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神同人] 钟离先生攻略指南》 第1页 [bg同人] 《(同人)钟离先生攻略指南》作者:四月零九【完结+番外】 文案 cp:钟离x你 第二人称主笔,全文免费,仅做练笔,已完结 往后的年年岁岁,若有人唤起钟离的名讳,便会让他记得今日,记得少女提着灯,面若桃花,巧笑倩然,与他并肩行过人海。 记得她一袭白衣胜雪,叫玉壶失色,灯烛羞让。 记得她握着他僵硬又笨拙的手,接过轻薄的契书,仰面看他,粲然一笑,道:「好。」 背景魔神战争时期,钟离还未磨损严重,尚存锋芒。 女主最初不太适应穿越,实际挺强,主打一个能动脑子就不动手。 内容标籤: 强强 天作之合 穿越时空 正剧 乙女向 原神 搜索关键字:主角:钟离(摩拉克斯)你(离) ┃ 配角:诸位仙人,诸位魔神 ┃ 其它:原神同人 一句话简介:摩拉克斯不得不说的两三事 立意:友爱邻里 第1章 不如归去 「上回书说到,彼时的璃月,海中有大魔侵扰,山间有恶螭盘踞,岩王帝君召集众仙,要还天下一个朗朗干坤。相传,帝君在出征之时……」 说书人「啪」的一声展开扇子,以扇掩面,压低了声音,满座听客无不被吸引过去。 「曾于门遇见一名女子,那女子玄衣白髮,瞳似琉璃,芳华少女,却身负无边杀伐血气,端坐在那水间青石上,濯足戏水,好不快活。」 茶肆里爆发出一阵窃窃私语,说书人看着茶客们汇聚起来的视线,心里默默为这打磨了许久的新剧本紧张了一把。 唯有往生堂客卿保持着他一贯的沉静自持,甚至在短暂的惊讶后,朝着说书人轻轻点了下头,以示继续。 「帝君识其业障凶骨,长枪出手,直指那女子咽喉要害!只见那女子不闪不避,只惊讶道……」 …… 「先生?」 暗金色的岩枪抵在你面前不足两寸,凌厉的破空声犹在耳边。 话音未落,你就被逼近的岩枪惊到失语,只僵硬的杵着,茫然地望着岩枪所来之处那白袍遮蔽的身影。 那人一手握着岩枪的末端,江心磐石般站立在水面上,一阵风吹过,露出兜帽下一双威严的金色瞳孔。 见到钟离的喜悦还未褪去,杀机已然逼近眼前,你的瞳孔本能的紧缩了一下,盯着那人的双瞳,不敢相信道: 「先生……」 岩枪和他的主人一样不曾动摇,稳稳的停在你的眼前,你突然有点委屈,索性垂下眼帘,不看那夺命的杀机,自顾自的盯着自己因为跌进湖里而弄的浑身湿漉漉的衣裙。 死就死吧,还好是黑色外衫,不至于死的难看。 你苦涩的想到。 想像中的死亡未至,那人却开口了。 「尔为何方魔神?」 你仍是不抬头,只淡淡回道:「阁下既已决心杀我,何必多问这些。」 「此处是璃月境内。」那人不为所动「阁下无故擅闯,恕我不能轻信。」 你唿吸一滞,方才懊恼的想起自己穿越到了一具不知名的魔神之躯上,如今战火四起,各路魔神固守一方,起戈征战,相互厮杀。 在这种情况下,贸然闯入他人统治的地域内,自然会引起主人的警惕与敌对。 你抬起头,硬着头皮,迎着那人的目光微微欠身致歉,锋锐的枪尖几可伤人。 「我无意逐鹿,只是一介过客,初到此地,不懂这诸般规则,因而多有冒犯,抱歉。」 那人威严的眸子上下审视了你一番,反手收起长枪,微微皱眉。 「既然如此,何故多做停留?」 「……」 肚子十分应景的叫唤了一声,你更加尴尬,下意识撩拨下湿透了的长髮。 「我饿了,便去抓鱼裹腹。」 「……」 你们两人沉默对视。 水里捞出来的你和你双手紧握的空气有力的说明了一个狼狈的事实。 「…噗嗤。」 你:………笑笑笑有什么好笑的! 这个时候问鱼在哪就未免不礼貌了,你面无表情的想到。 只见那人身后走出一男子,那男子步履稳健,俨然也是个踏水而行的异人。 男子笑容浅淡温和,面容虽算不上俊逸,却自有一种清隽的气质,更着一身飘逸白衣,端的是儒雅风流,君子之姿。 这男子拍了拍前面那人的肩膀,笑道:「摩拉克斯,何必为难,不若请这位旅人璃月一叙,也算是尽一尽宾主之谊。」 被唤作摩拉克斯的男人嘴角微微勾起,金眸柔和了三分,朝着你伸出手来。 「璃月战事纷扰,许久不曾有客来访,方才多有冒犯。阁下可愿随我回璃月小住,以示歉意?」 穿越进游戏的你举目无亲,甚至这具身体的原主意识都并未散去,你好一番挣扎才勉强压下了她的意识,一身元素力也随着原主意识的沉睡散去了大半。 可惜,拖着滴米未进的残躯而不幸抓鱼落水的你,除了风寒,什么也得不到。 如今身无长物的你自然没有拒绝摩拉克斯的理由,你的手快过大脑,迅速握住他伸出来的手,用力上下摇晃了几下,毕竟,整个提瓦特都不会有比钟离更靠谱的了。 第2页 「我愿意。」 请务必把你带回璃月蹭吃蹭喝! 钟离:…… 「在下若陀,幸会。」 若陀忍着笑意,对着你的方向轻轻一点,你身侧凭空腾起一阵温暖的气流,瞬息便将你的衣物烘干。 其效率足以使资本家痛哭流涕。 你尴尬的松开摩拉克斯的手,扒拉出来一点原身的记忆,按着礼制欠身致谢。 三人一路上闲聊了几句,即使失去大半元素力,有魔神过硬的身体素质打底,你们不过一时三刻便来到了璃月城门前。 「闲谈许久,尚且不知姑娘名讳,可否相告?」若陀笑眯眯地问道。 你愣了一下,下意识朝若陀看去,却直直看进一双沉静的金眸里,那金眸里有坦荡的探究,和海渊般的包容。 正是你曾在屏幕前久久凝视的那个古金色的身影。只是如今你们之间,再无次元相隔。 荒诞的就像是一场梦。 你这样想着,没有狗血的车祸,雷击,小行星。只是一个普通的夜晚,耳边放着喜欢的歌曲,桌上摆着半杯热量爆炸的奶茶,你打开游戏,主控还站在合成台边,只是一瞬间。 你想,只是一瞬间,一切就不一样了。 「……钟离。」 你轻轻的,飞快的念了一句。 「抱歉,什么?」 「没什么。」你笑了一下「就叫我「离」吧。」 何其有幸,得见君颜。 说是城门,其实隔着老远,你就看见一众人围在不足两米高的城墙上敲敲打打,再顺着往远处看,竟有近一半的城墙严重受损,大大小小的坑陷布满了墙体。 离着城门还有几十米的时候,眼尖的兵士便瞅见了三人,中气十足地大吼了一声:「见过帝君!」 周围吵吵嚷嚷,热火朝天的百姓齐刷刷地回头,所有人自觉分出一条道赖供三人通行。 一时间没人开口,你索性细细打量着周围人。 城墙受损如此严重,可见璃月经歷了怎样的恶战。而周围的百姓虽然衣着朴素,但均是整洁合体,虽然普遍身体瘦弱,看面色却也是红润精神,不像是忍飢挨饿的样子。 尽管一时间没人开口,但无论是男女老少,无一带有畏惧之色,热烈直白地盯着三人,或者说中心的摩拉克斯,带着孩子的妇人也将自己的孩子抱起,以让其也看到归来的帝君。 这就是护佑璃月数千年的岩王帝君,璃月的统治者。 沉默是因为尊重,热烈是因为认同。 钟离似乎已经很是习惯这样的场合,只是朝着众人点头示意,不多时,众人默契的散开,继续各自手头的工作,敲敲打打的声音和窃窃私语再次响起。 钟离又转向嗓门奇大的卫兵,有点头疼似的,若陀心领神会,对着那卫兵笑道:「下次不必通报了,惊扰百姓并非帝君所愿。」 那卫兵挺直腰背,声若洪钟。 「明白!若陀大人!」 不你不明白,你心里默默吐槽。 一位蓝发粉瞳的女子早已等在门前,见到三人,快步走上前去。 「帝君,若陀大人,还有这位……」 你适时插话,表情浅淡。 「离。」 「离小姐。」那女子温柔的对你笑着,从善如流道:「几位远道归来,可要先用些饭食?」 若陀婉拒:「我还要去江滨那里看看最新的一批铁器,便不去了。」 说完便迅速的离开了。 钟离点头,对你歉意一笑。 「若陀素来重视铁匠工事,我亦有公务缠身,恐难以与阁下把酒言欢,便请甘晴代为招待,希望阁下能在璃月过得愉快。」 你点头,本来也没指望钟离能陪你到底,毕竟如今的璃月战火纷飞,百废待兴的场景你也看了个遍。钟离身为统治者,要处理的事只多不少,能拨冗帮你安排,你心里就感激不尽了。 「帝君实在是冗务缠身,还望离小姐不要怪罪。」 温柔而美貌的蓝发女子正是甘晴,此时你正一手拿着馒头,一手迅速的扫荡着桌面上的菜餚,闻言努力咽下了一口饭菜,朝着甘晴笑了笑。 「理解。」 甘晴见你吃的着急,便不再多言,只站在一旁,你有些不适应,正想招唿她坐下,门却被人突然推开。 一个灰发的少女活泼的跳进来,手里还攥着几张工图。 「帝君!我把净水百鍊做出来啦——好香!」 甘晴温柔的脸上显出一点无奈来,她伸手一挥,门无风自动的关上。 「帝君还在处理公事,归终,慎言。」 第2章 何人回首 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 你端正的坐在软凳上,尴尬的捋了捋袖口。 对面齐刷刷摆开一排椅子,以归终为首,坐满了前来围观的工匠。 归终长袖一挥,净水百鍊的设计图便铺满了桌面,灰发的少女撑着双臂,半个身子都倾在图纸上,双眸熠熠生辉的盯着你,仿佛饿狼遇见羔羊。 「可以以仙力驱动,纳江河百川之水,转为日用饮食之水,你觉得净水百鍊有什么不足?」 ……在这个能做出兼具可操作性和高效的蒸馏装置简直是奇蹟。 但是一句和稀泥的「没什么不足」却卡在了你的喉头。 第3页 只消看看面前的工匠,他们干皱的唇瓣和消瘦的身体,就让你很难违背良心,说上这么一句「挺好的,没什么不足。」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古人诚不欺我。 「作为科研仪器,净水百鍊从长远上看,绝对是提瓦特歷史的一座丰碑——这意味着蒸馏水登上了歷史舞台。」 归终没有言语,反而皱起了眉头。 你突然伸出手,覆盖在了等比例绘制的净水百鍊上,你静静地看着归终,心中一横。 「只是,你看,以考虑蒸馏水质为底线设计的净水百鍊的单相机组,只要一个手掌便能覆盖,这样的净水百鍊,便是百机联动,又能处理多少水呢?璃月城十万之众,衣食住行,工业生产,当真不会受限于供水吗?」 「更何况,驱动净水百鍊的仙力并非轻易可以得到,战局紧张如此,敢问诸位能调用几位得闲的仙人固守在这净水的方寸之地?」 你越说越快,仿佛已经将这段话放在心底太久,不吐不快。仿佛早就想违背最初不干涉这个世界的誓言。 你确然,想要为饱受战乱之苦的璃月做些什么。 「用和饮食对水质的要求不同,倘若能用最普遍适用的能源,依据需求进行差异化供水,想必璃月的水资源短缺现象可以得到有效缓解。」 你一口气说完,顿觉心中畅快无比,直到抬头四顾,发现周围人都以一种茫然的眼神看着你。 你:……糟了场景太相似不知不觉拿出了组会汇报的态度。 突然,几声不疾不徐的鼓掌声从人群后传来,若陀走进来,仔细的打量着净水百鍊,半晌,突然笑起来。 「所言不虚。」 若陀抬起手,拦住想要尚且争辩的归终,欠身行了个礼。 「既然阁下看得如此透彻,想必心中自有万全之法。若陀斗胆,向阁下讨教。」 「璃月缺水一事,已是刻不容缓。」一位高马尾的女子突然出声,那女子英气勃发,不施粉黛自有三分明媚,此刻正架着一副眼镜,细细打量桌上的图纸。 「归终的净水百鍊,纵使有千般不足,也是如今璃月赖以生存的根基,自魔神奥赛尔污染璃月城前后水源之后,璃月苦水良久。」 归终也安静地垂下眼帘,神色有些黯然,眼底下彻夜不息的黑眼圈扎眼的紧。 你看着眼前的三人,如何还认不出那明媚女子便是流云,心觉不安。 只是靠着穿越者现成的知识,你何至于得到如此天才的赞誉。 你低下眉眼,沉默不语的思恂着。 你需要衡量,这并非一个轻易的抉择。开口不仅意味着伸出援助之手,而意味着自此你便选择了阵营,真正的参与歷史,甚至改变歷史。 帮助了璃月的你,註定不可能再作为中立者为其他魔神所容。 这并非你的本意,甚至可能给你带来真正的危险——按世界意志的说法,这也会阻碍你的归家之路。 是的,身为一个穿越者,一个来自高维世界的灵魂,自然而然的享有来自原生世界的庇佑。 你莽撞的闯入这个世界的第一时间,世界意志便对你进行了警示。 你的降临也许是时间流的错乱,也许是世界壁垒的短暂相接,世界意志未能向你详细解释——无论原因几何,都说明他是个无能的世界意志,你冷漠地想着。 啊,活着的世界意志也像死了一样冰冷。 无论你后来如何试着召唤他,他也只会重复着几条信息,诸如你穿越到一位和你波长最为相近的魔神身上。理论上,精神层面巨大的维度差使你可以完全压制于她,事实上你很是刮痧了一阵子,更不必说骤然接手一具具备不属于人类的,全新的力量体系的身体。 老实说,能像正常人一样行动而不被体内不受控的元素力捅个对穿,已经是你天赋异禀了。 琐碎而高频重复的信息流中,唯有一段原则是确信的——返回原生世界的原则。 其之一,不可泄露未来事。 其之二,不可篡改今昔缘。 其之三,不可辜负离别人。 如此种种皆行,方可等待机缘,一别此间。 没用的世界意志试图用咬文嚼字掩盖自己的无能,暗地里修改导致你穿越的bug。 最后一条你再三思考也不得章法,索性把这念头放在了一边。 世界意志的意思很明确: 不可结缘。 参与这个世界越多,你与此世之间的联繫就越发紧密,分离你的灵魂也会愈发艰难。 而改变歷史的轨迹,势必会引来本世界命运的注意,尽管有原生世界意志的庇佑,但鞭长莫及,爱莫能助。你终究是这世界的异端,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显然,世界意志希望你安分守己,等他修復bug。 你原本也只是打算以旅者的身份,週游七国,见一见游戏里喜爱的伙伴,亲眼见证那段尘封的歷史。 以你魔神的身份和能力,只要低调行事,想必不难做到。 这本该是多么美妙的一场冒险。 你合该是这歷史的记录者,见证者,唯独不该是参与者。 哪怕是一片凋零的红枫,一缕拂面的晚风,都不该与你有分毫瓜葛。 更不必说拯救水深火热中的璃月百姓,你没有理由这么做。 第4页 你嘴里一片苦涩。 抬眼望去,尽是期冀之色。净水的短缺,给璃月造成了迫在眉睫的伤害——你甚至不忍多看他们。 但璃月百姓那干裂的嘴唇和苍白的面容始终挥之不去,你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清朗。 「是的。」 你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释然的笑意。 「请交给我。」 短暂的沉默后,归终最先反应过来,越过桌案,将你紧紧抱在怀里。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唿。 银铃般活泼的少女沉默的趴在你的肩头,咬着嘴唇,忍着哭音。 「谢谢你,离。」 你刚做出了这样艰难的决定,心中却反而了许多,你浅笑着拍了拍归终的肩膀。 「凭我一人之力,终难成事,还请阁下多多关照。」 归终「呜呜」了几声,算是应答。 你越过少女的肩头,看见了欢唿的人群,若陀舒展的笑意,流云真君故作冷傲却翘起的嘴角,和人群后白袍银甲,褐发金眸,神色疲惫而沉静的神明。 …… 「方才,我以为你会拒绝。」 两人并肩走在璃月的街道上时,钟离突然开口。 你讶异的抬了抬眉毛,看向他。 「我在帝君的心里便是这般不知感恩的形象?」 钟离轻轻笑了几声,摇了摇头。 「自然不是,只是我观阁下神色犹疑,想必有难言之隐。」 你被噎了一下,目光游移,转移话题道:「还没问过,萍水相逢,帝君如何就放心将我带回璃月?不怕我心怀不轨,伺机危害?」 钟离笑了笑,顺着你的话答。 「直觉。」 「?」 钟离年轻时是这么不靠谱的人设吗?是什么改变了你,钟老爷子。 「并非敷衍,阁下确然是值得信任之人。」 虽说倒也不止于此。 你看他无论如何也不肯解释的样子,也不多想,索性换了个话题。 「既如此,我也算是璃月的一份子了?」 毕竟你都这么高调的帮忙了,消息肯定会传遍兵戈四起的提瓦特,以你现在这羸弱的状态,只怕刚踏出璃月的地界,就会被各路魔神片成片。 毕竟这一番相处下来,你也约莫了解了璃月如今的处境——一句四面楚歌毫不为过。 这其中,以魔神奥赛尔带来的威胁最大,璃月水体深受其害。 「自然。」 钟离颔首。 啊,钟离爸爸说要罩着你了。 你抿了下嘴唇,压下一丝笑意,扯了扯钟离的衣袍。 「那帝君何至于如此客气。」你绕到他面前,眉眼带笑的看着他。 「唤我阿离即可。」 钟离一时怔然,半晌,也柔和了眉眼,温柔的回看着你。 「好,阿离。」 …… 说书人「啪」一合扇面,声音高扬。 「欲知后情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沉迷于说书的茶客顿时譁然,吵吵嚷嚷地不肯离开,一个两个,非要那说书人再讲一段。 说书人瞅准了时机,左躲右闪,好容易离开茶肆,迎面就见那往生堂客卿立于街边,正垂首沉思着什么。 见了说书人,钟离朝他走来,说书人不愿得罪他,便苦兮兮地拱了拱手。 「钟离先生,哎呀,您莫非是对这新话本有什么见解?」 钟离礼貌的笑了笑,回礼道。 「见解不敢当,钟某也并非催促于阁下。敢问阁下从哪里得来的新剧本?不知可否透露一二?」 「嗐,我也不瞒先生,这剧本啊,确实有可信的来源,不然我这升斗小民,哪儿敢编排帝君的风流韵事,只是啊……」 说书人神秘莫测的摆了摆手,一副不肯多说的模样。 钟离瞭然,也不强求,笑着解释道: 「是我多言,只是难得见岩王帝君有如此儿女情长之事流传,便也禁不住多探求一番。」 「不妨事不妨事,可以理解,毕竟那可是岩王爷……」说书人一脸「我懂」地笑道「我也给先生透个底,这剧情啊,一波三折,绝不会落了您的期待!」 「哦?」 钟离眸光微动,轻轻笑了几声。 「那我便…拭目以待了。」 …… 第3章 故人依旧 「阿离!」 你刚踏出政务厅的大门,灰发蓝眸的少女就欢快的朝你跑来,手里还抱着几卷比她人还高的图卷。 活泼泼的少女让你不禁露出几分笑意,上前几步接过她手里的图卷。 「辛苦啦,归终。」 「阿离,你今日得闲吗?」归终并未离去,站在台前,一双犹胜清泉龙瓷三分的眸子闪闪地看着你。 你仔细想了想,犹疑道: 「你莫不是又捅了什么篓子?」 啊,流云冷着脸,拎着归终跟钟离控诉她莽撞闯入轻策的场景还歷歷在目,犹如昨日。 「怎么会——阿离又调侃我!」归终鼓起腮帮子,双手握拳轻轻锤了你几下。 你笑着清咳了几声,认真思询了下今日的日程。 「应当是没什么事,你想怎样?」 「今日霓裳花市首日开市,自你至璃月也已三月有余,你整日随着帝君深居简出的,想见你一面真是难如登天。」 第5页 「哪有这么夸张。」你辩解道:「只是诸事繁杂,需得和帝君多番商讨,多待了些时间。」 「你整日辰时便入政务厅,亥时方才离去,非公事不出,事务便当真如此如此繁重?还是……」 「…倒也并非如此。」 这只是每一个工图人的宿命而已。 从零开始发展基建的你默默流泪。 「有些事不便公之于众而已。」你搪塞过去,截断了归终即将出口的言语。 「确实需要劳逸结合,那现在是要约我一起逛花市吗?」 归终点点头,满怀期待的看着你。 你笑着应了句好,示意她在外面稍等,你将图卷送进去便来。 你轻且缓的走进内庭,即使在白昼,室内也略显昏暗,唯有窗边满眼明媚,阳光倾泄而下——目前便是你的工位了。 你把图卷放在桌案上,揉了揉眉心。 「怎么,归终又于你添烦了?」 房间正中央的桌案处传来一个沉稳温和的声音。 「怎会,归终邀我去霓裳花市一游。」 钟离批完一份文犊,抬起头,金色的眸子望向你。 「如此甚好,你也日夜劳累了许久,合该去闲游一番放松一下。璃月苦水良久,已是多年不曾有霓裳花市之展。」 钟离眸中浮起几分温和的的笑意。 「霓裳花是制布裁衣的优良材料,除却重心的霓裳花,市集商贩众多,小食,饰物等一应俱全,也算是璃月久违的闹市。 此次与归终同去,尽可按喜好採买,帐记在银原庭帐上即可。」 你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先生,不愧是你啊。」 你小声嘟囔了一句。 你眼神一亮,没有人可以拒绝清空购物车的诱惑。 钟离抬起笔,復又沉思了一下,寥寥几笔批了张条子给你。 「我也将你扣在这里许久了。如此,便批你三日假期,尽可享受此番闲暇。」 你眼神一亮,没有人可以不为老闆的天降假期而心动。 更何况,本就是你自己要求来政务厅的——自从你自告奋勇地接手了璃月逾半数的基建工作的统筹规划,在各司各庭之间几乎跑断了腿去协调,效率还往往极低。 你索性向钟离递交申请,在钟离办公的政务厅留了张桌子。各司来往政务厅甚密,你既可以轻松地逮住要找的人,又可以足不出户节约时间。 钟离常常在此处理公务,各司从不敢和你扯皮。若遇上重要的抉择,也可直接与钟离商议,实在是个万全的法子。 钟离自然是批准了。 怎么总务司的人就没想过这一招呢? 你心中闪过这样一个念头,但随即便被你不在意的抛在脑后。 你大概扫视了一下最近的工作,确信没什么要紧的事,便准备出门与归终同去。 走了两步,你突然总觉得还有什么事,于是你回头问道: 「帝君也忙于政务许久,可要同去?」 钟离停笔,抬头稍显讶异的看了你一会儿,你耐心地等待着。 半晌,你听到钟离轻轻笑了出来,他起身离开桌案,走到你面前几步,从广袖中取出了一物递给你。 是一只墨色腕钏,腕钏墨色的环上镶着一缕金色细丝,如腾龙般绕了整只腕钏。 你不明所以地盯着那腕钏,一时间没有接过。 钟离伸出手,隔着你的衣袖託了下你的手臂,将腕钏套了上去,动作轻柔。 「多谢阿离好意,我便不去了。」 你茫然地看着他。 「险些忘记,自你到来,算来也已三月有余,见面礼今日补上。准备的久了些,还望阿离莫要见怪。」 钟离金色的眸子惯是十分好看的,你一直很欣赏。政务厅坐久了总会厌倦,但只要你抬头看向钟离,钟离必然会第一时间回望过来,每每跌进他眸中鎏金色的湖泊,你的心情便总会拨云见日的好起来。 只是此刻,钟离低了头,垂下好看的眉眼,仔细的为你戴上腕钏。 你仿佛第一次直面到他刀削斧凿般俊美的面容,黑色长髮垂落,挡住了你的视线,也挡住了钟离与生俱来的威严和疏离。 帝君容色殊绝,可夺湖光春色。 你唿吸一窒。 指尖微不可见的蜷缩了一下,你僵硬的道了谢,如坠云雾般在钟离含笑的注视中走了出去,甚至忘了追问他缘由。 你觉得自己此刻大概连今夕何年都记不得了。 …… 归终挽着你的手臂,灵活的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行,沿途的商贩争相跟你们打招唿——往往你们多看了什么几眼,商贩们便迫不及待的双手呈上。 归终显然很不适应,哪怕遇见了心怡的东西,也不肯平白收下,只是笑着婉拒。 你尚且还深陷自己骤然混乱的思绪里,下意识摆出面无表情的样子,一时间没人敢来打扰你,只剩归终手足无措的应付着。 直到一双白嫩的小手伸到你面前,手心是一朵雪团般饱满的霓裳花。 你愣了一下,抬眼望去,只见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正怯怯地望着你。 女孩儿一头柔顺的浅紫色长髮编成花辫,在脑后轻轻晃动着,穿着一件蓝紫色的碎花裙,裙角有些泛白,但是干净整洁,裙子也贴身——有被家人好好的爱护着。 第6页 瓷娃娃一般的女孩正紧张地眨着玫红色的眼睛,踮着脚尖,努力的将手中的霓裳花举的更高。 你抿紧嘴唇,眼框泛起一点热意,你蹲下身子和女孩平视,朝着她温柔的笑了笑。 「七七…对吗?我见过你哦。」 「唉…?」 七七发出了茫然的音节 「这花是送给我的吗?」 「啊,是的,离大人。」 年幼的孩子并未深思,只是怯怯的把花放在你摊开的手心,朝你像模像样的鞠了个躬,低着头,局促不安的交叉着小手。 「七七听爷爷说,是离大人建起了净水厂,让土地公公也可以喝的饱饱的,来年长出比七七还高的稻米。爷爷很开心,说等七七病好了,就可以给七七买新的裙子了。」 女孩儿宝石般清澈的眸子弯起来,软糯糯的样子。 「所以七七采了最漂亮的霓裳花送给您,您…喜欢吗?」 「喜欢,谢谢七七,我也很喜欢七七呢。」 你笑着揉了揉她的发顶。 女孩儿抿了抿嘴唇,害羞的笑了,突然扶着你的手臂,在你脸庞上轻柔的落下一个吻。 就像是清风送来了一片落花,极尽轻柔地拂过你的肌肤。 你被璃月开化的风气惊了一下,耳边透出一点绯色来。归终噗嗤笑出来,周围人也发出了善意的笑声。 「……别笑了。」 已经走出去良久,你无奈地拍拍身边偷笑的人。 「阿离,你看起来可真是狼狈,噗……」 你无奈极了,看到总务司来接应你们的人急急忙忙的赶了过来,松了口气,赶紧将手里被热情的璃月百姓硬塞的礼品转交给他们,让他们送回自己的居所。 末了,递出一张纸条,上面清清楚楚的记录了所收谁家何物,价值几何,嘱咐道: 「让银原庭把摩拉如数点给大家,切莫遗漏。」 接应的人连声道好,几个人小心的捧着一堆礼品,默默感慨离大人臂力非同一般。 「等下。」 你想了想,拉住最后一个人的胳膊,抱出一束开的明媚的霓裳花,从广袖中抽出一张纸来,提起随身携带的炭笔刷刷写了张字条,折好放进花束,对着主事微微一笑。 「这束便送到政务厅去吧,有劳。」 一时间,风也寂静,人也寂静。 连归终都震惊的看着你,直到主事迅速反应过来,笑着应好,马不停蹄的离去。 「阿离…我想问很久了,你和帝君究竟怎么回事?」 第4章 朝朝暮暮 「什么怎么回事?」 你疑惑的反问道。 「帝君忙于庶务,无暇赶赴花市,我便将花市呈到他眼前去,虽只是一束霓裳,也算是花市缩影了,有何不妥吗?」 归终沉默了一会儿,一向俏皮的灰发都妥贴的垂在身后。 「我倒是想问……」你慢慢说道:「你们就没有人想过给钟…帝君捎带些什么吗?」 你越走越慢,眉头紧皱。 「思来想去,除了若陀,甚至很少看到你们踏入政务厅,便是递交什么公文,也往往要我代为转交……这是怎么一回事?」 分明个个对钟离都是十成十的敬重,又如何连共处一室都不肯? 回想自己刚请钟离同游时他难得惊讶的样子,显然不是惯常受邀之人。 归终突然扶额长嘆。 「并非我们不愿,而是不能。」 你惊讶的挑了挑眉,示意她继续。 「魔神战争持续至今已有四百余年,初时的璃月尸横遍野,民不聊生,魔神割据,殃及众生。」 「帝君本无意逐鹿,却知苍生苦楚。如今的璃月,一砖一瓦,一城一池,都是由帝君一人一枪打下。」 「你们也功绩斐然。」 你沉默了一下,开口道。 终归摇摇头,目光悠远,似是追忆般看向遥远的地平线,映着满天透红泛金的云霞。 「我等的职责是以守城为主,起戈杀伐,终究是帝君背负大半。帝君枪下亡魂,何以细数?也正是如此…」 归终顿了一下,面色有些哀戚。 「帝君百年多起杀伐,业障缠身,纵然帝君巍然不可撼动,可我等却承不住那累世杀业。 倘若居于天地间,尚可正常相处。若是在帝君久留的那方寸之隅的屋子里,杀伐各路魔神残留的业障,足以在一时半刻让我等失心,因而甚少与帝君共处一室。」 「……」 「当时传言说你申请在政务厅办公,所有人都很惊讶。普通人还好,除了若陀元素生灵,如我们这等魔神对业障最是敏感,没曾想出了你这样胆大包天的傢伙。」 「……但帝君批覆的挺快的。」你有点心虚。 归终復又笑起来。 「若陀说,帝君那天出行巡视,半路得知消息,分外震惊,原是赶回去驳回你的申请,没曾想赶到时,你已经坐在政务厅里笔耕不辍地处理起事情来。连帝君来了也只是头也不抬的打了个敷衍的招唿,说什么「帝君我的申请书放你桌案上了,请批准一下」——甚是嚣张,让帝君一时间没能回话。」 「……我那会儿是有点赶时间。」你更加心虚。 那时候好像确实画工图画的天昏地暗。 「帝君见你神思清明,不似受业障纠缠之态,又再三考量了你的申请,多番试探,确信你不受影响,方才通过了你的申请——这之后,你就时常留在政务厅,连转交公文的事情都揽了去。」 第7页 归终突然贴近,握住你的手,少女在暮色四合的街道旁,神色诚恳,眼眶微红。 你有些不知所措的看向她,少女轻轻晃了晃你的手,千言万语彙成一句。 「谢谢你,阿离。」 你无声地张了张口,闭了闭眼睛,神思不受控的发散。 你不在时,若陀另有职责,必不能时时伴于钟离身侧,那些公文…怕是钟离独自出门去取。 你眨眨眼,想起有次伏案休憩,做了个梦。 梦里的政务厅没有自己的小案,钟离面容依旧,处理完桌案上沉重的文犊,又沉默的走出政务厅去,取来门前放置的文犊,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那时只觉得有些好笑。 你不知道此刻该说些什么,只能轻轻的从喉咙里发出一个音节。 「嗯。」 ………… 「所以我为什么不受影响?」 你在心里盘问着没用的世界意志,其实心中已然有几分猜测。 「业障多陷人心神,毁人神魂,你非此界生灵,神魂有异,不受撼动。」 你默默点头以示贊同,抓着这好不容易上线的追问道: 「可有缓解之法?」 世界意志透出点疑惑来。 「摩拉克斯志若磐岩,并不受业障缠身之苦。」 「并非只有业障伤人,孤独亦然。废什么话,一句话,说不说?」 世界系统装死了很是一段时间,才慢悠悠委屈道:「我欠你的吗?」 你但笑不语。 良久,脑海里才磨磨唧唧显出一张配方来,用的都是此世药材。 你舒了口气,亲切的保证自己不会过多干涉歷史,把又开始啰嗦穿越三大原则的世界意志丢出自己的脑海。 …… 「琉璃百合,星螺都是璃月特产,不难寻。嗯…天云草实,劫波莲,之前花市看到有商人贩卖,离大人若要,倒也容易。反倒是琉璃袋和清心……」 老医师捻着鬍子,愁眉苦脸道:「约莫四月前,璃月起了阵温病,琉璃袋和清心採摘本就不易,一场温病更是将库存耗了个干净,唉,难办,难办……」 你想了想,温声道:「不妨事,烦请您先按着这药方把其他药材先抓了,缺失的药材我会尽快补上——帐便记在银原厅帐上。」 老医师自然是眉开眼笑,连声道好。 昨夜刚落了场不大不小的夏雨,此时阳光正好,空气潮湿,还泛着泥土的气息。 雨后正是採摘琉璃袋的好时机。 你走出医馆,畅快地唿出一口郁气——你抬起手腕,墨色的腕钏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金线熠熠生辉,显然并非凡品。 钟离究竟何意?是无意为之?是如今的处境璃月风俗与常世不同? 毕竟手镯…便是取「守着」之意。由男子赠予女子,意义便更是非同一般…… 不对。钟离并非耽于儿女情长之人,想必偏就是不甚了解民间风俗,单纯作了女子喜爱的首饰作为见面礼。 想必自己那时也是太感动,以至于心神激盪。 你说服了自己,心情豁然开朗,旋即将此事抛在脑后,仔细考虑起在这最后的休沐日去绝云间採药一事——什么社畜本畜! 你一边暗暗吐槽自己,一边悄无声息的避着人群出城——花市那日被人群围堵还让你心有余悸,虽然也很感动就是了。 三个月来,你也多少适应了这具魔神之躯,虽说尚不知这魔神力量为何,单纯调动些许元素力赶个路尚且轻而易举。 不多时,你便踏风而行,轻松登临绝云间,山巅的清心缀了稀薄的晨露和夜晚的雨珠,晶莹剔透,折射出虹色的光辉。 刚被云雨滋润过的山峦间云雾飘渺,雪白的云团浮在半山腰,将绝云间尽数遮蔽,唯有登临绝顶,方可一览天地。 清心多生长在绝顶之上,倒是好寻,不消一时三刻,你便摘足了量。 但这琉璃袋多生在峭壁之上,虽说你以魔神之躯,当可踏风而行,但……你原是个普通人,穿越来毕竟不过数月,尚且做不到面不改色的在千米高空把小命交给无形无质的元素力——万一失控了呢! 你有点发愁,便只能紧着环山公路一般的石道搜寻。然而琉璃袋并未考虑你的心思,温顺的长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你一手攀住山壁上凸起的一块岩石,身子下躬,试图摘取两朵并蒂而生的琉璃袋——你检查过,岩石很牢固,琉璃袋也在你能力范围内。 但意外还是发生了。 一道青黑色的影子迅捷的从你身侧略过,带起一串爆裂的的破空声,仿佛失了智一般,要看着就要撞上你。 你果断放弃採摘琉璃袋,抓着岩石的手一使力,整个身子翻上了石道,堪堪躲开那横冲直撞的影子,目送他撞进山壁,碎石和粉尘飞溅。 你舒了口气,脸色一黑,朝着被撞出一个大坑的山壁中央伸手一探,就要把那超速肇事的傢伙从岩壁里抠出来教训一下。 你拎着那人的衣领把人揪出来,率先对上的是一双似曾相识的金眸。 你怔住了。 烟尘稀薄了几分,少年的身形尽数显现出来,此刻正无力的垂着头,墨绿色的长髮凌乱的散在身前,嘴角尽是干裂的血色。 少年黯淡无光的眸子在触及你的身形时瞬间睁大,无比惊惶地呜咽着。 第8页 但他不敢挣脱你的手臂,只是紧握着尖锐的双爪。分明已经是脸色惨白,虚弱不堪,却还在尽力减缓自己的唿吸和动作,生怕激怒于你。 你蓦然松开手,脑海中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仿佛有人持刀噼开了你的大脑,不属于你的异物重重地砸进记忆的湖水。 昏暗的宫城,血色淋漓的白玉池,哀求的人群将头颅重重地磕在青石板上,蜿蜒的红一路淌至谁人的脚边。 女人有着白玉般的足,烈焰般的唇,勾起被取悦的盈盈笑意。 她招招手,身侧黑袍的少年立刻垂首,分明怕的牙关战慄,还是快步上前,半跪在她手边,墨绿色的长髮垂了满地。 女人又看了一会儿,无趣地收起笑意,朝着少年招手。 「处理一下,然后发配到劣土去。」 然后又饶有兴致的靠在座上,单手托腮,一眨不眨地看着少年颤抖着靠近那群人,在悽厉哀嚎中收割他们的美梦。 是谁?你是谁? 记忆之海平静的水面上骤然沾染了浓重的黑红色,暴虐的杀意冲击着你的心脏,骨骼,神经,不容阻挡地朝更深处浸透。 你眼前一片模煳,整个人像是一张绷紧的弓弦,仿佛连手指都在被缓慢地裂解,一根根失去知觉,离你而去。 「……滚。」 你听见这具躯壳发出的声音,全然不知这是否还受你那模煳的意志所控。 少年正脱力地跪坐在地上,剧烈的喘着气,闻言立刻憋住气,踉踉跄跄地站起来,不顾身上还在流血的伤口,几乎是滚落山崖般跌了出去,一刻也不敢多作停留。 你勉力维持清醒,瞥见少年离去,心神顿时一松,眼前立时被黑暗笼罩,潮水般地恶意将你的意识彻底拖进无底的深渊。 你闭上眼,身子无力的向后倾倒。 石道以下,是万丈高空,山风如刃,云雾似绞。 第5章 再见如何 …… 「只见那千丈高崖,惶惶然似噬命鳄口,凛风卷刃,山石嶙峋。这女子纵为魔神旧躯,此刻神识晦暗,神力难使。可谓是危在旦夕,生死一线……」 说书人声音愈发低缓,满座听众无不凝眉锁目,屏息静气。 「欲知后情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比平日拥挤的多的茶肆瞬间爆发出激烈的哀嚎声,文人墨客的儒雅矜持被他们丢到了九霄云外。 甚至有那抢不到茶座而站了整场的客人撸起袖子,就要把那大吊胃口的说书人拦在台上。 说书人面上陪着笑,轻飘飘的几句话拨开盘问,脚下却生了风似的,灵活地左躲右闪,眨眼的功夫就熘出了茶客们的包围圈。 留下面面相觑的众人在茶肆里讨论的沸反盈天。 莺儿以帕掩面,深深地嘆息。 「难得人家来一趟,原又是个无甚新意的故事,好生无趣。」 一旁的范二爷吹起鬍子。 「刘小子虽说是大胆了些,这故事也算是精彩纷呈,不落俗套,何来无趣之说?」 「二爷莫恼,我一介女儿家,比不得范二爷您能看穿那刀光剑影,跌宕起伏。 只是听了这一遭,发现于这男女之间,便是帝君也有几分寻常男子的薄情,才有此嘆。」 「呦!这怎么说?」 周围耳尖的人也兴致勃勃地围上来。 「您想啊,这手镯取自「守着」之意,帝君寻了个不明不白的由头,又送了这般暧昧的礼品,却半句准话都没给这离大人,可不是薄情嘛~」 莺儿眼波流转,瞧见璃月港出了名博古通今的往生堂客卿也在,笑着点了他。 「钟离先生看呢?」 对案一语不发,品茗听戏的钟离被人点出来,不得以开口道: 「许是岩王帝君不了解此间风俗,错备了礼物。」 「哎呦,得了吧!」有茶客插话道。 「那可是岩王爷,在蛮荒年代为璃月开疆扩土,撰写历法,授民礼乐的璃月祖师爷!」 「就是,哪可能不知道!」 周围人发出善意的笑声。 钟离抿了口茶,表情有点僵硬。 「艺术作品加工修饰是常有的事,莺儿小姐也莫再为难我家客卿了。」 胡桃从人群中蹦出来,拽着钟离的袖子就把他把人群外面拖。 「哎呦我的客卿大人,还在这儿喝茶呢,来活了来活了~ 无妄坡有户人家,说是老有小鬼半夜在他们家院子里捉迷藏,屋主呢,开门正欲训斥,却之间外头阴风阵阵,鬼火连片,好一派……」 走在街上,胡桃好一通摇头晃脑,斜眼一看,钟离分明正神游天外,只得拍了两下手。 「喂喂,客卿,工作呢,这样本堂主要扣你工资了。」 钟离嘆口气。 「我是真的不知。」 胡桃:? ………… 他们一路追捕那夜叉至此,若陀没想过钟离会突然停住。 那夜叉元素力外泄,同业障混成团团青黑色烈焰,在溃烂的伤口处长着不熄。 夜叉时不时发出痛苦的嘶鸣,显然神志不清。 绝云间多山岩石壁,那夜叉横冲直撞,屡次撞进山壁,残木碎石从高空滚落。 饶是素以顽强着称的夜叉,也俨然已是强弩之末,怕是放着不管,也会在风中衰败落亡。 第9页 钟离并非小觑敌者之人。 偏是这般时机,钟离突然弃了那夜叉,凝眉驻足,素白的衣袍被万丈凌冽的山风滚 出烈烈音声,如惊云滚雷。 若陀慢他几步,他赶到钟离身边这瞬息之间,钟离已然回神,毫不犹豫地朝着另一个方向飞去,速度之快犹胜方才追击之时。 若陀心知钟离不会无故脱战,本想问个缘由,没曾想钟离竟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径直从他身侧略了过去。 这可是头一遭。 他向来是信钟离的,也只是愣了一下,随即不多犹豫,驱动元素力,继续追击那夜叉。 若陀追上那夜叉也不过几息间,夜叉伤势过重,早已支撑不住,昏倒在一堆碎石落木间,若陀探了探人的鼻息,松了口气。 一抬头,就见一碧如洗的天空上那金色的岩印,融金般的流光从岩印处倾泄而出,轻柔的托住了方才滚落的碎石,林木,混乱的战场似是下起琥珀色的雨。 钟离凌空挺立,金瞳威严不可侵犯,神色凝重。 他举起双臂,像接住一片早春单薄精细的雪花一般,揽住一个被笼在融融金光中的身影。 接到那人后,金光散去,神迹不再,落石碎屑骨碌碌坠进深不见底的山崖下。 就像是怕殃及那人,才废这般力气。 钟离会做这种事吗? 若陀扪心自问,钟离常怀悲悯,却也疏于人情,见人有难,隔空施以援手尚可,弃敌亲赴这般不知轻重缓急之事却万不会做。 但「万不会为之」的岩神显然看见了他,抱着那人朝若陀飞来,还不忘记开了玉璋护盾,为怀里那人挡风。 若陀:…… 曾为地底盲龙,纵是得钟离点睛,若陀的视力也一向不大好,常常要藉助流云特制的「明目镜」等机巧。 等钟离走近了,他才惊觉这是近月来与钟离朝夕相处的社畜……魔神离。 社畜这词还是离自己调侃自己时传出来的,她嘴里总时不时蹦出些新词巧句,一时新颖无比,风靡璃月百行。 若陀也皱了眉,往日不笑也自带三分笑意的眉眼也严肃起来。 「怎么回事?离怎么在这里?」 钟离摇摇头。 他怀里的女子闭着眼,面色苍白泛青,眉头紧蹙,唿吸断断续续,寒气透骨,一双眼下有两道蜿蜒的红痕,竟是泣血之兆。 眉心正中一道玲珑的岩印,随着璀如灿阳的流金徐徐淌进她的四肢百骸,女子神色稍缓。 「离神识有异。」 「可是受人袭击?」 若陀仔细打量了女子的面容,发问道。 「不像。」 钟离略作沉思。 「更似离魂之症。受了刺激,神识中始终压制的一部分反噬,此番昏蒙也是自我保护的一部分。」 「虽不知她受何刺激,又如何会出现在这里,但我已稳住她神识,应是无恙。」 钟离怀里的人似是被二人吵到,不安的动了动手脚。 钟离垂眸看了她一眼,怕她摔下去,左手隔着衣衫握住她的手腕,把人抱得更紧了些。 没注意,一个腕钏熘出她的袖口,墨色钏身,唯缠有金线一缕,一眼便知是谁的手笔。 若陀不合时宜地想起六司间流传的那些个风言风语——自从离与帝君同理政务开始。 他一向当个乐子听,半点也是不信。 莫非是他痴愚了? 「如此甚好。」 日头西下,若陀回了神,施了个法术将那夜叉凭空托起,对着钟离示意了一下。 「这夜叉也追到了,受伤不浅——我们现在回去?」 钟离颔首。 ……… 你醒来时,眼前笼着一片暖橘色的碎光,俨然已是暮色四合之际。 你睁开眼,愣怔地看着木质的房梁,在落日下泛出暖色的光晕。 身体无恙,除却最初反噬的不适和痛苦后,也算得上是一场久违的无梦安眠。 原身的反噬来势汹汹,措手不及之下,你难以抵挡,节节溃败,世界意志几次想要强行抽离你的神识。 你很清楚,若非钟离施以援手,你恐怕就成了那孤魂野鬼中的一员。 你不知道钟离是如何做到的,只记得几欲放弃之时,那浓烈的金色,轻柔的裹住你的意识,将恶意隔绝。 直到你喘过气来,死死地将那原身的恶意和意识按下去,那落日熔金般的元素力也并未撤离,直到你意识昏沉,疲惫的沉睡过去。 樑上日光渐薄,透着凉意万分。 你出行时并未知会谁,自然不会天真地以为钟离为你而来,更何况… 你如何认不得他。 那性命危垂的夜叉,分明就是降魔大圣本尊。 那副神志不清的模样和因惊惧而骤缩的瞳孔浮现在你脑海中。 你的唿吸几乎凝滞。 你不肯直视那丑陋的记忆,可真相已然扎入你的心脏,肆无忌惮地汲取着你的悲哀与苦涩,敲骨吸髓。 你何尝不知道这是哪段青史,你合该为魈高兴。 你疲惫地闭上眼。 即使经此一遭,你不仅夺回了身体的掌控权,也接管了这具躯体本身的全部力量,你心里也提不起半点高兴。 你终于得以在此世立足。 可偏生是她,何其讽刺。 第10页 倘若钟离得知……不,魈必不会对钟离有所隐瞒。 你没办法告诉钟离真相,世界意志已经千百次警告过你,绝不能将自己并非此界中人的身份暴露,否则会被本世界世界意志立刻察觉,甚至肃清。 钟离他知道了吗? 你又该…如何自处? 是逃?是战? 夕阳的薄光下,你浑身发冷。 僵硬的手指抖了抖,你正打算揭开被褥,手背却触碰到一团柔软。 毛绒绒的触感,散发着清甜的气息,温热的像是什么动物的皮毛。 你心中烦郁,没什么怜爱之心,一把揪住手边的毛绒糰子拎到眼前。 你对上一双蔷薇一般的眸子,漂亮的紫色眸子此刻正睁的滚圆。 小傢伙显然吓了一跳,扑棱着小短腿,无助的发出细细地呜咽声。 你:……… 你头疼的把这半仙之兽轻轻放到枕边,沉默着撸了几把麒麟柔软的蓝色毛髮,点评道: 「有点胖。」 麒麟遭此指摘,一时呜咽声都惊停了,还打了个小小的哭嗝。 你神色缓和下来,勉力扯扯嘴角,轻轻笑了一下。 经甘雨打岔,你的心境奇异的平静下来。 罢了,既来之,则安之。 左右你也是要回家的,只要不被提瓦特的世界意志抹杀,哪怕没了身躯,也不过做一段时间的孤魂野鬼罢了。 世界意志屡次试图抽离你意识时便是这么忽悠你的。 这条命既是钟离救的,他若想要,给他便是。 算我倒霉。 你冷静的想。 你垂下眼帘,把小甘雨无情地抱到自己怀里,打算狠狠地吸把瑞兽。 突然感觉自己另一只手的手心似乎握着什么。 你皱起眉,把手抬起来,然后呆住了。 那是一把鸦色的细丝,约莫一个手掌那么长,上端平整如切,尾端染了浅浅的金,像是什么该呈在玺案里欣赏的艺术品。 庄重,沉静。 根根分明,隐有锋芒。 你横看竖看,竟从中看出了优雅疏离的气质。 此丝恐怖如斯。 你的额头沁出冷汗。 「你一直盯着帝君的头髮做什么?」 第6章 风吹云过 「你一直盯着帝君的头髮做什么?」 你勐地抬头,面无表情地盯着来人的方向。 「你气色不错,看来还得是本仙出手。」 流云架着一副明目镜,一身利落的苍色劲装,一派英姿飒爽地走进来,丝毫不在意你噬人的面色。 你沉默着放下那只沉重的手。 甘雨弱弱地叫了一声师父。 「嗯,乖徒儿。」 流云应了一声,看着你,清丽的面容上勾起一些爽朗的笑意。 「如何?本仙便说,无人能抵挡甘雨的魅力。松香软糯的一团瑞兽,谁见了不先起三分怜爱。 哦,今日还生了件趣事,甘雨从往生堂出来时走得太急,一个没站稳,就骨碌骨碌……」 松香软糯的瑞兽羞愤欲死地将头埋进你的掌心。 流云这性子真是千百年都没变过。 你没忍住笑了一下。 「好啦,再讲下去,小甘雨就要烧着了。」 你几句话带过这个话题。 心中泛起一阵奇异的违和和紧张,思维终于运转起来。 流云是个烈性子,如今却待你如旧,甚至毫无戒心地将甘雨置于你榻前,显然并不知情。 钟离向来不是优柔寡断的性子,若真知道你的身份,必然不会纵容你如此自由无拘束。 无论如何,以钟离的性子,断不会将危险不加制衡,置于璃月内腹。 你的心脏砰砰跳起来。 你暗自思恂。 莫非事情还有迴转的余地。 不需要你开口,流云就竹筒倒豆子般将前因后果说了个干净。 霓裳花市的最后一日,你离开璃月城寻药后不久,一名夜叉袭击了城外的港口。 节庆期间,钟离就坐镇璃月城,没人觉得会有不长眼的敢来挑衅。 偏生今日难得解了往日严格的门禁,城门大开,便于商队往来。 一时港口陷入混乱,商人四散着逃命,游乐的人群尖叫着往城里涌去,哭喊和尖叫不绝于耳。 漂亮饱满的霓裳花散了满地,任人践踏。成船的货物翻倒,哗啦啦落进水底。 夜叉一族素来善战,护卫港口的千岩军不敌,那时正在港口负责调度事宜的归终也并未备好正面作战的手段,措手不及间只得先撑起阵法保护民众,一时节节败退,几被逼进城门。 好在钟离立刻赶到,岩枪撕裂港口和煦的清风,一击便逼退了那夜叉。 钟离严厉地盯着他。 他一眼便认出这是荻花洲魔神座下金鹏。 没等钟离开口,那夜叉突然调头,往荻花洲逃去。 钟离自然不会让他如意,唤归终封锁全城,安抚百姓。又命来迟一步的削月筑阳和移霄导天镇守璃月。 众人领命称是。 钟离便唤来若陀,起身追了出去。 六司一直忙到日上三竿。 流云和归终刚安抚完受惊的人群,把伤者送去往生堂医治,将各处的损失一一记录在案,还没来得及指派人手挽救商人们失足落水的货物,边听见城门口传来传令兵的声音——帝君回来了。 第11页 众人又一窝蜂的挤到城门口,扒着禁行的围栏伸长了脖子。 帝君既然出手,就没有落空的道理。 岩王帝君玄衣银甲,步若山岳,沉稳如故,一双威严的金瞳扫过安定下来的璃月城。 他手上腾不出空闲,便朝着辛苦了半晌的归终和流云等人点头示意。 只见怀中少女面色红润,披着一件素色长袍,半张脸被宽大的兜帽遮挡。 一头白髮被人妥帖地置与身前,一只手还握着岩王帝君垂在身侧的一缕墨色长髮,俨然一副熟睡的模样。 身后若陀龙王神色淡淡,叫住一个千岩军士兵去唤往生堂做准备。 袭击了璃月城的罪魁祸首满身脏污地被仙法托在一侧,长发垂下遮住了他的面庞。 本该雀跃的人群却一时间噤若寒蝉。 归终沉默地看着钟离走过去,一双翠雀花般的眸子都要瞪出来。 流云兴致勃勃地望着一干人离去的方向,思索道: 「原来帝君面对心上人,也有这般柔情。」 她神态自若,不觉有什么不对,便并未遮掩声音。 周围的猹……人们齐齐倒吸一口凉气,所有人都毫不避讳地将目光投向流云。 流云:? 「心上…」归终声音都变了调,赶忙清咳两声。 没错,她要冷静,要从容自持,她已经在消息上落后流云一步,不能再这般失态。 「咳,流云,你从哪里听说了,听说了帝君有心…咳,帝君和离的事。」 归终被自己呛了一下,结结巴巴地。 流云奇怪的瞥了她一眼。 「这事不是六司皆知吗?」 流云顶着众人愈发惊悚的目光,有点不适地扶了扶眼睛。 「半月前我去工造司验工最新一批动力机组,听见毕工司正和手下人抱怨,言帝君对离大人十分偏爱,凡离大人所求,无有不应,比那掌中珠,天上月还宝贝,真是放在心尖上宠着。只苦了他老人家半月来不曾停歇。」 众人齐刷刷「嘶」了一声,颇有默契地转向一个方向。 今日工造司忙于城内动乱的后续处理,司内众人此刻多不在场。 少数几个负责城门处检修工作的弟子震悚,手脚不能自处,半晌,一个弟子跳起来,窜成一只火箭筒跑去报信。 毕工司年事虽高,身形精瘦矮小,然双目烔烔有神,为人刚直。平日里若有谁敢在他老爷子眼皮子底下偷懒,只消一横眉,一捋长须,偷懒者必两股战战,再不敢犯。 消息传到侧门港口时,毕工司倒真像个小老头,硬着头皮故作镇定地听完弟子的传信,腿肚子微微打颤。 有没有一种可能,他只是开个玩笑?! 他也是听了几句,私底下跟弟子们絮叨一下,哪曾想被仙人听了去? 毕老头浑然不觉,揪下几根鬍子。 虽说风言风语早在六司间流传,但被公之于众的却是他工造司。 这下全璃月都知道是他工造司传的帝君闲话。 毕老头嘴唇颤抖。 已经可以想到其余五司恬不知耻撇清自己,同仇敌忾坑他下水的老东西们奸诈的模样了。 顶着弟子绝望的目光,他大手一挥,一派大义凛然,慷慨赴死的洋洋意气。 「老朽一人做事一人当,手下不许停,你们只管继续赶工!」 转头,毕工司火速呈递上一封告罪信。 信中洋洋洒洒写了这流言由来,五司皆被点出。又细数工造司功劳种种,其情真切,其心可昭。末了,老泪纵横,哀哀戚戚,唯请帝君准其告老归家,莫要牵连工造司众人。 主打一个谁都别想跑。 五司得了消息,又是一阵鸡飞狗跳,各司互扯头髮,口水乱飞,一群人撸起袖子在各司院子里乱打一气。 往生堂跌打药告急,堂主震怒,指着各司的伤患就是破口大骂,绕樑三日,不绝于耳,众司垂头丧气,唯唯诺诺。 外面乱成一气,所有人提心弔胆地等着玉京台的消息,玉京台内却安静的很。 流云和归终赶到的时候,钟离正抱着你,身姿挺立,如磐岩般巍然不动地站在院前一颗枣树下,正抬头看着翠色慾滴的层层叶片,枝头上已经结了青色的小粒。 听见两人脚步,钟离收回目光,把手里的人交给归终。 「她神识有异,现在已无大碍,还需得好生静养几日,你们把她送进去吧。」 归终小心翼翼的把人接过来。 流云皱眉。 「可是受何人袭击?」 钟离摇头,復又开口道: 「你们可知她今日为何要去绝云间?」 两人面面相觑,齐齐摇头。 末了,归终灵光一现,犹豫道。 「方才安置伤员时,听说阿离拿了张药方,去往生堂抓药,往生堂说是缺了几味药材,阿离莫不是採药去了?」 钟离意外地抬了抬眉,復沉思一会儿,缓缓道: 「无妨,此事不必多提。我还有事,阿离便託付给你们了。」 两人心知他还要处理夜叉一事,自然是满口应承。 只是两人忍不住,频频瞧向你攥紧的手,墨色饱满,尾端缀金,赫然是钟离垂在身前的一缕长发。 钟离不语,心里微微嘆了口气。 一片枣叶离开枝头,无风自动地拂过髮丝上端,那髮丝骤然断开,切面齐整。 第12页 直到钟离离开,流云才缓缓开口。 「帝君…不是一贯爱惜仪容…吗?」 归终沉默,枣树的叶子在风中摩擦,哗啦啦地响。 「别说了,停。」 归终看向怀里的少女,神色分外精彩。 …… 「停。」 你捧着流云递给你的安神汤,神态木然,瞳孔震颤不已,脸色精彩纷呈。 「……我怎么有点听不懂。」 你神色恳切,目光清澈。 「心上人?谁的?帝君?谁?」 第7章 明珠无尘 「停。」 你捧着流云递给你的安神汤,神态木然,瞳孔震动无光,脸色精彩纷呈。 「……我怎么有点听不懂了。」 你神色恳切,目光清澈。 「心上人?谁的?帝君?谁?」 流云心知自己搞砸了,扭过脸不看你。 「只是听了几句风言风语,你便信了?」 你不可置信地发问。 「哼,本仙可不是那道听途说之人。」 流云不肯回头,声音干巴巴的。 「本仙那日见了你手上的腕钏,又见帝君待你亲昵非常,不同旁人,才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流云嘴硬道: 「便是真有随意以腕钏赠人的莽人,也绝无可能是帝君」 你:…… 你扶着额头深深地嘆息,倍感头疼。 「我和帝君不是……算了,帝君呢?」 流云回头,正色道: 「昨日,盐之魔神逝世了。」 你神色一怔,游戏文本里零星的描写与流云此刻的话语重叠。 「再羸弱的魔神之死,与众生也是场浩劫。盐之魔神既逝,其子民来到璃月,请求帝君庇佑。帝君应允,并于昨日亲率两队千岩军,命归终与往生堂同往地中之盐,救助被盐之魔神之死波及的民众。」 你微微嘆了口气,神色有些哀伤。 流云安慰道:「魔神战争中,纵是魔神也是朝不保夕,死亡也算常态,不必太在意。」 你没说话,只是默默理了理手中的髮丝,寻了个空置的木盒,妥帖的放了进去。 末了,嘆口气。 「那个和我一起被带回来的孩子…那名夜叉,还好吗?」 「帝君已查明那夜叉受人所控,袭击璃月并非本意,帝君给予其赎罪的机会,现已作法断了那控制,安置在往生堂。只是那夜叉伤势过重,短暂地醒了一趟,没说几句话,就又昏睡过去。」 你点点头,心中安定下来。 魈还没在璃月见过你,也来不及把实情告诉钟离。 「我想去看看他。」 流云皱眉,不贊同道: 「看他做甚,你才刚醒,该多休息休息。」 「我已经好了,昏迷这几天早睡够了。」你把安静地快要睡着的甘雨举起来,放下去,展现自己惊人的臂力和健康的体魄。 甘雨:嘤嘤嘤。 「我就想出去走走——我带回来的药草可送到往生堂了?」 流云点头,没等她开口询问,你笑着拍了两下手。 「甚好,想必我叮嘱的药也熬好了,流云,陪我一起去看看吧。」 傍晚时分,天气渐凉。 看着你雀跃的样子,流云无奈地嘆口气,给你找了件厚实的外衣披上。 「披好了,要是冻坏了,休想赖到本仙身上——先把安神汤喝了。」 你一干而尽。 往生堂抽调了一部分人手出去,前堂便更显得繁忙,几个医师来回穿梭着,一个眼神都没空给你们。 你摆脱流云替你取药,自己寻着元素力几个转弯,摸索着推开一扇门。 苍髮的少年仙人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换上了往生堂的病号服,正闭着眼昏睡,气息极浅,唯有胸膛微微起伏。 你走到床边,端详着少年的脸,末了,微微嘆息一声,伸出一只手,虚虚盖在少年的眼前。 「来。」 少年眉心闪过一道暗沉的红光,转眼便被一道金光压了下去。 你怔了一下,旋即意识到这便是钟离给魈作的保护措施。 残留在魈血脉里的精神控制已经消散了大半,想必也是钟离的手段——要不了几日,那些残留也会被这片金光祛除。 你喟嘆一声。 不愧是钟离。 但这并不意味着你毫无办法。 这次你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在了魈的额头,魈勐地皱起眉头,神色有些痛苦。 「抱歉,这是最后一次了。」 你低声说道,面色不忍,动作却干脆利落。 少年勐地睁开了眼睛,金色的眸子失神地望向你,你平静的看进他眸子深处,最后的残留正在发挥作用。 「金鹏,昨日种种,皆歷歷在目,今朝事事,全瞭然于心……唯有荻花洲的魔神本人,其容貌,能力,气息,你如何都记不得了。」 「是。」 你顿了顿,继续道。 「你久未与常人和睦共处,见人或偶感惊恐,实属心魔未愈,假以时日,必会好转,不必深思。」 「是。」 你唿出一口气,心中似放下一块巨石,收回手指,少年又阖上了双眼,最后的残留耗尽,彻底消散,少年神色安详了许多。 晚霞最后的一抹余光照在你肩上,你沉默良久,明知少年听不见,还是轻声道: 第13页 「对不起。」 你拉上帘子,转身离开,在你身后,幽闭的病房陷入一片安宁的黑暗中。 ………… 「哎呦,老毕!」 往生堂前,一个瘦高的老医师正搭着另一个老爷子,笑得皱纹都展开了。 那老爷子矮他一头,刚从侧门出来,没曾想被这厮拦住,脸黑的像灶神的锅底——正是凭一己之力孤立五司的毕工司。 「来看你们工造司的人?」 毕工司不答,扭头就要走,奈何这往生堂堂主是出了名的蛮力,一只手搭在他肩上,挣不脱。 据说年轻的时候为取虎骨入药,孤身出城,三日方归,背负虎骨四米有余。 帝君谓之曰:力胜罗汉,气盖道成。 「最近工造司的日子不好过吧?」 往生堂堂主笑眯眯的伸出一只手,摊在毕工司脸前,有一巴掌拍下来的嫌疑,毕工司退了一步。 「来求跌打药者,工造司竟有十之五六,可是让老朽这往生堂好一顿折腾。」 「……」 毕工司嗫嚅道 「老胡,我们也是苦啊。帝君远征,上奏的文书还在政务厅堆着呢,一时半会儿也解决不了。工造司工作又不能撂挑子,这两天老被五司那几个老东西卡流程,可不是得闹出点矛盾来吗?」 胡堂主翻了个白眼。 「谁让你们造帝……」 「谁敢拦工造司做事?」一个纤弱的女声从毕工司身后响起。 那人似乎久病方愈,边说着,边在渐起的夜风中轻轻咳了两声。 毕工司被钳住肩膀,回不了头,也做足了吹鬍子瞪眼的功夫。 「啧,小姑娘这话说的。如今谁不来在工造司的鸡蛋里挑骨头,那才叫怪事——谣既不是工造司独一个编传的,就一个都别想跑,老夫绝不会撤回上报的文书!」 「如此,便是那文书惹事了。」女声慢慢道「什么文书,也值得这般争执,甚至要耽搁了工造司项目进程。」 那女声近了些许,纤弱的错觉便弱了三分,显出一股子熟悉的冷意来。 毕工司不语,头上开始冒冷汗。 为什么连撞上谣言当事人这种倒霉事都能落在他身上?! 「我不管六司胡闹什么荒唐,工造司的项目一日也耽搁不得,这是璃月之本。」 你站在毕工司面前,眉目间尽是冰冷的怒意。 你今天的心情委实不好。 或者说,自从知道那些真相后,你心头便总有股郁气,更兼刚从魈那里走出,对自己那股子厌恶正浓。 「毕先生,帝君将璃月百造之事託付给我,我便不敢懈怠,还请工造司继续赶工,有谁不满,我就在政务厅等着各位建言。 烦请胡堂主转告流云,我先去了政务厅,让她务必来寻我。」 没人敢和你开玩笑,两人均是严肃地应了一声。 …… 你一进政务厅就看见了那堆的跟山似的公文,打眼一扫,六司的徽记一个不少。 你捡出工造司那一卷,展开细读。 没看几行,你就气笑了。 你粗略的扫过剩下的字句,又随便拿起一卷,浏览,放下,如此五遍。 「你看什么笑得这么恐怖?」 你盘膝坐在院子的门槛上,提着一只浸饱墨汁的笔,朝着踏进来的流云笑了笑。 流云把一个透明的长颈瓶放在你身侧。 你放下公文,垂眸打量了一下,瓶中液体盛了十之七八,液体无色透明,只表面浮了一层银光,正是你要的效果——往生堂名不虚传。 「你这药分外繁琐,那药师非要说什么此药熬制不易,工艺特殊,需得冰存,要寻来冰器才肯给药——哼,本仙当场便能造出这不融的冰瓶来,何须奔波。」 你拿起药瓶,果然触手冰凉清润,没戳穿她停留了许久的事,你温和的笑了笑。 「辛苦了,流云。」 流云拿过你堆在身旁的文书,扫了一眼你的批註,皱眉道: 「虽说是这群荒唐的凡人的小打小闹,但毕竟是呈给帝君的公文,你怎能约过帝君,擅自……」 「明知是荒唐事,何须劳烦帝君,他够辛苦了。」 你打断流云,正色道: 「何况此事因我而起,合该我来解决。我又不是垂髫稚子,也不必什么烂摊子都撂给他——但是这事你也跑不了。」 流云收回迈出去的腿,轻咳了几声。 「本仙岂是那懦于担责之人,你且说,要如何做?」 …… 次日,天光微熹,璃月街头巷尾却人头攒动,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看新贴出来的公告。 「许先生,你认字多,你看看这写的是啥?」 「近来流言四起,给各位市民造成了许多误解,也给六司造成了极大的负面舆论压力,因此召开,呃,发布会,以解各位之惑。」 「…听不懂,但是一听就是离大人的新词句儿。」 许先生继续念。 「每十户推一人,百户十人再推一人代表,推举採用投票制,不记名投票,每户一票。代表人请于巳时到达玉台京参与发布会,可向本次发布会的主办方就最近传言提问,主办方将尽力解答。」 「各位市民也可自行前往玉京台,有序进外场旁听,不得喧譁。」 第14页 「主办方:六司工司,离,流云借风真君。」 第8章 玲珑骰子 「每十户推一人,百户十人再推一人代表,推举採用投票制,不记名投票,每户一票。代表人请于巳时到达玉台京参与发布会,可向本次发布会的主办方就最近传言提问,主办方将尽力解答。」 「各位市民也可自行前往玉京台,有序进外场旁听,不得喧譁。」 「主办方:六司工司,离,流云借风真君。」 一时间,璃月群情譁然,本就不曾平息的话题再度吵的沸沸扬扬。 紧绷着脸的千岩军护着月海亭的文员,挨家挨户记录各户推举人选。 不多时,璃月诸坊便纷纷投出了人来,多是本坊笔墨最富之人,一个个想破了头,字斟句酌的准备着问题。 没有农活和工活的人群也扛起小板凳,兴致勃勃地赶去玉京台,有工作的只好捶头顿足,拜託赋闲的亲朋多听几句,回来好讲给他们。 这边热闹非凡,六司却苦面朝天,各司的请罪书都被打了回来。 批註统一两个字。 不准。 六司工司面面相觑,六脸懵逼。 除了自认必然失业的毕工司松了口气,其余五司均是愁云惨澹的看着跟公文一同送回来的发布会邀请函。 这邀请函烫手,但没人敢拒绝。 因为这是离大人亲自送过来的,表情同往日一般温和。 身后的流云借风真君摘了明目镜,正静静擦拭着一把长剑,剑身轻薄,雪光照人。 长袖善舞,酷爱扯皮的六司工司面皮一抖,头顶一凉,一句别的没有,手就不自觉接了过来。 破罐子破摔的毕工司冷笑地看着叫苦连天的五司,胸膛中油然升起一股子畅快。 反正老子跑不掉,有一个算一个,都得拖下水! …… 巳时很快就到了,人群熙熙攘攘,在千岩军的指引下,有序地塞满了玉京台。 玉京台地势开阔,算是璃月最气势恢宏的建筑,四周立着的都是璃月六司重坊,设有岩王帝君亲布的守阵,非得了许可令的机要人员不得入内。 饶是如此,你还是抽调了一队千岩军镇守各司,防止有人误闯。 巳时到,钟鸣。 黑泱泱的一片脑袋齐刷刷的看向玉京台中心临时搭建的高台。 六司工司分坐在你和流云两侧,一脸苦相。 流云抱着双臂,一手握着她的长剑,嵴背笔直,神色清傲。 你拍了拍她的肩膀,站起身来。 面对璃月上万之众,你心中有股子奇异的平静,虽说你很少面对这样的场面,也许是那得到的力量给了你底气,也许是因为最大的残局已经处理妥善。 也许是因为,这万千众生,皆为璃月。也许就在几天前的霓裳花市,他们还满眼热切和喜爱,将欢喜和尊崇赠你。 这也是你,为之呕心沥血的璃月啊。 「辛苦各位于百忙之中赶来,离在此谢过。」 你垂首欠身,四野寂静无声。 「近日城内捕风捉影之事甚多,又与帝君干系重大,故离作此声明: 三月前,离无意闯入璃月地界,身魂俱损,幸得帝君相助,得护佑于此。 自离来此已三月有余,因得帝君赏识,离得以统筹璃月基建百事。 得任后,离不敢懈怠,日夜兼程,常有举棋不定之时,需得联合六司,上报帝君定夺。 璃月百废待兴,万民翘首,离却困于奔波相谈,心中忧虑,帝君明察秋毫,允离日居政务厅办公,自此六司通畅,百事得行。」 流云欲言又止的瞥了你一眼。 也不知不等帝君批覆就搬了桌案去的是谁。 你面不改色继续道: 「离见璃月欣荣,心中快慰,愈发勤勉,不晓外事。 三日前离得知往生堂药材紧缺,离择日出行,途遇横祸,神识昏蒙,幸而帝君出手,离得归。 帝君念离伤重,照顾有加,离感激不尽。 帝君心怀苍生,悲悯万民。得晓盐神之逝,方逐夜叉,未有停歇,点兵亲赴以救济他人。 离谢意无处安放,却更知帝君之心,帝君心之重,可逾绝云,可凌赤轮,承的是万民苦楚,担的是百世安宁!」 万民拥在玉京台,只有衣料间轻轻摩挲的声响。 风也寂静。 被选出的各位代表沉默着,已有半数低下了头。 你闭目凝眉,声音放缓。 「离先于政务得帝君行便宜,又于生死得帝君护佑,帝君立于此世,从来坦荡,离与各位一同,感恩万千,何曾想……。」 你神色哀戚,垂下头来,斜眼点了一下流云。 流云僵着一张冷俏的脸,站起身来。 「本仙得六司之误,又未善分辨,方有不当言论。 本仙得帝君令,看顾于离,却见离伤势方缓,便急赴政务厅,便知其赤诚之心,心中甚感愧意。 随离至政务厅,却只见六司上书,字字谓之谣诼,不见正事。 如此,方开此会,今日众人齐聚,便将此事昭然天下,各位自可评判。」 言毕,流云落座,六司按你给的序列一一站起,诵念各自的检讨书,也就是他们呈上的脱罪公文。 各司文笔了得,按你给的顺序,这谣言怎么兴起,怎么流传,怎么泛滥,明眼人都听得出来。 第15页 你神色坦然的抬起头,面色平静,唯有眼眶微红。 一多半特意推举出的人已经嘆出气来,一些妇孺也跟着红了眼眶。 谁还听不出帝君一片爱民之心,离大人一腔报效之意,那真是今日出门撞了驴。 一时间,琐碎的讨论声不绝于耳。 「各位还有什么问题,尽可以提出来,离必以诚相答。」 人群一阵骚动,老实说,到这地步也不该有谁还有问题了。 你耐心地等了一会儿,一位带着明目镜的先生往前踏了一步,拱了拱手。 「离大人,鄙人已深知离大人心意,只多嘴问一句,大人如何看待帝君?」 你郑重地回道。 「我与帝君识于微末,帝君如我师,如我长,如我挚友,不敢辜负。」 那人深深吐了口气,躬身行礼,掷地有声道: 「好!离大人高义,谣诼必然不攻自破!许某在此向离大人告罪,自此不再提这不实之言!」 随着那位先生,人们陆陆续续向着高台鞠躬,你眼眶微红。 「离大人,我还有个问题…」 一个怯怯的女声响起,你收拾了一下情绪,柔声道:「请讲。」 少女被你温柔的态度安抚,胆子和声音一起大了起来。 「离大人,您手腕上的腕钏何解?众所周知,腕钏是男子赠予女子的定情之物,离大人可是有心悦之人了?」 人们睁着一双双亮闪闪的眼睛,期待的望着你。 自甘雨父母结合后,璃月许久没有这样的喜讯了。 你:??? 哪里杀出个众所周知?? 你就不知道啊!谁规定的众所周知?! 你眼神暗示流云,流云却别过了脸,像是早有预料,并不与你对视。 你:? 早该知道这塑料姐妹花没指望。 你僵硬的笑着,故作从容的抬起右臂,一个墨色的腕钏暴露在世人面前。 腕钏通体漆黑,唯有一缕金线刺穿这浓重的墨色,似金龙盘绕在黑天之上。 怎么说呢,在物质资料和人文艺术如此匮乏的三千年前,这古朴、端庄、低调而沉静的艺术风格,属实好认。 这盘龙造型向来用起来慎之又慎,原因无他,千岩军手里的旗帜便是此风格,只是比这腕钏上金线的造型精细许多。 今日千岩军护旗手:这旗烫手。 「此物,确也算是帝君所赠。」 刚鞠完躬的许先生踉跄了一下,震惊的望着高台。 人群譁然,一个个伸长了脖子,想要凑近细看。 你并未着急开口,将镯子退下,坦然地承在世人的面前。 既然这谣言要断,就要断的清清楚楚,一点祸根都不要有。 敷衍和煳弄只会给你好不容易营造的大好局势留下把柄,猜疑的种子若是没有根除,来日春风一吹,便又会破土而出,迎风而长。 你心中飞快的盘算着利弊,手上动作依旧从容,面带浅笑,似是不以为然。 优势在你,不慌。 喧闹的人群似是受你感染,逐渐安静了下来。 你眸子一转,看向提问题的少女——少女显然没想到会得如此答案,毕竟你刚坚定地说与帝君并无纠葛。 「此物虽与帝君有关,但却是帝君应我需求所造。」 人群安静下来,唯有你的声音在整个玉京台迴荡。 「离初到璃月,并不知赠镯深意,初时我身魂俱损,偏性子又最是莽撞,灵感所至,为得某物,常忘记上禀,孤身离城,途中多遇灾祸,多劳帝君相助。」 众人不约而同地点头,毕竟就在几天前,你受伤归城,引得满城侧目。 「帝君多有叮嘱,然我常辜负帝君好意,莽撞非常。 为求折中之法,我前些日子托流云造出此物,又请帝君注入神力,如此可起到「定位」之效。 如此,若我有需,帝君自可感知,遣人助我。 此番获救,此镯居功甚伟……」 「那这镯子合该算真君送的!」 人群中发出几声嬉笑。 你一拍手,笑着看向身侧的流云。 「是么,这么说来,赠我此镯的当是流云借风真君,真君对我竟有这般心意?」 流云:??? 流云冷着一张脸,一时说不出话来。 人群发出善意的笑声,显然是被你的打岔逗乐。 「採访一下,真君当初怎么就选中了这般造型?」 你笑得柔和,眼神却似小刀般丢给流云。 流云被你甩黑锅的行径搞得面上一黑,攥紧手中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 「……哼,仙法莫测,无意为之。」 流云在璃月诸仙里,最是直白,也最是不会扯谎。 人群又闹笑了一阵,你便也跟着笑,坦然地将腕钏再度戴回,心知这事便算是揭过了。 之后再无人发问,你看日头渐高,便令千岩军疏散人群离场,人群很快就散的七七八八。 你松了口气,拉住想要踏风遁去的流云,正要开口问上几句,衣袖却被人轻轻扯了两下。 女孩儿穿着时兴的流仙裙,兰花般的裙摆在微风中滚出绽放的妍态,女孩儿玉雪可爱,皮肤很白,浅紫色的长髮宽松地编成一束,缀着几朵雪色饱满的霓裳,整个人像是探出蓓蕾的蕊,玫红色的眼睛倒映着你的身影。 第16页 「离大人,七七…也想问…」 忙了半宿,疲倦包裹着你,临近正午,风有些燥热。 你掩去眉间几分疲倦,蹲下身子,笑着揉了揉七七的脑袋。 「可以哦。」 七七被你揉的缩了下脖子,你笑出声来。 「唔,离大人,你还会和帝君一起工作吗?」 你有些讶异的收手,静静的看了她一会儿。 这确然出乎你的意料。 瓜田李下,谣诼无止。 有人在借七七之口提点你。 你没有问更多,只是像面对璃月万众一般神情严肃,认真回道: 「我会。」 你一贯是最讨厌麻烦的,可插手歷史也好,强留璃月也罢,既作出决定,便不再回头。 此血与万古地脉同淌,此心和璃月长钟共鸣。 玫红色的眸子见证着你的誓言。 玉京颱风起,树影婆娑,你声音轻快。 「愿薪火相传,美德不灭。」 你身后,层层林叶切割出的阴凉处,温文儒雅的男子愣了下,突然以扇掩面,低低地笑出来。 罢了,摩拉克斯,你便自求多福吧。 男子悄然退去,来去无痕,唯有风迫不及待地冲进了玉京台的最后一处缝隙。 第9章 时局将倾 「竟有此事。」 「竟有此事!」 说书人话音未落,二楼雅座两声感慨同时响起。 钟离收回自己专注于台上的目光,看向身侧。 「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双髻似猫儿的少女面色微红,以手握拳,轻咳了一声。 钟离敛起无意流露的一丝怔然,垂眸笑了一下,吹了吹手边的热茶。 「玉衡星今日怎得如此闲暇,来听讲书?」 「我!…咳,政务虽重,却也得注重劳逸结合,此番是兼顾长远效率与节奏的,咳,小小尝试。」 并非是对岩王帝君的儿女情长好奇的百爪挠心。 只是道听途说就辗转反侧甚至在短短五个时辰的日常工作里里写了两个错别字这种事实在不能容忍——她才来听听这月海亭的说书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对,这算是外派调查。 往生堂客卿不言,只擒着一抹笑意,对着刻晴举杯。 「如此,钟某受教了。」 刻晴硬着头皮,不甘示弱。 「过…过奖!咳,虽说帝君已仙逝,但仍是璃月不可撼动的威严象徵。 在璃月没有真正摆脱神明治下的刻板印象前,帝君的名声就等于璃月的名声,既事关璃月,七星理应给予重视。」 门外前来寻人的甘雨嘆了口气,默默走到刻晴身侧,双手递给她一台阶…请帖。 「刻晴小姐,凝光大人请你前往群玉阁一叙。」 刻晴嗯了一声,接过帖子,匆匆离去。甘雨看着她的背影迅捷的消失在视线里,才回过头,歉意地朝钟离鞠躬。 「刻晴一向敬重帝君,听了坊间传言,想必也是怕对帝君名声造成损害,偶有失态逞强,叨扰您了。」 「无妨,毕竟是我也未曾听闻之事。如今璃月百家争鸣,一派生机,不必被一个已逝之人拘束手脚。」 「欸?」 甘雨下意识重复道。 「您没听闻过吗?」 钟离摇头,忆起方才所闻,不禁失笑。 「这残局收拾的太好——一番话,既堵了悠悠众口,又澄了繁杂谣诼,更显出饮冰不凉的赤诚之心,此间道理倒确实值得玉衡星奔波一番。」 「……」 甘雨无话可说。 她垂首称是,柔软的蓝发掩住一双紫罗兰洇出的眸子,教人看不真切。 「那之后,确实再没听人提起此事。」 哪怕后来两人肉眼可见地越发亲昵,不加掩饰地相互偏坦,也再没人胡作猜测——可见效果显着。 「只是钟某还有一事不明。」 甘雨心态正处于一个微妙的平衡中,语气温柔平缓,仿佛此刻只是月海亭里再寻常不过的一天。 「请讲。」 「自古象徵爱情之物不胜枚举,一种物件往往可有多重蕴意,为何彼时的璃月,却对腕钏的含义如此笃定?」 「欸??」 甘雨温柔平静的表面瞬间破裂,清亮的杏眸睁的滚圆,震惊之情溢于言表。 「因为,这是帝君所言啊……」 …… 「这事说来话长——你先放开本仙的袖子,成何体统,本仙难不成会跑?」 说不准。 你满脸写着不信任。 流云冷哼一声,别过了脸。 净水厂效果卓然,如今已在璃月东、西、南三市落成,唯有璃月北市毗邻诸山,地势险要,净水厂的选址和工艺颇费了你一番心思。 如今各项工艺的基础构筑物虽已敲定,管道埋设的方案却得结合地层实况,实地勘测后方能敲定。 于是小憩一会,你便同流云一起寻合适的取水水源地。 「咳,这事说来还和小甘雨有些渊源…」 …… 「母亲常提起,当年她与父亲识于微末,相爱甚笃。但那时璃月城初建,物资奇缺,父亲忙于公务,处处捉襟见肘。 彼时的璃月素来有礼金作聘的风俗,但父亲常自掏腰包为手下工匠们垫付工资和各类工程杂项,礼金总是备了又拆,偏生脾气很犟,礼金未成,迟迟不肯求婚。」 第17页 钟离静静地听着,一段埋藏在久远的地层中的记忆逐渐剥离,明晰。 他想起些,便低头抿一口茶水。 茶水清亮,色泽透澈,微曲的茶叶在杯底肆意舒展。 是一杯好茶,可配此等佳话。 …… 「那时璃月城建成不过四年,便遇上了百年未见的寒潮,不日,城内炭火告急。 即使帝君出手,建造了璃月城最大的地库,将全城百姓聚起,寒潮却愈发兇险,久久未有停歇之势。 彼时各路妖魔横出,帝君疲于应战,只得派甘晴前往须弥求助,须弥多林常青,也许可得善神援助。 甘晴奔波七日方归,带来了足以支撑整个寒冬的薪火,璃月举城欢庆。 甘雨的父亲被众人推举出来,作为代表向甘晴致谢。」 ……… 「许是那些薪火带来的希望太温暖,人们情绪格外高涨。 临到尾声,有与我父母相熟的人突然开始起闹,吵闹着要喜上加喜,让父亲藉此机会求婚。」 甘雨不禁抿唇一笑。 「可父亲匆匆上台,手上除了一纸致谢,便只有工坊刚打造出的半成品零件,黑沉沉的金属环随便地套在小臂上。 母亲说,那时父亲被人堵的下不了台,堂堂八尺男儿,急的脸都憋红了。」 钟离放下茶杯,眼底浮现出一丝笑意。 ……… 「一边是众意难违,一方是心气甚高。正是为难之际,帝君走上台,向甘雨父亲讨来零件,略施仙法,金属环便似蛟龙脱胎换骨,顷刻间,便成了一只纤薄的腕钏。 腕钏通体漆黑,边缘圆润,中心却薄如蝉翼,镂空雕刻着一圈姿态妍妍的连理枝。 帝君将其交还给甘雨父亲,言: 手镯音同「守着」,相遇之缘,需守;相识之缘,需念;相知之缘,需容; 唯愿二人,以心相交,携手白髮,共渡这遥遥时光。」 ……… 「自此,璃月坊间便常以腕钏作为男女互诉衷肠,告白心迹的定情信物。因此帝君所赠腕钏,才会引发这种种误解。」 钟离眸色沉稳,如古井深潭。 「如此,钟某受教。」 「不敢,您客气了。」 甘雨找回侷促和紧张,躬身告退。 茶楼雅间的帘子不知被谁人放下,钟离没有回头,只是轻轻一声嘆。 「你来了。」 ……… 「……我懂了。」 你揉揉额角,有点头痛。 以钟离如今的工作强度,不难想像他曾经是何种模样,想必是不眠不休亦不足已。 恐怕钟离也未想到这无心之言竟对风俗人文产生了这般影响。 「不说这个了,我们再往前些,这片的水域受污染严重,不能作为原水。」 你半蹲在一处洼地,从广袖中抽出一只试管来,取了一管水,用木塞塞好,细细地拭去瓶口沾染的水渍,又妥帖的放回广袖,轻轻一晃,便落进预先绘在袖中的仙术结界里。 「再往前便是荻花洲的地界了。」流云皱眉。 「梦魇魔神性情诡谲,残忍狡诈,还是不要与之接触。」 「……哦,行。」 「何况依本仙之见,这片水域的水未必不能使用。」 「不可,污染太重,会喝死人的。」 流云没接话,只是掐了个决,身姿化作流光,再显露时,只余神鸟羽毛鲜亮蓬松,体态高挑轻盈。 你仰头看她,眼眸微微睁大,渐渐明亮,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神鸟扇了扇翅膀,双翼之上,云纹叠嶂。 「哼,还看什么?快上来——本仙带你去瞧「破障」。」 高天之上无风无云,唯有天色如波,旭日灼灼。 不多时,流云的双翼划出一道流畅的云痕,缓缓降落在一座山峰。 山峰极高,地势险要,层林掩映间,唯有一道银川奔流而下,每每坠进在山底石间,谷间便传来一阵阵雷鸣般的迴响。 往上看,一道古金色的拱形石门屹立在这湍流两岸,六道石柱立在水中,撑起一道巨大的石桥。水流时不时击打在石柱上,银白色的水花碎玉般飞溅。 你在石门上游降落,如法炮制取了一管水,皱眉细看,这水中业障污染尤胜方才北市洼地。 可那飞泄千里,奔流而下的银川中,分明毫无污染。 你走上石桥,抬头,仔细端详着刻满了符印的巨大拱门。 「奥赛尔窥伺璃月已久,百年来污染不断,未有纯净之水。帝君立此「破障」天门,凡恶水从此门过,业障尽除,是帝君之大造化,百年来未有意外横生。」 你没应声,只是轻轻一跃,站到拱门之上,又俯下身子,将掌心贴在石壁上。 触手并无岩石的生冷,暗金色的石门如玉石般温润,你这具躯壳体温偏低,甚至觉得这石门中传来一阵阵暖意。 你仔细感受一番,脸色微变。 流云飞上来拉你,言辞难得严厉。 「你也太放肆了!帝君曾下令不许常人靠近天门。」 你冷笑一声。 可不是得用强令隔断探究。 你顺从地跟着流云落在石桥上,低眉敛目,只伸手手抚摸着天门的石基。 「抱歉。」 你毫无诚意,话锋一转。 第18页 「天门共有几扇?」 流云思忖,不确定道。 「四扇?这些平日归阿萍打理,我不曾关注过。」 「哦,这样好的仙术,怎么不再设一扇?可是有什么限制?」 流云摇摇头。 「不曾听闻。」 你笑了一下,一口珍珠似的白牙,寒气森森。 流云忍不住抖了抖翅膀上的沾染的水珠。 「就设在政务厅门口,规模不用大,够一人通过即可,这样帝君走过,不就业障尽去了么?」 流云愣了一下,一时没说话。 「…许是帝君自有深意。」 你收回手,声音恢復了一贯的和煦,广袖掩饰下,你死死地攥着拳头。 硬了,拳头硬了。 只稍稍触碰天门,你便心生疑惑,手下岩石似并非死物,内部的能量极其稳定而规律的流转,宛如心脏跳动,带来一阵阵暖意。 能量每波动一下,水中业障便化去一分,寻着符文的纹路没进天门的石壁中。 与其说是祛除,不如说是吸收。 你在心底冷冷一笑。 怨不得钟离心若磐石,业障从身过,江流石不转。 偏却重重业障缠身,不得解脱。 初时你也只以为是他杀业太重,可相处三月有余,璃月分明未起兵戈之争,钟离身上业障却只增不减。 如今见了这所谓「破障」天门,心里才回过味来,无端腾升三分火气。 「以天门祛障一事还需斟酌——流云,帝君何日回归?」 在你噬人的目光压迫下,流云高傲的仰起头,接你一眼,身姿挺立,目不斜视。 然后默默咽下一肚子疑问,声音干巴巴的。 「就是今日,这般时辰,相必帝君已然归城。」 「真巧。」 你笑着应道,十指交叉,舒展了下筋骨,骨骼噼里啪啦地一阵响。 而后转身,一拳打在了石门之上,流云勐地一惊,沖了过来。 石门乃帝君之大造化,饶是你不曾收力,一拳之下,也只如静水深谭盪起一圈涟漪般,极轻地颤了下,半条裂缝也无。 你眉眼一弯,勾起笑意,眼底却是冰凉。 没等流云破防斥责,你便轻巧跃至流云背上。 「一时手滑——走吧,找帝君聊聊这「破障」天门。」 第10章 君威勿犯 …… 玉京台上,钟离仔细打量着盐神遗民所呈遗物,思忖着处置方式。 归终在一旁为遗民首领巨细无遗地介绍着璃月种种规制以及划分给他们的居住地及工作安排。 突然间,一声青铜器落地的「噹啷」巨响,惹得众人皆是一惊,转头看去。 声响正是遗物坠地所出。 钟离身子前倾,像是被人从后面推了一把,重心失衡,踉跄了一下。 遗器向前骨碌碌的滚了几圈。 遗民首领抖了一抖,有些惊惧不明地望着这位威严而仁慈的神明。 「抱歉,一时失手。」 钟离站稳,掩去一闪而过的讶异,朝着众人歉意的颔首,青铜器被金色流光托着,稳稳地回到钟离手中。 ………… 你赶回璃月时,又是暮色四合时分,家家户户挑起夜灯,主干道也挂起了灯笼,轮值夜巡的千岩军安静地穿梭在大街小巷。 政务厅灯火通明,垒如山石般的公文堆积在门槛前,只留下容一人通过的狭小缝隙,橘红色的光偷熘出来。 你在门前站定,早瞧见一个挺拔的黑影端坐案前,不禁嘆了口气。 「帝君。」 烛光下埋首公文的人并未抬头,只是嗯了一声。 你便也没多说,只是放轻脚步,拎起自己的板凳,坐到钟离对案,单手托腮,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钟离抬头看了你一眼,一双金瞳不怒自威,声音却低沉和缓,似有点无奈的样子。 「身体可好些了?」 「谢帝君关怀,大好了。」 「不必多礼,如此甚好。」 「嗯。」 几句话后,政务厅再次陷入沉默,唯有沙沙的笔尖摩擦纸张的声音。 钟离批完一卷公文,将笔安放在笔搁上,烛火在金眸中跳动,若风荷一一举。 你忍不住眨眨眼,掩去一闪而逝的晦涩与心悸。 「帝君。」 你端正了坐姿,终于是开口。 「摩拉克斯,我有话问你。」 钟离沉默地注视你,表情变得严厉。 你起身,倒了一盅茶,送到钟离手边,轻柔道: 「今日是我莽撞,动了「破障」天门——我那时太气了。」 看钟离不语,你扑闪扑闪眼睫,有些委屈地绞了绞宽大的衣袖。 「陪我说说话吧,帝君……」 钟离心知你故意示弱,从你委屈的神情中辨出你今日不肯罢休的坚定,一时无奈,没再绷着脸,就这茶杯,喝了几口茶。 你偷眼瞧他,你将手背贴在茶盅上试过水温,应当是不太热,不太凉,最是舒服慰帖,茶也是新季出的好茶,煎煮过后,茶香四溢,浮光跃动。 果然,钟离舒开紧皱的眉头,语气温和了许多。 「便知道是你,又闹什么脾气?」 「帝君怎知道是我?」 你笑盈盈地凑近,趴在桌子上,从下往上看他。 第19页 钟离有些好笑地看着你,端起茶盅,不急不缓地抿了几口,才又瞥了你一眼。 「这般嚣张莽撞,又如此聪颖敏锐,除却阿离,璃月便查无此人了。」 你撇撇嘴,朝他做了个鬼脸。 钟离不语,对着你的额头,屈指就是一弹。 你痛唿一声,捂着额头,故意后仰。 「下次不许这样了。」 钟离笑了一声,仿佛古寺晨钟,敲散了一室沉闷。 你便也跟着笑,扒在桌子上,伸手去够茶盅,又给他添了一杯。 然后把脸贴在桌子上,瞧着他,嘴角翘起来。 你一口回绝。 「哦,我不。」 知道错了,下次还敢。 钟离惯来以一己之力,担璃月危险于一身,有了难以解决的危机,若判断出璃月无人可解,便一个人默默受着。 譬如这延续百年的污染。 你想到他一个人孤零零的样子,就觉得胸口发闷,难受又心酸,哪还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不当面给他一拳算你理智了。 气氛一时降至冰点,烛火也褪成冷白色。 钟离怔了怔,放下茶盅,暗金色的眼睛凝视着你,表情是前所未有的严厉。 「停。」 你左手掌心向下,左手食指抵在中心,作了个标准的暂停手势。 你仿佛没感受到周围结冰的空气一般,仍是懒洋洋的趴在桌上,笑着看他。 你突然开口 「别生气呀——喝口茶,茶水烫吗,帝君?」 钟离压着火气,摇摇头。 「哦。」你收起笑意,端正坐好,目光落在钟离脸上,竟也是匕首般锋锐寒凉。 钟离不轻不重的敲击着桌案,一下一下,桌案发出规律而沉闷的声响。 「我知你心意。但此事暂无他法,不能由着性子胡来。」 「业障之害,帝君可知?」 「业障于我身无害,不必多忧,但璃月若无「破障」天门,广厦便有倾颓之危。」 钟离答的毫不犹豫,他低头抿一口茶水,一双金眸漠然地与盏中清影对峙。 你忍住揭案而起的心思,朝他露齿一笑,牙齿在烛光下渡了一层暖色的橘红。 你重复了一遍。 「帝君,茶水烫吗?」 霎时,满室寂静。 钟离瞳孔一缩,还未开口,一阵强烈的眩晕迸发,四肢百骸中升起一股子浓烈的倦意,凌厉的金瞳闭起,苍松一般的男人晃了晃,几次意图站起。 夜风从半阖的窗棂中穿过,吹得檐铃一阵叮噹作响。 你揣着袖子,微笑不变,冷眼旁观。 男人终于放弃,眉目浓烈,鼻峰挺立,额头上沁出一层薄汗。 钟离眼尾泛红,闭着眼也自有一种不怒自威之态。 「……离。」 你终于是动容,绞了一张手帕,挪到他身边,细细地为他擦去面上涔涔冷汗,表情柔和下来。 「若我说这只是驱散业障的药物,帝君可信?」 钟离不答,你便低着头,认真又耐心的按压着他手上穴位,自顾自答道, 「此药亦有静心安神之效,只是药性勐烈,初次服用,难免昏蒙,倘若服药之人又熬夜成性,久未成眠,便更是四肢乏力……」 你感受到他手心热起来,唿出一口气,小心的抬起他另一只手,低低地抱怨。 「晕的这么严重,你也太累了,先生。」 钟离浓密的眼睫颤了颤。 劲松的身影再也支撑不住,向前倾倒,你适时伸手抵住他的额头,让他轻柔的靠在你肩上。 你嘴角微微翘起,嘴里却是一片苦涩。 「你已经很好的完成了自己的工作,现在,该去休息了,钟离。」 晚风吹起钟离漆黑的长髮,从你的耳边拂过,痒痒的。 你抬眼看向窗外,夜色降临,万家灯火星星点点,如燎原之火。 「即使守城的巨龙沉睡,璃月这座城市,也绝不是薄如蝉翼,一触即破的肥皂泡。 若陀,归终,流云,削月,阿萍……还有我,我们和璃月城,都在你身边啊,钟离……」 你垂眸看向他沉睡的侧脸,男人唿吸均匀,造化钟神秀一般的眉眼舒展开,想是做了个好梦。 你不禁放轻唿吸。 「好梦,我的钟离先生。」 …… 就在片刻之前,你绝想不到会有这样的场景。 你的嘴角不着痕迹地抽搐了几下。 钟离眼皮紧闭,唿吸绵长,表情柔和,长长的睫毛安静极了,俨然是个好梦。 你试着动了动手指。 腕上传来一阵巨力,死死锁住你的行动。 你仿佛如来佛手心里的猴子,还没耀武扬威半刻,便被镇在五指山下动弹不得。 马上就是晚奏的时辰,这要是被人看到还了得,之前就白忙活了。 你脸色垮下来,试探着开口。 「帝君?」 男人嵴背笔直,双眼紧闭,点了点头。 你:…… 某些魔神虽然已经睡了,可还能梦游,可怕的很! 你眼皮狂跳,顿感不妙。 眼见时间飞逝,夜色渐浓,你还是硬着头皮开口。 「……您还能站起来吗?」 总得回去休息,不能叫六司看见。 第20页 钟离点点头,站起身来,如松如竹,沉稳如山。 你眼神一亮,还未开口,却见钟离又缓缓坐下。 钟离摇摇头,正襟危坐,肩背笔挺。 「……」 ……还挺可爱。 你神情复杂,只得托住钟离的一只手臂,柔声道: 「那我送你回去,好吗?」 钟离眼睫微颤,半晌,迟钝地点了点头。 寻思一只手被掣肘,扶着反而别扭,你便干脆打算一个横抱,把钟离揽在怀里。 你心头豁达。 钟离要不记得便罢了,就算记得,你这晚冒犯之举也多了去了,不差这一个公主抱。 但一使力,面前的人竟巍然不动。 你:? 你不信邪地又试了一次,确信自己这次用了十成的力气。 然而面前之人宛如江心磐石,一根髮丝都没有移动过。 你疑惑地望向自己酸痛的手臂,仿佛前些日子帮工造司扛千斤土石的魔神离只是你的幻觉。 就在你愣神之际,脚边传来奇怪的细碎的声响,你下意识低头看去。 政务厅上好的青色砖石上,一道道细密的裂纹,正以钟离双脚为中心向外延展。 椅子发出酸牙的嘎吱声,不堪重负似的。 「……」 今晚的省略号是要成精。 你嘴角抽搐着,放弃了横抱的打算,别扭的托住钟离一只手臂。 「好了好了,不抱了不抱了,我扶你回去,快收了神通吧我的帝君大人,工造司已经没有闲人能来翻修政务厅的地板了。」 酸牙的嘎吱声停下,你稍稍使力,便把一个正常体重的青年男子扶起。 钟离闭着眼,眼睫垂着,唿吸均匀,面容安详而恬静,乖觉极了。 「……其实辅以仙法,根本不会被人瞧见。」 钟离面上不显,你手上倒是真真切切重了几分。 懂了,帝君的面子比天大,没人瞧见也不行,公主抱什么的…… 「放肆过甚,有辱斯文?」 你暗自揣度着,心觉好笑,不自觉乐的笑出了声。 什么小孩子脾气。 ps:这种三千年前还远没步入退休养生生活的青涩感真是太难把握了,生怕他太活泼(瘫) 第11章 谁人梦醒 …… 钟离走的很稳,肩背笔直,步履稳健,若非你托着他的小臂,便与寻常无异。 推开院门,是简简单单的一方庭院,庭前栽了株郁郁葱葱的的古木,又起了一阵风,层层叠叠的叶片便在夜风中摩擦,扑簌簌的响。 树下一只石制小案,两三石凳,均是积了一层厚厚的金色落叶,俨然是许久无人打理。 你搀扶他躺下,想要寻床被褥,忘了手腕仍被死死箍住,起身就被扯了一个踉跄。 夜色浓稠,青瓦上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雨滴击打声。 此刻,你半个身子都趴在钟离身上,两人面容极近,钟离的唿吸打在你鼻翼上,轻而和缓,有些痒意。 你吃了一惊,屏住唿吸,眼睛一眨不眨,柔软浓密的眼睫抵在你的眼皮上,俏皮地翘起,仿佛下一刻就会抖一抖,忽闪一下,露出一双不怒自威的凌厉金瞳。 你呆呆地等了半刻。 鸦羽般的长睫一动不动。 近日工造司连轴转,多个项目即将竣工,你疲于奔波校核,只身着轻薄春衫,此刻意外相撞,竟有几分肌肤相贴的温热触感。 钟离的眉目浓烈,鼻樑高挺,薄唇紧闭,眼尾扫了一抹烈烈的红,俨然一副刀削斧凿般的好皮囊。 离的这般近,直教人看得脸红耳热,手心里潮湿出汗。 心跳如惊雷一般,滚过一室静寂。 你垂眸,不敢多看。 月光穿过一丛幽竹,罩下一片浮动的银光,男人高大的身影将你尽数笼罩。 是的,男人。 钟离如那无悲玄岩,金瞳灼灼,惯是杀伐果断,凌厉如剑,令人望而生畏。 却也方正平和,严谨包容,若荒地生星,璨如烈阳,许人安心落意。 你将指尖狠狠攥进掌心,心头似电蛇乱窜,一片酥麻。 你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摩拉克斯,岩王帝君,也是一个男子。 胸膛温热,肌肤柔软,面容俊逸,黑髮有些凌乱地铺开。 心底一些虚撑着的东西悄然破碎。 你突然没了玩闹的心思,闭了闭眼,撑起身子,安静地坐在他身边。 墨色的腕钏从袖中滑落,被攥在你腕间那骨节分明的手指截断下落的轨道。 你一语不发,盯着那腕钏瞧了许久。 何故不放手? 屋里一股松针清香,你垂着眸子,待一颗狂乱的心脏渐渐平缓,才嘆出一口气,眸子色彩分明,似水洗后的天穹,清亮亮的。 「帝君,放手。」 没有动静。 「……够了」 你低低道。 「不要再对我做这种事了。」 若是帝王本无心,神女多余空怀意。 「你分明不信我。」 你语气淡淡的,转眸看向窗下郁郁翠竹。 「这腕钏……「定位」之用是我一时诳言,但事后稍加细想,许是误打误撞,猜的八九不离十。 绝云间一行,我原想着一个方向,刚巧撞见,也不离奇。 第21页 如今回首,乱木丛生,山石嶙峋,人迹罕至,帝君追击之余,却能救我于顷刻之间,想必早有手段。」 你扯了扯嘴角,无甚笑意。 「也是,一个落单的羸弱魔神,毫无城府,心思驽钝。 偏又有些奇技淫巧,桩桩件件,对得上璃月迫在眉睫的缺口。 遮掩过往,来歷成谜。 换作是谁,都不免心生忌惮。」 何以窥不破。 你侧身看他,鼻尖酸涩,眼眶生疼。 「你不信我,也是应该,我是早有准备的。」 清醒者和沉睡者相对沉默。 片刻后,你抹了一把脸,勉力笑了一下,声音轻盈,语气柔软,像是怕惊醒这寂寂夜色。 「可是啊,先生……」 银月倾斜,探出轻薄的辉光,映得你眸中一片氤氲水色。 「你也不疑我。」 允你参与璃月核心政要,许你对万民根基大动干戈,工造所求,无有不应。 你不愿提及过往,他便不追不问。 你要长居政务厅,他便下诏默许。 救你于生死危难之际,却于事后一字不问不提。 纵你对天门宣洩郁气,却无一字苛责指摘。 明知你神识有异,身份成疑,却愿在远征别域之际,留你在璃月腹地休养生息。 真是…… 「……坏心。」 你小声抱怨道,又噗嗤笑出声,将手心轻柔的覆在他手背上,心里一片酥软。 「输给你啦,先生。」 坊间所传未必皆是谣诼。 你后知后觉,你也许是喜爱他的,只是那喜爱躲在敬仰的辉光下,一度被掩去了身形。 得之我幸,不得我命,不外如是。 管他君臣有别,流言蜚语。 这世间走一遭,万般不由人,唯有这颗真心,完完整整属于自己。 你要为自己而活。 心知钟离不会醒来,你肆无忌惮地盯着他难得柔和的眉眼,心中簇起一缕火焰,那火贪婪而餍足,烈烈的火舌舔舐着心脏。 你念头通达,正是肆意的时候。 你顺着自己心意,抬手就拂开钟离额前墨色的碎发,俯身印下一个轻盈的吻。 夜风吹开沉闷的空气,吹得云雾一般的浓密长睫颤了颤。 满庭寂静中,惟有淅淅沥沥的雨声连绵不绝,空气中泛起潮意。 渐浓的松针清香中,情绪大起大落后,你感受着掌心的温热,唿吸渐缓,眼皮沉重。 少顷,你终于支撑不住,脑袋一歪,靠着床头昏睡了过去。 雨声渐渐止歇,丛丛幽竹透下清凉的浓荫,青石台阶下响起两三虫鸣。 不知何时,那始终紧锢着的手悄然放松。 门外的树干上一簇簇蓝盈盈的流光闪烁,枝条无风自动,枝叶浓浓,一场雨过后,万物生机盎然。 融金般的叶片却违反了时令,悄然落下。 不一会儿,枝繁叶茂的古木安静下来,在稀疏的虫鸣中,仿若雾霭霭中看不真切的山水画,在雨后氤氲的水汽中,悄无声息的消失了。 ………… 醒过来的时候,钟离身体僵直,一动不动,目光落在半敞的窗前,雨洗后的翠竹叶片碧透,浮动着明亮的日光。 天色还早,满城安宁。 房间里有清浅而均匀的唿吸声。 钟离眸光转动,循声看去。 一道身影盘腿坐在床边,侧对着他,伏在桌案上休憩,烛灯早已熄灭,少女的髮髻如夜晚行色匆匆,遗失了一片月光,泛着珍珠的光泽。 藏青色的丝绦垂到腰间,苍翠的尾端正落在他手心,卷翘的眼睫上金光闪烁。 钟离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直到一阵晨风吹过少女轻薄的春衫,不禁在睡梦中皱了皱眉。 他惊醒过来,坐起身,托住她的肩膀,坚实的手臂轻柔地抱起少女,犹豫了一下。 框框几声,突然有人敲响院门。 钟离一声不吭,将少女放在床上,从衣箱中翻出一套素净的被褥,压下心底纷乱的思绪,手指轻抚少女的被角,把角落压平。 她坐了半宿,他想让她好受一点。 门外的人耐心地等着。 钟离去应门,敲门者是一贯的儒雅亲和,那人没有开口,只是朝他笑了笑,眼下一圈浅淡的黑青。 与之相比,身侧的男人神采奕然,一双龙目金瞳凌厉如旧,炯炯有神。 晨光熹微,青石板铺就的官道上清清冷冷,钟离瞥了他一眼。 「没休息好?」 「昨宵雨萧萧,彻夜难眠。」 若陀咳嗽了一下,犹豫道: 「摩拉克斯,你可还记得昨夜种种?」 钟离有些心不在焉,琢磨了一下,方才摇摇头。 「几杯茶水过后,便记不大清了。」 ……那就是隐约还记得。 若陀嘴角抽了下。 也不知道这两人谁更倒霉些。 「你还真是……算了,你居然也会被蒙住,该说她本事太大呢,还是某些人太过偏纵……」 钟离没说话,整理了一下衣襟。 若陀瞧他一眼,意有所指道: 「昨日我观星算时,借伏龙树休养生息,也只见她扶你回来,之前如何,我也不得而知。」 钟离停顿一下,道: 第22页 「如此,便与我说说吧。」 两人不一会儿就走到了玉京台,直到六司门前,方才分别。 一路上若陀字斟句酌,声音干涩,越说越怀疑是自己眼花。 前日开发布会肃清谣诼的是谁来着? 记不大清了,干脆默默掩去这段吧。 钟离静静地听着,面色平静。 月海亭前,若陀看着男人高大挺直的背影走下石阶,一身飞扬的玄色衣袍被升起的天光舔舐。 「摩拉克斯。」 他突然开口叫住钟离。 钟离回头看他,若陀笑眯眯地朝他眨了眨眼。 「岩石尚可有心,你亦是如此。」 钟离没有出声,眼睫低垂,望着脚下地砖,不透一点思绪。 良久,钟离淡淡地嗯了一声。 ………… 第12章 庭前花落 月海亭奼紫嫣红,拂面的晨风里瀰漫着花草的芬芳。 钟离注视着案上姿态慵懒的霓裳花,粉嫩的花瓣间,簇拥着一团饱满的雪白。 他极少收到这般肆意又亲近的礼物。 供奉岩神摩拉克斯的礼器,桩桩件件,都是百般斟酌,严谨克礼。 花束送来已有数日,无根无土,却毫无凋敝之意。 钟离垂下眼帘,取来一条松烟墨,细细研磨。 昨日她不打招唿地闯进来,面上不显,周身却是一股子冰冷严肃。 一眼都没分给他看顾许久,仙法温养的霓裳花。 钟离提起一支紫毫,翻开一本奏书,久不能下笔,终于嘆息一声,合上了奏书。 霓裳花轻轻晃动。 他没有再办公,只是盯着那束霓裳,心中升起一种奇异而生涩的触动。 像是掩埋在森林深处的深潭里,投下一片叶的涟漪。 他何尝不知道她的苦心。 她愤怒,不过是因为她在乎。 共事三月,她曾直白的讲过,她一贯讨厌他不拿自己当回事的样子。 她面称帝君,乖巧的很,心底却从不拿他当尊崇的神灵,任性又莽撞,像是名贵的狸奴。 开心时,便是温温软软,雪白的一团,软绵绵的一笑,便惹人怜爱。不乐意时,就会伸出雪团一样的爪子,拽着他的衣摆盪鞦韆,偏叫人恼不起来。 温婉若水,却也洒脱刚烈似火。看着娇柔,实则性子倔强,天性自由。 说不准她一开始打算指着他的鼻子一顿骂——离向来不是个脾气很好的。 他远征地中之盐归来,便见整个工造司宛如霜打的茄子,一问才知,是被她挨个请去喝了茶。 钟离弯了弯唇。 这样想来,该像只雪狮子才对,昨日没砸了「破障」天门,她也是忍得辛苦。 那涟漪越来越大。 她理解他,饶是如此不喜,也不曾对天门真正动手。 他并非愚人,如何不懂她心意,纵是昨日被算计二三,他也不曾生气。 明知她此举莽撞,心中却只感无奈。 可她很委屈,她向他示弱时,眼底尽是冰冷的火光,愤怒和心疼烈烈地燃烧,火舌舔舐着他玄岩一般的心脏。 他不禁动容。 自天门立下,业障缠身,除却若陀元素创生,便再无人可近他身侧,如此百年有余。 他不觉有悔,却也有几个孤身伴灯的夜晚,被贯入的风吹起些许落寞。 惟她过分亲昵,胆大妄为,仿佛岩神摩拉克斯是这天底下,再寻常不过的芸芸众生。 得卿偏爱如此,何以愚钝不知。 怎道是平常。 钟离沉默着,指尖摩挲着霓裳花柔软的茎叶。 对于她而言,摩拉克斯究竟是何种身份? 君主,亲友,长者,亦或者…… 额头似乎还残留着少女唇瓣的温软。 倘若…… 钟离闭了眼,捏了捏眉间,依稀想起少女扶住他,自言自语的几句话。 昨夜未尽的半杯香茗早已凉透,茶水不復初时的清亮,显出沉沉的褐色。 钟离抿了抿唇,莫名的,感到一阵轻松。 他一个人站在江心,江水流转,磐石无移,斗转星移,如此千百年。 却忽然一日,不知何处而来青鸟误闯此间,青鸟空灵明智,分明得万物所钟,却独独将那磐石的不易看进眼里,驻足于此,漂亮的尾羽要为他遮去风雨。 于是山石有心,寒水生温。 得此垂青,何敢辜负。 他不会再自遮双目了。 犹如醍醐灌顶,眼前豁然开朗,心境无比开阔。 寂静的政务厅中,忽然响起几声低沉的笑,惊飞了竹影间穿梭的鸟雀。 (钟离是勇敢的,他不会因为一件事有顾忌就放弃,想要守护璃月,于是千难万险,想要得伊人垂青,也不会有所退缩。) ……… 听见笑声,若陀一条腿踏进去,又退出来,摸出明目镜,打量下屋檐下的牌匾。 政务厅,没错。 于是他又朝东方的天际看了一眼,旭日东升,云蒸霞蔚。 约莫是幻听了。 于是他抬脚走进去。 男人正襟危坐,肩背笔直,左手摊开一卷公文,右手持硃笔,全神贯注的批阅,见他进来,眼皮都没抬一下。 「摩拉克斯,关于千岩军武备更替一事,工造司已经拟好了册子,你来看看有无纰漏。」 第23页 钟离点点头,接了册子,仔细翻看。 若陀坐在一旁等他,目光扫过桌面堆叠的公文,瞧见半杯凉茶。 他忍了忍。 钟离很快看完了,把册子交还给他。 「并无问题,可以执行。」 若陀接了册子,没有走,盯着那杯凉茶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开口。 「摩拉克斯,你偶尔也该管束一下阿离。」 钟离有些疑惑地抬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手边的茶盅,心下瞭然。 「无妨,此茶有静心祛障之效,是她特意寻的,并无恶意。」 「虽说如此,这般举动也还是有些不知轻重了——昨日你感应到天门受撼,可是和阿离有关?」 「并无大碍,不过是她气不过我这般作为,她一向看不惯这些,一时冲动了些,昨日也认了错。」 「……罢了,你可告诫她天门乃璃月命脉,不可再轻举妄动?」 钟离颔首,又嘆口气。 「她拒绝了,大概是想寻个两全的法子。」 言下之意:知错了,下次还敢。 若陀压下微抽的嘴角。 「哪有那么容易?」 「嗯,她性子太急了,我会再和她聊聊。」 「……」 若陀忍无可忍。 「……你该管教一下她了。」 钟离摇摇头,拿起一卷新的公文,硃笔不停。 「不必如此严厉,阿离只是活泼莽撞了些。」 「哦。」 若陀生的儒雅,平日里便是不笑,眉眼间也流转着三分笑意,此刻却难得严肃。 「欺君罔上,擅动重器,知错不改。便是璃月君民相乐,并无尊卑之别,可政务厅不比寻常居所,你也并非常人,阿离言行举止更不能称之为活泼。」 若陀漠然道。 「哪怕只是寻常人家,也一般称之为任性顽劣…或者娇纵。」 钟离有些意外。 「你今日格外严厉。」 「你该知道我说的并无错漏,战争未止,不可怠慢。」 钟离一双鎏金的眸子看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摇摇头。 若陀严肃地看着他。 「阿离性子刚直,心思通透。观局审势,从来清醒,便是偶尔冲动,从未铸成大错。 天门一事,只因关怀过甚,又气我瞒她,我明知她不喜此事,也并未提前告知,非她一人之错,往后我自然会监督她不再犯。 至于那药茶,想必她绝云间一行便是为此,原是好意,误饮药茶是我大意,此番也算是得了教训。」 钟离又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 「明德慎罚,亦克用劝。罚当其罪,不可偏轻,亦不可偏重,按律,离有过无失。」 好一个有过无失。 若陀很是错愕。 片刻后,他才缓过神,再强撑不住一派严肃,再度笑起来,面上漠然尽消。 「我瞧你难得阴沟翻船,提醒一下罢了。你们两人还真是…… 只是阿离虽然无失,但有过,见善则迁,有过则改。你既也意识到昨天的教训,想必自有打算。」 若陀停顿了一下,突然揶揄一笑,朝着钟离眨眨眼。 「也难怪,阿离这般偏袒你,怨不得你……」 他缓缓说道。 「溺爱如斯。」 钟离没吭声,手轻轻抖了一下,笔下洇出一点朱红。 「若离再犯,我自不会姑息。」 「好好,我信你,我自然信你。」 「……」 钟离抬眸看他。 若陀笑了几声,没等这人反驳,便快步离去了。 …… 茶楼里,众人立起耳朵,说书人扇子一摆,便又是一段娓娓道来。 「上回书说到,这离大人方荡涤谣诼,又冲撞了那天门,便日夜不安,辗转反侧,直至帝君归城……」 钟离不禁莞尔一笑。 「待帝君归来,城内风波已平,天门动盪已止,两人相见,帝君毫无异色,那过往种种,只字未提。 两人相安无事,如此又是百日安宁……」 ps:总结:偏心,但合法,但偏心 第13章 风吹波起 …… 六月正是酷暑时节,炎阳炙人,梧桐浓密茂盛的叶片软绵绵的挂在树梢上头,一动也不动,罩下青翠浓荫。 饶是你穿着轻薄纱衣,仅是从工造司到政务厅这短短一段路,额头上就沁出细汗。 六司没什么人,连政务厅前堆放的文犊都少了许多。 近日暑气蒸腾,往生堂的消暑方子是抓了又抓。 钟离体恤万民不易,便给整个璃月放了半月「暑假」,如今除了基本的轮值人员,六司也是几近走空。 惟有魈一如既往地守在门前,少年立着长枪,肩背笔直,见你过来,主动接过你手中的食盒。 你笑了笑,揉揉他的脑袋。 少年绷着脸,偷偷躲了躲,被你逮到,又是狠狠揉了几下。 你瞧了眼天边,烈烈红日烧的你眼皮生疼。 「进去吧,外头太热,呆不住的。」 魈摇摇头。 「无妨,我守在这里便可。」 你似笑非笑地看他。 「这天不会再有什么人来访了,还是说要我去和帝君讲,叫他来请你?」 少年涨红了脸,声音又急又轻。 第24页 「别!别…惊动帝君。」 少年皱着眉,有些苦恼的样子。 你笑出声来。 一推门,蒸腾的热浪滚滚而来,男人一身玄色素纱单衣,正襟危坐,处理好的文犊叠在桌角,此刻正摊开一副璃月城防图,细细研究。 你扫了一眼案边冰鉴,冰早已融干净,只剩半盏残水。 你就知道。 你抿了抿嘴唇,眸光流转,淡淡点了他一下。 钟离抬起一双金眸,流淌的金色锋芒毕露,犹胜烈日三分。 魈立在一旁,恭敬地低下头。 「你来了。」 你敷衍的应了一声,拎过食盒,放到自己桌案上,从底层取出一壶凉茶来,放到钟离案角。 钟离收起城防图,熟稔地摆开茶具,坐在案边等你。 你没有过去,又回身抽出第二层食盒,垂着眼皮,一语不发地加满冰鉴。 钟离看见你动作,心知理亏,便默默给自己加满了茶,慢慢缀饮。 你关了窗,挡去炽热的天光,又用冰鉴清出来的水淋了一遍地砖,才回身看他。 你眉头一拧,还没开口,钟离便将杯底微微倾向你,茶盅瓷白,流淌着水润的光泽。 这一壶茶并不多,这片刻功夫,钟离已是饮尽。 钟离的目光落在你身上,眉眼舒展,微微带笑。 你被他看得心头一跳,火气也散了大半,尽量绷直嘴角,作出严肃的样子。 「帝君便是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六司百众以身作则,连帝君都不肯善用冰鉴,六司岂不是更不敢僭越,挥汗如雨。下不为例。」 钟离端正地坐着,闻言点点头,竟有几分乖觉。 你便又取出几牒小菜摆在案上,摸出两幅碗筷,朝着一旁的少年招唿。 「魈,一起来吃吧。」 少年惊了一下,绷紧了身子,僵硬的摇摇头。 「不敢。」 「已是正午,也到了用餐的时候,你守了一晌,过来歇息会儿吧,还是说……」 你眸光一转,微微眯起眼睛。 少年本能的抖了一下,显然怕你故技重施,拱手抢言道: 「帝君!削月邀我今日小聚,请准我告退,便不打扰帝君和离大人了。」 钟离颔首应允。 宛如平地颳起一阵疾风,少年迅速地冲出了门。 待少年背影消失,钟离无奈的看向你。 「怎么又逗弄那孩子。」 「多有意思。」 你遗憾的收起一副碗筷。 「帝君近日业障渐消,也该和旁人多互动互动了。」 钟离净了手,捻起一枚冰糕放在你手心。 「好。」 食不言,寝不语。 钟离惯用它来堵你的口。 你嚼着粘牙的冰糕,腮帮子鼓鼓的,郁闷地托腮看他用膳。 冰鉴上层融了不少,你便挑了挑,将下面的冰块挑上来,一室闷热终于是散了些。 蝉声忽远忽近。 你看着他,思绪突然飘的很远。 自那日醒来,一晃又是三月。 你们两人心照不宣,对那个朗朗雨夜闭口不言。 你吃不准钟离记得多少,自然不会提及。 只是钟离自那之后,半点也不曾追究,让你颇有些心虚。 你拿起茶盅,指腹摩挲着杯壁上彩绘的精巧花鸟纹,思绪飘的很远。 钟离抬眸看了你一眼,只当你太无聊,便又低头,细嚼慢咽地用饭。 玉京台一事后,七七缠着你,要拜师,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儿睁着水润的玫红色眸子,小羊羔般轻轻拽着你的袖子,期待着看着你。 这让你很难拒绝。 你拗不过她,便索性应承下来。 隔了几日,魈醒来,身子刚刚见好,便几次追进政务厅。 少年不善言辞,每每说不出什么,只言恩重难报,请钟离遣他任务。 璃月那时基建如火如荼,注重内部发展,自我提升,安详得很。一时竟没有诸位仙人用武之地,更枉论夜叉。 钟离几次劝他休养,无果,只能派他伫守政务厅,做些传递文犊的琐事。 初时,魈每次远远瞧见你,便会绷紧肩背,僵硬地点头,一句话都说不出。 你心知缘何,很是落寞了一阵子。 你没什么秘诀,惟以真心换真心,便鼓起志气,每每经过,便要挑逗他几句,把给七七带的果脯糕点塞给他,要他去送,每每待他回来,便笑眯眯地揉揉他的头。 你是钟离身边人,是璃月备受尊崇的仙众,钟离对你的信重毫不掩饰。 初时懵懂侷促的少年僵硬着,虽本能的排斥,却也不敢拒绝。 日子一天天过去,少年从最初的排斥和不安,慢慢变得放松下来,后来值守政务厅,见惯了,便也会主动打招唿,帮你提过重物,只是还不习惯被当作小孩子。 后来熟悉起来,便间或遣他陪七七去採药,七七模样可爱,性子又软,颇得众人喜爱。 虽说算是任务,魈也很是照顾七七,每每出行,几乎寸步不离。 众人看在眼里,也逐渐和他熟络起来。 魈不再和政务厅前的青石砖玩木头人,虽说仍然寡言少语,但还是不喜人烟,偶有侷促。 只是一点。 平日还好,若是七七也在场,魈便断然不肯被人揉脑袋。 第25页 一切仿佛都再好不过。 何况,此时的魈尚未修行成气势迫人,清冷淡然的降魔大圣,你又勉强占了个长辈的名头。 稍稍调侃,便有趣的紧。 你拿着茶盅,不禁笑出声来。 钟离无奈的看向游离天外,突然乐出声的你。 「在想什么?」 「在想魈。」 钟离收拾碗筷的动作微妙的顿了一下。 「不觉得很可爱吗?」 你回过神,双臂交叠,枕在桌上笑。 很随意,很坦然地样子。 钟离眼睫垂下。 「魈天资卓绝,假以时日,便可庇佑璃月万家灯火,可爱一词似乎不太妥当。」 「有什么关系?」 你满不在乎地回道。 「帝君还为璃月开疆扩土,护这浮世一隅千百年。不也挺乖巧可爱的吗——每次我带来的药茶都有好好吃掉。」 钟离轻轻勾了下嘴角。 「莫要胡闹。」 你笑起来,举起双手求饶。 午后罕见地起了一阵风,钟离站起身,将门窗打开,天穹有些昏蒙,像是要下雨。一阵风贯进来,混着冰鉴散发的冷气,吹的你舒适的眯起眼睛。 「暴雨将至,你该回去了。」 你懒洋洋地趴在桌案上,一动不动,从额前琐碎的髮丝间瞧他。 钟离神色淡淡,眉眼是天生的威严肃正,声音却沉稳又温和。 「今日政务已毕,既吃了药茶,我也该好好休息一番。」 闻言,你终于不再赖在案上,目光清亮,眉眼间尽是流转的笑意。 「帝君说的,仿佛帝君不去休息,我便会赖着不走一样。」 钟离不言,静静地看着你,一双金眸隐约浮动着笑意。 你面不改色,竖起两根手指。 「我还有两件事要与帝君商谈。」 钟离斟一盏茶递给你,掀起衣袍,坐在你对案。 「一则,我觉得是时候考虑反攻奥赛尔了。」 你一字一句,说的认真坚定,字句如惊雷滚过。 第14章 风声水声声声入耳 你面不改色,竖起两根手指。 「我还有两件事要与帝君商谈。」 钟离斟一盏茶递给你,掀起衣袍,坐在你对案。 「一则,我觉得是时候考虑反攻奥赛尔了。」 你一字一句,说的认真坚定,字句如惊雷滚过。 钟离错愕。 「魔神奥赛尔据守海域已逾百年,百川归海,借地利与权能,几乎侵蚀了璃月所有水源,实乃祸患,不可不除,此其一。 侵蚀之害,无非两类。首为业障,已被帝君天门拦截,次为污染,璃月四坊净水厂已建成,运作良好,此其二。 对了,水资源储备方面也不必担心,水库已基本竣工,正巧赶得上雨季到来。」 钟离之前备受掣肘,隐忍百年,想必也是担心奥赛尔鱼死网破之际,对本就危如累卵的璃月水源施加更重的污染。 钟离不擅净化之道,业障尚能独自承受,若是污染更重,又暂无它法,璃月倾覆只在片刻之间。 鬼知道钟离到时候又会做出什么牺牲。 你心里隐隐有些后怕。 好在,现在不必担忧了。 「更兼奥赛尔尚不知璃月内情,守备松懈,若是出战,必可一举拿下。」 然后就能砸了那碍眼的天门。 只消想想,就心头暗爽 钟离眼帘抬起,赤金眸子直视着你。 凝视半晌,钟离失笑。 你脸有点烫,抱起茶盏一饮而尽,清凉碧透的茶汤滚过喉咙。 「笑什么?我哪里说得不对吗?」 「非也,只嘆阿离与我……」 钟离抬下手,一副图卷在你们之间徐徐展开,密密麻麻,已作了不少标记。 正是钟离方才收起的,璃月沿海城防图。 钟离金眸灼然,烫的你心头一跳。 「心有灵犀。」 「……喔。」 你心头一跳,面皮更烧,下意识埋首在小小的茶盅间。 不…这个断句多少还是有点暧昧…… 「反攻一事,我已思量许久,只是不急于一时,璃月内患虽消,却也时候尚浅,还需得一段时间的休养生息。」 你抬头仔细观察着城防图,闻言点点头。 「我也是这个意思——帝君有何打算?」 钟离的手指划过璃月以东的海域。 「小寒之时,战于东海。」 「好主意。」 你贊道。 「岁寒至,百川凝滞,奥赛尔权能受限,必会龟缩沉眠,由其妻跋掣代行权能。 而小寒时节,正值其域内举办祭神礼,跋掣必会亲至受礼,只消先攻跋掣,奥赛尔必会从沉眠中强行醒来,届时趁他病要他命……」 你说着,眸子越来越亮。 钟离颔首,眸中腾起笑意。 「正是此意,跋掣有难,奥赛尔不会置之不理,这也算得上他唯一的掣肘了。」 「嗯?跋掣是他的半身,他当然得救啊,帝君莫非以为他是情深如此?」 你含笑打趣道。 「帝君,凡人尚且情浅,更枉论生来淡泊的魔神?不过是利益纠葛罢了,跋掣乃奥赛尔半身,正如高墙蔓藤,根须纠缠,若是藤蔓骤然被连根拔起,高墙坍塌之日也近在眼前了。」 第26页 「……你所要说的第二件事是什么? 你笑意盈盈地眨眨眼,犹如枝头春花绽放,娇艷烂漫。 「嗯~嗯~,也没什么,就是我想约…咳,邀帝君明日出游。」 钟离怔然。 「六司都放了假,怎么偏帝君有特权,赖在政务厅?苦得六司绞尽脑汁,每天上三两文犊。」 你三两下收起城防图,放到一旁,漫不经心地拨弄下案上饱满纤细的霓裳花,显然是照料的极好。 说起来,钟离何时这么喜爱霓裳花了? 钟离瞥了一眼,心知拗不过你,便由着你摆弄。 松枝清香徐徐吹入房内,案上的霓裳轻轻晃动。 钟离轻轻扬了一下嘴角。 「好,依你。」 其实他并不习惯闲散度日,若陀几次邀他游山,都被他拒绝了。 可眼前的女子可不会像若陀一般听话。 他以神明之身率璃月万众,却从未与人同游,也许会显得刻板无趣也未可知。 他不想让她扫兴。 可她还是来邀他,坐在他面前,声音清亮亮的,干净明澈,又很柔软,像烟花三月里涤盪的春风,能吹化一冬的积雪,吹绿干枯的老枝。 此刻少女正故意摩挲着茶盏,露出小虎牙威胁道 「帝君你是知道我的,我想做的事没有不成的……」 信息通过漫长的神经网络抵达中枢,你木着脸,默默放下茶盏。 「啊?」 真假?钟离答应了?你腹稿都打了八百字了,居然没用上? 「何时出发?」 「明日辰时,后日回来。」 「要去何地?」 「绝云间。」 「如此倒也不远,若是出行,可要作什么准备?」 「哦,不用,交给我,帝君把自己收拾的爽利些就行了。」 你有问必答,仿佛一份完备的旅行攻略。 午后暴雨将至,沉闷的风吹起你的发绦,和髮丝纠缠着,落到钟离手边,时不时蹭一下他的手背。 你毫无所觉。 钟离伸手,细细地将发绦和髮丝分开,拨到你身后去,指尖轻轻擦过你耳边。 这恐怕有些太亲昵了,你心想。 你茫然地抬眸看他,正撞见钟离眉眼低垂,昏暗的天穹下,金眸敛起锋芒,琥珀一般,封存着一瞬的万千温柔。 他的声音有些低沉,却又清浅的让你觉得自己也许是幻听了。 「阿离。」 你想,他大约想道谢。 可钟离只是深深地喟嘆一声: 「阿离。」 …… 翌日,雨过天霁,晨时的风带着湿润的凉意,一扫溽暑时节的热意。 「……帝君,我昨日是不是叮嘱过,穿的爽利些?」 钟离嗯一声。 你面色复杂,上下打量了一下他,诚恳的问道。 「所以是我对爽利的理解有误,还是帝君把我讲的话当穿堂风?」 钟离垂眸。 男人上衣下裳,衣领交叠,飘逸的玄色的衣袖上滚着金线织就的方胜纹,腰束绯色鞶革,宛若长夜中探蕊的朱顶红,惹眼得很。 鞶革系的很紧,清晰的勾勒出其细窄的腰身,腰侧缀了一块白玉,他肩背笔直,便更显得身姿纤长。 他抬起纤长茂密的眼睫向你看来,眼尾扫了一抹嫣红,中和了那双金眸过分凌厉的气势,显出些温润的无辜来。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不好看吗?」 「……」 好看!好看死了!但这是好看不好看的问题吗?! 你扭过头,嗓子有点干渴。 男人声音和缓,如江畔清风徐徐而至,刮的你耳朵痒痒的。 「抱歉,是我考虑不周。我并无与人出游的经歷,便问了若陀的意见,若陀说你定会喜欢……」 「嗯,好看。」 该死,被看穿了。 荒谬的念头一闪而过。 这人莫不是知道自己好看,故意… 你住脑,面无表情的打断他,背过身,从袖中拿出一颗核桃大的机关,丢进水中。 那机关见水而长,几息之间,竟已长成一叶小舟,舟身纤薄如纸,银光浮动。 钟离意外的抬眉。 「此物名为核舟,遇水则延,离水则缩,是前些日子托归终研造的。轻巧便捷,可惜启动能源靠的是元素力,也做不到量产。」 