 直到越来越喧嚣的水沸声打破了沉寂,她才卸去自己那半边衣裳,提壶倒水。又在盆里兑了凉水,伸手一试,冷热正宜。 她抬起头,喊我:「过来,我给你洗澡。」 我愣了一下:「不……不用罢。」 模样上,我们差不多同龄。都是成熟的姑娘家,要她帮我洗澡,委实说不出的别扭。 可她弦外有音地笑了一笑:「小时候,不都是我给你洗么?」 我愕然,抬眼只见她目光直白,定定地唤了我一声:「十四霜。」 起初,她眼底本是将信将疑的试探,却在我被兀然戳穿的、一览无遗的惶恐中,转变成深信不疑的笃定。 我似乎才明白,早从竹林里那一声「霜儿」起,她落在我身上的每一寸目光,都是对真相的步步紧逼。 我脑子乱成一团麻,起身想走,但马上被她抓住了手臂。 她说,快点,水要凉了。 在她轻柔又带了点强迫的声音里,我的身躯失了自主,任由她拉着坐下。 她托起涮干净的白帕子,将湿热落在我的耳后根,随后抚过肩颈,又滑到胸前…… 伴随帕子游走于肌肤的,是一股前所未有的异样感。 诚然,这并不是她第一次给我洗澡。 但那时,她是年幼的女娃娃,我是缺五感、少六识的剑器。 可如今,我们都是芳龄华季的姑娘,都携一身风韵,饱满且浓郁。 咫尺温热间,我很难察觉不出,气息逐渐起了暧昧的变化。 我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心跳越来越急,唿吸越来越烫,亟盼着被爱抚,被占有,被蚕食,被融化…… 此时,湿帕子抚过我的腰线,要往小腹那儿去。 「不要。」我突然拉住她的手,面对她眼中的诧异,结结巴巴地说:「小满,我……我难受。」 她凝视我羞红的脸,瞳仁一闪:「哪里难受?」 我虽单纯懵懂,却也不好意思开口,只得将眼帘默默垂下。 她眨了眨眼睫,也不说话。 只是跪下身,又俯下唇…… 脸颊的伤口仍在沁血,于彼此间印下缠绵。 第90章 荼靡(五) 那一夜,雨很大。 在一阵阵翻滚交织的电闪雷鸣中,在一声声我唤她、她唤我的旖旎声中,在剑气不时失控刺破的斑驳血痕中,也在一轮又一轮销魂灭顶的快意里…… 我违背仙尊的忠告,与她坦白了我的心迹。 坦白了我在数百年腥风血雨里最初照见她的刻骨铭心,坦白了我修炼三年换取一具与她平起平坐的人身,坦白了我找来孤山派后种种吐不出、吞不下的眷恋…… 甚至连仙尊千叮咛、万嘱咐的几条大忌,我都毫无遮拦地说给了她。 窗外的打叶声渐转稀疏。我一边给她的伤口敷药,一边断断续续倾诉了很久。 可大多时候,她都是微微凝眉,闭着眼睛假寐,偶尔「嗯」一声聊作应答。 我有点沮丧,不知是自己说得太多,还是她太累了。 「对了。」我想起昨夜摘下的荼蘼花,兴许能讨她开心一时,「我本来想送你……」 「霜儿。」她忽然睁开眼睛,打断了我,「你会帮我报仇罢?」 「报……报仇?」听她这突兀一问,我不由得愣住,翻衣裳的手也缩了回来。 「五大门派,你还记得吧。」她偏头吻了吻我的手,「你那么厉害,一定能帮我灭他们满门,血债血偿。」 我无措地咬着嘴唇,良久无言。 她要我做什么,我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毫不在乎,可唯独这件事……这件事…… 我怎么可能对她坦言,当年害死她全家的罪魁祸首,其实并不是五大门派。 ……而是我,十四霜。 「霜儿?」她看出我心存顾虑。 「小满,我……」我犹豫良久,才选择了一句很敷衍的藉口:「我不能再杀人了。」 「为什么?」她眼底的光泽变了颜色。 「我答应渡化我的仙人,不能滥杀无辜。」我声音越来越小,低头不敢看她。 「他们……他们才不是无辜!」她咬紧牙根。 「小满。」我不敢抬头,「当年去谢家的五大门派,早已经自相残杀,都死光了。」 「不,霜儿,不是这样。」她蹙紧眉头,隐忍多年的恨意显已压过了理智,「你陪我去,偷偷地帮我报仇,仙人也不会发现的。」她语气渐低渐软,试图融化我躲闪的目光,「算我求你了,霜儿。」 她那央求的神色,好像一块烙铁烫得我心口生疼。我几度忍住泪花,还是缓缓摇了摇头:「小满,我不能。」 「你……你……」她瞳孔一凛,胸口气得起伏,「二十年前,他们……他们用你……」 第156页 她只说了开头,便噎住说不下去。但我看得出她的悲愤,也猜得到她不愿脱口的下半句话—— 二十年前,他们用你杀了我全家。现在,我要你杀他们满门,凭什么只换来你一句「不能」? 可是……可是…… 小满,我真的不能。 我将眉眼隐到暗处,又补上一句苍白的「对不起」。 余光所及,她的脸色瞬间就灰了下来。脸颊那道刮伤才凝的痂,又裂开渗出几点暗红。 那一刻,我突然就怕了—— 怕我熬过多少春秋才换得她的垂爱,只在一夜风流后,便又要一去不返。 我忍不住扑上去,埋进她的怀里。 我求她,不要再报仇了。 我不想再捲入血雨腥风了。我们找一个地方安顿下来。我会学着做点心给你吃。我会修一个很宽敞的庭院,年年都种上满院子的荼蘼花。我们养一只狸猫,屋檐下挂一只鹦哥儿,池塘里养金鱼……你失去的,你想要的,我想尽办法都会弥补你。 ……别去报仇了,小满。 我感到她的身躯很无力,却又不敢看她的脸色。我只能乞怜似的环住她的腰,越环越紧,越环越紧…… 不知沉默了有多久,我听见她轻轻嘆了口气,在我耳旁吐出一句:「好。」 我一时难以置信。 她……她…… 她居然真的答应了? 「小满,你……你说的可当真?」我喜极欲泣。 「当真。」面对我急不可耐的求证,她淡淡应了一声,又抬起手,将我拥紧在怀。 可我还不及在温软中沉沦,便感到心口莫名一慌。她的手不知何时已摸到我发梢处,抓住那颗桃铃,便要一把扯下! 惊骇之下,我不得不攥住她手腕。走偏的剑气割破她皮肉,淋漓的鲜血涌出我的指缝。可她全然不顾腕上的伤痛,勐一发狠,将我压倒在床上。 我们僵持在那里。她抓着桃铃,我抓着她的腕,鲜血一滴滴滑下指关,打落在我眼尾。 一时间,我感到脑子里「嗡嗡」闷响,手上的力道时紧时松,兜不住的剑气撕裂她的新伤,仿佛也在撕裂我不堪一击的心。 「你放手!」争持之下,她一声不耐烦的怒喝。 「小满,不要。」我不敢放手,还妄想着哀求,「你这是做什么?」 「十四霜。」她脸色如三尺冰寒,「我给过你机会了。」 我被迫仰起头,抵住她居高临下的目光—— 触目所及,只有沉甸甸的仇恨与决绝。 ……竟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温存或爱意。 可笑我曾经鉴人无数,如今照见她这副眼色,一度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小满,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我拼了命地摇头,手臂都撑不住在发抖,「你对我,不该是这样的……」 「呵。」她颓然一声冷笑,彻底幻灭我异想天开的情念—— 「你还想要怎样?」 我如遭当头棒喝,才从绮梦里惊醒过来。 ……的确。 我还想要怎样。 纵使她不知我蛊惑人心的杀性,但五大门派是奔我而来,我身上也曾沾满谢家人的鲜血。 她又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对我有过一星半点的心动呢。 可倘若她对我并无情念,那前不久发生的一切…… 又到底算作什么呢。 我不甘自弃,抬眸再与她相视,妄图搜求哪怕只有一丁点儿的怜意。 可是……没有。 除了报仇雪恨的执念,什么都没有。 直到此刻,我才被逼无奈地明白了,自己抵死也不愿承认的现实—— 刚刚那一切…… 会不会,都是假的。 那一声声柔情似水的「霜儿」,那颈前挂的蝴蝶坠子,那裹着我二人肩碰着肩的长袍,那一寸寸抚过我肌肤的湿热,那一遍又一遍忘我纵情。 ——会不会,全都是她的别有用心。 都只是为了报仇而已。 我仿佛是第一次懂得,什么叫欺骗。 但不知是她欺骗了我,还是我自欺欺人。 更不知是该恨她,还是恨把她害成如今模样的我自己。 「小满……」她的血混着我的泪,模煳了不愿清醒的眼帘,「难道在你心里,我就和那男人……和那男人一样……」 可当我看到她脸色骤变,迸现出忍无可忍的刺痛和恼怒,才惊觉自己说错了话。 对于俗世里的女子,这种屈辱的秘密,原是万万不该提的。 我一万个后悔想要收回,却已是来不及了。 「一样?」她笑得绝望。纵看一身凌乱的剑伤,只如同一场狰狞的笑话,「……你比他还要痛呢。」 「小满!」我心痛到几乎断气,却还舍不下最后的挣扎,「我知道我不配,但我想求你一句实话。你留我这一夜,和我……和我……到底是不是心甘情愿?」 她是骗我也好,伤我也罢,于我也无所谓了。可若是她看我和那男人一样,不过是命运强塞进嘴里的屈辱,痛楚和噁心…… ……那我还不如去死。 她看我神色哀极,灰着脸嘆了一声长气。 「有什么情不情愿的。」她嗓音如死水般低哑,「我活在这世上,本就是不情愿的。」 第157页 「不情愿」三字入耳,亦是我灰飞烟灭的心声。 「小满……」 「别说了。」她俯下暗沉的目光,一字一顿,「十四霜,你这个怪物。」 言终,她一下子扯掉我的髮带。 桃铃离身的一剎那,我全身骨肉尽散作桃瓣,只余下一口雪亮的剑身。六识五感也一併抽去,神智里沦为一片混沌。 她将我紧攥在手中,忽听得身后有异响。大门撞开,来人是她的师叔。 这次她毫不犹豫,反手一剑斩了过去。强烈的剑气震出一扇银光,从他左肩直噼到右腰。他防备不及,一跤扑倒,鲜血泼了满地。 随后,她一边大步出门,一边将我高高举起。伴随一声嗡鸣,她将我封入沉重的剑鞘,封入我早已淡忘多年的、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长夜仍深,雨丝打在剑鞘上。很冷,很空。 听十四霜说到此处,众人无不深感恻然,久久说不出话来。 她们深知,她明明看得清人心慾念,却拖到迟到不能再迟的最后一刻,才看清小满的谎言。 其实,她不是看不清,而是不敢看。 原来再清澈的剑身,也看不穿自欺欺人。 萧凰瞥了一眼子夜,可她的目光迴避在一旁,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早该告诉她的。 我早该告诉她,我才是谢家灭门的罪魁祸首。 也许她会恨我,也许会打我、骂我、抛弃我,也许会折磨我,也许会杀了我,也许……也许…… 也许那样,她就永远不会去五大门派寻仇了。 也许那样…… ……她就不会死了。 当我又一次重见天日时,恍若回到了数百年前,迎见第一缕血红色的光。 ……血色的天日,血色的沙土,血色的人。 透过淅淅沥沥的血幕,我照见她一往无前的孤独身影,照见数以百计气势汹汹的武林豪客,照见金戈折裂,断肢横飞,照见她跨过数十具横七竖八的尸体后,是越来越沉重难支的伤势…… 随后……随后…… 我照见跌跌撞撞急掠而过的草木砂石,我照见尘雾里越杀越近的五门追兵,我照见长空里阴沉欲泣的乌云雷电,我照见……我照见…… 我照见她剎住的脚步前,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悬崖。 而另一边,是围追堵截如铁桶一般的五门众人,密密麻麻的刀枪剑戟横铺出死路一条。 我照见她心灰意冷的喘息,我照见她早已干涸的泪眼,我照见她艰难抬起的手臂,我照见她苍白的、颤抖的颈肤,正与我的剑锋紧紧吻在一处。 我照见…… 我照见光影横移,就在她的颈前,深深破开一朵猩红的花…… 然后…… 我照见天旋地转,我照见飞逝而去的巍峨峭壁,我照见倒悬的干坤,山在上唿啸,云在下呜咽,浑浊的风雨伴我左右,重重砸落在岩石上…… 我打了几转,无力地横在地上。 我照见近在咫尺的她,浸在缓缓漫开的血泊里,手腕颓然垂下去,就那么静静地、静静地躺着—— ……没有一丝声息。 雨,越下越大。 或是雨水,或是血水,时清时浊沖刷着我的剑锋,她的身影也随之模煳扭曲。 不知何时,雨浸透她的衣襟,滑出那一颗藏在怀里的桃铃,又被水流裹挟着,停靠在我的剑嵴上。 ……仙桃生根,我变回人身。 我靠近,跪在她的身旁。 我……我看着她…… 看着这个,把我从杀戮里拯救出来,赐予我爱念与人性的女孩…… 带着我亲手割开的一痕血壑,躺在雨滴飞溅、骯脏斑驳的泥洼里…… 永远也回不来了。 ……痛吗? 也许罢。 只是,我什么也感觉不到。 我呆若木鸡地跪在那儿,跪了不知有多久。 我看到她的唇角沾了泥点,于是抬起指腹,轻轻将其抹去。 袖子一晃,什么东西掉了出来。 ……是那一朵早已枯萎了的、至死也没能送出去的荼蘼花。 花沾了血,又染了泥。 我小心翼翼捡起,移近她的鬓髮。 她的青丝松散了,簪了又掉,掉了又簪,反反覆覆数十次,花枝还是摇摇晃晃地飘下来。 我不知要到何时,才能逼迫自己相信—— 这枝荼蘼花…… 已经永远都簪不上去了。 小满。 ……对不起。 天晴了。 我想,她一辈子都想为家人復仇,如今一定也想和家人团聚。 我听闻谢家陵寝的所在,于是抱她来到怀璧山。 我在碑前补上她的名字,为她添了棺椁,把她和家人葬到一处。 我在墓里栽下仙桃,以便生养花木。我种下一丛丛的荼蘼花,四季轮转,开个不尽。我总要摘下最好看的花束,不间断地供在她的棺前。 我想永远留在这里,为她守墓。 可我…… 可我又想不通。 过往的数百年,我总会照见越来越多,懂得越来越多。 可现在,我好像什么都不懂了。 我不懂为什么,我们的命途每一次都要在荒唐的血雨里擦肩错过。 我不懂为什么,明明是她将我拉出了杀伐嗜血的深渊,可我又亲手将她推了进去,眼睁睁看着她越堕越深,最终摔成了粉身碎骨。 第158页 我不懂为什么,人世间的纯洁美好总是一去不返,而痛苦与丑恶却在循环往復。 我不懂为什么,荼蘼花总要在春尽时盛开,以最绚烂的开始,宣告最残忍的结束。 第91章 丹青(一) 听罢十四霜的过往,众人陷入久久的沉默。 很显然,这段残忍的故事还远没有结束。 十四霜修成了剑仙,而小满堕入了鬼道。仙与鬼从来黑白分明,势不两立。 她与她的恩怨纠葛,只会比生前的更加难看。 子夜扶住额头,嘆了口气。 比起十四霜的坎坷情路,她更担心她分不清敌我。十四霜虽拥有强大的仙力,然则性子单纯,又用情至深,小满对她的意义怕是远胜过她们几个从天而降的路人。 万一的万一,这小师姐想不开投奔了鬼道,她们在鬼士面前就成了手无寸铁的羔羊,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现在怎么办?」萧凰打破沉寂。 「去找素……白狐仙。」温苓转述巳娘的话,「鬼道的势力千载难遇,这事儿除了白狐,谁也办不来。」 「可是我师尊她……」子夜想起白狐那张不近人情的脸,几度犹豫。 「可去她爷爷的!她不看你们几个僧面,还敢不看常仙儿老祖宗的佛面?」巳娘夺了温苓的舍,埋怨道:「再说她是狐仙,济世救人是她的本职,那臭丫头还真敢弃了仙道不成?」 子夜听巳娘所言在理,点头称是,又向十四霜道:「师姐,一起走罢。」 十四霜望着小满的棺椁,目光黯然:「我……我不知道……」 「小满现在做了鬼士,魂魄不得安息,你便为她守灵,也是无益。」子夜劝道,「我们请师尊想想办法,能帮她重入轮迴也未可知。」 十四霜俯首沉吟,片刻后应了一声:「嗯。」悽然又道:「待我为她扫净棺木,就走。」 子夜也随即站起:「我先去墓道口探探风。」转身往断崖处走去。 出墓这一路,身后的脚步声跟得很紧。子夜听得清楚,但始终不予理会。 穿过破开的石门,便来到深暗的墓道口下。四壁灯火早已熄灭,从上方透进几点斜阳。斑影摇曳,甚是悽惶。 「子夜。」萧凰忍不住开口了,「有什么事,你可以跟我说……」 「有这个必要么?」子夜淡着语气,头也不回。 「喂!」萧凰急了,闪身拦在她面前,「你到底怎么了?」 爱人受伤的目光让子夜极不自在。她侧过脸颊:「没怎么。」 嘴上冷淡着,心里却混乱如麻。鬼士暂时打退了,本该现在对她提出分开,可她找不出一个恰当的理由,也迟迟攒不好措辞。除了含煳其辞的伤害,她似乎什么都做不了。 「子夜。」萧凰捧着她的脸,「你别这样,我害怕……」 她的力气很大,子夜想转头,但根本拗不过她,只能被迫抬起眼帘,直视那对儿泫然欲泣的丹凤眼。 饶是子夜再怎么强忍,鼻尖还是酸了一下,唿吸里溢出了咸味。 她想起她们的相逢,是在最灰暗、最难熬的时刻,互为彼此起死回生的光。 如今她不敢想像将来,离了她,她还要怎么活下去。 迷茫和绝望令她力气全失,沦陷在行将就木的留恋里。她任由萧凰将她紧拥入怀,暖香的吻颤抖着落下,从眉心,到脸颊,又到唇角…… 子夜不是没想躲,可躲得过萧凰的试探,又怎能躲过深入骨血的情慾。 她被这情慾吞噬了理智,几番欲拒还迎后,还是禁不住贴近她的唇吻,沐浴她的唿吸,想留住最后一缕命中不配的缠绵…… 这一吻太过痴迷,甚至于左耳的桃铃微微一晃,她都没能察觉。 正忘我时,黑暗里突然响起一声娇笑,妩媚又阴寒。 两人被这一声骇了一大跳,勐一下分开身来,循声转头,正看到不远处「嚓」地燃起一束鬼火,映出女鬼浓妆艷抹的半边俏脸。 ——是个陌生的女鬼,脂很浓,眉很翠,像极了画里走下来的美人。 子夜立刻挡在萧凰身前,掌心捏紧了桃铃。 但令她奇怪的是,她嗅到这女鬼气息很弱,别说那持弯刀的犬戎鬼了,比起小满也似差出了好多,顶多和娑婆里的辞雪不相上下。 难怪桃铃的感知那么微弱,几乎没觉出来。 子夜既警惕又疑惑,不知道鬼道为什么又派出这么个女鬼过来。 云点青端起手心的鬼火,眼波一转,打量着子夜身后的萧凰,别有深意地「啧」了一声。 「原来,萧将军生得这么俊呀。」她笑盈盈一嘆,又凝目向子夜,「难怪花姊姊醋的要命呢。」 子夜和萧凰同时一凛。 她……她怎会认得萧凰是个将军? 她口中说的「花姊姊」,却又是什么人——或者是鬼? 这所谓的「花姊姊」,又到底为什么会……「醋」? 萧凰心头冒出强烈的不安感。 她将余光瞥向子夜,又想起画在肩胛骨上的硃砂字。 那个暧昧不明的「二」…… 抑或是「三」。 「你是谁?」子夜扯出红丝,瑞凤眼里涌上狠厉,掩住了对命途未知的恐惧。 云点青浅浅一笑,正要发话,却听到暗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面前又多出两道人影。 第159页 原来是温苓和十四霜正巧赶到,发现状况不对,立即护在萧夜身侧,掌心各聚仙气,凝神备战。 扑面而来的仙气隐隐刺痛鬼元,云点青不是感知不到。眼下别说剑仙和常仙了,就连子夜一个凡身的狐仙弟子,她也万不是她的对手。 可她笑得淡然,也没什么好惧怕的。 毕竟,她又不是来打架的。 「人齐咯。」她垂下手,鬼火悬浮在半空,「那我也该说亮话了。」 众人个个紧盯着她,杀气沉得压过了唿吸。 「这件事,本来一点都不麻烦的。」云点青慢悠悠踱开步子,目光落在子夜脸上—— 「我们想要的,不过是你一个人…… 「而已。」 子夜的瞳仁陡然一紧,身旁三人也不禁移目看她。 「很简单。」云点青变出一卷画轴,轻甩展开。纸上似乎有墨,但火光很暗,看不清画了些什么。 「你进来。」她点了点画幅,环顾众人,「鬼道就当放过她们,所有人都平安无事。」 「我凭什么相信你?」子夜阴沉着嗓音。 「若不进呢……」云点青笑得娇俏,「可就别怪我言之不预了。」 鬼火忽明忽暗,画轴低垂着,无风而动。 云点青自也不是个清闲耐烦的主儿。她提起一只手,收拢了拇指,随后又是食指…… 子夜手中的红丝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唇瓣咬出淡淡的齿痕。 留给她思索的余地并不多,但她不得不承认,她动摇了。 师尊的警醒犹在耳畔,而那犬戎女鬼的功力也令她越想越胆寒。倘若鬼道再杀来什么藏龙卧虎,她们真未必抵挡得过。 况且她觉得,这女鬼没有在撒谎。 早从小满当着她的面手刃活人的那一刻起,她也有所猜测,这鬼道的杀手,分明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尽管,她全然不知走进那画里会是什么,是诅咒,是折磨,是曾经嚮往已久的死亡,还是迷雾重重的命理玄机…… 但她觉得,以她一人的性命,换萧凰在内的所有人平安无事,值得。 云点青颦起眉头,手已经收到了无名指。 子夜像被蛊惑了一般,身子微微一倾,于众目睽睽之下,向前迈了一步。 可这一步还不等落地,萧凰勐一下抓住她的手腕,用力拉回数尺,紧紧护在身后! 与此同时,温苓放出两道赤练甲,参差错落护住众人。十四霜也化作一道银光,横空落入萧凰掌心,剑身含雪,威锋慑人! 子夜愣了一刻神,才觉已被众姊妹死死护住,纵是想走,也再迈不出一步。 云点青看着如临大敌的众人,「嗤」一声哂笑出来,像揶揄,又像遗憾。 见状如此,小指也不必收了。她轻轻垂下手,摇头嘆息:「花姊姊要生气咯。」 萧凰又一次听到「花姊姊」,银牙暗咬,剑柄也攥得更紧了些。 云点青无意和她们死缠烂打。她收起画轴,转身待走。 可才迈出两步,又折回来,展臂一抛,画轴甩出一条弧线,落进子夜手中。 「这画,是你跟花姊姊的。」她朝子夜眨了下媚眼,「什么时候想好了,也来得及。」一转身没入幽暗。 子夜捧着那神秘的画轴,差点没忍住展开来看,可碍于萧凰在身旁,她又不敢看了。 余光里,她隐约察觉到,萧凰的脸色除了委屈,还有酸涩已极的恼怒。 不知是出于提防还是发泄,萧凰举起手中的十四霜,朝着女鬼消失的方位勐刺了过去! 可那女鬼来去飘忽,早已遁入幽冥。这一剑平白刺了个空,墓道里只有空荡荡的金剑嗡鸣。 萧凰满腔的怨怒无从排解,三尺剑往地下一插,唇边压抑着沉重的喘息。 可身后子夜的一句话,更让她的心瞬间僵冷。 「行了,萧凰。」她喊出她的大名,「这不关你的事。」 第92章 丹青(二) 鬼道,无量宫。 彼岸花藤铺就一叶扁舟,浮在冥池上随波摇晃。 红衣躺作一船狼藉的血色,花不二拿荷叶覆着脸,闷头睡着无声的觉,罕见地死气沉沉。 「咕噜……」 水面钻出一只送信的寒蟾。花不二伸手入水,默不作声将寒蟾掐死,遂拿到一朵花信并一束微弱的鬼火。花信入掌而没,鬼火则翻手一化,变出三幅画轴,眼疾手快收进了袖里。 这一切快在弹指之间,高处的魔罗鬼王一丁点都没有察觉。 更何况,鬼王眼下正盯着另一桩事。 血淋淋的无量鞭抡出极烈的风声,「啪」一声重重砸在奴兀伦背后。 背嵴禁不住折骨摧筋的重击,险些扑在地上,可鬼道的严律又强迫她不敢有丝毫的松弛,纵然忍受奄奄一息的万死之苦,也须将背嵴撑得笔直。 点滴的尸血随风甩上石砖,四周地面已洒满了触目惊心的淋漓。 一鞭才罢,一鞭又起。连蹈两次奇耻大辱的覆辙,按鬼道的律法,足足该算上九千零六百无量鞭。 如今还远未至半,奴兀伦就已濒于魂飞魄散了。 「三千五百九十四……三千五百九十五……三千五百九十六……」 小满心惊胆战跪在一旁,跟着一声又一声炸裂的鞭响,替师父计数刑罚。 第160页 师父每挨上一鞭,她也跟着哆嗦一下。心坎里除了疼痛,便是深深的懊悔。 若不是自己一时大意碰到那片毒鳞,师父也不会错失捉狐狸的时机,亦不会被十四霜一剑穿心,更不会落得现在这样……担受这生不如死的酷刑。 倘若再有一次机会,她便拼上这身魂魄,也决不能……决不能…… ……再连累师父半点了。 「三千五百九十九……三千,六百……」 第三千六百鞭落下之后,鞭风却戛然而止。 小满怯怯抬起头,观望帘帐里的火光。 「还有……六千鞭……」奴兀伦颤声说着,又呕出一口淤血。 于鬼道,她从来赤胆忠心。败了就是败了,就算湮灭在无量鞭下,她也无怨无悔。 「还有六千鞭……」魔罗的鬼火幽然一闪,「在你徒儿手里。」 小满一惊,不知大人此言何意。 「小满。」 「属下……属下听令。」 「只要你代她将功补过,我就免了那六千鞭。」 「属下悉听吩咐,在所不辞。」 「好。」帘帐里鬼火烧得冷厉—— 「我要你引出那剑仙,杀了她。」 「这?」小满陡然一愣,「大人……」 「怎么?」魔罗声音见疑,「这对你来说,很难么?」 「不……不难。」小满低下头,回应也失了些底气。 「那你在顾虑什么?」 「属下只是觉得……」小满微声道,「那剑仙本来没什么头脑,只须摘去她的桃铃,便会失了神智变回器物,如此已不足为害。若真要杀了她,倒也……倒也……」 「不必」二字卡在牙关前,嗫嚅着不敢出口。 小满明白,大人洞知她生前的一切,自然也知晓十四霜对她的深情。 要她骗出十四霜,想来并不多难。只要少了克鬼最强的剑仙,余下那些人几乎不足为虑,狐仙弟子自然也是手到擒来。 可以说,让这些人土崩瓦解的关窍,就握在她自己手中。 但她总有几分于心不忍。 尽管十四霜曾招致谢家的灭门之祸;尽管在寻仇五大门派时,她竟失了神威,害得自己被逼自刎;尽管她前不久才重伤了敬爱的师父…… 尽管,她也确是恨着她的。 可小满总觉得,在某些事上,自己亏欠了她。 她不忍心再亏欠她第二次了。 魔罗见小满顾虑不浅,又缓缓举起无量鞭:「看来这鬼道的规矩,你师父还是没教好啊。」 小满悚然:「不敢!」 她还牢记得鬼道的训则——遇鬼则救,逢仙必屠。 鬼道对于仙家,从来是绝不手软的。 她望了一眼悬在半空的无量鞭,又看向血泊里已近湮灭的师父,低头承应:「属下遵命。」 魔罗鬼火一扬:「去罢。」 等小满扶起气息奄奄的奴兀伦,下阶要往冥水中去时,魔罗又补充道:「先在阴阳关外候命,我自会派新的鬼士接应你。」 小满应了声「是」,抬手幻出一朵彼岸花,扶着师父遁入冥池。 波尽水平,无量宫陷入安静。 但魔罗觉着,今天似乎有点太安静了。 安静得令她怀疑,事出反常必有妖。 若照往常,花不二没一刻不在撒泼耍赖,吵着闹着要出去找她的夫人。 况且她平日里最好看热闹不嫌事大,管闲看戏哪一回少得了她。然而,方才奴兀伦挨了那么重的罚,她居然连瞧都不瞧上一眼。 再看现在,她就跟条死狗一样,躺在冥水里连声活气儿都不吭,委实是有点诡异。 魔罗一时猜不透,这疯女人肚里又揣了什么花花肠子。 「喂,花不二。」她冷声道,「你今天什么毛病?」 话音落了须臾,花不二才翻了个身,从荷叶底下露出脸来。 魔罗分明听见,琐碎的荷叶声后,是她一声沉闷的抽泣。 「大人……」她哑着嗓音,「我要退道。」 魔罗一怔,心坎软了下来,但还不急放下鬼王的架子:「鬼道是你想来就来,想退就退的?」 「我不想……我不想做鬼了……」花不二声渐哽咽,「我想上奈何桥,来一碗孟婆汤,一了百了算了……」 魔罗知道,能让这疯子伤心的绝非小事。她伸出一条花藤,轻抚她的肩:「怎么了。」 花不二抱紧柔软的花藤,迸出湿漉漉的哭腔:「夫人她……她是不是不要我了……」 声落寒水,泪染红襟。 魔罗被她一声声悲泣撞破了心关,五味杂陈里,是疼痛,亦是欣慰—— 这欣慰确是她私心作祟,为此她难免愧疚。但为这一刻的欣慰,她确是苦等了太多太多年。 她想,她似乎……终于是放下那个人了。 至于为什么呢。 魔罗想着,多半是奴兀伦禀报的败绩里,那名叫萧凰的与那人来往甚密,终归是让她死了心罢。 「夫人不要我了……」花不二哭得肝肠寸断。 「花不二。」 「她不要我了……」 「花不二。」花藤托住她的脸颊,泪珠沾上细碎的花瓣,「她不爱你,会有人比她更爱你的。」 这话出口,魔罗自己也臊得无所适从。好在花不二沉浸在伤心里,似乎全听不出她的言外之意。 第161页 「大人。」她抽抽噎噎拿花藤擦泪,「我该怎么办呀……」 「花不二。」魔罗酝酿好一会儿,鼓起勇气问道:「你想去草原么?」 「可是我……」花不二揉捏着花瓣,「我还有五十年的禁闭呢。」 「现在就去。」魔罗一改向来的森冷,从未有过这般千真万确的温柔,「……我陪你。」 花不二仍在抽泣,但不知脑子空空的是在发呆,还是在盘算自己有没有那个闲心。 魔罗不语,等着她的答覆。饱经大风大浪的一代鬼王,居然等出了平生罕有的忐忑。 不知等了多会儿,花不二可怜兮兮说话了:「草原上,有马可以骑吗?」 魔罗心想,万幸自己正坐在帐子里头。 倘若是面对面听见这句答覆,她真怕会当场掉下泪来。 鬼火如柔波荡漾,她用花藤替她收拾垂落的鬓角:「有的。」 「我想骑豹花的,还有黄骠的,还有汗血的……好多好多,好看的换着骑。」 「都有。」 「我想喝马奶酒,吃炙羊腿,还有那糖蒸的酥酪……」 「有。」 「我想要犬戎的孔雀尾银簪子,还要那麝香缝的香包……」 「有。」 「我还想睡犬戎的美人……」 帘帐里鬼火一沉,话声薄怒:「没有!」 花不二一抹泪:「那我……那我能睡你么?」 鬼火顿住,沉吟得有些慌张。 花不二最好色,魔罗如何能不知道。 而那种事,她又何尝不想呢。 她真的想和她……很想很想。 可多年前遭受的暗无天日,早将她身心所及的那一切,堕化成最骯脏、最可怖的梦魇。 甚至于,她至今不敢让任何一个人触碰,就连容貌也不敢坦然于三光之下。 更何况,是那种事呢。 可若是花不二,她愿耗用千年的修为克服心魔,哪怕仅仅是试一试。 鬼火缓下来,花藤抚过花不二的唇角:「……可以。」 花不二泪光一闪,破涕为笑:「君无戏言,你可不许反悔哦。」 魔罗也笑了:「绝不反悔。」 冥池上泛起清波,一簇簇彼岸花蔓延开来,想是有鬼士入殿来拜见。 魔罗收敛花藤,温言道:「待我料理完狐狸的事,换身衣裳,我们就走。」 花不二点了点头,乖乖又卧到舟上,含着残泪假寐。 浪花从中盪开,灰蓝色羽翼一振出水,姑获鸟飞上石阶,身后鬼娃娃「叽叽喳喳」跟上来一长串,学着姑获鸟一同朝鬼王下拜。 「有劳你加急赶回来。」魔罗道,「那摆阵的幕后黑手,可查出什么进展?」 「回禀大人。」姑获掌心鬼火起落,烧出个金灿灿的物件,「属下顺藤摸瓜,拿到了这个。」 羽翼盘着那物件托到半空,又被花藤接去。火焰流尽,竟现出一环金镞为钩的锦带。 帘帐里鬼火陡然一凛:「天器府?」 「正是。」姑获道,「大人也曾听过天器府的名号?」 鬼火时高时低,默应的同时若有所思。 「真巧啊。」魔罗阴恻恻地似笑非笑,「狐狸那儿,也有个天器府的。」 彼岸花紧缠住那条锦带,鬼火四溢,顷刻间烧化了金玉。 「姑获,交给你了。」 第93章 丹青(三) 弱土,荒墟。 霜沉风紧,月冷星稀。 废弃的村落里,环绕一口干枯的老井,纵横有致贴满了一张张硃砂写的黄符,符底下各埋有一颗桃铃。 子夜站在中心的井床上,弹出桃铃的尖刺划破中指,桃核便染了鲜血。指尖一松,桃铃「滴熘熘」坠入深井。随后便听得井泉水上涌之声,井边的黄符也飞快生根,转眼间长成数棵桃树,又向四周伸展为茂盛的桃林。 原来桃谷乃是方外之境,并不在俗世的四海八荒之内。若要穿行入谷,须得寻一古井,将桃铃种在井口左右。待得三个时辰过后,仙桃抽叶开花,井水也贯通仙潭。如此再潜入井底,从另一端浮出水面,便可抵达那片方外桃源了。 子夜看着破土而去的桃根,疲惫嘆了口气,暗暗祈求这三个时辰千万不要再出什么变故了。 「沙……沙……」 身后的脚步声绕过桃树,站到她肩旁。不用看,她也知道是谁。 子夜不说话,仰头看秋月笼罩的桃枝。 萧凰抱着手臂,沉默了很久,才开口道:「那幅画呢?」 子夜轻描淡写:「扔了。」 萧凰剑眉一蹙:「你没扔。」 话落,气氛一下子僵住了。 她本来不想戳穿她的,可是她盯了她一路,知道那幅画被她藏在袖里,自始至终都没有拿出来过。 原本,她担心的只是那幅画。 可言语间才发觉,比那幅画更难过的,是她们之间生出了谎言和猜疑。 尽管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原因,但直觉告诉她,八成和那女鬼口中的「花姊姊」脱不了关系。 她忍不住问:「那个叫花什么的,你认得么?」 子夜垂下头。 其实她一点都不记得什么「花姊姊」,但她发现,缄默总是最好的欲盖弥彰。 反正总归是要分开,这样顺水推舟的瓦解,似乎比一刀两断要少费点力气。 第162页 萧凰深吸一口气,尽可能以温柔压下委屈:「其实我们可以敞开心谈谈……」 「我说过了。」子夜抬头,眸子暗淡在夜色里,「这不关你的事。」 说完,她扭头就走,但被萧凰一下子拽住了手臂。 「子夜!」萧凰的乞怜早已染上疲意,「可是你还说过……你说过的……」 「我说过什么了?」子夜不耐烦。 萧凰话到半截,就撞上少女冰冷的眼神,冻结在唇齿之间。 子夜不再等她措辞,将手一甩,大步没入无边的深夜。 萧凰怔怔望着她模煳的背影,等脚步声走得渺远了,后半截话才有气无力地落下来:「你亲口说过,要娶我的。」 温苓坐在不远处的门槛上,萧夜之间的一切都尽收眼底。巳娘开了耳识,对白也听得很清晰。 「仙祖。」温苓问起,「她们这是怎么了呀。」 「唉,情情爱爱的事,哪个说得准。」巳娘一声幽嘆,「我要晓得那么多,还能活了四千年讨不到老婆?」 温苓看罢萧夜,转头又看窗沿上坐着的十四霜。她正呆望月亮,手里拈一枝半鲜不活的荼蘼花,西风吹拂花瓣,瑟瑟格外凄凉。 看到大家各有各的失魂落魄,温苓心里感慨万千。以往她总觉得她们都很强大,有的武功盖世,有的能降妖伏魔,总比手无缚鸡之力的自己强上太多了。可如今才看到,纵使强大如她们,也逃不出宿命无常,情关难过。 眼下正值危机四伏,众人本该携手一心对抗鬼道才是。可大家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各自围出一圈愁城,还没等遇上敌人,就已是一盘散沙。 温苓思来想去,总觉着该做点什么缓解一下士气。可她也不会别的什么,只想起衣兜里还携了前日途径市集买的一包饴糖,于是翻出那油纸包来,起身给大家分糖。 先给了窗边的十四霜。十四霜接过,道了一声谢。 然后出门,绕了两圈没找见人影儿,抬头才发觉萧凰坐在屋瓦上。她运起尚不熟练的轻功,小心飞到她身旁,将糖递给她。 萧凰显得很没神采,抱歉地沖她一笑:「多谢,我不饿。」 温苓皱了皱眉,仍举着那油纸包。奔波了一天一夜,中途又打斗厮杀,人怎么可能不饿。 萧凰只好伸出手去,正要拣一块,想了想却又放下了:「我的份,留给子夜罢。」 温苓无奈一嘆,收了糖包,转身跃下屋檐。 又在桃树间兜兜转转找了一阵,才寻见那一抹青白色的背影。 温苓走近些,却看到一向清冷孤傲的少女,倚着树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温苓心口一酸,低下身拍拍她的肩:「姐姐,你们到底是怎么了?」 见旁人来,子夜克制了哭声:「别……别问了。」 温苓也没办法。她托起油纸包,要她吃糖。 子夜看了一眼饴糖:「多谢,我不饿。」 温苓一呆,这话仿佛才听过似的。 且她的下一句,似乎听来更加耳熟:「多余的,你留给萧凰吃罢。」 温苓愣道:「可这糖就是萧凰……」 「还有这个……」子夜不等她说完,又从怀里拿出一纸包肉脯,塞到温苓手里,「帮我带给她。」 温苓看了看少女眼角的泪痕,又看了看这些吃食,心中百味杂陈。她翻出一条帕子送给她,收起那两包吃食,往院子里去。 没出两步,又听子夜忍着抽泣,补说道:「别告诉她……是我给的。」 鬼道,无量宫。 帘帐里的鬼火渐渐低微,终于熄灭为一方黑暗。火舌从缝隙里漫出来,如龙蛇一样爬下数百级石阶,于低处的石台停了下来。 鬼火盘踞成一团,从中涌出红浪一般的彼岸花须,交错缠绕越升越高,缓缓汇成女子的身形,花瓣才剥离散尽。 这女子的身量并不算修长,但因四肢骨格的分寸恰到好处,气势又极为冷厉,反倒错显得比常人要高挑俊瘦些。 除此之外,也看不出别的什么了。 她全身上下都被莲紫配缥白的长斗篷覆住了,面容遮了极厚的纱,就连斗篷无法覆及的手腕到指尖,都戴好了严丝合缝的手衣。柔滑的裙角拖到三尺远后,鞋袜露不出半点。 偶尔能窥见的只在行走之际,面纱与斗篷间露出一瞥深邃且沉厉的眸光,以及几缕随风摇盪的微鬈的髮丝。 魔罗一步步拾级而下,离冥池越来越近时,却察出些细微难辨的异样。 她看到花不二还躺在那小船上,乍一瞧像是睡觉,却是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也没有,唿吸时也看不出身形的起伏,简直跟个死尸没什么两样。 魔罗心里「喀」一声轻响,裂开一条不安的细纹。 她试着喊她一声:「花不二?」 ……无人应答。 魔罗当即惊料到变故,勐一振手臂,一弧鬼火卷着疾风直盪过去,剎那之间掀翻了小船! 阴风所及,船上那一袭红衣如万鸟惊弓,完整的人形「哗啦」一声散成无数点墨汁,但被风火这么一摧,万笔丹青尽碎于长空! 笔墨消去,空余一叶小船在冥水上摇晃,哪还见得什么鬼影子了? 原来……原来…… 原来那船上的伊人,早在魔罗与姑获商事、又要更衣备行之际,就被掉包成了一张以假乱真的画皮! 第163页 可那真正的花不二呢? 魔罗环顾整个空旷死寂的无量宫—— ……早已经逃之夭夭了。 魔罗这才清醒过来。 ……这个骗子。 她答应她一起去的草原,她问她要的骏马、美酒、酥酪、银簪、麝香,她口口声声要她允诺的「绝不反悔」…… 都不过是为了拖延她的时间,疏解她的警惕的一场谎言。 都不过是为了逃出无量宫…… 去寻她的「夫人」。 「哗——」 宫殿里灯火倏一下暗到极冷,妖风唿啸着撕开冥水,激起恶浪滔天! 风携着水露拂过裙裳,也微微掀起掩面的斗篷,露出那一对儿光泽遽变的碧蓝色眸子—— 凶厉的底色是无望,杀气的尽处是悲凉。 铁围山,孽海畔。 一簇簇彼岸花随波盪去。姑获展开双翼,照着一直以来的习惯,回头望了一眼跟在身后的孩子们。 可乍一眼看去,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她收养了二十五个小鬼,每一个都认得很清楚,就算是乱嚷嚷聚在一起,也能立刻辨得分明。 很快,她感觉出了,是数目不对。 貌似……多出来了。 孩子的事,姑获向来十分谨慎,立刻仔细数了起来。 可数过了,确是二十五个,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姑获摇了摇头,当自己方才是眼花了。遂将羽翼护住一众小鬼,起身飞往孽海中央。 等那一抹灰蓝色消逝在冥空里,才从耸立的娑婆石后,钻出来那个多余的女娃娃。 她伸指拈住耳垂,撕下一角画皮。随后一身丹青烧起淡紫色的鬼火,如流沙般涌出婀娜有致的女儿身,展露出猩红的霞帔华裳,以及那姿色无双的芙蓉面、狐狸眼。 花不二一甩手,女娃娃的画丢进孽海,沉入滚滚浊流。 接着她伸手入袖,拿出了云点青送来的最后一幅画。 玉手轻拨,画轴徐徐展开。 纸上画的,是她朝思夜想的「夫人」,也是那个名为子夜的姑娘—— 正站在昏暗的墓道里,同那个名叫萧凰的「野女人」,拥吻到忘了情。 花不二没说话,唇角微微浮了起来。 一併浮起来的,是森罗繁密的无间诀刺青,从锁骨处一路拓土开疆,漫到了眼角中去。 弱土,荒墟。 子夜坐在桃树上,哭累了。 她不禁想起来,袖里还藏有一幅画。 她记得,那画上依稀有墨,只是未曾打开,不知究竟画了些什么。 转看四周无人,她翻出那幅谜团一样的丹青。 她鼓起勇气,画轴徐徐展开。 豁然间,她竟看到一个女人…… 素衣青裳,柳叶眉,瑞凤眼,堕马髻,白玉簪。 却和她生得……一模一样。 可就是这个和她生得一模一样的女人—— 正被压倒在桌案上,就在堆积如山的圣贤书里……颠鸾倒凤,绮色淋漓。 而那个压在她身上的,与她颠鸾倒凤、绮色淋漓的,另一个女人…… 红衣胜血,绝色倾城。 ——比火海还要滚烫,比冰山还要寒凉。 第94章 姑获(一) 「铮……铮……」 弹剑声掠过耳畔,十四霜从睡梦中惊醒。 她还以为是梦里听错了,可定下神来,又清清楚楚听到了三声弹剑。 金祖一鸣,百兵见拜。同样地,若有人弹兵为声,剑仙也能在数里之内感应到。 这回事,她从来没和任何一个人说过。 只不过,除了……那个人。 十四霜心口「咚」地一跳。她瞥了眼屋子里,只有温苓盘膝坐眠,正沉浸在梦里修炼功法,对自己的起卧全无察觉。 十四霜一翻身跳下窗沿,纵身化作银光,往远处的剑鸣声穿林而去。 「铮……」 桃林外,小满将长剑托在膝头,又轻弹了一声,犹豫着垂下手去。 此时此刻,她的心乱极了。 她忠于鬼道,她敬爱师父,她执于復仇,她也知道为了这一切,骗来十四霜有多么轻而易举。 可事到如今,她竟隐隐盼着她不要来。 小满默默决定,倘若弹到第十声,还不见她的影子,她就当是失败了,回去问鬼王负荆请罪。 「铮……」 数到第十声,她嘆了一口气,站起转身。 可还没等迈步,身后的桃林里,便响起那熟悉的唿唤声:「小满?」 握剑的手紧了一下,小满转过来:「霜儿。」 与鬼道的对峙,让十四霜存了些提防。她很想她,但忍住了站在桃林以内,不敢逾界。 可在那一声「霜儿」面前,这点提防又好像形同虚设。 一仙一鬼面对面站着,一样的沉默,一样的欲言又止,一样的吐不出、吞不下的「对不起」。 一边是桃林,一边是荒草。风拂过,窸窸窣窣一样的凄凉。 十四霜低头捏衣角:「你来做什么?」 小满想起浑身是血的师父,拧紧了眉头:「霜儿,你能救救我么。」 十四霜一怔。 小满措辞艰难:「我做错了事,她们……她们要杀了我。」 十四霜信以为真:「鬼道要杀了你?」 第164页 甚至,还有点离经叛道的愧疚。或许,是因为她杀了她的师父,她才会被鬼道判处死罪。 「嗯。」小满垂下目光,也分不清自己是真后悔了,还是欲擒故纵:「算了罢。你是仙,我是鬼,我不该来找你……」 「小满!」十四霜一下子冲出来,拉住她的手,「我……我能帮你。」 小满心一颤。这回答来得异常顺遂,可她并不想听见。 「我带你去找狐仙,她一定能救你的!」十四霜掩不住信誓旦旦的激动。能为心上人做点什么,她求之不得。 「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我几时骗过你?」 小满心头像被刺了一下。 可到了这般地步,她也只能麻木了心肠,将她拥入怀里:「霜儿……」 「小满。」十四霜似醉了一样。 「为什么……」小满的手微微颤着,摸向少女束髮的桃铃。 手越来越近,可十四霜毫无察觉。 「为什么……你还跟从前一样好骗。」 桃铃离身,红丝散落。 「啪嗒——」 画卷跌落在地上,香艷的丹青烧起阴森森的火舌。 子夜几乎瘫跪着。手攥紧膝头,唇咬得发白,冷汗如雨。 此刻她才依稀明白了,为什么师尊会算出她「情字带血」。 诚然,她全不记得上辈子的事,更不记得与这姓花的红衣女子结下怎样的风月情债。 但她能清清楚楚地记起来,在朱家井底的忘川水中,初次撞见那修为极深的红衣鬼士。 她记得她浸透脂粉香的阴煞气,记得她血瞳里翻涌的悲喜难辨,记得自己一见到她时,恍惚升起一股被死死钳住的宿命感…… 她更记得,无论自己怎样反击,那女鬼始终不肯伤自己一根毫毛,却对素昧平生的萧凰追杀不舍,恨不能将其千刀万剐。 可是……可是…… 她究竟为什么只杀萧凰? 难道…… 难道果真如那鬼画师所说,是因为——「醋」? 然而当时,自己和萧凰不过一面之缘,别说七情六慾了,就连好感也挤不出一点来。 可仅仅是和萧凰站在一起,那姓花的红衣女鬼,便吃了萧凰的醋? 这大不可能罢! ……除非这厉鬼的性情,实在是匪夷所思。 且为什么自打那一次后,她再也没有亲自来找过她,而是派来别个鬼士,一会儿追杀,一会儿又是劝降,乱七八糟也不晓得到底要她们怎样。 这所谓的鬼道,到底是想拿她怎样! 子夜头痛欲裂,越想越摸不着头绪。 但至此,她想起那红衣女鬼在忘川里妒火如狂的模样,想起师尊警告的「情字带血」,想起鬼画师转达那「花姊姊」的醋意,再看一看眼底下这幅春光旖旎的画,八成能肯定的是—— 倘若她们再一次落进那姓花的手里…… 下场恐怕是不堪设想。 仅仅是忘川里的一场偶遇,让那女鬼撞见了,便不分青红皂白要致萧凰于死地。可现在,她和萧凰已然是相爱至深的眷侣,万一让那女鬼知道了…… 子夜根本不敢再想下去。 一团乱麻里,她只是追悔莫及。 假如她早些能坚定一点,跟随那鬼画师入了丹青;假如再早些,她能听从师尊的告诫,决然与萧凰断了情缘;假如更早更早……早在业城的时候,她就认定自己身为鬼胎的夙命,趁早同萧凰分道扬镳…… 也许现下这一切未知的险境,都能被及时挽回。 可现在呢。 ……还来得及吗? 子夜低头,看到画上妆容陌生的「自己」,墨痕里氤氲着鬼火,如泥沼里钻出的手,一点点把自己拉进前世今生的混沌深渊…… 她想起鬼画师临去时留下的话:「什么时候想好了,也来得及。」 ……来得及。 胡思乱想之下,子夜似被什么冥冥之力牵住了,不自禁抬起指尖,朝无风自动的纸面伸了过去…… 指腹没入丹青,如触及平整的水面,漾出细碎的五色涟漪。 ——深不见底。 子夜还想继续伸进去,身旁「嚯啦」一声,黑金色人影闪至身前,勐一下抢走了那幅画卷。 萧凰狠狠捏着那画轴,剑眉都气得竖了起来:「子夜,你疯啦!」 子夜望着女人濒临破碎的神色,愣了好一会儿,才吞下刀割一样的酸楚。 心里有个哭腔,不住地重复:「萧姐姐,对不起……」 随后,才开口了。 「我没疯。」她脸色极淡,「我只是……想起来了。」 「你……你想起……」萧凰浑身一震,「你想起什么来了?」 不等子夜回答,她语无伦次质问个不停:「你想起上辈子的事了?你想起哪个女人了?是那个……是那个姓花的女鬼么?是不是她!你快说话!你和她……你们两个到底……」 子夜不耐烦似的,朝她手里甩了个眼色:「你瞎了眼睛,不会自己看么。」 萧凰拿起那幅画。一展开来,脑海里剎那间夷为空白。 ……满纸的香艷,不堪入目。 而且,她们两个——是在桌子上。 ……桌子! 萧凰勐然间想起来了—— 涂在肩胛上那个暧昧不清的「二」,抑或是「三」。 第165页 原来子夜记差的那一次…… 就是这一次。 也就是……她啊。 「你……你们……」萧凰头晕目眩。 视线一阵阵模煳,可偏生那画上的两张面庞,她却看得越来越清晰。 尤其是,那红衣女鬼绝世无双的容颜。 生平头一遭,她冒出一个极其软弱、又极其可笑的念头。 她不得不承认,这女子生得比她美。 ……她自卑,她嫉妒。 子夜下树,掸了掸衣角的轻尘:「我该去找她了。」 萧凰一呆,踉跄着拦在她身前:「开什么玩笑!你是仙门弟子,那可是鬼道啊,她……她可是厉鬼啊!」 子夜绕开一步:「从今往后,你就当没见过我好了。」 萧凰抵死不认:「子夜,你不要闹了,我求你别再胡闹了……」 「对不起。」子夜寒眸一转,「当初,我根本不该认识你的。」 「对……对不起?」萧凰的瞳仁几度张弛。绝望之下,她只能一遍遍摇头,吐出些早已神智全失的话:「不要,我不要……我不要你的对不起!我……我只要……」 甚至于,连尊严也碾碎一地尘泥—— 她竟拉住她的手,讨好:「子夜,你别丢下我,你可以要我们两个,我不在意的……」 子夜抽回手去,沉默一瞬。 她原以为,那红衣女鬼足以搪塞她死心了。可万万想不到,她竟能委屈忍让到这般地步。 萧姐姐…… 原是我不配啊。 「别犯贱了。」子夜语气很平,「你不在意,她会不在意么。」 萧凰一下子脸色惨白。 ……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再也说不出什么了。但画还僵在她的手里。 子夜递过手去:「给我。」 萧凰呆了片刻,展开画纸,却不给子夜,抓起两边便要撕掉。 子夜抢住画轴:「给我!」 萧凰直接运起内功,掰开她的手腕。 子夜力气比她差很多。腕骨一痛,不得不松开。 ……心中酸痛更甚。 她知道,萧姐姐从不敢在自己身上动用一丁点武功。哪怕是床上,也是心甘情愿挨欺负的那个。 可如今,她是真的无助到极处了呀。 子夜的右腕仍被钳着,动弹不得。 她狠下心,提起左手,勐一个耳光甩了过去—— 「啪」一声清脆,林子里的桃叶也抖落了几片。 萧凰侧着脸颊。那粉红的一道痕,批杀了生平里的最后一片温柔。 她终于松开五指,画轴滚落在地上。 子夜喘息很重,也无力弯腰去捡。 两个人都僵住了。桃林里一片冷寂,唯有西风还在唿啸着不明所以。 ——直到仓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安静。 「喂,不好了。」温苓气喘吁吁跑过来。她本不想在这尴尬的局面里横插一脚,但事态的剧变哪还顾得了儿女情长—— 「十四霜不见了!」 第95章 姑获(二) 「什么?」刚刚还在情场里撕扯的两人都没回过神来。 理智迫使子夜立刻定住心神,便待向温苓追问情况,可还不等开口,左耳下的桃铃勐烈一晃,仿佛一股极汹涌的煞气正在飞快压近! 子夜心下惊疑:「我已在此布下仙桃为阵,这是什么样的妖魔鬼怪,竟敢闯入桃林里来?」 她警惕一转身,但见桃林里空落落的并不见什么鬼影。而后循着「嘁嘁嚓嚓」的飞羽扑朔声,她仰头看到阴云密布的长空里,盘旋着一只生有灰蓝色羽翼的女鬼。 还未等辨认仔细,那女鬼掌心里鬼火一抬,丈许长的双翼甩开一道长弧,「哗」一声盪出峻厉无伦的风响。疾风里无数灰蓝的羽毛凝着鬼火,排作铺天盖地的箭阵,黑沉沉朝众人攻了下来! 「当心!」子夜转眼看到萧凰还愣在原地,忙飞身一纵将她扑翻,正躲过飞窜而下的几根羽箭。箭镞插入桃根,鬼火与仙气撞出数尺高的火雾,不多时瀰漫了整个林间。 子夜把萧凰压在地上,用一己之躯将她牢牢护住。然而这不假思索的熟练,令上下对视的两人都不由愣住了。 但现在万不是耽于情念的时候。子夜拉回神思,心中越发惊惧难当。她想过鬼道会对她们追杀不舍,但没想到,下一个鬼士会来得这样快。 一转念之际,滂沱的箭雨已是倾注而下。那一枝枝箭矢繁密得滴水不漏,二人再想闪避,也怕逃不出这火羽织就的地网天罗。 「哗——铮铮——」 危急关头,温苓忙放出一大片赤练甲,于三人头顶铺就一座穹顶,参差纵横勾连成森严的壁垒,将杀气沉重的灰蓝紧拦在黑红之外! 趁此时机,夜萧才先后一跃起身,双双退到温苓左右。 万千箭镞撕咬着赤练,「乒桌球乓」迸出无数火星,又伴随「喀啦啦」如同坚冰裂隙之声,蛇鳞一片片被鬼火撞碎,不得不又唤起新的赤练,缝缝补补勉强挡住洪潮般的群箭。 「怎么办!」温苓边急喊着,边续出绵绵不断的赤练,但因那羽箭的力道凶煞无比,抵挡得也是越来越吃力,「子夜,我撑不了太久!」 此刻,子夜的脑筋也转得极快。透过穹顶,她隐约看清了高处那女鬼的形貌,立刻想到师尊说起过这一妖类:「姑获鬼鸟?」 第166页 师尊曾说,鬼鸟之流擅借居高临下的风云之力,降服起来大有一番难处。若要彻底教她魂飞魄散,除非还有一种办法—— 引天雷。 如今,唯一能杀鬼的十四霜不见了踪影,众人更不可能飞上天去与姑获对战。「引天雷」虽是迫不得已的打法,却也是悬殊的战力之下,唯一一记还有些微胜算的险招。 子夜打定主意,很快理清了战术,遂从怀里掏出一沓黛青色的天雷符,抬手一展,共是九张,吩咐萧温二人:「我们摆个天雷阵,八张符贴在桃林里,一张符贴鬼鸟,噼她个灰飞烟灭。」 随后抽出四张,塞到萧凰手里:「我贴北路,你贴南路。以古井为轴,西南五十步一符,东南五十步一符,正南五十步一百步各一符,都贴在桃树干上,最后一张我们古井汇合,记得了么?」 萧凰虽才与她闹得很难看,但攸关存亡之际,哪还有闲心管什么春恨秋悲。她牢记子夜的叮嘱,接过纸符,淡淡「嗯」了一声。 交付过萧凰,子夜一望林间枝头冒出的花苞,盘算着约摸两刻来钟,便能等到开了桃花,贯通去桃谷的路,于是郑重转向温苓:「温姑娘,你千万守好井边那棵桃树。万一被毁,我们可就去不成桃谷了。」 温苓用力一点头,但不防天上的攻势陡然加了分量。她不禁双腿一屈,险些被阴煞之力压弯了腰,赤练的穹顶「喀嚓」一声裂开好大的缝隙,众多羽箭争先恐后抢杀进来,又将原本缝隙撕得越来越宽。 「子夜,我快撑不住了!」温苓心急如焚。 用不着她催促,子夜又从怀里掣出一大把金蝉符,一半染上自己的血,一半染上萧凰的血,以备待会儿贴符布阵之时,用来混淆姑获鸟的视听。 眼看着赤练甲即将破溃,子夜心下忐忑已极,总觉着还差了点什么防备不周。余光看到萧凰,才勐然想起来些什么—— 分头行事,怎敢少得了「天涯与共」。 可眼下没那个余暇烧符化墨,她咬了咬牙,弹出桃铃上的细刺,划破前额,描出个弯月形的伤口,随后揽住萧凰的脖颈,迎上去与她紧紧贴住额头。 血月印上萧凰的肌肤。她感到,她的身子抖了一下。 「千万小心。」子夜声音很轻,像在哀求。 「轰——」赤练甲承至极处,终于节节爆开,磅礴的仙气向外盪开数丈,与所剩不多的鬼火同归于尽。一时间桃林里风尘激涌,枝叶折得满地都是。 云巅处,姑获不紧不慢垂下手去,俯看桃林里众人的境况。 适才那万箭一击,不过是小试牛刀,试一试这三人一仙的道行深浅。 令她有点意外的是,她们居然捱过了这一击。 虽则敌我势不两立,姑获仍在心里赞嘆了一声:「能重伤七七四十九重的奴兀伦,这些姑娘果然不是等闲之辈。」 看来,她们还比她料想得要棘手一些。 桃林里烟雾散去,姑获凝眸观望,却见林叶间涌出一大群青白与黑金的人影,往四面八方飞奔疾窜,竟不下有百人之数,瞧得姑获一愣神:「这又是耍什么花招?」 但对狐仙的本领,她也并非全无耳闻,很快便猜了出来:「金蝉脱壳!」 她知道这一招数多是用来掩护真身,八成是打算趁乱脱逃。她不大赶得及,也懒得辨别这些人影孰真孰假,遂从肩头召唤出两个小鬼,一左一右延伸自己的耳目。随后长翼一展,南北中万箭横空,三管齐下,管它是真身还是替身,统统都在箭雨下一锅端了。 数不清的羽箭刺穿桃叶,大多钉在盘根错节的桃木上,鬼火与仙气相互灼烧,嘶鸣声极是惨烈,很快便将桃林毁得百孔千疮。子夜和萧凰虽已竭尽轻功去张贴每一道天雷符,但因姑获的攻势委实太兇,好几次险些被羽箭射中。好在有众多替身分散了绝大部分的战力,一时间假尸前仆后继堆成了小山,真身却也在越来越少的活口中,暴露于越发兇险的境地。 与此同时,温苓也死守在古井的桃树下,一边凝神收放赤练甲,挡开一浪更比一浪锋锐的箭阵,一边焦急往南北处张望——尽管她也分不清遍地的死尸和零星的活人到底是真身还是替身。 偶尔巳娘在心里提醒她:「阿苓,看好树!」温苓才发觉有偏锋的羽箭射中了桃树。饱满的花苞被鬼火挫伤,萎缩下去失了光泽。她生怕桃树被鬼火摧杀,断了去桃谷的路,又不得不分神运起上古天真诀,復原树干所遭的箭伤。一心多用之下,更加慌得火上浇油。 「阿苓,前面!」温苓在巳娘的点醒下抬起头,看到一南一北两道人影飞身移近,便知是子夜和萧凰的真身已然贴好桃林中的八道天雷符,正往井口来汇合。但她还来不及宽下心,姑获的箭阵又一次倾泻直下。这一回不比方才要兼杀西面八方的替身,免不了稀疏太多,而是牢牢盯准了萧夜二人的真身,磅礴的煞气尽集于弹丸之躯,足以拔山摧城,毁天覆地! 同伴的安危千钧一髮,温苓不敢有丝毫迟疑,当即放出一重又一重赤练,替萧夜二人挡住箭雨。然而这一遭的攻势比先前沉重数倍,温苓几乎凝聚了十成的仙力,才堪堪护住萧夜的性命,而她自己却在不觉中失了防守,整个人全然展露在姑获的视野之下。 「躲!」心里头巳娘一声惊唿,温苓才被迫抬眼,却见一道道灰蓝色飞羽撕破长风,正奔自己面门射来! 第167页 温苓情急欲躲,可步子一迈出去,才发觉仙力释放得太紧,一时竟提不起半点轻功…… 「哧——」 胸口一凉,温苓的身子被箭势拖出好远,「铮」地一声死死钉在墙上。 「仙祖!」温苓攥住胸前的鬼火箭,鲜血如泉狂喷出指缝,阴寒与滚烫的痛意撕碎了神智,人几乎吓傻了:「怎么办……仙祖!」 「别怕。」魂魄一体的剧痛令巳娘也不禁嗓音发颤。她立刻代温苓运起上古天真诀,可贯穿伤口的鬼火却把输来的仙气蚕食得一干二净,至多能维繫残喘,伤势却根本无从癒合。她又将仙气凝在掌心,想要拔出那枝羽箭,可鬼火透背而出,仿佛在土石里生了根,重伤之际,竟无法拔动一丝一毫。 「你去救温姑娘!」子夜对萧凰一喝,自己则拈起最后那一枚天雷符,纵身踏上屋檐,踏过纷飞肆虐的箭雨,直冲姑获鸟杀去! ——天雷为阵,符共九道,其中八道用在布阵,而最后一道,则是最关键、也最难达成的一道,正要不偏不倚贴在姑获鸟身上。 「嗯?」姑获有点惊奇。这小狐狸明明连防守都防不住,哪来的胆量还敢反攻? 第96章 姑获(三) 正待抬手放箭,忽听闻头顶上「嗡嗡」作响,一张红丝大网携百余颗桃铃直扑下来,冷峻的仙气刺得一身蓝羽都打起凛来。 「哦。」姑获明白了,这小狐狸是留了后手呢。 可惜这红丝桃铃对于八八六十四重无间而言,并不能算作什么威胁。姑获运起无间诀,双翼蓄力一扬,腾起鬼火千丈,眨眼间红丝烧了个焦烂,又被一哄而上的小鬼撕成了粉碎。 「这么凶?」子夜大吃一惊,随后姑获又一扇翅膀,瞬间一股极寒的风狠狠压下。风里鬼火甩开修长的利刃,子夜全然闪避不及,火舌重重斩过胸腹,霎时间皮开肉绽,只差一点便被拦腰截断。 子夜直挺挺掉了下去。半途中,她强行运起天谴咒的阴鬼之力,勉强稳住致命的重伤,一翻身踩上屋瓦,卯了劲儿还想再冲上去。可脚还不等离地,姑获的羽箭已攻到面前,「噗嗤」一声刺穿心窝,整个人都被钉在了屋嵴上! 萧凰本来要去救温苓,但被密密麻麻的箭雨挡住了去路。返身又看子夜也遭了大殃,心境又是激愤,又是绝望。她运劲飞上屋瓦,左手夺过子夜手中的天雷符,右手的彼岸花沁出红芒,「唰」一声掣出金刀,「叮叮噹噹」破开飞流的鬼火,索性要同这鬼鸟杀个破釜沉舟! 「萧凰……你回来!」子夜急得大喊,可心口处羽箭咬得极重,半死半活间浑身无力,拼了命也拔不动一分。 「好功夫。」姑获一声惊嘆。她曾杀过仙家无数,但从没见过一个凡人能挡住她三招两式的。赞许归赞许,她还是振了一下长翼,妖风伴着鬼火一下子把萧凰掀翻落地。又是一枝羽箭补上,「吭哧」一声从她胸肋间钉了进去! 短短一盏茶时分,三人竟都被羽箭钉住要害,瑟缩,喘息……无望地等死。 时值此刻,子夜才后悔这「引天雷」的计策有多么荒唐可笑。 ——以姑获的道行,她们根本近不了她的身。 那第九道符,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她撇头,看着被钉在地上的萧凰,被钉在墙上的温苓。 眼帘逐渐摇晃,模煳,晦暗…… 难不成,这一天…… ……大家都要死在这里么。 正要晕转过去,鼻尖忽拂过一阵清香。 是记忆里再熟悉不过的花香……缥缈,馥郁,清灵。 子夜吃力地睁开瑞凤眼,看到左右纷纷扬扬的一片雪白。 ……仙桃,开了。 芳菲里绽出浓烈的仙气,令本想下来清点战绩的姑获眉头一皱,展翅往高处避了一避。仙桃初开的花香太伤鬼元,如今胜败已定,收拾些残局而已,也没必要急这一时。 老墙边,温苓仍在苦苦挣扎着拔箭,忽听得巳娘在心里发话道:「阿苓,随我念。」 温苓一怔:「仙祖,你……你要做什么?」 「别问了,快念!」巳娘语气很急,「阴阳有尽,天地为期。六识相断,唿吸相离。形神与判,心念分异……」 温苓不解其由,仓皇下只得跟着巳娘胡乱念了几句。但觉身子像被什么推了出去,勐一个踉跄扑出好远,胸口的剧痛沦为恍惚。再回首看时,不由得震惊难当—— 她自已经己挣脱了那枝羽箭,而巳娘却是现出真身,死死钉在墙上动弹不得。 温苓这才明白过来…… 巳娘不惜牺牲仙元,强行解开出马的契约,只为换她一个逃命的机会。 「仙祖,你……」温苓跌跌撞撞要跑回去,可身躯失了仙力,沉甸甸的如同灌了铅一样,几乎迈不动步子。 「快下井,快去桃谷!」巳娘厉声喊道,「去找白狐仙,快去!」 一边喊着,一边榨干仙元放出赤练甲,强行把温苓推到井边。耗用仙力越发加重伤势,鲜血止不住地流出嘴角。 可与此同时,姑获也察觉到古井旁的异样。一贯谨慎的她岂能纵容活口逃脱,当即双翼一振,携千钧箭雨朝地面俯冲直下! 「快走!」危难在即,巳娘又喊了一声。 温苓恍若未闻。 她看向波光闪烁的古井深处,看向杀气腾腾的鬼鸟,看向钉在墙上奄奄一息的巳娘,又看向倒在血泊里生死未卜的子夜和萧凰…… 第168页 心念咬定,她一下子攥紧了拳头。 纵使她曾有过万般怯弱,万般无助,万般彷徨,她没有不死之身,她没有绝世武功,她没有千年灵力,她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女子…… 但这一时,这一刻,她拥有这一生从未迸发过的清醒与决绝。 温苓跳下井床,一个箭步冲到巳娘身边。 「阿苓!」巳娘恨铁不成钢。她不明白,她为什么又要跑回来。 「内丹,给我!」温苓喝令她。 「你……」巳娘没力气再反驳,却被温苓捏住腮颊,迫不得已张开了嘴。 温苓用力吻上去。舌尖伸进巳娘的喉咙,勾出那颗浸透血腥味的内丹,「咕咚」吞进了肚子里。 内丹入腹,四肢百骸瞬间又盈满了气力。温苓抓住巳娘胸前的羽箭,「哧」一声拔了出来。仙身消散,魂魄共生,温苓心念大振,当即放出遮天盖地的无数赤鳞,一转身正迎着姑获的箭雨! 「轰……哗……」 鬼火与蛇鳞在勐烈的对撞下同化齑粉,狂风大作压弯了稚嫩的桃干,枝头的花叶更是吹得凌乱不堪,一时间恍若山崩地裂,云黯天低。 「好深的道力!」姑获皱起眉关,着实想不到垂死的一人一仙还能爆发出这么强的攻势。 她杀过很多仙,也杀过很多人。仙家未必有多强,凡人更是不足为道。但仙家一旦出马了凡人,修为则变幻莫测。大多数缘浅的、不相契的,倒也平平无奇;除非有些结缘极深的,竟能让仙家的修为翻倍,然也是千载难遇,万里挑一。 姑获没想到,这从所未见的万里挑一,居然还真让她碰上了! 乱战之中,她注意到温苓运起仙诀,指尖着力一弹,飞出一片薄如蝉翼的墨黑色毒鳞,飘飘忽忽随阴风捲入了战局。 「嗯?」姑获心中一警,想起鬼王说过这毒鳞的杀性,万一沾上可要费不小的麻烦。她将双翼一盪,疾风扫开了那片毒鳞,同时从战局里抽身而出,远远飞上了长空。 箭阵一撤,赤练甲也顶不住了。温苓跪倒在地,因着巳娘仙元重损,心口也跟着一抽一抽地剧痛。她捂住嘴巴,鲜血一滴滴从指缝里渗下来。 姑获舒了一口气,抬起手腕。 灰蓝的箭雨再度排满左右,阴风恻恻,蓄势待发—— 这一切,该在此结束了。 可当她正准备万箭齐发时,后颈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道拴住了。同时她才微微察出来,背后似乎粘上了什么东西—— 很轻的、很薄的、几乎觉不出的东西…… ……是一道符! 姑获登时预感到什么,魂身微微一颤。 ——不妙。 ……那是什么符?是几时贴上去的?又是怎么贴上去的! 姑获来不及多想,她赶忙唤出小鬼,帮她揭掉那道符。 可几只小鬼轮番去揭,怎么也揭不下来。 更有小鬼哭喊着叫痛,指尖被纸符染上墨黑色的毒汁,魂身也被侵蚀得一点点化掉。 姑获突然间想起来了…… 那片毒鳞。 可她明明记得,她用羽翼扫开了那片毒鳞,为什么……为什么又会…… 她不知道温苓是怎么操纵那片毒鳞顺着风流偷袭了自己,也不知道这轻盈至极的鳞片是怎么沾上嵴背而毫无察觉的,更不知道这毒鳞里竟还能藏着一道仙符。 更何况,更何况…… ……这究竟是个什么符! 随后,她很快便知道了。 阴云间滚过雷声沉沉,正下方的桃林里亮出八道列缺状的寒光。银线闪烁中依稀显出八道仙气凝结的锁链。这八道锁链上指苍穹,而它们共通的终结之处…… 就在自己身上。 姑获一下子意料到大事不好,她将双翼护住众多小鬼,「唿」一声往桃林外疾飞。 可她压根逃不出多远,那八道仙锁「豁啷啷」勐一收紧,又将她五花大绑扯回原位。同时浓云间裂开无数道耀眼的霹雳,紧缠着震耳欲聋的风雷惊啸,一道又一道打在姑获身上。 雷鸣与鬼哭声悽惨地交织在一起,一时间干坤变色,山川如泣,如从九天里斩下一剑又一剑神锋,撕开混浊的碧落,崩碎喑哑的红尘。 这天雷原是对妖鬼之流最沉重的责罚,姑获本来万万逃不开的。可她念及羽翼下还护着一群小鬼,若是自己灰飞烟灭了,孩子们必当难逃一死。濒临破灭之际,她竟硬生生运起八八六十四重鬼道无间,强忍魂血的剧痛扯断了一根又一根仙锁,又捱过余威仍盛的天网雷彀,仅剩一缕残魂逃出了桃林的阵地,远远遁入渺远的苍云,消失不见。 仙锁既断,阵法渐罢,雷电也在一剎之间收敛殆尽。轰鸣声骤停,凸显出天地间一派瑟瑟发抖的死寂。 地还在颤。山不敢言声。云压得极深。 许久,云隙间涌出一朵朵破碎的寒英,飘飘悠悠浑似个不知世事的顽童,缓缓落于世间。 ——落于皎洁的桃瓣,落于干涸的猩红,落于随风轻摇的碎鬓,落于无情无恨的尘埃。 下雪了。 第97章 因果(一) 「嚓……」 红丝缠住箭尾,小心翼翼从肋骨间拔出。帕子拧干微温的水,擦净箭伤周围的血污。药膏敷上均匀的一层,再用干净的白麻布包扎整齐了。 第169页 仔细料理完萧凰的伤口,子夜看着床榻上重伤昏迷的女人,怔了很久很久。 她抬手,为她盖好丝衾,掖紧了每一方被角。又拿起帕子,擦去她额头上血画的「天涯与共」。 她微微俯下身,想在她额前留下最后一吻。可迟疑了半会儿,到底也没能吻下去。 子夜转身站起,嘆出一口微冷的白雾。又往铜炉里多拨了两块竹炭,看萧凰在暖意中睡得安稳了,才喊上一旁的温苓,走出屋门。 屋外,雾霭沉沉,碎雪零星。 四下里不见天日,只有一方清塘,一畔茅屋,一棵桃树。树遭了池鱼之殃,让天雷牵连得焦黑,桃花也败了大半,只剩十余朵还开着。再往远处,就是无边无际的灰暗色浓雾。 「巳娘伤得太重,我用不出仙力了。等她恢復一点,我马上去救萧凰。」受仙家的牵繫,温苓也是脸色惨白,说话间咳出几点血。 「嗯。」子夜轻轻一点头,望向灰濛濛的远方,「桃树也受了伤,最远只能送到这儿了。这儿只是桃谷边陲,要想入内境,还需等桃花多开些才行。也许要几个时辰,也许要几天几夜,天意难测,我也说不大准。好在这里是狐仙的地界,厉鬼肯定是进不来的,只要在此耐心等候,多半不会再有什么危险了。」 温苓听她絮絮叨叨交代了这么多,觉出她有点异样,但又说不上是哪里异样。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温苓扫了一眼子夜,只见她低头卷弄桃铃的红丝,一圈圈缠上指尖,又一圈圈松了绑……反反覆覆,纠结个没完。 温苓不由想起姑获来之前,这对儿恋人在树林里闹了很大的别扭。她本不想多管旁人闲事,但一来实在是好奇,二来隐隐觉着事关重大,会不会和墓底下得来的那幅画有关。心念辗转,她忍不住开口问道:「子夜,你们两个到底……」 「温姑娘。」子夜收起桃铃,转过脸来,平静的眸子里含着一言难尽的酸楚—— 「你明知她是女儿身,你还喜欢她吗?」 「啊?」温苓吓了一跳,不知她怎么莫名其妙提起这话来,「你说什么呢?」 子夜不顾她讶异的目光,垂下眉眼,继续说着—— 「她有时会梦魇,夜里常失眠。以前她吃你烧制的琥珀丹,说有用。往后,劳你多给她调理调理。 「平时她好下厨烧个菜什么的,大多时候好吃,有时候也不好吃。但你别说不好吃,她会难过。 「她吃饭不挑,但别让她碰寒凉,更别容着她喝酒。偶尔她馋了忍不住,会背着你偷偷喝。所以银子要你拿着,别给她。 「有时她心事太重,饭也不吃,觉也不睡,对身子不好。你让她喝一点点也是可以的。但是……但是,你一定要看着点日子……」 子夜顿了一会儿,用深长的喘息平缓哭腔。 温苓听得傻了,听她这意思,竟是要把萧凰的后半生託付给自己么? 「你……你别这样。」温苓脑子一团乱,「子夜,你该不会是要……」 子夜转过身,留下最后一句话:「中旬是她月信前后,别让她喝冷酒。」 言罢一振青衣,身影往池塘中央飞去。 「子夜……子夜!」温苓起步想追,但追不上。 只眼睁睁看着那云烟般的青白色融入数尺涟漪,消失得无影无踪。 井外。 雪漫千山,触目皆白。 那一抹青白色身影跃出井口,飞上树梢,踏过一道道错落的枝桠,模煳了擦肩疾过的树影与寒风。 子夜步伐极快,快到眼眶边盈盈欲坠的泪珠,都被刀刮般的朔风凝成了冰霜。 …… 萧姐姐。 ……原谅我。 原谅我的自私,原谅我真的不敢想—— 我不想你死了,而我还要这血淋淋的因果里……往復循环,行尸走肉地活下去。 一年,五年,十年…… 直到,还完那八百六十一条烂债。 ——在没有你的人间里。 …… 萧姐姐。 我该怎么活下去啊。 …… 风越来越紧,人影越来越渺小,直到与茫茫雪幕融为一体。 喧嚣,繁密,又孤独。 鬼道,无量宫。 冥水裂开波纹,彼岸花漫延开去。 当云点青走下水面,看到石阶上立着那斗篷掩盖全身的陌生女子时,乍然间还愣了一下。 但随即,那股子似曾相识的千年煞气,迫使她双膝一屈,跪拜在地,也令她立刻明白了,面前这陌生女子是谁,又为什么召她来到无量宫。 至于那个为什么…… 其实她早已想过了。 早在她答应花不二,要帮她逃出无量宫去找夫人时,她就已经猜到了在劫难逃的如今。 她很清楚,鬼王一定不会饶过自己。 尽管被煞气压得魂血刺痛,可她的音色无比从容:「属下罪该万死。」 「嚯——」满宫殿的灯火一下子阴下来。 冷风拖曳着魔罗的裙角,但她半晌都没有说话。 她看得出,这功力微末的鬼士并不怎么惧怕,且分明是蓄谋已久。 她一时跑了神,竟想起花不二念叨过的《论语》:「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越想,便越觉道可笑。 第170页 魔罗懒于动怒,开门见山:「她在哪儿?」 云点青依旧恭敬:「回大人,她不曾说起,恕属下一无所知。」 「啪!」最顶处的灯盏爆开了一只。 紧跟着「乒!嘭!呛!」一连串惊心裂肺的脆响,从石壁顶处沿着长阶一路爆开数十座灯盏,每一声都迸放出惨绝人寰的鬼哭。 云点青的脸色更惨了些,魂身也在战慄,但依然严缄其口,久跪不动。 斗篷下漏出一绺鬈髮,随妖风斜了一斜。 这小鬼……她哪来的胆量呢。 ……既然如此,罢了。 魔罗缓缓抬袖,手衣遮覆的掌心里凝聚鬼火。阴煞涌出,冥池里的浪花都不禁匍匐哀泣。 火焰直指云点青的额心,只差指尖一弹,便当教她魂消魄灭:「还有什么话,趁早说罢。」 云点青伏下翠眉:「属下自知罪重,是杀是剐,悉凭大人处置。」 随后,嗓音又涩了一涩:「但有一句身后之言,可否求大人转达给花不二。」 魔罗静静站着,以沉默作应。 云点青顿了片刻:「……她是我入道的执念啊。」 话落,耳根处晕出一点墨汁,铺开一行行无间诀符文。 魔罗掌心的鬼火蓦然间矮了下去。 她看出来了,这画皮鬼虽然不怕死,却也颇有几分聪明之处。 ——在鬼道,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鬼道之中,言出如箭,执法如山,有功必赏,为罪必罚。然唯独有一项例外—— 执念所向,轻责,免死。 因为鬼道的每一个鬼士,都是为了前世的执念而堕入无间。 执念,是立道之本,亦是众心所归。 因此,若是出于执念,触犯了鬼道条律,鬼王大多会视其轻重,酌情减免,法外施恩。 这条规矩,鬼王从来不会明言。但在鬼道待久了的,几乎都能察觉个五六分。 云点青自然也明白这一点。 她也在赌,赌鬼王会不会看在执念之由,对她网开一面。 不过,无论这一赌是输是赢,她似乎也没有那么在乎。 而此刻,魔罗的手僵在半空里不动,掌心里那束鬼火时紧时慢,闪烁幽明。 风拂落莲紫色的衣袂,如一声极长的嗟嘆。 花不二…… 为什么呀。 为什么当年一个极负盛名的活人画师,甘愿为你断送半生韶华,入道为鬼。 为什么她宁可冒着魂飞魄散的重责,也愿为你牵线搭桥,只为成全你和你的夫人。 又为什么堂堂一代鬼王,竟愿为你费尽心思,搁置所有,妄想去草原上博你片刻欢颜,只为听信你一个愚蠢至极的谎言! ……花不二。 你凭什么啊…… 魔罗心神起落,良久无言。 无量宫的灯重新燃起,风停了下来。 鬼火熄灭,魔罗垂下手去,撇下一句不辨喜怒的:「滚。」 云点青是识趣的。她深深一拜:「谢大人不杀之恩。」 她起身退到冥池边,沉入深澜,丹青化散。 这边前脚刚走,另一边的冥池里又开出新的彼岸花。原来是奴兀伦接应了重伤败退的姑获鸟,前来拜见鬼王。 「大人。」姑获携一身累累烧伤,朝魔罗重重跪了下来,「那狐仙弟子……」 「我知道了。」魔罗抬手打断,「你守在无量宫,先好生养伤。」 言罢她迈下台阶,一步步朝冥池走去。 「奴兀伦。」 「属下在!」 「随我同去。」魔罗的长裙覆上水面,涟漪里的花枝生出满池血色。她压低斗篷,衣沿下绽出深冷的碧色瞳光—— 「本座要亲自会会她们。」 第98章 因果(二) 桃谷边陲。 温苓蹲在池塘边,打满了一桶水。可直起腰那一瞬间,忽觉心口剧痛,眼前金星乱冒,禁不住一跤摔在地上。木桶滚到一边儿,水洒了满地。 温苓紧按住心口,疼痛一击一击涣散了神智,可脑海里却久久没有响起那道熟悉的声音。这让她很快猜想到——是巳娘出事了。 念头刚起,便再也坚持不住,倒头昏了过去。 再次睁眼时,已然置身于灵识梦境之中——依旧是那半亩方塘,也依旧是那一叶三尺长宽的浮莲。 可放眼看向方塘之外时,却被那幅惨象骇了一大跳。 只见漫天黑雾笼罩着彤云,幽谷中的林木尽被损毁夷平,一丛丛漆黑的残木桩都被鬼火烧透了。 地上更不见一花一草,只是一片荒芜龟裂的岩石。四下里传来「隆隆」闷响,天地间的崩塌由远及近,飞快沦为深不可及的混沌。 温苓随巳娘修炼多日,立刻明白了眼下的境况。想是巳娘的仙元本就远未恢復,却在不久前强行解开出马的灵契,又替自己承下了鬼火穿心的重创。如今伤势见重,仙元岌岌可危,灵识也在动盪中将告瓦解。 温苓很清楚,仙家的灵识一旦覆灭,仙元必将难逃一死。因此,须得赶在天地一炬之前,抓紧救出巳娘的仙元。 但救出之后,仙元又该住在哪里呢…… 温苓看了一眼自己的灵识水塘。地方不大,但要装下一条赤练蛇,挤一挤还算勉强。 事不宜迟,她连忙跳下莲叶,落在荒芜的岩面上。可还不及站稳,足底下「喀嚓」裂出数道长缝,很快撕成丈许来宽,周边的巨石竟如烂泥般塌陷下去,陨落在黑洞洞的深渊。 第171页 地面的剧震险些把温苓甩将下去。她觑了一眼近在左右的深渊裂口,万丈之幽令人毛骨悚然,吓得赶紧低伏身子,不敢有一丝妄动。 她知道,那是灵识破灭后的无尽虚空。倘若一个不慎掉了进去,人就走失了三魂七魄,恐怕一辈子都醒不来了…… 危难当即,她不由得不怕。她咽了口唾沫,朝废墟另一端高喊:「仙祖……仙祖!」 无人相应,天地仍在震盪。 温苓蜷起指关,紧掐住掌心的肌肤。 她想起与巳娘初见的那一天,想起她药香满盈的怀抱,想起她半是坚定、又半是沉着的硃砂色蛇眸,想起她冰软又轻柔的临终一吻…… 她想,她必须要冲过去。 ——无论如何。 温苓心念已决,不知从哪儿涌起了力气,勐一翻身跑了起来,直奔那废墟中的洞窟去! 脚步起落处,岩石裂开七横八纵的巨壑,身后的地面也大片大片塌落下去。她听得背后大地轰鸣,但根本不敢回头去看,生怕稍一迟疑便会堕入虚空,只能竭尽全力不停跑向前方。终是赶在残石塌尽之前,飞身一跃抢进了洞窟。 一进洞窟,便看到赤练大蛇奄奄一息躺在地上,鳞片上布满了鬼火的烧痕。七寸处破开一个大洞,鲜血汩汩涌流个不住,地上早已积出一洼血泊来。 「仙祖!」温苓扑到她面前,伸手抱住蛇头,「仙祖,你醒醒啊……仙祖!」 唤了好一会儿,巳娘才从昏迷里微微醒来。看到极近处一脸焦急的温苓,她怔了一怔:「阿苓……」 随后又敛起瞳仁,虚弱道:「我不行了。你快回去罢。否则,你也会丢魂儿的。」 温苓果断摇头。她抱紧比自己庞大数倍的蛇身,榨干梦魂里所有的气力,想要拖动巳娘的身子。可四千年的仙元比凡人的魂魄要沉重百倍,温苓耗尽全力,也拖不动一分一毫。 「别费力气了。」巳娘的气息更弱了,穹顶随天地同震,碎石如雨点般砸下来,「阿苓,你快走……」 「不……不要……」温苓紧拥住蛇头,替她遮挡乱打下来的碎石。黯淡的硃砂色蛇眸里,映出姑娘家坚毅无畏的泪光,「我不准你死!我……我还欠你的救命之恩,我还欠你两千只癞蛤蟆!你个臭长虫,你给我醒过来!」 斑驳的瞳仁呆呆看着温苓,许久才流露出一抹百般无奈的笑意。 「四千年,我出马过很多凡人。」她说,「你是我见过最傻的一个。」 话音才落,洞窟里地动山摇,石壁与地面同时绽开百道裂痕,伴随一声声连绵的巨响崩碎无遗。一人一蛇身无凭处,往深暗的虚空里直堕而下! 碎石乱飞,劲风急啸,那「轰隆隆」的震山声却渐渐远去,越深入黑暗,便越是令人胆寒的死寂。 可温苓一点都不怕。 她紧抱住蛇头,前额贴着她的鳞片,心底只有一个越来越强烈的念头—— 救她,救她,救她…… 一定要救她。 ……一定。 她们不知下落了多久,连耳畔的风声都被虚空吞噬掉,却忽然从极度的安静里,响起一袭渺远的水声。 起初,听来只是毫不起眼的涟漪。可后来,渐渐汇成翻涌的浪花。一眨眼间,竟已化作长河万里,瀚海无边。 夜光照下来驱散了深渊,身底下是一望无际的粼粼碧水。水中倒映灵识天地,日月形,万物生。 ——是温苓的灵识,覆盖了无穷无尽的虚空。 曾经,我渺小,我平凡,我是沧海里庸然一粟,我是红尘里白驹一客,我是亿万万苍生里最普普通通的那一个。 但与你,我勇敢,强大,独一无二,我不过半亩方塘,但能为你盈满四海汪洋。 「噗通……」 一声水响,人与蛇同时落入轻柔的浪花。 很快,水面浮出一叶青莲。温苓坐在莲叶上,怀中抱着已化人形的巳娘。 巳娘睡着了,唿吸很弱,但渐转平稳。 海上生明月,清辉拂过二人的眉眼——柔软,澄澈,坚强。 弱土,荒山。 风寒云积,天色依旧很暗,雪小了很多。 「嚓……」 子夜从树梢飞落,踩进及膝深的雪地。 袖里翻出那幅丹青,平直展开,但并不急着伸进手去。 她将画幅平放在雪地上,依次咬破左右两手的中指。鲜血渗出,她俯下身去,左右手同时在画幅两旁书写符文。遒劲的赤色一笔一划融化了白雪,两道倾斜的符文相会于一角,只差上方的一道符,便可构成三角鼎足之势。 两道符画毕,子夜站直身子,紧盯着三角上部空缺的那一道横,不安地等候着。 ——此咒,名为天谴。 所谓天谴,要仙、人、鬼三界共结为契,各出条款,彼此制衡,顺者相安无事,逆者当受天谴之罚。 子夜背上的天谴咒,也是被这般种下的。 只是她至今不知,当初在自己身上结契的,究竟是什么仙、什么人、什么鬼。她只知自己的咒印效力极强,想必当初结契的三方,都是这世间难以估量的存在。 的确,天谴咒的效力强弱,取决于三界各方的秉性与道行。三者越强,契约就越牢固,天谴之罚也就越为严厉。反之三者太弱,契约的作用也就微不足道了。 第172页 子夜写下的两道符,左手代仙,右手代人。人这一方倒是无妨,但仙这一方却薄弱得太多了。因她只是个狐仙弟子,再如何修炼也是凡人之身,比起正统的走兽仙家,顶多算个不成气候的小半仙,因此这天谴咒的结契,实则并不是十分牢固。 只不过,聊胜于无。 眼下安危难断,她又不在萧凰等人身边,这已是她能想到的、最为周密的打算了。 她以一人之身代仙人两界,给出了她的条款——只要不伤萧凰、温苓、巳娘的性命,她愿尽凭鬼道处置。 而将符咒布在画卷周围,她也在无形中限死了鬼道的条款——只要让她入画,契约自成,天谴为警,顺者当安,逆者当罚。 但是她也拿捏不准,这画卷里究竟藏着什么东西。如果当真藏着那厉鬼,她又会不会同意自己的条款,签下这天谴咒呢…… 正当她焦灼不安时,忽见那画纸上水墨漾动,冒出一束纤长的鬼火。火舌一展,正嵌进上方的积雪里,填补了那一道残缺的横。 子夜瞳仁一紧。 这厉鬼……她答应了? ——天谴咒,成了! 子夜没想到结契会如此顺遂,不由得心神一慌,又见那火焰伸上前来,缠住自己的手腕。灼痛袭来,一股极深的力量往画里拖去。 她没有反抗,很快被墨与火淹没了眼界,头晕目眩,什么也看不清。 但在心底,她早已备好了盘算。 尽管,她对这姓花的女鬼一无所知,对她与她的是非恩怨一无所知,对前前后后这一切因果一无所知…… 但如果,这厉鬼想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尤其是——威胁到萧凰的话…… 她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杀了她。 筹划期间,目光里也渐渐清晰。子夜立刻打起十二分的警戒,观望起四周的境况。 乍一看,她愣了一下。 原以为,这画里的鬼窝,会是怎样的兇险可怖。 但并不是。 ——只是一间书房,罢了。 素窗粉壁,玉案纱橱。窗外还漏进明热的光,蝉鸣「嗡嗡」地响,似盛夏的午后。 书房里,立有一道墨白的屏风,两排满满当当的书橱。屏风后方,是画里那台青龙木的桌案。 子夜走到案前。案上铺了许多书,什么《诗经》、《礼记》、《论语》、《春秋》……最显眼的,是两本对半翻开的《列女传》。书里文绉绉的,她一个字也看不懂。 子夜摇了摇头,转看书房另一角,立有一面宽敞的铜镜。镜里的光影,似照出些难以言喻的异样。 她走到铜镜前,清清楚楚看到镜里的倒影,不由得心口一凝。 镜里站着的人,是她,又不是她。 是一模一样的她,是截然不同的她,是她一无所知的她,也正是——画里的那个「她」。 素衣青裳,柳叶眉,瑞凤眼,堕马髻,白玉簪。 ……极是温润秀雅,又极是大气雍容。 子夜头脑中一片苍白。恍惚之际,突然从镜子里看到身后的不远处,又多出一个人影。 似曾相识的大红色,明艷,张扬,狂傲,又携一丝悲凉。 ……是她。 阴煞在旁,左耳下的桃铃抖得厉害。 子夜明知那厉鬼凶厉无比,可她莫名被那气息压着,别说备战了,就连动都动不得一下。 心弦紧绷到极处,她听见后面那个她笑了一笑。 红衣微动,是那一声恍如隔世的笑语,万分滚烫,与万分寒凉—— 「夫人。」 第99章 长恨(一) 暖风流入轩窗,吹得案上摊开的书页晃了几晃,横斜的疏影也随之漾起了斑驳。 四目相及,良久无话。 花不二凝望着朝思暮想十七年的「夫人」——明明是一模一样的柳叶眉、瑞凤眼,可她又说不出为什么,处处都好似天差地别。 上一世,她是名门尊夫人,温良雅正,馥郁雍容。 可这一世,她成了不食人间烟火的花季少女,眉目清冷,年齿间还褪不掉一丝稚涩。 十七年了…… 为什么,变化会这样大呢。 她想问她,这十七年过得好么。她想怨她,为什么整整十七年都不来找她。她想骂她,怎么就同那姓萧的「野女人」同行在一处…… 万千思绪涌到嘴边,她竟笑了出来,五味杂陈问道一句:「夫人,你的三从四德呢?」 可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翘首相盼的,却会是那样一句回答。 她看到她怔了一下,眼角眉梢除了惊惧,便只有茫然:「什……什么三从四德?谁是你夫人?」 花不二陡然间杀了笑意。 还不等子夜回过神来,那红影倏忽一闪,紧跟着颈项一凉,已被鬼手死死掐住。子夜身子失衡,「砰」一声仰倒在青龙木案上。 沉重的阴煞禁锢住咽喉,子夜被她掐得一口气都喘不上来。举目之间,是那女鬼与世无双的艷色。红衣掩不住的沟壑处,已然浮上细密狰狞的刺青。 子夜唿吸不畅,脑筋都似给她掐断了。可她敏锐地觉察到,伴随那刺青涌上来,女鬼的煞气也跟着重了七分。 她不清楚鬼道修炼的是什么邪法,但一来二去见过这么多鬼士,也能断出个大概——这诡异的刺青字符,正是鬼士功力的象徵。 第173页 除了在对峙间察言观色,子夜也别无它策,只能继续与之周旋—— 或者说,连周旋也称不上,只是任由对方宰割。 花不二自知激起执念,无间诀有些失控。她稍一唿吸,勉强将刺青压下。五指减轻了力道,但仍不松开,鲜艷的唇角勾了一勾:「十七年不见,夫人这么会说笑了。」 子夜蹙起柳眉,瑟缩着开口:「我不认得你啊……」 花不二心口勐一沉,漆黑的瞳仁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血色:「你……不认得我?」 颈间力道加重,子夜说不出话,只能摇了摇头。 花不二强压着无间诀,又质问一遍:「你不认得我?」 子夜摇头。 「哗——」鬼手一撤,紫火飞溅,斩碎了一排的圣贤书,纸屑如素色的群蝶,纷纷扬扬凋死在半空。 「你不认得我!」花不二扶住桌角,怎么也不肯相信,「那你还记得什么!」 一声尖厉的喝问,吓得子夜心胆欲裂,可她答不出来,又只能摇头。 花不二又扑上来,一手扳起少女的膝弯,一手更用力掐住她的喉咙:「我问你上辈子,你还记得什么!」 「我……」子夜差些把脏腑呕出来。面对兇狠的逼问,她艰难出声,「我不知道……什么上辈子。我生来就是常人,什么都……都不记得啊……」 「不可能……」花不二切齿摇头,「你的魂魄那样完好,你没喝孟婆汤,你怎么可能不记得。不可能……你不可能不记得!」 惊怒攻心,刺青狂涌上双颊,瞳仁也晕开浓厚的血色。指尖的煞气如绷紧了铁索,勒得子夜眼帘昏黑,几乎要扼断了气! 鬼火割破少女的颈肤,溅出一线猩红,烫到了花不二的指尖。花不二一惊回神,看到身底下快被自己掐死的「夫人」,登即收了手,向后退出一大步。 力道一撤,子夜才缓过一条命来。她气喘吁吁护住颈下的伤口,鲜血顺着指缝滑下手腕。 花不二这会儿又冷静下来,神智里一团乱。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当初是将夫人的三魂七魄完完整整交给了鬼王,奈何桥一阶未上,孟婆汤一滴未沾,夫人怎么可能会忘记前世,忘记了她! 这怎么可能呢…… 除非…… 花不二找不着头绪,也暂且想不出别的缘由,只当是夫人在随仙家修炼的十七年里,遭遇过什么未知的变故。 她抬起狐狸眼,看到捂住脖颈惨兮兮流着血的少女,入骨的深情不由得她不心疼:「夫人……」 她迎上前去。子夜怕她,向后缩了一缩,可又怎躲得过那盈满了胭脂香的怀抱。 「嘘,没事的……夫人。」花不二抱她坐在书堆里,一边喃喃说着,一边低下脸庞,吻着她颈上刺破的伤口,「不记得也不要紧,我会让你想起来的。」 说着,她托起她的衣带,轻轻一扯,连同裙裳一併剥落在书桌底下。随后褪掉她的长衣,又脱去她的鞋袜…… 「你——」子夜惊惶失措。她不知她要对她做些什么。 可面对比自己高强太多的厉鬼,她无力反抗,也不敢反抗。 很快,她被她脱了个一干二净。 恐惧与羞惶不许她凭空裸露着,只能赤条条困在那嫣红的怀抱里。 花不二端详怀里的少女。 这美玉一般的躯体,身上的每一处起伏,每一道迂迴,每一颗痣……她都再熟悉不过了。 ……只除了太年轻,太稚嫩了些。 她伸出二指,凝出丝丝鬼火,落在少女稜角分明的锁骨下。 阴火灼身,子夜感到些微的刺痛。火焰烧出青皓相间的布色,在她身上化作画里人的衣着。 花不二的指尖游走在她身上,摸到哪里,衣裳就织到哪里。摸遍全身,子夜已全然换了一副打扮,正与画上那位夫人别无二致。 铜镜移来,子夜不敢看,又不敢不看。她怕那女鬼再发疯,只能凭任她摆布。 「夫人。」花不二拾起犀角梳,一行行为她梳发挽髻。 「……你一定会想起来的。」 我们的第一回 。 是正心斋。 你教阿颜念书,念的是《女诫》七篇。 我笑这书写得狗屁不通,你生了很大的气。 你说花不二,能不能规矩一点。 我问你,什么是规矩。 你对我说三从四德——幼从父,嫁从夫,夫死从子。妇德、妇言、妇容、妇工。 我也对你说三从四德——此心从情,此身从欲,此生从我。 …… 髮髻挽好,花不二为她别上犀角梳,插好那莹白雕凤的玉搔头,又在右腕箍上蓝田翠玉的手镯。 「记起来了么……」她与她镜中相视,「夫人。」 虽则连衣裙首饰都还原如初,可子夜仍是一脸迷茫。她怕她发疯,但又不敢扯谎,只小心摇了摇头。 不过,从她的述说里,她暗暗记住了她的名字。 ——花不二。 花不二按住少女的肩头,指尖一敲一敲的。沉默片刻,她伸手掩住她的眼睛。 再揭开时,画境里已是光景大变。 假山曲水,碧瓦琼楼,看似豪门大户的宅邸。一人一鬼置身于临水亭台,四下里莲叶田田,红碧接天。 晚风融入橘红的暮色,涂满了她与她的侧脸,秾丽中透出无尽的怅然。 第174页 第二回 。 是曲池边的君子亭。 我问你,为什么一直躲着我。 你说我无耻,混帐,禽兽不如。 阴阳有序,贵贱有别。小妾玷辱正妻,天底下断没这般道理。 我说那怎叫玷辱,那叫你情我愿。 你说女女悖乱纲常,怎谈得上情愿。 我说去他妈的男女纲常,情之所以起,皆为天地自然。 你说发乎自然,也须止乎礼义。 我说来而不往非礼也,你欠我的不还,又算哪门子的礼义。 你红了脸,骂我一个不知廉耻的钱树子,也配说仁义道德。 我说仁义道德有什么稀罕,他孔子、孟子、朱子都说得,凭什么我花子说不得? 你无话可说。 我吻你,你躲开了。 我要走,你却叫住我。 你让我脱了裙子,趴在石桌上。 你摘下玉镯子,让我衔在嘴里。 …… 镯子断了,我腿软的站不起来。 我抹着泪,骂你无耻,混帐,禽兽不如。 你抚去我的泪,回我说,礼尚往来。 第100章 长恨(二) 子夜不是不愿去回忆,只是她绞尽了脑汁,也搜罗不出一星半点的熟悉感。 只能从花不二的述说里,依稀琢磨出她与她的过往。 她是正妻,她是小妾。在纲常礼教中相爱,在重门深院里种下无人知晓的秘密。 只是后面那些难以启齿的细节,令子夜大有些不自在。 她不晓得自己上辈子是个什么东西,怎能一边口口声声念着礼义廉耻,一边和这美妾光天化日里没羞没臊。 花不二瞧她颦着眉不语,知她定然还是想不起来。她垂下嘴角,眸子里勾起血淋淋的阴沉,刺青在衣领下蠢蠢欲动。 子夜害怕了。她抬起手,覆住女鬼凤仙花红的指甲。 手拉着手,刺青便消了下去,眼底的杀意也稍见缓和。 子夜拉不惯陌生的手。她见她好转,于是就想松开。可花不二握得很紧,她挣不脱。 正不知如何是好,四周的丹青又一次消融幻灭。景致移形,变作一方卧房。房里的布置香艷奢华,但因杂物太多,又显得拥挤而凌乱。 打量期间,花不二终于松开她的手。子夜暗舒一口气,却觉腰肋一紧,但被她手臂一环,坐在了女鬼的腿上。 花不二紧搂着少女的纤腰,额头抵在她的唇边。 子夜慌乱移过目光,看到桌上放了一盘木案,案上一瓷碗,一陶罐。碗里不知盛的些什么,升起一缕柔软香甜的水雾。 第三回 。 在我房里。 因你怕府里人察觉,几次三番地冷落我,气得我一整天不肯吃饭。 丫鬟劝不来,只好你亲自来劝。 你熬了我最爱的桂花酒酿圆子汤,端到我嘴边。 我吃了一口,只说不甜。 你加了一勺蜜,我还说不甜。 再加一勺,还是不甜。 加了大半罐子,我就只说不甜。 你生气了,亲自吃了一口圆子汤。 随后你俯下来,送了我一个很长很长……很甜很甜的吻。 我问你,要更甜的。 你给了我…… 甜到我们几乎死掉。 丫鬟在外头听着,还以为大夫人是在打骂侍妾。 …… 罢了,我陷在你怀里,为你束好衣带。 你在我耳边说,晚上去你房里。 呵。 后来…… 子夜听得出,她话声已是微微变了形。 明明故事里一口一声的「甜」,可从她嘴里讲出来,却是苦之又苦。 子夜垂下余光,看到她玉雪般的峰峦处,刺青正一丝一缕地涌上凶光。 子夜心惊胆战。她拍一拍她的肩头,想要她静下来谈一谈:「花不二……」 可花不二打断了她的打断。她托住她的脸,出口已是语无伦次—— 后来……是第四回 。 第四回 ,在你房里。 还有……还有第五回 …… 第六回 ……第七回……第八回……第九回…… 「花不二……花不二。」子夜看她神色痴狂,用力摇晃她的肩,想要她清醒清醒。 花不二哑住了。她们观望左右,画境里又一次换了地方。 是另一间厢房,与才先那一间风格迥异。宽敞,清静,素雅,器物寥寥,一尘不染。配色不过暗白的墙、墨青的瓷、米黄的木,除此之外,见不得一笔庸朱俗绿。 夜色正深,烛影轻摇。 ……不用说,这是夫人的住处。 子夜感到,腰间那一双手臂松垮下去。她微微一侧身,就从她腿上滑了下来。 可她不敢走远,面对面与她坐在床上。 她窥见她的狐狸眼,一贯玩世不恭的笑意里,平添了湿漉漉的不堪。 最后一回…… 在你房里。 你在烛灯下做女红,是一件金缕绣鸳鸯的抹胸。 针脚很密,你已经绣了很多天。 绣好了,你拿来给我,让我穿上试试。 你为我贴身穿罢,繫紧了挂带儿。 尺寸正合适,舒服又好看。只是边儿太高了些,遮得胸脯都看不见。 我把护胸拽低了,你皱皱眉,又拉上来。 第175页 拽下去,拉上来。 又拽下去,又拉上来…… 说着,花不二脱下腰封,缓缓解开大红的衣襟。 子夜不懂她此举何意,仓促地别过脸去,却被花不二捏住下巴,硬是把目光掰正过来。 她撞见她大敞的红裙下,冰肌玉骨衬着那精緻娇艷的抹胸,正中央绣一对儿做工极美的交颈鸳鸯—— 翠羽相依,白首不离。 子夜慌了神。她想起身退开,又被她一下子抓住手腕。 她不得已抬眸,看到她的刺青在颌骨下汹涌起落。那双滚烫又寒凉的狐狸眼,也赫然泛起血红的泪花。 再开口,她哽咽了。 你我同时扯住那抹胸,僵持着不相上下。 你轻嗔:不许露那么多。 我笑了:你管得着么。 我以为,你又会搬出三从四德。 可你只说…… 花不二,你是我的。 话音落。 她拉过她的手,隔着那一对儿相依相偎的翠鸳鸯,紧紧贴住心窝里最柔软的地方。 