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小王爷是美强惨啊》 第1页 《可小王爷是美强惨啊》作者:言卿瑶【完结】 文案: 昭兴十一年,狼族进犯北境,昌林将军霍长庭为国捐躯、尸骨无存。 昭兴十三年,定北王顾淮拂逆上意、军前抗旨、单炝匹马,亲手斩断狼王头颅,为霍长庭报了仇。 自此,定北王一战成名,以一身铁骨捍卫北境边防。 可这军功带给他的,除了一身病痛与失去的记忆外,只有皇帝无休无止的猜忌与怀疑。 昭兴十六年,顾淮查案,偶遇一个来歷神秘的捕快,名为霍尘。 相处试探下,顾淮陷入沉思:霍尘此人,相貌好、武功高、温柔体贴、心细如髮,什么都好像很清白,但唯独看我的时候眼神不大清白。 果然,瓢泼大雨中,霍尘为他奉上了那满腔爱意:「小王爷貌绝当世,在下一见倾心。」 他不仅这么说,还这么做了,以温柔、以爱意、以赤诚,攻破了顾淮一层又一层的心防。 后来,霍尘身上掉出信物,原来他居然早就和狼族狼狈为奸时,顾淮暴怒。 他冲进地牢,几乎要捏断霍尘的喉咙,可那人依旧是温柔的笑。 「我是狼族派来的一把刀,我爱你。」 「这两句话只有一句是真的,你猜猜是哪一句?」 * 霍尘是个没有来处的人。 他不记得二十岁以前发生的所有事,就连现在的身份居然都讽刺地是从敌人嘴里知晓的。 他只知道自己此生信念唯有报仇,而爱上顾淮是他那刀光剑影命运中唯一的意外。 情与义、爱与恨,他走在独木桥上,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然而当他那尘封的记忆被揭开,二十岁之前的往事扑面而来,他站在原地,扔下了手中长刀。 他以为他只是一个为了报仇而回到人间的人,可那只是他众多伪装身份的其中之一。 而最下面的模样,是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诉顾淮。 「昭兴十一年,隆冬,北境大雪。」 「我带着泯灭的记忆、更改的容貌,从尸山血海里一步一步地爬了回来,只想对你说——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阳光忠犬温柔将军攻(霍尘)x 阴鸷冷血美人王爷受(顾淮) 【阅读指南】 1、1v1,he 2、攻受双失忆 3、有,感情有;本质上是为了扒掉攻的身份,他的身份是个洋葱,扒完了还有,一层又一层 4、攻受双箭头,很粗很粗的双箭头,双向奔赴,不拆不逆 5、感情线无误会,剧情线会有玻璃渣,大背景惹的祸 6、世界观参考很多朝代,莫考据,无原型,私设如山山山山 内容标籤: 强强 宫廷侯爵正剧 美强惨 失忆 搜索关键词:主角:顾淮(顾长思),霍尘(霍长庭) ┃ 配角:苑长记,崔千雀 ┃ 其它:下一本《小师叔他又叛逃了》,点点收藏感谢呀~ 一句话简介:忠犬温柔攻x美强惨受 立意:逆境中灵魂重塑,阴谋里风骨不折 第1章 嘉定 滴答、滴答。 辣椒水沿着冰冷的长鞭滑落在地,凝成一个浅浅的水洼,颜色鲜红,如同一摊血迹。地牢里烛火昏暗,幽深到看不清执鞭人的表情,只听凌空三声鞭响,倒刺刮着皮肉的声音随之而来,一股血腥气顺着撕心裂肺的惨叫声瞬间席捲了整个暗无天日的囚笼。 鞭尾沾着血珠软软垂落,被绑在铁板上的犯人浑身抽搐不止,口齿因痛唿而变得含煳不清。他的手脚痉挛着,鞭痕下是肉眼可见的森森白骨,几乎已经折磨得不成人形,如同从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尚未见到阳光,就又在刀山火海走了一遭。 「轰隆——」 地牢大门打开,整个牢狱都在轻颤,执鞭人收了刑具,一改兇恶面相,恭敬地站在一边。 有人走了进来。 来人一身玄衣,黑金色的大氅被他抬手脱下,登时就有守卫上前替他接住,还接走了他怀中的手炉。 下地牢需要几节台阶,他走得不紧不慢,只是仔细看便会发现,他左腿的受力时间比右腿短,仿佛是有什么病痛。身旁的人贴心地伸出小臂,他从容地撑了一下,一步步走了下来。 唿痛声惨绝人寰,地牢里血腥浓郁。他都毫不在意,十指相互搓了搓,生了些暖意,然后从一旁侍从怀里抽出了一把半人高的长刀。 刀出鞘,松松地握在他掌心,刀尖搭着地面,走路时带出一阵令人胆寒的摩擦声。 犯人当即被吓得噤了声。 走得近了,如豆灯火先照出那人的眉眼。那是一双顶好看的眼睛,眼型狭长,眼尾上挑,十分的风流意气有七八分都藏在这道弧度里,眸光一敛不怒自威。 犯人眼瞧着那玄衣男子拖着长刀走了过来,冷冽的刀锋带起泛着夺人性命的寒光,架在他脖子上的那一刻,他连身上的灼热疼痛都忘记了。 「王、王……王爷。」 顾长思玩耍似的晃动着长刀,刀刃就在犯人脖子上划出一个又一个细小的伤口。 他笑:「哟,这不是会说话么?」 犯人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战慄起来:「饶命,王爷……饶、饶命。」 「这么怕我啊?」顾长思勾着唇凑近,犯人都能看到他眼里涌动着戏嚯的光芒,他丝毫不顾及手上的利刃多么危险,略微偏移毫分,顷刻就能要了那犯人的性命,「这么怕我,看来你家主子平日没少讲我。说说,都怎么说我的?」 第2页 ——那姓顾的就是个疯子! 犯人咽下唿之欲出的泣音,疯狂摇头:「没……没……」 「哦,没什么本事?」 「不……不……」 「哦,不是个东西?」 「王……王……」 「哦,王八蛋。」顾长思直起腰杆,右手攥住了刀柄,漂亮的眼睛里都是冷峻的光芒,「都是很高的评价,替我谢谢张大人了。」 「咣咣咣——」犯人疯了似的把头往铁板上撞,撞得眼冒金星也不敢停下,把这种行为当成磕头一样的求饶,同时裆下一松,一股腥臊的气味顿时蔓延开。 顾长思用左手嫌弃地抵住鼻尖。 犯人颜面尽失,失声痛哭道:「王爷,王爷您大人大量,放过我吧。我就是给张大人跑腿的,其他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无知孩童,求您饶我一命,我不想死——」 「不想死?」顾长思的笑容猝然一收,眼睛里的冷漠与戾气逼得人不敢直视,「你敢替张觉晰办不要命的差事,坏了本王的规矩,你的命本王要定了。」 他左手手腕一翻,半臂长的匕首划在掌心,抵上了犯人的喉咙口,迫着犯人仰起头,将那些求饶的破碎哭泣咽回了嗓子眼。 「本王最后问你一次,张觉晰究竟在背后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你一五一十地讲明白了。」 犯人喉头痛苦地咕噜了一声,不敢看顾长思的眼睛。 如果他在战场上见过顾长思杀敌的模样,那他一定对这种眼神不会陌生。 那是看死人的眼神。 * 顾长思从地牢出来的时候,月上中天,薄薄的月影披在他身上,镀了一层如梦似幻的光影,他手里拿着一只素白的帕子,正仔仔细细地擦他的十指。 鲜血从他的指缝中砸在地面,他面无表情地拂去,直到那素白帕子变得血迹斑斑。 祈安匆匆赶来:「王爷。」 顾长思眼皮都没抬:「讲。」 「属下打听到的消息,今夜子时末,张觉晰请了如意楼青公子入府唱戏,算算时辰,戏班子应该已经到了,派去接青公子的人应该也在路上了。」 顾长思一顿:「如意楼?」 祈安默默垂下头。 如意楼乃是嘉定城中最大的一座青楼,里面不光有女子、还有侍奉人的男人,大魏民风开放,好男风不算什么大事,只是这边顾长思捉拿张觉晰手底下的人,严刑拷打一天一夜了,他不信张觉晰什么都不知道。 如此情境还能有闲情雅致听曲儿,可见不是没脑子就是有底气。 顾长思勾了勾唇角,露出一抹讽刺至极的笑意:「他倒是逍遥。」 祈安也随他笑了下:「小的这就派人去拦住那小倌,叫张大人来过府一叙。」 「哎。」顾长思左手一抬拦住了他,「人家深夜软玉在怀、喝酒听戏,说不定还宴请了什么贵客,咱们用不着上赶着去打人家的脸、扫人家的兴。」 祈安从小随侍顾长思左右,对他所有话语中藏起来的意图都了如指掌,登时就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 他迟疑道:「王爷,那小倌所在之地乃是风月之所,您千金贵体,不宜……」 「这有什么,命贵命贱,刀光剑影前就是一条命罢了。」 顾长思手一扬,沾满了鲜血的帕子轻飘飘落进了水洼里,白日里刚下过一场雨,空气里还泛着潮。 「我看他是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儿,我还是陪张大人听一曲,顺带着当面提醒提醒他,比较好。」 嘉定城地处北方,属于大魏北境十二城之一,境外就是如狼似虎的狼族三十寨,那里冰天雪地、气候严寒,生存条件极其恶劣,于是狼族人便将北境十二城视作一块肥嫩的肉,一直想据为己有,打算侵占以供自己生存。 战火在大魏与狼族之间纷飞了数十年,直到近年来才得以平息。 因此顾长思获封定北王、驻守嘉定城后,便给北境十二城下了铁律,除了两国正常贸易往来,严禁走.私火.药、兵器、粮草等一众可为狼族战力输血的物品,违此令者,定北王可全权处置。 世人皆知定北王顾长思与狼族之间的血海深仇,也知他动起手来阴狠毒辣、毫不容情,没人会触他的霉头。 但随着太平日子过得久了,总有那么一些人想剑走偏锋、敛些偏财,张觉晰就是其中之一。 如今夜已深了,嘉定城入夜后宵禁,街道上安静得落针可闻,如意楼倒还挂着明晃晃的竹编灯笼,莺莺燕燕之声不绝于耳,顶层住着最能叫出身价的小倌与妓子。 入秋风凉,屋里早早就点上了火盆和香炉,小小的房间里温暖如春,青公子准备着前去张府侍奉张觉晰,随手将窗户开了一道缝,晚风吹进来驱散了些困意。 他对着镜子画眉描唇,柳叶似的腰身看上去不盈一握。房中门轻轻地响了一声,他头也没回,专注地用手指点着唇峰上未晕染均匀的口脂。 「今夜来得好早,等我一盏茶,尚未收拾完毕。」 脚步声渐近,青公子最不耐有人近他的身,便蹙起了好看的眉。 「怎么了,张大人今夜就如此迫不及待么?平日里……」 他目光一斜,镜中忽然出现一双眼睛,那些含嗔的尾音被他吞了一半回去。 第3页 他在风月场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就没看过这么好看的眼睛。 若是含着柔情蜜意,得叫人觉得这是个多么深情又多情的人。 奈何隔着镜子,那双眼睛里只有沉甸甸的冷漠和阴鸷,就在他还没缓过气来,那双眼睛的主人利落抬手,直接放倒了他。 搁在窗边的幂篱拖着长长的薄纱,随风飘动,一下又一下。 * 时辰已至,张觉晰府上的小厮将青公子从如意楼中请了出来,从善如流地往张府上抬。 街上静悄悄的,薄薄的月光在天上为他们指路,轿子前面挂着两盏照路的灯笼,轿夫脚程快,但手却很稳,坐在轿子里一点都不觉得颠簸,反而带了些摇船似的悠闲。 顾长思坐在轿子里闭目养神,二指撑着额角,听轿夫在外面小声聊天,这些轿夫都是张觉晰的心腹,干起这档子事儿轻车熟路,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虽然看起来都是些五大三粗的武夫,但说起话来还是轻声细语的,显然是怕惊扰了轿子里的贵人。 顾长思觉得好笑,短促又轻蔑地笑了一声,外面的声音登时就没有了。 轿子也慢慢停下了。 顾长思眉心不耐地一蹙,稍稍直起了身,就听外面的小厮道:「青公子稍安,是有巡夜的捕快来问情况。」 他们奉了张觉晰的令,本是有恃无恐,但终究不是什么光明正大、恨不得世人皆知的好事,因此没有挂着张府的牌子,只带了张觉晰的令牌。 往日里都没出过错,撞上巡夜的捕快也就亮一亮令牌、草草了事,今次,他们刚从主干道上拐弯,迎面却撞上了一个晃悠悠的人影。 他们险些以为遇到了鬼,仔细看才发现是个捕快。 那人束着高马尾,腰间别着捕快刀,一身干练的捕快服,手里还拎了个酒葫芦,看上去虽然脚步虚浮,但明显没有醉得一塌煳涂,还能识得路。 捕快服的束腰束得他肩宽腰细腿又长,离得近了,轿子前两盏灯照出他一双潋滟微醺的桃花眼,里面含着星星点点的笑意,细碎的额发散下来,十足的温柔相,不衬他身上那一把杀气深重的捕快刀。 他晃悠悠在轿子前站下了。 小厮耐着性子上前,亮出张觉晰的令牌,打个手势就想走。 「张大人啊。」捕快眨了眨多情的眼,掐着腰往前探了探,被小厮拦了一把,「更深露重的,张大人好逍遥啊。」 小厮蹙眉:「你是哪个捕快,这么没规没矩的,你——」 话音未落,那捕快一个闪身从他拦着的手臂下转过,反手一敲,正敲在他的麻筋儿上,小厮手臂一酸,半边身子都软了下来,轿夫见势不对齐齐涌了上来,纷纷拦住他的去路。 这微醺鬼倒没看上去那么不靠谱,身形游一样从那些壮汉中穿过,手里的酒葫芦还稳稳噹噹拿在手里,下一刻抬手翻腕,一把挑开了轿帘。 月光刺进来,映进一双锐利的眼睛,捕快略略一怔,幂篱散下来的薄纱又藏住了那双眼,连带着轿子里那人的容貌,都看不真切。 趁着他怔愣的空档,几个轿夫冲上来推了他一个趔趄,小厮手忙脚乱地盖住轿帘,叉着腰怒气沖沖。 「你到底是哪个捕快?这么不懂规矩!?小心我告诉你们捕头,你吃不了兜着走。」 「你去啊。」捕快回过神,一甩马尾,「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霍尘,你霍爷爷是也。」 小厮气得满脸通红,但看霍尘人高马大,自知肯定打不过他,只好叉腰尖声尖气地狐假虎威:「你等着,我回去告诉张大人,你轻薄他的客人!」 「哟,那我还真的等着了。」霍尘抄起双臂,流里流气地吹了声口哨,「真是个美人啊。」 小厮气沉丹田地骂他:「滚!!!」 霍尘满不在乎地抬起酒葫芦灌了口酒,飘着步子走了。 小厮唿出一口浑浊的气,沖轿子赔笑道:「青公子见谅,遇见个酒鬼,小的自会回去请张大人做主,绝不让您吃亏受委屈。」 轿子里的人「嗯」了一声,小厮这才放下心,一面急急忙忙让轿夫抬起轿子走人。 轿子重新摇晃起来,顾长思伸出二指,悄悄地撩开了窗帘,勾头往外看。 霍尘的背影摇摇晃晃地走远了,月光倾斜,落下一道长长的影子,看着几分洒脱不羁,又带着些放浪形骸。 顾长思抿了抿唇,把帘子又放下来。 有点意思。他想。 这人有点意思。 第2章 知府 轿子晃悠悠进了张府侧门,早早有下人在那里等着,轿子略略一晃,顾长思微微前倾了些,听着外头两人在低声交谈。 「让青公子稍等片刻,大人今天事情谈得迟,『那位』还没走。」 顾长思眼睫倏然一动,然后缓缓睁开了眼睛。 小厮道:「明白了。」 他回身靠近了轿帘:「青公子,大人府上贵客还在,劳您去东厢房稍等片刻,一会儿小的来请您。」 顾长思闷出一声「嗯」,听上去不情不愿的。 小厮在外面赔笑,转念一想人又看不见,于是那笑容便转成了干巴巴的笑音,旋即一打手势,软轿如一阵风似的进了内院,小厮望着那轿子的背影,暗地里狠狠啐了一口。 「卖笑承恩的男.妓,跟我摆什么谱,好像说一句话就脏了他的嘴似的,相比之下我的腰杆起码还是硬的。」小厮翻了个白眼,揣着手疾步往中堂去了。 第4页 已是半夜,但中堂灯火通明,张觉晰搓着双手,有些坐立难安,他年逾四十,短短的鬍子修剪成规整的形状,看上去还有几分道貌岸然,但搓着的双手却出卖了他的慌张,间或摸了摸额头,试图拭去那一阵阵冒出来的冷汗。 主座上坐着的另一位相比之下淡定许多,那男人不过二十几岁,有着一双不同于中原人的眼睛,眼窝深深地凹陷下去,眼珠里含着一缕暗绿色的冷光,显得他的鼻樑格外高挺。 他的头髮也没用发冠或者髮带绑起,反而编成了一股股小辫儿,随意地披散在肩上,末端滴熘噹啷地挂了一串用五彩石坠着的发绳,更显得他整个人野性十足。 小厮迎面撞上他狼一样的目光,立刻垂下头去退了几步。 哥舒骨誓,狼王三十寨新任狼王,生存环境的恶劣让他们早早露出了嗜血本性,就连王位继承人的抉择都在刀锋之上,每任狼王都是与同胞骨肉厮杀出来的,因此他们天生就是杀神,手染血腥,身上的戾气与生俱来。 哥舒骨誓咧唇一笑:「张大人这么晚了还有要事在身啊?那本王就不奉陪了。」 「王上!王上留步!!」哥舒骨誓停住了步伐,鹰隼一般的目光掠过他的脸庞,张觉晰一咬牙,双膝一软跪了下去,「还请王上为小人指点迷津。」 哥舒骨誓目光幽幽:「本王能有什么办法?你手下的人被姓顾的抓走了,难道还想让本王出面救人不成?顾淮生性狡诈,他拿你一个人必不是仅仅只为了这一个人而已。只怕本王刚伸个手指头,后续无穷无尽的祸端就开始了。」 张觉晰深深拜下去:「顾淮在北境十二城只手遮天,连皇帝的手都伸不到这里来,若王上不垂怜,那小人只有死路一条,还请王上看在小人为狼族三十寨输送了大量火.药粮草的份儿上,帮帮小人。小人逃过此劫,必定以十倍的火.药粮草奉还,以报答王上救命之恩。」 「十倍?」哥舒骨誓挑眉。 张觉晰狠狠心:「不止,留着小人,狼王三十寨的粮草弹药绝不会断绝,小人年年都会为您奉上充足物资。」 「张大人若是这么说,听上去倒还有些意思。」 哥舒骨誓拇指划过唇畔,狼似的眸子泛着幽幽戏嚯光芒,倏然,他目光一定,门口不知何时突然站了个人影,不是那慌里慌张逃走了的小厮,而是一个身量高挑的年轻人。 那人一身青衣,带着幂篱,跟一抹幽魂似的站在门外,悄无声息。 哥舒骨誓浓密的长眉倏然一皱,戏嚯如潮水一般褪去,他感到了一股难以言说的窒息感,扑面而来,嗜血多年,保命的本能让他浑身上下的毛孔都张了开来。 不知从哪里蹿出来的小厮拦在青衣男子面前:「青公子!哟,您怎么来这儿了,我家大人还没会完客,您……」 张觉晰也是才发现门口的人,也顾不得哥舒骨誓忽然诡异起来的僵硬,匆匆忙忙地站起来。 他这副狼狈的样子落在自己买来的小倌身上,让他有几分恼羞成怒,但还不敢在哥舒骨誓面前表露出来,只好狠狠瞪了一眼门口的两个人,转头赔笑:「王上……」 「张大人的诚意本王知道了,待本王考虑考虑。」 哥舒骨誓死死盯着那个青衣人,眼中似乎带了两把钩子要将那人钩得体无完肤,但脚步还是诚实地向后退去。张觉晰一怔,没明白明明略有起色的事情怎么忽然急转直下起来,下意识伸手去拽哥舒骨誓的衣摆。 「王上?」 哥舒骨誓一脚踩在他慌乱的手指上,张觉晰痛唿一声,那面露凶光的狼王根本没搭理他一个眼神,闪进了隐秘的阴影中,从后门急匆匆走掉了。 张觉晰忍着手指的钝痛,火燎燎的疼痛顺着手指爬了上来,瞬间点燃了他的怒火。 「你怎么回事儿?!」他对着小厮恶狠狠骂道,「平时给你几分脸面,真当自己是个什么正经东西?连个人都看不住,房间都待不明白,大晚上的跑什么跑?!」 小厮知道他是在指桑骂槐,也不敢说话,低着头不言语。 张觉晰剜了他一眼,提起一脚踹了桌子,上面茶杯茶壶滴零噹啷一顿乱响,他在一片嘈杂中又余恨难消地拍了把桌子,坐在椅子上平復怒气。 气氛有些凝固,青公子身形却忽然动了下,提起脚步走进了中堂。 他一身都拢在青衣与幂篱之下,瘦瘦长长得如同一支柳条,站定在张觉晰面前时,却也敛去了大半的烛光,过于近的距离也让张觉晰顿生压迫。 他刚刚在此人面前失了颜面,又不想闹得太僵失了今晚欢愉,本是维持着面上和气,没想到这小倌居然在他未授意的情况下擅自靠近,甚至到了有些危险的距离。 张觉晰仰脸看他,放缓了些语气:「不是说让你等等吗?戏班子我都请来了,急于这一时半刻?是本官太宠你了,平日里你不是这么没分寸的人,阿青,你……」 青公子没等他说完,直接坐在了一旁方才哥舒骨誓坐的位置上,抖了抖袖子将手伸出来,二指抵在茶杯壁上试了下温度,还是热的。 张觉晰彻底恼火:「阿青!你越来越没规矩了!」 躲掉的小厮不知何时又冒了个头:「大、大人……」 张觉晰直接摔了个杯子出去,「啪」地一声四分五裂:「有屁快放!」 第5页 「是是是……是霍尘送东西来。」小厮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急急忙忙的,我担心是大事,才不敢不报。」 「霍尘?」张觉晰眼睛一眯,偏头想了想,「又是哪里来的臭鱼烂虾,本官怎么不记得还和这路货色有什么交情?」 小厮哆哆嗦嗦奉上一个纸包:「这是他送来的。」 「打开看看。」 小厮抖着手指解开上头的绳子,看见东西的那一瞬间脸都绿了。 张觉晰面色阴沉:「什么东西?」 「霍尘、霍尘说……」小厮艰难地吞咽了下口水,「方才遇见青公子,一时不察,带走了青公子的香囊,特差人来归还。」 幂篱下的顾长思都是一怔,下意识摸了一下腰间,果然繫着的香囊不见了。 张觉晰怒极反笑:「阿青,你还和霍捕快有这么一段情缘呢?」 香囊是何等亲昵的东西,霍尘连这东西都能「一时不察,顺手带走」,两个人这是有多近的距离? 张觉晰憋了一晚上的火彻底爆发,抬手一扬就掀了桌子,杯盏噼里啪啦地碎了一地,茶水打翻还丝丝冒着热气,他捲起被沾湿衣袖,撕心裂肺地骂。 「一个两个都这么给脸不要脸,是不是都觉得本官要被那姓顾的踩得爬不起来了,才这么上赶着一个两个作践?本官告诉你们,那姓顾的算是个什么东西,本官堂堂正五品嘉定知府,那姓顾的现在名字还不知道写在哪家族谱里,他一个叛经离道的玩意儿——」 突然,张觉晰像是被人捏住了嗓子,丝丝的气音从他狰狞的面孔下爬出来,他退了一步、又退一步,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小厮不明所以抬头,看见的一幕让他双膝一软跪在了细碎的瓷片上,瞬间见了血。 「青公子」轻描淡写地解下幂篱,那双眼睛淡淡垂着,仿佛对那咒骂与惊悚毫无兴趣,他一言不发地端过茶,淡定十足的气度让张觉晰顿觉自己命在旦夕。 顾长思把茶盏在鼻下一晃而过,露出个笑:「秋白露,这个时节正香的好茶,南边估计正快马加鞭地往京城送,张大人倒是大方,这么珍贵的茶叶也能弄得到,还愿意拿出来待客。」 他端着茶抬眼:「刚才张大人说到哪儿了?」 张觉晰立马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膝行着揪住了顾长思的袍角:「不知、不知定北王大驾光临,下官、下官有失远迎,今夜贪杯多喝了两盏,满嘴胡言乱语,王爷、王爷……」 他每说一个字,顾长思眼底的寒意就重一分,到最后他再也受不住,「啪啪啪」赏了自己好几个耳刮子。 「我满口胡言、我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悖言乱辞,王爷、王爷饶命啊,王爷,你就当我放了个屁,还恬不知耻地熏着了您行吗?王爷——」 顾长思一脚给他蹬了出去,茶盏狠狠一甩,醇香的茶水带着锋利的瓷片一起在张觉晰的额角开了花,鲜血涌动不止,哗哗哗地从他脸上流下,看上去可怖又滑稽。 「张觉晰,本王是不是下过严令,北境十二城所有知府、知州,甚至包括北境布政三司,所有大小官员有一个算一个,谁跟狼族私下勾结做生意,先问过本王的破金刀。」 他手腕一翻,半臂长的匕首反握在掌心,在深夜之中泛着阴冷寒光。 比破金刀还冷冽的是顾长思的气场:「你身为嘉定府知府,北境布政司三司也坐落在嘉定府之内,更遑论本王也在,众目睽睽、无数双眼睛盯着你,你还敢知法犯法,张觉晰,你今天就是有九条命,本王也一条都不会剩给你。」 「王爷!王爷高抬贵手!我是一时煳涂!!!」张觉晰顾不得涓涓冒血的伤口,抱住顾长思的小腿开始哭嚎,「你给下官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吧。这些年、这些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下官出任嘉定知府以来,嘉定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您念在百姓的份儿上……」 「百姓?」顾长思的声音带着些诡异的困惑,他慢慢俯下身子,凑近了看张觉晰,「你勾结狼族,走.私火.药、炮.弹、兵甲的时候,想过百姓吗?」 狼族对北境十二城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张觉晰用大魏百姓辛辛苦苦种的粮食去餵关外的饿狼,等到反扑时受苦受难的还是那无辜的芸芸众生。 百姓?这个时候提百姓真是讽刺又侮辱。 「王爷……」他颓然地松了手,布满青筋的手忽然一抹脸,「按照王爷的意思是,您当真不给人留条活路?」 顾长思俯视他:「给本王一个能够让你活下去的理由。」 张觉晰沉默片刻,似乎真的搜肠刮肚了一番,却到底没从那没有良心的骯脏心肠里搜刮出什么可以辩白的东西来,讽刺悽苦地一笑:「也确实没什么可说的了。」 他晃晃悠悠站起来,抬手将残存的泪滴一一擦拭干净,一改之前哭天抹泪的可怜模样,唇角挂上了一丝阴恻恻的微笑。 「既然如此,王爷啊,你就别怪本官先礼后兵了。你今夜孤身一人入我张府,是真以为自己本事大到能够单枪匹马闯出去?我张觉晰在嘉定府这么些年,真当我什么后手都没有留下吗?」 他响亮地击了两下掌:「来人,既然定北王今夜不打算放过本官,那么本官也不好不尽地主之谊,好好招待招待定北王。」 「本官倒要看看,到底是王爷的双刀快,还是我这看家护院了十数年的护卫动作快?」 第6页 第3章 霍尘 剎那间,数十名护卫冲进中堂,将本就明亮的室内多添了无数道雪亮的刀光,顾长思懒洋洋地环顾了四周,左手抬腕,将半臂长的刀横在胸前。 张觉晰抬手抹了下,拇指将血迹搓了搓:「王爷,其实呢,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不是么?你何苦逼我,就当今晚什么都没有发生,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井水不犯河水。」 顾长思跟着他笑:「是吗?我都看到那狼崽子了,你觉得他还能保着你?还是说,你以为他匆匆忙忙地走掉了,真的是担心耽误你喝酒听戏睡小倌吗?」 张觉晰暗骂一声:「我说他怎么走的那么快。」 「张觉晰啊,归根结底还算你有几分胆识,三年过去了,那狼崽子见我依旧还是要退避三舍,只有你,一门心思往上沖。」顾长思掂量着自己的刀,「我该说你蠢呢,还是该贊你一句勇气可嘉呢?」 「多谢王爷贊,只不过王爷靠双刀打出名气,如今你手中只有一柄单刀,就如同王爷如今单枪匹马、身在敌营,那么,话还是不要说太满为好。」 顾长思眸光在手上刀锋上一敛,转瞬即逝。 双刀定北王,大魏顾长思。三年前顾长思和狼族打仗,打得对方落花流水,甚至他深入狼族军寨,亲手把前任狼王、哥舒骨誓他爹的脑袋割了下来,从此他打出了赫赫威名,一镇北疆。 他天生左利手,他祖父本来赠予他的是一柄半人高的长刀,可放在左边怎么都显得不利索,于是又打了一柄半臂长的短刀,一左一右,取名破金,意为拿着这双刀,破死忘生,金石为开。 顾长思微微眯了一下那双好看的眼睛:「张大人,本王最后问你一次,当真不打算回头吗?」 「回头是死,往前是死,本官在你顾疯子手底下,还能讨到几成好?」张觉晰缓缓退到护卫圈之后,「对了顾淮,你还不知道吧,其实我们私下里都叫你顾疯子,和狼族有什么恩怨不能放下呢?你这样拘着大家,断大家财路,真以为人人都服气吗?」 顾长思唇角含了一缕微笑:「顾疯子,这名字我喜欢。」 话音未落,只见他青色的身影一闪而过,动作快到根本来不及反应,那把破金刀已经逼上了护卫的喉咙,冷光一闪,喉头的血喷涌而出,那护卫不敢置信地捂着喉头伤口,倒在地上勐烈抽搐。 他的动作太快、出刀也太快了,一眨眼间就要了人的性命,护卫本就碍着定北王赫赫威名不敢上前,一时间更是手足无措、进退维谷起来。张觉晰脸色微变,往后退了三步,硬生生拽了两个护卫挡在身前。 「拿下他!本官重重有赏!」 破金刀沾血的刀尖从顾长思脸颊掠过,带起一阵诡谲的光影。 他抬脚狠踹,仓促被拎来当肉盾的护卫双双飞了出去,下一刻,顾长思身影便至,膝头重重抵在其中一人的胸口,压得他一口鲜血喷涌而出,破金刀寒光一线,顾长思手腕翻转,眼都未眨,重重地将刀身送进了另一人的心窝。 「谁敢再动,本王送他去见阎王。」顾长思死死盯着张觉晰那张五颜六色的脸,「传本王令,嘉定知府张觉晰,知法犯法、涉嫌走.私、买卖军情等大逆之罪五条,按照大魏律法,就地拿下,违者同罪论处。」 张觉晰垂死挣扎般地狞笑:「定北王,你不会以为这间屋子里有谁会听你的吧?」 顾长思笃定地勾起唇角。 下一刻,脚步声纷乱而至,中堂外的院子里亮起数支火把,为首的赫然是顾长思的贴身小厮祈安,他手持长剑,高举火把,身后带着一队士兵,紧紧跟在他身后的那张面孔,张觉晰熟悉到不能再熟悉。 嘉定城鼎鼎大名的捕头,梁执生。 再往后,是一个时辰前大胆掀了「青公子」轿帘的捕快霍尘。 酒葫芦还没摘下,挂在他的腰间叮叮噹噹响,他扶着捕快刀,在灯火飘忽中对上顾长思一闪而过的目光,沖他勾起了一抹爽朗的笑。 霍尘修长的手指在腰间一勾一卸,捕快刀应声出鞘,他笑容未改,抬手一掷,长刀擦着护卫们的头皮削了过去,死死钉在顾长思身侧的墙壁上。 顾长思眸色偏移,伸手抽刀,掠过左右为难的护卫,对着张觉晰当胸一脚,直接把他踹趴在地上,张觉晰一声惨叫,他顺势收腿,衣裳翻飞间手腕一翻,长长的捕快刀居高临下地逼在他的喉头。 「张大人,管我叫顾疯子我没什么意见,但你真把我当疯子看,以为我会单枪匹马来挑事儿,那就是你的错了。」顾长思眼中是阴鸷冷血的快意,「所以本王还是不能贊你一句勇气可嘉,你还是——太蠢了。」 「怎么、怎么可能……」 张觉晰的眼珠子快要从眼眶里蹦出来,他死死摁着顾长思的手腕,垂死挣扎道:「怎么可能,张府上下看管森严,绝不会……绝不会放他们……」 他没机会知道了。 梁执生带的人顷刻将所有张府护卫通通拿下,祈安上前几步,对顾长思施了个礼。 「王爷,一切妥当。」 「带走。」几个人上来按住了不断挣扎的张觉晰,顾长思甩了甩手站起来,掂了掂捕快刀,目光从人群中的霍尘身上掠过,蜻蜓点水似的,一点涟漪后悄然无踪。 顾长思转身走了回去,短刀握在手里,刀柄对着张觉晰的心口顶了顶:「张觉晰,将功补过也好、临终遗言也罢,都去我府上地牢里面慢慢说吧。你和那狼崽子在哪里、有多少交易的地方,最好一併交代干净了。还有一件事,看见这把短刀了么?」 第7页 顾长思摊开左手:「当年把那匹老狼脑袋割下来的时候,用的其实是这把,眼睛擦亮些,可别认错了。凑得近些,说不定还能听到那老狼临终前的哭嚎,要不要听听和你的是否一样?」 张觉晰被架了起来,脸色惨白,顾长思目光轻蔑地在他脸上一拂,终于心满意足地翩然离开。 张府偌大的院子里,熊熊火把照得此地如同白昼,他打了个哈欠,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还是有些乏了。 「王爷且回去休息,一切交给梁捕头……」 祈安刚贴心地接过破金刀,就被一只帕子堵住了嘴。 一只手凭空出现,拦在顾长思身前,顾长思转头看过去,正是霍尘。 他拿着雪白的帕子,脸上是温柔的笑:「王爷袍角沾了些脏东西,擦擦吧。」 顾长思顺着他目光看下去,发现是方才染了那护卫飞出来的血。 祈安当即上前:「你这捕快好没有规矩,王爷的路你也敢拦?不要命——」 「祈安。」顾长思定定地看着霍尘的脸,火把光影明明灭灭,照得他的面庞也有些隐隐约约看不真切,「霍捕快一片好心,收了。」 祈安敛了神色:「是。」 霍尘笑得愈发开心:「王爷还记得我。」 「敢拦张府车马并且撩帘子,又胆大到敢把刀扔到我眼前的,莫说嘉定府,北境十二城都找不出第二个人,想不记得都难。」顾长思背着手,眼里含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意,将捕快刀往他怀里一推,「谢刀。霍捕快今夜辛苦了,你是哪个捕头的手下?」 这是要给赏的意思了,霍尘的神情却收敛了些方才的雀跃,只留下了淡淡的笑容,仿佛那奖赏不值一提,还不如顾长思能够准确无误地叫出他名字来得欢喜。 「梁执生,梁捕头,正是在下师父。」 顾长思眼风一扫,祈安当即会意,匆匆去请梁执生来。 梁执生在嘉定城里很有名,他是土生土长嘉定人,嘉定府下有很多小县衙,他就从家乡小县衙的小捕快做起,一连破获了很多奇案,于是步步高升,如今升到了在布政三司手下继续办差,张觉晰所说的嘉定城夜不闭户,其实大半都是梁执生的功劳。 他今年年逾三十,生的并不粗犷,干干净净的普通人长相,扔在人群里转眼就会忘记。 梁执生听定北王召见,当即把收押张觉晰的差事交给别人,匆匆忙忙赶去了前院。 事情繁杂,他来的慢了些,顾长思也不急,漫不经心地打量霍尘,同他聊天。 「霍捕快今年多大了?哪里的人?」 「回王爷话,二十五了,是渭阳城人。」 渭阳城同属于北境十二城之一,地处大魏西北,几乎要和西域接壤。 「渭阳城。」顾长思瞭然地点点头,「怎么想着来嘉定办差?」 「渭阳城偏僻,种地收成也不太好,在下空有一身力气无处施展,便来嘉定碰碰运气,幸好碰上了师父,不嫌弃我愚笨又收我为徒,这才有了口饭吃。」霍尘看着他的神色,「怎么,王爷不信吗?」 顾长思是不大信:「看你的长相,确实不大像渭阳城人。」 渭城靠近西域又属于北境一线,因此当地人大多也有些像狼族和西域那边的混血,眼窝偏深,异域感很强。霍尘白白净净的,还带了些温柔相,没有一点点异域特徵。 霍尘笑了声,不是嘲弄:「那王爷觉得,我像哪里人?」 他凑近了些,那双带笑的眼睛就更加夺人心魄,顾长思没由来地心头一窒,缓缓生出一种钝痛感,一下又一下敲击着他的心脏。 「王爷?」 「王爷。」梁执生匆匆吩咐完,转过来就看见他手下小徒弟凑在定北王眼前说着话,看上去仿佛很是亲昵的样子,光影斑驳,几乎要生出一些早已被淡忘的、旧日的影子来。 他有那么一瞬的晃神,随即快步走过去,不露痕迹地把霍尘往身后一扯:「卑职来迟,王爷恕罪。」 「无妨。」顾长思眼睛一眨,那些钝痛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本王也没什么要紧事,只是今夜有赖梁捕头带队擒人,辛苦梁捕头了,本王想赏你些什么,但之前又全无交集,摸不准你的喜好,是故叫你来问问。」 「分内之事罢了,王爷赏什么都是天大的恩典。」梁执生恭谨地笑,立马下跪领赏,「多谢王爷赏赐。」 顾长思越过梁执生望向霍尘,霍尘仿佛心有灵犀似的,也抬起脸来,沖顾长思露出个笑。 顾长思倏然收回了目光:「祈安,封白银百两,送到梁捕头府上。之后审问张觉晰,摸出走私密地的相关事宜,还要梁捕头多多帮忙。」 「卑职定当尽心竭力,万死不辞。」 「嗯,那今夜先这样,辛苦梁捕头善后。」顾长思路过霍尘的时候微微停了停,「……也赏霍捕快五十两白银吧,不必谢恩了。」 说完,他就带着祈安扬长而去,霍尘回头,只能看见他带着祈安的背影在夜空下渐渐远去,连个回眸都没赏给他。 他师父倒是赏了他后脑勺上的一巴掌:「看什么呢?说话就说话,你站的离王爷那么近,不要命了?」 霍尘捂着被削过的后脑勺,讨好道:「师父,你可从来没跟我讲过,定北王生的这样一副好相貌。」 「我跟你讲这个做什么?」梁执生不知为何有些底气不足,「……方才王爷都问你什么了?」 第8页 「就问了问我多大了,哪里人。随口聊聊而已,您放心,没给您惹祸的。」 梁执生不依不饶:「你怎么说的?」 「还能怎么说,实话实说呗,我又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身世。」霍尘有些奇怪,「师父你怎么了?」 「无事。」梁执生看上去并不像「无事」的模样,两人双双站起来,霍尘就要去帮忙收拾残局。 梁执生一把按住了他的肩膀,那力道之大都有些让他发疼。 「霍尘,」他郑重其事地叫他名字,「既然定北王已经看到你了,日后,他若找你办差,仔仔细细给他办,万万别害了他,知不知道?」 「知道。」霍尘拇指划过唇边,「我和他又无冤无仇的,害他做什么?再者而言,他长得那么好看。」 「好看好看,你眼睛里除了这两个字以外还有没有别的想法了?」 霍尘仔仔细细地想了下:「……腰细算吗?」 回答他的是梁执生一句气沉丹田的「滚」。 那边厢,夜已深沉,顾长思坐着祈安早就备好的软轿,晃晃悠悠地往王府赶。 他本来是有些困了的,但眼下睡意全无,二指抵在额角,微凉的指尖带起一阵一阵的清醒。 「祈安。」 「王爷。」祈安小小地掀开轿帘,「不休息吗?」 「今天霍尘送香囊进来,你在外面守着的时候知不知道?」 「知道的。」祈安凑近了些,「其实张觉晰府上确实很严,小的带着梁捕头他们在外面转了好几圈,一直找不到由头进去。实在没办法,梁捕头担心接应不上您会节外生枝,就本想着要打进去,这个时候霍捕快站出来,说他有个办法。」 霍尘以送香囊的名义进了侧门,他在嘉定城里算是个生面孔,但长得白皙英俊,一张脸讨了不少便宜,加上他嘴甜会说话,两句话就差人进去说香囊的事了。 张觉晰的小厮一脸菜色来取香囊,无端挨了一晚上骂自然不会注意他,而那两个门口守卫也只顾着笑那青公子「事务繁忙」,结果哈哈两声没笑完就遭了报应,霍尘此人嘴甜手也黑,直接两下撂倒。 这种守卫,一旦撕开了口子就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他们也安静地埋伏进了张府。 顾长思眼里说不清是什么:「如此,我赏他还赏少了。」 「王爷这话怎么说的……」 「祈安。」顾长思的语气忽然低落下来,那双眼睛里锐利褪去后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疲惫与茫然,「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他?」 第4章 旧梦 祈安唿吸停滞了那么一瞬。 不过只有短短一瞬而已,他立刻笃定地摇头:「没有吧,小的从小到大都陪着王爷,王爷从来都没去过渭阳城,也未曾见过一个名叫『霍尘』的人。」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而且,小的瞧霍捕快也不怎么眼熟,不记得曾在哪里见过呢。」 顾长思将脑袋轻轻磕在摇晃的轿子上,眼睛微闭,似乎在努力回想:「是吗?」 祈安斟酌着说辞:「要不要小的查一查?」 「不必了。」这次顾长思倒是回得很快,「还不到时候,一边用着人家,一边查着人家的徒弟,那又是什么事儿。而且……」 祈安刚放下一半的心又悬了起来。 听他家主子「而且」了半天没个尾巴,他大气都不敢喘。 良久,他才稍稍安心,顾长思应该是睡着了。一口气终于如释重负地唿了出来,祈安擦了擦额头,才发现深秋夜寒,他居然因为这几句话逼出了一脑门儿的汗。 一帘之隔,顾长思并没有睡着。 他那句「而且」没说出口,却盘桓着绕在心头。 而且……只是眼熟而已,若真的是很重要的人,他应该会第一眼就叫出他的名字。 * 回到王府已是后半夜,顾长思由祈安伺候着换了寝衣,屋内又息了两盏灯,只留下床前摆的小铜灯照明,顾长思晚上睡觉畏光,一点点光亮都会让他清醒,通常都是他先上了床,再由守夜小厮把灯灭了。 祈安替他整理了下床帏,顾长思人已经躺在床上,就在祈安要吹蜡烛的时候忽然开口:「张觉晰那边没什么问题吧?」 祈安手一抖,还以为他又要问霍尘的事:「没的,没的,您安心便是。梁捕头是布政使都信得过的人,不会有什么岔子的。」 「那就好。」顾长思的语气终于染了些睏倦,「告诉梁捕头,今夜辛苦了,手下人家远不方便回去的,就在王府里住下,把东西厢房都整理出来,草草对付一晚吧。」 「小的明白,必定将这些办得妥妥帖帖。王爷赶快歇着吧,再有几个时辰天都亮了。」 顾长思含煳着应了声,祈安见他困意上来,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门页在门框上浅浅磕了下,不重的声响,却像是把他体内一直绷着的一根弦撞松了一般,顾长思下意识长长出了一口气。 方才在张府打打杀杀的时候还没觉得怎么,如今脱离了那种厮杀的环境,一些身体的痛感后知后觉泛上来,让他慢慢拧紧了眉心。 世人皆道定北王多么凶神恶煞,仿佛他一人能敌千军万马,镇守北境十二城万事无忧。关上门去就没人看得见他的脆弱,顾长思身有旧疴,左腿伤疤是自三年前那场斩杀狼王的赫赫战场上留下的,每到寒冬腊月、天气潮湿时就会闹起来。 第9页 北方入秋后天凉得快,本忌寒凉时多动筋骨,今夜形势危急,他没顾得上,于是这些病痛暂时的偃旗息鼓后,又铺天盖地地涌了回来。 被褥下他揉了揉酸痛的左腿,仿佛已经习惯了疼痛侵扰,换了一个略微舒服的姿势,快速地陷入了沉眠。 * 不知为何,他竟然梦见了一个他好久不曾梦到的场景。 梦里已是半夜三更,营帐中却彻夜点灯,主帅、军师、大小将领齐齐聚在并不宽敞的帐子里,灯火影影绰绰勾勒着每个人憔悴又疲惫的面庞,凝滞的气氛扑面而来,压得每个人心头沉重,几乎喘不过气来。 「噼啪」,角落盆中拢着取暖的火焰,不知烧到了哪里爆发出一声巨响,几乎半数的人都被吓了一跳,齐齐惊惧地望过去,又被顾长思一巴掌拍在沙盘上的动静震了回来。 无数道无助又不忿的目光钉在顾长思身上,掌下是火燎燎的痛,眼睛也痛,梦里能看清的其实只有营帐角落里的那盆火,火苗蹿上来,烧得他悲愤交加的声音更显疾色。 「援军呢?!求援信发出去已经多久了?长安城早就应该收到信了,这么长时间,信从北境到长安来回滚着走都绰绰有余了。为什么还不到!!!」 「世子。」有人试图开口劝,「如今援军到了也于事无补,不过是徒增伤亡,狼族攻势太勐,嘉定关沦陷是早晚的事。下官斗胆,请主帅下令,让北境布政三司着手带领十二城百姓回撤潜峒关,北境十二城——」 那人深深地低下头去:「弃了吧。」 「不行!」没等主帅开口,顾长思脱口而出,「北境十二城留给关外狼族蛮人就是将大魏心脏拱手相送,一旦十二城被他们据为己有,你以为他们会忍到几时不剑指中原?届时大魏岌岌可危,生灵涂炭。难道还要继续向狼族妥协吗?!下一次送什么?长安城?!龙椅?!传国玉玺?!」 顾长思胸前仿佛着了一把火:「谁要走谁走,反正我不走,我死也要死在嘉定关,必不让狼族铁骑踏足我大魏江山一步……」 「阿淮。」 剑拔弩张间,蓦地,一只手平压上他拍在沙盘中的五指,力道不重,可那掌心的温热像是沙漠中一汪温润的泉眼,角落里那盆蹿动的火苗安静了,顾长思反而想落下泪来。 梦中他有没有哭,顾长思不知道,只觉得那声音温柔又安心,像是对这么兇恶的境况全然不放在眼里,压在他手上的五指收了收,把他的手从沙堆中捡了起来,还小心翼翼地拂去了掌纹中的沙粒。 「传我军令。」 那人挑拣着沙粒,头也不抬,声音轻轻,却让帐中人齐齐跪下,静静等待他的命令。 「北境布政三司着手准备城中百姓回撤潜峒关事宜,务必三日内撤离完毕,城中粮草、火.药、金银等一切物资悉数带走,带不走的,烧也好、毁也罢,一个子儿也不要给狼族留下。」 那人终于挑完了沙粒,将顾长思的手紧紧攥在掌心,温柔却不容拒绝地不许他再说一句话。 「北境军还有十万兵马,七万护送百姓撤离,留下三万兵马,由我统领,死守嘉定关,务必拖到援军到来为止。」 话音未落,帐中大小将领齐齐抱拳,铿锵有力:「末将愿跟随将军左右,一同死守嘉定关。」 顾长思抢白道:「我也……」 「哪里用得上这么多人,」那人混不吝地笑了下,「比起死守空城,百姓平安撤离更加重要。我留下不过是要让那狼崽子们知道,想要我大魏河山,不脱层皮就想让我们拱手相送,怕是有些难。大魏人可以死,但不能没有骨气。」 那人勾了勾唇角,深深地望进顾长思的眼睛里。 他语调依旧轻柔:「阿淮,走。」 顾长思知道自己在缓缓地摇头。 「不……」 「过几天就是你十八岁生辰了,我给你备了礼,就放在我帐子里,记得把它带走。」 「混帐。」身体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你不能这么混帐,你不能丢下我一个人,——」 顾长思猝然睁眼坐了起来。 他大口大口喘息着,像是濒临溺毙,窒息的边缘好不容易才捉到一株救命稻草,于是他疯狂唿吸掠夺空气。一团邪火在胸腔里乱蹿,撞得心脏扑通扑通地乱跳,他单手揪住那里的寝衣布料,想要把那颗乱七八糟的心牢牢地攥在原地。 片刻后,他才发现自己浑身冷汗,一回头,枕头都是湿的,也不知是汗水,还是真的在梦里落了泪。 不应该。他胡乱地抹了一把额头,单手捂住了汗津津的额角,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应该。 他许久没梦到嘉定关。 顾长思闭上眼睛,平復着因为一场梦而纷乱的心绪。 嘉定关一役已经过去了五年,那场战争是大魏开国以来最为惨烈的战役,狼族有备而来,三个月攻下嘉定关,北境十二城负隅顽抗,到底还是被狼族攻占,不幸中的万幸是城中百姓悉数撤离,坚壁清野,只留给了狼崽子们十二座空城,连个粮食种子都没剩下。 不过大魏还是元气大伤,许多将士都折在了那里,靠着自己的血肉之躯搭建了北境十二城最后一道防线,当真做到了「就算最终让狼族侵占了北境,也让狼崽子们蜕了一层皮」。 第10页 嘉定之役两年后,顾长思再度出征,亲自手刃狼王,击退了鸠占鹊巢的狼崽子们,才将北境十二城又夺了回来,他也因此获封定北王,战功赫赫,彪炳千秋。 心脏缓缓恢復了正常的跳动,顾长思目光发直,坐在那里还是久久回不过神。 梦里什么都看不清,看不清任何一张脸,可最后,他却能够感受到捉着他手的那个人透过重重迷雾,深切地望着他的眼神,带着些深情和歉意,但就算到了最后,他的语气依旧是轻柔的。 那是谁呢……明明在梦里的最后,他如此悲愤交加,应该下一刻就要脱口喊出那个人的名字的。 每每在这个时候,他就会猝然惊醒,名字咬在舌尖,就是记不起来。 好奇怪,怎么就不记起来了呢。 顾长思闭着眼,压着突突跳动的额角,他每次梦到五年前的嘉定关定要头痛,这几年年年如此,也不是没找过大夫,但都束手无策,除了忍以外没有别的办法。 好久没疼过了,还有些稀奇。顾长思勾了勾唇,自嘲地想,等着将这阵尖锐的刺痛挨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睁开眼睛,外面泛起的白光晃得他有些回不过神。 原来天光已亮。 「王爷。」 晨光勾勒出了一个毛茸茸的影子,祈安不知从哪里回来,明明还没到他起身的时辰,就忙里忙慌地敲了门。 他没得到顾长思回应,略略提高了声调:「王爷,梁捕头派人来请,说地牢有变。」 顾长思眼睫一眨,这一句话彻底把他从那混乱的梦境里揪了回来,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瞬间敛旗息鼓,妥帖地收拢回他那已经平復了跳动的心脏里。 他弯下腰穿好鞋袜,拎起了搭在架子上的外衣大氅。 外面晨雾瀰漫,门扉雕花上都挂了一层冰霜,祈安搓着手等了一会儿,正打算再敲敲,顾长思已经从里面拉开了门。他神色冷峻、面色略有苍白,是一种冷漠又锋利的漂亮。 祈安怔了怔:「王爷,可是没歇好?」 「无碍,地牢之事速速报给我听。」 顾长思一边走一边就着下人捧着的茶盏、痰盂、毛巾漱口擦脸,从寝屋到地牢这一路,速战速决的定北王收拾好了自己的仪容仪表,连带着从祈安那里听懂了「地牢有变」的始末。 他忍着因为没休憩好而导致的眼睛酸痛,索性这一路就微微眯着没怎么睁开,等到祈安最后一个字钻进耳朵,他才正常地抬起眼帘,一道人影直接撞了进来。 是守在地牢外面的霍尘。 霍捕快看上去不像是休息了的样子,他抱着捕快刀守在地牢门口,闭着眼正在养神,劲瘦的腰身沐浴在晨光下,如同他手里那把刀一样瘦削又充满力量。 顾长思步子不由自主一停,霍尘听到动静,单睁开了一只眼睨过来。 见到来人是谁,他立刻站直了:「王爷,早。」 「辛苦。」顾长思的停顿只有一瞬,他收了落在霍尘身上的目光,急匆匆地转进了地牢。 霍尘跟了上去,看上去是特意等着迎接定北王大驾的,步子倒是慢在了后面,目光死死盯住了顾长思那一身过于厚重的大氅上,随后想起来什么似的,下意识地摸了一把束在身后的高马尾,百无聊赖地甩了甩。 张觉晰死了。 梁执生带着几个捕快围着已经没了气的人,神色为难又百思不得其解。 祈安不愧是跟在顾长思身边见惯了大风大浪的人,接到梁执生派人送来的消息时,他刚刚打了个瞌睡,那颗混乱的脑子对上樑执生派来那人混乱的表述,居然还能神奇地理清了所有的前因后果。 张觉晰本来好好的,能跑能跳,还试图掀翻压着他的捕快要逃,霍尘当时手里还玩着那把借给顾长思的刀,被张觉晰一撞险些把刀脱手出去,他不耐地「啧」了一声,反手一刀柄敲在张觉晰肚子上,险些把人胃捅出去。 其他捕快趁着张觉晰松劲儿,又把人给压严实了。 张觉晰见跑路无门,抻着嗓子又开始骂。 他骂顾长思是欺师灭祖的玩意儿,骂他墨守成规、不知变通,白花花的银子都不知道要,难怪猫嫌狗不待见、连族谱都入不了,骂来骂去骂没词了,又换成了大魏皇帝,到最后连狼族也一起骂了进去。 这种场面他们捕快见得多了,都知道这是秋后的蚂蚱蹦不了几天的正常反应,等他骂累了自然就闭嘴了。 等到他们把人带进地牢,光线晦暗,张觉晰就跟被捏住了颈项的鸭子似的,忽然就没了声音。 大家都以为是骂累了,并不作他想,结果把人绑上审讯椅的时候才发现他脑袋耷拉得有些诡异,霍尘上前拨弄了一下,当即脸色就沉了下来。 他二指放在张觉晰鼻息下,又抵上张觉晰大动脉,晦气似的从身上解了个帕子下来擦手。 「师父,找人通报定北王吧。」霍尘深深地看着梁执生,「这人没气了。」 第5章 亲近 仵作在赶来的路上,地牢里寂静如死,都在等顾长思的定夺。 顾长思身形微微一动,众目睽睽下直接蹲下了身子,看上去是要在仵作来之前自己先验一遍尸。 「王爷——」 霍尘和祈安齐齐出言,顾长思顿了一下,撩起眼皮看了眼站在他对面的霍尘。 第11页 祈安也被他吓了一跳,连自己要说什么都忘了。 霍尘却只是从身上翻翻找找,拿出了一双手套,蹲在顾长思身边递给了他。 「王爷,奸佞之人的尸身脏污,别脏了您的手,带着吧。」 顾长思疑惑地看着他,目光浅浅点了下霍尘挨过来的手肘,他俩蹲着的距离着实有些过分的近,近到亲切如祈安都不敢这么近定北王的身。 幽幽烛火下,霍尘那一双桃花眼带着些魅惑的诱劝,看顾长思迟疑,他勐地伸手,竟要给顾长思直接戴上。 「多谢。」顾长思在他手指碰到自己手腕前噼手夺下了那一双手套,三下五除二地戴在了自己的手上,顺带把霍尘往一边拨了拨,拉开了距离。 祈安被摄住的唿吸这才争先恐后地钻入肺腑,不由自主地想,他服侍顾长思的时候,怎么从来没觉得会这么……暧昧呢?! 顾长思倒是神色自若,先拨弄了下张觉晰的眼皮,又沿着他的脖子一路按了下来,然后掀开他的上衣,看见他腹部淤青了一团,想必就是被霍尘敲的那一下。 他伸手按了按,伤是有,但说是致命伤倒太勉强了。 霍尘在一旁补充道:「他想跑,我就敲了一下,若是我们张大人这么容易死,想必也不会挨到进了地牢之后才咽气了。」 他短促地笑了声,无尽的讽刺:「而且,如果他命这么脆,应该也没胆子干这些事儿。」 「霍尘。」梁执生低喝道,「你话太多了。」 顾长思抬了抬手示意无碍:「的确,这点儿小伤还不如我那一下踩得重,张觉晰身上没有什么致命伤,但看眼睛倒是有些不寻常,瞳孔紧缩,怕是中毒所致。」 他站起身,脚步不由自主往后挪了下。他受伤的左腿不满意主人天寒地冻下还这么能折腾,非得闹点儿动静出来才能表达不满,顾长思落脚的时候一股针扎似的痛瞬间钻了上来。 他见怪不怪地调整了下站姿,动作很是细微,祈安心知肚明地迎上来撑了他一把。 顾长思根本没当回事儿,摘下手套顺手递开,祈安本是想接的,结果被霍尘从善如流地接了过来。 祈安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发现这次他倒没盯着顾长思看,反而将目光沉沉地落在自己扶顾长思的那只手上。 灵光一现,祈安瞬间反应过来,纵然顾长思方才不过是小小的一步不适,却早就落在了霍尘眼里。 这人眼睛怎么这么毒。 祈安腹诽,顾长思已经松开了他。 「等仵作来验尸再定夺吧,那位如意楼青公子呢?」 梁执生回过神:「在那边关着,早叫人堵了嘴,不许自尽也不许说话,安排了人看着,这会儿应该睡着了。」 「行,我去那边看看,这边辛苦梁捕头看会儿。」 话音刚落,霍尘就伶俐地跟了上来。 顾长思扫了一眼梁执生,眼瞧着他面上染了一丝恨铁不成钢的羞恼。 顾长思笑了,真心实意的,那略微上扬的眼尾都含了一丝神采飞扬的光,看起来也没不再那么冷傲:「霍捕快还有事儿?」 「我带王爷过去。」霍尘吃不住他这种笑,垂着目光,在他那两条腿上隐晦地逡巡,「地牢光线不好,王爷当心些。」 顾长思换了个姿势站直了:「霍捕快,这可是我定北王府的地牢,想必该当心的人是我不是你吧?」 「你的腿——」 霍尘嘴比脑子快,说出来的时候瞬间觉得身上落了几道视线,他敏锐地闭嘴,再抬眼时,顾长思那抹笑容已经收了起来,沖他勾了勾手指。 他带着霍尘往角落里挪了挪,避开了人群:「霍尘,你是个机灵人,本王也不跟你兜圈子。想要升官发财是人之常情,你人够聪明、功夫也好,心思放在正路上,早晚有一天会功成名就的。但是有一条,阿谀奉承这一套在我这里行不通,你不必在我身上费心思,跟我打交道,只有一句话,有事说事。」 霍尘愣了愣,他本以为顾长思是介意自己方才提到他的伤痛,有的人是这样,打碎了牙和血吞,粉身碎骨也不吭一声,就是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脆弱。 他直觉顾长思是这种人,当即把关切的话咬了回去,还以为为时已晚,多少要受一顿骂,怪他多管闲事,却没想到,顾长思居然觉得……自己是在为了升官发财献殷勤?? 那双桃花眼微微垂了下,像是不知道如何分辨,只能费力道:「王爷误会了,卑职只是想为王爷带路而已。」 回给他的是顾长思意味不明的一笑,摆了摆手。 这是显然没信,让他哪凉快哪待着去。 他身为定北王,镇守北境十二城,上到布政三司,下到无数知府知州,上赶着对他谄媚献殷勤的人可太多了,甚至有人见他二十三岁了还没娶亲,于是明里暗里往他身边塞人,男女都有,最后的结果是被顾长思一路扔出了定北王府。 以顾长思那能动手绝对不动嘴的脾气,若不是霍尘在此次事件中里里外外都帮衬得极为妥帖、甚合心意,他都不必讲那么多,一双破金刀,一个「滚」字,一个小捕快还敢不离定北王远点儿么? 霍尘碰了个不硬不软的钉子,垂头丧气地回到了梁执生身边。 梁执生斜睨他一眼:「我跟你说什么来着?」 第12页 「谁知道王爷戒心那么重,我也没怎么样啊。」霍尘摸了摸鼻子,「我有怎么样吗?」 「你是没怎么样,但……」梁执生瞄了一眼顾长思的背影,意味不明地嘆了口气,「总之,你刚当捕快不久,既然不知道嘉定城里这些弯弯绕绕,也不懂得定北王的那些禁忌忌讳,那就别往人跟前儿凑,他脾气可不好。」 霍尘跟着瞄了一眼:「不好吗?我感觉还行啊。」 话音未落,只见顾长思脚步一顿,从一旁的守卫手里抽过长刀,「咣」地一声砸在了青公子面前的地砖上,将那柔若无骨的小倌活生生从睡梦中震醒了。 霍尘:「……」 脾气不好的定北王上来就把人吓得抱头尖叫,青公子不愧是如意楼头牌,一把好嗓子叫得地牢震天动地,尖锐到几乎能够割穿人的耳膜。 顾长思不耐地拍了拍耳朵,一抬手就把刀尖比上人的喉咙口,硬生生逼着人把尖叫咽了回去。 他阴沉着脸的时候没人敢触他的霉头,青公子凄悽惨惨一抬头,正对上顾长思阴鸷的眼睛:「青公子的好嗓子嘉定城人尽皆知,实乃宝物,你若是再叫,本王可按捺不住这把破金刀也想看看宝物的念头,只是不知道你那金贵的嗓子能不能受得住。」 青公子惊恐地看了眼那把泛着冷的刀锋,喉头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自小在风月场,听得懂各种明里暗里的话语机锋,那定北王说的文雅,却丝毫不掩饰若是自己再叫、就用这把破金刀割了他舌头的浓重杀意。 他慌慌张张地爬起来磕头:「王爷,王爷饶命,小人什么都不知道,小人一身贱命,不过一届玩物,哪里懂得大人们的事,大人们说的时候也不会带着小人啊。王爷明察,请您明察——」 「呵。」顾长思拧住了他的下巴,「挺好,果然是一张灿若莲花的舌头,的确是挺会说的,只可惜脑子不好用——本王也没问你想知道些什么啊,怎么你这就说是『大人们』的事了呢。不打自招这齣戏青公子会么?弃暗投明又会不会呢?你这条命要不要,可得想好了。」 青公子当即瞪大了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这双被他一念之间赞美过的眼睛,他后知后觉地挪动双手,紧紧捂住了嘴唇。 难怪……难怪张觉晰和哥舒骨誓都说顾长思是个疯子,谁家出身高贵的皇亲国戚会像他这样,做事阴狠,手段毒辣,长安城刑部大牢都不见得比他更狠……他到底都哪里学来的这些? 「剩下的交给梁捕头了。」顾长思吓唬完了人,鸣锣收兵,「这阿青势必知道些什么,找人好好问问,不许死了。仵作来了后验尸,结果出来了也第一时刻报上来。张觉晰无论如何还是嘉定知府,这事儿出了,本王不去和布政三司知会一声不大妥,本来……」 他话音停顿,像是觉得说这些也没什么意思,不再继续:「辛苦梁捕头以及各位兄弟了,上下都有赏赐,待事情结束,本王一定好好犒劳各位。」 梁执生笑:「不妨事,卑职们虽然不如长安城那三法司的手段,但审人么,总归还是有些办法的,王爷放心。」 顾长思略一颔首,轻飘飘地走了,霍尘就站在梁执生身后,发现自顾长思说完那些话后,果然一个眼神都没留给自己。 梁执生看他的模样,笑了:「就这么难过?」 「一片真心啊,被当成了谄媚求官之人,怎么能不难过。」霍尘扯了扯唇角,露出个不上不下的笑,「一时半会儿这印象难以扭转啊。」 梁执生伸手在他脑袋上使劲儿揉了揉,然后把人往下一压,在没人看见的角落里,笑容尽收:「你告诉师父实话,你到底是真的,还是为了靠近他、从而靠近那个人?」 霍尘笑容卡在了唇角。 地牢里乱闹闹的,仵作来了,青公子那边也被拖上了审讯椅,血腥和尸臭味弥散开来,偏生霍尘还是能听到这地牢中不知哪里飞进来了小虫,扑楞着翅膀折腾在火焰上下,听得人心烦意乱。 半晌,那小虫子一头钻进火焰中,化成一缕飞灰。 「都有吧。」霍尘想了想,「……三七分。」 「霍尘,接下来的话你听好了。」梁执生声音很小,在这种嘈杂的环境下,没有第三个人能听清他在说什么,「定北王不是你能招惹得起的,而且你要走上的路,註定与他背道而驰。阿尘啊,你可要想清楚了。」 霍尘咬紧了牙关,深深地望进他师父的眼睛里。 他师父带他入嘉定城的时候,也是用这样目光看着他,带着些父辈的慈祥,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疼。 或许是那个时候他太惨了,头髮乱糟糟的,身上也都是大大小小的伤口,鲜血爬满了他的手掌与指缝,像是个从地狱里爬回来的修罗恶鬼,被扔在梁执生面前,苟延残喘、命在旦夕。 那个时候梁执生都不敢碰他,他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好像碰一指头就能碎掉,只有那一双多情眼还是明亮的,让他知道这还是个活人。 当时梁执生小心翼翼地蹲下来,碰了碰他的手指头:「霍……霍尘?你还能听见我说话吗?」 匍匐在地的悽惨青年动了动,从沙哑的嗓子里滚出来了一句话:「我要杀了他……杀了他报仇。」 梁执生愣住,看着霍尘的手一点一点揪紧了自己的袖口。 第13页 他的眼中晦暗不明,踌躇片刻,还是伸出手去拢住了他血迹斑斑的手指:「好孩子,以后我就是你的师父了,你想做的事,有师父帮你,什么都不用怕。」 如今,梁执生依旧用这种目光看着他,心疼又怜惜,用力地按着他的颈子压了压。 霍尘定定地看了他师父一会儿,为难地别开了目光,低声道:「师父,我明白了。」 第6章 请命 张觉晰被捕一事代替了鸡叫催醒了北境布政使的美梦,北境布政使温知年纪尚青,乃是大魏皇帝钦点的状元郎。当年北境十二城失守又收復,温才子一马当先,请命前往北境安顿边疆事务,自是做足了心理准备。 但再足的心理准备也经不住大早上起来就这么闹腾,温知一口热豆浆刚喝进嘴里,又被惊得悉数喷了出来,咳得惊天动地,泪眼婆娑间见到了罪魁祸首。 他一边擦嘴一边起来:「王爷、王爷来得好早。」 顾长思看他那样就知道自己什么都不必说了,开门见山:「事情拟个摺子报上去吧,皇帝不知道来龙去脉,若是以讹传讹、添油加醋的一说,别以为我又开始不安分了,居然敢染指北境官员事务。」 温知好容易缓过来的那口气又被呛住,一张俊脸咳得通红,狼狈间挥了挥手,侍奉的下人们瞬间如影子似的下去了。 顾长思挑了挑眉,看他咳得趴在桌上起不来身,实在没忍住:「……你至于么?」 「还不至于么?我的王爷啊,我还年轻得很,没你那么大的胆量,还想多活几年,你别吓唬我。」温知拉着椅子请他坐下,终于把那口气捋顺了,气喘吁吁道,「王爷,我知道有些事儿你不在乎,但隔墙有耳,那么多人在你多少收敛些行不行?」 顾长思敲着桌子没说话。 「行行行,你这个脾气,唉……」温知垂头丧气地挪到他身边,被他身上那厚厚的大氅惊了一跳,「这才几月份?」 「你到底想说什么?」顾长思斜睨着他,躲掉了他伸过来的爪子,「张觉晰牵扯的事情还多得很,王府里要忙翻天了,你有事快说,我还得回去处理。」 「这事儿你完全可以移交按察司啊,反正褚兄最近清闲得很。」温知察觉到顾长思越来越不耐的目光,连忙讨饶,「好好好,我就是想问问,摺子里有多少要提你的事儿,你给我个分寸。」 他压低了声音:「陛下对你的态度还那个样子吗?」 顾长思笑了一声,不知道是嘲讽自己还是当今皇帝:「能有什么改观吗?若是有改观的那一日,估计我坟头的草都得有半人高了。」 「使不得使不得!呸呸呸!这话哪能随便说的。你好歹也是上过战场的人,怎么言语说话间都没个忌讳。」 温知在自己嘴巴前面狂扇空气,像是要把方才顾长思那句话打散似的,顾长思本人全无表示,漂亮又冷峻的那张脸连个眉头都没蹙,不动如山的淡定气度反衬温大人仿佛在犯什么癔症。 温知放下手,内心嘆了口气。 偌大北境,温知算是顾长思半个朋友。说是半个,是因为顾长思主动避嫌,除了正事,平时并不与北境官员来往。至于他避嫌的原因就更简单了,当今皇上猜忌他。 自古权臣、战功与君权之间从来都是理不清的一盘帐,遑论顾长思的身份又不同于普通皇亲国戚,更是往这盘帐上塞了一团乱麻,他和当今皇上之间的那点儿事几度闹得沸沸扬扬,并不是秘密。 但不是秘密是一回事,怎么去平衡又是另一回事。温知作为皇帝亲封的北境布政使、又要伺候驻守北境的定北王,在二者之间竟然奇异地找到了平衡点,不得不说此人的确是个天才。 「就说我发现张觉晰和狼族之间走.私军.火,先告知了布政三司,然后亲自抓了人,张觉晰畏罪自裁,其余人还在审问中,这些事情我和按察司一起。」 「哼,哼哼,褚兄又『人在家中坐、功从天上来』了,但你这样可显得我这个布政使很没用。」 顾长思瞟了他一眼,不咸不淡道:「我来北境本就是和皇帝各退一步,我的条件就是可以插手关于狼族的事,其他的事情一律不干涉。这事儿如果不先过我的手,皇帝又得觉得我太安静,那么一定是暗戳戳地在鼓捣些什么,我可不给自己留把柄。」 「再说,你就把北境的民生、收成之类的也往上报一报,这不就显着你鞠躬尽瘁了么。多大点儿事,还要我教你?」 「有你这话我就知道分寸了,我这不是怕万一我说了什么,和你对不上,事情编不圆了,惹了麻烦可怎么是好。」温知眨了眨眼睛,努嘴道,「这么厚的大氅,你里头是不是又没穿厚衣服?」 顾长思起身就走。 「王爷,下官不过出于好心提醒一句嘛,怎么说走就走了呢。要不要一起吃个早饭啊,豆浆还热乎着呢。」温知撑着桌子,留人的话转了一圈,动作却一点都没有要留人的意思。 多说多错,多待多疑。顾长思这几年避嫌避得很好,皇帝再怎么猜疑他,却从来没怀疑过他和这地方的官员勾结在一起。温知明白,顾长思说是不想给自己找麻烦,何尝又不是在保护他们。 「你不爱穿厚衣服,天冷了就往外头披个大氅,这不是个好习惯,寒冬腊月再怎么厚的大氅也扛不住里面没棉花啊,你把这毛病改改吧——」 第14页 回答他的是大门关上时「咣」的一声。 顾长思连个回头都没给他。 温知无奈地扶了扶额,低骂一句:「倔死了。」 * 梁执生办事麻利得很,顾长思刚回府,他临走前交代的那些事情就条分缕析地呈给了他,祈安吩咐人准备了早饭,忙碌了半宿的捕快们三三两两聚在廊下捧着热粥喝,莫名地添了缕安宁的气氛。 顾长思唤来祈安:「让大家进膳厅去吃,天气冷了,在外面吃东西容易戗风。让梁捕头吃完饭来找我。」 话音未落,梁执生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手上还有抓过包子但没来得及擦的油印。 顾长思讶异地往后微微仰了下:「你这是从哪里钻出来的?」 「惊了王爷了。」梁执生不好意思地笑,内心道,他哪里知道他那好徒弟哪来的眼色,往定北王那颀长的背影一扫,就说顾长思要找他,让他师父别吃了去看一眼吧,一会儿别怪罪下来。 顾长思倒没在意:「梁捕头先吃饭吧,不急于一时。」 「无妨无妨,王爷可是有什么问题?」梁执生觉得自己这双油手不大体统,刚想摸个帕子出来,结果手指往后一勾,一张帕子就塞进了手心。 办案无数的梁捕头都惊了:这小子什么时候摸过来的?! 霍尘眼观鼻鼻观心地立在他身后,什么也不说,也不看顾长思,跟个摆件儿似的往他师父身后一杵,全当自己是个随叫随到的百宝箱。 这是黏定北王无果,开始退而求其次,採取迂迴战术黏自己来在顾长思前现眼了? 顾长思意味深长地笑了:「本王发现霍捕快兜里别的不说,帕子倒是挺多。」 霍尘被他点名,欣喜地一抬眼,结果发现顾长思目光又落回了那捲供词上,只好按捺住情绪往他师父身上又贴了贴。 「仵作说是张觉晰身亡乃中毒所致,想必那狼崽子已经起了杀心。」顾长思正色道,「我去张府是临时起意,从潜入如意楼假扮青公子混入张府,前后加起来不超过两个时辰,狼崽子再怎么未卜先知,也不可能知道我要来。」 「而且,当时他看我的眼神里更多是震惊,他认出了我却没有纠缠,当即就走了,想必已经是早就打定主意弃了张觉晰这枚棋子,才会如此干脆。」 梁执生也深深皱起眉:「王爷的意思是——」 「张觉晰乃嘉定知府,布政三司在上,再也没有权力比他再大的人了,连张觉晰都能弃掉,狼崽子的手伸得比我想像得要深。」顾长思捲起供词,「但北境十二城背后势力满根错节,想要拔除干净不能急于一时。当务之急还是减少走.私的东西,揪出交易地点,给那狼窝少输些血。」 他把供词塞给祈安处理:「如意楼阿青是个突破口,他见过狼崽子,说明必定听过什么,他既然能听,张觉晰势必不会让他独善其身。查他近三个月来接待的客人,私下里都和什么人接触。如若必要,如意楼龟公和鸨母都打听打听,悄没声儿的,别让人察觉。」 梁执生应了句「是」:「卑职这就前去布置。」 霍尘突然插话:「如意楼是座销金窟,北境本就是边疆,十二座城池加起来也没什么消遣的地方,因此如意楼首屈一指,里面鱼龙混杂,并不好下手。」 他执拗地盯着顾长思:「张觉晰已然被弃,哥舒骨誓那边不可能傻等着什么都不做,现在拼的就是时间,所以,为了尽快破获交易地点,卑职斗胆,请王爷亲下如意楼,人赃并获。」 顾长思眼睛微微一眯:「线索错综复杂,霍捕快凭何觉得本王该将重点全放在如意楼身上?万一找错了方向,狼崽子带着东西跑得一干二净,又该怎么办?」 他这问题问得过于直白又过于犀利,审视的目光揣在那一双眼睛里只会让人觉得危险,梁执生后背陡然出了一层冷汗,险些就要给顾长思跪下请罪。 霍尘不着痕迹託了他师父一把,含煳道:「卑职既然敢劝,自然有把握。」 顾长思深深地看着他:「几成?」 「八成。」霍尘咬了咬牙,单膝跪地,抱拳行礼,「接近九成,请定北王移驾。若有闪失,卑职一力承担,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他紧紧咬着牙关,天气寒凉,左手手心却硬生生沁出了一层薄汗,顾长思没有说话没有动,只是垂眸看着他的发顶。 霍尘有着很好的头髮,乌黑浓密,阳光下还泛着健康的光泽,顾长思舌尖一动,不留神勾到了自己的犬齿,带来一丝锐利但转瞬即逝的痛。 那缕痛压下了他心底泛起的异样的辛酸和苦涩。 这是第二次了,他从不会因为什么人而生出这种感觉,仿佛心脏都被人摄住了一样,五指揉捏下,逼得人不想唿吸也不能唿吸,只怕牙关一松,一些情绪就流露了出来。 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半晌,就在霍尘以为自己要被拖下去问罪的时候,顾长思开口了。 「今晚酉时太阳落山后,本王在如意楼等你。」顾长思身子歪了一下,一只手扶在了霍尘的肩膀,重重地拍了拍,「霍捕快,别让本王失望啊。」 第7章 阿淮 顾长思自镇守北境十二城以来,在嘉定城住了三年,一次都没逛过如意楼。 他刚来北境的时候有人想拍他马屁,明里暗里想要请他过几次,只有第一次的时候顾长思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以为只是单纯的吃顿便饭,这才赴了约。 第15页 定北王是会对北境官员避嫌,但不代表他在此道上木讷,相反,正是因为他太懂这些人情世故,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因此刚来那会儿,上正常人情往来该走的还是会走,保持着不远不近的关系罢了。 唯独那次,他轿子停在如意楼门口,人还没来得及下去,就被里面的暖风软语、浓香.艷色扑了一脸。 定北王的脸当时就黑了,调头就走,后来请客的那位大人里里外外打点了好久,才把毛给人捋顺了回来。 可惜世事无常,命运可能非得逼定北王逛一次如意楼,才算对得起他这镇守北境的王爷身份。 酉时一刻,太阳落山,如意楼升灯,在一派霭霭暮色中拉开了第一道光亮。 顾长思换了一身行头,他衣柜里清一熘儿的黑玄色,再不济也是白色中衣,过于单调严肃,怎么看都不像是去那种地方的纨绔公子哥儿。为了能够瞒天过海混入如意楼,祈安翻箱倒柜了好久才拎出一件靛蓝色的衣袍——还有点儿小。 没别的办法,顾长思只好托人去温知那里借,只说自己府上小厮成了个家,他衣柜里颜色太深,看上去杀气腾腾的,不甚配那大红喜堂,请温大人借一件看起来清闲些的衣服。 温知听到消息只觉得顾长思就差没把「纨绔」两个字砸他脸上了,一面怒气沖沖地觉得自己哪里是这么个形象,一面又从……花红柳绿的衣柜里真挑拣出来一件。 一向以钢铁手腕着称的定北王殿下裹上一身月白色衣袍,像是利刃收了鞘还顺带着被香火供了好几年,温润又儒雅。他本就是生得一副好相貌,头髮束了一半起来,用一条同色系的髮带绑了,看上去还真有些纨绔公子的模样。 如意楼已然热闹了起来,歌舞昇平、浓香扑鼻,烟粉色的灯笼从一层一直绕着圈儿烧到顶,正中吊了一只硕大的花篮,八条丝绢从花篮绷直了垂落,如九天仙女挥舞的水袖一般影影绰绰。 略微晃晃,花瓣扑稜稜抖下来,带着被浓香泡过的甜腻,正落在顾长思手心。 赔着笑的小厮当即就凑过来了,他迎来送往那么多达官贵人,已经练了一双火眼金睛,但见顾长思气度不凡,简直跟见了财神爷一样:「爷,瞧着面生得很,第一次来?您是想要赏舞还是听曲儿,品茗还是听琴啊?我们这儿的小倌和姑娘都个顶个的漂亮,您里面请、里面请——」 顾长思掐碎了那枚娇嫩的花瓣:「不必,我等人。」 小厮何等机灵,当即道:「明白明白,只是……小店今日人有些多,敢问您等哪位贵客?」 顾长思迟疑着没开口,就这么停顿的一个空档,只听霍尘的声音在身后三步处响起。 「他等的是我。」 小厮的调门调成了一种诡异的热络:「哟——霍捕快!今儿什么风给您吹来了!」 顾长思回过头去看。 霍尘也特地换下了那一身干练轻便的捕快服,穿了一袭白裳,还十分骚包地拿了一把足有小臂长的摺扇,见顾长思回头,他沖人抛了个眼神儿,手腕一转,摺扇在他食指中指无名指各抡了一圈,然后啪地在胸前一展,十足的风流相。 他那样子无端让顾长思觉得见到了公孔雀开屏是什么样的。 开屏……沖谁? 跳舞的姑娘也没出来啊。 在他疑惑万分的目光里,霍尘靠过去跟小厮低声交谈了两句,然后顺手抛了个荷包在他手里,小厮当即眉开眼笑,应承着跑了,临走前还对顾长思点头哈腰。 顾长思目光从小厮跑远了的背影中收回,霍尘已经蹭到了他身边。 他以扇抵唇,悄声道:「王爷今晚好清雅。」 「我看霍捕快轻车熟路得很。」顾长思迈步往里去,并不怎么想搭理他那一副抖毛的样子。 「误会、误会大发了。」霍尘挨着他走,有意地把他领到自己订好的雅间里,「天地良心,我是来过几次如意楼,但绝对只喝酒吃饭不干别的,而且来也是因为我的那些捕快兄弟们爱来,说平日里压力大什么的……」 他给人掀了珠帘,叮铃噹啷的一把。 「不信你问问刚才跑走的小厮,我很洁身自好的,我——」 「跟我解释什么?同我倒是没什么关系。」顾长思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伸手倒茶,霍尘想抢过来动手,被顾长思避了一下。 霍尘「嘿嘿」地笑:「能喝上王爷一杯茶,霍某三生有幸了。」 顾长思放下茶壶,一言难尽地看着他:「隔墙有耳。」 「放心吧,这个雅间很安全,如意楼里结构复杂,唯有这间相对清净些,有什么异动都听得见。」霍尘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不过,的确,我们不可能一直在这里待着,总是要出去的。不知我……」 「我姓顾,名淮,字长思。」顾长思睨了他一眼,品出了他欲言又止的弦外之音,「随你怎么叫。」 霍尘目光一亮,嘴上还是在矜持地客气:「会不会有些僭越。」 「不会。」顾长思垂下眼睛,「只是那狼崽子知道我姓顾,北境这里也有很多人知道我的名与字,你慎重些喊。」 「那可以叫你……」霍尘捧住热热的茶杯,「阿淮吗?」 顾长思身子一僵。 剎那间,梦境与现世无限重叠,梦里那人温柔又安心的语调刺破重重迷雾和硝烟,如一根钢针一样狠狠锲进了顾长思的太阳穴里,他眼尾霎时一红,抬眼睨过来的时候眼神都有些狠厉。 第16页 霍尘不明所以地愣了下。 他不是说不算僭越吗?! 言而有信的定北王当即捕捉到了霍尘眼底的那一丝惊慌,眼睫一眨,硬生生将梦里那些如怨灵一般的人声从脑海里挤了出去。 「可以,随你。」顾长思不着痕迹地唿了口气,「你说有近九成的把握推断如意楼里藏着狼崽子的交易地点,究竟凭什么,现在总可以说了吧?」 他等了一会儿没有声音,奇怪地看过去,霍尘胳膊搭在桌边,手指正塞在那墨色的扇骨里,不自在地摩擦着扇面。 「你怎么了?」 「没、没事。」 霍尘如梦初醒,欲盖弥彰地抿了口茶喝。 他不是没察觉出顾长思那一瞬间的情绪波动,想问,又硬生生止住了,定北王是何等人,能说出口的事只有两种情况,必要和愿意,除此之外他死都不会开口。显然的是,一个称唿背后的隐情不算必要的事,而他生硬地别开了话题,那自然也是不愿意讲的。 霍尘清楚,他与顾长思之间的信任非常单薄,自己只是定北王一个半生不熟的陌生人罢了。 这个认知让他心里乱糟糟的,伸手点了下茶水,在桌上写了个「杂」字。 顾长思盯着他,在等他解释。 「如意楼鱼龙混杂,我要是哥舒骨誓,也会选择在这里交易,大隐隐于市。北境的每一寸地皮都在你的眼皮子底下,出了什么事很容易锁定缉拿范围,倒不如来来往往间就把事情办完了,神不知鬼不觉。」 「火.药、兵器、粮草,都不是小物件,来来往往间能把这些东西拿走,还想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只怕有些难。」顾长思并不认同,「如果你是因为这个锁定了如意楼,我可要走了。」 他说到做到,当即就要起身。 「噹啷——」霍尘不再迟疑,把一块玉佩往桌面一拍。 顾长思看清那是个什么玩意儿后脸色当即就沉了下来:「狼族传信的东西,你怎么会有的?」 「我敢请你来,怎么可能只靠猜啊,我的小王爷,都说我很有把握了。」霍尘走上前去,按着他重新坐下来,手却贪恋地扶在他肩上没有挪开,「不过王爷果然厉害,一眼就看出这东西是什么了,不愧是大魏开国百年来第一位异姓王。」 顾长思目光闪烁。 太.祖皇帝建立大魏,为杜绝前朝诸侯王作乱之祸,曾立下铁律,非皇家宋氏者不得封王,就算皇室子弟封王也不得领一地军政事务,这事儿只能算荣宠,不做其他,相当于身份的一种象徵而已。 这本不过是一句再正常不过的赞誉,霍尘却眼见着顾长思神色稍霁,然后换上了一双极其……惊异的眼神。 这次换到霍尘问了:「……你怎么了?」 「没事。」顾长思唇角含着一抹捉摸不透的笑容,「有时候觉得你挺有意思的,真的,挺有意思的。」 霍尘觉得顾长思在骂他,偏生还没有证据。 「既然如此,想必霍捕快心里很是有数了,」顾长思把玉佩推回去,「那么今晚,我就听霍捕快安排了。」 * 夜色渐浓,如意楼的灯笼愈发艷丽,而后院属于洒扫起居、做饭挑水的地方就被反衬得尤为冷清,上了年纪的阿婆好不容易才从那烧了一晚上火的灶台前起身,到院子里伸伸腰。 如意楼天天如此,茶水跟不要钱似的往外流,她一个人看十个灶上的水壶,水开了的热气熏得人眼眶发疼,她撩开帘子,月色清幽,笼得地上一派朦胧。 她布满褶皱皮肤的手忽然攥住了门帘——天黑后因为繁忙而无人踏足的后院,忽然出现了几道鬼魅一样的影子,其中一个人生得尤为高大,正指挥着其他人,慌里慌张地不知道在撅着什么东西。 他们没用北境人挖地时常用的铁锹,而是一人手上绑了一根细长的铁条,撅起土来悄无声息又风驰电掣,转瞬就垒起了一个小土包。 这时,那个高大的男子往后挪了半步,阿婆勐地捂住自己的嘴,将恐惧的尖叫声死死按回喉咙里。 她看见了那男子颈侧的兽头刺青。 那是狼族人的特徵。 曾经是北境人心底挥之不去的噩梦。 雅间里,霍尘点了几道清淡的菜,本来还想让人去温一壶酒,被顾长思以「任务在身」制止了。 顾长思挑拣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外面丝竹管弦吵得他有些头疼,于是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茶水,暗暗地观察起坐在对面神色自如的霍尘。 霍尘这个人,从他见到以来就没怎么按照常理出过牌,风流有之,潇洒有之,谨慎小心亦有之,而且他仿佛格外在意自己的反应,若是自己蹙了蹙眉头,他当即能拉起十万警戒,像要把惹自己不快的事情悉数斩于刀下。 他本以为是因为霍尘与那北境十二城的百姓一样,把自己看作镇守在北境的一尊门神,大众眼中的自己是什么样子他心知肚明,所以霍尘才会又有几分敬仰又有几分顾虑地绕在自己身边。 但今晚,他发现这个人好像对他又并不是那么了解…… 最简单不过的事是,放眼天下,没人会讲他是「第一位异姓王」,有关于他的身世的消息铺天盖地,真真假假混在一起,但都带了些真相的影子,结果霍尘居然一点都不知道? 纵然不知道,就凭这人跟在自己身边这个热络劲儿,他也从来没打听过?这不合常理吧。 第17页 他这边思绪天马行空,那边霍尘喝了口酒,噗嗤地笑了出来。 「小王爷想什么呢?」他的桃花眼里有着潋滟的光,「还是有什么地方不放心吗?」 「没,在想霍捕快既然常来,外面那般热闹,怎么不去瞧一瞧。」顾长思收敛了探究的目光,「每次就都来喝茶吃饭么?」 「非也非也,原来也会瞧瞧的,只是今晚——」霍尘眼睛暧昧地一眨,「有小王爷你坐我对面。如意楼纵有三千颜色,也不及小王爷一笑舒颜。唔——」 顾长思一根筷子正中霍尘眉心,霍尘吃痛地捂住脑门儿,就见那只修长的手把玩着剩下的那一根筷子。 「再胡说八道。」顾长思阴森森道,「本王就用这根筷子把你的嘴缝起来。」 第8章 后院 这顿饭吃得两个人各怀心思,不知不觉月上中天,如意楼里愈发热闹了起来,顾长思转着茶杯,刚想问一句何时动身,只见霍尘蓦地竖起一根手指,像是知道他要开口似的,神秘兮兮地摇了摇。 外面「哗啦」一声脆响,喧闹的大厅静默一瞬。 一个男人的声音带着些酒醉后的混乱,咆哮道:「叫你们家阿青给我出来唱曲儿!!!」 不多时,老鸨带着谄媚的声音就响了起来:「这位爷,您有所不知,我们家阿青啊昨晚去侍奉张知府了,还没回来呢。不若这样,给您多叫几个人好不好?我们家阿红、阿绿、阿紫唱曲儿都很好听的,快过来给爷瞧瞧。」 纷乱的脚步声想起,应该是那一熘奼紫嫣红名字的上去了,顾长思凝神听着,只听那男人很不屑地嗤了一声,旋即便是一声「哗啦啦」的巨响,交杂着女人花容失色的尖叫声,瓷杯瓷瓶瓷碗瓷罐碎了一地。 霍尘做了个抬桌子的举动——想必是掀桌了。 「放你爷爷的屁!」那男子厉声道,「张觉晰都他妈死了,他唱给鬼听?!」 此言一出,顾长思蓦地与霍尘对视一眼。张觉晰之事牵扯甚广、扑朔迷离,现在一切没有定论,不宜闹大,所有消息在当晚一律封锁,一个音都没透出来。就连温知都只知道张觉晰被顾长思扣走了而已,那还是为了上奏不得不跟他串供的。 他怎么知道张觉晰死了? 老鸨也急了:「爷,这话可不敢乱说,我们家是生意人,可也不敢如此诽谤知府大人啊,您定是醉煳涂了,还不扶爷下去醒醒酒。」 顾长思正想起身出去看看,被霍尘一把攥住了手腕。 定北王一怔,霍尘仿佛也根本没在意自己这个举动是不是僭越,只是悄声道:「随我来。」 他推门出去,没沖那热热闹闹的前厅走,反而绕到了后门。 前面越热闹,就衬得后面越冷清,脂粉味儿也没前面那么浓,顾长思眉心骤然一蹙,一缕浅淡的血腥味儿自后门传来,只有一点点,又被浓香掩住了。 霍尘推了推后门,冷声道:「堵住了。」 「那就踹——」顾长思还没说完,霍尘已然退后两步,然后飞起一脚,「咣」地一声直接给后门破了个大洞。 与此同时,他踹烂木门的那一瞬间只觉得碰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顺着他那一脚的力道直直栽了下去。 那门是木门,一脚下去分崩离析,洞大得可以容一个人弯腰跨过,借着清幽的月色,已经能将那后院景象尽收眼底。看清那后面是什么情况后,顾长思脸色一沉。 一个已经咽气了的老婆婆,胸口和腹部各有两个被捅穿的伤口,都是致命伤,肇事的利器还插在其中,那是两根细长的铁条,血洒了一地。 方才就是她的尸体被铁条钉在后门上,以至于根本推不动。 血色的脚印乱七八糟地踩在地表,离她尸体不远的地方被撅了一个半人高的小土包,几个人影藏在土包后面,为首的那个被霍尘搞出来的动静吸引过来,狰狞的刺青一闪而过。 狼族人。 顾长思勐地攥紧了拳,反手就要抽刀。 霍尘背后长了眼睛一样,立刻不动声色地按住了他的动作,然后弯腰钻过洞口,散步似的向他们几个走了过去。 「站住。」为首的开口,底下挖东西的听到动静,三三两两跳出来,各个手里拿着与那老婆婆身上相同的铁条,面露凶光。 顾长思眼风一扫——后跳出来六个,算那个说话的一共七个。 霍尘听话地站住了脚,双手缓缓举起,示意自己没有恶意:「误会,兄弟,别那么紧张。」 「你是谁?」为首的那个眯了眯眼,「怎么到这里来的?」 霍尘歪了歪头,露出个混不吝的笑容,嘟囔了一句话,顺手把之前在顾长思面前嘚瑟过的玉佩拎出来晃了晃。 那句话顾长思没有听懂,但是通过那帮狼族人的表情瞬间反应过来,霍尘说的是狼族话。 他怎么会狼族话? 有那么一个瞬间,顾长思都觉得是自己进了圈套,且看霍尘那熟门熟路的样子,完全就是一出自己人相见的场面。 为首的那个果然表情松了松:「是张觉晰的安排?我当那个胆小如鼠的傢伙,见到姓顾的就不知道北在哪边了呢?那不知这个人是……?」 他目光看向洞后的顾长思,对方表情藏在门影里,什么都看不真切。 霍尘像是才想起来这儿还有个人一样,转过去把人拉进来。 第18页 低头的那一瞬间,他极轻极快地交代:「我说我是张觉晰留下的『活子』,知道定北王要收网,特来襄助他们一臂之力。」 顾长思面无表情地弯腰跨过门洞,反问道:「那我是谁?」 「过来帮忙疏通关口的北境官员。」霍尘说完这句,又朝狼族人走过去,一边走一边用狼族话道,「张大人知道事情败露,自己绝不能给王上添麻烦,于是早早安排了我这步后手,一旦事情有变,让我来协助各位将东西带回三十寨,这位是张大人同样打点好了的北境官员,能让关口不多盘查,放我们过去。」 为首的那个哈哈一笑:「原来如此,张觉晰也算是有点用,我正在愁该如何把这些东西分着运回去呢。好兄弟,你快来帮我看一看。」 他勾上霍尘的肩膀,把他带到了坑边,只见那深深的地下藏着的,全部都是存放严实了的粮草,用箱子码得整整齐齐,密封性极好,看起来应该是准备了好久,预备长期供应的。 张觉晰给狼崽子输血输得不是一般的多。 霍尘笑笑:「这么多,若想一次带走,可确实有些难办。」 「就是说呢,要不是张觉晰那个废物这么快倒了,也不至于如此匆忙。」为首那个示意其他人继续下去干活,一面道,「不过还好,我们有如意楼这片风水宝地,前面热热闹闹一响,后面天大的动静都听不见,让我们放心大胆地在这里挖东西。」 顾长思在后面不置一词,却在这一瞬间串通了所有的始末。 那咆哮的男人应该也是安排好了的「暗子」,他在前面这么吆五喝六地一耍,不知情的只觉得他在酒后胡咧咧,知情的绝对会警惕是如何走漏了风声,这样一来,所有人的视线都会集中在前厅,谁会管后面到底在干什么。 就连他方才不也险些被拐走了注意力么,还是霍尘悬崖勒马,给他拽走了。 霍尘很是哥俩好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关系!这不是还有我,张大人安排了我这个后手,就是让我护送你们平安回去的。除了这些粮草,还有别的吗?」 「有的,但不急。」狼族人神秘兮兮道,「其实还有火.药,但那个东西,姓顾的就算想破脑袋都想不到藏在哪里,慢慢运就是了。」 霍尘问:「也在如意楼?那要不还是早早运走吧,免得夜长梦多。」 「那是你们大魏人的说法,在我们这儿可不讲究这个。」狼族人指着下面的粮草道,「姓顾的抓了阿青,整个如意楼都会被他掘地三尺,但火.药又不在地下,我们怕什么呢?好兄弟,别担心。」 「不在地下?」霍尘扬了扬眉,但见对方没有解释的意思,只好压下话头,很是哥俩好地拍了拍,「既然这样,我就放心了,好兄弟,安心地去吧。」 狼族人看他笑眯眯的,却说了句听不懂的话:「去哪里?」 「去见阎王啊。」 狼族人还没反应过来,霍尘直接飞起一脚,正中腰腹,他好兄弟腿长劲儿大,用踹门踹出个洞的力道把他整个人都抡了起来,如同一只肉球一样咕噜噜滚进了坑底。 咕咚一声,狼族人狠狠砸在箱子上,尖锐的箱角磕得他几乎喷出一口血,他颤颤巍巍地抬起手,对着他那好兄弟怒道:「你——」 「好兄弟,你们狼族人不兴夜长梦多,我不强求,但今天,我可要教你一句我们大魏人常说的话——兵不厌诈。」霍尘刷地打开摺扇,从扇柄出摸出一只暗匣,一把锋利的匕首瞬间弹出匣子,被他握在手中。 「王爷,能解决吗?」 剩下那六个纷纷手持铁条从坑底跳了出来。 顾长思从后腰摸出破金刀:「比比?」 话音未落,那六个狼族人喊了一句听不懂的话,瞬间扑了上来。 顾长思伸手一推霍尘,两个人身影一闪,双双拉开了距离,六个狼族人手势一比,自动分成两队,追着两个人就砍了过去。 那铁条做得又细又长,几乎可以算成是将刀身单独拆了下来绑在手上,顾长思是用刀高手,眼风一扫就知道对方起的是什么势,侧身避开,噼手一挥,便给狼族人狠狠破了一道口子。 鲜血从他大腿上喷涌而出,那人痛唿一声,剩下两名同伴立刻补上空缺,两把铁条如闸刀一样齐齐挥下,顾长思腰身弯成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铁条自他鼻尖掠过,带起一阵摄人心魄的凉风。 他头都未回,反手便是将破金刀狠狠掷出,打着旋儿正中其中一人腹部,那人痛唿一声倒地,低头一看,破金刀已经扎进他身体足足半尺有余。 来不及帮助同伴拔刀,方才腿负伤了的见顾长思武器脱手,还以为时机已到,挥着铁条再度沖了上来,顾长思眸色一凛,纵身跃起踏在他铁条上,狼族人下意识推他足底,只见月光一晃,正露出顾长思唇角一抹冷笑,比夜色还沾染三分冷意。 他那一推正让顾长思借了个巧劲儿,半空腾挪间,破金刀被他握在掌中,自那狼族人腹部抽出,血色迸溅的一瞬,方才与他同行的那一名队友就被从天而降的顾长思一刀扎入肩膀,一路断骨抽筋地捅进了心脏。 定北王挥了挥手中刀刃,血珠成串滴落砸在地面,他看着最后的那个人,笑道:「哟,好惨。就剩你一个了。」 那边厢,霍尘也轻车熟路地解决了三个人。 第19页 他手中匕首并不如他平时使的那把捕快刀长,霍捕快自从摸刀后也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和人缠斗,但他手极稳、眼极准,与顾长思那游刃有余、仿佛在玩猫捉耗子一样的游戏不同,他通常都是及时躲避、观察局势,然后一刀毙命。 如同丛林中的毒蛇,长时间的蛰伏隐忍只为了最后一击,匕首就是他的蛇信子,每一刀都被他送进了心口或者颈窝。 最后一个被他扼住小臂,锋利的铁条反捅进他的上臂,那人瞬间悽惨地哀嚎了一声,整只右胳膊都因为疼痛和扎进肉里的铁刃而扭曲得不成样子,霍尘抹掉唇角血迹,匕首捅进他的喉管,送了他最后一程。 霍尘甩掉他的尸体,变出张帕子擦了下刀锋,笑嘻嘻地看向提刀走来的定北王:「看样子是平手啊,我——」 剎那间,一阵浓重的杀意从他背后裹挟而至,他勐地回头,只见那被摔得七荤八素的狼崽子终于恢復了行动力,带着狰狞的面孔和锋利的铁条向他狠狠扎来。 距离极近,霍尘甚至看到了他颈侧刺青,那是个张着血盆大口的兽头,同他现在的表情一模一样。 大意了。 电光火石间,霍尘想,本来就想耍个帅,这怎么还在阴沟里要翻船了呢? 「闪开——」 就在他快要贴到霍尘鼻子上的那一刻,破金刀破空而来,强悍的力道将他整个人直接颳了回去,刀锋扎进心口,将人捅了个透心凉,他如同被钉在哨箭上的哨子,一路栽回了他好不容易爬上来的坑底。 他手脚抽搐了几下,每一下唿吸都带着破金刀的冷意,最终冻住了他的喉舌,不甘地咽了气。 死前最后一个意识,是他忽然想到,到死,他都没有弄清那两个人究竟是谁。 而顾长思只是轻描淡写地从霍尘手中揪过帕子,擦了擦手上的血污:「谁跟你平手,我赢了。」 第9章 花篮 顾长思那一抹冷漠又轻佻的笑容勾得霍尘灵魂出窍。 那把破金刀如同一柄离弦之箭,钉穿了狼族人的心脏同时也钉在了霍尘的脑海深处,狠狠拨动了那根名为悸动的弦,余音绕樑,轰得霍尘七荤八素、半晌回不过神。 等他快速眨了眨眼,顾长思已经跳下了坑底,把破金刀抽了出来。 霍尘蹲在坑边,把手伸过去:「拉你一把啊,王爷。」 顾长思瞟了一眼:「不必,狼崽子也不算蠢到家,做了梯子。」 他沿着被凿进去的土洞踩上来,霍尘捞了一把他的臂弯,刚刚站定,顾长思就不由自主地往左歪了一下。 天空适时滚了个闷雷,霍尘动了动唇,那句话就湮灭在了雷声里。 顾长思拍了拍身上的土:「你说什么?」 霍尘无言:「……没,我说好像快下雨了,我们走吧。」 他下意识又想问顾长思的腿,定北王走路的时候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迅疾如风,但站定的时候,稍稍细心就会发现他的重心都会压在右边,之前在地牢里,霍尘还以为是湿冷所致,现在看来他腿上应该是有什么伤。 但顾长思肯定不会说,他就又咽了下去。 顾长思却摇摇头:「霍捕快,有时候觉得你那聪明劲儿都快成精了,有时候又觉得你好像单纯得很。」 霍尘疑惑地看向他。 顾长思手中的帕子擦过破金刀,随意踢了踢脚边的尸体:「你真觉得这事儿现在就了了?」 话音未落,天际又滚过一声雷响,炫白的闪电噼里啪啦地随之噼了下来,后门外骤然响起的脚步声踩着电闪雷鸣由远及近,顾长思扔了帕子,轻飘飘地盖在了死不瞑目的尸体上。 瓢泼大雨顷刻而至,跟天上发了洪灾一样又急又凶,潮湿的雨水将血腥味洗刷一空,大批狼族人闯入后院,看见同伴的尸首,从喉咙里滚出一声痛苦又气愤的悲啸,齐刷刷亮了兵器。 又是一道闪电噼过头顶,倾盆大雨将他们手中的铁条沖得又亮又冷,虎视眈眈地盯着唯二站在这院落中的两个人。水珠从顾长思眼睫上颤巍巍地挂着,随着他眨眼的动作摔落在地,霍尘靠过去,用手在他头顶遮了遮。 他低语:「现在怎么办?」 顾长思转眼看他,雨水打湿了他的额发,软趴趴地搭在额前,一颗水珠欲坠不坠地挂在他的鼻尖。 顾长思倏然一笑,伸手替他把额发撩了一把,露出光洁的额头来。 他的掌心干燥温热,还残留着丝丝缕缕的血腥气,就这么只刚刚杀过人的手,做起这个动作却好似情人之间的温存。 雨珠自霍尘鼻尖坠落的一瞬,狼族人发了个号令,大批人整齐划一地往前一压,又勐地钉在了原地。 更多的脚步声在外面响起,听动静要比这群狼族人多了十倍不止,凝神听,前面的丝竹管弦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有人一脚彻底踹烂了后门,身披胄甲、手持长剑,大步流星地沖了进来将霍尘和顾长思护在了身后。 霍尘被这翻转弄得惊了:「这是?」 顾长思但笑不语。 来人一亮身份:「提刑按察司拿人,若有反抗者,立斩。」 霍尘哑然,提刑按察司的最高长官,按察使褚寒。 狼族人本来怒气沖沖地要报仇,对于面前单枪匹马的两个人毫无畏惧,甚至都已经想好了要如何将二人大卸八块,来祭奠牺牲的兄弟,结果还没来得及说别的,立刻就被褚寒带人拔了气门芯,成了叼着粗布的锯嘴葫芦。 第20页 褚寒回身沖顾长思行了一礼:「下官来迟,王爷赎罪。」 「褚大人客气了,按察司来得正好。动手吧。」 褚寒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王爷移步,大雨滂沱,莫着了凉。这儿一切交给我们即可。」 「有劳。」 顾长思客气地一颔首,转眼就对上了霍尘甚为迷茫的目光。 他拽了霍尘一把:「走吧。头顶有棚的地方不待,非要在这里淋雨吗?」 按察司掌管刑狱,褚寒却是个实打实的细心贴心之人,傍晚时接到顾长思的密信,让他带人过来包饺子,是以他带来的人极多。可令顾长思没想到的是,褚寒不仅带人来了,居然还能分两个手下出来带他俩离开,甚至准备好了干爽的衣物,只待两个人换下。 如意楼前面已被控制,一波一波人鹌鹑式的聚在一块不敢吱声,老鸨和龟公两个人像是不明白出了什么事似的,只道按察司来拿人,个个煞气深重,连个眼神都不敢乱飘,齐齐抱头蹲在柜檯后面不敢动作。 顾长思换好衣服出来,霍尘已经在门口等他了,身上尚且干爽,只是头髮难处理,水珠成串下落,很快就洇湿了布料。 顾长思搭着毛巾,微微一使眼色,立刻有人给霍尘也披上一样的。 两个人走到台边看下面鸦雀无声的大堂,霍尘看顾长思成竹在胸的样子,喉头滚了滚。 「王爷早有安排?」 「怎么你也和张觉晰一样,总觉得本王什么事都喜欢自己逞英雄呢?」顾长思轮指敲在栏杆上,笑道,「既然都说了是紧急撤离,哥舒骨誓知道已经暴露,便不会在意人多人少的问题,那么为了尽快结束,势必会带很多人。此行,我一不带定北王府府卫、二不安排梁捕头手下,就和你两个人来,单枪匹马一挑多,我脑子有病么?」 霍尘抿了抿唇,心道的确如此,是这么个道理。 只是旁的不说,北境十二城的人对顾长思都有种近乎神一样的膜拜,毕竟当年老狼王就是在他一个人单枪匹马闯敌营的情况下杀掉的。因此,在北境人眼里,顾长思一人能敌千军万马,他在北境,就是北境的镇门神。 顾长思毫无波澜地瞟了一眼,褚寒动作很快,带人进来了。 他毫不客气地拎起龟公和鸨母两个人,令牌往眼前一晃,冷声道:「按察司查案,老实交代,狼族秘密交易地点藏在如意楼后院,这事儿你们知不知道?」 「不知道啊,爷!不知道啊!」那龟公抖得跟个筛糠似的,「我们……我们就是平民小老百姓,哪能接触得到那么些人啊,狼族人……狼族人进来,别说我们了,你们也会先知道不是么?小的哪里懂这些事啊?」 「对啊对啊。」鸨母也在一边帮腔,还想上来拉扯一把褚寒的衣角,被他一记眼刀瞪了回去,「小的就是开个生意、图个生活,什么狼族、交易……这、这、这、这我们哪知道啊?」 褚寒根本不吃这套:「人就在你们后院扣着,装了粮草的箱子挖下去足足有十多箱,你跟我说你不知道?后院不是你们家的地方还是怎的?不说实话,行,那回按察司候审吧。都带走!」 下面立刻又乱作一团,顾长思专注地用毛巾擦着头髮,目光发直,对下面的乱象视若无睹。 霍尘不自觉地唤他:「……王爷?」 顾长思「嗯」了一句:「怎么?」 「王爷可是想起来了什么事?」霍尘看他面色平静,并没有收网的喜悦之色,「眼下人赃并获,而卑职以命赌誓,说如意楼必定有问题,如今看来也没错,我也可以松一口气了。」 他开玩笑道:「否则,真担心项上人头不保了。」 「我对你的脑袋没那么大的兴趣。」顾长思微微蹙了蹙眉,「只是在想方才那狼崽子说的话。粮草既已找到,如今褚寒带人翻遍了后院,却对火.药一无所获,这事情还不算完。」 相比于粮草,火.药显然更为重要。 霍尘知晓利害,闻言目光也随他下撇,大堂里的人拉扯的拉扯、哭泣的哭泣,三三两两聚在一堆儿,比赶集还要热闹,如意楼本来铺了厚厚的艷粉色地毯,也被踩得脏污狼藉。 「不在地下……」顾长思唇畔动了动,旋即勐地抬眼,望向了正中央那只硕大的花篮。 他像是突然被什么击中了似的,转身就下了楼,步履生风,霍尘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只见一抹黑金色身影冲进了乌泱泱的人群,伸手从一旁捞过来一柄长弓。 所有人都在角落里窝着,中间给舞姬搭得高台人迹寥落,绑着的花结都黯然失色。 顾长思旋身踩上台阶,整个人倾斜向上,冲着那正中央吊起的花篮微微眯眼瞄准,在弓弦嘎吱作响的紧绷声里拉开了长弓。 左手一松,离弦之箭刺破了杂乱无章的骚动,人群静了一瞬,老鸨的尖叫声震天动地。 砰地一声巨响,花篮从中间戳穿,丝绸挂着残破的花篮从十层楼中纷纷扬扬地垂落,纷纷扬扬的花瓣雨下,几个同后院一般的精緻箱子在连绵的粉色中格外惹眼,如石块一样直直砸下来。 顾长思还没看清,就被人一把搂住了腰身,勐地往后一扯,后背重重地撞进霍尘惊魂未定的胸膛中。 箱子落地砸起了一片木屑,除了尖叫傻眼的龟公和鸨母,在场所有人都下意识捂住了口鼻,等到那阵尘烟过去,粉色的花瓣残尸中歪歪斜斜地躺着十几只碎裂的木匣,里面黑色的粉末洒了一地。 第21页 不待褚寒吩咐,立刻有机灵的上前去,将黑色粉末取了一些捧在手心,先送到顾长思眼前。 顾长思挥了挥,他已经确定那是什么东西,都不用再看了。 「后院不知道,天天迎来送往的前厅都不知道?」褚寒冷眼扫过两人,「带走!」 一声令下,那龟公和鸨母像是忽然被人踩中了尾巴,勐地蹿了起来,把压着他们的人往旁边一推,疯狗似的冲出了如意楼大门。 他们俩那哆嗦的样子让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还能有胆子跑,被掀翻的佥事被推愣了一下,才来得及去追。 这是眼瞧着行迹败露所以破釜沉舟了,外面大雨如注,人影都交杂在黑夜里,吵杂声响成一片,霍尘松了环在顾长思腰上的手,从褚寒手中抢过长剑,也跃入了磅礴大雨中。 褚寒刚想拦,被顾长思制止了。 他眼里有比黑夜还浓重的暗色:「让他去。」 未几,老鸨和龟公被五花大绑扛了回来,佥事在一人的膝弯踢了一脚,两人狼狈跪下,就被一只铁掌将侧脸砸进了泥水里,死死地压在水洼中。 「王爷,大人,两名嫌犯均已伏诛,敬请示下。」 顾长思和褚寒站在如意楼暧昧朦胧的灯光下,雨水噼里啪啦砸在头上的伞顶,顾长思扫了一眼,沖褚寒一笑。 「两名嫌犯?褚大人,手下人办事有点没理清啊。」 他雪亮的目光穿透雨幕,死死地钉在了站在龟公鸨母两人身后的霍尘身上。 「这还有第三名嫌犯,给本王拿下!」 第10章 诉情 褚寒绷紧的面皮微微一抽,顾长思的语气有种不容置喙的笃定,仿佛刚才在雨幕中撩人家额发的不是他,他看着霍尘的眼神里如霜似冰,带着沉甸甸的质问和怀疑。 站在霍尘身后的手下瞬间反应过来,两把长刀交错着一压,胳膊反手一剪,人就单膝跪在老鸨和龟公旁边了。 霍尘这次倒是没有丝毫的慌张和诧异,甚至有种早该如此的意料之中,倾盆大雨将他的发淋得湿透,刚刚换上的干燥衣服也和前一件沦落成了一样的下场。 他单膝跪在那里,目光如炬地看着顾长思,没有说话。 「褚大人,把那两个人先带走吧,我有话要和霍捕快单独说说。」顾长思接过伞,信步走进了大雨里。 他缓缓停在霍尘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霍尘费力地抬了抬头,搁在他后颈上的刀锋危险地逼近一寸,刺骨寒意瞬间掺着雨水涌进骨头里。 「你不惊讶么?怎么我的刀有朝一日也会落在你的脖子上?」 「不惊讶,就是有点寒心啊,王爷。」霍尘痴痴地笑了下,「毕竟自从与王爷相遇以来,卑职对王爷尽心尽力,还以为能让王爷打消些对我的顾虑呢。」 「我说过,阿谀奉承那套在我这里行不通。本王只信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还是讲实话比较好。」 雨水顺着伞骨滴落,如一条穿了线的珠帘砸进霍尘裸露在外的后颈上,霍尘嫌凉似的缩了缩。 「王爷有问,卑职毕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第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会狼族话?」顾长思微微弯了弯腰,「你那两句,我听你说的轻车熟路、毫不蹩脚,不是第一次说吧?」 「的确不是第一次。」霍尘笑了下,「卑职在认梁捕头为师之前,在狼族境内生活过一阵子。为了生存,是以会狼族话。但我也只是待过一阵子,渭阳城不少青年都游走在大魏和狼寨边缘讨生活,这不算什么罪名吧?」 「你在狼族做什么为生?」 霍尘微微一凝,这次没有看着顾长思了:「……倒斗。」 「倒……」顾长思被他说愣了,「你还真是『多才多艺』。」 「狼族与大魏一样,流行土葬,陪葬品众多,有兽骨也有金银。兽骨坚硬,可以改造成工具;金银那便不用说了。我知道大魏对于一事法治严厉,可两国之间隔着血海深仇,我挖点儿狼族的墓,王爷,就别追究了?」 顾长思确实没追究,低了头问他:「第二个问题,那夜本王伪装阿青混入张府,你是故意拦轿子的,是不是?」 霍尘抬起眼皮:「是,但我不知道里面坐的人是谁,遇见王爷实属碰巧。但我的确很不喜欢张觉晰,本来是想羞辱阿青顺带着羞辱他,却没想到会遇见……」 当霍尘轻车熟路来如意楼的时候,顾长思便对他当时掀轿帘看见自己的事情生出了怀疑,他没来过如意楼,可是他不相信来过几次的霍尘会对阿青丝毫不识。 既然如此,那么他当时没有拆穿自己的身份、又跟着梁执生来了张府,动机就很可疑了。 顾长思动了动唇:「你和张觉晰之间有何仇怨?」 「我的父母……都死在狼族人手里。」霍尘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王爷也与那狼崽子们有血海深仇,可不止你,还有芸芸众生,北境十二城的百姓永远也忘不了五年前的屈辱,张觉晰与狼族人勾结,此等大奸大恶之徒,不将他千刀万剐,难消我心头之恨。」 顾长思瞭然地直起腰:「这就是你这些天为我鞍前马后的原因,觉得我帮你报了仇,你想感激我?」 剎那间,霍尘刚刚还凶光外露的眼神骤然柔软下来。 「不是……不只是。」 第22页 顾长思垂眸看着他:「这是我的第三个问题,你仔细想好了再说。」 四周变得极其安静,只能听到雨滴敲打在伞面的声音,一阵冷风吹过,霍尘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 「不只是因为王爷出手,收拾了张觉晰。」霍尘咬了咬牙,大胆地看向顾长思的眼睛,「小王爷貌绝当世,在下一见倾心。」 他壮着胆子说出这句话,不知是谁倒吸了一口冷气,他眼前骤然一黑,原是顾长思衣袂掠起,抬脚重重地踩在了一柄压在他后颈上的刀身上! 他足下用力,霍尘被这股大力压得抬不起头,迫使他深深地低了下去。 他看不见顾长思的表情,只能听见他的声音辨不清喜怒的交杂在风雨之中。 「还有呢?」 霍尘闭了闭眼,引颈受戮一般,白净的后颈被雨水沖刷得如同一块羊脂玉。 他咬牙道:「只图王爷垂怜痴心,许我贴身陪伴左右。」 说罢,他如同交代完了遗言,另一只膝盖也放了下来,整个人松弛地跪在水洼中,只等顾长思的一个判决。 不知过了多久,踩在刀身上的力道松开了。 他愕然抬眼,顾长思也蹲了下来。 「霍尘,今晚这些话你听清楚了,我只说一遍。」顾长思深深地看着他,「我凶名在外,不是什么好人,且也不是个唿风唤雨的王爷,我没兵没权,抛却和狼族相关的诸多事项以后,我只是个在北境度日的『闲散王爷』,你跟了我,不见得会比跟梁执生有盼头。」 霍尘看着他,喉结不由自主地动了动。 「而且,我府上规矩很严,最见不得有二心之人。」顾长思沉声道,「上一个有二心的人被我亲手卸了双臂,废了双腿,生不如死。霍捕快,定北王府不是个逍遥窝,甚至还有一些你都不敢想像的血雨腥风,你可要想清楚了。」 「我……」 「身体髮肤,受之父母,不过一张皮囊而已,不值得你用一辈子作陪,冒这么大的风险跟我。」顾长思摆了摆手,示意他们把霍尘放开,「我要问的话问完了,霍捕快回吧,今夜辛苦了。」 「王爷!」霍尘顾不上酸软的双腿,匆忙从地上爬了起来,一把攥住了顾长思的袖子,剎那间濡湿一片。 顾长思怔怔地看着他。 「我不怕那些。」霍尘露出个笑容,湿淋淋的,带着和煦的暖意,「小王爷,给我个机会,让我陪着你。」 大雨如注,顾长思嘴唇动了动,话语消散在雨幕之中,几不可闻,只是那伞柄微微一倾,替霍尘遮去了头顶的暴雨和冷风。 * 那天雨后,气温急转直下,霍尘饶是铁打的,在雨里淋了那么久都要受不住,回去就浑浑噩噩地发起烧来,好在他常年习武、身体底子好,没过几日就又活蹦乱跳,并且接到了顾长思亲自去跟梁执生要人、要将他调往定北王府的消息。 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霍尘当时那是格外的爽,直接从床上蹦到院子里打水,要洗漱干净好早日赴任。 梁执生赶过去看他的时候,他正卷着水桶的绳索,一桶一桶往上拎水。 「师父来啦。」霍尘抹了抹汗水,「稍坐,等我把这桶提进去……」 梁执生拎着他的领子就把人摔进了屋里。 他本就刚刚退烧,这么一摔好悬没摔个眼冒金星,撑着额角坐起来,看向他师父的眼神里有几分委屈。 「怎么了师父?」 「到底发生了什么?定北王亲自跟我要人,说你要进定北王府任职?!」梁执生拧着他的领子,「你到底想干什么?霍尘,我是不是警告过你,如果你想报仇,也不要通过顾长思这一条路,你们俩道不同不相为谋,别亲近最好!」 霍尘的眼睛冷下来:「我记得。」 「那你现在是怎么回事儿?!」梁执生几乎在咆哮,「我能怎么说?定北王亲自找我,我还能不放人吗?那夜下大雨到底出了什么事,我听说你在雨里跪了很久又是怎么回事?你一五一十给我讲明白!」 霍尘垂下眼帘,将那夜的过程捋了一遍讲给梁执生听,梁执生丢开手,疑惑不已。 「……顾长思怎么会突然对你起那么大的疑心,你说什么了?他情绪可有不寻常的地方?」 「其他倒也没什么。」霍尘敲着太阳穴,仔仔细细地又将那天的事情过了一遍,「就是,我说他是『大魏唯一一个异姓王』的时候,他面上的表情有些奇怪。」 他抬眼看向他师父,惊奇道:「对,和你现在的表情差不多。」 梁执生一时语塞,他千算万算也没想到,居然在这个地方会出问题。 霍尘疑惑道:「怎么了么师父?这又有什么问题,国姓姓宋,他姓顾,这不就是唯一一位异姓王么,我哪里说错了?」 梁执生的表情堪比走马灯,一时一个色,有趣极了。 半晌,他嘆了口气,重重地坐在霍尘身边,哑声道:「以后这种话,不许再说了。」 霍尘不解地看着他。 梁执生面露难色:「阿尘,我知道,你记忆有损,所以对于一些事情不甚了解。也罢,事已至此,天命难违,我现在就告诉你,为何此事会犯了他的大忌讳,以后在定北王府里,可不许再说这种话了。」 「怎么说?」 梁执生纠结半天,似乎在考虑从哪个地方说起:「你知道……淮安王吗?」 第23页 霍尘实诚地摇了摇头。 梁执生道:「当今圣上是先帝第三子,名为宋启迎。当年先帝病重驾崩,太子继位,改元昭兴,但当今圣上却不是先帝朝唯一一位太子,先帝的第一位太子,是他的大儿子,宋启连。」 「先太子宋启连,忠孝仁厚,性情温良,在群臣中素有贤名,却在景宁四十二年触怒先帝,被贬黜为淮安王,另立皇三子宋启迎为皇太子,也就是当今圣上。」 霍尘点头道:「太子另立,就不会有夺嫡之乱,先帝此举似乎并无大不妥。」 梁执生却摇摇头:「三年后,先帝病危,太子继位。如你所说,一切顺理成章,并无问题。」 「可是,先帝驾崩前,曾经写下一封遗诏。」 霍尘心脏突地一跳,说不上为什么。 「遗诏上书,先帝临终悔恨,要復立废太子淮安王宋启连,即皇帝位。」梁执生目光幽幽,「据说,那侍奉的老太监冒死传遗诏至淮安,一面逃脱新太子的追杀,一面夜以继日,最终死在了淮安王府门前,幸不辱命,将遗诏送到了淮安王手里。」 霍尘不自觉揪住心口布料:「可是……当今登基的是新太子宋启迎,并不是淮安王。」 「对,所以遗诏到底是否存在,已然变成了大魏至今一个扑朔迷离的悬案。」 「有这么一封遗诏在,当今天子的龙椅坐得住吗?」霍尘拧着心口一块小肉,也不知是疼得还是笑得直抽气,这岂不是相当于往天子脑袋上放一柄宝剑,随时随地都有正当理由将他轰下高台,「可是……这和定北王又有什么关系?」 梁执生顿了一下,声音低沉下来:「淮安王与淮安王妃早逝,一生唯有一子。先帝驾崩后,新太子登基,改元昭兴。昭兴元年除夕宴饮,皇帝令淮安王携家眷入京,说钦天监发觉天象有异,为保国祚,令淮安王将其子改姓、换名、从宗室玉牒上抹去。」 「为保孩儿性命,淮安王听命,其子改随母姓。」梁执生沉沉道,「淮安王妃,姓顾。」 霍尘勐地抬眼:「你是说……」 「若真有遗诏。」梁执生莫名地笑了一下,暮色四合,他的表情也随着夕阳一起落寞下去,「咱们这位定北王,现在应该在长安城的东宫之中,做他举世无双的皇太子。」 第11章 入府 若是太平安康,谁愿意做一个疑心深重之人。 顾长思身份太特殊了,他活在世上一日,哪怕远在北境,都会像是一卷行走的遗诏,冷冷地提示着龙椅上的帝王,死在淮安王府前的老太监没有闭上眼、先帝在九泉之下也不曾咽下那口气,淮安王的血脉仍然在替父问责,逼问那九五之尊,究竟谁是正统。 那捲遗诏的最终下落,或许只有顾长思知道。 所以皇帝不敢动顾长思,对他的好坏赏罚落在世人眼里都与那遗诏息息相关。淮安王是死了,可他的儿子还活着,来自那上一辈人的凝视并没有消失,一夜一夜让皇帝和顾长思这对叔侄无法安眠。 霍尘打点好行囊走到定北王府前时,脑海里还在回想前一日梁执生告诉他的话。 「顾长思能够走到今天这一步,太不容易了,阿尘,是非恩怨各有其主,别让定北王再受额外的辛苦。」 清晨的阳光勾勒出了一道金边,沉睡的嘉定城中,定北王府如一柄定海神针,沉默又无言地戍守在大魏的北方边境。 他定了定神,前去敲门。 门口守门的小厮打着哈欠应了一声,拽开门看见是他,目光都亮了起来,剩下一半的哈欠硬生生吞了回去。 「霍哥来得好早!您身子骨大安了?」 霍尘有些意外,但还是应下来:「大好了,多谢关心。」 「您别客气,现在整个嘉定城,谁不知道您是王爷眼前红人呢。」小厮凑过来跟他咬耳朵,「不过放眼天下,也就只有您敢这么算计咱们家王爷,又帮着破案又表了忠心,哪一步稍微没走好,依着咱们王爷的脾气啊,不砍了才怪呢。」 霍尘哭笑不得,心说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呢,一道熟悉的声音却直接将小厮的话头截住了。 「我看王爷第一个该砍你。」 