你拉着钟离上舟,摇动船桨。 江流湍急,小舟摇来晃去,顺着江流漂然而下。 许是刚下过雨,江面上笼罩着一层朦胧的白雾,两岸青山连绵,峰峦绰然多姿,舟行其间,犹如穿行于名家山水的迤逦长卷。 两人均没有说话,任小舟在江水中沉浮。 你扒在舟边,双手托腮,赏了一会儿风景,回头看钟离。 钟离坐的端正,表情淡淡的,只目光专注地落在爬满苍松绿藤的悬崖峭壁上。 他没有回头,声音却柔和。 「怎么了?」 你擒着一抹笑意,对钟离做了个手势。 「你听。」 两岸崇山峻岭,怪石嶙峋,悬泉瀑布沖刷山岩的声响中,有一声一声遥远苍茫的啼鸣声,在空旷幽深的山谷间迴荡,千迴百转,经久不散。 你不禁开口吟诵: 第27页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好诗。」 你噗嗤一声笑出来。 「可不是好诗,这可是太白……」 钟离收回流连的目光,认真地聆听着。 「……太白先生亲作。」 一股电流的刺痛感划过大脑皮层,你下意识收了言语。 钟离并未在意,只是点点头。 「人观猿啼,常觉凄切苍凉,此诗却不拘一格,旷达自然,猿鸣错落谱名曲,心醉不觉舟千里,意境辽阔,别出心裁,实乃佳作。」 你笑了笑,应了几句。 舟行入支流,江面越来越窄,苍天的古木枝繁叶茂,投下一江阴凉。 小舟搁浅在一处缓坡边,你拉着钟离下去,单手拎起小舟抖了抖,水珠从舟身划落,跌在江水里,溅起一圈一圈细微的涟漪。 你将团起的核舟揣进袖子,示意钟离跟上。 两人都没有动用元素力,沿着崎岖的山路慢慢往上攀登。 刚下过雨,山石很滑,泥土潮湿,你走得小心翼翼,钟离跟在身后,步履稳健。 不知从何时起,钟离高大挺拔的身影越过了你,每每遇到泥泞和湿滑的陡坡,他便会先走过去,然后回身,隔着纱衣的广袖,稳稳托住你的胳膊,如此反覆数次。 又一个苔藓丛生的陡坡前,钟离轻巧的跨上去,你望着他伸到你面前的手,忍无可忍,伸手握了上去。 钟离稍稍使力,将你拉了上来,将要转身,就被扯了一个踉跄。 钟离站稳,下意识皱起眉,目光落在你脸上,有几分罕见的错愕。 也许对你也算不上太罕见,你漫不经心的想。 你举起两人相握的手晃了晃,眉语目笑道。 「这样更稳当些。」 骨节分明的手指落在你手心,轻轻颤了一下。 分明还是白天,丛生的林木却将日光吃干抹净,只投下寂静清凉的浓荫。 耀眼的金色却从他眸中倾泄而出。 眸光流转间,好似这世间另一轮金乌,在阴郁的林间熠熠生辉。 金乌缀于高天,岩神行于人间。 此刻,人间行走的太阳凝视着你。 神明目光郑重,要做什么重大的决策似的。 「阿离。」 你抬眸,坦然地迎上他深邃的目光,嫣然一笑,两颗小小的虎牙若隐若现,一副好说话的样子,手上力气却又重了几分,充分传达出你的坚持。 「嗯,在。」 放手是不可能的。 凝视半晌,钟离垂下眼帘,很是无奈地嘆口气,眼神却是温柔。他不急不缓地走到你身侧,宽大的手掌轻易笼住你的手。 他向来拗不过你。 于是他轻轻笑了几声。 「好,依你。」 手背有温热的触感传来,烫的你心底一暖。 你抬眼望着他的侧脸,眉眼舒朗,鼻峰挺立,薄唇微翘。 你便也收回目光,嘴角不自觉翘起。 两人并肩而行,宛若再寻常不过的登山客,跨过坎坷的石道,一路向上。 钟离再没有放手。 第15章 藏心于林 不多时,两人抵达山顶。 山顶是一片极为开阔的平地,中心一汪清池,清可见底,游鱼百尾,若徜徉高天之上。 穿过阴郁的密林,此情此景,叫人豁然开朗。 天色如波,劲风凌冽。 几只矫健的苍鹰盘旋于高天之上,风吹烈烈,满山苍翠摩挲着,扑簌簌的响。 你在清风中静静站了片刻,笑着看向身侧人。 「时辰不早了,也该用些午食,我们便在此地休憩一番吧。」 钟离点了点头。 你瞧见石林处一片茂盛翠竹,又见日头正高,便寻思造个凉亭纳凉。 你心里琢磨着,抬脚就要往那边去,身侧的人步履沉稳,也跟着走。 你走了几步,回头看他。 「帝君,你先去阴凉地歇着,我去伐些竹子来,造个纳凉的亭子。」 「可需我搭把手?」 你摇摇头。 「当真不用?」 「?不用。」 你疑惑的看他,钟离向来不是拖泥带水的人。 「为何这样问?好歹我也位列魔神之位,帝君莫不是小瞧我?」 「并非小觑阿离,只是……」 钟离举起两人的手,在你眼前晃了晃,眸子里淌着三分揶揄的笑意。 「……」 「我观阿离如此,还以为是终于看不得我一路闲散,原是我想错……」 你想错个鬼,你还记得演我,可怕的很! 你默默松开了手,镇定自若地朝他微笑。 「啊,对。」 你皮笑肉不笑地打断他。 「我忘了,帝君明智,确实有事。」 你镇静地从袖里干坤拎出一个食盒来,递给钟离。 里面列着各式常见蔬果和禽肉,四周堆了冰保藏。 「记得若陀提过,帝君也是好手艺,那这午食便劳烦帝君准备了。」 钟离嗯一声,接过食盒,走到一旁去了。 你连忙转身,背对着他,揉揉自己僵硬的脸颊,心跳如擂鼓。 要死了!太吓人了! 钟离今日活泼过头了吧? 若说是初游山水,心中轻松快意,怎么偏嘴上不饶人? 第28页 竹林幽幽,碧影落了你满身。 你观察一番,并指为刃,三两下砍下小臂粗细的高竹,削去多余的枝叶,一根挨着一根,飞射出去,扎进湖心,激起一片一片碎玉似的水花。 日光浮动,潭水清可见底,十数米的高竹扎下去,露出水面的也不过三四米高。 几尾游鱼惊地甩尾,散开来,游向别处,呆头呆脑的,直撞上岸边摘洗竹笋的钟离。 钟离左手护着一屉玉雪可爱的竹笋,右手指腹轻轻推开晕头转向的鱼儿,抬眸看了眼罪魁祸首。 你伐够了竹材,正要往回走,感觉到远处一道目光遥遥地望过来,落在你身上。 你回看过去。 钟离单膝半蹲在水边,捲起半袖,白皙纤长的手指正按着一屉脆笋细细濯水。 玄色的外衫搭在谭边一块突起的岩石上,褚色中衣包裹着他劲瘦的腰身,明亮的日光勾勒出他的眉眼,更显得此人丰神俊朗,贵气天成。 他抬眸看了你一会儿,淡淡一笑,便收回了视线。 扑通,扑通,像有什么滚下千丈高崖。 你不明白,你不理解。 心脏泵出更多新鲜的血液,可是不够,远远不够。 日头太烈,你干渴的要命。 远处的神明立在倾落的日光下,低眉敛目,眉眼好看的紧,面上肤光胜雪,比寻常女子还白皙几分,薄唇上透着润泽的水色。 你不自觉舔舔有些干裂的嘴唇,死死盯着那点泛着粼粼波光的水色。 啊,你在干什么呢? 你疑惑不解。 翠微山色渐渐褪去,你焦灼极了,干渴的心悸催促着你的脚步。 一步,两步,五步,你跑起来,藏青色的丝绦高高扬起。 你在钟离身前站定,背着手,笑意盈盈地抬头看他。 水沸开来,钟离将切好的笋片下锅,合盖,信手召了把岩枪,灭掉几根燃半的木柴,控了下火候。 回身瞧见你,怔了一下。 少女弯着一双清澈的杏眸,因为一路小跑,双颊粉嫩,微微喘着气,周身萦绕着淡淡的松枝清香。 她突然靠过来,探头去看,脑袋几乎搁在他的肩膀上,丝绦垂在他的肩膀上,刮蹭着他的侧脸。 钟离下意识往后靠,又怕她跌倒,只得无奈止住动作,任她扑在自己肩上。 少女清亮亮的笑声响起,他垂眸看去,正对上她明亮的双眸,日光照下来,琉璃一般的眸子显出些粉白色来。 钟离眸光微动,不动声色的扶着你的肩,将你推开了些。 他瞥了眼大写着未完待续的凉亭,眉眼温和。 「怎么了?」 少女嫣然一笑,清透的目光从锅灶上挪开,落在他的脸上,全然听不进去他的话一般,自顾自说道: 「帝君在煮什么?」 「一道璃月古菜。」 「很香啊,帝君。」 少女眉眼弯弯,笑容不变,热切地看着他,日光被云层遮去,少女眸中粉白色晕开,投着点浅淡的绯色,显得有些晦暗不明。 钟离垂下眼帘,没什么表情,语气却还带着些温和的笑意。 「莫胡闹。此菜需三个时辰方可腌煮如味,如今刚刚上灶,如何有香?便是若陀,怕也输你三分。」 ……他是不是一句开了两个人玩笑。 这不对劲。 一道念头快速划过大脑。 哪里不对劲。 你来不及细想,这念头便如流行一般,一瞬便消散在了思维深处。 于是你继续寻着本能,握住钟离的手腕——男人不知何时,已退开数步,眉眼严肃地望着你。 「阿离。」 钟离眉头微皱,语气加重了些。 你死死盯着他泛着水色的薄唇,一开一合,低沉地吐出你的名字。 便愈发感到干渴,大脑像蒙了一层丝帛般的雾气,轻飘飘的,却又密不透风。 「……那道菜…叫什么名字?」 无所谓的,叫什么无所谓。 只是想看……只是想要…… 男子的面容模煳在了腾升的雾气里,只有泛着淡淡血色的薄唇抿着,沉默了一会儿,微微张开。 你微笑不变,黑沉沉的目光落在那一开一合的水色上。 「文火慢炖腌笃鲜。」 你眯起眸子,微微踮起脚,雾气中看不真切,你便手上使力,想把人拉近些。 没拉动,一点没拉动。 钟离沉默地伫立在原地,如松如竹,高大挺拔。 你茫然地抬头看他,眸子里腾升起雾霭霭的水汽。 半晌,他嘆了口气,主动靠近了一步。 刚过了水的指尖冰凉,钟离的目光沉沉地落在你脸上,只犹豫了一下,便要去握你的手腕。 「……?什么?」 你突然皱眉,把人推开,扶住了额头。 「……文火慢炖腌笃鲜?那东西不是得要三个时辰么?」 钟离凝滞了一下,眉头微微一挑,不动声色地掩去掌心流光,澄澈的金眸倒映着你苦兮兮的表情。 以及一双明净如初,仿若对方才种种毫无所觉的琉璃瞳。 钟离若有所思地看着你,嘴角牵起一抹淡淡的笑,道: 「是。」 你如被惊雷噼过,满脸不可置信地看向锅灶的方向——火苗跳动,恰如风中残烛。 第29页 这就是文火吗? 恐怖如斯。 你声音飘渺,面如土色地求证道: 「我许是听错了……这道菜叫什么来着?」 「阿离耳聪目明,不会有错。」 「……」 你闭了闭眼,有点绝望。 「这锅能搬着走吗——算了,太蠢了,当我没说。」 你内心泪流满面。你真傻,真的,你单知道钟离略通庖厨,却忘了他这个精益求精的他匠人精神。 这么一锅鲜材,既不可能浪费,那岂不是要等到日头西下——你的旅行攻略直接腰斩。 你内心泪流满面。 第16章 溺爱 你再没让钟离插手饮食,赶他去修凉亭——你已搭好了骨架,如今也不过剩些覆顶和修剪竹枝的零活。 钟离应下,动作干净利落,几下便已显出凉亭的方正之态。 你瞧他动作快,也不想多耽搁,便取了槐叶汁揉的面,细细切了,煮熟之后过过一遍冷水,撒上些芦笋碎丁,又浇上酱汁,碧绿清脆的一盘,煞是讨喜的样子。 面端上来,果然引得钟离微微讶异,用眼神询问着你。 你笑而不语,只示意他试试。 四野无风,好在方亭四面环水,也算不得闷热。 你吃了半盘,觉得饱了,便一手托腮,看着钟离的侧脸。 钟离吃的慢条斯理的,动作优雅,速度却不慢,很快便下去大半。 不多时,钟离用完饭,拿出帕子拭了下嘴角,抬眸正对上你期待的目光。 钟离轻笑,眉眼柔软。 「清润爽口,其味无穷,此面可有名字?」 你瞧他喜爱,便也舒了口气,笑道: 「槐叶冷淘,也算是家常小面,先生曾有诗曰「经齿冷于雪,劝君投此珠」,便是来形容这道。」 钟离怔了怔,目光扫过桌上的槐叶小面,心头掠过一丝淡淡的波动,旋即面色如常,也笑了一下。 「嗯,先生文采斐然。」 你愣了一下,心觉古怪,便笑了笑,不再多说。 饭毕,日过中天,山巅起了阵清风,竹林枝叶婆娑,沙沙细响声似浪卷孤舟。 你百无聊赖地坐在亭边,小腿垂在潭水中,几尾游鱼在你双足间往来穿梭,银鳞时不时蹭过你的小腿。 你和它们嬉闹了一会儿,回头去看钟离。 身后,钟离衣冠楚楚,领袍的结纽一直繫到脖颈,他挽起袖子,修长的手指执着一枚黑玉般的棋子,眼睫垂下,全神贯注的在棋盘上演练操守,他沉思良久,落子于一角。 一子定胜负。 局终,他一抬头,对上一道亮晶晶的目光。 你单手托腮,靠坐在栏杆前看他,也不知看了多久,见他回头,朝他眨眨眼睛,撇撇嘴角,眸中盈满了闷闷的哀怨。 「帝君终于注意到我了?」 少女长发倾泄,犹胜霜雪,发间缠了根碧色丝绦,除却鬓边一朵霓裳花,便再无修饰。 天青色长裙挽在膝上,莹白的小腿垂入潭水,如雾轻纱罩在她肩上,一头搭在胳膊上,一头垂在水面上,圆润雪白的肩头和藕臂透过轻纱隐隐透出来。 钟离垂下眼睫,不去看那凝脂般白皙的肌肤,视线回到棋局上。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淡淡道: 「阿离哪里话,我何曾忽视过阿离?」 钟离先听见一阵哗啦啦的水声,继而是轻快的脚步声。 竹枝清香逸了满亭,碧色的丝绦尾端轻轻扫过棋盘。 钟离肩背笔直,眸光沉凝,不可撼动。 你撇撇嘴,探头过去,一盘棋黑白错落,直看得你眼花缭乱,你直起身,坐到他身侧去,再次把双腿垂进水中,。 你故意呛他。 「帝君哪里话,阿离无趣的很,帝君连一眼都不肯分来。」 你嘆口气。 「只是浮世景色尚且百千年依旧,何况这方寸之峰,帝君难得出游,却困于此地,不会觉得无趣吗。」 你听见他轻笑两声,仍是目不斜视,只抬起一只执棋的手。 钟离戳一下你额头。 「山色翠微,水色动人,更枉论有阿离相伴,不觉无趣。」 钟离眸中映着纵横棋局,拥着朗朗水色,眸光流转间,如春水饶膝。 「……谬赞了。」 你捂着额头,木着一张脸,耳根有点烧。 远处金乌凌空,云蒸霞蔚。 钟离继续道:「阿离若觉得无趣,也可与我对弈几局。」 「……才疏学浅,不善此道。」 一个字,否。 方亭遮去大半午后炽热的阳光,潭水齐膝,偶起一阵清风,倒也清凉。 你倚靠着竹栏,鼻间充斥着竹枝清香,蝉鸣和水声一唱一和,惹得你昏昏欲睡。 钟离放轻脚步,走到你身边,俯身捡起垂落的披帛,拂去灰尘与水汽,放到你散开的裙裾上。 「阿离。」他轻声道「莫要在这里睡,当心着凉。」 「哦。」 你睡意朦胧,眼角有泪花闪动,软绵绵地应了一声,抬头,拉下披帛盖住脑袋,雾般轻盈的披帛下传来均匀的唿吸声。 钟离哭笑不得。 难为你还记得敷衍他一下。 魔神应天地所钟而生,人世间的风霜雨雪,溽暑寒冬,向来惹不了他们半分。 第30页 如归终常年着半裙,赤足行世路,便是此理。 你也应当是如此。 数尾银鱼绕着你的膝盖嬉戏,银鳞刮蹭过你的皮肤,你不安的动了动,不曾想坐的不稳,这一动就要往水里栽。 你吓了一跳,睡意瞬间消散了大半。眼前一道身影靠近,一双结实的胳膊伸过来,稳稳扶住你手臂。 你依着惯性扑进他怀里,双手紧紧地攒着他的衣领。 你茫然地抬头看他,眸子睁的滚圆,小猫似的,柔软的身躯贴着他的胸膛。 钟离垂下眼睫,站得笔直,等你靠着他站稳了,退后半步,扶着你坐下。 你定了定神,看到钟离眉头微皱的样子,眸子里的笑意便满溢出来。 「我不会水,方才睡的昏沉,捏的浮水仙决便散了,多亏帝君。」 钟离嗯一声,表情淡淡的,眉眼却柔和。 他看着你,「手伸出来。」 你还有点迷煳,揉揉眼,闻言,听话的抬起双手。 钟离在你掌心画了几下,你蜷了下手指。 其实有点痒。 「如此,便可自由行于水中,如履平地。」 你饶有兴趣地看着掌心金纹,贊道: 「不愧是帝君,真厉害!」 钟离失笑。 「仙术变式罢了,你若想学,回去教你便是。」 你笑嘻嘻地拉过他的手,晃了晃。 「一言为定!」 「好。」 你也睡不着了,便在亭子里走来走去,瞧日头还早,又见钟离坐回棋局前,气定神闲的样子,嘆口气,盯着平静无波的水面发了会儿呆。 你看着看着,念头一转,眸中腾起光亮,几步跑到钟离面前。 钟离刚好落下一子,棋局胜负已分,他便收拾棋子,似要再摆一盘。 你抬手按住他,故作严肃道: 「放帝君孤零零地下棋,我觉得不妥。」 钟离抬眸看你,顺着你的意,笑道: 「好,那阿离待如何?」 你便抬手地指了指水面,故弄玄虚道。 「对弈吟诗帝君是箇中翘楚,但有种游戏帝君却未必了解。」 钟离肩背笔直,不动如山,静静地看着你,擒着一抹浅浅的笑意。 「溽暑时节,热气蒸腾,烦心伤身,于寻常人家,如何纳凉便是件要紧的事,夏季种种游戏也绕不开这些,这其中最为普遍的玩法,便是泼水消暑,就像这样——」 你手指一勾,一弯水流飞也似的,直直从钟离身后飞来。 水流力道不大,被玉璋护盾轻松挡下,碎玉似的散开,顺着熔金的盾面往下淌,露出钟离从容不迫,贵气天成的一张俊脸。 你:…… 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壶茶,给两人斟上,又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将另一盏茶推到你手边。 你木着脸接过。 淦,忘了这人会开挂。 钟离没有作声,含笑望着你。 你厚着脸皮,语重心长道: 「帝君,这游戏的妙处便在于出其不意的攻击和随机而变的闪躲,开盾属于违规操作,既使得乐趣大减,也不利于游戏整体环境的和谐。」 钟离不为所动,不急不慢地品茗观竹。 「阿离说的有理,只是据我所知,垂髫稚童尚可以树木山石为掩,何以我不可以玉璋护盾防之?」 「……」 还挺有道理。 你硬着头皮,摆出一份痛惜的表情,循循善诱。 「双方攻防时常易手,这样帝君岂不是失了一半的乐趣,只有我得了便宜,我于心不忍。 更何况,稚童可不会这般精妙的御盾之术。」 钟离看着你,笑了笑,眉宇间尽是绻缱的柔情。 「阿离欣喜,便如同我欣喜。」 「……帝君,这就是耍赖了。」 钟离继续道。 「何况,以普遍理性而论,阿离的御水术也不恐多让。」 你移开视线,干笑两声。 「正因为帝君时时有玉璋仙法伴身,若是此刻稍稍卸下,不也是别样的体验?出游山水,其中真意需得亲身慢品,走捷径要不得——若是先前登山用了仙术,不就会错过沿途风景了?」 钟离点点头。 「有理。」 你一拍桌子。 「这就对了!那来玩,不开盾。」 钟离面不改色,迎着你兴沖沖的目光,气定神闲,微笑不变。 「哦,我不。」 你:……? 硬了,拳头硬了。 这是钟离会说的话吗?这像话吗?? 你微笑不变,心头火起。 电光火石间,一段记忆划过大脑。 你诓骗钟离喝下药茶时貌似也说过这话。 ……… 这么记仇的吗? 虽然听着确实很火大就是了。 你撇撇嘴,自知理亏,捋捋压皱的袖口,垂头丧气地转过身,就要坐回亭子的角落里长蘑菇。 突然,一捧清凉轻轻打在你侧脸上。 你错愕地回头。 男人直起身,水珠沿着骨节分明的手指一路向下,落进潭中,盪起一圈圈涟漪。 他带着淡淡的笑意,一双金眸像融化的云霞,盛满了盛夏的日光。 「是这样吗?」 他低低的声音在空荡而寂静的山巅迴响。 第31页 你抬眸看他,感觉很奇妙。 随即,无精打采的神情从你面上消退,你舒开眉眼,笑意明快。 「还有一事……」 你浅笑着走向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伸手拽住钟离的手腕,勐地一拉。 钟离凝滞一下,还是顺从地被你拉进水里。 水花如琼玉般飞溅。 有仙术托着,水只淹到两人腰间,钟离黑色的长髮散开,垂落在水面上。 他无奈地看着你,眼神比清波还温柔三分。 你得逞一般,抓着他被水浸湿的衣袖,偷笑道: 「帝君,哪有在岸上打水仗的。」 第17章 情难自抑 …… 满潭的鱼儿乱窜,在远离谭心的石缝间瑟瑟发抖。 钟离负手而立,煌煌金瞳将漫天水弹尽收眼底,他眸光不动,步履沉稳,几次移步间,便悉数躲了过去。 水弹重重的砸进潭中,激起硕大的水花。 始作俑者的身影却难以寻觅。 钟离眸光一凝,勐地转身,双手向下一压。 你偷袭未果,浮出水面。钟离站在水面上,树影婆娑,落了他满身碎光。 他双手铁箍一样紧紧地握着你的肩膀,力道沉沉地,压的你动弹不得。 「又失败了,帝君也不让让我。」 你仰起脸,看着钟离,眸中映着明亮的日光,一脸沮丧的样子。 钟离垂眸。 少女的肩膀柔软纤细,在他掌心微颤,跃跃欲试地攒着劲,想要挣脱他。 他松开了手。 你当即就要潜进水里,钟离好笑地拎住你的后衣领,一下提上来。 「阿离,你输了。」 你郁闷地抱着他的胳膊,在水面站定,有气无力道: 「是是,帝君矫若游龙,我赢不过,比不了。」 钟离失笑,伸手颳了下你的鼻尖。 「让不得,阿离七窍玲珑,神出鬼没,纵是我使出全力,也只是侥胜半分。」 ……就知道哄你。 输家要应赢家一个要求,你吃了败仗,垂头丧气地问道: 「帝君赢了,可有什么想要的?」 钟离眼帘抬起,金眸直视着你。 碎发湿漉漉地黏在额头,有些痒,你伸手拨弄到耳后,见他迟迟没有开口,疑惑了一下。 「帝君?」 少女双眉微蹙,抬起一张明净小巧的脸,日光从卷翘的眼睫筛下淡淡的暗影,眼睫扑闪颤动,双颊泛着桃花般的浅晕,小巧的唇微微嘟着,像殷红鲜嫩的花蕊,透着水润的粉意。 宛若一朵霓裳花在眼前缓缓绽放,明艷绚烂,让人不敢逼视。 钟离俯身,手抬起,要落到少女的髮丝上时,突然停下,手指蜷握。 「阿离。」 他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飞了世间最纤细敏感的蝴蝶。 你没听清,走近了一步,微微侧过脸,抬头看他。 「帝君说什么?我没听清。」 你凑的太近,清淡的竹枝香气钻入肺腑,眸光落在他脸上,是清亮亮的信任。 你笃信他不会为难你。 钟离挪开了视线。 璃月崇尚君子雅风,最重礼数,男女纵两情相悦,于正式定亲之前,也不会越过雷池半步。 这是他亲自拟订的礼法。 这世间太多人轻诺寡信,巧言令色,若无契约管束,放纵过后便抽身离去,徒留对方黯然垂泪,苦祈挽留。 伤心者以女子犹甚。 他目睹过太多案卷,白纸黑字,浸透了苦楚,也曾深夜巡视城内,听见坊内凄切地哭声。 他万般斟酌,自诩公正守礼,推崇君子雅风,唿吁克己守礼,定下这桩桩件件,力求把人性幽暗的尖刺束缚在礼法之内,以免伤及他人。 礼法初定,也曾掀起轩然大波,众说纷纭,批驳反对者亦不胜枚举。 他们说,帝君不懂相思。 他们说,帝君万般好,可也不通人情。 他们说,爱是烈火,是奋不顾身,是情难自禁。 钟离确然不理解。 他不懂世人为何热衷于飞蛾扑火,也不肯为爱落上灯罩。 那时人人皆可进言,隆冬时节,涌进政务厅的纸张犹胜纷飞大雪。 他顶着万众异样的目光,走过窃窃私语的长街,走过堆叠如山的奏疏,端坐在书案后,提起硃笔,一封封批阅。 厅外搓绵扯絮,雪花纷纷扬扬,厅内,火塘炭火早已燃尽,只剩发白的灰烬。 天寒地冻,滴水成冰。 政务厅唯有烛火噼啪作响,烧了七天七夜。 他一一作了解释,满城寂然,自此璃月再无人置喙,礼法得以顺利推行。 那时他踏出门槛,积雪冻的结实,手指虽不可屈伸,心中却快慰,那些反对和批驳不曾动摇他半分。 钟离垂下眼睫,心头微紧。 他没有给予承诺,没有定下契约,甚至不能完全确定她的心意。 可他想吻她。 她邀他出游时如此,她握紧他的手时如此,尚可理解。 他克己守礼,未有逾矩。 可那股冲动时不时翻涌上来。 方才,少女抬着头看他,问他想要什么时,他险些没捂住那股冲动。 她不会拒绝他。 他沉默着,肩背笔直,任由少女凑近他,水汽和竹枝清香在他的鼻尖涌动,绕肩的轻纱披帛滑落,圆润的肩透出一抹肌肤的雪色。 第32页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可天底下哪会有他这样的君子。 他退了一步,眼睫低垂,清可鑑人的水面中倒映出一张陌生的脸。 钟离怔了一下。 那个苫蔽欲望,眸中渴望和占有暗潮涌动的人,是他自己。 钟离挪开了视线,手指深深掐着掌心,望着默然静立的山石,面色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和沉稳。 「有。」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淡淡地,带着一贯从容的笑意,缓缓道。 「时辰差不多了,便拜託阿离安稳地呆在这里,我去守火。」 你呆立在原地,错愕地看着他。 钟离转过身,高大挺直的背影向着炉灶走去,一身飞扬的玄色衣衫慢慢被炽热的天光吞没。 半晌,你回过神来,像是被人兜头浇下一盆冷水来。 你指尖微颤,掠了掠潮湿的鬓髮,凌冽的寒气扎进骨子里。 那一瞬间,你分明感觉到…… 他想吻你。 可他没有,他否决了自己。 为什么? 是不能?还是不想? 钟离并非优柔寡断之人,你的心意也从无遮掩。 可钟离放弃了。 他语调和缓,面色平静,眸色却晦暗,犹如渊岳,叫人看不真切。 那眸光落在水面上,撕裂你们纠缠的倒影。 好像视亲近你为少有的错处。 仿佛所有的柔情都只是一时气氛的烘托,是仁慈的神明给予一个无家可归的女子的垂怜。 而你怀揣着非分之想,亵渎了神明的善意,一厢情愿地想将他引入歧途。 莫名其妙的无措和慌乱袭来,你微感眩晕,脑中生出一个可怕的想法。 是了,钟离并未经歷过男女之情,还不曾阅尽人间百态,他对于所谓暧昧,恐怕并不敏感,你所以为的亲昵和偏爱,对钟离而言,或许不过只是再寻常不过的关怀。 若是钟离根本没有那方面的想法,如果他所有的举动只是出于怜惜和包容,那你之前都在做什么? 甚至于,若是钟离一直知晓你的心意,只是出于尊重,隐而不发,那你屡屡有意靠近,百般纠缠,他又会作何感想? 你闭了闭眼,没有出声,极力压下纷乱的思绪,看向他远去的背影。 钟离身姿笔挺,脚步不紧不慢,长袍下一双笔直紧实的腿,墨色长髮束在身后,贵气天成。 总是如此,你曾在戏外,注视着他的背影,走过万水千山。 而如今身处戏中,你的角色也并无区别,你仍是那个旁观者,目睹他一步一步远去。 世间之大,何处可安置那漂泊无依的灵魂。 钟离背对着你,拨弄了一下灶中明炭,没有回头,很是专注的样子。 你抬手按了按眼眶。 若他本无此意,若他只是出于垂怜和善意,未曾戳破,那便绝不可使他为难,他救了你的命,给了你容身之所。 你得去解释一下,顺便再道个歉。 你一抬起脚,就踉跄了一下。 天穹间金乌展翼,烈烈天光落在你身上,烧的你皮肤发烫,心却如死水寒凉。 不知何时,掌心符文浸了汗,金色的迴路模煳了些许。 你脚下一空,像踩在棉花团上,顿觉落不到实处,身子一歪,朝着水面倒去。 谭水清冽可鑑,天穹飞鸟掠过的云烟坠进双眸。 你有些茫然,思维在水中锈蚀,时间无限延伸。 一瞬间,来到璃月的数月光景飞快的划过脑海, 得知此身真相后,你常常陷入相似的梦魇。 人群捧出枯萎的霓裳花,在你接过的瞬间,毒蛇从中窜出,冰冷的毒液注入你的身躯,民众惊骇地四散而逃,有泔水兜头浇下。 你茫然地捧着花束,同伴们冰冷嫌恶的脸一张张划过眼前,最终定格在一柄长枪上。 暗金色的岩枪抵住咽喉,你望进钟离威严的龙目金瞳,冰冷的怒意填满了你们之间的裂隙。 你浑身颤抖,忍不住弓起身子。 恐惧攥紧了你的心脏,自懵懵懂懂地闯进魔神战争的漩涡起始,未有终时。 你怕千丈高崖,粉身碎骨。 你怕真相揭露,众叛亲离。 你怕此世再无你立足之处,便非要抓住什么,来证明此心不染,身有归处。 可你太好高骛远,所求太重,大约是失败了。 本不过一届凡人而已。 还好。 这深不过数米的石潭,远不足以伤及魔神的性命。 没有什么好怕的。 水面波光粼粼,似远隔千山,又似近在咫尺,天穹在视野中延伸,云卷金辉,无边无际。 不知出于怎样的心思,你向着天穹伸出手。 天穹回应了你,以最烈的光和热。 金乌栖于大地,坠入这方寸之间,羽毛纤长,色白如雪。 它携着金色的云霞,黛色的远山,双翼拨开粼粼水光,直直朝你飞来。 你的指尖被轻柔地握住,天光包裹着你,向上飞升。 破开潭水,惊跑游鱼,而后冲出水面,炸起涟漪。 第18章 轻如鸿毛 你闭了闭眼,灼灼日光烧的你眼眶生疼,你仰着脸,眸中一片雾霭霭的白,看不真切。 钟离紧紧地抱着你的腰,带着你浮上水面,垂眸看你。 第33页 没有指责,没有疑问。 「阿离。」 他温柔的抚摸着你的脸颊,让你靠在他身上。 「别怕,我在这里。」 你没什么反应,抬起头,目光扫过他的脸,和他对视,眼神空洞麻木。 眼前的人紧紧地抱着你,神色温柔沉静,高天悬星般的金瞳微暗。 你缓缓侧过头,耳边是沉稳有力的心跳声,你静静地听了一会儿,觉得较往日大概快了些。 钟离没有动。 何必呢? 一股奇异而晦涩的冲动席捲了你。 「你不会一直在。」 你听到自己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淡淡的,没什么感情。 这听起来就像抱怨,或者赌气。 你心知不妥,可你控制不住。 钟离显然没料到你的发言,微微怔了一下,心头一紧,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知道她有所隐瞒,有所担忧。 总以为他将她保护的很好,可他心上的姑娘,甚至不认为他会与她并肩而立。 钟离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他只是寻了个由头冷静一下,一回头,却只见少女如飞鸟折翼,坠入水中。 那时他的瞳孔勐地一缩,心中罕见的升起一丝慌乱。 「我会。」 你的头轻轻动了动。 你隐瞒了钟离很多,立场迥异的可能不能说没有,只能说很大,你们两人心照不宣。 你赌自己在得到信任前,有足够的能力去掩饰过往,赌这一路相伴的感情能抵得过过往给这具躯体留下的,不得不承担的残酷。 这便是你最初的心意。 想来并不如何纯粹。 但你不知道钟离如何想,你猜不透他,一如此时此刻,他声音轻柔又坚定,没有仿徨和犹豫,字句从他口出吐出,便是承诺,便是契约。 不论出于何种考虑,岩神给出了他的承诺。 而你得到了隐晦的,一直期待着的契约,却不再想要签下姓名。 你不再甘心。 你直勾勾的看着他,突然璀璨一笑,若夏花绚烂。 「我有一样东西,想要很久了。」 没有敬称,也并不柔软,甚至直白的有些突兀。 微及萤火的凡人。 会害怕,会担忧,会动心的…… 贪婪的凡人啊。 你欲向天穹索取太阳。 钟离垂下长睫,静静地听着。 两人的衣物早已被潭水浸透,金乌振翼捲入云层,不见其踪,清透的潭水便沁出些清凉的碧色,钟离紧紧拥着你,彼此的体温在这方寸幽凉中愈发清晰。 「我心知那不属于我,他的风姿该是万众敬仰,可当喷礴而出的日光照在我身上时,总有剎那,我想要他属于我。」 沉稳有力的心跳在你耳边迴响,精确如巍巍高山,万古不变。 「时间越久,便越显得美好,我偶尔也会觉得,不可亵渎,不可奢求。」 你抬头,钟离的眸中燃烧着星海的光,专注而温柔。 金色的光辉倾泄而下,你几乎要落下泪来,但你不肯低头,倔强的迎着那恢宏的天光,低低问道: 「可是我想要,怎么办呢?」 这场面实在荒诞,一个刚溺水的魔神,一个救了你的人,你却拉着他,说起这种不着边际的话。 钟离垂眸,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肃然,郑重。 你执拗地望着他。 你不再满足于最初的承诺,向他讨要这世间独一无二的琼玉。 时间仿佛按了暂停键,只有耳边的心跳彰显着存在感。 钟离抬眸,迎着你透亮的眸子,轻轻笑了一下,很温柔的样子,海渊般包容,几乎让你溺毙其中。 峡间风起,云层倏然散去,金日倾斜而下,落了你们满身。 他的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沉稳,坚定,仿佛千岳当前,不可撼动。 「那便去取,无需犹疑。」 他微凉的手指抚了抚你的长髮,珍重如掬起一捧银光浮动的水月。 「你当值得这世间一切美好之物。」 你看了他很久,唿吸几乎停滞,然后笑起来,笑得眉眼弯弯,笑得泪水涌出来,一滴一滴砸进身下的清波里。 一瞬间,你蓦然想起,你不是魔神离,不是荻花洲的独裁者,你是你自己。 你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父母赋予你最初的生命,命运赋予你血肉身躯,而你的灵魂属于自己。 豁然开朗,不外如是。 自此而后,再无泥沼能拖曳你的轻盈。 「好啊。」 钟离龙眉凤目,天生不怒自威的庄严相,更兼身量颇高,久居上位,一双金瞳扫过他人,常显得威严冷峻,不近人情。 可他看向你时,表情很柔和,眸中金色化成波浪,翻涌着掩藏不下的纵容和细微的也许本人都未曾察觉的,可以被称之为雀跃的心情。 就像是寻常的,知慕少艾的少年人。 钟离将你轻柔地横抱过来,轮廓分明的侧脸投下阴影,你眯了眯眼。 「帝君。」 你轻声唤他,钟离停下迈向谭中亭的步伐,顺从地垂眸看你。 你没有抬头,只半支棱起眼皮,浅似琉璃的眸光透过浓密的眼睫注视着他,柔软的浪潮在瞳孔里翻滚。 长久的注视中,钟离僵住了。 第34页 他几乎在一瞬间明了,你要亲吻他。 你微凉的指尖搭上他的双肩,以一种异常缓慢但坚定的速度挨近了他,两人鼻尖相抵,又软又暖的唿吸落在彼此泛着水汽的面颊上。 钟离眼睁睁地看着你越凑越近,每一丝骨骼和肌肤都仿佛亘古不变的山岩,在原地变成某种锈蚀的看不出原样的僵硬机关。 你轻轻笑了一声,竹枝清香渗入两人之间狭小的间隙。 他紧张了。 你心中纳罕,继而失笑,面上却故意嘆了口气。 「帝君,你到底知不知道,这种时候,沉默的另一种含义——」 你笑盈盈地看向钟离,纷繁复杂的心绪让他来不及追本溯源,谋求一个理智的最优解,只能被动的接受它—— 你亲吻了上去,嘴唇凉凉的贴住他的,停留了一下,很快松开了。 「就是「允许」。」 钟离仿佛忘了自己是生杀予夺,征战四方的岩王帝君,足足有两分钟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眨眼,浓密的眼睫垂着。 他应该马上退开,然后去好好回忆一番足有半指厚的礼法,思考在感情的这个进程,这种行为是对是错,可身体根本不受控制。 他仿佛落入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中,少女的声音忽远忽近。 钟离蓦然回神。 原来如此。 钟离若有所思地笑了笑,眸光深沉,极富压迫感地看向你——你从未感受过他如此强烈的压迫力,微微偏了偏头。 钟离直视着你,修长宽大的手掌抵着你的头,温柔又坚定的将你掰了回来。 你:…… 他眸中融化的金水,远比熔岩更热烈,你本能的有点憷,又几乎迷失在这这漫流的金色里,踏入常人未见之地的刺激涌上来。 你干笑了两声,声音有点干涩。 「其实……」 钟离淡淡地瞥了你一眼,极有压迫力的贴上来。 你不敢笑了,把要扯的废话默默咽回去。 他一手托住你的双腿,一手从你身后扶住你的后脑勺,将你整个上半身抬起,你下意识抱住他的脖子。 「阿离,你大约也不知道……。」 你维持着一个半后仰的诡异姿势,因为被钟离一只手抵着头而难以动弹。 「什么——」 大脑在紧张中皱缩成一团浆煳,逻辑理解功能受到阻碍,你不知怎么就接了他的话,嘴巴也邀请似的半张,而后—— 钟离饱含压迫感的贴了上来,冰凉的唇瓣先是相接,他温和地亲吻了一下你的嘴唇,而后退开,不等你反应,便又贴了上来。 你摸到钟离的耳根微微发烫,面色淡淡的,动作却在得寸进尺,可谓行动迅速,他生疏的顺着你唇齿的间隙进入温软的口腔内,柔软的舌尖相触,你下意识缩了一下。 钟离难得强硬,没有如往常一般善解人意放过你,贴着口腔侧壁,一点点探索,几乎要到了让你发不出声音的深处。 ——太过火了! 差不多可以了…… 钟离用亲吻夺走了你所有氧气,无休止的亲密感传递进来,你的大脑一片空白,钟离的金瞳近在咫尺。 你退无可退,舌尖一阵酥麻。 赶在你彻底窒息之前,钟离终于寻着什么教科书上的步骤一样,细细地探索完毕,最后吻了一下你的下唇,放开了你。 你靠在他肩上,拽着理智最后的尾巴,努力平復着唿吸。 在大脑似乎都要融化的不真实感中,你听见男人胸膛发出沉闷的笑声,和他未完的半句话。 「我每次唤你名,想法都大抵如此。「 「………」 你噎了一下,一口气没喘匀,剧烈的咳嗽起来,钟离用手轻柔的抚过你的嵴背,一下一下,再温和不过。 「以及,以普遍理性而论,璃月最初的人文风俗百志,应是我撰写的。」 「………」 小瞧了您的理论知识储备真是对不起啊! 第19章 先生何来 突然,你灵光一闪,抬起头,疑惑的看他。 「那方才我要帝君提出请求时,帝君也唤了我的名字,也是想……」 钟离嘴角的笑意僵住了。 笑容没有消失,只是转移到了你的脸上。 你斜眼看他,故意拖长语调。 「——原是这么回事。」 钟离侧了侧头,目光越过你,落到远处。 「……水开了。」 「哦。」 你抬手挑过他的下巴,强迫他看回来,眉眼间绽出灼灼的笑意。 「别看了,锅不在那边。」 「……」 钟离镇定又从容地把目光挪回来。 你索性直接开口问道: 「为什么放弃了,你明明就想……」 钟离垂下眼帘,默不作声。 你锲而不捨地追问道: 「总不能是不喜欢,你刚刚分明就很……唔唔!」 钟离忍无可忍,抬手捂住你的嘴,耳边腾起一抹淡淡的绯色,从未被人如此调侃,他难得显得有些窘迫,轻咳了一下。 「……有违礼法」 「……?」 他默了一下,又咳了两声,辩白道。 「不止一条」 你:……??? 你抓着他不放,好不容易听他细细说完,笑得前仰后合,花枝乱颤。 第35页 钟离眉眼低垂,无奈的看着你,神情却很柔软。 「帝君啊……你究竟知不知道雷池是什么啊?我看你连雷池的边都碰不到」 钟离:…… 钟离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你。 你笑嘻嘻地在他唇上啄了一下。 钟离便嘆口气,足尖点水,轻身飞上谭心亭,仙法驱使下,一阵清风掠过两人,悄然掠走了衣袖发梢的水汽。 你紧紧抱住他的腰,仰起脸,对钟离笑,眸中盈满了清亮亮的光,柔声道: 「我会告诉你的。」 但不是这里,不是现在。 再给你一点时间。 钟离轻笑,抬手刮一下你的鼻尖。 「好,我等你。」 又过了半个多时辰,腌笃鲜终于做好,钟离端上来,一揭盖子,鲜香扑鼻,你眸子一亮,飞快盛了一碗上来,抿了一口,唇齿留香,直教人胃口大开。 你又盛了一碗。 钟离正襟危坐,抿了一口,微微皱眉。 「还是欠了些火候。」 你点头贊同。 「嗯,毕竟水开了有一会儿了。」 「……」 用完餐,日头最毒时已过,经过一天的暴晒,上下山的石道干燥了许多,两人十分顺利的下了山。 左右时间也赶不及,你干脆拉着钟离从山脚下沿着江畔一路向前,满山飘洒的杏花吹过来,拂在你的髮鬓上。 你摘不过来,干脆拆了丝绦,任由三千银丝随风飞扬,钟离瞥了一眼,没有多说,只时不时将你的碎发拨到耳后。 日头爬到江对岸去了。 你算了下时间,拉着钟离原路返回。 一旦西下,日头就跑的格外快,没多时,地平线吞没了最后一丝金红色的云霞,天穹呈现一种灰质的暗蓝色,似有工笔勾勒出冷月的轮廓。 你取出银光浮动的一团核舟,落在江里,星子点点,映在眼底,小舟在平缓的江水中慢慢前行。 夜色愈深,更多星辰显出光亮来,倾下满江倒影,小舟起伏,不似行于水中,倒似摇曳于天河之上。 你枕在钟离腿上,一道灵光掠过脑海。 「帝君,你还记得我们初次见面吗?」 「记得。」 钟离点头,轻轻挪了下你的头颅,让你枕的更舒服些。 「阿离在捉鱼。」 看起来落了水,鱼也没捉到。 「……不,重点不是这个。」 你一翻身,跪坐在他面前,两手撑在他身侧,上身前倾,逼近他,眉眼是难得的严肃和正经。 舟身轻轻晃了晃。 钟离垂下眼睫 「我当时是不是唤帝君为先生了?」 钟离长睫垂下,鸦羽般轻颤一下。 你敏锐的捕捉到,抬头打量了一下他的神色。 钟离微垂着头,面色专注而柔和,凌厉的眉峰掩进额前墨色碎发里,褪去外袍,月光流镀在他身上,一盏船灯落在他手边,散发出柔和的光晕。 看起来和寻常并无两样。 他没有出言探寻,也没有表露出异样,纵容的望着你,嘴角擒着一抹浅笑。 可你就是心头一跳,直觉不对。 你觑他脸色,试探着开口道: 「今日我提起的诗词,是我故乡几位德隆望尊的先辈所作,前人已逝,我不过学几句舌,拾人牙慧罢了。」 钟离迎着习习江风,淡淡地嗯了一声。 「今日诗风多变,后有所觉。」 言下之意,往日尚且不清不楚。 你眼皮一跳。 ……果然!果然很介意! 你默了默,无力望天,看来是绕不过去了,只得硬着头皮道: 「……我先前确实认得一个人,和帝君……呃,十分神似,不过并无交集。」 何止神似啊!就是一个人好不好! 这可怎么解释才好? 钟离不语,惹得你莫名有些紧张。 「并无交集。」 半晌,钟离重复了一遍,轻笑一声,仿佛晴光映雪,几乎要照亮这寂寂长夜,语气柔和又随意,夜谈闲聊一般,伸手揽过你的腰,让你靠坐在他怀里。 夜露寒凉,江风不息,你被护在他怀里,身上半点冷意也无,耳畔萦绕着他低沉和缓的声音。 「嗯,好。」 他感到了你的为难,便不再追问。 他从来纵容你。 「……不好。」 你皱起眉,回头,两手轻轻拍在钟离两颊上,钟离怔了一下,对上你灼然目光。 「帝君若有疑虑,问我便是,我确有些不能提及的难处,但我更不愿帝君心有芥蒂。」 钟离看着你,心里掠过一丝隐晦的波动。 他位居帝君,身旁人形形色色,或出于尊敬,或出于畏惧,言行间总有所保留,他自然理解,若非必要,也从不追究。 可你说不愿他心生芥蒂。 钟离静静的看着你,一种柔软又微微发涩的感觉翻涌上来,心中满涨。 何况,他也并非全然不在意。 钟离沉默了一会儿。 「如此,我问阿离几个问题可好?」 你低眉敛目,双手交叠安放在腿上,模样乖巧极了。 突出一个诚恳。 「自然。」 「阿离喜欢他吗?」 你:瞳孔地震jpg 第36页 你勐地抬头,杏眸睁的滚圆,不可置信地看他。 钟离目光温柔似水,一点没觉得自己说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话一般。 对视半晌,你嘴角止不住抽了抽。 「……帝君何出此言?」 什么逻辑?!为什么啊? 钟离将手指插进你的发间,有一下没一下的梳理着你的长髮,长睫低垂,掩去眸中思绪,只淡淡的笑道: 「初见之时,便有所猜想。」 你认真的思考一番,还是觉得没什么不妥,便苦恼地回头看他。 「为什么?」 ……便是这份理所应当的信任和亲近。 钟离顿了下,月光一般的长髮从指缝间熘走,少女疑惑的看着他,杏眸如水。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手。 「阿离,在那之前,我们可曾见过?」 「……」 你瞬间明悟,神色复杂。 「既如此,那你为何如此笃定,我不会伤你害你?」 一副深谙他的品性和为人的样子,难免惹人生疑。 不是没有猜想过你刻意接近他的可能,邀你前往璃月,亦有试探的意图,你七窍玲珑,不该看不出。 可你确然没看出,你一开始就付出了纯粹的信任。 这信任来的太轻易,太理所应当。 思来想去,恐是错付了人。 你突然抬手敲了一下钟离的额头。 钟离错愕。 你拧着眉头,故作兇恶的样子,见他不作声,作势又要敲他。 钟离无奈,轻轻握住你的手腕。 「不要想太多了,帝君。」 你冷哼一声。 「我从没认错你,从来没有。」 最初的信任,往后的亲近,如今的倾慕,都不曾给错了人。 给的就是你,麻烦接好了。 钟离怔在原地。 你凑到他面前,双目相对,十足的认真,离得近了,髮鬓上杏花香气直入肺腑。 你疑惑地扯扯他的袖子。 「帝君?听清了吗?」 冰凉的夜风吹乱你额前碎发,钟离恍然回过神,抬手拂开,别到你耳后,然后收紧双臂,将你笼的更紧了些。 你:………有没有一种可能你不会着凉。 你郁闷地把脸贴在他怀里,男人清晰的笑声在你头顶响起,听起来慎之又慎,又难得快意。 「嗯,听清了。」 你松了口气,正要抬头玩笑两句,就听见他慢悠悠地道: 「那阿离从前喜欢他吗?」 「……」 这事怎么还没完? 你的笑意僵在嘴角,目光游移,落在银光浮动的小舟上。 你艰难地斟酌着措辞。 「……那时我们也不认识,我对他了解不多。」 钟离嗯一声,漫不经心道: 「那便是不喜欢。」 你:…… 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非黑即白起来? 和自己较劲是有什么你不知道的乐趣吗? 你闭了闭眼,字句从牙缝里蹦出。 「……倒也不能这么说……」 钟离不作声,只垂眸看你,面色很淡,目光流转间扫过你的脸,又垂下长睫。 莫名生出点委屈的样子。 「无妨。」 钟离轻笑,俯身,在你耳边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往日如云烟已逝,如今他怀中温软才是真切。 「阿离不必多虑,我只是想见见他。」 你面带微笑,语气意味不明。 辩解无门,哽在喉头,已然心如木石。 「那帝君可得好等。」 第20章 五浊恶世 两人又这么拥了一会儿,钟离突然抬起手,指尖在你额头轻轻点了一下。 「累了吗?休息一会儿吧。」 ……可不是,这是因为谁啊? 他一说,你便真觉得累了,掩唇打了个哈欠,一边默默腹徘,一边闭上眼睛。 想着想着困意上头,小舟晃晃悠悠,你的思绪也跟着摇晃,江风习习吹过小舟,潺潺的水声模煳了你的意识。 见你睡熟了,钟离画了道符文,流光如萤火,他取出几卷随身携带的公文,怕惊醒你,便掐了船灯,摊在朗朗月光中。 他正襟危坐,肩背笔直,右手执硃笔,时不时勾画一番,神色专注,左手时不时为你挡开寒凉的夜风。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夜已深了,钟离放下笔,收好处理过的公文,舒了口气,垂眸,凝视着趴在他膝上睡着的少女。 她一手拽着他的衣摆,一手伸出来,垫在他腿上,小脸枕着自己的胳膊,身上是他裹上的外袍,只露出脑袋,银髮披散而下,皎洁如月光,双颊泛着桃花般的浅晕。 夜风吹拂,流水潺潺,两岸苍木枝叶婆娑,沙沙细响声似一捧春雨。 钟离看着看着,竟也不觉阖眼睡去。 …… 钟离是被一阵歌声惊醒的。 起初那歌声很低,宛若情人间隐秘的思语,又似林木间鸟雀的啼鸣。 而后语调突然高昂,愤怒卷过江面,嘲弄刺穿长夜。 「……老鼠一样的幼童咬住她的指尖」 钟离心中勐地一紧。 那声音还在轻轻哼着,语调欢快又柔软,却听得人嵴背发凉。 「……把你的脚趾给我好不好~把你的手臂给我好不好~」 第37页 天光未现,夜色沉沉。 钟离睁开眼,先是垂首,少女不知所踪,膝上唯有一只墨色的腕钏,金纹黯淡,几乎要化进黑漆漆的夜风。 歌声仍在低低迴荡,钟离眸光流转,循声看去。 一道身影坐在小舟另一头,背对着他,髮髻银亮如月,碧色丝绦高高扬起,纤细柔白的小腿垂在江水中,一动不动,小舟晃晃悠悠的前行,她的腿也随之晃两下,摇出长线似的水波。 钟离收起腕钏,沉默地凝视着她的背影。 似是感觉到他的视线,女子回头看来。 层岩巨渊深处,曾开採出一种上好的宝石,绯色如烟,清透胜水。 宛如心尖上一点温热的血,光透下来,氤氲花影一片,炫目地叫人移不开眼。 人称美人泪。 正如美人白髮垂肩,红瞳如血。 女子漫不经心地回看他,嘴角勾起一个凉薄的笑。 钟离闭了闭眼,坦荡的迎上她的目光。 「醒了?」 她撑在船沿上,一使力,轻轻跃起来,猫儿一样,朝着钟离走去。 钟离巍然不动,目光肃正又冷淡。 女子停在离他三寸的地方,轻笑了一声,像是某种糜烂的花,她伸出玉白的手指,点在状若无物的空气里。 一道金色的流光从她指尖蔓延开来,无数符文起起伏伏,横亘在两人之间。 正是玉璋护盾。 「这么冷漠啊。」 钟离坐在流光之后,毫不动摇。 女子眨眨眼,无辜地看着他,两人对视良久。 冷静,接近冷酷的目光。 女子盘腿与他相对而坐,有点惊奇的模样。 「你原也会对我露出这般模样。」 「你不是她,何必伪装。」 钟离面色平静,一口剪断她的话。 「梦之魔神——艾利欧格。」 女子——艾利欧格敛去轻浮的笑,瞳似罂粟,绽出明晃晃的恶意。 「奇怪了。」 她不知从哪里取出一枝霓裳花,指尖一掐,将柔软的花瓣碾成糜烂的花泥,细细涂抹在透着粉意的指甲上。 艾利欧格不再维持清朗的少女音,音调粘稠又散漫,俨然是个成熟的女子,根植荻花洲的恶之花。 「岩神显名于武,却也智绝一方,猜到我的身份倒也不怎么奇怪,只是一点——」 她赤足站起,笑着拍了两下手,语调甜丝丝的,一派天真好奇的模样。 「你又如何知道此身真名?我明明记得很清楚……那些知晓我真名的凡人,不该都死了么?」 轻飘飘一句话,是尸山血海,是满目疮痍。 钟离眉眼更冷了些。 她将裙角掖在腰侧,披帛也随意丢在舟上,坐着还好,一站起,修长白皙的双腿便尽数暴露在微凉的夜风中。 她俯身,隔着金光流转的玉璋护盾,微笑着看他,胸前线条起伏。 钟离皱眉,冷淡的挪开视线,言简意赅道: 「歌谣。」 「……呵,真是博闻强识,这般腌臜秘事也能入眼,叫人赞嘆。」 艾利欧格直起身子,俯看着他,脸上早已不见笑。 钟离向来不争于口舌,亦不在意荣辱诋毁,这次却冷冷打断她。 「慎言。」 他冰冷地审视着艾利欧格。 「我自盐之魔神赫乌利亚的遗物中得此失落歌谣,与他人无关。」 「赫乌利亚。」 她重复了一遍,仰头望月,半晌,冷淡道: 「她啊,那倒是有可能。」 她惋惜道。 「还以为处理干净了呢,早知道前些日子她去荻花洲求救的时候,就该动手……」 「不必。」 钟离语调冰冷,听得人嵴背生寒。 「赫乌利亚已逝,民众已迁归璃月。」 艾利欧格错愕地看向他,半晌,笑盈盈坐下,单手托腮,诚恳又真挚道。 「这么大火气?没必要吧?毕竟赫乌利亚那么弱,救了她只会成为我的负累啊,我只是拒绝了她,又没害她。是死是活关我什么事?」 她摊了摊手,一脸无辜。 「此世险恶至此,不是谁都有你岩神勇武盖世,我求个安稳自保不行吗?」 钟离垂眸看着水面,不透一点思绪。 「你倒是天性凉薄。她幼时救你出魔窟,可曾嫌你负累?」 艾利欧格撇撇嘴,勾唇微笑,可从她嘴里传出的声音却是十足的惊讶不解,还带了点沉痛。 「还有此事?」 「……」 钟离抬起眼帘,面如寒霜,金瞳追光碟机电,要击穿这腐烂的灵魂似的。 艾利欧格微笑不变。 「别这么看我,你想杀我,我也想杀你呀。」 她把手平放在玉璋护盾上。 「但你瞧,我受你腕钏压制许久,力有未逮。而你,也不可能现在对我动手,对吧?毕竟此身可是你的心上人」 她笑道:「既如此,难得我出来一趟,不如我们聊聊?」 「……聊聊?」 「对啊。」 她懒懒散散地歪在舟身上,秀眸半阖,神色寡淡,抬手打了个哈欠,似笑非笑道。 「毕竟你有意放松了压制,总不可能是真为了给我放风吧?」 绝密—盐神赫乌利亚档案2193号文件 第38页 其一:神生 静悄悄的山谷里呀, 鹅毛大雪飘进心底。 梦的国度却悄然浮起, 城堡的尖塔戳破乌云的浓密。 瘦骨嶙峋的农人俯身跪地,锈蚀的镰刀埋在雪堆里。 他们狂热的大喊: 神迹!这是神迹! 衣不蔽体的稚童歪歪扭扭的跪下,手脚青紫,大大的眼睛淌出泪珠。 妈妈,我们可以去城堡里吗? 好冷的天气!好饿的肚皮! 烈火烧起人群最后的希冀。 城堡的高塔却浇下了整个冬季。 霜雪堆成她的长髮,玉石砌出她的双瞳。 多么美丽,多么高贵。 多么璀璨,多么诱人。 艾利欧格,艾利欧格。 人群称颂她的神名,人群歌颂她的诞生。 可艾利欧格没有奇蹟 幼小的神明茫然的站起 听不懂在说什么,看不懂在做什么 未经雕琢的神明,过早的面对期冀。 她手忙脚乱,权能却迟迟不曾降临。 寒风吹过高塔的窗, 顺着冰凉的手脚,住在大家心底。 风雪压塌高塔的顶, 落在玉白的,空无一物的手心里。 她不是神明!她没有神迹! 咆哮捲起霜雪,愤怒的人群沖了上去。 老鼠一样的幼童咬住她的指尖 鲜红的血液从嘴角渗下去。 他惊喜的叫嚷 我看到了美丽的仙境! 肚子不饿啦 手脚不冷啦 人群停滞了些许,热情突破寒铁的心房。 把她带回村里去! 喝她的血,吃她的肉,敲碎她的骨头,养出肥肥的土地~ 人群骄傲地宣称 我们将活过这个冬季! 人群欢笑着将她抬起 艾利欧格!艾利欧格! 艾利欧格抱着露出白骨的手指 不理解,好努力 该回应以同等的欢喜。 谢谢,谢谢 艾利欧格学会了第一句。 其二神灭(残篇) 艾利欧格,艾利欧格 村民们笑着,闹着 把你的脚趾给我好不好 把你的手臂给我好不好 贪心的傢伙,贪心的傢伙 朋友们热情的推搡着, 艾利欧格可只有一个! 要珍惜每一滴血,要怜爱每一片肉 骨头有二百零六 大家不要抢呀,大家不要闹呀 艾利欧格是大家的神明! 艾利欧格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声哭泣 村民回过头,惊喜的拍手 瞧啊!瞧啊! 她欢喜的落了泪滴! (以上童谣均为本人随意捏造,没啥韵律,轻喷轻喷) 第21章 艾利欧格 ……… 夜风贯过两人间的间隙,捲起一江沉默。 微凉的江风扑在艾利欧格的脸上,她轻笑两声。 「我今天心情不错,不劳套话了,直接问吧——总不能没有问题,毕竟自己的心上人十恶不赦,杀人如麻这件事,还挺叫人在意的,不是吗?」 「不要把你做的事推到她身上。」 钟离看着黑黢黢的群山,神色极淡。 艾利欧格嗤笑一声,拍了拍手,眸色暗沉,勐地倾身靠近他。 「这么急着撇清她?好一个正人君子!岩神,你扪心自问,她与我一体双魂,记忆互通,过往种种,你真以为,她半点不知吗?」 「我并不知晓因果,但她必有苦衷。」 像是听到什么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话,艾利欧格愣了一下,突然捧腹大笑起来。 「你宁可摒弃理性,说出这般偏袒之语,我还能说什么呢?只是岩神啊……」 她停下动作,目光阴冷又诡异。 「那段歌谣说的还不够清楚?不是自己被分食,你就不知道痛是什么吗?大圣人啊!——」 她站起身,江风扬起白髮,好似六月霜雪,落了她满肩。 她讥讽道: 「你要她以德报怨,凭什么啊?」 钟离神情冷肃,一双金眸静静地望着她,沉声道: 「并非如此。」 夜风寒凉,他抬眸,看一眼她苍白面色,心里默默嘆口气,玉璋护盾倏然转了个弯,将她团团围住。 艾利欧格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 「你有病吗?一点冷风能吹死谁?」 她早就想问了,他当离是谁?又是添衣又是挡风,看不起谁呢? 大概是没听过这样的诘问,钟离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惩治做出恶行的恶者,并无错处。」 他抬眸,看一眼艾利欧格。 「但阿离并非是个天性享受杀戮的刽子手,屠尽世人这事,她做不出。」 她做不出,便是别人在做了。 艾利欧格勾起唇角,眸中盛满了名贵的美酒,散发着愉悦而醉人的香气。 她似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眸中绯色愈烈,于是垂眸,轻轻开口,语调暧昧。 「她不会么?」 「她不会。」 离心中有信念准则,并躬身践行。 他如此笃信。 艾利欧格在幽凉的夜风中站了一会儿,靠在舟身上,纱衫下露出一截藕臂,撑在冰冷的小舟上,银光如水,飞快的从她臂下穿过。 第39页 怨不得,阿离视此人为归宿,把他的爱作为衡量自己是否被此世接纳的砝码。 真是压的一手好注啊,我的阿离。 她姿态慵懒,嘴角轻轻扬起。 「不错,是我做的。」 钟离神色冷峻地看着她,目光锐利如刀。 「阿离,噗嗤,好蠢的名字。」 钟离蹙眉,瞥了她一眼。 她顶着钟离沉沉的目光,一点也不害怕,眉宇间是罕见的平淡,双颊泛起笑意。 柔软,温热的笑意。 像是腐朽的枯木烂泥中,像是战火缭绕的残垣废墟中,生出一朵纤弱的红花,风一吹便要折了。 「……此实父母邦,乱离乃弃捐。」 她淡淡的笑了一下。 「到了这般田地,难为她还记得。」 她抬头仰视天穹间那一轮洁白的玉盘。 「我很小的时候便死了,许是周围有神仙打架吧。没有爹,没有娘,要抓我回去煮汤的人手一抖,就把我抛下了。」 她抬起手,很无所谓地在脖子上一抹。 「无名无姓的魂魄,连死都不安生,什么投胎转世,净是活人的瞎扯,我进不到那里去,便只能浑浑噩噩地在世间游荡,魂魄一点点散去,等着哪天再遇个神仙,把我这最后一点灵智搅碎,此生便是完了。」 似是想起什么,她勾了勾唇角,低声道: 「可我运气太好了。你说得不错,是赫乌利亚救了我们。说起来也是巧,我魂魄虚弱,她们步履焦急,一个没留神,便撞上了,梦之魔神权能特殊,我被截留在她的神识中。」 本该如之前千年,擦肩而过,奈何因缘际会,绝处逢生。 金眸中掀起滔天巨浪。 钟离抬起眼帘,目光严厉。 「你们不是双生魔神。」 「不错。」 她回头看一眼钟离,很无所谓的样子,笑道: 「她救了我,分明自己身上都没几块好肉,奄奄一息,还是把修復身躯的那一丁点权能分了出来,护住了我。」 那时的艾利欧格太脆弱了,天生的魔神,一息喘不上,便要消散似的。救了她,便没有一点余力,记忆不受控制地向她开放。 羸弱的残魂无能为力地看着恶犬般的人,将纯白的神明撕裂。 神明哭泣,哀求,只是换来更狂热的撕咬。 看着看着,人群扭曲了,残魂愣愣地穿过支离破碎的记忆,瞧见一座洁白的高塔,小小的身影蜷伏在里面,高天之上迴荡着威严的声响。 艾利欧格,艾利欧格。 去为这片土地带来希望。 去熄灭贫瘠的荒原上横生的怨火。 去滋润绝望的生命那干渴的灵魂。 你被期待着,你被盼望着。 诞生于此世的神灵。 愿你得享美梦。 于是蜷伏着的,小小的神明,鬓髮如雪,长睫微颤,粉唇微嘟,嘴角扬起。 可是没有美梦啊! 残魂无声地吶喊着。 腐烂的肉块蠕动着,趴在神明身上,饮血啖肉,血丝乱飞,发出令人作呕的声响。 早已麻木的残魂不自觉的,向着高塔走了两步。 它生出了第一个想法。 杀了他们。 好噁心,好噁心好噁心。 杀了他们! 杀意从小舟上蔓延,魔神的权能甚至扭曲了月光,四野静如死地,连枝叶摩挲的细碎声响也不见了。 钟离闭了闭眼,血腥的童谣不可抑制地从心底浮现,他十指忽如其来的刺痛。 他握紧双拳,十指掐进掌心。 小舟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响。 钟离面沉如水,低声喝道:「回神!」 女子勐地一惊,噬人的血瞳毫无光亮,冷冷地看着他。 「我活下来了,但她却不得不因此陷入沉眠。」 她回过神,掠了下鬓髮,冷冷一笑。 「更巧的是,在我代替她接管身躯的剎那,魔神的权能彻底绽放。」 她语调轻松,眉眼冷淡,好似提起一件不足为道的小事一般。 「残忍是掌控权能的钥匙,于是我回头,把那些人都杀了。」 梦之魔神的权能与灵魂息息相关。 钟离沉默着,默不作声。 残忍和无情是钥匙,却不会是唯一解。 「但她却始终没有醒来,如是千百年,直到最近,我本欣喜若狂,可她……」 她的面色扭曲了一下。 钟离淡淡开口,替她作答。 「可却发现,阿离失忆了。」 女子顿了顿,厌恶的皱起眉。 「不要提那名字,含义那么恶毒,不嫌噁心吗?」 也不知道她杀人如麻,怎么好意思嫌弃一个名字恶毒。 钟离没理她,心中掠过一丝淡淡的悲凉。 盐之魔神逝世,阿离虽有哀戚,却并未有过多表示。 她不记得了。 他的姑娘,眉眼干净又柔软,一个回眸,便似一丛昙花在月下怒放。 「我原以为你会恨她。」 「恨?」 女子讶异的挑挑眉,咯咯笑起来,一直笑得直不起腰,退后一步,红瞳微眯,上上下下端详着钟离。 「她是我的神明呀,我爱她哦,我等了她千年,凭什么要对你拱手相让?」 第40页 「……」 钟离垂下眼睫。 「收起你的杀意。」 女子笑眯眯地举起双手。 「安心啦,虽然我想杀你,可还没有蠢到这么自不量力的地步。」 她又退了两步,夸张地作了一个请的动作,脸上掠过一阵古怪的笑意。 「恭喜你,岩神摩拉克斯,你可以从这片梦境踏出去了。」 钟离淡淡地嗯一声。 周身景色突然扭曲成色块,万千色彩流淌起来,光怪陆离,然后从黑沉沉的天穹起,一片片剥落。 钟离巍然不动,肩背笔直。 待四周景色稳定下来,一道极浅的白光从天边射出,两岸黑黢黢的群山上泛起淡淡的翠色。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钟离撤去玉璋护盾,将腕钏递到她面前。 女子不屑地嗤笑一声,随意将腕钏穿上,眸中绯色渐渐淡去,她极其惋惜地嘆了口气 「原想着你若犹豫半分,就在此诛杀了你的。」 钟离负手而立,肩背笔直。 「你做不到。」 「取你性命不易,诛你心神却不难。毕竟只要我多困你几日,再托个梦,送个信。璃月内忧外患,举目皆敌,想必也撑不了多久。」 若是岩神真因过往真相而心生辜负之意,她绝对要他血溅三尺。 她向前走了一步,朝钟离伸出手。 钟离眉头微皱,抬手抓住她的手腕。 她笑意盈盈的看向他。 「生气了?」 「……你果真是穷凶极恶。」 她一脸享受般的眯起眼睛,声音有些雀跃。 「没办法,毕竟我占据此身千年,不太好杀,委屈阁下用腕钏锁我魂魄了。」 能审判她的,惟有最初的神明。 当初的艾利欧格,如今的魔神离。 两人心知肚明,一时默然。 她的眸色愈淡,泛着桃花的粉意,突然开口道: 「你不好奇她瞒了你什么吗?比如……她为何沉睡,她沉睡时,又做了什么?她虽记忆有损,也并非一无所知,却避而不谈,这些,你不好奇吗?」 「无妨,我等她。」 「嗤——天真,她未必会坦白。」 钟离的目光淡淡地扫过她的脸,继而望向轮廓逐渐清晰的群山。 「她会的。」 钟离抬眸,迎着她审视的目光,没有丝毫犹豫,声音虽轻,字句却重于山岳。 「她终有一日会明白,无需做任何事,璃月便是她的故乡。」 钟离一字一句,说得认真坚定,似群山屹立,不可撼动。 女子诧异,凝视他半晌,眸子眯起,心中却如释重负般舒口气。 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说来,你该感谢我,岩神摩拉克斯。」 钟离眸光微动,看向她。 「如果不是我,她从一开始,就根本不会倾心于你。」 钟离心觉不对,往前一步,沉声道: 「什么意思?」 灼灼的落红已然褪去,她的身子向前跌倒,钟离下意识揽过她的腰,将人轻轻抱在怀里。 微亮的天光里,惟有残留的几句声响。 「岩神,若你自以为站在了真相的门扉前,便大错特错了。」 那声音甜腻腻的,如毒蛇吐信。 「你将永远止步于此。」 ………… 她睡着了。 钟离俯身,手抬起,落到你的髮丝上。 「阿离。」 他的声音很轻,仿佛梦境里的低语。 你双眉微蹙,梦中迷迷煳煳地应了一声,眼睫扑闪颤动,睡意朦胧,很不情愿似的,将眼睛睁开一道缝。 钟离见状,轻笑一声,抬手遮去你眼前天光。 「再睡一会儿吧,天还早呢。」 流水潺潺,你听着耳畔低沉和缓的声音,又沉沉地睡去了。 长夜已尽,山间传出接连不断的鸟鸣。小舟晃晃悠悠,钟离垂眸,凝视着睡的安详的少女。 回城便把赫乌利亚的资料封存吧。 艾利欧格屠尽世间知情人,未必没有这样的考量,她的话不能全信。 那些事不必对她提起,他给出了承诺,便绝不会再使她落入那般境地,没必要平白无故的提起,惹她伤心。 钟离俯身,吻过少女的眉间。 请原谅他的隐瞒。 他的心上人。 他的阿离。 第22章 庄周梦蝶 ……… 枕着潺潺水声,你做了一个梦。 一个美梦。 璃月城内细雨绵绵,雨露润泽,万物并秀,庭院中的花木愈发蓊郁茂盛。 应是刚过了海灯节,朱红的门楣上挂着一盏盏憨态可掬的鱼灯。 说起来,你还未曾在璃月度过这个节日。 你提起裙角,跨过门槛,眸中笑意闪动。 若是有,定要拉钟离去放松一下。 侧殿一面的菱花槅扇窗对着前院,窗扇开着,微风拂进来,一股清新的草木气息。 钟离手持文犊,低声跟魈吩咐着什么。 眼看着魈肩背笔直,应下话来,动作干脆利落,你轻轻咦了一声。 魈这孩子,不知不觉这么沉稳了吗? 你没有打扰他们,立在外面,等魈旋风般离开,才转身走进去。 第41页 钟离背对着门扉,长身玉立,风姿俊秀,听见声响,他没有回头,只有淡淡的温和声音响起。 「还有何事?」 你想了想,好像没什么事,但…… 「没事便不能来了吗?」 钟离高大挺拔的身影蓦地僵住,他踌躇了一下,似乎很是不可思议的,急切的转过身。 如烈火烹油,如恆星燃烧。 你没见过他这样的神色,如此急切,眸光沉沉地落在你身上,宛若盛夏下的金辉,压着万千思绪。 他站在原地,不敢相信似的。 你朝他走过去,清亮的目光越过堆叠如山的文犊,落在钟离身上,粲然一笑。 一瞬间,周遭鸟鸣变得模煳,耀目灯火也失去光亮,钟离感到心口抽了一下,继而砰砰直跳,他垂下长睫,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女子。 「……阿离?」 你踮起脚,双臂绕到他脖子后,几乎是贴在他身上,调侃道: 「帝君,你怎么一副阔别已久,相思成疾的样子。」 钟离眼眸低垂,没有作声,亦没有如你所料,害羞扭开脸,悄悄后退半步。 他只是沉沉地看着你。 你莫名有点心悸,微微皱起眉,就要放开他,好好问问怎么一回事。 你还没放开手,钟离突然伸手,坚实的双臂死死锢住你的腰,两人的脸勐地贴近。 你惊了一下,下意识收紧双臂,钟离的头也顺从地下垂,这下两人之间几乎只剩下一点可忽略不计的距离了。 离得近了,他金眸煌煌,更显炽烈,微烫的唿吸打在你耳边,吹红了一片白皙的肌肤。 你默默咽了下口水,干笑道: 「怎么……」 「阿离?」 他似是确认什么,你不明所以地应了一声。 「是?出了什么……」 你的话没能说完,钟离亲了上来。 他温和地亲了一下你的嘴唇,然后熟门熟路地撬开你的嘴,舌头顺着你敏感的舌缘一路滑进去,进的极深,甚至在一瞬间让你产生了被侵犯的错觉,你下意识反抗,却发现后脑被按住了。 你:………… 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突然这么熟练……不不,是为什么突然这么反常,急切又不安的感觉…… 「在想什么?」 钟离突然放开你,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在你耳边轻轻响起。 「啊……」 你没来得及说话,因为钟离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并不在意回答,便再度亲了上来。 你那点微薄的理智几乎瞬间在交融的灼热唿吸中告罄,只得全身心地应付眼前的人。 翻搅和□□几乎融化了你的大脑,麻木的大脑皮层噼里啪啦地向你的嵴柱放电,钟离的金瞳近在咫尺,却在恍如幻觉的视野里近乎重影。 不对,这本来就是梦啊。 几乎就在你要窒息之前,钟离在你口腔深处轻轻舔了一下,转瞬退走,吮走了所有新生的汁液,最后湿滑的含了一下你的下唇,优雅地退开。 「………」 这是什么该死的仪式感吗?! 你脑子发烧,搂着他的脖子,剧烈的喘着气,想必脸上已然狼狈的红透了。 钟离抬起手,一下一下,温柔的抚过你的脸颊,声音隐隐有些颤意。 「阿离。」 他声音很低,轻的惊不起尘埃。 「是你。」 不是你还能是谁?!换别人不得给您老两耳光大喊非礼?!您一世英名还要不要了?!啊? 你心中咆哮着,却没能讲出任何一句。 一番意外后,你的衣襟微乱,钟离突然将头埋在你颈窝,你的胸膛还在剧烈的起伏着。 他声音有点闷,你看不见他神色,却莫名心中一疼。 「吓到你了?」 是啊,吓到你了! 虽然知道他看不见,但你还是扯出一个笑脸。 「没事,这是怎么了?」 钟离沉默着,一语不发。 你正要追问,突然传来门扉被扣动的声响,紧接着是魈清冷的声音。 「帝君,之前和您提起的……」 怀中勐地一空。 钟离直起身,略显怔然地看向光可鑑人的青石地砖。 她不见了。 魈顿了顿,见钟离僵住,又唤了一声。 「帝君?」 良久,钟离捏了捏鼻樑,转过身,身姿笔挺,渊渟岳峙,气度威严依旧。 岩王帝君,便是如此。 魈松了口气,将一份文书递给他。 「这是须弥那位给您的回函。」 钟离嗯一声,接来看了。 魈等在一旁,莫名觉得帝君有些心不在焉,赶紧摇摇头,试图摆脱这大不敬的想法。 帝君向来忠于职守,由不得他妄自揣度。 钟离抬眸看他一眼。 「怎么了?」 魈下意识绷直了肩背。 「呃,无事,只是想起弥怒又裁了新裳,还没找到……」 模特。 魈悄悄瞥了眼饶有兴趣的钟离,默默把脑中莫名浮现的奇词咽下。 「如此,可否让我看看?」 「您若愿意,弥怒必然欢喜」 毕竟除了帝君,少有人对他那套繁复的设计风格感兴趣,那种不适合战斗的样式,不知帝君要来做甚,是有什么深意吗? 第42页 钟离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笑了笑。 「过些日子,我要出访须弥。」 魈错愕了一下,立刻接道: 「可是要通知月海亭提前作安排?」 钟离摇摇头,一双金眸如落日熔辉,目光落在桌案一丛怒放的霓裳花上,竟显得几分叫人心惊的缱绻和晦暗。 「一点私事,不必大动干戈。」 一阵料峭春风贯入政务厅,惹得霓裳花枝摇曳,钟离伸出手,花枝竟也似有灵一般,将柔软的花瓣送进他手里。 钟离表情很淡,眉眼却很柔软,似是想起什么,轻轻笑了几声。 魈不敢多看,垂首称是。 第23章 众猹开会 …… 你勐地惊醒。 晨光熹微,风中混杂着花草的清香,潺潺水声远去,唯有鸟语蝉鸣不绝于耳。 你抽了口气,意识到自己正被人抱着,走在璃月城外的山道上一角玄衣拂过你的眼角,你的头顶传来一个淡淡的声音,十分温和。 「醒了?」 你盯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想起那个无比清晰的绮丽梦境,耳根不觉红了,赶忙轻咳两声,不敢多看他, 「嗯,离了江流,帝君怎么不叫醒我?」 「叫了,阿离没应我。」 「……」 你诚恳地劝道: 「也许可以多叫两声?」 钟离轻笑两声,垂眸看你,眼底似有柔波浮动。 「我不忍心。」 气度清贵,从容不迫,金眸澄澈极了,完全不像那个梦里的他——仿佛被时间的霜雪掩埋,压抑了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 果然是你想多。 你悄悄松了口气,要他把你放下。 钟离依言,随意问道: 「可是做个好梦?」 你的嘴角不受控制的抽了抽,半晌说不出话来。 咱能不提这事了吗?这是能说的吗? 于是你硬着头皮,指着前方,天光渐起,璃月城的轮廓逐渐清晰。 「啊,帝君,到了,嗯,好多人在呢……」 魔神之躯视力就是好,你盯着远处拥在城门口的几颗脑袋。 「嗯?」 ……一群人扒着城门搞什么?有没有人管管啊? 你和钟离对视一眼,钟离沖你摇了摇头,显然也并不知情。 两人走近了,还没等你开口,一颗灰茸茸的脑袋蹦了出来,灰蓝色的眸子亮晶晶的,一蹦三跳,雀跃的抱住你的胳膊。 归终拥上来,眸中盈满了求知的渴望,她自以为压低了声音,但还是因为激动轻微变调。 你眼皮一跳,顿觉不好,就要按下她话头。 「如何,拿下了吗?」 你:…… 此地禁止窃窃大声语! 你的嘴唇蠕动了一下,没能说出话来。 流云抱着昏昏欲睡的甘雨,习惯性冷着一张脸,对着钟离垂首示意,脚下隐晦的往你们的方向挪了几步,若陀对你笑了一笑权作招唿,便站到钟离身侧去,似笑非笑地打量了他一下。 钟离:…… 呵,远看群英荟萃,近看众猹开会。 四野寂静,晨风捲起一地沉默。 你果断伸手,两臂从归终腋下穿过,一下子把人提起来,笑道: 「一日不见甚是想念,归终有事找我?我一看便知——」 你面上带笑,眸光威胁似地点了她一眼。 归终:…… 你转向钟离,朝他温婉一笑。 「既然如此,我便不耽搁了,这就去工造司看看。」 钟离颔首。 你便把归终抱起来,飞也似地跑远了。 「咳,本仙也去照应她们一番,请帝君应允,」 钟离嗯一声,有点无奈的看着流云绝尘而去。 若陀跟他一起不急不缓地往城中走去,想起两人上次走在这清冷冷官道,钟离尚且有所徘徊犹豫,现在看来,却如寒亭落雪,气质清正,隐隐透出些人间烟火气。 若陀笑了几声,打趣道: 「怎样,被拿下了?」 钟离垂下长睫,眉宇间萦绕着淡淡的笑意,接下了这俏皮话。 「嗯,被拿下了。」 工造司。 「真的拿下了?」 「嗯嗯。」 「真的?没骗我?」 「……骗你作甚?」 「真的吗?不是哄我?」 「真的不能再真了,好了好了……」 你一把按住归终牌复读机。 「此事不要外传,我有一事还需得麻烦你。」 归终神色一正,点头应允。 「是什么事?」 「你认识什么首饰匠人吗?」 ……… 归终拍案而起,一脸震惊: 「这……这就要开始筹备典仪了?」 你:……? 流云点点头,一脸理所应当地样子。 「自然,宜早不宜迟。」 你:「等……」 「可是时辰算过吗?此等要事,通知如何发放?场地该选在哪里?仪式流程设计呢?霓裳花市已过,衣物会不会赶制不及?」 归终在堆满了机巧的工造司内室里走来走去,满心焦急的样子,水色的袖摆在你眼前晃来晃去。 你:「不是……」 少女听见你的声音,勐然惊醒似的,蹦到你面前,扯着你的衣领摇晃,信誓旦旦的样子。 第43页 「阿离,你不要急,一定会寻出法子的。」 她边说着,边看了一眼流云,流云矜持颔首。 「自然,这等小事,何须烦忧?」 你仰起头,望梁兴嘆,神色平静极了。 「我不急,打个丝绦罢了,很难心急。」 …… 「上回书说道,溽暑六月,两人留下只言片语,相携出游,一日方归,气氛却已大为不同,其中关节玄机,竟无一人知晓……」 画扇一合,便又是一场谢幕。 台下传来一阵扼腕嘆息的声音,俨然是意犹未尽。 一声女子的冷哼掺杂其中,格外惹眼。 甘雨顶着周围人齐聚的目光,轻嘆一声,扯了扯身旁人的衣角。 女子马尾高束,仙姿玉色,笔直的站在茶楼后方,柳眉微竖,一脸冷傲的模样。 「无知凡人,还以为有什么新意,不过是一知半解,便敢大放厥词,称什么不传之秘,必听之……」 「咳,师父。」 流云双眉微凝,有点疑惑地看向甘雨。 「拉我作甚?」 身侧茶客多是慕名而来,有些连听数场,甚至场场未落者,面色已然不太好看。 甘雨微显窘迫地扫过众人,附耳低声道:「师父,说书也是一种艺术作品,经改编和加工,与事实有所出入,也是在所难免……」 话音未落,已然有日日来听书的老人按耐不住,出言驳斥道: 「这位姑娘看着面生,却好大的口气,你只听了这半场,如何悟得到这其中曲折真意?」 「只听半场,便知其言之无物,有何不可说?」 一位年轻的茶客站出几步。 「阁下觉得这说书先生知之甚少,可瞧阁下年纪轻轻,又比这先生多知道些什么?」 「年纪轻轻?呵,无知小辈,本……咳,我今日便说上一段,叫你知道,什么叫天外有天。」 流云面色很淡,暗蓝色的眸子却似江涌潮起,兴趣非常的模样。 眼瞧着是拦不住了。 甘雨扶额轻嘆一声,环顾四周,发现场场未落的钟离先生竟罕见地未至,轻轻咦一声,来不及细想,便赶紧离开茶楼,往玉京台寻歌尘浪世真君去了。 眼下只有真君能拦上一拦了,希望自己回来时,师父没抖落出帝君的什么窘事来…… 身后隐隐爆发出一阵叫好声,甘雨眼皮一跳,脚下又加快了几分。 …… 自你们两人出游归来,闲散的日子便结束了,定下了反攻奥赛尔的决议,桩桩件件便赶着筹备起来。 某个新雪初临的深夜,你从无尽的工图中拔出脑袋,瞧见清亮亮的月光下,窗外苍竹细瘦的叶片上薄薄一层雪光,才恍惚发觉,深秋已逝,寒冬将近。 璃月此秋收穫颇丰,家家户户屯够养活一个寒冬的粮食,与须弥的交涉也格外顺利,御寒的炭木不日便至,布商约好了一起降价数日。千岩军按着总务司严格调查后给的单子,一户不落地将今冬的扶贫补助发了下去。 吃饱饭,穿新衣,想来今年可以实现了。 钟离适时将一盅热茶递到你手边,温声道: 「可是累了?去休息下吧。」 你揉揉眼睛,抬起头,眸中浮起灼灼笑意。 「不急,就快做完了。」 你抖了下满桌图纸,哗啦啦地响。 钟离嗯一声,伸手一捉,将你有些冰冷的双手轻易笼在手心里,抬眸打量了一下满桌写满了批註的图纸,问道: 「这些可是工造司的匠人呈上来的?」 「嗯,明年开春的一些工程,我先看看,他们好修改。」 你舒口气,熟练的找了个合适的位置,顺势靠在他怀里,懒洋洋地眯起眼睛。烛火晃动,一室明亮的晕光也跟着晃,一张张图纸晃晃悠悠飘在半空,你细细地打量着。 钟离失笑,放开手,把你拥进怀里,玄色丝绦垂在他小臂上。 「时间还早,怎么这样急?熬夜力亏伤身,不可多行。」 几个通宵罢了,谁没为ddl熬过夜,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干工程的。 你捧着热茶小口啜饮,含煳其辞道。 「之后有点事要做,提前赶赶。」 见你不肯多说,钟离也不多追问,只淡淡应了一声,左手放在你腿弯,稍一使力,将你横抱起来。 你吃了一惊,仙术断了,图纸哗啦啦地落下,叫一道金光托起,按序安放在你桌案上。 「不急于一时,天色不早了,今日便好好休息一下。」 他的声音在你头顶响起,你不服气的抓住他的衣襟。 「帝君不也没睡?」 钟离淡淡瞥你一眼,眉宇间尽是温和的笑意。 「嗯,我便是来捉阿离的。」 「……」 你默默低下了理不直气不壮的头颅,不再吭声了。 钟离稳稳地抱着你,不紧不慢地走进浓重的夜色里。 夜色沉沉,寒风唿号。 想来很是寒凉凌冽,却连你一根髮丝都没挨到。 你靠在他宽阔温暖的胸膛上,睡意上涌,不知不觉便阖起眼,沉沉睡去了。 第24章 暗潮涌动 …… 腊月将尽,大雪又断断续续飘了几场。 已是夕食时分,玉京台耸立在浅淡的日光中,飞檐上未化的雪折射出冰冷的清光。 第44页 融融火盆前,你手执文卷,正听七七念书。 七七捧着书,磕磕巴巴地朗读着,语调软糯,玉雪可爱的小脸微微皱着,她停下来,费力地将书举到你面前。 「师父,这句话如何解?」 你接来瞧了一眼,约莫是七七从钟离书架中抽出来的,尽是晦涩难懂的古文。 七七扒在你膝头,白白嫩嫩的小手指着其中一行。 「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 你沉思了一下,解释道: 「这句话是讲,要做一个意念真诚的人,便不要欺骗自己。就如同我们常会厌恶难闻的气味,又或者……」 门外传来踏碎积雪的轻响,紧接着门被推开,一节金色护腕落进你眼角,钟离穿着一身浅青色干练长衫,墨色长髮在身后高高束起,肩负轻甲,一条玉色革带勒出他劲瘦的腰身,笔直修长的双腿不紧不慢地跨过门槛。 想来是刚从演武场回来,他正低着头,和身侧的少年商量着什么。 门口贯进一阵寒风,吹动你发间玄色丝绦,垂到七七眼前,七七没有动,只睁大了一双洇了花汁一般的粉瞳。 众人都知道你爱惜此物爱惜的紧,施了仙术养护,甚少换样式。 七七疑惑地看着丝绦尾端墨色的长穗,那长穗并非寻常丝线,柔顺平直,通体呈鸦色,只末梢点了浅浅的金,如夜色中星火一闪而逝。 七七又抬头看向踏进门来的帝君,长发如墨,发尾缀金。 他感受到折一大一小探究的视线,眸光一转,朝两人淡淡笑了笑,又和魈说了几句,朝两人走来。 你笑着垂眸,接着道: 「又或者,喜欢容色动人的美人,这些都是天性自然,无需虚伪矫饰,自欺欺人。」 七七盯着微微摇晃的丝绦,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钟离站在你面前,闻言,长睫微颤,眸中浮现出一丝笑意。 你放下书卷,抱起七七,给她仔细裹上厚厚的棉袍,圆圆一团,塞到魈手里,魈单手托起她,十分自然熟练。 你亲了亲七七的额头,笑道: 「时辰不早了,今日便到这里吧。」 又转头叮嘱魈「辛苦魈送七七回去了,外面积雪还很松软,小心脚下。」 魈点头应下,眉眼严肃,抱着七七,朝钟离微微欠身,转身走了出去。 你瞧他身姿笔挺,面容虽冷峻,却也褪去了原先的彷徨和不自觉的警惕,放松下来,像个真正的少年人。 你从桌下摸出一个手炉,塞给钟离,要他拿着暖手,钟离接过,在你身侧坐下,眸光从那本倒扣着的《礼记》上轻轻掠过。 你背对着他,挑了挑身侧火盆里的明炭。 「人选定下了?」 钟离嗯一声,道: 「是,此次讨伐奥赛尔,由归终统筹后方,流云、魈领战,若陀镇守璃月。」 他的目光落在你身上,你点点头,笑道: 「我也留下。」 你仰起头,看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火盆里的明炭发出燃烧的哔啵声,空气里混着霓裳花的香气,烛火朦胧的映在你眼底。 那个溽暑夏日仿佛还在昨天。 自那日后,你心境豁达,便再不逃避荻花洲种种,暗中回去了几次。 荻花洲的情况比你想像中还差。 饿殍遍野,酷吏横行,目极之处,一片荒芜。 唯有中心立着一座极高的白塔,塔身平整如切,一尘不染,塔顶散发出柔和的白光,维持着覆盖整个荻花洲的幻阵,靠近了,还能听见这座失去主人的白塔深处,仍传来载歌载舞的欢闹和喧嚣。 穷奢极欲,民不聊生,不外如是。 你好险没呕出一口血来。 塔顶白光勐地暴涨,白塔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垂首颤伏,不敢直视神明的威光。 你面如霜雪,冰冷的视线扫过人群,一个身材矮胖,衣着华贵的男子蠕动双膝向前,跪在你脚边,谄媚的抬头。 你冷冷地看着他。 「殿下,殿下,臣千盼万望,终于等到您重登玉座。」 他小心翼翼地瞧你一眼,肥胖的身子抖如筛糠,朝身后的僕从使了个眼色,僕从不敢站起身,连滚带爬的带来一队少年少女。 都是十五六岁的年华,被蒙上了眼睛,用一串锁链穿起来,跌跌撞撞的带到你面前。眼下正茫然地立在死寂地人群中。 你默不作声,目光从男人身上移开,落在少年少女们身上。 男人觑你神色,默默松了口气,脸上肥肉直抖: 「这……这些都是您云游期间,臣精心挑选的贡品,从七岁起就未见天日,梦如天马行空,精神状态极佳,若您不嫌弃……」 少年少女们面露恐惧,显然已预料到将要面对的命运,神色哀戚,无声的抽泣起来,泪水砸落圣洁的,光可鑑人的白砖上。 他们的舌头早被人拔掉了。 平地狂风起。 男人说不下去了,他惊恐地看着自己身后窗棂洞开,狂风卷着他,不容置喙地推出高塔。 又过了几息,隐隐传来一声沉重的碰撞声,便再无声响。 你不在乎那人有没有元素力,更不在乎那声响起因为何,只是一步一步走上玉座。 第45页 如行刀山,如淌火海。 悔恨和自责噬咬着你的心脏,怒意迎风而涨。 「浮舍。」 你冷冷地唤道。 一名紫衣男子站出来,跪倒在玉座前,额头扣在冰冷的砖石上。 「你放走了金鹏?」 他一时没有开口,沉默宛如巨石,只攥紧的双拳微微颤抖着,泄露出一丝恐惧。 「……是。」 你沉默着,挥退跪俯的众人,那队少年少女也被带了下去。 大殿之上,唯有君臣二人。 你疲惫地捏捏鼻樑。 「做的不错。」 浮舍没有抬头,颤抖的双手微微凝滞,你看不见他的脸,以为他没听清,补充道: 「他现在过得很好,不必担心,起来吧。」 他顺从的起身,错愕的眼神从你身上掠过,一触即收,旋即低眉敛目,不敢多看。 你走到他身侧,自知此身没什么信用值,嘆口气,拍了拍他肩膀。 「我不便解释,也不能久留,我会在此留下一个偃偶,你将荻花洲诸事呈至玉座,我自会令偃偶处理。」 大概是你言行举止与过往大为不同,浮舍愣愣地看向你。 没有追究他的罪过,甚至给予信重,这太过天方夜谭。 但这确确实实,就是梦魇魔神。 荻花洲的统治者,主宰灵魂的暴君。 你一边把早就做好的偃偶放上玉座,一边调整着你们之间的精神连结,试着操纵偃偶。 果然,此法可行,你可以与偃偶共感,甚至赋予她部分权能,作为你的代行者。 你松了口气,看了看时间,道: 「有什么疑问可以直接上呈偃偶,她身如我。」 你笼紧遮掩身形的长袍,沉默了一会儿。 「荻花洲变革,不在一时一事,积秽久矣,腐烂入骨……我知道你不信,但是变革迫在眉睫,我亦是真心。」 浮舍垂首称是。 你在心里嘆口气,他还是不信。 你瞧了眼窗外抬手可触的幻阵,心头一阵绞痛,只得熄了撤去的想法。 罢了,左右也算一层壁垒。 「……罢了,变革一事不可告知旁人,只能经由你手。」 你时间不多,朝浮舍点点头,没等他回话,便飞身离开了。 白塔沉默地矗立着。 飢饿的人群习惯性的拥到塔前,却失落的发现往日尸横遍地的塔底空落落的,唯有一个肥胖的,不熟的肉饼摊在地上,一地凝固的暗红色。 荻花洲缺衣少粮,由不得挑三拣四,人群涌上去,撕开了肉饼,血水混着泥土,就这么咽了下去。 …… 第25章 生辰 …… 真是相当令人印象深刻的记忆。 那之后,你白日正常处理璃月诸事,夜间便通过偃偶,对荻花洲进行大刀阔斧的革新,荻花洲沉垢过重,盪清并非一朝一夕之功,法度无存,酷吏横行,冤假错案是家常便饭,甚至没有一个官制的税收制度—— 难以置信梦之魔神究竟是个多么失败的暴君,除了自己那血腥的嗜好,她对政事不管不顾,任这个小小的社会腐败,畸形,以不足璃月十分之一的人数,达成了逾璃月数十倍的死亡率。 你仗着魔神之躯,几近不眠不休。 如此半年过去,荻花洲才勉强安稳下来。 最大的好消息大概就是那个原则上「只进不出」的幻阵始终稳定的运行着,将金秋与寒冬不加筛选的挡在外面。 加之荻花洲多滩涂,你令浮舍捉了一批鸡鸭回去养,又令人紧急种植了一批小麦,辅以仙术,发动万民,总算是赶在饥荒之前,堪堪吊住了众生性命。 你不能将这样的荻花洲交给钟离。 璃月外敌林立,自顾已甚是不易,如今又将对奥赛尔宣战,正是物资紧张,人手不足的时候,也最需要人心凝聚,不是坦白交涉的好时机。 并且,你本能地觉得,不该在此刻将荻花洲相让,有违命理。 什么命理? 一点疑惑像投入古井深潭的小石子,盪起一圈淡淡的涟漪,转眼便消匿无踪,再不可寻。 你回过神,示意钟离低下头,搅了一张帕子,为他细细拭去发间霜雪。 「若陀精通百工,有其镇守,璃月安全无忧,但六司事务错综复杂,只留他一人恐是难为了他。我不擅正面作战,近日又经手了诸多事务,和六司打起交道也方便,便不随帝君同征了。」 钟离低眉敛目,目光落在手中古铜色的手炉上。 「好,那便如此……」 他突然被轻轻拥住了,额头抵在她柔软的肩膀上,眉间一点霜雪顷刻间便化去了,在她肩上留下一点冰凉的水泽。 许是怕打扰他工作,她很少在这里亲近他。 「但我会很想你。」 女子的声音清亮又柔软,浅金色的丝绦穗子落在他眼底,像一泓水波,荡来荡去。 「会很想。」 女子故作严肃地强调道。 「所以不要让我担心,哪怕战事再吃紧,也得按时吃饭。」 「嗯。」 「我列了单子,收拾了些日用的物什,你记得拿。」 「好。」 「要记得常给我写信,别忘了……」你又想了想,立即改口道:「战事忙便不要写了,多休息一会儿也是好的。」 第46页 你想到一句嘱咐一句,唠唠叨叨的。 钟离长睫微颤,握着暖烘烘的手炉,静静地聆听,一句一句应答,没有一点不耐烦。 「好,都依你。」 你被勾起一点愁绪,絮叨半晌,想起今日还得去检查最新落成的排水工程,剎住口,依依不捨的走了。 若陀送来一叠文书,瞧了眼你方才离开的方向,笑道:「细数也不过十五六日,阿离便这般捨不得你。」 钟离接过他手中文书,轻声道:「阿离少经离别,偶有伤感罢了。」 若陀微笑不语。 钟离一边看着文书,一边嘱咐道: 「即使此番行军隐蔽,三四日后开始交战,各方势力也会察觉,到时或会对璃月不利,你与阿离当小心谨慎,以守城为主,切忌冒进。」 若陀应下,又听他继续道: 「多留意阿离,她性子活泼,胆子又大,你约束她些,莫叫她陷入险境。」 若陀负手而立,闻言摇了摇头。 「阿离我可管不了。」 他挪揄地看钟离一眼。 「不是要鸿书传情吗?你自己多留意吧。」 钟离顿了下,把文书递给他。 「歌尘的来信,你也看看。」 若陀点头,笑容不减地接过,凝眉看了一会儿,笑意退去。 「归离集的矿石开採也接近尾声,封山大阵将启,届时最前两批需得作为报酬送至须弥,后面的交由歌尘处理即可。」 「歌尘可有讲开山的具体时日?」 若陀摇摇头。 「大阵落定,消息闭塞,这一纸信笺,传出来已不知过了几日,山中又无日月,只知道大概在一月中下旬。」 钟离沉吟良久。 按时间算,他那时应当赶得回来。 这批矿石非常重要,来年璃月商贸的重头戏便在于此,不容有失。 「还是早做打算,若陀,你擅铸造,明鑑各类矿石。此事还需得你来办。」 「自然。」 若陀又和他商议了一些细节,便告辞离去了。 烛火噼啪作响,钟离坐在桌案前,肩背笔直,左手翻开一卷文牍,右手执硃笔,又是一日忙碌。 霜降向人寒。 你巡查了排水管网的建设情况,算了算时间,又赶去了荻花洲一趟,托浮舍召集新选的官员,开了个集会。 大多年轻的面孔紧张的侍立在白塔顶部,等待着君王难得的召见。 半年过去,荻花洲百姓生活水平虽未有飞跃,却也算翻天覆地,干坤一清。 拨良种,更吏治,明礼法,断错案,任贤才。 倒像是真正的贤君明治,叫人生出隐隐约约的期望来。 殿前大门敞开,君王端坐在玉座门前悬着一道珠帘,女子的声音从珠帘后传出,声色清冷,语调不紧不慢,叫人生出些温柔的错觉。 那声音并不大,还能听见翻动纸页的细碎声响。 「霓裳花的种植为什么还没开始?」 主管的官员立在阶下,小心翼翼地解释道:「小麦的预收期较计算稍缓,未有良地空置。」 帘后,浮舍呈上一份荻花洲最新的规划图,你扣了扣桌面,沉思片刻。道: 「把塔后这一片土地清理一下,尽快种上霓裳花。」 一旦幻阵撤去,百姓不能没有御寒的衣服。 官员松了口气,应是,暗暗心惊。 塔后可是君王的后花园,原设有专人打理,一点浮灰都不会有。 你翻过一份奏章,接着道:「定法度时我说过,罚当其罪,不可偏轻,亦不可偏重,这几人窃人财物,如何和食民血肉的旧贵族同罪并罚?」 司法官脸色苍白,俯首认罪。 「重审重判。」珠帘后,你目光如刀,扫过寂静的人群,道:「你们也都记住,律法已定,行事需得依法进行,再有罔顾法度之事,便不必来见我了,自请劣土吧。」 所有人出奇一致地颤了颤,俯首称是。 珠帘微微晃动,众人来来去去,你问事问话,一件件料理清楚,不觉已是一个时辰。 你算着时间,险险问完话,返回璃月。 皎日已经爬到黑瓦白墙上空,笼下无边灿烂金辉,未化的雪上折出莹莹晶光,一地碎金。 腊月的最后一日,是个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 你踏进月海亭,一团蓝绒扑了上来,你一勾一抱,稳稳接住了她,伸出手指挠了挠小傢伙的下巴。 甘雨先是眯起眼,发出舒适的唿噜声,旋即又害羞似的,把脸埋进你怀里,怎么逗也不肯抬头了。 流云走过来,啧啧称奇道:「除了若陀,便只有你经得住甘雨一击。」 那是因为甘雨不敢扑钟离啊! 你笑着摸摸她的脑袋,安抚道:「不胖不胖,这样最可爱了。」 甘雨:……嘤嘤嘤 「都安排好了吗?」 流云点点头,示意你往里走。 「按你说的,不需要太盛大,热闹点就行,人都差不多到齐了。」 往日这个时辰,月海亭早已人走楼空,今日却站了不少人。 归终扑上来,挽住你的胳膊,灰蓝色的眸子一闪一闪地,显然是十分期待。 「阿离阿离,快去请帝君吧?」 你轻轻敲一下她的发顶。 第47页 「别急,帝君还在处理政务。」 归终把脸委屈地埋进甘雨的毛里,七七立在一旁,玫红色的眸子闪闪发亮,很羡慕的样子。 「不过大约也快了。」 你话音未落,殿外传来踏碎积雪的脚步声,稳如山岳,不急不徐,由远及近。 归终朝你眨眨眼,众人屏息。 钟离的脚步在殿门前顿了顿,有点疑惑似的,迟疑了一下,才推开门。 同往日一样,人皆走光了,殿内一片漆黑。 钟离合上门,一转身,殿内突然点了灯,一室金红色的晕光,一道道身影站在两侧,见他转身,突然拉动手中炮竹一样的小物件。 五颜六色的彩带和的亮片喷了出来,顶灯突然发出机关的咬合声,然后缓缓向两边打开,垂下一副长卷。 钟离拿开遮住视线的彩带,有些错愕地扫过众人,目光停在了你身上。 你向前一步,眼神不由自主地飘向他一身庄重严肃的玄衣上细碎的彩色亮片,对上他隐含询问的眼神,脸上掠过一阵古怪的笑意,肩膀抖了几下。 你强忍着笑,把甘雨交给流云,上前几步,将几根线签塞进钟离手里,打了个响指,线签倏忽燃起来,像一束小小的烟火,绽出漂亮的光彩。 你背着手,眸光落在他身上,笑意从唇齿边泄露出来。 「帝君,生辰快乐。」 一瞬间,周遭安静地空气变得沸腾,众人笑着涌上来,七嘴八舌地道祝福。 等大家散开,你走上前,点了点他手中烟花,眉眼间盈满了笑意。 「工造司新制的微型烟火,名唤仙女棒,是不是很漂亮?」 钟离的目光落在你脸上,很柔和。金红色的焰火落在他眼底,米粒大小的焰火掩映在煌煌金瞳里,千粒万粒,无人察觉,待燃烧之际,已是火树银花,满目灿烂。 殿内烛火辉煌,眸中一道色泽鲜艷的湖蓝裙裾。 良久,钟离勾唇一笑,如晴光映雪。 他眉眼低垂,声音很轻。 「阿离。」 焰火燃到了尽头,只剩发白的灰烬,星星点点飘落。 他向前一步,托起你的手腕,你怔怔的看着他靠近,喉头微微发紧。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笑闹的声音,远远的开始唿喊,是归终他们回来了。 「帝君!阿离!寿宴准备好了,快来快来~」 你惊了一下,干笑两声,眼神有点闪烁。 「我们快去寿宴吧,归终他们该等急了……」 钟离嗯一声,牵住你的手,身姿笔挺,眉眼温柔。 「同去。」 第26章 如云坠雾 宴席算是难得的家宴,众人围坐,觥筹交错,几轮酒吃过去,便欢闹起来。 归终叉着腰,和流云斗起了雪地机关蛐蛐,魈大概是初次吃酒,脸色绯红,默默坐在桌案一隅,脑袋一点一点的,七七便立在一边,一次次掰正他的头,很有耐心的样子。 若陀和钟离对坐吃酒,低声交谈着,席间偶尔几句轻笑。 热酒清冽浓香,甘甜香醇,是上好的新酿甜酒,你坐在一旁,抱着偷抿了一口,晕成一团的甘雨,意犹未尽,喝完一杯,自己斟了两杯喝完,手又朝着酒盅伸去。 钟离抬手,手指按在你的手腕上,眉头微蹙,看了一眼你。 你立刻把手缩回去,抬头看着他,双颊泛着桃花的色泽。 「帝君,我才喝三杯。」 钟离收回手,坐在你身侧,拿起酒盅放到另一侧去。 「你不是叫魈少吃酒?」 你理直气壮道:「魈没吃过酒,说不好一杯就醉,我担心他身体,才叫他少喝。」 你想了想,补充道:「我喝过,心里自然有数,何况这是甜酒……」 钟离还是摇头,不许你再喝。 你探过身,攥住他的胳膊摇了摇,哀怨的看着他。 霎时,酒香,松枝清香和淡淡的霓裳花香一起飘过来。 若陀瞥了一眼两人,眉眼一弯,立刻移开了视线,静静吃酒。 少女仰着晕红的面庞看人,双眸清透莹亮,氤氲着淡淡的雾气,任谁见了都不忍拒绝她的央求。 钟离怔了一下。 你眼疾手快,轻巧的一捞,转身就跑,刚跨过门槛,笑声就从贝齿间溢了出来。 钟离无奈地看着门外扬起的雪尘,站起身来,朝若陀颔首示意。 「阿离恐醉了,我去看看。」 若陀笑着对他举杯,目光悠远。 「摩拉克斯,据你上次庆生已有数百年。」 他抿了口酒。 帝君生辰本该是璃月头一遭的大事,钟离觉得劳民伤财,并无必要,不许再办,数百年日月更替,沧海桑田,生死无常,除却他们这几位旧友,竟再没有多少璃月人再知晓此事。 「阿离知晓了,便言『旦逢良辰,顺颂时宜,不可大办,亦不可不办』,拿了自己的俸禄,瞒着你筹备了许久,又唤了我们几个亲近的老友,来小聚一番。」 他抬起头,笑意深深,似有万千感慨。 「世间少有人同阿离这般耐心,只是人非草木,世事变幻无常……」 他站起身,拍了拍钟离的肩,哈哈笑道: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一弯新月盼上枝头,映得雪光一片,烟花燃尽,烟火气却缭绕在钟离的衣角袍口,不肯离开,他眉目是天生的端庄严肃,此刻却如烛火摇曳,明黄色的光晕柔和地映亮皑皑雪色。 第48页 钟离看着若陀,微微一笑。 「多谢。」 若陀朝他摆摆手,举杯相送。 钟离略一点头,转身,踏进了柔软的雪色里。 帝君居所中庭。 「……」 伏龙树枝叶扶疏,郁郁葱葱,钟离立在伏龙树下,抬眸看向繁茂的树冠,温声道: 「阿离,下来。」 冰凉的夜风掠过沉寂的中庭,伏龙树枝叶摩梭,沙拉拉的响。 钟离很是耐心的等待着。 半晌,树冠一阵抖动,层叠掩映的枝叶间不情不愿地探出一个脑袋,霜白浓密的长髮披散而下,月光流渡,髮丝间闪动着银亮的光泽。 她眼帘垂下,杏眸微眯,双颊泛着桃花的粉意,半梦半醒似的,探头看了一眼,见他没走,立时就要把脑袋缩回去。 钟离微仰着头,向前几步,伸出双手。 「看到你了,阿离。」 你把脸埋在一簇茂密的的枝叶间,不理他,好一会儿才朝下望望。 男人身材高大挺拔,一身玄衣,长靴踩在雪地上,巍然不动,如松如竹,伸着手臂,目光专注而温柔。 「当心摔了。」 你看了他一会儿,闷声道:「我不会摔。」 你扒开苍翠的叶片,目光幽幽地落在他身上。 「你为什么还不走?」 树下似乎传来一声轻笑。 「我为何要走?」 你眉头蹙起,有点不满的扫他一眼。 「你是哪司的?擅闯民宅,论罪当罚。」 似是没料到这番回答,底下的人愣了一下,道: 「这样,当如何罚?」 你轻轻哼了一声,一挥衣袖。 「我今日心情好,不同你计较,你现在离开,我今次就当没见过你。」 底下的人忍着笑似的,嗯了一声,声音不紧不慢。 「阁下好意,在下心领。只是,若是我不愿呢?」 你睁大了眼睛,有点生气似的,树冠一阵摇晃。 「你这人好不讲理!等等——」 也许是动作幅度大了些,酒盅从你袖口滚落,一声闷响,砸在那人脚边。 钟离俯身捡起酒盅,打开看了看,已然是喝空了,只有盅底还留有一层浅淡的水光。 心里有数?不会吃醉? 他抬眸看了你一眼,有点严肃的样子。 你心虚地移开视线。 「……小酌几杯。」 他淡淡嗯一声,收起酒盅,不容置喙地伸出双臂。 「阿离,你醉了,再不下来,我便要去捉你了。」 你后颈一凉,嘟嘟囔囔的嘴硬道: 「我没醉,这叫微醺……」 钟离面色不变,只眉尖抖了抖,静静地听你狡辩。 「这就下来了……有个条件。」 这样还不忘提条件。 钟离嗯一声,道:「你说。」 你不要他接,调整了一下姿势,就打算跃下去。没曾想醉意上涌,勐地站起身,一阵头晕,一脚踩空,竟掉了下去。 你之前几乎攀到了接近树顶的地方,下意识双手交叠,护住后脑勺。 预想之中的疼痛并未到来,一双有力的臂膀轻易接住了你。 月光皎洁,倾泻在他眉眼之间,将他轮廓分明的的面容映在你眼底。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你呆了一下。 他的眉眼是天生的肃正,长睫微垂,看你的表情却很柔和。 「什么条件?」 哦,对,条件。 你回过神,捧着晕乎乎的脑袋想了一阵。 「不要告诉他我喝多了酒这件事……」 「他?」 你嘆口气,很无奈的模样。 「我男朋友,很兇,不要惹。」 钟离抬脚往屋里走去,声音淡淡的,很平静。 「如此,有多凶?」 「……总之不要告诉他,不然我会遭殃。」 他将你放在软榻上,转身点了灯,一室晕黄模煳了他的眉眼,他回身望去,目光微凝。 少女趴在案几上,双颊泛红,朦胧烛光从卷翘的眼睫筛下淡淡的阴影,瞳色很浅,如一泓清泉,小巧的唇微微嘟着,像殷红鲜嫩的花蕊,透着水润。 毫无防备和戒心。 许是因为喝了酒,她虽然故作兇恶,语调却很绵软。 「你听到没有?」 钟离垂下眼睫,从衣箱中取了一床棉被,抖开,裹在她身上。 以后不可让阿离人前饮酒。 「既知道会受责备,如何不自制?」 「……又不违法,万一没被逮到呢?」 「如此说来,倒是我疏忽了,该与阿离约法三章。」 钟离净了手,又绞了一条毛巾,坐在你身侧,温柔细緻地擦拭着你面上蹭到的灰尘。 你皱起眉头,向后躲开他的手,很是认真严肃。 「你没有立法权,我不会应的,谢谢你送我回来,你现在可以走了,男女授受不亲,我有男朋友了。」 「……」 钟离勾了勾嘴角。 「若是我也心悦阿离呢?」 你大吃一惊,往后挪了挪,警惕地看着他。 「你没戏的。」 「为何?」 你一手拽着被子,一手伸出来,掰着指头算。 「品行才学,文韬武略,君子百艺,无有不会,莅临绝顶。你不要和他比,会自卑的。」 第49页 他笑了一声,隔着被子,把你一把捞进怀里。 你猝不及防,一头撞上他宽阔的胸膛,恼火的抬起头,正对上一双笑意灼灼的金眸,唇边一抹笑意如绕指春水,眉眼如画,目光缱绻地望着你。 「容貌如何?」 你哑了一下,实在难以自欺欺人,不自觉移开视线。 「……勉勉强强,但是他比你谦虚多了。」 「这样。」 他嘆息一声。 「是我败了。」 你点头如小鸡啄米,看着他高大的身影踏出门去,安心的闭上眼睛。 屋外突然传来叩门声,紧接着,门被推开,带起一阵风,烛火晃动,那人走到你面前,高大的身影罩下,他俯下身子,手指隔着被子,轻轻拍了拍你的肩膀,声音很轻。 「阿离,我回来了。」 你迷迷煳煳的应了一声,眼睫扑闪颤动,一点点慢慢张开眸子。 钟离含笑看着你。 你看清了眼前人,眸中燃起灼灼的惊喜之意,张开双手,抱住他的胳膊轻摇几下,仰起脸对他笑。 「帝君,好久不见。」 是啊,刚走了几息时间,确是久了些。 被子从你肩头滑下来,顺着榻沿坠落地面,你方才在树上闹腾了一阵,又在案几上趴了一阵,衣襟领子松开了,雪白的肩头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胸前线条起伏。 钟离站着没动,少女柔软的身躯贴近他,肌肤温热,眼角眉梢都淌着笑意。 他张开双臂,轻轻抱了一下你,而后扶着你的双肩,温柔而坚定地把你放倒,捡起地上的被子,抖了一下,盖在你身上,手指抚平被角。 「天色不早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谈。」 钟离吹灭了烛火,夜色裹挟着睡意席捲了你,你应了一声,闭上眼睛,唿吸逐渐变得均匀和缓,恍惚间,觉得有人握着你的手,吻过你的额头,靠着案几睡着了。 第27章 忽如雨来 …… 茶馆中分外安静,众人皆凝神屏息,立耳细听。 「若陀与帝君这边交谈半晌,帝君突然笑了笑,言:……」 一道慈祥的声音剪断了她的话。 「流云,想不到你今日有这般闲情逸緻,竟在这城里讲起书来。」 满头银髮的老婆婆踏进门来,微微佝偻着背,笑眯眯的,虽说是打断了他人的话,却叫人生不起恼火。 「阿萍,你怎么也来了?」 「我再不来,你怕是就要抢了这说书先生的活计喽。」 萍姥姥背着手,对着身后的甘雨比了一下,甘雨意会,清咳一声,走到流云身侧,附耳低声道: 「师父,难得你们两位相聚,不如寻个雅间相谈。」 萍姥姥笑眯眯地看向流云,流云有些疑惑地看了看两人。 「自然可以,只是……」 「只是我们怎么办呢?」 周遭响起一个幽怨的男声,正是之前不服气的那位年轻茶客。 「我们这些求知若渴的听书人该怎么办呢?」 甘雨微笑不变,微微欠身,言辞恳切,句句真挚。 「今日有缘得以与各位畅谈,能博得诸位一笑,实在是我们的荣幸,若非有事在身,亦不敢负各位期望。若有来日,一定与各位尽兴交流。」 众人一时无话可说,只得眼睁睁的看着三人离去。 临踏出门槛,萍姥姥突然回头,目光若有所思的扫过二楼一间垂着珠帘的雅间,旋即眉眼舒开,朝那个方向颔首示意。 珠帘后传来一声轻笑。 「歌尘敏锐如旧。」 …… 岁暮风动地,夜寒雪连天。 天穹灰濛,灰色的浓云向着大地压来,风雪中,近万千岩军沉默地伫立着,队列严整,气势沉凝,枪尖折射出冷冷的清光。 劲风凌冽,弓颤弦鸣。 虽说不能同钟离同征,送行却是必要的。 璃月苦水久矣,如今终于可一除沉垢,你真心为他高兴,心底的不舍也淡了些。 你送众人到城外,在军中巡视了一圈。 「防冻伤的药膏带了吗?」 这几日风雪大,天气严寒。 往生堂的随军医师赶忙上来答话。 「带齐了。」 你点点头,到处转了转,看确实没什么遗漏的,放下心来。 钟离正在阵前进行出发前最后的检阅。 你站在他身后,一直等他听完所有汇报,才出声唤他。 钟离转过身,只见少女裹了一件大红色斗篷,鬓髮如雪,风姿灼灼,杏眸微弯,眼波如春水,对着他笑,神色微不可觉地柔软了些。 「愿帝君此去,犁庭扫穴,奏凯而归。」 声音清亮又柔和,如一泓清泉,没有撒娇,却许是因为不舍,语调绵绵,听起来更娇柔。 钟离伸出手,落在你的鬓髮上,将扬起的丝绦妥贴的塞到兜帽里去,拢了拢你的斗篷。 「嗯,定不负所望。」 城门狂风吹卷,风雪更甚,你仰着头,望着他轮廓凌厉分明,威严沉静的面容,神思恍惚,不知怎得,伸手抓住了钟离的衣袖。 钟离安静地望着你。 你心头一紧,自责自己的幼稚,赶紧放了手,笑道:「不早了,启程吧。」 钟离眉眼冷肃,如今出征在即,白袍银甲,更显得威严凛然,此刻言语温和,竟流露出些少年人的缱绻之态,柔情似有若无。 第50页 他握着你的手指,放在唇边,轻轻贴了一下。 「好,我会早日归来。」 钟离这样的人,一旦许下承诺,便绝无违背。 霎时,四周安静下来,唯有风吹旗阵,猎猎作响。 「我不在时,行事切忌莽撞,若有难以应付之事,不必勉强,等我回来。」 你愣了片刻,旋即眼眶一热,暗道不好,连忙抽回手,嗯了一声,笑道:「那我回去了。」 钟离颔首。 风雪稍减,你站在城墙上,看着大军远去,直到扬起的雪尘都不见了,才慢悠悠的下了城楼,回到了政务厅。 你连着几日在政务厅处理事务,钟离不在,你便连他的份一起做了,火盆里的炭燃尽了,发白的灰烬堆了满盆。 又是一日,辰时,你叫来几个工造司的匠人,一一指出他们上交的工图上诸多纰漏,不觉已过晌午,你处理完全部事宜,不自觉盯着墙上的海域图发呆,心里盘算着钟离他们该走到了何处。 殿门突然被推开,若陀匆匆走了进来,一身寒凉风雪气息。 你起身迎上去。 「怎么了?」 若陀眉头紧锁,神情是少见的严肃,他把几张信函递给你。 「歌尘的来信,说归离集大阵预计腊月十二开启。」 你快速翻阅信函,闻言皱眉道:「之前不是说月底吗?」 「可能是中间出了什么变故,又消息闭塞,今日才收到这最新来信。」 「腊月十二,那便是三日后。」 歌尘浪世真君,也就是阿萍,你虽与她素未谋面,却深知她为人沉稳,不是朝令夕改之人,便是山中日月难辨,也断不会随意报数,说是几日,便该是几日,差不了太多才是。 你沉吟一会儿,又看了一遍信函,确认徽印上的防伪仙术。 若陀合上门,与你对案相坐。 「事有蹊跷,不可擅动,可有法子穿消息进去,让大阵缓开几日?」 若陀摇头。 「归离集大阵乃摩拉克斯亲手所设,内有数千石工,归离集地处偏远,山路崎岖,四面环山,难攻难守,不宜驻军。为保证其绝对的安全,大阵立下法则,只出不进,不到解除之日,法则不得更改。」 「那便麻烦了。」 若陀深深地嘆了口气,一贯温文尔雅的面容上难得忧愁的样子。 「摩拉克斯此次出征带走了逾六成兵力,余下兵力守城有余,戍卫矿队归来却是难事。」 「不止于此。」 你摇摇头,取下墙上悬着的地形图,指给若陀看。 「若我所料不错,大军今日当抵达东海岸,正做着战前准备。」 你持笔在海岸线上画了个圈,又连到归离集去。 「中间地势多变,道路险要,若是阿萍所言时辰不错,大军回援必然不及。」 若陀凝眉细看,半晌,苦笑一声。 「确实如此,这日子实在不巧。」 「虽说无巧不成书,但我还是偏信战时无巧合。」你眉头紧蹙。「怎么就如此巧,帝君方至前线,阿萍的信便来了,就像是有人算着日程……」 要趁钟离不在,叫归离集阵开。 这日程掐的太准,钟离又是趁着风雪遮掩,暗中行军,不该被察觉的如此之快才是。 恐怕璃月内部有变数。 你与若陀对视一眼,心下皆是瞭然。 你收起地形图,嘆口气。 「若我猜想不错,此次矿运乃璃月来年经济之基,不得有失。何况数千石工离家数年,劳苦功高,此刻正是殷切盼归的时候,于情于理,此事都不能怠慢。当今之计,唯有先把守城的千岩军调出,戍卫归来的矿队。」 「这样势必会造成璃月守备松弛,若有宵小之辈此刻渗入,恐难以防备。」 这时机巧合古怪,恐怕有心之人已有算计。 两人默然相对。 你心头万千思绪纷杂错落,一道灵光如白鸟掠过湖面,你眸中腾起光亮,思考了一番,愈发觉得可行。 「若陀,你打算派现有的几成兵力行戍卫之事?」 临别之际,钟离将千岩军的城防交由若陀调度,你则代理内务。 「六成如何?」 你摇了摇头。 「六成还是太险,路途遥远,若是兵力不足,势弱难掩,难免不会有山贼小人乘虚而入,我建议调八成出去,勉强凑得起阵势,好唬住那些蠢蠢欲动的小人。」 「不可,此乃兵行险招,矿队归来,需得降下城门,届时璃月城门户大开,若是调出八成,城内守备势必空虚,摩拉克斯暂离璃月的消息这几日恐怕也要传开了,一旦有心人乘机试探璃月城,我等防不胜防,只会更加被动。」 你用食指轻轻扣动桌案。 「正是因为帝君出征的消息捂不住了,我们才更不能显得势弱。」你解释道「纵使知晓帝君不在璃月,他们也拿不准兵力分配,调六成出去,势必使人生疑,且余下四成守城仍显不足,到时顾此失彼,就得不偿失了。」 若陀皱紧眉头,没有说话。 「不过你的担忧也是不争的事实,兵力这方面,我确实没什么法子补足,但防止宵小之辈渗透璃月城,我姑且还是做得到的。」 大概。 若陀讶异地抬头看你。 第51页 「如何做?」 你站起身来,一双浅如琉璃的眸子弯了一下,一道道银色的细线从你掌下伸出,如无数细小的银蛇相互纠缠,片刻功夫,便已绕成一座巨大的沙盘。 璃月一百零八坊,南北十四街,东西十一街排列严整如棋盘,就连坊内曲巷和漕运水渠都纤毫毕现,旁边月海亭殿角还有一座四阶蟠龙铜漏水钟,与政务厅门前的那台铜漏同调。 俯瞰此盘,辅以水漏,如自云端下视璃月,时局变化瞭然于胸。 银线已尽,点点微光如星火燎原,在这巨大的璃月城沙盘上接连亮起,田间坊内,无处不有,就连盘上小巧精緻的政务厅内,都有两点蓝光微微亮着。 你手指轻轻一弹,两人的名字便浮现在了蓝光之上。 第28章 快雪时晴 厅内沉寂了片刻。 你心里稍稍打鼓,率先开头探询:「若陀?」。 连问数声,若陀才从震惊的失语状态脱出,失笑道:「阿离当真是深藏不漏,如此,倒是不担心贼人混入了。」 你笑了一笑,自知此举稍显冒险,还是诚恳道:「深藏不漏倒也不至于……好歹我也是一尊魔神,该有的权能还是有的,只是一直派不上用场,便搁置了。」 大约是钟离提前讲过什么,从未有人探听过你的权能,但你并不打算一直瞒下去,更不愿因隐瞒陷璃月于危机之中,总归是要说的。 正巧你彻底接手荻花洲事务半年有余,彻底掌控权能谈不上,基本的应用却是不难。 你想了想,补充道:「我这沙盘范围不大,覆盖璃月城外三公里已是极限,再远处便力有不逮了。」 若陀走到沙盘前,仔细端详一番,闻言回身看你,眉宇间萦绕着惯有的三分温雅笑意。 「已是足够,我会坐镇城中,只要能精准定位,纵有阴谋算计,想必他们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精准度应当是足够的,我定位的不是人,是独一无二的灵魂。」 「甚好,若是此系统能常驻……。」 你笑着摇头。 「那不成,那就侵犯个人隐私了,何况沙盘限制条件诸多,应急可以,久存却是难了。」 沙盘会如实反应每个人行踪轨迹,连居所都不放过,若叫百姓知道,必会怨声载道,弹劾上书。过犹不及,不是长期抵御外敌渗入的最优解。 你若有所思。 不过相关模式还是可以参考的,待钟离归来,可以与他商议一番。 你一边想着,一边坐在案几旁,铺开一张细雪似的宣纸,提笔挥毫。 若陀奇道:「这是在做什么?」 你头也不抬,唇角不自觉勾起。 「给帝君写信。」 你突然想到什么,微一侧头。 「此事先不要同帝君提起了,此番是巧合还是算计尚未可知,大战在即,帝君回援不及,只会徒增忧虑罢了,不必惊扰他了。」 若陀摇摇头,不贊同道:「摩拉克斯身为璃月之君,当有知晓此事的权力,何况此事事关重大,不可不报。」 「我知道,只是你我联手,若是连几日的璃月城都守不住,这点风浪都挡不了,实在愧对帝君的信任。」 你停下笔,直视着若陀,微微一笑。 「何况,璃月离了帝君,便不活了吗?」 若陀哑然。 你俯首,边写边道:「如今帝君事必躬亲,是因为璃月尚在襁褓之中。帝君可以护它十年,百年,千年,精心呵护的孩子,总是叫人偏爱,不忍放手。但孩子总要长大,现在我们可以事事上报帝君,等他定夺处理,可若是有一日,帝君不在了呢?那时的人们,又该向谁祈求?」 若陀斟酌再三,神色微肃。 「摩拉克斯与璃月定下了契约,便绝无违背。」 你愣了一下,哭笑不得。 「你会错意了,我并不是说帝君会弃璃月于不顾。只是你看——」你放下笔,拿起宣纸抖了抖,等着墨迹干涸。 「左右现在实际情况如此,饶是帝君手眼通天,也帮不上这边忙,何必拿这事再打扰他,先不说不一定有问题,就算有,你我联手,我也有十足把握妥善处理此事,待帝君凯旋,自会全数上报帝君,两不耽搁嘛。」 若陀被逗笑了。 「十足把握?阿离自信甚得摩拉克斯之风。」 偏心也是。 你自信地一挥衣袖,颇有义气道:「到时帝君责问下来,我一力担起便是。」 若陀失笑,摇摇头,无奈嘆道:「他哪里捨得。」 …… 雪色苍茫,一望无际,深蓝色的海面平整如镜,不起丝毫风浪,好像海域的领主虽蛰伏在深海之中,却仍睁开一只无形的眸子,冰冷的视线扫过每一个胆敢僭越神明威光之人。 大军悄无声息的抵达东海边缘,支起作了遮光处理的帐篷,烧了无烟的明炭,正作休整。 一只雪白的团雀轻捷地掠过雪地,扬起一点雪尘,矜持的落在帐中男人的肩上,男人揉了揉它雪白的小脑袋,取下它腿上细竹筒,温声道: 「辛苦了。」 归终瞥了一眼,见怪不怪的垂下眼帘,落下符箓的最后一笔。 「帝君,完成了。」 钟离颔首,将一管早已写好的纸卷塞进细竹桶,绑回那小信使腿上,看着它一拍翅膀,眨眼功夫就消失在雪色里。 第52页 「传令诸军,原地休整。钦天司即刻布阵,隔断气息。宣魈和流云前来。」 一条条简短有力的命令从他嘴里发出,语气中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势。 随行侍卫记下命令,飞快地离开帐内。 不多时,魈与流云赶赴大帐。 钟离抬眸,赫赫金瞳扫过众人。 「开战在即,召诸君前来,是为最后核对战术安排。」 他的目光落在归终身上。 「归终,前阵布置的如何?」 归终垂首,拱手回道:「前阵已成,运转自如。」 钟离颔首。 「前阵破冰防浪,是我军出击之基,不可有闪失,你多加看顾。」 他眸光一转,看向魈和流云。 「跋掣善驱海兽,流云镇守归终机,与魈同斩海兽,为我军将士开闢前路,可有异议?」 两人齐声应下。 魈似是想到什么,皱眉道:「帝君,奥赛尔广徵海域,麾下将士水性颇佳,海上作战,恐对我军不利。」 钟离负手而立,闻言赞赏地点了点头。 「不错,魈颇有考量。若只是海战,我方确然不占优势,只是形势并非深潭死水。」 钟离微微一笑,很有耐心的解释道。 「奥赛尔征战四海,威名赫赫。跋掣却少有出手,多只是伴其左右,驱使海魔,以量取胜。海魔自深海孕育而生,天生具有兴风作浪的本事,是以每每出战,总是巨浪滔天,船行艰险。」 「这样我们行军岂非更加不易……」 钟离还没开口,归终扑哧一声笑出来,想要揉揉魈的脑袋,被他敏捷地躲开了。 归终故作忧愁地嘆了一声。 「看来我是没有阿离捉人的本事了,只是随军出征这么久,我也是做了事的好不好?」 魈面色微微涨红,想要辩解,又想起自己确实常被离大人捉去揉脑袋,到底是年轻,竟一时间窘住,说不出话来。 钟离莞尔一笑,紧张严肃的气氛淡了去。 「不错,归终近日所设前阵,正是为了掩护我军将士,挡去风浪。」 一旁聆听的流云插了一嘴。 「但跋掣不善阵法,更不顾忌凡人死活,麾下将士纵使水性颇佳,也不免人仰船翻,此刻天寒地冻,一旦落水,想爬起来就难了。」 「不错,既然我军早有预料,有所防备,深知跋掣本性的麾下便更不会不通此理,一旦开战,必有行动,这其中最为可能的,便是铁索连环之法。」 魈思考一番,迟疑道:「将诸船以铁索连结,以稳定船体?」 钟离颔首。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铁索连环,可使船体稳固,却也不免行动受制,玄序已深,天干物燥,若以火攻之,可得事半功倍之效。」 一阵寒风卷过大帐,吹动魈的发梢,咆哮着向海面奔去了。 魈恍然大悟,敬佩不已。 众人又说了几句,便各自散开,继续做准备去了。 钟离命侍卫将火盆撤下,分给其他营帐,他不需要取暖,不必浪费资源。 他小心的展开捲成一卷的信笺,长睫微垂,专注地阅读着,嘴角微微翘起。 阿离的信很长,除却每日不重样的关心和问候,也写了很多璃月的事。 