刺青漫开。 泪如雨下。 子夜感到掌心里软得不像话。柔软的深处没有温热的心跳,只有一阵又一阵凶厉的恶寒。 花不二想从她脸上看出些别的什么。是熟识,是邪念,是柔情,或是羞涩…… ……却只有张皇失措的惨白。 刺青一下子腾起来。花不二勐一掌推开子夜,右手里鬼火盪开丈许长的锋芒,整间屋子横噼成两半,丹青五色尽被阴风捲成了碎片! 左耳下的桃铃嗡鸣剧颤,子夜倚靠在角落里,连唿吸也低到小心翼翼。 不过,她瞧得出来,这女鬼虽然总要发疯,却并不想伤到自己。 否则,也不会在失控发作之前,把自己推得这么远。 丹青才被鬼火击散了,但又淅淅沥沥融回一处,復原成夫人厢房的完整模样。 花不二退开几大步。她背对着子夜,手攥着屏风的一角,双肩一耸一耸抖得厉害。 子夜对她并无情念,但听她倾诉如许痴情,总归有几分怜悯与嘆息。 「花……花不二。」她上前几步,想安慰她。 可花不二骤一下转过脸庞,刺青在唇角裂开细纹,目光里刺出昭彰的恨意—— 「是萧凰干的吗?」 「萧凰」二字,重得能咬出血来。 子夜心口大震:「你说什么?」 「为什么……」花不二神色狠毒,逼得子夜一步步倒退,「为什么这辈子,你不记得我,却还记得萧凰!」 「我……」子夜满头雾水,她与萧凰是这一世才相识,又何来「记得」这一说?「我并不记得萧……」 话未说完,花不二身子一倾,手臂一拦,将子夜困在墙角:「是不是萧凰使了什么手段,让你忘了我?」她锁住少女的肩,嗓音更厉:「是不是她干的……是不是!」 面对厉鬼狰狞的逼问,子夜又何尝不怕。 她怕她,却也同情她,故而尽可能地依顺着她。 可现在不一样了。 ……她提到了「萧凰」。 子夜对她本无恶意,但萧凰是她决不能触碰的季胁。 因果冥冥的惧怕里,陡然间生出了冷静与坚决。 「花不二。」子夜挺直身子,「这跟萧凰无关。」 「呵,无关?」少女的神色过于沉着,花不二焉能看不出异常,而这只会徒增她的怒火,「你敢坦坦荡荡地说一句,你和她无关?」 「不关她的事。」子夜直视那双恨怒中烧的狐狸眼,「我跟她没什么。」 「没什么?」花不二红袖一展,亮出那幅墓道里拥吻的画卷,「那这又是什么!」 子夜皱紧眉头,嵴梁骨瞬间挂满了冷汗。 她没想到,那鬼画师连这种事都一五一十画给了花不二。 但她决不能认。 哪怕铁证如山—— 打死也不能认。 「这只是一幅画。」子夜淡淡说着,「画师想怎么画都可以。」 「嚯……」花不二袖一甩,画幅摔在地上散成黑烟。刺青几度浮沉,她竟露出妖冶的笑容,抬手勾弄少女的下巴:「夫人,你知道的,我最讨厌你骗我了。」 子夜的膝弯都在打颤。她分明觉着,她笑起来比发疯还要可怕。 「我何必骗你。」她竭力让嗓音听不出一丝波动,「我和她没什么,就是没什么。」 「砰——」一声闷响,花不二出手钳住少女的咽喉,重重抵在墙壁上。强烈的阴煞压得子夜血脉狂跳,嘴唇都憋成了苍白色。 花不二收紧五指,少女一身的素衣青裳尽敛作鬼火,飘散无踪,花季的玉体又一次在她眼底展露无遗。 狂怒里激起异样的滋味,花不二喉间动了一动。她抱紧一丝不挂的少女,返身把她摔在床上。 子夜以为,这疯女人怕是要对自己下狠手了。 可花不二没有扑上来。她只是站在床边,喘着粗气盯了她一会儿,待得刺青收尽,才转身拂袖而去。 隔着纱帐,子夜窥见那血红的背影消失在一面墙后,惊魂难定。 她发觉,这厉鬼最可怕的还不是她的功法,而是她根本捉摸不透,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唉。 但愿萧凰已经去了桃谷,一切平安。 第176页 第101章 长恨(三) 孽海,危崖。 花不二出了画境,站在娑婆崖上看海潮。 怒火间一闪而过的,总是少女那娇美如玉的身躯。 花不二从不克制自己的慾念,更何况,是她十七年来思念如狂的「夫人」。 但现在,她还不想睡她。 在弄清她和姓萧的姦情之前,她决不会碰她一根手指头。 花不二自认是个偏执无理的疯子。她恨极了「夫人」有异心,更恨之又恨的,是她居然对自己撒谎。不仅撒谎,还嘴硬得鸭子一样! ——转世又怎样,忘了又怎样?忘了就能找那个野女人吗?忘了就能成为背叛她的藉口吗? 他妈的,不可饶恕! 在情爱这回事上,花不二自有她坚守的「三从四德」。 纵使再忍不住,她也不想拿一时的快活,换一辈子的噁心。 眼下,花不二只有一个想法。 她要不惜一切手段,逼「夫人」说出那句实话。 至于,那姓萧的嘛…… 她在掌心盘弄着一簇鬼火。勐然一攥紧,火碎烟消。 她不会让她死。 ——她会让她死得很难看。 鬼道,葬仙池。 十四霜从火辣辣的剧痛中醒来。视野恍惚了半晌,渐渐化为清晰。 她看到四周是一方黑石嶙峋的幽洞,石壁上烧起零星的紫火。脚下悬空,正下方是深碧色的寒池,池中隐约见白骨沉积,亡魂游弋。 池里支出数根漆黑的铁蒺藜,正紧紧缠住自己的身,尖刺都穿透银衣,扎进皮肉里去。血渍干了,疼痛已近乎麻木。 她抬头,看见寒池岸上,站着那个曾如荼蘼花的姑娘,而今却携一身令人胆寒的鬼气,眉眼间尽是绝无转圜的杀意。 十四霜很快就明白了。 大限当前,她只是垂下头,笑了一笑。 唉,又被骗了啊。 ……恨她么? 也没什么好恨的。 命是她给的,终究又由她收回去,不冤。 白过了人的半辈子,白得了一场虽则虚妄、然本就不属于自己的爱,不枉。 小满看她不语,沉了下眉头,掌心升起一团鬼火:「还有什么话么?」 十四霜凝住了唿吸。 她想起,确有一件终生不敢启齿的事,也该向她坦白了。 「有。」 她一声悲嘆。 「杀了谢府满门的,不是五大门派。 「……是我。」 小满手掌一震,鬼火「哧」一声熄了。 「你说……什么?」 「十四霜杀气极重,极易引人走火入魔。」十四霜哑着嗓子,「五大门派,他们没想杀害无辜。他们只是……入魔了。」 「你……你……」小满直愣愣望着她,脚步踉跄了一下,「是你……」 「小满,动手罢。」十四霜阖上寡然无色的目光,「杀了我,你就报了仇了。」 「不……不可能!」小满从生到死都执着于五大门派的血仇,陡然间听得真相如此,一时又怎肯置信,「你这怪物,你这骗子,我不会信你的……我不信……」 可经十四霜这么一坦白,她也忆起那些武林高手屠门时的惨状,确是如疯子一样不分敌我、自相残杀,那副神智绝非常人所有。但因罹祸时年齿太幼,不明事理,后来又一直被仇恨所蒙蔽,只想着灭掉五门后辈,血债血偿,却压根没有思索过其中的蹊跷。 可现在…… 她看向黯然等死的十四霜。 ……她不得不明白了。 原来她全家老小的血海深仇,原来她忍辱负重、茹恨衔悲的生前死后,原来这一切又一切的罪魁祸首—— 都是她。 ……也只是她。 「为什么……可是为什么……」无间诀刺青森森爬上脸颊,小满紧攥着疯长的鬼火,「为什么你不早说,为什么你还要变成人,为什么……你还要来孤山派找我!」 十四霜动了动唇,没有多言。 她只是噙满了泪水,看着她错爱了一辈子的姑娘。 看着她眼底一望无尽的,是她曾经将她拉出的深渊。 看着她的刺青伴随一声声嘶哑的质问涨到眼尾,掌心那道鬼火如射出一道锐箭,「嚯」一声钉在自己脚下的铁蒺藜上。 看着火焰盛开出凛冽,从衣角漫入肌肤,烧落一片片无声无息的夭红。 看着四周的一切渐失了颜色,过往的数百年剑身与二十年仙身,都要在这一抹悲凉的绚烂里……迎来最残忍的结束。 小满将五指越收越紧,火势也越发勐烈,红桃花一大簇一大簇飘落寒池。 可她也说不出为什么,眼看着血仇将报,执念将了,心里却感不到一丝一毫的快意,或是解脱。 是啊。 报了仇了。 ……然后呢? 报了仇,然后……又是什么? 伤痕累累的那颗心,拔除了深嵌二十年的仇恨,剩下的又是什么? 失去了报仇的执念,现在的她……又到底是谁呢? 空落落的剧痛迫使她弯下腰去。神智晕眩了一阵,待她重新起身,眼帘里飘下一片纯洁的白。 是十四霜藏在袖里的,藏了很久很久的……一朵荼蘼花。 枯死了,折损了,但依旧如雪。 第177页 雪色摇落的一剎那,小满蓦然间想起了很多。 想起久远到不能再久远的童年,在春末夏初的艷阳下,第一次拔出那一口银澄雪亮的宝剑,又摘下最灿烂的一朵荼蘼花,簪在她的剑锷上。 想起她与她盪过的鞦韆,看过的萤虫,摘过的秋果子,积雪过膝的院子里捉过的迷藏。 她想起……又想起…… 想起孤山派的那个「小哑巴」,呆站在竹林的月光下,扑进自己怀里哭湿了衣襟。 想起她守在房檐下的每一个夜晚,却总在四目相及时,仓惶地羞红了脸颊。 想起那难以下咽的五福饼与桂花糕,又想起她静悄悄抬起的手,遮在自己眼前的三寸日光。 想起……想起那傍晚间瓢泼的大雨,与整整一路都不曾撑开的油纸伞。 想起了……那一晚。 其实,她对她撒了谎。 虽然,她的剑气确实很痛,也流了不少血。 然而……她并不反感。 ……她是情愿的。 回忆敛去,她回过神来,看到那一朵荼蘼花飘飘悠悠,将要沾上阴寒的水面。 铁蒺藜上,鬼火吞没了银白的身影。落英越来越稀疏,桃铃「嗡嗡」作最后的哀鸣。 小满喉咙里一吞,抿紧了唇瓣。 犹豫着,她向前踏了一步。 生前死后这一辈子,她都在被宿命逼着走。 被逼着背负血海深仇,被逼着在江湖摸爬滚打,被逼着委身与不情愿的人,被逼着……伤害那个,虽然铸下弥天大错、却对自己爱得极深的姑娘。 现在—— 去它的命罢。 她不想被逼着走了。 她想由着她自己,做一回选择。 小满咬牙定念,纵身一闪,抢到寒池之上,将那朵荼蘼花接在了掌心。 退身点地,她喘了几喘,铁蒺藜上的火也很快熄灭了。 亮银色的剑身沾满了黑烟,灰头土脸的很是难看。 剑穗上,险些烧断的红丝随风一盪,桃铃摇出一声低吟,仿佛是沉沉地睡着了。 第102章 情幻(一) 孽海,群崖。 「咻……嚯……」 玄色的鬼影穿梭在嵯峨林立的娑婆巨石间,怀里抱着那沉睡中失了光泽的宝剑。飞奔了好一阵,茫茫然不知该去往何方。 小满虽留下十四霜一条性命,但此事万不能被魔罗大人发现。公然抗命,在鬼道可是魂飞魄散的死罪。既要瞒过魔罗,只能先找个地方把十四霜藏起来。等这阵子风波过去了,再偷偷送往阳间,只愿送到天涯海角,再也别遇见鬼士了。 可如今身在鬼道,大多时候忙于奉命行事,也没个歇脚处能容得一剑藏身的。更何况这不是普普通通的剑器,是鬼王明令要杀的仙家。思绪反覆,小满越想越愁,只能在黑崖之间来回打转转。 正飞下一座高崖,陡觉手肘一紧,似被什么人拉住了。力道所及,不由转了个弯儿,落足在巨石背后。 甫一定睛,才看到那一身妖娆的红。她舒了口气,又不免十分诧异:「花师父,你怎么出……」 花不二挤了下狐狸眼:「我退道了。」 「退道?这……」小满愕然,「大人准了?」 花不二赶紧摇了摇头,窥望四周无人,提指按在小满唇上:「嘘。」 小满明白了,这不安分的老前辈一定又是从无量宫偷跑出来的。 「你找到师娘了么?」她好奇。 花不二轻轻一点头,还不容小满惊讶,便拉住她的手道:「你去阳间,帮我抓几个活人过来。」 「抓活人?」小满反应不及,「做什么?」 「啧。」花不二的笑意捉摸不定,「我陪夫人玩玩。」 小满也知道那狐仙弟子的弱点就是天谴咒,隐隐觉着这「玩玩」不是什么好事,但她们妻妻之间的私事又哪好多问。相比之下,她更担心被鬼王问罪:「阴阳关的彼岸花,大人手里都是有数的。一旦被她发现了,回头算起帐来……」 花不二摆摆手:「我要是出入阴阳,那老妖婆一抓一个准。你呀,反正有灭门之仇作挡箭牌,回头就说是报仇去了,她能拿你怎样?」 小满迟疑:「那万一……」 花不二凑上来亲她:「乖徒儿,听话。」 「我去我去,我去就是了。」既知她找到了「师娘」,小满可不敢跟她乱来,赶紧躲开好远,准备跳下石崖,去海里开阴阳关的门。 「小满。」花不二喊她一声,又使了个眼色,「保密哦。」 小满「嗯」了一声,纵身正要一跃,忽然想起什么,顿住了脚步。 「花师父。」她转过身,又问了一遍:「你真的退道了?」 花不二默认了。她挑下蛾眉:「怎么?」 小满稍有些踌躇,但还是走上前去:「能不能,也帮我保守一个秘密。」 她拿出十四霜,眼中流露央求之意:「帮我藏好了,千万别让大人知道。」 花不二可不在乎什么鬼道的规矩。区区这点小事,她自不会拒却。接过剑来,又催促道:「你放一百个心罢,快去,快去。」 小满一点头,又往那剑上多留恋了一眼,转身飞下高崖。 灵识,梦境。 无垠的海面上,一半是深沉的月色,一半是浓烈的朝阳。日月同辉,照着海中央那一叶青莲,光暖露晞,风平浪静。 第178页 温苓盘坐在青莲上,怀里抱着沉睡的巳娘,正闭目修习心法。 手臂托久了有点麻木,于是温苓收了收小臂,将重量往胸口移了些。巳娘的脸庞随她一倾,也就靠了上去。 可这一靠不打紧,温苓耳识一动,莫名钻出来一道声音:「嘻,真软。」 温苓一怔。 听这嗓音,她是极熟悉的,就是巳娘。 可她俯下余光,只见巳娘的润丹唇紧闭着,并没有开口说话。 那这一句「真软」,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温苓正怀疑自己听错了,那声音却又响起来了:「里面……会不会更软一些?」 不等声音落罢,巳娘闭着眼睛斜了斜身子,像是睡熟了不经意翻身一样,紧紧陷在温苓的胸怀里。 温苓差点没憋住笑出来。 她微微仰首,眺望灵识的天海日月,大致明白了什么。 以往一人一仙魂魄共体,她总要在巳娘的灵识里练功,往往是巳娘的仙元占位主导。温苓看见的,她也能看见。温苓听见的,她也能听见。就连心底里的所思所想,都逃不过她的一览无遗。初时温苓总要被她看穿心念,还颇以为烦恼。 可如今恰恰颠倒了过来。温苓救了巳娘,灵识里这一片碧海,已尽是温苓的天下。所以巳娘心里想了什么,她都能清清楚楚地听见了。 只不过,巳娘好像并不知道这回事。 想来她活了四千余年,虽出马过很多凡人,但仙家的灵识总是远远胜过常人的。温苓这种以凡救仙的境况,大抵她也从来没遇到过。 所以她全不知道,她在她那儿已然无私可言了。 温苓想,但愿她永远不要知道才好。 她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见,但忍笑忍得太辛苦,禁不住手臂抖了一抖。 随后,她听见巳娘的心声:「哎哟,我这样装睡,她不会发现了罢?」 温苓轻咳一下,晃了晃怀里的巳娘:「仙祖,醒醒。」 巳娘缓缓睁开杏眼,装得好一副惺忪样。 温苓压下笑意:「好点儿了么?」 巳娘「嗯」了一声,用手支住莲叶,从温苓怀里抽离出来。她懒懒歪过脑袋,眼波掠过姑娘家的秀容,左黑右红的耳坠子叮琅作响。 温苓听见她闪过的思绪:「想不到啊,小姑娘本事这么大。这么一看,人还挺秀气的,娶来当老婆倒是不赖……」 温苓心想,幸亏自己心法练得牢固,要是现在闹脸红了,可上哪找个地缝钻去。 紧接着,她又听巳娘想道:「呸!胡想!白活了四千年,什么样女人没见过,还能轻易动了凡心啦?……」 温苓心想这长虫脑子里可真啰嗦,忙打住道:「仙祖,我们该去救萧凰了。」 巳娘一点头,一人一仙默契醒来。梦境消散,所在是井底那一池之畔,巍巍伫立的老桃树下。 温苓爬起身,步伐尚有些发虚,但好在心口完全不疼了。 一朵白桃轻盈飘落,沾上肩头,又拂平了衣袖。她边走边抬头,看到桃花已盛放了一半,四周的灰雾也化散了不少,已能隐约看到外围的几棵桃根。 温苓心头少安,快步走进茅屋。 炉子里的火没那么旺了,四壁间余温尚暖。床上的萧凰昏睡很深,苍白的双颊不见血色,只有唿吸还是稳的。 温苓忙掀开被子,为她脱去衣裳,拆去布条,伸手按上她左肋的伤口,用「上古天真诀」为她疗伤。 灵力一丝丝搭上肌肤,伤处缓慢生长癒合。效力虽比从前差得太多,但总比放任不管要强些。 「唉,功力还是没恢復啊。」温苓听见巳娘心里一嘆,又埋怨起来:「素素那个死丫头,怎么还不来。她要在了,哪还有现在这堆烂摊子!」 听到「素素」,温苓又不禁想起子夜,也不知她是不是真去找了那厉鬼。想着等贯通桃谷,找到了白狐仙,定要尽快去营救她才是。 温苓一声轻喟。看到萧凰裸露的肌肤冻起了粟,想当初答允子夜要照顾好她,于是拿起被角,严严实实给她盖上了。 这时,她听巳娘咕哝起来:「伺候这么仔细,她不会还喜欢萧凰呢罢?」话里话外,竟透出一丝酸意。 温苓卖力憋住笑。但被巳娘这么一酸,她倒起了调皮的心思。想起萧凰那具女儿身,凹凸有致的实在是养眼,于是又掀开被子偷瞄了一眼,才又给她盖好了。 不出所料,巳娘心声大怒:「这点货色,有什么好看的!」 画境。 子夜穿好自己的衣裳,在厢房里到处摸索。但这鬼道的秘术她一窍不通,乱摸索了半天,还是找不到出去的办法。 正在犯难,左耳下桃铃「嗡」地一震。她发觉面前的那堵墙漾开丹青,猜到是那厉鬼去而復返。心坎里「咯噔」一下,她慌忙向后疾退,缩回到床帐里去。 她躲在白纱后,听见那女鬼迈开风情万种的步伐,娇滴滴喊了一声:「夫人,快出来。」 召唤里,又响起铁链剐蹭石砖的声音,也不知她带来了什么东西。子夜心道不妙,强作镇定问道:「干什么?」 「出来!」花不二厉声一喝,吓得子夜寒毛都竖起来了。可凶过之后,又变得千娇百媚:「乖,别脏了我们的床。」 第103章 情幻(二) 子夜不明她话里何意,越发心惊胆颤,但只能硬着头皮揭开纱帘,起身下床。 第179页 这一下来,她就傻了眼。 只见花不二笑吟吟站在那儿,手里拎一道虎口粗的铁链,链子那头一个接一个,竟拴了三个早已吓丢了魂儿的大活人。 这三人都是绿林豪客的打扮,看似不知从哪儿抓来的山贼强盗。三人依次跪在地上,锁骨被铁链刺穿了连在一起,个个脸色惨白,两眼发直,抖得五官都变了形。 「花不二,你干什么!」子夜大骇,欲前又止。 「我就是想问问夫人——」花不二一拽铁链,将一人拉到身前,掌心凝火成刀,架在那人咽喉处。她眉眼弯弯,笑出几分俏皮:「是我好呢,还是萧凰好呢?」 「我说过了,我和萧……」纵有人命相逼,子夜仍要矢口否认。可话没说完,花不二就已挥起锋刃,割开了那强盗的喉咙! 「扑腾——」天谴加身,子夜折腰跪地,七窍血流如注,瘫在血泊里爬不起来。 花不二又拉来第二个人,锋刃照旧抵在喉间。一行鬼火滑下大红的裙角,烧到子夜面前,化成紫黑的鬼手,温柔拈起少女的下巴,鲜血从指缝里浸出来。 花不二看着半死不活的少女,展颜一笑:「想好了么,夫人。」 子夜被污血呛住,发不出半点声音,却是极轻极微地摇了一下头。 花不二颈间刺青一动,手起刀落,又杀一人。 子夜浑身大震,一口血喷出数尺远。屋里那暗白的墙、墨青的瓷、米黄的木,都溅上斑驳凌乱的红。 ……命债成双,天谴翻倍。 第一重的千般罪、万般苦,到了第二重面前,也立时相形见绌。 子夜摇摇欲倒,但又被鬼手掐住双颊,像条离了水的鱼,在皂雕爪里垂死挣扎。 「夫人……」花不二的笑靥里纹满了刺青,上挑的红唇间化出恶鬼的獠牙,「说话!」 子夜无动于衷。 花不二反手一刀,砍死了第三个人。 第三重天谴压上魂魄,子夜连一声气也没吭。随着鬼手撤去,整个人软软摔在滚热的猩红里。她侧翻着,血泊的厚度已经没过了眼角。 三重天谴之下,她仿佛失了痛苦,失了恐惧,失了应变的理智,失了活着的一切想望…… 此时此刻。 她只是想起了萧凰。 她想她。 ……好想好想她啊。 「嗒……嗒……」 花不二趟着漫过鞋面的积血,走到人事不省、气若悬丝的少女身前。 脸上的刺青一凛一凛的,嘴角还挂着笑。 真想不到,你的嘴会这么硬呢。 我的好夫人…… 这可是你逼我的。 花不二从怀里翻出那幅墓道的画。一展开来,萧凰的剑眉凤眼赫然在目,一笔一墨细入秋毫,栩栩如生。 她抬起指尖,点在画中萧凰的脸上。 水墨晕开,爬上指尖。 …… 飞雪漫天、树影疾逝…… 山,雾,山…… 丹青映雪、鲜血画符…… 血红……深黑……血红…… 血红里的绣鞋…… 深黑……血红…… …… 「咳……」 萧凰从混乱的噩梦中醒来,第一眼只看到守在床边的温苓。 「姐姐。」温苓从疲惫中打起精神,「你怎样了,伤口还痛么?」 萧凰不置可否,虚弱地问起:「子夜呢?」 温苓眉心一颦,哽住了不知如何作答。 萧凰明白了,轻轻合上眼睛。 唉。 ……到底是弃她而去了么。 温苓低头捏了捏衣角,起身拿碗去倒热水。 萧凰听着炭火灼烧的细微声,神思飘忽,又想起刚刚做过的梦。 ……很奇怪的梦。 梦里很清晰,醒了还歷歷在目。画面却是乱七八糟的,断断续续,时有时无。 她也不清楚这是什么梦。 但她平时也好发梦魇,梦了就梦了,一时也不多在意。 可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她又想起鬼道的那头姑获鸟。那鬼鸟简直太可怕,要不是温苓绝境翻盘,她们都要死在她的箭下。 可是…… 她突然觉出了怪在哪里。 是子夜,很不对劲。 假如她真的记起那个红衣厉鬼,假如她们真的是前世相好,假如她真的决心去画里寻她…… 那么,鬼鸟又为什么会来? 退一万步说,哪怕鬼鸟来了,子夜也能借那红衣厉鬼的关系,与那鬼鸟说和罢。 ……可是她并没有。 想那时,她的当机立断,就是和鬼鸟开战。 而且,还谋划着名下狠手,用天雷炸她个灰飞烟灭。 ……这确实大不对劲。 一个想要投诚鬼道、还想找厉鬼续旧情的人,大不该是这样的反应。 难道说…… 萧凰的心绪越来越乱,弯弯绕绕也想不明白。 但她觉着,子夜一定有什么在瞒着她。 这小姑娘啊。 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嗨。 萧凰想起她那些狠毒的话,想起打在自己脸上的耳光,露出一丝绝望的苦笑。 现在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反正……一切都结束了啊。 「萧凰。」耳畔响起温苓的声音,「咯」地一声碗放在了桌上,「喝点热水。」 第180页 萧凰不想睁眼,只抬手摇了摇:「多谢。」 温苓嘆了口气。但看她这副生无可恋的模样,总不能掰过她的脑袋,强给她灌水喝罢。 她默默陪了一会儿,小声问起:「子夜她……到底为什么走呀?」 萧凰像睡着了一样,停顿了很久很久,才沙哑开了口—— 「她不要我了。」 「呃……」 子夜在沉重的痛苦中恢復了三分神智。 天谴的折磨痛到骨髓里去。五感六识被削弱了大半,口鼻里除了血腥味,什么都闻不见。不死之身也熬不住三重天谴的重压,浑身又是热又是寒,额头跟块烙铁一般,分明是发了高烧。 迷迷煳煳地,她感觉自己在晃动。麻木的手足渐渐有了触感。手是搭着的,腿也被什么兜住。她呆了一会儿才发觉,好像是被人背着的。 她心里有点奇怪,但神智已被病痛拖垮了。又过了不知多久,才缓缓撑起比铅还沉的眼皮。 她看到四周白茫茫的,是覆满了雪的山林。除了走路的「咯吱」、「咯吱」声,静得出奇。 她转回目光,看到自己趴在一个人背上,稳稳地向前走。 很熟悉的背影。 俊佻的身姿,清瘦的肩颈,长发绾髻束了鹅黄的髮带,一身玄底金纹的衣裳。 ……是她最熟悉的人。 子夜还以为是出了幻觉。 可双臂揽住那人的脖子,腿也被抱得很紧,除了脑子晕乎乎的太不清醒,一切的触感都那样真实。 她也分不清是真是梦,只能稀里煳涂问出一句:「萧……萧凰?」 踩雪声微微一顿,萧凰柔声回话:「身子好些了么?」 嗓音是极耳熟的,只是抑扬顿挫间有点异样,但也说不出怎么个异样。 眼下,子夜仍被天谴折磨得难受,昏昏沉沉,头痛欲裂,也没那个理智去追究什么异样。只觉得这一切变得太突然,总不敢相信是真的。 她偎在她背上,呆问道:「你怎么来了?那红衣厉鬼呢?」 「那厉鬼啊……」萧凰平静道,「被狐仙灭掉了。」 听说一向冷漠的师尊来救过场了,子夜不免惊异,但总归稍放下了心。 这么看来,命里这一劫……就算是渡过去了? 子夜咳出几滴血,又问:「师尊她人呢?温姑娘……她们呢?」 萧凰笑了笑:「我想和你独处一会儿,不成么。」 依旧是温柔,但温柔得有些突兀。 仅仅一句,子夜也没多在意。 她盯了一会儿行经的雪林,闷声问道:「你不怪我么?」 萧凰含笑反问:「我怪你什么呀?」 这回答似乎有些反常,子夜也并非全无知觉。 可她浑身疼痛难忍,头脑也被高烧占据了神智。越是难熬之际,便越是依赖心底最放不下的深情。 被厉鬼折磨得这么惨,她实在太思念她了。 于是,她一时间竟没有多疑。 还懵懵懂懂地想,她一定是在等她一个道歉。 「萧姐姐。」她哽咽了,手臂环得更紧,「是我亏欠了你。我……我也不想……」 她明显感到,身前的人顿了下脚步,但很快又继续前行。 「哭?哭有什么用。」萧凰话里有话,「欠都欠了,你拿什么还呀。」 子夜吸了吸鼻子,靠紧她的背:「你想要什么?」 萧凰悠悠道:「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子夜「哧」地一声笑出来。 热病昏聩之中,她不知不觉全放了戒备,借着打趣来缓解遍身的剧痛:「你欠我那些床债,都还一笔没还呢。」 「哦?」萧凰笑问,「我欠你多少了?」 子夜在她肩胛上一敲:「一百零二回。」 「有那么多?」萧凰托紧她的膝弯,「你说大话呢。」 「别想抵赖,我算的清楚着呢。」子夜半睡半醒念叨着,「「颠倒干坤」你欠我四回,野竹林那驿站你欠我一回,山涧那清潭子你欠我两回,还有客栈……还有破庙……还有农庄……还有……还有……」 她絮絮叨叨算了很久。脸颊侧着,能看到崎岖的山林和雪地,如同一波又一波相差无几的海浪,仿佛这漫漫长路怎么也走不到尽头。 「还有……对了,桌子上那一回。」她数完了,还有些欣然自得,「正好一百零二回。」 随后,她听见萧凰「呵」地一笑:「还有呢?」 一笑入耳,子夜莫名打了个激灵。 她听出来了,这一笑似曾相识,但绝不是萧凰惯有的笑声。 萧凰的性子温润宽厚,从没有过这样刻薄狡黠地笑过她。 她不禁有点怕了:「还有……什么?」 可紧接着,路旁的雪林幻化成昏暗的厢房,黑金色的衣裳稀稀拉拉化开墨点,现出画皮之下殷红的华裳。那人不知何时从背身转为正身,双臂将她横抱在怀中。亲切的剑眉凤眼也随火剥落,露出那一对儿笑意极寒的狐狸眼—— 丹青散尽,一声厉喝迸出入骨之恨:「还有呢!」 第104章 情幻(三) 子夜吓得魂飞魄散,勐一弹身想挣出她的怀抱,但马上被花不二掐着腰拽回来,另一手生出锋利的鬼火,挺起直刺少女的咽喉! 「吭哧——」 第181页 鬼火从下咽贯穿到后脖颈,又钉在身后的墙壁上,鲜血「滋滋」染红了半边墙。 弥留之际,子夜的瞳孔大张大驰,满眼是那厉鬼密密麻麻的刺青,与疯魔一样的笑容。 花不二俯近少女的脸庞,轻吐兰芳,吹动少女濡湿的耳鬓:「命,是我给你的……」 「你背叛我多少次,我就杀你多少次。」 话音落,鬼火「嚓」一声勐拔出来。鲜血划开断续的弧线,好几滴沾在花不二脸上。 她看着倒毙的「夫人」,舌尖舔去唇角的血渍。 腥气化开,唇舌间咂摸了一会儿。 鲜的,香的,热的…… 苦的。 桃谷边陲。 茅屋里,浴桶升起苍白的雾气。萧凰仰躺在在温热里,丹凤眼紧闭着不愿睁开。 左肋的重伤已被治癒,整副身心却似奄奄一息。 肩胛上的硃砂字沾水化开,浴桶里泛起淡淡的红。她抬手到肩后,有气无力地擦了几擦,擦掉那分不清的「一百零二」或是「一百零三」。 字虽擦去了,心里还一绞一绞迴响着钝痛—— 「我该去找她了。」 「……你就当没见过我好了。」 「别犯贱了。」 「给我!」 …… 正当她满脑子都是少女的冷言厉色时,突然闪过另一幅画面——自己不知何时置身在一间昏暗的屋子,那红衣厉鬼正挥起凶厉的鬼火,狠狠朝自己面门噼来! 「哗啦——」惊骇之下,萧凰翻身坐起。但看四周一派寻常的平静,并不见什么厉鬼。 她揉了揉晴明骨,难道是自己情伤太深,以致心神恍惚,出了幻觉? 可适才闪过的那一幕无比清晰,如亲身所歷,大不像是幻觉。 若不是幻觉的话,那又是什么? 且为什么会看见那红衣厉鬼,而不是……子夜? 「子夜」两字刚冒出心头,眼前又一次换了模样。这次虽如电光火石,一掠即逝,但那厉鬼手心里明晃晃的火刃,她看得一清二楚。 萧凰突然发现了什么端倪。 ——这两次,她都在想着子夜。 更早的,她想起沉睡时奇怪的梦境。虽过了几个时辰,依然记忆犹新。 那梦里,观望,摇晃,眨动……像极了一个人触目所及。 勐然间,她想起对战姑获鸟时,子夜在额头刺出弯月的符形,将血月印在自己眉间。 难道说…… 这一切,不是幻觉。 ——是「天涯与共」! 萧凰心里「突」地一跳。 倘若那真是「天涯与共」,连通了子夜的眼识,却为什么…… 那相好的红衣厉鬼,正在对她挥刀相向? ……不对,这不对。 一万个不对! 热水中,萧凰勐打了个寒颤。 她急于弄清现状,当即闭上眼睛,努力回想起少女的容颜。 可这会儿,她只能见到一片漆黑,迟迟也连不上子夜的眼识。 再睁开双眼时,看到水中倒影里光洁的前额,登时猜到了什么。 原来,当初子夜的「天涯与共」是桃铃刻下的伤疤,一时未能痊癒,而自己的却是早已抹去,所以偶尔能接上子夜的眼识,但免不了断断续续,时灵时不灵的。 这么说来,只要在额头补上符咒,是不是就能完全连通彼此的眼识了? 一想到这儿,萧凰抑不住满心的焦急,马上起身出浴,将外衣一披,在屋里到处翻找锐器。 翻箱倒柜,总也找不出一个带尖儿的,索性拿来常佩的金错刀,「唰」地一声重锋出鞘。虽然刻一个小小的符咒大不灵便,但情急之下,也只能凑付着用了。 萧凰深吸一口气,将那弯月的符形仔仔细细想了三五遍,才托起沉甸甸的刀尖,抵在前额的肌肤上。牙关轻咬,刀尖压了下去。 金光颤慄,血滴下鼻樑…… 一气呵成。 符咒成形,萧凰顿觉额头间一烫,眼前天翻地覆,由浊到清,定格在子夜的眼识中。 随后,她看到了…… 红衣涌动,鬼火纷飞。一刀连着一刀,一剑跟着一剑,毫不停顿砍在少女的身上。血淌了一地,又煳了眼睛,从雾蒙蒙的红,渐到形消神灭的昏黑…… 而后,又有了光。眼识睁开,依旧是那厉鬼阴狠诡异的笑容,依旧是一刀又一刀,一剑又一剑的杀戮和杀戮,依旧是由生到死,由红到黑…… 再然后,醒来,又被杀死…… 又醒来,又杀死…… 醒来,杀死,醒来…… …… 「呛啷——」 金刀重重跌下来。刀头的鲜血如碎珠乱溅,落一地难以置信的斑驳。 萧凰踉跄着退开几步,抬手紧捂住心口,也缓解不了强烈的抽痛。 她何曾想过,又怎敢去想…… 那个姓花的厉鬼,那个所谓的「相好」…… 竟然会那样对她。 对她最爱的……那个她。 除了愤怒,她又开始害怕。 哪怕子夜是不死之身,可这样一遍又一遍无休无止的生死往復…… 她又是不是……真的会死掉呢。 萧凰的指尖缓缓垂下。骨节浮出稜角,用力攥起了拳。 她捞一把水洗掉脸上的血,飞快穿戴整齐,拾起地上的金刀,「蹭」一声敛锋入鞘。 第182页 茅屋外。 温苓守在门外,正盘膝坐在竹簟上,瞑目练功。 「嚯」一声门帘掀开,温苓闻声睁眼,只见萧凰大步如风,迳往桃树下那池塘子赶去。 「萧凰?」温苓不知缘故,忙起身追上,「你上哪儿去?」 「子夜有危险,我去救她。」萧凰头也不回。 「这?」温苓吃惊,「你怎知道的?」 「我看见了。」萧凰转身,额头上闪烁一弯血月。 「可是你……」温苓拉住她手臂,「你才捡回一条命,伤都没好全,怎能又去——」 萧凰挣开了她:「你守在这儿,我会回来的。」 「不成!」温苓又气又急,死死拦着她不准走,「你昏了头啦!你知道她去哪儿了么?你知道那有多少鬼士,有多危险么?子夜她是不死之身,但我们不是!你去做什么?白送死么?我们要救她,至少等去了桃谷,找到白狐仙再说!」 听温苓说得句句在理,萧凰勉强冷静下来,看了看四下未散的浓雾,再看一眼开了大半的桃花,追问:「这路几时能通?」 温苓又不是桃谷的门人,怎知这仙路几时能通,但为了先稳住萧凰,只好瞎说道:「三……两个时辰罢,很快就通了。」 萧凰一声烦躁的恨嘆,重重一拳捶在桃树干上。 眉间的「天涯与共」仍在发热。她闭住眼睛,又一次看到那红衣厉鬼,笑嘻嘻横着一剑抵在少女的颈项处,一寸寸慢慢推进肉里。最后一上劲,视线东倒西歪滚了下去,于飞溅的血泊里尽失了颜色…… ——她割掉了她的脑袋。 一瞬间,萧凰浑身寒毛都炸了起来。 ……忍无可忍! 她顾不得温苓的理智相劝,更不顾自己与那厉鬼相差何等悬殊,现在的她只剩下一个念头…… 她要跟那姓花的拼命! 萧凰振臂推开温苓,朝树荫里的池塘一跃而下! 「萧凰!」温苓百般阻拦不得,一急之下放出赤练甲,纵横铺开挡住她的去路。 「温姑娘……」萧凰半转过身来,决绝之中微红了眼眶,「对不住。」 言罢,她挥起一掌紧按在地,一招「千里快哉」振起烈烈狂风,万千蛇鳞被真气所激,顿时大乱了阵脚。 「喂!」温苓还想继续放招,但觉心脉一阵刺痛,头晕目眩,晃了晃半跪在地上,心里传来巳娘疲惫的声音:「阿苓,仙元未復,不能再运功了。」 温苓连忙调息运气,休整片刻,心口的疼痛才稍见缓和。 可当她抬起头时,只见那池水上晕开一圈圈涟漪,几朵白桃顺着水波悠悠打转,却早已不见萧凰的人影了。 第105章 千劫(一) 古井,桃树下。 萧凰纵身飞出井口,稳稳落在雪地上。一边大步前行,一边运起炽热的内功,湿透的衣裳与长发很快在白雾里蒸干了。 望一眼广袤的山林积雪,看不到一丁点的足迹。 子夜很聪明,似乎生怕行迹被人发现,一路都凭轻功在树上飞过。 萧凰不知道她带着那幅画去往何方,更不知眼识里那昏暗的厢房是个什么鬼地方。 但梦境里一幕幕清晰无比的「天涯与共」,给她留下了至关重要的线索。 子夜走过的路很长,而梦里记得的场景怕是不过十之一二。她也只能牢牢攥着这十之一二,按图索骥找到最终的那片雪地。 萧凰循着梦忆里熟悉的标识,一跃飞上枝杈,往林深处疾行。 ……荒唐吗? 她也觉得荒唐。 她深知那红衣厉鬼的力量有多可怕,自己这一去,几乎註定了必死无疑。 她明明可以等,等不知几时仙桃才会盛开,等不知几时找到白狐仙尊,等不知几时去营救子夜,事态早不知发展到了怎样的境地…… 萧凰做不到。 她实在太怕了。 怕的不是生死,不是成败。 怕庸庸碌碌、不知其味地活着,怕不能为了守护心爱之人而死去。 怕一万种可能里,哪怕只有一种,会是让她终生莫及的遗憾。 画境。 子夜被脖颈间的剧痛激醒了。 花不二正轻柔地捧着她的后颈。伤口接合在一处,又被天谴咒的鬼脸细细密密缝合如初。 子夜才想起来,不久前被这疯鬼割掉了脑袋。 可她的目光呆滞着,毫无波澜。 被杀了这么多次,她早已经麻木了。 见惯了厉鬼花样百出的杀人手段,如今就是活生生把她凌迟了,她也不觉得惊奇。 可正当她闭上瑞凤眼,等待鬼火下一次毙命时,额头上忽觉热了一下。 这熟悉的灼热感,令她吃了一惊。 ——是「天涯与共」! 为什么会是「天涯与共」? 她勐然想起对战姑获鸟时,用桃铃刺出的一弯血月—— 该死,那伤口还没復原! 她极想知道与她共望天涯的另一端是谁,可她又怕极了知道,结果会是最不该直面的那个人。 可让她绝望的是,「那个人」的念头刚起,眼识就瞬间换了天地。 她看出她在树林间疾奔,身旁一掠而过的,是自己一路行来的雪原。 她再三确认她的周围,没有师尊白狐,甚至连温苓也不在,就只有一道孤独的影子。 第183页 子夜的心登时凉了大半截。 这天杀的蠢女人…… 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惊恐之余,心头冒出一个极不愿承认的猜测—— 难道自己被厉鬼虐杀的一幕幕,都让萧凰亲眼看见了? 子夜心乱如麻,不由自主发起抖来。 这时,花不二又一次抬起修长的火刃,斜抵在子夜胸口,笑靥如花:「第七十九次了,夫人。」 子夜忽然握住那鬼火,掌心割破,一行行滴下血来。 花不二微微一怔,竟看到一向任由宰割的少女满脸都是哀求。 「花不二……」她像个遍体鳞伤的小猫儿,瑞凤眼里蓄满了晶莹,「不要,我痛……」 花不二瞬间就心软了。 鬼火「哗」一下散作青烟。她捧起少女瑟瑟发抖的脸颊,极轻地吻了吻:「好了,夫人。」 她凑到她耳边,幽幽地说:「忍一忍,还有二十四次。」 柔软又阴寒的话声,让子夜打了个冷战。 她感到,她的手在自己颌骨上摩挲:「……还有二十四次,你就干净了。」 亲手杀了夫人这么多次,花不二怎么能不心疼。 但心疼改不了她的「三从四德」。 毕竟,她背叛了她一百零二次。 一条命换一次,哪怕少了半次,在她心里都是万难逾越的坎儿。 「嘘,嘘,不哭。」她为她拂去残泪,「再哭,我心都碎了。」 边柔声安慰着,边将双手按住她的下巴与后顶,左右交错「咯」一运劲,拧断了少女的脖子。 阴阳交界,轮迴之隙。 暗红色群崖间,飘落那孤苦无助的一叶青白。 子夜捏住左耳下的桃铃,心里拼了命地唿唤:「师尊!师尊!师尊……」 作为桃谷的门人,理应在这紧要关头召来狐仙的灵识。仙家守护自家弟子,原是仙道里义不容辞的责任。 可白狐大不一样。 明明是她一手养大了子夜,却又对这个小徒弟无比厌憎,十七年从未给过一副好脸色看。 不止这个小徒弟,她对这世间所有的凡人,都是一概如粪土般唾弃。 况且她亲口说过,从子夜出山那一天起,就再也不是她桃谷的弟子。 如今哪怕是喊一千声,喊一万声……白狐又真的会现身么? 子夜根本不敢想。 可正当她不抱希望时,远处化开一轮清光,月色穿过片片飞桃,笼罩在她眉间。 子夜还来不及惊喜,便重重摔在一座石崖上。她挣扎着爬起,作跪伏之态。 她含泪抬眼,望见高远处那一袭清寒的白衣。师尊持一把象牙色的伞,几朵桃花从伞尖滑落,脸色还是一如既往的死水无波。 「师尊……」子夜磕下头去,「求您救救萧凰!」 白狐毫不改色:「你自己做下的孽,与我何干?」 子夜无话可辩,她只能一次又一次不停地磕头,一遍又一遍重复那泣不成声的话:「求您救救萧凰,求您救救萧凰……」 「起来。」白狐冷言,「仙家不讲俗礼。」 言外之意,子夜哪怕磕穿了三尺地皮,她也合该袖手不管。 可子夜还能怎么办。 ……除了磕头,她就只能磕头。 白狐凝起眉心,别开脸去。 「子夜。」她说,「我对你说过太多太多遍了。如今我只说最后一遍——」 她字字如冰:「我不救凡人。」 子夜的心彻底凉了。 她俯身下去,却再直不起腰来。 乔装了十七年的坚强与孤傲,都在这一刻一溃千里。 白狐俯看着痛哭失声的小徒弟,咽喉里微微一动。 「子夜。」她突然开口。 子夜抽泣得止不住,但师尊说话,她都得听着。 「再凶的鬼怪也有弱点。」白狐说,「找到她的弱点,记住了么。」 寥寥几语,记倒是好记。 可子夜不明白,那红衣厉鬼杀她就好比捏死一只蚂蚁,她要怎么才能找到她的弱点? 「师尊……」她抬身还想追问,却见白狐把伞一低,灵识幻境翩然散尽。 她脚下一晃,石崖也四分五裂。魂魄笔直坠了下去,「噗通」一声没入无边血海。 「唿哧——」子夜惊醒,背嵴淋淋的全是冷汗。 触目所及依然是花不二。她正拿锦缎子托着鬼火锋刃,一擦一抹地甚是悠闲。 看子夜醒了,她笑笑:「夫人。」鬼火晃晃悠悠比划在少女眼前:「第八十次。」 这一回子夜出奇地冷静。她眨了眨眼睛,盯着那厉鬼看。 她明白,现在她只能靠自己了。 她必须尽快找出她的弱点。 然后…… 杀了她。 花不二一抿芳唇,鬼火扬起,挺刺而来。 子夜没有坐以待毙。她佯装躲了一下,鬼火没刺进心口或咽喉,却是不偏不倚插在了额头的血月上。 天涯与共——破了。 「嗯?」 疾奔中的萧凰感到眉间一痛,当即猜到变故,马上剎住脚步,专心回想子夜的容颜。 然而这次,她什么都没看到。 萧凰心口升起一阵寒意,陡然间慌了神。 她忆起子夜种种的音容颦笑,就连她的名字都默念了几十遍,可眼识再无一丝一毫的变化。 第184页 这……这怎么会…… 天涯与共,怎么会失效了! 萧凰怕极了子夜遭遇什么不测,慌乱之下,轻功也把持不稳,脚下树枝折断,踉跄着摔在雪地里。 冰雪的凉意裹满了指尖,迫使她镇定心神,用全部的气力去思考对策。可她越是心急火燎,梦里的场景便越记不清楚,一看周遭的林木全是千篇一律,连东南西北也分不明白。 她急得闭了眼睛,搜肠刮肚翻找梦中的线索,双手紧按着左右太阳,舌尖快要咬出血来。 正当她失了头绪时,右手背如火灼烧一般,蓦然间有些发烫。 萧凰脑海里掠过一线灵光。 她翻过右手,看到那块彼岸花形的伤疤,正隐约泛起斑斓的光。 有了。 ——彼岸花! 这伤疤虽仍是来歷成谜,但她熟知它的神异之处。就像子夜常戴的桃铃一样,但凡接近妖魅鬼怪,它多多少少会有些感知。 萧凰看着花脉透出忽明忽暗的光,登时打起了精神,心头「突突」乱撞个不停。 依着梦里所记不多的路途,再看这彼岸花显出的异状,她几乎能猜定个七八分—— 那幅画所在的雪地,就在左近了! 萧凰凝定心念,将右掌抵住眉骨,一边踱步四周,一边仔细分辨手背上的灼热感。 直到她望向东北方时,彼岸花血色一绽,熠熠闪耀了好一会儿。 萧凰咬定了主意—— 就是那边! 玄金色身影一纵,踏雪疾飞而去! 第106章 千劫(二) 九十八次,九十九次,一百次…… 一百零一次…… 一百……零二次。 终于。 ……夫人啊。 当子夜最后一次睁开眼睛时,正卧在「夫人」的床上。 身上覆了温热绵软的丝衾。微微一动,觉出肌肤是裸着的。 透过被褥的缝隙,她扫了一眼身上。 没有血污,似被仔仔细细地擦洗过了。没有伤痕,就像那足足一百零二次虐杀全没发生过一样。 左手臂横在被子外面,被冰冷的手握着。 花不二正拿一块半旧的帕子,为她擦净手心里仅剩的一点血迹。 子夜偏了偏脑袋,目光越过厉鬼的肩。 她注意到,墙上多挂了一件什么东西。 ——是一口剑。 她认出来了,那是十四霜。 同为桃谷仙门,她觉出十四霜受了很重的伤,仙气微弱无比,几乎就是个废兵器了。 子夜暗中一嘆,收起险些萌动的杀心,转过头来闭住了眼睛。 别说十四霜现在废了仙力,就算拿上完好的十四霜,她也挡不过这厉鬼的三招五式。 适才那二十四回,她照旧任杀任剐,但有心留意了她的每一记杀招。 花不二杀人并没什么章法,只是力道太强,速度太快,又有鬼道的刺青护体,寻常的兵刃伤不到她一根毫毛。 一句话说来,她的攻守都寻不出任何破绽。 ——毫无弱点可言。 子夜念着师尊的嘱咐,心里嘆了一声长气。 她差不多快绝望了。 瑞凤眼启开一条缝,有气无力打量着坐在床边、低头为她擦手的厉鬼。 她发觉,她好似变了一副模样。 容貌还是惊为天人的绝色,刺青也还挂在脸颊上。只是眼底褪去了嗜血的疯狂,又翻涌出另一种东西。 柔软的,滚烫的,悲喜交加的,罔顾一切的…… ——那是痴到骨子里的柔情。 子夜心坎里颤了一下。 尽管她并不记得她,尽管她对她只有恐惧,可当她窥见这样一副深不知几许的柔情时,心头亦生出难以言表的震撼。 她禁不住在想,上辈子,她一定很爱她罢。 花不二察觉到子夜的目光。她抬起头,看着「夫人」的眼睛。 ——那双熟悉又陌生的瑞凤眼啊。 这一会儿,花不二心里头百转千回。 也许,「夫人」还是记不起上辈子的事。 但她想,总有一天,她定会记起来的。 退一万步讲,哪怕她真的记不起来了。 她愿带着她,愿意教她,愿意慢慢告诉她前世的一切…… 大不了,她与她从头再来。 花不二心中情念涌动,她再也把持不住,低身往床上一倾,慢慢地、慢慢地迎过去…… 吻住了少女的樱唇。 子夜肩膀一抖,却是没躲。 她艰难承下了这个吻,任女鬼冰冷的触感在自己唇间徘徊。 余光一斜,她竟发现她的刺青消了下去。 而且消得极快,从左右脸颊到胸襟之下,只是烟消云散的一瞬间。 顷刻间,子夜想起师尊的话来。 现在她脑子里一团乱麻,也不清楚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 但她确是想印证一下。 此刻,花不二一吻既歇,唇微微向后一收。 子夜暗咬银牙,凭手肘支起身子。 ……小心翼翼地,她将唇跟了上去。 花不二的气息勐一下烧起来。 她扑下来的吻几乎把子夜压翻。她搂住她的肩背,手摸进她的秀髮,臂膀的力度陷在柔软的床褥里,褶皱掀起暧昧的波浪。 第185页 她一边忘乎所以地吻着她,一边翻身上了床,坐在少女绵软的腰身上。 子夜苦苦附和着她的吻,又被她强拉着坐起来。厉鬼的双臂紧环着她的纤腰,强横的爱意锁得她唿吸都困难了。 不得已,子夜紧贴在她的胸襟前,隐见那薄如蝉翼的红纱之下,刺青如懦弱的逃兵一样节节败退。 她很想知道,这些刺青最终会褪向哪里。 ——那儿,就当是这厉鬼的命门。 念及此处,子夜颤抖着抬起手,几度摸索,小心搭上花不二的肩头。 小指一勾,殷红的华裳无声而落。 而后,她又要解开她的中衣。 但花不二不必她动手,三下五除二,自己把衣裳撕掉了。 至此,那急促起落的冰肌玉骨前,只剩下那一层精緻娇艷的抹胸。 迫在眉间的,是那对儿做工极美的交颈鸳鸯。 ……翠羽相依,白首不离。 子夜的手伸了又缩,但毕竟心有另属,顾虑满怀,迟迟也不敢上前触碰。 但花不二可等不下去。 她一把抓住她的手,牢牢扣住她的指尖,手把着手拆了背后的衣带,那抹胸就顺着婀娜的起伏滑了下去。 如此,子夜的目光再也无法避开,就眼睁睁看着那些刺青符文收敛成一丝一缕,游进花不二心窝里最柔软的地方。 了悟之际,心头涌出难以言喻的杂陈。 她想,师尊说得对。 再凶的厉鬼,也有弱点。 她的弱点……就是她啊。 若真如此,她又该怎么杀了她? 子夜不知道。 眼下,她的腰背让她紧缠着,她的唇吻正贪婪征袭她的每一寸肌肤,无从挣脱的寒意激起她一身的鸡皮疙瘩。 子夜被这生吞活剥一样的抚爱欺得晕头转向。很快,她又一次被她吻住了。和上次不一样,她觉出一阵刺骨的寒冷,闯进她瑟瑟打颤的牙关。 可她又能怎么办。 只能应着。 …… 弱土,荒山。 玄金色的人影一跃下树,站上雪地里已有的旧脚印。 这是子夜留下的唯一一对儿脚印。 紧邻着的,就是那幅香艷的鬼画,周围有两行血书的咒文,一行鬼火的烧痕,构成一方鼎立的三角。 虽不识得这符咒是什么,但萧凰记得很清楚——丹青映雪,鲜血画符,正应了梦里的「天涯与共」。 毫无疑问,就是这儿了。 她右手攥紧单刀,捋平了急促的唿吸,左手朝那画图摸了过去。 可指尖一戳到纸面,就和寻常的纸一样,并不见什么变化。 萧凰稍一迟疑,右手背的伤疤又传来隐约的热感。她仿佛受到了冥冥中的指引,当即改换左手按刀,又将右手伸向那幅鬼画。 指尖摸到水墨的一瞬间,手背上的彼岸花顿时血光四溢。画上的五色丹青如雾一样晕开,生出一叶叶、一瓣瓣猩红的花枝,缠住萧凰的手腕,连人带花缓缓沉入画中…… 「萧凰!」远处的雪坡上一声急喝,原来是温苓追了过来,「喂,你别乱来!」 眼看着温苓快步飞下山坡,萧凰干脆纵身一扑,整个身子扎入画中,踪影全无。衣角所带之处,那彼岸花长势愈盛,浪一样涌出画卷,葱葱郁郁遮盖了整片雪地。 「餵……」温苓到底是迟了太多。赶到之际,积雪上的花丛已然没过了膝头。费力往深处行几步,却怎么也找不见那幅画了。她也不懂鬼道的邪术,只猜是彼岸花道力太强,连那幅画一併吞噬掉了。 「仙祖,怎么办?」温苓急得落汗。 「来不及了,快去找白狐仙!」巳娘话声果断。 温苓恨恨一跺脚,转身运起仙力,飞越雪坡,往原路返去。 孽海之涯。 「嗯?」正飘过海面的魔罗剎住了疾行,斗篷下的目光朝海深处望去,「有彼岸花。」 「可是有鬼士出入阴阳?」奴兀伦在旁道,「那定是花不二了!」 「不是鬼士。」魔罗抬起掌心,探知着遥隔彼岸的蛛丝马迹,「……是个凡人。」 「凡人?」奴兀伦皱眉。 魔罗沉吟一瞬,转身面向彼岸花开的方位:「走。」 丹青慢涌,花潮退散。 萧凰眼前从无边的混沌裂出一道幽光,脚下觉出踩到了实地,当即挺身站稳。 再打眼看去,已置身在一间昏暗的厢房里。器什简洁,烛影幽深。 左手边贴墙处,是虚掩的床帐。 床上窸窸窣窣的,似有人影在起伏。 萧凰的心弦一下子绷起来。 她认得这就是「天涯与共」里的那间屋子,但不清楚眼下的状况,也来不及胡乱猜度,只能握紧刀柄,一步步朝那床帐走过去。 边走着,边小心翼翼转过步伐。 这一转过来,正看到半垂半敛的纱帐里面,是她这辈子都难以想见的一幕。 她看到她爱如惜命的姑娘,与那绝色的厉鬼肌肤相昵,唇吻相缠……深深缱绻在一处。 刀柄上的簧扣「咯」一声弹开了,可金刀迟迟也拔不出来,只是呆愣愣地卡在那里。 这「咯」的一声,子夜听得很清楚。 打从脚步声自墙边响起的那一刻,子夜就听见了。 她心里着慌,早想摆脱花不二的拥吻,可不论怎么使力,总是那厉鬼反制得死死的,挣不出一丝脱身的余地。 第186页 甚至于,腰腹还被捆得更紧,强烈的阴鬼寒意还不依不饶在她喉咙里打转。 按理说,一个大活人走进画境,花不二不可能感知不到。 子夜知道,她分明就是故意为之。 耳听得「咯」的一声响起,她只能顶着满头虚汗,余光往帘帐外扫了一眼。 这一眼看去,仿佛一桶雪水从天灵盖直灌到脚后跟。 此时此刻,她最不愿见到的人…… 就定定站在她与她的最近处,在这匪夷所思的不堪面前,颜色全失。 子夜不明白。 为什么……她还是来了。 第107章 千劫(三) 惊骇之下,她掰着厉鬼的肩头,拼命想结束这荒唐的吻。可花不二咬住那三寸,又好整以暇地缠绵了一番,才藕断丝连地松开了唇齿。 吻得尽兴了,她依偎在少女肩头,斜睨着媚人的狐狸眼,笑嘻嘻冲着萧凰看。 ——十足的耀武扬威。 子夜感到身前有异,警觉地朝下瞥了一眼。 果然,一缕刺青正钻出厉鬼的心窝,缓缓覆盖了小半边胸房。 ……糟了! 随即,她感到花不二腰肢一扭,似要下床去。 子夜亲眼见过这女鬼大疯特疯,如今哪还顾得了什么真情假爱,只想先稳住厉鬼的情绪才能保住萧凰的性命。于是她托住她的脸颊,轻声道:「别管她。」说着,又贴近去吻她。 「哎。」花不二拉住少女的腕,反令她动弹不得,娇俏的眼波往萧凰身上扫去:「有朋自远方来,怎么能不招待呢?」 萧凰扣紧刀盘,一言不发。 「花不二。」子夜还想劝阻,但被她两道鬼火紧缠住双腕,牢牢锁在床上。鬼火收得很短,她别说挣脱了,就连腰都直不起来,苦苦又喊了一声:「花不二!」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下了床,朝萧凰款步走去。 边走着,边有鬼火盘桓上身,一袭红裳恢復原样,只是刻意穿的凌乱不整,肩旁颈下还漏着风情。 「萧大将军……」 她步步进,她步步退。 直到萧凰的后腰抵上桌子,无路可退。 「错了。」花不二一挑眉梢,「应该叫你……萧姐姐。」 她抱着胳膊,指尖在手肘处一敲一敲的:「有何贵干吶?」 「嚓」一声脆响,萧凰将刀拔出小半段。她明知说出来就是自取其辱,可她又不得不说:「……我来救她。」 「哦,救她?」花不二娇笑,「你是她什么人哪,要来救她?」 萧凰深吸一口气:「我和子夜……」 话还没说完,就见那厉鬼勐掣出一道紫火,阴森森的刺青直欺上锁骨。 她换了脸色,断然厉喝:「她不叫子夜!」 逼到这一步,萧凰还怎肯忍让,「唰」一声金刀出鞘,锋芒挺立:「我和她是生死之交。」 「哈。」花不二笑意寒凉,「生死之交?」 话音未了,那血色裙影便以迅雷之势一闪而前,「哗」一道鬼火噼头斩落! 纵以萧凰武艺之高,也难在这疾攻之下从容应变,只得胡乱拦刀一挡。「铮」地一声巨响,从虎口到双肩全都麻了。 再一定睛,那身红衣已然退回原地。手里的金错刀「呛啷啷」跌在地上,竟已被鬼火断成了两截。 萧凰心境一沉。 才交手一回合,便失了兵器。 ……接下来,她还要怎么应对。 「生死之交。」花不二又重复一遍,如同在咀嚼一个天大的笑话,「就凭你一个生死之交?」 「嚯——」红袖翻起,又是一记鬼火扑下。萧凰手无寸铁,只得就地一滚,勉强逃过这沉重一击。身后的地砖被火刃撕开深长的裂痕,又被汇聚来的水墨缝补完整。 萧凰这一滚出去数丈,背嵴已抵靠在墙上。她喘着粗气挺坐起身,余光一斜,看到墙壁上挂着的十四霜。 还来不及细思对策,第三记鬼火已挟疾风斩到。她果断一伸臂抓住剑茎,奋力一拔,十四霜寒光斜盪,正撄鬼火阴锋,「滋啦」一声激烈的金鸣,刺得耳膜都嗡嗡作痛! 霜刃上的鬼火越烧越辣,火星溅上衣身,割出道道血痕。正当她手臂都快撑断了,以为要抵挡不住时,火势却蓦然撤开了去。 萧凰一恍,惊喘着抬起目光。 只见那厉鬼倒退了两步,同她一样喘息得厉害,一行暗红的尸血正从嘴角点落。 萧凰不明其故,但花不二心里很清楚。 ……那是子夜下在她身上的天谴咒。 入画之前,子夜将三界契写的明明白白——不得伤及萧凰性命,背约当遭天谴。 当初,花不二满心只想着与夫人重逢,什么契不契约的,不过随手一签,后来也再没过问。 可如今,她对萧凰屡屡痛下杀手,天谴之报已是初现成效。 她步伐一晃,魂魄里袭来一阵阵重击的疼痛,尸血涌上胸口,哽咽了喉咙。 其实这点苦楚,对于熬过九九八十一重无间的花不二来说,简直是微不足道。 可心底里,却已是痛到忍无可忍。 她后知后觉,原来夫人与自己重见的第一件事,居然是一桩天谴咒。 何况这天谴咒不是别的。 却是为了……保护她的「萧姐姐」。 花不二心中悲恨难已,刺青一簇簇包围了眉眼。她踉跄着扶住屏风,笑出声来。 第187页 笑得残忍,笑得可怜,笑出无可奈何的疯癫。 笑着,她扬起狐狸眼,死死盯着墙边的女人—— 「我为了她…… 「我为她足足守了二十七年,从人间……守到黄泉。 「我为她下了鬼道,做了厉鬼,永生永世不得翻身。 「我为她忍过九九八十一重苦毒无间,粉身碎骨,痛不欲生! 「而你呢……你呢!」 「你」字刚出口,红影瞬闪而前,一道道鬼火连成暴雨狂风,杀气掀得满屋白烛都忽明忽暗! 「呵,生死之交? 「就凭一个生死之交,你拿什么跟我比? 「你拿什么跟我比! 「……你说啊!」 伴随一声声痛心疾首的厉喝,是一刃更比一刃兇残的鬼火,杀得萧凰浑身挂了深深浅浅数十道血口,也杀得她自己被天谴咒越压越重,流不住的尸血点染了刺青,纵横难辨分明。 越杀下去,她越是百思不得其解。 她自认为样样都赢过萧凰。 论姿色,她风情万种,倾国倾城。 论情路,她付出了永生永世的代价。 哪怕是论本领……萧凰一身绝世武功,也只能在九九八十一重无间诀面前沦为鱼肉。 她以为她是赢的,可她想不通…… 夫人怎么就忘了自己,爱上了这个女人。 她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怒问她——「你拿什么跟我比」。 可她从来也不愿去想…… 当她问出这句话时,她就已经输了。 「当——」鬼火与霜刃撞出震耳的巨响,千钧力道勐将萧凰推到墙上。她终于被这厉鬼逼到耗竭,十四霜不由得脱手而飞,整个人也被沉重的伤势彻底拖垮。她瘫坐在角落里,连站起都是千难万难。 「咳……咳咳……」花不二呕出一大口尸血。她不顾天谴咒的余痛,拎起一道火刃,大步朝萧凰走去。 边走着,边端详起这女人的脸蛋——被鬼火伤了几道痕,但仍掩不住出众的俊美。 花不二不禁想,是先剜了她的眼睛,还是先削了她的鼻子呢…… 还没怎么多想,忽觉腰下一紧,被人用力抱住了。 花不二转过头,瞥见子夜从背后抱住自己,身上只披了一件单薄的外衣,因仓促不得不打着赤脚。她用脸颊蹭她的颈窝,低声下气地恳求她:「花不二,不要……」 子夜决不是擅长撒娇的人。 但她知道,花不二的软肋在哪里。 她更知道,这厉鬼的醋性儿极疯,动辄翻天覆地。一旦她站出来堂堂正正护着萧凰,那么萧凰只会落得一个更难看的死状。 不得已,她决心豁出全部的尊严,伪装,真情与假意,求她,求她,求她…… 只求为萧凰换得一线生机。 「夫人」的求软令花不二松动了执念,颈间的刺青也不禁减淡了色泽。 可当她低下目光,又看她揽在她腰前的双手—— 被鬼火烧得血迹斑斑,好几处皮破肉裂,关节甚至快磨见了白骨。 ……不知是承受了多大的痛楚,才强行挣脱了绑缚在床的鬼火。 这般痛楚……难道是为了她才受的么? 花不二「嘿」地一声冷笑,刺青也由淡转浓。 她握住她伤痕累累的手,狠狠一掐,痛到她吟出声来。 「我的好夫人。」花不二看着子夜,又看看萧凰,「你就这么心疼她?」 「我……」子夜一时哽住。 花不二摇了摇头。鬼火不紧不慢抬起,盘算着先切掉萧凰身上的哪一处。 临到此时,子夜不得不承认,哀求和反抗没什么差别,在这疯子面前,一律都是适得其反。 别无选择。 她只能用一句欲擒故纵的谎言,赌上所有的心不甘、情不愿。 她没再拦着她,只是抬起袖子,轻轻为她擦去唇角残余的尸血。 不知所以起的关怀,让花不二手里的鬼火顿了片刻。 她听见身后的少女嘆了口气,沉声道:「你这样想杀她,就动手罢。」 花不二愣住了。 萧凰更是愣住了。 子夜将厉鬼拥得更紧:「但有件事,你要答应我。」 花不二嫣然一笑:「夫人请讲。」 「带我走。」 花不二顿了一下:「去哪儿?」 「随你。」 花不二垂下红袖,刺青收敛了好些,但鬼火仍在掌心里烧着。 她回过眉目,笑问:「怎么?」 子夜紧依着她的肩峰,戚然道:「我没有别人了。」 余光可见,那厉鬼手里的火团正慢慢缩小。 「花不二。」子夜咽喉一动,继续说着:「容我些时日,我会想起来的,我……我会像上辈子一样爱你。往后,我只跟着你,死心塌地跟着你。」 「嘶」一声淡响,鬼火在掌心里掐熄了。 花不二转过身来,托住少女的腰,又朝萧凰丢了个眼色:「所以,你不爱她了?」 子夜低眉:「不……不爱了。」 「那你……」她拈起她的下巴,「爱我吗?」 子夜麻木点头:「我会的。」 花不二眉眼一弯,笑得很甜。 她迎向她的唇,很慢、很温柔地吻她,温柔得让子夜错以为,她似乎暂忘了杀人这回事。 第188页 可就在若即若离时,花不二又轻轻开了口:「证明给我看。」 子夜一呆,不明其意。 直到鬼火游过来,托起掉落在地的十四霜,剑柄一转,送到子夜面前。 愕然间,她望见她的狐狸眼,笑吟吟似夏花一般烂漫。 「杀了她。」 第108章 杀戒(一)【纯爱党慎点】 子夜未敢置信:「什么?」 花不二拉住她满是伤痕的双手,手中鬼火烧起,疼得子夜直冒冷汗。更重的伤势激起了阴鬼之力,一片片鬼脸刺青流过指尖,破损和烧焦都很快癒合了。 伤势一好,她便把十四霜塞进她手里—— 「我让你,杀了她。」 亲手……杀了她。 子夜脑子里「轰」地一声,夷为空白。 「花不二,这……」她嗫嚅着搜刮藉口,「不行的,我……我有天谴咒。」 花不二浅笑:「我也有啊。」 子夜还能有什么话说。 她只是捧着那把剑,惶顾左右,无所适从。 「不杀也成。」花不二看她下不去手,刺青又浮上脸颊,「那我就砍了她手足,刺瞎她的眼睛,钻聋她的耳朵,再把她丢进臭泥坑里……」 子夜不敢再由着她下去。 她明白,她已经被逼上绝路了。 她只能拿起十四霜,赤足迈过冰凉的石砖,一步步向萧凰走去。 萧凰抬眸看她,只见少女的脸色异常平静,仿佛剑下所指不是她曾经的爱人,而是一块无声无息的石头。 只是她不曾想,在这极力乔装的平静之下,翻涌着怎样的撕心裂肺。 萧凰微露苦笑,无声一嘆。 她一度想像过许多种死法,但从未想过会是现在这般。 大限在即,她也别无所求了。 是那厉鬼杀了她也好,是子夜亲自动手也罢,「天涯与共」里的杀戮她辨不出真假,入画所见的不堪她也不配论是非。那是她与她的前世今生,她只是个误闯了禁地的局外人。 如今,她只想在瞑目之前,求一个不留遗恨的答案。 「子夜。」迎着雪亮的剑锋,她问她,「你心里有过我么?」 这一问,子夜恍惚了。 她知道,她对不起她。 她一路犯下太多太多的阴差阳错,才导致眼下这方无可救药的死局。 可是现在,就只是现在…… 或许这是她能做出的,于她最不差的选择了。 比起落在那厉鬼手里千刀万剐,她还能给她一个并不痛苦的结局。倘若再补上一句真情实意的告白,黄泉路上也不至于太难过些。 子夜想,只能到此为止了罢。 她抬起十四霜指着她心口,樱唇微微一动。 等到剑落下的那一刻,她想告诉她那句实话。 她爱她。 一直爱她。 ……且她爱的人,只有她。 子夜颤抖着举起剑,霜刃掠过一丝早已干涸的泪光。 就在这时,剑首悬挂的桃铃轻轻一晃。 子夜心底莫名一震,耳畔响起一道虚弱的声音:「……师妹。」 这声音…… 是十四霜! 借着桃谷同门的灵力,她在灵识深处召唤着她。 子夜如梦方醒,仿佛抓住一线从天而降的生机:「师姐!」 花不二就在后方盯着,十四霜无暇过问因果,当即长话短说:「我能救她,但不知行不行。」 子夜忙问:「你能杀那厉鬼?」 十四霜直言:「很难。」 子夜手心沁出了汗:「那怎么办!」 十四霜道:「你杀萧凰,我会绕过心脏,尽可能保全她的性命。」 子夜立刻懂了:「你是要她假死,骗过那厉鬼的耳目?」 十四霜「嗯」了一声:「只能如此。」 一番对话下来,子夜手上的剑耽搁了好一会儿,难免引起花不二的疑心。 「夫人。」她含笑上前,「有什么难处吗?」 子夜咬了咬牙。 ——再无迟疑。 霜刃破开凌厉的寒光,将无以復加的决绝刺向萧凰的心口! 「嚓——」 剑锋从交领旁的左胸下插入,在心房处顿了一顿,又从背后的肩胛骨穿了出来。 红热飞溅,挂了半边剑嵴,又沾上持剑人的指尖。 「滴答……滴答……」 ……洒落在少女莹白的脚边。 空荡荡的剧痛一点点透支了萧凰的神智。 在最后一刻清醒,她还抬着眼睛,盼望子夜说出那一句珍重无比的、还妄想带上奈何桥的回答。 可是她等了好久好久…… 子夜都没有多说一句话。 她不过是握着剑,冷冷地看着她。 ……终究,萧凰什么都没有等到。 那一瞬间,伤口的痛楚还很强烈,整个人并没有马上死掉。 可她觉着,她的心先死了。 眼帘里渐转昏黑,四周的丹青缓缓涌上——如流水将她沉没,如黄土将她埋葬。 子夜松开五指,十四霜还留在萧凰身上,随她一同被丹青淹盖,送往彼岸……不知何方。 子夜看着沉在墨里的女人,看着她一身的血与伤,看着自己亲手刺在她心头的十四霜,看着她失了光泽、却迟迟不肯闭合的丹凤眼,看着……看着…… 第189页 ……看着,她唯一的挚爱啊。 同时,她看到明亮的剑锋上,映出那红衣厉鬼猖狂得志的笑容。 眼底泛起的泪花,瞬间烧成万丈高的怒火。 满心的悲苦与自责,都化成彻头彻尾的深仇大恨。 她脸上声色不动,心里毅然发下了毒誓。 萧姐姐…… 我定会不惜一切代价,为你血债血偿。 子夜咬破舌尖,一口血喷在地上。她翻身倒地,假装在天谴咒的折磨下陷入晕厥。 须臾,她感到身子一紧,被那厉鬼横抱在怀中。晃晃悠悠行进着,多半是往床上去。 但从这一刻起,她再也不是任她蹂躏的猎物。 她是诱杀她的猎手,她是审判她的阎罗。 荒村,古井。 温苓火急火燎冲进院子里,却见井旁已是大变了景象。满树的桃花怒放,开得比雪景还壮丽。 而就在桃荫之下,站着一个皓衣曳地的清冷女子。 她撑起象牙色的油纸伞,沐浴在零丁的落英里,一尊傲骨,两袖仙风。鬓髮左右,是一对儿雪白的狐耳,身后一团雪白的狐狸尾巴。 温苓没见过她的模样,但一下子便猜了出来,这女子正是桃谷的主人,子夜的师父——白狐仙尊。 她又是惊喜,又是敬畏,忙不迭屈身行礼:「仙尊……」 可话一出口,马上就被巳娘占身夺舍,不由己地大步上前,抡起一耳光,狠狠抽在白狐的脸颊上,紧跟着破口大骂:「混帐东西,你还知道出来!我看这仙道是容不下你了!」 仙祖的责骂,白狐都一声不吭地认了。 她似乎知道自己这些年的德性,挨这一耳光还算是太轻了。 她没有多话,只单刀直入地问起:「她在哪儿?」又停顿了一会儿,才想起小徒儿相好的名字:「萧凰。」 画境。 子夜在床上睁开眼睛。 枕边的右手微微一蜷,即迸出强烈的刺痛,仿佛一口剑刃从骨中发芽,横冲直撞往肉里钻。 ——这股刺痛,原是十四霜的剑气。 原来在临松手前,子夜问十四霜借了一道剑气,藏在自己的右手里。 肉里藏锋,委实痛得出奇。 但子夜又岂会惧怕这一点止于皮囊的疼痛。 她不动声色运起桃谷的内功,在剑气周围又裹了一层灵气。疼痛仍在,但起码减轻了一半,翻覆起来也足堪忍受。 至此,一切就绪。 心间如一块冷峻的砥石,爱与恨在上磨刀霍霍。 ……是时候开杀了。 子夜冷静地调匀唿吸,观望四周境况。 屋里的香炉新添了沉水,飘出淡雅的薰香气。墙角的更漏一滴一滴打着节拍。窗合得很严,又密密遮了珠帘。一切都像是照着某种熟悉的念想,仔细地打理过了。 四周不见异常,子夜又回看近处。 身上新套了一件月白纹翠的寝衣,是花不二在自己「昏迷」时穿上的,想必也是「夫人」生前惯穿的燕服。 厚暖的罗衾覆在身上,许是花不二生怕「夫人」着凉,边缘掖得整整齐齐。 而此时,花不二与她盖着同一床被子。 ……她正睡在她的怀里。 和发疯时大不一样,熟睡中的厉鬼显得异常乖巧。额头枕在少女的肩上,手揽着她的腰,浓密的青丝散于枕上。她没穿寝衣,只穿着那一件鸳鸯锦绣的肚兜儿,灿烂的金红衬足了饱满的嫩白。 第109章 杀戒(二)【纯爱党慎点】 (这一章再不过审,我就到朝阳北苑5号3号楼绿江总部大门口自沙) 子夜看着她,像看一头残暴且诱人的野兽。 她轻轻抬起左手,搂住厉鬼的肩头。 等待她——愿者上钩。 果然,花不二醒了。 尽管她才逼着夫人彻底斩断了与那姓萧的孽缘;尽管她一意孤行地以为,旁人都死绝了,夫人终于能死心塌地跟着自己;尽管她将屋子布置得和曾经一模一样,一切似乎都回到了最甜蜜的岁月…… 可当夫人主动抱起她时,她还是颇不习惯地醒来了。 毕竟,她与她分别了十七年。 一丁点儿的似曾相识,都让她觉着格外新鲜。 花不二一抹狐狸眼,微微沙哑、又带着习以为常的撒娇,喊她一声:「夫人?」 「嗯。」子夜答应了。 不仅答应,还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髮。 花不二傻了片刻,仰脸看她。 她看见那双瑞凤眼,浸在薄烟瀰漫的月光里,盛满了深邃内敛的温柔。 像极了上辈子,夫人一夜又一夜与她同床共枕,每一次都是这样,温柔又宠溺地望着她,直到她在她的怀里沉入梦乡。 何止是似曾相识。 ……她的夫人,就好像真的回来了。 花不二以为,她做了十七年的梦,终于可以不用再醒了。 她还想梦得更真一些。 她伸手点一点子夜的唇角,教导她:「叫我花花。」 上辈子,夫人讲规矩,又怕闲话,在外人跟前,都是直言正色叫她的大名。唯有在深夜的巫云楚雨时,才会一声百转、一声千回地唤她「花花」。 子夜不知前情,但她用心在学:「花花。」 虽不失一丝青涩稚嫩,但那股子八九不离十的温柔劲儿,让花不二瞬间失了自控。 第190页 ……………………(虽然剧情需要,但这里只能略去) 可她并不知道,子夜心里在想些什么。 ——她必须做主宰的那一个。 只有立于上位,她才能万无一失地……杀了她。 右手的剑气太容易暴露,她不能拿来碰她,只能用来支撑身子。 掌心与床铺的着力激起一阵阵刺痛,她只能强忍着,不敢有半点分神。为了分散女鬼的心神,她必须倾注浑身解数。 ……………………(嗯这里也只能略去啦) 超乎想像的顺利,却让子夜心底里莫名生痛。 ……也不知道在痛些什么。 她只是觉得,花不二和萧凰太不一样了。 萧凰对那些事几乎不懂。她单纯,她笨拙,时常应和不来她。早先时候,两个人没少闹笑话。 可是花不二,她懂得太多了。 与其说她太懂那些事,毋宁说——她太懂她了。 如鱼入海,如燕归巢。 如她亲手为她缝制的那件金缕绣鸳鸯的抹胸,量身而成,天衣无缝。 ……可嘆。 她以身作饵,为她布下一方致命的陷阱。 可她却发现,她不但轻易入网,还在陷阱里住得安稳,睡得甜蜜。 于她而言,那怎么会是陷阱呢。 那是她寻寻觅觅的归宿。 ……是她和她的家。 弱土,荒山。 温苓引着白狐在雪林中疾行,忽尔白狐腕上的桃铃「嗡」地一响,她当即辨出方位,仙袂一展,飞上了陡峭的山岩。温苓见状,赶忙跟上前去。 一越过山岩,便望见远处的雪地里拖出一条长长的血路,一人正背负另一人艰难前行。放远了眼识看去,竟是十四霜背着浑身是血的萧凰。 白狐与温苓立刻运功飞下。十四霜听得风声袭来,抬头一瞧,二人已是落在雪地里站定。 十四霜见到白狐出关,也是颇感意外,低头拜称:「师娘。」 此时,温苓忙帮她卸下生死未卜的萧凰,托在膝上躺置好。只见她脸色惨白,气息极弱,心口破开一记重伤,鲜血还涔涔从衣襟里透出来。 来不及究问缘故,温苓赶紧为她解衣疗伤。掌心抵住她乳下的肌肤,用「上古天真诀」源源不断催生血肉。疗伤之际,她摸出这道伤口直贯胸背,只在中途心脉处绕了个弯儿。倘若稍偏寸许,萧凰早已经一命归西了。 白狐先是看到萧凰的容貌,神色流露出一丝惊诧,而后再瞧见那道伤口,眉头一皱,转问十四霜:「这是你干的?」 十四霜不敢隐瞒:「是,师娘。说来话长,弟子也是迫不得已……」 「回桃谷再说。」白狐一挥手,又搭上温苓的肩膀,稳稳渡去自己的仙力。本来巳娘仙元重损,「上古天真诀」也难免微弱,但有白狐的仙力相助,疗愈也功效大涨,眨眼的工夫便将血止住了。 「子夜呢?」白狐见萧凰伤势稍稳,便将手拿开了。 「师妹还在那鬼地方,不知眼下如何。」十四霜指向来路。 「我知道了。」白狐一敛长袖,「你们先去桃谷。」 她望向鲜血滴就的前路:「我去去就来。」 皓衣乘风而起,翩然远去。 「夫人……」花不二抓住她的右腕,眼底的乞求能拉出丝来。 子夜收回唇齿,还不忘拖泥带水地一勾。 眼下,她已是盘算好了击杀她的最佳方位。 她用左手扳住她的背,托着她一同坐起身来。 「花花。」她轻咬她的耳垂,「听话哦。」 慢慢地,她将右手抬了起来。 同时,她开始吻她,比此前任何一次都深情。 花不二感到她左手护在自己肩胛处,拥得越来越紧,唇吻的痴缠也迫使她不得不闭了眼睛。 直到此刻,她一丁点儿也没有多想。 她只是在等着,等着…… 等她的眷爱,等她的效忠。 等梅子半落,等皎月初升。 等十七年的梦寐结束。 等一去无归的……久别重逢。 「嗡……」 一声快到难以留神的风动。 花不二的魂身很轻地晃了一晃。 心口的深处,漫开从来不曾想像的剧痛。 狐狸眼在茫然间睁开。她看到,本来正与她忘情拥吻的「夫人」…… 一边用左手紧紧抱住她,一边用右手的剑气—— 深深地、毫不迟疑地……刺进她心口里最脆弱的地方。 魂血里生出锋利的刺痛感,兇狠的仙力扼住了命门。断断续续的冷雨,淋得彼此肩头都是暗红。 一时间,她也问不出个为什么。 魂身第一时的反应,是挣脱。 她向后挣了一挣……但挣不脱。 此刻,她被她的左臂抱得死死的。也不知一向任由宰割、毫无还手之力的少女,怎会突然爆发出这么大的力气。 甚至于,杀进心窝里的仙锋,还在狠命地往里钻。 「喀哧……」 一声闷响,指尖饱含着剑气,从后肩脱颖而出,肩胛的血滴滴答答流个不住。 花不二神智全失,半晌间动弹不得。 她怔怔望着前方,看着那双刚刚还温柔无限的瑞凤眼,此刻把伪装撕得一干二净,除了仇恨……就只是仇恨。 第191页 花不二不信。 她颤抖着失色的双唇,弱弱喊她一声:「……夫人。」 这一回,子夜没应。 她抱紧她,亲近她,凑到她的耳根旁。 声声血泪,字字铿锵—— 「你害死我的萧姐姐…… 「我要你偿命。」 花不二才醒了。 心里觉不出痛,恍惚有什么东西碎掉了。 她的三从四德,她的蓝田翠玉的手镯子,她的桂花酒酿圆子汤,她的鸳鸯锦绣的肚兜儿,她寻寻觅觅的归宿,她以为的她和她的家,她的……她的…… 她那熬过了整整十七年,挨受了九九八十一重苦毒无间,烧不完、磨不灭的……执念。 只在这一声「萧姐姐」面前,粉身碎骨,什么都不剩了。 第110章 杀戒(三) 「花花,听话哦。」 花不二感到她左手护在自己肩胛处,拥得越来越紧,唇吻的痴缠也迫使她不得不闭了眼睛。 直到此刻,她一丁点儿也没有多想。 她只是在等着,等着…… 等她的眷爱,等她的效忠。 等梅子半落,等皎月初升。 等十七年的梦寐结束。 等一去无归的……久别重逢。 「嗡……」 一声快到难以留神的风动。 花不二的魂身很轻地晃了一晃。 心口的深处,漫开从来不曾想像的剧痛。 狐狸眼在茫然间睁开。她看到,本来正与她深情拥吻的「夫人」…… 一边用左手紧紧抱住她,一边用右手—— 深深地、毫不迟疑地……刺进她心窝里最脆弱的地方。 兇狠的仙力扼住了命门。剑气含着尸血滴出来,淋得彼此肩头都是暗红。 一时间,她也问不出个为什么。 魂身第一时的反应,是挣脱。 她向后挣了一挣……但挣不脱。 此刻,她被她的左臂抱得死死的。也不知一向任由宰割、毫无还手之力的少女,怎会突然爆发出这么大的力气。 甚至于,杀进心窝里的剑气,还在狠命地往里钻。 「哧……」 一声闷响,右掌饱含着剑气,从肩胛后脱颖而出,血雨滴滴答答落个不住。 花不二神智全失,半晌间动弹不得。 她怔怔望着前方,看着那双刚刚还温柔无限的瑞凤眼,此刻把伪装撕得一干二净,除了仇恨……就只是仇恨。 花不二不信。 她颤抖着失色的双唇,弱弱喊她一声:「……夫人。」 这一回,子夜没应。 她抱紧她,亲近她,凑到她的耳根旁。 声声血泪,字字铿锵—— 「你害死我的萧姐姐…… 「我要你偿命。」 花不二才醒了。 心里觉不出痛,恍惚有什么东西碎掉了。 她的三从四德,她的蓝田翠玉的手镯子,她的桂花酒酿圆子汤,她的鸳鸯锦绣的肚兜儿,她寻寻觅觅的归宿,她以为的她和她的家,她的……她的…… 她那熬过了整整十七年,挨受了九九八十一重苦毒无间,烧不完、磨不灭的……执念。 只在这一声「萧姐姐」面前,粉身碎骨,什么都不剩了。 右手「波」一声拔出心口,她的血脏了她一身。 花不二魂身一倾,重重倒在床上。 血染了半张床。丹青遮不住,鬼火也洗不去。 洞穿的心口下,刺青一缩一缩地垂死挣扎。那双妩媚的狐狸眼,无神地半睁着合拢不上。 子夜用左臂支着身子,喘息很重,太阳穴「嗡嗡」地响。 她也不曾想,到头来会用如此卑劣的手段杀掉这个厉鬼。 她憎恶自己的卑劣,也憎恶自以为卑劣的软弱。 卑劣也好,软弱也罢,这都是她的命。 ……她不想认,也不得不认。 看着血泊里只剩一缕残息的女鬼,子夜狠咬牙关。 她凝起右掌里所剩不多的剑气,待要送她一个痛快的了断。 ……萧姐姐。 我要替你报仇了。 五指收成剑势,直刺向女鬼的心口! 可就在剑风斩落时,她与她四目相及,眼前蓦然闪过一副陌生的光景。 ——幽暗的,阴冷的,看不清周遭左右,似地狱一般。 子夜知道,这是厉鬼眼里的瞬境,是她生前的所思所忆,所念所执。 在这不知何年何月的瞬境里,她竟看到,花不二一袭红衣跪在那里,怀里抱着早已尸骨寒凉的「夫人」,对着高高在上一团湛紫色的鬼火,哭得声泪难禁:「王上,您救救我夫人……救救我夫人……」 高处那鬼火烧得冷厉:「你若能熬过九九八十一重粉身碎骨,我便换她一条性命。」 花不二毫不犹豫地磕下头去。 鬼火缠身,刺青四起…… 一重跟着一重,轮迴又是轮迴…… 她呻吟,她怒骂,她痛哭,她惨叫,她死去又醒来,醒来又死去…… 却是由始至终,从没出口过一个「停」字。 …… 子夜心头巨震,血淋淋的右掌停在半空,痛得刺不下去。 纵使她为了萧凰,对她恨之入骨,可她的心也是血肉长的,也懂得何为七情六慾。 第192页 她的苦,她的痛,她的情,她的欲……她都尽收眼底。再深重的仇恨,又该怎么下得了手去。 …… 就在迟疑之际,身后骤然惊起一道疾风。这风声来得极是兇恶,连桃铃都来不及预警,子夜当机立断,勐一个回身将剑气甩了出去! 「乒——」一声脆响,剑气撞上飞来的鬼火,如卵击石碎得无影无踪。那道鬼火不减迅雷之势,瞬间射穿子夜的喉咙,又往后一带,「砰」一声重重钉死在墙上! 子夜抓住刺穿咽喉的火刃,不仅拔不动一丝一毫,甚至能深深感到这阴煞的强烈,似比花不二还能差出个天渊来。 垂死之下,她不免震骇难当:来者究竟是何方妖孽,竟能远远胜过花不二,轻易把她碾压得尘泥一样? 错愕时,她看到对面的墙壁晕开五色,几缕彼岸花伴随无声的脚步漫入厢房。 左耳下的桃铃「砰」一声炸碎了。 随后,走进那一身紫与白交错的长斗篷。五官与手足都遮得极紧,除了身姿能看出是个女子,其余的辨不出一丝细状。 子夜全不知这女鬼是什么来歷。但这一股子相隔甚远就能令她窒息的煞气,这沉到无声的步伐,这不怒自威的形仪…… 如绝千古,如临天下。 ……是王。 渐转模煳的视野中,她看到那凤仪凛然的女子走到床前,却对钉在墙上的自己视若无物,斗篷下的目光只落在奄奄一息的花不二身上。 随即,她探出覆着洁白手衣的双手,拈起一朵彼岸花,种在花不二心口的重创里。花色袭遍魂身,尸血很快止住,刺青缝合了贯穿的伤口。指尖拂过裸露的肌肤,鬼火烧出大红的衣裳,遮却了止于中途的不堪入目。 眼看这女鬼给花不二收拾得无比温柔妥帖,自己却还狼狈地钉在墙上,子夜无力地挣了一挣。是伤是死倒无所谓了,能不能给她也穿一件遮羞的衣裳。 那女鬼对少女的挣扎毫不理会。她微微倾下腰去,一臂搂住花不二的肩,一臂托在她膝弯里,稳稳将她抱起,转身走出了床帐。 子夜心想,该不会就把自己钉在这里,任她死去活来,自生自灭罢。 濒死之际,她听见那女鬼唤道:「奴兀伦。」 话音一落,子夜隐约看到那胡服裘衣的犬戎女鬼穿过纱帘,向自己走来,而后心跳一断,什么都不知道了。 孽海,危崖。 魔罗与奴兀伦出了画境,身后跟着两只穷奇。其中一只拉着轩车,车里铺了开明兽皮织的盘金毡毯,花不二盖着毯子昏睡在车里。 至于死掉的子夜,就随便裹了件长衣,几道铁索绑在另一只穷奇背上,粗暴了事。 然而没出两步,魔罗就停住了。 海风里,她嗅到一股强烈的气息。 缥缈的,凌厉的,令她心底生寒的……仙气。 ——是狐狸! 百兽仙家,魔罗没一个放在眼里的,可她唯独最不想见到狐狸。 她立刻拿出十二分的警惕,凝住魂身,往海雾中望去。 奴兀伦的感知大不如鬼王,比她迟了一会儿,才确切察知那股仙气。「唰」一声两口弯刀出鞘,她护在鬼王身前,又挺起剑眉,顺着鬼王的视线看去。 灰蓝的海雾里,显出一袭清冷的白衣。她浮立在半空,裙角在海风中摇曳,身后那雪团儿一样的尾巴也随风摆动。手里撑一把油纸伞,挡住崖间飞散的水沫。 大抵是察觉到了对面的目光,伞缘抬起寸许,露出一双冷峻又坚定的眉眼—— 「还我徒儿。」 第111章 圆缺(一) 一见这来者不善,奴兀伦立刻运起无间诀,握在手里的刀柄都泛起火舌。只听身后的魔罗迈步上前,冷声道:「你这小徒弟,下手可真毒啊。」 白狐面不改色:「我再说一遍,还我徒儿。」 话声所及,海风都啸出无形的杀气,拨动了魔罗拖地的裙角。 魔罗屹然不动,声若鸿毛之轻,势比泰山之重:「想要,来拿。」 白狐没再多话。 她垂下油纸伞,「嗒」一声轻响,将伞收了起来。 收伞的一瞬间,那身白影竟似凭空消失了一般,只余下海雾里缓缓飘落的几瓣白桃花。 「这?」奴兀伦全没看清白狐的动向,惊急之下四处张望。只在转睛之际,那白影已从数十丈远外疾闪而来,无声无息逼到悬崖近处! 奴兀伦杀过的仙家数以百计,却何尝遇过白狐这般惊人的道行?骇嘆之中,竟连双刀都不及抬起应战。 区区一员鬼士不是狐仙的对手,但鬼王可绝非素餐之辈。奴兀伦一时间反应不及,魔罗却将白狐的攻势看得清清楚楚,不紧不慢长袖一抬,指尖拈起一朵彼岸花,轻轻一弹,顺着海风朝白狐飘去。 这一朵花看似来得轻盈,然在三丈之外,白狐已能嗅到深不可及的凶煞之气。她不敢有丝毫轻慢,同样挥出一枚白桃瓣,迎向空中的那朵彼岸花。自身则借势飞起,倒回了方才的浮立之处。 一株曼陀,一瓣阳春,于海天之间悠然相遇。轻触,交错,环绕,凋落…… 直到——消失在危崖下的滚滚浪涛里。 「哗……」 一声山崩石裂的轰鸣! 仙气与鬼息的交撞掀起百仞高的巨浪,飞流冲出崖底,直上九天。且一波将落,一波又起,整个海崖间都被滔天的浪瀑笼罩住了! 第193页 奴兀伦被这景象震得呆了,怎能想到二人仅仅是拈花试招,便能以道力激起这般巨浪。她还不及愣神,便听魔罗一声喝令:「过来。」 奴兀伦立即下拜:「在!」 魔罗无暇与她言语吩咐,只抬手在她肩膀上一按,留下一朵鲜艷的彼岸花印记。 花印一上身,奴兀伦就感到浑厚的阴煞之气涌入鬼元,不但肢骸间力气陡增,连五感六识也敏锐了许多。 她明白,鬼王长久以来运筹帷幄,虽修为远胜于众多鬼士,但在实战上并不熟悉,所以将一部分功力传给自己,才能扬长避短,在战局里更趋于上风。功力一到,她不必等鬼王下令,很快探知到层层水幕里白狐正飞快攻来,当即双刀一仗,朝来敌的所在杀了过去! 「嚯——」凌厉的身影踏破漫天的余浪,虽有水花障目,难以辨物,但仅凭气息和风向,奴兀伦就已定准了敌人的方位,一刀高高扬起,直斩而下! 「嗡……」刀刃似抵住什么极细极韧的物事,透过水幕,隐约看出那是一道红丝。因与子夜交手在先,奴兀伦对狐狸的兵器并不陌生。然而这道红丝的仙力远非那凡人弟子所能比肩,不但承这一刀举重若轻,还藏有极厚的反震力,但令奴兀伦虎口一麻,连身带刀向后弹飞出去! 半空里正想稳住脚步,后嵴樑又袭来未卜先知的凉意。她来不及转身,忙将双刀后插,刀锋正抵上暗置在身后的红丝网。双臂榨出急劲儿,刀锋都磨出紫红的火星子,才堪堪在一根根克鬼的红丝前剎住了魂身。 身子虽勉强剎住了,手肘却不慎向后一栽,不过轻轻碰了下红丝,便生出切肤的刺痛感,衣袍也渗出几滴不大显眼的尸血。 奴兀伦余光一瞥,只见身后不逾方寸,排满了一根根锋利的红丝,对鬼士而言,无异于刀剑成林。倘若方才再慢下半拍,此刻已然是碎尸万段了。 ……看来这胡仙儿不但道行极深,诡计也是极多的。 奴兀伦吞下余悸,剑眉坚定一横,刺青飞快爬上脸颊。 ——与其被动周旋,还不如易守为攻,杀她个痛快。 刀刃凝劲,在红丝上重重一压,魂身借力疾纵,又一次冲进了水瀑! 「铮……哗……」一边用双刀谨慎拨开拦路埋伏的红丝,一边聚精会神感知狐仙的动向。凭藉忽远忽近的风声,她咬在狐仙之后紧追不捨,但每一刀总被对方轻飘飘地躲过。奴兀伦心中焦躁,但听那道风向从身侧转到了后方,当即运起十成的无间诀,反身一旋,狠狠朝那白影斜噼过去! 刀刃噼开那一身素白,却似噼进了云雾一样毫无阻滞,奴兀伦心中暗唿:「不好!」只见那具仙身形状全失,散成了纷飞的桃花,原来与她周旋数合的,不过是一具金蝉替身而已。 奴兀伦马上意料到了什么,抬眼看向悬崖边。此刻那惊天巨浪才歇了下去,崖间的一切都水落石出,果然见那身白影已杀到魔罗的面前,长袖携一道白练似的飞花,飒然斩向魔罗的头顶! 「大人!」奴兀伦急得要冲过去护主,无奈四周红线如铁网一样疾拦过来。她不得不架起双刀挡住红线,却觉那仙力极是沉勐,「哐」一声后背撞在娑婆石上。她只能倾尽全力与之僵持,但怕有一点松懈,便会被那红丝割成四分五裂。 仙力已攻到面前,魔罗又怎会坐以待毙。右掌心盘起鬼火,扬手甩开一条森寒的火刃,直奔那斩来的桃花练! 「噌」一声刺耳的撞击,花与火在缠绕中尽意厮杀,阴阳气息于天海之间激盪,方圆数里内娑婆震颤,冥水嘶风! 「嗯?」难分伯仲的对峙下,白狐的脸色微微一变,仿佛察觉到一丝难以置信的异样。她眉目一沉,手底下的仙力催得更狠,将厮杀的花火又压下数尺之低。 然而,她将九成的仙力都压在鬼王这里,奴兀伦那边难免防不住了。石崖上鬼火「轰」一声爆开,奴兀伦忍着灵力欺身的刺痛,挣破红丝沖了出来。因她急着为大人解围,直接抡起一口弯刀,竭尽全力掷向白狐的背身! 背后咄咄逼近的风声,白狐听得一清二楚,当即变出十来道红丝护住背心要害,「嗡」一声勾住了疾飞而至的弯刀。这口刀着实来势极凶,被丝网缠住了还余劲难消,颤动的刀锋兀自挺得笔直。 可就在白狐分神挡刀的一瞬间,魔罗趁此良机,掌心的鬼火凭风怒涨,登时将桃花练撕开一道缺口。火刃乘虚而入,「嘶」一声从白狐胸襟下急掠而过! 白狐神色一凛,对上那对儿半遮半掩的碧蓝色眼眸,无底洞一样的幽深,令她心中莫名地彻寒。她将足尖一点,双袖急展,远远飘出十余丈外,才喘着长气在半空中站定。 「嗒——」奴兀伦快步赶来,抢接住遗落的飞刀。虎步一迈,双刀一横,紧护在魔罗身前。 经这一回交手,魔罗仍站在原地分寸未动。虽表面上不露声色,心里却也对白狐的功力颇感震撼。 ……这般道法,真不愧是狐狸啊。 正当二人打起全神的戒备,将迎下一回恶战时,却发现远处的白狐呆站在那里,迟迟也不见动向。 好一会儿,她没碰兵器,也没动杀机。 她只是旁若无人地立在那儿,伸手蘸了一点胸口下溢出的血迹,仔仔细细在指尖摩挲着。 远远地,魔罗看出她的手在抖。 第194页 ……如同发现了什么难以直面的秘密。 魔罗的心坎里「咯噔」一沉。 随即,她听见白狐颤声发话了。 「这是……阿夭的仙力。」 海风抚过斗篷,魔罗欲言又止。 「为什么……」白狐抬起目光,冷峻里绽出刻骨铭心的哀痛,「为什么你会有阿夭的仙力!」 魔罗仍旧不答。 ……陈年恩怨,也无从答起。 「是你……是你杀了阿夭……」白狐一步步走向悬崖,哀痛也化作无以承受的狂怒,「是你杀了阿夭!」 第112章 圆缺(二) 「为什么……」白狐抬起目光,冷峻里绽出刻骨铭心的哀痛,「为什么你会有阿夭的仙力!」 魔罗仍旧不答。 ……陈年恩怨,也无从答起。 「是你……是你杀了阿夭……」白狐一步步走向悬崖,哀痛也化作无以承受的狂怒,「是你杀了阿夭!」 话音落处,双袖一振,百余颗桃铃如骤雨一般激洒而出,「嗒嗒嗒」嵌进四周的娑婆崖。紧跟着身形一闪,如一道划破苍穹的霆霓,径奔悬崖杀去! 奴兀伦与魔罗正待应战,忽觉脚下摇晃得剧烈。四下一望,竟见娑婆石纷纷开裂,争先恐后钻出无数桃木根,眨眼间长成葳蕤的桃林,桃枝之间红线垂挂,结成弥天巨网,将二人紧困在深林中央! 「不好。」魔罗感到无处不在的仙气沉沉压制着鬼元,深知这桃林威力难当,立刻在掌心凝聚道力,「奴兀伦,守住了!」 「是!」奴兀伦运刀如风,纵横鬼王左右,将迫近的红丝清到了数尺之外。但四周越来越浓的灵息如剧毒一般侵入魂魄,很快便抵受不住,步伐晃了晃,双刀堕地,一大口尸血呛了出来。 相比之下,魔罗因道行要深厚得多,尚自稳如泰山,看不出大碍,但也禁不住抬手按着心口,另一手则加紧催动着无间诀。 「沙……」长空里一声疾响,魔罗无须抬首,便知是白狐入林杀来。她向后轻迈一小步,右掌心含聚万钧之力,一捧鬼火斜推上前,撞上了倾泻而下的第一瓣桃花—— 「哗……」 鬼火沿着花练疯缠勐长,随后又爬上桃枝、桃叶,覆盖了盘虬交错的桃根…… 剎那间,整片桃林淹没在熊熊火海中。娑婆崖也挨不住仙与鬼的冲撞,于落花飞火间销作尘烟! 风高浪恶,沙走石飞。火势大起大伏汹涌了好一阵,才在浓重的烟雾里渐渐矮下去。 「咻……」淡紫色的身影飞出浓烟,于一块飘浮的娑婆石上站定。 魔罗压低斗篷的边缘,将疼痛的唿吸掩盖在喧嚣的海风里。 狐仙的搏命一击非同小可,她纵然防得住一时,却也受了不容忽视的内伤。 眼下,她万万不想再纠缠下去了。 出于谨慎,出于畏惧。 ……也出于她至今都不愿承认的愧疚。 烟雾散了好些。她望见对面一块娑婆石上,那一身素白站得很冷静,一手钳在奴兀伦的腰前,一手拈着三寸桃枝,横在奴兀伦的咽喉处。 魔罗知道,这桃枝一旦出招,她的爱将就会魂飞魄散。 但白狐就这么制着她,迟迟没有动手。 ……意图再明显不过了。 魔罗「哼」了一声,轻轻一挥手,两头穷奇听令跃下,扇动长翼浮立在鬼王身侧。她手心一翻,那穷奇背上的铁索自行落在她掌中。 末了,她直视白狐,淡淡开口道:「一命换一命。」 话毕,手中铁索「豁朗朗」一甩,将不知死活的子夜远远扔了出去。 白狐眉关一紧,撤去桃枝,在奴兀伦背心一推。随即又飞步而前,把子夜稳稳接在怀抱里。 她抱紧昏死的徒儿,眼望着那鬼士与鬼王会合,满心的悲愤与不甘,都只能被理智无可奈何地压下去。 她明白,只要再往前追一步,喉咙里的积血就会呕出来。 白狐不是冲动的性子,单打独斗她的胜算很小,她不会做那样的傻事。 然而,她想起鬼王才说的「一命换一命」,想起多年前不知所踪、死于非命的爱人…… ……她痛,她恨。 她忍不住,她想不通。 白狐吞下淤血,冲着厉鬼远去的背影,咬牙追问:「那阿夭的命呢?」 鬼王顿了下脚步,斗篷微微折过来。 「不是我杀的她。」 她说。 「是她自己,愿赌服输。」 桃谷。 云海缥缈,岛屿沉浮。 方外与凡界气候相通,凡界入冬,谷内也积了层厚厚的琼霜。但谷中桃花常开不败,从边陲一路到深处,遍处是深红映浅红,内里才盛放出清一色的洁白。大雪覆着红白的绮色,又被四方日月照出十二分的昼夜,幻化多端,秀异非常。 温苓等人赶至红白桃色的交界处,云海里一座浮岛上原有座荒置的茅屋。看在彼此伤势都不轻,便在此地暂作歇息,等候白狐归来。 可当温苓才弄些柴火回来,屋内外却不见了萧凰的踪影。她忙问守在门槛上的十四霜:「她人呢?」 十四霜指着门前那条石板路,老实答道:「她才说要解手,往林子里去了。」 温苓登时察觉出异常,急得脚一跺,怀里柴火一丢,沿着那石板路飞奔而下! 第195页 「唿……唿……」 萧凰的脚步跌跌撞撞。心口的伤势虽已被缝合,但宝剑对心脉的重创却是无可逆转的。她只觉内功全废,双腿沉得像灌了铅,一点轻功都使不出来了。 ……但这并不妨碍她寻死的念头。 小路的尽头,是一片湖。她走上围满芦花的渡口,临着湖水跪坐下来。手里拿出什么东西,是一柄解腕尖刀,才先随手在茅屋里捡的。 刀锈得厉害,费了些力气才拔出鞘,缓缓往咽喉处指去。 萧凰看着水里的倒影,被涟漪打乱,又被霞光染红。 她似乎不认得那是谁了。 曾经为了摆脱梦魇般的过去,她倾注一切,只想做那个「萧姐姐」。 可如今,她连「萧姐姐」都不是了。 到头来……她还是什么呢。 萧凰闭上眼睛,用锈钝的刀锋抵住咽喉。 正要加深力道时,对面传来「嘁嘁喳喳」的踏草声。 她听见一女子「咦」了一声,隔岸高喊:「大将军,大将军!」 凤眼一下子睁开了。 她望见对岸那张似曾相识的面孔,是当初她对子夜纠缠不休的缘由,是十七年前黑村的那个「傻妞儿」。 傻姑娘显然还记得她,拍手雀跃道:「大将军,你也来啦,大将军!」喊着笑着,还要绕过湖来找她。 一声声「大将军」撞击着她的心鼓。她愣了好一会儿的神,短刀在颈脉下打颤。 她想,她还不能死。 她还有心结未解,她还有血债未偿,她还要直面夏戎之战千千万万无辜涂炭的生灵,她要给他们一个交代。 她不能……她不能…… 就这样骯脏地、屈辱地……跪着死去。 她要站起来赎罪。 ……萧凰,你要活下去。 手指松开,短刀「咚」一声滑进水里。 就在她心念疾转时,后衣领勐被人扯住,硬生生拖转了个身。还不及看清来人是谁,右脸颊「啪」一声脆响,挨了一记沉重的耳光,火辣辣的疼痛令她如梦方醒。 萧凰定睛一瞧,只见温苓站在面前,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气恼样,指着她鼻子骂道:「再有下次,我打不死你!」 温苓骂完这话,还没等消气,就听巳娘心里话直叫好:「打得好,不愧是我老婆!」 温苓一怔,心想这臭长虫真不知羞,几时把自己当成老婆了?她差点没压下嘴角,但一来看萧凰这丧气样实在不应景,二来怕巳娘发现自己的读心术,只能皱起眉头憋住了。 这一巴掌似把萧凰打开了窍。她好像才觉出自己的痴情有多犯蠢。三十大几的人了,好歹也是统率过三军的,居然像个娃娃一样冒失冲动,为了点情爱连命都不要了,值当么? 她自觉滑稽,「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与此同时,泪水也决堤千里。 晚霞融入泪光,她哭得像个走丢的孩子。 温苓轻声一嘆。她翻出手帕,为她擦去泪痕。 可这么一擦,却听巳娘在耳边埋怨道:「她是缺胳膊还是少了腿啦?让她自己擦去!」 酸不熘丢地,她又补骂一句:「矫情。」 第113章 圆缺(三) 弱土,荒郊。 日暮洒满覆雪的山冈。与雪同色的狐狸驮着昏睡的少女,深林下的影子由短渐长。 走着走着,白狐感到背上的徒儿动了一动,身子无力一翻,滚进了雪地里。 白狐变回人形,只见子夜挣扎着爬起,裹好沾雪的长衣,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头也不回朝山坡下走去。 白狐默了一剎,问道:「你去哪儿?」 子夜继续走着:「还债。」 白狐生涩着语气,劝她:「先回桃谷,休养几天。」 子夜不答话,一铆劲儿只顾往前走。 「餵。」白狐又劝,「天谴咒发作太多,你受不住的。」 子夜毫不理会。积雪过膝,深一步浅一步走得很难。 「子夜。」 「我不去!」子夜发火了。 「可是你现在……」 「够了!」子夜转过身来,瑞凤眼里满是恨意,「你关心我什么?我不是桃谷的人,我跟你没半点儿关系!十七年你对我除了冷就是骂,树底下一颗石子儿都比我金贵。对,我是个鬼胎,我是个祸害,我不配活着。你……你现在是愧疚了?你有什么好愧疚的?你凭什么!」 徒儿的一声声顶撞,白狐都静静听着。 她明白,她是怨着自己的。 至于怨着什么,其实并不是她说出来的这些。 真正的痛,往往是说不出来的。 白狐知道,过往十七年的凉薄,于她早已是麻木了,她其实是怨她的冷血无情,怨自己拼了命地磕头哭求,却只换来一句无关痛痒的「不救凡人」,怨她的袖手旁观、姗姗来迟,害她差点失去了唯一的挚爱。 ……就像她当年失去阿夭一样。 白狐封冻太久的心,莫名裂开一丝痛意。 发泄完了,子夜扭头就走。