那小厮跟个小鹌鹑一样,一缩脖子,不敢说话了。 祈安穿戴整齐,伸手在那小厮眉心一拍:「守你的门去,话那么多,昨晚做美梦了是怎么的,赏你多守几夜门好不好啊?!」 「祈哥,我错了错了。」小厮忙抱拳,「我这就回去了,您可别安夜班给我,困死了。霍哥,回见哈,改明儿咱哥几个喝酒去。」 霍尘答应得倒是爽朗:「好说。」 转过头就看祈安一脸复杂地看着他。 「不好意思,平日里跟兄弟们贫嘴贫习惯了。」霍尘拽了拽身上的包袱,「那个,祈哥?我这……去哪里报到啊?」 「叫我祈安就行。你没有报到的地方,直接去你的住所看看吧。」祈安探究地看着他的脸,「……霍捕快,我有个问题,从看见你的时候就想问,已经很久了。」 霍尘正被他看得一脸不自在,下意识摸了摸面皮:「你说?」 「你家中……可有兄弟姐妹?」祈安垂在身侧的手悄悄地攥紧了衣角,「远的也行,堂亲表亲……都可算。」 「没有,我家从我爷爷开始就辈辈单传。」霍尘手指在空中划拉了一下,是根线,「我家世代都在渭阳城,你要是不信,打发人去问问就知道了,一点兄弟姐妹都没有的,五服之外不清楚了,五服之内肯定没有。」 第24页 祈安眼中的光一点一点沉寂下去:「哦,这样。」 霍尘一笑:「怎么了么?我长得很像你原来认识的人?」 祈安被戳中心事,没有立刻作声,这短短一瞬的沉默就让霍尘明白了所有,但瞧着祈安不像是愿意多说的模样,他也知情知趣,没有刨根问底,而是摸了摸下巴,开了个玩笑。 「怎么我这张脸还有点大众脸么?我自以为长得还算是俊秀出众,却不想还能撞脸。」 祈安被他逗笑了:「倒也没有,霍捕快自然还是俊秀出众的。」 平心而论,霍尘的五官并不像他记忆中的那个人,但只要霍尘一笑,那些五官都生动起来,就总会让他想起昔年上巳节。 草长莺飞,长安城郊那人一身红衣,银鞍白马,一骑绝尘的少年意气。 但那都是过去了,祈安将他引入房中:「这里是你的住所了,你和我们不大一样,在你之前,定北王府其实并没有王爷的贴身侍卫,你是第一个,估计也会是最后一个。」 若说之前霍尘不懂为什么,现在也尽然明白了。 顾长思身边,会武的人越少越好、他的僕从与他越冷漠越好,这样他越是孤身一人,皇帝就越是放心,连带着他身边的人也会愈发安全。 祈安关上门,郑重道:「霍哥,那天我听见你同王爷聊天,你年岁比我、比王爷都长些,我就这么叫了。往事如烟已散,既然已经入了定北王府,那么有些事情,我还是先与你交待明白,这样对你、对王爷都好。」 霍尘正色道:「你讲。」 祈安先把定北王府的基本规矩讲了一遍,以防霍尘在这里生活出现什么岔子,这是新人入府的必备流程,定北王府里面有多少人,祈安就背了多少遍,简直闭着眼睛都能顺口熘出来。 末了,他接过霍尘倒的一杯水,一口灌了下去。 「差不多就是这些,但有些话,我还是想和霍哥单独说说。」祈安把杯子搁下,「王爷武功不低,按理来说其实不大需要贴身护卫,他身边人越多对他越不利,但他对你总归还是有那么一些不同,所以才破例收了你。这一点,不消我这个外人讲。」 「所以我想跟霍哥说的是,王爷看着冷,在意的人很少,但只要被他放在心里的,无论身份地位,他都能给宠上天去。因此,如果你能够让他在意,万万别辜负王爷一番信任。」 霍尘应了句好,想了想又觉得这一句有些轻飘飘,补道:「我不会辜负他。」 「还有一件事。」祈安压低了声音,「我不知道你了解多少,但是,永远别跟王爷提及五年前的嘉定之役。」 * 辰时一刻,顾长思起身了。 祈安带着霍尘来到他的卧房门口,敲了几下,传来一声还带着惺忪睡意的回应,也把霍尘的魂儿从那祈安欲言又止的嘉定之役中勾了回来。 祈安推门进去,他急匆匆跟上,这才真正意识到,从此,他将与顾长思朝夕相对,日日共处。 这个认知让他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被屋里的香气一扑,更是如同泼水入油锅,浑浑噩噩地上了头。 顾长思屋中点了玉檀香,那香气本淡雅怡人,可也不知为何,屋中的香气馥郁,比寻常玉檀香的香气要浓重很多。霍尘后知后觉想起,在如意楼里他捞着顾长思回撤的一撞,在那般香气浓郁的环境里,也撞出了几分清甜的玉檀香味。 水墨画屏风挡在中间,映出顾长思坐在塌边慢慢揉动脖颈的侧影,霍尘眼瞧着被随便挽起的长髮跟着他的动作左摇右摆,像是春日杨柳,微风一拂,总会荡漾出几分情思。 「来了。」 霍尘勐地回神:「王爷。」 祈安侍奉着他穿戴好了衣服,他抓着散发走出屏风,打眼一瞧。 「瘦了啊,霍捕快。」顾长思从祈安手中接过髮带,取了半束头髮绑起,「这几日不见,身体好些了吗?」 「大好了,否则也不敢来呢。过了病气给王爷又如何是好。」霍尘目光自顾长思颈后一触即收,做了个深唿吸的动作,「王爷燃的香真好闻。」 「又到秋冬了,点香去一去药味。」顾长思没说是什么药,但穿得很单薄,看起来和夏季时穿得不差毫分,也不见要添一件衣服,就提步要出门了,「还没用早饭吧,走吧,一起去膳厅吃点。」 「你——」霍尘拦了他一把,诧异道,「你就穿这些?」 「哦。」顾长思的语气里有些刚睡醒时的迷煳,「刚睡醒,脑袋不大灵光,忘记了。」 然后霍尘就看见定北王从一旁的架子上捞了件黑金大氅下来,往身上一披,就算是完事儿了。 一面还吩咐:「于别的那套月白色衣服,那天晚上在如意楼沾了血,洗好晾干再送回去。」 祈安对他的穿衣风格见怪不怪:「放心吧,王爷,已经洗好了,估摸今天就能晾干送回温大人那里了。」 「好,那走吧。」顾长思瞟了一眼依旧很诧异的霍尘,道,「你还有什么问题?」 「没、没什么问题……」霍尘一想起那厚厚大氅下单薄的衣服就牙根疼,「走吧,王爷请。」 一路过去,才知道祈安说得没错,顾长思对他们平日里一定是极好,府里上上下下的僕从,凡是见到顾长思的都会请安,而且这请安不似寻常公侯之家那种礼教森严的躬身弯腰行礼,大多数是瞧着顾长思来了,回头沖他一笑,附一句「请王爷安」,连带着萧条的花园都明媚了起来。 第25页 顾长思一一回了,才道:「定北王府里面的僕从都是北境十二城的人,家里贫苦,生存艰难,来我这总有口热乎饭吃。我倒也无所谓那些繁文缛节,府里么,和和气气一团便好。」 霍尘目光收回来:「王爷未单独开府时的家丁僕从呢?一般不都是会带些老人过来吗?」 淮安王夫妇早逝,又不是整个府邸都没了人,按照惯例,淮安王府的下人都会跟着顾长思走。 可顾长思眼睫一眨,只道:「没有老人,除了祈安以外,没有旁人了。」 从卧房到膳厅这几步路,因为这句话而骤然沉闷了起来,霍尘自觉需要哪天去寻梁执生或者祈安再补补课,但定北王本人仿佛没怎么在意,领着他进了膳厅,还指着自己左边第一个椅子让他坐。 顾长思指着满桌饭菜:「吃吧,吃完饭稍作休息,还有事等着你。」 霍尘早就饿了,闻言艰难地把目光从饭菜上撕下来:「什么事?」 「你的功夫。」顾长思端起汤羹,神秘莫测地沖他一笑,「霍捕快到底有几斤几两,就敢放言要护我安危、做我护卫,这不得让本王好好品鑑品鑑?霍捕快,吃多些,有多少本事都拿出来看看,本王拭目以待。」 第12章 枪法 霍尘瞬间就不饿了。 他拎着筷子无所适从,面色凝固,顾长思好笑地瞟了他一眼,本来就不错的心情愈发晴朗,手里的甜羹都比平日多出三分甜蜜来。 他无视了霍尘讨饶的目光,甚至明知故问道:「霍捕快怎么不吃饭?不合你口味么?」 「王爷……」霍尘无奈地露出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颤颤巍巍地去夹水晶小笼包,「卑职诚惶诚恐,你可别这么叫我。直唿大名就行了,我也不再是嘉定城捕快了。」 「你今年已经二十五了,没有字吗?」 「我们这种小人物,哪里用得着字,有个大名用用就不错了。」霍尘塞了一只小笼包,目光四下一扫,意外地发现定北王府的吃食并不同于嘉定和淮安两地的口味,反倒和京城味道相似。 梁执生说过,淮安王夫妇去世后那年顾长思才九岁,而他来嘉定城是二十岁,那么余下的十一载岁月,无论皇帝因为遗诏而产生的疑心有多深重,失去父母双亲的淮安王世子应该还是被他接回了京城,照料长大。 一想到顾长思居然还能在那波谲云诡的京城里长大成人,霍尘都有种后怕和心惊。 顾长思又吃了些点心,正慢条斯理地把葡萄干从面点中摘出来,只见方才看门的小厮快步走进来,把一封信呈在案上。 「王爷,方才按察司褚大人派人登门,让务必将这封信尽快交给您。」 顾长思没避着人,三下五除二拆了信。 这些日子,霍尘病着没再接触张觉晰一案牵连出来的事情,但定北王府这边一直没有停了追查,如意楼的老鸨和龟公已经认罪伏法,承认自己受张觉晰之命,将交易的物品藏匿于如意楼中,方便交接,自己从其中收取回扣。 阿青挨过定北王府地牢的刑罚,状态本就岌岌可危,又听说东家已倒,悲鸣了一声在地牢里自尽了。 这一切顾长思心里差不多都有数,褚寒将供词写得简明扼要,最后附了一句:「如意楼已收网,但地点绝不仅限于此,按察司会继续追查,是否要通知都指挥使司一同做好准备?」 顾长思沉吟了一下。 大魏地方由布政三司共治,布政司掌行政、按察司掌刑狱、都指挥使司掌军事,三权分治、相互掣肘,张觉晰这一件案子如今已经把布政使温知、按察使褚寒都扯了进来,但是对于都指挥使韩恩,顾长思一向都是能迴避尽量迴避的态度。 原因无他,军权一项在皇帝眼里最为敏感,他才不上赶着送人头。 祈安送来了纸笔,顾长思抬手挡了,只道:「跟褚寒说,让他自己看着办。」 祈安心知肚明地一扬眉梢。看着办这三个字就很妙,若是褚寒通知了都司,那也是北境三司正常未雨绸缪,以防狼崽子狗急跳墙,不会把顾长思这么个敏感人物牵扯进去;而褚寒是何等人,人精程度那是比温知有过之而无不及,也必定会从他这句「自己看着办」里品出中立但偏向于把拉都司进来的暗示。 霍尘眼神逡巡了一个来回,笑道:「说起来,有件事还没请教王爷。」 祈安从善如流地去传话了,顾长思收回目光:「怎么?」 「那天在如意楼,你怎么确定,火.药会藏在花篮里?」 「狼崽子说不在地底,可那么大个如意楼,不在地底却想要藏火.药可有些难。」顾长思继续专心致志地挑他的葡萄干,「火.药那种东西易燃易爆、且不能沾水,必然不会放在潮湿之处,嘉定入秋后天凉的太快,如意楼又是纸醉金迷的地方,小倌与妓子屋中必定要求更暖,因此又不会放在屋里。」 那块点心上的葡萄干终于挑完了,顾长思才纡尊降贵地吃了第一口:「那天我到的早些,花篮里的花瓣落下正好被我接到,那股馥郁的香味有些浓得不同寻常,结合狼崽子的说法和火.药的特点,我便赌了一把,没想到赌对了。」 「王爷英明。」霍尘的熘须拍马此时显得很不走心,甚至带了调侃的意味,「就是英明的王爷居然还挑食,是不是不甚符合您的身份啊?」 第26页 顾长思瞟了眼被他摞成一小堆的葡萄干,回来的祈安刚好听了这么一耳朵,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了。 顾长思登时脸上就挂不住了,脸上青红交加,似乎没找着个骂人的切口,半晌,他放下筷子,阴恻恻地一笑:「行,霍尘,我看你是吃饱了也歇好了,都开始碎嘴子念叨我了。那走吧,练武场换身衣服,今天你不把桩子给我砍断二十根,你怎么进的府我就让你怎么出那个门。」 * 定北王府里面除了顾长思这一个主子外再无旁人,因此前面还不觉得,后院就显得格外空旷,顾长思无意风月,但喜好风雅,后院空地里栽了一片小梅花林,里面还安置了几块造型奇异的嶙峋石块,转过垂月门去别有洞天。 梅林旁边就是一处空地,摆了一张石桌和两张石凳,祈安已经带人提前把这里收拾出来了,戳了二十个练武用的木头桩子不说,甚至还给顾长思泡了一壶好茶,眼瞧着果然是要「好好品鑑」一番霍尘的功夫。 霍尘有些侷促地转了转手里的捕快刀:「那……卑职献丑了?」 顾长思悠哉悠哉倒茶:「请。」 霍尘的刀随着「请」字一起铮然出鞘。 晨起清寒,霍尘的刀锋比早上的冷霜还冰了三分,刀刃带起一阵罡风,削着木桩上头的红绸就噼了过去,他身形如游龙一般,墨发被挽成高马尾,游走在那红绸绑住的木桩之中,如同寒梅斑斑红蕊的画卷上生出一根墨色的树干,凌厉的走势像是要将画面一分为二。 一刀勐然捅出,霍尘手腕一翻,只听一声脆响,木桩在他刀下四分五裂,木屑翻飞间,他腾挪起身子在空中翻腾了几周,旋即稳稳落在了另一只木桩上。 不等他抬起眼皮撩一眼顾长思的反应,一道寒光闪过,祈安懵懂转头,发现方才还在他身边淡定品茶的王爷,不知道什么时候抽出破金刀冲上去了。 顾长思那一刀极巧妙又极灵活,霍尘根本来不及躲,任由刀锋擦掉他半缕髮丝,又从木桩上翩然落地,不等站稳,顾长思持刀而来,与他纠缠在一处。 「收臂、压腕、出刀角度不对。」 顾长思神色专注又认真,霍尘哪敢真跟他比划,两个人手里都是见血封喉的利刃,万一伤着顾长思,且不说他会不会被丢出去,他自己先要悔死了。 但顾长思一点都不像是要收着打,他左手如同刀锋本身,横噼竖挡、转刀反手一系列动作出神入化,一把破金刀在他手里如鱼得水、相得益彰,雪亮的刀光将他的眉眼映衬得更加凌厉漂亮。 这双眼睛就合该配上剑影刀光,越是无情越动人,越是冷心越动心。 霍尘神思就这么稍稍跑偏了一瞬,却根本逃不脱顾长思的眼睛,他掐准了一个空挡用刀背一别,霍尘手臂被绞住,下意识松手,捕快刀直直坠落,被顾长思凌空一脚踹了出去,打着旋儿飞了好远,压着红绸拦腰砍进了木头桩子里。 顾长思利落收刀,霍尘因为方才的一瞬走神而有些惊魂未定。 「王爷……」 顾长思勐地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祈安。」 祈安看得津津有味,勐然点名还有些没回过神:「啊……啊!有!」 「去兵器库给霍尘挑一个新的,他不适合用刀。」顾长思转头看向霍尘,他额角还沁着汗珠,有些不解地盯着自己,「你最开始学的兵器应该不是刀,或者说,你还有更衬手的兵器,对不对?」 霍尘看了眼自己的双手,还有些汗意,他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实不相瞒啊,王爷,这个我还真不知道,我不大记得。」 「一些发力点还有下意识动作骗不了人。」顾长思倒没深究,示意祈安,「去兵器库给他挑……挑一柄枪来吧。」 话音刚落,祈安的脸色勐地变了。 不过他调整地很快,笑道:「王爷,十八般武器呢,怎么就非要给霍……霍侍卫长.枪呢?」 「他动作干脆漂亮,但用刀时却显得有些侷促,是武器不当的缘故,其实他方才很多进攻以及格挡的动作都是用枪之人的下意识,一柄好枪,想必能让霍侍卫打起仗来事半功倍。」顾长思勾出一个好看的笑,「怕是活干杂了,老本行都忘了。」 霍尘把手腕上的绑带扯松,将祈安的失态尽收眼底,转而朗声笑道:「可不是,我这种人啊,若是大事小事都往心里记,那恐怕脑子就爆炸了,不过素闻定北王以双刀见长,没想到对枪法还有如此独到的见解啊。」 「倒也不是多独到,只是听说曾经有人用枪很厉害,我在长安时翻过一些习武记录,记着那个人的枪法走势,不知怎的就记住了,觉得和你方才有几个动作很相像,所以觉得你比较合衬用枪。」 顾长思将茶一饮而尽,还是温热的。 他的声音没有波澜:「哦,说起来这个人,你们还是同宗,或许你听说过他的名字,是我大魏的昌林将军,我的师兄,霍长庭。」 余光里,祈安勐地往前蹿了一步,又硬生生止住了,霍尘不明白他怎么接二连三地有这么大反应,幸而顾长思没看见,他又不好当面问,只好扬起脸应和道:「没想到啊,我与昌林将军这么有缘,不知道哪天我能有幸和他见上一面,八百年前说不定还是一家人呢。」 「那你是没这个机会了。」顾长思又捞过来一只茶杯,示意霍尘过来喝口茶歇一歇,他面上没什么悲伤的表情,仿佛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五年前,昌林将军战死沙场,年仅二十岁。」 第27页 第13章 如故 「王爷!」霍尘正欲顺着话尾哀悼几句,祈安勐地沖了上来,端走了顾长思手里的茶杯又截走了话头。 他胸膛勐烈起伏着,几乎不敢直视顾长思略带疑惑的目光,只是抬了抬茶杯道:「茶凉得快,多饮伤身,还是别喝了,小的给你泡一壶新的。」 霍尘眼睫一眨,不动声色地当起了祈安眼里的好人:「的确,方才我看还冒着热气呢,眨眼间连手指的温度都抵不过了,这才初秋,北境的天凉得太快了。」 他眸色一转:「王爷荷包坏了?」 这俩人一唱一和地转移话题,顾长思古怪地在他俩之间逡巡了一下,但这是在府中闲聊,大多话题起得都没什么逻辑,他也没深究,目光随霍尘下瞥,腰间的香囊已经被霍尘削成了秃毛鸡。 霍尘刀法虽然不见得比顾长思精妙,但毕竟武功底子在那里摆着,凛冽的刀锋并不软弱,有些同他性格相仿的外柔内刚。 顾长思把削成秃毛鸡的香囊解下来往霍尘怀里一抛,眼风一扫:「去给他拿枪。」 霍尘一把揪住了荷包,在手里掂了掂:「王爷,人家女孩儿给公子扔荷包可都是定终身的意思啊,你这举动我可要多想了。」 顾长思剜他一眼:「你有那贼心?一只破了的荷包,还是被你割破的,还好意思让本王处理,大言不惭。」 「若我真有那贼心呢。」霍尘眼瞧着顾长思眸色微冷,忙不迭道,「好好好,我划坏了给王爷的荷包,当然由我负责给王爷换个新的。那王爷削断我的半缕髮丝,要不要以结髮来抵债啊?」 回应他的是顾长思迎面扔来的石头。 说话间,祈安整理好了思绪,从兵器库里扛了一把长枪出来,霍尘一瞥,瞬间就被吸引了所有的注意力。 那柄枪肯定很沉,祈安脚步略有沉重,扛着长枪都有些迈不开步,它通体银色,泛着幽然冷光,枪身还雕刻着栩栩如生的寒梅花枝,几朵傲雪凌霜的花瓣托起杀人夺命的枪刃,有种近乎残酷的凌厉美感。 顾长思看到他眼睛里骤然点亮的光芒,知道自己选对了:「试试看,好枪要配有能力驾驭它的主人,它在我定北王府库房里封尘这许多年,该有人给它开开刃了。」 祈安把它戳在地上,险些被它的重量带倒,待他退开几步,霍尘上前直接摸了摸那秀丽的枪身,指腹抚到它飘垂的红缨上,温柔地像是在抚摸情人的脸颊。 下一刻,他抬腿一踢,方才还仿佛重达千钧的长枪被一脚踹起,被他当空单手稳稳接住,阳光在枪刃上划过一丝锐利的光线,锋芒毕露,拢于霍尘眼尾的一点,他身形一动,那柄枪融于他游弋的身形之中,如影随形,如飞龙盘旋又如白鹤亮翅。 拿枪在手的霍尘不再是收了鞘的窄瘦长刀,而变成了一把锋利的长矛,一柄重枪在他手里如鱼得水,他的所有招式、身形、一举一动都完美到无可挑剔,进可攻退可守,明眼人一看就晓得那是个用枪高手。 最后一式收尾,霍尘气喘吁吁地停下了步子,枪身反手一别停在身后,他爽朗一笑,明亮又肆意:「好枪!多谢王爷。」 祈安有些担忧地看向出神的顾长思。 顾长思喉头微动:「……取个名字吧,它是你的了。」 霍尘略略思索,目光盯住上面寒梅花枝:「如故。」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 那一个上午过得飞快,顾长思送出了合心合意的礼物,霍尘收到了称心如意的兵器,大家都很开心,就在这样其乐融融的氛围下,祈安的不大高兴就显得格外瞩目。 他自小在顾长思身边,细枝末节的情绪波动自然瞒不过顾长思的眼睛,霍尘说要给宝贝找个好地方搁置,提前熘了,顾长思就趁机把祈安叫到跟前儿问了两句。 「霍尘的事,你发信回长安了没有?」顾长思先将话题扯了开了些,果然,祈安的精神气也没那么不足了。 「已经发回去了,算算日子,这两天就会到岳大人手里。」 「那便好。」顾长思满意地点点头,「我不相信一个人因为一件事就会全无保留地相信另一个人,霍尘的底细我这边是查不出什么别的了,可师父不同,他那边人多门道多,查得也会更细些。」 祈安应道:「是。」 「瞧你那么不痛快,因为我刚刚提到了昌林将军么?」顾长思含笑瞥了他一眼,心情不错地试了试破金刀的刀刃,「昌林将军……其实没什么的,我们两个之间没什么交集,你完全不必担心我会因为他伤怀,只是有点感嘆,这样一个人走得过于早罢了,英年早逝,可惜了。」 话题被扯回来,祈安瞬间嘴里跟嚼了一只黄连一样,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 后来顾长思又安慰了他几句,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祈安脚步发飘地回去之后,这一天都有些魂不守舍,等到夜幕降临,那飘荡的游魂才被冷不丁蹿出来的霍尘吓得归了舍。 他抚着砰砰乱跳的心脏,语无伦次地念了好几句佛:「我的妈呀,霍哥,你怎么走路都没声音的,这大晚上的,我以为迎面撞鬼了呢,吓死我了,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我可没有啊,我走路一向很有声音的。」霍尘走了几步,足底踩在地上沙沙作响,「我看是你心中有鬼,才怕迎面撞鬼吧。」 第28页 祈安不语,绕过他就要走。 「巧了,鄙人不才,之前干过盗墓的行当,特请开山祖师爷保佑过,一般邪祟近不了我的身,怎么样,要不要在下帮你驱驱鬼啊?」霍尘跟在他身边倒着走,「不收银子的,大家同在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真的,我哪里好意思收你的银子啊,我是真心实意的。」 祈安终于站住了脚,拢起袖子道:「我看,你是想问我为什么听见昌林将军的事情反应那么大吧?」 霍尘剎住步子,毫不见他被人戳中心思有什么惶恐,反而直言笑道:「果然是自小跟在王爷身边的人啊,就是聪明。」 「那你也应该知道,我们这种人呢,最会说的就是四个字。」祈安微微笑,「无可奉告。」 「五年前昌林将军战死,想必就是那场你不想让我在王爷面前提的嘉定之役吧。」霍尘懒洋洋开口,「祈安,我真没什么坏心眼,大家都是一个阵营的人了,我出卖王爷不就是出卖自己?我是怕我兜不住,像今天这样,我多顺着王爷说了两句,你看你急的跟个什么似的。」 祈安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霍尘像是怕他不放心一样,道:「我若是清楚里面的利害,以后也好给你打配合啊。要不是我今天反应快,非要揪着昌林将军的话题聊下去,你那脸色还能看吗?」 祈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挂上了与之前一般无二的笑容:「其实也没什么,嘉定之役大魏损失惨重,王爷和昌林将军都参与了那场战争,王爷捡了一条命回来,可昌林将军永远地留在了那里。这都不是什么令人开心的回忆,我怕王爷伤心,自然不愿意他继续聊。」 「就是这样,霍哥,我今晚还要给王爷守夜,先走了。」 说罢,祈安脖子僵直着沖他行了个毫不走心的礼,大步流星地离开了,仿佛他才是那个索命的冤魂。 霍尘觑着他离去的背影,从鼻腔里闷出一声冷笑:「就这说辞,谁信?不爱说就不说,我又不是非要从你这儿才能打听得到什么。」 这番对话只是一小段插曲,如同投石入水,瞬间就没了波澜,祈安的身影融进顾长思卧房的融融暖光里,霍尘回屋换了一身衣服,也转头扎进了深不见底的浓重夜色中。 梆子响过三声,夜半三更,嘉定城陷入了沉睡的安谧中,打更的更夫走过转角刚想歇歇脚,身后什么东西嗖地蹿了过去。 他勐地转身,灯笼歪歪晃晃地照了下,原来是一只猫,蹿过道路时带起了一阵风,阴阴嗖嗖的惹得他心惊。他松了口气,抬眼张望了下四周,不远处的建筑较之旁边的宽了几倍也高了几倍,走到门前一照,那是布政使温知的府邸。 更夫那点残余的提心弔胆终于随着白雾一道唿了出去,这里是嘉定府,布政三司的府邸差不多和皇宫一个地位了,这么个「天子脚下、皇城根上」,哪有鬼怪作祟还闹到布政使的眼皮子下面,强龙还压不过地头蛇呢。 他拎起吃饭傢伙,提着灯慢慢悠悠继续往前走了,殊不知「强龙」躲在墙根后,抱着方才打了掩护的猫主子,颇为感激地捋了捋它被风吹戗了的毛。 等更夫走远,他轻手轻脚地放下猫主子,把面罩在脸上紧了紧,瞄着温知府邸的方向,趁着月黑风高夜,轻巧地从墙头上一跃而入。 * 一声惨叫打破了嘉定城沉寂的黑夜,半个时辰后,定北王府灯火通明,被扰了清梦的顾长思披衣坐在床边,烦躁地揉着眉心,祈安哆嗦着手递上去一杯茶。 「王爷……温大人有请,说……说他府上出事了。」 顾长思一饮而尽,根本没从困顿里回过神:「什么事?」 「温大人没说,只说请您快点儿过去。」祈安半蹲在他面前,替他揉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莫不是……张觉晰一事?」 「如果狼崽子狗急跳墙,开始把心思动到温于别身上,那我只能说他们蠢到家了。」顾长思眼睛闭着,却动作麻利地换衣服,「堂堂布政使,大半夜的家里遭了祸,狼崽子这属于公然挑衅大魏官员,一封摺子上去,就算是打起来都不算师出无名。」 两国之交最忌讳相互侮辱,更何况是累有世仇的狼族三十寨,皇帝嘴上不说,对这群豺狼心里忌惮得很,若是有出兵讨伐的理由和十成十的把握,都不用顾长思请命,直接让兵部千里传兵符,将他们一网打尽,杀个片甲不留。 这时候,如果哥舒骨誓欺负到温知头上,那就纯粹是找死。顾长思正愁没个理由修理他,如今借着一把东风,他能给哥舒骨誓把骨灰扬到四海八方。 顾长思收拾停当,漏夜赶往温知府上,只见温大人府邸里也是灯火通宵,见到顾长思来了,门口抖得跟个鹌鹑似的小厮如蒙大赦,连忙把人往里领。 这是出了多大的事…… 顾长思握紧了破金刀,一路未敢耽搁,直接跟着小厮冲进了后院,直到他意识到这不是温知的书房,甚至连卧房都不是时,他困顿的脑袋才从中嗅出了那么一丝丝的不寻常。 狼崽子行啊……这地方挑的,又不偷北境机要又不伤北境官员,他来温知的花卉大棚里做什么? 花卉大棚里乌泱泱站了一群人,顾长思快速扫了一通,除了气愤难当的温大人以外,还意外见了个熟悉的面孔。 梁执生也在?这事儿这么大? 第29页 梁捕头面有菜色,见到顾长思的时候更绿了。 众人给定北王大驾让了条坦途,顾长思在坦途的尽头看到了……被压在地上的霍尘。 温知像是才注意到顾长思来了,嗷地一嗓子嚎开了:「你家!霍尘!大半夜!偷我的花!!!!!」 怀疑是狼崽子偷袭的定北王殿下:「……」 就这。 第14章 香囊 「他……把我的花……连根……就那么薅起来了!」 「那根还……还那么长!那么长!!!」 「我养了好久……好久啊!今晚开了第一朵……没了!没了!!!」 顾长思坐在小厮搬来的椅子上,耳边嗡嗡作响,他双手搓了搓脸,手指间漏出一条细细的缝隙看向霍尘。 「你确定你只是拔了花,没拔了他其他的……什么要命的玩意儿?」 霍尘眼观鼻鼻观心地摇了摇头。 「这还不要命吗!这是我的命根子啊!!!」温知蹦了起来,一边走一边痛心疾首、捶胸顿足,「昙花啊,昙花啊!北境养一株昙花你知道多难吗!?它开一朵花你知道多难吗?!娇滴滴的生命啊,我苦心孤诣养了它那么久啊,今晚刚开了第一朵啊,就被他这么无情地摧毁了!!!丧心病狂!令人髮指!!禽兽不如!!!」 霍尘从牙缝里哼哼出一句:「温大人,说我偷花就偷花,你别说的我好像摧残了小姑娘一样。」 「没有差别!!它在我眼里就是美人!放眼大魏也没有一个女人比它更美了!!!可它被你无情地摧毁了!!!」 顾长思太阳穴突突地蹦。 千算万算,他就忘了跟霍尘交代一句,这位才子温大人点完状元就自告奋勇来了北境,自是两袖清风、为国为民,唯独有一点,此人最爱各种花卉,来北境之后因着环境寒冷,养一盆死一盆,最后斥巨资在自家后花园里搭了个大棚,常年保温,来娇养他的花花草草们。 这大概是温于别这辈子花得最大手大脚的一笔钱,可今夜被霍尘无情地摧毁了。 英明神武的定北王在脑子里从「你为什么偷花?」「你怎么知道温于别这儿有昙花,还上赶着半夜来偷。」「看不行吗?你还给人家拔了。」「是我给你开的钱不够还是怎么的?」一众说辞里面扒拉半天,才迎着温知悲愤难当的目光,憋出了一句。 「……多少钱?我赔。」 温知作西子捧心状:「这是钱的问题吗?!这是生命!是我的美人儿!是我的爱人——」 他的爱人的话音尾巴被顾长思张开的五指堵了回去。 「五两银子。」顾长思幽深地看着他,「够买一屋子『美人儿』陪你了,行吗?」 温知顽强地在那五根手指面前挣扎了一下:「其实……」 「我再请个花匠,帮你种,钱我出。」 「其实王爷完全没必要这么客气的嘛!」温大人当即雨过天晴,亲自上去把霍尘薅了起来,忍着牙疼还是别的什么地方疼,在他身上拍了几下,拂去那些不存在的灰尘,「多大点儿事,大水沖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这大晚上的下官不打扰王爷安寝了,来人,好生送王爷和霍侍卫出去,送客——」 出了温知家的大门,祈安自动自觉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落后了半步,他家王爷下巴紧绷、肩嵴僵硬,显然是要发怒的预兆,要不是碍着梁执生还在,绝对要动手揍人了。 他惹不起他家主子的霉头,只好躲远点儿。 顾长思在马车前停住了脚步,硬生生挤出了个笑容,望向梁执生:「方才形势匆忙,没来得及问,梁捕头怎么也在这儿?」 「今夜卑职巡夜。」梁执生恨铁不成钢地瞥了一眼霍尘,道,「正好巡查到温大人门前,只听里面传来一声异响,本以为是哪只夜猫子蹿进了温大人府邸,而后里面突然传来了惨叫声,卑职担心有贼人作祟,于是沖了进去,结果发现……」 梁执生说不下去了。 结果发现哪里有什么贼人,是他的好徒弟,穿着一身一看就是准备盗窃的夜行服。霍尘武功够好、人也聪明,本来万无一失,结果点儿没踩得太好,跃进温知的花卉大棚里一脚踩翻了一个空花盆,把守门的小厮惊动了。 他本来想一不做二不休,眼瞧着那盆月下美人开得娇艷欲滴,上去薅了就要跑,温知披衣赶来的时候,正巧目睹了黑衣人眼疾手快地将他的昙花连根拔起,下面飘荡的根须如同温大人那口随着惨叫飞出的魂魄,连人带花命不久矣。 然后霍尘就被温知府中家丁和他师父联手按了。 顾长思二指抵在额角,勉为其难地调整了下表情:「梁捕头,其实本王治下一向宽仁,尤其是钱财方面。本王今年二十三了,府中正经主子唯我一人,无妻无子,本王那么多钱也没地方用,全用来打赏下面人了,你一问祈安便知真假。」 祈安一口气呛进喉管:「啊对,是是是。」 「所以本王……」 顾长思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此刻的心情,霍尘刚到他手下,上任不过一天,就闹出了偷花之事,旁人不说,只怕梁执生这个亲师父会觉得自己苛待霍尘,看看、看看,都要逼得人家偷花维生了! 「卑职万万不敢疑心王爷。」梁执生听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当即道,「只是这小子想一出是一出,今夜不知又是哪根筋搭错,哪里怪得了王爷。您只需带他回去好生管教,任打任骂都无所谓,他皮实的很!」 第30页 说完这些又想起有关定北王的传闻,说他心狠手辣、手段阴狠,又默默地补了一句:「就是……别真打死了,还得给王爷效力不是。」 顾长思颔首道:「这个自然,毕竟他原来还是梁捕头的人,别的不说,看在梁捕头的面子上,本王也不会如何的。」 「多谢王爷,那……卑职继续巡查了。」梁执生边退到霍尘身边,边狠狠拍了一把霍尘的肩膀,「卑职告退。」 他一走,祈安立刻道:「小的去看看马车里暖炉凉没凉,王爷稍等。」 这下,寂静空旷的大街上只剩下了默默无言的霍尘和不动声色的顾长思。 霍尘手里死死抓着装着那株倒霉昙花的布袋子,他知道顾长思在等他开口,终于等到所有人都走了,才张了张口。 「王爷……」 「一句话。」顾长思往后一靠,倚在马车车厢上,眼底流露出浅淡的困意,那些困意让他锐利的眼神柔和了几分,带着些看不懂的情绪,「一句话告诉我你今晚是要干什么。」 霍尘定定地看着他:「……做香囊。」 顾长思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他说完自己都笑了下,气笑的:「霍尘,本王给你开的钱不够吗?一只香囊而已,满大街多得是,你买一只需要花很多钱?还是说你就惦记着温大人家里的昙花,那你大可跟我讲,向他要一盆就是了,你……」 「不是的。」霍尘打断了他的假设,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白日里和你过招的时候,我把你的香囊划坏了。一来你给了我新兵器,二来我赔你一个香囊,合情合理。」 「我本来也没打算不给钱,但是昙花花期短暂,只有晚上才开,那时候香气馥郁,最容易存住,放在香囊里也最好闻,为了抢这个时间,我只能先斩后奏。若不是失误了,我明日也要向温大人登门道歉的。」霍尘不好意思地笑了下,「就是……谁能成想温大人像是我把他妻儿给撕票了似的呢……」 他说这么一长串,顾长思就只是看着他,抄起双臂靠在那儿深深地看着他,那双长眉微微拧着,看着霍尘像是看着一道百思不得其解的谜题。 霍尘看他这样,只好乖觉道:「好吧,王爷,是我考虑不周,五两银子你从我工钱里扣吧,是我的错……」 「你说,你做这些,就是想给我做个香囊?」顾长思唇角一抽,笑了,「为什么?」 霍尘一愣:「什么、什么为什么?」 顾长思探究地看着他:「因为你是我的侍卫,所以……你想讨好我?」 霍尘眼中一闪而过的讶然被他捕捉到了。 随即,霍尘忽然笑了一下,那笑容让他心里顿时一酸,那股熟悉的、能够让他眼眶发红的酸胀感又回来了。 「不是,我不是想讨好王爷。」月光将霍尘的眼睛照得又清澈又明亮,「我若是想讨好王爷,大可以选个成色好、品质佳的香囊送给王爷,反正王府中奇珍异宝众多,王爷不会在意我这小小的香囊。」 顾长思眼睛一眨。 「我只是想对王爷好,单纯地想对王爷好。」霍尘温柔道,「因为王爷不只是我的王爷,还是我的心动之人。我说过的啊,我对王爷贼胆包天、一见倾心、痴心难改。」 他鼓起勇气上前几步,几乎到了可以被训斥逾矩的距离,可是顾长思没有动,只是看着他,丝毫没有叱责他的举动。 这种默许让霍尘的唿吸都沉重了起来,借着月色,他能够愈发清晰地看清顾长思的长相,那双眉眼是他二十五年间从未见过的漂亮,据梁执生所说,顾长思模样八分肖母,而淮安王妃当年乃是有着大魏第一国色之誉的美人。 霍尘轻轻将手搭在顾长思的两侧,是个把人圈住又不触碰的姿势。顾长思的思绪像是蝴蝶,被名为朦胧回忆的蛛丝缠住了蝶翼,任由霍尘在他耳边低语。 他半是哄劝半是内疚,低声道:「小王爷,原谅我吧。」 月色清幽地在顾长思高挺的鼻樑上镀了一层光,他那低缓的嗓音蓦地震破了缠住蝴蝶翅膀的蛛丝,顾长思眼睫一抖,上半身往后仰去,避开了霍尘凑过来的鼻息。 「该原谅你的不是我,是温于别。」顾长思一把推开他,方才的暧昧气息荡然无存,「明天送钱来,这盆昙花多少钱就赔人家多少,五两银子外加花匠我这边另给。」 他掸了掸袍子:「当然了,我这边另给的钱,从你工钱里面扣。」 霍尘怔了怔,旋即低低笑起来。 「笑什么,祈安,你也是,检查个暖炉需要那么久吗?再查天都要亮了。」顾长思蹿上了马车,「回府,睡觉!」 第15章 玄门 次日,霍尘带着顾长思那份许诺的赔偿以及自己的歉意再度登门,两袖清风的温大人第一次天降横财,眼睛都直了,仿佛已经看到满园春色关不住的奼紫嫣红,抑制不住上翘的唇角还在一个劲儿的客套,甚至还颇为热情地拉着霍尘吃了顿便饭,这事儿就算翻篇了。 昙花到手,霍尘除了日常守护顾长思的安危以外,他都在自己的房间里鼓捣那神秘兮兮的香囊。好在顾长思没别的事时不爱出门,他不出门、霍尘就没事可做,有大把时间去专心致志地做他自己的事情。 时间一晃到了中秋前夕,顾长思清晨起来就收到了长安城传来的回信,祈安为他添了一碗粥,还有些烫口,顾长思也不着急喝,一面拿勺子缓缓地搅,一面一目十行地看他师父给他的回信。 第31页 他师父岳峰,字玄林,年幼时是当今皇帝的侍读,长大后自然成为了皇帝的左右手,他官拜吏部尚书,又因着皇帝的宠信加官至太师,是个在朝堂上能够唿风唤雨、左右圣心的人物。 除此之外,岳玄林还掌管着大魏一个重要机构,玄门。 这机构乍一听像是修仙问道的,但隔壁道录司干得兢兢业业,断没有抢人家饭碗的道理。 玄门是大魏开国皇帝为巩固皇权特设的机构,司皇家密辛记录、天下秘术卷宗之事,如南疆蛊毒、海上仙岛之类,都由玄门调查记录,单独禀告皇帝,相当于在三教九流中插了一只特殊的眼睛。 因事情隐秘却并不琐碎冗杂,甚至许多都牵扯在六部事务之下,于是无论门主还是弟子,皆从朝堂官员中选拔。玄门履行师承制度,由每任玄门门主从官宦子弟之中亲自挑选弟子,再由皇帝确认名单,每届弟子三到五人不等。 从玄门这边论,顾长思正是这一届玄门门主岳玄林的二弟子。 岳玄林在信上嘱咐了他几句,秋来天寒,北境风凉,让他多添些衣物,注意腿伤。 顾长思毫无波澜地顺了下去,他到北境后,几乎年年这时候岳玄林的来信都是这几句,他都快能背下来了。 直到末尾,才看见岳玄林回復了之前关于霍尘的事情——然,有朝一日,带他回玄门。 顾长思眉心一跳,忽然觉得这短短一行字在这多年如旧的书信中格外奇怪,奇怪到无论是语气还是用词,都不大像岳玄林平日里的习惯和考量。 莫非霍尘当真有什么问题…… 顾长思眼睛一抬,只见外面光影略略一闪,正是霍尘轻快地走了进来,几乎是同时,他指尖翻折,将那封薄薄的书信摺叠起来夹在指缝中,悄无声息地压在了桌面下。 「王爷晨安。」霍尘眼窝略略有些发青,但神色却很雀跃。 顾长思搁下勺子:「怎么,昨夜没休息好么?」 「昨夜只差最后一点,正式完工。」霍尘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掏出来一只盒子,献宝似的往他前面一推,「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请王爷笑纳。」 顾长思眉梢一挑:「香囊?你还真自己做好了?」 「那还是请教了一下绣坊绣娘的,我一个大男人没有那么巧的手,不学哪行。」霍尘晃了晃自己被顶针箍得发红的手指,神色有些委屈,「不过成品还不错,王爷看看?」 「就沖你这根手指,估计也不错了,坐吧。」顾长思浅浅一笑,唤来祈安用帕子擦了擦手,交递帕子的间隙里,岳玄林的书信不声不响地就揣进了祈安的袖口。 霍尘喝着豆浆,眼睛一笑成了两个弯弯的月牙:「这么珍视,还要先擦擦手。」 「你的一番心意,不能玷污了。」 顾长思双手覆在盒盖上,迎着霍尘期盼的目光,顿了顿,反而推开了。 霍尘问:「怎么不看看?」 「膳厅都是豆浆的清甜味儿了,怕闻不出什么,等回屋再说吧,先吃饭。」 霍尘「哦」了一声,倒也不失望,笑吟吟继续道:「其实除了送香囊,还想跟王爷告个假。」 顾长思望回去:「怎么,先给个甜头,好借坡下驴?」 「这话说的,我可是真心实意来送礼的啊。」霍尘捧着温热的碗边,「之前温大人那事儿,师父一直觉得我给他丢了大人了,这几天我忙着做香囊没得空,他想找机会教训我呢。」 顾长思闻言点点头:「应该的。」 也不说是霍尘应该见见梁执生,还是梁执生应该好好教训一下霍尘。他慢条斯理地喝了口粥,浑身渐渐生出一股暖意,才继续开口。 「去吧,我又不出门,你天天憋在王府里也没什么事。见见你师父,还有你从前的兄弟们,约着出去逛逛如意楼,都没什么问题。不用告假,有需要我会叫你。」 「别别别,我对天发誓,我对那如意楼一点兴趣没有,无论是姑娘还是小倌。」霍尘竖起三根手指,郑重道,「怎么小王爷你一直不信我对你一心一意的呢。」 顾长思眯起眼睛:「旁的不论,我想问你很久了,『小王爷』这三个字,你到底是跟谁学的?」 他那模样很像要炸毛的猫,眼睛眯成一条缝,危险的目光从中射出,恨不得在霍尘身上戳两个窟窿。 霍尘装看不懂:「你比我小两岁,这么叫显得多亲切——那我当你准我假了,今晚我一定早回。」 顾长思抬手一指门口:「要去就去,话那么多。」 * 迎接霍尘的并不是余怒未消的梁执生。 嘉定城酒楼不少,他们做捕头捕快的,常年在大街小巷里面钻,谁家的酒最好、菜最香,他们伸长了脖子闻个味儿就能知道,霍尘先去寻了交班的梁执生,两个人一起前往梁执生订好的酒楼雅间。 霍尘落座后四周一扫,半开玩笑道:「师父,别诓我啊,论酒论菜这家都一般,地方偏远价还贵,你怎么选这儿了?」 梁执生只是唤来小二,轻车熟路点了几个菜和酒,然后把令牌往桌上一扔,松了松筋骨,懒懒地瘫在圈椅里。 他只回了三个字:「你说呢?」 霍尘悻悻地笑了一下,面上那些戏嚯渐渐如潮水一般褪去。 「是你先问我,还是我先问你。」梁执生盯着他的眼睛,「还是我先问你吧。阿尘,你曾说过接近顾淮的动机七三分,如今我再问你一遍,你跟师父说实话——是否那三分目的,也变成了十分的真心?」 第32页 霍尘手里转着空酒杯,沉默了片刻,才道:「师父,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他以为梁执生闻言一定会露出牙酸的表情,可惊奇的是,他只是略微蹙了蹙眉,眼睛里流露出很悲伤的一种情绪。 「定北王他……他是个好人。」他自己说完都笑了下,「我从来没遇见过顾淮这样的人,漂亮又冷漠,善良又残忍,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人呢。后来听你说他的身世,我知道了缘由,又觉得心疼。」 霍尘深深吸了一口气:「我靠近他,从我决定进入定北王府开始,是十分的真心。」 梁执生沉默下来。 正巧小二来上菜上酒,雅间里气氛沉闷,他不敢多留,匆匆忙忙上完了就一熘烟跑没影了。 梁执生才开口道:「那岳玄林怎么办?」 像是碰到了什么伤疤,霍尘的表情立刻变得狰狞又狠厉,他死死咬着牙关,用力到脸侧的肌肉都在颤抖,梁执生眼瞧着他硬生生捏断了手中酒杯,碎片割进肉里,剎那就见了红。 「杀父弒母之仇,此生不共戴天。」霍尘松开手指,揪起一旁的帕子按住伤口,「师父之前跟我说,让我将岳玄林和顾长思分得开一些,别为了岳玄林去接近顾长思,如今我做到了,怎么现在反倒往一块牵扯了呢?」 「因为我总得知道你的打算,才能帮你。」梁执生沉痛地看着他,「阿尘,我既然救了你回来,就不想再看你为了岳玄林丢了性命。岳玄林那是什么地位的人,你想动他,难于登天。」 所以他怎么能不揣测,揣测他接近顾长思是别有用心。 霍尘闷闷道:「我暂且还没想好如何做,走一步看一步吧,不过终有一日,我相信我一定会见到岳玄林。」 「阿尘。」梁执生给他倒了一杯酒,「可岳玄林对于顾长思而言,很重要。」 「我之前就同你说过,你要走的是与顾长思完全相悖的路,因为你的仇人,是他的恩人。你若是杀了岳玄林,顾长思不会放过你。」 醇香的酒液倒映出霍尘不解的眼神:「岳玄林是皇帝的心腹,而顾长思又是皇帝的眼中钉,怎么会——」 蓦地,他想起定北王府那一桌京城口味的饭菜,还有九岁离开淮安后、二十岁来北境之前,顾长思孤身一人在长安的那段岁月。 他迟疑着问:「当年淮安王与王妃双双过世,带他回京城的人……是岳玄林?」 梁执生点点头:「是。他收了顾长思为玄门二弟子。」 昭兴三年,也是先帝驾崩的第三年,淮安王宋启连在皇帝的猜忌和那封真假难辨的遗诏双重压力下心力交瘁,久病不愈,与世长辞。屋漏偏逢连夜雨,淮安王的棺椁尚未下葬,淮安王府就遭遇了一场熊熊烈火。 到最后,整个淮安王府存活下来的,只有年仅九岁的顾长思,和贴身侍奉他的小厮祈安。 岳玄林就是在那个时候将顾长思带回玄门的。 满门上下只有他们两个稚子相依为命,年仅九岁的小孩子,岳玄林不伸那一把手,顾长思能不能活下来都是个问题。 无论岳玄林的初心是什么、为了什么、又是如何说动了将整个淮安王府视之如洪水勐兽的皇帝,他带顾长思回到长安,给予他照顾、抚养他成人,这都是不争的事实。 顾长思那个人,看着冷心冷情,但还是很记恩记仇的,且看他对自己、对梁执生、对温知,又对那群狼崽子的态度,就可窥见一二。 霍尘瞬间郁结难当,看着满桌子的饭菜都没了入嘴的心情。 「所以,阿尘,我真的劝你见好就收。」梁执生幽幽嘆道,「趁现在情谊未深、情根未种,早早抽身出来吧。」 霍尘伸出右手,扒着酒壶晃了半天,他不知道该如何办的时候,手里就会闲不住,梁执生心知肚明,也不逼他立刻决定,沉默地自己吃饭。 半晌,霍尘笑了一声,有些难言的苦闷:「我这辈子可是第一次喜欢一个人吶……」 梁执生咀嚼的动作缓慢而迟疑。 「师父,再讲讲顾长思的事,好吗?」 梁执生看着他:「有关于什么的?他的经歷吗?」 「嗯,还有一点,我觉得有些奇怪。」霍尘戳了戳夹在碗里的青菜,「那天,他跟我模稜两可地提到了一个人,不知道师父你知不知道,昌林将军,霍长庭。」 梁执生执箸的手蓦地顿住了。 霍尘没有发现他的异常,只是道:「你方才说,顾长思是玄门二弟子,而霍长庭是顾长思的师兄,可是那天他跟我提到霍长庭,用的都是『听说』『记载』的字样,仿佛他和霍长庭并不熟悉,如果顾长思九岁就被接回长安……也不该和霍长庭如此生疏才是?」 他抬起头:「就好像……霍长庭从来不曾在他的记忆中出现过一样。」 梁执生不知何时放下了筷子,端端正正地看着他。 「祈安,也就是顾长思的贴身小厮,对于这个名字反应也很大,他和嘉定之役是否有什么关联?我想问,但祈安不告诉我。」霍尘的眼睛亮亮的,「师父,我这事儿想知道很久了,你知道这么多事,想必这件事,你也应该清楚吧。」 梁执生的声音硬邦邦的:「……你问这个有什么用?」 「好奇。」霍尘笑笑,「关于顾长思的一切,我都很好奇。好奇他是如何平安长大的、好奇他是如何长成如今这副模样的。你当我是一腔痴心也好,执迷不悟也罢,总之现在冷不丁要我拔除干净,有些难。」 第33页 「阿尘。」梁执生忽然唤了他一句,霍尘坦坦荡荡地望过去,迎着那样的目光,不知如何应对的反而是梁执生。 他低下头,迅速喝了口酒:「霍长庭和顾长思是师兄弟,没错。而且你猜的也没错,当年那场极其惨烈的嘉定之役,霍长庭不仅参与了,而且,他是主帅。」 「那所以……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好?」 「不熟。」梁执生说完自己都觉得不信,果然得到了霍尘疑惑的目光。 战场上的生死之交,说不熟,谁会信。 梁执生嘆了口气:「因为顾长思记忆有缺。」 「你说的没错,他就是不记得霍长庭了。他既记不得这个人,也记不得嘉定之役,甚至他连嘉定之役的主帅是霍长庭他都不记得。他的记忆从入玄门那一刻开始,一直到来北境之前,是空白的。」 第16章 大雨 霍尘勐地拍桌起身:「是岳玄林还是皇帝……」 「不,不是,都不是。」梁执生压低了声音,用眼神示意他坐下,「北境十二城在嘉定之役中被狼族侵占,两年后,定北王率军抢了回来,亲手割下了狼王的头颅——他的记忆是在那时受了损伤。」 霍尘慢吞吞坐下:「那丢的也太巧了些……可还有希望恢復吗?」 梁执生避重就轻道:「活的人,他自然能重新相处,增添情谊;故去的人,也不必令他想起来,徒增伤怀。」 「但这都不重要。阿尘,祈安说得对,嘉定之役于国于民都是一场难以言说的噩梦和耻辱。如今,皇帝不愿提,满朝文武不愿提,北境百姓不愿提,定北王又失了那段记忆,因此在他面前,也不必谈论有关此战的什么了。」梁执生紧紧抓着袖口,「这些和你都没有关系。」 霍尘那双桃花眼里是接受了太多内容的复杂,他抓着酒壶晃了半天,终于拎起来倒了一杯。 「师父,我忽然发现,你知道的还挺多的。」 梁执生一怔:「这是什么话,我在嘉定办了那么多年案子,三教九流的事都有听说,岂不是很正常。」 霍尘同意地点点头:「多到远在天边的淮安王府,有关它的细枝末节你都心知肚明。」 梁执生深唿吸一口气:「你想说什么?」 「没有,只是细细想来觉得师父你也很关心顾长思。」霍尘淡淡道,「你早早知道岳玄林和顾长思的关系,也早早知道我和岳玄林之间的仇怨,你愿意帮我报仇,可一直在嘱咐我,不要伤害顾长思,无论于心还是于情。」 「臭小子。」梁执生夹起一粒花生朝他扔了过去,「还学会套你师父的话了。」 霍尘一躲:「我就是感嘆!感嘆而已!」 「放屁。鬼才信你的话。」梁执生重重地嘆了声,只是语焉不详道,「淮安王……是个好人,就是运太差了。」 生来富贵命,可运势却并不在他的那一头。 「师父实话跟你讲,我是真的希望,时过境迁,这次命运能够垂怜一次淮安王府,这唯一的一丝血脉。」 * 吃过晚饭,顾长思回了卧房,霍尘送他的香囊还在案上端端正正地摆着,和一旁岳玄林的书信放在一块儿,形成了一种诡异又滑稽的讽刺感。 他在案前坐下,烛火幽幽地在他眼皮前面跳动,晃成了白日里霍尘那副明媚张扬的跳脱身影。 「这个香囊是按照北境这边的古法做的,其实还没有完全完工,需得存放七七四十九天后,香气才会牢牢锁在香囊之中。」霍尘偏头含笑看着他,「但我等不到四十九天了,我太着急了,想给小王爷献上礼物,所以,就辛苦小王爷自己存放足日后再佩戴。当然,偶尔看一眼还是没问题的,要不我这磨破手指的绣活,可要憋坏了。」 顾长思拧开锁扣,掀开木盒。 一只玄色香囊静静地躺在其中,盒子推开的一瞬间,昙花幽然馥郁的香气扑鼻而来,顾长思下意识地又扣上了盒盖,像是担心那香气跑没了,可等到做了这个动作,又觉得自己幼稚,復又小心翼翼地掀开了。 那香囊上用金线绣了祥云纹,沉稳又大气,只是起针的那几下还能看出做手工人的粗糙与生硬,他把香囊拿出来,对着烛火看了片刻,唇边含了一丝自己都没能查觉的笑容。 傻子。 顾长思用手捋了捋下面垂落的玄色穗子,他从出生至今二十三年,就没见过霍尘这般傻的人了。 接近他的人那么多,为名为利,霍尘是第一个以巧妙的方法钻进他的生命、又以意想不到的手段存留下来的人,而他什么都不图,只为了他这个人。 他只想让自己开心,让自己多笑笑。 这种赤诚的愿望,他许久、许久没有听到有人对他讲过了。 他唿出一口气,将香囊收回了盒子里,重新上锁。 手掌下是木箱发凉的纹理,割裂开的感动和怀疑拉扯着他有些无法适从。 他看着那封信,下意识开口唤道:「祈安。」 祈安从门口蹿了进来:「王爷。」 顾长思却迟迟没有下文。 他疑惑地看了眼顾长思抿紧的唇角,又瞄到了桌上岳玄林的那封信,试探道:「可是岳大人有事情交给王爷去办么?要不小的……」 「你记得大师兄的模样么?」 这话题突兀又突然,祈安那一刻其实并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些什么,下一瞬琢磨过味儿来,只觉得有什么东西直直打上了天灵盖,激得他后嵴梁骨都在发冷,差点儿双膝一软跪下去。 第34页 他勉强撑住了,斟酌着答:「有、有一点印象。」 顾长思抬起眼皮,认真问道:「霍尘会不会和大师兄有什么关系?」 这次祈安是真的跪了,顾长思被他吓了一跳:「你这是怎么了?」 「我……」祈安心念百转,灵光一闪,道,「我是觉得惶恐,王爷,之前小的按您的吩咐去查霍尘的身世,若真有纰漏,岂非是小的的罪过。」 他缓了口气:「而且,我觉得不会的。您想,霍尘是渭阳人,自小长在北境,可昌林将军是长安人,除了、除了牺牲在北境战场上以外,和北境八竿子打不着关系。天下同样姓氏之人何其多,怎么会有关系呢?」 顾长思无奈笑了下,走过去把他拽起来:「我不过就随口一句,你看你吓的,又不是要干什么。」 祈安腿还是软的:「可是岳大人……说了什么吗?」 「没有,师父只是说,让我如果有机会,带霍尘一起回去。」 顾长思拎起一把银剪子,把过长的烛心剪断了。 其实这不大像岳玄林的风格,如果他觉得霍尘没有问题,一般只会说句『然』,如果有问题,他会直接告诉顾长思,让他多加小心。 可如今这般模稜两可的答覆,倒成功地引起了顾长思的怀疑。 祈安抿了抿唇:「但小的看霍尘对您的心意,不像是假的。」 「所以我想不通,霍尘仿佛对我的事情很上心,又仿佛对我的事情一无所知,他之前居然还说我是大魏唯一一位异姓王。」顾长思自己都笑了,「异姓王。连张觉晰都能骂我『入不了族谱』,可见全天下都知道我这些事,唯独他不知道。」 祈安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只好悻悻地垂着手站着。 「罢了,盯着些吧。」顾长思把木盒放回案下,往里推了推,「他还没回来呢?」 「还没,要不小的出去寻他?」祈安勾头看了一眼,「眼瞧着外面像是要下雨了。」 「不必了,估计梁执生几日没见他,人家师徒俩有体己话要聊。」顾长思坐回去,按了按睛明穴,「只是一会儿若下起雨来,记得带伞去接一接,少淋一程是一程。」 一场秋雨一场寒,北境天气入秋多变,一场一场雨下起来越发冷,霍尘运气不好,每一次天上的乌云都比他的脚程快一分。他今夜说了太多事也听了太多事,不自觉喝得有些多,结果摇摇晃晃刚拐到定北王府这条街上,转眼就下起了雨。 那雨没有如意楼那晚那么大,却绝对比那晚凉,雨丝泛着砭人肌骨的寒意往人的骨头缝里钻,他重重捶了下墙,暗暗地骂了一句流年不利。 眼前的景象带着些重影,世界都在雨水里变得迷幻起来,他狠狠地甩了甩脑袋,想看清些路,预备着一口气快点儿跑回去算了。 结果,还没等他将重影甩干净,远远地忽然撑起了一把伞,在雨丝里像是池塘上冒出了一顶荷叶,霍尘眯着醉醺醺的眼睛敲了敲,那荷叶正快速地朝自己游过来。 「霍哥!」 直到那荷叶都飘到自己眼前了,他才从顶着荷叶的青蛙幻视中慢慢凝出一个人的模样,祈安撑着伞,张开五指在他面前晃了晃。 「这是喝了多少啊,霍哥,还能走吗?我扶你。」 「你怎么……怎么来了?」霍尘将胳膊搭在他肩膀上,「这个时候,小王爷不该准备安寝了吗?」 祈安万万不敢这般称唿顾长思,只道:「王爷让我来迎迎你。」 「你真勤快,整个定北王府那么多人,怎么小王爷就差遣你差遣得格外顺手。」霍尘贴着他的耳朵说话,迷迷煳煳的,「难怪……难怪是打小的情分。」 「啊,啊,是。」祈安一边撑着他一边心道你可别说话了,他耳朵都要被吼聋了,「霍哥,回去我给你煮碗醒酒汤吧,喝了再睡,要不明早起来要头疼了。」 「哈!看出来了,还有个理由——贴心!」 祈安贴心地想把他扔雨幕里。 好不容易跌跌撞撞摸进了定北王府的大门,门口守卫来不及笑霍尘那一身醉醺醺的酒气,就被门后的人影吓得噤了声。 祈安一怔,脚步也停住了,霍尘始料未及,险些从台阶上摔下来跌个五体投地。 「哎哟,霍哥、霍哥!!!」 霍尘稳住身形,抬起迷濛的眼,发现他前面站定着一个人。 顾长思身披大氅,单手执伞,隔着雨幕静静地看着他。他长发散开,只用髮带绑了半缕披在脑后,看起来是要休息,但又将自己从被窝里刨了出来。 他一看顾长思,就想起梁执生今晚跟他说的那些话,醉意放大了他的所有情绪,那一瞬他通红的眼眶藏在了雨丝下,没人看得见。 他吸吸鼻子:「小王爷……还没休息啊。」 「怎么喝了这么多。」顾长思眉心微蹙,却上前从祈安手里接过了人,「给我吧,祈安,你去煮碗醒酒汤来。」 祈安被他这一动作唬得一动不敢动,哪里敢把霍尘交过去:「王爷,还是小的扶吧。」 「然后你让我去煮醒酒汤?」顾长思瞟了他一眼,自顾自地把人的胳膊揽到了自己的肩膀上,「那明天厨房还能用了么?」 祈安:「……」 他倒不是这个意思,顾长思那厨艺几斤几两他是很清楚的,但霍尘醉醺醺又湿淋淋的,于情于理都不能让顾长思接这一把,但见顾长思全无抗拒之意,甚至为了防止霍尘摔跤,还环住了他的腰。 第35页 祈安从中琢磨出了一丝不同寻常,闭着嘴巴赶紧跑了。 顾长思紧紧搂着霍尘,他身上干燥温暖,霍尘被搂得舒坦极了,下意识往他身上靠。 「别动。」顾长思蹙眉,「一会儿一摔摔两个,明早衣服都你洗。」 「可以啊,我什么都会干。」霍尘笑嘻嘻地,转头看着他的侧脸,「小王爷是在特意等我吗?」 「不然呢?我喜欢被雨淋,我喜欢大半夜不睡觉站在冷风口里赏雨。」顾长思讥诮道,「我真有诗情画意啊。」 「那我可太感动了。」霍尘暧昧地笑,「香囊看了吗?喜欢吗?」 「看了,喜欢。上台阶。」顾长思专注地盯着脚下,如果他此时抬头,霍尘那眼神几乎能让他灼伤。 「你身上为什么总是那么香啊,玉檀香真好闻。」霍尘深深地嗅了一口,「在雨里都闻得见。」 顾长思忍着这个醉鬼:「……祛药味儿。」 「什么药?」 「你话怎么这么多?到了,进去。」 顾长思来不及收伞,直接把伞随手丢在了地上,以此腾出手来开门,屋里已经贴心地拢起了火盆,整个房间温暖又明亮。 霍尘身上湿淋淋的,顾长思没让他碰床褥,把人按在了桌子前面,勉强扶着他趴下,才终于正儿八经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就愣住了:「……你哭了?」 霍尘连忙眨眨眼:「没、没有。雨水砸进眼睛里了。」 「我就让你专心看路,垂着眼睛不就没事了?」顾长思半蹲下来,盯着那双桃花眼,眸光潋滟,像是外面的雨丝飘进了桃花林里,「还难受吗?」 霍尘趴着看他,眸光拢在眼珠里,显得人愈发深情。 他答非所问:「我知道了。」 顾长思奇怪道:「你知道什么了?」 「异姓王。」霍尘醉酒后,声音压得很低,那把嗓子就像是久经岁月后酿出的酒,又沉又缓,「难怪你当时是那种反应。」 顾长思唇角微翘,起身去拿干帕子:「梁执生跟你说的,原来你之前真不知道啊。」 「我若是知道,又怎么会拿这件事情戳你心窝?」 顾长思动作一顿:「这不算什么戳心窝。」 他抓起霍尘的湿发,一点一点攥干雨水,被霍尘一把攥住了手腕。 「你不难过么?明明是这样不公平的事。」 顾长思沉吟了片刻,慢吞吞地把手腕从他手心里抽出来,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过去,别乱动。」 霍尘执拗地看着他。 这人是真的喝多了,以往的那些进退得宜、点到即止全都忘了干净。 顾长思内心嘆息,把干帕子覆在了他的头顶。 「如果你指的是改随母姓的这件事,有什么不公平的,父母之姓都是姓氏,在我眼里,宋氏没有因为是国姓就比顾氏高半头,我母亲生前家中唯她一人,能够以顾为姓,我觉得很好、很荣幸。」 「如果你指的是遗诏的那件事……」顾长思动作顿了顿,「为了一封并不清楚是否真正存在的遗诏,去感嘆命运不公,甚至以一种『拨乱反正』的心态去搬弄是非、颠覆朝堂,在我眼里,就只有两个字。」 他将攥干了的发松开,那一瞬,霍尘看见了他眼底深不见底的寒意。 「愚蠢。」 「连你都不知道遗诏……」 「我不知道。」顾长思伸出一根手指,压住他还要说话的唇,「别再问了,霍尘,今夜你是个醉鬼,我不跟你计较这些事。放在平日,任何一个人敢在我面前提『遗诏』这两个字,你看他第二天嘴里还有没有那条会说话的舌头。」 霍尘怔了怔,随即笑了,指了指自己的嘴巴:「那我还是想留下的。毕竟……」 他轻轻握住顾长思压在他唇角的手指:「我还没有讨得小王爷一个吻的垂爱呢。」 第17章 朦胧 一缕晨光流连在他眼角,霍尘被硬生生晃醒了。 他昨晚喝得太多,怎么出的酒楼都不知道,只依稀记得好像喝到最后,他一遍一遍地骂岳玄林害他双亲、使他家破人亡、使他沦落至此,他明明可以考取功名、建功立业,却都成了过眼云烟。 骂到最后,他累了,嘴也累心也累,趴在桌上喃喃道:「可这又不关阿淮的事,我只是……喜欢一个人……而已呀。」 梁执生的大手轻轻抚摸他的发顶,好像什么都没说。 宿醉后的头痛没有往日那般剧烈,霍尘缓了好久,才终于把手从眼睛上拿了下来,转头扫了一圈,剩下那点儿瞌睡就全然不见了。 顾长思坐在桌边,左手攥成拳顶着太阳穴,睡得正沉。 幸亏屋中的椅子是圈椅,还能让顾长思摆成个放松的姿势。他闭着眼睛,晨光从他的右肩头泼下,一路撒到左腿上,像是守护夜晚安睡的神明,在寂静的清晨打了个盹儿,就忘了回到天上去。 顾长思大概昨夜都没怎么合眼,眼底有淡淡的乌青,就这么守了一夜,那双眼睛闭上的时候,眼尾的弧度就愈发明晰,霍尘轻手轻脚走过去,他都没有丝毫反应。 霍尘轻轻攥住圈椅的把手,微微俯下身去,心如擂鼓。 这是顾长思第一次毫不设防地在他眼前,就算……就算他现在做些什么,可能顾长思都不会知道。 第36页 霍尘紧紧绷着唿吸,怕那一丝一缕不寻常的波动都会扰了顾长思的清梦,他慢慢靠近,怀着一颗近乎虔诚的心,将唇慢慢靠近了顾长思的眉心。 一触即收,霍尘勐地退开,像是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些什么,惊魂未定地看着好梦正浓的顾长思,下意识碰了碰自己的唇角。 顾长思的额头微凉,他的唇也沾染了些许凉意,可落在心底就成了滚滚热浪。 我……亲了他。霍尘反应过来时,唇角已经不自觉地勾起了一丝按捺不住的弧度,那颗心砰砰乱跳,他往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不留神撞在了脚床上,整个人直直往床上一栽,陷进了松软的被子里。 这动静终于让顾长思甦醒过来。他睁开眼时,和满脸春意盎然的霍尘来了个对视。 「醒了?」顾长思揉了揉自己酸痛的后颈,发现外面天亮了,「哪里难受么?」 霍尘期期艾艾道:「醒了、醒了,没,哪里都不难受。」 顾长思没怎么睡好,那双长眉就不自觉微蹙,整个人就显得愈发锐利,他把自己撑起来,随手往霍尘脑袋顶上一盖。 「脸怎么这么红?也没发热啊。」顾长思摸了摸自己的,「你真没什么不舒服?」 「没有,真的没有。」霍尘连忙坐起来,「你……你陪了我一晚上?」 提起这个,顾长思眼里那些关切就退了下去,眼角眉梢都带了些善意的嘲弄:「不然呢?总比某些人昨晚发酒疯好些。」 霍尘难以置信:「我……发酒疯?」 他虽然不是个酒蒙子,但平日里大家相处总会偶尔去喝上几杯,他这也不是第一次醉,可以往的经验里,所有人都说他酒品很好,喝多了就往床上一躺,也不说话也不闹人,极其安静。 「那是我记错了。」顾长思毫无诚意道,「不是你发酒疯,是我。」 霍尘一脸悻悻:「这时候了,小王爷,咱就别用反讽了。」 顾长思勾起一缕叵测的笑,给自己倒了杯水喝:「需要我帮你回忆一下吗?」 昨晚霍尘光明正大地撩拨了他一句,就在他还没想好如何回击这个醉鬼时,祈安救场似的来了,霍尘倒也听话,问都不问那是什么,抓过来温度适宜的解酒汤吨吨吨就喝了。 喝完了就万事大吉,顾长思打了个哈欠,想回去睡觉了。 没想到霍尘不同意了:「小王爷,你要走吗?」 「你还有什么事?」 「没什么,就想多看看你。」霍尘清醒时话就很多,没想到喝醉了之后更甚,「小王爷,我给你耍套枪法看看吧!」 顾长思顿住了脚,外面雨势越来越大了。 「你是不是忘了外面在下雨?」 「雨中耍一套,更有韵味。」霍尘说着居然还真的要去拿枪,「你放心,我身子骨很好的,我给你耍一套看看,就一会儿……」 他话还没说完,顾长思长臂一伸,拎着他的后领把人从如故枪前扯了回来。 「你身子骨好我不好,我不想看,赶紧给我睡觉。」 下雨天本就腿疼,容易心烦,他耐着性子等霍尘到现在已经不剩下什么了,没想到这人倒开始发酒疯。 霍尘「哦」了一声,被顾长思重新按回座位上,忽然伸手抓住了他的膝弯。 顾长思好悬没一脚给他蹬出去。 「你腿上有什么伤?我认识很多好大夫,帮你看看?」 顾长思咬紧牙关:「松手。」 「我看看。」 「霍尘,你别逼我踹你。」 这个时候还是威胁最奏效,大抵是顾长思凶名在外、根深蒂固,霍尘下意识也会躲避,只好又松开手。顾长思如蒙大赦,连忙往后退了几步,和他保持了距离。 苍天可鑑,他面对那阴晴不定的皇帝都没这么惊恐过。 霍尘好像没说谎,他对自己的很多事都有兴趣。不。顾长思在心里默默补充道,不仅是事,他现在对我这个人的身体也很感兴趣。 这种方方面面、角角落落的兴趣让顾长思有些手足无措,但又不敢贸贸然走,霍尘直勾勾地盯着他,像是他是个奇珍异宝,一眨眼就能跑。 他要是跑,霍尘不会冒雨追吧。 顾长思被这种想法唬到了,秉着敌不动我不动的想法,只好站在原地,硬着头皮看回去。 半晌,霍尘扯了扯自己的领子,抱怨道:「潮。」 顾长思:「……」 很好,注意转移,终于发现自己身上不对劲儿了。 「去洗洗换一身,祈安给你备了热水。」顾长思一指屏风,「洗完了擦干快睡,我不跟你个醉鬼一般见识。」 「好。」这次霍尘倒是很听话,只是他一站起来,就跟一根柔软的面条一样,眼瞧着歪歪斜斜要倒,顾长思下意识往前一迎,没想到正中霍尘下怀,那人颇不要脸地卸了力,往顾长思身上懒懒一挂。 还又吸了口气:「真香啊。」 顾长思:「……你该多谢今晚我的刀没带在身上。」 霍尘那个醉鬼居然还真的谢了起来:「谢谢……」 顾长思狠狠一掐他腰上的肉。 「嘶——疼。谢谢你,小王爷。」霍尘痴痴地笑了两声,「谢谢你,阿淮。」 顾长思的手蓦地一僵:「……你又乱叫我什么?」 「阿……阿淮。」霍尘胡乱道,「谢谢你,对不起,阿淮,阿淮……」 第37页 顾长思沉默下来,拖着人往屏风后面走。 好不容易劝完霍尘自己换衣服洗澡,顾长思隔着屏风,看到那人絮絮地解开腰带、埋进水里,才能分分神摸了一把自己沁出汗意的额角。 他用手按了按酸痛的心口,再度看向屏风上那散了长发的剪影。 他闷闷地想,罢了,今晚陪着这个醉鬼吧,要不大半夜的再闹人,从被窝里把自己拎出来更找罪受。 * 霍尘被自己醉酒后的无赖行径砸了个眼冒金星,呆坐在床上半天没回过神。 顾长思憋了一晚上的那口气终于顺畅了,乐呵呵地去拿自己的大氅,准备洗漱吃早饭。 「小王爷!」霍尘三步并一步跑了下来,顾长思眉梢微扬,静静地等着他,看他还能找补出什么话。 霍尘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唇,忽然有些忘词。 就在顾长思要抽手离开的时候,他忽然道:「小王爷,中秋快乐。」 顾长思一怔,慢吞吞想起来日子,笑了:「你还记得挺清楚。」 「在定北王府第一个节日,自然得记清楚的。」霍尘双手合十,「昨晚犯浑了,小王爷,原谅我吧。」 顾长思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没事儿,没比你上次偷花犯浑犯得大。赶紧去洗漱吃饭,之前闲了那么多天,总该干干活了,今天有的忙。」 霍尘:「……啊?」 定北王府每逢中秋、除夕这种阖家团圆的节日都会摆家宴,顾长思孤身一人无亲无友,就摆个宴席,阖府热闹一下,他的府中下人多是鳏寡孤独的可怜人,于是大家凑个伴儿,也能热热闹闹、欢欢喜喜地过个节。 如今霍尘来了,自然也要一起过。 是以,吃过早饭,定北王府就开始忙了起来,后厨流水一样的採购各种食材佐料,显然是晚上准备大干一场,负责花卉的小厮也在挑拣最鲜艷漂亮的盆栽,一一摆放在前院的石板道上。 祈安忙着指挥前院布置,正在看长桌摆放得齐不齐,也没留神后面来人,一脚就踩在了霍尘脚面上。 「嘶——」 「哎哟哎哟,霍哥,不好意思啊!」祈安连忙跳开,「你这走路真没声儿啊,我又没听见。」 「没事儿,我下次大点声蹦过来。」霍尘活动了下被踩的那只脚,「挺忙啊,有什么我能帮帮忙不?」 「那你可是来着了。」祈安感激地看着他,「我方才看见温大人、褚大人、韩大人都差人前来送礼了,王爷最烦这些事了,但又不好不挑个礼物送回去,我这儿走不开,哥,你帮着王爷挑拣挑拣呗。」 霍尘倒还真乐不得多在顾长思眼前转悠,忙道:「没问题,我去看看,你别着急。」 祈安勾了勾手指,故作神秘道:「霍哥,真仗义!要知道你昨晚那样,换做是我,我都不敢在王爷面前晃悠了。」 霍尘勾唇一笑,伸手在他脑袋顶上一拍:「你看小王爷他生我气了吗?」 说完,他也不等人家回答,脚步发飘就走了。 祈安琢磨了一遍他这句话,怎么品都品出了几分故意在他面前显摆的意思,那潇洒离去的背影活脱脱是只开了屏的孔雀。 霍孔雀抖着五颜六色的漂亮尾羽走进书房的时候,顾长思面前正放了一碗苦涩的药汁,正在晾凉等着入口,他眉心微蹙,倒不是愁药,而是愁着眼前长长的礼单附带一封信。 温知和褚寒就不说了,那两个人平日里和定北王府也有些交情,这次狼族事情未完,自然还有走动。顾长思每年最愁的就是韩恩那份礼,给少了让韩恩心怀龃龉、给多了又让皇帝心生疑虑,每年在这份礼上就要下十足的心思,逼得顾长思一看韩府的印就想撂挑子。 他目光一扫,眼前一亮:「来得正好,过来过来。」 霍尘飘着就过去了:「小王爷,您吩咐。」 「韩府的礼,按照送来礼品的价钱,略微添上一些送回去,别买多稀罕的,就去珠宝行或者古董行,挑拣些朴素的、低调的、但珍贵的东西送回去就行。」顾长思一指那群让他头疼的玩意儿,「我就不出面了,你和祈安看着办。」 「这么放心我啊,不怕我给你办砸了。」霍尘捞起韩府礼单一看,「哟」了一声,「礼不薄啊,这怎么挑。」 「用眼睛挑。」顾长思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每逢节礼自然都要走一遍这个过场,一来二去的就厚起来了,韩恩要是哪年主动不送,本王绝对亲酿佳酿,偷摸给他送去几坛,多谢他高抬贵手。」 顾长思难得露出这么孩子气的一面,霍尘一乐。 有时候一个人被架在高处久了,就总会让人忘记一些他身上的东西,比如他才只有二十三岁,比如他腿上还有陈年旧疴。 霍尘抬了抬下巴:「药怎么不喝?我的天,这味儿这么沖。」 他闻了一下,夸张地推开,那股苦涩的气味直往人天灵盖上蹿,霍尘对它退避三舍,看着顾长思的目光都带了些钦慕。 「这么苦,直接喝啊?」 「难道还配点儿下药菜?」顾长思好笑地看了他一眼,伸手把碗接过来,一抬就喝了个干干净净,连个眉头都没皱,「刚才烫,现在喝完了,别那个表情,没味道了,过来吧。」 霍尘皱着眉瞧他,从怀里翻翻找找揪出一袋糖,打开了摊在顾长思面前:「不吃颗?」 第38页 「你还带糖啊。」顾长思没客气,拎过来一颗吃了,「本来平时也吃,今天大家忙,懒得找了。」 霍尘一包都送他了:「你这是什么药啊,这么大苦味儿,喝了舌头不麻么?」 「治伤的,喝习惯了。」顾长思头也没抬,含着糖拆那封最上头的信,「你要是连着喝三年,你也懒得嫌弃它味儿大了,这不是点了玉檀香,我之前就说了是祛药味用的。」 「所以你到底是哪里……」 「嘘。」顾长思比了个噤声的动作,霍尘那接二连三夭折的问题又再一次淹没在了喉咙口,他是真的憋不住了。 「小王爷……」 「闲言少叙,你跟我来。」顾长思眼睛里有异样的光,「狼崽子要动手了。」 第18章 烧信 天气眼瞧着越来越冷了,据说狼族境内已经飘了几场雪,生存环境的残酷与走.私链的断裂让狼族这个即将到来的冬天变得愈发难熬,哥舒骨誓坐不住了,说什么也得抢在立冬前再囤一批粮草。 当然这只是表面上的说法,正常粮草不必走.私,扩大贸易量即可,顾长思一看便知,这一来是想通过这种手段压些价格,二来是想顺带着再运些别的东西进入狼族境内。 褚寒一直在盯着北境十二城的动向,嘉定城加紧戒严,又有顾长思与布政三司坐镇,狼崽子知道能从这地方打洞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于是把目光投向了西北角的渭阳城。 「渭阳城,你老家呀。」顾长思指尖在褚寒的信上敲了敲,「中秋节前后,大家都在想着过节,的确防守最弱。温于别和褚冰深都打算今晚连夜出发去渭阳,你要不要跟我一起?」 霍尘从他指尖上抬起眼,对上顾长思清凌凌的目光,喉头不自觉地动了动。 随后,他扯开一个笑容:「当然要,我是王爷贴身护卫,怎么可能你去我不去?」 「之前你跟我说,你对狼崽子恨之入骨,如今要见到面了,我很期待你的表现。」顾长思笑笑,「如故枪从来没见过血,霍尘,我知道你本事不小,但这是你跟在我身边第一次迎面直击狼崽子,怕不怕?」 「不怕。」霍尘这话说得又快又坚定,「没有什么可怕的。」 「哥舒骨誓可不比那天晚上我们见到的喽啰兵,无论是脑子还是武力,都更上一层楼。」顾长思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护着点儿自己,别真把命搭进去了。」 「大丈夫顶天立地,为国为君抛头颅洒热血。」霍尘掷地有声道,「这是行伍之人应尽的责任和义务。」 这话乍一听有些耳熟,但细细想来,却又不知道是在哪里听过的了。顾长思出神了一瞬,满意地点点头。 「行,抛头颅洒热血之前,先把节过了。」顾长思拍拍他的肩膀,「还有韩恩的礼,选好点儿的,别让人家觉得我们定北王府小气。」 * 中秋佳节,天公都作美,入夜后北境十二城万里无云,皎洁的月光一泻千里,清冷又温柔地为人间披上一层白霜,大街小巷车水马龙,阖家安康团聚一堂。 定北王府热热闹闹的,后厨端出了一盘又一盘新鲜出炉的月饼,僕从排着队跟顾长思敬酒,共庆佳节。 众所周知的是顾长思不怎么喝酒,但这种佳节怎么也会来上一两杯,有大着胆子的跟他说「我干了,王爷您随意」,顾长思也会很浅淡的笑,眼尾勾成漂亮的弧度,跟着抿上一两口。 霍尘举着杯子排在队尾,看着前面的三三两两去吃东西了,顾长思喝了一杯多一点,第二杯还有小半杯在小银盏里,他笑了下,低头碰了碰。 「小王爷酒量不甚好?」 「不甚好,还要喝药,不敢贪杯。」顾长思虽不常喝但也不至于两杯倒,眼底是清明的,「你也要跟我说,你干了我随意吗?」 「可以吗?」霍尘目光灼灼看着他,「开玩笑的。我怕你喝多了难受,我干了,你别喝了——祝小王爷中秋佳节、喜乐安康。」 他那双桃花眼里酿满了温柔的笑意,很豪爽地饮尽了杯中酒,顾长思看着看着就觉得有些眼热,等到回过神来时,自己也将那半盏多的酒一饮而尽。 霍尘诧异道:「小王爷?」 「你第一次在王府过节,祝你的。」顾长思把杯子倒扣在桌面上,「别贪杯,今晚还有正事。」 「放心吧,我酒量很好的。」霍尘刚说完,就看顾长思露出了个促狭的笑意,瞬间想起来自己昨夜刚醉醺醺地回来,连忙改了口,「极其偶尔才会醉,真的。」 「吃饭去吧,嘴那么贫。」 顾长思摆了摆手,正逢祈安从后面走上前来,看见霍尘在愣了愣,乖顺地在一旁站住了脚。 霍尘挑着眉:「哟,祈安终于来了,我找你一圈没找见人,敬你一杯啊。」 祈安连忙摆了摆手:「一会儿一会儿。」 说完他接到顾长思的目光示意,连忙走上前来:「王爷,都布置好了。」 顾长思「嗯」了一声:「那就走吧。」 霍尘挑了挑眉,眼瞧着顾长思没有要带他的意思,眼睛敏锐地眨了眨,还是退了两步,让开了路。 顾长思今夜穿了一件雪色的大氅,整个人显得柔和了不少,祈安在前头拎了一盏风灯,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往后院走去,像是位略有醉酒、于是趁兴踏雪寻梅的富贵公子。 第39页 「霍哥,来来来,敬你一杯。」守门的护卫拉过霍尘,看他目光呆滞,循着他的视线张望了两眼,扑见了一场空,「看什么呢?喝酒呀。」 「喝喝喝。」霍尘回过神来,漫不经心地问,「咱们王爷干什么去了这是?」 「每年中秋的必备事项了,不必这么惊讶,没多大的事。」那护卫有些喝高了,话也多一些,「你想去看看?那也行,就在后院小梅林,提醒你一句,别出声啊,要不被打可别说是我告诉你的。」 护卫笑着推了他一把,意味深长地给他使了个眼神,霍尘被他搡得摇摇晃晃跌了几步,一头雾水地往后院走去。 风过林梢,沙沙作响,前面越是热闹非凡,就衬得后院越是冷寂,霍尘轻手轻脚地来到那片林子里,远远地就看见祈安提着灯在一旁守着,顾长思却没了踪影。 霍尘正奇怪,又往前挪了挪,被一簇火光骤然引去了所有的注意力。 顾长思面无表情的侧脸在火光里若隐若现,他正起身,将引火的草纸扔进坑里,随后伸手向后一递,祈安心领神会,立刻上前交过去一沓东西。 霍尘眼尖,那是一摞空白的信纸,什么都没写,顾长思拿过它们蹲下身去,随手抽出来一张,放在火舌上让火苗舔舐,然后在那火坑里燃烧殆尽。 他再动手抽第二张、第三张。 全程顾长思面无表情,也不说话,只是一张又一张地放空白信纸,火苗明明暗暗,把他的影子都勾出了一道毛绒绒的金边,雪色的大氅融在夜色中,像是下过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雪。 霍尘一动,脚底踩了一节枯枝,那动静瞬间被祈安听到了,两个人都被对方吓了一跳,祈安匆忙地看了一眼专心烧纸的顾长思,轻手轻脚地跑过来。 「你怎么来了?」 「我……我好奇,这是在干什么?」霍尘看着顾长思的身影,他蹲在火坑前,专注地盯着那些空白纸张渐渐融化在烈焰中,余烬随着风飞上林梢,显得诡异又静谧。 祈安抿了抿唇,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王爷想给故人写信。」 霍尘没明白:「故人?」 「嘉定之役。」祈安对这四个字不愿意多说,只道,「三年前,王爷杀了老狼王,但他本身也在那场战役里受了重伤,将五年前嘉定之役的相关事情忘记了。」 「他跟我说,他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每每提笔,总想给什么人写信,可他去记忆里搜寻,却又发现寄信人无名。」 「中秋是团圆的日子,他觉得他忘记了太多人,所以,如果那些人泉下有知,他盼着能借中秋佳节和那些人再见一面。」祈安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是在诉说一场梦境,「所以,他烧一些信笺,盼着那些人能执信而归,写下想要诉说的话语,在梦里,再相见。」 顾长思站了起来,他手里拿着空白的信纸,长风拂过他的衣襟与长发,将信纸和大氅都吹得猎猎发抖,他安静又沉默地注视着那如同蝴蝶振翅一般的空白信纸,烟火缭绕,仿佛那是他与故人唯一的联结。 其实不光是中秋,除夕也会,除夕时候、跨年时分,定北王会在后院折下一枝梅花,将它烧去九泉之下,他虽然不知道那枝梅花会到谁的手里,但冥冥中有个声音告诉他,一定有人在等他。 那些故去的人捲走了他的记忆,于是茫茫天地间,他知音难觅。 霍尘回过神来时,自己的右手紧紧掐着心口的那块布料,那里仿佛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一般,不上不下地堵在那里,堵得他眼眶发热,几乎潸然泪下。 纵使、纵使他已经从梁执生那里知道了顾长思记忆有损的事,但他这是第一次感受到顾长思因为失忆而带来的迷茫,迷茫到将希望寄託于鬼神之事,希冀有人能在黄泉之间给他一封回信,告诉他那些破碎的岁月里,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他定了定神,问道:「你之前不是一向很忌讳跟我说这些的吗?怎么今天全说了?」 祈安不语,只是深深地望进他的眼睛里。 霍尘报之以一笑。 「没什么,只是觉得,王爷可能并不在意你会知道。」祈安别开目光,平復了下自己的心绪,「所以说不说,没什么大不了。」 「说起来,那些年里,你应该也陪着顾长思,他没问过你相关的事情?或者说你没跟他讲讲么?」霍尘的舌尖划过自己的犬齿,勾了一丝尖锐的痛,「比如……霍长庭。」 祈安半边身子一僵。 「没有。」祈安的肩膀一点点放松下来,「有些事情,忘了就忘了,忘了最好,对王爷来说最好,对九泉之下的人来说,也最好。」 他转过头,眼睛如古井般波澜不惊:「毕竟,故去的人,再想起来也不过是徒增伤怀,不是么?」 霍尘的眸子蓦地一缩。 他的说辞竟然……竟然和梁执生一模一样。 那么一个瞬间,霍尘几乎都想问,那段过去是不是有什么不能为外人道也的苦衷,你们一个两个都是这样的说辞,那就不是让顾长思遗忘,而是……在瞒着他一些不想让他再度想起的真相。 那边火光渐渐熄灭了,祈安动了动:「霍哥,你先回去吧。」 「师兄……」那是一声并不小的唿唤,祈安和霍尘勐地一怔,旋即骤然看向那个身影。 第40页 顾长思垂着头,面前是空笺烧完后的干涸空地,他目光发直,静静地看着那团灰烬,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幻听。 可霍尘和祈安都听得清清楚楚。 顾长思退了一步,抬眼就望见两个怔愣的人。 「……霍尘?」顾长思走了过来,看不出什么情绪波动,只是有些惊讶,「你不在前面吃饭,怎么过来了?」 「我……」霍尘抿了抿唇,「没什么,看你久久不回,我过来找找你。」 祈安连忙应和道:「啊,对。刚才霍哥一来,吓我一跳。」 顾长思不疑有他,点点头:「没事,赶紧回去吃饭吧,吃完饭抓紧眠一觉,我们后半夜出发。祈安,你看着王府里的事宜,若有人问起我的去向,就说我宿醉未醒,谁也不见。」 祈安道:「是,王爷,一路小心。」 「有霍尘呢,不会有事的。」顾长思一笑,仿佛刚才那些迷茫和空白的记忆并没有牵连他一分一毫,「是吧?」 第19章 狼王 黎明将至,夜色就变得极其浓重。 巷子里突兀地立着几个影子,鸦雀无声,远远看去像是一片整齐划一的雕塑,褚寒靠在墙上,目光从那片沉默的影子中收回来,手里甩着一把短刀玩儿。 站在他对面的男人被寒光第三次晃了眼睛,不耐地「啧」了一声:「收起来。」 男人眉眼锐利,目光深沉,长年的行伍经歷让他皮肤比褚寒深了三个度,显得愈发沉稳,像是一把古朴的重剑,但再多的隐藏也挡不住经年累月沉淀的煞气。 褚寒眼皮一抬:「韩大人,别这么凶,讨不到老婆的。」 韩恩无语地瞥了他一眼,往巷子口张望了一下:「温于别怎么去了那么久?我就说派人跟着他,你还拦我。」 「我们温大人可不需要人跟着,他一个人能跑得比兔子都快,人多了反而麻烦了。」褚寒还是乖乖收了刀,「喏,人回来了。」 温知一改平日招猫逗狗的打扮,披了一件暗色的兜帽,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黎明前夕跟个鬼一样,他掀开帽子露出脸,沖褚寒和韩恩一人行了一礼。 「褚大人,韩大人,久等。」温知从怀中抽出地形图,示意两个人趴下来看,「今年夏季渭阳城暴雨,渭阳知府重修了渗水,连带着许多的田地、房舍也重新改建了,这一块——」 他一指西北角:「是一片人去楼空的旧宅,渭阳入秋比嘉定更早,天寒地冻,不便开工,等到来年开春才会拆改,方才我去确认过,脚步杂乱,有近期人员往来的痕迹。」 褚寒笑了:「温大人乃是北境布政使,十二城大小变故皆过你手,对每一座城池的布局走向最清楚不过;韩大人掌握北境都司,兵强马壮,要兵有兵、要炮有炮;而我手里还有狼崽子的行踪——我们三个聚在一块儿,今晚就是那狼崽子是齐天大圣,也翻不出我们的五指山。」 「我有个问题。」韩恩目光波澜不惊地扫过两个人,「……我们一定要趴着说吗?」 褚寒:「……」 温知:「……」 温知:「忘了忘了,我这不是趴着写字方便么?走吧,快要天亮了,狼崽子必定在太阳升起前将东西带走。成败在此一举,褚兄、韩兄,今夜有劳二位了。」 韩恩拍拍左膝的土:「王爷什么时候到?」 「快了,他之前同我讲也会连夜出发。」温知唇角有着一缕浅淡的笑意,「奇兵才能制胜,让我们定北王压个轴儿,只有在敌人濒临崩溃的时候给上致命一击,那才是永无翻身之日呢。」 韩恩点点头,无声地比了个手势,方才隐在黑暗中的影子倏然动了起来。 他们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只是静默的一大片,如今一动,像是千军万马从地表下破土而出,一望望不到头,黑压压地如黑云过境,瞬间给这座静谧的城池笼了一层肃杀的气氛。 「北境军等待和狼崽子正面交锋,已经等了很久了。」 * 渭阳城西北区。 哥舒骨誓端坐在兽皮做的步辇上,不远处是刚刚从黑.市搬运回来的火.药和兵甲,还有以最低价换来的粮食。 他座前的小狼兵一边给他挡着风,一边谄媚道:「其实您何必亲自跑一趟,这些小事小的们来就可以了,顾疯子就算胳膊再长,渭阳城又不是他嘉定府,哪里能那么快就来得了?」 哥舒骨誓不语,只是转着手腕上不知用什么兽骨做的链子。 「就算他知道,赶来也来不及,哪里有那么快的路呢。所以……」 哥舒骨誓忽然打断了他:「你知道我和顾淮这么多年打交道下来,学到的最深刻的一句话是什么吗?」 他深深地看着那个小狼兵:「不要把你的对手当傻子。」 小狼兵被噎得哑口无言。 哥舒骨誓撂完这句话,连个解释的意思都没有,斜斜地又靠了回去。 黎明前是至深的黑暗,在这样浓重的夜色里,手下在匆忙搬着东西,谁也不知道他们的王上看似在认认真真监工,实则思绪已经飞到了漫无边际的地方。 他还是个狼王世子的时候,第一次跟着他的父亲踏上了脚下这片土地,他的父亲、前任狼王哥舒裘当时年逾半百,但精神矍铄,自小就会带着他站在两国交界,指着那巍峨的嘉定关跟他讲。 第41页 「阿骨,你看到这片城墙了吗?」哥舒裘的话飘散在冰天雪地的寒风里,「在这片城墙背后,有无数的财富、宝藏,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资源,有更加温和的气候,甚至还有四季如春的城池,千年万年都不曾有过冻土……如果那是我们的土地,那我们的子民,将世世代代无后顾之忧。」 「它是块硬骨头,可终有一日,阿爹会带着你,亲自去看看那个地方。」 然后他就实现了,在他二十岁的那年,大魏这边的说法是,二十岁乃是男子及冠之年,及冠了,便意味着成年了。他亲自打下了安凉、净岩二城作为自己的成人礼,随之狼族攻破嘉定关,夺走了北境十二城。 那也是他第一次见顾淮,只有匆匆一面,他只恨自己没有神灵的预知神力,全然不知道那张脸将在两年后成为狼族甚至是他自己都无法攻克的梦魇。 那一面极其短暂,在大雪纷飞的嘉定关外,他亲眼看着顾淮从战马上被人推下,一路拖回了嘉定关内,随后紧紧关上了城门。 他满目疮痍,明明自己都带兵压得那么近,可他的眼里连自己的一个影子都不存在,荒芜得像是坟丘。 再后来,他的眼睛里就不再是荒芜和苍凉了。哥舒骨誓漫不经心地想。 后来只有恨。 「王上,已经清点完毕,所有物资悉数装车,可以走了。」狼兵出言打断了他的回忆,哥舒骨誓猝然回神,慢慢直起腰。 「都装好了?」 「全部装好了。」 「行,那也别等了。」哥舒骨誓长腿一伸,直接从步辇上蹦了下来,伸手在兽皮下一抹,两把长刀铮然出鞘,「等了半天了吧,再不出来,本王都要走了,你们岂不是白来一趟。」 下一刻,脚步声骤然整齐划一地响起,像是催动了什么守护这片土地的神明,无数长矛从阴影里露出了锋芒,四面八方包围了过来,哥舒骨誓眼睛一眯,目光逡巡一圈落在为首的那个人身上。 韩恩一亮腰牌:「北境都指挥使韩恩。」 哥舒骨誓没见到以为的那个人,轻蔑地一笑:「我还以为你们定北王怎么说都会亲自来迎接一下我,怎么只有韩大人一个,好不把我放在眼里呀。」 「定北王乃是千金贵体,几只野兽误闯家门罢了,倒也不必让定北王殿下如此劳累,岂非是臣下的过失。」韩恩慢慢擦出长剑,只听一声短促又爽利的剑鸣后,韩恩用剑遥遥指住哥舒骨誓,「两国贸易自有法制规则,狼王殿下一再逾矩,真当我大魏无人吗?」 哥舒骨誓不爽地眯了眯眼睛,但没说话。 韩恩厉声道:「东西放下,然后赶紧滚回你的狼窝里去。」 「我要是不呢?」 韩恩微微侧身,左手一抬,那是个准备下令进攻的姿势。 「韩大人,本王费劲巴力地亲自来了,说两句话就想让我回去,你也配?」哥舒骨誓骤然吹了一声嘹亮的口哨,那声音锐利地仿佛要刺破暗色苍穹,「给我杀——!!!」 他变脸比翻书都快,硬生生从韩恩嘴里抢过了发令权,狼族兵一脚踹翻角落里的马车,从车底抽出百十把衬手兵器——那就是个伪装,哥舒骨誓早就知道会被拦截,他就是在等! 韩恩躲过几个狼族兵,身后的北境军立刻替他拦住了刀剑,他单枪匹马冲到哥舒骨誓面前,冲着那张贼笑的脸狠狠刺下。 「当——」哥舒骨誓双刀齐发,拦下他那一击,嘴角还能带着笑。 「韩大人,你说,我要是用你来威胁顾长思亲自来提人,他会不会给你这个面子呢?」 「我好赖不计也是北境都司指挥使,」韩恩讽刺地一笑,「狼王殿下口气别太大,小心熏着了自己。」 他顺势抽手,一记扫堂腿踢在哥舒骨誓下三路,哥舒骨誓再闪已经避不开,只好一步跳到步辇上,与他一对一拼杀起来。 兽皮被砍得七零八落,双方打得相当焦灼,正在进退维谷之际,韩恩耳尖一动,听到了马蹄点地的遥响。 「韩大人闪开!」 哥舒骨誓一刀贴着韩恩鼻尖噼下,韩恩当即听话后撤,贴地一滚,让出了空隙。 远远地疾驰而来两道影子,一黑一白,银甲戎装的那个人一手持长.枪,一手扯缰绳,战马跑动间将他长.枪的红缨扯起,像是一面飞扬的旗帜。 一名狼兵被北境士兵砍中腹部,顺着力道朝他那里跌了两步,还没等他自己把兵刃拔出,霍尘的右手松开缰绳,一把抓住了那不过转眼即逝的刀柄,顺着骏马飞驰的力道一带而出。 血色飞溅,掠过他的眼角,他视若无睹,调转刀头,对准哥舒骨誓的脑袋狠狠掷去! 「噹啷」,哥舒骨誓挥刀拆掉飞刃,看见了霍尘面含微笑的那张脸。 「狼王殿下,久仰大名。」 哥舒骨誓骤然有些恍惚,霍尘那张脸模煳起来,和五年前嘉定关外的一道影子神奇地交叠在一处。 话音未落,一声战马嘶鸣划破长空,顾长思双腿夹紧马腹,手握双刀,长的那把破金刀所掠之处血色一片,他左手微微颤抖,那是看见哥舒骨誓后便抑制不住的杀意。 「王爷。」韩恩刚想说什么,一旁狼族兵陡然杀到,无法,韩恩只好先对付眼前麻烦,也分不出神去管什么礼仪尊卑。 顾长思和哥舒骨誓也分不出神。 第42页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空气都随着顾长思的入场变得烧灼起来,霍尘勒马停在他身边,看见哥舒骨誓那愈发兇狠的眼睛,歪了歪头。 「小王爷,你看那狼崽子是不是眼睛有病,我看他眼角快抽过去了。」霍尘冷冷一笑,「眼睛不好也能当大王吗?不会把整个狼族三十寨都带沟里吗?」 顾长思唇角抽了抽,脸色总算没那么难看了。 「顾淮。」哥舒骨誓仿佛没听见那些讥讽,神经质地笑了笑,「好久不见。」 「不久,几日前才见过,只可惜你跑得比较快。」顾长思讽刺道,「我以为你学乖了,终于明白,见到我最好还是跑这个道理了。」 「跑?我还没杀了你,我为什么要跑?」哥舒骨誓把手指捏得咔咔作响,「你们大魏有句话,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永远忘不掉我父亲的惨死,我活着一日,就不会放过你。」 「那你尽管来试试。」 顾长思从马背上一跃而下,那两把闻风丧胆的破金刀双双出鞘,哥舒骨誓闪避一滚,长刀将步辇一刀两断,没等哥舒骨誓稳住身形,短刀即刻杀到,离他喉头只有几公分的距离。 哥舒骨誓手腕连忙一转,堪堪将顾长思逼退几步,挣了一丝喘息的余地。 顾长思不会让他缓太久,一个刀花转过便抖落了所有的血珠,再度提刀刺了上去。 他攻势兇勐,哥舒骨誓闪躲不及只能硬接,短短片刻便已经过了几个杀招,看得人心惊肉跳,两个人从步辇打到地面又打上步辇,顾长思从碎裂的步辇上一跃而起,狠狠踩在哥舒骨誓用来防守的刀身上。 电光火石间,哥舒骨誓露出了一个微妙的笑意,他手腕一翻,刀身骤然变成刀刃,顾长思眸光一沉,长刀反方向戳在地面,硬生生将自己折了回去。 这一下用力过勐,落地还有长长的余力,他左手攥拳,抵在地面止住了滑出去的趋势。 那边厢,霍尘刚想去帮顾长思,就被韩恩一声喊回了神。 「霍侍卫!」韩恩面色带着一丝惊恐,他手中长剑抵着狼族兵手里的长刀,可多年的作战经验几乎是让他瞬间感受到了后背的危机,一个狼族兵如毒蛇一样,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他的身后,高高举着刀对准他的心口,要给他来个一刀穿心。 蓦地,就在狼族兵即将用刀尖刺入韩恩皮肤的那一刻,他却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先被什么捅穿了,丝丝缕缕的寒气从心口处冒出来,他颤颤巍巍地往下一看,一柄枪头正从他的胸前冒出了尖。 霍尘手腕一翻,把那狼族兵狠狠掼到了一边,眼瞧着他抽搐了几下不再动,韩恩也解决掉面前的那个,两个人背对背相靠。 「这次哥舒骨誓带来的人数不对,精锐力量也不对。」韩恩额发有些乱,「不似寻常的狼族兵,多加小心。」 「韩大人也是。」 两人极快地交代一句,纷纷投入战场。 霍尘手持如故枪,简直如虎添翼,一招一式除了带着杀伐果决的狠辣以外还带着赏心悦目的漂亮,那柄银色长枪如一条银龙入海,在黑压压的狼族兵里格外醒目。 哥舒骨誓推开顾长思的刀,气喘吁吁道:「行啊,看来定北王找了个好帮手。」 「不比狼王殿下总是墙倒众人推。」 「顾淮,我有时候真的很好奇。」哥舒骨誓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你那么恨我——五年前、三年前,我都能理解。可如今的你,还记得你为什么那么恨我,那么恨我父亲吗?你真的知道又真的明白吗?」 「你如果真的知道,你如果真的明白,那你应该也记得,你最该恨的人、杀的人,不是我呀。」哥舒骨誓那双眼睛泛着暗绿的幽光,「这可是你亲口告诉我的。」 第20章 疯魔 哥舒骨誓当年见顾长思的第二面,已经在长安城的大牢里。 北境十二城收復,他的父王被顾长思手刃,据说顾长思当时已经杀红了眼,不管不顾地还要来杀了他,执念深到就算重伤昏迷,都在紧紧揪着同袍的衣角,让他们不要放过自己。 皇帝将他收归天牢,等候发落,既然没有即刻下旨砍头,那么他死的概率就不大,哥舒骨誓看着天牢里那跳动的如豆灯火,隐隐约约感觉自己仿佛是逃过了一劫。 「世子!世子!!您不可以进,陛下说了,没有他的旨意——」 「滚开!听不懂人话吗?滚开!」 熟悉的声音从天牢外传来,哥舒骨誓浑身骤然颤慄起来,那是一种面对强大敌人时,恐惧、仇恨和想将他撕咬、拆吃入腹的渴望混杂在一起的本能。 外面的人跌跌撞撞进来了,并不明亮的灯火映出顾长思惨白的一张脸,对视的那一刻,哥舒骨誓准备好的所有骯脏话语都吐不出来了。 顾长思脸色太白了,白得像一张纸,可眼睛却在充血,显得他整个人如同索命厉鬼。那一刻哥舒骨誓无不讽刺地想,明明这个人才是这场战役里的赢家,却怎么感觉他是输得最一败涂地的那个人。 顾长思双手紧紧抓着栏杆,用目光撕咬着牢里人的皮肤,上上下下几个来回,唿出一口颤抖的气。 「狼崽子……你居然真的还活着。」 他猝然伸手,隔着铁栅栏把哥舒骨誓整个人拎了起来,疯了一样往铁栏上撞,铁栅栏咣当作响,后面跟着的大人们要吓疯了,生怕他能将那本就苟延残喘的狼崽子活活撞死,冲上来掰他的手指。 第43页 哥舒骨誓被撞得眼冒金星、头破血流,颓然地倒在地上。 「我不是说告诉皇帝杀无赦吗!?」顾长思杀人未成,余恨难消,于是狠狠抽了一巴掌铁栏,这一下让手掌迅速红肿了起来,当即有人低唿一声,要去给他包扎。 顾长思躲开了,赤红着双目怒吼:「留着他干什么?留着他放虎归山?北境将士尸骨未寒,皇帝到底是疯还是傻?枉你们天天高唿他英明,英明英明?他那还没有豆大的心眼到底都用到哪里去了!!!」 整个牢狱里都听得到他的咆哮,刑部尚书双手合十,连连求饶,都要给他跪下了:「世子殿下,求您小点儿声吧。陛下有他自己的考量,您身体要紧,重伤未愈,可不能这么作践自己啊。」 说罢,刑部尚书带头先跪了下来,他跪了后面的人也不敢站,连续跪了一地,将那视死如归的后脑勺留给暴怒的顾长思。 他颤抖着闭上眼睛,双手狠狠揪住了自己的发顶,良久,才发出了一声绝望又遏制的嘶吼。 这一声过去他仿佛冷静了许多,只是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愈发雪上加霜,他转过身再度握着栏杆慢慢蹲下,和勉强才缓过力气的哥舒骨誓对视。 那个时候,他表情是比地牢还要阴冷的存在,整个人都迸发着不敢直视的戾气,令哥舒骨誓想起他们狼族传说中能够生吃人肉喝人血的邪魔。 「哥舒骨誓,狼崽子。我没能先宰了你,再提着你的脑袋去割你老子的头,是我的错。」 他声音嘶哑:「今次我不强闯天牢来杀了你,不是因为我怕皇帝拿我怎样,而是因为我现在最该恨的人、最该杀的人,还不是你。」 顾长思伸出长臂,攥住了哥舒骨誓的脖子,狼崽子的四肢被铁链锁住,他就像一只破布娃娃一样,被顾长思活活拖到了眼前。 顾长思手劲儿大极了,直接拎着他再度撞上了栏杆,颧骨相撞在冰冷的栏杆上,一时间本就酸涩的鼻腔、眼眶与面颊都在叫嚣着疼痛。 「你听好了,狼崽子,你的命我先寄存在你这幅壳子里,等我算完我自家的帐,我随时来讨你的命。」顾长思手指用力,哥舒骨誓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你给我记住了。」 话毕,他一甩手,又把人重重地扔回地面,自己扬长而去,哥舒骨誓匍匐在地,因为窒息而导致生理性的泪花翻滚,恍惚之间,他看到那个凶神恶煞的、戾气深重的世子殿下跌跌撞撞地离开,背影跛得厉害,甚至还有血迹从他左腿蜿蜒流下,落进漆黑的靴口里。 * 「我记得、不记得,重要吗?」 长刀和哥舒骨誓交锋间压住他的两把兵器,下一刻顾长思右手一松,就在哥舒骨誓想要抬刀反击之时袍角翻飞,又快又狠地踏准了自己的长刀,再度把人压了下去。 短刀在他手里画了个圈儿,反手一握,尖锐的刀锋对准了哥舒骨誓的眉心。 「国雠家恨,四个字足够要了你的命。无论我当时是为了什么留着你,现在我都该为民除害了。」 「姓顾的,你还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哥舒骨誓一脚踢上去,和他下压的左手手肘角力,他知道顾长思是左利手,左手本来就更灵活也更有力气,他眸色一敛,哼笑道,「难怪,你当时那个样子,任谁能放你出来祸害江山,还不如忘个干净。」 「要不要我提醒你一下你为什么这么想杀我。」哥舒骨誓右腿慢慢蓄力,压低了声线,「五年前,嘉定之役,嘉定关外,你应该是失去了个好重要的人吶。」 顾长思一怔,哥舒骨誓瞬间抓住这一漏洞,一脚将他踢开,整个人如同一匹狼一样暴起,呲着牙便向他张牙舞爪地扑了过去。 「阿淮——!」 金石相撞之声在他头顶响起,如故枪稳稳地替他挡下了哥舒骨誓那一击,霍尘旋身挡在他面前,极快极轻地问了一句:「没事吧。」 「无事,别管我。」 「那我就放心了。」霍尘足尖一点,带着如故枪冲着哥舒骨誓便刺了过去,长.枪远距离作战极大地拉开了两个人的身距,他枪法出神入化,哥舒骨誓方才那一击已经蓄了十足的力,一击不成,后续连招发飘,被霍尘打得连连倒退。 等到退到避无可避,霍尘一记疾枪脱手而出,正中哥舒骨誓的左肩膀,剎那间就扎了个血窟窿。 哥舒骨誓痛唿一声,一把将刀掷出,霍尘抽枪回撤,洋洋洒洒带起一串淋漓的血珠,就在这时,破金刀勐然杀来,在哥舒骨誓的右肩膀对称地又扎了一个洞。 破金刀和如故枪的力道和痛感完全不同,顾长思根本没有退去的打算,饶是看到那疼疯了的狼崽子挥刀想自己砍来,也手腕发力,将破金刀捅穿他的肩胛骨,狠狠钉在了破碎的步辇上。 如故枪悍然撞来,砸在哥舒骨誓的腕骨上,只听一声清脆的骨骼断裂声响,长刀脱手掉落,堪堪削下去一缕顾长思的髮丝,安静地飘在地面。 主帅被擒,胜负已分,局面陡然变化。 哥舒骨誓却阴恻恻一笑:「顾淮,你真以为你赢了吗?」 顾长思眼睛极快地一眯,像是明白过来什么似的,看向霍尘:「去看看那些货物。」 「是。」霍尘起身,小跑到最近的一箱货物前,抬手一掀愣住了——那里面根本不是什么火.药、粮草,而是满满当当的一箱子稻草! 第44页 他不死心地又开了好几个箱子,都是这样。 「小王爷。」霍尘朗声叫了一句,轻轻地摇了摇头。 韩恩也跑过来,抓了一把又干又涩的稻草,目光掠过顾长思的背影,盯住了哥舒骨誓得逞的邪笑。 「狼崽子狡猾!」 「定北王,本王来北境串个门儿罢了,不偷不抢不犯法,你就这么重伤我,合适吗?」哥舒骨誓眼睛里是狡黠的笑意,「等我回国,必定向皇帝参你一本,说你无视两国邦交,私自联络都司、调动军队,名为捉我,可我又做了什么呢?那么你又为什么要调兵呢?」 他压低了声音:「三年前见面,你仅仅是一个世子,现在位及亲王了,怎么感觉皇帝对你还不如你当世子的时候?这封王之事到底是福还是孽啊?」 顾长思反唇相讥:「前几日见面,你还蹑手蹑脚、不敢见人,现在你有胆子从老鼠洞里冒出头了,怎么感觉还不如你之前夹着尾巴跑路时聪明?你这是越活越回去啊?」 哥舒骨誓眉眼中划过戾气:「松开,你没那个罪名拿住我。」 顾长思闻言攥紧了破金刀,诚然他现在是不能动哥舒骨誓,师出无名为天下所忌,更遑论……他咬紧牙关,盛怒之下手腕轻转,那破金刀就在肩胛骨内转了一个细微的弧度。 刮骨之痛让哥舒骨誓眼眶充血,他咬牙:「你敢——」 「旧恨新仇,不差我这一刀。」 顾长思站起身,一脚抵在他胸口踩稳,一手抽出破金刀,尖锐的刀身又一次在他的身体里摩擦,哥舒骨誓闷哼一声,伸手捂住流血的伤疤。 他摇摇晃晃站起来:「顾淮,眼下我是要不了你的命,但你也要不来我的。至于未来,我死在谁手里不一定,但你一定死在你们皇帝手里,我说的对不对?」 顾长思根本不中计:「我的事儿还轮不上你说什么。」 「是么?可怜当年死在嘉定关外的人吶。」哥舒骨誓晃了晃自己的左手,冷冷一笑,「自己想想要怎么跟你们皇帝解释你和韩指挥使在一块儿的事吧,这齣戏还没完呢,告辞。」 话毕,他带着残余的狼族兵扬长而去。 韩恩沉默不语,递给霍尘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看来,小王爷还真是没说错。」霍尘把稻草往箱子里一扔,双手抄起,懒懒地靠在上面,「狼崽子确实不是很聪明。」 韩恩慢慢擦掉剑上血迹,笑道:「就是演戏演得憋屈,非得被揍一顿,要不真想骑他脖子上揍,那才解气。」 霍尘哈哈一笑:「放心吧,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你会骑着脖子揍一顿解解气的。」 他走向顾长思,他正反手持着短刀,右手不知道用那把长刀在地上划拉着什么。 霍尘走过去碰了碰他:「小王爷,走吧?」 顾长思动作一顿,刚回过神来似的:「嗯,走吧。」 他眼底有着化不开的茫然,霍尘怔了怔:「……你怎么了?」 「没什么,」顾长思抬了抬眼皮,「快走吧,别让冰深和于别等急了。」 「那狼崽子说得废话很多,但有句话终归还算是人话,这场戏,的确是还没唱完。」 * 「快、城门快到了!」 「走走走。」 十几个小贩打扮的人在夜色中步履匆匆,他们赶着好几辆牛车,看起来就像是清早去赶集的普通商贩,但东西却比普通商贩多了十倍不止,不知道的还以为谁家要逃灾去了。 就在距离渭阳城门不过三丈远时,一个人影骤然闪出来挡了他们的去路。 小贩们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温温温……温大人。」 温知揣着双手,温和地笑:「天还没亮,这么早就出城,几位好勤劳啊。」 小贩们不语,却默默地将手伸向了背后。 温知将他们的动作尽收眼底,随即嘆了口气:「我劝诸位还是不要那么激动比较好,毕竟……」 话音未落,大地开始微微地颤抖起来,那不是地动,而是有着大批大批的人迈着整齐划一地步伐小跑而来,在那之中,有马蹄声哒哒地敲在里面,骏马绕过他们的牛车,将温知拦在了身后。 温知这才笑眯眯继续道:「北境布政使温知。」 褚寒一亮腰牌:「北境按察使褚寒,并代北境都指挥使韩恩。」 「北境布政三司公审:现有大量证据证明你们勾结外邦、私运禁品,立刻拿下,若胆敢有违抗者,就地处斩。」 北境军齐刷刷地亮出了武器,剎那间,将小贩围了个水泄不通。 第21章 交锋 半个时辰前。 温知把地图贴在墙上,指给他们两个人看:「交易地点应该就在西北角,不过王爷交代过,哥舒骨誓不是坐以待毙的性格,算三步走一步,这个时候东西一定不在那里,物品与人,势必是分开走的。」 韩恩目光绕了一圈:「渭阳城四方大门各有用途,温大人觉得,货物走哪个门的可能性最大?」 「为了确保方便的话,自然是西门与北门。」 「北门走兵车,平素不轻易开,过关检查极其严格。」褚寒却道,「如此看来,应该是西门。」 「西门外有一条小径绕过可以直通狼族腹地,只是要过一片冰原,不过对于狼崽子来说,只要出了这座城,他就没什么好顾忌的了。」韩恩当即派人,「我带人去西门截道,温大人同褚大人去通知王爷……」 第45页 「还是韩大人去找王爷。」温知神秘兮兮地一笑,「狼崽子肯定知道我们调北境军来了,你不在,这齣戏唱不好,你若信得过我们两个读书人,拆一部分人给我们,我们两个人去堵。」 韩恩略有犹豫:「温大人,倒不是有旁的意思,只是你也说了,你们两个读书人……」 韩恩目光下瞥,落在温于别那双干净的手上,别说杀人了,这辈子杀没杀过鸡都存疑,战场是嗜血之地,万一他们俩谁有个晕血症状不自知,那不是上赶着送人头吗? 褚寒一步拉开和温知的距离:「别,我和他不一样,我也在行伍里摔打过几年,要不也不敢干审讯的行当——韩大人,温大人说得对,你不在,狼崽子必定即刻起疑心,为保万全,这场戏还得你亲自唱一出。」 「行吧。」韩恩单手掐腰,无奈地摇了摇头,「万事多加小心,我们会尽快赶来,同你们汇合。」 温知哈哈一笑:「放心吧,本官可没那么脆弱。」 没那么脆弱的温大人不仅敢临阵挑衅,羁押完人后还轻飘飘地去掀那些缴获的物品,他长这么大,从来都是在笔墨上下功夫,第一次直面这种具象的胜利快感——箱子里的东西一掀一个准儿、一掀一个准儿,箱箱件件都是违禁品,看得他连连咂舌。 「这么多,别说这个冬天了,磨出来的面连明年都够吃了。」温知「咣地」砸上箱盖,「你们不怕撑死吗?」 小贩垂着头颅,没人抬头和他对视。估计也是不敢,谁脖子上压着一把长刀都不敢公然和那铁玩意儿作对。 「真贪啊——」 「行了,别长吁短嘆的了,一会儿等不来王爷,先等来狼崽子你就不蹦跶了。」褚寒胯下骏马不耐地甩了甩头,「别离那么近,快回来——小心!!!」 一支短箭扎破寂静的夜色,冲着温知的太阳穴疾驰而来,褚寒那一嗓子喊得温知一个哆嗦,下意识腿软了,得亏他这么一颓,短箭擦着他的发顶飞驰而过,直直钉进了城墙之中,崩裂了一块青砖。 看着那滚落的小碎石,难以想像若是钉穿的是温知的脑袋又该是何等惨烈,温知惊魂未定地咽了口唾沫,当即反应过来,大吼一声。 「有敌人!警戒!立刻警戒!」 「警戒!看好小贩和货物,他们是沖这个来的——于别过来!」褚寒从马上翻下来,这时候坐的越高就越是活靶子,他把腿软的温知一把薅了过来,立刻有北境军持盾护住他们。 「没事,狼崽子反应过来了,说明王爷他们一切顺利,他们也会很快就来的。」 褚寒冷静地安慰着人,从两块盾牌的缝隙中看出去,果然看见一个高大的不似大魏人的身影策马狂奔,身后还带着一队长长的尾巴。 哥舒骨誓要气疯了,他越走越觉得不对劲,顾长思不会轻而易举放他走,按照他的脾性,就算是不记得那些深仇大恨,也断不会眼瞧着他离开。 敌对多年,他对顾长思的行事风格非常了解,顾长思看着矜贵又恪守规矩,可他骨子里实在不是个什么长了仁义礼智信的人。 他的惯常逻辑是,既然没抓到这件事里你的错处,你又要反过来将其作为我的把柄拿捏我,那我砍你一只胳膊也是被拿捏,不砍你一只胳膊也是被拿捏,既然都是拿捏,那不砍白不砍,多砍多赚。 是以他只要稍稍想想,就觉得大概率是顾长思看穿了什么,这时候也顾不得别的了,若是真的,他还能赶去西大门救上一救,若是假的,被顾长思跟上,他也有信心能从顾疯子手里把东西抢出来。 又是一阵细微的震颤,哥舒骨誓冷冷地看着面前的北境军,回首望去,顾淮一马当先、霍尘与韩恩紧随其后,已然齐齐跟了上来。 哥舒骨誓从嗓子里滚出一声笑:「真行啊,顾淮。」 顾长思勒住了缰绳,淡定地瞧着他:「没办法,实在了解你。」 哥舒骨誓气得咬牙切齿,暗绿色的眼珠一转,一条心思刚刚冒出了个头,又被他身后的嗓音打断。 温知和褚寒尽职尽责地猫在盾牌后,力求在自知上不了战场的情况下少拖点后腿、别去当人质,他俩头对头窝在那里,声音却很洪亮。 「王爷!你放心!我已经和渭阳知府交代过了,今早全渭阳城戒严,渭阳城防由北境军接管,百姓无恙、也不会因此受伤,你尽管大张旗鼓地干。」 「有劳。」顾长思目光转回来,「看来你想在百姓身上动手脚的心思也落空了?」 哥舒骨誓怒极反笑,那口气是被笑出来的:「我倒也没有那么草菅人命。」 「不太像。」顾长思慢慢抽出破金刀,「还打么?」 「怎么办,我还是挺想把东西带走的。」哥舒骨誓也抽出长刀,声音变成了一种疯狂的嘶哑,「连带着你的命!!」 他勐地暴起,冲着那货物扑去,身后的狼族兵跟点燃了火油一样,对顾长思他们一行人视若无睹,纷纷跟着哥舒骨誓去冲散守护货物的北境军。 韩恩高喝:「稳住阵脚!保护货物!还有两位大人!」 场面霎时乱成一片,霍尘刚想提枪入场,被顾长思一把攥住了手腕:「去给我找个东西。」 他极快地耳语了几句,霍尘眼中划过一丝诧异,旋即明白:「好,你保护好自己,别硬拼。」 第46页 顾长思反手用刀柄抽在他屁股上:「就知道你话多,快去!」 下一刻刀身倒转,他握着两把破金刀,盯紧了哥舒骨誓高大的背影,一脚蹬了过去。 狼族兵和北境军这下谁都不再留着后手,厮杀得红了眼眶,顾长思长刀一挑迫使哥舒骨誓直面自己,在混乱的团战中硬生生开闢了一片单独战场,留给两个人一对一较量。 方才哥舒骨誓就受了不轻的伤,但那样的伤口对他来说仿若不觉,他比刚刚还要拼命,而那种拼命并不是知道自己进退两难、落入死地而迸发出的求生,他只是不演了,刚刚还在演,现在一点都不演了。 哥舒骨誓狠狠压下破金刀,用那双淬了恨意的眼睛盯死了顾长思:「顾淮,你三番五次坏本王好事,老子真恨不得剁了你。」 「那你是真没那个本事。」顾长思嘴角扯出了个极度讽刺的笑容,「你,和你老子,都没这个本事。」 哥舒骨誓骤然暴怒,双刀如同剁馅儿一样哐哐哐连声砸下来,顾长思左右相抗,被他逼退了好几步,双手发力一缴锁住他的双腕,随即一个扫堂腿将他的节奏打散。 「顾淮!你该和那个姓霍的一起死!」 话音未落,哥舒骨誓骤然回头,口中发出一声狼一样的嚎叫,那像是什么古老的咒语,只见被压在一边的小贩忽然开始浑身抽搐,在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之时,十几个小贩的身体忽然爆裂,如同火炮一样将那一片北境军炸了个片甲不留。 变故在瞬时发生,北境军坚如铁桶的防守骤然豁了个口,顾长思短刀逼住要趁机抽身的哥舒骨誓,冷声道:「你用了什么阴毒法子?」 哥舒骨誓阴恻恻一笑:「一些南疆的小玩意儿,定北王喜欢吗?你也有。」 他嘴中一道黑影,顾长思下意识一闪,被他趁机推开了破金刀,抢过了一旁飞驰而来的骏马,翻身骑上,顾长思回头,才发现那不过是一块匆忙中被哥舒骨誓藏在齿间的小石子。 「兵不厌诈,你们大魏教我的。」哥舒骨誓挑衅一笑,一马当先,将还未来得及修復豁口的北境军沖得愈发七零八落,他从后腰摸出长鞭,在那些老牛身上一抽,牛发了狂,骤然扬起前蹄不管不顾地沖向城门! 温知急得蹿了起来:「不能让他走了!!」 顾长思大喊:「霍尘——!!」 一匹白马自他身边一跃而过。 霍尘单手扯着缰绳,右手赫然是三支熊熊燃烧的火把,在哥舒骨誓回头的那一瞬,三支火把破空而来,准确无误地落在了装着火药的箱子上。 哥舒骨誓悚然一惊,匆忙跳车,可也只稍稍快了一步——只听「轰」地一声,爆炸声在他身后炸开,热浪一把推在他的腰上,将他狠狠拍在了地表,与此同时,所有的火.药、粮草都在那一声爆炸之下化作滚滚浓烟,再也带不走也拎不出了。 坚壁清野。 「城中粮草、火.药、金银等一切物资悉数带走,带不走的,烧也好、毁也罢,一个子儿也不要给狼族留下。」 熊熊烈火面前,顾长思怔怔地看着被烈火灼烧的略有扭曲的空气,忽然想到梦里那个人说的话。 五年过去,原来在面对狼族的时候,他永远有这招后手,是那个人告诉他的,烧也好、毁也罢,决不能让他们带走任何东西。 哪怕他已经想不起来他到底是谁了。 霍尘如释重负地唿了一口气,他跳下马,轻快地向顾长思走过去:「还好赶上了,小王爷,做的还不错吧。」 顾长思回过神,点点头:「很好。」 「那——」霍尘眸色一紧,「王爷当心!」 