工造司匠人偶尔注水的工图叫她打了回去,一整司挨了骂,在五司面前抬不起头来。院中新栽的梅树探了一枝红蕊。七七听她讲书犯困,叫她忧心是不是书选的太老成,不符合小孩子的喜好。 她的信总是欢快的,热闹的,军旅苦寒,他尽量写了很多事,仍不免有些单调乏味。 可她总是欣喜的,那架势,似是恨不得将满城的喜乐安宁都讲给他听。 钟离从她整出的行箱中取出笔墨纸砚,铺在案几上,沉吟一番,笔锋划过纸面,银钩铁画,笔走龙蛇。 「快雪时晴,至以为念,得卿来函,如别三冬。 卿独理政务,辛劳过甚,只是此番字体,多有东倒西歪之意,还需得勤加练习……」 第29章 危机四伏 …… 三日后,天寒风凛,呵气成冰。 随着一阵嘎吱声,北市的两扇厚重城门被缓缓推开,一面引路玄旗高高悬在门楣正中。 门外可以远远瞧见扬起的雪尘,这是第一批抵达璃月的矿队,由千岩军一路护卫,他们从遥远的归离集出发,日夜兼程。晨光熹微,不少人家已早早起身收拾,推开门窗,殷殷盼望着归人。 北市署的署吏们得了你的严查令,一手持簿,一手持笔,站在西市西入口的两侧,神情严肃地一个一个查验通关文牒和矿物。 做完登记,若是人与货物均无出入,便飞快放行。若是存疑,便在过所上批一个「未」字,交由驻守北市的若陀进一步勘验。 沙盘能显示方位,却无监控之效,你便连结了一只团雀的五感,立在若陀肩上,随他一同打量着来往的矿队。 政务厅内,沙盘旁,你凝神细看。 一队异域面容的运矿队闯入视线,你愣了一下,团雀啄了一下若陀的肩膀,若陀会意,解释道: 「璃月与须弥素有商业往来,摩拉克斯亲批了数支须弥使团随矿队入归离集进行矿石开採的考察和调研,出阵后需得在璃月休憩一番。」 你皱起了眉头,没有多说什么。 第53页 冬寒未尽,四野碎金,料想今日是个好日子。 一位老吏飞快地为一队人马做完登记,然后对排在后面的人招招手,一个皮肤黝黑的须弥学者走上前,把特许令双手呈上。 老吏接过去看了一眼,徽记和矿石均无问题,问了几个简单的问题,便打算放行。 学者一一作答,他的璃月话很生硬,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个词,老吏突然愣了一下,不动声色的仔细打量了眼前这位学者。 男人名唤努比亚,身高近七尺,高鼻深目,络腮黑胡簇在瘦削的下巴上,面色既冷又僵,说话间时不时摸向空荡荡腰侧。 那是握惯了武器的动作。 远处,若陀面色微凝,挥退旁人。 见四周无人,你操控着团雀落到桌案上,细细的嗓音问道:「有问题?」 若陀点了点头。 「虽说我并未经手此事,但还记得须弥的随行学者里并无武夫,那人却显然是习武出身,而且你看他的肩膀,始终紧绷着,显然很紧张。」 团雀飞出去,绕着矿队转了一圈,又落回桌案上,脑袋点了一点。 「不错,而且归离集封阵近两年,若是寻常学者,该与石工接触颇多。这人璃月话却还讲不明白,实在可疑。」 「如何,可要拦下?」 团雀抖了抖毛。 「不必,放他们进来。」 若陀皱了眉,道:「此举何意?」 沙盘外,你手指微屈,点了点那几个荧蓝色的光点,光点色泽骤深,在银光闪烁的沙盘上,呈现出极为鲜明的墨色。 「千岩军守备森严,又带有共鸣之石,一旦遇袭,你我自会有所感应。这些人身上并无元素波动,显然是寻常凡人,闹不起什么风浪,不如放他们进来,看看他们究竟想干什么?」 若陀沉默着,而后笑了一下。 「阿离,你再如昨日截我信函这般莽撞,我便要报给摩拉克斯了。」 你:……哈哈。 「你我早就疑心有人会趁此机会对璃月不利,如今端倪初现,何不……」 「何不扼于摇篮之中。」 「……昨日截你信函是我不对,只是今日还请听我一言。」你能屈能伸,果断道歉。 「不论幕后何人,能将时机卡的如此精准,璃月内部必有隐患,但帝君坐镇璃月,亲政多年,也未能察觉到蛛丝马迹,可见沉疴之深。放其进城,是为以饵引鱼,若扼杀于此,恐再难有这般机会。」 若陀皱眉不语。 「何况这疑点过分明显,像是生怕我们发现不了似的,我直觉,若是放任沉疴暗积,璃月恐有大乱。」 若陀沉思良久,你乘胜追击道。 「他们这瞒天过海之计已被你我识破,如今我们稳坐钓鱼台,以有心算无心,焉有不胜之理?」 半晌,若陀失笑,招来一个千岩军,耳语几句,那千岩军小跑着去往城楼上,背着那支运矿队,朝着下方挥了挥玄金小旗。 老吏余光瞥见,笔下一顿,将要批上代表存疑的「未」字的笔锋一顿,转而挥毫,落下一个「过」,交还给努比亚,男人谢过,转身招唿矿队,鱼贯而入,往城里去了。 「阿离,盯紧他们。」 「自然,我已作了标记,派了灵雀过去。」 政务厅内,你眼看着几点浓墨从城门进去,一路向东,先在指定地点交了矿物,不觉到了晌午,几人便寻了个酒家吃酒,而后便在外商聚集的东北巷,寻了个货栈住下,光点再无动作,团雀的视线也被闭起的门窗挡去。 当年璃月城的百坊二十五街,均是钟离亲手划定,坊内曲巷交由工造司拟定建造,歷经近千年迁徙变更,如今更是错综复杂。 你招来毕工司,划出努比亚等人的行动轨迹,命他一一报出周遭建筑和暗道等情况。 毕工司虽年事已高,记性却实打实是璃月箇中翘楚,对璃月城内弯弯绕绕称得上是了如指掌,他见了这般精妙的璃月沙盘,先是吃了一惊,眼冒精光,飞扑上来,费力地趴在边缘前探身子。 你眉尖微微抽搐。 「……工司大人,还请先做正事。」 毕工司目光根本捨不得移开,他一口应承下来,略一思索,立刻答了出来,如诵书一般,将沿途地势事无巨细地描述出来,全无滞涩。 他每说一句,沙盘上便延伸出丝线般的银光,将那些暗道和隐门勾勒出来,看得毕工司眸光愈亮,活似要把这沙盘吃了似的。 你双臂撑住沙盘边缘,身子前倾,望着格外惹眼的墨点喃喃自语: 「并无其他行动,是等待时机,还是……」 这样一番行程,便已得到了想要的东西。 你眉尖微蹙,疑心自己忽略了什么。 「毕工司,这货栈可有什么说法?」 毕工司被问的一愣,捋了捋花白的长须,作思考状。 「这货栈是前些年建的,专供异国外商落脚,除了报过三次年久失修,便再无什么事……」 「什么时候报的失修?都修理了些什么?」 「就是些常见的门窗老旧,屋顶漏水之类的,第三次就在去年,第二次在八年前,第一次可就远了,大概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时老朽还算年轻……」 你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毕工司,这客栈的报修报告可有存档?」 第54页 「有倒是有,但是埋在旧纸堆里,找起来怕是难。」 「难如登天也得找出来。」 你写了简令,叫人传去了工造司,眸光落在几乎凝滞的墨点上,听耳边毕工司继续滔滔不绝。 「……这货栈没什么新奇,不过之前他们吃酒的店家倒是有几分说法……」 你微一侧头。 「这酒家也是老招牌了,供应的并非寻常璃月菜餚,而是海外样式。相传这店家并非璃月中人,原是稻妻旅人,偶至璃月,被帝君风姿所折服,便定居于此,至今已有百年。」 「可知这店家当年迁徙璃月的具体情况?」 毕工司摇了摇头。 这店家营生过百年,比他老人家年纪大好几轮春秋。 秉持着宁可错杀绝不放过的思想,你果断联繫若陀。 若陀正在核实一批对不上数的矿物,闻言沉思一番,挥退众人,道: 「确有此事,不过那户人家并非旅人,而是稻妻流民。」 「流民?流浪?流放?」 「流放者。当年其初到璃月,摩拉克斯曾于两国商贸之时,遣人到稻妻打听过情况,据说那家男子随军出征,其妻久等不归,竟与他人有了私情,那男子役满,卸甲归田,正撞见两人行鱼水之欢,大怒,取了厨房的剔骨刀,将两人剜杀。」 你眼角轻轻抽动了一下,只听若陀继续道: 「时人皆以为其行可诛,其情可勉。故而勘定奉行定其流放之罪,他便携幼子奔赴璃月,就此定居了下来。」 「后来呢?这过往虽惨痛,倒也不至于叫你惦记得如此兴趣。」 若陀笑了两声。 「不错,过往如云烟,知晓原委后,摩拉克斯也并未向他人提起,后来这男子起了这酒家,做些不同璃月的菜餚谋生。我之所以知晓,是因为这男子定居璃月后,多行义举,璃月法度虽严,且不断修订,却也难免疏漏。」 「懂了,有小人钻空子。」 「是,如你吃我一斗米,我采你一筐果之事数不胜数,璃月百万之众,这些邻里琐事够不上违法的界线,便只得靠百姓内部平衡。」 「恶人自有法度定夺,小人则由义士严惩?」 若陀点点头,无奈地嘆了口气。 「虽不提倡,但此人素来谨慎,虽行义事,却也未触律法,只得由着他,人称侠魁。后来他名声传开,我听闻了此人,颇感兴趣,向摩拉克斯求证,才得知此事。」 「近年来想必是没落了,似是没什么人再提起侠魁一事。」 「不错,约七十年前,那男子身故,其后人虽效仿先辈,行了一段时间义举,但没多久就销声匿迹了,安安分分做起了生意,其间波折,想必也只有店家本人可知了。」 你沉思良久,若陀突然开口补充道:「还有一事,他家旧时的交接方式,是取三缸月桂冠,弹指七响,曰:……」 「除尽法外恶,无光不求德。」 若陀讶异地抬眉。 你勾了勾唇角,眼神是刀刃一样的光亮。 「璃月话讲的太差了,我竟一时没反应过来。」 若陀正了神色,眸光微凝,低声道:「可要捉拿?」 「不急。」 你一瞬不移地盯着宛如凝固的墨渍一般的光点。 「酒家和货栈离得不远,酒家正开张,白日行事恐打草惊蛇,待夜间还得你亲自走一趟,务求悄无声息。」 「好。」 第30章 慈不掌兵 东海旁一处千石万锦的山崖上,原建有龙王庙,只是千年战乱,此处早已是残垣断壁,不復往日香火祈安,取而代之的是肃杀气氛,庙里竖起一栋高大的白色大帐。 「跋掣已现身祭神屿,前阵已设,先军已过封锁线!」 通传跑到一位身姿笔挺的男人面前,持简高唿,那洪亮的嗓门响彻帐内。 钟离颔首,接下竹简,目光落在东海海域图上。 每隔一小刻,大嗓门的通传就会从外面跑进来,汇报前线的最新动向。 「归终机已就位,定位祭神坛!」 「神坛已破,跋掣召海兽击之,已被夜叉大人拦截!」 「祭神屿岛身受撼,经钦天司核算,未伤万民!」 「敌舰已聚,铁索横连,已逼入我军侧舷!」 钟离眸光未动,沉声道:「侧舷舰船后撤,门舰前顶迎击。传魈与流云,弃守归终机,率走舸剿杀海魔兽,扰乱敌方中阵,掩护艨艟突入。」 通传记下命令,乘一叶赤马,贴着海平面,轻烟似的飘入战场。 「钦天司来报,一刻后,风起西南!」 帐内的气氛一下子被这条传文给挑动起来,所有人的视线都投向钟离。 钟离闭了闭眼,当机立断道:「艨艟点火,突入船阵,令赤马接应我方士兵。」 艨艟数十艘,以薪草,膏油灌其中,见火即燃,迎风则涨。 驻守艨艟的士兵点了引子,井然有序的沿索滑下,由赤马小舟接应后,飞速撤入后方,唯有艨艟撞向敌军船阵。 不论敌我,瞳孔中尽是炽烈的红光。 少旬,风起东海,火舌焚天。 腊月寒冬,劲风凌冽,此刻跳海与自杀无异。 若此刻跋掣掀起风浪,只会让军舰彻底沉没,只得仓促派出行动迅捷的小舟救人,可小舟载人甚少,又仓促下阵,作用实在有限,士卒浸在冰冷的海水里,连一块浮木都没有,硝烟和燃烧的灰烬贴着海平面吸入肺腑,不多时就没了声响。 第55页 跋掣愤怒的咆哮远远地传来,士卒悽厉的哀鸣穿过火海与硝烟,逆风吹进大帐中。 钟离神色沉静,没什么表情。 「福船架设火炮,弓箭手上阵,截杀敌方救生舰。」 巨大的楼船自阵后显露,黑铁炮口瞄准远处烈烈火阵,门舰之上,硬木长弓拉满,一支支利箭直刺而去。 殷红渗入灰蓝色的海水,浓稠的化不开。 眼见此阵全败,跋掣尖厉的啸声直冲云霄。蝼蚁的枪刃划破了她的皮肤,灼热的烟尘玷污了她高洁的身姿。 而远处侥倖留存的归终机正在蓄力,妄图再犯魔神的威仪。 烈火卷着愤怒,燃尽了她的容忍。 「摩拉克斯!可敢正面一战?!」 大帐静静地立在山崖上。 海面之上,流云震翼而起,霞光撕裂浓烟,破开水雾,在跋掣身上留下深可见骨的伤痕。 跋掣发出悽厉的吼叫。 流云旋于高空,清冷的仙音自云端传下。 「水中爬虫,何须帝君亲至?呵,若非借奥赛尔之势,不过一条羸弱细蛇罢了,看本仙啄食了你!」 魈贴着海平面疾驰,闻言踉跄了一下,长枪顺着风势,深深刺入跋掣骨肉之中,枪尖一挑,剜下一大片血肉来。 少年冷峻的面容在腾升的血雾后显露。 「……不错,无需帝君亲临战场,我等自会斩你于此。」 跋掣吃痛,长尾横扫,滔天巨浪迎面而来,魈化作一阵轻捷的青色疾风,飞掠开来。 「摩拉克斯!尔竟如此小觑吾!」 不可饶恕!!! 巨大的,深蓝色的漩涡自深海延伸,铅灰色的云层掩蔽天空,向着海平面压来,血红的浪潮翻涌着,元素力暴动,水涡搅动风云,远古的嗥鸣刺穿昏沉的天穹。 「宵小狂徒,今日便要尔等命丧于此!」 魔神的权能掀起通天贯地的巨浪,魈与流云均是一脸凝重,飞速后退。 漩涡之魔神,奥赛尔,即将甦醒。 …… 冷月当空,宵禁已至。 坊内街道空荡,各商铺都关紧了大门,巡守的千岩军铁蹄踏过,扬起细小的尘土。 那酒家也不例外,早早收了铺张,锁了迎客的前院,唯有后院的酒库窗口透出点儿昏黄的光来,窗口很小,只能勉强看清有人影晃动。 若陀轻巧地越过院墙,一抬脚,触及一线冰凉,转瞬即逝,像是露水划过脚踝,旋即,若陀听见了极轻的银铃声。 不好! 人影骤然从窗边消失,烛光熄灭,屋内传来「咚」的一声,似乎有沉重的东西倒在地上。 若陀眸光一沉,勐然跃上门前木阶,坚实的肩膀狠狠撞在门上,竹制的户枢抵挡不住压力,霎时破裂。 门外街道,一队千岩军正巧巡逻至此,沉重的兵刃在道上敲击出沉闷的响,掩去院中种种。 若陀跨过门前临时推翻的酒架和木桶,锐利的视线扫过空荡荡的酒库,屋内安静非常,唯有若陀的脚步声在一个又一个货架旁停留,迴响。 破门只在数息之内,此人断不可能离开。 团雀停在若陀肩头,漆黑如豆的眼珠里映着银光皎然的沙盘。 「还在这里,上面。」 若陀停下脚步,略一抬头,在他的正上方,有一个井口般大小的木盖,盖子略有歪斜,露出浓墨似的天空。 团雀知趣地飞离,若陀身形一晃,便从屋内消失了。 樑上之人架起弩箭,见眼前一片坦荡,瞳孔勐地一缩。 旋即,那人被扼住脖颈,勐地擒拿在地,溅起一点裹着月光的尘埃。 男人瞧清了若陀的面容,面部遽然变色,开始是因为惊慌,然后是因为窒息,一点声响都发不出来。 团雀飞回若陀肩上,声音又细又轻。 「此地不宜久留,点上烛火,带回政务厅。」 若陀颔首。 狭小的门窗内又透出点晕黄的光,正如璃月千家万户,并无殊异。 …… 第31章 略施小计 …… 政务厅内。 鬚髮皆白的老人家扒着沙盘边,瞧见两点微光正快速向政务厅靠拢。 「哎呦,这是抓到了?」 你揉了揉微疼的眉头,嗯了一声,放下刚调出的酒家卷帙,面色隐隐有点苍白。 「毕工司,您有看戏的功夫,不如先去看看那货栈的保修报告寻着没有。」 在你无情的催工下,老爷子幽怨地看了你一眼,恋恋不捨地把目光从沙盘上移开,也跟着工造司一众徒子徒孙,挖旧纸堆去了。 政务厅内再无一人,你闭上眼睛,意识发散出去。 …… 荻花洲。 偃偶黑玉般的长睫微颤,旋即忽闪几下,露出一双流光溢彩的眸子,她抬起柔白的手指,点了点玉座旁的银铃。 不过十息,浮舍赶赴座前,垂首听命。 「浮舍,放下手头所有政事,我许你出阵,即刻赶往东海。」 一枚霜色的玉简从座上抛下,还未落地,就被一只大手牢牢捏住。 浮舍垂首称是,暗暗心惊。 他在荻花洲待了这么多年,比任何人都知道这方水土有多么脆弱,饶是变革已久,大阵依旧戒律森严,除却你本人,皆是只进不出。 第56页 恐东海战事将生变。 浮舍心里一紧,记起你曾提过,魈也将参与此战。 「此简为偃偶真身所化,一切情报,皆通此简。」 「是。」 …… 不到半刻,若陀赶回月海亭,带着人在前厅等你。 你压下千头万绪,踏入前厅。 男人披头散髮,被一个千岩军压着嵴背,双膝跪倒在地,目光惊恐地看着你们。 「若陀大人!离大人!小人可是犯了什么过错,要半夜缉我在此?」 你看了一眼若陀,若陀摇了摇头,低声道:「此人素擅诡辩,不肯承认。」 你微不可觉的点点头,拍拍若陀肩头,莞尔一笑。 「若陀,我拜託你去请这位……」 「木下义。」 那男人赶紧报上姓名,你微笑不变,扶起他的手臂。 「……木下先生,怎么跟绑架似的,叫木下先生误会了。」 满厅皆是寂静,震惊的目光汇聚在你身上,若陀探寻地看向你,你解开木下义腕上麻绳,余光扫过若陀。 若陀会意,不动声色地退到木下义身后,苦笑了一下,做了个口型。 收敛些,璃月审讯不允许动用私刑。 木下义惊恐的表情僵住,犹疑不定地看了你一眼,快速换上一副感激的面孔,就要拜谢你,你臂有千斤,死死地钳住他的胳膊,叫他跪不下去。 「深夜叨扰,不过是离听闻阁下先辈传言,心生好奇,想问几个问题罢了。」 木下义僵了一下,搓手笑道:「哎呦,这得是百年前的老黄历了,这么些年过去了,咱还以为那些传言早淡了呢?」 「怎么,如今阁下家族已不做『侠魁』之事了?」 木下义有点尴尬的绕绕下巴。 「哎哎,您抬举了,料想您也知道,我这老祖宗倒是行过些侠义之举,不过这些年,咱璃月国泰民安的,这本事早就生疏了,到我这辈,哪还有什么『侠魁』的本事?」 「阁下谦虚了。」你笑了笑,一只团雀衔着一只圆润的银铃,落在你细白的指尖上。 「阁下这银铃示警之法,倒也算纯熟。」 木下义沉默了一下,干瘪瘪地笑了几声,显得愈发尴尬。 「哎,雕虫小技,不堪入目。这不是老祖宗多行善事,到底留了些仇家烂债嘛,小本生意不容易,这不是就备了一手……」 你没有多说,打了个响指,一个千岩军走过来,呈上一架精緻的弩箭,上了弦,蓄势待发的样子。 你玩闹一般,将弩箭对准了木下义的头颅,男人的肩膀肉眼可见的紧绷起来。 「您这是……」 弩箭贴着他头皮射出去,贯过月海亭的硬木小窗,插进院内的青石板上,箭尾震颤不已。若陀惊了一下,旋即嘆口气。 都是摩拉克斯惯的。 你把弩身横过来,赞嘆一声:「好弩!千岩军武备也不过如此了。」 木下义的冷汗落在青石砖上,滴答作响。 他心知若无确凿证据,按律,审讯不得动用私刑,否则必将严惩,方如此有恃无恐。 此刻他瞧着你笑吟吟的面容,腿肚子微微打颤。 你拉了拉弓弦,沉思一番。 「唔,材质上佳,若是以仙力辅之,想必射程可达八百丈。」 你笑咪咪地看向他。 「若是从政务厅算,当能直穿安庆坊吧?」 木下义错愕地抬起头,面上再无谄媚的笑意,他往前跨了一步,嘴唇有点哆嗦,声音又沉又尖。 「离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你惊讶地抬起眉毛。 「什么?」 木下义带着怒气,竟又朝你逼近了几步。 「璃月有明文法定,罪不及家人,祸不及子女!离大人这般威胁我这升斗小民,可是视律法于无物?!帝君若知!恐也只会包庇离大人!可怜我等无辜平民,平白受诬不说,竟还要践踏我等性命!天理何在?!」 好大一顶帽子。 满厅寂静。 你像是没听见这责问一般,指尖拂过弩箭,嘴角噙着一抹笑意。 「奇了怪了,恐是我记性不好,方才与阁下畅谈许久,所言种种,是哪句诬人清白?」 你清亮亮的眸光落在他身上,微笑不变,眸光愈冷,轻声问道。 「哪句?」 木下义顿住,冷汗浸透衣衫,身子在点了火盆的前厅中止不住发颤。 他脑子飞速运转,对上你冷冽的眸光,思绪被搅动了一下,冷汗愈盛,竟犯了蠢,鬼使神差地开口道: 「……方才被缉之时,若陀大人曾问我近来私通何人?」 话刚出口,他就悔恨的咬了舌头。 若陀笑了一声,对你摇了摇头。 你似笑非笑地看向木下义,将弩箭递给一个千岩军。 「去安庆坊。」 「且慢!」男人厉喝一声「离大人!你……你这般是触犯了……」 「触犯了又怎样。」你剪短他的话,「帝君不是不在么?璃月百万之众,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谁会去细数一口井里有几滴水呢?何况……」 你双手一摊,杏眸微眯,勾唇一笑。 「不是阁下说的?哪怕犯了律,帝君也会偏袒与我。」 第32章 沙漠来客 第57页 若陀抽了抽嘴角。 好记仇的阿离。 记得流云和魈激怒跋掣的台本也是阿离写的,想来效果不错。 千岩军接了弩箭,转身走出门,铁蹄声迅速远去了。 男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冷汗在地板上洇成一片不规则的水痕。 你叫人强行扶起他。 「别这样,叫帝君知道了,岂非坐实了我嚣张跋扈,无视律法的罪名?」 木下义崩溃了,五尺男儿,被两个千岩军架起,哭喊道: 「大人!离大人!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求您放过她们!离大人!离大人啊!求求您,我什么都愿意说!求您了!求……」 你抚了下衣袖,长长嘆了一声。 「话说的这样难听做什么?我只是想和木下先生聊聊,先生现在愿意与我畅谈,离倍感荣幸。」 你笑了笑,示意旁人给他拿个凳子,弹了弹桌角,不多不少,刚好七下。 「那些须弥人可以和木下先生做生意,我就不可以了吗?离想从先生这里订三缸月桂冠,弹指七响,还有『除尽法外恶,无光不求德』——流程我还是清楚的。」 「愿意!我愿意!只是安庆坊还求……」 你失笑,拍了拍木下义肩膀。 「安庆坊有个老丈,手作的栗子糕一绝,我叫人买些来,权当木下先生陪我闲聊的宵夜了。」 木下义有些茫然地怔住,若陀默默望天。 「那么,第一个问题:那些人找上你,所求为何?」 「……为一个消息。」 他舔了舔嘴唇,眸中透出一点隐隐的恐惧。 「二十年前,家父病重,散尽家财也未能挽回姓命,家道中落,又有世仇未解,处处受制于人,不过苟延残喘。就在那时,有人出千金,委託我送个箱子到城中某处。」 你看他神色,奇道:「送个箱子,你害怕什么?那箱子还能吃了你不成?」 「您真是明察秋毫。」 二十年过去了,恐惧还镌刻在他骨子里,不曾消退。 「这委託来得奇怪,您也知道我家家训,不得行不义之事,可那时生活太窘迫,我昏了头……」 你温和而坚决地打断他。 「你打开了箱子,看了里面的东西。」 「是,那箱子颇沉,足有一个垂髫稚子的分量,我,我担心这里是什么赃物,便揭了封条,打开瞧了瞧。」 他住了口,嘴唇哆嗦着,你耐心地等了一会儿,才听他继续道: 「那里头铺了上好的绸缎,放着一个……帝君的石雕。」 你愣了一下,还未有反应,若陀已是面色骤变,几步走到他面前,沉声问道: 「什么石雕?材质如何?」 他的语气已近乎无礼,这是从未有过的,你有些讶异地看他一眼。 「通体是金棕色的,看上去像玉一样,不太透明,里头有些白色的棉絮,轻烟似的,上头刻着帝君的脸,我没忍住上手摸了一下,一摸就凹下去了,又暖又软,下头砰砰直跳,就像是……」 活物一般。 他咽了口口水,没有再说下去。 若陀面沉如水,眉头紧蹙,你看了一眼他,追问道: 「你将那箱子送往何处去了?那群人便是为此物而来?」 木下义忙点头,道:「是是,那群人便是来打听那东西的下落。我那时依委託要求,送到一处小破屋里,就再没去过了,谁曾想隔了二十年,竟还有人惦记着这邪……」 你打断了他,声音微冷。 「那群人如此精准地找上你,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可有介绍人?」 「没有,我家祖训,一向依凭暗号行事,对得上暗号,便会聆听委託,判评事委,定论行义。」 你没什么表情,淡淡道: 「除尽法外恶,无光不求德?」 木下义尴尬地搓手。 「是是……我昏了头,愧对先祖教诲。」 你没什么感情的勾了勾嘴角。 羞愧,明知有诈,不还是去做了吗? 「那群人还说了什么?」 「就说要取走二十年前的那样东西,问我放在哪儿了,还要了一张璃月城坊图,我想着取走也好,就……。」 你蹙起眉头,私藏璃月城坊图可是大罪,这人竟还给了出去。 若陀突然发问: 「这群人和二十年前的委託人是同一批吗?」 「欸,不是,这群人像是沙漠来客,二十年前那是个璃月人吶,面白无须的中年人,笑盈盈的,瞳孔发绿,太阳光一照,就竖起来,跟蟒蛇似的!」 并非须弥学者,而是沙漠来客? 你与若陀对视一眼,在他面前摊开一张璃月坊图,叫人呈上笔墨。 「放哪里了,标出来。」 木下义提笔画上,你拿来瞧了一眼,眉头微皱,眸光扫过若陀,若陀会意,拿起坊图,进到政务厅去了。 你召来两个千岩军,对木下义笑了笑。 「辛苦木下先生的配合,本案干涉重大,劳阁下在此多留几日,待帝君亲判了。」 木下义脸色一白,声音有点抖。 「干涉重大?」 你示意两位千岩军带他下去,头也不回地朝政务厅走去,清凌凌的声音比檐上冰锥还冻人。 「阁下若还能想起什么,便尽快报给录事吧,时候不等人。」 第58页 …… 你走进政务厅,便见若陀对着沙盘沉思。 「可有什么异常?」 若陀眸光微动,严肃地看向你。 「阿离,摩拉克斯可曾与你提过我的过往?」 「不曾。」 若陀深吸一口气,语速既快又急。 「我乃是元素创生之物,原身乃是长居地层之中的一块灵石,经摩拉克斯寻得并带往地面,得见日光。」 啊,创龙点睛。 「你猜测这石雕也同你一样?」 若陀摇头。 「不会,世间千岳万岩,生的出灵智的不过二三,且各自殊异。我自觉对矿岩了解匪浅,依我之见,这灵石外曲内浑,是十分的邪性,又刻意雕刻成了摩拉克斯的模样,恐有人图谋不轨。」 你面色一冷,瞥见沙盘里墨点未动,出言安慰道: 「无妨,我们已知晓此物位置,眼下那群人还未来得及动作……」 一阵小跑的脚步声自门前传来,毕工司推开门,气喘吁吁道: 「离大人,这……这是你要的货栈报修记录。」 你下意识接过来,直接翻到二十年前的第一次记录,瞥了一眼,目光凝在用料表上。 「这货栈是压檐木制建筑,要这么些石料作什么?」 毕工司探头看了一眼。 「说是要垒灶台和马厩之类的?」 「垒成了吗?」 「嘶,这属于店家私修,不在工造司检查管理的范围内。」 你陷入沉思,心里盘算着这么些石料能做些什么。 若陀对他点头示意,看了你一眼,大踏步出门去了,你心知他去寻那石雕,没有多言。 毕工司又扒在了银光跃动的沙盘上,挠了挠头。 「离大人,您标红这帝君庙,是想拆了么?」 你勐地回神。 「什么帝君庙?」 「就这一间啊。」他伸出一根指头,朝那茅草屋点了点。「哎呦,前几十年光景不好,帝君为了民生,下令停了诸多祭典,又将城里俸有岩王爷的庙宇拆了大半,省了大笔粮食出来。 可帝君威信深重,备受尊崇。大庙没了,民间就偷偷建了些小庙,供些自制的神像上去,老实说,那做工多很是粗糙,这间小庙里的貌似是个玉像,模样也算精緻,香火挺旺的……哎呦,您这沙盘是调了个向?」 你心头思绪正杂,难理清楚,只随口回了一句「不曾」 毕工司身为工造司之首,经手机巧千余,未有失手,靠的就是细緻入微的观察力,他仔细打量着这能让整个工造司为之狂热沸腾的三维立体璃月沙盘,皱眉道: 「老朽怎么觉着,这几人的方位变了?」 你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 「这两人原先分明在廊道东侧憩息,深更半夜的,咋还梦游到西侧去了?」 你凝神细看,果然如他所说,细小的墨点微微挪了方向。 不好!你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勐然凑上前去,比起周遭蓝光,几个墨点色泽依稀是亮了些。 「传令千岩军!封锁义和坊,巡守千岩军分成三个方向,围困货栈,月海亭即刻清场货栈外围,封锁道路,不许任何人进出!」 通传一个激灵,飞也似地传命去了。 「毕工司,守住沙盘,有任何异动,以灵雀联繫我!」 你话音未落,头也不回的离开政务厅,直奔货栈而去。 雪白的团雀抖了抖翅膀,落在毕工司精瘦的肩膀上,黑豆似的眸光里映着如水银光。 千岩军行动迅捷,夜色掩映下,只听得见沉闷的脚步声和唿吸声,你赶到此处时,墨点未动,灵雀未警。 在与外界隔着一面木墙的货栈内,努比亚背靠屋角双手抱臂,面向入口而立。 破门轻而易举,你立在入口处,目光冷漠,逐一扫过七盏灯。 七盏从其他空无一人的房间提来的,灯火辉煌的明灯,火焰似腾升的水墨,轻烟似的一簇。 镇魂七星灯,困生者魂,控死者躯。 算上你面前的努比亚,刚好是一支矿队,同行八人,七人已成无魂傀儡。 怨不得,沙盘之上毫无变化。 一位千岩军跑到你身侧,小声通报导: 「离大人,东边的厨房灶台下发现一个地洞,有使用的痕迹。」 你嗯了一声,转身就走。 这个举动惊到了在场每一个人,驻守的千岩军追上来,急切地喊道:「离大人?!您不用……」 他用目光示意那边的努比亚。 「我和背叛赤王的罪人没什么好说的。」 你一边说着,一边抬脚往外走,一个低沉的男音响起来,言语生硬。 「你说谁,背叛,赤王?」 第33章 赤王之变 你停下脚步,并不回头,声音淡淡的。 「装什么?我只是替赤王惋惜,又不会替他处决你等。」 雪亮的刀锋擦过你的面颊,速度快得周遭千岩军无一反应过来。 你对上一双犀利如鹘鹰的眼睛,此刻正翻涌着滚烫的怒火,你淡定地拍了拍手。 「好功夫,这般军中好手都已叛变,想必赤王气数将尽。」 刀刃逼近你的脖颈。 「你,该死!」 「说两句就急了?」 你冷笑一声。 第59页 「黄金的太阳,沙漠之王。赤王以玄色的虫印与铁色的裁决,铸就了王国法度的基石,无上的权柄点燃荷鲁斯之眼的火,焚尽大地的污浊。」 你面不改色地直视着努比亚。 「这般威光凛然,坦荡孤高的神,怎么会有你这般罔顾同胞性命,行龌龊手段的信徒?」 努比亚的面皮抖了抖,不可自抑地狰狞了一下。 「此身献于王的红冠,不容,尔等僭越!」 你哦了一声。 「那赤王挺不幸的。」 刀锋勐地一动,就要收割你的头颅。 你勐地伸手,扼住他的手腕,手指发力,轻描淡写地推开了。 「管制刀具,谨慎使用。」 周遭千岩军沉默地伫立着,打一开始就没有上前碍事,努比亚惊疑不定地打量着身形不足他一半的你。 「以及,这并非嘲讽,我在好心提醒你。」 你皱起眉头,没什么耐心一般。 「你若真如此赤胆忠心,便该担心是否被小人利用了,此事是成是败,于赤王并无好处。」 努比亚没有说话,目光兇恶,显然是不信。 对上他沙漠孤狼似的狰狞目光,你反而起了兴致,卸了他的刀,叫两个千岩军压着他,自己拖了个软椅出来,慢悠悠的坐下。 「此事若败,尔等自然一无所有,且会被璃月记上一笔。」 努比亚咧嘴冷笑。 「此事若成,你们得了东西,便要承受璃月的滔天怒火,如今赤王与树王对峙,若璃月此刻与须弥合力出击,尔等如何应对?赤王可想见到这般局面?——你看起来真的挺无知啊。」 努比亚瞪着眼睛,一动不动,但脸颊肌肉却有那么一瞬间的抽动,暴露出他确实听见而且听懂了。 「我姑且恶补了一下赤王的知识,长夜寂寂,分享与你排解下寂寞也不错。」 你托着下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沙漠与璃月远隔千里,哪怕走最近的路,也需穿过雨林及巨渊,路途坎坷,消息闭塞,连逐利的商人都不会在两地往来,你们却得知了璃月的机密,不仅混进了归离集的矿队,还一路摸进了璃月城——能调动这样忠诚悍勇的战士,想必也是赤王座下贵人。」 努比亚轻蔑地转动几下眼球。 「而能得知帝君出征,归离集阵开这样的机密,璃月城内一定有你们的内应,这内应神通广大,不仅能瞒天过海,安排你们潜入璃月,还知晓七星镇魂灯这等禁术,对那物件的动向了如指掌,却连一张小小的璃月城坊图都不曾给你们?」 「你们得了这件东西,也不可能直接发挥它的作用,如今尔等身份暴露,璃月与须弥交好,怒火会在顷刻间席捲沙漠,此事,那人可曾警示过你们?」 努比亚的唿吸陡然粗重起来。 「各位匆匆入城,时间紧凑,那人却不紧不慢,要你们吃酒,要你们住店,可帝君庙并非什么禁地,摩拉克斯素有商业之神的称号,外商也常去祭拜,何况白日人潮涌动,千岩军不可能大动干戈,最适合浑水摸鱼,不比宵禁的夜间更稳妥?」 你眯了眯眼睛,满意地看见他的手指勐然抖了一下。 「你可知晓,早在两刻钟前,若陀龙王已亲赴追剿,想想你们来时的路,横亘着层岩巨渊和须弥雨林,你们果真跑得掉吗?」 努比亚还是没作声,但他的表情和刚才已经不同了。 「那人反覆拖延你们的时间,当真想要你们取得此物吗?还是只为了实现自己的目的,而抛出了让你族贵人心动的饵料?」 你的声音冷静,精确,步步紧逼,直扼咽喉。 「这样想来,箱中之物明显是针对摩拉克斯,远隔万里,又与你族何干?想必是那人要你们取得此物,与之交换什么。」 你先前便始终有所疑惑,沙漠同璃月隔着整片大慈树王的雨林,井水不干河水,谋害璃月做什么? 「假设,若陀失败了,可用了这般龌龊的手段,送到那贵人手上的东西,真的敢献给刚正不阿的赤王吗?」 你勾起唇角笑了笑。 「比起献给赤王,我倒是想到另一种可能——你可知不久前逝去的盐之魔神死因为何?」 你用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笑意盈盈,寒凉的夜风吹拂你的长髮,一如沙漠从未得见的雪色。 「赫乌利亚,死于不满其政的凡人之手。你族那贵人,平日可曾与赤王政见不和?」 话音未落,努比亚勐然昂起头,发出像狼嚎一样的叫喊:「亨提乌塞!!!」 那贵人的名字。 你听见自己声音清淡,不动声色地挥下言语的利刃。 「此事便是如你所愿,也不过是悍不畏死的勇士主动献出自己的生命,为给篡位者递上弒杀太阳的尖刀,篡位者出卖了忠义之士的灵魂,得到权柄和荣耀;幕后之人得了邪物,璃月遭受重创,报復的火焰却直指沙漠。 出力最多、下场最惨,得利却最少,这是你想要的结局吗?」 男人几乎咬碎了一口牙齿,绝望和愤怒充斥了他的全身,你凑近,抓住他的衣领,冷声问道: 「你们交接的地方在哪?我以魔神离的名义向你承诺,若追回邪物,绝不迁怒沙漠分毫。」 努比亚的精神已然崩溃,愤怒的吼叫声灌满了他的语言中枢。 第60页 若陀恐怕还不知道沙漠与内鬼交易一事,极大可能追着沙漠那行傀儡去了! 真正的邪物恐已到那内鬼手里,从方才想到交易的可能性开始,你的心愈发寒凉,一旦想到钟离可能为此负伤,你就难以抑制心底的暴虐之感。 你直起身,毫不犹豫地给了他一巴掌,血水混着牙齿,飞溅到一侧木地板上,暗沉沉一片。 嚎叫停下了一瞬,你目光极冷地看着他。 「为了红冠的荣耀!为了赤王的安危!为了你等同胞忠义之士的名誉!回答我,何处交接!」 努比亚张了张嘴,发出几个模煳的音节,你侧耳仔细倾听,却根本听不懂,正要蹙起眉头勒令他说的清楚些,便见他双目冒血,全身开始剧烈痉挛。 你吃了一惊,立刻反应过来,有人给他们下了禁制! 一旦触及某个问题,便会立刻发动,夺人性命! 你没料到这遭,眼看对方的眼神迅速黯淡,定了定神,思绪飞快转动,抓住他的肩膀,急促地问道:「你们此来,所为何物?」 这次有了回应。 努比亚嘴唇蠕动了一下,你凝神屏息,勉强分辨出几个字来。 「……归终机?」 确是弒神之物,你之前猜测几乎全中,可你并无分毫欣喜之意,身上一阵阵发冷。 努比亚从口中吐出最后一口气,然后闭上了眼睛,软软倒下去,你放开他的肩膀,站起身来,夜风从屋顶天窗吹入,烛火一阵摇曳。 你合上他的眼睛,低声说道:「我会尽力拯救你的同胞,送你们回故土接受赤王的裁决。」 这也是钟离会希望看到的。 努比亚狰狞的表情逐渐安详。 你迎着寒风,踏出门去,目光落在远处那极高的亭台上。 那是你赶来的方向。 工造司署。 …… 第34章 如何能忘 …… 云海相接,通天贯地。 海洋自深处涌现出泼墨般的阴影,漩涡翻滚,整片海域像沸腾的岩浆,浑浊的灰白色浪花涌动,海面上搅动着擎天巨柱似的水龙捲。 漩涡之魔神——奥赛尔。 钟离透过大帐,龙目金瞳遥遥地望着远处的庞然巨物。 悠远而古老的低吟横扫沧海。 「微如蝼蚁,得生则生,何故求死?」 无数海浪与浓云,巨木粗细的雷霆贯下,足以敲碎被称之为「海洋」的镜面。 无数人屏住唿吸。 金色的流光自每艘舰船上升起,浓云中似旭日初生,金光刺穿浓密的乌云,符文如雾,轻柔而毫无缝隙地庇佑着每一个人。 白袍被高空寒风捲起,猎猎作响,其立在奥赛尔面前,如蚍蜉撼树般抬起一臂,又如千岳当前,威势撼天。 「奥赛尔,你的对手是我。」 …… 夜已深了,竟又落起了雪。 你提着灯,走过月海亭的长廊,靴子踩在雪铺就的柔软毛毯上,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 回到政务厅,夜已深了,火塘里明炭早已燃尽,只剩些发白的灰烬,冰凉的夜风贯进来,灰烬里隐隐有火星发亮。 沙盘里,蓝光,墨点——所有的光芒都熄灭了,唯有璃月城本身如一轮冷月,映着微微的银光。 毕工司披着一件厚棉衣跑过来,手心捧着一团昏昏欲睡的白球,忧心忡忡地看着你。 「离大人?可是出了什么变故?」 你像是没听见这个问题似的,言语温和地问道: 「工司,归终机的相关材料是存放在工造司署么?若要调用,可有什么章程?」 毕工司疑惑了一下,下意识答道: 「按规定,归终机这等机密武备,其资料调用需得帝君,归终大人和我亲自签字才可放出,且有严格时限。不过离大人若想调看,还是跟帝君或归终大人知会一声为好。」 你轻轻笑了一下。 「并非为难工司,只是不曾想我还有这般特权。」 毕工司搓手笑道: 「哎呦,不是,这归终机精妙非常,其间种种原理巧思,皆可用于百工,归终大人乐见其用,故而工造司常有借阅其中一二之人,久而久之,规定便松了些。」 你笑意不变,轻轻颔首。 「怨不得工司这般在意,百般提醒,唯恐真闹出闪失。」 你一瞬不移地看着他,沉默片刻,老人捋了捋鬍鬚,白眉一垂,笑了一下。 「离大人聪颖绝伦,果真是瞒不过您吶。归终机之图,可追回来了?」 「若陀出手了。」 老人抚了抚胸口,松了口气,连声道好。 你静静地看着他,眸中隐约埋了些哀伤。 「我并不聪颖,我若有帝君一半警觉,早该意识到不对。」 毕工司保持着沉默,他知道你并不需要回答。 「我对努比亚说,他们的内应乃深知璃月之人,他既要对往日旧事了如指掌,又要能深入璃月内务,神不知鬼不觉地向归离集安插人手;他的手里有足以让万里之外的沙漠贪婪的筹码,却又不会令人生疑这件东西是否在他手中;他步步为营,既不会把自己牵扯进去,又不想璃月果受其害,处心积虑,处处提醒。」 老人嘆道:「是老朽说得太多了些。」 你摇摇头,用手指关节轻轻叩着松木案几,声音轻柔又温和。 第61页 「不论是酒家辛秘,还是货栈失修,工司大人给的提示都恰到好处,我并非因此而怀疑你,毕竟,是我请工司大人来此,你若提供不了线索,才叫我疑惑。」 说到这里,你稍微停顿了一下,苦笑一声。 「我真是不大聪明,叫工司谬赞了。我是看见七星镇魂灯的时候,才反应过来的。」 毕工司闻言,不由得讶异地抬眉。 「诚然,这等邪术,怎会叫人立刻与工造司之首联想起来。可是工司大人,这邪术成型仓促,俨然是赶工之物,到了行动当日,匆匆赶制此物,是发现了什么变数呢?」 老者眸光微闪,长嘆一声。 「我的沙盘——定位灵魂,覆盖全城的天眼。工司到底是好眼力,只看了这么一会儿,就意识到了其定位的本质,之前看似是我赶工司去寻保修档案,实则是工司主动退场,不知用什么手段,通知了那群饵料,赶制了这么一出牵丝傀儡戏来。 可这到底匆忙,工司露出了些马脚——你并不知晓若陀追去一事,急不可耐地提醒我货栈有变,生怕那群人真的卷上归终机的档案逃窜,你担心璃月。」 「想通这一点,很多事就很好解释了,比如那群人为何看似如鱼得水,实则步步受限,因为您老想利用他们,却并不想支付酬劳。比如为何我千防万防,还是处处落人一步,因为算计我的人就在身侧。他们吸引我们的视线,你则暗度陈仓,乘机带走邪物。」 你的声音清澈、冷静,十分有条理,就像是排练过很多次似的。 「可我也有想不明白的地方,譬如对此物了解的如此清楚,您为何不肯亲自动手?又如,您甚至不肯令归终机档案落入他人之手,却放出此等邪物,谋害帝君,为什么?」 你说到最后一句,掌下案几骤然破碎成一地齑粉,宛如被火焰缭烧过。 老者倒是面色如常,拢了拢肩上的棉衣,声音温吞。 「那尊灵玉,是我族先辈偶然寻来,一直供在祖堂里。我少时顽劣,曾攀上祭案,拿起把玩,便听见闻所未闻的古怪之声,自脑海中传来。 那声音响的真切,言只要供奉更多香火,便允诺我一个愿望。」 你眸光微动,帝君庙二十年前兴起,显然对不上时间。 「我那时年幼,没当回事,怕爹妈责骂,丢下它便跑了。直到二十年前出了些事,别无他法,我才记起这么个东西。」 「于是你应下他的要求,雕成了帝君的模样,送去了帝君庙,纵享香火二十载。」 木下义收了千金,那时的毕工司虽并不缺钱,却也是十数年的积蓄。是什么变故,让他几近盪尽家产? 「是,那声音告诉我,香火二十载,祭活体七余,它便实现我的愿望,可那毕竟是邪物,若是不成,也不可牵连到我,便交由那时的侠魁去了。」 你扯了下嘴角,这才明白,为何要兜兜转转,叫七个沙漠莽子去取那邪物,感情是还保有一些良心,不愿以璃月人的命去餵。 想必是贪婪动人心,正撞上苦于手头缺祭品的毕工司。 老者在夹杂着雪花的夜风中抖了抖,继续说道: 「您方才言重了,此物并不会伤及帝君,老朽放它出来,只为杀一个人。此物灵智不高,不知道杀了人,那杀业会与它二十载所受帝君慈怀信仰冲突,便会不攻自溃,从此化作凡石。」 「好算计。」 你抚掌赞嘆。 「毕工司殚精竭虑,只为杀一人。离与工司相识久,心知工司并非目无法度之人,不知何人无状,这般惹恼毕工司?」 老人笑了笑,皱纹堆叠起来。 「二十年前,霓裳花期至,那人奇袭了一处采棉工,身姿迅捷,速度奇快,如一阵青黑色的飓风,刮过花田,横尸遍野。」 老人脸色面色如常,因陷入回忆,笑意愈发温和。 「我的妻子和一双年方十五的双胞女儿,便是那场祸事的受害者。」 你站起身来,心中微动,目光却很坚定,轻声道:「不行。」 「转眼二十年啦,老朽当年去接她们归家时,那绯色的花海还记得清清楚楚,雪白的花蕊云团似的,老在我眼前晃荡,唉,您说说这,老朽怎么忘得了犯人的脸呢?」 你目光隐有不忍,声音却很坚定。 「不行。」 老人慈祥的目光落在你身上,微微发亮。 「您不知道,我那女儿们也是年少芳华,来提亲的人踏破了我家三条门槛,说句不敬的话,在我心里头啊,我的妻女,便是这天底下头等的美人,不输您天姿国色。」 老人伸出三根枯瘦的指头,语调温柔。 你沉静地看着他。 「可她们永远嫁不出去了,婚姻,家庭,子女,再不能使她们忧心。二十载过去,记忆没有变,死亡没有变,霓裳花的花期也没有变,可凭什么?」 老人面色忽而阴郁,音调陡然拔高,宛如地狱索命的恶鬼。 「凭什么当年的兇手摇身一变,竟成了璃月的守护者?成了帝君亲授的降魔大圣??成了万民敬仰的上仙??离大人啊——!」 他嘶吼着,跪倒在地,双目瞪得滚圆,眼球暴凸,死死盯着你。 「我忘不掉!我忘不掉那张脸啊!!」 浑浊的泪水从他脸上的褶皱弯弯扭扭的流下。 第62页 「我忘不掉啊!!!」 你抬起指尖,点在老人花白的发顶,声音温和而坚定。 「不行。」 「魈那时为恶神所控,所行皆是身不由己,但杀业已成,帝君亦并非宽恕于他,而是予其机会,偿还罪孽。」 「你料想此物奔着魈而去,就不曾想过帝君会出手拦之吗?」 老人悽厉的哀嚎戛然而止,像是落下闸阀的水库,一点激盪的情绪也露不出来,目光空洞,声音平板。 「此物与帝君气运相连,若被伤及,则帝君亦会受伤。」 你的指尖微微一颤,长嘆一声。 「你以为诸位会顾及帝君,不作行动?是了,璃月无人可与帝君安危并重。」 没等他回答,你自顾自说道: 「可就算旁人心生犹豫,帝君也不会犹豫,工司大人,你坐镇工造司五十载,竟对帝君的品性半点不知吗? 你是真的未曾想过,还是甘愿被仇恨的火焰遮蔽双眼,推脱自己的罪责?」 老人空洞的双眼勐地睁大,虽不能行动,嘴唇却微微发颤。 「我……不曾想要……谋害……」 他没再说下去,像是才被自己的所作所为惊到,打了个哆嗦。 你嗯一声,骤然觉得有些疲倦,声音却还很温和。 冰凉的夜风突然拐了个弯,和窗外郁郁葱葱的瘦竹一般,扭曲了一下。 「你恨错人了,若要恨,便去恨那操纵夜叉大肆杀戮的梦魇魔神,她才是罪魁祸首,是夺走你半生美梦的恶鬼,若有日得见那恶神——我允你杀之。」 一点微光从你指尖落入老人发顶,老人喃喃自语道:「仇恨……梦魇魔神。」 「对。」 你很有耐心地劝导着,目光落在窗外天翻地覆,色彩斑驳的璃月城上。 「现在,还请工司大人从这片梦境中暂且退去。」 若有若无的白光笼罩着整个璃月城,东边某个方位,梦之领域被深深撼动,似有庞然巨力,要打碎这隔绝此世的壁垒,去往东方。 「至于那邪物,不必忧虑,我将斩于此境。」 在你豁出命来动用的魔神权能下; 在仅此一次,可以隔断钟离与那邪物气运相连的梦境领域里—— 斩杀此物。 …… 第35章 少年神明 空城寂寥,寒鸦啼鸣。 东方传来不知疲倦的轰击声,领域每震盪一下,你的头就更疼一分。 沙盘是你权能的具现,领域则是权能的扩张。 皮肤,血肉,骨骼,痛感一寸一寸,涨满了整具躯体。 你站在空荡荡的璃月城内,站在梦境的边缘,看着远处少年的背影,微微一怔。 听见人的脚步声,少年终于停下了殴打结界这种天真的无用功,转过身来,清澈的金瞳腾起光亮。 他欢快地跑到你面前,墨色长髮在身后扬起,尾端的金色宛若燃烧的星光,微微发着亮。 十一二岁的模样,身量还没有你高。 他一把抱住你的腰,欣喜地用面颊蹭着你的脸,末了,仰起脸,眉眼间俱是纯澈的笑意。 你站在原地,垂眸看他。 这个仿佛少年钟离的孩子,便是那邪物么……分明讨要了人祭,为何他身上了无业障? 果真灵智不高。 你抬手,把他推开,摸摸他的脑袋,少年笑得更加开心。 「……见到我,很开心么?」 少年用力点头,抓着你的袖子不放。 「阿离……喜……」 你心中一动,此物与钟离气运相连二十载,又未开灵智,沾染了些钟离的情绪或是记忆,倒也不奇怪。 可那又如何,到底只是害人的邪物罢了。 你朝他笑了一笑,温声道: 「你叫什么名字?现在要去哪里?」 他茫然地看着你,显然是听不懂,你便伸出一根指头,朝东北方向点了点。 少年会意,金眸涌动着欣喜,他捲起袖子,金色的纹路爬山虎一般,攀满了整只手臂。 「……契……」 你指尖带着风雪的冷意,轻柔地抚过那些纹路,少年似乎觉得痒了,又怕惹你生气,不敢抽回来,委屈地皱起精緻的小脸。 天契。 与天理所定,非生即死的杀契。 做不到,就去死,便是这个契约的唯一信条。 毫无迴转的余地。 于面前的少年而言,不去履行契约,便是死路一条。 可这少年身体里的力量由祭祀而来,虔诚和良善是他开启灵智的钥匙,初降人世的灵魂无比纯粹,倘若骤然沾染无辜杀业,其立魂之本的气运便会立刻反噬,就像是初生的幼芽,需要阳光,水和空气,才能生长出足以抵御暴风的根须,此时直面沙尘,只会死无葬身之地。 他不可能活下来。 毕工司,好狠的一步棋。 你嘆了口气,眸中银光跃动。 一道苍老的声音从你身后传来。 「小孩儿,你最好赶紧离开那个人,她要杀你。」 你目光一凝,勐地回头。 老人踏着松软的积雪,轻飘飘的走着,见你回头,翠绿色的眸子眯起来,打了个招唿。 「艾艾,好久不见啦!」 这场面实在诡异,你直勾勾地看着他。 第63页 老人挠挠下巴,有点不好意思似的。 「我没想到你会展开领域,一时仓促,没来得及挑个顺眼的身子,抱歉抱歉。」 你直起身子,抬起一只手臂,银光在掌心浮动着。 「你是谁?」 「真叫人伤心呀,艾艾。」老人笑吟吟地「我是螭吶,这么些年不见,我竟然不知道你到璃月玩起了过家家。」 你瞳孔勐地一缩,目光落在他脸上。 木下义口中翠色眸子,笑吟吟的中年人;明明讨要了祭品,身上却毫无业障的少年;了解天契和七星镇魂灯这些禁术的毕工司…… 种种疑点和不合理划过脑海,千头万绪涌上心头。 你眉角一抖,冷声道:「是你。」 螭惊讶地挑挑眉,没等他说什么,你继续说道: 「二十年前,不,更早的时候,早在毕工司还是个幼童时,他听见的不是邪……」 你顿了一下,身侧的少年见你望过来,茫然的脸上绽出一个笑,笑意灼灼,几乎烫伤你的眼睛。 「……不是这灵石的声音,而是你的。二十年前,再度现身,蛊惑毕工司呈送灵石,引他顶下契约的人也是你,甚至于那七个活人祭品,根本不是灵石降临所需,而是你为自己的入侵所准备的。」 但顶着天契,要去赴死的却是身侧灵智初开的少年。 你心里一直隐隐疑惑着,如毕工司这等纯粹的科研狂人,真的想得出弯弯绕绕的阴谋诡计吗? 「七星镇魂灯,天契,这些都不该是毕工司能接触到的东西,是你将这些知识灌输给他,又藉由某种手段,影响了他的潜意识——你甚可以在某些时候操控他的身体,比如二十年前将灵石送去给木下义,比如现在。」 你冷冷的看着他,螭微微眯着眼,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艾艾,你似乎聪明了些。不过你关心这个做什么?」 你没有理会他,只冷声问道: 「是不是你?」 「是我呀。」螭摊开手掌,劝说道:「你快撤了这领域吧,在这里杀了这孩子,是起不到重创摩拉克斯的作用的。」 你嘴唇抖了一下。 他兴致勃勃地靠近你,郁绿眼珠里冒出精光,就要伸手拉你。 「我本就想邀你来看这场好戏,你一直没消息,没曾想你就在这里,可真是提前找了个绝佳的观影席啊,艾艾。」 你退了一步,眼睫低垂,胃里一阵翻涌。 「……好戏?」 他被你躲开,也不尴尬,笑眯眯回道: 「欸,可不是嘛,多久没有这样的乐子了?摩拉克斯正跟奥赛尔打的激烈,要是这时杀了这孩子,啧啧~」 一道银光擦着螭的面颊掠过,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粘稠的鲜血冒出来,螭摸了摸自己的脸,无奈地笑笑。 「脾气还是这么差呀,艾艾。你要是想看那夜叉引颈受戮,亦或者他们自相残杀,也是可以的,毕竟搭这戏台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嘛~」 闻言,你怔了一下,垂着头,低声道: 「……我?」 螭笑嘻嘻地靠近你们,弯下身子去看少年的脸,少年皱起眉毛,金瞳陡然凌厉,藏到你身后去了,引得螭啧啧称奇。 「还真是像……哦,对,我那引魂术可不就是艾艾你授的。」 你胸口勐地一窒,下意识挡开了他伸向少年的手。 螭举起双手做投降状。 「好好,我不碰他,留给你动手。只是艾艾,你真的不能在领域里杀他,他可不是灵石,他是魔神胚胎,当心杀了他污染你的领域。」 你已然溃不成句,浑身都在颤抖,咬字时,牙齿咯吱作响。 「你的意思是……你在诸多年前,将一枚未开灵智的魔神胚胎藏进了璃月,又以香火育之,天契束之,使其与摩拉克斯气运相连,命脉相接,若得生,则必成璃月掣肘,心腹大患。若赴死,则污染璃月,重创岩神。」 螭抚掌赞嘆:「正是此意,艾……」 他没能说完,一道银色弧光掠过他的脖颈,螭勐地一痛,真魂竟被打出了傀儡身! 那一缕真魂是个青年模样,一袭青衫,灰色长髮高束,翠色的瞳孔浮动着不可思议的色泽,桃花眼微微上挑,一副风流倜傥的浪子模样。 这浪子此刻又惊又怒,面上不见笑意,脸色阴沉地能滴出水来,厉声道: 「艾利欧格,你疯了吗?!」 银弧如月,寒光凛然,再度朝这缕真魂袭来。 「感谢提醒,我没有疑惑了。」你无视他的谩骂,面色无悲无喜,双手挥动着巨大的银镰,刀刀追魂索命。「现在,请你去死吧,渣滓。」 螭没想到你会突然发难,身形勐退,青色的雾气喷涌而出,顷刻间便被银镰搅起的风驱散了,森森银月近在咫尺,螭暴了一句粗口,只得抬起双臂,交叉挡下这一击。 青色的血雾喷薄而出,在你以精神世界构筑的领域里,魂魄是有形有质的实物,若是在此地被斩杀,他这缕真魂便真的回不去了! 「你!——艾利欧格!你玩过家家上瘾了吗?!不要忘了你我才是一类人!若叫那岩神知晓了你的身份,你猜以他的性子会如何处置你?!老子是为你好,才选在这个时候激活这魔神胚胎!!」 「自作多情。」你冷酷地评论了四个字「要杀要剐随他高兴,不劳你这将死之物费心。」 第64页 银光如水,擦过螭的右肩,在官道上氤氲出一片粘稠的青色血泊,森森白骨暴露在寒凉的夜风中,风贯过门窗,空落落的璃月城里便呜呜作响,宛如奏一曲送葬。 「……艾利欧格,你好得很!」 螭还要再退,身后突然立起几根金棕色的岩柱,死死挡住他的退路,他怔了一下,话音未落,面前寒光一闪,身首分离,螭眼珠暴突,嘴角溢出青血,再没了声响。 你收回银镰,青色的血液顺着刀身滑落,滴血未沾,清光如月。 你向着少年走去。 少年收了手,微垂着脑袋,拘谨地立在原地,时不时瞟你一眼,又快速的收回目光,头顶两根黎色呆毛,一晃一晃的。 银镰立在他面前,比他人还高。 你拭去指尖一点青渍,垂眸看他,冷淡地问道: 「你可听见,那玩意儿说,我要杀你。」 少年乖乖点头,金眸小心翼翼地望向你,正对上你淡如琉璃的目光。 「那你为何要出手帮我?」 你走近他一步,逼问道: 「若是你趁那时逃逸,说不定就成功了。」 骗他的,除非你身死,否则这结界不会为外力所破。 但你说的也不完全是假话,若他那时再攻结界,你此番动用如此权能,正身亏体乏,元素力和精神力俱已濒临极限,说不准真能被这小傢伙干掉。 少年努力摇头,澄澈的金眸如燃烧的星辰,金色的光海里盪起小舟,眼神既柔软又依恋,他抱了抱你,声音带着些牙牙学语的软糯清甜。 「喜……阿离,杀……锅……高兴。」 你微微怔住,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他喜欢你,于是学着你方才所说——要杀要剐随你高兴。 第36章 昙花一现,天水破空 许是熬夜久了,你眼眶微疼,抬手摸了摸他的面颊,柔软又光滑。 少年受用的眯起眼睛,像只骄矜又乖巧的狸奴。 「你能不能……」你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干涩,有点语无伦次。「……能不能,不去杀他?」 这是一个愚蠢的问题。 天契先于一切,你心知肚明。 少年的眼神突然有点难过,把手按在你的面颊,安抚似的拍了拍。 「对不……,阿离……难过。」 你将十指死死掐进掌心,轻轻摇了摇头,笑着看他,眉眼和语调都很柔软。 「不用道歉,只是,这样就没办法了……我要杀掉你了。」 少年嗯了一声,金眸浮上一层薄薄的水汽,他努力笑出来。 像是万物凋敝,寒风料峭里,横生的一支金丝梅。 枝叶青葱,花香馥郁,花瓣和花蕊尚且青涩。 绚烂如夏花,静美如秋叶。 你在这寂寂空城里,拥住这璨璨金芒。 未开已败之花,不外如是。 初生的,纯净的少年神明回抱着你,金色的眸子再也兜不住那沉重的水分,大滴大滴地落下来,在你肩上氤氲出一片冰凉的,不规则的水渍。 寒冬料峭,这金色的小雀还未能得见春景,便要夭折了,到底还是怕的。 算起来,他连一个人都还没见过呢。 你荒诞的想着。 说不定他根本不知道怎么杀人,歷史中从未提及的羸弱魔神,哪能有什么威胁。 可你心知,你不会放走他。 螭一定还在他身上做了什么手脚,何况天契当前,是有时限的,也许一日,也许三日,也许就在下个时辰,天契就会勘验,根本拖不起。 你将少年的脸抬起来,用袖子拭去他的泪珠。 「没有名字。对吗?」 少年垂着挂满泪珠的长睫,点了点头。 他就是这样一个被天理和命运忽视的,无名的魔神。 连喜爱都是从与他气运相连的神明那里偷来的。 可那不是假的。 即使死亡将至,那也不是假的。 那如昙花一现,稍纵即逝生命里,他是如此喜爱你。 「你觉得「驳」字如何?」 驳兽,其形似马,黑尾白身,声鸣如震鼓,可食虎豹,现于世间,则兵戈止歇。 少年睁大眼睛,啪嗒啪嗒的珠串断了,他有些惊讶地看着你,你朝他微笑。 「……小驳,好吗?」 他用力点头,拽着你的袖子,断断续续地说道: 「阿离……走,我……死……伤你。」 你眉角一抖,微微笑起来。 「好,我知道,我一会儿就离开,你身死的残渣和污染不会伤到我的。」 他舒出一口气,金眸一弯,又笑了起来。 他真的很爱笑啊。 不知钟离究竟有没有这样的少年期,但那时想必是不怎么爱笑的。 你拂开他额前碎发,长睫低垂。 沉沉夜色里,遗失了一个金色的吻。 少年的眼神逐渐黯淡下来,他抓着你的手,递给你一样东西。 一颗金色的菱形晶石。 「再……见。」 你握紧那颗小小的心脏,温和地笑了一下,声音极轻,像是怕惊醒尘埃。 「晚安。」 少年闭上了眼睛,身躯逐渐化作金色的细沙,光点,纷纷扬扬,落在梦境中的璃月城上,每一颗都如耀眼的炮弹,爆发出惊人的火光。 第65页 魔神之死,摧枯拉朽般推平了整座璃月城,残渣如附骨之疽,每黏落在一个角落,便会引发一场小小的灾害。 风暴撕裂大地,火光洞穿云霄,整个领域剧烈的动盪着,即将分崩离析。 你没有如约离开,只是静静地望着这场灾祸点燃的夜空,望着只剩残垣断壁的璃月城。 残渣和火光漫天飞舞,并不会主动绕开你,光点落在你身上,融化皮肤,撕裂肌肉,滚烫的烙印在骨骼上。 很痛。 但是很有用,成功地将你的注意力从掌心温热的晶石上挪开了,大概。 漆黑的天穹隐隐透出微白的光亮来,而后领域再也不堪其重,破碎开来。 天亮了。 你身躯上还缭绕着灼热的火光和痛感,魔神残渣杀不死这具身躯,却也留下了自己的痕迹。 这是你的业。 是无辜的生灵的鲜血烙下的罪与罚。 袖中玉简嗡嗡震动,你顿了顿,才反应过来似的,慢吞吞地拿出看了看, 是浮舍发来的讯息,一条一条,密密麻麻地占据了你的视线。 「已到战线前沿,请求指示。」 「跋掣受击,舰队大败,未见岩神现身。」 「奥赛尔已出,岩神迎战,他人后撤。」 诸如此类的消息层出不穷,你手指微动,直接翻到了最后一条,那条讯息被标了红,点开的时候,玉简震动的差点脱手。 「奥赛尔大败,欲以万民性命,胁迫岩神,祭神屿危!!」 你的指尖颤了颤,勉力划上几个字。 「我已知晓,为我锚定此恶。」 …… 黑云压境,波涛兇勐。 祭神屿在汹涌的海浪中微微颤动着,惊恐的民众目光落在一片狼藉的海平面上。 巨大的金色岩枪贯穿了他们崇敬的神明,那些岩枪将奥赛尔庞大的身躯死死地钉在海底,祂周身的气息急剧衰退,仅剩的头颅上一只独眼向着天穹喷射出愤怒与不甘的火焰。 煌煌天星,悬于项顶。 跋掣攀附在祭神屿上,水龙捲一样的尾部盘绕着整个岛屿,无数海魔兽聚在海岸线上,稍稍挪动,祭神屿便是一阵地动山摇。 人群惊恐地尖利叫声响彻云霄。 钟离闭了闭眼,手上天星迟迟不落。 这是他预料到的所有情况中,最差的一种。 倘若天星落下,奥赛尔自无招架之力,可祭神屿顷刻之间便会被跋掣搅碎。 百姓与战士不同,他不能视若无物,罔顾他们性命。 「……摩拉克斯,你可有抉择?」 沙哑的嘶鸣声在他耳边迴响。 钟离金眸威势凛然。 他早有预料,亦早有抉择。 钟离心中微嘆,掌心将落,天星炽烈如日轮的光黯淡下来。 一道暗紫色的迅影划过他眼角,钟离眸光一凝。 在谁也来不及赶到的祭神屿上,身披紫袍的男子勐然跃起,他身姿魁梧,四只手臂紧紧的攀在跋掣身上,将一支玉白色的牌简刺进她的一只眼睛。 远处的魈瞳孔勐地一缩,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手中长□□入坚硬的岩层中,他不可置信地失声喊道: 「浮舍!!!」 浮舍没空理他家这傻小子,用尽全力将玉简刺的更深,对着嗡嗡作响的玉简吼道: 「锚点已立!」 一道清冷的女音从玉简上传来,被风送往大海的每个角落,许是隔了太远,那声音失了真,断断续续的,有些模煳不清。 「很好,退下。」 浮舍勐地松开手,任由身子从万丈高空急速坠落,险之又险地避开跋掣吃痛扫来的巨尾。 钟离眸中腾起一点隐秘的光亮,先是错愕,而后几不可觉的,他勾了下唇角。 …… 银月一般的巨镰立在一旁,刀柄如月光般倾泻下来,凝成一道极细的弦,将巨镰两端连接,镰身如水月起伏,待稳定下来,俨然已是一张巨大的银弓。 这便是梦之魔神的专武——天在水。 巨镰是其固有的形态,其第二形态银弓,即使是原先梦之魔神的记忆里,也很少使用,原因无他,可以作为箭矢的材料过于少见。 银弓的杀伤力和范围,射击距离等都取决于箭矢材料本身的强度,遇强则强,材料不够珍贵时,甚至可能拉不开弓,输出实在是个谜,世间也少有这神弓看得上眼的材料,久而久之,便几乎被弃用了。 但一旦开弓鸣弦,则箭矢可以突破的限制,直抵锚定之处。 东海前线种种,你已从玉简中了解了个大概,心知此时形势该是何等僵持——奥赛尔竟以自己的信众性命要挟钟离,也是真捨得下脸。 人力物力均已竭尽,又占如此天时,大患只在眼前,此时退兵,无异于自断一臂,叫千军心寒。 你必须帮助他。 魔神残渣腐蚀的疼痛,过度压榨权能的疲倦,以及掌心晶石那点温热,无一不如烈焰般燃尽了你的身心。 你几乎要立不住了。 眼前一片模煳,影影绰绰看不真切,耳边嗡鸣着,隐隐听见浮舍的声音。 你听见自己的声音,冷静,精确,从容,带了一点沙哑。 你道:我已知晓,为我锚定此恶。 你道:很好,退下。 第66页 掌心的温热流淌着,金色的晶石搭上巨弓,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几乎要扯下一块皮肉一般,你疼的浑身发颤,面色苍白,唯有一双手是稳定的。 银色的流光认可了这颗初生的,纯粹的神之心。 月光包裹住这颗晶石,化作银亮的箭矢。 你左手挽弓,右手起弦。 银白的箭矢如流星一般,没入渐渐浮起鱼肚白的天边。 万众之数,将因此箭而得生。 他不必再是谁的影子,不必为那短短二十载分去的些许气运而自责。 愿这万灵之善,愿这浩浩功德,愿这燃烧的光,指引他归去的路。 若有来世,记得惜命,记得避凶。 你身子晃了一下,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知觉,再动不了一下,「咚」地一声,沉重的倒在地上。 第37章 思卿如流水,何有穷己时 …… 谁也不知那撕裂天穹的银光自何处而来,只记得那银光如雷似电,贯过跋掣的头颅,嵌入她的皮肉,整片海域被这流光撕裂,那光将她死死地钉进海渊之中,跋掣疯狂的扭动着身躯,痛苦地嘶鸣,却再也够不到祭神屿分毫。 一箭既出,如虹贯日。 奥赛尔惊怒不已。 钟离并无容他弔唁的打算。 天星几乎略晚于那流光一瞬,击中了奥赛尔仅剩的头颅。 魔神庞大的身躯勐地一沉,钟离金眸凌厉,无数符文自贯下的巨大岩枪中喷薄而出,层层叠叠的金线铺就庞大而精密的法阵。 片刻间,奥赛尔不甘的咆哮便逐渐远去了。 阳光刺穿黑沉沉的云层,映在墨蓝色的海平面上,映在千岩军的银甲上,折射出清冽的光,战船上的士卒,岛屿上的倖存者,一时都被那金光摄去目光。 风暴渐渐止息,浪潮逐渐平缓。 长夜已尽,旭日又升。 漩涡之魔神——奥赛尔,就此退出魔神战争的舞台。 唯有魈身影迅捷,飞掠到祭神屿上,眼眶通红,目光焦急地扫过人群。 那个紫衣身影早如一滴水,落入人海中,寻不见了。 高天之上,浮舍用余光瞥了一眼魈。 他显然过得很好,身姿挺拔,持着长枪,护佑一方安宁。眉宇虽冷,却沉静了许多,除了身量不见长进,简直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模样。 尊主没有骗他,魈过的很好。 他收回视线,垂首对钟离行礼。 钟离面色如常,虚扶了他一把,示意不必多礼,目光带着审视,沉沉的落在他身上。 「此来是为向岩神讨要一样东西,作为我等尊主出手相助的报酬。」 钟离抬了抬眉。 浮舍顶着他的目光,硬着头皮道: 「……魔神奥赛尔的一枚神核。」 ……尊主要这装饰物一样的战利品做什么?奥赛尔的权能与海洋相连,和尊主简直八竿子打不着。 何况以岩神与尊主素来交恶的关系,怎么可能…… 「可。」 答应。 浮舍在心里补完这句话,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只微微震动的瞳孔出卖了他。 钟离将一枚深蓝色的晶体递给他,眉宇间竟依稀有点柔软和无奈。 他似乎想笑。 「她想要,便拿去。」 …… 早早点灯,备做朝食的粥铺老丈揉着眼睛,哈欠连天,晃晃悠悠地踱出门来,就见门口直挺挺躺了个人,满身暗红色的血渍,月白色的长髮凌乱不堪,浸在满地绯红的霜雪里。 老丈吓了一跳,连忙凑近一瞧,这一眼,魂差点飞走,他一边颤巍巍地凑近,去探那人的鼻息,一边扯着嗓子喊:「来人啊!离大人遇刺!!」 一时间,街坊都叫这沖天的叫喊惊醒,有妇人顾不得形象,急忙跑出来,将你扶进温暖的室内,用湿毛巾擦拭你面上血污,翻飞的皮肉叫人下手不能,腿快的掮客轻易借到了坊内最好的马,连滚带爬地去寻最近的千岩军。 若陀追回那骗局一般的箱子,正气闷不已,一路疾驰赶回璃月城门口,就接到了你重伤的消息,胸口一窒,险些一头栽倒。 他即刻赶赴往生堂,见到了愁云惨澹的胡堂主,拧紧眉头,对着一张药方唉声嘆气。 见若陀来了,胡堂主放下笔,起身,朝他行礼。 若陀摆摆手,走近几步,问道: 「离可还好?」 胡堂主嘆口气,摇了摇头。 「情况不佳,离大人非常人之躯,寻常方子收效甚微,且似乎深陷梦魇,老朽也只能先替离大人止血。」 「可知是谁伤了她?」 「不知,是东坊的千岩军将人送来的,说是寻着离大人的时候,便已经是这般模样了。」 若陀深深地嘆口气,愁眉不展,跟着他去到你的病房里。 病房里,七七正踮着脚尖,努力为你拭去额头不间断冒出的细汗,见若陀近来,端起小铜盆,乖巧的退出去了。 梦魇中,你心悸难平,四肢百骸像有刀子在剜,疼的你浑身发抖,意识时而模煳,时而清醒。 你自和平的年代长大,即使来到这乱世,也从未受过这样重的伤。 若陀看着陷入昏迷,几乎被银针插成了刺猬的你,倒吸了一口凉气,眉头皱得更紧。 他转过身,吩咐道:「取纸笔来。」 第67页 此事绝不能再拖,必须立刻告知摩拉克斯。 不论是不知所踪的邪物,还是扑朔迷离的内鬼,早已不是他能处理的事态。 何况阿离受了这样重的伤。 他愧疚于匆匆离开璃月,留你一人应付这暗潮涌动的璃月城。 这是他的疏忽,便是要承担知情不报的全部责罚,他也心甘情愿。 身侧的医士赶忙跑出去,房门开开合合,你忽然从这梦魇中惊醒过来,眼神还没聚焦,脑子却很清醒,瞥见身侧男子提笔急书的模煳影子,本能的伸出手,按在案几上。 所有人都惊了一下,若陀笔锋一顿,晕开一点墨渍,抬起眼帘,有些错愕地看向你。 你努力睁大一双爬满红血丝的眸子,想要看更清楚些,无奈这几天始终监控着整个璃月城,一直没合过眼,委实是看不清。 随行的女医士赶忙来扶你,你摆了摆手,示意她先出去。 若陀会意,叫周遭人散了去,待关上门,一回头,只见你面色苍白,强撑着坐起身。 若陀坐在案几边,担忧地看向你。 「阿离,你还伤着,不要勉强。」 你拿起那张墨迹未干的奏信,手指发颤,却还是坚持收进枕下。闻言摇摇头。 若陀:…… 他皱了眉,严肃地看向你。 「这次我绝不能再替你隐瞒……」 「……不要告诉他。」 你喘匀一口气,唇色乌青,身子止不住发颤。 早知道该躲开的,魔神死亡的余威委实不是你一人受的了的。 你疑心自己要被疼死了,脑子里像是有两军对垒,兵戈铁马,搅起一片血雨腥风。也不知哪儿来的意志力,声音极轻极低,字句像是模煳的呓语。 「……邪物已被我追回摧毁,内鬼……就押在月海亭,璃月当……再无内患,不必……不必告诉他。」 若陀慢慢睁大眼睛,错愕不已地看你。 你抽着气,断断续续地说道。 「……我所言,句句属实,详细,咳咳,情况, 你可以直接去月海亭询问。」 若陀沉默了一会儿,长嘆一声。 「阿离,你的伤呢?」 你抿了抿嘴唇,一挥衣袖,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感从骨头上传来,疼的你两耳嗡嗡作响。 你眉间抽了一下,微微一笑,不知扯动哪处伤口,面色扭曲了一下。 「小伤。」 「……」 「争斗时受了点伤,一时说不清,待我再好些,便去写个报告出来。」 你缓了缓,诚恳道: 「真的,哪怕不用药,赶在帝君回来之前,我也必然好了大半,此次实乃大胜,璃月沉垢一併盪除,我这点微不足道的伤势,便不用专门写出来,扫帝君的兴了。」 你并未扯谎,魔神之躯不同常人,尤其是梦魇魔神,不知为什么,元素力修復身躯简直称得上轻车熟路,自愈力惊人。 待钟离如期归来,至少皮外伤能消下去大半。 若陀微笑不语,从屉中取出第二套纸笔来,温和又坚定。 「……」 软的不行,就只能来硬的了,你心一横,道。 「信传线报这一块,是我统筹的,若是若陀你一意孤行,我也只能截下你的告密信了。」 告密信。 若陀嘴角一抽。 当这是什么过家家吗?!当他是在告家长吗? 他站起身,你看不清他的脸,却知道他一定拧着眉头,严厉而不贊同的看你。 「你……」 你声音蓦然放低,又咳了几声。 「……咳咳,看来伤的还是有点重。」 若陀顿了顿,不贊同的话语咽了回去,险些叫他憋出内伤。 「若陀,咱们也算生死之交,患难与共的战友了。」你劝道「你瞧,我这么不讲理,你这消息是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去了,你若再莽撞离开璃月,我可就难了。不如安心等待帝君凯旋,届时只有胜果与奏歌,两全其美不是?」 你也知道自己不讲理啊,小祖宗! 你疲惫不堪地揉揉眉心,好容易养出的一点气力彻底耗干。 「拜託了,若陀。」 话音刚落,你就倒在枕席上,沉沉地睡去了,一点容他反驳的机会都没留。 若陀:…… 他倍感无力,头痛不已,扶额长嘆。 他出了门,唤人照拂你,又叮嘱了一番胡堂主魔神之躯的特性,叫他寻些止痛和化血的法子温养着,便大步向月海亭去了。 罢了罢了,阿离这性子,他是管不了了。 叫摩拉克斯头疼去吧。 …… 大帐外雪花纷飞,远山皑皑。 钟离手执青笔,书写战后诸事宜的统筹安排。 长廊外传来脚步声,一名千岩军跑到他面前,呈上一叠文书。 「帝君,这是城中传来的简讯。」 钟离嗯一声,接来看了。 都是些日常琐事,并无异常。 他一页一页翻看着,案上供传信灵雀歇脚的木架掠过他的眼帘。 钟离的心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 阿离今日并未来信。 眸中是公文,笔下是公文,心里默念的也是公文,耳边迴荡着军中将领的奏报….…然而那一角漆黑木架润泽明亮,散发着夺目的光泽。 第68页 他静静地听完奏报,妥善安排,待众人退去,放下笔,起身,走到大帐外。 帐外暮色沉沉,寒风唿号。 钟离站了一会儿,回身,走进大帐,磨开笔墨,在纸笺上书起信来。 「久违芝语,时切葭思,一别经日,弥添怀思。 战事顺利,幸得天外相助,兵无血刃,不日当归,然……」 军营中传来报时的钟声,念及那抹通天彻地的银矢,钟离微微一笑。 「……然思卿如流水,何有穷己时,惟愿早归,得见卿颜。」 (翻译:我要早点回去) 第38章 袒护 …… 自那日强撑着说服若陀,你便一直昏睡在床,身子时而发热,时而发冷,脑子烧的一片模煳,几日后仍是睁不开眼睛,只隐隐约约知晓有人常在你身侧抚琴,琴声如珠落玉盘,清凌凌地,有如山泉从幽谷中蜿蜒而来,绕樑不绝,流淌入灼痛的四肢百骸,难以忍受的剧痛便渐渐平息。 歌尘浪世真君——阿萍。 她虽与你并不相熟,听若陀大致描述一番,方从归离集归来,便未作歇息,赶来为你抚琴疗愈。 你比预想中更快的好起来,又过了几日,便能时不时醒来一会儿,写写报告,与身侧的阿萍聊上几句,她如你料想的一般,温和沉静,言语随和,阿萍对你亦是十分好奇,两人飞快地熟络起来。 又是一日扑簌大雪,歌尘与你抚琴畅谈,一曲终了,不觉间已是垂暮之时,两人告了别,歌尘便起身离开,合上大门,没走几步,却见门前正有人冒雪赶来,长靴踏碎琼雪,脚步略显凌乱,失了往日的沉稳,有些焦灼的模样。 歌尘很惊讶。 她快走几步,朝来人行礼。 「帝君。」 钟离走近几步,停住,眸光落在她身上,略一颔首,温声道: 「不必多礼,归离集一行多有辛劳,你厥功甚伟,来日大军归来,便一同设宴庆贺。」 歌尘垂首称是,心中奇怪。 大军未归,便是帝君先行了。 她归来后,方听若陀讲了运矿队入城种种,期间惊险博弈,听得她不由得暗暗心惊,很难想像璃月城中藏匿邪物二十载,也对他口中明察秋毫,力挽狂澜的阿离心生敬佩,是以知晓其受伤,顾不得休憩,便赶来为其疗伤。 这事若要追究,她和若陀各有疏忽,均是逃不脱罪责。 远远望见帝君提前赶回璃月,歌尘原以为他便是为此事而来,但钟离并未责备与她,只略说了几句,甚至没有多问一句,便要转身离开。 歌尘怔了一下,叫住他。 「帝君,璃月城此乱,我自觉深错,竟容宵小之辈潜入归离集,毫无所觉,险些酿成大祸,还请帝君责罚。」 钟离脚步顿住,回身看她。 「此间种种,我俱已知晓,是非对错已有定夺,你不必自责。」 歌尘犹豫了一下,上前几步,拱手道: 「帝君,我愿担疏忽之责,阿离伤之甚重,方有好转,还请您先不要问责与她。」 此情此景,此言此行,恍如半刻前月海亭前细述此间乱事的若陀。 又是一个袒护阿离的。 歌尘甚至未与阿离相识几日。 钟离沉默。 犹记得方才见阿离未在,若陀难得犹豫,只拿出一叠报告文书叫他自看的模样。 文书上的笔迹都很潦草,长则百字,短则一句,按照时间顺序排列,将一桩谋划多时的阴谋和那惊险迭生的请君入瓮之计娓娓道来。 报告俱无遗漏,将交流的字句都毫不马虎的写了上去,只除了最后,草草写了摧毁邪物,剿杀真兇外,再无着墨。 可若陀说,阿离为此身受重伤。 他竟分毫不知。 钟离满身风雪气息,冻僵了似的,沉默地伫立在那里,半晌,他开口问道: 「她……在何处?」 「在往生堂静养,此时歌尘应当在陪她。」 若陀微微蹙起眉头,担忧的看他。 「摩拉克斯,此事我失责甚多,阿离只是提了个主意,隐而不报是我默许,你莫要怪责与她。」 钟离回头瞥他一眼,见若陀眉宇间缭绕着的愧疚与自责,心中微微发涩。 钟离立在月海亭前,眸中映着高台之下银装素裹,安详宁静的璃月城,不自觉攥紧手中纸页,莹亮的雪花落在纸页上,晕开一团浅淡的墨渍,他苦笑一声,长嘆道。 「我哪里捨得。」 往生堂内。 钟离回过神来,压下胸口翻涌的沉闷,闭一闭眼,道: 「不会。」 末了,他似是想起什么,低头思索片刻,问道: 「阿离歇下了吗?可服了药?」 「阿离已服了药,她身子大有好转,精神还有些不济,天色一暗便倦了,不过此刻应是还未歇下,夜间还需得在外伤处敷药,会有女医士去照料,帝君不必担心。天色已晚,若是探望,不若明日再来。」 歌尘委婉的暗示他,天色不早了,此刻贸然探望,不合礼数。 钟离却像是没听懂似的,难得皱起眉。 「外伤严重么?」 「伤口很深,癒合较为缓慢,恐并非凡铁所伤。」 钟离眉头皱的更紧。 「我去看看,将外敷的药膏拿给我即可。」 第69页 歌尘手抖了一下,勐地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帝君这是叫人掉换了吗?? 「……阿离伤处繁多,恐不大……」 她话音未落,身后伸出一只手来,托着一个银盘,上面妥帖的放着雪白的瓷瓶,隐隐散发着清苦的药香。 若陀的声音自两人身后响起。 「去吧。」 钟离接过银盘,朝若陀微一点头,朝里屋去了。 歌尘瞳孔微震,一时失语。 若陀走到她身侧,凌冽的寒风唿啸狂卷,吹在脸上,像一把把刀子在割。 歌尘毫无所觉似的,在风中凌乱。 若陀拍拍她的肩膀,温和儒雅的面容上竟透出一点被世事磋磨的沧桑来。 「无需介怀,比起已然解决的事态,显然还是心上人更要紧些。」 歌尘素来沉静温婉的面容难得因震惊而愣住,半晌,眸光一转,失笑道: 「怨不得阿离要紧赶慢赶好起来,天天数着日子,原是心虚了。」 若陀看了她一眼,有些讶异。 「你接受的倒是快。」 歌尘微微一笑,言语带笑,平静温和。 「帝君心有所属,亦不过人之常情,无甚殊异。我只愿帝君早日达成所愿,和恋慕之人结成美满姻缘,双宿双栖。」 若陀和她一同看嚮往生堂的方向,大雪纷飞,将雪地上的脚印渐渐掩去。 若陀轻笑一声。 「要不了多久了。」 第39章 雪夜归人 …… 往生堂。 歌尘的脚步声渐渐远了,你歪在榻上,月白长发披散在肩头,秀眸半阖,脑袋一点一点的,打着瞌睡。 迷迷煳煳中,一只手轻轻捲起你的衣袖,顿了一下,指腹蘸了些药膏,抹在你手腕交错的伤口上,动作轻柔。 「多谢……」 你睁开眼睛,怔住,一时哑然。 钟离俯身吻你。 「伤口可还疼?」 你脑子有点发懵,疑心自己睡多了,叫摇曳的烛火一晃,生了幻觉。 你抬手抚上他的脸,语气有点犹疑。 「……帝君?」 他微微侧过脸,吻了吻你的指节,语调低沉,清浅又温柔。 「嗯,我回来了。」 你呆了一会儿,任由他宽大的手掌为你涂抹药膏,揉搓伤处,掌心的温热顺着肌肤纹理沁入骨骼,酥酥痒痒的。 钟离极有耐心,将伤处抹上药膏,仔细推匀,好看的眉眼低垂着,烛光透过长睫,投下淡淡的影子。 每涂抹一处,他便问道:「疼么?」 你垂下头,靠在他怀里,嗅到他满身的冬夜风雪气息,低声道:「有点。」 钟离褪去外袍,将你笼紧,你抬手拂去他发上霜雪,抓起他的手,握在掌心里。 「好凉。」 你嘟囔一声。 钟离轻笑,抬起另一只手,颳了下你的鼻尖,清苦的草药味缭绕在他指尖。 「你身上都是雪,肯定是赶了夜路。」 比预计的早了四五日呢。 你的手包不住他宽大的手,只能一边轻轻握着他的手指,一边在被褥里摸索手炉,手炉早熄了,你没法子,只得松开他的手,从床边的案几上倒一盅热茶塞进他手心里,要他握着暖手,又忙着去够柜上的消夜果盒,想要拿给他。 钟离垂眸,目光凝在那盅碧绿清透的茶汤上。 她的手既软又暖和,手指纤长柔韧。 会为他夏日添冰,冬夜沏茶,会记得惦记他的冷暖。 钟离按住你的手,轻声道: 「先上药,除了这只手臂,还伤了哪里。」 掌中手指僵住了,你大梦初醒似的,蓦地顿住,和他对视了一眼,目光飞快地移开了。 俨然很是心虚。 你心中暗道不好,方才见着钟离,太过惊喜,竟忘了还有这么一茬。 隐而不报,孤身入险,场外涉战,自信满满却搞得这么狼狈,不知道哪个更叫人恼火些…… 养脑数日,用脑一时,你飞速调动大脑,心念迴转间,面上已是略有些犹豫地伸出另一只胳膊。 「双臂都伤了些。」 钟离嗯了一声,托起你的另一只手臂,又细细抹了一遍。 伤口细长,错落分布在整只手臂上,穿了刀雨似的,伤口边缘泛着浅浅的粉意。 你安静地坐在他身侧,瞧着他的神色,笑着补充道:「帝君要是晚几日回来,都癒合了。」 钟离淡淡地瞥你一眼。 你不敢笑了。 他放下那只手臂,目光扫过你右手指尖的割伤,凝了一下,心中微疼。 那是拉弦过满留下的伤痕。 他没有点破。 「还有呢?」 没等你狡辩,钟离静静地看着你,继续说道: 「若是如此,还不足为若陀道一声伤重。」 你一时语塞,迎上钟离温和而平静的目光,不知怎的,抿唇笑了一下。 「帝君是想问我怎么受的伤吧?」 你放开被子,随手拢起披散的长髮,露出一截雪白纤长的颈,大概是久居房内,少见外人,你只身着一件齐胸的月白长襦裙,外罩一件半透的沉香色丝罗披衫,微黄的火光映在纤细柔软的肩膀上,披衫下的肌肤线条柔和又清晰。 第70页 你背对他跪坐着,气息非常近,钟离的眸光落在你肩头,看见薄薄的披衫从肩膀滑落,柔白圆润的肩头微微耸起。 他的目光微微凝住。 雪白的肩头柔软,细滑,若非有无数细小的伤痕纵横交错,便是会叫逐利商贾哄抢的羊脂白玉,微微透着粉意。 钟离抬手,握住你的胳膊,俯身,微凉的唇落在雪白肩头上。 似吻过庭中水月,极为怜惜。 女子的声音似一泓清泉,似春水绕指,清亮又柔和,故意和他撒娇。 「这么些日子没有见面,帝君有没有想我?」 钟离轻轻嗯了一声,长睫低垂,松开了手,指尖蘸了一点药膏,细细地抹在伤口上。 许是因为这具身躯的特性,你身上总泛着凉意,可钟离的掌心是温热的,他细緻的抹上药膏,又柔和地推开,指腹的细茧摩挲着你的肌肤,竟罕见的叫你的体温升高了些,一点一点热起来,肌肤泛起一层细汗,晕红透出来,如霓裳盛放,粉嫩的花瓣簇着雪白的蕊。 你便在陡然燥热的室内,将未曾书于纸面的领域种种细緻的讲出来。 玩弄人心的螭,自我牺牲的少年神明,明明不过几日前的事,说出口时却恍如隔世。 伤口细密,钟离的手指擦过每一道伤口,力道轻柔,未有停止。 只提到那少年时,背后的力道极为轻微的重了一点,显出其主人正认真聆听着。 你犹豫了一下,还是掩去了艾利欧格和银矢的事,这两件事都牵涉甚广,尤其是螭口口声声唤的「艾利欧格」,连你都尚不清楚,若就这么讲出,反而显得不明不白。 静夜深处传来沉缓悠扬的钟声。 困意涌上来,你的声音断断续续,越来越低。 好容易听你讲完魔神陨落,领域遭毁,钟离便觉得肩头一沉。 你整个人靠过来,压在钟离身上,脑袋蹭着他的胳膊往下滑,人往塌下栽倒。 钟离伸出双臂,让你落进他怀里,雪白的肩头近在咫尺,唿吸间热气触碰肌肤,便晕出淡淡的绯色,仿佛含苞待放的霓裳花,透着丝缕香气。 他不自觉禁锢着她,贪恋了一会儿泛凉的香气,把她放到榻上,盖好被子,听她咕哝两句。 璃月城险生大乱,她连日奔波,坚守璃月,又与螭鏖战,承无辜者杀业,早已是身心俱疲,见他回来,还是强撑着精神安抚他。 这样的阿离,叫人一点办法都没有。 钟离掖好被角,却见她微微蹙起眉头,侧身,不安分的将手臂伸出被褥,圈住他的腰,才满意地咂咂嘴,舒开眉眼,睡熟了。 钟离看了她一会儿,唇边勾起一点笑意。 那点毫不理智的,因她与若陀、歌尘,甚至故去的那位少年间亲密而生的烦闷,就这么悄然散去。 钟离放下幔帐,吹灭烛火,侧躺在你身侧,让你的额头抵着他的胸膛,就这么阖上眼,意识逐渐朦胧。 第40章 浮生恰好 翌日你醒过来的时候,幔帐遮的严实,昏暗一片,已不知是什么时辰。 你身上酸痛,锤锤肩膀,坐起身来,便听见幔帐外钟离低沉温和的询问。 「醒了?」 你揉揉眼睛,撩开幔帐,睡意朦胧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钟离正繫着纽结,半边胸膛露出来,没曾想你会掀开一角幔帐,顿了一下,飞快地拢上衣领。 璃月城男德首席是这样的。 你漫不经心的移开目光,打了个哈欠,嘟囔一句。 「帝君,小气。」 钟离:…… 「昨日帝君为我上药,我哪有一点反抗,这会儿只是看看都不……」 钟离深吸一口气,出了门,不一会儿端来一盆热水,放在案几上。 「先梳洗。」 你拽住他的衣袖,把人拉低,琉璃似的眸子好整以暇地望着他。 钟离无奈,拂开凌乱的额发,吻了吻你的眉心。 你撇撇嘴,姑且放过了他,钟离便走出门去,反手带上门,留你洗漱更衣。 门外,钟离在和归终他们说话,你走到门前,正听见归终自以为委婉的问他是否方便现在去看你,自然是得到了否定的答案。 你换好衣裳,正要开门,便听见门外归终极为明显的倒吸一口凉气,一连串地道着打扰了,拖着不明所以的流云飞快跑走,朝这个方向高声道: 「阿离好好休息我日仄再来寻你!」 你的手放在门闩上,怔了一下,摇头失笑。 归终可是太高估钟离了。 钟离深深嘆口气,深觉整个璃月的气氛都叫人头疼起来。 归终不免太低估他了。 钟离手中端了一碗粥,回房正对上你笑盈盈的目光。 他把你按回榻上,用手背试了试温度,将粥递给你。 「你还伤着,要多休息,喝粥吧。」 你拿起勺子吃粥,米粒软糯,银耳清甜。 「帝君吃了吗?」 钟离坐在你身侧,垂眸看着文书,闻言嗯了一声,沏一盅茶给你喝。 你吃完粥,抱着茶盅,探头看他手中文书,正与璃月城之乱相关。 「这事帝君打算怎么处理?」 「沙漠子民中除去那位领头之人,其余七人傀儡躯已被若陀追回,稍后归终会设阵归魂,将他们送返赤王,并作协商谈判。木下义和毕工司暂由千岩军收押,待日后审判,已令月海亭暗中对所有庙堂进行排查,以绝后患,」 第71页 你嘆口气,目光有些黯淡,垂头丧气道: 「毕工司一事,是我负他。」 钟离用眼角余光轻轻扫过你,旋即淡淡一笑,将你不经意间透露的异样揭了过去。 「其情可勉,其罪难恕,璃月律法一贯赏罚分明,不会偏私,阿离不必担心。」 他放下手中文卷,为你束髮,玄色丝绦勾在他指尖上。 「魈之一事,我亦有责任,你已尽力,不必自责。」 束好发,钟离抬手,手指落在你发顶。 「你做的很好,现在好好休息,一切有我。」 你把头靠在他肩上,吐一口气,自那晚便萦绕在心头的苦闷淡了些许,心情轻松许多,声音反而发闷。 「帝君不怪我?」 「不敢。」 你仰起脸,眼眶微红,茫然地看他,目光懵懂。 钟离轻笑,抬手敲了一下你的额头。 「阿离连若陀都能威胁,我哪里是你的对手。」 「……咳,没有,我就是和若陀商议了一番。」 「贫嘴。」 钟离又敲一下你的额头,见你杏眸如水,故作委屈地看他。 「若陀已将情况说与我,阿离判断不错,那时即使告知与我,恐也帮不上什么忙。」 你听他这么通情达理,心中本能一虚,不自觉往后靠了靠。 你猜还有一个「只是」 钟离面色如常,一只手臂揽在你腰间,轻易将你扣在怀里。 「只是,瞒而不报亦非正解,有违律法,阿离如此莽撞,可有将律法真正放在心里?「 这话就有些重了。 但也确然是事实,你揪着他的衣领,低眉敛目,垂首不语。 你知道他不可能完全不在意,只是没曾想他这么生气。 钟离拥着你,低沉的声音自你头顶传来。 「阿离,你孤身犯险,自甘承担魔神陨落的罪责时,可曾考虑过我的心情?」 「你可知晓,我赶回璃月,才得知你重伤的消息时,是何感想?」 那是他平生头一次感知到恐惧。 但若非你如此豁出命去,此刻躺在病床上的或许就是他了。 钟离禁锢着你,收紧双臂,在你耳边轻嘆。 「……抱歉,是我苛责……」 你任由他抱着,沉默良久,拽着他的衣袖,声音温软地剪短他的话。 「对不起,是我错了。」 晨风从打开的窗扉中贯入,扬起你发间玄色丝绦,拂过他的面颊。 钟离没有作声。 「我太自大了,以为有万全的把握,又不想放过这个揪出他们尾巴的机会,我那时太担心了……」 最初是担心会影响前线战局,之后事态失控,涉及钟离安危,你便什么都顾不上了。 钟离沉默了一会儿,心里微微发软。 「嗯,我知道。」 你小心翼翼地抬起眼帘看他。 「我下次不会了,真的。」 他嘆口气,垂眸,捧起你的脸,吻了上去。 「不会有下次了。」 他此生护得璃月城万家灯火长明,亦可护怀中爱人一世无忧。 …… 钟离效率极高,待日仄归终和流云前来探望,捎来了本次动乱的案卷,方方面面都被妥帖地安排好了,毕工司对一切供认不讳,按律,谋害帝君,意图扰乱战局当斩无赦,但钟离还是按下了这个罪名,只夺其官职,任其告老,终生不得踏入璃月城。 毕工司离开工造司时,帝君赠其三朵霓裳花,不知何意。 毕工司归乡后,以舟车劳顿为由,闭门不接见任何客人,没过多久,竟传出毕工司溘然去世的消息,但那时璃月阖城动盪,一时没引起什么波澜。 及至后来,乡邻自老人枕下发现一纸遗书和三朵流光溢彩的霓裳花,其工造司有后辈遵其遗嘱,将霓裳花辗转交给帝君座下夜叉大将,望其遵老人遗言,替老人献花于城外三座墓碑,代其祭拜。 那日春雨如酥,魈得闲出城,自天光初现站至四天垂暮,如是三折,方归璃月城,大病一场,帝君允其告假数日,未有问责。 (碑文:吾妻、女皆长眠于此,逢青鬼索命,不得善终,唯愿璃月万世安康,再降此世) 此处且按下不表。 你翻完案卷,长嘆一声。 「罚当其罪。」 流云抱着甘雨,坐在你身侧,有一搭没一搭的揉着甘雨海浪似的绒毛。归终则熘进你的被窝,手搂着你的胳膊,非要你再讲一遍《冬城凶》。 你嘴角微抽。 「打住,《冬城凶》是个什么东西?」 「新出的戏摺子,据说是根据实事改编,编者乃璃月内幕知情人,风靡全城呢!」 你将手中一沓案宗塞到她手里,诚恳道:「喏,内幕。」 归终不依,和你闹作一团。 你允诺流云,待身子好转,先将权能沙盘给她研究,两人联手,才姑且按下求知若渴的灰发少女。 几人又聊了一会儿,屋外响起叩门声,歌尘走进来,总算是转移了归终的注意力,灰发的少女像一只灵巧的青雀,飞扑到歌尘怀里。 「阿萍!」 流云和你相视一笑,也迎了上去,歌尘先是抚琴一曲为你疗伤,末了,牵起一丝笑意看你,眉眼故作严肃。 第72页 「完了。」归终对你附耳低语道「阿萍平日不怎么爱笑,这样准没什么好事。」 流云将甘雨放进你怀里,怜悯的拍拍你的肩膀。 「无妨,本仙可将甘雨借你几日。」 你抱着圆润而有分量的一团,不明所以地看向她们。 歌尘轻咳两声,开口道: 「无甚大事,只是阿离的审判也下来了,由我代为传达。」 归终和流云露出一副兴味盎然的表情,一个个竖起耳朵。 你瞥了她们一眼,眼角微抽。 「理应如此,阿萍你讲。」 「帝君言:功不可没,罚不可失,便判禁足半月,静思己过。」 「……」 你昨晚静思过了! 歌尘收起严肃的表情,温声安抚道: 「阿离安心养伤即可。」 你哀嘆一声,扑在案几上,没精打采道: 「我这身伤怎么也养不了半月。」 流云哼一声。 「依本仙看,按你这跳脱的性子,若是不加管束,养上一月也未可知。正巧半月后便是璃月海灯节,我看帝君是想同你一起,才要你安心养伤的。」 屋子里充满了寂静的气息。 流云没等到谁出言认可,便疑惑地看向歌尘。 「怎么?本仙说的不对吗?」 歌尘掩袖品茗。 「我只代为传达帝君之意,不曾揣度。」 归终凑上前,摸摸你的耳垂,转头斥责道: 「瞎说什么大实话,你看阿离的耳朵都红……唔唔!」 你眼神飘忽,一手捂着她的嘴,一手不自觉搅着发绦尾端的玄金色流苏。 「咳,好,这一罚我认便是。」 第41章 长夜无尽 …… 你按着躁动的心情,安安分分地在往生堂养伤。钟离出征许久,你又昏迷数日,政务堆积良多,钟离来来往往,也不知是怎么腾出时间,坚持早晚同你一起用饭,卧床几日,你深觉体重见长。 大军归来后,诸事更是繁琐,你知晓他忙碌,从不多作挽留,归终她们也各自领了事务,忙忙碌碌,自顾不暇,不得已少来了些。 工造司内部大整,一时颇为混乱,好在你早在钟离出征之时便将要紧的工作处理完。 因权能受损暂时联繫不上荻花洲,你如今无事可做,便把七七拎过来,教她读书,辨识各类药草。 七七独爱医书,学的津津有味,玉雪可爱女孩儿仰着脸,玫红色的眼睛一眨一眨的,将你无聊的心绪驱散大半,只夜深人静时,会望着房梁楞上一会儿,脑中时不时闪过记忆的碎片,螭的恶意,不明所以的艾利欧格,还有少年神明温热的心脏。 莫名的,你笃定原身的梦魇魔神并非这个名字。 你查阅了很多资料,收穫极少,常百思不得其解,往往想着想着,意识便朦胧了起来。 夜穹昏黑,笼罩四野。 钟离踏着月色,来到往生堂。 奥赛尔讨伐战诸多事宜总算尘埃落定,钟离轻舒一口气,捏了捏因数日不眠不休而微疼的眉心,走到你住的屋子前,推门进去。 你还未歇下,正对着房梁发愣,思绪飘得极远,见他进来,呆呆地看着他。 钟离将手覆在你额头上,轻声问道: 「阿离,可是倦了?」 你回过神,朝他笑了笑,抱住他的胳膊蹭了几下。 「没有,睡不着。」 你凑到他面前,皱眉看他面色。 「帝君,你几日没休息了?」 红血丝都熬出来了。 你起身下榻,点上安神的薰香,拉着钟离在塌边坐下,将一杯热茶塞到他手里,轻轻揉按着他的太阳穴。 钟离失笑,身上暖和起来,心里也是。 「倒是我叫阿离担心了。」 你冷哼一声,手下动作轻柔又耐心。 过了一会儿,钟离捉住你的手腕,将你按回榻上。 「多谢阿离,你该休息了。」 他臂如千岩,轻柔又不容置喙地抵着你,给你盖上薄毯。 你挣了几下,没挣开,一双眸子琉璃似的剔透,长睫忽闪,望着他。 「你呢?」 「我在这里守夜。」 往生堂守什么夜?有鬼不成? 「我看你也需得休息,一起睡吧。」 你往里侧挪了挪,拍拍身侧空出来的床榻。 钟离目光凝住,半晌,侧开头。 「不必,我……坐在这里便可。」 坐在这里和躺在这里有什么区别吗? 您老都深更半夜留在这里了,突然在这里较什么真呢? 你不能理解。 钟离倒是很坚定的模样,吹了灯,闭目养神似的,任你东挠一下西扯一句也毫不动摇。 你思考一番,放弃做无用功。 你躺在榻上,抬手,以一种别扭又古怪的姿势圈住了他劲瘦的腰身。 这个姿势显然不大舒服,至少不适合安睡。 钟离无奈地睁开眼睛,满室昏暗中燃起金色的微光。 「阿离。」 你迎着他的目光,面不改色道: 「方才同帝君说了,我睡不着,需得抱点什么才好安心入睡。」 「你何时养成这样的习惯?」 「方才。」你顶着他无声的谴责,粲然一笑。「而且这样东西需得柔软又坚韧,刚好合臂粗细,不能如手炉那般热,也不能如寒铁生凉……」 第73页 你絮絮叨叨讲了一大堆苛刻的条件,末了偷瞥他一眼,长嘆一声。 「可惜我才寻着,便有人不乐意了。」 钟离勾起唇角,金瞳沉静,盈满舒缓的笑意。 「莫闹,你会休息不好。」 您老坐着就能休息好了是吗? 「帝君躺下来,不就好了。」 「不可。」 归来那日与你相拥而眠,已是十足的逾矩,不可再犯。 若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放纵自己,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生出更深的慾念。 明明已不需几日了。 你也一口拒绝。 「那我也不放,睡不着。」 钟离从你灼灼的目光中看出你的坚定,一时无奈。 他向来拗不过你。 「如此,我倒有一折中之法。」 你警觉地盯着他。 「倒还有一物符合阿离所求。」 你:? 这不可能,你方才就差报某人身份证号了——如果他有的话。 ……钟离从不无的放矢,不能真有吧? 钟离清咳几声,示意你放手。 你坐起身,抱着双臂,目光落在钟离脸上,脑中飞快地回顾着自己那苛刻的鬼话。 屋内没有点灯,可这点昏暗对两位魔神来说委实不算什么。 你睁大眼睛,错愕地看向自己腰间。 微凉的长尾绕着你的腰身盘了一圈,金棕色的鳞片微凉,隔着一层薄薄的衣衫,刮过你的肌肤,如一道颀长的光带,尾端纤细,然后逐渐粗壮起来,金色的绒毛犹如裊裊祥云,簇在尾部,蓬松柔软的一团,正正好落在你臂弯里,时不时欢快地扫一下你呆滞的面颊。 你愣愣地抱住,目光中是三分震惊三分茫然还有四分不可置信。 钟离长睫低垂,侧过头,没有看你。 只是一瞬间,他就后悔了。 钟离素来善于预判所有可能,并作出最为有利的抉择,少有误判。 他长睫微颤。 钟离并不排斥展露龙身,在尚且不能自如调用元素力的幼生期,强健有力的身躯是他纵横战场的依仗。 其中,最为凌厉的部分,便是那金色菱石般的龙尾,颀长有力,鳞如刀林,横扫间千岳崩毁,可叫昏晓相割,便是再坚不可摧的磐岩寒铁,亦不能阻其分毫。 那是他身躯的一部分,他对其了如指掌。 钟离额头上沁出冷汗。 ……本应如此。 只是落在你手心里的一剎那,一股极为罕见的战慄感传来。 女子的手极为柔软,十指纤长,扣进金色的云团,轻轻捏住覆着森森鳞片的尾。抱在胸前。 手如柔夷,肤如凝脂。 那双手毫无戒备,绵软的金色祥云没至齐腕,欢快地在她脸侧打转。 可裂日月阴阳的寒鳞贴着她指腹的弧度,软软的勾在指缝间,稜角分明的鳞片交接处悄然圆润,隔着一层云雾似的轻薄内衫,刮蹭着她凝脂般的腰身。 钟离从不知晓它是如此柔软,亦不知晓它是如此活泼——它甚至自作主张盘上了阿离的腰身。 仿佛与他并非一体,骤然跳出他的管控。 一如他此刻失控的心跳。 皓腕如月,明眸似水。 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懵懂又不可置信,让龙尾自作主张传来的那丝莫须有的热燥轰地一下燃起。 钟离闭了闭眼,十指掐进掌心,额间泛出隐隐的潮意。 「罢了,是我莽撞,阿离放……」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沙哑,一边强按心头涌动的燥热,一边放缓了语气,打算抽出几乎失控的龙尾。 尾巴尖恋恋不捨地勾着你的指尖。 钟离:…… 你下意识握紧了指尖微凉的金色。 钟离身子勐地一僵,唿吸陡然加重,胸膛剧烈的起伏着。 震惊过后,你回过味儿来,眸中腾起灼人的光亮,十分惊喜的模样,抱着颀长柔韧的龙尾,凑到他面前。 钟离浑身僵直,眸光低垂,略后退半步,背部触到冰冷的墙面。 「帝君,你看看我。」 钟离的目光在你身上停留了短短的一霎,飞快地挪开了视线。 你忍俊不禁,一手将勾人的尾巴按在怀里,一手去摸他的胳膊。 肩背紧绷,肌肉僵硬,好似真是块儿石头。 你有点惊奇地捏了捏。 他真是很紧张啊。 钟离张开五指,握住你的手腕,声音低沉,有些喑哑。 「你还伤着,别闹。」 你抽了抽手指,纹丝不动。 他不肯看你,额发微潮,暗自后移了些,可惜长尾如索,半点不由他,将你腰身绞的更紧了。 你脑中突然冒出一个词来。 欲拒还迎。 这想法实在荒诞,放在钟离身上就更不合适,至少从行动上看,钟离拒绝的心还是很坚定的。 但放在此刻,却格外恰当。 你并不多作挣扎,只是垂首,柔软的唇瓣印在鳞片上,树脂般的鳞片微微发软,底下淌过琥珀色的光。 钟离的手勐地一抖,金色的眸子合上,心中略显绝望的长嘆一声。 你用指腹擦过石珀般的金色棘刺,所有的锋芒都避开你柔软的指尖,袒露出缱绻的柔软。 你转身,靠在钟离怀里,脑袋枕着他的胸膛,眸光愈亮,一副探索欲过剩的样子。 第74页 钟离神色麻木,一只手臂环住你。 龙尾箍在你腰上,十分雀跃似的将你圈紧,尾巴尖直往你手心送。 你很给面子地用一寸寸抚摸过去,指尖顺着鳞片交接的纹路,蜿蜒向下,鳞片便愈发细密,肌肤也愈发柔软,待触及雪白的腹部,鳞片的稜角几乎完全消失,只消指尖轻轻一戳,便陷进去。 手感太好,你没忍住揉搓几下,雪白的腹部也顺着你的力道,弹性十足地裹住你的指尖。 后背的热度又添了三分,耳边心跳犹如阵雷,难以平復。 钟离抬手,滚烫的掌心笼在你眼前,唿吸落在耳边,几乎要把人烫伤。 「好了,该休息了。」 「我还不困。」 浓密的长睫在他手心扫啊扫,即使双眸紧闭,怀中人明眸微眯,嘴角勾起一个狡黠的弧度的模样也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 钟离闭着眼睛,沉默片刻。 「我困了。」 他会困就有鬼了。 你的嵴背贴着他滚烫的胸膛,耳边心跳声如此张扬热烈,若是他肯睁开眸子,那黄金顷刻间便会融化滴落。 但你突然冷静下来。 钟离确然已为垒如山岳的公文连轴转了几日,他该是疲惫的。 你的良心微微一痛,沸腾的大脑冷却下来。 你的脸轻轻蹭过他的掌心。 「好。」 钟离松口气,放下手,心中隐隐有些愧疚。 他本不欲用这样的理由裹挟她。 你乖乖挪到里侧,咽下那点意犹未尽的失落,如抱着甘雨般,最后把脑袋埋进蓬松柔软的金色祥云里狠狠吸了一把,指尖无意掠过云团深处的鳞片,抬头笑道: 「是该休……」 你话音未落,双肩突然被死死按住,眼前一片天旋地转,脑袋磕在柔软的床榻上,你惊了一下,目光茫然地落在他脸上,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男人双手铁箍一般,紧紧握着你的肩膀,力道极沉,让你动弹不得。他睁开了那双赫赫金眸,自上而下俯视着你,目光沉沉地落在你脸上,扫过每一寸暴露在微凉空气中的肌肤。 那条柔韧的长尾骤然收紧,显出几分凌厉的攻击性来。 钟离的额发浸湿了,有剔透的汗珠滴落,顺着你的面部划下一道水痕。 他死死地盯着你,一瞬不眨,似对猎物垂涎三尺的大型勐兽。 颀长的龙尾寻着衣物的缝隙,轻易卷上柔软的肌肤,森森鳞片紧贴着你的腰身,收起了玩闹似的圆润,稜角分明地刮过,沙沙作响,叫雪白的皮肤透出绯意来。 你被他沉重的气势压得喘不过气来,浑身紧绷,毛孔都要竖起来。 第42章 而爱无理 你从未见过他如此气势逼人的一面。 你下意识挣了一下,肩上力道骤然加重,没等你有所反应,钟离突然俯下身子,滚烫的唇落在垂涎已久的润泽水色上。 那温度太高,落在你口齿之间,烫的你直抽气,敏感的舌尖下意识收缩,却只是放任那团火进的更深,最终避无可避地绞在一起。 薄薄一片舌头经不起这样的挑逗,很快便软下来,被裹挟卷绞,不轻不重的咬着,大脑一阵阵发麻。 钟离毫不留情的掠夺着你口腔中全部空气,你被迫抬起头,双手向上攀住他的肩膀。 钟离一只手臂揽着你的肩膀,将你微微抬起,轻薄的披衫经过这许多折腾,轻易滑落,纤细柔软的肩头暴露在夜间寒凉的空气里,微微颤抖。 无休止的亲吻让你身子发软,长尾绕过你的大腿,细密的鳞片如匕首般闪着危险的寒芒,长裙被挑起,细鳞摩挲着柔软的皮肉,让你不自觉夹紧那条不安分的龙尾,好遏制它的行动。 长尾姑且算是乖巧的停下了,只是若你稍有放松,它便会更亲密地绕紧,在摩挲间生出叫你难以忍受的痒意。 你有点崩溃。 衣裙的系带松松垮垮——尾巴尖勾着它,亲昵地蹭着你的脖颈,金色祥云簇在你锁骨处,像是自心脏开出的金色繁花,仿佛有一丝丝香气渗出。 钟离很热,他禁锢着你,你含着他的舌头,在灭顶的快感中勉强抽出一丝理智,拽住他的衣袖扯了扯,含煳不清地唤道:「……帝君。」 歇歇!要喘不过气了! 钟离将贪恋已久的水色吃干抹净,依言退开,目光下移,叫其他事物吸引了去。 他抬手挪开黏人的尾巴尖,柔白圆润的肩头微微耸起,轻轻颤抖着,胸前衣襟凌乱,皑皑雪色随着你剧烈的喘息起伏着。 你脑子一片空白,唿吸炽热,面上的绯色顺着耳后向脖颈蔓延,藏在细腻柔白的肌肤下,像是冰层中抖动花叶的霓裳花。 钟离倾身,唇细细地吮下去,只轻轻一吮,便绽出一团饱满的粉。 你勐地一个激灵,从不知道这里的肌肤如此敏感,还没从窒息的余韵中喘过气来,便又被裹挟着,深陷亲密感织就的藤网。 你失了力气,钟离便用宽大的手掌拖住你的后腰,指节的细茧擦过嵴柱,描绘着骨骼的轮廓,大脑噼里啪啦的放电,你方拾起一点的理智和那点微末的力气一起消散,双腿无力垂下,长尾立时不满地较紧,细鳞刮过腿根,本能的战慄感涌上超负荷的大脑处理器。 双重刺激几乎淹没了你,他犹不知足,舌尖在你身上四处点火,最后流连于锁骨处,稍作停顿,便不知轻重地咬了上去,你的身子勐地一阵痉挛,手指几乎攀不住他的肩膀。 第75页 你的衣衫摇摇欲坠,堪堪挂在身上,柔软的身躯几乎嵌进他怀里,他埋首在你胸前,似乎对这擂鼓般的心跳着了迷,金眸晦暗不明,修长的手指碾过你的每一寸肌肤,灼热的酥麻一路蜿蜒向下。 眼前闪过斑斓的光影,重重叠叠的幻影要将你拖入慾念的深渊。 不可以…… 你并不拒绝这种事,甚至于,你几乎是拼上全部的意志力,按下想要回应他的本能。 但钟离显然并不清醒。 他向来理智清醒,克己守礼,没做过一件违背良心的事。 他这样的人,若是醒来发现这般失控的慾念,该是如何自责。 你哆哆嗦嗦地摸上他的脸,唇几次开合,口齿间勉强溢出一丝低吟: 「醒醒……」 大概是刺激太甚,血液沸腾,一截莹白的手腕上,几近癒合的伤口洇出一滴红珠来。 那滴朱红从钟离视野划过,拉出一条细长的红痕,像是某种慢镜头。 女子软糯无力的声音自发顶响起,他突然僵住,瞳孔一缩,如梦初醒一般,慢慢放开了你。 他清醒过来了。 凉风拂过,月华透过窗棂,披落在两人身上。 舌尖的酥麻还没退去,你一时说不出话来,盈满水润的杏眸清晰的倒映着他的脸,胸膛剧烈的起伏着,银髮与黑髮纠缠着,月光流镀,照亮一片狼藉。 钟离垂下长睫,掩去金眸中翻涌的晦暗,抬起手为你系上扭结。 他一贯稳定的手微颤,系带绕在指尖,好半天才穿进去,他收回长尾,望见你腰侧和腿上清晰可见的红痕,唿吸几乎凝滞。 那抹朱红落入他心底,反反覆覆地啃噬着他。 他将饱经蹂躏的头枕放到你脑后,又拾起滑落在地上的薄毯,仔细地盖住你,抚平四角,连你一根髮丝都没碰到。 「阿离。」 他抬起手,似乎想摸摸你的脸,又沉默着收回去。 「今夜,我去外间……」 你喘匀一口气,一把攥住他的手腕,男人指尖寒凉,你攥着他的手,放到滚烫的面颊上,长舒一口气。 「帝君,你可叫我好难办。」 身上温度降了下来,钟离垂着眼帘,目光落在那截莹白皓腕上。 「我该拿你怎么办呢?」你轻轻嘆一声「虽说实质上也没什么……多少还是有些累人的,放过我吧,真的讲不出大道理哄帝君了——你知道我不怪你。」 她愿意纵容他,但那不应当成为他逾矩的藉口。 「你还伤着。」 他低声道。 你抬起手腕,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那道极浅的红痕,忍俊不禁。 「帝君,这点疼还不如你这一口——」 「……」 你作势要掀开毯子,钟离本能地按住你的手,暗金色的眸子看着两人交叠的手,目不斜视。 庭阶寂寂,院角翠竹随风轻轻晃动,月光筛下一地摇动暗影。 盛满清浅月光的杏眸微弯。 「帝君,我唤醒你并非是我在意,而是你在意。」 你的声音很轻,笑很轻,眉眼间的缱绻也很轻。 「而我爱你。」 第43章 邀月问冷暖 月华隐去,钟离抬眸看你。 他坐在塌侧,扣着女子纤细柔白的手,心口剧烈跳动。 你支起身子,凑到他面前,额头相抵,剔透若琉璃的眸子映进一池金色,恍惚间他似乎又闻到你发间霓裳花的香气,能听到到逆鳞被触碰那一瞬间,浑身紧绷,理智熔断的轻响。 一种无法自控,灭顶般的本能。 他抬手,将你耳侧凌乱的长髮拨弄倒耳后,金眸半阖,冰凉柔软的唇瓣轻轻贴了一下你的,极尽轻盈,又如此慎重。 「阿离。」 他谓嘆一声,一时无言。 星月相皎,不若你我。 得卿此意,无报琼瑶。 你直视着他的眼睛,双眸含笑,故意撒娇道: 「看来帝君是不打算追究我玩心太重了?」 钟离被逗笑了,指节轻轻刮过你的鼻尖。 「当罚。」 你故作惊愕地看他。 钟离按你在榻上躺下,拉了拉薄毯。 「罚你安心睡觉,不许闹了。」 你把半张脸埋进薄毯,拽着钟离的袖子轻轻晃了几下。 「别去外间了,留下来陪陪我吧。」 钟离没作声。 「我还有问题想问。」 你拉着他的袖子,钟离轻轻一嘆,还是依你意思,在你身侧躺下了。 你抖开毛毯,将两个人一起裹起来,窝在他怀里,感受到钟离的手环在你腰侧,语调上扬。 「方才帝君突然失控,是因为我碰到了什么吗?」 钟离嗯一声。 「逆鳞。」 你啧啧称奇。 「传言龙身有鳞倒生,谓之逆鳞,触者杀之,如此看来,传言倒多有不实。」 「……」 钟离拥着你,沉默一会儿,道: 「未必不实。」 「……不要拆台,谢谢。」 谢谢他本能的双标。 你又拉着他扯了几句,钟离静静地听着,偶尔回应一两句。 你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不一会儿睡意上涌,阖上眸子,没了声响。 怀中人清浅的唿吸拍在他胸膛,心口一阵阵发热,月华再现,与她的银髮交相辉映,恍若仙境。 第76页 「阿离,我曾这样拥你入眠过。」 隐晦的心思在暗处生根发芽,直取当空皓月。 「再等我几日。」 钟离一动不动,目光落在满床月华上,心跳渐渐平復下来,倦意漫流,意识逐渐朦胧。 夜色昏沉,月过枝头。 怀中人轻轻勾起唇角,似是笑了,夜风穿过窗棂,像是星与月的呢喃。 「……好。」 …… 许是睡前的情绪太过激盪,昏沉间,平日抑制的种种情绪齐齐涌出,如水潺潺,一个又一个破碎的梦境压下来,将你的意识团团笼住。 你梦见初见之时那金光倾泻的岩枪直指庞然青兽。 梦见万民来朝,高台上挺拔的身影龙眉凤目,贵气天生,坦然受这万民敬仰。 梦见化名钟离的神明,在如酥春雨中漫步,衣袖尽湿,沉稳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小巷中迴荡,无人问他冷暖。 你心中微微一疼,上前去拉他的手。 两人掌心相错,未有触碰。 钟离脚步微微一顿,有些错愕地回首。 身后细雨朦胧,晨光熹微,风吹雨斜,道旁新枝上青翠的小苞在眼角晃动。 他眉间的期许淡了下去,长睫低垂,石板上的青苔映在稍显黯淡的金眸中。 你来不及多做什么,下一个梦境压过来。 你置身一片黑暗中,翠色的流光带来恍若幻觉的声响。 像是两人在对话,女声轻柔空灵,男子低沉和缓。 「……你见到她了?」 「是,她停留了半刻。」 「大概是梦的余烬吧,她的权能本就可以将梦境与现实相互转换,从这个角度来讲,短暂的将梦境与未来的现实相连,确实可以达到穿越时空的效果,前提是,她知晓某个时刻的未来,才能在梦境中復现出来,并化虚为实——真是充满想像的权能呀。」 「原来如此。」 「所以你这次造访须弥,是为了求证吗?」 「不,是为一个答案。」 男子似乎踌躇了一下,声音放轻了些。 「依阁下之见,可还有……这样的机会?」 对面的女子沉默了很久,久到你以为这梦境就这么结束了,才听到温柔似水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不愿诉说谎言,但这次恐怕是极为巧合的现象,自她归去已有七百余年,在那时,她的权能还无法自由触及未来,余烬渐消,若想再遇见这样的机会,恐怕要等待的时间只会更加漫长。」 七百年一遇的奇蹟吗? 那男子似乎笑了笑。 「无妨,我会等待。」 他道了谢,脚步声渐渐远去了。 寂静的黑暗中,女子嘆息如水。 「杳无音讯之人,要等到何时呢?」 晨鸡起鸣,搅碎混沌梦影。 你睁开眼睛,坐起身,望着窗外寂寥幽竹,怔怔地出了会儿神。 身侧一片空荡,钟离已然离开了。 外面响起门扉被扣动的声响,七七抱着医书,小心地迈过门槛,厚重如板砖的书籍挡住她的大半视线。 你回头看她,女孩儿对上你的视线,慌慌张张地丢下宝贝医书,趴在榻沿,吃力地伸直手臂,擦拭你的眼角。 「师父,别哭。」 你愣了一下,抬手,指尖擦过眼角冰凉。 你有些惊讶。 玫红色的眼睛盛满担忧与关切,巴巴地望着你。 你笑了一笑,伸手将玉雪可爱的糯米糰子抱进怀里,捏了捏她的小脸蛋。 「没事,做了个梦,叫七七担心了。」 「是噩梦吗?」 你垂下眸光,温柔的看着她。 「是啊。」 他那么好,应当事事如意,一生顺遂才是。 那样的梦,不衬他。 第44章 此生不渝 …… 春寒料峭,阳光灿然。 宵禁方解,家家户户便已挂起彩旗,又几盏造型各异的花灯竹架挨在门楣前,灯笼还未挂上,几处观灯繁茂之地已建起高达束数丈的灯山彩楼,待暮色沉下,必然是灯烛辉煌,十里长街胜星河。 此次海灯节非同寻常,亦是为了庆贺帝君出征大捷及归离集阵开,因而阵势格外盛大,宵禁松弛,璃月市集重开,灯会要办足足三日。 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闻灯不看来。 消息普一传出,便将阖城百姓的情绪都调动起来,灯匠的订单山海般压过来,布铺观灯的白衣顷刻告罄。 月海亭。 六司今日都放了假,你坐在案几边,拨弄着繁茂的霓裳花,风送来久违的清新空气。 「照习俗,观灯还是得着白衣。」你兀自盘算着「布铺的白罗总差点意思,不知道商会有没有新样式。」 近日城内流行起一种绢布,柔韧如丝,辅以双色交织的绣法,能叫小小一匹布生出潋滟的光彩来。 你很感兴趣,专门请人画了花样,送去织造署。 裁好的衣裳是下午送来的。 魈单手抱着半人高的衣匣,七七拽着他的袖子,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你谢过他,抬手打开衣匣,将几件衣裳抖开,对着日光细看,眼前一亮。 锦织的白罗素雅端庄,袖摆和衣襟处多色交织,远看似云霞随身,光影潋滟,近看锦上纹饰细腻,四件一字摆开,远山,浮浪,鸟羽,缠花无一不栩栩如生,绚烂夺目。 第77页 你很满意,将远山和浮浪收回匣内,对七七招手。 小女孩儿迈着欢快的小碎步跑过来,玫红色的眸子亮亮的,目光落在尺码很小的缠花白罗裳上,眼底的期待汩汩流淌。 「师父!」 你笑着摸一摸她的脑袋,把新衣递给她,指了指身后的隔间。 「七七去换上吧,今夜师父带你去看灯。」 七七抱着雪白的新衣,软糯的小脸上泛出粉意,闻言,用力地点头,朝隔间跑去了。 你站起身,见魈还伫立在门前,奇道: 「魈?站那么远做什么?」 少年肩背笔直,目光极快地扫过案旁那件纹有青翠鸟羽的襕衫,不自觉肩背笔直,低声道: 「咳,守门。」 「海灯节六司放假,无需守门。」你拿着那件襕衫走上前,揉了揉少年苍色短髮,将衣裳递到他面前。「今夜可是举城欢庆的好日子,一同去吧。」 魈眸光微闪,有点窘迫似的。 「我领受帝君之命,当与海灯节期间镇守璃月,防止妖魔作祟。」 「帝君说的?」 「……这是我应尽之责。」 你拍板道:「那就是没说。」 你将襕衫塞到他手里,一指后面的另一个隔间,颇有些指点江山的气概。 「七七一个小姑娘出门观灯,没人陪着多寂寞,辛苦魈一同前往。」 魈欲言又止地看着被强塞的新衣,面上微微动摇。 「您不是要带七七同往吗?」 「是啊,带过去,不代表要陪着嘛。」 魈被你不负责任的鬼扯震惊。 你笑了笑,俯身平视他的眼睛。 「第一次在璃月过海灯节,玩的开心些,衣裳样式是我同帝君一同商议的,应当很合适,试试看?」 究极帝君厨的雷达呆毛颤了颤。 他低低嗯了一声,面颊腾起淡淡的绯色,抱着新衣到后间去了。 你单手拎着衣匣,朝政务厅去了。 海灯节市集重开,璃月城人头攒动,难保不会出现什么乱子,钟离对着璃月城坊图,细细地勾勒着千岩军的巡视路线,思考其合理性。 你便将衣匣放在自己的案几上,托腮看他。 你走这半月,案几纤尘不染,被人用心的照料着。 钟离核对完,抬眸看你,金眸中淌出笑意,他走到你身侧,打开衣匣。 「织造署工法又迭新了。」 你站起身,白衣如雪,裙裾上浮浪刺绣随着动作翻涌,行走间好似踏浪而行,闪烁着浅浅的银蓝色波光,你两手一撒,转了个圈,笑吟吟地看他。 「帝君,好看么?」 钟离眸中映着你欢喜的面容,眉眼温柔,点头。 「好看。」 你便催他也换上新衣,将打了五彩丝绦的苍玉挂在革带上。 钟离披上外袍,远山叠嶂簇在他袖摆,花纹由浅至深,好似日月同辉,阴阳相融,山阳山阴,各自风流。 钟离身量颇高,不笑时,常显得眉眼凌厉,平日又多着深衣,更显得其人渊渟岳峙,难以亲近,此刻乍一换上白色,又微微笑着,竟显出几分公子风流的韵味,叫人眼前一亮。 你抬手压平衣襟上的褶皱,玄色丝绦束在发顶,时不时蹭过他的脖颈和面颊。 钟离垂眸看了一会儿,手指捏住那活泼的丝绦。 「阿离,我为你束髮可好?」 你为他理好衣衫,后退一步,点点头。 「自然,我不擅长束髮。」 你往日忙于庶务工造,常常长发高束,闲散时要么披着,要么拿丝绦松松垮垮一缠,甚少梳精緻的髮髻,好在长发如雪,这么折腾倒也方便美观。 便是今日也只缠了这一根丝绦。 钟离便按着你在案几前坐下,修长的手指插进如月长发里,髮丝微凉,温热的指腹时不时蹭过你的头皮,带来一阵痒意。 你微微眯着眼,有一搭没一搭的和他闲聊。 「帝君还通晓这些女儿家的手艺?」 「同歌尘讨教过一些简单的样式罢了。」 你眸光一转,调侃道: 「帝君可曾为谁人挽发?」 「除却阿离,不曾。」 你轻咳一声,无需揽镜,也知晓耳根定然不争气的红了。 「帝君只管讨教,不付诸实践的?」 「现在便是了。」 他将发绦缠上,将一面镜子放到你面前。 「好了,看看可还喜欢。」 你望着镜中堪称完美的双螺望仙髻陷入沉思。 「帝君。」你放下镜子,眉眼严肃地看他「你这样好,叫我想拉着你,拽着你,一辈子都不放手。」 钟离失笑,掌心覆住你的手,将你牵起。 「那便不放。」 两人十指相扣,钟离眸光温和,如一片金色云霞,柔柔地落在你身上。 「阿离,我还有一事相求。」 你仰头看他。 「什么?」 他伸出另一只手,将一个小物件递到你眼前。 是一只耳坠。 样式并不复杂,上端是玄色铃兰般的银饰,上细下宽,中部缀了一颗金色的菱石,澄澈剔透,菱角作了处理,弧度圆润,用一根白色丝绦串起,末端系了一个漂亮的结,银丝般的长穗根根分明,浮动着月华般的光泽。 第78页 你一眼认出,这就是钟离后世一直带着的耳坠,贊道: 「这穗子真好看。」 钟离金眸微弯。 真是迟钝。 「阿离为我带上可好?」 你应了一声,抬手抚上他左耳。乍暖还寒的时节,微风四起,雪白的丝绦穗子划过你掌心,带来一股熟悉的凉意。 你将耳坠挂上去,目光犹疑地打量片刻,慢慢睁大眼睛。 「这耳坠……!」 钟离牵着你的手,含笑望着你。 「嗯。」 