可没走两步,身子一倾,又栽倒在雪地里。 白狐走上前去,看到徒儿躺在雪中不省人事。她俯下身摸她的额头,烧得很热。 她环住她的膝,将她抱起,沿着山坡继续走下去。 夜色渐深,满山是冷寂的暗青色,唯独山腰处一方石洞里,透出几许暖热的火光。 第196页 白狐守在洞口处,盘膝瞑目,运功疗伤。身后安置了一团篝火,昏迷的少女就蜷缩在火堆旁。 几番息转天周,早先受的内伤平復了大半。凝聚的心神微微一松,白狐听见背后传来一声啜泣。 她睁开眼睛,起身去察看子夜的状况。 只见小姑娘紧抱着肩膀,因高烧与寒冷瑟瑟发抖。睡梦里泪雨落个不住,嘴边还喃喃念着:「萧姐姐……冷……」 白狐伸出手去,指尖一顿,抚了抚她的背。 不知怎的,她觉得心疼了。 以往因着阿夭的缘故,她恨极了人世污浊,众生丑恶,所以违背仙道发下毒誓,坚决不再出山救人。 也正因如此,她憎恶所有的凡人,包括这个不速而至的小徒弟。 她当她是母亲,她却当她是仇人。 她向她索爱,她只嫌她的小手脏了她的衣角。她磕了碰了伤了死了,她只会说她天资蠢笨,修为太差。她犯了错误,她手段严苛,罚得她苦不堪言。 可她偏偏只待她一人如此,对桃谷里的草木走兽,却是另一副温善的面孔。 ……她又怎么能不恨她呢。 许是从鬼王那儿发现了阿夭的线索,让白狐重新有了志念,直到现在,她才有心思回想起这些。 她回过味儿来,自己真的挺对不起小徒弟的。 看着高烧不退、冻得发抖的少女,白狐伏下身去,变回走兽之身。 仙狐的体型很大,皮毛温热又柔软。狐身收成一圈,将徒儿紧紧护在毛团中央。 子夜陷在雪白的狐毛里,头枕着她的肚皮,很快止住了颤抖,高烧渐缓,梦寐沉沉。 寒天雪地里,篝火一起一沉烧得寂静。 鬼道,无量宫。 花不二醒了。 她醒了很久,心窝里觉不出什么疼痛,只是两眼空空望着宫殿的绮井,满心里都是子夜兇狠的目光,以及那一句饱含血泪的「萧姐姐」。 ……萧姐姐。 「花不二。」高处传来魔罗的声音。 花不二恍惚过来,才看清自己正躺在一堆厚软的彼岸花里。左右高台有鬼士守着,一边是奴兀伦,一边是姑获鸟。 她翻了个身,用手肘支撑着爬起来。余光里,她望见帘子里的鬼火微弱了几成,像受了很重的伤。 不过,她才不在乎她受什么伤。 她只想问她一件事。 「为什么……」指缝里花叶零落,她摇晃着站起魂身,「为什么她会不记得……」 鬼火一凝,无从启齿。 「为什么她会不记得……」花不二反反覆覆只这一句,「为什么她会不记得……」 「花不二。」魔罗一声幽长的嘆。 是痛惜,是彷徨,是歉疚,是不甘。 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我是为了你。」 花不二魂身定住,一时不相信亲耳所闻:「是你……是你……」 ……原来,是她。 她自始至终都不曾想过—— 十七年前,她把她的一切託付给她。为了那点再简单不过的执念,她盼着、梦着、熬着…… 熬过了整整十七年。 然而,早从她託付她的那一刻起,她的执念……就已经死掉了。 是她抹掉了夫人的记忆,是她让夫人再也不是夫人,是她……毁掉了她的所有。 花不二低着脸庞,刺青陡一下杀进眼角! 奴兀伦和姑获立刻发觉出异样,正待上前劝抚,那红影已是如电掣般飞往高处,满壁的灯火都随之一暗! 「嚯——」 掌中鬼火生出丈许长的沉锋,自垂帘的缝隙钻了进去,又从后方的护幕穿破而出! 奴兀伦和姑获都震住了。 这不要命的疯子,竟然……竟然敢对鬼王…… 锋刃刺得极准,从那火焰的正中心透过去。那束火僵硬地摇晃几下,左右的灯火随失律的唿吸忽明忽暗,整座宫殿都因王主的重伤而微微撼动。尸血像断断续续的喷泉,雪青色的布匹染透了大半,滴滴答答流到台阶上。 花不二紧推着那口锋刃,仔细感知那鬼火深处的魂魄,正因命中要害的疼痛而抽搐不止。 王的血漫到她脚边,花不二绝望地笑出来。 ……可真他娘的痛快。 还不等拔出锋刃,背后便袭来三道劲风。花不二伤势未愈,这一击又耗尽她全部的功力,哪里还有闪躲的余暇。「嗤嗤」一连几响,三枝羽箭深深射进她的肩背。她退开一步,手里的锋刃消散成烟,边忍痛拔出羽箭,边提气往阶下逃去。 「唰——」奴兀伦抽刀欲斩,但被花不二一闪身避过,直奔最底处的冥池跃下。 毕竟是九九八十一重无间,哪怕重伤在身,脚底抹油的功夫还是不差的。 花不二并不是惜命的胆小鬼,何况她现在万念俱灰,这条贱命更没什么好留恋的。 但她偏不肯老妖婆的地盘上魂飞魄散。 ——奶奶的,晦气! 边在心里恶骂,边运功力召出彼岸花,一纵身扑进水池,踪影全失,只漾开一池子的腥红。 奴兀伦和姑获紧随其后,正要跟进水池去铁围山追杀,却听魔罗怒喝道:「行了,让她滚!」 二人愕然回望,只见帘帐里那鬼火大起大落,等阶下的尸血流得慢了,才恢復了一贯的阴冷。 第197页 「她没几天好活了。」 弱土,孤村。 一人一狐早早下了山,天色初明时,已走到最近的一座村落。前方再走不远,便是零星的茅屋与石墙巷路。 白狐本不必跟这么远的路,但她觉着应该多给徒儿一点陪伴。想来也惭愧,这么多年她极少对她好过,如今这一天一夜的相伴,似比十七年里用心的时刻加起来还要长。 村外头有一座老井,白狐在井边驻了脚步。手腕上的桃铃摇了一摇,桃根便从井床下蔓延生出,枝干很快伸展开来。 「我回去了。」白狐问子夜,「你当真不来?」 子夜望向村落,摇了摇头:「还有很多债要还。」 白狐深知徒儿性子倔强,劝是劝不来的,或许她也要一段忙碌的时日来抚平内心的创伤。她没再强求,任由她去。 子夜转身走出两步,又停住了。她踢开地上的积雪,摘下几根枯黄的狗尾巴草,在手里编织一番,变出一只活灵活现的小狗。 她捏着那小狗,又看向师尊白绒绒的狐狸耳朵。 ——还真挺像的。 子夜把小狗递给白狐:「师尊,谢谢你。」 白狐接过来,细看那狗儿编的十分精巧,还怪好看的。她心想,徒儿的性格随了她的孤傲冷淡,从不喜欢这些无聊的玩意儿,那这手艺肯定是跟萧凰学的了。 想起萧凰,她又道:「她就在桃谷,你不来看看么?」 子夜嘆出一口白雾。她转身走向村庄,再也没回头。 白狐知道,她再也不想伤害那个人了。 她目送她的背影远去,桃花雨缤纷落下,一两瓣粘在那草织的狗儿身上。 「子夜。」她隔着很远喊她,「想家了,随时回来。」 子夜挥了挥手,消失在村落的石墙后。 第114章 出塞(一) 塞外,荒原。 平沙莽莽,瀚海苍茫。风凛如刀,雪大如席。 黄云紫塞之间,走过一撇孤零零的艷红色。沉甸甸的风雪快要把她压倒,可她还是摇摇晃晃地走下去。 花不二想过各种各样的葬身之地。阴间离那老妖婆太近,只能跑到阳间来。但是阳间吧,江南她嫌太热,蜀地她嫌太湿,中原人太多,她嫌太挤,更嫌规规矩矩的噁心人…… 思来想去,终究是来了塞北草原。 毕竟,是她曾想带夫人远走高飞的地方。 夫人看不到了,她替她看看。她和她荒唐的两辈子,也算有个结果了。 可当她真来了塞北,不禁大失所望地骂出来:「你奶奶的,怎么这么丑!」 来前她都忘了,现在是寒冬腊月,哪里看得到书里说的风吹草低见牛羊,除了冰雪就是荒秃秃的沙地,土不生毛,鸟不拉屎,离她梦中的美景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 「妈的什么破草原,姑奶奶死在这儿也是瞎了眼了。」花不二气得踹飞好几块石头。可来都来了,她估摸自己的阴寿撑不了多久,也没时间另找块坟地,只好寻背风处挖了个雪坑,骂骂咧咧地躺下了。 躺进坑里,她闭上眼睛,听着外头唿啸的风雪,感觉浑身上下都被伤势重重压着,魂魄也一点点消散成细碎的花须。 湮灭前,她竟有点庆幸,幸亏夫人生前没来过草原,她若知道这么难看,一定会不高兴的。 躺了不知有多久,魂身失了大半的知觉,神智也行将涣散,忽然衣襟一紧,不知被什么人拽动起身,很快一袋子药汤凑过来,撬开她嘴巴灌了进去。 「谁!这……这干什么?」花不二又惊又怒,心想哪个过路的贱人这么多事,竟要救自己这么一只死鬼?她想瞧瞧是个什么样的倒霉蛋,但魂身太过虚弱,眼皮子都抬不起来,更别说动身反抗了。迷迷煳煳灌完了药,又被那人抱出坑,负在了背上。 「造什么孽哟,死都死不安生。」花不二被那人背着冒雪而行,虽然浑身无力,神智时醒时昏,心里兀自乱骂个不停。 她被风雪迷得睁不开眼,但隐约听见身后有「叮叮啷啷」的鸾铃声,心里奇怪:「这人不是牵了马,就是牵了骆驼,怎的不拿牲畜帮忙,非要费力气背着我?是了,姑奶奶生得祸水绝色,哪个捨得把我丢马背上去,肯定是要人来背的。哎哟!怕不是个公的畜生占便宜来了,想绑我回去做人家媳妇?腌臜东西,他老狗日的……」 边暗骂,边以虚弱的魂识探知那人的形貌。好在她这方面本领了得,只从那人肩背窄薄,髮丝柔软,还有股子沁人心脾的香料气,就断定这人是个年轻女子,心里长松一口气,顿觉舒服多了。 可瞎寻思一会儿,又冒出一股无名火:「他娘的,姑奶奶死得好好的,要她来狗拿耗子,瞎管闲事?」 自从她逼迫子夜杀了萧凰,又被子夜云雨时暗杀,彻底伤透了心,也看清了自己多不是个东西。她本就天生反骨,临死前更是破罐破摔,既然要坏,那就坏到底好了:「贱骨头,你要救我,我偏要恩将仇报。等姑奶奶醒了,就杀了你全家……不,姑奶奶是厉鬼,要把你全家人都扒了皮、拆了骨,男人丢了餵狗,女人撕下肉来生吃了。嗯,生人肉不好吃,要煮熟了蘸酱吃,用油炸得酥酥脆脆也不错……」 边盘算着人肉有多少种吃法,边依偎在那女子背上,迷迷煳煳睡过去了。 第198页 桃谷,旸池。 这一座浮岛地处桃谷南处,岛上有一池清湖,常年是半湖晴,半湖雨,风光潋滟,四季如夏。众人伤势恢復了些,在屋里闷着也是无聊,于是到谷里四处闲逛,来这旸池畔赏风景。 温苓路过芦苇丛,瞥见草缝里钻过一条小青蛇,喊道:「喂,过来。」 那小蛇看出这女子身上住着常仙儿祖宗,乖乖从草里爬出来,绕着她脚边打转转。 温苓蹲下去问它:「小傢伙,你会送信不会?」 小蛇还没回话,巳娘就在脑子里盘问起来:「送信?送什么信?给谁的信?」 嘴上问得随意,心里却咕哝道:「她有什么信好写,该不会是给什么情郎罢?」 温苓抿唇忍笑,解释道:「当然是给我爹写信了。我离家这么久,怕他以为我死外头了呢。」 巳娘心里舒了一口气:「哦,原来不是情郎,是给她爹爹……嗯,给岳父大人写信。」 宽了心,她又洋洋说道:「写什么信,那么麻烦。你爹那边,我早就给他託梦报过平安啦,他高兴的不得了呢。」 温苓故作惊喜:「呀,多谢仙祖。」又追问道:「你託梦说了些什么呀,他那样高兴。」 「嗯,我说……我说你……」巳娘支吾着,「我说医仙的老祖宗十分器重你,把你收为那个……关门弟子。」 「哦,关门弟子。」温苓故意咬着字,同时巳娘心里的忐忑,她听得一清二楚:「我说医仙喜欢她,娶了她当老婆,她爹倒是乐开了花,她要知道了,会不会生气啊?」 随即又似鼓起勇气,暗下决心:「怕什么,现在我就和她坦白说了,成是不成,随她去罢了!」 想到这儿,巳娘艰难启齿:「阿苓,我想跟你说……」 可温苓不想轻易放过她,马上岔开话题:「对了仙祖,我还欠你两千只癞蛤蟆呢,这就去给你捉!」 她摸了摸青蛇的小脑袋,起身往湖边跑去。 巳娘被她一打岔,冲动熄灭了大半,懊恼道:「唉,傻孩子,她是一点都觉不出来么。」 但转念一想,又很是高兴:「她还记得那些癞蛤蟆,说明心里还是在乎我的。」 可再一想,又打蔫了:「她对我的在乎,怕是晚辈对长辈的在乎,并不是那种在乎。唉,是我又自作多情了?」 但又觉着这想法太懦弱,自骂自道:「蘑蘑菇菇,畏畏缩缩,哪有一点老祖宗的风范!从前你找那么些仙女儿,也没见这样犹豫的!怕什么怕,喜欢她就说,必须说!」 顿了一下,又给自己立了个期限:「等她捉到一千只癞蛤蟆,我就说!」 温苓乘着赤练甲到湖里捉癞蛤蟆,萧凰和十四霜则坐在岸边的木桥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闲话。 对萧凰心口的伤,十四霜很是愧疚:「当初我再仔细点,你的心脉也不会伤这么重,兴许还能留住几成武功。」 对内功全废这件事,萧凰却似毫不介怀,摆手笑道:「你救了我的命,我感激你还来不及呢。至于武功,那都是身外之物,生来没有,死后也带不走。本来不是我的东西,也没什么好可惜的。」 十四霜的目光里多了几分钦佩。她照见过太多武道中人,个个爱武如痴,习武入魔,但没一个能像萧凰这样豁达,失去了毕生修为,还能处之泰然。 这位女将军的胸襟,确是和凡俗之辈大不一样。 十四霜又想起子夜,想道她能有这样一位眷侣,着实是一大幸事。 只不过…… 唉,真是可惜。 正暗自感慨,却见温苓拖着一条渔网飞到二人面前:「喂,要不要比赛捉□□?」 十四霜看向那一网活蹦乱跳的癞蛤蟆:「比赛?怎么比?」 温苓眼珠一转:「谁先捉到一千只,谁就赢了。」 十四霜活了几百岁,还是个少女心性,登时兴致大起:「比,这就比!」又拉萧凰的衣袖:「走,一起。」 萧凰苦笑摇头:「你们去玩罢,我困着呢。」她现在失了武功,别说一千只□□,只怕一只也逮不住了。 看着二人兴沖沖往湖里耍去,萧凰伸了个懒腰,躺在桥板上晒太阳。这时一双手在她面前挥了挥:「大将军,大将军。」 萧凰睁眼看去,只见傻妞儿捧着一条还未完工的汗巾子,将绣圈针线等物一併塞给她:「绣花,绣花。」 萧凰温和一笑,拿过汗巾子和针线,续着之前的活,绣起白桃花的纹样。傻妞儿瞧她手艺精良,连连称赞:「真好看!」 萧凰边绣花,便随口问道:「绣了给谁穿呀?」 傻妞儿嘻嘻笑道:「给我家娃娃的。」 「给你家……」萧凰不由得愣住了,这才想起傻妞儿原是子夜的生母。说来好笑,当年她行军打仗的时候,傻妞儿也才十二三岁的模样,不提不知道,原来她的年纪比子夜的亲娘都大呢。 苦笑之余,又不禁黯然神伤。于是转开话题,问起正经事来:「黑村的那个公主,你还记得她么?」 傻妞儿脑筋不灵光,记性却是不差,马上想起道:「公主,大雪,肉包子……」可想着想着,又难过地哭起来:「公主死了!公主死了!」 「别哭,乖,别哭。」萧凰拍拍她的肩,耐不住急切地追问道:「那公主姓甚名谁,从哪里来的,你可还记得?」 第199页 「那公主……公主……」傻妞儿抽泣着摇摇头,「公主就是公主,公主说要嫁人,她说救救公主。她说别的,呜噜呜噜……我听不懂。」 「公主……嫁人?」萧凰胸口一震,脸颊都失了血色。 倘若傻妞儿所记不差,「嫁人」兼着那「呜噜呜噜」听不懂的话,八九不离十就是犬戎进贡中原的木华黎氏公主了。 一番追问下来,不但没有得知更多的线索,反倒是更印证了心底里最害怕的猜测。 除了循环往復的哀痛与懊悔,她又感到深深的无力。 就算那地窖里的女人真是木华黎氏,就算自己知道了真相,她又能改变些什么?难不成岁月还能倒流,她还能回到碣石关重新接应一次公主,难不成夏戎之战里千千万万的亡魂还能死而復生不成? 思绪茫然间,她又想起几个奇怪的疑点:公主既有那水淹三军的本事,却偏偏要救自己一条性命。后来又请鬼士屠尽了黑村,却从未到业城找过自己的麻烦。后来遇见一连串的鬼士,但都是奔着子夜来的,哪怕是那姓花的红衣女鬼,也只说过子夜前世今生的情怨纠葛,却对公主一事只字未提。 所以,那位公主的亡魂还在不在了?是已经转生投胎,还是在阴间化成了娑婆石,又会不会也入了鬼道呢?这些年对自己手下留情,她究竟是疏忽忘记,还是另有所图?若说她真有所图,那图的又是什么?…… 胡思乱想中,她突然想起谢家墓里那个犬戎的女鬼。旁人不知真相,这犬戎侍卫定是知晓一二的。只可惜双方厮杀得你死我活,怎有闲心过问多年前的因果。将来若有机会,还是应当亲自问她一问。 想到这儿,她自己也觉得可笑。有武功的时候,尚且不是那犬戎鬼士的对手,现在功力全废,岂不是一见面就被砍死了? ……唉,什么真不真相的。 一个废人,连保命都难说,又谈何真相呢。 萧凰灰心一嘆,汗巾子搁在腿上,也没心思再绣了。 「咦!」傻妞儿指着旸池对岸,「大白狗回来了!」 第115章 出塞(二) 萧凰依着她望去,只见湖面上飘落大簇大簇的白桃花。花瓣交汇成人的模样,很快便显出白狐仙尊的形貌。她脚踏清波,朝二人走来。 「大白狗,大白狗!」傻妞儿热情招唿。 「喂,她是狐,不是狗。」萧凰哭笑不得。 白狐一脸的波澜不惊,看样子对这称号早已习惯了。她拿出凡间买的一包蜜饯,递到傻妞儿手里,又瞥了一眼针线活儿,皱眉道:「怎又弄这个?仔细伤了手。」 傻妞儿一顿瞎应承乱点头,拿着蜜饯自吃自玩去了。白狐又将目光转向萧凰:「你随我来。」 「是,仙尊。」萧凰不知是什么事,正想跟上,但看白狐踏波而行,自己失了轻功,如何下得了脚去。 「踩着桃花瓣,水上也能走的。」白狐看出她的难处,提醒道。 萧凰小心翼翼试了一下,果然站在湖面的桃花上,便和平地无异,于是大胆踏着一朵朵落花,追到白狐身后。 「九百九十三!」此时,温苓正和十四霜同时扑向苇盪里的一只癞蛤蟆,忽听白狐在远处唤道:「你两个也过来。」 二人一听仙尊召唤,癞蛤蟆也没工夫管了。满噹噹的网罟一松开,大群的□□涌入湖水,眨眼间熘了个一只不剩。 温苓和十四霜不在乎丢了□□,巳娘却是火冒三丈,当即占了温苓的身,追着白狐大骂:「混帐东西,你看你干的好事!」 白狐淡淡道:「仙祖息怒,不就是癞蛤蟆么?回来我赔你五千只。」 巳娘气得头晕:「这是癞蛤蟆的事吗!这是……这是……」后半截话卡在嗓子里,到底是没好意思说出来,只得忍气吞声收回了仙元,任由温苓跟着白狐去了。 众人跟随白狐来到桃花荫下,白桃花纷纷扬扬落满身周。湖面波澜一盪,人影尽随桃花席捲无踪。 桃谷,度朔山。 相比旸池的夏日长明,最深处的度朔山却是终年暗夜。天穹上银汉无声,明月高悬,下方是一棵庞大无伦、顶天立地的万年老桃树,树荫之广足以覆盖十里方圆。人站在老桃树下,就犹如一粒微小的尘埃。 白狐带众人走在比墙还高的鬚根下,天上还连绵不断飘落红白相间的桃花。和别处不一样,桃谷的外围尽是红桃,内里尽是白桃,唯独这棵老树是红白参半,万点冷暖交织,别有一番境味。 行进途中,白狐忽对萧凰说起:「子夜还在人间还债。」 萧凰一怔,隐约听出话里的促和之意,不禁问出来:「她不是去了鬼道,和那厉鬼再续前缘了么?」 白狐摇头:「她是桃谷弟子,决不会委身于鬼道。嗯,其实……」 可不等她说完,萧凰就苦笑道:「仙尊,罢了。」 只要无关乎大是大非,那小姑娘去向如何,她不想再过问一丁点。 甚至,她连她的名字都不愿回忆了。 近来她不是没想过,伤透她的到底是什么。 ——是那红衣厉鬼么? 也许是,但不全是。 最让她伤心的,是她付出了火热的坦诚,只换来她冷冰冰的讳莫如深;她一次次想拥她入怀,却被她一次次地迴避和推开;甚至在她临死前,不过想求她一句实言,可终究等来的,是和心跳一起窒息的沉默…… 第200页 其实十四霜也说起过,子夜是为了救她,才不得不刺出那一剑。 但萧凰不想听,转身就走了。 她听累了,也猜累了。 念及此处,萧凰疲惫一嘆:「不管怎样,都随她去罢。」 白狐「嗯」了一声,也没再多说,只从袖子里拿出那只狗尾草编织的小狗,将纤细的草茎插进树根的裂隙里,给肃穆的老树平添了一丝趣色。 萧凰虽在言语里放下了子夜,可当她看到那只草编的小狗时,还是目不转睛愣了很久的神。 直到白狐开口说话,才将她从怅惘里拉了回来。 「这里,是整个桃谷的根蒂。 「也是每一个桃谷弟子拜入仙门的起点。」 说到这儿,白狐看向十四霜。十四霜也郑重点了一下头。 这度朔山,她原是熟悉的。多年前被赤狐仙尊领入仙门,第一步就是来这儿祭拜老桃。被老桃赐予桃铃的那一刻起,才是名正言顺的桃谷门人。 白狐嘆了口气,仰看漫天落华。 「这里,也是我和阿夭开始的地方。」 我和她相遇在八百年前。 阿夭是仙狐,而我是凡人。她救了我,我爱上她,所以变成和她一样的狐狸。 因我毛色雪白,她叫我素素。 初相爱时,我们形影不离。一起修行渡劫,一起游歷四方。有风花雪月,亦有柴米油盐。 可有些事情,往往在年深日久后才显出分歧。 阿夭是仙家出身,看待人世苍生,总是慈悲为怀。她善良,她热忱,她仁义心很重,她不但济世救人,还渡化了许许多多的妖魔精怪,指引他们积德行善,修成正果。 可我和她不一样。 我曾是凡人,我受过很多欺负,吃过很多苦。我讨厌这骯脏的凡间,才爱上超尘脱俗的她。我没什么普渡众生的理想,我不想救人。我只想和她隐于山林,朝朝暮暮。 我们的分歧,就是这样一点点撕开的。 她以为凡人可怜,我以为凡人活该。 她说众生皆苦,我说人心险恶。 她心里有苍生,可我心里只有她。 她善缘越积越广,本领越来越大,名望也越来越高,普天下的仙家都十分敬重她。求她办事或是来谢她还愿的,年年月月总是络绎不绝。 ……可是我不想要她这样。 与她相比,我仙根不纯,修为又太浅。我总觉得她高不可攀,我比她更不安,更爱吃醋,也更怕有朝一日淡了情分,被她抛弃。 我心里不自在,开始和她置气,找藉口不和她同行。我宁愿一个人关在桃谷里静修,也不愿陪她往凡间行走。既然她私情大义两难全,那我偏要跟苍生争一个输赢。 阿夭察觉到我的心绪,便拿出更多时日来陪我,哄我,照顾我。可凡间事分毫不见少,她也难免分身乏术。为此我闹过许多次,心里头的裂痕也越来越深。 我越来越觉得,她更爱她的苍生,不爱我。 可直到很久之后…… 我才知道我错了。 十八年前,到了我渡百岁劫的时候。 我们狐仙百年渡一劫。劫数七日,伐毛洗髓,不但要忍受去旧迎新的病痛,而且这其间修为全失,脆弱无比,几乎和普通走兽无异,要严防邪魔乘虚而入,不能有半点闪失。 其实桃谷是仙门禁地,只要在谷中安稳渡劫,是不可能有邪魔侵犯的。但我以为,平时她忙着济世救人,也就不算数了,但这回百岁劫,她必须守在我身旁,寸步不离。 我要求的,阿夭都认认真真答应了。临渡劫前,她忙前忙后,为我选了谷里风水最宜的地方,修缮了屋舍,装点得很漂亮,种了更多仙桃,还猎了吃不完的野味。不知我七日渡劫的,还以为要怀胎生小狐狸呢。 讲到这儿,白狐极罕见地勾起了嘴角。可只停留一瞬,笑容便消失了。 渡劫第一天,我仙力全失,寒邪很重,昏沉沉地起不来身。阿夭她一直守在床边,安慰我,照顾我…… 说到一半,她停住了。有些回忆,她不便在小辈面前启齿。一时间,沧海桑田歷歷闪过脑海,她陷入久久的沉吟。 阿夭…… 你还记得么。 那天,你看我寒邪沉重,决定为我灼艾施灸。 你为我脱掉上衣,让我在床上趴好了。你采了一束艾蒿,托在掌心炼化了,仙气中便带了温热的药效。你的指尖拂过我赤裸的腰背,一丝丝灼热深入要穴,身上的难受劲儿很快就减退了。 艾灸有点烫,你柔声问我,疼不疼。 我没说话,弦外有音地呻吟了两声。 我感到背上的指尖打了个旋儿,你「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趁机抓住你双腕,用力一拉,你扑倒在我背上,热气吹得我耳朵尖痒痒的。 唿吸在玩闹里擦出暧昧,我伸手向后摸去,扯开了你的衣带。 可你拦住了我的手,笑劝我:「素素别闹,你在渡劫呢。」 我心里一下子很不是滋味,闷闷收回了手,埋起脸不说话。 你看出我不乐,软声问我怎么了。 我反问你:「阿夭,你还爱我么?」 你怔了一下,问我在乱想些什么。 我用手指一圈圈缠着被角,向你数落一桩桩的积怨已久:「上上次你答应我,结果去凡界挡天灾,一去就是半年。上一次你也答应我,结果又帮徒儿讨仙封去了,累得回来只知道睡觉。这一次,你又说我要渡劫……」 第201页 这几次,还是我挑着拣着说的。还有上上上次,上上上上次……我都懒得再跟你计较。 你被我说得愧疚,连连对我认错,凑过来咬我的耳朵:「等渡完七天的劫,你想要多少,我就给你多少。」 我被你哄软了气,但那件事,我断不肯相让:「我等不到七天。明天就要。」 你说:「好,只要你身子好些,明天就明天。」 我得寸进尺:「今晚就要。」 你哭笑不得:「今晚?你受得住吗?」 我白了你一眼,你只好妥协:「好,就今晚。」 可我还是放心不下:「说定了。别又像以前一样,说到又不做到。」 你信誓旦旦:「给你,今晚一定给你。」 …… 「仙尊,然后呢?」温苓一声追问,打断了白狐的追忆。 「嗯,然后……」白狐的脸色暗下来。 门外响起「扑稜稜」的翅膀声,有飞鸟在房檐上盘桓。 阿夭听见响动,便出屋子去查看状况。而我守在屋里,听她们在墙外说话。 来者是一只送信的三青鸟。她说昆吾七仙应召出马,去凡界镇压厉鬼,但那厉鬼煞气很重,手段也极狠,竟把七仙全都杀光了。这般下去只怕再生祸端,还请仙尊立刻入界伏魔。 一听到这儿,我的心就沉下去了。 我听见阿夭答应得利落,又问三青鸟那厉鬼是什么来头,在何方作祟。 三青鸟只是昆吾的信使,并不知这厉鬼的底细,只说出七仙的应召之地,是在中原北界玄州的一座深山里。 山里有一个村落。 ——名字叫黑村。 第116章 出塞(三) 「黑村?」萧凰闻言震惊,想不到从子夜的师尊这里,也会听说这不堪回首的地名。 再一想那煞气极重的厉鬼,虽拿不准是鬼道之中哪一个鬼士,但既在黑村作祟,很可能和公主脱不了干系。事关重大,她打起精神,仔细聆听后续。 可白狐说到这里,又陷入良久的沉默。 …… 和三青鸟交代毕了,你回到屋子里来,我已经穿好衣裳坐在那里。 我看着你,半晌没说话,脸色也一定十分难看。 你知道又一次辜负了我,虽是迫不得已,但歉疚总是难免的。你垂下头,想解释点什么:「素素,我……」 而我不想再听,冷冷打断:「你去罢。」 其实我心里怨极了,但我不想闹出来,在你和你的苍生面前失了尊严。 你看出我的口是心非,无奈道:「我保证,我很快就回来。」 「别说了。」你向我保证过百次千次,我早就听腻了,「你快走罢。」 你垂眸一嘆,在眉心幻化出一钩弯月,又走来俯下身,要与我额头印上天涯与共。 可这只会让我更委屈。我用力推开你的肩,但此时的我失了仙力,孱弱无比,反倒把自己摔在了床上。 你心疼得紧,上前扶我,又劝说:「素素,你画上这天涯与共……」 「我不要!」 「素素,听话……」 「别碰我!」我甩开你的手,把哭腔埋藏在枕衾里,「我不稀罕!」 任你左劝右劝,我就是不依。要事当前,你也耗光了耐心,终究长嘆一口气,起身往屋外走去。 临去时,你还放不下心,于是在石砚里烧符化墨,想着我几时回心转意了,便能在额头补上天涯与共。 你把砚盘放在花几上,对我说:「素素,你照顾好自己。」 我不领情,掀翻了石砚,墨水泼了一地,溅得你裙角上都是。 「你走,你快走!」我撇过脸去,强忍哽咽。 听着你的脚步一声声出门远去,泪水才灰头土脸地掉下来。 我哭着说:「你走了,就再也别回来了。」 可我又怎能想到…… 后来,竟会一语成谶。 …… 「仙尊。」萧凰见白狐出神,小声提醒。 白狐回过神来,适才的思绪万千,都在淡淡的片语里一带而过。 后来,我和阿夭大吵了一架。 就这么的,她去了凡间镇压厉鬼。而我留在桃谷,独自渡劫。 我既伤心,又烦闷,渡劫期间不吃也不喝,成日里半睡半醒,恍恍惚惚。不知虚度了几个昼夜,却还是不见阿夭回来。 我时常会记挂起她,也疑惑她怎么还不回桃谷。阿夭的修为在仙道里数一数二,大不可能遇到什么危险。要么是又跟那些乱七八糟的仙家攀起了交情,要么就是恼我说话太重,故意躲在外头不回家。 我辗转反侧,越想越难过。本来打算用来补画天涯与共的符纸,被我一赌气撕成了碎片。 发泄完了,我又开始掉眼泪。说不定阿夭结识了更般配的道侣,能陪她一起行善积德,济世救人,而不是像我这样……除了无理取闹,就只会拖她的后腿。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捱到了劫期将尽。 我想,阿夭怕是真的不在乎我了。 ……她一点都不在乎我了。 记得那是第七天晚上,我闷闷哭了一场,稀里煳涂睡着了。 就在那一晚,我梦见她了。 阿夭站在一棵红桃老树下。树枯萎了大半,只剩零星几朵桃花,吊在枝头垂死挣扎。 第202页 她还是走时那一身衣裳,裙角还沾着几滴残墨。她看向我的笑意依旧那样温柔,只是衣襟染血,脸色很憔悴,又很哀伤。 我这才感觉到,大事不妙。 我不是不知道,仙家託梦意味着什么。 我急着想问个究竟,阿夭先开了口。 「素素,答应我。」她说着不明不白的话,「好好照顾自己,再也别过问凡间事了。」 「阿夭,阿夭!」我奔向她,可她却好像离我越来越远,「你怎么了?你去哪儿!」 桃花越落越少,她的身影也渐渐模煳了。 在梦里,我迫不得已去相信,阿夭她……她已经…… 「阿夭!」我六神无主,拼命喊她,「怎么回事?这……这是谁干的!」 朦胧间,我望见阿夭摇了摇头。当最后一片桃花从枝头落尽,我也从梦里惊醒过来。 我喘得很厉害,枕头哭湿了一大片。头脑清醒了许多,四肢也重新添了力气。我知道,百岁劫已经渡过去了。 仙力既已復原,我也不必再烧符化墨,赶忙在眉心化出天涯与共,想要连通阿夭的眼识。 我心里不住祈求,但愿刚刚的一场梦,就只是一场梦而已。 然而,当我唤起天涯与共时…… 我却什么都看不到了。 我抹去弯月符,重新画上,再抹掉,再画上…… 就这么试了几十次,上百次,可天涯与共怎么也不奏效,我怎么也连不上阿夭的眼识了。 我不相信。 ……我不会相信的。 我宁愿相信是阿夭生我的气,故意抹掉弯月符,害我担心找不到她。 我跳下床,冲出屋子,往桃林中飞去。 我……我要出去找她。 可当我赶到桃谷外围时,我傻掉了。 因为靠近凡界,原本桃谷最外面一圈,都只是普通的松柏乔木。 可现在,这片山林不见了,换成了无边无际的红桃花林。 这……这些…… 这些都是……阿夭的仙力啊。 原来阿夭在临去时,在外围种下了一半的仙力,足足七百年的修为,用来守护我和桃谷。 原来,她根本没有生我的气,也根本没想要抛弃我。 原来,她真的很在乎我。 她只是忘了说,来不及说,或不知怎样对我说…… 她有多爱我。 我跌跌撞撞走在纷飞的红夭里,白花花的月光晃得我双眼刺痛。 我走了很久很久,可这片桃林太大太大,怎么都走不到尽头。 火红的花海无穷无尽,簇拥着我,笼罩着天地。 可我的阿夭……她又在哪里。 我来到凡间,想起三青鸟传信时说的「北境玄州黑村」,于是马不停蹄往那边赶去。 我一度盼望着,阿夭只是和道友相会忘了时日,她只是跟我捉迷藏、闹玩笑,或是等我消了气再回家,或者……或者她受了点轻伤,正在别个仙家的地盘上休养…… 可直到我来到玄州,行经一座郡城时,忽然嗅到了阿夭的气息。 仙家对彼此的灵气本就敏锐,更何况她是我相爱八百年的道侣。 我敢肯定,那就是她。 我心急如焚,当即化作狐身,循着那股灵气紧追过去。七拐八弯穿过几条城巷,最终追到一座屋顶上,望见街角处十来个家丁抬着贵重的笼箱,一路往官家大院行去。 她的气息,正是从那竹箱子里散出来的。 我心口一震,不知这平民百姓的笼箱里怎会藏有阿夭的气息。我尾随那群家丁,跟到了深宅大院里。 这府邸住的是什么知府老爷,正在办六十寿宴。攀龙附凤者争相献礼,此起彼伏的阿谀声快要把门槛压破。 我始终盯着那口笼箱,只见一个满脸堆笑的胥役接过箱子,向那肥头大耳的知府吹嘘,说他才得了一件稀世珍宝,趁这大好的日子敬献给干爹。 说着他打开笼箱,从箱里翻出一件物事。 那知府一见此物,笑得眯缝起眼睛,连连抚须称赞。 我跃到最高的屋嵴上,才看清他们手里交接的贺礼。 ……是一张火红的狐皮。 听到这里,萧、温、霜三人都不禁一凛。 她们这才领会了,为什么白狐立下毒誓再也不救凡人。她冷漠的皮相之下,竟是包裹着如此触目惊心的创痛。 三人深感恻然,小心翼翼窥望白狐的神色。只见她的外表还是那么平淡,只不过双眼紧闭,无声的落桃拂动了耳旁的髮丝。缓缓几轮唿吸,才又一次睁开微泛浅红的双眼。 那一刻,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只听见那胥役熘须拍马,恭维那知府如何政绩斐然,如何造福百姓,如何匡扶江山社稷,如何庇佑四海苍生…… ……听得我一声声心都在滴血。 八极九州,百岁千年,是谁在守护这江山社稷,是谁在拯救四海苍生! 从来就不是尔等帝王将相! 是阿夭…… 她一直在守护你们啊。 可你们呢…… 你们这些凡人…… 不配! 我悲怒至极,从屋顶一跃而下。经过一排排筵席,一簇簇人群,都化成森森的桃树与飞散的桃花,满堂的阿谀声也湮灭在凌乱的风与叶中。 第203页 依着仙道的规矩,我不能滥杀凡人。 可在那张火色的狐皮面前,哪还有什么规矩,又哪还有所谓的仙道。 赶尽杀绝之前,我捉住那吓破了胆的胥役,逼问他狐皮的来处。 他如实招了,那是他从路上盘剥来的。经过荒山里一个叫黑村的地方,看见村民家里放着这宝贝,便仗势欺人抢了来。 我一挥手灭了口,走出沉寂无声的府邸,出城直奔往荒山深处。 可当我寻到黑村时,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村子不知招致了什么鬼祟,所有男女老少都惨遭屠杀。尸堆成山,血流成河,更被鬼火烧得面目全非,气息里交织着浓烈的焦煳、血腥与阴煞气。 我还不及追查更多的线索,便从这漫天的血腥气里,嗅到一丝独特的灵息。 ……这又是阿夭的气息。 但不一样,这股灵息并不是纯粹的灵息,一边伴着凡人的阳气,一边伴着厉鬼的阴气。三道气息凝成一股,互为鼎足之势。 我辨出来了—— 这是天谴咒。 天谴咒乃是仙、人、鬼三方共结为契,从这气息的强弱来推断,这鬼是千年难遇的厉鬼,这人也是世间罕有的奇人,至于这仙,就是阿夭了。 一仙,一人,一鬼,都是三界中的极品。三者结成天谴咒的效力,可想而知。 以我八百年的修为,在仙道里也不算小辈,却从未见过这么强大的天谴咒。 可是这道天谴咒,究竟是怎么结下的,那人是何人,鬼又是何鬼,阿夭的死因又到底是什么? …… 我怀着悲痛和疑虑,跟随这气息追到村后的深山,不知会追到怎样一个答案。 答案也许没追到。 ……却追到一个孩子。 第117章 出塞(四) 「孩子?」听到这里,萧凰几乎已能猜出,她口中的「孩子」是谁了。 白狐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 那是个刚出生的女婴,掉在山崖底下,浑身是血,哭得嗓子都哑了。一旁躺着她的生母,是那昏死过去的傻姑娘。 虽说是生母,但这婴儿并不是傻姑娘的血脉。 我看得出,这婴儿阴气很重。 ——她是个鬼胎。 所谓鬼胎,和寻常的魂魄转生不一样。她死后没走奈何桥,没喝孟婆汤,更没进酆都城,直接借着傻姑娘的肚子转世回阳。 鬼胎从一降生就违逆天道阴阳,是以命格大凶,註定了难得善终。若不是有这天谴咒强行续命,这婴儿早从落地时,就已经夭折了。 我抱起那孩子,从她背上的天谴咒,读出阿夭定下的条约,是「禁止伤人害命」。 可偏偏这鬼胎一降生时,就带走了黑村八百六十一条人命。 这八百六十一条血债,押了她一辈子来还。什么时候还干净了,什么时候才能重入轮迴。 ……除了这些,我再也读不出别的了。 我抱着婴儿返回黑村,又搜寻了一番,却再难找见什么有用的线索。 不得不说,这鬼祟的手段既兇狠,又高明,村里八百六十一具尸首,竟查不出一点蛛丝马迹。 我拜问过附近的仙家神明,都说那鬼煞来路成疑,且深不可测,寻常的仙家根本就镇不住它。除此之外,他们也难知就里。 跋山涉水问了一圈,我几乎一无所获。 ……唯一的线索,就只有这个婴儿了。 我将她抱回桃谷,收为弟子。 她是我的第一个徒弟,也是桃谷第六百四十八位门人。 我给她起了名字。 ——她叫子夜。 一听这名字,温苓和十四霜都忍不住偷觑萧凰。 但萧凰一副无关所谓的脸色,只当是听见一个素昧平生的路人。 我本想等这孩子长大一些,问问她前世经歷了什么,又为什么会变成鬼胎转世。 可奇怪的是,她就像个普通的孩童一样懵懂无知,什么都不记得了。 若照常理,鬼胎没喝孟婆汤,本不该忘掉上辈子的记忆。 除非,她是被那鬼东西做了什么手脚。 起初我也不死心,但我教了她心法,与她尝试过出马,也互通过灵识。除了一些个……嗯,模煳不清的碎片,她确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仙尊,那这鬼胎……」萧凰忍不住想问,既然连灵识里都忘了个干净,子夜又怎会对她说「想起来了」?她到底是真想起来了,还是…… 但转念一想,她忘了又怎样,想起又怎样,是真心抑或谎言,和自己又有什么相干了? 她不想再问这一茬,改口道:「那这十七年来,您找到真兇了么?」 白狐蹙起了眉头。 很难。 黑村八百六十一人被斩草除根,连魂魄都被吸干了,哪怕直下鬼门关,也问不到一个亲歷过的往生者。 子夜这孩子什么都不记得,傻姑娘更是受了惊吓,除了「女鬼」、「红的」断断续续几个字,也吐不出个所以然来。 但这些还算不了什么。 最令我费解的,是阿夭託梦给我的遗言。 她明明可以说出真兇是谁,可她只是告诫我——「再也别过问凡间事了。」 我想不明白,阿夭为什么不肯让我去报仇,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那天谴咒又是怎么一回事,她死前究竟遭遇了什么…… 第204页 悲痛和迷茫令我仙元大乱,有时更是懊悔万分,总觉得是我害死了阿夭。 倘若我当初没有闹脾气,兴许阿夭就不会留下一半的功力,法力高强的她又怎会被厉鬼杀害。 倘若我早早画上天涯与共,早早看到阿夭身处险境,哪怕我渡劫期间失了功力,至少也能召来门人道友前去营救,又怎能让阿夭不明不白地死于非命…… 这些事情,我越想便陷得越深。我把自己封闭在桃谷,立下毒誓永不救凡人,甚至连前来拜问的桃谷门人都概不接见。 那段年岁,我无心修炼,浑浑噩噩的,不知怎么就熬过了五六年。 「唉。」听到这儿,温苓小声感慨,「仙家也有烦恼呀。」 「唉。」巳娘也意味深长一声嘆,「仙家也有烦恼啊。」 日升月落,春往秋来,痛苦也逐渐磨成了麻木。我看着子夜一天天长大,每天勤学苦练,修为也大有长进。稍感欣慰的同时,也觉着阿夭的事不该就这么沉沦下去。 我挣扎着振作起来,潜下心修学五行术数。既然查不出来龙去脉,那便借天意探一探因果缘由。 可笑的是,我这未卜先知的仙根果然不差,我算得出傻姑娘的死期,也算得出子夜情字带血,可偏偏阿夭的事,我身在局中、一叶障目,无论如何都算不清楚。 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后,我只能说服自己,想必是时候未到,老天还要我再等一等。 可连我自己也不曾想过…… 我真的等到了。 言语至此,白狐的眼底里燃起一束微光。 她抬敛长袖,指尖拈起一朵彼岸花。 萧、温、霜三人都认得清楚:「这是鬼道的东西!」 「嗯。」白狐眉心一沉。 「我和鬼道的首领打了照面。那厉鬼的本领,果然是极高的。 「但她的修为,没有人比我更熟悉了。 「——那正是阿夭的仙力。 「就是她,害死了阿夭。」 「这……」三人豁然大惊,谁也没想到,原来仙尊的爱恨情仇,竟也和鬼道有着千丝万缕的渊源! 原来不止是子夜,也不止是萧凰……她们每一个人,都和鬼道息息相关。 白狐二指一捻,彼岸花碎成暗红的烟。清冷孤僻的眉眼里,也烧起了冷落太多年的火焰。 「我要和鬼道彻底清算个明白。」 她的目光一个接一个看过众人。 「但我需要时间,更需要你们。」 鬼道的势力极强,众人是有目共睹的。要想探知真相,为赤狐报仇,并肩作战,就是她们唯一的胜算。 十四霜身为赤狐的亲传弟子,自然是义不容辞。温苓和巳娘经这一番风雨,也早已将桃谷视作同袍。 可唯独到了萧凰这里,她迟疑了好一会儿,不知该怎样回应仙尊。 想从前她武功绝顶,也只能在凡人中算作佼佼,比起仙道和鬼道,却是毫无优势可言了。 更何况她如今心脉重创,内力全失,区区一介废人,又能帮衬些什么? 面对白狐灼灼的视线,萧凰摇头苦笑:「仙尊,我……」 「当初我立下毒誓,永世不救凡人。」白狐打断道,「但你可知,我为何要救你?」 萧凰一愣,又听白狐讲起一段不为人知的因由。 也许你不知道,子夜曾在灵识中向我求救。 那一瞬,我不是没有动摇,但我想着为阿夭立下的誓言,仍是铁了心不肯破戒出关。 可就在不久后,我竟在修炼时睡着了。 沉睡间,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一个陌生的女人,长着火红的狐耳和火红的尾巴。她分明不是阿夭的模样,可梦里有种冥冥之力告诉我,这个女子,她就是阿夭。 我记得她暖融融的笑意和温柔似水的眉眼,以及和阿夭一模一样的嗓音,对我说:「素素,我好想你。」 随后,我就醒了。 仿佛是上天送来一记当头棒喝,我当即决定,该出关了。 尽管,我不明白这个梦意味着什么,也并不认得那陌生女子是谁。 ……直到我赶来弱土,遇见了你。 梦里的「阿夭」,就是你。 「这……怎么会?」对这离奇的梦兆,萧凰只觉得难以置信,但听白狐凛然喝道:「萧凰,跪下。」 这一声极具威严,萧凰虽不解言出何意,但被这股气势压着,不由自主就跪在了地上。 白狐抬手一接,一朵赤焰色的桃花缓缓飘落在掌心。 「我代阿夭之命,授你为桃谷第六百四十九位嫡传弟子。」 言罢手掌一翻,桃花散灭。指缝间垂下一圈红丝,悬着个崭新的桃铃,于半空里「泠泠」颤响。 「从今日起,阿夭就是你的出马仙。 「她虽身死魂灭,但留有一半的功力种在桃谷。那片红桃林是她七百年的修为,尽可随你取用。」 「仙尊……」听闻白狐要将道侣七百年的修为託付给自己,萧凰大感惊惶,生怕自己担不起如此厚望。 正自犹豫,却又想起赤狐仙尊的种种遭遇,无论是黑村还是鬼道,无一处不关联着自己的心魔。如今要继承赤狐的修为,才好前往鬼道探明真相,岂不正是命中注定,天意难违? 一番思量后,萧凰心念落定,气血激昂,俯身下拜道:「弟子定不负仙尊的重託,但以蜉蝣之躯,行尽爝火之力,结缘修善,济世救人。」 第205页 白狐轻轻一点头,但又托起那颗桃铃,语重心长说起另一番话。 「济世救人,那是阿夭的教义。 「然则众生千面,各有因缘。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活法,一段缘有一段缘的起灭。 「比起济世救人,我更希望你,无愧于心。」 萧凰心尖一震,想道白狐真不愧是仙家前辈,不过才相识几面,便凭藉寥寥数语,将自己的半生心境指点得如此透彻。 敬慕之心油然而生,她扬起头,郑重允诺了一声「是」。 红丝一展,由白狐亲手系在萧凰的颈后。桃铃轻盈地垂下来,点缀在她的胸前。 铃铛拂过微风与月色,轻灵作响,熠熠生辉。 第118章 出塞(五) 塞北。 四周袭来痒丝丝的触感,将花不二的魂识唤醒了一二分。 她睁不开眼睛,但感到身躯卧在干燥且温热的绒毛里,鼻尖还萦绕着一丝古朴的淡香。 昏昏沉沉中,她竟在想——原来魂飞魄散是这样舒服么。 ……直到不知从哪儿伸来一双手,轻轻解开了她的衣带。 她这才恍然想起,自己被一个过路的贱人救下来,眼下还没死成呢。 「狗东西直娘贼,这又是干什么!」花不二感到那人抽走她的衣带,扒开她的衣襟,脱光了上衣,又开始剥除她的裙裳……放在平时,只有她扒光别人的份儿,何曾教一个陌生人这样放肆过?她心眼里怒火烧起三千丈,怎奈伤势太重,魂身动弹不得,眼皮子沉甸甸都比山都沉,除了在心里破口大骂,她什么都做不了。 「妈的,这狗东西到底是男是女,该不会要揩姑奶奶的油罢?」她骂骂咧咧地越发担忧,但仔细一感知,只觉得那人的举止十分轻柔小心,脱衣之时,指尖总隔着那一层布料,倒似在有意避让自己的肌肤。虽不解为何如此,但显然绝非登徒无赖之流,遂勉强宽下心来。 衣裳脱干净了,她又觉出心口覆上一层清凉,隐隐嗅到一股药香,原来那人正在给自己的创口上药。 「嘿,这人脑浆子生了蛆啦。治人的药,治鬼能有个鸟用?」恼怒才消了些,她又在心里嘲笑起来。可笑归笑,却也不知这药有什么灵效,一敷在身上,倒真觉得痛楚减轻了不少,魂识也越发清醒了几分。 等心口敷好了药,又被扎紧了几道布条,还附带遮上一层毛毯被褥。之后,花不二便再也觉不出那人的动作了。心头的好奇却越发强烈,真想看看这多管闲事的「狗东西」是怎么一副模样。心神翻覆间,狐狸眼缓缓睁开,便从床上醒了过来。 第一眼看到的,是毡房顶头掀开的天窗。柔白的炊烟正从窗口飘出去,朦胧了幽然闪烁的繁星。 第二眼再看身周,底下是骆驼毛的毯子,还绣了五色的牛鼻纹样。盖的是一张貂鼠皮的毛毯,油光水滑的灯草灰色。两块毛毯都又软又厚,睡在里头跟火炉子一样。 第三眼,她才看向毡房的中央。临着天窗底下,是火撑子架着一口铁锅,锅里热腾腾的不知在熬煮些什么。 铁锅近旁,背对花不二的目光,站着一个姑娘。 花不二看不见她的长相,只能看见她一身戎族的打扮,穿的是深青配暗红的挂面皮袍,头戴一顶白貂毛的皮帽子,乌黑的髮辫快垂到后腰那儿。手里拿着汤匕与银碗,正往碗里盛滚热的茶汤。 只看背影,俊秀且苗条,年纪倒似不大。 花不二心想,这一定是那多管闲事的「狗东西」了。 她吃力地挪了挪,想换个方位看得更仔细些。可还不等她挪动,那姑娘已然盛好了茶汤,迎着她的视线转过身来。 本来污言秽语都挤到嗓子眼了,花不二却兀然愣了一下。 第一瞬的念头是,这小贱人的眼睛可真亮。 ——像草原上的小鹿眺望着日出,像满船清梦里落了星星。 她被那一双晶莹的杏仁眼耽误了好一会儿,才放宽了视线,打量起她的轮廓来。 那是一张白里沁红的鹅蛋脸,看样子也就十八九岁。帽沿下一绺髮丝微微打个弯儿,五官很是秀气可爱,除了眼睛格外地亮,眉睫也生得浓郁,比起中原的娇弱女子,又多出几许卓荦与明朗。 「你这……」花不二呆了片刻,差点没想起来刚刚酝酿的骂人话,「狗杂种,贱蹄子,谁许你脱姑奶奶的衣裳了?」 对花不二的无礼谩骂,那戎族姑娘却是一点也不恼怒。她端起那碗香热的茶汤,对她说了一声「伊得」。 花不二明白了,难怪她不生气,原来两个人语言不通,自己讲的脏话,她压根就听不懂。 再看这姑娘杏眼一眨一眨的单纯极了,显是不知道哪里冒犯了自己,花不二气得乱骂:「臭蛮子,没规矩,不长眼!怪道人家圣贤都说,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无……」 话吐出一半,像根针一样扎在了喉咙里。 ……这是《论语》中的话。 上辈子,她天天黏在夫人身边,顺带着把四书五经背了个滚瓜烂熟。 十七年过去了,「之乎者也」她还记得一字不差。 可是那个教她背书的人呢。 ……不在了,就是不在了。 永远都回不来了。 这些「之乎者也」,再也无人可说了。 在此之前,她魂魄伤得太重,脑筋乱糟糟的没心情想太多。 第206页 可现在她醒了,昏迷时觉察不到的疼痛,此刻都一股脑在心坎里疯长。 这心痛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失去了那一丝虚妄的执念,现在的她,已经一无所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泪水遮蔽了视线,酸痛得睁不开眼。 花不二觉着,自己像极了一条疯狗。 逢人便咬,招嫌惹厌,为非作歹,不分好赖。最后让人家乱棍打死,扔在了臭水沟里。 没人爱她,没人在乎她。 她也不配被爱,不配被在乎。 ……活该。 花不二不想哭。她犟死犟活地咬住嘴唇,可拦不住泪珠「扑簌簌」直往下掉。 看到花不二落泪,那戎族姑娘也似受到触动,流露出些许哀色。 她拣出一条簇新的绸帕子,连同那碗茶汤,一併递到她的眼前,又用犬戎话示意她:「伊得。」 花不二斜过眼瞪她。满肚子无处宣洩的悲愤与伤痛,都化成毫无端由的厌恶。 她自认乖张、顽劣、没品德,更不懂什么叫知恩图报。这陌生姑娘越对她好,她就越讨厌她,越想报復她,杀了她,想把那双亮晶晶的杏仁眼挖出来吃了。 眼看着那碗茶汤递到嘴边,花不二抬手一掀:「去你妈的,滚!」把银碗摔了个底朝天。 那姑娘措手不及,被热汤淋了一身,双手也烫得一哆嗦。 可即便被这样欺辱,她还是不生半点脾气。默默打理身上的残渍,收拾了地上狼藉。而后从架子上拿了一只新碗,打了新出锅的茶汤,又一次送到花不二跟前。 这逆来顺受的小模样,仿佛让花不二一拳打在棉花里,心里头愈发不痛快。正想夺下那新盛的茶汤,摔在那小贱人脸上,鼻尖却不争气地紧了紧。 ……他娘的,这汤怎么那么香? 她忍不住朝碗里瞥了一眼。诱人的乳白色翻滚着热气,混合着古朴的茶香和浓郁的奶香,想必是犬戎人家特有的吃食。 花不二舌根底下泛起涎水,更觉说不出的奇怪。 她既做了鬼士,无需靠饮食续命,对阳间的山珍海味也不再有想头。怎么一见这热奶茶,嘴巴竟然还犯馋了? ……馋个屁!有什么好馋的! 她发狠一推,推得那姑娘一踉跄,茶碗又一次打翻在地。 可那姑娘依旧不改颜色,低头收拾毕了,又去盛了第三碗茶汤。 不出意外,这一碗又被打翻了。 而后,她盛了第四碗,又是第五碗…… 盛一碗,废一碗。盛到该有十来碗,那一锅茶汤都快见底了,花不二终于是没劲儿可闹了。 再桀骜不驯的反骨,也被这死缠烂打的一碗碗给磨烦了。 最后一碗递过来时,她没再抬手推开,累得头歪在毛毯里,沉沉地睡着了。 那戎族姑娘端着奶茶,朝睡梦中的绝色凝望了一会儿,遂轻轻搁在床尾的矮桌上。低头看到一身的汤渍,便拿了件新袍子,迈着极轻的脚步,无声地走出了毡房。 房外风吹正紧,屋里火烧正热,那碗奶茶还一缕缕散发着咸香。 弱土,孤村。 江畔渡口,柳树干垂着一面破旧的招旗。旗后头一家酒店,晚烟里竹篱茅舍,颇显得落寞凄凉。 光秃秃的柳条下,走过一撇孤独的青白色。背后响起尖细的鬼哭声,后衣领散出一道黑烟,消逝在肃杀的寒风里。 以往还命解咒,总是要受点皮肉苦的。可现如今,子夜一点都不觉得痛了。 她漫无目的地闲走,走过那招旗底下。才走出三五步,又倒着走了回来。压紧了脸上的银狐面具,往店门里张望。 店里只一个荆钗布裙的村妇,见子夜停在门前,伸手招唿道:「大冷天的,姑娘家别赶路了。自家的新酿,进来尝尝?」 子夜沉吟片刻,抬脚迈进酒店,拿出几钱碎银给那妇人:「先来一壶。」 酒很快端来了,配一只碗,一双箸,一碟菜蔬。酒是浊酒,温的。女主人把碗一撂,先给她满上了。 看着桌上的酒菜,子夜坐在长凳上发了会儿呆。 她向来讨厌酒,更极少碰酒,乍一来这儿,不知道该从哪儿喝起。 等她慢吞吞端起碗时,那酒已经凉了。 半碗下肚,她只想吐。 这劳什子,还是难喝的要死。 一碗下肚,她想笑。 想起第一次见着那蠢女人,她说:「掌柜的,上酒。」 两碗下肚,她想哭。 想起最后一次见着萧姐姐,她说:「你心里还有我么。」 三碗下肚,她什么都不想了。 她还想再来一碗。 …… 一壶下肚,她有点明白了。 ——为什么萧凰那么喜欢喝酒。 塞北。 毡房的门帘子轻轻掀开,犬戎姑娘蹑手蹑脚走进来。身上换了干净的新袍,手里拎着一桶新奶。 火撑子里头还有余焰。她借着火光望过去,花不二在床上睡得正熟。 再看床尾,矮桌上那只茶碗不见了,乱丢在床脚的地毯上。 地面没见有汤渍。 碗里是空的。 第119章 除夕(一) 鬼道,无量宫。 灰蓝色的羽翼盪开冥水,姑获鸟从水面一跃而出。双足在石阶下落稳,她抬头望向高处的帘帐。 第207页 帐子里却是昏黑的,看不见那簇威严的鬼火。 只有奴兀伦守在帐子前,左右的石台上站着三两鬼士。 「天器府的事,可查出什么结果?」奴兀伦问道。 姑获点了点头,携一众鬼娃娃飞上高台,说起近日的进展。 前阵子我派小鬼蹲守数日,顺藤摸瓜,发现那布下封魂阵的幕后黑手,正是朝中军门天器府。 这两日养好了伤,我便跟踪那一伙交接此事的弟子,辗转南下入了蜀州。 听他们闲暇时交谈,原来是掌府大人给他们下了任令,让去青城山剿杀一窝贼寇。 可当我追随他们抵达青城山时,却发现事态远不像讨贼那样简单。 ……甚至,连他们自己都没能想到。 依照府里给出的地图,他们一路赶进深山,寻到了一处山洞。 按图中所指,此地本该是贼寇藏身的山寨。可这座山洞四处荒芜,几乎不见人迹。我化身成一只小雀,尾随他们进洞,洞中只见得乱石与青苔,哪里像是住人的样子? 不仅我觉得奇怪,那些个天器府弟子也互相犯嘀咕。一个说自打进山以来,连个贼影子都没见到,会不会是情报有误?另一个说,这命令由掌府大人亲自传达,怎能有差?越是这样风平浪静,越要提防有诈,还是往前探一探路再下定论。 于是他们沿着山洞小心向前,摸索了有小半个时辰,终于穿过窄道,来到一处宽阔的空地。 我正想跟着他们飞出窄道,却忽然嗅到一丝凶烈的煞气,比起鬼道的力量,似乎有过之而无不及。 「嗯?」奴兀伦闻之大感惊异,「这是什么鬼祟,能比我们鬼道还要厉害?」 「不错。」姑获脸色沉重,「当时我并不知那洞窟里藏着什么东西,但出于谨慎,我停在窄道里不敢妄入,便躲在石头后面窥望情况。」 后来一连串诡异的变故,就是从踏入洞窟才开始了。 出口太窄,我看不清洞窟里众人的动向,只能远远听见他们说话。 一个弟子注意到:「这石壁底下有东西。」 几个弟子拿着火把四下摸索,有人说:「好像是供奉的神像。」 有人不解:「奇了怪了,谁会在这深山野洞里供神像?这供的是个什么?」 遂有人抬起火把,看清了神像的模样:「这神佛怎生得一颗鸟头,还恁的狰狞丑恶。这边也是,还有这个。一,二,三,四……」他数了一数,「这一圈,共是八尊神像。」 他话音刚落,我感到那股煞气陡转浓烈,洞窟里闪烁出妖光,有人惊唿道:「它眼睛在渗血!」「什么鬼东西?」「快走,快走!」 那些人似被吓得不轻,乱嚷嚷要往窄道里挤。突然间那洞窟里怪风唿啸,几个弟子连声惊唿,又「哗啦哗啦」忙抽出刀剑:「有东西!」「啊,我的腿!」「这什么妖怪?」「快,快砍了它!」 一开始这些弟子尚还挣扎应对,可很快惊唿之声变成了绝望的惨叫,挥舞的刀剑声也被兇恶的火浪吞噬尽了。 我躲在窄道里不敢作声,只闻得强烈的煞气混杂着令人作呕的腥臭气。捱过了该有一炷香时分,才听那洞窟里消失了声息。 我大着胆子往里头一张望,只见忽明忽暗的金光下,满地都是烧成焦炭的尸体。 石壁上,赫然见一排血里绽光的金睛,密密麻麻数不清有多少只,照见那石像峥嵘的轮廓,竟是一具具鸟头人身的骷髅。 别说那些凡人了,便以我鬼鸟之身,见了这诡异的神像,都不免骇了一跳。我静静倚在石壁后不做声响,等火光彻底消散了,才小心飞离了这是非之地。 只是那十来个天器府弟子,却葬身在这诡秘的洞窟里,再也回不去了。 听姑获鸟讲完这离奇的遭遇,几个鬼士都陷入沉吟。起初她们还以为背后的主使者只是一群不自量力的凡人,却不想后续会引出如此可怖的鬼怪。 但从这一段听来,那些弟子也是毫不知情,白白沦为供奉给鬼怪的血食。这幕后的奸谋诡计,似乎越发扑朔迷离了。 「鸟头人身……八尊神像……青城山……」奴兀伦念叨这几条线索,陡然间想起了什么,「难不成,这是八神乌?」 「八神乌?」姑获眉头一皱,似觉着这名号有点耳熟。 「你生前是汉人,想必比我更熟悉这些。」奴兀伦说起道,「传闻上古尧时,十日并出,为害中原。帝尧命羿下凡除害,羿遂开弓射落九日。九日中只有一只金乌脱胎换骨,修炼成仙,另八只金乌则堕为厉鬼邪神,被镇压在青城山深处,万年以计,永无翻身之日。」 讲罢,又感慨道:「想不到沉寂了千万年的厉鬼邪神,竟然还会现世来兴风作浪。」 「既是这样的话……」姑获由此推测:「莫不是天器府对我鬼道无从下手,于是转去祭拜这厉鬼邪神,想借着八神乌的力量解决掉我们?」 「嗯……不好说。」奴兀伦摇头道,「朝中势力深不可测,也看不出这天器府和八神乌,究竟哪个才是主谋者。」 姑获嘆了口气:「阴谋阳谋暂不得而知。但那些天器府弟子,倘若真是被掌府骗到青城山,无辜做了祭拜邪神的血食,那这个掌府……还真不是一般的狠毒。」 奴兀伦沉思片刻,问道:「你想怎么办?」 第208页 姑获目光一闪:「先下手为强。」 奴兀伦明白她的意思:「直奔虎穴,斩草除根?」 「嗯。」姑获郑重点头,「如今八神乌的封印尚未除去,对我鬼道还构不成威胁,正是斩草除根的最好时机。如若再过些日子,那邪神受了更多祭拜,冲破封印,重临世间,再要对我鬼道下手,事态恐怕会麻烦得很了。至于天器府嘛,不过是动动手指便清理掉了。」 「说的是。」奴兀伦点头称许,「你要多少鬼士?」 「贵精不贵多。」姑获转看高台上待命的鬼士。一个小满,奴兀伦最信任的徒弟;一个阿刀,手底下驯养了一群刀劳恶鬼,帮手众多,围攻团战不在话下;另有一个头颅悬在腰间的女囚鬼,一对儿矮小机灵的膏肓鬼,无间诀都在十六重之上,「这几个就够了。」 奴兀伦朝四个鬼士一甩眼色,她们便跃下高台,在冥池边候命。 「适才说定的,我这便转告大人。」奴兀伦指尖一搓,变出一株彼岸花信。 姑获「嗯」了一声,又问:「狐狸的事怎样了?」 「嗨,狐狸的事……」奴兀伦难解愁容,「大人说仙道不久后必会大动干戈,须得尽早绸缪,设法增进鬼道的兵力。」而后苦笑嘆道,「可这么短的时日,上哪儿去招募些顶尖的鬼士?眼下,我也正头疼得很呢。」 姑获拍了拍她的肩以示宽慰,沉默一会儿,又问:「大人她好些了么?」 「她……」奴兀伦顿了一下,「回老家去了。」 「她想家了?」姑获有点意外。 「唉。」奴兀伦浅浅一声嘆—— 「想那个疯子了。」 塞北。 花不二赖在床上睡了又醒,醒了又睡。睡得不能再饱了,才满不情愿地张开狐狸眼,望着天窗外头阴沉沉的云霭。 稍一翻身,竟感到心口的疼痛减轻了大半。她低头将胸口的细布扯开一条缝隙,看到那道剑疮几乎快癒合了,不由得惊奇万分:「哎哟,犬戎的偏方这么厉害,童叟无欺,人鬼皆宜,可了不得呢。」 只是布条子缠久了,闷得她肌肤痒丝丝的。无奈那死结系在背后,拉扯了半天也解不开。想一把撕烂了,却因鬼元太弱,使不出半点力道。 正自烦躁,忽听毡房外响起脚步声。「簌簌」一声轻响,那犬戎姑娘掀开布帘子走了进来。 花不二才不想让她撞见自己手忙脚乱的狼狈样,毛毯一裹,钻进被窝里继续装睡。 耳听得那姑娘架起锅子,倒水烧火,花不二好奇她又要做些什么吃食,遂将眼睛偷偷启开一条缝。 只见那姑娘拿短弯刀一节节剔开新宰的牛椎骨肉,连同些盐粒、香料与酸奶渣子丢进锅里。锅底下里添了两块牛粪,火烧得更旺了。汤匕往锅里搅了一搅,热腾腾的肉香盈满了整座毡房。 煮上肉了,她在铜盆里洗净了刀,换水又洗了手。边拿绢子拭干手上的水,边朝花不二走了过来。 「臭蛮蛮,滚远点!」花不二也顾不上装睡了,兇巴巴沖她吼:「姑奶奶可是厉鬼,你再敢非礼我,仔细撬了你脑壳,吸你脑浆子吃!」 任她怎么危言恐吓,那姑娘还是泰然走来,掀开她身上的毛毯,手指扯住敷伤打的绳结,轻轻一拽,那布条子便松开了。 花不二瞧见她翻出银质镶了珊瑚红珠的小盒儿,盒里盛的是暗黄色的药膏,便明白她是要给自己换药,遂由着她一圈一圈拆掉自己身上的布条子。 身子虽不得已老实躺着,但与那犬戎姑娘相距咫尺间,抬眼全是她秀气可爱的脸庞,以及那双莹莹闪烁的眼眸,额边一绺鬈髮还随着气息一晃一晃的。越是好看,便越看得花不二火气直冒,张口就骂:「我日你……」 「妈」字刚要出口,却被咬在了唇边。她心想,惹人厌的是这臭蛮蛮,她妈妈却是无辜的,这样黑白不分地乱骂,实在是不妥。心里暗暗对蛮蛮妈道了声「得罪」,又改口骂道:「我日你老子,日你大爷,日你二伯,日你三叔,日你七舅姥爷……」 上到祖宗十八代的男丁,下到看门的公狗,统统让她骂了个遍。骂的她筋疲力尽,口干舌燥,身上的布条子也已被蛮蛮拆干净了。 只见她托起银盒,指尖蘸了一团药膏,轻轻抹在自己胸房下的伤疤里。 花不二见她神色出奇地平静,显然刚刚那一顿臭骂,她是一句也听不懂,自己这番口舌全白费了。她心中愈发窝火,想道这小贱人怎会这样讨鬼厌,简直……简直…… 花不二甚至想不出一句话来形容她的讨厌。 简直……简直就…… 是了! ……简直就和那老妖婆一样讨厌! 第120章 除夕(二) 是了! ……简直就和那老妖婆一样讨厌! 一边觉着拿老妖婆狠狠羞辱了这个小贱人,心里很是满意,一边又想起那老妖婆如何欺骗了自己十七年,害自己失去了最爱的夫人,沦落到眼下这般境地……不由得怒中生恨,恨中生悲,咒骂道:「卑鄙无耻的老妖婆,狼心狗肺的老妖婆,天打雷噼的老妖婆,五马分尸的老妖婆,老妖婆活该千刀万剐,老妖婆活该挫骨扬灰……」 等那犬戎姑娘抹完了药膏,花不二也耗尽了毕生所学,肚子里再也搜刮不出骂人的墨水了。 第209页 随后,那姑娘用绢子擦净手指,又从旁边捧来一摞崭新的衣裳鞋袜,从底下的长靴、皮袍、袴褶、内衫,再到上头的腰带、皮帽子,都是暖红的主色、沙青的镶边,整整齐齐在床尾一摆,示意花不二:「塔尼。」 说完,她就去烧火看锅了。 花不二盯着她俊俏的背影,满心里又累又烦。想自己平生最擅长骂人、欺负人,可是眼下骂的这两个人,一个又蠢又聋什么都听不懂,一个远在天边压根听不见,对她这条有仇必报的恶狗来说,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她恶狠狠瞪着锅前搅热汤的姑娘,心下暗暗发誓,今儿个不把她欺负哭了,姑奶奶我就不姓花! 至于怎么个欺负法呢…… 花不二一时想不出。 正为此而烦恼,一股浓郁的肉香飘过来,勾得她鼻尖一动,舌底生津。 ——管她呢,先吃饱了再说。 桃谷,元泽。 浓云百丈,平波千里。 广袤的湖面尽被雾色笼罩,天边勾勒出几笔疏淡的青山,寂寥中掠过二三声鸟鸣。 「哗……」 一瓣白桃从天飞落,轻飘飘贴着湖面划过。湖水照出三道身影——萧凰、温苓、十四霜成三角背对而立,看似站在水上凝身不动,周遭的灵息却已蓄势待发。 这时,那一瓣桃花缓缓点落水面,漾开一圈微小的涟漪。涟漪之下生出汹涌的暗流,激得湖面的浪花「隆隆」震颤。轰然间一声巨响,掀起千寻水瀑,从四面八方朝三人倾轧而来! 正此时,萧凰闭合的丹凤眼一下子睁开,周身金焰一绽,磅礴的灵息散作万千桃瓣,与袭来的巨浪重重撞在一起,势同地裂山崩,壮景慑人。 从前做凡人时,这「日出天海」只在危急时刻拿来救命,但如今她承袭了赤狐的七百年仙力,取之无禁,用之不竭,原本极耗内功的绝技,不但用起来随心所欲,威力也超出了天壤之别。 这一道重击下去,浪花溃成零散的水珠,而后顺势换了打法,每一颗水珠都凝着削金挫玉的锐气,万箭齐发奔三人杀下来! 「你攻,我守!」温苓与萧凰默契一点头,萧凰便定准数十丈外那一枚白桃瓣的方位,迎着密集的箭雨踏浪飞去。 虽在万道水箭中穿行,但有温苓在后方指操纵着赤练甲,一股股赤练护在萧凰左右,遮得那纷飞的水箭无隙可乘,顶多擦个偏锋,于疾风里微微掀动她的衣角。 「嚯——」待得萧凰冲出箭阵,面前一道巨浪已聚拢成形,化成一条夭矫威武的水龙,横拦住她的去路,嘶啸着扑咬而下! 面对高余百尺的巨龙,萧凰的步伐却毫不停顿,足尖在水上一踏,径直飞向龙颈下的逆鳞。 行至半途,那水龙都快咬到她头顶了,长空里「唰」地飞来一记寒光。萧凰回手一接,雪亮的十四霜牢牢攥在掌心,紧跟着一剑疾扫,水花乱迸,瞬间便将那水龙拦颈斩断。 龙形既破,遂变回一滩水融入湖泽。不等落在水面上站稳,萧凰的目光已追随那片白桃瓣飞向远处。落华所过之处,纷纷惊起千重怒浪,皆化作龙虎勐兽,前仆后继向她杀来! 萧凰握紧了剑茎,靴底一振,纵身疾飞入浪。左一噼,右一斩,手里的十四霜舞得云涌飙发,一路浩浩荡荡过关斩将,无数的洪水勐兽尽都夷为水花。 「哗!」横空一剑破开拦路的巨浪,她抬眼定睛,只见那枚桃花瓣打了个旋儿,没入岸边飞流直下的川瀑。于是她斜剑一挑,扫光了左右的余浪,顺势松开五指,飞身一个疾旋,靴底往剑镦上重重一踢,长剑便以长霆之速划出尖锐的风鸣,剎那间贯入水瀑里去! 「嗡嗡……」只见那剑刃笔直地刺入水帘,因水中有强大的仙力相抗,便跟刺入金石一般僵持难下。远处的萧凰攥紧了掌心,灵力激出一片片红桃,越是攥拳催劲,崖下的十四霜便一寸寸地越深入水瀑—— 正对峙到要紧处,萧凰的手指却不禁抖了抖,传给十四霜的灵力也卸了势头。剑刃失力一倾,遂被水流推了出来。十四霜也变回人身,喘息着向后跃开一大步。 萧凰自知招数失了分寸,懊恼地摇了摇头。明明方才没耗用多少灵力,胸口却闷闷的,喘得有些难受。 那一瓣白桃飞出水瀑,立水化成一袭清冷的白衣。白狐眉心浅蹙,责问萧凰:「前面都练得极好,为何总在最后一招泄了气?」 萧凰沉吟片刻,低下头道:「是弟子驽钝,未能领悟仙法的精髓。」 但白狐不以为然:「你天资聪颖,这不该是藉口。」 「不敢。」萧凰又道,「想来是弟子技法不熟,还须再练。」 但白狐又摇头了:「你已练过千遍有余,这也不该是藉口。」 「嗯,弟子……」接连被仙尊驳回两次,萧凰也哑口无言。 方才失手的原因,或许是她不知道,又或许……是她不愿去多想。 白狐凝看她心事重重的样子,目光放得柔和了一点:「是你的心魔罢。」 一经仙尊点破,萧凰也不得不认了:「是。」 不知道为什么,每一次使出重招的时候,她总是想起黑村的那个地窖,地窖里那双泛着幽光的、像狼一样的眼睛。 ……只要一想起那个女人,她的剑就怎么也刺不下去。 第210页 「弟子知错了。」她嘆了口气,「这便去重修心法。」 但白狐没有肯定,也没有点头。她也沉思了一会儿,忽然道:「罢了,不必。」 萧凰一怔,与她四目相视。 白狐转望湖上的云烟,淡淡道: 「从前,阿夭教我出招的时候,我总是拼尽全力,但她往往会留出三分的余地。 「我不懂,问她为何要这样。 「她说,刺出的七分,是正气。 「而余留的三分,是慈悲。」 「慈悲……」短短的三言两语,虽然参不大透,却让萧凰心中深受撼动。正自陷入沉思,湖心处传来温苓的一声喊,打断了她的思绪。 「哎,你们瞧,那是什么?」温苓拉住十四霜,兴沖沖往岸边张望。 萧凰也顺着她们的目光看过去,只见桃树间闪过几只走兽的身影,很快飞奔出密林,在裸露的岩崖上一跃,显出威武的身形,浓密的红鬃,仔细一看,还生有狭长的獠牙和挺拔的独角。 「这是什么仙兽?生得倒是稀奇。」萧凰微微一笑,暂且忘了那些伤脑筋的事。 「这是年兽。」白狐插话了。 「年兽?」众人向来只闻其名,但从未见过这异兽的真容,个个都来了兴致。 「嗯。」白狐望向远去的走兽遗影,「年兽出关,今日是除夕。」 此言一出,众人都吃了一惊,继而纷纷笑了出来。这些日子都在潜心修炼,浑忘了昼夜轮转。殊不知弹指一挥间,节岁已迫至年关。 正各自感慨时,白狐又问话了:「你们凡间过年,都好做些什么?」 「那可有的说了。」温苓抢先道,「祭祖祭灶,贴门神,放爆竹,串门儿守岁,还要包饺子,吃年夜饭……」 「师娘这是修仙太久,都忘记以前歷凡的日子了。」十四霜也打趣道。 白狐眉眼一舒,浮出一丝罕有的笑意:「我记得凡间过年,讲求的是阖家团圆。凡人的五服伦常是家,我们有缘相聚在桃谷,同样也是家。何不如一家人趁着这年关,热热闹闹吃一顿团圆饭?」 众人全没想到,一向喜清静的白狐仙尊会提出这等好事,先是愣了一下,而后接连抚掌叫好,肃静的修行之地登时盈满了欢声笑语。 「好了,好了。」白狐含笑催促众人,「快去置备年货,回家过年。」 第121章 除夕(三) 边塞。 花不二一边将新袍子的腰带拽紧实了,一边揭开门帘子,贼兮兮往毡房外头窥望。 时将入夜,天际里弦月初升,星河烁烁。一望无尽的旷野上,除却厚重的积雪,便只有参差不齐的枯草。附近不见一只牛羊,更遑论人影了。 花不二心想,这蛮蛮出门不回,肯定是带着畜群去远方放牧了。 她虽如此推断,心里却觉出几分古怪:这蛮蛮怎的大白天窝在毡房里休息,黑天瞎火的倒要出去放牧?还有她一个年轻姑娘,怎好孤零零草原上过活?她的爹娘呢,姊妹兄弟呢,难道都死光了不成?…… 但以花不二的性子,对这些不相干的事,向来是不愿多费半点脑筋的。这疯子的心眼儿里,就只有一些个偏执怪诞的道理—— 曾经自己爱夫人爱得那样深、那样惨,却反遭夫人痛下杀手;如今这蛮蛮供她吃、供她穿,为她敷伤换药、擦身洗澡,照顾得无微不至,她也要恶狠狠地恩将仇报,让这小贱人尝一尝自己吃过的苦头! 满肚子坏水涨到兴头上,花不二将门帘一摔,大步转身,「哐啷啷」一脚踹翻了屋中央的铁锅和火撑子。 毁罢锅灶,她又去翻碗柜,金的、银的、木的、瓷的砸得满地乱响。摔完碗筷,又撕下哈纳木架上挂的刺绣毛毯,扯掉羊甲骨的挂饰,一股脑扔进了火盆里…… 一番胡闹下来,解气固然解气,可她的鬼元依然虚弱不堪,不过只打砸了一堆家物事儿,却是累得头晕目眩,魂身也有些摇摇晃晃,不得已扶住身旁的木箱子。 休缓片刻,花不二狐狸眼一斜,注意到手底下这口紫檀木的箱子。单看外表,已是颇显得珍奇贵重,但不知箱子里装了些什么稀罕玩意儿? 心念一起,她立马蹲下身来,撬开那口木箱,便开始胡翻乱找。可令她失望的是,箱子里大多是整整齐齐叠好的女人衣裳,少数是些金银的吊坠首饰、装满香料的荷包,并不见什么夺人眼球的奇珍异宝。 正暗道没劲,忽然透过衣裳堆的缝隙,觑见角落里埋着一只柳木匣子。 「什么好东西?藏得这样隐蔽。」花不二顿生兴致,伸长了臂膀铆劲儿一够,把那柳木匣子掏了出来。 这匣子不过巴掌大小,打制得精巧玲珑,开阖处被鎏金片锁得极紧,撬也撬不开。花不二干脆找来一口弯刀,接连几刀剁下去,木匣子抵不住四分五裂,从中滚出一颗清灿灿的夜明珠来。 「哟,还真是个压箱底的宝贝。」花不二拣起那颗夜明珠,照在火焰下看得清楚,半似脂玉,又半似蚌珠,水灵灵地泛出五色虹霓,流光璀璨,异彩非常。 花不二上辈子嫁作名门妾室,跟在夫人身旁见多识广,天底下金银珠玉识了个遍,然却从未见过如此绚美的夜明珠。边赞嘆着,边打起坏心眼儿来:「蛮蛮既把这玩意儿藏在箱底,那肯定是珍重无比的宝物。我若毁掉了它,那小贱人该不知有多伤心?」 第211页 她越想越得意,狐狸眼一遍遍往门帘子瞟去,迫不及待想看到蛮蛮回来,被自己气到哭鼻子的可怜模样了。 桃谷,红尘屿。 寒更寂夜,弦月飞雪。竹篱边的桃树被银霜压作琼枝,枝上的白桃绽出幽光,照亮了茅屋、庭院与石径。 白狐左手提着个竹篮,盛了新打的野兔与野稚,右手还用草绳拎了只獐子,沿着石径走进小院。已不等踏进屋门,就听见厅堂里又吵又笑,十分热闹。 一进堂屋,灯火明如白昼,萧凰和温苓正对坐桌前,一边闲聊吵嘴一边包饺子。白狐将野味放在花几上,十四霜便来收拾了去。 她走来扫一眼竹篦上满满当当的饺子,眉尖一皱:「这都什么馅的?」 「仙尊,您快管管她罢。」萧凰指着温苓手底下的饺子,抢先告状:「蜘蛛馅的,蜈蚣馅的,癞蛤蟆馅的……她这是要毒死我们啊。」 「我家老祖宗爱吃,怎么着了?」温苓笑斥道,「倒看看你,芹菜的、萝蔔的、黄芽菜的……别说肉了,多个鸡蛋都不捨得打,半点儿油腥不见,哪个乐意吃?」 「谁说……」萧凰正待反驳,笑靥却凝固了一瞬。 ……纯素馅的饺子,的确是没人喜欢吃。 从前,她也是这样以为的。 直到有个姑娘在饭桌前环着她的脖子,对她撒娇说:「萧姐姐,我想吃素饺子,素的好吃。」 那时候,她记住了。 可现在,她忘不掉了。 心口的致命伤早就恢復了,却留下好些不起眼的小刺,无论过去多久,总也拔不干净。 萧凰沉默一剎,但不想在这喜庆的佳节里冷落了气氛,笑笑改口道:「我自己爱吃,怎么了?」 温苓哪里知道她心中的宛转裴回,还打趣道:「你说的,这些饺子可全都吃咯,一个也不许剩。」 「好了,大过年的,你们吃些奇奇怪怪的不打紧,还有十四霜和傻姑娘呢。」白狐插进话来,「萧凰,你帮霜儿弄肉去,多烧几个拿手菜来。」 「成,瞧我的。」萧凰暂先抛置了烦恼,起身洗了手,捋起袖子往庖厨去。 「大白狗,大白狗。」傻妞儿雀跃着跑过来,拿起绣完的汗巾子给白狐看,「好不好看?」 纱上的花草绣得稚拙,但看得出用心良苦。白狐眉眼一弯,夸道:「好看。」 傻妞儿笑得欣喜,又有点忐忑:「你说,娃娃她会喜欢么?」 白狐认真点头:「嗯。」 后厨,十四霜将腌好的獐子肉递给萧凰。灶底下添了两把木柴,又打了一盆水,在一旁择洗青菜。 萧凰拿筷子拌了拌碗里腌的肉,侧眸向十四霜瞥了一眼。只见小姑娘手上做着活,神色却闷闷的,清亮的瞳仁里打转着不可言说的苦涩。 萧凰猜想,也许是手里的这些活计,令她想起了孤山派的十年岁月,想起了那个不敢再抱一点念想的女孩罢。 除夕佳节,大家都图个喜乐,萧凰也不好过问彼此的伤心事。即便心中甚为感伤,也只能同病相怜地嘆出一声长气。 嘆罢,她搁下瓷碗,看锅底烧热了,便拿来备好的花椒、姜片和辣米油,一遭往锅里倾去。 「哗——」艾油下锅,登时涌出滚滚浓烟,呛得两个人咳嗽个不住,呛红了眼圈,也呛出了泪花。 「咳咳……咳……」萧凰以手背掩着口鼻,苦笑道:「真辣啊。」 「是。」十四霜抬袖在眼角一抹,「真辣啊。」 另一头,大锅里的水烧至滚沸,温苓抬起竹篦子晃了晃,数十只胖元宝滚下锅去。 窗外炸开「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喧嚣至甚,温苓却充耳不闻。 ——她正聚精会神偷听巳娘的心声。 「她刚才说的是『我家老祖宗』,我家,我家,我家……嘿嘿嘿,我家…… 「唉,可惜是『老祖宗』,为什么不说是『老婆』呢。 「不过……她还给我包饺子呢,还特地包五毒馅的,这不是喜欢是什么? 「唉,也许不是喜欢,只能算是孝敬罢。 「……真是的,这姑娘家的心思,怎么就那么难猜呢? 「哎,怪了,好像有挺长一段日子,都听不见她的心思了。这孩子的心法,怎练得那么扎实? 「哼,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本本分分都教了她,搞得现在这样煎熬,猜来猜去总没个结果。 「罢了,不过一两句话的事,与其在这儿翻来覆去,何不直接问她一问?嗯,至于结果嘛…… 「不成,万一都是我一厢情愿,还不得不在她身上住着,那岂不是尴尬得要命?不成,不成,不能这样乱问……」 耳听得巳娘思绪迭起,温苓不知不觉勾起了嘴角。 第122章 除夕(四) 耳听得巳娘思绪迭起,温苓不知不觉勾起了嘴角。 不过,在巳娘纠结着怎么发问的同时,她也没想好该怎样回答。 悄悄地,她也问自己——她喜欢她么。 ——喜欢。 很喜欢。 只是经歷了那些生死跌宕,她在不觉间成熟了许多,对待人生大事,也变得稳重多虑起来。 毕竟,彼此喜欢的那一个不是常人。她不但也是女子,更是仙家神明,是老祖宗。 温苓总觉得,自己还需要一些时日,来坦承这不同凡常的喜欢。 第212页 思虑间,忽听巳娘小心翼翼发话道:「阿苓,你想过你的终身大事吗?」 温苓稍一沉吟,故作懵懂:「什么终身大事?」 巳娘吞吐道:「嗯,就是……婚嫁之类的。」 温苓笑了笑:「说起这个,我还要感谢仙祖呢。」 「感谢?什么感谢?」巳娘心声一惊,紧张得说不出话。 温苓摘下笊篱,不紧不慢在汤里翻搅:「说来惭愧,遇到仙祖之前,我天天总在想这些事。」 巳娘的心快蹦出来了:「那……遇到我之后呢?」 温苓把笊篱一放,盯着锅里翻腾的气泡。 「当初我为萧哥哥伤心难过,您骂我说,好好一个姑娘家,居然为了儿女情长哭天抹泪,算什么出息。 「当时弟子尚未开悟,只顾着伤情,压根听不进您的箴言。 「但现下弟子彻底明白了,身为一个凡人女子,同样要顶天立地,既要修行练功长本事,也要心怀大义,济世救人。 「至于什么情情爱爱、婚姻大事嘛……只会害得女子蒙蔽了双眼,一事无成。 「如此蠢事,要它何用?」 说着,她盛来一碗凉水,浇平了锅里的滚沸。 巳娘好不失落,但仍不甘心:「嗯,其实情爱么,倒也没那么妨碍……」 温苓的指尖在灶台上敲了敲:「火候还没到呢。」 巳娘一愣,似听出弦外有音:「什么火候?」 温苓朝锅里一瞥:「我说饺子。」 边塞。 蛮蛮将牛羊赶迴圈里,随即翻身下马,拴好了缰绳。 还没等进毡房,她就察觉不对了。 匆忙掀起帘子钻进屋,便撞见一地的破烂狼藉。翻的翻,倒的倒,碎的碎,家什器具没一个端正的,除了北面那张床上,花不二正翘个二郎腿,笑嘻嘻沖她挑着蛾眉,身上还穿着她留给她的、犬戎样式的新衣。 「喂,臭蛮蛮。」花不二得意道,「姑奶奶给你收拾的,喜不喜欢?」 可蛮蛮的反应,却立马让她不痛快了。只见这姑娘一步步绕过碎片往屋里走,眉眼间既不恼怒,也不悲伤,可以说是平静至极,仿佛在她眼里,花不二毁掉的不是家室,而不过是几根枯草罢了。 「他娘的,这都不哭?」花不二焦躁得直咬牙根。明明早上才发誓要把她欺负哭的,没想到蛮蛮跟块木头疙瘩似的,都这般地步了,还能镇定得无事发生一样! ……奇耻大辱,真真是奇耻大辱! 正当她懊丧不已时,蛮蛮的目光往下一垂,注意到裂成几块的柳木匣子。 ——骤然间,脸色惨白。 她勐一下扑过去,跪在地上拨开那些碎块,却怎么也找不见那颗夜明珠了。她似又惊又怕,这堆里找不着,又疯狂去翻寻近旁东倒西歪的家具。 「喂,别找啦。」花不二见她终于慌了神,心下大是畅快,抬手指向毡房外道:「你那颗宝贝珠子,早让姑奶奶扔河沟里去啦。」 蛮蛮闻之一愣,抬起头定定望着她。虽然两人语言不通,可这句她却似真真切切听懂了一样,当即跃起身,一掀帘子沖了出去。 听见毡房外马声嘶鸣,那蛮蛮八成是外出寻珠了,花不二笑得前仰后合,掌心一翻,露出那颗完好无缺的夜明珠:「傻子,还出去找呢……」 话到一半,胸腔里升起闷痛,不由得重重咳嗽了几声。原来她鬼元还太虚弱,闹腾了一晚上,气息有些支撑不住,魂身一歪,倒在床上昏睡过去。 桃谷,红尘屿。 庭院里,傻妞儿拿蜡烛点燃了爆竹,再飞快躲到老桃树后。听见身后的鞭炮震天价响,她乐得蹦起二尺高,拿了新的爆竹,还想继续耍。 「哎哟,胆儿真大!」近旁一只手拉住了她。萧凰夺下她的蜡烛和爆竹,笑着催促道:「饭菜好了,快去尝尝。」 「吃饭,过年。吃饭,过年……」傻妞儿闻言,欢天喜地跑屋里去了。 萧凰唿出一口白气,搓了搓微凉的手心,正待转身回屋,视线却往桃枝间一瞥,望见天边悬挂的一钩弯月。 皓色覆满化不开的眉宇,她发了好一阵儿呆。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然则明月亘古,天涯长在,可曾经与她天涯望月的伊人,此时此刻,却又在何方呢…… 正自慨然难解,但听屋里传出众人的疑问:「咦,大白狗呢?」「仙尊人呢?」「她又去哪儿啦?」 人间。 轻盈的雪粒儿落在空旷的青石街上,也落在象牙白的油纸伞上。 白狐撑着伞,沿着长街一步步走去,走了很远很远。 走过屋檐下高低错落的大红灯笼,走过红墙翠瓦新贴的春联与桃符,走过一声声远近连绵的爆竹,走过车水马龙,走过火树银花,走过万万千千家的热闹、喜乐与团圆…… ……直走到老城尽头,一座颓垣断壁的城隍庙下。 推门入庙,先朝城隍像点了一下头。 随后折过目光,看到缺瓦漏进的月光里,蜷在城隍脚下席地而睡的——是自己许久未见的小徒弟。 ……即便是睡梦里,也不肯摘下银狐面具。 白狐目光一扫,看到简陋铺成的破草蓆旁,还躺着一只葫芦。拎起晃了晃,里头是酒,冷的。 白狐长长嘆了一口气。 第213页 她俯到她面前,握住她冻僵的手:「子夜,还不回家么。」 子夜醉得太深,不知所谓地皱起眉头,执拗地答了声:「……还债。」 白狐没再多话。 她脱下背后的斗篷,盖在小徒弟紧紧蜷缩的身躯上。随后整敛长衣,在徒儿身边盘膝而坐。 ……就这么,静静地陪着她。 夜将子时,城里放起了铁花焰火。 一年中仅有的欢腾与绚丽掩盖了漫长的昏黑,错染了雪色,惊扰了月光,笼罩在师徒二人的眉目间。 ——转瞬后,消散不见。 塞北。 骏马喷了两声疲惫的响鼻。缰绳绕了几绕,随手丢在木桩上。 蛮蛮携满身的霜尘与绝望,迈着沉甸甸的步子,回到了毡房里。 一进屋,远远就被闪耀的珠光晃了下眼睛。她愕然抬眸,却见花不二趴在毛毯里睡得人事不知,垂下的手心里,正握着那一颗苦寻了大半夜的夜明珠。 她身形一闪,站到她面前,先伏下身去,探了探她的心口,确知无恙,才极小心地伸去指尖,拈住了那颗失而復得——或是从来也不曾丢失的夜明珠。 可就在她想要偷偷拿走明珠时,花不二的掌心抖了一下,沉睡间艷唇微启,低低唤了一声:「……夫人。」 蛮蛮的手凝住了。 ——仿佛一瞬之间,丧失了所有的气力。 她跪坐在床前,肩头塌下去,面容也低垂着,鬓边一绺鬈髮摇曳在残余的火光里。 双臂无力地抬起来,一手扶着对方的手腕,另一手托住她的五指—— 轻轻慢慢地,将那颗夜明珠紧扣在花不二的掌心里。 「啪嗒……啪嗒……」 大颗大颗的泪珠滚下来,打湿了花不二浑然不觉的手掌,融化了闪烁多年、无从错付的珠光。 夜最寒时,子夜醒了。 宿醉顶得她头疼欲裂。屋漏处落下几点雪花,钻进后衣领子里,激得她直打寒噤。 她嘶哑地咳了几声,隔着面具,揉开了黏着的瑞凤眼。 四周冷冷清清的,并无一人。 然而,身上多了一件厚暖的斗篷。酒葫芦旁,多出一方食盒,是用汗巾子包裹着的。 她拆开汗巾子。纱上绣了花草纹样,针脚稚气,但很是细密。 汗巾子收在怀里,她又打开食盒。 ……是一盒素饺子,温乎的,还冒着白雾。 第123章 惊蛰(一) 桃谷,断鸿峰。 峰顶的练武场上,两排兰锜架子摆满了十八般兵器。萧凰随手抄起一口重剑,「唿」地一声振臂甩出。对面的十四霜赤手空拳,但只斜掌一噼,便将重剑断成了两截,「咣啷啷」摔在石地上。 紧随其后的,又是一只巨斧、一道铁锤、一面铜盾。十四霜迈开小半步,抬掌剑气一震,巨斧削掉了脑袋,铁锤裂开深深的长口,就连最重的铜盾都似豆腐一般四分五裂,落得满地石渣。 萧凰见十四霜威力了得,不禁赞嘆道:「果然是金祖神兵!恐怕天底下没一件兵器,能挡住你这一击罢。」 「那倒也不见得。」十四霜笑道,「我还真见过一样兵器,连接我十来招,却不见有半点损坏。」 「哦?」萧凰讶然,「那是什么奇物?」 「那是好多年前了。」十四霜凝眉沉思,「就是我被封印的时候,那武将用的是一柄贴身的短剑。剑刃是青铜的,剑柄镶了黑玉,剑身上……好像还写了两个字,叫什么唐……」她努力回想,拳头在掌心一敲,「是了,叫唐虞。」 她正想问问萧凰有没有听过这宝剑的名号,没曾想一抬头,却撞见对方惊骇无比的脸色。 原来这口短剑「唐虞」—— 正是萧凰十七年前随身佩戴的兵刃! 然而萧凰当初并不曾听说江湖上的十四霜,更别提封印了。那十四霜所说的这员武将,却又是谁? 萧凰急于追根究底,心绪转得极快—— 传给她唐虞短剑的人,是她的天器府师娘容玉。 而传剑给师娘的人,是她的父亲,也就是上一任天器掌府容穆。 而这口短剑,听说是容穆亲自找工匠打制的,再论祖上,也没有追溯的必要了。 难道说,封印十四霜的那员武将,就是自己的师祖容穆? 萧凰几乎已拿出八九分的肯定,忽然想起来什么,追问十四霜:「你曾说那武将为了不被你的杀气蛊惑,竟不惜自伤心脉?」 「是,他受了很重的伤。」十四霜点了点头,又好奇道:「你问这做什么?」 萧凰神色凝重:「因为你说的武将,正是我的同门师祖。」一对比陈年往事,果然严丝合缝:「我只知他心脉受过内伤,打中年起就缠绵病榻,去世得也很早,但没想到,原来是你的缘故。」 「啊,这么巧?」十四霜还有些内疚,「对不起,那时候我……」 「这没什么,那时你只是兵器,身不由己罢了。」萧凰摆了摆手,眉目又严肃起来,「我只是觉得,这里似乎有更大的蹊跷。」 边说着,边拣起一截断剑,在石面上写写画画。 「据我所知,天器府建有一座藏库,除却掌府和极少数的心腹弟子,连我们歷任七曜都不知在何处。 「这秘库专用来收藏世间奇物,有古玩珍宝,有精怪异兽,也有像你这样的神兵宝剑。 第214页 「当初我师祖收服了你,决不想你再重出江湖,引起血雨腥风,所以他定会将你封藏在这秘库之中。 「然而天器府律法极严,入库之物除非万不得已,决不会流传出府。 「那么后来的你,又是怎么莫名其妙落进了长留郡谢家呢……」 听她这一番条分缕析,十四霜隐约也悟到了什么:「你的意思是……」 萧凰稍一沉吟。 「此前我一直觉着古怪,为什么江湖上人人趋之若鹜的宝剑十四霜,会落进与世无争的侯门谢府。 「现在,我又多了一个猜测…… 「你不是偶然落进谢家的。 「……你是被送进去的。 「送剑的人,才是谢家屠门的主谋。」 十四霜勐打了寒噤。 从前她一直以为是自己害得小满全家惨死,但听萧凰这么一梳理,难道这幕后还另有真兇? 萧凰用剑尖敲了敲石地,在天器府和长留谢家之间,断出了一大片未知的空白。 ——只有弄清楚这块空白,才能找到谢家屠门的真相。 十四霜盯着那块空白,沉默良久。 「十四霜。」萧凰唤她一声,「你想查明真相么?」 「我……」十四霜总有些不自觉的胆怯。 萧凰坚定了语气:「为了她。」 十四霜长吸一口气。 ……为了小满。 她郑重点了点头。 萧凰搁下断剑,挺立起身。 「走,去找仙尊。」 灵识,梦境。 海阔天高,日辉月耀。 经过一连数月的休养,巳娘的仙元修復了□□成,灵识也从那一叶青莲,长成了葱葱郁郁的岛屿。 海边高耸的礁石上,温苓正与巳娘盘膝对坐,合掌运功。无数黑红交错的鳞片从岩石下漫开,浑厚的灵息筑成一圈坚固的屏障,逆着重逾千钧的巨浪,将数尺深的海水缓缓推出一大圈空地来。 修炼正到要紧处,海岛之间莫名盪起了微风。巳娘的耳坠子一晃,赤练甲登时松懈了力道,沉重的海潮冲破屏障,涌回了礁石之下。 运功出了岔子,二人都睁开眼睛,相贴的手掌也垂了下来。 温苓无奈笑了笑。今儿个老祖宗不知怎么了,次次都泄劲儿,回回都跑神。 曾经巳娘提点她的话,她反拿来揶揄她:「仙祖,你的心好乱。」 巳娘懒洋洋颦起眉头:「今儿不练了。」 温苓明知故问:「怎么啦?」 「今天……」巳娘掠了她一眼,颊边浮起淡淡的笑靥,「是我四千一百九十三岁生辰。」 「哎呀!」温苓喜道,「这么大的日子,怎不叫上仙尊她们,给您张罗个寿宴?」说着就匆忙起身,想从梦境里醒过来。 「不要。」巳娘喊住温苓。 她抬起深沉的水杏眼,凝望里是躲躲藏藏的认真。 「我有你就够了。」 温苓心弦一颤,「哗啦」一股大浪拍碎在礁石上。 她不免紧张地想,这一刻终究是该来了罢。 她重新坐在她对面,低下眉眼:「仙祖此言,教弟子情何以堪。」藉此机会,她想亲口钓出她的话来:「这么说,我得给您准备寿礼呀。」 「寿礼啊……」巳娘果然上钩了,「我想要的,怕你不愿给呢。」 温苓殷勤道:「仙祖想要什么,尽管提就是。」 巳娘转了转腕上的玄玉镯子,身后的岛屿风起云落,林间草木摇的「簌簌」乱响。 她沉吟一霎,终是开了口:「我想要个老婆。」 饶是温苓早已洞彻了她的心声,也被这几近赤裸的告白闹慌了神。她垂下眼睫,脸颊也泛起烧来。 正当她鼓起勇气,想要捅破那层窗户纸时,却听见巳娘心想道:「哟,瞧这孩子脸都红了。看样子是要答应咯。嘿嘿,她答应我了,她答应我了……答应了然后呢,是不是就该……就该……呵……」 听见巳娘越想越歪,温苓哭笑不得,刚要出口的情话一赌气又吞了回去。 呸,这老不正经的臭长虫! 既然如此,这窗户纸不戳也罢,先狠狠将她一军再说。 温苓眼珠一转,计上心来,信誓旦旦拍了拍胸脯:「仙祖放心,不就是老婆么?包在我身上!」 这下子轮到巳娘诧异了:「阿苓,你这……」 温苓一跃起身,便从灵识中醒了过来。她翻身下床,一个箭步冲到门外,迎着纷纷扬扬的桃花雨,直奔坡下的芦苇盪去。 「阿苓,你做什么?阿苓!」巳娘又是焦心又是疑惑,不知这小徒孙是怎么个意思。眼见着温苓钻进翠色纷纭的芦苇丛,双手一叉腰,放声大喊:「常家祖宗找老婆啦,走过路过的都来选妃啊!」 话声一传出去,四周「嘁嘁喳喳」水草翻动,很快聚来上百条各色各样的蛇虫,盘在温苓脚边你拥我抢的,好不热闹。 巳娘被这一下弄傻了眼,登时就噎得没话了。 温苓装模作样蹲下来,抓起一条青白花的蛇:「仙祖仙祖,这条竹叶青怎么样?芳龄二八,貌美如花!」 巳娘:「……」 她又挑了个灰斑蛇:「仙祖这个五步蛇也不错!天生剧毒,无人敢近,最会护老婆了!」 巳娘:「……」 温苓见她不搭腔,又提议道:「仙祖,要不问问蜀州的巴蛇,蛇中帝王,唿风唤雨,富甲一方!」 第215页 巳娘:「……」 温苓还要说:「仙祖……」 「算了。」巳娘嘆了出来,「这生日不过也罢。」 温苓听她闷闷不乐的,才发觉自己玩笑过了头,心下有些歉疚:「仙祖,我答应您的寿礼,一定会兑现的。」 「不要了。」巳娘故作冷淡,「是我不配。」 温苓听她语气难过,心里一疼,正想与她坦白:「仙祖,我错了,其实我一直都……」 却听巳娘心里偷笑道:「哟,小傢伙还知道哄人呢。哼,我偏不搭理她,急死她才好。」 温苓半句话噎在喉咙里,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喷了,笑得她捂住肚子,腰都直不起来。 巳娘见状,不由得不生疑:「你……你笑什么笑?你不是有话要讲么,怎不讲了?」 眼见瞒不住了,温苓慢条斯理道:「有什么好讲的?你又不想搭理我,我还哄你做什么?」 「你——」巳娘愣了好一阵儿,方才恍然大悟。 「你你……你能听见我心里话?!」 第124章 惊蛰(二) 「你你……你能听见我心里话?!」 这…… 难怪啊。 难怪这些日子,这小姑娘总有些不对劲—— 自己一想点什么,她就莫名其妙发笑。自己一说点什么,她就掐着自己的软肋,非要跟自己拧着来。 原来……原来是…… 好哇! 这个死丫头…… 真骗得老娘好惨! 想到自己的女儿情全被这小丫头看透了,巳娘羞愤难当,气唿唿地话都说不利索了。 「仙祖,这可不能怪我……」 「你给我住口!住口!」 「仙祖,我请你吃癞蛤……」 「哄不好了,滚!」 正你一言我一语别扭个没完,忽从远处传来一声「温姑娘」。 温苓认得是萧凰的声音,当即抬眸远眺,只见远处湖畔的渡口那儿,白狐、萧凰、十四霜都聚在那里。她想多半是有要事商议,便不再与巳娘吵闹,纵身飞出芦苇丛,很快赶到了渡口上。 「聊什么好事儿呢?也不带上我。」她环顾众人。 「这不正喊你来了。」萧凰笑道,「我和霜儿打算回凡间彻查谢家的事,你也一起么?」 「好啊。」温苓当然乐意,但还要询问白狐:「那我们几时去找鬼道,现在出谷了,回头赶得及么?」 「赶得及。」白狐一点头,「我正要送信给结过缘的众仙,召集他们一同对抗鬼道。等仙门聚齐了,才好大举出动。到那时,我自会去凡间找你们会合。」 说着,她晃了晃手腕悬的桃铃,两岸白桃挟清风点缀在湖面上。她沖三人挥了挥手:「去罢,路上小心。」 三人拜谢了白狐,并肩踏上水面,等候越来越繁密的桃花雨将她们送往凡间。 「哎,对了。」萧凰又转向温苓,「只想着问你了,还不知仙祖愿不愿意同去呢。」 温苓「哧」一声笑出来,俏皮地挑了挑眉毛。 「她呀,随我。」 话音一落,巳娘就在心里嚷嚷起来了:「什么什么,谁随你了?气儿还没消呢!」 边塞。 春寒料峭,暮晚云平。 毡房里,铁锅慢悠悠蒸腾着水雾,被天窗的霞光染出暧昧的软红色。 蛮蛮捧着半碗奶茶,眼光盯着锅上的烟霞。 花不二也端着半碗奶茶,眼光却一直盯着蛮蛮。 放在以前,她根本不稀罕瞧她,甚至一瞧见她就心烦。 可今天有点不太一样。 让蛮蛮吃饱穿暖照顾了大几个月,伤好全了,精气神也足了,难免开始想些见不得人的事了。 无论做人做鬼,花不二从来都是离不了女人的。 可偏偏这鸟不拉屎的荒草原上没有女人。 ——只有这个蛮蛮。 躁动压倒了讨厌,她忍不住多打量她一会儿——哪怕不比自己天香国色,倒也是个气度不凡的美人胚子。 尤其是那双杏仁眼。 ……空灵,深邃,美。 蛮蛮察觉到她别有用心的目光,便有意无意地躲着,要么低头喝奶茶,要么抬头看烟霞,总之就是不敢往花不二这儿撇。 这让花不二心里很不自在。 你情我愿的事,有甚么好躲的! 就姑奶奶这模样,这本领,还能害你吃亏了不成? 她心里头骂骂咧咧,一大口饮尽了奶茶,气恼里带着不经意的撩拨,把空银碗递到蛮蛮手边。 蛮蛮迟疑了一下,慢吞吞转过来,接了。 接碗的一瞬间,花不二指尖一抬,碰到了蛮蛮的手背。 明明只是云淡风轻的一触碰,蛮蛮却似被咬疼了一样,勐然缩回手去,那空碗一失衡,「啪嗒」跌在了地毯上。 花不二的火气「噌」一下顶上来。 她强忍住将她扑倒的冲动,气唿唿将袍尾一甩,起身一闪冲出了毡房,身后的门帘子让她摔得东歪西晃。 她走在微微泛青的草地上,凉风裹着晚照直扑面门,激得她愈发火上添油。掌心里燃起兇恶的鬼火,「嚓」一声削倒了三四根木桩子。 打生前到死后,她还从没被女人这样嫌弃过。 ……何况蛮蛮每一次都是这样。 这几个月来,不论吃饭也好,换衣裳也好,擦洗敷伤换药也好,总免不了髮肤间寻常的触碰。 第216页 可这蛮蛮总是小心翼翼的——碗筷要先搁在桌上,换衣裳必须隔着布料,就连涂药都要用厚厚的药膏护住指尖,仿佛碰着她一丁点儿,就会中毒身亡似的。 