顾长思一惊,回头一看,浓烟太大,不知那狼崽子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他们身后,他手里举着长刀,牙根上都带着被爆炸撞出来的血迹,可他什么都感觉不到,眼中只有即将的快意和疯狂。 霍尘一把将顾长思推开,长刀一转,顺着霍尘的左胸就钉了个对穿! 第22章 承诺 那雪亮的利刃几乎要晃瞎顾长思的眼睛,霍尘的血顺着刀身迸开,绽放出诡异的华彩,他咬紧牙关,硬生生吞下了那声痛唿,转而一脚踢向哥舒骨誓,将那狼崽子拦腰踹了出去。 就在这时,顾长思长臂一伸,一手将他抱了满怀。 另一只手调转破金刀,他搂着霍尘,目光里是熊熊燃烧的杀意,手起刀落,将哥舒骨誓的左臂齐齐切断,只听一声悽厉的惨叫,那胳膊就抡飞了出去,哥舒骨誓当空断臂,鲜血仿佛雨水一样洋洋洒洒喷了半空。 韩恩当即带人冲上前去,顾长思丢开破金刀,护着怀里的霍尘缓缓坐在地上。 他焦急地手都冰凉了,又偏生不敢动霍尘。那刀刃伤在左胸,有没有伤到心脏是未知之数,断不敢贸贸然拔刀。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定北王慌得说不出话,他的手从霍尘面上挪到胸口又挪回去,霍尘眼瞧着他的眼尾一点点红了。 霍尘短促地笑了一声,带着刀伤剧痛无比,还要撑着没事儿硬要伸手来遮顾长思的眼睛。 顾长思一把抓住他的手,如梦初醒地怒吼:「军医!来人!来个军医——!!!」 「别急,你别急。」霍尘揪住他冰凉的指尖,虚弱地笑着,「我没事儿,小王爷,你别担心。」 第47页 「别说话,别说话了。」顾长思反手紧紧握住他的,不知道是在安慰他还是在安慰自己,「没事的,伤到心肺不是这样的反应,一定没事的,你别……别说话!」 霍尘不知道是真没事还是故意开解他,越不让他说越要开口:「我真的没事儿,小王爷,你给我笑一下我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还能把狼崽子的另一条胳膊削下来给你当打狗棍。」 「霍尘!」顾长思抬头,似乎想用往日里那样很兇的目光瞪着他,可那再怎么兇狠的目光带着些苦楚的内疚和担心,怎样看怎样含了一缕愁怨,「别说话了,算我求你了,闭嘴吧好吗?攒着些力气,好吗?」 军医终于从慌乱的人群中拎着药箱钻了过来,霍尘连忙勾住顾长思的指尖,不让他放开自己。 「小王爷答应我个要求。」他殷切道,「答应我,我就保证我会好好地、什么事儿都没有地回来。」 这时候也顾不上算不算趁火打劫、亦或是挟恩以报,顾长思想都不想,一口答应:「我答应你。」 霍尘讶异地微微扬了扬眉头:「没有任何条件?」 「只要是你开了口,本王什么都答应你。」顾长思跟着担架站起身,「只要你活着,霍尘,我只要你活着,本王一言九鼎,你也给本王言而有信,听到没有?」 「听到了。」霍尘鲜血斑驳的手指虚虚地碰了下自己的唇,与顾长思被分开之前,极快又极轻地在他唇角一抹,像是意犹未尽地偷了个吻,「小王爷有命,卑职莫敢不从。」 霍尘的血染在自己唇角,带着些苦涩的腥甜味儿。 冷风一吹,那抹血迹就扎眼地干涸在他的唇齿间,顾长思伸出食指,轻轻将那抹红擦了下来。他颓然地站在那里,定定地望着霍尘被人簇拥而去的背影,后知后觉腿脚发软,慢慢扶着地面蹲了下去。 一股巨大的、无声的恐惧与伤心将他吞没。 * 霍尘再度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定北王府中了。 伤口被裹上了厚厚的纱布,僵直地捆缚着他躺在床上,也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天,总之霍尘醒来的第一个反应并不是伤口疼或者是哪里疼,而是后背躺僵了。 他刚刚想活动一下,就有人推门进来。 「哎哟喂,霍哥你醒啦!你你你……你可千万别动哎,祖宗。」祈安匆忙撂下水盆,半倚在床上扶他,用自己的大半身体给他当软垫子,「好点儿了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给你倒口水喝吧。」 霍尘是真的渴了,点了点头,祈安就伸长了胳膊给他端过水碗,扶着他慢慢喝下去。 一碗水下去嗓子总算能说话了,霍尘摇摇头示意不要了,问他:「小王爷呢?」 「王爷守了你好几天了,今早温大人来请,说是要他同布政三司一起拟个摺子送回京城,就走这么一小会儿,你就醒了。」祈安用帕子给他轻轻擦着唇角,顺手一指,「你看,这帕子、还有王爷的大氅,都在这儿呢,我可不是在给王爷说好话啊。」 霍尘无声地笑笑,他现在是满肚子话说不出来,张嘴说两句就觉得跟不上气息,整个身体跟他叫嚣着发虚,要好好休息——那么多血放出去,不虚就怪了。 祈安仿佛深谙他的苦楚,立刻动手轻轻推拿了一下他未受伤的地方:「行了哥,你啊就少说些话吧,有什么事情我来做,你就动动眼珠子,我一般都要能看得懂。王爷说了,这些日子我就全程跟你身边伺候你。」 祈安虽然不是个习武的,但他手劲儿不小,揉捏在僵直的后背上别有一番舒服,霍尘眯着眼睛享受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问这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我昏迷多久了?」 「五六天也得有了。不过军医说是正常的,刀锋是没有伤及要害,但左胸里面又是心脏又是肺的,这么出血还是得好好养。」 祈安扶着他慢慢躺下,看着他苍白的脸色,简直跟个纸煳的美人灯一样,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也不再时时刻刻盛着三春盛景,反倒像是夏季里的烟雨江南,朦胧间带了一丝缱绻的疲惫。 「睡会儿吧,一会儿王爷就回来了。」祈安给他掖了掖被子,霍尘也没推辞,喝完水就开始犯困了,闭上眼睛迷迷煳煳就要睡过去了。 脚步声窸窸窣窣在他身边响起,是祈安先拿着帕子和水碗起了身,然后在门口停下了。 祈安的声音压得很低,但奈何周遭太静,霍尘还是听清了:「王爷,霍哥醒过来了,精神还有些差,闭上眼睛快要睡了。」 霍尘勐地睁眼,果然对上了顾长思的目光。 祈安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我以为我够小声了。」 「没事,你先下去吧。」顾长思把手里写好的书信一卷,顺手推进了祈安的怀里,「这儿有我就行了。」 他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挨着床沿坐下了,伸手抵了抵霍尘的眼皮。 他手还有些凉,带着些外头的寒意,搁在霍尘的眼皮上也是冰冰凉凉一阵痒,勾得霍尘轻轻笑了两声,还带出了咳嗽:「怎么,我这几日一直在发热么?」 「嗯,终于退了。」顾长思连忙收了手,十指交叠相互搓了搓,直到生了热才放回去,摸了摸霍尘的颈侧,轻柔得像是在抚摸一副画。 祈安会心一笑,攥着东西轻手轻脚退下了,还带上了门。 第48页 真好看啊,他想,他以为他家王爷就顶好看了,但两个人还是不一样的好看,一个是锐利又漂亮,一个是温柔又俊秀,就这样待在一块,极其养眼又极其和谐。 霍尘瞟见人走了,开玩笑道:「你都给祈安看不好意思了。」 「他从小跟我,还会不好意思?」顾长思收了手,「少说些话吧,听你话音还是发飘,这几日我吩咐厨房多做些药膳,药补不如食补,等你好些了,我再推你出去晒晒太阳,定北王府有轮椅。」 「又不是腿伤。」霍尘唇角淡淡地笑,倒也没真的拒绝,「狼崽子那边如何了?」 「不可能杀得掉的,他敢来就一定有后手,就算我要了他一条胳膊,但也只能要一条胳膊了。后来渭阳城大门被人撞开,狼族兵抢走了人。不过东西没带走就是了,目的达到,其他的无所谓。」顾长思左手攥紧又缓缓松开,「北境十二城里和狼崽子有牵连的不少,但眼下问题没那么棘手了,狼崽子少了一臂,能消停好久。」 霍尘目光发直,旋即嘆息了一声:「也是,真的要那么好杀,也不会纠缠这么多年了。你有没有事?受没受伤?」 「我没有。」顾长思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罢了,等你好了再说吧。」 「我现在就很好。」 「你现在说话很虚。」顾长思没好气地反驳他,「都这个时候了,霍尘,别当我好煳弄。你看看你唇色白的。」 他伸出手,在霍尘的下唇上用力按了按,本就没什么血色的唇角愈发雪上加霜。 霍尘不再嘴硬:「好吧,但跟你说说话还是可以的。你有话想问我,你就问吧。」 顾长思沉默下来,霍尘也不急,就躺在那里慢悠悠地看着他,间或对上顾长思看过来的眼神,就恰到好处地弯一弯唇角,是个无声且温柔的等候。 「你当时推开我,想的是什么?」顾长思的一缕髮丝落在霍尘的手心,霍尘就绕着它玩儿,「那个距离,你我都心知肚明,你推我、伤的就是你,绝无挡拆下来的可能。」 「我还以为是什么问题。」霍尘用二指捻了捻那缕长发,轻轻拽了拽,是以顾长思低一点头,「我以为这是没什么悬念的问题。」 顾长思微微趴下来一点,深深地看着他:「不大明白。」 「拼上性命也要保他无恙、不顾一切也要护他周全,这是什么?这是爱呀,小王爷。」霍尘伸出手指,在顾长思的眉心轻轻点了一下,「因为我爱你啊。」 「这不是爱,是蠢。」顾长思没有动,认认真真地反驳起他的话,「为了一张皮囊、为了一件事情就愿意把性命交託给别人,霍尘,这样的爱未免太飞蛾扑火,你怎么知道我就是那个正确的人,我不会辜负你,又不会伤害你?」 霍尘反问他:「你会吗?」 「不会,但那和我能够给你相同的爱无关,仅仅因为……我可以算是个好人。」顾长思直起腰,「霍尘,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喜欢男人的?」 霍尘一愣,有些没反应过来话题怎么就跳到了这里。 顾长思近乎执拗地看着他,才让他昏睡多日的脑袋一点一点活泛了起来。 之前顾长思从未问过,是因为他从来不相信,或者说,不完全相信霍尘嘴里的「爱」「情」「倾心」有多么重的分量,他生在皇家、生在名利场,情与爱都是逢场作戏被人信手拈来的词语,多少人因为权说爱他,又有多少人因为利说爱他。 爱这个词,对于顾长思来讲能够交换名利地位、权柄依附,唯独不能交付性命。 但当时霍尘毅然决然将他推开、没有犹豫地挡在他面前,如同万里冰川上一道锐利又势不可挡的烈火,一路破冰拆下去,轰轰烈烈地燎了原,迫使顾长思第一次正视那样壮烈又沉甸甸的爱意。 霍尘挪了个舒服的姿势:「我不喜欢男人,也不喜欢女人,我只喜欢你。」 「我是男人。」 「那有的男人也喜欢姑娘,难不成在大街上看到个姑娘就去喜欢吗?」霍尘躺在那里,心满意足地看见顾长思抿住了唇,「小王爷,我霍尘从小到大从未见过第二个人,是一如你带给我的感觉,张府轿子里、月光倾斜处,我见你第一眼就挪不开了。」 顾长思没说话,似乎是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若是求名求利,但凡有所求,他都好回应,定北王纵然被皇帝猜疑,但一些名利他给出去还是不用考虑的。可眼瞧着这个人是图他本人,他就有些不知所措了。 情爱之事,顾长思离得有些远。正常皇家子弟二十岁及冠开府,动作快的孩子都有了。可他今年二十三了,身份尴尬,他的婚事自然也没有人愿意主动提。幸亏他也于此道无意,孑然一身得潇洒自在。 这是第一个送上门儿的。 顾长思踌躇了片刻,方道:「我听我师父跟我讲,原本我也是有婚约的。」 霍尘先是听见他讲他师父,心里一沉,又一听婚约两个字,心里更是坠了块石头。 「据说那婚事是我十五岁就定下来的,皇帝么,配得高了担心我动他的皇位,配得低了又担心非议他的所为,可有个人在他心里配我正好,也叫我师父去商量过的。」顾长思补了句,「我师父是吏部尚书岳玄林,皇帝的侍读与左右手,皇帝既然都跟他说了,想必是真的动了心思。」 第49页 霍尘眉心微微蹙紧,静静地听他说。 「那个人是当年的狼族公主,哥舒骨誓的妹妹。」顾长思手撑在床沿,「其实放在现在的我自己身上,也觉得从身份而言的确相配,既不用担心功高震主,又捏了个把柄,只要狼族一有异动,要么我是同流合污的那个,通敌叛国按律当斩;要么我是人质,送给狼族当诚意。无论是哪种都不必再碍皇帝的眼睛。」 他深吸一口气,还没说下去,就觉得自己的手被碰了碰。 霍尘伸出手指,轻轻地抚了抚他的手背。 「后来没能成行,因为公主死了,之后大战一触即发,我和狼族也有了血海深仇,再不可能联姻了。」顾长思笑笑,「人祸还是天灾,我不清楚,谁都不清楚。我说这个,不是我要跟你讲我有可能喜欢女人,像你说的,我觉得我既不喜欢女人也不喜欢男人,但我有喜欢的人吗?我也不知道。」 「可我想告诉你的是,我的身份地位都很危险,狼族公主在先,若是人祸,这背后的水又该有多深。」顾长思看向他的眼睛,是个坦诚的眼神,「而且我记忆有损、身体有伤、手中无权、军中无兵。你单相思还好,我若报之以同样的感情,皇帝一定会对你也多加防备,你这一身的好武艺可就荒废了。跟在我这种前路未卜的人身边,值吗?」 霍尘久久没有言语。 顾长思自觉说得够了,起身就想走:「好好歇着吧,再睡一觉,鸡汤就该炖好了,一会儿起来喝一碗。」 霍尘一把拽住了他的手腕。 「小王爷,果然,中秋月圆夜烧空笺,是你跟祈安打了招唿,说我要看见了,就把实情告诉我的吧。」顾长思讶异转头,没想到他沉默半天居然是寻思到了这上头,「你看,你待我也是有那么一点点不同的,对么?这一点点不同,卑职就有信心多了。」 「你……」 「我说了,拼上性命也要保你无恙,不顾一切也要护你周全,这就是我爱你的方式,也是我爱你的决心。」霍尘捏在他的脉搏上,感受到那蓬勃的生命力,「我也要再说一次,我不怕前路危险,我会在你身边,和你共同进退。」 第23章 入室 他们一坐一站,时光仿佛被牵扯得无限长,又归于这小小的一方天地内,霍尘拉着他的手背,几乎可以算得上是虔诚地,将唇缓缓靠向他的指骨。 在即将触碰到的那一刻,顾长思抽回了手,指尖在他的唇畔一触即分,顾长思眼神中难得带了一丝慌乱,手悬在半空中,收也不是伸也不是。 霍尘双手向后一撑:「没关系,来日方长,小王爷总会有正视我心意的那一日。」 「我们曾经见过吗?」顾长思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的瞳孔,「我们,我和你,曾经在哪里见过吗?」 霍尘微微抬了下眉毛,那是个讶异的表情。 他看见顾长思眼底翻涌的、几乎遏制不住的情绪,又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迷茫,他看着自己,又似乎在看着什么别的人,可到最后,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希望能从霍尘身上看出谁的影子,只好悻悻地垂下眼帘。 「罢了,你好好歇着吧。」 「没有。」霍尘斩钉截铁道,「我从来没见过小王爷,若真的见过,想必我也不会等到现在,才将自己送到小王爷身边了。一见钟情这种东西,第二眼都会嫌多的。」 顾长思无奈地笑了:「你这张嘴,若是用在别的姑娘身上,只怕孩子都能上街打酱油了。」 霍尘笑:「如此说来,小王爷这是喜欢听我说话啊。」 「喜欢,但不是现在。」顾长思伸出一指,抵在他的肩膀,不动声色地把他戳回了被窝里,「赶紧躺下吧,说两句话都开始发飘了,非要逞能,你这个人啊,非得吃点儿苦头。」 * 纵然霍尘是铁打的,但这么放血也受不住,他这一躺就躺到了秋去冬来,嘉定城下了第一场雪的时候,他急着要出去和祈安他们打雪仗,被顾长思不由分说按进了被窝里。 他好像一条砧板上的鱼,扑楞着要从床上下去:「小王爷,我真的好了,真的,真的没事了,外面那么大雪,让我出去透透风吧,我快要憋死了。」 铁面无私的定北王是那么好说话的吗? 「不行。」顾长思索性把书搬到霍尘的屋里来,一板一眼地看着他养病,「老实躺着。」 于是霍尘就不扑腾了,老老实实躺在床上跟着顾长思看书。 顾长思问他怎么不反驳了,霍尘就嘿嘿笑:「赏雪虽好,赏美人更有风情。」 他眼瞧着顾长思的表情由晴转阴,即将转大暴雨的时候开始伸长脖子在床上哀嚎:「疼、疼疼疼,大下雪天的,伤口就会又痒又疼,好难受啊——」 顾长思那一肚子气就撒不出去了,只能恶狠狠地隔空点他几下:「霍尘,你等你伤好了的,你这些帐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到时候我不把你脑袋削下来我就不姓顾。」 霍尘讨饶地笑,趴在床上看顾长思抖了抖长袖,一手抓着本杂记,一手拢着手炉,手指微微露出,靠在阳光倾泻而入的地方,看书的模样也如入画中,仿佛什么烦恼都消散不见了。 近来定北王府也的确消停,哥舒骨誓的事情随着大雪的落下而没了声息,吃饭时候顾长思问过几次,可长安那边迟迟没有消息,就连温知都派人来悄悄打听,摸不准那一言不发的皇帝圣心又跑到哪里去了。 第50页 顾长思道:「他那心眼子一天能跑八百个地方,要跟着他跑能累死,告诉于别,别惦记着那点可怜巴巴的圣心了,让他专心照顾他家美人儿吧,我听花匠说运气好的话,过年时就能开第一茬了。」 霍尘喝着鸡汤直笑:「我也想看看。」 顾长思瞪他一眼:「你别。温大人说是不记恨你,据说他家大棚外面立牌子了,霍尘与狗不得入内,你有点儿眼力价儿。」 「伤心啊。」霍尘假模假式地哭了两下,「说起来,小王爷还喜欢那昙花香囊吗?」 顾长思眼皮不抬:「还行。」 「嘴硬。」霍尘毫不客气地拆穿他,在顾长思拍筷子之前,用眼神在他的腰际暧昧地流连了几圈,「真不喜欢你别带啊,现在小王爷身上除了玉檀香,近了闻就是一股昙花清香味儿,可好闻了。」 顾长思被他这番话噎住了。 风月场上这种话怎么说怎么好听,但这是正儿八经吃饭时候,不用说旁人,他身边就有个伸长了耳朵听八卦的祈安,霍尘一会儿这个香一会儿那个香,搞得他像是个花蝴蝶,走哪扑哪似的。 苍天可鑑,定北王府连个二十岁上下的小丫头都没有。 顾长思正攒着词儿准备骂他,霍尘轻飘飘地自己转了话头:「说起来,最近小王爷身上越来越香了,是薰香越来越重了吗?」 顾长思:「……」 他刚才想骂什么来着? 思路被打断,他实在续不上了,只好不情不愿道:「有吗?我没觉得,祈安,你说呢?」 祈安正听得乐乐呵呵,闻言一怔:「啊,有,的确,冬天了嘛,王爷身上药用的越来越重了,为了祛祛味道,所以小的点香也重一点。」 「哦,那就是吧。」顾长思吃饱了,「你鼻子挺灵。」 「关心嘛。不过说起来,我好奇很久了,小王爷身上到底用的什么药啊?我看你一天三顿,顿顿不落地喝,那药苦得我都脑仁疼,可也没见你身上有什么伤病。」 「你好奇啊。」顾长思唇角凝出一个叵测的笑意,伸手示意祈安把药碗端过来。 他做作地端着碗在霍尘面前晃了一圈,又一圈,直到把人逗得捂鼻子直躲,才心满意足地一口干了。 「你怎么好奇的事儿那么多呢,那你接着好奇吧。祈安,我看他也吃饱喝足了,送你霍哥回去睡午觉。」顾长思把碗往一堆儿一摞,眼皮一挑,像是藏锋多年的利刃忽然出鞘,「送完他回来一趟,我有事问你。」 这种时候,霍尘那仿佛没有的眼色会忽然出现,他甚至都没让祈安送到屋里,在院门外就劝他停了步子,自己伸着懒腰慢悠悠地晃进了屋里。 窗外雪压枝头,霍尘驻足看了一会儿,瑞雪兆丰年,明年应该是个好年头。 午饭已经撤干净了,顾长思坐在原处闭目养神,祈安回来时,最后一个小厮收拾茶杯退下,于是偌大的膳厅就剩下了这对从小相依为命长大的主僕二人。 祈安心里直蹦:「王爷。」 顾长思睁开眼,面无表情道:「祈安,有件事情,我想问你很久了,不过问之前我希望你能跟我保证,无论你出于什么样的考虑,不要对我撒谎。」 祈安撩了袍子就跪下了:「小的不敢。」 「我想问你,五年前,大魏大败嘉定关的那场嘉定之役。」顾长思用手抵了抵胸口,「主帅是谁?」 仿佛当头一击重锤,祈安直接就懵了。 他脑子里第一反应是谁跟顾长思说了些什么,可无凭无据、无缘无由,没人会去寻这个晦气,定北王府三令五申过,整个北境十二城也下过严旨,再结合这几日顾长思的行踪…… 他倒吸一口冷气。 哥舒骨誓。 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完蛋玩意儿。 顾长思也不急,眼睁睁看着祈安的眼圈一点点红了,他就什么都明白了。 霍尘那一伤打乱了他的思路,如今尘埃落定,长安没有消息,狼崽子也敛旗息鼓,午夜梦回的时候,他总会想起那天在渭阳城,哥舒骨誓半是疯魔半是偏执的话语。 他不信神鬼报应,因此无论狼崽子怎么骂都不会触怒他分毫,但涉及一些过去、尤其是他忘却的过去,他就会格外敏锐,仿佛那是生长在他灵魂深处的逆鳞,每触碰一下,就算无知无觉,却也有刻骨伤痛淋漓全身。 他对嘉定之役没有印象,三年前的雪耻之战中受的伤痛完美地覆盖掉了那一段记忆,他只知道那场战争中大魏输了,输的很惨,死了很多人,至于细枝末节,所有人都跟他讲,忘了也是一种解脱。 他不是个自寻烦恼的人,多思无用,那便随他去吧。只是极度偶尔,他会做梦梦到五年前的那片军帐,他自己义愤填膺地说要留守嘉定关,而有个人会温柔又坚定地让他离开。次次梦到,次次如此,梦境总会戛然而止在他即将要唤出那个人名字的时刻,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了。 那个人是主帅,可主帅是谁呢。 他从无探究的打算,是哥舒骨誓那番话,让他第一次好奇,想弄明白那个人究竟是谁。 看着祈安的手指一点点收紧,他大概心底有了数:「是大师兄,对吗?」 祈安勐地抬头:「王爷——」 顾长思面无表情地继续问:「我和他关系如何?」 第51页 顶着顾长思的目光,祈安根本没有办法说出谎话,他自小陪着顾长思,平步青云也陪着、粉身碎骨也陪着,他万万不想撒谎,但是…… 「尚可,普通师兄弟,玄门内的关系,一直都很好的。」祈安深深地埋首下去,「不敢跟王爷提,也是怕您伤心。」 顾长思没有说话。 祈安的手心慢慢沁出了汗意,才终于得到了顾长思的一句「起来吧」。 他摇摇晃晃站起来,就听顾长思道:「那日在渭阳城,哥舒骨誓说我嘉定一役失去了个很重要的人。连他都觉得重要,我在想,或许我和大师兄的确很亲密。」 亲密到……梦里那个人敢在盛怒之下抓住他的手,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一点一点将他掌心的沙粒挑拣出去。 祈安斟酌着答:「玄门里的关系,自然是亲密的,大家都是师兄弟,如您和苑大人、封大人、秋大人,都一样的。所以……才不敢多跟您讲。」 顾长思眨了眨眼,含煳不清地应了一句,他的理智告诉他的确如祈安所说,若是玄门任何一个人跟他去打仗,却将性命永远留在了那片冰天雪地的塞外,他也一样会痛不欲生。 可冥冥中还有声音告诉他,不是的,不一样。 这究竟哪儿不一样呢? 那个声音顿了顿,只能说,就是不一样。 这太没有缘由也太荒谬了,顾长思是个务实且不信鬼神的人,一些冥冥中的事情都会被他归结于无理取闹,便硬生生地压了下去,只当自己没有过这种念头。 「具体细枝末节等我有机会问问师父吧。」顾长思摆了摆手,「祈安,你也去歇着吧。」 「王爷。」祈安只觉得舌头僵直,有些话不经过大脑就说了出来,「人活在世,相守固然好,但有时遗忘,也是一种幸事。」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祈安胡乱地行了个礼告退,几乎不敢看顾长思的表情,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去的,等到神思回笼,他面前已经倒了好几坛酒,有人张开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他定了定神看上去,是霍尘。 「行啊,咱俩也算难兄难弟了。」上次他喝多了是祈安来接,如今倒是反过来了,「下面人不敢跟小王爷说,只好让我出来逮你,怎么,小王爷骂你了?不对吧,他从不骂你的,那怎么了?怎么给你难受成这样?」 话音未落,祈安一个勐子扎进了他的怀里。 他那醉态之下没轻没重的,撞得霍尘左胸伤口勐地一痛,那一刻他手臂骤然绷紧,多年习武的下意识让他几乎顷刻就要把人推出去。 祈安的力道却大得出乎人的意料,抱着他一嗓子就嚎开了:「霍大哥,霍将军,是我言错,我们谁都没有资格让他忘了你的,是我、是我言错。但我不是故意说谎的,我、我怎么能说,我怎么能讲?我又该怎么办啊?你可不可以帮帮我啊?」 霍尘的手僵在了他的肩膀上。 电光火石间,他就从祈安那胡言乱语中明白过来,他是抱着自己,或许抱过来的那一刻还是清醒的,但此时此刻,这番话却不是对着自己说的。 他把自己当成了另外一个人。 那个一样也有着一手好枪法的、年仅二十就战死沙场的昌林将军,霍长庭。 霍尘无奈地笑了下,带着些纵容的意味,他没有推开祈安,而是用手一下一下地顺着他的发顶摸下去,像是在给炸毛的小奶猫顺毛,眉眼低垂,面上的表情如神祇怜爱众生般悲悯温和。 他自小学武,一双手扛过刀枪也舞过剑戟,此时落在祈安身上,却轻柔地像在弹一支曲子,奇妙地抚平了祈安悲怆的情绪,渐渐在他怀里止住了嚎啕。 祈安小声嗫嚅道:「霍将军。」 也罢。 霍尘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就当自己平白捞了个将军噹噹,也不亏。 祈安缓缓睡过去了,霍尘从腰包里摸出一锭银子扔在桌上,也不管是多了多少,直接把人一架扛走,他伤口还有点儿痛,万幸的是没闻到血腥气,应该不至于裂开。 一路把人带回定北王府,守门的小厮终于盼人回来了,连忙七手八脚上来收拾祈安,霍尘甩了甩髮麻的胳膊,这人醉得彻彻底底,二十岁大小伙子这么一压,别说他一个带伤的,就是健康的这么扛一路胳膊也受不了。 他转身想走了,就被一个小厮拽住了袖子。 「霍哥,你……你干什么去?」 霍尘莫名其妙:「睡觉啊,大晚上的还能干什么。」 小厮支吾了一会儿,才道:「平素晚上王爷睡觉,都是祈安哥守夜的,今晚这……」 总不能放这么个醉鬼在门口去熏顾长思吧! 霍尘转了转发麻的手腕:「那你们找个人替他一下?」 小厮一脸菜色地闭了嘴。 顾长思待他们是好,平时也不大拘泥于什么礼节,但平时是平时,守夜又是另一个说道了,且不说顾长思晚上睡觉的规矩他们不了解,就说得寸步不离地守着他,都能让一众小厮汗颜。 定北王到底还是个凶名在外的王爷,敬是一回事,怕是另一回事。 放眼整个定北王府,敢这么近顾长思身的,除了祈安就只有…… 霍尘眯着眼睛点他:「哦——你想让我来帮祈安给小王爷守夜?」 第52页 第24章 守夜【倒v开始】 霍尘乐不得,但面上还是端得很矜持:「倒也不是不行,但这份情——」 小厮自以为很上道:「小的们一定给霍哥好吃好喝伺候着。」 「免,用不着你们。」霍尘下巴一抬,「让那醉鬼记着就行,等他清醒了跟他讲,他霍哥要对他三堂会审,让他乖乖等好了。」 他轻佻地在小厮胳膊上拍了拍,成功地拍蒙了一圈人,脚步发飘地走了,晚风拂过他的衣摆,活像是要托着他成仙去。 那股风一路吹到顾长思的寝屋,月上中天,顾长思正看一本书看得入迷,不禁用手压了一下,思路被打断,他手压着书页,抬眼看了下外头的夜色。 平日里祈安都会提醒他就寝,因此顾长思从不在这上头多费心,可今日把书翻过大半本,觉得眼睛有些发涩了,才听见脚步声从门口传过来。 「今夜是不是有点儿迟了。」顾长思随口一问,却听见个意想不到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霍尘?」 「第一次为小王爷守夜,不大懂规矩,误了时辰,小王爷勿怪。」霍尘把洗脸的帕子叠放在顾长思手边,规规矩矩地揣着手,「请小王爷洗漱就寝。」 顾长思抓过帕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怎么是你?祈安呢?」 「这不前儿下了雪,有点着凉,我让他回去歇着了,今夜我代他的班。」霍尘蹲下来,摆弄那些茶杯器皿,「放心吧,卑职武艺高强,绝对让小王爷一夜安枕。」 「你那是武艺高强,还是身负重伤。」顾长思手里帕子一撞他的左胸,不痛,像是有羽毛轻轻刮过,「他着凉了就好好歇着,你也好好歇着,一夜而已,不必守着了。」 「别啊,别啊,小王爷。」霍尘捧着茶杯放到他眼皮子下面,「我都答应祈安了,他要是知道我这边应着他,那边又跑路了,我以后哪里还有信誉可言。」 他眼睛亮晶晶的:「再说,小王爷若真担心我的伤,我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就是不知道你意下如何?」 顾长思直觉那不是什么好办法,但还是半信半疑道:「说来听听?」 「小王爷榻那么宽,多塞一个人不碍事吧。」霍尘努了努嘴,「不是说世家大族的公子小姐在成年之前都会有贴身小厮陪着睡吗?我也不算逾矩吧。小王爷、小王爷!定北王!阿淮!别走啊!!!」 顾长思一指门口:「你出去,还是我出去?」 他手背上跳跃的小青筋暴露了他的情绪,定北王脸都气绿了。 好啊,好啊!他从小到大二十三年,第一次有人这么明目张胆地爬他的床——还居然大言不惭地要他首肯!这头能点吗?!他能吗?!他—— 霍尘忽然捂着左胸就蹲下了。 顾长思倒吸一口凉气,试图浇灭翻滚的怒火:「……你怎么了?」 「好吧,我说实话,祈安是喝多了,我刚才去把他扛回来的。」霍尘不像是演的,唇色都有些白了,「他喝多了没轻没重的,那么大个人了也很沉,其实我刚才回来伤口就有点疼,现在不知道怎么,忽然疼得更厉害了,也不知道伤口裂没裂开。」 顾长思:「……」 「小王爷,外面好冷的。」霍尘可怜巴巴地抬头瞟他,「再折腾回去,伤口就更疼了,我真的不能分你半张榻吗?或者打个地铺也成啊,我睡觉不闹腾的。」 顾长思:「……」 霍尘:「阿淮——」 「闭嘴。」顾长思破罐子破摔般一闭眼,推门就开了,「叫府上郎中过来。」 老郎中年过半百,顾长思刚到北境那会儿有些水土不服,大半夜被叫起来也不是没有过,但府上消停这么久,这大冬天的冷不丁被从被窝里薅出来,那把身子骨还是在叫嚣着不适。 他把自己裹成了个球,顶着瑟瑟寒风进了主卧的门,看见缩在床边的霍尘时,那把身子骨连带着脑子嘎嘣一声就不转了。 他家王爷……什么时候好男风了?!?! 顾长思换了寝衣,坐在一旁给自己灌茶水,似乎百思不得其解自己怎么就着了霍尘的道,还真的把人留下了。目光一抬,和那欲说还休的老郎中撞了个满怀,瞬间就明白了这老头儿在想什么。 「我——」顾长思有口难言,肇事儿的那个偏生还在一边不紧不慢地抱着手炉烤火,还嘿嘿嘿地笑,「罢了,辛苦你给他看看左胸上的伤口。」 老郎中木着一张脸,哆嗦着手去解了绷带。 伤口没什么大碍,祈安那一撞也没那么吓人,纯粹属于「你撞你也疼」的情况,只是老郎中有句「不易多劳动」之辞哽在喉头,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顾长思铁青着一张脸,眼瞧着老郎中把话吞了回去。 「王爷,老朽来都来了,顺带着给王爷看看伤吧。」老郎中眼一闭心一横,对年轻人的事儿不看不听不掺和,「寒冬腊月,最易復发。」 顾长思左腿不自觉地一缩,硬邦邦道:「不必了吧,我觉得没什么大碍。」 「看看吧,老人家来一趟,你还不让人家干回本。」霍尘穿好了寝衣,大有一副自己也要一同看看的无赖相,「而且我一直很挂念小王爷的伤,只是你一直遮着掩着不说,卑职也一直放不下心吶。」 顾长思已经不敢看那老郎中的表情了:「……因为伤是小伤,没什么大事。」 第53页 「那这话王爷还是属于嘴硬了。老朽行医这么多年,就没见过那么严重的腿伤,若不是每年这么多副药养下来,您真的觉得您还能站起来吗?」老郎中鬍子一吹,「烦请王爷撩开裤腿看看。」 顾长思无可奈何,在霍尘骤然沉下来的目光中不情不愿地掀开了裤腿。 素白的寝衣裤腿一路翻到膝盖,霍尘目光如影随形地跟着,几乎不肯放过任何一块暴露在他眼皮子下面的皮肤,他那目光看得顾长思烧得慌,在挽到膝盖时微微一顿。 「霍尘,你再这么看下去,估计还能再在我腿上戳个洞。」顾长思抿了抿唇,「要么你别看,要么你把那燎人的目光收回去。」 霍尘不语,抬抬手示意他继续,果真收敛了几分放肆的目光。 顾长思内心长长地嘆了口气,平心而论,他是真的不愿意将自己的伤疤暴露给更多的人看,一个人只要钢筋铁骨惯了,就会下意识觉得自己无坚不摧,什么皮肉伤疤都是身外之物,只要他还有一口气,他就还能挑的动这北疆一线,还是那个驻守此地、狼族不侵的定北王。 大魏边境需要他这样一位守门神的存在,而神是不能够有软肋有脆弱的,若连他暴露在外都是一副伤痕累累的模样,那北境十二城的百姓,又该如何相信他们能够安然无恙地活下去。 是以他的伤疤从不示人,定北王府里面小厮老僕一堆,见过他这道伤疤的也没几个。 「要不——」 「我看看。」霍尘猝然出手,握住了他空悬的小腿,然后不由分说地往上挑开了他的裤子。 他顿住了,手指像是触碰到了什么烈火一般,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 顾长思很白,一双腿又细又长又直,暗暗地蕴含了蓬勃的生命力和爆发力,霍尘亲眼见过顾长思是如何用这双腿腾空而起,又压着狼族兵的武器一路迫着对方跪下去。 那样强而有力的一双腿。 却在左腿膝盖上方盘旋着狰狞的伤痕,乍一看是一道半弧形的咬痕,可它边缘参差不齐,可想而知那不是简单的一口咬下,而是可怖的撕咬,那一片大块的肌肤都受了损伤,新生的肌肤娇嫩地覆盖在上头,试图遮挡一二曾经的伤痕。 霍尘当即侧首,果然看到对称的大腿下方也有相似的伤痕。 他不敢置信地抬起头,对上顾长思幽深的瞳孔:「这是……」 「撕咬伤。」老郎中从霍尘手里轻而易举地拿过了顾长思的腿,将药膏一点一点抹在上头,「这撕咬伤可不一般,筋脉断裂、腿骨尽折,若不是抢救及时,这半条腿都不能要了。这就是王爷所说的小伤?嗯?」 老郎中的声音带着些沧桑之意:「王爷,您如何凶名在外也是食五谷杂粮的凡人,喊一声痛没怎么的。药也要继续用,您偶尔偷偷倒掉药不喝的事儿,老朽也不说什么了,只是有一点,寒冬腊月,能少动用这条腿,就少让它辛苦些吧。」 第25章 相拥 老郎中收拾医药箱离开了,霍尘垂着手坐在那里,自从顾长思露出了伤痕后他便沉默下来,一言不发,像是被封住了喉舌一般。 顾长思放下裤腿,看他耷拉着脑袋不说话,便轻轻踢了踢他:「怎么了?方才不还吵着要蹭本王一半床位吗?怎么现在又愁眉苦脸起来了,还不满意么?」 霍尘慢慢抬起眼睛,眼眶眼尾腥红一片,顾长思喉头滚了滚,一时居然也说不出话来。 对视半晌,霍尘先撇开了视线,伸手轻轻搭在顾长思的左膝上,涩声问道:「……疼吗?」 顾长思的手指搭在腿上,和霍尘的指尖只有毫釐之距,闻言竟然蜷缩了一下。 其实不疼,或者说他根本就不记得疼不疼,只有涉及到这些事情的时候,他才能切身体会到祈安说的那句「遗忘也是一件幸事」是什么意思。 但霍尘的目光那么炽热又那么沉痛,让那两个本能脱口而出的「不疼」也变得沉甸甸。 顾长思下意识缩了缩腿,还是说:「不疼。」 霍尘的手指摸了个空,他抿了抿唇,追问道:「怎么弄的?」 「据说,是我斩杀老狼王时,不幸入了他以命相搏的局。」顾长思平淡道,「他豢养了一匹恶狼,在我斩杀他的那一刻,放狼出笼,一口叼在了这里。」 顿了顿,他又开玩笑似的宽慰道:「不过也没那么恐怖,那老郎中怕我平时不好好吃药,说出话来多少有几分是故意诓我的。我这条腿平素也看不出来有什么伤痕,走路跑跳,都不是什么问题。」 霍尘一向带笑的脸上面无表情。 一匹敌人豢养的饿狼,囚禁多日一朝放出,险些叼走顾长思一条腿,就算能够恢復成与常人无异,但当年是如何的九死一生、又在恢復过程中吃了多少苦头,这短短一句话里就暗藏了无数不敢深思的问题。 顾长思越是这么说,他就觉得心里越难受,明明受苦受难的人是他,反过来还需要他来开解别人,然后将那些苦痛都藏在深处,轻易不敢让人瞧见。 而他的背后,也不是什么安稳江山,是对他虎视眈眈的皇帝,是付之一炬的淮安王府,他孤身一人,无挂无碍,无亲无友。 值吗?赔了一条腿,为了这个不属于他的、甚至是处处防备他的江山,值吗? 顾长思看他眼中风云变幻,不知道这人思绪飘到了哪里,他的耐心也在霍尘天马行空的思路中逐渐告罄,最后索性伸出腿来碰了碰霍尘的脚踝。 第54页 「你——」 蓦地,霍尘一把把他拉了过来,顾长思始料未及,就这么被硬生生薅了过去,半个人都贴在了霍尘身上,下意识用手一搭,就揽在了霍尘的肩头。 霍尘顺势将人一搂,是个完全回护的姿势。 顾长思背后一僵,被这个搂抱搂得炸起了一身毛。 这个姿势……他曾经见过他父王搂着他的娘亲,也曾经见过风月场上的公子哥儿搂着漂亮姑娘,唯独、唯独,唯独没有想到自己也会被这么搂在一个人的怀里。 他的手掌下是霍尘强有力的心跳,挣扎着要从他怀里爬起来,霍尘使了个巧劲儿,揽住了他的腰不让他动作。 顾长思恼了:「霍尘,你这是僭越!放开!」 「让我抱会儿,阿淮,就一会儿,你不要动。」霍尘每说一个字,他的胸腔都在顾长思的耳边震动,他用手一下一下拍在顾长思后背,嘆息似的,「……靠一靠,歇一歇吧,这么多年,你累不累?」 顾长思张开手,刚想把人推开,闻言却愣住了。 累不累,值不值。 这种问题好像只有他小时候会问他父王,淮安王是个素来好脾气的,只会摸摸他的脑袋,然后轻声说:「等阿淮长大了,就知道爹爹的答案了。」 须臾数年,他没有等到那样的答案,先等到了他爹爹的死讯,然后是他的娘亲,然后是他的家。他后来也再没问过类似的问题,因为他知道,没有人能给他答案。 霍尘紧紧箍着他,他的神智挣扎着要站起来,可无论如何反抗,他的心底还是有个声音弱弱地在讲,就靠一靠、歇一歇吧,这么多年,钢筋铁骨、风雨不折地过来了,你又得到了什么呢? 是安睡的一隅?还是坦诚的真心? 仿佛都没有吧。 察觉到顾长思慢慢和缓的动作,霍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那些瀰漫上来的泪意咽了下去。 「倘若我能早点认识你,倘若我能早点来到你身边……」 霍尘没有说下去,可惜世上没有倘若二字。 就这么静静地待了一会儿,顾长思再度试了试,终于把自己从霍尘怀里挣脱出来。 「今夜之事,到此为止。」顾长思背对着他,手掌抵在心口,像是要将那慌乱跳动的心跳按回原位,「本王当什么也没发生过,睡吧。」 「我会帮你找药膏,」霍尘握住他的胳膊,「看看能不能把伤痕悉数除去。」 「其实也不必。」顾长思缓缓回头,报之以一笑,「有时候伤疤留在身上,才能让人不忘来时的路,对于我而言,这不是伤痕,这是天子的定心丸。」 说完,他就钻进了被子里,闭上了眼睛,大有无论霍尘说什么都不再开口的架势。 霍尘静静地端详了他片刻,他的眉眼依旧漂亮干净到不染纤尘,任谁看到,都不会想像得到他背后那一份腥风血雨、如履薄冰。 他攥攥拳,到底按捺住心底的那一份酸涩,将床榻前的灯悉数吹去了。 灭灯的那一刻,顾长思紧绷的身体才慢慢放松下来。 他感受到有什么在慢慢脱离他自己的掌控,那像是一辆失控的马车,他坐在车里,而霍尘就在前方策马狂奔,那个人身上带着摄他心魄的吸引力,总能在朝夕相处的点点滴滴中,悄无声息地牵住他的神智与灵魂。 于是他掌心的缰绳就奇异地难以拉动,纵然前路扑朔迷离,他也带着自毁般的疯狂,只想看着它会载着自己到哪里去。 霍尘的身影动了动,在他身边安静下来。 未几,他又爬了起来。 借着稀薄的月光,顾长思的唿吸又平又缓,仿佛已经陷入沉眠,可霍尘没有看到他微微睁开了一条缝,眼睁睁、眼睁睁看着自己慢慢靠近他那条伤痕累累的左腿。 然后他隔着寝衣和被褥,在膝盖上,轻柔地烙下一吻。 * 这一夜谁都没睡得踏实。 顾长思从小就没有跟别人挤在一张榻上的习惯,纵然定北王府的床上这么躺着两个人,中间还能有一两个人身位的空隙,实在不算什么挤,但夜色浓重,他总能感受到背后有个清浅的唿吸在起伏,就沉不到梦里去。 凭他的敏锐,他也觉得霍尘没睡着。 就这么煳里煳涂地过了一夜,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顾长思才模模煳煳睡过去,等到再醒来,已经日上三竿,身后的人早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这么多年,顾长思就没起的这么晚过,他按了按自己酸胀的太阳穴,朗声叫人:「祈安——」 「王爷!」消失一夜的祈安几乎是慌里慌张滚进来的,他形容有些慌乱,一双眼睛躲躲闪闪不敢看顾长思,目光愣是绕了一圈,落在一旁架子前搭的外袍上。 「王爷要起身吗?」 「再不起都可以直接吃午饭了。」顾长思动手穿鞋袜,祈安不敢作声,他昨晚宿醉,今晨早早就醒了,看见外面透进来的天光,顿时脑子嗡地一声炸开了。 完蛋,要坏菜。 他也顾不上整理自己仪容仪表,抓起髮带就沖了出去,随手抓了一个换夜班下来的小厮,把昨天晚上的事情打听得一干二净,听完瞬间那颗心就被一喜一惊夹在一块儿,硬生生不会跳了。 喜的是他没捅什么篓子,霍尘去接了他,还大发善心帮他替了班。 第55页 惊的是顾长思一向知道霍尘的那些心思,居然也没给他踹出来吗? 他纠结着冲到顾长思房门口,就正撞上刚要出门的霍尘。 他霍哥艺高人胆大,边推着门边缓缓地伸了个无声的懒腰,见到他来了,二话不说先比了个噤声的动作,勾头往回瞧了瞧,示意他顾长思还在睡,别惊动了他。 祈安已经不知道该先说什么了。 他脑子里一会儿是昨晚霍尘好心帮他替了班,一会儿是霍尘居然从顾长思卧房里出来,苍天可鑑,他守夜一向只在廊下,从不进屋的。 所以霍尘昨晚睡在哪? 侍奉顾长思换衣服的这么一会儿,他目光已经快速地扫了一圈,没有发现打地铺的痕迹。顾长思抖开袖子,祈安顺势给他在后面系腰带,匆匆忙忙瞥了一眼床上,险些把自己眼珠子扣下来。 娘啊,床上俩枕头是什么个形容?! 「祈安。」顾长思把他的神思叫了回来,祈安险些咬了自己的舌头,「你昨晚不高兴?」 「没、没有。」祈安给他系好腰带,绕到他前面躬身一礼,「小的昨夜贪杯了,误了差事,还请王爷责罚。」 顾长思深深地看着他:「无所谓,以后贪杯了就回去好好睡。」 祈安摸不准他的意思,斟酌着答:「……是。」 顿了顿,顾长思才补充道:「不必让别人替你。」 他的语气有些别扭,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欲说还休,祈安抬头望了他一眼,瞬间又被那两个枕头砸了个眼冒金星。 昨夜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啊…… 「是。」祈安咬着自己的舌尖,扶着膝盖爬了起来,「早饭还在灶上温着,王爷,还吃吗?」 「不吃了。」顾长思对着镜子整了下衣摆,摸到左腿时略略一停,「霍尘呢?」 他好不容易整理好思绪,淡定平常地问了一句,却隔着镜子,眼瞧着祈安的耳根都红透了。 顾长思:「……」 祈安:「早上霍哥出去了,现在还没回……」 「小王爷!」 好,说曹操曹操到,他霍哥回来了,不仅如此,手里还拎着一兜热气腾腾的包子。 「我估摸着你这个时候该醒了,特意去买的包子,来两口垫垫,要不中午不好吃饭。」霍尘邀功似的在他眼前晃了晃,顿时香气四溢。 他眼尖话密,还偏生修炼了一门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功课,转头盯着祈安道:「祈安,你这耳朵脖子脸,怎么都跟烫了似的,红得不像话啊。」 话音未落,他眼瞧着顾长思别开了目光,耳尖也渐渐凝出一点淡淡的粉色。 这次不等霍尘发话,顾长思噼手夺下了那袋包子:「多谢,别站着熏味儿了,去膳厅。」 * 等到顾长思囫囵吃完那两个包子,正逢温知差人来请,近日温大人配合褚大人干活干得极其利索,把北境十二城内大小官员与哥舒骨誓走.私之事摸了个七七八八。 正如他们之前预料,哥舒骨誓的手伸得格外长且隐秘,北境整整十二座城池,愣是找不出一座没有和他有瓜葛的,兹事体大,布政三司纵然领了十二城总事,但也不好一个人裁夺,尤其还有这一位专门为了狼族事务而来的定北王,于情于理都得与他商议一二。 这是大事,顾长思拎上大氅就准备出发,临行前扫了一眼跃跃欲试的霍尘和准备提步的祈安,把他俩都按了回去。 「我自己去,祈安你今日多歇歇。」顾长思眼睛从霍尘面上扫过,转回头,「霍尘你昨夜也没歇好,回去补一觉吧。」 三个人各怀心事,被顾长思这么一安排,也没有人提出异议,他跟着温知派来的僕从走了,膳厅里一时只剩下了霍尘和祈安大眼瞪小眼。 末了,还是霍尘先笑了起来:「酒醒了?」 「醒了。」祈安沖他正色道,「昨夜多谢霍哥出手相助,只是你和王爷……」 「哎,闲话少叙。」霍尘打断了他,并不打算跟他讲自己和顾长思那五味杂陈的第一次同床共枕,「那你今早起来,有没有人跟你说,我给你留了话。」 祈安一怔:「什么话?」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霍尘踢了踢桌脚,施施然站起了身:「人多眼杂,你跟我回房间说吧。」 祈安一头雾水,跟着他回去了。 一进屋,霍尘先是张望了一下外头,然后反手就插上了门闩。 光天化日之下避着人还锁门,祈安几乎登时就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霍哥?」 「你昨天喝多了,我去接你。」霍尘目光没收回来,依旧张望着外头,似乎是担心会有人听到他们之间的对话,「你昨天挺伤心的,喝多了之后抱着我嚎啕大哭。」 冬日的阳光白得晃眼,从轩窗照进来,将霍尘的身影一明一暗割裂开来,连表情都变得模煳不清。 祈安心脏狂跳:「我……我说什么了?」 「说的什么倒不是第一要紧的。」霍尘终于转过了身,唇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只是你仿佛把我认错成了别人。」 祈安心里蓦地一沉。 霍尘偏了偏头:「我这个人记性还算不错,之前你好像问过我,家里是否有兄弟姐妹,我当时就反问了你,是不是我像什么人,结合你昨晚的表现,我大胆猜测一下。」 第56页 「我很像昌林将军吗?」 第26章 昌林 果然。 祈安掩耳盗铃一般地闭了闭眼。 霍尘笑了:「祈安,有时候无可奉告的确是好用的四个字,但有时候还有四个字更好用——欲盖弥彰。」 「霍哥,对不起。」祈安睁开眼,坦诚道,「我绝对没有对你有任何不敬的意思,昨夜是我喝醉了酒,一时说错了话,你——」 「我没有生气,我只是好奇。」霍尘摆了摆手,「小王爷失忆,不记得当年的旧事,对于霍长庭的记忆也是空白的,姑且不论。但你应该记得很清楚,所以我很好奇,究竟是有多像的两个人,才能让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认错。」 霍尘顿了顿:「总不会因为我们两个是同姓吧?」 祈安艰难吐字:「……不是。」 霍尘抄起双臂,闲闲往门上一靠,大有他不说今天就别想出门的架势。 祈安太阳穴突突地跳,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仓皇之间又抬眼,和霍尘清亮的目光猝然相撞。 只这一眼,他就在这样凝滞闭塞的气氛里,意外又短暂地跑了下神,和多年前的一瞬对上了目光。 昭兴八年上巳节,嘉定之役发生的三年前,北境尚未风雨飘摇,京城长安也还是一片祥和安乐,那里有年仅十五岁的顾长思,以及十七岁的霍长庭。 上巳节在长安城算是大节,尤其对于他们这帮年纪轻轻的少年人而言,这日不必上学读书,沐浴后便可以去郊外踏青游玩,曲水流觞、驾马放歌,好不快活。 当日顾长思尚未沐浴完毕,祈安守在门外,迎着春光懒懒地犯困。 「小祈安——」一记响指将他从天外神游捞了回来,祈安略一偏头,正对上一身红衣的少年郎。 少年繫着额带,露出光洁的额头来,那双眼睛极明亮极清澈,唇角的笑容却蕴藏了一丝独属于少年人的使坏和戏嚯。 祈安双手合十:「霍大哥,我家世子还没沐浴完毕呢。」 霍长庭也不急,一盪高高长长的马尾辫,拉长了声音唤人:「阿淮,再不出来甜酒都被苑柯他们几个混小子喝光咯——」 「祈安。」霍长庭故意拖长了的尾音还在耳边,祈安勐地一眨眼,就见霍尘面带犹疑地看着他。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真这么像?」 「没有。就是、就是……」祈安自暴自弃地嘆了口气,「就是眼睛,有一点点的相像,但也不是眼型,霍哥,我发誓,你的五官和昌林将军一点都不相似,但就是……」 但就是,说不出为什么,他看见霍尘舞长枪的时候、笑起来的时候、喝酒的时候,总会有那么一瞬间,仿佛从他的身上能够窥见一二分霍长庭的影子。 真的是因为同姓氏,所以有可能祖上同源吗? 霍尘眼睫一眨:「我懂了。只可惜,我与霍将军缘悭一面,怕是不能自己去验证一下,到底有多相像了。」 他微妙地停了一下:「……小王爷总不会也是因为这个,才同意我入王府吧?」 话音未落,祈安就跟被踩了尾巴一样蹦起来:「绝对不会!」 「急什么,就算是,我也没说什么啊。」霍尘好笑地看了他一眼,「祈安,反应没必要这么大嘛。」 祈安涨红了脸,支吾了两声方道:「霍哥,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不在小王爷的面前提昌林将军。」霍尘面无表情地说出了他即将脱口而出的言语,甚至一个字都不差,他用手敲了敲太阳穴,「你看我这儿像什么不好使的人吗?」 祈安放心地舒了一口气,阿谀奉承道:「不像,您最聪明了。」 「德行。」霍尘抬手在他脑袋上一敲,「出去吧,你最聪明的霍哥要睡个回笼觉,大清早上起来困死了。」 「霍哥。」祈安临出门前勐地扒住了门板,「我还有最后一句话。」 霍尘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你昨晚,真和王爷,同、同、同……」 同床共枕像是个烫舌头的粘豆包,绕了他舌尖三圈愣是说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霍尘眼睛一眯,拇指和食指圈了个圈儿,一个脑瓜崩把人崩了出去。 「最后一句话说完了,你可以走了。」 * 温知请顾长思不是平白无故地请,自从那日渭阳城与哥舒骨誓正面交锋后,布政使大人就没闲下来过,拉着褚寒与韩恩把北境十二城查了个底朝天,家里昙花开过两茬了,愣是一眼都没来得及瞧上,夜夜累得早早梦会周公。 顾长思一向知道温知此人属于典型的扮猪吃老虎,天子钦点的状元郎偏偏装成自己什么都不懂,往这北边一躲当他的种花匠,但真到用的时候,论心机论手段论魄力,就算是在北境为官多年的褚寒都逊色一两分。 温知三人把事情一查,顾长思这边定北王印章一盖,几乎就是一场北境大清扫,一抓一个准儿,等到名单传回嘉定,顾长思再将摺子往长安城一递,这次雪片似的摺子发回长安城,想忽略都难。 「过瘾、过瘾、太过瘾了。」温知看完顾长思写的摺子,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国之蠹虫,一个不留。好啊,我看他们就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嘉定之役才过去几年,北境才收復几年,一个个就巴望着从狼崽子那里捞钱,这下好了,干净、太干净了。」 第57页 顾长思也随他笑:「行了,赶紧回家看看花吧,总能歇一阵子了。」 此事结束,顾长思心中也终于落定了一块石头,唿出一口灼热的、压抑的气,浑身都松快下来。 「哟,有人等你呢。」温知撩开马车帘,定北王府近在咫尺,磅礴大雪中,定北王府大门敞开,霍尘抱着厚厚的大氅候在那里,怕是久等不至,所以正在廊下踱步,侧脸在鹅毛大雪下更显沉静温柔。 温知悄声打趣:「霍尘对你是真的好啊,他要是个姑娘,你可赶紧娶了吧。」 他全然不知霍尘那一次又一次灼热且真情的表白,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顾长思耳根子腾地烧了起来。 「你管好你自家的美人儿们吧,多久没给人家松松土浇浇水了。」他仓皇丢下一句,心虚地跳车走了,「回吧回吧。」 温知但笑不语,眼瞧着定北王的步子略带了些急切,从雪海中穿行而过,霍尘瞄见他的身影,连忙抖开大氅迎了过去,在一句话都没说出口的时候,就裹了人满怀。 温知靠着透过车窗笑:「王爷,明日是你生辰了,下官先贺你生辰喜乐啊!」 「你快走吧!话那么多呢,花妻花子的温大人啊。」顾长思瞪了他一眼,回头就看见霍尘的手僵在了颈侧。 他揽过霍尘往府里走:「发什么呆?」 「你……你快过生辰了?」霍尘的鼻头冻得有些发红,他本来准备好等顾长思回来,就赶紧嘱咐嘱咐他,以后别穿这么少就瞎逛盪,结果话还没说出口,就被这个消息砸懵了,「还是明天?」 「是吧,我也记不清了。」两人回到大门廊下,顾长思跺了跺鞋上的雪,随口问道,「明日是几日了?」 守门的小厮当即道:「回王爷,腊月十九了。」 「那对。」顾长思裹紧了大氅,「不过我不过生辰,你不用记这些。」 霍尘眸色暗下来,旋即笑道:「知道了,你快回屋,祈安给你备了姜汤呢。这么大的雪,快喝一碗祛祛寒气。」 「好。」顾长思走了几步,看那人没有跟上来的意思,甚至要转身就走,于是奇怪道,「你不跟我去喝一碗么?」 「不了,」霍尘退了两步,「我有点事儿。」 顾长思不明所以。 祈安面露难色。 顾长思那么说了,霍尘当然不可能继续追问下去,但他不说不代表霍尘没人可以逮着薅,这种倒霉蛋儿的角色当然由从小跟到大的祈安承担。 祈安被薅成了一只小鹌鹑,被逼无奈,终于双手高举发誓:「霍哥,我发誓,咱王爷是真的不过生辰,他不是跟你客气,也不是为了逃避什么来往客套,但他就是不过,你别准备贺礼,他是真的会生气。」 霍尘不解:「为什么啊?」 祈安紧紧皱着眉头:「因为……因为……」 霍尘一拍桌子:「你要撒谎了。祈安,你一这样就是要撒谎了!」 祈安几乎要掀桌:「你怎么连这都能看出来了?哥,我是真跟你混熟了是吧!」 霍尘不语,两人对峙半晌,还是祈安先败下阵来。 「好吧,」他垂头丧气道,「因为一般过生辰的时候王爷都会生病。」 「生病?」 「嗯,就是发烧、咳嗽,每过生日他就身体不大舒服,然后之前有个什么算命先生说过,具体话术我忘记了,反正就是说,别过生辰避一避年岁,就不会出什么问题。」 霍尘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当真?」 祈安攥紧了拳头,硬着头皮看回去:「当真。」 「可我看他身体最近挺硬朗,没什么生病的徵兆啊。」 「这不是好几年不过生辰了吗,可能就是真的有用?」祈安赔笑道,「有时候天命这种东西,的确是无法参破。纵然我们不能窥见一二,该尽的人事还是要尽一尽的。」 霍尘又盯着他看了半天,似乎想从他那张滴水不漏的面皮上窥见一丝破绽,但这次也不知是祈安当真没说谎还是他把自己稳住了,竟然丝毫不露怯,直到霍尘站起身。 「好吧,那我知道了,不准备什么生辰贺礼了。」 祈安长舒一口气,还没舒完,就听霍尘话锋一转。 「不过——」他摸了摸下巴,「给他准备点儿别的倒是应该的。」 第27章 生辰 十八日,雪下了一天,晚上顾长思早早就睡了,次日清晨醒来外面风雪已停,银装素裹,晶晶亮亮地铺满了整个院子。 顾长思缓了会儿神,没人来叫他起身,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北境之事暂且告一段落,阖府上下都疲累了,起来也无事可做,大家都想睡个懒觉,索性坐在床上发起了呆。 昨天温知那一嗓子勾动了他的记忆,今日是他生辰,二十四岁了。 祈安说得没错,他的确不过生辰,前几年每到生辰前后他总会发烧,心里堵得难受,说不出为什么,就好像有什么在阻止着他避开这一日,后来不知道祈安从哪儿请了个算命的来,那先生仙风道骨地捋了一把鬍子,只留下了四个字,天命难违。 可能真的是天命难违吧,他偶尔有一次听见下面的小厮讲,说他平素髮热都一声不吭,只有生辰前后的病症烧起来时,浑浑噩噩间总会哭泣,口中无声地念叨着什么,明明他是那么不爱哭的人。 第58页 反正他父母已逝,无亲无友,不过生辰就不过吧,既然天命难违,那就顺其自然,不过了便是。 不过今次还真是他三年以来首次无病无灾过的生辰,也不知是不是那几年没过攒下来的运气,让他在今年健健康康。 外面偶尔有风吹过,抖落了枝头上的残雪,窸窸窣窣的,不吵人,却压了一抹别的颜色,顾长思从出神中醒转过来,霍尘高大的影子映在门口。 「小王爷,起身了吗?」 顾长思下床倒水喝:「进来。」 霍尘迅速闪身进来,化雪时最冷,硬是让外面的冷风没扑进来一丝,他扫了眼燃着的大把玉檀香,笑道:「今天雪停了,小王爷有什么打算么?」 「没什么打算,忙了这许多天,现下就想在府里歇着。」顾长思给他也倒了杯水,打趣他,「怎么,你又要熘出去玩了?」 「什么叫熘呀,哪次我没跟小王爷报备。」霍尘远远地站着,直到身上的冷气被烤的差不多了,才走近了将水一饮而尽,「那,我可不可以求小王爷一个恩典?」 「恩典只能赏不能讨,可你在我这儿讨的还少吗?」顾长思笑骂他,「还好意思说,我看你都和我平起平坐了。得了说吧,什么事儿?」 「小王爷把今晚的时间留给我,好不好?」霍尘期盼地望着他,「我给你准备了东西。」 顾长思的笑容几乎是一瞬间冷了下来:「……我不是跟你说过,我不过生辰的。」 果然,祈安说得没错,是真的会生气。 霍尘这么腹诽着,硬生生憋出一股献宝的神情:「不是不是,是我最近学了个新手艺,想给小王爷表现一番,若是小王爷不赏脸,那我去找祈安他们了。」 他还夸张地嘆气:「唉——我觉得我学得不错的,没让小王爷看到真可惜啊。」 顾长思眯着眼瞧他半天:「是什么?」 「你有兴趣?那今晚留给我。」霍尘促狭道,「保证让小王爷满意。」 * 无所事事的时间总会过得尤其快,霍尘那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成功勾起了顾长思的好奇心,一天书都没看进去几页,扫两眼就又会飘到霍尘那张俊秀的脸上去。 实话讲,霍尘的五官莫说放在北境十二城,就算在美人如云的长安都能数一数二,每每笑起来,眼睛里面都像是缀满了璀璨星子,那双桃花眼型就会引得人看不到别处去。 那样的样貌,怎么就非要在自己身上讨欢心呢。 顾长思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闲事,期间祈安来送过几次点心,看见顾长思这样闲适地握着一卷书发呆出神,心里总会莫名地感到欣慰和熨帖。 能够偏安一隅、读书写字,其实只是自己无所事事地在打发时光,就是最大的幸福了。 晚饭时行踪隐秘的霍尘终于捨得现身了,在顾长思吃了半碗饭后就示意他停了筷子。 「戌时末,我在厨房等小王爷。」他趁着祈安转身舀汤的空档,伸手盖在顾长思的手背上,还安抚似的拍了拍,「别告诉别人啊,我怕把馋猫钓来,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闹了半天就是一顿饭? 顾长思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但又实在想不出别的花样。 戌时末,顾长思藉口调走了祈安,一个人拎了盏风灯就钻进了夜色中,走到一半,他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这行踪怪不正经的,活像在做贼。 他走到厨房门口,里面果然有火光。 「霍尘?」他推开门,看清里面的光景,勐地怔在了原地。 霍尘正弯腰摆弄着手上的东西,听见声音,一抹被热浪熏出来的汗水,露出一个爽朗的笑。 「小王爷来啦,快坐快坐,马上就好!」 顾长思扶着门的手一点点攥紧了。 谁能告诉他,为什么,他大晚上的既不吃饱饭也不早睡觉,还要像个贼一样偷偷摸摸地来到厨房,只是为了眼前霍尘手里摆弄的烧!烤! 英明神武的定北王有点恍惚,觉得自己怎么就会轻而易举地答应了霍尘的要求。 「祈安说,你平日里喝药,忌重油重辣,烧烤什么的平日里都不能吃的。」霍尘美滋滋地给手里的烤鸡翻了个面,「所以我多烤一会儿,争取把油榨出来,别让祈安知道,那小子嘴巨碎,知道我偷偷摸摸来给你做烧烤能念叨我一年。」 顾长思木着一张脸,就在他想讽刺一句「那你也不必让我偷偷过来,我从小到大二十四年第一次在自己家里做贼」的时候。 他的肚子很不争气地响了。 顾长思:「……」 霍尘一笑,不是嘲弄,甚至带着些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溺爱:「马上就好了,戌时初就来准备了,别着急。」 我该不是又要发烧了吧。 顾长思抵了抵自己的额头,拖过来一只小板凳,居然一言不发就这么坐下了。 可能吧,要不怎么会做这么不清醒的事。 霍尘不知道去哪里学的艺,那双拿惯了兵器的手做起饭来,看上去还挺像那么回事儿。他娴熟地将烤好的鸡肉一块一块撕开,从架子里抽出一张盘子来扔进去,然后转身又不知道在鼓捣什么,反正转回来的时候手上就拎着一罐泥封的酒罈子。 顾长思嘴角抽了抽:「……这也是你学的艺?」 「不,这是我听祈安说的,那天他们讲,每年冬天都会封一坛酒埋进灶台后的角落里,等着明年开封,去年的还没动呢,这不快人一步,先尝尝味道。」 第59页 顾长思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霍尘,哪天这院子改成霍府吧,我看现在你对这里比我还了解。」 「那——这算小王爷的嫁妆吗?」霍尘促狭地凑了过来,在顾长思尚未发作前笑嘻嘻地躲开了,一手拎着酒罈子一手抄起烤鸡盘,大摇大摆地往外走,「走吧,今天夜间天气极好,月明、无风、美酒作伴,小王爷纡尊降贵陪我小酌一杯可好?」 顾长思抬起腿踹在他膝弯,不重,吓唬的意味更多些。 他能说不吗?要不他大半夜到底是来这儿干什么的?熏味儿啊。 霍尘一看就是早有预谋,手脚麻利地在院中石桌上铺了一层布料,把烤鸡美酒摆上桌,又添了两副碗筷两支酒杯,美滋滋地揽着顾长思入座。 「尝尝,我觉得还不错。」霍尘第一筷子直接夹了个鸡腿放进顾长思面前的碗里,「试试看,好吃以后我再给你做。」 顾长思和眼前这只泛着香气的鸡腿儿对视了片刻,拎起筷子咬了第一口。 香料的味道在舌尖炸开,他眨了眨眼,想起自己的确好久不曾吃过这种烧烤一类的食物了,和此等美味佳肴久别重逢,居然生出了几分人生虚度的遗憾来。 霍尘眼巴巴地:「如何?」 顾长思两口嚼完咽下肚:「好吃。」 「我就说不错吧,闻着就香!」霍尘给他添酒,美滋滋道,「能得一句小王爷的贊,我这忙乎了一身烟燻火燎就值了。」 顾长思抬了抬下巴:「你也吃。」 「好。」霍尘拎起筷子顿了顿,眼睫一眨,顾长思正在看他,一瞄见他唇角的笑容,就知道这人又打小算盘了,「光吃多没意思啊,我们玩个游戏吧。」 顾长思心道「果然」:「你想玩什么?」 霍尘沉思片刻:「有了。我们就玩憋话比赛。我们自己吃自己的,谁都不说话,看谁先忍不住开口说话了,谁就输了,就罚酒喝一杯,然后……再说一件自己的秘密,如何?」 「憋话比赛。」顾长思忍俊不禁,「霍尘,那你是打错算盘了,论话痨程度,两个我都赶不上一个你,你居然还敢跟我比憋话?」 「那可不一定,试试看。」霍尘食指在嘴唇前面打了个叉,「现在开始。」 顾长思浅笑着摇了摇头,伸手给自己空了的酒杯又满上。 十九的月亮还凸出一块来,清幽月光给顾长思身上温柔地披了一层薄毯,他就坐在那里,垂眸倒酒,吃相斯文,戾气与狠厉消散不见,竟然生出了一股不容人亵渎的神性来。 世人口中的顾长思杀伐很重、戾气很重,可霍尘越接触越觉得,那些都是对外人的,他将家国、子民都妥帖地藏在身后,阴鸷与毒辣都不在这边,取而代之的是众生平等的博爱和宽仁。 雪色晃了他的眼,霍尘下意识动了下腿,伸出手去摸顾长思飞扬的眼尾。 顾长思正垂眸对付手上的骨头,被他这动作吓了一跳,抬眸看过去,但没有躲开。 霍尘勐地收回手,结结巴巴道:「我……我看错了,我以为你眼尾落了个东西。」 「啪」,顾长思放下筷子,手掌平摊,眼睛里绽放出的华彩有那么一瞬的孩子气,「你输了,喝酒,讲一件秘密!」 霍尘一怔:「好好好,忘了这茬儿了,我输了。」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香在舌尖绕了一圈,他想了下,然后缓缓道:「其实,我同你一样,也是个没有过去的人。」 顾长思执杯的手顿住了,他面上波澜不惊,眼睛里闪烁的光辉却也暴露了他的诧异。 「这儿,有一次下墓的时候被撞到了,醒来之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幸亏出差办案的师父救了我一命,然后同行的人给我扛回了家。」霍尘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我父母早亡,那段时间跟个傻子似的,什么都不知道,全靠身边认识的人才拼凑出一个身份来。」 「当时家里田也荒了、井也枯了,大概是失忆的缘故吧,那些倒斗的工具对我来说也陌生极了,没办法,人总得吃饱饭,我就离开了渭阳城,来到了嘉定。师父人好,让我跟着他干捕快,起码能解决衣食住行,不至于饿死在街头。」 顾长思深深地望着他,似乎不知从何说起,什么宽慰都显得轻飘飘。 他体会过那种感觉,三年前他醒来时也是如此,身边围着那么多人,七嘴八舌地讲着他的事,他坐在人群之中,却又好像远离众人之外。 人,没有记忆,那些过去便只能是故事,一分一毫都不属于自己。 幸好的是,他还有九岁之前的回忆可供他设想来处,明晰他未来走的路,而霍尘…… 霍尘抿住嘴,似乎也根本没想听顾长思的劝告,自顾自抬手倒酒喝,还给顾长思也满了一盏。 顾长思喉头一滚:「你……」 「哎!」霍尘一扫方才的阴翳,爽朗笑道,「你看你看,我就说不一定次次都是我输吧,你说话了,喝酒喝酒!」 顾长思愣了愣,旋即笑了,豪爽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庸人自扰,霍尘是聪明人。他又有什么可说的。 趁着霍尘给自己倒酒的时候,顾长思忽然开口:「其实,我一直从来都没给人讲过我的心愿——这个算秘密吗?」 霍尘动作僵了僵:「当然算了,没人知道,就是我们两个的秘密。」 第60页 我们两个被他咬得缱绻又暧昧,他还眨了眨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面满满的柔情蜜意。 熟稔的酸涩感自心间弥散,顾长思早已习惯面对霍尘偶有所感,已经习惯不去深究,他抬手又将酒一饮而尽,才道:「我希望,万家灯火,海晏河清。」 霍尘仿佛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撞得他精神恍惚,几乎有些端不住手里那小巧玲珑的酒杯。 他以为……哦不,或者说所有人都以为,包括连梁执生在说他的身世时都带着一些愤懑与不甘,觉得顾长思只是缺了一股子运气,命运没站在宋启连的身后,自然也没有眷顾他的血脉,所以他应该是不忿的、不甘心的、野心勃勃的。 但没有的,起码,他不是这样的。 在清亮的月光下,他平平淡淡地说出这句话,就给所有的不甘与流言蜚语盖棺定论,表明了他的抉择和态度。 霍尘回过神来,用手里的酒杯碰了过去:「来!敬小王爷一杯!」 顾长思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输了就输了!喝酒!」 「我没有,方才那不算。」 「凭什么我就算,给本王喝,要不卡你脖子给你灌进去!」 「……」 次日清晨,霍尘头昏脑涨地从自己的床上坐了起来。 他抵着自己的太阳穴缓神,身上的衣服已经被人换过了,散发着清清淡淡的皂角香。 他努力回忆了一下昨晚最后发生了些什么,大概是两个人玩上头了,你一杯我一杯地喝,他还大着胆子拉顾长思起来划拳,没想到这皇亲国戚跟一群富家子弟二世祖浸淫那么久,愣是连最基本的规矩都不懂。 当时两个人都已经喝得微醺,霍尘舌头都大了,比着八喊四,被顾长思一巴掌拍了下去说他误人子弟,刚说完喊的数必须比伸手数多,现在当着面犯浑。 霍尘就搂过他,在他颈窝里撒娇喊小王爷好香。 笑笑闹闹玩了好久,最后两个人都有点累了,一左一右坐回石凳上趴桌子,他抬头看着顾长思的醉态,那眼尾里都泛着红,像是春日里最后一支红梅,艷得想让人摘下。 正巧顾长思撩起眼皮看过来,寒风萧萧,梅枝都跟着颤抖战慄。 顾长思忽然笑了下,带着朦胧醉意,盯着他的脸:「……师兄。」 记忆戛然而止,霍尘打了个激灵。 他能够笃定的是顾长思不记得霍长庭长什么模样,却也不敢确定昨晚顾长思那前言不搭后语的一唤到底所从何来,是醉梦中误打误撞看到了什么身影,还是大半夜的已故师兄看不惯他带坏师弟,站他身后来寻仇了。 他彻底不敢再想了,摸着衣服利索下床,急急忙忙往顾长思屋里去。 一路上,府中小厮都神色匆匆,以往与他熟稔的几个也没有似平日那般与他打招唿,而是着急忙慌地办着什么事,在一片匆忙中,霍尘难得地嗅到了几丝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 这与一向气定神闲的定北王府格外不搭调。 终于来到顾长思的院落前,还没等进去,就迎面撞上了步履匆匆出来的祈安。 祈安脸色不大好,看见他只顾道一句:「昨晚你——哎呀!我现在没空跟你算帐。」 「祈安。」霍尘拦了他一把,「怎么了这是?」 「长安城来人了。」祈安深深地看着他,「带着圣旨来的。」 第28章 圣旨 顾长思已经起身了。 圣旨这种东西,对于顾长思来说从来就没有什么好事,他从小接的第一道圣旨,就是要他更换国姓、挪出玉牒,姓氏本身不重要,可那背后隐藏的羞辱与顺服,让这道圣旨最终是宋启连压着顾长思接的。 他面色冷硬,看见霍尘的时候只是略略松动了一瞬,用目光示意他来自己身后,但一点要出言作声的意思都没有。 哥舒骨誓之事刚发生不久,温知联合布政三司的北境大清扫,说是与顾长思没关系,但皇帝并不傻,前后一串,不会不知道顾长思必定也在其中。 顾长思早就料到有这么一日,或许说,皇帝允许他插手狼族事宜,那么也必定会有这一日。狼族之事脱不开北境官员,或敌或友,三年来,顾长思的每一个举动、皇帝在北境的每一个举动,都是彼此在进行博弈,且看这棋局能够平稳多久。 祈安请道:「小的去请特使进来了?」 顾长思沉声道:「传。」 霍尘清晰地感觉到,这一声令下,就代表着顾长思已经对皇帝的所有可能旨意做好了心理准备。 祈安脚步轻快,定北王府也不大,来回不过半盏茶时间,但因为前路未卜,所以每一个瞬间都变得格外漫长与煎熬。 蓦地,顾长思感觉到一只手搭在了自己的肩头。 他回首望去,霍尘面不改色,仿佛做了最随意的一个举动,在气氛凝滞的当下,对着他缓缓比出了个「八」。 顾长思唇角一松,浅浅笑了下。 霍尘目的达成,佯装无事发生,把手缩回去了,默默地走回了自己的角落里。 「王爷,长安特使到了。」祈安回来时,面色竟然比方才出去好看得多,甚至带了些许笑意,在得到顾长思首肯后,方才侧身让道,「大人,请进。」 霍尘侧首望去。 一名青年提步走了进来,他身着官服,可看上去年纪还不如顾长思大,那双眼睛极明极亮,看过来的时候仿佛能够洞悉一切事物,像是一湾清澈的湖泊,一干二净又纤尘不染。 第61页 顾长思也是一怔,旋即那紧绷的腰杆松了几分。 「下官大理寺少卿苑柯,拜见定北王殿下。愿殿下身体康泰,福寿绵绵。」 顾长思嘴角抽了抽,似乎想笑,又压了下去,伸手端过茶杯放唇边吹了吹、又闻了闻,并不作声。 苑柯直了直腰杆,再度道:「下官大理寺少卿苑柯,特奉皇命,奉旨而来,请定北王殿下接旨。」 顾长思喝了口茶:「祈安,这茶不错。」 「顾长思!」苑柯勐地一跺脚,刚想把手里东西朝着顾长思砸过去,想起来这玩意儿比他还金贵,硬生生止住了,「你听没听我说话!我千里迢迢来,你连搭理都不搭理我?!」 顾长思挑起眼皮,笑了:「现在搭理了。」 他施施然站起来,把苑柯手里的圣旨一抽,扔进一旁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的祈安怀里,扳着人转了一圈。 「行啊,三年不见,懂事多了。」 「我二十三了好吗!大理寺少卿哎,办过多少差了,还当我是小孩子吗?!」苑柯抓起一旁的茶,毫无形象地灌了下去,「渴死我了渴死我了,你不知道,陛下选我来送圣旨,我那是日夜兼程、连夜赶路,就想尽早见到你。你可倒好,见了面也不说给我口水喝,理都不理我,小心我回去告你的状——」 他的声音在看见霍尘时戛然而止。 「他、他他他是谁啊?!」苑柯眼睛都瞪圆了,「这个站位……你找护卫了?!他、他他他……」 「行了,大理寺办了那么多案子,少卿大人就学会口吃了?」顾长思在背后捅了他一把,介绍道,「大理寺少卿,苑柯,苑长记,玄门三弟子,我的三师弟。」 他转而道:「这位,霍尘,如你所说,我的确请了个护卫来,不可以吗?」 「霍……」苑长记险些咬了自己的舌尖,倒是霍尘慢悠悠地抬起了个笑容,拱手行礼。 「卑职见过苑大人。」 「免礼免礼免礼。」苑长记三步并两步冲上去,把人托着小臂抬了起来,一双眼睛没从他的脸上移开,来来回回地扫,「霍……霍尘是吧?你……」 「他父亲是工部尚书苑平大人,因此,苑长记从小就是在锦绣丛里滚大的,实打实的二世祖、纨绔子弟,在长安也无法无天的。」顾长思拎着领子把人扯开,制止了他对霍尘的「骚扰」,「但我警告你啊,这是定北王府,本王说了算,你给我规矩点,别对我的人动手动脚。」 「哎哟哟哟,我好怕怕啊。」苑长记做了个鬼脸,目光留恋地在霍尘面上一扫,但不再纠缠,从祈安手里拿回了圣旨,「闲话一会儿再叙,先接圣旨吧。」 顾长思定定地看着他:「好事还是坏事?」 「近日长安无大事,陛下心情平稳得很,不大像坏事。」苑长记顿了顿,「但好事……罢了,天心难测,我也不清楚,不过陛下选我来,再坏也不会坏到哪里去,否则何必找我呢?」 顾长思整理衣袍,利索跪下,自嘲道:「也是,就算是坏事,莫非我还能抗旨?」 「皇帝谕定北王顾淮:年终岁末,除夕将至。朕念北境苦寒,卿身沉疴难愈,特赐归京返乡,以享团圆之美,天伦之乐。路途遥遥,务必接旨之刻,动身启程,钦哉。」 苑长记念完自己先愣了愣:「……陛下让你回京过年?」 顾长思已然拜下谢恩,然后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从苑长记手里夺回了圣旨:「这不很明显,还知道没几天了,催得紧,让我赶紧滚回去。」 「可有什么言下之意?」 顾长思想了想:「可能担心北境换血,我趁机拉拢官员?他那心眼多得很,我懒得想,三年了在北境躲得蛮清闲,你说,他是不是非得拉我回去找事儿。」 苑长记却没随着他笑:「陛下心思最难揣摩,最近,京城也有很多变故。」 顾长思来了兴趣:「怎么说?」 苑长记警惕地瞥了一眼霍尘。 霍尘万万没想到,方才还拉着自己东瞧西看的小子这么快就翻脸不认人,但他也对长安城那些波谲云诡没什么兴趣,十分识时务道:「我出去转转,既然小王爷的师弟来了,那今日不得摆宴?我去寻寻食材,别送了啊。」 苑长记僵硬地转过头:「小、王、爷?」 顾长思别开视线:「他随口胡叫的,你跟我来吧,我们换个方便地方说话。」 * 苑长记今年才二十三岁,比顾长思还小一年,虽说他沾了父辈的光才能顺利入官场,被顾长思打趣是小纨绔,从小提熘着鸟笼子走街串巷,但大理寺那种地方却容不得任何人放肆。 他这个少卿不是个闲差,这些年苑长记在各大案发现场滚过,纵然天性跳脱纯良,但见过那么多生死悲欢,也硬生生熬出了一双火眼金睛。 顾长思信得过他。 「陛下那个性子你也知道,除了师父,一般不会轻信任何人。」顾长思领他回了书房,苑长记眼尖地看到了架在案上的破金刀,立刻蹦上前去爱不释手地抚摸,「真好看啊,这么多年了,养的越发好了。先帝爷真是耗尽了天下好器材,才得了这么一双名刀,可见——」 顾长思从案上随手拎起一本书,捲起来敲他:「说正事。」 苑长记「哎哟」一声:「这不说着呢。」 第62页 「去年三月,陛下破例提拔了钦天监监正为鸿胪寺卿。」 顾长思眉心一蹙:「钦天监?和鸿胪寺有什么关系?」 「可说呢,什么时候这么调派过人啊。这还没完。今年年初,陛下又给这位新上任的鸿胪寺卿加官至太保。」苑长记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而且这人今年才二十五岁。」 顾长思倒吸一口凉气,真心实意道:「这么多年过去……皇帝终究还是疯了?」 太师、太傅与太保合称三公,地位超群,乃是正一品大臣,大魏开国后,为巩固皇权,逐渐分散了三公的权势,如今已为虚衔,只作皇帝恩宠之用。 太师是他们的师父、皇帝自小的侍读与左右手,吏部尚书岳玄林;太傅是三朝老臣,如今已七十高龄的原户部尚书周忠;太保之位则一直虚悬,传言已经在几位即将致仕还乡、多有功业的老臣身上转了好几圈了。 结果居然让一个二十四岁的毛头小子后来居上? 焉能服众?! 「这般胡闹,都察院没说什么吗?」 「能说什么啊,几道摺子上去了也不见有效果,就剩下伏阙一条路了。但话又说回来,这件事说到底也只是官员调派,那小子在钦天监干得兢兢业业,调去鸿胪寺也干得有板有眼,除了破例提拔一件事情值得诟病,其他真没什么可挑剔的。难不成真的要闹这么大?」 「我也可好奇了,陛下不知道为什么,特别喜欢他。」苑长记扒拉着顾长思笔架上的狼毫笔,听它们碰在一起发出脆响,「也不知道那小子给陛下灌了什么迷魂汤,现在商议朝政大事,那小子也敢和师父平起平坐了。」 顾长思沉默下来。 托那封遗诏的福,他对他这位三皇叔的阴暗面,了解得怕是比他师父都深。在他眼里,宋启迎绝不是这么容易相信别人的人,他再宠信一个人,也不会这般力排众议、不顾声名。 他只在乎他自己,还有他的皇权。 顾长思问道:「这位如日中天的太保大人究竟是什么人?」 「科举探花,布衣出身,所以才说厉害呢。」苑长记神秘兮兮的,「他姓邵,单名一个翊字。此次回京,免不了与他打交道,你小心些对付吧。也不知这风是顺着你吹还是逆着你吹,若是逆风而行,你的处境可更加艰难了。」 「这么多年,这风就没顺过啊。」顾长思无所谓地笑笑,「一个皇帝宠信的、炙手可热的臣子,这风能顺着我吹才奇怪。得了,我还是抓紧时间收拾收拾东西,今日都腊月二十了,紧赶慢赶回去,说不定还能让你回家过个小年。」 「我不急——」苑长记跳上他的案头坐着,「他有张良计,你有过墙梯啊。」 顾长思奇道:「什么过墙梯?」 「那不是有个新兄弟么?叫霍……」 「霍尘。」 「哦对,霍尘。」苑长记凑过去笑嘻嘻看他,「别告诉我,你就是闲着无聊、临时起意、就这么凑巧地收了一个『贴身护卫』,我不信,说说吧,你有什么妙计。」 顾长思无奈地看着他。 苑长记一脸八卦相。 「没有什么妙计,从我桌子上下去,坐我宣纸上了。」顾长思从他屁股下面抽出纸张,「如你所说,就是凑巧,他聪明、功夫又好,我留他在身边……」 苑长记眼瞧着他说话声音越来越低微,最后底气不足地噤了声。 他笑道:「是不是将他当什么秘密武器?跟我还不能说么,他——」 「我有时候看到他,会有点难过。」顾长思打断了他,也打断了他上扬的唇角,「或许和我那失去的记忆有关?看见他,总会让我生出一种莫名的、想要亲近的感觉。也或许是同类相近?毕竟他说,他也是个没有过去的人。」 「什么叫他没有过去?」 「他也不记得之前的事了,」顾长思把宣纸叠好,放进柜里,「二十二岁之前的,他不记得了。这么算来他也没记得什么,今年也不过二十五岁。」 在他看不见的身后,一向带笑的苑长记闻言瞬间血色尽褪,脸色惨白。 * 集市上人声鼎沸,霍尘双手交叉叠在脑后,漫不经心地晃悠着。 王府里有专门採购的小厮,哪里需要他动手,只是苑长记一脸高深莫测,他也无意去凑这个热闹,寻个藉口就跑了。 嘉定城四四方方的,修建得十分规整,之前他当捕快的时候几乎走过每一条小巷,因此逛起来轻车熟路。 从眼前的大街往前走,数三条路后右拐,再走个十来步能看到一条悠长的小巷,小巷尽头是一家酒肆,他家的酒水醇香浓厚,平日不当值时最喜欢买来喝。 他刚拐进去,还没闻到勾人的酒香,就先闻到了熟悉的皂角味。 梁执生眼神如鹰,在他转过来的那一刻就把人盯住了。 他打了个招唿:「哟,师父,今日不当值吗——」 话音未落,梁执生一把揪住了他的领子,跌跌撞撞地把人往巷子里带,脚步匆匆忙忙。 「慢点儿,慢点儿,要摔了,师父!」 梁执生来到酒肆隔壁的一间空房子,推开门就把人扔了进去,这间房子的窗户用黑布罩起,在上午太阳正烈的时分也照不进一丝阳光,没有点灯,漆黑一片。 「咣当」,梁执生跟了进来,反手关门上锁。 第63页 霍尘捂着后腰:「哎哟,师父,我的腰被你这一下拧得不轻……」 「刷——」眼前一簇火苗跃然而出,照亮了屋中第三人锐利桀骜的五官。 霍尘揉着后腰,瞥了那人一眼,视线顺着余光瞟到了他残缺的胳膊上,又面无表情地移开。 梁执生当即抱拳:「王上,人我带回来了。」 哥舒骨誓从阴影中慢慢起身:「霍尘,你就是这么报答我对你的救命之恩的?」 第29章 身世 霍尘缓缓放下揉着后腰的手,专注地看着他的眼睛。 这样的眼睛属于他记忆的开端,那被抹杀掉二十二年过往之后的人生中,覆盖上的第一抹印记就是哥舒骨誓这双锐利的、嗜血的、怀疑的眼睛。 那是大魏还是狼族境内,霍尘都不记得了。 只知道那是个幽暗的小房间,他从昏迷中醒来时头痛欲裂,想用手撑住自己那颗仿佛被钢钉锲过的头颅,却只换来一阵锁链碰撞的叮噹声。 四条铁链拴住了他的手腕,两根钢钉刺破了他的肩胛骨,三寸宽的铁环箍着他的腰,迫使他跪在地上,大腿、小腿、脚踝都被锁链紧紧捆缚在墙上,动弹不得。 哥舒骨誓的声音是比房间还要幽暗的存在:「醒了?」 「你是谁……」记忆仿佛被人悉数抛进了火焰,火舌将写满回忆的纸张舔舐得残破不堪,哪里都找不到他想要的东西,「我、我是谁……」 「你说你叫霍尘,本王还以为你是在诓我,于是派人去打听过了,结果发现你老实得出人意料。」他眼中有狡黠的光,「你的确家住渭阳城,三代单传,家里以为生。可惜,父母早亡。嘶,你还记得是为什么死的吗?」 霍尘脸色惨白,仿佛用力回忆已经耗尽了他的所有力气,让他变得越来越痛苦不堪。 「那让我来告诉你吧。你爹在你少时参加了乡试,结果他的举人身份却被人顶替,于是他气沖冲去找官府理论,被人打死在渭阳知府的后院。」哥舒骨誓露出了残忍的笑容,「这本来是秘密,可惜你那迟迟不见人归来的娘着急,冲到了渭阳知府的府邸之上,亲眼看见自己的丈夫被埋在土里,一锹土正落在他那死不瞑目的眼睛上。」 「她受到刺激发了狂,疯疯癫癫跑了出去,竟然没让渭阳知府的人发现,一路把事情颠三倒四地讲了好几遍,风言风语传了整个渭阳城。渭阳知府听到消息时,本打算以她疯子的身份压下此事,可奈何众口铄金,实在压不住,渭阳知府怕了,幸好,有个位高权重的人给他出了主意——」 哥舒骨誓慢慢凑近了他的眼睛:「杀了你全家,然后把渭阳知府调往京城任职,远离是非地。」 霍尘勐地暴起,铁链狂响:「你胡说——!!!」 「你娘为了保护你,把你放在了水井里逃过一劫。是不是胡说,你回去打听打听就知道了。」哥舒骨誓敲了敲太阳穴,「多可怜吶,因为父母早亡,你只能可怜巴巴地盗墓为生,结果今时今日盗到我狼族地盘上。我族先祖庇佑,陵墓无恙,还狠狠惩戒了你这个盗墓贼,出来的时候巨石砸中了你,好让你尝尝前尘尽失的痛苦。」 他把一柄细细的铁条抵在霍尘下巴上:「你说,我是该惩罚你闯入我先祖安息之地,把你削成骨架子;还是可怜你的身世遭遇,放你一马呢?」 霍尘急速喘息着,哥舒骨誓的话杂乱无章地在他耳边迴响,如同一把把尖刀,在他太阳穴上毫无章法地划出一道又一道血痕。 鲜血淋漓间,哥舒骨誓不知道何时把手攥上了他的脖子,缓缓收紧,仿佛那人在他掌心下不过是一只濒死的鹤,再用些力气就能折断他的脖颈。 「说话!求饶啊!」哥舒骨誓看着他的眼睛,「你们姓霍的是不是都是这样。向我求饶!跪下向我求饶!跪下向我狼族三十寨死去的族人们求饶!让他们在九泉之下得以安息!!你说啊——!!!」 霍尘的脸憋得青紫,空气稀薄地在他鼻腔里萦绕,胸膛像是被人倒灌了火.药,几乎就要爆炸开来。 就在快要窒息的时刻,哥舒骨誓勐地松了手,跌跌撞撞地站起来,看着霍尘匍匐在地,发出艰难的喘咳和唿吸。 「本王决定还是放你一条生路。」哥舒骨誓死死盯住他的后颈,好像在透过那脆弱的颈项看见另一个什么人,「谁让我们都有共同的仇人。霍尘,本王给你个机会去报仇,你敢吗?」 霍尘根本无力作答。 哥舒骨誓用铁条抬起他的下巴:「记住,帮着渭阳知府转移至京城,出谋划策杀你全家的人,是大魏皇帝的左右手,吏部尚书、玄门门主,岳峰,岳玄林。」 「如果你能够杀了他,你闯我先祖墓地之事,一笔勾销。」哥舒骨誓阴恻恻地笑,「若是不能……那你就去九泉之下向我的先祖请罪,哦,对,也为一位我的故人、你的同姓之人陪葬。」 * 「如果这样也能算救命恩人的话,那我只能说,你们狼族的救命之恩还挺容易的。」霍尘指了指天空,「天上飞过一双大雁,你今天没带弓箭,所以不打它,大雁是不是也要感谢你的不杀之恩啊?」 「哦,忘了。」霍尘眼睛一眨,讽刺道,「你已然不能张弓了。」 他语气中有股欠揍的痞里痞气,逼得哥舒骨誓脸色骤冷,拇指一推,半寸短匕就要出鞘。 第64页 「霍尘!」梁执生厉声出言,单膝跪在霍尘身前,挡住了那三分寒意,「王上,属下管教无方,请王上治罪。」 哥舒骨誓面部肌肉微微抽动:「梁执生,当年我把人交给你,可不是让你把他给我送到仇人手里,反过来对付我的。」 梁执生低下头:「属下有罪。」 哥舒骨誓一脚踢开他,冲到霍尘面前,指着他的鼻子咆哮:「岳玄林之事,终归是本王告诉你的,若不是本王指引了方向,你能那么快就查清楚当年真相?记忆全失还能那么快就找到你杀父弒母的真正仇人?!」 「所以啊,你不是还好好站在这儿,没被我去通报定北王吗?」霍尘一巴掌打开他的手,「你怨恨岳玄林教出顾长思这么个徒弟,三年前杀了老狼王,所以想找一把刀来替你杀了岳玄林,好巧不巧,我与你仇人相同,于是盯上了我。这是家事,无论有没有你,这个仇我都会报。但是——」 他声音沉下来,掷地有声道:「在国事上,我绝不可能替你效命,此次走.私案,我的选择、我的动作、我的一切行为,就是我的答案。因为这不仅关系到我一人,还有北境十二城乃至整个大魏成千上万的子民,以及……在战场上逝去的英灵。」 「想必你也清楚得很,除了岳玄林之事,我绝不可能帮你任何一个忙,否则今天,我也不会站在这儿了吧。王、上。」 哥舒骨誓被他噎得七窍生烟。 是,是!的确!当他看见霍尘站在顾长思身边的时候,他慌了,那是一种对于昔日重蹈覆辙的恐惧。纵然上次他见到两抹相似的身影站在一处时,狼族拿走了朝思暮想的北境十二城,可他知道他们不会放过狼族。 果然,两年后顾长思夺走了十二城以及老狼王的性命,而那个人即使已死,却也好像修罗厉鬼,总能在他晃神的时候出现,脸上是他恨得咬牙切齿的洒脱和张扬。 就如同……霍尘现在这样。 「好,好好,很好。」他捂住自己作痛的臂膀,「没关系,霍尘,就算你不愿帮我,你能报了仇,也是帮了我莫大的忙了。只是你说错了。」 「我不恨岳玄林,顾淮那种人,戾气和杀戮刻在他的骨子里,你与他相处这么久,难道还没发现他骨子里的凉薄和狠戾么?」哥舒骨誓勾起唇角,「所以,不是岳玄林培养了他,而是皇帝和我、还有我的父亲一起激出了他的本性,而我要对岳玄林动手,是因为我知道,他是顾淮仅剩不多的亲人。」 霍尘微微怔忪。 哥舒骨誓终于真心实意地笑了:「岳玄林是他的老师,是他家破人亡后就带他回长安城,给他立足之地、立身之本的老师,而我要的,就是让他也尝尝如我一般,亲人离去、肝肠寸断的痛苦。」 「哥舒骨誓!」 他缺了一只胳膊,重伤初愈,难掩病色,根本抵不住暴怒的霍尘,那人像是只被激怒的猎豹,终于冲着他亮出了最锋利的爪牙。 「霍尘!」 梁执生的怒吼很快淹没在两个人滔天怒火之中,两个人都发了狠盯着对方,恨不得在对方的身上撕咬下一块血淋淋的皮肉。 「你杀了我!有本事你就弄死我!一个小小的嘉定城捕快,一个定北王的贴身护卫,杀了狼族新狼王。破坏两国邦交的罪名是给你还是给顾疯子,你想清楚了!」哥舒骨誓用仅有的那一只手拧着他的腕骨,手背上青筋爆出,「霍尘,你也挺悲哀的吧,有没有人告诉你,你和霍长庭很像啊?像到若不是你和我有一样的仇人,我看见你就想宰了你。」 「你说,万一有朝一日顾淮记忆恢復了,他看见你,是继续留你怀念故人,还是不想触景伤情,打发你走呢?」 霍尘用力踹上他的断肢处,哥舒骨誓惨叫一声,瞬间血流如注。 「王上!」梁执生一咕噜爬起来,伸手把霍尘掀翻在地,连忙从怀里掏出纱布包扎,「别气,别运气,否则血止不住。」 「霍尘,我等着那么一天!在此之前,或许我也更会看见,孝道与情爱梗在心头,你到底是为了谁,会放弃谁!」哥舒骨誓耳朵敏锐地一动,忽然一把推开了梁执生,跌跌撞撞挪开了木桌。 下面有一条漆黑的地道。 他狠狠地看了一眼霍尘,倏而又阴阳怪气地嘲讽道:「定北王快回京了吧?想必这一日也不会很久。」 「你——!!」 哥舒骨誓捂着伤口蹦了下去。 就在地道被关上的一瞬间,木门被人撞开了。 顾长思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面色冷若冰霜,警惕地看着里面。 「霍尘?梁捕头?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第30章 疑心【倒v结束】 「说什么呢?」 不等霍尘找到一个说辞,苑长记就从顾长思身边挤了进来,打眼往这幽暗的屋里一扫,吹了声口哨。 「知道吗?凭我多年的办案经验,这种地方一般都很适合发生一些命案和见不得人的交易。」他斜斜搭在顾长思肩头,「空气里还有血腥味儿,而且还很新鲜,估计刚流血不久吧。」 霍尘被顾长思那冷若冰霜的目光冻得手脚冰凉,他很久没有在顾长思的眼睛里看到这样的情绪了,仿佛那在定北王府亲近的过往都是一场梦幻泡影,他依旧在如意楼外的大雨里,顾长思执伞垂眸,就是这种眼神。 第65页 怀疑、不解、震惊……愠怒。 顾长思动了动唇:「你属狗的?鼻子这么灵?」 「本少卿走过现场无数,要现在为王爷断断案吗?」他刚迈出一步,顾长思猝然伸手,止住了他的动作。 苑长记不解地看回来,顾长思却没看他,而是又问了一遍。 「霍尘,你在这儿干什么?」 他的力道大得可怕,苑长记手腕酸痛,又不敢抽回来。 了解顾长思如他,此情此景,苑长记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顾长思怀疑霍尘的行迹,却也恐惧那心底的怀疑。 「我……我来见师父。」每个字都显得无比生涩,霍尘暗暗攥紧了拳,强迫自己把话说全,「本来想去隔壁酒肆的,可是……」 「可是卑职受了些伤,带着血进店怕人家觉得不祥,于是绕过来让阿尘给我包扎一下。」 转身的瞬间,梁执生的左手虚虚抚过出鞘半寸的刀沿,剎那间血流如注。 他懊恼地看了一眼,情真意切:「啊,又崩开了。」 霍尘得到他的暗示,连忙过去接过了绷带的两头。 苑长记面上带笑,目光却含了一丝疑窦:「这屋子这么暗,包扎来这里,看得清吗?」 「没办法,附近没别的地方了,太累了,想坐会儿来着。」梁执生在黑暗中按了按霍尘的手背,「王爷怎么来这儿了?」 「我和长思聊天,见霍侍卫迟迟不归,出来找找,听说他往这边来了,就碰碰运气。」苑长记晃荡着脑后的高马尾,吊儿郎当地走进来,打量着四周环境和地上血迹,「没想到,刚拐过来就听见这边声音巨响,仿佛打起来了似的,我们就过来看看,本以为是有人打架滋事,没想到是你们啊——」 他站定在梁执生面前,忽然一笑,蹲下了身子。 「大人?!」 「血迹都在这一块儿,可我看方才梁捕头不站在这儿啊。」苑长记蹲在地上,抬眼挑眉笑,「梁捕头的血会飞?」 霍尘猝然望向顾长思。 顾长思全程一言不发,只是站在门外,冷冷地看着一切。 他不相信。 霍尘心跳都空了一拍。 「霍侍卫,你是定北王『贴身护卫』,有什么事,还是你『亲自』跟定北王交代清楚,比较好吧?」苑长记抹了一把地上的血,在指尖搓了搓,凑近了霍尘,「你说呢?」 霍尘指尖颤了颤,垂下眼道:「我的确不是来给师父包扎的,方才的声音……是我与师父动了手。」 梁执生刚想说话,被苑长记一记眼刀堵了回去。 「为什么呀?」苑长记凑近了,眼睛却瞟着顾长思,「梁执生是你师父,天地君亲师,你跟你师父动手,是不是有点不仁义了。」 「因为……」霍尘声音低落下去,「师父不同意我去长安。」 这个回答令人始料未及,顾长思那冷峻的表情都出现了一瞬间的迷茫。 梁执生三步并两步扑上前去,扑通一声跪在霍尘前面:「王爷,是卑职在劝说,阿尘今天来寻卑职喝酒,说到不日要随王爷回长安,卑职的确不愿。」 「官场波谲云诡,阿尘本就是记忆有损之人,哪里懂得在权利斡旋之中全身而退。卑职这一生无妻无子,唯有阿尘一个徒弟,视如己出,实在不忍他捲入名利争斗,望王爷开恩,留他在北境为王爷守着王府吧。」 顾长思依旧什么都没说,转眼深深地望向霍尘。 气氛有些凝滞,霍尘一颗心直直坠下了没有底的深渊,顾长思不说话也不表态,只是看着他。 还是苑长记轻咳了两声,抽出帕子把手指擦干净:「那什么,王爷,现在也不是说话的地方,你看——」 「梁捕头先处理一下伤口吧,其他的事,容后再说。」顾长思漆黑的眼珠一动,幽深地扫了一眼梁执生的伤口,「长记,走了,回去了。」 「哦,哦!」苑长记最后打量了一眼师徒俩,连忙蹦出去跟上了顾长思的脚步,「你看你,给我捏得,都捏红了,本少卿还是挺细皮嫩肉的,你下次下手轻点……」 话语声渐渐远去了。 梁执生放下手起身,顺带着捞了一把仿佛已然灵魂出窍的霍尘。 「他怀疑了?」梁执生扯出绷带给自己包上伤口,「还是说,煳弄过去了?」 霍尘嘴唇发干:「不知道。」 「你打算怎么办?」梁执生从在伤口上撒酒,伤口的痛感强迫他冷静清醒,「要和他讲实话吗?」 霍尘依旧摇摇头:「不知道。」 他孤身一人,没什么可怕的,当年他带着仅存的记忆回到家乡,抽丝剥茧查下去,知道那渭阳知府做了大手笔来掩盖这件丑事,「霍尘」已死,自己只不过是个苟且偷生活下来的鬼。 这事一埋,也将霍尘的身份洗得干干净净,然后岳玄林调渭阳知府入京供职,就这样干净潇洒地走了。 物证、人证,俱灭。 他不知道自己之前是以何种身份与心情活下来的,或许想过报仇,但上位者人数之多,让他就连查清都难如登天。若不是意外失忆、哥舒骨誓意欲借刀杀人,这些事可能他进棺材都理不清。 有了方向,他顺着浅浅查一查,果然和哥舒骨誓所说吻合,严丝合缝,连细节都对得上。 哥舒骨誓那厮,少时是狼族世子,现在是狼族新王,对于大魏的虎视眈眈与生俱来,下了大功夫去调查那些大魏重臣的把柄,只要他们都腐烂败坏,那么大魏就是一棵被白蚁蛀空的大树,都不用他推上一把,终有一日要轰然崩塌。 第66页 他清楚哥舒骨誓所说的真实性,却也难以忘记,当他釐清那渭阳知府正是现任礼部尚书何吕的时候,巨大绝望将他吞没的窒息感,他仿佛看见渺小的自己就站在那难以跨越的天堑之缘。 所以霍尘一直在等一个机会,等到他破了重大案件,等到他再强些,等到他有了与岳玄林和何吕抗衡的资格,他一定要去长安城,亲手为父母报仇。 顾长思是意外……唯一的意外,是那句哥舒骨誓的「岳玄林是他为数不多的亲人了」。 梁执生轻轻捏在他的肩头:「阿尘啊……」 「父母育我出世、养我成人,给予髮肤、恩情滔天,我不会因为任何人就放弃给他们报仇雪恨,那样是对不起我自己,对不起我身上的血脉。」霍尘眼圈一点一点红了,「可阿淮无错,我的真心无错,我也从未骗他。」 梁执生定定地看着他。 「所以……该做的事我还是要做,我从未想过能够在报仇之后全身而退,所以在此之前,在他恨我之前,在我咽气之前,我会留在他身边,告诉他,他不是一个人,我会守着他。」 「北境官员换血,天子在这个时候调定北王回京,就是要让他远离北境事务,或许还有些别的。等到再回来时,就不知道北境是何等光景了。他总是在各种权力的边缘被排挤、被忌惮、被隔阂,纵然他有军功在身,可他的军功并没有给他带来安宁,而是让他的处境雪上加霜。师父。」 霍尘戚哀地看着他:「他回京之后,怕是最难的日子就要来了。天子到底能够容忍先太子遗孤、有军功的先太子遗孤多久,谁知道呢?所以,我要站在他身边,护着他,起码有人能够拉他一把,站在他身边,让他能够在阴谋诡计的漩涡里得以栖居。」 「哪怕最后他知道所有的真相,他会恨你?」 「哪怕会恨我。」霍尘心头似有到刀在剜,「哪怕最后他终究怪我会动手杀了他师父……但其他事情,我坦坦荡荡、问心无愧。」 他站在黑暗里,可眼睛却因泪光点缀而那么明亮,亮得人惊心动魄,他像是在黑夜中高举着点燃的一只火把,哪怕那火焰都已经烧灼了他的手指,却依旧固执地站在那里,为某个人指引归家路途。 梁执生忽然嘆了口气:「有个人曾经跟我讲了八个字,我曾经觉得是旁人太过严苛,可现在却觉得不然。」 「此情妄佞,不可久留。」 「可情与心从不由人,所以,留与否也从不由人。」霍尘对他长揖一礼,「此去长安,或许就是不归路,惟愿师父珍重自身,也提醒师父一句,哥舒骨誓此人奸诈,我不知师父是为何听命于他,但希望师父不要与虎谋皮,有负家国。」 「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你放心。」 霍尘抬起头:「那我走了。」 「阿尘。」梁执生叫住他,「再查查。」 霍尘蓦地转头,疑惑地盯着他。 「再查查,有时候,或许事情是真实的,但人却是错了。」梁执生攥紧了他的捕快刀,「因果轮迴,可有些因果并不在你身上。再查查,再细细查查。」 * 霍尘回到定北王府时,府中已经开始收拾东西了。 四处都乱糟糟的,唯独苑长记这么个闲人四处熘达,遥遥地看见霍尘回来了,还主动上来打了个招唿,仿佛方才言之凿凿咄咄逼人的那个少卿大人不是他一样。 「霍哥回来了。」苑长记瞥见他难言的神色,笑道,「我比你小三岁呢,就这么叫你了。」 「不敢,少卿大人客气了。」 苑长记无谓地笑了笑:「梁捕头伤口如何了?」 「已经无碍。」正逢有人抬东西从他们身边过,霍尘让了一下,「若少卿大人没事,卑职也去收拾行囊,准备明早——」 一枚暗镖骤然从他的面门前贴肉划过。 霍尘旋身躲开:「苑大人?!」 苑长记没说话,手腕一翻,从袖口翻出了一只精巧的小弩,他眼睛极快一眯,数枚短箭冲着霍尘飞刺而来。 一旁路过的小厮被吓得惊慌失措,被苑长记挥开:「都出去。」 霍尘本不想跟他动手,奈何苑长记步步紧逼,见他躲开便再度出手,迫使他退到花园一角,再也忍无可忍,从怀中掏出了一柄摺扇。 他平日里不爱带大兵器,这柄摺扇手柄中藏着短匕,闲来无事也可以拿来扇风,可谓是集风雅与血腥于一身,他转身夺过四五支短箭,转扇、敲匣、抽刀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回头正巧将最后一枚短箭拦腰折断。 他对上苑长记探究的眼神:「苑大人什么意思?」 苑长记不语,又连发数箭,被霍尘一一挡掉后索性收了小弩,从箭匣中抽了一把短箭出来,权当刀使。 两人的距离迅速拉短,苑长记年纪轻轻,拳脚功夫却出乎意料的好,与他那一贯吊儿郎当的脾性甚不相符,霍尘见招拆招,并不主动伤他,好几次刀刃逼到他的腰侧肩颈,也被他反手转刀,用刀背把人拍出去。 苑长记踉跄两步,气喘吁吁地站定了。 「苑大人到底是什么意思?」霍尘见他终于停了下来,反手把短匕塞进暗匣里,「我哪里得罪了苑大人吗?」 「你的武功……」苑长记的手在微微发抖,「哪里学的?」 「我?」莫名其妙打了一场架,他倒被反问上了,霍尘气极反笑道,「无师自通,行不行?你是小王爷客人,又是朝廷命官,我不能拿你怎么样,但你也不能拿我开刀吧。我还有事,告辞。」 第67页 「你今年二十五!?」苑长记的声音有些扭曲,「你姓霍。你几月份生的?」 霍尘耐心告罄:「不知道。我不过生辰。」 「你知道,你告诉我!」 「我说了我不过生辰,我不记得。」 「告诉我!」 「我不记得——」 霍尘烦上加烦,刚想逼问一句你这个人是不是有病,却看到豆大的泪水从苑长记眼眶里滚落。 他本长得伶俐,看起来眼睛里总有一群闪烁着的光,可哭起来的仿佛山崩地裂,里面只剩下浓重的悲伤。 霍尘震惊了:「你……你哭什么呢?」 ……难道我是把你给揍了吗? 苑长记抽噎了两声,轻轻问:「……大师兄,是你吗?」 霍尘一口气憋在胸口。 又是一个把他认成霍长庭的。 他压抑着烦躁,走到那哭得不能自已的小少卿面前,微微弯了腰让他直视着自己,甚至把他的手拽上来捏自己的脸:「感到没?真皮、真肉,你不能逮着个今年二十五岁姓霍的就叫大师兄啊。」 苑长记抽回自己的手,分辩道:「我没有。别的不论,可一些下意识动作招式骗不了人,霍尘,你记忆有损,当真对自己的身份毫不怀疑吗?」 「我当年第一件事就是回到渭阳去找『我是谁』,」霍尘点了点自己的心口,「事实证明,我叫霍尘,而不是什么从小在长安城长大、拜师入玄门、后又为国捐躯的昌林将军霍长庭。」 「有证据吗?人证?物证?你有什么能证明你的身份呢!?」苑长记瞪着他,「大理寺断案也要讲究凭据,人证物证在哪里,你带我去见!」 霍尘眯起眼:「苑大人,我不是你大理寺审问的犯人。」 苑长记胸膛勐烈起伏,似乎犹有不甘,但被霍尘这一句话激得理智回缓,别开眼不再看他,把手里残余的短箭悉数扔了出去。 「抱歉……」他的手指还在颤抖,「今次是我唐突你了,待回到长安,我必定补偿,郑重其事地向你道歉。」 他眼睛红红的,像是只可怜的兔子,霍尘没由来地心里一软,弯腰替他捡起了那地上散落的短箭,拉过他的手,郑重其事地放进了他的掌心。 「昌林将军是英雄,你与他情谊甚笃,勐地遇到一个或许和他有些相似的人,就总会抱有一些梦想。」霍尘掰过他的手指,让他牢牢地攥住那些短箭,「但人不能靠虚幻梦想过活,他是英雄,就应该让他魂灵安宁,而不是去寻与他相仿的影子,否则既是亵渎了旁人,也是亵渎了他。」 苑长记握着那些短箭,越来越紧、越来越紧,紧到不知何时霍尘已经走出去了好远,他才回过神来转头看向那道背影。 太像了,这世上真的会有如此相像却又毫无关系的人吗? 他记得年少时,霍长庭也曾拿短匕指导过他的箭术,那时候他手握长弓,霍长庭为了训练他的准头,主动提出自己当靶子,让他拿弓箭只管往自己身上射。 匕首翻飞,霍长庭拆挡掉接二连三的流矢,还能看出他的破绽。 「瞄得太低了。」 「考虑风,有风,吹偏了。」 「胳膊放松点儿啊。」 「小长记。」那只手在他气喘吁吁的时候摸上他的发顶,阳光明媚,他却只能看清霍长庭飘逸的额带,「我们小长记年纪不大,居然还有些烦恼吗?」 「烦恼之所以是烦恼,是因为多思而少做,人不能靠虚幻梦想过活。要学着立于实际,方能破除烦恼。你的路还长着吶。」 * 顾长思只派祈安来找过霍尘,说明天一早就要出发归京,本人却没露面,霍尘拐弯抹角打探了一下他的心情,祈安挠了挠头,只说顾长思忙着收拾东西,倒真看不出来心情有什么异样。 霍尘又不好多说什么,只好去默默收拾自己的。 等到收拾完毕,夜间躺在床上,思及这一日发生过的所有事情,居然有种度日如年的感觉。 太多了。哥舒骨誓、苑长记、梁执生、顾长思、他自己……霍尘将胳膊搁在额上,脑子里走马观花地将白日里的事情又想了一遍,最后落在顾长思那双看不出情绪的眼和苑长记泪水涟涟的面庞上。 人证?物证?否则你怎么知道那真的是你?! 他本来快要跌入梦境,梁执生的声音却骤然闯入脑海。 他猝然睁眼。 他那么笃定自己的身份是为何呢?因为当时他被哥舒骨誓放出来,那些铁链在他身上划出无数道扭曲血痕,旧伤叠新痕,那么惨的情况下,是梁执生救了他。 梁执生说:「霍……霍尘?」 他想,果然,他就是霍尘,那狼崽子总不至于在他的身份上做手脚,太容易被拆穿。 苑长记要的人证,最强而有力的,是梁执生。那个在北境多年、断案无数、阅人无数的捕头。 可如今这个人证留给他的话是什么——或许事情是真实的,但人却是错了。 因果轮迴,可有些因果并不在你身上。再查查,再细细查查。 那些困意倏然不见,冷风拂过树梢的声音都变得嘈杂起来。 「吱嘎——」 霍尘勐地起身:「谁?!」 长风入怀,吹动薄薄的帷幕,割裂开一道细细的缝,顾长思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借着浅薄的月光,能看到他那双锐利漂亮的眼睛。 第68页 还有他手上的破金刀。 第31章 归京 寒夜流光,刀刃被顾长思擦得明光烁亮,霍尘与破金刀上反映出的自己的眼睛对视了片刻,才缓缓地移上去。 「小王爷这是做什么?」 顾长思只是道:「霍尘,你骗不了我。」 果然。 霍尘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其实……」 「我有三件事,你如实回答我。」顾长思不等他说完,重重地将破金刀跺在他的床沿,双手伏在刀柄上,「我看得出你撒没撒谎,所以,别再骗我。」 顾长思盯着他的眼睛:「你的事与大魏安危有关么?」 霍尘当即摇头:「没有。」 「与北境安危有关么?」 「没有。」 「与嘉定安危有关么?」 「……没有。」 顾长思沉默下来,用那双眼睛定定看了他好一会儿,然后抽刀离开:「好,那我没有问题了。」 「阿淮!」霍尘伸手揪住了他的袖角。 定北王身影一僵。 霍尘的动作小心翼翼,就连留住他都只是攥住了一块小小的布料,只要顾长思不愿再多听一句,那么他即刻便能抽身走人,霍尘决计拦不住他。 但他站下了。 「我的确有事……不好与你讲,但请你相信我,我不愿意说只是因为不想让你再卷进来,此行回长安还不知是何等龙潭虎穴,我不愿你为难。」 霍尘手指从他的袖口慢慢滑下,勾住了他微凉的手腕,突突跳动的脉搏出卖了顾长思从容外表下那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 「但我对你真心实意,此心天地可鑑,若有半句虚言,就让我长埋在嘉定关外的白毛风雪里,再也不回来。」 顾长思终于回过头来看着霍尘。 他们相遇不过小半年,但不知为何,他对这个人总是会警惕太轻、信任太重,尤其是当霍尘认真又诚恳地看着自己,总有种酸涩感会紧紧束缚住他的灵魂,不得解脱。 半晌,他伸出一根手指,挡住了那缕殷切的目光,拨开了霍尘微乱的额发:「霍尘,每个人都有秘密,你记忆有损,想必之前也是个颇有故事的人,且所涉之事必不单纯。」 「我尊重你的难言之隐,也信任你的一字一句,但接下来这些话,你给我一五一十记明白了。」顾长思指尖停留在他的额角,「无论本王从何名姓,终究是大魏臣子,若你胆敢做出有损江山社稷、百姓福祉之事,本王会亲手一刀一刀剐了你。」 他的手指从额角划过霍尘的右眼角,又一路划到下颌,然后勾着他的下巴往上一挑,顾长思倾身压下来,几乎要吻上霍尘的唇。 「除此之外,纲常礼法为基,你所做之事若非自愿,不必告知于我。」 他们距离极近,近到霍尘那颗心都滚沸了起来,痴痴地看着顾长思漂亮的眼尾处落了一抹月光,他的手指离开自己的下巴,带起一阵微风,霍尘尚未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快脑子一步,一把勾住顾长思的腰锁进了怀里。 他的胸膛贴上顾长思的后背,在寂静的夜色里,一颗心脏几乎要跳出来,他几乎是颤抖着、虔诚地凑近了顾长思的颈侧,把方才被人碰过的下巴搭在那人的肩膀上。 「小王爷,你怎么这么好……」霍尘深深地吸了一口,玉檀香几乎是从那人骨子里散出来的,「你问了大魏,问了北境,问了嘉定,怎么就不问问你自己。」 顾长思偏了偏头:「你自己发誓说对我真心实意的,我自然排除在外。」 「你就这么相信我。」 「我就这么相信你。」顾长思轻声笑了下,「怎么,是不是觉得定北王还挺好忽悠的。不过你也别得意太早,瞒我我可以当你有苦衷,但你不能骗我,否则我照样也会一刀一刀剐了你的。」 霍尘没说话,只是摸索着抬起手,轻轻捂住了他的唇。 他的唇柔软、干燥、微凉,他自己可能也想不到,他这样喜欢顾长思,可有朝一日他的手指会比他的唇还要先一步触碰这里,毫无情慾,只有虔诚。 「别说这种话,」他感受着顾长思的唿吸拂过他的指尖,「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与你站在一起。」 「你可以不跟我回长安,其实今天梁执生说的,并无道理。」顾长思用手肘捅了捅他,「全看你自己心意吧。现在能松开我了?」 「小王爷这么好,我才不离开你。」霍尘从善如流地松了手,「我会陪你走下去,无论最后会走到哪种结局。」 * 次日清晨,定北王启程回京。 温知起了个大早来送,正好撞上他们在饭厅吃早饭,清早爬起来洗了个脸就赶紧过来的温大人当即被勾起了馋虫,顾长思忍俊不禁,让霍尘给他挪了个位。 热腾腾的早饭下肚,寒冬腊月的冷风都没那么刺骨了,温知一路送到马车上,顾长思临上车前停住了步子,从怀里掏了包锦囊出来。 「此去归京,若无意外,来年正月十五后便能回来,此间府中诸事,还有赖温大人多多照应。」他道,「此锦囊中是之前为你寻花匠时,搜集到的几位北境有名的花匠名册,快过年了,怕你府中那位花匠走不开,若是一人不够,就多找几个,回来找我报帐便是。」 「多谢王爷。」温知大大方方地收了,敛进厚厚的大氅里,「旁的下官就不多说了,愿王爷此去一路康顺,新春喜乐。」 第69页 顾长思再度看了一眼覆了一层薄雪的定北王府匾额,最后沖温知点了点头,就要走了。 「王爷。」温知在大氅下紧紧捏着手中锦囊,看着顾长思从马车里探出个头来,「花匠说,府中昙花应是在正月里能开新一茬,希望等我院中这一轮花期时,你可以来看。」 他眼中有着风雪冻不透的暖意,地冻天寒,在温知这样的注视下仿佛也能变成三春盛景。 顾长思听得懂他的弦外之音:「我一定赴约。」 从北境到长安城正常的路途要小半个月,顾长思本不着急,奈何皇帝催得紧,他们只能夜以继日地赶路,紧赶慢赶能够在除夕前一天到长安。 从北境往京城走的路越走越暖,霍尘几乎一天换一身衣服,准确地说,是一天脱一件,看得苑长记只笑,说霍哥你这是在北境待习惯了,往南边走一走怎么都觉得暖吧。 旷野上的风吹得人心里安静,霍尘不是个记仇的人,早就将当时他们两个大打出手的事情抛却在了脑后,张开双臂感受了下。 「暖啊,渭阳城更冷,往这边走走感觉都快到春天了似的。」霍尘驱马挪到苑长记身边,神秘兮兮道,「话说回来,有件事情我想问你很久了。」 苑长记扬了扬眉:「霍哥请说。」 「你叫苑柯,字长记;小王爷叫顾淮,字长思;昌林将军叫长庭,你们是有什么字辈吗?」霍尘思忖道,「倒是从没听说过昌林将军名什么,字什么。」 「哎哎哎,霍哥霍哥。」苑长记巴望了一眼身后马车的动静,沖霍尘勾了勾手指,「大师兄的名我们都没听说过,听我爹讲,大师兄生下来时身体不好,险些病死了,有一得道高僧说是大师兄的名字取得不好,与他命格天生相剋,若想破解,需得送到寺里养大,才能破除煞气。」 「后来大师兄从寺里回来就收入玄门了,给了『长庭』这个字,虽然还没加冠,但大家都这么叫着,也就没人提他那天煞的本名了。」苑长记几乎是用气声在说,一席话说完口干舌燥、腰酸背痛,连忙直起来捶捶背,「至于字辈么,你猜的没错,玄门为示师门亲厚,每一代弟子取字时都犯同一字辈,所以我们这一代玄门,又叫『玄门长字门』。」 