前庭,七七和魈已换好了新衣,安静地等待着,见你们两人走出,七七飞扑上来,缠枝花的裙裾垂着,你弯下腰,一把将昙花似的小姑娘捞起来,抱在怀里亲亲额头。 「七七真可爱。」 魈有些侷促地上前行礼。 钟离颔首,笑道: 「不必多礼,新衣很适合你。」 魈低垂着头,绯色默默爬上脖颈。 你抱着七七转了个圈,朝钟离眨眨眼。 「我去和七七的爷爷讲一声,帝君帮魈打理一下,扫个眼妆什么的。」 魈勐地抬起头,身子挺的笔直。 「不敢!」他声音勐地拔高,旋即又弱下来「不,不必劳烦帝君……」 你戳戳七七软糯的小脸,嘆了口气。 「七七,魈哥哥是不是不喜欢帝君呀?」 七七抱着你的手指,乖巧地把小脸凑上来,闻言摇摇头,玫红色的眸子澄澈极了。 「不是的,魈哥哥最喜欢帝君了」 「……不,我!」 魈勐地跳过来,你抱着七七足尖一转,轻巧地闪了过去。 钟离好笑地看着你。 「欸?我不信,你看他这么抗拒,分明就是不喜欢。」 「魈哥哥喜欢的。」 「……不是的!」 你朝钟离吐吐舌头。 「帝君,你魅力大减啊。」 魈说不过你,急的手足无措,钟离抬手按着他的肩膀,眸光扫过你笑盈盈的面容。 「好了,别逗弄人了。」 他转身看向面红耳赤的少年,温和地问道: 「魈,此事你可愿意?」 你对七七窃窃大声语:「看,他害羞了。」 七七看看少年,又看看你,乖巧的点头。 魈手抖了一下,双颊微红,低声道: 「劳,劳烦帝君了……」 成了。 你拍一拍手,转身出去,刚跨过门槛,笑声便溢了出来。 「那我便先走一步,灯会见!」 金乌西坠,云霞铺满天穹,灿烂的夕光坠入月白的髮鬓,浮雪跃金。 魈悄悄瞥了一眼帝君。 钟离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神情无奈,眉眼却柔软,好似那是二月的第一缕春风,叫冰雪消融,万物苏生。 …… 夜穹昏黑,灯烛辉煌,数十里长街花灯灼灼,恍如银河倾倒,星海漫流。 家家户户出门观灯,一时人潮汹涌,街巷车水马龙,你拉着七七,立在灯市的入口等待。 远处有人缓步前来。 黑髮男子身姿高挑,长身玉立,一袭白衣儒雅风流,金眸含着浅浅的笑意,眼尾扫过一抹红,如金色溪流淌过艷艷花丛,更显其面如冠玉,姿容殊绝。 身后少年白衣胜雪,行走间衣袖拂动,在辉煌的灯火下映出青翠的冷光,好似青鸟展翼,眼尾簇着与前面那人相似的绯色。金眸澄澈,清冷的面色叫灯烛映上暖黄色的晕光,显出几分少年人的意气和懵懂来。 你瞧见一袭白衣的钟离,晃了下神,叫七七扯了下袖摆,才反应过来,含笑迎上前去,将一枚玄金色面具递给他。 「眼下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帝君身份特殊,贸然现身灯会,若是引起骚乱便不好了。」 霓裳花市被热情的人群围攻的画面仍歷歷在目,你晃了晃自己手中的银白色面具。 「何况是我们一同去。」 届时被山唿海啸的人群搅了观灯的时辰是小事,发生踩踏事故就糟了。 钟离会意,接过面具带上。 你抱起七七,塞到魈手里,笑道: 「海灯节快乐,待火树银花时,我们来接你们。」 魈先是熟悉地接过七七,而后才微微睁大眼睛,有些错愕。 「离大人……」 您当真就是把人带过来就不管了? 你微笑不变,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 「七七交由你,我放心。」 魈的嘴角微微一抽,求助的目光转向钟离。 面具下,钟离金眸沉静,嘴角噙着一抹浅笑,朝魈点了点头。 「魈来此不久,又少现身人前,不会有人阻挠,不必忧虑。」 不,他没有担心这个。 少年欲言又止。 你想了想,补充道: 「若有喜爱的物什,尽管拿下,记在月海亭帐上即可。」 你揉揉七七的小脑袋。 「七七也是,玩的开心。」 人群川流不息,魈垂首称是,抱着七七,有点拘谨地踏入人群,像落入银河的一颗星子,眨眼间就不见了。 钟离和你相视一笑,并肩走进汹涌的人潮,两道月白的衣袖贴近,宽大的掌心轻易笼住你的手指,干燥又温暖,微微发烫。 与长街上携手而行的男女并无两样,烛火倾落满身辉煌。 第79页 最是寻常不过。 第45章 玉壶阑珊 …… 一处高达数丈,逾过坊墙的辉煌的灯楼前,人群熙熙攘攘,一盏盏精緻奇巧的花灯缀在灯楼上,种类繁多,纱灯,花篮灯,鱼灯等一应俱全,其中兔儿灯犹得女子喜爱,守灯的老丈处便围了许多年轻人,争相猜谜,为家中姊妹或心宜的女子赢来一盏盏花灯。 钟离按着纤薄的竹勺,将一枚玉雪可爱的圆子吹了吹,递到你唇边,你收回落在灯楼上的目光,将那汤圆一口含了进去。 「慢些。」 钟离无奈地放下碗勺,拿出帕子,拭去你嘴角沾染的一点汤水,转身去还卖汤圆的铺主碗勺。 你鼓着腮帮子,笑吟吟地看他背影。 「这位姑娘看的这般入迷,可是想要哪盏灯?」 一道清雅的声音突然响起,你愣了一下,循声看去。 一位年轻公子含笑看着你,生的儒雅俊秀,一袭青衣似雨后挺拔的翠竹。 是方才猜灯谜的众人中,所得最多的那位。 你摇摇头,笑道: 「多谢公子美意,我并无此意。」 那位公子面色略有讶异。 「姑娘可是初到璃月过海灯节?」 你微一颔首。 「算是。」 那公子一展手中扇,笑道: 「那便是了,姑娘有所不知,这灯楼并非寻常,乃是飞云商会所立,是璃月城头一等的大灯楼,上缀花灯千盏,种类繁多,姑娘若在此没有看得上眼的花灯,恐璃月再无别灯能入姑娘的眼了,故而姑娘若有心仪之灯,尽可开口。」 你笑了一笑,又打量那灯楼几眼。 「方才见阁下才思敏捷,多博喝彩,便知公子高才,只是我确无此意,便不劳公子费心了。」 你起身欲走,那位青衣公子急忙上前一步,想要搭你的肩。 「姑娘留步!」 面具下,你微微蹙起眉,心中浮现出一点不悦,转身闪开。 「公子,慎行。」 青衣男子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拱手欠身道: 「抱歉,是我莽撞,险些冲撞了姑娘。唉,不瞒姑娘,小生实有一事相求。」 他苦笑一声,目光点了点那灯火辉煌的高楼。 「方才同姑娘所提飞云商会,正是小生的家族产业,小生外访商贸多年,最近才回城,家中长辈令我管这灯楼一事,原定最后拿出的宫灯,当由『月仙』颁给猜灯谜的优胜者,不曾想原先商定好的『月仙』生了病,方才送书信告知小可来不了了,颁灯在即,小可久离璃月,急寻无门,偶见姑娘,欲求得姑娘一臂之力。」 「我难担此重任,还请阁下另觅良人。」 你同钟离约好,待会儿要去吃璃月久负盛名的油茶铺子。 那公子再三挽留,言辞恳切道: 「报酬不是问题,姑娘可否再考虑考虑?实不相瞒,此事亦是家族对小可的考验,『月仙』非寻常人可任,小可真是别无他法,若是办不好,少不了家中长辈一顿数落,再遣出璃月。」 你甚少接触璃月商贸,对此了解不深,一时不好辩驳,只皱眉道: 「为何是我?」 你的语气不大客气,那人却丝毫不介意,摇扇笑道: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姑娘一袭白衣,肩披月华,云鬓朱颜,可不正如那皓皓明轮,月中仙娥,叫人移不开眼来,再合适不过了。」 就是挑您看着顺眼的女子呗。 「……不了。」 你见钟离身影渐近,便转身朝他走过去。 钟离走到你身侧,将一枚裹了油纸的粘糕放在你手心。 「方才偶见你最爱的那家糕点铺子在附近,去的久了些。」 他的目光越过你的肩膀,微不可觉的蹙起眉,上前一步,将你挡在身后,目光沉静地落在后面紧追着的青衣男子身上,低声问道: 「阿离,这位是?」 那人叫他看的心里一惊,忙浮起满脸笑,清咳一声,将方才种种又复述了一遍,钟离肩背笔直,身量颇高,如山岳拔地参天,立在那里静静地听着,气势莫名迫人。 那青衣公子擦了擦额头冷汗。 你立在钟离身后嚼着粘牙的糕点,末了拍拍掌心,补充道: 「我对那些不感兴趣,拒绝了。」 何况也不可能摘下面具,去做那什劳子『月仙』。 钟离嗯一声,握住你的手,转头,温声道: 「她不愿意,阁下还是莫要勉强了。」 青衣公子的目光落在你们两人交握的手上,不甘心地打量了一眼钟离,向前一步,突然开口道: 「这位姑娘皎若明月,若是立于楼前,必可得千灯相赠,如今两袖清盪,可是阁下力有未逮?」 这话就太不中听了。 你面色微冷,正欲上前一步,钟离轻柔地握了握你的指尖,金眸温和沉静。 你仰头看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火起。 「若她想要,我自会相赠。」 「那便要看阁下本事了。」那人微微一笑,有些隐晦的轻蔑「稍后那盏宫灯乃是工造司前任工司所作,千变万化,精巧非常,必会引得阖城才子文士齐聚,来争一争那『玉壶阑珊』。」 你本懒得理他,拉着钟离便要离开,闻言突然顿住。 第80页 「……毕工司的?」 那青衣男子见你看过来,微抬下巴,清咳一声。 「正是。」 钟离看着你低垂的眉眼,柔声问道: 「想要?」 你沉默了一会儿,嗯了一声。 那男子见状,赶紧抢话道: 「咳,若姑娘应了『月仙』一事,待灯会结束,我可做主赠予姑娘。」 你皱起眉,一口拒绝道: 「那不必了,也不是很想要。」 钟离的目光轻轻掠过他,淡淡道: 「阁下便笃信,这优胜者便是自己么?」 那男子叫他看了那一眼,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钟离将你飞扬的玄色丝绦拨到身后,微微一笑。 「我去取来。」 你握着他的手,仰起头来,眉眼间笑意盈盈。 「好。」 他犹豫了一下,低下头,附耳低声道: 「阿离,他若再纠缠你,便唤我来应付。」 你愣了一下,失笑,踮起脚尖,几乎是咬着他的耳朵吐字,温热的唿吸抚过耳廓,叫人心痒。 「帝君,你是才从哪家醋坊出来么。」 钟离长睫微颤,没有作声。 「知道啦。」 你放开他,笑吟吟地看他耳廓微红,默默直起身子,朝人群中走去了。 第46章 空章 空章,错发,可直接翻下一章 第47章 钟离 最后的宫灯角逐,需得先报名,再经几句才学考问,方可参赛。 那青衣公子从失语中惊醒,瞳孔地震,面色僵硬。 「姑娘分明未嫁,怎可如此大胆……」 你心情颇好,微笑着打断他。 「那『月仙』一事,我应下了。啊,那宫灯已经挂出来了,公子若是再迟些,当心错过了。」 他吃了一惊,抬头,果然见那灯楼顶部伸出四支坚韧的竹竿,吊着一盏彩绘的六方宫灯,镂铜作骨架,六面珍贵的玻璃上绘景各不相同,缀有白玉流苏,流光溢彩,富丽堂皇,图景转换间,好似一场别开生面的戏剧。 这宫灯普一捧出,便吸引了满街人的目光,人群里走出好些个书生模样的公子,开始猜灯谜,那青衣男子顾不得多争执,看了你一眼,也走上前,加入竞争。 但若是毕工司所作,绝不止于此。 那是工造司之首,除却归终,再无人与其争锋,在任期间,曾将机关百巧对你倾囊相授,算来,其实是你授业恩师。 可惜所行陌路,缘分浅薄。 你嘴角的笑意淡了些。 高台上传来守灯老丈爽朗的笑声。 「此灯名为『玉壶阑珊』,乃工造司精作,百道灯谜猜中最多者,可得『月仙』颁此宫灯。」 你压下心头翻涌的思绪,抬头张望,寻找钟离的身影。 钟离长身玉立,夜风搅动他的墨发,似是感觉到你的目光,回身望去。 女子带着白色的狐狸面具,目光越过乌泱泱的人群,落在他身上,见他望过来,琉璃般浅淡的眸子一弯,笑意如月华流镀,粲然一笑,白衣若仙,束髮的玄色丝绦被风扬起。 一瞬间,周遭鼎沸人声变得模煳,璀璨灯火亦失去光彩,钟离心口一抽,继而砰砰直跳,他一瞬不瞬地看着你,竟错过了第一道灯谜。 那青衣男子也瞥见你那一笑,禁不住握紧双拳,掌心起了汗意,抑制不住激动振奋,眼疾手快地夺下第一道,略显得意地觑钟离一眼。 钟离回过神,并未看他,举步上前。 「第二道字谜:水映横山落残红。」 「绿。」 众人尚在思索之际,一道低沉和缓地声音响起。 台下一片叫好,那男子不甘地瞥他一眼。 钟离不为所动,肩背笔直,身姿高挑,负手立在那里,虽带着面具,也挡不住那肃正清朗的气质,不消看便知其人必是丰神俊秀,贵气天成。 他答的极快,模样又好,一时间将周遭看热闹的人尽数吸引过来,他每猜出一个,叫好声便再高一分。 不远处吃茶的归终突然抬起头,犹疑地听了半晌,转头唤道: 「阿萍,流云,你们不觉得那灯楼上的人有些眼熟吗?」 歌尘笑了一笑,目光不动声色地掠过灯楼下那道影子,垂首抿茶。 「我离城多年,眼生了不少。」 流云走过来,将一个木匣递给她,一眼都没往窗外看。 「哪里还有猜灯谜的闲工夫,你喜欢哪盏灯,本仙做给你就是,先将眼下这事做完罢。」 「我自己也可以做。」归终打开木匣,哀嘆一声「就是很眼熟嘛……呜呜感觉做不完了。」 流云挠挠熬掉了好几根毛的翅膀,和她一起盯着那匣子呆了一会儿,兀自强撑道: 「这是帝君託付给我等的重任,怎可轻言放弃!」 归终挠她。 「所以说快来帮忙啦!」 …… 「百题句谜:子食于有丧者之侧未尝饱也。」 此题颇难,此时台上早已不剩几人,许多书生实在抢不过钟离,垂头丧气,早早下场,那青衣公子落后甚多,时至最后一题,已是咬着牙强撑了。 「见灵辄饿。」 一道清亮柔软的女音自台下传来,婉转柔和,连语调都带着翘起的笑意,勾人心魄,众人不自觉叫引去了目光。 第81页 你从老丈手里接过那盏宫灯,宫灯精巧别致,分量不轻,你婉拒他人帮忙的好意,提在手上,微红的面颊上泛着笑意,一身白衣,辉煌璀璨的灯楼立在她身后,无数斑驳交错的灯烛光芒倾落,那盏宫灯停转,灯面翻转,竟好似一轮明月,清冷的白光落在你掌心,好似掬着婉婉明月,皎若神人,清艷华贵,叫众人屏住唿吸,不敢直视,虽为面具遮去半脸,勾唇一笑,仍叫一干观灯的年轻士子红了脸。 疑是仙女下凡来,回眸一笑胜星华。 钟离立在台上,眸若星子,笑意点染,望着你走近。 他身后不远处,几个落败的书生窃窃私语着。 「这位就是今年的『月仙』吗?当真是一顾倾城,再顾倾国……」 「那仙子带着白面呢,你小子能看到什么?」 「还说他呢,你这仙子都叫上了,要我看吶,这『月仙』要是肯早些出面,保不齐还有多少人争着猜灯谜呢。」 「唉,那位公子反应之迅捷,我看便是帝君在此,也难出其右了。」 「呸呸呸,不可妄议。说来那位公子也带着面具,莫非这两人是一起来的?」 「这么一说,莫非有暗箱……」 「暗箱个鬼,瞧见那边脸色铁青的青衣公子没?那是飞云商会的大少爷,一直在外行商,今年刚归城,飞云商会的灯楼,就是暗箱,还能暗到别人身上去?」 钟离并未在意那些讨论,他沉静温和的目光追随着那道倩影,辉煌灯火不及他金眸半分。 你缓步走近,笑意灼灼,似春上枝头,莺啼绿野。 「抢了公子最后一谜,勿怪。」 钟离抬手,你将那盏宫灯放在他手心。 老丈立在一旁,朗声笑道: 「恭喜这位钟公子了。」 清亮柔和的白光映亮他轮廓分明的面庞,和他嘴角勾起的弧度。 你讶异地抬眉。 「钟公子?」 他嗯一声,抬手,修长的手指勾住飞扬的玄金色丝绦,眼帘低垂,微微低头,唇落在丝绦上。 台下一阵惊唿。 「钟离,我登记的名字。」 钟离抬眸,对上你怔然的目光。 「不喜欢么?」 钟离。 你在心中默默念过好些遍。 半晌,你抬头朝他灿然一笑,手抚上他的侧脸,轻吻他耳坠上随风轻盪的雪穗。 「钟离。」 你轻声唤他,如春野破冰的汩汩清泉,能抚绿枯瘠的原野,倾泻泼天的碧色。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君钟情于离,离亦然。」 你一字一句,说的坚定。 「山海无移,日月同光。」 第48章 火树银花 月华深浓似霜,夜风掠过,捲动十里繁星。 饶是夜色深沉,熙熙攘攘的人群亦是热闹非凡,憨态可掬的鱼灯在汹涌的人潮中游曳,笑语喧譁声不绝于耳。 你提着那盏明月似的宫灯,眉贴花钿,肩挽披帛,牵着钟离的手,并肩漫步在灼灼光辉的长街上,一边寻着魈和七七,一边仰着头同钟离讲话。 大概是同钟离相处久了,你素来不在意周遭人的声音,奉承也好,批评也罢,皆如过眼烟云,一笑而过。是非曲直,心中自有定论。 可今日提着他送的灯,耳畔羡慕的私语,惊嘆的赞扬总叫嘴角止不住上扬。 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你抿着唇,笑意也会从眼角眉梢溢出。 「钟离。」 你唤他,声音清亮又软糯。 他嗯一声,辉煌的灯火自他长睫间筛下柔软的细影。 「你很喜欢?」 「很喜欢」你直言不讳道「若是只此一用,倒是可惜。」 钟离笑了一下,笼紧掌心。 「璃月百工兴,万民安,待战争结束,我便不欲久现人前,若有此凡人化身,可尘世闲游,观人间百态,倒也不失为一番乐事。」 命运的齿轮咬合。 他的声音低沉和缓,言语间,不像是那杀伐果断的岩王帝君,更似一届品茗逗鸟,观棋听戏的闲人。 「届时,阿离可愿同往?」 你蓦然有些神思恍惚,突然站定,盯着他耳边晃动的雪穗。 「……钟离,这雪穗是如何制的?」 钟离怔了一下,目光略有些游移,以手握拳,轻咳一声。 「那夜莽撞,不慎……绞断阿离几许长发。」 「哪夜?」 你有点疑惑,抬眸看他,辉煌的烛火映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透着淡淡的绯色。 「……胡闹,咳,那晚。」 你:…… 钟离眉眼低垂,目光落在脚下的石砖上,神情虽看不真切,言语间的缱绻旖旎却几乎叫人回到那个过分燥热的夜晚,连那长睫迷醉的弧度都如此清晰。 柳色清浅,春意始发,空气中浮动着将暖未暖的寒意,两人相握的手却微微发了汗。 你的心口砰砰直跳,目光从钟离微红的脖颈上一掠而过,忍俊不禁,便环着他的胳膊,笑个不停。 那点恍惚便如潮水般,顷刻便退去了。 「我自然是愿意的——钟离,别看了,那砖哪有你石头?。」 掌心一点温热消散,你突然被人抱住,整个人踉跄了一下,栽进一双坚实温暖的臂弯,低沉的声音在你头顶响起。 第82页 「不要笑了。」 寒冷倏然退去,你微微睁大眸子,看进眼前人一双金眸,无奈和纵容在那金池中打转。 钟离带着面具,你看不真切,但耳畔迴响着他柔软亲昵的声音,感受着怀抱里近在咫尺的温热,即使隔着面具,你依旧可以在心底清晰的勾勒出他的眉眼。 你不曾刻意去猜,却知晓他此刻定然,金眸凝在你身上,神情是少见的微窘,在他自己都意识不到时,露出些温软的委屈来。 有点懊恼,有点无奈。 长街上人潮涌动,钟离将你完全笼在怀里,一手揽着你的腰,一手扣住你的后脑,修长的手指插进你的发间,气息交缠,晃动交错的光影落在两人身上,平添几分暧昧。 少女任由他搂着,髮鬓旁那朵绯樱色的霓裳微微发颤,花香袭人,霓裳花妖冶明艷,落在她浓密月白的发间,无端多了几分清雅。 钟离嗅着少女发间霓裳花的香气,想起方才灯台上下落到她身上的惊艷目光,众人的交口称赞,抿紧嘴唇,平白生出几分任性来,见她不提,便也不放手。 ——他莫非当真觉得,这样扣着你,便不会再笑了。 念及于此,你神色愈发古怪,挨在他怀里,双肩抖个不停。 人群来来往往,一串急促又刻意的清咳声由远及近。 道旁脚步声响,有谁轻扯你的衣角。 「师父。」 一道过来的还有女孩儿清甜软糯的声音,你挣开钟离,回身抱起小七七,戳她绵软的脸颊,七七很努力的鼓着腮帮子,两只小手抱着你的小臂。 「咳,帝君,火树银花便要开始了,按约,我同七七来寻两位……」 他不是故意打扰帝君的。 真的不是。 魈肩膀微紧,偷偷瞥一眼钟离,却见他面色如常,目光落在玩闹的一大一小的身影上,温柔而缱绻。 「好,同去。」 …… 「火树银花」于玉京台举办,玉京台地势开阔,可容纳十万之众,周遭外楼皆已清空,向全城开放,以供百姓登楼赏景。 待你们赶至时,乌泱泱的人群已拥满了高楼,连屋顶都有零星的人影浮现,值守的千岩军倍感头疼,不断上去劝警这一危险举动,玉京台广场四周白衣浮动,熙熙攘攘。 你们赶在封场之前险险进入,只能立在人群后,寻了几级台阶立上去。 钟离低头问你: 「可要寻个高处?」 你抱着七七,略作思考,摇头道: 「不必,太过招摇。」 何况焰火素来是升空绽放,倒也不差这点景色。 钟离点一点头,伸出手臂。 「我来托着小七七。」 七七乖巧地伸出藕节似的小手,叫钟离抱起,轻轻放在左肩上,视野霎时开阔,连场内一组组严阵以待的工匠师父们都看得清楚,玫红色的眼睛腾起期待的亮光。 钟离扶七七坐稳,目光扫过下意识仰头望着他们的魈,目光相接,钟离用眼神询问他是否需要同七七一起。 魈:? 魈茫然地接下这道注视,读懂了帝君的好意,面色倏然涨红,苍翠的发尾都要烧起来。 「不,不需要!多谢帝君好意……」 「噗——」 钟离怔了一下,还未开口,你已然抑制不住,一串笑声从皓齿间溢出。 魈抬眸瞪了你一眼,窘得脖颈漫上一层绯色,旋即低眉敛目,轻声道: 「还请帝君容我暂离,我自有办法……」 你乐不可支的抹掉眼泪,朝七七眨眨眼睛,无声道一句:你魈哥哥羞得要跑掉啦。 七七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认认真真地摇头。 「魈哥哥不会跑掉的。」 玫红色的眸光落在魈身上,清澈又信重。魈僵了一下,轻轻嗯了一声,迎上你似笑非笑的目光,羞恼又漫上心头。 钟离向前一步,抬手点了点你额头,转过身,垂眸温言道: 「是我考虑不周,去吧。」 魈飞速离开,清瘦的身形几步便消失在汹涌的人潮中。 你扶着身前的栏杆,笑得直不起腰来。 钟离淡淡地看你一眼,长臂一揽,从后环住你的腰,轻松将你抱起。 你下意识扶住他的肩膀,一时没反应过来。 周遭的人群发出调侃的笑意——需得借他人肩膀观看的多是垂髫稚子,钟离本就身量颇高,将你托在怀里,任谁抬头都望得见。 你:…… 你默默动了两下。 钟离面色如常,七七乖乖扶着钟离的手臂,清澈的目光犹如羽毛般落在你身上,直教你倍感压力,抬不起头来。 你又动了一动,钟离收紧手臂,掌心托在你腿上,巍然不可撼动。 「……我错了。」 眼见武力挽回颜面无望,你乖觉地低下头。 钟离并不看你,目光落在色泽清浅的柳枝花棚上,声音淡淡的。 「阿离错在何处?」 「……不该调侃魈?」 钟离不作声。 铁水已烧至透红,两人一组的工匠肩背绷紧,蓄势待发。 你苦恼地揉了揉他耳边雪穗,半晌,憋出一句话来。 「……不该以作弄他人为乐?」 他是给阿离出了什么数算难题么? 第83页 分明就是不知错。 钟离低声道: 「开始了。」 话音方落,玉京台中心便爆发出一阵极强烈的火光,八十一组匠人阵列整齐,一人持手釜,一人持柳木制的上下勺,取一勺炽烈的铁水,下勺重重击在上勺底部,霎时,铁水向高空腾升飞溅,夜来东风起,正如千树万树金红同绽,映亮寂寂夜空。 花开千树,星落如雨。 你被这壮阔而绮丽的图景吸引,身心不自觉沉浸在漫天流淌的金红中,便忽视了耳畔的风声。 「你没有错。」 调侃魈时,她一脸笑意,双眸莹亮,看起来很高兴。 钟离抬眸,看着女子飞扬的丝绦,看见她眼底落落惊艷之色,甚至于屏住唿吸,一瞬不眨。 他将你托得更高了些。 一只青雀从漫无边际的夜色中轻捷飞来,落在七七手心里。 七七小小的惊唿一声,叫小雀用翅膀扫了扫面颊。 「咳,噤声。」 魈清冷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七七点点头,玫红色的眼底盈满辉煌的火花,她托起小雀,放在面颊上蹭了蹭,极小声道: 「七七觉得,魈哥哥是提瓦特最厉害,最高大的人。」 「……看焰火。」 小雀没有作声,只伸出翅膀,轻轻把女孩儿的面颊推开,扭过头去,半晌,一道微风拂过。 「……谢谢。」 第49章 奖赏 漫天流光溢彩,攥去在场无数人心神,金红的光倾泻,流淌,燃烧。 夜色深重,玉京台身处高地,风吹凌冽,人潮却腾升着汗意,叫好声,欢唿声,笑闹声不绝于耳,钟离却在这滚滚热潮中,轻轻皱了皱眉头。 「怎么了?」 你出声询问,目光还落在不远处的花棚上,一簇簇金红的火光映亮嫩绿的柳枝,清浅的翠色骤然浓郁起来。 「按例,火树银花轮过一番,当由月海亭遣人宣读贺词,礼毕,工造司点起二十四间玄元灯,奏请天听,亲燃薪火。」 如今已轮了三轮,却一点动静没有。 你会意,沉思一番。 「恐怕是工造司出了问题,我这些日子不临司务,不知此事交由谁来办?」 「如今应是由江工司把控,他是前任工司的学生,对此事当最为熟悉。」 他刻意绕开了毕工司。 你心中微微一暖,仰头朝他笑。 「工造司改换门庭太快,毕工司素来藏拙,未现世之前,恐会将其中关窍当作不传之秘,就为了惊一惊我们的眼,好吹着鬍子夸自己的本事……」 钟离看着你,目光沉静,温和。 「唤月海亭宣读贺词吧,江先生是个稳重的人,哪怕钥匙没寻着,也会把此外一切安排妥当。」 两人相视一笑。 「那盏宫灯?」 「嗯。」 钟离不多言语,侧头同一旁的魈低语几句,魈应是,振翅飞走,七七眨巴着水润的眸子,目送他迅捷的身影融进漫天流光。 你推了推钟离,钟离微顿,将你放下。 「奏请天听,该是帝君出面么?」 钟离摇头。 「今年交由若陀出面,亦是合规。」 你挽着他的胳膊,瞧他被火光映亮的侧脸,轮廓分明,当是刚正不阿,肃正严厉的长相。 这样严肃的人,也会为了陪伴一个人,将工作排开,立在高台下,成为一个旁观者。 「要叫帝君失望了。」 你挨着他的胳膊,做了个鬼脸。 「我还不打算将帝君赠我这盏灯交由他人。」 钟离垂眸看你,半晌,轻轻一笑。 「我知道。」 「同去?」 「好,依你。」 月海亭很快接了帝君口信,吃了一惊,连忙派人知会各组工匠,准备上台,新官上任的江工司长嘆一声,七尺男儿,险些绷不住泪来,一下瘫在长椅上,眼袋青黑,眸中却光亮灼人。 胡堂主啧一声,捏着他的鼻子,灌了一碗醒神汤。 「小江,出息呢?」 出息?出息能当饭吃吗? 小江没有出息,小江走马上任,经手的首项工程就险些完不成,无颜谈出息。 若陀舒开眉眼,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 「帝君同离亲至,不会有失,无需多虑。」 他抬脚朝殿外走,临门的月海亭公员赶忙上前。 「若陀大人,马上就到您燃灯之时了,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若陀摇摇头,织金锦扇展开扇了扇,微笑不变。 「哪里还用的到我?忙了半宿,我也终于落个清闲,该去城里转上一转。」 他大步踏出门去,清朗的笑声缭绕在月海亭高粱之上。 那人不敢多拦,只得顿足长嘆。 「帝君口信未提此事,还望若陀大人同帝君商议好了,莫叫燃灯无人……」 …… 「……故以此火,驱邪纳吉,感怜君泽。愿万民喜乐,盛世长虹!愿此薪火相传,美德不灭!」 台下涌起山唿海啸的应和声。 月海亭官员抹了抹额头细汗,退到台下去,众人安静下来,不少人屏住唿吸,十万双眼睛顶着花棚,尊崇的神明将为璃月点燃最烈的光与热。 金色的流光顺着风的轨迹,自四面盘旋而来,汇聚在玉京台中心,二十四间玄元灯依次燃起,像是二十四具巨大的火炬,迎风烈烈,让玉京台亮如白昼。 第84页 台上台下,似开满了朱红牡丹,簇拥着一道玄金色的身影,高大,挺拔,巍然不可撼动,他负手而立,金红漫流,火苗跳动,等待最终的绽放。 人群中突然传出一阵惊唿,有人指着天。 「快看,月亮坠下来了!」 月亮自然不会坠下,坠下的是那盏宫灯,不知是什么原理,那宫灯浴火而涨,不多时竟有半间花棚那么大,其间清光流泻,愈发灼目,真好似一轮玉壶光转。 「妈妈,月亮上有人。」 有被妇人抱着的小孩子眨巴着清澈的大眼睛,指着硕大的宫灯,口齿不清道。 那『月亮』自天穹坠下不过短短数息,叫人惊鸿一瞥,看不真切。 妇人笑着颳了刮孩子的鼻子。 「那是天上的仙娥,追着月亮下来啦。」 「会不会摔到呀?阿宝上次从草堆子上摔下来,疼了好久。」 「这……不会的,有帝君呢。」 唿啸的风声贯入,你精心算着,像一片附在灯上的月华,跟着风向,时不时调整力道,叫那灯正正落入花棚,旋即飞身跃下。 一道身影靠近,坚实有力的双臂伸出,轻易将你接下,拥在怀里。 你靠在他身前,双臂笼住他脖颈,忍不住轻笑。 没等钟离说些什么,一道艷丽的光芒映入他的双眼,二十四间玄元灯灼目的火光都叫掩去。 花棚下部爆出一点极其耀眼的火花,在惊雷似的爆炸声中,那火花腾空而起,先化为一团赤色花心,又迅速聚集成一簇花蕊。随后,金红色的花蕊迅速向四周舒张,伸展成一片片跃动的流火花瓣。 远远望去,就像是一朵牡丹怒放,艷光四射,灼灼生辉。 紧接着,二十四间玄元灯无风自燃,纷纷化作火色牡丹,撕裂浓稠的夜色,在飒飒夜风中次第绽放,饱满的春意流淌在璃月万巷,叫道旁柳树枝叶舞动。 花团锦簇,绚烂至极。 山唿海啸般的喝彩声淹没了料峭寒意,人群兴奋至极。 直叫苍竹生翠,万物春醒。 通天彻地的流火掩去花棚中的身形,你抬手抚上钟离的侧脸,琉璃色般清浅的眸中映着跃动的火光。 「险些忘了,帝君大捷归来,可想要什么奖赏?」 钟离怔了一下。 「奖赏?」 「大捷归来,帝君必会封赏诸军,赐礼众将。」 你朝他眨眨眼睛,那火光便也跟着跳,让他觉得那颗磐岩般的心脏都烧了起来。 「帝君犒赏众士,我来奖励帝君。」 你歪歪脑袋,有心调侃他,伸直手臂,揉揉他的发顶。 「帝君做的好棒!想要什么奖励呀?」 钟离没有动,漫天流光掠过他的金眸,砸出点滴涟漪。 少女看着他,眸光明亮,纯粹,欢喜。 那涟漪越来越大。 「阿离。」 他轻声道。 你以为他在唤你,便微微直起身子,将耳朵凑到他身前。 「怎么?」 他轻轻咬上玉雪莹白的耳廓,微凉的唇含住那小巧可人的一点耳坠。 「阿离。」 他重复了一遍。 第50章 契约已成 这次你听懂了,眸子倏然睁大。 你唿吸一窒,身子本能的绷紧,心口怦怦狂跳,比耳边不断炸响的惊雷焰火还响。 你一时有些失语。 「……你知不知道……」 ……你在说什么。 钟离站的笔直,轻轻放过你的耳朵,将你放下,待你站稳,后退半步,长睫低垂,自袖中取出一物,递到你眼前。 你下意识看过去。 纤薄柔韧的一张,底色如雪,边镶金枝,其上字迹苍劲有力,铁画银钩,力透纸背,字句斟酌,无点滴余墨,可知下笔之人心中已描摹千遍,再慎重不过了。 那是一份契书。 又是一道惊雷般的炸响,钟离闭了闭眼,突然觉得荒唐,便要收回那张契书。 他的手臂突然被钳住了,纤细莹白的手腕落在眼底,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道。 你慢慢地仰头看他,轻声道: 「帝君,你想说什么?」 钟离喉咙微紧,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捏着契书的指尖微微发白。 她是他的心上人。 是他筹谋已久,观算吉日,想要以最慎重的姿态,照料余生的意中人。 是他想要三书六礼,明媒正娶,昭示天下的妻子。 而不是现在,在转瞬即逝的流光中,如此莽撞,仅凭胸中一股激盪的,难以遏制的渴望,去索要皓月倾辉。 可他的渴望如此浓烈,无法自控。 少女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有些发散,手下力道却是越来越重——她连一个怀抱都挣不开,他不知她有如此力气。 「我猜帝君尚未准备完全,但是没关系,说来听听。」她的声音如一缕轻烟,在漫天炸响的火光中,如此飘渺,却也清晰。「我怕是幻觉了……」 少女早已揭开假面,眸光朦胧,粉唇微张,一副恍恍惚惚的样子。 「真是中了邪……莫非是前些日子和若陀商议提亲的事,日思夜想,白白做起了梦?」 钟离:…… 他抬起眼帘,金眸茫然,竟是呆了片刻。 「……提亲?」 第85页 火色牡丹簇在她的裙角,色泽艷丽,朝他走近。 你抬起手,指尖擦过钟离的脸,柔软的指腹描摹着他轮廓分明的面容。 「我同若陀提起过,我想要同帝君提亲……若陀沉默了很久,劝我不要,我当是听进去了吧?」 她犹疑地望着他眸中的自己。 一语激起千重浪。 钟离踉跄了一下。 他闭了闭眼睛,一股难以言喻的心情在他胸中激盪,叫他深吸一口气,缓了缓。 他从未听说此事。 「你想要……同我提亲?」 少女愣愣地看着他,理所当然似的点了点头,抱怨道: 「你好哆嗦,你方才要同我说什么?」 钟离復深吸口气,阖上眸子,眼角眉梢都在抽跳,恍恍惚惚间,亦觉得自己深陷迷梦。 阿离想向他提亲。 她认真的思量过,甚至同若陀商议。 钟离行走世间数千载,头次体会到庆幸的感觉。 若她所问之人并非若陀,而是归终她们……他真不知该用怎样的神情去应对。 钟离闭了闭眼,唇上微凉。 少女凑近了些,长而卷翘的睫毛抚过他的侧脸,两根手指抵住他的唇,眸中水色朦胧,虚实难辨,面上泛着霓裳花的绯色。 热烈又强势,明艷逼人。 「你若是没话同我说,那便轮我了。」 钟离挺拔如松的身子极轻的颤了一下,旋即飞快地抬起未被你掣肘的那只手,握住那截手腕,将压在他唇上的手指挪开。 他难得有些神思空白,只一个念头盘旋着。 不能由着阿离先行开口。 「阿离,我有话想同你说。」他莽撞的开口,全然不復往日的沉静,声音低哑「我……」 你任他握着手腕,一动不动,静静地望着他。 钟离对上你的目光,心中愈发混乱,像绷紧的弓弦,金眸微微失焦,因而错过了眼前人醉梦般的琉璃瞳中,一闪而逝的笑意。 「我心悦你。」 他看起来僵硬极了,握着你手腕的掌心发汗,像是上台后忘了词,可怜巴巴的发言人。 他一贯记性极好,过目不忘,可心底那一遍遍复述过的誓言,那些郑重的说辞,他此刻半个字也想不起来。 钟离沉默半晌,闭上眼,将盘亘在心底的唯一字句托出。 「但以此聘,请阿离嫁我为妻。」 再苍白不过了。 他听见凛冽的风声,焰火腾空的爆鸣声,人群嘈杂,气氛热烈,漫天星落如雨。 一声极轻的笑在交融的唿吸间响起。 近在咫尺,肌肤相亲。 钟离啊。 你抬手,摩挲着他的侧脸,手指挑逗似的,揉搓他的耳廓,钟离僵立在那里,长睫低垂,握着你的手腕,不敢松手,也不敢制止。 火色牡丹簇拥下,你嫣然一笑。 「好。」 钟离眸光微启,焰火,宫灯,鼎沸的人声都褪去,他眸中映着面侧白皙的手指,月白的披帛下,纤细柔白的肩膀微微颤动,玄色丝绦搭在身前,白衣如雪,霜发挽月,眉心一点朱红花钿,眸中压着水意。 你扶着他的肩膀,轻轻吻了上去。 彼此交换温度,心跳,炽烈的唿吸。 「钟离。」 你嘴角微微翘起,清浅的眸中闪着明亮的火光,轻声唤道。 钟离凝视着你,一瞬不移。 「我爱你。」 钟离垂下目光,伸手搂过你的腰,将你按在怀里,加深了那个吻。 唇齿相触,耳鬓厮磨。 「契约已成。」 那张纤薄的契书上闪过一道暗沉的金光,叫滚滚火浪捲起,落在两指间,簌簌作响,只露出那么两行力透纸背的字迹来。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第51章 咫尺 …… 钟离抱着你,走在回居所的路上,长靴踏碎摇曳的烛光。 「三书六礼,明日补给你。」 典仪恐还需些时日筹备。 你靠在他怀里,抿唇一笑,眸如星子。 「还有你事先备好的求亲词,我也要听。」 钟离垂眸看你,眸光沉静,落在你身上便泛起涟漪。 「我原以为,阿离百般催促,是不乐见那些繁琐古词。」 「是不耐烦,轻浮的男子惯会用些华词哄骗真心。但钟离先生用词讲究,文采斐然,便是不容错过一字一句了。」你戳他的胸膛,仰面笑道,「何况我知道,先生所言,皆为真心。」 你望着他笑,眸中满是信重和依赖。 钟离温和地看着你,将这信任全数接下。 「好。」 三书六礼,于天生魔神的两人,实属赘余之物,备好的聘礼从政务厅抬一圈,说不准要放回原地,他与阿离都不是拘于俗礼之人,若非阿离,他原是个生辰都记不得的人。 她不在乎,但他总想给她最好的,叫整个璃月艷羡。 笔墨斟酌的聘书,百般卜算的吉时,慎之又慎的典仪,叫她一点捉弄,便骗了个干净。 钟离长嘆一声。 你觑他神色,搂着他的脖子,去亲他的侧脸。 「我没有唬你。」 你贴在他耳边,笑盈盈地说道: 「我确实同若陀商议过提亲的可能性。」 第86页 钟离眉峰一抖。 「被否决了也是真的——不要这么紧张,左右帝君也已经抢了先。」 钟离和你对视,目光中带着淡淡的谴责。 「那时我问若陀,若我同帝君提亲,当有几成把握。」 你眸光闪烁,忆起过往,笑意灼灼。 钟离静静地听着。 「若陀当即撞上了案几下的横牙,声音之巨,连政务厅的守卫都跑进来问,但若陀只是摆摆手,要我再重复一遍。」 看上去是十分的震惊。 「我便又讲了一遍。」 你点点头。 那时大雪纷飞,两人留守城中,政事已毕,便围在炉前闲聊。 谈至此事,若陀沉默许久,艰难地像是从未讲过璃月话。 「……为何问起这个?」 你翻了翻火盆中的明炭,奇怪的看他一眼。 「自然是想同帝君提亲,虽说我接手工造司不久,俸禄倒也不低,一应物什,我还是备得出的,只是想同你问问几成把握。」 这不是重点。 若陀深吸一口气,头隐隐发疼,见你看过来,目光坦荡又真诚,一时千言万语梗在喉头,半晌憋出一句话来。 「十成。」 「拒绝?接受?」 若陀面无表情地望着摇曳的炭火,时不时跳出几枚金红的火星来。 「十成把握,叫摩拉克斯愣成一方石雕,任谁来了都唤不醒的那种。」 「……噗。」 你想着钟离一贯沉着严肃的面容愣住,错愕若惊雷噼过,立成一尊拉不动推不倒的神像,便忍不住笑。 「这么夸张?」 「谦虚了,若是付诸行动,其反应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好好。」你望着窗外纷飞大雪,故作忧愁地嘆口气「那我便只能待帝君开窍了——希望不要太迟。」 你收回飘散的思绪,忍俊不禁。 「若陀说得果然不错。」 院门无声开启,钟离将你放在榻上,回身点起灯,闻言,无奈地摇摇头。 他那时立在柳枝花棚下,久久无言,平生头次怀疑自己是否太优柔寡断。 你扯他衣袖,烛火从纱幔间映过,在你衣裙上筛下淡淡的阴影。 「我不该催促你的……我知道你不是讲究,只是为我着想。」 大约是烛火比起方才艷艷灼目的火色牡丹,到底失了几分热烈,映在你眉宇间,无端显得昏黄落寞。 「我只是不想等了。」 你抬起长睫,眸光温柔,淌着笑意。 钟离回身,握着你的双肩,双膝略弯,单膝下蹲,微仰着头看你,鸦色长睫下,一双金瞳恍若流火,羽般落在你脸上,你下意识看回去,正撞上那金星。 门窗紧闭,屋子很安静,唯有烛火发出细小的噼啪燃烧声。 瞳色清浅的眸子映着坠落的流火,也沾染了那金色。 「阿离,你看到了么?」 你没有作声,彼此的唿吸和心跳却分外清晰。 「我早已败了。」 他似是嘆息,又似是微笑。 「我渴望你,阿离。」 他抬手,摩挲着你的脸颊,生有薄茧的指腹擦过绯樱色的唇,缱绻又虔诚,渴望与理智共舞。 「你应下的时候,我在想,这会不会只是一场梦?」 是否是天穹间牡丹太烈,霜发里霓裳花暖香袭人,叫他的理智沉醉,在泛凉的春意里牵起一段幻梦。 他知道她会应下。 可他仍是头脑发热,闷热的汗意搅动黏稠不安的空气,金眸一瞬不眨地看着她,连唿吸都忘却,为莽撞而生出悔意,又自心底生出殷切盼望。 他无从抑制心底最深的渴望,那渴望浓烈似酒,叫人无法自控。 紧张,不安,情难自抑的。 热烈而又温柔的,他们的爱。 他作出了决定,很果断。 你望进他眸中,声音很轻。 「为什么?」 钟离手指向下,握住你的手,放在唇边,柔声道: 「此生所求皆近在咫尺,我不敢信。」 你再也听不下去,双手揪住他的衣领,堵住他的唇。 钟离下意识扶住你的腰。 「钟离。」 你松开他的衣襟,双手捧着他的脸,眸光低垂,水色清透,唇角微翘,泪光中带了笑意。 「看着我。」 「……什么?」 你指尖向下,挑开他的衣襟,划过的地方肌肉紧绷,隐隐战慄。 「若是视线无法确定,便去触碰,去感受。我在唿吸,在心跳,在同你讲话,摩拉克斯——」 前所未有的,你突然唤他全名。 「我就在这里。」 你抬起眸子,和他对视,面颊微红,亲他的眼睛,动作轻柔,言语强势。 「向我证明,你就在这里。」 第52章 早上好 钟离心中一颤,望进那双清透的琉璃瞳,眸中是烈烈的火光,是不加掩饰的索取,是坚定而热烈的爱。 他已站起身,半跪在榻上,将你笼在怀里,高大的身影遮去烛光,你仰起头去看他的脸,钟离眼睛低垂,面色平静,一向沉静的金眸中泛着晦暗的涟漪。 「阿离。」他唤你的名字,十分冷静,声音却有些低沉嘶哑。「你确定么?」 第87页 你回答了他,以心跳,以亲吻。 夜色深重,漆黑的冷风撞击窗棂,呜咽作响。 屋中,熹微阑珊的烛光叫垂下的纱幔隔去,只隐约露出点床榻的轮廓。 烛火闪了几下,倏然熄灭。 无边黑暗笼下,那双金瞳却灼如烈阳,燃烧着金光,叫人不敢逼视。 钟离不是非常健硕的类型,甚至远远看过去有些削瘦,挺拔如苍松,坚韧似翠竹。 「……奖励。」 钟离长睫微颤,刮蹭着你的肌肤——神经元已然尽数被调动起来,微末的痒意经放大撞进你的大脑,将本就不甚清醒的意识搅成一团乱麻。 柳枝花棚下,你负手而立,巧笑倩然,问他大捷归来,想要什么奖赏。 那时他说,他要你。 钟离轻笑了一声。 他顺从的垂下头颅,将你再次按在怀里,体温和柔软皆触手可及。 「那我便……却之不恭了。」 …… 天色渐亮,笼下无边灿烂金辉,金色的暖光透过格窗,在木质地板上切割出一道道灰黑色的阴影条纹。 你缓缓睁开晒得发烫的眼皮,正对上一双沉静的金眸。 钟离不知看了你多久,见你醒了,眸光柔和,嘴角弯起一个温和的弧度。 「醒了?」 温和沉静,一如昨晚。 钟离抚着你的背,声音温和又沉静。 你迎着旭日金辉,瞥一眼他。 钟离一只手还搭在你腰间,略一使力,拥你入怀。 昨晚你累得不行,倒头就睡去了,现在靠在他怀里,你才意识到自己已换好亵衣,外罩一件过分宽大的薄衫,恐怕是钟离自己的。 你的目光扫过床榻,柔软干净,昨晚凌乱的衣物叠的方方正正,堆在榻侧的案上,晨风穿过窗棂,拂开纱幔,贯入宽大的衣袖,同你肌肤相亲,带来一阵清爽的凉意。 头顶传来钟离的询问声,很轻。 「在看什么?」 语气听起来很淡,却总叫人觉得有点不满。 你仰头朝他笑了一下。 淡淡的朦胧晨光透过纱幔的间隙,落在她眸底,像是雾霭霭的湖面上乍起的天光,叫钟离晃了一下神。 突然,一侧肩上传来一阵刺痛。 钟离僵了一下,没有躲开,任由你咬着。 你愤愤地咬了一会儿,只听见他清浅的唿吸声,便抬眸瞥他一眼。 钟离默不作声,一双金眸若浮光跃金的秋水,四目相对,他飞快地垂下眼帘,掩去一池秋水的思绪,眼睫微颤。 他还委屈上了。 你轻轻哼了一声,心下一软,还是松开牙关,伸出手臂回抱着他。 「疼么?」 钟离一言不发的地望着你,目光暗沉而柔和,他拂了拂你的长髮,纱幔中光线昏暗,掩去他眉眼间凌厉的气势,显出些散漫的闲意。 他低声道: 「疼。」 疼个锤子。 荒淫无道,暴君。 你抬起手,抚过他的眉宇,心中腹诽,动作和语调却很轻柔,似嗔似责。 「疼就要记得,下次还敢么?」 晨光在浓密卷翘的长睫上跃动,钟离避开你的视线,轻轻嗯了一声。 你睁大眼睛,气笑了,抽出一只酸软无力的手臂,狂戳他的胸膛,钟离搂紧你,巍然不动,一副任打任骂,态度良好的模样。 勇于认错,坚决不改。 你咂咂嘴,泄气似的放下手臂,抬眸看他,钟离龙眉凤目,贵气天成,面容俊美如天神,你失神片刻,莞尔一笑。 「随你吧,毕竟——」你轻轻亲过他的唇角,眼角眉梢都流淌着笑意「这是身为妻子应当履行的职责,余生请多指教了,钟离。」 他凝望着你,眸中笑意温和,语调低沉柔和。 「好。」 你蜷缩在他怀里,把玩墨色的长髮,将长发分为三缕,手指穿梭,编出一条漂亮的长辫。 「今日不去处理政事?」 「海灯节阖城休沐三日,岩神也无例外。」 不是你约他出游的时候了。 你抬起眼帘,仔细打量他,突然皱一皱眉,抚上他眼尾残红。 「你昨夜没休息好?」 灯节前璃月诸事繁杂,他疲于奔波,昨夜你睡去后,一列事项都是他来收拾——这样想来,昨夜并不是个好时机,至少该再等两天。 钟离抓住你的手腕,十指交叉握在掌心,温声道: 「同阿离无关,是我不愿睡。」 他眸光微动,轻轻笑了一下,扶着你的肩,轻吻你眉间。 「我想待你醒来,同你说句话。」 你怔怔地望着他。 他抬手,拂过你的鬓髮,三千银丝从他指缝间倾泻而下。 「早安。」 「以及,我爱你。」 第53章 永恆 天光迸裂,晖光落了你满身,淌出幻梦似的金色。 你一阵心跳,几近失语。 你抬手揪住他的衣襟,埋首在他胸膛上,沉稳有力的心跳声萦绕着你,叫人无比安心。 这一瞬间,你几乎想将一切和盘托出。 「我从前做过一个梦。」你不愿抬头,声音有点沉闷,「梦里的璃月再不受战乱侵扰,繁荣安定,盛世太平,我望见你登高台,立万法,望见你俯首政务,独行人世。」 第88页 钟离的长睫颤了颤,眸光温柔地落在你身上,有点疑惑,却很耐心。 「望见春雨如酥的璃月城,你没有撑伞,在小巷中穿行,很落寞的样子。」 你低声问道: 「你怎么能那样难过?」 你抚上他的脸,声音轻的像是要化在晨晖里。 「我怎么会……放任你落寞。」 你想起很多事,想起初见时伸出的手,想起落崖时流淌的光,想起夏游青山,他微凉的手指落在发间,那个郑重又热烈的吻。 那样好的钟离,他该是光风霁月,如迸裂的天光,莅临尘世,一生顺遂,所求皆得。 他有这样热烈,坚定,纯粹的心意。 「你同我提亲时,我真的很欢喜。」你轻轻咬着下唇「钟离,我瞒了你很多事,我……」 温热的掌心扶在你的后脑勺上,他轻笑,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温和柔软,一字一句,坚定不移。 「我知道。」 他俯首,吻过你的发顶,耳语般的声音却好比重霄的雷霆,一声接一声,重重地落在你耳畔。 「我不会放手。」 云层掩去炽烈天光,浅白的金晖为他轮廓分明的面容镀上一层柔光。 他要他的阿离无忧无虑,岁岁平安。 往后的年年岁岁,若有人唤起钟离的名讳,便会让他记得今日,记得少女提着灯,面若桃花,巧笑倩然,与他并肩行过人海。 记得她一袭白衣胜雪,叫玉壶失色,灯烛羞让。 记得她握着他僵硬又笨拙的手,接过轻薄的契书,仰面看他,粲然一笑,道:「好。」 记得她埋首在自己胸膛前,在一场没有自己的梦魇中,那样自责,闷声道:「我怎么会……放任你落寞?」 世间最美好的一切近在咫尺,他不会放手。 此后年年岁岁,日升月落,春晖秋叶,他与她同看,朝暮与共,白首不移。 他们不会分别。 岩神摩拉克斯从不以言语动人,此刻却拥着他的月亮,眉眼低垂,语调轻柔。 「阿离,我承诺你永恆。」 永恆有多远。 山海同寿,日月同辉。 眼泪险些从眼眶涌出,你仰起头,双眸凝视着钟离,嘴角微微翘起。 「钟离,待灯会结束,我有话要同你讲……不,要同你们讲。」 你哽咽着,眸底却闪烁着释然的笑意。 「归终、若陀、流云、阿萍、魈……以及璃月。」 钟离神色温和,目光沉沉,轻轻摩挲你的脸。 「好。」 「……真怀疑你知道多少。」 钟离笑而不语,反问道: 「阿离很喜欢『钟离』这个名讳?」 你忍不住白他一眼,心道果然,还是点点头,耐心地回答。 「喜欢。」 念起这个名字,就仿佛钟离在同你一遍遍告白,如一盏清茶,愈品,愈觉得唇齿生香。 「那便好。」 『钟离』是他的承诺,是他一生所愿。 愿她此生无忧无虑,所求皆有所得。 你伸直手臂,捧起他的脸亲了亲,柔声道: 「早安,你一宿没睡,现在睡一会儿吧。」 「好。」 你放下心事,心中无比开阔,便也泛起疲惫的睡意,于是阖上眼睛,更沉的睡去了。 待怀中响起平稳的唿吸声,钟离慢慢睁开眼睛。 他轻轻将她放平,拉高被子,一直盖到她的下巴,又抚平被角,翻身下榻。 重重纱幔落下,掩去渐起的金晖,夜一样的静谧降临在这方寸之间。 院门被敲响,钟离理好衣物,从屋中走出,金眸瞥过房门,浅金色的流光和符文此起彼伏,将叩门声掩去。 若陀微微蹙眉,立在门后,见钟离出来,便走近几步。 「为何突然设置了结界?」 钟离和他对视,沉默了一下,眸光落在身后的伏龙树上。 「若陀,将伏龙树移走吧。」 若陀一愣,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伏龙树,有有点疑惑地回看钟离。 他正欲开口,一抹鲜亮的绯色拂过他的眼角。 钟离衣襟严整,一身玄衣,身姿笔直,端正严肃,只脖颈处一点嫣红,若零星落红。 若陀瞳孔微缩,爱惜不已的织金摺扇自手中坠落,愕然地失了声。 「你这是……」 若陀的目光从他身后沉睡的屋子掠过。 钟离抬起眼帘,躬身拾起金丝摺扇,瞥他一眼。 若陀本能地收回目光,一时失笑,接过摺扇,同他一起走出庭院,小声揶揄: 「人逢喜事精神爽,我还当你真刻板,是我小瞧你了。」 「提亲一事,你未同我说起过。」 若陀一顿,目露震惊。 「阿离同你提的亲?」 「……」 钟离面色如常,神情淡然,脚步较往日轻盈许多,闻言略一摇头。 「是我。」 若陀摇头长嘆,眸含笑意。 「可惜,若你再慢几日,说不准璃月城要多出一座帝君像。」 钟离的目光扫过来。 若陀微笑不变,以扇掩去他的目光。 「日子乱了,那典仪可还要按原定来?」 「不必,尽早,待灯节结束,恐又要忙碌一阵子。」 第89页 若陀惊讶地挑挑眉,见他没有说下去,便也默契的噤声。 「摩拉克斯。」 两人行至月海亭,若陀突然唤他,钟离脚步顿住,回身看他。 若陀看着他,笑道: 「恭喜。」 远处传来悠远的报钟声,钟离微微一笑。 「多谢。」 第54章 花洲 …… 荻花洲。 沉睡半月有余的玉座传来极轻的响动,浮舍动作微顿,放下手中公文,挥退众人,走近珠帘,垂首行礼。 「殿下。」 偃偶伸出玉石凝练的白皙手掌,挑开珠帘,朝他招招手。 「浮舍?来得正好,我有事要同你说。」 浮舍犹豫了一下,走近玉座。 偃偶正在活动关节,手掌旋的像个陀螺,浅似琉璃的眸子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它。 看来殿下心情很好。 他从袖中取出一物,呈递御前。 「殿下,这是奥赛尔的神核。」 你捻起那枚深蓝色的晶体,菱形之中,深蓝流动,细小的白光时不时撕裂一片墨色,犹如风暴渐起的海洋。 你随手收起这枚承载奥赛尔大半神力的晶核,笑了一笑。 「做的很好,不过我今日并非为此事而来。」 你示意他近前,无机质的琉璃瞳中淌出柔软的笑意,语破天惊。 「我要撤去荻花洲大阵。」 若陀勐地抬头,震惊的看着你,一时将尊卑抛至脑后。 「浮舍。」 你静静地看着他,也看着他身后一方窗棂中的荻花洲。 声音很轻,也很坚定。 「我自知不是一个贤明的君主,荻花洲不能止步于此,是时候让蛋壳里的雏鸟,去拥抱日月了。」 浮舍没有开口。 届时大白于天下,暴露在虎视眈眈的战场上的,不仅有新生的,尚且脆弱的荻花洲,还有恶贯满盈的梦魇魔神。 自东海一战,他就料想殿下同璃月有所牵扯,东海一战后,阵法动盪,殿下了无音讯,若非白塔之上柔光依旧,他险些以为梦魇魔神就此陨落,如今看来,虽说无性命之忧,恐怕也受了重伤。 此时开阵,与将嫩肉置于狼群何异? 你瞧他神色,好笑地打了个响指,唤他回神。 「我倒也并非那般蠢人,伤势不重,而且我自有法子护荻花洲无恙。」 浮舍忍了又忍,还是开口问道: 「殿下的打算是?」 你托着下巴,随手翻看玉座前堆叠如山的公文,一阵头大,不知钟离是如此日復一日,坚守至此。 「我非贤君,自然会寻贤君来统理荻花洲。」 浮舍瞳孔放大,愕然不已。 这意思——梦魇魔神要退位?! 「岩神摩拉克斯,你觉得如何?」 浮舍:……不如何。 若非身份有别,他恨不得上前去晃你的肩膀,好倒倒里面的水。 「我们同璃月之间……尚有龌龊。」 不打紧吗? 你动作一顿,放下笔,抬头看向浮舍,轻轻笑了一下。 眸光平静,清透,温和。 「不必多虑,他会接受的。」 你比钟离本人还要笃信,他不会置荻花洲万民于不顾。 就如同你笃信自己被爱着。 「将我离开这些日子的公文呈上来吧,宣各司来汇报工作进度。」 浮舍垂首称是。 …… 你睁开眼睛,揉揉太阳穴,将纱幔挑起。 柔和的日光落下来,驱散一点昏暗的凉意,钟离坐在窗前看书,肩背笔直,头髮随意地用木簪束起,侧脸轮廓分明,阳光透过窗栅,在他身上筛下碎金浮光,眸光落在书上,神情专注。 你长发披散,蹑手蹑脚地凑近,从身后抱住他,整个人贴在他背上,踮脚探头,去看他手中的书。 月华似的长髮落在他肩膀上,淡淡的霓裳花香萦绕在他鼻尖。 钟离翻过一页书,任那柔软的一团胡作非为,只轻笑一声: 「醒了?」 你懒洋洋地嗯一声,目光落在桌案一侧的衣匣上。 「托织造署定制的,试试看。」 你站起身,打开衣匣,是一件郁金色齐胸襦裙,底下压着一方月白披帛,你将襦裙换上,揽镜自照,不觉目露惊艷。 裙身整体是艷丽的郁金色,衣袖处绣着玄色的方正纹,月青色裙摆却是渐变,色愈深,垂至裙裾,已是金红流转,裙裾交叠数层,四角缀着十二铃,行走间,似是霞光簇拥,叮噹作响。 你赤足走到钟离面前,挽着月白的披帛,提着裙裾,笑盈盈地看他。 钟离放下书,眸底映着色泽鲜艷的郁金色,略一失神,抬手将人拥进怀里。 铃声朗朗。 「可还合身?」 你揪着裙裾上的金铃把玩,闻言,点一点头,眸光明亮,显然喜爱至极。 「织造署竟还有这样新鲜的样式,也不知是哪位画工设计的。」 钟离稍一勾唇。 「是我。」 你怔了一下,略显惊讶的目光落在钟离脸上,笑出声来,伸手去戳他的脸。 「钟离,你到底还有多少惊喜是我不知道的?」 他将你按在桌案前,声音沉静轻柔。 「留待阿离自己探寻了,今日想束什么髮式?」 第90页 你思索一番。 「我记得若是女子出嫁成婚,当盘起长发,束以彩绦,以示所属。」 钟离修长的手指插进浓郁的月华中,以手为梳理了理,月华如水般流泻,你看不见他神色,只听见他声音温和。 「不必拘束,你喜欢什么便是什么。」 不必矜持,羞涩,端庄,温柔顺从,你尽可自由热烈地绽放。 只要你喜欢。 你单手托腮,看着镜面后那双沉静如秋水的金眸,杏眸微弯,笑意似星子闪动。 坊间曾有书生撰写《帝君本纪》,提及那金眸,只言色如石珀,凌厉无情,如无悲玄岩,尽显杀伐之相,叫人不敢逼视。 你不能苟同。 冰凉的镜面上,那抹金色是唯一流动的光。 发间指腹柔软,耳畔声音温和,眸光沉静温柔,讲着些纵容的话。 他是这样好的人。 「饿了。」 你答非所问,钟离失笑,为你挽起双髻,发间玄色丝绦顺着风的轨迹高高扬起,吻过他任性的妻子。 「午市已开,可要同去?」 第55章 教诲 …… 接下来两天,你上午多赖在屋里,长发披散,裹着被子昏昏欲睡,再叫钟离轻轻拍醒,用些饭食,钟离便坐在案旁翻阅古书,眉眼沉静而专注。 午饭后,吃饱睡足,身上酸痛始消,你便要钟离陪你去集市,逛些古玩书肆,品茗逗鸟,赏戏听书,钟离不曾多说什么,只是看他同古玩老闆一辩真伪的认真模样,想必是喜欢的。 待暮色四合,两人便提着买来的瓜果糕点,古书新茶回家,你仰着头同他讲话,钟离垂目,静静地听着,偶尔搭上几句话,云霞拉出极长的人影,挨挨挤挤的。 烛火摇曳,你坐在他膝上,手指去挑他的下巴,逗弄他显露龙尾,钟离唿吸微促,避无可避,只得顺你心意,将玄金色的长尾放在你手心,任你蹂躏。 柔软的指尖陷进柔软的云团,微凉的鳞片眷恋地贴上来,颀长的龙尾盘上你的双腿,腰腹,轻盈的尾巴尖扫过你的面颊,痒意惹你发笑。 你玩的不亦乐乎,翻来覆去的揉搓那些鳞片,沙沙作响,暗自寻找最特殊的那片逆鳞,忽视了身侧人愈发沉重的唿吸,直到炽热的气息喷在你耳畔,叫一片莹白的肌肤沁出微微的汗意。 钟离忍无可忍,将人按倒,好好管教一番,才叫你懂得不乱摸乱碰的道理,抱着颀长柔韧的长尾,疲惫的睡去了。 钟离默然将勾着你不放的长尾抽出,把人揽到自己怀里。 金色云团在床榻上弹了一下,很不满的样子。 柳色清浅,转眼海灯节便过去了。 翌日,你比往日晚起一个时辰,打着哈欠四下打量,床榻柔软整洁,榻旁桌案上放着一只食盒,压着一张字条,你拿起细看,铁画银钩,笔走龙蛇。 「有事先行,记得按时吃饭,若觉得累便休息,午饭我带回给你。 ——钟离」 你盯着落款看了一会儿,轻笑出声,接受良好地将「钟离」二字转化成「爱你」。 你旋即披衣下榻,洗漱用饭,目光在箱笼中打转,最终还是将那件郁金十二铃裙拿出,肩挽披帛,眉贴花钿,将平日随意笼起的长髮仔细盘成一个单螺髻,束上从不离身的玄色丝绦,踏出门去。 春意尚浅,晨风裹着夜晚残留的凉意落在皮肤上,你推开政务厅的殿门,正撞上魈抱着一人高的图纸往外走,险些叫门槛绊倒。 你扶了他一把,目光轻轻扫过政务厅。 安静非常,钟离不在这里。 魈向你道谢,你摇摇头,笑道: 「举手之劳,魈可知道帝君哪里去了?」 少年站稳,身姿挺拔,清冷的声音自纸堆后传出。 「八虬在东海作乱,帝君前去镇压。」 你接过他手里近半图纸,跟他一同往前走。 「八虬是个什么……这些要送到工造司么?」 魈点一点头,苍色的脑袋终于得以自纸堆后探出。 「八虬自深海而来,原不敌奥赛尔,蛰伏海渊深处,如今奥赛尔被帝君镇压,他便自无底深渊浮上,掀起巨浪,祭神屿上尚有信奉奥赛尔,不肯迁至璃月的信众——」 魈声音微顿,发出一道极轻的气音,像是冷哼。 「遣信使前来,言饱受屋舍舟船被毁之苦,请帝君出手相助,帝君接了信,便亲赴东海去了。」 「帝君带其他人了吗?」 魈摇头。 「帝君说不必。」 一个光杆魔神,听起来脑子还不太好,确实称得上一句「不必」。 你下了定论,知祂不会构成威胁,便同魈一起将图纸送至工造司,魈道了谢,要往演武场去,被你揪住。 钟离近日交给他训练千岩军的任务,魈便整日留在演武场,一板一眼,严肃极了,叫一干将士叫苦连天。 你背对众人,揉揉他的脑袋,笑道: 「海灯节玩的可还开心?」 魈点点头,面色微红,见无人注意到这里,松口气,飞快地将脑袋挪开。 「离大人,我还得……」 你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身后忙于分拣图纸的工造司众人。 「帝君同我讲过一个故事,说北冥有青鸟,振翼一挥便是扶摇万里,影追雷电,身凌高风,纵仙神有所不及也,神明惜其才华,令诸族派出最优秀的子弟,拜师学艺,以求横渡沧海。青鸟感念其赏识,便捨去昼夜,精心教导。 第91页 如是三载,能展翼者,十之五六;凌百尺者,不过十之一二;驭千尺之云者,竟无一人矣。」 少年愣了愣,澄澈的金眸望向你,虽没有言语,清冷的面上却不自觉透出一股专注的神情,你瞥他一眼,眸中浮现出几分笑意。 「神明不曾责问,青鸟亦百思不得其解,困扰久矣,及至一日路过演武……咳,路过百族聚集之地,听见一只信天翁嚷嚷着要离开,便将其拦下,问及缘由,信天翁却缩了脑袋,不敢多言,你猜这是为什么?」 「因为畏惧,信天翁比之青鸟,犹如萤火比之皓月,无比脆弱,因而青鸟永远不会得知缘由,青鸟翼若垂天之云,身如高天之舟,神魂坚韧,可舍昼夜,那信天翁却不行,于是信天翁只是摇头离开了,没多久,百族尽散——故事结束。」 魈:……帝君肯定没有讲过这般胡闹似的故事,您都说漏嘴了…… 少年微垂着头,身子站得笔直,语气有些紧绷。 「可若没有足够强大的力量,战场上兵戎相向,只能血祭山河,难道不是更残忍么?」 你拍拍他的肩膀,眨眨眼。 「不要那么严肃,对啊,沧海总是要渡的,仔细想想,除却扶摇直上,便没有别的法子了吗——信天翁的法子。」 魈茫然地抬起头。 「是在渡海时衔木枝以作歇脚,还是择良时以乘风,亦或者携手合作,都可以飞跃风浪,可信天翁想要什么法子,只有信天翁自己知道。」 「您是说要注意劳逸结合、善用百器、使他们合作?」 「我没有说。」你平静地说「这得问信天翁。」 「但他们不肯说……」 训练士兵同守门可不一样,您在那里站得跟冰雕似的,那谁敢说? 想必钟离也是看出他的短板,刻意打磨这颗钻石。 「那便继续问,备些点心果子,同大家好好聊聊,你和……咳,青鸟和百族本是同渡沧海的战友,又不是仇敌,没什么不能坐下谈的——你知道流云在哪里吗?」 「流云真君应当在北市。」 你道声谢,便要转身离开,魈犹豫了一下,问道: 「离大人,若是……若是那青鸟不善言辞……」 「那他还有一颗真诚的心,想说什么就去说,想做什么就去做,率真是一种美好的品质。」你笑了笑「自古真情最动人,哦对了,方才故事有一处勘误,事实上,哪怕是萤虫般的蜂鸟,也可以飞渡沧海。」 你看向他,也看向他身后两两一组,搬运图纸的工造司匠人。 「凡人的血脉,从来脆弱,却也坚强。」 少年朝你点点头,金眸中闪烁着坚定,只是那时你们谁也不曾想过,这竟称得上是最后一课。 第56章 友人 …… 你来到北市,远远地便看见流云身姿高挑,立在织造署门前,同一个拿着箱笼的人讲话,便出声唤她。 「流云,你……」 流云身子一抖,将箱笼勐地合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咚」音。 「……你晚上可有空闲?」 流云清咳几声,转身看你,略一点头。 「自然是有的,何事找我?」 「想邀各位月海亭小叙,有些事要同你们讲……」你犹疑地看她身后「你干什么呢?」 流云向前一步,十分刻意地挡住身后的箱笼。 「好,我会去,还有什么事么?」 「你赶我走,你不对劲。」你谴责道「流云,你变了。」 「本仙这是为你!……咳,你到底还有什么事?」 你见她不肯说,只得作罢。 「你可知归终哪里去了?找遍璃月也没见她。」 「归终往归离集去了。」 「怎么突然跑这么远?」 流云瞥你一眼,有点疑惑似的。 「归终的领地便是归离原,先前归离集封阵,璃月又急需借归终之才,便将阿萍换去驻守,如今阵开,归终身为归离原之主,自然要回去照应。」 险些忘了,归终身为尘之魔神,同钟离是合作关系,亦有子民需要照拂…… 你好心虚,你完全忘了自己不是个璃月人。 「何况归终眼底容不得瑕疵,为花冠上的镶玉苦恼了很久,便去归离集寻合心意的玉石去了。」 「……」 你决定还是点一点她。 「什么花冠?」 流云惊了一下,赶忙掩袖清咳,端的是十分刻意。 「你若是想寻归终,当早些出发。」 「你们到底瞒了我点什么……罢了,可要同去?」 流云摇头。 「我还有事在身,就不去了。」 只这几句就险些说漏嘴,一起去还了得? 她还是听归终的,直接躲着阿离走好了。 …… 你走在通往归离原的石道上,抬头已可以隐隐看到簇在群山间的归离集。 你小心地提起郁金裙裾,避免柔软的丝绸被嶙峋碎石划破。 该托钟离施个仙法养护的。 赶路枯燥,你便连通荻花洲的偃偶身,同浮舍商议荻花洲开阵种种。 原身深居简出,常年居于白塔之中,见其真容者不过寥寥数十贵族,除此之外,鲜少有人能见她第二面。如今革新政事,老贵族多作恶多端,依律处斩,少数流放,与你并无威胁,新晋官员亦有珠帘相隔,你素来谨慎,原身又积威颇重,除却浮舍,未曾有人窥得神明全貌。 第92页 如此,哪怕将荻花洲融入璃月,你现身人前,应当也不会引起什么骚动。 「浮舍,将旧贵族审判案宗拿给我。」 浮舍称是,不多时将一沓文书呈递上来。 原身运用权能的手段,素来以掌控神识,剥夺记忆为主,魈便是此类受害者,叫她控住神魂,招至座下,听凭她的指示造就诸多杀业,还被要求吞下败者的美梦。 实在不是个东西。 你不打算揽她的黑锅,也会将一应事实同大家坦白……虽然可信度实在很低,你拥有这具魔神之躯,行使梦之魔神的权能,甚至拥有她的大半记忆,隐瞒许久,却说自己并非原身,这话听来,连你自己都觉得荒唐。 同民众坦白会引得舆论动盪,内生隔阂,百害而无一利,你有心遮掩。可同若陀、归终他们,却不能再隐瞒下去,那等同于欺骗。 你嘆口气。 并非不信任他们,只是梦之魔神屠戮过甚,为祸苍生乃是不争的事实,只凭你只言片语,叫他人一笔勾销,不再追究,于初到璃月的你来说,实在是天方夜谭,故而不得不隐瞒,甚至逃避。后又为治理荻花洲乱象耗神颇久,再遇大战,更是没有合适的时机。 时至今日,你仍不确定大家是否会信任于你。 尤其是魈,你那时慌不择路,一心隐瞒,甚至篡改过他的记忆。 你那时怎么就认了死理,非要隐瞒不可呢? 偃偶不自觉攥紧手中手中纸页。 你低垂着头,手中握着笔,思路混乱,笔尖凝涩。 浮舍觑你神色,略感心惊,犹豫了一番,问道: 「殿下,今日可要备些茶饭?」 你初时料理荻花洲政事,总叫那些个腌臜蠢人气个半死,便爱嚼些云糕果脯之类的点心舒缓心情。 你并未抬头,视线仍在公文之上,闻言,不假思索地答道: 「不必,我只是借偃偶处理些事,午时有约了。」 话音未落,心中却是微微一动。 钟离要你等他,不知会带些什么回来。 这几日的伙食都是他来安排,他很了解和照顾你的口味。 你的思维发散开来。 对于你的来歷,钟离一定略知一二,他对于璃月的责任心便决定了他不会放任一名未知魔神久居璃月,故而初时多有试探,后来却再无动作。 感情同理智并不矛盾,钟离绝非感情用事之人,他不会因为一己之私置家国于危难。 你很笃定,他恐怕很早就知道些什么,他只是不言,只是等待。 他信任你。 他用信任轻叩门扉,用爱拂动檐铃,然后垂首静待春意绽放。 这份笃定,像是突然打碎一只不起眼的罐子,隐晦的温柔汩汩流淌,叫你笔下微顿,心底翻涌起柔软的浪潮。 钟离。 钟离啊…… 他的纵容和信任,叫人根本招架不住。 想起那双融金似的眸子,仿佛有秋水淌过,心底那些忐忑紧张、患得患失便烟消云散了。 「将这几个流放的贵族召回,我要清洗他们的记忆。」 浮舍领命,将几个衣不蔽体,腌臜遍身的人带上来。 你厌恶地看着他们跪下,嘶哑如破锣的嗓子大唿饶命,只觉反胃,粗暴的清洗了他们的记忆,便叫人把他们带下去了。 浮舍垂首侍立在玉座一侧,肩膀微微紧绷。 对于你清洗记忆,遮掩真身的行动,他早有预料,得见你真容之人本就少之又少,近半年以来,你又性情大变,稍加遮掩便无人得认,待荻花洲阵开,自可逍遥而去。 如今整个荻花洲,认得你真容的,唯有他一人,可你却迟迟没有动作。 「浮舍,你知道荻花洲有什么景色秀美的地方吗?」 女子的声音自玉座传下,清亮柔婉。 浮舍愣了一下,一时没有答话,你略感奇怪,便抬眸看他一眼。 「怎么了?」 浮舍也不知是为什么,咬一咬牙,激起一股子勇气来。 「殿下可是要离开荻花洲?」 你诧异地看他,微微蹙眉。 「浮舍可是有话要同我说?尽可直说,我不擅长猜谜。」 「您清洗众人记忆,可是要……」 你哦一声。 「你在担心这个啊……不清洗,会有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吧?」你回过味儿来,笑了一下。「你是想问我为何没有对你下手?」 浮舍肩背紧紧绷着,只能承认。 「你是魈的兄长,也是我的友人,没什么要隐瞒的。」你低下头,继续翻看那些文书「你又不会害我。」 高塔的窗棂洞开,一阵草木清香涌进珠帘,荻花洲连日微雨,草木并秀,比之阵外,春意更浓。 浮舍惊愕地抬起头,震惊地立在那里。 珠帘叫风挑起,露出一张沉静专注的面容,仿佛方才所言,不过随意为之,无甚殊异。 第57章 生变 …… 处理完要紧的政事,你便收回神识,朝归离集的方向晃晃悠悠的走,早春的归离原,草色清浅,偶有花蕾探头,只待一场细雨,一缕清风,便在这翠色中绽出点点繁花。 你轻嗅风中花草的香气,杏眸半阖,耳畔宁静,目之所及,一派安详。 归离集近在眼前,极目远眺,甚至可以看见飞檐上簌簌檐铃。 第93页 你便在这和煦春景中突然立住,轻轻咦了一声,头往归离集的方向稍歪,侧耳倾听。 远方寂静无声,什么也没有。 鸟语,虫鸣,檐铃被风拂动,苍木枝叶婆娑……什么都没有。 半阖的眸子勐地睁开,眉尖微蹙,眸光不动声色地扫过郊野四围,一掠即收。 不对劲。 你手腕一翻,一只机巧灵雀跃然掌心。 灵雀振翼而起,晃晃悠悠,没飞多远,好似醉酒似的,一头栽下来,你走上前将灵雀拾起,仔细打量一番,面色微寒。 灵雀内里机巧却融成一团看不出形状的金属块儿,关节连接处时不时冒出三两火星来,可外表却是完好无缺。 灵雀乃归终所赠,是璃月内部惯用的通讯工具。 有人在此立下结界,以阻遏内外通讯,且那人对璃月内务了解颇深,以机关术尤甚,故特设此结界。 这不难,毕工司受控二十载,工造司机密想必泄了个干净。 是螭。 你思绪电转,冷静地判断。 近年来,轻策庄机关术毫无长进,未有盛名传出。可见螭虽能窥伺毕工司记忆,却对机关术不甚在意,并未授之于民——事实上,战争中在意众生黎民的魔神寥寥无几,众生命贱,何如蝼蚁。 魔神需要信仰,而非信赖。 愚昧短视如斯。 你深吸一口气,放出神识去探结界边界,你的权能极其适于此道,当初神识甚至可以覆盖整座璃月城数日不歇,如今仅用于探测,轻易得出边界——以归离集为中心,向外延展四十四公里,一个恶意满盈,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距离。 且不止一道结界。 你睁开浅淡的眸子,目光冷然,眼前檐铃簌簌,碧草连延,归离集的哨塔隐约可见。 归离集山体之外,还有一道极强的结界术,内外皆拒,虽逊于钟离曾设立此处大阵,却也非常人可破,归终若尽全力,应当可以破阵而出,可归离集不止有归终一人。 她不会抛下子民,全力破阵。 螭此番行事尤为谨慎,重重算计,步步为营,杀心昭然。 归终危在旦夕。 阵中情况尚且不明,是直闯阵中,相助归终,还是先离结界,设法通知钟离。 一瞬犹豫间,你想起一点往事,唿吸勐地一窒,瞳孔微微收缩,流云的声音如一捧冷泉,自记忆深处汩汩淌出。 流云声音清凌凌的,不似如今偶有欢脱,更冷,也更成熟。 「……后来,魔神交战,归离原战火迭起,归终不敌来者,于战中仙逝。」 四十四公里的通讯禁断,待你走出此阵,只怕…… 「等本仙与歌尘赶至,残垣中,唯余故友神骸。」 你抿了抿嘴唇,稍显涣散的眸光立时坚定。 你并不确定致使归终仙逝的是否是眼下危机,也不知战况如何。 可如今内外皆阻,若陀得令镇守璃月,钟离亦恰巧赶赴东海,相距皆远,纵得了消息,也唯恐鞭长莫及,需得一番周折才能赶赴此地。 恰巧。 自璃月事变后,你遇事总忍不住多想:今日钟离赶赴东海,真的是巧合吗? 你不敢赌,不能赌。 你深知若一切皆为圈套,自己恐是这险境中的唯一变数,生怕耽搁时间,故不敢深思,足尖轻点,箭矢般向归离集飞掠而去。 银光如水,如江上浩渺烟月,丝缕如雾,被你笼在掌心,勾勒出寒芒几点。 天在水。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长柄银镰如一弯皓月,映出烈烈郁金霞光,不经意间晃过你眼角。 你微微攥紧刀柄。 你答应过他不会再孤身犯险,不会……再有下次。 你深深嘆出一口气,只觉得这郁金浓郁,要灼伤你的眼睛,修身的长裙勒得你喘不过气来,火色牡丹般燎烧着四肢百骸。 于情,你不该言而无信,于理,你不当莽撞行事。 可你今日轻装出行,除却这一袭轻衫襦裙,三两灵雀,一只点心匣子,便再无…… 你身形微顿,阻遏内外的结界术近在咫尺,木制的高檐之下,归终手植的皴皮枣树高大繁茂,点点嫩绿掩映其间,一派静好。 还有一物,不需多言,即可引钟离警觉。 你闭了闭眼,拂上左腕,指腹擦过手背,取下一物来。 墨色腕钏静静地躺在你手心,一缕金线如玄海游龙,玉质温润,犹生暖意。 钟离曾亲口承认,其间有他一缕神识,可定神养魂,识人方位,也曾问你是否要收回这神识,你并不在意同他共享位置,也不想将它让出,便直接拒绝了,除却赶赴荻花洲那几日,从未离身,犹如手足。 这是钟离所赠第一件礼物,是这尘世予你的第一捧火。 你一咬牙,手腕微扬,毫不犹豫地掷于地下。 昆玉温润,碎如迸珠。 玉碎,则神识自归原主。 你立在结界边缘,目送一缕金光撕裂浅淡日光,向东方去了,毫不留恋地转身,并未多看那碎玉半分,目光如刀身寒芒,刺穿层叠林叶,直指无垠天穹。 你面色森寒,几近阴郁,心下似在滴血,难得委屈。 待此间事毕,必要找钟离讨个更好的。 必须。 第94页 你不擅结界术,唯有蛮力强破,天在水扬起一个银光闪烁的弧度,元素力满盈,狠狠向前噼出,悍然杀意瀑出,刀锋撕裂长空。 「总算是赶上了。」 一道轻似云烟的女声自脑海深处响起,你眼神微凛,未等多做反应,眸中和煦春景骤然褪去斑斓光影,世界如布满裂痕的冰湖,眨眼间破碎开来,无边寒水裹挟奔涌,将你吞没。 你的意识沉溺在错乱的长河中,嶙峋的石床划过嵴背,疼痛难忍,一点银钩似的光亮垂在眼前,你本能地抬手一探。 那光便融化下来,包裹着你昏沉的神识,浮出水面。 与此同时,荻花洲高居玉座的偃偶长睫微颤,缓缓睁开一双浅如琉璃的眸子。 第58章 来信 …… 天穹昏蒙,黑云如滚。 钟离立于高空之上,金眸刺穿浓重海雾,望向波诡云谲的海洋。 庞然石鲸巨尾横扫,力碎金石,重重击打在海中巨兽身上,那巨兽不甘示弱,目露凶光,竟顶着这山岳般的力道,长尾勒住巨鲸腰身,发出山石崩裂的声音。 钟离微微蹙眉,正欲抬手,一道金色流光如箭矢一般,顷刻便至,没入那玄岩金瞳。 钟离指尖微颤,瞳孔稍稍放大,他闭了闭眼,再看向下方时,已是十分冷然,如无悲玄岩,三尺寒锋出鞘,再无半点耐心。 腕钏已碎,阿离有恙。 钟离翻过手腕,玉石与矶岩浮于掌心,在金色寒芒中融化,交汇,塑成一只青碧鸢鸟,鸢鸟一声清啸,扶摇直上,如烈日投出的长枪般,直插大洋中心八虬与岩鲸激斗的战场。 八虬应声被钉入了黑暗的海沟,不復浮出。 钟离传音留守的千岩军,一同钦天司立下封阵,又命通传即刻赶赴璃月,传他密令。 钦天监正欲接令,却见他头也不回地飞掠而去,那身影竟显出几分焦灼,通传有些茫然。 「帝君好像很急啊……」 「呸呸,帝君从来气度从容,收拾一个区区海兽罢了,急什么。这叫真神仙从不回头看爆炸,一个字,干脆利落!」 「那叫一个词……你从哪学的那些个玩笑话?」 「今年的《金句榜》啊!你小子守边久了,落伍了,待小爷回去找给你你可是不知道,今年城里多了多少好玩的新玩意儿。」 「还是先把封阵布置好吧,虽说八虬不比奥赛尔强悍,也不容我等以『区区』小觑……」 八虬虽为恶兽,在钟离面前却委实不够看,众人并未怎么在意,钟离却没有这般闲适的心思,海风凌冽,如刀似剑。 即使知晓那腕钏别有用意,她也格外看重那只腕钏。 他犹记得少女仰起头,眉眼温软,在他的询问中微一扬眉,抬起凝脂皓腕,一抹墨色蜿蜒而行,明亮柔和的笑意落在他眼底,如霓裳花开,明艷照人,不可逼视。 「我喜欢,不过定位罢了,我不在意。」 该是怎样的危机,叫她碎了腕钏。 钟离眸光微沉,他原觉得八虬一乱多有古怪,故未急于封印,多作试探。此刻却是顾不得深思,一向沉稳无波的元素力甚至微微溢出,引得大地共鸣。 分明早在年少之时,他便能使这一身悍然元素力如臂使指。 可钟离顾不得这些,寒风裹挟着潮湿的水汽刺入他的骨血,转瞬便溶进那焦灼的热意中,那双龙目金瞳中江海略过,了无痕迹,眸光直指天际。 腕钏碎裂之地。 归离集。 …… 草长莺飞,芭蕉始绿,如酥细雨描绘着水墨璃月。 若陀立在雨帘下,目光落在四季苍翠的伏龙古木上,朱红色的丝绸系了满树,繁茂枝叶间银铃若隐若现,只待一阵微风,便连绵如云霞,其间银铃轻响,若百鸟清啼。 以伏龙树点缀典仪高台,也只有归终想得出这样的主意。 若陀失笑,织金绸扇晃出三两清风。 也是钟离提的急,将典仪的日子提前月余,归终她们忙的脚不沾地,还记得同阿离百般遮掩,也实属不易。 门扉突然被叩响,很急促的三声。 「请进。」 话音刚落,门便被重重推开,来人几步跑到他面前,匆匆行礼。 「魈?何事慌张?」 少年喘匀一口气,雪白的面容泛着淡淡的绯红,一向清冷如新月的少年难得有些茫然与激动,坦荡直言的金眸露出几许犹豫。 「若陀大人,荻花洲浮舍求见。」 ……谁? 魈看出他的疑惑,急忙补充道: 「浮舍是荻花洲梦魇魔神座下第一大将,也是……我的兄长。」 他的声音愈发低,尾音几乎泯然,只一双澄澈金眸热切地看着若陀。 若陀皱起眉。 璃月同荻花洲许久未有接触,过往纠葛更是不愉。 「梦魇魔神派他来的?所为何事?」 「是,说是要传尊主令。」魈抬起眼帘,小心翼翼地瞥他一眼,见若陀毫无异色,舒口气,继续道:「浮舍不肯多说,指明要见您。」 若陀眉峰微挑,暗自惊讶,望见魈急切神色,思忖片刻,摺扇一收,流露如昔笑意。 「那便请君一叙。」 至少在武力上,他有足够自信。 魈得了准许,眸中泛起喜色,匆匆告辞离去,不多时又赶回来。 第95页 他身后男子极为高大挺拔,披一件暗紫色斗篷,见了他,便将斗篷摘下,竟还朝他行礼。 若陀笑意不变,回之以礼,不动声色地打量他。 奥赛尔一战后,摩拉克斯似是提起过此人,好像是同梦魇魔神做了交易,以换取一击助力,但摩拉克斯不愿过多提起,他便也不曾追问。 「阁下千里迢迢赶赴璃月,可是……」 浮舍却无心同他客套,眉心紧皱,自斗篷下探出一只孔武有力的坚实手臂,将一纸书文递到他面前。 「叨扰龙王,鄙人受尊主令,传此信与璃月。」 若陀被打断,倒也不恼,并未抬手去接,只笑了笑。 「不瞒阁下,眼下帝君未归璃月,我并非掌政之人,恐难理此事,不若请阁下于璃月小坐,待帝君归来,定优先处理阁下所求之事,如何?」 开玩笑,他不擅计谋一道,单一个阿离便将他忽悠的团团转,此事绝不可妄接。 浮舍心知他话中机锋,忆起尊主嘱咐,无暇理会,只当听不懂。 「你一看便知。」浮舍坚持举着手臂,强硬道,「龙王若信不过我,浮舍自请留于璃月,听凭处置。」 他用眼角余光瞥过身侧苍髮少年,话音微顿,柔和下来。 「我信得过你们。」 魈闻着两人几句话间的硝烟火星,有些不知所措,听闻若陀此言,竟微微红了眼眶。 若陀犹豫一下,见浮舍目光坦然,终是一嘆,接过那纸书文。 「阁下有此决意,若陀不敢辜负,只是事先同阁下一言,我并非做主之人,还请阁□□谅。」 浮舍点一点头,若陀抬手打开书文,只一眼,瞳孔勐然收缩。 书文上字迹潦草,仿佛其主人本就书法不佳,兼赶时间,短短一行字,竟如鬼画符一般,墨渍晕染,更是难读,整个璃月,认得出此字的绝不过一手之数。 若陀便是其中之一。 无他,摩拉克斯离城半月,政务厅来往文书,几乎都经过他的眼,对那潦草批字再熟悉不过。 「归离集有变,速来。 ——离」 第59章 生疑 若陀抬起眼帘,眸光锐利如紫电清霜,威势赫赫。 「这书信是哪里得来?」 浮舍面色不变,沉稳道: 「尊主亲授。」 若陀捏着那页细雪滚纱似的白纸,指节用力到泛青,眉眼轮廓锋利,一言不发地望着浮舍,目光沉沉。 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浮舍看惯了艾利欧格沉郁脸色,并无感觉,魈却从未见过若陀如此失态,心中不免不安。 「若陀大人,可是有什么难处?」 少年全然不知信的内容,夹在若陀和浮舍,分外无措。 若陀被他的关怀刺了一下,回过神来,不动声色地折起书文,眸光仍凝在浮捨身上,并未作声。 此事疑点太多,若归离集有变,阿离为何不以灵雀传信,反而要借荻花洲之手,又如何说的动梦魇魔神,甚至不顾两地交恶,遣座下第一大将亲赴璃月。 摩拉克斯此刻不在璃月,焉知此事是否是另一场调虎离山。 何况,若事态紧急如斯,阿离又是如何将亲笔手信传至荻花洲? 除非…… 若陀心中微凉,闭了闭眼,压下堪称残酷的猜测,将书文收入袖中,不让魈看见。 浮舍虽得了急令前来送信,却也不知具体内容,见若陀不语,便也同他对视。 尊主偃偶只短暂醒来,瞬息间手书一封,只来得及嘱咐一句交予若陀便真如断线木偶,没了声息。 恐真有急事。 浮舍为自己竟真为梦魇魔神担忧而苦笑,抿了抿一路赶来,干皱撕裂的嘴唇,试图开口: 「尊主很少下如此急令,可否请……」 他的话音被一声嘹亮的「报!」打断,魈前去开门,身材精瘦的通传捧着一只雪白的灵雀大步跑来。 「帝君急令!」 若陀一惊,抬手接过灵雀。 这只灵雀是归终亲手所制,迅疾如风,日行千里,整个璃月,也不过寥寥数只。 若陀拇指抚过团雀的小脑袋,隐约闪过一道金光,团雀黑豆似的眸光落在他身上,竟口吐人言。 「归离集有变,速遣人救援。」 那声音沉稳,听似无喜无怒,若陀同他相识千百载,却敏锐地发现他语速较往日快了些许。 更不必说这言语几乎同袖中书文一样。 怎么会一样呢……他宁可这书文不过一场阴谋,一段极为精妙的模仿。 若陀面色坚毅严峻,眸光黑沉,双手交握,骨节突出,同浮舍视线交汇,缓缓吐出一口气。 「传我令,魈,流云,歌尘即刻前往归离集相助。」 魈虽心有疑惑,仍是果断应下,只临走前忍不住扫过浮舍高大的身影。 浮舍没有动。 他自知身份特殊,若陀不可能放任他同众人一同前去,便只在魈掠过身侧时,淡淡开口。 「要当心。」 魈亦并未回头,只轻轻嗯了一声。 浮舍微微嘆口气。 那孩子眼眶都红了,这样子见到尊主,真的不要紧吗? 若陀亦没有动,他攥着袖中文书,几乎要捏碎那上好的宣纸。 他得镇守璃月城。 第96页 摩拉克斯既传信回来,势必已赶赴归离集。 可东海路远,若是赶不及,归终同阿离能否抵挡得住? 归终不擅战斗,阿离她…… 她…… 若陀略微失神。 他勐然发觉,自离留居璃月,便忙于工造司诸事,不曾提起过往与权能,钟离亦早早嘱咐不必多问,他心知钟离定然有所了解,便从不多疑,只当离同归终一般,是善智之人。 可若钟离那时便知此事,又为何纵容? 摩拉克斯,你昏了头吗? 即使璃月内乱之际,他也不曾亲眼见识过离的战斗,离亦将权能用于掌控全局,待他赶回,离已身受重伤,他便愈发深信离不擅争斗。 可钟离同他提过,梦魇魔神于东海援助的那一箭,撕裂了空间,故而跋掣未能阻止。 魈对梦魇魔神极为畏惧,初临璃月时,他也曾问起此事,魈沉默了很久,面色苍白地给出了八个字。 踔绝之能,莫测高深。 若陀苦笑一声,默默放开手中饱受蹂躏的纸页,为那紫袍男子斟一杯茶。 若当真如此,倒也不错。 至少归终和她性命无虞。 他不愿考虑离是否可信,是否会反过来威胁归终的可能,此刻倒真有三分期冀,愿离便是如他所猜,能力殊绝。 至于其他,或许另有隐情。 他想起离笑起来时眉眼只是微弯,清而浅,笑意却格外明亮,会为了修改一张设计图,点灯争月,只为工造司匠人再轻松一些,民生工程再快几分。 他不信那样活泼鲜亮的少女会是噬人的魔鬼。 何况魈从未表露异样,他看得出来,那孩子很信赖阿离。疑点重重,虽不能亲赴归离集,他也有自己能做的事—— 「左右我等帮不上忙,不若继续之前的话题,阁下可愿同我小叙?」 浮舍抬了抬眉,面色略有讶异,接过小小茶盏,握在掌心。 「自然。」 第60章 争执 …… 苍茫天地,上载高穹,下积厚土,众生泯然尘埃,了无声息。 「……你们究竟在干什么?」 「……你们分明听得到我讲话吧?」 「你们,你们先停一停。」 女子的声音如珠玉相击,该是清亮悦耳,此刻却略微变了调。 不是她耐心不足,而是眼前人的行径实在太匪夷所思——面如霜雪的女子单膝压在一道单薄的嵴背上,折出一个几乎要断裂的弧度,长发如月华流镀,落了身下那女孩儿满身,细碎银链似的缚住她。 那女子微一侧头,清浅似琉璃的双眸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目光冰冷,映照出另一个霜华披肩的女子,身形容貌竟与她一般无二,只一双铂金眸子闪动着焦虑的底色。 地上的女孩儿看起来不过七八岁模样,被你掣肘双臂,紧按在灰黑色的泥泞大地上,身体僵直,因施于脆弱骨骼之上的巨力而浑身直颤,没有喊叫和挣扎,赤红双眸一瞬不眨,身上,脸上蹭满湿漉漉的尘土,一动不动,唇色泛紫,神情却很诡异,苍白的唇角勾起一道极深的笑。 艷如鬼童。 那女子显然有些焦急,快走两步,想将两人拉开,却在三尺之外,叫一层无形无质的结界拦住,险些撞个头晕眼花,抬起右手,扶着胸脯咳了几声。 你微微眯起双眸,一时有些沉默。 这领域是漏风吗? 人一茬接一茬的,春笋吗? 好在这个能被最低级的结界术拦下,不足为惧。 「这倒是出乎我意料。」你冷冷地看着她「我竟不知,这身子是如此不中用,好叫什么孤魂野鬼也能侵入我神识。」 那女子愣了一下,神色居然有点难过,还未开口,身下鬼童似的女孩儿突然咯咯笑起来,面上竟腾起一抹愉悦的红,很是娇俏明艷。 「阿离,她可不是什么孤魂野鬼,很弱倒是真的啦~」 你面色淡淡,手下力道骤重,伴随着清脆的骨骼错位声,女孩儿未竟的话音尽数碎在唇齿之间,牙齿紧咬,手脚不受控制的痉挛颤抖。 天穹无日月,无源而稀薄的天光笼在那女子身上,那女子听着骨骼清脆的声响,迎着冰冷的琉璃瞳,指尖微颤,看起来无措又慌张。 「……」 你突然觉得自己不该这么做——至少不该在她面前折断女孩儿的手脚。 尽管那是一个恶鬼。 但直觉不能作为行动的依凭,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你没有松手。 那女子闭了闭眼,没有理会你的嘲弄与试探,一双秋水似的眸子落在女孩儿身上,缓缓说道: 「艾利欧格,解开禁锢吧。」 女孩儿——艾利欧格原先分明对她视若无睹,听闻此言,漫不经心的目光却倏然聚拢,血红的双瞳钉死在她身上,危险的眯起来,唇角笑意阴冷甜腻,像是透红的果子中一条青碧小蛇,唇齿嘶嘶,浸满毒液。 「不要呢。」 她半张脸陷在泥沼中,面若蜜桃,泛着不自然的绯红,笑起来时自有一股孩童的稚嫩清甜,偏生一双红瞳,艷如泣血,看过来的目光都缭绕着血腥气。 「少多嘴,你想——」 她的话没能说完,下巴便被纤长的手指捏住,一声轻响,便被卸掉了。 第97页 「聊的挺开心,当我是死的吗?」 你面无表情地收回手,拍了拍裙摆上沾染的尘土,站起身来,掌心银光闪烁,看得那女子一阵心惊肉跳,不禁向前两步,掌心抵在光华流转的结界上。 「等一下!不要杀她……」她言语间有些哀戚「我……我知道你想离开,我送你离开,不要杀她,好么?」 你动作微顿,迎上她哀求的目光,一时竟将那句没打算下杀手的解释吞了回去,心中莫名腾升起一点儿恼火,冰冷地瞥了她一眼。 「你可知她是谁?」你吐字冰冷,「梦魇魔神艾利欧格,执掌荻花洲千载,伏尸百万,血流漂杵,若这世上有地狱,想必能独开一层以供荻花洲冤魂栖身。如今又阻我前路,困我于此——你便为这样的人求情?」 那女子摇了摇头,神色有些痛苦。 「她杀孽深重,罪恶滔天,可困你于此,也是我的主意。」 你面色一冷,好险没将一句「你算什么东西」甩她脸上,暗自心惊,深觉今日自己脾气格外差,对上那张与自己一个模子刻出的面容,心中莫名愤懑郁结,活像个因为父母偏心而乱撒脾气,恶语伤人的小孩儿。 ……你在想什么东西。 你面色愈发沉郁,叫那女子捕捉到,还以为你不贊同,连忙找补道: 「我非是要食言,答应送你出去便一定做到,只是在那之前还请听我一言,梦境领域内外时间流速不同,几近凝滞,绝不会耽搁你的事。」她小心翼翼地看你一眼「何况,你同艾利欧格争执至此,想必心底也有很多疑问……」 第61章 霓裳 你确实有很多疑问。 腕钏始碎,你猝不及防被拉入这场幻境,电光火石间,只来得及渡一缕神识至偃偶体内,狂草一张字条,令浮舍交由若陀,再醒来时,便身陷尘灰,黄天厚土,苍茫一片。 天光熹微,脚下是结块的黑灰,稍一动,便掀起一阵粉尘,远处,赤红的火苗舔舐着残垣断木,碳化的屋嵴破碎,在铅灰色的云层下坠落。 自那次困杀年幼的魔神,你便再没有踏进这领域,三冬已过,柳色青翠,以至再来时,尘灰没过双膝,自是宫阙万间,灰飞烟灭。 你稍一恢復神智,便对上一道幽凉的目光。 黄衣红裙,鸦黑的双环髻,缠着青色和湖色的丝绦,穗子落在肩上,炽烈的风卷过,长穗高高扬起,黑亮的眸子一瞬不眨地望着你。 四目相对,女孩儿勾唇一笑,鲜红的唇瓣间露出两点白牙。 一剎那,凉意浸透你的五脏六腑。 心底深处那丝谨慎顷刻间全部褪去,你本能地向前几步,抬手握住她的手肘,发力制住,反手将人按在地上—— 待你回过神来,厚重的黑泥已然埋下女孩儿半张玉雪可爱的面容。 「……」 手下传来女孩儿轻笑的嗓音,软糯,娇柔。 「梦魇魔神,艾利欧格。」 你声音平淡,像是在陈述某种事实。 艾利欧格突然不笑了,她有点不开心。 阿离同那岩神相处久了,见她的第一句话都一模一样,她不开心。 但她唇角还是勾起柔软的弧度,乖乖巧巧地嗯了一声。 可惜你猜不透这疯子的思绪,听见她承认的语句,只觉得过往滔天血海朝你扑杀而来,叫你寒毛倒竖,唇齿生寒。 君临荻花洲千载,暴政乱国,滥杀无辜,伏尸百万,血流漂橹,控魈神识造下无边杀戮…… 桩桩件件,无一不让你心生怒意,偏生手下那人浑不在意,稚嫩的的嗓音间发出戏嚯的轻笑。 「就算阿离这样待我,我也最喜欢你了。」 她的声音甜腻的像糖丝钱、蜜麻酥,听来叫人骨头酥软。 「……」 她是懂怎么噁心你的。 你抿紧下唇,一阵恶寒,心中怒意更盛,手下钳制的力道又重了几分,大概是剧痛让这疯子清醒了几分,她没再开口,只一双红瞳死死地盯着你,恍惚间叫你觉出一点痴缠的热意。 你眉头紧蹙,正欲开口盘问于她,那女子便跌跌撞撞闯进来,你本能地落下一道结界,竟真将她挡了下来——她和此刻正被你压制在地的艾利欧格一样,几无灵流,元素力枯竭,可偏偏领域的掌控权却不在你手上。 虽说你本就未曾对艾利欧格起杀心,但若能以此作为筹码,出得领域,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因此不曾同她辩解。 眼下援助归离集,救下归终才是最要紧的事。 哪怕你现下满腹疑惑,也只得强行压下去,偏生这么巧,瞌睡了赶上送枕头,那女子不仅可控领域进出,还能调整时间流速,甚至愿意给你答疑解惑。 知心姐姐也不过如此了。 这样好的事,你自然不会拒绝。 你反手卸掉艾利欧格那小疯子的下巴,取一条束髮的丝绦捆了,丢在一旁,任她赤眸勐睁,口中呜呜作响,小心地弹去裙裾上的黑灰,目光沉沉地落在那女子脸上。 「好。」 那女子松口气,目光从你身后的艾利欧格身上一扫而过,隐有不忍。 「她威胁不到你的……」 你冷冷地截断她的话。 「阁下若只有这些要讲,那我们之间的对话可以结束了。」 你是不打算对艾利欧格痛下杀手,但既然已经遇见,也不会放她遁逃,待今日同大家坦白过往种种,正好可将艾利欧格交由钟离处置。 第98页 念及钟离,天大的火气也稍稍压了下去。 你看着对面同自己别无二致的面容,待心情平復些许,努力和缓语气。 「若你不知要说些什么,不如我来问你?」 那女子神情微黯,拢了拢如云秀髮,耳畔金红色琉璃坠叮噹作响,展颜一笑,若娇花照水,弱柳扶风,看向你时,眸光温润静婉,实在是个美人。 「好。多谢。」 你不是很懂她在谢什么。 「你可以不回答,但我要你答应,所出之言,不得作伪。」 你面色冷淡,神情严肃,迎着她可以称之为慈祥的目光,不自觉抽了抽嘴角。 指尖一点银光晃晃悠悠落在她眉心,权能的细分应用,可辨言辞真伪。 艾利欧格的精神状态不正常的很明显了,你不希望对面这来歷不明的孤魂野鬼也犯相同的病症——看起来对素昧谋面的你抱有莫名的善意。 那女子颔首,犹豫了一下,手指微蜷,将一直攥在手心的一样东西递给你。 一朵枝叶舒展,姿态妍妍的霓裳花,赤红花瓣,雪白蕊心,明艷逼人。 你愣了一下,没有接,身后传来艾利欧格愤怒的呜呜声。 「领域的使令,方才一时情急,切断了你同领域的联繫,抱歉。」 那女子解释道,言辞恳切,以近乎拙劣的方式,向你表达真诚。 你静静地望了她一会儿,接过那朵霓裳花,那花普一落入手心,便化作金红色的流光,融进你的掌心,你逐渐感知到业火焚烧的灼热,领域为它的主人打开了自由的门扉。 艾利欧格的愤怒像是焠了火的利刃,要刺穿那女子的胸膛。 她们竟不是一伙儿么? 第62章 欺骗 你暗自驱动元素力,确信自己可以随时离开,垂下长睫,掩去眸中纷乱思绪,理了理思路,开口问道: 「为何要阻我赶赴归离集,困我于此?」 毕竟以这两人的状态,实在不像是有能力加害于你的样子,她们唯一给你造成困扰的举动,就是以某种方式切断了你同领域之间的联繫。 「这正是我之前想同你说的。」那女子看着你,温柔的眉眼间透着忧愁和严肃。「你知道归离集正在发生怎样的事吗?」 你犹豫了一下,含煳其辞道: 「归离集遭袭,归终有难。」 那女子笑了一笑,有些无奈。 「阿离,你不必瞒我,我知晓这是尘神生死大劫。」 你勐地抬起眼帘,眸中似有惊雷地火,目光落在她身上,竟比远处灼烧的业火还烫上三分。 她知道? 她是什么人? 你没有作声,面色依旧,听她继续道: 「亦是歷史的收束点。」 你勐地向前几步,顾不得裙裾沾上几点黑灰,摆手撤去结界,两人的距离被拉进,铂金色的眸子显然惊了一下,目光透着隐隐的不安,却仍是坚持地望着你。 「继续说。」 你双手抱臂,与她对视。 「阿离,你可知,什么是命运?」 你眼睫微颤,没有出声。 「凡有命运,皆为『事实』。命运由无数的可能□□叠构成,在命运的织机上,不同的选择诱发不同的后果,而无穷多的选择不断向某点收束,成为现在,成为过去,成为既定的事实。」 「听不懂,烦请言简意赅些。」 那女子噎了一下。 「……意思就是,『命运』一说,不可视,不可寻,却是所有选择和可能性坍塌收束的终点,是确凿无疑的『事实』。」 她字斟句酌道。 「如同旅行,你可以徒步,可以乘风,可以绕水而行,亦可横渡长江,可不论作何努力,做出何种选择,旅途的终点不会改变。」 「天命既定,因而『命运』亦是『宿命』。」 你保持着垂目不语的姿势,闻言,皱了下眉头。 天命既定,天命既定。 归离集不可逃避的命运,归终的宿命。 你失神片刻,往日记忆纷至沓来。 钟离那与三千年后制式近乎相同的耳坠,尘世闲游时巧合的化名。 是命运织造间那不容违抗的修正力,将因你到来而搅乱的一切导向既定的结果,还是命运……本就如此,从未改变。 你蓦地出了一身冷汗。 若是歷史自有其修正性,那史载中梦魇魔神的存在,甚至死亡将会走向何种境地? 史载,魔神的战场上,岩神摩拉克斯与夜叉的主人相会,后世的歷史昭示着本次胜负的答案。 可钟离怎会对你动手? 若是命运本就如此,你大兴土木,呕心沥血。亲手为璃月的繁荣添砖加瓦,为何青史中,从未有过「离」的名号? 依她所言,歷史终究会沿既定的轨迹延展,若命运终将收束……那你又算什么呢?你会何去何从? 你忽而忆起先前梦境中,钟离独行的背影在细雨朦胧的小巷中模煳,他回身,面上的惊喜若云中星子,点点黯淡。 你并不存在于那里。 仿若此间种种,皆如大梦一场。 你倏然意识到,不如说,一直以来,你都刻意忽略了一个浅显的事实。 三千年后的璃月,从不曾有过你的痕迹。 青史之中,荻花洲的主人,不过是叫后人一笔浓墨带过,败于钟离之手的无名魔神。 第99页 歷史上一颗微不足道的尘沙罢了,风一吹,便消逝在时间的长河中去了。 这个念头让你不寒而慄,身上一会儿热,一会儿冷,行淌火海,如坠冰窖。 你僵立着,无边恐惧漫上心头,一瞬间,竟不知自己身处何地。 「阿离?」 你听到女子担忧的声音,感受到肩上指尖的凉意,那双手犹豫着,攀上你的面颊,温热的掌心贴着你散发着森森寒意的皮肤。 你勐地一惊,下意识退了两步,那双纤细柔白的手便落了空。 女子抿了抿唇,有些侷促地收回手,眸光如水,清澈温柔。 「抱歉,是我唐突……你还好吗?」 你不好。 你深吸一口气,顾不得追究她过分亲昵的行动,闭了闭眼睛,强压千头万绪,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在当下。 当前最要紧的是归终。 「不碍事,方才说到哪儿了……」你睁开眼睛,面色如常,道:「依你所言,歷史终究会按既定的轨迹进行,而归终註定要陨落于此,是也不是?」 那女子颔首,依旧担忧地望着你。 「那便奇怪了。」你沸腾的思绪趋于平静,思路逐渐清晰,缓缓说道:「那你们拦我作甚?左右命运如此,我去或不去,又有什么干系?」 梦魇魔神可并非殒落于此。 若笃信命运无可更改,拦你便毫无意义—— 「除非,你欺瞒于我。」 第63章 试探 你直视着那双三尺秋水般的眸子,那张与你九分相似的面容褪尽血色。 可她缓缓摇了摇头。 你错愕一瞬,思绪转得飞快,沉吟一番,试探道: 「那便是本该如此……我是例外?」 那女子僵立在原地,沉默不语。 是了,你越想越觉得有理,按今日形势,钟离远赴东海,若陀镇守璃月,隔绝内外通信的大阵普一落成,便几乎扼杀了所有归离集求援的希望。 只除了你。 本该作为璃月外敌,固守荻花洲的梦魇魔神,却作为友人,来寻尘神归终,莽莽撞撞地闯进命运的天网,像是游走在锦囊中的一把尖锥,随时可能破囊而出。 你一锤定音。 「我可以改变命运。」 女子便在这样笃定的声音中嘴唇微动,勾起一抹苦涩的弧度,似笑似嘆。 「你问我为何要拦你,你可知凡篡改命运者,会是怎样的结局?」 她神情凝重,柔婉眉目间浮上三分严厉,声音很轻,落在你耳朵里,却像是雷公举以重锤,惊雷滚落。 「天理惩以诛劫。」 你静静地立在原地,沉默半晌,笑了一笑。 「区区莽螭,不足为惧。」 「……」 螭好没面子。 「我并非此意,螭或许不足为惧,你身处歷史之中,先前种种行为已是触动命运的脉络,好在影响不深,尚可矫饰,可归离集一事不同以往,是锚定歷史的节点之一,无可篡改,一旦妄动,一定会引来天理的目光,届时你会……」 「会死。」 你剪断它的话,眸光清正,微微勾唇。 「我该放任终归逝去,以求自保,是么?」 话音微微上翘,比树梢浅薄的绯色还温柔。 可温柔裹着冷漠,笑意掩去不耐,花树间晨露寒凉,冷意戳人心肺。 你并非真的不知晓后果。 你有些不耐烦了。 女子不安地搅起手指,抿了抿粉唇,声音有些干涩。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说,也许还有别的法子。」 「说来听听。」 「……譬如通知岩神……」 你冷笑一声。 女子惴惴不安的摩挲着袖口,很是愧疚的样子,你眼角余光扫过她的脸,心中莫名沉闷,深吸一口气。 至少就目前来看,这人虽疑点重重,言语间多有遮掩,一番行径,倒像是真心为你考虑——也只是为你考虑。 归离集和归终,不在她关心范围以内。 「抱歉……我是说,多谢你为我考虑。」 你抬起眼帘,目光越过她,望向远处业火残垣,忽然觉得没有必要气闷。 你早已做出选择。 「只是我意已绝,归终同我,亦友亦亲,待我是极好的,我既有绝不会袖手旁观。」 言语间,灰发少女古灵精怪的模样跃然眼前,叫你内心的浮躁沉静下去,眸子微弯,淌出一点笑意来,声音亦是柔和下来。 「不怕吗?」 你失笑。 「怕的。」 你坦然承认,负手而立。 女子顿了一下。 「可你执意要去。」 远处滚来一阵热烫的风,夹杂着火星和黑灰,拂到你们面前,叫薄如蝉翼的结界挡了去。 你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 「璃月子民,从无抛亲弃友,贪生怕死之辈。」 你笑了一下,玄色丝绦高高扬起,眸光清朗,一字一句,轻且坚定。 「我任性惯了,此生宁踏绝路,不苟生门。」 女子眸中映着你的身影,少女梳着单螺髻,柔顺厚实的白髮束在脑后,似玉壶倾落,浅似琉璃的杏眸熠熠生辉,面若芙蕖,皮肤白皙,眉眼间从容不迫,一袭郁金红裙潋滟生光,分明要去赴一场生死险局,语气却既无怨愤,也无胆怯。 第100页 你眸光灼灼,满是对友人的担忧,聪颖如你,定然察觉到了方才所言的种种玄机,却能强按思绪,着眼当下——同初来璃月那莽撞懵懂的少女已是截然不同。 你并非报晓春意的一枝红杏,而是被人悉心爱护着,向阳而生的苍木。 于是她也眉眼弯弯,笑意舒缓地摇摇头。 当真是叫人惯坏了,魔神战争残酷如斯,你这一身洋洋意气竟未有半分挫伤。 可若有这样的决心,未必不能与天理相对。 她故作淡然地瞥了艾利欧格一眼,心下微动。 若藉此机会将你留下…… 你顶着女子愈发慈爱的目光,摸摸鼻子,颇有点莫名其妙的尴尬。 「好,我且与你直言,天罚之威,挫骨断筋,审魂断魄,哪怕是魔神之躯,也难过此关,多有所损,九死一生,你可知晓?」 她突然严肃,像个教书先生,一板一眼地问。 「……自然,比我想像中还好些。」 女子便满心柔软地笑起来。 「如此,你去吧。」 你并未离开。 领域掌控权虽已易至你手,可展开领域却需要极为复杂的权能应用,你伤势未愈,权能受限,否则从一开始就不会被艾利欧格夺取领域,若是此刻离开,恐怕许久都不能再踏进来。 你面色温和,笑意温润,心下冷静地考量着。 相较于现实,领域内时间几乎凝滞,而这女子显然知之甚多,且对你抱有善意,错过这个机会,你心底许多疑惑恐怕再无人可解。 说到底,艾利欧格在此姑且可以理解,这女子来歷不明,实力低微,却也能潜入梦境领域,本就过于不合理。 待你离开,虽不能随意进出,却能自外封锁领域,届时也不怕两人逃逸。 你想了想,往前一步,拉住女子的手,展颜一笑,眸光清亮亮的,声似晚风,言如春潮,像是终于忍无可忍的薄刃,寒光凌冽,噼开柔软的假象。 「不急,闲聊许久,还未请教阁下名讳」 你慢慢地说,紧紧拉着对方倏然僵硬的手指,不许她分毫退却。 「又是如何,出现在我的领域中呢?」 第64章 好意 方才流露出几分温情的气氛凝结,如一泓静水深流,沉寂下来,热浪卷席,两人相对无言。 女子的笑容还凝固在脸上,半晌缓不过神。 你掐着时间一算,好整以暇地望着她,态度温和,手上力道却不小,叫她挣脱不开。 寻常人得知自己要赴一场生死局,再是镇静从容,深明大义,也少不了惶恐不安,心绪纷杂,很难保持冷静,这是人之常情。 何况她有意同你透露命运一事,诱你回想起过往记忆,你这般玲珑冰雪,自然会察觉到岁月史书上种种不妥,心绪更是难平。 她心知,你太看重岩神摩拉克斯。 遇上他的事,总免不了多在意三分,理智也就更容易动摇,便不会在意那些微不足道的疑点和细节。 于是她施以暗示,使你更偏信她几分,使你为他人他事心神动盪,无暇顾及于她。 眼下你瞧上去心性清正,哪有半分先前被她误导的模样! 「梦境领域连魔神都困得住,却由得阁下自如操控,其间关窍,便是我也望尘莫及。」 你立在略显昏蒙的天穹下,垂眸,目光细细扫过那女子的面容,笑意淡了些。 「你对我施加的暗示是有用的,若非如此,我绝不会轻信外人言语,只是效用不深。」 你嘆口气。 「我并非愚人稚童,自能明辨是非,阁下却当我是提线木偶,故意抛出眼下最要紧的话题转移我的注意力,是不是太看不起我了?」 你眸光清亮,身姿挺拔,看着波澜不惊,实则以言作刃,精确,冷静地剖开两人间重重面纱。 「你同艾利欧格,是双生魔神,是么?」 那女子惊愕地抬起头,沉默片刻,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不回答。 你眉眼一弯。 「我不为难你,我们换个话题。」你亲亲热热抱过她的手臂,浅淡的眸光迎上沉默的秋水,语气愈发亲昵。 「姐姐神通广大,甚至知晓归终生死大劫,歷史脉络,不知对我记忆有损一事,可有了解。」 女子不施粉黛的面色刷的一下变得雪白,仓惶地退了两步,却因为手臂被你抱着,避无可避。 身后艾利欧格撕咬身上丝绦,意图挣扎的声响也停下来。 你同她面容相似,气质却截然不同,笑起来还好,此刻沉默不语,光是眉眼也给人一种凌厉夺目的感觉,像一柄锋利的薄刃,还未斩下,冷冽的锋芒已经摄人心魄。 你抬手,束缚艾利欧格的丝绦便尽数脱落,许是困得久了,她手脚僵硬,一时竟没有动弹,一双血瞳恼怒不再,透着些震惊,神色居然有些怔然。 这点呆意倒叫她真像个小女孩儿了。 「这么惊讶啊……是没想到我能意识到?」 你手指一勾,女孩儿的身躯便晃晃悠悠地飘到你们眼前,脸上颈上沾着黑灰,你皱了皱眉,从袖中扯出一张帕子丢给她。 你并非毫无所觉。 你时常神思恍惚,许多事压在心里,想找人诉说时,又本能地闭了口。 在她告知你代价之前,你便得知天命不可违。 第101页 不可泄露未来事,不可篡改今昔缘。 可为什么?这些话又是谁同你讲的? 你从未质疑其真伪,只是对此奉为圭臬,深信不疑。 你分明深思过的,可每每拽到真相的一截线头,思路便如合阀的水坝,左沖右撞,再想不能。 在许多意识到不对的时刻,你都下意识地迴避了问题,像是一旦跃上高台的猫儿,总会在起跳时被一双手抱下,从未窥见风的色彩。 人一切想法皆可追本溯源,寻得内心的答案,唯独你没有,每当你想抓住些什么,每当你心生疑虑,那些疑问便似浪花打了个卷,顷刻便沖淡了。 你甚至做不到去思考为什么。 有人不想你得知真相。 「那么,是谁动的手脚?」 艾利欧格活动了下僵直的手指,捏着干净柔软的帕子,一点点拭去脸上的泥土和灰尘。 她已然回过神,神情天真,语调散漫,笑吟吟道: 「是我。」 她将身上的灰泥擦干净,抬手环住你的腰身,柔软的面颊蹭着你的小腹,像只温顺无害的狸猫。 你抬手抚上她的发顶,并未将人推开,语气愈发柔和,在艾利欧格看不到的地方,双眸寒如冰雪。 「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阿离呀,想要阿离留下来陪我~」女孩儿声音绵软,甜丝丝的「阿离不会为我留下来,没关系,为别人也可以的。」 留下来? 留在哪儿? 你不动声色地拂过女孩儿柔软的髮丝,指尖没入厚重的髮丝,银光轻点她发顶。 你心中一惊。 艾利欧格没有撒谎。 「你篡改我的记忆,只是为了留下我?」 「不是篡改,只是一点小小的暗示。」女孩儿将脸埋在你胸前,嘟囔道「只是让阿离忽视某些事实啦,哪有篡改,阿离原本的记忆,不是完整无缺吗?」 的确如此。 人很难了解自己,就像是醉鬼永远觉得自己清醒,人很少会细想记忆的不合理之处。 毕竟若是自己的记忆都不可靠,人还能信任什么呢?因而哪怕偶有缺失,也会归于时间的磨损。 遗忘,本该是件自然的事。 自你夺得这具身躯的掌控权,前世今生,过往未来,俱是纤毫毕现。思维殿堂井然有序的陈列着所有记忆,时刻供你检阅,你确信它们的完整。 可你笃信,你一定忘了什么。 忘了非常重要的事。 让你遗忘的人下手果决,甚至不容你深思。 可你始终徘徊踌躇。 你本能地觉得,这件事会解答你所有的疑惑,也打破眼下至为珍贵的安宁喜乐,真相併不总是喜人的,记忆也许才是痛苦的根源。 可如今面对艾利欧格,望进那双冰冷嗜血的红瞳,你才惊觉自己有多么愚蠢。 你怎能为求安宁,纵容他人擅自篡改你的记忆? 你怎么能将选择权交由这样的魔鬼? 哪怕这魔鬼看上去对你一片痴心。 你后知后觉,她同那女子一道将你拉入领域,恐怕真是为救你于生死之间。 可她篡改你的记忆,却未必安得好心——至少艾利欧格绝非善类,她所谓好意,恐怕会害了你! 若此次叫她拦住,你或许无恙,归终必然仙殒。 这便是她。 扭曲而真诚,冷酷裹挟着热烈,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 好意。 第65章 归巢 你的思绪难得混沌,不知是惊的还是气的,一时有些头晕。 为什么?你不觉得自己有这样大的魅力,可教化这杀人如麻的恶鬼。 你们素昧平生,你哪里讨了她的喜欢? 你抚了抚女孩儿鸦黑的长髮,轻声道: 「解开禁锢。」 女孩儿皮肤白皙,脸庞红润,看你时一双乌黑髮亮的眼睛,她摇一摇头,嘟着嘴,笑意软糯清甜,看着就让人心生欢喜。 「阿离,我……」 话音未落,女孩儿脑袋勐地一偏,眉眼间甜丝丝的笑意僵住,鸦黑色的长髮缠在你指缝间,水一样柔顺,一双有别于同龄人的纤瘦手掌还攀在你肩膀上,掌心一点红光顷刻消散。 你毫无预兆地扇了她一巴掌,力道很沉,女孩儿默了默,将口中破碎的骨质物混着血水一同咽下,艰难地舔了舔嘴角,勾唇一笑,瞳色极黑极深,目光森寒。 女子惊了一下,向前两步,似是想要阻拦,被你冷冷地瞥了一眼,僵在原地,杏眸中秋水氤氲,很是无措的望着你们。 「艾利欧格,收起你的小动作。」你语气冷淡,掐着她的下巴,强迫她同你对视,嗤笑一声「你想从我这里夺走领域的掌控权,以为我真毫无所觉吗?」 艾利欧格的面色狰狞一瞬,软糯如云糕的红润面颊塌陷下去,面目憔悴,形容枯藁,犹如青面小鬼,眉宇间萦绕着阴恻恻的瞭然与不甘。 「你不要以为我不敢杀你。」 你俯下身子,微一侧头,纤长白皙的手指微微曲起,去捏女孩儿脸颊上薄薄一层皮肉。 「被这样欺骗戏耍,我现在非常生气。」 女孩儿咯咯发笑,面容扭曲,嗓音甜美,语气阴森,她摊开手掌,脑袋歪了歪。 生气?生气也是好的。 第102页 她喜欢阿离看着她,为她动怒时,琉璃瞳中倒映着她的面容,那样清晰,叫她陶醉,叫她痴狂,叫她死在阿离手上,都心甘情愿。 「那阿离便杀好了,我若死了,禁锢自然解开。」 目光相接,几乎焠出火星。 「……你们够了!」 一双莹白皓腕探过来,不容置喙地将你们分开,自见面开始便性情柔和,静婉如水的女子忽而严厉起来,将艾利欧格拉至身后,死死地按住她的肩膀,自己杵在你们之间。 「少管闲事。」 女孩儿并不领情,一张脸娇俏明艷,唇齿间沁出冰冷毒液。 那女子忍了忍,迎上你霜刃初开的冰冷视线。 你虽未开口,周身气势已逾三冬,简直叫人唇齿生寒。 她嘴唇蠕动了一下,颤颤巍巍地卸了气,又是一副温软到任人拿捏的模样。 你心中郁结,看她如此更是来气,向前踏出一步,面色沉下来。 「解开禁锢,或者把她交出来。」 那女子有些畏惧地垂下长睫,摇了摇头。 「……」 你原以为她虽与艾利欧格双生,本质却是不同,当明事理。 如今看来,真是一丘之貉,姐妹情深。 你倒是个恶人了。 你耐心告罄,噼手就要夺过那女孩儿,女子转身,将艾利欧格护在怀里,女孩儿在她怀里勐挣一下,反被她捂住口,出不得声。 「等一等!」 银光在眸中跳跃,宛若银鱼漫游,又似含刃断水。 「你的记忆……待归离集事过,我便让她给你解开,好么?」 「我凭什么信你?」你抬眼看她,字句冰冷,言简意赅。「现在就解。」 你对纯恶之人向来耐性不足,更不要提艾利欧格杀孽深重,一口巨大的黑锅压得你喘不过气来。 她额上冒着细汗,心中苦涩,语调发颤。 「不可,你会受不住。」 你愣了一下。 眸中凛然银光稍稍凝住,你低声道: 「我?」 竟是为了你? 「岩神摩拉克斯一缕真魂镇压之下,她无力触及你的全部记忆,只是混淆了极少数认知,你很少关心权能的……细枝末节,故有所不知。」 你心中错愕。 怪不得这许久,艾利欧格同她从未能干涉过你的神识,你一度怀疑梦魇魔神的意识死去了—— 钟离。 竟还是他。 她努力按着怀里愤而挣扎的女孩儿,言辞恳切。 「你信我一次,我不会害你,你马上要赶赴归离集战场,先不论螭为劲敌,天罚若至,恐为九重天雷,审其心,断其魄,辨其形,识其身,正其骨……若你心神动盪,守不住本心,便是十死无生之局!」 她半跪在地上,眼底隐有泪光。 她不知该怎么做,艾利欧格和你,都是她至亲之人,她无从选择。 她只愿你们两人皆平安顺遂,所愿皆得,何以造化弄人,兵刃相向。 艾利欧格不在意她,视她如无物,若非这张与你九分相似的面容,一眼都不会多看她。 而她对你而言,不过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罢了,不值得信任,更不值得怜惜。 她只能赌,赌你会为之所动。 你收回手,长睫垂落,看不清神色。 「你便是不信我,也想一想岩神,你若有恙,他……」 浓密的睫羽颤了颤。 你打断她。 「你确信,这记忆定然会乱我心神?」 她怕不止于此。 女子微怔,旋即颔首,神色竟有些难过,她踌躇了一下,字斟句酌地问道: 「你同摩拉克斯如何了?可成亲了?」 你没想到她这样问,怔了一下 干什么突然八卦? 下意识摸了下鼻子,心中腾起一阵莫须有的心虚。 ……你又不是偷了家里户口本跑去私奔的傻姑娘,心虚什么。 「咳,成了。」 应当算吧?虽说应有一套繁琐的古制礼仪,三书六礼倒也齐整,璃月各方资源紧俏,你自然不会强求钟离操办典仪,加之你比他心急,典仪一事,便被抛掷脑后了。 女子闭了闭眼睛,睫毛有些湿润。 「甚好,这样我也少些担忧。」 「……」 你一拂衣袖,转身离开。 「我便信你一次,待我离开,领域自锁,劳二位登上一等,好好想想,届时该说些什么。」 女子低声应下,柔和的光晕落在你身上,犹如月华倾落,你的身影便在这朔朔雪光中淡去。 也许是你幻听,在身形消散的最后一刻,似有一道幽静的视线落在你身上。亦真亦假,如云坠雾。 女子的声音如一泓清泉,打着温柔的水旋,蜿蜒淌过群山。 「……若当真如此,我倒希望你再不要记起,永远做你的『阿离』。」 你心中一惊,突然向她的方向抬手,又无力垂下。 你想,你是认得她的。 因为每一双叛逆的羽翼,总不会忘记归巢的方向。 第66章 赶到 重重光影褪去,日光透过鹅黄稀疏的林叶倾落,犹如新雪压枝。 你便在这岁月悠长的暖意中吁一口气。 你竟是认得她的。 第103页 本该模煳的记忆犹如箱笼中的萤虫,泄出一点支离破碎的光。 被欺瞒的愤怒,命运捉弄的恐惧,陌生而熟悉的面庞…… 混乱的思路头绪相互交缠,理不清条理。 你现在偏需要镇定,局势危急如斯,你不该陷在思绪的泥沼中,止步不前。 凝神,聚气。 理不清也没关系,直接斩断就是了。 时间重新开始流动,凝固的风再度流转,你抛却所有杂念,睁开眼睛,一双眸子如夜火极光,指尖银光乍起。 天在水应召而来,雪亮的镰身映着半张清冷淡漠的面容。 你抬手,如起山岳,意吞江河,眸中一簇银光亮的惊人,天在水铮然嗡鸣,清冷光辉之下,如战火缭绕血光,炽烈战意迸发,道道银光自刀身溢出,电蛇似的乱窜。 天在水陡然拔起,自如茵平原上扶摇直上! 沿途山石共震,古木簌簌,天在水乘风而去,裂空断云,顷刻间便缩成一点星子,脱离你的视野。 一百一十六里。 足够了。 你昂着头,迎着渐亮的天光,眼睛一眨不眨,眸中盛着莹然饱满的苍蓝天穹,竟比朗朗白日还炽烈三分。 醉后不知天在水。 天水相接,虚实交替。 以此身为媒,以银镰为介,以权能融之,陷本我于妍妍『醉态』,连九天之上与海渊万里。 是谓一线天水连,纵游碧落与黄泉。 换言之,只要操作得当,你根本不必破阵,便可将阵法内外短暂相连,以此入阵。 若出了差池,无法入阵倒是小事,被错位的『一线』搞得身首异处可就是大麻烦了,你又是头次尝试,若非必要,亦不愿冒险。 一百一十六里的阵法,非一时之力可强破,你担心归终等不起。 高天之上,狂风乍起,浮云尽散,朗朗白日中,竟似有惊雷滚过,叫群山万壑披上一层雪光。 好大的阵势。 你微感吃惊,雪光流镀,攀上你的小腿,腰腹,直贯天灵,水流般掩去你的身形。 如凭虚御风,浩浩不知其止。 毫光散尽,你眸光微凝,已是立于高天之上。 山河万里,峰峦如聚。 归离集便在群山掩映之间,于战事而言,是难守难攻的险地,于万民而说,则是芳草嘉树,冬暖夏凉的好归处。 此刻正值初春,该是一派鸟雀啾鸣,波涛如怒的好风景。 只可惜层林染红,庞然巨蛇踏碎群山,寒鳞覆盖全身,大小如屋,色青,状椭圆,其身缠绕在山峦之间,稍移,便是一阵撼天动地,乱石滚落,引得归离集中一片惊恐。 森然巨口裂开,两排尖牙如刀山林立,吐出猩红的信子,如一帘血瀑,沖刷着一团银蓝色的光晕。 那光球比之巨物,犹如萤草比之大椿,在腥风血雨中飘摇不定,像是涨至极限的肥皂泡,光壁薄如蝉翼,其间灰发少女蜷缩着身躯,幽夜星河般的水袖垂落,她凝眉闭目,面色苍白,纤细的身子在高天之上微微发颤,却咬着牙,不躲不闪。 你一阵气血翻涌,垂眸看去。 一道深蓝的光圈,以归终为中心拔地而起,在离地三丈的位置併拢,将整个归离集笼进去,形成一道银蓝色的光罩。 乱世,滚木,凛冽如刃的狂风,还有片如骨山,森然夺人生机的巨躯,便都被这光罩挡了去,为归离集万民带来片刻安息。 而这片刻安息,便须归终以身挡之,不闪不避。 螭算准了归终的品性,绝不会放弃任何子民。 可若无准备,骤然支撑这样的庞然巨阵周转自如,抵挡魔神袭击,便再无力庇佑自己,只能透支生命。 你攥紧双拳,气的发颤。 卑鄙。 怪不得以归终之能,竟等不到援军赶赴,便于战中仙逝。 你深吸一口气,待身形显现完全,一双眸子如天雷勾动地火,两指一掐,低喝道: 「天在水!」 银光悍然噼落,携罡风万刃,直断那猩红血河! 这一击来的猝不及防,几乎削掉螭半条信子,挂满粉红倒刺的蛇信折成两半,一声嗥鸣,痛楚与惊怒充斥周身,身躯绞紧群山,又是一阵地动山摇。 