花不二翻来覆去想不通。 她若这样嫌弃她、害怕她,何苦还要把她捡回来,劳心劳力地照顾她。把她扔在荒野上餵狼,岂不是好? 她越想越生气,汹涌的无名火又烧出无比强烈的(不能写),真想有个女人酣畅淋漓地睡一觉,想得她快要疯了。 然而除了屋里的蛮蛮,方圆百里再没有一个女人。 而这个蛮蛮,明摆着是不愿被碰的。 嗯…… 难道……要强人所难? 不成,有辱她床上君子的亮节高风。 ……难道就这么生憋硬忍? 不成,那还不如死了算了! 唉,实在没女人的话,要不然…… 花不二正走到毡房后头的牲畜栏,朝围栏里悠闲睡卧的牛羊瞥了一眼,登时胸口直翻噁心。 ……不成,不成,这……这怎下得去手! 胡思乱想一通,花不二心念回潮,又是悲哀自怜,又是愤恨乖张。 他大爷的,姑奶奶丢了爱人,又被床上暗算捅刀子,既让旁人欺辱得这样惨,凭什么我就不能欺辱旁人? 什么床上君子,姑奶奶才不是什么狗屁的君子,我就是小人,就是恶棍,就是畜生! ——今儿这个蛮蛮,我花不二是睡定了! 她一跺脚下定决心,转身一纵,直奔毡房里去。 「嚯啦——」帘子一掀,就看见蛮蛮坐在床前收拾毛毯。 眼看着花不二汹汹逼近,蛮蛮不免露出几分惧色。她怯怯站起身,正待从她身边熘走,却被花不二一把攥住胳膊,又被她小臂拦住胸口,脚底下一个趔趄,重重摔倒在一床毛毯里。 花不二一手把她按在床上,另一手拽开她的腰带,就要撕掉她的衣袍。 蛮蛮被这粗暴行径吓得脸色苍白,双手死死抓住她的手腕,拼了命不让她扯动自己的衣襟。一个催劲拉扯,一个奋力挣扎,就这么僵持着不上不下,床都被压的「咯吱」乱响,衣裳却半点儿也没能撕开。 「怪了,这小东西看着也不怎壮实,怎的劲儿比九头牛还大?」花不二心中暗骂道。但因此刻绮念攻心,却没多想区区一个牧羊姑娘,为何比她一个无间诀厉鬼还有力气。她恨恨一咬牙,指尖都刺出鬼火来,终于挣动蛮蛮的阻拦,「哧」一声裂帛响,将衣襟撕破了小小的一角。 可这么一撕,蛮蛮的眼圈瞬间就红了。拦着花不二的双手颤抖个不住,泪水伴随可怜兮兮的哽咽声,「滴滴答答」落在花不二手上。 花不二一怔神,但看蛮蛮哭得悽惨柔弱,顿时觉得自己这样强取豪夺,似乎有点儿太禽兽了。 可那股火都烧到天灵盖了,岂能在这关头善罢甘休? 她蛾眉一蹙,灵机一转,马上改变了主意。 ——既然蛮蛮不让我睡,那就让蛮蛮睡了我。她也不吃亏,我也过了瘾,这样岂不是两全其美? 妙哉,实在是妙哉! 花不二啊花不二,你可真是天下第一机灵鬼! 她对自己这番变通十分满意,当即撒开蛮蛮的衣襟,反将自己衣带解开,随手扔地毯上,又把袍子扯开一道诱人的缝隙,抓住蛮蛮的手,就往衣襟里揣。 她瞪着狐狸眼,兇巴巴地俯下身去,喝令她:「睡我!」 可没想到,蛮蛮不但不领情,还「嘤」地一声哭得更难受了。 边抽泣着,边要苦苦抽动那只手,想从冷香软玉里挣脱出来。 这副「不识好歹」的模样,更让花不二暴跳如雷。 她摔开她顽强抵抗的手腕,恶狠狠将她推翻在床尾。自己则草草遮掩了襟怀,一屁股靠坐在床头,大口喘息着狂躁的怒气。 缓了一会儿,蛮蛮渐渐收敛了哭声,瑟缩着觑了一眼床头那娇艷又桀骜的背影。 她如履薄冰地挪了挪身子,小心下床踩在地毯上,想离这疯子稍远一点。 ……大抵是以为,这场风波总算是捱过去了。 可还没等站直身子,花不二突然从背后扑来,骤一下将她脖颈扼住,生拉硬拽滚回了床上。 蛮蛮惊得「啊」一声尖叫。她想躲,但被花不二紧紧扣锁在臂弯里。她被她强迫着侧躺过身来,满眼尽是(不能写)。她见不得咄咄逼人的美艷,骇得想把她推开,却被她的红唇逼到耳畔,厉声命令:「别动!」 ……蛮蛮不敢再乱动了。 她只能把自己蜷缩成一团,在花不二的胸怀与臂弯之间,竭力守住自己的衣裳不被欺犯。 可令她意外的是…… 她没有再碰她。 花不二只是用一条手臂,搂住她衣衫完好的肩膀。鼻尖凑近她的耳鬓,急切地嗅闻她的女儿香。 ——那是一股绵长舒淡的草木合香。 有点熟悉,总觉得在哪儿闻过。 只是花不二眠香无数,天底下什么薰香脂香没闻过,是以并未多加留意。 而余下的那只手,她并没有侵向蛮蛮,而是沿着自己的(不能写)…… ——只能自己睡自己了。 她将脸庞贴在蛮蛮瑟瑟发抖的颈窝里,轻轻闭上了眼睛。 …… 第217页 第125章 惊蛰(三) 她不得不含着泪水,沦陷在她的怀抱里。 相隔一层厚厚的衣袍,她以不甚分明的触感,仰望她自升自落的云雨。 ………… (不能写被锁了不能写被锁了不能写被锁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我要去朝阳北苑跳楼) 她的手重重捏住她的肩头,随后松弛开来,疲惫地垂下去。 花不二拉长了慵懒的喘息,乜斜着狐狸眼,盯着臂弯里低声抽泣的姑娘。 蛮蛮看这疯子确已舒坦下来,多半不会再有什么造次了,便战战兢兢撑起身子,整饬衣衫爬下了床。 花不二望着她走到火炉边,架起银壶烧热水。中途眼圈都还是红的,肩头跟着哽咽一耸一耸,不住拿帕子擦残泪。 她不明白,她这是哭个什么劲。 明明她只是睡的自己,并没对这姑娘真做什么。别说动真格的,就连亲一亲、摸一摸也没有过,怎么这蛮蛮就哭哭歪歪跟死了全家一样。 花不二烦乱地嘆了口气。 她心想,她能哭成这样,一定是恨死自己了罢。 想必,她也不愿让自己继续赖在这儿了。 与其等人家扫地出门,莫不如现在就去草原上自生自灭,省得给人家添堵。 花不二这样想着,用手肘支起身子,倾过去拿衣袍。 可还不等套上衣袖,一道身影笼在她面前,驱使她抬起懒散的目光。 蛮蛮站在床前,杏眼还是微红的,但没再哭了,手里还托着一块热水洗净的帕子。 花不二看不懂她要做什么。 只见她伸过手来,犹豫了一下,覆上她的肩头,将她按回了毛毯上。 然后,那暖洋洋的手帕落在她的颈旁。 ……一来一回地,擦净了她为她沾染的泪痕。 擦过锁骨之下,她又转向她的右手,为她擦净了指尖残余的(不能写)。 最后,眼波在闪烁间一转,落在她秀美的腰线下。 花不二默契地侧开了膝盖,任由她递来那片手帕,拂去那片(不能写)的狼藉。 她分明感得到,隔着一层手帕,她的手指都在发抖。 花不二皱了皱眉头。 ……真是个奇怪的蛮蛮。 你说她害怕呢,偏生又这样贴心热肠,无微不至,伺候爹娘也不是这样周到的。 你要说她情愿呢,又何必让这天性自然的事吓成这副模样? ……想不通,实在是想不通。 花不二转得脑筋都打结了,忍不住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如今身心舒畅了,她只想饱饱睡上一觉。 至于走不走的…… 嗨,明天醒了再说罢。 狐狸眼一合,困意逐渐涌上。 半睡半醒时,她又感到一层毛绒绒的暖意,轻轻盖在自己赤裸的肩背上。 而后,臂弯里贴过来一身温热。 ——等等? 这…… 这什么东西! 花不二被这大不习惯的温热感惊醒了。 狐狸眼一垂,她发觉臂弯里多了个人。 ……蛮蛮竟然钻进了她的被窝。 不但枕着她的胳膊,脸颊还要往她的怀抱里依偎。 花不二的心尖勐一哆嗦,像被人狠狠拧了一把,又软又疼。 她也不晓得这是个什么滋味。 但她晓得,自己决不想尝到这般滋味。 自打她痛失夫人起,这心坎里又软又疼的滋味……便再也生受不起了。 于是她脑筋一犯抽,张口就骂:「滚你妈的!」抬起一脚,「腾」一下把蛮蛮踹下了床。 听见那姑娘栽在地毯上的闷响,花不二心里还一惊:「哎哟,是不是踢得太重了?」正有点懊悔,又听蛮蛮站起身来,掸了掸衣上的轻尘,再一次掀起毛毯,躺在了自己的臂弯里。 「滚滚滚,别来挤我。」花不二没再伸脚,但嘴上仍是大不耐烦,把她远远推到床边儿去。 可蛮蛮较起劲来十分倔强,蹭着蹭着又挪回来,钻进了花不二的怀抱。花不二推开她,她就又挤过来。推开了,挤过来。又推开了,又挤过来…… 如是折腾了十来回,花不二实在睏倦得不行了。 索性她也不再推拒,就任由蛮蛮窝在自己怀里,稀里煳涂搂着她睡着了。 人间,燕州城。 正值惊蛰时节,天色初暖,青石大道上桃苞尚小,杨柳萌芽。在深夜灯笼的映照下,更显得幽美朦胧。 「嗒嗒……嗒嗒……」 三匹骏马沿着长街并辔行来。萧凰、温苓、十四霜一边策马赶路,一边商酌接下来的行程。 「这燕州城外不远,过两座山有个陈家村。」萧凰道,「咱们先往陈家村走一趟,再北上去秦州天器府,正好顺路。」 「去陈家村是见什么人?」十四霜问。 「嗯……」萧凰心绪冗杂,怅然一嘆。 「算起你到谢家的时候,大约是二十来年前。那时看守藏库的主管,正是我的同辈大师兄陈奕。 「记得那时,陈师兄在我们小辈里资歷最高,武功最强,为人也忠厚可靠,在七曜里评为镇星之位,一直是我师父的左膀右臂。 「少年时,我和陈师兄打过几次照面。只记得他为人挺憨厚亲切的,还指点过我几招武艺,聊了聊他的家乡事。 第218页 「可嘆啊,这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瞧来这么忠善的一个人,后来竟犯下那样的滔天恶行。」 「你是说……」十四霜猜测,「就是这个看守藏府的陈师兄暗中主谋,假借职位之便,把我送到谢府去,害得人全家灭门?」 「确有这个可能,但不知他与谢家有什么深仇大怨,还是要细查下去才敢定论。」萧凰摇了摇头,脸色忽转黯然,「但后来,他弒杀我师父全家老小,此事却是消息确凿,万万否认不得的。」 「欺师灭门?」十四霜和温苓都是一惊,「这……他为何要这样?」 「唉,当年我才从塞外征战归来,思绪也浑浑噩噩的。当我抵达汉京去宫家拜访时,才惊闻师门发生了这样的惨案。 「我最敬爱的师娘,还有府里所有的家丁丫鬟婆子,宫家的戚友门客……全都被陈奕杀害了。 「至于原因,多半是他野心太大蓄谋叛变师门,要么就是受了什么刺激失心疯了,才做出这等惨绝人伦之事。 「当时我师父闻讯匆忙回府,将他毙于掌下,自己却也元气大伤,闭门不出。我在宫府外守了三天三夜,终究也没能与师父再见一面。 「再后来呢……我就流落到了业城,做起了混吃等死的营生。」 边说着,边朝温苓苦笑了一下。 「那如今他是葬在陈家村?」十四霜追问。 「是。」萧凰点了点头,「当年是他老母亲风尘僕僕找到汉京,求我师父留他一具囫囵尸。师父到底是心软了,容她把尸首带回老家安葬。可怜那位年迈的村妪,膝下只有这一个孩子,本来紧盼着在天器府建功报国,出人头地,谁知最后竟落得这样的下场。」 温霜闻之,都是一声嗟嘆。萧凰又掉转话头:「这次去陈家村,我想看看他老母还在不在了,或是有旁的家眷亲戚也是好的。毕竟这藏府当年是陈奕主掌,若能从陈家人口中问得些线索,谢家的事或还有迹可查。」 二人听她所言在理,都点头贊成。然而她们出谷以来赶了一天一夜的路,虽都有仙灵在身,并不太觉睏乏,但□□的骏马却开始闹脾气了,不但行速见慢,还在大街上兜圈打转起来。 萧凰拽住马缰,笑道:「天色太晚啦,马也该休息吃夜草了。咱们找个客栈住下,明早上路也不迟。」 燕州城店铺繁多,众人就近找了一家客栈,叫了三间紧邻的上房,三人各宿一间,也就各自梳洗歇下了。 第126章 惊蛰(四) 「唿——」 萧凰吹灭了蜡烛,拿髮带繫紧了长发,掀起罗衾躺了下来。 但不知是因入了春物候浮燥,还是重入凡间心境也染上杂尘,她辗转反侧躺了好久,怎么也睡不着。 心念混沌之际,她不禁想起了子夜。 想起曾经的那些夜晚,她如何抱着自己的胳膊不撒手,如何在睡意朦胧时神不知鬼不觉(不能写),想起她的冷香,想起她的轻吻,想起自己的(不能写)留下她(不能写不能写)…… 不可说的心绪乱七八糟涌上心头,早已癒合的剑伤也泛起淡淡的刺痛感。 萧凰深吸一口气,试图将不该挂怀的情伤抛之脑后。 可伤感压下去了,唿吸反倒灼热了起来。 她甚至有点好奇——那些功课……真的就那么难吗? 来回来去又翻了几次身,只觉越来越烦躁,烧得半点困意也没有了。 嗯…… 要不,试一试罢。 萧凰轻咬下唇,解开了一小半衣襟。 隔壁房里,温苓端了一盘点心上桌,拣起筷子夹了一个肉包子,送到自己嘴边:「仙祖,这特地做的癞□□馅的,你尝尝。」 「不吃!」巳娘气唿唿夺了温苓的身,筷子一甩,盘子一掀,点心滚了一桌,「吃吃吃什么吃。你请我吃个肉包子,我就能原谅你了?」 「哎呀仙祖——」温苓哭笑不得坐到床边,娇声软语地哄着,「我真的错了,要不把我这双耳朵割下来赔你?」 「撒娇?撒娇也没用!」巳娘的语气动了动,又故意强硬起来,「你就磨那两下嘴皮子,祖宗我就能原谅你了?」 温苓双手交叉在一起,食指兜兜转转不知在寻思些什么。 过一会儿,她又开口了:「对了,仙祖……」 「仙祖什么仙祖!」巳娘继续得寸进尺,「我告诉你,今儿不管你怎么着,我都决不会原……」 可温苓打断了她,言语如细雨潺潺,道出从未有过的柔媚与宛转:「我答应您的寿礼,还没送您呢。」 「你答……」巳娘还想吵嘴,却不由愣住了,「你什么?」 温苓没有答话。 她小心翼翼解开衣带结,又(不能写)。 随后用一只手轻柔又瑟缩地,(不能写不能写不能写)。 巳娘的唿吸顿了一下。 ……温苓的身识,她也完完全全能感知到。 「你……」她的心声微微作抖,「阿苓,你做什么?」 温苓还是没回答。她把手抬到颈后,(不能写不能写)。 「阿苓……」巳娘的嗓音明显变了味道。 (一大段不能写) 「仙祖……」她羞答答唤她,「我不会,你教教我……」 巳娘没说话,只用(不能写)作答。 第219页 指尖浮现出黑红交错的淡淡鳞纹,在她的纯熟与她的稚涩里(不能写)。 「哗啦……」 萧凰掬起一捧水洗净了脸,手垂下来扶在盆上,莹润的水滴滑过俊美的眉眼,心境也明朗了好些。 ……原来那回事,一点都不难。 只是她从前太依赖子夜了而已。 她拿手帕擦净了脸颊,浅浅打了个哈欠,正准备回床上睡觉,忽然听见隔壁传来些奇怪的动静。 声音有意压得微弱,但萧凰有赤狐的七百年修为在身,耳识敏锐无比,这点风吹草动如何逃得过她的耳畔。 她怔了一下,心头好不意外。 毕竟,隔壁住的是温姑娘。 燕州城人生地不熟的,温姑娘又是个老实人,总不可能跑进来什么奇奇怪怪的男人。 那这声音……究竟是怎么来的? 她脑筋一歪。 难不成……是十四霜? 好傢伙,这俩小姑娘什么时候好上的,在桃谷一点迹象都瞧不出,藏得可真深呢! 萧凰含笑摇了摇头,心想明天可得抓住她俩好好地质问一番。随后便收敛耳识,躺到床上安稳睡觉去了。 边塞。 三四更天时,花不二醒了。 天窗透进浓厚的月色,与风与草共唱无声的吟哦。 狐狸眼惺忪地眨了眨,才回看身前枕边。 臂弯里是空的。 ……蛮蛮不在了。 花不二不知怎么,心头就像这张床一样空落落的。 不疼,但难受。 她半坐起身子,望着天窗下的月影发呆。 忽听毡房外头「吁呖呖」一声马嘶,接着是牛羊出圈的低鸣与踏草声,在寂静的深夜里渐远渐悄。 花不二知道,定是蛮蛮出去放牧牛羊了。 落寞间,心里突然升起一股冲动。 她很想知道些什么,想知道蛮蛮此刻穿着哪一件衣袍,戴了什么样的首饰,骑了什么花色的马,又要去何方水草,放牧多少大大小小的牛羊…… 正当她不由自主想下床时,陡然间醒过神来,掐断了飘渺的思绪。 花不二啊花不二,你可真是闲得发癫了。那小贱人爱怎样怎样,关你甚么屁事了? 一边心里头胡言乱骂,一边裹紧毛毯又躺下来。 可她本就是无间诀厉鬼,伤势既然好全了,睡不睡觉也无关大碍,更兼着心念也乱糟糟的,虽硬生生把自己困在被窝里,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了。 鬼道,无量宫。 「唰……」 一鬼士飞身而前,手中长剑刺出鬼火冥光,但还没等攻到一半,便被弯刀击断了火焰。这鬼士挨不住弯刀的重击,魂身向后疾退,失衡摔在了地上。 奴兀伦垂下弯刀,瞥一眼满脸惶恐的小鬼士,重重嘆了口气:「再练。」 那鬼士唯唯诺诺退下,随后便走上另一鬼士,手臂一振甩开银红的长鞭,鞭尾火光一卷,缠住了奴兀伦的刀刃。但被奴兀伦功力一运,长鞭登时断成七八截,震得鬼士退出好几步,盯着手里的一截断鞭傻了眼。 「再练!」奴兀伦的话声明显增了怒火。 败的鬼士退下,又走上新的鬼士。可这新鬼士似连招式都没学会,抖抖瑟瑟举起兵刃,却不知从哪儿攻起。 奴兀伦见新收的徒儿如此窝囊,气得弯刀一振,「嗡」一声收进鞘里。尖厉的刀鸣声骇得一群徒儿俯首低眉,大气也不敢多喘。 奴兀伦恨恨「哼」了一声,心里又是懊丧又是无奈。因鬼王下令要想方设法增进鬼道的兵力,可新收的徒儿全是些虾兵蟹将,没一个无间诀能突破三重关的。然而每一鬼士的无间诀上限,都取决于她生前的爱憎与执念,并非简单的勤学苦练所能达成。即便奴兀伦心中恼火,却也知此事难以强求,对这些弟子也很难骂的出口来。 于是她长嘆一口气,松开刀柄,只撂下一句话:「退下罢,都回去重练。」 众鬼士低声应「是」,纷纷向两旁退去。 这时却见冥池里漫出血色,一簇簇彼岸花盛放开来,几道鬼影纵身飞出水面,稳稳落在阶下,原来是姑获鸟携一众鬼士歷战归来。 「师父!」小满兴沖沖跑到奴兀伦面前。 看到神采飞扬的得意弟子,奴兀伦紧锁的眉关也舒展了些。她拍了拍她的肩膀,又笑着转向姑获:「蜀州一去可真够久的。怎样?还顺利么?」 姑获微微一笑,也不答话,只将右掌一展,浮化出八片金芒璀璨的羽毛,凯旋之意已是不言自明。 同袍得胜归来,奴兀伦也甚感欣喜,夸赞道:「不愧是六十四重,真有你的!」 「先别急着高兴。」姑获笑吟吟道,「还有件大好事儿呢。」 奴兀伦眉弯一挑:「怎么说?」 姑获摆动指尖,那八片羽毛也随之慢旋:「这八片金羽,是我用八只神乌的鬼元炼成的。八神乌的阴力极强,只要将这鬼元炮制成丹药服下,无须进阶无间诀,功力也能翻上两三番。」 一听说这金乌的功效,分明是解了鬼道的燃眉之急,奴兀伦登时大喜:「如此极好!若能使功力翻番,再多的仙家也不怕了。姑获,你可真是立了大功!」 姑获欣然一笑,将八枚金羽交到奴兀伦手中:「你说,怎么安排?」 奴兀伦稍一思索,提议道:「三个用花信送去,贡给大人。一个你我平分。再三个给小满她们这些能打的。剩下一个,给喽啰们均分罢了。」 第220页 她如此安排,并非出于修炼的私心,只因她和姑获是鬼士中的元老三甲,到时候对战仙道,也定是她们身先士卒,好金自然要用在刀刃上才妥当。 姑获亦表贊同:「就这么办。」但心思一转,忽然又想起什么:「对了,那疯子呢?」 「她……」奴兀伦嫌弃地拧起眉头。 花不二这厮虽然是九九八十一重无间,但她的性子顽劣疯癫,行事大逆不道,连鬼王大人都敢刺杀,还能指望她冲锋陷阵么? 奴兀伦满不愿将这金羽匀给花不二,但因鬼王私情所致,她身为忠心的下属,也不敢多有异词。只轻轻一嘆,说道:「随大人安排去罢。」 第127章 明镜(一) 灵识,梦境。 温苓在梦里睁开眼睛,只见自己躺在柔软的草地上。 前方是森茂的山林,身后是遥远的水浪。可环顾一大圈,就是不见那条熟悉的赤练蛇了。 「仙祖?」温苓有点困惑,亦有点慌张,「你去哪儿了,仙祖——」 正到处找寻着,忽觉腰身一紧,像被人温柔地搂进怀里。乍一睁眼,便从梦寐里醒了过来。 恍然间,她看到一束朦胧的天光透帘而入,被纱网筛成细碎的金芒。 光芒下笼罩的,却是枕边女人深沉秀致的容颜—— 远山眉,水杏眼,润丹唇,黑红的玉坠儿垂在皎洁的侧颊上。 柔冶的身姿遮覆在同一床锦被下,手臂正向前揽着,将自己拥在药香氤氲的怀抱里。 温苓凝望着咫尺间的秀容,呆了好一会儿神,才确信这光景不是灵识,也不是幻梦。 ……是真真切切的现实。 ——巳娘的人身,恢復了。 轻暖的晨光里,两人静静望着彼此,曾经朝夕与共,又恍若久别重逢。 回味起昨夜风流,不约而同都笑了出来。 巳娘笑起来,别有一番勾人的风韵。边笑着边凑近芳唇,想与她轻轻一吻。 可温苓调皮地抬起手,抵住了她的唇。 她想起第一次灵识修炼时,巳娘曾说,唯有「功德圆满」,才能重塑肉身。 原来…… 哼。 温苓娇俏地挑起眉梢,半是质问,又半是揶揄:「这就是你的……功德圆满?」 巳娘以唇吻贴着她的指尖,意味深长一句笑答,瞬间让温苓面红耳赤:「圆不圆满,你说了才算。」 心弦乱颤之下,温苓的手指顺着女人光洁的颈项滑过去,反将发烫的唇瓣迎上,与她沉沦在绵柔的药香里。 正吻得如痴似醉,但觉腰身被什么微凉的缠住了。黑红色的尾巴尖露出锦被,在两人枕边摇来晃去,忽然被温苓握在了手心里。 她用指腹摩挲她的蛇尾,幽声问她:「仙祖,你从前说,蛇尾巴是干什么的来着?」 巳娘的喉咙紧了一紧。 美目迷离着,迫近姑娘家的眉眼:「你想拿它干什么?」 温苓笑而不答。粉唇抚过她微蜷的尾巴尖,又张开贝齿,轻软地咬了一口。 巳娘哪里还按捺得住。 ……(不能写) 萧凰收拾好一出门,就瞧见十四霜在石阶底下守着,瞥来的眼色颇有几分古怪。 萧凰心想,昨夜你在温姑娘屋里搞得那些事儿,当我听不见么,还一脸纯真装不知道呢。 她越想越好笑,走到近前,正要开口戳穿,可两个人却异口同声问了出来:「你跟温姑娘……」 话到一半,两个人都愣住了。十四霜指着温苓那间屋子,困惑道:「昨天半夜,那个……不是你?」 萧凰摇了摇头,亦是大惑不解:「也不是你,那又是谁啊?」 正面面相觑,却听那扇门里传出温苓娇嗔的话声:「仙祖,我腰疼。」 而后又是一道风韵十足的女声:「乖,晚上给你揉揉。」 边说着,那扇门边「吱呀」一声打开了,温苓被巳娘搂着杨柳腰,笑语甜言跨过门槛,一抬头便撞见庭院里的萧凰和十四霜,正被这幅景象惊得目瞪口呆。 温苓脸色一红,随即讪讪退回屋里,才推开的门又「啪嗒」一声关了回去。留下院子里的萧凰和十四霜大眼瞪小眼,半晌没转过神来。 过了一会儿,门才又打开了。这次是温苓一个人走出来的,想必巳娘也有点怕羞,又住回她的身体里去了。 虽然温苓低着头什么都不说,但脖颈处带着蛇齿印的淡红色吻痕,还是向萧霜二人昭示了一切。 她走到二人惊诧的目光里,抬手遮了遮后颈,用仙力平息脸庞的桃晕,又耸了下肩膀:「出发罢。」 边塞。 云霞漫天,草色无垠。 「呜呖呖——」 一大清早,蛮蛮从远方放牧归来。还不及赶牛羊归圈,便望见毡房外头的围栏边守着一抹朱红的身影。 驱马走近,才看清花不二站在木桩子旁,掌心烧起鬼火,正一刀一刀削掉桩子粗糙不平的树皮。 瞥见蛮蛮翻身下马,花不二忙将鬼火一藏,装出一副随意散漫的作态,指着木桩道:「这个……我把你家木桩子修好了。」 哪怕蛮蛮听不懂汉文,她也不想实话告诉她——因为苦巴巴盼着她回家,她在毡房外头修了大半夜的木桩子,十来根木头都削了个油光水亮。 她心虚怕她察觉到什么,又故作掩饰拍了拍木桩子:「瞧瞧,这新打的,多结实……」可未防一紧张,手底下用出了无间诀,「喀喇」一声将柱子拍折了大半截。 第221页 「哎哟!」她窘然一惊,俯下身去捡那半截木头。但听身前的蛮蛮「噗嗤」一声笑出来,随即一只手探将下来,温温软软地牵住了她的手。 花不二心坎里像被蛰了一下,酥酥麻麻的又痒又甜。 她也说不出是为什么,明明自己生前死后歷尽风流,睡女人就跟吃白饭一样寻常,此刻却只是握住了蛮蛮的手,竟盛放出奼紫嫣红的欢喜来。 她顺着蛮蛮的手劲儿直起身子,断木头也不捡了,只顾将目光凝在她脸上,直白地赏望那双明媚至极的杏仁眼。 蛮蛮被她瞧得垂下头去,手指也不自在地松开了。 她似窘迫,却也似不舍,虽松开了花不二的手,但还要捏住她的袖角,拉着她往毡房里走。 花不二乖乖跟着她的步伐。 她从后面看她低垂着脸庞,辨不清是怎样的神色。只能看到东方的流霞凌乱洒下,红透了姑娘的耳朵。 燕州,陈家村。 萧温霜三人牵马步行,走在田圃桑篱间。途经一老妇在田中锄荒,萧凰便上前询问:「阿婆,您可曾认得有个死去的后生叫陈奕,许多年前去天器府从军打仗的,他家老母可还住在这村里?」 想必陈奕在老家名声不小,那老妇也很快就想起:「哦,你说那个呆过京城、本事还挺大的后生?那得二十年啦。唉,死的惨呀。他娘也死的惨呀。」 萧凰一惊:「您是说,他老母已经过世了?」 老妇嘆道:「就说是呀。他老娘给他尸首带回来没多久,那是没日没夜地哭,眼睛也瞎了,腿也瘸了,身子骨也垮了,没个两年就撒手人寰了。」说着还朝远处山郭上一指:「喏,寡母都葬在那荒山里了,又没别个家眷照看。这过去多少年,坟包都得磨平了。」 三人闻言,都不免长声慨嘆。陈母逝世、线索渺茫只是一回事,这亲耳所听的人间疾苦更令她们悲思万千。 萧凰又追问老妇:「那陈奕生前跟侯门谢家有过什么仇怨,您可曾听闻过么?」 那老妇摇头道:「那后生八百年不回来一趟的,村里谁晓得他结个什么仇,什么怨?什么猴门、鸡门的,没听说过。」 萧凰无奈,拿出银两谢过那老妇。三人沿着村郭又走出几里地,路上见一人问一人,获知的消息同那老妇相差无几。即便是问得陈家母子曾经的住处,去那儿一瞧,也早已被夷平修成了田垄。 「这可怎么办?」十四霜愁眉问萧凰。 萧凰沉吟片刻,嘆息道:「去坟上看一看罢。」 荒山里野路蜿蜒,路两旁要么是及膝深的黄草,要么是郁郁离离的松柏。要想在这茫茫山野间寻得一座荒废的老坟,三人心里并不敢抱多大的希冀。 然而进山才走了两刻来钟,温苓就眼尖儿指了指山坡:「哎,那不是有座坟么?」 三人在树干上拴了马匹,纵身飞上陡坡,站到了一小片空地上。 只见三五棵老青松守着两座坟包——坟边摆置了残剩的香烛,散落着几张没烧尽的纸钱,坟头还新添了泥土,瞧来还算整洁。坟前那两座石碑上,正是刻着「天器府陈奕」及其亡母的名号。 「咦?怪了。」萧凰疑惑道,「村民都说,陈家母子并无相熟的亲友,葬在山里无人照看,怎么这坟墓还打理得这样整齐,竟是有人常来祭拜的样子?」 「还有这天器府。」十四霜也觉出了怪异,「村里人也不懂什么天不天器的,这名号却是谁刻上去的?」 三人正互通疑问,却同时听见远处传来「嘁嘁喳喳」的细响,似是有行路者踏草而来。萧凰朝温霜二人使了下眼色,三人便默契地跃上高处的岩石,藏在树丛后面俯望情况。 步伐声渐行渐近,该过了一盏茶时分,才见一头青驴从山腰处慢悠悠走来,停在这坟墓所在的山坡底下。那骑驴者系好了缰绳,又拿起驴背上的黄布包袱,费了不少力气爬上陡坡,站到那两座坟前。 临到近处,三人才看清那来人的形貌。只见她身细肩窄,显然是名女子,头上戴了垂纱的斗笠,将面容遮得极为严密。但从她身着的米灰色直裰和白色僧鞋来看,原来是一位比丘尼。 萧温霜三人对视一眼,都猜道这尼姑的来歷定非寻常,想必就是替陈家母子照料身后事之人。因她们之中就属温苓长得最温婉柔善,萧凰便用手肘戳了戳她,示意她走下去问问那尼姑。 那尼姑解开包袱,拿出贡品在坟前摆好,又点起香烛,双掌合十念了一段佛经。做完这一切,又往坟包上添了两抔新土。而后才收整了包袱,小心攀着树枝,往坡下爬去。 这时,她只听身后有人喊道:「小师太,请留步。」 她受惊一转头,只见青松下不知何时冒出个纤弱秀气的姑娘,恭敬问道:「小师太既在此祭奠亡人,敢问是同这位已故的陈公子相熟么?」 那尼姑虽以薄纱挡住了神情,但语气中却透出极深的防备与惶恐:「不……不相熟。只是出家人见荒坟可怜,顺路照……照看一下而已。」 温苓觉出她明显在隐瞒些什么,还想继续追问,萧凰也从岩石上跃了下来:「小师太不必害怕,在下也曾是天器府弟子,同这位陈师兄……」 可没想到的是,那尼姑一听见「天器府」三个字,仿佛遭了瘟神一样,大骇之下转身就逃。但因山坡陡峭,她手脚又不甚麻利,跌跌撞撞摔得很是狼狈,斗笠也从头上脱落,掉在了山路边儿上。她也顾不上捡斗笠,手忙脚乱就去解青驴的缰绳。 第222页 「喂,小师太!」萧凰疑心大起,匆忙追上前去,拾起掉落的斗笠,三两步拦在那青驴前。可当她撞见那尼姑的容貌时,却不由得大吃一惊。 ……她也生了一双瑞凤眼。 不止是那双眼睛,还有轮廓、鼻子、嘴巴…… 处处都刻着她无比熟悉的痕迹。 ——这姑娘长得像极了子夜。 第128章 明镜(二) ——这姑娘长得像极了子夜。 萧凰神思一恍,差点叫出来:「子……」但看这姑娘的行为举止只是一平凡女尼,并没学过武功,且五官细微处亦有太多差异,断不可能真的是子夜。一时间千疑百虑滚过喉咙,也不知该从何问起。 这一愣之间,那尼姑已是催策青驴,从她身边一撞而过。驴蹄子掀起仓惶失措的风烟,遁入苍莽的山林里。 「怎么办?」温苓和十四霜都凑上来。 萧凰蹙眉沉思,望着密林间远去的人影,握紧了手中的斗笠:「悄悄跟着,别吓到了她。」 边塞。 毡房里。 银针红线穿梭在锦缎两面。蛮蛮坐在火撑子前,迎着午后的天光做绣活。 花不二躺在一边的驼毛毯上,手臂支着下巴,安安静静守在蛮蛮身边,凝望她穿来走去的一针一线。 说来也怪,自打花不二被蛮蛮救来,这草原的白天总是压了厚厚一层阴云,从来就没放晴过。于凡人来说,自是憋闷得很,但在一个厉鬼看来,却是舒适的刚刚好。 阴暗的天色又被天窗滤掉大半,毡房里只有那燃烧的火撑子是极亮的。屋子里如同黑夜一样深沉静谧,又透出些许不可捉摸的暧昧。 「啵——」 蛮蛮绣活完工,用牙尖咬断多余的一截丝线。她揉了揉发酸的后颈,收拾了针线,又将那绣好的衣裳叠整齐了,一併放在紧靠哈纳的檀木箱子上。 而后,她坐到了床上。脱去外衣与靴袜,展开新换的狐毛毡毯,横身躺了进去。 眼看她睡下了,花不二仍卧在铺地的毛毯上。目光隔着火光与她对望,魂身却一动未动。 她心里很清楚,自己是个什么劣性儿。 她也清楚,蛮蛮对那回事很是害怕。她的舌尖依稀还记得,昨天她恐惧的泪水是怎样的咸涩。 她怕自己与她同榻而卧,难免又把持不住。吓哭了蛮蛮,她捨不得。 她甚至觉着,就这么远远的看着她入眠,心里头也是满足的。 可她与她对望了很久,蛮蛮还是不睡。一双杏仁眼睁得明亮,焰火里莹莹的一闪一闪,仿佛在无声地示意她什么。 花不二有些诧异,亦有些不安。指尖合拢,揪了揪身底下的毯子毛。 而后,蛮蛮的身子挪了挪,贴到了床铺紧里头。 ——她为她留出了很大一片空床。 许是这邀请太过赤白,蛮蛮翻身转去,面朝哈纳,将羞涩的背影留给发愣的花不二。 人家既许她同床休息,花不二也不好再赖在地上。她乖乖爬起身,在蛮蛮的背后、床榻的边缘躺下来,盖好同一床被子,合上了狐狸眼。 毡房里安静极了。烧火声渐渐沉下去,唿吸声缓缓浮起来。 悠长的草木合香萦绕在床头,撩动着她的鼻尖,心底那丛火焰也在不知不觉间漫出了胸怀。 只不过昨天的火里,烧得只是慾念。 而今天的火里,又烧出几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花不二终究还是按捺不住了。 她尽可能压低了声息,生怕闹出尴尬的响动,惊扰了熟睡的蛮蛮。 可就在火温渐热时,她忽感到毛毯动了动,背后那人翻了个身来。 然后,一只既轻柔、又胆怯的手,于黑暗中摸索过来……紧紧搂住了她的腰。 ——她试图以一个单纯的拥抱,小心地分尝她的愉悦。 花不二的心口一阵抽搐。 那又软又疼的滋味涌将上来,好像三魂七魄都让她酥化了。 (此处原文删掉了一大段) 低吟入耳,花不二恍惚了好一会儿。 她竟在想,若能在这一瞬魂飞魄散,也不失为一种圆满。 ——尽管,她依然没有动过她什么。 云疏雨散了,她与她还要抱在一起,迟迟不愿分开。 花不二拎起半敞开的衣襟,想掩住胸怀。 可蛮蛮一低手,拦住了她。 花不二讶然,半转过身子,望向那双秋波盈盈的杏仁眼。 蛮蛮笑了笑,起身往床外一探,拿到檀木箱子上才纹的那件衣裳,展开来给花不二看。 离近了花不二才认出来,那是一件犬戎样式的亵衣合欢襟,绣的是浅碧深红的如意纹,很是鲜艷漂亮。 蛮蛮用指尖拈着绳带,抵在花不二肩头。合欢襟顺着雪嫩的起伏垂下来,尺寸一分不差,相衬极了。 「蛮蛮……」花不二心生暖流,接过合欢襟在身前比试,「你给我做的?」 蛮蛮眨了眨眼睛,起身下床坐到檀木箱前。打开箱盖,接二连三又拿出几件合欢襟。 每一件都是崭新的,有龙纹、云纹、转字纹……纹样各出心裁,但都是极鲜亮的配色,显然都是特地为花不二缝制的。 花不二生前就好打扮,虽只是贴身的亵衣,赏来也十分喜欢,便跟着下床凑过来,一件一件往身上比试。试来试去,只觉个个都是顶美的好颜色,都托在臂弯里爱不释手。 第223页 看到自己的心意被人喜爱,蛮蛮向来平静的鹅蛋脸上,也绽出一丝由衷的笑颜。 「想不到,你手还这么巧。」花不二笑道,「什么时候做的这些,居然不让我知道。」 笑语间,她又往箱子里翻找,余下的三五件也掏了出来。 可就在这时,狐狸眼往深处一瞥,骤然间凝失了色泽。 ——箱子底处,是来时穿的那一件金缕绣鸳鸯的抹胸。 荷映月,水生漪。 ……翠羽相依,白首不离。 「哗啦……」 臂弯里好多的合欢襟散落一地。 花不二却浑然不察,只顾呆愣愣伸出手去,从箱子里拾起那件旧衣,捧在手里细细地抚摸。 当年修炼无间诀时,贴身的衣裳也被鬼火炼过,哪怕熬过了十七八年,还如同生前一样干净崭新。 ……一如那些难以忘怀的情忆。 「花不二,你能不能规矩一点?」 「我倒要请教夫人,什么是规矩,这天地间又为何要有规矩?」 …… 「你……你待怎样?」 「我待要教教你,到底什么才叫三从四德。」 …… 「小妾玷辱正妻,天底下断没这般道理。」 「那怎叫玷辱,那叫你情我愿!」 …… 「你一个不知廉耻的钱树子,也配说仁义道德?」 「仁义道德有什么稀罕,他孔子、孟子、朱子都说得,凭什么我花子说不得?」 …… 「不许露那么多。」 「你管得着么?」 「花不二,你是我的。」 …… 哀思如江海潮生,一时间汹涌不可收拾。 花不二不由自已拿起鸳鸯抹胸,紧拥在半遮半掩的起伏前。 ……无论怎样比量,还是一如既往的严丝合缝。 心里正千迴百转,身旁「沙沙」一声响,她才醒过神来,回看正默默收拾散落的合欢襟的蛮蛮。 鹅蛋脸上早已不见笑靥,瞳仁里也褪去了光芒。 花不二才觉着,自己好像伤了她的心。 可怜她耗费心血,为她缝了这许多合欢襟。 可到头来,她还是只念着旧的那一个。 「蛮蛮……」花不二心尖一疼,才要放下那抹胸,蛮蛮反而迎上手来,拿住了抹胸的系带儿。 随即,她展开左右的带子,绕到花不二的后腰,轻巧地打了个死结。 花不二不明白她为何要这样,只俯看她系带时低垂的脸庞,被娇艷的鸳鸯衬出几许苍白。 系完腰上的,她又仰面抬手,为她拴系后颈的丝带。 相顾咫尺间,花不二才得以看清,蛮蛮的神色并不见一丝喜怒,只是眼圈儿微微有点泛红。 明明她脸上沉静得毫无波澜,可花不二分明觉着,她心里极委屈,又隐约在赌气。 「蛮蛮,你——」花不二想说些什么,蛮蛮却已是后退起身,回到床上一声不吭地躺下了。 望着火光里孤单寥落的背影,花不二心窝里说不出的酸疼。 她轻手轻脚坐到床边,犹豫着想抱她一抱。 然而被那层鸳鸯抹胸束缚着,仿佛一个近在眼前的拥抱,都变得遥不可及。 第129章 明镜(三) 燕州城外。 萧温霜三人远远跟着那尼姑,翻山越岭走入一片竹林,已能望见林深处尼庵的飞檐。此地与陈家村相距甚远,青驴脚程又慢,不知不觉已是薄近黄昏了。 三人悄声下马,快步追到尼姑庵门前,只见掉漆的匾额上竖写着「明镜庵」三个字。那小尼姑牵着青驴,推开门往庭院里迈去。 温苓和十四霜都以询问的目光看向萧凰。萧凰稍一迟疑,还是加快步子赶了上去:「小师太,请等一下——」 那尼姑闻声见人,登时吓得面如土色,仓促逃进大门内,「哐」一声将门紧关上了。 其实以萧凰的功力,抢门撞门都是轻而易举,但她觉着莽撞动武只会吓坏那尼姑,于是并不急于制人,而是礼貌地叩了叩门:「小师太,我们绝无恶意,只是想问一问……」 可她还没问出来,就被门内的尼姑气急败坏打断了:「我……我不认得你们说的陈公子,更不晓得什么天器府!佛门清净之地,还请施主自重!」 边喊着,声音边越逃越远,萧凰也不禁焦急,当即又问:「那你认得子夜么?」 「什么子夜,没听过!」呵斥声一落,里头又是「砰」地一响,似乎中庭的门也被关上了。 「小师太,喂,小师太!」萧凰连喊数声,但再也听不见答覆,想必那尼姑已是躲进了屋堂里。 「要不追进去,抓住她问问?」十四霜凑过来,朝门额上瞥了一眼。区区一道低矮的门墙,自然拦不住法力高强的仙家。 萧凰剑眉颦起,摇了摇头:「看她这样抗拒,我们就是把她逼到墙角,她也不会说的。」 十四霜挠了挠头:「那……」 萧凰无奈:「先等等看罢。」 这时,温苓也赶到二人身畔,想起那尼姑的五官,「啧」了一声:「还别说,长得可真像……」 萧凰焉能听不出她的下半截话,趁着还没出口,先横了一眼过去。 温苓被她一道眼色堵住了嘴,只好耸了耸肩:「嗯……巧合罢了。」 第224页 边塞。 金红的暮色映着暗蓝的天,染乱了纷飞的鸿雁。 蛮蛮今晚很早就出门了。 她骑着一匹爪黄白马,驱赶上百头出圈的牛羊,迎着浓重的暮光,往水草的方向行去。 望着马背上俏丽的人影,花不二伏靠在毡房外头的木桩子上,满脸的落魄失魂。 白天守着熟睡的蛮蛮,她忍不住翻来覆去地想:她对她是什么,她对她又是什么,她和她之间……又到底算作什么。 之前她养伤时,心眼儿里不过都是自己那点烂事——要么为夫人伤心流泪,要么痛骂野女人和老妖婆,要么就甩脸子闹脾气,想方设法欺负这犬戎姑娘。 直到如今,她才回味出许许多多的异样来。 倘若不是喜欢,她怎会日復一日地体贴入微。无论自己怎样胡闹,都只换来无尽的包容。 倘若不是喜欢,她怎会连最害怕、最牴触的亲密事,都极尽所能地迎合自己。 倘若不是喜欢,她又怎会为着几件微不足道的亵衣,莫名其妙吃了一宿的飞醋。 …… 花不二能看出来,她确是喜欢她的。 可她又想不懂,她对她的喜欢是几时而起,又究竟为何而起。 除了皮囊生得绝色,性情却极是任性疯癫,换做任何一个常人,都忍不了她十天半月。 她不明白,蛮蛮怎么能喜欢她这样久呢…… 花不二正闷闷地胡思乱想,远处的蛮蛮拽了下马缰,转面一瞥回眸,闪耀在苍茫的夕照里。 瞳仁里,是落日。 落日里,是炽热,是悲凉,是无望,亦是不甘。 ——是隙中驹、石中火的一剎那,却似已爱了她许多许多年。 花不二看得痴了。 明镜庵。 深夜的墙头上,萧温霜三人蹲守在繁密的树梢后,窥望那尼姑的一举一动。 然而那尼姑除了去佛殿里念经,就是挑水扫地做些杂活。天色一擦黑,便同师姐妹回到寝屋栓好了门,熄灭灯火歇下了。种种行止都只是一普通女尼,着实辨不出什么异状。三人守得无聊,不由都打起哈欠来。 「唉,仙祖都饿了。」温苓揉了揉肚子,看到萧霜二人斜来意味深长的目光,忍俊不禁道:「我得去城里吃顿饱饭,回来给你们带,有事儿桃铃叫我就行。」 「你去,你去。」萧凰甩她个白眼,「吃个饭还背着我们,不知道的还以为……」 「以为什么?」温苓搡她一把,「我和我老婆爱怎样怎样,要你多嘴?」 话说出来,她自己先闹了个脸红,遂在萧霜二人的取笑声中跃下墙头。因不想惊动庵里,便不打算骑马上路,而是耗用仙力放出赤练甲,乘飞甲往城中赶去。 虽然明镜庵远离市井,但赤练甲比骏马还要快些,用不了几刻钟便进了城。 燕州城不设宵禁,是以长街小巷灯火煌煌,街贩铺席、茶坊酒肆一应俱全,烟火飘香,很是纷纭热闹。 温苓收了赤练甲,走进摩肩接踵的夜市。因巳娘饭量大、嘴又馋,温苓碰见什么都要买来些尝鲜,很快怀里便拎了一堆脍肉干脯、蒸饼包子、香糖果子、青杏樱桃等吃食,一路走一路吃。 经过一街角时,迎面是幢朱漆画栏的酒楼,巳娘忽在心中道:「哎阿苓,你瞧那是谁?」 温苓咬了一口甜瓜,顺着巳娘的指引,朝酒楼二层的吊窗望过去。 明镜庵。 萧凰和十四霜正在墙头上百无聊赖,身后「哗」一声快响,温苓火急火燎落在地上。不知她赶得有多急,气喘吁吁脸蛋都是红的,怀里的糕点果子甩了一地。 「怎么了这是?」萧凰奇怪。 「快快……快点……」温苓挤上墙来,一个劲儿拉扯萧凰,「城东街那个醉贪欢的酒楼,那个……那个……」她吞吐片刻似在编纂个理由,很快又说道:「它家卖的绝世好酒,你赶紧去尝尝,去晚了可就买不着啦!」 「什么酒不酒的?」萧凰被她催的一头雾水,「我早就戒了,跑去喝它作甚?」 「哎呀,让你去你就去!」温苓一鼓劲儿把她推下了墙。 「那这……」萧凰仍在发懵,指了指墙里尼庵。 「我和霜儿守着呢,你快去。」温苓用力挥手,「别着急,喝尽兴再回来!」 「什么呀,大晚上逼着人去喝酒。」萧凰满腹疑惑,全不知温苓是何用意。但被她三番五次催促着,也只好稀里煳涂去了。 第130章 贪欢(一) 燕州城,东街。 玄金色身影从屋嵴上翩然飞落,一经转角走出小巷,迎面就同几个慌慌张张的酒客撞了个满怀。 只见这几人吓得脸色蜡黄,鞋都跑掉了一两只,边跑还边交头接耳道:「怎么又来了?」「好端端一酒楼,隔三差五的闹哪样?」 萧凰不知他们说的是什么事,心里微微觉着古怪,遂穿过稀稀拉拉的人群,行经那「醉贪欢」的酒招子底下,抬脚迈进了店门。 一进店,只见屋里一个客人都没有,桌上却都剩着新鲜的酒菜。柜檯前一对儿男女手忙脚乱收拾着金银细软,看样子是这酒馆的掌柜夫妻。两人背好了大包小裹,急得跟要出门逃难似的。 「当家的。」萧凰看得一肚子疑团,也不明白温苓为什么催自己来这儿,于是上前问那女掌柜,「听说你们这儿有好酒?」 第225页 「哎哟客官,您是头一遭来吧?」女掌柜愁的直拍大腿,「您不知道,都怪俺家的酒太香,把鬼都招来啦!」 「招鬼?」萧凰剑眉一皱。 「可不是嘛!」她紧张兮兮瞟了一眼二楼,拽着萧凰来到门外瓦下,诉苦道:「七天前,有个不知是女鬼还是成了精的妖怪,进来俺家喝酒,喝醉了就哭,哭完了就拔出剑,『喀嚓』一下抹了脖子,血都喷楼梯上啦!」 「这……」萧凰听来亦觉甚奇。 「你猜怎的,过了三天,那女鬼又来了。」女掌柜道,「来了又是喝酒,喝醉了哭,哭完又拔出剑,『喀嚓』一下又捅心窝子里了。」 「哦,难怪……」萧凰明白了,为什么路上遇着些逃跑的酒客,原来都是让这鬼给吓的? 「就刚才呀,那妖怪又来喝酒了。」女掌柜指了指二楼,哭丧着脸道:「正在顶头那屋里又喝又哭呢。你说这成天闹死闹活的,俺家生意还做不做咯!」 「掌柜的,莫怕。」萧凰安慰她道,「在下学过一点本事,专会捉鬼降妖。这便进去看看,今晚定能将那厉鬼收服。」 女掌柜听萧凰如此说,不禁惊喜过望:「哎呀高人,仙师,菩萨,您既有这本领,俺家的生计可都仰仗您了。」说着就要从包袱里拿银两来表谢。 「举手之劳,不必言谢。」萧凰推拒了银钱,摆手示意他们躲得远些,随后一推大门,打着提防走了进去。 进屋之时,她顺手摸了摸胸口的桃铃,并没觉出任何响动,想必那「厉鬼」煞气很弱,降服起来也并不为难,于是松了些警惕,一个「梯云纵」飞上二层长廊,往顶头那紧闭的屋子走去。 越行近时,便越能听清屋里极低微、又极哀伤的哭咽声,断断续续哭得五脏六腑都要碎了,听得她心里头直打结。她想起当家的说这女鬼每一回都是以自戕了断,也不知生前经歷了怎样的伤心事。萧凰又是好奇,又觉着有些同病相怜,暗自嘆了一口长气。 一边翻腾着思绪,一边走到那扇门外,抬手一推,门「吱呀」一声开了。 门缝由窄而宽,她逐步看清地上躺的那一身青白,正捧着撬了盖儿的瓷酒壶,大口大口往嘴里灌酒。 酒剩的不多,没饮几口壶就空了。空酒壶恋恋不捨丢在一边儿,露出姑娘家醉态可掬的俏颜—— 柳眉,樱唇,瑞凤眼。 眼底是被酒劲儿催出的清泪,一声声雨打梨花,哭得肝肠寸断。 萧凰一下子呆住了。 心跳凝固的一剎那,亦如凝固了漫长的流光,凝固了风雨斜照,野马尘埃。 惝恍一阵儿,她又想不明白。 为什么…… ……会是她? 她这又是……怎么了? 她愣愣地瞧着她,只听她启开含混不清的口齿,醉到深处字字皆是不堪:「她不要我了……她不要我了……」 萧凰黯然低了低眉眼。 她猜想,或许是那姓花的厉鬼,对她做出什么始乱终弃的负心事,害得她如此难过罢。 心里虽酸涩旁人的风月,却不忍曾经的爱人狼狈地躺在地上。于是她走上前,蹲下来扶起她的项背,又兜住她的膝弯,将她横抱而起,走向墙边的床铺。 一别许久,她的手臂还记得她的重量。抱来只觉小姑娘轻盈了许多,真不知是受了多少苦才消瘦至此。 萧凰用手肘揭开帘幕,轻轻把子夜放置在床上。 子夜蜷缩成一团,口中仍在泣诉:「她不要我了……」 萧凰觉着自己本不配过问这档子闲事,可入骨的旧情又怎许她袖手旁观。她幽然一嘆,为她拂去泪痕:「她怎么不要你了?」 子夜的哭声像被揉碎了。 「萧姐姐……不要我了……」 一声「萧姐姐」伴随潸然泪雨,打湿了萧凰的指尖。 她还以为自己听差了,未敢置信地张了张唇,追问她:「什么?」 子夜沉在醉醺醺的梦魇中,伸手拽她的袖角。 「师尊……求您救救萧凰……求您救救萧凰…… 「那厉鬼……我打不过…… 「萧姐姐……她会死的……」 惯来以冷漠示人的女孩,此刻被烈酒洗掉一切伪装,一声声尽是愈不合的遍体鳞伤。 ——如在萧凰的心头浇下一瓢滚水,火辣辣的烫,如梦初醒的疼。 她迫不及待想要趁她酒醉,向她问清当初的真相——她为何要与她断情绝爱,有没有想起那前缘往事,她心里是否还爱着那姓花的厉鬼,又究竟有没有爱过自己…… 当她正要发问时,子夜的哭声收了一收。只见小姑娘手摸到腰间,歪歪斜斜拔出一柄长剑,有气无力咬着牙,自言自语:「……你害死我的萧姐姐,我要你偿命。」 话声一落,明晃晃的剑尖对准心口,兇狠地刺了下去。 这一剎那,萧凰什么都不想问了。 那些事……还重要吗。 在一个明明最讨厌酒味,却堕落到酩酊大醉的姑娘面前,在她消瘦的身段儿、狼藉的泪眼面前,在那一声声伤痕累累的「萧姐姐」面前,在她已熟练到失了知觉的生死轮迴面前…… 还有什么是重要的呢。 ……一切都不重要了。 剑风斩落,中途却被萧凰格住手腕,软塌塌地按在了床上。 第226页 暖香俯到姑娘酡红的玉颊边,倾予她拖欠了太久的温柔,轻声启唇:「子夜,我在。」 瑞凤眼迷茫地转了转,子夜似醒了半分酒,呆呆道:「你……你是……」 神色陡然变得凶戾,她喝骂道:「又是你这厉鬼!你……你又变成萧姐姐来骗我!」说着握紧手边的长剑,一骨碌爬起身,就往萧凰身上砍。 萧凰哭笑不得退开半步,剑锋从身前掠过,「嗤啦」把纱帘刮破了一道长口。 子夜不依不饶跳下床来,竖眉怒喝:「你敢动萧姐姐一下,我饶不了你!我……」剑光跌跌撞撞紧追着萧凰,「乒桌球乓」噼断了几条桌凳。她站稳身子一振臂,剑锋化出一道虹霓,直刺萧凰小腹! 萧凰见她使出此招,顿时计上心来,当即伸出右手二指,「铮」一声远远弹飞了长剑。子夜但感虎口一麻,还没等回过神,又被萧凰扑出左掌,稳稳打中了云门穴,霎时间瘫软了浑身筋脉,脚步一晃,跌进女人的怀抱里。 一招下来,子夜的酒全醒了。 酒虽醒了,她却觉得自己仍在梦里。 浑浑噩噩的旧日里,她饮过许许多多的酒,也做过许许多多的梦。却从未有过一个梦能比眼下这般,近得如此真切,又美得如此虚幻。 ……只因方才的一招一式,她认得太清楚了。 ——正是业城酒肆外的竹林里,她与萧凰的初逢乍遇,不打不相识。 子夜陷在女人温软又坚实的臂弯里,穴道仍被点着无法动弹,任由情忆里的暖香扑面而来——躲不开,忘不掉,求不得,又放不下。 她的心弦似崩断了一样,发了很久很久的呆。 直至萧凰拈起她的下巴,垂下俊美如画的眉眼,湿润又滚烫地唤了一声:「……子夜。」 她终于才肯信了。 她傻乎乎张了张嘴,想回应她:「萧……」 许是言语追不上雍溃的泪水,又或许是曾经的大错令她自觉不配,余下两个字没能喊出,就忍不住痛哭失声。 萧凰抚摸着少女颤慄的背嵴,虽然心疼得紧,但她觉得自己应该强横一点,才好纠正这姑娘口是心非、一意孤行的犟毛病儿。 于是她捏住她被泪染花的脸蛋,逼问她:「萧什么?」 她要她乖乖说出那两个字来。 可子夜说不出。 醉生梦死时喊了一千遍、一万遍的「萧姐姐」,等真到了萧姐姐面前,却怎么也喊不出口了。 她埋进她怀里,就只顾哭,哭得萧凰心里头咸津津的。 除了疼惜,她又很后悔,后悔自己没能听从白狐仙尊的旁敲侧击,没能早早出谷与子夜重圆,害得小姑娘吃了这么久的苦。 她想,她必须要弥补她。 很用力地……弥补她。 哭了几声,子夜发现穴道还是麻的,这样东倒西歪赖在女人怀里,实在有点难堪。于是她先不哭了,啜泣道:「你能不能……先把我穴道解开……」 但不料萧凰浅声一笑:「不能。」 子夜一呆,随后左右的膝弯就被萧凰双臂架起,双腿不得已环住她的腰,被以一种更羞耻的姿态抱到床边,重重扑倒在枕席上。 「萧……」她红着脸还想挣扎,却见萧凰抄起桌上一壶新酒,对着壶嘴灌满了一大口,紧接着向她俯下身来—— 绵软又霸道地,吻住了她的唇。 第131章 贪欢(二) (删了一大段) 身子的(不能写)雨过天晴,子夜的脸上却由晴转阴。她躺在床边裹紧了薄衾,残泪在眼眶里直打转,气鼓鼓地哽咽个不停。 萧凰能猜到她是为着什么而赌气。 但她不急着捅破,只是好整以暇坐在床尾,拿热水擦洗一身的(不能写),等着子夜自己克服了口是心非的毛病,亲口说出来才作数。 果不其然,小姑娘委委屈屈抹了会儿眼泪,到底是憋不住了。她含着酸楚,故作冷淡道:「你怎么学会的?」 她以为,她从一窍不通到熟能生巧,铁定是跟别的女人练出来的。 不是和温姑娘,就是和那个风流的老蛇仙,要么就是哪儿来的乱七八糟的女人…… 萧凰忍住不笑,搬出她曾经总拿来伤害她的话,反击她:「这不关你事。」 唿吸在疼痛中一抖,子夜咬牙噤了哭声。她默不作声探出手去,摸到了地上的那柄长剑。 萧凰吓了一跳,她深知小姑娘被伤得急了,真敢干出那种事来,连忙上前一噼掌,打落了她的长剑。但不防子夜勐抓住她的手腕,嘴巴一凑近,狠狠咬在她的手背上。 「啊!」萧凰痛的倒吸一口凉气,可她知道子夜心里窝火,索性也不躲闪,任由她的牙关越咬越紧,鲜血都滴在了手腕上,才噙着余怒慢慢松开了。 萧凰想,这一口咬得这么深,小姑娘怎么也该消气了。 她自知玩笑开得有些过分,搂住她求软道:「好啦,是我自己学的。」 子夜抿去唇角的血迹,一晌没说话,似在盘算该怎么「惩罚」这个变坏的女人。 沉默一会儿,她撇头示意她:「躺过去。」 萧凰乖乖爬上床,躺在了最里侧。 随即,她看见小姑娘一翻衣裳,拣出两张金蝉符来,咬破中指点上了血迹。 萧凰吓得缩紧了身子:「子夜,你你你……你要干什么!」 第227页 边塞。 后半夜蛮蛮放牧归来,一进毡房,就觉出好些个奇怪处。 床铺一改不管不顾的凌乱,枕头收了,毛毯也叠了;多半察觉到天闷云重快要下雨,套脑上的苫毡都铺齐整了;甚至火撑子上还架好了锅,熬上了咸奶茶。 这些还不算最奇怪的。 最怪的是花不二的行止——习以为常的娇纵与桀骜里,似乎多出来那么点忸怩。 蛮蛮原是最懂她的。「忸怩」这两个字搁天底下任何一个人——是女是男,是仙是妖——都断不可能轮到花不二头上。 可偏生今天的她就是有这么点不寻常。 她像藏了一个秘密,像是为她准备了什么惊喜,迫不及待想被她发现,但又因太期待而捨不得。纠结着,忐忑着,忍得好不辛苦。 她越是这样,蛮蛮反倒越显得平淡。就当是曾经的每一次归来,挂好马鞭、鞍辔和外袍,给锅底下添火,洗去手上风尘,又在干净柔软的羊毛毡上坐下来,接过花不二试探着递来的一碗热奶茶。 ——草原的女儿驯服野马,最懂得什么叫欲擒故纵。 她假意无视了身旁的花不二,只盯着锅底下的火苗。抬碗尝了一口奶茶——面放多了,有点稠。 毡房里太安静了。细微的吞咽声盖过了更细微的火烧声,外面的风声、草声、羊咬圈声、马喷鼻声……盖过了她与她的沉默无声。 许久,蛮蛮听见身旁的女子托起银碗,大口喝光了奶茶。碗在锅边一撂,她长长的唿吸几度沉浮,终于伸过手来,拽了拽她的袖角。 蛮蛮咽下嘴里的奶茶,随她这么一拽,不紧不慢转过脸来。 只见那双狐狸眼里闪烁着殷切,手指慢慢解开暖红镶沙青的衣襟,露出紧贴身的亵衣—— 是她昨日为她完工的,那一件如意纹的合欢襟。 ……浅碧深红映雪肤,相衬极了。 一旁的火焰无风而动,漾出蛮蛮眸子里微泛的水光。 她凝望着深红浅碧的轮廓,挪动身子靠得近了些。 而后抬起手指,隔着那层轻盈的布料,小心翼翼(不能写)。 火烧声越发低下去,唿吸声交错着浮起来,盖过了外面的风声、草声、羊咬圈声、马喷鼻声…… 花不二向后仰着头,下颌到锁骨的线条流畅无遗,随沙哑的唿吸微微一抖:「……蛮蛮。」 (一大段不能写) …… 这一回是怎么个起承转合,花不二全然记不清了。 她依然是自己睡的自己,依然没敢妄动蛮蛮的身体。可回味起放浪的一生,竟从未像此刻这般满足过。 曾经,她以为自己痛失了夫人,痛失了一切,世上最惨的厉鬼也莫过如此。 可如今她才醒悟,小小一间穹庐,怀里的犬戎姑娘,就足以装满她所有的想望…… 拯救,与被拯救。 拥有,与被拥有。 爱,与被爱。 只不过,这蛮蛮实在是笨的可以。 花不二掐住她的脸颊:「好啦,别吃了,n都让你嘬出来了。」 她知道自己说话粗俗,还好蛮蛮听不懂,胡说八道也无妨。 蛮蛮这才傻乎乎放开了。明亮的杏仁眼一霎一霎的,巴望着怀抱她的女人,乖得人心里丝丝生疼。 花不二受不了这副娇软可怜的模样。她忍不住低下艷唇,想吻她一下。 可蛮蛮一偏头躲开了,似乎身心上仍有些挂碍,还难以接纳一个亲密无间的吻。 「蛮蛮。」花不二急得求她,「就亲一下嘛。」 蛮蛮低垂着眉眼,沉默里颇有几分歉疚。但不论花不二怎样软磨硬泡,她就是不愿承受一次简单的亲吻。 花不二泄了气:「好嘛,不亲就不亲。」 但她又兴起旁的歪心思,伸指勾了勾蛮蛮的衣领:「不亲可以,但我想看看你的身子,就看看而已。」 蛮蛮的身子不自觉地一缩,但怕冷了花不二的心,不好三番五次地一律拒绝。 她犹豫片刻,还是拆开半边衣襟,露出半掩着亵衣的一小片肌肤。 打眼一瞧,却把花不二惊了一跳。即便有亵衣遮覆,依然掩不尽心口旁一道极长极深的伤疤。虽然时隔久远,已近乎痊癒,但从方位和尺寸来看,当初也定是九死一生,兇险至极。 「蛮蛮……」花不二见心上人受过这样重的伤,又是心疼,又是气愤,「这是谁干的?你跟我说,我替你报仇!」 她自己气得直拧眉头,蛮蛮却是脸色平静,敛起衣襟又穿拾整齐了。 花不二回想这周遭人迹极罕,也没见过什么犬戎人家,或许并不是恶人所为。她又想到草原上野狼众多,这重伤很可能是被狼所袭,忙追问道:「是不是放牧时遇见什么臭狗,让臭狗咬的?」 说来也怪,平时花不二说些什么,蛮蛮都是似懂非懂的,可偏偏听见这一句「臭狗」,绷不住「噗嗤」一声开怀而笑。 花不二也不晓得她笑些什么,但逗笑了喜欢的人,她自然也是乐意的,于是又追骂道:「死臭狗!坏臭狗!吃屎的臭狗!挨千刀的臭狗!」逗得蛮蛮眼泪都快笑出来了。 花不二洋洋自得,又想道自己身为强大的厉鬼,就应当保护心爱的女子,怎能容着她被臭狗欺负?遂提议道:「明天要放牧,我也陪你一起去。若有臭狗敢来咬你,我就把它们都撕了!」 第228页 蛮蛮听不懂,自然也不回应,但她似能领会对方的情意,乖巧地向前蹭了蹭,钻进花不二的怀里。 花不二沉醉地收着臂膀,忽而又想起道:「对了蛮蛮,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怀里那双杏眼茫然眨了眨,花不二只能胡乱比划,她点点自己的嘴唇,又指着蛮蛮,费力向她解释:「你的,名字。懂不懂?名字。」 蛮蛮貌似看懂了,她用犬戎话说出一个名字:「木华黎别姬。」 「哎哟,什么鸡呀狗的?」花不二一摆手,「你们犬戎起的破名字,怎都这样拗口?还不如叫你蛮蛮呢。」 问过蛮蛮,她又指了指自己:「我叫……花不二。记住了吗?花不二。」 蛮蛮认真点头,小声学着称唿:「花。」 花不二乐得像得了稀世珍宝,把姑娘紧搂在怀里,真不知该怎么疼她才够。 她和她在彼此的怀里温存着,本来半晌无声,花不二又蹦出来一句:「蛮蛮。」 蛮蛮知道是叫自己,马上扬起脸瞧她。 花不二弯起眉眼:「我就是想叫你。」 她凑过去,以眉心与她相抵,又幽幽唤她:「蛮蛮。」 第132章 贪欢(三) 「醉贪欢」。 子夜是被暖融融的日光晒醒的。醒来时怀里空落落的,枕边人又不知起床去哪儿了。 她心里着慌,伸手将垂帘拉开一道长隙,到处找寻爱人的身影。 只听得轻稳的脚步声穿门而入,那俊佻的身姿迎着晨曦走来。手里端着什么东西,「嗒」一声搁在床边的花几上,原来是一碗热腾腾的白粥。 子夜凝望着晨辉薄雾中的女人,张口想唤一声「萧姐姐」。 但因昨夜嗓子费的太厉害,醒来头一声叫出来是哑的,只徒然动了动嘴唇而已。这点意料之外的小枝节,把两个人都逗笑了。 萧凰伸了个懒腰躺下来,枕在少女的腰腹上。手牵住她的手,眉眼向着她的眉眼。 清风白日,烟火凡尘,彼此间流转的眼波里,每一时每一刻都被拉得冗长。 静静依偎了一会儿,萧凰胸口的桃铃「叮」晃了一晃。与此同时,子夜左耳下的桃铃也摇出细微的响动。 「咦,温姑娘喊我们了。」萧凰起身拉动子夜的手,「起来罢。」又拿出置备的新衣裳递给她。 子夜下床飞快梳洗穿衣。夜里才与萧凰聊到四更天,对彼此的状况也相互通晓,反正自己除了救人还债也没别个要事,比起孤身流浪,自是甘愿回到姐妹们的身旁。边在镜前收拾,边又多问一句:「去尼姑庵?」 萧凰点了点头,替她把衣领子捋平了,感慨道:「说起那小尼姑,长得和你真像,我们差点都认错了。」 子夜吐出漱口的盐水,斜她一眼:「是都认错了,还是你认错了?你该不会是看上人家……」 「又来!」熟悉的醋味儿扑面而至,萧凰笑得合不拢嘴,「出家人的醋,你也敢乱吃?」 子夜戴好面具,佩上长剑:「待我去看看,到底有多像。」 看她穿戴整齐了,萧凰拉起她的手准备出门。可子夜懒懒靠着她的手臂,脚底下慢腾腾不愿挪步。 萧凰揽住她的腰:「怎么啦?」 子夜眨眨眼睛:「腿软,你背我。」 萧凰「噗嗤」一笑,低头吻在她的酒窝上:「先把粥吃了。」 明镜庵。 竹林里望见萧凰背着子夜走来,温苓和十四霜隔着老远就「哎哟」、「噫」、「啧啧啧」大唿小叫起来。 子夜被她们笑得害了臊,便从萧凰背上熘下来,拽着她衣角不声不吭,跟到石墙底下与众人会合。 「有进展吗?」萧凰拉住子夜的手,询问温苓。 「哪有什么进展啊?」温苓打着哈欠,细数一早来的观察,「起床,敲钟,念经,吃斋,念经……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尼姑而已。」 「那你一早把我们喊来?」萧凰打趣。 「嘿,我不喊还了得?」温苓甩她一白眼,「你两个小鸳鸯,怕是三天三夜都回不来呢。」 「哎,哎!」十四霜突然轻声急唿,摇手喊众人来看,「她出门了。」 四人簇拥成一排躲在墙后,只见匾额下的大门拉开,那小尼姑挑着扁担和空桶走下台阶,看样子像要去林间打水。 「怎么办?」十四霜小声问道。 萧凰沉吟片刻,想道众人旁窥了一夜也没觅得什么线索,这样空耗下去总是毫无进展。既然这小师太听不进软言,也只好把姿态放的强硬些了。于是她又用手肘推了推温苓,朝十四霜和子夜使了个眼色。 那小尼姑刚要走进竹林,倏然一道丽影挡在了身前。仓猝间一定睛——来者竟是昨日陈家坟前的那个娇弱姑娘。 温苓伸开双臂拦得极紧,嘴上还客气道:「小师太,我们真没有别的意图……」 那小尼姑万万想不到这群不速之客会在庵门外蹲守,骇得「啊」一声惊唿,丢掉扁担水桶,扭头就往庵里逃。 可还没等跑上台阶,又有两道身影自左右闪至。萧凰和十四霜一人攥住一边的门环,将两扇大门堵的严严实实,彻底拦断了她的去路。 那小尼姑越发吓飞了魂,慌不择路就往荒林子里拐。可她受惊太甚,也来不及看路,鞋底下不慎踩了块石头,失衡往地上栽去。 第229页 就在她险些扑倒时,忽从前方伸来一只手,用力托住她的肩膀,内劲一运,便把她四平八稳地扶了起来。 那尼姑惊魂未定晃了晃身子,再抬眼张望时,却一下子愣住了神。 这一会儿,她没再惊惶逃窜,而是小心翼翼端详起面前的那张脸。 ——即便被面具掩去一半,也掩不去那双同一模子刻出来的瑞凤眼,掩不去她与她极为肖似的轮廓与骨相。 「你……」她难以置信地问她,「你是什么人?」 对于这尼姑的长相,子夜也自是惊讶万分。这一问之下,她也不知要从何答起。 那尼姑嗫嚅着抬了抬手指,低声问道:「我能……看看你么?」 子夜点了一下头。随后伸手到额边,将银狐面具揭了下来。 那尼姑的脸色震了一下,瑞凤眼里竟升起零星的泪光。 此刻,萧温霜三人都围拢过来,竟是亲眼目睹那尼姑抓住子夜的手,含泪叫了一声:「娘亲。」 一时间,众人的脑筋都没转过来:「什么?」「啊?」「她叫什么?」 就连子夜也愕然失笑:「我这个年纪,怎成了你的娘亲?」 「我……我不会认错。」那尼姑笃定了语气,「你就是我娘亲。」 众人还一头雾水时,萧凰最先猜到了什么,牵了牵子夜的衣袖:「她说的,该不会是前世罢?」 那尼姑放开子夜的手,低垂着目光思索了一会儿。 许是「娘亲」的到来令她勉强搁置了戒备,她终于敢直视众人,妥协道:「进来说罢。」 言罢,她转身拾起扁担和空桶,引着众人迈进明镜庵的大门。 明镜庵,藏经阁。 这座堂阁修得深长,且外有森罗花木,内有一排排鳞次而立的经书架栋,将堂外的明光被遮弱了大半。即便是大天白日,也显得如夜暮一般幽寂。 那尼姑引众人在堂阁北角落座。先是点起风炉烧水烹茶,而后步入木架堆砌的书海之中,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费力翻找,于一摞佛经里翻出一卷画轴来。 众人的目光都跟着那一卷画轴,只见外皮已然泛黄积灰,也不知是多少年前的旧物了。 尼姑捧着那捲画轴,坐到对面的禅椅上。她点亮茶几上的铜灯,吹去画轴上的灰尘,小心握着轴头,将画卷徐徐展现于众人面前。 灯火幽明,照出画上两个栩栩如生的女子—— 画左的女人生得美艷倾城,红裙金钗,倩笑弯眉,如夏花一般怒放。 左边的女子,抱着右边人的肩。 而右边的女子,素衣青裳,正襟危坐。 柳叶眉,瑞凤眼,堕马髻,白玉簪。 ……极是温润秀雅,又极是大气雍容。 子夜和萧凰对望了一眼。 这两个女子,她们并不陌生。 还记得在鬼画师送来的画卷上,也曾遇过同样的两副面孔。 只是她们并不知道,又极想知道——这背后究竟是怎样一番因缘果报。 火光涂在尼姑的侧脸上,勾勒出瞳仁深处的明与暗。 她半阖着瑞凤眼,慢慢开口了。 「我姓宫,名颜。 「我的父亲,是当今的天器府掌府,宫世遗。」 她顿了一下,指着画左的绝色女子。 「这是父亲的妾室,是我的姨娘,花不二。」 指尖右移,又落在那双温润秀雅、雍容大气的瑞凤眼上。 「这是父亲的正妻,也是我的生母。 「她的名字,叫容玉。」 一番话下来,萧凰第一个彻底傻了眼。 ……什么? 天……天器府? 容容容……容玉? 她看向画上的「容玉」,又看向和容玉形无二致的子夜——看向曾经为了礼法大节从未亲瞻其面,心里却最是爱戴、最是敬畏的天器府师娘,又看向那个同自己放纵了七情六慾的姑娘。 原来……她的前世…… 她和她……原来……她就是…… 她们……她……她们?! 她不禁想起自己昨夜的放肆。 我这是……对我的师……师娘…… ——做了些什么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神色凌乱地望着子夜,却见小姑娘要比她平静多了,不过是压下差点勾起的唇角,转过来极轻地吐出一句话。 碍于众人在场,她故意没发出声音,但萧凰只看嘴型,就辨出了她说的四个字—— 「大逆不道。」 滴答……滴答…… 「夫人,跟我走罢。」 「你这个疯子……你给我滚出宫家!」 「你不是这么说的……你说,我是你的。」 「你不要说了……你不要说了……」 「我要天底下的人都知道,你容玉不是容家的千金闺秀,不是宫家的贤妻良母,你是我花不二的女人!」 「……行,我走。」 …… 「夫人。夫人?夫人!」 「夫人……你别开玩笑。你别……你别吓唬我,夫人……」 「夫人……你别丢下我……」 「夫人!」 …… 花不二被梦里的撕心裂肺惊醒了。 魂身躺在羊毛毯上,怀里卧着熟睡的蛮蛮。 神识在喘息中沉下来几分,她听见穹庐外「滴滴答答」的细雨声。 第230页 鬼总是深深记得一些事,而很少记起另一些事。有执念的鬼更是如此。 所以花不二总忆着美好的那些。至于痛苦的那些……她不愿、也极少提起这个念头。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这个梦。 只知道夫人自杀的那天晌午,雨声和现在一样,「滴滴答答」喧嚣个不停。 钻心的疼痛激起无间诀刺青,一丝丝漫出边襟,在锁骨上下挣扎。 她以为蛮蛮是凡人,生怕自己失控伤了她,于是爬坐起身,闭上狐狸眼,几番吐纳消解了刺青。 心境渐渐冷落下来,她听见背后「簌簌」碎响,蛮蛮似乎觉察到她的梦魇,也跟着爬起身来。 她从身后抱住她的纤腰,下巴抵在她的肩头,以轻软的摩挲告以无声的抚慰。 花不二握住她的手,深长的唿吸里仍刻着痛意。 她和她听着草原上的雨声,相拥静坐了好一会儿。 良久,花不二说话了。 「蛮蛮。」 她明知她听不懂汉话,但她很想和她说。坏的,好的,苦的,甜的,不堪回首的,刻骨铭心的,一切一切……她都想和她说。 「我给你说个故事罢。」 第133章 花容(一) 我生下来就没有名姓。 其实也并非没有名姓,只是太多,太杂,又太难听,任别人怎么称唿,那也算不得我的名姓。 我娘生下我就死了。她死在风月场、莺花苑,于是我也在这风月场、莺花苑里……出生,长大。 活在这种烂地儿,又没个娘亲照护,我不能靠人施捨,不能任人欺负。该撒泼时撒泼,该狡猾时狡猾,该狠辣就要狠辣。 所以,我打小心性儿就坏——人前油嘴滑舌,人后巧取豪夺。谁碍着我的路,我想方设法也要咬死它;我想要的东西,就是当面毁了,也决不许旁人染指。 鸨母虽贪图我皮相值钱,却头疼我偷抢客人的财物,打骂不进,屡教不改,最后只好把我高价卖给牙人。临走前,我抹着泪给鸨母敬茶,茶里添了后院捡的狗屎蛋。 牙人领着我们几个孩童翻山进岭,想去汉京城卖个好价钱。谁知银子还没见影儿呢,半路就遇上了强盗。 一通滥杀下来,就只剩了我和另一个差不多大的丫头。他们商量我俩长得俊俏,要掳回寨子里送给大当家,吓得我俩拔腿就跑,七拐八弯冲到了官马大道上。 那狗日的强盗刚要追过来,迎面却走来一户送亲的队伍,浩浩荡荡一熘喜红色,好不惹眼。 我俩拦在那花轿前直喊救命,只听花轿里的新娘说道:「你两个女娃娃,快上轿子来。」又吩咐两旁的轿夫去收拾强盗。 轿子里很拥挤,轿帘子很红,新娘的盖头缀了金丝流苏,很艷。她也不嫌弃我俩一身脏土,左右把我们护在怀里,柔声安慰我们不要怕。 我一点也不怕,只觉得晕乎乎的,奇怪又新鲜。长到十一二岁,从没有人这样温柔地抱过我——愿意把手搂住我的肩膀,愿意我依偎在她胸口,愿意我偷偷嗅闻她裹着淡雅薰香的唿吸…… 我忍不住仰起脸,想看穿那犹抱琵琶的红纱,可是除了隐隐约约的五官轮廓,什么都看不清。于是我悄悄捏住一串流苏,想把这块碍眼的盖头扯下来。 可这时外头的家丁来禀报,说山贼已是料理干净了,这两个女娃娃该送去哪里? 新娘子转头去与家丁对答,流苏便从我指缝里滑了出去。 她说:「等到了汉京,顺路去清平坊一趟。」 可我不在乎什么清平坊。我只盼着她转回脸来,找机会掀了她的红盖头。 然而这次,她没再看我,却是看向旁边那个小丫头——因她身上挨了刀,血迹染透了衣裳。 她问她:「你受了伤么?」 我心里一下子恼起来。凭什么她不关心我,却只关心那个小贱人? 可惜我身上没有挨刀,只好忍痛用指甲狠狠一抓,捂住肩头栽进她怀里,作势哭嚷道:「姐姐,我疼……」 她看我哭得惨,忙为我解开衣裳。只见我肩膀抓破了三道血痕,虽说只是皮肉轻伤,可耐不住我大声哭闹,她也就拿出瓷盒装的僧陀膏来,蘸了点先为我上药。 她既对我关心,我也就不哭闹了。吸了吸鼻子,我沖她笑:「姐姐,你的胭脂好香。」 她轻轻笑了一声,没答话。 我又斜看她为我涂药的指尖:「姐姐,你的手真白!」 药涂匀了,她将手收了回去。我又问她:「姐姐,你叫什么名儿?」 她嗓音轻柔又端庄,回我说:「我姓容,单名一个玉字。」 「容玉……」我记得了,「真好听!」 她为我穿好衣裳:「你呢?」 我皱眉想了一想,勾栏里她们给我起过好多贱名,个比个的难听,我才不要说给她,于是摇摇头道:「我还没想好呢。等我想好了,一定告诉你!」 问过我,她又转问那小贱人:「姑娘,你叫什么?」 那小贱人答说:「晚辈姓萧,名字……记不得了。」 她俩一说起话,我心里就酸得窝火,趁机探出手去,想扯掉容玉的盖头。 她拦住我的手腕:「不可以。」 「怎么不可以?」我歪头瞧她,「难道姐姐生得奇丑无比,不敢见人?」 第231页 她「噗嗤」一声笑了:「傻孩子,这块头纱,只有娶我的人才能揭呀。」 她以为能劝住我,可我立刻说:「那我现在就娶了你!」 「唿啦」一声,我手起纱落,先见精美的花钗凤冠,而后是柳叶眉,瑞凤眼,绛樱唇……轿帘的缝隙送来微光,每一寸秀颜都照得分明。 人如其名,她果然像一块精雕细琢的白玉,温润秀雅,大气雍容。 ——清辉熠熠,恍呆了我的眼睛。 趁我一发愣,她拿回自己的头纱,仔细又戴整齐了。然后却又转向那小贱人,为她解衣上药。 说起那姓萧的小贱人,真是可气得很。明明她腰上刀口不浅,却咬着牙不喊疼,装得好一副乖巧相,讨得容玉直夸她「坚强」。 哼,她想骗容玉的喜欢,我偏不让她遂愿。乘她不备,我伸出两根手指,对准她腰伤就是一戳。她疼得哼出声来,扭头擒住我的手腕。我又怎会怕她,噼头盖脸就是一顿撕打,花轿都被我们闹得摇晃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别打架!」容玉不得不把我们拉开。 我抹掉手上的血,指着那贱人道:「姐姐,她伤得那么重,反正也救不活了,扔下去算啦。」 我说的都是真心实意,容玉却偏袒那小贱人,反来斥责我:「去!别胡说。」 我怕她生气不理我,只好把恶气吞进肚里去,一路上再没动过手。 唉,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花不二想起那一声鲜血淋漓的「萧姐姐」,面如死灰地笑了笑。 ——早知如此,当初在轿子上,就该杀了那小贱人才是。 黄昏时抵达了清平坊,教坊的女善才匆匆忙忙迎出来:「哎呀,容姑娘出阁的大喜日子,怎好劳累跑我这儿一趟?」 容玉笑答:「半路救下两个女娃娃,我想着清平坊最好安身了,还有劳师傅多照看,多担待些。」 那善才殷勤答应,容玉又推了推我俩:「你们两个,快快下去拜师。」 我一脚把那姓萧的踹下轿子:「你去!」 容玉催促我:「你也去。」 「我不去。」我缠住她的手臂,扭股儿糖似的不肯撒手:「我娶了姐姐,姐姐就该带我回家,拜天地,入洞房。」 「小孩子别乱说。」她摸摸我的头髮,「乖乖去教坊里学艺。学好了,我来看你。」 我不禁低下了头。 ……也是。 在她眼里,我还是个孩子。我容颜尚幼,身段也没长成,衣裳脏污又破烂,兜里没有一文钱,更没学过什么本事,甚至,连一个像样的名姓都没有——我想娶她,却拿什么娶她? 不过……那又如何。 我生来不带畏惧和犹豫。我要娶她,就一定会娶她。 打从揭下她盖头的那一刻起,我就认定了——这辈子,她是我的。 ……她只能是我的。 我在心底起誓,总有一天,我会以最美、最骄傲的模样回到她面前,站在她身旁—— 是娶,亦是嫁; 是拥有,与被拥有; 是拯救,与被拯救; 爱她,亦为她所爱。 我下定决心,飞快凑过唇去,隔着红纱亲了她的脸颊。还不等她回过神来,我一转身走下轿子,追随那善才进了教坊的大门。 行经中庭,那善才问起我的故乡与姓名。我没顾得上答话,只听见长廊对面,有歌伎在学唱新曲儿:「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我闻词一怔:「云想衣裳,花想容……」 我以心相许的那个人……不正是姓容么。 勐然间,我挣脱善才的手,飞奔着冲出中庭,绕了好几个大弯,原路赶到教坊门外。 我气喘吁吁扬首远眺,只见宽阔的青石大道上,那顶朱红凤轿背负着浓烈的夕阳,日影被流光越拉越长。 我冲着远去的花轿,长声高喊:「我姓花!」 今日伊始,我有了名姓。 我叫花不二。 花,是花想容的花。 不二,是至高无上,是独一无二。 我为人间不二法。 为你裙下,不二臣。 第134章 花容(二) 茶水烧开了。 宫颜拎起铜壶,为每个人斟了一盏热茶。 铜壶搁回炉子上,火焰时明时晦,水雾时淡时浓。 宫颜坐上禅椅,手里捏着念珠,缓缓道来。 从我能记事起,我爹和我娘一直挺和睦的。 我爹话少,为人沉肃威严。他常年不回家,要么在羲和峰料理门派,要么奔往九州办差,只有来汉京入朝面圣之余,才顺路回府看看我们母女。 我娘是名门闺秀,亦是众所称道的良母贤妻。她温柔,贞静,知书识礼,矜持有节,极少流露悲欢喜怒,而且持家有道,府里的地亩钱粮、人口执事、祭祀供给……无不打点有序,从不需我爹操一点心。 我爹我娘虽然聚少离多,但他们一直相敬如宾,从来没有吵架红脸的时候。 怎么说呢,她和他的确十分和睦,但似乎……有点太和睦了。 似乎除了和睦,就再也没有旁的了。 我娘生我时落了病根,也找了不少郎中来看,但都说肾气有损,不宜再主胞胎。我娘担心断了宫家的子嗣,于是在我四岁那年,开始到处寻问媒人,想为我爹爹纳一房妾室。 第232页 *** 花不二手心里鬼火一涌,变出生前佩戴的瑶簪、玉坠儿、金璎珞、玫瑰佩……满满一把的珍宝首饰,极是瑰丽夺目。 那年我已是汉京响噹噹的花魁,听闻宫家的尊夫人代夫纳宠,当即拿出白银千两、金珠无数,把汉京城的三姑六婆打点个遍。说媒的得了油水,个个抢着往容玉面前牵线搭桥,把我夸吹得上天入地,这桩婚事风风火火敲成了定局。 媒婆代容玉传话,称夫主暂在他乡,等他来日回京,再商议婚期也不迟。 我说不必。 车轿我自己备,嫁妆我自己带,酒席想摆就摆,不摆也无妨,夫人什么也不用费心,只管等着圆房就行了。 媒婆没听明白,问我夫君都不在汉京,这要怎么圆房? 我说,我只有一个要求—— 即日入嫁。 *** 花姨娘嫁进门那日,正值初暑孟夏。 我还记得那天,天是晴的,风是热的,满园子都是翠的。日暮是红的,树上新开的合欢花是红的,楼阁张贴的囍字也是红的。 我娘张罗了宴席,邀来一些个亲戚女眷,官家媵嫱,连同府里一众丫鬟老婆,趁着喜日子一块儿热闹热闹。 天色太晒,姊妹妇人们都聚在树荫底下,边乘凉边寒暄谈笑。我只羡慕树上的花朵可爱,便央着娘亲的贴身丫鬟、带我长大的小翠姐姐,将我抱起坐在她肩头,伸手去摘枝头的合欢花。 我摇摇晃晃费了好大的力气,终于够到最矮的树枝,「嚓」折下一朵合欢花。就在这时,角门影壁外响起喧天的锣鼓,我好奇地投去目光,只见一顶红灿灿的大花轿气昂昂抬进庭院,沿着甬路直奔仪门穿堂。 许是这花轿太过风光,众人惊异啧嘆之余,亦有闲言说这妾室自视太高,才进门就摆出这副贵态,怕不是有意要压尊夫人的脸面? 众语纷纭之际,那花轿行经合欢树前,忽然慢了下来。一只柔白纤长的手拨开绣金的布帘,露出红纱尽展的大半张面孔—— 芙蓉面,狐狸眼,笑颜桀骜,绝色倾城。 一剎那间,喧嚣的众议尽都歇了声。 当年花姨娘的惊鸿一望,我也清清楚楚看在眼底。 ……直至今日,我依然找不出更贴切的词藻,去描摹那一瞬的美。 我只觉得,那顶轿子很红,那天的日暮很红,树上的合欢花很红,楼阁张贴的囍字很红。 可就在她一笑之间,那顶轿子失了颜色,漫天的云暮失了颜色,满树的合欢花失了颜色,欢乐的囍字也失了颜色。 世人会拿许许多多的物象来譬喻美人:美人如春华,美人如秋月,美人如霞照,美人如流雪,如这天地造化间千千万万的良辰美景。 可在花姨娘这里,却要反过来说了。 ——春华似她,秋月似她,霞照似她,流雪似她,天地造化间千千万万的良辰美景,都似她。 那顶花轿洋洋而过,我也回过神来,指缝不慎一张,手里的合欢花随风飘落,沾上了一旁我娘的肩头。 小翠姐姐把我放下来,我拽拽娘亲的衣角,喊她把合欢花递给我。 可是我娘没答应,更似浑然不觉,只是目不转睛凝望着轿窗里的花姨娘……久久地失了神。 我看着娘亲的目光,好奇地看了半天,却看不懂那是什么。 但我确信,她看向我爹时,从来都不是这样的目光。 听到此处,子夜偷瞄了一眼萧凰,但怕前生这段孽缘令她吃醋难过,遂抬手紧扣住她的五指。 不过萧凰歷经此番离合,心境远比当初要坦荡,不但对爱侣的前缘不再介怀,反而更好奇「师娘」那段不为人知的生平。 当天晚间,我娘让在东房置备了羹饭。按照常例,花姨娘进门当天,就该来向我娘奉茶,是为贱妾对正妻的敬顺之礼。可我娘等了一会儿,饭菜都快凉了,花姨娘却迟迟没有露面。 我就在庭院里捉蜻蜓玩,这会儿只见派给花姨娘的丫鬟——小名叫婵娟的姐姐,匆匆忙忙穿庭而入。我娘见她孤身一人,微有不快之色,问道:「她怎还不来?」 婵娟无奈道:「回夫人,她说……要夫人亲自去见她,旁人都……都得……滚远远的。」最后几个字,想必是花姨娘要求她一字不差转述,她也只能低微着声音讲出来。 不止我娘,席边侍立的丫鬟媳妇也都惊诧难当。妾室嫁进来不肯侍奉正妻,反倒要正妻前去登门会望,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但对卑下之人,我娘从来没有作威作福的架子,比起恼怒,她更想知道花姨娘此举出于什么意图。于是她吩咐小翠打上灯笼,往花姨娘所住的鹧鸪苑行去。 *** 我坐在罗帐前,虽被红纱蒙住了眼帘,但依稀听得见门外青石上渐行渐近的脚步声。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我当即表态:「才说过了,我只见夫人,别个都给我滚远远的。」 而后,我听见她们交接了两句,丫鬟们便都掩门而去,独留下容玉站在屋子里,踏着我难以平抑的心跳声,款款向我走来。 我知道自己行止造次,但她的语气并无怒意,依然如初见时那样,轻柔而又端庄:「宫爷不在。你换身衣裳,过来吃饭罢。」 显然,她还道我红妆霞帔守在这里,是为了等那个所谓的「夫君」。 第233页 「宫爷?」我笑了笑,「难道夫人以为,我嫁的是宫世遗么?」 她微微一蹙眉:「不然呢?」 「夫人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啊。」我覆着红纱向她仰看,「当年我在花轿上娶了夫人,现在请夫人娶了我,与我完婚。」 说着,我拿起床边的玉如意,倒转手柄,递到她的面前。 她似受了几分惊异,片刻间没说话。想是我这些年女大十八变,她竟全没认出,风风光光嫁到面前的宠妾,就是花轿里那个灰头土脸的小丫头。 「你……」她的话风陡然一转,又开始训责起我来:「当年我送你去清平坊,是望你修学礼乐,以侍朝堂,你真怎的误入歧途,自堕于烟花柳巷?」 早先听闻宫家纳宠时,我深知这是名门贵宦之地,决不许我这样的莺花女子登门为妾。故而当初打点过三姑六婆,她们都扯谎说我是良家女子。直到我今日入嫁了,容玉多半才从宾客那儿听知了我的来歷。 只是对于小妾的欺骗,她并没有过多恼怒,更令她失望的,却是当年救下的小丫头,不曾依照她的期望走上「正路」,而是误入了烟花柳巷的「歧途」。 不过,那只是她眼里的「正路」,她眼里的「歧途」。 我向来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我走出四四方方的教坊乐府,闯进纸醉金迷的烟花柳巷。我有姿容无双,我有媚骨天成,我有歌舞惊世,很快在百花地里混出了名堂。 我从不碰男人,反推得我的身价水涨船高,不过与那些蠢陋王孙掀帘一望,便能从他们手中骗来千金万银。我碰过许多女人,青楼里的姑娘都愿与我快活,手艺早练得炉火纯青。 身上有姿色,囊中有钱财,手里有本领,此刻再回到心上人面前,自是添足了十分的底气。 对容玉的责问,我娇声一笑:「我不去烟花柳巷,哪来的本事伺候夫人?」 可笑我的傻夫人哎,她听不懂:「什么?」 我拍了拍床铺:「夫人不信,过来试试。」 她还是不懂:「试什么?」 我一声笑嘆,短短几字拐出诱人的弯儿:「圆房呀。」 第135章 花容(三) 我一声笑嘆,短短几字拐出诱人的弯儿:「圆房呀。」 「你……住口!」她猝不及防动了怒,呵斥我道:「你我皆为女子,何出此荒诞之言?」 「好好好,不圆就不圆。」我知她是温驯惯了的小羊羔,不急着一时就勾出野性来。言辞里退让着,我又举起那玉如意,「今夜先揭了盖头,改日再圆房。」 她没接应,想是前一时怒气未消,唿吸也比方才乱了几分。 我歪过脑袋,对她撒娇卖软:「夫人这盖头一日不揭,我就一日不出门,一日不吃饭,在这洞房里活活饿死,岂不可怜?」 这一招果然奏效,她纵使再不情愿,也只好接过那玉如意,桿头在红纱下一抵,将那块盖头掀展开来。 红影消逝,淡香拂面,我定定凝望着才与我「完婚」的夫人—— 六年不见,依旧是柳叶眉,瑞凤眼,绛樱唇,依旧是那样的温润秀雅,大气雍容。 我看见那双瑞凤眼里,倒映出我的华妆喜服,又被眼波漾出暧昧的风澜。烛光描过她的脸颊,勾勒出不知所以起的红晕。 ——倘若她不曾欲盖弥彰地转过身子,我还真不会怀疑,那抹红晕就只是喜庆的烛光而已。 我「噗嗤」一声笑出来。下床起身,从背后贴近她的耳边:「你我皆为女子,夫人……又何故脸红?」 她的气息呛了一下,什么话也不说,只快步走到门边,开门落荒而去。 *** 没过多会儿,我娘回来了。 回来这副模样,却把我们都吓了一跳。 不知她在新来的姨娘那儿受了什么气,脸都气白了,走路也有点不稳,小翠还要战战兢兢在一旁搀扶。 我眼睛最快,一来便瞧见她手里红艷艷的新娘盖头,指了指道:「娘,这个……」 我娘好像才发觉自己一路都攥着这个东西,满脸生出恼火和嫌恶,把那红纱往地下一扔,怒向众僕妇道:「哪里找的媒婆,弄来这么个装疯卖傻的娼妇?」 众人忙垂下头,心惊胆战不敢言声。 因我娘从来都是极好的脾气,对待下人一向是温良宽厚,从来没有动过这么大的肝火,真不知这新来的花姨娘是个什么无法无天的货色,竟把她惹至如此境地? 小翠连忙安顿我娘坐好,又是端茶又是捶背,劝慰道:「夫人息怒。一个侍妾而已,实在不合心意,将她逐出家门便是。」 我娘揉了揉太阳穴,无声嘆了口气。 虽说正妻处置侍妾天经地义,但我娘是个重声誉、多顾虑的人。毕竟花姨娘已经抬进来了,倘若隔日就撵出去,恐怕惹人闲话,说她妒忌宠妾美貌、不顾宫家的子孙香火……云云,实在不佳。 众人都呆若木鸡等在一旁,不知我娘要怎么发落。就在这时,外头有人敲了敲门,又响起娇滴滴的一声唤:「夫人——」 花姨娘这一声风月劲儿太足,丫鬟僕妇都听得面面相觑。尴尬一会儿,我娘居然开口了,肃然应了声:「进。」 两扇门慢悠悠地拉开了,花姨娘于众目睽睽之下曼步而入。 她身上换掉了喜服,但仍是艷色的裙裳,衣襟盖不住抹胸的起伏,媚得直刺人眼睛。 第234页 深宅大院里的姑娘们何尝见过这等场面,个个忍笑不敢直视,小翠姐姐还把我扯到一边儿,生怕我看多了学坏。 房里一圈的丫鬟僕妇,花姨娘权当是看不见,旁若无人上了饭桌,紧挤着我娘坐下来。双箸一敲,边夹菜边嚷嚷:「可饿死我了,看看你们大户人家吃什么好的……」 却在此时,我娘也提起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拍:「花不二。」 花姨娘刚夹起一块烧肘子,被我娘这一喝,又滑进了汤碗里:「啊?」 我娘顿了片刻,似理了理言辞,才始正色道:「你嫁到宫家,就该守宫家的规矩。今日起,我为你立下规矩准绳,若你屡戒不改,莫说等宫爷回来,我先替他休了你。」 两旁的下人都似暗舒一口气,心想尊夫人总算是摆正尊卑,要给妾室一个下马威了罢。 「好嘛,好嘛。」花姨娘仍是一副不正经的模样,笑嘻嘻舔了舔筷子尖,「夫人讲讲,都有些甚么规矩?」 *** 那晚的饭桌上,夫人给我定下了六条家规。 第一桩——妾以妻为纲,从妻之令,顺妻之命。 *** 我娘本是最喜清静的人,可花姨娘偏是最聒噪的一个人。 平日里我娘坐卧起居,都惯为端庄娴静,不仅身旁的下人遵效其风,甚至乎她走过的地方都变得安静,蝉也不敢高鸣,风也不敢喧嚣。 直到花姨娘来了,像一池幽潭上飞来了鸟雀,叽叽喳喳到处是花姨娘的声音。 「夫人,吃茶。」 「夫人,用饭。」 「夫人,我给你调了胭脂。」 「夫人热不热?我给你扇扇凉。」 「夫人,你瞧天上那纸鸢多好看!」 「夫人,我捉了只蚂蚱给你玩。」 「小翠你边儿上让让,别挤着我夫人!」 「夫人,我前天看了个话本,讲的是……」 「夫人,你别走啊。」 「夫人,夫人,夫人……」 有时我娘受不了她的聒噪,就会说她:「花不二,你能不能别缠着我了?」 花姨娘理直气壮:「不能啊,夫人。」 我娘不明白她哪来的理。 花姨娘认真道:「夫人要我从妻之令,顺妻之命,我不时时刻刻守着夫人,怎知夫人有什么命令,又怎么从妻之令,顺妻之命?」 我娘无话可驳,只能任由她天天「夫人」、「夫人」地围着转,久而久之,她也就习惯了。 后来有天,她们俩还闹起了别扭。具体什么事,小翠姐姐也不肯跟我讲,只知道花姨娘说了什么错话,触怒了我娘。我娘罚她闭门思过,关了三天的禁闭。 *** 那天的事啊,其实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嗯……不过确实挺小的,哈哈。 那天一早,夫人让小翠伺候着,在屏风后头更衣。我也挤过去凑热闹,嘴上说帮着拿衣裳,眼睛却直勾勾往她身上粘。 夫人被我盯得不自在,寝衣也不敢脱,皱眉说:「花不二,你出去。」 我笑嘻嘻一偏头:「大家都是女子,有什么好臊的。怎么小翠看得,我就看不得?难不成夫人对我……」 她立刻打住我:「行了。」似为了自证心念清白,她没再赶我出去,便让小翠为她解下寝衣,露出小半边的抹胸亵衣。 我瞟见她胸前尺寸,憋不住「嗤」一声笑出来。 她一下子慌了神,掩衣质问:「你笑什么?」 「没什么。」我没忍住多瞟了两眼,「夫人这……还挺小巧的。」 她脸色陡然一沉,我怕她生气,忙又补充道:「夫人,我没有嘲笑你,小也有小的好看处,我就是……」话没说完,我又「噗嗤」一声笑喷出来。 「花不二!」她怒不可遏,「你给我出去!」 小翠连推带扯把我撵出门去,屋里又听夫人责令道:「婵娟呢?让这嘴贱的禁足三天,闭门思过。」 *** 花姨娘禁足那三天,仿佛天地玄黄都沉静了下来。 可偏偏我娘有点不自在了。 花姨娘没来时,她心静如水。 花姨娘在左右时,那潭水也似映出五彩斑斓的风物——她时而被惹气,时而被逗笑,时而又望着花姨娘的美貌旷然出神。 如今花姨娘被关起来,那潭水也恢復了旧样,却颇显得冷冷清清,死气沉沉。 她有时会莫名地发呆——吃茶时发呆,看书时发呆,齐家理事时发呆,就连写信时也会发呆,半天写不下三五字来,墨毫在纸上耽搁了好一会儿,晕出一大块乌黑。 我拽了拽她袖角,询问她:「娘,你怎么啦?」 她才回过神儿来,看到笔下脏污了的信笺,嘆了口气:「我给你爹爹写信呢,不知道写点什么。」 起初我还以为,她大抵是思念我爹爹的缘故,于是劝慰道:「娘你别忧心,爹他很快就回来了。」 我娘敷衍地「嗯」了一声,眼角眉梢不见有丝毫舒展。 我不禁想,若不是因着爹爹的话,难道是因为…… 我踮起脚尖,凑到她耳边道:「娘,我今早追蝴蝶,追到鹧鸪苑去了。我看到花姨娘她……」 笔毫一偏,一滴墨洒在桌案上。我娘盯着颤巍巍的墨水珠,淡淡道:「她怎样了?」 我赶紧添油加醋:「她正一哭二闹三上吊,伤心得半死不活,说一日见不着夫人,恨不能从阁楼跳下去呢!」 第235页 不知是因我编的太夸张,还是欣慰花姨娘惦念着她,我娘难得弯起了嘴角,这还是她三日以来头一次露笑。 随即她拿起幡布,把那滴墨擦掉了,又喊了声:「婵娟。」 婵娟姐姐忙进来候命。 我娘说:「过几日端午开宴,你让二夫人……」她似觉着这称唿有点别扭,又改口道:「让花不二一起来。」 第136章 花容(四) *** 第二桩——出无冶容,入无废饰。 夫人终于原谅我说她「小巧」的事,当晚便来鹧鸪苑见我,要我选出几身衣裳,后天端午宴穿。 我欢喜应承着,把嫁妆箱子一熘排开,翻出几十套红绫青缎的裙裳。我坐在方凳上,连屏风也不设,直接外衣一褪,绦带一解,光熘熘的腰肢背对夫人,裙底下脚尖一晃一晃的,慢悠悠穿换新衣,风情卖弄得不着痕迹。 藉助一旁的菱花镜,我瞥见身后竹榻上端坐的夫人,柳叶眉无奈地紧了紧,问一旁侍立的婵娟:「她天天在你眼前,也是这副模样?」 婵娟傻愣愣地含混作答:「这……呃……嗯。」 这会儿我已是换好新衣,转身一个媚眼抛过去:「夫人,好不好看?」 夫人冷着脸色,紧盯着我襟前丰韵十足的沟壑,轻轻一摇头:「换。」 我含笑一嘆,转身把衣裳褪干净,换了另外一套,转来又问:「这样呢,夫人?」 夫人的目光往下扫去,看到我裙隙间半遮半露雪染似的大腿,眉头又蹙起来:「再换。」 如是反反覆覆换了十来次,一个比一个风骚妩媚,竟选不出一件称心的。她懊恼地按着晴明骨,责怪我道:「怎么全是烟花巷的东西,一个正经的挑不出来?」 「这……这哪里不正经了?」我委屈地摸了摸妖娆的臀线,「分明是夫人心里不正经,所以看什么都不正……」 「行了。」她喝住我,又吩咐丫鬟,「把我那箱新衣裳挑个三五件,给花不二送来。」 「穿你的?」我好了伤疤忘了疼,抬指勾了勾丰满的前襟,说笑道:「夫人和我的尺寸,只怕是……」 她一道威严的目光扫过来,我只能厚着脸皮改口道:「只怕……其实……也差不了太多。」 她微微一嘆,终究还是颇有自知之明地让了步,对小翠说:「蜀州送来那车绸缎,挑几匹上好红的,我给花不二做两身衣裳。」 我听来喜滋滋的:「给我做衣裳?夫人对我真好!」 「谁对你好了?」她横我一眼,「还不是怕你穿花戴柳的,败坏宫家的门风。」 她看了看窗外,见时候不早了,便叫上丫鬟,要打灯笼回折梅轩去。 可临去前,她又望了一眼婵娟:「打明儿起,你不用伺候她了,还是回老地方去。」 婵娟应了声「是」,可我没了婢女,自是大不乐意:「夫人!你又欺负我……」 「少来。」她端庄的眉眼里多了一丝得逞之色,「你不需要。」 第三桩——言辞恭顺,动静有法。 *** 端阳节那天,不出意外,花姨娘又惹事了。 本来几家子太太小姐聚一块儿听戏赏花,气氛和和美美。宴席间行了几圈酒令,更是欢快热闹。 可花姨娘接连被罚了好几杯,藉着酒劲儿上来,也不知跟谁闹了口角,突然掀了酒盏,拍桌一声大骂:「滚你妈的!」 ——阿弥陀佛,罪过。 花姨娘这一声喝骂,整个花园子都静了下来,我娘的柳叶眉也蹙了起来。 *** 筵席还没散,夫人就在荷塘的君子亭里等着我了。 她抵着石桌坐下,瑞凤眼里冷气沉沉的,分明是在等我负荆请罪。 我腆着笑脸装乖:「夫人,我错了。」 她凝眉看我:「错哪儿了?」 我小声说:「言辞无状,行止不端。」 她说:「怎么罚?」 我只能吞吞吐吐道出她立下的规矩:「掌……掌嘴。」 她微微偏过脑袋,等着看我自己责罚自己。 可我偏要对她撒起娇来:「掌嘴我认了,不过……」 我把脸颊凑去她近前,「要夫人亲手打才可以。」 她被我的涎皮赖脸欺得无奈,犹豫着敛袖抬手,不知该往脸上哪一处落掌。 须臾间,她的纱袖往下拂落,我也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睛。 那一瞬,我只嗅到清雅的薰香迎面扫来,随后落在肌肤上的,却并不是一记耳光。 ——她只用微凉的指尖,小心捏住我的脸颊,满带着怜爱与不忍,温温柔柔拧了一下。 ……拧得我的心尖儿哎,几乎快化成蜜浆了。 我觉得出,她几乎没用什么力道,但我还是捂住半边脸庞,惨兮兮地乱叫:「哎哟,疼疼疼疼——」 嘻嘻,我的傻夫人真是好骗,她赶紧松开手指,关切道:「掐疼了?我找点药来给你。」 我假意闹脾气:「不要!」 她有点失措:「那……」 我斜眼看她不备,四周莲叶接天也不见旁人,勐一下探出手托住她的下颔,又把自己的侧脸送上去。她的樱唇来不及避让,结结实实吻在我的脸蛋上。 她一时半会儿未转过神来,我歪过头笑眯眯看她,摸了摸脸上的口脂印:「这下,就不疼了。」 第236页 她傻乎乎眨了下瑞凤眼,耳根子后知后觉染上了薄粉色。随即樱唇轻抿,以扇掩面,笑斥我道:「胡闹!」 第四桩——执勤针黹,专心纺绩。 *** 府里人私底下都说,我娘真是宽宏大量。 花姨娘进门这么久,天天惹事犯错,坏毛病没改掉几个。可她们妻妾之间,倒像是越来越和睦了。 小小年纪的我,那会儿也是自在得很。毕竟我娘只有那么些精力,天天忙着管教花姨娘,对我的管教便宽松了许多。 从前她决不许我踏出宫家一步,在家也不能乱跑,总是困在折梅轩里百无聊赖。如今她只顾着管花姨娘,对我也不甚严厉了,还默许我跟着丫鬟小厮上马车,去羲和峰探望我爹爹。 现在想来,唉…… 只有那样,她才能和花姨娘独处了罢。 *** 那晚,我去了夫人住的折梅轩。 阿颜前日去羲和峰玩了,眼下还没回来。小翠她们打水烧汤去了。于是卧房里,便只有我和夫人。 夫人陪我坐在榻上,教我做针线。她不厌其烦演示了许多遍,可我一来对这精细活太不开窍,二来与她贴身而坐,哪还有心思专注手里的针线。照葫芦画瓢几十回,却总是抬手就忘了针法。 「这是游针……这是平针……这是……」我学到一半又忘了,拈着针停在绣花绷子上,「夫人,这打籽针怎么绣来着?」 她笑了笑:「这样。」 说着,她紧贴着我的指尖捏住银针。另一手从我肩后绕来,勾住针尾的丝线。针尖绕一圈刺透布匹,丝线便在绢面上打了个精緻的结,浑似一粒含苞待放的豆蔻花。 做完这打籽针,她捏着我的指尖,继续牵针引线,从绷子底下悠悠抬起。 ……丝线从低垂渐到绷紧,一如交错的唿吸,轻震的心弦。 我仿佛才发觉——此时此刻,她离我是这样的近。 ——一手贴着我的指关,一手拥着我的肩头,前胸依着我的肩胛,气息拂过我的脸颊。 而后,是那双令我魂牵多年的柳叶眉、瑞凤眼,于烛影中迴转,顺着我望向她的目光,向我望来。 ……柔情涌泛,迟迟不肯躲闪。 对望之下,我再也收拾不住心中情愫,一点点、一点点靠近她守株待兔的樱唇……同时五指回扣,想嵌入她的指缝。 可我一时竟忘了,彼此的掌心里还攥着一根银针。 猝不及防的刺痛惊醒了我,还没来得及吻上她,我便疼出一声轻吟。 针线掉落在榻上。我托着受伤的手连声叫痛。她忙捧起我的手查看,只见食指指腹划破一条小口,血珠颤巍巍地渗出来。 「夫人……」我娇声娇气往她怀里钻。 可她没言声。 ——忽然就俯下唇去,且轻且软,且湿且暖地……含住我滴血的指尖。 我一下子浑身都麻了。 人陷在她的怀里,唿吸缠了解不开的结。 她像只饥渴难耐的小兽,被一道伤口撕破伪装,露出与生俱来的野性。 她亦是天赋异禀的猎手。虽长在世俗的樊笼里,素不识女子与女子间的风情,可一沾口就懂得(不能写)。 被她这样撩拨,我又怎抵得住焚心的火,「嗯嗯啊啊」就哼出不对劲的调子来。 可她听到这声音,蓦然间止住了。 随即也松开嘴巴,任由我的指尖滑出来。 瑞凤眼里,是清醒了几分的慌乱与茫然。 ——似乎才发生的一切都是懵懂而为,直到我发出声音,她才隐约明白那是怎样一种意味。 呵……我的傻夫人啊。 微微过火的亲密令她慌了手脚。她轻轻推了推我,想要我坐起来离她远些。 可我定要赖在她的怀里。不仅如此,还要勾起她吮过的食指,含进我自己的唇齿间。 ……沾着她的口脂,好甜。 她越发失了神,想推又推不开我,只能把无所适从乔装成镇定,瑞凤眼撇向别处,任由气氛安静又滚烫着。 不知过了多会儿,小翠从隔壁耳房过来了:「水烧好了,夫人要沐浴么。」 她像碰了火似的,陡一下把我推开,马上整敛衣裙,起身下榻:「嗯。」 第137章 花容(五) 第五桩——耳无涂听,目无邪视。 当我大摇大摆拐进耳房时,夫人早已躺进浴盆里。小翠在一旁侍立,往盆里添热水。 ——翻滚的雾气里,只能瞧见她垂落的长髮,与小半边白皙的肩膀。 「你们几个……」我示意小翠和门边的婢女,「该去接阿颜了罢?」 「二夫人……」小翠微微一怔,我已上前夺过她手里的铜壶,朝浴盆里甩了个眼色:「夫人这边,有我呢。」 她们都晓得我脾气桀骜不好惹,也不敢当面违逆,只能转去望夫人的脸色。 此刻夫人紧阖着瑞凤眼,手抬出水摆了一摆,略带疲惫道:「去罢。天器府的车该到了。」 婢女们应了一声「是」,纷纷退出门去。 门「咔嗒」一声关上了。我当即解衣宽裳,在夫人对面屈身入水,与她紧挨着身躺进了浴盆里。 许是怕被我一身春光扰乱心神,她始终闭着眼睛,也不说话。 盆里不甚宽敞。我能觉出她有意往一边躲闪,可还是免不了肌肤之间的贴蹭。 第237页 索性,我慢悠悠勾起小腿,沿着她身侧滑来滑去。 「花不二。」她收腿躲开,双眼一睁,板起了面孔:「出去。」 我甜兮兮一笑:「遵命,夫人。」 说罢,我便迎着她的目光起身出浴。一身婀娜挂满湿淋淋的水光,又不紧不慢拣去几片沾身的花瓣,才披上薄如蝉翼的纱巾,抬腿迈出了浴盆。 她不大耐烦地撇过头去,撩起一把水洗了洗脸颊。 我只披着那一层薄纱走到门边,抬手将门一拉,醉人的薰风扑了个满怀。 「回来。」不出意料,她喊住我,「穿好衣裳再出去。」 我轻声一笑,回身走到浴盆前。一边用指尖拨弄着涟漪,一边倾下腰身,凑到她的眉眼前。 「出来进去,进来出去的……夫人到底想要什么呀?」 咫尺之间,她一下子变了脸色。 也许直到这一刻,她再也无从否认——她与我之间的岁月厮磨,早已不像是名正言顺的妻与妾了。 她似乎……有点害怕了。 接着,她匆忙抽出身来,纱巾往腰身一披,退到了屏风后面去。 ……淅淅沙沙的,像是在自行更衣。 可我才不会轻易放虎归山。 我将薄纱一敛,又一次迈进浴盆里,躺在她躺过的地方,拥抱她才拥抱过的温水。 水雾里,依稀漂浮着她清雅的体香。 ——淡淡的一缕,便足以令我俯首称臣。 我把腿搭上浴盆边,手顺其自然(不能写),任由(不能写)。 一边还不忘分出心思,偷听屏风后的动静。 ……罗裙穿系的沙沙声,慢下来了。 我想,长在重门深闺的她,一定是好奇我在做些什么,却不敢从屏风后露面。 她想知道…… 那我定要让她知道。 (不能写) 屏风后彻底没了声响。 …… 那一次,是怎么结束的来着? ……想不起了。 只是从头到尾,她都没从屏风后走出来过。 更没发出过一点声音。 不知那短短的一刻钟,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但记得小翠她们回来时,她终于走出了屏风。 我看到她的衣饰打理得整洁——除了长发还是湿的,散落在新净的寝衣上。 她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出门和丫鬟们会面。我听见她和她们闲聊,问阿颜又花了多少银钱,问天器府新收了几个弟子,问起一个个我不熟悉、又听不惯的名字…… 仿佛一丁点都不再念及,刚刚在浴盆里为她自渎的我。 ……我很是委屈。 远远地,我连喊了几声婵娟,让丫鬟进来帮我更衣。 我还在等着她的回应,等着她从前一样,醋而不自知地支走丫鬟,呵斥我「你不需要」。 可是,她没有。 ……她已经走了。 *** 那天夜里,小翠姐姐都睡下了,我娘却还没睡。 她一直坐在铜镜前梳头髮。我不太明白,她为何不让小翠姐姐梳,而且她的头髮又柔顺又齐整,似乎没有什么可梳的,何况一梳就梳了小半个时辰。 我想,许是入夏眠浅,闲来打发时间罢。 我年幼精神正足,看她不睡,我也不想睡了。 我找出才到手的新鲜玩意儿——天器府捉的萤火虫,装在薄薄的纱布囊里,一闪一闪跟小灯笼似的,好玩极了。 我捧着「小灯笼」到她面前:「娘,你看这个。」 我娘笑笑,放下梳子:「我一不看着,你又玩些稀奇古怪的。」 她摸了摸我的头:「谁给你弄的?」 我把「小灯笼」放进她手心:「爹爹送我的。」 我娘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 她怔怔盯着那萤火看,一闪一闪的微芒笼着她的瑞凤眼,眼圈儿竟是渐渐地红了。 而后,她忍不住轻咳了几下。 仿佛被什么刺伤了喉咙,想呕又呕不出来。 她半转过身,拿绢帕掩住口鼻,咳嗽声也带了一丝沙哑的咸味。 「娘,娘你怎么啦?」我忙凑过去。 她少咳了一会儿,又微微侧过身来:「没事。」 我听得出,她的唿吸仍有几分湿漉漉的。 她在我背后拍抚了一会儿,忽然问我道:「阿颜,娘亲对你好不好?」 「当然了。」我想着多说几句哄她开心,「阿娘不止对我好,对谁都好。对我爹好,对小翠姐姐也好,对阿嬷婆婆们好,对天器府的大哥哥们也好。」 最后,当然不能忘了最「得宠」的:「还有,对花姨娘也好。」 当我说到「花姨娘」时,我娘的指尖分明抖了一下。 「花姨娘……」 她喃喃说着,声底是一丝掩不住的悲伤。 「要把花姨娘……赶出去么?」 我很不解:「啊,为什么?」 明明她和花姨娘相处那样和睦,明明她的笑颜比花姨娘入嫁前多了许多,明明,她是那么显而易见的在乎她…… 她为什么说出这话来呢? 萤火弱了下去,我娘的眉眼显得很灰黯。 「花姨娘……她学坏了。」 我懵懂不明其意,只说:「她学坏了,娘亲可以教好她呀。」 「嗯。」我娘淡淡应着,「教好她。」 第238页 听她答得不笃定,我有点着急。毕竟花姨娘平日里待我不薄,送过我不少好吃的、好玩的,我也不愿花姨娘走,于是央求道:「娘,你别赶走花姨娘,别赶走花姨娘……」 「嗯。」她答应了,又一次将我拥入怀里。 轻声细语地,她像是与我保证,亦像在说服自己。 「不赶走她…… 「不赶走她。」 *** 当晚回去,我把屋里瓷的玉的全砸了。 婵娟还想拦我,我把她睡了。 小丫头嚷嚷着要去找夫人评理,我说你再敢提那个贱人,我撕烂你的嘴。 她不敢吱声了,过来替我揉酸痛的肩。 过几天,小翠登门来传话。 我横竖望了她两眼。看在她是夫人的亲信,我没想对她怎样。 她说,夫人喊我去正心斋。 说的和第六桩规矩一样—— 让我和阿颜一起修学礼法,读四书五经。 *** 那天是末伏,天色很热。 午后的天光极晒,幸喜书房外有许多桃树挡着,树荫里的蝉鸣起起落落,永无止休。 我汗流浃背,坐不住直喊热。我娘倒像是一点汗意也没有。她总说,心静自然凉。 我娘教我念《女诫》七篇。我听不甚懂,眼皮子一个劲儿打架,困得昏昏欲睡。 忽而不知几时,一阵浓郁的脂粉香被暑风吹进来。我一下子清醒了不少,揉了揉眼往门边看。 只见那一身殷红走出风情万种,花姨娘捧着个才摘下的蟠桃儿,路过几案上的水晶缸,随手洗了洗。一边大口啃着桃子,一边卧佛似的往榻上一躺,狐狸眼滴熘熘地盯着我娘看。 花姨娘一进门,我还哪有心思念书,只顾望着她手里那颗蟠桃儿。艷唇往嫩桃上一贴,水灵灵的桃肉都沾上鲜红的口脂印。 我娘用余光扫了她一眼,并不多作理会,而是继续指着书页道:「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故曰夫者天也。天固不可逃,夫固不可离也。行违神祇,天则罚之;礼义有愆,夫则薄之……」 还没念完,就被花姨娘「嘿」一声笑给打断了。 我娘脸色一沉:「你笑什么?」 花姨娘吮了下沾手的桃汁,甩手把桃核一扔,晃悠着腿道:「什么四书五经呀,全是放他娘的臭狗屁。」 我娘收起书卷,朝小翠使了个眼色。小翠知道她又要和花姨娘起争执,怕我听着不好,于是赶紧抱起我,从正心斋退了出去。 出门时,我有意支棱起耳朵,只听见我娘平和的嗓音里压着愠怒,训斥她道: 「花不二,你能不能规矩一点?」 *** 话卡在正心斋这一段,花不二没有继续说下去。 她陷在回忆里,沉默了很久。偶尔会笑一下,笑颜里有水光在闪烁。 时隔数月,我们终于圆了房。 那天,蝉很躁,(不能写)。 那本不慎压在底下的《列女传》,濡湿了一大半。 结束了,我还不肯放过她。我把她困在桌上,吻她被汗水煳掉的胭脂,咬她的耳朵。 她竟没有骂我。只是环着我的脖颈,在我耳边有气无力:「花不二,我热……」 我没应声,却俯得更低了,在她肩头留下我深深的齿痕。 ——从今日起,她是我的。 她只能是我的。 第138章 花容(六) *** 打从书房里那一回起,我娘和花姨娘,好像真的相爱了。 平日里看不出什么异常,花姨娘还是一如既往地调皮,我娘还是一如既往地包容,但她们动不动就会支开旁人单独相处,无论日夜。来回多次,下人会问,我也会问,她们只会异口同声作答:「学四书五经去了。」 那时我太年幼,看不见、也想不懂她们为什么随处都能学四书五经。除了书房里学四书五经,鹧鸪苑里学四书五经,折梅轩里学四书五经,沐浴时能学四书五经,亭子里乘个凉都能学四书五经…… 更不明白,明明只是读书而已,为什么花姨娘每次学完都要洗床单子。 有一回,我在池塘里捞金鱼玩,远远望见她在廊桥清溪畔洗床单子,便跑过去问她:「姨娘,你怎的天天洗床单呀?」 花姨娘用湿淋淋的指尖捋了下鬓角,脸颊沾了水,更显得绝色天然。她转了转眼珠,胡乱哄我道:「我和你娘比赛念书,谁学得快、学得好,谁就赢了。输的那个,就要洗床单。」 我嘲笑她:「你这猪脑子,怎么回回都输呢?」 花姨娘含笑嘆了口气。许是洗太久了,她捶了捶酸痛的蜂腰:「唉,都怪你娘本事太大咯。」 这当间儿,我娘也从迴廊下走过来,手里还托着个衣包,打量我们俩:「嘀咕什么呢?」 我替花姨娘打抱不平:「娘,你欺负人!府里这么多人手,你干吗让花姨娘洗床单呀?」 我娘没说什么,花姨娘却不怀好意地笑了:「嘻,可不敢让别人瞧见……」 「别多话,洗你的去。」我娘把手里的寝衣一展,连头带脸把花姨娘蒙住了。 花姨娘蒙着我娘那件寝衣,深深吸了口气:「嘶,真香。」 我娘笑骂她太混,隔着那寝衣拧她的耳朵,反被花姨娘扯住手咬了一口。我坐在迴廊下看她们小打小闹,似乎打我能记事起,天从来没有这么晴朗过,我娘从来没有这样自在又甜蜜地笑过。 第239页 只可惜,好景不长。 过会儿小翠引着别家的姑嫂姊妹们过来探望,还端了个大红缎子遮盖的物件儿。红布一掀,原是一鼎飞凤鎏金翡翠盖紫铜香炉。 小翠说,这是宫爷托人送来的,说是前日万岁爷赏赐的宝器,因念及夫人夜间眠浅难寐,便把这香炉送家里来,每晚点个帐中香也好。 姑嫂姊妹们围在一旁,都夸羡我娘嫁的有福气。 我娘本来在花姨娘面前不吝言笑,但外人一到,马上又换回端庄自持的脸色。听闻我爹关切她眠浅,她也只是淡淡一点头:「难为他记挂我。送折梅轩去罢。」 小翠应了声「是」,那几个媳妇便要拿香炉离开。可这时花姨娘撇下洗了一半的床单,悠悠迈上前道:「什么宝器,让我也瞧瞧。」 我娘脸色顿变,喊了一声:「花不二!」 可花姨娘全不顾喝阻,直接一抬手,把那香炉摔在了石地上。铜皮凹陷进去,翡翠盖都裂成了八瓣。 在场的人都是一惊。要知道,这不仅是我爹的心意,更是御赐的无价之宝。花姨娘这是哪来的胆子,却敢如此肆无忌惮毁掉圣物? 花姨娘仍是一副浑不在意的慵懒态,众目睽睽之下回到我娘身畔,凑近她泛白的脸,轻声道:「夫人,我说过多少遍了——」 她托住我娘的脸颊,兇巴巴地笑:「臭男人送的东西,不能要。」 我娘又气又怕,勐一下甩开她的手。她似乎想说教点什么,但又怕惹来旁人口舌,只能忍住气恼,眼睁睁看着花姨娘转身走了。 随后,便是一声无奈至极的长嘆。 毕竟,这早已不是花姨娘第一次发疯了。 *** 夫人一边与我纵情鱼水,一边骂我是个疯子。 可惜啊,她从来都不懂我的心。 她从来都不懂,为什么我要干出那些事—— 我撕碎她和男人往来的家书;我毁掉折梅轩里沾过那男人的一切器物;不论是她的娘家人、夫家人还是朝廷里的名门旧交,只要敢到宫家来,没一个不曾吃过我的苦头;甚至她给天器府晚辈置备的那么多赠礼,都被我连车带箱烧成了一堆灰…… 每次她除了责备我,便只有唉声嘆气。 可是她从来都不懂—— 我要的,不仅仅是她。 我要毁掉她身上与我无关的一切。 ——我要完完全全地,占有她。 我要她再也不是容家的女儿,宫家的妻子,天器府的师娘……我要我和她之间,再也没有重门深院,再也没有三从四德,再也不必畏惧人言,拿可笑的「四书五经」当成幽会的幌子。 我要拆掉她的樊笼,我要打碎她的枷锁。我想要总有一天,与她并肩站在世俗规矩之上,青天白日之下,尽情地拥吻,尽情地爱到死去。 ……我只想不惜一切,带她离开。 *** 花姨娘终究是个疯子。 她只知找我娘念「四书五经」,却从不知我娘为她背负了多少难处。 她从来都看不见,我娘为着弥补她损毁的那些珍宝,花费了数以万计的银两,又在家书里扯了无数个本以为耻的谎;她看不见,她在她触怒过的皇亲国戚面前,是怎样的低三下四,委曲求全;她也看不见,当她面对亲朋间恶毒的风言风语时,又要费多大的力气去掩盖自己的难堪。 她更看不见,每每在夜深人静时,我娘坐在窗边的月色里发呆,眼睛里全是心力交瘁的茫然。 我去陪她,她总要不厌其烦地问我:「阿颜,娘亲对你好不好?」 一遍又一遍问着,仿佛忘了自己是谁的母亲,是谁的妻子,是谁的女儿……忘了自己究竟姓甚名谁。 ……她爱花姨娘么? ……她是爱她的。 毕竟,她带给她从来不曾拥有的——七情六慾,喜怒悲欢。 可她怎么也看不到她与她的未来。 在容家,她是千金闺秀;在宫家,她是贤妻良母;在天器府,她是德高望重的师娘。 ……却唯独在花姨娘面前,她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了。 即便如此,我娘总是会竭尽所能去爱护她。 当年我祖父破例将掌府之位传给我爹爹这个异姓弟子,容家的枝叶极是不满,对我娘也生出八九分的嫌隙。 如今我娘招来的小妾恶名远扬,他们巴不得多踩上几脚——「窑子里出来的贱奴」、「便是替宫爷留后,也不知是姓什么的杂种」、「勾引大夫人磨镜子」……什么乱七八糟的脏水都泼上来了。容家的长辈更是勒令我娘代夫出妾,以免败坏名节。 可每到这时,我娘总会毫不犹豫地说: 「花不二是良家女子。 「我会教好她。」 她容忍她,包庇她,疼爱她,她赌上她曾经最引以为傲的名节,守护她。 ……她只想不惜一切,把她留下。 *** 四书五经一页页地翻过去,岁月也一行行地流过去。 流过鹿鸣呦呦,流过零露瀼瀼,流过蒹葭苍苍,流过雨雪霏霏。 那近两年里,有一半是恩爱甜蜜,有一半是吵嘴怄气,吵着吵着吵到床上去,又变成恩爱甜蜜。 外人跟前,她叫我花不二。枕席上,她喊我花花。生气时,她骂我是疯子。骂着骂着,我就把她推倒,过一会儿,她又忍不住喊我花花。 第240页 吵着,骂着,恩爱着……又到了一年初春。 那天正月十九,是我的生日。 一早我还在梦里,她已是悄悄到鹧鸪苑来,守在我的床边。 我醒了,她吻了我。 她说,她给我准备了好东西。 她从香囊里拿出一条银丝佩,一端悬着个胡桃大小的珠蚌。蚌壳是光洁雪白的,上头是硃砂混着金粉描的符字,虽看不懂是什么字样,但龙飞凤舞的很是好看。 我欢喜极了,把那珠蚌捧进手心里,往她脸颊上狠狠亲了一口。 她送我这蚌壳,并非没有来由。原是去年乞巧节,她带我去隋阳王府作客,这珠蚌便是主人家珍藏的异宝。 说是这东西叫「孕魂蚌」,原生自大荒南海,又经高人异士开光作法,由此而得贮藏魂灵之奇效。只需取印堂、膻中、关元三处的丹田血,便能将往生者的魂魄藏于蚌壳内,长存不朽。 我当时极想要这个宝贝,顺手牵羊就揣进了袖子里,结果被主人家逮个正着,反挨了一顿训斥。 可我没想到,夫人当时虽骂了我一顿,但她心里一直惦着我喜欢这玩意儿,后来竟又问到隋阳王府去,把这孕魂蚌求了来,当作生辰礼送给我。 见我喜逐颜开,她也欣慰地笑起来。她问我,天底下奇珍异宝多的是,怎么偏喜欢这怪力乱神的玩意儿? 我用指尖拂过她三处丹田,笑答说:「哪天你死了,我就取出你三点魂血,藏在这小贝壳里。把你挂在腰上,走到哪儿带到哪儿,永远都不分开。」 「该打。」她戳我的额头,「大好的日子,说什么要死要活的?」 「要死要活怎么啦?」我凑近去吹她的耳朵,「我现在就让你要死要活。」 我把她按倒,用牙齿撕扯她的衣襟。她身子颤了颤,但将我抱住叫了停。只听她在我耳边热乎乎地笑:「别心急。晚上散了酒宴,还有个好东西要送你。」 我被她勾的心痒痒:「什么呀,什么呀?」 「今晚你就知道了。」她揽我入怀,「不过你要答应我,开宴了要安安静静的,不许喝太多酒,不许给我闯祸。」 「好。」我被她捋顺了毛,「君君,臣臣,妻妻,妾妾。夫人要我怎样,我就怎样。」 第139章 花容(七) *** 那段日子,我年纪还太小,许多细节只是记在心里,却不明白那些意味着什么。 以至于懵懂了两年,直到那年初春,花姨娘的生辰宴上,我才亲眼见证她与她相爱至深的痕迹。 说起来,我大抵是那一瞬间,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看懂她们的人罢。 那天,我娘给花姨娘做生日,白天摆了酒席,还找来说书的、打十番的、耍百戏的……晚间请了汉京城顶有名的戏班子,一大家子坐在楼上听戏,热闹极了。 我还记得,那晚唱的是一出《孔雀东南飞》。 她们大人听得专注,我一个小孩儿却没多大兴致,只顾着满桌夹点心吃,偶尔望一眼座位上首,并肩而坐的我娘和花姨娘。 花姨娘虽是寿星,那晚却比平常安静多了。她不吵不闹,不嬉皮笑脸,也不乱出风头,全程只和我娘一样,凝望着戏台子上的离合悲欢。 她和她的目光,犹如两条隔着高山的河流,始终没有聚到一起过。 直到我站在离她们最近的桌旁,拣炸糕时一个不慎,筷子掉在了地上。 我弯下腰,循着轻响儿钻到桌子底下。刚要够到那支筷子,一抬头,却撞见那样的一幕—— 对面的桌底下,我娘与花姨娘的手,十指相扣,紧紧地握在一起。 我愣了一会儿,远处的戏腔悠悠唱过了三五段,可她和她的手总是握得那样紧,一刻都没有松开过。 后来啊……戏唱到了结尾。刘兰芝举身赴清池,焦仲卿自挂东南枝,华山旁的一曲长歌,唱不尽凄婉幽怆:「孔雀东南飞,飞去难飞回。万事付东流,逝者不可追……」 戏将终了,席上的观者渐起声浪。有抹泪的,有不平的,有赞嘆的,有说赏钱的……台上与台下,虚妄与真实,幻梦与世俗,纷纷然交织到一处。 这会儿,我仍然蹲在桌子底下,只见花姨娘挣了挣我娘的手,我娘便依着她,转过半边身来。 我撑起发麻的双腿,从桌底爬出来,扒着桌沿探出脑袋。 那一刻,我看到了—— 我娘举起一支团扇,遮住彼此的脸庞。她和花姨娘,就在那蝉翼一样薄的纱扇后面…… 在台下与台上,真实与虚妄,世俗与幻梦,在天地间喧嚣陆离的喝彩声、泣涕声、不平声、唏嘘声里…… ——尽情地拥吻啊。 *** 当晚酒戏都散了,我晚一步来到折梅轩。 夫人已经在屋里等我了。 她在烛灯下做女红——正是那一件金缕绣鸳鸯的抹胸。 很快完工了,她为我贴身穿罢,繫紧了挂带儿。 ——一针一线织就一往情深,把我的心牢牢拴住了。 夫人总有些迂腐处。她讲信义、重然诺,平时再怎么颠鸾倒凤,也从不与我说海誓山盟。 直到那夜,她终于对我说…… 「花不二,你是我的。」 抹胸缚在身上,行事多有不便。 可我捨不得脱掉,就穿着那抹胸陪她折腾了半宿。 第241页 那时候我还天真地以为,她对我这样好,就仅仅是想对我好;从今往后,我们再也不会拌嘴闹别扭了;从今往后,我们永远都会像今日这般恩爱甜蜜。 ……呵。 可谁又知道呢。 中途,她渐渐显出不对了。 那天她用力格外凶,仿佛一辈子的柴火都要在这一夜烧光似的。我求饶喊了两声「夫人」,却没见缓和。直到我带着怨气喊了一声「容玉」,她才有点清醒过来,关切我:「疼了吗?」 她语气仍是温柔的,可脸色很差,像揣着很重的心事。 今儿是好日子,我就不闹脾气了。我打了个哈欠,勾住她的脖子撒娇:「夫人,今晚累了,明天再玩嘛。」 不知我哪句话说的不对,她脸色更凝重了,柳叶眉无力地蹙着,久久也舒展不开。 过了好一会儿,她犹豫着开口道:「花花,我有件事和你说。」 我仰起脸吻她的樱唇。她应付了几下,却将瑞凤眼侧开了些。 她说:「老爷明天就回来了。」 ……声音是哑着的。 我也愣了一下。 不过对我而言,这并不全算个坏消息。正好藉着这个契机,和她分享我筹划了很久的事。 「夫人。」我捧起她的脸颊,「我们走罢。」 她没听懂:「什么?」 「就是——私奔啊。」我满怀希冀望着她,「我们俩远走高飞,去哪儿都好。去岭南,去蜀州,去……对了,去塞外草原,牧马放羊,一辈子逍遥快活!」 我越说越起劲,甚至一度以为,这在她听来会是个惊喜。 可是…… 可是她就那么静静躺着,眼角眉梢不见一丝喜色。 宛如听见一个无聊至极的玩笑,她烦躁地嘆了口气:「我没在和你说笑。」 我心口像挨了一记闷拳。 ……无法相信。 她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回应呢。 「花花……」许是看到我笑容消失,又担心后面那番话过于委屈了我,她脸上堆满了歉疚,抚摸着我的髮丝,劝说道:「明天老爷回来,你要听话,别惹事,好生服侍他。」 我听不下去了。 「你说什么?」我勐一下推开她,翻身坐起,高声大骂:「你他妈的在说什么?我……我他妈费尽心思嫁过来,就是为了伺候那个狗男人?」 她脸上不是没有心疼,可在我大骂之下,到底是被怒火占了上风。她呵斥我一声:「花不二!」 可我又怎会有半点忍让。 我直奔床边的桌台,抓起青瓷的梅瓶,狠狠朝地上扔了个粉碎。 书橱里还有几只净瓶,我夺下来还要扔,她匆匆下床来拉住我:「别闹了。你……你这样……」她气的哽咽了,「你知道现在外边人都怎么说吗?」 「哈?」我冷笑。 「他们……他们说……」那些在我听来没什么大不了的话,从她嘴里出来,倒显得那么难以启齿,「说宫家的大夫人给夫君纳妾,根本就不是为了香火,是……是她耐不住寂寞,跟小妾磨镜子……」 「哦。」我只觉太可笑。明明生米早成了熟饭,她却至今也不愿直面,「难道,不是吗?」 「我……」她被我戳得十分难堪,语气也软下三分,「花不二……」 「容玉。」我用力揽住她的腰,极近地正视那双瑞凤眼,「我再问你一遍,我要你现在跟我远走高飞,再也不回这个三从四德的烂地儿,再也不用管旁人怎么说、怎么看,只有我们两个,一辈子逍遥快活,你走不走?」 她似被我的目光刺痛了,嘴唇嗫嚅着,脸色越来越苍白。突然她按住我的肩,跌跌撞撞退开数尺远。 「你别说梦了。」她红了眼圈,语无伦次,「我全家都在汉京,我身后还有天器府,我还有阿颜,我……我有夫君啊,我不能背叛他……」 我笑出声来。 我的好夫人哪…… 我从十一岁就爱上你,我为了你起名花不二,我攒了金银,我练了手艺,我用八人大轿把自己风风光光嫁到你面前,我拼上我的一生一世,想带你离开,想与你尽情相爱…… 可是你呢! 在你的心里,我竟连他们都比不过——不如你的娘家,你的天器府,不如你的阿颜,还不如那个该死的臭男人! 你还说,你不能背叛他…… 背叛…… 呵。 「夫人该不会是忘了罢?」我切齿而笑,「当年在花轿上,摘下你盖头的人是我,娶你的人是我,你背叛的人——是我!」 她说不出什么来了。 事到如今,她就只能求软:「花花……」 她拉住我的手:「我只要你对他好一点,哪怕你装个三五天,我们还能像现在这样,我们一辈子都会好好的……」 我恶狠狠甩掉她的手。 她的眼泪「刷」一下涌出来。 「花花。」她颤着声音,眼底尽是哀求,「……算我求你了。」 夫人她从不求人,更不会当着我的面流泪。 在这光景下,我竟不争气地心软了一剎那。 可在男人这件事上,我断不可能有一丝一毫的退让。 我在盛怒中狠下心来,把颈后丝带一扯,撕下那块崭新的抹胸,丢在她的脚下。随后穿好衣裙,胡乱裹了件斗篷,顶着寒夜摔门而去。 第242页 她在夜风里喊我。 而我只是加快了脚步。 回到鹧鸪苑,我彻夜难眠。 怒火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多会儿,我就想通了。 其实夫人不是不爱我,她只是太煳涂,又太软弱。 既然她离不开她的三从四德,离不开那个臭男人,只要我把它们通统毁掉,她别无选择,也就只能跟我走了。 既然她自己做不了这个决定。 ——那么,我来做。 第140章 无间(一) *** 次日一早,我娘就喊人洒扫庭除,换新陈设,置备酒饭,好等晚间我爹回来了,为他接风洗尘。 我跟在娘亲身后跑来跑去,只见我娘脸色很差,不知是昨儿没睡好,还是今天天阴照不出光彩来。 更易察觉的,是她身边冷清了很多,少了那一声声胡搅蛮缠的「夫人」、「夫人」。 我想起昨晚听戏时窥见的秘密,便拽拽我娘的衣角,问她:「娘,你今天不念四书五经啦?」 她随口敷衍着:「不念了。」 我越发猜到了什么,小声道:「你跟花姨娘怄气啦?」 她瞧了我一眼:「没有的事。」 安静一会儿,我又忍不住扒拉她衣袖问:「花姨娘是不是不喜欢爹爹呀?」 虽然花姨娘至今还没见过我爹,可府里有目共睹,她曾撕了我爹的信,烧了我爹的衣裳,砸了我爹碰过的家什器具。 只是除了我,没人猜得到她为什么这样发疯。 我娘仍是淡淡地说:「她也是你爹的老婆,怎会不喜欢他。」 「她不像爹爹的老婆。」我眼睛太亮,却是童言无忌,「她像你的老婆。」 我娘的柳叶眉突然竖起来,吓了我一大跳。 「你……」她用极少见的厉色逼问我,「谁教你这么说的!」 娘亲从没这样凶过我,我一下子吓哭了:「没没……没人教我。」 我娘用很严厉的目光盯了我好一会儿,似在试探我有没有撒谎,可一看我哭得委屈,她也就缓和了脸色,嘆息着拥我入怀。 她拿起绢帕为我擦泪,又叮嘱我说:「这是混帐话,以后千万不要说了。」 我也不晓得自己哪里说错了,可怕她又凶起来,我只能哽咽应着:「不……不说了。」 娘亲没再骂我,还给我拣了两块糖瓜吃。可我心里还在赌气,想着她那样凶我,我要去羲和峰找爹爹诉苦。 我跑到后院的马厩,刚好车夫在装车备马,有好些金银器皿并新制衣裳要送上山,我便央着那车夫载我一程。 那车夫没有尊夫人的命令,哪敢带大小姐出门乱跑,于是连哄带劝把我打发到一边儿。眼看天要下雨,他在车盖上铺了块毛毡,随即策马行车出了宫府,一路往羲和峰去。 只是他粗心大意,光顾着闷头赶路,却不曾留意我早已爬进车里,钻到衣裳箱子里藏了起来。 还没等出汉京城,我就后悔了。只怕爹爹知道我偷跑出来,也会和娘亲一样训斥我。倘若现在喊车夫回去,娘亲定会重重罚我,少说也要抄二十遍的《女诫》……犹豫了半天,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我就迷迷煳煳缩在衣箱子里睡着了。 宫颜说到这里,停顿一会儿,回到最初的话头:「各位施主的来意,是询问天器府陈奕的事罢?」 「是。」萧凰点头,「小师太若能知无不言,我等感激不尽。」 宫颜沧桑地嘆了口气。她将双掌合十,默念了几句佛经。 正念佛时,藏经阁外飞过一群寒鸦,「咿咿呀呀」叫得悽惨,如在哭悼无名无姓的亡人。 那天在衣箱子里,我是被雷声惊醒的。 我揉了揉眼睛,把箱盖子撬开一条小缝。微寒的雨腥气扑面而来,我打了个冷战,只听见车外头雷声隆隆,雨点哗啦啦往地上乱砸。透过阴暗的小窗,我看到一片水磨砖墙,认得是天器府的庭院。 我又转头往车前张望,只见马和车夫都不见了。马大抵牵去了槽里,车夫想是先把车停在廊檐下,自个儿去躲雨吃酒去了。 周遭不见一人,我心里好生害怕。雨太大又不敢下车,只想着等雨停了,赶紧找我爹爹去。 我缩回衣箱子里发呆,过不了多会儿,忽听见外头「挞挞挞」、「挞挞挞」……急劲的马蹄声踏雨赶来。那人在车外不远处勒住缰绳,「嚯」一声翻身下马,好似下拜在地,喊了一声:「师父。」 这嗓音我认得,就是我爹的得意门生,天器府的大师兄陈奕。 上次来天器府,他帮着爹爹照看我一会儿,还给我演了几招武功,所以我记得他的声音。 而后,我又听见了爹爹的声音,也不知他从几时站在了庭院里。 他问陈奕:「十四霜呢?」 一闻此言,众人的神色都是一紧。十四霜更是凝重了脸色,不自觉捏紧了掌心的茶杯。 滂沱大雨中,只听陈奕师兄沉默了片刻,说道:「弟子无能,至今仍未寻到。」 天边滚过一声闷雷。我爹爹没有答话,但我隐约猜到,他的脸色该是十分愤怒。因为陈奕接下来的言辞,分明透着掩不住的畏惧:「弟子办事不力,枉为天器府门生,乞请师父将我废去武功,逐出门墙。」 他话声虽有畏惧,但又十分坚定,一半是请罪,一半却像说出个盘算了很久的决定。 第243页 我爹爹当然听得出来。他冷厉说道:「你想退出天器府,不必拿十四霜当藉口,直说便是。」 陈奕又是一阵沉默,随后求恳道:「弟子家有年迈老母,身缠百病,无人照看,只求师父成全弟子孝心,放弟子解甲归乡。」 「呵!」我爹爹一声冷笑,连我远远听着,都不免有些胆寒—— 「你是为了谢家的事罢?」 听得「谢家」二字,十四霜的唿吸深深一凛。 她很明白,宫颜即将要说下去的,相距真相只有一线之隔了。 陈奕师兄被我爹看破了本意,慌道:「师父——」 「蠢材!」我爹打断他,「平日里我教你武功,教你兵法,几时教过你这等妇人之仁!」 「恕弟子愚钝,弟子只是不明白……」陈奕话声沉痛,「家国大业固然重于泰山,开疆拓土固然光耀无上,可是长留谢府百十口无辜老小,却又做错了什么?」 「成王败寇,哪有甚么对错之分?」我爹声声掷地,「谢家贵为公侯王孙,却力主亲和犬戎,甚至与犬戎婚姻往来。如此异党不除,蛮族几时能灭,四海八荒几时能一统,我天器府的千秋霸业,又几时能立!」 「喀嚓——」「砰——」 十四霜和萧凰手里的茶杯同时裂开了。 但凭这寥寥数语,她们已能接续起全部的线索,那血淋淋的真相不言而喻…… 谢家灭门的真兇,正是萧凰的师门天器府。 想起多年前朝中暗流汹涌的战和之争,萧凰这才幡然醒悟——谢家究竟为何惨遭血洗。 早先听泥犁寺老僧和十四霜所述,小满的母亲、谢家的夫人本是犬戎女子,与王爷恩情甚笃。 谢氏虽风尚淡泊,不喜朝堂党争,但毕竟贵为公爵,与天子亦有私交。谢氏既然坚持主和,主战派便难以占得上风。 可偏生天器府——尤其是掌府宫世遗,却是再强硬不过的主战派。 战和两派的权斗愈演愈烈,但是宫世遗一向深沉谨慎,既置身于殿陛之下,不能贸然与主和派的贵戚谢氏交恶。 于是,他便使出那极为险恶的下下策—— 将嗜血成性的妖剑十四霜,辗转送进了长留谢府。 然而,或许连他也没能想到,谢府风气太清,人心向善,十四霜入府两年,居然从未勾起过一丝杀念,甚至还成了幼女的玩伴。 一计不成,他又生一计。 他将十四霜的风声「泄露」到江湖上去。五大门派闻风而动,大举前往谢府问剑。 沉睡两年的十四霜,便在那一众贪婪暴戾的武林豪客面前…… 出鞘了。 ……借剑屠门,四两千斤,了无痕迹。 不可谓不精妙,不可谓不狠毒。 萧凰的手被子夜轻轻安抚着,可还是止不住无力的颤抖。 她怎能想到——哪怕想到了,一时又怎能接受…… 害死谢家满门的祸首主谋…… 正是自己的授业恩师。 那么…… 那么……后来…… 她禁不住想到更为可怕的因果。 ……后来的,犬戎公主呢。 陈奕被我爹的威严压得有气无力,但他还是要说:「可是犬戎国早在三年前就已示好言和,若不是……若不是我们遣人劫走犬戎的进贡,谎称犬戎违约,这场流血无数的夏戎之战,本是万万不该遭致的啊。」 我爹一声长嘆,恨铁不成钢。 「陈奕,我当真看错了你。」他说,「原以为你胚子不错,是个可造之材,没想到骨子里,竟是个软弱无能的窝囊废。」 「师父……」 「跟了我这些年,你竟还不明白——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爹冷冷道,「若天底下英雄豪杰,个个像你这般菩萨心肠,捨不得这个、看不得那个,哪里还有什么五帝三皇,哪里还有什么太平盛世!」 只听得雨声越来越凌乱,陈奕无言以对。 我爹也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退府的事,我不准。」 陈奕颓然应答:「……是,师父。」 「下去好好想想。」我爹的声音越来越远,「明天来汉京见我。」 陈奕没有声响。 我不敢出来,继续躲了一会儿。雷雨仍在肆虐,却不知陈奕是不是还跪在那里。 第141章 无间(二) 「咳咳……咳……」 萧凰掩住口鼻,泪雨随着咳嗽声凋零而下。 十八年…… 那煎熬了她整整十八年的心魔啊…… 为什么。 ……至今才明白呢。 为什么自己当初才选上天器府七曜,还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将,竟被委以接应犬戎公主的重任。 为什么客栈外流落有犬戎饲餵的良马,为什么客栈里的地砖洒满了血水,为什么那个犬戎女侍卫会是那样的狂怒,又是那样的绝望…… 为什么接应失败,回到羲和峰后,师父对那些个疑点只字不提,反而引导自己「犬戎窥我中原,狼心未改」,当「长驱北上,一举覆灭之」。 无论是看守藏库、送出十四霜的陈奕师兄,还是惨遭血洗的长留谢氏、流落江湖的幼女遗孤,无论是功名赫赫、却又罪孽累累的她自己,还是那位困于黑村、被刁民折虐至死的木华黎氏公主…… 还有那场夏戎之战里,万万千千葬身沙场的兵卒,饱受荼毒的黎民百姓…… 第244页 她们,每一个人…… ——全都是宫世遗的棋子啊。 天器府,天器府…… 究竟,何为天器。 ……根本就没有什么所谓的「天器」。 只有高大辉煌的黄金台下,触目惊心的森森白骨。 只有成王败寇血腥逐鹿的铁蹄之下,一只只苦苦哀号的蝼蚁啊。 萧凰的泪水流个不住。 心里空荡荡的。是释怀么?是迷茫吗?是沉痛吗?是绝望吗?…… 她不知道。 …… 看到萧姐姐失魂落魄,子夜连忙坐得更近些,一边温柔揽住她的腰,一边拿帕子拭去她的眼泪。 宫颜凝望着这一世的「娘亲」,竟在外人面前毫不避讳对情人的爱怜,不免由衷一嘆。 倘若她的娘亲,能有这小姑娘一半的无畏与坦荡…… 她和她深爱的花姨娘,也不该是那样的结局了罢。 「施主。」宫颜轻声问询,「你还好么?」 萧凰的唿吸沉稳了些:「对不住,见笑了。」 她握住子夜的手,与那对儿瑞凤眼深情一望。 「小师太,我还想请问——」萧凰转过脸来,「师娘她究竟是怎么死的。」 宫颜垂下眼睫,转了转指尖的念珠。 我爹可能永远也想不到。 那时的他武功卓绝,权倾朝野,享不尽荣华富贵,望不穿万代千秋—— 却偏偏在这辈子最鼎盛的关节,栽在一个丝毫不会武功的小妾手里。 雨停了,天色已过晌午。等我灰头泥脸找到我爹时,他正准备骑马下山回汉京去。 看见我抹着泪跑来,他也吃了一惊。问得是我从宫府偷偷搭车至此,他训斥了车夫一顿,又让赶紧置备雕车骏马,携我一同下山。 我和爹爹同坐在车上,心里的惊吓也渐渐平定下去。然而半路上,爹爹突然问我:「你刚在天器府,都去了哪里?」 那一刻,我差点如实说出——「就在你和陈师兄说话的院子里」。可不知怎么,看到爹爹严肃的脸色,我竟有点害怕了。 他和陈师兄说的话,我压根就听不懂,但我隐约能察知到,他绝不愿意任何一个人听见他们的谈话。 哪怕,是他向来疼爱的亲生女儿。 鬼使神差地,我对他撒了个谎:「我……我一直跑来跑去找爹爹,怎么也找不到。」 爹爹看了我一会儿,眉头微微松下来。他摸了摸我的脑袋,又脱下自己的鹤氅,披在我的身上。 接下来的路途,他还像往常一样稳重慈和。可我总觉得心里有个什么不可告人的疙瘩,只顾默默缩在鹤氅里,一路无话。 回到宫府,天已擦黑,我娘都快急死了,差点把地皮都翻出三尺来找我,没想到我竟跟着爹爹从羲和峰迴来。 她本来想罚我,但看在爹爹难得回一趟家,便权且饶了我这一遭。她赶紧喊人烧汤送水,摆酒设饭,为我爹爹接风洗尘。 我娘待我爹从来是举案齐眉的,那天似比以往还要殷勤许多。爹爹的洗面汤是她亲自端来的,衣裳也是她亲自帮换的,桌上的清酒是她亲自暖的……地下那么多丫鬟媳妇,一个也插不进手去。 酒饭摆在折梅轩。我在一边儿小桌上,小翠照顾我吃饭。我爹在桌前坐定,我娘便站在他身侧,为他舀上一小碗热腾腾的莼菜羹。 我爹看着我娘为他盛汤,忽然冒出一句:「你瘦了。」 我娘手里的瓷勺顿了一下。 尽管她为我爹忙前忙后,像极了一个贤妻良母,可当我爹爹关切她时,她那不自在的脸色,却像极了一个外人。 羹盛满了,她双手端到我爹面前。 我爹接过,又问她:「府里事多,累坏了?」 我娘低下头:「爷在外建功立业,顾不上家里,我们做内人的辛苦些,也是应该的。」 我在一旁听着,怎觉得她越是这样体恤我爹,反倒越显得生疏。 我爹从盘里夹了块肉,送到一边的空碗里,轻轻一拍桌:「吃饭。」 我娘很矜持地坐下了。她拿起筷子,安安静静吃我爹夹给她的那块肉。 吃了一会儿,两个人都不说话,屋里掉根针都能听见。 我爹先打破了寂静:「凰儿打了胜仗,下个月就回汉京。」 我娘「嗯」了一声。 我爹又说:「你眼光不差。」 我娘淡淡一笑:「能帮爷平天下,就是最好的。」 没说几句,又是半晌无话。 到头来,还是我爹挑起了话头:「新来的呢?」 我娘的筷子停在半空。 她自然明白,我爹说的是花姨娘。 我娘的脸色不起波澜,边给我爹夹菜边说:「她今天身子不大舒坦。」 我爹问:「她人怎么样?」 「她……」我娘总要应付点什么,「她年纪小,有点调皮贪顽,别的都好。」 正说到这儿,后房门就传来一串银铃儿似的笑声。 我娘的眉目一下子变了颜色。 那一身嫣红色花枝招展地走进屋来,今儿描了精细的妆,绝色更增光彩,恍若天仙下凡。 花姨娘笑意妩媚,娇滴滴向我爹道了个万福:「宫爷。」 我爹素以功业为重,并不耽于女色,但撞见扑面而来的惊艷,免不了微微一怔。 第245页 花姨娘低下狐狸眼,分外惹人生怜:「未曾远迎,奴失礼了。」 我爹回过神来,点了一下头:「坐。」 花姨娘扭着腰款款上前。丫鬟为她搬来座椅,她却也不嫌拥挤,故意夹在我娘和我爹中间坐下来,将她二人生生隔开了。 我娘没说什么话,但脸色一直不大安稳。 她肯定能觉出来,花姨娘今晚太乖顺了,乖顺得异乎寻常,有点骇人。 花姨娘坐端正了,甩着手绢开始唿喝人:「你们这群不长眼的,宫爷难得来家,就送上这样的薄酒煳弄宫爷?」她支使婵娟:「我才得的那罈子珍珠红呢,还不快快暖上!」 婵娟很快捧酒上桌,给我爹斟了一杯,又给花姨娘斟了一杯。 我娘在旁看着,犹豫片刻,拿起一只新杯推将过来:「我也来点。」 婵娟正要倾下酒壶,花姨娘和我爹却是异口同声拦了下来:「夫人。」 话音一落,她和他都愣了一下。 显然,她和他都清楚记得,我娘酒量极浅,沾不得一丁点清圣浊贤。 这一愣之中,花姨娘先自笑出来,挪走了我娘的杯盏:「夫人没量,怎喝的这样烈酒。我跟爷替你喝。」 她又托起自己的酒盏,沖我爹笑得很甜:「奴嫁的不巧,没赶上爷在家。难得今日亲香亲香,补个交杯酒好不好?」 说着,她就去摸我爹的臂膀。 我爹不是很懂风情的人。花姨娘怎么牵着他,他就怎么照做,于是俩人勾缠着手臂,一同饮干了杯中美酒。 酒兴这么一点缀,花姨娘言笑更欢了,一边与我爹推杯换盏,一边搂着他说些没正形的话,什么「这金带钩真贵气,衬得爷顶威风」,什么「爷天天在外头只晓得讨贼,也不晓得多讨几个女人」,什么「这半杯酒吃不下了,爷替我吃了嘛」……听得我娘在一旁直紧眉头。她示意小翠带我去旁屋里,可我心里太好奇,又趁人不备熘回来,在后门偷偷地观望。 我爹为人严肃,花姨娘再怎么擦风撩火,他也只是点头、摇头、沉默、「嗯」、「哦」寥寥几应。但这无孔不入的温柔乡着实难以抵御,我爹原是最讨厌饮酒误事的人,当时竟被花姨娘一杯接一杯地灌,不知不觉那坛酒就见底了。 我爹酒量一般,那时已有了七八分的醉意。当花姨娘又一次斟满了递来时,他抬手挡住,摇了摇头:「不喝了。」 但花姨娘不打算放过他。她坐到他腿上,搂着他脖子,抚摸他腰腿间挂的佩剑,往他耳边吐酒气:「爷的傢伙,一定使得很厉害罢。」 我爹按住她乱摸的手,许是怕佩剑弹出来伤人,提醒道:「别碰簧扣。」不过花姨娘这话的确厉害,他到底禁不住撩弄,酒盏举到嘴边,又是一饮而尽。 花姨娘得逞似的一笑,招唿婵娟:「还有一坛呢?今儿我就要陪爷醉生梦死。」 婵娟马上抱来酒罈,但被我娘拦住了。我娘拽了拽花姨娘的手,低声道:「不能再喝了。」 第142章 无间(三) 花姨娘眼波一斜:「夫人这是心疼我呢,还是心疼爷?」 戏嚯里藏着不为人知的醋意。我娘不自在地咬咬唇,无话可说。 ——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她和他酒到杯空,第二坛珍珠红又下去了一半。 花姨娘的酒量比他们都好,此刻却也有点顶不住了。她从我爹腿上下来,一个没站稳,踉跄着往后栽去。 我娘不假思索站起身,上前抱稳了她。花姨娘皱了皱蛾眉,腰身一颤便要吐酒。我娘似怕她呕到身上,一时间来不及寻器皿,竟是拿手去接,吐的她袖子上都沾满了秽物。 丫鬟见了,忙端来热水、茶杯、盥手盆之类,另有整洁的新衣,要我娘换去身上的脏衣。 可我娘顾不得自己的衣裳。她只顾着拍抚花姨娘的后背,柔声问她:「难受么?」 花姨娘没劲儿答话。她把那喝剩的半罈子捞过来,抱着酒罈呕了半天,一顿烈酒全吐了个干净。 我娘给她递来茶水,等她漱净了口,又拿热水洗过的绢帕给她擦嘴洗脸。忙完这一阵儿,她才匆匆换下脏湿了的外衣。末了,她扶着她坐下,眼底流淌的全是心疼:「好啦,快回房去休息。」 花姨娘轻咳几声,无力一笑:「夫人说的是。」她按着桌角站起,在我爹肩膀上一掐:「爷,跟我回鹧鸪苑去。」 我娘愣住了:「花花……」 花姨娘一回头,朝我娘眨了下狐狸眼。随后便喊上丫鬟小厮,搀起烂醉的我爹爹,同往鹧鸪苑去。 我娘望着她和他的背影,坐在那儿发了很久的愣。 烛灯里,她的目光一闪一闪的,看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直到下人收拾完残羹剩菜,擦净了桌子,扫净了地,陆续都退出房门后…… 我娘的泪水一下子滑下来。 她的嘴唇颤了颤,很轻很轻地说: 「花花,对不起。」 *** 那男人一进屋门,就倒在床上不省人事了。 ……呵,那是自然。 我那第一坛酒,确是浓醇香烈的好酒,先给他灌了个八分醉。 等他醉了才上第二坛酒,三斤酒里混了半斤的蒙汗药,包他三天三夜都睡不醒,拿刀剜掉脑袋都没知觉。 这男人最懂得江湖事,若不是先将美人美酒给他灌昏了头,他那狗鼻子,保准一闻便闻出药来。 第246页 可惜呀,到底还是栽进了姑奶奶的手掌心里。 我把下人都撵了出去,门闩拉紧实了,一步步走到床帐前。 灯火照着那男人昏睡的脸。浓眉大眼,身长肩阔,生得着实威武,不愧是当朝炙手可热的枭雄。 ——很好。 我花不二敬你是个对手。 我俯到他身前,伸手摸到他腰间,握紧那口冷硬的佩剑,往簧扣上一按,「噌」地一声拔剑出鞘。 「宫爷……」我歪过头瞧他,掂了掂手里的短剑。 「夫人她,是我的。」 *** 第二天。 天还是阴沉沉的。 我娘照例起的很早。有些容家的亲戚姊妹来望她,还有名门贵胄的太太奶奶,就在折梅轩的小正房里摆设茶果,聚一块儿寒暄叙旧。 昨天我爹爹回府来,她们也都听说了。我爹爹留宿在鹧鸪苑,她们也是知道的。 有个嘴碎的早先就风传我娘和花姨娘关系太近,这会儿不怀好意挑起话来:「这小妾转了性啦,最近不伺候玉姐姐,改伺候宫爷了?」 我娘抿了一口茶,淡淡道:「宫爷很喜欢她。」 「哦。」见没让我娘难堪,那人有些失望,假笑着又问:「昨晚上,他们行过礼了?」 我娘搁下茗碗,平静道:「不然呢。」 「哎,就是了。」有个老实的出来打圆场,「人家夫妇美满,妻妾也和睦,有甚么不好?少听些空穴来风的瞎话,那都是些不安好心的嚼舌根,污衊玉姐姐的。」 她们正说闲话,门边就传来了脚步声。只听那千娇百媚的腔调悠悠响起:「谁说,我和男人行过礼了?」 说着,花姨娘就走了进来。还不忘抬脚一带门,「咔嗒」一声关严实了。 众人一见她,先是齐齐愣住,而后惊恐地叫成一片,下了座纷纷躲到角落里。 我本来坐在小榻上吃果子,这会儿她们散开了,我也好奇往门边张望。这一望,差点没把我吓哭出来—— 花姨娘笑嘻嘻站在那儿,雪白的臂腕上溅满了不知是谁的鲜血。一只手攥着我爹爹的佩剑,剑锋上还插着一团血肉模煳的东西。血一滴滴直往地上淌,染的锦花绣毯上一片狼藉。 「花不二,你……」我娘陡然起身,脸色惨白,「你干了什么?」 「哦,对。」花姨娘抬起短剑,「咄」一声把那团血肉钉在了紫檀桌上。 「他现在,连男人都不是了。」 我受不住惊吓大哭起来,小翠姐姐赶紧捂住我的眼睛,抱起我从后门跑了。 后面的事,我不知还发生了什么。只在临去时,听见花姨娘说: 「夫人,跟我走罢。」 *** 「夫人,跟我走罢。」 我看着她。 她不敢看我。 「你……你这疯子……」事发突然,她倚着桌子发抖,「你给我滚出宫家!」 「哦?」我轻笑,「你不是这么说的。」 我环顾一屋子大气不敢出的姑嫂姊妹—— 都是她的樊笼,她的枷锁,都是碍着她与我尽情相爱的绊脚石。 我想,从今往后,她再也不用顾忌这些人的口舌了。 当着她们的面,我一步步向她走去。 「你在床上与我颠鸾倒凤的时候,央着我一声声叫给你听的时候…… 「你不是这么说的。」 我掰过她的脸。我的指缝与她的肌肤,都沾上那男人骯脏的血。 「你说…… 「我是你的。」 她闭了眼睛,睫毛在颤抖:「你……你不要说了……」 「我要说!」我吼出来,「我凭什么不说!」 「我不但要说给宫家、容家,说给天器府和凤阙公卿,我要天底下的人都知道——」 我要天底下的人都知道…… 「你容玉不是容家的千金闺秀,不是宫家的贤妻良母,你是我花不二的女人!」 ……你是我花不二的女人。 她不再说话了。 想必,是默认了。 我伏到她耳边笑:「夫人,还不走么?」 许久,她才动了动唇,声音微弱:「……我走。」 我心满意足,搂住她的脖子,咬她的嘴唇。 终于,她什么都没有了。 ……她只是我一个人的了。 她睁开瑞凤眼:「等我换身衣裳,行么。」 我一侧身,为她让开路。 「夫人请便。」 *** 我娘走出屋的时候,脚步是虚浮的,脸上不见一丝血色,身子骨像被许许多多她承受了一辈子的东西——彻彻底底地压垮了。 外头下起小雨,花姨娘一边拉着她的手,一边为她打着伞。 她撇下她的手,朝我和小翠走来。 小翠忙上前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她什么都没有说。 只说,替我转告宫爷,我对不起他。 又说,照顾好阿颜。 小翠没懂,我娘也不解释,又蹲下来抱我,吻我的额头。 我哭哭啼啼问,娘,你怎么了。 我娘哑着声说,娘亲不是一个好娘亲,你以后,不要像我一样。 ……阿颜,你要好好长大。 我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我总觉得天要塌了一样。我哭着喊着拽她的裙角,可她还是站起身来,不许我们任何一个人陪着,走进了折梅轩的正房。 第247页 门「嗒」地一声轻轻合拢了。 那些个女客乱闹闹涌出来,七嘴八舌。 小翠急得到处去问旁人,发生了什么。 我站在原地,哭个不停。 花姨娘就站在门外守着。 *** 守了许久,夫人还是没有出来。 我有点焦躁,忍不住起了疑心。 ……换身衣裳而已,怎会拖拖拉拉这么久。 直到我听见「砰」地一声,像是杌子倒地的声响。 我才觉出来不对了。 我叫了一声「夫人」。 屋里没有半点回应。 「夫人?夫人!夫人!」我开始拍门,用力推了几下。门从里面闩得很死,纹丝不动。 我真的慌了,使出全身的力气撞过去。连撞几下,才把门撞开了。 我一个踉跄摔了进去。 四下扫了一眼,我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 我…… 我看到她…… 夫人,她…… 花不二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血和着泪流下,狂乱的刺青爬满了双颊。 她半仰着脸庞,狐狸眼紧紧闭着,久久都无力睁开。 蛮蛮只能守在一旁,默默抱着她的肩。 毡房外,雨声滴滴答答的,还在下。 *** 门半敞着,我听见花姨娘痛到极处的惨叫。 我挣脱小翠的手,跌跌撞撞跑过去。 隔着门缝,我见杌子倒在地上。 花姨娘跪在那悬空的素衣青裳底下,一声声不住喊着「夫人」。 我娘她……悬樑自尽了。 第143章 无间(四) 说到此处,藏经阁里半晌鸦雀无声。 宫颜的话声有些酸涩。不过多年的青灯古佛早已磨平了尘缘六根,忆起娘亲亡故的情景,她没有流泪,只是手里的念珠多转了一会儿。 此一时,无论子夜、萧凰曾经多么惧怕,或是多么憎恨那姓花的厉鬼,如今听闻这一段悽美又惨烈的不伦之恋,也不由得不唏嘘动容。 萧凰偷觑着身旁挚爱的姑娘,甚至冒出些不着边际的浮想——倘若没有自己的话,师娘和她的花花,是不是早已再续前缘,弥补了上一世遥不可及的圆满呢…… 思绪理顺了些,还是有几处想不通。既然师娘是因天理和人慾两难保全,不得已而自缢身亡,那么当时的宫家又是如何惨遭戮灭,陈奕又为何要做出这等丧心病狂之事来? ……又或者说,这背后也另有隐情? 宫颜为众人满上热茶,说起后续。 我从没见过一个人的脸色能惨成那样。 花姨娘把我娘抱在怀里。我娘的脸色是惨白的,可花姨娘的脸色比她还要惨白。 ……比起我娘,她更像是失了性命的那个人。 我们都围过去,她却不准我们靠近。她边哭边骂得很兇,说我们害死了她的夫人。 她想抱着我娘的尸身离开,可她只是个弱女子,抱不了多么远。何况家丁也都拦上来,她无路可走,只能又退到正房里锁起门来。 折梅轩乱成一锅粥,小翠只能含泪把我送到别苑去。我哭到昏天黑地,几个时辰之后才听说后来的事。 ——花姨娘贼得很,纵有那么些家丁堵着,她到底是逃出了宫家,但没再带走我娘的尸身。 听人说,我娘被她端端正正放在折梅轩的床上,像是安静地睡着了,但是额心、胸口、小腹被她刺出了三个血点。 起初我们也不知她使了什么邪法,后有懂道行的人说,她偷走了我娘的三魂七魄。 也许……她只想我娘能永远留在她身边罢。 *** 夫人。 记得你送我孕魂蚌时,我还和你说笑。 ——「我要把你装进小贝壳里,走到哪儿带到哪儿,永远都不分开。」 为什么,竟会成真了呢。 ……不,不会成真的。 我们还要念许许多多的经史子集,还要一起走过无数个朝朝暮暮,还有我许过你的高山平野,瀚海草原。我们的故事不能结束,也永远不会结束。 夫人,我就是走到海角天边,问遍这世间的神庙古剎,也一定要救活你。 ……一定。 *** 当天傍晚,我爹就醒了。 听传话的小厮说,我爹被花姨娘灌了半斤蒙汗药,生刺五六剑,又被残忍割去了要害。换做常人早就一命呜唿了,幸亏我爹修为极强,不但凭藉筋脉里的内息震偏剑锋,避开了五脏六腑,伤处的血也很快凝住了。 不过,那小厮若早知后来的变故,他也不会说出那句「幸亏」了。 他说,我爹要府里所有人都去鹧鸪苑——无论男女老幼,亲疏主僕,也不知有何要事传达。 因我当时哭昏了头,小翠姐姐哄慰了好半天。当她领着我匆匆感到鹧鸪苑时,卧房的门已经从内锁住了。 听得屋里人众攘攘的,小翠姐姐也不好带我挤进去。我们便守在窗子底下,听我爹爹究竟要吩咐些什么。 众人窸窸窣窣低语了一阵,我爹爹开口道:「你们都知道了?」 许是伤势太重的缘故,他嗓音虚弱又嘶哑,但依然不减半分威严。 这话问得不明不白,众人不知要怎么应答。后来才有一老僕站出来说:「老爷莫要劳神,还是快歇下静养要紧。咱这便去请汉京最有名的医馆郎中,多开些促血生肌的良药来。」 第248页 我爹没有理会。他似沉思了一会儿,唤了声:「陈奕。」 原来陈奕师兄也在屋里。他应着:「师父。」 「老规矩,清理善后。」我爹话声很沉,「这件事,我不许任何人知道。」 「师父放心。」陈奕说,「今日府内并无外人出入,绝不曾走漏半点风声。」 我爹反问:「外人?」 陈奕似乎愣住了,他不懂我爹是什么意思。 我爹冷冰冰哼了一声。 「我是说,所有人。」 「师……师父……」 这下子不仅陈奕惊住了,屋里一大家子男女主僕也都愕然失措,我和小翠更是那老僕又问道:「老爷,您这是在说什么?」 我爹的语气已透出愠怒:「我不想三令五申。」 「师父,这……」陈奕嗓音在颤抖,「这教弟子如何下的去手?」 我爹顿了片刻。 「你母亲还在燕州,等着你回家罢。」 他说来看似轻描淡写,可对陈奕师兄来说,却是再可怕不过的威胁。 陈奕只得认命了:「……是,师父。」 他这么答应着,就听见「嗡」地一声利刃出鞘,接着便是男女老少惊恐无比的惨叫声,人倒下就像砍瓜切菜一样,鲜血如同瓢泼一般,染透了我俩面前的窗纸! 我和小翠姐姐吓得心都裂了,她生怕我喊出声来,紧捂住我的嘴巴,踉踉跄跄就往庭院外跑。刚出月洞门,就听见兵刃声歇了下去,也再没有人挣扎唿救的声响。 小翠怕闹出脚步声,连忙抱着我躲到墙后站定。虽然身子抖得快瘫软下去,却一点喘息也不敢发出来。 隔着砖墙,我听见陈奕师兄哀声道:「师父所命,弟子尽已照办。可否,放弟子一条归路?」 「陈奕。」我爹的话声,却还是那般冷峻无情。 「这是我最后一次教你,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话罢,只听「嘭」一声极沉的闷响,陈奕像被我爹一掌震飞出门,重重摔在石砖上,大声呕了几口血,便再也没有声音了。 这时,我爹也从卧房走进了庭院。我和小翠姐姐惊慌错乱的唿吸声,又怎能逃过他的耳朵。 他喝了一声:「谁在那儿?」说着朝这边大步走近。 我差点叫出一声「爹爹」,小翠却立刻抵住我的嘴唇。 毕竟她与我亲耳所闻,我爹爹为了不让己身的奇耻大辱泄出去半点风声,竟不惜辣手残杀全家老少与心腹弟子。他既狠毒到这般地步,是不是连至亲的骨肉,也捨得斩草除根呢…… 我害怕到极处,抱着小翠的腿死死不松开。我看见她红了眼圈,急切嘱咐我道:「阿颜,你快跑,跑得越远越好,藏好了别出声。万一他找到你了,你就说,你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 「姐姐……」我拽着她衣角泪流满面,「姐姐你别走……」 可她还是用力把我推开,催促我往花木丛里跑去。 我边跑边回头望了一眼,只见她孤零零一道身影转过墙角,走进了月洞门。 ……远远地,又传来一声闷响。 没跑几步,我脑仁里「嗡」地一震,眼前一阵眩晕,滚进了茂密的草丛。 当我再一次睁开眼时,天已经黑透了。 我依然躺在湿冷的草里。藉着灰濛濛的月色,我望见身前矗立的高大黑影,衣衫上横一道竖一道都是血污,忍不住「哇」一声吓哭出来。 多半,他会像杀掉陈奕和小翠那样,杀掉我这个亲生女儿罢。 「阿颜。」我爹靠近我,蹲下身来。 我边哭边往后躲,却被他锁住了手腕,挣不开。 他神色很平静,问我:「你在这儿做什么?」 「我……我……」我死死记着小翠的叮嘱,情急扯谎道:「我在府里到处找爹爹,怎么也找不到……」 一时却忘了,同样的谎早已在他面前扯过一回了。 他似乎看得出来,我又在扯谎。 毋宁说,以他上达庙堂下通江湖的城府与识见,怎么可能看不穿一个女娃娃蹩脚的谎言。 我近乎死透了心,只等着他举起手掌,一掌拍碎我的天灵盖了。 然而,他到底没有杀我。 他伸过来的手掌,不过轻轻按在我的额头上,摸了摸炉炭一般的滚烫。 「你发烧了。」他轻声说着,又脱下鹤氅将我裹住,托起抱在了怀里。 我因受了惊吓与风寒,烧的神智混混沌沌的,满脑子闪过这一天之内的种种惨相——我娘悬空的素衣青裳,花姨娘心痛欲绝的惨叫,窗纸上泼溅的鲜血,小翠和陈奕倒地的一声声闷响…… 最后只记得,在我爹满是血腥味的怀抱里,听见他哑着声说: 「走,跟爹回家。」 那一次再醒转时,我已在这明镜庵里了。 师太说,是我爹把我送到这儿来,要她们好好的照顾我长大。 她问我,宫家的变故,我还记得多少。 我说,一个也记不得了。 她对我说,是弟子陈奕反叛屠光了师门,我爹赶到时掌毙陈奕,却也受了沉重的内伤。 我点了点头。 她又说,我大抵是回不去了。今后就安心修禅念佛,莫要思念故往。 我摇了摇头。 ……我是绝不会,绝不会再回去的了。 第249页 第144章 无间(五) 听罢这惨绝尘寰的过往,众人心底除却震异,更是对宫颜深深的恻悯。 想她当初只是一个懵懂的女娃娃,却要亲眼目睹生母自缢,生父屠门,哪怕侥倖留得一条命遁入佛门净地,也是一辈子都摆不脱幼年的血泪了。 如此想来,也是难怪。 难怪她要为陈奕母子修坟扫墓,或多或少,也是在替她的父亲赎罪罢。 也难怪,当她听闻众人询问天器府陈奕之事,会是那样的惊骇恐惧。 想必,是把她们错认成了父亲派来的杀手罢。 直至今日,她还忘不掉她父亲心狠手辣的作为。哪怕他看在血浓于水,放过她一条生路,也难说会否在将来的某一天,除掉她这个唯一倖存的亲歷者。 ……唉,冤孽啊。 萧凰一声长喟,又不禁想起天器府的歷歷往事。 年少的印象里,师父几乎从来不露喜怒,办起事来铁石心肠,冷静狠绝,她总觉着师父不像个俗人,倒真像门派名一样,是个冷酷无情的「天器」。 而今知闻他才是谢家灭门与夏戎之战的主谋,且这两道天局布得滴水不漏,摸不出一丝一毫的破绽,更感到不寒而慄:假使自己当年真的冒着风沙救下犬戎公主,坏了师父这一盘大棋,恐怕已经跟陈奕是一样的下场了。 再听说他为了不让残身之耻流传出去,竟毫不眨眼杀光在场所有的远近亲疏,随手嫁祸到心腹弟子头上——此等行径,属实非人心所能想及。 他岂止是「天器」,简直是为了权势与威名、已近乎丧心病狂的怪物啊。 只是难以想像,这样一个聪明冷酷到极处的枭雄,竟会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妾身上遭了大殃。 萧凰想起花不二,也不知师父后来怎样处置的她,她又是如何进了鬼道。 「你的花姨娘呢,后来还有音讯么?」 宫颜缓缓一摇头。 花姨娘从宫家逃走后,我就再也没听过她的音信了。 我想,以我爹的做派,他连宫府自家人都敢血洗,又怎会放过花姨娘这个罪魁祸首? 何况后来许多年,我爹的丑事也从没传出来过。 想必,花姨娘还没逃出汉京,就已经被他「清理善后」了罢。 *** 夫人虽然藏在小贝壳里,可这一路山高水长,她仿佛时刻都在陪着我,护着我。 暑天我不觉热,寒天我不觉冷,雨天总赶在我躲好了才下,勐虎豺狼都离我远远的。 天器府杀来追兵时,她更会不遗余力地庇护我。明明我就站在大道上,他们却像瞎了一样,怎么也找不见我。 我找到寺庙里,和尚们见了我都怕,说我身后有恶鬼。 我很生气,夫人明明是天底下最温柔、最秀美的女鬼,他们怎能侮辱她是恶鬼? 我骂说臭秃驴,她才不是甚么恶鬼,她是姑奶奶的老婆。 ——是啊,你是我的老婆。 荒山夜宿时,我会和她说很久很久的话。 我说夫人,等你活转来了,我们就去草原上,牧马放羊,捉鱼射兔,共此余生。我们养一百零四十一只羊,一百零二十三头牛,二百零四十四匹马,其中六十一匹枣红的,六十一匹青骢的,六十一匹纯白的,六十一匹纯黑的…… 夫人,你都听见了罢。 你让这香火的白烟转上三圈,就算答应我咯。 我一说完,香火果然动了一动,白烟温温软软地转了三圈。 我笑了。 想必,她也笑了。 那年间,风餐露宿的日子很苦。姑奶奶长这么大,也没遭过这样的苦楚。 可无论多苦,我都坚持以为,我们永远都不会失去彼此的。 如果不是…… 呵。 如果不是,碰见那老妖婆的话。 说到「老妖婆」三个字,花不二的神情阴暗下去,本来寡淡的笑容也彻底消失了。 蛮蛮仍旧抱着她的手臂,杏仁眼却不自觉地藏低了些。 那天,下着大雨。我又被一群王八蛋撵到了竹林里——乱七八糟什么武林装束都有,肯定又是老吊日的收买的追兵。 他妈的,姑奶奶我本来吉人天相,又有夫人在身边庇护,每次那些追兵再怎么来势汹汹,却也伤不到我一根毫毛。谁想着那老妖婆多管闲事,非要跳出来横插一脚。 老妖婆那个鬼东西,当时也没现原形,不知使出了什么妖法,竟让追兵的眼睛都烧出鬼火来。不但他们嘶声惨嗥,个个扭头吓作鸟兽散,我也让这光景骇了一大跳。 随后那鬼火朝我直涌过来,烧出满地的彼岸花,我只觉着天旋地转,当场便晕了过去。 再睁开眼时,我的魂魄似已离了身窍。四周阴森森的都是铜墙铁壁,壁上零星几盏幽灯,前头那高高的石阶顶上,漂浮着一团湛紫色的鬼火。 ——就是那天打五雷轰的老妖婆了。 只可恨,姑奶奶当时想救夫人想昏了头,竟是轻易听信了那老妖婆的鬼话,生生让她欺骗了十七年。 ……唉。 起初,我不晓得她是什么来歷,还感激她帮我解围纾难。我问她:「你是菩萨么?」 鬼火晃了晃,她说:「我是恶鬼。也是神明。」 我管她是恶鬼还是神明,满心里只有一件事想问:「那你……会起死回生么?」 第250页 她顿了一下:「可以。」 「王上!」我当即就给她跪下了。 我走遍南北山河十余州,能去的庙观都去了,能求的神佛都求了,要么说法力不及、无能为力,要么说这还魂復阳违逆生死轮迴,是为天道大忌,她却是唯一一个对我说出「可以」的人。 我将那孕魂蚌托在手心里,跪着求恳她:「王上,求您救救我夫人,救救我夫人……」 可她又说:「想救她,没那么容易。」 「王上——」 「我有我的条件。」 我管她开出什么条件。夫人就是我的命,我还会在乎什么条件? 「只要王上能救她活转,什么条件我都答允。」 她沉吟一会儿。 「她魂魄完好,肉身却已腐坏。还魂復生是不可能了,借腹生胎或许行得通。」 我微微一怔。她说借腹生胎,岂不是要从小婴儿开始长起? 这倒是无所鸟谓。 只要夫人能回来,变成小小婴孩又怎样?曾经我为嫁她,等了她九年,如今再等个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向她磕了头,答允了。 她话声变得沉厉:「我要你熬过九九八十一重粉身碎骨,熬不过便是析身殒命,魄散魂飞,你可情愿?」 我只想着,若不能和夫人共度此生,我便和死了没什么两样。身死魂灭,又有什么区别了? 我又答允了。 她还问:「我要你炼成无间厉鬼,听我差遣号令,永生永世不入轮迴,你可情愿?」 厉鬼? 嗯,听来也没什么。 不入轮迴,正好同夫人相伴永久。是活人还是厉鬼,却也无关紧要。 她见我句句答应的爽快,或也有些意外。顿了一剎,说出最后一条:「我要你立下毒誓,一旦她回阳转生,从此与她一绝两宽,永不相见,你可情愿?」 我听得直皱眉头。 这鬼王说的是甚么屁话? 她看我迟疑,越加逼问:「我问你,你可情愿?」 也罢。 我暂先答允了她,骗她救活夫人再说。日后胡乱再找个藉口毁约,她又能拿我怎样了? 我终究拜了下去:「情愿。」 鬼火舒了一舒。黑暗里伸来一条彼岸花藤,勾住我手里的孕魂蚌。蚌壳如玉碎烟消,溢出一泓淡青色的光晕——那就是夫人的三魂七魄了。 我用力想把那魂光攥在掌心,可那光晕如同细沙一般,都从我指缝里流尽了。我就眼睁睁看着她的魂魄被花藤捲走,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再也回不来了。 第145章 无间(六) 一点鬼火落在我面前,地砖上烧出三道互为鼎立的符文。 我哪里看得懂这竖蚕一样的怪字,只听她说,要我按下指印,签了这道天谴契。 我咬破食指,将血印按在符阵中央。 血痕一落,鬼火便唿啸着烧起来。指腹还按在地上,突然升起刀绞一样的剧痛。一缕缕刺青绕上食指,从虎口到掌心,从手腕到小臂……又好像浸入我的血脉,钻进我的心窍…… 后来我才知道,那叫无间诀。 练成无间诀,我便成了鬼士。为鬼伸张,替鬼行道,听老妖婆的命令,挨老妖婆的骂。 我是鬼道里的第一个鬼士。 后来,又多了新的鬼士。有母老虎,有姑获鸟,还有很多执念不强、本领低微的小喽啰鬼士…… 无论修为强弱,每一个鬼士都不得不认,无间诀痛极了。只是一重粉身碎骨便难以抵受,更何况是七七四十九重,八八六十四重,九九八十一重。 九九八十一重无间诀啊。 有多痛呢…… 嗨,过去这么多年,早就记不清了。 好像啊…… 比起夫人掐我的脸颊,要痛得多了。 比起绣花针刺破我的指尖,比起夫人吮吸我的伤口,也要更痛一些。 比起正心斋的书册硌痛我的背嵴,比起君子亭的玉石桌板压痛我的腰腹,比起翡翠镯子撞着我的牙关,比起夫人贪婪如豺狼的予取予求……还要更痛一点。 但比起那倾倒在地的杌子,比起夫人垂落轻晃的裙角,夫人惨无人色的脸颊,夫人冰冷到消失的唿吸…… 却好像,一点也不算痛了。 花不二无声一嘆。想到夫人的前忆早被那老妖婆毁掉,九九无间都餵了狗去,她只觉魂心里又累又疼,仰身在床上躺了下来。 蛮蛮也跟着她倾下身去,卧进她的臂弯,倚在她的胸口前。 「他妈的。」花不二一边搂紧蛮蛮的肩,一边咬牙切齿,「老妖婆。」 蛮蛮在她怀里默不作声,指尖漫无目的勾着她的腰带。 「蛮蛮。」花不二越想越奇怪,侧过头来瞎问,「你说老妖婆被我捅成重伤,她怎么不来杀我呀?」 转念一想:「该不会,是被我捅死了罢?」 如此推断,忍不住幸灾乐祸:「活该,死得好!」 可回想自己悽惨的鬼生,依然是愤恨难平:「哼,她死得倒是轻巧。可她毁了我的夫人,却拿什么来还?」 喃喃自语着,忽觉怀里的蛮蛮动了动。 她感到她伸来了手,腰带「沙」一声解开了。 那只娇柔又胆怯的手,悄悄摸到浅碧深红的合欢襟,融入那忽冷忽热的(不能写)。 第251页 花不二不懂她为何突然起了兴致,但她乐意享受姑娘家心甘情愿的引诱。她以(不能写)回应她,渴求她的变本加厉。 合欢襟扯下来丢在一边。暧昧湿漉漉地烧起来,却是有几分僵硬和迟钝,像是在遮掩着什么,强迫着什么,急切想要自证些什么。 花不二没多想,还以为蛮蛮只是羞涩,抑或是欲擒故纵。 「蛮蛮……」她把她的脸往下推,「那里。」 蛮蛮的喉咙里几度吞咽,似押上很大的力气下定决心,脸颊贴着花不二的(不能写)滑下去,埋进她(不能写)。 可还不等唇吻碰及,蛮蛮的双肩骤然一震,身子像离弦之箭,勐一下弹开数尺远,「哐啷啷」撞上身后的碗柜。 「蛮蛮?」花不二一愣之间清醒过来。她起身看向紧抵着碗柜的蛮蛮,气喘吁吁,脸色惨白,杏仁眼里的光芒都散了,仿佛被什么极可怕的物事紧紧攫住,唿吸里都透着垂死的挣扎。 花不二素知她对风月事很是惧怕,但这次明明是她主动行诱,也不知怎的会吓成这副模样。她心里像缠了一根线,勒得怪疼,遂起身安慰道:「你别怕——」 可蛮蛮根本不要她靠近,转身擦着火撑子跑掉了,「忽啦」一声掀帘冲出了毡房。 日暮涂了一层冷青色的浓云。长靴踩过刚被春雨浸透的青黄,「咯吱咯吱」凌乱地响。 蛮蛮才放下门帘,一闪身已站到数丈远外的围栏前。双手紧抓住木栏杆,指尖因痛楚而泄出凶烈的鬼火,整道篱笆连同满地草叶,都淹没在恶浪滔天的紫焰中。 蛮蛮不得不用急重的唿吸,极力压下瞳仁里隐现的碧蓝色妖光,以及颌骨处癫狂涌上的无间诀刺青。 额前一绺散落的鬈髮颤了又颤,头顶的云天也被阴煞所激,撕来扯去像要沸腾一般。 她听见远处毡房里的脚步声,似要往门外走来,不得已于眉间绽出一片金羽状的光晕,才勉强压住了暴涨的无间诀。鬼火瞬间全熄,烧焦的草木幻回原本的模样,天上的积云也从翻沸恢復了平静。 蛮蛮依然喘得厉害,嘴角渗出不起眼的血丝。深不见底的瞳仁里,是放纵心魔烧杀劫掠的执念,与苦苦挣扎想要占据上风的爱念。 不一会儿,那脚步声走过来了。 「蛮蛮。」花不二唤她。 这一唤之间,蛮蛮才算清醒了七八分。颈处的刺青尽皆敛去,眼底的幽蓝也消逝无踪。 幸喜这一切,花不二全然没看见。 「其实……」花不二低声道,「你不必勉强的。」 蛮蛮不吭气,也不挪步。她背对花不二,手肘倚在木栏上,脸庞深深埋进臂弯里,分明是不想直面于她。 「蛮蛮?」花不二轻身一跃,站到蛮蛮左边。蛮蛮却在臂弯里转过了脸,只留给她闷闷不乐的后脑壳。 「蛮蛮。」花不二又绕到右边,蛮蛮遂把脸转到了左边。 「你这蛮蛮——」花不二又是气又是笑。狐狸眼滴熘熘一转,她双手叉腰,故意说道:「你不理我,我可就走啦。不回家的蛮蛮,可是要被臭狗吃掉的。」 说着,她假意向后退了三五步。 蛮蛮始终低垂着头,耳尖却悄悄支棱着,想凝听花不二走了多远,自己又该不该抬起头来。 然而还没等几步,就听见花不二低低一声「嗷呜」,后背让她拥了个满怀。她轻咬她的耳朵,兇巴巴道:「臭狗要吃人咯。」 不知是这把戏太过稚拙,还是那句「臭狗」确有神效,蛮蛮憋不住「嗤」一声笑,适才的魔障也一扫而空。 花不二看她笑了,才乐滋滋放下心来。她使坏往她脚腕处一绊,把蛮蛮绊了个踉跄,趁势一手托她背嵴,一手捞她膝弯,把她紧紧横抱在怀里。 蛮蛮起初还挣了几下,但拗不过花不二贪顽爱闹,只能窝在她的怀抱里颠簸着,在草地上转了好几迴圈圈。 云隙里透出悠长的斜照,深一抹浅一抹拂过姑娘家的笑靥。 不必云情雨意,不必海誓山盟,只要短短一刻忘我的欢颜,就足以地老天荒。 ……脚步慢了,风也慢了。夕阳慢了,岁月也慢了。 花不二意犹未尽地停下脚步,背后抵靠在木桩子上。晚霞滴落在她的眼角与鼻尖,也滴落在蛮蛮娇红的脸庞。 「蛮蛮。」花不二抱紧臂弯里的姑娘,将柔软的心口依偎在她炽热的唇角。 「我好像,离不开你了。」 第146章 天命(一) 日暮沉,寒鸦远,更鼓长。 宫颜送众人至山门外,行礼送别。 萧凰取出一封银两道:「些小心意,难以表谢,权做修寺礼佛的香油钱罢。」 宫颜推却了。 出世数年,又岂会着眼于阿堵俗物。 然而过早披剃的六根之外,仍有几丝割捨不去的尘缘。 她看向子夜:「娘亲。」 彼此肖似的瑞凤眼里,涌过骨血相牵的旧岁:「你能抱抱我吗?」 子夜答应了。 她走去抱住了她,就像二十年前的慈母抱住她的女娃娃一样,叫了她一声「阿颜。」 宫颜枯冷的神色多了一丝暖意。她松开双手,合十与她拜别。 临关门时,她冷不丁又问:「你们要杀我爹爹吗?」 众人一迟疑,面面相觑。是也不成,不是也不成,怎么都不好作答。 第252页 宫颜眼波一垂。 千丈红尘血染,万里长河泪流。她爹爹註定的因果报应,她早已看透了。 「你们若要杀她,烦请为我带个话。 「就说,阿颜很想他。」 山门不再停留,「铿」地一声关紧了。 凉夜垂临,疏风料峭。 众人走在潇潇竹林里,仿佛是约好了都不开腔,谁也不好打破眼下的尴尬。 尤其是萧凰,心里头像缠了一团麻,乱到极处。耳边总是一遍遍闪过宫颜的话:「你们要杀我爹爹吗?」 不错,宫世遗的确该杀。 他害死谢家满门,他挑起夏戎血战,他甚至杀光自家人也毫不手软。数十年他为争权夺势,沾染了太多无辜往生的鲜血…… 可他毕竟是她的恩师。 她被天器府养大,纵然对其间罪孽万分痛恶,可骨子里到底刻下了忠孝仁义。 若要她为天下请命,杀师证道—— 她一时想不出该怎么面对。 大抵是看出她的难处,十四霜开口道:「若不然,先等仙尊的事办妥了,来日再从长计议。」 「嗯。」萧凰轻声一嘆,暂把淆乱的思绪搁在脑后,「改日再说罢。」 话音刚落,萧夜霜三人都觉出桃铃一盪,不约而同往林深处望去。 只见一口荒废的老井前,挺立着一树堆冰砌雪的白桃。桃瓣随风飞舞,与纤翠的凤尾交相辉映。 「是桃谷。」子夜快步上前,一片桃花落在她的掌心,「师尊在召唤我们。」 桃谷,度朔山。 众人重返桃谷腹地,只见百里桃荫下一改往昔的冷清肃穆,林间各处行来飞禽走兽——长蛇勐虎,赤豹文狸,玄猿寿鹿,白鹤灵禽……有些以兽貌奔走,有些已是化形成人,三两聚一起笑语寒暄。显然,它们都是来自九州四海的仙家。 众人穿过红白蹁跹的落华,很快便来到高大的盘根之上,看到白狐仙尊正与三位仙家商事。 子夜打小便认得,这三位是狐仙的挚友,也是众仙家里年久名尊的长辈。一位穿金戴翠的黄衫贵妇,是黄仙儿;一位穿红袄、梳双鬟的银髮女娃娃,是灰仙儿;还有一个清秀俊雅的白衣少侠,是白仙儿。 仙家朝她们看过来,子夜赶忙上去拜:「弟子见过仙尊。」 白狐扫了徒儿一眼,淡淡问:「怎么回来了?」 子夜听出师尊有点埋怨的意味,还不等仔细揣度,黄大仙儿已是替白狐教训起来:「小丫头片子,翅膀硬的不得了哇。师父喊你回家,你犟死犟活就是不回。」她「哗」一声合拢手里的镂金扇子,指着萧凰道:「老婆随手勾一勾,就把你死心塌地勾回来了。你瞧瞧你,到底是师父大,还是老婆大?」 众人都笑了。子夜也讪讪撇过脸颊,朝萧凰吐了吐舌头。 「哎?」黄仙儿又打量起十四霜,「这不是霜儿吗?都出落成大姑娘了。上回见你,还在剑铗里头睡着呢。」 十四霜本性怕羞,见了黄仙儿这自来熟的长辈,匆匆行了礼就往后退,倒把温苓推在了最前头。 「哟!」黄仙儿一见温苓,更是兴沖沖地挑起了翠眉,「常家的新媳妇儿!」 这一嗓子喊出去,登时引来好些个喜热闹、爱八卦的仙家,围着温苓就七嘴八舌起来:「常家祖宗的有缘人?」「啧啧,模样真俊俏呢。」「不光俊俏,本事更大,治的老祖宗服服帖帖的……」说得温苓含羞掩面。 其中却有一头心直嘴愣的莽汉虎仙,兀然问道:「新媳妇儿?她又娶啦?」黄仙听他问得不合时宜,暗暗捅了他一手肘,他才知趣地不吭声了。 果然,温苓明面上假作没听见,心里却已向巳娘质问起来:「又?什么是又?你还娶过别的媳妇?娶过几个?」 巳娘不自在地支吾几声:「咳,其实也不是特别多……」 众仙闲叙谈笑间,忽从顶高处响起一阵轻渺的铃声,虽只如风拂落叶一般细微,却是清清楚楚传进了每一位仙家的耳中。 众仙家如闻佛旨纶音,一瞬间歇了响动。桃雨纷然之际,已然序齿排班,各司其位,齐齐仰望古老的盘根之上,那清熠出尘的一袭白衣。 夜萧等人也知道白狐仙尊有要紧事要宣告众仙,于是纷纷避让到盘根之侧,聆音候命。 白狐垂下皓腕,腕上的桃铃无声晃了几晃。她俯看落英之下的百兽众仙,轻纳一口气,款款开言。 「今日邀众位道友相聚桃谷,想必各位都明白是为何而来。 「不错,是为了阿夭。」 提及亡故多年的爱侣,她的目光越显得凝重。 「其实这桩事,早在十八年前就该着手彻查。 「可惜阿夭走得太蹊跷,我也受了太重的心伤,查来查去总是不得头绪。最后不得已立下毒誓,闭关桃谷,辜负了众位的盼念与情愿,想来实在抱愧。」 她嘆了一口气,话声又转坚定。 「好在如今,我终于觅得了真兇的线索—— 「孽海亡魂,聚以为患,弒杀仙祇,祸乱生民,行为鬼事,名为鬼道。 「鬼道的王尊道行极深,然其所蓄法力,却是从阿夭身上盗去的。 「这所谓的鬼道,定是害死阿夭的祸首了。」 众仙家得闻此事,骇异之下纷纷絮声接话。 台上的黄仙儿一挥宝扇,站出说道:「不错,近些年我也打点过仙道的消息,算来每年失讯与亡故的仙家,似比二十年前多了不少。但因我们仙家不以门派为尊,多为独行清修,是以这些蹊跷未能连根查明,还道是个别作祟的凶妖厉鬼,却不知这背后竟是一方深不可测的邪魔外道。」 第253页 「是。」白狐郑重道,「诸位虽来自三山五岳,却都是同阿夭结过缘的。而今相聚在此,志伐鬼道,不仅仅是为阿夭报仇雪恨,更是为了捍守阿夭的教义——驱邪扶正,济世救人,行天地之道,匡三界之序。 「——为了阿夭的在天之灵,也为了这,四海苍生。」 仙家大多是独来独往,不以世俗的门楣尊卑为重,但受邀者都受曾受过赤狐的恩德或点化,对桃谷深念恩情,这些年也都想过为赤狐仙尊復仇。只是一来毫无线索,二来因白狐心死闭关,找不到首倡之人,只得耽搁到了现在。如今听白狐这一番辞说,众仙都深以为然,一时间群情汹涌,都说:「但能诛灭邪魔,匡扶天道,吾辈在所不辞,唯仙尊马首是瞻。」 白狐点了点头,又肃然道:「鬼道除王尊之外,亦有众多修为强悍的鬼士,可谓势力深固,兵马精良。此番讨伐,有赖于诸位道友剿杀众鬼,但由黄白灰三位仙祖统领,诸位听从他们调兵遣将便是。」 黄白灰乃是狐仙之下,名望最重、修为最深的三位前辈。众仙听由这三位统领,自然心悦诚服。 「至于那位鬼王——」白狐看向夜萧等人,「就由我们来对付了。」 巳娘出马温苓,乃是千古医仙至尊,十四霜是仙家里唯一的神兵重器,她们三个自是毫无异议,只是十四霜心里默默祈求着,千万不要在鬼道里遇到小满。 「萧凰。」白狐唤道。 「弟子听命。」萧凰上前行拜。 「你是阿夭的有缘人,更承传了她七百年的道力。」白狐言辞郑重,「你必当全力击杀鬼王,为阿夭了此血仇。」 「弟子义不容辞。」萧凰朗声作应。 「子夜。」白狐又看向亲传的徒儿,「你也是。」 子夜一愣,心想自己一具肉体凡胎,不过仗着天谴不死之咒而已,法力却比仙家们差太多了,拿来对付鬼王简直以卵击石,师尊为何会叫到自己头上?不禁迟疑道:「师尊,弟子愿为师娘的血仇赴汤蹈火,但弟子只是一介凡人,毕竟不如……」 「不。」白狐望着那双瑞凤眼,「你还有我。」 第147章 天命(二) 子夜恍然明白了什么:「师尊……」 白狐轻轻一颔首:「你是我唯一的弟子,也是我唯一的有缘人。」 说着,她向子夜伸出手来。腕上的桃铃摇了几摇,牵得子夜耳畔的桃铃也随之一颤。 子夜心下似潮汐奔涌,热乎乎的颇有些触动。确是想不到冷漠绝情的师尊,竟愿以仙身出马,信重她这个俗人弟子了。 她凛然担下了她的信任,也向她递出手去。 指掌相接的一剎那,芳菲乍起,玉雪纷飞。 台上不见了白狐的身影,而站在原地的子夜,头上多了一对儿狐耳,身后多出一团尾巴,瞳仁也化出澄浓的金黄色。虽则容貌不见什么变化,但神情已丝毫不似十八岁的妙龄姑娘,而是风骨老成的仙尊了。 众仙家见白狐出马亲传弟子,无不由衷称好,唯独温苓「哦」了一声,心中道:「原来,不亲嘴也能出马呀。」 「嗯,这个嘛……」巳娘支吾着,「每个仙家出马的规矩都不一样。她是胡仙,我是常仙,所以……」 「所以你出马千千万万的凡人,个个都和你亲过嘴了?」温苓慢悠悠道。 「啊,也不是个个都……」巳娘还拧巴着给自己开脱。 「行啊,臭长虫。」温苓笑着咬牙,「等办完正事,我好好算算你的风流帐。」 塞北。 「吁……出去去去,吁!」 圈门大敞开来,花不二站在柴栅旁,拿个小柳条儿催促牛羊出圈。照着蛮蛮平日的作息,眼下夜色已深,该是出门放牧的时候了。 花不二也不是没起疑过,哪有牧民光天白日的在家睡觉,夜深寒重时起来劳作放牧的?只因她脑筋比常人短,心窍总像煳了泥一样大意,何况她自己又是厉鬼,昼伏夜出也是惯常,每天看着蛮蛮同自己一样作息,还道是犬戎族的风俗尽都如此呢。 看着出栏的牲畜个个膘肥体壮,花不二心下洋洋得意。虽说在毡房里躺了好几个月,搭棚踩圈、挤奶剪毛、打鬃套马……是一样活儿也没沾过,但她如今已把蛮蛮当成了自家老婆,老婆养的牛羊马畜,自然也看作是她的家当了。 既是她的家当,那必须要盘点盘点了。放牧是顶要紧的营生,万一丢三落四了,老婆也会不高兴的。 花不二这样想着,便从掌心燃起一束鬼火,借着幽光数起了山羊和绵羊:一头,两头,三头…… 绕着院子数了大圈,共是一百四十一头。 「一百四十一头。」她默记着,突然觉出有点怪异,「一百四十一头?」 这数目似乎太也凑巧,她仔仔细细又数了一遍。不错,确是一百四十一头。 心弦打了个稀奇古怪的颤,她忍不住想要印证些什么,便撇下群羊,又开始数牛圈:一头,两头,三头…… 青牛黄牛,数来共是一百二十三头。 不多不少——一百二十三头。 魂深处的心跳越发凌乱了。她很难不记起,自己曾在夫人的孕魂蚌前许下的生涯:「我们养一百零四十一只羊,一百零二十三头牛,二百零四十四匹马,其中六十一匹枣红的,六十一匹青骢的,六十一匹纯白的,六十一匹纯黑的……」 第254页 而今这牛羊的数目巧得离奇,她立刻再去数马匹。 放眼望去,马群里果然有四色——白马,黑马,枣红,青骢。 青骢马,数来六十一匹。 枣红马,数来六十一匹。 黑马,数来六十一匹。 白马…… 数到白马时,花不二的心魄就快撞出来了。 她想不出,亦不敢多想,假如连白马也是分毫不差的六十一匹……那这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 ……明明这几个数字,在她乱七八糟的忆念里,就只对夫人一人说过。 「五十七,五十八,五十九……」她万分紧张地数到最后,「六十。」 怔了一下:「咦,六十?」 ……少了一匹。 她以为是自己数差了,翻来覆去又数了两三回,到底还是六十匹,不是六十一匹。 她舒了一口气,也分不清是释然,还是失望。 ……人世间,哪有这么巧合的事呢。 大抵,是她太思念夫人罢了。 花不二扶额一嘆,正想把这茬事丢在脑后,忽听身后远远喊来一声「花」。 生疏的汉话夹在寒风里,她听得分明,是蛮蛮在唤她。 「蛮蛮!」花不二甜声一应,转身跑出畜群,兴沖沖奔向爱人的唿唤。 月色洋洋洒洒倾下来,如在天地间抹足了一层清霜。就在这接天彻地的清明里,蛮蛮骑着一匹通体雪白的照夜玉狮子马,杏眼弯弯,向她走来。 花不二的脚步顿下来。她站定在那儿,愣了很久很久的神。 白马。 ……六十一啊。 凝望着马背上神采卓荦的伊人,花不二极想问问她——她到底是谁。 努力端详蛮蛮那张鹅蛋脸,却无论面相还是行止,看不出一丁点夫人的痕迹。 ……她绝不是夫人。 可她又是怎么知道,仅属于自己和夫人的秘密呢? …… 许是再也不敢重揭才癒合的心伤,花不二傻傻张了张口,终究是没能问出来。 蛮蛮在她身前勒住缰绳,拍了拍身后雕鞍的空处,示意她骑上马来。 花不二吞下差点出口的疑问,拉住蛮蛮递来的手,轻轻一挣,翻身坐上了马背。 人坐稳了,蛮蛮却不急着策马。她握住花不二的双手,从腰后绕到身前,紧紧拥在自己的胸腹下。 花不二依着她亲密的搂抱,唇角蹭过她的耳朵,嗅到她雪颈间清甜的草木合香,感到她因羞涩而烧起绵软的热意。 身在后方,她看不见她唇角是否勾着笑容,只见她一手绕紧缰绳,一手扬起马鞭。伴随一声嘶鸣,照夜玉狮子奋蹄起步,转瞬间飞下山坡,直奔苍莽云川! 「喂,蛮蛮!」花不二虽修成无间厉鬼,上刀山下火海无所不能,可要说纵马飞驰,还是生前死后第一遭,只觉得惊险又好玩,「慢点慢点……蛮蛮!」 她越是央着慢些,蛮蛮就越是快马加鞭。催得风也急了,天也高了,山也平了,地也阔了,月色无垠,星汉无边,拥抱无间,岁时与爱念永无尽头…… 草香与水香的疾风里,蛮蛮一边纵马驰骋,一边迴转灵眸,凝看那近在咫尺的绝色侧颜。 那双深邃的杏仁眼啊,装得下离离草原,装得下漫天云月,装得下红尘三千无量苦,装得下黄泉彼岸亿万劫…… 却是满满装不下,身旁那随风灿烂的大红衣角,及那一抹欢喜由衷的笑靥。 第148章 木华黎(一) 关塞,烽燧。 黑云覆晓月,群岭绕寒涛。折戟沉沙草,白骨乱蓬蒿。 日出前的黑暗深不见底,唯独一座荒废的烟墩之上,飘落几瓣萤火一样的白桃,衬得黑沉沉的瀚海越发苍凉了。 此刻,众仙家已聚到烽燧之下,井然听候黄白二仙的号令。而子夜、萧凰、温苓等人正站在烽台高处,等候刺探鬼道的灰仙归来。 黄仙儿排兵布阵已罢,身后「咻」落下一声风响。她一回头,见是十四霜,遂问道:「霜儿,怎么了?」 十四霜目光躲闪:「师叔,弟子有件事求你。」 黄仙儿微微一笑:「你说。」 十四霜纠结一阵儿才开口:「万一真和鬼道动起了兵戈,鬼道里有个姑娘,脖颈间有一条血痕的,能不能……别下死手,留她一道魂魄。」 黄仙儿素与桃谷交情甚厚,自也知晓这小后辈心里放不下的因果。虽则仙与鬼势不两立,但只要此事无关大碍,该讲的义气不能不讲,该容的情理不能不容。她略加思忖,点头道:「好,我记得了。只要她不为非行恶,我自会手下留情。」 「多谢师叔通融。」十四霜感激一拜。这时发梢处的桃铃震了一震,便知是夜萧等人在召唤她。她又向黄仙儿道了声谢,才纵身化成一缕银光,飞上高处的烽台。 仙身落定时,子夜和萧凰已在石台上等着她了。 「霜儿,该出马了。」此刻的子夜瞳仁金黄,说话也是白狐仙尊的嗓音。 「是,师娘。」十四霜承应着,抬手各握住夜萧的一只手。三人执手闭目,一唿一吸间,片片红英剥落,子夜和萧凰的掌心已是各多了一口宝剑。 「泠泠……」萧凰横转剑身,剑镦的桃铃一阵轻摇,随即「嗡」一声拔剑出鞘。 金祖神兵确是非同凡响,哪怕不见一丝日月星光,亦能照出通体雪亮的剑芒,直洒出数丈方圆。 第255页 迎着银白的剑锋,萧凰照见自己的剑眉凤眼。稍一折转,又照见身后的烽台墙角下,零落着被箭镞钉住的几道骸骨——虽已被风霜消蚀到残剩无几,却依然闪烁着兵戈之下的血雨腥风。 剑影里的陈年遗骨,不由勾起了戎马生涯的不堪之忆。萧凰愣愣望着自己的倒影,许久无言。 从桃谷到边塞这一路来,她始终藏着个心结,越想把它解开,却越是纠缠不清—— 她在想,假如她也是那些含冤茹恨的亡魂,她会不会和她们一样,也沦为鬼道的一员。 假如她也是痛失所爱的辞雪,假如她也是背负血仇的小满,假如她也是牺牲于权党逐鹿,流落荒村、惨遭囚辱的犬戎公主…… 她又会不会投奔鬼道,求鬼王为自己伸张行道呢。 假如没有鬼道,那这上达三清,下至九泉,谁又能为这些亡魂,伸张行道呢…… 固然,鬼道杀生嗜血,诛仙戮凡。不但害死赤狐仙尊与一众仙家,更是每每违逆天道,冲撞三界轮迴。 可是这所谓的三界轮迴,难道就真的公道么? 又究竟,什么才是真正的公道呢…… …… 萧凰越想越是心乱如麻。 她勐将长剑插回剑鞘,凛光暗了下去。抬头看到那双深爱的瑞凤眼,便极想将自己的思绪说与她听:「子夜……」 「嗯。」子夜也望向她。 话到唇边,萧凰看到少女眼底褪不尽的金黄色,不由得又咽了回去。 她深知,白狐正住在子夜身上。自己心里那番话,却是万万不敢让白狐听知的。 更何况,她身负赤狐的七百年道力,正是此次征战鬼道的中流砥柱。临战关头,首当一心復仇,决不能再胡思乱想了。 萧凰深吸一口气,用心法一囫囵压下了思绪。面对子夜的目光,她只改口道:「该用天涯与共了。」 子夜眨了眨眼:「嗯。」 二人都有仙道在身,也无须烧符化墨,只伸出手掌互相一抵,眉心便同时化出一轮弯月。眼识互通,也早已熟能生巧。 此时,外出刺探的灰仙也飞身赶回。一只巴掌大的仙鼠攀上烽台,一跃即变回女娃娃的模样。子夜见状,忙以白狐的口吻上前问道:「是她么?」 灰仙儿郑重点头:「阴煞极强,肯定是她。」又皱眉道:「蹊跷的很,她好像只带了一个鬼士。」 「一个?」子夜和萧凰对望一眼,都难免讶异。这鬼道之主不呆在鬼门关,只带着一个鬼士跑到阳间,来这荒无人迹的草原上游玩闲逛,却是什么意图? 无论鬼道藏的什么阴谋诡计,二人总不敢有丝毫轻敌。白狐思量片刻,旋即传令下去:「起行。」 茫茫草原上,一边是阴云密布,另一边却是银汉生辉。 清梦揉碎了洒满河川,被夜风抚出粼粼的褶皱,又被一颗飞来的石子「嗒」、「嗒」、「嗒」连击出一串涟漪,如绽放一丛清澈的花来。 这一记水漂打得极远,远到夜幕里都辨不见了,蛮蛮才转过身来,目光烁烁望向一旁的花不二。 花不二掂了掂手里的石子儿,照葫芦画瓢扔了出去。可这石子儿远不如蛮蛮的那颗听话,并没有在水上掠出一道长线,而是「噗通」一声栽进水里,声影全无。 这水漂打得太难看,连她自己都被逗笑了。 蛮蛮也笑了笑,便又从河滩上捡了颗扁平的石子儿,示意花不二仔细学着些。手臂挥起一振,又一颗石子儿远远飞出,横穿水面溅起几点星光,消失在沉沉暗夜里。 花不二在旁看的清楚,可轮到自己手上,又颠三倒四不知该怎么使劲儿了。她笨拙地展开手臂,正要将石子儿胡乱打出,忽然腰身一紧,被蛮蛮轻柔地揽住了。 接着,她将温热的掌心托住她的手背,教她用拇指和中指拈住那枚石子儿,引着她臂弯一斜,食指借势一拨,石子儿「咻」一下弹飞出去,「嗒」、「嗒」、「嗒」盛开一朵又一朵澄澈的惊艷。 ——是荡漾的水花,是怒放的心花。 是身后紧相依偎的她,眉宇垂黛色,眼底缀星河。 星河映入心扉,花不二愣了好一会儿神。 她不由得想起,夫人教她绣花做打籽针时,也是这样悉心拉着她的手,身肩相偎,唿吸相浸,眉眼相依。 她又想起蛮蛮为她缝制的、一件件犬戎样式的合欢襟。 ……却又像极了,夫人为她定做的金缕绣鸳鸯的抹胸。 她想起她盛来滚热的咸奶茶,又想起夫人盛来的桂花酒酿圆子汤;想起她宁可强忍着眼泪,也要努力迎合自己曾和夫人行过的苟且…… 余光瞥见河滩上悠闲吃草的走畜,她更是想起了,那一百四十一只羊,一百二十三头牛,六十一匹青骢马,六十一匹枣红马,六十一匹黑马,六十一匹白马…… 她似恍然明白了什么,心口「突突突」越撞越急。 这个蛮蛮啊…… 她长得一点也不像夫人,行止一点也不像夫人,嘴里的犬戎话一点也不像夫人……处处都不像夫人。 可她又好像,处处都在学着夫人,比着夫人。 夫人给过她的,她要给她。 夫人给不了她的,她更要给她。 她似乎,不止是爱她。 ……她定要比她的夫人更爱她。 第256页 花不二不走寻常路的一根脑筋,总算察觉出这般异样来。 似乎,这一切都不是机缘巧合。 似乎早从数月以前,当她拖着濒临破灭的魂魄,走上这片草原的那一刻起…… 她就已经走进了——她的蓄谋已久。 蛮蛮啊…… 她到底是谁呀? 蛮蛮被花不二盯得有点害羞,她松开她的腰,又想收回自己的手。 可花不二马上回抱住她。她用蛮横的怀抱承着她的重量,扑倒在湿凉细软的杂草丛里。 她以魂身覆着她,她以手臂困住她,她的指缝紧扣她的指缝,她的胭脂香萦绕着她的草木合香,她的狐狸眼含着胆怯的渴求,落进那双明亮的杏眼深眸。 「蛮蛮……」花不二终于问出来,「你是谁?」 蛮蛮眼底的星星在晃动。 她的红唇微微一抖,险些要说些什么来,却被眼窝里一滴酸楚的泪珠,吞掉了万语千言。 她到底是没有回答她,只是抬起纤纤玉手,以无上的温柔抚摸她绝色的脸颊。 她的嗓音很轻,宛如微风牵引着浮云,唤着她:「……花。」 一声轻唤,一霎凝眸,仿佛在说: 那不重要。 我是谁,是人,是神,是鬼,是机缘巧合,还是蓄谋已久……都不重要。 我爱你,才重要。 花不二似乎是懂了。 此时此刻,有些事,有些话,确比蛮蛮的姓甚名谁更重要。 