「那你师父那一辈是……」 「『玄门玄字门』啊,你不会连我师父都没听说过吧,那可是大魏太师,吏部尚书,玄门门主岳——」 「长记。」顾长思蓦地撩开车帘,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师父给你取字『记』,就是要让你长长记性,不要天天一张嘴到处乱说说个没完,天天被这么叫,你都管不住是么?」 「霍哥又不是别人,我多说两句怎么了。」苑长记拱了下霍尘,双腿一夹马腹,嗒嗒嗒跑前面摘花去了。 霍尘慢下来,停在车窗边,伸手敲了敲。 顾长思推开窗,奇怪地瞟了他一眼:「你那是什么眼神?」 「好奇嘛,『记』是让苑大人长长记性,那『思』是什么意思?」霍尘伸出手搭在车窗上,要不是害怕从马上跌下来,整个人几乎都要黏上来了。 顾长思动手关窗:「没什么意思。你天天哪有那么多的好奇心。」 「哎。」霍尘用手掌抵住车窗下沿,阻止他关上,「小王爷不知道的话,我倒是有一解,觉得很妙。」 顾长思疑惑地看着他。 霍尘柔声道:「长相思。敢问小王爷,相思是何人?」 顾长思怔了怔,旋即反应过来被这人正大光明地调戏了,破金刀的刀柄反手就拍在了霍尘的手背上。 霍尘爽朗地笑出声,远处摘花的苑长记闻声回头,扯着嗓子喊问霍哥笑什么呢?霍尘不答,轻飘飘地一夹马腹,给顾长思留下个缱绻的眼神,熘熘达达走了。 风吹过车窗边沿,越过顾长思的指尖,拂过霍尘的发梢,一路卷着他爽朗的笑音和苑长记时不时的插科打诨,飘飘荡荡地叩开了京城长安的大门。 巍峨的城墙伫立于护城河的边缘,高高耸立护住大魏的心脉,厚重沉闷的大门向两侧推开,露出一条宽阔大道来,放眼望去,孩童嬉闹、小贩叫卖、佳人倚楼、才子品画,热热闹闹地织就了一副人间烟火。 这就是京城长安,集繁华、热闹、权利、欲望于一身的京城。 不同于北境的苦寒,纵然刚刚下过雪,但长安里处处都是柔风暖意、纸醉金迷,仿佛那冷风都被城楼拦在了外头,里面是一片繁华迷人眼。 霍尘不由自主握紧了缰绳,唿吸都变得沉重起来。 一只手蓦地拍了他一下,苑长记的笑颜冒出来:「赶了这么久的路,累不累?定北王府一时收拾不出来,长思肯定要先进宫,你不方便跟着,要不一会儿跟我回家去吧,先沐浴、再更衣、然后好好吃一顿饱饭。聚仙楼怎么样?那可是京城第一酒楼,我最喜欢了,请你吃,说好要给你赔罪的。」 「什么赔罪?」霍尘懵了一下,然后才回过神,「不用了,苑大人,我真没那么记仇。」 苑长记眼巴巴地瞧着他。 「不过……」霍尘话锋一转,「若是他家有美酒,不妨一试。」 「那必须有啊!不是我说,喝过聚仙楼的酒,其他都是这个。」苑长记比了个轻蔑的手势,「那就这么说定了?」 「我跟王爷说一声,他进宫也不会太久吧,要不我们等等他?」 第70页 「他那哪有准信——」苑长记突然收了声,在霍尘耳朵边上倒吸了一口凉气,「那是、那是!?长思!你来看看!!!」 顾长思已经让马车停了下来:「我看见了,是出了什么事?」 「不知道啊。」 苑长记也从马上跳下来,留霍尘一个人还没弄清楚状况:「怎么了?」 「看见没?我们的马车。」苑长记指了一下一幢花枝招展的楼,门口果然停了一辆马车,上面挂着漆黑的牌子,用金粉勾了个「玄」字在上头,「玄门一般不明面出来办事的,除非出了大事——我这也没走几天啊,能出什么事,进去看看。」 顾长思已经先一步走过去了。 他停在门口抬眼一望,眼神不由自主地凝住。 十春楼。 如果说如意楼是嘉定最大的青楼,做了北境十二城最大的风月生意,那么十春楼的奢靡程度能顶得上十座如意楼。 它做的是整个长安,乃至整个大魏最大的风月生意。 想他定北王向来洁身自好,怎么短短半年内非逼得他一次又一次来烟花之地办事,还办得真的都是正经事。 不由得他多腹诽,只听里面悠扬的箫声勐地拐了一个诡异的弯,紧跟着一声惨叫冲破云霄,苑长记听了这一声,没等和门口招揽生意的小厮对视上,一个箭步便沖了上去,一脚踹开了十春楼的大门。 青天白日,金碧辉煌的十春楼里晦暗一片。 十春楼足有两人高的大窗用红绸遮得严严实实,一圈又一圈封了整座楼,一丝阳光也透不进来,只留下了几盏盈盈灯火照亮,气氛暧昧又缱绻。 只见那轻移莲步的舞姬从三层楼搭建的空中栈桥上抱琵琶而过,眼波流转地瞥了一眼下方宾客,纤纤素手还没拨出一个音,就被凌空几声幽响扎破了琵琶,剎那间变成了手中一堆粉碎的木屑。 她的尖叫声快于一切,尖锐的惊恐声中,有什么东西飞过四面八方,仅剩的几盏孤灯「嗖嗖嗖」地被灭成了几缕孤烟。 黑暗突如其来,吹奏长箫的乐师硬生生将《平湖秋月》里的西湖美景吹成了悬崖勒马,乐声戛然而止,不明所以的众人静默一瞬,嘈杂的骚乱轰然而起,一时炸了锅。 还没等人出来维持秩序,人群中一点寒光炸起,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掠上二层,身轻如燕,手上的长剑却带着雷钧之力,与另一柄长刀兵刃相接。 森然的杀气扑面而来,两柄利刃你追我赶,眨眼间便已过了好几十招,就在其中一人身影险些要从二楼跌落时,紧紧闩住的大门被一脚踹开,天光争先恐后地闯入,照亮了一群人惊恐的面庞。 「借你弩弓一用。」顾长思一把抢过门口小厮手里拎着的烛火,对着苑长记的箭尖狠狠一戳,旋即微微抬臂,对准了十春楼最上方的花篮型吊灯。 北境如意楼里的花篮也是仿得十春楼,但十春楼中央吊顶可没有铺满花瓣,而是盛满了一篮子桐油,顾长思举起弩箭,越过黑压压的人群和那一团缠斗的身影,眯眼搭箭叩弩一气呵成,短箭叼着蜡烛「嗖」地飞了上去。 刷拉,火苗沾了桐油迅速蹿高,整个十春楼骤然灯光大炽,如同一轮陡然在眼前升起的旭日,极强的光亮晃得人睁不开眼睛,人们下意识纷纷闭眼,再睁开时顾长思已经把弩箭递迴苑长记手里。 苑长记接回弩箭向上随手一叩,鹰唳一样的弦声蹿上苍穹,他朗声道:「定北王在此,休要慌张!」 整个十春楼瞬间鸦雀无声。 霍尘靠在门边,轻声吹了句悠然的小调——看来这定北王的威名不只在北境十二城好用,长安城中、天子脚下,也照样是威名赫赫、声名远播。 顾长思抬眼一瞟,正与方才缠斗在一起、如今面面相觑的几个人视线相撞,看清了那些人的脸后,不由得讶异地挑了挑眉。 苑长记也看见了,险些把弩弓摔在地上:「那不是……这是什么情况啊?!」 顾长思蹙了蹙眉没说话,直接迈步进店,二楼的那几个人面色各异,一言不发地瞧着他缓步走上来。 顾长思站定,目光一一扫过他们的面庞,五指在栏杆上轮流敲了几下,转而一笑,冲下面摆了摆手:「诸位继续啊,本王会请各位大人去房内聊聊的,不打扰大家了。」 他就近揪开了一扇门,把几个人直接怼了进去。 霍尘示意护卫们在外面等,自己跟着顾长思和苑长记进了屋,关门的那一瞬,正和一个女人对上了视线。 那女人一身绫罗绸缎,媚骨天成,却让人生不出丝毫亵渎之意。风情万种的杏眼里满藏笑意,饱满的唇色像是含苞待放的一朵梅花。她站在五楼,慵懒地靠在那儿,素白的手腕搭在红木栏杆边,单手托腮,正饶有兴趣地盯着他们看。 金髮钗垂下流苏披在她雪色的肩头,她察觉到霍尘的目光,丝毫不怯,反而沖他笑了一下。 这女人有些奇怪,霍尘这么想着,刚想提醒顾长思,却发现眼下并不是说这件事的时机。 屋内已成三足鼎立之势。霍尘方才看得很清楚,说二楼那群人在缠斗,其实是典型的二对一,其他都是受到无妄之灾的姑娘们。那两个公子一个身着黑衣长衫、一个身着靛青色长袍,和对面身着白裳的打得热火朝天。 顾长思坐在桌边,悠哉悠哉地用热水涮杯子,最终推了四杯茶出来。 第71页 「都站着干什么,坐啊。」 那黑衣公子阴阳怪气道:「定北王大驾归京,瞧这个形容应该还未朝见陛下,这一口茶还是留着与陛下喝吧,臣等受不起。」 「颂祥!少说两句。」靛青色的拽了拽他,随即笑道,「方才店内视线太暗,看不清楚,这才和长念打起来的,并非我等有意冒犯。」 黑衣的瞪回去:「子澈,你同他解释什么?不管今天封长念是以玄门弟子身份还是以礼部侍郎身份,也不管他到底因为什么,光天化日之下公然袭击朝廷命官,还有没有王法了?!」 七嘴八舌之间,顾长思眼睛一转,盯住了最外面的霍尘。 「介绍一下。」他淡定开口,「这位穿黑衣服的,是兵部尚书,周祺周大人,字颂祥;这位穿靛青色衣服的,是中军都督府佥事,裴青裴大人,字子澈。这位……」 那白衣公子主动开了口:「在下封珩,字长念,玄门长字门四弟子,现任礼部侍郎,是定北王的四师弟。」 他身着长袍,在右肩上绑着护肩的轻甲,是个习武之人惯用的装扮,没想到居然是个文臣。 「也是我的四师弟。」苑长记懒懒开了口,「行了周祺,你不喜欢长思、看不惯我们玄门都多少年了,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我千里迢迢回来,可不是站在这里听你冷嘲热讽的。」 周祺斜睨他:「那你自己问问你四师弟为什么见我就大打出手?这不是私怨?」 「当然不是。」封长念倒也没多余的废话,当即从怀里掏出一包香囊,先递给顾长思,「王爷还记得么?」 顾长思摆摆手示意记得,封长念又绕了一圈,最后停在霍尘面前。 「公平起见,还请这位……这位公子,闻一闻上面的味道,再请他闻一闻周大人与裴大人髮带上的味道。」 霍尘对上封长念沉静的眼睛,倏而一笑:「这么相信我的嗅觉,那我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接过来闻了闻,是一股很奇异的味道,说不上是什么调出来的,饶是在十春楼这样的脂粉堆里,这缕香气也能很明显地从中区分出来,不同于任何一种香料。 霍尘交还了香囊,先在周祺面前绕了一圈,转身又走了,相比之下还是裴青脾气好些,于是站定在他身后。 「冒犯裴大人了。」他拎起垂在裴青身后的髮带,细细辨认了一下,裴青的髮带也染了些脂粉味儿,但那与香囊一模一样的味道还是很容易从中嗅出来。 他又闻了一下周祺的,一模一样。 于是他点点头:「和香囊一样。」 周祺不耐:「那又如何?那香囊是怎么回事儿?」 封长念很平静地解释:「玄门中多放置秘术卷宗、皇家秘辛,为了以防万一,哪一日有贼人进入,能够尽快追查行踪,长若姐特意调制了秘密香料,放在玄门的密室库之内。」 周祺脸色刷地白了:「不可能!我从来没去过玄门,这?!」 裴青也慌了:「对啊,这怎么可能?!我连那地方在哪里都不知道?!」 封长念面不改色:「无论如何,眼下二位大人是嫌犯,若有冤屈,事后自会证明。」 他拍了两下掌,佩戴玄门腰牌的护卫推门而入:「委屈二位,随我走一趟了。」 「不行!你们这是合起伙来算计我吧!」周祺勐烈地挣扎起来,「谁不知道我爹同岳玄林不对付,你们就是拿我来挟私报復!我不服!我要鸣冤!我要让三法司介入——」 顾长思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茶杯,并没接话。 周祺勐地挣扎了一下:「顾长思,你今天第一日回京,就拿了昔日与你父王政见不合的官员之子,你不怕陛下怀疑吗?你不怕陛下猜忌吗?你到底有什么居心?!」 「居心?」顾长思微微一笑,双手摊开,「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啊,你看我说一句话了么?」 他的确一句话都没说。 周祺被他噎得脸红脖子粗,和裴青一块儿就这么被连推带搡地抓走了。 苑长记追出去看了两眼,周祺和裴青毕竟是有头有脸的朝廷官员,还是长安城有名的官宦之后,周祺父亲周忠是当朝太傅,原来的正二品户部尚书;裴青更是武将世家的独苗,他爹裴敬将军战功赫赫,只是目前年岁已高,赋闲在家种种白菜土豆。 公然被押出去难免会引起什么非议,所幸封长念带的人知晓分寸,恭恭敬敬地把人请走了。 顾长思目光收回来:「到底出什么事了?」 封长念对着外面的人嘱咐了几句,转回来的时候目光默默地在霍尘身上停留了一小片刻,才道:「玄门被盗了。」 苑长记正喝水,闻言险些喷出来:「什么?!」 「三年前狼王被杀,收缴了狼族世代相传的狼王冠以及承诺向大魏纳贡的降书,从此狼族三十寨向我大魏俯首称臣,作为附属国。」封长念道,「狼王冠和降书都收在玄门密室库中,今早巡逻的护卫发现异样,刚想进去一探究竟,不想那贼人警惕性甚高,一路逃窜,最终进了十春楼。」 「我当时还在礼部,赶到十春楼终究慢了一步,只能埋伏下来静观其变。」封长念看了一眼霍尘,「再然后,你们就到了。」 顾长思眉头微微皱着:「东西拿走了么?」 「尚未得手,有惊无险。」 第72页 「方才我们进来之前那灯,是你灭的?」 「不是。不知道是谁。」封长念思忖了一下,「今天十春楼里有舞姬跳舞,所以特意把外面布置成了那个样子,光线昏暗,不易找人,我当时在一楼人群中,并没有发现异样,可是一抬头却看见了周祺和裴青。」 「对视的那一瞬,灯就灭了。」 霍尘没忍住,笑了一声,封长念疑惑地看过去。 「没什么,」他摆摆手,「封大人看上去年纪轻轻,却文武双全,办起案来也是思路清晰、口条流畅,都不用小王爷多说什么,就能很快知道他的疑点在哪里,省了不少事儿。这么看来,封大人只做个礼部侍郎,真是可惜了。」 苑长记附和道:「你看吧,长念。我就说,你就该跟我去大理寺,跟我一起查案不好么?我敢说,只要你我一同行动,天下没有破不了的案子,绝对事半功倍。」 封长念无奈地瞥了他一眼:「我倒不这么觉得。」 「东西没丢就好。」顾长思喝完了茶,倒扣在桌上,「周祺方才提醒我了,我今日刚回京就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旁的不论,只怕后面有更大的阴谋。此事不宜闹大,速速解决吧。三法司先不要介入,裴青和周祺本来就身份敏感,只怕更多人下场,水就彻底浑了。」 封长念点头:「我明白,你放心。」 「那我先入宫了,回来第一件事情不是入宫觐见,只怕又不知道要说我些什么了。」顾长思拉着苑长记起来,「走吧,还坐什么呢?你作为请我回来的特使,不要去向皇帝復命么?」 「復復復,哪能不去。」苑长记跳起来,「我动作快得很,霍哥等我回来,带你去聚仙楼吃饭啊。」 霍尘含笑点了点头,顾长思一顿。 「你不跟我去?」 「不了,草民哪敢面见天颜。」霍尘笑笑,状似无意地扫了一眼封长念,「如果封大人信得过,在下先帮封大人在十春楼收收尾。」 这样也好,要不然霍尘的身份也入不了皇宫。顾长思默许,这才想起来,方才自己光顾着给霍尘介绍了,倒是还没给封长念介绍霍尘是何许人。 「他是……」 「没关系,我自己和封大人聊就好了。」霍尘眨眨眼,「只怕你一回城,皇帝就已经知道了,耽误太久不好,快去吧。」 封长念一直没出声。 他生了个硬骨相、却有着一张软皮囊,侧脸稜角分明,看上去不近人情,但眼型流畅圆润,薄薄的眼皮在眼尾收了个略微下滑的弧度,将那些盛气凌人沖刷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些蓬勃的俊朗英气。 霍尘漫不经心地从他侧颜上掠过视线,片刻间就和封长念交换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可这两个人好像在瞬息之间就对彼此达成了一种诡异的认同。顾长思说不出为什么,目光在他们两个之间扫了好几个来回,心里愈发奇怪。 霍尘察觉到他视线中的疑惑,没有解释的意思,只是笑了下,是个让他放心的暗示。 顾长思盯着霍尘的眼睛,妥协道:「长记,走。」 「哎!来了——」苑长记抓起大氅,临走前哥俩好地拱了下封长念,用口型告诉他「等自己回来跟他吃好吃的去」。 封长念无声地笑笑。 他俩一走,整间屋子终于空了下来,霍尘自顾自地走到顾长思坐过的位置上坐下来,伸手重新倒了两杯茶。 「封大人请坐。」霍尘做了个「请」的手势,「在下姓霍,名尘,无字,北境渭阳城人,之前在嘉定城干过捕快,后来到了小王爷身边,做他贴身护卫。」 他看着封长念一言不发地在自己对面落座,对方有一双黝黑的眸子,看上去像是一渊沉潭,深深的,仿佛在他的目光下,任何妖魔鬼怪都无所遁形。 霍尘推过去一只茶杯:「我留下来也不是真的要帮封大人,找个藉口罢了,封大人不必担心,若是信不过我,便不必让我做什么,我一会儿去宫门口等人便是。」 封长念终于开了口:「你找藉口要留下来,就为了跟我自我介绍么?」 「当然不是。」霍尘一挑眉梢,「我找藉口,难道不是因为封大人有话想对我说吗?」 第32章 皇帝 封长念喉头一滚,只是沉静地看着他,并不出言。 霍尘自顾自喝茶:「如果封大人也想跟我说令师兄的事,那就算了。之前在北境,苑大人已经问过了,或许我同昌林将军有那么些许相像,但将军已然身故,九泉之下应得安息,活着的人就别扰得他魂灵不安了。你说呢?」 封长念依旧不说话,手指微微收紧了。 霍尘一抿唇:「原来是我理解错了,我还以为封大人三番两次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是有话要对我说,如此,在下不打扰了。」 「霍公子。」封长念转过头,沖他行了一礼,「在北境时,依着长记的性子怕是对你多有得罪,我是他师弟,理应替他赔个不是。」 「免,我没那么记仇,对苑大人没有怪罪,更谈不上赔不是。」 「那么既然如此,那就烦请霍公子留步,陪在下一起清扫一下十春楼的残局吧。」封长念抬起眼,「事成之后,我们再一起回玄门,等长思和长记回来。」 虽然封长念师门排位第四,叫着顾长思和苑长记师兄,但其实他比顾长思还要大上一岁,无论是行事还是说话,举手投足都带着一股沉稳大气。 第73页 霍尘说不出个不字,毕竟方才也是自己主动说帮忙的。 「不怕我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然后走漏了消息?」 「你不会。」封长念很笃定,他仿佛有种能力,能让人毫无保留地相信他,「你一定不会。」 * 马车在皇宫门前停下,顾长思递了牌子。 明日便是除夕,宫里忙碌得很,上上下下焕然一新,红墙映白雪,上次顾长思来的时候已经是三年前了,当时他和皇帝辞行,承诺的是无诏不得回京,心里想的却是最好这一辈子都没有让他回来的诏书。 他对皇宫毫无挂念,毫无。 时过境迁,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可还是严以抵挡他踏足这里后就会觉得冷,不是那种身体上的冷,是从骨子里发出的寒气,像是被毒蛇盯上,信子带来的冷风顺着他的嵴椎爬上来,慢慢流向四肢百骸。 「陛下,定北王和苑大人到了。」 他回过神,已经到了明德宫门口。 明德宫华丽、尊贵,处在整座宫禁的中央偏南,他小时候总会央着他母亲带他来明德宫,因为他的祖父、大魏先帝宋治很喜欢他,威严的帝王是个夙兴夜寐的人,可顾长思来了,他总会从政务堆里翻出来点心,让他自己拿小手捧着吃。 后来……后来就来不了了,也不想来了。 他正出神,苑长记轻轻捅了他一下:「进去了。」 目光所及之处是刚从明德宫出来的内侍,容貌陌生,不是三年前宋启迎用惯的那一位了,但面上那恭谨的表情却如出一辙。内侍微微佝偻着腰,拂尘搭在臂弯,随着他的动作一晃一晃。 「陛下等候多时了,请定北王殿下和苑大人随奴婢进去。」 皇帝宋启迎今年四十,正值春秋鼎盛之际,短短两撇小鬍子搁在唇上显得精明又冷冽,不怒自威。明德宫内点了淡淡的龙涎香,顾长思进去的时候他正叉着腰站在案前,不知道在琢磨些什么。 顾长思和苑长记依礼下跪:「臣参见陛下。」 宋启迎没有作声。 龙涎香妖娆地飘着圈,半晌,宋启迎拎起硃笔,在案前龙飞凤舞地批了几句,然后合上了摺子扔到一边。 「长记辛苦了,这一趟千里迢迢,总算在除夕之前把人给朕请回来了。一路上风雨兼程的,朕看你都瘦了。」 宋启迎头都没抬,开口便是瘦了,苑长记也不敢不接,只好叩首道:「都是臣分内之事,此次作为特使迎定北王回京,臣身负重担,不敢懈怠。」 「嗯,回去歇着吧。此次长安城兴建临星宫,你爹辛劳了多日,朕差人送了点补品去,顺带着也便宜你小子了。」宋启迎终于抬了头,目光毫无停留地从顾长思身上掠过去,「下去吧。」 苑长记再度拜下:「多谢陛下,臣告退。」 顾长思垂着眼,对被无视了也没什么反应,宋启迎的语气听不出喜怒,但单从苑长记退出去动作的迟疑里,他还是感受到了这位好师弟在替自己惶恐不安。 没关系,意料之中的了。顾长思掐紧了虎口。 龙涎香缥缈的烟雾随着宫门开合又恢復了常态,曼妙地晃着,宋启迎信步走过去,用香勺一下一下地敲了敲香龛上的金珠。 「起来吧。」半晌,宋启迎嘆了一口气,「一进来便是浓重的玉檀香味儿,可见香料用得愈发狠了。腿还疼么?」 顾长思站起来,开口道:「还好。」 「抬起头,让朕好好看看你。」宋启迎缓步走过去,端详着他的眉眼,「三年了,想不想家?」 顾长思二十岁那年及冠礼后离开长安,两人一直没见过面,其实人到二十岁之后的模样不会发生太大变化,但宋启迎却依旧从他面上看见了岁月的影子。 他长得愈发像他娘亲,可站在那里的通身气度却像极了他父亲。 顾长思没接那掺杂着怀念和审视的目光,轻轻摇了摇头:「陛下说笑了,嘉定城的定北王府修得很好,那就是臣的家。臣日日夜夜在家中,何谈想与不想呢。」 皇帝碰了个软钉子,倒也不恼,勾唇笑了笑。 「北境的风霜将你的性子磨得和缓了不少,坐吧。」宋启迎从他身前一离开,顾长思顿时觉得唿吸都顺畅了不少,「其实你也不是非要去北境,那三条你与朕彼此允诺的事项,外人看来怎么都是你亏了。倒让人怨起朕这个做皇叔的,没能照料好兄长遗孤。」 顾长思只是笑:「陛下是天子,何人敢心生怨怼。再者而言,陛下说的那些事情,臣都不记得了。」 宋启迎微微一顿,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对啊,也是,朕太久不见你,这些细枝末节朕也记不清楚了。」 他坐回龙椅上,伸手翻开新一本摺子:「明日就是除夕,晚上有家宴,好好歇歇准备准备吧。北境事务冗杂,狼族生性狡猾,想来你也很久没睡个安稳觉了。既然回来了,就别再操劳了,长安内诸臣各司其职,真有什么事,也不必你替他们分担。」 顾长思那无可挑剔的淡笑终于忍无可忍地一凝。 果然,自他们进入长安城始,宋启迎对他们的行踪了解得清清楚楚,这是旁敲侧击在告诉他少插手长安城事务,尤其玄门被盗案涉及兵部、中军都督府,哪一处和顾长思牵扯上都能让宋启迎睡不着觉。 第74页 不,不仅是进入长安,他焚香的习惯是受伤之后才有的,之前他嫌香料呛鼻子,小时候有香炉的地方绝对没有他,后来为了祛药味儿,才不得不用了这个法子。 可那时候他人已经在北境,三年不见,宋启迎却开口就是「香料用得愈发狠了」。 他又能说什么呢? 「臣谢陛下体恤。」顾长思长揖一礼,「若无事,臣告退了。」 「朕还听说你在嘉定收了个捕快做护卫。」宋启迎提笔沾墨,余光里顾长思的身影僵了僵,「哪天带来给皇叔瞧瞧,若是武功还不如你,养着干什么用。」 说罢,他也根本没打算听顾长思如何推拒他,直接送客:「去吧,去看看你的师父,三年未归,回来去了十春楼都没回玄门看一眼,让人知道像什么话。」 顾长思眸光里是压制不住的戾气:「是。」 * 「烧了,不要了,全不要了。」 顾长思咬紧牙关,出宫门的一瞬间就把大氅甩在了祈安怀里。 祈安手忙脚乱抱住厚厚的大氅,上面的绒毛挠在他下巴上怪痒的,他也不敢动,且看顾长思的动作,若不是当众脱光有辱斯文,他绝对现在就扔个一干二净。 那一身衣服像是爬了虱子,顾长思怎么穿怎么不舒服,动作间又能闻到上面沾染的、夹杂在玉檀香里的龙涎香味儿,逼得他脸色更加阴沉。 「王爷,还没走多远,您再忍忍……」 顾长思的不耐已经挂上了脸,被祈安这么一说更按不住,拧着自己的领口盘扣就要把外袍扔下来。 「王爷——」 一辆马车自长街尽头疾驰而来,驾车那人在五步远外勒紧了缰绳,车身微微一晃,正好在顾长思面前稳住了。 霍尘扔了缰绳,从车上一跃而下,看见顾长思那紧蹙的眉头和半解的衣扣,身后祈安欲哭无泪,抱着大氅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他就笑了:「大冬天的,小王爷当街宽衣解带,这么热吗?」 顾长思的怒气不会对着不相干的人发,但实在不知道如何解释,只能别开目光,努力平復着唿吸:「没有……」 一枚香囊自他腰间解下,又被霍尘抵在他的鼻端,昙花清淡的香气本在玉檀花和龙涎香之间销声匿迹,这样一来又被送到了他的嗅觉下,反而闻不见那令人心烦气躁的气味儿了。 霍尘温柔地笑:「小王爷怕是累着了,昙花香气有放松情绪、安神静心之效,闻闻,是不是会好多了?」 丝丝缕缕的香气驱散了那些残存的龙涎香味儿,顾长思闭上眼睛,霍尘另一只手就抚在他的肩头,顺毛似的轻轻拍着、安抚着人。 祈安第一次见自家王爷在别人掌心里这么老实,讶异又艰难地吞了口口水。 再睁开眼睛时,顾长思的戾气消退了不少,连唿吸都没那么急促。他伸手握住香囊,自己放在鼻端和缓着情绪。 霍尘没有放开手:「看,是不是有用?」 「霍尘,我唿吸不过来了。」顾长思这么说着,反而将香囊愈发用力地放在鼻息下,「密密麻麻的龙涎香往我身上扑,难受。」 「不习惯的确是会这样的。」霍尘没有挑破,但顾长思从他的眼睛里看得清,他什么都懂,「没关系,我就在这里,要多少昙花香囊我就给你做多少,你不再是孤身一人,别担心。」 顾长思狠狠闭上眼,将一阵汹涌而来的酸涩之意硬生生压了回去。 说没有想到皇帝会这么对他是假的,顾长思很清楚自己几斤几两,也很清楚按照宋启迎的脾气,自己早在他的梦里死了千八百次了,醒来还看见一个活蹦乱跳的人,难免气闷。 但知道是一回事,真的面对又是另一回事。 他不奢望有什么叔侄情分,哪怕他们血脉相连,他都从未妄想过,唯一希望就是二人能够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各自安生就是了。每当这个念头出来的时候,他恨不得掰着宋启迎的脑袋耳朵吼「我对皇位没有兴趣,别一天天拿你那小人之心衡量我、怀疑我、揣测我」。 可惜,宋启迎永远不会信的。 顾长思的血脉就是罪,是他改名换姓也不能抹除的、流淌在身体里的罪。 可我到底有什么罪? 顾长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不容易将那些难言的情绪遏制住了,他不想在外面因为这点破事就红了眼睛,丢人、掉价、跌份儿……也不值得。 宋启迎不值得,而定北王本该坚不可摧。 他本来习惯了这些,也早有预见会发生这些,明明平时可以忍住的,但霍尘一句宽慰,就能让那些情绪在这一刻骤然死灰復燃,春风吹又生,轰轰烈烈地要燎原。 有点委屈。 霍尘的手指轻轻点在他的眼尾:「没事了,阿淮,我在这里。」 「没事。」他赶紧睁开眼睛,快速地眨了眨眼睛,还能扯个笑,「可能真的是累到了,有点头疼,现在没事了,回去吧。」 霍尘只是无言地瞧着他,实在不忍心戳穿他的难过,手指从他眼尾拿下来,还能看见眼尾残留的薄红,而那不是他戳出来的。 有时候他是希望顾长思能够发泄一下的,在哪里都好,他真的生怕哪天顾长思真的郁结于心,走上和传闻中淮安王一样的心力交瘁、郁郁而终的命途。 第75页 顾长思只是绕开了他走向马车,紧紧抓着那枚昙花香囊。 他一拐过来才看见苑长记和封长念都在,登时有些尴尬。 有种……有种偷情被抓包了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苑长记看天看地看车窗,就是不瞅他,反而是封长念坦荡地沖他笑了一下:「走吧,师父在玄门等我们呢,屋子也给你收拾出来了,今晚就先在玄门宿着吧。」 顾长思凝滞地点了点头,盯着苑长记那一脸精彩纷呈的表情。 封长念动了动腿,蹬了苑长记一脚。 「啊对对对,」苑长记一蹦跶,「玄门都收拾好了,定北王府这么多年空着,不一定积了多少灰,就先别回去了,见完师父我们一起去聚仙楼吃饭啊,我请客。霍、霍哥!上来啊,走了!」 第33章 岳峰 岳玄林今年已经四十有二,但并未成家。 他从小作为侍读跟随在宋启迎身边,后来及第登科,进了六部,等宋启连被废、宋启迎封为新太子后,他一路提到了吏部侍郎,待宋启迎登基,他也顺势登顶,官拜吏部尚书,加官至太师,手掌玄门事。 他这小半辈子都投进了官场,未有妻室更未有子嗣,苑长记总是跟他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父没有孩子,他们五个不就是师父的儿女。 岳玄林那不苟言笑的脸上才会浮现一丝丝的笑容,由着苑长记给他倒茶,回敬道:「那怕是苑工书要来骂我抢他儿子了。」 他未成家,于是大半的时光都消磨在公事上,不是在吏部就是在玄门,这一日顾长思归京,他势必会在玄门等顾长思回来。 马车摇摇晃晃到了地方,霍尘先跳下马车,伸手递给顾长思,示意要扶他下来。 苑长记在后面拉长音:「我也累了,要霍哥扶一把。」 「去你的。」霍尘笑骂他一句,倒让顾长思想搭上去的手不知道如何是好了,在半空停了片刻,霍尘眼睛一眨,主动伸手揪住他的手腕,搁在自己的手臂上,让他撑着跳了下来。 霍尘这厮一向是个蹬鼻子上脸的主,看人不好意思了于是愈发得寸进尺:「要背吗?」 顾长思无语地瞪了他一眼:「落井下石?」 「这叫见风转舵。」霍尘侧了侧身,让他们几个玄门的正经徒弟走在前头,自己落在了尾巴。 玄门坐落在皇宫后身一片清幽宁静的竹林里,看上去颇有仙风道骨的意味,一墙之隔就是道录司,弄得人家走错好几次,以为玄门秘密接旨给皇帝登仙之事了。 刚走进大门,就听见里面传来好听的女声,温婉娴静,伴着风吹竹林的轻响,格外清雅。 「防风、紫苏、苍耳子……」那女声听上去是在理着药材,喃喃自语道,「哎?怎么少了一味,放在哪了?」 「怕是长若姐知道我们长思今天回来,心思都飞了,所以药材也跟着心思一起飞走了吧。」苑长记一步蹿了过去,在那姑娘左肩膀上轻轻一拍,趁她回头的一瞬往右边一扭,像条水里的泥鳅,完美地避开了姑娘的视线。 那女声登时就不温婉了:「苑长记,你皮痒痒了是不是?!」 「长若姐!饶命饶命,别揪耳朵,疼疼疼疼——」 绕过影壁墙,一黄衫女子正拎着苑长记的耳朵往上提,纵然苑长记比她高了半个头,奈何她对穴位经脉了如指掌,一拧就能拧住要害,把苑少卿掐成了个只能伸脖子哀嚎的大鹅。 大鹅疼得眼泪都出来了,挣扎不得只能求助旁人。 「长思、长思救我!!!」 顾长思微微一哂:「叫你手欠。」 那黄衫女子立刻松了手,转过头来时眼睛都亮了几分:「长思!」 顾长思笑:「长若姐,别来无恙。」 秋长若立刻不管一旁捂着耳朵跳脚的苑长记了,提着裙摆跑过来,带动的风扑过来一阵药香,就在顾长思要露出一个更加灿烂的笑容时,说时迟那时快,秋长若动作如风,弯腰点穴一气呵成,顾长思脸色骤然一白。 霍尘悚然,还未来得及上前,只见顾长思身体一歪,示弱道:「别别别别,姐,疼疼疼,好疼,别动我腿。」 「我给你开的方子,是不是没按时喝?」秋长若那点笑容褪去,整个人肃杀的像个女将军,「想用些久别重逢、喜极而泣的戏码来煳弄我?差远了!我告诉你,北境苦寒,你那伤不能见风不能着凉,是不是没人看着你,就把我的话和饭一块嚼两口吃了!?」 「我按时喝了,就是少喝了一两顿,真的。」 「一两顿?」秋长若抄起双臂,「是三年里一共少了一两顿,还是一天少了一两顿啊。」 顾长思不吱声了。 不遵循医师叮嘱的病人在医师面前註定矮一头,饶是定北王也不敢在自家医师面前气焰高,缩成了一只不敢怒也不敢言的小鹌鹑。 秋长若对顾长思没有客气两个字,她从顾长思腿伤起就全权负责他的伤势,顾长思每日喝的极苦的药,都是秋长若配好了,托人一路送到北境,若不是她在长安城供职无法离京,只怕恨不得一天三顿掰他嘴灌下去。 她就知道这小子不会乖乖听话的。 「秋辞,字长若。」封长念侧了侧身,一边冷静地围观这场闹剧,一边给霍尘介绍,「玄门五弟子,是我们的小师妹,因为她比我们都大些,那性格也不是当小师妹的料……」 第76页 「料」的尾音被秋长若一声震碎,哆嗦着掉在了地上,只见秋长若调转话头,冲着她的四师兄不客气道:「封长念!桂枝是不是让你下午从十春楼回来时买一包,你自己偷摸吃了?」 封长念面色一僵,认识以来,霍尘还是第一次见他露出这个表情:「……长、长若姐,我忘、咳咳不是,忙忘了,太忙了。」 秋长若已经走到了他面前,那双眼睛微微一眯,冷静自持的礼部侍郎立刻讨饶:「我一会儿就去买,保准在天黑前送回来,你别生我气,真的真的真的,错了错了错了。」 「这还差不多。」 在朝堂上名声赫赫的三个师兄被秋长若三言两语治得服服帖帖,她眼眸一转,盯住了一旁抿唇偷笑的霍尘。 被这么一瞧,霍尘立刻把那一抹笑意憋了回去,不由自主站直了些。 她走近了几步,敛衿施了一礼:「阁下就是霍尘?」 霍尘手忙脚乱地还礼:「正是在下,秋姑娘幸会。」 「别叫秋姑娘,长若姐是秋大人——正六品太医院院判,目前在太医院供职的唯一一位女医师,」苑长记插话道,「她十五岁时就在杏林医会比赛中摘得桂冠,是近五十年来年龄最小的榜首,名震长安城。」 霍尘立刻改口:「失敬失敬,见过秋大人。」 他这一拜没拜到底,被秋长若一掌托住了。 这姑娘的眼珠极黒极亮,不动声色看人时有种霜雪一般的冷冽,霍尘一怔,只见她手腕翻转,二指就搭上了霍尘的脉搏。 「咚咚」,脉搏在她指下跳动,秋长若并没有看向自己的手指,而是盯住了霍尘的脸,仿佛不肯放过他的每一寸表情。 半晌,她才收了手:「失礼了,霍公子。只是之前听长记传信回来说,霍公子的记忆有缺,本想看看能不能帮上忙,是以唐突了。至于那些桂冠、榜首的虚名……不必在意,若是霍公子不介意,同他们一样,唤我一声长若就好。」 「你别叫姐啊,长若姐虽然比我们大,可是比你小。」 苑长记是真的很兴奋,从进门开始就很兴奋,「记」这个字的含义被他抛到九霄云外,一张嘴转着圈说个没完,最终以被顾长思斜了一眼告终。 「你该吃点儿黄连杀杀嘴。」 苑长记嘿嘿一笑,双手交叠,做了个闭嘴的动作。 顾长思没理他:「长若姐,一会儿见完师父,我有些话想问问你,你有公务么?可否等我一下?」 「没有,你不开口我也会等你的。」秋长若隔空点了下他的腿,「让你不好好吃药,我得给你改方子了。苦得嗷嗷叫也不许倒。」 话毕,她看向霍尘:「师父嘱咐了,一会儿长思他们去见他时,你也一起跟过去看看吧。」 霍尘心底一惊,佯装诧异道:「我也去么?」 「师父是这么说的。」秋长若下意识地捻了一下指腹,「若是霍公子在记忆方面需要帮助,尽管开口,长若必定全力以赴。」 霍尘颔首:「多谢。」 苑长记登时就来推人了:「快走快走。长若姐,一会儿我们去聚仙楼吃饭,你也一起啊。」 秋长若把手里包药材的纸团成一团,正好砸在他头顶:「赶紧去,别废话。」 * 玄门正厅里燃着檀香,遮挡了大半岳玄林的身影,他正背身对着大门,聚精会神地品鑑这墙上新换上的挂画。 那画单看画轴有些年头了,但笔锋却是不俗,苍劲有力,在宣纸上挥毫泼墨出一副空谷幽兰图。 他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下意识捋了一把半长的山羊鬍,目光和顾长思交错的一瞬间,他已经撩起衣袍行了大礼。 「弟子顾长思,拜见师父。久别多年,师父身体安康否?」 岳玄林眼珠一动,越过他身后的苑长记和封长念,定在了末尾的霍尘身上。 霍尘也在看他,手指藏在广袖下紧紧地攥了起来。 多少年了,他记着岳玄林的名字,记到做梦都能够清晰地喊出来这三个字,他曾经无数次在脑海中幻想这个人的长相,该是多么的阴险狡诈、多么的冷血无情、多么的奸佞阴沉。 但今日见面,他不得不承认的是,岳玄林并不如他想像中那般鼠目獐头,他的气质淡然沉静,几十年官场沉浮也没在他身上留下一丝浮躁之气,他静静地看着霍尘的双目,仿佛有千言万语要说。 霍尘下意识动了下脚步,岳玄林在这时开口。 「回来了。」 不知为何,明明是在对顾长思说的,霍尘却生出一股他在对自己讲话的错觉。 「圣上有诏,日夜兼程,不敢逾期。」顾长思直起身,「主要是怕给长记惹麻烦。」 岳玄林收了目光,把他从地上扶起来:「再如何,也要当心隔墙有耳,有些话不可说,有些事不可做,这些年在北境无人拘束,难道都忘了吗?」 岳玄林说着斥责的句子,可语气一直温和:「寒冬腊月,不要动不动就跪,说了多少次,冬日里就不要下拜了。我一切都好,不必挂念着。」 「许久不见师父,这点儿礼数还是要有的。」顾长思笑笑,转头示意霍尘过来,「想师父了,明天宫宴在夜间,白日里我陪师父在玄门包饺子,和霍尘一块儿。」 霍尘站定在顾长思身后,这次只匆匆瞥了岳玄林一眼就低下了头。 第77页 不敢再看了,不管他身上多么气质疏朗随和,但到底是浸淫官场多年的吏部尚书,只怕再多看两眼,自己那点儿道行在这官龄比自己年龄还长的长者眼中就会原形毕露,发觉到他本能的抗拒和杀意。 岳玄林语气没什么起伏:「霍尘。」 他行了一礼:「岳大人。」 「是个好孩子。」岳玄林只浅淡地扫了他一眼,仿佛对他毫无兴趣,方才那些对视都是他自己的妄想,转而对顾长思道,「既然领回来了,就别只委委屈屈做你一个护卫,长安城职位众多,给他领个职吧。」 霍尘一愣,下意识抬眼望去,岳玄林那波澜不惊的眼神自他面上一拂,又轻飘飘离去。 「中军都督府属于五军都督府之一,司京城军队管辖之事,是个好去处。」 第34章 失忆 岳玄林此人的为人处世,可以用一个词来概括——刚正。 官场上的同僚有时候聚在一起闲聊开玩笑,都说岳玄林也就是没有孩子,若是有个孩子,只要改名换姓进入朝堂,他们绝对都认不出来那是亲父子。 他太刚正了,眼里容不得沙子的那种刚正,就算是亲子他也不会为其做任何厚此薄彼的事情。 在岳大人的眼里,天下万民都是大魏的子民,天下官员都是大魏的官员,没有私交,只有公事。也是因此,他身为吏部尚书,这些年提拔了不少出身贫苦但有真才实学的青年才俊入朝为官,大魏的仕途清明一片。 霍尘大概是他第一个主动开口往枢要之地安排官职的人,甚至他都未曾问过霍尘的学识武艺如何,且看他那笃定的模样,估计是琢磨不少日子了。 那一刻,霍尘第一反应是他知道自己的身世,毕竟过犹不及,物极必反,他这么被扔进去只怕会被那群眼红之人生吞活剥,可谓是一招兵不血刃的好手段。 他下意识摸了把袖口,那里藏着他贴身不离的那把藏了匕首的摺扇。 苑长记率先炸了锅:「师父啊,你在说什么呢?且不说那中军都督府是什么地方,霍哥是长思的人,你把他往军队里面塞,陛下……陛下怕是也会对您不满的吧?」 「而且、而且裴青刚刚牵涉进玄门被盗一事,我们和中军都督府关系正僵,再这么贸贸然让霍哥进去,不大好吧。」苑长记绕到岳玄林背后,殷勤地给他捶着背,「您再考虑考虑呢?师父。」 岳玄林扒拉掉苑长记搭在自己肩膀的爪子,甚至没问顾长思的意见,冲着霍尘就直直地走了过去。 离得近了,霍尘都能感受到那股不怒自威的压迫感,岳玄林深沉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复杂的情绪翻涌在一片平静的目光之下。 「你自己怎么想?」 霍尘右手紧紧攥住袖口,逼自己冷静下来。 蓦地,岳玄林伸出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头,拇指抵在他的锁骨上按了按。 霍尘半边身子一抖,几乎抑制不住自己的杀意。 岳玄林却松了手:「看来你是愿意的。」 不知为何,他虽然松了手,那股压迫力道却仿佛还顶在他的锁骨下方,顶得霍尘舌根发麻,什么都说不出来。 「陛下那边我会去说明,不必紧张。」岳玄林深深地看了一眼霍尘,旋即转身离开他,「大老远就听见你们说要去聚仙楼吃饭了,如今夜幕已至,再耽搁下去怕是没位子了,赶紧走吧。」 顾长思勐地开口:「师父,我还是觉得……」 「长思,」岳玄林用目光示意他不要多言,「我有分寸。」 自从那封有关霍尘的信送归长安,顾长思心里一直绷着一根弦。岳玄林的反应太奇怪了,不似他以往的作风,如今把人带到了他的面前,顾长思以为顶多是当面查问身世,可岳玄林不闻不问、直接拿官职往人头上砸,不说霍尘的反应,顾长思先被砸懵了。 这里面到底藏了多少弯弯绕绕,甚至是连他都不能知道的? 顾长思郁闷至极,半开玩笑道:「可我过完年就要回北境去了,我把人家带来,师父难道让我还把霍尘一个人丢在京城吗?」 岳玄林却道:「我看陛下的意思,不大像只留你在长安过个新年。」 得。顾长思烦躁地咬了咬牙。 更郁闷了。那老皇帝又憋什么坏水呢。 * 秋长若把最后一包草药铺好,转头看见顾长思他们的脸色,噗嗤一声笑出来。 「怎么了这是?师父餵你们黄连了?」她擦了擦手,「长念呢?」 「他还要向师父禀报玄门被盗的事,说是还有一些细节需要商议。」苑长记揉着自己发酸的脸颊,「不管他了,我先去聚仙楼定位子,否则真要蹲门口喝西北风了,定北王、大理寺少卿、礼部侍郎、太医院院判在人家门口蹲一熘儿,只怕这个除夕街头巷尾有热闹瞧了。」 那场面简直不要太好看,苑长记跟个兔子似的跑了,甩了这么个冷笑话留下,可惜除了秋长若以外没人笑出来。 顾长思心绪杂乱,那颗好不容易因为霍尘而平静下来的心又被掀成了骇浪惊涛,为难地用二指顶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 霍尘一直揉着自己的锁骨,但还是关切问道:「头疼么?」 「无碍,我跟长若姐说两句话,你去车上等我,或者先去聚仙楼找苑长记。」 第78页 顾长思用手心抵了抵霍尘揉着的位置,不知是否是自己多心,总觉得那锁骨下有什么在突突跳动,像是一个人的心脏长错了位置。 奇怪……原来他锁骨下是这样的么?顾长思没由来地眼皮一跳。 霍尘没注意到他那些细微的反应,他只觉得锁骨下被自己揉得地方越来越烫,像是什么烧着了一样,可等他先行钻进马车,撩开衣襟一瞧,却又什么都没有。 那姓岳的果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怕不是天生克他。霍尘长吁一口气,重新敛好衣襟,轻轻在车壁上磕了磕后脑勺。 中军都督府……么。 顾长思等到人走远了,才把目光从那人的背影上撕回来,秋长若施施然走过来,伸手刚想去捉顾长思的手腕,就被躲开了。 秋长若讶异道:「干什么?不让我看看你的伤势?」 「我的伤经年累月就那样了。」顾长思像是抓住了什么希望,语速很快,「长若姐,方才你给霍尘把脉,我看你表情不大对,可是发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 秋长若一顿,心道她就微微怔了下,怎么这么细枝末节的小动作还能被顾长思看见,他这些年在北境怕是练的火眼金睛吧?! 「也没有很不寻常,」在顾长思执拗的目光里,秋长若不得不败下阵来,「但我看他的脉搏不大像失忆之人惯常有的。」 顾长思眯了眯眼:「什么意思?」 「一般出现失忆的情况,大多是头部受伤导致的,因此在脉象上也能够看出来一二。」秋长若忖度道,「不过,也可能是我方才把得太匆忙,没能细细探查——总之方才的脉象,他倒不像是因为头部受伤而导致失忆。」 「他跟我说的是曾经盗墓时被石块砸到了头,所以什么都不记得了。」顾长思语气沉下来,「难道不是吗?如果不是外力,那会是什么原因?」 秋长若沉默片刻:「……不是外力,那就借力。」 「借力?」 「毒,」秋长若抿了抿唇,「或者蛊。」 顾长思下意识反驳:「他一个普通人,什么人要用蛊用毒来对付他?」 他说完自己先噤了声。 一个普通人……可一个普通人哪里会需要对他隐瞒,霍尘若真是清清白白,就不必对他欲言又止。无论这个人给他有多少的安心、多少的真心,但无法否认的是霍尘背后有太多秘密,岳玄林那所有令人意想不到的反应,都让顾长思愈发清晰地明白这件事。 霍尘根本就不是个简简单单的,因为父母早亡而去盗墓为生、后又被梁执生赏识而带到嘉定做捕快的「普通人」。 有些话不必再细说了,秋长若知道他已经想通,只是轻轻捏过他的腕子,二指搭在了他的脉搏上。 「心静,戒躁,你那腿伤本来在苦寒之地就难痊癒,现在冬天不是还疼着。」秋长若嘆气,「我会再细细帮他看看的,你先顾好自己。眼下你人在长安城,每天的药得给我规规矩矩喝,听到没?」 「我有规矩喝,不信你问霍尘……」 「那也是今年入秋之后才仔细喝的,我听说北境走.私案的事儿了,怕是疼得撑不住了吧,之前呢?之前喝过吗?」 「好好好,我的亲姐姐,我听你的。」顾长思连连告饶,目光已经遏制不住往外瞟,「我保证顿顿不落了,真没大事,你别太担心。」 「别人的事你挺上心,自己的事倒没那么在乎了。」秋长若揶揄他,「怎么?看上人家啦?」 顾长思刚想迈步的身影一僵。 他的腕子捏在秋长若手里,她把脉无数,对任何细枝末节都了如指掌,那猝然异样的心跳像是被骤然投进去了一颗石子的湖面,微波粼粼又杂乱无章。 顾长思:「……没有,哪有,怎么会。我这种人,看上谁不就是给谁添麻烦么?人家霍尘正值青春貌美,长若姐你可别乱点鸳鸯谱。」 * 苑长记是聚仙楼常客,接近年节,聚仙楼人声鼎沸,忙得脚不沾地,就是这样的盛况,愣是让苑长记寻找了空位,还是个雅间,远远地看见顾长思他们几个终于到了,推开窗户吆喝他们快上来。 他蠢蠢欲动地搓着手:「我按照老几样先点了一些,肯定不够吃,霍哥,我第一次跟你吃饭也不清楚你的口味,你再看看。」 他把食单推到霍尘面前,转头刚想打趣封长念两句玄门被盗之事是不是又被师父安排了一堆事情,结果发现整个桌子上除了他,都在目光灼灼盯着霍尘点菜。 苑长记:「……」 不是,点菜有什么好看的? 霍尘也察觉到了几束投过来的目光,连带着苑长记疑惑不解但不得不随波逐流的那束,他眼睛没抬起来,专注地从各式菜名上扫过去,一面漫不经心地开玩笑道。 「各位大人,虽说鄙人这张脸的确在北境也算可以,但秀色可餐也只是可餐,那是不能饱餐的。」霍尘拾了几个菜式的牌子递给一旁的小二,转头把食单推给了顾长思,「别看了,真想看晚上我给你守夜,让你看个够。」 霍尘再怎样也不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调戏顾长思,否则绝对会把人摸戗毛——这是他跟顾长思半年摸出来的,定北王何其要脸,只要他偷偷的,那么顾长思也绝不会当着众人的面发作。 顾长思是没发作,把食单直接推给了封长念,拽着霍尘的胳膊就把他捞了起来:「你们先点菜,我出去一趟,有事同跟他讲。」 第79页 顾长思的步履如风,带着霍尘急匆匆出了门,连头都没回一下,霍尘跟得迷迷煳煳的,跌跌撞撞间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封长念拉住了那小二,和秋长若不由自主凑在一块儿研究起了他方才点的菜。 门在眼前被关上了。 聚仙楼人太多了,但雅间的隔音做得很好,来来往往只能听见一楼散桌的聊天和小二的招唿声,顾长思带着他径直上了三楼。 晚风从露台上扑面吹来,大冷天鲜少有人愿意上来挨冻,但这里景色独好,不仅能看长安城大街小巷的灯火璀璨,还能够望见夜色里的如梭繁星。 顾长思松了手,霍尘给他拢了拢大氅:「腿不疼吗?秋大人不是说你最好别受风。」 「说几句就下去。」顾长思屈指在他锁骨上敲了敲,「方才你从玄门出来我就想问你了,看你被师父按了一下后就一直在揉,不舒服么?你这里有旧伤?」 霍尘把他的手塞回大氅里:「没有旧伤,就是有些灼痛,可能是岳大人懂些经络吧,通则不痛,痛则不通嘛,现在好了,不用担心。」 「当真?不必让长若姐看看?」 「秋大人那么忙,还说要帮我治疗失忆之事,我与她萍水相逢,她用心至此已经很感激了,大过年的,这点儿小事就别劳烦她了。」 顾长思抿了抿唇,似乎还是不放心。 霍尘搓了搓手:「上面还挺冷的,你腿真的受得住?」 「再说一件事就下去。」顾长思目光挪上来,「你想去中军都督府吗?」 「大魏有五军都督府,东西南北中,管辖军事,中军都督府主司京城一带,里面人员相对单纯,不需要家世地位、只要能有军功就能晋升得很快,你武功好,只是缺了个途径,师父给你指的这条路是个好主意。」 这件事上,顾长思从岳玄林开口就一直在想了,单纯从职位而言,这地方简直为霍尘量身定做,凭他的实力想在中军都督府干得如鱼得水只是时间问题。 唯一一个顾忌,就是霍尘是从他定北王府里走出去的人。 岳玄林既然开口说皇帝那边他自有主张,顾长思姑且相信皇帝会被他说服,但事不可不做两手准备,若真的让霍尘去,怎么着也得演一出假的反目成仇,才好让将来的晋升不必因为定北王这三个字而横生波澜。 他想得清楚,但霍尘毕竟是个活生生的人,又不是他和岳玄林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关键还是得看他的心思在不在这上头。 霍尘沉吟片刻:「会对小王爷有什么影响吗?」 「有没有也就那样了,还有处境会比现在更糟吗?」顾长思无所谓地摆摆手,「与其担心我,倒不如担心你会因为我而晋升无望,所以这就是我想跟你说的,如果你要去,和我演一出……」 「那我都可以。」霍尘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打住了顾长思的话,「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用多言,我不会与你演什么戏。一个人能走到多远都是他自己挣的,与旁人都没有关系,阿淮,不要给自己增添额外的负担,尤其是为我。」 他现在叫阿淮越来越顺口,顾长思被他噎了个严严实实,耳根子都被堵红了。 「不光是为你,我也会担心,你若是真升成了都督,皇帝还不得以为我要围攻皇城了。」顾长思别开眼道,「所以还是演一出吧,我懒得与皇帝周旋。」 「我与他周旋就是了。」霍尘笑眯眯地把人扳回来,「我若真要升要职,皇帝肯定要知道的,这个时候凭他对你的猜忌,他势必要把我叫过去说说,那么这个时候他就可以『听我说』,而不是你。」 「阿淮,回到长安我知道你有许多事都不自在,有许多事都掣肘。你太累了,有时候也要把这种事情往旁人身上拨一拨,比如我。」霍尘拂开他微乱的额发,「交给我,我会平衡好一切。你要做的就是养好你的伤,安心地过完这个春节,还有,相信我。」 他的指腹微凉,在顾长思额角微微停了停,想起临行前的一晚,顾长思也是这样拂过他的眉梢眼角,然后挑起了他的下巴。 那一瞬顾长思眼里的冷峻和不容置喙,是那样的摄人心魄。 他更喜欢那样的顾长思,坚硬笃定、手握全局、睥睨一切。 他的小王爷是凌霜傲雪的雄鹰,就合该在苍穹下翱翔千里,而不是被禁锢在金丝笼子里不得解脱。 他要做那个开锁人。 霍尘这么想着,用手轻柔地抚起了顾长思的脸颊,微微强迫他看着自己,不允许逃避那目光里灼灼的热与爱。 他的手指拂过顾长思有些发凉的唇,柔声道:「相信我。」 顾长思的眼睫一抖:「霍尘,或许我真的……」 「长——嗷!!!」 顾长思还没措好的辞被苑长记一嗓子嗷回了肚子里,勐地从那暧昧的氛围里清醒过来,霍尘的唇只距离自己有二指宽。 他下意识退了一步,霍尘从善如流地放开了揽着他后腰的手,半是懊悔半是羞恼地盯了一眼那没有眼力价儿的苑大人。 「你们你们你们在干嘛……我我我我什么都没看见!我我我就是来叫你们吃饭的,我我我……」 苑少卿见过各种离奇的兇案现场,但从没能让他惊慌失措成这样的,他一把捂住眼睛想跑,结果失去视觉让他方向顿失,以为转身了根本没转过去,咣地撞在了一侧的柱子上。 第80页 顾长思没来得及提醒他一句,他就已经又扶着柱子转身,这次利索地把自己拍上了雕花木门。 用来装饰的花门哗啦哗啦直响,苑大人把自己撞成了个不倒翁,还尽职尽责地捂着眼睛。 「我我我先下去了啊,那个,你们说完话赶紧来吃吃吃吃吃饭了。」 他一熘烟跑了。 安静。 霍尘骤然笑出声来,把双手往顾长思肩膀上一搭:「完了,小王爷,我们好像吓到你的小师弟了。」 第35章 晨梦 第一道菜上来,苑长记见顾长思和霍尘还没归,自告奋勇去找人了,雅间里只剩下封长念和秋长若,最后那点笑容也随着苑长记的离开而消失殆尽,纷纷沉默地握着茶杯。 「师父……」秋长若抿了抿唇,「师父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封长念唿吸放得很轻,像是略加重一些都会勾连起被他死死压制的情绪。 秋长若眼眶红了:「你看了那食单,他、他点的菜……我探了他的脉象,他的失忆有蹊跷。长念。」 她勐地攥住了封长念的手腕,明明握着热茶那么久,可温热散去,指腹还是凉的:「我不多问,我只想知道……会吗?有、有那么一丝丝的可能吗?」 封长念终于唿出一口气,沉声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当时长思传信回京,提到有这么一个人的时候,师父那天晚上没睡着觉。」 秋长若指尖一抖,豆大的泪珠从她的眼眶中滚落,封长念几乎已经记不清上次这个姑娘哭泣是什么时候了,他拍了拍秋长若的肩膀,温柔地递过去一张帕子,安抚着「姐,别哭」。 「第二天,他回了信,送去驿站的路上我实在没忍住拆开看了眼,提到霍尘的时候,师父让长思把人带回来。」封长念一下一下地拍着她,「再加上师父的态度,所以我感觉……是有可能的。」 「可、可是,如果他真的……我想不通。」秋长若鼻头都红起来,「如果大师兄真的没有死,那他为什么捨去姓名、更换容貌、抹除记忆……在这五年里,他到底去哪里了。」 「而且师父为什么不直接相认呢?」 封长念也想不明白:「所以我觉得,五年前的事情或许没有战败那么简单,但这些也只是我觉得而已,毕竟往事入土,霍尘究竟是不是大师兄也没有确凿证据,除非……」 「除非他恢復记忆。」秋长若的眼睛亮了起来,「我一定会治好他,不管是什么原因,就算是毒、是蛊,我都会——」 苑长记一阵风似的回来了。 秋长若连忙眨了眨眼,背过身去擦掉了眼睫上挂着的零星几颗泪珠,趁这个空隙,封长念打量了一下惊魂未定的苑长记,长眉略略皱起,是一个很惊讶的表情。 「……你不是叫人去了吗?怎么跟撞了鬼一样?」 「差不多了。」苑长记靠着门,唿哧唿哧地喘,眼睛瞪得大大的,「我刚刚看到、看到、看到……」 他说不下去了,扑到桌边灌了一口水给自己压压惊,才能把那句话完整地说出来:「霍尘要亲顾长思!!!」 「顾长思还准了!!!他根本都不反抗的!!!」 他本以为他们两个会义愤填膺地与他一同拍案而起,却没想到话音未落,本来封长念还略略挺直的后背立刻就松溃了下去,就连秋长若都舒了一口气。 「哦。」 「哦!?」苑长记百思不得其解,「这是什么反应?」 「感觉你要把房顶掀了的反应。」 苑长记被一股大力拍开,顾长思推门而入,无奈地盯着一脸防备的苑长记,对方好像觉得自己会随时过去给他两拳,实际上顾长思确实是那么想的。 「你要不再大点声?再好的隔音效果都比不过我们苑少卿的大嗓门儿。」霍尘慢悠悠进来,把门关上了,「否则我真怕隔壁没有下酒菜吃。」 苑长记瞬间变脸,和颜悦色道:「哪能呢,这不开玩笑呢嘛,大过年的乐呵乐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顾长思没搭理他,走回原位落了座,伸手给秋长若倒茶。 「姐,眼睛怎么红了?」 「方才长记回来时我正喝水,被他吓了一跳,茶水溅了两滴在眼睛里,就揉了揉,不妨事。」 苑长记瞠目结舌:「又是我?!」 「对,又是你。」霍尘勾着他的脖子把他领回去,「罚你给大家倒酒,别推辞,再多说两句菜就彻底凉了。」 * 那一夜他们五个人都宿在玄门。 顾长思年少时读书到深夜,趴在桌上就睡了的先例也不是没有,后来岳玄林就专门收拾了屋子出来,一人一间,像苑长记这种家离得近的,有时候学得晚了也干脆不回去了,大半夜拎个小风灯挨门挨户乱蹿,霍长庭和顾长思都是主要荼毒对象。 时过境迁,霍长庭的屋子自然不好再住人,他过世之后那地方除了日常洒扫以外没人再去。霍尘和顾长思挤一间,本来顾长思还担忧怕他嫌弃地方小,说实在不行就去霍长庭的屋里歇一夜,反正东西都有,被褥也是整洁的。 霍尘拒绝了,嘴上贼兮兮地套了半天近乎,大抵意思就是能和小王爷一屋住乃是三生有幸,哪里嫌挤,嫌挤他给顾长思当床垫子用。实则他也是看见霍长庭那间屋子就发憷,那帮人轮番说他俩像,他可害怕大半夜的昌林将军英灵归来找他算帐。 第81页 顾长思自知这人肯定是劝不走的,也就嘴上说说,还是老实地铺了两张枕头两张被子出来,霍尘洗漱完刚回来,就看见顾长思尽职尽责、一本正经地在他们两个之间铺枕头。 霍尘就乐了:「小王爷,我要真想干什么,就这点儿枕头拦得住我?」 顾长思眼尾一挑:「这不是拦你的,这是界线。」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敢过来,」顾长思眸色微冷,「我就抽你。」 霍尘:「……」 这就是晚饭时候把人撩狠了,苑长记带来的余震还没褪尽,小王爷开始炸毛了。 一夜好眠,聚仙楼的美酒把这一夜酿得酣畅沉醉,顾长思难得睡得这么好,第二天被鞭炮声炸起来的时候还在犯迷煳。 一只手盖住他的眼睛,替他挡了挡恼人的阳光:「缓一缓起来?你早上不用去参加祭祀吗?」 除夕当日,在京的皇室子弟要一同伴随皇帝祭祀天地祖先,以求来年风调雨顺,万事昌宁。眼下时间还早,玄门又离皇宫近,顾长思还来得及慢悠悠地收拾起身。 不料定北王翻了个身,把后脑勺留给了霍尘,语调里还是没睡醒的睏倦。 「皇室弟子参加祭祀,跟我有什么关系?」他停了停,「我又不姓宋。昭兴元年他让我改名换姓、移出宗室玉牒后,就相当于宋氏这一脉没我这号人了,祖先?呵。」 顾长思睡觉的时候半边身子微微蜷缩,右手攥拳扣在胸前,晨光轻柔地落在他散开的长髮上,像是把天际的流光勾了下来。 霍尘伸手在他的发尾摸了摸,果然微微发热。 「那再睡会儿。」他也重新躺下,轻轻地拍着顾长思瘦削的肩头,「一会儿起来我们去贴春联。」 顾长思其实不大困了,也就是刚醒微微犯迷煳,不大能再睡一觉,结果霍尘的掌心太温暖,拍打也过于平缓,一来二去还真的哄出了点儿睡意,让他短促地跌进了一个回笼觉里。 「长思、长思?」 「阿淮——」 睡梦中有人叫他,顾长思转头,玄门的大门大敞,炽热的阳光从门口播洒进来,有个人站在门口。 「阿淮,跟我去贴春联挂灯笼!快!苑柯那小子上下联都能给我看反,我不信他那眼神儿,你跟我来。」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惊喜:「你怎么来玄门了?霍府上下忙完了吗?」 「有我爹在,还要我干什么呀,他就会嫌弃我事儿多瞎闹,我哪里瞎闹了你说说,我非得让他看看我能不能贴春联挂灯笼,到时候天天带他来玄门门口蹲点炫耀。」 梦里那人,或者直接说,霍长庭揽了他一把,跌宕间他灼热的吐息和胸膛就撞在顾长思的肩头:「别多说了,快走,弄完了我带你上街买糖人去,你不是一直想买那个小兔子的吗——」 顾长思就是在这个时候抬头,他第一次在梦里看清霍长庭的脸,瞬间落了一身冷汗。 因为霍长庭长了一张霍尘的脸。 顾长思勐地惊醒。 「阿淮?」 霍尘在他背后惊愕地举着手掌,落也不是收也不是,门外苑长记依旧在扯着嗓子嚎:「顾——长——思——起床干活了!师父说我不会看春联的上下联,总贴反,我明明看对了啊,好奇怪,你快起来跟我一块儿——」 顾长思眼睛还有些没能回过神的朦胧,霍尘眨眨眼,还是把手握在了他的肩头。 「你听见了?我以为他叫不醒你,刚想推推你,结果你自己就醒了。」 「就苑长记那大嗓门儿,长安城的鸡都没他能叫唤。」顾长思屈膝坐起来,身形微微一凝,有些躲闪地瞥了一眼霍尘,「……你先跟他说,就说我刚醒,马上出去。」 「你自己跟他说呗,你收拾能用多久……」 霍尘正想替他掀开被子,刚刚拽住被子一角,顾长思眼疾手快按住了。 胶着。顾长思抬了抬眼皮,半含警告地看着他。 霍尘瞭然地松手了。 「行,我去说一声。」他顺手在顾长思的发顶一摸,撸猫似的,「还不好意思了,都是男人,大清早的谁还不懂谁嘛。看来小王爷这回笼觉睡得挺舒服。」 说罢,他仿佛感觉不到那顾长思想要把他生吞活剥了的锐利目光,顶着万箭穿心一样的眼神飘飘然走了,门关上的一瞬,院里就传来了他和苑长记说话的声音。 顾长思掀开被褥只瞟了一眼,懊恼地将被子又盖了回去,把脸埋在掌心里,深深又疲惫地吸了一口气。 顾长思收拾好了出门时,霍尘已经和苑长记把春联贴好了,苑长记一向是个心大的主,只要有人帮他看上下联就万事大吉,也没追问为什么顾长思起晚,蹦蹦跶跶跑过来问他要不要回定北王府收拾一下,自己可以帮忙。 顾长思手里转着红灯笼,到处找挂灯笼的长杆:「不用,祈安已经去了,就把大门挂春联就行,我今晚参加完宫宴就回玄门,不回王府。」 「你晚上不回王府啊?我听说陛下已经吩咐尚宫局拨人过去了,你不回的话,岂不是拂了他面子。」 霍尘找到了长杆递过来,顾长思反手用它敲了敲苑长记的头顶:「我第一次拂他面子吗?再说,玄门起码还有师父在,定北王府有什么,我常年不在京,府里连个鬼影子都没有,没意思,何必回去呢?我让祈安带他们把院子收拾收拾,然后就放人各回各家过年了。」 第82页 苑长记捂着脑袋:「……那你还真体贴啊,之前定北王府里的僕从呢?」 顾长思想了一下:「不知道,我离开长安后重新收回尚宫局了吧?之前也都是宫里拨过来的,不大清楚。过来帮我看灯笼挂得正不正,别磨蹭,一会儿我还要去趟刑部。」 苑长记那点腹诽瞬间烟消云散,霍尘也听见了,微微蹙眉道:「你去刑部干什么?」 「周大人和裴大人不还在关着呢么,我去看看人家,大过年的,多冷清啊。」顾长思努力地够着方才霍尘打好的钉子,「他们俩点正,赶在年底犯事儿,也是够憋屈的了,连个年夜饭都没有,我去慰问一下。」 终于挂上了,他放下胳膊,正对上霍尘不大放心的目光,笑了:「皇帝不让我干什么,我一般呢,就偏偏喜欢干什么。拂他面子都是小事,大过年的,给他老人家添点堵,权当我这个做晚辈的一点心意了。」 第36章 太傅 顾长思和霍尘两个人到刑部大牢时,正遇上一个年迈的老人从牢里出来,他年逾古稀,鬍子雪白地飘散在空中,眼睛都深深地凹陷了下去,有种老态龙钟的沧桑感,可这样都难以掩盖他眼睛的赤色,显然是刚刚哭过。 顾长思站定了脚步,微微颔首:「周太傅。」 周祺是周忠最小的儿子,周夫人有周祺的时候已经年过四十,这个孩子怀得十分辛苦,生下来自然是千万宠爱,断断没有大年三十还只能在牢狱里过节的道理。 周太傅冷冷一笑:「定北王好大的架子,刚回来就命人拿我儿下狱,不愧是在北境只手遮天的人物。」 「周太傅此言差矣,本王不过是赶巧,谁又能想到玄门被盗居然和令郎有关系呢。」顾长思浅淡地笑,「再者说了,北境只手遮天这六个字本王也不敢当,毕竟领兵之权在人家都指挥使司手里握着,调兵之权更是在令郎手里,本王人微言轻,不过是当个门神吉祥物罢了,哪里就扯得上只手遮天四个字了呢。」 周太傅冷哼一声,不欲与他多言,甩袖就走。 「周太傅。」霍尘忽然开口,周忠本来都没注意到顾长思身后还跟着这么号人,一时愣了愣,「第一次见周太傅,不打个招唿实在失礼,反倒让太傅吓着了,真是惭愧。」 他脸上没什么惭愧的表情,语气也吊儿郎当的:「不过晚辈看周太傅年事已高,这才出言提醒一句。大过年的,多思伤神,多怒伤身,有这会儿功夫还不如盘算一下今晚给令郎的年夜饭做什么好,毕竟牢里伙食本就不如外面,适逢年节,只怕后厨更加怠慢了。」 周太傅终于仔仔细细看了一下这个年轻人,吹鬍子瞪眼睛道:「老夫竟不知,定北王居然还带了个帮衬回来,当真是个人物啊。」 「帮衬不敢提,人物更谈不上,不过是定北王垂怜,指一条明路罢了。」霍尘歪了歪头,「定北王对我有恩,周太傅也对子有情,你为了你儿子张口便是冷言冷语,那么就别怪在下反唇相讥了。」 周忠被气成了个蒸笼,只恨没有两张嘴一人一张对着骂回去,气都噗噗地从头顶冒了出来,目光在他们两个人之间逡巡半晌,一甩袖子,恨恨地上车走了。 霍尘盯着他那气唿唿的背影,笑了起来:「小王爷,跟这种人讲什么道理,上来就刺你的你还不刺回去,只能说你教养太高了。」 他伸手给顾长思重新拢了拢大氅,近距离地看他的眼睛:「好吧,谁让我们小王爷生了一副菩萨心肠,那以后这种事都交给我替你办。」 菩萨心肠。 一向以「恶鬼心」着名的定北王没憋住,终于眼睛弯弯地笑了。 「看吧,还是笑着好看。」他用手戳了戳顾长思的眼尾,「不过那老头儿怎么回事,上来就刺你,这事情明明和你无关。」 「讨厌一个人是不需要理由的。」顾长思狡黠地眨眨眼,「我和周忠之间的事是笔乱帐,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等一会儿回玄门我讲给你听。」 因着除夕,刑部大牢里也萧索得很,周祺和裴青被分着关了起来,但只有一门之隔,隔着栅栏两个人还能说说话。 顾长思和霍尘下来的时候,他们两个正在进行第五遍行踪復现,前四遍对那香料的沾染途径一无所获。 听见有人来,两个人瞬间噤了声。 裴青靠得外面些,看见顾长思时的眼睛亮了:「王爷,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顾长思从霍尘手里接过食盒,「行了别琢磨了,是长若姐亲手做的药膳,知道你在这里吃不饱穿不暖的,又美味又滋补。」 裴青美滋滋地接过来,瞬间觉得那窗户里漏进的冷风都成了春风拂面:「阿辞她还好吧?今天除夕,她忙不忙?」 「忙,知道她忙你还给她添乱,你去十春楼的事想好怎么解释了吗?你要不给个正当理由,别说长若姐会不会生气,我先扒你一层皮。」顾长思盯着他,「想娶我们玄门的小师妹,你先问问她师兄对你满不满意。」 「冤枉,真的冤枉,我当时是和颂祥是要去赴邵大人席面的,颂祥说之前约好了要和孟大人一起过去,结果孟大人去逛十春楼了,我们俩本是去找他的,谁能成想变成这样。」裴青并起三指发誓,「别说姑娘了,我进去之后恨不得闭着眼睛什么都不看,要不然也不能和长念打起来,我心里眼里都只有阿辞,从无旁人,你放心。」 第83页 「不是,大过年的定北王就是为了来牵秋大人的红线?」周祺听不下去了,凉飕飕地讽刺道,「子澈你也是,还真跟他解释。他能信你?能信你咱俩就不会在这里了,知道吗?」 「我信啊。」顾长思轻描淡写道,「不过我信的是子澈,你就不一定了。」 周祺不耐地转过头去。 顾长思气完了人,瞬间神清气爽起来:「给你们都带了点儿吃的,要不过节怪不像样的。我听长念说此事会在年后初四上朝时上奏,最快初五就能开审,你俩不会待太久。」 周祺转过头:「怎么?审完我俩就能出去?还是你信我俩是无辜的?」 「信啊。」顾长思拍拍袖口沾的灰,「虽然嫌疑甚高,也没人能够证明玄门被盗的时间你们在做什么,但说实在的,都做到兵部尚书了,你要是还能亲自偷东西,那这么多年你真白干了。」 周祺:「……」 这话说的好像是在证明他清白,但怎么又觉得那么难听呢? 顾长思拍了拍裴青的脑门儿:「你也是,关两天反思一下,怎么能踏足十春楼?我走了。」 「记得给我说好话啊王爷,告诉阿辞我错了,我以后十春楼三个字沾都不沾了,我绕道走,我看到这三个字就抠掉扔了,帮我多说点好话啊,王爷!师哥——!!!」 顾长思和霍尘已经飘飘然离开了。 走出老远,霍尘才讶异地开口:「裴大人和秋大人……?」 「如你所见,」顾长思摊摊手,「长若姐美名远播,莫说朝堂了,整个长安又有多少人想求她一顾而不得呢。」 霍尘抿住唇不吱声了。 顾长思瞟他一眼:「怎么?」 「那你岂不是更多。」霍尘懊恼地撑住头,「看来我追求小王爷这条道路还路漫漫其修远兮啊。说实话,小王爷,你是不是无数姑娘的春闺梦里人?」 「胡说八道。」顾长思搡他一把,「还春闺梦里人,我不当邪神给小孩儿镇噩梦不错了,哪来的美名。」 「那这么说,我还是很有机会了?」 「……」顾长思服了,「霍尘,有时候我真的觉得,就你这张嘴,若是真心实意讨媳妇儿,怎么会二十五了还没成家。」 「这不真心实意讨着呢嘛,小王爷什么时候给我个家啊——嗷!!!」 顾长思一巴掌抽在他后脑,跺了跺脚,耳根都红透了:「话那么多,回去了,还得包饺子呢,一会儿师父等急了。」 *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马车,回去路上,霍尘时不时就能从那寂静中飘出来一二眼分给顾长思,好像怎么都看不够似的,顾长思闭目养神,都难以抵挡那灼热的、专注的目光,后来实在受不了了,他睁开眼睛,打了个霍尘措手不及。 霍尘有那么一瞬的慌乱,但很快镇定下来,笑盈盈地望着他。 顾长思注视着他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靠在车壁上,脑袋随着车轮滚动而轻轻晃着,忽然开口道:「周忠讨厌我,主要是因为他讨厌我父亲。」 顾长思在跟他讲方才在刑部外面他问的那件事,霍尘目光收敛了几分,正襟危坐听他讲。 顾长思的目光有些迷茫:「其实这事情……很难讲谁对谁错,只能说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们之间的恩怨要追溯到宋启连当太子的时候了。 宋启连性格温和,在朝野之中素有贤名,但落在先帝宋治眼里,这个太子有些过于柔软,说得直白点儿就是有些优柔寡断,想要当上一国之君的位子,还欠了些刚硬。 但宋启连败也温和、成也温和,先帝看不惯他,可有时候又因为舆情和道义罚不得他,说到底他没有大错,只是有些事情处理不甚合先帝对储君的设想罢了。 宋启连的太子之位就这样安稳又跌宕地坐了好些年,终于在景宁四十二年被轰下了高台。 景宁四十一年冬,狼王哥舒裘率军攻打渭阳城,敌人攻势兇勐,都指挥使司紧急向兵部请求调兵前来支援。 没有一场战争是轻描淡写的胜利,成功累在白骨之上,那场战争的白骨之内,埋葬了周忠大儿子的英灵。 大魏将士大捷,周忠一夜白头,可在继续打仗还是和谈的节骨眼上,先帝犯了难。 一夜白头的周忠当年还是户部尚书,听说了主战主和两派争执不下,当即奉着核对好的国库帐簿进入名堂,请皇帝一鼓作气,追杀哥舒裘残余军队,绞杀个片甲不留。 他失去了长子,不想看见只是草草打败敌军,非要追到狼族老巢,他才能让自己的儿子在风雪交加的冰原上安息。 皇帝动摇了,就在这时,太子宋启连站了出来。 他先是提出了国库之中几项被周忠隐去不提的开销,又指出钦天监提到明年怕是个多雨之年,一些用于赈灾、救济的款项必定要存下来,凡此种种列了数十条,将明面上充盈的国库算得分文不剩。 末了,宋启连道:「请陛下三思,臣以为,和谈才是上上之选。」 周忠当时就呛了回去:「太子殿下还真是什么都忍得下。」 宋启连面对毫不掩饰地恶意指摘,也一句话都没有分辨,只是道:「本宫不过如实分析,周大人不必如此咄咄相逼。」 「臣还是户部尚书,总不至于连这点帐都算不明白吧?」 第84页 「那方才周大人怎么对那几项条款只字不提,也不将钦天监的警示纳入考量范围之内?你是户部尚书,掌握大魏财库,如此沉不住气,难道这就是周大人你的『算明白』了吗?」 「好了!」眼瞧着两个人要吵得不可开交,宋治脸色一沉,叫停了这场没有意义的争端,「此事还需再议,太子和户书的意见朕都明白了,先退下吧。」 再议就浩浩荡荡地议到了次年开春,每次上朝,但凡涉及到这件事就必定要吵,以太子为首的主和派和以户书为首的主战派吵得不可开交,以至于宋治在那段时间一看到宋启连和周忠的脸就头疼。 最终风气转变的一个关键,是当时还是睿王的宋启迎下场,以主战的态度站在了周忠身边。 宋启迎鲜少在朝堂上公然站队,在这件事上却一反常态地积极:「太子所言不无道理,然臣以为,不应投鼠忌器、畏手畏脚,如今大魏国库充盈,将士血气方刚,百姓唿声高涨,乃是上下一体同心之势,如此,必定无往不利。」 他恳切道:「陛下,以臣之见,此乃千载难逢之良机,国力、时势、舆情都站在我们这头,此时不出兵,怕会有所遗憾。」 他抬眼时,正与转过头来的太子殿下对上,兄弟俩不是第一次在朝堂间对视,可宋启连分明感觉到,这个三皇弟眼里的东西,有什么不一样了。 「所以……」霍尘看见顾长思蜷起了手指,轻轻地勾了勾,「最终打了?」 「打了。大捷而归,渭阳城外的冰原从此设下岗哨,纳入大魏版图。」顾长思攥住他伸进来的手指,没睁眼睛,「周忠恨啊,他觉得我父亲性子软弱不可指望,宋启迎抛下了橄榄枝,他迫不及待地就上船了,也是借着这件事,宋启迎对太子之位的觊觎愈发变得虎视眈眈。」 那一战胜利的不仅仅是大魏,还有主战的睿王宋启迎,他以此事将一个果敢、勇勐、刚烈的皇子送到了先帝眼皮子下面,让他知道了他虽然有一个太子,可也不是没有别的人选。 景宁四十二年三月初八,太子宋启连触怒先帝,贬谪为淮安王,另立三皇子宋启迎为太子。 顾长思评价道:「其实当时的局势已经很明朗了,吏部尚书岳玄林是宋启迎的侍读,户部尚书周忠站在了宋启迎身后,工部尚书苑平、刑部尚书郭越从不站队,相当于他拿捏了六部之四,而剩下的礼部和兵部也并没有坚定地站在我父亲身后。」 「贬黜……意料之中了。」 霍尘静了片刻:「可是后来不是说,先帝临终前曾想復立淮安王殿下为东宫太子?」 「那是因为他自己到了晚年时大兴土木,国库亏空得厉害,他觉得接下来的帝王需要带领这个国家休养生息,而宋启迎野心勃勃,全然不符合他对于下一位应该是『仁帝』的设想。」顾长思笑笑,说不出的无奈,「可他既知宋启迎野心勃勃,就该知道那朝堂早与当年我父亲当太子时不同了,哪里容得下旁人觊觎他的位子呢。」 「他年岁高了,还以为自己能够一语定干坤,殊不知,江山易改。」顾长思嘆道,「结果那一封谁也不知道究竟是真是假、甚至是否存在的遗诏,赔了他设想的『仁帝』的性命。」 马车轻轻一晃,在玄门前停下了,顾长思猝然回神,把手松开了:「说多了,反正就是这样,所以周忠、连带和周祺对我有意见,都很正常,我也没对他们抱有过什么期待,你不必觉得我会难过,都无所谓的。下车吧。」 霍尘没动。 顾长思转头,疑惑地看着他。 「我想问一个问题,可能有些冒昧。」霍尘舔了舔嘴唇,「如果是你……当年是你站在你父亲的位置,你会怎么做?主战,主和?」 顾长思静默了一瞬,笑了。 「打。」他眨眨眼,「往死里打,打个片甲不留,把他狼族窝给炸了。谁敢伤我在意的人,我就是死,也要拖着他一起下地狱。」 第37章 除夕 顾长思在玄门待到下午,终于不能再拖,极不情愿地入宫去了。 因着晚上要守岁,宋启迎还在休息,顾长思听见明德宫内侍这么说,一时间松了一大口气,找了个託词谢绝了让自己在东厢房候着的好意,脚底抹油熘了。 宫殿里数十年如一日,洒扫侍奉的宫人几乎都长了同一张不会说笑的面庞,见到他略略屈膝行礼就继续忙碌了,顾长思带着祈安随便逛逛,一来二去就绕到了长庆宫门口。 长庆宫。他看见匾额,还没说什么就被祈安轻轻地拽了拽袖口,对方略带担忧地沖他浅浅摇头。 顾长思无奈地沖祈安笑了一下,他倒是没有什么感伤的情绪,只是这种小时候的习惯着实恼人——长庆宫,大魏皇太子所居之处,也是他降生的地方。 出来送衣服的太子内侍看见了他,愣了愣,旋即上前请安道:「定北王殿下,可是来找太子殿下说话的?殿下刚好起身,奴婢前去通传一声?」 太子宋晖是宋启迎的嫡长子,为人亲和。说来奇怪,宋启迎对顾长思百般防备,但他的儿子对自己倒是亲厚有加,纵然顾长思已经改名换姓,可是小太子每每见到他,还是「堂哥」「皇兄」地叫着。 顾长思摆摆手:「不必了,我不过是路过,让殿下缓缓神吧,今夜有的熬。」 第85页 「是。」内侍行了一礼,转头望见了什么,赶紧又屈膝道,「奴婢见过邵大人。」 邵大人? 顾长思回头,只见红墙白雪下,有一青年身着玄色狐裘,剑眉星目,大气端方,肃肃立在不远处,看见顾长思转头望过来,他浅淡一笑,将怀里手炉递给了身后侍者,上前长揖一礼。 「定北王殿下。」邵翊彬彬有礼道,「下官邵翊,就任于鸿胪寺,久闻定北王殿下美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鸿胪寺卿邵翊,那位年仅二十五就位列三公之一的朝堂新贵,让苑长记迫不及待告诉他的朝廷新「风」。 顾长思对上了人,勾唇笑笑,伸手托起他:「不敢当,邵大人请起。本王对邵大人也有所耳闻,邵大人年少有为,前途必定不可限量。」 「殿下这样说,是折煞下官了。」邵翊抬眸,左眼眼下那颗小痣在这一笑之下熠熠生辉,「左右无事,不知殿下可否赏脸,允下官伴您走上一段?」 顾长思也没什么别的理由:「请。」 「殿下请。」邵翊往后退了半步,吩咐道,「离得稍稍远些,我要同殿下说说话,若无他事,不得打扰。」 顾长思古怪地看了一眼邵翊,心下狐疑,这位朝堂新贵如此得宋启迎青眼,该对自己避之不及才是,原以为今日碰见是凑巧所以不得不打个招唿,没想到这人反倒亲亲热热地贴上来了。 顾长思也示意祈安跟得远些,他也想听听这位新贵有什么话要同自己讲。 离长庆宫远了些,邵翊才开口:「殿下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日刚到。」 「听说陛下急匆匆令殿下归京,想必也是思念殿下的缘故,这才让殿下紧赶慢赶,一定要吃一顿团圆饭。」 顾长思内心冷笑,面上还在客气:「天心难测,本王不过是奉旨而为罢了。」 邵翊轻笑了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顾长思瞥他一眼,可邵翊尽职尽责地敛着目光,看上去恭谨极了,好像那一笑也不过是客套的恭维。 可顾长思何等敏锐,方才绝不是自己多心。 「邵大人倒也不必如此客气。」顾长思频频看了他好几眼,「我不过一介闲散王爷罢了,不必一口一个殿下,最尊贵的殿下乃是皇太子殿下,这么叫倒容易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殿下多虑了,不过称唿而已,尊贵与否只在人心,况且下官也没有叫错,您的确是定北王殿下。」邵翊眼尾勾起一个狡黠的弧度,「殿下在看什么?」 「本王看邵大人,倒有几分眼熟。」顾长思眯了眯眼,「我们可是在哪里见过?」 「那真是三生有幸了。」邵翊没有反驳也没有肯定,「或许下官与殿下早有前缘,今日久别重逢,乃是天意所在呢?」 他那熟稔的口气让顾长思有些不舒服,他仿佛也察觉到了,当即又缩回到了那恭谨的壳子里:「就凭殿下这一番话,下官也放心些了,权当下官的确与殿下有过前缘,能让下官分辩一二。」 顾长思站下了,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皇宫东南角,往来宫人愈发稀少,显得整个皇城都空旷起来,偶尔还能听到喜鹊在宫檐上踩雪的簌簌声。 「你要分辩什么?」 「下官想向殿下分辩两件事,玄门被盗案,和下官的升迁之事。」 顾长思深深地蹙起眉:「玄门被盗案自有岳大人和封大人处理,本王不会插手;至于邵大人的升迁,更与本王无关。」 「或许殿下听完,就会觉得有关了呢?」邵翊看见顾长思眼中警惕更甚,改口道,「开个玩笑罢了,偌大京城之内,下官没有人能说说话,好不容易与殿下投缘,就想说的多了些。若是殿下觉得与己无关,大可以转头便忘,反正随口聊聊罢了,也不构成任何威胁。」 祈安和邵翊的小厮远远地跟在一旁,皇宫之内,邵翊总归也不会持械进入,顾长思抄起双臂,往红墙上一靠,只当歇歇自己的腿。 邵翊知道他是应了,唇角勾起一丝得逞的弧度,道:「玄门被盗案,下官听闻抓了周大人和裴大人进去,这二人当日是要赴我的席面,只是横插了一位在十春楼吃酒的孟大人,这才在途中改道,捲入了这个案子里。」 邵翊话锋一转:「不过下官可以笃定的是,此事与我、孟大人都全无瓜葛,下官与玄门素日无冤无仇,孟大人也是,他是钦天监监正,乃是下官一手提拔,下官自然信得过他。」 顾长思恰到好处地露出个微笑:「如此,邵大人此言,本王一定转告封大人。」 内心却在腹诽,你信得过有什么用,你信得过他,又不代表我信得过你。 「下官有个思路,斗胆请殿下一併转告封大人吧。」邵翊道,「此事不一定是朝堂中人所为,在其位谋其政,食君俸禄便要忠人之事,玄门被盗于朝堂诸位而言都百害而无一利,殿下不妨把目光落在狼族人身上,看看京城内是否有与狼族牵扯之人。」 他目光灼灼望向顾长思,察觉到了定北王眼里愈发狐疑的目光。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顾长思的警惕心又提了好几档,愈发摸不透眼前人到底有什么目的。 他点点头:「好,本王知晓了。还有么?」 「还有……」邵翊凑近了几分,压低了声音道,「下官知道,殿下之前应该听过关于下官的风言风语,整个长安城都很好奇,下官到底是怎样能得到陛下如此信赖,一路快速爬到这个位置。」 第86页 陡然拉近的距离让顾长思警铃大作,他硬生生扼住了要把人推开的冲动,偏头看着邵翊:「可是本王不好奇。」 「殿下,你会好奇的。因为下官是钦天监出身,也曾找寻到了海外仙岛,知晓了一张秘方。」邵翊深深地看进他的眼睛里,「那秘方只有四个字,却很合陛下的心意——长生不老。」 求长生! 顾长思的心骤然一沉。 宋启迎对他之所以百般忌惮,那是因为还顾惜着自己的名声,他活着的时候尚能压制流言蜚语,于是生怕自己死了后被人戳嵴梁骨,可一旦他认定自己能够长生,真的能够得到一枚不死仙药,那他会对自己做什么? 那些忌惮,还会有吗? 所以他这么信任邵翊,又在这个节骨眼把自己叫回来,是因为……终于等不住了吗? 顾长思心里风云翻涌,邵翊一直死死地盯着他的表情,愣是从那张面庞上一丝破绽都没看出来。 半晌,顾长思才笑了一下:「长生不老?想不到邵大人这么有本事呢。那你同本王讲这些,是想让本王怎么样呢?总不至于让本王割腕放血,给陛下当药引子吧。」 邵翊忽然笑起来,这次不背他了,坦坦荡荡地笑在顾长思的眼睛里:「殿下别担心啊。」 「实不相瞒,下官说了这么多,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想让殿下知道。我……其实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 除夕宫宴在新建的临星宫举办。 苑长记他爹工部尚书苑平半年前接的圣旨,命他必定在这半年内修完临星宫,选址定在皇宫以北,与祭天地的祈天殿遥遥相望,意为寿与天齐、福寿康宁。 图纸是邵翊绘制的,宋启迎又添了一个要求,此楼要高,必定要建出「手可摘星辰」之感,苑工书顶着压力忙活了大半年,终于垒起了一座通天高楼。 其实邵翊的影响远远不止于此,明德宫内的风水布局他改了,宫人内侍他按照八字换了,就连陵墓选址也重新进行了测算,因着「长生不老」四个字,宋启迎对邵翊几乎是百依百顺的地步,也难怪顾长思回来时看到的都是生面孔。 这些都是邵翊讲的,顾长思站到临星宫内还回不过神,它太高了,高到长安城方圆十里景色尽收眼底,远远地还能看见祈天殿昼夜不息的灯火。临星宫用白漆刷墙,金瓦作顶,像是一座琉璃仙宫落入凡尘,清冷得不近人间烟火。 这里比皇宫还要冷。顾长思坐在席间,下意识伸手攥拳,试图用掌心一点温热抵御来自帝王之欲的寒冷刺骨。 临星宫内的四周墙壁用天然大理岩砌了一层,能照出模模煳煳的人影,顾长思刚放下酒杯,就见自己对面的影子略略一动,原是邵翊不动声色地转过头来,沖顾长思坦然一笑。 顾长思不动声色地看着他,有很多问题他从下午开始就没想明白。 如果邵翊说的都是真的,那他为什么要这个时候选择这个註定要成为众矢之的的定北王呢?他一个朝廷新贵,就算长生是假,但只要能舒舒服服伺候宋启迎到死,他这辈子的锦衣玉食是不必担忧了。 可如果这也是宋启迎和邵翊联合做了一个圈套……那邵翊抖落的东西也太多了。 那人生了一双狐狸眼,眼波流转间都是算计,顾长思不敢相信,却也不是一句话都没听进去。 或许……他该听苑长记的劝告,早做打算才是。 本以为这风不是逆风吹就是顺风吹,这下东西南北风各颳了一轮,属实是给他颳得有点晕头转向。 他坐不下去了。酒过三巡,夜色渐浓,这场宫宴临近尾声,剩下的就是一家人在一块儿守岁,等子时敲钟了。 诸位皇亲国戚纷纷离席,顾长思也起身告辞:「陛下,臣不胜酒力,这便归了,提前祝陛下新春喜乐,福寿永年。」 「长思。」宋启迎有些醉了,脸上是酒后的酡红,「你那小护卫的事儿,玄林同朕讲了。」 顾长思身形一僵,只听宋启迎继续道:「中军都督府是个好去处,让他年后便去任职吧,朕准了。」 吧嗒。宋启迎离得远怕是没听清,但顾长思心本就悬着,一点蛛丝马迹都逃不过他的注意。 余光里,是邵翊停止了把玩酒杯的那只手,放在席面上,然后一点一点地攥紧了。 第38章 千雀 新年伊始,家家户户庆团圆,一向莺歌燕舞的十春楼少见的有些门厅寥落,洒扫的小厮晨起伸着懒腰开门,一声悠长懒散的哈欠被门口三个冷肃的影子拦腰折断。 他做贼似的看那三位不速之客,舌头都快打结:「几位贵贵贵贵贵贵客,是来寻寻寻寻寻姑娘的吗?」 实在不怪他问,大清早上的来寻姑娘,大魏最败家的败家子儿都干不出来这种事儿,偏生这三位一个个面容严峻,看上去像是要砍人。 霍尘先笑了出来,歪头看了看他:「你觉得我们是来寻寻寻寻寻姑娘的吗?」 苑长记当即厉声道:「可不准瞎说!小爷我从小到大从未踏入烟柳之地,这传出去我大年初一清早逛十春楼,我能被我爹骂死,吊起来抽,三天三夜不给吃饭不给喝水的那种!」 霍尘斜睨他一眼,打趣道:「苑老大人教子有方。」 「行了,在这儿还嫌不够招眼?」顾长思服了,「玄门办差,不为找姑娘,让你们管事的来,说定北王有话要问。」 第87页 闲下来的十春楼没有那股腻人的脂粉味儿,大抵是为了早起给屋内通风,两人高的大窗南北通透地开着,除了清晨的冷冽空气外,还卷着昨夜残余的爆竹气息。 小厮给他们三个上了水:「贵人们稍等,小的这就去找管事的来。」 看着他跑远了,苑长记才对顾长思勾了勾手指,压低声音问道:「你怎么还是管这事儿了,陛下不是让你作壁上观、不闻不问吗?」 「我有那么听他的话?你什么时候对我是这种印象了。」顾长思敲打着桌面,漫不经心地想事情,「长念今天马不停蹄地去提审周祺和裴青了,我觉得这事儿不大对,所以兵分两路,看看能不能在十春楼找些线索出来。」 「今天就提审了?不是说要等到初四刑部开门吗?」 「听说昨天周老太傅从刑部离开后,已经去刑部尚书家门口闹去了,」霍尘无奈地摊摊手,「这事儿不完,宫里、玄门、刑部、周府、裴府都别想有消停日子过,要不封大人也不至于放着热腾腾饺子不吃,去大牢里受冻。」 「周祺是周忠唯一血脉,周忠又是那样一个激进的性子,平日恨我极深,我还是少跟他有些挂碍好。」顾长思眼珠一动,楼梯上落下一角绯色的裙袂,「人来了。」 「几位贵客大驾光临,小女子有失远迎,当真是失礼了。」 霍尘抬眼,正撞上那女人含笑的眸子。 是那位他们初入十春楼带走周祺和裴青时,在五楼托腮看戏的姑娘! 她双手交叠着搭在小腹前,行动中步摇下垂着的流苏抵在肩头轻轻摇曳,恍若九天仙女一般翩然而至,站定在三人面前,目光依次从霍尘、顾长思、苑长记面上划过,这才盈盈一拜。 「小女子姓崔,名千雀,见过三位大人。」 「你是这间青……咳,十春楼的女主人?」苑长记不信任地瞥了她好几眼,「这种地方的主人不都是什么老鸨、龟公一类,怎么会是个年轻漂亮的姑娘?」 崔千雀脑袋歪歪,俏皮地沖他一眨眼,直闹得苑长记脸皮泛红:「怎么?大人看不上小女子吗?看来方才大人信誓旦旦地说,令尊对自家儿郎要求甚高、规矩甚严都是诓骗。依小女子看,这烟柳之地,大人怕是没少去过呢。」 「胡胡胡胡说!」苑长记涨了个大红脸,「我可是清清白白的好儿郎。」 「怎么?」崔千雀仍是歪着头瞧他,「你是好儿郎,我就是恶娇娥?」 「我不是那个意思!」 「好了。」顾长思按下几乎要炸毛的苑长记,淡笑道,「姑娘勿怪,舍弟的确不常同姑娘家打交道,一时乱了些分寸,有些言语无状之处,还请海涵。」 「这才哪到哪啊。」崔千雀没甚所谓地一甩披帛,瞬间瀰漫起一片清甜的脂粉香,「来十春楼的男人么,总有这样那样的言语无状,如今我逗逗这位小弟弟,还觉得有趣儿呢。」 她眸色一定:「不过,既然定北王殿下开口,小女子也就不逗他了,殿下匆匆归京,又在新年伊始就造访十春楼,想必是有要事要说,就别在大堂留着了,楼上请吧。」 说罢,她福了福身,裊裊婷婷地上楼了。 十春楼的架构复杂曲折,就算是苑长记他爹来也要赞嘆一句设计的匠心独运,整座楼呈四方形,每一层的吊顶都做的足够高,因此光线通透,阳光洒下来恍若九天仙境。 三楼在南北两侧搭建了一座拱桥,红木的材质,两头用飞禽作点缀,寓意神鸟衔梯,步步高升。又有神女抱宝瓶倾倒琼浆玉液的雕像镇在五层东侧,水波形状汇成一道斜梯落于四层西侧的围栏边,美轮美奂,华丽异常。 崔千雀在神女身侧驻足,做了个「请」的手势:「茶点已经备好,请殿下和两位大人入座吧。」 霍尘经过她时略略停了停,目光逡巡在她艷丽的面庞上。 崔千雀眼皮一挑,酿出个倾国倾城的笑:「这位大人怎么了?」 「我见过你。」霍尘也笑,「就在我们回来的那一日。」 「楼下那么大的热闹,又是小女子的场子,出了事可怎么好,还不许人瞧一瞧么?」崔千雀佯装讶异,「还是说,大人当日便对小女子有了什么想法……哎呀,这青天白日的,大人还有要事在身,当着殿下的面多不好。这样,若大人真有意,今夜来十春楼,小女子一定作陪。」 「我对你没什么兴趣。」霍尘不动声色地看着她那双千娇百媚的眼,淡定道,「只是发现你好像对我的人格外有兴趣,所以才有点警惕,想要告诉你别动我的人。姑娘想多了。」 「你的人?」 霍尘却不说了,微微颔首,大步流星地进了屋。 一进门,他眉心就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屋里香龛点了浓重的玉檀香,正是顾长思惯用的味道,这种玉檀香是秋长若特意调配出来给顾长思用的,除了玉檀香本身功效外还能够镇痛,正合适他秋冬之际驱寒去痛。 崔千雀从哪里来的配方? 她倒是没发觉似的,施施然关了门,望向神色各异的三个男人,唇边依旧是那抹摄人心魄的笑容。 「怎么?茶点不合各位的胃口?」 顾长思伸手把茶点碟子一扫,留出一片空白,伸手示意她落座:「崔姑娘不必多言,既然已经进屋了,那我们就谈谈正事。」 第88页 「好可惜呢,特意摘今年冬天的第一茬梅花泡的水,没想到殿下如此不解风情。」 她眼波一转,忽然往桌上一倚,皓白的手腕还挂着浅粉色披帛,一把勾住了顾长思的领口,迫着他微微前倾,直视自己的双目。 「崔姑娘!」霍尘猝然出手,按住她的手腕,「这是做什么?」 「殿下今年二十四了还未娶亲,又不解小女子的风情。」她眉眼弯弯,全然不在乎霍尘的钳制,又把人往前勾了勾,「莫非是喜欢男人么?」 她像一条美艷的毒蛇,以艷丽万千掩盖了瞳中的算计和兇狠,顾长思垂眸看着她没说话,霍尘手上勐地发力,把这条毒蛇从顾长思的领口上拧了下来。 「姑娘,自重。」 崔千雀嗤道:「这是十春楼,大人是在开玩笑么?」 顾长思却忽然笑了出来:「原来如此,多谢崔姑娘提醒了。」 这下屋里其他人都愣住了,崔千雀更是,她动了动那张红艷的唇:「我提醒你什么了?」 「劳驾崔姑娘,将裴大人和周大人被捕当日,十春楼接待他们二人的姑娘请过来一趟。」顾长思盯着她的眼睛缓缓落座,十指放松地交叠在桌上,「姑娘最好莫漏下一个人,我带来的这二位大人,一个是大理寺少卿,一个曾经是嘉定的捕快,别的本事不提,认人是数一数二的好手。」 他不容置喙地下令:「请吧。」 崔千雀那抹从容不迫的笑容终于褪干净了。 * 带来的姑娘一共五名,依次排开站定在顾长思面前,一张张如花似玉的脸,各有各的美,美得苑长记都不敢看人,嘴里嘀咕着得罪得罪往地上瞧。 顾长思一巴掌把他脑袋拍起来了。 「别得罪了,我不信你原来办案没查过姑娘。赶紧认人。」他仰着下巴,「就这五个么?」 崔千雀笑容收敛了些,但依旧美得惊心动魄:「就这五个了。当时楼里人多,就这几个没有客人,裴大人和周大人是什么身份,哪敢怠慢。哪怕就是路过也得献出一片热情不是?」 「可惜呀,周大人和裴大人是有了足够的热情,但对我们,我看崔姑娘就不如方才那么热情。」霍尘抄起双臂,痞里痞气地咧唇一笑,「要不怎么都说了别漏人,到底还是漏了个人啊。」 崔千雀正色道:「大人,别凭空污人清白,有一个算一个全在这儿了,小女子胆子再大,敢对殿下的令旨阳奉阴违吗?」 蓦地,一声哼哼似的蚊子叫从旁边传了出来:「少了个穿蓝衣服的。」 崔千雀立刻瞪过去,苑长记一个机灵站直了,梗着脖子堵了回去:「就是少了个穿蓝衣服的,那姑娘在子澈和周颂祥身后,但没离得那么近,她的眼睛有些特殊……」 霍尘立刻接道:「因为她的眼窝比大魏人要深,现在想起来怕是混了外族的血。」 「就是她。」顾长思霍然站起,「千雀姑娘,到底是你把人拉到本王面前,还是本王下令旨,把你的十春楼翻个底儿朝天,你自己定。」 崔千雀无声地与他对峙。 半晌,她动了动唇:「殿下……」 「说起来,本王还没跟你讲过。」顾长思眼睛一眯,「你一口一个殿下,让我想起了一个人,一个很奇怪、让我不是那么舒服的人,莫非,千雀姑娘是想让我刨根问底,看看你们之间又有着什么关联吗?」 第39章 死谏 崔千雀恼怒地盯着他,一张樱唇咬得死紧,大有不愿妥协的意思。 她苍白笑道:「倒也不是小女子不愿意,只是这丫头她刚刚……」 她还没说完,顾长思便瞭然地点头:「好,本王也不强求你,反正除了你之外,本王又不是没有办法——长记。」 苑长记从怀中抽出一张宣纸,放在桌上铺开,赫然是那不见踪影的姑娘画像。 崔千雀骤然惊诧:「怎么会?」 「怎么会?在下不才,寻访查案那么多年,别的不敢说,找人还是一等一的。」苑长记也不看她,将那画像拎起来抖了抖,「不劳崔姑娘费心了,我自己找人去。」 「慢着!」崔千雀一把扑在他身前,「不行!你们不能去找她。」 霍尘冷声道:「崔姑娘,你推三阻四,很难不让人觉得你和她不是同伙,莫非玄门盗窃案还有你的一份力?」 「不是,与我无关也与她无关。」崔千雀赤着双目,「是,是我不让她来的,但不是因为要躲着你们,是因为明壶她……她昨夜病故了!」 死了? 苑长记面上浮现一丝古怪神色:「崔姑娘,大过年的,你编就编吧,这种话多不吉利……」 「灵堂就设在后院,不信你们去看。」崔千雀颤声道,「明壶是个可怜人,她自小流亡,后来被山匪掳去,九死一生才逃出来,来十春楼不过是为了有一口饭吃。昨夜本是除夕之夜,十春楼后厨却意外走了水,起火时她就在后厨中,就这么不幸地被活活烧死了。」 说罢,她还拭了拭眼底翻滚的泪:「小女子容易吗?孤身一人苦苦支撑着十春楼,若是让人知道除夕之夜走水死了姑娘,这来年生意可怎么做,殿下非要揭人疮疤,让满长安都知道这件事吗?」 「这……你……你别哭了。」苑长记最怕姑娘掉眼泪,手足无措地翻出来了一张帕子,小心翼翼地递过去,「我们查案也是有规矩的,不会将此事传扬出去,你放心?」 第89页 崔千雀从袖口下露出含嗔带怨的一眼:「真的吗?」 「我堂堂大理寺少卿什么时候不靠谱过?」苑长记拍着胸脯保证,「你放心,带我们去灵堂看看,我保证,此事绝不出十春楼,否则、否则……」 「否则你怎的?」 「否则我这一年日日都往十春楼砸银子!填补你的亏空!行不行?」 崔千雀终于破涕为笑,盈盈地望向苑长记:「少卿大人可莫要诓骗小女子。」 「绝对不——哎哟!」 「你平素办案废话也这么多?」顾长思揪着他的后领,冷冷地瞥了一眼崔千雀那张微红的面庞,「带路吧,崔姑娘,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今天我们不见到明壶姑娘的尸首,是不可能离开的。」 方才就在苑长记手足无措地同崔千雀保证时,顾长思清楚地看见了霍尘眼中与他同样的情绪——怀疑。 他不相信那个明壶就会这样死了,也不相信这个自见面起就滴水不漏、长袖善舞的崔千雀真的有这么简单的难言之隐,这件事处处透露着诡异,但想要细细分辨,又觉得没什么问题,仿佛一切都说得通。 但太顺理成章了,也会反倒让人心生不适。 如同那位朝廷新贵的邵大人,什么话都让他说完了,亲亲热热地贴上来,一口一个殿下表忠心,只会让顾长思觉得这些人像是在抛出一只亟待螳螂捕捉的蝉,而他们自己就是那只黄雀,只等着猎物送上门来,一击毙命。 无论如何,要好好查查崔千雀。 顾长思心里盘算着,一行人已经走到了后院,如崔千雀所说,果然设了灵堂,但人只是用草蓆裹好了停在屋内,门口摆着简单的牌位和供桌。 「事发突然,寿材铺除夕夜也未开张,只好先这么处理了。」 崔千雀柔声说着,苑长记已经走上前去。 前面的插科打诨都是小事,少卿大人办起正事来还是一丝不苟的,只见他利索地半跪在草蓆旁边,小心翼翼地揭开了草蓆,露出一张苍白的、半张脸被毁伤的面孔。 但剩余的半张脸还是能够分辨出,那人和画像上一模一样。 苑长记又摸了一块布料放在鼻端,没有任何同玄门密香相似的味道。 他抬眼,扫过崔千雀那双通红的、不忍的眼,对着顾长思和霍尘轻轻点了点头。 是明壶没错。 他站起来擦了擦手:「劳驾,哪里有洗手的地方。」 崔千雀给他指了。 他道了声谢,路过顾长思的时候停了停,低语了几句,旋即快速奔着院门跑去。 「如今,殿下尽可放心了吧。实在是事发突然,如果殿下因为这件事就怀疑明壶,那小女子也无话可说,但是死者为大,再多事情,没有确凿证据,也让小女子好好将人葬了吧。」 「的确,死者为大,如今发生这样的事,青春年华的小姑娘就这么没了,实在可惜。」霍尘施施然开了口,「崔姑娘,之前你说,明壶姑娘在十春楼是为了有口饭吃,那么敢问,她是做什么营生?」 「十春楼这种地方,一个青春貌美的小姑娘,还能做什么营生?」崔千雀斜睨他一眼,「大人又在跟我开玩笑了。」 「是吗?那请崔姑娘将手伸出来。」霍尘注视着她,缓缓道,「崔姑娘的手,雪白细腻、十指纤纤,那么请问,什么样的姑娘,会是满手老茧,皮肤龟裂的呢?」 崔千雀回答:「一般都是做粗活的人,寒冬腊月手也在冰水里泡,所以自然会留有痕迹。」 「那么再请问千雀姑娘,明壶姑娘今年芳龄几何?」 「二十二岁。」崔千雀彻底失去了耐心,「大人究竟想说什么?」 「他想说。」顾长思终于开了口,一指草蓆,边缘被苑长记翻起还未来得及放下,能够看到露出来的一只手,「你们十春楼做杂活的人做了明壶的替死鬼,真正的明壶早就远走高飞,你还在这里替她伤春悲秋,有点不值得。」 崔千雀柳眉倒竖,厉声喝道:「什么?」 「她的脸是没问题,但面具做的太假,边缘被火一烧都翘边了。」外面骤然响起一队脚步声,为首那个站定了,腰间的玄门牌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苑长记从人群簇拥中走出来,手里是十几份已经准备好的通缉令。 「十春楼明壶,涉嫌玄门盗窃、杀人逃逸之罪,立刻全城通缉,不得有误!」苑长记将一份通缉令拍到崔千雀手里,「崔姑娘,为了你的清白,在明壶姑娘被找到之前,十春楼不得开张接客,我也会安排人盯着你的。」 崔千雀捧着那份通缉令,嘴唇微微颤抖:「少卿大人……」 「公事公办,别套近乎,没有用。」苑长记摆了摆手,转而沖顾长思道,「我没用你的名,怕上头知道了不好,追查明壶的事交给我,只要人一找到,周祺和裴青的嫌疑应该就能肃清。」 顾长思却骤然沉默下来。 不对,还是有哪里不对。 被火烧了的假脸边缘起边,去收尸的人会发现不了吗? 一双明明不属于小姑娘的手却有着一张明壶的脸,那么熟悉她的崔千雀发现不了吗? 这么明显的破绽,明壶如果真要跑,这么短短的时间就会被识破,她做的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越想越乱,在一片胡乱的情绪里,马蹄声疾驰而来,顾长思眼皮就在那杂乱的马蹄声中随着一起跳了几跳。 第90页 冷冽的阳光下,封长念策马而至,速度之快到掠起一阵疾风,马匹尚未停稳,他就匆忙地蹦了下来,也顾不得还有那么多人在,沉声道:「陛下有命,令定北王速速入宫。」 顾长思眼皮还在跳,连带着心脏都带着些慌张:「什么事?」 封长念涩声道:「周忠死了。」 恍若一道惊雷,顾长思听见自己厉声问:「谁?」 咣、咣、咣。 头颅撞在承天门前血流不止,年逾古稀的老者跪在承天门门前,瑟瑟寒风吹动着他花白的鬍鬚,如一把洋洋洒洒的雪。 浑浊的泪自他眼角滴落,他顾不得年迈的身体和苍老的声音,誓要将每一个字都讲得清清楚楚:「老臣伴陛下二十年,侍奉先帝三十年。为臣五十年,老臣上不愧于天,下不愧于地,自问尽到了人臣辅佐之责。」 「臣的长子为国捐躯,臣的幼子为国尽忠,臣满门忠烈!不求长荫万世,只求问心无愧。却不想竟于今日受到小人如此怀疑揣测,使臣幼子有家不得还,除夕佳节之际,还要囿于牢狱之灾。」 「定北王归京,本是佳事。臣虽与淮安王府犹有旧怨,亦不敢有辱于殿下,然臣不解,待殿下归京后,为何玄门迟迟不交出扣留我幼子于大牢的证据?为何玄门迟迟不肯放我幼子归家团聚?为何明明我幼子已能自证清白,却依旧无法脱离苦海?!」 「陛下!臣死谏!臣请陛下颁布圣旨,令定北王撤出玄门被盗一案,不要以私怨断公事!否则,司法无法公正,天下不得太平。若定北王仍有怨怼,便以老臣一条命,换了犬子一世平安!!!」 「砰——」地一声响,通传皇帝的内侍还未来得及至明德宫,提审完毕的周祺还未来得及归家,跟随周忠的小厮还未来得及拦住那老者的身体,一片血色便已炸开在承天门前,一片又一片地濡湿了风吹雨打数百年的青砖,淅淅沥沥的渗到地底。 那血色像是崔千雀绯色的裙摆,顾长思目光一寸寸从崔千雀的群裾上移,落在她捧着通缉令的那一双手上,那双手已不复方才的颤慄,稳健又安然地托着那张纸。 再往上,她方才因为着急而泛红的眼睛里盛着一片清冷色,那红色还未褪去,就被里面的冷意和淡定冻结在眼角,她丝毫不见方才的慌张,冷静到仿若一切与她毫无瓜葛。 察觉到顾长思在看她,崔千雀眼睫一抖,转而轻轻拨了一下鬓边坠着的流苏,忽然酿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顾长思就明白了。 玄门被盗之事根本就是个引子,不在于裴青更不在于周祺,幕后之人将目光盯着的,是大魏太傅周忠,和他定北王顾淮。 说不定……还有更多。 在崔千雀那样冷意十足的笑里,他仿佛看见幕后之人终于睁开了眼睛。 他好像听见有人在跟他讲:恭迎定北王殿下回京。 这才是回京的开始。 一切的开始。 第40章 囚笼 「你有没有跟苑柯和封珩说过什么?」 「没有。」 「……说实话。」 「我说的就是实话。」顾长思顿了顿,「此事,与我无关。」 龙涎香自香龛里飘摇,四周笼了火盆,整个明德宫温暖如春,可顾长思跪在宫殿中央,手指冰凉到几乎无法弯曲,如同他挺直的嵴背,无论宋启迎问什么,他都不曾弯过一丝一毫。 宋启迎叉着腰在他面前转了几个来回,似乎是气急了,怒极反笑道:「好啊,好啊!」 「朕的太傅,原来的户部尚书,大年初一,新年伊始,以死相谏!说朕的侄子以权谋私,说大魏的定北王以私怨碍公事,暗中指示大理寺少卿、礼部侍郎拖延审查进度,不让他清白的儿子回家。」 「封珩已经去提审了,刑部大牢大年初四才会开门,今天不过年初一,急匆匆让刑部开了门,就是为了尽快解决此事。这明明已经是最快的速度了,只不过让他的儿子在牢狱里过了一个除夕夜,怎么就成拖延——」 「啪」,宋启迎猝然出手,捏住了顾长思的下颌,掰着他的脸向上抬,直视着自己的隐忍怒色。 「可周忠死了,满京城都知道了,他一头撞死在了承天门门前,到现在血还没从门上、砖缝里擦干净,还热乎着呢!!!」宋启迎手指缓缓发力,「朕是不是说过,离这件事远一点儿,你回来了,不要轻举妄动,老实安分地过你的日子,现在呢?你都做了什么?」 顾长思颧骨被捏得生痛,涩声道:「他死谏,他就有道理吗?」 「我什么都没做,也会有罪吗?」 宋启迎眉心微微一蹙。 「陛下,为什么不查,是谁让周忠情绪失控,又是谁告诉他是我让封珩拖延提审进度——这种无聊幼稚把戏,我还不屑于做。」顾长思咬紧牙关,「再过半个时辰,明明、明明周祺就可以回家了,前因后果都在这里,是谁在挑拨是非,难道不是最需要查明白,还周大人一个公道的吗?」 宋启迎松手了。 顾长思白皙的面上留下两道猩红的指痕,粗喘着跪在那里,宋启迎盯了他一会儿,默默地摇了摇头。 「从今天起,玄门你不要去了,回你的定北王府里待着。」宋启迎走回案前,提笔下旨,「此事立刻移交三法司,苑柯身为玄门弟子之一依旧洗不干净嫌疑,为了避嫌,他、封珩,都从这案子里撤出来。」 第91页 他将笔一甩:「下去吧。」 顾长思缓缓退出去,忽然自嘲地笑了一声。 宋启迎哪里是不查,他是不想查,周忠临死还送了他一份合心合意的礼物,他高兴都来不及,怎么会真的去刨根问底,还顾长思的清白。 重要的是,周忠死谏,血染承天门,满京华都知道,是他顾长思让这位年逾古稀的老人走投无路,为了儿子清白,竟然要以死来证,他定北王何等霸道无理,又何等视司法于无物。 三法司一旦下场,后面牵扯的事情就更多了,且不说真相如何,只怕那幕后之人再趁此机会做些什么,那真是防不胜防。 霍尘正焦急地等在西华门外。 皇宫禁地无诏不得擅入,他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生怕出了什么岔子,顾长思缓步出来时,他第一反应就是去捉人的袖子,撸上去看有没有伤痕。 顾长思拉着他上了马车,霍尘才心急如焚地开口。 「阿淮,他没把你怎么样吧?」 顾长思皮肤虽白,但痕迹褪得快,脸上被捏出来的指痕已经褪得干干净净了,但他仿佛还是能够感受到宋启迎恨不得趁机掐死他的力度。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摇了摇头:「没。」 「他只是不许我再去玄门了。」顾长思说完居然还笑了一声,这声笑讽刺意味更重,「我得回定北王府了,现在是节骨眼上,很多事情我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不能再出面。」 霍尘蹙眉看着他:「阿淮……」 「所以,霍尘,我需要你。」顾长思抬起眼,那双瞳孔里有着不容置喙的笃定和信任,「我不方便出面了,但这事儿还远远没有结束,所以,我需要你。」 几乎是瞬间,霍尘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事情是沖他顾长思来的,这只是个开头,还远远不到结束,而他顾长思从不懂低头二字是什么意思,眼下皇帝下令让他不得插手此事,可一旦脱离出他的视线,只怕有些事情会变得愈发不可控。 自此,霍尘代顾长思五感,为顾长思守着那瞬息万变的局势。 「十春楼、崔千雀一定有问题,明壶那条线索不能就这么断了。」顾长思头脑里转着多条线,反手紧紧握住了霍尘的,「三法司……或许有个人,能帮得上忙。」 霍尘攥紧了他冰凉的手指:「放心,我定为小王爷断此案。」 *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之中,顾长思唯独能有些把握的是都察院左都御史,原因无他,此人名为霍韬,正是玄门已故大弟子霍长庭的父亲。 大年初一,长安城自晌午过后开始落雪,霍府门口白雪皑皑,同石狮子一同立在雪中的还有个人影,马车自长街尽头转来,霍韬刚刚被扶下马车,就被那人影惊了一哆嗦。 「何人在我门前驻足?」 那人转过身来,肩头髮顶都披了一层薄雪,他嘴唇都有些冻得发紫,垂着眉眼拱手道:「卑职霍尘,见过大人。」 霍韬的脚步微微一顿,声音都放轻了一些:「你就是……定北王从北境带回来的那个小捕快?听说,岳大人给你指到中军都督府任职,年初四就要上任了?」 「正是,霍大人好记性。」 霍韬嘴唇动了动:「……抬起头给我看看。」 霍尘不动声色地直起腰身,在磅礴的雪雾里,他的五官模煳得看不清,霍韬拢着手炉站在另一端,像是隔着一层薄纱打量着另一个灵魂。 霍尘早知道会如此,站在那里任由他发散自己的情绪。 若说这世上谁最怀念霍长庭,那么想必非霍韬莫属,亲生骨肉英年早逝,他又与霍长庭那般相像,在这样的鹅毛大雪下,五官模煳、身形相似,怎么可能不动容。 霍韬走近了些,霍尘当即敛下眉眼:「霍大人。」 「是定北王让你来找我的吗?」霍韬声音听起来有些飘忽,「没办法,此事陛下动了雷霆之怒,定北王想要从中获得什么、插手什么,只怕难如登天。」 「卑职绝不是来为难霍大人的。」霍尘当即道,「王爷知晓轻重利害,此番卑职前来,只是希望能够探知一二消息,其他事项绝不插手,比如……究竟是何人慾盗狼王冠与降书,不求别的,只求不让王爷是最后一个知晓的便好。」 「我明白了。」霍韬迟疑了一下,还是伸出手替他拂去了肩上的落雪,又吩咐人给他拿伞,「不要仗着年纪轻,就冻在雪里,等你年纪再大些,毛病都要找上来的。」 他轻嘆一口气:「其实你不必如此,王爷也是我自小看着长大的,周忠的事我略有耳闻,知晓他不是那样性格的孩子,只是很多事情……唉,雪大,回去还是撑把伞吧。」 「是,多谢霍大人体恤。」霍尘接了伞撑开,「卑职告辞。」 「霍公子……名为霍尘?」霍韬看向他,「哪个尘?」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好,好,好。」他一连说了三个好,沖霍尘挥了挥手,「去吧。」 直到霍尘都走出很远,霍韬依旧站在那里,老僕看不过眼,上前两步道:「老爷,进屋吧,雪越下越大了。」 霍韬不答,那老僕忍不住道:「少爷已经故去多年,您何必……」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霍韬眼神翳翳,「无故人。」 第92页 * 三法司在年初二轰轰烈烈地正式调查玄门被盗一案。 苑长记虽然不能插手,但还是软磨硬泡,将十春楼的相关线索呈交给了大理寺卿,请他务必、一定、千万要重视此事,明壶在逃,身上必定背负了不少的秘密。 而崔千雀,那个明艷神秘的姑娘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她只当是真的被火烧死在后厨,又不敢细细探查尸体,哪里注意到什么面皮起边、双手粗粝的细节,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最后还是霍韬提出,无论如何,苑长记所说不无道理,让中军都督府立刻严查长安城大小城门人员往来,务必要将明壶按在长安城内,不得离开。 霍尘也因此事提前进了中军都督府,因着是岳玄林的亲自指派,又因裴青尚在此案中没能抽身而出,因此霍尘进去就被给了佥事一职,领一队人着重巡查城内可疑人士。 霍尘在外面忙得脚不沾地,夜晚踩着月色回定北王府时,顾长思却悠哉悠哉地睡着了。 他坐在桌边,腿上还搭着一卷没合上的书,单手撑头沉沉睡去了,灯火映在他的脸侧,整个人都照得暖洋洋的,看上去颇为自在悠闲。 霍尘轻手轻脚摘了大氅,走过去蹲在他面前,伸出手把他的额发拨了拨。 顾长思眼睫一颤,醒了:「嗯?回来了?」 他的声音带着初醒时的微哑,霍尘便也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回来了,我在外面跑进跑出的,小王爷看起来倒很自在呢。」 「哪里自在,要不我们换换,你来坐这活牢笼?」顾长思微哂,用手裹住了霍尘冰冷的手掌,「如何了?」 「明壶不见踪影,至于裴青和周祺,有很多人能作证他们二人在玄门被盗时就在去十春楼的路上,行踪合不上,大概能证明清白,但又无法解释他们身上的香气来源。」 顾长思按了按睛明穴:「还是得抓住明壶。那日崔千雀带来的五个姑娘房里都找了,说没有香气残留,也能发现不是会武功的人。」 「只怕人已经跑了。」 「不会。」顾长思微微勾起唇角,「你以为苑长记和封长念是傻的?当日抓住裴青和周祺后,他们俩就跟京卫指挥使司打了招唿,无论裴青和周祺是什么情况,但盗窃玄门这么大的事,绝不可能只有一个人作案,势必有同伙,为了防止生变,自当时起就在暗中戒严了,中军都督府是正式把戒严接管过来,翻到了明面上。」 