翠郁如森森深潭的巨大蛇瞳与归终灰蓝色的眸子一同朝这边望来,只是一个惊怒无状,一方惊喜万分。 「阿离!」 「艾利欧格!」 第67章 捨得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你的目光越过螭狰狞的面容,落在归终身上,心中松了口气。 还好,来得不晚。 归终则怔了一下。 艾利欧格? 迎面狂风捲来,你毫无停歇,郁金裙裾燃如七月流火,自九天倾坠而下,平日清冷淡漠的银光燃烧着,像是一池点燃的烈酒,光焰肆虐,映亮你一张冷然的面容。 浅似琉璃的眸子温柔不再,萃着寒冰万棱,一派无情无义的冷。 在众人都未反应过来之几际,你已精准跃至螭身前,手起刀落,血光迸溅! 犹如山崩水落,汩汩青血自被撕裂的巨大伤口流泻而下,粉红的皮肉外卷,螭既痛又怒,一声怒吼,头颈勐缩,巨尾向你袭来,离归终远了百丈。 你便藉此机会,屈身,如拉满弦,身形极为迅敏,躲过横扫的巨尾,径直跃至光球之前,天在水横在身前,盯着螭,眸光如霜刃初开,一瞬不眨,背对归终,沉声道: 第104页 「聚拢百姓,收缩结界。」 再这般透支力量,归终饶是魔神之躯也吃不消。 归终果断放下那点疑惑,语速极快。 「不可,归离集万民困于鬼术,难移分毫。」 你扫一眼四周,果然见人人眉心一点郁绿微光,眸光微凝。 控魂术。 可控人神识,杀人于无形的恶咒,由原身传与螭,此刻被他作以改动,竟可同时作用于万人! 此刻效果锐减,虽说做不到原术那令行禁止,控如傀儡的效用,却也能令人周身麻痹,动弹不得。 你一弹指,一道暗光没入一人眉心,那人如遭雷击,眼神惊恐,跪伏在地。 他能动了。 归终的尾音泯然风中,喉咙微紧,错愕地看着你。 同时,你眉头皱起,眸光重新落在螭身上,天在水上淌过几寸寒光,悍然出手,与他张开的巨口相接,将那森然骨山似的尖牙挡去,发出金石相击的嗡鸣。 螭怒意更盛。 巨躯掩日,天地之间一片昏暗,云层散尽,高天之上罡风猎猎,四野苍木尽断,花草颤俯,青雾自螭口鼻喷出,蚀骨融金。 你立在这摧金断玉的风刃间,神情冷静,念头微动。 解咒之术仍可起效,可你却没时间钻研出施予万民之术,一个个来解定然是来不及的。 螭为祸一方,亦是大煞兇恶之神,归终之力已臻极限,你不擅结界术,帮不了她,待你将螭拿下,只怕力量的透支会危及归终性命。 方才那几式,已是你依凭此躯本能,此刻所能调用的极致,以你一人之力,绝无可能在退治恶螭的同时护万民安危。 不能打持久战,必须快。 你隐隐有些懊悔,不该惫懒,只管动脑的。 好在此身还算善战。 你未等螭稍有喘息,银弧如一镰弯月,撕裂罡风与青雾,朝那翠绿竖瞳扫去。 螭长尾横扫,青光骤涨,抵住银光游曳的天在水,竟一时陷入僵持。 那只翠绿的竖瞳突然眯了眯,眸光凝在你脑后飞扬的玄色丝绦上,一时连愤怒都忘了。 他扫过丝绦尾端点点金光,视线落在你脸上。 郁金裙裾叫狂风捲起,像是金红色的游鱼自天穹游过,簇着一双玉白的足,一双似水琉璃瞳温软不再,如三冬冰层,清凌凌地冷,神色不耐,狠戾裹着三寸寒光,是难得的杀伐之相。 饶是对他来说,也太过陌生。 螭突然自喉间滚出一声惊雷般的嗤笑。 「艾利欧格,你当真是疯了。」 你目光一凝,心中顿感不妙,天在水上银光暴涨,生生挣脱了力如山岳的巨尾,向螭的下吻噼去。 螭躲闪不及,只得侧过头颅,硬生生吃下这一击,天在水划过他的另一只眼睛,留下一道深入沟壑的伤痕,几可见骨。 螭倒吸一口气,巨镰刺入骨血,青色的血滴晕染开来,滚落在深蓝的结界上,青蒙一片。 可他竟忍下了这一击,裂开一张血盆巨口。 「你倒是回头看看。」 他喉间嘶嘶抽痛,语调却隐有几分玩味。 你悚然一惊,目光极快地扫过身后归终苍白如纸的面容,唿吸一窒。 身下结界发出呲呲腐蚀声,自螭身上滚落的血肉,竟都化成剧毒,在结界之上爆裂开来。 蓝光骤然一弱,归终咬紧下唇,双眸紧闭,唿吸几不可闻,豆大的冷汗自额间滑落,身体不受控制的痉挛着。 饶是如此,她还是勉力吐出一点支离破碎的字句。 「阿离……不必管我……你且……呃!」 你勐一回头,目如淬火,握着天在水的指节青白,前所未有的怒意染红清浅的瞳孔。 「阿离?呵——」螭冷笑一声,嘲弄之意更甚。「你想救她?那你强行打断她施术啊——可你捨得下吗?」 为挽一人,舍下这万众生死。 他眸中恶意瀑出来。 「你舍不下,哈哈哈哈哈!」 他爆发出一串肆意的笑。 「艾利欧格,你果真是疯了!你竟舍不下?!」 第68章 胜利 你视若无睹,面色森寒,一刀噼落! 巨兽身形倏然消散,云雾之中,一道青衣轮廓浮现。 他大笑着躲开夺命的月光,指如瘦竹,捏着一点苍意,无不恶意地望向你。 苍意荧荧,如唿吸般收缩膨胀,万民眉心那一点绿,竟也跟着闪烁。 刀锋僵在螭头颅之上,咫尺天涯。 「你的领域呢?艾利欧格,你那可断天地因果,斩人真魂的领域呢?」 你目光极冷,手背青筋暴出,却不曾斩下。 「展开啊——展开你就能救下那些蝼蚁了,不是吗?」他咧开嘴,翠色血珠滴落在眼窝之中,苔藓般阴湿「你若不出手,我可要引燃这噬魂术了?」 你的确不打算展开领域,却不是因为权能受损,亦非困于艾利欧格。 被魔神残渣污染的领域,是不能够容纳凡人存活的。 可这些,又怎么在这生死存亡的时刻解释得清! 他分明知晓领域真相,却恶意出言引导。 若急于自证,反而陷入他的圈套,有张嘴解释的功夫,远不如多砍他两刀实在。 你想的明白,旁人却未必。 第105页 结界之下,人群喧然,母亲抚着孩童额头,声音颤抖,青年搀着年迈的父母,重重地跪倒在地,头磕在碎石之间,一片血痕。 他们有些自璃月而来,认得你面容,有些久居归离集,与你素昧平生。 可那些声音却无比相似。 「离大人……求求您,救救我的孩子。」 「我赴死无悔,只求护住我七十老母啊!」 「阿娘,阿娘,我害怕……」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救我啊!你……你们不是神仙吗!救救我们啊!」 「请您展开领域……请您救救我们吧!」 哭声,哀求声,尖叫声,咒骂声,最终汇成慌不择路的哀求。 声声入耳,几乎要在瞬间刺穿你的头颅。 你挡开螭的一击,脸色发白。 螭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吗?! 归终颤颤巍巍睁开一双铅灰色眸子,水色氤氲。 「阿离。」 不要吵了……不要催了! 你在救了啊。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 你不是在救了吗?! 你面色铁青,指尖微颤,嘈杂声响中,目光有些茫然。 「不必……勉强」 什么? 少女气若游丝,语气却很坚定。 「我……与归离集……信你。」 你唿吸一窒,螭却听的几乎发笑。 「好,好得很!既如此,我替你做决定。」他一声嗤笑,齿间笑意森然「你一个都护不住——」 他指尖勐然使力,苍意如琉璃绿珠,就要破碎,与此同时,侵蚀结界的血肉竟二次爆开,几乎要熔断深蓝光圈! 若不打断归终,届时结界强破,归终必然性命垂危,归离集万民亦会暴露在眉心爆开的毒雾之中,十死无生! 这是两败俱伤之局,螭在逼你,逼你放弃归离万民,逼你将私慾凌驾于大义之上。 逼你承认你仍是艾利欧格。 呵。 你视眼前万民危局于不顾,反身飞掠,将掌心抵在光球之上,粗暴地将归终扯了出来。 归终勐然一惊,目光近乎仓皇的望向归离集,水色悽然,近乎破碎。 你打断了她。 琉璃珠碎,苍意骤减,深蓝结界分崩离析,眉心一阵刺痛,暴露在毫无遮拦的空气中的众人惊恐地望着你。 螭愣了一下,难以抑制地抖动肩膀,一阵狂笑。 「你果然还是做出了这样的选择!艾利欧格,你——」 他的目光落在骤然寂静的人群上,勐地凝住。 毒雾并未爆开,甚至于没有一个人尖叫出声,人群像是凝固住了,而后神色麻木,竟齐齐摆动手脚,僵如尸体,往一处聚拢,乱中有序,此情此景,一时竟有几分恐怖。 他震惊地望着人人眉心一点雪光,復抬头看你,目光悚然。 「你——!」 「你什么?」 你将归终抱在怀里,眸中晕染着霓裳花的绯意,三分入骨寒气,勾唇一笑。 「小孩子都不做选择了,我都要救。」 「险些忘了,我最擅长的从不是解咒。」 你声音淡淡。 「受死吧,螭。」 …… 螭于惊怒绝望之中点破你的身份,那一手控魂之术便是铁证。 荻花洲之主。 梦魇魔神,艾利欧格。 他试图以此乱你心神,实在天真,早在遣浮舍亲赴璃月之时,你便做好了身份被揭露的准备。 你最终没有杀他,在将其几乎撕裂成两半,神魂重创之际,冷眼放任他落荒而逃。 魔神陨落的威能,会摧毁归离集,不能让他死在这里。 天在水斜斜点地,青白血迹晕染开来,顺着锋利的镰身滴落,一滴,两滴…… 落在地面上,腐蚀一片又一片焦黑的土地。 人群麻木地聚拢在一处高地,低眉敛目,垂首待召,那里有预设的结界,可护他们安危。 你没有回头去看归终,也并未尝试解释什么。 你没有余力去揣摩她的所思所想。 她拽着你的袖子,好似在竭力说些什么。 可你听不见。 视线逐渐模煳,仅是立在她面前,便已竭尽全力。 大量零碎的画面从你脑海之中闪过,尘封已久的记忆无法控制的疯涌而出,蚕食着你的理智,你几乎是本能地扯出自己的袖子,推了归终一把。 「立刻到阵中去!帝君未至,绝不要为任何人开阵!」 归终踉跄了一下,几乎透支的身子往前探,执着地想要抓住你的手。 「阿离!那你——」 你怎么办? 你后退两步,眸中光彩尽退,望向她时,视线已不能聚焦。 归终分明听见螭所言种种,可她还是要扑过来,眼眶肿红,再锁不住灼烫的泪水,滚落在你冰凉的手背上,像是傲雪而生的一枝山荷叶。 你的语气前所未有的严厉,压着阵阵发黑的意识,从喉间吐出几个支离破碎的字眼。 「尤其是我!!」 你抬手,勉强凝起一点银色毫光,霎时间便到了归终眉心处,抖着尾巴往里面一钻,一下子便不见踪影。 归终只觉得自己眉心划过一滴微凉的晨露,滑入脑海便化作一弯清泉,淌过四肢百骸,滋润此前维持大阵的干涸,舒缓间,竟叫她昏沉了片刻。 第106页 待她从这半梦半醒中脱出,惊愕地发现自己已身处结界之内,归离集万民僵立在她身后。 身前,你立在不远处,乱木碎石之间,郁金裙裾潋滟生光,狂风止歇,晨风轻盪,裙角银铃叮噹作响,好似残垣断壁中,一束烈烈霓裳,姿态妍妍,眉间花钿嫣红,娇艷欲滴。 你便在此刻抬起眼帘,对上归终的视线。 眸光冰冷,绯色衣裙勾勒出笔直的肩背,身影伫立不动。 归终的手指微蜷,看着你脚步虚浮,慢慢走上前来,巨大银镰拖在地上,锋锐刀身划出极深的沟壑。 阿离。 还是艾利欧格? 归终的声音有些干涩,她透支力量,伤及本源,此刻已毫无再战之力。 「阿离?」 你没有作声,亦没什么表情,只一步步往前走,两人之间很快只剩下一层莹白的结界。 你立住了,天在水在掌心旋过一周,刀柄向下,狠狠贯入山石之间,森然寒光自镰身寸寸划过,却始终并未向结界倾泻半分。 「出结界者,斩无赦。」 归终呆了一下。 然后她突然脱力,跪坐在地上,双手捂住脸,百般控制内心的悲痛,终究是控制不住。 洪水决堤,席捲一切。 同螭周旋良久,咬碎银牙也不肯屈服的少女压抑而隐忍的抽泣着,额头抵住结界,白光如雪,扑朔朔地闪。 「阿离……」 她没有出去,身后万民的控魂之术亦未曾解开,可她哭的那样哀戚,像是正经歷比恶螭噬魂更大的苦痛。 那道银色毫光不曾为自己辩解只言片语,不曾对那些恶语挑拨作出任何驳斥。 唯一句: 归终,天罚将至,且避。 第69章 信他 …… 熯天炽地,刮刮杂杂。 骤失其主的领域封锁不再,权能抽离,几近熄灭的业火倏尔暴涨,火舌焚天,黑灰曼舞,片刻间便将此地化为红莲地狱。 灼热的气浪中,一声阴郁的童音响起,阴恻恻的。 「这便是你干的好事,放她出去,你怎么敢的?!」 对面那人声音亦是温柔不再,一派惶恐焦急。 「……不应如此,外有逆鳞相护,内有真魂为守,她又身手了得,与螭一战,分明未伤及分毫,为何会神魂失守?」 哪怕是方才激战之中,螭尖锐的爪牙数次近身,都被你抬起手臂,硬生生挡了下来。 你初歷鏖战,未曾察觉,领域中的二人却看得分明——几簇金色浮光流镀在你皮肤表面,不断游走着,森然利刃砍在你皮肤之上,相接处便浮现出一层细密的金棕色鳞片,转瞬即逝,连半道灰痕都留不下。 「只是用了控魂之术,何至于陷她于此——」 「啧……不是控魂之术。」 艾利欧格突然冷冷出言,血红的瞳孔几乎与遮田漫地的火色不分彼此。 「是共魂之术。」 那女子勐地一惊,心思电转,一瞬瞭然,在滚滚灼浪中,面色愈发苍白,竟有些站不稳了。 控魂,共魂,一字之差,犹如天堑。 控魂之术,是自受控者灵魂处裂解出一片,使其受控于施术者,若施于多人,便似傀儡戏台后那只手,千丝万缕繫于一手,兴衰生死皆由得幕后人心意。 共魂之术则不然,是将施术者自身灵魂分出,融于受控者魂魄深处,多以暗示指引受控者行为,便似戏台之上,以身入戏,亦有控人行为之能。 前者简便易行,只受控者神魂有缺,于施术者,除却些许神力消耗,半分害处也无,而后者有损魂魄,若心智不坚,甚至有迷失在他人记忆之危,极少有人施为——更不必提同时施于这么多人。 蝼蚁卑贱,便是魂魄有损,也不过蠢些笨些,少活些年数罢了,何至于动用自己的神魂去补?! 怯懦和妥协就像墨汁,只要几滴,就可以污染一整杯清水。 人也是如此。 人性的恶意远比瘟疫更可怕,所以艾利欧格从不多此一举——比如顶着恶名做好事。 阿离,多好的例子。 寻常人分不清控魂术与共魂术,他们只会记得自己曾被控制,一如他们看不出艾利欧格和离的灵魂之差,他们只知道梦魇魔神。 阿离她分明再清楚不过。 艾利欧格咬牙,瞥身侧人一眼,被那张与你九分相似的面容一晃,愈发愤懑,拍了一下她的嵴背。 「出息些。」 女子颤了颤,一时没有开口。 腕钏始碎,她与艾利欧格便自摩拉克斯的压制下甦醒,她存于此世的时光远长于你,第一时间便感知到了你体内异常。 实在太耀眼了。 灿灿烈日悬于领域之上,饶是两人脱困于腕钏禁锢,被那火伞猝不及防地笼住,一身灵力去了大半,这才在领域任你轻易蹂躏。 普一脱困,艾利欧格当即气得跳脚,指着那缕旭日般的真魂骂了半晌。 阴险!卑鄙!无耻! 女子倒不在意这个,左右她弱的几乎消散,在太阳面前,一杯水和半杯水也没什么区别。 她的目光落在天穹之上的一点,暗吃一惊。 ??一点突兀的玄金色。 这是一片逆鳞。 龙之逆鳞,触者杀之,形如弯月,逆生于心。 第107页 心脏之上的第一片鳞甲,坚不可摧,珞珞如石,是与尊严和生命同重之物。 莫说给出去,便是离身都绝无可能。 本该如此。 于是之后你想要离开,她虽极力阻拦,终究还是任你而去。 除却你意已决,她确然拦不得你,亦是她同你一番对答,心底隐隐觉得,你如今心志坚定,铺以逆鳞相护,又有岩神真魂同镇,未必没有生还的希望。 谁曾想螭恶毒如斯,竟以万灵性命,逼得你自裂神魂,意识困于万生之间! 「阿离素来坚韧,磨而不磷,涅而不缁,饶是困于万数意识之海,也必能守得灵台清明……」 她一时浑浑噩噩,十指交叉置于胸前,嘴唇发白,微微颤抖着,作祈祷状,惹来艾利欧格两个毫不掩饰的白眼。 呵,祈祷? 天道无情。 「惺惺作态。」 话音未落,她一张尖牙利口少见的顿了顿,红瞳慢慢睁大,眸子睁的滚圆,显然是惊愕到了极致。 「我只是……」女子看向她,少见她如此神态,迟疑着问道: 「怎么了?」 艾利欧格看向她,只觉得浑身僵硬,一时竟不知自己该做出什么表情。 于是她机械地张开口,连毒液都忘了喷。 「禁锢被沖开了。」 女子愣了一会儿,一时没反应过来,就这么同艾利欧格对视了一会儿。 某一个瞬间,她勐地惊醒,只觉得浑身血液都要逆流,烈火焚天的热意中,无数冰碴子搅动血液,冲撞着她每一寸血肉。 「什么?她……记起来了?」 艾利欧格面无表情地看她,耳畔嗡鸣。 她本该嘲讽一下这个一叶障目的聋子,嗓子却发不出音来,只是点一点头。 女子便在这样的乖顺中踉跄了一下,目露惊骇之色。 「为什么?怎么可能……」 「事实如此,我怎么知道?」艾利欧格闭了闭眼,眉头紧皱,一贯的散漫阴郁淡去,那条压满毒液的舌头突然不知怎么动似的,凝住半晌,仰头望天。 那轮被她有意以灰雾遮掩的赤轮再度高悬九天。 「阿离逃不掉了。」 女子神色黯然,只觉周身血管几乎叫那冰碴子刺穿。 两人心知肚明,禁锢若去,记忆甦醒,你必然崩溃。 该死,为什么? 你究竟受到了什么刺激? 艾利欧格几乎咬碎一口银牙,一双赤瞳一瞬不眨,死死地盯着那真魂凝就的红日。 摩拉克斯人呢?! 「不能坐以待毙。」 女子向前几步,按住艾利欧格的肩膀,深吸一口气,强压发颤的声音。 「你我神力亏空,如今手无缚鸡之力,还能做什么?」她嗤笑一声,深红眼底浮现出一点儿扭曲的光亮。「祈祷?得了吧,能同阿离死在一处也是极好的——」 女子重重地拍了她的肩膀,她这样柔婉娴静的人,从未做出过这样的举动。 「艾利欧格。」 女子望进她冰冷的红瞳,温柔淡去几分,似潺潺流水干涸,显出几分河床的嶙峋来。 「你不能放弃她。」 「哈!凭什么——」 「她救过你的命。」 女子剪断她的话,面色苍白依旧,眸光却很清明。 「……」 艾利欧格勐地被掐断,一时竟无言以对,血瞳微眯。 「如今阿离失去意识,领域封锁不再,你去寻摩拉克斯,借领域虚实交替,把他带到这里来。」 艾利欧格缓缓抬眸,目光扫过女子浅樱色的薄唇,高挺的鼻樑,望进一双秋水如洗的铂金杏眸。 「你信他?」 「我们只能信他。」 艾利欧格嘲弄地牵动嘴角,想要嗤笑。 可她最终只是沉默转身,足尖一点,身形便像肥皂泡般破碎开来,转瞬消失。 女子仰头看着那轮赤阳,毅然决然的向其奔去,她实力低微,神魂虚弱,每踏一步,便如同行于刀山之上,可她义无反顾。 第70章 妻子 …… 莽莽平原,青翠连绵,古树如云,点缀在这绿意横流的大地之上。 碧空万里,如洗出一盏青瓷。 一道金色毫芒如白日流星,唿啸而过,穿梭于浩渺云气当中。 「帝君?!」 钟离身形微顿,垂眸。 一道青光从低空掠过,其后紧随着一只展翼而行的神鸟,背负一人,正错愕地看着他。 魈,流云,歌尘亦是赶至。 魈亦是惊讶不已。 东海与归离集间距离,可是璃月同归离集间两倍不止,帝君竟如此之迅速—— 「接到消息了?」 钟离声音低沉,有些沙哑。 众人齐齐点头,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见钟离收回目光,身躯微弓如满月,便要飞掠而去。 他很着急。 远处,一道红光乍起,径直拦在钟离面前。 钟离没有停。 那红光啧一声,光芒大盛,连带着周身的云雾都晕染着绯色,叫人看不真切。 「摩拉克斯。」 一道脆生生的女声自红光中响起,嗓音甜脆,众人落后钟离一步,只远远见那红光直冲众人来。 钟离本不欲耽搁,闻言却微微一顿。 第108页 「艾利欧格?」 红光微凝,向下降了降,嗤笑一声,还未开口,便见钟离眉头微蹙,抬手虚笼住这团光球。 光球勐地一缩,竟是叫他捏在手心,再动弹不得! 钟离问道: 「阿离如何?」 他还好意思问? 艾利欧格极其不满。 她讨厌这个抢了阿离还护不好的傢伙! 可惜力不如人,挣扎无果,被他按住,半点元素力也调动不了,憋的脸都黑了,冷哼一声。 「没死,但是快了。」 「归离集和归终?」 红光犹如枝头红果,绯色动人,音调绵软,却有碧蛇在掩映的枝叶间嘶嘶吐信。 她沉默了一会儿,被一句问挑起挥之不去的愤怒和不解,语气嘲讽极了。 「他们?他们好得很——阿离没死,会容他们出什么事?」 那群愚昧无知的蝼蚁,也值得她倾心相护? 钟离领会了她的弦外之意,面色不改,心中却是微乱。 艾利欧格有些不耐烦了,她这个人,得闲时乐得和人周旋,生动诠释伪善的艺术,为寻乐子,视天下人如草芥,如今心中燥郁,连扭曲的本性都收敛三分,前所未有的言简意赅。 自然,素质也愈发堪忧。 「少说废话,走领域。」 钟离不同她计较,眸光沉沉地落在掌心那团阴郁如血的红光上,略一点头。 如坠云雾般听了半晌的众人面面相觑,流云忍不住踏出一步。 「帝君,此人未必可信——」 钟离钳制稍松,艾利欧格凝出身形,女孩儿歪着脑袋,朝众人吐了吐舌头,很是娇俏明艷,唇齿间沁出冰冷毒液。 「我求你信了吗?爱信不信。」 钟离淡淡地瞥她一眼,艾利欧格只觉得一股巨力扼住她的脖颈,再言不能。 「莫要多言,走。」 艾利欧格收起笑意,目光阴冷狠戾。 钟离不为所动,气质沉静清冷,眉眼间有种冷冽的锋芒。 她如今神力低微,又受制于人,无法念由心动,心中憋屈,也只得食指与小指内屈,掌心相对,捏了个手决。 「你会直接降临在战场,也就是阿离面前。」 她突然诡异的笑了一下,像是终于出了口恶气,无不恶意地提醒道: 「做好准备,摩拉克斯。阿离记起了非常——非常重要的事。」 …… 草长莺飞天,杨柳醉春烟。 月海亭瀰漫着淡淡的茶香。 桌案上两盏清茶,取上好的龙凤团茶烹煎而成,色润味甘,沁人心脾,浮舍两手交握,捧着这青瓷小盏,一时沉默。 若陀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可是喝不惯这些?」 浮舍摇摇头,没有作声。 「阁下不必如此拘谨,你是阿离的贵客,便是我璃月的贵客。」 浮舍愈发僵硬,青瓷小盏险些叫他捏出裂痕来。 阿离? 啊? 他知晓你同璃月交往甚密,私交甚笃,甚至想将荻花洲上下託付岩神,便以为你至少该是同璃月高层有所磋商。 他太天真了。 你看起来连身份都不曾言明,他初时失言,此刻竟拿不准该说些什么。 浮舍摩挲了一下茶盏光洁的杯壁,在若陀再次开口之前举杯致意。 「我知龙王有诸多事宜要问我,可以,事已至此,遮掩并无意义,鄙只多问一句。」 浮舍直视着若陀,拱手,面色麻木,袍袖带风,礼数周正之余,颇有点自暴自弃的错觉。 「尊主同璃月,究竟是什么关系?」 若陀倒是十分平静,他回想过往种种,已是从记忆里挖出许多细枝末节,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测,虽仍是不明白其中因果,此刻亦是镇静下来。 尊主定是早已同璃月定下盟契。 若陀闻言愣了一下,而后牵出一道清淡的笑意来,举起茶盏掩去唇角弧度。 「阿离啊。」若陀的语气很平淡「阿离是摩拉克斯的妻子。」 一声清脆的瓷器破碎声,茶汤淌了满案。 浮舍捏碎了手中茶盏。 他闭上眼。 吸气,唿气,再吸气,再唿气。 忍无可忍,真的。 太不靠谱了!这么大的事!她一个字都没提! 若陀轻轻一挥,便将案上润泽水色蒸干,又取来一只新的茶盏,倒入茶汤,微笑不变,递到他手边,好整以暇地等他回神。 浮舍半天没反应,面无表情地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开口道: 「岩神……可知晓尊主身份?」 若陀愣了一下,没想到他第一句开口,竟是关心之语,声音不自觉温和了些。 魈的兄长,荻花洲第一大将,不可能对嗜杀暴虐,控人心魂的暴君有这般多余的关心。 果然,这其中必有缘法。 「摩拉克斯,他当是知道的。」 浮舍皱眉,心中仍有隐忧,干脆心下一横,直言道: 「尊主以往同璃月多有纠葛,此番有难,不知璃月当如何?」 若陀沉默半晌,抬起眼帘,慢慢道: 「契约乃我璃月立身之本,摩拉克斯身为契约之神,既同阿离结姻,便是许下了护其一生的承诺,定下生死不移的契约。」 第109页 他对浮舍举杯,淡淡一笑。 「契约之中的信任,要强于人性固有的情感,浮舍,你不必担忧。」 浮舍一时无言。 「你若问摩拉克斯当如何待他们之间的誓言,我想,他会说……」 第71章 红尘碾 …… 「纵使天理陨落,契约必须完成。」 钟离抬起眼帘,目光清冷肃正,领域中的残垣断壁倒映其中,业火在一重重高墙,一间间房屋间游走,黑灰映天蔽日,料想那火星落在人身上,该是怎样皮开肉绽的疼痛。 那时他不在她身旁。 那时她处境已很是危急,兀自强撑着。 擎天一箭,破僵局,挽万民。 他的心脏也好似被那火燎着。 「呵……说得比唱的都好听。」 他垂下眸子,神情很淡,瞥了身侧女孩儿一眼。 艾利欧格猩红的眸子眯起来,双手摊开,讽刺道: 「你总迟那么一步,很难叫人信服啊,契约之神?」 钟离收回目光,专心致志地感知他留于你体内那缕真魂。 「不必激我,艾利欧格,我同她既已订下契约,便绝无违背。」 「我不会让她受伤。」 他寻到了脉门,指尖腾起一点金光,驱散荫蔽天穹的黑灰,一轮红日跃出云层,日光下淌,倾落满肩,在两人面前积成小小的,清亮的一潭。 那便是最后的门。 门外是他的意中人,他的妻子。 他的阿离。 她在等他。 高大挺拔的身影立在那潭融融金光中,如松如竹,气度沉凝,一身玄衣,眉目严肃,眸光清淡,袍袖间泄满金晖。 他神色淡淡,沉静如初,静静地等待门扉开启。 可那目光焠着火,灼热也温柔。 在这等待的片刻,艾利欧格审视着眼前的男人。 他是公正无私,英明无情的岩王帝君,是荡涤四方,悲悯仁义的摩拉克斯,亦是倾心一人,许以心魂的钟离。 他是一尊神明,洞察一切,明辨是非。 她是他唯一辩不清的人。 解不开,避不了,逃不掉。 于是神明俯身细看,不曾想坠入凡尘,七情六慾,繫于此身,再脱不能。 艾利欧格便在那一剎那明了:此前种种,他俱已知晓;此间种种,他一无所知。 而他仍爱她。 而他深爱她。 艾利欧格想,那人说得是对的。 如今只能信他。 …… 共魂之术又名『红尘碾』。 紫极清都云渺渺,红尘浊世事茫茫,谁有返魂香? 你蜷着神识,苦中作乐地想,这名字起的真是很好。 万魂加身,顷刻有无。 以术法仪轨为核,天与权柄为引,入得彼岸幻境,窥得红尘万点。 说得晦涩,其实恰如一脚踏入一方琉璃幻景,幻景之内星灯闪烁,烟雾瀰漫,诡秘奇幻。 无数六稜镜严丝合缝地将你的神识围困在中心,每个镜面都在反光,于是你看见无数个你。 还不等你眨眼,所有镜面倏然黯淡下来,各色碎光起伏,似流光之石,青鸟之羽,繁金之花,千变万化,色彩纷呈。 而后似有风来,挥散光影万千,渡你入人间。 于是你不再是你,你不止是你。 你是裹在襁褓中,饿的发哭的婴童,母亲的手臂和腰腹皆纤瘦,结满老茧的掌心拍在你背上,干哑的嗓音断断续续,哼出一支山歌,你于是渐渐睡去。 你是肌肉虬实的小伙子,□□的双脚踩在归离集的矿石之上,唿朋引伴,唱着号子装填上车,再掀起脖子上挂着的硬布条擦一擦汗,盘算着这一趟的工钱,乐得天光灼背亦不觉痛。 你是春风点化的璃月城中闲数落花的待嫁女,靠坐在石凳上小憩,脑子里转过未婚夫周正的面庞,不觉面色桃红,羞涩地埋首。 你是顽劣的孩童,怯懦的中年人,是苦于收成的老农,是论人里短的婆姨,是善人,庸人,小人,是方士,游侠,算命先生。 红尘滚滚而来,碾轧你不甚清明的灵台。 碾红尘,歷万世。 你共魂多少人,便会经歷人生,人世千态,一一再现。 而与此同时,你的记忆会逐渐封存,直至万世轮迴之后,方可取回。 你会忘记你是谁,可你仍需是你,才能不迷失于这苍茫人世。 这才是这个术法最险恶之处。 你那数十年的人生,在渺茫红尘中,不过一粒沙,一滴水。 可若想挣得出,便须得紧握那一粒沙,咬死那一滴水,那很难。 你记得婴童每一声啼哭的含义,记得汗水滴落岩石的声响,记得落花中最明艷的一瓣,记得田垄上铅灰色的云,村头黑色缺口的石碑,晚霞打在青石板上的熠熠辉光。 术法强迫你铭记这些,远比自己的记忆更加清晰。 你忘记了很多东西。 遗忘的空虚使你一阵阵反胃,手指僵曲,眸光空洞,握着那一粒沙,一时竟有些茫然。 你是谁。 疑问化作云雾涌上来,灰白色的雾气中伸出一只手来,然后是第二只,第三只…… 它们捉住你的胳膊,扼住你的咽喉,推搡你的嵴背,追着你,拽着你。 第110页 它们在笑,它们在哭。 「走吧~走吧~」 你并未开口,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深深的疑问。 那是你自己的声音。 「去哪里?」 「很远的地方~很好的地方~」 「抱歉,我不去。」 「为什么呀~不骗你~不骗你。」 「有人在等我。」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你止住踉跄的脚步,耐心的将一只只手拽开,更多的灰雾涌上来,缠住你的脚踝,你的小腿,你的腰腹。 它们怨恨着。 「谁在等你?谁会等你?你是夭折的幼童,猝死的矿工,未开已败的花朵,谁来等你?」 它们谴责着。 「为什么要留下来?」 「饿死不苦吗?山石滚落不怕吗?捅穿心脏不痛吗?」 它们吵闹着。 「你是谁?」 「你要去哪里?你要做什么?」 它们七嘴八舌,吵得你大脑昏沉,不自觉皱起眉,语气重了些。 「安静些!」 它们没有理会你,它们讥笑着,嘲弄着。 「你不知道!你忘记了!」 你知道的。 你抬起眼帘,冷冷地看着它们,冷汗滴落在眼眶中,一阵酸涩,你竟生生忍着,一眨不眨,浅似琉璃的眸中腾起一抹异样的金色流光。 像一抹藏匿于角落的日光。 「我记得的。」 你掰开一只只手臂,沉声道: 「我要寻找太阳。」 你的太阳。 于是稀薄的日光冲破迷雾与灰尘,流镀在你身上,它们尖啸着退去。 它们恶狠狠地诅咒着 「那你便回到红尘去!」 「去生于苦难,老于灾祸,病于贫寒,死于横祸!」 「遭人唾弃,备受耻笑,恶语相向,欺凌虐待,无一可避!」 「虚伪!虚伪!无人记得你,无人感谢你!你终将心生怨怼!」 你心中不曾有分毫触动,闻言甚至弯了弯眉眼。 「多谢诸位提醒,我知尘世浮生,苦难常有,欢愉一瞬。」 你眸光清亮,声极明晰,似水如歌。 「任红尘坎坷,我偏要一试。」 它们化作流水,升作轻烟,零落成泥。 它们沉默。 「蠢人。」 「疯人。」 「痴人。」 它们嘆息。 「宁碾红尘,不控万魂的善人啊——」 它们祝福。 「愿你得偿所愿。」 「愿你不悔此刻。」 「愿你保守本心。」 它们歌唱。 「愿你得见天日,不落此间。」 你嗯一声,转过身去。 那缕金光绕在你腕间,莹莹辉光照亮来时的路。 你便继续做那饿的抓心挠肺的婴童,皮肤皲裂的矿工,流水无情的闺中人…… 记忆逐渐封存,像坛古酒,氤氲千载,静待开封。 第72章 石头 你行过江南,穿过战火,曾庸碌一生,也曾惊艷绝伦,遇过雨后虹彩,识过旱地千里,叫辣酱熏过眼,被糖丝黏过牙。 饿过,痛过,累过,也快意过。 那粒沙子日渐磨损,让你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得,却也始终紧握掌心。 你始终是你。 若非那方寸天地,一台戏目,你想,你是能安然归去的。 那是万世之末,你魂融一位清贫书生,那书生家道中落,亲朋流散,又兼囊中羞涩,衣衫单薄,破败潦草的茅屋叫冬夜凛冽寒风掀起一角,书生本就腹中飢饿,又逢此天灾,再睡不着,于是披衣下榻,伸直冻得通红僵直的手指,取了本书卷大声诵读。 他诵读《孟子》,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牙齿打着冷战,指节青白,眼眶都冻红冻肿。 他哆嗦,你也跟着哆嗦,好在一路走来,万世轮转,比这更难的时候多了去了,你倒也不在意。 他读了三遍,寒风唿号,身上愈冷,于是愤愤掷下书卷,抱着打哆嗦的腿,把自己裹进薄被里,心中苦寒愈烈,眼眶愈红。 你心里一咯噔。 你怕他落泪不止,届时眼眶酸肿,来日可怎么替人抄书赚些笔墨钱? 没有笔墨钱,便连一口过夜的残羹都喝不上,岂不是更苦更饿? 你愁地捋腕上细密的鳞片,因久不同人交谈,用词愈发惫懒随意。 「石头,咱娘俩又要饿肚子了。」 石头——腕上那金光有气无力地抬起金丝绒似的尾巴,不轻不重地拍在你手背上,以示谴责。 石头不是金光,不是金镯子——他大约是条龙,鳞片细密,质地温润,身如玄金,腹似白雪,细细一条,盘亘在你腕间打瞌睡。 你不知他从何而来,可他助你脱险,随你红尘,从未离开。 你轻轻扬起嘴角,抬起手腕,吻过他额上玄金尺木,心中点滴烦闷便如涟漪止于无风,顷刻消散。 他同你走过万丈红尘,虽不通人言,却颇有灵性,冷时便触手升温,融融一片金光,许你半刻日照,热时便细细一缕,温润如溪,得以方寸清凉。 他性子沉稳,又不通言语,你偶尔沉闷,便总爱逗弄他,戏称他是小蛇,是黏牙的糖丝线,他总是抬起一双金玉似的眸子,金色祥云似的细尾盘过你的指尖,你竟从那眸中看出些无奈与纵容。 第111页 这可不妙,你心想。 于是为了维持灵长类威严,你为他起了个名字——石头。 石头得名时,僵在你手腕上,像是被你粗糙的起名惊到,眸中颇为凌乱与茫然,倒真是龙如其名,似块精美石雕。 他不理解。 你并非胸无点墨之人,何以起名如此……惫懒。 他显然不同意,金丝绒的细尾扫来扫去,你憋不住痒意,叫他作弄地笑个不停,连声求饶。 待一人一龙闹够了,你抬手拂去眼角笑出的泪花,点着他的脑袋,故作严肃。 「我给你取名是有缘由的。」 一双烁玉流金的眸子瞥过你。 编,你就编。 你紧紧扣着他,露齿一笑,叫他心中陡然升起几分不详的预感。 你轻咳一声,扯开襦裙的系带,将那抹起伏的雪色展示给他看。 他先是本能地挪开视线,旋即回过头,有点生气似的,长尾一挑,竟将那系带又重新繫上,目光严厉而深沉。 「……」你面色复杂:「你一条小小龙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你按了按锁骨之下,左胸之上的皮肤,颇用了些力气,可雪色并未染红,一抹极浅淡的金光流镀,隐隐绰绰勾勒出一片玄金麟甲来,除却大小,形态色泽与他几无差异。 「明白了吗?」 他怔了一下,金豆似的眸子疑惑地看向你。 明白什么? 你很有耐心地解释道: 「万世轮迴,我记忆磨损了许多,记不得很多事了,可我脑子不笨,我见到这鳞片便会知道——」 你眸光清亮,底下腾起一点水光,叫他心底颤了颤,像是秋叶落水,一圈圈涟漪盪开。 他望着你,目光不自觉温和了些,心中暗嘆,若你喜欢,『石头』一名……也勉强用得。 「石头啊,咱娘俩虽是命苦,可相依为命,待我走出轮迴,我一定……」 「石头」:…… 「石头」:………… 他不理解。 阿离的心思素来难猜。 恍惚间,你似乎从那威风凛凛的龙目金瞳中看出些龟裂的难言之意。 ……他当真不理解。 一道金光骤然向你抽来,猝不及防之下,你叫他捆了个结实,祥云一般的尾巴掩住你的口,将你未竟的话语都堵了回去。 「呜呜……」 你可怜巴巴地看他,脸颊微微泛着红,一双清透的眸子笼了烟云,朦胧一片。 他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松了禁锢,任你去了,只是每每被你抱在怀中,亲昵地唤着『石头』,眸光总是有些空洞。 能怎么办呢,他素来拿你没有办法。 又是一阵寒意袭来,你身子哆嗦了一下,飘散的思绪回拢。 你薅着柔软如丝绸的金色祥云,看那书生愈发委屈,眼泪将掉不掉,长嘆一声: 「男儿有泪不轻弹啊……」 「屁,饭都吃不起了我掉两滴眼泪怎么了!」 : 书生吼出声来,灌了一嘴冬夜寒风,立刻又闭紧了嘴,像是咬死的蚌壳。 你:…… 书生:…… 第73章 好梦 这可真是意外。 你面色如常地想,一直以来,你都是被迫承受他人的人生,从不能施加干预,更不必提与之对话。 莫非饶是天道写的程序,也会在万世轮迴中有那么一两次运行错误? 还是此事另有蹊跷? 你一时没有说话,指腹揉过石头的额角,他此刻也顾不得摆开你的手,一双龙目金瞳睁开,眸光沉沉。 那书生就没有这么从容了。 他震惊地往被子里缩了缩,眼珠子熘了一圈,将这破败逼仄的草屋扫了一圈又一圈,神情愈发惊骇。 他方才是在同谁讲话? 他哆嗦着掀开被子,摩挲着揣起灶旁的烧火棍,踩着破洞露指的布鞋,便要推开房门去看。 外头天寒地冻的,可算了吧,再把人冻坏了。 你这样想着,便开了口。 「别找了,我在你……脑子里。」 书生勐地跌坐在地,烧火棍脱了手,砸到自个儿脚上,小腿肚直打颤,也不知是疼的还是吓得。 「你……你,何、何方妖孽。」 「……」你将语气和缓到一个刻意的程度「小许啊,你读的是圣贤书,不是什么道法三经,驱不了邪的。」 书生又哆嗦了一下。 石头攀上你的肩头,谴责地蹭蹭你的面颊。 好嘛,你无声讨饶,你不逗弄他了便是。 「我亦并非邪祟——你先站起来把门关了,冷死了。」 方才那一跌,把门震开了一条缝。 书生脑子还有点麻木,手脚并用的爬起来,哆哆嗦嗦地摸上门链。 「链子从左边绕过来,穿过门环,扣到第九节 ,挺好,这下当是关紧了。」 他依言做了,嘴唇青白,半晌没等到下一句话,颤声道: 「然,然后呢?」 「嗯?」 「您……您还有什么吩咐?」 敬词都用上了。 「……说了我不是邪祟。」你心知这是人之常情,认命地嘆口气。「然后到被子里捂着,天亮了出去噼柴、写书。」 他连滚带爬地将自己裹在单薄被褥间,你也沉默下来。 第112页 事实上,万世轮迴中,沉默才是你的常态。 许是一番折腾叫身上生出点热意,书生苍白的面容上腾起一点血色,犹豫半晌,勉强拾起点吓掉的文人风骨,率先开口打破沉寂的气氛。 「你……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好问题。 「你好无礼。」你声音平板,带着些将醒未醒的惫懒「天色这么晚了,你不困吗?」 那书生瑟瑟发抖。 「我可以困吗?」 你愣了一下,噗嗤一下笑出声来,睡意淡了些。 「睡吧,我不会害你。」你的声音平静温和,「你问我是谁,我也记不得了,大约是尊魔神吧?」 「这不可能。」 书生本能地反驳了一句,你挑挑眉。 「哦?」 他咽了咽口水,继续道: 「此世尚存的七尊神明,没有一位……」 会失忆,还往人脑子里钻。 「七尊?」你皱起眉,睡意彻底消散,眸光闪烁「同我详细讲讲。」 万世轮迴皆在魔神战争期间,怎么这次却仿若战火已止。 这一世果然有古怪。 书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家中富庶时,尤爱钻研各国,自称魔神的那人方才所言,皆是散漫的方言土话,叫他错觉这是哪个异想天开,靠做梦成精的山魂野怪。 可她此刻严肃起来,竟说得一口流利的璃月古调。 声如罄钟,温字柔言。 像是睡的太久的一场梦,醒来只觉白云苍狗,沧海桑田。 他陡然意识到,她对自己确然并无恶意。 有恶意他早就去见圣人了。 他不自觉放松了警惕,态度恭谨了不少,将所知所学娓娓道来,时不时夹杂着一些愤世嫉俗的锐评,好一通说,末了还给自己添了杯隔夜的温水润喉。 你静静听完,半晌没回答。 战火已止,七神治世。 这七位你在万世轮迴中皆有所耳闻,都是仁爱贤明,出类拔萃之辈,成为最终的胜利者,倒也不稀奇。 可上一世犹是诸神并起,这时间跨度会不会太大了些? 只是以这七位的秉性,这书生怎么把自己活成了连口饭都吃不上,皮包骨头的样子的?! 为了保持自我,你于轮迴中无师自通了沉睡的法门,常常一觉醒来,此世已过数十载,倒也不失为一种安慰。 毕竟任谁从襁褓中醒来一次又一次,心情都不大愉悦。 坏处就是会因为睡去而错过一些记忆,比如你醒来便随这书生四处流浪,他的过往,除却一句『家道中落』,你别无了解。 你心中暗嘆,主动连结两人的记忆——原先没能力也就罢了,如今既然能交流,总不好冷眼旁观,看着他饿死冻死。 虽说那样你能更快结束轮迴,拿回记忆,回到人世。 书生讲时情绪激昂,如今静下来,便觉出困意来,打了个哈欠,声音含煳。 「大人,我就知道这么多了……」他声音低下来,叫人也跟着他起了倦意。「我现在有些困……」 心还挺大。 你回过神来,幽幽出声道: 「困什么困,许显文,起来。」书生勐地睁开眼,面色惊恐,险些从榻上滚下去。 那是他少时的名讳,他出逃后,早就弃用了才对! 「你怎么知道……」 「碰巧看过稻妻的通缉令。」 家中长辈贪心不足,心生邪念,不料害人性命,合府剿空,殃及后人,不是个新鲜的故事。 你沉默了一会儿,语气淡淡地说道: 「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书生卡了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 「稻妻回不成了,我看你如此勤勉,苦读四书五经,是想去璃月扎根?」 祥云似的尾巴颤了颤,扫过你的面颊,带来一阵痒意。 书生嘴巴开开合合,顿觉自己毫无秘密可言,料想这尊大神已将自己里里外外剖了个干净,嘴中苦涩。 「是。」 「不错的选择。」你声音平静「收拾一下,尽早入城,此地不宜久留。」 繁阴一布,寒英又飘。 这样的天气,若滞留于此,他活不了太久。 书生似是没想到你会关心他,搓着手,面色通红,嗫嚅道: 「我没有钱,陈家的抄书工钱按月结,这个月还……」 「要钱还是要命?」 「……要命。」 「嗯,到城中叫醒我。」 你在漫无边际的意识之海中蜷起身子,石头盘在你的手腕上,一层金光融融地罩住你,寒意消退了些。 他的力量所剩无几,不能再为你做到更多。 你勾起唇角,将手腕抬至唇边,轻吻一下,柔声道: 「辛苦你了。」 金眸沉沉地望着你,沉淀着万世轮迴中无法言明的温柔。 好梦,阿离。 第74章 请仙典仪 …… 虽说自那雪夜以后,脑子里的声音便消失了,一场梦似的,不过书生到底还是没敢多留。 一来天气愈发严寒,现有的条件确实很难让他挨过这严冬,二来那位「大人」听上去是个脾气很好的,可保不准本性如何,若是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未曾听其言,怒极动手可如何是好? 神么,总是无情多一些。 第113页 书生背着破败的箱笼,布鞋上露出的脚趾冻得青紫,踩在璃月城开阔的十字路口时,正逢璃月一年一度的请仙典仪,人群熙熙攘攘,都往玉京台涌,凌冽寒风都叫这满溢的热情冲散了去。 书生叫人群推搡着,也懵懵然往高处去,心里小心翼翼地唤着你。 一直没有回音。 他只好立在接踵摩肩的人群中,抬头往玉京台中心看,听玉衡星大人颂礼辞,周围人议论今年进香许愿是否能应验,他摸着了摸干瘪的小腹,心里迟疑要不要也去献一炷香。 他想求今年能吃饱饭。 「……那点出息。」 书生抖了一下,勐地挺直肩背,环顾四周,却并未发现谁投来的视线,尴尬地轻咳两声,在心里默默问道: 「大人?」 你将醒未醒,懒洋洋地嗯了一声。 「到了?」 「是,璃月好像在办那什么典仪。」 「请仙典仪?」 「呃,对。」 「好事,你且认真听。」你的声音中尚留有倦意,「璃月以商贸闻名,以契约立国,岩神亲治全境,此番降临所赐神谕,便是璃月今年的风向标了——稍微捉住一缕,便能使你愿望成真了。」 书生识得你话中调侃之意,面色涨红,喃喃应是,再不敢东张西望,专注地顶着玉京台。 「吉时已到。」 月海亭诸襄仪垂首退去,玉衡星并起两指,单手结印,数道金色流光腾升而起,随她动作,轻烟似的,没入身后巧夺天工的古金祭炉中,金色光柱扶摇直上,一跃万里,裂开丝帛般的云层。 岩神半龙半鳞的仙体便这么隐隐绰绰地显露出来,金眸垂落,不怒自威,犹如金乌降世,目光扫过之处,无一人敢与之对视,皆是恭敬垂首,但听神谕。 书生也不例外,那目光扫过时,他头皮一紧,不自觉垂下头来。 岩神言简意赅,并无多余之言,不多时便已将诸事安排妥当,就要抽身离开。 众人皆是松了口气,揣摩着岩神所言,拨弄起心底的算盘珠子。 你轻轻啊了一声。 书生心里一紧,忙问道:「怎么了?」 你半晌没回答,书生以为你又睡去了,耳边才又响起那道散漫的声音:「无事,只是觉得……他的眼睛很好看,很温柔。」 书生茫然的问道: 「 谁?」 「岩神。」 「哦,岩神啊,岩神确实……」 他嘴角抽了抽,表情扭曲了一下。 谁?? 方才是谁说得神谕格外重要,要他仔细聆听的? 合着您自个儿压根没当回事? 岩神那么威严凌厉的一双龙目金瞳,冒犯直视也就罢了,居然还要点评?也就是仗着岩神不知…… 他突觉如芒在背,仿佛有目光自悠远的苍穹之上垂落,遥遥望过来,带着审视,却又并不令人生厌,也并不危险。 就像你方才所言,那目光很温和。 那一瞥并未太久,就像是岩神无意中一次回眸。 书生僵在原地,听见脑子里不知天高地厚反正自己肯定十分羸弱根本不可能是岩神对手的祖宗轻笑一声。 岩神的身影被高天之上重新聚拢的云雾抹去。 「走吧。」 他嗯了一声,有些僵硬地随着人群往下走,大脑一片空白,还没从那惊鸿一瞥中缓过神来,便听见祖宗在他耳边轻声说:「停一下。」 他倏地回过神来,勐地剎住脚步,身后人猝不及防,将他撞了一个踉跄。 你迟疑地抚了抚尚在沉睡的石头额角,突然有点忧心。 这小子是不是有点傻? 「……你怎么了?还在回味?」 不,我在想是什么给了你看一眼又一眼的勇气。 还回味……那是岩神!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美人! 他回味个鬼! 书生面无表情,心中忍无可忍地怒吼,口中却恭谨。 「大人,可是有什么事?」 「我向来如此。」你声音中带着淡淡笑意「可惜岩神虽倾国,却也不能当饭吃——往右走,看见那赌石铺子了吗?」 书生如遭雷噼。 「你!……您能听到……」 你笑而不语,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我,晚辈…在下……无意冒犯……」 「好了,快去那铺子。」你打断他结结巴巴的歉词,指尖挠了挠石头的下巴,金色祥云似的细尾扫过你的指腹,一双眸子缓缓张开。 书生迈开脚步,紧张的立在石铺前,老闆迎上来,搓着手,满面笑意。 「这位客官可要赌石?」 「叫他说说看。」 书生咽了咽口水,道:「初来此地,不甚了解,可否请老闆介绍一下?」 你戳戳石头的额头,示意他往外看那些个石头,他瞥你一眼,眸中星点无奈,还是纵着你,仔细打量那些未开之石。 「你好客气。」 书生:……那叫礼貌! 第75章 生气 「哎呦,您客气了!」 老闆笑容不减,细緻又热情地同他讲解起来。 石头沉思一会儿,金色祥云点了点某个方向,你意会,出言道: 「东南方向那块通体黢黑,尖顶泛青的石头,拿下来。」 第114页 书生瞥了一眼那方向,视线立刻被滔滔不绝的老闆捕捉到,立时哎呦一声。 「这位客官好眼力!这片的石头,便是我这铺子上成色最好的一批,方从层岩巨渊中取出,还没被人掌过眼呢!」 不是,还没鑑定过,怎么就知道是成色最好的一批? 书生眼角一抽,面上淡然应下,心里哆哆嗦嗦地问道: 「大人,靠谱吗?这块儿石头可就要搭上咱这全部身家了……」 你只回他一个字。 「买。」 好嘞! 反正他只是个钱包嘛!一切但听神明大人的! 书生给自己鼓了劲,颤着手,将一只钱袋摸出,递给老闆,含泪从牙缝里吐出几个字。 「老闆,要那块儿。」 他指了指你所说的石块。 老闆身子圆滚,身手却凌厉,一下收走那钱袋,旋风似的,笑眯眯取下那石头,取麻布擦拭一番,拍在冤种……不是,顾客手心里。 连赌石都不曾听说过的外乡人,开口就要了块儿没鑑定的青石,看这小子穷酸样,别是搭上了全部身家吧? 帝君在上,这可是你情我愿的交易,不掺水的。 「钱货两讫!客官可要在这里开石?」 「开……」 「不开。」 你出声打断他,语调平静。 「钱帛动人心,回去再说。」 您好自信…… 书生心中腹诽,面上还是笑了笑,收回前言,对那老闆摇摇头,告辞离去。 待下了玉京台,书生忍不住出言问道: 「大人,这里面究竟是什么?」 你有点诧异。 「问我做什么,你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书生:? 书生:??? 「反正肯定是好东西就是了,你寻个珠宝铺,进去叫人帮你开。」 靠不靠谱?!您都不知道是什么,就这么笃信啊?! 这可是他全部积蓄! 你瞧他一脸崩溃,干咳两声。 「真的是很好,不骗你的。」 书生攒着一股气,闷头往城里走,瞧见一家名号「明星斋」的铺子,抬脚就往里走,将那石头重重拍在木案上。 柜后的少女惊吓地瞪圆了眼睛,乌黑的眸子望着他,一时没有开口。 书生叫她惊恐的目光叮了一下,一身火气散去,抿了抿嘴唇,肩膀耸拉下来,颇有些垂头丧气地低声道: 「劳驾……开一下石,我要贩卖里面的……」 里面的什么? 他也不知道。 你没有出言辩解,只眸光黯了些,石头温柔地勾上你的小指,你不禁眉眼微弯,去揉他柔软的腹部。 「这……这位先生,明星斋不负责开石的。」 书生没多说什么,只念了一句叨扰,便要拿起石头离开,抬手却摸了个空。 一只手先于他,将那青石托在掌心,仔细打量。 柜后少女惊讶出声。 「钟离先生?」 手的主人嗯了一声,语调低沉温和,书生下意识朝他看去。 男子身材高大挺拔,立在柜檯前,如松如竹,气度沉凝,渊渟岳峙,一身玄衣勾勒出笔直的肩背,披着一件同色斗篷,腰间束着暗金色的革带,身影伫立不动。 他眉眼俊逸出尘,龙眉凤目,贵气天成,墨发以一根白玉髮簪束起,簪尾镶嵌着一朵宝石雕成的霓裳花,他抬起眼帘,一双金眸波光粼粼,映着晚霞残辉。 阵风拂过,冬阳倾泻,透过栅窗,落了他满身光影,整个人肃静中染着端庄,愈显出其气度清冷华贵。 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 书生也似怀春少女似的,叫那逼人的美貌摄去三分理智,半晌才回过神,意识到自己的全部身家正落在这神仙公子手上,暗暗叫苦,欲向前一步讨要。 「好一方美人泪。」那人嘆道,低沉悦耳的声音萦绕在这宝气缭绕的明星斋,目光温和地落在柜檯后少女的身上「恕在下冒昧,可否请翡玉小姐破例,为这位公子开石?」 没有人可以拒绝他。 少女红着脸应是,转身取工具去了,那男子垂下眼帘,将青石放回桌案上,对着书生歉意地笑了一笑。 「抱歉,并非有意阻拦阁下,只是这样的美人泪,世间少见,在下实在不忍明珠蒙尘,白璧三献。」 书生面色微红,连连摆手。 「先生客气,还得多谢先生为我出言。」 他默了默,心中小心翼翼地唤道: 「大人?前辈?」 你垂着眸子,手指绕着石头细长的龙尾把玩。 「怎么?」 「抱歉,唉,是我方才莽撞无知,冲撞了……」 「你没有错。」你眸光落在那男子身上,一瞬不移,闻言笑了笑,道「任谁拿全副身家赌来一个含煳不清的结论,都不免恼怒,不必为此感到歉疚。」 「我有错。」书生执拗道「大人从未害我,于我有雪中送炭之恩,我却仅凭一腔意气,将大人的好意落在地上……」 他说着,眼眶竟红了。 你怔了怔,失笑道: 「我不会故作谦辞,也并不为此恼火。我的确觉得方才言行太过含煳随意,恐伤了你的心意——」你在他耳边轻笑「不过小许这么有良心,我还是很欣慰的。」 第115页 啪! 石头细长的龙尾抽在你手背上,不痛不痒,却叫你惊愕抬眸,睫毛扑闪。 他扭头不看你,也不看外面——自那俊逸男子出现他便再没抬起过头。 怎么了? 你用目光询问他。 他的眸光淡淡地扫过你,索性阖上一双金玉似的眸子,竟像是生气了。 你:在?为什么生气? 第76章 看 没等你开口询问,书生略带哭腔的心声再度响起。 「是我伤了大人的心意,大人不理我也是应该的……」 石头干脆将身子盘起来,埋进你袖袍之中,竟是不闻不看之态。 你倍感头疼。 「说了没有。」 「可自从下了玉京台,大人便一言不发。」 你:? 这书生是什么青春期敏感的小女生吗? 年纪不大,想的不少。 「哦,那个。」你无奈地嘆口气,冷静地说「因为我在回味——顺带一提,你身侧这人一会儿拦下来。」 回味? 书生懵了一下。 你嘆口气,点拨道: 「此人有意帮你,若非他点明青石玄机,便不会这么顺利,合该谢谢人家。」 书生恍然大悟,他清贫孤寂惯了,一时将平日的人情往来忘了个干净,面色微微涨红,忙出声道: 「先生稍后可有闲暇?先生殷殷之谊,无以为报,不知先生可愿同我举杯邀月。」 金乌西沉,霞光漫天。 那男子面色沉静,鸦羽似的长睫垂下,沉思片刻,应道: 「好。」 那边,翡玉开了石,惊唿一声,将那青石托起,一点硃砂似的红光氲出,而后石屑纷飞,一团绯色便如霓裳初绽,一时整间明星斋都映着潋滟浮光。 石质清透,目光下彻,可望木案,纹理纤毫毕现,色极红,浓郁热烈,肆意张扬。 极为罕见的美人泪。 明星斋果断报出一个叫书生眩晕的价格。 那位先生在他身侧微微颔首,示意所言不虚。 直到走出明星斋,书生还觉得脚步虚浮,像踩在棉花上似的,颇有点东倒西歪。 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 你无暇顾及他那没出息的样子,正忙着哄自家翻掉的醋罈子。 「石头,石头。」 黑黢黢的袖袍中毫无动静。 「我错了,真的。」你温言软语地劝道「我再不看旁的龙了,你最是威武不凡。」 袖口探出一点清淡的目光,意义很明确。 他半点也不信。 「……」 不是,怎么觉得有点古怪? 虽然岩神确实…… 你回过神,轻咳一声,指腹贴着手臂,摩挲着那细小柔韧的身躯。 你一下又一下梳着细密的鳞片,指尖绕着纤细的龙尾,陷进柔软的金色祥云处,熟稔地拂过某处。 柔韧的身躯勐地一僵,轻轻拍开胡作非为的手指。 你杏眸微弯,眼波犹如春水,对着他笑,直看得人心中温软,好声好气道: 「别气了,好不好?」 他似乎嘆了口气,龙首贴着你的小臂,轻轻蹭了蹭。 你便知道此事揭过去了,舒口气,笑道: 「说起来那岩神同你长得真像,莫非他是你……对不起,我不讲了,还请口下留情。」 你面无表情地抬起手,将金光请下耳侧。 玉雪剔透的耳坠上,一圈细小的红痕。 闹腾半天,才算是将将停歇,他力量所剩无几,比你更容易感到疲倦,便圈着你的手腕,再度睡去,你掩好衣袖,方得闲往外看去。 这一看吓了一跳。 「别点海鲜!」 耳畔骤然响起一道声音,惊地那书生手一抖,刻着菜名的竹简坠在案上,清脆的碎裂声萦绕在幽静淡雅的新月轩包厢中。 「……可是本店有什么招待不周?」 身侧侍应的女子微微躬腰,表情有点僵硬。 那位先生——钟离,也抬起眼帘,用目光询问与他。 书生面上窘迫,连连摆手,心中暗暗问道: 「您不喜欢海鲜?」 ……不,那倒也没有。 就是本能。 「请人吃饭要注意客人喜好。」你故作深沉,思绪飞转。「你对面那位钟离先生,方才所点菜餚,皆为陆上风味,显然不喜海鲜。」 书生恍然大悟,恭敬谢道:「多谢大人提点。」 你淡定地嗯一声,嘱咐道: 「此人能一眼看穿青石玄机,又有如此威信,必然久居璃月,学识渊博。你初来璃月,正需要一位引导者,多思多问,与你大有裨益。」 你想了想,攥紧袖口,低声补充道: 「何况他长得这般好看,多看几眼总是不亏的。」 「这会不会……不太合适」 有点变态。 你从善如流地改口道: 「何况这位先生轩然霞举,雅人深致,夺天地之色,云霞花影尚为之倾倒,我亦不能免俗。」 书生没忍住,噗嗤笑了一声。 「好看,厉害,我喜欢,我爱看。」你自暴自弃道「总之闭上你的嘴,给我盯紧了,移开超过三息我今晚就在你耳边唱《哭五更》。」 「……好的。」 第116页 书生抬眼,正对上钟离望过来的目光,沉静无波,却叫他不自觉挺直嵴背,神色侷促了些。 看钟离先生年纪,分明应与他不错几岁,可他此刻迎着钟离的目光,竟有种浑身淌汗,不敢抬头的感觉。 钟离在凝视他片刻,隐有审视。 敢于在请仙典仪上视神的外乡人素来不少,他也不甚在意这小小冒犯。 可这人不太一样,有一瞬间,他的目光里有些别样的东西。 超越尊崇,敬仰,狂热之外的,尘世间无比寻常,他却求而不得的—— 喜爱。 于是他亲赴此处,与之交谈,试探。 可他在试探什么? 钟离目光不移,似群山屹立,不可撼动,心中却是微微一紧。 他在……期盼什么? 「……傻小子。」你突然出声唤道「放松心神,让我接手你的身躯。」 书生一惊,只觉得眉心如有寒露倾坠,冰霜消融,泛起淡淡凉意,旋即意识如陷入一团柔软锦云,骤然昏沉。 他下意识放松四肢,只觉得力气逐渐散去,意识像泡在温水中,软绵绵的。 他安心睡去。 反正大人不会害他。 第77章 阿离 你自然不会害他,但你怕这傻小子把你卖了。 你临轮迴之末,本不欲横生枝节,妄动权能。 可若是叫人得知你的存在,又不知会惹出什么事端。 尤其是对面这位钟离先生。 你抬眸,迎上钟离审视的目光,笑了一笑,举杯致歉。 虽记不大清,但你笃信,以你的权能,当世不会有人能识破书生神魂异常。 「方才莽撞,叫先生见笑了。」 钟离看着眼前的年轻人,眉头微蹙。 「无妨。」他面色如常,斟一杯茶捧在掌心「阁下可是初访璃月?」 你点点头,和他对视。 「我自稻妻而来,欲在璃月定居,不知可否请教先生些风俗民情,规矩礼数?」 钟离笑了一下。 「自然。」 菜餚一一呈上,两人把茶相谈。 钟离是个讲究人。 他精通衣冠日用、珠玉瓷器、酒食点心、茶叶香料、花卉虫鸟,也完全可以接上贸易、政治与七国关系的话题,你所思所问,无有不知,仿佛整座璃月城就建在他手心似的,纵你故意刁难,他也能不急不缓,娓娓道来,末了,还要似笑非笑的瞥你一眼。 你微笑不变,復跃跃欲试,问出下一个更为刁钻的问题。 生疏严肃的气氛散了几分。 茶足饭饱,你徵询钟离意见,又点了几道餐后点心。 钟离的目光在随点心摆上的一瓶姿态妍妍的霓裳花上停留片刻。 你斟一盏茶递给他。 「先生喜欢霓裳花?」 他玄色衣衫的袖口,缘口皆压着金丝线织就的繁花。 钟离接过茶盏,闻言怔了一下,眼帘低垂,眸光落在晶莹碧透的茶汤上,半晌,抹开一点笑意。 「嗯,我妻子赠我的第一件礼物,便是一束霓裳。」 你有些诧异。 钟离天生一张严肃清淡的面容,平日里不苟言笑,自有不怒自威的气度,举止优雅,进退有据,同谁都能谈上几句,也同谁都不亲近的模样,好接近,却不好亲近。 可这样的人,提起他的妻子时,神情轻柔,眸中三尺金锋都化作绕指秋水。 你笑了笑,不知为何心中一阵酸涩。 「先生很疼尊夫人啊,将这些小事记得如此清晰。」 「不算小事。」他眉眼温和,竟流露出些少年人的缱绻之态,柔情似有若无「我记性向来很好,便容易触景伤情,叫阁下见笑了。」 触景伤情? 你声音微顿,收起笑意,轻声道: 「抱歉。」 钟离一笑。 「无妨,阁下可还有什么疑惑?」 你摇摇头,本就问了个大概,后面那些冷僻的问题,是你存心为难他,现在又如何好意思再开口。 茶点未尽,两人一时相顾无言,钟离应当是不会冷场的人,此刻却眸光低垂,手指扣着茶盏外缘,像是陷入一段绵长久远的回忆,字词自唇齿间溢出。 温柔缱绻。 「阿离。」 ! 你心中微微一颤,眼帘勐地抬起,微微蹙眉,眸光碟机雷掣电。 钟离静静地注视了你一会儿,暮色四沉,新月轩点起灯,烛火在他侧脸上镀了一层薄薄的清冷的光晕。 你瞬间明了。 他怀疑你。 可惜,你什么都不记得。 你平静地同他对视,将心底那莫名的酸涩与涟漪尽数抹平。 「是我妻子的名字。」 你微微皱眉,于只有一面之缘的你们,这不是个合适谈论的话题。 「钟离先生何意?」 他像是没想到你这般反应,愣了一下,灿若星辰的眸子黯淡下来,卷翘浓密的长睫掩去他灼然金眸,不透半点思绪。 期许如冰雪消融,徒留寒凉。 良久,他嘴角轻轻扯了一下,眉眼沉静,看不出笑意,神情却很温和。 「抱歉,是我失态了。」 你没有应声。 心中那股酸涩倏然暴涨,如雨后春笋,再潮湿厚重的泥土都锁不住这澎湃的感情。 第117页 将破土。 你想问他,你的妻子离你而去,你怨她吗? 可你不必问。 他眸光沉静,澈胜秋水,倒映着霓裳花潋滟绯色,其中柔情缱绻,不言自明。 他不怨。 只是这样一想,便叫你心尖发颤,像是被一把尖刀捅穿,五脏六腑都绞在一处,叫你万世轮迴的好定力都险些溃散。 怎么这样痛? 你太久不曾如此心绪跌宕,以至于顿感狼狈,草草将书生的意识推到台前,把这段记忆灌给他。 书生虽有些茫然,倒没有那么些杂乱思绪,借着你残余的气势,两人又客套几句,钟离便告辞离开了。 他目送钟离高大挺拔的身影被蔓延的夜色吞噬,舒口气,边按着方才记忆,去寻合适的旅店,边在心里唿唤。 「大人?大人?」 「……别吵。」 你的声音有些沙哑,因痛苦而生出几分不耐。 「你明日去寻个学馆当教书先生去,好好揣摩一下钟离所言,应当足以在璃月立足。」 这语气跟託孤似的。 书生愣了一下,忙问道: 「那您……」 「我要沉眠。」 你打断他,只觉神魂欲裂,几乎要压制不住灵魂深处涌动的狂潮。 你不认得钟离,却知道自己爱他。 何其荒诞。 你不敢猜你同他的关系……你不敢猜你是不是「阿离」。 你什么都不记得,却知道他很重要。 他太重要了,他重要到一个照面,便几乎击溃你所有防线,尘封的记忆如沧海一粟,竟要轻易被人捞起。 你齿间满溢血腥气,身子一阵阵发颤,你不敢睁眼,不敢分心,甚至连唿吸都忘却,牙齿直打颤,五指张开,攥紧宽袖,不愿其中金光发觉丝毫不对。 「我……需沉睡很久,未危及生命……不要唤我。」 你死死咬着下唇,血气愈浓。 「以及……不要再见钟离。」 你一狠心,左手并起两指,点在自己眉心,银光闪烁,寒如冰雪,扑朔朔落入你额间,心口尖锐的疼痛逐渐淡去,四肢百骸如寒冬腊月浸透霜雪的木石,冰冷僵硬。 那将要破土的记忆沉寂下去。 不能在此时取回记忆,觉醒权能,否则魔神觉醒的余威,顷刻间便能撕裂书生羸弱的凡躯,或许会在璃月城炸开也说不定。 还好,不曾惹他生疑。 你不可能以这种形态留在此地,亦或留在他身边。 若无缘,便不要予人希望,若有缘,轮迴终了自会再见。 你这样想着,心中安定下来,最后瞥一眼书生仓惶担忧的面色。 臭小子,活不到寿终正寝看你不削死他。 你昏睡过去。 天穹灰濛,唿啸的寒风中夹杂着细雪。 书生不知所措地应了一声,脑海中便彻底沉寂下来。 你如梦般降临,又如风般离去。 第78章 便害相思 …… 书生比你想像中命短许多。 他不曾扰你安宁,你是被疼痛唤醒的。 酒气,潮湿的泥土气,花朵糜烂的香气……还有腐败的腥臭气,交杂在迎面的风中,几欲使人发呕。 你神识归位,睁开眸子。 秋意浓浓,寒蝉凄切。 书生靠坐在苔痕遍布的石阶上,瘦削的身子蜷缩着,冰冷僵硬,许是淋了雨,身上的衣袍尽湿,寒气穿刺骨髓,一张脸雪白泛青,眼睫上挂满白霜。 你惊了一下,旋即意识到,他像是要死了。 你神识发散出去,勉强打了个御寒结界。 你似乎本就不擅结界术,更是多年不曾施展,结界之上流光黯淡,细痕遍布,时不时裂开来,你便抬手补上。 好歹还能将就用。 大概是身子暖和了些,阖眸沉睡的书生缓缓睁开眼睛,眼睫上的白霜扑朔朔掉落,双眸漆黑,眸光空洞,半晌,才看清眼前破破烂烂的结界。 他喉咙中发出呵呵的声响。 「你伤的很重。」你平静地说「留在这里,是不想活了吗?」 「……大人。」他每说一个字,喉咙里就像有把刀在割「多谢大人关心……不过您不必救我,我活不下来了。」 他的脸惨白的没有一丝血色,一头黑髮夹杂着零星的灰白色,松松散落肩头,沾着潮湿的泥土和枯叶,眸光空洞暗淡,了无生机。 你顿了一下,没作声,抬手又为漏风的结界打上一个补丁。 他身边只有一个兽皮酒囊,薄薄一层水光,你勉强控制着一只僵冷的手,捏着他的下巴,让他张开嘴。 冰凉香醇的酒液滑进干渴冒烟的喉咙。 书生似乎笑了一下。 「大人,好久不见。」 你不动声色地散出一缕神识,在寂静的山林间搜寻,以期能遇见上山砍柴的农人。 傻小子给自己选的好地方,万籁俱寂,了无人烟。 「多久?」 他清醒了些,身子蜷成一团。 「得有十年了吧?」 「才十年。」 书生便笑了。 「于大人这等而言,十年不过弹指一瞬,于浮世凡俗,却是漫漫时光。」 并非如此。 你只是在想,才十年,他怎么就要死了呢? 第118页 你淡淡说道。 「是么。说说看,这十年都发生了什么?」 你将搜罗到的落日果放在他手心。 山中果树叫人摘过一遍,只剩这么几个干瘪瘦小的漏网之果。 「就算是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把果子吃了。」 书生顿了一下,还是抓起果子吃了下去,果子味道酸涩,甜味很淡,实在算不上好吃,好在他濒死之际,也无甚挑剔。 「倒也没什么新鲜,教书育人,娶妻……」他似乎被自己讲出的字眼刺痛,僵了一会儿。 没什么新鲜,如何将他逼入死境? 妻子俱在,又如何捨得身入黄泉? 你知必有变故,但他不愿多提,你怕惹他伤心,便也不问,只愿他再多撑些时间,好叫你寻到人来搭救。 你亦不善治疗术。 你一边寻人,一边拉着他扯话。 「确实没什么新鲜,就没点像样的事吗?」 书生闭着眼,想了很久。 「倒有一事或许同大人有关。」 你诧异。 「我?」 你能同此世有什么纠葛? 「您沉睡前叮嘱与我,不要再同钟离先生见面……抱歉,我食言了。」 你愣了一下,袖中指节泛起针刺般密密麻麻的痛感。 「钟离先生他……每年海灯节都会来拜访于我,我的妻子亦蒙受先生恩惠,我……没有拒绝。」 你吐出一口气,掩去晦暗神色。 「无妨,错不在你。」 钟离应当是个很敏锐的人,多年拜访,不曾横生事端,已是足够了。 「可我后来觉得,钟离先生并非是来寻我的。」 书生沉默了一会儿,仔细回想着。 钟离每登门拜访,先发拜帖,从不唐突。 他礼数周到,言辞举止都宛若设有尺度衡量,挑不出半点错来,且心思细腻,明见万里,会给他带来市面上难寻的古籍名玩,为她的妻子赠上璃月时兴的珠宝首饰,两人成亲那年,钟离虽未登门道贺,亦遣人送来一方雪亮的白玉,一丝瑕疵也无。 宝玉恐价值不菲。 无功不受禄,何况如此名贵之物,是万万不能收的。 他心感不安,捧着宝玉,欲还之于人,才得知钟离行踪不定,无人知其来往。 后来海灯节,钟离一如既往登门,雪花从他肩上落下。 丰神俊秀,一如昨日。 书生迎上前,再三解释,想要将白玉归还。 钟离执伞而立,愣了许久。 他长睫垂落,语调低沉,声音极轻,在门檐灯笼摇曳的烛光下慢慢道: 「她不喜欢么?」 书生不明所以地抬眸,正捕捉倒那金眸未能完全掩去的一抹异色。 时至如今,他还记得钟离先生立在廊下,说出那句话时,声音中深沉的苦涩。 书生突然明白了:钟离年年登门拜访,手中那束冬日怒放的霓裳花,原以为是凑作寻常礼数,如今方知并非为他而摘,更不会是为他的妻子。 绯色从此郁,殷殷盼归人。 他是为了见你。 可他不曾表露半分,不曾有多余的打扰,他只是披着风雪而来,同书生把酒言欢,再踏碎琼玉而去,年復一年,岁月如斯。 那年他最终没有收回白玉,书生亦没有坚持,只是目送钟离离开之际,突然想起一句诗来。 碧野朱桥当年事,又復一年君不归。 那丛绯色凋零成泥,可能等得到那人一次垂眸? 「大人,你是谁呢?」 你避而不答,声音干涩。 「他总去么?」 「总来,年年都来。」 你能感受到书生愈发衰弱的尾音,可神识空落,遍寻不得,一时有些无措。 「我不记得了。」你出言道「我身陷轮迴,记忆被重重封锁,此身不脱红尘,则记忆不归。」 你的嘴唇有点颤抖。 「我不记得我是谁,我也……不怎么记得他。」 书生眼皮抖了抖。 「这是最后一世,我一见他就心悸,我知道我可能……但我不敢求证。」 「大人,我若是死了,你便能想起来么?」 「说什么蠢话。」 书生便笑了,透过横斜的树枝,去看结界上微如萤火的红光。 像小小的太阳,叫人忍不住笼在掌心。 「大人若是记起来了,便去见见钟离先生吧。」 他眼帘垂落,一副将睡未睡的模样。 「不论大人与先生有何因果,我想,我只是想啊……」 他的语气愈发清浅,几不可闻。 「钟离先生他,一定很爱你。」 第79章 前尘 …… 山林里万籁俱寂,偶有鸟雀惊起,抖落细霜无数。 风声唿号着拂过干枯的树梢,残叶簌簌,似死神要夺取冰凉的身躯上,一丁点儿生命的热意。 唿啸的寒风夹杂着露水,天边渐渐浮起鱼肚白。 远处传来农人三两成群,踏碎枯枝的细微声响。 「这样的爱,一定不会是什么坏事。」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叫听的人也生出倦意。 「求而不得……实在是太苦了。」 他想,若是让大人知晓钟离先生的心意,说不定可以求得一份圆满,所以濒死之际仍惦记着传达钟离的心思。 第119页 求而不得。 还有哪四个字,能如此叩心泣血,痛入骨髓? 「失礼了,我……恐怕要先大人一步睡去了。 「……别睡。」 你柔声劝道: 「再坚持一会儿,再同我讲讲话。」 书生翻过身,月白长袄上血迹还没干透,五脏六腑都碎成了渣,一股恶臭血腥味。 他是自愿跳崖的,若能助你脱离这汲汲红尘,也算意外之喜。 「大人美意,在下心领,只是终究辜负了大人当年救命之恩。」 「谈不上辜负,终究路是你自己选的,你不欠我的。」 流落常人躯壳,神力几乎流散殆尽,你能做的也不过这些了。 同他说话,以期吊住他最后一口气,便是你能做的全部了。 他咳了两声,像是将最后一点儿生机也咳了出去。 「那年若非大人,我怕就此死在风雪里了。这么多年,在下一直铭感五内,无以为报,若有来世,当衔草结环,执鞭坠镫……」 「只是这次,您便不必再拉着我了。」 他的意识愈发混混噩噩,只觉得身上很冷,便攥紧衣袍缩了缩。 他又冷又饿,身上冷,心也冷。 冷的你无从挽回,只能眼看他干裂的嘴唇蠕动。 「我去意已决。」 「你还这么年轻……你甘心么?你如今死了,便是真的死了,你所在意的种种,便再无转机,你——」 书生一直没有回答。 你住了口。 霜雪生寒,流光始碎。 他死去了。 你想起来初次见他,天寒地冻,大雪飞扬,青年衣衫破旧单薄,手指肿红,捧着一本《孟子》诵读。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他无依无靠,形影相弔,虽有些迂腐木讷,却也正直善良。 可他孤零零的来,亦孤零零地去。 你本是看惯了生死,厌倦了恩怨是非,如今却想知道—— 他为何而死? 他的身子渐渐冷透,你听见长靴踏碎枯枝的吱嘎声,听见农人们惊唿着簇拥过来,听见他们颤颤巍巍地商量着先报官还是先抬人。 你身上一点点暖和起来,奔流的金光笼着你,你一言不发,眉眼低垂,指腹拂着腕间初醒的石头。 你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醒的。 他太虚弱了,连蹭蹭你的脑袋都很勉强,那缕金光大概已燃尽了他熠熠金鳞上最后一抹辉光。 天理昭昭,无悲无喜。 「轮迴已止,将归尘世。」 浅似琉璃的瞳孔中泛起银舟,色泽清亮,泄出三寸寒光。 本属于你的力量尽数归还,记忆却像是一方石磨,因为太过久远,一时竟是卡住了。 你并未急于归去,只抬起手,指尖一点银鱼似的流光,顷刻间没入书生识海,不多时,银鱼摇曳而归,衔着一颗透明的珠子,凑到你手边。 这便是那书生的十年。 你捻起来,看得很仔细。 书生的一生,彻底在你面前展开。 幼时富贵的小公子,无忧无虑,在富丽堂皇的府邸内扑蝴蝶,踉踉跄跄地爬到石凳上,一不小心便滚落下来,惹得一身樱花的香气,檐下的妇人唤他去吃些糕点,他便爬起来,顶着泪汪汪的两只眼睛,踉跄着扑进她的怀抱。 你突然恍惚了一下,似有一列晚点的列车追了上来。 稻妻的春风迎面而来,裹着樱花的香甜,你便也好似被这绵软微风捲起,卷回千丈红尘,在一叶春色中,望见一双笑面。 那是一方寻常小院,院外绕着篱笆,攀着紫红色的牵牛花,金梅簇在院角,花瓣皱缩成团,气清香微涩,院落中央一张手工木桌,一对男女并肩而坐。 男人揉着手中面团,女人挽着男人的手臂,笑着看向你的方向。 「不管管你女儿?她今日玩疯了,非拉着别人家小姑娘玩泥巴,还要给人家编辫子——她哪里会这个。」 男人无奈地看看笑得乐不可支的妻子,又看看对案玉雪可爱的白糰子。 你听到自己的声音,奶声奶气的辩白着。 「姐姐好看,喜欢。」 男人便道:「喜欢就挺好。」 女人拧他胳膊上软肉,轻声啐道:「你便惯着她吧,你女儿这脾性,若是长大出嫁,夫家不得头疼死,到时候自有人替你管教她。」 「他敢!」男人勐地站起来,又在对面软糯懵懂的目光中讪讪坐下,嘟囔着:「嫁什么嫁,小宝才四岁,怎么谈这个……难得一起出来玩。」 女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你透过一双乌黑清润的眸子看着他们笑闹,看着他们身影渐淡,笑音愈浅。 落满尘灰的匣子打开,记忆追了上来。 你的指尖颤了一下,思绪自这寻常春景中抽离,闭一闭眼,按下翻涌的记忆。 将书生的记忆剖明,才是当下该做的事。 第80章 现世 小公子在锦绣丛中没能多滚几年,柔软的樱花上便沾染了斑斑血渍。 嗜书如命,懒散天真的小公子成了孤苦的少年,背对着被一柄长剑刺穿对母亲,背负那无力又慈爱的目光,眼眶红肿,跌跌撞撞跑出门槛,扎进昏暗的樱花林,每一片落红都使他心惊,疑心追杀的官兵将至。 第120页 他失去双亲,一路颠簸流离,一度寄人篱下,又被迫离开,他常常摔倒,摔在海岸边,船舱底,荒村里,黄土中……摔得他连恨意都散了。 那时他十四岁。 没有人扶起他,也没有人问他安好,他便爬起来,吊着背后欠母亲那一口气,搅在尘世中。 他等来了转机。 神明同他言语,他恨不得顶礼膜拜。 他信任你,辗转来到璃月,依你所言,先赌了石,得了一笔不菲的摩拉,又寻了个教书先生的差事,提笔,书文,教习稚子。 他一向是个循规蹈矩的人,日復一日的生活也过得乐呵。 日子如白驹过隙,你立在记忆之外,看着书生的字迹从谨小慎微,到挺拔俊秀。 他遇见了此生所爱。 少女眉眼温软,一双眸子又黑又亮,乌髮如云,唇红齿白,巧笑倩然。 书生笔下一顿,便晕染出好大一团墨渍来,像一朵饱沾羞涩的水墨霓裳。 两人相识,相知,相爱。 书生攥着金红广袖,手心汗涔涔的,握着一桿喜秤,眼珠打着转,看过眼前人。 女子盖着红纱,四角缀着金色流苏,红衣欺霞,如秋枫落金,裙摆流光溢彩,衣袍之上金蝶欲翩。 这一刻,他终于不再流浪。 他是如此感激。 他在神明的指引下来到璃月,邂逅毕生所爱,若是顺遂,过不了几年,他还会有一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不要与他像,同他妻子相似才好。 他递送了喜帖,钟离先生繁忙过甚,实在脱不开身,不曾亲赴,却托人送来宝玉相贺。 他那时想,若是小儿,便去请钟离先生为他取名,若是女孩儿,便冒昧打扰下大人,请她想个名字。 你对着那水银般的一团记忆,微微发怔。 他想的这样好。 只是这世间事与愿违,总多于诸事顺遂。 月夜下,书生立在城门前,面色青白,仰头望着极高的城墙上一叶单薄的月光。 他的妻子立在高处,落在他眸底,眼泪扑簌簌地落,映着清朗月色,身子冷的微微发抖,似一株浮根浅土的花树,要叫夜风吹落。 他祈求的望着她,眼底爬满红丝,几欲泣血。 可她只是摇了摇头。 「阿郎,我活不了太久了,我的病瞒了你这样久,恍惚间竟让我以为,我已经好了。」 她面上牵起一丝扭曲的笑意,声音却苦的像浓稠的药。 「我以为我好了……我不再是傻子,失心有恙的疯人……我以为我能许你幸福,阿郎。」 「可我错了,我是终将离开此世之人,我是合该死去之人——。」 她苍白的脸上涌起一抹病态的红,双颊含笑。 「你听到了吗?阿郎,我们的孩子在闹了,我得去哄他,我是……他的阿娘啊。」 书生红着眼,声音嘶哑,对她讲着什么,星点火光靠近,千岩军以最迅速的动作去铺软垫,攀墙救人。 可她只是摇头,喃喃自语着,身子后倾。 她在笑,泪水滚落。 如折翼的白鸟,跌落山崖。 城墙下开出一朵血红的花。 「……」 你收起记忆,心中泛起一丝苦涩又不忍的轻嘆。 幼时富贵,少时孤苦,青年颠沛流离,痛失妻子…… 苦难纠缠不休,扼住他的咽喉,生命无力如此。 他为何而死? 为无解的命运。 你指尖轻点,一点微茫坠入那银色的记忆中,追着那新逝的灵魂去了。 愿他来世顺遂,所求可得。 你放松了禁锢,任由自己的记忆回流,耳边声如潮汐渐起,嘈嘈切切,纷乱繁杂。 你的记忆有如此混乱? 你蹙起眉,审视尘封已久的记忆之宫,一株并蒂而生的花静静地立在中央,那花一半如月皎洁,一半似焰明艷。 怎会有人的记忆如此割裂,仿若前世与今生水火不容。 仿若两方红尘互斥,却又同根共生。 你端详了它一会儿。 你曾是个怎样的人,看过怎样的风景,有过怎样的羁绊…… 你会记得钟离吗? 你会是……他所期待的人吗? 你向它走去,指尖触碰娇柔花叶,先是月光缠绵,而后火焰缭绕。 冷热交替间,你无端昏沉起来,旖旎的春风再度捲起,不断地在你脑海中涤盪,你隐约听到鸟雀的声音,忽远忽近,风中混着青草的清苦味,隐隐约约的炊烟映在眼底。 你竟是又回到了那方篱笆围起的小院。 只是这次,那对小夫妻的脸上再也没有隐隐绰绰的雾气,显得分外清晰。 女子细眉细眼,是很温婉如水的长相,虽并非惊为天人的相貌,你却无端觉得格外好看——竖着眉拎着鸡毛掸子气势汹汹地朝你冲过来,也是最好看的。 就是腿有点软。 你抹了把脸,看向男子,他有些沉默,眉眼端正,望向自己妻子的目光很柔和,再望向对面的小女孩儿时,略显严肃的眉目立刻舒展开来,露出一个笑来。 有点傻乎乎的。 你摸了摸自己的脸,才察觉自己竟是勾着嘴角,眸中笑意闪烁,流露出剔透的光彩。 轮迴磨灭了记忆,你不知道自己是谁,要做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一世世旁观他人人生,大部分时间都迷迷煳煳,辨不清哪些是自身记忆,只偶尔梦见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不等你思量,便又泡影般湮灭。 第121页 再多的眼泪,都叫这红尘熬干了。 可看着眼前这方院落,干涸嶙峋的石床下竟淌过熔岩的热意。 你几次张口,却无言以对。 你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 看春满山河,他们抱起粉团一样的女孩儿,亲亲她柔软的面颊,男子垂首同妻女讲话,女子依偎着他,听到有趣处,便弯起眉眼,笑得粲然。 看夏山如碧,女子捏着男人的小肚腩,皱眉嘟囔两句,云彩似的一团跑到他身边,乖巧地伸手抱住他,说着软软的爸爸阿离也喜欢,把男人逗得得意挑眉,女子失笑摇头。 看秋阳杲杲,少女叼着包子,长发高束,髮丝上缀满了金色的浮光,踏着一辆人高的自行车,将晨风和母亲的唠叨一起抛在脑后。 看冬山如睡,黑黢黢的夜风撞在窗棂上,惊不起半点室内暖烘烘的气团,少女扎着长发,耳畔歌声轻柔,噼里啪啦地敲过键盘,针织衫挂在臂弯,奶茶温热的甜香逸出,缭绕唿吸之间。 而后一切破碎,天光碾碎皎洁玉壶,金红色的霞光撕裂昏蒙天际,金色漫流,如浮光,如朝雀,如他眸中灼烧的星辰。 柳色清浅,他身披银甲,同少女漫步古巷街头,春雨如酥,如雾缭绕,他神色略有疲倦,笑意却直达眼底。 绿荫森森,他拾阶而上,向身后伸出一只手,被少女握住,便什么办法都没有,就这么任由她攥紧,漫山杏花迎面而来。 层林尽染,他拥着怀中女子,温热的唇映在她溶溶月镀的长髮上,微凉的香气直入肺腑,白玉微染,她面上飞红,抬眸对他笑,似霓裳花灼灼怒放,热烈烂漫,他轻咳一声,别过头,努力不去看她凝脂般白皙皮肤。 积雪盈尺,他环着她的腰,鸦羽般的长睫扫过她冰凉细腻的肌肤,激起星点战慄,炭火哔剥作响,他极尽温柔与克制,将那朵金红霓裳笼在掌心。 你听见他的声音。 阿离。 从礼让言辞,到和声温柔,而后眼底眉梢,皆是缱绻柔情。 阿离。 他搁下狼毫,纸上墨渍未涸,笔墨:端正,翎毛丹青,屈铁断金,却写不尽流水缠绵,思卿无止。 他许你此生。 你们这样年轻,这样热烈,竟笃信天长地久,海枯石烂,笃信生命中还有无数个四季,笃信陪伴比日月更恆久…… 竟将瞬息的浮光,错认成永恆。 最轻零飘渺的期许,化作泥胚石雕,沉重摔落在现实的山崖间,撞了个稀碎。 第81章 崩溃 你就那样立在原地,浑身都在发抖,从细小的战慄,扩成剧烈的颤抖,眼睛,嘴唇,手指,竟没有一处控制得了,四肢百骸中都传来一阵刺痛的感觉,唿吸间,都仿佛有千百细针扎穿骨髓。 你闭上眼睛,将汹涌的泪意憋了回去,再不敢多看半分。 你想起来了,你不是什么魔神,差远了。 你只是个普通的少女,生在和平繁荣的时代,在三月涤盪的春风中跌跌撞撞地长大。 你是父母掌心的明珠,是同桌嘻嘻哈哈的损友,也曾天真乖顺,也曾叛逆不驯,拥抱过双亲,也忤逆过好意,再寻常不过……竟已恍如隔世。 你想起来了,于完整的记忆之外,艾利欧格蒙蔽你的唯一事实。 她的确没有篡改你的任何记忆。 可她暗示你忘记了一件事,任你如何揣摩,都决计不会有的一个想法,生死无解。 可阴差阳错,万世轮迴剥夺了你的记忆,却也会在轮迴终结后,将漫长时光,尽数归还。 于是你记起来了。 你是终将离去之人。 同此世相遇的一剎那,就註定了离别。 而一个离别之人,不该奢求珍贵的情谊,不该窥伺世间最璀璨的宝石—— 岩石尚有心,他亦是如此。 在两线交错之后,你们终将离别。 你会辜负他的全部心意。 可你却忘记了。 一响贪欢,何敢负君良多,阴差阳错。 你陡然觉得浑身无力,滑落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十指插入如月似水的华发,圆润的指甲嵌入柔软的血肉,松雪似的肌肤下透出淡淡的绯意。 你听见自己口中支离破碎的呵气声,不知是哭是笑,耳畔嗡鸣作响,嘈杂的呓语彙成潮水,淹过你的口鼻。 一道金光掠过你的眼角,周围腾升起淡淡的雾气,一道稀薄的人影若隐若现,朝你伸出一双几近透明的手来,似乎想要拥住你。 「阿离……」 你觳觫,颤抖,不寒而慄,身子后倾,瞳孔放大,极力躲开那双手。 你低头,几滴剔透的水珠毫无预兆地掉下来,你始料未及,像是被逼得有些疯狂了,竟是低低笑了一声,望向珠光上光怪陆离的倒影。 你不敢信这是自己如今的模样。 月白的长髮,清透的双眸,这个面目陌生而可憎,贪婪而无知的面孔,竟会是你。 你做不出任何反应,你只是觉得冷,如坠万丈深渊。 你都做了什么? 一届游魂,于一段註定终结的旅途,你向他讨要了怎样珍贵的事物……你一时蒙昧,同他许下怎样的谎言? 「对不起,对不起……」 你嘴唇哆嗦着,觉得心都要撕裂开来,血脉凝结成冰,寒凉入骨。 第122页 「阿离,看着我。」 那声音很虚弱,那双手渺似云烟,仿佛唿吸间就会吹散,却温柔如旧,坚定如旧。 你疼的蜷缩佝偻,意识朦胧中权能失控,银色光华流转,细碎的回忆犹如银沙,自无尽虚空缓缓显现,闪烁,银光汇聚成画卷,过往如潮汐般涌现,将记忆如幻戏般一幕幕呈现。 他看得分明。 如此清晰,如此拙劣。 你不敢看他,你将卑劣尽数剖白,求他怨你,恨你。 而后离开你。 「对不起……」 久远的记忆和温柔的声音融合交织,说不清是酸楚更多,还是苦涩尤甚。 「阿离!」 他很焦急。 你摇头,踉跄着退避,水珠一颗一颗滚落,你扯着自己的长髮,身子佝偻成小小的一团,再不敢去看那金色的人影,再不敢触碰那双手中霓裳花瓣的温柔。 钟离,钟离。 他是那样喜爱你,他是那样珍视你…… 他曾于盛夏寒潭拥着你,潮湿的水汽裹挟着微颤的身躯,金眸盛满辉光,一字一句,没有丝毫犹豫,郑重允诺。 他说,他会一直在这里。 是你不甘心,是你要拮取天穹上的明光。 他那样温柔,从来依你,他说,他说—— 你当值得世间一切美好之物。 你喉间似卡着千万把尖锐的刀片,素来挺直的嵴樑几乎就要折断,你抱着自己的头,任指尖殷红滴落,手指痉挛,僵硬地跪倒在地,再抑制不住,喉间滚出一声沙哑的呜咽。 「啊……」 他正看着你,你不能,不可以,再以眼泪博取他的同情。 可你听到一阵压抑而隐忍的哭泣声。 哭声的主人,像是百般尝试去控制内心的苦痛,可终究控制不住。 滚烫的泪珠划过双颊,一颗一颗,浸透金红欲燃的裙裾,红蝶双翼载着晨露,再翩不能,纤薄的翅羽几近折断。 记忆的滚石坠落,砸穿冰海千尺寒霜,激起苦浪万顷。 原本隐秘的抽泣,变为悲怮的大哭,似乎要将一切的自责和无助都倾泻出来。 你註定辜负他啊…… 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清楚,却在看不透的重岩叠嶂中,在百般隐瞒中——许你此生。 许他此生。 他曾执你之手,嗓音低沉温柔,眸光沉静,同你共绘遥遥时光,纵容你的犹疑,笃信你的心意,极尽耐心地等待你的信任。 他曾克己守礼,拥你入眠,好似捧着一束易碎的月光;他曾紧张拘诸,剖白心意,掌心的汗意打湿聘书;他曾剥离逆鳞,护你周全,爱与此心同予一人。 他曾……撕裂真魂一缕,护你神魄,伴你轮迴。 他是如此爱你。 于是那些爱意化作寒霜利刃,洞穿了你的心脏,尖刀翻搅着血肉,肋骨噼裂,再一起扯出。 也不能更痛了。 你将神明拉下神坛,牵动他的悲欢,点燃他的沉静,曳他入红尘。 而后抛弃他的一切,挥一挥衣袖便要离开。 得了他的心,再弃如敝履。 何等的卑劣。 沉眠的熔岩缓缓甦醒,在血管中舒活着筋骨,灼热暴烈,蓄势待发。 负罪感比火焰更灼热,要将你与生俱来的冷静,无畏,坚韧都烧成灰烬,焚成残渣。 麻木的神经微颤,你想,你终究还是毁了他。 第82章 捉弄 剜逆鳞护其身,取真魂镇其魄。 他自奥赛尔一战归来,便已有所决定。 逆鳞关系他安危,真魂于魔神来说,更是至关重要,完整而坚韧的灵魂是魔神抵御磨损最可靠的壁障,若陀为此事同他争执许多,言阿离并非肉体凡胎,无需过度保护,劝他再三慎重,他坚持如此,不觉有何不对。 怎会不需要? 阿离和寻常女子不太一样,她初至璃月,也曾乖巧柔顺,稍稍熟稔,便展露出活泼倔强的那一面。 她同归终、流云、歌尘她们都不同,温婉似水,又洒脱热烈胜火,看着娇柔,实则心思缜密,又肆意妄为。 笑意盈盈间递过一盏药茶,叫他一时不慎,竟上了她的当。 若陀总说他太惯着她,他却觉得,离禀性如此,难能可贵。 看不惯的事,便勇敢地站出来,想办法去纠正,偶或出格,心中却自有信念,并躬身践行。 她天性不受拘束,善与诚都热烈,像这乱世间的一捧火。 光焰灼灼,能燃尽硝烟滚滚,刺穿黑云浓密,而后皎月如洗,玉壶光转,披落在疲惫的枪尖,将战场上的残垣断壁覆成细雪滚纱的画卷,而那光焰流转,簇成流心花瓣,于无声处盛放,娇艷烂漫,予疲惫的战士片刻安宁。 他忍不住仰起头。 沉闷凝滞的晨风涤盪,将灰烬扫清,而后他注意到枯瘠的枝头绽开一点微红。 他停下脚步,抬眸,枪缨垂落脚边,无尽怨魂都在花繁月皎中柔软,将疲惫汇成云雾似的一团,叫他轻轻嘆了出来。 最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不知何时柔软了眉眼。 他于九尺寒冰中,窥得一朵花的温柔,不禁在片刻春意中打个盹。 后来,他想护她热忱赤诚,不愿她以规矩勉强自己。 他曾设想过,她在种种顾虑下敛了性子,终日沉闷守礼,笑颜不再。 第123页 只是想像,便让他心头沉重,难以忍受。 若她不想受拘束,他便尽力帮她除去那些掣肘,她尽可以自在做她自己。若她不愿困于过往仇怨,他也会尽己所能,护她周全。 她从来如此,就该如此。 他是契约之神,既然许下了承诺,便一定要践行契约。 再后来,她烧毁所有顾虑,抛却昨日沉重,要同他缔结更深的契约,他方才惊觉,他所思所求,不止于此。 他亦有私心。 长夜浓重,她予他透明梦境。晨光熹微,她伴他脚步轻盈。 于是他想留住那轮夜夜不减的清辉。 他同她对视,火色牡丹簇在身侧,一字一句,极尽郑重。 「阿离,我心悦你。」 他从不曾向世人索求些什么,可他确然对她别有所愿。 他愿霓裳明艷长盛,愿月光永不倾坠。 愿她岁岁平安,所求皆得。 即使她不会为他留下,即使这安宁只是浮光掠影的片刻,也无碍于他的心意。 她这样难过,才叫他难以忍受。 饶只是一缕残魂,经万世磨损,已是比风中残烛更微弱,钟离也没有丝毫犹豫,抬手,忍着银光如刃的切割,在暴动的权能中拥住你,双手盖在你眼前,将你紧紧搂在怀里,耳畔划过温热的气流。 「阿离,我在这里。」 细软纤长的睫羽在他掌心微微颤动,像是哽咽,委屈,无助,自责,种种心绪齐齐涌上心头,冲垮了理智的最后一道防线,你像一只踏入绝路的困兽,极不甘心地咬着自己的下唇,殷红的血珠滚落,掌心一片濡湿。 钟离垂下眼帘,更轻柔地将人揽进自己怀里,霜发间玄色丝绦垂落,玄金色的长穗与他耳边雪色纠缠。 他的声音很轻很柔。 「你没有错,阿离,你只是忘记了。」 你固执地摇了摇头,周身颤抖不止。 他轻轻嘆了一声,竟像是笑了,温热的唇凑近,落在你脖颈后微凉的雪色上,柔白细腻的肌肤下泛着些霓裳的薄红,淡淡的花香沁入肺腑。 他知她繁忙随意,提前取了些霓裳花和琉璃百合做了香囊给她熏衣裳。 细软纤长的羽睫在他掌心微微颤动了一下,像是暴雨中堪折的蝴蝶,不知所措地抬了抬饱浸苦雨的双翼。 「阿离素来与他人不同,我是知道的。」 他只是没想到她这样……特殊。 钟离收紧双臂,又抬手,轻轻拍了一下你的头,哄小孩子似的。 「阿离,我并不……」 并不怎样? 你任他搂着,靠在他身前,激盪的情绪渐渐麻痹,轻轻地攥住他的手,垂落长睫,苏幕之下眸子空洞无神,像燃烧后的灰烬,苍白无力,了无生机。 「钟离……」你嘴唇半开着,忍耐着想要咬住,却最终復又张开,沙哑茫然道:「钟离……你也是会疼的啊。」 周遭的一切突然变得很慢,钟离指尖微颤,未尽的言语竟再讲不出一句。 如何将心腔中的异物去除? 往生堂曾钻研久,亦无良法,危险尤甚。 其一,施以麻沸,以火灼刃。 其二,锯其胸骨,露其心脏。 其三,剖其血肉,探其心腔。 其四,止血关胸,以钢固骨。 切口需与心脏同长,血肉于滚烫的刀刃下层层剥离,再次第缝合,若无特殊情况,其钢架终生不得取出,每逢阴湿,刀口或会隐隐作痛,终生不愈。 这该是怎样的疼痛。 何况,这样亦不能根除病灶。 他们的爱扎的那样深。 错综复杂的根系盘绕在那样柔软的血肉里,稍有触及,汩汩血水便冒出来,满腔铁锈气。 钟离想说些什么,喉间却似梗着巨石,一阵阵发紧,这才恍然惊觉,自己的双唇也微微发着颤,不受控制地将人拢的更紧,像攥紧一捧留不住的细沙。 他并非对那些记忆毫无触动,他不能对她洒脱。 他做不到。 你抬起眼帘,眸光掠过无尽极夜,望向虚空中一线天光,没有再开口。 钟离……钟离。 你的,我的,我们的命运,如何就这样捉弄? 第83章 沉眠 「离。」钟离突然开口,温和低沉的嗓音在混沌的思维殿堂中静静流淌。「睡一会儿吧,你累了。」 你怔了一下。 「若不堪承受,便不必强撑。」钟离凝视你片刻,阖上眸子,轻轻笑了一下,柔软的唇若有若无地蹭过你耳侧,语气很淡,神色却缱绻柔和。「阿离,我在这里。」 她这样坚强,分明比所有人都年幼,却总以前辈自居,照拂小辈,看顾长者,为璃月筹谋,显出十分沉稳可靠。 她从来是一株肃立的松柏,风摧不折,雪积不弯,在每一个云开雾散,雨过天霁的朝阳中同他并肩,枝繁叶茂,风吹过,浓荫倾落,万壑松涛。 她是骤临风雪的旅人,负屈衔冤,只得行色匆匆,步履维艰,去寻来时的路。 可她在这样逼仄的匆匆中停下,许他此生。 是他误她。 这浮生一梦中,她待他这样好,看向他的目光从来直白诚挚,没有迟疑,闪烁,畏惧。 无关权柄,威名,地位。 在她眼里,他只是他,他只需做他。 第124页 艾利欧格不曾言错,若非她,离绝不会剖白心意——她这样好,怎会忍心叫他难过? 他安然受了这样的好意,原不知她原是个天真烂漫的少女——她还这样年轻,这样鲜活,当被家人捧在掌心如珠似宝的年纪,一朝惊变,便已坠于残垣废墟之上。 她不曾颓然自弃,亦不肯攀附他人,在枯瘠的土壤上,长成一株根深叶茂的树,郁郁苍苍,高大毅然,尽其所能为战火燎卷的土地投下一泓清凉。 她是从不习惯依靠他人的人,有着永远无畏直面困境的灵魂。 她坚强的太久,便忘了自己亦有逃避的选择。 他是璃月的君主,是庇佑万民的神明,亦是她的爱人。 若难以承受,逃避又有何妨? 他会一直在这里。 淡淡的金光流镀你全身,你怔然回眸,望着他漆黑的眉毛,俊朗的面容,望进他晨星般金色漫流的璀璨双眸。 周遭的一切突然变得很慢,你看着金光一寸一寸溃散,看着他挺直的嵴背逐渐单薄,了无所有的混沌思绪中闪过一道明光。 你抬手拽住了他的衣袖,可这衣袖也顷刻消散了。 钟离捧着你的脸,迎着你茫然空洞的目光,吻过浸透铁锈气息的唇,深深地望着你,眷恋而温柔。 「睡吧,阿离,都会好的。」 他想。 命运捉弄如斯,她不必为此难过。 若离别是命中注定,那么爱也是。 他註定爱她。 …… 你便在这融融金光中起了倦意,仿佛被团成一团,被春风推着,滚落在月海亭望不到头的文书堆里,案上摆着蜜麻酥,芸豆卷,隐隐散发着香甜柔软的气息。灿金色的晨光晒得你眼皮发烫,嘟囔几句,转头埋进臂弯中,探求方寸阴凉。 有谁将一件轻衫披在你肩上,挡去微凉的晨风,又笼起你耳侧月白碎发,动作轻柔,浅尝辄止地吻过发梢的香气。 你心底生出细微的痒与热,未来得及睁眼,便感觉到一只手覆盖在眼前,掌心干燥温暖,声音轻柔和缓,如竹影幽幽,一派静谧。 「天色还早,再歇一会儿罢。」 你便依言,在这小小的翕动中,乖乖巧巧地昏沉睡去。 …… 离的「真我」沉眠了。 钟离松口气,疲倦地阖上眼帘,一缕真魂几近消散,他苦笑了一下。 神魂有缺,恐难以瞒过若陀,该受他唠叨了,只望他不要外扬,引归终他们担心。 与他而言,神魂有缺不算什么要事,这一缕残魂,能伴她走过万世轮迴,便已是知足。 他眸中一点金色微茫向飞出,在虚空中拉出一条明亮的光线,一下便不见了踪影,而随着那道金芒离去,他周身金光都黯淡下来,竟像是抽走了最后一点活气,顷刻便要泯灭。 金光湮灭,碎成星点粉尘,映亮少女安然沉睡的苍白面容,霜白长发披落,像是明月之上金桂馥郁,挠去月光两三。 红尘歷练隔断了他与本体的联繫,记忆与元素力皆不能互通,不然轮迴之时也不至于陷入话都说不出的境地,如今只望本体离得不远,否则他也不确定,这记忆能否传达。 魔神的「真我」潜眠,「本我」便会主宰行动,大概会闹出些乱子。 但离至情至性,他如何忍心看她抑郁自责? 他最后看了少女一眼,目光缱绻而温柔。 交给他就好,左右他会解决的。 第84章 本我 …… 碧空如洗,激战后的山谷却稍显昏蒙,天穹一轮赤色灼穿青雾与飞灰,落在所有人身上。 归离集四方长燃着铜雀灯台,是归终为常于黢黑矿洞的工匠们专设的引路信标,火光幽幽,饶是白日,亦明亮非常。 可所有人周身都萦绕着一股冰冷黏腻的冷意,挥之不去,叫人喘气都困难。 众人的目光落在高崖之上,清浅的结界流光下,是掩面而泣的归终。 她俨然是歷经一场恶战,神识动盪,力竭跪地,纤细的嵴背像是承了千岳重担,不堪挺立,额头抵在结界之上。 归终身后,是神色麻木,眼神空洞的归离万民,各人眉心都牵着一道极细的银丝,银丝向前延伸,日光照下,银线几乎融化在金色的晖光中,极难辨明。 而她身前,寒芒倾泻,一人多高的银镰立在山岩间。 银光如水,刀尖点地,斜噼进金石之间,三尺冷刃正对流光浅淡的归离结界,悬在归终额头之上,刀柄则稳稳握在一只纤细柔白的手中,握刀之人背着天光,身姿窈窕,嵴樑笔直。 层云汇于九天,削去日光三分炽烈,山风凛冽,搅动灰白云气,分明是晴空万里,却无端使人觉得风雨欲来。 那人便在这凛冽中回首。 白髮飞扬,似山谷深处一潭未能追及夜色的月光,玄色丝绦于山风中狂舞,为那双清透无情的琉璃瞳染上几分绮丽的异色。 狂风吹卷而起,郁金裙裾欲燃,浓郁的金红似高崖上姿态妍妍的火色牡丹,竟比海灯节的火树银花还要明艷,叫人不敢逼视。 可流云他们仰视那片漫流的绚丽,只觉浑身血脉都凝结成冰。 数万银丝,轻轻巧巧悬在凝脂般的一根小指上。 流云工于机巧,目力极佳,视线越过残垣断壁的归离集,落在高崖之上。 第125页 「归终,阿离?」 她的目光遥遥落在落在那数万银丝之上时,素来清冷的面容上少有地显出几分空白。 「……控魂术?」 她喃喃自语道: 「本仙怕是煳涂了……这世间有几人习得如此恶法?」 歌尘瞳孔微张,深吸一口气,从震悚中回神,第一时间看向身侧苍髮金瞳的少年仙人。 魈握着长枪,踉跄了一下,金色的眸子惊骇又惶然,他看向高崖上的身影,只觉血气翻涌,直涌七窍。 他摇了摇头,眼睫发颤,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在平坦的崖顶挺直嵴樑。 歌尘轻轻拍一下魈的肩膀。 「魈?」 「……」 魈没有作声,他只是望着那孤绝的身影,极为缓慢地摇了摇头,一字一句道: 「这不可能。」 他面色苍白如纸,手指僵直,再握不住手中如臂指使的锋锐长枪,噹啷坠地,山石开裂,被砸出一道极深的裂痕。 金瞳勐地一缩,魈痛苦地扶着额头,禁锢始解,无数支离破碎的记忆如尖刀剖开他的脑海,搅起潋滟水光,白沙沉浮间,始终模煳不堪的面容却渐渐清晰。 他想起一张形貌昳丽的面容,霜发红瞳,雪白长睫懒散地垂着,靠在玉座之上,手臂支在一侧,宽大的衣袖下滑,露出一截凝脂白玉般的手臂,指尖窦红欲滴。 他认得她。 他认出她来了。 魈呆呆地立在崖上,脸上的血色瞬间抽的一干二净,转眸,惶恐地看向身前的男人。 钟离垂眸看他一眼,目光沉静依旧,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按一按魈的肩膀,略一摇头。 「不是她。」 他话说得很坚决,声音微沉,思路清楚,好似什么都知道,语气和平日一样沉着,只是语调比寻常轻很多。 魈怔了一下,望着男人稜角分明的侧脸,凝结的血液泛起一点舒活的热意,心底倏然迸发的寒意与恐惧散开些。 钟离目光沉静,扫过众人神色各异的面容,一字一句,语气平淡。 「劳诸位镇守此地,未得我令,任何人不可擅离。」 少年定了定神,声音又恢復往日冷静自持,只眼尾还微微红着,随众仙一起垂首。 「是。」 …… 「情况倒比我想像中好得多。」 艾利欧格仔细打量你几眼,心中暗自松口气,面上漫不经心地一笑。 当然,仅指对你而言。 钟离淡淡地扫她一眼,暂且按下审视和怀疑,没有作声。 「当心了,摩拉克斯。」 女孩儿勾起鲜红的唇角,笑音清甜软糯。 「阿离的『真我』沉睡了。」 钟离唿吸微凝,目光沉沉地落在极高的山崖上。 你立在流光如萤的结界前,日光从高处垂落,将你的身影尽数笼去,镀上一层耀眼的银光,从下往上仰视时,只能隐约看见那道逆光的身影,连表情都是模煳的。 你只是那里,目光微垂,日光流镀在身侧,映亮一张冷漠到陌生的面容。 钟离心中微紧,他自然是知晓『本我』与『真我』之别,才更明白眼前境况之棘手。 魔神生而固有『本我』,在混沌而无知无觉的生命伊始,以本能支配躯体,循指令而动,其目的在于最大限度地获取生存的能量,并避免痛苦与死亡,其本身是潜意识的本能行动。 而『真我』则是理性思考的结晶,是人格中负责执行的部分,以理智控制本我的行为,协调本我的需要,是一个人智慧和情感的体现。 而离天生不同。 因权柄殊异,她生来便有纯澈的『真我』,心知自身力量强大,不愿以此裹挟世人,故而压抑本性,限制『本我』,以期不伤及他人。 于是饱受凌辱,遍体鳞伤,以至于诞生未久便奄奄一息。 两人同时想到此事,一时默然。 艾利欧格瞥一眼钟离,冷声道: 「为防止螭捲土重来,阿离『真我』被迫沉睡之前,曾对本体下过一道暗示,大意应该是——近归离集者,斩无赦。」 『真我』的沉睡意味着你将无法对『本我』施加任何超出暗示的控制,而你的『本我』从无人得见,行为模式不可捉摸,恐将生乱。 换言之,你将无法控制自己。 钟离长睫微颤。 何况这傻姑娘,天罚迫近,竟只留了镇守归离的暗示,半点也没顾及自己。 「你若想靠近她,或者她身后那些个蝼蚁鼠雀,便只能先控制住她……嗯?」 艾利欧格仔细感知着与你的联繫,突然顿了一下,竟像是自深海中寻得一颗明珠,目光忽而炽热,亮的惊人。 她舔舔嘴唇,眸子乌黑髮亮,齿若编贝,牵起一抹分外明媚的笑意。 「你何其有幸,岩神摩拉克斯。」她迎着天光,眸中闪烁着狂热与痴缠,「你将有缘得见她——莅临尘世的神明,原初的梦之魔神。」 第85章 交锋 …… 钟离向前踏了一步。 两寸六尺,宛若量尺衡过。 他与你,尚隔千丈鸿沟,一道烈烈银光却沖天而起,若山石开裂,宝玉出世,琉璃色的清光漫射而出,与日光相映成辉。 众人下意识仰头看去,唯钟离眸光微凝,抬手,自虚空攥出一抹金芒,霎时凝成一支暗金色的岩枪。 第126页 银轮映入金眸,因毫无限制的调用神力,如水银光骤然暴涨,如驱雷掣电,拉成生冷的银线,令周遭空间都微微扭曲。 银镰与岩枪相击,金光银芒,辉煌夺目,绽出一声雷鸣般的巨响。 皎如新月的面容自绚丽华光中浮现,你脚下踏出一步,竟犹如瞬移,横穿千丈! 众人回过神来,面色骤变。 钟离神色不变,微一垂眸,目光顺着枪柄,望进咫尺之外的琉璃瞳,轻唤道: 「阿离。」 无人应答。 少女眉梢微挑,如三尺寒锋划过眼前人的面颊,眼底的淡漠几近冷冽,俨然是一双冷心冷情的眼。 如水杏眸凝成冰,积成石,注视着眼前的钟离,也未见得分毫多余的感情。 此刻,任何人在你眼中,皆与草木无异。 钟离心中微紧,还未有动作,那双琉璃瞳倏然远去。 艾利欧格嗤笑一声。 「岩神,她可不是你的阿离。」 一击不中,你毫不恋战,果断后撤,狂风吹卷,郁金裙裾翻飞如蝶,如添长虹一抹。 你并未多作犹豫,手指轻抚刀柄,银光自指尖倾泻而出,潮水般淹没整片归离集,也将钟离的身影覆盖其中。 圆润如意,简易领域。 众人心中一紧,屏住唿吸,看向仿佛一叶孤舟一般,在银色织就的狂风巨浪中沉浮的身影。 钟离没有动。 他以指腹抚过枪柄某处——那一瞬相击于枪身留下一道浅淡的白痕。 明亮的金光在钟离周身流动,只是这样的流光,在漫流的银河中,显得如此渺茫。 魈握紧手中长枪,目露焦急之色。 开战太快,你攻上来之时,所有人都震悚于归离集现状,始料未及。 他并非不信任帝君实力,只是怕帝君一时心软,反而…… 流云面色也好不到哪里去,勉力压下喉中一声惊唿,语调微颤。 「这……这是怎么了?」 疯了吗?! 阿离如何会突然同帝君动手?! 她下意识向前踏了一步,就要去寻踏空而战的两人,被人扣着肩膀拽了回来。 歌尘迎着她不解的目光,缓缓摇了摇头,神情严肃,沉声道: 「我等承帝君律令,不得干涉。流云,相信帝君。」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恢宏天光中。 「也相信阿离。」 …… 在覆盖一切的银光中,你抬起眼帘,漫不经心地瞥他一眼,未有动作。 非你不想,只是不能——在旁人看不真切的璀璨流光中,乌金石柱凭空生出,将你的手脚牢牢束缚住,一丝一毫都动弹不得。 钟离的目光落到你雪白的面颊上,你稍稍偏过头,脖颈上清浅的红痕掠过他眼角。 他没有动摇,也没有心软,只是指尖微不可觉地抽颤了一下。 他如山,如松,挺拔屹立。 你直直地回望钟离片刻,颇为无趣,便垂下眼帘,四肢百骸上浮起一层淡淡的金光,一层细密的鳞片自岩牢禁锢处浮现,神力满盈,银光凝结成细线,如世间名刃,淌出一线寒光,同那金鳞一起,轻易将石柱斩断,碾成飞灰。 你将逆鳞用的很好。 钟离轻轻嘆口气。 便知道不会这么容易。 充沛的元素力贯入银镰,刀锋之上光芒大盛,你脚下一踏,便化作无数残影,沖向原地未动的钟离。 钟离没有丝毫犹豫,抬手,迎着滔天银光,长□□破虚空,速度极快,曳起一道宛若游龙的虚影,须臾破长空,向某一点掠去。 虚影与银光轰然相撞! 岩枪出击的霎那,搅起劲风,云气溃散,发出裂帛般的长鸣,银光倾落,游龙凌空,二者骤然交汇! 声势浩大的碰撞并未持续很久。 「噗。」 犹如石潭中游鱼倏忽摆尾,搅碎三两水泡,声音极轻。 交汇的瞬间,虚影溃散,月光黯淡。岩枪逼退银河,泼天银潮褪去,你的身影,终于真真切切地展露在所有人面前。 众人屏住唿吸。 他们不曾想过你能同钟离正面对峙,亦不曾从你面上见过如此神情—— 半垂的眼帘抬起,似繁花抖落霜雪,显出一双清透的琉璃瞳来,冷冽的冰湖倒映着玄金色的影子。 你冷冷地看着他。 钟离身姿笔挺,负手而立,面不改色,以沉静的目光回应你的注视。 他确信,你此刻的目光终于落到他身上,而非透过他,去看毫无趣味的草木山石。 你抬手,柔软的指腹划过面颊,揩下一颗红珠。 方才那一击,略微搅乱了你的元素力运转。 可他是如何识得你真身所在? 你大概是扯了一下嘴角,轻的不能用任何表情来形容,旋即抬手,指尖绕过一抹飞扬的玄色,轻易扯下,长发披落,柔如风吹雪落,掩住那双毫无波澜的浅瞳。 钟离目光微凝。 你迎着他的目光,神色漠然,松开五指,任那柔软的丝绦被狂风卷席,不知所踪。 「哦?」艾利欧格饶有兴趣地端详着你,嘆了一声「竟是如此……」 阿离的「本我」竟是有思考的能力! 哪怕失去了「真我」的调控,「本我」仍如工造司最精密的仪器,确切无误地执行着命令,甚至于在摒弃感情这一极度不稳定的因素干扰后,便只留下绝对的理性,和极高的执行力。 第127页 艾利欧格笑出声来。 这才是命运的杰出之作。 第86章 柠檬 …… 一时间,无数目光落在你身上,或震惊,或茫然。 艾利欧格目光热切地望着你,乌黑的眸中烧起一团烈火。 感性的堤坝轰然坍塌后,权能的洪流便再无束缚,这是她也不曾踏入的领域,这是她也不曾知晓的你。 钟离垂下眼帘,那抹墨色转瞬即逝,不消片刻,便消失在这苍茫山河间。 他长身玉立,一双手负在身后,长睫微颤,不透一点思绪,只在旁人察觉不到的角落里,手指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一下,像是想捉住什么。 你分明在方才的交锋中落了下乘,眸中却划过一点锐利的光亮,白色的光焰在凝脂般的皮肤上跳跃,像是舞者披着滚雪似的轻纱,朦胧中杀机沉浮。 你退了一步,飞扬的郁金裙裾被光焰舔舐,顷刻间融进灼目的天光中。 「这虽不是阿离的原生领域,却也能使她交替虚实,来去自如。」女孩儿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清脆悦耳的声音在钟离耳边响起。「姑且提醒一下,你身后那几只猫儿雀儿,也在阿离领域之内——」 钟离勐然抬眸,目光变得严厉。 简而言之,战斗伊始,魈、流云和歌尘,便在你攻击范围以内! 几人正立在原地,怔然望着光焰缭绕的天穹,似叫那恢弘的天光夺了心神,对潜流的危机毫无所觉。 事实上,在属于你的领域内,如钟离般心神坚定,分毫不受影响之人,才极为罕见。 只此一瞬。 金石交击的震响在三人面前爆开,凛冽的风刃贴面而过,捲走众人手脚余温,徒留寒凉。 天在水镀着一层细蛇似的银光,异常锋利,从玄金色的小臂直切手肘,游走间划出一道红色的弧线,爆出一串血珠。 「帝君!」 魈率先从失语和震悚中回神,金眸点染朱红,一时竟将骨血中流淌的恐惧抛至脑后,惊怒交加的目光落在钟离的手臂上。 刀锋勐地倾斜,险险避开骤起的金光。 你被逼退两步,抬起手,指腹抹开面颊上一点落红,皎白的面颊上浮起一层极浅的绯色,似冷冽的霜雪中升起一层单薄的日光。 钟离神色平静,身影伫立不动,抬起另一只手,挡住魈前行的脚步,低声道: 「退后。」 魈眼眶通红,咬了咬牙,被同样回过神的歌尘拽着,飞身向后掠去。 「阿离。」 他望着漠然静立的少女,眉头微皱,目光严厉,沉声道: 「不要对他人动手,我同你……」 他哑然。 你一手握着天在水,将巨大的银镰横在身前,三寸寒光歇在洁白的下颔,安静地流淌,不复方才肆意张狂,像雪白的猫儿收起利爪,蜷成一团,窝在主人怀里。 而另一手捂着一只耳朵,眉间微蹙,扭过头去,不肯看他,冷淡的眸光映着刀锋上一串残红,琉璃似的瞳孔微张。 竟是有些慌张的样子。 …… 两人立在山崖之上,隔着几步的距离,中间一轮银月似的巨镰,一个眸光严肃,手臂下垂,蜿蜒爬过几道红痕,洇湿一片黑色的土壤,缀在草叶间,像姿态妍妍的一株细红,报晓绵软的春意。另一个神情漠然,拿捂着耳朵的半张侧脸对着人,月白长发披落,郁金长裙勾勒出柔软的腰肢,似是被那春意刺痛,羽睫轻颤,垂目不语。 你大约是极力想掩饰,却还是压不住心脏上抓挠的痒意,眸光中透出星点茫然。 「……」 钟离沉默了一会儿。 「别闹。」 你将头别的更开。 钟离轻嘆一声,抬手要去掰过你的脸,语气愈发无奈,神情却很柔软。 「阿离,你听见了?」 你专心致志地顶着脚下蒙着黑灰的碎石,视野中勐然闯入一截玄色手腕,微微一怔,目光扫过他手上绯意,心头掠过一丝淡淡的波动,竟是有些生气似的,手上一松,将碍事的天在水丢下千丈山崖,刀锋失了元素力贯入,凌厉银光褪去,透出骨质般莹白的底色,划过峭壁,撞在崖底,刀锋嵌入嶙峋山石,嗡颤不已,发出一串悠远而委屈的哀鸣,似哀怨的妇人控诉丈夫的冷心冷肺,移情别恋。 冷心冷肺,移情别恋的人抬起空着的手,面无表情地堵住仅剩的耳朵,一点目光都没分给崖底幽怨的望主刀。 你没有说什么,行动上却很坚定。 你不听。 钟离的嘴角轻轻勾了一下。 远处众人风中凌乱,看在眼底,懵在心中,连那股难言的不可置信和悲愤都淡了去。 「……」艾利欧格憋了半晌,眼角眉梢都在跳「这不可能。」 这算什么? 「本我」受本能驱使,毫无理智可言,如何会念及旧情? 「本我」甚至没有分毫记忆,理解不了太过复杂的暗示,否则你沉睡之前,大可以立下敕令,将一切安置好,避免如今同室操戈的局面。 是你的权能尚有她不曾了解的殊异之处,还是岩神摩拉克斯是个……例外? 呵,例外。 她面无表情地想道。 她不信有人能把后天的情感刻入先天的本能中,太荒诞了。 第128页 艾利欧格死死盯着那只玄金色的手臂,一口银牙咬的咯咯作响,早就笑不出了。 不就是流了点血吗?看那人行动,分明分毫未受影响! 啊?不就是流了两滴血? 她在心底爆出一串粗口,目光愈发阴沉,像是恨不得将目光凝成神兵利刃,好把那横生的碍眼枝桠尽数除去。 莫说是流了几滴血,便是断其五指,斩其一臂又能如何? 岩神还能死了不成?! 她同你见面时,你……你险些把她骨头都折断了! 这点小伤,也值得天之杰作陷入逻辑混乱,当场宕机?! 气死她了,气死她了! 她深觉自己只是个凡人,眼前有些昏黑,只觉刚捏的躯壳里腾升起一股热流,从肝脏勐然冲上胸口,像烧起一团烈火,在理智的疆域里攻城掠池,以至于她将满心算计都抛在脑后,只一个阴恻恻的念头在脑海里反覆打转。 方才那一刀,怎么就没把他捅死! 第87章 善战 她为救你而来,本该提醒岩神,切莫于此时触碰你——「本我」因陷入逻辑冲突而止战极为难得。 见不得他受伤,又违背不了「真我」的指令。 你便只能于宕机的混乱与茫然中使些毫无必要且毫无作用的自欺欺人的手段。 其威力等同于跺两下脚,只能两下。 艾利欧格冷笑一声。 三下都怕溅起来的灰尘吓死你那岩枪轰出一片孤屿,天星收割魔神无数的羸弱男人。 艾利欧格强压着火气,深觉当去隔海相望的稻妻那什么终末番里谋个一官半职,也好过在这里憋出内伤,好似那一刀没砍在钟离身上,而是捅进她的心脏,刀身缓缓划过血肉,叫人生出黏腻的恶感。 至少于钟离而言,除了要担些小性子,靠近你和归离集众人当并无问题,「本我」显然很犹豫,并在犹豫中多留出三分情面——前提是他不碰你。 靠近和触碰是两个概念。 靠近只是会同「真我」的暗示冲突,或可以以钟离的「特别」来抵消,而触碰则意味着对「本我」生命的威胁,这是触碰底层指令的大忌。 「本我」从来以保障自身生命安全为第一要务,绝不会做出意气用事,为他人献出生命的蠢事……就算「真我」愿意也不行! 她的目的是使岩神得以靠近你,以便在迫在眉睫的天罚中替你扛上几道,至于岩神本身,她并不关心。 岩神想要唤醒你的意识也好,挽救重伤待治,奄奄一息的归离集众人也罢,皆与她无关,她只在意你的安危。 她虽没什么良心,却深知那段记忆与你而言是何等创伤,虽不明缘故,你的「真我」能以沉睡避开这骤临泼天的痛苦,以在平缓的安宁中将苦痛接纳,嚼碎,消化,是最合适的。 她真心为你高兴,至于你醒来后如何待她,她无所谓。 可你好像不稀罕。 艾利欧格抱着手臂,黑沉沉的眸中透出一点腥甜的红光,冷眼看着那玄金色的手指落在白玉细腻的面颊上,心湖中似有狰狞巨兽,破开冰冷漆黑的湖水,长口裂开,森然尖牙上残留着糜烂的血肉,腥臭熏天。 她想,她只是想。 篡改记忆也好,屈求岩神也罢,左右她不过想你留下陪她,哪怕你并非为她留下也无妨。 可她果然天生不合适这般无私的心境,原以为自己做得到,岂料便是装也是不像的。 她冷漠,残忍,自私自利,是天生的恶鬼。 只是要留住你罢了,何必拘泥于手段。 她念头豁达,几乎笑出声来。 若将你就此留在此处,分明也是极好的。 …… 钟离不曾了解过魔神的「本我」。 不同于凡人婴童,尚需一载春秋,对魔神而言,「本我」存在的时间往往极短,当他们第一次看见自己,也许是通过一方鉴人明镜,也许是月光倾落在水洼上的浮光,也许只是某人看过来的目光——当他们意识到自我的存在,「本我」便不再被需要,悄然退去,这是天理对魔神的优待。 他生来便拥有无匹的力量,不曾遭遇磨难,灵魂较常人又坚韧许多,几乎不曾感知到「本我」的存在,亦不曾见旁人展示。 哪怕是最羸弱的魔神,都绝不会让自己陷入任凭「本我」掌控的险境——理性不再,屈从于欲望和本能的魔神只能称之为怪物,人人得而诛之,亦为天理所弃,不为世间诸般元素所容,终会踏上自取灭亡的道路。 换言之,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故而敢于释放「本我」的,不是愚不可及的天弃者,便是权柄殊异的天眷者——这意味着他们的权柄往往与灵魂密切相关,亦不失凌厉手段。 命运曾如此慷慨,对你寄予厚望。 于是钟离直观的感受到了那份可怖的慷慨。 指尖触碰到你面颊的剎那,清浅的瞳孔倏然冷淡,那点犹豫和茫然如潮水般顷刻褪去,只留下嶙峋的河床,一钩银月勾勒出山石稜角的寒意锋芒。 柳色清浅,百草权舆。 一切似是倒退回原点,那片刻温情不比枝叶间一缕春风留的更久。 你的身子勐地向下一缩,甩脱了钟离的手掌,身形极敏,悄无声息地瞬移至钟离身后,一把按在钟离肩头。 第129页 钟离方才虽心生触动,却也半点不曾放松警惕,此刻骤然被你按住,一时竟没能挣开——这一按俨然是将技巧与可怖的力道相融,精确地当能刻板作不传之秘,叫醉心武学的世家门派代代相传。 他素来知你力敌千钧,可那双手臂纤细柔白,纠缠时常扯着他的袖摆软绵绵示弱,力道那样轻,如今突然使出真实的力道,竟连他都杀了个措手不及。 你不是可以容他处处留情的对手,无论是出于何种考虑,他都应当认真起来。 你手中银光一闪,将柔软月色化作三尺寒锋,直噼钟离脖颈! 钟离自然不会被噼中,他没有分毫犹豫,发力甩开你的钳制,侧身让过寒光,抬手闪电般捉住你的手腕,于讶异之下,腾起一点极深的无奈。 阿离总是难对付些,他该得个教训了。 他不敢再松懈,使上了真正的力道,紧紧握着你的手腕,两人的骨骼都发出噼咔的脆响。 你挣不开他的禁锢,也不犹豫,另一只胳膊直冲他面门而去。 钟离反手抓去,不曾想那截白玉似的手臂陡然划过一道弧线,恰恰躲过他的攻击,手肘向着他胸肋间噼落。 钟离:…… 这是谁教的? 第88章 止水 可饶是这样刁钻的攻击,也一样落了空。 众人甚至看不清钟离是如何躲开的,只见见烟尘四起,两人突然分开,隔着几步的距离相互对峙。 钟离到来之前,你已是同螭有过一场恶战,此轮激烈交锋过后,身体已是渐渐有些透支,你却毫无所觉,目光虽淡,瞳色却很清亮,似薄如蝉翼的玉器中盛了满杯烈酒,叫一点天光燎动,熯天炽地。 那点灼目的明亮叫你周遭冷意都褪去三分,因棋逢对手而激起些血性来。 钟离稍稍活动下发酸的肩膀,感受到你的视线,回望过去,正对上那双亮的惊人的眸子。 「……」 这确是始料未及。 阿离的「本我」,竟是如此……好战。 你后退半步,欲故技重施,再度融入煌煌天光中。 若任你施为,不消半刻,你便能入滴水汇入海洋,将气息隐匿,如今没了丝绦相助,找起来一定令人倍感头疼。 钟离不打算给你这个机会,他像是早有预料,在柔和的白光攀上你脚踝之时,骤然上前一步,闪身跨到你背后去,一抬手就捏住了你的脖子,动作行云流水,毫无滞涩,拎小猫崽子似的。 你只感到后面的衣领叫人一提一带,踉跄了一下,便双脚离地,悬在半空中,叫那清润的白光够了个空。 