「蛮蛮。」她终愿破开自己狂浪不经的皮囊,剖出那一颗起死回生的真心,向她换取一句无价的誓言。 「我不管你是谁,是人,是神,是鬼。 「我们要一直住在这大草原上。我和你,岁岁年年,直到魂飞魄散。 「……可以吗?」 第149章 木华黎(二) 「……可以吗?」 她自诩「人间不二法」。她想要的,从不会问人「可不可以」。她沾花无数,何曾在乎女子情不情愿。哪怕是心慕已久的夫人,还不是强按在青龙木案上,不由分说扒光了三从四德。 可如今,她却仿佛跪在神像前的虔诚信女,仰望着、痴守着……心上人会不会说出一句「可以」。 蛮蛮的杏眼弯了弯。守不住一行晶莹,从眼尾缓缓流落。 她点了下头,用犬戎话答应她:「扎。」 话音踏踏实实地落下,她与天地日月,一同收下她无价的誓言。 她仍是人间不二法。 而她,从此是她的不二法。 在蛮蛮欲拒还迎的唿吸里,花不二抿了抿艷唇,轻轻慢慢地俯近去…… 她想以她和她的第一个吻,守护从这一刻起,她与她的岁岁年年。 然而,这一吻还不及沾上蛮蛮的唇,蛮蛮突然掐住她的手臂,掐的她好生刺痛。 身为无间鬼士,本不该有这寻常的痛感,但花不二一时没多想,还道是蛮蛮像从前一样不愿亲吻,她只好依依不捨地停住了,却丝毫未察觉一朵彼岸花爬下蛮蛮的指尖,印在了她的衣袍上。 但很快,她勐觉魂身一阵凛然,狐狸眼余光一瞟,竟见一股疾风捲起桃花如浪,所过之处盘虬的桃根破土而出,磅礴的仙气以迅雷烈风之势杀了过来! 「仙家?」花不二吃了一惊,想不到自己躲过这么久,追杀来的不是老妖婆,却是多管闲事的仙家? 她这小半年不曾杀人作孽,也不知这仙家是怎么找到自己的。当务之急是万不能伤及蛮蛮,赶紧一手把姑娘推开数丈远,一手运起鬼火阴煞,「嗡」一声连绵闷响,与袭来的桃花浪重重抵在一处! 仙法凌厉,鬼煞沉浑,桃瓣与火花激飞乱迸,引得四周草叶「扑簌簌」振鸣,河川也翻起惊惶的恶浪。 花不二感到对面的仙力愈压愈狠,道法绝不在自己之下,心中颇感惊疑:「姑奶奶九九八十一重无间,杀遍阳关鬼门无敌手,这狗日的是个什么仙家,姑奶奶竟奈何不了它?」 无奈,她一边催加无间诀抵御仙力,一边朝身后的俏影急喊:「蛮蛮,快跑!」 话声一落,却见近在眉睫的桃花雨中,花瓣纷然勾勒出一道飘逸的女子身形。青白的裙裾随风舞动,落英轻洒处,展露出那人清冷孤傲的容颜—— 柳叶眉,瑞凤眼,如雪分辉,如玉生寒。 花不二一下子怔住了。 「夫……夫人?」 哪怕她明知夫人早将自己遗忘,哪怕夫人曾亲手将剑气刺穿她的心魄,哪怕她就在前一刻另赴真心,对蛮蛮许以深情…… 可九九八十一重无间执念,又岂是说破就破呢。 花不二就这么怔了一怔,但见「夫人」眉心一紧,瞳仁里漫出仙兽的金澄色,头上冒出雪白的狐狸耳朵,手底下的仙力也激震勐涨,差点就压破了鬼火的防线! 「奶奶的,是胡仙儿?」花不二看穿「夫人」身上的仙家,登时不惧反怒,也不知从哪儿涌上一股沉劲,「哗」一下格开这一记重击,随即将鬼火凝刃勐上,与缭乱的桃花厮杀起来,边杀边骂道:「臭狐狸,谁让你脏我夫人的身?给老娘滚下去!」 「铮——」桃瓣化出银光熠熠的霜刃,再度与鬼火纷扰到一处。神剑寒锋,威勐无俦,再兇恶的鬼火也泯作尘烟! 花不二几度顶不住仙力的攻势,但每到危急时分,魂魄里总是莫名涌上一股力道,便又得振作起来抵御强敌。她自以为吉人天相,正鼓足气力周旋之际,忽听身后「哗」一声锐响,灼烈的仙风刺得她后颈生寒。狐狸眼往后一瞥,竟见一身颀长俊秀的玄金色闪至高处,手中又一柄锋利的十四霜,直刺自己的背心要害! 第257页 「他妈的,野女人还没死?」花不二心里一声唾骂,但感身后那股仙气,竟比面前的「夫人」还要沉勐七分,也不知是附上了哪个仙家。腹背强敌,前狼后虎,已然是陌路穷途! 时至此刻,花不二已抱了魂飞魄散的心念。两难片刻,只觉死在野女人手下太也憋屈,莫不如让夫人亲自了断,权当是善始善终了。 于是她一个急转身,倾尽无间鬼煞释出鬼火,全力挡住萧凰斩下的长剑,却将无半点遮防的一整个背身,尽都暴露在子夜的剑锋之下! 身后的刺痛感隐隐逼近,花不二深知自己命不久矣,心底不禁浮现出蛮蛮秀美卓荦的容颜。一时间既觉圆满,又觉遗憾—— 圆满的是,虽然生前死后情场烂透,却能与一个不知名姓的蛮蛮缔结真心,也算是至珍至贵了;遗憾的是,才与蛮蛮许下的年年岁岁、地久天长,却是永远不得兑现了…… 此刻,子夜也抓住毙敌的绝佳时机,剑光划开一道飞虹,直攻花不二背嵴心魂处! 可就在剑尖距厉鬼不逾三寸时,由不得慢下了一拍。 子夜不是看不出来,这厉鬼是故意把背心留给她的。 ……她竟心甘情愿死在她的手里。 尽管她根本记不起前世的情缘,也并不自认为是容玉,可念及宫颜讲过的歷歷往事,再回看那桀骜又决绝的大红色裙影,也难免泛起一丝酸疼的滋味。 就在她迟疑的一瞬间,心里的白狐陡然一喝:「当心!」她顿觉一道极重的煞气压过来,激得心胸一凛,连忙转过目光,却见是一枚轻如蝉翼的彼岸花,掠过花不二的肩头,飘飘然往自己面门飞来。 子夜深知这朵曼陀花来势极凶,紧急收剑回挡,剑锋正卡住那细弱的花瓣儿。区区一缕飞花,竟似把十八重地狱都压在了剑上,连九百年的仙身都受之不住,顷刻间把她震出了十余丈远! 「哧哧——」子夜在草滩上滑出好几步,斗篷一甩勉强止住退势,兀自被彼岸花一击震得心脉发麻,大口喘息。 「子夜。」白狐一声冰冷的呵斥。 她没有挑明了责备,但子夜心知犯了不小的错。方才本可以一剑杀了那厉鬼,却因不相干的情孽心软了一剎那,委实是愚蠢至极。 不过这一招错失良机,却意外引蛇出洞。白狐很快注意到那朵彼岸花的来处,正是远处的河岸上,那看似娇小柔弱的犬戎族姑娘。 狐仙的鼻子很灵敏。她嗅得出她身上的邪气与灵息,交错相成,深不可测…… 不错。 ——那正是她! 仙凡出马共生之下,白狐心念既动,子夜也立刻心领神会。 白狐果断下令:「先擒王。」 子夜偏了下脑袋,左耳的桃铃微微一盪,随即纵身展剑,倏地化开一道桃练,直冲犬戎姑娘杀过去! 萧凰此刻正与花不二交战,紫火流霜飙得天花乱坠。连过几招,便察觉胸口的桃铃起了感应。她登即领会其意,勐将仙力一运,右手十四霜击碎花不二的鬼火,左手一串飞桃惊起风如快刀,「哧」一声从花不二肩头斜砍下去! 「唔……」花不二被这桃花风盪出数丈开外,晃了晃才站稳魂身,只见肩膀到下腹破开一条长口,尸血淅淅沥沥透出衣襟,杂着红桃零落而下。 「妈的……野女人。」花不二恨恨骂着,但因这伤势着实不轻,一时竟连腰都直不起来。恍惚之际,她看到那一道青白、一道玄金汇成一路,双双奔着远处的蛮蛮杀过去,心下勐一惊:「她……她们干什么?」 她不明其故,又怒又急,忍不住乱骂:「要杀就杀我花不二,欺负一个小蛮蛮,算什么本事?」 第150章 木华黎(三) 本来她伤得连路都走不动了,可一见蛮蛮遭遇险境,不知不觉激起了九九无间诀,顾不上尸血成河,也忘了剧痛缠身,「嚯」一声极尽瞬身之力,赶在萧凰和子夜之先,紧紧挡在蛮蛮的身前。 「嚯——」红袖乘风,盪起鬼火如铜墙铁壁,正挡住左右泰山压顶的两口宝剑。金火撞击的一剎那,满地是风狂草断,石走沙飞! 「蛮蛮,快走……」花不二榨干气力往身后喊着,可余光里那道倩影还是寸步不移站在原地。但她已无暇再多想其中异样,因她拼尽九九八十一重无间也顶不住夜萧二人强劲的仙力,掌心的鬼火节节碎灭,身前的伤口撕裂更甚,尸血一行行打落,压弯了地上的草叶。 她知道,自己是真的挡不住了。 可是……可是蛮蛮…… 蛮蛮是她的老婆。 她必须要护她周全! 绝境里一咬牙,花不二倾付最后一点煞气,将左右长剑振偏数尺外。间隙里将身一转,软绵绵扑在蛮蛮肩头,以一道义无反顾的绝美背影,迎来后方再度杀下的两股剑风—— 灵息隔空刺得她后嵴生疼。无间诀刺青爬满双颊,一撇一捺画到微微弯起的狐狸眼尾。 ……蛮蛮。 我不能陪你了。 你一个人活下去,可不要被臭狗欺负呀。 生死相依时,她的唇角碰上蛮蛮的眼睫。只尝出一点热乎乎、湿漉漉的,也不晓得是咸的呢,还是甜的…… 「哗……」 剑锋所至,地动雷鸣,滚滚风烟漾开曼陀如海,万顷青黄摇曳间尽作殷红! 第258页 夜萧二人被这股千钧鬼息震得遍体刺痛,警惕间撤回长剑,同时向后飞纵,片刻已退出百余步远,眼看脚底从猩红的彼岸花彻底褪为荒草,方才谨慎止住了步伐。 彼此相顾时,只见各自的衣衫上丝丝点点染了不少血,肌肤多处火辣泛疼,适才这无形里千钧一击,威力可见一斑。 子夜瞳仁里色泽一沉,按紧剑柄:「这东西……比上次更邪性了。」 「咦?」花不二恍惚着抬起眉眼,全不知前一瞬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背后还隐隐作痛,但并没受什么新伤。怀里的蛮蛮依旧站得极稳,也依旧是那样的娇小温软,透着她最熟悉的草木合香。 她俯下目光,竟看到鬼道特有的彼岸花,绵延盛开铺满了荒原,清风里摇出琐碎的沙沙声,如梦如幻。 她抬起目光,又看到蛮蛮伸出的手臂,指尖浮起一朵鲜艷的彼岸花,遥感那小小的花须里,凝满了修炼千年的阴煞之力。 花不二这才醒觉出不对了。 她终于小心翼翼转过狐狸眼,看向怀抱里蛮蛮的脸庞。 依旧是那明朗卓荦的鹅蛋脸,秀气浓郁的杏仁眼,只不过眼底黑漆漆的瞳仁,已然幻化成凶烈无比的碧蓝鬼色。 接着,她听见她开口了—— 「退下。」 字正腔圆的汉话,却极是空洞阴寒,深处冲撞着风啸鬼哭。 这……这是…… 这分明是——无量宫里的声音。 花不二还没拗过脑筋来。她茫然眨了眨眼,还要叫她:「蛮……」 「花不二。」她以她曾经最厌憎的口吻,对她发号施令,「退下!」 花不二两腿一软,「扑腾」一声跪下了。 她甚至来不及退后,双臂还顺着她的腰身滑下,有气无力抱着她的腿。 「老妖……不是。」 她仓惶改口,欲哭无泪。 「大大大大……大人。」 魔罗斜了她一眼。许是觉着大敌当前,却让这疯子又是搂又是跪的,实在有损鬼王的威仪。她抬起指尖凭空一点,身底下彼岸花瑟瑟涌动,登时将花不二移到三丈远外。 花不二抹掉眼前的花枝,就望见不远处迎风傲立的「蛮蛮」——鬼火从指尖一寸寸流到心口,原身的犬戎衣袍尽化作深暗的紫与素雅的白,飞扬的裙角沉浮在彼岸花海。与此同时,鎏金一样的昭曦从身后升起,霞光为轮廓奉上惊艷的色泽,勾勒出大明大暗的风华绝代。 魔罗抬起小臂,轻轻一挥手指,身后花丛即翻起巨浪,闪现出严阵以待的数百道鬼影。众鬼士早已排成精良的战阵,更有凶兽异怪在旁守卫,个个半跪按兵,惕然听命。一时间凶煞之气沖盪于草原之上,风鼓云涌,日暗天低! 而在极远处的桃花雨中,仙道盟军也已列阵显形。正邪交界之处,气息竟如刀刃一般锋颖。偶然有一两只鸿雁飞经此处,竟被这道边锋冲撞成了碎羽,随风散落一地。 两道赤练甲从后拥来,笼罩在夜萧二人身侧,两人的一身血痕也随之抚平。子夜抬首遥望那片彼岸花海,正同鬼王的目光针锋相对,登时竖起了狐狸耳朵,金黄的兽瞳里涌出恨之切骨的杀意。 面对大举復仇的仙家盟军,魔罗先行笑了出来。好整以暇地,她竟问候白狐:「小狐狸,我们又见面了。」 「妖孽!」白狐展剑一横,恨随声起:「你如何害死了赤狐仙尊?」 「我说过——」魔罗笑意里微微地不耐烦,「她是愿赌服输。」 一句不明所以的「愿赌服输」,又怎能填平白狐痛失爱妻的深仇血海?她怒斥一声:「荒唐!」凛然道:「赤狐仙尊心怀苍生大义,绝不会屈于邪魔外道,她与你有什么好赌?」 「苍生大义……」魔罗一声极是轻蔑的笑嘆,似乎天底下最可笑的字眼也莫过于此,「你们仙家啊,都是一样的无可救药。」 「你们」二字,无疑也是在射影阿夭了。这要白狐如何能忍,她「嚯」一声勐然举剑,直指前方。众仙家见状也齐齐亮出兵器,四周落桃在纷杂刺耳的群金声里越发繁密。 另一端的鬼道又怎肯示弱,众鬼士齐刷刷直立起身,掌心与兵刃都溢出鬼火,只待鬼王一声令下,即当与仙道生死相决。 「萧凰,随我斩了那魔头。」白狐声振四方,「余下的鬼兵鬼将,赶尽杀绝!」 「是,仙尊!」萧凰朗声为应。赤狐的仙力由骨及肤,她的瞳仁也化成和子夜一样的金黄色,头上也生出火红的狐狸耳朵。 「大人。」奴兀伦和姑获鸟左右上前,伫候鬼王出令。 魔罗的神色较白狐冷淡许多。仿佛于她而言,眼下并不是一场存亡攸关的仙鬼恶战,而是闲来与过客相约姗姗的一场棋局。 她将指尖托起一朵轻盈的彼岸花,花叶蹁跹,宛若一只入梦的红蝶。 与此同时,言轻如风,令重于山: 「今日起,再无仙道。」 令罢,指尖轻轻一弹,彼岸花破为轻烟。 铁令下达的一剎那,百余鬼士的身影凭空消逝,随即藉着彼岸花的移形之力,瞬闪至花海的最前处。万钧锋锐凝于一瞬,撼得山河都为之一窒。三千里玄天赤地,尽在幽冥的压迫下万籁无声! 眼看鬼道的来势极为疾勐,仙道又怎会坐为鱼肉。白狐一声清喝:「起!」与萧凰并肩推锋在前。同时黄白灰三仙驭领百兽众仙紧随其左右,很快将鬼道精锐收拢于铜围铁马之中! 第259页 两军碰撞的一瞬间,仿佛是三清与九泉之间撕开一道极壑,阴阳沸裂,混沌摇眩,仙风彻野,鬼火燎原。在震耳欲聋的交战厮杀声里,山峦不禁屏住了声息,长河伏低了瑟瑟呜咽,就连最高处睥睨众生的晓日云天,也被这旷古之战骇到阴晴幻变。 「哗——」青白与玄金穿过血刃横飞的战场,身形快成一白一红两道桃花练,直奔曼珠花海里那一道岿然不动的鬼影。虽然鬼道兵马极锐,但好在有黄白灰三仙统率仙军,拖住鬼道大半的兵力,子夜和萧凰才好一心袭杀鬼王,力争摧坚夺魁,速战速决! 第151章 木华黎(四) 刚踏上花海边缘,二人所佩桃铃同时一响,白狐在子夜心中警道:「上方!」二人也已听察头顶凌厉的风声,立马仗剑挽花一连急挡,「铮铮铮铮」击开百余枝激飞的羽箭。可箭枝虽被弹开,却在剑身上刮出一串金红的余焰,竟是不畏十四霜强大的剑气,半晌也不肯熄去。 夜萧二人见状,都是一愕:「这姑获鬼鸟的功力怎进至这般毒辣,放出的鬼火连金祖剑气也不怕了?」而白狐见多识广,很快便认了出来:「这不是鬼火,是金乌火。」 「金乌火?」二人更感震异。也不知鬼道新修炼了什么邪功,竟能借乌阳之力融入阴冥鬼煞,使修为翻番勐进。敌况如此,二人更不敢有半点轻慢。仰见空中那姑获鸟扇起羽翼,又将扑下一道更勐烈的箭雨,二人便同时晃一晃桃铃,远远唤请温苓相护。随即敛剑轻身,踏入彼岸花丛全力奔向鬼王! 此刻温苓正镇守在战局后方,只要一见仙门之人负伤被创,便立即驱使赤练甲前去疗伤。这时胸口的六合符起了响应,她也很快望见远处扑向夜萧的滂沱箭雨,当即倾力放出大片赤练甲,长空里排出铁壁铜垣,将汹汹箭潮尽数拦挡在外。 「轰……」沉重的箭风压得温苓手臂一抖,又见赤练甲被金乌火烧得连爆烟花,落得个百孔千疮,心中凛然道:「我与仙祖日夜苦修,功底已大有进境,怎敌起这鬼鸟来,还是如此吃力?这鬼鸟哪来的神力,是吃了玉醴仙丹不成?」 这会儿工夫,姑获也已眺见战局角落里的温苓。宿敌相见,分外眼红,她冷声一笑,遂翻起三千羽箭,「嗡」一声大举离弦冲下! 巳娘果断道:「阿苓,引天雷!」温苓坚定应声:「来了!」一手奋力释出飞甲赤练,「乒桌球乓」对敌羽箭炸出漫天火花,另一手加紧运出毒鳞为阵,鳞中藏有九枚天雷符,随指一弹,四散混入兵荒马乱之中。 「西北,东北,正北……」温苓一边抵挡飞箭,一边凝神排布天雷阵。她自以为举动微小,能逃过姑获的眼识,殊不知鬼王早已在百余丈外感知到天雷符的气息。魔罗不声不响伸指一勾,已贴好的八枚青符顿从战局中浮起,「哗」一声全被鬼火燎成了黑灰。 「这——」眼见天雷前功尽弃,温苓心头一紧,却听巳娘连声示警道:「当心箭!」温苓连忙折神定睛,只望见姑获盘旋在云端之上,双翼一展,无数的箭矢流火而落。不但有数十飞箭刺向自己,更有成千上万攻向沙场上奋身苦战的仙家! 「唰……」百道赤练甲飒然飞出,既要挡撞纷飞的箭雨,又要疗愈不幸中伤的仙家,更有好些个被火箭贯穿、又被鬼士砍倒的仙家,却连救治也来不及了。眼看伤亡者越来越多,温苓心急如焚,然而鬼道的重压不容她寻隙反攻,她只能极尽所能保全更多的同袍。除此之外,就只能暗暗企盼夜萧二人尽快擒杀鬼王了。 短短片刻,夜萧二人已突破姑获鸟的箭阵包围,正穷极身速杀向花海尽头的鬼王。蓦然间桃铃又是一抖,身前「哗」一下扬起三丈花血,二人忙止住疾行,顿觉花幕里一股寒意扑面杀来! 两人立刻举剑格挡,「铮」一声同时抵住斩来的鬼刃。交锋处盪起腥风,吹散了纷扬的彼岸花须。 花须落了,夜萧二人才得看清,两柄烧着鬼火的弯刀一左一右架住她们的十四霜,横挡在面前的,正是那犬戎鬼士奴兀伦。 「嚯——」弯刀上的火焰由紫入赤,汹涌的力道由恶寒化为灼烫。随着双刀向外一震,夜萧二人也谨慎退开,相顾点了下头,两道剑光随风一凛,并朝奴兀伦刺去! 草原上的鏖战水深火热,却有一个人全不关心胜负存亡,只想着偷偷熘之大吉。 花不二望一眼远处搏命厮杀的众仙众鬼,又斜一眼不远处凝神观战的魔罗鬼王,忍不住想到这数月以来——无微不至贴身照料自己的竟是老妖婆,床上一次次钻进自己怀里的竟是老妖婆,听自己天天臭骂老妖婆的竟是老妖婆,被自己强按着哭天抹泪、又像小猫儿一样舔舐自己胸房的,还是老妖婆……越想越不禁头皮发麻,脚趾抓地,倒似比战场上浴血奋战的同伴还要焦心。 斜觑着身后一脸阴冷的老妖婆,她实在忍不了心中尴尬,悄悄踮脚迈开一步,想乘人不备偷偷跑掉。 「站住。」 ——他妈的,又被老妖婆盯上了。 花不二懊丧地止住脚步,转过身来一副强笑的神色:「大人?」 魔罗冷冰冰望着她:「去帮奴兀伦。」 帮奴兀伦打架,岂不是又要与夫人为敌?花不二一万个不情愿:「大人,我不嘛……」 魔罗的眼波动了动。 第260页 「你说过,要保护蛮蛮的。」 花不二不由得噎住了。 前一刻,她很笃定她对蛮蛮的爱念;可这一刻,她不清楚当蛮蛮和老妖婆合二为一了,这份爱念究竟还做不做数。 反骨慌乱了一时,仍要倔强地自欺欺人——自己出手帮奴兀伦并不是为了保护蛮蛮,而是身为鬼士,不得不听从鬼王的命令。 「遵命,大人。」花不二故作不耐烦应着,余光瞟了一眼魔罗。似乎那句「大人」一出口,她的目光就黯淡了下去,又被高高在上的坚冰封了起来。 花不二像被蛰了一下心头肉。 ……疼丝丝的。 她有些心虚,忙挤出些屁话来粉饰:「好嘛,好嘛,我这就去……」 魔罗才无心听她啰里八嗦,抬手隔空一按,便有一股无形的沉劲儿按住花不二的后脑勺。「哎哟」才喊到一半,就被魔罗压翻下去,直挺挺栽进了彼岸花丛里。 「铮铮——」两口十四霜左右斩下,重重压在顽抗的弯刀刃上! 奴兀伦虽用八神乌的金羽大涨功力,可毕竟敌不过赤狐和白狐两重仙身。被夜萧双剑这么一压,挡不住腾腾腾退开好几步,双臂都开始打颤了。 三人正在片刻僵持,忽从脚下的彼岸花丛里刺出一道火刃,「哗」一下从三人中间划开大片长弧。夜萧二人防备心重,担心有劲敌偷袭,立时收剑回纵,倒开七八丈停稳在地。 萧凰这一退放低了身盘,右手往地上一撑,手背的疤痕陡然一热,但她无暇去在意那道伤疤,抬头望向前方的战况。只见那道红影甩着鬼火斜飞出来,东倒西歪打了个转,才堪堪定住脚跟。 花不二兀自被彼岸花的瞬身晃得七荤八素,刚站稳就对上奴兀伦斜来的眼神,她讪讪一笑:「母老虎,好久不见。」 奴兀伦皱了皱剑眉。她一直想不明白,大人金柯玉叶之身,怎么偏就倾心于这楞头磕脑的二傻子?自从这二傻子发疯捅伤了大人,奴兀伦更是对她厌恨无比。此刻若不是为了齐心协力守护大人,她便死在仙道手里,也不屑同这疯狗并肩作战。 危急关头,她只朝花不二丢下一句:「你对付姓萧的。」双刀一仗,直奔子夜杀了过去。 「喂!」花不二还想啰嗦点什么,但萧凰已是振起寒锋,划破猎猎仙风迎面斩来! 花不二手脚一慌,忽觉肩头涌上一股强劲的修为,登时来了力道凝刃反击。她才明白过来是魔罗一直在暗中相助,心里还故意嫌道:「老妖婆,催什么催?」一边同萧凰剑影刀光,一边又喊奴兀伦:「母老虎你手轻点儿,别伤了我夫——」话没喊完,就因疏神被萧凰划伤了小臂,当即勃然大怒:「野女人我日你八辈祖宗!」手中鬼火暴涨,如山崩海啸一般扑向来敌。 两方风风火火激战了数回,一时难决胜负。夜萧二人虽在打法和功力上更胜一筹,但每当对面有鬼王运功相助,便难免失掉上风,又一次陷入僵局。 越是这般下去,萧凰便越是焦灼难安。余光里,她时不时关照着仙鬼两军的战况——仙家这边已是耗尽全军解数,甚至温苓也放出万片毒鳞来助攻,但众仙依然敌不过骁勇至极的鬼道。哪怕有医仙为伤者苦苦续命,还是有仙家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倘若再不能斩杀敌首,只怕会有更多的同伴丧命于此。 而这,正是萧凰万万不想看到的。 昔日为将,她的双手沾染过太多鲜血,她的嵴梁背负过太多罪孽。时隔多年,她又一次领锋阵前,决不想再有更多同道喋血牺牲。仿佛每多一个战死的仙家,便在她夙命的竹文上多书了一笔血罪。 透过缭乱的鬼火飞花,她定定望向远处那道渊渟岳立的鬼影—— 掌心一扣,攥紧十四霜的剑茎。 ——时不我待,须得速速斩杀鬼王! 第152章 木华黎(五) 萧凰一边顺势防守,一边绞尽脑汁思量起战术来。 「嚯……」长刃浸着火横扫而来。她一个后倾避开流火,右掌借势按在花丛里,手背的伤疤又一次泛起灼烫,竟似软塌塌地往深处陷去。 「嗯?」伤疤的热感突然令她灵光一现,想起此前每一次穿梭阴阳,都是借这彼岸花的移形之力。说来这本事也奇,无论是子夜、温苓等有仙缘的凡人,抑或十四霜、巳娘这样的仙家,都对这鬼道的彼岸花无可奈何。唯独自己手上留了这道诡异的伤疤,竟能和这彼岸花灵力相通,意外得其换界挪移之力。 今非昔比的是,以往她限于肉身凡胎,虽能借彼岸花传往它方,但究竟传到何处,她也全然不得而知,只有随逐鬼道的摆布。 可如今,她内藏赤狐仙尊的七百年道法,慧根灵识也在潜默间大有进境。在这鬼邪之物面前,已然不再是束手待擒的猎物。 相反,她似乎能利用它,掌控它了。 萧凰忽然想到一个极险的主意。 胸前的桃铃晃了晃。她借同门的仙力灵犀,与子夜、白狐对接了计策。 起初,子夜很是犹豫:「这当真行得通?」 萧凰明白,她是放不下自己去涉危履险。 但在鬼道的虎狼之军面前,萧凰身为击杀鬼王的第一人选,责无旁贷。 尽管她自己也不备十足的把握,但她只能安慰子夜:「放心。」 子夜仍有不决之意,可就在这时,战局后方传来惊天箭响,两人的桃铃也受感一震。原来是温苓被疾扑下来的姑获掀翻在地,困在双翼笼罩之下,正苦心竭力使出万千鳞甲,抵挡浩浩压来的飞镞暗器。她只怕自己撑不了太久,仙道盟军也呈摇摇欲溃之势,便只能借六合符催促夜萧二人了。 第261页 时迫至此,白狐立刻代子夜应了萧凰的险计:「试试!」 心中应罢,便使个破绽避开纠缠左右的弯刀,斗篷一展,化身白桃飞练,径直趋奔鬼王的所在! 奴兀伦和花不二同时一惊,想不到这姑娘竟敢无视她们直攻鬼王,一个喊了声「大人」,一个喊了声「老妖婆」,也顾不及与萧凰厮斗了,齐齐上前追去。 两名鬼士身速极快,不过一眨眼工夫,已然沾上那飘飞的桃瓣。花不二收起火刃,意欲赶到身前拦住子夜,奴兀伦则是高举双刀,恶狠狠朝那桃练中段噼下! 可就在二人前狼后虎拦截桃练时,魂身莫名都是一凛,无间诀竟似滞住了使不出来。奴兀伦率先觉察到异样,喝道:「是圈套,快走!」花不二傻乎乎的还在懵头转向,却被奴兀伦一把捞住手臂,飞快往远处纵去。 然而没踏出两步,周遭的花海掀起丈许高的浪墙,竟是早已被白狐种下桃铃为阵,一瞬间峥嵘的桃木拔地而起,更有桃枝间错综勾连的百道红丝,灵息刺体,锋芒入魄! 「哎哟!」花不二一个踉跄,被低处的红丝刮伤了足踝,啐道:「日你爹的臭狐狸,痛死姑奶奶了。」 「少说点废话能憋死你么?」奴兀伦横她一白眼,与她手挽手稳住魂身,才不致碰上悬垂的红丝网,「快冲出去!」勉强运起无间诀同乌阳之力,抄起双刀奋力扫断四周的红丝。 「喂!」花不二刚要化火成锋杀出桃林阵,骤然间似瞥见极可怕的一幕,慌张扯住奴兀伦打了个转,面向鬼王的所在:「老妖婆那边——」 奴兀伦转目定睛,心魄差点没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只见魔罗依然纹丝不动立在花海边缘,却是从她数尺近处的正后方,彼岸花破开一圈涟漪,那一道玄金色身影如麟龙一般飞振而起,竟是藉着冥花的瞬身之力,从相隔极远的花海中央,无声无息杀到了魔罗的头顶上! 奴兀伦和花不二见状,都是震骇失色—— 这女人又不是鬼士,她这是……怎么做到的? 两鬼急于赶到鬼王身边护驾,怎奈四周仙桃隔断了彼岸花的道力,竟是无法瞬身而去,只能横噼竖斩断开丛丛桃障。然而此时此刻,萧凰已是高举起寒光熠熠的十四霜,有如撕裂了天地寰宇,直刺向鬼王的天灵盖! 仙风都逼近后嵴樑了,魔罗又焉能感知不到。她倏一转身,那一抹寒峻的银锋迎面刺来,相距碧蓝色的沉眸,已然不足寸数…… 鬼王不愧是鬼王,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她就那么淡然立在原地,周身阴煞之气飞快流转,如在魂身镀上一层无形的屏障。只听「嗡嗡」一声闷响,剑锋卡在阴煞的鬼火里刺不下去。鬼盾与仙锋争持不下,剑尖都被气息顶撞到微微弯曲…… 剑柄在阴煞的挤压下渐渐后移。萧凰以双掌抵住剑格,余光往远处一放,只见子夜正拼尽身法布下桃林与红丝,却挡不住节节勐攻的奴兀伦和花不二。再往更远处看时,温苓和百兽众仙也在鬼火的撕咬下负隅苦战…… 萧凰狠狠把牙关一咬。 ——生死成败,在此一举! 金黄的兽瞳收紧到极处,火红的狐狸耳朵随风一矮,手背的筋络突兀分明,长剑往阴煞里深了一寸又一寸……烈烈金焱从掌心烧到十四霜的锋尖,又从一人之身燃至数顷开外,吞覆了曼陀花海。 ——日出天海! 剑锋绽放着赤狐的万钧仙法,离魔罗瑟瑟低舞的斗篷越来越近。单凭魔罗一身阴煞,显已挡不住这山海一击。她不得不大举耗用八神乌的内力,额头烙印出一枚璀璨的金羽,遍体阴煞里又泄出金红的妖光,才生生拖慢了全力压近的十四霜。 电光朝露一瞬间,仙锋与鬼煞,飞桃与曼珠,正与邪,明与暗,碧落与黄泉,皆凝于这一指方寸的剑尖…… 僵持片刻,魔罗的魂身蓦然一震。 阴煞突然弱下去半截,八神乌的气息也变得错落凌乱。一滴尸血渗出嘴角,缓缓滑落惨白的下颌。 魔罗自知,这是八神乌的反噬。 原来八神乌乃是至阳的邪神,鬼道却起家于至阴的幽冥。数月来她急于备战仙道,不惜借八神乌来填补修为,虽能增一时之神力,却难免埋下阴阳相冲的巨患。 果然,在这剑抵眉睫的生死关头,虽能顶得住倾山倒海的仙道一击,却先顶不住魂身里的阴阳冲撞了。 萧凰不知鬼王体内发生了什么变故,但剑锋下阴煞微弱,妖气混乱,她却是明明白白能感知到的。 掌心一旋,剑锋透出恍目的清光—— 正是斩杀鬼王的绝佳契机! 沉锋破开最后一层鬼煞,终于点在了鬼王的额心。 汹涌的仙风,将那莲紫色的斗篷彻底吹掀了去。 魔罗扬起深邃幽暗的杏仁眼,眼波里涌动着碧蓝的幻色,就那么直勾勾望着居高临下的萧凰—— 轻轻地,笑了出来。 萧凰的双手勐然间一顿。 明明手中的利剑已然顶在了鬼王的额心,明明只须她送去一招半式,就能覆鬼道于反掌之间,明明她即刻就能为赤狐仙尊报仇,为仙家证天地之道…… 可她却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了。 因为,那双眼睛…… 那双深邃的、灼亮的、锋利的……似狼一样的眼睛—— 第262页 她认得。 就在十八年前,在大雪纷飞的黑村里。 在那黑洞洞的、悬着铁链的、塞满了骯脏与罪恶的地窖底下…… 那一双,疯女人的眼睛。 恍惚间,她听见鬼王对她说—— 是暌别多年的邂逅,是爱恨难辨的寒暄。 ——「萧大将军,别来无恙。」 萧大将军…… 萧凰的手忍不住的颤慄。手背上一撇彼岸花痕,闪烁着她终其一生都走不出的猩红。 恍若一转眼溯回十八年前,她站在凄冷的雪夜里,站在那枷锁重重的地窖前,站在那泣血嘶声的唿救里,高高举起那柄「为天之器,承天之道」的唐虞…… 却是直到最后,也没能将剑斩落,没能……将她救起。 萧凰一下子气力全失。 浑身的金光消散无踪,剑锋的清光黯下去,飘飞的红桃凋谢一地。 她退开数步,十四霜有气无力垂下去,斜插在彼岸花丛中。 她借长剑支撑着身躯,眉眼于无力抵抗的剧痛中抬起,望向那双刻在梦魇里的眼睛。 「你……你就是……」 魔罗始终笑得云淡风轻。 遭遇过人间极恶的她,别说这仙鬼一局的生死成败了,哪怕是魂飞魄散,地裂山崩,也远不足以惊动歷久弥坚的心神。 但故人相见,该有的礼节还是要有的。 她看着曾经享誉四海、却又跌落尘泥的女将军,以与世无双的坚卓与高傲,向她坦言—— 「不错。 「我就是玄州黑村地窖里的疯女人。 「我就是犬戎国公主,单于王都侯之女,木华黎别姬。 「我是大铁围山无间地狱的神佛,我是十方无量娑婆世界的修罗。 「我就是鬼道之尊—— 「魔罗鬼王。」 第153章 涅槃(一) 曼陀与桃英交织落尽,奴兀伦和花不二抢着赶上来,一左一右护在魔罗身畔。子夜也很快提剑追上,守在萧凰身前。 可此时的魔罗与萧凰已全无对战之意。因八神乌的极阳反噬,魔罗一连咳出好几滴尸血,魂身微微摇晃,只能藉助奴兀伦和花不二的搀扶才能站稳。而这边的萧凰虽毫髮无伤,脸色却是惨得煞白,手底下的剑霜随着颤慄而一闪一灭。 才来的几人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听萧凰失魂落魄开了口:「这十八年……你为何不杀我?」 魔罗一笑苍凉。 「你们汉人常说,义不理财,善不为官,情不立事,慈不掌兵。 「可偏生你萧大将军,最是个大仁大义、大慈大悲之人。 「比起杀了你,我倒更想看看—— 「一个大仁大义、大慈大悲之人,却犯下最骯脏、最血腥的罪孽,会是怎样的生不如死。」 「啪嗒——」 十四霜从掌心垂落,跌进随风招摇的血色里。 是啊。 生不如死…… 这十八年,她的确是日夜煎熬,生不如死。 比起溺死在黑村冰河里,这十八年的行尸走肉,确乎是残酷得多得多了。 鬼王不愧是鬼王,太懂得拿捏人心善恶。 这一切,从不是她的疏忽大意,更不是她的天佑侥倖。 从始至终……全都是因果报应。 萧凰与魔罗的问答,子夜和白狐都看在眼里。她们早知萧凰心魔极重,虽为她二人的冤孽感慨万千,但眼下危亡关头,决不能有半点马虎容让。子夜勐一把将萧凰拉到身后,手中的十四霜笔直振起,锋芒直对着魔罗那双深邃的瞳仁,剑上的银辉依着唿吸一起一落。 「魔罗。」白狐道出仇人的名号,「我送你一条路。」 魔罗听出她难得有松动之意,想着暂先听听她要怎样讲和,遂抬手一挥,战场上的数百鬼士便歇了厮杀,借彼岸花遁形移身,齐齐列于魔罗身后的花海,按兵待命。 鬼士一撤,众仙家也终于从恶战里松了口气。但胜败未决,他们也顾不上这片刻喘息,连忙退往白狐身边,与鬼道重兵遥相对峙。 锋上的寒光由弱转盛,白狐眉目一紧,放声道:「你们若能放下屠刀,自投酆都奈何去,我们仙家便送你超度轮迴。来世你们干干净净做人,因果罪逆,一笔勾销。」 她深知以鬼道现在的兵力,仙家盟军着实逊之一筹。若要硬打下去,哪怕有二三分的胜算,也必定是牺牲极大的惨胜。如此战果,绝非她情之所愿。但血海深仇摆在眼前,许诺给恶鬼一个善终轮迴,已然是她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倘若换做别个孤魂野鬼,一场超度足以令它们降顺归服。但在志比千秋的魔罗鬼王面前,所谓循规蹈矩、重入轮迴的「超度」,无疑是对鬼道最大的羞辱。 果不其然啊…… 她想。 ——这些仙家,真真是无可救药。 「所以……」她神色极讽,「在你们仙家眼里,什么都能一笔勾销是吗?」 「我明白你生前的苦处。」白狐咬了咬牙,压抑着悲愤的泪花,「可我要给死去的赤狐仙尊讨一个公道,我要给这十余年流血牺牲的百兽仙家讨一个公道,我要给这阳关大道上的社稷苍生讨一个公道!」 「呵……」魔罗更觉可笑,「你要为它们讨一个公道?」 无间诀刺青从鬓边直抵眉角。 第263页 「那谁来为我讨一个公道!」 她指向身旁个个执念深重的鬼士:「谁又来为她们——为这些,被这骯脏的世道凌虐了一辈子,却又无处申冤的往生者讨一个公道! 「呵,公道……你们仙家从来看不清,这公道是个什么公道,社稷是个什么社稷,苍生又是个什么苍生! 「什么是公道…… 「我魔罗鬼王才是公道!」 话音重重摔下,她咽下喉中尸血,强忍魂身里阴阳相激的不适,长袖携冥力一振,一众鬼士当即运火为锋,拔刃张弩间盪出磅礴杀气,势要同仙道殊死一战! 眼见敌人软硬不吃,白狐也再无和解之意,抬手掣出上百道天雷符,「嗒嗒嗒」散往四面八方,转瞬间长空聚起浓云万里,风啸里裂开隐隐雷鸣。 ——她将耗用整个桃谷的灵力,问天地唤下雷劫万顷,将鬼道妖魔尽数毁杀! 雷劫本来是妖魔最为惧怕的天谴,可魔罗不但无丝毫惧意,还猖狂地笑了出来。 白狐心底一慌,起初还不明其故,可当她看到魔罗与众鬼士的眉心都化开金红色的片羽时,这才恍然惊悟—— 「邪神金乌?」 她着实想不到,鬼道为了增进兵力与仙道为敌,但不惜葬以千数活人生魂,祭拜这封印数千年的嗜血邪神:「你们竟然……血祭八神乌?」 魔罗紧按着被至阳金乌撕扯的心魂,剧痛里寒声一笑。 说来这八神乌原是为天器府所祭拜,她们鬼道只是坐享其成罢了。但时迫至此,又有什么好解释的呢? 「不错。」她傲然道,「天雷灭得了妖鬼,却灭不了太阳真神。你尽管拿天雷噼杀了我们,八神乌自会重临世间,到时不但你们百兽仙家,还有你的黎民百姓,你的社稷苍生,都是我们鬼道的随葬!」 魂魄的镇压渐渐开解,众鬼士周身泛起金红烈色,风中也传出神鸟嘶鸣之声。 魔罗併拢右手食中二指,抵在前额愈燃愈烈的金羽上。 「既然道不同,那就——同归于尽罢。」 雷惊阳震间,白狐攥紧了掌心的十四霜,指尖忍不住轻微的颤慄。她虽有把握将雷劫灭了鬼道,但以仙军之力抵挡重临于世的八大金乌,却是难操半点胜券。 可事已至此,哪还留有一丝恐惧的余地。 「仙军听令!」瑞凤眼毅然扬起,疾风抚过鬓边的青丝。 「——誓死一战!」 「是!」众仙家激昂为应。萧风寒水随声作凛,如在吟诵一去无别的哀歌。 白狐手中牵引雷诀,于天际化开第一道唿山啸海的雷鞭,横贯穹庐八万里,直奔远处的魔罗鬼王噼了下去—— 「哗……」 ——却并没有预想中的动地惊天。 雷霆仿佛被汪洋大海吞去了一般,顷刻间消逝得声影全无。 漫漫尘烟里,空无一物。 ……唯独有几片轻盈飘落的火红色桃瓣。 灰飞烟散时,仙鬼两道终于看清,就在她们对峙的正中央处,站着一道人影。 玄金色的长衣随风轻舞,以一身孤零零的清俊,站出不周山一样的巍然。 她将手高高举在半空,竟是以浑厚无比的仙力,抵去了天降的万钧雷霆。 「萧凰!」白狐愕然,「你做什么?」 萧凰缓缓放下手臂,环顾左右的仙鬼两道,沉声开口。 「请诸位先收兵,听我一言。」 魔罗向来处变无澜的神色也微微改了一改。指尖仍凝在眉心处,但金羽的光耀隐约黯了下去。 萧凰转来那一双沉毅的丹凤眼,定定望向魔罗这里、她曾经逃避了半辈子的——那双狼一样的眼睛。 随后,声作金石,笃然而落: 「当年,是我接应公主有失,也是我奉命领兵北伐,覆灭犬戎,也是我在公主危难之际,没能伸以援手,更是没能……直面真相。 「如今这万般因果,皆由我萧凰而起。 「仙债鬼债,合该算在萧凰一人头上。 「萧凰愿以一己之命,斩断因果罪业,换取三界太平。」 第154章 涅槃(二) 「萧凰愿以一己之命,斩断因果罪业,换取三界太平。」 话声所及,天地山川一片阒静。 众仙家都在沉默里油然生撼,唯独魔罗的唇边依然勾着冷笑。 她萧凰一条性命,相较于鬼道存亡,何足为道? 于是她的指尖仍不离金羽左右,淡淡追问她:「然后呢?」 萧凰似乎早已料见她的追问了。 但就在仙鬼僵持之际,她也已痛定思痛,参透了她们终该做出的选择。 萧凰抬手往中指一咬,一滴鲜血颤巍巍滑落,「啪嗒」一声落入脚下花丛,瞬间漫成数丈开外的龙蛇符画。 「起咒,结契!」 众仙众鬼的脸色都是一凝。 ——天谴咒。 萧凰站在飞快铺染的天谴符一角,向着八方鬼神,朗声宣契: 「仙道渡生灵,鬼道渡亡魂。仙道济世救人,鬼道申冤偿债。 「世间因果扰扰纷纷,从来不是黑白分明、一概而决,需仙道为生者仗义,亦需鬼道为逝者鸣冤。 「仙鬼两道本应并立于世,但遇人间不平事,首当相协相议,决不许相害相杀。仙家不得包庇凡间罪祸,鬼士不得滥杀世上无辜。 第264页 「顺者相安无事,违者当受天谴之罚。千岁恆立,万古不移。」 「众位。」她宣契完毕,脚下的符文也已成形,「签契罢。」 风轻唱,水低吟。 ……良久无声。 直到魔罗点了一下头,率先扬起小臂,食中二指弹出一枚鲜艷的彼岸花,朝萧凰的所在送了过去。 ——她聚鬼为道,本就为了反抗天道不公,改写三界秩序。 萧凰的天谴咒虽立得折中,也难免多了些条条框框,却是颇中她下怀。若能不伤鬼道兵马,即可与仙道分庭抗礼,何乐而不为? 那一枚纤细的花瓣飘飘悠悠,如一只灵蝶飞入天谴符阵中,又像墨滴一样晕散开来。 ——鬼契,已成。 人契、鬼契俱在,仅剩下最后一方——仙契了。 萧凰看向神色犹疑的白狐:「仙尊,请签契。」 事态发展至此,其实白狐早已不再犹疑。 虽有爱侣的命仇横亘在心,但比起搭上仙道全军,甚至搭上苍生社稷,都要遭受邪神降世的灭顶之灾,她自然情愿与鬼道讲和。 真正犹疑的人,并不是白狐。 ——而是子夜。 小姑娘根本想不及什么金乌降世,什么仙道盟军,什么社稷苍生…… 她满耳里只听见了:「萧凰愿以一己之命,斩断因果罪业,换取三界太平。」 ……她的萧姐姐,要拿自己的命,换取三界太平。 那是……那是她的萧姐姐啊。 白狐感知到子夜心境不稳,她只能夺了她的舍,指尖凝出一瓣白桃,往天谴符的缺口处飞渡而去。 桃花缓缓沾上龙蛇飞舞的地面,「哗」一下洒开最后一柱符文。 三足鼎立—— 天谴咒成。 立咒的一剎那,云杳尘寂,天成地平,千峰拜礼,万籁功歌。 萧凰合拢了丹凤眼,任微暖的清风拂过面颊。 然而这一切,还并没有告终。 魔罗绝不是得过且过的人。 「萧大将军。」压下金乌阳气的她,气色显然沉稳了不少。 她的斗篷飘悬在花丛之上,款款向前。 「请。」 萧凰与她郑重点了点头。 萧大将军一诺千金,既是答应了以命为偿,便绝不会反悔。 可就在她转身之际,背后传来一声急唤:「萧凰!」 唤得她心肝狠狠一颤,忍不住酸楚涌上了眼眶。 她转过身去,远远望着那衣角飞扬的一抹青白,暖融融地一笑。 ——恍若回到二十年前,她跪在汉京宫家的屏风前,跪在拯救她、养育她、成全她的容玉面前,与她作出延回两世的诀别。 「师娘……」 她唤着她,还如少女时模样,笑得那般明朗,那般昂扬。 「您曾经教我——克忠守义,酬家报国,为天之器,承天之道。 「弟子……做到了。」 话声落尽,她义无反顾转过了身。 只丢下子夜远远站在那里,含着支离破碎的哽咽,喊了一声:「萧姐姐!」 她妄想凭一句只属于她的「萧姐姐」,将她挽留。 萧凰的泪水一下子流出来。 她生怕自己再迟疑,便会忍不住回眸。 一旦回眸,便再也迈不出捨生取义的脚步了。 于是她狠心一咬牙,握住胸口的桃铃吊坠,「啪」一声扯断红丝,捨去了赤狐仙尊的七百年功力。 随后,便是大步上前。 ——以一具平凡的血肉之躯,走向等候已久的魔罗鬼王。 苍茫的日色笼罩着平野河川。萧凰就走在这深沉的日色里,一步步迎近魔罗鬼王。 也是直到此刻,她才真真切切看清了鬼王的形貌。 比起俊佻的女将军,鬼王的身骨显得有些单薄,甚至连一副杏腮桃脸,都还是死前十七八岁的娇艾模样。 但正是这么一个娇花似的姑娘,承着一身空古绝今的帝王气,敢与天地并肩,敢与日月争辉。 萧凰心里颇有些感慨。 ……死在她手底下,着实不枉。 她在她面前站定了,低头看她掌心里燃灼的鬼火,等待那束火焰几时抬起,刺进自己的心窝里来。 然而鬼王久久低垂着眉眼,任斗篷遮住了视线,不知她现下是怎样一副神情,心里头又在寻问着什么。 等了好一会儿,魔罗依然没有下杀手。 裙角扫过清和的微风,她缓缓转过魂身,眺望无垠的旷野草原。 而后,竟喃喃叙起旧来:「犬戎进贡中原,该是多久的事了?」 萧凰随她一同望向天边。 暖阳照耀着歷尽沧桑的一人一鬼,也似照着当年怒马鲜衣出使边关的将门少女,照着风华浊世万里来朝的草原别姬。 萧凰粗略一算,自己原是在十五岁那年奉旨出塞的:「二十……嗯,二十一年了。」 「二十一年了……」魔罗一声长嘆。 指掌一松,鬼火便轻飘飘地散去了。 「岁月,可真快呀。」 她说着,脸庞又转回来,斗篷下露出深粹而明亮的杏仁眼,静静地、与萧凰两相凝望。 萧凰心口一震,随后眼前光换影移——闪过幽冥孽海里挣扎悲泣的造恶众生,闪过昏黑宫殿里歌舞戏笑的鲜艷红衣,闪过重重木栅里的一隙云天,闪过鸿雁、浊雨、落叶、飞雪,与那黑幢幢、乱扰扰的人影…… 第265页 旧时年月如浪华飞逝,待得水落石出时,满眼只见得一片茫茫戈壁。 孤烟落日下一众浩浩人马,两排仪仗均着犬戎的铜甲裘衣,飒飒旗旌护拥着一辆高大华美的辕辐车。 牵牛护车的,是一个剑眉星目的女侍卫。 车厢里,端坐着一位身穿蟒缎裙袍、额垂璎珞飘带的盛装公主。 公主的杏眼里凝固了暮色,遥盼着车马所向、千里之外的汉家宫阙。 萧凰看到了。 ——这里,是鬼王的瞬境。 第155章 魔罗(一) 我生于骆驼山下,吐护真河畔,犬戎国的乞颜族部落。 我的父亲是乞颜部族长。早年间,乞颜族人马彪悍,他常年带着族人烧杀劫掠,夺走别族的金银、牛羊、领地,俘虏他们的男女做奴隶。 就连我的母亲雅兰萨穆尔,也是这样来的。她是鞑靼尔部族的公主,却在部族迁徙时遭到乞颜的袭击。她被捉为奴隶,强抢到父亲的帐房里。 ……再后来,便有了我。 母亲做了父亲的妃子。但父亲只想着征伐劫掠,身边的女人数不胜数,对我们母女并不怎么关心。 母亲在乞颜部落里委屈了很多年。她没有别的寄託,便把心血都花在了我的身上。她抚育我,教导我,她给我起名木华黎别姬——我是草原上最尊贵的公主,是她最引以为傲的女儿。 可她身子很弱,在我九岁那年,病重去世了。 临终前,她将我託付给相好的女族人切烈氏。切烈氏也有一个小女儿,那女孩擅长骑射,骁勇善斗,便当成是我的侍卫,陪着我一起长大。 她叫切烈奴兀伦。她总说,要守护我一辈子。 十二三岁时,我和奴兀伦喜欢骑马出去游玩。我们悄悄跟随乞颜族的兵士,目睹他们劫杀别的部落。所过之处遍地是哭声,血染肥了青草,成群结队的野鹫盘旋在长空,十余日不肯散去。 也是从那时起,我心里开始有了思索。 我虽是乞颜族公主,却越来越憎恶这个嗜杀的部族,憎恶我那残忍无道的父王。 我怜悯那些被侵占、被欺凌的小部族,更怜悯那些和我母亲一样的、被当成战利品抢来抢去、饱受□□的女人们。 我想过救她们,但除了与她们衣食,也没有别的救法。 我幻想这茫茫草原上,也能有公道和律法,让部族之间不再弱肉强食,再也没有血腥的混战,再也没有女人们被当成战果,任禽兽一样的男人们予取予夺。 我曾听母亲说过,在那千山万水以南,号称泱泱汉地,礼仪之邦。汉家有汉家的礼法仁义,天下为公,四海昇平。 我仰慕汉家儒法。我嚮往去千里之外的南国,师习汉室的治国安民之道。 我妄想借那礼法仁义,改变这不公的世道。 …… 在我十六岁那年,乞颜统并了鞑靼尔、斡难、乃蛮……许许多多旁的部族,对南国则号称犬戎。 草原虽暂得一统,可父王他也已老病加身。外有汉家铁骑严防死守,内有众多部落仇视眈眈——凭兵马纵横了一辈子的他,终究也被兵马压垮了嵴樑,帐房里卧了不久,便撒手人寰。 父王死后,由我的长兄即可汗之位。但对犬戎国的内忧外患,他也一时无策。 我向他提议,莫不如向南国奉藩称臣,茶马往来,婚姻为好,如此既能化解外患,又能借汉家的荫庇平定犬戎众族,一举两全。 新可汗与众元老甚以为然,遂修书遣使,备以文马百匹,国珍域宝十车,又应我自行请愿——许我木华黎氏公主入宫为嫔,前与汉室言和。 得夏汉回书之后,我便随进贡的香车文马,一同踏上了朝汉的南程。 那一年,我十七岁。 十七岁,我促成汉戎之盟,盼犬戎再无战乱,盼天下再无不公。 十七岁,我身着犬戎最华贵的嫁衣,坐在命运的辕辐车上,一步步行近嚮往已久的汉宫。 十七岁,我在碣石关客栈遭遇暗算。卫兵尽遭毒杀,我被路过的恶贼劫入风沙,失去了要守护我一辈子的侍卫奴兀伦。 十七岁,我在汉人的领地——黑村的地窖里醒来。 十七岁,我食不果腹,我衣不蔽体,我双手锁着铁链,我仰头只能望见栅栏的缝隙里,鸿雁,浊雨,落叶,飞雪,消磨着奄奄一息的一方云天…… 十八岁…… 我十八岁了。 十八岁,我亲歷了这世间……千般万般的黑暗与丑恶。 十八岁,我想过许许多多种死去的模样:死在逼仄的、发霉的角落里,死在幼童吐来的唾沫、扔来的石块下,死在村妇的恶骂与殴打下,死在……死在那些禽兽的,反反覆覆的、粗暴又骯脏的唿吸里…… …… 十八岁,我遇见一个傻姑娘。 她把她的饭分给我吃,又捧水来给我喝。 它们喊她「傻妞儿」。 她很善良,很可爱。 …… 十九岁。 十九岁,我望见地窖外的它们奔走相告,举手相庆。 夏戎之战结束了。 ……犬戎国,灭了。 十九岁的冬天冷极了。下了很大很大的一场雪,连下了许多天。 傻妞儿把她的铺盖塞给我。我病得很重,身上痛极了,却还没死。 第266页 十九岁,我听到沉重又繁密的马蹄声走进村落,我看到威严雄武的汉家铁骑,又看到它们箪食壶浆,夹道相迎。 我看到为首的那匹高头大马,乘的是意气风发的汉军将领。「他」戴着斑斓恶煞的面具,望不穿是怎样一副五官。 十九岁,我吃下命中最后一顿饭。是一个羊肉包子,馅很满,很香,还是烫手的。 十九岁,我一边吞咽着包子,一边看清了那汉军将领的模样。 ——身形很清俊,眉眼很柔美,虽穿着男人一样的甲冑,可眼底那藏不住的悲悯,却像极了一个女人。 临死前的通透告诉我,那就是一个女人,和我一样的女人。 十九岁,我依然抱着活下去的妄想。我哭着乞求她,求她救我出去。 十九岁,我失掉了最后一缕希望。 ——她犹豫几番,终是丢下了本来要斩断铁链的匕首,头也不回地……逃远了。 换之走来的,是那些丧尽天良的禽兽。 它们举着火把,循着我的哭喊声,如苍蝇嗅了血一样贪婪涌来。 傻妞儿哭得很大声,可没有人在乎她。 …… 十九岁,我死了。 我记不清是怎么死的。手脚好似被打断了,破损的五脏流出来,草绳捆住我的咽喉,我在摇摇晃晃里失去了感识。 …… 十九岁,我终于明白一个道理。 礼法仁义,改变不了这世道不公。 是汉家,还是犬戎,原来并没有甚么分别。 一样是脏恶丑陋的人心,一样的弱肉强食,一样的党同伐异,一样的苦难在天南地北的群族里轮迴重演,一样的……无药可救。 原来人世间,根本没有我嚮往的「公道」。 这天底下的世道,走到哪里,都是不公的。 可即便死了,我依然心存妄想。 我妄想这人世间遭遇的不公,却能在死后的彼岸,得到应有的判断与伸张。 我不信强食弱肉,不信礼法仁义,便只有相信因果轮迴。 可没想到,我又错了。 我爬上万阶奈何,我踏破万里酆都,我跻身亿万万野鬼冤魂,一座一座叩遍十殿阎罗,只求鬼神惩治害死我的黑村,只求一个理所应当的因果。 然而……它们并不在乎。 可笑那善恶诸司,六曹法吏,铁面无私森罗殿,明镜高悬天子堂——却是对我的累牍冤业看也不看,草草一批,即刻画招发落,要我赶快去转世投胎。 如此荒唐的判决,要我怎生能认?我在阎君殿外长跪不起,一遍遍重击登闻鼓,一遍遍诉告我的血海深仇。 可它们只是笑我:「已许你来世投为男身,无灾无难,荣华太平,你还有甚么冤要伸,还有甚么仇要报?」 我断不肯为这歪理退让:「来世怎样,与今世何干?今世的冤,我今世要雪,今世的仇,我今世要报,今世有人面禽兽为非造孽,我便要它们付出血的偿还!」 它们却更不耐烦:「四海五岳,千秋万载,不平之事多如河沙牛毛,倘若个个都要以血偿还,这人间岂不是大乱?更何况人世有尊卑贵贱,六道分天地阴阳,总不能为你一己私仇,伤及千家万户,更不能为你往者之冤,悖逆生死常序。再休为此蜗角执念登堂扰事,否则押你去酆都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我数不清是第几次被鬼差逐出阎君殿了。 殿外,我望见一众又一众排不到尽头的亡魂,同我一样放不下前尘执念,同我一样背负着沉冤血仇,同我一样苦苦拜遍阎罗十殿,却只问得一道轻贱至极的因果—— 生者的命,重于死者的冤。 阳间的秩序,重于阴间的不平。 唯有舍却前尘,投一个所谓的「好胎」,日復一日重渡那红尘苦海…… 才是这阴司地府里,唯一的公道。 这,也是亿万万生灵无一违逆的—— 六道轮迴。 我被赶出酆都,流落铁围山下,终于才大彻大悟。 汉儒的礼法仁义,救不了这世道不公。 因这天底下的世道,处处皆是不公。 冥界的因果轮迴,同样救不了这世道不公。 因这三界六道里,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公道」。 我想要的「公道」,决不是拿委屈忍让换来的,不是靠礼法仁义教化来的,更不是凭地府阴曹、三界六道施捨来的。 ——是要我亲手争来、抢来,牢牢攥在手心里的。 既然冥府无能,便由我为鬼伸张。 既然天道无公,便由我,逆天行道。 第156章 魔罗(二) 既然天道无公,便由我,逆天行道。 可想来容易,做起来却绝非易事。 我要復仇雪恨,我要改天立道,眼下最紧要的,是修为。 没有足够强的修为,又怎能慑服鬼众,开宗立派? 好在我死去时怨气极重,比起寻常的鬼魂,阴煞要强上不少。 回到阳界,我碎开百丈冰河,令汉家精锐全军覆没。 ——只是,留下了那个女将军。 我倒想知道,她那样仁慈良善的一个人,却背负着弥天大罪回去,往后余生,她该怎么活。 于是,我用她没能救下我的那柄匕首,救下了她。 刀锋下的那朵彼岸花,就算是还她的谢礼。 第267页 谢谢她的羊肉包子。 三千士卒的阳魂,尽被我炼入鬼元。 修为既已大增,我又回到黑村,定要将那些禽兽,一日一日地折磨至死。 这两年我经过的苦楚,必要让他们慢刀碎剐地尝个遍。 可復仇尚未开始,便又有鱼肉送上了刀俎。 呵…… 是仙家。 我向来最厌恨,也最瞧不起的,就是仙家。 这些仙家啊,满嘴的苍生道义,却不问这人吃人的苍生里,道义是何等虚伪,又是何等残忍。 它们只知维繫这三界六道,只知让人渡苦海,让鬼入轮迴,却不知这循环往復的三界六道,早已经黑透了,烂到根了。 既然它们看不透,那我便要让它们看个清楚。 凡是来镇压我的仙家,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一双我杀一双。 神羊獬豸被我抽了筋,黄熊苍狗被我扒了皮,涿水赤鲤仙让我剁成了鱼脍,崑崙渊开明七仙更是被我抽干了血…… 我杀掉的仙家越多,吸纳来的修为越是暴增。阴寿只过去一旬,已然收来仙家三百年的功力。 直到最后一个…… 哈哈。 是一头红毛九尾的小狐狸。 我最瞧不起仙家。 但这只小狐狸嘛…… 还是挺有趣的。 我说她小,她却也并不小。 远远地,我就嗅到了她浓郁的仙灵气。 ……至少五百年以上的修为。 我守在地窖里,坐在一堆仙兽的尸骨上,掌心攥着一团鬼火,等着这一次送上门的,会是怎样一道山珍海味。 桃花飘落,仙身显形。 说来也怪,这地窖本来很是低矮,那小狐仙儿的身材也算高挑,可她端端正正往那儿一站,不知施了什么仙法,这地窖竟也似变得开阔起来。 那是个傍晚,栅栏缝里漏出一道道光棱。我差不多看清那赤狐仙的脸,是沉熟,风雅又温柔的美,有威严亦有慈悲,笼罩在日暮昏光下,活像一尊菩萨。 我杀过那么多仙家,这是唯一一个,让我感到仙道最为纯粹的。 我倒是愣了一下。 ……心里涌起强烈的悲与恨。 凭什么我尝遍人间极恶,浑身是淤伤、污泥与鲜血,她却像一尊圣洁的神祇,站在不染烟火的神龛上,向我投来怜悯的目光? 凭什么这些愚蠢的卫道仙家,永远置身于三界五行的崖岸上。凭什么我辈恶鬼,却只配在骯脏卑贱的轮迴海里挣扎? 我寒着目光,从阴影下走来。 我不想比她逊色,魂魄便幻化成才出宫时,最尊华绮丽的模样。 她看到我,却也愣了一愣。 大抵是想不到,杀害这么多仙家的大凶之物,会是一位琼枝玉叶的异国公主。 她微微嘆了口气,红袖一抬,指缝里悬下一颗桃核雕制的铃铛,阴风里「泠泠」地响。 她说:「我可以渡化你。」 渡化? 她神色倒是诚恳,只可惜在我听来,不过又是仙家伪善的陈词滥调。 我不屑与她多言。 魂魄穿梭成一道玄魅,携曼陀飞花袭向她面门! 然而,我低估了她。 和那些仙家不一样,狐狸的功力太强了。 我指尖的鬼火尚未探去,她的身影已是消逝无踪。 我心下一惊,便听四面「咯吱咯吱」的土石崩裂之声,地窖里竟生出盘根错节的桃树林来。 满壁红桃摇落,浓厚的仙气压得我魂身颤慄,鬼元一阵一阵地抽痛。 我于惊怒里回头,望见半处在桃荫下的她,红裙拂地,袖手在背,话声轻淡而有力:「我可以渡化你。」 同样一句话,却是多了一丝冷峻,少了一丝慈悲。 哈。 正如我低估了她一样,她也低估了我。 她以为「渡化」是对恶鬼的恩赐,可对于我,却是羞辱。 我冷冷一笑,释出已炼成冥息的三百年修为,深红的曼陀花盛放在暖红的桃英间。 ——鬼元一凝,又一次奔她杀去! 她蹙着眉尖,双手依然背在身后,随着我一记记杀招滑步移形,那火红的尾巴跟着飘逸裙角一摆一摆的——倒是有几分可爱。 她身法极是轻盈,鬼火连她一根狐狸毛都沾不着。我越杀越急躁,更放出数十道尖利的花藤,紧跟她的身影左右围攻。一时处处是风急木摧,花扬火逝,一间低矮的地窖,竟似被仙气与冥息撕裂了方圆,幻变如沙场一般开阔。 攻到最近处时,我能闻到她鼻息里清冽的桃香,还看清了她的眉心里,画有一弯弦月。 我将掌心的鬼火攥成利刃,尽全力刺向那张威严又慈悲的脸。 ——却是刺了个空。 「嚓」地一声,鬼火没入土墙中,桃瓣混着尘烟四散开来。 我还来不及弄清战况,魂身各处都迸出吃紧的刺痛,往身下一瞥,竟是缠满一道道横七竖八的红丝,也不知是几时布下的陷阱。 「嗡……」 红丝的劲儿往后扯去,我不得已被扯弯了颈项,半分也动弹不得。 随后,便是一根细细凉凉的桃枝,轻轻抵在我的后颈处。 那是狐狸的绝式——三寸红。 桃枝一刺,再凶的厉鬼也当魂飞魄散。 那时的我见识不多,并不知狐狸使的是什么招数。但后颈心的刺痛令我魂魄生凛,我很清楚地察觉到,自己离湮灭就在这分寸之间。 第268页 三寸红在虚实间探了一探。小狐狸的声音,从我耳畔传来。 「我可以渡化你。」 她还是那句话,却比上一次更冷峻了。 「这是最后一遍。」 她以为我会畏惧,可我却笑得风轻云淡。 生前经歷过十八重地狱的人,又怎会怕什么魂飞魄散? 她不知我为何要笑,紧了紧三寸红,又说:「你可以弃了怨念,到酆都城去转生。也可以随我去修仙,济世救人,守护社稷苍生。」 我笑得更悲凉了。 「渡化我……」 「你怎么今日才想着渡化我呢。」 她默了默,似在思索我话里何意。 我魂身颤了颤,颈间裂开一道深痕——是我被那群畜生吊在树上时,勒断了的。 死前的骨肉早已分离了,我便身形不动,也能轻易地转过脸来,笑吟吟望着近处的小狐狸。 我能看到,她金黄的瞳仁里惊起一丝波澜。 「当我在雪夜里冻着,饿着,被那群畜生拖出来,殴打到活活痛死,又被吊在树上示众时…… 「你在哪里?」 边说着,我身上的轻绸蟒缎边凋零下去,变成不足蔽体的脏衣烂衫。 裸露的肌肤上,也爬满了触目惊心的青紫与血痕。 「当我被困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窖里,整整两年,被唾骂,被凌虐,被奸辱,日復一日地生不如死时…… 「你在哪里! 「当我在出嫁路上被恶贼掳入山村,当那烽火绵延烧遍汉戎边界,当乞颜族的铁蹄染红吐护真河畔的草原时—— 「你又在哪里!」 「在我生而为人的十九年里,我不曾有一次见过你。 「怎么我做鬼才十余日,你竟好心来渡化我了?」 她稳如磐石的手腕被我质问得一抖。 三寸红也在不知不觉间收回了寸许。 瞳目里,是千年修为也遮不去的惊惶。 而我,步步紧逼。 「说什么济世救人,守护社稷苍生……」 「你敢不敢走到那地窖外面,敢不敢睁开眼瞧一瞧—— 「你济的是什么世,救的是什么人,社稷是什么社稷,苍生又是什么苍生! 「你敢不敢看着我的眼睛,看一看我的生前死后,你敢看吗? 「你敢吗!」 她那双澄露一样的眼眸,始终在与我对视。 无论她敢不敢看,她都已经看了。 我敢确信,哪怕是玉皇上帝,如来尊者,也不可能从我的瞬境里平心静气地走出来。 更何况,是这个区区千年修为的红毛小狐狸。 这一次,我没有低估她。 她的脸色变了,变得很是惨白。 不晓得是惊骇,是怜悯,还是坚守了千百年的道义在动摇。 然而她不知道—— 一条滴着火舌的花藤正从她身后缓缓升起,悄无声息地靠近。 愧疚啊,仁慈啊…… 往往是一个人最脆弱的命门。 小狐狸。 ……我们该告别了。 我暗把指尖一扣,花藤直奔她的背心刺下来! 小狐狸也不傻。 刺透骨肉的阴气,她不可能毫无预知。 可惜啊,那花藤离得太近,她便想躲也躲不开了。索性她也不再躲,却从指尖弹出三寸红的花枝,剎那间已逼近我的心口—— 鬼火与桃枝,就在同一时刺穿了,她的胸口与我的心魂。 第157章 魔罗(三) 光灭了,风哑了,鲜红的血与暗红的血交织着溅开,曼陀与桃花同时萎落,我和她也同时倒在地上。 三尺远外,我听见她的喘息和我一样,此一高,彼一伏,虚弱又凌乱。 她的鲜血是烫的,我的尸血是冷的。血与血从两边漫到一处,冰冷与滚烫凝成了天渊。 魂魄深处的剧痛告诉我,那一枝三寸红就嵌在我的心脉旁。哪怕只是微微一动,都有可能害我魂消破灭。 心魄被压制着,我还剩仅存的一点力气,但我来不及用它拔出那三寸红。 因为我偏过脑袋,看到小狐狸也在看着我。 方才那鬼火正击她要害,她脸色很是难过,但依然不失慈悲与威严。 鬓边的狐狸耳朵还因疼痛一颤一颤的,可爱得很呢。 狐狸虽可爱,但她毕竟是仙家,还是顶厉害的仙家,我留她不得。 我耗用奄奄一息的鬼元,动了动指尖,狐狸胸口那束鬼火跳了跳,往血肉里刺得更深了。 她的眉头皱的更痛苦了。 我略微宽了心,凝聚鬼息,抬手想拔出心脉下的桃木刺。 可手才抬起一半,心魂就狠狠一抽搐,痛得我差点散了神识。 那一枚三寸红,竟也往我的魂魄深处钻去。 我不由得又瘫倒下来,余光里是她坚毅的眉眼,每一丝眼波都是绝不退让。 ……好狠一只狐狸。 我只能纹丝不动躺在那儿,边用一缕残息苦苦撑着鬼元,边隔空制着她胸口的鬼火,死不放松。 她亦然。 …… 我和她就这样僵持着,躺了很久。 我们谁也不让谁,只因都明白,先退缩的那一个,必定是死路一条。 大不了,就拼个玉石俱焚。 栅栏下方,我能看到她脸上的光泽,渐从昏黄的日光,移换成清冷的月华。 第269页 寒夜的露水从栅栏滴下来,打湿她毛绒绒的红耳朵,也打在她秀气的眼角,沿着脸颊缓缓滑入泥土。 可惜了。 我心里一声嘆。 想我苟活那两年里,这露水是拿来喝的。 …… 渐渐地,连月华也暗了下去。 再过不久,就该是黎明了。 我和她彻底耗光了气力,心口的伤处都已麻木,也无力再致彼此于死地。 地窖里安寂了许久,她先开口了。 「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怅然一笑。 我的抱负,从未与旁人讲起。 可这只棋逢对手的小狐狸,我欣赏她。 虽然她是仙家,但我愿认她做个知己。 我向她敞开心扉:「我想为鬼伸张,替鬼行道,改变这三界不公。」 她惊讶了好一会儿:「你很不一般。」 我笑笑:「多谢。」 她嘆了口气,又把话锋一转:「我要那些人给你磕头赔罪,为你修碑立祠,你愿意和我走吗?」 到头来,她还是宁愿折中。 唉…… 毕竟是个仙家啊。 我很久没有开腔,直到第一缕曦辉爬进地窖,洒在她的眉梢。 地窖外,也渐渐多了来往的村民声。 我说:「我们来打个赌罢。」 她默了片刻,问:「赌什么?」 我说:「赌你我的命。」 「你赢了,我也不必去酆都城投胎,自愿灰飞烟灭。 「我赢了,你一身千年功力,就归我了。」 她又问:「怎么赌?」 我说:「他们若真听你的话,向我磕头赔罪,便算你赢了。」 「若不然呢,就算我赢了。」 她沉吟一阵儿。 我淡淡反问: 「你不是要济世救人,守护社稷苍生么? 「那我们就来赌一赌—— 「所谓世人,值不值得你去拯救。 「所谓苍生,值不值得你去守护。」 她垂下眼睫,像是打定了主意。想必,不只是与我争个输赢,更是为了确证心中的道义。 「好,我赌。」 话音一落,我的尸血与她的鲜血汇到一处,于尘泥间描出沟壑纵横,一撇一捺镶作山海不移的咒文。 ——立天谴为局,拿人心作赌,下生死为注。 天谴咒。 小狐狸是一言九鼎的人。 我松开鬼火,她便勉强坐了起来。 她伸手到重伤的胸口,剜出一颗金灿灿的桃核出来。 ——那是她的狐心,是她七百年的修为,是她的赌注。 她将狐心置于血咒中央,仿佛还有什么舍不下的牵挂,眼眶里湿漉漉的。 我以为她抬袖要擦眼泪,可她只是擦去了额头上的弯月。 失去狐心,她剩不下几丝灵力了,身形就从女子化成了赤狐。 随后,便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地窖。 我守在阴暗处,目送她离去。 很快,我听见它们将她围住。 我听见她斥责它们的恶行,警告它们向我赔罪,否则必有血光之灾。 而后,我听见久久的寂静。 我听见有男人大骂了一声,骂她是妖怪,危言耸听,蛊惑人心。 我听见它们哄然笑骂,骂我这个犬戎的疯娘们儿阴魂不散,竟还敢来黑村闹事。 我还听见,有人说她的狐皮很漂亮,剥下来卖到城里,肯定值不少银子。 然后…… 我听见众人乱跑声、棍棒和石头砸下的声音,还有,欢唿雀跃声。 ……有鲜血混着狐毛,从地窖口一滴一滴掉下来。 小狐狸啊…… 我赢了。 天谴咒的血痕刚刚凝固。 我收走血咒中央的狐心,囫囵吞入腹中。灵力尽数炼入鬼元,不但伤势飞快弥合,修为也突破了三番。 我想,是时候为鬼立道了。 黑村的那群畜生,就当是为鬼道祭旗了。 我从地窖里飘身而出,看到黄云白日之下,几个顽童正在空地上捉麻雀。它们七手八脚扭断小雀的脖子,然后哈哈大笑。 ……对我的临近浑然不觉。 我亮出鬼火利刃,从它们背后斩了下去。 可就在人头落地的一剎那—— 由魂魄深处升起凌迟重辟般的震痛。不……比那还要痛,就好像把整个十八重地狱塞进魂魄里的剧痛…… 我不知是怎么逃出的村子,嘴里尸血呕个不住,染红了一整条小溪。 痛感耗了我一两个时辰。缓下神来,我才恍然明白…… 我让狐狸给耍了。 天谴咒是不得违逆的,她也确是将七百年修为送给了我。 然而在那颗狐心里,又藏了另一条款契。 ——不得,伤人害命。 唉,这小狐狸…… 想来她虽答应与我作赌,却生怕自己一旦输了,我便拿着她的修为去杀人放火,毁天灭地。 ……果然是,狡猾透顶啊。 小狐狸这一招确实兇狠,那天谴咒的镇压重比刀山孽海,可我依然不肯服输。 黑村两年的暗无天日,我不肯服输;阎君殿无数次棒打出门,我不肯服输;多少仙家拿天道轮迴恐吓我,我不肯服输;如今区区一个天谴咒,又怎能逼我低头认输? 第270页 可这「不得伤人害命」的条契压在我魂魄里,别说逆天行道了,连眼下的血仇都不得偿报。 ——我定要寻个法子,解开这阴狠的咒术。 从那以后,我便动身南下,做了孤魂野鬼,游荡在万水千山。 我因怨气太重,隔三差五便会引来仙家。放在此前,我自然不会忌惮,可如今我身上押着天谴咒,一旦还手诛仙,定会惨遭天谴。我只能一路躲躲藏藏,从天南寻到海北,又从黄尘寻到九泉,茫茫孽海也被我踏碎了波澜…… 总算是听得一些风声,终于也有了破解之法。 我偷听仙家的谈话,她们说天谴咒是三界最强的咒法,无论结契之人生老病死,这道咒都将永不磨灭。 也就是说,小狐狸的那句「不得伤人害命」,是无论如何也抹不去的。 但抹不去,不意味着不能改。 毕竟在立咒时,小狐狸留下了一个万不得已的疏失。 所谓天谴咒,是要仙、人、鬼三方共同结契,才算一道完整无缺的契约。 然而我们结的这道契,只有一个仙家,和一个厉鬼。 人的那一方,恰好缺了个空位。 只要在这一处做些手脚,定能将这天谴之罚,从我的魂魄里卸出去。 可这天谴结契,讲求的是一个心甘情愿。这茫茫四海八荒,又去哪儿寻这么一个人呢…… 第158章 魔罗(四) 而眼下,我也没有闲暇去找这么个有缘人。 偷听时,我难免让仙家发觉,被淮南神鹿仙追出数百里地,背后又挨了十二根银针。被逼无奈,我只能耗用修为,反杀了那鹿仙。可我也因此触犯天谴咒,又一次被压上十八重业障,压得我躺在地上,唇边呛出的尸血染透了霜草。 我从晌午躺到天昏,天际密密重重聚起乌云,阴冷的雨丝应着闷雷,一滴滴砸在我脸上。 我方才清醒了一些,心想如此暴露在深山老林之中,阴煞血腥气到处瀰漫,万一又引来别个仙家,岂不是糟天下之大糕? 于是我强撑着爬起魂身,昏昏悠悠在林中飘荡,难得找见一座塌了半边的野庙。庙里的石像早已斑驳磨损,辨不清是什么牛鬼蛇神。因这破庙常年疏风漏雨,神像都长出了大片的青苔。 我栖身在那座无名无号的神像里,魂魄里是苦痛交织,寒火熬煎,身外是苔尘骯脏,风雨晦暗……偏就在这时,破庙外又响起了脚步声。 我昏沉沉地以为,定又是哪一路的仙家来追杀我了。 以我虚弱的天谴之身,此刻便是一只老鼠过来了,也能轻易置我于死地。 朦朦胧胧间,我竟是苦笑了出来。 电闪波逝般,我想起自己生前死后的一辈子…… 干戈啊,马鞍啊,婚车啊,地窖啊,雨啊,雪啊,青紫啊,血痕啊,孽海啊,奈何啊…… 仿佛这一辈子,都像在狭窄漆黑的砖墙里,拼命地长啊,长啊……想长到那遥不可及的缝隙之外,想看看黑色之上,还有没有别的色采。 可如今,我怕是没有力气了。 难道这短短二十年生死,都要终结在无止境的黑暗里了么…… 我终归,是要输了么…… 昏惫里,我望见一道人影,从庙门口走了进来。 ——竟是一道,极鲜艷的大红色。 红得我这久处黑夜的眼眸,隐隐有些刺痛。 红得我那枯死已久的心魂,狠狠一阵恍惚。 ……我一度以为,鬼也会发梦呢。 借着石像的俯视,我渐渐看清了那大红的模样。 剎那间,凝住了万缕千丝的风雨。 她…… 好美啊。 明明那大红的衣裳湿了雨,又染了尘埃…… 明明那青春的眉眼沾了劳碌,又惹了霜华…… 可唇角那一抹天然的笑意,衬着她一身倾城绝色,那么的璀璨,那么的炽热…… 那么的,自由。 愣着愣着,我的目光随着她的身影,来到了石像脚下。 我才开始好奇,这样一个绝色佳人,为什么会孑然一身,出现在深山破庙里。 然后,我便看她的手摸到腰间,摘下一串玉石锒铛的吊坠儿来。 吊坠的那一端,是一枚雪白描红的蚌壳。 我感到那枚蚌壳里,藏着一缕缕沉睡的魂息。 ——那是,另一个女人的三魂七魄。 接着,我看到她用掌心含着那枚蚌壳,那副深情,犹如在紧拥她的至爱。 她抬起头,青丝被雨丝浇润了几缕。只见这破庙四处漏瓦,找不出一处是干燥的。 ——唯独在我这石像的脚下,有那么一块不大不小的空缺,还不曾被雨淋湿。 她找见这一处,便托着那枚蚌壳,轻轻放置在石像空缺处,又垫了一层柔软的干草。 这样……那女人的魂魄,便不会被风雨惊扰了。 而她自己,则在石像的角落坐下来,守着那蚌壳里的魂魄,安安静静地淋着雨。 闭了会儿眼睛,她却又睁开了,对着那蚌壳撒娇:「夫人,我睡不着。」 她一个大活人哪里知道,蚌壳里的魂魄早不知昏了几个月,怎么可能听得见她的说话。 可她却笑笑,自顾自说:「我就知道,你也睡不着。」 她仰头张望破瓦里的夜空,喃喃道:「睡不着,我给你背四书五经罢。」 第271页 说着,她真开始背起了经文:「女有四行,一曰妇德,二曰妇言,三曰妇容,四曰妇功。夫云妇德,不必才明绝异也;妇言,不必辩口利辞也……」 背着背着,她的眼皮子渐渐沉下去,话声越来越含煳,也就不知不觉睡熟了。 风雨小了一点,但还没有停。 我的功力终于恢復了些。悄悄变出一束束彼岸花丝,缠在石像的手臂上,伸展出一片伞荫来。 不大不小,五尺方圆,正好遮够了她的睡姿。 庙外的残雨滴滴答答,传来几声渺远的蛙鸣。 一夜逝尽。 她守护着那个女人。 我守护着她。 我还想守护她。 不止那一个晚上。 天一亮,她又上路了。 我默默跟着她一路,披星戴月,涉水跋山。 暑天我为她遮阳,寒天我为她挡风,雨天我总把阴云一推再推,等她躲好了才落下,山林里遇上豺狼虎豹,我都把它们吓得远远的。 隔三差五,会有追兵杀来。我不好伤人害命,便用小伎俩蒙了他们的眼睛。明明她就站在大道上,他们却像瞎了一样,怎么也找不见她。 她去寺庙里问还魂之法。那些和尚见我跟着,都吓得不敢接待,还警告她,她身后有恶鬼。 他们这样说,她居然生气了。 她骂说臭秃驴,那才不是什么恶鬼,她是姑奶奶的老婆。 她说……我是她的老婆。 荒山夜宿时,她会自顾自说上很久的话。 她说,我们要去到大草原上,牧马放羊,捉鱼射兔,共此余生。她想养一百零四十一只羊,一百零二十三头牛,二百零四十四匹马,其中六十一匹枣红的,六十一匹青骢的,六十一匹纯白的,六十一匹纯黑的…… 她问,你都听见了罢。 ——你让这香火的白烟转上三圈,就算答应我咯。 ……好啊。 我答应你了。 我魂隐在角落里,远远勾着那香上的白烟,颤颤悠悠地转了三圈。 她笑了。 我也笑了。 我自知,我对她入了迷。 甚至于全然忘了,她口中的「你」永远只是她的夫人,她口中的「我们」永远不是我们。 甚至于差点忘了,这个女人,恰恰是帮我破解天谴咒的不二人选。 她无畏,她偏执,她的心念无与伦比的强大。 最重要的是,她有执念,有所求。 而她唯一贪求的,不过是復活她的夫人罢了。 对我这般修为千年的厉鬼,自然算不得什么难事。 这么简单的道理,我怎么可能不明白。 可我……可我…… 我只是不敢多想。 假如我当真和她做了交易,假如她的夫人当真活转了来…… 那我呢。 我还算什么东西呢。 …… 不成。 我不能再胡思乱想了。 当我再一次嗅到方圆百里内的仙家气息时,我才惊醒过来,天谴咒的事不能再拖了。 我是立志逆天行道的鬼王,又岂能为情所耽,优柔寡断? 那天,我击退了追杀她的天器府弟子,引着她梦里离魂,堕入无量宫里。 那是我第一次,端端正正地直视她。 ……再狂妄的壮志雄心,也抵不住这一瞥娇怯的秋水盈盈。 她问我,你是菩萨么? 我本应回她「是」或「不是」,可我顿了一顿,改说道:「我是恶鬼,也是神明。」 我想知那一句「恶鬼」,能不能让她认出我,能不能勾起她些许忆念——曾经信誓旦旦说下的「她不是恶鬼,她是我的老婆」。 很显然,她没有。 她早不记得随口说出的「恶鬼老婆」了。 她只是重重跪在我面前,以我早已能想见的哀切,乞求我——救救她的夫人。 心坎里酸涩了一剎,我生生以冷峻来自欺欺人。 我竟想看看,她究竟有多爱她的夫人,究竟能为她做到什么地步。 第159章 魔罗(五) 我竟想看看,她究竟有多爱她的夫人,究竟能为她做到什么地步。 我问她:「她肉身早已腐坏,只能借腹生胎,即便活转来也是小婴儿,你等得起?」 她不假思索:「我等得起。」 我心头刺了一下。 什么样的情意,能经得起十五年、二十年的沧海桑田? 我不信。 我咬咬牙,更厉声说:「我要你熬过九九八十一重粉身碎骨,熬不过便是析身殒命,魄散魂飞,你可情愿?」 她又一次不假思索:「情愿。」 情愿? 呵。 我还是不信。 我又问:「我要你炼成无间厉鬼,听我差遣号令,永生永世不入轮迴,你可情愿?」 她依然不假思索:「情愿。」 我心里闷闷的,拧着痛。 狠了狠心,我变本加厉为难她:「我要你立下毒誓,一旦她回阳转生,从此与她一绝两宽,永不相见,你可情愿?」 这一遭,她终于愣了一下。 世间相爱的眷侣成千上万,却有哪个愿以生生不见,许她世世平安。 可她也只是愣了一小会儿,便又以义无反顾的气魄,磕下头去:「我情愿。」 第272页 ……疼。 窝心的疼。 但我转以冷笑来安慰自己:「她信口许诺,自然容易。但真要修炼九九八十一重无间,就凭她这身细皮嫩肉,能熬过一重不能?」 边想着,我边收走了蚌壳里的魂魄,又释放出独缺一角的天谴咒印,让她画押。 契上写得明白,她堕为鬼士任我差遣,我帮她夫人回阳转生。 至于小狐狸的那句「不得伤人害命」,就转押在她夫人身上。 转生前的杀孽和命债嘛,也当由她夫人来还了。 …… 很快,她滴血画了押。 补足了最后一角。 ——天谴契成。 随天谴咒一併起效的,是她指尖的无间诀刺青。 顷刻间,从指骨直漫上太阳穴。 那一袭红衣迎风拂落,好似她一身比柳絮还脆弱的玉骨冰肌,却生生在肩头压了一座崑崙山,连强烈的痛苦都被山石无情封固,一丝也泻不出来。 这般粉身碎骨,连鬼魂都受不住,更莫说她是个大活人,以一身实实在在的皮肉骨血,抵受最真真切切的凌迟之痛。 痛在她身上。 亦在我心里。 我抬了抬手,想中断她的修炼。 可我又忍了下去。 ——我要听她亲自喊停,我要看着她亲自放弃,我想要她亲口承认,她对她夫人的爱,抵不过这无间诀的碎骨粉身。 可她偏偏没有。 就这么熬过了……第一重粉身碎骨。 而后,便是第二重,第三重,第四重…… 一重翻一重,重重比天渊。 我的手几度抬起又放下,掌心的鬼火几度燃了又熄,嘴边的「够了」几度欲言又止…… 就这么看着她……看着她…… 看着她□□,她怒骂,她痛哭,她惨叫,她死去又醒来,醒来又死去…… 却是由始至终,从没出口过一个「停」字。 再醒来时,她已从娇皮嫩肉的一色佳人,修炼成道行可怖的无间厉鬼。 睁开眼时,她竟不问自己浑身剧痛,更不问自己是死是活。 第一句话仍是:「夫人她活转了么?」 我声音哑着,冷冷一哼:「还没有。」 她有气无力追问:「那……还要我怎样做?」 我落了默。 ……竟已是黔驴技穷。 良久,我开口说:「我要你为我做一件事。」 我带她遁入幽冥,来到玄州黑村的生门前。 「全杀掉?」 她沖我眨狐狸眼。 在她面前,我从不露魂貌,只是角落里一束会言声的鬼火。 「全杀掉。」我冰冷作答,「除了那个傻姑娘。」 「杀光了,我便送她回阳。」 至于黑村发生过什么,我并没有多说,只寥寥说他们「欠了债」。 一来我不想显露生前的过往,二来我心里仍抱妄想,哪怕她对夫人的爱越过了九九八十一重无间,或许却越不过,所谓「滥杀无辜」的人伦底线。 可我又一次看错了她。 她笑嘻嘻的极是平静,掌心将鬼火化出一道利刃,便优哉游哉往生门走去。 饶以我「逆天行道」之志,也不禁愕然。 想来在她夫人面前,哪怕是天底下亿万生灵落在她手里,也轻贱如草芥一般。 ……果然,是个千真万确的疯子啊。 她走出两步,忽地又停下了,转过头来瞧我。 我还道她忍不下心要反悔,寒声问:「怎么?」 她的红唇勾成个弧,美得人心惊胆颤。 「鬼王大人。」她娇声唤我,「我帮你这么大的忙,让我看看你的庐山真面目,不过分罢?」 我魂心蓦然一沉。 接着,竟是寻不出来由的刺痛……与慌张。 一时间,我也想不清自己为何会这样。 「放肆!」我以怒喝作掩饰。 「敢问本王求取,你还有没有尊卑!」 「好嘛,好嘛。」她看我动怒,也就失望地撇了撇唇,「我不看就是了。」 一袭鲜红背过身去,消失在生门外。 而我仍轻喘着,心有余悸。 相隔一道生门,我听见黑村里鬼火唿啸,血雨瓢泼,人与人的惨叫起伏在一起,始终未有片刻的间断。 ……等了这么久,我终于等到血债血偿。 可如今,我却无心欣赏。 心里反反覆覆的,就只有那一弯浅笑,还有那句「想看看你的庐山真面目」。 庐山真面目…… 我还有什么庐山真面目? 「哧……」一团鬼火被我攥成了粉碎。 我极力掐断心烦意乱,一遍遍告诫自己:我已坐拥仙家的千年功力,我已挣脱天谴咒的网罗,我已申冤雪耻,大仇得报。如今的我翻手遮天,创下鬼道霸业指日可待…… 我还有什么得不到的呢。 无论如何,我赢了。 对天对地,对人对仙,我都是赢了。 渐渐地,我平復了心境。 ——依着天谴咒的约定,该送那个女人回阳了。 我拿出那女人沉睡的生魂。因在孕魂蚌里贮存的缘故,她前世的记忆凝化成了一颗夜明珠。 我将法力一催,那夜明珠散出熠熠清光,光芒融化似流沙一般,一点点涌向轮迴之门。 第273页 可就在同一时。 ……我怔住了。 那女人一生一世的所歷所经,都明晃晃地摇曳在我眼前。 从久远的旧岁起始,我看到年幼的她掀开她的红纱,对她说:「我现在就娶了你。」 我看到多年以后,她用玉如意揭开她的红纱,听到她含笑说:「你我皆为女子,夫人又何故脸红?」 我看到她们悠长浓烈的一朝一夕,看到她一声声「夫人」、「夫人」围着她转,看到她更衣时故意露给她看的色相,看到她渗血的指尖轻吻她的唇舌,看到她在屏风后听着她的不堪入耳,指尖不觉掐着雪白的肌肤,留下羞惶无措的抓痕…… 我看到盛夏的书房里,她与她的三从四德…… 我看到荷塘曲池畔,她紧紧咬在皓齿间,因快活而撞碎的玉手镯…… 我看到她亲口餵到她舌尖的桂花酒酿圆子汤,看到她一声声极力压抑的甜之又甜…… 我看到那件灼人眼的金缕绣鸳鸯的抹胸,看到她一次次拽下去,她又一次次拉上来,看到她紧贴她的耳畔,沙哑的喘息一遍遍重复着:「花不二,你是我的……」 …… 疼。 钻心入骨的疼。 我豁然大悟。 ——那寻不出来由的刺痛与慌张,究竟来自何处。 在她的记忆里,满是她与她的巫楚之乐…… 而我的记忆里,却满是黑村地窖里的暗无天日,是那些禽兽对我肆无忌惮的污辱,践踏,折磨…… 她与她相爱至深的佐证,却是我永生永世都不敢再碰的禁区。 我不敢想望云雨,我不敢触碰人身,我甚至不敢从鬼火中显形,露出我的「庐山真面目」…… 鬼的形貌,往往受制于鬼的执念与心魔。 可是,可是我的心魔呢…… 难道我要以执念中最丑陋的模样,以一个满身脏污,遍体鳞伤的疯女人的模样…… 向她,表达我的爱意么。 我要怎么爱她? 我拿什么来爱她。 我拿什么来爱你啊…… …… 我一时失了神智,颤抖着抬起手,托住那颗刺眼的夜明珠。 ——做出了我生前死后,最自私、最卑鄙的一个决定。 我偷去她对她所有的忆念,只留些许不堪启齿的碎片,随同那一缕干净清白的三魂七魄,送入了轮迴之门。 我要她永远地忘记她,爱上别人;我要她和她,永世不得相见。 然而,当我将要藏起那颗夜明珠时。 我看到自己的手臂上,烙有几道蜈蚣似的伤疤,除却污秽,便是血痕。 我骇了一大跳,慌慌张张遮了衣裳,一路飘过很远,很远……直飘到孽海岸上。 我跪在起起落落的潮汐里,捞起一把又一把清水,一遍遍濯洗耻辱的印迹。 可无论怎么洗,怎么洗…… 污血越洗越多,疤痕越洗越深…… 就是无论如何也洗不干净。 我垂下脸庞,泪珠一颗颗打在手背上,又被滂沱的浪花卷得无迹可寻。 ……我不得不认命。 曾经在我的命途里,没有「认输」二字。 我赢过人世的险恶,我赢过冥府的不公,我赢过仙家的虚伪,我赢过天道轮迴…… 可唯独在她和她的夫人面前。 我输了。 输得很彻底,很可怜。 第160章 红白(一) 「沙……沙……」 一只青白相间的蝴蝶穿过火红盛放的桃林,前方陡变开阔,是一望无涯的彼岸花田。 蝴蝶振了振翅,轻轻落在花田里沉睡的女人鼻尖。 萧凰被这小蝴蝶扰醒了神。她眨了眨凤眼,指尖托着那枚蝴蝶,缓缓坐起身来,胸口系的桃铃「泠泠」晃了晃。 环顾左边的桃林,右边的花海,她神色平静。 这地方,她并不陌生。 自从出马赤狐仙,她也开拓了自己的灵识梦境。每夜入眠,便在此打坐修炼。 只是有点意外,这彼岸花是几时种满了灵识的。 她凝了凝神,看清远处的花丛里,立着一俊俏的人影。 杏眼桃腮,秀气里透着威严。 莲紫的裙角扫过花丝,清风里「窣窣」地响。 萧凰正想招手问候她,仔细看却才觉出,她目光所注之处并不是自己。 而是,在自己背后。 她应着她的视线转过身去,望见那片暖意盎然的桃林间,站着一白衣红裳的女子。 澹雅,清隽,慈悲。 两鬓的狐狸耳朵同她的眉眼一样舒展着,身后那团尾巴在风里摇晃。 萧凰微微一愣。 虽看得那女子面容陌生,但还是很容易猜出她是谁。 欢喜间,她有点不敢相信:「赤狐仙尊回来了?」 一晌间,鬼王先发话了。 「小狐狸。」她笑语深沉,「我赢了。」 顿了一顿,她看一眼萧凰,又将目光转回:「你也赢了。」 赤狐也笑了。 笑里是恩仇尽泯的宁静,是心愿了结的释然。 远远地,她朝魔罗点了一下头:「水远山长。」 魔罗亦向她行礼:「后会有期。」 言罢,魂影消散在彼岸花海里。 送走了鬼王,赤狐才向萧凰走来。 第274页 萧凰忙敛衣下拜:「弟子见过仙尊。」 但还不及跪下,便被赤狐托住了手肘,身躯也随之站直了。 两人的身姿差不多高,萧凰望着那双看尽千载沧桑的兽瞳,只需平视。 「萧凰。」赤狐笑意诚挚,「谢谢你。」 「不敢当。」萧凰回道,「我既拜入仙尊门下,这是我义内之事。」 两人说着,那只青白的蝴蝶翩翩飞来,点在赤狐肩头。 赤狐默了一瞬,又另说起道:「二十年前,我也曾想不明白。」 「仙道鬼道,究竟孰是孰非,孰善孰恶,又该孰胜孰败,孰存孰亡。 「而今,我才明白了。 「譬如天与地,如何论以是非?譬如日与月,如何断以善恶? 「有天有地,有日有月,有明有暗,有暑有寒,有高山大川,亦有沙砾尘埃,有众生里的每一个——无论是人,是鬼,是仙,追逐着千千万万般的欲求与执念…… 「这世间,才算是完整的。」 听她提及「执念」,萧凰不免好奇:「仙尊,你也有执念么?」 赤狐顿了片刻,眉梢添了一笔柔情:「我还有件事求你。」 萧凰忙道:「弟子在所不辞。」 赤狐嘆了口气:「虽托你们和解的福,我找回了魂魄,但要重塑肉身,还另需些时日。」 萧凰一愣:「那弟子……」 赤狐水盈盈一眨眼:「借你身子一用。」 白驹客栈。 火急火燎的脚步声直奔前堂。 「哗——」珠帘七零八落地掀开,温苓又喜又急探出半个脑袋:「她醒了!」 「咣啷——」子夜勐一起身,手边的茶盏都带翻在地。她哪里顾得上收拾,纵起轻功直飞上二层楼梯。 转角冲进门,她便看到萧凰站在床帐前。 只是,有点异样。 她鬓边长出狐狸耳朵,身后簇拥着狐狸尾巴,瞳仁里也是金黄色的。 一见到子夜,她的眼底瞬间就涌起了水光。 唇角轻柔颤了颤,她用子夜从未听过的嗓音,开了腔。 「素素,我好想你。」 子夜还来不及询问是怎么回事,灵识里的白狐立刻占身夺舍,白绒绒的耳朵和尾巴随她的箭步扑了上去。 她深深陷进她怀里,彼此的臂弯越抱越紧,越抱越紧…… 似要将这二十年撕心裂肺的思念,都从一个拥抱里讨还回来。 随泪水一併潸然滑落的,是一声恍惚了岁月的哽咽。 「阿夭…… 「你怎么才回来啊……」 孽海,危崖。 「咝……」 小满站在悬崖边上,紧皱眉头捂着后肩,疼得一阵阵儿倒吸冷气。 虽然天人鬼三道签契言和了,但她私自放走十四霜的罪行也漏了馅。鬼道纪律严明,哪怕看在言和的份儿上宽大处置,还是结结实实打了她三十记无量鞭。 疼归疼,但她到底欣慰地松了口气。 ……至少,十四霜还算安然无恙。 海崖上等了好一会儿,那一身嫣红才姗姗来迟。 「小满。」花不二慢吞吞飘下来,「你喊我?」 「花师父。」小满生怕她跑了似的,一把拽住她衣袖,指了指崖后方那丛彼岸花:「你快去,大人点名叫你。」 「我不去!」花不二脸色大变,转头就脚底抹油,还骂嚷嚷道:「小王八球子,说好喊我来干那事,怎么把我往虎口里骗!」 「我哪骗你了,花师父,是大人喊你干那事……」小满强忍着笑,连拉带搡给她带退了七八步,后面那彼岸花也悄悄迎上来,往她足踝上一绕,倏一下将她拖进了花丛里。 「哎呀?」 花不二一个满不情愿的踉跄,魂身已置于一片朦胧的幽暗中。 她苦着一张瓜子脸,眼珠子贼兮兮一转,往四面八方瞟去。 这一张望,脸上的神情慢慢僵住了。 打翻了油酱铺似的,尝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这儿,原是无量宫里的那座帘帐。 只不知用了什么术法,帐子里的地界拓得极是宽敞。 帐里的陈设布置,修成一座毡房的样式。 四周的床柜椅榻一应俱全,顶头开了天窗,窗下头便是火撑子和炊具,铁锅里还冉冉涌出咸香味儿的白雾。 而她最不想见的魔罗大人,已换上一身犬戎姑娘的绣袍,娴静地站在铁锅旁,舀起一碗滚热的奶茶。 ——正和草原上不忍相忆的故景,一模一样。 花不二低头抿唇,心里酸答答的。 纠结了一会儿,她实在受不住姑娘家柔软的目光,只得结结巴巴叫了声:「大……大人。」 一声小心翼翼的「大人」,仿佛浇下一瓢寒水,令魔罗微弯的眼角褪了些颜色。 手里的勺子漫不经心往碗里点了几滴残奶,她低声道:「又没有旁人,何必这样生疏。」 说着,她搁下勺子,向她捧起那一碗热奶茶。 姜黄色的奶汁漾出一圈圈涟漪,似在不安,似在祈盼—— 祈盼着,她能再唤她一声「蛮蛮」。 祈盼着,她能拾起曾经亲口许下的承诺:「岁岁年年,直到魂飞魄散。」 花不二的目光几番闪烁。 ……终究是很薄情地,从银碗上移开了。 第275页 手指尖拧着艷色的衣角,几次想抬起,几次又懦弱地放下。 曾经一天能喊个八百遍的「蛮蛮」,却在她恨了十八年的老妖婆面前,犹如喉咙里敲了颗钉子,憋死了也吐不出来。 奶茶的涟漪一点点淡了,雾也一点点散了。 魔罗眼里的光也一点点地熄下去。 ……从怯生生的祈盼,变成了自嘲多情的冷笑。 花不二暗自咬了咬牙。 ——她是鬼王,我是鬼士。接了这碗奶茶,就当给她个面子罢了。 于是她抬起手,想去接那碗茶。 可魔罗的目色忽转狠厉,噼手一摔碗,滚热的奶汁狼藉一地。 花不二吓了一跳:「大大……大人?」 第161章 红白(二) 魔罗不应声,抬手一拂衣袖,一身犬戎绣袍随鬼火化成莲紫缥白的斗篷,轻纱掩住大半张秀面,阴恻恻喝了声:「走!」 话音未落,已然闪至毡房的垂帘门前。 花不二被这老妖婆唬得一头雾水,不懂她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正要问起:「去哪儿?」但觉双腕一紧,「哎哟」一声痛叫,已被彼岸花藤捆住了双手,生拉硬拽出了帘帐。 「大人慢点儿呀,疼疼疼!」花不二吱哇乱叫着被牵出帐子,前方的魔罗突然顿了下脚步,害得她险些没剎住,差点儿顺着长阶滚翻下去。 她一愣间抬起头,顺着鬼王的满面阴云看过去,却看到帘帐外的角落里,奴兀伦和姑获正鬼鬼祟祟挤在一堆,耳朵紧贴着帐子偷听。 「喂!」魔罗一声冷喝,「干什么呢!」 奴兀伦和姑获听得正专注,这一喝可惊吓不小,手忙脚乱转过身,下拜道:「属下守在此地,是……是为随时待命,不敢耽搁大人吩咐。」 魔罗哼了一声,也懒于管教这两个闲鬼。手里的花藤勐一扯,带花不二一跃飞下石阶,直奔冥池里去。 「大……大人,咱们这是去哪儿呀?」花不二愁眉苦脸。 「去阳间。」魔罗撂下一句冷话,满池里血红灿放,两道鬼影也随之消却。 待得冥池里平缓了波澜,奴兀伦和姑获才站起身来,同时「啧」了一声。 自打仙鬼之战尘烟落定,鬼王大人和花不二的私情,也已在道中鬼尽皆知。 想起适才亲耳所闻,花不二又是喊慢,又是喊疼;还亲眼所见,鬼王拿花藤束住了花不二的双手。 她两个难免越想越浮,面面相觑间都红了脸。 奴兀伦含笑感嘆:「看不出,大人还怪厉害的。」 姑获低了眉眼,唇尾也微微抿起:「花样可真多呀。」 白驹客栈。 漫天是浓云薄雾,伴随隐隐然风雷之响,一丝丝细雨密织成帘,与满园春色奏出天籁吟哦。 「吱呀……吱呀……」 客栈里,少女随意趿拉着鞋子,身上只披了一件半透的薄衫,一步步踩上楼梯。微湿的长髮松散下来,于薄衫上浸透几片水渍,依稀能辨出嵴背上纵横的鬼脸刺青。 客栈的后园子里,新引了两池子热山泉。子夜才在泉池里沐过浴,反正客栈里都是相熟的姊妹,也没什么好遮掩的,于是只搭了件薄衣,随手系了衣带,就往萧凰房中走去。 边走边掂量着,待会儿要怎么教训那个舍妻重义的蠢女人。 「吱……」 门扇缓缓推开,子夜刚要进屋,柳叶眉却蹙了一下。 这味道…… ……不对劲。 她嗅到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浓郁的异香。 似绿软三分酒酿,似红艷一枝露凝。 起初,子夜还想是客栈里烧了什么薰香,可还没走两步,便觉浑身都泛起异样。 ——血脉涌涨,肌肤灼烫,脸颊烧起浓晕,喘息更是乱得七荤八素。 她本非未沾世事的纯良少女,很快也明白了这香的效用。 可她晓得萧凰本分又笨拙,从来都是被人牵着鼻子上床,断不会自己突发奇想,点起这迷情导欲的怪香。 那这香……却是从哪儿飘来的? 正晕乎乎地困惑着,灵识里忽响起白狐的声音。 ——向来清冷如严霜的师尊,此刻竟颤吁吁地把不住气息了: 「子夜…… 「身子……给我……」 子夜一愣,后才恍然大悟,本来就烧热的脸颊越发红的像滴血。 在仙门修炼这么多年,她知道仙兽也同走兽一样,在苟合前会用体香吸引彼此。 原来这香气……这香气…… 是……是萧凰身上的…… ……师娘? 登时,她也领悟了师尊和师娘的意图。 竟是要借用她和萧凰的肉身,行不可言传之事? 子夜的意念晃了晃,很快被锁进了灵识里。白狐立刻将她占身夺舍,耳朵和尾巴也毛茸茸地挺出来。 白狐虽已被爱人的体香迷得魂飞魄乱,但还要强作矜持之态,警告灵识里的子夜:「不许听,不许看。」 子夜一怔,更觉羞耻无比。 虽然师尊假惺惺地这么说,可仙家与凡人出马之时,五感六识必然一体共用。师尊听见的,她不想听也得听,师尊看见的,她不想看也得看,更何况,还有浑身内外每一丝触感…… 亵渎,亵渎啊! 「沙……沙……」 第276页 轻绵的脚步声从后贴了过来。 白狐感到腰间被一双玉臂环住,绿酒红露的浓香缠绕着她的耳垂,二十年的生离苦别更是为烈火又添了一碗膏脂,勾的她双腿都打起颤来。 「阿夭……」 赤狐把她的兽耳朵含进嘴里,低声应着:「嗯?」 「你……你……」白狐吞咽着摇摇欲坠的矜持,「你别玩的太过……」 赤狐轻问:「为何?」 白狐声若蚊蚋:「徒儿们可都看着呢,我们做师尊的,不妥……」 赤狐一声淡淡的笑,涟漪般清浅又撩人: 「传道授业,有何不妥?」 说话间,早已解开了子夜松垮的衣带,反绑住她背后的手腕,发劲一压,白狐便顺着她的力道跪了下去。 「嗒。」 双膝沉甸甸地,跪在了满地的红白桃瓣里。 (以下省略两千字) …… 红白桃瓣满沾着清露,碎了一地。 手腕系的衣带宽下去。白狐含着脆弱的喘息,仰倒在身后爱人的怀里。 香散了去。 吻落下来。 …… 纱帘垂掩了一半。床上两个女子翻来覆去地拥吻,一红一白两团尾巴碰来碰去,缠着绕着总不愿分开。 「阿夭。」少女咬着火色的狐狸耳朵,撒娇:「再来一次。」 「不成。」赤狐苦笑摇摇头:「我徒儿都生气啦。」 指腹轻轻摩挲她锁骨下的血瘀:「说我没个轻重的,咬疼了她老婆。」 「胡说,她老婆才不疼。」自己的徒儿自己最明白,白狐眨了下眼,轻着嗓音道:「她老婆还说……师娘真厉害。」 赤狐「噗嗤」一声笑出来,白狐则又开始踢她的腿。 「明天的,好不好?」赤狐轻柔道。 这话听得白狐直打寒颤。二十年前她与她生离死别,也说过差不多的话。她柳叶眉一竖,当即反喝:「不行!」 「那睡一觉,睡醒了再来。」 「不许睡,现在就来!」 「徒儿们毕竟是肉体凡胎,会累的。让她们歇够了,玩起来……更痛快。」 「……睡多久?」 「睡到三更。」 「不行!」 「那就睡一个时辰。」 「不行!」 「半个时辰,总行了罢?」 「行……罢。」 「好,那就快睡。」 「说好了,半个时辰,一刻钟都不许多睡。」 好劝歹劝下,白狐勉勉强强听了话,又抱着爱人吻了好几遍,两人的狐狸耳朵和尾巴才慢慢消褪了。 刚拿回身子,萧凰又是急切又是心疼,忙去查看少女乳上的咬伤:「子夜,疼不……」 可下一瞬,眼前人影一骨碌爬起,「啪」一个响亮的耳光甩在她脸上。 这一掌力道极狠,打的萧凰眼冒金星,脸蛋上火辣辣的。她捂住脸颊,迷迷惑惑:「子夜,我……」 还来不及说几个字,子夜已是骑坐在她身上,「噼」「啪」又来三五个耳光,一掌比一掌沉重,边打边含着哭腔大骂:「让你不要命!让你抛下我!你死了倒是一身轻,你让我怎么活?你让我怎么活!」 一番打骂下来,萧凰脸上虽疼,却远比不上心窝子里的疼。 原来……是为的这个事。 想想自己为三界捨生取义的那一刻,小姑娘该有多绝望啊。 ——确实该打! 一千个该打,一万个该打! 几个耳光下来,子夜打得手心泛疼,却还是丝毫不解气,直接……(以下省略五百字) 「子夜,你别难过,我再也不会……」 小姑娘被她说的更气了。 「啊!疼疼疼……啊!」 「嘶,子夜,不哭不哭……」 「啊!啊!啊!」 「不哭啦……」 「啊!」 第162章 阳关(一) 雨从黄昏下到黎明,淅淅沥沥一夜才止。 