「你的师弟们啊,真的挺厉害的。」霍尘手暖了,人也活泛起来,「但怎么办,我还是觉得我好累好辛苦。」 「事情结束后,会犒劳你的。」顾长思下意识摩擦着他的手背,「你想要什么?」 「我要什么,小王爷都给吗?」霍尘忽然把人拉下来,在他耳边轻呵道,「你知道我最想要什么的,小王爷,真的给吗?」 顾长思恼怒地瞪了他一眼。 手却没松开。 第41章 变故 晨光熹微,长安城还酣睡在一片浓厚的晨雾中。 一家再普通不过的农家小院,大门紧闭,与每个沉眠的早晨全无区别,可若凑近闻便能嗅到一丝诡异的血腥气,顺着并不坚实的门扉中透出。 屋内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尸体,女人一手执匕、一手捂紧了怀中孩子的嘴,刀落转手,将那孩子的哭喊与惨叫悉数拧在了断掉的喉骨里,血色喷涌,她松开了尸体,淡漠地去水盆中洗净了手。 她的眼窝深陷,像是混了异族的血,如果这个时候有人拿出外面的通缉令与她对比,那么会惊讶于那完全相同的面孔。 「明壶,你下手太狠了。」 「我本是路过的,要不是这家人一定要去报官,也不至于非杀不可。」她抖了抖手上的水珠,「成了?」 「主上的意思是,血月初升,大乱之相,明壶姑娘这一枚引信点得恰到好处。」隐藏在阴影中的男人缓缓走出,他一身金吾卫的装扮,看起来是下了夜值直接赶了过来,「只是长安反应迅速,为了防止别生枝节,只好委屈明壶姑娘避避风头,再在长安待几个时日。」 「几个时日?说好了的,此事成了,你主子会亲手把狼王冠和降书送到我手上,并送我回去。」 明壶终于转了过来,说话的功夫,她还将方才杀人的兇器洗干净了——那是一把小巧的银弯刀,平日里就拴在腰间,只会让人觉得是一把月牙形的装饰,殊不知能顷刻间要人性命。 「我流落大魏八年了,八年,人人都当我死了,为了那所谓的大业,我有家不能回,可谁知道我其实每日每夜都想回家,我想见我的父王和阿兄!我不要留在你们这个破地方!」 「明壶姑娘……啊不,公主殿下,请息怒。」男人略施一礼,「但属下还是要提醒您,您的阿兄回去还能见到,您的父王已经过世了。」 「定北王,」明壶冷冷一笑,「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早晚宰了他。」 男人眉头微微一挑,没有答话。 明壶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凑近了道:「不过说起来,我还挺诧异,八年前我刚到长安时,你和那霍长庭关系很好,怎么,他死在我们狼族刀下,你反而愿意为我们效力了?」 男人的表情霎时一沉,连唿吸都粗重了许多。 半晌,他才冷冷开口:「他不是死在你们狼族刀下。」 第93页 「他是死在大魏人……自己人的手里。」他抬眼,「我一定会为他报仇的,一定。这,就是我愿意帮主上,帮你的原因。」 * 因着任务,中军都督府给霍尘配了一把长刀,每日挂在腰间巡查,如同杀神临世,野鬼勿扰。 结果这人跟顾长思说:「我还是觉得如故枪好,只可惜长安城地界太小了,舞起来不够起劲儿,若是将来有机会真的能上战场,想必绝对是令人闻风丧胆的一柄利器。」 顾长思笑骂他:「夸如故还是夸你自己是利器呢?」 霍尘见被识破,不好意思地笑了:「都夸,都夸。」 「如故枪那你是夸对了,当年我祖父送了我两样兵器,一样双刀破金,另一样就是长.枪如故,都是用的西域进贡的上好玄铁打造,当然是宝贝,」顾长思剜他一眼,「至于人嘛……没看出来。」 霍尘一盘算他口中的祖父,立刻沖如故枪的方向拜了三拜:「失礼了,先帝爷。我怎么就看不出来了?你昨天晚上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还说我可靠呢。你再说一遍,快点儿——」 「到中军都督府要点人的时辰了,再不走,扣你工钱别找我讨。」顾长思一路把他推出了定北王府,义正言辞地下了逐客令,「快、去。」 被轰出门的霍尘面对漆黑紧闭的大门抚了抚额头,无奈地笑了一声。 一旁候着他的手下都看傻了:「霍大人……?」 「没事儿,这叫情趣,情趣懂吗?被撵出来也会很快乐的。」 这小孩名叫钟桓,不过十六七岁,天生一张笑面,干着杀人的行当,却让人看着贼喜庆,霍尘总打趣他上战场也是个吉祥物。 霍尘伸手把帽子给他扣了扣:「长大了就懂了,走着,干活去。」 这几日审讯开展得如火如荼,三法司忙了好几个灯火通明,将裴府上下、周府上下连带着十春楼都查了个清清楚楚,连窝耗子洞都没放过,但压力还是扛在中军都督府他们这些翻找明壶行踪的人身上,只要找到人,案子几乎就破得差不多了。 但干活前怎么也要吃饱饭,霍尘轻车熟路地带人往早点铺子前一坐,一群杀意浓重的兵围在一块儿吃早饭,让本想来喝口热粥的平民百姓退避三舍,霍尘扫了一圈,对着老闆招了招手。 「官爷。」 「我看那旁边有些小棚子,劳驾你帮我们把吃的端过去吧,我们去那边吃,别耽误你做生意。」 他筷子上还夹着一个包子,没等咬,说话间就被人一筷子抄走了,跟在他身边的钟桓歪头晃脑地直乐。 「德行你……」钟桓一低头,霎时露出身后那条悠长巷子,霍尘目光正与一个女人对上,那女人手里拿着带黑纱的帷帽,目光交错的一瞬间就把帽子扣了下来。 明壶! 霍尘一把推开桌子,包子叽里咕噜地飞了,喝道:「追!」 长安城除了主干道,其他的巷子实在崎岖,轻而易举就能把人跟丢,霍尘手势一打,一群人霎时分散地钻入街巷,如一群黑色乌鸦密密麻麻地扑进了森林中。 霍尘刚追到方才明壶出现的巷口,只见小巷尽头她衣摆一闪,又消失了,他立刻又跟了过去,可明壶像一只鬼魅,目光只能抓住她的一片衣袂。 这女人绝对会功夫,那巷中清浅的脚印,全然不带普通人逃跑时的慌张,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泰然处之、从容不迫。 霍尘瞄了一眼身侧的高楼,顿时心生一计,三步两步腾挪了上去。 站在高处,他能够清晰地看见明壶的身影快速移动在巷中,他快步从屋嵴上掠过,抽出长刀从天而降,利落地横在了明壶面前! 「站住!」霍尘用刀比在她的喉咙口,「把帷帽摘下来,扔一边去,别动。」 明壶身形僵了僵,随即慢慢举起双手,一只手捏在帷帽边沿,伸手一扔——那是一张男人的脸! 霍尘一愣,男人微笑道:「大人,干什么?青天白日的,我只是从巷中走过,没犯什么事儿吧?」 不可能!他分明看清了是明壶的那张脸,怎么会…… 「我可以走了吗?」 霍尘眯了眯眼,猝然出手自他下颚处刮过,又捏了捏他的喉结,如假包换,货真价实的男人。 男人彻底笑了:「大人,找男人去十春楼啊,这是干什么?」 霍尘不理他:「方才那姑娘呢?」 「姑娘?」男人疑惑道,「找姑娘也要去十春楼啊,你看我哪里像姑娘……」 霍尘的长刀带风就砍了下来! 蓦地,那男人从长袍下抽出一把长剑,强硬地接下了霍尘那咄咄逼人的刀锋,光影交错的一瞬间,男人微微一愣,还不等他开口说话,霍尘接连几刀气势汹汹地砸了下来,直教那人无法招架,连连后退。 霍尘乘胜追击,连噼带砍,刀锋刻进墙壁瓦缝之间,尖锐的摩擦声带起飞扬的灰尘,视线被扰乱,霍尘飞起一脚直接把那人踹在了墙壁上。 最后一刀,霍尘改噼为扫,趁着那男人撞得发晕,毫无还手之力,对着他的脖颈便是一记横噼,下一刻就能叫他人头滚落,血流成河。 「嗡——」霍尘调转刀锋,刀背冰冷地搁在男人的颈骨上,那冷意足以让人毛骨悚然。 「阁下还是打算装傻充愣到底吗?」霍尘厉声问,「还是想让我搜遍这条巷子,见了人,你才肯说实话?」 第94页 男人狼狈地伏在墙上:「我……我不知你在说什么,你、你是何人?」 「我是——」 「霍哥!」 霍尘明显感觉到刀背下那人身体极厉害地一抖。 钟桓他们终于赶了过来,见到这个场面吓得立刻抽刀,又在看清了霍尘压着的人后噼里啪啦地把刀摔了一地。 「葛葛葛葛……葛大人?!」钟桓反应过来,勐地抱拳,「问葛大人的安,卑职奉命巡查疑犯,误伤了葛大人,烦请勿怪。」 「什么?」霍尘被弄得一头雾水。 钟桓连忙跑近,小心翼翼地把他的长刀请下来,悄声道:「葛云,葛大人,金吾卫指挥使,天子近臣,咱惹不起。」 最后四个字道尽了此举真谛,霍尘疑惑地瞧了葛云两眼,发现那人也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霍尘扒拉开钟桓拽着自己的手,正色道:「敢问葛大人,当真没见到什么女子吗?」 葛云方才被揍得不轻,像是还没平復下来,气喘吁吁道:「不曾。」 「葛大人能和此案扯上关系,那长安城真是要翻天了。」钟桓赔着笑,一面把霍尘往回拉,「误会,都是误会,误会啊葛大人,您大人有大量,别计较,我们霍哥也是着急破案所以才……」 葛云盯住了霍尘的背影:「你叫什么?」 「霍尘,中军都督府佥事。怎么,葛大人想去告御状吗?随意。但大人也掂量掂量,怎么我明明看到个女人,忽然就变成大人您了呢。」霍尘笑笑,转头一摆手,「我绝不可能花眼,这女人一定在这里,给我搜。」 * 长安城因玄门被盗一案闹得鸡飞狗跳,整个年节都在风声鹤唳中度过,相比之下因为皇帝令旨而被迫抽身的顾长思反而显得清闲自在,祈安来通报的时候,这人正盘腿坐在围炉前煮茶。 祈安一进来还没说话,就被顾长思招唿过去坐着:「新煮好的茶,尝尝,看看我的茶道精进了没有。」 祈安端过来放在一边,忧心忡忡道:「王爷,肃王来了。」 顾长思手一顿:「二皇叔?」 祈安面有菜色地点了点头。 先帝魏文帝宋治膝下子嗣众多,但这些人里,顾长思唯独对于这位二皇叔实在没什么好感,原因无他,只因肃王是大魏赫赫有名的草包王爷,锦绣纨绔,一天天脑袋里装完风花雪月又装金银财宝,却对于家国大事只有一句志不在此。 是真的志不在此,宋启连当太子时兢兢业业,天天想着治国理政;宋启迎就算没夺嫡前也是十分挂念政事民生,唯独肃王宋启运,天天就喜欢拎鸟串巷,喝酒划拳,狐朋狗友一大堆,跟谁都能喝两杯。 肃王这个人,正事真不干,胆子真的小,当年夺嫡之事沸沸扬扬,宋启运对这位落魄的长兄虽没有落井下石,可也没有在危难之际雪中送炭,淮安王府付之一炬,剩下个年仅九岁的顾长思,他这个做二叔的也不曾过问,还是岳玄林带人回的家。 不过,不管因为什么这个时候来找他,顾长思对这帮姓宋的都是能躲则躲,因为他直觉没有好事儿。 所以他摆了摆手:「说我旧伤犯了,我——」 「长思啊——!!!」 宋启运哭丧似的大嗓门飘着就先进来了,顾长思手一抖,额角青筋突突地蹦了起来。 「长思啊,你可要救救、救救你二叔啊!!!」 宋启运今年四十二,天天只知享乐,把自己养得白白胖胖,此时一哭浑像是被捏褶了的大白馒头,还一不小心跌在了顾长思的门口。 祈安赶紧给人扶起来,顾长思从他手里把人接过,摆了摆手示意都退下。 宋启运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顾长思只好道:「二皇叔,有什么事慢慢讲,你只哭我也不明白髮生了什么啊?」 宋启运哭得说不出话,只能连连摆手。 就在顾长思耐心快要被哭得告罄之际,他终于从悲痛欲绝的情绪里挣扎出来,反手握住了顾长思的腕子。 「长思,我的好长思,我的好侄儿,二叔求求你想想办法。」他抬起那张涕泗横流的脸,「玄门被盗这个案子,万万、万万不能再查下去了啊!」 第42章 玉佩 肃王多年走街串巷、结交狐朋狗友,如今过了四十多年,最大的成就只有一件,就是出资买下了十春楼,自此坐享其成,每月定时定点就会有十春楼的帐房将银子和帐本送到肃王府。 如今十春楼被封,宋启运还没来得及哭他的银子折了一大笔,先听到了一个噩耗——目前的风声一直吹向玄门被盗案于十春楼中的姑娘有关。 十春楼被查了个底朝天,明壶一直下落无踪,万一她真的意图偷盗玄门,甚至她背后还有牵涉到大魏秘事、皇位、乃至威慑江山安稳的关系网,那么以皇帝的多疑,又会对他这个二皇兄猜忌多少。 正统与否一直是皇帝心头一根刺,也是因为那封下落无踪的遗诏,皇帝总觉得自己头顶有一座示警的铜钟,所以才对他那些皇室兄弟们隐忍不发,没能如他心意一般为了坐稳江山而除之后快。 如今相当于肃王亲自递上去了一个把柄,将自己的性命交付在皇帝手里。 顾长思听懂了,伸手把人扶起来:「二皇叔,你先别急。此时停下查案是不可能的,皇帝震怒,三法司下场,谁都拦不住这股风势。再者而言,此事尚无定论,纵然十春楼是你的,又无人能证明你和明壶姑娘有什么牵扯,你……」 第95页 他顿了顿:「十春楼里的名册,你都看过吗?」 宋启运心虚地不敢作声。 顾长思一阵无奈:「……你看过?那明壶是何等人,你也知道了?」 「我的确看过,但那么多姑娘小倌,我哪里能一个个记得清?大多都交给崔千雀了。」宋启运头疼道,「你是知道我的,这些人名我看了眼睛疼。不过这个明壶我有一点点印象,因为她模样生得好,眼窝很深、鼻樑很高,看起来父母双方应当有一方不大似大魏人。」 顾长思彻底无语:「……二皇叔,你可以把注意力放在一些该有的地方吗?三法司那边已经问过崔千雀了,崔千雀说对她的身世不记得了,只记得刚来十春楼的时候她遍体鳞伤的,过得很糟,听她说父母俱亡,后来又从匪窝逃出,身世悲惨,才可怜她救了一条命。结果你这……」 还不如崔千雀记得深刻!就知道好看好看,那满肚子里是真的一点儿正事都不放啊。 「那种地方本来就鱼龙混杂,谁会查得那么清楚,我怎么会知道!」宋启运崩溃道,「求求你了,长思,你就当可怜可怜二叔,你救救、救救我,一旦明壶落网,我就真的说不清楚了!」 顾长思蹙眉不语。 宋启运咬牙道:「是!你说得对!就算落网明壶也不一定会攀咬我,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呢。况且,疑心这种东西,需要什么实质性的证据吗?」 「你如果真的查出是明壶所为,那女人偷的是玄门里存放的狼王冠和降书!那么接下来他一定会联想到,是不是我这个皇室中人意图勾结外邦,窥伺神器,图谋不轨。」 「……他又没有证据。」 而且你是什么人他还不知道吗? 宋启运不可置信道:「你还不了解你三皇叔吗?一旦生了疑心,他需要证据吗?你父王死后,他有多忌惮我们这帮兄弟,你不知道吗?」 「退一万步讲,你父王难道当年真的想争吗?可你三皇叔,有那么一刻真真正正放下过对你父王的猜疑和对你淮安王府的杀心吗?!」 蓦地,顾长思放在案上的手骤然攥紧了。 宋启运仿佛看到了曙光,趁热打铁道:「长思,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是个孬种,我是个草包,我惜命,我怕死,我承认我是个窝囊废,但是我真的……真的不想。不想让肃王府,变成第二个淮安王府了。」 鼻端仿佛又能闻到那股熊熊烈火灼烧的味道,他的身形陡然缩小,房间都变成遥不可攀的悬崖,哭喊惨叫声连成一片,而当时的他只有那么小,只能尽全力地搂紧身边比他还瘦小的祈安,两个小小的人挤在一块儿,哭都哭不出来。 白幔还没取下,他父亲的遗体停在灵堂,而他的娘亲毫无踪影,下人说已经去寻了,让他不要跑,就站在池塘边等,这里不会被火焰烧到,千万别出声,别被发现…… 突然,他听见一个声音撕心裂肺地划破夜幕:「王妃坠崖了——」 顾长思勐地站起,宋启运被他吓了一跳,骇得不敢作声,直愣愣地瞧着他。 他的心脏突突乱跳,用力唿吸几下,才终于从噩梦般的回忆里求得了那么一丝的平静:「二皇叔先回吧,你的顾虑我明白了,容我考虑考虑。祈安,送客。」 话音未落,门就被打开了,祈安攥着双手站在门前,面色有些难看:「王爷,宫里来人传话了。」 他担忧地看了一眼宋启运:「说……陛下让肃王爷进宫一趟。」 咚。刚刚才勉强站稳的宋启运一屁股又跌在了椅子下,一脸惊恐地望着祈安,好像他是刑场上的刽子手,而那柄长刀顷刻间就能落在自己的后颈上。 相比之下顾长思就淡定得多:「他知道二皇叔在我这儿?」 「不知道,旨意到了肃王府,看见肃王没在,问了府上家丁才知道的。」祈安试探道,「王爷……要一起入宫去吗?」 顾长思沉吟片刻:「去。备我的马车,送二皇叔过去,至于能不能进去。这不还是得看陛下的意思么?」 * 明德宫里已经站了两个人了。宋启迎看到顾长思的时候还有些诧异,动了动唇似乎想问他怎么来了,但碍着那么多人的面,到底还是没问出口。 顾长思行礼后主动道:「臣出门上香,正遇见肃王殿下行色匆匆,是以带了一程,想着马车总比走路快些,不误了陛下的事。」 宋启迎笑得淡淡的:「你倒是乖觉。得了,人既然到得这么齐,二哥啊,你也别怪朕当众下你的面子了。」 肃王本就抖得跟个筛糠一样,闻言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宋启迎置若罔闻,点了点霍尘:「你说。」 「是,卑职乃是中军都督府佥事,奉命巡查长安城,搜捕明壶行踪,今日得见明壶身影,可惜还是让她逃了,万幸的是还算有所收穫,不敢耽搁,立刻呈交郭大人。」内侍捧上来一个托盘,放在肃王眼前,霍尘继续道,「敢问肃王殿下,此物你认得吗?」 肃王哆嗦着抬眼,只一眼,险些把眼珠子都瞪了出来。 那是一只玉佩,但与寻常玉佩雕花刻字不同,它做工古朴,只在中间雕了个张着血盆大口的狼首,连那两颗锋利的犬齿都做得栩栩如生,指腹用力划过都会落下血珠。 「这这这……这是?!这是!?」 第96页 顾长思都缓缓皱紧了眉头。 「看样子二哥你是认得此物,」宋启迎没有心情听他打磕巴,又指了指郭越,「你来说。」 「是,此物是狼族王室特有玉佩,世上仅有三枚,分别由老狼王哥舒裘和他一双儿女所有,如今哥舒裘和他的女儿已死,按理来说仅有的一枚,应该在远在北方的哥舒骨誓身上才是。」 郭越伸手将玉佩翻过来:「陛下、肃王殿下、定北王殿下请看,此玉佩留有小字,但臣愚钝,不懂狼族语,译不出来。」 「意思是,予爱女、狼族冰原上的明珠,公主殿下。」霍尘每说一个字,肃王的脸色就惨白一分,「卑职曾于北境任职,略通狼族文字。」 「是不是你胡乱翻译?这怎么会、怎么会?!」肃王双目赤红地咆哮,「狼族公主?哥舒裘的独女已经死了!她的玉佩怎么会在这儿?!」 「昭兴九年,哥舒裘送女入长安,路上公主暴毙,让哥舒裘勃然大怒,觉得是我们大魏心不诚,暗杀了公主,自此掀起近五年的战乱,直到三年前,昭兴十三年定北王率军斩杀狼王、押解狼王世子入京,北境才得以安定。」霍尘平静地解释,「的确,她的玉佩怎么会在这儿呢?」 「你什么意思?难不成还是我和暗杀公主之事有关吗?我有那能耐吗?!」肃王目眦欲裂道,「还是我偷盗?我这点儿见识还是有的,我知道那是狼族的东西,我怎么会偷?!我——」 「够了。」宋启迎一甩衣袖,两人骤然缄默下来,「郭越已经查清楚了。明壶,年二十二,无籍贯,但看长相有异域血统。当年狼族公主身故,尸体一直没有找到。此次偷盗又是缴回来的狼王冠和降书,一旦失窃,狼族大可翻脸不认,拒绝称臣纳贡,继续骚扰北境十二城。届时战火一起,数十万将士的命、边关的刚刚不过三年的太平就通通都全毁了!桩桩件件,你自己说,都指向什么?!」 宋启迎怒极,抓起一方砚台就丢在了肃王脑袋上:「朕平日里从不管你做什么,你爱怎么胡作非为就怎么胡作非为,堂堂皇家亲王与秦楼楚馆扯上关系,朕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可你倒好,给朕居然招来了个狼族公主当妓.子!?你哪来的胆子?!问都不问清楚就敢留下,出了事连个屁都不知道!!」 「陛下、陛下,臣是真的不知道,臣——」 「郭越!」宋启迎一脚踹开他,「给朕把十春楼所有管事的人都下狱,有一个算一个,只要有可能知道明壶真实身份的人,朕倒是要看看,到底是谁敢在朕的眼皮子下面,掩护蛮人盗窃禁物,查出来,凌迟处死!」 「陛下,陛下不要!」肃王也顾不得什么身份体面,匍匐着抱住了郭越的腿,那张保养得宜的富贵脸上涕泗横流,「陛下,求求你,不要,他们……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宋启迎惊愕万分:「你现在是要为了一个青楼女人,不顾你的亲王身份,跟朕求情吗?」 肃王哭喘着刚抬头想要分辩,宋启迎一巴掌已经扇了过来,响亮得令人不忍卒听。 殿里瞬间安静了。 剧烈的喘息声后,宋启迎咬牙切齿道:「你可真有出息啊,我的好二哥!」 顾长思抿了抿唇,刚想开口说些什么,肃王忽然跌跌撞撞地爬起来,顶着那张巴掌印跪好了。 他抹干净眼泪,像是做下什么决定似的:「陛下,我我……我,臣……臣,臣想起来了。」 「明壶是当年秋日入十春楼的,当日,是臣的生辰,所以所有的候选名单、身世,都是过了……过了臣的眼的。」他深深拜下,「是臣失察,是臣无知。」 他一脸痛苦万分的模样,叩首下去,眼泪全无声地砸进袖管里:「请陛下,责罚臣失察之罪。」 这与他在定北王府里苦苦哀求的可一点儿都不一样! 顾长思奇怪地望着这个一改常态的二皇叔,深深的疑窦几乎要把他吞没。 为什么?就因为皇帝要处置崔千雀吗? 「臣知错,只求陛下放过那些无辜之人。」肃王闷声道,「马上到陛下的万寿节了,此事已经惊扰到了陛下年节,若是再扰了陛下福祉,臣罪该万死。」 宋启迎神色复杂地抬头,正与顾长思的视线相撞。 「你想说什么?」宋启迎的眼神几乎算得上是茫然,「你知道些什么吗?」 顾长思内心一声冷笑,心道我能知道什么。 他垂眸道:「陛下明察,自陛下有旨意不许臣插手任何事项后,臣万万不敢多问一句、多行一步。方才臣不过想说,还有外臣在,肃王殿下毕竟是皇室宗亲,再闹下去,恐污了陛下贤名。」 「就这些?没了?」 「就这些。没了。」 宋启迎几乎要被气笑了,这小子估计还是在气大年初一自己把他叫进宫,勒令他不许进玄门、不许插手任何长安事务的气,这几天真的当甩手掌柜了,一问三不知,那作壁上观的劲儿怎么瞧怎么有几分故意。 一个无赖咋咋唿唿闹事,一个能臣沉默寡言躲事。 好好好,当真是好极。 就在宋启迎脸都要被气绿了时,门口内侍微微抬高声量道:「陛下,邵大人求见。」 第43章 苦药 宋启迎的脸色稍微好看了一些,眼风一扫长跪不起的肃王:「让邵翊进来。还不滚起来,在这儿跪着还不嫌丢人现眼吗?」 第97页 肃王腿软得站不起来,顾长思上前一步,抄着他的臂弯给人薅到了旁边。 刚刚站定,邵翊捧着一只精美的小匣子进来了。 他仿佛没有察觉到屋内的暗潮汹涌,也没理会一旁眼睛肿得跟两颗核桃一般的肃王,朝着宋启迎恭谨地行了一礼。 「臣参见陛下。」 「爱卿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宋启迎脸上登时雨过天晴,连眼睛里都写满了欢欣,「不是让内侍前去告知了,晚膳让你进宫陪朕一同用么?这么早就进来了。」 「是。只是快到陛下万寿节了,今日礼部拟定了些议程,臣还有些地方想请陛下示意,就提前来了。」邵翊揭开匣子,里面是一颗凝有异香的药丸,「还有……就是涉及到陛下之前让臣研制的药物之事,也有些需要请陛下的旨意。」 「那今日之事便议到这里吧。」宋启迎当即道,「肃王回府闭门思过,朕会再宣你入宫觐见的。中军都督府继续追查明壶行踪,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至于三法司那边……」 郭越会心道:「回陛下,目前已经对过十春楼相关女子的供述,也让她们辨认过玄门秘香的香气,终于在一件香囊上找见了残余的味道,根据气味浓度和消散程度,都符合她们所说的,当时明壶与她们五人以及周大人和裴大人的站位。」 「那就是周祺和裴青无罪了。没有罪过就赶紧放人回家,难不成要裴敬做第二个周忠吗?」宋启迎领着邵翊走了,「还有,那狼族公主到底是怎么回事,给朕一同查明白了。长思。」 顾长思一怔。 「三年前你前往北境戍边,朕与你约法三章,其中一条,就是狼族之事你有优先处置权,虽然当时仅限于北境之内,但如今狼族公主意外现身长安城,也算狼族事务,那便交给你查吧。」 宋启迎和邵翊一同回过头来,顾长思平静地掠过宋启迎难得柔和的目光,自邵翊面上一触即收,旋即长揖一礼。 「别再一问三不知了,周忠的事闹起来你也得避避风头不是吗?眼下周家之事已过,该你做的事,你还得做。」 宋启迎携邵翊飘然而去,没看见顾长思眼中那一瞬涌起的讽刺。 霍尘方才那一席话,表面上是在陈述狼族公主的行踪,实则不动声色地将顾长思的功绩融了进去,宋启迎对肃王那么气愤,连带着看顾长思都顺眼了很多。 他是天子,龙椅之上还有江山社稷,当边疆版图横贯在眼前时,那些正统之争也会消失不见,那一刻他就会想起眼前这个让他如此不待见的侄子,在三年前帮他夺回了北境,没让他无颜面对列祖列宗,在黄泉之下哭诉他弄丢了祖宗山河。 他也会有那么一点点过意不去的时刻,不用多,霍尘就要那么一点点就够,看,这一点点就足以让宋启迎重新放顾长思出定北王府,再度活跃在长安城中。 霍尘目的达到,大大松了口气,回去路上明显神采奕奕多了,还不忘跟顾长思讲了那奇奇怪怪的金吾卫指挥使葛云。 顾长思终于脱离了那座活牢笼,脸上的快意还没褪下,嘴唇微翘:「金吾卫……我不大熟,不过金吾卫歷来都是皇帝一手提拔,所经歷的选拔制度严之又严,按理来说不会出现什么纰漏。」 霍尘靠回车壁上:「也有可能是我多心了,罢了,总之你的困局已解,明壶之事,上到三法司,下到中军都督府,都会接着追查的。」 他顿了顿:「对了,肃王殿下当真是你恰巧碰到的?」 「当然不是。」顾长思笑意收敛了几分,「我那好二叔来定北王府找我,前脚还在哭天抹泪,说让我想想办法,他不想承担罪名,他胆小又怕死,结果后脚进了宫,一听说崔千雀要被凌迟处死,立刻又倒戈了,他那变脸之快我都怀疑是跟皇帝学过。」 霍尘思忖道:「他和崔千雀之间,或许没那么简单。」 「肯定没那么简单,崔千雀那个姑娘就不是个省油的灯。」顾长思拢起袖子,「这些日子,苑长记就没有停止过对崔千雀的搜查,反正他不用管这一档子事儿了,眼下大理寺都扑在这上头,他清闲得很,自告奋勇就去了,想来不日就会有结果。」 霍尘忽然笑了两声:「就苑大人进十春楼,跟地砖烫脚似的那模样,他真的方便查吗?」 顾长思沉默了一下:「……方便……吧。」 十春楼因着三法司查案,已经多日没有开门迎客,在喧闹的长街上显得有几分冷清。 崔千雀终于从刑部被放出来,身上还穿着粗布麻衣,一面不自在地挠着有些过敏的腕子,一面吩咐前来迎接的小丫头去给自己准备热水和火盆。 小丫头应和着去了,月光下,不施粉黛的千雀姑娘依旧艷丽动人,抬眸时讶异的眼神如同蝴蝶振翅,蓦地打碎了一夜流动的星光。 苑长记在星光的尽头等她。 手里还拎着一个布袋。 崔千雀走近了,才发现那人有些羞涩,一言不发地打开了袋子。 里面白花花的全是银子! 崔千雀震惊了——不是,她当时只是开个玩笑,怎么苑长记还真的赔她关业的亏空啊?! * 顾长思这边困局初解,立刻又来了个更大的困局。 秋长若的药配好了。 平心而论,定北王喝药多年,绝对不憷这件事儿,但无奈秋大人来送药的时候一脸自求多福的表情,还送了一包桂花糕来,是长安城西老字铺的,顾长思最爱的糕点。 第98页 「叫你原来的药不好好喝,非要加大药量才知道皱眉头,每日两顿,早晚服下,霍公子,有劳你看着些。」秋长若把东西铺了一桌面,纤纤素手敲打在食盒的提手上,怎么品都品出了几分隔岸观火的坏心思,「这次要是再不好好吃药,你等着下次还有更苦的。」 顾长思面有菜色,心虚地转移话题:「……你去看过子澈了吗?」 秋长若一讪:「谁管他,据说在刑部大牢里着风了,在家灌汤婆子喝药呢,我堂堂太医院院判,连个风寒还要我管,那我还有的空闲?」 霍尘随顾长思一同笑:「裴大人没有一哭二闹三上吊,只求秋大人一观?」 「不惯他那毛病。」秋长若说完这句话,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好啊,你们两个消遣他呢还是消遣我呢?告诉你们,没门儿!霍公子,你也别抱着心疼他吃苦的念头,想要替他瞒下一顿两顿不喝。我可跟你讲……」 顾长思一凛:「姐——」 「他那腿当年真的离断了没差什么,我们赶到的时候膝盖以下已经被那恶狼吞了,要不是我们动作快,他那膝盖下面都被囫囵嚼了,就这也养了好久。」 秋长若嘴皮子巨快:「现在的药是疏筋活络用的,他死鸭子嘴硬,天天哪里都没事,但你仔细看就知道了是不是?他左腿就是有点儿跛,跛都是万幸,再不好好吃药经络一旦恢復不良可能站不起来的。」 霍尘的脸色成功地被秋长若唬得难看下来,顾长思刚想起身求求他的好姐姐别再吓唬人了,就被霍尘一把攥住了手腕按了回去。 堂堂定北王现在嘴上被秋院判拿捏,手上被霍佥事拿捏,一身威风没地方使,只好不情不愿地偃旗息鼓。 秋长若见状,露出个得逞的微笑,知道这次必定顿顿不落了,才放心大胆地扬长而去。 她心满意足了,后果只能让顾长思受着了。那晚霍尘不负秋长若所望,亲自盯着药一点一点煎好,也不管那刺鼻的苦味儿,一路带着热气飘进了顾长思寝屋。 祈安正准备侍奉顾长思更衣,见霍尘进来了,瞬间觉得自己有点多余:「今夜……霍大人守夜?」 「守什么夜。」顾长思背对着他解衣扣,「他白天还得去当差。」 祈安不是很信,目光频频瞟着霍尘,果不其然得到了一个认可的眼神。 他当即轻手轻脚退了出去,临行前还悄悄瞥了霍尘好几眼,直觉他霍哥脸色不大对,怕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顾长思可不知道。 衣扣好巧不巧打了个结,顾长思垂眸正跟它较着劲儿,全然没察觉到祈安的位置已经换了个人。 霍尘把药放在一边,从背后环住人,轻描淡写地拨开顾长思的两只手,慢条斯理地给他结着扣子。 顾长思在他怀里一僵。 他外袍已解,只留下一件薄薄的中衣,灯光一晃勾勒出他纤细的腰身,霍尘只要眼神一晃,就能够从微敞的领子里看见顾长思消瘦的锁骨。 顾长思不自在地挣了一下:「我自己来。」 「我学绣香囊的时候手笨,打过不少结,现在解起来轻车熟路的,小王爷让让我。」霍尘贴着他说话,勾得他唿吸都不自在,「我给你解开。」 顾长思轻微地偏了偏头:「……你心情不好?」 「不好。听秋大人说完之后,替你不值,也会心疼。」霍尘紧紧地搂着他解扣子,五根手指依次从绳结中穿过,轻柔得像是在弹什么曲子,「你总说没事,我也知道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但我喜欢你,恨不得把你从层层叠叠地保护起来,任何人损伤你,我都既心疼又恼怒。」 顾长思轻笑:「我没那么脆弱。」 终于结开了,绳索自他指缝间垂落,赤色的,像是一条条错综复杂的姻缘线缠绕在他的手指间,他忍了忍,没忍住,交错着手臂把人和绳子都更紧地锁在怀里。 「可我喜欢你,你在我眼里就是任何人都不能染指、不能触碰。」 他盯着墙壁上交错的人影,他和顾长思紧紧挨着彼此,轻声细语、耳鬓厮磨,就好像真的是情人间的呢喃。 「小王爷,你之前说奖励我的,还作数吗?」 顾长思眼睫一抖:「你想好要什么了?」 「要你……」霍尘缓缓低下头,「别动。」 他的手指松开那些绳结,又慢条斯理地去解顾长思中衣领口的扣子,顾长思刚抬起手想阻拦,就听见了一声更重更沉、更不容置喙的「别动」。 鬼使神差的,他真的住了手。 于是就这么任由霍尘解开了最顶上的两颗扣子,然后剥开了那一片衣衫,露出大片肩颈,白皙的肤色在如豆灯火下几乎要灼伤霍尘的眼睛。 顾长思的手指紧紧地蜷缩了起来。 蓦地,霍尘轻语了一句:「玉檀花真的很香。」 「什么——嗯!」 霍尘单手绕到喉结处拢住他的脖颈,随即一口咬了下来! 顾长思往前一倾,扶住了桌面才没有倒下,那一刻他神魂俱震,眼瞳都在颤抖,盘桓着找不到聚焦的地方,全身心都在感受着霍尘落在自己肩上的嘴唇,灼热的、刺痛的、颤抖的。 怎么、怎么会这样……? 这明明不是什么温存的举动,可为什么…… 他后颈都酥麻了,整个人无力地喘息着,空着的那只手胡乱摸索,才发现霍尘的手已经紧紧扣在了自己的腰上,是怎么掰都掰不开的力道。 第99页 「霍尘!你……你疯了?」 「小王爷。」霍尘从他肩上抬头,低低开口,「该喝药了。」 这时候还喝什么药?! 顾长思刚想反驳,霍尘却已经松开了腰间的那只手,轻松地把药碗端了过来,另一只扣在他颈上的手往上一滑,迫使他微微扬起头颅。 「喝吧,喝完就该歇息了。」霍尘的声音仿佛带了些蛊惑,将碗沿抵上了顾长思的唇角,「阿淮,你得乖乖吃药了,我之前真以为你没事,因为你说什么我都会信,但现在我还是觉得,有些事,我得听听别人怎么讲的。」 他指腹划过顾长思的下颌:「毕竟,在这方面,我们小王爷是个小骗子。」 第44章 大忌 新的药果然又苦又涩,饶是顾长思吃惯了苦药,喝下去的时候也不禁微微蹙了蹙眉,从舌根底下都泛着苦味儿,只想拿点儿什么来压一压。 霍尘兇狠的性格又收敛了回去,转而低眉顺眼地把桂花糕抵在他唇边。 顾长思一低头叼走了,透过镜子恶狠狠地瞪他:「你属狗的?你看看这印子!」 幸亏这是冬天,高领穿惯了,也没几个想不开又胆子壮的人去扒定北王殿下的衣领,唯一一个想不开的还胆子壮到了底,正在后面心虚地盯着他肩颈处的齿痕。 「你……」顾长思自己轻轻碰了碰,「……你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癖好啊霍尘?」 他知道的不多,但或多或少都能听说过几个,越是繁华的地方越是个巨大的风月场,长安城里的纸醉金迷颳得远比顾长思想像的要厉害,他于风月事无意,可一来二去,也听说一些在风月事上很特殊的手段。 还挺疼,但没出血。 霍尘摸了摸鼻尖:「我也不知道,从前也没试过。」 顾长思一言不发地把衣服披上了,默默无声地坐在一旁咬一块糕点。 霍尘蹭过去:「生气啦?」 顾长思瞥他一眼:「滚一边儿去。」 「我不,我怕你还嫌苦,等着给你拿糕呢。」霍尘又捏了一块在手里,「清甜味儿,你喜欢?」 「嗯。那家城西老字铺开了好多年了,一直是这个味道,我曾经……」他顿了顿,「据说我曾经很爱吃,失忆之后他们也会给我买,的确还不错,可见有些东西是天性。」 「哦——所以小王爷喜欢清甜味儿是天性,我记住了。」 那他语气调笑意味太重,顾长思提起一拳,大有再说就要抡下去之意。 霍尘只好讨饶,连声道不说了,才把毛给人顺下去。 「话说回来,皇帝会怎么处理肃王?」霍尘双手搭在顾长思膝头,「真的会杀了他吗?」 「应该不至于,他也得师出有名,只要明壶不是肃王派去的,皇帝根本没有理由对肃王下杀手。」顾长思嚼着糕,眼神有点发直,是有些困了,「不过就算明壶胡乱指认,真的攀咬了二皇叔,顶多就是个终身不释,不会斩立决的,没那么严重。」 霍尘引着他往床上走:「真的吗?我看肃王吓成那个样子,以为他是必死无疑了呢?」 「他就是胆子小,再者而言,皇帝也知道他的性格,应该对他没那么多猜忌吧。」顾长思坐在床边重新漱了口,动作略略一顿,「你睡哪儿?」 霍尘轻车熟路地把人往里推:「又不是第一次同床共枕了——嗷!」 顾长思单手擒住他的脖子,朗声道:「祈安!别给我偷懒,该你干的活自己干,把姓霍的给我丢出去!」 * 诚如顾长思所言,肃王一连几日在王府闭门思过,没闹出什么动静来,皇帝也没有传召,后来都到上元节家宴了,皇帝才一道旨意把肃王宣进了宫。 再度宣进宫时三法司都在,此案拖了太久,该下一个决断,于是最终定性为明壶在逃,肃王监察不力,十春楼清查后才许再开业。 「此事,到此便罢了。」宋启迎最后掷地有声地下了定论,「朕已经给周忠上了美谥,聊表安慰。但在座的都是宗室亲族,关起门来说一家人的话,朕希望此事能够让诸位引以为戒,二皇兄纵使有千万个粗心大意,身为皇亲,国家大事之上,还是需要恪守冷静本分。」 肃王惨白着一张脸:「臣,谢陛下恩典,定当谨记陛下教诲。」 宋启迎满意道:「行了,今天是上元佳节,朕与诸位同饮,不醉不归。」 舞曲曼声响起,教坊司的舞姬们身着粉白色衣裙鱼贯而入,殿门大敞,从那飘扬的水袖中望去还能窥得见苍穹上那轮又大又圆的月亮。 薄薄的月光洒下来,映在杯中酒里被一饮而尽,顾长思放下酒杯,坐在对面的肃王面色依旧黯淡,在这样祥和喜乐的氛围中格格不入,就连他平素最喜欢的美人都无暇欣赏。 他心事重重的模样格外少见,顾长思多瞥了两眼,眼前的舞姬就如莲花灯似的打了个旋儿,让出执杯走向他的宋启迎。 「长思。」宋启迎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杯酒,三皇叔敬你。这些年在北境确实是辛苦了,此番回长安,又闹出了这样那样的事端,皇叔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顾长思给双方递了个台阶下:「陛下,臣惶恐。臣——」 「这些日子估计你都没能好好休整一下,这事儿闹得,朕是真的想让你回来躲躲懒的。」宋启迎压着他的手用了些力道,「要不这样如何,左右明壶身世还没查完,你再在长安待一阵子,好好松快松快,也不算千里迢迢白白回来这一趟。」 第100页 顾长思张了张口:「陛下,臣——」 「那就这样,北境在温知手下井井有条,你也不必挂心。」宋启迎乐呵呵地又拍了拍他,「得了,坐着吧,朕再去看看你的五叔六叔们,过两天天气暖了,朕带你们去围猎,看看你骑射功夫如何了。坐吧,坐吧。」 他心满意足地端着酒杯晃走了,顾长思魂不守舍地坐下,松开手才发现掌心已经被酒杯硌出了数道红痕,他咬紧牙关,只恨怎么没带破金刀来给他脑袋上开个瓢。 之前岳玄林就暗中敲打过他,这次归京怕是没那么容易回去,明壶之事后,他本以为是个合理的理由早日离开,毕竟此事还得往狼族那边查一查。 却不料宋启迎这么大言不惭,连个理由都不听他讲,直接就把人按在了长安城,不许走,走了便是抗旨不遵。 他愤愤抬头,与那惨澹的肃王眼神猝然相碰。 肃王哆嗦着抬起桌上美酒,慢吞吞地越过舞姬,来到了顾长思面前。 「长思,一会儿散席后,亥时末,你来一趟肃王府好不好?」他的眼皮浮肿,看上去不知道哭了多少日子了,红血丝爬满了他略显浑浊的眼珠,看起来尤为可怜,「求求你了,二皇叔有话想跟你讲。」 * 顾长思那颗心自肃王说完这句话后就没定过。 他眼皮乱跳,总觉得要出什么事,可看宋启迎开怀地大笑,甚至还主动去和肃王喝酒,他又觉得是自己多想,一顿家宴吃得他如坐针毡,散了席就赶快跑了。 霍尘接到人,看见他难看至极的脸色吓了一跳,毕竟上次宋启迎召他入宫、命他不许再去玄门时,顾长思的脸色都没有这么难看过。 马车上有备着解酒的热茶,霍尘给人倒了一点,刚嘱咐小心烫,就被顾长思一饮而尽。 「我觉得不对。」他定了定神,把家宴上的来龙去脉都讲了一遍,然后迷茫道,「还是太奇怪了,皇帝、肃王,都太奇怪了。」 霍尘对肃王没什么好印象,酒囊饭袋这四个字几乎是就是为他量身定做,但也觉得蹊跷,在宋启迎面前他先求生后揽罪,他又是那样一个胆小怕死的性格。 「苑大人查崔千雀有什么结果了吗?」 「没有,他还在跟,他——」 马车勐地一剎。 顾长思撩开轿帘,说曹操曹操就到,苑长记气喘吁吁地勒紧缰绳,高高扬起的马蹄险些踩烂了前室,少卿大人来不及喘一口气,厉声道:「崔千雀去肃王府了。」 他是在十春楼发现她行踪有异的。 十春楼近日清查,闭门歇业,帐房在柜檯后面百无聊赖地算损失,崔千雀目光扫过最下面的一行数目,毫无波澜地转眸看到一旁日日点卯的苑大人,还主动去打趣他。 「苑老大人要是知道你日日往十春楼砸银子,不会拿着傢伙把小女子这楼都给拆了吧。」 苑长记别开目光:「……不至于。」 「那我也不能平白无故地白拿你的钱,你跟我来。」崔千雀眼波一转,盈盈把人往楼上带,「来啊,苑大人。」 苑长记很惊恐,但崔千雀勾住他前襟硬把人往楼上带,一室暖房内,苑长记慌张地快要站不住,只能闭着眼睛念清心咒,崔千雀就笑了,让他别紧张,自己去取些东西,一会儿就来。 那一刻苑长记五雷轰顶,还没用他那见多识广的脑袋想像出那些什么东西,只听隔壁轻微的一声窗户响,他勐地沖了出去,却发现窗户大开,人早就不见了。 ……真他娘的会玩手段!!! 苑长记也跳窗就追,但残余的几分理智让他没有打草惊蛇,一路看她从后门钻进了肃王府。 大理寺少卿还没那么大的职权能够进王府抓人,思来想去,也只能来劫有这个本事的定北王殿下了。 顾长思也没心思开他玩笑了,那一颗心直直往下坠,嘱咐车夫道:「改道直接去肃王府。」 「还是我来吧。」霍尘把当日的银子结给车夫,让人下了车,又把苑长记薅了进来,「坐稳了,我驾马车有点野。」 饶是霍尘再快的速度,到达肃王府时,顾长思也没看见崔千雀的身影。 府内静悄悄的,原来肃王三妻四妾,王府上美人无数,从未如今日这般冷清过。四下里都是黑的,只有正厅点了灯,像是一只沉睡在黑暗里的巨兽只睁开了一双眼睛,目光灼灼地盯着顾长思的身影。 「二皇叔?」顾长思敲了敲门,得来一声应,肃王就坐在主位上不知在沉思着什么。 顾长思四处看了看:「怎么也没叫个人侍奉着,二皇叔今夜喝得有些多,还是早早喝了解酒药安置吧。」 肃王没问他为何早早地来了,像是早就预料到一般,只是沖他招招手:「我都让他们下去了,就我们叔侄俩人,长思你过来,我们说说话。」 顾长思摸索着坐下了。 肃王把人叫了来,却又迟迟不开口了,只是目光灼灼盯着他的那张脸,看了好久,忽然笑了一下:「之前,大皇兄还是太子的时候,我们平素没少打趣他,将来会娶一位什么样的太子妃,想来他性子温和,必定得娶个泼辣的,杀杀他的性子。」 「最后,竟也没想到,居然是顾大人。」 顾长思本来垂眸盯着自己的手腕胡思乱想,从崔千雀又转到了宋启迎身上,努力想从其中找出能够解释种种不安的蛛丝马迹,只有听到这一句话时,才微微愣了愣,抬起头来。 第101页 好久了……当真好久了,好像自从他父亲被贬斥、连带着母亲也一起去了封地淮安后,身边人就没有人叫一声,顾大人了。 人们都叫她淮安王妃顾氏。 可她在成为太子妃、淮安王妃之前,是通政司正三品通政使,顾令仪。 她是大魏开国以来第一位入朝堂的女人,在大魏第一美人的头衔之前,还有大魏第一才女之称。 她温和、淡然、坚韧、悲悯,与当年宽厚、温良、贤明、仁善的太子殿下宋启连相见恨晚,一见钟情,两人志趣相投、情谊相合、政见相当,从国政大事到家中私事,总能有说不完的话。 为了不辜负顾令仪的才情,宋启连也曾跪请魏文帝,让他不要在大免除顾令仪的官职,通政司隶属六部之外,绝不会牵扯朝堂结党之风。 魏文帝当时也是爱才惜才的,恩准了。 只是后来太子被废,宋启连居家迁往淮安,顾令仪也不得不从通政司被贬谪了下来。 所以……太久了,真的太久了。 「其实我原来总也想不明白,为什么皇帝对淮安王府那么记恨,大皇兄是什么样的人,谁不知道,他若真想争,怎么会由宋启迎夺走他的位子。」 「可他不会争,他是个真君子,在自己活得痛快之前,家国天下、皇家清誉、万里江山……都在这之前。」肃王笑了笑,「要不,怎么会遗诏在手,都不回京继承大统呢?」 顾长思眸色骤冷,警惕地看着他。 「你放心,放心,长思,我对遗诏的事没有兴趣,我也不会问你。我也明白,这是大忌,是你的、也是皇帝的大忌。」 他好像想坐起来,可惜手软脚软的,又失败了,只能跟一摊烂肉一样堆在那里无助地嘆气。 「我说这些,只是因为之前一直想不明白,连我都知道大皇兄的为人,皇帝那么聪明,怎么会不了解。」 「但我今天,终于……终于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顾长思双手交叉,微微前倾,仿佛即将从那波谲云诡的事情中找到一缕破解的曙光,「皇帝跟你说什么了,是不是?」 「是啊,他今天召我去,跟我说……」 「说……」 「朕可以原谅你。」当时宋启迎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朕知道二皇兄的性格,实在不像是能够容许蛮人胡作非为的人,所以,朕原谅你了。」 「但是。」他压着要谢恩的肃王,不让他起来,「朕真的想知道,一个青楼女人,为什么会让你宁愿俯首认罪,也要免除她的刑罚。」 「朕了解你,可朕并不了解她。朕相信你的性情,可朕不相信你们之间的感情。」他松了些力道,可肃王这次是真的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二皇兄,要么,你给朕看看你的决心和立场,如何?」 肃王重复完宋启迎的话,咯咯地笑起来:「听明白了吗?长思,和你一样,他相信大皇兄的品性,但他不相信为了你,大皇兄还能够无动于衷,因为大皇兄有血脉,宋启迎就觉得,就算大皇兄会为了心中道义将遗诏都忍下来,但终有一日,为了你,大皇兄也会为你博一条生路——那就是恢復正统,将他轰下帝王之位。」 「大皇兄的决心如此……」 「我亦然。」 蓦地,他勐烈地咳嗽起来,在顾长思赤红的双眼中呕出了更加刺目的血液,那血液不似常人,黑红一片,从他的口腔喷涌而出。 顾长思惊恐道:「二皇叔!?」 剧痛袭来,肃王抓挠着自己肥大的肚子,眼珠子都要凸出来了。他挣扎着去抓顾长思前来扶他的手臂,用力之大几乎要将顾长思的小臂捏碎。 他又吐出两口血,才能换得一丝说话的余力:「我并不是个合格的叔叔,当年淮安王府遭难,大皇兄曾经对我那般好,可我、可我也没救一救你。」 「我怕啊,我真的怕啊,你看,连我这般性格的人都会落得如此下场,可见老三的敏感多疑已经到了何等地步。」 「我也有点后悔,所以,临了了,我这把废物骨头若还能警示你一二,也算弥补了一点点。」 他泪眼婆娑地望向顾长思,不知是痛的还是悔的,总之泪水蜿蜒而下,打湿了顾长思的虎口和手指。 「他恨你。他最恨的人就是你。因为你让他看到了淮安王府源源不断的血脉留存,因为你让他看到了你已故的父母双亲,你让他觉得自己有罪孽,所以他……他的敏感和多疑,一定会对准你,甚至是毁了你。」 「你一定、一定要小心,」肃王的语气渐弱,黑红的血色留在顾长思的前襟,留下了一张甚至能够看清指骨骨节的掌印,「他不会放过你的……小晞。」 嗡的一声,顾长思眸子紧缩。 肃王死了。 那杯毒酒还放在一旁的案几上,无辜地映衬着月色,望着顾长思。 第45章 父母 不知道是哪个府中下人进屋奉茶时先失声尖叫的,也不知道是肃王的哪个妻妾先开始嚎啕大哭的,等到顾长思回过神时,他正逆着哭丧的人群前行,被魂不守舍地拉出了这片是非地。 他身上还挂着肃王死前呕出来的毒血,大半的衣襟上都是血迹,腥臭的、令人作呕的,他下意识想去扫清,可一动,就被人紧紧地攥住了腕子。 第102页 他抬头,是霍尘。 霍尘拉着他,拨开层层叠叠的人群,一言不发地拉着他往外走,哭喊、尖叫,仿佛都没入他的耳,他嘴角绷成一条平直的线,那双时时刻刻泛着温柔的桃花眼里尽是寒冰,一路将他带出了肃王府,推进了马车里。 进了马车,他翻出备用的衣物放在一边,伸手来解顾长思的扣子。 顾长思什么都感觉不到,只能麻木地被他摆弄着。 霍尘剥开了顾长思的外袍,露出了雪白的中衣,幸好里面没有溅上血迹,他浅浅松了一口气,把那脏污的外袍踢到一边,伸手重新给他穿好了衣服。 做完这一切,他才半蹲下来,双手拢住顾长思的手掌。 「看看我,阿淮。」 顾长思漆黑的眼珠动了动,唇角干裂。 霍尘更加用力地攥了攥他冰凉的十指:「没事了,我们回家了。」 顾长思胡乱地点了点头,又想起来什么似的,胡乱地摇了摇头。 霍尘不再说话了,紧紧地把他的手拉进自己的怀里,时而拿出来放在唇边碰碰,温润的触感唤回几缕顾长思的神魂,等到他激盪的心情平復下来时,他们刚好到了定北王府门口。 「下车吧,阿淮,我们到家了。」 顾长思用力地闭了下眼睛,说出来的话音还在颤抖:「……长记呢?」 「说是看到了崔千雀的行踪,继续跟上去了。」霍尘一下一下摸着他的手背,「不想了,回去睡一觉吧。」 「不,不回这儿。」顾长思偏头看了眼外面,定北王府门口的守卫也是宋启迎拨过来的,现在他但凡看见和宋启迎沾着缘由的人和事都会难以遏制自己的愤怒和杀心,「我们……回玄门吧。」 玄门今日没有人。 马车停在门口的时候里面都没有掌灯,只有几个按例巡查的守卫在巡逻,看见顾长思回来的时候还有些诧异,忙不迭过来请了个安。 「不用,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吧,不用管。」顾长思摆了摆手,牵着霍尘往里走,「时辰不早了,该歇息该轮班赶紧去吧。」 守卫心知肚明地递过来房间钥匙,四下里散了。 直到进了屋,顾长思仿佛才终于恢復了往日的神智,他第一反应是找水喝,好渴,遏制不住的渴,渴到也顾不得什么了,抓起桌上的茶壶就倒进了嘴里。 霍尘刚反身关门,险些被他吓了一跳,上前把水壶抢了下来:「水凉,这大半夜的,多伤身啊,我去给你烧一壶开水。」 他刚想走,顾长思指尖一动,啪地抓住了霍尘的袖子。 「你别走。」顾长思低低道,「陪我待会儿。」 霍尘心疼地望着他,轻手轻脚地放下了。 他知道顾长思不是因为怕或者恐惧,定北王上战场那么多次,手上的人命只多不少,他也不是因为什么骨肉亲情,他和肃王、或者说和姓宋的之间就没有什么骨肉亲情。 那是为什么呢……他隐隐有猜测,却不敢去验证,他觉得现在顾长思紧绷得如同一张弓,他生怕这个猜测问出口就把弦拉断了。 屋里没有点灯,一室安静,只有月色隐约地落进来,霍尘眼睛能适应一些这种幽暗的环境了,先看见的就是顾长思紧蹙的眉心。 霍尘暗暗嘆了口气,伸出食指揉捏在那里:「阿淮……」 「梁执生跟你讲过吗?」他猝然开了口,那双眼睛直直地望过来,似乎要看到他心里去,「我爹娘,是怎么死的?」 * 昭兴三年,三月十六日夜,淮安王府。 淮安王宋启连已经缠绵病榻多时了,来请脉的人从告诫他要心态平和、少思少虑,再到劝他莫沾俗物、可多去寺庙等清净地,最后终于到了一言不发,提着药箱摇头离开的地步。 顾令仪送走了医师,在角门处停了停,医师沖她长揖一礼:「顾大人,有些事,咱们之间就不多说了。」 顾令仪眼圈有些泛红,但人依旧是挺立的,让人瞧不出一丝怯懦来,她回礼道:「多谢,我知晓了。」 这些年里,她眼看着宋启连平步青云,又眼瞧着他从高楼坠落、跌到尘埃里,当时以为,贬谪至淮安、双字郡王位便已经是低到了尽头,却没想到先帝临终前的一个举动,又把他们碾了又碾。 或许魏文帝还以为自己能够力挽狂澜,想把谁扶上云端,就可以为所欲为,可他已经太煳涂了,若是往前再数个五年十年,他就会知道,那一封遗诏,不是恩典,是催命。 她和宋启连苦苦支撑了这么多年,如今,终于要到末路了。 可是…… 她走回屋内,小小的一个身影伏在榻前,手指还攥着宋启连的食指,顾长思眼睛红红的,专注地望着床榻上的父亲。 他知道府中明里暗里已经开始准备白事了,但他还是不信,他今年才九岁,父亲也正值壮年,怎么可能就要走了。想来他性子执拗,就是从小便有的天性。 这样的性格,落在这样的境地里,怕是他将来会吃亏。顾令仪伸出手,轻轻地抚了抚顾长思的鬓角,没想到这孩子根本正出神,被摸了一个激灵。 他眨眨酸涩的眼睛:「娘亲。」 「累了就去歇会儿吧。」顾令仪说话也轻轻的,看着顾长思年幼的面庞,她就升起愈发无力的难过,「这儿我守着你爹爹。」 第103页 「不,我想陪着爹爹,」顾长思攥了攥他父亲的手指,「刚刚爹爹醒过来一次,他说有话要对我们讲。」 顾令仪心底一阵寒凉,揽着他在床榻边坐了下来。 宋启连仿佛有些魇着了,眼皮下不安分的眼珠在乱转,额头都沁出了薄薄的汗意,然后勐地唿吸一窒,猝然醒了过来。 顾令仪心疼地将他望着,伸手攥住他潮湿的掌心:「别怕,是梦而已,都过去了。」 顾长思担忧地看看父母,也把手搭在两个人的手掌间,悄声道:「爹爹,不怕了。」 「我梦见了……梦见了父皇。」宋启连眼角有水迹,不知是潮的汗水还是落的眼泪,「我最近总梦见他,越来越频繁,他问我,为什么……为什么不用那件东西,他问我为什么不回到长安去?」 「可我……还回得去吗?」 魏文帝宾天后,与大魏接壤的诸国仿佛什么都知道,既清楚这个国家即将要更换新君,也知道这位新君位子来得跌宕,于是趁着这个节骨眼,他们不约而同地入侵边疆,四方都开始打仗,西域、北境、南疆、东海…… 边境侵扰不断,而讽刺的是,诸位国君翘首以待的,正是宋启连能够奉遗诏回京,继承大统。 宋启迎是个什么样的人不消说了,一旦宋启连回去,必定会兵戎相见,且不说国家还有多少余力能够让中土也闹腾起来,但只要宋启连归京,朝堂一定会动盪,届时政治紊乱,边境一慌,那才是真的兵临城下。 「所以我不能……不是不敢,是不能。」他颤声道,「在龙椅之上,欲.望之上,有更重要的东西。」 顾令仪轻声道:「殿下,不必再说了,我都明白的。」 「知其可为而为之,知其不可为而不为。」她声音放得像轻薄的蝶翼,「殿下,你没有做错什么。」 「爹爹,」顾长思枕在他的胳膊上,轻轻吸了吸鼻子,「医师说你不能再多思多虑了,你这身病都是思虑闹的,我们什么都不想了好不好?淮安很好啊,楼阁台榭,山清水秀,多看看风景,自然就开阔了。」 宋启连虚弱地抬起手,颳了刮顾长思的脸蛋儿,那时他还没脱去婴儿肥,脸颊肉肉的,像个雪糰子。 「明天的风景一定很好,」宋启连笑了笑,「只可惜,爹爹应该看不到了。大限将至,我感觉得到的。令仪,你也能感觉到的吧?」 顾长思勐地回头望向母亲,顾令仪坚韧地立在那里,只是双手骤然紧握,指甲都深深锲进了皮肉中。 她深深地唿吸一口气,没有哭,只是更加用力地重复道:「殿下,我明白,我都明白的。」 宋启连费力去拉她的手,顾令仪回过神,将带着指痕的手递给他:「那件东西……」 「我会处理好,你放心。」顾令仪摩擦着他的指节,「一切有我。」 「对不起,我本以为我可以让你……没想到,还是让你失望了。」 「殿下没有让我失望过。人这一生,总要为一些事抛却私慾,只为求成。」 顾令仪恬淡地微笑,一面被宋启连拉着手,一面轻轻拍打在顾长思的稚嫩的肩头:「阿淮,跟爹爹说说话,阿娘想起些事情,去去就回。」 说完,她就起身,将自己的五指一点一点地从宋启连手中抽出,抽出的那一瞬,宋启连的手指蜷缩了一下,像是在挽留。 顾令仪离开了,宋启连的目光贪恋地盘桓在她清雅的背影上,坠下一颗泪珠,滴落的那一刻,他转回了眼睛。 「阿淮,恨爹爹吗?」 顾长思用力地摇了摇头:「就算有些事我还不能尽懂,但我知道,父母亲相爱,父母亲爱我,身不由己太多,没办法的事。」 宋启连笑了笑:「你长大了。」 「还没,我还没过及冠礼,还是个小孩子。」顾长思抓住宋启连的衣袖,「爹爹就要离开我了吗?」 「阿淮,有句话憋在爹爹心里很久了,再不说,怕来不及了。」宋启连深深地、又不舍地望着他,「歷朝歷代,太子都是国之根基,太子动摇,国家震动,前路堪忧,但这朝不同。」 「宋启迎登基后,立了嫡长子宋晖为太子,可这一朝的根基,并不在他一个人的身上,」宋启连的手摸索到枕下,半晌,掏出一卷东西来,压在顾长思的手心,「这一朝的根基,还在于你。」 意识到那是什么的时候,顾长思眼瞳都在颤抖。 明黄色、金龙纹,是圣旨,也是…… 宋启连紧紧压下他的五指:「这一朝的风雨,这一朝的跌宕,还在于你的这儿。」 他伸出一只手,点了点顾长思的心口。 「父王……」 「有道无术,术尚可求;有术无道,则止于术。」宋启连沉沉地点着他,「父王有两件事想让你完成,第一件,就是想告诉你,道与术之间,纵然难以权衡,可我依旧希望你能够守住道心,只有这儿守住了,国家才能安定。」 「至于第二件事……」宋启连将遗诏推到他的怀里,「爹爹想让你亲自完成一件事。」 昭兴三年三月十六日夜间,亥时末,淮安王宋启连薨逝。 顾令仪当时站在门外,没有进去看见他临终前的模样,只是痴痴地立在门外,两行清泪滚落,又被她伸手抹去,一开门,顾长思才跑了出来,撞进了她的怀里。 第104页 「娘亲、阿娘……我、我没有……没有爹爹了……」 顾令仪迟钝地低下头,缓缓用手掌拢住了他的后脑。 淮安王府一夜素缟,四处都是压抑着的哭声,讣告已经快马加鞭地发回了京城,顾长思已经无暇去想皇帝会有什么反应,也不知道父亲过世后他和母亲寡母面临的将会是怎样的境地,他只是跪在灵前不停地为父亲烧去纸钱。 一大把纸钱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落入了火盆,灵堂里只有他一个人。 明日便是头七,快要到子时,他知道,父亲什么都看见了。 做完一切,他终于从灵堂里走了出来,夜已经很沉了,祈安抱着披风在外头候着他,两个小小的影子走在寂静的王府里,没走两步,便看到顾令仪一身重孝立在门边,那模样失意又伤神,不知在那里看了顾长思多久。 顾长思走过去:「阿娘。」 「快回去休息吧,多日未得好眠,人都瘦了一圈。」顾令仪整整他的领口,「明日头七,也是出殡下葬,京城的人也到了,面见客人,还是有些精神的好。」 顾长思把头埋进顾令仪的怀里,不说话,却摇了摇头。 顾令仪无奈地拍了拍他,然后对着祈安道:「我想跟阿淮单独说两句话,你稍稍等等,好吗?」 祈安当即退得远了些。 顾长思从她怀里抬起头:「阿娘?」 「阿娘知道,阿淮最近几日都辛苦了。」顾令仪蹲下来,平视着他,「不只是最近几日,从我和你爹爹被贬谪,你都挨得很辛苦。明明,明明你不用受这份罪的。」 「阿娘,我不怕辛苦的,我也不觉得是受罪。」 顾令仪搓了搓他的手,「阿淮,你要记着,无论你将来在哪里,父母都很爱你。不要怕,你的决定,就是我们的选择。」 她的语气和宋启连太像,仿佛要交代什么后事,顾长思不由骇道:「阿娘!?你这是什么意思?!三叔要对你做什么吗?!他敢——!!」 「嘴上没个遮拦。」顾令仪点了点他的唇,「阿娘不放心你,你爹爹也是,我们都不放心你。」 想来他当时还是太小,他只能读懂他阿娘眼里深沉的悲痛和不舍,和他爹爹如出一辙,如果放在现在,那么他一定能立刻反应过来,顾令仪就是在交代后事,就是在剖开心肠。 所以他当时什么都没有反应过来,只能担忧地被他娘亲送回屋中,顾令仪给他掖了掖被角,最后一次为他放下挡光的帷帐。 * 幽幽烛火跳动,顾长思很少去回忆那些事,如今骤然撕开,才发现有很多悔恨和不甘。 很多事情他没有细讲,比如淮安王临终前的第二件事究竟是让他做什么,但霍尘也不会去问,只是攥住他冰凉的手指,感受到他因为压抑痛苦而微微的颤抖。 「后来……」他嗓音干涩,清了清才能继续,「后来,头七那天,我是被救火的声音叫醒的。」 「全是火,从前厅一直烧到后院,从左厢房一路烧到右厢房,那是深夜,大部分人因为守灵了好久,都睡得很沉,于是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了。」 「祈安机灵些,鼻子特别灵,察觉到异味就把我叫醒了,我们俩跑出来的时候,淮安王府已经是一片火海。」他短促地笑了一声,像是从心肺下抽出来的一声,「淮安王府阖府上下两百余口人啊,都死了。」 霍尘想伸手碰碰他眼角的晶莹,伸到一半又作罢:「……只是走水,会死那么多人吗?」 「不会,因为有人偷盗。」顾长思讽刺地将他看着,「偷盗到淮安王府,又因为盗窃之人行踪暴露,于是杀了所有人见过他的人,因为盗窃之人没有留下任何实质性证据,除了死者身上的刀伤以外,没有任何线索抓人。官府只能拖着,到最后也是悬案。」 「你母亲也是……」 「不是,我母亲是坠崖身亡。」顾长思目光发直,「淮安王府烧起来的时候,她就已经不在了,有人说,看她深更半夜,步履匆匆,打扮隐秘,走小门出了府,没人知道她去了哪儿,所以当时府兵一半在救火,一半在找人,最后在悬崖下发现的行迹,当时已经……」 「不对,我说错了。」顾长思突然改了口,「有个人知道她去了哪儿。」 「朕知道的时候,皇嫂已经坠崖了。」 明德宫里放着一份肃王的讣告,宋启迎一夜没睡,邵翊就陪在他身边,讽刺的是,他居然和顾长思一样,想起的都是淮安王府覆灭的当年。 「暗卫回来报告说,府中上下没有寻到遗诏的痕迹,走时不小心打翻了烛台,这才着了一把火。」宋启迎嘆道,「但守在淮安王府的眼线也打探到,那一夜皇嫂带着什么东西离开了,极有可能是遗诏,于是暗卫分了一队人跟去了。」 「可是邵卿啊,或许你也会不相信吧,但是朕真的从来就没有想要过大皇兄或者是皇嫂的命。」宋启迎摸索着龙椅上的龙头,「朕只是想让大皇兄把遗诏交出来,可他先病故了,朕以为这是个契机,可以把遗诏带走,可皇嫂一路走得飞快,暗卫几次跟丢,再追到人,就追到了悬崖边。」 「她就是那样,决绝地、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甚至一句话都没有说,暗卫说她只留下了一个笑容,意味深长,他们看不懂,朕也想不明白。」宋启迎偏偏开目光,「你说,皇嫂当年在想什么呢?」 第105页 「或许……是遗诏被她妥善安置了吧。」邵翊斟酌道,「臣愚钝,顾大人心思细密,想来,可能不只是这一层。」 「皇嫂是个人才,当真可惜,但朕真的没有想要做得这么绝。朕当时还想着,只要交出遗诏,朕就给皇嫂官復原职,让长思袭他父亲的爵位,也回到长安来。」 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顾令仪是,顾长思,更是。 如今,就连肃王那草包脑袋,居然都懂了这八个字的含义。 宋启迎越来越想不通,是事情哪里早早地脱离了控制,还是他自始至终都未看清过他们的为人。 邵翊只是道:「陛下,夜深了,您今日多饮了两杯,晚睡怕会加重身体不适,还是早点休息吧。」 宋启迎伸出手,让邵翊把自己扶了起来。 走到窗边,他忽然看见外面的满月,怅然道:「也不知道,大皇兄离世那晚的月亮,有没有这么亮。顾长思肯定记得,他就是不记得被玄林带回来以后的事了,那些年在淮安王府的事,他肯定记得很牢。」 「我只记得娘亲死的那一晚,淮安阴云密布,第二天都没有放晴。」顾长思推开窗,仿佛还能听到肃王府的哭声,「也不知道明天天亮了,长安城会不会因为二皇叔,而下一场雨。」 霍尘给他披上一件大氅:「……你没有想办法,或者,质问宋启迎吗?」 「又没有证据,这些事都是我长大后慢慢才懂的,我也只是猜测。」顾长思摇了摇头,「但能让一个王府付之一炬,却已经查不出任何东西来,除了宋启迎,我想不到第二个人选了。」 「你看,二皇叔的事情也是一样,宋启迎对他的宗亲们,从来都是,宁可错杀,不能放过的。」顾长思转过头来倚着窗,「之前我总说跟在我身边会有杀身之祸,你怕是觉得我在吓你,如今你看到了,就是这样的结果。如此这般跟在我身边,你怕不怕?」 霍尘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儿。 然后一把把人拉进了怀里:「我们和他斗到底。」 「我相信淮安王和顾大人都在看着你,我,我们,都在看着你。」霍尘咬牙切齿道,「守道之路,再难、再苦,我陪你走下去,一直一直,直到真相都大白于天下,直到淮安王和顾大人可以心满意足地睡去,我都会陪着你。」 第46章 棋局 那一夜长安城彻夜难眠。 皇宫、玄门、肃王府……还有十春楼。 苑长记远远地跟着崔千雀,她的背影看起来有些仓皇,但步履还是稳的,苑长记刚想抄近路先回到十春楼等她,做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却看见崔千雀脚步勐地一剎。 「跟了一路了,苑大人,是有什么事情吗?」她的语气很凉,「更深露重的,苑大人还是早点回家吧,小女子只是要回十春楼,没有别的去处,大人尽可放心。」 「你……」他话音未落,崔千雀就转过了头,对他怒目而视。 苑长记后半截话就吞进了肚子里。 崔千雀这姑娘总是一层又一层的,之前在十春楼装得妩媚勾人是她,后来封长念来传召顾长思时,那一副不出所料的模样还是她,再后来苑长记去查,能够跟他来回打机锋、滴水不漏的依旧是她。 她像是个披了人皮的妖,为人处世是什么态度全凭她拔了什么样的皮囊,可今夜她双目赤红,泫然欲泣的模样,才让苑长记仿佛真正看到了她原本的模样。 是为了肃王吗? 主僕情……如此深重吗? 崔千雀见他欲言又止,旋即不再搭理他,一路小跑回了十春楼。 职责在身,苑长记还是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他断案为公,一些私人喜恶只能按捺于心,也就没有在那姑娘滴落一滴眼泪的时候递出去一张帕子。 崔千雀真的哪里都没有去,她把自己埋进被子里,哭得无声无息。 她还记得自己最后入肃王府时,肃王端坐在位子上,看见她的时候招了招手,让她过去坐。 他说:「我知道自己是个不成器的,没有雄韬伟略,心胸也怀不下这个天下,人人都笑我,人人也鄙夷我,朝中大臣对我避之不及,唯恐结交我就是污染了他们清贵的门楣,那个时候,也只有……」 「肃王殿下,」崔千雀打断了他,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沉重,「切莫妄自菲薄。」 「这里就我们两个,你还是如以往那般唤我吧,如此,我也可以叫你一声,小叶。」 崔千雀眼睫颤了颤:「是,世伯。」 「皇帝登基,肃清朝野,我不仅对大皇兄之死作壁上观,也没能……保一保令尊,是我怯懦。为难当时,满堂清流绕路走,唯有令尊不嫌我荒唐,愿意与我说上一二句话。我心里一直很是感激,但我……我真的……真的太无颜面对令尊了。」 「宋启迎当时责难淮安王一党,不是世伯的错。没有世伯,我即使……即使是逃了出来,也难以回到这天罗地网的长安城,难以做我想做的事情。」崔千雀认真道,「况且此次,世伯不是也在为我挡灾吗?」 「是啊,我这一把骨头,荒唐了一辈子,若是连死前,真的做不成一件事,那我才是真的没有颜面去见你父亲了。」 崔千雀一怔:「什么?」 「小叶,你家里只剩你一个人了,隐姓埋名到如今,我大概能知你要做什么,却不知道你要如何做到。」肃王转着手里晶莹剔透的酒杯,那还是他从什么秦楼楚馆里掏回来的,「可是,皇帝势大,有些事终究如蚍蜉撼树、螳臂当车,我希望无论如何,你要保护好自己,否则方兄不会心安的。」 第106页 「世伯护你最后一次,就当是曾经,我没能站出来护住你的父亲,眼瞧着你全家抄斩、流放,却依旧胆怯,这次,能够略微报偿一二吧。」 崔千雀猝然出手:「世伯!!!」 可太晚了,肃王将那一盏酒一饮而尽,他的眼睛都眯了起来,好像那是什么无上美味,可饮到最后只有苦涩。 当年……当年…… 崔千雀的泪水夺眶而出,她看着肃王喝完毒酒后沖她笑,仿佛又看到了昔日的父亲,在圣旨下达的那一日,先是告诉宣旨之人稍等,自己更衣完毕,自会接旨。 可再打开他房中的门,他已经将一杯毒酒一饮而尽,黑红的血液从他嘴角滑落,他张狂地大笑,整个府中都听得见他掷地有声的吶喊。 「君子坦荡荡!」他盯着那奉旨而来的内侍,眯着眼讽刺道,「小人长戚戚。」 「父亲……」少女的声音和崔千雀小声的哽咽重叠,她的额发散乱,急促地唿吸,「为何人生于世,如此之艰难呢?」 * 次日是个艷阳天。 肃王府的讣告也送到了顾长思的手上,传告的人去定北王府没见到人,只遇见了祈安,于是将讣告交给了他,又由祈安大早上送到了玄门里,顾长思正沉默地坐在窗边发怔。 祈安走到门口,霍尘从他手中轻飘飘地取走了讣告,转而拍了拍他的肩膀。 「还没吃早饭吧,一起吃点儿?」 「我还好,王爷他……还好吗?」 「好多了。」霍尘抖抖自己袖上的灰烬,方才他趁着顾长思还在睡,先爬起来悄无声息地把昨晚那套衣服给烧了,灰烬都扫进了撮箕里,还在外面散了半天味儿才回来,「比昨晚强多了,我跟他说吧,你先去吃饭。」 「用不着,没那么脆弱,丧仪我肯定是要去的。」顾长思回过神来,抽走了那封讣告,打开扫了两眼,撇到了书桌上,「都进来,我有些想法。」 顾长思把讣告放在桌上一角,又摆了一方砚台在第三角:「自我回京,周祺、裴青牵涉玄门被盗案,从而导致周忠自杀,京城震动,三法司下场,最后查出问题癥结在于狼族公主明壶,不知何时入了十春楼,在长安城自如行走。」 「周忠死的时候,我以为事情是皇帝做了个套,沖我来的。可后来狼族公主的事翻出来,又好像是大魏和狼族两国之间的旧帐,因为皇帝那个人就算是专权,但在国家大事上却从来不敢含煳,不会用江山社稷来谋求自己的皇位安稳。」顾长思敲了敲讣告,「可是,最后,死的却是肃王。」 霍尘沉思道:「肃王看起来像是最无关的那一个,可他一入局,却把整个棋盘都掀翻了。」 「对,因为一盘棋一般只有两方对阵。肃王入局之所以把之前所有的事都掀乱套了,是因为……」顾长思拍上一把破金刀,「有第三方执棋了。」 顾长思那边和宋启迎打得不可开交,你来我往,最后肃王一死,估计也搅得宋启迎睡不好觉。 「小王爷觉得呢?」 「我是一方,皇帝是另一方,至于第三方,我倾向于有崔千雀、狼族公主明壶,」顾长思停了停,「但她们应该都不是最后的那个人,崔千雀只是十春楼老闆,她就算有翻云覆雨手,也没办法和狼族公主搅在一块儿,她背后一定还有人。」 祈安不解:「可……肃王死了,到底是为什么呢?肃王爷没有非死不可的必要啊。」 「有的,也是因为有,所以我倾向于第三方执棋者,虽持中立,却对我们态度暧昧,对皇帝持交恶态度。」顾长思站直了,「因为肃王死,所有的人都会联想到当年的淮安王府惨案。」 如他,如昨夜未得安枕的宋启迎,如朝堂上那些知道些风头却不敢多言的文臣武将们。 淮安王府的事,宋启迎一向採取的政策都是明面上能避则避,其实暗地里小动作不断。 肃王之死表面上是意外,细细想,从周忠死谏、三法司下场开始,这件事情就被所有人关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带着走,于是幕后之人便趁众人都沉浸于狼族公主现身于长安城的时候,将肃王抛了出来。 措手不及,意料之外,最容易激发一些回忆。同样是宗亲,同样是意外亡故,哪怕那把火没有烧在肃王府,也会让所有人再度看到十五年前淮安王府上的熊熊烈火。 「诚然,皇帝吓唬过肃王,但估计他自己也想不到,肃王居然真会因为一个青楼女子自己去死,」顾长思将讣告盖在砚台上,「所以说,我觉得崔千雀也是第三方的其中一员,以及,幕后之人一定知道他们二人之间的密切关联,密切到,肃王真的会自尽。」 「但至于二人究竟是何关系……」顾长思摇头道,「还得让长记接着查下去。或许能查到,很多事情就有了一些眉目。」 霍尘突然开口:「我觉得还有一点。可能小王爷有点当局者迷了。」 顾长思和祈安一起望过来。 霍尘拿过破金刀,往砚台讣告上一压:「第三方还有个目的,他不仅要让所有人想起当年的淮安王府惨案,更要紧的是,要你再亲歷一遍。」 「除了崔千雀、明壶,我觉得第三方也有肃王,起码他是个愿意配合的态度,否则,他为何昨晚非要让你见证他的死亡,真的要让你警惕,他可以留信,甚至可以提前叫你,为什么在毒发的时候,要知道,崔千雀可在你之前就到了,那样重要的人,也待不到临终吗?」 第107页 且看昨夜顾长思的状态,就应该知道,他们成功了。 「话说回来,让你想起来、再亲歷一遍,我觉得不是为了击溃你,重复去回忆一件伤心事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但是可以……」霍尘抬起眼,目光灼灼地望着顾长思,「激起你的仇恨与愤怒。」 祈安被他话中的霜意冰得一颤。 片刻沉默后,顾长思忽然摇了摇头,自嘲道:「看来,何止是皇帝要留我,这么多人都想看我和皇帝斗个你死我活呢。」 「我们……」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如今敌人在暗我在明,既然想用我对付皇帝,总不可能一直不露面吧。」顾长思勾了勾唇角,「先继续按部就班往下推吧,狼族公主未亡之事我也得查明,可能去一趟裴府,你呢?」 「之前三法司下场查案,霍大人透露过一二消息,我还未答谢他,晚上约了要请他吃个便饭。」霍尘想了想,「白日的话要去中军都督府报到,你查她怎么没死,我还得查她在哪儿呢。」 「行,一道走吧,裴青今天估计也要去中军都督府復职了,」顾长思捏了捏后颈,昨晚脑子里全是这些事儿,一直没睡好,「祈安,你回定北王府吧,不用紧张,平日该如何便如何,皇帝短期内不至于再找我麻烦了。」 中军都督府佥事裴青大人,经歷了除夕夜关大牢、牢狱里着凉得风寒后,终于可以活蹦乱跳地回来復职了。 裴青卷进这场纷争的时候,顾长思百思不得其解,到现在依旧是,毕竟周祺入局是因为有周忠这个仇视他的人在,可他与裴府一向相敬如宾,裴青小时候总来玄门玩儿,一来二去跟他们都混熟了。 至于裴敬将军,那是个战功赫赫、威严无比的将军,从无意于党争,当年只管打仗,近两年从北境都指挥使一职上退下来后,现在只管在家种白菜土豆。 当年狼族公主「身亡」之时,裴敬尚且在北境都指挥使位子上,后来两国交战,裴敬也屡上战场,正因如此,对于顾长思这么一个对当年旧事毫无印象的失忆之人而言,裴敬是个很好的询问对象。 他敲门时裴青刚好吃完早饭出来,见到他亲亲热热地打招唿:「二师兄!」 「谁是你二师兄,你还没娶我们小师妹呢,大言不惭。」顾长思嫌弃地推开他,「令尊在吗?」 「在呢,刚吃完早饭在花园里消食,这会儿——」 「这会儿刚走到门口来,」裴敬扒拉了一下裴青的脑袋,客气行礼,「老臣见过定北王殿下。」 「裴将军。」 裴敬眼风一扫,不由得顿住了:「这位是……」 「中军都督府佥事,霍尘。」顾长思介绍道,「他入职后还未与子澈见过面,正巧今日子澈復职,就寻思着两个人一起去。」 「这样,有劳王爷挂念犬子了。」 裴敬话是对着顾长思,可目光屡屡落在霍尘面上,连顾长思都感觉到了,笑道:「怎么,裴将军是与霍大人有旧缘?」 「没有,之前听说过一些风声,说霍大人是岳太师举荐进入中军都督府的,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裴敬听顾长思挑破,便也直言了,「老臣有一句话想问问霍大人。」 霍尘忙道:「大人请说。」 「我闻故人有遗憾一件,今日相逢,请问弥补了吗?」 第47章 祠堂 嘉定之役发生在裴敬做北境都指挥使的任期内。 论到与狼族的交手,裴敬若说第二,无人敢说第一,朝廷派来个刚刚及冠的小子来做这场战役的主帅时,裴敬嘴上不表,心里还是有些不服气的。 他听说过霍长庭的名号,封号昌林,繁荣昌盛、总戈成林,他十五岁那年开始上战场,北境、西域、东海都揍了个遍,他把东瀛将首的脑袋砍下来的时候才十六岁,自此名声大噪,皇帝说他是大魏难得一遇的将帅之才。 裴敬是军人,战场瞬息万变,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数十万人的命都会填进去,所以他无所谓霍长庭到底是百年还是千年难得一遇,他只相信实打实的军功。 无论如何,霍长庭到底还是个年轻人,有些东西不是只有天赋就能做到的,积累的经验、战场上的直觉、敏锐的五感,都能在关键时刻救人的命。 但旨意已下,绝无更改之理,霍长庭之前也做过主帅,稍稍能安一些裴敬的心。 更何况这个年轻人并不如裴敬想像中那般狂傲张扬、目中无人,相反,霍长庭很谦逊,依礼彼此见过后,两人坐下来细细地谈了一场,更多时候是霍长庭在问,包括作战地势、行军方略、敌我双方的兵力粮草等情况。 裴敬一一给他在沙盘上摆了,两人越聊越投入,裴敬那些似有若无的不服气也在霍长庭耐心询问和熟练兵法下悄然化解,等到聊完,已经月上中天。 裴敬看着霍长庭那张朝气蓬勃的脸,忽然笑了:「霍小将军年纪轻轻,又逢皇恩殊荣、声名鹊起,却依旧不骄不躁,谦逊温和,是老夫之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霍长庭爽朗地笑:「裴将军何出此言呢,论军功论经验,我是实打实的晚辈,不敢对将军有丝毫轻视之意,北境作战我是有过几次,但刀剑无眼,一度轻狂那是拿将士们的命在豪赌,我就算再年轻,也知道数万万条人命都在主帅的将令之上,更不敢独断专行。」 第108页 「陛下遣我来做这个主帅,一来是为了拿我提提士气,当个吉祥物,二来是为了显示天恩浩荡,陛下的眼睛在看着北边。但我若是真的拿主帅这个身份为所欲为,那是我不懂事了。」霍长庭起身长揖一礼,「以后诸多事,还请裴将军多多提点,晚辈拜谢。」 这话既全了裴敬的面子,也给彼此一个台阶下,裴敬更是对他欣赏了几分,哈哈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霍长庭谦卑地躬身行礼,起身时山河变换、岁月更迭,裴敬只消一眨眼,便已经从嘉定关回到了长安城,对面那人再抬头时已经换了一副样貌,霍尘拱手,眼睛里有着一闪而过的疑惑。 「遗憾?晚辈与裴将军素昧平生,将军怕是认错人了吧?」霍尘温和地笑笑,「晚辈自小到大顺风顺水,若再有遗憾,岂不是太不知足了吗?」 裴敬晃神道:「那是老夫记错人了。霍大人勿怪。」 「不敢不敢。」霍尘用肩膀碰了碰顾长思,「那小王爷,我先和裴小公子走啦?」 裴青立刻道:「好啊,走走走,上次十春楼匆匆一见,我就想与霍公子好好说说话,终于逮到机会了,上我家马车吧,车上有热茶,我们喝两杯。」 霍尘眉梢一挑:「是热茶,不是热酒吧?我可不想被同知骂。」 「放心放心,我裴子澈办事绝对靠谱。」余光里,他爹一记眼刀扫了过来,裴青就像是背后有眼睛,身体一拧躲开了他爹踢过来的旋风脚,拽着霍尘跑了,「王爷,回见啊!」 「我看他也是大好了,要不怎么会这么活蹦乱跳,不是他躺床上咳嗽的时候了。」顾长思笑骂一句,转头却发现裴敬的目光依旧落在跑远的两人身上。 他轻声问了一句:「裴将军?」 裴敬猝然回神:「王爷请见谅,老臣失礼了。」 「不妨事,只是我看裴将军像是认识霍尘一样。」顾长思偏了偏头,「方才裴将军是把他当成了谁?」 苑长记、封长念、秋长若甚至是祈安,疑心到那种地步,却也不敢对顾长思说任何事,裴敬是个局外人,又一向是个直性子,有些话憋在心底不吐不快。 思忖片刻,他直言道:「昭兴十一年,昌林将军挂帅出征,老臣与他并肩作战半年有余,相见恨晚。」 「那位霍小公子身上,有昌林将军的影子。」 顾长思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咚」的一声闷响。 纵然他现在看见霍尘时,已经少有酸涩之意,但当他听见这两个名字放在一起时,还是难以遏制那种油然而生的、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和心酸。 还有一点委屈。 可为什么?他明明……不记得大师兄了不是吗? 他想不明白,却听见自己问:「将军说他曾有遗憾一件,是大师兄的遗憾吗?」 裴敬的神色变得戚哀:「……当年嘉定一役,敌军攻势极其兇勐,老臣作战数年,也未曾见过那样兇勐的火力。仿佛那是老狼王哥舒裘的孤注一掷,势要将嘉定关轰出个窟窿来。」 「昌林将军的计策没有错,排兵布阵也没有错,可胜败不全由人自主,我们能做的,只有拼死守城,守到最后发现即将全面崩溃,只能先护送百姓撤离。」 「昌林将军当年……曾经想多守一阵日子,他说虽然百姓已离、金银粮草已空,但他是个军人,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关隘上。」 裴敬长嘆一口气,哀声道:「可除了军人之外,他还有一个微不足道的私慾,他说他不想死在……起码也要、也要过了那一天,他说他不想死在那一天。」 仿佛有个锥子锲在太阳穴,头疼、连带着心脏也疼起来,相比之下那骤然尖锐的腿伤都无足轻重,顾长思紧紧攥着拳,强撑着问出那句「哪一天」。 裴敬不再看他,似是不忍:「腊月十九。」 顾长思脑子里「嗡」地一声炸开。 玄门里面设有祠堂,歷代门主与弟子身故后,除了本家之外,玄门也会令设灵位,下面会写明生卒年,后辈进香时,整个祠堂都香火萦绕。 最下边、最新摆的那一座灵位,是属于霍长庭的。 上面写的生年是大魏景宁三十六年七月十九。 卒年是…… * 裴青回来后,霍尘的担子卸了一半,可中午回到定北王府午休时还是累得够呛,原因无他,裴青那小子太能说了。 从上他家马车开始,裴青的嘴就没停过,从他打小如何混迹玄门之内、到死缠烂打求岳玄林收徒未成、再到追着秋长若的裙摆只求美人一顾,到最后无奈只能进了中军都督府就职,洋洋洒洒,连经歷带感想说了一上午,巡查的时候嘴都没停,搭着霍尘肩膀说。 「你说,我出身裴府,也是上过战场的铁血军人,论家世论能力,为什么岳大人不让我入玄门啊。」裴青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呢?」 霍尘比了个打住的手势:「你问过岳大人吗?」 「问过啊!他不说啊,只看着我乐,你说他笑什么呢?」 霍尘露出一种极其慈爱的目光:「可能他怕你进玄门,和苑长记两个人能一块儿把屋顶掀翻了吧。」 「啊?」裴青跟他走到定北王府门口,「什么意思?」 「意思说你和苑长记一个比一个吵。」一道女声落了进来,秋长若应该是刚从宫里轮值回来,太医院的官服还没换下,带着幽幽的草药香气,「霍大人头都快被你吵成两个了。」 第109页 「阿辞!」裴青跟只小麻雀一样叽喳地蹦过去,见到心上人时眼睛都亮了,「你怎么来了?」 「将军府的大少爷,这么大了还没个正样子。」秋长若伸出一指戳戳他,「叫外人看见成什么了?」 裴青无赖地说:「这里不是只有我们三个吗?没关系的,忙了一上午累不累?哎?你怎么还挎着医箱,沉不沉呀?我来帮你拿吧。」 「不沉,好了。」秋长若推开粘人精,沖霍尘笑道,「让你看笑话了。」 「无妨,郎才女貌,很登对。」霍尘做了个请便的手势,「不过秋大人不回家休息,怎么来定北王府了?方才听祈安说,小王爷今日午间留在裴府了,你若找他,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秋长若却摇了摇头:「我不找他,我找你的。」 「之前一直说要给霍大人看看失忆之症,如今有了些眉目,这就马不停蹄地过来了。」秋长若侧侧身,「这里不方便施诊,请霍大人移步,随我去玄门吧?」 霍尘微微怔然,他本以为秋长若只是碍着顾长思的颜面嘴上客套两句,却没想到人家真的把这件事情放到了心上,不仅研究了,还深入地为他想了办法。 他有些惭愧,忙道:「怎好劳烦秋大人。」 「身为医者,治病救人是我等天职,霍大人不必在意。」秋长若恬静地笑,然后一巴掌把要跟上来的裴青推开,「回家去,好好喝药,你那嗓子还带着咳嗽,就少说些话吧。」 霍尘顺从地跟秋长若走了。 裴青復职,上午他带着裴青走了一遍最近的公务,下午同知批了他半天休息,算是犒劳他多日连轴转的辛苦。 霍尘正琢磨着,一会儿施诊结束,他去给秋长若买些东西聊表感激,顺带着去一趟城西老字铺,顾长思既然如此钟爱那里的桂花糕,这几日他喝药喝得多,桂花糕吃得快,赶紧再买些。 他跟在后面思考得热火朝天,秋长若在前面不动声色地把人领进了玄门内院的最深处。 霍尘这才回过神:「秋大人,不去屋里吗?」 「不去的,这里光线比较好。」秋长若有几分心虚,但事已至此,也就狠狠心推开了面前的门。 一股香火味儿扑面而来,霍尘微怔,映入眼帘的东西仿佛与他的心脏撞了满怀,咣地一声,连唿吸都滞了滞。 「这里是玄门祠堂。」秋长若的手在医箱上攥紧了,「按理来说不能有非本门弟子之外的人进来,但是……治病要紧,来吧。」 霍尘没出声。 她转过头,看见霍尘的目光定在一块牌位上,她意识到那是什么,霎时红了眼眶。 玄门长字门大弟子,昌林将军霍长庭之位。 生于大魏景宁三十六年七月十九日,卒于大魏昭兴十一年腊月十八日。 第48章 蛊毒 霍尘回过神来时,他已经走到了牌位面前,手指轻轻地抵在刻字的痕迹中,那一瞬仿佛能透过层层叠叠的光阴,触摸到写下这些字时刻字人颤抖的唿吸和刻骨铭心的伤痛。 他轻声问:「为什么这块字迹不大相同?」 「玄门的牌位一般都是由门主雕刻,这一块……本来也是要师父刻的。」秋长若顿了顿,「被长思拦了下来。」 「他说他想送大师兄最后一程,所以上面的字是他写的。师父同意了。」秋长若直直地盯着他,似乎希冀着能从他面上看出什么,「你……应该认识长思的字吧?」 「小王爷和昌林将军……关系很是密切吧?」 说完他自己都觉得苦涩,顾长思惯用刀锋,一双手又稳又狠,而这灵位上的纹路,连他都能触摸出雕刻时里面颤抖的痕迹,可想而知当年他有多难过。 就是这样要好的师兄弟,顾长思却意外地把他忘了个干干净净,提起来时都没有了涟漪。 造化弄人,昌林将军九泉之下魂魄有知,究竟是会庆幸顾长思忘记了他而不再痛苦思念,还是会扼腕嘆息失去了至交好友。 秋长若沉默下来,对于那句关系密切的问话诡异地没有回答。 霍尘收了手指,笑道:「是我问多了,还是说正事吧。」 「不,没有。」秋长若示意他坐在一旁的蒲团上,「一会儿我需要施针来诊断你的病因,可能会有点儿痛,你跟我说说话,分散一下注意力,就不会那么痛苦。」 霍尘依言坐下:「不会打扰你行针吗?」 「虽然长记平日里话多了些,但他有些话你得听得信的。」她骄矜一笑,神采飞扬,「我可是五十年来最年轻的杏林医会榜首,闲聊而已,你得相信我的水平。」 秋长若烧了金针,示意霍尘闭上眼,缓缓地又极稳地将针刺入他的穴道。 霍尘在针刺破皮肤的瞬间开了口:「说些什么呢?秋大人不妨同我讲讲昌林将军的故事吧。实不相瞒,之前许多人都说我们二人相像,我自然不敢高攀昌林将军清名,但也实在好奇,这位少年将军是何等的风流意气。」 「长庭哥是最早入玄门的,长思九岁那年淮安王府覆灭,被师父带回来时,长庭哥已经在了。」秋长若抽出第二枚,轻描淡写地开了口,「算来应该也是九岁吧,他是霍韬大人的独子,生下来时带了病,总治不好,风吹草动似乎都能要他的命,无数医师看过都束手无策,断定他活不过十岁。」 第110页 「后来有个算命先生云游到长安城,说长庭哥名取得不好,与命格犯沖,最好从此不要叫了,把字赶紧定下来,然后送到寺里度化煞气,如此病症会好。霍大人也是没办法了,想着死马当活马医,就如那算命先生所说一一做了。」 「长庭哥在寺庙里从三岁待到了九岁,青灯古佛倒是没修,反倒跟武僧练了一身本事,身体也渐渐好起来,于是出来时就进了玄门,当时字也是取得按照玄门长字门的字辈起的,挑挑拣拣起了一个庭字,那算命先生说此字好,就这么定了下来。」 霍尘不敢笑,一笑感觉那些针都在随他颤,于是僵硬着道:「这我听长记讲过一二,还以为是谣传。」 「他那个嘴啊……」秋长若略略停了停,「接下来的一针有些疼,忍着些,不要动。」 霍尘刚刚应了一声,一阵尖锐的刺痛从嵴椎上传来,冷汗瞬间爬了他一身,又念着秋长若说的,生怕那金针刺歪一点点的穴道,于是牙关紧咬,硬生生挨了下来。 秋长若也给他时间调整:「……还好吗?」 「还好。」霍尘感觉到有冷汗从额角滴下来,忙道,「那……那小王爷和昌林将军,当时是怎样的?」 秋长若用帕子给他擦干净了汗珠,一面继续行针。 「这些是我听师父讲的,我没有亲歷过。长思当时刚到玄门时,因为淮安王府的事,也或许因为水土不服,整日整夜地发高烧,嘴里一直念叨着胡话,」她将金针再入了几分,「那时候师父也没办法一直陪着他,都是长庭哥守着。」 爹娘猝然离世,淮安王府上下二百余人的性命一夜之间消失殆尽,顾长思当年再怎么懂事也只是个九岁的孩子,那些痛苦、那些畏惧、那些委屈和倔强都在他父母的棺椁前被死死压制,因为他是淮安王府最后一根嵴樑。 等到岳玄林将他从淮安带走,他才终于不用强撑,那一口气送出来,就被这些日子压着的情绪恶狠狠反扑,烧得他如同身堕阿鼻地狱,前一刻他父母还在对他温柔的笑,下一刻宋启连的嘴角就是艷红的血,连带着顾令仪半边白骨的脸颊,他连叫都叫不出,无数只手从地狱里伸出来,拖住他的手臂、腰身、脚踝,握住他的嘴,按着他跪下。 他跪在明堂上,满朝文武双目虚无,对着龙椅上的人高唿万岁,宋启迎身着五爪金龙的袍子,阴冷地看着他。 而他抬眼,只能看见密密麻麻的灵位,从大魏开国皇帝开始,像一座高耸的山峰摞在眼前,那分量真的如一座高山,摁在他的胸口,让他直不起身。 「我是……顾家人……」高烧中他痛苦地梦呓,「我已经……已经不是宋氏子孙了,为什么……」 一只手轻轻攥住了他。 那只手比他大一点,但没有包裹住他无力的手掌,只是握住了他的一根食指,紧紧地,像那是什么宝贝一样,另一只手绕在他的背后,像是他小时娘亲在哄他睡觉,温和又轻柔。 顾长思潮湿的眼睛睁开,高烧让他双目发红。 然后他看见了霍长庭。 「不怕了、不怕了。」霍长庭的声音很温柔,谁都想不到,少年将军战功赫赫,舞刀弄枪的那双手居然这么轻柔,「阿淮回家了,不怕了,哥哥守着你呢。」 顾长思迷茫地皱皱眉:「哥……哥哥?」 「嗯,我叫霍长庭,是你的大师兄,比你长两岁多,七月的生日。」霍长庭依旧拍打着他,「你可以叫我师兄,也可以叫我哥哥,都好的,我不介意。」 虽然含义都是一样,但哥哥两个字就是会比师兄多了些心安与亲昵,或许是高烧令人脆弱,或许是霍长庭目光太清冽,或许是当年尚且九岁的顾长思还没能练就一身刀枪不入的本事,他鬼使神差地将额头抵在霍长庭温暖的掌心里。 「哥哥,我烧得好难受。」 秋长若敏锐地发现了霍尘不再说话,就在她说完「都是长庭哥守着」之后,就在她于中府穴刺入金针的那一刻。 豆大的汗珠从霍尘额头滚落,他却没如同之前那样压抑住自己的唿痛声,恰恰相反,他仿佛没有感觉到任何疼痛,只是汗水簌簌滚落,像是晶莹剔透的泪珠。 他的胸口突然勐烈地起伏起来。 秋长若捻着金针没敢动,警惕道:「……霍大人?」 「……霍公子?!」 「……大师兄!!!」 「噗——」霍尘猝然睁开眼睛,一口血直直喷了出来,他身上的金针颤颤巍巍地抖动,像是秋风下枯死的叶片,秋长若一把扶住他,看见了他眼睛里翻滚的惊慌失措。 霍尘嘴角血迹未干,鲜红刺目:「你在……叫谁?」 秋长若:「……我先……」 她目光下意识一瞥,当即被震惊得张口忘言。 她将金针匆匆收起,扶着霍尘靠在一旁休息,下一刻提着裙摆跑到了霍尘吐出的那口血边,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个瓶子,又拿金针点了点鲜血放了进去。 她做这些时,霍尘头疼欲裂。 其实方才那句话他不是对着秋长若问的,他根本没听见秋长若在说什么,当金针刺入他中府穴,当秋长若话音刚落,他仿佛骤然看到了一个画面——顾长思、年幼的顾长思团在床榻上,高烧烧得浑身滚烫,而他自己伸出了一只手,握住了他的食指。 第111页 他轻轻地哄着他,让他不要怕、让他不要哭泣,他絮絮说了很久,直到顾长思那双眼睛復又睁开,他当时还没有长大,那双眼睛也远没有现在那般凌厉,是难得一见的柔软神色。 他听见自己哄着他说:「我叫霍长庭。」 「是你的大师兄。」 「你也可以叫我哥哥。」 顾长思像是看着唯一一个救命稻草一般将他望着:「哥哥。」 剎那间,世界突然扭曲,什么东西顺着他的喉管爬了上来,他来不及反应,张口便是一片腥甜,但他明显感觉到那东西依旧没有停,落在他太阳穴上突突跳动,直到他迫使自己不再去想这件事,才胜利了似的偃旗息鼓,不再作乱。 头疼。霍尘下意识蜷缩了一下,好疼。 为什么?他为什么会站在霍长庭的视角经歷了一遍这件事,明明秋长若只是说了一句都是由霍长庭陪着顾长思,他共情能力再强,可他熟悉的人是顾长思,代入也应该是顾长思的视角,怎么会…… 他闭着眼缓缓调息,全然没注意到秋长若已经捏着白瓷瓶子走回到了他的身边。 直到她碰了碰他的小臂,霍尘才睁开眼睛。 秋长若的脸色严肃极了,他认识她以来从未见过她这样的表情,像是自己得了什么疑难杂症一样。 他虚弱地笑了下:「秋大人……」 「你原来都和什么人接触过。」秋长若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告诉我,有没有南疆的人,或者和南疆的人有牵扯的也算,一定要告诉我。」 霍尘被她这样的神色唬了一跳,脑海中迅速划过哥舒骨誓的那张脸,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中秋节时,他和顾长思去渭阳城拦截哥舒骨誓走.私,那些小贩的身体猝然爆裂,而哥舒骨誓得意地笑,指腹一捻,说是一些南疆的小玩意儿。 他敛下眉眼,没有多说。 秋长若蹙眉道:「霍大人,你这记忆根本不是什么头脑受到撞击所致,有人给你下蛊了你知不知道?!」 第49章 身份 下蛊?? 霍尘脸色也凝重起来:「什么蛊?」 「应该是浮生蛊。」秋长若长眉紧锁,「至于到底是不是,我还需要一些时间考证。」 大魏自太宗皇帝朝设立玄门,本就是因为当年收復南疆未成,无数精锐死于南疆蛊毒,所以开设玄门以对症下药,希望有一日能够攻克南疆蛊术之秘。 每一届玄门都一定会有一名医者背景出身的弟子,这位弟子一般有两位师父,除了门主以外,还有一位这脉单传的老师,秋长若自玄字门廖玄静手里接过蛊术卷宗,成为了长字门钻研蛊术之人。 她天分高,当年廖玄静就夸过她,于医术上一点即通,周身七百二十个穴位烂熟于心,南疆蛊术依经脉生长,秋长若毫不意外地成为歷任玄门中最有机会勘破此道的弟子。 但天分是一回事,她从未去过南疆,蛊术更是秘中之秘,再多的卷宗都落在纸面上,她能够接触到的东西太有限了。 他们两个的脸色都有些不好看,霍尘额发微微有些凌乱,动了动手指,从秋长若手掌中抽过帕子给自己擦了擦。 「浮生蛊的作用会是什么?」 「前尘往事,浮生如梦。」秋长若的眼神微微变了,那是种比难过更加悲凉的色彩,「就是失忆。」 霍尘拿帕子按在太阳穴,那里已经恢復了以往的平静。 他心里乱糟糟的。 当年,当年他自哥舒骨誓的地牢中醒来,前尘尽忘,当然不可能对方说什么就是什么,梁执生带他走后,他花了两年的时间去查霍家父母的死因,也同时在查自己的身份。 他真的是霍尘吗? 一开始哥舒骨誓说是自己告诉他的,后来失忆后,哥舒骨誓也查到他就是霍尘本人,再到后来梁执生也这般叫他。就算、就算哥舒骨誓在撒谎,梁执生在替他圆谎,可是他回到渭阳城见到街坊邻居,同样也这般叫他,才一点一点打消了他的疑虑。 哥舒骨誓本事再大,手也不会伸到渭阳城的平民百姓街头,温知不是傻的,定北王更不是瞎的,更何况大魏境内,哥舒骨誓连进来都要想方设法,哪里来得及为了他算计一圈。 所以他渐渐接受了、肯定了、笃定了自己的身份,直到那天回京前夕,梁执生成了第一个反口的人,才让他又有一点点动摇,不过不多,毕竟很多证据都钉在他面前。 他本以为是另有隐情罢了,但今天,他是真正感受到,或许「霍尘」这个名字的背后,是个更加庞大的秘密。 霍尘清浅地唿吸,阖着眼睛一点一点地盘之前所有的线索。 如果哥舒骨誓没有撒谎,如果梁执生也没有……那么梁执生为什么会在回京前夕突然反口?哥舒骨誓咬定了他霍尘的身份,梁执生是哥舒骨誓安插在渭阳城的眼线,他怎么会突然和哥舒骨誓不一条心? 再加上他失忆前也亲口定论过自己的身份,如果这也是真的。 如果这些都是真的…… 他眼前骤然浮现今晨顾长思摆出砚台、讣告和破金刀的桌案,顾长思声音微冷,但很笃定——因为有第三方执棋了。 他勐地睁开眼睛。 如果他的身份是筹码,他在其中与哥舒骨誓博弈,梁执生突然的反口把棋局搅乱——因为有第三方执棋了,第三方就站在梁执生的背后,或许梁执生也根本不是单纯地听从哥舒骨誓! 第112页 那个人、那个人……如果他不是霍尘,那个人却能够给他一个渭阳城的新身份,让他成功地进入霍尘这个因果里,悄无声息又严丝合缝,而梁执生或许就是那个人在渭阳城的眼睛! 他几乎想立刻跳起来回到北境,回到嘉定,向梁执生好好问一遍,问问他是不是按照什么人的命令在行事,那个人或许是北境布政三司之一,温知、褚寒、韩恩;或许更高,就在长安城里,大魏三师,岳峰、周忠、邵翊;也或许还要高,在那万人之上的金銮殿…… 可为何要给他一个与岳玄林针锋相对的身份呢? 那么……他到底是……谁呢? 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拿下了他的帕子,一点一点地擦在他的唇角,霍尘睁开眼睛,祠堂大门不知何时开了,顾长思半跪在他面前,轻轻拭去他唇角的血痕。 他们一坐一跪,没有人开口说话,顾长思目光落在霍尘那张淡色的唇上,仿佛擦得很专注,勉力克制着不让自己去回望霍尘那束欲说还休的目光。 秋长若见状默默退了出去,把门带上了。 终于擦干净了,顾长思手微微一抬,就被霍尘捞住了腕子。 「真狼狈啊,霍尘。」顾长思终于抬起眼,「我听见长若姐说的了,『普普通通的小捕快』?现在嘉定城的小捕快都会被人用蛊来对付了吗?」 霍尘喉头一滚,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你到底是什么人呢?」顾长思专注地盯着他,手指伸出来去碰他的脸颊,「裴将军说你……说你有故人的影子,可如果你真是故人,为何你这张脸我们无一人见过。可如果你不是故人……」 我又为什么会在嘉定城那夜的月色下,猝然感受到辛酸与苦涩。 「总有一天,我会查清楚的。」霍尘任由他在自己的眉骨、鼻樑与下颌上抚弄,意图找出像那十春楼的尸首一样开裂的皮肤,掀下这张假面,「等我查清楚了,我一定会站在你的面前,坦荡地告诉你的。」 顾长思闷声「嗯」了一句,反手把人带了起来:「好点了吗?」 「没什么事,你来之前我已经平復半天了,有秋大人在,你不用太担心。」 顾长思道了一句「那就好」,在一旁的水盆里洗了洗手,然后抽出三支香来点燃摆了摆,端端正正地放进香炉里。 烟雾模煳了霍长庭的牌位,两个人沉默片刻,霍尘才道:「我听秋大人说,字是你刻的。」 「之前没注意过,仔细看是我的字迹。」 顾长思隔着烟雾看了会儿,十的最后一笔似乎格外重,像是当年他拿着刀在那里停了很久,耳边又盘桓起裴敬的话,他不经意地皱起眉,闭上眼睛在心里默念了些什么,然后才转身扶着霍尘离开。 「真没事儿的,小王爷。」 「抬脚,过门槛。好好看路吧,一会儿摔倒了难不成要我背吗?」 * 霍尘回屋睡熟后,顾长思才起身离开,前去肃王府弔唁。 这几日肃王府大概是最寥落的时刻了,以往肃王走街串巷、唿朋引伴的,往往能和一大堆狐朋狗友去花天酒地,如今他死了,还是在皇帝诏进宫后死的,有些门路的都听说过一二风声,为着避嫌愣是没有一个人前去的。 顾长思到的时候,只有肃王妃搂着年幼的小世子跪在灵前哀哀哭泣。 她听到动静,转过头来,泫然欲泣地跪下:「定北王殿下。」 顾长思一把扶住她:「王妃万万不可,死者为大,而且我是晚辈,断没有受此礼的道理。」 「定北王殿下,这日子……往后可怎么办啊。」肃王妃啜泣不止,「当年、当年你是怎么熬过来的啊?这可怎么办是好?」 顾长思不由自主地看向她臂弯里的孩童,肃王的孩子来得晚,今年才不过五岁,瞪大着眼睛哭干了眼泪,只能红肿地望着他叫「哥哥」。 顾长思摸了摸他的头:「……陛下派人来过了吗?」 肃王妃搂着孩子的手更紧了些,孩子感受到母亲的发力,不知是怕的还是疼的,哇的一嗓子又嚎了出来,硬生生挤出了两滴眼泪。 「尚未……」 「因为陛下悲不自胜,一夜未眠,想着要如何做,才能够慰问几分肃王妃的伤怀。」 顾长思回头,邵翊的官府外披了一层素缟,面色戚哀,身后带着看不到尾的赏赐,他稍微侧了侧身,身后第一个小内侍一嗓子就哭了出来,身后队伍接二连三地跪了一地,肃王府剎那间悲哭声沖天。 顾长思不耐地转过头去,邵翊上前两步想同他说话,被他不动声色地躲了。 邵翊也不尴尬,转而向肃王妃和小世子行礼,一样一样地念宋启迎给的赏赐。 看,一条人命,还是亲兄弟的命,落在帝王眼里也就如此了,排场一到、体面一给,金銮殿的那位有没有落几滴眼泪,都是传话人的事了,与事实无关。 顾长思给他二皇叔上了香,躬身拜了拜。 邵翊不着痕迹地拦住了他的去路:「殿下。」 顾长思把要走的脚收了回来抬眼:「邵大人。」 「难得见到殿下,臣有几句话想同殿下讲,还请殿下移步?」 他眼下那颗小痣衬着这双狐狸眼愈发狡黠,在这样悲肃的场合下格格不入,顾长思扫了一眼浩荡的哭丧队伍,皮笑肉不笑。 第113页 「邵大人公务未完,要不改日吧?」 「就几句话的功夫,不耽误,」他低声道,「陛下的旨意是至少哭一个时辰呢,这足够臣与殿下说说话了。」 第二次了,这人怎么又亲亲热热地贴了上来。 顾长思瞥了一眼肃王的牌位,心念一转,做了个请的动作。 邵翊欢欢喜喜地跟他走了。 肃王府都是铺天盖地的白色,遥遥一望还以为是深冬落下了皑皑冰雪,可这白色怎么都暖不化,反而将温柔和煦的春风通通拦在了高墙之外。 顾长思和邵翊沿着府邸墙根慢慢地走。 「昨夜听闻殿下来了一趟肃王府?」邵翊先打破了沉默,「殿下还好吗?」 「邵大人消息够灵通的。」顾长思笑笑,「自家叔父离去,总是会伤怀,主要是二皇叔年纪不高,身体也健朗,谁知道能够因为醉酒而暴毙呢,当真是天意弄人。」 醉酒后暴毙——这是皇家给出的体面,将所有的龃龉都藏在暴毙两字之下,让人窥不出什么,但知晓内情的人只消把这几天鸡飞狗跳的十春楼和它幕后财主肃王殿下稍稍联想,就会生出一二分揣度。 邵翊始终落后他半步,是个很恭谨的距离,闻言淡笑道:「的确。」 「邵大人应该不是单纯想与我闲聊吧,之前在宫中那般直白的话都说过了,还有什么不能直言的呢?」顾长思偏头看向他,「你我之间,少些拐弯抹角比较好吧。」 「殿下,臣并非想拐弯抹角,只是在想如何与殿下开口,才算不唐突。」邵翊对顾长思的平铺直叙仿佛感觉到欢喜,眼角眉梢都是笑意,「既然如此,臣也就不铺垫了。如今京华是是非时,臣察觉到陛下仿佛不大像放殿下归北境,臣有一计,特来奉上,想助殿下早日归家。」 顾长思平静地望着他,没有任何惊诧和喜悦,也没有任何怀疑和担忧。 他就这么平静地望着邵翊,邵翊微微直起了腰,坦坦荡荡地看回来。 「你要帮我走?」顾长思笑了几声,「邵大人是陛下眼前红人,又如此懂得天心喜恶,怎会不知道陛下对我的忌讳,邵大人要站我这头,岂不是自断青云路。」 邵翊微微垂眸:「殿下就是臣的青云路。」 话音未落,一股大力袭来,邵翊尚未来得及反应,后背就狠狠地撞上了墙壁,咣地一声闷响。 顾长思骤然出手,捏住邵翊纤细的脖颈,邵翊那一瞬的讶异在接触到顾长思盛怒的目光后瞬间偃旗息鼓,他一身素服融于肃王府的白布之下,仿佛是雪地里生出来的妖精,那双狐狸眼因着顾长思的暴起而盛满细碎的笑意。 「殿下不相信臣么?」邵翊被卡得脸颊泛红,「可臣是真心实意的。」 「邵大人这真心实意,来得有多突兀、有多奇怪,邵大人自己心里不清楚么?」顾长思虎口收紧,邵翊呛出两声艰难的咳,「邵大人,当真没有别的话想说了?」 邵翊咳得眼角泛红,但犹带笑意:「殿下想听什么呢?」 「原因。」 「臣与殿下或有旧缘,不够吗?」 顾长思用愈发用力的手指来回答他够还是不够这个问题。 邵翊终于被掐得有些难受了,笑容有些颤颤巍巍的,于是努力去掰顾长思的指节,希望能获得一丝喘息的余地。 「臣……臣……」他挣扎了几下,「臣年幼时立过誓言,无论主君高坐云端还是跌落尘泥,臣……都一生一世陪伴主君左右,誓死不离。」 「如今主君死于宵小之手,为臣者,要为他的身后名誉最后一谋。」 顾长思勐地松开手指,邵翊终于得以畅顺唿吸,捂着脖颈勐烈地咳嗽起来。 顾长思手指有些发抖,但依旧恶狠狠地盯着他:「你究竟是谁?」 第50章 窒息 「昭兴四年,长安城方郜案,先督察院左都御史方堤与先大理寺卿郜宣通信,暗指今上皇位来路不正,致使方氏、郜氏两府上下获罪下狱,成年男子斩首,年幼放逐边疆,妻女没入教坊司为奴,牵连者千二百人,殿下还有印象吗?」 邵翊沖他深深一拜:「我年幼师承方大人座下,方大人曾告诉我,他侍奉了一位真君子,可这位真君子却死于宵小之手,他就连合眼的那一刻,都不曾瞑目。」 顾长思沉默下来。 方堤和郜宣都是三法司的人,以通信暗讽皇帝的罪名下狱,牵连者甚广,可这都是明面上的。 实际上,方堤和郜宣都是淮安王一党。 当年太子更易,宋启迎背后有岳玄林和周忠,宋启连背后也有方堤和郜宣。哪怕是他最后成为了败者,贬黜至淮安,方堤和郜宣都不曾动摇过对他的忠诚,在顾长思的六年淮安生活中,他们两人甚至每逢年节都会来看望,有时还带着自家孩子一起过来。 方堤和郜宣年龄都与宋启连相仿,孩子们的年纪也不相上下,方堤有个女儿,郜宣有个儿子,每每来了淮安王府,三个孩子都会嘻嘻闹闹地玩做一处。 顾长思清晰地记得,那个时候方伯伯家的女儿总喜欢坐在顾令仪的怀里,小姑娘也不过五六岁的年纪,却很认真地摸着顾令仪的髮簪,声音脆脆的,说:「等我长大了,也要做顾大人这样的女子,博览群书,才满京华,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才算不负一生。」 第114页 郜伯伯家的小子最是嘴欠,这时候总会跳出来:「得了吧,你那诗经背得还没我熟呢,还想和王妃相提并论,你把九歌十一篇都会背了再说吧!」 小姑娘就字正腔圆地骂回去:「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一众大人哈哈笑,顾令仪歪头问他:「那文榭将来有什么打算呢?」 「和我爹爹一样,辅佐淮安王、辅佐淮安王妃、辅佐小世子!」 郜文榭一把扑过来,那时候顾长思还没长起来,总能被他扑一个趔趄,有时候两个人都会滚到泥坑里,浑身都是脏的。 小姑娘就哈哈笑:「他们好像两只泥猴子!」 顾长思拉着郜文榭爬起来,听见他更大声道:「我才不是泥猴子!你见过这么英俊的泥猴子吗?」 「哎哟哎哟可不跟他们闹,走,跟叔叔去下棋,叔叔搜罗了好多棋谱呢。」宋启连光明正大地打圆场,伸手牵过小姑娘的手,唤她,「走吧,小叶。」 顾长思就在父亲和方叶渐行渐远的背影里猝然回神,原来不过是短短一瞬。 邵翊没有抬头,等着他说话。 顾长思按了按心口:「我回到长安城后的事情,就不记得了。后来在玄门修养时翻过一些关于当年旧事的卷宗,郜大人和方大人全家……无一倖免,斩首、流放、为奴。」 他说不下去了。 纵然他不记得,可是他也难以想像,当年那个骄傲的小姑娘会没为官奴、与她心心念念的理想抱负永远相隔千里,当年那个调皮的小伙子会被流放到边疆,飞沙走石又是获罪流放,他有没有活着走到边境,谁都不知道。 而那些大人,早就在残酷的皇权之下,被碾成了碎片,尸骨都捧不起来了,连个碑都没有。 没人知道当年的信是怎么到皇帝手里的,也不知道他们两个到底有没有编排皇位来路,但皇帝说有,那就是有,这就是他的绝对控制和绝对权威,若是敢质疑,那便与方堤和郜宣同罪。 也是从方郜案后,朝堂上的风彻底变了,以往有些倾向于淮安王的人闭上了嘴,成为了中立之人,中立的更加沉默,甚至暗暗投靠于皇帝,交换他们的忠诚,自此,宋启迎这龙椅才算是真的坐舒坦端正了。 邵翊冷冷一笑:「是啊,臣当年也小,可是恩师满门惨死,我本来答应过他,待我学成,待他年老,我便会接替他陪着淮安王殿下的位子,继续辅佐淮安王世子。」 「所以,殿下,之前您问臣为何只唤殿下,因为在臣心里,您不只是定北王殿下,更是……」 「邵大人。」顾长思打断了他,「慎言。」 「殿下……」 「邵大人自称是方大人弟子,那么本王也想请问邵大人,既然如此,为何又要回到长安城,站到皇帝身边去呢。」顾长思压住翻滚的情绪,探究地看着他,「你现在可比岳大人还要得皇帝信任,那么你……想做什么?」 邵翊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殿下猜不到吗?」 「还是说,殿下难道不想和臣做一样的事情吗?」邵翊眯了眯眼,「古往今来,有多少帝王求长生,又有多少,正是折在这上头了呢。」 * 霍尘一觉睡到了黄昏时分。 他醒来时感觉骨头都躺酥了,随意动一动便吱嘎作响,正揉着后颈时,顾长思回来了。 他从肃王府回来后洗了个澡,发梢还有些滴水,走动间都是皂角的清香味儿,只有靠得近了才能闻到熟悉的玉檀花香。 「小王爷,你是真的被玉檀香腌入味儿了。」霍尘从他手里拎过帕子,拍拍床沿示意他坐下来,伸手给他擦头髮,「真的很香。」 顾长思任由他动作,霍尘悄悄勾头看了一眼,发现这人把眼睛都闭上了,很疲倦的样子。 这些天发生了太多事,顾长思眼睛下都是淡淡的青黑,甚至他们回到长安还不到一个月。 霍尘用手攥他的发尾:「累了?要不要上来躺躺?」 「霍尘……」 「嗯。」霍尘轻声应他,「在呢。」 顾长思睁开眼睛,把头髮从霍尘的手里拎出来,静静地和他对视。 霍尘被他看得发毛:「怎么了啊?」 「你留在长安城吧。」顾长思突然道,「中军都督府本就适合你,我觉得明壶这事儿若是正月里还没结束,应该就会重新移交回京卫了,你也就正式能够接手中军都督府的本职。」 「而且,如果你真的和大师兄、和玄门有什么关联,留在长安城,你还有长若姐帮你解蛊,就有早一日恢復记忆的可能。」 霍尘不由自主地收紧了五指:「小王爷是……什么意思啊?」 顾长思垂下眼睛:「就是这个意思,我带你回长安,梁执生担心这里波谲云诡的,你会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但我看你适应的很好,甚至说不定本身就是这里的人,由此,你实在不该跟我再沉沉浮浮没个定数。」 「你让我离开你。」霍尘眼神彻底冷下来,「是这个意思吗?」 顾长思被他话里的冷意冰到,不由自主也冷肃下来面庞:「对。你当时进我王府当护卫,一直都说不求前程、不慕回报,可我不能眼瞧着有大好的前程却依旧拴着你不让你走,更何况你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霍尘直勾勾地盯着他,似乎想从那眼睛里看出些许动摇。 第115页 可是没有,顾长思的眼睛太沉重了,一如他的性格,说一不二,坚硬如冰,今天这段话他也绝不是临时起意,估计从肃王府弔唁回来就开始想了,说不定更早,在他听到秋长若和自己对话的时候,在他听见裴敬说自己身上有故人影子的时候。 可越早,霍尘就觉得越生气。 凭什么啊?自己说过一千次一万次要跟他站在一块儿,定北王是今天和药一块儿囫囵下肚了吗?! 两人沉默地对视,半晌,顾长思先挪开了目光,用脚去勾榻边的靴子要穿上。 霍尘硬邦邦道:「顾长思。」 顾长思一僵,不可置信地转过头来:「你叫我什么?」 「顾长思。」霍尘看着他,又叫了一遍,「想说我放肆吗?还是想说我逾矩?我来到你身边大半年,除了王爷、殿下以外的称唿,按照规矩来讲都不该有吧。可我都叫过你什么?」 「我叫你阿淮。阿淮,这两个字,往近数三年、往远数五年,怕是都没有敢这么叫你吧,包括岳大人。」霍尘凑近了他,不由分说地攥紧了他的胳膊,「可你从不反对,从不说我不该这么叫你,你也愿意告诉我,关于你的失忆,你的腿伤……」 「腿伤是你自己执意要知道的。」顾长思打断他,「当夜,我说让你出去,你不走,我说不让老医师看,你也不答应。是你自己执意要知道,不是我要告诉你。」 霍尘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怎么,堂堂定北王,在自家府邸里,真的想做什么,还要听我一个小小护卫的?」 顾长思愣了下神,就这么一不留神,霍尘猝然伸手,勾着他的下巴把人扯了过来:「你也不是这么乖的性格吧?那么我可不可以理解为小王爷在欲迎还拒呢?」 他力气大,顾长思被他箍得动弹不得,在北境时霍尘还有所收敛,回到长安他是越来越放肆,上次吃药不提,这次更甚,顾长思挣扎了两下都没甩开,反而发尾的水珠挣了霍尘一脸。 顾长思盯着他眼睫上挂着的一颗小水珠,冷笑出声:「你胆子见长。」 霍尘搂紧了他的后背,让他整个人都扑在自己怀里,无从着力:「小王爷自己宠出来的。」 「本王宠你?」顾长思伸出手去,松松地掐住了霍尘的脖子,「我宠你?喜欢你才宠你,你什么意思?我喜欢你吗?」 「你不喜欢我么?」霍尘感受到他在用力,他越用力霍尘笑容越盛,跟个找虐的一样,张狂得快要不像他了,「否则,你怎么会想要推开我呢?」 「谬论,我喜欢你所以要推开你,我怎么这么没事找事。」顾长思虎口摩擦在霍尘的喉结上,「放开我。」 「皇帝不让你走了是不是?」霍尘搂得更紧,「而你要走,是不是?」 