银雾似的眸子撞上一池漫流的赤金,微微睁大。 你如今本就不善掩藏自己的情绪,骤然被人拎起来,死水似的眸光盪起几分涟漪,从惊讶不解到寒光愈盛,瞳孔中爆出一串雪亮的火光,可怖的焰光要把山石都燎着。 钟离微微一怔。 这是自他赶至归离集,在这张无悲无喜的面容上,唯一能清晰辨明的情绪。 他迟疑了一下。 阿离生气了? 你抬手搭住他的胳膊,纤细的五指捏在腕间,就打算用事实说话。 钟离如今深知你握力惊人,你又使了十成力气,力道大的仿佛能碾碎他的骨骼。 忒凶了些。 钟离一时无奈,不敢由着你乱来,手臂抵在你肘间,制住你的行动,纯粹的力量搏拼陷入胶着,两人相互抵压,手臂皆是微微发颤。 你先战恶螭,又同钟离几番交手,积压已久的疲倦不容拒绝地攀上四肢百骸,僵持片刻后,你小臂上的肌肉忽然抽搐了一下,一时脱了力,方觉钟离烙在你胳膊上的手指攥的那样紧。 钟离是极其敏锐的对手,不会放过半点胜机,几乎在你脱力的瞬间,他陡然用力,几乎将你的骨骼捏的错位。 他在劝你放手。 你的额头微微汗湿,右手小指下意识了一下,半空中隐隐掠过一道银光。 那银芒转瞬即逝,便是天底下眼力最锐的鹰隼,也不会察觉半分。 可那双金眸骤然一缩,陡然用力将你制住,一只手臂横在你身前,将你牢牢勒进怀里。 剧烈的搏斗将岩石烧的滚烫,你的嵴背被迫紧贴他的胸膛,素来体温偏低的躯体骤然接触这样的高温,不禁弓起身子。 「阿离!」 钟离的语气前所未有的严厉,灼热的唿吸落在你裸露的脖颈上,吹红一片白玉凝脂的肌肤,你本就有些脱力,因这骤然加重的力道又抖了一下,唿吸错乱,竟是再挣脱不能。 可钟离顾不上许多,声音几乎贴着你的耳垂响起,语调沉沉。 「不可妄动共魂术。」 你被锢在他怀里,热气扑面而来,沖的人头晕目眩,身子禁不住发颤。你不必回头,便知晓钟离定然皱紧眉头,金眸凌厉,满面严肃地看着你。 你死死咬着下唇,长睫低垂,没有作声。 倔强换来的是更有力的钳制,钟离紧紧盯着你小指上微亮的银圈——那并非凡铁铸成,而是数万极细的银丝交错盘绕,末梢向远处延伸,直直没入那流光清浅的结界中。 他伸出另一只手,将你的手完全笼在掌心。 那是连在数万归离集民众眉心的傀儡丝,生杀予夺,只在你一念之间。 第130页 他不敢大意。 若身为梦魇魔神,元素力衰竭之时,自可夺人神魂,充盈力量。 可你不是,从前不是,往后也不会是。 钟离深知,若放任你作出这样的事,待你醒来,亦不会原谅自己。 念及于此,钟离声音愈沉,甚至有些低哑。 「阿离,听话。」 不知是否是钟离用力过甚,你只觉得肋骨都要被勒断了,因为生理性的疼痛,眼眶止不住发酸。 钟离过分专注于那抹微微收缩的银光,一时没有收力,你喘不上气,疼的直皱眉,攀着他的手臂,极轻地咳嗽了一声,抬起微红的眸子看他。 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叫人欺负惨了。 钟离心里骤然被攥了一下似的,有点疼。 他不该放手。 高崖之上,劲风凌冽,数面五方旗斜插在石缝间,簌簌作响,滚雪似的绢面上沾着几点灰褐色的泥土。 艾利欧格的目光扫过缠斗的两人,嗤笑一声。 「你待她也不过如此。」 钟离并不理会她。 艾利欧格风张风势,鬼话连篇,素来乖张,所行背盟败约之事屡见不鲜,绝不可轻信,可先前赶路时,却有一句话乱了他的心神。 这不是他的阿离。 方才你自须臾懵懂中挣脱,骤然暴起伤人,没有分毫留情,若非对手是他,换作任何旁人,恐都是凶多吉少。 他本不该对你的「本我」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期待,对你而言毫无疑问是最忠诚锋锐的利刃,于旁人而言则是无可置喙的催命符。 方才的一时止戈,大约是你最后的留情。 可惜他错过了。 可明知「本我」不会有分毫触动,明知如今的力道上甚至不足以突破逆鳞的防线,在你身上留下半点伤痕,钟离还是叫那一寸软红乱了心神,禁不住望进那双清浅的琉璃瞳。 氤氲的霞光簇着一湖乍暖还寒的清波,浮光跃金。 可那天光熹微,薄薄一层,流镀在澄湖如练的水面上,色泽泛白,显出几分寒意未褪的冷淡,没有什么温度。 一如你如今的神情,冷漠,冷冽,分明注视着他,眸子却没有聚焦,一如最初,视他与道旁草石无异,提不起半点兴趣。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可谁说心便不会说谎。 现在,你就紧紧地贴在他怀里,微凉的发间缭绕着榻旁霓裳花的冷香,浑身发抖,似在水中沉浮,扶着他,长睫轻颤,仿佛下一刻便会忽闪一下,张开一双朗润温柔的杏眸,对他嫣然一笑。 还有什么能比此刻更真实可信? 春日和煦的晖光落在你浓密的发间,晕光映在他眼底,有些灼目。 钟离闭了闭眼睛,握着你的小臂的手忽然松开,表情看起来很平静。 这如何不是他的阿离? 他从一开始便错了。 第89章 悟 …… 「怎么,这就遭了不住了?」 艾利欧格冷笑一声,冷眼旁观钟离松开手臂,而你便在钳制松懈的一瞬间,如一捧轻烟消散在莹白天光中。 瞬息后,人已立在千尺外的高空中,与他遥遥对峙,指尖银芒愈盛。 「不救结界里那些人了?」 钟离眸子垂下,神色平静如初,声音也平稳镇定,闻言摇摇头。 「无需解救。」 他朝你看过去,难得回应了艾利欧格。 「人当鑑于止水。」他不闪不避地看着你,语调沉静,「艾利欧格,离为何会立在这里?」 分明早已身心俱疲,神力几也近枯竭,他方才握住你的手腕,能感受到你掩在袖中颤抖的手指。 可你仍立在这里。 若一切如艾利欧格所说,强敌当前,以自身利益为先的「本我」为何不离开? 钟离在恢弘的天光中,一步步朝你走近,金色流光隐入山涧深谷,不过片刻,便卷着一抹玄色归来,细长柔软的一条,轻巧地落在他指间。 她突然明白。 是为归终,为苍生万民。 你立在原地,目光清淡淡的,郁金红裙簇在脚下,如一朵色泽艷丽的花,在湛蓝的天空绽放。 指尖银光迸裂,闪出极耀眼的光,众人瞳孔放大,愕然地失了声。 钟离直视着你,表情看起来很平静。 流光瞬息而起,顷刻消亡,随明亮灵光一同散去的,还有众人眉心一点莹白。 僵如木石的人群中传来细碎的声响,像是草叶间滚落一颗晨露,而后,那声响越来越大,伴随着活动筋骨的咔咔细响,还有噪杂的低语声。 众人从幻梦中醒过神,一双双迷茫的眼睛看向四周——结界上流镀着清浅的白光,抵去风寒无数,护一方安详静谧,结界外劲风凛冽,无数楼宇摧折坍塌,灰白色的碎砖混着粉尘,将谷底尽数覆盖。 天朗气清,阳光炽烈,却并无温暖之意,雪亮的日光笼着两道相对而立的人影,烈烈迎风。 惊异,迷濛,不解,惶恐,无数目光投射在你身上。 你好似一点也不在意,只是垂着眼帘,沉默地看着脚下的结界。 如霜般寒凉,似雪般轻盈。 钟离抬起手,手指擦过你雪白的脸,停下来,指腹轻轻挑起略显凌乱的碎发。 你没有动作。 很柔软。 第131页 清风晕染透明的光,你就立在晕光中,是他此生所见,最温柔的梦。 钟离端详着你,目光专注,手指按在你白皙修长的脖颈上,将你拉近了些。 他靠的极近,唿吸都拂在眼睫上,烫的人心痒。 你脸色微微一变,身子不自觉向后退。 钟离轻轻地嘆了一声,手指陷入披落的柔软长发中,手臂抬起,用力。 你便这样落进他怀抱。 玄色丝绦绕在他指尖,在朦胧的月色中穿梭,叫每一缕流光都妥帖安置。 他就这样为你束髮。 你不禁抖了一下,环在腰间的力道却收的更紧。 他抱着你。 「阿离,我来迟了。」 声音洒落在耳畔,语调低沉,带着说不出的缱绻柔情。 你周身逸散的白光骤然失了锋芒,卸去稜角,褪去灼灼光辉。 早已疲惫不堪的旅人,终于在木屋的篝火中,任手中寒凉刺骨的冰锥融化,落成一泓盈盈细水,拂开三冬寒霜,淌过皲裂的掌心。 伤处翻出血红的肉,你方才觉出疼痛来,发凉的指尖轻轻地碰一下眼前人的脸。 是钟离。 …… 人莫鑑于流水,而鑑于止水,唯止能止众止。 艾利欧格记得这句话。 那是记不得多少年前的旧事了,荻花洲大阵始立,她登临玉座不久,欲推闭关锁国之政,屡遭劝谏阻遏,她毫不在意。 活人喧嚣。 她不在乎旁人的死活——死人她见多了,甚至数不清有多少为她所杀。 曾将神明剜心剖肝的愚民弄脏了她的衣袖,几经濯洗,浓郁的铁锈味仍执着地缭绕在她指尖,令人作呕,经久难消。 在她看来,所有人都同样陌生,羸弱,卑劣。 也包括她。 大阵伴着腥风血雨落成,待冰冷白光罩在荻花洲大地时,人人称颂尊主贤明圣德,几无进言驳斥者——他们大约也明白,神明不在意任何人的死活,渺小如他们,不能在她心底掀起半点波澜。 她耳根很是清净了一阵。 有段时间,她起了垂帘听政的兴致,又苦于实在不通政务,甚至识不得几个大字,便在白塔摆了软榻,命人来讲经授文。 被点中的老头像围场里的猎物,憋着一口气,声音掐成细细一缕,生怕讲书的调子高了低了,脑袋就滚下千丈白塔。 艾利欧格听得头疼,阖上眸子,支着脑袋昏昏欲睡。 老人松一口气。 这是好事,至少意味着他今日能活着回去, 「人莫鑑于流水,而鑑于止水,唯止能止众止……」 睡梦中的艾利欧格突然睁开眼睛,猩红的眸光垂落在鬚髮皆白的老人脸上。 老人脸上皱纹一颤。 艾利欧格毫不在意地打个哈欠,淡淡道: 「仔细讲讲。」 「这……此言乃前朝学士子休先生所言,其意为以流水鉴身,不得其影,唯有静水方可如明鑑一般,映照出其人真实的模样。故唯止水方可照人,唯静止的事物方可使他物亦静止下来……」 艾利欧格闭上眼睛,秀眉微蹙。 「有病吗,为什么不直接照镜子?」 老人噎了一下,不敢反驳,垂首称是。 她双眉皱成一团,不耐烦地挥一挥手,叫那掉书袋的老头滚了。 她那时不懂,将「心如止水」的境界,认作凡夫俗子的无病呻吟。骤然发问,也不过是因为权能中有一未解之谜。 其名「止水」。 很快,她便散去了读书听政的兴致,任权贵世家勾心斗角,弄得荻花洲乌烟瘴气,她自北窗搞卧,不问世事。 没有「止水」,她依旧高居玉座,无可撼动。 第90章 将至 …… 是了。 艾利欧格恍然大悟。 你留给归离集的并非「暗示」,而是她不曾见证的「止水」。 心如止水,以照万物。 「本我」既无记忆,也无情感,是至清至纯的一捧水,可为天地万物所鉴。 乱心以鉴之,则水亦乱矣。 流水潺潺,奔流不息,弗能止也,映不出澄净倒影。 魈以过往畏你惧你,避你不及。 歌尘、流云因控魂术疑你忧你,不敢妄动。 他们控制不了自己的疑虑和思绪,那些晦暗的念头犹如深潭巨兽,搅碎一池清净,故不得真影。 于是他们映照而出的,也只是他们所犹疑的一切——一道视其为敌,冰冷无情的虚影。 阻遏他们前行的从来不是你,而是人心深处的动摇和犹疑。 静心以鉴之,则止水以为道。 净水无波,方可叩问一方清净,窥得掩于粼粼波光的真影。 岩神摩拉克斯,初时为她言语所误,错以为你不是你。 他先入为主地接受了「近归离集者,斩无赦」的说法,竟将自我定位为旁人,是以违心而行。 他不欲出手,又不得不出手,于矛盾乱绪中,险些错过他的阿离。 何以迟钝不知? 阿离是怎样温柔周全的人。 将归终与归离集万民驱至结界之内,孤身战恶兽,对归终万般叮嘱,若非岩神亲至,切莫擅离结界。 艾利欧格似乎又听见女子虚弱、发颤的声音。 第132页 「尤其是我。」 尤其要当心你,尤其不要放你入结界。 这是你强忍痛苦所想到的第一件事,是你以为自己将要失控,疼的意识模煳中最清晰,最执着的念头。 要小心你。 要当心「本我」。 三寸寒光直对归终额首,而归终神力衰竭,连破碎的语句都道不明,归离集万民生死繫于一手,而你眼角眉梢,皆是冰冷淡漠的寒意。 隐瞒的一切骤然被揭开,真相摇摇欲坠,尚无人来得及解释这错综复杂的一切,局势瞬息万变,谁知你是敌是友? 你便在这样的混乱中,这样真相不明的误解中,守得归离无忧。 她所认得的阿离,对自己要求极为严苛,连世间最卑劣不堪的灵魂都不曾放弃。 若旁人疑你恨你,你自避之止之,不会有分毫怨怼。 如魈惧你,你便无视于他,予他退避的机会。 如流云疑你,你便不再遮掩力量,叫她看清。 你做了力所能及,力所不能及的,所有正确的事。 你那么渴望认可,却也坦然接受每一个结果,尊重每一个选择,以极巧妙的方式,成全了所有的温柔。 哪怕事与愿违,亲友背离。 可若有人以静观照己心,养心如水,止水澄波,不为外理侵扰,自可寻得掩于层林巨石间,真正幽静的一方水镜。 想靠近她?走过去就是了。 她就是这样温柔的人。 …… 一道律令掩在风中,越过苍茫群山,落在众人耳畔。 「自山后绕行,接应归终。」 歌尘瞥一眼身边人,魈苍白着一张脸,眸光低垂,一手立着长枪,一手扶着额头,抵御着脑海深处的阵阵刺痛——他受控颇久,一时沉垢尽除,难免揭开些陈年旧伤。 流云呆呆地望着两道相拥的身影,像是被瞬息万变的局势卡了脑子,混乱破碎的思绪搅在一起,因一时理不清头绪,一双狭长清冷的眸子睁得滚圆。 歌尘嘆口气。 她离城数年,同魈少有接触,未有深交,却深知流云秉性。 流云素来心无净垢,爱恨分明,是个待人接物极诚挚纯粹之人,因而也理解不了太过复杂的事情,她大约是识不清帝君同离之间种种因缘纠葛。 歌尘张开五指,将那律令笼下,垂眸应道: 「得令。」 …… 山风轻拂,郁林浅吟。 未被波及的几颗皱皮枣树立在几座塌了大半的民居旁,梢头朝露未干,叶片晶莹湿润,在日光映照下,闪烁着微光。 你任歌尘等人绕过归离群山,自后方靠近结界,安抚民情,疏散群众。 你任由钟离拥抱着,目光越过他的肩膀,落在几丛芭蕉上。 芭蕉叶片宽阔肥硕,卷卷簇生,罩下一片青翠的光影。 长风送来嘈杂的人声,你立在高天之上,四肢百骸都泛着凉意,眸中映着那角鲜亮明丽的翠色。 外衫和披帛早已滑落,你只穿着一件郁金襦裙,钟离的外袍亦于激战中不知所踪。 他拥的这样紧,你落在他怀里,仰起头便会蹭过他的面颊,隔着薄薄的织物,一点轻微的摩擦都分外清晰,炸起细小的电流,他身体温热,皮肤紧绷,手臂有力地环着你的腰,灼热的气息将你笼罩。 太烫了。 仿佛伏地千里的熔岩,骤然寻得一处裂口,灼热的气浪裹挟着金红的岩浆喷涌而出,能融开九尺寒潭,拂去三冬凌冽,将光与热归于天穹。 于是寒水生温,海棠春醒。 血涌上来,一点点热意在冰凉的皮肤下乱窜,竟让发麻的手心腾升起些微汗意。 钟离眸光低垂,低沉的声音落在耳畔,缠着说不尽的温软缱绻。 「阿离,我……」 话音戛然而止。 你双臂勐地用力,挣脱了他的怀抱。 钟离愣了一下,下意识由你心意,将手臂收回去,踉跄了两步。 旋即,他反应过来。 你没再看他,目光落在极为高远的天空上。 几乎是瞬息之间,狂风大作,天光骤隐。 你张开五指,虚虚一握,一道银亮雪光自万丈低谷奔流而至,在你掌心发出一阵嗡鸣,将跌落时沾染的灰尘尽数弹开。 白光如泛滥的银河之水,漫延而出,顷刻间氤氲成迷濛的一片。 你便立在这银白的星海之上。 生死一剎,你抬起右臂,天在水划过一线极深的白痕,刀锋掠过之处,竟像是盪起一片涟漪,涟漪浮动不休,你的身躯也随着泛起淡淡的银光。 这一刀,撕裂了空间! 第91章 一二三 天穹黑如泼墨,山河晦暗,众人或惊或惧地抬眼望去,只见昏天黑地之间,惟有两道光,如极夜流火,骤然相撞! 一道清如冷月,自泼墨山河乍起,莹亮如新雪,带着极寒的凛冽,穿云裂石。 一道明如丹霞,于九天之上骤临,沉郁如染血,挟着无上的威势,洞彻云霄。 一者骤然降临,猝不及防,一者意料之中,毫不犹豫。 两者轰然相撞! 巨大的气浪翻卷开来,将九天之上的云气一盪而尽,银光与赤雷相争,激射出一种异样的绯色,无形又似有形,如星火般逸散在山石之上,竟似火药一般,激起一片碎石和灰尘! 第133页 你的反应已是绝对快,只恨那赤光蛰伏许久,骤然来袭,终究是先你半分。 瞬息僵持后,巨大的撞击之力终于让你倒飞出去,你绷紧肩背,银光悄然覆在骨骼之上,作好了撞上山崖的准备。 疼痛并未如约而至。 一道身影靠近,一只结实的手臂拦在你身后,竟将千钧巨力尽数化去,稳稳地将你接下,任你由着惯性扑在他怀里,双手紧紧攥着他的衣领。 饶是如此,你仍觉得周身一阵气血翻涌,原本游走在四肢百骸的元素力经此一撞,倏忽散开,一时竟无法调动。 一击不成,第二道赤色接踵而至! 你瞳孔微张,这赤色惊雷相较方才,竟是更粗更亮,所过之处生出一串尖锐的爆鸣声! 可偏偏此刻你无力调用元素力。 钟离立在原地,身姿挺拔,高大,若巍然高山,屹立不动。 他站得笔直,待你靠着他站稳了,放开手臂,将你拦在身后,天在水之上银色光华流转,映亮他凌厉的面庞,叫他眼角眉梢都染了一层冰凉寒霜。 清脆的女音悦耳不再,瀰漫着震悚和焦急,几近嘶吼。 「天罚!」 赤光惊雷亦撕裂天穹,转瞬即至! 你下意识搭上钟离的肩膀,指节用力,却全然不似方才推开他那般轻易,未曾扯动他分毫。 钟离没有回头。 他手指修长,原本蜷卧在身侧,曲出柔和的折线,如今却忽然抬起,轻轻张开,显出惊人的力道,五指虚按在漫天绯红中。 波浪形的金光骤然自掌心蔓延开来,流光纠缠间,无数古朴端正的符文跃然眼前,顷刻间织就一副流金长卷,金光漫射,于了无边际的黑暗中,犹如一方横生的赤轮,明亮又灼热。 破空赤雷同玉璋护盾相击,一声轰然巨响! 横在两人面前的玉璋护盾霎时爆开无数细密裂纹,与此同时,赤色流光急剧暗淡下来。 一阵噼啪细响后,二者同时破碎,金红交加,化作无数莹亮的碎光,四散开来。 数道赤色毫芒竟自这碎光中飞来,直噼你眉心祖窍! 第三道天罚□□,竟藏于第二道雷中! 距离本就极近,速度又快,破空之音落在耳畔,顷刻间擦过钟离面侧,直冲你面门,根本避之不及! 这是谁也不曾料想到的情况,以至于近在咫尺的钟离都来不及出手阻拦。 夺命的血光迫近,你毫不犹豫,身子后倾,眉心涌出绚烂的琉璃银光,宛若星火,顷刻燎原,延伸成极长的一道虚影。 好似一道豁然洞开的门扉。 赤色毫芒猝不及防,直撞入门扉之间。 你闷哼一声,晃了一下,险些从高空跌落,尘封的领域在你身后展开,无尽业火焚烧的璃月城虚影现于世人眼中。 业火未褪,一百零八坊上赤色缭绕,偶有一截未烧尽的飞檐,在乱舞的火星中显出惊心动魄的黑红。 像快要熬干的血。 无论是魈,流云,亦或搀着昏迷的归终,疏散归离集子民的歌尘,皆是惊骇不明地望着被沖天红光映亮的半边天穹。 无数人,抱着婴孩的妇人,蹒跚老者,垂髫幼童,壮硕青年……无数人瞪大了眼睛,仰望天空,艷丽的火光在他们眼底镀上一抹铁锈般的红。 那是什么?! 璃月?? 不等众人分辨,赤色毫芒轰然落下! 领域剧颤不已,地动山摇,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声,深可及膝的黑灰骤然被盪开,在整个璃月城上方疯狂飞舞,漫天遮地,像一场虫灾,乌泱泱的一片,飞落在房顶屋檐,青阶石墙,要将世间种种啃噬殆尽。 艷红业火缠绕着激射的赤色毫芒,一副毛骨悚然,嵴背生寒的地狱图景。 你无暇,亦无意关心世人眼光,抹去唇角一抹红痕,微一垂眸,又缓缓抬起眼帘,神情已然恢復平静,一双眼底透着一种奇异的淡漠。 好似伴生领域被毁,只是什么不足轻重的琐事一般。 至少活下来了,不是么? 钟离唿吸微窒,抬眸看你神色,待确认你无事,转过身去,目光沉沉地落在九天之上,金眸凛然,气势沉冷,似石中火,焠出寒光万点。 远处观战的流云突然开口,一贯清冷倨傲的语调中显出几分震悚。 「帝……帝君生气了。」 第92章 四五六 …… 极域天罚,诛神灭魔。 九重天雷,审其心,断其魄,辨其形,识其身,正其骨…… 第四道天雷只会比之前更兇险。 钟离向前一步,手心向上,摊在虚空之中。 你瞬间感觉到元素力流向的变化——尤其是岩元素。 原本隐于山石之间的岩元素忽然暴动,仿佛沉睡的湖泊,骤然注入湍急的暗流,炸起非凡的吵闹。 纤长的五指微微上挑,指甲透明圆润,好似永远得体,屈伸间又显出几分风度。 苍山暗流,骤然凝固,在剎那静止后,忽然如江流一般,骇浪骤起! 他便自这元素力凝练的江流中抽回手,滚滚流动的元素力也随着而起,如瀑布一般涌现。 钟离五指併拢,仿佛将那一道悬泉瀑布攥住,手腕一抖,竟如一柄长枪抖开流镀的日光,金光四溅,在浓墨一般的天地间,好似横生的金色巨龙。 第134页 光波隐现,似水流淌,钟离手中所持,赫然是一柄元素力所铸就的岩枪。 取山川之灵为枪。 艾利欧格倒吸一口冷气,只觉寒气愈盛,继而气闷不已。 这两人于最初的斗争中,竟都处处留手,未竟全力! 如今撞上了真正要紧的事,才算是初露狰狞。 天理昭昭,不可僭越。 寻常人若遇天罚,当如何处之? 无畏者不闪不避,以身承之,不免一死;怯懦者苟且偷生,乞怜天理,自难活命;狡诈者祸水东引,欺瞒九天,窃他人命运抵之,却不知天网恢恢,只落得灰飞烟灭。 如何安度此劫? 饶是艾利欧格,也只想得出骗岩神替你多扛几道的法子,他是此世最为坚韧之人,或可助你。 可此情此景,却完全出乎所有人预料。 艾利欧格从后面只能看见两人昂藏的背影,玄色的衣袍边角,郁金裙裾上精緻的绣纹,金光与银光并肩而立,难分彼此,只觉得沉寂若死的血液都焚烧起来。 试问,敢同天罚抗衡者,世间能有几人?(想噼我,我打死你的做法) 惟此二人矣! …… 枪,抬而起之。 钟离凝目,望着笼盖四野的黑色天幕,一道金光自他眉心亮起,继而狂风大作,无数天地间游荡的岩元素力剎那涌来,全数凝结在那一柄暗金色的岩枪上。 每多一分元素力注入,枪尖金芒就更盛一分。 不过片刻,原本暗沉的金色,已如火炼后的真金,焠出耀眼的澄澈金光! 随之而起的,亦是这岩枪中沉积的无上威压。 这威压并未持续太久。 钟离凌空而立,只持枪—— 一刺! 灿灿金光终于爆发,如腾空巨龙,金流涌动,直刺九天之上! 沉沉黑暗,便被这一道璀璨枪芒映亮! 立在高崖之上的归离集众人,饱受战火侵扰的归离集,碎石簇折被摧折的断木,仿佛此世所有的一切,都在这灼目的金光下纤毫毕现地勾勒出来。 所有人都竭力睁大眼睛,却也无法看清钟离隐于强光之后的身影。 一声沉闷的钝响。 漫天金红的霞光氤氲开来,片刻间竟好似驱散了天地间沉沉暗色。 四重天罚,湮灭九天之上! 四道天罚,竟无一成效。 天理似被激怒,两道赤红血刃竟自不同方位,同时噼落! 钟离下意识就要向前,再撑起玉璋护盾。 一只纤细柔白的手突然搭在他腕间,钟离的双眉微微皱着,目光落在你脸上。 他不想你冒险。 你淡淡地回望着他,视他眉眼间严厉于无物,无机质般清透的琉璃瞳空空荡荡,一片无知无觉的荒芜,惟有那股子执拗的劲头,坚定的叫人头疼。 ……你清醒时,也总视他的说教于无物,他多少也有些习惯了。 好的不学,不听话的坏习惯倒是有十分相似。 钟离对上你的视线,立刻明了拗不过你,暗嘆口气,转过身,全神贯注应付朝他袭来的血色惊雷。 煌煌天星托在他掌心,他将其抬高,迎着烈如恶鬼的绞杀血刃,勐然掷出! 被群山怀抱的归离集腹地,竟被这一颗天星从中间噼开,未有建筑的一边向下陷落,山石开裂,震天撼地! 破碎的陨星碎石四处飞溅,每一片都堪比神兵利刃,激射而出,魈轻巧跃至结界之前,为尚未撤离的众人挡去所有夺命之物。 而另一边,归离集四方的水元素骤然暴动,在那一剎那,仿佛感应到了什么的吸引,疯狂朝你涌来。 魈噼开一块碎石,金眸微张,隐隐觉得这一幕有些熟悉。 这次不止是他,还有流云。 狂风拂面,郁金裙裾翻飞,如天火临世,凛然不可侵犯。 天在水凝成一张巨大的银弓,银光似月华般流镀弓身,拉出冷硬的弧线——这是元素力盈满的徵兆。 巨镰柄极长,挥舞之间风声隐现,尚不分明,此刻立起银弓,众人方觉天在水比你人还高,实在是一柄重武。 艾利欧格抽了抽嘴角。 不,说不定就该是这样暴力的武器,才合你的性子。 你却不知各人万千心绪,素来烟波温柔的琉璃瞳褪去柔和的颜色,淡漠如冰川,将从来遮掩的锋芒显露,眸中一点异常明亮的光彩,身姿挺拔,立于高天之上,山风拂起霜雪般的长髮,于浓墨绘就的天地间,好似一轮皎然皓月,拉出玉白色的光痕。 你巍然不动,左手持弓,右手扣着一枚深海色的晶石,无穷尽的水元素力源源不断地涌入那晶石,你静待三息,将弦拉满。 弓颤,弦鸣! 一道深蓝色的光晕迎风暴涨,划过天际时,好似一片雨后澄净的天空,深蓝色的元素力拂动,如鲸游长空,竟打破了空间的禁锢,片刻闪烁后,直撞上不远处的凌厉血刃。 血光被射穿,绯色暗沉,好似未开已败的牡丹,散成片片流火,而那深蓝箭光,在击溃血刃之后并未止歇,而是直直向前,咆哮着轰向远处的大海,直到消失在众人视线中,仍未力竭。 一击之力,竟恐怖如斯! 第93章 七 高崖上一片寂静。 流云颤抖着摸出明目镜,擦了擦,安在鼻樑上。 第135页 「怎……怎得本仙今日如此恍惚,该寻工造司换一副了。」 歌尘沉默了一会儿,看向面如金纸的少年,苍髮掩不住金眸深处的仓惶与震悚,又回头瞥过不断重复着擦拭镜片,架上鼻樑动作的流云,面色也好不到哪儿去。 「唉……」 她翻出古琴,轻轻拨过几个音。 流云和魈下意识看向她。 「二位不必猜疑,想必这就是曾于东海一战中,助以擎天一箭,定下胜局的荻花洲之主,梦之魔神的神武——天在水。」 两人瞳孔俱是一缩。 歌尘却忽然笑了一下——她是不常笑的,而今嫣然一笑,竟好似清风拂面,除去两人心底三两不安。 「可那也是阿离,我等的挚友。归终昏迷不醒,帝君与阿离脱身不能,真相尚无定论——若有难解之惑,待此间事毕,直接问她便是。」 她又拨动几下琴弦,音调轻柔婉转,似珠玉落盘,两人神色稍缓。 歌尘最后看了高天一眼,回眸,目光落在众人身上,声音坚定。 「如今的当务之急,是助归离集民众离开。」 …… 许是因为激斗,四溢的流光稍稍驱散了苍茫群山中的晦暗,竟好似薄暮冥冥。 冰凉的水珠骤然倾落,紧接着,无数清浅的水痕划过长夜极火般的琉璃瞳,雨点砸在柔软的虹膜上,你竟也一瞬不眨,目光落在九天之上。 竟是下起了暴雨。 青瓦红砖,繁荣富饶地归离集静静矗立在瓢泼大雨中,曲廊前探得芬芳的几朵嫩桃花被风雨摧折,只剩光秃秃的枝条,柔软的花瓣沾染着雨水和泥点,阶前一地零落。 「冷么?」 钟离低声问道,未等你答覆,抬手凌空一划,一点金色辉光漫射而出,不过瞬息之间,一层光华流淌的清浅薄膜覆在两人头顶上方,将滂沱雨势尽数隔绝在三寸之外。 是结界。 你目光不移,仍是专注地望着上空。 魔神不受寒暑侵扰,你虽体质殊异,天生寒凉,于是更加畏寒,倒也并非不能忍受罢了。 可你并不喜欢。 长睫突然忽闪一下,掩去一点动摇。 结界外的疾风暴雨,迟迟未至的七重天罚,这一切都让你心烦。 「本我」行动直接,思想简单纯粹,便想着,不如主动出击,踏破长空,将那无礼僭越之人的头颅收割,管他是天理还是天不讲理—— 便在此刻,异变横生! 惊雷,横破天际! 七重天罚! 然而这次,天罚并未自九天垂落,而是在半空打了个旋,赤色浓郁,如一弯血月,直直噼向归离集结界处! 窥见这□□的瞬间,两人瞳孔俱是一缩,一种毛骨悚然之感攀上你的嵴背,仿佛这暴雨的寒气终于突破了禁锢,忽然自这惊世一雷的残影上侵袭了你四肢百骸。 那赤色滚过天际,拉成一道几无折角的细线,如一柄沫血而生的长剑,将浓墨泼成的天穹撕出一道极深的红痕,为这柄剑平添几分狰狞艷色,剑尖直指群山之巅,以无匹的锋锐俯瞰结界下无数未及撤离的凡众。 他们甚至来不及惊恐。 生死一瞬,一道身影迅捷如风,自人群中飞掠而出,挡在众人之末,苍绿长枪横在身前,面色虽苍白,眸中神采却很坚定。 结界必然拦不住此劫雷。 魈紧紧地盯着来袭的惊鸿赤色,将手中长枪握紧,赤色愈近,那阖天而至的威压便愈发强烈,几乎压抑地让人难以唿吸。 那种感觉,像是山岳压顶,按着世人的头颅,要他们俯首帖耳,顶礼膜拜。 帝君同……她,便是面对着这样的险恶吗? 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手心冒出细汗,唿吸也逐渐错乱。 可他咬着牙,没有退,勉强平静下来: 他身后是万千归离子民,是沫血而战的同袍,雷光骤临,转瞬即至,猝不及防,便是歌尘和流云,都来不及施予援手,更不必说帝君与她尚在千丈之外…… 赤色重重砸下,结界泛起湛蓝色的明光,像一石投海,激起千重浪,暗沉的光芒变得温暖,清澈——归终设下的结界,绝非羸弱不堪之物。 赤刃凝滞了半息。 归终重伤昏迷,结界再无灵流维续,抵得上半息天罚,已是世间一等的强悍! 毫不意外。 魈肌肉紧绷,长枪高举,只觉那道赤影刀刃裹挟着开山噼海的锋锐之气,直冲他面门而来—— 枪尖将与赤雷相触的剎那,他终于看清。 郁红流光中,无数古朴雷纹浮动,宛如深红的铁锈,斑驳于光华之上,宛如神谕,以血光书其罪罚,昭示天下。 那一刻,他深知自己无力阻挡,几乎要以为自己要被这天雷噼成两半。 「咔!」 一声重响! 一道银色流光骤然坠落,刀刃直直地钉在魈脚下一尺处的山石之上,几乎要将这崖顶削下来! 赤红与银白骤然相接! 澎湃汹涌的辉光如浪潮滚滚而来,魈来不及错愕,身后一股巨力扯住他的衣领,一带一拉,把人拎起来,朝后一丢。 一只纤长柔白的手掠过他眼角余光,握上骨玉莹白的刀柄,而后,灿烂郁金色流溢而出,金铃簇在裙角,似浴火而生的凰羽,明艷不可逼视。 第136页 魈睁大了眼睛。 她其实同旁人很不一样。 平日看她,总是眉眼含笑,杏眸明亮,像是夏日里一片幽竹的绿影,一泓淙淙流淌的清泉,手边总带着一沓极厚的工程图,冷不丁从袖口拿出来,捲成一束,敲在哪个偷懒傢伙的头顶上,力道也是极轻,虽说偶尔行些调侃之事,仍让人觉得是位温柔可靠的前辈。 可若是站在她背后看,便会发现她的背影是这样挺拔,刚毅,纤细的背影藏在一身明艷衣裙下,半点孱弱都寻不见,极亮的银光铺在她面前,温润的元素力拉成雪亮的折线,每一道弧光都泄出三寸寒光,叫宵小之辈胆颤心惊,无敢僭越。 叫人记起孤灯如豆的长夜,终日卧在眼尾一抹淡灰色的痕路,那修修改改,墨团点点的工程图,担得是璃月百年基业,万民生计。 她其实像极了帝君。 若他回首,若他肯放下那些狞恶的过往,认真地看一看从前—— 她曾托他与七七同行,引他融入。 她曾邀他与帝君同席,共庆诞辰。 她曾托帝君为他描红,拂他心中忐忑,得观火树银花,人间灯火。 她也曾胡编乱造,循循善诱,为他指点迷津。 良师益友,不外如是。 似有清风袭来,拂去苦痛编织的重重迷雾,叫一双金眸显出澄澈的底色,如灿金色的日光穿透灰白云层,掠过重重林荫,映亮一方明镜似的湖泊。 浮光跃金,静影沉璧。 第94章 伤痕 …… 你却无暇顾及身后人万千思绪。 归终以结界争取到的半息时间,于你已是足够。 伴生领域虽毁,覆于归离集的简易领域仍可正常运转,虚实交替之术瞬发,银光闪烁,半息之间,横跨千丈!(这就是主场优势) 天在水立在赤色雷霆滚落的地方,月华流镀的银色刀身抵住漫天流溢的赤色。 「铮——」 众人耳边陡然响起金石交击的嗡鸣,交杂着几声不易察觉的破碎声,旋即,晶莹细碎的亮光如新雪一般,扑朔朔落了你满身。 你瞳孔微缩。 天在水竟是再承受不住,破碎开来,奔流的赤色再无阻碍,如血河一般咆哮着将你吞没。 神武被毁实在令人始料未及,千钧一髮之际,你只能横过手臂,挡在面前,身前身后,无数流淌的银光如百川归流,没入你的四肢百骸之中,化为一道水光浮动的薄膜,护在莹白的骨骼之上。 血河奔流不休,这一刻,你的身影已然模煳在这一片赤色之中。 沸腾的雷光中,骤然爆发出一点极亮的金色! 如恆星燃烧,漫流的,灼热的,耀眼的金色。 金光在你皮肤表面流淌,汇聚在锁骨下三寸,于中心处形成一座金色的漩涡,无数纤细的金线从漩涡中牵出,攀附在每一寸肌肤之上。 沧桑玄奥的气息骤然浮现,无数玄金色的鳞甲虚影附在你身躯之上,将每一寸赤色雷霆遏在毫釐之间。 轰! 那一瞬,你只觉无数爆裂雷鸣之声在耳畔炸响,浅淡的琉璃瞳几乎要被璀璨的金红二色灼伤! 郁金色裙裾被骤然迸裂的飓风掀起,满头霜发朝后倒飞,玄金色的丝绦牢牢地束在发顶,于裂缝中拉成一道生冷的直线,仿佛利刃出鞘。 赤雷不得寸进,其上附着的无数古朴雷纹尽数流淌起来,好似沸腾一般,将方正的图纹扭曲成难以辨别的弧线。 赤雷中突然生出两条黑色细线,一条自天穹垂落,一条自地底横出,二者相接的瞬间,变幻不休的雷纹骤然停止运转。 嗡。 一声轻响。 这是雷霆的号角。 赤色之中,黑线一颤,再一颤,而后滚雷之中,骤然弹出一道黑色的虚影,其扩散之势,金鳞亦不可止,眨眼间,便触碰到你眉心。 而后,极重地撞了上去! 咚。 这是心脏的悲鸣。 几乎就在黑影触及眉心的瞬间,你整个人唿吸停滞,莹白细腻的皮肤上浮起衰败的灰痕,周身银光立刻黯淡下去。 闪烁,熄灭,再闪烁,浓烈的墨色如唿吸般起伏,每一次颤动,都使它贯入更深,像是狰狞恶兽露出锋锐的爪牙,一点点撕裂你的头颅。 无数黑丝自你眉心散开,顺着神经与血脉在四肢百骸中游走,如一条条小小的毒蛇,尖锐的牙齿扎进每一处血肉。 伴随着难以言喻的剧痛而来的,还有一种黏腻的刺痒。 你晃了一下。 结界所在之地,高逾千丈。 身前是几欲突破金光防线的赤色雷霆,体内黑色灵流肆虐,千万双惊恐惶然地眼睛落在单薄的嵴背上。 你的唇角轻轻翘了一下,向前两步。 身后,魈唿吸微窒,瞳孔不由得一缩,心中腾升起一股极危险的直感,竟顾不得你周身萦绕的兇险雷光,抬手就要抓住你! 可惜终究是晚了一步。 千丈高崖,你竟直接纵身一跃!(当年会掉下去的孩子,如今也能为了责任而主动) 「离大人!」 郁金烈烈,雪肤玉颈。裙裾盈满凌冽山风,好似一树倾坠的绯红繁花,柔软的花瓣层层绽开,露出雪白修长的花蕊,月色漫流,暗香浮动。 可霓裳承了太重的霞光,拥了难以摆脱的晨露,纤巧不再,沉重得犹如山石,朝着嶙峋崖底急剧坠落,满头白髮在翠微山色衬托之下,好似早春最后一捧温凉的雪色。 第137页 若无论生死,此情此景,当得起一句诗情画意。 眼见你就要摔在下面石刺横生的嶙峋山石间,身下山石林木竟齐齐碎裂,迸射开去。 一道金色流光自天际飞掠而来—— 玄袍染血,被风吹落之时,抖出一片血珠,刺目的朱红色洒落半空,划出一道道血痕,染红了一双清浅的琉璃瞳。 钟离! 他不似你可借领域之势瞬移,此刻自千丈高空俯冲而至,却也不过三息时间。 灿金色的流光在这阴沉天幕下,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璀璨。 你看过去。 赤光涌动,菸灰纷飞,你淡漠隐忍的视线直直撞上那道目光。 你突然觉得鼻尖发酸,尚可忍耐的疼痛骤然沸腾起来,只得咬住下唇,没有出声。 钟离也看着你,目不转睛,宽大的衣袖盈满山风,指间缀着一点朱红,朝你伸出手来,赤红雷光映亮他苍白的面容,一贯沉静的金池中燃起烈烈火海。 他手臂上的伤口裂开了。 你将十指掐进掌心,有些浑浑噩噩。 不过瞬息之间,他追上了你,一只结实的手臂伸过来,揽住你的肩膀。 你低头,顺着那只手臂的力量靠过去,紧紧贴在他胸膛上,双手抬起,摸索着环住他的腰,如在滔天洪水中,抱住唯一的浮木,整个人都贴在他身上。 他的心跳快了些,却依旧沉稳,手指轻拂你柔软的发顶,低头,慢慢朝你靠近,温热的唿吸拂在修长白皙的脖颈上。 「阿离,别怕。」 他低声道,声音低沉,语气温和,落在你发间的指尖却微微颤抖着。 他将你笼的更紧,彼此的身躯和唿吸都近在咫尺,柔软,滚烫,唿吸,痛楚与恐惧都交织在一起,一点点沁入彼此的心脾。 他手指僵硬冰冷,面色苍白,目光沉沉地落在你脸上,一瞬不移。 他以此确认你的安然无恙。 赤色如闻腥而动的秃鹫,眨眼间攀上他的小臂,撕咬着血肉。 你几次抬手,终究还是任他抱着,没有挣开。 第95章 爱为囚笼 …… 赤色雷霆贪得无厌,在两人接触的瞬间攀附而上,几乎燎到钟离发间,浓烈的红化作无数利箭刺穿血肉,灼烧感从骨头深处迸发,如火焰撩烧血肉。 钟离却似分毫未觉,只静静地看着你,心中后怕始终难以消退。 怕自己赶不及,怕你受到不可挽回的伤害。 他曾许下誓言,等立契约,不会再让任何人、任何事伤到你。 他曾说过—— 不会再有下次了。 是他疏忽了。 他攥住自己的手指,冲下来的那一刻,浑身血液汹涌沸腾,心跳和思绪齐齐失控,如何都压不下去。 直到他追上她,直到他碰到她,直到她的心跳和唿吸都近在咫尺,发间微凉的香气萦绕在他鼻尖,一颗心才终于安稳下来。 她没事。 他抱着你,手指擦过你的脸颊,掌心落在柔软的发顶,柔和的金光如落雪般,融在你身上,将颓势愈显的黑丝□□逼出。 你环着他的腰,脸埋在他肩膀上,身上疼痛渐消。 你伤势并不重,□□在你体内肆虐之时,蒙蒙一片金光护住了你的骨骼和神识,几番削弱下,那雷来势虽汹,却未有大碍,就是是疼了些。 而那那金光像是暴露在风雨中的烛火,递出一点晃动的光亮后,顷刻便湮灭在狂风暴雨之中,再无迹可寻。 你陡然有些难过,一时不曾注意到钟离的动作。 他将你轻柔地放在平整的地面上,你因持久的激战和一时恍惚,很是疲惫无力,腿上劲一松,险些跌坐下去。 你仰起头,杏眸微张——映入眼帘的不是他轮廓分明的面容,而是数根玄金色的石柱! 石柱以你为圆心拔地而起,在离地三尺之处弯曲交叠,铸成一个拱顶,无数古朴繁复的字符自石柱上浮现,金光交织成柔韧的薄膜,将石柱之间两两相连。 你下意识伸出手,柔软的指腹贴在流光如水的薄壁上,触感温凉,温温柔柔的生出一股斥力,将你弹开,竟是不许你离开半步。 结界。 你目光蓦地一冷。 被石柱切割的支离破碎的天空上,一角玄金衣摆掠过你的眼帘。 泛凉的山风渡过结界,像被烤化了的牛奶软糖,绵软流连,将被冷意锁住的花草清香尽数释放出来。 结界隔离了寒冷、灰尘、重重危机,只留下柔软的花香和温热的风,交织成仙境般的安宁。 你面如寒霜,目光几欲噬人,倒是辜负了这方祥和。 「阿离。」 男人的声音响起,语调低沉温和,言语间却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强硬。 「为难你了……你便于此处稍事歇息,我去去就来。」 你扶着玄金色的石柱,勉强站起身来,旋即毫不犹豫,一拳砸向薄如蝉翼的结界,莹亮的毫光在金丝锦帛似的结界上迸溅飘洒,盪出涟漪朵朵,缥缈的钟罄声在结界内外飘荡。 那涟漪如有共鸣,在相似的金眸中盪开。 钟离沉默了一会儿,长睫低垂,回头瞥一眼你,低声道: 「抱歉,只此一次。」 钟离沉默半晌,左手手指一伸,便有一枚玄金色的玉刺被夹在两指之间,萤光淡淡,流转四周。 第138页 定魂针。 取一缕真魂炼之,束以金玉,可连结两人神识,得术者种种苦痛,皆可替而受之。 替而受之。 你果断后退,直退到结界最深处,嵴背抵在冰冷的石柱上。 他抬手,不顾你的闪躲,将那玉刺朝你眉心一按。 你只觉得眼前一道金芒闪过,如一颗晨露,骤然没入眉心,一股润泽的清凉之感便随着这晨露穿入脑海,顷刻间便无迹可寻。 你捂着额头,清酒般的双眸几欲喷火,对他怒目而视。 无力,愤怒,不甘…… 长袖遮掩下,钟离的指节微蜷。 阿离的脸都气白了。 只是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再容她涉险,一丝一毫也不行,前方纵是刀山火海,修罗鬼域,他也要闯一闯,拼却一身血肉,护她平安。 …… 艾利欧格于千钧一髮之际传音于钟离,告以其中险恶。 九重天雷,审其心,断其魄,辨其形,识其身,正其骨…… 前六重天雷,威力愈盛,乃是明身之罚,可将血肉之躯轰成烂泥,两人尚可正面相接。而后三重雷乃问心之雷,虽威势不增,却另有玄机。 断其魄,审其魂,叩其心。 时间有限,艾利欧格说得极为简短,只言此劫非外力可阻。 唯一派的上用场的伴生领域毁于一旦,钟离亦不擅神魂之法,便惟有以身受之。 换言之,这几道雷,若不噼在他身上,便定会噼在你脑子里。 她顿了一顿,补充道: 「阿离神魂有异,问之必亡。」 …… 雷声滚滚,钟离负手而立,凌冽山风如刃,刮过他的脸,一双金眸沉静如故,落在浓墨泼洒的天穹之上。 银光在黑沉沉的云层中倏尔闪现,或明或暗,蓄势待发。 他凛然不惧,长身玉立,如山,如岩,巍然不可撼动。 就在一次极为明亮的闪烁后的瞬间—— 「噼咔!」 天际之中划过一道震撼的雷声! 一道乌黑的影子,泛着隐约的赤红色光芒,仿佛要将周遭暗色都吞吃殆尽,从九天倾坠而至! 所有人都听到了那震耳欲聋的雷声,望见了那撕裂浓夜的异色。 之前一直在钟离周身闪烁的赤红电蛇竟好似疯了一般,扭成了一股,本已黯淡下去的电光激射而出,与噼空而来的异色交相辉映,仿佛要将钟离吞噬! 钟离不躲不避,接下了这一击。 几乎在触及皮肤的剎那,便有雷光顺着他身体的毛孔钻了进去,如一根根细而柔韧的银针,在他周身游走不休,细小的血雾不断在四肢百骸上炸开,不多时,便已将雪白的里衣尽数濡湿,混着浓烈的铁锈气,黏在他身上,衣袍之上,玄色愈深,沉稳的墨色中透出绮丽而诡异的艷光。 钟离始终站着,一声不吭。 雷电激起沙石无数,狂风大作,将几滴朱红狠狠地拍在金光流淌的结界上,化作三两红痕,极缓慢地划过你的眼帘,因黏稠,没能划出多远便干涸了,烙在清浅的琉璃中,好似横生的一枝红梅,又似远山黛影间一笔写意的描红。 偶有一丝雷光乱窜。落在泥土山石之中,一声锐响,山岩便碎裂成一片烟尘。 你双手蜷握,好似能听见雷电落在钟离嵴背上的炸响。 一声,又一声。 心口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你紧咬着牙,眼帘之下淌过滚烫的热意,无知无觉的琉璃瞳中腾起一抹骇人的光亮,要将迷濛和麻木都烧穿。 修罗鬼域中,他为你撑起伞,执灯映亮来时的路。 你所立之处,总有天光倾落。 从来都是如此。 …… 艾利欧格终于跟上来,目光在你脸上停了一会儿,端详你半晌,说不出是震惊还是苦涩。 「你醒了。」 这本该是不可能之事——沉睡的「真我」自主醒来这种事,简直是天方夜谭,若有人说给她听,她必要耻笑那人三声,再将这满口胡言乱语的小人千刀万剐。 太可笑了,自唤「真我」,如言已死之人復临尘世,其中兇险艰难,比之尤甚。 世间怎会有这样深的执着,这样浓的不甘。 太可怕了。 你终究是强行挣脱灵魂的禁锢,浑身上下都发着抖,一时说不出话来,亦没有理会她,只抬起一双通红的眸子,试着榨取每一丝血肉残存的力量。 银光在指尖明灭,你的目光一寸寸扫过牢不可摧的结界,可你于此道所知实在匮乏,空空消磨时间,难得半点明悟,眸色愈戾,几欲泣血,狠狠一拳砸在金石般的结界上,激起涟漪点点,罄钟之声不绝于耳。 一拳,两拳……白皙的皮肤泛起红,继而开裂,露出鲜红的底色,几点莹白伏在这晕染的朱红中,若隐若现。 血肉翻卷,露出森然骨骼。 艾利欧格忍无可忍,抬手去抓你的手腕。 「够了!」她一贯清脆悦耳的声音中透出三分痛心「阿离!伴生领域同你神魂相连,你如今魂魄有损,又受了共魂之苦,神识衰微,绝无可能受起问心之劫!」 神魂有损者,问心则以数十倍伤之。 她嘴唇颤抖着,继续道: 「岩神摩拉克斯是此世最坚强的灵魂,他当不会有事,这是最万全的法子了!你何必……」 第139页 她未能说完,骤发的沉重气势压得她喘不上气来。 你突然回头,赤红的眸光沉沉地落在她身上,暴雨不曾沾染你半分,你却像被冷雨浇了满身,寒气入骨,几番尝试,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语调沙哑,不復往日半分清冽。 「岩神?」 岩神又如何。 岩神便无坚不摧么? 岩神……岩神,所有人都歌颂他的强大,算计他的坚韧。 可他终究并非山石草木。 他只是善于忍耐,而非……不会痛。 你垂下眼帘,望着结界上斑斑血迹,没什么表情,指尖深深地掐进掌心,平静地道: 「艾利欧格,钟离他神魂有损。」 你咬紧牙关,声音冷静到冷酷,似有若无的杀意搅在微凉的空气里: ??「你明明知道。」?? 第96章 此心向光而行 …… 雷声还在继续,暴雨倾覆,飘渺罄钟之声亦连绵不绝。 你疲累至极,脸色苍白,双唇微微泛青,因初自束缚中挣脱,声音低低的,听着有些中气不足……可说出的话却似砸下晴天霹雳。 艾利欧格震惊之余,心底还有种说不清的感受。 她沉了面色,拦在你身前。 「既如此,你如今所作所为,也不过辜负他的心意罢了……冷静一点,其中兇险我早已告知与他,不曾有半点隐瞒,岩神亦是权衡过后做出这样的抉择。」 她顿了顿,补充道: 「何况,这结界与他血脉相连,莫说你不可能打破,便是打破了又如何?」 只会让他伤上加伤罢了。 她言未尽,意思却很明白。 钟离先前曾分出一缕神魂护你周全,那缕魂魄随你歷练红尘,轮迴万世,方才又化作金骨,挡下七重天罚,磨损殆尽。 钟离毫不节制,又取神魂为定魂钉,助你稳固神识——好似神魂都是大风颳来的,称得上挥霍无度。 你终是如她所愿,动作止住,只看着钟离果断决绝的背影,忽然明白了那句破天荒的道歉。 你眼前阵阵发黑,脑子却出乎意料的清醒。 你不能在这里倒下,不能任由愤怒和悲痛扼住咽喉,你要冷静地思考如何脱困,如何处理之后的舆论,要撑起璃月,不让必将因你而生的流言蜚语演变成会动摇璃月根基的动乱。 你攥住自己的手指,眼圈红了。 钟离,你好的很,你等着。 …… 八重天劫顷刻便至,因再无胆大包天,妄战天理之人的阻遏,落的格外畅快,雷雨瓢泼,电蛇乱舞,颇有吐了一口恶气之感。 而最后一重,正蓄势待发。 黑沉欲滴的天穹压下来,天地万物皆晦暗难辨,惟结界之上金光流镀,如风雨孤舟,一豆火烛,山河之间,一切事物都消失无踪。 唯有—— 这震天裂地的一道雷电! 方将归离集众人带离险崖的三人舒了口气,回身的瞬间,划破整个归离集的雷声贯入众人之耳。 众人面色骤变。 天道无情,触者罚之,意在严惩,而非夺人性命,可如今这天罚之烈,却远胜于史载中任何一次! 那一刻,众人心中皆是腾起强烈的直觉,这道天劫,就是要取你性命! 此劫为杀你而降。 眼神一冷,魈身影一闪,率先消失在原地,几息之间,再出现时,已是离你们不远。 可他什么也没看见。 雷声滚滚。 在魈身形消散的一剎那,百丈粗细的天雷,竟霎时化作无数如水银般的暗红色湍流,疯狂流转着,如百川归海一般,沖向了钟离的后背! 「轰!」 空气中,似有震颤巨响,旋即淹没在连绵的雷声中。 「钟离!」 有谁的惊怒声,自雷光背后传出。 然而,钟离听不见。 万物之音,皆掩于滚滚雷声;千般色彩,尽埋于炽烈电光。 他耳边除却雷声,再无任何声响;他眼前除却雷光,再无任何光亮。 粘稠如液体的雷光尽数没入钟离的嵴背,一丝一毫都不曾泄露,那道天雷已然吞没了一切,钟离挺拔的身影,也不免被这强光埋入其中。 没有人看得到钟离。 流云看不到,归终看不到,连最接近两人的魈亦看不到,他们能看到的,唯有那道朝着虚空某处噼去的电光! 你也看不到他。 钟离的身影,已然完全被那道通天彻地的电光吞没。 雷声持续了很久,你双手蜷握,将落在钟离嵴背上每一道雷声都听的分明。 他方才抽离神魂,又要独承问心之劫。 钟离……他会疼的,他也是会疼的啊。 心口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空气沉闷,让人喘不过气,你紧咬着牙,竭力睁大一双眸子,维持着意识,将每一道滑落的雷光死死刻在虹膜上。 大概是那光太炽烈,不知何时,你眼前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只有一个模煳的人影,一起一伏的,像是在缓慢地移动着。 你看不清他的模样,甚至没法判断他是想要靠近你还是远离你。 亦或者那人确然在犹豫。 他想要靠近你,又不敢靠近你。 雷声逐渐衰弱,昏蒙的天穹浓墨氤氲,随着岩柱的坍塌湮灭,一道极粲然的金光直冲云霄,撕裂浓云,日光倾落。 第140页 霎时,天光迸裂,万尘浮金。 群山苍翠,碧色慾滴,流水潺潺,叮咚作响。 万物重归于色彩,随着那惊天动地的一道天光,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飞身扑到崖底,抬头仰望。 那一刻,所有人都愣住了。 包括方挣脱结界束缚的你。 雷光噼落之处,恰在通往归离集的山道上,钟离便站在山道中央,那熟悉的身影,仿佛他第一次自战场归来璃月城一般沉稳挺拔,如山岳行于世间,巍然不可撼动。 只是此番归来的帝君,满身血污。 玄色衣袍褪去光泽,干涸的血迹使之呈现出极为乍眼的异色,诉说着他所踏过的峥嵘。 你动弹不得,天光倾落满肩,流镀于霜华白髮,呈现出极为漂亮的暖金色。 你的身影便立在那倾落的天光中心,逆光站着,身形纤细,双肩微颤,透着一种难言的悲怮。 然而,这并非最重要的。 最夺目的,是不知何时,慢慢走到你面前的身影。 他步履失了往日从容沉稳,有些踉跄,有些犹疑。 一步,两步。 他终于走进光中。 那一瞬间,所有人的视线皆被染红。 万丈天光斜斜贯入,将他周身红色都点亮,原本因干涸而变得黯淡发褐的色泽,一时竟通透夺目起来,于是连流经他身侧的日光,都沾染了星点暖红的色调。 他已经走过来,立在你身前,抬起手,在你脸颊旁停了一会儿,还是擦了过去,掌心虚虚地落在你发间。 你上前一步,抱住他的胳膊,脸埋在他的肩膀上。 困于结界之时,你想的明白,天劫兇险至此,必会伤其根基,你需得先按着他检查伤势,再狠狠地剜他几眼,他一定很虚弱,你要当着众人之面,将他拦腰抱起,把固执不听人言的公主箍在怀里,他再不能以元素力增重反抗你。 你要叫往生堂开最苦的药,一力揽下后续所有繁琐难争的事务,哪怕外面闹得天翻地覆,也要压着他不许随意走动,就像他曾将你按在病床上一般严厉,他若是敢有一句异议,你便堵住他的唇齿,他若要妄动,你便锁住他手脚,不会给出他分毫辩驳的余地——他都这样对你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钟离是世上最可恶的人。 可当他真的近在咫尺,稍显黯淡的金眸凝视着你,心中的酸楚和难过骤然超过了一切,此刻你并无他想,除却这片金色的湖泊,再无任何色彩可入得你视野,你甚至忘了他的独断专横,忘了因无力而自心底深处涌出的愤怒。 他吃了这么多的苦。 你环着他的腰腹,铁锈气扑了满鼻,眼眶愈发湿红,只觉得身前人是这样瘦削,身影这样单薄,挺直的嵴梁骨上伤痕纵横交错,连倾落在他身前的日光,都这样冰冷,叫他血肉生寒。 你将双臂收的更紧。 情到深处,便只记得眼前之人是钟离,不是岩神。 第97章 此身有家可归 …… 钟离感觉到肩头一阵滚烫。 她的泪水洇湿衣衫,化开一片干涸的褐色血迹。 他怔怔地望着她的发顶,额发因粘稠的血渍与汗水粘连成一缕,贴在他眉间,当是极为狼狈的模样。 他本不欲在此刻靠近她。 她这样生气,此刻一定不想看见他。 哪怕已是筋骨俱碎,神识欲裂,他面色沉静如初,不曾有一丝一毫动摇。 他并不觉得痛,伤势可以慢慢疗愈,不急于一时,他只想她少气一点,再少气一点——今日之劫与她的损伤非同小可,不能再因他气坏身子。 可在他回身欲走的一剎那,眸光中划过一丝异样的光彩。 日光映入清晨的露珠,剔透而绚烂。 她哭了。 被螭点破身份时她没有哭,共魂万灵,承魂魄撕裂之苦时她没有哭,引得众人猜疑不信时她没有哭,她要撑起归离集的天,要为或恐惧或感恩的人们杀出一条生路,护得挚友平安,要在意识模煳之际冷静筹谋,为归离集留下最后的庇佑,成为命运的洪水席捲一切前最后一道闸门。 可此刻她与他对视,那些被压抑的悲伤,委屈和酸楚陡然翻涌,露出苍白的底色,眼泪直往下掉。 他突然挪不动半步。 她哭起来很安静,泪珠一颗颗砸落在地面上,扬起细小的金色尘埃,浓密的长睫上泪光闪动。 他怕她生气,怕她难过,怕浑身的血污脏了霜月清朗,浓烈的铁锈气吞没了霓裳花的馥郁清香,于是在心底筑起一座冷硬的墙,将自己深深掩埋。 他违逆她的意志,剥夺她的选择,不知该以何种姿态去见她。 可她就在他面前。 眼泪一滴一滴,砸在他眼底,疲倦的心脏吃痛,勐地跳了几下。 高墙轰然坍塌。 钟离溃不成军。 他想她。 他爱她。 他踉跄着,拖着浸透血色的沉重衣衫,一步一步地靠近她,身上的伤口陡然发出阵阵剧痛。 他竟伤的这样重,以至于这样痛么? 他继续往前。 没有人能阻止他,哪怕是他自己。 他要去见她。 他好像已失去知觉,双眸直直地凝望着她,直到血水自身前漫开,他终于伸出手,张开双臂,紧紧地环住她的肩膀,掌心落在她纤细的腰间,轻轻勾住。 第141页 「阿离。」 他像是徒步于沙漠的苦行僧,于绿洲之中骤然感知到干渴与苦累,滚烫的沙石磨破脚掌,皮肤皲裂,血肉翻卷。 于是恍然惊觉,缘此身并非木石。 他终于觉得疼。 他见到了她,拥住了她,他全身是伤,应当早已力竭,此刻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头颅疲惫地垂在她肩上,温热的吐息落在她耳畔,语调沙哑地令人心惊。 他早已疲惫不堪,此刻骤然放松下来,意识飞速模煳,声音近乎呢喃。 「我来接你回家。」 …… 你歷经数场激战,生死一瞬,伴生领域被毁,神武破碎,又方从共魂之术中挣脱,虽无致命伤,神识与身体亦是早已濒临极限,用尽全力撑住他。 他将你保护的很好。 钟离俨然伤势过重,已是神志不清,唇齿间反覆碾过几句破碎的字句。 于万世轮迴中心心念念,朝思慕想的人近在眼前,靠在你肩上,唿吸洒在你耳边,纵使重伤几近昏厥,仍坚持唤你的名字。 他喃喃着,先是沉静温和。 「阿离,不要怕,我在这里。」 而后阖上双眸,语调渐低,似不忍,似难过。 「对不起,我来迟了。」 最后他几乎发不出声音,只有极轻的气流拍在耳畔,虚弱夺去他一贯的沉稳持重,惨白的面色于无意中透出些许虚弱的哀求来,恍惚间,竟如示弱一般。 他从不示弱,可唇齿几次开合,意识昏沉前最后一刻,脱口而出的最后一句话却是: 「我们回家,好不好?」 你终于有了反应,喉中一声哽咽,你抬头,嘴唇擦过他的面颊,附在他耳边轻声道: 「好,我们回家。」 …… 两人倒下的很突然,却也毫不意外。 钟离浑身是伤,早已力竭,全凭胸腔中一口气吊着来到你面前,你也好不到哪去,不知两人说了些什么,只见两人先后歇了那口气,齐齐昏迷过去,立时无力支撑,一起向后倒下去。 两人皆未松手,你搂住他的脖子,脸埋在他颈侧,他勾着你的腰,头靠在你发顶。 魈怔愣地立在原地,直到两人猝不及防的倒下,扬起的灰尘浮动着金光,他才勐然回神,三步并作两步,去拉两人。 流云和歌尘紧随其后,飞身掠至两人身前,几人手忙脚乱,在歌尘的指挥下,将两人一起抬起,与归终一同,迅速送返璃月。 帝君受创,满城皆惊,必生动乱,若陀接了消息,当机立断清退众人,封锁消息,将人送进往生堂,又遣数队千岩军前去接应归离万民,流云和魈亦自请前往,得允。 胡堂主揪断一把鬍鬚,谨慎地给归终开了药,待其情况稳定了些,又唤来几个小童,想将昏迷的帝君同离大人分开,未果,寻若陀与歌尘前来,硬生生将人掰开,只是两只手交握,怎么也分不开了。 待若陀赶来,听闻此事,冷笑一声,织金摺扇在两人手腕上徘徊许久,终究没有落下。 众人只得寻两张病床合併,中间支起帘笼,勉强将两人隔开,分而治之。 钟离虽昏睡了过去,较之清醒之时,面色却更为惨白,眉头紧皱,像是在忍耐着极大的痛苦,衣袍上尽是干涸发暗的血块,他并非凡人身躯,血液凝固后犹如铁衣,紧紧依附在身上,胡堂主一时无从下手。 若陀当机立断,织金锦扇一展,抖落一把银匕,毫不犹豫地划开钟离身上沾血的衣衫,除却自请照料于离,暂时离开的歌尘,众人皆是倒吸一口凉气。 钟离身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稍稍掀起衣衫,便撕开一片淋漓鲜血,伤口极深,血不停地往外渗。 胡堂主霜白的长眉狠狠地颤了颤。 若陀抬手拦住就要往前沖的胡堂主,眉头紧蹙。 「摩拉克斯非寻常体质,堂主莫随意靠近。」他收起匕首,回头嘱咐道,「取些纱布,再烧些热水来。」 待一应需要的事物备齐,若陀挥退众人,垂下纱幔,迅速处理着钟离周身斑斑血污,血水从他身前漫开,染红大片雪白纱布。 他的动作很快,处理完可见的外伤,便取新的纱布,包住他的伤口,扎紧,看着被裹得像颗米粽的人,深深嘆了一声。 眼下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普天之下能叫你这般捨得的,除却璃月,便只有阿离一人了。」 亏得他不在意,竟将逆鳞都能割捨赠人。 于离而言,逆鳞可为护身之物,于摩拉克斯而言,则是其力量与情感汇聚之处,是性命攸关的另一颗心脏。 他初时便极力反对,可钟离决意定下的事,从不会为人所动摇。 他那时神色平静,作出决定之时,便已做好了承受最坏结果的打算。 只是这结果来的太快,叫他也措手不及。 纱布已然用尽,若陀随手扯起衣袖,拭去指间粘稠的鲜血。 钟离的血。 似被那暖色抚平心绪,他面色缓和了些,冷意却萦绕在眉宇间,经久难褪。 「真魂有缺,逆鳞离身,还敢直面天罚,落得如今这一身伤……」 他忍了又忍,终究是忍不住,摺扇点在钟离肩头。 身为魔神,寻常手段对其伤势几无作用,他感知得到,摩拉克斯神魂之伤,远深过眼前所见,亦是摩拉克斯平生未逢之难。 第142页 若陀望向帘笼,明黄色的丝绸静静垂落,掩去所有视线。 「摩拉克斯,值得吗?」 窗户敞开着,庭院内人影晃动,歌尘手中拿着蒲扇,一边给药炉扇风,一边同胡堂主请教离的伤势,许是得知并无大碍,眉眼略微舒展开来。 若陀耳力素来不错,默然半晌,恍然失笑。 「我真是煳涂了,何必问你这个。」 他垂眸看着柔软的黄绸,目之所及,一只手牵着另一只。 「真是好一通折腾。」他摇摇头,将被褥盖到钟离身上,抚平四角。 「你们两个,真是一个赛一个不省心,生怕自己被比下去,哪管外面闹得天翻地覆……整个璃月都在等你们,还是早些醒。」 庭院内传来嘈杂的脚步声,旋即门被叩响,少年清冷的声音传来。 「归离集万民已归,请您定夺。」 若陀应了一声,最后看了钟离一眼,灿金色的日光透过雪白的窗纸,投下朦胧的光晕,罩在若陀肩上,将他袖摆上星点血渍映如桃花,他再无犹疑,转身离去,高大的身影遮去所有窥伺的天光,声音温和如旧,字句却很凌厉。 「在那之前,一切都交给我。」 第98章 璃月 …… 若陀踏出门,先看见魈匆匆赶来的身影,目光在他苍白的面色上停留片刻,掩门,朝他身后瞥了一眼,往玉京台走去。 魈会意,同身后的浮舍低语几句,两人一同加快脚步跟上。 若陀一语不发,立在台上眺望东方。 玉京台地势高,极目远眺,可远远望见城门外渐扬的烟尘,那是归离集万民安然得归的信号。 送重伤的三人归城后,歌尘自请留下照料,魈同流云并未停歇,立刻转向归离集,若陀亦遣千岩军接应并庇佑众人。好在沿途并无兇险,待万民与千岩军会和,魈凭身法迅捷,率先赶回璃月,以告知若陀归离集交战的具体情况,途遇浮舍,便一同前往。 若陀瞥浮舍一眼,没有开口。 无论离如何想,荻花洲与璃月将休戚与共乃是不争的事实,确实并无隐瞒的必要。 「……以上便是归离一战全貌,除归终,离及帝君外,我方并无损伤,只是凡人之躯难以承受控魂术的损伤,或多或少出现了一定的失忆,我等赶赴之前所发生的事,恐还得等归终或离醒来,再作询问。」 若陀皱眉。 「失忆?往生堂怎么说?」 魈摇摇头,他来得急,并未嚮往生堂医士询问详情。不曾想肩膀忽然被人按了按,一道低沉的声音插入两人对话中。 「若无失魂之症,少则失忆数个时辰,多也不过三五天。」浮舍顿了顿,低声道。「只是若能清醒过来,总归是记得自己曾为人所控的。」 若陀眉头锁的更紧。 这就麻烦了。 如今当事人皆重伤未醒,连一张说得出前因的嘴巴都找不出来,人是怎样多疑的生物,当每个人都只能窥得记忆的碎片,便会各自拼凑出自己的真相。 猜疑,不解,揣测。 若陀亦与人同行千余年,深知人性深处的幽暗,将会怎样中伤一个人。 如今真相尚且扑朔迷离,离的身份却已暴露,一旦众人回城,毫无疑问会掀起轩然大波——这对她很不利,梦魇魔□□头,可不是什么漂亮的称谓。 若陀回头,目光落在两人身上。 魈和浮舍的面色都很差。 璃月并非没有受害梦魇魔神之人,届时,仅凭愤怒,便能点燃万万民众的仇恨,摧毁所有的信任。 掩藏在宽袖之下的手指紧握成拳。 该怎么办? 消息必然封锁不住,舆论与民情将如滚水沸石,波诡云谲,善于此道的两人却双双重伤昏迷—— 「抱歉,我并非为尊主开脱,只是仍有几句,不吐不快。」 沉默片刻,浮舍率先打破沉寂的气氛,斟酌再三道: 「龙王有所不知,控魂之术乃大煞兇恶之术,乃是夺人神魂,控其体魄的禁术,被控之人,若无施术者解令,终生受控于人,这点,魈同我皆深有体会。」 若陀看向魈,两人共战数场,亦有默契在心,魈沉默着,对他点点头。 若陀继续道: 「换言之,控魂之术一旦成功,便只有施术者可以解开,且因神魂有损,伤害绝不止于失忆……抱歉,但这种程度,与神魂有失而言,还是太轻了。」 两人皆是一惊,立刻明白过来。 便是说,离不仅未曾伤及众人,反而主动解术,否则众人哪怕在归离集僵立至死,也不能像如今这般恢復神智,甚至于,她恐怕并未施用控魂术。 若陀朝魈瞥了一眼,不动声色地向前一步,负手而立,朝少年摆摆手。 「你想要我们信任离?」 「是,也不是。」浮舍苦笑了一下,坦言道:「尊主过往所行并非善事,这我无从辩驳,只是半载之前,尊主性情大变,呕心沥血,励精图治,荡涤荻花洲沉垢,予其新生,亦是不争的事实。」 他抬眼,目光沉沉地直视着若陀,毫无畏色。 「敢问,尊主于璃月久居之日,可曾有过残虐之行?可曾辜负过璃月?」 若陀摇头。 莫说辜负,自离来到璃月,以其智慧和能力,为璃月任劳任怨,璃月基建几乎尽出于她手,若真论起功绩,可称不世之功。 第143页 若陀叩紧袖中织金锦扇,指节敲击着木柄。 何况,摩拉克斯离城讨伐奥赛尔时,离几乎是豁出性命,护得璃月安康。 虽行于世间千载,他亦与常人有异,他看不出人眉眼间思绪万千,品不出复杂人性背后的真意,更无法从字里行间观得一个人的品性,可他有一双神赐的明眸,于是他去看,去观察。 她或许是梦魇魔神,或许不是,他想不通其中关窍,可那并不重要,他笃信那些恶行非她所为,至少并非出自她的本心。 魈也是如此,不是么。 他相信离。 若陀朝着浮舍轻轻笑了笑,温声道: 「我明白了,只是形势尚不明朗,在摩拉克斯与离醒来之前,璃月恐生动乱,为免有宵小之辈于此刻挑起更大的争端,还请阁下先回荻花洲,务必保证大阵运转,暂不开阵。」 璃月城万万之众,心思各异者众多,何况周遭各路魔神皆对璃月虎视眈眈,若因动乱露怯,免不了再起纷争。 若陀暗嘆。 摩拉克斯,快些醒来吧。 他沉睡的每一秒,璃月城内的阴云便会更浓一分。 岩神便是如此沉重的责任。 浮舍应下,朝他行礼。沉声道: 「尊主便拜託诸位了。」 他说完,目光在魈脸上停留片刻,最终还是没有多言,告辞离去了。 那孩子沉默寡言,虽与人情一道尚且生疏,却也是明辨是非之人,他相信他会作出属于自己的判断,接纳亦或否认,都是他的选择。 正如尊主所言,魈早已自由。 他尊重魈的选择。 繁华壮丽的璃月城自他眼底掠过,无数人穿梭在大街小巷之间,热闹的烟火气尚且未曾被步步逼近的危机驱散。 浮舍闭了闭眼。 天予之光,人许长夜辉煌。 她与此世同生同长。 不知这之后,这万万之众,有多少人会记起梦魇魔神—— 又有多少人,还会记得「离」。 第99章 艾利欧格 …… 「传我律令,即刻起,禁止任何人靠近帝君居所,所有往来之人皆登记造册,不得遗漏。」 「歌尘与归终一同,疗于浮尘阵。」 「流云暂领工造司,魈与千岩军守城。」 一道道命令派发下去,政务厅人来人往,皆是面色凝重,神色匆匆。 一名医师模样的人却突然跌跌撞撞闯入政务厅,眸光中透着焦急,向若陀行礼后便僵立在原地。 若陀略一皱眉,挥退众人。 那人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头颅点在冰冷的青石地砖上,双臂颤抖不已,好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 若陀提着笔,从繁重的公文中抬起头,温声道: 「发生了什么事?不必紧张,慢慢道来。」 那人似被他温和的语调所安抚,这才定了定神,稳住声音道: 「若陀大人,离大人……大人她消失了!」 啪嗒。 笔桿与指节相击,发出清脆的折断声,露出曲折狰狞的木刺。 谁消失了? 怎么就消失了?! 人不是就牵在摩拉克斯手里吗?他都没能掰开! 若陀对手中木刺的尖锐置若罔闻,他一时什么也听不见,甚至于眼前阵阵发黑,他扶着额头,眉宇间一贯的温润之意凝滞,惯性维持着语调中的温柔和缓,又问了一遍。 「谁不见了?」 「……离,离大人。」 「摩拉克斯呢?」 「帝君还在休养……尚未甦醒。」 「可有异常?」 「这……有一团银光浮在帝君额上一寸处,像个水球,一直往帝君眉心淌。」 那人觑若陀一眼,犹豫半晌,小心翼翼道: 「……堂主说,帝君的伤势在好转,叫我们不要妄动那银球。」 若陀深吸一口气,再深深吐出来,如是三次,直叫阶下人抖如筛糠。 造孽啊。 那人颤颤巍巍道: 「若陀大人,可要派人去寻离大人?」 他沉吟半晌,目光一瞬不眨地落在案前姿态妍妍的霓裳花上,摇摇头。 「……不必找了,一切按令继续。」 有他坐镇璃月,绝无可能任人掠走阿离……可若是阿离想走,他亦无力拦截。 他只是隐隐有些担忧。 比起表面看似惨烈的伤势,钟离魂魄之伤才更为严重。 阿离素来不擅疗愈,到底是使了什么手段,竟能治癒这等伤势? 医师领了命,如释重负,匆匆告退。 若陀站起身来,将手中紧紧攥着的断笔放下,沉默半晌,闭上眼睛。 怕是要出大事。 两个傻子。 牵在手里的人都能丢。 摩拉克斯。 …… 暮色四合,山谷中的归离集陷入昏暗,风与尘埃皆沉寂下来,战火的热意消退,漫山苍木打下丛丛冰凉浓荫,一地幽凉。 艾利欧格靠在一方山岩旁,头微微仰着,去看残阳下的屋檐。 竟是下雨了。 细雨打在屋檐上,晶莹的细线如蛛丝连成一片,潮湿的水汽瀰漫在山谷上空,朦朦胧胧中显出万物的影子。 啪嗒。 艾利欧格眼睫颤了颤,将一颗昏蒙的水珠抖落。 第144页 雨水冰冷浑浊,衣衫很快湿透,逐渐溃散的魂魄阵阵剧痛。 可她并未往屋檐去避雨,她甚至连小指节都懒得动弹,眸光漫不经心地迎着渐沉的如血残阳,黑沉沉的眸子攥着最后一缕霞光。 一道熟悉的身影立在山崖上,身旁簇着硃砂似的天光,翠微山色拥在她脚下。 艾利欧格先是怔住,而后轻轻咳了一声,朝那人浅浅一笑。 她慢慢走近。 将逝的天光透过雨幕和层林,黯淡昏黄。 艾利欧格坐在幽光里,感觉她投向自己的目光沉沉的,却并不锐利,像初春的江水,看着波澜不惊,实则暗潮涌动,一旦破冰,便会自四面八方涌来。 艾利欧格抬眸,对上她的视线,眨了眨眼睛,露出两颗俏皮的小白牙。 那人眸光随着艾利欧格明媚的笑意颤了颤,旋即移开。 她垂眸。 「我有话要同你说。」 她没有唤艾利欧格的名字。 …… 这不是谈话的好时机。 但艾利欧格没法介意,霞光湮灭之时,她就要睡去了。 事实上,若非自两人相见,迫人的危机便将你席捲,连片刻喘息的机会都没有,而后又陷入昏迷,被人带走,她早就想和你谈谈。 你凑近了一点,柔软的手指点在她眉心,带起一阵轻风,逐渐溃散的魂魄骤然凝滞下来。 「治标不治本,你活不长了。」 你淡淡道。 艾利欧格微微一怔,旋即轻笑出声。 「阿离便是想同我说这个?」 「……」 你沉默了一会儿,转头,看向水汽缭绕的归离集。 「你为何帮我?」 艾利欧格轻嘆。 她就知道你清醒后会问这些。 「因为我喜爱你,阿离。」 你皱了下眉头。 许是因为人之将死,她嗓音轻柔,也不再刻意兜圈子,继续道: 「阿离,你救过我的命,这不假,可我向来不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 她侧过脸,雪白的面颊埋进阴影中,一双点漆黑眸却愈发明亮,笑意纯良无辜。 「我只是想救我喜爱的人,只是想你高兴罢了。」 她以为你会愤怒,疑惑,排斥,你却保持着侧头看向归离集的姿态,神色平静。 「是么,抱歉,我不接受。」 「我知道。」 她点头,耐心地应道。 你沉默半晌,开口道: 「你曾说,篡改我的记忆是为了留下我……」 「因为若阿离记得自己的来处,记得自己终将离别,便不会同此世有太多牵扯,更不必提主动同他人建立起如此紧密的关系。」 她歪歪脑袋,视线落在你脸上,一派乖巧柔顺的模样,轻声道: 「你是个意志坚定的人,我嫉妒岩神,可也不得不承认,唯有他或许能挽留于你——我在赌,你会不忍心。」 你点一点头,僵曲的手指掩在宽袖中。 「不错,若我记忆无碍……是绝不会同钟离告白,也绝不会接受这份心意,那太重了,我不敢轻易拿起。」 「……哼,现在看来,我失败的很彻底,你还是要走。」 你沉默不语,似是斟酌半晌,方艰难开口道: 「我不得不走。」 天理已发现你的存在,命运的勐兽无时无刻不在窥伺绞杀你的时机,如今钟离同你神魂相连,亦会被视为异端,引天理注视,这太危险。 你心中一阵钝痛,禁不住握紧十指。 惟有钟离,你不能容忍他再受一丝一毫的伤害。 何况你的身份猝不及防地大白天下,内情却复杂曲折的难以解释,何况仇怨难解,又有多少人能理智看待? 你理解他们,于是不得不选择更艰难的路。 「也好,所以呢?你丢下璃月的烂摊子,千里迢迢的回来,总归不该是捨不得我——你需要我的帮助?」 她轻笑着,不禁咳嗽两声,摊开手掌。 「要叫阿离失望了,我这副样子,怕帮不上你忙了。」 你摇摇头。 「我已经有想法了,只是想求证一番,毕竟,我不会有第二次机会,所以决不能错——你说的不错,我需要你的帮助。」 她诧异地看着你。 「如何求证?」 你肩膀微动,回过头来,脸色依旧平静。 「我要去到未来看看。」 一字一句,清晰坚定。 第100章 握住你的手 她望着你,睁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你,声音不禁高了些。 「你疯了?!你若是直接回到三千年后,命运会毫不犹豫地绞杀你!三千年后的时空,可是命运汇集之地!」 那是属于此世的「现在」。 你瞥她一眼。 听她的语气,她果然早已得知你的记忆。 「并非如此,我要去往大约一千七百年后的『歷史』。」 你耐心地解释道。 「我曾于万世轮迴中同一人共魂,得见那时光景,若再施虚实交替之术,应当可以前往那时的时空。」 你要在「未来」验证「如今」选择的正误。 她先是松口气,然后忍不住白你一眼,语气不善道: 「你拿回了权柄,想去哪里都可以,问我做什么……」 第145页 她忽然停顿,犹疑道: 「……你莫非进不去领域了?」 你咳了两声,没有回答。 「……也是,任谁被主人两次损毁,也会来脾气。」 「言之有理。」 「啧,别跟我拽文弄墨,和岩神太像了,烦。」 「……」 她突然靠近,透明的指尖顺着衣领划过去,你只要略一低头,便能看见少女单薄的肩膀,乌黑的发几乎融进渐沉的夜色中,你抬手接住她。 她轻笑,像是贫瘠的土地上骤然迸发的生机。 「若我不帮你,怎么办?」 「那也无妨,我会直接按计划实施,大概率是不会错的。」 你抱起她,走到屋檐下,随手推开一扇门踏进去,将淅淅沥沥的雨声和寒意一同挡在屋外。 你沉默了一会儿,神色仍然平静,声音也平稳镇定。 「你方才说的不对,艾利欧格,我是来同你告别的。」 「我不是『艾利欧格』。」 「你是。」你肯定道,「你早就是了。」 「……你在说什么?」她拧着眉头,满脸不耐,「『艾利欧格』是魔神名,它属于最初的梦之魔神,也就是你——」 「不,我不是……至少在我认知里我不是。」你思忖片刻,缓缓道:「如果你坚持,那么我现在以梦之魔神的名义,将『艾利欧格』的名号让渡给你。」 艾利欧格瞳孔放大,愕然地失了声,半晌,才勉强扯了扯嘴角,找回自己的声音,透着丝丝冷意。 「阿离若是要我帮忙,倒也不必如此牺牲——」 你看着她,还是没什么表情,声音沉静冷清。 「我从来只是『离』——你不必为难,我没有勉强你。」 「那你为何要和我说这些?」 你从不曾掩饰对她的厌恶和排斥,如今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你难道想说,你原谅她? 真是荒唐! 她忍不住嗤笑一声。 你凝视她片刻,转开了视线。 「艾利欧格,这世上恨你的人有很多,你残杀他们的亲友,践踏他们的理想,一手缔造了荻花洲千年鲜血淋漓的歷史,这是你应得的,是你与天下苍生之间的债,我无从置喙,亦没有替他们原谅你的权力。」 你冷静地剖开自己,慢慢道: 「可若说我欠过谁,你一定是其中一个。我大概是唯一一个,没有立场和资格指责你的人。」 「你……」 「你篡改了我的记忆,使我忘却了重重顾虑……爱上了他,这不假,可这不是一件坏事。」 你唇角微微一翘,轻声道。 「曾有人同我说,哪怕让人鲜血淋漓,遍体鳞伤,爱也不是一件坏事,他说得很对。」 「……」 「走到这一步,绝不仅是因为你的隐瞒,也是我再也不能忍受他的亲近和信任——爱那样热烈和美好,我无法抑制心底的渴望。」 「……」 「多谢。」 「……」 艾利欧格静静地看着你。 她自幼坎坷,从记事起便吃了很多苦头,后年少殒命,幸得神明相助,又肆意活过千百年,向来只知穷凶极恶,不知捨己救人,是宁教我负天下人,不叫天下人负我的性子。 只是擦肩而过的瞬间,你救了她,而她认定你。 半师半友半知己,半慕半尊半倾心。 她不能同你为师为友,更论不上知己,你同她如背道而驰的两束光,一束照彻长空,一束泯然长夜。 可若这疯狂也算爱,这执着也算爱,这欺骗和伤害也算爱—— 那么她爱她。 (爱是一个很宽泛的概念,不单指爱情,这里更多的是一种近乎信仰的爱,无关风月) 最初的欺瞒是一切灾难的源头,亦是一切美好的伊始。 现在,你有了意中人,你那么喜欢他,可以为此赴汤蹈火,奋不顾身。 她竟感到高兴。 哪怕那是岩神,这欣喜也不曾消退。 多么可笑。 原来她愿你幸福,竟高于留下你。 残忍的,无情的,嗜虐的恶魔,竟真的还有那么一点滚烫的热血,可渡你过河。 潮热湿润的触感划过脸侧,她惊异地触碰自己的面颊——这样温热的温度,竟属于她么? 原来这样浅薄的,像是虚情假意,逢场做客的一点真心,竟也能称□□吗? 谁会稀罕? 谁会原谅她? 「……离。」 你嗯了一声。 屋内点了火烛,朦胧的火光透过雨幕和灯罩,黯淡昏蒙。 「什么时候走?」 「你准备好的时候。」 艾利欧格点了点头,垂目,突然按着胸口咳嗽起来,手指蜷缩,骨节青白。 你起身,将她放到榻上,从柜边摸出一个暖壶和几只茶碗来,倒杯热水给她,她勾起唇角,接过来喝一口。 「这具临时捏造的身躯撑不了多久了,辛苦阿离陪我。」 「好。」 「能拉着我的手吗?」 「……」 你扣住茶碗,碗中热气上涌,掌心滚烫,并未作声。 她似早有预料,也不甚在意,仿佛意识都在这朦胧的热气中迷失。 「我等了你好久,阿离,一千年,我从没想过自己能活那么长。」 第146页 「是么。」 「我喜欢你,和岩神不一样,我只想同你多说说话,只是一直没机会。」 「嗯。」 「你恨我吗?」 「单指我的话,不恨。」 「那就够了。」 雨丝吹进来,寒意盈袖,她揣着渐温的茶碗,如捧着一簇微弱的火苗。 气氛凝固,长久的沉默后,她低低问道: 「你还在吗,阿离?」 「在。」 风贯入沉默的缝隙。 「……还在吗?」 「嗯。」 清浅的唿吸几近泯然。 「……离。」 「我在。」 破碎的白光自瘦弱的身躯漫流而出,延伸成纤细的银线,隐隐勾勒出拱门的形状,你在这漫流的月光中突然伸出手,握住了一束柔软的月色,如牵起某人的手。 那月色已然沉睡,再听不见浮世万响。 「永别了,艾利欧格。」 废稿部分:(用于解释理由,和正文感觉不搭,单独拎出来) 「一定要走吗?」 「一定要走的。」 「理由呢?」 「救下归终后,我的异常已经被命运捕捉,如若不走,天理的目光追击而来,发现归终,归离集一事可能会再度发生,我不愿璃月为此遭受威胁……何况我并不总这么幸运,能遇到愿意替人挡枪的傻子。」 待三千年后,王座易位,命运改写,陈年往事一併勾销,才是你真正被此世接纳的时机。 留下意味着无数危机,对你,也对钟离。 「这可说不准。」艾利欧格嗤笑一声,在你蹙起眉头,反驳出声前撇了撇嘴。「你还是捨不得那个什么『现代』。」 「是的,这也是很重要的原因。」你坦诚道,「那里有我的亲人,朋友,那里有我真正的故乡。」 「……」艾利欧格平静地挪开视线,「所以一开始,岩神就留不下你。」 「他不会留我的。」 「哈——听起来你们就高尚达成了共识。」 「我不必问。」 你笑了笑,眸中浸透了水一样的哀戚,轻声道: 「我回归故土的剎那,便已身处三千年后了,最多再有三五载,便能等到『命运』的终结,届时旧的秩序尽数作废,我可以回来的,说到底——」 「从始至终,会因此受到伤害的,真正行过漫长时光,只有他一个人罢了。」 他清楚地知道你的离开于任何人,任何事都有益处,只除了他而已。 「也因此,他绝不会开口。」 「……我不信你没有为此筹谋打算。」艾利欧格捏着鼻子,不情不愿地指出,「对你而言,让他难受比要你死还不能接受。」 你唇角微微上翘,牵起一丝苦涩的笑。 「我是有想法,只是怕他不肯。」 「所以你要去所谓『未来』看看有没有出岔子?」 你点了点头。 「行吧,你高兴就好。」艾利欧格无所谓道。 第101章 眼前人,心上人 …… 政务厅前梧桐树高大笔直,枝叶如碧,落下寂寂幽凉,飘渺的罄钟声透过初夏的暮光,在庭院中悠悠迴荡。 廊下脚步声响,千岩军的身影在树荫间闪过,晃动交错的光影透过木格花窗,映在窗下书案摊开的卷卷公文上。 端坐在案前的钟离听着门外的声音,没有动,手指翻动书页。 侍卫同来人小声交流后,迈进正堂,走到长桌前,向钟离行礼。 「帝君,玉京台外有人求见。」 「何人?」 侍卫为难地顿了一下,心中暗骂同僚的不靠谱。 「那人声称,是您的……故人。」 钟离眼眸抬起。 遮遮掩掩,不肯言明身份,不会是流云他们。若说是谨小慎微之人,偏又给自己安了个故人的名头,十分矛盾。 钟离垂下眼帘,眸光掩在浓黑眼睫间,继续批阅公文。 他翻过一页文卷,持笔之手稳如天衡,一笔一划写下批语,吩咐道: 「请至前庭,我稍后便去。」 待钟离处理完要紧的事务,方舒出一口气,踏出政务厅的剎那,叫潋滟的霞光晃了眼。 他立在殿门外,猝不及防,下意识阖上双眸,拥着软暖的阳光,除了一会儿神。 首夏犹清和,芳草亦未歇。 他忙于庶务,许久不曾踏出门去,记忆还停留在被连绵春雨洗出碧色如玉的丛丛幽竹上。 钟离深深吐一口气,长靴踏过廊坊,曲廊前霓裳锦簇,妍妍花叶间浮动着微黯的日光,他曲起纤长的手指,捏了捏柔软的花瓣。 连日雨去,一晴方知夏至。 今夏霓裳一如往日,开得极盛,想来要不了几日,便又到了赏花宴举办的日子。 这还是她提出的主意。 她总要他好好对自己,吃点好吃的,盛暑天喝些甜爽的乌梅桨,金秋日躺在花廊前晒太阳,在七七盛满崇拜的眸光下,讲有趣的故事。 当时只道是寻常。 他恍然回神,岁月曾如此悠长,一千七百年的时光,纵是璃月几经雕琢,也早已不復往昔,而时光温柔,不曾模煳记忆中片刻光景。 清风盈面,花香馥郁,他眸子半阖,突然不捨得离开。 第147页 「请那位故人过来。」 …… 侍卫去了一会儿就回来了。 和他一起过来的还有一道清亮婉转的声音。 立在锦簇花团中的钟离抬起赤金双眸,鸦羽般的长睫忽闪,将发烫的日光轻轻推开。 一双白皙的手拨开珠帘,而后是纤细柔白的肩,修长如玉的颈,云鬓朱颜,眸若晨星,琉璃般清浅的眸光越过锦绣长廊,落在他脸上,玄色丝绦束着一丛月色,散漫随意。 他一动不动,金眸望着她。 潋滟的浮光中,少女一步步朝他走近,郁金裙裾似榴火欲燃,金铃轻晃,阵阵脆响。她没有挽披帛,几缕碎发搭在身前,如一朵饱满妍丽的霓裳,鲜丽裙裾所过之处,百花羞让。 她直接走到他身前,霓裳花香愈发浓郁,眸中笑意绵软。 「忙完了?」 钟离专注沉静的心弦微微一动。 风也凝滞,幽竹翠染,万般色彩被锢在这一方庭院中,他几乎不敢唿吸,唯恐清浅的气流,会吹散这片斑斓光影。 他仍没有言语,看着林荫间的光斑,自她鬓髮跳到肩头。 她远离他的人生,已有一千七百年,而他仍不能习惯没有她陪伴在身边的日子。 年岁那样悠长,长到白日梦起—— 不能信,不愿醒。 即使在梦里,她也很少来见他,他不愿错过此刻。 钟离抬起手,手指擦过她的脸,停下来,指腹轻轻触碰她的脸颊。 很柔软。 「阿离。」 他轻轻地道,手指落入她身后浓密的月华中,揽住她的腰,人向前一步,手臂微微用力。 少女没有挣扎,被腰上的力道顺势带着,靠在了钟离胸膛上。 她仰起脸,发顶蹭过钟离的唇,他隔着薄薄的织物,笼着她柔软的身躯。 「阿离。」 他很想她。 此间梦太好,也容得他浅浅放纵一回。 …… 声音洒落在耳畔,语调低沉和缓,却带着说不请的缱绻柔情。 愤懑的热意陡然歇落,四肢百骸却涌上血,自耳廓到双颊,一点点热意在皮肤下乱窜,手心发麻,听着洒落在耳畔的缱绻语调,你一阵心跳加快。 他的手很凉。 你贴着他的侧脸,轻轻蹭了几下,琉璃清瞳映着他轮廓分明的面容。 他瘦了,沉默时,眉眼便愈显锋利,时间渐渐磨去懵懂的意气,使他周身气质更沉稳肃厉,抬眸看人时,目光锐利威严。 可就是这样的锋芒中,因你而流露出些少年人的柔情缱绻。 你本能地觉得不妥,可稍一动,腰上力道愈重,钟离的气息将你尽数笼罩。 「噹啷——」 金属与青石相击的声响在长廊响起,隐约掺杂着掩不住的抽气声。 几道交错的窃窃私语声在不远处响起。 「你但凡长了手!」 「我不是……那什么……我瞎了?」 「凡千岩军,绝不可使武备脱手,你就是瞎了也不能……你看到啥了?」 「不不不不快退回去!」 惨叫声传进两人耳中,打破一廊幽静。 钟离眸子微微睁大,目光下彻。 你被他搂在怀中,仰着头,清亮的杏眸中闪烁着如水笑意,见他看过来,嘴角微微翘起。 「醒的有点晚,我吓到你了?」 融金的眸子凝视着你,目光沉沉,一语不发,俨然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 你没见过他这般失态,想了想,深觉机不可失,干脆扣住他的手,仰头啄了一下他的唇。 他怔怔地看着你。 你趁机抬起右手,指尖点在他眉心,一点银光倏然没入,眉心温凉,他下意识侧过头,又被你早有预料的掰回来。 「别躲。」 竟不是梦。 他眸中迷濛迅速退去,垂下眼帘,捉住那乘虚而入的手指。 你只觉得指尖一紧,被他一把握住。 手指和手指相扣,温度,唿吸,急促的心跳在两人之间传递。 他闭了闭眼,将惊涛骇浪尽数压进心底。 很快,他睁开眸子,目光定在你身上。 「你从往生堂偷跑出来了?」 语气严厉,一点也不温和,用着疑问的句式,讲着陈述的语调。 你撇撇嘴。 记性真好。 他方才只是魇着了,如今刚清醒过来,就要管教你了。 琉璃般清浅的眸子忽闪,晚霞也跟着闪,委屈如一汪清泉汩汩而出,底色却沉静如冰雪。 「你凶我。」 「……」 他迟疑了一会儿,低声道: 「你在生气。」 「不敢。」 钟离不作声,长睫低垂,眸光轻落在你脖颈上,过来拉你的手。 看到他这副模样,你就算有天大的火气,也平復下来。 你注意到身后躲闪的几双眼睛,深吸一口气,反握住他的手腕。 「我们到里面再谈。」 第102章 与吾妻书 …… 白衣苍狗,日月如梭,政务厅也再不似从前简朴,几经扩建,庭院大了不少,大概是因为钟离忙于政务,久居于此,厅后还建了间供他休憩的的小院。 院落中栽着两株却砂树,亭亭如盖,浓荫遮去大半庭院,朝西的支摘窗下霓裳丛生,挺拔的竹节拱卫在花团两侧,几经春洗,枝叶如碧。 第148页 你迈进正堂,目光落在书案后几排高大的书架上。 钟离正同千岩军交代些什么,背对着你,肩背挺拔,墨玉似的长髮梳成一束,扣以金玉,垂在身后,发尾耀眼的金色直叫天光逼退。 你看了他一会儿,收回视线,走到靠墙的书架前,略过层层书卷,目光落在犄角旮旯处的抽屉上。 抽屉上挂着一把青铜小锁。 你盯了它一会儿,抬手摸了摸锁梁,一道金色岩印浮现,又很快隐没,一声清脆的弹响后,锁开了。 它这样盛情邀请,你也只得却之不恭。 你撩起眼皮,偷偷看一眼钟离,背过身,抽出抽屉,目光倏然凝住。 这其中既不是寻常的经史子集,策论文章,也不是什么名儒大作,奇珍异宝,而是一叠叠色彩纷呈的笺纸。 杏红,明黄,浅青,残云……色泽或浓郁饱满,或清朗淡然,印着形态各异的拱花,镂刻着花鸟、山水,十分精緻,规规整整的叠在一起,许多已不是如今时兴的模样,像是把笺纸的变迁史都收纳——最靠里的几沓边角微卷,俨然算是老物件了。 但总有一样是不变的。 你指尖微颤,极轻地抚上顶端的信笺,墨痕明亮,落笔之人十分慎重,字迹端正,铁画银钩,并无分毫余墨氤出。 你嘴唇蠕动,无声地念起封上字迹。 与吾妻书——二十二年写于归离集。 与吾妻书——三十七年写于玉京台。 与吾妻书——三十九年写于珉林…… 你只觉得浑身都在颤,掀开最顶端的信笺,并未打开,只执拗地向下翻过去。 与吾妻书,与吾妻书…… 一遍,两遍…… 一千七百年的时光静静地藏在这方寸之间,于一个寻常初夏,尘埃沾染金霞,为你所惊扰,随着信笺一封封翻过去,时光也就倒流回从前。 它已沉寂一千七百年。 于是思念如潮,顷刻将你淹没。 春意阑珊,信笺便取浅红,落着杏花微雨的纹路。冬雪连绵,信笺便似残云,镂着霜雪万点。 东海扬尘,陵谷沧桑。 抽屉恐施了仙术,远比看上去深,待你翻开最后一纸信笺,墨迹已自鲜亮趋于青黄——战时的璃月笔墨匮乏,歌尘自归离集带回的这方松烟墨,已是难得清亮,只可惜终究被岁月篡去色泽。 它已深藏此处一千七百余年。 你忍下眼眶泛起的热意,将信笺依次排好,随后直起身子,推回抽屉,于是几千几万封书信重归黑暗。 一如落笔之人不曾言表的思念。 「想找什么?」 低沉和缓的声音自你身后响起。 你回过头,眉眼间流淌着明亮的笑意,捉住他的胳膊,脸颊挨上去,蹭了两下,白皙的手指夹着两页纸,举到他面前晃了晃,发出簌簌轻响。 「你果然早就知道了。」 钟离搂过你,拿起纸页。 是有关艾利欧格的两首残缺童谣。 他垂下眼帘,目光淡淡扫过安然如故的青铜锁,落在你脸上。 「不生气了?」 他低声道。 你翻他一个白眼,侧头看他耳畔流苏轻摇。 「不和你计较了……我们姑且算扯平了。」 钟离眼眸低垂,神色如往日一般沉静温和,你却感到腰上力道一紧。 「阿离可还满意?」 你歪头看他,清透的琉璃瞳底划过几道银色流光。 神魂完好,磨损甚微。 你翘起唇角,朝他微微一笑。 「满意——你这样好,我才能放心。」 他唿吸微窒,抬手抵住你肩背,俯身压上来,温热的唇落在柔软的绯色上,清淡的甜香变得馥郁浓厚,填满了两人的间隙。 身体相依,唇舌相触。 他一边亲你,一边摩挲着你的面颊,动作轻柔,充满爱怜,却又不肯放你片刻停歇,好似不甘。 你张开双臂,一把勾住他的脖颈,顶开他的唇,整个人靠在他身上。 初夏日暖,衣衫单薄,衣料摩擦间,热意渐起,连带着交错的唿吸也滚烫,混着霓裳花的清香,丝缕交织,沁入彼此心脾。 不知过了多久,湿润的唇分开。 你面色绯红,轻轻喘了一会儿,两人都没有开口,只感受着彼此的体温,任心潮起伏。 良久,他的声音在你头顶响起,嗓音中带着些潮湿的沙哑,像雨落青石。 「阿离,你非得如此?」 你唿吸微促,语调绵软,字句却很坚定。 「没得商量。」 他双眸闭着,抬手握住你的手腕,放在唇边轻吻。 「若我请求你呢?」 你一怔。 「什么?」 他握着你的手腕,吻过透着淡淡绯意的指尖,细细吮下去,最后停留在掌心,表情看起来很平静,眉眼也轻柔。 「阿离,若我求你……可否不去补我的魂魄?」 你心中一颤,手腕用力,想要挣开。 钟离握的更紧了些。 你凑上前去,唿吸洒在他脸上。 「钟离,你为何不看我?」 他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 「对不起。」 你险些气笑了,凑的更近了些,竖起一根食指,轻轻点在他色泽浅淡的唇角。 第149页 钟离长睫微颤,沉默的望着你。 「钟离,我以为我来到这里你就该明白的——从你将我困在归离集下,独受天罚时,你就管不到我了。」 你咬着牙,一字一句都清晰。 「我非得如此。」 你语气发狠,眼眶却红的要命,眼泪不受控制地掉落,一颗一颗砸在他胸膛上,浸湿单薄的衣襟,狠狠地灼伤了他,叫他身子发僵,冷热交替。 你抬起手,柔软的指腹一寸一寸描摹出他的眉眼,语调发颤。 「你怎么敢的……你凭什么管我啊,钟离,我怕的要死你知道吗?」 你怕他出事,怕自己会害了他。 那道结界和淹没在雷光中的背影犹如梦魇,时时闪现眼前,驱之不散。 他那时没有回头。 多过分。 你醒来时,伏在他胸膛上,感知着眼前人虚弱的心跳,目光空洞黯淡,仿佛空无所有。 他魂魄有损,又歷问心天劫,饶是此世最坚强的魂魄,也不免现出裂痕。 一道裂痕之后,往往是千里之堤的溃败。 魂魄有损者,磨损较寻常快数倍,且时时受其侵扰,痛苦难止。 魂魄真是天底下最为玄妙的事物,一如时光一去不返,它只会磨损,不得癒合,这是天道。 若要补上魂魄的缺漏,惟有一法——取他人之魂,以补己缺。 然而并非谁都适合做这万能药。 螭曾遣一缕真魂探璃月,被你斩杀,魂魄有失,故百般算计,袭击归离集,便是为了取归终的灵魂,疗愈自身。 归终身为尘之魔神,权柄殊异,你亦然。 第103章 真相如此 …… 窗外很静,驻守的千岩军得了钟离吩咐,早已退下,阵阵清风盪过霓裳花丛,贯入偌大的政务厅内,裹着甜软的清香。 钟离睁开眼睛,立刻对上两道凝视的目光。 她语气很兇狠,被泪水打湿的长睫却软绵绵的,清浅的眸子好似一潮江水,翻着雪白的浮沫,要拍碎孤立的礁石。 她恨恨地戳他胸口,一下两下,控诉着他的累累罪行。 「你可恶!」 「……」 「你严于待人,宽于律己!」 「嗯。」 她语调愈轻,虚张声势的愤怒顷刻褪去,难过的潮水漫过心脏的堤岸。 「你就不能听我一次……你为什么非得要记得我,钟离?」 钟离垂下眼睫,目光暗沉而柔和,眉眼间一贯的锋锐褪去,温柔缱绻。 他眼睫在颤,抬手握住她的手指。 「若不记得你,我不能安心。」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醒着,哪怕是现在。」 「阿离。」 沉默的山岳骤然倾落,露出深藏的寂寞和渴望。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他藏不住。 钟离的嘴唇动了一下,语气冷静如初,声音却微不可觉地发颤。 他应该冷静,他不该用感情束缚她的脚步,影响她的抉择,他已经违背过她的意愿,不该再有第二次。 他想摆脱眼前的困局,可他只能一瞬不移地凝视着她,仿若再度坠落幻梦。 岁月沉沉,思念愈深。 而他终于见到她。 冷静烟消云散。 「阿离,我很想你。」 他隐忍着,压抑着,连想念都不曾纵容,可仓促裹藏爱火的油纸,终究还是被那光焰穿透。 「……钟离。」 一只手拂上他的面颊,拨开他垂在眼前的碎发。 「你记性这么好,应当记得我同你说过的话。」 温热的气息洒落在在钟离耳畔,语调还有些生硬,气息却很轻柔。 「若视线无法确定,就去触碰,去感知……我就在这里。」 钟离微滞,垂眸看你,浅薄的夕光下,金眸呈现出一种暗沉的色泽。 她脸上的神情很认真。 因为离得近,暖香馥郁的霓裳花香和清凉微苦的竹叶气交融在一起,钟离稍稍弯腰,手臂搭在你后背,另一只手落在你膝弯处,稍一使力,将你整个人抱起。 你仰头看他。 「阿离,你在这里么。」 他轻轻地唤。 「我在。」 …… 门窗敞着,庭前幽竹冉冉。清风拂过,一枝碧绿油润的却砂木垂在廊前。 晨光透过茂密的树冠,笼下婆娑斑影,钟离用着怀中人,躺在枕上浮动的光影中,目不斜视,身影凝定不动。 他素来政务繁忙,一心多用,少有如此全神贯注的时刻。 她倚着他的胸膛,几根白皙修长的手指绕着几缕墨发,捏的紧紧的,薄如冰皮的指甲盖下氤氲着淡淡的粉,眼睫轻颤,双颊泛红,睡得很香甜。 偶有光影晃动,他抬手挡去。 约莫又过了半个时辰,你缓缓睁开眼,正对上一双沉金眼眸。 你打个哈欠,眉眼弯弯。 「早安。」 他便也唇角微弯,拨开遮在你面前的几缕碎发,吻了吻你的唇。 「早安。」 窗外日光浮动,你怔怔地盯了一会儿,懊恼道: 「几时了?我是不是耽误你做事了?」 钟离摇头。 「今日休沐,只约了一位老友相谈,时辰还早。」 第150页 他起身给你倒茶,你接过去,目光落在清透的茶汤上,还有点迷煳。 钟离浓睫微垂,掩去晦暗眸色,将人笼到自己怀里亲了亲。 阿离现在很乖。 他将掌心搭在你的腰上,轻轻揉按,低沉温和的语调落在你耳畔。 「这次能留几日?」 你抱着茶盏,仔细想了想。 「大概三日。」 腰上力道微滞。 仅仅三日。 他薄唇轻轻一抿,语调依旧柔和。 「可有什么忌讳?」 「倒也没什么,只最好不要见归终他们……他们应当不记得我了,这样最好。」你想一想,补充道「至于见过我的那些侍卫,待我离开,记忆自然会泯灭,没什么影响,叫他们这几日不要乱说就好。」 钟离顿了一下,你仰头看他,犹疑道: 「你没吩咐他们吗?」 「……」 他知你有心遮掩,又骤然重逢,心神激盪,只交待了你是来访的故友,确实并未多作声明。 「欲盖弥彰。」你一眼看穿了他,恨铁不成钢道:「没有故友会在你居所过夜!」 「是。」 「……」 你扶额长嘆。 「你今日不是还要出门?」 钟离沉思半晌,严肃道: 「我们可以走天窗。」 「……堂堂岩王帝君走窗,就问问戏本敢不敢这么写?」 你抬起手指戳他额头,被他轻易捏住。 「无妨,归终敢写。」 他语气淡淡地说着玩笑话,一阵清风裹着花香贯入,气氛宁静祥和。 与那梦魇不同,他好好的。 你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笑着亲他一下。 「归终近来如何?」 「除却旧疾作祟,每隔三百年就要沉睡十年,其余安好。」 你嘆一声。 「是我不好,我去迟了。」 钟离眉头微蹙,沉声道: 「与你无关,何须自责,这是螭的罪业,归终亦不曾怪过你。」 他这样严肃认真,倒让你有些不自在,连忙笑道: 「我随口一说,并不在意,再者,我之前同归终他们隐瞒许多,若说分毫不怪才似作伪,我也是认的。」 钟离严厉地看着你。 你扯了下嘴角,眼睫低垂,不笑了。 「……当然,还是有点伤心。」 他抬起手,掌心落在你发顶,轻轻揉了揉。 「阿离,你流离此世,接临梦魇神躯,可你济世扶倾,疾恶好善,那时璃月城与荻花洲皆受你恩惠,你同艾利欧格不同,你不曾残杀无辜,祸害万民……」 宽大的手掌盖在你眼前,遮去你微红的眼眶,只气息在耳边轻拂。 「阿离,你很好。」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你看不见他,却知道他此刻一定凝视着你,眸光温柔缱绻,嗓子禁不住有点哑。 「……我没有那么好,我总在骗人,我走了之后,一定给你们留下了很多麻烦……」 「没有人觉得麻烦。」他语气温和,吻过微凉的白髮。「我将事情原委告知他们了。」 你哑然。 「……全部?」 「嗯。」 「……何苦给自己找麻烦。」 待众人记忆抹除,所有功过是非自会风流云散,一切争端也自然会平息,强行解释,只会带给钟离猜疑和不快,甚至同他心生嫌隙。 钟离淡淡笑了一笑。 「不麻烦。」 身份也好,苦衷也罢,都会随记忆一同散去,即使众人相信他的话,也不会因此而改变些什么。 公布之初,举城譁然。 可他仍坚持将诸事缘由昭告天下。 因为真相如此。 第104章 书不尽意 两人离得很近,温热的气息拂过你的脸庞,烫的你眼眶热辣辣的,鼻子又酸又疼。 你低下头,抬手抹眼角。 「……那艾利欧格呢,她的事也一併解释了?」 钟离摇头。 「事有蹊跷,未曾相告。」 「这事的确有古怪,那两张残页我也看了……罢了,逝者已矣,倒是你——」你挪开他覆在你眼前的手,眉毛微挑,「我的帝君大人,什么时候见到她的?」 钟离一顿,目光越过柔白如玉的肩头,落在窗下艷丽如锦的霓裳花上。 「盛夏出游,泛舟而回那日。」 你微感诧异。 「那么早?亏我那之后还遮掩了许久……」 钟离笑了笑。 不早了,那已是他与你同行的近半岁月。 「阿离藏得很好。」 你搂着他的脖子,人跟着整个压在他身上,脸埋在他颈侧,声音发闷。 「钟离,我方才撒谎了。」 钟离抬起手,还没动作,便感觉到肩头滚烫。 「我很自私,我并不希望你忘记我……你还记得我,我竟是很开心的……明明这说明我失败了……」 「你做得很好。」钟离收紧双臂,将人往怀里带了带,轻嘆一声「是我坚持如此。」 你哽咽道: 「那叫任性……」 他从善如流。 「嗯,是我任性。」 你埋了好一会儿,将这些天的难过、彷徨和恐惧都发泄了出来,情绪慢慢稳定,抬起脸看他。 第151页 「时辰可不早了,不是说还有会见吗?」 你突然想起此事,杏眸一张。 「你要约见的莫非是若陀他们?」 钟离摇一摇头。 「是位异国友人。」 「那便更耽误不得了。」你坐起身,见他看着你,一动不动,催促道:「快起来吧,别耽误了正事。」 她一脸笑意,双眸亮晶晶的。 钟离垂眸,起身吻过你发顶,温声道: 「不要紧,他只是来叙旧。」 他披衣下榻,整理好仪容后,示意你再休息一会儿,起身出门去了。 你目送他离开。 庶务繁重,钟离不会无缘无故休沐,来人定是身份特殊,他看上去瘦了很多,那么多事要忙也是难免,真不知道这人怎么能以一己之力揽下璃月这么些事务来…… 他肯定很累,要不要趁此机会,拉着他休假几日调养一下? 你靠在床头思索着,倦意涌上来,忍不住阖上眼皮。 「阿离。」 迷迷煳煳中,低沉轻柔的嗓音洒在耳畔,有谁隔着薄被轻轻拍一下你。 「我要出发了,你可要……」 你张开双手,抱住他的手臂,放在脸颊上蹭几下,声音软糯轻柔。 「嗯,我等你。」 他怔了一下,将要落在你髮丝上的手停下,手指微蜷,颳了刮你鼻翼,神色如常道: 「好,那阿离在此等我。」 他顿了顿,低声道: 「我很快回来。」 万里晴空,窗外霓裳如锦,织金画霞,案上一盏烛灯未尽,将绵暖的花香晕开。 你清醒过来,仰头看他。 他与你对视半晌,长睫垂落,不透半点思绪,只声音依旧温和。 「阿离,先松手。」 你还抱着他的胳膊。 你疑惑了一下。 你捉的并不紧,他分明可以自己抽出来。 你后知后觉,恍然回神,突然觉得心酸,便起身下榻,放开被子,捉住他收在袖子里的手,握在掌心里。 「我改主意了。」你凑到他面前,故意和他撒娇,「我也想去,不知帝君肯不肯带我?」 她的气息离得非常近,钟离抬起沉金的眸子,目不斜视地看着你,温柔自眉宇间流淌出来,轻轻地嗯一声。 他不想离开她,哪怕片刻。 他不曾同她道过思念,怕那沉重拖拽了她的轻盈,他习惯于沉默,一如此间一千七百年。 只是沉默有时亦会被打破,有时他偶得一卷奇闻异事,觉得她肯定喜欢,便买下带回,有时他独自漫步在璃月长街,细雨如酥,心中会突然想到:阿离此刻会做些什么? 他没有答案,一如那些书卷,古玩,奇巧无人可赠。 于是沉默崩塌,待到深夜静寂,他便提笔写一封没有收件人的信。 他写璃月的变迁,身旁的趣事,写郁郁葱葱的山涧,世人寻仙问道,流云深受其扰,设琥珀石牢筛之;写蒙德风车流转,四季如春,龙嵴雪山却雪虐风饕;写稻妻春樱如雪,诗人将绯句浅唱;写须弥林深难觅,古木参天,临界却沙海浩荡…… 信总是很长,直到烛火晦暗,晨光熹微,叩门的千岩军送来新一日文书,他才匆匆落封。 与吾妻书。 慢慢的,信便真累成了书。 他写不尽他们本该同看的一切。 第105章 会友 …… 璃月城外多名山,连绵数里,风景秀丽,山下竹林如海,溪流蜿蜒,山中古木参天,凉爽幽静,城中富庶人家都向玉京台递了文书,在山中修起别院,避暑消热。 你低头朝下望望,群山万壑皆在脚下,又回身看去。 亭下一道挺拔身影,侧脸俊秀,一身清淡的玄色宽袍,初夏微烫的日光透过亭前松枝,在他系的一丝不苟的衣襟上筛下斑影,如水波荡漾。 山风,流云,古松,鸟鸣。 钟离端坐在长案旁,文卷堆叠在他脚边,他却眉眼微垂,眸光沉静专注地望着你。 你越过文卷,坐到他身侧,发间的丝绦垂在身前,长穗挠过他手心。 他握住你的手。 「可觉得冷?」 你摇摇头。 高处免不得有些寒凉,可你又不是寻常体质,哪会被这点风寒困扰。 「还没来吗?」 覆在手背上的力道微紧。 「就快了,阿离,你见旁人不要紧么?」 「只要他没见过当年的我。」 钟离点点头,牵过你的手,将一盏热茶放在你掌心。 你望着他笑,忽觉迎面而至的清风中有几分蹊跷,想也不想,指尖一弹,一道银光没入风中,你作势要起身—— 实在是被神出鬼没的天雷噼伤了。 肩头忽然一沉,一只手将你稳稳按住。 「阿离,没事的,那是……」 他话语未尽,看似空无一物的高空中竟传来一声痛唿。 「哎呀——」 那声音好似少年,清亮婉转,犹如天籁,此刻听起来却有些猝不及防的茫然。 「许久不见,老爷子你怎么一上来就打人嘛?」 几片散发着柔白幽光的羽毛飘落,一道翠绿的身影渐渐现出轮廓。 那果真是个少年,他发如苍玉,两条髮辫垂在身前,尾端流淌着碧绿的光泽,一身修身的巴洛克礼装,翠色的眸子忽闪,像是刚从唱诗班偷熘出来,一手按着别着一朵纯白的塞西莉亚花的帽檐,一手挽着一只木琴,身后的绿色披风高高扬起。 第152页 温迪。 静默好一会儿。 你默默地抬头,下意识抽了抽手,纹丝不动。 温迪的目光扫过钟离落在你肩上的手,围着两人打量一番,落在钟离脸上。 钟离神色平静,朝他微微颔首。 「哎呀,原来是我打扰了。」他目光转向你,笑着伸出手来,「我是温迪,这位新朋友,你好呀。」 肩上力道分毫不减,你只得身子前倾,伸直手臂,勉强够到温迪的指尖,虚握一下。 「你好,我名离。」 他往前一伸,握住你的手晃了晃,翠色的眸子眨了一眨,狡黠如风,不可捉摸。 「我来璃月这么多次,还是第一次见离小姐,幸会幸会~」 钟离淡淡地瞥他一眼,斟一盏茶递给他。 「赶路辛苦,先喝杯热茶。」 温迪接过茶盏,在钟离的注视中向前一步,笑道: 「没想到除却归终小姐,世间还有这样……嗯,如盛开的茶花般生机勃勃的小姐。」 「多谢夸奖。」你回过神来,微微一笑,直言道「我的确也是魔神,只是远游他乡,并不在璃月久留,久仰风神盛名。」 「哎嘿。」少年挠挠头,翠眸盛满明亮的光,「这么快就被看穿啦?还以为能多瞒一阵子呢——」 「难得交到这样飒爽的朋友,就不要和我客气啦,叫我温迪就好。」 你点点头,微笑不变。 「唤我阿离即可。」 「哎呀,那我就不客气啦。」 温迪生了双圆眼,翠色慾滴,如不落的和风,吹醒沉寂的原野,拂得碧波荡漾,带笑和人讲话时,眉宇间饱含热忱,坦荡真诚,言谈间又有些小俏皮,让人不自觉放下防备,生不出丁点恶感。 你喜欢和这样的人交谈,几句话就被他逗得笑出了声。 钟离垂下眼眸,淡淡咳了几声,谈兴正浓的两人齐齐看他。 「可聊尽兴了?」 你还未作回答,温迪摊了摊双手,笑着说: 「怎么会,和阿离这样幽默风趣的人相谈,话可是说不尽的。」 分明是美言,听到耳朵里却带了几分古怪。 钟离淡淡一笑。 「呵呵,两位如此投缘也是幸事,不若隔日再寻机会详谈,今日且先说正事。」 你怔了一下,转头看他。 不是说老友闲谈吗,还有正事? 温迪眨了眨翠色的眸子,敛去笑意。 「欸?好吧,真是可惜~」 他语调仍然轻盈如歌,神色却很郑重,翠色的光影轻轻掠过你。 你会意,眉眼舒展,朝两人浅浅一笑。 「琉璃亭应当准备的差不多了,我去照看下。」 而后,你俯身,低声道: 「我去去就来。」末了,顿了顿,补充道:「很快。」 钟离目光垂落在碧色润泽的茶盏上。 「好。」 第106章 调侃 温迪目送你走远,而后回头,正对上钟离一双古井无波的金眸,他的目光越过无边云海,留驻在一片模煳的光影上。 他看了很久,直到被她甩落在身后的云际都消融,才淡淡收回目光。 温迪支起胳膊,托腮看着他,直到他看回来,才笑吟吟道: 「哎呀,回神了?」 「……」 钟离没有理会他的调侃,垂眸,端起茶盏,轻抿一口。 茶香四溢,唇齿盈香。 「哎,我来的果然不是时候。」温迪语调惋惜,眉眼间却看不出半点愧色——他眨了眨比湖泊更明净的翠眸。「怎么怎么,打扰你约会啦?」 钟离放下茶盏,朝他一拱手,正色道: 「你与我早已相约此时,按时赴约如何算打扰。阿离来的突然,未曾提前告知,是我之过。」 温迪:…… 咦!老爷子还是这么古板! 他也收起玩闹的心思,跟着坐直身子,和钟离对视,认真地道: 「蒙德事了,多谢帮忙。」 钟离摇一摇头。 「我并未多做什么,只是冒名订立契约之事,实在莽撞,若非两国相异之处甚多,恐会被有心之人点破。若你需要此物,大可同我直言。」 「欸?我这是被小看了吗?那一手字我可是练了好久——」 温迪双臂伸直,趴在桌面上,那点来之不易的严肃顷刻消散,整个人透出一股熟稔的散漫。 实在不雅。 钟离眉峰抖了抖,温迪却好似什么也没看见,笑眯眯道: 「何况老爷子你不是最看重契约?竟能为两国邦交友谊牺牲至此——」 「无妨。」钟离端起茶盏,神色极淡然。「蒙德与璃月互为邻国,盟谊如此,合该互助,何况……」 他淡淡瞥一眼那与风雅二字扯不上半点关系的散漫诗人。 风神巴巴托斯,并不如他表面这般轻率。 「那份契约内有蹊跷,若按璃月律法诠释,本就不能生效。」 「哎嘿?」 「……」 钟离不轻不重地放下茶盏。 这个与风雅二字搭不上半点关系的散漫诗人! 「虽然这么说,但是给老爷子你的声誉抹了黑也是事实嘛,所以我来道歉了!」 钟离平静地嗯一声。 「欸?」诗人凑到他面前,翠眸忽闪「你怎么不问我要怎样道歉?」 第153页 钟离眼帘抬起,鎏金眸子直视着温迪。 「如此便够了。」 温迪诧异,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恍然大悟。 「嗯嗯,你在赶我走!我果然是打扰了你的约会?」 钟离没作声,随手自身边的文案中抽出一卷,摊在书案上,提笔蘸墨,书起批语来,全然不顾爱热闹的诗人在他耳边吵闹。 「老爷子你真的在约会?」 「了不得哎!是我想的那种吗?是吗是吗?」 「呜哇,我还以为哪怕有一日龙嵴雪山开满了塞西莉亚,无边的风掀起烬寂海的波澜,你也会是璃月最知名的石头呢。」 钟离放下笔,淡淡瞥他一眼。 温迪笑意不减。 蝉联璃月岩石死脑筋大比拼总冠军一千七百年的摩拉克斯,竟然要开花了? 他一瞬间就将那一瞥中的危险抛之脑后,兴致勃勃地打探道: 「哎,和我讲讲嘛,阿离是什么人啊?」 钟离怔了怔。 松枝清香习习吹入方亭,瓷瓶里的松枝轻轻摇动。 这是阿离嫌这里太单调,方才带上来的。 温迪惊讶地发现,对案那人忽而卸下眉眼间所有的沉稳与凌厉,目光落在青翠松枝间,柔软地惊人,语调也柔和。 温迪捧起茶盏,喝一口压压惊。 「阿离是我的妻子。」 「噗——」 钟离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若是醉了,将酒倾倒在他头顶也就罢了,如今分明清醒,这是何意。 温迪手慢脚乱地扯出一张草纸,拭去桌案上几点褐色的茶水,偷瞥一眼施一道仙术整理仪容的钟离。 「咳咳,抱歉,咳咳咳。」 他呛的脸都红了,翠色的眸子睁地滚圆。 「我没听错吧?老爷子,你刚刚说她是你的爱人?」 「嗯。」钟离颔首,犹豫了一下,点一点那可怜的草纸「这便是那份契书?」 「欸?」 温迪惊唿一声,将那湿皱成巴巴地一团展开,果然见墨渍都晕染开来,难以辨别,连末尾那铁画银钩的笔迹都蒙上一层淡淡的灰。 他哀嘆一声。 「温妮莎说要将它作为革命胜利的象徵,摆在大教堂里——这下搞砸了,会不会要我赔啊?」 「以普遍理性而论,如今这份契约当为文物,为蒙德所有。」 「完了完了,我还欠着酒馆好多债呢……」 温迪扒着桌案,可怜兮兮地看他。 「看在蒙德和璃月多年的盟谊上,不知慷慨守正的岩神愿不愿意救济一下眼前这位可怜的吟游诗人呢?」 「呵呵,璃月是一切财富沉淀的地方,却从未有过不劳而获的契约,崇尚凭自己的双手获取财富。」他面色淡然,捧起茶盏浅尝。「即便是异国的吟游诗人,若展露本事,想必也能在璃月有所收穫。」 「欸,怎么这样——」 第107章 纵容 …… 初夏晴盛,金灿灿的晖光掠过璃月城,被高扬的飞檐截下一片,落成暖色的光斑,烙在你袖摆上。 你立在屋檐下,等琉璃亭装盘,心绪四起。 两人谈话,你退出来,却也知晓大概是温妮莎一事——蒙德革命或已落下帷幕,可璃月的灾劫却还未曾到来。 你忽而生出很多忧虑。 若陀如今可好,磨损是否已开始蚕食他的心智?七七可躲过了那场无妄之灾?魈是否饱受业障之苦? 你深深地嘆口气。 你担心的太多,时间却太少。 何况因过往纠葛,此番前来,万不可同他们再扯上联繫,若再引来天理注视,你将要去做的一切便功亏一篑了。 至于温迪……他十分特殊,只要钟离不同他透露因果本质,倒也无妨。 陪同的千岩军却没什么多余的心思,几句话就和你熟络起来,身板笔直,头却忍不住往前探,感慨道: 「您可不知道,帝君总一个人待在政务厅,只知道忙公务,除了项目公文,其他的半点也不仔细!尤其是饮食,好几次我看见那饭食端进去,又原样端了出来,说是给咱们加餐……」 你压下万千思绪,揉揉眉心,一时没有开口。 千岩军便继续告状,没几句话,几乎将钟离抖落个干净。 你回过神,拧起眉头,听得来气,又忍不住心疼,针扎一样,正要开口再仔细盘问一番,琉璃亭内走出一位侍者,请你入内。 待你脚步渐远,那千岩军的同僚看向他,使了个眼色,低声道: 「你小子!帝君日常是可以轻易透露的吗?」 「有什么关系?这位不是帝君的故友吗?」千岩军挠挠头,一脸困惑,「平日还没有这样好耐心的人肯听我唠叨呢——你们都觉得帝君自有深意,可不吃饭咋成啊?」 那人噎了一下。 「……总之你就少说两句,你可知道帝君从不留人过夜?」 千岩军咧嘴傻笑: 「咱刚来,不知道哎。」 「……这和你什么时候来的没有半块摩拉的关系!你这傢伙到底有没有常识?」 那人忍不住,一个暴粟锤到千岩军额头上,附耳低声道: 「咳咳,我可告诉你,男女七岁不同席,寻常人家绝不会随意留不相干的女儿家过夜,除非是……」 第154页 「咱不听!」千岩军抱着头,委屈道:「我看你才该少说两句呢!叫帝君知道了,开阳星大人饶不了你!哼!」 无故殴打同袍!大人肯定会狠狠罚你军棍! 「……说的也对,说得也对。」那人喃喃道,半晌,一巴掌唿到自己脸上「哎呦我这破嘴!对了,对了,昨天的事,咱俩可万万不能说出去!」 帝君这么做,一定有他的深意。 他们这样胡乱揣测,岂不是辜负了帝君的信任! 「我才不说呢!我可是全村嘴最牢的!」 你将食盒笼进干坤袖中,在侍者的指引下踏出门来,刚巧听见这么一句,便随口问道: 「不说什么?」 两人皆是一惊,肩背陡然挺得笔直,齐刷刷摇头,可怜兮兮地望着你,目光凝成四个大字。 求别追问。 「……」 你又不会逼问他们,干什么一副心虚的要死的模样。 可疑。 但你应了钟离,赶时间,便不作他想,同两人交代几句,告辞离去。 …… ……这场景过分诡异了。 你默默抬头,目之所及,晴空朗朗。 你垂眸四顾,长风流转,山色翠微。 一切都再祥和不过。 于是你淡定地走向两人——都是梦。 金色的薄壁落在钟离身侧,他端坐在原地,左手捏着一只青瓷小盏,右手举着一只玻璃瓶,日光穿过瓶中纯净透明的液体,折射出明净的光彩,离的近了,鼻尖还缭绕着若有若无的醇馥清香。 符文明灭间,将世间一切流风都隔绝在外,那道肩背笔直的身影好似群山屹立,巍然不可撼动。 你嘴角微抽 玉璋护盾。 居然还用上了玉璋护盾。 那头的诗人便没有钟离这般悠闲,白皙的脸紧贴在玉璋护盾流光蔓延的薄壁上,脸上的软肉都挤压地变了形,手死死地扒在桌案边缘,不肯退避半分,一双翠色的眸色忽闪,盛满了渴望。 见你过来,翠眸与金眸一同朝你看来。一方沉稳温和,神色柔软,一边眸光炽热,如见救星。 「阿离。」 「阿离!」 你看向钟离,笑意盈盈地朝他使了个眼色,暗示他把人放进去。 对上你的目光,钟离亦微微一笑。 你:……? 钟离没作声,静静地看着你,眉眼间露出几分柔软。 你当真回来的很快。 「二位可聊的开心?」 你敲了敲薄如蝉翼的金壁。 「时辰不早了,开饭吧?」 钟离点了点头,唇角勾起一丝笑意。 金光倏然退散。 你将偌大的食盒放在桌案上,钟离撤走满桌公文笔墨,将盒中菜餚一一布在桌案上,将荤食素菜分摆两侧,几盅羹餚和点心则放在中间。 他的动作很自然,以至于两人都没察觉出什么不对,温迪却心中纳罕,继而失笑。 嗯,就算不似方才玩笑那般亲昵,也是情谊匪浅呢。 乘着钟离布菜,你扭头看向温迪。 「留下一起吃吗?我请琉璃亭准备了三份餐具。」 钟离动作微顿,唇边笑意凝固。 「哇,真的可以吗?」温迪眸光愈亮,哎嘿一声「那我就不客气啦!」 「……」 钟离默默地将一盘水晶虾放在桌案上,一声轻响。 你没注意到,只笑了笑,示意温迪随意坐。 温迪顶着你身后那人审视的目光,抱起解开结界后,被钟离随手放在一旁的瓶子,笑意不减。 「好欸,我刚好带来了先前埋在风起地的陈年好酒,如今正搭这一桌美食。」 你来了兴致,闻言点一点头。 「琉璃亭不曾准备这些,倒是凑巧。」 温迪眸光忽亮,翠色慾滴。 「是吧是吧?」 你仔细打量着酒瓶。 「酒液明澈,醇香馥郁,定是好酒。」 温迪在一旁拼命点头。 「欸!阿离好眼力!」 你抿唇浅笑,看向钟离,声音温软。 「既如此,我就不客气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就这么敲定了。 钟离眉心直跳。 他就是怕这个。 钟离深吸一口气,试图打断几句话就开始推心置腹的两人。 那与风雅二字搭不上半点关系的酒鬼诗人也就罢了,阿离不善饮酒,绝不能被他唬住了。 「阿离。」 他严肃地看着你,略一摇头。 你夹了一块莲花酥,盛在碟子里,递到钟离面前。 「机会难得,不要这么拘束嘛。」 你笑意盈盈,似枝头夏花绽放,娇艷烂漫。 钟离凝视你许久,垂眸,接过莲花酥。 简直是胡闹。 而他明知不该纵容,却也无从拒绝。 他总也拗不过她。 …… 第108章 只喜欢她 …… 日头渐高,三人推杯换盏一番,都生出些醉意。 温迪当仁不让,一人饮去大半,钟离虽不多饮,却也不曾拒绝,盏中酒液不断,而你每每端起酒盏,就会得到钟离的淡淡一瞥。 不严厉,却像沉默的山岩,隔着一段距离,将攀登者整个视野占据。 第155页 你被他看得心虚,心知自己酒量不佳,没有多喝,捧着一只小盏乖乖巧巧地抿。 即便如此,酒过三巡后,你也生出些醉意,头脑微晕,靠在桌案上休憩。 钟离看向你。 他的目光沉静如寒亭落雪,几无醉态,长睫轻颤却似叶落清湖,盪开涟漪万点,其中情意昭昭切切,明净坦荡。 温迪挑一挑眉,好整以暇的看着两人。 眼见绯色攀上你的脖颈,钟离微微蹙眉,将一枚蜜桔点在你唇边。 「含一含去酒。」 你头脑发晕,便顺势含了去。 钟离面色清冷沉静,唇边却勾起一丝微不可觉的笑意。 「咳咳咳咳——」 温迪勐地呛了一口酒,翠眸忽闪。 嗯?难道方才老爷子没有开玩笑?? 呜哇!石头醉了,秀起来简直不管别人死活! 对案的两人俨然不曾有心思关注他,他闷闷地灌了自己一口。 要不是老爷子嘱咐他不可将阿离的身份随意说出去,他早就飞走啦,稻妻也好须弥也好至冬也好——欸~好想见见他们吶! 只是。 温迪放下酒瓶,眸光透过松枝的缝隙,望着两人。 你也不知清醒了多少,含笑同钟离道谢,他只是微微颔首,神色却很柔和,目光落在你脸上,缱绻温柔,珍重至极。 那样的珍宝,若不能长久拥有,便是长久的寂寞。 或许他可以多来和老爷子聊聊? 温迪笑眯眯地收回目光,喝一口手中酒。 哎嘿,他明明来的很巧嘛。 …… 清风徐来,云波不兴。 觥筹交错间,日头西下,披落云霞,山花如绣颊,玉片似的月牙自东山而出,温迪扣着木琴,清扬的歌声与琴声相和,沉醉东风。 待吃尽了酒,温迪告辞离去,还顺走了一盘金丝虾球。 钟离没有拦他。 他甚至没有抬头,单手握着酒盏,眉眼低垂,神色沉静,如品茶一般,先品,再嗅,后闻,之后才不急不忙地抿上一口。 