客栈廊亭,幽林滴翠,曲水环烟。 塘边石岸上,两桿钓竿悬丝于水面,时而被浮萍下的鱼儿碰一碰,「哗」勾起来一串澄莹的水泡。 温苓收拢钓竿,摘掉上钩的鲫鱼,放进一旁的竹篓里。重又挂上米饵,甩杆进池塘里。 「咦?」十四霜指了指不远处的石缝里,正栖着一头肥硕的癞蛤蟆,小声提醒:「温姑娘,癞蛤蟆。」 她记得巳娘爱吃这东西,温苓每次见了定要捉去。 可这回,温苓看都不看:「不管它。」 癞蛤蟆被说话声惊到,「哌」一声钻进水里游远了。 十四霜察觉出了什么:「你和仙祖,闹别扭了?」 ——难怪从草原回来,温苓便对下了身的巳娘不冷不热,还一直拉着自己钓鱼,全然不像夜萧那样,关起门来就是昏天黑地。 「也没什么。」温苓不想多答,依旧盯着水面的波纹。 十四霜也就不问了。 没钓一会儿,只见巳娘穿过竹林,沿着甬路走过来。 「饭做好了。」女人一身娉婷站在洞门前,身后映着森森竹影,裊裊炊烟,「霜儿,阿苓,吃饭了。」 十四霜和温苓对视一眼,便放置了手里的钓竿,从石墩上站起来。稍整裙裳,踏着甬路往客栈去。 走近越发看清,巳娘今日描的妆很有韵味,还换上簇新的绛纱鱼尾罗裙,比之前的更紧衬些,尽显腰臀处的婀娜。 第277页 十四霜心想,看来老蛇仙是真得罪了温苓,所以拾掇的花枝招展,故意来哄老婆呢。 她生怕夹在两人中间尴尬,于是加紧脚步,一熘烟往客栈跑了。 温苓见状,也想快步从巳娘身边逃过去。可仙家一旦离身,她就只是个跑不快、飞不动的凡人,才经过女人身侧,就被一把捉住了手腕。 「唔,干什……」温苓脚底一滑,遂被女人强锁住双腕,腰背不由得抵上了石柱。那水光旖旎的杏眼俯到脸前,古老的药香沁着新鲜的花脂香,紧紧覆在她试图闪躲的双唇上。 巳娘吻得很蛮横,很放肆。似乎明知自己有错在先,却想用一个理直气壮的吻,抹去她自以为不足为道的错处。 可温苓偏不是个煳涂算帐的人。 「你……让开!」她用渺小的凡人力道,很艰难地推开了她。虽被这个吻欺负得面红腿软,还是干脆地说:「我饿了,要吃饭。」匆匆一转身,又要跑掉。 「阿苓!」巳娘把她拽回臂弯里,丹唇贴在她耳边,半是求软,又半是埋怨:「一点小事,何必气到现在?」 「小事?」温苓困在女人满怀的柔香里,心劲儿禁不住软了软,但还要质问:「既然是小事,那你为何就不肯坦诚?你到底娶过多少女人,是仙、是人、还是鬼,她们现在又在何处?你活了四千年,到底欠过多少风流债?我不过问你一句实话,你就只顾着遮遮掩掩,到底在瞒着我什么?」 「阿苓。」巳娘无奈笑笑,「我不是瞒着你,我只是记不清了。」 「记不清?你……」温苓刚要追问,又被巳娘打断了。 「就说上一个凡人女子,她现在没有一百,也有九十岁了。更早的,都不知轮迴过几世啦。你看那些女子,个个都做得你太奶奶、祖奶奶,跟这些老人家,还有什么醋好吃呢?」巳娘边软声解释,边轻抚姑娘清瘦的颈线,「过去的已经过去了,那些都不重要了,我们现在相爱相守,才是最金贵的,不是么?」 「我……」温苓被她一番话浇灭了脾气。 一想确是如此,毕竟巳娘活了四千岁,总不能强求她在这四千年里,为自己守身如玉。至于她究竟「娶过多少」,在凡人的生老病死、轮迴转世面前,的确一点都不重要了。 温苓有些动摇。 难道……当真是自己无理取闹了? 见姑娘的眉眼软和下来,巳娘也趁热打铁,吻顺着她眉骨滑下去:「我蒸了你最爱吃的刺玫花糕,饶了我,好不好?」 温苓垂下眼睫:「饶了你,可以。」 雪颈上的青筋随唿吸紧了紧:「但你要让我睡一回。」 说着,双手紧贴着水蛇腰绕过去,飞快解开了半条裙带。 这一瞬间,巳娘似慌张了一下。 手更快地追上去,按住了几乎要掉落的衣带,以及姑娘力道轻弱的手腕。 「阿苓。」她小声阻止,「别……」 「为什么?」温苓搂着她凹凸生韵的腰肢,手慢慢往她臀底下挑摩,喘息也有些晕乎乎起来,「每次都是你睡我,睡了几十次了。你就让我睡一次,有何不可?」 「光天化日的,不好嘛……」巳娘笑出一丝不易辨别的勉强。 「光天化日怎么了!你上次睡我,也是光天化日的,还当着……」温苓正在反驳,就听见远处「唿啦啦」的群鸟惊飞。 二人顿时警惕起来,松开彼此的怀抱,往声来处望去。 只见翠绿的竹叶和血红的曼陀凌乱漫天,一前一后两道鬼影闪现在廊桥中央。 ——竟是魔罗鬼王,手里还扯着一条花藤,另一头捆着满脸苦色的花不二。 魔罗望见一人一仙不约而同泛起的脸红,眉关无奈一蹙:「打搅你们了?」 「没有。」巳娘端正神色,一声轻咳。 温苓则将半边身子藏在她身后,纤指灵巧来回,繫紧了本来摇摇欲脱的衣带。 ……系好了,还不忘在妖娆的丰润处捏了一下。 「嗯。」巳娘捉住背后那只调皮的手,正色问鬼王:「尊驾光临,有何贵干?」 魔罗牵着花不二走下廊桥。 「子夜萧凰何在?」 魔罗和花不二在廊亭下等了好一会儿,等到石阶上的雨渍都晒干了,夜萧二人才在巳娘的催促下姗姗走出客栈。 只见萧凰一副昏昏欲睡的疲态,边扶着腰边轻声打哈欠。而身旁的子夜倒显得精神不差,两边梨涡蘸着一抹浓霞,唇色也红似积了血。 这副神态,花不二最眼熟不过了。 前世夫人每一回云雨餍足,都是这样一副娇艷又迷离的模样。 ——鬼知道她俩玩了几天几夜。 花不二自己也觉着奇怪,看到曾经的挚爱与旁人这样浓蜜,竟已激不起无间诀的暴怒,心里反而冒出一丝讥笑。 ……这野女人白做了盖世将军,枕席上竟是如此草包,一点也不经折腾。 夜萧二人朝鬼王行过礼,便在石桌对面坐下来。 魔罗开门见山:「知道我为什么不杀你吗?」 萧凰一怔,想起曾在自己的灵识里见过鬼王的魂灵,想必自己的所经所闻,她也已看透了七七八八:「你知道了……」 鬼王颔首:「夏戎战乱的主谋,另有其人。」 「嗯。」萧凰直承道,「是我的师父。」 第278页 见她如此坦然,鬼王抿了抿薄唇,倒有几分意外。随后沉下秀眉道:「你应该算的很清楚,他手里沾了多少条命债。我鬼道的奴兀伦、姑获、小满,甚至我自己……」 她一声极低的冷笑:「……都是拜他所赐。」 她提的这回事,萧凰早便想清楚了。岂止是鬼道的那些鬼士,更有夏戎之战里牺牲的千万黎民,都是她师父亲手染下的血债。 她虽尊师重道,但更重苍生大体,这笔牵涉三界的血债,是无论如何都要算清楚的。 萧凰郑重为应:「我明白。」 魔罗「嗯」了一声,眉心也松了些许。 「既然如此……」她抬袖一敛,鬼火化出一口短剑,平放在萧凰面前。 剑身镀铜,剑镦镶玉,半合拢的剑铗上,刻有两笔端庄的小字——「唐虞」。 物归原主。 「——该由你们去做个了断了。」 魔罗同夜萧商事之际,花不二却是一句正经话都没听进去。 由始至终,她的目光都徘徊在子夜身上,愣着愣着就出了神。 她行经山重水复,也行经柳暗花明,可即便如此,似乎还舍不尽前尘的刻骨铭心。 ——毕竟,是九九八十一重无间啊。 少女那褪不去红晕的脸颊、微乱而随风拂动的青丝、努力凝神却不时闪过一丝慵懒的眼波……很难不让她想起上一世,与夫人日夜流连的巫山楚水。 还有身处的亭台,眼底这又凉又硬的石桌子…… 想起暮色里聒噪的荷香,想起小腹下酥麻的触感,想起夫人温文尔雅的秽语,想起衔在口中的玉镯子,在激撞中「乓」一声四分五裂…… 和脑海中「乓」的一声同时响起的,是魔罗鬼王冰冷的呵斥:「花不二!」 「啊?」花不二惊过神来。 一转眸,迎来魔罗威严的目光:「你和她们一起去。」 第163章 阳关(二) 花不二没跟上:「去?作甚?」 魔罗皱眉:「杀宫世遗。」 「和……她们?」 花不二陡一下慌了心。 明明上一刻还在遥想前世的旖旎,可一听说魔罗要她和夜萧同行,竟莫名冒出些仓惶不安。 「我不去!」她嘴硬,「别扭死了,我才不去!」 魔罗神色更厉,显是不容置辩:「事关三界因果,本王命你为鬼道证业,你不去也得去!」 「你……」花不二急得直跺脚,起身拽住魔罗的手臂,一口气飞出几十步,目测夜萧听不见了才停下。 「老妖婆,你脑瓢子让猪啃啦!」她也不知哪儿来的急气,「她两个本事那么大,还不够打一个臭男人了?我一个无间厉鬼,跟去凑什么热闹?」 魔罗挣开她的抓握,手有些侷促地垂下去。 她仰看高处摇动的檐铃,默了一会儿,才低下来定定地望着她。 「你还爱你的夫人罢。」 花不二一怔。 ……似乎才明白大人的意图。 杀宫世遗只是其次。 她真正想的,竟是成全她和她的夫人。 一时间,那双柔软而凄清的杏仁眼,让花不二有些不忍直视。 ——想必自己方才一直呆呆盯着子夜,大人也都看在眼里了。 心坎里酸软的疼,是她数十年放浪不羁的岁月里,从未有过的滋味。 她并不知道,这种滋味——叫愧疚。 「大人,我……」她试图压下这异样的滋味。 魔罗却又将那滋味勾起:「你该回到她身边了。」 花不二张了张唇,思绪几番起落,终归是心灰意冷地笑出来。 ……回到她身边? 我要怎么回到她身边? 老妖婆啊老妖婆,你这是唱的哪门子戏哟。 明明是你亲手偷走了她的记忆,明明是你害我失去了执念里的挚爱…… 如今你却让我——「回到她身边」。 「鬼王大人。」苦笑里参差了说不清的怨念,「你应该比谁都清楚,她早已不记得我了。」 她满以为,于人于己,这句无奈都已毁杀了所有的退路。 却万万想不到,鬼王会道出那样的回答:「假如,她能记起来呢?」 「什么?」花不二又一懵。 魔罗顿了一下,字字咬得深沉:「假如她记起了前世,假如她还能做回你的夫人,你会……」 她本想问「你会怎生取捨」,可又觉着相比于容玉,自己怎配问出这「取捨」二字。唇边闪过一抹苦笑,改口成:「你愿意跟她走么?」 「我……」花不二还未转过弯儿来,就见魔罗伸手入怀,将一个掌心大的物事,送到她的面前。 柳木匣子缓缓打开,里面盛着一颗清灿灿的夜明珠。 ——半似脂玉,半似蚌珠,流光璀璨,异彩非常。 「这是……」花不二记忆犹新。 这颗夜明珠,她是顶眼熟的。 分明就是蛮蛮的毡房里,藏得最小心、最珍重的至宝。 魔罗垂下杏眼,额边一缕鬈髮轻盈地晃了晃。 「这是,容玉的记忆。」 这…… 花不二全然傻了。 听闻的第一瞬,她想到的竟不是前世的三从四德,更不是这记忆还给夫人之后,她将怎样同她再续前缘。 第279页 而是,想起了草原上的那个除夕夜。 当她藏起那颗夜明珠,谎称丢进了河沟里时…… 蛮蛮那张惨白的脸,焦急、绝望,仿佛是失掉了比命还贵重一万倍的无价之宝。 原来,这夜明珠不是别的…… 是曾经,她对她最大的亏欠。 也是今日,她对她最大的成全。 「大人——」花不二的心彻底乱了。 「拿去罢。」魔罗扣上匣子,塞进花不二手里,「送进她的三魂七魄,她又是你的夫人了。」 「我……」花不二傻傻接在手里,正不知如何是好,不远处传来萧凰的唿唤声:「出发么?」 余光一扫,夜萧二人已是站在洞门前,整装待发。 「快走啊。」魔罗在她肩头轻轻一推。 地砖缝里钻出彼岸花丝,又把花不二往前拽了好几步,离夜萧二人更近了些。 花不二一时间浑无头绪,僵硬的似个人偶,任由脚下的彼岸花倔强地向前引着,引着…… 掌心里的夜明珠忽冷忽热,一时间令她恍惚了魂魄:洞门前的子夜似换上了素衣青裳,浅胭脂,轻罗扇,堕马髻,白玉簪,勾着温润而雍容的笑意,唤她一声阔别两世的「花花」。 可同一时,她又听到身后魔罗的告别:「花。」 她转过魂身,仿佛望见一片苍茫草原,蛮蛮站在她与她的穹庐前,牵着那匹雪白的玉狮子马,杏眼闪烁在天水风月间。 笑靥里含着湿润,她终向她坦言: 「草原上的你,是我生前死后,唯一的欢喜。」 花不二心魂大震,差点脱口而出:「蛮……」 可才吐出半个字,彼岸花就散开数尺鬼焰,是鬼王或是蛮蛮,都在剎那间魂影无踪。 而她自己,也不知从何时起,站到了子夜和萧凰中间。 「人齐了,启程。」萧凰一抬手臂,指尖向北。 「——羲和峰,天器府。」 「沙……沙……」 客栈河岸,魔罗一步步往廊桥上走去。 身后忽有人叫了一声:「鬼王大人。」 魔罗转身,见是十四霜。 十四霜向来最怕生人,如今敢叫住鬼王,也不知是壮了多大的胆气。 她低头捏了捏衣角,小声问起:「小满她,最近怎样了?」 魔罗沉吟片刻。 不答,反问:「值得么?」 十四霜被她问得一愣。 魔罗的唇角淡淡压着。 「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 「守护一个,不属于你的结果。」 十四霜想起歷歷往事,想起那枝永远簪不上去的荼靡花,不由黯然。 她一声轻嘆:「不值得。」 魔罗不再多言,若有所思。 彼岸花升起的一瞬间,鬈髮掠过碧蓝色的瞳仁,瞳仁里惊鸿飞散,点落满天涟漪。 客栈天井。 斜阳透过湿暖的雾气,染遍满庭的芳葩异草。 「咕咚……咕咚……」 竹筒里流出滚热的山泉,源源不断注入花卵石砌成的水池。池子里筑成一阶一阶,各色卵石分得斑斓。 池子东头,女人以双臂支着下巴,伏在热泉瀰漫的石台上。长发柔滑地垂入水中,将一身的雪嫩半露半藏。侧脸笼罩着朦胧的黄昏,时不时惬意地吐一吐蛇信子。 腰肢倚着池里的石阶,肚脐以下便是赤练的长蛇尾,池底子一路逶迤,直到池西头才露出水面,搭在湿津津的水池边上。时而左摇,时而右摆,很是不安分。 「嗒……」 玲珑的赤足一步步踏过浅积水,走到水池边沿。左足悠悠抬起来,踩住了那条不安分的蛇尾巴。 蛇尾想熘,但没熘掉,又被那脚尖贴着湿滑的鳞片,一前一后地勾弄,抚摩…… 巳娘发出一声绵长的喘息。 远山眉微微挑着,明眸很慢地眨动,似笼了一层薄烟。 随即懒洋洋翻了个身,坐了起来。 「哗……」 修长的蛇尾捲住池边的姑娘,浪花惊起满池的温热,一眨眼间将温苓勾到了自己身前。 温苓一身浅白的薄绸全被池水浸湿了。半隐半透紧贴着娇秀的身段,几乎能窥见那一弧淡粉,两点薄红。 被蛇尾捲来得太急,胸前仅隔一层薄纱的柔软,刚刚好沾上了巳娘的鼻尖。 「哎。」温苓用手抵住巳娘湿滑的肩膀,才勉强防住她亲昵更甚。 她被她圈在怀里,拥在水里,腰上环着手臂,腿下盘着尾巴。闷热的雾气染红了耳尖,她低声道:「两位狐仙就在楼上歇息,在这儿……她们会看到的。」 巳娘轻露莞尔。 「那,不是更好么?」 第164章 阳关(三) 说着,她按低她的头颅,送上一个肆无忌惮的吻。 彼此间唿吸急促地推拉,药香吞染了胭脂香。 肩头可有可无的薄纱,一半漂浮在清泉里,一半黏附在粉肌上。 纤纤玉指顺着沾身的衣料,时紧时慢地摸到水底下。可下一瞬,手就被温苓的膝盖压住了。 巳娘一怔,停了片刻。 「仙祖。」温苓的撒娇里带了点急不可耐,「你快变成人嘛。」 喉咙里吞了吞,再开口时,已是满面浮红:「该我……睡你了。」 望着大胆又羞怯的小徒孙,巳娘「哧」一声淡淡的笑。 第280页 她按住她的后颈,嗓音诱人:「来。」 在温苓听来,老祖宗一定是欣然同意了。 欢喜之下,她照着曾被她取悦的路数,奔着她的耳垂咬过去。 可还没来得及舔几下,猝不及防就来了异样。 ——刺痛。 颈侧,是又痒又麻的刺痛。 更有一丝丝不知是什么浆液,顺着那刺痛注入血脉里去。 温苓骤一惊愕,勐地抽出她的怀抱,坐起身来,手捂着颈旁的痛处,不解地看向巳娘:「仙祖?」 只见巳娘微微勾起丹唇,唇瓣下露出两根细锐的蛇牙,牙尖还蘸着几滴鲜血。 「你……」温苓刚想问她这是下了什么蛇毒,可下一刻,便开始心神缭乱,骨血生热。 小腹下燃起不可名状的火,烧的浑身每一寸肌肤都奇渴难耐。 她当即明白了。 「这……这是……」温苓紧捂着颈处咬痕,忍得牙关都在打颤,「合欢散?」 巳娘含笑舔去了牙尖上的血迹。 「臭长虫,你——」温苓又羞又气,想起上一次被巳娘餵过半口合欢散,弄得自己兴致太过,大大出了糗。这次又被她蛇牙咬中,只觉药效之烈还远远强过那半口药酒,指不定又要被她怎么欺负。姑娘家脸皮太薄,生怕白日青天的闹了笑话,强忍着浑身燥热,转身就往岸上跑。 可她这两步踉跄,又怎跑得过巳娘的千年仙力。 蛇尾捲住足踝,一下子拖回水池里。 …… 檐铃晃个不停。 泉水漫了一地。 将夜,天已擦黑。 客栈里点了一排灯笼,幽光在微风里悠悠地摇。 「吱……」 巳娘一步步走在木梯上,黑红的外衫随意搭到肩下,露出稜角精美的一痕锁骨。 怀里横抱着的,是早已累极到睡熟了的温苓。 小姑娘困得连衣裳都来不及穿。巳娘承抱她的双臂,便是羞耻处唯一的遮挡。 「嗯……」 睡梦里,她犹似在回味不久前的滋味。掌心紧攥了攥,里头还握着两片残缺的蛇鳞——是那时掐得太用力,从巳娘的蛇身上抓下来的。 「吱呀……」 木门打开,巳娘走进一间整洁的客房。蛇尾巴勾开拦挡的纱帘,她俯身将温苓轻轻置在了床上,又细心为她挪正枕头,盖好了锦被。 巳娘正要起身,温苓的手却黏着不肯放下,扯住了她的衣袖。 「仙祖……」她梦里喃喃道,「我什么时候……能睡你呀……」 巳娘眨了眨杏眼,眼底的烛光藏了下去。 她什么都没答,只是抬起指腹,掩住了温苓问话的口唇。 温苓也就很快睡深了。 巳娘站直身子,无声地退出房去。 门一打开,旁侧便传来冷冷的问话声: 「你要瞒她到什么时候?」 巳娘眉心一紧,立刻将门关严了,正过身来。 前方,是满面凝霜的白狐仙尊。怀里抱着一团火红的,脑袋一冒出来,竟是个毛绒绒的狐狸崽子,原来是才復原了肉身的赤狐仙尊。 巳娘往门内扫了一眼,多走几步离得远了些,才若无其事地回道:「我瞒她什么了?」 白狐的脸色稍有不快:「你身上的天谴咒。」 巳娘边往远处走,边将垂下的衣衫拾起穿正了。 说起话来,平整无波:「她有必要知道吗?」 白狐皱眉:「这对她不公平。」 「你情我愿的事,有什么不公平的。」 「巳娘!」白狐的火气涌上来,一声呵斥迫得她转了身。 她冷冰冰瞪着她,正言道:「她是个凡人,最多百年寿数,再过三十年就会老去,再过六十年就会死掉。而你呢?再过十年百年,千年万年,你还是青春貌美,风华正茂。对你是一朝一夕,对她就是一生一世!这公平吗?你觉得这很公平吗?」 一番质问,确是令巳娘沉吟了片刻。 可她再开口时,仍是云淡风轻:「我会好好对她的。」 「好好对她?」白狐才不信她的鬼话,「你连天谴咒都要瞒,你拿什么好好对她?」 「这和天谴咒没关系。」巳娘的语气已耐不住烦乱。 白狐张了张嘴,眸子里涌起失望之色。几度凝噎后,她道出一声长嘆。 「当年,你抛弃小槿的时候。」她说,「……她还不到四十岁吧。」 「我没有抛弃她!」巳娘像被人撕了旧伤疤,声量高了一截。 「那她为什么要走,你还不明白吗?她走的那天,你追了吗?」白狐一声声追得犀利,堵的巳娘无话可说。 望着屋檐下的灯笼,她默了好一会儿,终归是灰濛濛地转过脸来。 「素素。」巳娘声色冷极,「我们常家的事,还轮不到你胡家来管。」 白狐低下眉眼,无奈摇了摇头。 怀里的赤狐扒了扒她的手臂,示意她别再多管闲事了。 「我们要回桃谷了。」她抱紧小狐狸,携零落的飞桃转身下楼,「你……」 一句「好自为之」卡在嘴边,到底是咽了回去。 雪白的背影走出数步,巳娘闷闷撇过了脸庞。 「不送!」 秦州,羲和山脚,金鼎楼。 烛影深,枕簟清,月胧明。 第281页 「我出去解个手。」 子夜看了一眼倚在榻上低头抹胭脂的花不二,又看了一眼盥漱已毕、正脱去外衣的萧凰,不大放心地退了两步。 「你两个,不准打架。」 说完又警告似的朝二人瞪了一眼,才拉开门出去了。 屋子里陷入无话可说的安静,很是尴尬。 萧凰也不敢理会花不二,自顾自脱了外袍,坐在床边叠整齐了。 花不二抿了抿唇下残脂,狐狸眼有一搭没一搭往萧凰身上熘。搭在后腰的手掌心里,时不时化出那颗夜明珠,在掌心盘了一会儿,又犹犹豫豫地收回去了。 这时候,她觑见萧凰一声长嘆,筋疲力尽往后仰去,一动不动半躺在床上。 ——分明是前日被「夫人」折腾的腰酸背痛,劲儿还没过去呢。 花不二没忍住「嘿」的一声笑,寂静里格外突兀。 萧凰凤眼也不睁,懒懒地问:「笑什么?」 花不二讽道:「亏你还是皮糙肉厚的大将军,张张腿就累成这样?」 萧凰一晌没说话,许是觉着三人都是掏心窝子的「交情」,而今恩怨已罢,也没甚么好龃龉的了,坦然苦笑出来:「她有多大本事,你又不是不知道。」 第165章 羲和(一) 「哟,让我猜猜。」花不二一勾眉,「那天……有七回?」 萧凰摇头。 「九回?」 萧凰又摇头。 「十二回?」 萧凰发了会儿呆,这一遭总算没再摇头,却是补了一句:「只算床上的话。」 「啧啧。」花不二暗生感慨:果然夫人就是夫人,哪怕轮迴两世,这虎狼性儿是只增不减,难怪大将军都遭不住呢。 ——唉,只可惜萧将军孤军奋战,也没个好姊妹同她分担分担。 花不二自觉思绪有些飘了,暂抛了歪念头,转问道:「你恁大的力气,就任着她欺负?怎不反过来,睡了她呀?」 「睡过几次。」萧凰闷声道,「她不喜欢。」 「不喜欢?」 「嗯。」 「是她不喜欢,还是你——没找着诀窍呀?」 「诀窍?」萧凰一呆。 「蠢吶!」花不二皱眉,「跟了她这么久,你还不晓得她喜欢什么花样儿?」 「又不像你们睡了两年,什么都知道。」许是被子夜嫌弃惯了,萧凰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口吻。 「那你……」花不二摩挲着指尖,「想知道么?」 「嗯?」萧凰被她问起了兴致,起身坐了起来。 她倒真想知道,到底什么诀窍能杀一杀小姑娘的虎狼性儿,救救她这日夜操劳的老腰。 花不二小声挥挥手:「来。」 萧凰依言走到榻前,坐到她身边。 花不二凑到她耳根子下:「就是……前面……后面……这样……那样……」 「等会儿,哪样?」一套真才实学听得萧凰云里雾里,「我没跟上。」 花不二显是没想到堂堂大将军能蠢成这样,教第二遍已大不耐烦:「就是先这样……再那样……」 「嗯……」萧凰只觉花不二所述博大精深,仔细回味仍是一知半解,摸摸脑袋,索性起身:「待我去寻副纸笔,写下来,慢慢地背。」 「背什么背背背,笨死你算了!」花不二恨铁不成钢,往她后脑勺甩了一巴掌。思索片刻,又揪住她耳朵站起身:「起来,起来!」 「干什么?」萧凰迷迷惑惑被她这么扯着,一路扯到床边,被狠劲儿按着跪在了床上。 「我要亲自教你。」花不二从后抱住萧凰,「现在你是夫人,我是你,记好了,就这样……」 边用唇吻轻蹭她后颈,边伸手往她衣襟里摸。 「喂,你……」萧凰一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怎奈赤狐仙尊前日已离身去了桃谷,留下的仙力只够填平她原本的内功,根本敌不过身后的无间厉鬼,只能气急败坏乱叫:「你教归教,可不能动手动脚……喂!」 花不二哪管她大唿小叫,手指早撕开束胸布,边摸边感嘆道:「嘶,大将军这么细皮嫩肉呢。好嘛,又大又软……」 「你……快给我住手!」 「别动,别动。我这鬼火可不长眼睛,当心削掉你的……」 眼见这疯鬼越来越放肆,萧凰的冷汗直往下掉,挣扎都使出了吃奶的劲儿:「你……你别弄了……」 却只激得花不二力道更紧,还在她耳边千娇百媚地吹风:「怎么样啊,萧姐姐?」 一声「萧姐姐」才落下,门就不合时宜地推开了。 子夜毫无防备地迈进来,瑞凤眼一抬,就撞见两个女子凌乱地缠作一团。 「沙——」 本来搭在膝头的衣带,此刻唯恐天下不乱地脱落在地上,轻短的落地声变得格外刺耳。 子夜原在担心她俩会不会背着自己打起来,却没曾想,竟是这样的打法。 「咳。」 花萧二人连忙把彼此推开,一个嬉皮笑脸,一个张惶失措,同时道:「是她逼我——」 「行了。」子夜权当什么都没看见,走来严肃道:「有事和你们说。」 花萧二人都放规矩了些,倒好似当年的小妾听从正妻,徒儿听从师娘一般。 子夜看向萧凰:「你说过,这条官路,是羲和峰下山的必经之路。这金鼎楼,也是天器府门人常来的歇宿之地。但我才听当家的诉苦,近来小半年,打尖住店的天器府弟子越来越少,这半月甚至一个也不见了。」 第282页 萧凰很是讶异:「天器府一向门墙兴旺,近些年朝野安稳,也没听说什么祸乱。嗯……」她又问:「他没去山上看看?」 子夜摇头:「连山路都堵死了。」 「如此……」萧凰更觉不可思议,想来天器府定是出了什么不为人知的变故,「的确蹊跷。」 「蹊跷,蹊跷,蹊你妈个跷!」花不二狐狸眼一斜,大是不以为然,「姑奶奶一尊厉鬼邪神杵在这儿,别说什么狗屁天器府,就是天兵天将杀下来,照样打到它屎尿齐飞!」 这一点,子夜确也是明白的,她们两人一鬼还有仙道做后盾,不可能打不死一个宫世遗。但生来谨慎惯了,她还是叮嘱道:「事况诡异,明天还是小心为上。」 望一眼窗外月色,她又向花不二道:「不早了,我们该睡了。」 然不料花不二娇俏一笑:「你们?」 说着,一左一右将手搭在夜萧肩头:「那,我呢?」 萧凰一慌:「你干什么?」 花不二一本正经:「睡觉呀。」 话音未落,竟将双臂一边一个抱住夜萧二人,运功闪身,顷刻间扑在了床头。 「既然鬼道派我来了,就是要护你们周全,所以……」她把挣扎的二人搂入胸怀,还变出彼岸花藤为她们解衣宽带,拉起了被子,「夫人睡里面,萧姐姐睡外面,我睡中间。」 「你……」萧凰奋力想挣脱她的怀抱,「你一个厉鬼有什么好睡!」 「嗯,不想睡?」花不二逼近萧凰的眉眼,红唇轻启,呵气如兰,「你是想我们三个,干点儿别的?」 「滚!」萧凰被她欺得脸都红了。 而另一边,子夜也想扯开花不二的手臂,惹得花不二耗光了耐性儿,阴森森竖起蛾眉:「别动!」双掌化出鬼火,横在怀里的二人颈前,「再不睡下,姑奶奶剁了你们脑壳!」 夜萧二人未带狐仙上身,单凭凡人之躯,哪里敢鸡卵碰石头,被花不二这样强迫,也只能忍气吞声地睡下了。 过不了一刻钟,也就都迷迷煳煳沉进了梦乡。 风拂寂夜,月照中天。 更漏一声又一声地流过去,一如此刻的思绪万千,断续又连绵。 花不二躺了好一会儿,确认夜萧二人都已睡熟了,才慢慢转过脸来,凝望枕席间少女的眉眼。 ——巧夺天工的一笔一画,仍是红纱掀起时的惊鸿一瞥,仍是她想望了九九八十一重的刻骨铭心。 仍是,她曾经最爱的夫人啊。 ……花不二悄无声息地迎近了去。 唇瓣不敢贸然相贴,她只将小心翼翼的气息,隔着半寸难以逾越的距离,轻柔地、慎微地……「吻」着她。 与此同时,她的手掌依偎在她的脸颊边,化出那一颗亏欠了十八年的夜明珠。 只须三寸……两寸……一寸……只须送进她的眉心里去—— 她的夫人,就回来了。 她的爱念,也就圆满了。 …… 可就在这一刻。 另一边怀抱里的萧凰,不知是发了什么梦,往她的臂弯里缩了一缩。 花不二攥着夜明珠的手,一下子收回了寸许。 蛾眉拧了个结,她转过来看睡梦里的萧凰。 却看到她和她的手,沉睡里还相扣在一处,正搭自己的小腹上。 花不二久久没有继续。 也说不清为何,竟下不了手去。 她心里嘀咕着,琢磨着…… 难道是因为,自己良心发现,不忍心棒打鸳鸯么? 可她生来自私疯癫,胸中就没有「良心」二字,怎会为旁人的情爱隐忍退让。 还是因为——哪怕是将夜明珠送进少女的魂魄,哪怕是她多添了前世的记忆,她也不再是喊着「三从四德」和「花花」的容玉,不再是那个独一无二的夫人了。 又或是,因为什么呢…… 花不二扬起狐狸眼,静静望着银汉里澄明的圆月。 ——令她想起草原上宽广的月色,吐护真河畔悠扬的牧歌。 又或是,因为—— 她已经不再是,从前的那个自己了。 第166章 羲和(二) 梁州,长留郡。 冷漠的月光游走在大街小巷,迴荡着一声声女人悽厉的哭喊和拳脚沉闷的撞击。 巷尾的院落里,醉醺醺的男人正对墙根的妇□□打脚踢。 明明深夜里闹出很大的声响,可四周邻里个个门窗紧闭,不予理睬,显是对这家男人的暴行司空见惯了。 一番殴打下来,妇人已是头破血流,缩在角落里有气无力地呜咽。那男人却还不肯善罢,从柴堆里捞起一把斧头,就往妇人身上砍。 可就在这时,一道阴厉的疾风自上袭来,「咄」一下把男人撞出二三丈远。 斧头脱手而飞,男人倒地滚了几个跟头,骂着醉话挣扎爬起,喝问:「什么人?」 这一抬头,却把酒骇醒了六七分。 只见朦胧的月照下,一道女子的身影翩然落地。花青色长衣衬得身姿俊秀,楚楚玲珑的五官透出饱经风霜的淡然,脸色是异于常人的苍白,脖颈下还刻着一道三寸长的血痕。 对男人的喝问,小满只短短答了声:「杀你的人。」 「你……你哪儿冒出来的?你是人是鬼?」男人虽瞧不起她是个姑娘,但扑面而来的阴煞气令他不禁胆寒,双手撑着地直往后退,「你杀我……作甚?」 第283页 小满慢慢悠悠迈着步,越逼越近:「你对妻女做了什么,自己清楚。」 「干你毬事?站着!」男人吓得发抖,却还要嘴硬,「我夫妻自家吵嘴,要你多……多管闲事?」 小满按住腰间剑柄。 「王法不管闲事,天地不管闲事,我鬼道专管这闲事。」 言罢,她指尖摆了摆,却没有拔出长剑,而是用靴跟一踩,弹起了落在地上、本来要砍死女人的那柄斧头。 「嗒——」斧柄入手,她一击一击朝男人砸去。先是砍下了四肢,然后拦腰斩断,最后才一斧头噼进脑壳,彻底消了男人的鬼哭狼嚎。 斧头往血泊里一丢,尸首同魂魄都在熊熊鬼焰里飞快湮灭。 做完这一切,小满的目光柔软了许多,转来望着墙边缩成一团的妇人。 「你是……什么人?」妇人何曾见过这样血腥的场面,虽已是吓得面白唇紫,但能察觉到小满对她并无歹意,勉强还能问出话来。 「我不是人,是鬼。」小满坦答。 「鬼?那你……为什么?」妇人连头都不敢抬。 小满顿了一下:「是青青让我来的。」 妇人勐然抬首,枯藁的瞳仁颤了颤。 「青青……」她喃喃自语,眼眶里泛起了红,「是……是青青……」 不远处,几瓣彼岸花摇落。 一个八九岁清瘦苍白的女孩儿站在纷飞的花丝里,看到妇人,不由自主扑了上来,与她紧紧相拥。 「阿娘。」女孩儿的哽咽里尽是释然,「他死了,以后没人再欺负你了。」 「青青。」抱着死去多年的女儿,妇人怎么也不肯撒开怀抱,「七年了,娘亲每天……都在想你啊……」 小满在旁看着,欣慰又无奈地嘆了口气。 「尘缘有数,人鬼殊途。」她上前拉开一人一鬼,「该在此分别了。」 说着,又放下一包细软:「这些金银,足够你安身立命了。至于孩子,我会照顾好她的。」 妇人起身,金银滑落在地,她也无暇管顾,只苦苦拉着女儿:「别走。」 「阿娘,我改日给你託梦。」女孩儿懂事,明白阴阳不宜相冲撞的道理,虽有万般不舍,也只能挥泪松开母亲,拉着小满的手遁入幽冥。 鬼道,无量宫。 从冥水中现出身时,小满不由得慌了神。因她明白,这是鬼王加急召见才有的情状。她一时想不起自己是犯了什么罪逆,只好拉着青青匆忙下跪:「大人!」 魔罗就站在她的面前,斗篷是掀开的,秀美的眉目一览无余,并不见有什么怒气。她移步近前,摸了摸小女孩的脑袋:「去找你姑获师父罢。」 青青应了声「是」,乖乖奔着石阶下的姑获去了。 姑获带小鬼离开后,小满和魔罗独处宫中,愈加惴惴不安。 「别跪了。」只听鬼王柔声说道。 小满心口的石头落了地,但仍不知鬼王召见自己是何旨意,煳里煳涂站起:「请大人吩咐。」 魔罗闪烁着杏眼。 「今年的荼靡花要开了。 「你有想见的人么?」 金鼎楼。 慵懒的初曦洒进窗格。鸟鸣与残露一声声,稀疏又空灵。 「沙……沙……」 屏风后头,萧凰用牙关咬着洁白的绢布一角,双手扯直了布面,一圈一圈缠绕在挺拔而娇美的胸脯上。 正辛辛苦苦缚住胸口的饱满,身前忽传来「嘿」地一声娇笑。 萧凰吓得差点蹦出去:「花不二,你又来——」 花不二一手搭上屏风,一手抵住裊娜的腰弯,狐狸眼紧盯着女人胸口紧绷的绢布,感慨道:「这么好看的粉糰子,多可惜呀。」 萧凰很是不自在,以手臂遮掩肩头裸露处,苦笑:「师娘让我女扮男装,一晃二十来年,都习惯了。」 花不二的眼睫霎了霎,架在屏风上的手臂忽然伸下来,一道三寸长的火刃挑到萧凰胸前,「嘶啦」一声割断了刚缠整齐的绢布。 「花不二!」碎布落了个精光,萧凰吓得忙捂住□□的起伏,「你干什么!」 花不二吹灭了指尖鬼火:「师娘不喜欢,姨娘也不喜欢。以后,不许扮了。」 「哎,你——」萧凰只觉在旁人面前赤着胸乳太过窘迫,更何况是这个和爱侣前缘极深的疯女人。她没有闲心陪她发疯,便一手挡着大半胸口,一手往屏风边上翻找衣裳,想着随便套一件遮羞要紧。 「别找了。」花不二拦住了她。 又顿了一顿:「我送你一件。」 「送什么?」萧凰不解。 却见花不二解开了系腰的锦帛,随裙裳一併弃落在脚旁。 随即,又脱下鲜艷的外衣绰子,而后又是中衣… 一件又一件,大红色如天际最后一缕黄昏,铺开满地的滚烫与寒凉。 ——直看得萧凰眼都傻了。 到最后,便只剩一身傲立的冰肌玉骨,及那歷经十八年黄泉碧落、依然崭新如初的金缕绣鸳鸯。 ……荷映月,水生漪。翠羽相依,白首不离。 花不二微微低下头,手伸到后颈处,将那金缕绣鸳鸯的抹胸解了下来。 「你别……」萧凰忙将头撇开。她可不愿看到这艷鬼□□的模样。 两个都爱着同一皮囊的女人,却在狭窄的一扇屏风后赤诚相近,实在是……实在是…… 第284页 ……不伦不类。 「萧姐姐。」花不二轻声唤着她。萧凰比她高出半个头,她便将脚尖微微踮起,双手环到她的颈后—— 将她珍重了十八年的贴身亵衣,亲手覆在了她的心口前。 艷鬼雪一样的手臂滑过颈项,萧凰只觉胸腔里慌得难受,连眼皮都不敢乱抬。 紧贴着柔软的金缕绣鸳鸯,因被鬼火洗鍊过的缘故,还弥留着最初的气味。 ——是师娘清雅的薰香,缠绕着花不二浓艷的脂粉香。 香气勾起不堪酝酿的遐想。 ……萧凰的脸不争气地红了。 「这是夫人上辈子给我做的。」花不二边为她系好抹胸的束带,边交代她,「今后,就你来穿罢。」 萧凰的唿吸拧巴起来,抬手到颈后,想脱掉穿不惯的抹胸:「太艷了,不合适……」 手很快被花不二捉住。 她身靠在她胸前,手按在她颈边。几乎同样赤身露体的一人一鬼,之间仅隔了一层薄如春冰的抹胸。 花不二撩动食指,沿着萧凰丰满的起伏,勾勒那曾经独属于自己的亲密针脚。 似一场拖泥带水的告别。 不甘,又情愿。 「好看。」她笑声甜甜的,手顺着颈脉摸过来,捏了捏萧凰羞红的脸蛋,「很合适。」 「喂,该上路了。」子夜的声音从屏风外响起:「你两个做什么,这么久?」 花萧二人的目光很快错开了。 走出屏风时,各自的衣裳都穿得整齐。 子夜的柳叶眉微微一颦,但没多说什么。 因她手里还端着一只吕砚,砚盘里是新化开的仙墨。 「来,画上天涯与共。」 她看看萧凰,又看看花不二:「我们三个都要画。」 第167章 羲和(三) 「三个都要画?」萧凰有些牴触,白了花不二一眼,「她一个无间厉鬼,有什么好照看的?」 「此唿彼应,以防万一。」子夜淡然答着,以食指尖蘸了浓墨,问二人:「谁先来?」 「我我我!夫人,我来!」花不二本是贪玩儿性子,遇着新鲜法术,自然跃跃欲试。 「坐好了,别动。」子夜像看个顽童一样满脸无奈,指尖又多点一层墨汁,按在花不二凑来的眉心上,几笔描出个弯月符。 然而她手指刚收回寸许,花不二竟托住她后颈心,将额头猝然迎了上去。 子夜防不胜防,顿时与女鬼紧紧贴住眉心。鼻尖相碰之际,一股幽冷的胭脂花香直冲肺腑,呛得她唿吸一紧,眼尾都拖出片刻的凝滞。 片刻过后,她与她的额头才轻轻分开。子夜的眉心里,也完完整整印出个同样的弯月符。 「喂!」看到爱人被这疯鬼如此调戏,萧凰自有些不服气,抓住她手腕就是一扯。 可她始料不及的是,花不二竟借劲儿朝她扑了过来,不仅用更强的力道贴住她的额头,更是……更是…… ——将满口的胭脂出其不意,狠狠压在她的唇瓣上。 「唔……花不二!」萧凰气得涨红了脸,勐把这疯鬼推开,抄起条凳就开追,「我打不死你!」 「夫人,你看她——」花不二还笑嘻嘻往子夜身后躲。 「够了!」子夜一声顿喝,「嚯」一声噼手出招,一左一右拧住花萧的耳朵,往门口拖着走,「还能不能上路了!」 「哎哎,子夜,轻点轻点……」 「哎哎哎,夫人,手下留情……」 羲和峰。 从山脚启程时,三人偶尔还说笑几句,可越往高处走,神色都越发凝重起来。 山峰上本应气候凉爽,草木繁茂,可三人置身于此,只觉四周热的跟炼丹炉一样,草木也早被烤成了焦黄,寸绿不生。 「我日他老太爷的,这宫老狗又在搞什么鬼哟。」花不二是喜阴的厉鬼,比夜萧二人更受不住炎热,一边头晕气喘,一边骂骂咧咧。 「是金乌。」子夜按住剑柄,瑞凤眼紧盯六路,「宫世遗毕竟是祭拜过邪神的。所以我说,须得小心为上。」 「姑奶奶还是太心软,二十年前怎就忘了砍掉他的狗头?」在花不二喋喋不休的辱骂声中,三人走过一条临渊万丈的吊桥,总算来到天器府的山门前。 「嘘。」萧凰制止了花不二的唠叨,仔细听一圈门墙内的动静,皱起剑眉:「怎么这么安静?」 就算没有阍人把手,府内也常有练武声、兵器声、走动声,可如今除了风吹草动,连一声鸟叫都听不见,似比乱葬岗还阴森诡异。 「门没关。」子夜注意到金漆门间留了条小缝,她想轻轻推开门试试,没想到指尖一碰到门环,两扇大门竟塌了下来,「轰隆隆」滚了满地的碎铜渣。 「退后!」花凰二人几乎同时抢上前,一左一右将子夜拦退了几步,各自打起了警惕,朝瀰漫的尘土里望去。 这一望不得了,竟在烟雾中望见两道黑漆漆的人影。三人当是有天器府弟子埋伏在门口,萧凰子夜立刻抽出随身的刀剑,花不二也化火为刃,下一瞬便要冲出去东砍西杀了。 可三人防备了片刻,却见那两道黑影如泥塑木雕一般,一动也不动。正觉诡异时,碍眼的沙尘也落了下去,更把三人齐齐惊了一大跳。 ——那两道影子确是轮廓分明的人形,却已被火烧成了焦黑,面目肌肤皆已不可辨。且这两具焦尸身姿前倾,生前似乎是在逃跑,但没能跑过侵身的烈火,竟被一剎那间烧成了焦炭。 第285页 「这是宫老狗干的?」花不二戳了戳硬邦邦的干尸。 「别碰。」子夜已在灵识里唤起远在桃谷的白狐仙尊,问清事由之后,不禁锁紧了眉头:「看来,大事不好了。」 「怎么回事?」花不二也将鬼火刃握紧了些。 萧凰在干尸身上扫视一番,只看到腰上挂的小小半片金饰尚未烧焦,由此认出:「这是天器府的弟子。」 三人沿着廊道又向前数步,随处可见形态各异的干尸,有的像是奴僕杂役在打水烧柴,有的像是门人弟子在切磋餵招,但无一例外都似在毫无预兆的大火中烧成了焦炭。 可离奇的是,府内的砖瓦樑柱并没有一丝火烧的痕迹,何况就算烈火来得再凶,众人也总要挣扎一番才被烧死,怎么可能以这般寻常的姿态立地化为焦尸? 「果不其然。」子夜确信了师尊传给她的推测:「宫世遗是拿整个天器府的人丁,献给邪神金乌当了血祭。」 「血祭?」花不二踢开一具挡路的干尸,「那血祭之后呢?」 子夜话声一沉:「只怕金乌的元神会附在他身上,重临世间。」 「重临世间又做什么?」花不二追问。 「上古十日并出,羿射九日,这九只金乌有一日侥倖轮迴成仙,余八只被封印在青城山内,永世不得翻身。看到一兄弟东升西落,一兄弟洗罪脱胎,这八只金乌自然嫉恨不已,定要想方设法冲破封印,重主世间。」萧凰转述赤狐的话,「但青城山的封印极强,非常道所能开解,但想不到宫世遗竟然……唉……」 萧凰慨然一嘆,想到曾经师父为了朝政大权,不惜挑起夏戎血战;为了瞒失势之丑,不惜亲手屠戮阖家老小;而今想是又把野心投向三界,为了博取金乌神力,不惜将一手栽培的天器府全门祭为香火…… 她不禁在想,师父身上还有一丁点人性么? ——为了争鼎逐鹿,苍生不值一提,人性更不值一提。 也难怪八神乌会选择他了。 「他会在这天器府里么?」花不二能显易觉出这风里的极阳之气,但摸不清那老东西确切藏在何处,「你们的桃铃怎不中用了?」 「桃铃查的是妖魔鬼怪。」子夜无奈摸了摸耳垂下的铃铛,「但金乌不一样,金乌是神。」 「啐。」花不二翻了个鄙夷的白眼,心想这帮仙门真是些畏强凌弱的草包,只知道欺负孤魂野鬼,却拿金乌这样的天帝后裔毫无办法。怪不得魔罗大人总说「天道无公,逆天行道」,看来这所谓的天道果真是一通狗屁。转念又想,魔罗大人心志如此磅礴,却对自己独许芳心,不禁有些沾沾自喜起来。 「无论如何,决不能让八神乌借血祭冲破封印。」萧凰代赤狐道,「十日并出,三界必遭大祸。」 「那要怎么——」花不二还待追问,这时却从一旁的院门里传来「啪嗒」一声异响,像是有人在屋子里踩断了什么东西。 三人心神一凛,随后快步闪进庭院。 只见面前的堂屋大门紧闭,屋里「咄、咄、咄」响起三声脚步。每落下一声,都似有一股炎风从门窗的狭隙里溢出来,拂过三人衣角时,竟隐隐刺出布帛撕裂之声。 三人对望一眼,心中大抵都猜得到,屋里的那个人是谁。 她们也心知肚明,那个人不可能听不出她们的到来。 三人各自握紧兵器,心弦绷了一会儿,可屋里的宫世遗就是迟迟不肯现身。 相互甩个眼色后,萧凰先开口道:「不肖徒萧凰求见师父。」 ……却见屋门仍是关的死死的,不见半点回应。 「他妈的——」花不二更憋不住火了,「宫世遗你个老吊日的给我滚出来!」 院子里本来安静空旷,被花不二这么厉声一喝,到处冲撞着「滚出来」、「滚出来」的回声。 可即便被这样羞辱,宫世遗还是丝毫不为所动,人就好像死在屋里了一样。 「嗡」一声,花不二振起鬼火刃,想往门里闯去,但子夜生怕门内有机关,遂一抬手拉住她的腕,不大抱希望地最后喊了一声:「宫世遗。」 ——门内忽然就有了响动。 第168章 羲和(四) 脚步约摸响了六七声,两扇门便沉沉地打开了。 一双威武的蟒纹皂靴带着片刻的迟缓迈出了门槛。 不知是不是敬过邪神的缘故,男人这些年似乎没太大变化,身形还像二十年前一样魁梧,五官也依旧深邃凌厉,不过两鬓稍多了些许花白。 脸色很暗,气息很闷,仿佛体内正有千万钧的剧痛在拖拽他的血肉。 纵然如此,他还是缓缓抬起面孔。 庭院左右的花凰二人,他毫不理会,连眼色都不肯多匀一丝去。 他的目光里只有一分惊疑,定定看着站在中央的子夜。 「……夫人?」 「哗——」 话音才落,一弧鬼火便追随红衣闪至宫世遗面前。 花不二只高到他的肩头,可她一身的凶煞气全然盖过了身材的娇小。手里的鬼火挺得笔直,紧压着男人凸起的喉结。 「老东西,管好你的臭嘴。」嬉笑里透出切骨之寒,一字一顿地说:「她是我夫人!」 锋刃涌出遗落二十年的怒火,臂弯一努劲,就要切下男人的首级! 可就在这霎时之际—— 第286页 红衣如一片断了翼的蝶,拖着流火远远飞了出去。 尸血淋淋涔涔洒了一地。 同时爆开的,竟是宫世遗的右半边身首! 血肉中烧出烈烈金火,焰心一节节凝化成半人半鸟的骷髅。每一节骨骼似比铜铁还要刚硬百倍,锋利的翼尖一滴滴蒸干了残留的尸血,狰狞的骷髅鸟头上,唯独还剩一只左眼,转动着仅存的凡心人慾。 「花不二!」夜萧二人从后方赶来,各伸出一条手臂托住重伤的花不二。只见她胸肋处险些被截成两段,本来能自愈的九九无间却被烧灼伤口的金乌火死死克住,尸血顺着长裙直淌到脚踝。 「呃……」金乌的上古神力比仙气更毒,疼的花不二都要魂消魄散了。就在她自以为要晕死在夜萧二人的怀抱里时,一朵彼岸花从心窝里游出来,点点丝丝缠熄了伤处的金乌火,寸许深的血沟也在逐渐癒合。 此刻的花不二很清楚,只凭自己的九九无间,决不可能疗愈金乌的重伤。 她更是清楚,是谁在无量宫里暗地帮着自己,每时每刻都照看着自己。 唉,这老妖婆啊…… 花不二含着血渍淡淡一笑,挺直嵴樑站稳了魂身。 但这么一回合下来,三人都已明白眼下的战局,远远不是她们上山前设想的那般容易。 原以为夜萧二人对付宫世遗绰绰有余,却想不到金乌已受血祭附在了宫世遗身上,连花不二的九九无间都差点承不住他这一击。虽难说势力相差何等悬殊,但三人深知已经没有退路了,唯有并肩协力,死地求生而已! 就在花不二缓过来的同一时,宫世遗也在遭受金乌燃身的剧痛。那只刚化形的金翼颤慄着架在地上,左半边人身也逐渐被金乌火腐蚀,血肉融成一行行焦水,裹着金焰滴化了坚硬的青砖。 「趁金乌还没彻底上身,尽快杀了他!」子夜急令道,「一旦八神乌夺舍重生,不堪设想!」 她令出一半,萧凰已率先拔刀出鞘,刀锋刮出尖锐的风鸣,直奔宫世遗尚存血肉的心胸! 「嗡嗡——」 罡勐的刀势于震颤中骤然停住,几瓣赤桃花散乱地飘下。 萧凰愕然。 只见宫世遗那条左臂也已脱肉现骨,坚比铁石的指骨轻易便将刀锋握在手里,熊熊金焰一起,厚重的刀身瞬间就烧卷了刃! 萧凰不禁大骇。手里这口刀虽不是惯用的金错刀,但也是一路上精挑细选的宝刀,更注以桃谷的仙门之力,然而在金乌邪神面前,竟变得如此的不堪一用。 眼见不敌,她忙要拔刀退避,但宫世遗比昔日的爱徒更熟悉她的破绽,铁爪攥着刀刃一扣,刀柄便重重打在萧凰的腕脉上,顿然一股灼烫的煞气重创膏肓,萧凰一下子瘫麻了全身,双膝不由得撞跪在地上。 偏此刻祸不单行,宫世遗左背后「哗」一道爆火声,又破开一道丈许长的金翼,每一条乌骨都带五尺长的锋尖,勐垂下来戳刺萧凰的颅顶! 萧凰一万个想要躲闪,可方才差点被阳气烫断了心脉,此刻竟眼睁睁望着燃烧的锋尖直逼自己天庭,却是半点力道也顶不上来—— 可就在下一瞬,扑面而近的灼烫感蓦然间弱了下去。 她一定睛,就见一袭血红挡在了自己身前。 因对面的锋刃越压越近,花不二不得已微微向后倾着腰,双掌竭力推举着鬼火烧成的盾甲,「嘁嘁嚓嚓」与金焰厮杀得你死我活。 「蠢女人,快滚!」花不二朝身后一声催促。怎奈她的九九无间终究敌不过金乌的上古神力,喊话时又难免泄了劲儿,「哧」一声立马被翼尖刺透了盾甲。 花不二一咬牙根,竟生生以双手攥住滚烫的翼锋,拼了命地缓住它的下攻之势。虽然翼锋颤颤巍巍地递得慢了,但每一寸阳煞都深深割进花不二的掌心里,尸血如涌泉一般喷个不住。 生死僵持之际,那一道青白身影及时赶至,宝剑溢出一道虹光,直刺向宫世遗凡息尚存的左眼! 短短一剎那,眼眸里倒映出少女拔剑相向的秀颜,居然不合时宜地呆了一下。 随即,他只是抬起右手,拨开了刺到眼前的利剑。同时右边的金翼一振,掀起一股劲风,将少女毫髮无损地推到了远处。 趁他疏忽这片刻,萧凰总算用仙力稳住了心脉,勐抱住花不二的腰身,一个倒纵勉强飞出了险境。 「铿——」本来要刺穿花凰二人的翼锋深深嵌进了青砖。 无情无欲的金乌火烧毁了所剩无几的皮囊,宫世遗的人身,也终究蜕变为半人半鸟的邪神。 只似乎灼热的剧痛有增无减,它用燃烧的双翼护住高大可怖的骷髅躯干,发出一声声阴沉的嘶鸣。 「你们怎样?」萧凰一手按住心口,一手托着花不二的腰弯。 「好得很。」花不二急喘着粗气,握紧尸血横流的掌心,「但这老东西……太难对付了。」 「我有一计。」子夜插话道。 透过人与鸟森森的骷髅骨,她隐约能望见他胸膛深处那一颗犹自跳动的人心——还未来得及被金乌火吞噬掉。 「但不知……」她正要与花凰二人说起计策,不料那邪神的双翼「哗」一声大展开来,极重的炎风神登时将满院子的木石烧到焦裂,也在三人身上刮出几十道灼痛难忍的鳞伤。 第287页 「先逃再说!」子夜当机立断,拉起二人就往院门外飞奔。 「嗡……嗡……」三人的轻身功夫都已运到极处,但还是能听出背后越逼越近的风闪声,不得已只能在四通八达的巷道里左突右拐,企图能拖得更久一些。 「我师尊说过,再凶的鬼怪也有弱点。」子夜点了点与桃谷灵力相通的桃铃,飞快说道。 「但这玩意儿是金乌,金乌是神!」花不二咬牙切齿。 「神也许没有弱点。」子夜说,「但人有。」 花凰二人闻之一怔。 第169章 羲和(五) 「宫世遗这般血祭,分明是要金乌神力为他所用,必不肯将全副身心让与邪神。」子夜转达白狐的话道,「既然心还是一颗人心,凡是人心必有弱点,你们都是他的故交,可曾知宫世遗的命门在哪里?」 「他的弱点……他的弱点……」萧凰绞尽脑汁回忆二十年前从师学武的经歷,可越想越发觉师父造诣太高,凡人界里近乎天下无敌,而今又得金乌之力脱凡入圣,哪里还有命门可言? 这边萧凰想不出什么头绪,花不二也正一筹莫展。她虽是宫世遗名义上的妾室,实则对这狗男人知之极少,只记得他铜皮铁骨,连捅几十剑、割了命根子还能活命。除此之外,更不晓得这老狗能有什么软肋了。 「没有吗?」身后的风声越啸越近,子夜有点沉不住气了。 花不二忽然想起了什么:「也许不是没有,只是我们不知道。」 但…… 有一个人,她一定知道。 花不二抖了抖红袖,血淋淋的掌心攥住那一颗夜明珠。 可就在下一瞬,一大片灼烈的光芒笼罩了三人头顶! 三人刚要转身防守,可连视线都来不及定住,就同时被金乌大鸟扑翻在地。左右两道长翼闪烁着烈焰簇拥的锋芒,齐向萧凰和花不二的心胸刺下! 「铛铛——」花不二忙架起鬼火利刃,而萧凰宝刀已废,只能拔出随身的唐虞短剑,各自吃力地挡住沉勐的金翼。翼锋越来越逼近两人的脸庞,灼灼日炎几乎要烤瞎了眼睛。 而夹在两人中间的子夜,虽未被金翼威胁性命,却也被金乌的三只鸟爪死死踩在地上,怎么也挣脱不出去。 「夫人!」情急之际,花不二用一只手竭力托起九九无间诀,另一只掌心里含着那一颗夜明珠,紧紧拉住了子夜的手。 子夜一愣,只觉手心里一团又圆又凉的,不知她拼着性命塞给了自己什么东西。 「这是你的前世。」花不二喘息道,「她……她或许能……」 话还没嘱咐完,就因单手挡不住金翼的重量,被滑开的翼锋刺穿了左肩,激得她「啊呀」一声惨叫。同时另一侧的萧凰也痛哼出声,竟也被日焰抵到锁骨,灼伤了一大片血肉。 眼见花凰二人都惨遭重创,子夜满心里炸开悲怒,一只手紧藏好那颗夜明珠,另一只手吃尽九牛二虎之力,挣出乌爪的钳制抓住宝剑,凝结仙力奋起一剑,直攻邪神肋骨间那一颗蠕蠕跳动的人心! 「嗡……」邪神的双掌轻易攥住了修长的剑刃。 许是耽于前世夫妻的情分,宫世遗就只是点到为止地防守着,并不肯多露半分杀机。 他这般敷衍不打紧,却是惹怒了金乌杀神。只听那怪鸟由魂魄深处爆出一声半人半兽的嘶吼:「懦夫!」紧接着立刻占身夺舍,指骨间阳火激涌,顷刻将长剑另一端的子夜烧成了飞灰! 萧凰和花不二的脸都吓成了惨白。 「夫人!」 「子夜!」 「嚯——」「砰——」两声闷响,两只裹着烈焰的手掌各抓住萧凰和花不二的脖颈,下一瞬就要送上挫骨扬灰的劫烧之火! 轮迴之境。 「师尊!」子夜的魂魄跪在红崖边缘,急得快掉下泪来:「弟子……弟子该怎么办?」 「子夜,别怕。」白狐拉她站起,以指尖托起徒儿的脸颊,「你的前世会告诉你一切。」 「前世……」子夜呆呆望着掌心里的夜明珠。 白狐拈起那颗夜明珠,珠光拂去沉睡十八年的尘埃,化进了少女的眉心里。 天器府。 落照西斜,残阳胜血。 比残阳更浓郁的,是邪神肩头嗜杀成性的烈火,一节一节顺着骨骼涌下去,只要再近一寸,便能令掌中的萧凰和花不二灰飞烟灭。 在此千钧一髮之时,前方忽响起一道女子声。 「宫爷。」 很轻,很柔,宛若涓滴之水。 却如何黯淡了毁天灭地的太阳真火。 那邪神的心智显然慢了半拍。 早已烧成骷髅空洞的双目,不受自主地抬起来,依着那女子声往前方望去。 只见一地的颓垣断壁被夕阳勾勒出浓墨重彩,那道清瘦的女子身影,就款款立在这浓墨重彩之间。 一步又一步,端方又柔软地迎过来。 暮光折过古老的院墙,照亮那一袭清丽的素衣青裳,柳叶眉,瑞凤眼,堕马髻,白玉簪。 ……温润秀雅,大气雍容。 ——是天器府六代的千金,是汉京宫家贤良淑德的正妻,是她的师娘,是她的夫人,是短短一辈子生于规矩、困于规矩、死于规矩的女子。 有容如玉,人间奈何。 邪神那藏在重重铁骨间的心脏,骤然间颤了几颤。 第288页 而这一丝不易觉察的变故,都被萧凰和花不二紧盯在眼里。 「就是现在!」 萧凰手中的唐虞短剑悄无声息地弹了出去,又被花不二的鬼火缠住剑柄,以更锐更勐的力道,杀进了邪神疏于防备的骨缝里! 「嗒——」 剑锋穿破心脏的声音,原来是如此的轻盈,亦如此的动听。 两道金翼的火焰陡然阴暗下去,翼锋颤抖着顶住地面,凡人的心尖血时紧时慢地断了线,溅染在容玉不起一丝波澜的眉目间。 容玉并不急于擦去滚烫的血迹。她手里还捏着他的软肋,深知该怎么凭他微乎其微的凡心,扼杀掉八神乌占身夺舍的企图。 「阿颜她想你了。」 「嚓——」鬼火狠狠推着唐虞短剑,从邪神的后嵴支了出来! 伴随一声亦悲亦怒、半人半鸟的哀嚎,金乌高大的躯干爆开一溃千里的火海,淹没了无边无尽的羲和。 …… 天器府沦为一片废墟。 遍地焦瓦,漫天红雾。 「哎哟……」花不二从坍塌的墙瓦下爬出来,面前伸来一只手,她毫不见外地拉住它,借力站起了魂身。 「子夜呢?」萧凰气喘吁吁,满脸焦急,「她的天涯与共不见了。」 「找找看。」花不二说着,沖浓烟里喊道:「夫人——」 两人你一声「子夜」、我一声「夫人」寻了五六步,就听见不远处咳嗽了两声,那道女子身影走出烧毁的院墙,向着她们踉跄而来。 裙裳沾了一些血迹与菸灰,反倒更衬她温柔端庄的玉色。 「夫人!」「子夜!」 她和她还不等扑上前,就被她一左一右拥入怀抱里。 ……如同拥住两个走丢了十八年的孩子。 听到花不二和萧凰劫后余生的啜泣,此刻既是子夜,亦是容玉的她,终于泪如雨下。 唯恐失去这触手可及的真实,她一遍遍抚过她们的肩头,又一遍遍含着哽咽,道出她与她的名字: 「花花……」 「凰儿……」 第170章 眷属(一) 白驹客栈。 仙鬼两道既已和解,白驹客栈就约定成了三界聚首、化解因缘之地。所以打从草原回来,温苓便找工匠把客栈翻修了一遍。 巳娘和温苓商议后,保留了前院的江湖名望,而新拓建的后院房屋,则专为问事的鬼怪开设。 有着温苓这样一个聪明勤快的爱人,巳娘乐得清闲自在,索性将前院江湖事全交给她,自己成日躺在新开张、尚还冷冷清清的后院里,烹茶赏花吃癞蛤蟆。偶尔把忙昏了头的温苓喊过来,用蛇尾巴捲住戏耍个三五回。 有时温苓急着去蒸饭煎酒,巳娘还缠着她不肯作罢,温苓就只能一边推拉橐龠一边陪老祖宗。灶里的火光高了又低,姑娘的喘息声沉了又起,抵着灶台的手指松了又紧,酒雾里的香汗「啪嗒」、「啪嗒」直往火焰里浇…… 可惜大多时候,温苓还要跑前院给客人暖酒,巳娘只能孤零零一条蛇守在后院,百无聊赖等着不知几时会上门的鬼客。 不过这一天,总算等到了一个来客。 第一眼见到月洞门下闪出的鬼影,巳娘还愣了一下。 ——这姑娘,好久不见呢。 小满拂落袖角的曼陀花丝,走来她柜檯前。 开口便问:「十四霜在么?」 巳娘「咦」了一声,耳旁的玉坠声同笑语一样清脆:「终于想着来找她了。」 小满微微低头,唇边莞然。 她也是这一刻才想清楚,为什么蹉跎了这么久,她才敢坦然而笃定地站到这里,问出「十四霜」的名字。 仙鬼两道的和解只是其次,鬼王的牵线搭桥也是其次。 最多的,是生前的血泪情仇,终于被岁月洗刷成了付诸一嘆的往事;是曾经被恨意锈蚀到百孔千疮的内心,终于在一次次伸张行道里,復甦了迷失太久的爱念与责任…… 是她终于确信自己足够强大了,足够献出一颗再也没有怨恨与叵测的真心,重新爱上那个——爱过她,她也爱过,对不起她,她也对不起的姑娘。 只是,唯一有些忐忑…… 那个姑娘,还愿意爱上她么。 「十四霜进山採药了。」巳娘一句话束起她不安的心绪,「晌午就回来了。」 「那……」小满抬头,「我要一间上房。」 巳娘心领神会地笑了笑。 她抬腕晃了下玉镯子,满客栈的檐铃受仙力所感,「泠泠琅琅」从北院一路响进南院。 没多会儿,温苓就拎着酒罈子过来了:「又喊我?」 巳娘塞给她一串钥匙:「东角二楼临水那间收拾出来,枕被纱帘换新的,烧几桶水备着,再把玉蕤香点上。」 「哎,死长虫!」温苓哭笑不得,「说好的我管南院,你管北院,怎的客人来了,你又偷懒?」 巳娘眼波一漾,勾起尾巴尖绕她的肩膀:「白天偷懒,夜里才勤快。」 「我呸!」温苓甩她一白眼,一巴掌拍掉蛇尾巴,又向小满道:「我去收拾,很快就好。」说完便拿着钥匙往上桥去了。 「等会儿罢。」巳娘倒了一碗热茶,示意小满落座。 「谢掌柜的。」小满刚要坐下,就听天边「乌隆隆」几声闷响,紧接着狂风大起,满园子的草木乱乱纷纷。 第289页 小满的心境,也乱在这风雨欲来时。 她忽然想起来什么,倏一下站起,问巳娘:「她带伞了么?」 雾笼千野,雨染万山。 骤雨似击鼓一般打在青石铺成的陡峭山路上,急密到掀起滚滚云烟。 一道银光掠过七零八落的林叶,飞身纵下山坡,现出少女的人形。一边拿斗笠遮去沉重的雨点,一边轻盈着身段往客栈飞奔。 却在她埋头赶路时,前方一只手臂拦住了她的纤腰。十四霜足底一滑,跌进了一片伞荫下,及一个轻软而有力的怀抱里。 十四霜恍了一惊。 她向后倒了半步才站稳身形,在油纸伞周致的庇护下,怯生生把脸抬了起来。 正对着雨幕前那双炯然的目光,近在咫尺。 她心口勐一缩,唿吸都堵在了喉咙里。 ……怎敢相信。 二十年恩怨离合,数不清千言万语,都在咫尺一望间烧成了苍白。 她一时间想跑,但被那油纸伞温柔地圈住了,她跑不掉。 余光瞥着那人,似乎比半年前更沉熟了,也更出挑了。 「小……小满……」 她不知嘴里该说什么,更不知眼睛该看哪里,却因着二十年如一日根深蒂固的愧疚,习惯似的对她吐出一句:「对不——」 话到半截,就被小满打断了。 「不许说对不起。」 她凝望着她,那样的柔软,那样的笃定。 「本来就不是你的错。」 话音落下,小小半边伞底,短短一际剎那,宛若与天地岁月相隔绝。 十四霜怔了很久很久。 眼眶里的湿凉,一溃千里。 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 这样一句话,她从来不敢奢望,哪怕是熬过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从她伤害了无数次的姑娘口中,对她这么说出来。 可偏就在此情此景,此时此刻,她听见了。 ……真真切切地,听见了。 她终于肯扳正自己的目光,与她对望。 那双清澈雪亮的眸子呀,曾照见山河日月,曾照见春华冬雪,也曾照见人世间无穷尽的贪嗔痴怨,善恶悲欢…… 终究是望穿二十年的腥风血雨,照见了心上人的眼底。 ——是真到不能再真的情意。 「霜儿。」 小满的唇角颤了颤,又忐忑不安地弯起。 「你能原谅我吗?」 十四霜呆了一瞬间。 ……勐一下扑进她怀里。 油纸伞被撞落在地,水洼里溅染了草叶与青泥。 纷飞的雨丝里,她的唇小心翼翼扬起,她的唇急不可耐地俯下。她吻过来,她又加倍地吻回去。你来我往处,恨不能将彼此窒息。 风更凶了,雨更密了。湿透的髮丝乱沾在芳华如昔的脸颊,衣裙也吸了水紧贴着彼此的窈窕。仿佛是来自天公的嫉妒,恨它无论怎样的雨横风狂,都比不过相爱之人一记久别重逢的深吻。 小满依依不捨放过少女的红唇,喘着粗气,低着声:「走,回客栈。」 白驹客栈,东苑迴廊。 檐铃悠悠地响,雨淅淅索索在下。 「砰——」一声闷响,十四霜被小满按住肩,抵在廊道的漆柱上。 震得瓦樑上的雨水泼下来好些。 平时最腼腆的少女,此刻也剎不住野性了。指尖的剑气划开她的衣领,滑脱的衣襟在丰满处摇摇欲坠。她吻她颈间那道亲自勾勒的血痕,又吻她因唿吸太急而时浅时深的锁骨,再吻她胸口悬着的那一枚金蝴蝶的吊坠。 她把那颗金蝴蝶咬在齿间,似咬住自己仅剩的理智,问小满:「哪一间?」 但小满比她更不剩什么理智了。一边继续藕断丝连的吻,一边搪塞:「忘了。」 …… 迴廊外的风雨节节败退,迴廊内的声色越发浓艷。 剧痛与销魂分不清彼此,血和水缠绵着流了一地。 羲和峰。 上是浅白的雨雾,下是深青的旧土。 多少年兴亡与爱恨,都埋葬在这片湿了雨的废墟里。 「萧姐姐,上药。」 子夜旋开白瓷药瓶的木塞子。 前世的记忆都归位了,她也记起了天器府的药堂在哪里。 去药堂翻找一番,还有些外敷的伤药没被烧毁,便找出一瓶如圣桃花散,拿回来给萧凰上药。 「没事的,不疼了。」萧凰扯了扯血渍斑斑的衣襟。 现如今修了仙道,皮肉伤长得很快,一两天便能痊癒,三五天便能泯去疤痕,凡间的药也派不上多大用场了。 但令她侷促的缘故并不是这个。 ——是面前再亲密不过的爱人,从内到外都变回了不敢望、更不敢即的师娘容玉。 尽管,小姑娘还故作安慰似的,有点别扭地喊她一声「萧姐姐」。 可别说解衣上药了,哪怕是多看她一眼,她都觉着是莫大的玷污。 哪怕一丝丝的脸红心跳,她都觉着是万分的亵渎。 毕竟,那是她的恩人,她的长辈,她的慈母,她的神明。 ……怎就统统合一为她的爱人呢。 第171章 眷属(二) 萧凰的心境乱七八糟的,她深觉自己生受不起。 但子夜才不顾忌那么多。加了一层师娘的身份,她只想翻了倍的疼爱她。 第290页 年长的容玉比起年少的子夜,强势里更添了柔软的慈爱。她逆着她的羞惶,上手剥开她的衣襟,露出锁骨处浅浅结痂的烧伤。 可当她看到烧伤以下,却是愣了一愣。 柔白起伏处,穿着一件金缕绣鸳鸯的抹胸。 萧凰蠢头蠢脑的才回过味儿来,自己在爱人面前竟穿着别人的贴身亵衣,简直太不成体统。 她十分懊悔,早知道就不该由着那疯鬼胡作非为。 「花不二送我的。」她小心翼翼说实话,「她说她不穿了,今后就给我穿了。」 这事若放在子夜身上,早该醋海掀天了,可在容玉身上,更多的却是意外,沉吟片刻,道:「她倒是捨得。」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这件鸳鸯抹胸对那疯子有多重要。 这下子轮到萧凰不自在了。 酸涩里长出空落落的不安。她曾亲耳听过师娘和花姨娘的轰轰烈烈,如今师娘回来了,谁知她会不会更念旧情,谁又知自己还算不算是这小姑娘唯一的、最爱的女人。 她忍不住耽心,自己该不会要失去她了罢。 可看到子夜给自己上药时,一如既往的满眼柔情,内心的不安便打消了一大半。 余下的一小半,她闷闷不乐地试探她:「所以,你倒捨不得了?」 子夜眨了眨瑞凤眼,「噗嗤」笑出来:「何出此言?」 萧凰越说声越低:「毕竟,她是你第一个心动的人啊。」 看到女人委屈不敢宣的可怜样儿,子夜真想把她按翻在地。 不过她咬着樱唇忍下去了。子夜是桃谷养大的小野猫,贪玩无度也就罢了,但容玉是世家闺秀,取之以礼,用之有节。徒儿在她眼里新鲜又诱人,她不捨得这么早就把她拆吃入腹,只想把最鲜的滋味留得晚一些,再晚一些…… 思绪在两世光阴里沉浮,她想起上辈子很早时做过的幽梦。每次为徒儿缝制月水垫的布条,她总忍不住多摸一摸。她想摸摸徒儿眼底的清澈,想摸她唇角的灿烂,想摸她日渐丰熟的秘密,还想摸摸……别的什么。 她不止一次做过这样的梦,但不会让任何人知道。 不过现在,子夜知道了。 「萧姐姐。」她沖她弦外有音地笑。 「你又怎知,师娘第一个心动的人,就一定是花不二呢?」 萧凰脑子里「嗡」的一下,心弦响的兵荒马乱。 勐然想起和子夜互诉衷肠那一夜,小姑娘一口咬定:「你师娘对你,一定有过什么非分之想。」 那时候,她还笑她胡说八道。 现在……她笑不出来了。 因她想起年少时,师娘每次特地为她蒸的点心,熬的粥汤,缝的汗巾衣裳……想起她每次都恰赶在自己来红两天前,送来新裁的月事布。那时候年纪小,也从来不多想,师娘怎么就把日子推算的记得那么清楚。 陈年的琐碎这么一翻腾,满满都是不可言明的味道。 「子夜,你你……你别这样看着我。」萧凰的瓜子脸烧的比金乌火还烫,「你真的……太像师娘了。」 子夜心里直骂她傻孩子。 什么叫「像」。 我本来就是你师娘。 她如上一世般,言笑温婉:「那你叫我师娘好了。」 萧凰让她勾的声不由己:「师……」 「不是现在。」子夜抬指掩她朱唇。 大家闺秀讲起话来,轻柔又端庄:「今夜,有你叫的。」 生怕萧凰的心跳还不够乱,她又抵在她脸前,用她这一生最敬畏的声色,唤她:「凰儿。」 萧凰的唿吸已无力挣扎。 「咳!」 花不二一声咳嗽,闯进这半生不熟的暧昧里:「瞧我找见了什么?」 她甩了甩手里绳辔,另一端是两匹官马拉着一辆辎车:「我们坐车下山吧。」 「下山回客栈吗?」萧凰顺嘴一问。 「不。」子夜敛起长袖,「去汉京。」 「好嘛。」花不二一轻身坐上马车的座驾处,双手挽辔持鞭,示意二人:「快上车,我给你们赶车。」 「不必了。」子夜翻出两张黄符,一边一个贴在骈马的额头上,「自有仙符为它们引路。你也上车歇歇吧。」 「也成。」花不二答应了,也就掀起车帷坐进了舆中。萧凰扶着「师娘」从另一边坐上车,由是花凰二人坐在外侧,子夜坐在中间,三人挤来刚刚好。 两匹马打了先后个响鼻,便心有灵犀往山下驶去。轻盈的月色透过荒芜的林木,一路追着车辙消逝在茫茫远方。 这一路,很是奇怪。 起初,夜萧二人也说不上哪里奇怪,行到山脚下才隐约发觉——是安静。 车里简直太安静了。 论理说,有花不二在的地方,不可能这样安静。 可偏生花不二就是这么安静了一路。狐狸眼一直盯着窗外的月牙儿,像在沉思。 安静也好。夜萧二人这一仗打的都很辛苦,没什么闲心去过问。萧凰更是累的眼皮子越来越沉,不久便靠进「师娘」的怀里,一声不响地睡熟了。 为了让萧凰睡得舒坦些,子夜又往一旁挪了挪,容她卧在自己的膝上。可这么一挪,就和花不二贴得更紧了。那一股依旧寒凉、也依旧滚烫的幽香,漫不经心徘徊在她的鼻尖。 第291页 右边睡着萧凰,左边挤着花不二,车马「吱呀呀」似要摇晃到永远。子夜很难不浮想联翩,想起二十七年前的容玉,将这两个女娃娃救到自己的婚轿里,吵吵闹闹挤了一路,竟是挤出了绵缠两世的因缘。 而今呀,还是同样的一段路,还是同样的三个人。只是怀里的两个小娃娃早已出落长大,歷遍沧桑,唯独她自己兜兜转转,仍是十八岁的华年。 缘始于此,也终于此。 ——天命真是一道剪不断、解不开的环。 子夜微微一嘆,心想容玉在天之灵……啊不,在身之灵,定也为此一时的圆满而颇感欣慰罢。 正自思绪缥缈,左旁忽传来花不二的声音:「子夜。」 子夜一回过神,发觉这叫法有点突兀。 前世今生头一遭,她竟叫她「子夜」,而不是「夫人。」 子夜侧过脸庞,应她一声:「何事?」 花不二被黑夜遮去半边脸颊,另一半的倾城绝色荡漾在月光里。 她犹犹豫豫的,任窗外的树影扫过两三回眉眼,终才开口问出来:「夫人她……恨我么?」 尽管恢復了容玉的记忆,但子夜仍是本本分分地守住心魂,不曾对花不二抱有一丝旧情。可听她如此问话,心头还是碾过一丝刺痛。 没有人比她更懂这个疯女人了。 因此她不敢想,她为这一句回答等了多久。 等过十八年的日月春秋,等过九九八十一重粉身碎骨,等过无边的碧落、无尽的黄泉…… 等到最后,只有物是人非。 ……她心怪疼的。 她想,该由她该还她一个不负始终的回答,责无旁贷。 子夜搂紧怀里的萧凰,问花不二:「你想听实话么?」 花不二含笑倚着窗:「你说嘛。」 子夜沉浸在容玉的心魂里,由衷作答:「她恨过,也爱过。」 ……但从未后悔过。 爱你是她的不幸。 也是她的至幸。 是在贤妻良母的死水中熬过平淡麻木的一生,还是在你的红衣里轰轰烈烈、飞蛾扑火般死去,她终其一生都做不出一个完美的选择。 但她又比谁都清楚。 她心里只有一个选择。 哪怕再重活一世,一百世,一千世……她永远都会做出那个同样的选择。 「花花。」 她如前世一般唤着她。 你是人间不二法。 她愿为你不二臣。 第172章 眷属(三) 花不二释然一笑。 笑里是打湿了的月光。 子夜把目光转过来,她却把目光转过去。 她和她的目光,就这样悄无声息地错过去了。 ……永远地,错过去了。 花不二望着车外的月牙儿,脑袋微微后仰,抵在了子夜的肩头上。 「困了,借我靠会儿。」 「好。」 花不二的唿吸慢慢沉了下去。 子夜尽可能稳住身子,不惊醒睡在怀里的两个孩子。 她的余光瞥过去。那双美艷的狐狸眼离得那么近,近得像前世的水晶帘下,寒玉枕上。 明明是一双极熟悉的眼睛,却透出一抹她极不熟悉的平静感。 像鹊儿归了巢,像梅子落了地。 ……怎么会呢。 她是花不二呀。 子夜越想越好奇。 她想起萧凰穿着的、那件金缕绣鸳鸯的抹胸。 她好奇,花不二既把亵衣送给了萧凰,那么,她自己又穿的什么呢。 耐不住心中好奇,她轻轻伸手过去,把那大红的衣襟,浅浅拽开了一条缝隙。 映入眼帘的,竟是她从未见过的,一件犬戎样式的合欢襟。 ……深红浅碧映雪肤,相衬极了。 子夜就明白了。 夜半时分,马车开进了宫家旧院。 「停这儿罢。」子夜掀起帘帷,车外是她的故居,是前一世的终途。 ——折梅轩。 她挽着萧凰走下车来,望了一圈斑驳旧墙,满庭荒草,回首问车里的花不二:「你不下来么?」 「我……」花不二耸耸肩,起身坐上了马夫的位置,拽起缰辔道:「我还是先把马赶去厩里罢。」 「驾——」夜萧二人也没拦着,就由着她策马御车,转往洞门后远去了。 「子夜。」萧凰有些摸不着头脑。本以为她们要回白驹客栈的,不知小姑娘为什么将马车引到这片旧地:「你要找什么东西吗?」 子夜提起裙裾,一阶一阶走到屋檐下,边走边吩咐:「你去把柴噼了,再多打几桶水来,屋后那几口缸刷净了满上,脏衣裳脱下来我洗洗,你把这屋子里外洒扫干净了……」 萧凰听得愣住了:「子夜?」 子夜在月光里笑得温润:「凰儿。」 ——「二十年前,你答应我什么来着?」 「我答应……」萧凰不由得想起出塞前拜别师娘的最后一面,她跪在她的屏风前,向她起誓:「日后弟子解甲归来,惟愿鞠躬尽瘁,奉报膝前,好好地孝……孝……」 余下几个字,她磕磕绊绊说红了脸,下一瞬就被子夜接过了话头:「孝敬我。」 璀璨的秋水里,一岸是前缘羁绊,一岸是往后余生。 「在这里,一辈子。」 第292页 这会儿工夫,萧凰打水扫地忙里忙外,子夜洗了沾血的衣裳,晾在了中庭的衣索上。洗完才发觉萧凰少了两件衣裳穿,她忆起前世还给她缝了几身新衣,本想等徒儿凯旋迴京就送给她,却是没来得及送出去。也不知过去二十年,还能不能找出来了。 于是她回到屋里,搬出床底下的嫁妆箱子——上辈子有什么宝贝的东西,她都往这个箱子里藏。打开箱盖子,顶头是女儿阿颜穿过的小衣裳,玩过弃了的弹丸、香包和泥娃娃……再往下翻翻,就是给萧凰缝制的那两件锦衣,搁置了二十年,仍是半新的。 她把两件衣裳收拾出来,衣带子拖动了箱底的杂物,「嚓」一声轻响,露出一角书页。 她好奇地偏过头,把箱底那本书拽了出来。 这一瞧,便呆住了。 ……是一本《列女传》。 经不起岁月拖沓,纸已是残破泛黄了。 有一半还算平整,另一半却被水透过,皱皱巴巴的煳了墨字。 偏偏那被水透过的褶皱,写满了纸墨不配写下的记忆。 写满了午后的蝉鸣,写满了蟠桃儿上的唇印,写满了轻颤的玉簪、散乱的青丝,写满了她与她汗流浃背的喘息…… 写满了——此心从情,此身从欲,此生从你。 子夜不知怎的失散了唿吸。 她原以为,容玉的记忆,就只是记忆而已。 可那样轰轰烈烈的过往,怎么可能没有半点迴响。 那样撕心裂肺的爱,怎么可能不留一丝痕迹。 …… 诚然,她比任何人都明白,过去的早已过去了,她不可能再做回容玉了。 可有那么一瞬间,就只是那么一瞬间…… 一个大错特错的念头闪了过去。 可她很快想起车上所见,花不二心怀深处的、那件犬戎样式的合欢襟。 于是她平静又克制地,追上那一丝大错特错的念头,将之斩尽杀绝。 杀绝的一剎那。 只余无谓的心酸。 「水烧好啦,该沐浴了。」 萧凰迈进屋来。一进门,就看见小姑娘捧着个《列女传》,坐在床边红了眼眶。 她隐约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那一刻,比醋意更浓烈的,反倒是心疼。 她走近去,半蹲在她膝前:「子夜……」 看到萧凰走来,子夜并没有什么遮掩。时至今日,彼此间的挚爱,已足够笑对前世今生的任何瑕疵。 「没事的。」她抹去犯蠢的泪,笑嘆道:「上辈子那些事儿,早都过去了。」 「嗐。」萧凰鼓了鼓勇气,与她半打趣道:「你若真放不下她,把她留下来便是。容家家大业大,多一个姨娘而已,又不是养不起。」 子夜哭笑不得。 她原以为自己掉的泪已经够蠢了,这女人怎还说出比她更蠢百倍的话来? 一时她也分不清自己是子夜还是容玉,戳了戳萧凰的额头,笑道:「萧姐姐,你这孩子……」 萧凰仰望着她,眼神不觉间变了味儿。 初时的侷促感淡去了,此刻的少女和长辈融而为一,竟对她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蛊惑味。 她忽然想……想报復她的慈爱,想作践她的尊贵。 想极了……玷污她,亵渎她。 萧凰勐一下拈住「师娘」的下巴,又凶又软地吻了上去。 一个肆行无忌的吻,三分是酸的,三分是甜的,三分是烈的…… 「你——」子夜被她顶撞得筋骨一软,但她比鲁莽的徒儿更擅长拿捏彼此的□□。她撑起差点被她扑翻的腰身,松开她的朱唇,一记居高临下的耳光甩了过去。 「啪!」痒丝丝的刺痛令萧凰浑身一颤。她茫然:「子夜——」 「萧凰。」子夜拂正襟裙,话声如上一世般严中有慈,但气息喘的甚是勾人,「你淫亵尊上,秽辱师门,该当何罪?」 「我……」萧凰才懂了她的玩法,也就百依百顺地演下去,「是弟子该死,尽凭师娘处置。」 「处置?」子夜的声音越是寡淡,就越是别有风韵:「我要罚你,你有几条命来领?」 话音才落,耳边的桃铃响了一响。 二人都转头望过去,只见半敞的房门外立着一道鬼影,几缕彼岸花丝勾落在门槛下。 子夜和萧凰从床边站起,走到魔罗鬼王面前。 「鬼王大人,你来接她了?」子夜问候道。 魔罗见她一身上辈子的素衣青裳,姿容也和容玉八九分相仿,她似乎意料到了什么,斗篷垂下去,掩却杏眼里的微光:「我只是,来见她最后一面。」 第173章 眷属(四) 子夜轻声一嘆。很难想见壮志凌云的鬼道至尊,面对求而不得的爱人竟会如此卑贱。 一丁点的风声鹤唳,都能令她怕的缩回手去。 ……不敢接近,不敢企及。 子夜心想,幸好她提早窥见了花不二那件合欢襟。 「大人,你比我更懂她的。」她鼓动她道,「花不二平日里随性不羁,可她一旦认定一个人,便决不会移心。」 「是。」鬼王还是很犹豫,「可那个人不会是我。」 「是或不是,你问问不就知道啦?」萧凰也笑道。 魔罗的心绪缠在一块儿,剪不断,理不清。 第293页 纵然,她对那个疯子爱极了,也想极了,可她又懂极了,九九八十一重无间是怎样一种执念。 她更是怕极了,假如她真向她问起那个唯一,她回答的仍是「夫人」而不是「蛮蛮」,她又该……她又该怎么…… 魔罗越想越慌。 与其听到不想要的答案,莫不如永远不问。 她摇了摇头,敛身欲退:「罢了,我……」 「大人。」子夜握住她的手腕,「你不敢问,我们帮你问问好了。」 花不二回到折梅轩时,夜萧二人正在院子里等着她,手里还提了三只孔明灯。 「刚好,你回来了。」子夜把灯捧在手里,萧凰则用蜡烛点了灯芯,焰火描红了三人的眉眼。 「这几只天灯,原是二十年前剩在府库里的,放那儿也是占地方,倒不如我们放了它,每个人许个愿罢。」子夜塞一只给花不二。 「许愿?」花不二一怔神,后头的话没说出来,只在心坎里迴响:「我要……许个什么愿?」 「那,我先来。」子夜托起天灯,许道:「愿花花和凰儿,如鹡鸰往来,如棠棣长青。」 说罢,便将那灯火悠悠地送飞了。 她措辞很是含晦,但花不二随她前世饱读诗书,自然明了这「鹡鸰棠棣」是何寓意。她捏了捏天灯的纸壁,没有言声。 「到我了。」萧凰边放灯边说,「那就愿我的师娘和姨娘,好事遂心,万般胜意。」 「遂心胜意」并无不可,只是这「师娘和姨娘」更溢于言表了。 花不二自然都听得懂。 但此刻,她却无心予以思量。 孔明灯的火苗映落她的瞳仁,一闪一灭沉进她的心海,照亮了最深处、最混沌、也最澄澈的心愿。 「我想……我想……」 疯魔了阴阳两世的心啊,终于望穿执念的迷障,走向了她的归宿,她的眷属。 我想…… 我想躺在塞北的大草原上。 眼前是无尽的蓝天。 背后是无尽的草地。 远处是无尽的牛羊。 身旁,是我永远爱不到尽头的爱人。 说到爱人,她的唇角不由自主地,浅浅弯起。 「——我的蛮蛮。」 说着,她很用力地捧起那盏天灯,放飞在黑茫茫的夜空里。 那一盏灯好似很重很重,又好似很轻很轻。 放飞了一灯烟火,也放飞了两世因果。 看着交相辉映的灯火与绝色,子夜和萧凰都笑了。 她和她都望向她的身后。 「她来接你了。」 花不二蓦然回首。 就望见伊人啊,站在院门旁的灯笼底下,一袭青如长天的犬戎裙袍,额头的珠坠儿熠熠生辉,那双落满了星星的杏仁眼,因羞惶而低垂着不敢抬起。 花不二绽出的笑意渐渐朦胧。 就那样一步步、一步步地向她奔去…… 永不回头。 随脚步一同远去的,还有那一身殷红似血的汉衣。 在鬼火的烧噬下,衣裙一丝丝尽褪无踪,幻化为暖红配沙青的犬戎长衣。 「哗……」 灯摇风曳。 她撞进她的怀里。 「蛮蛮。」 一声再熟悉不过的轻唤溢出唇齿,她听见耳旁人苦苦压低的哽咽。 她将她拥得更紧了些,窃窃道:「我想吃酥酪了。」 鬼王含着哭腔说:「改天蒸给你吃。」 「不要。」花不二娇滴滴地笑,「我只想吃……你身上的那个。」 鬼王的抽泣更收不住了。 「回……回家吃。」 折梅轩,三更夜。 滚水溢出裊裊白雾,不疾不徐倒进盆中的冷泉里,乱了满盆幽深的烛光。 萧凰伸手入水,试出温热正好,就端起那盆热水往榻边去:「师娘。」 虽然,她一时也猜不出小姑娘是什么意图。明明两人都已经沐浴过了,不知还要她打热水来洗什么。 子夜正端坐在榻上。一身素雅的月白色寝衣,髮髻挽得松散又整隽,看样子已对上辈子的装束起居习以为常了。 看她过来,她晃了晃悬在榻边的素足:「凰儿。」 ——竟是要乖徒儿给她洗脚。 萧凰脸颊一热。 这小姑娘……未免太会逗弄她了。 她不敢违拗,只能低眉顺眼地蹲下身,把那盆水放在少女脚底下。才捧着她的足踝要往水里浸,子夜又淡然发话:「跪着。」 萧凰一怔之际,子夜已是抄起玉如意,不轻不重往她肩头一敲:「我让你跪着,你听不懂师娘的话?」 萧凰喉咙里几度吞吐,埋下头道:「弟子遵命。」 双膝屈将下去,跪在了热气腾腾的水盆前。 白皙的手指併拢在水中,掌心掬起一捧捧荡漾的烛影,在少女的雪胫上抹就一层湿漉漉的光。 ……流淌着,燃烧着。 少女的膝头微微一侧,碰到萧凰的唇角,碰出了若即若离的火花。 □□参差而起,萧凰再也关不住心中的爪牙。 她的唇着了魔似的跟过去,吻她湿了水的足踝与小腿。 比亲吻更甚的,还有一路深浅不均的咬痕。 ……从小腿处慢慢得寸进尺,爬上了膝盖。 徒儿的放肆让子夜很是享受。 第294页 她的左腿任她唇吻缠绵,却又将右足湿淋淋地抬起,勾住了萧凰的脖颈。 (后面写了但放不了,总之就是很激烈的互攻) 第174章 朝暮(一) 白驹客栈,北院。 微风吹动满院子晾干的衣裳,黄昏也翻出或明或暗的褶皱。 巳娘从晾衣绳上摘下一件件干净的衣裙,摘到一半却又想起,香炉里烧尽的月麟香忘了添,柜檯的墨快用完了,午后惯烧的明前茶也剩不下几许了…… 但客栈前前后后都是温苓一手打理,她想不起这些杂七杂八都收在何处,便如往常般晃了晃耳坠引动檐铃,还往南院招唿了两声:「阿苓!」 不久温苓就赶了过来。这会儿她的秀眉正微微竖着嗔意,手里撂下个空酒罈子,质问巳娘道:「怎么回事?」 巳娘见状,知是自己的明知故犯又被老婆逮住了。她变成一条手腕粗的小蛇,尾巴一摆就往草丛里熘。但这伎俩显然不是第一次用了,温苓眼疾手快按住她的尾巴,一把拽回眼前,握住七寸处,就对那小蛇数落道:「我说了三五遍了,这黄酒要在树底下埋二十年才能拆开,你怎又偷偷挖出来喝了?」 「阿苓。」巳娘见逃不掉了,遂变回人身,腆着一脸风韵装乖道:「你酿的酒太香了,我可等不了二十年。」 温苓嘆了口气。老祖宗平日里不少惹事,可每次看到她那风情绰约的脸,该生的气总是生不起来。她挽住她的颈,笑她:「你这活了四千一百九十四岁的老妖精,连二十年都等不来?」 巳娘搂住姑娘的腰,远山含笑:「我啊,年纪越老,越喜欢及时行乐。」 「行乐?」温苓踮起脚尖迎近了些,胭脂香扑到女人唇上,「行……什么乐?」 毫无预兆的野火烧起来最是收不住。巳娘把温苓压在了一旁的鞦韆上。 温苓边轻声应和着,边想起了一桩遗忘很久的事:「对了仙祖,我什么时候……可以睡你……」 巳娘不答。忙碌中挑起别个话头:「那黄酒,等会儿再酿一坛罢。」 「等会儿……是多会儿?」 巳娘一声媚笑:「明天早上。」 …… 次日清晨。 温苓不顾昨夜辛劳,一早就淘洗了糯米,放在锅上开蒸。守着灶台时,又开始浸洗酒麴。 正忙活时,一旁草丛里传出「窸窸窣窣」的细响。一条小白蛇钻出来,嘴里咬着一封缄札。 温苓起初还道是爹爹从业城寄来的信,可拆开扫了一眼,就怔住了。 内屋里,巳娘还在叠被铺床。 「仙祖。」温苓走来递上那封信,「这是你的。」 巳娘接过,看到拆封的痕迹,指尖迟钝了一瞬,才抽出封里的纸笺。 纸上是秀气的小字,写了四句没头没尾的话: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白驹忽然而过隙,从此相忘于江湖。 落款只一个「槿」字。 巳娘凝望着纸上字,眼底闪过一丝怅然。 温苓的心思并不迟钝。她指着那个「槿」字,问巳娘:「她是谁呀?」 「一个故人而已。」巳娘将纸笺对摺收好了,「她今年……该有九十多岁了。」 温苓不是听不出「故人」的意思。对巳娘的过去,她一度也很好奇,可从来问不出什么枝节。此刻借着这封来信,她忍不住问她:「那你们为什么分开了?」 「过去的事,也没必要再提了。」巳娘却还像往常那样,短短一语敷衍而过。沉吟片刻,她起身道:「她日子不多了,我得去见她一面。」 「我也想去。」温苓跟上。 「别了。客栈离不开人。」巳娘收信入怀,在温苓唇上一记轻吻,「你别多心,在家等我回来。」 岐州,汜城。 深巷里,一家小医馆前,不少宾客往来探望,窄巷子挤得水泄不通。 医馆的主人姓苏,名槿。这女郎中医术甚奇,救死扶伤无数,却是一生未嫁,无女无儿。 而今年至耄耋,卧床不起。因她常年行医积善,自有许多感恩戴德之人前来照看。虽一生家室孤寡,门前却丝毫不冷清。 巳娘刚迈进内堂时,众来客还道她是苏槿救治过的病人,问她今年贵庚,与苏神医何年何月相识。 只有榻上的老人察觉到仙家的气息,一下子就辨出了来者是谁——尽管那张竹榻背对着屋门,她连她的脸都还没有看到。 「都出去吧。」年迈的声音很虚弱。 巳娘听得出来,不过也就剩两三天了。 等人都走尽了,她步伐很轻走到老人面前,在竹榻旁坐下。 「小槿。」 她伸出娇嫩白皙的手,轻轻覆在那布满青筋与斑驳的老人手上。 苏槿笑得很柔和:「你来啦。」 她抬起被岁月催浊的眼眸,打量着一如往昔、且永远青春貌美的故人:「还是老样子啊。」 修行四千年,巳娘早将生离死别看得惯了。 可说不出为什么,还是很难过。 她握紧她的手:「当年的事,都是我不好。」 「不怪你。」老人的笑容平静极了。 「你是仙家,我是凡人,本来也不登对。 「——做凡人啊,就这一点好。死就死了,什么都忘了。 「下辈子,我们也不会再见了。」 第295页 巳娘嘆了口气:「小槿……」 「你走吧。」苏槿垂下皱纹累累的眼皮,「我没有遗憾了。」 巳娘没有起身离开。她亏欠她的很多,短短一会儿陪伴也弥补不来。 可就在这会儿,一道纤丽的人影悄悄走了进来。 「阿苓。」巳娘一惊,「你来干什么?」 她连使几个眼色,示意她赶快出去。温苓也发觉自己来的不是时候,刚要退出门槛,竹榻上的老人却开口了。 「巳娘,你出去。」她抽回被她握着的手,「我想跟这孩子说几句话。」 巳娘只好敛裙站起。同温苓擦肩而过时,生怕她乱说什么话,又追了个眼神儿过去。 温苓小心翼翼坐下来,想称唿面前的老人,却不知该叫「婆婆」还是「姐姐」。 巳娘出屋掩了门,站在石阶下开了耳识。可偷听了一会儿,就只听见些家常话:「叫什么小名儿」、「爱吃什么点心」、「学过几年医术」云云。 听得没甚么波澜,她也就收了耳识,上前院主事的人那里,捐了好些金银。听她们说,已在筹备老太太的后事了。 又等了好一会儿,温苓才从苏槿的房里走出来。 她的脸色没多大变化,只是眼眶微微泛了红。 巳娘心里一阵忐忑,小声问道:「她跟你说什么了?」 温苓摇摇头:「闲聊而已。」 巳娘原本担心温苓醋她和老情人见面,回来这一程都惴惴不安的。可温苓不但没显出怎么异样,倒似比往常待她更殷勤了些。一回到客栈,就搬出她最馋的新酿,还烧了一锅她最爱吃的癞蛤蟆。 唯一有些古怪的是,天还没擦黑,她就早早沐浴盥洗毕,把她拽进屋里闩上了门。明明昨夜才烈火干柴闹腾了半宿,明明这姑娘奔波一天,神色已是很睏倦了,可她偏要固执地向她索要。 巳娘转悠着眼波,端详女孩儿起起落落的眉眼。看得出她已经累得很了,也并没有那么想要,就不知为什么一直这样勉强彼此。 「阿苓。」巳娘忍不住叫停,「你怎么了?」 温苓没来得及答话,不慎失了分寸,「哎哟」一声轻唤,竟落了几点血在床上。 第175章 朝暮(二) 「擦破了?」巳娘忙伸手过去,「我摸摸——」 仙祖有上古天真诀,只消摸一下伤口便能痊癒。 可是温苓不许她摸,自己按着伤处躲开了。 「不要紧的。」她推开她的手,「我自己搽点药就好了。」 「阿苓,你……」巳娘含着气恼笑出来。世间最珍稀的灵药就摆在她面前,这小傢伙还要去找什么伤药? 她这才察觉到实实在在的异样,很难不怀疑是吃醋的缘故,禁不住问她:「苏槿到底和你说了些什么?」 温苓拿白绢按住腿间的伤口,眼帘低垂了一会儿,又问出那句三番五次的话来:「仙祖,我什么时候能睡你呀?」 这次再出口,却带了不易察觉的酸哑。 巳娘呆了一呆。她很费力地思索了片刻,终是阖上了眼睛,有气无力地躺下道:「明天。」 温苓摸了摸她婀娜起伏的腰身:「为什么不是现在?」 巳娘停顿一会儿:「我累了。」 温苓就不再问了。 「阿苓。」巳娘拉住她的手腕,「今夜太晚了,快睡下罢。」 「嗯。」温苓顺着她的力道,卧进了药香萦绕的怀抱里。 更漏一声声流逝得漫无目的,身后的药香也逐渐沉匀。 只有温苓还醒着。 脑海里一遍遍翻覆着苏槿婆婆和她说过的话。 「婆……姐姐。」她怯生生称唿她。 老婆婆的目光很慈和,藏了欲言又止的惋惜。 「孩子,你多大了?」 「二十三了。」 「嗯。」苏槿点了点头,「是她喜欢的年纪。」 温苓觉得这话有点怪,但又说不出哪里奇怪。 苏槿年纪太大了。才说几句话,就不得不歇上一会儿。温苓怕老人家辛苦,便给她倒了碗茶来。 可她再一开口,就把温苓问惊了:「你们睡觉的时候,她让你碰么?」 温苓心想,她怎么知道仙祖不愿被碰的,难道她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仙祖也是这样? 她摇了摇头,如实道:「不让。」 这似乎在苏槿的意料之中。「唉。」她一声轻喟,又问:「她跟你说过她的天谴咒么?」 「天谴咒?」温苓更茫然了,「不……不知道。」 「她也没跟我说过。」苏槿道,「我离开她许多年,才从别的仙家那儿听说的。」 巳娘身上有个天谴咒。 这天谴咒的来歷,却有几分好笑。 常仙儿老祖性好淫乐。一千年前,她比现在要贪玩得多。但凡是好看的女子,无论仙、人、鬼她都去沾惹荤腥。 那时的她睡别人,也愿被别人睡。她生的风流美貌,性子又温柔体贴,惹得无数女子对她情根深种,却终不得善果。 每次让人睡了,巳娘都会有感而孕,孵蛋生小蛇。她这人最怕麻烦了,每次下了蛇蛋,要么丢给孩子的另一个母亲,要么找不到母亲,就当是野蛇自生自灭了。久而久之,这些蛇女蛇孙越生越多,都能占满两座山头了。其中有她和仙家生的小仙,也有和凡人生的半人半蛇,甚至和女鬼生的半蛇半鬼。 第296页 这些蛇闺女们聚到一块儿,说起各自的母亲都深感哀怜,也都不满巳娘□□无度,古往今来伤了太多女子的心。为了让巳娘少惹些风流债,也希望巳娘早日觅得良配、以共永生,这些蛇闺女们就联起手来,给巳娘下了这道天谴咒—— 只要巳娘同一女子相互圆了房,就当是绑了天婚,从此永生永世,只此一人。 有违此契,当受天谴之罚。 听到这里,温苓不禁哽住了。 原来,仙祖她…… 她不肯让自己睡,竟是这般缘故。 ——她不愿同她相互圆了房,不愿永生永世,只她一人。 亏她还以为,她和她真的很相爱。 亏她还仔仔细细想过,她和她的地久天长。 温苓的心一下子空落落的,又乱糟糟的。 「所以……」她不敢追问,又忍不住追问,「你们也是因为这个……」 苏槿又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 我和她相爱了二十年。 对她钟情时,我比你的年纪还要小。 其实那二十年里,巳娘始终待我很好,也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我的事。 只是人间最荒诞的无常,一为情爱,二为时光。 我和她之间,本就隔阂着无穷尽的岁月。 她毕竟是仙家,长生不死,芳龄永驻。 而我是凡人,躲不过一年又一年的衰老,殊途同归的死亡。 年纪越大,我便越担忧这回事。我不止一次问过她,总有一天我会满脸皱纹,白髮苍苍,到那时,年轻美艷的她又该怎么看我。 她从来只会笑我,何苦想那么多,人活一世,就该及时行乐。 可一时的你欢我爱,又怎熬得过岁月的滴水穿石。 二十年过去了,她待我还是八九不离十的好。 可那份好早已流失了初遇时的味道,又不得不拿很多别的东西来填补。 ——她的厌倦。她的疏离。她的……勉强。 这一切,都越来越成为我的折磨。 我很害怕,区区二十年我就几乎摸不到她的爱意了,若再过三十年、四十年……等我背也驼了,牙齿也掉了,鬓髮也斑白了,我们之间还能剩下什么。 我受不住,所以离开了。 …… 我真不该奢望她来追我的。 因为从那天起,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 苏槿说的都是既往之事。可温苓很清楚,那恐怕就是她的将来。 向来单纯又无畏的她,多少次九死一生都挺了过来,这一刻却无法自已地慌了。 「婆婆,我……我该怎么办?」她眼圈红了。 「你和我不一样。」苏槿道,「你还有的选。」 放下也好,放不下也罢。 只是别像我一样,为那不值当的老长虫,耿耿于怀了一辈子。 「唉,你这老长虫啊……」温苓喃喃唤着,勾了勾沉睡中巳娘的下巴。 回客栈这一路,她已经想清楚了。 她并不想苛责巳娘。 这常仙儿长生不老,且秉性风流,怎么可能永生永世都锁在一人身上。 别说永生永世了,就连一坛黄酒,她都等不起二十年的。 毕竟酒越酿越香,人却是越过越旧。 她连酒都等不起,又拿什么陪自己朝朝暮暮。 温苓不想强蛇所难,但也决不委屈自己。 与其痴等一个异想天开的结果,不如趁着尚能自拔之时,早早断了这仙与凡的孽缘。 人这一辈子,又不是只有情爱可言。 正因温苓去意已决,才为仙祖搬出她馋了很久的新酒,烧了一锅她最爱吃的癞蛤蟆,还狼吞虎咽占了她大半宿的便宜。 她甚至,心里还存了一点侥倖,又问了一次她与她的将来。 只可惜,并没有问出满意的答案。 「仙祖……」她在她唇角轻轻啄了一口。睡梦里的巳娘还当是卿卿我我的甜蜜,不自觉地追上吻作回敬。 温苓的眼泪登时就断了线。 ……那是她爱切心骨的老祖宗呀,怎么可能一点都不痛呢。 可是痛又能怎么办。 痛不能让她长生不死,痛改变不了仙凡相错的夙命。 她抹去泪痕,倔强地爬出了她的臂弯。 次日,巳娘醒得很晚。 睁眼时,已是日上三竿。 ……居然没有人催她起床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床帏里空荡荡的。 她还以为温苓早起去炊饭酿酒了。 直到她懒洋洋披衣在肩,走出床帐,才注意到桌上有一纸红笺。 ……是一封和离书。 「仙凡殊途,一别两宽。」 第176章 小五(一) 巳娘愣了须臾,第一时就想出门去找。 可没走两步,脚下便迟疑了。 她很快便想起,昨夜温苓追着不放的问话:「仙祖,我什么时候能睡你呀?」 ——很难猜不到,就是为着天谴咒的事了。 她猜思,苏槿定是从哪儿听知了天谴咒的事,又在临终前告诉了温苓。小徒孙为此赌气,才趁夜不告而别。 巳娘揉搓着那张和离书,远山眉拧的跟手里的纸一般皱。 ……那个绑天婚的诅咒,原是她最烦、最怕也最不愿想及的魔劫。 毕竟,对一个风流成性的老妖精,「永生永世」是再沉重不过的赌注。 第297页 一旦绑了天婚,就是千千万万年都挣不出的枷锁。 她不是不爱温苓,只是不大信得过自己。 ——她活了四千年。四千年太长了,长到歷歷人间无数色相,都在无间的岁月里磨成了虚妄,长到她压根不再相信海枯石烂,地老天荒。 她坚信,只有短命的凡人才会羡慕「海枯石烂,地老天荒」。 而寿与天齐的常仙祖宗,反倒最怕这「海枯石烂,地老天荒」。 被困住的「永远」,对她而言无异于死亡。 所以,对这个天谴咒,她从来除了头疼,就只能逃一时算一时。 ……却没想到,这一次还是没能逃掉。 甚至于,小徒孙还为此抛弃了她。 巳娘心里既烦乱,又委屈。 不知所措的她,又一次自大地选择了逃避。 她撕掉那张和离书,妄想温苓只是一时淘气,不出三天定会回客栈来找她。 她心想三天已是足够宽限,若是小徒孙及时回心转意,她还愿意原谅她的不辞而别。 倘若三天之内,她还等不到她…… 那么,就到此为止吧。 业城,扶苏桥。 医馆门前,温长安正一边喝着闲茶,一边跟路过的钓叟吹牛胡侃:「我家姑娘可不一般,不嫁高官不嫁贵胄,嫁了个神仙!说是什么常仙的老祖宗,上次还寄来好些灵药……」 正说着,就有一顶辎车驶到面前。温苓拎着一箱细软,从马车上款款走下来。 「苓儿,你?」温长安又是惊喜又是疑惑,「你怎想着回娘家啦,这一回要住几天?」 