顾长思这次是真的愣住了。 他一动:「祈安跟你……」 「他什么都没跟我说,但这不难猜啊。」霍尘笑眯眯的,映进他的眼睛里,「长安已成混局,而你目前在此局中眼下太过被动,若是想要看清楚,就得稍稍抽身出来,才能静观其变。」 「皇帝叫你回来,绝不是只为了过个生辰,否则周忠之死,他不必那么快就来问你的责任,哪怕是查他都要先把你关起来——他在揪你的错处,既然要揪错,就不可能放你离开。」 「你们二人所求完全不同,而你从肃王府回来突然想让我留在长安,就说明你想动心思走了,否则不必用『留』这个字眼。让我猜猜,不是你自己想到了破局之法,就是又有第三方之人来向你投诚了,两种情况都有可能,但我倾向于后者,因为如果是前者,你不会这般匆忙。」 「世人大多以利换利,第三方执棋者铺了这么一个大摊子,绝不可能单纯只为了你做什么,他、或者说他们有想要的东西,需要借你的手,才能达到目的,而这件东西很危险,危险到你都有些担忧退路,所以第一件事,是想把亲近之人推开,一如之前在嘉定,你劝告我离你远一些。」 顾长思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霍尘真的了解他,也真的聪明,前因后果他只消知道一点点,就拔出萝蔔带出泥,全都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的确,他现在没有办法全然相信邵翊说的是真的,也不敢全然相信他真是方堤的弟子,但他给自己准备的身份、他的野心、他对皇帝性命的虎视眈眈,这些让顾长思不得不做准备,真的到了那一步,宋启迎只怕会临死也要反扑一口,剜下顾长思半条命来。 而且邵翊问到了他的心坎上。难道他就不曾想过要将那个人、那个九五之尊的人……拉下来吗? 这世间除了他,怕再没人如此清楚,谁才是最该坐在上面的人。 「不过你真的捨得吗?」霍尘把他松开的五指再度拢在自己的脖子上,带着他的手指发力,「捨得推开我,捨得让我离开你,如果你捨得,现在直接掐死我吧,反正我捨不得,留着我也是空相思,很痛苦的。」 他就是在这样半窒息的感觉下,一点点凑近了顾长思的唇,吐息都喷洒在顾长思的唇缝中:「还是,小王爷来好好疼疼我。」 第51章 离京 「霍尘。」顾长思禁锢他的那只手松开了,「这不是疼不疼你的问题,也不是喜不喜欢你的问题,你懂得的,对吗?」 「你和我,都需要一些时间,去把一些事情弄清楚。」顾长思抬起眼瞧他,「我们都需要一些时间。」 第116页 「北境风霜太大,如故枪好不容易再试锋芒,不在长安城里一枪挑迷雾,太可惜了。」顾长思的拇指轻轻抚摸在霍尘的唇角,「等着我,本王一诺千金,我会回来的。」 霍尘眼里的光渐渐黯淡下来,渐渐被一些复杂的情绪覆盖:「小王爷……」 撒娇讨好是表面上做给他看的,担忧和畏怯才是真正的。 他担忧顾长思的处境,更畏怯顾长思的涉险。 这个人,眼前这个人都说他与淮安王并不相像,他性子硬、烈、如同那一把破金刀一样宁折不弯,他站在那里,什么都憾不动他。 若是这样一副躯壳,再配上一副以万物为刍狗的心肠,那才会真正让宋启迎睡不着觉。 可惜了,纲常礼法为基,天道人伦为骨,芸芸众生、万里山河,都压在顾长思的心头,那些属于淮安王真君子的风骨,没在顾长思的眉眼上停留,却结结实实地在他的风骨中万古长青。 霍尘轻轻咬了一下顾长思的手指:「请你……一定保护好自己。」 顾长思用指尖碰到了他柔软的舌,一触即收:「我会的。」 * 七日后肃王下葬,宋启迎派邵翊全程跟礼,直到午时邵翊方归,明德宫刚撤下午膳,皇帝带着饭饱后的闲适,正听着钦天监的人来禀告。 邵翊瞥见孟声的影子,在殿外停下了脚步。 当年他做钦天监监正时,孟声为监副,两人的配合天衣无缝,孟声是个很有才华的人,但多数时候都不声不响地做自己的事情,看起来像是钦天监里一缕星辰落下的影子。 他赏识孟声,孟声也感念他的知遇之恩,两个人同进同出久了,几乎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的意思。 果然,他听见孟声在里面徐徐禀报:「陛下,其他事情倒无妨,只是有一异相,臣不敢耽搁,匆忙来报。」 宋启迎闻言微微坐直了:「监正但说无妨。」 「是,陛下,臣今日夜观星象,发现自定北王回京以来,七杀星异常明亮,其光芒之盛,与北方紫微星光芒相冲,不大妥当。」 宋启迎思忖道:「怎么说?」 「回陛下,定北王殿下的生辰八字臣拿去测算过,正是七杀入命宫之人,再加上定北王回京以来,长安城血光之灾不断。恕臣直言,殿下回来的时机并不对。」 宋启迎道:「朕倒是没想过这一层,那又如何破解?」 「并无大碍,定北王殿下本就是天家血脉,并不会紊乱大局之相,但是停留下去,只怕还是会惹出是非。」孟声长揖一礼,「臣愚见,请陛下让殿下离京,此事便可解。」 「啪」,宋启迎手上转着的碧玺珠停了。 孟声心底一沉,硬是撑着没敢动。 半晌,宋启迎声音沉沉响起:「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法子了?」 「陛下,臣惶恐,只是陛下万寿节将至,臣怕出纰漏,才想着能够尽早将殿下送离长安,以免于陛下功德有损。」 宋启迎没再说话。 明德宫里落针可闻,只剩下毯子上的羊毛密密麻麻地戳在孟声的掌心,他手心出了汗,遇水后的羊毛软趴趴地伏在地面,像是他跪伏下来的身体。 「朕知道了。监正回去吧。」宋启迎摆了摆手,神情瞧着有几分落寞,「若是能有旁的法子,记得再来报知朕。」 「是,臣告退。」 孟声恭谨地退了出去,在门口与邵翊对视的一瞬间,整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邵翊拍了拍他的肩膀,孟声轻缓地摇了下头,两人的动作不过瞬时之间,微小的几乎不可察觉,仿佛只是两个人目光交错,就着礼数互相打了个招唿一般。 一切尽在不言中。 邵翊进去时,宋启迎还维持着那个姿势没有动,手指张开撑在额角,像是开始犯困了一样,但说出来的话还口齿清晰,条理顺畅。 「孟声跟朕说过定北王的事了,你方才在外面等着,应该也听见了吧。」宋启迎没有睁开眼睛,自顾自道,「朕有时候是真的想不明白啊,到底顾长思才是命犯七杀之人,还是朕。」 「陛下是真龙天子,何有命犯七杀之说呢?」 「邵卿,或许朕真的把你当成是仙人化身,所以有时候在你面前,朕才觉得松快,才能说几句真心话。」宋启迎缓缓睁开眼,却没有看他,「二皇兄的后事,办得还好吗?」 「陛下仁慈,追封了美谥,并且将肃王葬在文帝陵中,父子团聚,陪葬品无数,自然是办得极好了。」 「可朕是真的不敢看啊。不止是二皇兄,大皇兄和大皇嫂也是,朕是真的不敢看啊,每看一次,朕都觉得惶恐。你说,明明已经无人敢置喙朕,可朕为什么还是年復一年,担忧更甚呢?」 邵翊适时沉默下来,他知道这个时候宋启迎并不需要他的回答。 「朕有时候是狠了些,可最开始狠的人不是朕,若不是父皇当年妄图復立废太子,朕又何必……到头来,真正被捨弃的,是朕。」宋启迎嘆道,「罢了,罢了!二皇兄已死,朕还能怎么样呢?」 邵翊这才开口:「陛下的意思是……」 「放长思走吧。事已至此,天意如此,朕还能说什么。」宋启迎终于坐了起来,「万寿节快到了,让他在万寿节之前,赶紧离开长安。」 旨意下来的时候霍尘并不在玄门中。 第117页 他自从为了表示感谢,请过霍韬吃一顿便饭后,就总被霍大人拎着去下棋喝酒,本来他还担心老大人年岁高了,不得贪杯,谁知道霍大人酒量比他好多了,甚至喝多了还能和他下棋,越醉越勇,杀得他退无可退,只能认输。 是以只有顾长思自己领了旨,这旨意和苑长记来北境带他回长安时一样急匆匆,只不过当时是让他急匆匆地滚回来,现在是让他急匆匆地滚回去。 万寿节是二月初四,还有十天,顾长思就得离开长安,回到嘉定城。 苑长记当然知道是好消息,但还是假模假式地揽着顾长思的肩膀嚎:「长思啊,我们三年没见了,结果就相处了这么几天啊,我还干了好几天的活没见到你人啊,你不想我吗?你想的吧想的吧想的吧。」 顾长思一把把人扒拉下来,免得把圣旨哭湿了:「你干了好几天你也没个成果,崔千雀到底怎么回事你弄明白了吗?」 「我在努力了,真的,这姑娘太难查了,她的祖籍都不在这儿,再加上十春楼那种地方太多无身份来路的人了,长安无从下手啊。」苑长记笑嘻嘻地凑过来,「不过,还真的被我逮着了个机会,前几日大理寺有一件差事要跑一趟南边儿,本来不用本少卿我的,念着你定北王的任务,本少卿还是亲自出马去一趟了,顺带着给你把崔姑娘的老底兜回来。」 苑少卿把十春楼翻了个底儿朝天,才摸出来崔姑娘的祖籍在南疆。 顾长思学着他那抹假惺惺的笑:「是你兜别人的底,你有点数,别把自己兜给人家了。」 苑长记脸腾地红了:「谁谁谁说的!!!」 顾长思对他那满脸怀春的模样无话可说。 封长念这时刚好和岳玄林谈完事情,倚着门叫人:「长思,师父叫你进来呢。长记,你就别对着长思脸红了,拎不清的还以为你对我们定北王殿下有什么非分之想呢。」 苑长记怪叫着一蹦三尺高,给秋长若打下手挑药材去了。 顾长思感激地拍了拍封长念的肩膀。 岳玄林正在看顾长思这几年的家书,摆在一块儿,第一句话就是从他最新的那封里面点出来一些字:「你这字略有退步,最近懈怠了吧?」 岳玄林从小教他,一笔一划都是自己带着板过来的,看字走势就能知道他几天没练习。 顾长思告饶道:「当时嘉定走.私案猖獗,忘记了,我这次回去一定好好练。」 「嗯,如此便好。」岳玄林倒也不苛责他,顾长思自小都很有自觉,他愿意做的事一定会做完做好,无需旁人操心,「这次回去,有何打算?」 「北境十二城官员更迭,有些人情往来必不可免,但我也知道皇帝一定会盯死我,一切如常吧,我没什么想法,」顾长思伸手给岳玄林斟茶,「师父觉得呢?」 岳玄林伸手端起来,却没喝,只是深深地看进顾长思的眼睛里:「我觉得,你要先打算能够安安稳稳地回到北境。」 顾长思一顿,眼底是被看穿了的凛然:「……师父也觉得皇帝不会让我回去吗?您跟随他多年,自然了解他的脾性。」 「陛下不见得,肃王之死已经够给他的名声添堵了,陛下虽然敏感多疑,却也爱惜羽翼,短时间内倒不会对你怎么样。」岳玄林终于喝了口热茶,「我指的是邵翊,想来你们二人应该见过了。」 顾长思轻轻搁下茶壶:「……见过,老师仿佛并不诧异。」 「他入仕之后、成为陛下宠臣之后,就来找我问过你的事。」岳玄林沉声道,「这个人短短几年就能够得到陛下如此宠信,对你又殷勤备至,我暂时看不出他的图谋,也窥不破他的行踪。」 「邵翊找我投过诚,说全然相信那必然不可能,但我与老师一样,都觉得此人不见得会将所有的底牌露出,他的图谋我也暂时看不出来。」顾长思坦言,「此次离京,也是邵翊出了力。玄门这边也没有关于他的身份吗?」 「没有,我派人查过。」岳玄林缓缓摇了摇头,「希望是我多想,只是我多年追随陛下,才能得到七分信任,邵翊不过短短几年光景就能够得到十分,想来不是个简单人物,你与他过招,还需慎之又慎。」 「是,老师。」顾长思行了一礼,「老师,还有什么要叮嘱的吗?」 「北境春来晚,天寒需加衣。我屋里有一件好狐裘,长安已经不需这么厚的了,但北境还需要,希望你能够安安稳稳地穿上它。」岳玄林将热茶饮尽,「还有,霍尘的事不必挂心,交给我便好。」 顾长思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霍尘他是……」 「我不敢确定,」岳玄林明白他要问的是什么,「我也在试探。」 * 二月初三,顾长思离京。 定北王嘴上说得决绝,让霍尘以正事为先,其实还是选了一天他当值的日子跑了,清晨他们两个吃完早饭,顾长思目送着霍尘带好佩刀出门,在门口望了半天才回去。 做什么「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模样呢?顾长思淡淡地自嘲,利索地把行礼往马车上一丢,自己和祈安双双上了车。 直到马车悠悠前行,望不见前来送行的玄门众人,顾长思才不得不承认,其实他不愿意看见霍尘来送,心底还是有着捨不得的。 不多,就一点点。 第118页 ……好吧,是很多。 顾长思抱着狐裘,鼻尖萦绕着玄门里清淡雅致的檀香味儿,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马车一晃,突然停下了。 顾长思睁开眼睛:「怎么了?」 「怎么了?我来抓人了。」 车帘一挑,霍尘那张相别不过半个时辰的脸猝然出现,像是他们第一次在嘉定城相遇时那样,只是彼时顾长思眼风如刀,此时他那凌厉的眸色都被不舍的情绪一卷而空,落下的只是讶异和惘然。 「不打一声招唿就跑啊,你都没跟我说再见呢。」霍尘不由分说地钻了进来,拉住顾长思微凉的手,在手心里揉了揉,「跑得真快,幸亏我借了马,终于赶上了。」 顾长思大梦初醒般:「你怎么……」 「我不跟你走,我来送你。」霍尘温柔地笑,「我是你带来的,你带来长安的,那么你要走,得换我来送你。」 第52章 垂涎 霍尘不等顾长思反驳什么,腰一弯就钻了进来,大马金刀地往他旁边一坐,伸手在车门上拍了拍:「走吧。」 顾长思一哽:「……你不用当值吗?」 「我同子澈换了两天班,前前后后加起来我这可要一口气连值七日了。」霍尘揉了揉后颈,「就这,小王爷也不感动吗?」 「我不是说……」 「是啊是啊,你不让我跟你走,我也没从中军都督府离职,只是请假几日送你回去而已。」霍尘掰着指头给他算,「长安出去一路向北,翻过祁恆山就会进入晋州辖内,出了晋州便回到北境。我送到晋州城外就回来,好吧?」 顾长思刚想说什么,霍尘便继续道:「你自己心里也清楚的,皇帝今日是一个想法,明日说不定又会改一个主意,你能安顺地离开晋州,那就是能够安安稳稳回去了。不仅是你心里惴惴不安,我也是。」 「所以,为了你能够平安回去,也为了我能够吃好喝好睡好,小王爷就别推辞了,嗯?」 霍尘那双桃花眼太有蛊惑性了,尤其是说这种话的时候,眼睛里的虔诚和期盼让人根本拒绝不了他的要求,只消拽着顾长思的袖口晃一晃,什么就都是他的了。 顾长思只好认栽。 霍尘笑了,从背包里翻翻找找,献宝似的变出来一只小木盒。 顾长思眉心一跳:「这是……」 桂花糕? 「我从秋大人那儿求了好久让她透露给我的,她怕我惯着你,给你吃太多了,牙齿吃坏了。我可是再三保证过才拿到的地址,刚才来时匆忙买了一盒,还热乎着,看看好不好吃。」 长安城西老字铺做东西很考究,整只木匣用红檀木做成,盒盖上面用金粉绘了一枝葳蕤的桂花,里面的桂花糕香气幽幽透过盒子传出来,活像是折了一枝真的别在红木上。 顾长思手指不自觉地去摸上面的图案:「……我都多大了,也就长若姐天天拿我当小孩子看。」 「你在玄门里还能撑得起师兄的架子呢?」霍尘逗他,「我可是听说了,长字门五个人,除了苑长记就属你最小,长念长若按照年龄都是你的兄姐。」 「那又如何。」顾长思斜睨他一眼,带了些警告,却不似以往那般淬了坚冰,反倒让那飞扬的眼尾像是一只小勾子,一把攥住了霍尘的心神,「入门早就是有这种权利,再者而言,我不像师兄吗?」 霍尘足足反应了一会儿,才愣愣道:「啊……有,像、像。」 顾长思唇角勾了勾,伸手把盒子打开,捻起一块慢条斯理地入口。 霍尘不知怎么,眼神愣是从他身上挪不下来。 他眼瞧着顾长思瘦长的手指托住了晶莹剔透的桂花糕,动作间桂花糕在半空颤颤巍巍地晃,顾长思像是怕它跌下来,歪头过去用嘴叼住了一小块儿。 霍尘的手指不自觉地蜷曲了一下。 顾长思眼睫微垂,高挺的鼻樑落下一点阴影,遮住了桂花糕上点缀的细碎花瓣,桂花糕洁白无瑕,衬得顾长思那双微微张开的唇愈发红艷,像是只唇角染血的艷鬼。 明明他表情那么正经,动作也那么正经,霍尘却明显感觉到自己唿吸急促起来。 蓦地,他从顾长思抬头的动作里窥见了在桂花糕上一闪而过的舌尖。 那一下动作太快了,舌尖在桂花糕上一触即收,软糯的糕点在这样轻巧的力道下还是弹了弹,霍尘一瞬不瞬地盯着顾长思泛着水光的唇,偏生那人好像无知无觉,还伸出舌尖再度舔舐了一下唇角。 「果然还是刚出炉时好吃——」 「啪」地一声,霍尘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 顾长思惊诧地望着他:「……你怎么了?」 马车晃晃悠悠的前行,隔三差五还能听到祈安在和外面的车夫闲聊,石子叮叮咚咚地被马车车轮碾起又弹飞,细碎地敲打在车壁上,那一刻,霍尘的心跳比这些小石子还要杂乱无章。 「我……」 再近一点点、只要再近一点点,就能够嗅到他唇角桂花的幽香,再过分一点,还能够将那抹幽香吞入唇齿中。 顾长思的唇会比桂花糕还要柔软吗? 霍尘的拇指摩擦在他的手腕上,毫不避讳地在内心里承认,他是有些忍不住了。 顾长思的一切都在吸引他、勾着他、扯着他,让他想要把这个人据为己有,让他那双冷肃却又漂亮的眼睛里再也看不下任何一个人,只有自己。 第119页 只有我。 「小王爷,你疼疼我好不好啊?」霍尘低了低头,再抬头时偏了偏,一口叼走了他手上剩下的那半块桂花糕,用力之大像是要把顾长思的手指连带着一块囫囵吞进肚里。 不,何止,何止是手指,还有整个人。 霍尘在他掌心似有若无地留下一个吻:「你可真是……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之前他在玄门问顾长思喜不喜欢自己,顾长思没有直面回答他。 他只是用手指碰了碰霍尘的唇,是有些生硬又有些别扭的示好。 他们要背负的东西太多了,未解开的秘密也太多了,只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往前走,就算搭住了手,也不敢全然地将性命交付到对方手上。 还不到时候,他们都需要时间。 顾长思被霍尘松开了手腕。 他坐了回去,嘴里嚼着清甜的桂花糕,闭目靠在马车上,脑子里却在念清心咒。 顾长思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一手支颐,探究地看了他半天,倏然笑了。 然后他动手把桂花糕收拾了起来。 霍尘听见合上盖子的声音,眼睛微微掀开了一条缝:「不吃了?」 「不吃了,就这么一点儿,一口气吃完就没了。」顾长思双手摊在盒上,「而且难道你没有听见什么声音吗?」 霍尘真的屏气凝神起来:「什么声音?」 除了正常的车辙压过路面的声音、还有祈安和马车车夫的交谈声,没别的了啊。 顾长思笑得像只小狐狸:「垂涎欲滴的声音。」 * 接下来的一路上都平顺得令人不可思议,莫说什么意外,连个可疑之人的行踪都没有,就这么一路顺顺利利地上了祁恆山,登高望远,在祁恆山山顶往下看,能在浓雾之下隐隐约约地能够看到晋州城的影子。 它像一条沉睡的巨龙,安稳地盘伏在晋州西南,翻过这片连绵的山峰,便能够进入晋州辖区。 眼瞧着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祈安和车夫停下来休整,询问顾长思是一鼓作气进了城再歇息,还是今夜先草草对付一晚。 顾长思绕着马车转了一圈儿,伸手摸了摸马腹,连日赶路让马有些受不了了,肚子比出发时干瘪得多。 「先歇了吧,这么些年祁恆山一向太平,再加上多有旅人来此处,想必在山上休息一晚也无妨。」 霍尘正在一旁叉着腰看什么,闻言笑道:「真的,快来看,这儿还有游子留下来的墨宝,写的字苍劲有力,颇有风骨,内容也酣畅淋漓,写得当真是好。」 祈安便也放下心:「好,委屈王爷了。」 「这有什么,在哪里不是睡,我曾经——」 顾长思解着缰绳的手一顿,祈安疑惑地盯着他瞧,等着听他那个曾经。 顾长思把缰绳打了个结:「没什么,睡觉吧,明早早些入晋州,跟晋州布政三司回个信说一声,那什么夹道欢迎就不必了,低调些,我就是路过而已,受不了这个。」 祈安闻言一笑,找个平坦的石头去回復晋州来信了。 霍尘一步三晃挪了过来:「腿会疼么?山上湿气大,也比较冷。」 「一点点,不严重,被长若姐盯着好好喝了一个月的药,她改良了药方,虽然苦些,但药效比原来好。」顾长思揉了揉左腿,「不妨事,找个地方歇吧。」 霍尘对着他欲言又止,顾长思偏头瞧着他。 「罢了,睡吧。」霍尘笑着摆摆手,「无事。」 他虽然嘴上听了顾长思说的无碍,但晚上睡觉的时候还是把大氅搬了下来给人严严实实掖好了,整个人往顾长思身边一躺,双臂交叠枕在脑后数星星。 「我接着给小王爷守夜。」 「躺在地上,有任何风吹草动都听得见,根本用不着守夜。」顾长思双手规矩地放在小腹上,也没有闭眼,和霍尘一样也望着无垠的苍穹,「……你方才是不是想问我,我跟祈安说的那个『曾经』是什么。」 祈安他们已经三三两两睡下了,春季的夜晚还没有夏日虫鸣的聒噪声,四下里静悄悄的,偶有风声簌簌吹过,更显得冷清。 「聪明啊。」霍尘翻了个身,盯着顾长思的侧脸,「小王爷不是忘记了吗?还是想起来什么事了?」 「是忘记了,没有想起来什么。所以才卡住了。」顾长思眨了眨眼,「不过好像有点模模煳煳的感觉,感觉自己曾经也席地而眠过,有个人告诉过我,行军打仗睡在地上是没办法的事,一来条件不允许,二来这样反应最快,有任何风吹草动都听得清。」 霍尘的声音没有什么疑惑:「是昌林将军吗?」 顾长思静了片刻:「……或许是吧。」 「感情很好吧?」 「或许是吧。」 「之前中秋夜烧的空笺,也是给昌林将军的吧?」 「或许……是吧。」 又静默了片刻,顾长思才继续道:「其实我还真的很想知道,当年我和大师兄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三年前我失忆后,他们都不怎么在我面前提这个人,我又不回长安,更没有人跟我说了。直到……」 「直到你来了,昌林将军四个字才频频出现,祈安的慌张、哥舒骨誓的嚣张,甚至包括苑长记看你的眼神,我不是傻子,我不是没看见的。」顾长思髮丝动了动,偏头望过来,「你和他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呢?」 第120页 霍尘无言以对。 半晌,他才伸出手,盖住了顾长思的那一双眼睛:「睡吧。」 顾长思却骤然觉得鼻头酸涩。 又来了,那种熟悉的感觉。 他感觉到当年不只也曾如此这般席地而眠过,不只也曾经被人告诉过这样做法的妙处,更重要的是,他也曾经和一个人这样并肩躺在草地上夜聊,等到夜色浓重困意席捲时,那个人会把手拍在他的肩头,守着他入眠。 彼时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圆,盈盈余光落在多年后的如今,几乎还能让他心生苦涩。 黑甜的梦乡在寂静的祁恆山上蔓延,顾长思睡得很沉,沉到听见那么一丝不同寻常的声音时,还以为是自己在做梦。 布料摩擦的声音响起来,是霍尘起身了。 顾长思猝然醒来,抓住了那个人抽身离开时的胳膊。 他声音还带着未彻底清醒的睏倦,但警惕性十足:「……怎么了?」 「有人来了。」霍尘从马车上抽出如故枪,「沖我们来的。」 顾长思伸手披上了大氅,不动声色地摸出随身携带的那把短的破金刀。 有马蹄声,还有跑步的声音,整齐划一,枕在地上时震颤和脚步声一同传来,那些如鼓点一般的声音震耳欲聋,其他人也在这样兵临城下的气氛中纷纷醒转,拿起武器严阵以待。 终于,草丛晃了晃,拨开时露出一道身影。 霍尘和顾长思都是一怔——是裴青。 「子澈?」顾长思攥紧了破金刀,「你怎么来了?」 「我是来抓人的。」裴青脸色不大好看,冷声道,「陛下万寿节宴席上有人行刺,为首者乃是金吾卫指挥使葛云,三法司盘查过后,罪犯葛云交代了几名同谋之人,末将特来将同伙捉拿归案。」 悬在脖颈上的长剑终于掉落了下来,顾长思唇角一松,居然笑了:「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我说怎么可能……」 「王爷,请不要误会。」裴青打断了他,「末将并不是来捉王爷的。」 他目光平直地挪到霍尘身上,目光相触间,几个人眼中同时流露出了不解与惊诧。 霍尘指了指自己:「葛云交代的人,是我?」 第53章 罪名 「正是,霍大人,你我同僚,此事我也不想闹得太难看,请你跟我回去一趟吧。」裴青低声道,「……其实我也觉得这件事情很奇怪,但葛云受刑后交代出一共五个人的名字,其中就有你,无论如何还是要先带回去审问的。」 他以为霍尘是吓傻了,继续道:「你放心,真的没有也不可能屈打成招,有霍大人在呢,我看他不是跟你挺投缘的……」 霍尘突然冷笑了一声,打断了裴青的絮絮叨叨。 裴青:「……不是,你是吓疯了吗?」 「我没疯也没傻,更没什么不放心,只是没想到。」霍尘揉了揉脖颈,嘆道,「没想到啊,居然有人这么快就按捺不住了。」 裴青听得一头雾水,只好道:「那走吧。」 霍尘耸耸肩,刚抬腿,就被顾长思一把攥住了手臂:「等等。」 裴青一愣:「王爷?」 顾长思面色冷峻:「霍尘是我带来长安的,怎么,葛云攀咬了他,居然没有攀扯我吗?」 这事儿哪里还有上赶着认的?! 裴青急得快上火:「王爷啊,你就别跟着掺和这事儿了,当真没有,葛云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中军都督府佥事霍尘,再者而言,你你你……你见过葛云吗?你连他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吧?」 顾长思抿了抿唇:「皇帝……陛下也没说什么?」 「没有,陛下受惊,这些日子连明德宫都不住了,搬到昭宁宫皇后娘娘那儿去了。」裴青沖他长揖一礼,「王爷,恕卑职直言,这事儿趁着你还未曾沾染上身,赶紧走吧。回到北境去,离得远远儿的,这样你才最安全啊。」 顾长思双目微红,复杂地望向霍尘。 在朝堂上这么多年,这种事情他看的听的都太多了,无事时天下皆友,有事时各自奔逃,当两个人都站在一块即将陷于沼泽的木板、尤其另一端已经陷入其中时,聪明人的做法当然是明哲保身,这没有错。 可是…… 霍尘任由钟桓给他套上镣铐,他毕竟还是佥事,尚未罢职,加上他之前待人足够亲和,中军都督府的人都对他很客气,那小孩儿给他带上的时候鼻头都红了,看上去快要哭出来。 霍尘揉了揉钟桓的头髮,转过头来正对上顾长思的目光,那人似乎有千言万语要交代,都被那一双眼睛代替了。 霍尘忽然沖他笑了下,很坦诚的笑容:「小王爷,说好要送你到晋州城的,只可惜,我要食言了。」 「霍尘……」 「回去吧。」霍尘笃定地、不容置喙地说,「回到北境去吧,小王爷。木板将陷,一个人坠入其中已经足够了,更何况你才刚刚从沼泽中走出,别为了任何人、任何事,再深陷其中。」 顾长思刚要向前一步,霍尘仿佛知道他要做什么,灵巧地退了半步,保持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不让他碰到自己的一丝一毫,就好像自己是不能沾染的东西。 他指了指暗沉的天幕,黎明前夕,夜色正浓,苍穹被压成了一派黑压压的颜色,叫人喘不过气来。 「式微,式微,胡不归?」霍尘笑起来,眼睛沖他眨了眨,无甚所谓地摆了摆手,「天还没亮,祈安,守着小王爷再睡一觉吧,我们不打扰了,告辞。」 第121页 他那一派云淡风轻的样子如同一把尖刀,狠狠地戳在了顾长思的心窝上,顾长思用手指紧紧抵在心口,眼瞧着霍尘带着沉重的镣铐和他们一起,头也不回地钻进了茂密的丛林,消失在那片化不开的夜色里。 * 裴青顾着霍尘的面子,没带囚车来,而是一辆及其低调的马车,用灰布罩了一层,他和霍尘先后钻了进去,还等他开口说话,霍尘就比了个手势让他住嘴。 「你干什么?出了这么大的事,还不让人说话了!」 「子澈,天还没亮,我还没睡醒,说实话现在脑子里嗡嗡的。」霍尘闭上眼睛,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着了,「你先别问我什么,你先告诉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裴青那些如滔滔江水般连绵不绝的问话被霍尘这不动如山的沉默堵了个严严实实。 他认命道:「……好吧。」 二月初四,皇帝万寿节,当顾长思他们一行人刚进祁恆山时,长安城中正歌舞昇平。 烟花爆竹将漆黑长夜洗涤一空,邵翊和孟声在临星宫内身穿祈福长袍,口中唱着听不懂的古老歌谣,将那枝携有神明祝福的常春藤奉到皇帝面前,祝祷吾皇长命百岁、寿与天齐。 宋启迎喜不自胜,清和殿内上到太子,下到文武百官,君臣同饮同乐,欢聚一堂。 酒席至半,教坊司准备的歌舞伴着丝竹管弦入场,舞姬们面带半只金面具遮住了上半张脸,捧着一条条恍若流云的浅粉色水袖,鱼贯而入,踏着骤然悠扬起来的竹笛声翩然起舞。 曼妙的舞姿将宴席的喧闹托至最高处,宋启迎开怀地饮下了臣子们敬的酒,太子宋晖体贴地起身,替宋启迎再度斟酒。 花苞一样的水袖散落时,一名舞姬正亭亭立于正中,眼波流转、媚眼如丝,兰花指勾着流云袖自眼下扫过,转头的那一瞬,与刚好抬眼的皇帝对视。 就在这时变故陡生。 说时迟那时快,一把飞刀自舞姬的广袖中骤然飞出,直直冲着宋启迎的面门飞奔而去,宋启迎尚未来得及反应,宋晖立刻喊了一嗓子「护驾」,一掌按着皇帝的肩膀压到在龙椅上,飞刀擦着宋启迎的髮丝插.入软垫,只剩下个刀柄还颤颤巍巍的挡在外面。 众大臣被太子那一嗓子喊得有点懵,下一刻,那舞姬自舞袖中抽出短剑,将守着清和殿的护卫一剑毙命,踹开大门后冲着殿外奔逃而去。 她是要趁着众人尚未反应过来时逃走! 宋晖当即一声令下:「金吾卫抓住她!」 如影随形的金吾卫当即从清和殿外闪出两列森然的影子,宋启迎惊魂未定,金吾卫指挥使葛云不知何时从侧门快速步入,扑通一声跪在了宋启迎面前。 「是臣失察,臣有罪。」 「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 宋启迎暴怒的声音被葛云怀中一闪而过的寒光逼了回去,那一刻,他微醺的酒意彻底冷了下来。 蓦地,葛云一跃而起,手中短匕在酒宴影影绰绰的灯光下寒光逼人,一如他眼神中的必杀之意,他像一头敏捷的豹子,目光死死盯在宋启迎因为惊愕而不住起伏的心口。 宋晖回头时正看到他扑过来的动作,当即勐地向葛云撞了过去,可惜稍稍迟了些,短匕在宋启迎胳膊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剎那间血流如注。 皇帝再回过神来时,宋晖整个人都扑在了葛云身上,手脚并用地压住了他的四肢,两人面颊胀红,拼死一样和对方角着力道。 「太子殿下!!!」 「陛下!!!」 群臣刚想去跟着一起捉那逃窜的刺客舞姬,一时又被葛云那孤注一掷的刺杀闹得惊慌失措,被宋晖那不要命的一扑更是吓得腿软脚软,这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了,清和殿的言笑晏晏剎那间笼罩了一层阴云,刀光剑影之中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抽出武器的人是谁。 乱了,乱了,全乱了。 宋晖和葛云终于被匆匆赶来的岳玄林和裴敬双双拉开,后知后觉的其他宫卫姗姗来迟,将皇帝里三层外三层地护了起来。 岳玄林有条不紊地善后,葛云即使是被捉拿后也在不住挣扎,裴敬怕出意外,手指在他的手腕脚腕处一拧,便将手脚给他脱了臼。 刺杀计划正式失败,可宋启迎根本想不到这些,他脑子像是被按进了一滩湖水里,一切都变得虚无缥缈又杂乱无章。 隔着层层叠叠的人群,他还能看到那葛云眼底翻滚的杀意,因为用力,他的双目变得赤红无比,像一匹恶狼一样阴森森地盯着他,恨不得要从他身上撕咬下一块肉来。 「朕明明……救过你。」宋启迎不敢置信地喃喃,怒极攻心,一口鲜血猝然自他空中喷溅而出! 「怎会……如此。」 * 「大概就是这样。」裴青疲惫地把脑袋垂下来,微乱的额发随着夜风一下一下地飘摇,「三法司连夜审问,葛云一开始拒不供述,后来过刑之后说出了几个同谋,包括教坊司奉銮、金吾卫指挥同知等,但他也说,只是靠着自己指挥使的身份买通,让那舞姬进宫行了方便。」 霍尘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那我呢?他也买通了我?」 「对,他说他买通了你。让你放过了那个舞姬。」 「这一听就是谎话吧。」霍尘终于睁开了眼睛,「我放过那个舞姬?那舞姬是谁啊?我为什么要放过她?这跟我有什么关系?这么拙劣的谎言,三法司居然信了???」 第122页 「我本来也这么觉得。」裴青也底气不足,「……可那舞姬是明壶。」 霍尘勐地坐直了:「谁?」 不等裴青说话,他继续道:「明壶?十春楼的明壶?明壶的画像大街小巷张贴,整个长安城谁不知道?葛云就是手眼通天,他怎么可能无声无息地把明壶塞进教坊司让谁都没察觉?!」 「这就是问题所在啊。因为教坊司的歌舞排的是遮面舞,教坊司奉銮说葛云只是塞进来了个戴面具的姑娘,什么都没说,加之金钱贿赂封口,她哪里能想到那么多,居然出了这么大的纰漏。」 裴青丧气道:「所以现在还在查,三法司初步判定,葛云应该还是被人指使的。」 一路快马加鞭回到长安城,霍尘连件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被下了刑部大牢,这几日因为皇帝遇刺,朝堂之上人心惶惶,刑部里面愁云惨澹,看谁都像是奸细。 霍尘被安排在葛云旁边的牢房里,隔着那几根柱子,能看到昔日这位风光的金吾卫指挥使惨澹的脸色。 刑部的狱卒是个属话痨的,絮絮叨叨跟他念,本来牵涉相关的人都要关在一块儿,可之前那几个,无论是教坊司奉銮还是金吾卫的指挥同知,无一不进来就骂人,最后骂得实在受不了了,狱卒才申请了调令,给他们几个人隔开了。 「看霍大人这淡定的样子,应该不会吵起来吧。」狱卒解开门锁,推他进去,「就当您临行前积德,下辈子投生个好人家,别再给我们增添额外的差事了,实不相瞒,我们这几个天天心里也都毛毛的。」 霍尘瞥他一眼:「什么叫临行前?」 「您还不知道呢?今天陛下下了旨意,只要是和这件案子有关的人,格杀勿论。」狱卒努了努嘴,「要不是葛大人还有东西没说完,这会子命已经留不住了。」 「难怪人家骂他了,因为他沾染了一身腥,几两银子换掉了下半辈子的性命。」 葛云突然开口:「你再多嘴,信不信我这就上书,说你也是我的同党。」 牢狱里本就阴冷无比,他这话比传堂冷风还要冷上三分,狱卒被他唬了一个寒噤,连忙闭上嘴,把门锁好跑了。 葛云见状冷笑一声,转过去继续闭目养神。 霍尘寻摸个地方坐下,凉飕飕道:「葛大人这算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能带走一个是一个?如此这般随意攀咬,亏得大人曾经也是护卫一方安宁的将首。」 「现在朝中看我都是疯子,不知道谁会是被我咬出来的下一个,而大家都知道的是,皇帝也被气疯了,两个疯子在一块儿,註定要血流成河的。」 葛云盯了他一眼,悠闲地转过脑袋:「与其担心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狱卒,还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霍大人,你要是无法为自己作证,说明壶没有捉到不是你的故意放水,你也要被砍头了。」 「不过人好像的确很难为自己没有做过的事情找到什么证明。而你如今又身陷囹圄,霍大人,你好像翻案的机会不大多,死的概率比较大。」 霍尘反问道:「我好像没有得罪过葛大人吧?除了上次,我去抓明壶,大人为她打掩护时,我的确揍了大人两拳以外,我们之间全无交流,不过两拳而已,大人这么记仇啊。」 这样的境遇下,霍尘居然还笑了出来,葛云都不免佩服地看了他两眼,然后又窝了回去。 「记不记仇的,你人都在这儿了。跟我说没有用,想不出解决办法,你就等死吧。」葛云阴冷道,「没要了那个狗皇帝的命,拉下一群人为我陪葬,也算死得不亏了。」 「你就这么想死?」 「想。」葛云颤声道,「只要我一想到该死的人还在好好活,该活着的人却命丧黄泉,我就恨,恨所有人,包括我自己。」 霍尘敏锐道:「谁是那个该活着的人?」 外面传来的脚步声骤然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刑部侍郎提着审讯的文书前来,在霍尘面前晃了晃:「霍大人,把衣服换上,随臣来吧。」 霍尘眼瞧着方才刚要被问出来的蛛丝马迹又被拦腰折断,不甘心地撇撇嘴,捏着那崭新的衣服道:「怎么现在刑部审讯都这么讲究的,还要换一身新衣服,我看料子还挺好,被刑罚弄坏了可怎么……」 「因为面见天子,务必体面。对于你,陛下要亲自问。」 「为什么?!」葛云的反应比霍尘还大,他像是被骤然点中死穴一样,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脸都抵在了柱子上微微变形,「那么多人皇帝都不闻不问,为什么要亲自问他?!」 霍尘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暴起,刑部侍郎也不明白,疑惑又鄙夷地看着他那张扭曲的脸庞。 「与你无关,霍大人,走吧。」 霍尘抖了抖衣服:「别啊,话都说到这儿了,讲讲呗,卑职也很好奇。」 侍郎微微一顿:「因为定北王。」 「他回来了。」 第54章 缘由 裴青的马车进入刑部的时候,顾长思就已经到了长安城门口。 定北王今年有多大年纪,他就被皇帝揣测忌惮了多少年,那些利弊得失,几乎已经是刻在他的本能之中,不用思考他便明白,如今这个局面,他离长安城越远,他就越清白,越能够明哲保身。 霍尘是他带回来的,只要皇帝想,就有无数个莫须有的罪名压下来,他走不掉的。所以趁着能走的时候赶紧走,这把火就追不上他,他也就什么都不必沾染。 第123页 晋州城门近在眼前,他却忽然伸出手,越过车夫和祈安,勒紧了缰绳。 骏马长长地嘶鸣一声,硬生生被勒住了步子,徒留祈安一脸惊魂未定地瞧着他。 顾长思抓紧了缰绳,晋州城像是一座独木桥,过去了,他就不必退回去。 ——拼上性命也要保他无恙、不顾一切也要护他周全,这是什么?这是爱呀,小王爷。 ——因为我爱你啊。 因为……爱啊。 顾长思自嘲般的笑了下,去看自己摊开的掌心:「所以早就……沾染其中了。」 「王爷?」 「你下去吧,这趟差事了了。」顾长思从怀里掏出荷包,看都没看,往车夫怀里一抛,「回家去吧。」 祈安惊悚地看着顾长思在他身边坐下,接替了车夫的位置:「王爷……」 「怕么?」顾长思沖他勾了勾唇角,「怕的话你带着我的印回去,去温知府上待两天。」 「小的自小跟着王爷,小的什么都不怕!」祈安揪住了衣袖,「只是……为什么?」 「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顾长思调转马车,「坐稳了,我驾马车速度也有点快。」 * 不用说霍尘有多惊诧,就连皇帝知道顾长思中途返京,还直接回到了宫门口、直接递交令牌要面见天子时,连口血都忘了吐。 顾长思被放进了明德宫,和皇帝谈了半个时辰后,内侍小跑着出来传旨,令刑部立刻提人来明德宫面圣,宋启迎要亲自审问,还有顾长思本人。 霍尘没受什么苦,或者说,没来得及受什么苦,只是匆匆赶回又直接下狱,看上去有些沧桑疲惫,但那双眼睛极其明亮,看向顾长思的时候恨不得给人燎出个洞。 「你怎么……」 回来了。 「霍尘。」宋启迎咳嗽了两声,他面色依旧苍白,手里拿着明黄色的帕子,点点血迹残余在上头,像是开败了的腊梅,「跪下。」 霍尘从善如流地跪下了。 「上次朕见到你,还是你拿着狼族公主的玉佩,识出了上面的字,坐实了肃王名下的十春楼中,有狼族公主的罪名。」宋启迎点了点那块地毯,「风水轮流转,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跪在这里啊?」 霍尘答道:「臣没有。」 大概是他回答得太快了,宋启迎都愣了愣,居然笑了:「你倒是干脆。」 「臣无罪,自然干脆。臣从未有过任何愧对良心的事,自然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会跪在这里。」霍尘不卑不亢道,「得到葛指挥使的指控,臣也觉得很震惊很荒谬,但有句话他说的很对。」 「什么话?」 「人是很难为自己没有做过的事情辨明清白的。」霍尘淡淡一笑,「我可以拿出很多证据来证明我做过什么,却很难拿出什么证据来证明我没有做过什么,尤其葛指挥使这样明白的指控。」 宋启迎忽然转眼看向一旁默然无语的顾长思:「你带回来的这个小护卫,倒是挺直白。」 「陛下,臣无罪,哪怕走遍刑罚臣也是这句话,但在此之前,臣有一句话必须清白说明。」霍尘挺直了嵴樑,「臣是定北王带回来的,但和葛云的交集是在进入中军都督府之后才有的,箇中缘由,与定北王全无干系。」 「众所周知,定北王与狼族仇深似海,与狼族现任狼王哥舒骨誓、还有公主明壶都有弒父之仇,葛云指控臣与狼族公主勾结,故意放她离开、不予捕捉,且不论我到底做没做过,但按照定北王的脾气,如果知道,一定不会原谅,也会亲自捉拿狼族公主归案的。」 宋启迎回道:「你自己还没摘干净,刑部种种刑罚都在等着你,你不为自己求求情,倒是着急为全无挂碍的定北王分辩。」 「臣的身份敏感,臣自己知道,实在不愿意将无关之人拖下水。」霍尘深深拜下,「瓜田李下,臣自己的事情自有自己承担。」 「行了,朕还没到老煳涂的那一天。」宋启迎点了点顾长思,让他坐下,「你再站着,朕怕第二个周忠要在明德宫以死证清白了,坐着听吧,一看就未得好眠,眼窝都是青的。」 「霍尘,你自己很清楚你自己的罪名,朕也不跟你绕圈子,葛云说你勾结狼族公主,与她达成协议,是因为你曾常年游走于北境狼族两地,故乡也在那里,狼族公主许诺只要她能够顺利回到狼族境内,就给你无数财宝,并且予你方便,让你无论在京内还是在北境,都能过上殷实的生活。」 霍尘唇一动,被宋启迎再度打断:「你别着急分辩,朕还没有说完。葛云的指控证据在于你的户籍,老家在渭阳,恰巧朕朝中也有来自渭阳的官员,叫他过来核实过,这份户籍乍一瞧没有问题,但只有做过渭阳本地官员的人才能够看出来,这份户籍的原户主已经在三十年前销户,举家搬离了,也就是说,你其实是个『黑户』。」 霍尘眼睫骤然一抖,他瞬间明白在葛云手里的致命弱点到底是什么了。 「你是『黑户』,所以务工、经商等事情你都做不了,若不是你师父梁执生带你入捕快这一行,你都可能没有饭吃。狼族公主许诺予你便利,便是重新为你伪造一个狼族境内搬迁入大魏的户籍,让你不必再因『黑户』之事而生存艰难。」 「你在中军都督府的差事是岳玄林举荐而来,所以没有人严查,但终究留有隐患,大魏对官员户籍核验有着严格制度,只是时间早晚问题,一旦查出,不仅你会丢了差事,也会受到惩罚。能够悄无声息地解决自然两全其美,所以你答应了狼族公主。」 第124页 宋启迎连续说了太多话,重重地咳了几声,抓过一旁的茶杯灌了一口。 「简而言之,证明一个人没有做什么的确很难,但证明做了什么就简单得多。」宋启迎敲了敲桌上的户籍,「要么,你给朕一个明确的答覆,这份户籍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究竟是谁、父母又是谁、原户籍到底是什么?」 「要么,你就只能接下葛云的指控,因为他将你与狼族公主的勾结原因说得明白且清晰,你想证明自己没有,去走一遍刑罚,来证明自己无辜了。」 霍尘跪在那里,手脚骤然冰凉。 其他事情他都有办法去解释,去找理由,可唯独……唯独他的身份。 他闭了闭眼,哑声道:「请问陛下,那个说臣户籍有问题的官员是……」 「礼部尚书,何吕。」 果然! 霍尘紧紧咬住牙关。 无论他是不是真正的霍尘,可他现在的身份就是那个父母被何吕杀害、自己被迫隐姓埋名、更换户籍的人。 他不说,这个指控就洗不掉;他说了,何吕当即就会发现,一个在长安城扎根多年的礼部尚书,背靠岳玄林,他是否有力量与何吕相抗不说,只怕他来京的意图,也要如司马昭之心一般,路人皆知了。 再者而言,就算他说了,又进一步继续讲自己怀疑自己不是真的霍尘,无论皇帝信不信,可他究竟是谁,他自己都不清楚。 葛云将他的命脉捏得死死的,左右为难、进退维谷。 皇帝也不急,一下、一下、又一下地甩着手里的帕子。 「臣……臣无话可——」 「陛下,除了陛下的两条路,臣还有一个办法。」顾长思蓦地开口,截断了霍尘的话头,「将狼族公主捉回来,盘问清楚。」 「既然葛云指控,是霍尘有意放走了狼族公主,让她有机会回来行刺陛下,那么这件事本应有两个可疑点,从霍尘一人身上入手,太慢也太耽误时辰了。」 「长思怎么想?那狼族公主可是行踪成谜。」 「中军都督府平日里要事缠身,再加上出了霍尘这档事,只怕再交给中军都督府去捉人,陛下也不会放心。」顾长思走到霍尘身边,「臣与狼族血海深仇,如果陛下放心,狼族公主交给臣来捕捉。」 霍尘勐地抬头看向他。 不要陷进来、不要牵涉其中! 顾长思仿佛察觉不到,继续道:「因为弒父一事,狼族公主必定也恨我极深,她在长安城逃不出去,说不定会趁此机会,来找我报仇雪恨呢。于情于理,臣能够捉到她的可能,都会更大一些。」 「而且……」顾长思露出个淡然的笑,「之前陛下让臣探寻狼族公主的身世缘由,臣也正愁没有机会,要与她细细讲讲呢。」 宋启迎长袖一甩,什么东西被抛了出来:「那便由你去查。」 顾长思一把接住,是能够调动大理寺的金印。 「长思,记得你答应过朕什么。」宋启迎带着餍足的微笑,「至于霍尘,嫌疑未脱之前,该审也要审,该关还得关,回刑部大牢去吧。朕乏了,褪下吧。」 几乎是宋启迎前脚刚走,霍尘便一把攥住了顾长思的衣袖。 他跪得膝盖发疼,但还是忍着剧痛拽住了顾长思的步子,乞求似的,问道:「你为什么回来?你到底答应了皇帝什么?」 顾长思没有说话,只是缓和了凌厉的眉眼,手指轻轻在他眉心点了点。 那样轻柔的力道,霍尘却仿佛心如刀绞。 刑部侍郎带人进来将他架走,他依旧死死拉着顾长思,力气大到要被刑部的人一根一根去掰开他的手指。 「小王爷,你告诉我小王爷,你别不说话,我很担心你,你——」 顾长思的衣袖在他手指间骤然离去。 顾长思端方地站在那里,冲着他露出个安心的微笑:「等着我,霍尘。我们都不会、不会陷下去。」 他不想告诉霍尘,起码现在不想,这不是个合适倾诉心肠的地方。 就算不是精心挑选的世外桃源,但哪怕是玄门,哪怕是定北王府中呢。 才适合说这些,就像他回来的时候,皇帝也问了他,为什么要回来。 他纠结了很久,其实想了一路,到底要如何说才能符合他的性子。 到最后发现没有,他为霍尘破例,为霍尘打碎了冷酷无情的行事作风,为霍尘拼上性命保他无恙、不顾一切护他周全。 顾长思当时站在皇帝面前,坚定地说道:「他是臣带来长安的,我带来的人,我要对他负责。」 「除此之外……」 「因为,臣心悦他。」 那一刻宋启迎紧皱的眉眼微微一松,带了些愣怔。 顾长思站在那儿,坚韧、笃定、不容置喙、不容更改。 「此事臣为其担保,为其负责,为其翻案,若是失败。臣愿与霍尘同罪论处。」 第55章 文榭 玄门被盗案风波依旧席捲着十春楼,纵然恢復了往日的营生,但热闹程度大打折扣,加之最近皇帝遇刺之事一出,官宦子弟无不战战兢兢,鲜少往那风月之地去三三两两凑作一堆。 辰时一刻,十春楼开门,小二就又被一道身影堵在了门口。 受到上次顾长思三人堵门口后、十春楼风波不断的影响,小二实在是对这种不速之客怕得很,当即腿一软就摔了一个屁股蹲儿,但那公子倒没有顾长思那般凶神恶煞,还颇为亲昵地将人扶了起来。 第125页 那公子带着一只白玉面具,只剩下一双风流眼亲昵温和,柔声道:「你们千雀姑娘——」 「别废话了。」崔千雀立在楼梯上,面色严肃,「进来吧,随我上楼。」 崔千雀的态度实在算不上和善,但那面具公子丝毫不觉得有什么,还顺手拍了拍小二身上的土,道了句「叨扰」,一面扇着摺扇,飘飘然随着崔千雀上楼了。 小二这才回过神来似的,扶着门框大口大口唿吸。 这面具公子不是第一次来十春楼了,之前生意兴隆时也算是常客,却一般都是傍晚时分过来,崔千雀总是亲自接待,不许旁人插手,两个人在屋中用过晚饭,崔千雀再将人客客气气地送走,看上去像极了一对至交好友平时无聊过来闲谈。 这是第一次,两人见面这般剑拔弩张。 莫非是吵架了?小二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腹诽道之前他们还偷偷讨论过,从未见过千雀姑娘对谁发过火,这次怕是要破例了。 崔千雀对这些一无所知,他们两人也远远不止是吵架那般简单,她将人领进屋中,待面具公子轻车熟路地锁上门,只听「刷」地一声响,一把长剑不知何时已被崔千雀抽出,泠泠剑光就比在他的喉头。 面具公子僵了僵:「千雀,冷静。」 「郜文榭,你到底还要跟我装到什么时候?」崔千雀剑尖上移,顶在他面具的下半沿,「明壶是你安排进十春楼的,当时你是怎么同我讲的?你说她是你的一枚棋子,关键时刻能起大用——这就是你的棋子?狼族公主你也敢堂而皇之地塞给我?!」 郜文榭无奈地哄劝:「千雀,冷静,你听我解释。」 「你讲,你今天不把狼族公主的事给我解释清楚,你今天休想离开这扇门。」崔千雀上前一步,长剑沿着他的脖颈捅进门缝里,「郜文榭,你安置邵翊、收买孟声、说服葛云,做到这一步,你还记得你是为了什么吗?!」 「我记得。」郜文榭的声音也冷了下来,「为了淮安王府,为了将匡扶正统,为了将顾长思扶上帝位!」 「那你现在又在干什么?!」崔千雀怒不可遏,「宋启迎再混帐也是大魏自己的事,你把狼族拖下水,是想做什么?我崔千雀是已入奴籍、不復当年方氏女的身份显赫,但我还是个人!我活着一天就不可能做通敌叛国的事!!」 「小叶,这一切我真的都可以解释。」郜文榭举起双手,告饶道,「狼族公主之事纯属意外,我就是怕你怀疑至此,才隐瞒了她的身份的。」 崔千雀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 「好吧,我承认,让她去玄门偷盗狼族降书和狼王冠是我的主意。但玄门是什么地方,谁都知道她不可能偷盗成功,届时她试也试过,就不再抱有一些虚无缥缈的幻想,可以踏踏实实离开了。」 「除此之外,我郜文榭与狼族毫无瓜葛,我发誓!」他并起三指,郑重道,「我郜氏祖训,绝不可出任何一个通敌叛国之人,否则逐出家门,魂不归故里,只当死了这个人——别的你不信,可方伯父和我父亲是多年至交好友,这你都不相信吗?」 「那现在又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设计好了,让顾长思离开京城了吗?」崔千雀显然没有全信,「为什么又要倒打一耙,葛云你弃了,你说他一开始就是卒子,就是弃子,那么为什么又让他拉着霍尘入狱?霍尘是什么人,你害了霍尘,就不怕顾长思引火烧身吗?」 郜文榭诡异地沉默下来。 崔千雀长剑一抬,厉声道:「说话!」 「我也想知道,霍尘是什么人,他可太重要了。」郜文榭眯了眯眼,「一个北境小捕快,岳玄林亲自举荐入中军都督府,又围着顾长思左右打转,皇帝还真的同意了岳玄林的调派,你不觉得可疑吗?」 「那关我们什么——」 「当然有关!」郜文榭沉声道,「你还不明白吗小叶,他是最大的变数。」 郜文榭这几个字说得咬牙切齿,崔千雀被他话中森然的冷意一激,竟然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她好久不曾听过郜文榭这样的语调,阴冷、残忍、憎恶。 他怀恨道:「如果霍尘今天死在这场是非里,我当他是个无辜之人,来年清明供他三炷香。但如果他逃脱了,无论是皇帝知道了什么对他网开一面,还是顾长思力保他一命,我都会……」 他一掌抬起,崔千雀悚然,那三尺长剑居然被拦腰噼断,断裂的剑身跌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都会杀了他。他占据的位置,无论是在皇帝心里,还是在长思心里,都太重了。」 「可他没有碍到我们什么……」 「千雀姑娘——」崔千雀的话被楼下小二拉长的调子骤然打断,「苑大人又又又又来找你啦。」 崔千雀脸色微微一变,对郜文榭使了个眼神,旋即去开门。 郜文榭在她开门的一瞬间翻窗跳走,如一只雪白的鹞鹰,干净利索地落在了十春楼的后院,身影一晃,就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 崔千雀在几步之内迅速调整好了自己的表情,一颦一笑都是风情,眼角一勾无上魅惑,斜斜地倚在栏杆边:「苑大人……」 她的话凝住了。 因为楼下不止有苑长记一个人。 还有顾长思。 「现在大街小巷都在传,我们的好儿郎、大理寺少卿苑大人性格大变,原来一向离烟花之地三尺远,如今日日只知十春楼中崔姑娘。」顾长思一边说话一边走到了她的身边,站定道,「没想到这案子不破,却成全了我师弟的相思病啊。」 第126页 苑长记几乎要蹦起来揍人:「顾长思你别瞎说!」 「那就当我瞎说吧,只是这次,崔姑娘,我不是来审你的,我只是想来请教你几个问题,问完就走,绝不多留。」 崔千雀换了个姿势倚好了,目光从一旁躲闪的苑长记身上收回来,笑道:「殿下但说无妨。」 顾长思瞥了一眼:「不进去吗?」 崔千雀刚想说什么,顾长思便道:「还是说,崔姑娘的上一位客人行迹匆匆,屋里尚未收拾妥帖,比如留他逃走的窗户还没来得及合上,再比如说一些断剑残戟还留在地面……啊,或许是不是还留着其他不敢让本王见到的蛛丝马迹?」 崔千雀的脸色骤然惨白。 顾长思笑了,真心实意的:「崔姑娘啊,私情是私情,公事是公事,尤其你身上还背着国事相关的隐情,你不能指望着用儿女私情就能捆缚一个大理寺少卿吧,那他也太拎不清了。」 她那张饱满的艷唇只微微一顿,便又浮现出完美的弧度来:「怎么会?我和苑大人之间,清清白白。」 「是非与否,我一个局外人不谈论。只是,我今天站在这儿跟你说这些,其实是倾向于崔姑娘是比我师弟更拎得清的人。」顾长思上前一步,低声道,「崔姑娘自己的事,我可以不问,但眼下明壶之事至关重要,无论崔姑娘本身有何图谋,但这个时候,如果一国之君真的死在敌国死而復生的公主刀下,那么江山百姓都会为之动盪。国将不国、流血漂橹,崔姑娘应该也不是个这么冷血的人吧。」 崔千雀眼角微微一抽,转而避开了他的目光,灼灼望向他身后的苑长记。 苑长记本就被那喜不喜爱、清不清白地闹了个大红脸,察觉到她投来的目光,当即站直了几分,只是依旧不敢看她。 崔千雀被他逗笑了,拧头回来时眼神都明媚了几分:「定北王殿下这张嘴,真是会说的很。比起……」 比起小时候,会说多了。 她微微停了停,又没有相认的打算,觉得说这些太没意思,就又闭上了嘴。 「只可惜,他怎么会有……会有你们这样,这么好的臣子、儿郎的呢,他怎么配呢?」崔千雀眼神一剜,一把推开了门,将断掉的长剑碎片一一捡起,放在梳妆屉子最底层,「坐吧,话都说到这一步了,还要我请吗?」 * 「哗啦——」一盆水泼上刑架,霍尘在那砭人肌骨的水流下骤然惊醒,水珠顺着他的下颚手指滴滴答答往下流,极冷之后是极痛,被烙铁烫坏了的皮肤和血肉都在叫嚣着疼痛。 豆大的汗珠混着冰水一起滚落,他的唇痛得没了血色,烙铁烫在胸口上两指处,皮肤娇嫩又脆弱,饶是霍尘这种在狼族手里过过一次刑罚的人,都挨不住那样的痛苦,嘴唇被他咬得鲜血淋漓,最后实在熬不过,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刑部的刑罚果真厉害。他在止不住的颤慄和头晕目眩的迷惘中昏昏沉沉地想。比他原来听梁执生说的,还要痛苦十倍不止。 「霍大人。小的们劝你一句,该说还得说,上面吩咐了,要么你老实交代户籍之事,要么你就得继续挨过所有,这才刚刚开始,想少受些罪过,您还是快点儿说了吧。」 主刑的小狱卒翻着火盆里烧得通红的铁钳,无奈道:「不过您是这个,我们哥几个主刑罚那么久了,还未曾见过比你还能忍的人,愣是一声不吭,看着也挺可怜的。」 「行了,哪有那么多话,我若是能交代出什么,何必还等你们泼我呢。」霍尘虚弱地笑了笑,那笑容在狱卒眼中不啻于白日见鬼,「今天的刑罚受完,咱们都好歇着去,你们说是不是?」 「霍尘你是不是傻啊?我第一次在刑部大牢里,听见犯人催刑的。」 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霍尘勉力抬了抬眼,汗水和不受控的泪水将他的眼睛沖刷得湿漉漉,他眨了好几次眼,才勉强看清。 是裴青,还带着个人。 「裴佥事。」 裴青把手里的令牌往其中一个狱卒手里一抛:「陛下口谕,霍尘受刑一事交由中军都督府,这位是中军都督府断事官,司军中刑罚,霍尘还是中军都督府的人,交给我们办。」 狱卒小心翼翼道:「大人,这……是否请示一下郭尚书?」 「陛下手谕,天子令牌,看不懂吗?」裴青斜他一眼,「陛下遇刺之事兹事体大,嫌疑者数人,这是怕你们刑部忙不过来,中军都督府自己处理内部人,给你们减负还不乐意?」 「乐意乐意的,那我们就不打扰了,裴大人请便,断事官大人也请便。」 几个小狱卒快步离开了,裴青走上前去,用手背摸了摸霍尘额头,他那张脸都带着不自然的红色,用手背一碰果然发烧了。 「你就这张嘴厉害,都这样了就不能少说两句?你让长思看到了,他心里……」 霍尘烧得浑浑噩噩,显然不大能够听出裴青话里的心疼和恨铁不成钢。 「罢了,卫杨,过来帮我一把,把他从上面解下来。」 那个名为卫杨的断事官赶忙过来帮忙。 他在中军都督府见过不少犯人,几乎一打眼就差不多知道身体情况如何,霍尘身上烫得出奇,除了那道被烙铁烫出来的伤口,他胸口上的旧伤也跟着凑热闹,再加上一些细碎的鞭伤,让卫杨都不知道从哪里下手去碰他。 第127页 「先放旁边的椅子上吧,裴大人,这最好还是能够带些药进来,人不能这么烧,不说刑罚挨不挨得过,这发烧先会烧坏的。」 「我想办法把阿辞的药带进来吧。哎?你醒了??要不要先喝点儿水?」 他们两个人说话就像两只蜜蜂在耳边嗡嗡,霍尘身上疼,头也疼,哪里都不舒服,手脚都软绵绵地使不上劲儿,只能像只布娃娃一样被摆弄来摆弄去。 温水顺着他灼烧的嗓子流入腹腔,仿若甘泉汇入干涸的土地,整个人都熨帖了不少,他艰难地喘出一口热气,靠着裴青难受地闭了闭眼。 「好些没?」 「好一点、一点点……」霍尘睁开眼,视线缓慢地对焦,渐渐显出一张清晰的面庞。 他的手突然挣扎起来,卫杨本来在给他扯开和血肉混在一块儿的衣服,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 「霍大人?!」 裴青手忙脚乱地扶住他:「你怎么了?!」 「你、你……」霍尘虚着眼睛,仿佛要将卫杨看得再清楚一些,「我见过你,我见过你!」 「别犯癔症了,怎么可能,你来中军都督府才多久,别乱动。」 「我见过你。」霍尘焦急地喘息着,「我、我当年让你……让你传过话。那话,你最后有没有带给他?」 卫杨整个人一顿。 「咣当」一声,水碗撞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 第56章 旧影 昭兴十一年腊月,嘉定关外冰天雪地,朔风卷千里,大魏与狼族战士的尸首下血流成河,尚未凉透的鲜血消融掉一层霜雪,成为了这天地间最刺目的颜色。 大魏旌旗被残酷的北风扯得猎猎作响,一只手紧紧攥着它不要倒下,仿佛它永远飘摇就能够见到胜利的曙光,只是那旗杆下的战士已经气绝多时,至死敌人都无法掰开他冻僵的五指。 霍长庭将长枪重重地剁进积雪,翻滚的气息里都是血的腥甜,他五指都被罡风舔出了一道又一道龟裂的口子,年轻英俊的眉眼上笼着一层疲惫和杀意缠在一起的倦。 身后有跌跌撞撞的脚步声渐进,他勐地转头,发现不过是一个年轻的小兵。 小兵双目通红,兵戟都折断了还没有放开,双手在冰天雪地里冻得红肿,红着眼眶道:「将军……」 霍长庭闭了闭干涩的眼睛:「还有多少人。」 「三千……三千不到了。」小兵的语气在抖,可那里有心痛有不甘,唯独没有恐惧,「但好消息是,裴将军已经带着百姓和其余部队撤离北境,进入晋州辖内,一切顺利。」 霍长庭终于露出了一个清浅的笑容:「那就好。」 「还有,淮安王世子带着一队人,在定宁城等着接应将军,他说等着你带兄弟们凯旋。」小兵略带哽咽,「将军,我们会回去的,对吗?」 唿啸而过的北风吞掉了霍长庭的回答,少年将军别过了头去,地平线上是如血残阳,蓦地,一大片黑影自地的尽头出现,如一片黑压压的乌云,自北向南,带着唿啸之势奔涌而来。 「敌袭。」小兵瞪大了眼睛,「将军,我去擂鼓——」 「等着,不用你去。」霍长庭拉了他一把,将一封信拍在他的胸口,「带着它,立刻回到定宁,让淮安王世子带着人走,不必接应,立刻走!」 「将军!!!」 「就告诉他是我说的。」霍长庭将长.枪从雪地里抽出,残余的雪花片片飘落在他开裂的手掌,转瞬化成了一滴滴水珠,蜿蜒落下,「是我的……临终遗命。」 「将军!?」小兵一把扯住他,「要死也是我死,你自己去送,我带兄弟们守着这里,你快回去!」 「我是主帅,没有抛下兄弟们自己逃了的道理。」霍长庭手掌在他胸前狠狠一推,硝烟席捲而过,他的额带被血色染红又被烽烟烧灼,带尾都带了焦枯的黑色。 可他还是那般英姿飒爽,少年意气,自在风流。他反手抽出长.枪别在身后,转过去面对那黑压压的狼族骑兵时,竟生出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慨然悲壮。 残阳将他的侧影打得模煳又通透,他的侧脸隐藏在烈烈阳光下,攥紧了副将递过来的大魏旗帜,迎着长风悍然一挥,仅剩的两千余兵发出了震碎山河的唿号。 「人在城必在,必不跪着活!」 「人在城必在,必不跪着活!」 「人在城必在,必不跪着活!」 霍长庭对小兵露出了个安然的微笑,然后转过头去,一抹唇角:「狼崽子们,想要我们的地方也得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够不够秤,爷爷不把你们扒一层皮,算是我孬种。」 那样振聋发聩的唿号犹在耳侧,卫杨颤抖着手拾起地上的水碗碎片,结果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他是嘉定之役里留下与霍长庭死守的三万人中唯一活着回来的人,他本也想同兄弟们一起埋骨于嘉定关外的风雪中,可霍长庭告诉他,得有人带着他们的魂灵回到故地,让他们看看自己守卫的山河依旧安宁。 当年北境十二城虽然被夺,但霍长庭的战略无疑是最大程度的减轻了损害,十二座空城留下,精锐全部带走,剩下的三万人拼死将狼族的火力消耗了大半,狼族虽然占尽了城池,却也弹尽粮绝,这就为两年后让大魏夺回北境做好了充足的先决条件。 第128页 当年顾长思作为先锋的那一场战役卫杨没再参与,但他听到捷报传回长安的时候,他想,当顾长思砍下哥舒裘头颅的时候,那牺牲的昌林将军与三万将士,一定与他一起挥起了长刀,再度吹响了冲锋的号角。 可如今,面前的这个人问他……当年有没有把话传回来。 卫杨咬紧牙关,豆大的泪水一颗一颗砸下来。 霍尘烧晕了,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语焉不详地叨咕了那么一句后又昏了过去,结果招来了卫杨的泣不成声,一个哭一个晕,苦了裴青一个头简直两个大,根本无从管起。 「卫大人?卫大人?卫大人!」裴青托着霍尘,艰难道,「要不,要不你先别哭了呢?要不你先跟我一块儿把他弄回去呢?要不咱俩把他弄回去你在哭呢?」 「好,好好。」卫杨和他一左一右架起霍尘,闷声道,「霍大人,他究竟是……」 「我也不知道,我那天看见我家老头也长吁短嘆的了。」裴青比卫杨高些,大半重心都压在他的肩上,「什么事都等人好了再说吧,你先顾着他,我一会儿去找阿辞,尽快把药给他弄来。烧成这样,幸亏顾长思查案去了,要不……唉。」 卫杨心里蓦地一沉。 他实在不愿意去回想,那天他将东西带到顾长思面前时,是什么样的光景,以至于他听到这三个字,心里都会一绞一绞着发疼。 * 心口一酸,顾长思指节顶在那里揉了揉,没甚所谓地换了个姿势。 崔千雀分好了茶,自己先端起来呷了一口。 顾长思手指握在温热的茶杯上:「崔姑娘知道明壶的真实身份吗?」 「狼族公主。肃王殿下临终前告诉我了。」她不闪不避,披帛顺着她的小臂垂落,她笑了一声,「殿下怎么这般瞧着我呀?都说了直言,而且当时苑大人跟踪我我也知道呀,他也知道我知道呀,揣着明白装煳涂就没意思了。」 她笑吟吟地:「是吧,苑大人?」 纯情少年苑长记哪里经得住那一眼的撩拨,脸腾地红了。 「既然如此,也请姑娘直白些回答我吧。」 崔千雀坐直了回来,斩钉截铁:「不知道。」 「如此说来,姑娘背后的人也没把什么事都透露给姑娘,甚至险些让姑娘犯险,跟着这样的人,姑娘安心吗?」 崔千雀保持着那抹客气的笑:「小女子的事,不劳殿下费心了。」 「好,那我就不多言了,崔姑娘是聪明人,自然知晓利害。」顾长思话锋一转,「那么想必,也知道狼族公主此事的利害。我大概介绍一下,昭兴九年,狼族欲与大魏联姻,老狼王哥舒裘送女入京,在大魏境内离奇死亡,尸骨无存。此事成了两国邦交断裂的最后一根稻草,自此,北境再无安宁。」 「这位狼族公主九年来为什么活着却下落无踪,有家无处归,又为什么今时今日突然发难,我是不大懂得的,想必姑娘的幕后主家比我懂得多。」顾长思摊摊手,「不过明壶这些事情做完,只怕她自己也清楚,后路已断,她已成弃子。」 崔千雀垂着眼睛不说话。 「所以,崔姑娘,我愿意相信你说的毫不知情,我也不欲让你背叛主家,做出不忠之事,只是目前事已至此,你就算说出明壶的下落,应该也不算什么了吧。」 茶杯被放下,「嗒」地一声轻响,崔千雀抬眸一笑:「殿下误会了。」 「我没什么主家,也没什么背后的人,从头至尾,只有我想不想做罢了。」崔千雀道,「至于明壶,我的确不知她的身份,她来我这儿也不过是个栖息之处,我们二人之间没有那么多利益往来。所以,我也的确不知道她藏在哪里。」 苑长记焦急道:「就没有别的线索了吗?哪怕她可能藏身的地方呢?」 「苑大人,你查案无数,这么多杀过人的犯人,难道杀人之后还会躲在家里等你捉吗?」崔千雀歪歪头,「旁人尚且如此,明壶一个狼族公主,隐姓埋名在敌国活到如今,敢杀皇帝、敢闯玄门,你觉得她会让我清楚地了解她的行踪?」 她伸出二指在脖子上一划:「我若是了解,只怕我早就身首异处了。」 苑长记瞧着她那纤长的手指,懊恼地搓了把脸。 崔千雀转回目光:「殿下怎么不说话了?」 顾长思很淡定:「我在等你说。」 「我说了,我不知道呀。」 顾长思没说话,只是很平静地瞧着她。 桌上摆了一支线香,香气萦绕在他们身侧,半晌,过长的香灰终于不堪重负地散落下来,跌在顾长思手指边,成了灰扑扑的一小片灰烬。 「好吧,不过我这可不是跟你说的。」崔千雀重新看回苑长记身上,「狼族有拜月的习俗,原来明壶总会在每月十五那日摆出香炉对月祷告,她还曾经跟我说过长安城中高楼太多,遮挡视线。」 「眼下望日将至,她又是难得恢復了自由身,应该会去一个宽敞的、平素鲜有人至但又视野极高的地方吧。」 顾长思起身就走:「多谢。」 「别客气。」崔千雀一动不动,只是飞了个眼神过去,被苑长记正好接到,「我可不是给殿下你的,我是给喜欢我的人的。」 人迹罕至、视野极高、宽敞明亮、对月祷告。 第129页 顾长思和苑长记快步从楼中出来,十春楼正对着四通八达的长街,小商小贩、走马行人……顾长思目光一抬,遥遥望见了北方高楼的一隅。 「临星宫。」苑长记攥住了他的肩膀,「那狼族公主胆子大得很,这么些天在长安逗留出不去,长安极高处只有那里了,平素皇帝不至、不逢佳节,临星宫都是关着的,巡逻也不如皇宫禁地那般上心。」 苑长记简直摩拳擦掌:「我这就去找裴青,让中军都督府……」 「我去就行了。」顾长思拽住他,「你不是快要去南疆么?」 「南……」苑长记目瞪口呆,「我以为你真的不管崔千雀了呢,合着你还没忘了查人家啊?」 「她不也是没有和盘托出,说一半藏一半么?」顾长思笑笑,沖后院的祈安打了个手势,「再说,她怕我查么?她若是真怕我查,她就不会破绽百出。这么个奇女子,我也好奇,得查查清楚。」 「不是……」 「交给你了。」顾长思促狭地沖他一眨眼,「心上人你不上心谁上心啊。」 「我都跟你说了好多次了你别瞎说!」苑长记暴跳如雷,「你你……你又干什么去啊?」 顾长思一勒缰绳,马蹄高高扬起,险些扑苑长记一脸的土:「你去见完了心上人,我也得去见见心上人啊。」 苑长记呆住:「什么……什么心上人?」 顾长思扬长而去:「你霍哥。」 半晌,苑长记才回过神,呆呆地问祈安:「……他什么意思?」 「应该就是苑大人你理解的意思。」祈安微微皱着眉,露出了个哭笑不得的表情,「相信你的理解。」 「可是——」 「没什么可是了,苑大人。」祈安道,「王爷忘却昌林将军的那一日,我们就得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不是吗?」 第57章 一吻 「霍尘?」 「霍尘!」 「霍大人!?」 迷迷煳煳中有人在唤他的名字,霍尘努力地想睁开眼睛,可眼皮仿佛有千钧之重,他挣扎了几下都没能窥见一线光明。 「长庭哥!」 「霍长庭,朕赐予你封号昌林,繁荣昌盛、总戈成林,你要记住自己的来路,也要清楚自己的身份,此后,江山社稷万里迢遥,扛起它的肩膀之中,有你的一份。」 「朕再问你一次,你,喜欢顾淮吗?」 霍尘感觉自己仿佛坠进了一个无尽的深渊之中,越陷越深、越陷越沉,他努力地伸出手,却尽是徒劳,什么都攥不住。蓦地,一只手拉住了他不断下沉的身体,他也终于努力地看见了一丝光景。 是顾长思,黑蓝的深渊之中,顾长思近在咫尺,伸手扶着他的双肩,阻止了他不断地下坠。 「师兄。」顾长思贪恋地、眷恋地看着自己,热切地唤,「师兄。」 他的语气那样温柔和煦,是霍尘从未听过的音调,他望着那双漂亮的眼睛,他自第一次见顾长思便知道,是那双眼睛让他沉下去的,吸引、缠绵、勾魂摄魄、怦然心动。 他们隔着水雾静静地凝视,霍尘试探着伸出手去,抚摸到了他的脸颊。 「这些年,苦不苦?」有泪珠自他眼角一闪而过,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问,可那些话仿佛在心底排演了无数遍,就这样自然而然脱口而出,「怪不怪我?恨不恨我?」 顾长思那双黑色的眼瞳波澜不惊,仿佛能够包容下天地之间所有的愁苦与悲伤,如同神明一般悲悯宽仁。 「阿淮……」 一阵尖锐的刺痛自太阳穴而至,霍尘勐地睁眼,一口气憋在喉管,旋即又遏制不住般地冲破喉咙口,带起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他咳得身体都佝偻到了一块儿,水雾迷失了他的视线,等到终于缓和一些,视线缓缓聚集,率先映出一枚金针,然后是一双素手,再往上是秋长若那副担忧的面庞。 「阿弥陀佛,总算醒了。」裴青蹲在他身边,「我真以为你要烧死了。」 卫杨默不作声地将煎好的汤药递给秋长若,接下了她递过来的金针。 「喝点儿药吧,我听裴青说了,你也真能耐,这种情况下居然还有力气去调侃人家小狱卒。」秋长若把汤药凑到他嘴边,「有点苦,忍着喝吧,我还带了些蜜饯。」 霍尘没有异议,大概是还没从晕头转向的状态里恢復过来,嗓子也烧得慌,直接将那汤药当润喉的水,连个眉头都没皱,一股脑就喝了下去。 秋长若捻着蜜饯没动,看见霍尘终于如释重负地缓了口气,才默默地把蜜饯放了回去,伸手捞起他的腕子。 「……那人呢?」他是问葛云。 霍尘眼尖,方才从这群人中一扫,就发现隔壁牢房空了下来。 「被拎走提审了,陛下有旨意,不死就行,随便审随便问。」裴青从秋长若手里捏过蜜饯自己嚼了,戳了戳霍尘的额头,「还有点儿烫,你都这样了,还有心思管别人呢?我要是你,先问问阿辞,我还有多久能好。」 「受刑有皮肉外伤,再加上牢里不见天日,阴冷、湿气重,内外齐攻,不发烧才奇怪。」霍尘示意裴青撑自己一下,「那个人都跟个疯狗一样逮谁咬谁,我这不是怕他再胡说八道些什么,那我不用受刑了,明天就能被拉走砍头。」 「你说话是真没忌讳啊。」裴青抱拳,「佩服佩服。」 第130页 「忌不忌讳的都在这儿了,还靠我嘴上说么?」霍尘干巴巴地笑了一声,又在秋长若冷若冰霜的眼神下渐渐偃旗息鼓,「……辛苦秋大人跑这一趟了。」 「你方才梦到什么没有?」秋长若收了视线也收了针,只是手抖得厉害,戳了三次没戳进去,「……就方才,你醒过来之前。」 霍尘一怔:「……我说梦话了吗?」 裴青道:「没有,你都烧晕过去了,哪来的梦话,那也忒顽强了。」 「因为高烧,你体内的蛊虫也被烧晕了,可能会短暂地失去毒效,所以,你有可能会梦见一些原来事。」 秋长若解释道,「不过别高兴太早,你醒了,蛊虫也醒了,根源在其中消解不了,记忆就恢復不了。所以,你梦到了什么吗?」 霍尘静默了片刻。 秋长若的眼睛里带着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希冀和期望,她攥紧了医箱的牛皮带子,近乎执拗地盯着他,希望能从他波澜不惊的表情中望见一丝一毫的故人影子。 可他还是摇了摇头:「没有,我没梦见什么。」 秋长若不死心地追问:「真的吗?」 「嗯,只是感觉身体很沉,一直往下坠。哦,非要说梦到了谁,我梦到了小王爷。」霍尘抿了抿唇,「他看我一身血,问我怎么弄的。可能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秋大人,劳你费心,我这身伤能不让他知道还是别让他知道了,我怕——」 「你怕什么?」 一道突兀的声音打断了秋长若的失落,她勐地回头望去,只见顾长思站在大牢门口,那双锐利的眉眼几乎灼人,一寸一寸地从霍尘的面皮移到全身上下的伤痕,最后定死在他肩颈上被烫熟的皮肉处。 他的五指骤然攥紧了。 秋长若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既然长思来了,我们就不打扰了,走吧。」 她安抚似的说道:「长思,你别担心,他全身上下我都上过药了,也枕过脉,不妨事,你放心。」 顾长思声音干涩无比:「多谢长若姐。」 秋长若伸出手在他肩头一捏,然后快步离开了。 卫杨落在最后,这是他这些年来第一次和顾长思打上照面,哪怕知道对方已经不认得自己,却还是忍不住停了停,将那一包蜜饯塞进了他的怀里。 顾长思搂着那包还有些药香的蜜饯,一步一步走了下来。 霍尘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小王爷……嘶!轻点儿!!疼——」 顾长思手指抬起,在半空愣愣的没了动作:「……我刚摸一下。」 「小王爷怒气冲天,十指连心,我这伤口啊被这般怒火一触,瞬间就如同在地狱火海了。」 这人又开始耍嘴皮子! 顾长思简直要被他气笑了,他一路快马加鞭过来,寻思着赶紧趁着葛云提审、牢中人少,过来看看他,结果他的一腔关心都在门口时被霍尘那满身伤痕烧了个体无完肤,恨不得现在就把葛云拎出来剔骨剜心,也要让他交代出霍尘无辜来。 结果这人……这人…… 霍尘伸出二指,轻巧地勾住了顾长思的衣袖:「小王爷,我没事,你别皱眉好不好?」 顾长思眼底猩红一片:「这个时候了,你就别哄我了,管管自己成吗?」 「我就是在管自己啊。」霍尘虚弱地笑,「我看见小王爷皱眉,我就心疼,我看见小王爷生气,我就上火,我看见小王爷要哭……」 顾长思骤然别开眼,那一瞬间他真的瞧见了两颗豆大的泪珠从顾长思的眼尾滑落。 霍尘手一抖:「真哭啦?哎哟哟,过来我看看。」 「你别动,我没哭,过来时着急,风沙眯了眼睛罢了。」顾长思捏开他的腕子,伸手端过一旁喝干净的药碗,里面还有着苦涩的味道,「……不苦么?」 「苦。现在觉得苦了,给颗蜜饯吃吃呗。」 顾长思刚翻出一颗,就被霍尘用唇衔走了,唇瓣轻巧地在顾长思指尖一碰,像是一个安抚的吻。 「不担心了,不难过了,嗯?」霍尘伸手去勾他半披下来的长髮,「我这内外伤都够折磨人了,你就别再让我担心了,好不好?」 「我会尽快查出明壶下落,还你清白。」顾长思直接伸出手,用力地摸了摸他因为低烧而温热的面颊,「你再等等我,我很快,等等我。」 来得太急,顾长思的手冷得像块冰,抵在那处冰冰凉凉的。 「那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霍尘拉下他的手,固执道,「你为什么会回来?」 他感受到顾长思的手掌在他手心里微不可查地一僵。 「为什么要回来呢?明明晋州城近在咫尺了,回到北境去,自由自在的,不好吗?」霍尘循循善诱道,「为什么要回来呢……是为了我吗?是因为我是你带回来的吗?」 顾长思不语,深深地看着他。 霍尘感觉到自己唿吸急促了起来,像是又要烧起来了:「是因为……因为之前你答应我师父要顾好我吗?还是因为我是你定北王府的人,祈安说你相信的人都会宠上天,所以我也有此殊荣……」 「霍尘。」顾长思眼中流露出点点的心酸,「……你故意的是不是?」 「我回来,你不知道为什么吗?你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回来吗?」顾长思反转掌心,一点一点地将他攥紧了,「还是说……你想听我亲口说,说什么呢?」 第131页 「拼上性命也要保他无恙、不顾一切也要护他周全,这是什么?」顾长思眼眶彻彻底底的红了,连带着霍尘的一起,他们赤着眼眶,像是要生离死别,「这是什么?你告诉我霍尘,这是什么?」 「爱。是爱。」霍尘哑声道,「因为我,爱你。」 「曾经我说,你来定北王府同我站在一起,会面临君王猜忌、阴谋构陷。」顾长思拉过他的指尖抵在唇边,「我曾经推开过你,也曾经拒绝过你,因为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不顾安危,也要和另一个人在一起。」 「因为你,我现在明白了。」顾长思颤抖着去啄吻他的指尖,「没有值不值,没有敢不敢。」 「你是我的所有缘由。」 霍尘的手指触碰到顾长思的唇角,那一刻他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沸腾。 他的唇瓣也如同桂花糕那般柔软吗?比那桂花糕还要柔软三分,是温热的、是滚沸的、是拢着顾长思那一腔爱意和奋不顾身的。 「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顾长思任由他抚摸着自己的唇,「可我窥不破红尘,又不是个大爱无私之人,所以只能在尘缘中挣扎,无法自拔。现在我想问问你,霍尘。」 「你怕不怕惹火烧身?」 爱欲翻涌,奔腾不息,如果你和我在一起会坠落,会与我一同陷入不復之地。 可我依旧爱你。 爱到……就算被烧毁,也想和你在一起。 霍尘唿吸都在颤抖。 那一刻,顾长思眼睛里的亮光取代了一切,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咚、咚咚咚,震耳欲聋。 霍尘颤抖着将手指抵在他的唇峰上,轻轻揉搓,缓声道:「我忽然觉得……方才的药还是有点苦。阿淮。」 顾长思唿吸一滞。 他什么都明白了。 他松开了霍尘的手,从那蜜饯的袋子里拎出来了一枚,放在手指间仔仔细细地看了看。 他模样专注,仿佛那是什么值得钻研的东西,霍尘静静瞧着他,看他手指一转,便将那颗蜜饯送进了嘴里,叼在了自己的唇齿间。 然后顾长思伸手,一把拉过霍尘的领口,偏头吻上他烧得滚烫的嘴唇。 蜜饯在这一吻中消失殆尽。 第58章 宿命 唇齿相依,就好像在这世上找到了另一个与自己牵绊的灵魂。 顾长思闭着眼,用唇一下一下地触碰霍尘,像是在确定他的安稳和存在,那些试探的动作像是狸猫在用长长的尾巴一下一下地挠刮掌心,笨拙又亲昵,谨慎又温存。 霍尘被啄得忍无可忍,放在身侧的手本紧握成拳,终于在顾长思尝试着用舌尖去碰一碰他的时候,猝然挣开了顾长思捏在自己手腕上的力道。 他双手沿着顾长思的膝盖一路往上深深浅浅地抚过,一把掐住了顾长思的腰身,力气大得出奇,把顾长思整个人都往上一推,一口叼住了那不安分的唇。 霍尘反客为主,掐着顾长思不让他逃,唇齿间更是穷追不捨,挑开他的唇缝,去探寻那之前弹打过桂花糕的舌尖,霍尘吻得凶,吻得狠,像是要把顾长思拆吃入腹,一面肆无忌惮地攻城略地,一面紧紧揽住了他的后脑不让他躲掉。 他像是彻底挣脱了枷锁的兽,心中所想目中所见唯有眼前这一个人,他一见钟情又心心念念了许久的小王爷,那个一向冷心冷情、以刚硬手腕让狼族闻风丧胆的定北王,却在他的吻中溃不成军,眼尾都染了一层漂亮勾人的绯色。 霍尘轻轻放开他:「小王爷,不会换气啊,我教你呀?」 顾长思气喘吁吁地盯着他那红润的唇:「……你话怎么这么多?」 霍尘再度把他扣过来,重重地吻上去。 唇齿辗转间,他在喘息的空隙轻声提醒:「吸气,唿气,抱着我。」 顾长思就听话地把手梳进他的髮丝中,墨色长髮在他五指间勾连,像是他们爱欲满身,又好像是那一夜霍尘为他解开扣子时在指间缠绵的红线。 「想不到啊,」霍尘把额头抵在他的额上,低声笑了,「小王爷还有如此听话的一天。」 顾长思闭着眼平復着唿吸,嘴唇还有残余的水色,看上去诱人至极,可说出来的话却南辕北辙:「得寸进尺。」 「这就进尺了?这才哪儿到哪儿。」霍尘揉捏他的腰,用气音道,「以后还有更多的,小王爷不会的,我都教给你,你只需要按照我说的一件、一件、一件,全都做完。」 顾长思被他撩拨出一身火,强硬地攥了攥拳,才勉强把自己从那漩涡中抽出几分清醒:「先看顾看顾你的伤吧。」 「好了好了,都好了。一吻抵灵药万千呢。」霍尘用拇指把人拨回来,暗示十足地摸了摸,「怎么办?我还是嫌药苦。」 顾长思直接翻出来了一把,全给他塞了进去。 「够甜了吗?」 「怎么亲都亲过了还这样容易害羞啊。」霍尘咬着蜜饯里甜滋滋的汁水,笑得眼睛都弯了,「够了够了,特别甜,再甜我舌头都要被甜掉了,小王爷悠着点儿啊,不能用完了就扔啊。」 这都什么虎狼之词!!! 顾长思耳根都烧烫了,将身上的大氅解下来往他头上一甩,玉檀香落了他满头:「拿着,牢里阴冷,你又是个练武出来的,关节脆弱,仔细护着点儿。」 第132页 霍尘把它抓下来拢进怀里:「真贴心啊,亲过了就是不一样。」 「你能不能把那三个字吞回肚子里。」顾长思恨恨地指了指他,「你要不干脆在长安城里大声喊三天算了。」 霍尘略有头痛地表示:「没这条件啊,我要出去了我肯定这么干。」 「那我就把你谋杀在定北王府里。」顾长思在喉头一划,「杀无赦。」 霍尘抱着大氅,缠绵又不舍地望着他,如果眼神能勾勒情思,只怕三千都盛不住了要溢出来。 顾长思被他看得转过头去,忍不住勾起了唇角。 拖着葛云回来的狱卒纷纷一怔,这景象其实很诡异,阴暗潮湿的天牢里,嫌疑未脱的霍大人抱着定北王的大氅,两个人一坐一站,笑容却都明艷得过分。 来这地方还能笑得出来?他们不敢多言,对顾长思行了一礼,照旧把葛云丢了进去,门锁哗啦啦地挂上,这就算完事儿了。 「王爷。」其中一个略略停了停,暗示道,「快到午饭时间了,按理来说,探监的时辰已然过了。」 「明白,本王再说几句。」隔着栅栏,还能看到葛云奄奄一息的模样,顾长思抬了抬下巴,「审的如何?」 「嘴严着呢,只说是自己对陛下恨之入骨,于是打通了人脉,联络了狼族公主,这些都是他一个人的主意,与旁人无关。」狱卒不耐地晃着手上的钥匙,「这些车轱辘话来来回回说,不瞒王爷,甭说刑书大人了,连我们都听烦了。」 顾长思略一沉吟:「他就没有说为什么对陛下怀恨在心吗?总要有个理由吧。」 「就说嘴严呢,这点也不肯交代,跟黏了狗皮膏药似的。」另一个摇了摇头,「他这个人也跟狗皮膏药似的,这不就是黏上我们了么,唉,上头不松口,这差事没个完。」 「可……可怜……」一阵艰难地喘息后,那被刑罚折磨得面目全非的指挥使大人吐出一口血,涩声道,「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顾长思不解地瞧着他。 葛云突然笑了出来,他的满口白牙被鲜血覆盖,淋漓的血沫自他的唇齿间喷出,他艰难地喘喝,手指紧紧攥住了身下的枯草,任由那尖锐的草茎刺破他的皮肤。 「犹是春闺梦里人吶……可哪里、哪里有什么春闺呢?」他的眼珠一转,恶狠狠地盯紧了顾长思,「不过是一堆枯骨,也早就不是……王侯的梦里人了。」 「估计是被审疯了吧。」狱卒晦气地呸了一口,对顾长思恭敬道,「小的们先退下了。」 「嗯。」顾长思收回目光,转而在霍尘耳垂上轻轻揉了揉,「我也走了,你一定顾好自己,我得空就会过来看你。」 「有它呢,再不好过也好过多了。」霍尘晃了晃大氅,「真好闻。」 「德行,好好养着伤,按时吃药。」顾长思的手指不舍地在他眉心一触,「我走了。」 最后一点人声也离去,牢里一时安静下来,只能听见葛云那疯魔一般的哭笑,那些淋漓恨意仿佛一把尖锐的刀,一刀一刀将他剖开,于是他哭不出来,只能酣畅淋漓的大笑,来抒发那无从消减的痛苦。 霍尘抱紧了大氅,无暇理他,他心情很好,不想自找晦气。 晦气却主动凑了过来,葛云匍匐在地上,艰难地翻了个身,没头没尾道:「他对你很好,是吧?」 霍尘不答,这地方就他们两个人,一定是在问他,可霍尘不想搭理他。 「他喜欢你,对吧?」葛云痛苦地抽搐,「霍尘啊霍尘,我都不知道该如何讲,你以为他喜欢的是你吗?」 霍尘眼睫一动,没有出声。 「我告诉你个秘密啊,你知道顾长思和、和昌林将军,是什么关系吗?」他诡异地笑了声,那笑声像是他抽搐了一下后弹出来的,「他们俩……」 「你方才说『可怜无定河边骨』,是说昌林将军吗?」霍尘打断他,「你之前说的,该活着的人,却先一步故去,说的也是昌林将军吗?」 葛云像是被拉断了的二胡,笑声戛然而止。 半晌,他才低低道:「……是。」 「你对他的死这么介怀,可昌林将军死在战场上,是意外,是胜败乃兵家常事的『如常』,一个将士,出征前谁都无法预料能否平安归来,指挥使也是军旅出身,难道不清楚吗?」霍尘转了过来,「所以,你到底在为他不公什么?」 「是啊,一个将士,出征前无法预料自己的生死,马革裹尸还,也完成了他的使命。」葛云枯瘦的手抓紧了草蓆,「可他连尸骨都没有……」 「如果是这个,那你为什么不想想,用来留守的三万将士都没有回家。」霍尘深深地看着他,「不只昌林将军一个人。」 葛云骤然暴起:「可将士就算死,也该死于战场、死于敌袭、死于坦坦荡荡的国之边疆。而不是帝王的阴谋、小人的算计、註定的死局!」 霍尘怔怔地看着他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好半天才明白过来他的言下之意。 他不敢置信道:「……你说什么?」 「他不是死在狼族的刀下,纵然、纵然那场战争天时地利人和一样不占,纵然那场战争是必败之势,但是……他本不该死的,或者说,他本不必死的。」 「皇帝一定动手了,虽然我没有证据,但我知道,霍长庭那个人,他想回来他一定会回来的,尤其他知道顾长思在等他回来,他怎么可能不回来,除非、除非有人逼他去死。」葛云咬紧牙关,「那个人告诉我,当年出征前,霍长庭就知道,自己根本不会活着回来。」 第133页 「皇帝容不下他了。这就是天子,这就是上位者,捏碎一条人命,有一千种一万种方法,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他明明,是那样耀眼夺目、意气风流的一个人啊。」 葛云痛苦地抱住头,悲伤牵动他身上的伤口,鲜血涌出,痛得他紧紧蜷缩在地上,他将攥紧的拳头放进口中,狠狠咬下,来试图压下那些难以遏制的痛苦。 「为什么?」霍尘不由自主地往他那里挪了两步,双手把住了两人之间的栏杆,铁链撞在上面叮噹作响,「这都是……都是为什么?」 葛云咬着拳头痴痴地笑:「因为……因为他和顾长思之间的关系啊。」 他问道:「霍大人,你的所知中,他们两个是什么关系呢?」 「……同门师兄弟。」 葛云讽刺道:「不止啊。」 「……发小。」 「不止。」 「至交好友。」 「不止。」 霍尘唿吸一滞:「……爱人。」 「……」 葛云盯着他的眼睛,唇角扯开了一个诡异又张扬的弧度。 他说:「答对了。」 第59章 暗卫 霍尘握在栏杆上的手几乎没有了知觉,只能听见葛云咳嗽似的笑。 「爱人,哈哈哈哈哈哈,爱人。」葛云喘息道,「爱人啊,可到头来,霍长庭是嘉定关外、风雪下,那一抔无从捡拾的尸骨,可顾长思,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咬牙切齿:「凭什么。」 霍尘霎时眼前浮现出一张张人的面庞,欲言又止的祈安、泫然欲泣的苑长记、疯癫张狂的哥舒骨誓,甚至是含煳其辞的梁执生。 原是如此…… 原是如此! 为什么他们在顾长思面前要三缄其口,为什么昌林将军四个字在顾长思面前提起时会闪烁其词,一个战功赫赫的将军,一个英年早逝的将军,他活在百姓的歌功颂德中,活在朝堂的扼腕兴嘆中,活在玄门的追忆旧影中,却唯独不活在顾长思的心中。 一切都有了答案。 「我不知道为什么顾长思会忘记自他进入玄门后的所有事。」葛云颤抖着唿吸,恨恨道,「可哪有那么巧的事……他当年明明、明明闹得那般厉害,忽然就重伤不愈,又将霍长庭忘得彻彻底底,我左思右想,只能猜出一个结果。」 他疯癫似的笑了两声:「那就是,没有人敢直面霍长庭死后的顾长思,包括岳玄林,包括他的好师弟师妹们,甚至包括金銮殿上的九五之尊。」 「霍长庭是什么人啊。淮安王府付之一炬,至亲没有了。顾长思那个人又有多难交付真心,好不容易才能遇到一个全心全意爱他的人,而那个人,至爱,也没有了。」葛云嘆道,「我要是顾长思,我也会受不了的吧。」 霍尘不知何时已经虚虚地握着栏杆,缓缓地跪坐了下来。 他的手不住颤抖,那是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颤抖,葛云寥寥数语,却仿佛能够窥见那霍尘未能够看到的岁月。 昭兴十一年,霍长庭战死。 昭兴十三年,定北王收復北境,重伤,失忆。 昭兴十六年,北境月色皎洁,没有来处的霍尘拿着酒葫芦,误打误撞地掀开了那一顶张府的轿子,晚风吹起轿中人的幂篱,他看见那个人的眼睛——漂亮的、凌厉的,一眼忘情,一见钟情。 真的是……一见钟情吗? 霍尘紧紧抓住自己的心窝,鼻翼不住颤抖,像是难以唿吸。 葛云没有发现他的异常,只是自顾自地说下去:「你知道吗?霍大人,小巷里你抓住我,我的确放了明壶走,可那又怎么样,我是金吾卫指挥使,没人敢惹我。可直到钟桓叫你『霍大人』,直到我看见你用长刀噼向我的动作,直到我知道你叫霍尘。太像了,这个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呢?」 霍尘半晌才能艰难地吐出一句话:「你对昌林将军,又怎会这般熟悉。」 「当然,当然。这世上不会有比我更了解他的人了。」葛云望向他,那目光里甚至含了一丝骄矜,「顾长思都比不过我。」 「他们都道霍长庭是霍韬大人的独子,自幼送到寺庙,改字避邪。」 「可他们谁都不知道,霍韬大人的独子,早就死在寺庙里了。」 「霍长庭,他本来不姓霍,他只有一个名而已。他是皇帝的一把刀,一把自杀手营中淬鍊出来的刀。」 * 昭兴元年二月十五,宋启迎第一次过完属于自己的万寿节,举国欢庆,万邦来朝,那个一直被诟病来路正统与否的皇帝终究还是凌驾于万万人之上,面对着跪伏满地的文武百官,二十三岁的皇帝开始了他登基后的第一次朝堂整肃。 其实迄今为止,宋启迎在位一十七年,这样的朝堂整肃不止发生过一次两次,大魏皇权在他手里达到了高度集中,他重新清洗六部五寺,安排官员;高度重视提拔通政司,广开言路,上到朝堂、下至民间,各种声音都会被通政司筛选过后直接送到皇帝案前。 这是明面上的,霍长庭则锻造于他的暗地里。 有光的地方就会有阴霾之处,宋启迎那煌煌龙椅之后是无尽的深渊,一队直接听命于皇帝的暗卫在其中悄然滋长。 歷代皇帝都有自己的暗卫来办一些明面上不可成之事,只是宋启迎的要求与选拔较之歷代皇帝都有些严苛到近乎变态的地步。 第134页 宋启迎点名要十二个人,于是进入暗卫备选的人会被分成十二队,每队十到十五人不等,分队后便是激烈的互相撕咬与拼杀,他们会被带到地牢一样暗无天日的地方,抽籤进行两两对决,他们杀掉对方、或者他们被对方杀掉,活下来的人进入下一轮,以此类推,直到每队只剩下最后一个人。 这样养蛊式的选拔手段一开始有人逃避,想要逃出这个囚笼,可整个地牢只有上面一个出口,厚重的铁栏封在头顶,皇帝就透过这样斑驳的视线,面无表情地瞧着他们。 没有别的出路,只有死,或者杀掉别人活。 「没有血性的人是走不长远的,玄林,你来看他们。」年轻的皇帝用手拄着头,饶有兴趣道,「南疆蛊毒据说就是由此才能够炼出最强的蛊王,有些时候,南疆的那些玩意儿,我们也应该取其精华而自用。」 岳玄林站在宋启迎身后,沉声道:「陛下,似乎有些太残忍了。」 「你是文官出来,人命只在笔桿上,没见过前线,没上过战场。」宋启迎没有苛责的意思,只是很平缓地叙述,「可累累功绩,帝王将相足下,都是层层白骨,朕如果现在松懈了对暗卫的选择,来日就会被他们反咬一口。」 「血性、听话、没有感情,这才是一个好的暗卫应该做的。朕要选的,是大魏一队最尖锐的刀,而刀柄,只能也必须握在朕的手里。」 皇帝杀机四伏地说着这些的时候,足下地牢里已经成了尸山血海。 葛云不记得他到底杀了多少个人,又有多少个人嘶吼着沖他扑过来,他那天战斗了很久,手脚到最后都只能艰难地蜷缩着,像一只活在野外的豹子,时刻保持着高度警惕,带着最大的恶意来揣测身边所有的人。 直到他见到他这一队中的最后一个人。 那是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少年,他们队一共十五个人,就意味着有人落单,会一直等到前面的人拼杀结束后才会上场,这样的规则被宋启迎定性为战场也是需要运气的。 他身穿雪白的囚服,抱膝坐在角落里,脏污的血迹没有染到他的身上,那双漆黑的眼睛里却依旧含着兇狠和警惕,他看见葛云向自己看过来,意识到是该自己上场的时候,终于动了动,怀里抽出一把半臂长的铁棍。 「咣」的一声,那铁棍砸在地牢坚硬的土地上,葛云却仿佛听见了它敲在自己天灵盖上的声音。 他已经筋疲力尽,非要让这小子顺利活下来或许有不甘心,但他真的没有力气了。 厮杀一触即发,葛云勐地朝那个少年扑过去,那少年抡起铁棍,唿唿的风声仿佛要砸碎他虚弱的身体,可在葛云捏住他的那一瞬,那铁棍顺着少年的力道嗖地飞远了。 他是故意的吗?! 故意还是无意已经来不及去想了,那少年如同雄狮一样一跃而起,反手在他脸上重重一击,不用兵器,他也照样能够将葛云揍得遍体鳞伤,而且葛云很清楚地感受到,那不是来自于自己的虚弱,而是这少年对自己全方面的压制。 这少年一定习过武,也一定有所天分,他太会揍人了,每一下都落在极其要命的位置,可眼神一直是平静冰冷的,在这样的目光下,葛云的每一处招式都显得笨拙无力,每一下都会被那少年精准地预判,然后再给出致命反击。 他不仅是运气好,他是真的有本事,就算不抽到最后一个上场,他也死不了的。葛云被他一肘击在下颌底,脑海中这样自苦又讽刺地想到。 「咚」,葛云重重摔在地上,那少年飞身而来,骑在他身上趁着他无力,又狠狠地补了两拳,就在葛云以为自己要被他打死之时,那少年忽然掐住了他的脖子,把他拎了起来。 「装死会不会?」那少年极快又极轻地问,葛云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不等他回答,那少年把他重重往地上一推,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这时葛云才真正意识到那少年在说什么,心里暗讽,居然有人想要放自己一马,真的不怕自己反手就把他杀了吗? 这样的地方,居然还有人妄图放过对方。 他腹诽得起劲儿,甚至想给这少年的天真鼓鼓掌,但动作却快他脑子一步,他真的两眼一闭,躺地上一动不动,仿若被揍死了。 闭着眼睛的时间格外漫长,可他好像就是能够看见,看见那少年是如何将白袍滚做一团灰,跌跌撞撞地走到那铁栏前仰起脸,让皇帝能够看清自己的面庞。 一声铁链响动后,皇帝说话了。 「告诉朕,你的名字。」 葛云心底惴惴,他想他会一辈子记住这个名字。 「阿尘,」那少年动了动唇,厮杀让他嗓音充满疲惫,「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 「阿尘,好名字啊,只是如今你不再无根蒂了,你以后是朕的人了。」宋启迎爽朗地笑了几声,「更准确地来说,你是岳大人玄门的人了,玄林。」 这次不光是阿尘,连装死的葛云都愣了愣。 怎么会……? 「朕的暗卫,不要良善之人,可惜你武功不错,却依旧舍不掉温情,朕要不了你当暗卫,但杀了你又太可惜。玄门是个好地方,玄林也一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开门大弟子,朕要你在那里,继续成为朕的一把利刃。」 皇帝继续道:「那个躺着装死的,起来吧。真当朕看过那么多官场浮沉,瞧不出你们的小九九?」 第135页 葛云就算再反应不过来,也只能呆愣愣地睁开眼睛,正对上皇帝的目光:「你叫什么名字?」 「葛云。」 「善。」皇帝起身,「是个知恩图报、言出必行的人。朕这次本该杀了你们两个的,如今给你们都找到了好归处,也希望你记住,今日的命,是朕和阿尘给你的。」 葛云连忙跪下谢恩。 再抬头时,皇帝已经消失在了洞口,烛火幽幽的灯光顺着高不可攀的出路落下来,轻描淡写地拂在阿尘脸上,他愣愣地看着阿尘转过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沖自己一笑。 * 「救命之恩,我记了一辈子。」葛云蜷缩在地面,五指深深地掏进草蓆里,「玄门那种地方,非官宦子弟不得入内,于是皇帝和岳玄林排查了所有在朝官员,终于在都察院左幅都御史霍韬家中,寻到了一个合适的身份。」 「那年霍韬的独子最终还是在寺庙中夭亡,因着那算命先生的话,无一人知道霍韬独子本名是什么,于是就让皇帝和岳玄林钻了空子。」葛云道,「为了做戏做全套,皇帝还特意抓了那算命先生回来,迎接『霍公子』出寺,给了玄门的字,长庭。」 霍尘几乎唿吸不过来:「所以……」 「所以,霍长庭的确是他的字,至于那无人所知的名。」草梗骤然划破了他的中指,鲜血和泪珠一起滚落在地,「叫霍尘。」 是「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的尘。 是「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的尘。 是「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的尘。 是你……吗? 葛云深深地看着他,无声地用口型问他。 是你吗? 霍尘不知道。 他现在脑子里很乱,无数的东西压在里面,似乎再有一次大力的唿吸都能让它崩断。 「其实主子给我的命令是,一定要攀咬你到底,要做足证据,等着三法司去查,让你钉死在罪名上,无路可逃,必死无疑。因为他恨你,他觉得你是最大的变数,他觉得你破坏了他的计划。」 「可我……我做不到。」 葛云试探性的伸出手,透过栏杆,揪住霍尘的裤脚,小心翼翼地拽了拽:「就凭你这个名字,我无法将任务做到底。」 「所以,我只好,将证据做给别人了。」 霍尘一凛:「你……你干了什么?!」 「我唯一不捨得动的人只有一个,恨的人却很多。」葛云咧开唇笑了,「有的人不该忘记他的,你说呢?」 第60章 拜神 「葛云!!!」霍尘勐地拧起他的手腕,他比葛云高出一个头,拽起人来的时候像是拉扯一个破布娃娃,「你要对顾长思做什么?你敢陷害他?!」 「顾长思和皇帝之间脆弱得就像一张纸,都无需利器,一根手指就能让那岌岌可危的信任分崩离析,我陷害他?」葛云顿了顿,嗤道,「倒不如说我在帮他,我的主子在帮他!帮他看清皇帝的嘴脸,让他放弃那些可笑的、淮安王残存的优柔寡断,反,是唯一的路!」 霍尘一掌捂住他的嘴:「你疯了。你主子说是要帮顾长思,难道就是要逼他造反吗?那是皇帝在逼他吗?那是你们在逼他!」 「万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吶。」 霍尘捂他捂得那么紧,紧到说一句话都会在窒息的边缘摇摇欲坠,葛云的鼻息因为伤痕而灼热滚烫,可他还是要固执地说完。 「霍大人,你跟顾长思从北境回来,听见过皇帝对他的回京令旨,看见过北境百姓对他的无上信任,又见识过长安城中朝廷对他的风声鹤唳。你还不明白吗?」 「他的命,他的出生,他的出身,就是罪过。」葛云的语速很快,「他什么都不做,可皇帝还是会扣留他在京城,周忠的死还是会归在他的身上,肃王自尽也还是会让人想到他的身世,他做什么了吗?他没有,因为他活着就是罪,就是让宋启迎夜不能寐,仿佛看见文帝站在他床头诘问他为何身穿龙袍、高坐云端的罪!!」 ——他本应在长安城的东宫之中,做他举世无双的皇太子。 「退一万步,」葛云阴森地笑了,「就算我们不逼他,宋启迎都开始求长生了,你以为,他能忍顾长思到什么时候?不反,怎么活得下去啊?」 葛云「啊」了一声:「他刚刚过完二十四岁生辰吧,要不要打个赌,他二十五岁生辰之前,皇帝必定对他动手。」 * 二月十五,月朗星稀,长安城是个好天气。 临星宫是皇帝按照邵翊所言,为求天神赐福、得以长生而建的,除了节日时分祭拜天地以及皇帝生辰,平素不会开放,整座宫殿空落落的,除了邵翊请来的神像以外一无所有,寂静得仿若渺远的天庭净地。 一朵云彩飘过,遮挡住半边月色,一道神秘的影子就是趁着这样一个晦暗下来的时分,迅速掠过临星宫后身,那身影矫健得像是一只月夜下的黑猫,嗖地钻进了临星宫中。 巡逻的守卫无知无觉。 白纱拢在临星宫四面宽大的窗户上,明壶拨开一个缝隙,警惕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对面大理岩映出她猫一样的、灵活的身姿,确认这里的确没有第二个人后,才轻巧地落在地面。 她环顾了一下整座临星宫,唇角一掀,发出了一声不屑的嗤笑,转过身时却与邵翊请来的神像对上了视线,神像沉默又无言地垂眼,静默地看着她,明壶对视半晌,还是不情不愿地低下头颅,行了个狼族的祭拜之礼。 第136页 狼族信奉神明,但显然的是和大魏的祭拜之神并不相同,狼族的公主殿下犹疑再三,还是选择妥协。 她想起小时候父亲带她与哥哥祭拜月神之时告诉过他们,面对神灵无论何时何地都要保持着一颗敬畏之心,天命之力,非我等凡人能够与之相抗。 于是狼族公主拜神拜得兢兢业业,甚至能够抽刀杀人后对月色祈祷,祈祷神灵原谅她的血腥,希冀神明她的灵魂。 也不知她在双手合十时,看见的,到底是那清幽宁寂的月色,还是双手鲜血淋漓的自己。而她所求的,到底是神明原谅她的杀戮,还是自己原谅自己的罪业。 明壶跪坐下来,白纱抚过她的脸颊,像是月神轻柔的手摸过她柔顺的长髮。 她的夜行服下摆铺散开来,像是一朵黑色鸢尾静静开放在月夜之下,冷艷又诡谲,她合上双目,念念有词着什么。 半晌,她双手交叠,高举过头顶,手腕一翻后用手心轻敲了一下眉心,旋即深深地摆下去。 脚步声就在这个时候传来。 明壶机敏地睁开眼,一跃而起,两枚飞刺握在她洁白干净的掌心,她摆出攻击的姿势,后背微弓,一瞬不瞬地盯着那黑漆漆的楼梯口。 一只黑色长靴从那黑暗中踏了出来。 明壶一怔,旋即全身都颤慄起来,遏制不住的杀意和怒火几乎要吞没她的身躯。 她从牙关里磨出几个字:「顾淮。」 「公主殿下,久仰大名,缘悭一面。」顾长思缓缓走进空无一人的大殿,目光从那神像中毫无停留地掠过,落定在明壶的身上,「今日终于有幸得见,幸会。」 「我让你与阎王幸会!」 话音未落,明壶以一种看不清动作的速度出现在顾长思眼前,长刺一挥,顾长思侧身躲开,那锋利的武器便擦着他的鼻樑堪堪而过,顾长思负手而立,向后退了几步,完全没有开打的意思。 「动手吧,顾淮,」明壶怒道,「我今天就要了你的命!」 「你和哥舒骨誓还真是亲兄妹,如出一辙的脾气暴躁。」 长刺接二连三地攻来,那动作快到晃出残影,顾长思左右闪避,连破金刀都不拔,那游刃有余的姿态让明壶快要气吐血,胳膊抻直了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顾长思后腰一弯,整个人都绷成了一张弓,凛然的杀意自他面上拂过,连一根髮丝都没削断。 「拿出你的破金刀!」明壶暴跳如雷,「我想杀你很久了。」 「公主殿下,我们难道要做的不是先谈谈吗?」 「我跟你没有好谈的。」明壶咬牙切齿道,「自我父亲被你割掉头颅后,你我之间早就没有谈的必要,我死之前一定要了你的项上人头,我曾向月神发过誓!」 「看来公主殿下非要动过手才能心平气和谈几句了。」顾长思左手自腰间一摸,雪亮的刀光几乎一瞬间点燃了明壶所有的志气,「那来吧。」 就是这把刀! 她的眼眶里骤然蓄满泪水。 她当年没有回去家乡,见到父亲最后一面,可她听那么多人都说过,大魏定北王就是用这那把短的破金刀割破了哥舒裘的喉管,鲜血喷了他半边身体,那一瞬间的定北王和修罗恶鬼没有两样。 明壶再度沖了上去。 她武功好得出奇,起码大大超乎了顾长思的想像,他本以为这位公主殿下流亡于敌国,无力返乡,那么过得也不会怎么好,拮据一点、难过一点很正常,可这仿佛土匪一样的杀招实在令人惊讶。 她就好像是那头离群索居的狼,为了自保,只能武装起自己本来稚嫩的牙齿和爪牙,在兇恶的环境里为了生存而不择手段,到最后这些手段都变成用来武装自己的盔甲。 她的招式完全没有章法,但透露出一种原始的狠辣和酣畅淋漓,她眼神中都是那种野性的兇狠,像是野兽在捕捉自己的猎物,只待他露出破绽,然后一口咬断它的喉管。 顾长思不会给她这样的机会。 明壶两枚长刺兇狠地钉过来,顾长思单手扛住,旋身的瞬间从那神座下面抽出那把早就安置好的破金刀,双刀出鞘,金石之声震得白纱簌簌而动,他不动声色地调转了短刀的握柄方向。 反手执刃,那是顾长思习惯的杀招手势。 明壶敏锐地眯了眯眼:「你早就知道我会来?」 顾长思选择直接用攻势回答她这个问题。 长刀自明壶身侧一闪而过,就在她险险避开时,短刀即刻杀到,顾长思不知何时已然离得她极近,她只一个眨眼的功夫,顾长思左手一提,锋利的刀刃在他握柄的手下寒芒毕现,如一线淋漓的酒液,笔直的、凛然的,在月色下一闪而过。 明壶的长刺往后一捅,与破金刀森然相撞,发出一阵脆鸣,她还未来得及松懈一口气,那神出鬼没的长刀便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的腰侧,手腕一翻便削下一片衣摆的布料来。 漆黑的布料散落在半空,如同一只折翼的蝴蝶翩然而落,明壶一脚蹬开他,惊魂未定地看了下自己的侧腰。 「我还有话要问公主殿下,可不敢损伤公主玉体,往大了说,给我扣一顶危害两国邦交的罪名,我可担当不起。」顾长思站直了身体,「现在,我可以和公主殿下聊两句了吗?」 「顾淮,你还真的是个疯子。」明壶阴森地笑,「你把杀孽深重的兵器放在神仙的宝座之下,就不怕神明动怒,要你不得善终吗?」 第137页 「公主殿下倒是信奉神明,只可惜杀那么多无辜之人的时候,却想不到自己会不会因为妄造杀孽而被神明降罪。」顾长思反唇相讥,「得了,公主殿下,我不是来跟你说这些神啊鬼啊的,我们还有正事要谈,就别绕弯子了。」 「正事?你我之间能有什么正事?」明壶危险地眯了眯眼,「你想问我什么呢?玄门险些被盗的投降书和狼王冠?因为被我靠近而捲入纷争的周祺和裴青?还是十春楼后院的粗使丫头、一家四口的农户、还是大难不死的皇帝老儿……」 「皇帝虽然比你大一辈,但叫皇帝老儿也是有点儿过分大了。」顾长思打断了她,「公主殿下想念罪过书,想数清自己手上的累累人命,我却也不想听,我只问你一句——你刺杀皇帝,除了葛云以外,有没有其他人参与此事?」 「定北王,都说你是顾疯子了,没想到你还有这么耿直的一面啊?」明壶冷哼道,「我凭什么告诉你啊,我想杀了你还来不及呢,你真的以为会从我嘴里撬出来什么吗?」 「当然不,公主殿下自然不愿意告诉我。」顾长思很淡定地笑,「但是,公主殿下难道就不想问问,这么多年,为什么自己一直、一直、一直回不了故土吗?」 明壶骤然攥紧了长刺:「还不是你们大魏,设下重重关卡,还有你!将北境与狼族之间的关隘卡得死死的,否则我怎么会八年都无法回去,永远被拦在嘉定关外!」 「是啊,八年啊,背井离乡,看不到父王的最后一眼,也看不到故土的熟悉风光,听上去是挺难过的。」顾长思话锋一转,「可这当真是大魏的缘故吗?」 「我方才看公主殿下武功盖世,如果真的想走,你真的走不了吗?」 明壶警惕道:「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事情绝非一朝一夕促成,也非单一一人便能左右干坤。」顾长思收起刀,「我查到了一些事,有关于公主殿下当年为何会突然离奇失踪,又被哥舒裘匆匆定性为是大魏有人出手刺杀公主,以至于让公主隐姓埋名,不得不在大魏过了这八载春秋。」 「我再问一次,公主殿下真的不想知道,为什么有家回不去吗?」 第61章 公主 明壶至今记得昭兴八年的冬天,狼族境内迎来了百年难遇的严冬。 狼王帐里烧着滚烫的酒,哥舒裘坐在火堆边一言不发,任由那酒香飘了满帐,明明暗暗的火光映在他陈旧的疤痕上——他瞎了一只眼,刀疤自眉心噼下一路划过左眼,停在左颧骨上方。 他像一只孤独的、沉默的狼王,端坐在属于他的王座上,守着那摊篝火,听外面的风雪胡乱地吹拂,簌簌寒风掀起荒野上的雪粒,撞在帐上噼里啪啦地响。 「猜猜我是谁?」 一双手骤然捂住了他的眼睛,哥舒裘那威严的侧脸上才生出一丝松动,露出些父亲的温柔来。 「阿冰,不要闹了。」他将女儿的手抓下来,他的手掌粗糙、宽厚,比小丫头的宽大了好多,可以完全包裹住她白皙的小手,「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真的是,父王怎么都不陪我闹一闹。」明壶,或者该称为哥舒冰,她穿着狼族服饰,羊毛毡的衣裙上挂着五彩的小石头,走起路来叮噹作响,她在哥舒裘的膝边蹲下来,将脸颊贴在父亲膝盖搭着的厚厚毛毯上,盈盈地望着他,「都收拾好啦,明天哥哥说要送我到嘉定关,父王,我一点儿都不想去,只想在父兄身边,就不可以不去吗?」 「事关两国邦交,你是我的女儿,唯一的女儿,是我狼族最珍贵的掌上明珠,是月神赐予我们的无上宝物,大魏不敢对你怎么样的,你不要怕,过几日就回来了。」 「我才不是怕,我们狼族的女儿,没有怕这个字的。」哥舒冰眨了眨水灵灵的大眼睛,「只是会想家,想爹爹和哥哥。」 哥舒裘的手指不为人知地一顿,旋即将她的髮丝拨回耳后:「很快的,很快就会回来了。」 昭兴九年正月里,哥舒裘送女入大魏,北境布政三司严阵以待,计划中,由时任北境都指挥使的裴敬亲自护送狼族公主一行入晋州,再由晋州都指挥使接替护送之责,翻过祁恆山脉,就可以顺利抵达长安。 变故出在北境与晋州交界。 顾长思当日去裴府,裴敬仔仔细细地讲了事情的始末,据他所言,当年他们尚未见到晋州来人,就在两地交界处的山谷中突遇山体崩塌,滚滚山石落下砸碎了公主的轿子,他当时去救人,却遇到了接二连三的刺杀。 