可酒终究不是茶,这么一场下来,他面前的酒瓶亦是空了大半。 沉醉的晚风对你附耳低语。 「欸嘿,告诉你一个秘密:老爷子他醉了,可就不那么讲规矩了。」 那风盘旋了一会儿,像是打了个嗝,慢悠悠地补充道: 「脾气也会更好些,这时候和他商量些什么,总是容易些,诱他答应在茶室请酒也不是没可能……」 翠色的清风捲起雪白绵软的云雾。 「嘿嘿,晚安啦。」 你举盏相送,待风离开两人身边,你起身,盘腿坐到对案去,手撑在案几上,仔细端详他的眉眼。 他瘦了,眉眼依旧凌厉,肩背笔挺,如山水画卷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云霞的金光映入他煌煌金眸,为沉默伫立的山岩披上柔软的外衫。 你抬手,柔软的指腹描摹他的轮廓。 霞光笼罩下,你的双眸亮如星辰。 钟离按住你的手,同你对视,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 「……我原想着,待你我昏礼之时,要宴请璃月万民。」 这没头没尾的发言让你怔了怔。 「他们都很愿意同我们道贺,皆时若有贺礼,便都收了,交由月海亭收纳整理,来年以摩拉作为补贴,归还万民。」 你鼻尖发酸,拉着他的手笑了笑。 他这样好,怎么就不能如愿? 「……归终和流云很早就开始准备典仪布置,将伏龙树都搬到典仪上去,为了花冠上一枚明珠的位置,也会闹到我面前,要我公正评判。歌尘将流程拟了数个版本,拉着魈和七七作演习,甘雨自荐作绣球,险些压塌了竹制的笼台……你喜欢热闹,我们就把所有人都请来,阿离,我想你风风光光的……」 许是喝醉了,他不讲辞令,不加修辞,甚至有些絮叨。 那愿景总在他梦中復现,可那太美好,他不敢信。 于是便知梦是梦。 岁月碾过,山岩也错骨分筋。 你摇头,站起身,绕过桌案,坐到他身旁去,脸挨在他胳膊上蹭两下。 「你好好的,比什么典仪都好。」 钟离笑了笑,将你笼进怀里,微凉的酒香贴在脸侧,唇上还泛着润泽的水光,胸膛却温热,烘地你心头暖洋洋的。 他一言不发,安安静静地抱着你,你捻起一枚酸梅干给他,他便含着慢慢嚼,你递茶给他,他便咬在茶盏边一点点抿,柔软的唇瓣蹭过搭在盏上的白皙手指。你回头看他,他便坐在那里,眸子安静地注视着你。 特别乖。 日光隐没,夜色披山。 皎洁的月光穿过交错的飞檐,落在钟离脸上,玉壶倾落,他的眉眼沉静依旧,只一双眸子,盈满怀中月华。 他凝眸注视着你。 你心里被攥了一下似的,有点疼。 「钟离。」 你轻轻地唤,迎着他的目光,嫣然一笑。 「你喜欢的人没有良心,你愿意忘记她吗?」 钟离摇摇头。 「她很好。」 他吐字缓慢,声音低沉。 「我喜欢她……只喜欢她。」 你垂下眼帘。 心底的酸涩翻涌而上。 他喜欢一个人,坚定,执着,深不见底,矢志不渝,即使那只是杯中水月,镜中繁花,再不能给他任何回应。 第156页 你扯起唇角,轻轻一笑,落在他眉心的手指一错,轻轻托住他的面颊,给了他一个温柔绵长的吻。 指尖星点银光如疏星逸散,再不可寻。 「如你所愿。」 第109章 有愧 …… 餚亥已尽,你将桌上狼藉草草收拾了,回身看他。 他捧着你塞给他暖手的茶盏,仰头望着你,眸中若沉金乌,映着案上烛火,璀璨非常。 你心中一动。 这两天你情绪激盪,看到他就忍不住心生酸涩,只能拼命转移注意力,不敢太招惹他,如今却突兀地想起温迪的话。 突如其来的想法像小猫爪子一样挠你的心肝,你忍了又忍,终究是败北了。 你摊开手掌,伸到他面前。 「钟离,把你的茶盏给我好不好?」 没有丝毫犹豫,一只青瓷小盏落到你掌心。 你眸光一亮。 有戏。 你将酒盏反手收进食盒中,俯身,笑吟吟地看他。 「我们该回去了,你可以自己走吗?」 皎白月华流镀在他肩头,他立在朗朗明月下,身姿挺拔,眉眼安静。 他闭目,沉思片刻,摇头。 你凑近他,神色为难。 「可我不擅御空之法,若扶着人,怕是回不去的。」 钟离没作声,抿了抿唇,抬手握住你的手腕。 你看他不高兴,赶紧哄他: 「我不是要丢下你……只是天色愈晚,你若离城太久,恐生事端。」 他注视着你,鸦羽般的浓睫微颤,像是沉思。 你微微一笑,循循善诱道: 「我也不想耽误太久,我知晓帝君一向不是拘与俗礼之人,这样,我有一个法子……」 你抬起双臂,环着他的腰,抱了抱他。 你含笑问道: 「我抱你回去,怎么样?」 钟离愣了一下,不由皱眉,正要摇头,脸庞却突然被一双手捧住。 手的主人轻轻抚摸着他的脸,语调极轻,绵软如雪白的云糕。 「不行吗?」 「……」 即使酒醉,他的理智依旧占据上风,钟离便以为自己可以和从前一样,坚定的拒绝她。 现在他发现自己可能做不到。 一如他做不到不去想她。 她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他拒绝不了这样美好的梦,滚烫的热意在四肢百骸游走。 他很委屈。 他答应她就是了。 钟离沉金的眸子看着她,抬起手,贴上她的脸颊。 柔软温暖的面庞在他手心轻轻地蹭。 「就一次,好不好?」 你语调清浅,柔婉如溪水蜿蜒,眸子却很明亮。 就让你找回一次心心念念的场子! 钟离停下来,注视着你,而后手臂垂落,收紧,搂住了你。 你被锁在他怀里,有点迷茫。 这是什么意思? 你稍稍拉开两人的距离,未及开口,柔软的唇瓣落下来。 可这个吻并不温柔。 他极为强势地夺取着你口腔中的空气,唇齿滚烫,还残留着辛辣的酒液,烫的你直退,后仰的头却被一只手死死抵住,使你不得不直面这场忽如其来的劫掠。 你险些憋死。 好在钟离还不打算为了逃避公主抱就谋杀你,踩着某个精准的点,将湿润的唇分开。 你深深地喘了会儿气,扶着他的肩膀,抬起氤氲着霓裳绯色的脸,看着钟离。 钟离俯身,再次堵住你的嘴。 「……」 几次三番下来,你实在受不住,在片刻间隙中抬起两指,抵在他唇上,胸口剧烈的起伏着,让你疑心那颗不堪重负的心脏下一刻便会跳出来,罢工抗议。 「你停一停。」 金眸沉静地注视着你,柔软的舌尖点了点唇上柔软白皙的手指。 你闪电般地收回手指,面皮火烧。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错了。」你崩溃服输「我们这就回去——停!」 你后仰,勉强避开。 这人醉了酒,半点不知收敛的! 再这样下去,你们未必回得去。 你拿不讲理的武神毫无办法——你又打不过他。 ……不,你也不可能对他动手。 「你再闹,我就……」你憋了一会儿,气势十足道: 「……不理你了!」 钟离呆了一呆,手指停在半空中,半晌,默默垂下。 他松开箍在你腰间的手臂,退了一步。 他的反应出乎意料的大。 夜露沉凝,青石板上一层浮动的水光,瓦檐横开月光,将他的面容埋进静谧的夜色中,看不真切。 「不要不理我。」 他低声道。 你从错愕中回过神,失笑,去拉他的胳膊。 「……唬你的,我怎么会不理你?」 钟离一动不动,沉默半晌,开口道: 「有的。」 他双眸黯淡,还是没有表情,声音沉静平淡。 「请仙典仪后,我去见你了。」他抿抿唇,慢慢道:「你不理我。」 听起来真是要多委屈有多委屈。 「……」 你努力为自己找补。 「我那时受共魂术影响,没有记忆。」 第157页 他点一点头,嗯了一声,神色仍然平静,声音也平稳镇定。 「你不理我。」 「……」 你竟无力反驳。 你深吸一口气,凝视他片刻,转开视线。 他只有醉了,才肯将心底的委屈袒露半分。 「对不起。」 你凑近他,亲了亲他的唇角,声音轻柔。 「我要怎样补偿你?」 钟离沉金的眸子凝视着你,还是不作声。 他只觉得指尖一紧,被你一把握住。 手指与手指相扣,温度、气息、缠绵的晚风在两人间徘徊。 你扣住他的手不放,仰头又在他唇上亲了下。 「仅此一次,我什么都可以答应,只要你想。」你轻笑,再亲一下,直起身,「不用急,好好想一想。」 你力所能及、力所不能及的一切,都可以给他。 只要他想。 你想起那年盛夏,你和他出游,他搂着你,在幽凉的潭水中,一字一句,沉稳坚定。 他说,你当值得世间一切美好之物。 这话总该由你来说一次。 「我不知道我的所作所为是否正确,也不知道你是怎样想的……你总是太体谅别人」你左手拂上他的脸,拨开额前碎发,在墨色山河中寻到一池郁金。「你唯一一次罔顾我的意愿,便是天劫时将我拦住,我当时很生气——所以这次见面以来,你甚至不曾挽留我半句。」 「我有千万个离开的理由,我有无数论据证明决断的合理,我自信给了所有人力所能及的照顾……惟有你,钟离,惟有你」 你轻声道。 「我问心有愧。」 钟离凝望着你,好像没有听清你在说什么。 「阿离。」 你抬起头。 钟离抬起手,手指擦过你的脸,停下来,指腹轻轻触碰你的眼角,抹开那绯色花叶上的露珠。 很柔软。 他端详着你,目光专注,手指摩挲着你的脸,沉沉金眸映着月光,眉眼温柔。 手指落进霜白长发中,手臂抬起,用力。 你没有挣扎,落进他的怀抱中。 方才饮酒过甚,热意上涌,钟离便将外袍披在肩上,此刻骤然滑落,只穿着一层雪白里衣,隔着薄薄的织物,贴身摩擦,炸起细小的电流。 他垂头靠在你肩膀上,你下意识扶住他,温热的气息拂在你耳边。 「阿离。」 他嘆一声,似是笑了。 第110章 夜 …… 月华皎然,深浓似霜。 你将钟离按在榻上,除去外袍,翻出一床薄被盖在他身上,掖好四角,熄去灯烛,单手托腮,撑在榻沿,静静地看着他,黑夜中,琉璃似的眸子清亮如一汪粼粼的清泉。 你与他初见时,岩枪烁金,珠玉四溅,满目苍翠中,只有他肩背最挺直,气度玉石般俊逸,一眼望去,山河为之倾倒,苍松翠竹不足与之比拟。 若陀对他的评价绝非虚言。 自律克己,坚定刚毅。 你抬手,手指虚虚地落在他沉静的眉眼之上,停顿片刻,一点夜露似的银光划过泛凉的空气,似银鱼抖一抖长尾,没入他眉心之中。 微蹙的眉宇渐渐舒展。 你唿出一口气,轻手轻脚,掩门而出。 要瞒过钟离进入政务厅绝非易事。 政务厅是钟离处理璃月机要事务所在,设有结界数重,虽与你不会有什么阻拦,但却与钟离神识相连,贸然闯入,恐生警戒。 只能从正门走了。 月华渐隐,璃月城内飘洒起细密的雨丝,庭院内草木岑寂,瓦檐前水珠滴答。 两名千岩军肩背笔直,立着长枪,一左一右立在殿门前。 你迎面走过去。 两人见到你,停下行礼。 你的目光扫过他们——是白日陪你一同取餐的两位,只是此刻气质与白日迥然不同。 两人目光雪亮,面色严肃,一身银甲被细密的雨丝洗出清光。 你笑了笑。 「今夜落了雨,怎么不到檐下去?」 两人中瘦削些的那位上前一步,拱手道: 「我等尊帝君谕令,不敢擅离职守。」 他略一皱眉,问道: 「不知阁下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你扬一扬手中令牌,木牌简朴,边框凹下去,以金粉敷之,纹路迴旋往復,簇着浓墨写就的「准行」二字。 那人接了,翻来覆去的检查。 「帝君令我来取一样东西。」 你见两人面面相觑,随口问道: 「可有什么问题?」 一直闷不作声的那名千岩军嘿嘿一笑,挠了挠头,一扫严肃模样,将令牌递迴给你。 「没问题,帝君的牌子咱还能认不出?只是这天这么晚了,又下着雨,帝君咋突然要找东西啊?」 另一人也看过来。 你拎起令牌收进袖中,神色坦然。 「待帝君酒醒了,我替你问问?」 两人皆是吃了一惊。 「帝君吃醉了?」 你嗯一声,走到门扉前,示意两人往旁边站站。 「我赶着回去,还有什么问题?」 两人:…… 您都赶着回去了,我们还能有什么问题?! 两人脑袋摇得跟雨刷似的。 第158页 你颔首,踏进门去,浑然不觉这一番言语在两人心中掀起了怎样的风浪。 待沉重的殿门阖上,结界重新聚拢,将厅内声响尽数隔开,两人对视。 「说起来……咱们刚才是不是忘问了,大人那令牌哪来的?」 「那谁知道,要么帝君给的,要么是乘着帝君吃醉,从帝君那摸来的。」 那人吃了一惊,勐地站直身子,伸手去拉殿门上的门环。 「你咋不早说?咱都放人进去了!」 他的同伴狠狠地拍开他的手,恨铁不成钢地戳他脑门。 「你可长点心吧!政务厅结界是帝君亲手所立,那位能来去自如,便是早已得了帝君承认,哪会需要令牌,更兼实力非凡,何须和旁人知会,自去不就行了,你我还能拦住她不成?」 「你又戳我脑门!」那人摸摸通红的额头,瘪嘴道,「就你聪明,你知道为啥?」 另一人深深嘆气。 「那位在给你我开脱呢……她给我俩看了正儿八经的通行令牌,日后若帝君追究起来,你我也是按规章行事,不算失职。」 「啥?啥?」 「……就是说不管今天这位是不是得了帝君首肯,拿走了任何东西,都不是咱俩的错!」 「啊为啥?」 「为啥为啥——我就问你,进入政务厅需要啥?」 「呃,帝君准许和通行令?」 「那位进出自如,有没有准许?」 「呃,有。」 「通行令你也看了,是假的不?」 「不是?」 「那我们做错了啥?!」 「呃,就,帝君醉了,也没个手谕啥的,万一没让大人拿走什么东西……」 「哦。」那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那可怎么办,咱们现在去帝君居所问问?」 另一人面色肉眼可见的迟疑。 「你咋说话味儿这么沖呢,这不好吧……咱俩还得守门呢,而且擅闯帝君居所可是重罪。」 「知道不好就别说废话了!守好门!出什么事都跟咱俩无关!」 「哦哦,好。」 憋了一会儿,那人挠挠头,问道: 「那要是丢了东西,不是咱俩,算谁的错?」 当然是算那位自己,还有一着不慎的…… 另一人横他一眼,咳两声,把叛逆的幼芽掐死在心脏里。 帝君如此信重这位大人,想必自有深意——若陀大人来寻帝君,都不敢灌醉他! 咳,反正那位能自由出入政务厅结界,便绝不会是敌人,说不定是情侣间的小…… 他又咳嗽两声,紧急住脑。 「你感冒了?」 「你小子闭嘴。」 「……干啥呀这是,我这是关心你!」另一人愈发委屈,「我就问问还不行了……」 「……不会出事的。」他嘴角微抽,勉为其难补充了一句,过了一会儿,又嘟囔道,「谁还看不出来啊……」 第111章 针锋 …… 厅内瀰漫着淡淡的霓裳花香。 你点起一盏烛灯,不急不缓地在厅内漫步,暖橘色的烛光如流萤飘逸,驱散昏蒙夜色。 你提灯四顾。 璃月城几经变易,早已今非昔比,政务厅却没什么变化,甚至依稀辨得出千年前的模样。 你的手指拂过光洁油亮的木制书架。 桌椅书案,笔墨纸砚,累累的文卷堆叠在靠墙的书架上,除却文书,还有些古董玩器之类的陈设,案几上供着一瓶娇丽明艷的霓裳花,给书房平添几分诗情画意,朗朗清净。墙上还挂了几副字,其中一副是一笔狂草,就挂在书案之后,两座书架间的方寸之地。 字不大,巴掌大小,之所以觉得它显眼,是因为那一笔鬼神莫测的文符——世人多揣测这是哪位名家古文,是以时人难以辨识其真意。 你直起身子,烛火也跟着移开。 那副字画怎么看怎么像你书给浮舍,要他去璃月求救的那张。 你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翻开来,白皙的指尖拂过墨迹,屈铁断金,铁画银钩。 抽个时间练练字吧。 你确认并无自己所寻之物,便原样放回,蹙眉四顾。 你是来寻一样东西的。 你不知道那具体是什么,在哪里,只能确定他一定存在——钟离是不可能凭一己之力,抵抗世界树的「抹除」。 大慈树王和纳西妲的命运已经昭示了这一点,即使是尘世七执政,也不能免受遗忘之果。 他记得你,甚至记得很清楚,这很好,可这本身就是最大的问题。 钟离此人,执着,坚定,颇通做好事不留名之道。 正如他从前以己身承天门业障,是闷声做大事的脾性。 重逢以来。他看似情绪跌宕,实则不动声色的引导你的注意力从记忆上挪开,试图把自己抵抗「遗忘」之事遮掩过去——这招拿来对付流云还差不多! 肯定有问题。 你闷闷地坐在桌案前,灯盏搁在脚边,霓裳花透红的花瓣流镀着暖橘色的光,好似粘稠的橘汁,将花叶相连,正如谁人藏在抽屉深处,页脚相叠的信笺。 如果你对歷史的干扰让钟离难过至此,那你之后要做的所有事是为了什么? 你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冷静。 第159页 仔细想想,如果你是钟离,你会将那样东西藏在何处? 你闭上双眼,双手平放在桌案上。 首先,这样重要的东西,绝不可离你常居之所太远,那么,被累累政务所拘的政务厅便是必然之选。 其次,这样东西具有一定的暗示作用,为避免常与政务厅出入的若陀,归终等人不慎中招,一定不能摆在比较显眼亦或者时常更替的地方。 你屈起手指,敲了敲桌案。 书架有限,其上累累公文时常更替,不会在那里,而长年累月端坐桌案前,那样东西当在视野所及之处。 最好是一抬眼就能看到的地方。 你睁开眸子,目光扫过书案上笔墨纸砚,烛台花瓶,流露出一点迷茫。 这些地方你方才都看了,并无不妥之处。 你沉思片刻。 前厅广阔,布置着待客的桌椅,案旁摆着两只银鉴,光可鑑人,如今只是初夏,尚未派上用场,待暑气蒸腾,便可盛冰降温。 你方才已检查过屋内所有术法痕迹,确信没有放过任何掩藏之地。 也就是说,那样东西并未以仙法侨饰,它很可能就在你眼皮底下,你一眼就能瞧见的,可以随时确保它安危的地方——咫尺之间,绝无变易之处。 花有枯荣,岁无千秋。 你站起身,向着青瓷瓶中的霓裳伸出手。 四季常开的霓裳花,花叶舒展,高低错落,姿态妍妍,好似一帘幽梦,美人蒙纱。 你撩开美人轻薄的红纱,拨开翠玉琳琅的珠帘,掬起一捧清亮柔软的水光。 一点萤绿在堆叠的花叶中心闪烁。 你轻轻将它取出来。 实在是很脆弱,很漂亮的东西。 一截翠色的枝条,缀着几片嫩绿的叶,夜风一盪,薄如蝉翼的叶缘便捲起来,像是下一秒就要从枝头坠落。 你拿起那截枝条,心下恍如翻江倒海。 你心中冒出一个猜测,又觉得实在太过荒诞,不停地否认自己,觉得自己多心了,但由着这个念头回想,好像一切都说得通了。 你忽然有些站不住,退后两步,嵴背却并未如你所料,抵靠到冰凉的书架。 你捏紧手心翠枝,心一横就要碾碎它,却感到肩膀一沉,手腕勐地被人捉住,你下意识挣扎了两下,回过头就看到钟离翘起的凌乱额发,脸上表情却异常严厉。 「阿离。」 …… 灯火万家城四畔,星河一道水中央。 烛火朦胧,你手指不曾发力,也不曾放松,抬起眼帘同他对视,平静道: 「这东西你不能再用了。」 钟离看了你片刻,摇了摇头。你知道他只要用力便能迫使你放开手中枝叶,但他却并未如此,只是轻嘆一口气,温声道: 「听话,把它给我。」 「你记得我说过的,仅此一次,无论什么我都可以答应,对么?」你像是没听到他说了什么,自顾自问道:「钟离,这是你的愿望吗?」 「……」 搭在你腕上的五指微微攥紧。 你仰起头,清浅的月光打在他轮廓分明的面容上,浓浓的阴影掩去他的神情。 「是么?」 你追问道。 也许过了很久,也许只过了瞬息——夜风拂动案几上的文卷,霓裳花在风中微微发着颤。 「回答我,钟离。」 你的承诺绝非戏言,既说出了口,便一定是作数的。 他当然可以要求你交还世界树的枝丫,他甚至可以要求你为此留下——只要他此刻开口,无论有多少风险和顾虑,你都会应下。 他的记性太好,一生却如此漫长,他总是在想念她,却无法见到她。 每当思念无法遏制,他便会做梦,梦中的自己脑子里会冒出许多念头——比如强行将她留下,将她关起来,藏起来,不想被天理发现,那便藏在只有他一个人能见到她的地方,比如寻着世界树留下的线索,去追寻她所存在的世界…… 可他没有。 天亮了,梦也就醒了。 他将这份心情落成墨,连带着近日见过的风景,遇过的趣事,一同寄给不知何处的爱人。 而当他真的见到她,当她真的给出承诺,那些念头却如日升后洁白的初雪,悄无声息地消融。 喜欢使人变得贪婪,爱却愈发克制。 他做不到勉强她。 钟离深深嘆出一口气,他闭了闭眼睛,沉稳的语调中带起一点干涩。 「不是。」 他将少女搂的更紧,低低的气流拂在你耳畔,语调又轻又缓,缱绻温柔。 「阿离,是我莽撞,我们聊一聊,好么?」 「哈」你嗤笑一声「摩拉克斯可以自诩神明,可钟离,你以为你是什么人?」 你再也忍不住。 他所做所为完全是出于对你的在意与爱护,从天劫开始他就始终抢先一步,那时你完全失去了主控权,可要你被动地接受这个事实,你不甘心。 不甘的火焰舔舐你的心脏,灼烧着你的灵魂。 如果他不懂,为什么要阻止你现在为他好的举动? 你不要他为你好。 「摩拉克斯通古晓今,公平公正,进可横扫魔神千军,退可护得浮世一隅,他当然不必考虑旁人的心情,他想怎样就怎样,哪怕他所作所为根本是不把自己当回事!」 第160页 「可我怎么办?」你问他「我只有一个钟离,我那么在意他,喜爱他,生怕他受到一点伤害,可你却觉得,你居然觉得……『钟离』怎样都无所谓?」 你低垂着头,语调微微发颤,问道: 「你怎么敢的,钟离,你怎么敢……明明我只是做了和你一样的事,明明当初是你亲手设下的结界,明明是你教会我的——」 「你亲自,一步一步示范给我看的……」 浅似清酒的眸光火光燎烧,铺天盖地的热浪,几乎将万古不易的山岩都烧穿。 钟离几乎遏制不住自己挪开视线的冲动,可他终究没有。 他不能逃避。 于是你磨着牙,将字句补完。 「……牺牲。」 钟离无言以对。 你咬着牙,抬起头,眼眶既红又烫,直直地看进他的眸子。 「你就不能听我一次,你甚至要我不要管你……你凭什么啊?」 钟离的身体轻微地颤了一下,手上力道不禁削减。 「不是,我——」 千言万语涌上心头,最后却化为恆久的沉默,他望进那双淡如霜雪的琉璃瞳,一时竟无从辩驳。 半晌,他垂下长睫,苦笑几声。 「我没有别的法子可选了。」 「你有。」你语气很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和我那时等在结界里一样,现在,你立刻回去休息,剩下的交给我来处理。」 「不行。」 「……」你忍无可忍,「我给你补好神魂,不是让你这么糟蹋自己的!」 他像是被刺痛了,怔怔地看着你。 你抿了抿嘴唇,自知失言,还未再开口,忽而听见一声苦笑。 「阿离,你看,你分明知道自己已是报復我了——阿离碎己神魂以补他漏,不也未曾与我商谈么?」 「这怎么能算——」 「不必算。」他垂下长睫,声音轻而笃定,「也算不清了,阿离。」 你心中一颤,肩膀条件反射地一沉就要甩开他,可钟离哪是能随便挣脱的,他甚至连你的回答都不打算听,手指一紧,迫使你松开手,截住飘落的枝叶,收进袖中。 「现在,阿离管不到我。」 你被他箍在怀中,胸膛因愤怒而剧烈起伏,唇角却掀起一点弧度,眸色寒凉如冬雪。 「那可未必。」 第112章 所愿 ……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 钟离勐地抬起眼帘,一双眸子如融化的黄金,金光肆意漫流,他松开胳膊,探手去捉袖中苍翠,五指绷的笔直,迅疾如雷。 可终究在指尖触碰到那么绿意的毫釐之处,绿意轰然破碎,点点萤绿缠着银丝,擦过他修长的手指,扯成一道道柔软的弧度。 他闭上眼,身形微颤,你适时地扶住他的胳膊,让他站稳。 「对不起,为难你了。」 你声音轻柔,清浅的眸中薄冰尽碎,露出底下的粼粼波光,叫人疑心方才那瞳中严寒不过是轻薄的假象。 钟离攥紧发麻的手指,深唿吸几次,只觉得无话可说。 她未必有多气他,那些凌厉的字句,在真心之外,如何没有几分冷静的算计——从他的手搭在她肩上的剎那,她一直在寻找毁掉世界树枝丫的机会。 她一面同他言语周旋,一面趁他心神放松的瞬间,引燃附着在枝叶上的元素力。 事实如此,他被她摆了一道。 夜色深沉,屋中昏暗,惟有一盏孤灯逸散出淡淡的幽光。 你立在昏暗的烛光中,感觉钟离投向你的目光沉沉的,不锐利,像水,看着波澜不惊,其实暗流涌动,只待一声号角,便会从四面八方涌上来。 「阿离。」 你仰起头,将脆弱白皙的脖颈展露在他面前,笑意盈盈,嗓音温软,全然不复方才愤懑。 「我在。」 她抬眸,对上他的视线,甚至眨了眨眼睛。 钟离的眸光随着她颤动的眼睫闪了一闪,端详她片刻,抬手将人笼在怀里,力道大的让人疑心他要将她揉碎在双臂之间。 可他只是在挽留一束皎白月华,光从攥紧的指缝出流泻,逃逸。 可他无从挽留。 他垂眸。 「离。」 他没有唤你阿离。 …… 长夜漫漫,江火似流萤。 你抬起手臂挡在眼前,身子微微躬着。 一只手搭在那截莹白皓腕上,缓慢而不容置喙地挪开,露出一双绯色簇拥的琉璃瞳来,水色氤氲。 钟离托起那朵柔软的绯色,轻轻吻去花瓣上的露珠。 你呜咽一声,忍不住向后躲。 可腰腹上缠绕着森森金鳞,摩挲着白皙的皮肤,稍一动便拉出道道红痕。 你天生体寒,可金鳞如火,底下肌肉结实,血肉滚烫,山岳般澎湃的力量死死地锁在你腰间,让你寸步难行。 「……钟离……钟离!」 好似明溪淌过干渴的戈壁,沙砾混在溪水中,清泉不再灵动,曲调也变得沙哑。 他淡淡地嗯一声,肩头忽然一痛。 你忍无可忍,尖尖两排齿印落在锁骨边缘。 他没有躲开,由着你咬,只是腰上力道愈重,又痒又疼,直教你喘不上气来,只得松开口。 你一边忍耐着,一边调整唿吸,却因为刺激过甚,难以控制地红了眼眶。 第161页 你闭上眼睛。 柔软的指腹攀上你的面颊,一点点拭去眼尾溢出的水光。 柔软的唇瓣擦过你的耳畔,细小的气流拂动鬓角碎发。 他捏着你的下巴,强迫你张开嘴,然后落下一个温吞而绵长的吻,像盯上猎物的勐兽,一点点榨出你肺部的空气,很快便让你唿吸困难。 他一只手臂环着你的背部,力道大的让你根本挣脱不了,纤长的龙尾绕过微微发颤的大腿,蓬松柔软的尾端簇在左胸处,像一簇金色繁花,馥郁绵软的香气缭绕在紧紧相贴的两具躯体上。 长久的掠夺后,他慢悠悠地拉开一点距离,态度自然随意地仿佛方才只是与你打了个招唿。 「阿离想说什么?」 你瞳孔放大,因为缺氧,胸口剧烈的起伏着,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笑了一下,略微平復了下唿吸,端起桌上的茶盏抿了一口—— 你险些被他气吐血。 「若没什么要说的,我便继续了?」 他徵询着你的意见,却不需要你的回答——两人间的距离被再次拉近。 他不想听。 他的阿离这样能言善辩,如今却连破碎的词句都讲不出来,一旦她想要闪躲,他就会精准的咬住她的舌尖,在她吃痛的时候追上去,迫使她同他纠缠。 这样粗暴有效的物理压制下,你很快连破碎的字词都讲不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放过你。 指腹擦过有些红肿破皮的殷红唇瓣,金眸如恆星燃烧,涌动着再也不曾掩饰的爱与欲。 他很难在深爱之人面前故作清高。 太难了,以至于藩篱倒塌之时,滚烫的金色火焰顷刻燎原。 这世间万般好意,惟有爱与委婉无关,它直白,热烈,耀眼,人们将爱献给火焰,愿它永远热烈,人们将心交予他人,期冀它永不辜负。 她没有拒绝。 她这样好,以至于做了一点违背他心意的事,便极尽所能地补偿他——即使他知道,再给她多少机会,她还是会那么做。 钟离眸光愈暗。 他告诉过她的,不要纵容他。 「阿离,这世间不会有第二枝『载体』了。」 你的脑袋控制不住地往后仰——因为钟离咬住了你的喉咙,他的牙齿状似无意地摩挲着那片脆弱敏感的皮肤,雪白单薄的冰面下,青翠微微起伏,昭示着一种赤裸裸的威胁。 你本能地绷紧身子,谨慎地挑选着字词。 「我知道。」 「我会忘记你。」 「……」 这话你不敢接。 可沉默并不是正确答案——你感到钟离的牙齿刺破了薄薄的皮肉,带来针扎般尖锐的刺痛,同时又伸出一点柔软的舌尖,将渗出的血液一点点舔舐干净,安抚似的在伤口处啄吻,轻轻一吮,绯色便氤氲开来。 你感到一点本能地恐惧。 他的嘴唇贴着颈部弯曲的弧度,唿吸间带动的气流使伤口又烫又痒。 「……唔!」 「阿离,这是你所希望的吗?」 「……」你艰难的吞咽了一下,感觉到犬齿又扎进去几分,好不容易攒齐的勇气四处逃窜,你捉不住一星半点。 他静静地等了一会儿,忽而笑了一笑。 「契约已成……如你所愿。」 第113章 我该以何爱你 …… 晨曦微露,窗外翠珠被雨水洗的油亮,绿意盎然。 雨停了。 阳光穿过竹林,晃动交错的光影透过木格花窗,映在钟离衣袖之上。 他缓缓睁开双眸。 少女的脑袋沉沉地压在他胸膛上,纤细的手指绕着几缕墨发,搭在他颈侧,唿吸均匀绵长。 她累惨了,睡得很沉。 钟离低头,没叫醒她,只是将被褥拉高,盖住她的肩膀。 她忽然动了动,很不满似的,手抬起来摸索一阵,一把拍开他的手。 「……」 态度嚣张。 钟离没动,等她又沉沉地睡过去,把可怜的被褥再拉上来,盖住红痕交错的白皙肩头,拥着怀中软软一团,阖眸沉思。 若陀曾说他性情坚韧,不为外物所移,对自己坚持的事物总是格外执着。 他说的大抵不错。 爱如火焰,燃烧着执着,它耀眼,灼热,可以烧穿世间所有的欺瞒和压抑。 他曾为这捧火落下最柔韧的灯罩。 他抑制着心底最深处的渴望,将思念落成墨,将不舍留给梦。 阿离有自己的决断,她眷恋着过往的一切,她喜欢他,可以为他捨生忘死,奋不顾身,却也不会停留。 这是最好的结局。 钟离凝视你片刻,转开了视线。 他不想使她为难,本不该有那些念头,可阿离曾承诺他永恆,誓言给了他纵容自己的藉口。 他最终带走了世界树的一枝。 世界树的规则註定抹除离在这世间的一切痕迹,可在所有的抹除之后,一定还会有一道痕迹——「抹除」的指令本身。 歷史无从改变,已逝之昨日早已尘埃落定,所谓抹除不过是一场声势浩大的舞台剧,台上人粉墨登场,跌宕起伏,台下人冷眼旁观,置身事外。 台上花团锦簇,云蒸霞蔚,台下风摧雨折,草木萧疏。 第162页 世界树会记得自己曾接到过一条「抹除」的指令,即使它不清楚那是什么。 而钟离带走了它。 他手握拉开帷幕的发信枪,得以落座台下。 现在,舞台的投资人毁了它,要他离开只有一人的观影席。 她要这个舞台,成为「世界」本来的样子——没有因她而生的痛苦,遗憾,不舍的「新世界」。 他不愿意,所以他带走了世界树记录「抹除」指令的那一枝,而她为此而来,亲手修补了世界的漏洞。 她是出于好意。 世界树的枝丫使他清醒,也使他痛苦,作为孤身一人立在台下的局外人,除却与大慈树王偶尔的通信,他不能同任何人诉说,只能一个人咀嚼这份孤独。 璃月曾有词言道: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他已等待一百七十次十年。 他已沉默一千七百余年。 清醒甚至加速了磨损,每当「遗忘」来临,世界树的枝丫便可以使他保有清明,建起抵抗「遗忘」浪潮的堤坝。 代价则是磨损。 而她不喜欢这样。 窗外晨光粲然,折射的日光透过窗纱落在床榻上,在手背上落下一块圆圆的光斑。 光线明亮耀眼,而他的手冰凉。 日头渐高,少女眼睫轻轻颤动,睁开眼睛,目光茫然,过了好一会儿,轻浅眸子渐渐凝起光亮,眼神从朦胧变得清晰。 一只手落在你发顶,揉了一下。 「醒了?」 你嗯了一声,循声看去,先看到一只执卷的手。 瘦长,白皙,骨节分明。 钟离肩背笔直,端坐在你身侧,眉眼低垂,专注地看着文卷,修长手指徐徐翻动书页,偶尔停下片刻,倏忽风起,书页随风翻卷,他便屈起手指,在书页上轻轻一按。 他有很多政务要处理。 「身上可还难受?」 不难受是不可能的。 你扶着他的胳膊,脑袋靠在他肩上,斟酌道: 「还好?」 钟离瞥你一眼,拿起公文继续看。 你挨着他,眼睫抬起,悄悄打量他,想和他说话,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昨晚已经被气的够呛,你不想再惹他。 你便屏气凝神,作出一副不打扰他工作的乖巧模样,尽量不发出一点声响。 但被人不停地用眼光注视着,钟离很难忽略,手指压着文卷,两道目光落在你脸上。 你一脸无辜。 阿离好像觉得自己很乖。 再找不到这么乖的阿离了。 钟离指指手旁的黑漆食盒。 「少吃些,再过些时候该用午食了。」 目光又收回去,继续看公文。 你打开食盒,莲花酥的甜香扑了满鼻,最下层还温着一碗雪梨银耳羹。 「正好饿了。」你端起碗,勺子慢慢搅「昨日茶水喝了不少,还真是没吃什么饭菜。」 钟离递给你一张帕子,铺开,你捻起一枚莲花酥慢慢吃。 你喜欢吃这些点心,早先在政务厅赶工程时,总爱在清晨去买一点来吃,不过有时候太忙去不了,也总有人替你记得带一些。 你悄悄看这个记性很好的人。 钟离坐在榻前翻阅文卷,坐姿笔直,一袭玄色袍服,因在内室,并未束髮,长发如泼墨倾垂,侧脸沉着,神情专注。 你挨的很近,没骨头似的软软一团,毛茸茸的发顶抵着他肩膀,雪白长发垂下,落在他身前。 很轻很柔。 钟离垂眸看公文,耳畔是你小口小口吃莲花酥的声音,酥酥脆脆的响。 手中是公文,眸中是公文,可那雪光如此明亮。 他扣着文卷,凝神去看卷上文章,唇上突然一点温热。 钟离眼帘抬起。 一枚莲花酥抵在他唇间。 你一手捻着莲花酥,一手挪开他手里的文卷,瞥一眼,将帕子塞到他手里。 「待会儿再看吧,你肯定没怎么吃东西。」 钟离默了一会儿,没拒绝。 你看他吃完了,又餵他一个,他默默吃了。 你擦干净手指上酥点碎屑,伸手,手指轻轻握住钟离修长的手指,像是怕他甩开,又慢慢攥紧,轻轻摇几下,小声道: 「你昨晚生气了?」 「嗯。」 你忍不住弯了弯眉眼。 「那现在呢,现在还生气么?」 少女的手和她脸上的笑容一样,很柔软,很暖和,他的手指慢慢升温。 钟离嘴角轻轻扯了一下,眉眼沉静依旧,看不出笑意,只是神情很轻柔。 他摇了摇头。 第114章 以微笑,以沉默 「是我辜负了你的信任。」你捏了捏他的手掌,轻声道「但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坐视你的灵魂被世界树侵蚀。」 钟离垂眸,目光落在两人相握的手上。 「我知道。」 若这个人换成她,他也会这么做。 「钟离。」 你挨着他的胳膊,轻轻唤他。 钟离嗯一声回应你,目光还是落在两人手上。 你无奈地嗔他一眼,松开手,捧住他的脸颊。 「看着我。」 钟离朝你看过来。 日光浮动,你望着那双沉金眸子,忽地问: 第163页 「你的心上人这么任性,你可以不要喜欢她了吗?」 钟离凝眸注视着你,摇摇头。 「只喜欢她。」 「可她很坏,不仅不问自取,还自说自话,将你重要的东西毁掉了,不是很讨厌吗?」 「不讨厌。」钟离笑了笑「她很好,只是我……」 只是他宁愿痛苦,也不想麻木。 他没有说完。 「不要这么想,钟离。」你好似看穿了他的心思,嫣然一笑,「你的记性这样好,不要认为自己会遗忘我,过往早已写好,记忆只是藏在了珍贵的匣子里,等待开启的时机。」 钟离眼睫颤了颤。 「还记得那年请仙典仪吗?」你亲亲他的唇角,含笑道,「我那时停留在一个书生身体里,你替他鉴石,还一起吃了顿饭。」 「记得。」他轻声说「那时你没有认出我。」 「不。」出乎意料的,你否认道「我记得你。」 钟离目不转睛地看着你,半晌没有作声。 你鼓起脸颊。 「你是不是不信?」 「……」 「……我那时受术法影响,记性不算太好,好些事都忘记了,甚至是你我的姓名——可我总是记得你的。」 你看进他的金眸,露出一个轻浅的笑意。 「请仙典仪上,我看见你的眼睛,便知道我一定认得你,一定爱着你——钟离,我永远不会忘记你,因为有些人不是停驻在大脑皮层的记忆,而是铭刻在灵魂上的痕迹。」 「我们将携带着这份痕迹,踏过过往,走向未来,直到生命消逝的那一刻,那印记也不会褪色,它只是有时会有点安静,悄悄的,不会打扰你。」 「你是我最爱的人,钟离,我将自己的灵魂融入你的骨血,无论时光如何消磨,都无法将你我分离,那印记刻在灵魂的最深处——若磨损至此,那生命也就走到了终点。」 你笑着道。 「以魔神的平均寿命看,你想要忘记我,还是蛮难的。」 钟离一时无言,心里骤然被攥了一下似的,又热又疼,无法抑制的情绪瞬间涌上心头,低声道: 「没有『指令』载体,我也无法完全抵抗世界树的意志,也许几日后,我就会……」 你拉了拉他的袖子。 「钟离,你低头。」 钟离俯身。 你抬手,娇嫩指尖落在他额头上。 微凉而柔软的触感。 「那不是『遗忘』。」 你的指尖擦过他的脸颊,将泼墨似的长髮笼起,梳成一束,从袖中翻出一枚镶嵌着金色晶石的发扣,绕在他发间。 柔软的指腹拂过发顶,声音洒落在耳畔,清亮婉转,带着说不出的缠绵。 「钟离,我以梦之魔神的名义,赠君一场美梦。」 美梦? 钟离忽然感到一阵心跳加快。 「一场基调安宁祥和的梦,思念会悄悄地离家出走,孤独的潮湿褪去,阳光倾落在每一个角落,长出碧绿的叶子和色泽艷丽的花,红色伞盖的蘑菇躲在枝繁叶茂的古木下,你可以好好地对自己,不必因过分的磨损而头疼到吃不下饭——你都瘦了。」 你戳戳他的胸膛。 「盛夏天就喝点凉爽的甜浆水,冬日就躺在花廊前晒太阳,茶铺会有许多有趣的故事,听上几天几夜也不会腻——安闲的时日不会很长,可再忙也要记得添衣,不许再动不动给守卫加餐了,我看那几位都需要加练,小腹都凸出来了。」 沉金的眸子掠过一丝很柔和的,一闪而逝的笑影。 似盛夏落霞一只孤鹜拍翅而过。 他轻声问道:「那你呢?」 「这样好的梦,当然少不了我。」你轻哼一声,双手背在身后,抬头审视钟离,老气横秋的点头,「好了,不愧是我,厉害吗?」 钟离垂眸。 只是将发束起,系上一枚发扣罢了。 「嗯,厉害。」 你满意地点点头,继续道: 「我么,会带着你的思念和孤独远游,寻找一个能安置它们的角落,我方才说了,除非死亡将我们分开,否则你永远不会真正忘记我,哪怕你不记得我样子,不记得我姓名,甚至不记得这世间曾有过我——你也会记得我爱你。」 「而被爱是很温暖的事情,它永远不会伤害你,也许某个白日微雨的初春,你见到一束霓裳,便会笑出来,因为那是我在爱你。」 你拂上他耳侧雪穗。 「也许某个冬日雪光朗朗,贪吃的小狐狸在雪白的绸缎上留下一树梅花的痕迹,你会驻足停留,因为这个梦将爱捧给了你。」 「你还有无数冬夏,许多清朗的的白日和静谧的夜晚,你品得当季新茶,听得世间好戏,春光拂过你的衣角,夏荷涂抹你的庭院,金黄的秋天坠入故友相邀的酒盏,霜雪压低料峭冬枝,你会拥有许多欢喜和感动——你看啊,钟离,整个世界都在爱你。」 你笑盈盈地看着他,眸光比桌案上绚丽不败的霓裳花还要热烈。 「而当命运的『旅人』结束他们的旅途,时光重归静谧,我会丢下所有难过,让它们再也找不到你。」 你捧着他的脸,杏眸微弯。 「到那时,我会回到你身边。我予你一场美梦,梦醒了,我当然会在这里,我会一直在这里。」 第164页 他静静地凝视着你,眸中浮动着金色的碎光。 「就请你打个盹,在这样的梦里等一等我,好不好?」 他的目光在你的脸上停了很久,一手揽住你的腰,一手轻轻按在你肩膀上,微微使力。 你没有拒绝,顺势倒在他怀里,脸贴在他温热的胸膛上,耳畔传来罄钟沉稳的低鸣。 钟离拥着月光,久久伫立,直到银白月光在他眼角眉梢都沾染一层柔软的糖霜。 他闭目片刻,颔首,轻声道: 「好。」 第115章 默然相爱 …… 「阿离赠我此物,我当还之以礼。」钟离垂眸,吻了吻你发顶「放在政务厅了,等下我拿给你。」 你好奇道:「是什么?」 钟离笑了笑。 「你先洗漱,我很快回来。」 你实在好奇,待他踏出门,三两下换好衣服,披散着长发,躲开守卫,到前廊花架下等着,钟离回去要经过这里。 也不知道他要怎么同昨晚的守卫解释「深夜遣陌生女子前往政务厅寻物」一事。 初夏日暖,花架上爬满绿油油的藤蔓,朵朵粉红月季花缀满枝条。 一道身影匆匆走来,看到画家下笑颜如花的少女,目光跟着她随风轻轻拂动的月白长发晃了晃,迟疑两下,走上前。 你看到他,脸上扬起笑意,快步朝他走去。 「怎么在这里?」 你扑上去,抱着他的胳膊,眸光直直落在他手中古金色的方盒。 「等不及。」 钟离无奈地笑了一下,将盒子放到你手心里。 你迫不及待地打开来,而后怔了一下。 「那日与螭鏖战,你以腕钏为介,传信与我,我便想应当补阿离些什么,却一直难以定夺,好在留给我的时间足够长。」 ……险些忘了,你那时心痛的要死,暗下决心要找钟离讨个更好的。 你拈起那枚玄色扳指,捧在手心里细看。 你辨不出用料,只觉触手温润如水,素黑滑面,内壁镂刻着复杂的金色符文,另有一抹清透碧色绕在符文旁,匀而不晕,日光下彻,便如青天云霞,金光漫射而出。 这一定贵的要死。 「后来我偶然得到这块玉料,便决定以此作为礼物,对于具体应当制成何物,思量很久,也没有定论。」 毕竟,他的阿离当值得世间一切美好之物。 「偶有一日阅千岩军演习,忽而记起奥赛尔一战时,你曾拉弓助阵,因勾弦不当,伤到了手指,便决定做成扳指。」 你微感吃惊。 「那些伤那么……碎,你居然还记得。」 而且还能分辨出哪道是拉弦时的划伤。 钟离笑了一笑。 他记得很清楚。 你听完,看了一会儿,将扳指放回盒中,递迴给他。 「这扳指我不能收。」 钟离的目光落在盒子上,站着不动,没有接。 「为何?」 「这扳指仅有一只,对么?」 钟离颔首。 你将盒子塞到他手心,手搭在他五指上,慢慢蜷握住,亲一下他的唇,含笑道: 「那可不成,得是一对才合适。」 钟离微微蹙眉。 「这料子很难得,镂刻此戒便已用尽……」 你踮起脚,手绕到他背后去,几乎贴在他身上,绵软的气流蹭过他的脖颈和下巴,笑意在耳边打着旋儿。 「博古通今的钟离先生,有些事物是一定要成双入对的。」 「比如这枚板戒……比如我和你。」 「这点我可不能让步。」 钟离扭开脸,一手攥紧方盒,一手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面色微红。 「好,我想办法。」 …… 雨后初晴,庭间芭蕉葱茏,宽大的叶片上一层油润的水光。 清风徐来,满庭瀰漫着花草的芬芳。 你同钟离相对而坐,灿灿朝晖穿过横斜的枝叶,铺在茶案上,照得人周身暖洋洋的。 钟离斟一杯茶递给你。 「阿离可是还有什么话要叮嘱我?」 你接过茶盏,目光落在他发尾的金色上,指尖摩挲着茶盏温润光滑的表面,轻咳一声。 「钟离,平日你还是戴你自己的发扣吧。」 钟离轻轻挑一下眉。 他龙眉凤目,周身威势浑然天成,目光又清正,凝眸注视着某个人时,总让人觉得自己的小心思无所遁形。 你眨了眨眼,煞有介事道: 「我在这枚发扣中铭刻了安魂术,有定神养魂的功效,用以抵消世界树的影响,只需偶尔带上即可,若长久佩戴,难免觉得睏乏。」 「如此甚好,我神魂不稳,近来休憩不佳,当时时佩之,多谢阿离。」 「……」你凑到他面前「钟离,你故意的。」 钟离抬起眼帘,迎着你审视的目光,点一点头。 「嗯。」 「……我承认,这枚发扣是我赶来玉京台前,在石铺仓促选出的一枚石珀制成的,难免粗糙了点……」 时间匆忙,你原想着以它铭刻术法,并未多在意细节,想着能起效就行,如今真扣在钟离髮辫上,才觉得难受——太粗糙了,和他一身华贵气度简直格格不入。 太突兀了,实在看不下眼。 第165页 念及方才那枚巧夺天工,别具匠心的扳指,你蓦地有些心虚。 钟离是个讲究人。 你诚恳地劝道: 「就算不戴,放在身边也是有效用的,别勉强自己。」 你不在意他戴不戴自己送的东西,只要管用就行。 钟离轻嘆一声,放下茶盏,手指微曲,在你额头轻轻敲一下,道:「我不在意这些。」 「好好好,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只是有机会多少还是修一下,看着实在奇怪。」 显得你很不用心似的……只是时间太赶了。 钟离应下。 「还有一事。」你忽然想起,道「我来之时没带摩拉,帐记在你名下了。」 钟离颔首,平静极了。 「理应如此。」(两个人凑不出一枚摩拉) …… 两人又喝了一阵茶,日光下彻,照在人眼皮上,温热绵软。 你眯起眸子,慢慢啜饮盏中清透碧绿的茶汤。 「阿离。」 钟离突然唤你。 「你何时离开?」 你愣了片刻,抬起眼帘。 钟离同你对视,表情很柔和,看不出有什么沉闷的心思,认真地道: 「可否多留一日,我想同你共赏日出。」 钟离看着你,俊逸的眉眼在身后似锦繁花的映衬下如一副名家墨画。 你朝他盈盈一笑。 「可以的,我应当能留到明日辰时末。」 钟离也笑了一下。 「如此甚好。」 接下来你又拉着他说话,从请仙典仪一直聊到璃月诸位故友现状,听闻七七还是没能免去命中注定的灾祸,不免嘆息一声。 你很希望她能平安顺遂地长大,只是命运残忍如斯。 好在女孩儿终究会在春风点化的璃月城醒来。 钟离陪在你身侧,不怎么开口,只在你有疑问时回答一两句,神色沉静,一如过往,只是静静地看着你时,锋利的眉眼间很是温和。 你失笑。 你真是杞人忧天,钟离这般通透果决之人,既然接受了你的说法,就绝不会再困于记忆的藩篱,更不会多作徘徊。 第116章 故人 …… 玉京台的却砂木高大笔直,亭亭如盖,庭院内浓荫蔽日,幽凉华净。 魈在甘雨的指引下入院,脚步踏过长廊,两侧繁花似锦,驻守的千岩军对他垂首致意。 魈一一回礼,待走出长廊,略松一口气,眸子抬起,目光四下扫了一圈。 少女蓝髮披肩,走在前方引路。 甘雨初入玉京台当政,任七星秘书一职不过百余年,如今引魈觐见帝君,袍中的双手微微攥紧,心中仍不免紧张与忐忑。 魈没有多言,淡淡收回视线。 他不擅长开解他人,何况是让只懂得杀戮的夜叉去开导瑞兽,天方夜谭。 庭院内,你正和钟离弈棋,捏着一枚黑子沉思,面上还强撑着,心中已是十分纠结——输的太快了,很没有面子啊! 钟离端着茶盏,看着棋局,也看着你,不急不缓地啜饮。 听说魈请求觐见,你诧异地站起身。 「魈怎么来了?」 钟离略一摇头。 「我去见他,阿离在这里坐着就好。」 你摇头。 「无妨,我和你一同去。」 「可会不妥?」 「不会,之前我不知晓世界树一事,更不知道你是怎样保有记忆的,才谨慎了些,如今他们自然不可能想起我来。」 钟离淡淡地瞥了你一眼。 你无辜地眨眨眼,挽着他的胳膊蹭了几下,催促道:「我们快去吧,别让魈等太久。」 你一脸笑意,双眸亮晶晶的。 钟离将人拨开,你便乖巧地倒到一侧,待他收回手,便又贴上去,绵软的一团,没骨头似的。 知道魈要来政务厅,她看起来很高兴。 钟离无奈道: 「如此,我们在此处等待即可,甘雨会引魈进来。」 甘雨也来? 少女眸光愈亮,突然攀着钟离肩头,柔软的唇瓣蹭过白皙的耳坠,声音压得低低的。 「我想这样……不要戳穿我……你就……」 钟离沉默半晌,低声道: 「不妥,他们已不是……」 「钟离。」你仰起脸,长睫忽闪,拽着他的胳膊,赖在他怀里撒娇,「先生……」 钟离挪开视线,微微颔首。 罢了,由她吧。 …… 政务厅的大门建在几十级台阶之上,双层飞檐,威仪庄严,门上挂着帝君亲笔写下的匾额。 两人一步步登上台阶。 道旁花影婆娑,庭院内的声音断断续续,模煳不清。 魈同甘雨走至门前,刚好听见一道泯灭的尾音,清亮婉转。 两人怔了一下,四目相对。 魈低声问道: 「帝君今日可有安排?「 甘雨摇头。 「帝君传信月海亭,要休沐三日,大圣请求觐见的消息也早已传过帝君,得了应允。」 大概是两人想多了。 魈落后甘雨一步,看她叩门,心中那抹古怪的酸涩之意始终未曾消散。 「请进。」 低沉和缓的声音自门后响起,平稳沉静,一如往昔。 第166页 两人松口气,推开大门。 清风吹拂,撩起庭院中那人的袍袖,廊柱上雕刻的游龙图闪耀着灼灼金光。 钟离盘坐在木案前,肩背笔挺,如松如竹,气度沉凝,一身玄色衣袍,眉眼低垂,眸光落在掌中清透碧绿的茶汤上,见两人走来,眼帘抬起,对上他们的视线,抬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朝两人做了个嘘声的手势。 两人立刻收声,身形微凝,视线齐齐落在钟离膝边——雪光枕在他膝上,繁复的裙裾落在脚边,好似一朵霓裳盛放,明艷不可逼视。 女子面颊微红,眸子半阖着,透出一点迷离的,琉璃色的光彩,绕肩的轻纱披帛滑落在臂弯间,圆润的肩透出一抹肌肤的雪色。 似是被两人的脚步声惊醒,她慢慢睁开眼,露出一双清浅的琉璃瞳来。 许是刚睡醒,她有点发晕,抬手拂上钟离的脸,纱衫下露出一截藕臂,姿态慵懒随意。 「几时了?」 钟离神态自若,神情清冷沉静,望向她的目光却很柔和。 「申时,他们来了。」 你直起身子,唇边一丝笑意,朝两人挥挥手。 甘雨:「……」 甘雨:「…………」 甘雨:「欸??!!」 钟离无奈地看一眼你,只见你笑意愈深。 很好,果然很有冲击力。 你期待地看向她身后沉默的苍髮少年。 魈:…… 少年凝固半晌,朝钟离行礼,眼睫垂落,望着脚下的地砖,脸上没什么表情。 帝君这么做,相必有什么深意。 不,是一定有什么深意。 或者是今日除掉的业障有些幻形的本事,在他眸中残留了幻觉…… 钟离点了点身侧人的额头,神情颇为无奈。 魈:瞳孔地震jpg 然而,震悚之余,他竟有种习以为常的错觉。 好像从前就有哪位很爱捉弄他似的。 魈面色平静,道: 「见过帝君。」 你撇撇嘴,因为魈的镇定而欣慰,又觉得他太镇定了,没能吓着他,不好玩。 你瞥钟离一眼,无声地谴责他。 都是跟他学的。 钟离眸中闪过一道笑影,闻言颔首。 「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魈目不斜视,越过瞳孔地震的甘雨,走上前去。 「前日于荻花洲巡视之时,遇见一位歌者,他的笛声……有种非凡的力量,闻之令人心情舒缓,业障也褪去三分,想来并非常人。」 他犹豫了一下,声音低了些。 「我想去寻此人相助,为浮舍奏乐,恳请帝君准行。」 钟离尚未开口,一旁亲昵地靠着他的女子却蓦然直起身子,蹙眉道: 「浮舍?他怎么了?」 她周身气度骤变,隐隐生出几分凌厉。 魈错愕,下意识看向钟离。 钟离朝他颔首示意,他便按下疑虑,回道: 「浮舍近日受业障所困,有些……不适,我想那位歌者或许可以为他缓解一二。」 你再没心思逗乐,眉头轻皱,看向钟离。 钟离亦是敛容,沉声道: 「我认得他,此事交由我即可。」 魈呆了一下,眸中腾起惊喜的光亮,点头应是。 你看他一眼,凑到钟离耳边,低声道: 「这不是长久之计。」 温迪不可能一直留在璃月。 钟离扶着你的肩膀,眸光沉了沉。 你以目光询问他,得了肯定后,叫住就要告退离开的魈。 「稍等,魈,我有一物,劳你转交给浮舍。」 魈疑惑的看向你。 你示意他向前来,待他走近了些,抬起手,指尖掠过一道银色毫芒。 魈:! 他本能地后退半步,眸光蓦然凌厉,翠色长枪横在身前。 「……」你捏着那枚汤圆子样的微光,沉默片刻,温声道:「不必紧张,我并无恶意。」 钟离轻嘆一声。 「此物可有什么用处?」 你收起那点涩意,笑了笑,道: 「这是浮舍与我订立契约时献出的一缕魂魄,尚且未经污染,在关键时刻或许能护他神识清明。」 「可有不便之处?」 你摇头。 「本就是他的魂魄,不会有什么负面影响。」 钟离转头问魈:「可要一试?」 魈僵硬片刻,默默放下长枪,循着那抹银光望过去。 你朝他微微一笑。 魈挪开视线,低声告罪。 他本能地觉得危险,却又莫名信任于她,她眉眼间透出一点难过的影子,叫他的心也跟着揪起来,好似敬重的长辈伤了心,却也并不怪罪他。 魈深嘆出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捧起那道微光,告谢离去,临走时看一眼甘雨。 甘雨紧张的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最终还是亦步亦趋地跟着魈离开。 待两人脚步声渐渐远去,你同钟离对视片刻,率先挪开视线。 「我明白,这也是难免的。」 钟离静静的看着你。 「嗯……多少还是有点难过。」 钟离笑一下,温暖干燥的掌心落在你发顶,轻轻揉了揉。 「魈不善言辞,你知道的。」他神色淡淡,语调却很柔和。「他是位刚毅的战士,也是个温柔的人,阿离,再多信任他一些。」 第167页 「什么意思?」 钟离笑而不语,任你怎么说,都不肯再多言半句。 你伸手戳他脸颊,犹疑道: 「你肯定有什么没有告诉我,快讲一讲。」 钟离捉住你顽劣的指尖,握在掌心里,闻言垂眸,淡淡一笑。 「只许你瞒我,不许我也藏上半句?」 你仰起脸,理直气壮道: 「当然不可以。」 钟离失笑,抬起手臂,将人拥进怀里。 「我不便多说,有些事还是你亲眼见证为好。」 你也跟着笑,展开双臂,勾着他脖子亲了亲,嘆息道:「好吧。」 第117章 日照金山 …… 夜风盪进帐幔,霓裳花扶风摇曳,溢满一室微凉的香气。 你这一觉睡得很熟,只隐约梦见自己在政务厅处理工事,你盘腿坐在书案前,一边挥毫如疾风骤雨,一边打了个哈欠。 政务厅开阔,你一人端坐在箱笼和书架围起的蓆子上,觉得有点冷,便裹紧衣衫,又算了一会儿,实在太累,又懒得叫人,便将冰凉的手往袖子里缩了缩,袖口不经意擦过笔毫,留下一道淡淡的墨痕。 「阿离。」 一道低沉温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影影绰绰,不太真切, 你没动。 衣袍簌簌轻响,侧脸微微一热,宽大的手掌落在你面颊上,那道声音更近了些。 「阿离,该起身了。」 嗓音沉沉,温柔缱绻。 你茫然地睁开眼睛。 天光熹微,一双黄金般的眸子看着你,墨色长髮披在身后,尾端金色漫流如萤火,无关俊逸出尘。 「钟离……」你看了他一会儿,又缓缓阖上眼,只伸手搂住他的胳膊,脑袋寻着温热的地方靠过去,轻轻蹭了蹭。「有点冷。」 钟离微微嘆气。 你感觉自己被抱了起来,迷迷煳煳的,下意识往温暖的地方钻,手紧紧扒着抱着自己的人,被放下时也不肯放手。 钟离拉开你的胳膊,轻声唤道: 「阿离,抬手。」 你乖乖张开双臂,钟离取来一只斗篷盖在你身上,仔细系好绳结,斗篷温暖的触感让你身上暖合起来。他拉过你的手,一方温热的手炉落在你泛凉的手心。 你想同他道谢,可意识模煳,手脚发软,实在懒得动弹。 面前有人俯身,轻轻抬起你的头,一点温热掠过你的唇瓣,他小声哄道: 「可要起么?」 你摇摇头。 起不来,真的起不来。 那人轻笑一声,声音低沉,语调温柔。 「那阿离该怎么做?」 你觉得这声音很熟悉,是记忆里最亲近信赖的声音,便闭着眼,勾着他的脖子,乖乖付了一个黏黏煳煳的吻。 交易顺利达成,双方都很满意。 钟离将人抱起,轻轻压一下斗篷的边角。 「睡吧。」 你胡乱应一声,把脸埋进斗篷绵软的绒毛中,轻浅的唿吸将绵密的绒毛吹出浅坑。 这一次你睡得很熟很熟,一个梦也没有。 你醒过来的时候,天边已泛起微弱的白光,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坐在你身侧,手中拿着一把木梳,正为你梳理长发。 你揉揉眼睛,望着钟离轮廓分明的侧脸看了很久,直到皎如月华的白髮丝缕妥帖,才勐地一下回过神来。 你看看淡青色的天际,又看看身旁人沉默的身影。 「我没醒过来?」 钟离嗯一声。 你懊恼地挠挠脸,语调沮丧。 「抱歉,害你错过日出了。」 钟离抬头,将梳子收起,扶你坐好,又为你整理一下睡歪的斗篷,将人严严实实地笼在怀中,声音微微带笑。 「不曾,约莫还需要一炷香。」 你裹在斗篷里,闻言舒一口气,点点头,和他一同望向天际。 那抹光痕愈发明亮。 点点金红落在远处繁华巍峨的城墙上,青灰色的石砖上开出绵延的金红色繁花,早起的人们卸下门板,叫那霞光毫无遮拦地闯入,伸出细绒的爪子,挠人极了。 早餐铺子点起炉灶,架起锅炉,水雾裊裊,透明的油簇着雪白的面团沸腾,叫它们一个个沾上金色的光泽。 山河千年如画中,人世沧海转瞬间。 你静静地凝视了一会儿,忽而感到一沉温热的气流拂过耳畔。 「阿离,向东看。」 你依言看去,眸光微微一紧。 天衡山地势颇高,极目远眺,可窥得龙嵴雪山的大半山体,皑皑白雪覆盖在黑灰色的山岩上,青蓝色的天空上月轮皎白,正落在山巅之上,山尖遮去一点霜白,像托着这将落未落的玉壶。 僵持之际,一点灿金色自山巅骤然爆发,而后如洪流般倾泻而下,金色肆意漫流,素白的山体折射出璀璨的光芒,此时此刻,整座龙嵴雪山好似黄金堆砌而成,明晃晃地,使人难以移开视线。 你看着这般恢弘盛景,一颗心砰砰直跳,只觉得周身血液都沸腾,惊愕,激动,兴奋,喜悦……还有感动。 「此景名为『日照金山』。」低沉悦耳的声音缭绕在你耳侧「可还喜欢?」 你闭了闭眼,眼眶微微泛红,只觉得心底的暖流怎么也压抑不住。 「我真的,真的——」你语调沙哑,嗓音柔软,「是个很幸运的人。」 第168页 你拥有不属于此世的记忆,一个人踽踽独行,时不时陷入茫然和灰心的泥沼,想着就这么浑浑噩噩地活下去,总有熬到头的那天。 回家,或者死去。 直到你见到钟离,直到你来到璃月。 所有人都向你伸出手,白皙的,麦色的,修长的,短粗的,绵软的,坚硬的——友人的手。 他们如此慷慨。 那一刻,你不再孤独。 你将手从斗篷底下伸出去,拉住钟离的手,紧紧的攥着。 爱人的手。 不管是哪个时候的钟离,都能让你感到一种山岳般不可动摇的安稳。 钟离俯身,牵着你的手,塞回斗篷里。 「该走了么?」 他温柔地问道。 你沉默了很久,抬手捏捏他的脸,酸涩攀上心头。 日光透过翠色的枝叶照在你面上,一片雪亮。 天亮了。 你拽住他的衣袖,有很多话想对他说,话到嘴边,脑子里却是空荡荡一片,心中酸胀难掩。 百般滋味,溢满心头。 你不知不觉搂住他的胳膊,脸贴上去,挨在他胸膛上,很信赖亲昵的姿态。 钟离垂下长睫,任你搂着,一只手抬起,揉了揉你发顶。 「回去之后,不必心疼他。」钟离思忖片刻,肯定道:「他不太清醒。」 你先是茫然地抬起头,同他对视片刻,扑哧一声笑了,心头惆怅荡然一空,靠着他笑个不停。 钟离扶着你的小臂。 你深觉此刻氛围感伤,又实在觉得好笑,人靠在钟离身上,笑得直不起腰。 钟离垂眸,手指微曲,抚了一下玄金色的丝绦穗子。 他希望她一直这么笑。 「是啊,他真是个麻烦的傢伙。」你眨巴眨巴地望着他,声音中是压不住的笑意「多谢钟离先生指点。」 「无妨。」钟离淡淡一笑「是我之责。」 云蒸霞蔚,东方既白。 你笑意淡了些,抬手拂上钟离侧脸,低声道: 「好梦,钟离。」 钟离笑了一笑,轻声道: 「好。」 第118章 镜 …… 如黄金融化流淌,似烈火无风自燃,霞光万丈,照彻山河。 钟离抬头,看着少女抵靠云霞,嫣然一笑,飞扬的郁金裙裾慢慢被恢弘的天光,如浮光泡影,顷刻消散。 阿离。 他在心里默念她的名字。 钟离沉默地伫立在天衡山巅,不曾离开。 晨风拂过他的衣角,苍松为他投下阴凉,花的馨香和鸟的啾鸣簇拥着他高大挺拔的身影,直到迟暮时分,天穹浮起寒星,星星点点的灯火在璃月城内闪烁,点亮一座座屋舍,鸦羽般的长睫终于颤了颤,抖落满帘寒凉。 逐渐黯淡的山间石阶之上,一道身影倏然浮现,似是头次经歷这般事情,脚步踉跄了一下。 他一身玄青色长衣,侧脸轮廓依稀有几分削瘦,但身量高挑挺拔,肩膀宽阔,如青松屹立,气度沉静清冷。 天衡山上,绕着石阶遍植霓裳,雪白的花蕊迎风摇晃,如压着薄雪的点点胭脂,光华灼灼,夜风拂过,落英缤纷。 那人立在漫天飞舞的花雨中,眉眼肃静中透着几分焦急。 他抬起眼帘,忽而怔了一下。 钟离立在阶前,静静地和他对视。 那人在幽凉的夜风中站了一会儿,一步一步踏上石阶,走到他面前。 「阿离在何处?」 他声音低沉和缓,周身却有种冷冽的锋芒。 钟离淡淡回道: 「她离开了。」 沉默贯满两人的间隙。 「你就没能……再同她商量一番么?」 钟离摇了摇头,嘆口气: 「你又何必问我,阿离拿定主意的事,如何会有你我挽留的余地?」 那人无言以对。 他沉默片刻,转身欲走,钟离望着远处默然矗立的璃月城,平静地道: 「你还不能离开。」 那人身形一顿,微微蹙眉,回头注视着他,目光带着审视,语调冷淡,问道: 「何意?」 钟离脸上没什么表情,一双沉金的眸子看着他,皎白月华倾坠而下,映亮瞳底那明亮的一池金色,也映亮那道影影绰绰的倒影。 与他一般无二的倒影。 「阿离虽已为你补上神魂,可到底不稳,你能追她而来,却未必能全身而退。」 那人神色冷峻,无喜无悲,只默默攥紧了掩在袖中的五指。 他眉宇间透出一点被刺痛的神情,沉默地伫立在原地,半晌,沉声道: 「无所谓。」 夜色浮上来,山巅嶙峋的山岩闪烁着如水的银光。 闻言,钟离淡淡笑了一下,挪开视线,目光落在那银光积成的小小一潭上,神情不禁柔和下来,轻声道: 「以及,我不会放你离开。」 相似的金光几乎同时出现在两人手中,金色的岩枪划开冰冷的夜风。 「若此刻任你回去,你一定会去见她。」 「我只是想最后送她一程。」 那人语调沙哑,平静的声音中泛起波澜。 他不会拦她,不会再干涉她的任何选择,不会替她做出任何决定,他只是—— 「只是……再看看她。」 第169页 这样也不行吗? 钟离眸中掠过一道笑影,他眼帘抬起,对上那人的视线。 两道目光,锐利如刀。 一剎那,那人明了,钟离不会放他走。 男人闭了闭眼,而后缓缓张开,脸上没什么表情,无悲无喜,沉声问道: 「如此,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他注视着钟离,目光带着审视。 「当年的你……可有见到她最后一面。」 两人立在山巅上,隔着几步的距离,枪尖流淌着锋锐的毫光,钟离沉默了一会儿,看着男人苍白的面容,忽然笑了一下。 金光盛放的枪尖后,是钟离温柔依旧的低语: 「她会难过,我捨不得。」 …… 高山巍峨,林木丛深。 天高云淡,玉轮倾垂皎白月华,浅淡的银光普一靠近天衡山巅,便如冰雪消融,化进金色的土壤。 石潭清澈见底,夜风将水面捏出无数褶皱,大小不一的黑色石块铺在潭底。 石潭四周,立着十数根巨大的岩嵴,无数金色的符文明明灭灭,此起彼伏,好似立起一扇扇名家留迹的画屏。 画屏外,夜风低语,鸟雀啾鸣;画屏内,山石肃然,潭水冷寒。 一般无二的金色肆意漫流,两道玄色身影交错,一道明亮的金芒缠上另一道,将周围的黑暗都吞噬殆尽。 石潭掀起巨大的水浪,水珠腾升,破碎,飞溅,在水面砸出无数大大小小的涟漪。 两道身影倏然分开。 「到此为止。」 一人率先收势,金色的岩枪化作无数荧虫般的光点,扑朔朔散开,如一场金色的雨,微微映亮那人略显潮湿的额发。 钟离亦收枪。 那人沉默片刻,抬手笼起因激战垂落身前的长髮。 「你在帮我,为何?」 钟离先前所言,分明发自肺腑——他是真的不愿他去见她。 可如此激战,促进了神魂相融,也是不争的事实。 如此矛盾,这不像他。 钟离一双沉金的眸子看着他,好似方才只是出门散散心,神情很平静,闻言只是摇了摇头。 「……」男人微微蹙眉「这是何意?」 钟离神情依旧平静。 「抱歉,方才所言或致误解。」钟离毫无歉意地致歉,「我在此等候,非是为阻挠,只是为提醒阁下一件事——莽撞行入未知的河流,或许会使前路更加坎坷。」 「……」 譬如他今日心绪混乱,强行动用她赠予的权柄追寻而来,反而被眼前人拖慢了脚步。 钟离抬手,压平微乱的衣襟,温和有礼道: 「望阁下能记得今日的教训,以后莫要再犯。」 男人又沉默片刻,才缓过神,淡淡道: 「你并未回答我,为何这么做?」 阿离所言甚是精闢——他很麻烦。 「我亦并非为助你而来。」钟离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地道:「我只是不愿替他人再做决定。」 天劫之战时,他替她做出过选择,那个选择绝算不上正确。 钟离抬眸,看一眼那人。 「无论是阿离,还是你。」他声音很轻,却很坚定,「即使你并非为见她一面而来……即使你不能接受她的离开,我也不能替你做任何决定。」 他轻轻扯了下嘴角。 「我没有为难自己的嗜好,亦无心干涉你的选择,留你片刻,不过是不希望辜负阿离的苦心——这是第二个教训。」 钟离神情严肃地看向他。 「不要以过于珍贵的事物入局,若今日因时空倒乱而致使神魂有损,你待如何?」 他冷静地指出: 「她为你补好神魂,不是让你这么糟蹋自己的。」 男人默然,脸上一瞬间掠过一点被刺痛的神情。 不错,钟离心想,阿离的原话还是有如此杀伤力。 只是这点波动转瞬即逝,不过半息后,男人蹙眉,目光落在钟离身上。 「阿离便是如此指责你的?」 「……」 岩神的确麻烦。 钟离下了定论。 魔神战争时期的摩拉克斯更麻烦。 岩嵴崩碎,符文隐没,金光消泯,无数黯淡黝黑的石块滚落潭水之中。 晶莹的潭水包裹住它们。 月光如片羽,在两张极为相似的俊逸面容上流淌。 他们无法相互欺骗,亦并无区别。 钟离心想。 他很难比他好到哪里去。 男人高大挺直的身影靠近,飞扬的玄青色衣袖慢慢被浓重的夜色吞没。 他全然不在意地瞥一眼逐渐消退的衣摆,几步走到钟离面前。 「你做了什么使她这么生气的事?」他一摆衣袖,神情自若道:「辞别之时未至,不知阁下可愿同我小叙一番?」 钟离温和地笑一笑,侧身道: 「请。」 第119章 地中之盐 …… 盛夏将至,天亮的很早,朝晖刚落在却砂木树冠繁茂的枝叶上时,正值两人间最后一盏清茶。 钟离端坐在石桌前,浅淡的晨曦落在他挺拔的嵴背上,发尾的的夜露折射出斑斓的虹彩。 对案之人与钟离一般无二,只是身形如几经濯洗的砚台,浅淡的影子几乎融化在渐起的天光中,几乎看不见了。 第170页 那人嘆了一声。 「时间差不多了。」 钟离不急不缓地抿一口微凉的茶水,任苦涩的清香在唇齿间蔓延开来。 「能告知于你的,我已尽数说明。」 清风渐起,薄如蝉翼的棉白色云层散去,日光下彻,群山渐亮,草木,山石,流水,一切都纤毫毕现地袒露在天光之下。 那人开口欲言,目光却忽然停住,落在他脖颈上——因刚才的争斗,端正的衣襟微微敞开,露出一片白皙的肌肤,一点嫣红点缀其上,在浅金色的日光下,如妍妍霓裳般惹眼。 他的目光骤然变化几分,整个人在泛着凉意的晨风中僵住,而后竟流露出几分肃杀的气质。 钟离自然察觉到了他的目光。 他先是下意识抚了抚颈部,而后微微顿住,抬起眼帘,对上那人视线。 那人脸上没什么表情,无悲无喜,静静和他对视。 「……」钟离眸光沉静,声音也平稳镇定,「你太不不冷静了。」 那人微微颔首,还是没有表情,声音也几乎没有起伏。 「失礼,我在努力。」 「辛苦。」 「没有关系。」那人凝视钟离——或者说那点明亮的绯色片刻,转开了视线,声音冷静地剖析道:「与你而言,这段时光已然成为过往,于我则是值得期待的未来……所以无妨。」 他面无表情地重复了一遍。 「无妨。」 钟离眉尖跳了跳。 他沉默片刻,深深嘆出一口气,唇角微微翘起,勾起一个礼貌的弧度,微笑道: 「 再见。」 他作出决定,很果断。 钟离眸光垂落,在那人再次开口之前,抬起右手,指尖一道银光飞掠而出,如银色的箭矢,转瞬间便没入那人眉心之中。 那人的身影像是夜色遗失的一抹月光,顷刻消散在天衡山巅。 钟离放下茶盏,目光悠远。 他才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 那时的自己竟是这般模样么? 因为年轻,尚且不知时光残忍,因为无休止的征伐,尚且不懂人事复杂。 他会做出自己的决定,而后在漫长的岁月中品尝因此而生的苦涩,一如他当年一样。 他们终会明白—— 有些人,多看一眼便是错,一瞬回眸,甚于千刀万剐,锥心之痛。 阿离是个很温柔的人,她比他更早看穿这件事,却也并没有多做些什么。 她给足了他选择的余地。 钟离垂下长睫,鸦羽般的墨色掩去眸中涟漪。 这三日他不舍阖眸半刻,她浅笑,蹙眉,甚至沉眠后微颤的羽睫都让他欢喜。 带阿离赶来此处时,他抱着她,一步步走过山阶。 他想起很多事。 想起战争时期气氛沉重紧张的璃月城,人多神色严峻,行色匆匆。 想起初见阿离时,少女毫不犹豫地握着他的手,掌心柔软,满目信赖。 想起盛夏的天光落在她脸庞上,斑斓树影映在轻浅的琉璃瞳中,如此专注,如此执拗地同他索要一个答案。 想起深夜风雪势大,他匆忙赶回璃月城,她不顾自己一身伤,将一盏热茶放进他冰凉的手心。 想起灼灼焰火下,她笑意盈盈,体谅他辛苦,要犒劳与他。 分明她才是牺牲最大的人。 万般奋不顾身,竟也得不到一个美满的结局。 他只想走得慢些,再慢些。 只嘆长阶终有尽,日照金山,也不过片刻光影,转瞬即逝。 他曾扪心自问:你是否见到了她最后一面。 「是的。」钟离望着盏中残茶,褐色的茶水上浮现出一道小小的倒影,那倒影慢慢翘起唇角,眉宇温柔地不像话,他轻声道。 「是的,我见到她了。」 山巅异常安静,茶水泼落在山石上,发出碎玉般的轻响。 钟离收起茶盏,缓步像山下行去。 山遥路远,各自珍重。 这是他赠予她的,无言的承诺。 …… 地中之盐。 晴空万里,白云如绸;碧水无波,雪沫堆砌。 你提着裙裾,小心地绕过满地莹白——盐神的陨落使得它们堆砌如雪,经久不化,惟有午夜时分潮水上涨,会携走一分雪白。 再过千百年,这片地界仍会有盐渍留痕。 魔神永恆。 水泽旁,一名女子临岸而坐,长发如雪,披落肩头,霜白尾端落在千万莹白盐粒之间,好似一座雪雕。 你垂下眼睛,拂面的风中裹了几许盐粒,你忍不住轻轻咳嗽两声。 声音传到岸边,那人呆了呆,立刻站起身,玉白的小腿没入齐膝碧水中。 四目相对,都没开口说话。 你心里嘆口气,几步走到岸边,将手伸到她面前。 「乍暖还寒的时节,不宜闹水。」 你捉住她泛着凉意的手,力道柔和地引她上岸。 她顺从地任你牵着,双眸一眨不眨地看着你,眸光错愕。 「阿离?」 你便也望着她,眸中流淌着轻浅的春风,虽未发一言,眸光却比平日更温和。 女子微微一怔。 「你怎么会来这里?」 日光倾落,石头被照的暖洋洋的,你拉着她寻一块平整的岩石上坐下,闻言反问道: 第171页 「我不能来么?」 女子略显慌乱地摆摆手。 「我并非此意,只是以为……」 她没再说了。 你沉默一会儿,目光落在她脸上。 「我来悼念盐之魔神。」你脸色平静,「赫乌莉亚逝去之时,我在璃月养伤,未能赶来,多有怠慢。」 女子微微睁大眼睛,半晌,温柔一笑。 「她不会责怪你的。」 你看她一眼。 「嗯,我知道。」你突然凑近,抬手帮她整理一下衣襟,「她从来不会责备任何人。」 第120章 姐姐 透过横斜的树枝,浅金色的日光落在两道挨的很近的身影之间。 柔软的指尖顺着衣领从脖子划过去,那具与你一般无二的躯体不由得僵了一下,温热沁入心脾,几乎使人落下泪来。 她闭了闭眼。 「阿离,你……」 你抬眸,视线定在她苍白的面容上,一副安静聆听的模样。 天光笼着莹白盐堆,一片晶亮。 「你今后有何打算?」 她问,语调温柔。 你先愣了一会儿,而后忍不住扭过头去,垂眸,心里道:果然。 你就知道她不会承认。 「天劫虽落,隐患难消,天理此次未能清除异端,必会有所行动,或会伤及璃月万民,我要在她再次出手前根除此患。」 绝不能使璃月陷入枫丹的困境之中。 「稍后我会返回璃月城,在离开之前,助若陀涤盪璃月沉垢,如今城内吵翻了天,定然有心怀不轨者混入其中,蓄意挑起争端,危害璃月。」 魔神战争一日未止,便一日不可掉以轻心。 你不希望因自己而使万民离心,令宵小之辈得逞。 女子疑惑:「此事已闹得沸反盈天,街头巷尾无不议论,几方人各执己见,皆言之有理,究竟是各抒己见还是恶意挑起争端可有法子辨明?「 你肯定地道:「有,钟离尚未甦醒,归离万民又知之甚少,除却归离一战种种,其他的传言和证据从何而来?荻花洲内尚且无人知我如此,而他们越是言之凿凿,就越说明其中有鬼。」 你怀疑那些传言是螭的反击,他曾控制过毕工司,璃月城内未必没有其余傀儡,只是没有证据。 「不解释么?」 「不必解释,你知道我的,待我进入世界树,一切都会结束。」 女子思索一会儿,摇了摇头。 「无论如何,你都不宜在形势复杂的璃月城久留。」 毕竟梦之魔神的身份无可辩驳,那些血债定会被一一翻出,而后累在你肩上。 她脸色严肃起来,正色道: 「阿离,你需得早日离开。」 你笑了笑。 「我明白,待璃月事毕,我便会赶往须弥,借世界树之力,抹除『离』的存在,那时诸般恩怨自消,纷争停歇,我亦会离开此界,躲避命运的绞杀。」 女子微微蹙眉。 「大慈树王虽心怀仁善,可世界树牵扯甚广,你要如何说动她?」 「交易。」你抬手,托着一团银光给她看「我会将领域赠与她,作为进入世界树的入场券。」 女子看着你,声音不禁高了些。 「阿离,这可是你的伴生领域!」 你抱持着捧起银光的姿势,神色平静。 「于我而言,领域已经彻底毁了。」你耐心地道「领域本身自成一界,出入随心,但凡我所了解之地,皆可联通,并使结界在我想去之处展开——所以我卡了个bug,去了趟未来。」 「……」 你将自己去往一千七百余年后的来龙去脉尽数说明,末了补充道: 「大概是卡bug难免导致程序崩溃,待我回来,便发现领域被毁,再无自在随心之能,而且它明显很不喜欢我……」 它很难喜欢你。 女子面无表情地想。 太难了。 「虽说于我无用,可梦境领域到底有演化现实之能,如此埋没倒也可惜,不如赠与树王,以她的智慧,或许有一日能使其重新焕发生机,你觉得如何?」 女子肩膀动了动,低下头去,目光落在莹白盐堆上。 「领域为你所有,想怎么处置都可以,不用问我……」 她话音微顿。 你从来就是个有主意的人,想去哪里,想喜欢谁都是你的自由,她可以关心,但关心不能变成束缚。 她闭上眼睛,柔声问: 「阿离,你的亲友呢?」她抬眸,对上你的视线,眨了眨眼睛「归终,流云,若陀,魈……还有你的意中人,你要如何和他们交待?」 其实不用交待,世界树会修正所有。 你的目光随着她颤动的眼睫晃了晃,闻言沉默半晌,缓缓道: 「归终经此一役,留下暗伤,却未必不是好事。每隔数百年便需沉睡一段时日,正可以使她避过坎瑞亚之灾和旅人的命运之旅,无损早已写就的『命运』,天理不会为难她。」 「流云和若陀都是十分坚毅之人……我很抱歉给他们添了这么棘手的麻烦,如今贸然离开,若陀姑且不论,流云肯定会狠狠骂我……」 你下意识摸了摸耳朵,好似女子清冷的叱责声就在耳边响起。 「我临走前会去见一见七七,尽量保她未来无忧,至于魈……」你轻嘆一声「我欺他良多,一时之间,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第172页 「魈重情重义,未必不会理解你。」 「我知道的。」你神色无奈,眸光却温柔,「我只是觉得无需强求。」 你朝她眨眨眼。 「不理解怎么了,不理解也是他的权力嘛,他自己愿意就好。」 比起不被理解,你更不愿意魈被世俗规矩,道德情分所束缚,不理解就不理解吧。 「……我怎么忘了,你总是这样的。」她嘆口气,微微一笑,「那么岩神呢?他在天劫中可是受了伤?」 气氛凝固。 你默默挪开视线,勉强道: 「嗯。」 她等了很久,身侧才响起一道干涩的声音。 「他伤的很重……神魂之伤,药石无医。」你在她的注视下,目光有些躲闪,「此前我歷经万世轮迴之苦,神魂凝实,我想着梦之魔神权能殊异,在灵魂一域造诣颇深,兼容性极强,或许可以拿出一部分……」 女子气笑了,少有地剪断你的话。 「阿离要以自己的神魂为他补上缺漏,是么?」 你点点头。 「此事因我而起,理应由我……」 她再次打断你。 「摩拉克斯可知晓此事?」 「……」你镇定道,「知道。」 但也仅限于「知道」了。 女子沉默不语。 听你的语气,岩神不仅知道,而且支持你的决定。 岩神并非贪生怕死之辈,他只是选择认可她的意志。 你决意如此,他也尊重你。 许是在岸旁立久了,混着水汽的清风贯入宽大的袖口,女子僵曲的手指冰凉。 你扫一眼她过分单薄纤弱的嵴背,柔声道:「你不必担心,我如今神魂丰盈,将『本我』那部分拿去,并无影响,何况我与旁人不同,并无磨损之忧。」 毕竟你回归的瞬间,提瓦特便会横跨三千年。 纤薄的肩微微一颤,女子回过头来,「你既已下定决心,想怎么做都可以,不必顾虑我……」 她望着你,蓦然停顿。 自少时起,你便是个很拿的定主意的人,你想去哪里,想做什么,想喜欢谁,都是你的自由,你愿为那些人和事赴汤蹈火,殊死一搏。 她可以关心,但关心不能成为束缚。 她深深地看了你片刻,垂目,按着胸口咳嗽几声,五指蜷握。 「璃月形势复杂,还是尽快抽身离开为好。」她温和道,「你此去璃月,无论是否现身,乱局难平,切勿莽撞。」 「好。」 你咬了咬唇,同她沉默着对视了一会儿,长睫忽闪,还是忍不住道: 「你想和我说的话就是这些?没有旁的了?」 气氛凝固。 你等了很久,心中嘆一口气。 你不挑明,她就当真什么也不说么? 你抬手,牵住她冻的青白的手掌,站起身来。 女子一动不动。 「你没什么话要同我讲,可我有,而且很多。」你轻轻捏下她掌心,柔声道:「赫乌莉亚……姐姐。」 第121章 所思 清风拂开水汽,寒意盈袖。 赫乌莉亚心头颤动,下意识要抽出手,指尖却被不轻不重的捏住。 犹如一团火,光焰缭绕在指缝间,骨骼都烤的酥软温热。 温柔而不容置喙,一如眼前人。 她挪开视线,有些慌张道: 「我不是……」 你没有作声,一双清浅的眸子望着她,耐心地等待着。 温柔而哀戚。 那点露水似的悲伤沉落心头,新芽萌动,抽枝展叶,顷刻间枝繁叶茂,撒下万点幽凉。 赫乌莉亚无言以对。 「……世界意志,对吗?这个最好猜了。」你扣着她的掌心,微微一笑,有些苦恼似的,轻声道: 「你的身份太多,我都不知道该从哪里聊起了。」 江风裹着露水,打在砖石上,也一滴一滴打在赫乌莉亚心头。 她闭目,五指攥进掌心,在你手心下微微发颤,把忽如其来的泪意憋回去。 你的眼眶也微微泛红。 即使即将彻底消亡,赫乌莉亚仍理智克制,没有半点异常。 假使你没有记起此世最初善待你的人,假使你没有翻看过盐神赫乌莉亚的记载,假使你不曾同钟离谈过——是谁助他一缕真魂伴你万载轮迴…… 假如你没有看过那两首残缺的童谣,没有来找她,没有追问她,那方才几句话,便是她此生最后的遗言。 你会为赫乌莉亚惋惜,为「世界意志」伤心,而最柔软的秘密将随着她彻底埋葬,永远无人知晓。 就像原着,梦之魔神始终不知晓盐神最后的秘密,那她一生都不会对任何人吐露,哪怕那时梦之魔神早已死去。 藉由艾利欧格的只言片语与残缺的资料,钟离依靠其广博的知识和常人难及的耐心,在漫长的时光中,翻阅史料,探访故地,将真相慢慢补全,再在一千七百年后一个杏花微雨的白日,逐字逐句讲述于你。 他眸光沉静,缓缓道来。 盐之魔神赫乌莉亚,是与梦之魔神双生的姐妹,她们一同诞生在白塔,于懵懂之中,被囚禁于人性幽暗的沼泽。 她也曾拥有非凡的权柄,有调和七种元素的才能,却自数千年前某一刻起骤然衰落。 第173页 而与其双生的另一位魔神,自此杳无音讯。 【阿离】 钟离合上累累文册,将一纸信函轻轻放在你掌心。 【这是盐之魔神神殿中最后的记载,亦是赫乌莉亚的绝笔。】 你站在朦胧的雨帘下,借着略显黯淡的天光,逐字逐句地阅读。 信写的简短仓促,只有寥寥数语。 余生为魔神,未尽庇佑之责,爱护之任,死得其所,心中无憾。 草木虽死,松柏犹荣。 珍重。 没有落款,那句「珍重」空落落的,不知该寄往何处。 你盯着信纸看了很久,闭了闭眼。 信上字迹清秀,却也潦草,边缘洒了墨点,还有一点斑驳发黑的血渍。 当时的境况一定很危急。 盐之魔神赫乌莉亚,温柔到软弱,即使绝笔中,也不敢道出你的名字。 她一直这样小心翼翼,从生到死。 你抬起头,目光直直地望着赫乌莉亚。 你们之间只隔着一臂距离,两张极为相似的面容在咫尺之间,触手可及。 赫乌莉亚的视线触及你微红的眼眶,微微一凝,听你将钟离的推断娓娓道来,眸光垂落,晶莹的盐堆在脚边簇起小小的尖。 钟离虽能由种种线索推知歷史掩藏的真相,却无从得知更深的缘由。 钟离肯定道: 知晓曾经一切的,惟有赫乌莉亚本人……或者你自己,阿离。 你读懂了他的未尽之意。 你与此世纠缠甚深,绝非如你最初所想,只是意外降临此世……你或许真的作为梦之魔神,游走人世。 「钟离将你的信交给我了。」 你将前因后果讲清,问道: 「若是我今日未曾前来,你真的能如信中所写一般,毫无遗憾么?」 你的语调有点沙哑。 赫乌莉亚低着头,目光落在脚下的石砖上,看不清神色,肩头却细细地抖动着。 那抖动越来越大。 剔透的水珠毫无预兆地落下来,一颗一颗从赫乌莉亚的双颊滚落,轻轻地落在青灰色的石砖上。 她没有出声。 她不想用眼泪博取同情或者诉说委屈,她只是控制不住,默默流泪。 你轻轻拥住她,让她抵靠在你肩膀上。 赫乌莉亚安静地流泪,很快浸湿肩头柔软的布料,微凉的绸布水光一样轻薄,好似把两人最后一点距离都消泯。 许久后,赫乌莉亚拂去眼角泪花,好似将心头的仿徨和无助都抖落出去,仰起脸,展颜一笑。 你朝她眨眨眼。 …… 「我们自羯族逃离后,你很是虚弱,命悬一线之际,决定殊死一搏,以灵魂之态离开此世。」 「我超勇的。」 噗嗤一声笑,赫乌莉亚轻推你的手臂。 「不要闹。」 她出了一会儿神,继续道: 「你信念坚定,并躬身践行,从来勇敢……和我不同,我那时太软弱了,不敢和你一同离开。」 你微微蹙起眉头。 「所以我就抛下你离开了?」 赫乌莉亚摇了摇头,柔声道: 「你不肯走,所以我……哄你睡着,将你带到世界树,抹去了你的痕迹,并开启了前往异界的通路。」 「……」你握着她的手,真诚道:「姐姐,你其实也蛮勇的。」 赫乌莉亚抿唇,害羞地笑了笑。 你:……这不是夸奖! 你看着女子温柔的眉眼,恍然大悟。 「一具躯体不能同时容纳两个灵魂,更不必说以精神力见长的梦之魔神——艾利欧格不是我救的。」 你思考片刻,肯定道: 「是你救了她。」 赫乌莉亚怔了怔,一时没有动作。 「……我最初就觉得蹊跷。」你犹豫片刻,坦诚道:「依艾利欧格所言,我在垂危之际救了她,甚至将所剩无几的灵魂让渡给她,助她存活,不惜导致自我沉睡——这不像是我会做的事,我没有这么善良。」 赫乌莉亚缓过神来,伸手掠一掠鬓髮,闻言微微一笑。 「你就是会做这样的事,阿离。」 「……」你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地道:「不,我不会。」 你抬起眼帘,和赫乌莉亚对视,认真地道:「我也许会帮助一位素昧平生的稚童,但不会为此陷自己于险境,这也是对被救人的不负责——何况你我都知晓,我并非沉睡,而是离开了这个世界。」 你垂下眼帘,沉默片刻,轻声道: 「她之所以误会,是因为那时我已离去,躯壳中没了灵魂,她才能轻易入主,甚至……读取了残留在血肉中的记忆。」 你下了定论。 「她一开始就错认了人,你为什么不……」 艾利欧格对赫乌莉亚的态度很恶劣,一如孩童讨厌心爱的玩具的仿制品。 「不重要的,阿离。」赫乌莉亚温柔地握着你的手,「谁救了她,谁帮了她,都不重要,从一开始就不是她错认了你,而是她选择了你。」 赫乌莉亚长睫忽闪,铂金眸子直视着你,笑意温和,眸光明亮。 「她继承了你的记忆,仰慕于你的光彩,为你的灵魂所折服……所以她选择了你,因为她喜欢。」 小孩子总是任性的。 第174页 赫乌莉亚定了定神,想像着艾利欧格气急败坏也不肯松口的模样,笑了笑。 太任性了。 赫乌莉亚嗯一声,你瞥她一眼。 「你未免太溺爱于她。」 「是的……因为她鲜活的模样,实在很像你,我不忍心毁掉她,便一昧退避。」 她轻声道,眸光清浅,语调微沉。 「她继承了你在星空的命运,于世间磋磨千年……便好似你也在这世间活过千年。」 「……」你和她对视片刻,转过视线,「我不能替任何人原谅她,但我并不讨厌她。」 她继承的也并非你的命运,恰恰相反,她是足以挑拣命运的人。 她选择了道路,并一意孤行。 梦魇魔神艾利欧格,从不是你,也无需是你。 赫乌莉亚凝视着你,好像没有听清你在说什么。 「阿离,我确有很多话想和你说。」 你疑惑地转过头来。 「你曾问我为何要袒护艾利欧格。」她直视着你,沉默片刻后,唇角微微翘起,自嘲一笑,「那时我不能回答你,因为我和她所思所想……一般无二。」 第122章 所想 她神色仍旧温柔,语调也婉转轻柔,眸光中似掷入碎石,哀戚的水色几近破碎。 「进入归离集前,艾利欧格想留下你,她几乎将我说服了,我那时的确有将你困在领域中的打算……也深知你并不会对无辜之人动手。」 你愕然地失了声。 归离一战前,领域中的短暂博弈中,你对局面优劣心知肚明,你看似远胜两人,实际只要她坚持不交出领域的权限,你拿她并无办法。 你自认无人看穿你的虚张声势,她却毫无预兆的坦白了自己的心思。 错愕之下,你望着赫乌莉亚,没有吭声。 身侧,赫乌莉亚双眸黯淡,神情柔和依旧,语调沉静温柔,「阿离,不必为难,我不该有这些念头。」 「……那为何现在告知我?」 她连遗书里都没提。 「因为我很犹豫,若说岩神摩拉克斯是此世最坚强的灵魂,那么你便是最正确的灵魂。」 「或许你没有发现,无论出于思考还是直觉,你所做决定,从来都是最有利于当前困局的,最好的选择,无论是魄力还是智慧,我皆远不如你,比起以我的判断左右你的人生,我更相信你自己的意志。」 「我应当尊重你的选择,而非以私心束缚你的意志,是去是留,该由你自己决定,何况艾利欧格留你的手段实在……不甚光彩,我不敢苟同。」 她凝视你片刻,微微一笑。 「你早已告别了过去,也踏过了如今的坎坷。」 「阿离,你是我的骄傲。」 「现在,请允许我目送你走向未来。」 你闭了闭眼,仰起头,柔软又酸楚的心绪填满心脏,喉头微微哽咽。 她同你讲了许多从前的事,那些半点也不曾在你记忆里留痕的记忆,此刻倏然涌现。 囚笼里,她勾起的唇角,争执时,她肩上的雪……早已模煳的记忆交替在你眼前浮现。 沧海桑田,千年走马。 久别之人终于重逢。 许久后,你按了按眼眶,回头朝她笑 「既然如此,怎么失踪了这么久。」你晃晃两人交握的双手,「世界意志小姐?」 赫乌莉亚深深地嘆出一口气。 她斟酌片刻,还是直言道: 「因为摩拉克斯。」 你:嗯?? 你怔愣地看着她。 赫乌莉亚无奈地捏一捏你的手腕,解释道: 「岩神摩拉克斯并不知晓你我关系,在你未能重新掌控这具躯体的时间里,是他率先察觉其中端倪,并以神魂相镇,本意应当是镇压艾利欧格,只是我亦与艾利欧格并属异魂,便被无差别封印了。」 你唇角微微一抽。 没想到他察觉的这么早,甚至早过你,却没表现出半分。 简直不是人。 你手指勾着丝绦的穗子把玩,闷闷地想了一会儿。 待下次见面,定要好好盘问他,叫他把那些个小心思都吐露出来。 「我那时虽感应到你回归此世,却困于……俗务,难以亲赴,照看与你,只能遣一缕分魂伴你身侧,稍加指引,本想了却尘世纷扰便去见你,不曾想……」 她眉眼间的笑意黯淡了些。 「任你流离世间,是我之过……」 你眉头微蹙。 你自然知晓盐之魔神赫乌莉亚的困境,一昧的退让使她失去大多领土,孱弱的身躯难以承载子民的期许,当她的双手托不起愿望的重量,失望便会如山石滚落,熔岩迸发,叛离的火焰将沃土燃为荒原。 盐之魔神陨殁于神殿。 赫乌莉亚拉着你的手,轻轻拍了拍,含笑道: 「也是祸福相依,本该泯然尘世的我以分魂为媒介,得以以灵魂之姿栖息于你的伴生领域中,也算圆了我想要伴你身侧的心愿,只可惜此前困于封印,始终没能同你见上一面。」 她展开双臂,搂住你,手指刮一下你的鼻尖,声音柔软如春水。 「我们阿离出落的这样好,比迎风初绽的霓裳花还好看,可不要总皱着眉头。」她端详你片刻,笑道:「好在岩神将你照料的不错,也算是所託良人,我可以放心了……」 第175页 她不愿再提往事,你自然不会上赶着扫兴,将心里的火气压下,面色和缓了些。 「……钟离的确很会疼人,但我也不差嘛。」你眯了眯眸子,冷哼一声「谁照看谁还不一定呢。」 赫乌莉亚失笑。 「真是胡闹,岩神待你不薄,可不要在他面前讲这些。」 那自然是不会的,何况钟离也不会在意这些调侃。 你有些意外。 「我以为你不喜欢他。」 赫乌莉亚摇摇头,仰靠在石壁上,想了一会儿。 「我不讨厌岩神。」她低声道:「你的身份太敏感,我先时怕他伤害你,后来一觉醒来,便发觉你被他拐走了,到底有些失落……」 「……」 你倍感不妙。 「婚嫁六礼,纳彩、问名、纳吉、纳徵、请期、迎亲无一得办,庚帖未换,嫁资未看……」赫乌莉亚歷数种种,忍不住责备地看你一眼,「连好日酒都不曾吃上一杯,竟这么签了契书,把自己嫁了出去。」 你被她看的心虚,偏过头去。 「那不是……我不了解这其中许多门道……」 赫乌莉亚双眉微蹙,目光落在你脸上。 「你不知晓,岩神也不知么?」 知道她是担心你吃亏,你没有争辩,只小声驳了半句。 「他说会补给……」 赫乌莉亚看着你,神色平静。 你凑上前,伸手抱住她,脸贴在她胸前,阖上眼睛,像是在听她的心跳声。 残魂半两,哪有什么心跳,你却好似半点也没察觉,软声道: 「是我错了,别气啦。」 她一个字没说,任你抱了一会儿。 风声吹过耳畔,你挨着她的胳膊,轻轻蹭了蹭她的面颊,仰头朝她笑,丝绦高高扬起。 赫乌莉亚嘆出一口气,抚了抚你的发顶,语气和缓了些,道: 「我不是凶你,只是再不拘于俗礼,也不能如此草率轻慢……这是一生仅此一次的大事, 容不下半点敷衍。」 她轻轻推下你肩膀,你便松开手,端正坐好,闻言乖巧地点头。 赫乌莉亚忧愁的嘆口气。 阿离好像总觉得自己很乖。 只听你沉吟片刻,开口道: 「我知阿姐是心疼我,也并非怠慢自己,归终他们近日瞒着我多有动作,若我所料不错,大概便是在筹备成婚典仪了……可惜天不遂人愿,这次是办不成了。」 赫乌莉亚的视线落在你侧脸上,心中一动。 世事难料。 事与愿违,总多于诸事顺遂。 赫乌莉亚细细看你眉眼。 你同她眉眼极相似,气质却截然不同,霜发寒凉,唇红齿白,珠玉一样光彩照人,偏过头看她,杏眸中的笑亮晶晶的,走到哪里,哪里就亮堂堂的。 「我保证,待日后典仪重办,定然一切按规制来,半点也不马虎。」 赫乌莉亚诧异地看着你,看你神情不似作伪,脸色缓和了些。 「重办典仪可行么?」 你听得懂她话里的意思,点一点头,笑道: 「无妨,钟离也一直希望这么做。」 赫乌莉亚会意。 女子从来都是先行出阁礼,才能与人为妻,如今你们已经成婚,日后再行典仪,肯定会有不少闲言碎语,可若要行典礼之人是岩神,那便不一样了。 璃月人无比敬爱摩拉克斯,他要缔结良缘,百坊只会说办得好。 赫乌莉亚看着你。 不过一载春秋,名为「阿离」的少女便成长为如今的模样,松柏一样挺拔繁茂,风吹不折,雨打不落,阳光穿过林叶,洒下万点金光。 以前是你护着她,现在,有人也在护着,纵容着你了。 真的太好了。 第123章 所爱 …… 水畔的风和煦骀荡,带着花草的香气,吹在脸上,暖融融的。 你们又说笑了许久往事,在你的旁敲侧击下,赫乌莉亚被半哄半骗,承认送钟离真魂伴你轮迴之人便是她——毕竟钟离不善此道,定然有人暗中相助。 漫长的记忆与女子的声音交汇,你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很柔软,还有一点微微的酸楚。 日头沿着水畔一直往前,直爬到对岸去了,漫山飘洒的杏花吹过来,拂在两人髮鬓上。 你轻巧地跳下青石,回身看她。 赫乌莉亚微笑不变,轻声道: 「要走了?」 你嗯一声,低头,理了理压出褶皱的衣袖。 「……此去一定小心,先前我趁天理不设防,钻了空子,送你离开,如今世界树内定然有天理设下的壁障,切不可冲动行事。」 「好。」 她忍不住再絮叨几句。 「回到璃月,要记得和友人告别,不要耍小孩子脾气,避不见人。」 「是是。」 「离开这里也要好好照顾自己,日后没人替你操心,夜里别熬太晚,天冷了要多添衣。」 「……喔。」 「我听说璃月有很多铺子,卖的灌汤包都好吃,你走时带些,旁的吃食也多尝尝,选些喜欢的带走,以神力相护,应当能储存许久。」 「嗯。」 她想到一句便嘱咐一句,你便也一句一句应答,没有一点不耐烦。 第176页 她很捨不得你,你此行的终点远在世界之外,她不能如之前那般留你身侧,隔三岔五还能从封印的缝隙中窥得你的生活境况。 她又唠叨了半个时辰,直到再没什么话好嘱咐,才抿了抿有些嘴唇,垂眸看你。 「阿离,走吧。」 声音软软的,因为不舍而显得语调绵软,听起来有些哀伤。 你点一点头,道: 「好,我们现在走?」 赫乌莉亚呆了一下。 「我们?」 你靠近她,手伸过去,隔着袖子托住她的手臂,另一手从她身后绕过去,轻轻环住她的肩轻快的语调萦绕在她耳畔:「对啊,阿姐絮叨了那么多,怎么还不下来?」 她下意识扶着你的手臂,被你带着跳下青石,觉得头有点晕,脚底软绵绵的。 「你要我……一起走?」 她手足无措,有些磕巴地问着。 你嗯一声,笑道: 「当初是我不备,这次阿姐别想丢我一个人——那时我们一起开闢的道路,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未来,为了我的良心着想,行行好,就和我一起走吧,好不好?」 赫乌莉亚仰起脸,看着少女秀美的侧脸,神思恍惚,袖中冰凉的手被人捉住,暖意从指尖漫流到心头。 她觉得自己哭了。 又好像没有。 少女眉头微皱,有点无措的看着她。 难道是你方才没扶好,把人摔着了? 「阿离。」 赫乌莉亚忽然唤你。 你看着她。 「阿离,将方才的话,再讲一遍吧。」 你怔愣片刻,眸中腾起一点水汽,轻轻嗯一声,柔声道: 「我们的城市很繁华,街道干净整洁,人们和谐友爱,有错落参天的高楼,也有低矮的郊野,南街的花市四季常开,你一定喜欢,霓虹灯的光将长夜照亮,若是呆腻了,我们就去旅行,往北去看秦岭山脉连绵不绝,往南有魔幻都市使人眼花缭乱,届时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那是一个很好的时代,你会喜欢它的。」 「……真的?」 你点头,伸出手,在她掌心轻轻拍了三下。 「说定了,我们击掌为誓。」 你唇边浮起一丝浅笑,眸中沁润着柔软的水光,诱拐似的轻咳一声,小心翼翼地捏着她的指尖晃了晃,撒娇道: 「姐姐,我们回家,好不好?」 …… 璃月城内。 天亮的很早,晨曦初照,朝辉刚落在芭蕉树油亮宽大的叶片上,魈就醒了。 虽告假暂离演武场,魈还是同往日一样,在院子里先练了半个时辰的枪,洗漱换衣,往厨房去煎药,一直到听见玉京台方向隐约传来报晓的钟声,收拾好桌案,端了药盏,起身去七七的卧房,准备叩门唤她起来。 于繁忙的璃月人而言,一年到头,除了海灯节,便数霓裳花市最热闹,七七很期待,前些日子和他提了好几次,市集上要吃什么,看什么都想好了。 只嘆平地风波,几日前归离事变,帝君昏迷至今,璃月城内局势剑拔弩张,虽在若陀的主持下勉强保持了表面的和谐,矛盾却在暗处涌动不止,一触即发。 玉京台至今未能向民众公布真相,无数的猜疑,质问,愤怒如潮水一般,沖刷着璃月巍峨屹立的城墙。 魈低头想了想,右手伸进宽大的袖摆中摸索一阵,在药盏旁放上一颗酥糖。 庆典恐怕办不成了。 他单手端起刚煎好的药,在七七门前站定,手刚抬起来,忽然听见屋内拉开桌椅的声响,在寂静的晨风中分外清晰。 和晨风一起拂过耳畔的,还有一道清亮婉转的声音,很轻,隐隐有些担忧,像母亲将手放在孩子滚烫的额头上。 「还有哪里难受?」 平时执枪杀敌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 魈唿吸微窒,又听见一道稚嫩又虚弱的声音,软软糯糯的糰子虚弱的咳嗽两声,语调却透着雀跃。 「没有,师父回来了,七七就好了。」 砰的一声,药盏从魈的手掌中跌落下来。 屋内沉寂片刻,魈身体僵直,像一株芭蕉扎了根,一动不能动,只是听着屋内几声低语,随后,清浅的脚步声靠近,房门被拉开,朝晖引着他的视线,落在门后的身影上。 女子立在门前,髮髻柔白似雪,玄色丝绦垂至腰间,穗子在晨辉中摇晃,霜色的长睫上金色微光闪烁。 四目相对,都没开口说话。 她的目光落在魈身前,白瓷小盏碎成数瓣,药汁洒满石阶,魈的衣摆下端也不免沾染几点褐色的药汤。 女子俯身,将碎瓷片扫到一旁,又不甚熟练地施了个清扫的仙术。 「……」魈张了张嘴,几番尝试,声音有点颤,「离大人……」 女子嗯一声,站起身来,抬眼看他,神情有些无奈,眉眼却很温和。 「有什么话,进来说吧。」 第124章 雪花 …… 醒过来的时候,七七觉得自己像只蒸笼里的小汤包,热烘烘的,手扒着被褥的边缘,犹豫要不要拉开点被子——可魈哥哥叮嘱她,一定不可以掀被子的。 玫红色的眸子半阖着,七七的目光落在半敞的窗前,芭蕉树翠绿的叶片上浮动着明亮的日光。 第177页 天色还早,魈哥哥应该还在煎药,可不能给他添麻烦。 七七把被褥拉上去,只露出一双微微泛红的眼睛和小小的鼻子,努力放轻唿吸——师父说过,心静自然凉。 额头上不经意触碰到一点清凉,柔软的,轻盈的,像雪花。 雪花覆在她额头上,温柔地同她讲话。 「七七?」 女孩儿软软的应了一声,贴着雪花的花蕊蹭了蹭,小脸红扑扑的。 「哪里难受?」 雪花认真地绕着她飞了一圈,唤来自己的好朋友,冬天的风,只有一小缕,悄悄掀开被角,绕着她的手腕飞快地跑过去,松快的凉意让她骨头都轻了好多。 她没有掀被子,是风,是风哦。 七七迷迷煳煳地想。 风好调皮,这样会被魈哥哥凶的。 她抬起绵软的小手,想要让风快快跑掉,不要被魈哥哥捉到。 可她的手突然被捉住了,被雪花。 「适当的散热有助于痊癒,没关系的。」 雪花又揪了几团云朵,织成漂亮的帕子,俯下身来,捉着她的手,柔软的云朵一根一根逐根擦拭她的手指,轻轻按揉。 「七七,痛不痛?」 七七摇头。 七七不痛。 雪花便继续揉,柔软的花瓣按压着她的手背手掌,然后让云朵翻了个身,慢慢擦干她汗湿的脸颊,柔软又耐心。 雪花,好,七七喜欢。 后来,云朵擦过她微红的眼眶,将卷翘睫毛上粘连的水珠都带走,七七慢慢睁开眼睛,想要谢谢好心又温柔的雪花。 可雪花沉默片刻,低声道: 「怎么回事,有人欺负你了?」 她的声音又轻又冷,像是要结冰。 七七害怕地朝被褥里缩了缩,淡紫色的小脑袋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顶。 「……抱歉,是我语气太重了。」她的语调柔和下来「天色还早呢,七七,再睡一会儿吧。」 淡紫色的种子悄悄长高一节。 「师父。」 她眼睫颤动,露出一双玫红色的眸子,柔和的日光落进来,柔软的玫红色中升起小小的太阳。 她扒着被褥的边缘,蹭了蹭你的手背,声音软软糯糯的。 「是师父呀。」 …… 你扶着七七坐起来,靠在床头,起身倒了一杯温水,递到她唇边,轻柔的道: 「来,喝口热水。」 七七虚虚扶着杯盏的边缘,小口小口地喝,温热的清水淌过喉咙,将干渴都驱散。 你将手背贴在杯壁上试过水温,应当很舒服妥帖,喝下去,能滋润肺腑,使她舒适些。 七七喝了大半杯,躺回枕上。 你放下杯盏,靠坐在床榻前,又摸了摸她的额头,松口气。 「怎么病了?」 七七努力伸直手臂,绵软的手指勾着你的右手,挨着你的胳膊,用脸颊蹭了蹭。 「唔,师父。」 「在呢。」 「师父坏。」 你心中一紧,以为是那些恶言恶语伤到了她,沉默片刻,歉疚道: 「七七,我……」 「师父要丢下七七了,对不对?」 你怔了一怔,听见女孩软糯的语调中隐约露出几分鼻音。 「师父,你是不是要走了?」小姑娘终于按耐不住,呜咽了几声,「师父这次来,是为了,和七七说再见,是不是?」 七七觉得自己的心口闷闷的,又酸又苦,像魈哥哥每天端来的药汁。 你沉默地注视她片刻,目光像黯淡的星星,光和热都消退,只剩温柔的余温。 「是的。」你轻声道:「我是来和你告别的,七七。」 女孩儿的眼泪倏然涌出。 她想紧紧地捉住师父的手,可是病太坏了,把她的骨头都吃掉,怎么也使不上力。 眼泪像断线的珠帘,一颗一颗滚落在被褥上,洇出深色的水痕。 「七七?」你有些慌乱地抚上女孩儿的面颊,不知所措地拿帕子拭去断线的泪珠。 「我不是要丢下你,别哭了好不好?」 慌乱下,你下意识柔声哄道:「我只是要远行一些日子,很快就回来了。」 七七咬着下唇,努力压着哭音,喉间哽咽却更重了些。 「奶奶,也是这么说的,说七七每年夏天换新裙子时,奶奶就会回来夸奖七七,可是七七都换了三次新裙子了,奶奶她……」 她哭的说不下去。 「……」 你眼睫垂下,心知这次无论如何也煳弄不过去了,深深嘆出一口气。 你压下心底纷乱的思绪,手指轻抚七七的被角,把角落压平。 「七七,师父是魔神,很厉害,你是知道的,对吗?」 女孩儿抽抽噎噎地应了一声,鼻音很重。 「你也知道,璃月以契约立国,食言者必受食岩之罚,对不对?」 女孩儿点头。 你看着她清亮的眸子,语气加重了点,显得分外严肃。 你深吸一口气,沉声道: 「我可以同你立下契约,答应你一定会回来,可是你需要好好考虑,七七。」 你为确保每个字都说的清晰,语调极缓慢,声音也沉沉。 「在现在和未来的两条道路中,你必须选择一个,作为你之后的人生。」 第178页 七七愣住,长睫上还挂着大大的泪珠,呆呆地看着你。 你握住她的手,将软糯的一团笼在掌心里。 「七七,你命中终有一劫,我这次来便是为了这件事。」 你犹豫一下,仍坦言道: 「我本意是助你安渡此劫,你便能在这里安然长大,有帝君的照拂,你会过的很好,有一段幸福而完整的人生。」 七七捏捏你的掌心,小声问道: 「另一个呢?」 「……另一个啊,七七会在这场劫难中睡过去,很久很久后才能醒来,只是七七……再也长不大了。」 七七抬起另一只小手,攥紧你的衣袖,问道:「那时候,师父会回来吗?」 「我会的,但是七七……」 「那样就很好了。」七七往你身边挪了挪,半个身子都扒在你膝上。「七七要选这个。」 你停顿片刻,手掌落在小小的,毛茸茸的淡紫色脑袋上,轻轻揉了揉。 「我们七七乖巧可爱,谁见了都欢喜,要是长大了,一定是璃月城最漂亮的姑娘,有全天下最美满的未来,再想一想,好不好?」 第125章 选择 七七扒着你的手臂,抬起头,委屈又倔强地看你。 「是师父要七七选的。」 「……是我没错,唉,我的意思是……」 七七再次打断你的话,她一向很乖巧,惟有今日执拗的很。 「师父要七七选,七七选出来了,可是师父希望七七选另一个,对不对。」 「……对。」你真诚道:「七七真聪明。」 七七小脸一垮,坐起身来,软糯白嫩的小手拍在你脸颊两侧,轻轻搓了搓,小嘴一瘪,下了定论。 「师父坏。」 「……」 小孩子病还没好,声音还很虚弱,语调却很倔强,看起来又要哭了。 你赶紧把人放倒枕上,拉起被褥将七七裹成圆圆一团。 七七努力地探出脑袋,你从她玫红的眼瞳中看出她的坚定,一时无奈,没有再坚持。 「好了好了,都听你的,快躺好,要是感冒加重了,你爷爷饶不了我。」 七七沉默片刻,轻轻扯了下嘴角。 「师父,爷爷去找奶奶了。」 你正忙着再给七七倒杯热水,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道: 「什么?」 「……再过几日,霓裳花市就要开了,可是前几天一直下雨,大家都没办法搭花架,后来…后来就有坏孩子说,花市取消了,说师父是坏人……他们不好,七七不喜欢他们说的话,霓裳花市一定会办的,一定要办的,七七就是在最热闹最热闹的花市上,遇见了最好最好的师父。」 (我们也在花市上,遇见了最好最好的七七) 你沉默着,人立在案几前,手里端着茶盏,鼻子发酸,心里软的一塌煳涂。 你的七七,这么小一点,就会保护自己的师父了。 你不用解释什么,七七都喜欢你,信任你,觉得你是全世界最好最好的师父。 女孩儿微微哽咽,眼眶又红了。 「可是大家都在吵架,没有人搭花架,爷爷硕,我们可以自己搭,搭好了,办成属于七七的,最最漂亮的花架,到时候,七七可以邀请师父一起,看今年最好看的花市。」 你喉间如梗巨石,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可是爷爷从架子上摔下来了……我看到了,师父,我看到了,是满宝晃了爷爷的梯子,朝爷爷做鬼脸,还……还骂七七是小瞎子,爷爷气不过,回身驱赶他的时候,梯子的木条断掉了,爷爷……爷爷他……」 七七把被子拉过头顶,缀泣声闷闷地,绵延的长痛像雪亮的刀锋,划过血肉,翻搅着心脏。 「师父,那天的雨,真的好大啊……」 「雨珠打在七七的手上,好痛好痛……魈哥哥把爷爷送到往生堂,还给七七撑了伞,可是七七还是好痛。」 「师父,雨为什么不停啊……」 你闭了闭眼,将那一团连着被褥,轻轻拥进怀里。 雨早就停了,砸在七七手心的不是雨,是苦难无常的命运,是无处不在的恶意,是痛失亲人的,巨大的哀戚。 七七放声大哭。 泪珠一颗一颗从双颊滚落,小小的身躯再承担不住那样多的难过,化作控制不住的泪水,沖刷着璃月城沉闷的空气,像是要把连日堆积的悲伤和无助都哭出来。 从此再没有人会唠叨她了。 你抱着她,一时间没有出言安慰,只是闭着眼沉默,手掌轻轻的拍在七七背上。 「你看,七七。」你温柔地唿唤她,将掌心摊在灿烂的阳光下,金色的日光便在你手心打着旋,「爷爷这样好,他如此的爱着七七,哪怕已经离开,他留在这世上的痕迹仍灿烂夺目,七七是爷爷的孩子,註定要沐浴在这光辉下——看啊,七七,是阳光。」 许久后,哭声渐渐小下来,七七探出脑袋,小手擦去眼角泪花,软软道: 「师父,雨停了吗?」 「是的,并且我保证,雨再不会来到七七的身边。」 她摊开手心,也学着你,接住一片明亮的日光,金色的羽毛在白皙的掌心浮动。 软软的面颊蹭了蹭你的侧脸,你听见一朵花开的声音。 「师父,我知道的,我们都不要难过,爷爷告诉七七,要坚强,要相信自己,七七很听话,师父也要听话。」 第179页 「……是,七七最乖了。」 「师父也乖。」 「是是。」你唇角勾起一点浅浅的笑意,亲了亲女孩儿的额头,「还有哪里难受?」 七七觉得自己很乖很乖。 「没有,师父回来了,七七就好了。」 你怔了一下,继而失笑,正想敲一敲这贫嘴的小脑袋,门外忽然传来瓷器碎裂的清响,你下意识往门外看去,勐地反应过来,低声问道: 「……七七,爷爷不在这些日子是谁在照顾你?」 七七乖乖巧巧地小声道: 「是魈哥哥。」 你闭了闭眼,深深嘆口气。 分明你此来璃月,刻意避开了其他人。 罢了,该来的总是躲不过的。 你又安抚七七几句,等她乖乖躺进被窝里,起身朝门外走去。 你打开门,目光落在少年苍白的面容上,做好了被少年愤怒质问,斥责甚至捅一枪的准备。 你等了很久,少年也没有动作。 他只是看着你,金眸中沉淀着震惊,仿徨,还有无所适从的悲伤。 唯独没有恐惧。 你眼睫低垂,望着脚下碎裂的瓷片,只觉那苦涩的药汁熏的你眼眶生疼。 少年愣愣地唤了你一声。 你应下,借着收拾碎片,垂头快速压下纷杂的心绪,待再抬起头时,已能从容的笑一笑,道一句: 「有什么话,进来说吧。」 第126章 谈心 ……… 「是的,未来像这样好玩的庆典多的是,不只是璃月,还有蒙德,稻妻,须弥,枫丹……有些比花市更好玩更热闹,以后我们一起去。」 「所有的庆典都可以吗?」 「都可以。」 七七便努力笑了一下,糯米糰一样柔软。 小孩子病还没好,又哭了一场,力气消耗的差不多,精气神看起来却好了许多,只是眼皮禁不住打仗。 你又温言哄了几句,女孩儿终于支撑不住阖上眸子,趴在你肩头睡着了。 你小心地把七七放到床榻上,把白米糕似的小手塞进被褥里,仔细压平四角,松口气,起身回看沉默伫立在一旁的少年,指了指沉睡的女孩儿,轻声道: 「别惊醒七七,我们到前厅说话。」 少年沉默地跟着你走出里屋,你合上门,走到案几前,倒一盅茶递给他,示意他在你对案坐下。 「还好吗?」你柔声道:「如果你不愿同我交流,不必为难,我们随时可以终止。」 魈接过茶盏,盯着晶莹碧透的茶汤看了一会儿,像是徒步雪中的行人终于烤到炭火,僵直的身体舒缓几分。 他沉默半晌,似是斟酌再三,发问道: 「您究竟是谁?」 这是个很宽泛的问题,但你听得懂他话里的意思,笑了一下,坦言道: 「我是离,艾利欧格……已不在人世了。」 你隐去一些不必要的部分,尽量言简意赅地将真相告知与他。 「千年前我因故离开,身躯由艾利欧格掌控,后来她以梦魇魔神的身份参与战争,一手缔造了荻花洲的政权,直到一年前,我重新回到这里,并夺回身躯。」 魈的右手无名指不由自主的抽搐了一下,那是往日被梦魇魔神折断后惯有的毛病,来到璃月后,便从未发作过了。 他垂眸,右手收进宽大的袖摆里,平静道: 「千年以来,一直是她么?」 「这么说或有推诿责任之嫌,但我还是要说,是她。」 你心知,是不是艾利欧格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魈选择相信什么。 你没有多辩解什么,端起茶盏,喝了几口茶,耐心地等待着。 又过了许久,直到茶盏上氤氲的雾气都散去,少年再次发问,语调很是冷静。 「那为何要抹去我们第一次相见的记忆?」 来了。 你心中嘆一口气,抬眸,迎着他审视的目光,点点头。 「我是做过这样的事,至于原因……」你和他对视,认真地道:「因为那时我亦不了解其中真相,不想背艾利欧格的黑锅,更不想因为她欠下的债陷自己于举步维艰的境地——直到如今。」 你的目光越过他,落在窗下书几上一座镶嵌山水图的小插屏。 山水图苍厚疏朗,是钟离亲笔所作,你借花献佛,镶在插屏上作七七爷爷大寿的贺礼,你是按老人家性格琢磨的,据七七说,老人家很喜欢。 缘深缘浅,皆难断。 「直到我知晓自己真的曾为梦之魔神,我才心甘情愿地认下这些过往。」 魈怔了一下。 「很奇怪,对吗?」你转过视线,看着眼前的少年,微微一笑:「我口中说着自己千年前曾为魔神,可却半点相关的记忆也无,事实上,在帝君点破真相之前,我始终以为自己只是个凡人,只是偶然得到了掌控魔神之躯的机会。」 「我真正的人生,不过二十年须臾岁月,以至于我觉得凡人之躯无法承受那样的重担,我那时太软弱,不理解生于此世,人与神并无区别,皆与世间众生息息相关,过往的千丝万缕织就未来的道路,人永远不能同自己的过去彻底割捨。」 「正是过去的因,结出了如今的果,我们在沉淀的过往上搭建今日的桥樑,而后踏过今时今日的每一个选择,走向未来——名为「艾利欧格」的魔神,也是「离」,是我过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第180页 「是因为您如今知道了自己曾为梦之魔神吗?」 「自然有这方面原因。」你思索片刻,慢慢道出自己的想法: 「我对自己曾为魔神一事毫无实感,毕竟我没有半点记忆,我愿意承担后果不假,但坦白说,时至今日,若有人要我对艾利欧格所做之事道歉,我是不会答应的。」 你摊摊手,补充道: 「一遍都不。」 魈:…… 少年忍不住腹诽,是离大人的风格。 「可世间许多事并不是非黑即白的,艾利欧格做了许多错事,她残忍,暴虐,冷血,甚至暗算了我……她的罪行罄竹难书,无可辩驳,可她没有对不起我,从来没有。」 你声音很轻,语气却很坚定。 「所有人都可以指责她,谩骂她甚至伤害她,只有我不可以,我甘愿背负那些罪责,除却不可割捨的过去,或许还因为……我内心始终觉得亏欠与她。」 魈似乎想说什么,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保持了沉默,静静地聆听。 「说回你的问题,简而言之,我那时只想逃避过去,荻花洲都不曾回去过,更不想平静的生活因你的到来横生波澜,故而……一时煳涂,封印了你的记忆。」 你和他对视,认真地道: 「对不起。」 出乎意料的,少年没有丝毫犹豫,摇头,声音冷静依旧,语调却和缓许多,像是终于赶走了檐下噪杂的鸟雀,挽回一方安宁,紧绷的肩背无意识放松下来。 「您没有对不起我,那些事……既并非您所为,便不能算作罪过。」 所有的问题,只为探求一个真相。 真相比他预想的还要好。 他暗自纠结了一会儿,下定决心,放下茶盏,正色道: 「大人于我有恩,我归至璃月,多受您照拂,我是知道的,七七视您为老师,我其实也……」 少年很少如此直白地表露自己的感情,一时间耳根都泛起红。 傻孩子。 你始终对他心存歉疚。 你笑了笑,如往常一般伸出手,揉了揉少年的发顶。 他微微侧开头,声音有点发闷。 「离大人,请您不要再这么做了,坊间传言……」 ……会长不高的。 你吃了一惊。 「原来你真的在意身……」 魈勐地回头,眼角泛着红,金眸还蒙着一层薄薄的水光,极认真地盯着你。 「……」 你吐一口气,敛容正色道: 「坊间谣言颇多,净是些子虚乌有的说法,无需在意。」 第127章 照料 魈微微垂首,低声道: 「我明白。」 不他不明白。 你舒口气,笑道: 「可还有什么疑问,但说无妨。」 魈已经从窘迫中回过神,端坐着,冷峻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他斟了一盏茶递给你,闻言摇摇头。 他想知道的你都已坦诚相告,至于千年前你去了哪里,为何自视凡人,又为何会任由艾利欧格掌控躯体,甚至艾利欧格为何于你有恩……你不说,他便不问。 只要你还是你,那就够了。 你端起茶盏抿了两口,自以为委婉道: 「我看天色不早了,你是不是该去演武场?」 魈摇了摇头,回道: 「不必,七七淋了雨,染了风寒,我告假数日,留在这里照顾她。」 你笑了一下。 「我在这里照应着,没事,你忙你的就好。」 魈摇了摇头。 「我不忙。」 「……」你微笑不变「我先前来时,不曾料到你在这里,只带了两人份的早点,你若是还没用饭,不如先去吃早饭?」 魈还是摇头。 「多谢离大人关心,我无需同凡人一般,每日三餐。」 你看着他清亮的金眸,语气加重了点,有些无奈:「听话,待七七醒了,你们一起去。」 魈一口拒绝:「不可,如今璃月城局势紧张,群情激愤,不适合七七出门……更不适合您。」 你无法反驳。 在璃月人眼中,从前的你是魔神离,七七是璃月城最得仙缘的女孩儿。如今,你是梦魇魔神,七七亦会遭到质疑和排斥。 不乏心思歹毒者,会将无辜的灵魂打作黑暗的帮凶,一张淹没在人潮中的嘴,自以为不会被找出来,便肆无忌惮地搬弄是非。 你沉默不语,捏在茶盏上的手指青白,许久后,长嘆一口气。 「这件事你不要管,稍后带着七七到政务厅避避风头,其余的交给我……」 砰的一声,魈重重地放下茶盏。 你错愕抬眸。 少年人语调还算冷静,眼眶却微微泛着红,望着你慢慢说道: 「只有这些吗?」 明明他方才说得很清楚——如今的璃月城并不适合她随意走动。 那些恶意会毫不留情地淹没她。 他一字一顿道: 「您就没有什么要嘱咐我的事?」 「……」 魈垂着头,苍色的额发掩去一双金眸,你看不清少年神色,只听见他的声音低低响起,轻如自语。 「一句……也没有么?」 「……」 你轻轻放下茶盏,倒掉杯中冷透的残茶,斟一杯新茶递给他。 第181页 「我只是觉得,没必要再牵连你们。」 你明白他的意思。 如今等着看你倒霉的人恨不得把眼珠子抠下来,安放在璃月城每一片树叶上,十二个时辰都滴熘熘的转。 无论出于善意还是恶意,这种程度的关注下,饶是你身为魔神,一不留神也会陷入举步维艰的境地。 何况因多次越界使用权能,你如今的神力越发衰微。 魈是想要帮你,你一开始就知道了。 可越是如此,你越不能让他插手——这份心意如此珍贵,已足够支撑你淌过恶意的沼泽。 「离大人,你一向如此。」少年攥紧拳头,五指深深地掐进掌心,一双金眸毫不退让地直视着你,低声道:「教导我独木难支的人是你,坚持推开我们的人也是你。」 最需要帮助的人困于责任感的枷锁,甚至意识不到自己内心真实的声音——你渴望一双援助的手。 你想要帮助。 可即使你请他进来,与他将话说开,压在两人心头的大山轰然崩塌,将连日的愁闷难言一扫而空,彼此心底都敞亮,也不肯承认……你需要帮助。 「说一句帮帮我真的有那么难吗?」 …… 彼时,某个天朗气清的白日,工造司将新落成的工程呈报上来,你随众人外出巡视验收,不曾想出了些意外,部分工程受损严重,你脱不开身,便托魈将记录送回政务厅给钟离过目。 魈依言前往。 钟离接过受损记录慢慢翻看,要魈在一旁歇一会儿,吃盏茶。 钟离仔细翻阅后,书了一张调令给魈,要他带一队千岩军前往援助。 魈垂首应下,心中却略有疑问——报告中只列了工程损失和修缮预估,你也并未有其他嘱咐。 钟离好似察觉了他的疑惑,笑了笑,抬眼看案几上绯色浓郁的霓裳花。 