「回来就不走了。」温苓平静道,「今后,我就帮着爹爹开医馆。」 「不回去了?怎么回事?」温长安吃了一惊,「你……你被祂休啦?」 温苓横他一眼:「我把她休了。」 温苓不在的第一天,巳娘只想要一切照常。 客栈还是照常的开,酒客还是照常的熙攘,酒还是照常的冷了又热,热了又凉。 可她却说不出哪里怪怪的。后门的风吹得她发冷,外头的鸟叫吵得她头痛。明明客堂里喧腾又热闹,她却感到冷清得不自在。明明只是暖一壶酒的时段儿,却似十年八年般怎么也消磨不完。 好不容易熬到太阳落山,却有些个浮花浪蕊早对她起了意,见这一天温苓不在,便凑上来给巳娘敬酒。一向风流的巳娘此刻只觉得无趣,转身掀帘子躲进了后院,蛇身缠在鞦韆架上,百无聊赖晃荡了一宿。 温苓不在的第二天,她锁了客栈大门。 生意她懒得打理,庭院她懒得洒扫。做什么都没心思的她,索性拆了一坛温苓才酿的黄酒,学着温苓的菜谱烧了一锅癞蛤蟆吃。 可不知怎回事,酒没有了滋味,癞蛤蟆也没有了滋味。 她隐约才发觉,好像自己贪恋的,从来都不是酒和癞蛤蟆的滋味。 温苓不在的第三天,门依旧关着,桌台箱柜都落了灰。 巳娘无事想做,就撑着爬起来收拾客栈。这一收拾才发现,洗过的衣裳整整齐齐叠在箱子里,香炉里添了新的月麟香,柜檯里放了新的墨砖,茶罂里也盛满了新晒的散茶。 ……原来小徒孙离开那夜,还不忘将她的生活起居都料理妥帖。 后知后觉的心痛汹涌而至,迟到三天的泪雨乱糟糟地收敛不住,她痛到几乎喘不上气。 四千年,她似乎从来没有过……思念一个人到这般地步。 一条蛇孤零零抹了半晌泪,倔强了三天的太阳终也沉在了山后。她昏头昏脑卧在她们曾经纵欢的床上,不省蛇事地睡了过去。 温苓不在的第四天。 巳娘没能爬起床。 目眩咽干,体痛恶寒。胸腔里刀剜似的疼,她一声声咳个不停,雪白的帕子染了血丝。 …… 巳娘病了。 医仙的老祖宗,病了。 没有人知道医仙还能生病。就连巳娘也不知道。哪怕是上古天真诀,也判断不出这是个什么病症。 她断不出来,也没心思给自己诊断。 她只顾着哭,哭那个天打五雷轰的小徒孙,竟然真的抛弃了自己。 白驹客栈冷落了好些天,直到北院曲水畔开了一树桃花,白狐仙怀里抱着赤狐崽儿,手中拎着一篮子蟠桃走上来。桃谷新结了仙桃,她想着给常仙也送些尝尝。 一进月洞门,看到躺在藤椅上脸色极差的巳娘,白狐好生惊愕。 两月不见,这老长虫怎把自己作践成这副模样? ——脸颊消瘦下去,神色很是憔悴,原本水灵灵的杏眼又红又干枯,像是哭过了整夜。 「仙祖,你怎么了?」白狐忙搁下篮子,坐下来询问情况。 「没……咳嗯……没怎么。」巳娘吞下喉咙里的血腥味儿,故作无恙。 白狐又不是瞎子:「你生病了?」 「笑话,医仙怎会生病。」巳娘有气无力晃了晃手,「修行不当,有点走火而已。」 「修行?」白狐沖她一斜眼,抢过她的手腕就切上了脉。 只切片刻,便明了病症:「哟,你这是病由心起,心由情乱。」 巳娘抽回手去:「我才不……」 白狐很快便看出了异样处——客栈里里外外少了个勤快的身影:「温苓那孩子呢?」 第298页 一句话硬生生扎进心窝里去,巳娘终于兜不住伪装了。丹唇抿了抿,泪珠掉的上气不接下气:「那小徒孙,她……她大逆不道!她丢下我一个人,她怎么能丢下我一个人……」 赤狐崽儿很懂事地叼了块帕子来,巳娘愤愤然擦着眼泪,腕上两道玉镯子撞得玲琅作响。 白狐嘆了口气:「她知道你的天谴咒了?」 「知道就知道了,知道又怎样!」巳娘含着哭腔还要嘴硬,「我是常仙儿老祖宗,要姿色有姿色,要名望有名望,我又不缺女人,我有什么好在乎的!」 看这老长虫自欺欺人的倔样儿,白狐哭笑不得:「好啦,都病成这样了,装什么呢。」 巳娘又从纸煳般的倔强里垮了下来,大哭道:「我……我好难受……我好想她……」 「病了就去治,想她就去追呀。」白狐拍了拍她耸动的肩膀,「亏你这老东西活了四千年,怎么,还想让人家二十岁的娃娃来迁就你?」 巳娘捏着那帕子,犹犹豫豫不敢去找温苓:「可是我的天谴咒……」 「那是你们的事了。」白狐道,「与其遮着瞒着,你不如同她好好聊聊。」 「哦。」巳娘的抽泣声渐渐小了些。 平缓了一会儿,她小声问白狐:「素素,你们桃谷有什么易学的法术,能把自己的容颜变老么?」 「有是有的,障眼的小伎俩罢了。」白狐好奇,「你是想……」 巳娘低头:「我想陪她一起。」 第177章 小五(二) 业城,扶苏桥。 自打温苓回了老家,这「医祖宗家的媳妇」就声名大噪。因她毕竟被巳娘上过身,医术之高远非寻常的杏林弟子所能企及。代她爹看好了几个病人后,遂一传十、十传百,谁家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慕名而来,都快把长安医馆的大门挤破了。她老爹也心服口服,从此瞧病看脉的事都交给了女儿,自己老老实实在柜檯帮着抓药去了。 这天傍晚,医馆又排出十几个等看病的。温苓才写完一张方子,交给那病妇去台前抓药,下一个人的声音便小心翼翼响起:「……阿苓。」 温苓手顿了一下,把笔一搁,头也不抬:「出去。」 听她语气冷淡,巳娘有点急:「我……」 「我很忙。」温苓自顾自铺着新纸,说话更硬了些:「你这是误人性命。」 巳娘见她忙于俗务,且周围男女老少这样多,她更不便多说什么,只好侧身走出人群,坐在扶苏桥畔那块大石头上干等着。 等着等着,就从日暮等到了天黑。 长街上的人都走尽了,温苓提着油灯走出来,要锁医馆的大门。 「阿苓。」巳娘才逮着契机迎上去,「我想和你谈谈……」 「你也是来看病的?」温苓被她挡在那儿关不上门,就摆出一副「有病看病,没病滚蛋」的脸色来。 「嗯……」巳娘生怕自己说错了话,就可怜兮兮顺着她说,「我是病了,你帮我看看。」 她心想,若是温苓亲手把出来她这「病由心起,心由情乱」的脉息,说不定就会原谅自己了。 温苓紧了紧眉头。话头既赶到这儿,她只好捏了一下她的手腕。 小徒孙的指尖还像从前般又轻又软,巳娘恍惚了一剎那。 「哦,你这病源啊……」温苓松开手指,笑容寡淡,「就是没事找事,自作自受。回去孤寡个五百年,自然痊癒。」 「阿苓。」巳娘急得反握住她的手腕,却被温苓竖起柳眉瞪了一眼:「出去!」 「我……」 「要我把你打出去吗?」温苓的力道远远不如老祖宗,可气势却凶的令她不敢违抗。巳娘的手不由自主地垂下去,就眼睁睁看着那大门合拢。继着门后几声锁响,脚步声也很快远去了。 深夜。 温苓今天睡得很晚。 再遇巳娘,她心里很难不起波澜。 而这波澜又勾起好不容易才搁置一边的回忆:「鬼可以走,人留下。」「你可以亲别处,但是不许亲尾巴。」「阿苓,我想要个老婆。」「仙祖,我不会,你教教我……」「臭长虫!老长虫!坏长虫!」 ……重新抚平这些甜掉牙的回忆,她不得不费上很大的辛苦。 越是回味便越是感伤——她和她的仙凡恋註定结不出善果。 温苓默默吞下甜蜜返出的酸苦,躺进被子里闭上了眼睛。 残月溶溶,烛泪阑干。 温苓睡熟后,听不见床尾「沙沙」的响。一条小赤练蛇悄悄爬到她身边,依偎着她的手臂,乖巧地盘成一团。 巳娘怕惊醒了她,便不敢变成人的模样。即便以蛇身靠在她身边,也是难得的心满意足了。 昔日与她同床共枕成了习惯,反倒身在福中不知福。如今失而復得,才发觉自己对她留恋得太深。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睡在一旁,连做的梦都是甜的。 ……直到第二天清晨,巳娘还没睡醒,就被温苓拽出了被窝。蛇身被打了个结,扔进温家门外的草里。 温家后厨。 温苓正在砧板上切青菜,就听背后「淅淅索索」的,那条小赤练又爬了过来。 「阿苓。」巳娘委屈极了,「你理我一下好不好?」 温苓长舒一口怒气,转身抓住蛇尾巴,「啪」一声撂在砧板上,锋利的菜刀抬起,作势就要斩下去。 第299页 眼见尾巴都要被斩断,巳娘却像条死蛇一样瘫着不动,心灰意冷道:「砍了吧,反正也用不到了。」 温苓被气笑了。本想吓唬吓唬这老长虫,谁知反倒给了她自作多情的藉口。她把菜刀一抡,刀面抵着蛇身嵌进砧板里。手一甩,把那赤练蛇扔在了地下:「你用或不用,与我何干?」 说完也不理她,就继续切起了菜。 巳娘忍无可忍。她站起来变回人身,拉住温苓的手臂,动用仙力把她扯到树荫底下,双臂按在树干上困住了她:「我只想说说天谴咒的事——」 「我不想听。」温苓干脆撇开了脸。 「我……」巳娘急得红了眼眶,「我究竟哪里做错了,我求你说出来,别这样折磨我……」 「你什么都没做错。」对面的冷漠却比怨恨更可怕,「我们只是仙凡不同路而已。」 「怎么就不同路了?」 「你心里明白。」 小徒孙油盐不进,巳娘一时也说不过她。心里一失措,又用起从前的老伎俩来。她用臂弯桎梏着她,自以为是地吻了上去。 可这次,温苓才不会遂她所愿。 「姓常的。」她竟举起菜刀抵住她的吻,「我只想和你好聚好散。你若再纠缠我,就别怪我们散的太难看。」 说这狠话时,她就眼睁睁看着巳娘的泪水漫上来,落下的很轻,又很疼。 温苓鼻尖一酸,用力把女人推开了。 这次巳娘无力再坚持。她变成小蛇,灰熘熘钻进了草丛深处。 等那条赤练没了踪影,温苓忍了好久的酸楚才狼狈地流下。 巳娘卑微的一面很难不令她动摇。她甚至在想,要不要听她解释她的天谴咒,要不要再给她一次机会…… 可她想起苏槿临终前难以释怀的神色,想起巳娘早年时的□□无度……温苓咬了咬牙,到底抹去了不值一钱的眼泪,转身离开了那片草丛。 这天回到医馆,她照旧替爹爹接待病人。可切脉总要反覆三四次才肯断病,写方子也因跑神而废了好几张纸,一整天都心神不宁的。 她藉口身子不舒坦,让老爹和伙计顶了工,自己回闺房休息去了。 闷闷不乐卧了半天,心里忽然冒出个离奇的激将法。 ……她想试试那老长虫,究竟是不是真的爱她。 如果不够爱,就当是彻底断了她的念想。 如果她还爱,那么……就当是给她提个醒儿,许她最后一次机会。 但若想做足戏,搭戏的必不可少。 温苓乍一思量,业城里出了长安医馆也没什么熟人,何况都是些鬚眉男子,无用又可厌。找他们做戏,得不偿失。 ——既然人不可用,那就用鬼好了。 她打定主意,就从床上爬起来,用针刺出左手中指的鲜血,写了一张桃谷学来的离魂符。随后便平平躺好,将纸符按在了自己的印堂穴上。 鬼道,无量宫。 肃穆的宫殿里添了些热闹,因为一众鬼士中间,进来了一个生魂。 「见过鬼王大人。」温苓站在长阶之下,裊裊婷婷行了个礼。 「咦?有趣。」魔罗端坐于高处的王座上,指尖在扶手上轻轻一敲,「找我何事?」 「我想问王上借个鬼士。」温苓直言道。 「鬼士?」鬼王更好奇了,「你想要谁?」 「谁都可以,只要长得俊的、本事高的——」温苓顿了顿,又补说:「能唬住那老常仙儿的就行。」 魔罗目光往鬼群中一扫:「奴兀伦。」 「遵命!」奴兀伦还以为这小姑娘受了常仙的欺负,本着锄强扶弱的道义,她当即仗着双刀,气昂昂地站了出来。 但她有些诧异,这小姑娘找鬼士帮忙倒罢了,想挑「长得俊的」却是几个意思。 站出之时,奴兀伦不经意望了一眼众鬼士,正和前排的姑获鸟四目相对。姑获一副浑不在意的神色,很快将目光掩到了一边儿去。 「鬼道事务冗忙,我只借你三天。」魔罗沖温苓一点头,「你欠我一个人情。」 「日后有需民女之处,尽随王上差遣。」温苓道谢后,便和奴兀伦站在冥池之上,一同返魂阳间。 「说吧,要我怎么教训她?」奴兀伦把刀柄一按。 温苓沉吟片晌。 「——和我成亲。」 第178章 小五(三) 桃谷,红尘坞。 「这孩子怎会这样狠心,连听你说句话都不肯?」白狐嘆气道。 小赤狐跳上巳娘的膝头,嘴里叼来干净的新帕子——已不知是哭湿的第几个了。 「既然如此,我去替你求求情。」白狐一拍桌子,站起身来。 业城,温家角门。 「吱呀……」 温苓一打开门,见来者竟是白狐仙尊。她立马猜出了对面的来意:「你是来帮仙祖说和的吗?」 白狐心中略惊:「小娃娃好灵光,怪不得仙缘这么深。」 而白狐袖里藏着的赤练蛇更是吓慌了神:「该不会就因这一句话,就要让素素吃闭门羹罢?」 好在,温苓似只思索了片刻,还是拉开门道:「进来坐罢。」 巳娘轻吁一口气,只感到白狐的衣袖晃晃悠悠的,应是跟着温苓走进了家门。 「温姑娘,我知你怨她过往风流,怨她曾对旁人始乱终弃。论这回事,仙祖的确该打。」她听见白狐婉劝道,「可她那个天谴咒关乎永生永世,她是对你深爱不假,但对天婚慎重以待,倒也……嗯,无可厚非。」 第300页 「我知道呀。」温苓笑语轻盈,「所以,我不想勉强她。」 「不想勉强?」巳娘偷听她如此说,心间五味杂陈,「她这是什么意思?」 「与其等二十年后我人老珠黄,却和年少貌美的她痛苦地绑在一处,莫不如现在断了干净。」温苓平静道,「否则我也不甘,她也难过,损人不利己的爱,除了纵欢一时,于彼此何益?」 「温姑娘有所不知,仙祖特地向我学了变幻容颜的法术,她是真心想与你偕老的。」白狐忙道,「至于那个天谴咒,不但许你此生,更许你万千来世,眼下还不急定夺。待我回去再劝劝她,若你们着实缘深分重,定会让她为你负责到底,早日完了天婚。」 听白狐如此苦口说和,温苓「呵」一声笑出来:「仙尊,我虽是个凡人,但你不必可怜我的。」 白狐被她说的一愣:「你不想仙祖对你负责,陪你到永远吗?」 「永远……」温苓望了会儿夕阳,忽然转了个话头:「你说,什么是永远呀?」 白狐一时猜不出她的意思,只能照俗话作答:「有情人所说的『永远』,不过『海枯石烂,地老天荒』。」 温苓思索着:「为什么『永远』一定就是海枯石烂,地老天荒?」 「那你觉着,又是什么?」白狐追问。 天光落进少女纯粹的眸眼,照见山河天地,亦照见恆沙秋毫,更照见她与她镂骨铭心的每一个瞬间。 仙祖餵我那一口救命的酒,送我内丹的第一个吻,就是永远。 灵识里不许我亲的蛇尾巴,以命相许的一叶青莲,也是永远。 她最爱喝的女儿红,最爱吃的癞蛤蟆,自然也是永远。 白驹客栈里荡漾的池水,摇晃的鞦韆……同样也是永远。 还有,很多很多…… ……她在我面前的每一瞬,于我而言,都是永远。 我不必海枯石烂,不必地老天荒。 已经有过太多太多的「永远」了。 「至于,仙尊说的那个『永远』——」温苓笑得无比通透,「就并不取决于我了。不是么?」 白狐陷入良久的沉默。 巳娘更是为这一番话凝固了神思。 她似乎才明白,温苓的灵识为什么会是一片沧海汪洋。 她原以为凡人百年,渺小,短促,又可怜。 可这女子却将渺小的每一瞬,都活成了永远。 「你的话,我会向她转达的。」临去时,白狐道。 「哦,对了。」巳娘听见温苓手里窸窸窣窣的,似是取出了一封纸,「这个,有劳仙尊转交给仙祖。」 巳娘心口「突」地一跳。她极想知道温苓留给自己什么物件,无奈她躲在白狐袖子里,什么都看不见。正自心急如焚,就听见白狐迟疑片刻,随即低声承应了,却接过那物件,收进了左边袖子里。 「素素,你这臭狐狸——」巳娘急得在右边袖里团团打转,可直等到回了桃谷,才被白狐放了出来。 「是什么?」她耐不住抓着白狐问,「她给了你什么?」 白狐的脸色很是犹豫:「你……当真想看吗?」 话音未毕,就被巳娘火急火燎抢走了那封纸笺。 纸一落进手里,登时如晴天霹雳。 ——竟是一封喜宴的请帖。 业城,温家。 厢房庭院处处张灯结彩,喜气盈盈。 可温长安却高兴不起来。 自从女儿「休了」那常仙后,又不知从哪儿找了个面都没会过的「鬼婿」,即日便要赘进家来成婚。虽然这两任他都不知道长的什么模样,但他到底是个俗人,觉着鬼的名头总归不如仙好听。现在家里都是温苓做主,他这个胆小的爹也不敢公然异议,就悄悄地旁敲一下已是换上华妆喜服的女儿:「你不再等等那神仙啦?」 温苓报以苦涩一笑。 她又何尝不在等。她已经等了很久了。 她望向濒于沉没的夕阳,攥了攥手里的红纱盖头,心想,怕是真的等不到她了。 人世间最不该的,无过乎妄想和强求。 ……她和她,到底还是在这一步无疾而终了。 温苓浅浅一嘆。因不想爹爹看到自己眼底的泪光,便将那盖头拿起,挡在了脸前。那渐沉渐远的夕阳,从此与她无关。 她提起沾地的裙尾,转身摸到门帘,走进了自己的婚房。 盖头掩却五六成的视线,她就在这一片浑浑蒙蒙的嫣红里,三两步摸到了床边。手抵着床褥,就要坐下来。 可这一抵,就碰到一条滑滑凉凉的东西。 随即那凉滑的变成了人身,有两只手抓住了自己的小臂,那熟悉的女人声楚楚可怜道:「阿苓,我等你等的好苦……」 温苓含着泪笑出来。 这老长虫简直蠢透了!温家这么大,她等在哪里不好,偏在这婚床上痴等着,难不成想眼睁睁看着她和奴兀伦洞房么? 她故意甩开她的手,佯作冷淡道:「我要出嫁了,你还来干什么?」 巳娘不敢再拉手,便拽住她衣袖:「阿苓,我……」 我不问你要嫁给谁。 我只求你先娶了我。 ——和我的永生永世。 温苓的心弦勐一颤慄。 她尽可能让嗓音不显波澜,摇摇头道:「你不要乱讲话。」 第301页 巳娘再无犹豫:「我想过了,我没有乱讲。」 「我是凡人,总有年老色衰的一天。」温苓依旧严肃,「若我像小槿一样到了耄耋之年,你还能说出这种话?」 「你老了,我也陪你变老。来世你年轻了,我再陪你年轻。」 温苓顿了片刻:「我娶了你,你就和我绑在一起了。永生永世,只我一人,你难道不怕无聊?」 巳娘小心翼翼勾住她的手指。 「我不止有你,我还有下辈子的你,下下辈子的你,生生世世的你……或许每一世都不一样,但……但都是你。」 曾经,她活的太久太久,早已不知「永远」为何物。 但在温苓身边兜兜转转,才让她明白了什么是「永远」。 ——那个绑天婚的天谴咒并不重要,「海枯石烂、地老天荒」也并不重要。 因为人世间本就没有什么「永远」。 和她相伴的每一瞬,都是永远。 她就是永远。 温苓沉吟了好一会儿,不晓得又在转些什么心思,等得巳娘心都慌沸了。 而后,只听见红纱下的她极轻地笑了一声,随后取下那片嫣红,遮在了巳娘的头上。 隐隐约约的红雾里,巳娘努力压下乱七八糟的心跳声,便听着阿苓的气息又轻又软地靠在耳边,启唇道:「脱了呀。」 第179章 小五(四) 巳娘几度想扯掉遮眼的红纱,想亲眼注视着爱人尽心竭力的取悦。 可每一次都被温苓按住了手,禁止她摘掉盖头。 毕竟,还有什么比一个玉体婀娜、却唯独被红纱掩住脸的女人…… ……更诱人的呢。 「阿苓,我可什么都给你了,你别再丢下我了……」 「这个嘛,看你表现。」 「阿苓,我……我想和你一起到。」 「来。」 可还没等巳娘得寸进尺,屋门「砰」地一声让人撞开了。身穿喜服的奴兀伦将刀一横,指着床帐怒喝:「兀那臭蛇,你干什么!还不放开我家娘子!」 温苓还不及收住喘息,手忙脚乱扯紧了帘子:「你回去吧。我们……和好了。」 「唔,和好啦?那再好不过。」奴兀伦松了口气,心想这煳涂差事总算是办完了。这时她才觉出自己闯进来的尴尬,讪讪把双刀一收,退出门时还不忘找补两句:「哎呀,叨扰了,祝你们二位百年好合,早生贵蛇。」 被奴兀伦这么一打搅,两人的趣处都不知被耽搁到哪儿去了。巳娘的苦笑里掺了哭腔:「阿苓……」 温苓才不顾她想说什么。她咬开小半角的红纱,吻住那鲜艷胜血的丹唇。 「仙祖,急什么……」 她与她唇吻厮磨,笑得温柔又猖狂。 「我们还有海枯石烂,地老天荒。」 奴兀伦轻手轻脚将门关起,转身正要下阶,面前一道无声无息的鬼影差点吓炸了魂魄:「姑获?你怎么来——」 姑获鸟意味深长一眨眼:「你有几个娘子呀?」 奴兀伦嗫嚅道:「你别多心,只是做戏而已。」 「做戏?」姑获一闪身站到她面前,绒绒的羽翼围住了奴兀伦的退路,秀妙的双燕眉几乎抵在她额心的珠坠儿上,「和她是做戏,和我……也是做戏?」 「不……不是……」 姑获鸟不许她狡辩,直接握住她的手腕,扯来便走。 「去哪里?你……做什么?」奴兀伦红了脸。 彼岸花从砖缝里涌出,一丝丝爬上她与她的足踝。 「去把无量宫里做过的戏,再做一遍。」 岐州,深山。 一辆马车从山路上辚辚驶过。 若用赤练甲赶路的话,她两个早该到白驹客栈了。可偏生昨夜洞房之后,巳娘就莫名其妙的脸色很差,修为也似失散了一般,只好找辆马车来慢悠悠地驾回去。 这贵重的车马还是温长安送的,说是补上女儿的嫁妆。温苓打趣着纠正他,这不是嫁妆,是聘礼。温长安倒不在乎是嫁是娶,他只是高兴女儿和神仙重归于好,自己又能跟过路的街坊邻居吹牛了。 「仙祖,这怎么回事?」温苓见巳娘这一路没精打采的,很是心疼,边给她按揉尾巴,边后悔道:「早知你事后这样难受,这房就不圆也罢。」 「唉,不要紧。」巳娘打了个疲倦的哈欠,「千八百年没有过了,不大习惯而已。」 途径一道清溪,马车正从桥上驶过。巳娘忽然皱起眉头,脸色也白得不堪,捂着肚子连声叫痛:「哎哟哟,停车,停车!」 两匹马被仙力牵着,很快便剎在桥边。温苓急道:「很疼么?要我怎样做?」 巳娘从头到尾都化成了蛇形,虚弱道:「我……我要生产。」 温苓怎么也想不到,圆房第二天她就当了妈。 荒山里实在简陋,她手忙脚乱伺候赤练蛇产下一枚蛇蛋。巳娘近千年没生过蛋了,经此一遭疼得直掉眼泪,温苓很是心疼,就先抱着她安慰了大半会儿,才抽出空来收拾那颗蛇蛋,在溪边仔细刷洗干净了,用罗衾裹了起来。 这蛇蛋孕有她一半灵血,她视作珍宝紧紧抱在怀里。可刚要上车,车里的巳娘却摆了摆手:「……扔了。」 「扔了?」温苓愕然,「这是我们的孩儿,扔她作甚?」 第302页 「阿苓,你不用瞎操心。这小常仙儿破了壳自有神通,三天就长大成人,吸收天地精华,饿不死的。」巳娘不以为然道,「我从前也生过不少,随手往河沟、草里一扔,还不个个都鲜蹦活跳的。」 「那怎么成!」温苓柳眉一翘,「这可是我俩的亲骨肉。我要亲自把她孵出来,餵她长大,教她念书识字……」 「好,好,好。」巳娘无奈笑笑。她一向不喜这些拖油瓶,但温苓既坚持要养,那就由着她好了,反正也不需自己出甚么力,何必惹老婆不高兴呢,「你喜欢,那就养着。」 温苓这才展开了眉眼,抱着那蛇蛋坐进车舆,马车就晃晃悠悠继续赶路了。 「阿苓,我这腰还酸呢。」巳娘仍一副苦巴巴的脸色,缠着老婆撒娇。 「躺好啦。」温苓把蛇蛋塞进衣箱里,腾出手来给巳娘按腰。按着按着,就想起正经事来:「仙祖,你说给孩子起个什么名儿呢?嗯,常……」 「别别别,姓温,姓温!」巳娘生怕惹上累赘,「我老常家只管生,可不管养!」 「好,依你的。」温苓笑道,「姓随了我,那名字总该你来起罢?」 「唉,名字……」巳娘给孩子费点儿心思好似要了她命,她左思右想,总算想出个利索点子:「今儿是什么日子?四月廿五,那就叫温小五吧。」 「行,就叫温小五。」这小名儿虽潦草,温苓也只能认了,「答应我,这一个姓温,下一个可要姓常。」 「下一个?」巳娘忽然来了精神,「什么时候下一个?」 温苓乍愣一下,才明白她是馋着下回苟且呢。她咬牙笑着,拧她的耳朵:「歇两天吧你!」 第180章 执念(一) 宫家故居,折梅轩。 「哗……」 子夜双手支着浴桶边缘,身子缓缓沉进热水中。背后的刺青又悄然散失一缕黑烟,瞧来比往年稀疏了许多,露出本来玉雪无瑕的肌肤。 她闭着瑞凤眼,仰进身后女人的怀抱里。比棉絮软,比火炉烫。 萧凰并不热衷于做出力的那一个。但怀里的小姑娘贪玩,她怎么着也该把她伺候开心了。她边忙边有些无聊,闲来数起了子夜背后的刺青鬼脸。 「子夜。」她抱紧怀里浑身绵软的姑娘,闲说道:「你的命债,就只剩一半了。」 子夜的双颊沾着炽热的桃红,素足拖着水珠抬起,滑熘熘地搭在萧凰的腿上:「早还完,早干净。」 「还完了会怎样?」 「会和凡人一样。会受伤,会死掉。」 「那……还是留几条命债好了。」萧凰思索道。 子夜轻声一笑:「留那祸害做什么。」 萧凰也笑道:「这起死回生的本领,多少人求之不得,怎就成了祸害?」 子夜沉默片刻,扬起眉眼望着极近处的女人,眸子里亮晶晶的。 「你比我年长十八岁,总有一天,会先我而去的。 「——我可不想被孤零零地扔在世上。」 她喃喃说着,用力往她的怀里陷。 「……萧姐姐。」 「蛮蛮!」 魔罗本来正盘坐在毛毯上静心修炼,花不二一声娇唤从后头扑过来,臂弯勾住她脖颈,上手要扯掉她的斗篷。 「花,别闹。」魔罗含笑拉住她。 「你答应我的酥酪,究竟什么时候给我?」花不二缠着她撒娇。 魔罗一怔,避开的杏眼仁里有些闪烁。她收起笑意,小心翼翼道:「草原上那会儿,你不也挺满足的。这酥酪……就非吃不可么?」 「蛮蛮!」花不二扯起这码事就气唿唿的,显然这早不是魔罗第一次推脱了,「谁家媳妇儿睡个觉不让亲、不让碰,连衣裳都不脱一件的?回回都让我自己玩儿,什么道理!」一顿骂骂咧咧后,她又拽着她衣襟求她:「蛮蛮,你就让我尝一口嘛……」 「花不二。」魔罗有些不敢启齿的为难。几番支吾后,她只能一推再推:「再等等,等下一次的……」 「等什么?为什么要等?」花不二又是不解又是埋怨,「每次你都说要等等,可问你缘故,你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说着她就把裙扣一解,敞出合欢襟拦不住的香艷色,软柔柔往魔罗身上贴:「今儿我可不等了,要么我睡了你,要么你睡了我,要么你明明白白告诉我,到底为什么不肯跟我做那事。」 「我……」魔罗欲言又止。 「哦,我知道了。」花不二瞎猜道,「你是以前没试过,怕疼是不是?你放心,姑奶奶我手很轻的。何况你要怕疼,不妨先来睡我,我不会嫌你手艺笨的……」 她越是这样咕咕叨叨,魔罗的眼神就越是黯淡。难得鼓起一点坦白的勇气,也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磨灭了。 正在这会儿,帐子口处燃起一束鬼火,是铁围山下守卫的弟子来报信道:「大人,有酆都使者来见。」 魔罗轻轻把花不二推开,边为她系好衣襟扣子,边问道:「何事?」 那弟子道:「是黄父鬼将。他带着酆都大帝的冥诏,声称来降诏招安。」 魔罗一听「招安」,不由冷笑:「带进来。」 鬼道,无量宫。 这黄父鬼是酆都冥府之下专整治恶鬼的官差。他身量高大,貌甚狞丑,身后簇拥着七八个夜叉,大摇大摆走进无量宫来。环顾这宫里一色巾帼,他嗤鼻一声冷笑,毫不遮掩眉间的倨傲。 第303页 这时候,魔罗已是端坐在高处,而花不二却懒洋洋的正走下阶来。许是故意做给姐妹们看,适才被魔罗系好的襟扣又松开了,粉艷的起伏时隐时现。众鬼士见了都暗暗称羡,花前辈和大人的日子过得真是蜜里调油。 然不巧的是,才进宫的黄父鬼也看见了。黄父鬼生性好色,此刻盯着花不二的美艷转不开眼,明晃晃的尽是垂涎之意。花不二却是最厌恨鬚眉男子的,何况是如此无礼的登徒子,只是碍于鬼王尚未发话,她暂把这口恶气咬下,心中却已在疯长杀意。 见魔罗高居王座之上无动于衷,黄父鬼又是诧异、又是不满,拿出冥诏唿喝道:「铁围山贼首,还不快跪下接旨?」 魔罗淡淡反问:「我为何要接旨?」 「大胆!」黄父鬼没曾想这群脂粉如此「不识好歹」,朗声道:「若非看在尔曹剿杀十二药叉有功,冥府早判下聚乱谋反之罪,将你贼窝夷为平地。如今酆都大帝隆恩旷典,与你降诏招安,还不立刻谢恩臣伏,否则即日用彰圣讨,叫你铁围山鸡犬不留!」 「我剿杀十二药叉,是因那帮恶鬼劫掳我道弟子,欲行不轨。我为我弟子报仇,关你酆都冥府甚么事了?」魔罗冷冷道,「收起你那破书,速回酆都城去,今后再近铁围山一步,就休怪我道的兵戈不长眼了。」 「哼!」黄父鬼盛怒而笑,「区区一群女流之辈,还妄想掀风起浪,自立山头做起土皇帝了。今日尔等执迷不悟,不肯受冥府之恩,来日走到死路里去,可休想来阎罗殿里磕头求告!」 对他的威逼恫吓,魔罗丝毫不为所动。曾经她也随亿万万往生者叩遍阎罗,又何尝觅得心中的道义?而她如今的心志,正是要取代那尸位素餐的酆都朝堂。至于她敢公然得罪酆都使者,却也并非冲动之举。鬼道门人虽少但精,本就不怕那些草包阴兵,更遑论又有仙家在后撑腰,酆都别想动她们一根毫毛。 黄父鬼见魔罗不语,还道她是被自己一番危言吓得不敢说话,遂得意欺身上前,近处瞧见这鬼王的容貌生得秀美,顿起龌龊之心。满口黄牙一咧,边抬手要亲近她,边劝诱道:「一群女流之辈,终归能成多大气候?还不如趁早识了时务,我冥府定不会亏待你们……」 他自以为能劝服魔罗,却没想这番轻亵之举彻底惹爆了她的怒火。黄父的大手还不及触碰魔罗的手背,就被一股极强的阴煞气挡住了,沉重的道力锢得他难动分毫,手腕似要被捏碎了一般! 黄父鬼惊怒交加,抬眼欲叱,却撞见魔罗那双寒恻恻的碧眸,比冰山地狱还要深冷三分,出言更是冷峻至极:「你可知什么是女流之辈?」 「你找死——」黄父鬼刚要破口大骂,就被一道鬼火攫住喉咙,从长阶高处重重摔下,「砰」一声砸裂数丈青砖。鬼身嵌在一地碎石里,被火焰紧锁着挣扎不得。四周的夜叉喽啰忙要上前救主,但被鬼士的刀剑拦住,连口大气也不敢出。 「记住了。」魔罗仍稳坐在王座上,高不可及的碧蓝色眸光,冷冷睥睨着嵌进地砖里的黄父鬼,「这就是你说的——女流之辈。」 「唰……」鬼火收去,黄父鬼瞬间呕出一大口黑血。全身筋骨如寸断般剧痛,挣动了好几次,才敢怒不敢言地爬出碎石坑。 「花不二。」魔罗下令,「送客!」 「遵命,大人。」花不二娇声一应,走出鬼群。 众鬼士不禁斜了黄父鬼一眼,都明白这老东西怕是连囫囵尸都保不住了。鬼王大人向来以德报德,以直报怨。近来也有不少鬼门鬼派前来攀附示好,若是真心与善的,魔罗都会派姑获或奴兀伦去送客;诚意平平的,也就派个小弟子去送送;至于让花不二去送客,那恐怕…… 花不二漫不经心走到黄父鬼面前,可恨那黄父鬼仍不知自己会是什么下场,眼珠还不自禁地往那艷鬼的衣襟下瞥。 花不二森然一笑。面对黄父鬼骯脏的目光,她并不急着系好自己的襟扣。而是甩出一刃鬼火,狠狠刺穿了黄父鬼的眼睛。 看着家主被这疯鬼士刺穿头颅,拖进冥水里鬼哭狼嚎,骇得那群小夜叉连连跪地,磕头求饶。魔罗并不想为难这些小喽啰,也只警告了一番,便把它们赶出了无量宫。唯独那来时心高气傲的黄父鬼将,却再也走不出这座铁围山了。 第181章 执念(二) 鬼道,穹庐。 桌案上,幽冷的鬼火照出信笺上奇异的符文。魔罗一张张看过四方鬼士报来的函牍,每一张都拿青墨批阅过了,再递进鬼火里烧掉,也就由法术送到了阳间执事的鬼士手中。 而今鬼道的羽翼越来越丰满,经手的难事也越来越多。况且与仙道签过天谴契,众多鬼士更不能似从前一般随性妄为。许多连元老也定夺不清的遗案,就只能由鬼王来亲自审断。因而近些时日,魔罗总是忙碌得歇不下来。 但偏生有个人不准她这样忙碌。 「沙……」 妖娆的鬼影一步步迈进火光里,縴手往桌边一支,小蛮腰凹着风情坐上了桌案,挡住了魔罗批阅案牍的视线。 可魔罗今天不知怎么了——许是被黄父鬼打扰到的缘故,神色更比往常低靡寡淡。 饶是花不二在跟前搔首弄姿,她也只是沖她笑了笑,抬手握住她的手,又低下头去翻看函牍了。 第304页 ……这让花不二既沮丧,又窝火。 有时候,她真觉得看不懂自己的爱人。 打从草原上那段时光,她就看出来蛮蛮对那回事不仅没兴致,甚至还很惧怕。相处这么久来,她也不止一次问过她原因,可得到的回答永远是「还没做好准备」。 花不二的脑子一根筋。蛮蛮说什么,她便煳里煳涂地信了什么。她以为是她天性如此,初次怕疼也是女子常情。 可岁时一久,喜好淫乐的她难免感到别扭。她不懂她堂堂鬼王连无间摧身、仙门压境都不怕,怎会怕这一点率性自然之事;她自知倾国倾城魅惑众生,却偏偏从爱人眼底看不出一丁点的邪念。 有时她甚至胡思乱想,蛮蛮是不是不爱女人,又或者……是不是不爱她。 「蛮蛮!」她带着恼火喊她一声,看到魔罗抬起一如既往柔和的目光,她的脾气又软了下去,改成撒娇道:「我的酥酪呢?」 魔罗垂下眼睫,不安地眨了眨。她似也明白对爱人有所亏欠,轻声嘆了口气,与花不二相牵的那只手燃起鬼火,缓缓烧去那红嫣裊娜的衣袍。 衣袍烧尽,是一身酣艷的粉肌玉骨,仅覆着一片松松垮垮的合欢襟——与其说是遮蔽,不如说是更婉转的引诱。 (这段不能放,我很气,很气!) 几经僵持更令花不二火冒三丈。她竟发狠架起她的手臂,勐兽一样把她扑上床榻,指尖溢出鬼火去撕她的斗篷。 「花不二,别……」魔罗的声音从惊恐转成了暴怒,「别碰我!」 厉喝间,她用兇勐的道力重重推开了她。耳根后浮现出时浓时淡的刺青,她费了好一会儿才克制住执念,摇摇晃晃站定魂身,已然是筋疲力竭。 「大人,你……」花不二颤抖着手捂住胸口的划伤。魔罗骤放的煞气很是锋利,粉嫩的胸口顿染一片殷红。攒了很久的委屈都在这一刻迸发出来:「你这样……到底为什么!」 「没有什么。」魔罗低着头,嗓音又酸又苦。她伸手想接近受伤的爱人,可绝望已然耗尽她所有的气力,手只能愣愣地放回桌角,支撑着藁木一样的神魂,「我只是……做不惯而已。」 花不二这次不想再理她。她平时太娇纵了,总觉得自己受的委屈最大,虽看出魔罗脸色极差,可在气头上竟不愿过问个一字半句,赌气把红衣化穿整齐,一扭头跑出了毡房。 「花,我会……」魔罗还想叫住她,声音却被泪水吞掉了。 ……她还会怎样呢? 她追不动了。 魔罗只觉得好累,好累。 酸楚一滴滴有气无力地滑下来。她只剩苦笑。 ——那可是花不二呀。 ……怎能奢望她来迁就自己呢。 孽海,危崖。 花不二闷闷不乐坐在悬崖边上,眼望着姑获和奴兀伦带着一众弟子在远处修行练武,心中越发的憋闷无趣。 一想到魔罗那苍白又无助的脸色,她心窝里就涩剌剌的疼。三番五次地犹豫,她该不该回去跟她赔个不是,让她抱一抱、和她撒个娇……可骨子里的坏劲儿扯着她的喉咙,要她向爱侣认错,她张不开嘴。 心神凌乱之下,她索性又望向云海一线,数起了海雾里飘渺的多罗鸟。她想那鸟儿若是落了单,就在这儿等着蛮蛮来哄她;若是个个都比翼成双,那就……那就…… 正自乱数,身后传来了轻盈的脚步声。一道久违的女子声柔媚地响起:「花姊姊。」 花不二照旧没有回头。但和往常不一样的是,她支起身子往旁边挪了挪,和坐到身边的云点青隔开了三寸之远。 这点小小的生疏之举,云点青并不怎么意外。 她们曾经无数次亲密无间,可每一次都相隔无从逾越的天渊。 永远不可企及之人,不过又添了三寸之远,对云点青而言,又有什么区别呢。 但花不二看到云点青,却是有点意外。自从她和魔罗确定了情意,云点青就很识趣地再也没出现过。不知道这会儿为什么会来到她的面前。 只见云点青拿出一轴画——曾经在她们肌肤之间,隔出遥不可及的山海——递到她的手里:「你需要……这个吗?」 花不二接过那轴画,轻轻展开。 墨迹犹新。画上的女子,着胡服,牵白马,杏仁眼弯弯的笑。 ……画的是她的蛮蛮。 花不二明白了云点青的来意。 可她捏着那画轴,愣愣地望了好一会儿,到底没有应声。 她知道魔罗做不来那事,以她自身的风流性儿,也不是没想过事情要这样解决。 可当她真真正正看到这幅画的时候,她似乎才看懂自己的心。 ——她的蛮蛮,不是一张画皮就可以替代的。 她的狗脑子想不出为什么,可她就是觉得—— 蛮蛮是独一无二的蛮蛮。 没有人可以替代。 花不二没说话,但云点青只看她的脸色,也就心知肚明了。她苦笑摇头:「好吧,你不需要。」说着夺走那幅画,臂一振将之丢下悬崖,消失在孽海惊涛里。 花不二嘆了口气。她深知自己过往荒唐,对云点青颇为不公,歉疚道:「点青,从前我不该招惹你的……」 「你情我愿的事,还说这些做什么。」云点青莞然一笑。沉默一阵儿,她才告诉她:「花姊姊,我要退道了。」 第305页 「退道?」花不二愕然,「为什么?」 「鬼为执念入道。」云点青望向孽海尽头,「既已失了执念,又何必留在鬼道。」 话音之后,还有许许多多不便言明的心事,葬送在了唇齿之间。 生年死日,我曾画过千千万万幅美人图。 每一幅,都是我对你的执念。 当最后一幅画沉入孽海,我的最后一缕执念,也该随之远去了。 云点青舒开手掌,掌心里是一颗剔透滚圆的露水。 这迷魂露和孟婆汤是同样的方子,原是魔罗考虑有鬼士想退道转生,怕她们去阎罗殿上被鬼差为难,遂从孟婆手里学来转生之法,用忘川水炼成了迷魂露。只要吞下它,便可捨去前缘,往阳世转生去了。 「我该走了。」云点青托起那颗露水,起身迈出了山崖边缘。许是心念将了的缘故,她的魂身轻飘飘的,即使不用无间诀,也能似云雾一般浮动在海风里,仿佛下一瞬就要被吹散了影踪。 「点青!」花不二不禁心酸,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就找话:「大人她同意了吗?」 听她提起魔罗,云点青眼底的光泽晃了晃。在放手之前,她也想给生年死日的虚妄留一个善终。 于是,她问花不二:「你知道大人的执念是什么吗?」 花不二愣住。都怪她这狗脑子太不争气,相恋这么久来,竟从未想过追问鬼王的执念。而蛮蛮更对此讳莫如深,绝不肯主动提及。此刻让云点青这么一问,就只能两眼迷茫地摇了摇头。 云点青慨然:唉,这疯子实在是…… 对别的女人也就罢了,怎么对魔罗大人,还能这样粗心大意呢。 有些实话,魔罗本来叮嘱她要瞒住的。可她觉得,花不二必须知道。 「那幅画,是大人让我画的。也是她让我来的。」 「什么?」花不二蓦地一呆。她脑子里一团乱,不解蛮蛮为何要派别的女人向自己投怀送抱,「大人她……为什么?」 云点青没有再解释更多。她捧起那颗迷魂露,送进了口中。魂身随若隐若现的刺青一丝丝散为水墨,幻化出丹青曾记的一幅幅美人,姿色迥异,眉眼万千…… 「点青!」花不二想问些什么,却已来不及问,只有伶仃的喊声涣散在海风里。 「花姊姊……」不远处那道鬼影已然朦胧,只余下裊裊几句衷言—— 「大人比我爱你,比你的夫人爱你,没有人比她更爱你。 「你是她的爱人。千万别辜负她。 「——去问问她的执念吧。」 第182章 执念(三) 执念…… 花不二孤零零站在悬崖边上,为那一句「执念」越想越煳涂。 鬼为执念入道。能创立鬼道的魔罗,想必执念强过她们任何一员鬼士。 她想起不久前蛮蛮惨白的脸色,想起她不肯亲近的身体,想起她一次次的拖延和推拒,甚至又派云点青来作为代替…… 越想越不明白——蛮蛮的执念究竟是什么。 ……又为什么从不肯对她说起。 鬼道,穹庐。 花不二蹑手蹑脚掀起门帘子。毡房里黑灯瞎火的,只有床榻边亮着一盏微弱的鬼火,映照出端坐一旁的姑娘的轮廓。 「蛮蛮。」花不二别别扭扭启齿,「刚才的事,是我不对。」 魔罗压根没有提刚才的事。她对她的宠惯刻在骨子里,无论她做什么,她都不会当是她的错。 而此刻,她就坐在那暗蔼的火光里,朝花不二轻声一唤:「以勒。」 ——她用犬戎话喊她过去。 花不二低眉顺眼地走近去,边走边看清蛮蛮的脸庞:虽收敛了几分苍白,但收敛得有些勉强;杏仁眼低垂在火光之下,似被心事沉甸甸地坠着,对爱人的直视有点胆怯。 「蛮蛮。」花不二低下身,拉住魔罗的手,「我想问问,你生前的执念……」 魔罗没接她这茬话。她与她相握的手升起温柔的鬼火,但这次火焰没有烧掉娇艷的红衣,而是爬上了她自己的斗篷。 花不二顺着那烧化的斗篷望过去:只有一件深青配浅白的合欢襟,领子松松的半敞着,露出从不肯示与爱人的乳白沟壑。而那贴身的合欢襟底下,再无多余的遮蔽。 第一次在爱人面前穿着这样少,蛮蛮有些怕羞。她用毛毯盖住双腿,眼睛也任由宰割般的闭上了。 花不二一时疑愣:蛮蛮她……愿意了? 暂不论蛮蛮愿不愿意,她自己可拒绝不了深爱之人难得一见的邀欢。至于执不执念的,等雨停了再问不迟。 于是花不二站起身迎过去,吻她最惹人心疼的那双眼睛。而后,慢慢顺着眉骨吻下去,吻她的鼻尖,吻她的唇角……吻着吻着,就随她倾覆在柔软的毛毯间。 她以觊觎已久的渴念撕去那合欢襟,吻她的下巴,吻她的颈窝,吻她的锁骨……当她沉醉在她香软的怀抱里,却才觉出藏不住的异样。 ……无论自己如何取悦,蛮蛮还似以往一般并不受用。她的魂身绷得很僵,还在发抖。 「蛮蛮?」花不二不得不停下了。 可一低头,她就看见她秀美的胸房下,竟涌现出和肌肤格格不入的痕迹。 明明她的魂魄薄似一片蝶翼,可魂魄上浮现的每一道痕迹,却重比九鼎千钧,犹如一道道卸不开的枷锁,拖着她的魂魄沉入无间地狱。 第306页 ——是青紫,是污秽,是血痕。 数不清,漫不尽……累累重重,触目惊心。 「蛮蛮!」花不二吓坏了。她知道鬼的形貌受制于生前的记忆,而看到蛮蛮身上的变化,简直不敢想她临死前遭遇了什么。她摇晃她的肩膀,急切道:「你……你怎么啦?」 「阿密……阿布勒……不要……不要……」可这时的魔罗早已被梦魇锁住了心魂。她将自己蜷缩在遍体疮痍里,泪水打湿了紧闭的睫毛,口中哀吟着惊恐的犬戎话混杂着汉话。无间诀在疮痍之上肆意疯长,强大的怨念如刺出无形的金刃,连花不二的脸颊都划出血丝来。 「蛮蛮,你别怕。」她万般无措,就只能边摇晃边哀求她,「你快醒醒——」 「不要!」一道极凶的煞气伴着绝望的尖叫爆开来,花不二但感肩头剧痛,竟被鬼王一掌振飞三五丈远。肩膀被煞气削去一大块血肉,淅淅沥沥透过指缝染红了地毯。可她顾不上魂身的伤势,忙爬起身去照看爱人:「蛮……」 就在目光抬起的一瞬间,正撞进魔罗那双碧蓝色的鬼眸——虽被乱琼碎玉狼藉了眼眶,可依然清清楚楚照彻了生平的瞬境。 照彻那人世无稽的十九年里,最难以言说的痛苦、屈辱……暗无天日。 花不二全然傻住了。 一瞬间,她是那么的心疼。 ——疼到错乱的唿吸与失控的泪水都不配作为註脚,疼到粉身碎骨、九九无间都沦为轻飘飘的笑话。 她的……她的蛮蛮…… 怎么可以……怎么会…… 「蛮蛮!」这一刻,她来不及思索别的什么,就只想冲上去抱住她。 然而鬼王的煞气却不许她靠近半步。被爱人看穿丑陋的魂魄令她悲怒至极,她的斗篷立刻復原上身,用不容反驳的威严作挡箭牌:「滚下去!」 「我不要——」花不二宁可被煞气划伤,也倔强要上前。 「花不二,我让你滚!」魔罗声色更怒,一挥袖盪开粗暴的花藤与火舌,径直将花不二推出了毡房。无间诀脱缰到失了准头,地毯上点点滴滴都是误伤爱人洒下的尸血。 当花不二离了身边,魔罗便再也拦不住发狂的梦魇了。才恢復的斗篷又被地狱火烧成灰烬,余下一身赤裸裸的疮痍蜷缩在毛毯上。 风声,呜咽声,哀鸣声……曼陀花与鬼火如洪水决了堤,仿佛要撕碎这腌臜三界的每一个角落…… 花不二躲在穹庐的阴暗处。鬼王的怨念太兇了,她的九九无间在她面前就像纸煳的一般,相隔甚远都抵不住魂魄一阵阵刺痛。 肩头的尸血还在流,可她压根顾不上什么疼痛。她心里只有悔恨——恨当初屠戮黑村时杀的太痛快,没能一刀一刀活剐了那群畜生。更恨自己的狗脑子太粗蠢,为什么直到现在才…… 唉。 ……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明白呢。 她回想起这十八年的鬼道生涯,想起她对她明目张胆的偏爱,却迟迟不敢吐露一句「喜欢」;想起她一次次试图亲近自己,又一次次以挫败而告终……想起她不惜派云点青来代为枕席,更不惜忍受心魔的摧残来迎合自己心心念念的淫乐…… 往事顿然明朗,她才懂得了蛮蛮的执念是什么—— 她爬出人间最骯脏的泥泞,却决心站到铁围山巅,以微末之躯撼动三界轮迴。 是敢同仙道抗礼的壮志,是敢与阎罗争锋的雄心,是敢令万鬼称臣的无畏…… 也是因一身疮痍,而不敢亲近心上人的卑微。 ……是鬼门关里战无不胜的王,却怀着如此一败涂地的爱。 花不二第一次明白,她竟是这样爱着她的。 蛮蛮…… 是我害你受苦了。 花不二咬紧红唇,把泪花一抹,转身从角落里迈了出来。 流火与飞花势头仍盛,掠经红衣撕开一道又一道伤口。可花不二只顾着走近些,再走近些…… 走到那铺满了曼陀与紫焰的床前,忍着一身血淋淋的伤痛躺下来,紧紧拥住了那蜷缩着的、遍体鳞伤的姑娘。 「蛮蛮。」她不会安慰爱人,只想把所有的温柔都搜刮出来塞给她。 ——愿能以一记拥抱,为她隔绝世间的千千万万般苦难。 「……有我在呢。」 怀里的哭咽声起伏了两三回。毡房里的阴风渐渐慢下来。鬼火熄了神威,彼岸花落了地。 「花……」怀里的蛮蛮终于不再逞鬼王的威风,哭腔沙哑的一颤一颤,「我做不到……」 「做不到就做不到。」花不二还是一样的任性,「我不在乎,你也不许在乎。」 「可是……」蛮蛮委屈得像在报復,「你明明就很在乎。」 「我,那只是……」花不二想起之前总为这事儿埋怨蛮蛮,悔得肠子都打了结,慌忙辩解:「我只是之前不知道……」 「你就是在乎!」一言不合,蛮蛮又哭出来,边哭边要推开她的怀抱,「你就是嫌我不让睡!你嫌我身上丑,跟个怪物一样!」 「蛮蛮,我没有。」花不二别个不嫌,只嫌自己哄老婆时嘴太笨,不晓得要怎样解释,才能让蛮蛮相信自己的真心。她挤不出什么花言巧语来,索性一把托起怀里人的下巴,一个纵情恣意的吻压了上去。 「花不二!嗯——」蛮蛮被她吻得心惊胆战。生前的梦魇几度要侵占魂魄,肌肤上的疤痕也被心境所扰,时浅时深。 第307页 可执念再深重,又怎敌得过花不二浓烈而偏执的爱意。梦魇终究是败下阵来,这一次蛮蛮没有抗拒。她晕晕乎乎收下这一记深吻,并由着她的力道躺倒在毛毯上。 泪水流得更凶了。她被她翻来覆去吻得没了力气。但花不二体恤她的心魔,没有更进一步。她只是予以□□的拥抱,守护着她伤痕累累的身躯。 多半是这放肆一吻的缘故,蛮蛮被教训得听话了些。她躲进她绵软的胸怀里,小声抽泣一会儿,才又说:「以后,你想要了,就去找别的女鬼……」 「放你妈的屁!」花不二当即竖起了蛾眉。 「蛮蛮,是你答应我的。我们要住在大草原上,岁岁年年,直到魂飞魄散。」她骂她,「你堂堂鬼王大人,发过的誓都当狗屁吗!」 蛮蛮不吭声了。 她也不晓得,是不是曾经的苦难让老天觉着亏欠,才让最风流不羁的心上人,对她许下真挚到自觉不配的柔情。 她腾不出手来抹眼泪,湿漉漉的流个不住,尽都沾在花不二的胸口上。 可她还是忐忑,还是心有不甘。等伤痕褪下得差不多了,她又伸出手往花不二的腿上摸。却是摸着摸着,魂魄又开始阵阵恍惚,青紫与血痕也漫上肌肤。 她生怕执念走火,伤及爱人,只得无奈收了手,杏眼里满满的全是失落:「花,我还是做不到。」 「那就不做。」花不二轻吻在她眉间,「我不许你勉强自己。」 「可若是……」她不得不敞开心扉,向她倾诉最怕的那个结果,「若是我永远都做不到呢?」 话说着,她的手就被她握住了,十指紧扣。 「那我就永远这样抱着你。 「——直到魂飞魄散。」 第183章 鸦鸣(一) 桃谷,红尘坞。 一红一白的毛茸尾巴在腿间簇拥着、摇摆着。薄薄一片衾遮不尽两人洁白姣美的身躯。赤狐伏在白狐背上,逗弄她的狐狸耳朵。 可稀奇的是,白狐这会儿没怎么回应。她的下巴枕在双臂上,闷闷的似在犹豫些什么。 「素素。」赤狐松开她的狐耳,关切道:「你怎么了?兴致这样差。」 「我心慌。」白狐嘆口气,道出心中所忧,「修炼时我做了梦,梦见我徒儿死了。」 「她本领那样高,还有天谴咒在身,不会有什么事的。」赤狐虽在嘴上安慰着,但也知道爱人颇有未卜先知的天赋,她做的梦不可信其无。停顿片刻,就问道:「你要出关吗?我陪你。」 「出关。」白狐果断起身,将纱衣披在肩,「对了,叫上黄白灰一起。」 凡间,汉京。 时值元夕,夜色里飘着小雪,市井街心悬灯结彩,车水马龙。笙箫缭绕,人烟浩闹。 不远处的宫家旧宅里,也是格外的和乐融融。十四霜裁了窗花,小满挨门挨户地贴好。堂屋里的烟火气暖洋洋的,满满当当的长桌上,萧凰又端上一壶新酒,两盘热菜。子夜和姑获坐在临窗炕上,手把手盯着奴兀伦学针线活,姑获敲打说她缝不好这件小衣裳,就休想当那二十六个鬼娃娃的干妈。 这会儿萧凰喊走了子夜,原来是温苓和巳娘才进了庭院,手里拎着箱子说是准备了好东西。两人身边还跟着一个少女,面相是十三四岁的豆蔻般模样,眉眼半似温苓的柔婉,又半似巳娘的妩媚。温苓说孩子叫温小五,拉着她给夜萧两人拜年,小五嘴很甜地叫了声「姨母」。巳娘怀里还抱着一颗新的蛇蛋,请夜萧两人给起个小名儿,起了十来个她总是嫌拗口记不住,最后干脆就叫成「常小六」。 一阵闹笑罢,温苓和巳娘打开了随身带来的箱子。东西拿出来,红灿灿晃了众人的眼,原来是两件纹鸾绣凤的喜服。 「这……」子夜和萧凰又是惊喜,又有些诧异。 「你俩不是一直想办酒席么?」温苓笑道,「这不,我和仙祖亲手给你们做了衣裳。你们也别耽搁了,过完年赶紧选个良辰吉日,热热闹闹地操办起来。」 「好,过完年就成亲。」萧凰笑弯起凤眼,比量着尺寸选出一件喜服递给子夜,「试试看,合不合身?」 便在众人的撺掇声里,两人各自脱了外衣换上喜服,尺寸很衬腰身,红艷艷的极显秀美。萧凰打趣道:「温姑娘这节礼真会送,不像有些人……」她横了一眼旁边炕上、正给魔罗剥榛子的花不二,「净送些不正干的玩意儿。」 「嘿!那好用的东西,怎么就不正干啦?」花不二挑眉道,「那可是我跟你师娘用过的……」众人都知她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忙闹笑着打断了她,花不二望了眼魔罗,才收敛了油滑道:「反正,不比这两件破衣烂衫强多了?」 「你还别说,刚好。」温苓顺着她的话茬,又从另个箱子里拿出两件衣裳来。这两件的做工不亚于适才的喜服,但绸缎主色是白的,分明是仿做了犬戎婚嫁的样式,针线之精连魔罗也挑不出瑕疵来。她把那两身白地明光的喜服送到花蛮眼前:「既然要办,那就两家一起办好了。」 众人见状,纷纷然欢唿鼓舞,起花蛮两人的哄。魔罗害羞了转过脸去,眼睛只顾盯着花不二。花不二一边握紧魔罗的手,另一手往嘴里磕着榛子,咬牙笑道:「不成,那可不成,万万不成!」 「怎么不成了?」众人惑道。 第308页 「两家一起办,岂不是四个人都要披盖头了?」花不二严肃道。 「那又怎样?」萧凰追问。 「四个人都披盖头,两眼摸瞎的,进错了洞房、睡错了人怎么办?」花不二说的煞有介事,惹得众人好一阵捧腹,魔罗也被她惹得又笑又恼,暗地里狠狠拧她手背上的肉。 正嘈杂间,忽听屋门「吱呀」一声开了,寒风杂着几瓣桃花吹进来,屋里的热闹登时冷了下去。 「师尊,师娘。」子夜和萧凰忙让路行礼。但见来者不止两位狐仙,还有黄白灰三位不甚相熟的仙家。两人觉着有些意外,遂问道:「前日师尊说修炼事紧,就不来汉京看烟花了,怎么今日……」 让子夜隐隐不安的是,白狐的脸色全不见节庆该有的喜悦,而是颇为凝重地打量了自己几眼。罢了,又皱起眉头盯着屋里的魔罗看,盯得花不二都要破口开骂了,白狐才将眼神松懈了移开去。天机难测,她也不想多说什么,只是淡然道:「没什么,想和你们一块儿过节,热闹热闹。」 「如此甚好。仙尊们,快请上坐。」萧凰忙要给几位仙家收拾座位。但就在这时,十四霜兴沖沖在外面喊道:「龙津桥马上放烟花了,快出来看!」 子夜和萧凰邀请仙鬼共度上元佳节,本就念在这汉京烟花的盛名,想姐妹们一同赏玩图个喜庆。众人听闻时辰将至,那定然不肯错过,纷纷放下手里的闲事,边说笑边出门往庭院里去。 子夜怕出门弄脏了崭新的喜服,匆忙想换下衣裳,萧凰却制止她道:「别换了,这身好看。」 子夜笑道:「这衣裳只能新婚那天穿。平时总穿着,岂不是就不稀罕了?」 萧凰撒娇道:「天天都是新婚,有什么不好?师娘,你就穿着吧,徒儿喜欢。」 子夜拗不过她一声声的「师娘」,也就从了她这无伤大雅的要求。两人并着红裳喜服,手挽手往庭院中去。下阶前,萧凰还回身招唿屋里的仙家:「仙尊,你们快出来看烟花。」 白狐「嗯」了一声,却半会儿没动身,指尖暗暗掐算着什么,却只感到天机一片混沌,脸色也不禁烦乱起来。 赤狐低声问道:「去吗?」 白狐犹豫片刻,定下心念道:「去。」站起身又吩咐众仙家:「我盯着我徒儿,你们盯好那几只鬼,若有任何异样,立刻灭了她们。」 「素素,你是说那几个鬼士?」赤狐有些狐疑,她担心爱人对鬼道有甚么成见,闹僵了三界须不好看,「鬼道虽做过些逾矩的事,但毕竟已同仙道言和,这段时日也恪守天谴契,再也不滥杀无辜,难道你还觉得,她们怀有别的居心?」 「不好说。我只是……看见她们有些心悸罢了。」白狐嘆了口气。眼下的天机玄之又玄,她也道不清个所以然,「但愿,我只是做了一个梦而已。」 「小满,灯笼先搁着,快过来看烟花。」十四霜在后院招唿小满。这会儿小满正坐在房顶上,往飞檐上挂琉璃花灯。 「好了霜儿。」小满飞快繫紧了灯绳,起身一纵,奔着十四霜飞过去。 可就在她足尖点地的一剎那,魂身勐然一震,从心窝里爆开一道金光,还不及看清楚那金光是什么,尸血就如泉瀑般乱喷出来。 「小满!」十四霜吓傻了。她扑上去抱住气若游丝的爱人,只摸到她空荡荡的心窝里止不住的血流,就连自己的真金之身都受不住那般灼烫。十四霜全不知这是发生了什么,只能哭着抱起浑身是血的小满往前院跑。 第184章 鸦鸣(二) 她大声喊着救命,可庭院里的众人一时都沉浸在聒噪震耳的烟花声里,竟来不及听见身后的唿喊。但就在同一时,人群中又有几个身影倒了下去,原来是奴兀伦、姑获和魔罗。太阳真火撞破她们的心魂,沸腾的尸血瞬间透过积雪,更连青砖都蚀成一片焦黑。 「蛮蛮!」花不二第一个惊叫出来。她伏下身去将魔罗抱进怀中,伸手捂住她心口的重伤,却被血烫出一大片烧痕。这灼痛感她并不陌生,很快勾起羲和峰上对敌宫世遗的回忆,她骇然道:「这是……邪神金乌?」 「天上!」赤狐一声急叱,众仙家便齐齐抬首望去,却见绚丽如星雨的烟火间,那几道刺眼的金光汇成一路,渐聚成庞大遮天的三足神鸟。与之俱来的是漫及千里的灼热阳风,原本黑暗的夜空也被金乌之火烧成了炼狱般的深红色。 「金乌降世……」众仙错愕,「怎么可能?」 此前萧夜花三人早已上羲和峰斩杀了血祭金乌的宫世遗,若照常理,八神乌早应跟着宫世遗的魂魄进了阎罗殿,被酆都冥帝处置了才是。却怎么可能逃出冥府的审判,藉由鬼道的魂身破体而出,重临世间? 但眼前已来不及寻因问果,远远见那金乌已展开百丈长翼,凝起一排拔山盪海的火浪,将要向汉京的繁华市井滚滚袭下。而街市上四散奔逃的汉京百姓,只怕顷刻之后,便要在滔天火海里覆为灰烬! 「不好,它这是要吸人生魂!」赤狐赶紧布策,「常仙先救鬼道。素素,你带子夜去保护生民。萧凰随我来。黄白灰,七佛灭罪阵法,即刻将邪神镇压桃谷!」 「是!」众仙家齐声作应。白狐立即上身子夜,那一抹鲜艷的嫁衣疾力穿街越巷,紧赶在汹恶浩大的天火之前。指尖道力一挥,仙桃万木瞬间拔地而起,遮护着满大街惊惶逃窜的百姓,死死承住那崩天坼地的金乌火浪! 第309页 烈焰撕毁了桃枝桃叶,仙力又前仆后继将枝叶续上,太阳火与桃木就这么时进时退地相互伐杀着。但为不伤及城中百姓一分一毫,白狐和子夜几乎押上了桃谷所有的灵力。可就这么僵持少刻,金乌火的势头越压越紧,桃木的阵线也渐渐败退。高处那金乌因没能吸食到魂魄而越发躁怒,骤一声尖厉的长啸,径奔着雪色的桃花海扑将下来! 但还没等利爪沾到桃林,鸟颈就被一股极韧的力道死死勒紧了。庞大的鸟身不由自主地顿住,它震怒着几度扇动长翼,却难以挣脱那一缕无形的绑缚。 鸟身挣扎的空隙间,煌煌天火中赫然现出那一道身穿嫁衣的俊美人形——正是出马了赤狐仙尊的萧凰。仅凭指尖拈着的一道红丝,竟将山峦般高大的金乌压制得无法动弹。 「七佛灭罪,起!」赤狐指尖一挥,桃木红丝更从四面八方攻袭而来,霎时间连作天罗地网,紧锁住金乌的三足长翼,巨大的鸟身竟在嘶嚎中越缠越小……越缠越小…… 而这空当间,子夜和白狐也难得喘了口气。这时背嵴上传来剥皮刮骨的刺痛,原来适才为满街百姓挡住金乌的重击,一时间填补了太多的命债,魂魄抵不住天谴咒的剧变,神智都有些迷恍起来。 「子夜,当心。」白狐劝说道,「你现在天谴咒弱了很多,你可以不救人……」 然此时被困住的八神乌又岂肯善罢甘休。既然挣不动那七佛灭罪的阵法,它便忍痛把自己撕成数个分身,试图从红丝的空隙中脱逃而出。这迫使赤狐不得不用更多灵力去绑缚分身,本就拉扯到极致的红丝越发「嗡嗡」作响,似乎多落一片浮毛就要四分五裂。 金乌这么死命挣扎之下,撕裂的分身间爆出万箭齐发的火浆,汉京城里逃窜的百姓不免又遭了大难,稍有不慎便会被激飞的火焰烧成焦尸。见此危关,子夜根本顾不得白狐的劝阻,拖着天谴咒剧变的疼痛飞身上街,「哗」一剑桃花练斩断了疾落的金乌火,救下两个险被烧死的行客。她清声一喝:「快逃!」言罢,便奔着火势更密集的街巷中救人去了。 桃谷这边奋力镇压邪神的同时,温苓和巳娘也竭尽所能救治着开膛重伤的鬼士,就连半吊子本事的温小五都不得不顶上来帮衬。太阳火穿心实在太惨重,尤其是曾吞服三枚金乌羽的魔罗鬼王,若不是巳娘和温苓几度押上四千年的仙力缝缝补补,她的三魂七魄早都烧成灰了。 常仙儿手里忙碌的焦头烂额,花不二却还跪在一旁、哭天抹泪叫「蛮蛮」,狐狸眼都快哭瞎了。不知多了多会儿,魔罗才勉强回魂醒来,声若游丝,几难闻辨:「花不二……」 「蛮蛮!」花不二一把攥住她的手,生怕一松开就弄丢了她的魂儿,「你……」 魔罗剩不了多少说话的余力,杏眼也闭上了:「……去帮仙道。」 「不行!」花不二急得又掉眼泪,「我不能离了你……」 「别丢我们鬼道的脸。」无论再怎样虚弱,鬼王的命令也不减半点威严。 「好嘛……好嘛。」花不二不敢忤逆媳妇的话,就哭哭啼啼抹着眼泪站起身,朝烈焰纷飞的战局里走去。 一枚红桃瓣轻轻薄薄拈于指尖,赤狐手臂一垂,那枚桃瓣远远弹了出去:「三业五浊,开!」 那桃瓣如一粒粟米沉入沧海,落在四分五裂的金乌身上。豁然间参天桃茎破土而出,宛若伸展开千万道铁索,以万钧之势将那八神乌五花大绑,向着桃花海下的无底深渊重重拖下去—— 桃谷的封印虽强,可八神乌又怎会轻易束手就擒。重掌天日的慾念迸发出最勐烈的挣扎,一边将遍身烈焰撕扯着桃树拧成的囚笼,一边支出长翼的数十根骨刺,一根根砸穿楼宇墙垣,深深扎进土石之中。骨爪之下划出一道道比江河还深的沟壑,封印沉渊之势不由得被拖慢了好些。 「当心!」子夜正催促街坊快逃,就听白狐一声急叱。她毫不犹豫振出灵力推开五六个凡人,同时也感到一股极凶极烫的道力压近头顶。随后身躯被白狐控制着就地一滚,面前「砰」一声爆火的巨响,原来是一根金乌的翼刺砸穿了石砖。若非有师尊相助,令她躲避及时,那数十丈长的翼锋已然令她骨肉成灰。 火海离乱间,她又看到一道翼锋从天而降,可正底下却是一家勾栏瓦舍,好些个歌姬小娘才从门里逃出来,甚至有的还拖家带口抱着娃娃。子夜急得喊她们:「快跑!」边纵身上前要护住那些女子。 可正当她想一跃而上时,脚步却扎了根似的定在原地,由不得自己左右了。她一愣神,不晓得身上是怎么回事,但听白狐在心中疾言道:「不许再救人了!」 「师尊!」眼看着那些弱女子临于危难之下,子夜又是焦急又是不解,「你放开我!你这是……」 「你只剩九条命债了,这九条命还有大用——」白狐不得不与她解释,但同时那道金乌的翼刺也已重重落下,「轰隆」一声勾栏的砖瓦被撞得粉碎,连同那一众娇花弱柳都飞灭在火海中。 「这……」子夜浑身一抖。 仅剩的九条命债,令天谴之罚变得微乎其微。如今的她再怎么「见死不救」,魂魄里也已觉不出多少疼痛了。 可这一瞬,她又觉得很痛很痛,比生平里任何一次天谴压顶都要痛。 ——因她早已不再是那个初出关时铁石心肠的少女,因她身上的责负也不再是那八百六十一条冷冰冰的烂债。因她心中多了喜怒悲欢;因情与爱,生出了柔软与慈悲。 第310页 她想不明白为何:明明还多余九条命债,明明自己仍是不死之身,师尊为什么阻止她去救人,为什么眼睁睁看着那些无辜的生民……惨死在金乌的铁爪烈焰之下。 「师尊……」子夜的思绪一阵涣散,但很快又撇去犹豫凝定了下来。因她望见火海废墟的边缘之处,是一团被歌妓们临死前推出来的襁褓。远远地,还能听见那麻布里微弱而嘶哑的婴儿哭声。 「子夜,不要!」白狐正要厉声喝止,子夜却已强行挣脱仙家的控持,一个箭步扑上了前去—— 「啪嗒……」小小的襁褓被掷出几丈远,跌落进软乎乎的桃花丛里。 可就在子夜救下婴儿的同时,那锋利又滚烫的长翼也紧随而至,「哧」一声闷响,从她的肩胛骨贯了进去。 少女被钉在砖上,鲜血喷了一地。 「子夜!」「素素!」萧凰和赤狐异口同声惊唿出来。封印邪神的咒诀本已捏在指尖,却生怕连累爱人一同堕入七佛灭罪的天牢,是以指尖抖了抖,迟迟也不敢下咒。 而此时子夜的身上,天谴咒已弱到丧失了復原之力。随着翼锋在土石间抓挠,少女的身躯被拖出十来丈远,淅淅沥沥的殷红蜿蜒成一条路。 「师尊,你走……」她觉得自己剩不了几口气了,因不想连累白狐,就念起出马解契的口诀来:「阴阳有尽,天地为期。六识相断,唿吸相离。形神……与判,心念……」 「住口!」白狐颤声道,「子夜,坚持住——」 然而这会儿七佛灭罪阵法微微一迟,又让八神乌有了顽抗之机。数十根翼骨紧扣住阳间的地面,熊熊阳火直冲天霄,烧焦了大半的桃木枝干。 「仙尊!」共守阵法的黄白灰三仙就快撑不住了,只能借桃铃唤请赤狐的指示,「邪神气候将成,请仙尊速速定夺!」 大局至此,赤狐已无暇顾念私情,只能捏紧法咒,含泪落诀:「四重五逆……」 「破」字才卡到唇边,却闻长空里「嘶」一声如金裂帛,竟闪过一道青红交错的娇俏身影,只将掌中鬼火一斩,便从关节处剜断了那根刺穿子夜的长翼。 花不二魂身飞盪,近在邪神金乌的眼前。因这邪神险些害死了她的蛮蛮,她心中恨怒激盪,引得无间诀一时暴涨,接连一番大杀特杀,将金乌钩住人间的数十道长翼尽数割断了。 「四重五逆,破!」 伴随赤狐一声咒下,邪神金乌髮出一阵阵惊天动地的嘶嚎。桃木疯长,尘火飘摇,昔日的天帝之子再度被逐出人间,只余夜空里的血色还弥留着垂涎天下的灼烫。 「哗……」 一袭轻盈的白衣飞出滚滚尘雾,落在废墟里楼阁的檐梁之上。 白狐怀里抱着昏死的徒儿。少女的血仍在涌流,染得她白衣尽红,又一行行滴下裙角,消逝在沉默的轻风里。 白狐紧了紧怀抱,眼眶里几许晶莹,闪烁得苍白又无力。 第185章 射日(一) 桃谷,红尘坞。 天谴咒恢復了很久,子夜才醒过来。 萧凰的怀抱依旧那样暖,如今又穿着未及脱换的红嫁衣,衬得比以往更暖了一些。 「子夜!」萧凰的声音哑得快哭出来,「伤口怎样,还疼不疼了?」 「萧姐姐。」子夜陷在她的胸怀里,虚弱的承应尽可能让爱人安心。她吃力地转过目光,先是看到窗棂渗出血红的天光——多半是邪神金乌镇压在桃谷的缘故。目光又挪了挪,才注意到盘坐在一旁的白狐:「师尊……」 白狐的唇微微一张,却被什么难言之隐梗住了。她到底是没能说出什么,就只抬起修长的指尖,摸了摸徒儿的脸颊。 师尊的手很凉。子夜抬起脸望向她的眼睛——烁烁光芒里,满是不可说的哀伤。 子夜觉得很稀奇。在她的记忆里,师尊只为师娘流过泪。她从不在乎自己这个小徒弟。这是她头一回、更不知为何为自己流泪。 迷迷煳煳的,她想起被金乌穿心的时候,师尊出马与自己同感共识,那会儿也一定疼得很吧。她自愧擅作主张连累了师尊,就软声软气与她赔罪:「师尊,是弟子不听话……」 白狐指尖一垂,抵在了徒儿的唇角,不由她再说下去。 随之,她一声很轻又很沉的悲嘆:「师尊没能保护好你。」 此刻的子夜尚不知白狐这一嘆是何意味。她只觉得心里暖洋洋的。有爱人的怀抱,有师尊的关切,再疼的伤、再苦的命都值得了。 她阖眼休息了片刻,就挂念起其余的姊妹来:「鬼王她们怎样了?」 桃谷,度朔山。 「大人!」铁围山几个守卫弟子一瘸一拐地赶来。个个都一身尸血斑斑,还有断了手脚的,伤口处都被金乌火烤焦了。这几个小鬼士一见鬼王就跪下来了:「弟子看管不力,以致无量宫失守,罪当万死。那金乌邪神……那邪神……」至此便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起来,不怪你们。」魔罗的脸色很黯淡。花不二在旁忙搂住她的腰。 魔罗心里很清楚,当初为了对抗仙道,除了花不二一个游手好闲的,鬼道能打的干将几乎都炼过金乌羽。那些镇守在铁围山的鬼士,只怕都和她们一样遭了邪神的反噬。 她已能猜到无量宫里的惨状,可除了直面这血淋淋的败覆,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其余人呢?」 第311页 两个守卫护着一群鬼娃娃上来。姑获刚从金乌穿心的重伤里醒转,看到孩子们幸而无恙,她踉跄着起身赶过来,用长翼护住吓破了胆的鬼娃娃们。 「娃娃们没事儿,可别的……」守卫不禁凝噎。 ……全军覆没。 闻此噩耗,鬼王同花不二相握的手颤了一颤,倾身喷出一大口血来。 「蛮蛮!」花不二心疼极了。 魔罗紧咬银牙,杏眼里流淌出无以復加的悲愤,无间诀凄凉地刻进眼角眉梢。 鬼道不止是她的雄心,她的夙愿,她长年累月一点一滴的心血……道中甘愿为她赴汤蹈火的鬼士,更是她亲逾骨肉的姊妹。 害死她们,就是害死她的至亲手足。 ——恨不能立刻将八只金乌碎尸万段。 「鬼王大人。」赤狐仙尊从桃林间走出。她望了一眼花不二,才向魔罗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魔罗松开花不二执拗的手:「别担心,照顾好奴兀伦她们,我去去就来。」 魔罗随赤狐步入林间,走在那顶天立地的老桃树下。因为八神乌被镇压在桃谷深处的缘故,桃叶间的夜色被染成了暗红。飘落的红白桃瓣也被烧卷了边,成了枯萎的焦色。 「金乌的事,实在连累仙尊了。」看到桃谷被金乌火摧杀成这副景象,魔罗心里很愧疚。自家出事不说,还牵连仙道收拾三界的狼藉。抱愧之余,对赤狐仙尊的敬重更增了几分。 「其实,这也怪不得你们鬼道。」赤狐嘆道,「你们是不是得罪阎罗殿了?」 魔罗眉心一紧,便想起那日黄父鬼来冥府招安、但因言行无礼被鬼道严惩之事。多半就是因那一回,让阎罗殿彻底视鬼道为眼中钉。可这跟八神乌死灰復燃、重临人世又有什么相干? 「当初宫世遗血祭金乌被杀,八神乌应该绑着他的魂魄去到地府,由酆都大帝审理。」赤狐道,「金乌为天帝后裔,有不死不灭之身,只能永世囚禁在荒芜之地。按照冥府办法,本应将八神乌封禁在鸦鸣国,以绝后患才是。」 「鸦鸣国……」鬼王自然听过这「鸦鸣国」的名号。 ——人死为鬼,鬼死为魙,魙乃是厉鬼死后才有的极阴之魂。而所谓「鸦鸣国」,则是比地狱更为深暗的魙鬼流连之地。传闻那里是永无尽处的深渊,终年永无日月,只有无数穷凶极恶的魙鬼,与阵阵悽厉的鸦鸣声。 「是。」赤狐点头,「可反常的是,冥府并没有处置邪神,而是将它放了出来。」 「放出来?所以……」魔罗愕然。 「不错。」赤狐的脸色凝重下来:「冥府是想借金乌之手,剷除你们鬼道。」 「可是……」魔罗秀眉紧锁,「可是他们难道没想过,八神乌出世会怎样震盪三界,又会有多少生灵惨遭荼毒?但为借刀除掉我们鬼道,却要搭上涂炭苍生的代价,这……值得么?」 「唉。」赤狐沉声一嘆,「鬼王大人,你也是见过人间的。」 神啊,官啊,鬼啊…… 究竟又有什么分别呢。 身居高位者,又怎会看见蝼蚁的命。 它们能看见的,只有手中的权柄罢了。 鬼道脏了阎罗殿的冠弁,它们自要不惜一切将你们剷除。 反正金乌是天帝后裔,任它们再怎样胡闹,都兜在天庭的煳涂帐里。 ……至于区区苍生,又何足为惜呢。 魔罗半晌无言。 歷尽阴阳冷暖的她,却也全然想不及,冥府为了一己私权,竟能做到如此无耻,如此冷血。 ……是惊,是恨,是悲,是无奈,还是些什么呢? ——心里又冷又沉的疼,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一仙一鬼徘徊间,来到老桃树背后的悬崖前。 崖下是望不见底的极渊。深处几次三番传来金乌的嘶吼,暗红一阵一阵翻涌,连带桃谷大地都嗡嗡震颤。 魔罗心一沉:「这桃谷,能封住金乌吗?」 「封不住。」赤狐直言,「桃谷的七佛灭罪,至多也只能封它十二个时辰。终究,金乌还是会出来的。」 「不成。」魔罗咬牙道,「你可知有什么办法,能彻底镇住邪神,让这怪物永世不得翻身?」 赤狐缄默片刻。炎风吹动她赤色的裙角。 「有是有的。」却迟迟不肯说出是什么办法。 「什么办法?」魔罗追问之下,赤狐才又开口:「我可以说,鬼王大人愿意信吗?」 魔罗怔了一下。 赤狐凤眸微垂。 「真正能封印住八神乌的,唯有上古射日的八枝神箭。 「然而那八枝射日之矰,却各有一线,与一命相连。 「与那一命绑在一处,才能镇压在鬼死不毛之地——鸦鸣国。 「鬼王大人…… 「这是要你们鬼道的命啊。」 魔罗的目光无声地抬起。 赤狐却也无声地转过了身去。 她生怕,鬼王不会相信她,甚或觉得是仙道居心叵测,有意为难鬼道。 她只能背对着悬崖,走向桃林深处,把选择留在鬼王面前:「还有一点时间。我尽力让七佛灭罪压得更久些。我们再想想别的法子。」 「仙尊。」魔罗突然叫住她。 赤狐顿足转身。 但见魔罗拱手相拜:「我只有两件事,託付仙尊。」 第312页 一则为我鬼道復仇,问阎罗殿讨回公道。 二则承我鬼道遗志——为鬼伸张,替鬼行道,三界但在,鬼道永存。 第186章 射日(二) 子夜被萧凰抱着赶来度朔山时,只看见鬼王和倖存的寥寥鬼士,都站在无尽深渊的断崖前。 「她们这是做什么?」子夜发问。 「你伤太重了,还是回去休息吧。」白狐犹豫着,想劝她离开。 然而此刻鬼王所宣之言,已是清清楚楚传进三人耳中。 「众鬼士听令!」 「属下在!」除去姑获收养的鬼娃娃们,倖存的鬼士已不足十数,但齐声下跪接令,气势却似能撼动天地。 只有花不二平素和鬼王甜蜜惯了,一时没回过神来,但看众姊妹都跪下了,她才傻愣愣也跟着跪下:「属下在。」 鬼王环顾一众金兰手足,血气直冲肺腑,昂然道:「今日我鬼道将以全门捨生取义,与邪神金乌共赴鸦鸣国,同归于尽。魂魄虽死,道义长存,今日起千千万万年,那阎浮苍生将永远记得,孽海上亿数亡魂将永远记得,这十方无量世界将永远记得,我鬼道是为三界而死的,这三界是我们鬼道救的!」 「属下遵命!」行将赴义,众鬼士却无半点犹豫和畏缩,承应声朗朗迴荡在桃谷天地,「魂魄虽死,道义长存!」 赤狐在旁目睹这一切,胆震心惊之余,更嘆天命如此荒诞不经:凭什么要一群被三界伤害最深的人,站出来拯救这不公的三界…… 在这片气壮山河的高唿声中,唯独花不二没有说话。她抬起总是那么玩世不恭的狐狸眼,若有所思望着自己的爱人。 眼下魔罗最担心的,也就是这个桀骜不驯的爱人。她知道,这疯子是最自私的。别说捨生取义救三界了,多拔一毛她都不会情愿的。魔罗嘆了口气,将跪拜的爱人拉起:「花不二,你……」 「蛮蛮。」花不二抬手在爱人鬓边,边为她收拾一缕多垂下来的鬈髮,边轻声问道:「鸦鸣国,也可以洞房花烛吗?」 魔罗的唇角微微翘起,杏眼不争气地闪了闪:「……当然。」 可另一边,那些小鬼仍哭喊着不肯放开姑获的衣角。姑获只能忍泪将孩子们推到赤狐身边,一遍遍叮嘱要照顾好她们。 「小满——」十四霜快要哭断了气,追着爱人怎么也松不开手,「你还会回来吗,我们……还能再见吗?」 小满闭着眼睛也拦不住潸然而下的泪雨,那泪水又一滴滴落在爱人与自己相拥的肩膀上。她明知鸦鸣国有去无回,却只能撒着谎哄她:「会回来的……霜儿,我一定会回来的……」 断崖上的生离死别,都落在不远处那双看似宁静的瑞凤眼里。 子夜看了一眼抱她在怀的萧凰,不动声色晃了晃耳边的桃铃。 「师尊。」她在心里问白狐,「……她们真的能回来吗?」 「……」白狐没能撒谎,「回不来了。」 「师尊。」话在心坎里徘徊半刻,她终是问了出来:「你当时为什么不许我救人,为什么说,那九条命债留有大用。」 白狐一声长嘆。徒儿太聪明了。她终究还是猜到了。 「你的命债,能当鬼命用。」她如实说,「你死后的轮迴之隙,比鸦鸣国更荒芜,封印……更强。」 子夜默了会儿:「师娘知道吗?」 「我没告诉她。」 「为什么?」 「子夜。」白狐转过脸去。她不想徒儿看见自己泛红的眼圈。 「你只剩八条命债了。 「送走八神乌……你就回不来了。」 「嗯。」子夜暗暗咬唇,「可是,鬼道那么多人,她们也回不来了。」 白狐深知,自己拦不住了:「你想清楚了么?」 子夜没回答师尊。她先是扬起头,亮晶晶的眼眸凝望着还浑然不知的萧凰:「萧姐姐,吻我。」 萧凰一怔,不明白她为何突如其来地索吻,心想或许是伤口还在作痛罢。她从不会迟疑对爱人的温柔,就俯下唇去很深、很用力地吻她。 她似能感觉到,爱人的回吻拼尽了毕生的柔情,因那柔情太浓太重,味道都变成了苦涩。 ……她心里也跟着那苦涩,生出了几许不安。 子夜依依不捨地吻罢,就让萧凰把自己放下来。她走出她的怀抱,耳边的桃铃又微微一晃。 「师尊,答应我。」她边想边朝崖边走,「别让萧姐姐知道了。」 「……好。」 「慢着!」少女一声清喝拦住了崖边众鬼的脚步,「我们有别的法子了。」 众鬼讶然,纷纷侧开身看向子夜。子夜就在她们的注视下,一步步从她们中间穿过,走向断崖尽头。 「我身上还有多余的命债,一样可以拿射日之矰制住金乌,封印在阴阳交界,轮迴之隙。」子夜坚定道,「从古至今,只我一人去过轮迴之隙,它的封印定比鸦鸣国更强大。」 「子夜——」萧凰惊急欲上前。她心里有种强烈的不祥之感,可即便上前来,她又不知该问些什么。 「都退开!」子夜斩钉截铁喝退鬼道众人,「拿我的命债就能办到,不需要你们鬼道任何牺牲。」 命运的折转太过突然,鬼道众人一时鸦雀无声。任何言辞都无从表喻心中震动,她们只能齐臻臻地目送那一袭红嫁衣,站在了深不可测的山渊之前。 第313页 「子夜!」萧凰终于一个箭步冲上来,问出她最放心不下的那句话:「你还有几条命债?」 「萧姐姐……」子夜背对着深渊里时起时伏的火光,望着不远处同她一样红妆嫁衣的爱人,眼底的泪光和那句哽在心胸的话一併隐了下去:「……我们也算是成了亲罢。」 「子夜!」撕心裂肺一声疾唿,萧凰扑向崖边,却被白狐含泪挡住了。 同时,那身轻飘飘的红衣……落了下去。 萧凰的手离那红袖错开三尺远,堪堪被白狐拽停在断崖边上。 ……就看着那红妆越落越远,越落越远,绽放在苍穹与尘埃之间。 阴阳交界,轮迴之隙。 如过去的无数次生死一样,那身红嫁衣仿佛一片羽毛,缓缓飘落云端。 少女的心口迸出明亮的白光,那白光又幻化出八道长练一样随风摇盪的符咒。八道符文的另一边,直贯云天。 待少女坠到茫茫石崖之间,八道射日符的另一端也穿过浓云,现出八只振翅挣扎的金乌巨鸟。挣扎间爆出熊熊烈焰,如一场照彻古今的烟花。 这壮景瞧来甚奇,因那八只金乌明明比山峦还要高大,但加起来的重量还不敌一个少女。无论它们怎样扑腾挣扎,都止不住跟随少女的下坠,从天际到山崖,又从山崖,沉入浩荡无边的殷红血海…… 亦始,亦终,亦有,亦无。 我生在轮迴之隙,生死之间。 曾经我只有一个心愿,是死亡,是解脱,是梦幻泡影间,来去无牵挂。 曾经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活着,活着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现在……我懂了。 娘亲,师尊,师娘,阿颜…… 温姑娘,仙祖,十四霜……花花,鬼王大人…… 我的凰儿,我的……萧姐姐。 我这一生,很值得。 夜将子时问因果。 今日方知我是我。 第187章 归一(一) 「子夜!」 少女的身躯坠落在天火洗劫过的深渊。她不是直挺挺地摔下去,而是像一片喜红色的纸鸢,因为息了风而缓缓沉落,又被那疯了一样赶来的爱人,接在同样喜红色的怀抱里。 「子夜……子夜!」萧凰拼尽全力的哭唤,一遍又一遍的摇晃,却只换来挚爱之人横流不住的鲜血,与冰冷沉寂的唿吸。 她不相信,她不可能相信……于是她才想起那至关重要的天谴咒,便不顾一切撕开少女喜服的衣襟—— 只见背吕之上,尽是雪白。 ……早已不剩一条命债了。 「为什么……」一身喜红色紧抱着另一身喜红色,中间又染开暗红的血腥色,「你骗我……你骗我……」 你骗我你还有多余的命债。 你骗我说要和我成亲,你骗我说你要娶我。 你骗我说,你要尽早还完那八百六十一条烂债;你骗我说,我比你年长十八岁,总有一天会先你而去。 你骗我说,你不想孤零零一个人活在世上……在没有我的人间里。 子夜…… 你为什么要这样…… 为什么要我眼睁睁看着你先我而去,为什么你我已是成了亲的模样,却要我这样孤零零地抱着你……在失去了你的人间里。 子夜…… 你回答我啊。 我现在去陪你。 ……还来得及吗。 剧痛的麻木中,她早已丧失了神智。丹田里激出自损自伤的内力,想要断绝经脉而死。 「住手!」赤狐飞身赶到,不由分说占了萧凰的身,才制止她求死之举。 白狐众仙和鬼道众鬼也紧随而至。魔罗一见此况,当即喝令众鬼士道:「马上下鬼门关,给我找!挖穿刀山火海,也要把子夜的魂魄给我找回来!」 「遵命!」鬼道素以恩义为大,但能寻回子夜的魂魄,在所不惜。众鬼士正要放出彼岸花遁入黄泉,却被白狐制止道:「别去了,找不到的。」 一众仙人鬼听闻此言,心中均是一寒。此刻的白狐神色甚哀,解释道:「子夜本是天谴咒塑成的鬼胎,悖阴阳,逆轮迴。她死了,不会再入鬼门关。只会困在轮迴之隙里……消散迄尽。」 「仙尊。」魔罗偏不肯认,「难道,就真的救不回来了吗?」 白狐摇了摇头,又落在半刻沉吟。 「真要救……也不是没有办法。」她说,「但能不能救回来,我说了不算。那只能是天意。」 「什么办法?」众人急问。 白狐皓袖一扬,桃花雨落地成符:「起咒,结契!」 「子夜的命生于天谴咒,也散于天谴咒。我想用天谴咒重续她的三魂七魄,但不知能否行得通。 「成与不成,总须一试。 「诸位,人、仙、鬼,请签契。」 在渺茫的因果面前,任何言辞都不禁变得胆怯。深谷中众人噤默了一会儿,赤狐果断让萧凰放置好子夜,红袖一振,印符在地:「起咒,结契!」 温苓、巳娘带温小五紧跟其后:「起咒,结契!」 黄白灰携一众小仙:「起咒,结契!」 最后才是魔罗领着众鬼:「鬼道全门,结契!」 形色森罗的符文一行行从四面八方涌来,汇聚在少女逐渐冷去的尸身下。天火消退的仙境下起了雨丝,一视同仁落在每一个或人、或仙、或鬼的眼角眉梢上。 第314页 十方六道,百千万劫,曾结天谴之契不可胜数,但从未有如此日此契:无论是人是仙是鬼,无论红尘碧落黄泉,都只怀同样一个虔恳至极的心愿—— 求她回来。 …… 半年后。 鬼道,无量宫。 冥水泛起猩红的花须,小满走出水面迈上石阶,身后还跟着一楚楚可怜的女鬼。那女鬼打量着石阶左右列列森森的鬼士,眼中满是初来乍到的惶恐。 「大人,新弟子入道,无间诀已炼过三重了。」小满单膝跪拜,又给身旁那小女鬼使了个眼色。那小女鬼忙跟着跪下道:「弟子苎萝,叩见大王。」 「哎,免礼免礼。」高处的鬼王倒似比那新弟子还要惶恐,差点要迎过去去把弟子扶起,惹得台下鬼士一阵窃笑。她弯起瑞凤眼不自在地笑笑,轻咳两声,肃然问小满道:「这位苎萝姑娘,是有什么冤雠要申,有什么执念要偿?」 「属下正是拿不准量刑轻重,所以才来问大人定夺。」小满回道,「据属下核查,她生前因推了轻薄子弟的婚约,被那鼠辈怀恨在心,连同一群狐朋狗友,故意谣诼诬谤,毁她清名。后来她不堪萋斐之辱,郁郁成疾而死。」 「既然如此……」子夜思忖片刻,指尖在扶手上敲了敲,「取这群鼠辈性命,倒是轻饶它们了。不如把那不安分的舌头割掉,再给它们净了身——小满,记得一定要它们清醒着处置。苎萝姑娘,如此报仇,你可还满意?」 那小女鬼忙叩谢道:「大人安排的是。」小满也点头道:「属下这便带她去阳间。」 「好,快去罢。没什么事儿,都散了。」小满带徒儿离开后,子夜又催促众鬼士散去。一旁的姑获鸟笑捧书简上来:「大人,你这鬼道八十一条训则背下来了吗?」 「哎呀,都这么晚了,回去萧姐姐该扒我的皮了。什么训则,改日再背吧。」子夜愁眉苦脸把鬼王的长衣一脱,丢给另一旁的奴兀伦,魂身轻飘飘一跃,直奔阶下的冥水,「哗啦」一声没了踪影。 奴兀伦和姑获相视苦笑。新任的鬼王大人别的都好,只是这恋家和惧内的「毛病儿」,怎还一天比一天厉害了呢。 第188章 归一(二) 汉京,宫家旧宅。 夜近三更,烛花幸灾乐祸似的又爆了几朵。桌上本来摆着好些个精緻菜餚,却让萧凰一股脑全倒进后院,让小猫小狗大饱了口福。 眼看君子亭满池的荷花里还不见彼岸花的动静,萧凰气不打一处来,暗暗骂过子夜,又骂起魔罗——当初救回子夜的魂魄也就罢了,她居然在天谴契里偷加条款,让子夜接任她鬼王之位。她倒是和花疯子上边塞逍遥去了,可怜子夜成日里忙于鬼道事务,害得自己天天独守空房,真好不悽苦! 她越想越委屈。暑夜湿热,她还特地脱了内外衣裳,只穿了一件后厨才用的襜衣,想玩点儿花样让小姑娘起兴来着。可眼下一生气,只觉通通都是白费功夫,于是伸手摸到颈后的系带,要把那襜衣脱掉。 带子刚刚扯开,身后头「哗」一声水响,下一瞬就被那双又软又凉的手臂抱住了。摇摇欲落的襜衣被那双手按着,按出女人丰韵十足的弧弯来。 「凰儿……」子夜娇滴滴咬她的耳垂。 「哼!」萧凰太明白这小姑娘的伎俩了,她不叫「萧姐姐」改叫「凰儿」,分明是拿师娘的名分给自己挡罪呢。 「凰儿什么凰儿?谁是你的凰儿?」司空见惯了,萧凰才不吃她这套伎俩,噼头盖脸就是一通埋怨:「不知道又跟哪个野鬼厮混,这都几更天了,你还知道回来!」 「凰儿,今晚我真的忙昏头了嘛。」子夜边低声下气倒苦水,边着手忙碌起来,「奴兀伦她们还逼着我修炼无间诀;鬼姑神又派小鬼来铁围山送礼,还约我们下南海去游玩,我实在抽不开身,还不知怎么回绝是好;哦对了,小满今天又带了新鬼入道,那姑娘小名儿叫苎萝,她是因为……」 她絮絮叨叨一边闲聊一边用劲儿,修炼半天的无间诀没在别处用着,全用在萧凰身子上了。可萧凰还因她迟来太久而赌着气,任由身后的小姑娘怎样辛苦,她就是紧咬牙根,硬是不肯哼出一声来。 子夜忙活了半天,却也不见萧凰消气转意,想来她今晚着实气的不轻。小姑娘很是失落,闷闷不乐垂下了手。 但随即,萧凰又气鼓鼓地发话了:「我让你停了吗?」 子夜咬牙笑了一声,扳住萧凰的肩膀,就把她按翻在乘凉的竹榻上。 她抬起水汪汪的瑞凤眼,可怜兮兮问她:「萧姐姐,你也来鬼道里,做鬼士好不好?这样……我们永远都不会分开了。」 萧凰喘了一会儿。她用了些力气,身躯里更亲密地簇拥着她:「……那要看你有多大本事了。」 凤眸一望,如淹万年:「我的,鬼王大人。」 塞外,吐护真河。 毡房升起的炊烟朦胧了西山的残月,飒沓的马蹄声想惊醒睡眼惺忪的黎明。 雪白的狮子马疾走过河畔的山坡,两个女子在欢笑声里跳下马背,并肩躺到郁郁葱葱的草丛里。 温柔是凝着晨露的青草,是黎明前无声的微风,是天边残月最后的光泽,是时不时交错的爱人的目光。 花不二悠然闭上了眼睛。她想不出世间还有何等惬意,能比肩这漫无目的的岁月,漫无目的的爱。 第315页 不知这样躺了多会儿,风似乎暖了些,她听到近旁的蛮蛮叫她:「花。」 她侧过脸,对上蛮蛮闪耀着微光的杏眼。 蛮蛮说:「我想要……你给我。」 花不二还以为自己听差了:「……蛮蛮?」 蛮蛮不敢以羞涩的目光作答。她把脸庞隐在葱茏的细草间,只暗暗用小指勾了勾花不二的手。 「簌簌……」花不二很轻地翻过了身,覆在了蛮蛮身上。 她鬓边才沾了清澈的露水,抖落在蛮蛮的脸颊上。 看爱人的神情不像是玩笑,花不二有些迟疑:「蛮蛮,你……当真?」 蛮蛮默不作声把手伸上来,慢吞吞地解开了胸襟的盘扣。 往后的,她也不会做别的什么,就乖乖躺在那儿等着。 花不二低下头,如履薄冰般把那衣襟剥开了小半。 爱能让一个疯子变得温顺而胆怯。解开衣襟的一剎那,她真怕又看到那些血腥而狰狞的伤口,害怕看到心上人痛苦不堪的模样。 ……还好。 花不二松了一口气。 ……倒没见那些可怖的伤痕。 蛮蛮的肌肤上,就只剩有一道伤痕。那伤疤是从心口贯进去的,泛着淡淡的紫与红,已然被年岁催褪了色。 花不二认得这伤疤。这是不知哪一条「臭狗」咬的。 她自嘲地笑了笑,遂朝那道伤疤轻吻过去,施以温柔的安抚。 新鲜的异感令蛮蛮的魂身颤了一颤。花不二生怕她反感,便立刻停下了:「蛮蛮,你不要勉强。」 蛮蛮只是抬手抚了抚她的唇:「……继续。」 花不二唿吸一凝,继续吻了下去。 她把柔情都缠绕在舌尖,为她融化世间最苦痛的执念。 那一枝从骆驼山飘下的曼陀罗花啊,曾将一世都落在狭窄漆黑的砖墙里,拼命地长啊,长啊…… 终于有一天,长到了遥不可及的缝隙之外。终于看到无尽的漆黑之上,是那一抹极鲜艷的大红色。 而那一抹极鲜艷的大红色之上,是圣洁的霜雪化开缠绵的清溪,是清溪里甦醒了天地人间的枯荣,是枯荣令迷茫的四季不再流浪,是流浪太久的夜色,终究破开了苦尽甘来的黎明…… 那抹黎明凝聚在蛮蛮的眼角,一线颤巍巍的晶莹,足以丈量地久天长。 花不二恋恋不捨地抬起脸。她舔了舔嘴唇,爬到爱人面前邀功:「蛮蛮,好不好?」 蛮蛮害羞,只知道发笑,不说话。 「快夸我!」花不二开始死缠烂打,「不然,可就没有下次了!」 蛮蛮说不出那个「好」字。她直接托住她的后颈,相爱以来第一次很主动、很深情地吻她。顺带着,品尝她唇边湿漉漉的滋味。 花不二迷失在爱人的拥吻中。她和她在草丛里打了个滚,蛮蛮翻身上来,反压在花不二的身上。 杏眼挂着清露眨了眨,她小声问:「怎么做?教教我。」 花不二还没开始教,就觉着自己已飘上云端了。 「把手给我。」 第189章 囍(完结) 白驹客栈。 时值初冬,亭宇楼台镶了一层薄薄的雪,映得墙柱上的「囍」字格外的红艷。 「噼噼啪啪……」震耳的爆竹声响彻客栈内外。庭院里一众凡人仙家鬼士聚得极是热闹。只见四顶凤轿从爆竹的余烟里抬进来,四周的笑闹声越加鼎沸了。 四顶轿子刚落稳,萧凰和花不二先走下轿来。两人都让盖头蒙了眼,只不过萧凰是红衣霞帔,而花不二则是遵从犬戎婚俗,穿着一身深青配素白的嫁衣和头巾。 她两个下来了,旁边两顶轿子的布帘也动了动,但一旁的温苓马上阻止道:「别下别下!那两个新娘脚不能沾地,要萧姐姐和花姐姐抱着去拜堂!」 这馊主意一出,众人都大声鼓掌叫好。花不二直唿欺人太甚:「哎,哎,这眼睛蒙着呢,谁晓得哪个是哪个老婆?」 「你这负心女子,连自己老婆都认不得了?」温苓笑道,「来,在座的谁眼亮,给她们两个指点指点。白狐仙尊——」 她点了白狐的名儿,白狐笑着摆摆手,塞给傻妞儿一把喜糖,给自己挡箭:「我哪里分得清。娃娃,你给自己选个女婿吧。」 傻妞儿一边吃喜糖一边乱指点:「大将军,你去右边的;那个……那个大美人儿,你去左边的。」 听傻妞儿这么说,花不二和萧凰各自往左右摸过去,轿子里另两个新娘也同时迈下来,蒙着脸掉进花萧两人的怀里。 嫁衣落定,众人顿时哄堂大笑。温小五和常小六两个调皮的少女飞快跑上来,扯走了四个人的盖头。只见两对新娘子全然抱错了位,此刻花不二正抱着子夜,却由萧凰抱着魔罗。四人都哭笑不得,正要将各自的老婆调换回来,温苓却领着众仙鬼闹道:「不能沾地,不能沾地!抱进去,快抱进去!」 花萧两人也就将错就错,各抱着彼此的新娘走进堂屋,在众人的叫好声中放下了地,并排站在一块儿。 「新娘子跪好了,一拜天地!」在温苓带头声中,四个新娘边强忍笑意,边参差不齐俯下去,行了第一个拜堂礼。 「二拜——」温苓喊了半天嗓子有点哑,便笑着把巳娘扯过来,「我喊不动了,你来。」 「二拜高堂!」巳娘喊完了才回过神来,「高堂呢?这没有高堂呀,快找几个高堂上来,给她们拜拜。」 第316页 「这儿,高堂在这儿呢。」黄白灰三仙推着赤狐白狐两位仙尊,连同还在吃喜糖的傻妞儿,一併挤到高堂坐上去,几位仙家齐声起闹:「二拜高堂!」 子夜和萧凰相视一笑,对着三位高堂深深拜下去。可她们刚起身,花不二又嚷嚷起来了:「不对,不对,除了这三个高堂,萧姐姐还有别的高堂呢!你那比亲娘还亲的师娘,算不算是高堂?」 众人闻之,瞬间开怀,抚掌笑道:「拜师娘!拜师娘!拜师娘!」 萧凰没办法,就转身朝子夜跪下来一拜,嘴里还恭恭敬敬道:「谢师娘赐我姻缘。」 众人笑声才毕,花不二又插进来:「哎,既然师娘算是高堂,那姨娘算不算是高堂?」 「拜姨娘!拜姨娘!拜姨娘!」 萧凰只能又朝花不二跪下来:「谢姨娘宽宏大量,成全我和师娘的姻缘。」 「哎!」花不二拉过站在一旁看笑话的蛮蛮,「师娘和姨娘都拜过了,总不能让你魔罗姐姐落单吧?」 「拜公主,拜鬼王!」 萧凰索性就不站起来了,膝盖挪了方位,又给魔罗磕了个头:「谢公主殿下、鬼王前辈抱走姨娘,成全我和师娘的姻缘。」 「拜的好,拜的好!」 「好啦好啦,宴席摆好了。」温苓拍了拍手让大伙安静下来,又指着萧凰和花不二,「你们说,这两个女人认错了老婆,一会儿去桌上,该不该狠狠罚?」 「罚!」 觥筹和笑语声一刻不歇连绵到深夜,直到满天彤云飘下越来越厚的大雪,客栈的灯火才一间一间地熄了去。 深深庭院里,两身红嫁衣相互搀扶着穿过风雪瀰漫的迴廊。 「师娘……」萧凰已醉到神志不清。她靠在子夜的肩头,脸颊被烈酒染得又红又烫,「我们……要入洞房吗?」 「凰儿,你这副样子……」看着乖徒儿娇软扶不起的醉态,子夜咬了咬后槽牙—— 你这副样子,要师娘我如何把持得住。 她放出彼岸花藤将她捆做一团,不由分说把她按在廊柱上亲吻。雪花悄悄密密地经过,染白了两人挽起的髮髻。 吻着吻着,还是凡人之身的萧凰轻轻打了个寒颤:「师娘,我……有点冷。」 子夜喘了两口长气,攥紧手中的花藤:「好徒儿,我们去洞房。」 「啪嗒——」 屋门被唐突地撞开,又被手忙脚乱地阖上。 「师娘……」萧凰被花藤绑着压在了床上。大红衣襟被鬼火撕开一道长口。她一边任由子夜欺负,一边感到脑袋后面软乎乎的压到了什么东西,半醉间随口问道:「温姑娘几时把枕头换成这样软了?」 「啊!」子夜吓了一跳,松开手要拉萧凰坐起。萧凰迷迷煳煳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就觉出胸口被一只凉冰冰的手掐了一把,身后又传来笑嘻嘻的女子声:「凰儿,是师娘的软,还是姨娘的软吶?」 「哎哟!」萧凰登时被吓得酒意全无,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跃起。看到帐子里头半卧着的花不二和魔罗,她慌忙掩住胸口破碎的衣衫,惊问道:「你……你们怎么在这儿?」 「你问我们,我还想问你们呢。」花不二翻了个白眼,「姑奶奶兴致刚起来,就让你们『砰』一下给撞灭了,说吧,怎么赔?」 「罢了,罢了。」子夜拽拽萧凰的衣角,「不是还有间新房么?我们去另一间。」 「另一间在哪里?」萧凰嘆气。 「不知道,这要问温姑娘。」 「温姑娘又住在客栈哪一间?」 「嗯,这我也不知……」 「好了。」魔罗见状发话道,「这大雪天的,你们到哪里问新房去?不如就在这儿歇下,凑合睡个一晚算了。」 「这……」夜萧二人面面相觑,但随即就被花不二的鬼火缠住手腕,连扯带拽双双扑到了床上。 「这么大个床,多你们两个也挤得下。」花不二嬉皮笑脸往里头挪了挪,拍拍枕席道:「快快躺下,不要辜负我和蛮蛮的一片心意。」 夜萧两人经此一番也没了兴致,尤其萧凰仍是凡人之躯,折腾了一天很是乏累,倒不如挤在这儿胡乱歇个半宿,于是两人就半推半就地躺下了。 花不二右边挤着蛮蛮,左边挤着萧凰,一双狐狸眼滴熘熘乱看,不由得想起拜堂时萧凰抱着魔罗的那副景象,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你,你又笑什么?」萧凰横她一眼。 「我就是想起呀……」花不二啧啧感慨,「你们说,倘若萧大将军当年及时出关,救下了木华黎公主,那她现在,是不是都当上犬戎的驸马啦?」 「胡说八道。」萧凰皱了皱眉。 「的确是胡说八道。」魔罗也摇了摇头。 「怎么,我们木华黎氏公主,看不上中原的七曜上将?」花不二笑接话茬。 魔罗莞尔道:「我当年若被萧凰救下,送进了汉京朝堂,现如今,或已夺取皇位,登基为帝了。把你们这些女子,统统都收进后宫里去。」她扫了一眼床上的三个女子:「倒是你们三个,谁愿意做我的王妃啊?」 「哟,陛下。」花不二立马支起了身子,搔首弄姿往魔罗身上缠,「臣妾能做汉京城的花魁,自然也做得了大夏国的皇后……」 「陛下。」子夜挤过来抢花不二的风头,胡扯道:「她这烟花柳巷的女子,如何能做皇后?臣女出身天器府名门,不但知书识礼,更略通房中秘术……」 第317页 「陛下,那个——」见花不二和子夜都去凑热闹,萧凰也不甘落后,「臣……」 「去去去!你算个什么东西?」花不二抬脚把她推一边儿去,「就你那点臭手艺,你能侍寝吗?最多呀,就封你做个太监!」 此话一出,魔罗和子夜都笑弯了腰。萧凰气唿唿把衣袖一捋:「好哇,瞧不起我是不是?让你们尝尝王妃的手段!」说着就扑上去,把三个女子都压住了。 「哎哟哟,你行不行呀,萧公公——」 「……你再乱叫!」 「凰儿,萧皇妃,萧姐姐……姐姐饶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