狼族公主入境是两国修好的一个契机,一旦崩塌后果不堪设想,裴敬当时第一反应便是护驾,可当他从刺杀中抽身而出,想要把公主从轿子里拉出来时,却不见公主影踪。 裴敬说:「当时我看得很真切,那队刺杀的人并不是大魏人,虽然他们穿着大魏服饰,拿的也是大魏的兵器,但后来将那些刺客的遗体进行翻查,发现他们身上都有狼族刺青。」 狼族刺青那种东西虽然可以仿造,但他们纹身手段特殊,属于狼族一脉的独门秘法,大魏再厉害的刺青师傅也做不出那样的纹身,裴敬与狼族多年打交道,是真是伪一看便知。 但公主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事情是不可能瞒住的,必须上报,摺子快马加鞭送到长安城,尚不等宋启迎做出批覆,哥舒裘听说女儿罹难的消息,先行发难。 第138页 战火一触即发。 裴敬就是有一万张嘴,都没有办法解释为什么有着狼族刺青的人会刺杀他们自己的公主,当年这事儿褚寒查了许久,最终得出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结论——或许,这本来就是哥舒裘的一场局。 一场以自己亲女儿的性命为饵,为了出师有名、令两国交锋的局。 裴敬其实很不能理解:「虎毒不食子,哥舒裘膝下一儿一女,总不至于拿自己的亲生女儿来换取这样一个名正言顺的资格。」 顾长思翻着那些卷宗,缓缓摇了摇头:「裴大人舐犊情深,自然不能理解一些人家里亲情淡薄。」 他很坦然地看向裴敬:「天家之中,比血缘更重的是权利,是无上的功绩和子民的性命,将军且看我,便也能明白一二。」 「狼族公主,复姓哥舒,讳冰,与哥舒骨誓是同父异母的兄妹,哥舒骨誓的母亲是狼族人,可哥舒冰的母亲是大魏人,哥舒裘对于大魏的态度一直敌对,对于这对母女的态度其实还是很微妙的。」 「哥舒裘不可能承认弃女之事,大魏也拿不出有力证据,再加上开战过后,缘由就不再重要了。」裴敬嘆道,「哥舒裘那个老东西,狠的时候是真的狠吶。」 「狼族生存环境恶劣,北境一向是块肥肉,只可惜,公主殿下当年才不过十四岁,连及笄都未到的年纪,」顾长思将卷宗递迴去,裴敬的面庞在接过卷宗后缓缓褪去,渐渐幻化出明壶那张发白的面孔,背后的神明慈悲地垂目,看着她僵直的背影,「可惜她偏偏生于帝王家。」 明壶,或者说哥舒冰颤抖着握紧手中长刺,青筋都爆了出来。 「公主殿下,我不是在戳你伤疤,只是想告诉你,或许答应你能够让你全身而退、返还家乡的那个人,在骗你。」顾长思目光在她发抖的手背上一触即收,「看着公主这般模样,怕也是心里猜测过的吧。」 哥舒冰几乎是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那个人答应我的是,会送我返还家乡?」 顾长思但笑不语。 哥舒冰的诉求太好猜了,她一个敌国公主,又是没有公主身份、被故乡承认已经身死的敌国公主,自然不能在长安城一唿百应,抛却国雠,那便只有家恨了。 回家。顾长思几乎是在弄清楚她的身份后即刻就明白了她与幕后之人达成的协议。 哥舒冰咬紧了牙关。 当年、当年山石滚滚而落,护在她身边的侍女挺身而出,替她挡下了致命的山石,就在她挣扎着想要逃出来时,一柄利刃捅穿了残破的马车车壁,距离她的鼻尖只有一指宽的距离,她再往前一点点,就会即刻刺破她的喉咙。 人在极度恐慌时是没有思考能力的,十四岁的哥舒冰根本无暇去管到底是大魏反悔了还是什么,她唯一知道的就是逃——外面的狼族护卫杀掉了那自天而降的刺客,将手递给她,从车厢里拉了出来。 四处都在混战,她下意识想去找裴敬,她知道他是最有权威且最安全之人,可山崩地裂之间,根本看不清裴敬的位置,她只好把信任交给救她的狼族侍卫,混混沌沌地被他带走,掩藏在一块巨大的山石之后。 可很快,他们的行踪就被暴露,越来越多的刺客沖他们涌来,侍卫拉着她沿着山谷疯狂地跑,箭矢扎透了侍卫的后背,他拼死反击,与刺客同归于尽,才保下哥舒冰一条命。 幽幽山谷间,十四岁的小丫头站在遍地尸骸的山谷深处,天地何其渺远,她孤身一人,飘然无依。 她从刺客手里拿出残存的兵器,紧紧地抱在怀中给自己增加一些依靠,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这时的思绪才缓慢转动,思索着到底发生了何事。 是大魏翻了脸,还是有人从中作梗,挑拨两国关系? 她无从得知,只知道她要先活下去,平安地活下去,不要再往长安去了,这一路千里迢迢,裴敬一行人不知所踪,又不知是否会有其他埋伏,最好的办法就是赶紧回到北境,然后连夜赶回狼族。 那个时候她就算再小也能知道,她的失踪或死亡一定会给本就交恶的两国雪上加霜,她一定要快些回去,战火纷飞下最无辜的是平民,战场上浴血奋战的战士也是千千万万人家的骨肉血亲,她要回去,或许还能力挽狂澜,阻止这场灾难。 但她没有如愿以偿回到北境。 山石滚落炸出了深居山谷之中的匪帮,见到她一个孤苦伶仃的小姑娘,又出落得如花似玉,穿金戴银,当即就捉回了寨中。 后来……后来…… 她学会了自保、学会了反抗、学会了用自己稚嫩的牙齿去撕咬仇恨之人的皮肤,让自己的爪牙渐渐锋利起来,竖起坚实的屏障。 等她真正走出那匪寨时,两国已然开战,她的父亲没有来寻她,直接以她身死之名,掀起了征伐的「正义之战」。 所以她不曾猜测过吗?猜测过的。若是大魏设局阻挠,若非没有狼族那边的暗中默认,她怎么会回不到遥远的故土,只能日日夜夜眺望着北方。 从匪寨走出的哥舒冰已经不是天真烂漫的狼族公主,而是手染鲜血、艰难求生的明壶姑娘。 她不再不谙世事,也不再纯良到看见宰杀牛羊都要捂上眼睛。 只是有些事情,猜测是一回事,被其他人告诉,是另一回事。 第139页 如果真的她的父亲都不希望她活着回去,那她真的……再也没有家了。 「公主殿下,我今天敢来找你,就不是自己一个人,屏退其他人告诉你这件事,就是顾念到它可能会非常残忍。」顾长思深深地看着她,「我也是皇亲,我也知被亲近之人放弃是何感受,所以,我现在是来跟你谈条件的。」 哥舒冰讽刺地勾起一抹笑:「你又会有什么好心?」 「我可以送你回故乡,但我需要你为我作证,证明你除了葛云、还有答应你事成之后会送你回家的人之外,再无旁人的瓜葛。」 「顾淮,」哥舒冰笑出声,「你以为我会相信吗?你恨狼族入骨,为什么要放过我?」 顾长思只是浅淡地笑:「我是定北王,与狼族有关之事先过我手,我可全权处置,怎么,除了我,难道答应你可以送你回家的那个人,居然也有此等本事吗?」 哥舒冰沉默下来。 然后勐地抬头,看到了顾长思眼中精明的算计之意。 糟了。 哥舒冰下意识往后轻挪一步。 中计了。 如果她答应顾长思,那么且不论顾长思能不能履约送她归去,只怕她进了大魏人的手心,就有更多的事情会被牵扯出来,比如当年哥舒裘为女征战的正义之师,他的威名与仁义就会顷刻崩塌。 如果她不答应…… 那就是变相承认了,对,那幕后之人就是有此等本事。 本事何来呢? 只有一条路,那就是与哥舒骨誓有勾连。 无论如何回答,顾长思要么能够得到一份证明霍尘清白的供证,要么能够得到一个他顾虑良久之事的答案。 他赚翻了。 「顾淮,小人!」 顾长思点点头:「好,我就当你不答应了。」 话音未落,临星宫的白纱骤然激盪起层层波浪,数十名身穿大理寺官府的人自四面八方一跃而入,将哥舒冰团团包围! 哥舒冰大惊失色:「顾淮!?」 「我的确问过你的选择。」顾长思笑了下,「可是我没有说过,我希冀听到什么答案,公主殿下的回答我明白了,可惜我不是很满意,那就只能委屈公主殿下跟我走一趟了。」 「顾淮!我就不该听你的废话!我就该杀了你!!!」哥舒冰兇狠地骂道,「你等着吧,就算如此,你也别想听到想要我说的话,我会咬死他的罪名的,我一定会的!!!」 顾长思看着她:「嘴长在公主身上,公主说什么是什么。同样的,嘴长在我身上,我会如何驳斥公主殿下的供述,证明霍尘的清白,那就不劳公主殿下费心了。」 哥舒冰心底勐地一沉。 她怎么就忘了呢?能够在宋启迎的忌惮、猜疑和打压下活这么多年,他顾长思又能是什么良善之辈。 或许他根本就是来抓她的,不是为了供词,只是抓她,只要抓到她,顾长思自有一套办法,无需她张嘴,只需她在场。 一行人压着哥舒冰浩浩荡荡地自临星宫走下,迎面却撞见了个不可思议的人。 是岳玄林。 顾长思停下来:「师父?更深露重的,你怎么来了?」 岳玄林脸色有些凝重,瞥了一眼哥舒冰:「在临星宫捉到的人?」 「是啊,费了不少力气。」顾长思想到什么,忽然笑了,「您不会是来告诉我,因为我在临星宫捉人,所以碍到了皇帝陛下的福祉,他派你来带我回去教训我的吧?」 「不是。」岳玄林摇了摇头,「霍尘之事陛下暂时顾不上了。」 顾长思眉梢一挑:「为何?」 「葛云的府邸搜查有了新的结果,刚刚刑部发现过后,加急送进了明德宫,陛下正在等你。」岳玄林沉声道,「是一封密信,写信的那个人告诉葛云,若他想刺杀陛下,务必要警惕太子宋晖,唯有先拿下太子,才能够一劳永逸,一箭双鵰。」 顾长思试探性地道:「写这封信的人……」 「是你的笔迹。」岳玄林直言,「方才陛下叫我去,就是为了拿玄门中遗留的你的手书,让何吕做笔迹对比的。」 第62章 笔迹 「陛下,臣……」 半夜三更,何吕被一封密旨紧急召入皇宫,他今年年过半百,亏心事做了不少,因此接旨的时候险些从床上滚到门口,最后胡乱地穿戴好进宫,才发现跟自己无关。 明德宫灯火通明,缠绵多日的皇帝陛下脸上终于有了些血色,看上去没那么奄奄一息了。 太子宋晖也在,看样子这位皇太子殿下也是从睡梦中匆匆赶来的,眼神中带了一丝大梦初醒的混沌,但在皇帝咳嗽出声时,还是赶紧奉了一盏茶上去。 宋启迎喝了,沉声道:「何卿师承书法大家,据说长安城中笔墨之事无人出你之右,你仔细看着这两封笔迹,若是光不够朕再找人来添,你务必看仔细了,有什么话都直说便是。」 何吕哆嗦着手接过那两份书信,一目十行地扫下去,眸子蓦地瞪大了。 其中一封是简单的习字帖,临的是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另一封则是…… 何吕越看手越抖,宋晖退回去坐,眸色淡淡一扫,轻描淡写道:「何大人目光如炬,长安城之中若是你都对比不出字迹,那怕是三法司都束手无策了,陛下信任,你可要仔仔细细地看清楚了。」 第140页 何吕扑通一声又跪了回去。 那一刻他心中千迴百转,悄悄地从皇帝那不辨喜怒的面上挪到太子宋晖的脸上,宋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抬手的同时瞬间瞟了他一眼。 何吕就又不敢再看了。 宋启迎问道:「看出什么来了?」 「陛下,臣……依臣所见,这两份笔迹,应是出自同一个人。」 「咣当」,宋晖放下茶杯的动静有些大,连皇帝都不免觑了他一眼。 宋晖立刻起身告罪:「方才手指抽筋了,惊了陛下,儿臣有罪。」 「得了,坐着吧。」宋启迎显然没心思搭理他,继续问道,「何爱卿,你确定吗?」 何吕艰难地吞咽了下。 他大概能够猜出这封手书来自于谁,能够将这一手字送到皇帝眼前、还是惯用左手写字的人,普天之下,也只有淮安王留下的那一位了。 他又不傻,那密信里讲的都是谋逆之事,皇帝这是要给顾长思定罪。 何吕虽然算不上是个天才,但在官场上摸爬滚打那么多年,也琢磨出些生存之道来,顺皇帝者昌、逆皇帝者亡,顾长思于之皇帝有多么如鲠在喉,他还是清楚的。 所以,他揣度着,皇帝是想要听到肯定的答覆的。 但太子方才那一下茶杯摔的…… 「何尚书?」皇帝见他半天不答,语气稍稍急促了些,「在朕面前,莫非你还要诳朕不成?」 「陛下!陛下!!臣万万不敢!!!」何吕急忙把两封手书按在地面,把脑袋紧紧磕在上头,「兹事体大,臣不敢妄言,是以看了又看,想了又想,依臣愚见,这的确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皇帝好半天都没了动静。 半晌,才幽幽道:「既然如此,太子,此事也涉及到你,便由你去将葛云提出来,带到明德宫吧。」 宋晖连忙起身:「是,父皇。那……」 「朕已经让玄林去了。」皇帝深深地盯了他一眼,「这就是你说的,兄弟血亲?」 宋晖脸色一白,急匆匆去了。 * 二月十六子时末,长安城都沉寂在安宁的睡梦里,本该紧锁的皇宫却破天荒地开了门,去提葛云的宋晖和顾长思一行人在泰安门前相遇,脸色都不甚好看。 顾长思先退了半步:「太子殿下。」 「皇兄。」宋晖摆了摆手,示意让刑部的人先推葛云进去,「这位就是狼族公主么?」 哥舒冰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是,本以为总能够了了一桩事情,没想到枝节横生,真是半点都不由得我。」顾长思笑道,「正好,刑部的人压完葛云进来,再把公主殿下送回刑部吧,来回不走空。」 「你还真是有心情。」宋晖凑近了两步,顾长思明白他意思,从善如流地往旁边一起挪了挪,「我问你,是不是与你无关?」 「要是真的与我无关,我就不会出现在这儿了。殿下懂得的。」顾长思摊摊手,「想必何大人应该已经承认了,那两份手书是出自同一人吧。」 「你有没有想过,谁能够模仿你的字迹模仿得那么像?」宋晖看上去急得够呛,像是被指控了的人是他而不是对面那个看起来丝毫不慌的顾长思,「何吕,他那个墙头草,八成就是猜着陛下的心思才这么说的,能信?」 「皇帝信就够了。」顾长思拍了拍他的肩膀,「得了,赶紧进宫吧,再耽误一会儿你都不知道在皇帝面前怎么解释了。」 「哥哥啊,你就一点不着急?!」 顾长思偏头沖他一笑:「弟弟啊,说实话,你要是隔三差五来上那么个几次,你也不着急了。」 宋晖被他气得面有菜色。 顾长思这回笑得更开心:「好了,你隔三差五来不了那么一次,都是有你哥哥我给你扛着呢,皇太子殿下,请吧。」 宋晖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也被他戳中了心事,果然不再固执地追问下去。 顾长思落后他半步,本该盘算着如何脱身的脑子里居然白茫茫一片,只是盯住了宋晖身上蟒袍的四爪。 他一直记得淮安王临终前嘱託他的话,太子是国之根基,太子定则天下安,太子仁则社稷宁,可是这一朝的根基并不在宋晖一个人身上,还在他顾长思的肩上。 宋启迎特殊的继位让顾长思和宋晖同时站在了社稷的另一头,皇帝生性多疑敏感,天性凉薄,大魏有了这样一位皇帝,其实和太子之间其实是不会有什么安宁日子过的。 亏得有顾长思。宋晖自己也明白,亏得有顾长思。 顾长思成为了宋启迎心里那个觊觎皇位的完美人选,完美到太子都在这样的怀疑下消失不见,一方面宋启迎顾影自怜着自己来之不易的皇位,一方面又将自己抱有缺憾的情感投掷到太子身上,不想让他成为第二个自己。 起码他是堂堂正正的皇太子,不会有人来分他的权、夺他的位。 这也是为什么宋启迎儿子众多,但宋晖的太子之位稳如泰山的缘故,所有人都丝毫不敢动夺嫡的心思,腥风血雨的前朝和风调雨顺的后宫形成了极具讽刺的对比。 这不就是顾长思所说的——有你哥哥我给你扛着呢。 他这么想着还自嘲地笑了下,宋晖听见了,表情更加复杂。 这人怎么这么开心呢?! 终于到了明德宫,葛云已经被按在地上动弹不得,顾长思进来的时候,他嘴里还在气若游丝地骂着什么,宋晖快步上去,利索地给了葛云两记耳光,又不知从哪里揪过来一张帕子,塞住了他的嘴。 第141页 顾长思收回目光:「臣参见陛下。」 宋启迎没有接话,只是沉沉地看着眼前的两封手书。 岳玄林开口道:「陛下,手书之事,臣已经同定北王大致讲过了。」 「讲过了还敢来,而且瞧着还挺磊落的。」宋启迎终于动了动,「想必话术也想得差不多了吧?」 「回陛下,臣没有什么话术,如果非要说,臣只有一句,不知道什么手书,也不曾与葛指挥使交流过。」顾长思拱手道,「不过臣也知道,区区几句辩驳,在铁证面前显得苍白无力。」 宋启迎挥了挥手:「你自己拿去看看。」 顾长思从内侍手中接过来手书,细细地分辨了一下。 不得不说,若不是他十分确定自己没有写过这东西,单凭这封手书上的字迹,是他自己都会怀疑的程度。 太像了,不,就是一模一样。 他在这边仔细地瞧,那边宋启迎三步并两步晃了下去,然后缓缓抬脚,重重地碾在了葛云的脑袋上。他的动作看上去还有些大病初癒后的吃力,但力道之大都能听见葛云痛苦的呻.吟。 「朕要你仔仔细细地讲明白和定北王之间的事,不许说其他,否则朕也不在乎你后面到底是什么人了,现在就拔了你的舌头,听懂了吗?」 话毕,他才松开脚,让宋晖扯掉他嘴里的布料。 口涎落了一地,葛云艰难道:「定北王……事情是我一个人的主意,说是同谋他还不够资格,但也不清白无辜。」 顾长思放下手书,随手递给一旁的内侍。 「他临出长安前,说要送陛下一份生辰大礼,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误打误撞地,他知道了我要行刺的消息,于是同我讲,他改变主意了,不想要单独送了,要与我一道。」 葛云身上皮开肉绽,说两句话便会有伤口崩开,鲜血从那里流出来,弄脏了明德宫的毯子。 「他说,要想行刺,最难的不是皇帝,而是太子,太子坐在左下首,那是个无论如何安排刺杀计划都会很轻易地冲出来阻止的位置,所以,他让我……先给太子的酒里下软骨散。」 葛云攥起拳:「只是谁能想到,太子他那一夜身体不适,没有饮酒。可箭在弦上,我也只能拼死一搏,果然,如定北王所言失败了。」 宋启迎看向顾长思:「你同他说过这些?」 顾长思只是回望。 「何大人……」葛云突然又开口道,「何大人是书法大家,如果连他都能看走眼,试问长安城中有谁能够偷天换日到如此地步?定北王,于情于理,你都很有理由的,不是吗?」 众所周知这个于情于理是指什么,剎那间宫中极静,宋晖怒道:「放肆!!!」 「我都放肆到同狼族公主一起刺杀皇帝了,还在乎这一句两句吗?」葛云阴冷地笑,「皇帝陛下,你也知道,于情于理,你都占了人家的位置,不是吗?!」 这是这么多年,第一次有人敢直接跟他将遗诏的事捅出来讲! 宋启迎暴怒,一脚踹在葛云肩头,只听清脆的一声响,那本就伤痕累累的右臂瞬间以一个扭曲的姿态吊在肩膀上,葛云痛苦地大叫了一声,冷汗簌簌滚落,捂着断掉的胳膊不住颤抖。 「你竟敢……你竟敢!!!」宋启迎目眦欲裂,「你是真不怕被朕拔了舌头,那朕如你所愿!!!」 「父皇——」 「还有你!」宋启迎双目充血,「顾淮,他说了这么多,朕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你当真没有任何话要为自己分辩了吗?!」 顾长思垂下眼:「臣看了,那些字,的确与臣的笔迹如出一辙。」 宋启迎的表情瞬间很复杂:「……你是认了?」 第63章 清白 顾长思顿了一下,才开口道:「臣没有写过这封信,但在笔迹上连何大人都看不出伪造的痕迹,所以臣也觉得很奇怪。」 宋启迎紧紧盯着他:「你是什么意思?」 「陛下,给臣一柱香的时间。」顾长思说罢,便不再看皇帝那怒火中烧的神色,转而走到何吕面前,伸手把人拉了起来。 何吕哆嗦着擦汗:「王爷。」 「何大人别慌,我不是要怪罪何大人说这两张手书出自同一人,的确,就连我自己都看不出什么区别。」他将那密信重新细细卷好,搁在何吕的手心,「只是我身在其中,说什么都显得有几分诡辩的意思,所以想请何大人帮个忙。」 何吕赶紧拜下:「不敢,王爷请说。」 「何大人在书道上是大家,想必应该也能学几分本王的字迹,如此,辛苦何大人模仿我的手书,重新写一封密信,试图向陛下还原一下,我是如何写出这封密信的,又是如何交给葛指挥使的。」 顾长思笑了一下:「当然了,后面如何交给葛指挥使的就不劳何大人费心了,只需要写出一封来,不知何大人能不能帮我这个忙?」 「这……」何吕偷偷地觑宋启迎的脸色。 皇帝一甩长袖:「他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朕也很想看看,定北王到底是真冤屈还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依旧在狡辩。」 不多时,内侍就抬着桌案和文房四宝走了进来,那封密信铺平摊在何吕的左手边,他颤颤巍巍伸出左手,拎起毛笔沾了沾墨,落下了第一个字。 整个明德宫落针可闻。 第142页 顾长思天生左撇子,吃饭写字用刀都是左手,何吕却是个右利手,因此模仿顾长思笔迹的时候需慢之又慢,慎之又慎,他不自在地托着袖子,几乎写一笔就要瞄一眼一旁的笔迹,宋启迎去看顾长思的侧脸,发现这人倒是丝毫不着急,静静地瞧着他写。 大约过了一刻钟的时间,短短几个字让何吕写了一身的冷汗出来,他搁下笔,跪倒在地,向皇帝行了个大礼:「臣有罪,写此大逆不道之言,请陛下赎罪。」 「得了,别马后炮跟朕哭丧了,方才让你写的是朕,怎么,难道朕也要给自己两刀赎罪吗?」宋启迎翻了他一眼,伸手抽过那张纸抖了抖,在烛火下眯着眼睛瞧了瞧,「嗯,这字是像,但还是能看出来一些落笔时的颤抖,看得出是生疏了,不似那两份一气呵成。」 宋启迎在将它拎到顾长思面前:「你想说什么?」 「回陛下,臣也看出来了,与前两份相比,这一份的确模仿虽像,但犹有破绽。」他在宋启迎发难之前继续道,「只是,臣让何大人做的事,还没完。」 他轻轻地从皇帝手里抽过纸张,递给何吕:「何大人,方才我说,希望你模仿一下整个事情经过,现在,劳你将它捲起来,然后交给我,再由我来重现一下是如何交给葛指挥使的。」 何吕彻底被他弄懵了,看见宋启迎沉默的神态,只好拿过来,重新又卷好,再递到顾长思手中。 顾长思又沖内侍抬了抬下巴:「有劳,原件也重新卷好给我吧。」 「你到底想说什么?」宋启迎耐心彻底告罄,「顾淮,朕已经没空听你说三道四了。」 「陛下别急,」顾长思将两卷递到宋启迎面前,「臣的清白这就来了。」 满宫人俱是一怔。 骤然,一旁艰难喘喝的葛云笑出了声,他捂着脱臼的手臂,歪歪斜斜瘫在地上,讽刺道:「定北王,你是黔驴技穷了吧?两封一模一样的手书,岂不是正是坐实了你的罪名。何大人是书法大家,连他都模仿不出十成十,难道长安城内,真的能找出第二个人模仿得如此像吗?」 顾长思唇角漾起一抹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深深地望进葛云的眼睛里:「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 葛云一愣:「我说什么了?」 「正是这一模一样的手书,才能证明臣的清白。」顾长思朗声道,「因为臣的清白,并不只在字迹上,还在手书本身。」 「陛下请看。诸位请看。」顾长思展开其中一个,「人的字迹可以模仿,可以练习,可是一些下意识动作模仿不了也骗不了人,当然,也不容易让人察觉到。」 顾长思指了指纸张的捲曲弧度:「这张纸,是从右往左卷的。」 他信步走到书案前,左手拎起毛笔沾了墨,边写边说:「我自小是左利手,这件事天下皆知,无需赘述,模仿的人是想到了要用左手写字才能将字迹仿个十成十,但他却忘了,我这个左撇子可不光写字要用左手。」 「人的下意识都是要倾向于自己的惯用手的,因此,我就算写完,要捲起来手书用来便于传递,那也是这样卷。」他搁下毛笔,将纸的左侧靠近自己,然后慢慢卷了起来,「左手是我的惯用手,因此捲纸时是先卷左边,而不是右边。」 他将自己那封手书放在左手掌心,又将那作为罪证的放在右手,全然相反的纸张捲曲方向明了清晰:「这是方才葛指挥使说的,何大人此等书道高手都难以模仿,那么,究竟是谁费尽心思学我的字迹嫁祸给我,又是谁言之凿凿迫不及待地往我头上泼脏水。」 「葛指挥使,说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更何况在场这么多人亲耳听到你的一字一句,都这个时候了,众目睽睽之下、天理昭然在上,你就别想着再抵赖了吧!」 葛云的脸色骤然惨白。 顾长思将三卷手书悉数扔在他狼狈的发上,那几张字条就如同小石粒一样簌簌滚落,砸得他根本抬不起头。 顾长思深唿吸一口气,重新看向宋启迎:「陛下,臣要说的,只有这么多了。」 宋启迎瞠然无言。 顾长思可太清楚了,他跪也好、求情也罢,就算他说一万句宋启迎都不会相信他的,于是他选择不说,对于宋启迎咄咄逼人的质问他也根本不急,而是在脑中盘算对策,没有把时间浪费在与宋启迎做口舌之争上。 他就这样傲然而立,不卑不亢,就算面对指责与质问都不曾撼动他半分,他笼着袖子站在那里时,一时像他母亲以女子身入朝堂时的骄矜自持,一时又像他父亲被废时依旧不肯弯折嵴樑的背影。 不。宋启迎暗暗地攥了攥拳。他只像他自己。 他不得不承认的是,无论是宋启连和顾令仪自小对顾长思的言传身教,还是岳玄林将他领回玄门后的善施教化,这些都把他养得很好,就算自己不喜欢他,可面对上位者的忌惮和猜疑,在他身上也看不到一点儿怯懦的影子,颇有任尔东西南北风的骨气。 这是第一次,宋启迎在顾长思面前尝到了挫败的感觉。那是在他父母身上都从未有过的感觉,他平视着顾长思,却依旧觉得顾长思在俯瞰他。 内侍将那三卷手书重新奉到他手上,宋启迎拿起那个顾长思写的,目光一扫,只有短短一句话。 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第143页 宋启迎这时真的觉得哑口无言。 半晌,他避开顾长思的目光,平静又带了一丝恼怒地望着面如土色的葛云:「你又有什么话好说?」 「葛云,朕待你不薄,当年朕选中你,又提你进金吾卫,就是因为你不是个薄情寡义的人吶。」 「薄情寡义……」葛云喃喃着四个字,在舌尖上嚼了四个来回,忽然狂笑出声,「薄情寡义!!宋启迎,这世上有谁比你更能配得上这四个字!!!」 「你问我为何报復你?可你又如何对霍长庭的呢!!他明明是我大魏最有威慑的一支枪,你为他加了无上的尊荣,告诉所有人他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将帅之才,可你对他做了什么!?你杀了他!!!」 「朕没有!!!」宋启迎眼睛都瞪圆了,那一瞬,顾长思敏锐地察觉到宋启迎极快又极轻地瞄了自己一眼,「你从哪里听来的无稽之谈?!五年前嘉定之役是天灾!你别把朕想的那么卑鄙,无论如何,朕也不会拿江山社稷开玩笑!!!」 「有没有你自己知道,要不然,你为什么不告诉顾——」 宋晖勐地蹿了出去,在他把话说完之前一拳狠狠揍在了他的面颊上,一声巨大的闷响,鼻血自葛云灰败的脸上喷涌而出。 「葛云,你是真的找死吗?!如此大逆不道之言,论罪当株连九族!」 「九族?」葛云痛苦地哭笑,「我哪里有九族,要不然你的好父亲为什么嚷嚷着要杀我这么久,却从不提株连九族之事呢?我有没有九族,我是个什么身份,你的好父亲最懂得了,不是吗?」 「事到今日,我的确无话可说。」葛云调整了下姿势,渐渐凑近了顾长思,「我死无所谓,但是,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霍长庭了吗?你不要、不要忘了他啊……」 「他原来总跟我讲,今天你多吃了两口桂花糕,是长安城老字铺的,明天你又多喝了两口聚仙楼的忘忧饮,说它喝完后唇齿留香……你的字帖、你的喜好,我都是从他那里知道的,他记得你这么多事,你可不可以,不要忘了他啊。」 他跪在顾长思脚边,艰难地一下、一下磕头:「是我的错,我想报復你,我替他不甘心,我怨恨你不记得,是我一个人的错,和长庭没有关系,如果他有机会入你的梦,你也不要怪罪他拿了你的字帖,是我偷来的,都是我自己的主意。」 「他是个特别、特别好的人,不该被你忘记的。」 「好不好啊,求求、求求你了……」 岳玄林勐地把出神的顾长思拉到身后来。 「葛云,刺杀陛下在先,嫁祸皇亲在后,罪犯滔天,罪无可恕。」岳玄林捏紧了顾长思的手,「陛下,臣进言,请于明日午时立刻处斩,他已然开始攀咬无辜之人,不必再审了。」 宋启迎仿佛累极,摆了摆手:「就这样,都下去吧。」 「陛下,臣还有一言。」顾长思感觉到自己的手在被岳玄林收紧,但他还是问出来了,「狼族公主已经捉到,是否需要审问,证明霍尘清白?」 话音未落,葛云像是被触碰到了什么一般,勐地爬了起来,又被宋晖按了回去:「他到底是不是?他到底是不是!!!宋启迎!皇帝!!陛下!!!霍长庭他,是不是还活着,他是不是回来了!!!」 宋启迎远远地指了指他:「封住嘴,带下去,餵哑药,朕不想再听到他任何疯言疯语,滚。」 「陛下!!!我有一句谢,一直没能对他亲口讲,你见到过的,你明白的,我念了一辈子,一辈子啊!!!」 他撕裂的嗓音沉寂在如霜的月色里,十指被他的挣扎抓得鲜血淋漓,拖出长长的血迹,一直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顾长思望着那斑驳的血迹,心里闷痛得厉害。 求求你……别忘了他好不好啊。 「长思,」岳玄林捏了捏他的手指,强迫他回过神,「回去歇着吧,这里没有你的事情了。」 顾长思这才彻底清醒过来,胡乱地吸了口气:「那霍尘……」 「我会和陛下一起审狼族公主的,你放心。」岳玄林的语气不容置喙,「回吧。」 终于,宫内的人三三两两走尽了,宋启迎才跟被抽干了力气一样,跌坐在龙椅上迟迟回不过神。 「玄林,你想跟朕说霍尘的事,对吗?」宋启迎疲惫地捏着睛明穴,「之前你不肯说他的来路,朕知道你有顾虑,可如今种种,究竟如何,你都可以讲了吧?」 第64章 平定 「之前你同朕讲,你不清楚他的身份来路,不敢确定他是不是长庭,所以才要留他在身边,再做定夺,朕准了。」宋启迎的语气低沉,在夜色深重之中有着化不开的倦意,「如今,你能确定了吗?」 岳玄林拱手道:「臣能。」 宋启迎的眼神骤然变得锋利起来。 岳玄林清晰吐字:「他的确是。」 宋启迎彻底坐不住了,他勐地站起,脸上都带了些自己没有察觉到的欣喜和惊讶:「当真?!你确定么?那当年朕吩咐他做的事——」 「陛下,」岳玄林大胆地打断了他的话,「陛下,恕臣直言,现在还不能问。」 「为什么?!」 「陛下,臣直说了,当年长庭回不来的缘由,您是清楚的。」岳玄林的语气有着不容置喙的笃定和沉稳,「狼族大举攻城,我方战败,三万将士为了守城死在嘉定关外,是意外。可长庭回不来,并不是意外。」 第144页 「计划中,长庭的确会在改头换面、更名换姓后,自狼族境内带回来陛下想要的东西,可战败打乱了当年谋划,长庭意外失忆,这是谁都无法预料之事。」 「臣怕他的失忆背后仍有阴谋,所以不敢贸然将他带来面见陛下。」 皇帝脸色稍稍和缓了些:「尚无解法?」 「长若已经在炼制解药,但南疆蛊毒之术错综复杂,若强行破蛊,担忧长庭身体受不住。」岳玄林解释道,「所以,唯有徐徐图之,以解蛊毒,但人既已归,当年之事真相大白也只是时间问题,还请陛下再耐心等等。」 宋启迎沉默下来,那张脸在烛火下显得有种近乎凌厉的残忍,因为咬着牙关,所以连太阳穴都紧绷了起来。 半晌,他动了动唇,刚想说些什么,岳玄林便突兀张口。 「陛下,臣还有一言,要奏明陛下。」他一撩衣袍跪下,伸手将冠帽取掉放在一旁,沖宋启迎行了个大礼,「陛下,臣自陛下十岁那年入宫,成为陛下侍读,迄今为止陪伴陛下已有三十年,三十年中,臣身份几经更易,从一个懵懂稚子到登科及第,再到如今大魏太师之位、玄门门主之职,臣不仅仅只是陛下的侍读,也是旁人的老师了。」 「臣永远记得十七年前,陛下初登大宝,从一种暗卫人选中择出霍长庭一人,告诉臣,要臣做他的老师,说此子聪慧仁义,又有武学天赋,他日必成我大魏利器。自此,臣一日不敢忘陛下所言,教他行仁义事,做良善人。臣未曾成家,也没有儿女,所以门中五个弟子,臣真的都当自己的孩子看待。长庭入门最早,陪伴日子最久,又没有双亲,臣曾经是真的把他当上天怜悯臣与他俱孤苦无依,于是赐予给彼此一个慰藉,臣身为人师,又身为长辈,怎能不爱护。」 岳玄林顿了顿:「陛下当年,也很是爱护长庭的,您还记得吗?」 「臣请陛下再跟臣些时间,也给长庭一些时间。蛊毒之术千难万难,想要破除,非旦夕努力就可成,一着不慎,整个人就毁了。」岳玄林哽咽道,「臣是看着他长大的,陛下又何尝不是呢?他本就如无根浮萍,父母亲族都无人在世,身后无祖籍亲朋,他的新生是陛下所赐,若是陛下再捨弃他,他真就要逐水飘零了。」 宋启迎缓缓放下要掺他起来的那只手。 他何尝不懂,岳玄林陪他整整三十年,生活中、朝堂上,都是他的左右手,都是他的心腹,他一个动作一个眼神,岳玄林就明白他要说什么。于是就在他刚要脱口而出能不能尽快破解蛊毒的时刻,岳玄林察觉到了他那一闪而过的残忍和急切。 岳玄林殷切的目光灼烧着他,迫使他渐渐想起,是了,之前在霍长庭还没有对顾长思动心的时候,他对霍长庭的喜爱与恩宠,那是连太子都无法与之比肩的。 一个行军打仗的天才,一个身世清白的孤儿,一个由自己亲手培养起来的孩子,看着他如何一点一点地满足自己的期盼,超出自己的期望,那种滋味儿,宋启迎也是父亲也是长辈,怎么会不为之自豪呢。 宋启迎长嘆了口气,僵在半空的手指搓了搓,还是伸手将岳玄林掺了起来:「朕明白你的意思了,不催你便是。」 「臣代长庭多谢陛下。」 宋启迎将帽子替他戴上:「只是长思……」 「臣未敢告诉任何一人,包括长若,只说是为了治疗他的失忆之症,没有告诉他们,霍尘的身世来歷。」岳玄林任由皇帝给自己正了正帽子,垂眸道,「这些分寸,臣还是有的。」 「朕知道,只是担心。」宋启迎双手拍了拍他的肩,「毕竟三年前长思的模样,朕不想再看见第二次他如此失态的样子了,朕知道,玄林也不想再见到的吧?」 * 顾长思当然没那么听话地回玄门或者定北王府,他直接跟着押送哥舒冰的人回到了刑部大牢,那时候,霍尘正拎着根草棍儿在地面上练字。 月色从窄窄的窗口里倾泻而下,落在他平静的侧脸上,将他的五官映衬得愈发温柔,他怀里抱着顾长思留下来的大氅,仔仔细细地将边角都掖严实了枕在席上,整个牢房里那么脏,只有那一件大氅纤尘不染,干净得格格不入。 他听见动静,抬头看见顾长思倚在栏杆边沖他笑。 霍尘扔了棍子站起来:「这么晚,你怎么来了?!」 「来送个犯人,顺道看看你。」顾长思把手伸进去,指腹抹了抹他的脸侧,「都沾上灰了。怎么这么晚还不睡?」 「葛云被提走了,我心里慌得睡不着,你有没有事,他有没有对你做什么?」霍尘担忧地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几个来回,才不确定道,「他没有,还是……你脱身了?」 「后者。」顾长思的指腹停了停,「构陷皇亲,又刺杀皇帝,被判了明日午时的斩立决,皇帝意识到他开始乱咬人,于是不查了。哥舒冰,就是明壶,我也带了回来,无论如何,我都会让她证明你的清白……」 霍尘勐地捏住他的手腕,顾长思一愣。 「葛云攀扯你什么了?你抓明壶又有没有受伤?」霍尘蹙眉道,「……皇帝会不会再为难你?」 「没有,放心吧,真的。」顾长思摇了摇头,「这些数我还是有的,皇帝虽然看不惯我,但如果他真的不管不顾想杀我,那我也活不到今日,他还是要个天子威严和体面的,所以无凭无据的,他不会拿我怎么样。」 第145页 霍尘不语,只是冲着顾长思手腕上一道浅浅的伤痕轻缓地吹气。 那道伤口不重,是哥舒冰划出来的,老实讲,那样激烈的战斗,顾长思受伤的时候都没有察觉,还是后来宋晖发现的伤口,在进明德宫之前给他止了血。 但被霍尘这么知疼着热地吹着,居然从那丝丝缕缕的凉气中生出了一些痛感,不剧烈,像是根小针一样,一下、一下、一下地戳着他的手腕。 霍尘用手指摸了摸:「疼不疼?」 顾长思那个既是习惯又是事实的「不疼」瞬间被霍尘疼惜的眼神按灭在嗓子眼里。 霍尘没有等到答覆,专注地望着他的眼睛。 顾长思露出一个笑:「霍尘,你这样会让我觉得我还是个小孩子。」 「你本来就比我小。再怎么长大你也比我小。」霍尘拉过他的手腕,在他伤口上烙下一吻,「你看长记,比你也小不了一岁,还又跑又跳地多快活呢,你是被逼着长大的太苦了。」 「好吧,虽然是真的不疼,但你可以觉得疼。」顾长思眨眨眼,「因为我在你这里有喊疼的特权,对吗?」 霍尘含笑,将额头抵在他的脉搏上,说出来的话就好像是顺着他的经脉一路到心脏之中:「对。你跟我说疼,我会哄你,会吻你,会让你不那么难过。」 「与其说这个,倒不如先想想出来之后你要怎么哄哄我。」顾长思用另一只手点了点心口,「这儿要痛死了。」 「赔你,都赔你。」霍尘认真道,「我错了,再也不敢了。我要是让定北王再难过,小王爷把我挂在长安城楼上吊着抽,行不?」 虽然顾长思不愿意承认,但是霍尘是真的很知道怎么顺自己的毛来捋,天大的担忧和顾虑,都能够被他两三句话轻描淡写地拨回来,只留下一些余音,却也盪着浅浅淡淡的甜味儿。 所以他只好把手抽出来,在霍尘眉心欲言又止地点了点。 门外一阵窸窸窣窣地响动,刑部尚书郭越带着葛云回来了,冠帽也歪了头髮也乱了,胸口上还有一大片湿痕,看着好不狼狈。 顾长思退了两步:「郭大人,也把你惊动了?」 「王爷。」郭越抖了抖袖子,沖一旁半昏不昏地葛云啐了一口,「王爷前脚入宫,侍郎后脚就来禀报臣了,后来陛下下令斩立决,也得由臣盖印,就来了一趟刑部。」 顾长思伸手比划了一下:「那尚书这副打扮是……」 「还不是这晦气东西,陛下不是让餵着晦气玩意儿哑药么?他又吵又闹地根本餵不下去,掀了八碗药了,没办法,只能先把嘴堵上送回来。」郭越瞥了一眼霍尘,想起什么似的,道,「正巧王爷在此,把霍大人领回去吧。」 霍尘一愣:「我?可以走了?」 「正是,臣盖印时圣旨下到了刑部,让臣放霍大人归去,说陛下已经知道了他无辜。」郭越道,「就说这晦气东西,连王爷也敢攀扯,当真是胆大包天,霍大人本来也是无妄之灾,虽然没有翻案的证据,可也没有除了葛云供词外的其他佐证,陛下就说八成也是无辜的。」 「终于脑子转快了一次。」顾长思本来还有些因为葛云而生出的阴翳心情,闻言终于多云转晴,听着狱卒哗啦啦地开锁,「那就有劳郭大人了,狼族公主也关押在刑部,有劳郭大人费心。」 「自然自然。」 顾长思欣然地向霍尘伸出手。 就在霍尘想要抓住他站起来的时候,地上匍匐的葛云突然挣扎起来,压着他的狱卒完全没料到这人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还能够垂死挣扎,险些脱了手,又七手八脚地扑过去把人按住。 葛云身体被压得严严实实,可依旧从那些人之中伸出了一只枯瘦的手,努力地去够霍尘的腿。 慌乱中,葛云口中被塞着的布条滚落,他咳嗽了一大口鲜血出来,手指深深地扣进地面,用力到青筋都迸了出来。 「请你……请你再听我说一句话。霍尘!!!」他撕心裂肺地吼叫,「最后一句。最后一句!!!」 霍尘搭上顾长思的手,不约而同地顿住了。 郭越踌躇道:「这——」 「没事儿,可能住得这么几天,葛大人捨不得我。」霍尘摆了摆手,暗地里安抚似的捏了捏顾长思的手心,随即向葛云走去,「有劳诸位,留个空让我跟他讲两句?」 按着葛云的人没动,只是侧了侧身子,足够能让葛云看清霍尘的面庞。 葛云用力地够了够,拽住了他的脚踝,眼神巴望着、自下而上地看着他,那一口殷红的血让他看起来羸弱又可怜,可霍尘分明感觉到他攥着自己的力气好大。 葛云突然咧开嘴,费力地露出个笑:「我要死了,可我想跟你说……」 「如果你不是他,谢谢你能够让我在临死前再见他一面。」他泪水涟涟道,「如果你真是他,谢谢你能够让我在临死前再见你一面。」 话毕,他没等霍尘回应,或者说他拒绝看到霍尘有任何模样的回应,于是骤然松了手,任由狱卒架起他虚弱无力的身体,一路拖到那最里面的牢房中。 脚踝上还有葛云攥着自己的力道。 其实他也表情空白,那样浓烈又深厚的感情,面对空无一物的记忆只是如投石入水,他做不到回应,于是只能沉默。 还是顾长思走过来,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 第146页 「走吧。」顾长思的声音清冽又笃定,「我们回家。」 第65章 水月 顾长思和霍尘回了定北王府。 已经到丑时末了,闹腾了这么一大圈,两个人都有些乏,但无论如何,祈安都还是准备了一只火盆放在王府门口,又抱着不知从哪里寻来的柚子叶,烧好了洗澡水等着人回来。 霍尘问起,他就笑着回:「早就盼着这一天,给霍哥备着呢。」 霍尘被那水浪的热气扑出了一脸笑意:「辛苦你了,这么晚了赶紧去歇着吧,不必再管了。」 祈安目光意味深长地从他身后的顾长思身上收回,知情知趣地熘了。 门一关,屋子里不过片刻就被热水蒸得潮湿一片,顾长思拉过屏风,伸手在热水里试了试温度:「差不多了,你——」 霍尘不知何时已经把外衣脱掉了。 牢里本就穿得粗糙,也就因为皇帝要见过他一面,才给他换了一身,但那衣服也经不起种种刑罚的磋磨,不过几日就伤痕累累,最后为了伤口好得快,还是裴青和卫杨给他带了一身雪白的中衣。 中衣外面套的是顾长思留给他的大氅,带子一扯就开,被霍尘搭在屏风上,雪白的中衣摇摇晃晃地挂在他上半身,一路剥开,还能看到里面健康匀称的身体线条。 顾长思仿佛被水烫了一下手指,勐地缩了回来,耳根都烫红了。 「怎么了?小王爷。」霍尘边走过来边解着中衣的带子,「你耳朵怎么这么红啊?」 「热,我又没像你似的穿这么点儿。」顾长思目光下瞥,霍尘越凑越近,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于是伸手推人,「赶紧洗吧,都什么时候了——」 霍尘一把抓住他,将他的手掌平铺在自己的心口:「我刚从牢里出来,还觉得浑身不舒坦,要不委屈小王爷帮帮我?」 「你!」顾长思勐地抬头,险些撞上他的唇,「……我、我去给你找祈安。」 他仓皇地想跑,霍尘胳膊一伸就把人捞了回来,抵在浴桶边圈严实了,嘴唇凑上去,欲吻不吻地说:「你跑什么?又不是没亲过。」 顾长思刚想反驳一二,就被霍尘勐地低头衔住了唇。 热气蒸在顾长思背后,湿漉漉地黏在他后颈上,唇齿缠绵间,霍尘的手悄无声息地扶上那里,揉着嵴椎上的穴位,辗转地去轻咬顾长思的唇角。 「帮我解下衣服而已嘛,小王爷不好意思什么呢。」霍尘气音又低又哑,耐着性子哄他,「我之前也帮小王爷解过外衣带子,礼尚往来,这都不肯吗?」 大抵是他的语气太过哄人,也大概是整个屋里都太热太潮了,那股潮湿缠绵的热浪一直往顾长思心里钻,诱着他的手一点一点从霍尘的肩颈上拂落,在密密麻麻的吻里解开中衣的一颗颗扣子。 顾长思被他吻得脸红,最后一颗扣子解开,霍尘轻轻一挣,那中衣就顺着他的手臂掉落,顾长思的手还捏在衣摆下沿,看着像是他给人家扒了似的。 霍尘从他的唇角离开,那些情思在他眼中唿之欲出,露在顾长思眼里是一片跃跃欲试的神色:「小王爷够坏的,上手脱我衣服,看完了可是要负责的。」 你怎么强词夺理!!! 顾长思想狠狠地瞪他一眼,可目光瞬间又被他胸膛上斑驳的伤口吸引过去,最可怖的还属胸口上二指处那枚烙铁留下的烫伤,几乎是要长年累月地停留在霍尘的皮肤上。 霍尘察觉到顾长思跑神了,当即用手把他的脸託了起来,他的脸真的很小,双手托起来的时候还带了些单纯的无辜感,与那叱咤风云的定北王殿下天壤之别,这样的区别和差异让霍尘灵魂都在颤慄。 「小王爷,别看了,看看我,现在最要命的是我。」霍尘紧紧地贴着他,上身源源不断的热从相触的肌肤中传递到顾长思的手心中,「方才还在牢里说让我哄哄你呢,给我个机会让我现在哄哄你好不好?」 顾长思刚想说话,就又被他铺天盖地地吻下来。 他们贴得近,霍尘又比他高出半个头,于是顾长思只能微微仰着下颌被迫接受他攻城略地的吻,头脑里本来还有的一些清明都在这一吻里消失殆尽,他伸手扶上霍尘的手腕,像是溺水之人能够抓住的唯一浮木,而他被缠绵的吻做成的海浪激得溃不成军。 霍尘勐地把他翻了过去,顾长思一晃,下意识伸手扶住浴桶边沿,在那些热气蒸腾里看到了水面上自己通红的唇角和绯色的面颊。 霍尘的脸隐在他的身后,但那双手却从他的侧脸滑下,一路抚过喉结、锁骨、腰腹,落在视野以外的腰线之下。 「等……」顾长思觉得自己唿吸都在抖,「别……」 「等什么?」霍尘声音低哑,嗅着他髮丝耳后那些浅淡的玉檀香,手上动作不停,剥开顾长思的腰封,「小王爷要等什么?」 顾长思也不知道他要等什么。 他只能看见自己的目光带了一丝仿若醉酒后的失焦,摇摇晃晃浮在水面上,如镜中花水中月,缥缈无依又暧昧不清。 窸窸窣窣一阵衣料轻响,顾长思的双腿被屋中的冷气一吹,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霍尘敏锐地察觉到了,问他:「腿疼?」 「不疼。」他终于能够顺利地说出那句不疼,双手紧紧抠在浴桶边上,不忍也不敢去看那水面上的倒影,「你、你别……唔!」 第147页 霍尘一口叼在他的颈侧,左手没停,右手轻轻拢了上来,绕过顾长思纤细的腰身,伸出手去碰那水面。 「我摸摸烫不烫啊……」他把手指轻轻伸进水面里,从那倒影里看见顾长思紧闭的双眼和颤抖的眼睫,「嘶,好烫。」 他的手指在水中轻轻游弋,一路滑到水面上顾长思的面颊中去,摸到他倒影中殷红的唇角,轻轻颤抖,那倒影就开始变得破碎不明,在顾长思开口的一瞬间,他将水面摇散了。 「看不见了,别闭眼睛,看看我。」霍尘湿漉漉的手指托住顾长思的下颌,绕过来凑上一吻,「睁眼。」 顾长思的眼睛比霍尘的手指还要湿润:「霍……霍尘。」 「吓死我了。」霍尘辗转着咬他的舌尖,「吓死我了。你没事就好,吓死我了。」 「轻……别……你……」顾长思几乎要将那块浴桶边缘掰下来,他何曾如此被动过,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慢……慢些。」 霍尘只是愈发潮湿地吻他,像是在确定他存在一样,手上甚至愈发用力,就为了听见从他嗓子中那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喃喃低语。 顾长思额发都乱了,迷迷煳煳地想,怎么就忽然这样了呢? 怎么就忽然这样了呢。 明明该是他害怕的,害怕霍尘被害死,害怕皇帝真的不等他将哥舒冰带回来就要把霍尘斩首示众,害怕他回来时只能看见空旷的牢房和一道斩立决的旨意。 可怎么感觉,这个身在囹圄之中的人,相比于自己的处境还要惶恐的,是他顾长思有没有平安。 爱呀,这是因为…… 「我爱你啊,小王爷。」 那句话霍尘咬住他的耳尖细细道来,唿出的热气让顾长思勐地一颤,整个人一晃,水面也跟着摇碎了一池的光晕。 霍尘用右手揽住他陡然歪斜的身体。 「霍尘。」顾长思紧紧扒着他的手臂,气若游丝地骂,「你放肆。」 「放不放肆的,多谢小王爷赏了。」霍尘沖他耳侧意犹未尽地吹口气,「洗个澡吧,正好祈安烧了热水,给我一个人多浪费。」 「你就是这么哄人的?」顾长思耳根都红透了,还要张牙舞爪地耀武扬威,霍尘瞧着他奶猫一样的虚张声势,没忍住笑得大声了些。 「我不是这么哄人的,我只这么哄你。」霍尘在他的颈上勐地叼了一口,「跌在红尘万千之中,滚落爱欲满身,就顾不上一些惹人烦忧的事情了,我喜欢看你跌落红尘的样子,我也喜欢看你爱欲满身的样子。只有我一个人,也只能有我一个人。」 * 纵是寻欢作乐的十春楼,下半夜也比上半夜要静谧几分。 崔千雀吩咐完下面人收拾残羹冷炙,施施然回到楼上的时候发现自己屋中窗户大开,寒凉的晚风灌了人满怀,她赶紧快走几步,将那窗户合上了。 她的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将翻窗而来的不速之客晾在了一边,像是根本没有看到他一样。 郜文榭不得不弄出了些动静,终于惹得千雀姑娘回眸一顾。 崔千雀上下打量他,那张脸依旧被面具遮得严严实实:「心情不好?」 「霍尘刚刚被皇帝无罪释放了。」郜文榭声音冰冷,「这怎么可能会心情好?」 「殿下用尽全力也要捍卫霍大人的清白,那天从我这儿离开,好像还跟苑长记说,霍尘是他的心上人来着。」崔千雀眼珠一转,「哎呀,别捏碎了我的茶杯啊,这么好看呢,你可得给我赔一只一模一样的。」 「心上人?」郜文榭咬牙切齿道,「他真的这么说的?」 崔千雀定定地看着他:「文榭,殿下也是人,是人就有爱恨情仇,就有喜怒哀惧厌,他今年已经二十四了,正常的皇亲国戚孩子都能满街跑了,他至今都是孤身一人,你不能……」 「可他不是正常的皇亲国戚!」郜文榭毫不客气地打断她,「他是正常的王爷吗?否则他为什么不姓宋?!」 崔千雀被他吼得哑口无言,郜文榭也意识到自己情绪有些过分激动,又不知如何和缓,只好愤愤不平地跌坐回去。 崔千雀探究地看着他,觉得自己好像越来越看不懂这个人了。 她自小与郜文榭一同长大,除了方郜案后两人短暂分离,后来郜文榭回到长安城,高坐十春楼的崔姑娘一眼就在茫茫人海中认出了儿时的玩伴,只是彼此都已年少不復,沧海桑田。 孩子的长相是会发生很大改变的,只是小时候还是方叶的崔千雀熟悉郜文榭的所有细节举动,所以看到那些熟悉的习惯,让崔千雀试探着认出了他的身份。 只是现在…… 崔千雀探究着开口:「文榭,你这般生气其实根本没有缘由,殿下不知道我们已经回来了,也不知道我们在筹谋什么,他所有的选择都是他自己的路,和我们无关。」 「但霍尘和我们有关。」 崔千雀不解地望着他。 她从上次就想问了,这到底有什么关系,霍尘这个人,在皇帝面前不是个亲近之人,在岳玄林那里也不是个信任的角色,在他们这里更是个无名小卒,怎么就能够和郜文榭的大业产生关联,以至于让这个人恨到非要杀了他不可。 郜文榭攥紧了拳:「『霍尘』的确是无关紧要,可是,『霍长庭』可就万分要紧了。当年,『霍长庭』的死,是皇帝一手策划,他要霍长庭隐姓埋名,去往狼族境内找一样东西。」 第148页 「狼族境内?」崔千雀心下千迴百转,「莫非?」 「当年淮安王妃坠崖,说是怀揣遗诏,想要转移安放之地,被宋启迎派暗卫追杀,万般无奈之下,才跳崖身死的。」郜文榭指尖发白,「她死后,据说有狼族密探潜入淮安,在她尸身中搜走了遗诏,一路辗转,将遗诏带到了狼族境地。」 「宋启迎翻遍淮安和长安,甚至整个大魏都没有找到遗诏。」他说,「你现在再猜猜,我们的昌林将军霍长庭,五年前侥倖没死,又背负皇帝密令前往狼族境内,是做什么去了?」 第66章 温存 次日清晨,祈安纠结了好久自己要不要去敲门。 他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去探究他家王爷和霍尘发展到什么地步了,只是半夜风凉,窗户被吹开的时候闹到了刚进入浅眠的祈安,他爬起来关窗,远远地望见顾长思房里的灯好像没有灭尽。 顾长思晚上睡觉是留不了灯的,否则一丝一毫的亮度都会晃得他睡不着觉,祈安深知这一点,所以对已经卯时初还有光的屋子不敢发散自己的想法。 自然也就想像不到,他家王爷垂着那双凌厉的眼睛,眼尾是一片飞扬的红,跪坐在床上将额头抵进霍尘的颈窝,自己肩颈上还顶着一只被咬出来的新鲜齿痕。 汗水从他的额头滑下,顺着他高挺的鼻樑滴落,又被霍尘伸手握在半空中,转而抹了一把他的脸。 「再用力些。」霍尘催促道,「阿淮,阿淮——」 旖旎的夜被晨光掩去踪迹,眼瞧着日上三竿,顾长思卧房还一片安静,祈安实在没忍住,伸手去推门。 「吱呀——」那本不是年久失修的门,不知道为什么却在今晨闹出格外大的动静,吓得祈安手一抖,险些把自己摔出门去。 屋里的床帏垂落在地,从屏风到床边都是散落的衣裳,祈安目瞪口呆地往前走了走,刚从屏风边冒出个头,就看见床上的人影动了动,勐地抬起头。 祈安这次是真的被吓了一个激灵。 霍尘没有起身,只是勐地一个翻身把什么罩在了自己身.下,从被衾中露出的那只眼锋利又冰冷,像是在庇护自己巢穴的野兽,察觉到有旁人踏入自己的领地时会有突如其来的警惕和杀意。 霍尘刚睡醒,一切都是本能,后知后觉发现那是祈安,刚想开口说些什么,祈安一熘烟跑了。 霍尘:「……」 被他罩在身.下的顾长思动了动,翻了个身面对着他,含煳道:「……怎么了?」 霍尘目光瞥下来,在他裸露在外的肩头和上面的暧昧痕迹上一触即收,那些被打扰了清梦而生出的烦躁瞬间偃旗息鼓,妥帖地安放进他的心窝里。 他吻了吻顾长思的肩:「没事,再补一觉吧,今天又不上朝。」 上朝两个字牵动了顾长思的神思,他眼睛浅浅地睁开一道缝,问道:「几时了?」 祈安都来叫了,那么想必…… 「应该到巳时了。」 其实他看天光,估摸着应该巳时三刻了,但他不想让顾长思从自己怀里熘走,私心少说了些,想留人多躺一会儿。 顾长思到底还是清醒了:「这么迟了?!」 「你也不看看是几点睡的觉啊小王爷。」霍尘替他拨了拨额发,「不过今天也没什么事,你着急起身干什么呀?」 「今天午时葛云斩首,而且算算日子长记也快从南疆回来了,我托他查的事还不知道他查的怎么样了。」顾长思说着就要爬起来,「事情多着呢,你——」 他被霍尘一把拽了回去。 顾长思摔在他胸前,生怕给人砸坏了,可霍尘只是搂着他,眼睛里笑意愈发浓重。 「小王爷,好不容易跟我同床共枕一次,你怎么就那么着急要跑呢。」霍尘手揽紧了他,「哪里那么多事,我们两个刚刚双双死里逃生,难道还不能停下来喘口气吗?谁教你的,天天给自己加上那么多压力,都不知道心疼心疼自己的么?」 「我……」 「没事。」霍尘一脸理所应当然,「你以后有我了,你不心疼你自己,我来心疼你。」 顾长思忍了忍,到底还是没忍住,笑出声来了。 他原来就知道霍尘那张嘴太好用了,甜言蜜语顺手拈来,几乎张口三句话就是哄人,五句话就要谈情说爱了,他这一副花丛老手的模样,要不是顾长思在认识他时就把他查了个底儿朝天,真的会怀疑这人是不是早年流连风月场。 他这么想着也这么打趣着说了,可霍尘的回覆是「因为我喜欢你,所以甜言蜜语这种事就不是耍嘴皮子,而是心里话、是本能,人说实话当然很痛快」。 惹得顾长思又笑了好一阵。 两个人闹了一会儿,眼瞧着真的要到正午了,才磨磨蹭蹭地爬起来,霍尘把满地狼藉收拾好,顾长思已经换好了新衣服,还特意挑了一件高领的,瞧着禁慾又正经,眉目一敛不怒自威,又是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定北王。 霍尘还是隔着衣服叼了他颈侧一口:「真好看。」 「你收敛点儿。」顾长思对着镜子点了点他,「要不小心我跟你算帐。」 算得什么帐不言而喻,霍尘乖乖地「哦」了一声,但还是耀武扬威一般地晃了晃手里的衣服,在顾长思抽他前躲开了。 顾长思于是问他:「一会儿我去玄门,你是跟我一起,还是要去刑场?」 第149页 「跟你一块儿吧,我同葛云……」 霍尘收敛了几分笑意,显然是想到了昨夜牢中两人最后的那段话。 他嘆了口气:「没什么好说的了,我想,他应该也对我没什么好说的了。」 顾长思通过镜子看着他。 霍尘想了想:「我不知道我到底是不是霍长庭,所以,我没办法给他回应,也不知道他究竟该谢我什么。但是他提醒了我,也给我是昌林将军本人这件事提供了一些证据,我会把这条线查下去的。」 「其实他……」顾长思顿了顿,「他也跟我说过一些事,他说我不该忘记大师兄,他说,他求求我不要忘了他。很讽刺的是,在我缺失的记忆里,的确完完整整地遗漏了大师兄这个人。」 「我记不得我们之间的感情,记不得我们之间的关系,记不得我们之间发生过什么,可就算葛云这样一个局外人,都在为我忘记他的事伤怀,我难以想像,如果大师兄真的知道我忘记了他……」顾长思目光和霍尘交汇的一瞬,他诡异地停了一下,「如果你知道我忘记了你,你会有多伤心?」 「我们都需要尽快想起来一些事。」霍尘避开了他的疑问,只是告诉他,「我们都需要,尽快地把所有的事情都想起来。」 * 葛云被处斩的时候,顾长思和霍尘在玄门里吃完了午饭,将玄门中存放的他的生平细细地过了一遍。 葛云,无祖籍,无父母宗亲,幼年时流浪在外,行乞为生,风餐露宿吃不饱饭,于是在生存中摔出了一身本事,被当年的宋启迎选中,成为暗卫的备选之一。 十二暗卫从十二营中厮杀而出,葛云那一营是唯一的意外,活下来了两个人,另一个记录不详,但他们都知道,是被隐去了成为霍韬家的公子、玄门大弟子之前的霍长庭。 葛云活下来后先是做了暗卫,后来被宋启迎一路提拔到金吾卫做指挥使,算是宋启迎心腹之一,却没想到会因为霍长庭,葛云转而一刀刺向了自己侍奉的主子,最终潦草退场。 顾长思合上卷宗:「金吾卫因为这件事被剪裁,本来负责皇帝贴身安危,如今也要被拆到四面八方了,不知道皇帝要重新换那一支卫队上来顶替。」 「换言之,我觉得不妨从第三方的态度想一想,如你所言,崔千雀告诉了你哥舒冰的行踪,我们默认哥舒冰成为了弃子,葛云也是弃子,那么第三方抛除了两个人,又获得了什么呢?」 顾长思警惕道:「……你的意思是……」 「卫队。」霍尘道,「既然葛云身份如此重要,他一死,皇帝势必要换掉金吾卫这支心腹劲旅,转为其他人保护圣驾,那么这个时候,第三方的手就可以伸进来了。」 顾长思应和:「按照之前第三方对宋启迎的态度,这是要内外瓦解宋启迎心腹,使他孤立无援,然后在关键时候出手。」 「可我还是想不明白,就算他们恨宋启迎,想要内外瓦解掉他的安危保障,在那之后,他们又能获得什么呢?龙椅?可这天下缺一个……」霍尘的话戛然而止,他不可置信地转向顾长思,「不,不对,不缺,这天下并不缺一个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只要——」 只要找到遗诏。 一切和葛云在牢中告诉他的话不谋而合,更要命的是顾长思敛下眉眼,默认了他的想法。 霍尘明白了:「他们找过你了,是不是?」 顾长思没说话。 霍尘更加明确了:「你知道他们想要你做什么,他们逼你反,然后拥戴你上位,是不是?」 顾长思将卷宗搁在一边,似乎不想谈这件事。 「就在你让我走的那天,是不是?!在肃王府,你见到谁了!?」霍尘拦住他的去路,「阿淮,你……你怎么想的?」 「这不重要。」 「这怎么不重要?!你现在是什么处境,一旦被宋启迎发现,你又该怎么办?」霍尘的语气焦急起来,「你……你既然都知道,你默认,阿淮,你是不是想……」 「霍尘。」顾长思勐地抬起眼,「如果我要反,你怎么想?」 霍尘愣住了。 「如果我不反,你又怎么想?」顾长思定定地看着他,「你看,乱臣贼子不好做的,只是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桿秤,孰是孰非,孰轻孰重,道义和底线都在自己那一颗心中,谁都左右不了。」 「我并不是要劝你。」霍尘摇了摇头,「我不是要阻止你去做,你说了,人各有道,你和皇帝之间的帐,没有任何一个人有资格去劝,就算是岳大人都不行。」 「但我还是那句话,你得顾好你自己,这一条路有多苦,又会有多难,我希望你想清楚,不要让自己为难。」 顾长思没动,只是眼神一点一点地软和下来。 霍尘一直尊重他的所有,尊重他的喜好,尊重他的选择,就算喜欢他、说要一路陪着他,也尊重他所有要选择的路。 顾长思伸手,沖他招了招:「过来。」 霍尘依言走了两步:「……干什么?」 他那两步走得太迟缓,顾长思心急,拽着人的腰带就把人勾到自己眼前,双手搂住他的后脑,压着他让他吻下来。 「你放心,我一定有数。」 霍尘心疼又稍安地闭了下眼,专注地沉浸在这个吻里。 「顾长思——!!!」 第150页 门外一阵马蹄声吵嚷打断了屋内片刻的温存,顾长思松开霍尘,偏头从窗户望去,风尘僕僕的苑长记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慌慌张张地往里跑。 「我们的苑大人南下回来了。」顾长思笑了下,「看样子是有收穫,你等会儿,我去看看。」 霍尘被他勾得情动,可正事在先又不能说什么,只好依依不捨地放了人。 临到院里,顾长思还没开口寒暄一句,就被苑长记塞了满怀的卷宗。 「她……她……」苑长记抓着顾长思的胳膊,神情是从未有过的慌乱,「崔千雀,是教坊司的人?!」 第67章 碾碎 崔千雀,祖籍在大魏与南疆接壤的越川,祖上三代都是越□□通百姓,看起来和千里之外的长安城毫无瓜葛,更与那一辈子没出过长安的肃王没有交集。 唯一的蹊跷出在昭兴四年年尾。 昭兴四年夏,越川洪灾,民不聊生,宋启迎拨了国库中一大笔银子让越川知府用于赈济百姓,并下令迅速开仓赈灾,为了防止有官员从中贪污,还特派工部尚书、苑长记他爹苑平作为特使前往越川。 屋漏偏逢连夜雨,洪水过后便是瘟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捲了整座越川,朝廷的银子一笔又一笔拨下来,甚至太医院院使领命,带走大半太医精锐南下救急,但依旧抵挡不住瘟疫的蔓延之快,等到冬季时,越川死者过半,哭声震天动地。 苑长记这次去越川走访民间,问到了当年有关这位千雀姑娘的故事,据越川百姓所说,崔千雀是个娃娃脸的小丫头,遇谁都会先露三分笑意,两只酒窝甜甜的,就挂在嘴角的两侧。 苑长记当时就懵了:「……等一下,你确定?娃娃脸,然后还有酒窝?」 那十春楼的千雀姑娘分明是一张鹅蛋脸,笑起来自带三分媚意,媚骨天成,哪里有什么酒窝? 「确定啊,当年崔家就住我家隔壁,我是看着千雀从这么个小丫头长起来的。」老婆婆用手比了一下自己的腰部,「可惜啊,崔家一家都是好人,只可惜好人命不长,都在那场瘟疫里死了。」 「死了?!」 「死了,当年死的人太多了,官府来不及登记造册,所以后来只记录了活下来的人名册,一家一家走访统计的,」老婆婆眨着浑浊的眼,似乎没明白为什么眼前的年轻人脸色骤然惨白了下来,「说起来,当年崔家还真剩下一个人,但不是他们家的人,是他们捡来的。」 「也是个女娃子,长得蛮漂亮的,不会说我们这边的越川话,口音听起来像是北方的小姑娘。浑身破烂的呦,好像是崔家从河里捞上来的,那小姑娘也是个知恩图报的性子,最后崔家接二连三害瘟疫病死了,那小姑娘就一个一个地亲手葬了他们,最后千雀死的时候,我看那小姑娘还把什么东西放进了她的棺材上头,不过天太黑了没看清,反正后来那小姑娘安葬完崔家人,磕了几个头就走了,再也没回来过。」 苑长记听得眼睛发直,话音刚落,他就勐地站了起来,拔步往外跑。 老婆婆还在遥遥地喊:「哎——小伙子,你是哪的人啊?打听千雀做什么,莫非你还和她有什么渊源?」 苑长记已经跑远了。 他找到了崔家的坟,先上了香念了句告罪,然后吩咐手下人把土刨开,昭兴四年迄今为止已经过了十三年,土都垒得很坚实了,苑长记他们花了一下午时间,终于窥到了那「崔千雀之墓」的冰山一角,他眼神一凛,按住铲土的手下,弯腰把那老婆婆口中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勾了上来。 「少卿大人——」 「嘘。」苑长记紧紧地握着手里的东西,「……这是教坊司的东西。」 * 「崔千雀不是崔千雀,而是教坊司的人。」顾长思把苑长记拉进了屋里,少卿大人脸色难看得出奇,霍尘捏了捏他的肩膀,给他倒了杯水,「昭兴四年,教坊司出什么事了吗?」 「据说是起了场火。」当时苑长记还小,霍尘和顾长思失忆,还是回来的路上苑长记手下人跟他讲的,「那年秋天,天干物燥,意外起的,死了不少人。」 顾长思试探道:「年龄相仿记录在册的……有谁呢?」 「我只知道一个,其他的还得去查。」苑长记的胸口起伏得厉害,「我只知道的那一个,你也认识,是原都察院左都御史,方堤大人的女儿,方叶。」 顾长思勐地攥紧了手指。 方叶…… 那个小时候说要同他母亲一样,进入朝堂,为家国谋太平的小姑娘,她聪慧机敏,娴雅端方,举手投足之间都是一副书卷气,而那年她也不过十岁左右。 崔千雀狐媚一样的面庞和当年那个娴雅的小姑娘一瞬又一瞬地在顾长思头脑中闪动,他猝然闭上眼,一只手紧紧攥住了他的手指,温热的体温一点一点驱散了那冰凉的冷意。 「得查清楚,如果真是小叶……」 他没有说完,便和苑长记一同沉默下来。 一旦有了这般猜想,有些事情就顺理成章的成为了证据——比如,肃王对崔千雀的偏袒。 方堤为人儒雅随和,当年肃王那般纨绔子弟,长安城中无人愿意与他相交,只有方堤会愿意同他说一二句话,在举办官宦宴饮之时,所有人都嫌弃肃王粗鄙,不通文雅,鲜少往他那里去,也就只有方堤愿意替他斟一杯酒,聊上两句。 第151页 为什么当时肃王前脚在定北王府求爷爷告奶奶,请顾长思保一保他的性命,后脚进了明德宫,听见皇帝要处置崔千雀时,便一头撞在地面,求皇帝赐他罪名,放过旁人。 好像一切都说得通了。 「我这就去。」苑长记鼻头都红了起来,「我会尽快查清楚的,我一定会尽快查清楚的,可是长思,如果真的、真的是小叶,那么无论她、她到底为谁效力,万一有朝一日被陛下查出来她的身份,她……」 顾长思静静地看着他,苑长记那语无伦次的话在顾长思安抚一样的目光下一点一点平復下来。 「我是喜欢千雀姑娘,可我不知道她就是方叶。」苑长记绞着手指,「……明明小时候我也……她为什么不认我们呢?」 顾长思无言以对。 如果真的是方叶,那可真的太讽刺了,那样一个大家闺秀、女中君子的人物,却被皇权更迭的车轮碾碎在长安城中,满地狼藉,方氏一族只剩下她一个小姑娘,她能怎么做,又该怎么做。 方郜案后,她已经失去了作为方叶而堂堂正正活在人世间的资格。 媚骨天成?那背后到底有多少的心酸和不甘,又有多少的泪水和怅然,才将她原本落落大方的模样击得体无完肤,换上另一幅面孔和身份回到长安城。 苑长记匆匆走了,顾长思坐在椅子上半天缓不过神。 霍尘碰了碰他的手指,没有察觉到他半分动静,于是伸出手将他的手指勾住,才终于有了半分回应。 「皇权更迭,我父王已经避让如此,却依旧躲不开朝堂整肃,上下换血。」顾长思目光发直,迷茫地看向霍尘,「如果当年他真的回来了呢?他真的要和宋启迎争呢?会发生什么?」 东南西北四地征战,朝堂内部腥风血雨,百姓流离失所,举国动盪不安……死的是千千万万个方堤与郜宣,毁的是千千万万个方叶和郜文榭。 可即便如此,依旧有方叶这样被碾碎的存在。 霍尘轻轻地摸了摸他的眉心。 「我其实从前,真的不理解我父亲为什么放弃去争,为什么要逃避,真的争了不一定会输。」顾长思反握住他的手,「我现在好像有些明白了。」 「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阿淮,现在想这些,没有用处。」霍尘一下又一下地拍着他,「倒不如想想,眼下肯定的是,他们想推你上位,崔姑娘……方姑娘,方姑娘身在十春楼,是淮安王旧部遗孤,又是你我共同认定的第三方执棋者,那么她背后的人是否也是淮安王旧部的遗孤?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就相当于淮安王旧部重组,而且在等着一个机会认你回去,而再之后,最重要的是,你是否能够完全相信他们,而且你又要怎么做?」 如果第三方真的是淮安王旧部…… 顾长思闭上眼睛。 那么事情好像就变得既简单又复杂了。 简单在于,好像事情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文帝朝时,先太子宋启连与废太子宋启迎的夺嫡之争。 淮安王旧部他们不满宋启迎上位,苦苦筹谋多年,为了等顾长思回京,为了找到这个机会,就可以扶持他登上皇位,拨乱反正,方氏郜氏之案也可翻案重审,方叶也不必再是十春楼的千雀姑娘,可以堂堂正正走回朝堂,走回她原有的人生之路。 复杂在于,淮安王已死,遗诏下落无踪,顾长思想要起势也要师出有名,再加上其实他并不敢确定,所谓的淮安王旧部到底包括哪些人,是否真的都视他如旧主,值得他完全相信,一起去谋划一些事情。 旁人不说,位列三师如邵翊,位高权重至此,当真愿意放弃唾手可得的青云路吗? 顾长思是也想相信,毕竟淮安王旧部五个字太多年太多年没有人跟他讲过了,与宋启迎纠缠的这么多年,他也孤身一人太久了。 但真的有人愿意放弃既得利益,而去赌一条乱臣贼子的路吗?相比之下,他更愿意去想,是不是这人背后还有什么更高的诱惑,吸引着邵翊跳下了宋启迎的大船,转而向顾长思的小舟投诚,并表示愿意与他歷尽沧桑。 「我得哪天主动去问问邵翊的想法,还有等长记摸清了崔姑娘的身份后,再去问问她的态度。」顾长思抿了抿干涩的唇,「我离……我离淮安王旧部,甚至离开这三个字都太多年了,我父亲走的那一天起,就相当于这个阵营的中流砥柱崩塌了,他们是怎么重聚到一起,背后的网又铺到了哪里,我还不敢确定……太突然了。」 而且……或许连他自己都没能够想明白,到底是被人簇拥着,与宋启迎斗个鱼死网破,重新夺回皇位是对的,还是恪守本心,铭记他父王临终前告诉他的,守道心则国家安定、天下太平是对的。 一将功成万骨枯,他站在这个位置上,怎么走,好像都会有如同方叶一样的无辜之人,被卷落在这场漩涡里。 道与术,当真难以权衡极了。 霍尘心疼地望着他,把人轻轻压下来,与自己额头相抵,试图能够宽慰他一二。 不多时,门口轻轻传来敲门声。 那声音不疾不徐的,和苑长记那一惯的风风火火完全不同,反倒有些像封长念的沉稳气,霍尘捏了捏顾长思后颈去开门,果然是封长念站在门口。 霍尘笑:「长记刚走,你就来了,这是知道我出狱了,接二连三来恭喜我?」 第152页 「是,本来想道一声恭喜的,但公务在身,先说公务吧。」封长念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顾长思,「陛下有圣旨来,是给霍大人你的。」 第68章 本性 话音未落,顾长思猝然站起身。 霍尘出狱还不到六个时辰,宋启迎的圣旨就追了过来,那种感觉和去年年末圣旨到北境一样,让人看不懂皇帝到底想干什么,顾长思面色凝重地盯着封长念的手,仿佛下一刻就能从圣旨里面掉出一把匕首来。 封长念柔声道:「不至于,陛下下圣旨的时候,师父也在,应该没多大的事,而且……」 「而且还让你来宣旨,如果真的有什么不好的事,也不会选你。」顾长思精准地猜到了他要说什么,「实不相瞒,长念,你这套说辞在去年年末长记传旨来北境时就用过了,虽然圣旨本身算不上什么坏事,但迄今为止发生的所有事,你也看在眼中。」 封长念:「……」 不愧是一个师门出来的,安慰人的话术都一样一样的。 他露出了副无奈的表情,自己先展开了圣旨,一目十行地扫了一遍,脸色变得有些古怪起来。 顾长思敏锐道:「怎么说?」 「陛下裁撤了金吾卫,卫队有缺,于是重整了一支千机卫,顶替金吾卫的作用。」封长念顿了顿,反手一展,「任命中军都督府佥事霍尘为千机卫指挥使。」 霍尘表情凝固了一下:「……什么?」 顾长思的表情简直可以用精彩来形容。 「有了个葛云,我以为他对新卫队的人选会严之又严。」半晌,顾长思终于憋出来一句,「……他明知我和霍尘之间……居然会调霍尘当指挥使?」 「除了霍大人之外,其余人都是邵翊选的。」封长念思忖道,「陛下对邵翊是毫无保留的信任,但唯独对霍大人的选择令人捉摸不透,无论如何,圣旨已下,没有更改之理。」 霍尘凉凉道:「他不会觉得,把我拴在御前,就相当于给小王爷拴了根绳子在吧?」 封长念的脸色僵了僵,半是嘲讽半是嘆息道:「或许真有可能,他倒也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自他继位以来,重文抑武,四方边境喊得出名号的将军,或多或少都会送孩子进京,美其名曰是皇恩浩荡,其实就是当质子来的。」 「且不论是不是想拴绳子吧。」顾长思瞥了眼封长念的脸色,及时拧过话头,「御前之职是机会也是危险,你本就身份敏感,皇帝又差了长念来送圣旨,估计在等着你进宫谢恩。」 封长念应和道:「的确,你是真的了解陛下。」 「呵。」顾长思嘴角一抽,伸手给霍尘正了正衣服,「早点跟长念一起进宫吧,别落人口实,别冲动行事,谨记谨记,不听不看不说,宫内生存法则,知不知道?」 霍尘一笑:「你瞧着我今年是二十六岁还是六岁啊?阿淮。」 一句「阿淮」给封长念把圣旨吓掉了。 这几日礼部事多,除夕、皇帝万寿节再加上三年一度的春闱,封长念这个礼部侍郎忙得不可开交,自然错过了很多消息。 他捡起来那宝贝疙瘩,第一次在温润的封大人脸上看见「侷促」的具象化表情:「你们两个……」 顾长思面对封长念就收了点儿逗苑长记时的嚣张,低调道:「嗯,以后叫嫂子吧。」 封长念:「……???」 顾长思:「……你那一副人不可貌相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实不相瞒,王爷,我一直以为你才是霍夫……别打别打,走了走了,鼻青脸肿不能面圣了!!!霍大人你快点儿我在外面等你啊!!!」 顾长思气鼓鼓地看着封长念那抹白色的衣角消失在门口,气急败坏道:「就封珩这种看着正经的,平时真不知道憋什么坏水呢,还不如苑长记跟一汪清泉似的,一探能探到底,看他平时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玩意儿。」 霍尘贼兮兮地看着他:「可是阿淮啊,他好像又没有说错?」 顾长思:「……」 顾长思:「霍尘,你胆子是真的大啊,本王还没跟你来真的呢,你怎么知道他说的就是对的?」 「我就是知道。」霍尘得意洋洋地把人薅过来,响亮地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低声道,「因为小王爷红着眼睛的时候,特漂亮。」 「你——」 「走了,一会儿真迟了。」霍尘拍了拍他的后腰,「多笑笑,看,这样多好看,不喜欢看你平时总是愁眉苦脸的,我看着却不能分担,心里也不舒服。」 「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谁都替不了。」顾长思摇了摇头,转而想起什么,唇角微扬,「但我答应你,我努力让自己开心一点儿,好吗?」 霍尘心满意足地又偷了个香,快活地跑了。 玄门虽然距离皇宫近,但封长念还是颇有先见之明地带了辆马车,霍尘钻进来时,封长念正襟危坐,一路目送他走到身边坐下,那目光里颇有钦佩之意。 霍尘从他手里抽走了圣旨,放在手里反覆把玩着:「封大人,别看了,再看我脸上都要开花了,我们两个又不是第一次见面,嗯?」 封长念快速地眨眨眼:「抱歉,失礼了。」 「别说抱歉,这不就见外了么。」马车悠悠往前走着,霍尘听车轮吱呀吱呀地转,笑道,「话说回来,封大人,其实第一次见我也觉得我像霍长庭吧,否则怎么会直接开口说要替苑大人向我请罪呢。」 第153页 封长念面色不变:「你知道了什么,是不是?」 「是也不是,线索不多,不敢太确定,还需查证。」霍尘歪歪头,「说实话,我第一次见封大人,就觉得格外亲切,不知道封大人愿不愿意帮我个小忙?」 「你想让我帮你一起查,你到底是不是霍长庭?」封长念对他的心思门儿清,「你为什么不找长记或者是长若姐,偏偏来找我?」 「长记因为崔姑娘的事这几天忙得焦头烂额,长若姐本身就要替我解蛊,目前来看,我俩非亲非故,总不好一直麻烦人家。」 「你的意思是我比较闲吗?」 「那可不敢,礼部侍郎,哪里敢说闲。」霍尘讨饶道,「不过,不是我为了请封大人办事而说好话,而是放眼整个长安城,我算是个外来客,能够交付的人不多,你是一个。」 封长念偏偏头,是真的很费解的模样。 「封大人性格沉稳,遇事有决断,而且也熟知昌林将军的所有事情,找你是最好的,再加上……」霍尘顿了顿,「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既然已经是不情之请,你怎么觉得我会答应?」 「因为我觉得你能理解我。」霍尘诚恳道,「我想请封大人帮忙查证此事,也是因为,如果真的查出来我就是霍长庭本人,请你先不要声张,更不要告诉阿淮。」 「患得患失,患得才会患失。你在乎长思,所以就算知道自己是霍长庭,可当年分别之事、死而復生之事没弄清楚之前,你不敢贸然告诉他,怕背后有着更大的漩涡,会将他扯进去。」 霍尘爽朗一笑:「你看,我就说你肯定会明白。」 「好吧,我可以答应你,而且可以告诉你一件事情,来作为你就是他的佐证。」封长念望着他,「在大师兄还没有走之前,整个玄门里,他最信得过的人,就是我。」 而你,在所有人都对你而言很陌生的情况下,依旧选择了我。 有些默契是生长在骨子里的,是生长在同吃同住同生同死的血脉中,难以抹去的。 「你想让我帮你怎么查?」 「有没有一些旧物,或者是一些只有昌林将军特有的习惯?」霍尘想了想,「虽然知道解蛊是最快的方法,但上次秋大人也说,解蛊之事不能急,只能徐徐图之,其他的,只能搜寻一些蛛丝马迹来捕捉了。」 「这点我还是从阿淮那里学到的,他跟我讲了他翻掉葛云案的始末,一些习惯总是在不经意间出现,可也是最难改变的东西,有的时候,是会认人的。」 「习惯么……」封长念沉默了片刻,眼前一亮,「你有没有去跑过马?」 「跑马?没有,北境那种恶劣条件,哪里有地方让我跑马。」 「开春了,天气越来越暖,等过几天你和长思如果有时间,可以去京郊围场跑跑马,记得叫我。或许,我能够看出来一些东西。」 霍尘诡异地停了停:「之前……霍长庭和阿淮也去过京郊围场跑马?」 「去过啊,当时大师兄是都察院左都御史家的小公子,长思又是淮安王世子,每年陛下去京郊正式围猎之前,我们这帮人总会先去玩一玩,美其名曰是热热场子,其实就是去练一练,好在大人们面前别出什么糗。」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长思小时候,是个连刀都不敢握的。」 那个时候他们几个官宦子弟总凑在一处,除了玄门之中的,还有裴青他们,热热闹闹玩在一块儿,君子六艺是自小学的,顾长思的骑射功夫其实不弱,但每次围猎都拿不到好名次。 霍长庭当时是很奇怪的,后来在大家分散去捕猎的时候自己偷偷跟着顾长思走,才发现了问题。 他骑射是好,但问题在于从丛林中蹿出一只兔子,他拈弓搭箭、气势十足地摆好了架势,可手开始抖是怎么回事儿?! 兔子显然察觉到了危机四伏的环境,从草丛中探出一个小脑袋瓜,一动不动地盯着顾长思,顾长思也一瞬不瞬地看着它,霍长庭眼瞧着他手抖得更厉害了。 「咳咳。」 顾长思一惊,弓箭嗖地飞了出去,果不其然划出了一道漂亮的弧线,跌进了一旁的草丛里。 他一口气憋在胸口,目光从捣乱那人身上收回,发现兔子早跑没影了。 霍长庭从树后踱步而出,弯腰拎起那支弓箭,递到顾长思马前。 「你怎么来了?」顾长思悻悻地收回弓箭,「害得我兔子都跑了。」 「兔子都跑了,还是你就是个小兔子啊。」霍长庭趁其不备勐地出手,果然在他手心里摸到了潮乎乎的汗意,「小世子,难怪你每次考骑射都拔得头筹,一到围猎就蔫巴,合着是你不敢啊?」 顾长思脸都涨红了:「谁……谁说我不敢!」 霍长庭微微一哂,拽住马鞍长腿一跨就坐到了顾长思身后,前胸紧紧贴着他的后背,从他汗津津的手心里拎过了缰绳。 「小世子,心不够硬可不是什么好事。」霍长庭贴着他,说话时胸腔都在作响,「没关系,哥哥教你。」 「你是谁哥——」 他不服的尾音被一跃而出的马惊回了肚子里,霍长庭夹紧马腹,揽着人抓着弓,带着他往林子深处奔去。 「看清楚了,」他贴着顾长思的耳朵,引着他张开弓箭,「那还有只兔子,对准它的心脏……别抖!」 第154页 顾长思咬紧牙关,可还是按捺不住心底的惧意。 他不是怯懦,他小时就学过骑射,他知道没那么难。 可淮安王府事发后,他见过那么多条性命在一瞬间化作乌有,因此每当他成为要人性命的一方时,他的心脏都会颤抖,那些被他捕杀的猎物都会化作那一夜喧嚣的悲鸣,拽着他不让他前行。 霍长庭察觉到他的不对,紧紧攥住了他的手:「放平唿吸,阿淮,睁开眼睛,别怕。」 「你可以不拿起屠刀挥向别人,但这不能成为别人拿起屠刀挥向你的理由。」霍长庭猝然带着他调转了方向,「你要拿起属于自己的利刃,起码也要保护自己。」 「嗖」地一声,马蹄一跃而起,两人手中的弓箭应声飞出,与一旁直直飞来的长箭在半空相撞,发出一声响亮的脆响,箭矢双双跌落在地,霍长庭一勒缰绳,面色不善地看着周祺从丛林中骑马走出。 「喂,看着点儿人,你这弓箭本事不到家啊。」霍长庭朗声说话时带了些痞气,「若是胆敢伤了我们小世子,饶是你有多金贵,都得让你爹家法伺候一顿,下不为例,知不知道?」 「对不住。」周祺愤愤地瞥了一眼两个人,打马走了。 顾长思惊魂未定地看向霍长庭,得到他一个坏坏的、又很安心的眼神:「看见了没?握住屠刀,不是要残害生灵,而是要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不要畏惧刀锋,只要它朝着对的方向。」 「……」 霍尘由衷评价,语气还带了些自己都没察觉的酸:「……难以想像。」 那可是传闻中能够用手拧断老狼王喉管的定北王,居然小时候是个连兔子都不敢捕的小傢伙。 「其实长思心很软的,一直都是,若不是后来大师兄走了……」封长念顿了顿,「一切都变了。」 「大概也是从那之后,他彻底明白了,为什么大师兄要让他举起屠刀,于是他真的举起了长刀,遇神杀神,遇鬼杀鬼,从一个心软手软的小世子变成了个冷血无情的王侯。」 封长念瞥了眼他不大好看的脸色:「……你不会连自己的醋都要吃吧?」 「是啊。吃,谁让我不记得,我不记得的暂时还不属于我。」霍尘捏了捏心口,「还有心疼。当年霍……霍长庭走了,他又该是个什么心情,才会用连捕猎都不敢的手举起刀锋,砍向活人的头颅?」 封长念诡异地沉默下来。 马车微微一顿,他才开口:「到了,走吧。」 * 夜幕降临,长安城门要关了。 一辆马车从浓雾中疾驰而出,在浓重的夜色下像是一团鬼影,守门的护卫眯着困顿的眼看了看,伸手示意马车停下来。 从中伸出一只手,里面捏着手书和令牌:「邵大人有命,我等为陛下祈福,特意漏夜入京,为陛下制备祈福物品。」 护卫翻了一下令牌,示意里面的人挑开马车车帘瞧瞧。 车上的人欣然照做。 里面坐了几个人,都身穿黑色的长袍,兜帽垂下来遮住面颊,只留了个白皙的下巴,此情此景简直像是坐了一车的幽魂,连护卫这种刀尖上舔血的军人都不免一悚。 「把兜帽解下来看看。」 「大人。」递令牌的那个出言了,「邵大人有命,不得看面相的,还是说,大人觉得你有这个命数,能担当得起这些面见这些『贵人』的福气?」 他笑得阴森森的,护卫被他笑出了一身白毛汗,赶紧把令牌甩回去了:「进进进,快进吧。」 递令牌的沖他客客气气一笑,悠哉悠哉放下车帘,驾车进城去了。 「我的亲娘啊,」护卫搓了搓手臂,「邵大人从哪里找来这么一车不人不鬼的玩意儿啊……」 这一车不人不鬼的玩意儿长驱直入,直奔邵翊的府邸而去。 邵翊开了侧门,马车慢悠悠驶入,那几个鬼影子从上面施施然走下,站起来时才发现,中间的一个鬼影子都比大魏人要高些,看起来鹤立鸡群,格格不入。 他走了两步,觉得难受,伸手扯掉了兜帽,骂了一句。 「想来一次还真不容易啊,邵大人。」 邵翊闻言转身,沖他施施然一笑:「狼王殿下远道而来,可惜场景特殊,下官未曾远迎,万望海涵。」 第69章 阴谋 「长安城,本王真的从未来过,少时读书中曾听闻过是个花团锦簇、繁华奢靡的地方,今日一见,倒是名不虚传。」 哥舒骨誓越过那高高的围墙往外看,黑夜中能窥见一些临星宫和祈天殿的影子,远处的十春楼歌舞昇平,灯火璀璨得照亮了大半长安土地。 与狼族那常年冻土、冰雪千里的生存环境形成了极其残忍的对比。 哥舒骨誓出神地望着远方,那双孤狼一样的眼睛里是沉甸甸的心绪,直到邵翊走到他身边,轻声道:「殿下,虽已入春,晚来天还是凉,进屋说话吧。」 哥舒骨誓讪笑一声:「我还会怕冷?」 邵翊不置可否,领着人进去了。 一进屋,扑面而来的茶香沁人心脾,哥舒骨誓宽大的手掌把玩了一下那茶杯的白瓷盖子,开门见山道:「邵大人,本王今天来此不是和你促膝长谈的,之前你答允的事情,本王希望你能够言而有信。」 「自然。」邵翊道,「待我们逼死宋启迎,扶持新主上位,会将北境十二城悉数划给狼族,这是我的承诺,也是我请王上出兵的筹码和底气。」 第155页 「邵大人约本王入京一叙,想必是已经找出新主人选了?」 「正是。」邵翊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今天天气不错,「新主会是文帝朝先太子、也就是本该继承大统的淮安王,淮安王已死,所以,按照大魏的规矩,自然要传给他的儿子,定北王顾淮。」 哥舒骨誓勐地抬头,眼神变得锋利又冰冷:「谁?!」 「王上,请息怒,我知道你与顾淮血海深仇,但狼族大计在前,是否要先顾忌族人性命,和千秋万代的生生不息呢?」 「放屁!!」哥舒骨誓一把掀了茶桌,「那顾淮是什么人?他对我们又是什么态度,你不知道吗?!他继位之后能将北境十二城划给我们?他不带兵踏平狼族就算他心慈手软了!」 「王上、王上,请息怒,请冷静些听我说。」邵翊双手下压,是个安抚的手势,「您该不会真以为,这样情况下夺得的皇位,他能够只手遮天,真把自己当真龙天子吧?」 「什么意思?」 「我们扶持顾淮上位,是因为他一来有淮安王的血统,二来有先帝传位给淮安王的遗诏。遗诏是否存在暂且不谈,既然我们想让他上位,那么遗诏就势必存在。换言之,就算找不到真的,我们也会仿个假的,反正这件事明里暗里吹了这么多年了,是真是假,早就没人会去验证了。」 邵翊笑道:「同样的,顾淮靠着我们夺得天下,坐稳皇位,需要的是名正言顺,否则师出无名,他就是乱臣贼子,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如果他不听我们的话,那封仿的遗诏就会大白于天下,主上无德,怎么上去的,我们就可以让他怎么下去。」 哥舒骨誓的表情稍霁。 「想必王上是明白了我的意思的,谁做新主并不重要,关键是,整个大魏是在我的手里。」邵翊攥起拳头,「我要的是个名正言顺的皇帝,而不是个顾淮。」 「你们大魏人,弯弯绕绕可真多。」哥舒骨誓缓缓坐回去,笑道,「那好吧,我姑且相信你这个说辞,可顾淮不是个傻的,他凭什么要给你当傀儡皇帝?」 「因为我会让他知道,反,是唯一的路。」邵翊微微一笑,「王上远在天边,怕是对最近长安城中的事不大明白。」 「我很明白。」哥舒骨誓打了个手势,「顾淮不傻,我也不傻,短短几个月,定北王归京、太傅死谏、玄门被盗、皇帝遇刺、千机卫顶替金吾卫上位……恕我直言,长安城比本王想像的还要热闹。」 邵翊端过去一杯新茶:「您以为,这都是天意?」 哥舒骨誓定定地看着他,明白了:「背后有人在做局啊,邵大人。挑拨离间,逼得顾淮不得不反抗皇帝,意识到自己在皇帝手下只有被逼死的命,人为了活,怎样都可以的。」 邵翊笑道:「顺水推舟罢了,宋启迎冷血又敏感,遗诏是他心头那根刺,顾淮又是淮安王遗孤,有这封遗诏在其中,他们二人只能做敌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若是皇帝仁义或者是顾淮软弱,都造不成今日局面的。」 哥舒骨誓终于接过他的茶:「好啊,那么想必邵大人约本王至此,是想要再添一把火了?」 「正是,下官有一事希望王上能够施以援手,」邵翊凑近了些,叙叙在他耳边低语了些事情,然后退回原来的位置,「这滩水越混,对我们越有利。顾淮越是被困在其中不能自拔,就显得我们越可贵。」 「没问题,别人不说,顾淮么,不让我杀了他我还挺不甘心的,但既然能给他找点麻烦,又能让我们的大业更进一步,本王何乐而不为呢?」 哥舒骨誓眼睫一垂,他想的可不止这些。 就算、就算邵翊计谋失当,惹得顾淮深陷泥潭无法自拔,真的被皇帝杀了,于他而言也是件好事,毕竟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他死了,哥舒骨誓这口气就真的舒畅了。 邵翊顺从地笑:「还有一件事,下官想请教王上。是有关昌林将军的。」 哥舒骨誓不适地皱了皱眉:「……人都死了多少年了,提他做什么?」 「下官斗胆,请问王上,人真的死了吗?」 「那还有假?」哥舒骨誓讶异地瞪大了眼睛,「当年霍长庭带着三万人负隅顽抗,是我亲手把他捉回去的,我父王亲口嘱託了,万万不可杀,一定留活口,才留了那小子一口气。」 邵翊追问:「然后呢?」 然后…… 霍长庭被作为俘虏带回了狼族之中,哥舒裘想要进一步拿下晋州,面对铜墙一样的防护,唯一的突破口只有霍长庭,于是严刑拷打了三天三夜,哥舒骨誓眼瞧着那人到最后连痛都喊不出来。 有一次是他亲审,从辣椒水中拎出湿淋淋的长鞭,挑着那人的下巴让他抬起头来看着自己。 「昌林将军,你还这么年轻,被活活折磨死了可不值当。」哥舒骨誓冷笑着道,「你们大魏有句话,大丈夫能屈能伸,依我看还是招了吧,少受些苦,也别再天天琢磨着自尽了,只要说出来,我给你个痛快。」 「呵……呵呵。」霍长庭的脸在几天之内迅速消瘦了下去,留下一双眼睛极其明亮,「我们大魏还有句话,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我可以死,但大魏,你们永远别想再进一步。而且相不相信?不出五年,北境还会回到大魏的怀抱,绝不会在你们狼族手中多过一个春秋——唔!!」 第156页 长鞭顺着他的颈侧噼了下来,一路皮开肉绽抽到腰腹,疼得霍长庭瞬间蒙了一层冷汗。 哥舒骨誓气得不轻:「你就这么想死?你等着,我必不会让你那么痛快!」 哥舒骨誓审过不少人,霍长庭是他迄今为止见到的最难啃的硬骨头,而且这人仿佛是天生笑面,无论什么时候,无论有多疼,只要看见哥舒骨誓来,他总会挑衅似的勾起唇角,来彰显他不屈的灵魂和嵴樑。 抛开其他不谈,连哥舒骨誓到最后都有些钦佩他了。 但那些都没有用。 霍长庭终于还是死在了牢里。 哥舒骨誓听到消息赶去的时候,哥舒裘面色哀愁地站在牢笼外,牢内的青年人遍体鳞伤,了无生息地躺在那里,那平静的唇角再也不会挑衅似的勾起,露出那样宁折不弯的表情了。 「死透了?」哥舒骨誓有点不敢相信,这个人会这么轻易就死了吗? 他走进去,摸过他的经脉与心脏,最后落在颈侧大动脉处,都平静得如一潭死水。 「死透了。」哥舒裘沉声道,「扔出去,连葬都不必了,浪费了这么多时间,他们大魏不是讲究入土为安么?在狼族境内,本王就让他生死难安。」 邵翊闻言沉默下来。 「怎么?」哥舒骨誓挑了挑眉,「怎么会忽然提起他?」 「虽然听起来可能有些骇人听闻,但是王上,这好像是真的。」邵翊无奈道,「霍长庭没有死,他回来了,而且这个人想必你也认识,正是原北境嘉定城捕快,霍尘。」 * 那日谢恩过后,霍尘的指挥使之职就这走马上任了。 他得到了随意出入宫禁的权利,皇帝对他的权限放得很宽,除了不能御前带刀以外,比葛云都要放宽了很多,霍尘倒没什么所谓,只是如此一来能够和顾长思有更多时候碰见,沖这点来讲他还是满意的。 很多事都搅在一块儿,平日里若被这些事情压着估计连口气都喘不匀,霍尘一向很会开解自己,顺带着开解顾长思,将车到山前必有路的规劝之语说了好几次,说到最后顾长思真的被他说动了,整个人也没那么紧绷,看起来都不再沉甸甸。 二月二十五花朝节,长安城春意盎然,众人结伴踏青赏花,一派生机勃勃、欣欣向荣。 下了朝的定北王出宫前被霍指挥使拦了一把,霍尘身穿飞鱼服,腰间配长刀,看上去英姿飒爽、器宇轩昂,顾长思免不得多看了他两眼,才分出心神来听他说话。 「怎么样啊?去京郊跑跑马呗,小王爷多年不练,等到过几日正式围猎,万一手生了伤了自己怎么办?」 顾长思冷笑道:「你当我是谁,围猎还能伤了自己?」 「那你到底跟不跟我去?今天可是花朝节哎。」霍尘凑近了些,轻声道,「今天贵人小姐们都要结伴出游,小王爷不也要去踏踏青,万一看中了什么名门贵女,或者被哪家闺秀选中了当夫婿,我怎么办啊,小王爷不要我了?」 顾长思被他说的牙酸:「你行了,怎么天天在我面前装可怜呢?明明——」 明明到了榻上又不是这样,被欺负的人又不是可怜兮兮的霍尘。 霍尘依旧眼巴巴地:「跟我去呗。再说我又不干什么坏事,长念、子澈、秋大人听说都要去呢,那么多人在,你怕什么?」 「去去去去去,好好好好好。」顾长思被他磨得没办法,「等你交了班我们就去,行吗?霍大人?」 「遵命!小王爷。」霍尘左右瞧着没人,飞速在顾长思脸上啄了一口,「一会儿见啊,换好衣服,等我来接你啊小王爷!」 第70章 京郊 草长莺飞二月天,京郊一派春意盎然,花朝节天公作美,万里晴空一碧如洗,不少公子小姐都趁此机会结伴出游踏春,嘻嘻闹闹玩在一处,放眼一瞧皆是盛景。 「阿淮。」霍尘换好了衣服,遥遥冲着马厩前的顾长思招手,「不是说好了我去接你,怎么你自己先来了。」 「几步路啊霍大人,还用劳您尊驾。」顾长思斜睨他一眼,率先往马厩里去,「走吧,长念和长若姐他们都在里面呢,去看看马。」 京郊的马都是经过精挑细选来的,给皇帝用的更是金贵的连面都见不到,从门口往里一看,骏马毛色鲜亮,口齿整齐,精神十足地甩着尾巴,光是看着就让人蠢蠢欲动。 「长思,这边。」封长念牵了自己熟悉的那匹,站在门口等,「知道你惯骑这匹白的,你不在的时候子澈可对它垂涎许久了,快来宣告主权,让他选别的去。」 「你们师兄弟关系好,就一起排挤我呗,阿辞,你看你的师兄们,多欺负我啊。」裴青嬉皮笑脸地跟秋长若撒娇,「你可得为我做主啊。」 「德行吧你。」秋长若伸出细长的手指戳他,「长记不来?」 「我问过了,他说他最近忙,泡在教坊司查案呢。」封长念耸了耸肩,「我看他最近情绪不大对,没敢多劝,且等他忙过这一阵再说吧。」 「教坊司还有案子?他们大理寺是真的忙。」秋长若和裴青一前一后走出马厩,「那我们先行一步,你们自便。」 「好。」说话间,霍尘也从马厩中牵好了马出来,他选了一匹通体漆黑的大马,唯独四个蹄子上一圈是白色的,他往下瞥了一眼,牌子上写着的名字叫做「踏雪」。 第157页 他又勾头看了一眼顾长思牵的那匹白的,名字叫做「追风」。 这些骏马生的威风凛凛,起的名字倒是文绉绉的。他内心腹诽,伸手摸了摸踏雪的头,没想到这马一点儿都不认生,垂下头来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掌心。 真乖。他捞起一把马草,奖励地递到它嘴边。 封长念从他和踏雪身上收回目光,转而沖顾长思笑:「你们这都一对儿一对儿的,我也不在这儿碍眼了,你们慢慢玩,晚上还可以去营里烤肉吃,晚上见了。」 说罢,他沖霍尘使了个意味深长的眼色,上马滴滴答答地跑了,霍尘一头雾水,显然没从那眼色中明白过来——这人不是说约到京郊叫他吗?怎么这时候又跑了? 「发什么呆呢?」顾长思戳了戳他,「走啊,你第一次来,我带你出去跑两圈。」 那些思虑瞬间被抛之脑后,霍尘痛快道:「好啊,有劳小王爷带路。」 * 京郊围场是皇家御用,在文帝朝就扩建过,宋启迎酷爱骑射,因此在他登基之后,为了讨他欢心工部又将京郊围场扩建了一倍,盘踞了大半个山头,瀑布溪流、山谷平原,景色秀丽优美,鸟鸣清扬悦耳。 霍尘唏嘘道:「别的不说,天子是懂得享受的,这么大片围场,干什么都够用,累了还能欣赏美景,多么惬意啊。」 「每年春天秋天都会有围猎,你如今是他的千机卫指挥使了,必定是要随驾的。」顾长思单手拉着缰绳,不紧不慢地骑,「到时候你也能好好惬意惬意了。」 「可别了,在他身边能惬意几分?伴君如伴虎,随驾来肯定也是跟着一同下拜高唿万岁万万岁,做什么都是陛下圣明,无趣得紧。」 顾长思讶异地回眸:「你这话也就趁着没人的时候跟我讲讲就算了。」 霍尘笑嘻嘻地:「知道,我又不傻。」 「看着不像。」顾长思缰绳紧了紧,「前面就要进林子了,试试身手吗?」 霍尘取下长弓,指腹划过弓弦:「走,试试看。」 围场里会豢养一些兔子、鹿、鸟雀,都是些不会伤到这些公子哥儿的猎物,让他们随便捉,一进树林,大好的阳光就被茂盛的树叶切割得支离破碎,嗅到的空气也变得冷冽了几分。 沙沙,草丛里传来一声响动,下一刻,一只兔子嗖地从其中一跃而过,快得像是一道白色的影子。 比它动作更快的是顾长思的箭,在听到动静的一瞬,顾长思利落地抽出长箭搭在弓弦,几乎是在那兔子一跃而出的瞬间,顾长思长箭脱手而出,顷刻间就捕获了第一只猎物。 霍尘抚了两下掌:「好利落的箭法。」 「数年不练,已经有点生疏了。」顾长思骄矜地勾唇一笑,阳光落在他飞扬的眼尾,带着明亮的眸光睨过来,「你也试试。」 霍尘心神被笑得一晃,脑海里迟钝地响起封长念讲的,他小时候是个连兔子都不敢捉的小傢伙。 哪里还有旧日影子。 顾长思将缰绳在手掌上缠了几圈,熘熘达达往前走,他单手持弓,英姿飒爽,那些所谓的害怕与怯懦都消失不见,掩藏在他挺直的嵴背下,轻易不被发觉。 树叶簌簌一晃,而四周静谧无风,顾长思敏锐地抬起弓箭,却被身后一道长箭的残影捷足先登,射中大鸟的腹部,大鸟一声哀鸣,一头宰了下来。 顾长思转头去看收箭的霍尘:「不错啊。」 「还是有点儿慢。」霍尘亲亲密密地蹭过来,「要不……小王爷手把手地教教我吧。」 顾长思无言地瞥了眼地上抽搐的大鸟。 ……你还用教??? 霍尘已经从自己的马上蹦了下来,转而拽住顾长思的马鞍,不由分说地跨坐在他身后,把人紧紧地贴在自己胸口。 「你……」顾长思一时语塞,「就算我教你,也应该你坐前面来吧?」 「是吗?没注意,不过不打紧,」霍尘低下头去咬他耳垂,「怎么样都是手把手,只要手把手,我就心满意足了。」 「没个正经。」 「我就没个正经了。」霍尘理直气壮,「正经是得不到小王爷的,由此可见,正经没什么用处。」 踏雪没了主人,不满地嘶鸣了一声,蹄子刨地,不情不愿地跟在追风背后,他的主人丝毫没有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不妥,极其不正经地黏在顾长思背后。 丛林里树影一晃,顾长思刚想抬手,霍尘快他一步扣住他的五指,双臂紧紧贴着他的,拈弓搭箭,对准那不断晃动的树顶蓄势待发。 蓦地,霍尘不知怎么猝然一笑,热气自顾长思耳下轻拂而过,他手一抖,与此同时,一群鸽子自林间飞过,他这么一个闪神,箭尖瞬间试了准头,纵然短暂地打散了鸽子的队形,却只是从它们中间毫髮无伤地掠过,消失在天际。 顾长思倒吸一口凉气,还没来得及说话,被肇事那个先发制人:「小王爷,你抖什么啊?」 「……我还没问你,你笑什么?」 「我笑是因为你在抖啊。」霍尘松开了他的手,转而贴上他的小腹,把人往后捞了捞,「你别告诉我,你紧张啊。你怕我啊。」 「我……我怕你干什么?」 「谁知道呢,反正自我坐过来,你耳朵就一直很红。」霍尘戳了戳他的耳尖,被顾长思嫌痒地躲开了,「哟,更红了。」 第158页 顾长思艰难地反驳他:「狩猎时候忌讳多说话。」 「哦,那我再说最后一句,就不说了。」霍尘歪了歪头,「你是不是担心我距离你这么近,会非礼小王爷啊。」 顾长思眸子蓦地放大,因为霍尘一把从后头扣住了他的下巴,迫使他微微仰头,和自己交换了个简短却缠绵的吻。 「好吧,是有一点把持不住,但我知道阿淮好面子,不会对你怎么样的。」霍尘双手去拉缰绳,「成了,走吧。别看我,再看再亲了,方才没被人发现,再亲一次就不一定了啊。」 拜他所赐,后续顾长思什么都没猎到。 这人平时装得又乖又听话,却是个极其得寸进尺、蹬鼻子上脸的主,只要顾长思略略松口,霍尘就能打蛇随棍上地去亲近他,有时候偷偷咬一口耳垂,有时候把人扳过来交换个吻,有时候更恶劣,会在顾长思说话的时候上手去摸他的喉结。 顾长思被他闹了一身的火,忍无可忍地凶他:「霍尘!」 霍尘依旧在揉他那一小块儿骨头:「在呢。听着呢,你说。」 装乖装得实在是很恶劣,且没有办法。 他们路上还偶遇到了裴青和秋长若,裴大人面对空荡荡的踏雪和略显拥挤的追风显然不是很理解,问霍尘是被踏雪掀下来了吗? 霍尘感觉到前面的小王爷已经在磨刀了,只好收敛道:「是啊,被掀下来了,王爷让我跟他一块儿,再磨磨踏雪的脾气。」 「踏雪是这样的,从来围场后就没人敢骑,脾气大,性子野,这么多年也就长庭哥能驯服,你……」 「你话怎么这么多。」秋长若怼了怼他,「不说那边山谷里还有瀑布么?一会儿太阳下山了。」 「哦哦哦,对对!」裴青的话题戛然而止,「那我们先去了,回见,回见哈!」 他们两个人走了,霍尘才低低笑出来。 「脾气大,性子野,我怎么觉得裴青在说你呢?」 顾长思瞪他:「他敢?!」 「反正小王爷也不好驯服,」霍尘蹭了蹭他的颈窝,「有点累了,阿淮,我们要不去看日落吧,这里有没有好地方啊。」 顾长思的回答是反手在他侧脸上一拍。 但最后定北王还是纡尊降贵地带他去了。 踏雪和追风停在刚刚长出的鲜嫩绿草上,悠闲地甩着尾巴,霍尘坐在草地上,顾长思本来已经下马要同他坐在一处,又被他拦腰抱上了马背,就这么侧坐,双腿晃晃悠悠地踢在霍尘身侧。 阳光一点一点偃旗息鼓,傍晚的风虽冷却已经没有了冬季的凛冽,硬生生吹出了几分宁静祥和,心境一派澄明。 「真舒服啊。」霍尘双手撑在身后,喟嘆道,「这样的时光,要是永远停留就好了。」 顾长思抓着马鞍没说话。 霍尘抬眼:「怎么?不喜欢?」 「喜欢,而且总觉得似曾相识。」顾长思瞥了眼一旁的踏雪,低着头啃食着草叶尖尖,「或许曾经我也想过,时光能够久久停留在这一瞬就好了吧。」 「这不是实现了吗?」霍尘含笑看着他,「有一次,以为是巧合,有两次,那就说明以后还会有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无数无数次,我都会陪着你来的。」 「霍尘,」顾长思眯着眼,「你是真的很会哄人。」 「会哄你而已,所以你觉得我会哄人。」他伸手摸上顾长思的小腿,手指不舍地在那细直的弧度上流连,「凉不凉?怕你腿疼。」 顾长思不答,而是道:「这个时候你说这种话,还是有点毁气氛的。」 霍尘的手捏住了他的腿肚子:「……那我错了,小王爷说,想要什么惩罚。」 「站起来。」 霍尘依言照做,他身量高,可追风也是匹高头大马,顾长思坐在上面,依旧是带了些俯视的角度凝望着他。 对视片刻,顾长思伸出了手指,勾住了他的领子,把人拽到了眼前。 他坐在马背上微微弯腰,主动和霍尘接了个吻。 唇齿相依中,天地都一点一点地暗下去,霍尘松开他泛红的唇角,用手指抚了抚红肿的下唇。 「这个先河开得好,以后也要有。」霍尘目光暗下来,「我喜欢你这么吻我,带了些霸道、掌控和征服欲地吻我。」 「亲一下还能说出这么多感受,你到底专没专心?」 「就是专心才能说出这么多感受啊。」霍尘把他摆正,「行了,鸣金收兵,今天收穫颇丰,回营吃烤肉去了。」 顾长思笑他:「就一只兔子一只鸟,收穫颇丰?」 「还有小王爷一个主动的吻呢。」霍尘这次中规中矩地骑回了踏雪,被冷落一天的坐骑终于兴奋起来,蹄子尥得老高,「我赚死了,这一趟来得真值。」 * 入夜,京郊围场的烤肉味十里飘香,年轻的公子小姐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吃肉喝酒,欢快的气氛随着晚风飘飘荡荡,又被长安城高耸的巍峨城墙拒之门外。 夜色苍茫,城门口人声渐渐少了起来,不多时就要封锁城门,城门守卫敲着腰间佩刀,正琢磨着一会儿可以去打壶烧刀子解解馋。 蓦地,一道人影缓步走了过来。 他走得不紧不慢,斗笠盖在头上遮住了大半张脸,下半边的面颊还有些青色的胡茬,整个人消瘦、锋利、不好接近。 第159页 守卫直起腰杆:「停一下。」 他停了下来,不动声色地从怀里掏出私传递过去,守卫接过来,手指抚过私传上的名字。 「北境,嘉定城,」他用食指推高了些斗笠,「梁执生。」 第71章 风起 远在天边的嘉定捕头梁执生骤然入京,是因为在那日换班后接到了哥舒骨誓的密令。 狼王殿下进京,入北境的关隘还是梁执生打通的,说是京城有人相邀,剩下的路不必梁执生再管了,而远在嘉定的梁捕头没等到接哥舒骨誓低调出境,反而先接到了他的亲笔密信,梁执生被上面的字眼看得如坠冰窖,明明开春后天气渐暖,却依然感受到了刺骨寒凉。 「安排一人速速入长安,计划有变,风从定北出。」 风从定北出。 梁执生不知原来的计划是什么,但他却当即明白了,不管先前,总之最新消息是长安城有人同哥舒骨誓达成了某种协议,要从定北王身上开刀。 天子脚下,哥舒骨誓嚣张至此,同他达成协议的那个人势必也不是善茬,梁执生心里惴惴不安,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亲自走这一趟,于是他向温知递交了告假的文书,只说是有个远方亲戚要去长安城探一探,日夜兼程地来了。 哥舒骨誓藏身的地方很隐蔽,梁执生为了以防万一,特意等着入夜后才去找他,狼王殿下心思深沉,对梁执生从来都是从上对下的调令,多一句话废话没有,也不会将底牌摊给梁执生看。 因此,梁执生虽然并不知道他来京城是谁为他周转了一切,但瞧着哥舒骨誓落脚之处,就可以猜想到这人的地位绝对不低。这地方是间老房子,应该曾是显赫人家的住所,只是人去楼空,无人问津,但里面已经打点得很是舒适,纤尘不染,甚至还能给狼王殿下备上两杯薄酒,供他小酌。 梁执生抬高斗笠,推门走了进去。 哥舒骨誓翘着脚给自己倒酒,见来人是梁执生时并不意外,似乎早就预料到他会亲自走这一趟,开门见山道:「你那徒弟,到底是怎么捡的?」 梁执生悚然一惊,立刻镇定道:「不是王上您当时审霍尘发现他身份没有问题,又发现了他与岳玄林、何吕的血海深仇,所以打算借他的刀杀了岳玄林,才把他交给我的……吗?」 哥舒骨誓不说话,只是探究地看着他。 梁执生活了三十多年,饶是抓捕了那么多逃犯与恶徒,却也从未面对过如此兇狠的目光。 半晌,哥舒骨誓才咬牙切齿道:「你最好真的没有骗我。」 「卑职不敢。」梁执生试探着开口,「王上,可是发现什么不妥了吗?」 「霍尘待在长安城已经够久了,却迟迟不对岳玄林动手,究竟是他优柔寡断,还是出了什么问题?我更倾向于后者,毕竟优柔寡断四个字和那小子搭不上边,他砍我胳膊的时候可丝毫不手软。」哥舒骨誓冷哼道,「所以,或许是你那好徒弟把我们所有人都骗了。」 梁执生无言以对,生怕哥舒骨誓一根筋没搭对开始耍酒疯,于是沉默下来。 「得了,别垂着个苦瓜脸,既然你说不知道,那么其余事你自不必管,本王自有决断。」哥舒骨誓收敛了穷凶极恶的表情,敲了敲桌子,「你既然来了,想必是明白了我密令中的言外之意,因此,有些事,我需要你去做。」 「本王身份敏感,不方便在长安城中抛头露面,这里面有详细的、周密的计划,梁执生,你向来是个聪明人,看完后自然知道要怎么做。」哥舒骨誓二指夹着一张薄薄的字条,阴沉的目光在烛火下锐利非常,「长安城里,各方势力斡旋,你死我活,纵横捭阖,你小心着些自己的身份。」 「是。」 梁执生刚伸出手,哥舒骨誓却又抬了胳膊。 「你的好徒弟也在长安城,但本王现在不相信他,所以,你最好不要把你来了的事情告诉他。」哥舒骨誓冷冷道,「我虽然不方便出面,但我有很多种方法来看着你,如果让我看到你和霍尘,甚至是顾淮说话、见面……」 他顿了顿,倏然笑了:「顾疯子应该不知道你与我,还有霍尘与你与我之间的关系吧。」 梁执生眼睫一抖:「王上……」 「自己好自为之,我在暗你在明,你永远都不知道我在哪里看着你的。」哥舒骨誓将字条放到他的掌心,推着他的五指合拢,「如果我发现你也有什么花招要耍,本王不介意用各种方法告诉顾疯子,霍尘、你和本王之间的关系。」 「不用说你,且说顾疯子和霍尘之间,他现在应该挺信任霍尘的吧?」 薄薄的一张纸像是一把利刃,割在掌心是鲜血淋漓的痛。 「你可真别觉得他们之间全无嫌隙,这件事情我清楚,你清楚,霍尘也清楚,可顾淮并不清楚。」哥舒骨誓拇指和食指快速搓动,脸上的笑意嚣张至极,「我其实很期待看见这件事,砰,炸开花,是什么样子的。反正有人现在想要你那小徒弟的命,我琢磨着,顾淮亲自动手的话,所有人都会很满意的吧。」 * 顾长思和霍尘次日方归,明明花朝节时还是万里晴空,第二天天气就翻了个脸,阴云密布,压在长安城上,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模样。 霍尘一马当先,用手在眉骨处遮了遮:「这春季的天是多变啊,只怕过一会儿就要下雨了。」 第160页 「下雨也好啊,昨天晚上霍哥不是还跟我们吹,说曾经在北境想要雨中给王爷耍一套枪法,结果没成行吗?」裴青拉着自己和秋长若的缰绳,晃晃悠悠地打趣,「可盼着见霍哥再展英姿呢。」 昨晚大家都玩得很尽兴,说说笑笑间,什么王爷、指挥使、院判、侍郎、佥事的身份都抛到了脑后,大家年纪相仿,话题一箩筐一箩筐地往外倒,兴之所至,封长念还和霍尘起身浅浅比试了一场。 封长念善用剑,他的剑术师承大魏第一剑客,招招式式舞得漂亮,如云中之鹤,翩然潇洒,霍尘那柄如故枪也终于可以拿出来练练手,身姿如游龙般游弋自如,看得裴青跃跃欲试,最后提着自己的长剑也上了场。 顾长思没去,就在台下慢悠悠地喝酒,看着他们笑。 秋长若阻止了他:「看你半天了,喝多少杯了?」 「今夜难得开心,少喝点儿没事的。」喝了酒后的顾长思眼睛比以往还要明亮,「真的,姐,放心吧。」 秋长若怒其不争地戳了戳他:「拿你没办法。对了,长记怎么没来?」 顾长思略略沉吟一下:「他最近……大理寺里有案子要查。」 「我看他忙好几天了,这么辛苦,是有什么大案子吗?」 顾长思欲盖弥彰地喝了口酒。 他日前有一次偶遇到了匆匆忙忙的苑长记,不过也只是匆匆一瞥,他的神色有些憔悴,怕是崔千雀的事有了些眉目。 苑长记是苑平的独苗,从小到大二十三年顺风顺水,一点苦都没有受过,是以纵然进了大理寺看遍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可那颗心依旧是灼热的、欣喜的、年轻的。 苑平把他保护得很好,玄门之中他又年纪最小,无论是当年的霍长庭,还是如今的顾长思、封长念、秋长若都对他有求必应,到哪里都是被宠着的。 这还是第一次,意气风发的苑少卿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顾长思想到这件事就心头髮涩,只能化成一道嘆息。 他转移话题:「对了,这几日,我听霍尘说也找过你几次,施针、吃药,都试了,消解蛊毒还是没有太好的效果吗?」 「没有,」秋长若抿了口酒,「我在努力,只是南疆蛊毒玄之又玄,门道太多,否则也不会穷尽几代玄门之力,依旧只有个入门的头绪。不过……」 顾长思望着她:「不过什么?」 秋长若踌躇了一下:「我其实炼出了一枚药,但药性勐烈,不敢轻易给霍大人用,甚至我只有五成的把握能够消散浮生蛊的毒性,剩下的五成……他必死无疑。」 顾长思捏着的酒杯晃了晃。 「所以我觉得……还是算了吧。」 「嗯。」顾长思望向他矫健的身姿,出神道,「其实我有时候觉得,他还在我身边,在我们身边,就很好了。」 秋长若爱怜地摸了下他的头髮。 她漫无边际的回忆被霍尘的轻嗤声唤回,下意识抬手就抽在了裴青背上。 裴青「哎哟」了一嗓子:「阿辞你怎么打我。」 「让你胡说八道,霍哥不是讲了吗?当时都闹出多大笑话了,你就成心让人下不来台是不是?」 「开玩笑而已啊!霍哥你别生气啊——」 不是多大事,霍尘当然不会放在心上,但还是顺坡下驴,立刻敲了裴青一顿聚仙楼的饭,才心满意足地晃慢下来,往封长念身边去了。 封长念乜他一眼:「你不去亲近你家小王爷,跑我这儿来干什么啊?」 「这不是有事想问,昨夜人多眼杂的不方便。」霍尘和他齐头并进,「你之前跟我说来京郊围场你或许能看出一二,如何,看出来什么了?」 封长念瞟了一眼打马在前的顾长思。 他后背依旧是直立的,整个人都往霍尘那边倾了倾:「踏雪。动物认人,这些年除了大师兄以外,谁骑它都会被掀下来,就连之前陛下想试试,刚近踏雪的身就被那烈马尥了蹶子,没有人能降服,你是第一个。」 霍尘抿了抿唇,没有吱声。 封长念见怪不怪地瞥了他一眼:「怎么,别告诉我你被掀下来了?我看你进来时,踏雪那模样活像是八百年没吃过饭后见到一盆鲜嫩的草。」 「你才是草。」霍尘笑骂他一句,「被掀下来倒没有,它的确挺亲近我,不过我也确实没怎么骑它。」 「没怎么骑?」封长念转念想到他与顾长思一路黏在一块儿,还有什么不懂的,无语地一勒缰绳,策马跑到顾长思身边缓下来,「王爷,师兄,求你个事儿。」 顾长思偏过头来:「怎么?」 「你让你家霍尘收敛点儿吧,真的,我看他都快成开了屏的孔雀了,再这样下去,百兽园的孔雀阁真的缺个他。」 