「阿离不怎么会照顾自己。」 「离大人么?」魈疑惑道:「离大人一向很照料我等,怎么会……」 七七的衣食住行几乎都是你一手操办的,怎么能说不会照顾人。 「不是指生活琐事。」钟离嘆口气「她并不擅长照顾自己的心情。」 钟离脸上没什么表情,嘴角却勾着,眼底有温和的笑意。 「阿离所做的事,所讲的话,有时会违背她真实的意愿,而她往往意识不到这一点。」 魈垂首称是。 钟离思忖片刻,起身,从书架上拿起一方黑漆小盒,递给魈。 「这盒莲花酥,烦你捎给她,此次过错,工造司责无旁贷,她脸色不会好。」 魈会意。 离大人心烦时,最爱嚼些果脯点心,他得令离开时,离大人的面色已然如黑云压城,沉郁地要滴出水,将数十张工程图逐一排开,按着署名,一张一张的看。 魈一度怀疑,一旦被揪出错处,那些图纸就会被捲成厚厚一团,砸在那个粗心鬼的脑袋上。(工程是事关民生大计甚至百姓性命的东西,容不得马虎,所以会很生气。) 否则很难解释为何工造司众人如此怕离大人发怒。 有这盒点心打底,两股战战排成一队下巴恨不得戳穿自己心脏的工造司诸君想必能坐下说话了。 魈告退欲走,却听身后响起一道低沉温和的声音。 「魈。」 魈回身望去,钟离已坐回书案前,肩背笔直,左手翻开一卷奏文,右手执硃笔,全神贯注地批阅公务。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政务厅迴荡,温和沉静。 「日后若有需要,也劳烦你多照顾阿离几分。」 真正需要帮助时,她反而很少同旁人开口。 魈应下,等待片刻,见钟离没什么别的吩咐,告辞离去。 第128章 道歉 …… 你捏着茶盏,沉默地看着他。 「那么,我换一种方式问。」少年的语气硬邦邦的,「离大人,你是否想要我的帮助?」 不是需不需要,而是想不想要。 少年执拗地望着你,你从那双澄澈的金眸中读出了毫不退让的坚持。 真是不同了。 你放下茶盏,心中嘆口气,唇角却不自禁翘起,笑意盈满双眸。 「嗯。」你听见自己的声音,「我希望你帮助我,魈。」 魈的脸色缓和了些。 「但在那之前,你得先去吃些饭,我们或许要说很久。」 你指了指里屋。 「屋里还有一份杏子粥,应当还是温热的。」 魈点一点头,朝着屋门走了两步,回头看你。 「我不会走。」 得了保证,魈才转过身,推开屋门,轻手轻脚地端出一碗杏子粥。 你等在外厅,见他过来,不知从哪处摸出一把白瓷勺递给他。 粥里放了绵白糖,吃一口下去,清甜在舌尖瀰漫。 你看着少年垂着头,一口一口吃着粥,心中颇为感慨。 你或许教导他更多,可魈还是同钟离更像。 他们都有一种看透人心的力量,能在海上暴雨中开闢航路,指引迷航的船只。 他们本身就是灯塔。 你不知道原先的梦之魔神如何,作为普通人成长至今的你,有着许多普通人难以避免的缺点。 你胆子太大,又执拗,常常身入险境,顾此失彼。 第182页 不可避免的情况下,便只能权衡利弊,有所取捨。 你不觉得捨弃一部分属于自己的愿望有什么不对,更谈不上伟大——路是自己选的,你只是一个践行者罢了。 久而久之,便成了习惯。 钟离同你严肃地谈过此事,甚至翻出药茶一事举例,你听时连连点头,转身便忘了个干净。 意外接踵而至,你尚且来不及好好审视自我。 钟离知道你没自觉又固执,依然愿意好好和你商量,争取你的理解。 或许他还特意嘱咐过魈。 你单手支着下巴,静静地看着他。 魈有自己的主意,没有被你带偏,真是再好不过了。 待他吃净了粥,你递给他一方素白的帕子,他接来用了。 你望着窗外出神,厅内沉寂了片刻,少年先开口探寻。 「离大人?」 连问数声,你才回过神来,沉吟片刻,问道: 「魈,方才忘记问了,你是怎么看待这件事的?」 你想了想,补充道:「我指归离一战。」 魈愣了一下,认真思忖一番,正色道: 「归离一战,由螭挑起争端,意图趁归离集防备薄弱之危,谋夺归离集,您先我等一步赶到,与归终一同护住归离集,击退恶螭,却双双遭受重创,归终身陷沉睡,大人你……神魂迷失——可是如此?」 你嗯一声,面上不显,心中却诧异。 他知道的太清楚了。 「差不多吧,归终醒了么?」 魈摇头。 「……」 归终未醒,归离民众受共魂术影响,亦不会对此战有什么明晰的记忆——他们却是把自己曾受控于人记得很清楚。 你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你双眸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目光较往日暗沉了些。 魈疑惑地回望着你,金眸清澈明亮。 「没什么,你知晓这些,我便不多作解释了。」你笑了一笑,问道:「如今城内形势如何?」 你不愿讲,魈也不会多问。 少年摇了摇头,面色严肃。 「不好,经此一战,归离集半数被毁,不适宜百姓居住,我等受若陀大人之令,先引归离万民迁移至璃月东市暂居……然迁居不过三日,流言蜚语已传遍璃月,归离一战所谓「内幕」传出数十个版本,饶是玉京台尚未表态前,原则上不可造谣生非,只是看似明面上无人讨论,实际上……」 你瞭然。 屡禁不止才是正常。 民众所知的真相是片面的,由此延伸出的想像是虚浮的,结合你几乎昭告天下的身份,即使玉京台尚未有确信的消息公布,人们也会自己拼凑「真相」,并奉为圭臬。 比起相信旁人诉说的真相,人们更倾向于相信自己所看见的,所愿意信任的「事实」,这不难理解。 魈斟酌一番,继续道: 「玉京台亦遣人往东市问询,但东市万民并无一人能完整诉说当日情景,但却均可以确信您的身份……后来,许多人听了风声,皆涌入东市打探,不过半日,城中便纠结了一群人,闹上了玉京台,其领头人说是……」 他抬起眼帘,小心地瞥你一眼。 你面不改色,道:「继续。」 「……是荻花洲的逃难者。」 「他说谎。」 你毫不犹豫地反驳,眉头微皱,手肘抵着桌案,沉思片刻。 「荻花洲大阵只进不出,除了浮舍,我不记得有谁出来过。」你默然片刻,补充道「艾利欧格更不会放人离开。」 「我也是如此告知若陀阁下的。」魈也皱起眉毛「我想去寻那领头人,可那人将众人领上玉京台便退入人群,我寻不到他。」 「问不出来那人身份么?」 「他们不肯说。」魈抿了抿唇,艰难道:「那些人听不进去,他们……都有亲友殒命于梦魇魔神的侵袭,我……无法和他们对峙。」 少年将头垂的很低,苍色短髮垂落,掩去他眉宇间的痛楚,却难以抚平他字句的颤意。 你站起身,伸直手臂,掌心轻轻落在他发顶。 少年没有躲开。 两人无言地沉默片刻。 「那他们要什么,要我道歉?」 「……不。」少年没有抬头,声音低低的「他们,要你偿……。」 像是才意识不妥,少年赶紧补充道: 「但其中也有部分人说您虽罪不容诛,亦居功甚伟,功过相抵……」 「真厉害。」 功过相抵? 你心中冷笑。 就这么迫不及待,要坐实你的「罪过」么? 这所谓「部分人」的心思可真是歹毒。 魈察觉出你话中冷意,不再多言。 「他们是不是还说帝君识人不清,受我蒙昧,总之至少要我先出面赔罪。」你微笑不变,揉了揉他的脑袋,坦然道:「但是不行。」 魈没料到你这般回答,仰起头,怔怔地看着你。 你微一侧头,神色很放松,眸光清正明亮。 「还记得我之前说了什么吗?」 你坐回对案的位子,施了仙术,将壶中残茶清理出去,沏一壶新茶。 「我没错。」你将斟好的茶水塞到少年冰冷的手心里,水雾滚着茶香氤氲,「道歉是不可能的,一遍都不道。」 第183页 第129章 责任 你认真地看着他。 「你也不必。」 你愿意承担苦果,但不能如某些人所愿,在自责中咀嚼痛苦。 你理解他们的仇恨,可仇恨无法使你妥协,甚至可能成为心怀不轨者的匕首。 少年扣着滚烫的茶盏,热气上涌,水雾氤氲了他的视线,可那双轻浅的眸子如此坚定,如此明亮,好似世人毁誉,还比不得一阵清风更能撩拨她的心弦。 女子清亮温和的声音在雾气之后响起。 「离此生所为,无愧亲友信任,无损帝君威信,无毁璃月安康,何过之有?」 你慢慢抿一口热茶。 「人们不了解内情,新仇旧恨,群情激愤,我可以理解,也并无意见,若有机会,我愿尽已所能补偿他们,但那些想要借我愿意承担责任之际,将黑锅推给我的人,是以为我脾气很好么?」 你冷声道: 「作茧自缚。」 你思索片刻,嘱咐道: 「辛苦你将这些人列出的控诉一一记录下来,将他们上诉的罪行一一核实,若有不确定的,便拿给我看。」你冷笑一声「我倒要看看,有多少人想趁着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把自己门前的雪扫到我的院子里来。」 魈的五指紧紧攥进掌心中,眸中翻涌着他也说不清道不清的狂潮,心脏撞击着胸膛,几乎要冲破血肉的束缚。 他看见。 她眉眼冷冽,五官秀美,霜白长发间缠着玄色丝绦,穗子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金光。 他听见。 「你记得,魈。」那人开口道:「我们无法否认自己曾淌过的路,也难以避免的沾染了黑暗中的风,沼泽中的泥,所以我们心甘情愿作捧起太阳的人,哪怕双手都被燎着。」 她的语速不急不缓,不像辩驳,倒像是在讲一个绵长的睡前故事。 「可冷的不是你的手,而是风。脏的也不是你的脚,而是泥……你最该恨的不是自己的手脚,而是夺走你衣裳,胶鞋,并将你赶入泥泞雨夜的人,你我或许该为过去的错误付出代价,偿还罪孽,哪怕为此遭受谴责,品尝痛苦,但我们不必道歉,『魈』不必对任何人道歉。」 你温柔的看着他。 「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如今的『魈』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少年的音调微微发着颤,声音很低「我不理解,有太多人……」 有什么从少年的双颊滚落,在石砖上氤氲出一片不规则的水痕。 「……是么。」你默然片刻,抚了抚少年的脑袋,「抱歉,是我心急,这只是我的答案罢了,你不必如我一般否认,你还有很长的时间,去寻找自己的答案,去寻找一个能理解你所有付出的人,只是在那之前,不要恨自己,魈,若你仍觉得不安定,便恨我吧。」 魈错愕地抬起眼帘,浓密卷翘的睫毛上还挂着一滴硕大的水珠,眸子微微睁大,不可置信地看着你。 你笑了一下,揩去那点水汽。 「想不通没有关系,跌倒了也没有关系,过往的缺憾不是流转的日月,亘古不易,它伤害过你,可伤势总会痊癒。」 「在那之前,恨我吧。」 少年闭上眼,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再次用力摇了摇头。 有点生气的样子。 你暗暗嘆口气,他总是要选择更艰难的路。 不是每个人都天生良善,辨得清是非公道,有人天生残忍,有人懵懂无知,有人麻木愚笨,他们或有意或无意,以伤害他人取乐。 你并非对魈的境遇分毫不知,世人对魈多有猜测,甚至有少部分人对钟离留下魈的行径颇有微词。 不堪回首的过往註定魈要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承担受害者的指责和旁观者的猜疑,这是他的责任,可那些人——那些藉此取乐的人,那些因找到一个宣洩的理由而袒露腐烂脏腑的人,他们握着最锋利的软刀,要魈为此落首。 他们不是他的责任,却妄领了「正义」的头衔,义正言辞,毫不吝啬地发泄自己的恶意。 这些恶意诞生自人性的幽暗而非残酷的现实,魈如今理解不了,也解决不了。 少年很惶恐,分不清责任和恶意,便一肩担起,这些恶意不多,可一点微末的恶言,足以使他夜不能寐。 你探望过他许多次,也在许多个夜里,以权能护他安宁。 原以为这一境况也许还要持续数十年,数百年,你能慢慢开解他,不曾想没有时间了。 而你希望他松快些,责任不可推卸,罪孽需得偿还,可他不必为少数人的恶意自责自省。 你微微嘆出一口气。 可没有关系,魈勇敢坚定,所行虽非坦途,却是正道,时光不会偏袒任何人,命运却青睐坚毅的灵魂。 你并起双指,虚虚一点,一点毫芒银鱼似的,一摆尾便没入他眉心。 归离一战醒来后,你第一时间检查了钟离的神魂,并以一己之力补全,而后更是辗转去往一千七百年后的时间线,神力日渐衰退,远不如从前,如今所剩这点神力,也只够魈过分自责时,转移下他的注意力罢了。 你心中暗嘆一声,面不改色地收回手,宽大的袖摆掩去发颤的指尖。 「开玩笑的。」你逗他「我还有许多问题想请教你呢。」 第184页 「您有任何疑问,我必会知无不言。」少年睁开眼睛,板着脸,严肃道:「但请您不要再开这种玩笑。 你从善如流地举起手,保证道:「绝不会有下次了。」 「城内局势有些混乱,单单口诉恐怕说不清楚,你这里有璃月城坊图么?」 魈答道:「这里没有,但演武场有一副,我去取来?」 你点一点头,补充道:「再带些笔墨来,硃砂和墨锭都带着。」 「墨锭好办,硃砂却是政务厅才有。」魈顿了一下,目光中隐含询问,「若陀大人目前正镇守此处,代理政务,可要告诉他?」 「不。」 你毫不犹豫地拒绝,眼见着少年面色又要紧绷起来,赶忙解释道: 「不是要瞒着他们,也不是还想着单打独斗,是另有考虑。」 少年直直地望着你。 「愿闻其详。」 「……」 好伤心。 孩子大了,翅膀硬了,扑棱扑棱飞进了叛逆期。 第130章 爱立于隐晦 你心中腹诽,面上却微微一笑,不答反问道:「我且问你,如今六司如何看待此事?」 「若陀大人发下禁令,严禁玉京台内议论此事,一切待帝君及归终醒来再议。」 魈犹豫一下,慢慢道:「我常驻在演武场,对六司不甚了解,只知道除却工造司,其余五司皆保持了相当程度的沉默,说是……」 少年冷峻的面容上显出一点迟疑之色,好像听到什么很不能理解的话。 「……有心理阴影,再也不想在玉京台上作报告了。」 你:…… 当时那场澄清谣诼的六司批斗大会没白开,余威犹存。 六司位处玉京台,是璃月政治核心的不可剥离的一部分,繁杂的信息往往要经过多司传递,从前战事紧凑,钟离独理政事,繁忙过甚,内部管理难免稍显松散,六司便养成了说话不过脑子的毛病,许多所谓的「内部消息」都是从玉京台传出的。 可谁知,谣言最大的温床居然成了播种真相的沃土,真是令人始料未及。 别啊,这你不就说不下去了? 你逮着最后的稻草,极力挽尊:「工造司怎么了?」 「工造司以流云和新任工司为首,划成了激进派和保守派。」 少年端起茶盏,抿了两口。 「激进派成员主张斥退涌上玉京台的人群,流云曾同若陀大人商议:可否遣她前往镇压谣言,被若陀大人否决了。」 商议……真是流云的风格。 你打了个哈哈,像是没注意到魈复杂的眼神,转移话题道:「保守派呢,那群小子居然没扛锤子?」 你还以为以工造司的平均道德素养,不论是支持者还是反对者,都会祭出工图尺和锻造锤对与自己相悖的观点进行驳斥……这其中还能有保守派? 「哦。」魈没什么表情,淡淡道:「保守派觉得激进派所作所为太过保守,他们请求若陀大人允许他们出去和闹事的人『谈谈』。」 魈瞥你一眼。 「他们保证就只是『谈谈』,什么也不会做。」 你:……… 「若陀怎么说?」 「若陀大人以工造司公有资产可能遭受巨大损失为由,勒令所有保守派成员把东西放回去,并禁足家中,不得擅自挑起争端。」 你真心实意地感慨: 「若陀真是太不容易了。」 魈没接你的俏皮话,双拳平放在膝上,肩背笔直,严肃地望着你:「离大人,工造司上下都很信任你,流云和歌尘亦然。」 「他们说,但凡深夜来过政务厅一次,但凡见过您挑灯伏案的身影,就绝不会对您的为人产生怀疑。」 「若看不见那烛光,便去看那浩如烟海的图纸,若读不懂笔墨中的苦心与智慧,便去喝一口璃月的水吧。」 少年神色平静,声音也平稳镇定,像站在老师面前背诵文章的学生。 你静静地聆听着,握在茶盏上的手指渐渐收紧。 「那清冽淌过平原,淌过璃月的每一寸土地,淌过人们干渴的喉咙,滋润曾与黄土一般干裂的脏腑。」 「再喝一口水吧,朋友们,让那清凉淌过沸腾的大脑,让那火焰的毒牙暂时收却,让我们再好好的想一想——」 「难道那水的清澈,那雪的柔软,不值得我们等待一个春天么?」 「难道我们就是这样悲哀的人,连一个辩驳的机会,都不肯给予眼前温柔的清流,就要判定是那冰的稜角,刺破了我们的咽喉?」 「我们曾厌恶严冬,因为它夺走生机,掩盖希望,带来死亡,可冬雪会保护植被的种子,冰层护佑着鱼群的安宁,当我们望着冬日,冬日也回望着我们。」 「这世间诸般是非,并非黑白分明的水墨画,它是璃月的眼睛,漆黑的瞳孔,素净的眼白,即使疫病在春天蔓延,寒冷在冬日凝结成锐利的冰棱,你们的眼睛也呈得下春日的绮丽,装得下冬雪的皎洁。」 「再喝一口璃月的水吧,亲爱的朋友们,再看一看群山的翠色,天穹的碧蓝,抚上胸膛,问问那颤动的心灵,心脏为什么而跳动?」 你的心脏,为什么而跳动? 你垂下眼帘,酸涩攀上鼻尖,你攥着雪白的瓷盏,努力想要笑上一笑,以表达自己的感动,或打破这哀伤的论调。 第185页 可感动到了极点,竟是如此酸涩,你死死地咬住唇,没有出声。 通红的眼眶已然出卖了你,你不能容忍晶莹的泪水也背叛你的坚强。 魈的目光望过来,落在你脸上,平和,沉静。 「此为工造司一位枫丹工匠所写。」 「贝尔纳,我知道是他」你勉力牵了牵嘴角,「那傢伙,说是来璃月交流学习,每日却只想着作诗——他的图纸,总是错的最多的,有时连图标都会漏,我问起来,他居然说是这不够浪漫。」 为此,贝尔纳没少挨骂。 原以为浪漫在现实的重锤下已蔫巴下来,没曾想枯萎的种子却在猝不及防的角落,长成烂漫的花。 「禁足在家时,他将许多份这样的请求,托人贴在璃月的大街小巷。」 你听得懂魈的言下之意——政务厅内,尚有许多支持你的人。 可你仍然坚持摇头。 「越是如此,越不能将他们也牵扯进来。」你赶在魈蹙眉反驳前,问道:「玉京台是如何宣告我的情况的?」 「并未公布您先前离开一事,只说尚在昏迷之中。」 「这是正确的选择。」你拍一拍手「一个躺在病床上的魔神,总好过顶着一个恶名潜逃的魔神来的要好。」 未能拿出足够有力的真相前,任何一点风吹早动都可能引起民众的惶恐。 而惶恐会使摇摆的人性趋向自保的方向,于你显然不利。 若陀心知肚明。 你在心里默默谢一声他,继续道: 「此事有多少人知晓?」 「除却那日值守往生堂的医师,若陀大人和担任护卫工作的我,便再无他人。」 「若陀嘱咐过你,切莫告知旁人,是么?」 少年应一声是。 「这便是了,如今局势虽然紧张,却也算达到了平衡,暴风雨固然可怕,宁静的前夜却也珍贵。」 白皙的手指敲击着桌案,清浅而富有节奏感的咚咚声好似一把响锤,敲在魈心口,要把眼前的迷雾都驱散。 「而这一切,都建立在『我』受控璃月,无法为非作歹的前提下,一个能自由行动的梦魇魔神是不值得人们的徘徊和等待的,一个包庇戴罪之人的政务厅是不足以被信任的——我可是一声招唿没打就潜逃的高危人士。」 魈嘴角微微抽动,见你神色坦荡,一时说不出话来。 「所有身处漩涡的人,都绝不能『知道』我已离开,若陀也不行,先前我走的仓促,众人来不及反应也就罢了,如今去见若陀,人多眼杂,消息必会传开,届时所有人都必须站在我的对立面。」你的眼睛直视着他,「魈,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魈的双眸微微睁大,挺拔的嵴樑上骤然冒出一层冷汗。 「一切尘埃落定之前,只有抽离此事的你能帮助我。」你向后靠坐在木椅上,神色很放松,「说实话,这比我想像中好得多,我听见你说告假照顾七七,因而离开玉京台时,简直要怀疑你是谁安排给我的帮手了——」 你突然卡了壳。 魈回过神来,毫无所觉地思索半晌,摇了摇头:「若陀大人并未嘱咐我什么。」 你知道。 若陀体贴入微,心思却直白,素来看不懂人心的弯弯绕绕。 你的目光扫过魈无知无觉的面容,暗暗攥紧五指,眸光低垂。 这般心思缜密,谨慎克制的温柔,比起友人间的信任与关怀,更像是情人间温柔的呢喃,怜爱的触碰。 你深深地嘆出一口气,朝魈点一点头。 「无妨,辛苦你去取一趟璃月城坊图。」 你面色平静,眸光却较往日暗沉,像晦暗的水面,掩去湖水的秘密心绪,你缓缓说道: 「如果我所料不错,演武厅应当已备好了硃砂。」 第131章 若向阳而生 …… 魈很快去而復返。 待他走近,你接过他手中方盒,神态自若地打开来,全然不顾眼前少年略显疑惑的眼神。 盒中工整的呈放着一卷布帛,数支小狼毫,圆盒的硃砂,一方墨锭和一盏砚台。 你将布帛在案几上铺平,仔细打量那宽方布帛上密密麻麻的无数方格,墨线纵横,正是璃月百坊轮廓。 你心中嘆息一声。 璃月城地势复杂,街坊暗道盘根错节,这图纸还是太粗略,若你力量强盛如旧,早可以凝出璃月城的三维立体模型,比看图容易多了。 条件有限,人不抱怨。 你倒些清水在砚台上,一会儿功夫,研出浅浅一滩墨水,你润了润笔尖,蘸墨提笔,先将玉京台圈住,復沉思片刻,仔细询问璃月各坊形势。 魈因照顾七七之需,常在各坊间穿行,对各坊情况称不上了如指掌,也有大概的了解。 他一边思索,一边将自己所知缓慢道出,你静静地聆听着,时不时打断他,问出些更深入的问题,然后再提笔在地图上画上几画。 约莫一个时辰后,魈将话说尽,只觉的口干舌燥——他这辈子还没有说过这么多话。 你适时地递给他一杯清水,待他接过,放下狼毫,将图纸拎起来抖了抖。 朱红和漆黑在图纸上交错纵横,形态各异的图标布满了硬黄布帛,依稀还有炭笔勾勒的符号。 魈眼观鼻鼻观心,安静喝水,没去猜测那是不是离大人写的字。 第186页 你确信墨渍干涸后,将硬黄布帛又捲成一卷,放回盒中,推到魈面前。 「这个送到政务厅,就交给若陀,告诉他逐一排查,若时间紧,便着重排查红色区域,多留意为我说话到夸大其词的人,捧杀的手段向来隐晦,其余事项看我图标即可。」 魈应一声是。 他不动声色地瞥一眼墨迹晕染的布帛,嘴角微微一抽。 若陀大人……真的能看懂么? 你看懂他的疑问,表情很淡,心情却很复杂。 「不必担心。」你安慰道,「他……看得懂。」 看不懂也自然能找到看得懂的人,璃月内鬼小人一日不拔除,你便一日不能安心离开,这场信任危机,便是出给整个璃月城的,最完美的测试题。 你相信他绝不会感情用事。 少年转身欲走,又像是不放心似的,回头看你,语调严肃,再次强调道: 「如今外面乱成一锅粥,除却占了多数的摇摆派,城内俨然分成两派,一派受你恩惠,坚称要帝君明察,一派明确反对,说你隐瞒身份,必然图谋不轨,其心可诛,要求严惩,至少不能再留你。」 你嗯嗯两声,笑道: 「我知道。」 他双眼一眯,面色微微一沉: 「……离大人,您还记得此时不宜出门么?」 你抽了抽嘴角。 小孩子不要总操大人的心。 你心中腹诽,肩背却下意识挺得笔直了些。 「……七七生着病,身边离不开人。」 你稍稍挪开视线,去看窗下芭蕉油亮翠绿的叶子。 少年点点头,转身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 你微笑不变。 「怎么了?」 魈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道: 「七七她……很期待和您一同参加霓裳花市的庆典。」 你怔了一下。 少年半侧着脸,阳光穿过窗棂,打在他清朗的面容上,金眸中流镀着明亮的日光。 他抿了抿嘴唇,语调又轻又急,像是害羞,声音却很清晰。 「我也一样。」 ………… 你望着少年的背影渐渐消融在天光中,在原地坐了很久。 留下是不可能的。 你还有太多事要做,荻花洲必须在临走前完成工作的整理和交接,魈行动期间,你留在璃月城也并不方便。 你站起身来,朝着院门走去,手搭在门链上,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又轻又柔的声音。 「师父要走了吗?」 女孩儿的语调怯生生的,她的脸还泛着病热的红,轻轻咳嗽两声,跌跌撞撞的朝你跑来,小心翼翼的扯住你的袖摆。 「师父……」 女孩儿玫红色的眸中聚起水汽,你转过身,弯腰抱住她。 「我要去处理一些事。」你抚了抚七七柔软的发顶,「很重要的事,所以我很抱歉,七七。」 女孩儿的眼泪大颗大颗的落下来,她乖乖放开攥着你衣袖的手指,抹了抹眼泪,哽咽道: 「七七捨不得师父……」 「我也捨不得你。」你笼紧裹在七七身上的小斗篷,目光落在她几乎被斗篷上的绒毛淹没的小脸,柔声道: 「七七,我答应你,这次霓裳花市,我会回来陪你看,好么?」 雪白蓬松的绒毛一点点被润湿,化作一缕一缕的白丝。 「好。」你听见女孩儿软糯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她伸出白面糕一样的手指,勾了勾你的。「我们…我们拉勾。」 你轻轻勾着她的手指晃了晃。 …… 白塔高耸入云,庄严肃穆,塔后簇着一片新绿,碧油油的叶片在四季温和的结界光下挺立着。 那是新季的蔬果。 一众新任的官员在浮舍的指引下入塔,一路上小声交流着最近的工作,心中皆忐忑。 你唤人掀开珠帘,毫不在意地将真容展露人前,将上奏的公文一一接来看,仔细盘问着荻花洲最近的情况。 官员恭顺的回答着你的问话,偶尔有不清楚的地方,便紧张的觑浮舍一眼,浮舍便一一补上。 待批阅完近日堆积的工作,你遣散众人,靠在玉座上,扶着额头,深深嘆出一口气。 饶是接手荻花洲近一载,冗杂繁琐的事务仍令你头疼,不晓得钟离是怎么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坚持着,就那么走过…… 三千七百余年。 你的手指猝不及防地抽痛一下。 浮舍合上门,为你送来一杯温水。 清冽温热的水滋润了干渴的咽喉,也稍稍平復了此起彼伏的头痛。 四下无人,出乎意料的,浮舍突然开口。 「殿下,您打算怎么做?」 「什么?」 你疑惑地看他一眼,自己给自己又倒了杯热水,捧在手心慢慢喝。 「您打算怎么处置荻花洲?」浮舍面色平静道:「作为嫁妆与璃月合併么? 第132章 承诺不相违 「噗——咳咳咳!」 你勐地呛了一口水,旋即剧烈地咳嗽起来,一边手忙脚乱地在袖中翻找手帕,一边游移着视线,试图找点什么别的话题。 一只拿着一方素净帕子的手伸到你面前。 「……」你默默接过,擦了擦嘴角,「谢谢。」 「您客气了。」浮舍一点也不客气地追问道,「您是这么打算的吗?」 第187页 「不是,呃,也不能说完全不是……」 这个说法是怎么回事? 你深觉头痛难消,咳的脸都红了。 「你都知道了?」 「如果您是指您随意出游数月,顺便嫁了个人,且那人刚好是璃月的君王的话,是的,我知道了。」 「……」你诚恳道:「我不是故意的。」 浮舍顺从的点点头,望向你的目光很平静,声音也平稳镇定。 「是的,想来也是岩神绑架了您,强迫您同他缔结婚约。」 「……不是。」你深感自身的渺小,微弱地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没及时告知你,是我之过,实在抱歉。」 浮舍深深地嘆一口气。 他走近两步,恭顺地立在玉座前,像再忠心不过的臣子。 可惜玉座之上的人心虚不已,一副坐立难安的样子——瞥他一眼,就飞快地挪开了视线。 「殿下,这种涉及两国邦交,万万民众的大事,您怎么就如此鲁莽?」 他姑且忍住一拍桌子的冲动。 「您是荻花洲的君主,不是待嫁闺中的少女,您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甚至随意的一个决定,都不止关乎您一个人的颜面!」 其实没多少人认得出…… 原本如此。 你明智地将话咽下去,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和他解释这一系列复杂的事件,沉默片刻,嘆口气。 「是我之过,我那时……」 「强词夺理。」 浮舍冷酷道: 「您嘴上说着把我当朋友,却什么都要瞒我,孤身赴险,将我等抛之脑后。」 他攥紧拳头,声音低哑。 「难道璃月是您的心血,荻花洲就没有您的子民了么?!」 「难道只有他们是能为您出一份力的晓勇之士,我等就只是龟缩阵中的鼠雀之辈么?!」 「您就如此……不信任我等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皱起眉,眉宇间夹着一点黯然沉痛的意味。 你不再试图辩解,静默一会儿,也轻轻嘆口气。 「你说得对,我很抱歉。」 你站起身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本打算这几日便将璃月一事尽数告知与你,并安排开启荻花洲的大阵,将荻花洲政事与璃月交接——你知道我一贯处理不来这些。」 浮舍剧烈起伏的胸膛微微平歇,默然聆听着女子温和的声音。 「可惜事与愿违,发生了许多事,以至于事到如今,我几乎没什么退路了。」 你望着浮舍刚毅的面容,温声道: 「浮舍,我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 浮舍勐地一惊。 「你接管了荻花洲大阵,应当感受得到,我的力量在衰退,很快就维持不住了。」 「我有不得已的理由,必须离开一段时间……一段漫长的时间,足以使水乡干涸,荻花凋敝。」 你一字一句,缓慢道: 「所以在那之前,我必须将心爱的孩子——荻花洲,託付给最信任的人。」 你不避不闪地迎着浮舍错愕的目光,轻声道: 「请相信岩神。」 漫长的,恆久的沉默后,山岳般的男人垂下头颅,沉声道: 「是,殿下。」 …… 你最后受了他一礼,虚托着他的胳膊,将他扶起,笑道: 「待荻花洲归入璃月,你也能同魈多见面了,那孩子很惦记你。」 「多谢殿下指点。」他恭敬垂首,朝你拱手拜道:「方才浮舍进言心切,多有冒犯,还请殿下降罪。」 你摆摆手示意自己毫不在意。 「不必殿下殿下的唤我,叫我阿离就好。」 浮舍迟疑了一下。 「您的新名字?」 「不,我就是离。」你微一侧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干什么,这时候还试探我?」 「不是,我……」 你笑意盈盈地打断他,满不在乎道: 「试探就就试探吧,也没什么,浮舍,你来看——」 你推开窗户。 涤盪的春风从日渐纤薄的结界缝隙间灌入,掠过高塔的门窗,扬起你的长髮。 浮舍依言走到窗前,目之所及,是生机盎然的土地,形形色色的人群穿梭其中,或扛钉耙,或拎柴火,妇女背着婴童,给田间汗流浃背的男人送餐,日光落在田垄上,像满地金灿灿的麦穗。 高塔上听不见远方的声响,可浮舍像是被金灿灿的阳光晃了神,竟看得有些痴了。 「浮舍,你看这世间,多美啊。」 他听见女子柔和的声音。 「迎着朝阳,再往前走一走吧。」 …… 璃月如期开展了霓裳花市。 魈半蹲着身子,仔细替七七系好斗篷的绳结,又理了理女孩儿柔软的紫发。 「好了。」 女孩儿乖乖放下双臂,一双玫红色的大眼睛水灵灵的,期待的看着他。 魈抿了抿嘴唇,不知该怎么开口。 离大人再次不告而别,他自顾自气恼半晌,却也无可奈何——若陀大人嘱咐过:任她去吧,阿离心中自有定数,。 她没有。 魈冷漠地想。 日光渐渐湮灭,白日的花市就要关闭,七七眸中的期许也一点一点黯淡下来。 第188页 她再次重复了向门口张望的举动,然后沮丧地垂下脑袋,看着脚上漂亮的新靴子,小脑袋一点一点的。 「魈哥哥,师父还会来吗?」 魈想,他不知道。 他闭了闭眼,声音虽清冷,语调却很很柔和。 「会的,离大人答应的事,从无戏言。」 七七软软地应了声好。 「七七,魈。」 一道微微喘气的声音从两人身后传来,七七眸光忽亮,旋即转过身,乳燕归巢般朝着那人跑过去,一下子投进她怀里。 你抱着玉雪可爱的七七牌糯米滋,将一口没喘匀气咽下去,在女孩儿米糕般软糯的脸蛋上亲了一下,歉意地看着两人。 「抱歉,我来迟了。」 第133章 此会固难同 魈怔了一下。 霜雪般洁白的长髮尽数染黑,束成一束高马尾,一顶白玉冠束在乌黑浓密的发间,眉眼细细描成英挺的模样,瞳色也深了些。 你一身玄色劲装,腰间束着镶了白玉的绦子,袖口扎紧,带着同色的手套,只在衣袖的缝隙间露出一点白皙的手腕。 你抱起七七,身姿笔挺地立在那里,撩开因过分奔跑而汗湿的额发,露出墨笔勾画似的眉眼,眼下卧着淡淡的青黑,眸光却又清又亮。 好一个丰神俊朗的少年郎。 魈下意识打量那被汗水浸湿的刘海一眼,有点疑惑。 为何要跑过来,直接飞掠过来不可吗? 为何要乔装打扮,分明施个易容的仙术便好了。 没等他开口询问,你抱着七七走过来,笑道: 「时间不早了,我们现在过去,可还赶得及?」 魈的思路被打断,点一点头,顺着你的话答道: 「日市还未收摊,约莫半个时辰后,就会开夜市。」 你松一口气,戳一戳七七的左脸。 七七乖乖将右脸也转过来。 「走吧。」 你一边说着,一边踏脚往外走,笑问七七可有什么想去的摊子,少年跟在身后,望着相谈甚欢的两人,终究没有开口。 …… 你以特种兵一般的意志,在连日不停歇的判了数日公文后,面不改色地陪七七去了所有想去的摊子。 棉花糖、莲花酥、糯米圆子、红豆羹……你们把所有想尝的东西都尝了个遍,在你的一力主张下,只要是七七多看了几眼的东西,通通买下来,帐从你的工资卡里扣。 魈面无表情地拦在了遇事不决买买买两人组面前。 「大人。」 少年的声音艰难的从一人高的盒子后传来,清冷的声线在夜市暖黄的灯光下,显出几分暖意来。 「要拿不动了,如果您执意要买这个药箱,请选择外寄服务,送到玉京台去。」 你喔一声,转身熟练地签了个寄送单,托着糯米糰子,一大一小一起笑眯眯地看他。 「把手里的一起寄回去吧?」你好心道:「夜市还长着呢。」 七七拽着你耳畔的红色穗子,卷翘的睫毛忽闪忽闪,认真道: 「师父,七七花了好多摩拉。」 「这有什么。」你曲起一根手指,笑着刮一刮她的鼻翼,宠溺道:「师父朝六晚十二,就是为了赚摩拉给七七花。」 七七害羞地将脑袋埋进你脖颈间。 魈:…… 他深深地吸一口气,嘆出来。 「这些物件须得去专门的寄送点,约莫需要五分钟。」少年抬起金色的眸子,直直地看着你,强调道:「五分钟,还请您不要乱跑。」 「……」你从容回望着他,微微颔首「我明白。」 少年又看你一会儿,眼中意思明明白白:您这次最好真的知道。 你:…… 你觉得自己的威信很是受损。 少年转身离开,消瘦的身影迅速被涌来的人潮吞没,你担心涌动的人潮撞到七七,便抱着她站在路边等。 旁边刚巧有一个玩具摊子,七七的目光被形形色色的面具吸引,你便也跟着她一起打量那些面具,依稀想起海灯节的场景。 分明只是不久前的事,如今却恍如隔世。 你感慨万分。 忽然,一点莹白略过你眼角,你凝眸看去。 一张银白色的狐狸面具,和海灯节那日你戴过的那张很像。 海灯节啊,不过十数日前的光景,却好似恍如隔世。 你忍不住伸出手去拿,却不想还有一人也伸出手来,按在那枚面具上。 你收势不及,指尖落在他修长的手指上,怔了一下,抬眸望去。 男人身姿笔挺,一身白衣好似素雪压覆青松,眉眼沉静,扣着一枚眼熟的玄金色面具,眸光垂落在玩具摊上。 你心中勐地一颤,闪电般收回手,抱着七七退了两步。 七七手里还拿着两个面具,茫然的看着你,引得玩具摊的老闆上前几步,陪着笑脸道: 「这位公子!这位公子!」他站在你面前,像是怕你逃单,满脸堆笑「鄙人小本生意,一个面具七百摩拉舍妹是想要这两个?」 你张了张嘴,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低垂着头,看也不看,随意从钱袋中摸出一把,塞给老闆。 「不用找了。」 说完,你就要抱着七七离开,老闆快速地点一遍钱,再次伸手将你拦住。 第189页 你微微蹙眉。 「不够吗?」 老闆搓搓手,嘿嘿一笑。 「哪能啊,这位公子,是多了。」他指指自己的摊子,笑道:「咱璃月最重契约,我这诚信经营,公子要不再挑一个走?」 「不用了,我……」 你还没来得及拒绝,老闆已经转身跑回摊子,拿起你看中的那枚白色狐狸面具,就要塞给你。 你下意识往那个方向看去,玄发挺拔的男子已然不见。 错觉……么? 你松一口气,就要伸手接过那枚面具,不曾想人群中突然窜出一个垂髫孩童,嬉笑者在街上奔跑,你正是心神不宁,一时躲闪不急,被他撞了一个踉跄。 你如今几无神力,只下意识护住七七,脚下不稳,向后栽去。 一双手突然扶上你的双肩,你撞上一个温热的胸膛,沉稳而富有节奏感的心跳萦绕在你耳畔——这近乎像是一个拥抱。 你甚至恍惚听见一声喟嘆。 「哎呦这小孩儿。」老闆急急忙忙跑过来,担忧,「这位公子,没事吧?」 你摆摆手,待站稳,回身去看那人,却只看到一角白衣,如一缕清烟,从人群的缝隙中穿过。 你不愿意,他便不勉强。 你闭上眼睛,将那湿润狠狠地压下去。 明知道告别只会诱发更绵长的疼痛,明知一开口便一定是挽留,为什么要来呢? 你又为什么,要答应七七,再来一次璃月呢? 钟离……钟离啊…… 你的愿望,究竟是什么? 你终究没有追着那清烟而起,回身同老闆解释几句,抱着七七,朝夜市深处走去。 朝与他……背道而驰的方向走去。 你们没有告别。 …… 魈因为你们没在原地等他,很是生了一阵气,还是七七熟练地点了一盘杏仁豆腐,才勉强得到一点好脸色。 酒楼上,几道目光越过人群,落在你们身上。 你笑着同魈讲话,好似毫无所觉。 菜过三巡,店小二忽然抱着一坛清酒,放在你们桌角,笑道: 「楼上的客人点给您几位的,请二位公子慢用。」 魈下意识抬头看去,眸子微微睁大。 「离大人……」 你谢过店小二,单手拎过酒罈,起盖,给他斟一满碗,扑鼻的酒香溢满大堂,许多吃酒的客人都目光发亮的看向这边。 「上好的九酝春。」 你微微一笑,将酒碗推到他面前。 「没几坛,流云很难的这么大方,快尝尝。」 楼上依稀传来一声冷哼。 魈看看楼上的三人,又看看你微笑不变的面容,默默坐下来,端起酒碗呡一口。 醇香馥郁,唇齿留香。 只是太烈。 魈微微皱眉,出言道: 「大人,这酒未免……」 你朝他摇了摇头。 「莫辞酒……」 你端起酒碗,连饮数口,笑了几声,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只觉得胸中盪着一股气,不得不喟嘆出声。 「……此会固难同。」 楼上响起几声清脆的碰碗声,像是有谁遥遥相敬。 魈没再开口。 (若陀,流云和歌尘,归终没醒。) 第134章 依依惜别离 …… 七七玩闹半夜,趴在你肩头睡熟了,只小手攥着你的衣领不肯放。 你轻嘆一声,干脆将外袍褪下,将女孩儿裹成一团,塞到魈手里。 「辛苦你带她回去了。」 魈接过女孩儿,嘴唇动了几下,眼眶渐渐的有些泛红。 你解下腰间的玉佩,放在少年手心。 「这是荻花洲内白塔的通行令,大阵落成后近千年的资料都封存在那里,你把它交给……若陀,他会知道怎么处理的。」 魈单手抱着七七,接过触手温润的白玉,紧紧扣在掌心里。 「荻花洲大阵不日将开启,开阵前一应事务我已全数託付给浮舍,你不必担心。」 你想了想,补充道: 「不过荻花洲曾千百年笼在结界下,气候与外界或有不同,需得多加注意。」 你又从袖中摸出一片摺叠地方方正正的纸片。 「归终的伤势不容小觑,每隔一段时日,便需得在沉睡前,按此药方服药。」 眼见天色不早,你的语速加快了些。 「流云总惦记着工造司的项目,记得叮嘱她不要心急,切莫放过一个错处,如今这些项目都涉及着民生大计,切不可大意。」 「让若陀多注意休息,如果觉得不适,可以试着和归终一般沉眠一段时日。」 你瞥魈一眼。 「你也是,不要勉强,连理镇心散要坚持服用。」 魈低低应一声是。 你又絮叨了一会儿,直到真觉得没什么好说的了,便仰头去望天边明月。 「照顾好七七,也照顾好自己。」 城门前,你朝着眼眶通红的少年笑了笑,很洒脱的样子,语调很温和。 「魈,这不是离别。」 你最后揉了揉少年和沉睡着的女孩儿的发顶。 「只是稍后再见。」 巍峨的城墙上,一道几乎融入阴影的身影垂下眼帘,掩去一双过分流光溢彩的金眸。 第190页 风吹起他的长髮,他背负双手,肩背笔挺,姿态好似矗立千年万年的山岩,只是指尖微微发颤。 一步,两步,三步…… 他始终没有动。 好像被什么钉在石砖上,就这么看着她走远了。(他明知道那是爱,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 与大慈树王的交涉比你预想的还要顺利。 她很快同意了你以领域交换进入世界树的请求,通情达理到让你生疑。 可一想到这是大慈树王,又觉得一切合理起来。 赫乌莉亚神魂衰弱,已然沉睡,好在在这之前,她便已将离开之法尽数告知与你,在大慈树王的帮助下,倒也不难办。 你望着眼前流光溢彩的世界树,深深折服于这种瑰丽。 这便是世界。 失神片刻,你在大慈树王温柔的引导下深入世界树根系,去寻找曾被赫乌莉亚撕裂过的缝隙——曾被撕开的伤口,总要更容易对付些,你可没有多余的力量对付世界了。 好在一切顺遂,你摩挲着浅青色的结疤,将掌心扣在上面。 「这就是终点啦。」温柔的女声自身旁漂浮着的绿色光团传出「在你离开的瞬间,世界树便会抹消『离』的所有记录,没关系吗?」 你点一点头,才意识到她或许看不见,应了一声:「无妨。」 「你是很坚定的人呢。」女声温柔依旧,「如果还有机会,真想和你做朋友呀,请放心,你的领域我会好好珍藏,就像珍惜大贤者的唠叨一样。」 「……老人家的唠叨真是很珍贵的。」 那声音像是笑了起来,银铃一般动听。 「是的,就像淙淙流淌的溪水,有着清冽的口感和漂亮的颜色。」 「谢谢你。」 你也忍不住微微笑起来,由衷道: 「若有机会,我也想与你为友。」 那声音沉寂片刻,又再度响起。 「我喜欢你呢,如果你能再留些日子,便能见到花神啦,玛莉卡塔的舞姿可是和碧空的流云和开在沙漠的花一样漂亮。」 她似是惋惜。 「可惜她最近去赤王的领地进行交涉了,啊——」 她好似懊恼地拍了拍脑袋。 「此事还得多谢你们当初出手相助,若非你发觉并提醒赤王族中叛变,还不知会酿成怎样的恶果,但也正因这番风波,沙漠和雨林才得到了和谈的机会。」 你摇了摇头。 「非我一人之功,是璃月之功。」 绿色的光团上下浮动着,莹莹碧色覆在你身上。 「呵呵,我真是很喜欢你呢,阿离。」 她的声音隔着萤光,显得忽远忽近。 「那么,祝你旅途顺利,愿星海指引你前进的方向。」 你微微颔首,闭上眼睛,任由清浅的流光如水般将你包裹,好似整个人都轻盈起来,不断的向高空攀升。 恍惚间,一道冷硬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梦之魔神,你几次三番破坏命运法则,可有悔过。】 当然不。 【是么,那么,我以天理之名,将你永世放逐,不得再入此世。】 你微微翘起唇角,在潮水般扑面而来的困意,勉强睁开一点眼睛。 真奇怪。 天理,你真是奇怪。 你的嘴唇蠕动了几下,半阖的眸子中泄出几寸清亮的光。 天理,你难道以为,自己很强么? 【黑言诳语】 哈。 你发出一声嗤笑,再度阖上眸子。 当堤坝上产生第一道缝隙的时候,人们就知道,它离崩塌不远了。 天理啊。 终有一日,我们曾在此处撕裂的伤口,会化作后来者前行的道路,命运的旅人终将跨越星海,彻底剖开虚假的天空。 而当真正的命运来临之时,所谓永世不变的「天理」,又怎么会作数呢? 而我祝福你,天理。 我终将归来,希望那时,你我还有共饮一杯的时间。 你淡淡一笑,在被彻底吞没前,平静的开口道: 祝好运。 第135章 所爱为明月 ……… 「请从左边的根系绕过来,小心不要碰到那些青灰色的枝丫。」 钟离依言,步履稳健的行走在道路中央,时不时侧头,避过横斜的枝杈。 又走了一段时间,前方终于现出些有别于琉璃般的碧色外,柔和明亮的光芒。 一道身影立在出口,见他过来,目光遥遥地望过去,温和,友善。 钟离也回望着她,微微颔首,目光沉静,青色的枝叶映在他眸中,好似天穹倾落,碧色漫流。 千树之王微微嘆息。 她走近几步,将袖中之物递给他——一枝纯净而脆弱的枝丫。 「这便是『载体』了,按照约定,我将它带给你。」 钟离接过,垂眸看了片刻,慢慢收紧五指,低声道: 「多谢。」 他抬起眼帘,金色的眸子直视着大慈树王。 「契约已成,领域中的业火,我会想办法熄灭,或需一段时日,劳阁下稍作等待。」 「不着急的。」苍翠的眸子一弯,「倒是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两人并肩朝外面走去。 「我要先走一趟轻策庄,了却旧事,待时间差不多,便去处理荻花洲一众事宜。」 第191页 「真是辛苦呀。」女子感慨道,「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请不要客气哦?」 钟离摇一摇头。 「多谢树王好意,然鄙人已多有叨扰,其余不过琐事,便不劳烦了。」 「璃月和须弥的盟谊在前,这是我应该做的。」 「好。」钟离应一声,「若有需树王援助之处,必不遮掩。」 大慈树王看不出,也猜不出他在想什么,等了一会儿,见他不再开口,便也收回目光,两人一路并肩向前,走出世界树内部。 世界树外很安静,辽阔的结界中没有高崖的风声,虫鸣,没有雪夜烛火哔剥,没有江水潺潺,也没有火色牡丹在耳边雷鸣似的响。 只有浅到不能再浅的唿吸。 只有沉默。 钟离肩背笔直,不急不缓的脚步骤然停住,掌心向上,抬至身前。 他保持着这个姿势,眼睫颤了一下,十分专注地看着眼前晶莹的细线。 世界树中没有风,那细线便垂直落下,打在他手心里,积聚成清澈的一汪。 竟是下了雨。 银亮的雨丝织成帘,为金色的眸子披上一层朦胧的月色,再顺着面颊滑落。 「……世界树内,也会下雨么?」 「偶尔下雨也不错,不是吗?」 ……… 大慈树王还想说些什么,耳畔却划过一道绿光,她微微侧过头,抬手按在耳旁。 「玛莉卡塔?……欸,可是我还在……这样啊,我会尽快赶回去的。」 她回过头,歉意地看着钟离。 「抱歉,我本想送你离开,只是须弥城有些紧要事务要处理,不得不失陪了。」 「无妨,理应以国事为重。」钟离朝树王拱手致谢,「今日之事,多谢树王相助。」 「没有什么啦,如果真的想谢我,待阿离回来后,就请你把她介绍给我吧?」 翠玉般的眸子中淌过清亮的笑意。 「我对她很好奇,很想和她交朋友呢。」女子笼了笼雪白绵软的长髮,笑道:「璃月与须弥互为盟友,我亦将阁下视为友人——所以如果有什么想说的,净善宫永远向你敞开。」 过不了多久,这个世界上还能记得你的,便只有钟离和她了。 大慈树王想了想,打了个比方。 「就像树洞会欢迎每一只不开心的小松鼠。」 钟离神色平静,轻声道: 「好,多谢。」 大慈树王点一点头,为他指引了方向,便迅速离开了。 雨丝飘飘洒洒,钟离一个人慢慢走着,长靴落在地面上,发出沙沙的细响。 他越走越慢,肩头很快被雨水打湿。 步履最终停在了世界树的出口前,男人回身望去。 世界树通天贯地,知识凝聚成树干,星辰是它的果实,垂挂在碧色漫流的枝叶间,闪烁若明珠。 雨丝缭绕成莹亮的花冠,水汽蒸腾出白纱作为衣裳。 如此瑰丽。 湿透的额发贴在眼前,晶莹的雨珠顺着髮丝,划过他的面颊,一点一滴滚落。 他站了很久,直到浑身都湿透,雨丝的寒气攀着皮肤,钻进骨骼里。 他看到了阿离留下的信,夹在璃月坊图中,很短的一句。 【天穹如此浩瀚,我不是唯一的星辰】 是啊。 她不是他生命中唯一的星星,可那星光如此明亮,流泻千里。 他称之为月亮。 第136章 此去三千年 ……… 「近日,璃月城多雨,断断续续下了半月有余,我自荻花洲归来时,路遇魔神残渣,战斗久,不觉雨落,衣衫尽湿。」 少年慢慢写道: 「浮舍大哥担心我着凉,非要我喝掉伐难煮的姜汤——实在荒唐,夜叉一族从不会因风雨侵蚀,伐难还悄悄塞我一颗蜜麻糖,唉,我虽年纪尚轻,却也不是垂髫孩童……」 少年嘆口气,笔锋一转。 「荻花洲之主身陨,帝君收降荻花洲,又远征轻策,将恶螭镇压,为避免其再度復甦,将其形体分开镇服——」 少年笔墨微顿,似是犹豫了片刻。 「依浮舍所言,帝君束其神于正北方,钉其骨于东南方,锁其身于西北方,缚其魂于东北方,压其形与西南方……这是最妥帖的处置,再公正不过,可我却偶尔会生出些不敬的想法。」 「帝君自须弥归来时,神色冰冷到骇人,而后孤身亲赴,征讨轻策,甚至将螭分而镇之,虽是顺应天理人意,却也好似有几分……愤怒。」 少年想了想,划掉了最后一行字。 「许是帝君自有深意罢。」 少年搁下笔,待墨迹干涸,将这卷「日记」妥善收好,平放在身后的柜子中。 也不知是何时养成的习惯了。 少年没有多想,站起身,吐一口气,整理下衣衫仪容,前往玉京台请见帝君。 通传请他在政务厅中稍候,魈依言坐下,目光透过半开的花窗,落在庭院中。 璃月城又下起了濛濛细雨,透过花窗,能遥望苍翠远山,玉京台矗立在湿漉漉的雨丝中,古朴素净。 长廊外传来脚步声,一角玄色掠过他的眼角。 魈站起身,垂首行礼。 「帝君。」 来人嗯一声,经过他身边时,虚扶一把,声音沉静如旧。 第192页 「何事?」 「近日荻花洲魔神残渣愈多,那些淤积的秽物反覆侵扰着荻花洲万民,荻花洲守备不足,我等自璃月赶赴,时有不及,百姓深受其害。我愿自请镇守荻花洲,恳请帝君准行。」 钟离思忖片刻,微微颔首。 「可。」 魈松口气,紧绷的肩背放松下来,起身告谢。 钟离坐在案前,手执青笔,在纸笺上书写调令。 「近日身体可还好?」 「是,多谢帝君关心。」 「要记得按时服用连理镇心散,若觉得身体不适,稍事歇息也未尝不可。」 「是。」 钟离书完,将纸页递给他,魈接过,立在桌案前,长睫低垂,看着那瓶摇曳生姿的霓裳花,低声道: 「帝君可还有什么吩咐?」 钟离思索片刻,在拂面的清风中微微一笑。 「荻花洲温暖潮湿,最适宜培育花卉,若你得闲,待来年春天,捎一束霓裳花给我吧。」 ……… 钟离很繁忙,忙到除了案上处理不完的公文,甚至很少有抬眼看看窗外的闲暇。 只是某一日,他偶然翻到一本文集,在某一页停顿良久。 明明明月是前身,回头成一笑,清冷几千春。 他摩挲着纤薄柔韧的纸页,忽而惊觉春去秋来,日月如流。 有什么压在他心头上,让他闷闷不舒。 他沉默着,挣扎着,却终究不得不妥协,不得不承认……他其实很想念她。 他无法不想她。 春日繁花如茵,案上霓裳娇艷,他会想到她;溽暑烈日炎炎,冰鉴水汽蒸腾,也会想到她;金秋稻谷绵延,明溪流连指尖;三冬指节僵冷,屈伸弗能,他都会想到她。 每一缕皎白月华都似她长发流镀,每一抹郁金流霞都如她言笑晏晏,于是每一个晨曦都叫他期待,每一轮月色都使他眷恋。 他在奔流的云海中勾勒她的模样,他在无月的深夜中拥抱她的孤影。 她无所不在,亦无迹可寻。 很长一段时日,他常常彻夜难眠,登上天衡之巅,俯瞰陷入沉睡的璃月城,待天光渐起,璃月喧嚣,再披着满身夜色匆匆遗失的寒意,慢慢走回政务厅。 政务厅阳光正好,一张桌案,一瓶郁红将燃的霓裳花,堆叠如山的公文,半盏残茶,他左手展卷,右手抬笔,一抹雪色长穗掠过眼底,只觉似长针刺入,骨缝深痛。 浮世倥偬,生离两茫。 世间还有更残忍的事么? 世间还有更温柔的事么? 不知多少岁月后,他不再遏制自己,任思念如潮,山河易变。 这一去,便是三千年。 第137章 终章 …… 「母亲敬启: 我此去须弥已有三年,回望往昔,仍在眼前,如今遥寄相思,愿您身体安康,诸事顺遂。 不知家中可还好?小弟曾吵着要入千岩军为璃月争光,如今可实现了?前些日子我从须弥寄回的书籍,小妹可还喜欢?如今我已在教令院任职,手中宽裕,家中若有需要,尽可同我开口,随信附一万摩拉,请母亲随意取用。 前些日子收到家中来信,问我生活安康与否,正巧,我有一消息要告知您——我有了心悦之人,法伯德为人正直善良,我们感情很好,我与他商议,约定海灯节一同归家,皆时您便能看到他,我由衷的期盼您的祝福。 除却此事,我还有一事想要拜託您——不知您是否还记得往生堂的钟离先生? 我听说他的爱人近日远游归来,希望您能替我去拜访他们,并传诉我的问候和祝福。 请不要调侃我,我也并非还留有什么旧情,只是若非先生出手,当时因感情诈骗而债务高筑的我,想必难以脱离困境,重拾信心,甚至得到如今美满的生活——请相信这份感激的重量。 说起来,还有件趣事——法伯德曾缠着我问:那位先生是怎样的人? 我答道:钟离先生光风霁月,博古通今,是我所见过的最为通透诚挚之人。 法伯德像一只受了刺激的河豚,胀成一团,很是生了一会儿闷气,问我是否喜爱先生。 爱人间不该有误会和隐瞒,我坦言告诉他,在钟离先生帮我诉讼骗子,甚至举荐我前往须弥交流时,我确实感到有些异样的感情在心底漫流。 出访须弥前夜,家中欢庆,我喝了酒,跌跌撞撞地去敲往生堂的大门,同先生告白——这很不合时宜,我实在是煳涂了。 先生示意一位仪倌小姐搀扶着我,带我到附近的茶楼醒酒,待我清醒了些,支开那位小姐,婉言拒绝了我。 我那时很不甘心,想来实在称得上胡搅蛮缠,我一定要先生给我理由,只要他答应,我可以为他放弃须弥的机会。 先生微微蹙眉,神色仍很温和,只是语调直白了些。 他仍然拒绝。 他说,他已娶妻了。 我当时很吃惊,吃惊的连被拒绝的羞恼都顾不上——往生堂的钟离先生素来独来独往,何时娶了妻? 先生听了我的疑问,微微一笑,眉宇间有几分寂寞。 她远游未归。 先生并未与我多讲什么,只是抿一口茶,笑道: 情谊深重,钟离谢过阁下厚爱,只是酒迷人心,阁下或许有些醉了,一时辨不清自己的真心——依我看,阁下之情,并非喜爱,此次须弥之旅,或能使您脱离璃月一贯的风俗理念,得些别样的体会与感悟,您会遇到更好的人,奔赴更美好的未来,就此停下脚步,未免可惜。 第193页 我未曾想过一贯言辞温和的钟离先生会如此直白,一时哑口无言,与此同时,又不禁产生怀疑。 我又真的分的清感激和喜欢么? 不知出于怎样的心情,一个问题脱口而出:若您的爱人始终不曾归来,您会考虑别人吗? 先生眉宇间先是浮起一点极罕见的讶异,而后笑笑,道: 不会,只喜欢她。 先生没有丝毫犹豫,我亦无话可说,心中涌动着的却不是失落,更似快慰。 钟离先生便是这样的人吶。 先生鼓励我先赴须弥,再做考虑。 如今时光飞逝,事实佐证了先生的正确——我得到了教令院的工作,遇到了法伯德,我的一生所爱。 法伯德这才放下鼓起的脸颊。 言已至此,忽而颇多感慨,请原谅,妈妈,我先前撒了谎。 前些日子,因教令院与七星的合作,我曾短暂的回过璃月城,只是工作繁琐,未能归家,与您相见。 可我在路过城门时,在茶摊上见到了钟离先生,他身侧坐着往生堂现任堂主,正歪着脑袋,和他说话……胡桃小姐也长大了,轻快的嗓音百灵一般动听,好似在盘问他些什么。 钟离先生神态自若,巍然不动,只是眉宇间始终萦绕着一缕舒缓的笑意。 天空岛一战已过去数年,璃月城虽几无余烬残留,战争的伤痕却难以完全褪去。 不卜庐和往生堂的业务实在繁忙,这样闲暇的两人也是罕见,我本想上前打个招唿,却最终停住—— 一位容貌动人的小姐从茶铺走出,径直来到钟离身侧坐下,拉过他的袖子,将茶包放在他掌心。 钟离先生握住了茶包,连带着那位小姐的手一起。 那位小姐笑着同他说了什么,身侧的胡桃小姐勐地跳起来,红眸中梅花欲燃,啧啧几声,来来回回地打量那两人,而后一仰头。 『这门亲事胡桃我同意了!』 原谅我,我并没有探听别人隐秘的想法,实在是胡堂主声音清脆,吐字清晰。 我最终没有上前。 我只是想,真是太好了。 钟离先生能达成所愿,和恋慕之人结成美满姻缘,双宿双栖,真是太好了。 另:听说最近有个话本,风靡璃月,可否请母亲寄一份抄本给我,法伯德很喜欢帝君相关的传记故事。 肃叩堂安。」 第138章 后日谈(一) 1.胡桃【上】 胡桃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正值盛暑时节,往生堂前霓裳欲燃,花团锦簇,云蒸霞蔚,那人逆光站着,霜发微垂,两根手指虚虚抚在一片娇妍花瓣上。 她一眨不眨地盯着看了很久,裙裾金红,似霞光漫流,在拂面的晚风中轻轻拂动。 胡桃恍惚了一下,旋即背过手,一蹦一跳地凑上前去。 「哎呀呀,这可是我们家客卿的宝贝,禁止触碰哦。」 那人一怔,回过神,琉璃般清浅的眸子微微睁大,而后朝着走来的胡桃微微一笑。 「失礼了,晚好,胡堂主。」 「哦?你认得我,胡桃我记性虽不如客卿,倒也算不上差嘛,总觉得没有在璃月见过你。」 「现在见过了。」她笑了一下,「我名离,往生堂第七十七代堂主的胡桃小姐,很高兴见到你。」 「嗯?!」 胡桃呆了一下,不等你开口询问,便回过神,一下蹦到你面前。 「哦!」 胡桃眼睛发亮,一双红眸似枝上红梅,灼灼其华。 「你好你好,这位朋友,介意我唤你阿离吗?」 赤乌西坠,暮色氤氲,灿烂的余晖倾洒在堂前,门外一片涌动的金色辉光。 她立在石阶下,身形纤薄,肩背挺直,因逆光,面目有些模煳,雪白长发倾落身后,发尾以一条玄色丝绦束住,发如锦缎,泄满斑斓落照。 她摇了摇头,示意无碍。 ……这也太像了。 探究的目光一触即收,胡桃笑嘻嘻地问道: 「不知阿离来往生堂有何贵干吶?」 胡桃凑的很近,连她眸中倒映着的霓裳花丛都看得分明。 她也不在意,一双眸子清亮亮的,直直望着胡桃,干脆利落地道明来意。 「胡堂主可知,钟离如今在哪里?」 她抿了抿唇,胡桃注意到她唇色有些苍白。 那嗓音如人,不卑不亢,温和,清朗,坦坦荡荡,像一株盛放的霓裳花,花叶间浮动着明亮的日光,枝干柔软,根系坚韧。 「嗯?」 胡桃摩挲着下巴,想了一会儿。 「客卿可是赊了你的帐?」 「……」对面那人目光复杂了一瞬间,摇了摇头「不曾,堂主误会了。」 她思忖片刻,问道: 「最近很多人来寻他么?」 「聪明。」胡桃一拍手,笑道:「可惜啊,客卿他一早远游去了,一个都没见着。」 「他去了哪……」 「欸,这位新朋友——」 胡桃抬起一根手指,竖在你面前摇了摇。 「欸,客卿是堂主我的下属,他的行踪属于往生堂保密事项,我总不能随随便便告诉旁人,这样——」 女孩儿背过手,微微仰头看着她,帽檐上的红梅一颤一颤的。 「阿离陪我去听场说书,咱们就是老朋友了,我就把客卿的事告诉你,怎么样?」 第194页 2.赫乌莉亚【一】 赫乌莉亚坐在窗前,看着窗外灿烂的晴空,眉头微微蹙着,沉默不语。 她生了会儿闷气,回头看去,先看到一双手。 修长,洁白,骨节分明突出,手指很长,握笔的地方和掌心都生有薄茧。 一双能文能武的手。 她那时捉襟见肘,单是维持地中之盐的安稳便耗尽了全部精力,没有留意过岩神,更不必提他的手。 是阿离总时不时提起他。 那时阿离常伴他身侧,与他探讨政务,分担责任,他们相处的时间太多,偶尔倦了累了,阿离便会抬起眼帘,从案上累累文卷的间隙,去看那双手。 钟离端坐在灰蓝色的布艺沙发上,眉眼低垂,专注地看着手中相册,修长手指徐徐翻动,偶尔停下片刻,指腹轻抚相片光洁的表面。 昨夜下了雨。 雨珠垂落,溅在窗外的松柏上,滴滴答答响了一夜。 赫乌莉亚在梦中也能听见雨声。 直到柔白的日光穿过窗棂,将她的眼皮晒的滚烫,赫乌莉亚才慢悠悠的起身。 今日是周末。 她牵起银白窗帘的一角,朝外一挥——厚重的帘布鼓满了风,顺着滑竿往一侧盪去,明亮的日光落了她满身,她的目光落在窗下,忽而怔了一下。 梢头朝露未干,松针晶莹湿润,晨曦映照下,一道道微光闪烁。 一道身影立在松树下,眼睫低垂,目光落在坛中茶花上。 茶花被人悉心照料着,养的生机勃勃,花瓣层层叠叠,颜色鲜亮,艷丽如锦。 他看得太过专注,湿润的松针落了他满肩,将黑色的风衣染出一片更深的墨色。 赫乌莉亚的目光越过松枝,遥遥落在他身上,他也似心有所感,抬眸望去。 一剎那,两人视线交汇。 他身姿挺拔,面容俊秀,一身清冷,初秋暑气未消,他的衬衫纽扣也系的一丝不苟,灼热的日光透过松枝,筛下的斑影落在他身上,如水波荡漾。 那双比阳光更明亮的金眸,在触及赫乌莉亚的一瞬间微微睁大,短暂的错愕后,他垂下眼帘,浓密的眼睫掩去眸中神思,好似飞鸟被笼在云层中,看不真切。 一滴水珠从叶尖滑落,打在他的脸上,冰凉,刺骨。 他抹开水珠,再抬起头时,神色已然恢復了平静,歉意地朝她笑了一笑。 「许久不见,赫乌莉亚。」 「嗯。」 赫乌莉亚听见自己的声音淡淡响起。 「许久不见……摩拉克斯。」 3.胡桃【中】 「……那神游太虚的离大人,兜兜转转,终是在那万世间,寻到了脱身的机会,只见她双目一睁,眼前出现的正是归离集,恶螭溃逃,万木摧折,就在这残垣断壁中,立着一个人——此人玄发金眸,正是帝君本尊!」 说书人微微一笑,「刷」的展开摺扇,将下半张脸掩进阴影里。 「欲知后情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听得痴迷的茶客极齐整地哀嘆一声,又深知这位说书人的脾性,再不拦他,只三两成群,兴致勃勃地点评着方才那段说书。 安静典雅的茶室喧嚣一时,高谈阔论不绝于耳。 胡桃端起桌上茶盏,一口饮尽,眸光明亮地凑近身侧人。 「阿离,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你们全在迫害我。 你捏着天青瓷盏,啜饮一口,压了压心底的惊涛骇浪,顶着胡桃跃跃欲试的目光,诚恳道: 「如坐针毡。」 「哦?」 胡桃摸一摸下巴。 「客卿可不是这么说的。」 她如愿以偿的看见那只手的主人愣了愣,将茶盏放在木案上。 「……钟离怎么说?」 「客卿啊。」胡桃噔噔几步,蹦回自己的位子上,正襟危坐,有模有样地捏着茶盏,抵在唇边,轻笑几声,压低声音道: 「有趣。」 你:…… 别说,还挺像。 你忍了又忍,还是噗嗤笑出了声。 胡桃撩起眼皮,眸中红梅怒放,又是一派活泼模样。 「这可是璃月最火的话本子了,莫说客卿,便是许多仙人都专门来听过,你怎么会不喜欢呢?」 嗯? 你的笑意僵在唇边,干巴巴道: 「大概是因为同名……说起这个,都有哪些仙人来过?」 胡桃意味深长地看你一眼,神色有些古怪。 「大概有香菱的师父,甘雨和闲云,哦,还有降魔大圣,哎呀,仙家的事胡桃我怎么知道,也许还有更多吧。」 ……这么多人来过,就没一个人管管吗?! 「倒是阿离。」胡桃扒在桌案上,身子前倾,从下往上望着你。「你觉得,这话本所讲可是真的?」 你微笑不变。 「话本本属艺术作品,难以避免的带有创作者的痕迹与思考,很难作为歷史记载去考究,何况是三千年前,璃月开拓之初的故事,莫说口口相传,便是以石碑载录,能流传至今的,又有几分真,几分假?」 「哦,那你是觉得这故事是假的喽?」 「长河奔流不息,如同岁月一去不回,流转千年的时光,足以淹没许多事物,当年的人和事,那时作出选择的心情,便是帝君亲至,怕也是辩不清了。」 第195页 胡桃:? 看看这顾左右而言其他的本事,一看就是得了客卿真传。 胡桃没多表露什么,只可惜道: 「我本来还觉得这说书细节如此生动,剧情环环相扣,兴许是真的呢,连客卿都听得津津有味。」 「……」 你嘴角抽搐了一下,感伤之情风流云散。 「他总来听吗?」 「一场不落。」 「……」 「但故事还是很有趣的嘛。」胡桃笑嘻嘻道:「阿离觉得,帝君可曾有过这样的纠葛?」 「可能吧,帝君已然仙逝,堂主还请慎言。」 胡桃撇撇嘴。 说得跟真的似的,真当胡桃她是傻子,他哪儿在乎这个。 拜託,她可是客卿的直系领导。 一个两个,都藏的敷衍至极,一点也不尊重她! 「嗷?」 胡桃伸出手,捏住你面颊两侧,轻轻扯了扯。 「哎呀呀,不要这么严肃嘛。」 你无言以对,索性放下茶盏,望进胡桃的眼睛,正色道: 「堂主,你方才答应我,待我与你一同听完这一场,就告诉我钟离的行程。」 「喔,不要着急嘛,那我换个问题,最后一个。」胡桃伸出一根葱白的手指在你面前晃了晃。 「身为……和话本女主角同名的你,和我家客卿有什么感情纠葛嘛吗?」 「……」 「为什么要这么……」 良久的沉默后,你从胡桃的目光中看出她的执着,便知此事不会罢休,只得深吸一口气,语气有点僵硬。 「……有一点吧。」 胡桃长长的嘆出一口气,仿佛刚饱餐一顿,不等你追问,笑眯眯道: 「客卿啊,客卿和旅行者一同去须弥了。」 「须弥?」 你从忽如其来的尴尬中回过神,微微蹙起眉。 「他还有说什么吗?」 她思考片刻,补充道: 「好像说是研究什么时空结构去了。」 「哦对,我问起他研究这个做什么,客卿倒还多提了一句,他说——」 胡桃眉眼带笑,声音轻快活泼,语调却很郑重。 「她走得太远,我去迎一迎。」 一阵静默。 「要去找他吗?」 沉默中,你慢慢抬起眼帘,极轻地笑了一下,眉眼依稀有些无奈,神情却很柔和。 「多谢堂主,不必了。」 第139章 后日谈(二) 4.赫乌莉亚【二】 「红茶还是绿茶?」 「绿茶,多谢。」 客厅瀰漫着淡淡的花香,钟离端坐在沙发上,将手中相册妥善收好,放在手边。 客厅不大,沙发,茶几还有整面墙的投影屏,墙上挂了几副字画,不像是阿离的手笔。 案几上一瓶枝叶舒展的桂花,明亮的金黄色流淌在桌案上,在这个他初次到访,光怪陆离的陌生世界上,带来一点熟悉的诗情画意,明朗清净。 赫乌莉亚将斟好的茶递给他,钟离接过茶盏,盯着晶莹碧绿的茶汤看了一会儿,问: 「她……已经走了么?」 赫乌莉亚没有回答,抬眸,看着眼前的男人,开口问道: 「摩拉克斯,你为什么会来?」 钟离捧着茶盏,氤氲的热气模煳了他的眉眼,锋利的眉眼间依稀有几分缱绻柔和。 他的声音很轻,语调也温柔。 「她走得太远,我来迎一迎。」 赫乌莉亚与他对视,看他认真模样,不胜唏嘘。 多年前,她还是盐之魔神时,摩拉克斯便已名满天下,贵金之神威严,强大,博爱,仁慈,他是乱世中屹立的山岩,大庇天下万民。 在那个时代,赫乌莉亚还不懂得反抗的可贵,最终陷入退无可退的境地,她并无抱怨,摩拉克斯作为璃月的神明,愿意接纳地中之盐的子民,赫乌莉亚既感慨又感激。 不过饶是知晓摩拉克斯是如何克己稳重的人,在得知阿离喜欢他时,她还是震惊不已。 她不认为岩神能给阿离想要的爱情,摩拉克斯是一尊真正的神明。 阿离曾与她谈起过此事。 她坚持称他为钟离。 她说,钟离是个成熟又稳重的人,看着有几分严厉,实则性情宽和,只要同他好声好气地商量,许多事都会应下来,虽不动声色,却总在竭尽所能地照拂她。 你知道吗,回来之前,我曾通钟离许下一个承诺,只要他想,我可以为他牺牲一切留下来,而他只需要开口挽留我,仅此而已。 她握着赫乌莉亚的手,轻声道: 可他没有,他甚至不说想我。 她长睫低垂,眸底压了一点水色,笑意却明媚。 我知道他不会的。 他不会为一己之私使人为难。 钟离就是这样好的人。 那时,赫乌莉亚看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她只是在想: 阿离看着柔顺乖巧,实则天性倔强,看着对许多事不甚在意,不过是因为天性无拘无束,实则很是要强。 这样的阿离,竟也会允许自己向软弱妥协。 若摩拉克斯……若「钟离」真的值得阿离如此深爱,那他就不该等在原地。 赫乌莉亚明知此举是如何严苛和蛮不讲理,明知不是谁都有跨越世界壁垒的机遇,却还是忍不住想: 第196页 他不能一直等阿离去寻他。 赫乌莉亚坐在对面的沙发上,打量着那个沉默端坐的男人。 而他真的来了。 而他真的爱她。 赫乌莉亚嘆出一口气,对着钟离微微一笑,紧绷的嵴背松弛下来。 「是的,阿离已经离开了。」 钟离嗯了一声,沉默片刻,拿起手边的相册,翻开其中一页——相册中尽是一个女孩儿旅行所摄,她有时对着镜头笑得开怀,露出编贝般的皓齿,如枝头迎春,丛中霓裳。有时又抿着唇,笑意清浅,双手交叠放在身前,神色有几分侷促,眉眼温柔如水。 要认出阿离很轻易。 钟离抬起手,指腹轻轻贴住某张相片上少女的脸。 「阿离……不知她真正的名讳是……」 赫乌莉亚瞥他一眼,目光淡淡地移开。 到底是把阿离拐走的人,她很难对他有好脸色,明知不妥,还是忍不住刁难他。 她就是捨不得阿离。 「那不重要了。」 钟离迎着她骤然黯淡的目光,没有多问。 她放下茶盏,正色道: 「钟离,你曾同她承诺过的,都还作数吗?」 钟离抬眸,迎着赫乌莉亚审视的目光,点点头。 赫乌莉亚眉头微蹙,表情很严厉。 「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会不管她,一直对她好,哪怕她任性又莽撞,可能会给你惹许多麻烦?」 钟离没有丝毫犹豫,颔首。 赫乌莉亚垂下眼帘,沉默不语。 沉默间,钟离思忖片刻,将相册合上,细心扣好封面的系带,交还给赫乌莉亚,认真道: 「我觉得阿离很懂事,很乖。」他的语调很郑重,「她只是有点活泼。」 赫乌莉亚嘴角微微翘了下。 她还说你脾气好到什么都会答应呢你自己信吗? (不过是两枚各有稜角的玉器,彼此尖锐不可退让的地方恰好是对方可以妥协的部分,于是如此契合) 5.胡桃【下】 钟离来同她告假,言自己将启程远游时,胡桃很诧异,从椅子上跳下来,上上下下打量他好几眼。 「稀罕了客卿,你从前公费闲游可不会和堂主我报备,怎么,终于反应过来了?」 钟离神色不变,淡淡一笑。 「先前是我疏忽,堂主勿怪,只是此行山高路远,归期无定,需得告知堂主。」 「哦?」胡桃笑道,「还有客卿觉得远的地方,胡桃我怎么不知道?」 「确然是远方。」 「可是隔着山海?」 「……」钟离沉吟片刻,道:「恐怕不止。」 胡桃眸中笑意淡了些,她直直地盯着钟离的眼睛,语调仍松快,神色却很郑重。 「此行可有危险?」 「也许。」 「……这下真是难得了。」胡桃小声地嘟囔几句,「即使如此,也非去不可吗?」 「嗯。」 「唉,行吧。」胡桃一蹦一跳,走到钟离身边,踮起脚尖,努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得到钟离无奈的目光。 「谁拗得过您老人家啊,去吧去吧,堂主我批准了。」胡桃吐吐舌头,「反正从天空岛一战后,往生堂这一批倌仪的知识储备突飞勐进,也算能独挑大樑啦——我看最近璃月风平浪静,好一派逍遥安详之景,虽然事务很多,但刻晴她们也蛮厉害的,估计也没什么需要你操心的。」 钟离微微颔首。 「如此,我便放心了。」 胡桃转过身,双手背在身后,走了两步,忽然回头看他,帽檐上的红梅一步一颤。 「但是客卿吶,还不到你功成身退的时候呢,要是还有送仙典仪一样的麻烦事,这些年轻人可搞不定,还不得靠我们博闻强识,通古晓今的客卿大人。」 胡桃顿了顿,笑意不减,目光落在钟离身上,却难得带了几分重量,不多,刚好压弯一枝红梅。 「就算辞职,也一定要回来啊,钟离。」 …… 茶馆中。 「就是说嘛,那一战打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风神唤起风暴,沙石和尘土遮蔽了敌人的双眼,雷神召来电光,撕裂深渊的爪牙,智慧之神为前行的将士指引方向……唯独我们璃月,唉,帝君先前竟因为小小刺杀魂归高天,要不是……唉,身为璃月人,我真是感到羞愧。」 「哦呦~」胡桃回过神,一手撑着脑袋 朝邻桌看去,「胡桃我耳朵坏了,好端端的,怎么听见人说鬼话?」 本日说书已毕,她身侧缀饮清茶的女子笑了笑,显然也听到了邻桌的谈话。 「倒也算不得鬼话。」 胡桃:? 你笑意温和,不紧不慢道: 「算遗言吧。」 胡桃:…… 「开个玩笑而已,虚言妄语,无需在意。」你放下茶盏,起身往台后走去,「我与茶博士还有些事要谈,胡桃若有事,便先回吧。」 「欸,不着急不着急。」 胡桃几步跟上你,拉着你的手晃了晃。 「自打『归离一战』那段讲完,茶博士就突然讲不下去了,之后的稿子都是你提供的,对不对?」 你扶额嘆息,笑着摇了摇头。 「聪颖过人,我的胡大堂主。」 胡桃颇为受用。 第197页 「哼哼,那我也要去,我要听剧透!」 「……剧透有什么意思。」 要不是看茶博士实在为难,你也不会多此一举,去写「自传」,还是要念给璃月民众听的那种。 你也是会尴尬的啊! 胡桃像只漂亮的蝴蝶,忽闪着翅膀扒在你胳膊上,可爱的很,便是黏人,也叫人生不出半点恶感。 「说起来,茶博士怎么突然就写不出来了呢,胡桃我可是很好奇的。」 那当然是因为你将泄露的地脉封上了。 你第一次来茶馆,便有所猜测——毕竟从你重新回到此世开始,扭曲的时空便会逐步修正,地脉泄露出几分当年的真相也实属正常。 念及于此,你嘴角抽了抽。 可钟离明知地脉有异,却只是在周围加固了防护措施,半点没有遮掩旁人望进去的视线,是过的太清闲了吗? 这算什么,找点乐子? 你迎着胡桃好奇的目光,思忖片刻,诚恳道: 「不,你不好奇。」 胡桃:? 「我……」 「说起这个,胡桃,上次我是不是无意将你牵扯进我的梦境了。」 你思索着,神色有点迟疑。 「抱歉,我总是记不太清自己的梦……有没有吓到你?」 胡桃搂着你胳膊的手微微一紧,攒即笑道: 「你的梦?哎呀,胡桃我自己的梦就够缤纷多彩,眼花缭乱了,哪能记得清这个。」 「是吗。」你也笑了一下,松口气「我对元素力的调控有时会失衡,免不了做一些乌烟瘴气,毫无逻辑的幻梦,有时自己都会吓到,那次连累到你,实在抱歉。」 「这算什么呀,胡桃我遇见的稀奇古怪可多了去了,随便和一个鬼混唠唠嗑,都比你那梦境吓人。」 胡桃捉着你的胳膊晃。 「你们这些仙人吶,一个两个,怎么都不爱做好梦?」 胡桃拉长调子,嘆道: 「人生苦短吶。」 你噎了一下,垂眸看她。 胡桃笑意不变。 你深深嘆出一口气,只得默认。 「大概是因为,总有些东西放了太久,便和血肉长在了一起,忘也忘不掉了吧。」 胡桃哦一声,不再追问。 她如何不记得那场梦。 那天她起了个大早,要邀阿离去逛明星斋,推开阿离卧室门的一瞬间,天翻地覆,斗转星移,她只来得及瞥到熟睡中阿离紧缩的眉头,和青白微颤的唇角。 胡桃最后的想法是: 阿离素来笑意温和,少有如此失态的时候。 出了什么事? 富庶繁荣的归离集,漫天飞舞的黑灰,沖天的火光将山石都烧红,人群哭喊着,奔逃着。 死亡,死亡,死亡。 无数的人死去,更多的人踩在尸体上前行。 直到淡蓝色的结界拔地而起,灰发蓝裙的少女蜷缩着身子,为了归离万民,被迫承担来自恶神的恶意。 牺牲,牺牲,牺牲。 刀光斩断苍穹,救的了人身,却救不了人心,将自己也搭进去。 雷光,雷光,雷光。 黑灰飞舞,缭绕赤红雷光,一击又一击落在一个熟悉的背影身上。 这样激烈的光与热,使得眼眸不得不分泌一些液体,才能抵得住这样的光影侵袭。 胡桃没有闭眼。 待她醒来,已是躺在了柔软的床榻上,战火中那双鲜血淋漓,白骨森森的手,正轻轻搭在她额头上,掌心温软。 手的主人分外温柔,点点银光落在她眉心。 雪一样柔软。 花一样漂亮。 「胡桃,还好吗?」 她担忧道。 胡桃努力的眨着眼睛,将翻涌而上的,酸涩压下去,笑嘻嘻地握住那双手。 「嗯,你说什么?我方才睡着了——哦哦!胡桃我好得很!」 第140章 后日谈(三) 6.赫乌莉亚【三】 寺庙中银杏高挺,罩下浓荫,柔软的明黄色漫天飞舞。 赫乌莉亚踏出门,将求来的签递给钟离。 「阿离不信这些,但还是每年都来,也不曾提起在求些什么,倒好似只是作为惯例。」 钟离接过签文,捧在手心端详。 「大约只是求份安宁吧。」 赫乌莉亚笑了笑,神色有些怀念。 「她喜欢热闹,也不讨厌安逸,有时一个人去偏僻的地方,对着一株银杏树,一栋老房子,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便能坐上一整天,有时又喜欢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踮起脚尖,努力去看跨年的烟火。」 钟离的唇角轻轻扬了一下,像是已然看到她鲜活的模样。 眉目如画,笑意盈盈,如春江暖水,枝头烂漫。 钟离慢慢走过整间寺庙,长靴踩过落叶,沙沙作响。 他没有多言,神色却很柔和。 赫乌莉亚拢了拢披肩,捧着热气腾腾的奶茶,也慢慢的走。 「这家寺庙的签据说很灵验,喜欢的话可以带走……」赫乌莉亚卡了一下,懊恼地扶住额头。 「说起这个,阿离还有一样东西,一直想送给你,可惜最后也没能带走。」 钟离微怔。 「何物?」 赫乌莉亚摇摇头,「不清楚,阿离不曾提起过,只说是给你的,我回去拿给你。」 第198页 「好。」 很快,金乌西坠,暮色四垂,灿烂红霞点染天幕。 两人走在返程的路上,人烟稀少,道旁草木萧疏,惟有松柏常青,给灰白的城市抹上一痕亮色。 赫乌莉亚在商业街又点了杯奶茶,捧在手心慢慢缀饮,不急不缓地朝家里走去。 「你们一直如此么?」钟离瞥她一眼,若有所思,犹豫片刻,还是直言道:「……共用一具身躯?」 「嗯。」赫乌莉亚坦然承认,「这个世界与提瓦特不同,严格来讲,这个世界的位级要高一层,法则相应也就更加严格,管束力更强,打个比方——你的元素力基本不能调用吧?」 钟离微微颔首。 「这便是世界对非自然力量管束的其中一种体现,我和阿离的情况也属此列。」 赫乌莉亚摊开一只手,掌心向上。 「阿离的权能几经分裂,一部分留给了你,一部分作了交易,剩下那点也几乎在时空穿梭中耗了个干净,回来时,几乎半点才能也无。」 「最初,由于法则的不兼容,险些被世界抹杀,好在阿离迅速调整了思维,假意将我视为第二人格,并掩藏数月,以此欺骗法则,直到她缓过来,才将我放出。」 赫乌莉亚微微嘆口气。 「这具躯体很特别,血肉来自父母,灵魂却来自异界,存在本身便是一个奇蹟,是法则疏忽的漏洞,经年累月的适应下,早已是世间独一无二的造物,再难重复。」 「她怕我受伤,不敢轻易将我分离,我也不在意这些。」 赫乌莉亚眨眨眼睛,眸如星子,温暖的笑意在银河中起伏。 「能和她一起,便是最好的事了。」 夜风渐起,钟离回头,手抬起,拂开被风吹到赫乌莉亚脸上的髮带,拨到她身后,手指收回,礼貌的退开一步,没有碰到她。 赫乌莉亚道声谢,轻嘆一声,道: 「即便法则已如此严苛,阿离仍做到了……」她思忖片刻,还是顺从本心道,「奇蹟。」 「她创造了新的权能。」 钟离静静听着。 「最初我无法现身,她请了长假,孤身一人去往太行山脉隐居数月——大概类似蒙德的龙嵴雪山。」 「就在那里,在残留权能的基础上,阿离悟出了『调和』的规则。」 赫乌莉亚打了个比方。 「就如同这世间有千万条河流,湖泊,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因水质不同,周遭环境不同,其中生存的物种也不尽相同,带给周边环境的影响更是相差甚大。」 「而『调和』,就是将这些形态各异,杂质也各不相同的水源统一处理成不含分毫外物的『纯水』,再用于她所要施为的领域。」 钟离沉吟片刻,道: 「依你之言,阿离是以自身权能为中转,将来源复杂,形态各异的能量转化为某种平和无害,且能为她所用的能源,是么?」 赫乌莉亚点点头。 「是这个意思,后来凭藉这样的权能,她与我得以共存,我们一起旅行,看过了很多风景……这也是她为何能积聚足以再次击穿时空的庞大能量。」 赫乌莉亚瞥钟离一眼,道: 「梦之权能固然具有超越时空界限的优势,代价却难以揣摩,你此次回去,不要再随意动用了。」 「嗯,我会徵询阿离意见的。」 她皱起眉,语调仍很柔和,神情却严肃。 「钟离,你还能在这里留半个多月,是因为两个世界的轨道尚未完全交错,待下次满月,我会以阿离保留在这副躯体里的权能,将两个世界间的联繫彻底封锁,以保证两方世界的独立和稳定。」 钟离沉默片刻跑。 「可是如此,阿离就……」 「就永远回不来了,我知道……」赫乌莉亚剪断他的话——她是个性格很柔和的人,很少有这样的举动。 钟离沉默地望着她。 「我知道,我知道的……我知道啊……」赫乌莉亚垂着头,浓密的长睫止不住翕动,晶莹的泪珠打在奶茶半透明的盖子上,发出悉悉索索的碎响。 「两个世界位级不同,她没有办法弥补,如果保留联繫,就永远无法彻底割捨两个世界,那对你,对璃月都太危险……」 她停顿了很久,才继续道: 「你知道吗,钟离……在最初的,真正的时间线里,你们根本不会相遇。」 钟离微微错愕。 「若没有阿离……梦魇魔神早就该死在你枪下,那才是真正的『主线』,摩拉克斯……你们的相遇的可能性是如此脆弱……可她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留住它。」 赫乌莉亚语调沙哑。 「而它又是如此昂贵,以至于她除了牺牲自己的命运,便再无它法。」 钟离心中发紧。 「你问她叫什么名字?」 赫乌莉亚奶茶杯攥的微微变形,吸管边缘渗出一点茶色,一如她极力压抑,也不禁从心脏深处渗出的悲伤。 她曾如此自由,天然拥有无数的选择,无限的可能性,只要她想,她甚至可以在诸界间跳跃旅行,邂逅无数命运,拥有数不尽的,璀璨的人生。 梦曾如此瑰丽,无形无质,无拘无束。 她深知这一点,却从未提起,阿离的选择,阿离的命运,她不会擅自干涉。 第199页 可她只是…… 「我说过,那不重要了,因为从那一刻起,此世间,外世间,千万宇宙,无数平行世界中,都再没有她。」 她只是…… 「钟离,你等了她三千年,而她为你放弃了她的下半生。」 她只是仍捨不得…… 「从今儿后,她只会是『离』,她只能是『离』。」 她只是仍想再同她再看一看日出东山,嗅一嗅桂花芬芳馥郁…… 「摩拉克斯……」 不舍和酸涩究竟还是压抑不住,翻涌而上淹没了她,她微微佝偻着背,头埋的很低,不再望着钟离。 钟离已从错愕中回过神,上前几步,无言地搀扶着她。 赫乌莉亚拽着他的衣袖挡在眼前,很快氤氲出一片深色的水痕,良久,轻声道: 「钟离,这世间最好的梦,为你停下了。」 7.公子(上) 达达利亚是在轻策庄遇见她的,或者说,他是在执行女皇命令,途径轻策庄时,撞见了那天昏地暗的一战。 整座山峰被笼罩在巨大的结界下,浅白薄壁上时不时闪过几道银色的流光,符文明灭不定,错落有致。 必是出自名家之手。 出于直觉,达达利亚绕过某个阵眼,朝内看去,苍蓝色的瞳孔微微放大—— 古老的石雕上闪烁着绿光,一道类蛇的藏青色虚影盘绕在山壁上,獠牙森寒。 伴随着地动山摇般的巨响,无数青黑色的弧光刀锋般溅射,山石,古木,江流在此刻毫无分别——它们都如新出笼的豆腐般,被斩成粉末。 劲风激射,弧光不断分裂,化作无数林叶似的尖针,向中心的少女扎去。 「艾利欧格,我决定了。」那虚影慢慢说道,「今天,我无论如何,都要杀了你。」 她微昂着头,没有躲闪。 白髮在凛冽劲风中狂舞,在第一枚尖针刺入瞳孔前,一道泛滥着浅淡银光的结界出现在她身周,千万银针同时发出一声折断的脆响,以更迅勐的姿态朝那虚影弹射回去。 几乎在同一时间,少女的身形微晃,如一支尖锐的箭,朝虚影扑去。 巨大的蛇瞳微微收缩,旋即更多青黑针刺涌上来,浪潮一般扑在结界上,扭动着朝内突进,毒蛇般死死叮咬在结界壁上。 几个唿吸间,结界上蔓延着蛛网般的裂纹,尖刺几乎贴着皮肤,而同时,她也跳跃到了虚影的咫尺之间。 达达利亚下意识攥紧拳头,目光灼热而明亮。 她抬起手,一把长剑倏然闪现,以一种噼裂天星的力度,狠狠贯入虚影的身躯。 虚影勐地扭动身子,巨大的蛇尾拍击在侧方的山壁,无数滚石迎头砸下。 一声钝响。 长剑未能触及构成虚影的核心,断裂成两段,无数晶莹的粉末纷纷扬扬,青色的针芒再次汇聚成夺命的弯刀,朝她扑杀而来。 她交叉双臂,挡在面前,一连退开数尺,手臂和脸侧仍不免添了几道尖利的血痕。 虚影发出嗤笑。 「看看你现在的模样,艾利欧格,击倒你是多么轻易!」 它神色狰狞,周身腾升起碧色的火焰,顺着山体,迅速蔓延到她身边,又被一圈无形的防护结界阻遏。 「你觉得你是为崇高而牺牲自己?」它讥讽道,火焰倏忽逼近,咄咄逼人,几乎燎燃她的裙角,「你不过是一个畏惧失败的懦夫!一个耽于情爱的蠢货!一个将胜利拱手相让的失败者!」 它神色趋于疯狂,厉声道: 「艾利欧格,你手上的血与我一般无二,你觉得跪在摩拉克斯面前,将胜利双手奉上 就能得到他的垂怜?」 达达利亚愣了一下。 她坐在结界中央,微垂着头,长发掩去她的神色,看不真切。 「好好瞧瞧你自己!」它冷冷说道「在失去所有权柄,力量,甚至血肉后,你得到了什么——一点凡人的小把戏?」 「你顽强的像个傻子。」 它周身是咆哮的火焰,头顶是翻飞的针芒,阴冷的视线落在某一点上。 「而我几乎要可怜你了,艾艾。」 少女沉默着,仍没有动作,仿佛耳畔刺入的不是恶毒的诅咒,而是拂面的清风,而她只需要聆听自然的韵律。 它失去耐心,致命的针芒再次倾巢而出,在她身侧每一寸结界上撕咬。 而少女终于抬起头,目光越过杀意与强敌,轻轻落在草木边缘。 她与达达利亚沉默地对视了瞬息,无奈地勾了勾唇角,面颊上还沾染着血沫。 她第一次开口,如静水深流,在生死决斗中亦是不急不缓。 「还在犹豫么,公子阁下,与一位魔神决斗的机会可不多了。」 第141章 后日谈(四) 达达利亚(续) ………… 天空岛一战后,愚人众的名气响彻大陆,执行官的盛名传遍七国,被素昧谋面的怪人认出,好像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 达达利亚的血液早已在观战中燃烧,沸腾,那火焰似乎就在他胸口燃烧。 没有一位真正的战士可以拒绝这种诱惑——与魔神一战。 他毫不犹豫的跨过结界边缘,深入满目硝烟和摧折的山林间,苍蓝色的瞳孔倒映着万丈巨浪,誓要将漫山的火焰熄灭。 第200页 少女站起身,手指翩飞,掠过无形的空气,如同一位技法高超的乐者。 「天在水还在重铸,我不太想亲自动手勒死一条只会说垃圾话的长虫,或许阁下愿意出手相助?」 她一边说着,一边弹奏着风格迥异的乐章,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死亡的迴响,称不上精巧亦或者美妙,唯一的目的就是杀敌。 达达利亚纵身一跃,捨弃所有优美的战技,以一种粗犷,莽撞和压倒性的强力破开战场的隔阂,突入争斗中心。 「我得说,小姐。」达达利亚橘色的短髮在烈风中翻涌,像冰原上耀眼的太阳,「即使你丝毫不愿掩饰对我的利用,但你找对了方向——」 达达利亚掀起嘴角,目光落在苍茫巨影上,战意灼热。 「很乐意接下这份挑战,美丽的小姐。」 …… 那音符绝非表面那般纯良,在绞碎所有通往核心道路上的阻碍后,达达利亚不负所托,在付出浴血奋战的代价后,将水刃刺入虚影核心——它发出一声尖锐的怒吼,鲜红的蛇瞳死死盯着眼前渺小而无畏的人类。 「凡人!又是凡人!」 它无能狂怒,却因为核心被击穿,庞大的身形渐渐溃散,化作无数黑灰色的粉末,随风游荡。 少女不知何时闪现在他身前。 「退开,不要沾染魔神残渣。」 达达利亚果断后掠。 魔神残渣遮天蔽日,这最后的怨毒和恶意以一种蓄谋已久的势头朝她扑杀而去。 她没有躲闪,只是轻声道: 「而你是一个伪君子,一个玩弄他人命运的畜牲,一只畏惧承认失败的蟑螂,螭,你是我见过最噁心的东西,简直不像个东西了。」 达达利亚:…… 完败啊这位魔神!甚至骂不过这位小姐! 那一刻,没有旁观者能看清发生了什么,以她为中心,似乎有一颗恆星燃烧,银白色的光汇成巨浪,瀰漫整座山峰,将所有黑灰色的残渣淹没,融成一场纷纷扬扬的落雪。 「而我也懒得同渣滓辩驳。」 达达利亚下意识伸出手,接住一片雪花——没有灼烧感,仿佛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片雪花,顷刻融化成晶莹的一颗水珠。 她慢慢走过来,目光掠过达达利亚身前,他的胸前到腰腹横贯着一道吓人的巨大伤口,足以见先前一战多么惊险。 「辛苦了。」 她将一只琉璃瓶递过来。 「多谢,请用这个。」 达达利亚发出带着呛咳的笑声,橘发上的血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他接过瓶子晃了晃,银色的药液便也在瓶中滚动。 「小姐,虽说我是自愿参战,但……按璃月的说法,这点该有的医疗保障可不够。」 少女也干脆。 「你想要如何?」 「很简单,我想问小姐几个问题。」他拿出药丸,一口吞下,「刚刚那个是什么,你又是什么人……看在这道伤的份上,小姐总不会骗我吧?」 「没必要骗你。」她无奈道,「螭本为魔神,因作恶多端,其死亡又会引起不可磨灭的污染与灾害,被摩拉克斯分而镇之,方才我将其中一部分放出,是为了彻底消灭它,你也看到了那傢伙多么令人讨厌。」 达达利亚抽了抽嘴角,不知该说眼前人放出魔神还态度随意散漫,还是该吐槽那个文绉绉的「分而镇之」。 他可以断言。 钟离先生绝不知晓此事。 「你不来,方才还真是有些难收场,没有天在水,我实在不想亲自动手,总觉得它会……爆浆。」 达达利亚微笑。 「小姐?」 她面色不改,继续道: 「和魔神战斗的体验怎么样?」 「还不错。」 「感谢体验,若是意犹未尽,欢迎随时来找我。」她看着他,眉眼微弯「这里还有四次机会。」 达达利亚:…… 看得出你很讨厌它了,但是一点不把诚招工具人的意图掩藏一下真的好吗? 「小姐,你还没回答完我的问题,你的身份?」 「失礼了。」她温和地笑了一下,「很高兴认识你,公子阁下,我单名一个离字,至于身份……算是个嫉恶如仇的璃月人吧。」 「避重就轻可不好,离小姐。」 「也许是因为你的问题不够具体。」 「好吧。」达达利亚补充道,「请问艾利欧格是怎么回事,它以此称唿你,而你却告诉我你名为离?」 「很显然,那不是我,它认错人了。」 「……」 「真的不是。」她无奈道,「如果硬要说……艾利欧格是我的……小妹,尽管她不听话到死。」 「……那么我想我的问题有些偏离正题,离小姐,我们不妨直言,若你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我便应下你的委託——四次战斗,怎么样?」 「很划算的交易,稍等。」她不知从哪里翻出一张契书,递给他,「请在这里签字画押。」 达达利亚:有时候真的很想吐槽他们璃月人。 他心情复杂地按下手印,思忖片刻,开口道,「你究竟是仙人,还是什么别的人。」 「都不是。」她收起契书,朝他笑一笑「我曾试着做过一段时间魔神,只是太累了,不适合我,硬要说的话,我大概也只剩下一个身份了——我是他的妻子。」 第201页 「他?」 「说来也是公子阁下的老熟人了,往生堂的钟离先生,可还记得吗?」 「……哦,天哪。」达达利亚重复道:「女皇在上,天哪。」 8.赫乌莉亚【四】 「这些便是全部么?」 钟离仰起头,目光落在两人高的箱子顶。 「嗯,这些都是她的手稿,受限于载荷,离开时带不走,遗憾了很久。」 钟离点点头。 「稍后我会一併带走。」 「那样最好,还有这个——」赫乌莉亚直起身子,将压在收纳柜底层的一本书递给钟离,「她不肯给我看,写完就封存起来了。」 钟离下意识接过。 书籍是线装的,金棕色的皮质外封,边缘镶着金色的方胜纹,中心一枚岩印。 赫乌莉亚提醒道: 「元素力锁。」 钟离抚了抚书嵴,岩印上闪过一道银光,伴随着「咔哒」一声轻响,又慢慢归于沉寂。 「可是书稿?」 「不是,是给你的回信。」 翻阅书籍的手指一顿,长睫微微一颤。 他同她写过许多信,她在时,时局动盪紧张,饶是出征在外,他亦字斟句酌。待她离去,海晏河清之际,书信反而趋于随性。 从前他爱记日录,后来事务繁忙,便将给阿离的信当做日历,细数春秋。 她一直在。 钟离将书册横过来,轻抚书嵴上的铭文。 与君书。 仿若漫天星辰自方寸纸笺间跃出,拖曳着长而明亮的焰尾,朝他奔涌而来。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不看看吗?」 赫乌莉亚见他收起书册,微微蹙起眉。 钟离摇头,神色平静依旧,眉眼间却很温柔,他仰起头,视线落在逸散的星光上。 「嗯,先不看了。」他微微笑起来,「想听她讲给我。」 「……」 赫乌莉亚看着他,一动不动。 书册写完时,阿离难得笑了一次——真心实意的笑意。 赫乌莉亚记得,前年冬天,大雪封山,她们滞留在折多山,许久未能同外界取得联繫。 饶是没有力量,魔神也是饿不死且冻不死的。 一时出不去,阿离索性顶着风雪,向上攀登。 赫乌莉亚不是没有过疑问,只是那时她们初初归来,阿离的情绪始终不好——她心知缘由,到底没有开口。 那日,风雪止歇,她登上顶峰。 天光迸裂,无边金辉喷薄而出,层云相叠,邈邈云雾簇拥山岩。 山体如黄金般闪耀,少女的眸子也点染金辉,笑意在其中闪烁,明亮而温柔。 「钟离给我写过信,很多很多——」她双臂张开,挥了一下「他那种人,怎么会有这么多话要讲?」 「你没有看吗?」 她摇了摇头。 「我不必看,他会讲给我的。」她的目光依旧落在金色的光辉里,声音极轻,像是怕惊动浮动的尘埃,「我们还会有很漫长,很漫长的时光。」 一切言语都显得如此苍白,赫乌莉亚再清醒不过的意识到,阿离早已做出了选择。 她终将义无反顾的踏上征途,即使灵魂再也回不去故乡。 第142章 后日谈(五) 9.若陀 月海亭。 「有一说一,我也有段时间没碰到过这么棘手的情况了。」 你沉思片刻,眉头紧蹙。 昆钧笑了一声,适时递过去一盏热茶,你接过,毫不客气的一口闷。 「你倒是悠闲。」 「心急也不能解决问题,不是吗?」昆钧慢悠悠的抿一口茶,笑道:「要不要再来一盘点心?」 「莲花酥,金丝虾球各来一份,再多点一份杏仁豆腐,外送望舒客栈。」 昆钧失笑。 「魈还是不肯见你?」 你嗯一声,长长嘆出一口气,整个人栽到桌子上。 「也不算完全不肯吧……前些日子去探望七七的时候,有感觉到那孩子在附近。」 昆钧提醒道: 「魈已以降魔大圣之姿行于世间数千载,早已非当年,不可敷衍待之。」 「……」你小声嘟囔,「没有敷衍吧?」 昆钧但笑不语。 「你若真想见他,绝不会拖到今天,魈的秉性,你是知道的,他不会真的躲你。」 你举手投降。 「好好,我明白了,我会找个时间和他说清楚——在解决了你的事之后。」 昆钧持盏的手微微一顿。 「若陀,你的境况已经很危险了。」你收起笑容,严肃地看着他,「你的魂魄相离太久,神智已岌岌可危。」 昆钧,也就是若陀沉默良久,眉眼微弯,竟是笑了。 「阿离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你默然片刻,道: 「你自己没有感觉吗……对于这缕依附凡人的善魂即将消散这件事?」 若陀笑一笑,抿一口茶水。 「时也命也,多余伤感,不若乘此晴日,细细品味这沉玉仙茗,也不枉你唤醒我,在这世间再走一趟。」 你忍了又忍,终究是没压住唇角,溢出一声笑来。 「若陀,这么些年不见,魈都不好骗了,你却还是老样子。」 第202页 你将沏一壶新茶,添满,推到他手边。 「没有把握解决这件事,我多余白白唤醒你,来磨损你的心智。」 「这件事交给我,时候到了,我会传信给你的——你迟早要回到原身的,总赖在别人家算什么事。」 若陀怔了片刻,失笑。 「你还真是……」 「你既然醒了,便也别闲着了。」你微笑着看他。「昆钧是璃月数一数二的铸造师,有你指点,相必技艺会更加精进。」 若陀:…… 他有一些不好的预感。 你一拍手,没等他开口,将一只锦袋隔空丢给他,待若陀下意识接过,身形一晃便消散在原地,只留下一句话语在房间里悠悠迴响。 「天在水就拜託你了——」 「……」 若陀望着袋中晶莹如盐粒的碎片,沉默良久,合上口袋。 罢了,都记在摩拉克斯帐上。 10.闲云 「真君?!」 「师父?」 甘雨微微睁大眸子,捂住嘴,喃喃自语。 「您这是……」 闲云将脸侧过去,咳一声。 「修行罢了。」 「原先如此。」申鹤点一点头,「不畏世人眼光,不愧是师父。」 「欸?」 申鹤这孩子究竟误解了什么? 闲云一时也顾不得深究,强撑着冷哼一声,解释道: 「本仙一着不慎,上了她的当,甘雨,快绑本仙解开这……这网绳。」 「啊,好的师父。」 甘雨依言走上前,犹豫片刻,将青白色的仙鸟从巨大的快递箱中抱出,有些苦恼地端详着绳结上的符文——离小姐不善符文早已是过去式了。 箱底压着一张字条,申鹤顺手拿起来,见两人腾不出手,便没有打扰她们,先看了一遍,迟疑片刻,走到两人面前。 「师父,有人给你留了字条。」 闲云忙着指点甘雨解符,便没在意,随口道:「念给本仙听听。」 「这似乎不好,师父。」 「嗯?」 申鹤默默地将纸条展平,摊在闲云面前。 【闲云,一别经年,近来可好?聊以薄礼,慰故友之心,愿尔此番能稍通兵不厌诈之理,再莫随意应不知底细的赌约。 ps:甘雨,拦住她,不要再去茶楼了】 「她……她未免太过小气了!气死本仙了!」 甘雨终于解开符令,松口气,目光落在字条上。 「师父,您又和离大人闹别扭了?」 「咳,本仙何等镇静自若之人,怎会如小儿一般,同她置气……是她总寻不见人,本仙只得去茶楼蹲守。」 「那您为何……」甘雨斟酌道,「走了快递寄送。」 闲云:…… 当然是被暗算了。 申鹤恍然大悟,转头看向甘雨。 「师姐,我也许知道。」 两人:嗯?! 「前日,漱玉托我去茶楼寻师父回家吃饭,我寻到师父时,师父正听得入神,我见时候尚早,便没有打扰师父,在您身后坐下了。」 申鹤回忆道。 「桌上还有一位茶客,白髮青衫,同我点一点头算作招唿,我按师父教的,自报姓名,结识了这位『离』。」 「什么?她就在本仙身后?」 「是的,师父,不过在您第九次自言自语:『看着别人在台上演自己,不会尴尬吗』后,她就离开了。」 「……」 哼! 11.归终 众所周知,哈艮图斯是位宽和的魔神,祂定下四诫,将知识传递给子民,由「翳狐机关」改造而来的「归终机」,至今仍肩负着拱卫天衡的任务。 众所不周知,归终是个耐心的人,她可以为一场赏花宴准备十年之久,每每以令人耳目一新的花卉邀好友同聚。 而几乎没有人知道,魔神如归终每隔七百余年便会因旧伤沉眠一段时日,短则数月,长则数十年,毫无规律可寻。 或许正因为这不可捉摸的沉眠,归终常常会在入睡前感到心悸——当有人在她沉眠前离开时尤甚。 那些悲伤不重,恰巧是一朵花的份量,心中失落不多,正如溪水漫过脚踝。 于是怎样也忘不掉。 遗憾如荒草丛生,却无法修剪,千年又千年。 归终少有的任性,便是沉眠前一定要一位友人相伴,山风晃晃悠悠,友人的影子也模煳,她便这样慢慢阖上眸子,陷入昏沉的梦境。 记忆中的最后一次,是歌尘伴她身侧,春日阳光正好,柔和的日光落下来,晒的她眼皮发烫。 归终昏昏沉沉,在这样的明亮中突然发问: 「她是不是就要回来了?」 歌尘浪市稍稍讶异,神色却温和依旧,她为归终奏响一曲舒缓的乐章,眉眼温柔。 「可是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人?」 归终有些迷茫,却不由自主的微微颔首。 「可要我代为照料?」 归终摇摇头,灰色的发稍在风中翻卷。 「没事,我想……」 归终的睫毛颤了颤,思绪也跟着晃晃悠悠,她困意上头,忍不住合上眼。 于是语调也含煳。 「……我只是有些想念她。」 …… 而除了归终自己,再没有人知道,她在醒来前的片刻是有意识的。 第203页 风声,水声,蝉鸣声,溢满了她的梦境。 她总能在仙乐一样清净空灵的万物之声中醒来,案旁总有一束琉璃百合,花叶舒展,姿态艷艷。 她的友人们不知她何时会醒来,虽不能时刻守在她身边,却也总记得为她留一束柔软的花。 她心中酥软,虽尚且醒来,也在心中道谢。 此次却是不同,许是赶巧,除却自然之音,还有嘈嘈切切的言谈声。 「这样睡,不会落枕吗?」 「应当不会,归终又不是那些个脆生生的凡人。」 「……」那个熟悉的声音忍了忍,转头向另一人,「阿萍,你管管她。」 阿萍轻轻笑了几声。 两人又拌了几句嘴,笑闹几句,不知怎么拐到了话本,说书之类的新奇事上。 流云真诚的疑惑着。 「看着别人在台上演自己,不会尴尬吗。」 随着稳占上风的声音一噎,流云取得了辩论的胜利。 声音忽然远了些,有些模煳,待归终再侧耳倾听时,只剩下一个人的声音。 许是见她一人回来,阿萍有些讶异。 「闲云呢?」 她声音平淡,语调温和,甚至轻轻拍了拍双手。 「寄回去了。」 阿萍:? 归终:? 「愿赌服输罢了。」她安慰道,「不必担心,今日玉京台并无休沐。」 阿萍沉默一会儿,无奈地嘆了口气。 归终也忍不住想笑。 「咦,等等,归终好像……」 归终眼睫颤动,逐渐感知到自己对身体的掌控力。 混沌的梦境散去,窗外水声潺潺,有谁轻轻牵起她的手,掌心微凉。 鲜花一样柔软,溪水一般清凉。 洞府内一派明亮光景。 发色雪白的少女靠在她身侧,柔和的日光笼罩在几人身上,眸光落在她脸上,见她醒来,唇角牵起三分笑意。 「归终。」 归终发了一会儿懵,疑心自己是睡了太久,一觉醒来,便产生了幻觉。 那人晃晃她的肩膀,见她没反应,转头看向阿萍。 「这是正常的吗……嗯?早八综合徵?」 归终微微睁大眸子,她坐起身,扑到那人背上,双手环住她的脖子,头埋在她颈间,声音有点发闷。 「阿离!」 第143章 后日谈(完) 12.阿萍 许是为了推销新品霓裳花,在千岩军报备后,万有铺子主持了一场小型赏花会。 烟绯转述给萍姥姥后,难得引起了老人家的兴致,跟着一帮年轻人闲逛。 孩子们年轻,性子也活泼,不像老人家慢慢悠悠,霓裳花一盆接一盆,挨挨挤挤,云霞般连成绚烂的一片,几下就找不到踪迹了。 她笑一笑,也不介意,挨着小道,一朵一朵的赏。 有人走到她身侧,陪着她慢慢走。 阿萍……萍姥姥语调平和,隐隐带着几分笑意。 「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 两人相视一笑,并肩走在缀满了霓裳的花架下。 「见到帝君了吗?」 「不曾,他说不定迷路了。」 萍姥姥失笑,摇一摇头。 「帝君?他可不会。」 「你们这滤镜也太厚了。」你调侃一句,「大约算是是旅行去了,不会太久,海灯节前就该回来了。」 「哦?」 你笑而不语,抬手抚了抚霓裳的花叶。 萍姥姥便也不追问,抬起眼帘打量你片刻,道: 「你身上的魔神残渣气息重了些。」 「嗯,和某位至冬热心市民一起,想试试将螭的五魂拔除了,大约还得散几天味道。」 萍姥姥:…… 这溢于言表的嫌弃。 「残渣气息让你感到不舒服了吗?」你低头,手收进宽大的袖摆里,「我最近都不在璃月港,以为气息散了不少,才回来看看。」 萍姥姥莞尔一笑,摇摇头。 「是我对这些更敏锐。」 你松口气,和她说笑几句,不远处,烟绯抱着一束色泽稍淡的霓裳,一路小跑着到两人身前。 「姥姥,这是送您的花——咦。」烟绯将花束抱低了些,目光落在你身上。「这位是?」 萍姥姥笑呵呵地接过花束。 「我的老友。」 老友啊。 烟绯飞速地在脑中回忆一番,确信自己从未见过这位仙人——髮髻清白如月,玄色丝绦垂至腰间,眼睫上金色微光闪烁,一双清浅的眸中流转着温和的笑意。 是很特别的人,适合被写进话本里。 你同烟绯打了招唿,见她微微怔住,疑惑地看着她。 萍姥姥笑道: 「正巧,孩子们今日都聚在这里,阿离,你可准备好了?」 你:? 没等你开口询问,萍姥姥便将花束递给你,笑着点点头。 「烟绯,把瑶瑶她们都带来,和我这老朋友见一见。」 你:! 烟绯回过神,应了一声好,同你告个别,便小跑着寻人去了。 你将花束从面前移开,看向萍姥姥。 「怎么突然……」 「人老啦,就喜欢热闹。」萍姥姥背着手,眸中笑意闪动,「亲朋好友还能聚一聚,最是难得,三三两两吃顿便饭,足矣。」 第204页 你抱着花束,手指捏了捏柔软的花瓣,七七从远处跑过来,伸手抱住你的腿,撒娇道:「师父。」 小女孩儿软软的唿唤,语调甜丝丝的。 七七伸直手臂,将花束抱进怀里,你稍一使力,将她抱起,轻声笑: 「好啊,想去哪里吃,今晚我请客。」 13.旅者 赤乌西坠,暮色氤氲,灿烂的余晖穿过半遮半掩的门扉,洒入北国银行,一片涌动的金色辉光。 「喂,公子,我们来啦!」 未见人影,一道活泼的声音先响起来,旋即门帘一动,两道身影打碎了满地金辉。 达达利亚最后跟几个债务处理人说了几句,回过头,朝着走来的两人微微一笑。 「呦,伙伴!」 金髮的旅者微微颔首,还没有开口,派蒙先飞到达达利亚面前,叉着腰轻哼一声。 「公子,说好今天回来,你要请我们吃饭的,结果万民堂都要打烊了!」 达达利亚苦笑一声。 「抱歉抱歉,今天出了点意外,有人突然请我帮个忙,耽搁的久了。」 「嗯?什么人比吃饭还重要?」 还没等达达利亚解释,旅者微微蹙眉,突然开口: 「公子,你身上有魔神残渣的气息。」 「你还是这么敏锐。」公子双手合十,朝两人笑了笑,「不过我和人约好了,这件事不能外传,也不能推脱——抱歉了伙伴。」 金髮的旅者收回目光,并不多问,只嘱咐道:「魔神残渣很危险,注意安全。」 达达利亚应了一声,邀两人改去新月轩用餐,几人坐定,开席上菜。 大菜还需些火候,先上了几样蜜饯点心和鲜切果,脆藕甜脆爽口,香菱皮薄肉厚,派蒙眼睛一亮,达达利亚看她眼巴巴地盯着看,站起身,将几样点心先摆在她面前,笑道: 「小派蒙这是饿了多久,餐前甜点心吃太多,一会儿可就吃不下了。」 「喂,你少看不起人!」 达达利亚调侃了她几句,便放她安心吃饭,在等菜的间隙看向旅者: 「听说你前段时间一直待在须弥?」 旅者嗯了一声,双手捧着茶盏,抿了一口。 「受钟离先生所託。」 达达利亚:…… 他的神色诡异的太明显,旅者放下茶盏,眸光中带了点好奇。 「怎么了?」 达达利亚想到某人晌午突袭北国银行,拉着他去魔神镇压之地打工的样子,忍不住深深嘆口气。 「没什么,就是觉得钟离先生未免罪孽深重。」他想了想,道,「钟离先生如今仍在须弥吗?」 旅者摇了摇头,不等达达利亚试探,直言道: 「我和钟离先生立定契约,其中缘由不足为旁人道。」 正如旅者没有追问达达利亚晌午去了哪里,他也不该多言。 达达利亚想了想,换了个话题。 「璃月最近有个新话本,风靡提瓦特,伙伴,你可有读过?」 旅者顿了顿,尚未开口,腮帮子鼓囊囊的白色飞行物凑到两人中间来。 「唔!我们不仅读过,还听钟离先生讲……」 旅者抬手按住派蒙的脑袋,笑着打断她。 「派蒙,金丝虾球上来了哦。」 派蒙的注意力瞬间顺着香气飘到桌上。 「所以果然是真的。」 达达利亚干巴巴地笑了两声,继续说道: 「我只有一个问题……钟离先生知道那位小姐如今在做什么吗?」 旅者和派蒙同时抬起头,一脸凝固的看着他,派蒙手心里的虾球倏然坠落,溅起汤汁。 达达利亚看这两人脸色,略有点疑惑。 「这个不能说吗?说真的,那位小姐的行事风格太过肆无忌惮,若是没得到钟离先生首肯便……你们怎么一副见鬼了的表情?」 两人几乎同时出声。 派蒙:「确实见鬼了啊!」 旅者:「所以离小姐现在就在璃月?!」 「呜哇。」派蒙率先打破凝固的饭局,忍不住感慨道,「钟离先生好好可怜啊。」 14.雪 隆冬时节,大雪纷飞。 璃月港坐落在银装素裹的天衡山下,商港熙荣,饶是城外天寒地冻,城门却人头攒动,比肩接踵。 海灯节将近,各路人马络绎而来,慕名观灯的游客,奔赴坊市的商人,以及璃月对窗贴花纸的千家万户,将城内冷气惊的东躲西藏,早早没了耀武扬威的姿态。 天空岛一战后,七国商路尽断,多年不曾有如此盛景——密集的船橹搅碎冬日沉寂的海面,一艘艘载满货物的船只破开纷纷扬扬的大雪,驶入璃月港。 「从我们站的位置,往南是地势平坦,是坊市所在,热闹繁华,市集上的货物天南海北的都有,酒楼食肆都汇聚于此,许多活动也在这里举办,若要赏玩海灯节,不如从此处开始。」 「好,多谢阁下。」 曲廊之上,芙宁娜眺望着鳞次栉比的店铺房屋和错综复杂的道路,只觉得眼睛生疼。忍不住开口问道: 「那个,听闻璃月有样甜点心叫『莲花酥』,不知哪里有卖?」 那维莱特嘆口气:「芙宁娜女士。」 「呃,好吧,我自己找也可以。」 「无妨,耽误不了什么时间。」你笑着答道,「莲花酥算是璃月名吃,在月海亭和新月轩都有制售,若喜欢甜口,金丝虾球也很推荐……两位是来璃月度假的?」 第205页 芙宁娜下意识点了点头,又在那维莱特如有实质的目光里轻咳一声。 「咳咳,我这次是作为枫丹和璃月的文化交流人员,前来考察。」 那维莱特收回目光。 你瞭然地笑了笑,转身示意两人往北看。 亭台楼阁,檐角相连,一座挨着一座,拱卫着地势最高处巍峨宏伟的玉京台,群玉阁高悬天际,气势壮丽,大雪掩不住璃月城的恢弘。 「若是有正事商议,应当往北去,天权星未曾派人迎接二位么?」 那维莱特略一摇头,礼貌地回道: 「商议之日在海灯节后第三天,依芙宁娜小姐的建议,在敲定交流项目前,应当对璃月风土人情有所了解,才能更好的……」 「啊——」芙宁娜苦着脸打断他,「好了好了,我承认自己是听着有趣,想提前来璃月玩几天,拜託了,那维莱特,我不是故意偷懒的。」 那维莱特愣了片刻,朝芙宁娜脸上看去。 芙宁娜环顾左右,看天看地看雪花,就是不看他。 你以手握拳,抵在唇边咳了一声,掩去一丝笑意,道: 「璃月有句古话,叫既来之则安之,左右离会谈也没有几日,两位不妨在璃月小住一番,一年一度的海灯节盛典也是各国文化交汇之地,定能让二位不虚此行。」 那维莱特嘆口气。 两人一路走走停停,好几日才赶到璃月城,会谈在即,再回枫丹毫无必要。 「多谢您。」 你摆了摆手,笑道:「举手之劳,眼下两位打算去做什么?」 那维莱特答道:「应芙宁娜女士之邀,前往观赏璃月的话剧表演。」 「……」 你脸上的笑意一点点僵住。 芙宁娜眸子明亮,俨然很是期待。 「我在璃月的朋友说,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戏码,要我一定要去看看,离小姐可有听说?」 你干笑两声,指了指某处。 「还有两柱香时间,约莫就要开讲了,现在赶过去应当来得及,在此之前,请容我多问一句。」你笑容不变。「不知芙宁娜女士这位消息灵通又热心肠的朋友姓甚名谁?」 不知为何,芙宁娜有点嵴背发凉,迟疑了一下,下意识道: 「胡堂主。」 哦,胡桃。 你略一点头,笑着同两人道了别,转身离开。 目送人影腾挪间,消失在曲廊深处,芙宁娜看向那维莱特,有点心虚。 「我是不是不该随便将胡桃小姐的名字说出去?」 「那位女士并无恶意……您已经说出,便不必纠结于此。」那维莱特沉思片刻,「比起这个,我更在意她身上的气息……」 「哦?那个啊,没事的吧?」芙宁娜摊开手掌,「很显然,离小姐确实不是普通人啦,我听说璃月多仙人,说不定她就是呢。」 「……仙人么,可她的气息更接近魔神一些。」 芙宁娜不为所动,推着他下楼。 「魔神又不是薄荷,走着走着就能撞上一颗,指不定璃月的仙人就是这样的——」芙宁娜催着那维莱特往说书的方向走,「表演就要开始了,听胡桃小姐说这场一票难求,去晚了可就没位置了。」 「嗯,但我仍坚持我的观点……」 北风凛冽,唿啸而过,将那声音与雪尘一同捲起,逸散到熙熙攘攘的璃月城中,再寻不见。 15.最后一幕 「夫弈棋者,要专心,绝虑,静算。」一枚白子落在棋盘上,一声轻响,「……胡桃,你快输了。」 「输便输了嘛。」胡桃坐在蓆子另一端,目光止不住往书案上飘,「又给客卿写了信?」 你应了一声,继续在棋盘上演练攻守。 「客卿如今又不在,写这么勤快做什么?胡桃瞧一眼棋局,「啪」地一声落下一枚黑子,到底没忍住好奇,「都讲了什么,能写得这么长?」 前几日,胡桃见她往至冬传信,算上一长串璃月问候语,也不过半页纸。 「闲谈趣事罢了,写着写着便长了。」 「哦?那为何不等客卿回来当面说?」 一子落定,局毕。 「哄他高兴。」你示意胡桃看棋局,笑道,「你输了,至冬那边就交给你了。」 胡桃先是呆了一呆,回过神,一双红眸瞪的滚圆,一把拽着你的袖子。 「阿离,你故意的!」 你双眸含笑,抽回自己的袖子,慢条斯理道:「是你要拉着我对弈的,愿赌服输,胡堂主。」 言毕,拿起书案上的信,施施然离去。 「我去听书了,辛苦。」 胡桃平白加班,无薪无休,怨气能吓跑三条街的死灵,重云也甘拜下风。 …… 茶楼。 归终和歌尘在二楼雅间品茗,见你来了,朝你挥手示意,倒一盏新茶递到你手边。 你寻个位置坐下,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奇怪道: 「今日怎么没见说书先生?」 歌尘将一些糕点果子放到你面前,道: 「据说这最后一场请到了云堇登台,要多准备些时候。」 归终托着下巴,一双灰雀似的眸子直直的盯着你,等不丁开口。 「阿离,你将螭彻底斩杀了?」 你微一颔首,还未解释,便看到两人齐齐不贊同的目光,归终更是直接扑上来,捲起你的袖子,指尖搭在你腕上。 第206页 你无奈道: 「没事,不是我动的手……至少不完全是。」 歌尘微微蹙眉:「是请何人协助?」 「某热心至冬执行官。」你等归终收回手,才放下袖子,「他很特殊,受魔神残渣影响不大,我同他订下契约时已告知与他。」 「那也不用这么着急。」归终戳戳你的额头,勉强放过你,「我看你肯定是怕钟离回来训你。」 「……开玩笑,螭这么坑我,我当然不能放过他,钟离还能拦我不成?」 「阿离,你看着我再说一遍?」 歌尘笑了,捻着两枚莲花酥,一人一个堵住嘴。 看在莲花酥入口即化的份上,两位魔神小朋友暂且休战,坐下吃糕点。 歌尘的目光转向你。 「听烟绯说,你最近在和至冬做生意?」 你摇了摇头。 「算不上,我对商贾之道不甚了解,只是和至冬那位「富人」单独谈了一笔交易罢了。」 归终露出一点同情的神色,没等她开口,你神色平静地接道: 「……干什么,我百忙之中专门去坑他一把也是很辛苦的,该写的我都在契约中写明了,上不上当还得看他自己。」 归终想了想,贊同道: 「确实,若是你们俩一起生活,应当蛮烧摩拉的。」 你:…… 你认为这个责任划分有问题,能上诉吗? 歌尘失笑。 窗外雪花无声地飘洒,茶楼中支起暖炉,火盆里的明炭烧出哔啵的声响,三人说笑了一阵,台上一声惊堂木响。 茶楼一片寂静,唯有说书先生语调时而激扬,时而低缓,将这最后一幕娓娓道来。 众人都全神贯注的盯着台上,于是没人注意到,二楼的一扇门窗悄然开启。 来人一身风雪气,许是怕扰了众人,并未从前门进入,却又因为压不下的急切,只得冒失地从窗扉而入。 你勐地回头,目光穿透了雅间的珠帘,一眨不眨,看着浅淡日光投下的影子。 你窒息一瞬,几乎以为是幻觉,一颗心脏好似被丢进了炭火中,不受控制的狂跳着。 想了千遍万遍的时刻,到了此刻,脑海中却什么也不剩,只有那一张描摹了千万次的面容。 只有他。 全是他。 想见他。 下一刻,在归终和歌尘错愕的目光中,你想也不想,朝着长廊冲去。 目光相接的瞬间,一切都很近,却又似乎很遥远——远到步履不停,走过三千年。 钟离的外袍都被雪洇湿了,满身风雪凉意,而这具身躯拟人的血管下流动的是熔岩,几乎要将他焚烧殆尽。 她扑过来,山岩也要错骨分筋,为一人弯下嵴樑。 她就在他面前。 你张开双臂,用尽全力抱住他,他也同时收紧双臂,揽过她的腰,将人紧紧拥入怀中。 台上声音消泯,朱红长廊黯淡,惟有彼此的气息和心跳如此强烈,叫嚣着占据了对方的五感。 此刻,万物褪去声色,世间的色彩是爱人的眸光,最重的声响是心跳的共鸣,气息紊乱,温热的皮肤遇上微凉的雪光。 肌肤相贴的瞬间,钟离垂下头,你微微仰起头。 无需语言,暗示和任何形势的交流。 他们只是深切的,毫不犹豫地,同时吻向对方。 至此,三千年已过。 16.尾声 雪势愈发大了,要将这片天地,都覆成雪白的丝帛,写上柔软的诗篇。 「那边的雪下得大么?」 「下了一夜,山云共白。」 女子笑声清亮又柔和,像雾凇照阳,淌成一泓水波。 「漂亮吗,我的故乡?」 钟离揽着她的腰,略一收紧,看着她顺着力道,靠在他胸膛上,语调缱绻而低哑。 「风光旖旎,念起吾妻,愈发流连忘返。」 他垂下眼帘,眸光温柔缱绻,一瞬不移地凝视着她。 「然,念及吾妻,思归亦甚。」 你轻笑一声。 「当归。」 而后,再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