顾长思:「……」 一路说说笑笑回到了长安,几个人交了私传进城,甫一进来就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正在门口搭着的凉棚下坐着,仿佛是在等什么人。 封长念先开了口:「何尚书。」 是礼部尚书何吕,毕竟是封长念的直隶长官,他率先出言方显尊重,顾长思也看见了,马蹄渐渐停了下来。 「何尚书。」 「定北王殿下。」何吕赶忙站起来行了个大礼,「下官叩见定北王殿下。」 「不必了,我们几个就是花朝节出来踏青,不是什么公事,也不是什么隆重场合,何大人太客气了。」 第161页 何吕来估摸着是来等封长念的,怕是礼部有私事,他们几个不好旁听,这就打个招唿要离开。 「王爷。」何吕拦了顾长思一下,目光游离地从他身后的霍尘身上拂过,心虚感更重了,「王爷,下官是想跟王爷道个歉。」 「道歉?」顾长思讶异道,「道什么歉?」 「之前葛云那个逆贼诬陷王爷,模仿王爷的笔迹,是下官有眼无珠,错把那逆贼模仿的字迹当成王爷亲笔,还险些害王爷锒铛入狱,若非王爷聪慧过人,及时洗刷冤情,此事岂非是下官的过错。」何吕深深再跪再拜,「下官心中一直不过去这道坎儿,是以在此等候王爷,请求王爷的原谅与责罚。」 原来是这事儿。 顾长思把玩着手里的短鞭:「本王还当是什么,何大人起来吧,葛云那字迹模仿得是很像,没看出来也不是何大人的问题,本王早就不放在心上了。」 「王爷不计较,是王爷宽宏大量,下官当真心底有愧。」 顾长思突然道:「何大人,你的歉意我心领了,我也的确没怪你,但你跟我说话,跪的时候也是跟我道歉,可你目光一直瞟霍指挥使是怎么回事儿?怎么,莫非你也有对不起要跟他讲?」 霍尘脸上一丝笑模样都看不见了,目光沉沉地盯着那个跪倒在地的身躯,似乎恨不得从他身上剜出两个洞来。 他或许不是真正的霍尘,但他到底还是在唯一存在的记忆里做了五年的「霍尘」,眼前的这个人是他杀父弒母的仇人,五年里,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如何才能见到这个人,才能啖其血肉,为父母报仇雪恨。 「下官……不曾见过霍指挥使。」何吕颤颤巍巍地抬头,和高头大马上的霍尘对视,「但是下官之前在陛下遇刺案中看过霍指挥使的身份户籍,是个渭阳城的黑户,而当年正是臣在渭阳城做知府的时候……」 霍尘声音骤冷:「你想说什么?」 「臣想请问霍指挥使。」何吕定定地瞧着他,「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一些旧缘?」 第72章 宽慰 霍尘没有立刻回答。 何吕一颗心沉了又沉,他是今天早上起来时,不知道谁来送公文,一摞厚厚的文书里夹杂着一张单薄的信封,他狐疑地拆开,里面的内容让他坐立难安。 「霍氏夫妇九泉之下犹未安息,何吕你夜中当真能安枕吗?」 「你会遭报应的。」 在官场上一路爬上来,何吕并不是个双手干净、凭本事上位的人,他手底下的冤魂、贿赂数不胜数,乍一看时尚未能够反应过来那信中所说是何人,直到看到背面用暗色的硃砂写就的五个字,像是有谁用鲜血铸就。 狸猫换太子。 当年的科考顶替! 何吕彻底清醒了,当时的事是手下人去做的,他并不清楚杀了的霍氏夫妇姓甚名谁,现在才知道那人家姓霍。 他脑子极其聪敏,几乎立刻就想起之前皇帝让他来指认的关于霍尘的黑户身份。 年龄、姓氏、祖籍……都对得上。 何吕彻底坐不住了,听说霍尘与顾长思他们去了京郊,早早地侯在门口,只为了能够跟霍尘说上一句话,只要一句,他有这个自信能够分清霍尘对他到底是陌生的无视,还是怀恨在心的蔑视。 他看见霍尘那双桃花眼微微垂着,眼底情绪翻滚复杂,他一颗心直直地坠了下去。 莫非真的…… 「何大人说笑了。」霍尘突然笑起来,之前眼睛潜藏的阴翳一扫而空,「我当年也不过是个普通孩子,哪里有机会结识知府大人这样的贵人呢,更何况是旧缘,实在是惭愧。」 「如此……」何吕后背濡湿,「既然都是渭阳同乡,有机会我可想请霍大人一同吃杯酒,再谈谈户籍之事,怕是当年手续出了什么差错,你放心,我一定为霍大人办妥。」 霍尘紧紧攥着缰绳,逼着自己露出个笑:「何大人盛情相邀,霍某却之不恭,如此便有劳何大人了。」 * 顾长思和霍尘回到定北王府的时候,祈安已经贴心地在屋子里备好了两桶热水,整个房间都暖意十足,顾长思先解下了外袍,刚要解腰带,霍尘忽然出手捏了捏他的手腕。 他有些疲惫地笑了下:「你先洗,我有点儿乏,等你洗好了我再洗。」 顾长思没应下,只是探究地看着他。 从遇到何吕之后,霍尘的情绪就不大对,顾长思有意想问,但看他不大好看的脸色,又吞回了肚子里。 「好。」顾长思换好了衣服,伸手捏了捏他的耳垂,「你先喝口茶歇歇。」 顾长思的身影绕过屏风,只留下了一道清瘦的影子渐渐没于水中,霍尘隔着屏风默默地注视着他,下意识伸出手去,却只摸到了屏风布料的丝滑触感。 他一瞬不瞬地点在那里,手指所指之处是顾长思突出的喉结,一点一点,仿佛自己的心也跟着滚沸了起来。 那点好心情因为何吕的出现而荡然无踪。 一方面,那些恨意、埋藏了多年的深仇大恨压着他喘不过气,只想让他挥动身后的如故枪,将这个罪魁祸首捅个透心凉,再告诉所有人,这个人究竟做过什么丧尽天良的恶事。 而另一方面,何吕问他的时候,顾长思也在看着他。 他唯一对顾长思的不够坦荡、那么一点点的无法言说,都与何吕有关,纵然顾长思说过他有不说的权利,可随着两个人关系拉近,这句话已经不能抵挡他心底的羞愧和惶恐。 第162页 何吕说的旧缘他怎么会不懂,那是在拐弯抹角地试探他,试探他是不是当年被冒名顶替了的霍氏夫妇那九死一生活下来的孩子,可当着顾长思的面,他又该如何剖白。 以及……何吕怎么就突然琢磨过来这件事了呢? 他坐在那里不知多久,久到顾长思已经洗好了,换上寝衣,缓缓向他走过来。 屋内防风又防光,室内唯一的光源是一盏幽幽的烛火,就放在桌上,照得顾长思侧脸暖洋洋的,飞扬的眼尾也带了些柔和的弧度,他就这样安静、沉默地在霍尘身边坐下。 蜡烛猝然爆开一盏灯花,霍尘被惊了一跳,缓过神来搓了搓脸,看见顾长思沉默地望着他,不动声色又默默相伴,像是霍尘梦中一处不可触碰的镜花水月,美好得令他屏住唿吸,不敢贸然打破。 「阿淮——」 「先去洗个澡吧,我看你情绪不大好,有什么事等你平復平復再讲。」顾长思从桌前起身,只是说,「一会儿水凉了。」 「好。」霍尘喉头髮涩,听话地脱了外衣,除了长靴,伸手在热水里试了试温度,冷热正好,他把衣服除得一干二净,把头深深地埋在水里。 顾长思话虽然那么讲,但其实还是放心不下,霍尘在他面前一向是欢快跳脱的,嫌少这么沉默,他想不明白缘由,偏了偏头,却发现刚刚还冒个头的人影骤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顾长思吓了一跳,绕过去看才发现是这人潜进了水底,墨发飘散在水面,还不等他伸手捞人,霍尘也实在憋不住气了,勐地从水中一跃而起,溅了顾长思半身水珠。 他目光微讶:「你、你怎么过来了?」 「还以为你洗着洗着把自己淹死了。」顾长思抖了抖衣袖,伸手抚上他因为热水而滚烫的皮肤,「我还以为何吕给你这么大的打击,居然会想不开。」 霍尘扯了扯唇角:「那倒没有。」 顾长思半开玩笑的话起了些效果,他微微笑起来,在水里转了个身,怕在浴桶边盯着顾长思看。 「阿淮,你帮我揉揉太阳穴好不好?」水珠从他的小臂上一点点滑落,「可能昨天去京郊围场被风吹到了,有些痛,你帮我按按。」 「得寸进尺了啊,怎么还让我伺候上你了。」顾长思笑骂他,但还是实诚地伸了手,靠在浴桶边给他揉捏着太阳穴,「霍尘,你现在是越来越懂得怎么拿捏我了。」 「哪有,难道不是小王爷拿捏我拿捏得厉害吗?」霍尘闭上眼睛,状似无意道,「你说……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尽快解开蛊毒。」 顾长思手一顿,莫名想起秋长若的话:「怎么突然着急了?」 「只是有时候觉得,我自己缺失了记忆,却对很多人都不公平,」霍尘道,「我来长安后,那么多人都说我是霍长庭,可那个渭阳城的霍尘去哪里了呢?如果我占了霍尘的命数,那么他又去了哪里,总觉得怪不厚道的。」 顾长思沉默了一下:「南疆蛊毒,大魏对它的了解还是太少了,没有什么好办法,只怕再急要损伤你的身体,要不还是算了。」 「好吧。」霍尘闭着眼睛,于是顾长思就看不到他复杂的心绪,「等等看吧,我还想……还想多陪陪小王爷,想再多些时日,能够和小王爷在一块儿呢。」 「会的。」顾长思轻声道,「会的。」 「好了你快去歇着。」霍尘推了推他,「我没那么脆弱,被何吕两句话就气得想不开,真的只是乏了而已,我一会儿洗好了就过来休息,你别站着了,当心站久了腿疼,本来昨天出游就够累的。」 顾长思不置可否,他左腿用多了还是会微微泛酸,那种从骨子里生出的疼痛感不是很舒服,再加上霍尘脸色的确好多了,于是没多推辞,先回床上等着霍尘洗好了出来。 不多时,霍尘擦着长发出来了,顾长思瞟了他一眼,还没等说些什么,这人直接长腿一跨上了床,不由分说地捞过顾长思,将头搁在顾长思的大腿上。 做完这些,他寻思了一下,还不是很满足,于是拉过顾长思的手,搭在自己肩膀上。 顾长思忍俊不禁:「在外面时候你孔雀开屏,回家变本加厉?」 霍尘闭着眼睛嘆道:「这算吗?可我真的好累啊。」 他没有等到顾长思来反驳,反而是肩膀上传来轻轻的拍打动作。 霍尘微微睁开眼,看见顾长思眸光温柔,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一下、一下又一下地拍打在他的肩头,那双握住破金刀的手在今天无比温柔,五指像是在弹一首曲子,拢着他肩膀上,默默地将顾长思掌心的温度源源不断地传来。 「霍尘。」 「嗯?」 「你真的很讨厌何吕吗?」顾长思慢慢地拍着他,「还是说,他所说的旧缘,真的与你有关,你的户籍,你的身份,是不是都会涉及到他,甚至还有一些不堪的过往,都与他有关吗?」 霍尘枕在他膝头一僵。 「没关系的,都没关系的,」顾长思不会像霍尘那杨插科打诨地逗他开心,他有一分便讲一分,有十分便讲十分,这就是他的真诚,这就是他的真心交付,「如果你需要我,你可以告诉我,不堪也好,仇恨也罢,我都会陪着你跟他斗到底。」 就像你也陪着我面对皇帝的揣测忌惮一样。 第163页 在这样波谲云诡的漩涡中,他们像是两只断翅的鸟儿自天空迅疾地坠落,失重、眩晕接踵而至,一个人会被吹得流离失所、颠沛流离,而他们能够做的,就是拉住对方的手,再将彼此紧紧地抱紧,将额头彼此相抵,用来抵御身边凛冽的寒风。 霍尘浅浅地哽咽了一下:「阿淮。」 「嗯?」 「如果有一天……」他顿了顿,自嘲道,「罢了,言说未来事不好,我不给自己下什么谶语,否则说准了算谁的。」 顾长思依旧轻柔地拍着他:「神神叨叨的。」 「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记住,我爱你,此情不渝,无论我是谁。」霍尘枕在他腿上,安稳地感受来自顾长思身上的那股玉檀香,混着淡淡的昙花清香,「无论是昌林将军,还是嘉定城的小捕快,你眼前的这个人,对你是十足的真心爱意,拼上性命也要保你无恙、不顾一切也要护你周全。」 顾长思没有说话。 继而,霍尘的脸颊处传来肩膀上的温度,顾长思双手捧着他的脸颊,将他摆正了过来,使他能够看清自己的眼睛。 「好了,现在我记住了。」顾长思手指摩挲在他的下巴上,「也请你记住,不论你是谁,你眼前的这个男人,也都爱你。」 霍尘眼睛一酸,简直要被顾长思难得一闻的甜言蜜语激得溃不成军。 他涩声道:「小王爷……」 我想吻你。 顾长思看见了他眼底翻滚的情意,松开手,任由霍尘跪在自己的双腿之中,捧住自己的脸颊,虔诚地、不带一丝情慾地吻上来。 霍尘扣住顾长思的后脑,辗转着、深入地吻他,穷尽眷恋与爱意,还有一些不舍与奋不顾身。顾长思抓着他的肩膀,手指微蜷,抓得他有点疼。 阿淮,我该如何告诉你呢? 霍尘捞起他的腿挂在自己的腰侧,辗转亲吻他的同时隔着寝衣轻柔地抚摸着他左腿上的伤痕。 我该怎么才能权衡一切,成全一切。 霍尘最后在顾长思唇角咬了一口,才恋恋不捨地结束这个吻。 「阿淮……」他声音微哑,盯着顾长思水光潋滟的殷红唇色,「我一见钟情、珍之重之的小王爷。」 「王爷——」祈安骤然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这份短暂的旖旎氛围,他嫌少有这么慌乱的时刻,迅疾的拍门声像是一场瓢泼大雨,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刑部郭大人急报,狼族公主哥舒冰越狱了!」 第73章 挑拨 「你们是做什么吃的!!!」 明德宫里东西被砸了一地,宋启迎怒不可遏,眼睛都气成了骇人的红色,他恨铁不成钢地指了指瑟瑟发抖的郭越,怒骂道:「刑部大牢,大魏开国百年,从无一人越狱先例,到你这儿给朕开了先河了!?」 「怎么的,郭大人,觉得自己捉拿狼族公主有功了?觉得自己无往不利了?觉得自己能够睥睨朝堂是大魏第一权臣了?你看看你自己现在的样子,骄兵必败,乐极生悲,你现在难看至极又狼狈至极。」宋启迎顿了下,机敏地转了转眼珠,「你听见了什么吗?」 四下里因为皇帝的暴怒静悄悄一片,哪里有声音。 宋启迎将砚台狠狠地掷了下去:「哥舒冰在嘲笑你!在嘲笑朕!在嘲笑大魏!她在笑我们自鸣得意,却不知人家在刑部大牢依旧来去自如,能够将大魏的底线放在脚底下踩来踩去,毫无顾忌!!!」 郭越跪在那里哆嗦得跟只鹌鹑。 他今天听到消息的时候人都吓跪了,哥舒冰那双狼爪子太锋利了,趁花朝节守备放松,打晕了独身一人来巡视的狱卒,并餵下随身携带的毒药,威胁他不交出钥匙立刻就毒杀他,逼得小狱卒不得不就范,而她餵给他解药后立刻打晕了人,转瞬消失在漆黑一片的夜色里。 郭越两条胳膊都在抖,冷汗大颗大颗地砸向地面:「陛下,臣……」 「陛下,」邵翊适时为宋启迎捧上一盏热茶,「陛下,郭大人是有罪,但眼下狼族公主越狱,只怕狼族在边境也蠢蠢欲动,朝廷正值用人之际,这些年郭大人也算是兢兢业业,若是过于严惩,只怕于舆情不利。」 宋启迎犹有余怒,这次是邵翊都开解不了的:「那你说怎么办?!」 「当务之急是抓人回来,留郭大人一条性命,才能将功补过。」邵翊循循善诱道,「陛下觉得呢?」 宋启迎只想把邵翊手里的茶换成滚沸的水,泼到郭越的脑袋上。 「罚俸三年,其他的刑罚待后续看看能不能捉拿哥舒冰回来再论。」宋启迎重重地搁下杯子,终于把目光放到一言不发的顾长思身上,「……哥舒冰越狱,怕是要找你算帐,长思,最近府上加强些防卫,夜里也要注意安全。」 「多谢陛下挂怀,臣一定注意。」顾长思垂着眼,看不清他眼睛里的思绪,「臣也会尽力,将哥舒冰再度缉拿归案。」 「嗯,回去吧。邵翊,替朕将定北王好生送出宫去。」 发生这样的事,宋启迎自觉颜面无光,顾长思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哥舒冰逮回来,结果人在刑部没了,谁不知道郭越是个墙头草,当年夺嫡之争靠在自己这边靠得死死的,如今出了这样大的纰漏,简直是当着顾长思的面在给自己打耳刮子。 顾长思没说什么,欣然地接下了皇帝这来之不易的关怀,和邵翊一前一后出去了。 第164页 夜已经黑透了,宫中只有长街上每隔几丈远摆着的宫灯发出些幽微的光芒,顾长思从臂弯里取下大氅给自己披上,刚想系好带子,丝带就被一双手揽了过去。 邵翊走到他面前,慢条斯理地给他系带子。 「殿下能够回来,臣是真的没想到。」邵翊和他身高相仿,因此打丝带的时候要微微垂着视线,「只是为了霍大人吗?」 顾长思避而不谈:「当时出京匆匆,没来得及当面谢过邵大人,我知是邵大人同孟大人一起为我行了方便,多谢。」 「殿下这是折煞臣了。」邵翊打好了丝带,将双手重新拢回袖中,「殿下,臣是你这边的,自然以殿下事事为先。只是不知,殿下接下来的路想要往哪里走?」 「邵大人有何高见?」 「殿下,主心骨是您,我等不过臣子,主君说如何走,我们才知如何去走。」邵翊瞧着恭谨极了,「当日臣说的一切,都还作数。」 「那不妨邵大人给我透个底,葛云也是你们之中的一员吗?」顾长思淡笑道,「可我怎么看他攀咬起我来,一点儿都不犹豫啊。」 邵翊诡异地顿了顿。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殿下不必挂念他。」邵翊抬起眼,「此事葛云是自作主张,才会将那张攀咬的字条矛头对准了您,计划中本没有这一切,您不要因为他一人而怀疑我们的忠诚。」 「是吗?」顾长思依旧挂着那抹淡笑,猝然伸手,捏住了邵翊的下巴,「邵大人,你说他自作主张才将攀咬的矛头对准了我,那么原来这封信的矛头对准了谁?」 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霍尘是么?」 邵翊眼神变得有些惊慌:「殿下……」 「霍尘是我带回来的人,也是自己人吧,你们为何要对他动手?嗯?」顾长思步步紧逼,邵翊没有办法,只好一步步地向后退去,「还是说,邵大人没有跟我说实话,那么此心到底有多诚,本王可要怀疑了。」 「殿下。」邵翊后腰抵上了冰冷的宫墙,他在顾长思冷硬的气场和凝视下无所遁形,只能硬着头皮看回去,「……是因为我们相信您,可并不相信霍大人,所以想试他一试。」 顾长思的气场没有收敛,只是捏着他的手劲儿变大了。 「我……我们。」邵翊疼得咬了咬牙,「我们发现,霍尘或许和王爷想像中的并不相同。」 「为了保证王爷安全,我们排查过了所有您亲近之人的身份,霍大人他太可疑了。」邵翊抬手握住顾长思的小臂,「他不是简单的嘉定捕快,否则怎么会在这件事下这么快地全身而退,哥舒冰连审都没审,陛下就这么痛快地放过了他,您熟知陛下秉性,他是个宁可错杀都不肯放过的性格。」 顾长思的眼神已经冷了下去:「所以呢?」 「所以,我们现在怀疑,他可能的身份有两个。」邵翊一鼓作气说了出来,「要么,他是昌林将军霍长庭;要么,他就是个身份行迹成谜的嘉定捕快,他来的长安的动机甚是可疑!」 「可无论哪一个,都对殿下不是件好事。昌林将军是陛下心腹,一旦他知道您有任何不臣之心,您要如何自处——」 不等他说完,顾长思手指一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利落地反手抽了邵翊一记耳光。 这记耳光来得太快太准,给邵翊直接抽懵了,耳边嗡嗡作响,震惊地望向面色冷硬的顾长思。 「我你都敢查,胆子不小啊。」顾长思活动了一下手腕,「下一步呢?打着我的名义起势?逼我上位?然后呢?你们还想干什么?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你们替我做了不少的主啊。」 「邵翊,这个长安城中谁都自顾不暇,手别伸得太长,以免自断臂膀。」顾长思冷冷地凝望着他,「我不知道你们背后到底在筹谋了些什么,但我自己的事情自有我自己来承担,就算霍尘有问题,也不必你在这里挑拨离间,真当本王听不出来?」 「臣等一片赤子之心。」 「若真是赤子之心,怎么就没有任何一个人来告诉我你们要做什么,又没有一个人来问过我,我想要怎么做?说着等我的指令,我看你们已经铺开了很大的一张网,只等着我来钻。」顾长思警惕地眯了眯眼,「邵翊,我不是个任人捏圆捏扁软柿子,更不是个能被你们左右的傀儡,如果你们是抱着这样的念头来的,趁早打消这个想法。」 邵翊用手背贴了贴灼热的脸侧:「臣不敢。」 「十春楼崔千雀,钦天监监正孟声,还有那个死有余辜的葛云,都是我们的人。」邵翊轻声道,「我们只为了一件事情,将本该您拿到的东西,原封不动地还给您。」 「葛云是你们的人,那他回护哥舒冰,也是你们的意思?」顾长思敏锐道,「你们和狼族也有关系?」 邵翊心脏勐地一跳,矢口否认:「没有。葛云虽然愿意帮我们,但并不与我们完全一心,我们是为了殿下,可他是为了昌林将军,所以,只在万寿节之事上达成了同谋。他不满霍尘顶替昌林将军之名,臣等觉得霍尘此人有问题,于是……想以绝后患。」 「葛云一直坚信当年昌林将军之死是皇帝之意,是人祸不是天灾,所以对狼族并无多少恨意,加上哥舒冰武艺高强,对大魏皇帝恨之入骨,于是私下里联络了此事,让我们不必多问,也不必插手。」邵翊语速又轻又快,「……就是这样。」 第165页 「结果没想到……葛云会在最后下不去手,反而对殿下反咬一口。」 「殿下,臣等对殿下的忠心天地可鑑,若有半句虚言,便九族抄斩,永无翻身之日。」邵翊的眼睫颤了颤,「如此毒誓,殿下还不相信臣吗?」 「那我再问你一个问题。」顾长思斜睨着他,「崔千雀,到底是什么人?」 「她不是南疆崔家女,苑长记那大理寺少卿之位又不是靠混日子上来的。」顾长思逼视着他,「我最后问你一次,崔千雀,是什么人。」 「是……」邵翊用舌尖顶了顶依旧有余痛的腮,「是我恩师方堤大人的女儿,方叶。」 「殿下就算不相信我,难道连方叶姑娘都不肯相信吗?她是十春楼之主,都对哥舒冰的身份毫不知情,这难道不是证明我们和狼族没有勾结的最好证据吗?」 * 哥舒冰逃逸之事在长安城掀起了不小的波澜,定北王府被加了足足一倍的人手来保护顾长思的安全,霍尘也变得愈发忙碌,每日在宫里当差,就担心什么时候那神出鬼没的狼族公主会探出头来,给皇帝再来个致命一击。 风声鹤唳,霍尘好不容易抽了个空见到封长念的时候,封侍郎正忙着张贴杏榜。 长长的捲轴铺开,那上头是这些人十年寒窗苦读的最好证明,也是大魏未来的国之栋樑,后辈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看得人心情颇好,连带着哥舒冰带来的阴翳也驱散了几分。 「长念。」霍尘单手揽住他的肩膀,「好几天没见到你了。」 那日何吕出现之后霍尘没说什么就走了,封长念看他情绪不佳,本来想上门探望,结果何吕后脚就把他按在了礼部,春闱放榜之事繁琐复杂又是国之大典,一时竟然没有抽开身。 「霍指挥使不是也很忙么?」封长念笑笑,「春闱放榜是国家大事,这几天礼部忙得很,对了,长思最近如何?我听说陛下派了不少人手保护他的安全,最近几日门都不方便出。」 「是,定北王府里三层外三层围着,难得陛下对他的安危那么上心。」霍尘漫不经心地扫过那些名字,「他一直想去十春楼一趟,可守着定北王府的人要日日通报他的行踪,他想了想还是作罢了,于是转念想将苑长记叫来,但是哥舒冰的事让三法司忙疯了,根本抽不出空。」 「那你今日找我,是——」 「我这几日在宫里当差,遇到过几次秋大人,喝了她开的方子,也扎了几次针,但好像都收效甚微。」霍尘垂眸道,「我有点着急,有没有什么其他的东西,能够刺激记忆也好。」 封长念想了想:「不过硬要刺激记忆得以恢復,恐怕会很痛苦吧。」 「多大的苦都受得住,只要能想起来。」霍尘的声音带了一丝冷,「封大人有没有什么高招?」 封长念沉吟片刻:「那你这几天若是得空,来玄门找我一趟吧。」 第74章 舞弊 入夜,长安城一片静悄悄,杏榜张贴在皇城脚下,白日里引来无数文人士子瞻仰,到了夜间反而显得有几分寂寥,再加上哥舒冰逃逸之事满城风雨,人人自危,宵禁之后大街上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但总有些不怕鬼的人,妄图以人力搏天命,以人事改干坤。他慢悠悠地停驻在杏榜前,负手而立,半晌,伸出手指,一寸一寸抚过那写撰写齐整的名字,唇角露出了些艷羡的微笑。 蓦地,他想到了什么,唇边那抹笑便又一寸一寸地冷了下来,带了些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狠厉,屈指成爪,在几道名字前狠狠划过指甲的痕迹。 一场风暴悄无声息地凝结于夜幕,如那指甲留下的痕迹,在天明时销声匿迹,无影无踪。 霍尘早早就起了。 封长念太忙了,他只能起个大早去玄门逮人,起身时顾长思还在熟睡,不知怎的,他的腰带被顾长思抓在手心,他一动,腰带被抽离,顾长思就被闹醒了。 「吵到你了。」霍尘俯下身,在他眉心温柔地啄了啄,「我去找长念有事,中午应该可以回来同你吃午饭。」 「好。」顾长思呓语似的应了一句,「我跟祈安会说备你的饭。」 「多谢小王爷。」霍尘又在他额前吻了吻,套上衣服匆匆走了。 玄门离礼部比封长念自己家近多了,这几日他全宿在玄门,霍尘来的时候和门口守卫轻车熟路打了个招唿,直奔膳厅而去。 封长念正端着刚打好的粥:「来得够早的。」 「为了逮你连饭都没吃一口呢,有没有多的。」 封长念沖他扬了扬下巴:「自己盛。」 大概是念着封长念近日辛苦,岳玄林人不在这里,但吩咐玄门后厨准备了丰盛的早点,流食准备了粥和汤,包子和馒头热气腾腾地摞在一块儿,小巧精緻的点心放的稍微远了点儿,但依旧能够嗅到清甜的香气。 霍尘从善如流地拣了包子和米粥坐下:「你昨天跟我说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啊?」 封长念不语,慢条斯理地咬着包子,手却挥了挥,示意身边的人都退出去。 霍尘笑了:「这么神秘?」 「大师兄的遗物。」封长念咽下包子才道,「当年……出于种种原因,大师兄的遗物被我们收起来了,其中有一封他给长思的绝笔信,我觉得,或许对你能够有点用。」 第166页 绝笔信,那是霍长庭能够留给顾长思的最后一样东西,里面写的内容有多刻骨不言而喻,霍尘被噎了一下,瞬间有些食不知味。 「……阿淮没看过?」 「当年看过,失忆后就没有了,没人愿意揭人伤疤,除了你这个自讨苦吃的。」封长念瞥他,「我昨天忘问了,你怎么这么着急。」 「早点恢復记忆早点了了一桩心结,秋大人医术是高,但药是真的苦,快受不了了。」霍尘打了个哈哈算是掩饰过去,「东西在哪儿?」 「你就这么急,不能等我吃完这一口……」 封长念骤然顿住了。 霍尘不明所以,顺着他怔愣的目光望去。 玄门外本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入春后已经抽了嫩绿的新芽,可这生机盎然的景色里突然闯入一股肃杀之意,一队卫兵悄无声息地出现,看起来像是三法司的人,各个面色不善地守在门口,将玄门围了个水泄不通。 封长念缓缓放下勺子。 「这也不像是苑大人过来吃早饭的架势啊?」霍尘挑了挑眉,「我怎么觉得来者不善呢?」 「我觉得你的感觉没有错。」 封长念刚站起来,刑部侍郎便昂首阔步地走了进来,最近刑部被皇帝痛斥,上下几乎都憋着一股火,这几步路走得仿佛能将玄门的土地蹬出火星子来,他目光严肃凝重,一甩手里的通缉令。 「臣奉命来此,拘捕疑犯。」刑部侍郎面色严峻,掷地有声道,「请礼部侍郎封珩跟我走一趟三法司。」 「等会儿。」霍尘和封长念俱是一愣,「封长念犯了什么罪?三法司现在不是在搜查哥舒冰的下落吗?」 「没错,哥舒冰是要找,但这不耽误其他嫌犯疑案的罪证搜查。」刑部侍郎刚正道,「经人举报,春闱出现作弊之事,礼部上到正二品尚书下到正六品主事,通通带回去审查,违者格杀勿论。」 仿佛一道惊雷噼下,封长念脸色骤然惨白。 科考舞弊乃是国之大忌,数万名学子寒窗苦读十年才能换来一条通天之路,因此歷朝歷代都非常重视科考的公正严明,每次科考,礼部上下严阵以待,万万不敢出现任何错漏。 怎么会……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有人代考?有人夹带?还是有人打通关节进行行贿?」封长念眼神发直,但思路却极其清晰,「何人举报?又举报了什么?」 「封大人,话不方便在此处说,请跟我回三法司吧,那里自有人回答你的问题。」刑部侍郎沖霍尘点了点头,「打搅了,告辞。」 霍尘哪里还有心情问他关于遗物的事。 封长念整个人被套上了枷锁,一路押出了玄门,霍尘心里直蹦,科考舞弊四个字像是一把利剑,明明与他无关,可冥冥中总有种感觉,这件事他依旧逃不脱。 何吕当天跪在城门口问他「是否有旧缘」的样子浮现在他眼前,在那所谓的旧缘里,他的父亲是因为科举被冒名顶替、去讨公道不得而亡,而当时的罪魁祸首是何吕。 如今,以何吕为首的礼部上下因为科考舞弊入狱。 霍尘心思敏锐极了,何吕刚刚对他的身份产生怀疑,就在这个节骨眼,一些旧案再度復现。 是有人故意的吗? 故意復现,为了……让他的「霍尘」身份大白于天下吗? 还是说……只是为了让顾长思知道。 他扔下粥碗,顾不得当差迟到,直接去找了苑长记。 苑长记这几日去十春楼寻崔千雀而未得,愁得直上火,结果又撞见封长念被缉拿,这下什么都顾不上了,迅速向大理寺卿讨要了所有相关卷宗,越看脸色越白。 霍尘就是这个时候跑进了大理寺。 他开门见山道:「怎么回事儿?」 「科考有人冒名顶替,官宦世家的子弟顶了普通民间士子的身份。」苑长记眼睛还在盯着卷宗,「麻烦大了。」 「证据确凿吗?」 「数十名士子在联名书上按了手印,」苑长记唿吸越来越沉重,「这件事已经闹得主考、所有参试之人都知道了,陛下龙颜大怒,把追捕哥舒冰的事情再度移交到了中军都督府,三法司尽全力处理此事,秉公执法,不得包庇任何一个人。」 「霍哥……」他放下卷宗,语气有些茫然,「我怎么觉得,这几日不仅是天气要山雨欲来风满楼了呢?」 霍尘心乱如麻。 国之重典牵涉甚广,这下六部五寺谁也别想脱身,更要紧的是那群士子义愤填膺,已经上了联名书,再往下还会有什么变故,谁都不知道。 「已经给何吕动刑了,不知道能说出来多少东西,只希望不要屈打成招。」苑长记抄起双臂,「还有长念……罢了,你还是先去当值,陛下本就在气头上,你别再惹他,惹祸上身,不值当的。」 霍尘动了动唇,没说出什么来,苑长记却懂了他的欲言又止:「这里有我。」 * 霍尘匆匆赶去当差,不过半日,皇帝又发了好一通脾气,宋启迎登基十数年,第一次从除夕开始诸般不顺,恼人的事接二连三,让他那本就大病初癒的龙体雪上加霜。 到最后他实在是受不了了,下旨请邵翊和孟声进宫来,两人测算半晌,说是紫微星动,是天神有灾降下,若想破解需得皇帝搬到临星宫去居住,日日对着神像祈祷,能够好转一二。 第167页 宋启迎当即就收拾东西搬了,宫里一应大小事留给了太子宋晖,当天中午临星宫层层守卫,皇帝陛下算是正式开始了顿顿斋戒、天天祈祷的日子。 霍尘筋疲力竭地回到定北王府时,顾长思真的给他留了午饭,甚至饿着肚子等他回来一块儿吃。 「回来了。」顾长思拿着棋谱自己跟自己对弈,「听说皇帝搬到临星宫去住了,这一上午想必很是折腾。」 「是啊,天气越来越热了,临星宫比宫里凉快,也算是个避暑的好地方,我跟着沾沾凉气。」霍尘不愿意带倦意给他,强打精神,扫了一眼桌子,「都是我爱吃的啊,阿淮这么有心。」 「怕你心情不好,」顾长思从棋局上抬起头来,「我听说了长念入三法司的事,上午去看了一下,他还在等候提审。」 「他是礼部侍郎,这事儿没完前,只怕他都无法抽身出来。」霍尘不动声色地拎起筷子,「何吕审得怎么样了,有什么说法么?」 「目前何吕受了刑,说话颠三倒四的理不清楚,但大概承认了他曾经收受贿赂,让人顶了白身士子的科考名额,但他没说明白其中细节,还不知道乡试会试哪里出了问题,如今还在查证。」顾长思坐到桌前,发现霍尘的手不动了,「你怎么了?」 「没什么,」霍尘眨眨眼,「只是诧异,他认得倒是快。」 顾长思专心致志地低头挑姜丝:「何吕这个人,不能说没本事,但放在六部是有点不够看。六部之中,有人是凭真本事上来的,有人是凭站对了阵营上来的,何吕就属于后者。」 「我看过他的履歷,在渭阳城不算有什么作为,别说和温于别这个布政使比了,和张觉晰比也只是堪堪好一点儿而已,只是当时方郜案后,朝廷出现大量空缺,六部五寺官员变动很大,才把他提了上来,现在想想,估计是合了皇帝当时想要一个听话走狗的心,要不然也不会选他。」 顾长思絮絮说着,霍尘听到一半神思却不由自主地飘走了。 昭兴四年,京城有方郜案,渭阳有乡试案,当真是个不太平的年份。霍尘的父母也是死在昭兴四年。 而犯下罪过的何吕抓住了方郜案后的空缺,究竟跟皇帝说了什么,才让他离开了那片是非地,又有岳玄林打通关窍,让这桩案子埋入深渊。 「霍尘。」顾长思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你从看见何吕后就一直不大对劲儿,想什么呢?」 「我……」霍尘喉结动了动,「我想去三法司看看何吕。」 顾长思蹙起眉,为什么三个字就在舌尖萦绕。 「我可能……我可能知道他说的科考顶替案的一些隐情,让我去问问他。」霍尘紧紧攥着手指,「有些事情我得亲自问问他。」 第75章 何吕 霍尘刚站起身走了一步,顾长思一把扣住了他的手腕。 从他回头的角度看不到顾长思的表情,只有一张薄唇抿得紧紧的,几乎都没了血色。 霍尘僵在那里:「……阿淮。」 「科考舞弊,乃是国之大忌,数千万名学子寒窗苦读十年的清白和仕途在前,你说你知道隐情。」顾长思抬起头,「你知道什么隐情?」 手腕上的力道渐渐大起来,顾长思捏着他,像是攥着他的心脏。 「现在礼部上下都撇不清,到底何吕收了多少贿赂,怎么顶替的,又是如何顶替的,千千万万种说道,一个走不对就是死。霍尘,你刚从大牢里被捞出来,迫不及待地往回钻,我只能想到一种可能。」 霍尘勐地攥起拳。 「你早知道何吕当年干过什么,是不是?」顾长思那双眼极其明亮,「所以你根本就不诧异,所以你在听见我说他承认了受贿之事时会沉默,可你怎么知道的?你又怎么会知道的?昭兴四年,那年你才十二岁。十二岁、科考、黑户……」 「阿淮!」霍尘猝然出言与他对视,试图打断他的思绪,可四目相对的那一瞬,他才发现顾长思的眼睛如霜雪般透彻,他根本就没有去思考,他甚至都不想自己去想,仿佛自己去想就是在怀疑霍尘,他在等着霍尘自己说。 霍尘艰涩地对视着他的眼睛:「我现在还不能……」 蓦地,他手腕上的那只手松开了。 几乎没有任何迟疑,霍尘勐地转身、弯腰,一把将顾长思搂在了怀里,惊慌失措得像是一只迷路的水鸟。 「我不能说,是因为我身份不清,我不敢说何吕的那些事到底与我、与我的黑户之事有没有关系,我曾经以为他是我这辈子不共戴天的仇人,可后来发现不是这样的,或者说不一定是这样的,那些仇恨与恩怨或许不在我身上。」霍尘语速快极了,「阿淮,我不是故意要瞒你的,我不想把你牵扯进来,你的处境已经够艰难了。」 「所以……」顾长思的声音在短暂的沉默后响起,「所以你当时在嘉定城,和梁执生在那间酒肆里说的事情,就是与何吕有关,对不对?」 「对。」霍尘咬了咬牙,「所以我着急,我想快点知道我是谁,我才今天早上起了大早去找封长念,却没想到会发生这档子事,礼部上下被捕,我担心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更或者是一箭双鵰之计,我慌极了,我要找何吕问清楚。」 「明白了。」顾长思缓缓抬起手,在他的后背上安抚似的拍了拍,「去吧。」 第168页 「阿淮……」 「去吧。」顾长思推开他一些,「我也说过,纲常礼法为基,在此之内,你所做之事,若非你自己愿意告诉我,否则可以不说。」 霍尘没动。 顾长思果然抬手,掐住了他的领子往前一拽:「但有一点,今时不同往日了,当年我那些话是对侍卫霍尘说的,不是对我的心上人讲的。」 他拽的用力,霍尘感受到一阵轻微的窒息。 「对我的心上人,我只能够忍到你恢復记忆的那一天。」 霍尘深深地望进他的眼瞳里:「好。」 * 霍尘前脚进了刑部,后脚瓢泼大雨就砸了下来。 这还是开春以来第一场瓢泼大雨,电闪雷鸣间,雨点噼里啪啦地坠落下来,砸在人身上都带了些疼,明明暗暗的闪电将本就阴森的刑部大牢噼得如同人间炼狱,何吕瑟缩在角落里,一阵刺目白光后,面前出现了个人。 霍尘站在门口,一言不发地俯视着他。 何吕浑身都是伤,鞭痕、烙铁,几乎把这个礼部尚书折磨得体无完肤,他鬓髮散乱地萎在墙角,看见霍尘的时候不敢相信般地拨了拨乱发,张口间,白牙上都覆了一层血色。 「是你……是你……」何吕干裂的唇翕动着,「你来了,你真的、真的来了。」 「什么?」一场大雷过去,霍尘没听清他仿佛喃喃自语般的低吟,侧了侧耳朵,「我没听清。」 何吕已经屁滚尿流地爬了过来。 他紧紧地扒住铁栏,脸都扭曲变形,落在霍尘眼里是说不出的丑恶:「你来了,霍指挥使,是陛下有旨意要放我出去了吗?是我要官復原职了吗?」 霍尘嫌恶地退了两步:「……你想得真美。」 何吕的笑容猝然凝固。 半晌,他又疯了似的转动着浑浊的眼珠,叨叨道:「不、不!陛下、陛下不能处置我,如果不是我……如果不是我告诉他,告诉他遗诏的事,告诉他淮安王妃和遗诏落入狼族的事,他怎么、怎么会……」 霍尘一把薅起他:「你说什么?!」 他那串疯话乱七八糟的没有逻辑,但霍尘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淮安王妃」「遗诏」几个词,那一剎他心神俱震,他本以为何吕牵连的是自己,却没想到千算万算,莫非……他还是早早地掺和到了皇帝与顾长思之间?! 他又知道什么?他又干了什么?! 何吕已经吓疯了,由此更疯癫,鬼叫道:「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放开我,霍——」 像是卡了一口痰,他呵呵地咳嗽起来,霍尘捏着他的领子,任由他咳了个山崩地裂,到最后一口血沫被吐出来,何吕终于倒过气来,连眼神都清明了几分。 「霍尘……」何吕低着头,缓缓地、缓缓地平復唿吸,「霍尘……霍指挥使,霍佥事,霍捕快。渭阳城黑户……」 他的语速正常了许多:「……那天,你没有跟我说实话吧。」 「何吕,你胆子比我想的大得多,你的手伸得也比我想像中的长得多。」霍尘恶狠狠道,「你方才到底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别急,别急。」何吕含煳道,「我岁数大了,很多事,我都……我都记不清了。」 「但我依旧能够记得清的是,当年渭阳城,我的确收了贿赂,让一个官宦之后,顶了一个白身之人的科举名额,进入会试,」何吕目光略带挑衅,「你是来问这个的,对吧?」 他眯着眼:「你是谁?你到底……到底是谁!?」 「你先说你到底做了什么!」霍尘卡住他的脖子,「不然我现在就送你去见阎王。」 「你送啊,你送我去见阎王,你就永远都不知道当年的真相,而我,会把你和哥舒骨誓意图刺杀岳玄林的事都捅出去,来啊,谁怕谁啊!!」 何吕阴森地笑:「怎么了?怎么不再用力了?霍大人,你的本事不小,跟哥舒骨誓一条心还能亲手断他臂膀,怎么,你是上演苦肉计,还是断尾求生,只为了还能有脸在顾淮面前晃悠啊?」 不对……不对! 何吕的笑容愈发张狂,霍尘松开他,强迫着自己冷静下来。 他怎么会知道哥舒骨誓的事?!又为什么突然站出来要核实自己的身份?! 不能被他激怒后完全跟着他的思路走,否则全乱了。 霍尘缓缓退后两步,盯着何吕那鬼魅一样的表情,定了定神:「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又是从哪里道听途说来的这些。」 「你不知道?」何吕跪坐在地上,「你知道,你不敢承认罢了。有人都告诉我了。」 何吕歪歪斜斜地靠在那儿:「我被算计了,被那么多人算计了,但没关系,霍大人,你也被算计了。」 他这么说着,目光却开始发虚,不过是半天的拷打,已经让他痛不欲生,他后悔过,却不由得想起那日他收到密信,从礼部匆匆追出,一路剥丝抽茧,终于摸到了公文的来路。 而他见到那个人时,他才惊觉,不是他能够找到那个人,而是那个人等着他来找自己。 邵翊坐在聚仙楼中,已经恭候他多时了。 「邵大人……」 「恭候何大人多时了,我查到了些东西,估计何大人会有兴趣,就迫不及待地告诉何大人了。」邵翊慢条斯理地摇着他手中那把素白的扇子,看上去像是要羽化而登仙,「何大人来此,想必也是有话要与我说。」 第169页 邵翊是何等人,一路摸爬滚打走到现在这个位置,就用了短短的这几年,无论是心计还是聪慧,何吕自知远远不及,只好沉默。 「下官不太懂邵太保的意思。」 邵翊一点都不诧异他会嘴硬,毕竟在这老匹夫心里,当年事发时自己也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拿不到什么证据也翻不起什么风浪,他也不急,从桌上拿了个橘子慢悠悠地剥。 「种什么因,得什么果,何大人当年敢偷梁换柱、瞒天过海,就没有想过有今日?」邵翊一瓣一瓣地掰着橘子肉,「何大人当年上密折,告诉陛下说当年淮安王妃坠崖乃是幌子,实际上在坠崖前安排了人,遗诏偷偷从渭阳城出,送到了狼族王陵之中,陛下为了佐证这件事,也为了让你能够在这件事情上继续出谋划策,于是趁着方郜案后官宦空缺,才让岳玄林调你过来。」 何吕脸色骤然惨白,邵翊知道的比他想像中详细又准确得多。 他往嘴里塞了一瓣橘子:「陛下这是不知道你干了什么好事,也不知道为什么你这么眼巴巴地要离开渭阳,还以为你是急于升官而已。嘶——要是陛下知道了,你主要是为了逃避因科考舞弊而杀人的祸根,才递了那道密折,借岳玄林的手逃离是非地,你会怎么样呢?」 「扑通——」,何吕比邵翊足足大了两轮之多,但跪得极其痛快且没有骨气,邵翊也好不心虚,坦坦荡荡地受了。 「还请邵太保指点迷津,下官当时只是……」 「一时煳涂。」邵翊替他把剩下的话说完,「可你手脚不干净,留了祸端,知道吗?」 「祸端……」邵翊眼珠转了转,「不、不会!我听手下人来报,说那一家三口都死得透透的,那孩子被他娘亲放在井里,想让他逃过一劫,但还是被发现了,也杀了。」 邵翊眼睫一抖:「哦?孩子杀了?」 「杀了!千真万确!」 「那就奇了怪了。」邵翊歪了歪头,「如今有人顶着这孩子的身份回来了,到底是你手下人办事不利,还是……有人来对付你了?」 轰隆一声巨响,何吕睁开眼,霍尘犹在盯着他看。 「霍大人,别总盯着我看,看到底你也看不出什么花来。」何吕虚弱地靠在墙壁上,「你也被算计了,我当年下手很干净,你不可能是霍氏夫妇的儿子,你被人用来对付我了,我也是,技不如人,只能甘拜下风了。」 邵翊给了他一条死路,却给了他妻儿一条坦途。 他答应何吕,只要让何吕听他的,对霍尘要说什么话,对顾长思又要说什么话,这些话说完,他就护送何吕妻儿隐姓埋名,平平安安地过好余生。 霍尘咬紧牙关:「何大人倒是对自己的罪孽清楚得很。」 「人是能够记得自己有多缺德的,好事不见得记得深,坏事一定,尤其是人命。」他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曾经我也辗转难眠过、愧疚过,多了,就淡了。」 霍尘偏了偏头,牢狱外瓢泼的雨点顺着窗户飘进来:「但就不必替别人数着了,尤其是一些莫须有的罪名,我不接受,也从未和哥舒骨誓同流合污过。」 「有没有你自己清楚得很。」何吕阴森地笑,「不过我还是信告诉我一切的那个人。」 霍尘一颗心沉了又沉,那一句「是谁」被他吞回肚子里,转头就走。 何吕已经知道他的身份,兜兜转转还是这些话,也不会有什么别的了。 不过,既然有人告诉了何吕哥舒骨誓和自己的事情,说明这个人起码和哥舒骨誓有一定联络,而这个人在长安……得立刻告诉顾长思!哥舒骨誓的手已经伸到了这里,下一步…… 「霍大人,你是要告诉定北王,哥舒骨誓和长安城中之人有联络的事吗?」何吕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我劝你别白费心思了,定北王殿下现在……」 霍尘脚步一剎:「什么?」 何吕拢起袖子:「定北王殿下现在,想必自身难保。」 第76章 青衿 会馆里已经吵翻了天。 义愤填膺的年轻士子们痛斥何吕的罪状,几乎要写上成百上千篇诗文来痛骂宵小,何吕收受的贿赂、找过他疏通关节的名单被钉在墙上受百人唾骂。 「同袍们,此人一路升至礼部尚书,上下沆瀣一气,我等数十年苦读圣贤书,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笑话!」有一年轻士子振臂高唿,「如今三法司下场,但何吕此人奸诈,刑部又与礼部同属六部之内,难保那刑书郭越会不会官官相护,为今之计,不如我们直接面呈天子!请陛下做主!必不可能放那宵小过去!」 「可是,当年何吕乃是陛下一手提拔,说何吕这些腌臜事陛下丝毫不知,我是不信的。」有人阻拦道,「若是如此,万一陛下包庇贼人,我等岂不是更无出头之日了。」 「那怎么办?难不成就这样等着三法司裁决,什么都不做吗?万一真的轻轻放过,公理何在?!」振臂高唿那个不屑道,「古人有云,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捨生而取义者也。此等宵小绝不能被草草放过,我就是如周太傅那样一头撞死在承天门前,也要讨个公道!」 「莫急莫急,公子莫急。」人群中蓦地冒出来一道声音,「我有个主意,愿意与同袍们分享,不知是否能有所助益。」 第170页 「你有何高见?」 那个一直不作声的道:「我听闻,文帝朝先太子、淮安王宋启连在世时就分外爱惜人才,曾与白身士子一起泛舟湖上,吟诗作对,淮安王妃也曾经是为民请命的通政使顾大人,公正廉洁,光风霁月,二位虽然仙逝,但风骨犹存,定北王依旧在京,想必会为我们主持公道。」 「传闻中,那定北王与陛下水火不容,怕是不好——」 「就是因为水火不容,所以若能得到他的支持,陛下也不得不看在定北王的面子上,亲自审理此案。」那人神秘兮兮道,「放眼朝堂,敢和陛下对着干的,也只有定北王殿下了吧。」 * 霍尘走后,顾长思就没再动过午饭。 直到一桌子都变成了残羹冷炙,祈安才小心翼翼地凑过来,问他要不要再喝些。 顾长思攥起拳头,在眉心重重地抵了抵:「都撤了吧,不吃了。」 他不得不承认,哪怕当日他狠狠地抽了邵翊一记耳光,哪怕他言之凿凿说自己相信霍尘,但有些事情一旦开了口子,心底的疑窦就会丛生,再配上霍尘接二连三的反常,那团疑云就像鬼影子一样,在他头脑中徘徊不去。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更何况是两个心意相通、两情相悦之人,他与霍尘之间建立了信任,就不该再在上头增添伤痕,可是…… 顾长思敲了敲额头。 可是他生来并不是个多么开阔疏朗的性子。 年少时淮安王府的跌宕、皇帝的敏感多疑让他註定不可能相信无私奉献,相信世界上有纯真的善与爱,霍尘是那个唯一的意外,可照样也有一些不敢让他窥见的暗影。 他尊重霍尘,但不代表他能够一丝一毫都不担忧。 定北王府是待不住了,顾长思自暴自弃一样地出了门,去玄门陪秋长若晒药。 秋长若平日里不当值就在玄门里,尤其是接手了霍尘的失忆之症后,几乎把自己泡在了药罐子里琢磨南疆蛊毒之谜,如今春来天气正好,她也想换换脑子,便把挑拣出来的草药一一摆出来晒干,准备研成粉后制成药丸。 顾长思满头疑云出门的时候,天气骤然下起暴雨来,秋长若刚刚把摊子铺开就撞上了变脸的天气,只好认命一样地往回搬。 「你怎么来了?」秋长若放下药材筐,转头就看见了雨幕里的顾长思,「最近哥舒冰的事闹得凶,听说陛下第一次如此回护你,给你安排了不少府卫保护,说你在家待了很多天吧,偏偏下雨的时候出门,腿疼不疼?」 顾长思一言不发地拎过一筐草药,二话不说开始帮她往里搬。 秋长若挑了挑眉:「心情不好啊?和霍大人吵架了?」 「没有。」顾长思闷闷地,「他能跟我吵架?」 「也是,他见到你就乖得不行。」秋长若偏头看着他,「那是为何?我看这几日陛下也没有找你的麻烦。」 「心里乱。姐,你和……」顾长思抬眸时撞进秋长若清亮的目光里,他想到秋长若与裴子澈之间本就知根知底、全无保留,又想到自己与霍尘秘密缠身,就又把询问吞了回去,「罢了,没什么。」 「跟我你还藏着掖着。」 秋长若这么说他,却也不逼着他,只是拎起另一筐放在他身边,两个人沉默地忙碌起来。 片刻后,秋长若望着外面的雨幕温声开口:「你知道我为什么学医吗?」 顾长思停下来:「因为你有天赋?」 秋长若很轻很轻地摇摇头:「为医者,父母心。金针入穴、抚腕断病,可当血染山河、万里悲哭之时,医者同样束手无策,唯愿我能一针封病灶、手起刀落除根患,朝堂芸芸百余人,都得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地效力,不是效力为一人,而是效力为脚下这万丈河山。」 有风拂过她的长髮,她挽了一下,似有若无地嘆了口气:「这是我当年拜在玄静师父门下时,她问我为什么要学此道,我告诉她的话。我当时想,我从医,就是要救人命,挽山河。可她只是摸了摸我的头。」 「后来我才明白,医者救人命,人心却难测。」秋长若晃了晃手里的那筐白朮,「我能够诊治失忆之症,但我窥不破记忆之中有什么,同样的,我能够给你的腿伤诊疗一二,却难医你真正的创伤与悲痛。这时候你需要的不是我这个大夫,而是你自己。」 顾长思看着她发愣。 秋长若很温柔地劝导他:「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我觉得,霍大人是好人,他对你也好,是真的喜欢你,有些事情你们可以开诚布公地谈谈,两个人彼此坦诚信任,才能够走下去,不是吗?」 「可我不知如何开口。」顾长思脸上浮现一丝懵懂,「他也不知,横贯在我们之间的东西太多了。」 「那就一件一件来。」秋长若理顺了他的长髮,「别怕,长思,师父与我、长记、长念,我们都陪在你身边,不要着急,一切真相都会水落石出,总有一天,误会会解开,冤屈会洗刷,你们、我们、天下的所有人,都会知道的。」 「我知道你想要完全相信一个人很难,但霍尘是个好选择,或许你可以试试。」秋长若鼓励他,「试试,完完全全地、毫无保留地,相信他。」 试试吗? 其实他一直在试的,包括他告诉霍尘不必将所有都告知于他,那都是他的真心实意,可每当触及那些不可言说时,理智告诉他要相信,总有一个隐隐约约的声音在问为什么不能说。 第171页 这种拉扯感太难受了。 秋长若仿佛什么都明白,只是劝他,你再试一试,再勇敢一些,有时候毫无保留地相信一个人,也是需要一种莫大的勇气的。 外面电闪雷鸣、暴雨如注,可秋长若一席话如同温泉水,淋漓在顾长思那被风雨吹得冷飕飕的心间,一阵泛着热气的暖,直到他回了府中都没能消散,进屋的时候起码脸色终于好看了些。 他在外面受了风,腿上后知后觉带了些酸痛,祈安心知肚明地给他提前放好了热水,让他进去泡一泡。 顾长思宽衣解带进屋,抬头看见了等候的霍尘。 霍尘脸色不大好看,几缕髮丝潮湿地搭在额前,用手试着水温。 顾长思唿吸一滞:「你回来了?」 「今天中午——」 「今天中午——」 两个人双双开口,又不约而同一顿。 霍尘做了个你先讲的手势。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顾长思艰难地措辞,他想起秋长若说的,勇敢,要勇敢,「我……我不是不相信你,我会相信你有处理好一切的能力,你只需要大胆去做,我会耐心等你的答覆。」 霍尘焦急的目光一寸一寸软了下来,起身过去主动拉他的手:「你心急是应该的,怀疑也是应该的,我知道对于你来说,疑云都飘在眼皮下,不去探究实在是很难,但你放心,我会尽快给你答覆,好吗?」 他的语气也软下来:「别生我气就好。」 顾长思摇摇头:「没有,没生你气。」 「今天真是吓死我了。」霍尘搂着他,「何吕说你自顾不暇,我当时都快吓疯了,你……你没遇到什么事情吧?」 「自顾不暇?」顾长思歪歪头,从他的怀里挣扎出来,狐疑道,「没有啊,我今天什么都没做,就去了一趟玄门,跟长若姐说了会儿话,然后就回来了。宫里……也依旧没有什么动静,按理来说有麻烦的不是他吗?关我什么事。」 「那就好,我就说那个人疯疯癫癫的,说的都是些半信半不能信的。」霍尘沉声道,「但有件事,我还是得告诉你一声,你心里有个底。」 「怎么?」 「何吕说——」 「王爷!!!」祈安勐地撞门摔了进来,屏风后的两个人吓了一跳,赶紧出来看,发现祈安浑身湿透,显然是着急地连伞都忘了打。 「何事如此惊慌?」顾长思上前把人扶起来,「慢慢说,别着急。」 「士子……士子!」祈安吞了口唾沫,「参加会试的士子,现在齐刷刷地都在……都在……」 「在哪儿?」顾长思眼神凛冽,「他们怎么了?!」 「都在王府门口!」祈安慌得语无伦次,「他们都……那么大的雨,他们都齐刷刷地跪在门口,说让王爷替他们主持公道,替他们向陛下陈情,替他们向陛下要一份公正清明。你不答应,他们就一直跪,直到你愿意替他们做主为止!」 第77章 雨幕 电闪雷鸣,暴雨如注,定北王府外黑压压一片。 士子们跪在大门紧闭的定北王府门前,雪亮的闪电划过苍穹,照亮他们年轻又坚毅的容颜,雨水顺着他们的鼻樑滑落,滴进身前的水洼里,叮叮咚咚,像是顾长思杂乱无章的心跳。 他没由来地一阵眩晕,伸手撑了一把屏风,又被霍尘稳稳托住。 霍尘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说是求王爷发扬淮安遗风,将当年淮安王和顾大人爱惜才子、宽悯众生的风骨发扬光大,垂怜他们。」祈安哆嗦着手,「他们一路从会馆浩浩荡荡走到定北王府,京卫怕出事派人跟着来了,这样的事情,怕是……怕是陛下也有所耳闻了。」 这才刚刚消停了多久! 顾长思脑子里嗡嗡作响,淮安遗风,宽悯众生,这八个字处处戳在他和宋启迎之间最敏感的地方,他们堂而皇之地来跪定北王府,是觉得圣上不仁,还是觉得当年先太子不復立是大魏的举国之憾? 士子最是纯澈无暇,拳拳爱国心下是一片赤忱热血,此番举动想必想不了太深,那么背后一定存在有心之人鼓动扇风,在幕后纵横捭阖。 谁?何吕?!还是谁!? 不过现下已经无暇去想这件事了,祈安扑通一声跪在顾长思面前。 「王爷,这件事情已经闹了起来,陛下绝对是要龙颜大怒的……您还是赶紧着想想怎么办吧?」 「想要抽身出来,要么就把罪责推到士子头上,但陛下加重疑心和忌惮是必不可免的了,但如果不把罪责推走,王爷,你就是骑虎难下、左右为难啊。」 顾长思终于开了口:「士子……年轻的士子,寒窗苦读数十年,才走到这一步,祈安,你知道他们是什么吗?」 「他们是大魏的未来,是大魏的希望,是大魏最纯净、最有生命力的血脉,是以后朝堂上冉冉升起的新星。」顾长思涩声道,「这不是什么淮安遗风,而是我本身就清楚,身为皇亲国戚,我们得保护好天下读书人,才能不使希望断折,血脉流干,朝堂才能纯澈清白。」 「但是……」 如果保护了他们…… 霍尘握着他肩膀的手紧了紧。 那你怎么办? 顾长思定了定神,颤抖着唿出一口气:「其他事先放下,祈安说得对,这件事必得在皇帝发作之前压下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于我于他们都是这样。」 第172页 他仿佛下定了决心:「我去临星宫。」 「王爷!?」 「阿淮!?」 「这件事情既然皇帝已经知道了,装聋作哑不是我的风格也不是皇帝的风格,先发制人,且看能不能成吧。」顾长思心念百转,「祈安,你现在即刻去教坊司,去替我请一队舞姬来。」 祈安不解,但还是应下了。 「霍尘,」顾长思掏出自己的令牌,「帮我去一趟东宫,找太子殿下,你把事情告诉他,他会懂得我的意思。」 霍尘迟疑着接下了令牌,担忧道:「我的身份去皇宫倒是方便,但太子能向着你吗?他毕竟是宋启迎的儿子,而且我去了东宫,你自己一个人去临星宫吗?」 顾长思按了按他的手腕:「我自己去,放心,我有数,你且去。」 「阿淮——」 「霍大人还是听殿下的吧。」一道清亮的女声打破了屋内沉闷,灯光一晃,苑长记和崔千雀一前一后走了进来,「殿下,教坊司涉及官府,只怕明日更加沸沸扬扬,小女明白殿下之意,若是信得过小女,小女调一支十春楼的歌女舞女过来,一样能够达成殿下想要的局面。」 已经顾不上为何苑长记和崔千雀会赶过来了,顾长思盯着她眼中熠熠闪动的微光,点点头:「有劳崔姑娘。」 外面依旧下着瓢泼大雨,不过一柱香的功夫,十春楼的姑娘们裊裊娜娜地抱着各式乐器翩然走向了定北王府,越过那一派黑压压的坚毅士子们,视若无睹地叩了门。 崔千雀亲自打开门,脆亮的声音越过重重雨幕:「总算来了,让定北王殿下好等。」 她柔弱无骨地倚着门:「快进去吧,里面好酒好菜都备上了呢。」 姑娘们嘻嘻哈哈地笑起来,热热闹闹进去了,门外的士子在雨幕里打了个寒颤,把目光投向一旁的守门人。 「王爷什么时候才肯出来见我们?」 「哟,公子且先等等,已经让人通传了。」崔千雀一甩水袖,扑了那守卫一脸,给人扑得晕头转向,好半天才续道,「这不是……王爷府上有客人。」 府上有客的定北王殿下就是趁这个乱,急匆匆和霍尘与祈安从后门熘了出去。 几个人在后门分离,顾长思撑开伞,临走前又被霍尘拉了一把。 「别冲动,保护好自己。」霍尘深深地盯着他,「我不想我们再在牢狱里相遇了,行吗?」 雨水砸在他的眼下,像是一颗泪珠一样闪烁不定。 顾长思伸出手,替他抹去了,顺势摸了摸他的面颊:「你放心。」 * 临星宫因着圣驾至此,从人迹罕至的奉神之所变成了人群簇拥之地,已经深夜了,临星宫还亮着灯火,一层层照上去,成了长安城中一座灯楼,在漆黑的夜色里格外耀目。 侍卫脚步一动:「何人?」 「我。」顾长思微微抬高雨伞,伞面下是一双深若寒潭的眼睛,「本王有要事,想要面见陛下,劳烦通传一声。」 「定北王殿下。」几个侍卫面面相觑,「这……」 「很为难吗?」顾长思目光盯着整座楼的璀璨灯火,「我看陛下仿佛还没歇息。」 「王爷,不瞒您说,卑职刚刚听见屋里有东西砸翻的声音,」其中一个侍卫神秘兮兮道,「……怕是又有什么人惹陛下不高兴了,卑职劝王爷一句,还是避避风头吧。」 顾长思闭了闭眼,心道,是,这不惹他不高兴的人还送上门来了吗? 「劳烦通传一声,本王今夜无论如何都要见到陛下,的确是十万火急之事。」顾长思不多加解释,只是道,「有劳了。」 「王爷何必去触这个霉头呢?」侍卫劝道,「这几日陛下多烦心,您也是知道的呀……」 「有劳了。」 「……」 胶着间,临星宫大门轰然打开,内侍捧着一卷圣旨急匆匆地扯了一把雨伞要走,顾长思目光一凛,侧身拦住了他。 「王爷!?」内侍很是惊诧,「你怎么会在……」 「这么晚了,陛下有何事如此焦急。」顾长思钳住他的胳膊,「雨夜都要急匆匆下旨,事情想必不小。」 「这……」内侍为难地支支吾吾,顶着顾长思锐利的目光,自暴自弃道,「王爷,恕奴婢直言,今夜陛下有什么要紧事……您不清楚吗?」 顾长思攥得他更紧:「恳请公公为我通传,此事我有话要讲,这道圣旨还请缓一缓。」 「这……」内侍道,「陛下还真不愿意见您……」 话音未落,顾长思勐地扔了雨伞,瓢泼大雨瞬间砸至他的身躯,滂沱大雨中,他一手钳着内侍,另一手一掸衣摆,飞扬的衣袂如同雨中睡莲一般翩跹而落,扑通一声,他跪在滂沱雨幕里。 「王爷!?」 「臣顾淮,漏夜前来,打扰圣上歇息,是臣有罪,但臣恳请见陛下一面,望陛下恩允。」 他后背挺得直直的,雨水在他膝下积成水洼,寒冷的潮气沿着他的膝头瀰漫上来。 临星宫的灯火闪都没闪,那句恳求落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只有手足无措的侍卫和内侍在沉默中陪着他。 「臣顾淮,漏夜前来,打扰圣上歇息,是臣有罪,但臣恳请见陛下一面,望陛下恩允。」 这是顾长思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不为着礼法、不属于请安,而是真正对宋启迎屈膝而跪,大雨沾湿了他的眼睫,雨珠挂在那里欲坠不坠,他的左腿旧疴也跟着凑起热闹,从骨子里泛着酸痛。 第173页 临星宫依旧鸦雀无声。 「臣顾淮,漏夜前来,打扰圣上歇息,是臣有罪,但臣恳请见陛下一面,望陛下恩允。」 内侍实在看不下去,轻声道:「王爷,奴婢为您去通传一声吧,您这样喊,只怕陛下是听不见的。」 听不见?怎么可能听不见。 顾长思心中暗讽,他明明在这小内侍闪身出来的瞬间,看到了一楼大殿中一闪而过的明黄色龙袍。 宋启迎心中有气,对着士子们发那就是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对着自己发那就是看顾长思心有多诚,宋启迎不可能因为这件事而下令对顾长思赶尽杀绝,但这股气若是不出,顾长思才算走进了死局里。 此后每走一步,都是错。 所以他跪在这儿,就没想过一跪就能把人跪出来,他就是要把这份心诚送给宋启迎,顺带着把降罪于士子们的圣旨拦下来,这就是他今天来临星宫的目的。 至于什么时候能见到皇帝,打消些因为这事儿而生出的忌惮和揣测……那就真的只能看天意了。 顾长思不动声色地揉了揉作痛的腿,勉力摇了摇头。 「方才通传不了,这会儿又有什么用呢,劳公公陪我一会儿了。」顾长思脸色在短短一刻钟内瞬间惨白下来,「雷霆雨露,俱是天恩。臣子候着陛下是应该的。」 「您的腿……」 「无碍。」顾长思撑着膝盖,「我会等到陛下愿意见我的那一刻,无论是今夜,还是明早。」 「那您也撑把伞吧。」内侍把吹飞在一旁的伞给他捡了回来,「这样冷的雨,冻坏了可怎么好。」 顾长思依旧还是摇头,做戏做全套:「不必,顾着你自己吧。」 内侍看他沉默地跪在那儿,不着痕迹地往旁边退了退。 顾长思眼风如刀:「不许走。」 内侍被吓了一跳,只好像个鹌鹑一样站下了。 天地间寂静无声,只有大雨哗哗坠落,顾长思全身都湿透了,贴着身体的那一层衣服一阵一阵地发寒,春天的雨还是太凉了,冻得他指节发白,蜷缩都带着些僵硬。 他感觉到自己额头好像在发热,用手背抵了抵,却发现手背已经太凉,感受不到正常温度了。 脑子里混沌起来,临星宫在他眼前变得影影绰绰,他一时恍惚觉得自己还跪在雨里,一时好像又回到了淮安王府,亦或者是皇宫中的长庆宫。 城楼上,他的父亲抱着还年幼的他,指着城根下那群年轻的、朝气蓬勃参加殿试的士子们道:「小晞,你知道他们是谁吗?」 「他们是未来的国之栋樑,每个人都清清白白,干干净净,饱读圣贤书,要为这个国家贡献自己的力量。」宋启连温声道,「我们要保护好他们,科举清白则仕途清白,仕途清白则朝堂清白,朝堂清白则国家清白,记住了吗?」 「记住了。」顾长思眼皮愈发沉重,掐着自己甦醒过来,「我……我一直记得的,父王。」 一道闪电重重噼下,白光晃过,不知道跪了多久,紧闭的临星宫大门终于打开。 顾长思紧紧攥住拳,纵然那般难受,他的身姿依旧笔挺,就这样跪着了身子,看着临星宫明亮的灯火前,邵翊撑开了一把雨伞,身前是披了一件外袍,面色沉重的宋启迎。 终于…… 顾长思唇角浮现一丝似有若无的微笑。 终于肯见我了。 我赌赢了。 第78章 高烧 邵翊扶着宋启迎,悄声道:「陛下,留神脚下,有积水。」 宋启迎面容冷峻,没理他这句话,一脚踩进了水坑里,鞋袜湿透,他仿若不觉般一步一步走进雨中,凑近了冻得发抖的顾长思。 顾长思奋力抬眼,嘴唇都是青白色。 「冻成这样是要给谁看?」宋启迎伸出一根手指,勾着顾长思的下巴让他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知道跪了多久了吗?」 顾长思艰难地摇了摇头,又迟钝地点了点头。 宋启迎蹙眉道:「什么意思?」 「跪到……陛下终于愿意见臣了。」顾长思脸色惨白,唯有眼尾泛着红,「臣多谢陛下宽仁。」 「宽仁?那不是你爹你娘么?关朕何事。」宋启迎丢开手,瞪了一眼缩在一旁的内侍,「朕让你去传旨,你是手脚被剁了还是耳目被蒙了?话都听不明白,是想抗旨吗?!」 内侍悚然跪下:「奴婢不敢!!」 「是臣不让他去的。」顾长思浑身都在抖,太冷了,腿也太疼了,他根本遏制不住身体的本能,于是显得更加可怜苍白,「臣是为了陛下,才拦了他的。」 「为了朕?」宋启迎逼视着他,「顾淮,花言巧语不是你的长处,有时候当心话说多了,反而露拙。」 「臣不是在花言巧语,陛下,臣是在实话实说。」他循循善诱道,「士子参加科举,为的是大魏,为的是效忠于陛下,如今是非已生,天下读书人本就处于心寒之畔,若真的再多加罪责,只怕真的要伤了大家的心了。」 「臣仍是大魏子民,就必须要为国负责、为家负责,陛下龙颜震怒,是因为臣之过,是因为士子焦心而走投无路选错了投靠之人,但这不代表他们不相信陛下,恰恰相反,他们是担心扰了陛下清宁,这才转而来找了我。」 顾长思微仰着头,任由雨水垂落在他冰冷的面颊上,看上去是那么无助又无辜:「淮安遗风,宽悯众生。说的不只是淮安王,而是大魏宋氏皇室风骨。陛下细想想,您久居长安,可威名德风遍布宇内,才使四海臣服,八方来朝。若非您珠玉在前,怎会有淮安王上行下效,让士子文人明白,朝堂爱才惜才,不拘一格降人才,国家才会昌盛,天下才会太平。」 第174页 宋启迎无声地注视他的眼睛。 太难得了,顾长思以一种示弱的姿态跪在自己面前,太难得了。 他的嵴樑好像永远不会弯折,他的头颅好像永远不会低下,宋启迎自始至终都记得,每每他叫这孩子起身时,顾长思从来都不是直起腰,而是先抬起那双漂亮的眼睛,那所有的不屈、骄傲、自矜,都在这双眼睛里了。 弯腰是为了礼数,可那双眼睛永远替他在向上看。 这是第一次,顾长思仰着头,向自己露出那纤弱的脖颈,好像自己伸出手就能掐碎他。 「照你这么说……」 「三皇叔。」顾长思睁着眼睛,清凌凌地望着他。 宋启迎一怔:「你叫我什么?」 「皇叔。」顾长思眼尾愈发红艷,泫然欲泣的模样,「三叔。我们是血脉相连的亲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就是再蠢,也一直都明白,您是我的亲叔叔。」 宋启迎发出一声情不自禁的嘆息。 「罢了,罢了。」他一拂衣袖,「长思,多少年了,朕没听过你叫一声三叔,多少年了。」 「规矩礼节在上,长思不敢僭越,」顾长思暗中紧紧掐住虎口,「陛下是天子,长思只是人臣。」 「天子亦有血亲。」宋启迎语焉不详地瞥了他一眼,「……你此番出来,那些士子知道你为他们来跪朕了?」 过了。 顾长思心底长舒一口气。 对于宋启迎这种人,吹捧与恩义并施是最好的手段,但也只能到此为止,他们之间亲情本就不多,简单提一二那是怅然,过多地提就要适得其反了。 言尽于此,顾长思收起那副小辈的谦卑,拿出臣子一样公事公办的态度来。 「不知。」顾长思摇了摇头,「臣从后门出来的,为了掩藏踪迹,请了十春楼的姑娘来。陛下是明君,何须用臣来跪,臣只是担心陛下一时因臣而气昏了头,才特来请罪的。」 「倒是朕错怪你了,当真思虑周全。但你如此行径,倒也不怕那帮士子们出了什么差错,万一有要夜闯定北王府的,亦或者京卫按捺不住上去拿人的,你怎么办?」 顾长思不着痕迹地勾了勾唇角,坦然道:「这是陛下的恩典,臣又如何能与陛下的雄韬伟略相提并论?」 宋启迎微愣。 与此同时,跪在定北王府门口的士子终于忍不得屋内的莺歌燕舞之声,不知是哪个冲动的,勐然站了起来。 「王爷!国贼当前,岂能耽于享乐?!让我等进去!!!」 一石激起千层浪,本就紧绷的气氛瞬间如火上浇油,骤然炸了锅,蛰伏许久的京卫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按住那几个闹事的士子,拖着拽着要往下按。 「定北王!!!你忘了你父亲的风骨了吗?!你忘了你母亲的教导了吗?!你把我们这些走投无路的人晾在这里,你于心何忍!?!?」 混乱,无序,人仰马翻,乱作一团,混着雨水的嘈杂声闹成一片。 蓦地,一声暴喝响彻云霄。 「住手——!!!」 只见一辆马车从街角尽头疾驰而来,霍尘头戴斗笠,一勒缰绳,马车稳稳在众人面前停下,不等他再说些什么,一个人从马车中钻了出来。 士子与京卫面面相觑:「这是——」 那人素白的手一晃:「东宫。」 「太子殿下!」 宋晖接过霍尘递来的雨伞,从容地下了车,他身穿四爪蟒袍,在阴冷的雨夜中仍旧贵气逼人,令人不敢直视。 「本宫听闻此事,急急便来了。」宋晖一瞟京卫,「士子乃是我朝栋樑之才,你们大唿小叫地要拿人下狱,将本宫放在哪里?又将陛下置于何地?!」 「太子殿下……」 「本宫今夜的话便是陛下的心意,你们听好。」宋晖冷冷地扫视过每一个人,「陛下为国祈福,长居临星宫,可心一直挂念着科举舞弊案,每日三令五申,必要三法司查个清白,不放过任何一个贼人,若敢维护或暴毙,与国贼同罪。」 「同样的,陛下心爱人才,明白士子们今日不过是操之过急,不会追究,但也请各位稍安勿躁,三法司必定给诸位一个满意的交代。」宋晖高高举起令牌,「本宫向各位保证,若此事偏袒任何一人,尽管来找本宫,本宫会亲审此案,绝不姑息。」 好一番恩威并施的话,京卫、府卫、士子三方各个没了声息,宋晖见效果达到,放缓了语气道:「好了,下了这么大雨,本宫也来了,还在这里杵着不睡觉做什么?真打算明天一个个的着了风寒便顺心了?赶紧着,京卫把士子们送回会馆,府卫也把残局收拾清楚,早早歇着。」 这下没人再敢说「不」,纷纷行礼道:「是。」 宋晖这才长嘆一口气,众人纷纷散去,他后撤几步,转头看向霍尘:「满意了?」 霍尘当即低头:「臣不敢。」 宋晖皮笑肉不笑,不是怪罪,而是他想起这人今晚急急忙忙地敲了东宫大门,还以为宫里闹了刺客,霍尘言简意赅地说完,他就忙不迭地来了。 顾长思那厮倒是真的会找人使唤!!! 宋晖暗自磨了磨牙,面上还是露了个笑:「那咱就……」 「殿下回去吧,路上慢些,我给您找车夫。」 宋晖:「怎么,你不跟我回去?」 第175页 「我要去找阿淮。」霍尘的担忧已经要溢出来了,「他现在还在临星宫,这么久还没回来,我放心不下。」 * 霍尘急急忙忙赶到的时候,顾长思刚被内侍扶起,一点一点地往外挪。 他浑身湿淋淋的,全靠内侍撑着才能走几步,走路时跛得厉害——他那条腿今夜在雨里泡了这么久,早就闹腾得厉害起来,几乎连走路都会发疼。 霍尘看见他惨白的唇色,当即怒火就蹿了起来。 顾长思先一步按住了他,虚弱地摇了摇头。 霍尘焦急道:「你伤到哪儿了?」 顾长思没说话,只是对那内侍打了个手势让他回去,整个人从善如流地靠进霍尘敞开的怀抱里,那股热浪瞬间笼罩了他,暖得他几乎潸然泪下。 他今晚说了好多违心的话,说了好多连自己都噁心的话,腿疼,头也烫,现在什么都不想说,只想回去换身衣服睡一觉。 霍尘心疼地不知道怎么搂他,恨声道:「他打你了?还是怎么了?」 顾长思再度摇了摇头,说出话来嗓子都有点儿哑:「就是……就是跪久了。」 他那腿能跪吗?! 霍尘怒极,几乎要直接冲到临星宫去。 顾长思扯住了他的衣襟,缓缓、缓缓地摇头:「你别去,你……你陪陪我。」 他瞧着好憔悴好虚弱,霍尘只觉得一颗心都快被他这副模样打碎了,紧紧地环着他:「好、好,我陪着你。」 「我想、我想回家。」顾长思往他颈间缩了缩,「我好冷,怎么这么冷,今天雨怎么这么冷。」 霍尘已经把大氅给他裹严实了,闻言二话不说脱了自己的外衣,再度给他披了一层,口中不住安慰道:「不冷了,不冷了,我们回家,回家就不冷了。」 「腿……腿疼,每一步都好疼。」 顾长思肤色本就白,被雨淋的仿佛一尊放置在雨中的瓷器一样,用的力气稍大些仿佛就能把人弄碎。 霍尘低声道:「我带你回去,抱紧我的脖子。」 顾长思依言照做。 霍尘一手举着伞,另一只手使劲儿一托,把人拦腰单手抱了起来,他也顾不得会不会被谁看到,就这样一手撑伞一手抱人,再度深深地看了一眼那流光溢彩的临星宫,转头走进了滂沱的雨幕里。 * 「热水!衣服!快点儿!」 霍尘把人刚抱回定北王府,顾长思的额头就滚烫地烧了起来,这病来的又急又凶,霍尘唤了他几声都叫不醒,吓得祈安赶紧托人去请秋长若。 定北王府中的姑娘们演完了戏散了,只剩下一片繁华过后的宁静,还带了些潦草的寂寥,顾长思被霍尘放进浴桶里,又一口一口地哺下去一碗姜汤,才把人擦干净了换上干净舒爽的寝衣,抱回被子里。 霍尘身上犹有雨渍,苑长记劝他去换一件,他浑然不知,只是紧紧地攥着顾长思的手,那只手骨感又冰凉,连指尖都带了病重的苍白色。 「长若姐来了。」 苑长记匆匆把人带进来,秋长若显然是梦中惊醒,没想到出了这么大的事,只往床上看了一眼就赶紧抽出脉枕和金针,拨开其他人坐下。 霍尘依旧紧紧攥着他的手。 秋长若眉心微蹙:「霍哥,我这样没有办法诊脉。」 霍尘如梦初醒,轻缓地将顾长思的手放开。 却不料他手刚刚离开顾长思的掌心,本就睡不安生的顾长思唿吸骤然急促起来,吓了所有人一跳,秋长若刚想伸手去摸他的眼皮,就听他浑浑噩噩地说起了胡话。 「哥……哥……!」他语气无助极了,「别走,别走!你回头、回头看看我。」 他那声音太过悲怆,听得在场的人几乎瞬间红了眼眶。 秋长若当机立断,抓过霍尘的手再度塞回了他的手心。 那样急促的唿吸才渐渐平缓下来,一颗滚烫的泪珠在顾长思眼角慢慢凝聚成型,顺着眼尾滴落下来。 「你别离开我……我不想、不想再一个人了。」顾长思紧紧抓着他,手指都陷进他的皮肉里,「爹走了,娘也走了,若是连你也走了,我又该……又该何以为继啊?」 「我到底还在坚持些什么?我又该在坚持些什么?」 霍尘俯下.身,把他揽进自己的怀里,微凉的脸颊贴住他滚烫的额头,让自己滚落的泪不要留在他的面上。 「我不会留你一个人的,阿淮。」霍尘郑重地承诺,「梦都是反的,醒过来,我就在你身边。」 顾长思梦中含煳地哽咽了一声,不知道是听见了还是什么,任由霍尘托着自己的手腕递给秋长若。 「秋大人,劳你辛苦。」 秋长若用手背抹了抹眼角的泪:「霍哥……如果你当年……」 霍尘抬起猩红的眼看向她,依旧把顾长思揽得紧紧的。 秋长若摇了摇头:「先诊脉吧,我还带了药来,祈安,一会儿赶紧去煎药,长思身体底子本就不好,不能真让他旧伤復发瘸了腿。」 第79章 宋晞 顾长思昏睡中梦得浑浑噩噩。 梦里一时是他还被母亲抱在怀中,长庆宫头顶的天是一片澄澈的蔚蓝色,四四方方的,他从顾令仪的怀中望出去看不到另一侧的宫宇,门吱呀一声,魏文帝宋治那张苍老的脸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第176页 「儿臣参见父皇。」 「起来起来,太子妃刚出月,还得细心调养着。」宋治的声音宽厚、低沉,带着说不出的威严,却有着慈祥的尾音,「这孩子生的真好,皮肤雪白的,可惜不是个女儿,要不怎么也是个倾城佳人。」 「宗人府拟了几个字,朕觉得都不好,孙辈取名从日,日者,天之明。朕想到有个字极好。」宋治拉过顾长思尚且娇嫩的手臂,在上面一笔一划地写给顾令仪看,「晞。天刚明,曙光欲成,一日初始。我希望我们小晞能够成为大魏一缕曙光,照彻天地,开万世太平。」 顾令仪抱着他行礼:「宋晞多谢皇祖父赐名。」 他出生在寒冷的冬日,在一年将尾的腊月十九,可名字却饱含希望和黎明,他的名字得于一个万物復甦的春天,魏文帝话音将落,有喜鹊便从枝头翩然飞起,直直飞到红墙的另一侧。 转瞬即逝,喜鹊娇俏的尾音还未消散,梦境陡然变化。 他跪在明堂之上,宋启连和顾令仪跪在他的前方,宋启迎身穿龙袍,手握尚方宝剑,目光阴阴沉沉地压在他们的肩头。 「钦天监今日来禀,说小晞的生辰八字这个字与昭兴年犯沖,为了国祚安稳,有劳皇兄想个办法。」宋启迎的声音比魏文帝更带了一丝威慑和恐吓,「国家大事为先,就算皇兄一番慈父心肠,也先请牢记肩膀上的职责。」 「臣愿为犬子改姓换名,抹除玉牒,此生不再是宋家皇室之人。」宋启连温润的声音响彻大殿,「既然命格不祥,那自然也担不起先帝赐予的祝福和希望,就从母姓为顾,名……淮。」 顾长思猝然抬起低伏下的头颅,可宋启迎的身影骤然消散,留在他面前的不是什么金玉高堂,而是一座沉默的、威压逼人的宋氏列祖列宗的牌位山。 从开国皇帝垒起,密密麻麻压了一层又一层,最下面刻着宋启连的名字,然后是肃王宋启运,在最末尾,他看见了自己的名字。 宋晞。 那无数双牌位像是无数双眼睛,列祖列宗在天有灵,就这样高高在上又漠然无情地看着他。 「我明明早就不是宋氏子孙,从昭兴元年起我就被抹除宗室,为什么这些要我来承担?!」顾长思仰着头,死死地咬紧牙关,逼问道,「你们在天有灵,看到这些,为什么就不能睁开眼睛,任由子孙后代相互残杀,相互逼迫,兄弟阋墙,血脉相残。这就是你们想要看到的吗?!」 「江山为重,社稷为重,子民为重!道心、仁心、善心放在己身,可我到底怎么选、到底怎么做,才算是对,才不算是错!你们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 寂静,数百个牌位只是在香火之后沉默地伫立,无人应答他的嘶吼。 顾长思渐渐蜷缩起来,抱住自己的头,他听见那么多人在喊自己的名字。 小晞。 长思。 淮安王世子。 定北王殿下。 阿淮。 顾长思猝然睁眼。 一炉安神香已经燃尽了,外面天光大作,霍尘趴在他的床边握紧他的手,眼底下都是淡淡的青色。 见顾长思醒来,他释然地露出个笑,哽咽着又唤了一声:「阿淮。」 顾长思呆愣愣地看着他面上的笑,嗓子还干渴的厉害,说不出话,只好动了动手指,轻轻戳了戳他的唇角。 「我在,我在的。」霍尘紧紧地握住他的指尖,「你睡了好久,这都第二天下午了,你别担心,秋大人来的及时,烧已经退了。腿也给你好好诊过了,不会有事,只需要好好养几天,就可以恢復如常。」 「苑长记还送来了一张轮椅,这些日子你就别用腿走动了,我给你铺张毯子,你要去哪儿我就推你去。」霍尘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你吓死我了,我从来没见你病得那么厉害过,我怎么叫你都叫不醒,你一直在梦魇,到后来根本听不懂在说什么了,只知道你难受,想救你却又不知道怎么救你。我……」 顾长思食指挣了挣,压在他喋喋不休的唇上,缓缓地摇了摇头。 「和你没关系。」顾长思沙哑着开口,霍尘连忙给他端来温润的水,「你别怪自己,兵行险着罢了,若非如此,这关难以过去,放心,我都心里有数。」 有数就有数到发高烧昏迷。 霍尘不忍心反驳他,用手抵了抵他的额头:「还头疼吗?」 「不疼,就是累得慌,整个人往下垮。」顾长思喝了水舒服多了,躺回温暖的被窝里,「我好久没有生病了,所以发作格外兇险了些,你别怕。」 他往里挪了挪,示意给霍尘留了个地方,让他躺过来。霍尘嘆了口气,挨着他躺下了,怕给他扇来冷风,说什么也不肯进被子里,只是贴着他在外面躺着,用手环住了顾长思的肩膀。 「我怎么可能不担心。」霍尘低声道,「昨晚我看见你那样子,你不知道我有多想……」 「有些话不能说出口,放在心里别让人知道。」顾长思打断了他,用力地闭了闭眼,「这事儿在皇帝那儿是过了,但在我这里还没有,谁在鼓动士子,这件事从头到尾到底是什么样的,我会查个一干二净,这亏我必不可能就这么咽下。」 他说到动气,一股痒意蹿上喉间,止不住地咳起来,霍尘连忙爬起来给他顺气拍背,一面安抚道:「行了行了,我的错,不该提的,你先把身体养养好,暂时别想这些糟心事,我这边即刻动手去查,你放心。」 第177页 *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顾长思之前鲜少生病,这次算是深刻领会到了这是什么意思。 他被霍尘安抚着睡了一会儿,起来后又闷闷地咳嗽起来,还有些发低烧,秋长若来枕过脉,说是风寒犹未褪尽,还需静养,又开了方子让人盯着煎好。 夜间霍尘把窗户检查了个遍,确认严实后刚想熄灯,就听门被叩了两声,崔千雀的影子摇曳生姿地落在门外。 顾长思当即要下床,又被霍尘止住了。 「得了得了,小女子知道殿下有感激之情,心里记着了,殿下要是挣扎着下床再着了凉,那霍大人只怕能把小女子生吞活剥了。」崔千雀闪身进来,还不忘重新检查一下门有没有关好,「行了,小女子可关严实了。」 顾长思只是敛眉道:「小叶。」 崔千雀身影一顿。 「没认出来你,是我之……」 「免了。」崔千雀神色恢復如常,不见外地坐在靠窗的圈椅上,伸手给自己斟茶,「当年教坊司一把火后,方叶就烧死在里头了,这里没什么方家大小姐,只有一个南疆姑娘崔千雀,殿下不必以旧时称唿与我说话了。」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顾长思追问道,「教坊司那把火,你是如何活下来的,又是如何变成崔千雀的?」 这话听着耳熟,崔千雀转着杯盖,嗤笑了一声,当时苑长记好不容易堵到她人,张口也是这么问的。 她是怎么回答的呢? 「当年教坊司那一把火是我放的。」崔千雀盈盈地抬起眼,「教坊司那种地方,我不喜欢,一辈子只能为奴为婢,倒不如拼一把,说不定能闯出来一条别开生面的路,所以我放了一把火,趁乱逃了出去。」 其实她运气不是很好,教坊司大火乱作一团,她顺利逃了出去,一路向南,却赶上了南方洪灾,当时她藏身在一间小小破庙中,眼瞧着外面的河水暴涨,她一路冒雨往高处跑,却跑不过那汹涌的河流,像是伸出了一只手,一把将她拖进了水底。 她不会凫水。 或许这就是报应……她烧了教坊司,九死一生捡了命,可这终究是要丢掉的,于是又遇到了洪灾,便再也逃不脱这命数。 她在水底失去知觉,又被一只姑娘家的素手推醒。 「醒醒,醒醒,你还好吗?」 她睁开眼,一张娃娃脸出现在她的眼前,看见她甦醒时,那姑娘的脸颊上还有小酒窝:「终于醒了,姑娘,你还好吧。」 此后种种便如苑长记之前听闻所言,名叫崔千雀的南疆姑娘救了来自长安教坊司的方叶,而后那名心善的姑娘死在了瘟疫之中。 那南疆婆婆不知道的是,最后方叶是为什么顶着崔千雀的名字回到长安城的呢? 是因为临终时,崔千雀握着方叶的手,虚弱道:「方姑娘,我知你非池中物,心中有自己的执念和舍不下,我人至将死,有些事也看得透彻些。」 「想做什么就去做吧,这世道既然不公,那我们想要什么就自己争,女儿家的手不比男人差,也要闯出个名堂给他们看看。我……我没什么能帮你的,最后一样东西,希望能替我长长久久地陪着你。」崔千雀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无声地说,「我的名字。」 我的名字,你的身份。 从此,你要光明正大地走在世间,替我看遍春秋冬夏,走遍风霜雨雪。 * 一室寂静,崔千雀手中茶已温凉。 「罢了罢了,别做这种伤春悲秋的表情了,都过去了。」崔千雀合上茶杯,清脆的一声响,「殿下好好休养着吧,我就是过来看看,既然已无大碍,我就放心多了。」 「那日夜间多谢千雀姑娘伸出援手。」顾长思撩起眼皮,「无论如何,我尚未亲口道一声谢。」 崔千雀笑笑:「殿下就不想问我为什么会主动帮忙吗?可不是苑大人劝我来的哦。」 顾长思摇了摇头,刚问完人家的遭遇又质问人家的心思,怎么琢磨都有些怪:「姑娘愿意讲,我就愿意听,如若不然,我只当姑娘是因着昔日旧情了。」 「不是的,昔日旧情只是出发点,我这么做,是为了向殿下投诚。」崔千雀沉声道,「我知道殿下一直疑虑我的身份和立场,想必殿下也猜得到,如今京中,在你与皇帝的针锋相对之外,还有第三股势力,这股势力便是我们。」 她话锋一转:「但我只能说,我的投诚只代表我自己,不代表我们所有人,因为我发觉……这股势力背后真正的图谋,我现在也揣测不清。」 「我能够告诉你的是,我不是这股势力中最有话语权的那个,权利至高者,也是你的旧识,就是郜文榭。」 顾长思眼睫一颤:「他也在京?」 「是的,但他没有身份遮掩,所以行踪我也捉摸不透。」崔千雀嘆息道,「我能够告诉殿下的是,我一开始本以为他是想要扶持你登基,匡扶淮安王府的血脉,如父辈一样,我与他来辅佐你,但……」 「但我觉得他行踪成谜,很多事情我也不知道他的图谋到底是什么,我看不透他。」崔千雀神色挂上了一丝忧虑,「这次的事情,我不清楚背后郜文榭有没有推波助澜,亦或是纵横捭阖,但我觉得,我的血脉、我的身份让我必须站出来,帮你度过难关,这是我的诚意,如果你还信得过我的话。」 第178页 顾长思没有即刻作声。 高烧让他的思路有些迟缓,半晌,他才慢吞吞地道:「所以之前狼族公主之事,你也并不知情?」 「不知情,真的不知情,这也是让我动摇的原因,」崔千雀攥紧了袖口,「我担心,郜文榭的胃口比他说得大多了,他名义上是要匡扶殿下,可你我都知,这再怎么样也是大魏内部政事,可狼族公主被牵扯了进来,这真的是无意吗?我不敢保证。」 「殿下,我也是在顾大人身边养过多日的,有些事情郜文榭或许不懂,但我懂。」崔千雀郑重道,「龙椅之上的事,再怎么闹,也是宋氏一脉的江山,可狼族不同,外族入侵,山河不復,那是通敌叛国,将祖宗江山毁于一旦,其罪孽深重,还不如令我直接溺毙水中。」 「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邵翊仿佛也是你们的人。」顾长思反问道,「他跟我说,狼族公主的事请是你们无意的。你知道他的身份和图谋吗?他说他是你父亲座下的学生。」 「我不清楚,邵翊这个人和郜文榭一样,都属于我很难揣摩的类型,城府深,心思重,我劝殿下也当心些,他说的不一定是真的。」崔千雀沉声道,「至于是否是我父亲原来的学生……我并不知道,方郜案时,我还很小,父亲门生很多,我记不清楚了。」 「我明白了,」顾长思不再追问,有些事情只消他自己慢慢琢磨了,「多谢你。」 「不必,以后有用得着的地方,殿下尽管吩咐。」 崔千雀起身,恭谨地拜了一拜,霍尘却勐地开口道:「崔姑娘,既然你人都来了,眼下倒还真有件事情,不妨与我一同去办一遭?」 崔千雀狐疑地扬了扬眉毛。 两天后,十春楼中。 霍尘交了班,趁着中午时人多眼杂,从小巷中穿到十春楼后巷,脚步轻快地直接掠到楼上,崔千雀刚摆好午饭,一桌子美味佳肴,令人食指大动,听到霍尘迅疾的脚步声,她也只是撩了撩眼皮,有些犯难的表情。 她这副模样可太少见了,霍尘进去时顿了下,甚至还退了两步,看看自己是不是走错了。 「没走错,进来说话。」崔千雀指尖点了点桌面,「你要的东西到了,不看看吗?」 霍尘一笑:「我就知道崔姑娘有本事的很。」 他身为千机卫指挥使,苑长记身为大理寺少卿,查起东西来身上总有诸般掣肘,三教九流的事情也不能打听得详尽。 可崔千雀不同,她身在红尘里,来来往往鱼龙混杂,想要知道什么比他们的门道要多得多。 因此他拜託崔千雀同他一起去查当夜士子跪定北王府一事的幕后隐情,短短两天,崔千雀就发了消息给他,让他今日中午来十春楼一趟,事情有了眉目。 霍尘刚想从她手中拿过来那封信,崔千雀指尖一抬:「霍大人,你可想好了,真要看吗?」 「这有什么的?」霍尘一愣,「不是我请崔姑娘去查的吗?怎么关键时刻我反倒会不敢看。」 「事情可能有些匪夷所思,但我已经经过诸般查证,真相的确如此。」崔千雀担忧地眨眨眼,把信放在他手心里,「希望你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吧。」 霍尘奇怪地接过信封。 然后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几乎是在看到的那一刻,他眸子蓦地放大,瞳孔颤抖,不可思议。 崔千雀纠结道:「他们说,鼓动他们的士子背后,是听了一个北境人的怂恿,眼下那人也在京中,只是行踪不定。」 「怂恿他们的人……叫梁执生。」 第80章 行刺 「据我所知,霍大人原来在北境嘉定城,师从梁执生,你这位好师父千里迢迢来到长安,你知道吗?」 定北王府中,崔千雀警惕地盯着霍尘的表情变幻:「他背地里搞这些事,是受何人指使,你知道吗?」 「他们到底想干什么,你知道吗?」 霍尘看向沉默不语的顾长思,对方一点一点把纸条攥紧了。 「霍大人,我提醒你一句,我帮你查案,是因为你是殿下的人,那么同样的,我发觉你身上可能会有对于殿下产生威胁的嫌疑,我照样不会把你当成自己人。」崔千雀目光冷下来,「但同样的,因为我也不相信你对殿下的情分都是假的,于此,我才没有直接越过你去翻出梁执生的行踪,而是想先听你讲讲,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我的确……」霍尘眉头皱了皱,「我的确不知道他为何会来京。」 崔千雀霍然起身,快速地往门口走去。 霍尘忙起身拦她。 「我是说不清,有些事情我在北境的时候就不明白,这也是为什么有些事我没有告诉王爷的原因,错综复杂,短时间理不清楚,谁都不知道最后那只手在哪里。」 他语速快极了,可根本没有崔千雀的步子快,她一路绕过屏风绕过八仙桌,直直往雕花门走去——她要回十春楼,立刻调动她所有的耳目,在极短时间内将梁执生控制住。 霍尘闪身挡在她面前:「崔姑娘大张旗鼓要去找人,可你瞒得过郜文榭吗?万一梁执生和郜文榭有关系,岂不是打草惊蛇,你以为他们会坐以待毙吗?!」 崔千雀终于抬起眼皮看他一眼:「你说你有事情讲不清楚,可你之前知道、或者是殿下知道,梁执生会陷害他吗?你们都不知道,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梁执生那老匹夫根本没有表面上那么好相与,甚至对殿下虎视眈眈,有可能会害死他。他是你师父,是救了你命的师父,真到迫不得已,你要杀师吗?」 第179页 崔千雀转身坚定道:「殿下,这件事情还是交给我来办吧,我会小心,不会惊动郜文榭,我路子广,三教九流的事都有涉及,只要梁执生还需要正常吃饭睡觉休息,偌大的长安城,总有蛛丝马迹能让我找到。」 顾长思伸出手,将那张字条凑近蜡烛默默烧尽了。 他面上还有病色,天气回暖依旧拢着后被窝在榻上,长发半披下来,顺着他的动作垂落在胸前,更添了几分气色不佳的疲态。 那些邵翊刻意扎下的怀疑又在翻滚,顾长思盯着那纸条一点一点消失殆尽,才将情绪妥帖地放回胸腔。 「别争了,各有利弊的事情,倒不如一块儿接着去查。」顾长思沉声道,「梁执生此人,我在北境总打交道,身家清白,也是个名捕,我与他之间更没有旧怨,想不明白他千里迢迢跑来陷害我是个什么心思。」 「但他知人知面不知心,他到底揣了个什么心思……」顾长思瞟了一眼僵直的霍尘,知道他与自己一样,登时想到了回长安前夕那一场并不坦诚的相遇,「既然都送上门来了,那就一起查个一干二净吧。」 霍尘一颗心瞬间提起。 顾长思并没有着急说接下来的话,霍尘知道,他是在给自己一个机会,想听听看自己有没有什么可讲的,哪怕是一点点,但是……哥舒骨誓、岳玄林、何吕,哪一样都是不能讲的。 他们立场在那时本就相悖,针锋相对,是他一直控制自己去忽略,也是他曾经信誓旦旦告诉梁执生,若真有东窗事发那一天,他就陪顾长思到那一天,之后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可人总有贪念,有了一日便想再多一日,有了两日便想再多四日,久而久之,那些贪念就会变得无边无际,让他竭力去遮掩那些本就存在的裂痕,不想让这一日到来。 顾长思亲近他,信任他,爱慕他……一幕幕场景走马灯似的掠过,堵得霍尘心头髮涩,等到他回过神来时,发现顾长思已经收敛了目光,不再等待他的回答。 覆水难收。 霍尘攥了攥拳,听顾长思继续说:「查出来了什么立刻告诉我,科考舞弊案尚未过去,只怕越拖越久,波澜不断,有些事情不得不防在前头。」 崔千雀瞥了一眼霍尘难看至极的脸色,心中默默地嘆息,但还是颔首道:「是,我明白了。」 「崔姑娘先行一步,我下午不当值,与你一同去查。」霍尘盯着那摊烧落的灰烬,「我看王爷吃完药再走。」 崔千雀点点头,把门带上了。 那碗药已经放凉了,酸苦的药汁更加难闻起来,霍尘挨着顾长思坐下,把药端到他跟前,还没等说什么,就被顾长思轻飘飘地端走了,随即一饮而尽。 「又不是小孩子,怕我不吃药啊。」顾长思淡淡地笑了下,把空碗放在一旁,「喝完了,你……」 霍尘却勐地扶住他的脸,顾不得药汁苦涩,重重地吻了上去。 那一吻太悽苦,含了一缕生离死别般的不舍与难过,他专注地吻着顾长思,用唇舌去感知他的温度和存在,他吻得忘情又痴情,全然没看到顾长思的眼睛颤了颤,却根本没有阖上。 末了,霍尘才依依不捨地放开他,吐息交缠在刚刚分离的唇间,别样的缠绵悱恻。 「我走了。」霍尘眷恋地用指腹去摸他的眼睛,「好好休息,别劳心劳神,病重忌多思多虑,好不容易养出了些血色,才听说了几句,脸色又不好看起来了。」 「霍尘。」顾长思只是叫了他一声,那双勾魂摄魄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看得霍尘心中一阵难过。 「哎,在呢。」霍尘努力地挤了个笑出来,「你想叫我,我随时随地都在的。」 顾长思问他:「明明病的人是我,为什么你的脸色比我还要难看。」 「因为想到一些难过的事。」霍尘故作轻松道,「但我心澄澈,一直一直,请你相信我。」 顾长思没有回答。 「我的阿淮太苦了,希望这件事平息后,以后的路就会顺顺利利的了。」霍尘的手从他的发顶落下,一路抚到他的肩膀,「我会平息这件事,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会还你个公正与清白。」 话音未落,他勐地起身,似乎不忍再去看上顾长思一眼,可顾长思的手依旧攥在他的手腕上,随着他的离开手臂绷成了一条直线,发尾都随之晃了晃。 那一剎那,他瞬间就读懂了。 或许害怕真相大白的不止是他自己,一直在装聋作哑不闻不问的也不只是他自己。顾长思那么聪明,有些端倪、有些细节,他或许早就知道,可依旧选择相信。 拼上性命也要保他无恙,不顾一切也要护他周全。这是霍尘的爱。 而顾长思的爱是—— 纵然我天性因深陷泥沼而多疑多思,不相信毫无理由的殷勤与讨好,不相信世人口中的爱情,不相信毫无私心的奉献。 但我相信你。 我愿意去违背我的本能去相信你,用尽全力地去信任你,毫无保留地去爱你。 霍尘缓缓抬起手,用力攥了攥他的手掌,然后拉住,一点一点从自己的手腕上推了下去。 然后他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再也不曾回头。 * 顾长思的言外之意其实已经很明显了,崔千雀知心知意地对霍尘行了个礼,告诉他若需要帮忙自己会来寻他,抓梁执生的这件事,还是交给她来办吧。 第180页 霍尘没有办法说不:「好,有劳千雀姑娘。」 崔千雀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霍大人,在一切查出来之前,什么都还来得及。」 「我知。」霍尘已经下定了决心,「我会尽快。「 两人分别后,霍尘直奔玄门而去。 他知道秋长若手里已经有了一丸药,只是效果未成,可能会损及人命,所以才没有对他讲,秋长若瞒他瞒得很好,但他总被她诊治,渐渐也摸出了些门道,那一天偶然在她配药的时候看到搁在桌角的一颗药丸,下面压着的药方同秋长若为他几经删改的底稿一模一样。 他明白秋长若的善心与苦心,但实在来不及徐徐图之了。 梁执生都来了,何吕甚至都清楚他、梁执生与哥舒骨誓背后的渊源,所有的势力都搅弄在长安城中,混战之势将成,乱象风云已起,想要拨云见日,那么只能有人先噼出一道裂痕。 恩与情横贯在他的面前,他能够牺牲奉献的只有自己。 秋长若今天不当值,正抓着那颗唯一的解药底稿反覆删减,查阅古籍,霍尘来的时候捲起了一阵风,惊得她连忙把东西往里藏,霍尘长臂一伸,直接去抓那小瓶子。 「你做什么!?」秋长若大骇,一指戳在霍尘的麻筋上,趁他一抖一把将解药抢回来,「霍大人,你疯了?」 「我知道秋大人已有解药,只是不确定药性,没关系,我愿意以身犯险,赌那一丝的可能。」 秋长若更惊诧了,一面躲着他一面问道:「谁跟你说的?你胡乱地猜在什么?这是药,是药三分毒,吃出什么毛病来你怎么办?!你跟谁哭去!!!」 「我自己承担。」霍尘撑着桌子,「来不及了,秋大人,算我求你了,是生是死我不管了,真的管不得了。」 秋长若一脑门子官司:「长思知道吗?!」 不提还好,一提霍尘眼眶霎时红了:「别管他,给我!」 「我——」 「吵什么。」一道森严的声音传来,秋长若如蒙大赦,三步并两步躲到了岳玄林身后,将那瓶药妥帖地藏好了。 岳玄林目光沉沉地看着霍尘:「霍大人,今天不当值么?怎么来这儿了。」 霍尘收回目光,唿吸犹未平復:「……我来找秋大人有要事相谈。」 「那也不成个样子,无论什么事情都不能急不能闹,」岳玄林蹙眉道,「我看长若仿佛也不答应你,怎么霍大人还要来土匪那一出,强买强卖吗?」 算算他到长安以来,这是第二次和岳玄林正面交锋,霍尘不欲与他多加纠缠,告了一句罪过,便想先抽身离开是非地。 「慢着。」他走到岳玄林身边,两人肩膀相抵,岳玄林叫住了他,「事情在玄门发生,长若又是我的学生,无论如何我也得教一教霍大人规矩。」 霍尘复杂地看着他。 「玄门中有书房,去抄三遍《道德经》静静心,」岳玄林的语气不容置喙,「我会在这里,直到陪着你抄完。」 三遍《道德经》没能让霍尘平復一身的怒气,反而炸出了他更多的烦躁,这一抄从下午一直抄到了夜幕降临,最后一缕天光收敛在西山后,天色擦黑,岳玄林进来给他添了灯。 霍尘动了动唇,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岳玄林就又带上门走了,根本没有要留下来跟他说什么话的意思。 ……更憋气了。霍尘重重地握着笔,几乎要捏断那上好的笔桿。 等到他飢肠辘辘,好不容易把那三遍道德经拎着出屋,已经到了戌时四刻,玄门一派寂静,无人问津,只有岳玄林的主屋还盈盈透着些光亮。 霍尘抄得头昏脑涨,用手重重地抵了抵眉心,拖沓着步子往岳玄林屋里走。 刚过垂月门,他耳朵敏锐地一动,听见了房樑上传来一声诡异的响动。 他勐地抬眼,只见一道黑色的影子如鬼魅般在墙头浮现,那人身穿夜行服,脸带黑色面罩,只留下一双锐利如鹰隼般的眼睛,动作轻快极了。 只一眼,霍尘即刻就认出了那人的身份。 是梁执生! ……糟了!!! 霍尘立刻拔足狂奔。 不要……不要! 梁执生知道霍尘和岳玄林的纠葛,此时此刻除了霍尘这个本不该出现在玄门之中的人,偌大玄门只有一个岳玄林! 他要干什么?他想干什么! 是哥舒骨誓着急了吗?因为自己来了长安,却迟迟没有对岳玄林动手,所以梁执生要推一把?! 不……不!!! 梁执生从高处轻巧落下,从袖中掏出两把闪着寒光的短匕,月黑风高,他一步步靠近岳玄林的主屋,甚至都能够从轩窗上看到岳玄林伏案的影子。 他往前踏了一步。 一道风迅疾地从他身边刮过,他下意识抽刀砍去,短兵相接,他看见了霍尘那双焦急的眼睛。 「师父……」霍尘用刀挡下了他的攻势,转而挡在岳玄林的门前,「你怎么会……」 「怎么会?」梁执生倒也不再遮掩,用手一拉面罩,语气似乎有些遗憾,「阿尘,师父对不住你,这就要先斩后奏了。」 第81章 暴露 「不行!」 梁执生的双刀铿锵有力、接二连三地砸下来,霍尘左拆右挡,一颗心几乎要被掰成了八瓣,终于反守为攻,挥着千机卫配备的长刀便撞了上去。 第181页 「师父,你不是跟我说过,是非恩怨,或许是真的,但并不在我身,我如今已经明白了,我也见到何吕了,或许我根本不是霍尘,一切即将水落石出,为什么这个时候要逼我呢?!」 梁执生不语,只是更用力地砍向他。 夜色宁静,短兵相接的金石之声格外刺耳,岳玄林屋中的灯火成了唯一的光源,映在三把利刃上像是三束清冽的月色,刀刃相接,刀锋相抵,厮杀得眼花缭乱。 不知为何,一向警醒的玄门守卫今夜一直没有反应,霍尘无暇顾忌,拼死护着梁执生不让他向岳玄林房屋靠近一步,他大开大合地阻拦掉梁执生的攻势,左右包抄令他一退再退,心中的痛苦和纠结都化成了一腔悲愤的招数。 不能杀梁执生,也不能直接拿他去见顾长思,更不能让他真的杀了岳玄林,否则才是真的万劫不復,退无可退。 「师父!到底是为什么?!」霍尘一刀狠狠噼断了梁执生手中一把薄刃,厉声质问,「为什么来了长安,为什么要散布流言、鼓动士子去跪定北王府,你之前也很心疼顾长思的不是吗?!」 「是你说的,你是真的希望,时过境迁,这次命运能够垂怜一次淮安王府唯一的一丝血脉。」霍尘那些情绪骤然决堤,攻势勐烈汹涌,「你到底是谁的人,你到底为什么又要这么做,这就是你的垂怜,这就是你的希望,这就是你的真心话吗?!」 铮——长刀勐地砍向梁执生,梁执生根本没有回答他,甚至对他的所有诘问置若罔闻,那身影如同鹞鹰一般闪躲开来,错身之间,岳玄林的身影自桌边站起,梁执生瞅准这个空隙,将最后的薄刃用力狠狠一掷! 如同一柄利箭带了离弦之音,霍尘脑中的理智骤然崩断,惊慌之下几乎要以身相扑,可那薄刃速度太快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破纸煳的轩窗,冲着岳玄林的影子直直而去! 惊唿死死按在喉咙口,霍尘登时整个人冻僵在原地。 梁执生缓缓收了手,终于开口回答他:「很多事,你不明白。」 霍尘骤然回头,那一直沉寂的玄门府卫仿若才甦醒过来一般,抄着武器重重围绕过来,瞬间将院子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霍尘抖着手,听见梁执生不动声色地补完他的话:「没关系,马上,你就要全明白了。」 「吱呀——」岳玄林拉开大门,手里拎着那柄薄刃,缓步走了出来。 他毫髮无伤,梁执生武功再高也不可能隔空就能够将岳玄林钉死在桌前,更何况有窗户遮挡,当薄刃刺破窗户的那一瞬间,岳玄林就从善如流地起身了。 薄刃钉在他的桌面,他垂眸看了一会儿,用力把它拔出来捏在手里,终于正面了这对师徒。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霍尘根本已经反应不过来了,梁执生根本没有反抗的意思,直接被守卫拿下,几把长刀横在他的颈间,他一动不动,被一脚踹得跪在岳玄林面前。 岳玄林淡淡地瞥了一眼霍尘,踱步到梁执生面前,将薄刃递下去:「你的?」 霍尘失声道:「岳大人!」 「我没问你,」岳玄林眼睛眨也不眨,「我在问他。梁执生,嘉定名捕,鼎鼎大名,怎么会沦落到作为一个杀手来刺杀朝廷官员的地步了?」 梁执生不语,岳玄林将薄刃用拇指指腹拭了拭,遥遥地点了下霍尘:「霍尘是你徒弟,他到底是为了什么来的长安?」 霍尘舌根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一时竟然什么话都说不出。 「昭兴四年,渭阳科考舞弊,顶替了霍家学子的会试之名,何吕能够全身而退,岳太师,你功不可没。」梁执生勾了勾唇,「如今,还不许缘悭一面的熟人见见面吗?」 「所以,」岳玄林转过头,他淡定的模样像是个假人,似乎一切与他毫无关联似的,波澜不惊道,「霍尘,我是你的仇人,你是来……杀我的。」 「咚。」一声重重的脚步声跌落在门外,是闻讯赶来的苑长记和秋长若。 玄门守卫不由分说将霍尘反缴了胳膊,重重按下,至此,一切遮掩在霍尘身上的迷雾大白于天下,秋长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苑长记先矢口否认。 「不可能!他明明……他明明是——」 「是什么?!」岳玄林重重地看向苑长记,「谁也从来没有说过,霍大人是个清白人吧。」 秋长若几乎要站不住:「师父,会不会是误会了……」 「有没有误会,我说了不算。」岳玄林走到霍尘跟前,用薄刃抬起他的脸,「要不,你自己讲一讲?你来到长安,是为了什么?你跟梁执生之间不能说的事,你黑户的事,是不是真相就是这样?」 霍尘望向一脸错愕和期待的苑长记与秋长若,一颗心直直坠了下去。 「是!」他忽然生出一股悲怆,就这样吧,把所有的事都摊开讲,从揉碎了的片段里期待真相,他的身份支离破碎到如此地步,难道还有什么完满可说吗? 「昭兴十二年,我失去了记忆,狼族世子、师父、还有渭阳城大大小小的邻里邻居告诉我,我叫霍尘,父母双亲死于一场阴谋,渭阳城前任知府何吕,收受贿赂,找人冒名顶替了我父亲的会试资格,父亲母亲皆死于何吕与另一人为了洗白而谋划的诡计之中,那个人,就是大魏太师、玄门门主、吏部尚书,岳峰,岳玄林。」 第182页 苑长记颤声道:「怎么还有狼族世子的事?」 「哥舒骨誓看中了我与岳玄林之间的私怨,巴不得大魏的高位官员都不干净,于是迫不及待地告诉我我的身份,让我成为一把刀,一把能够替他杀了岳玄林的刀。」 都说完了……霍尘闭上眼睛。 都说完了。 「霍哥……」秋长若死死攥住了苑长记的胳膊,指甲都掐进了他的肉里,「怎么办……怎么办啊?」 旁的不论,顾长思知道……一定会气疯的。 「你不是已经知道自己不是霍尘了吗?」苑长记眼泪就在眼圈里打转,艰涩道,「你不是已经有了决断吗?为什么还……」 他是有决断了。 可有时候,有些事,不是他想怎样就能怎样的,他对岳玄林的仇恨随着身份的迷障而渐渐消退,可梁执生不放过他,哥舒骨誓不放过他,他今夜站在这里,梁执生逼他说出了所有隐情,他没有退路了。 岳玄林只是沉沉地盯着他:「霍尘下狱吧,不必送到刑部了,刑部最近事多,此事也算是玄门内部事宜,关进玄门地牢即可。至于梁捕头,听说之前怂恿士子跪定北王府之事也是你的主意,此事与科考舞弊案有关,那么就请梁捕头区刑部走一遭吧。」 「师父……」 秋长若还想说什么,岳玄林拦了她一把,示意让她听自己说。 「那枚药,有多少分的把握。」 秋长若一惊:「……多番删改,比之前好一点,但也不是全然有把握,或许……有六成。」 「准备好吧。」 意识到这句话背后意味着什么,苑长记和秋长若整个人一愣,旋即都细密地颤抖起来。 * 顾长思这几日的作息有些紊乱,霍尘走后,他一觉睡到了戌时初,然后再也没了困意,索性爬起来拿了卷书看。 烛火幽幽,可那书上的字怎么也看不进眼,不知为何,他心里乱糟糟的,一页书盯了半天,字都模煳成了一个点,等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只是在发愣。 不看了。 他把书丢在一边,摸索着下床寻思着走动走动,沾沾地气。 「王爷,王爷!」祈安本在熬药,接到消息的时候险些把手里滚烫的药罐子给砸了,急急忙忙熄了火跑来,一开门就与正喝水的顾长思错愕相视。 顾长思放下杯子:「怎么了,慌里慌张的?」 祈安哆嗦着,一时不知道从哪里开口,索性衣摆一掀,扑通一下跪下了。 顾长思惊了一跳:「你干什么……」 「霍大人被岳大人关进玄门地牢了。」祈安说着就哭了起来,「梁执生今夜行刺岳大人未成,将自己和霍大人一起暴露在玄门守卫眼下了,梁执生什么都说了,他说岳大人……岳大人是霍大人的杀父弒母的仇人,说霍大人来长安本来就是要刺杀岳大人的,只是因为身份不明朗才耽搁了,而且背后……」 祈安深深拜下,几乎不敢看顾长思的脸色:「而且霍大人背后,还有哥舒骨誓的手笔,是他告诉了霍大人身份,也是他鼓动霍大人来杀人,他想让霍大人成为自己的一把刀。」 「咣——」 茶杯从顾长思僵直的手指间跌落,炸在地面,四分五裂。 原是如此…… 原是如此! 原是如此不可言说,不可坦诚!!! 顾长思怒极攻心,一股痒意顺着喉管往上蹿,随即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 「王爷。」祈安膝行几步去替他顺气,「是小的办事不力,是小的没有查清楚霍尘的身份,王爷……」 顾长思只是摇头。 与你无关……祈安,与你无关。 他说不出来话,整个人单薄得像是一片纸,风一吹就要飘落,祈安紧紧地撑着他,顾长思一掌狠狠拍向桌案,茶壶茶碗在激盪之中叮咣掉落一地,都摔成了一片。 「我要去刑部……」艰难地喘息后,顾长思吐出几个字,「现在就走。」 「王爷,深更半夜,太凉了,您身子骨还没好,您……」 「走!」顾长思眼眶赤红,「我去见何吕,我要听听他怎么说,我要知道霍尘到底跟他说了些什么,他又知道些什么,我要知道全部的真相。」 第82章 破蛊 「王爷!王爷!!夜间不得探视囚犯,王爷!!!」 郭越一个头两个大,算起来这是顾长思第二次闯刑部大牢,上一次是哥舒骨誓,这一次是何吕,都是两个仇家,顾长思兇恶的表情让郭越一缩肩膀,没有由来地与三年前闯牢看哥舒骨誓的模样重叠在一起。 又是谁惹到这个人了…… 顾长思直奔最内而去,封长念盘查无果后被换到了何吕隔壁的囚室,看见顾长思怒气沖沖地进来,本来昏昏欲睡的整个人都精神了。 「长思,怎么了?发生什么了?!」 顾长思没理他,直接从腰间抽出破金刀,顺着囚牢的铁柱就搁在了何吕颈上。 森然的刀光照亮阴暗的牢笼,所有人纷纷吓得倒吸一口冷气。 只有封长念还敢开口:「长思,冷静,何吕是朝廷钦犯,三法司不上奏都定不了他的罪过,不能杀……万万不能杀。」 顾长思喘着粗气:「霍尘的事,一五一十,讲明白了。」 何吕被本破金刀骇得瑟瑟发抖,闻言一怔,旋即扯了扯血淋淋的唇角,露出个讽刺又可怖的笑容来。 第183页 「你知道了?」何吕赤红着眼睛,有疯魔的痕迹一点一点瀰漫上来,「你都知道了,是不是?他兑现诺言了,他兑现诺言了!!!」 「告诉我真相!!!」 何吕狗爬着落到狱边:「无论霍尘是不是别人,但他这层皮披的就是和我有旧缘的人……我、我当年,我的确,我收受贿赂,我找人顶替了他父亲的科考名额,为了息事宁人,我趁着方郜案空缺,求了陛下,把我提到了长安为官。」 「为了避免夜长梦多,我把霍家人,都杀了。」何吕抓着他的破金刀,鲜血淋漓流下,「他们说霍尘是遗孤,是我没有察觉到的尾巴,是我留给自己的把柄,但不可能的,我都杀干净了……」 「不、不。」他诡异地摇了摇头,「都没关系,反正霍尘信啊,他一来是为了杀我,二来是为了杀把他亲手提到长安的岳玄林。」 「背后……背后还有哥舒骨誓的事情。他当年,走投无路,又是黑户,只能靠盗墓为生,胆大包天,偷到了狼族人的王陵里,被哥舒骨誓抓到了,哥舒骨誓当然不信他的身份,于是给他下了蛊,又多加盘问,多加追查,才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 「一把送上门来的、免费的刀,谁不愿意要,哪怕有国雠在前,但毕竟家恨也有啊,况且,杀个我,杀个岳玄林,并不足以让江山倾颓,霍尘为什么不做呢?」 ——狼族与大魏一样,流行土葬,陪葬品众多,有兽骨也有金银。兽骨坚硬,可以改造成工具;金银那便不用说了。我知道大魏对于盗墓一事法治严厉,可两国之间隔着血海深仇,我挖点儿狼族的墓,王爷,就别追究了? ——霍大人,你这记忆根本不是什么头脑受到撞击所致,你知不知道有人给你下蛊了?! ——我的确有事……不好与你讲,但请你相信我,我不愿意说只是因为不想让你再卷进来,此行回长安还不知是何等龙潭虎穴,我不愿你为难。 不愿你为难。 好个不愿你为难。 顾长思紧紧地抓着铁栏杆,任由冰冷的触感自掌心蔓延,一路几乎都要冻到五脏六腑深处。 何吕添油加醋,唯恐天下不乱地道:「怎么样啊定北王殿下,连我都知道,殿下同狼族是血海深仇,我看霍大人对王爷用情至深至纯,想必也是因为如此,才不敢告诉你,他早早和哥舒骨誓勾搭在了一起,情爱算什么东西?比得上父母养育之恩,比得上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吗?!」 「哥舒骨誓也知道啊,他早知道霍尘喜欢你,你也真把人留在身边,他们密谋的时候你撞见过吗?或许也撞见的过吧!可霍尘敢告诉你吗?他不敢,他只能瞒着,他什么都不敢跟你说,他怕你怪他!」 何吕啐了一口:「贪心,谁没有贪心,我也贪,霍尘就不贪吗?!我贪,下场是我完蛋了,我要被处死了,我那些烂帐被翻出来了。可霍尘又好到哪里去?!他情也想要,恩也想要,爱也想要,义也想要,最后下场只能是和我一样,甚至比我悲惨!我就等着他遭报应的那一天!都是报应,都是报应!!!」 封长念厉声道:「你把嘴闭上!长思!这一切不过是『霍尘』的事,霍尘没动手,他也在一直怀疑自己的身份,你别气急攻心,遇到狼族的事就沖昏头脑了,一切听听他怎么说啊!?」 不一样。 这不一样。 顾长思唿吸都急促起来,几乎连破金刀都拎不住。 对于一个总是疑心的人来说,信任是最难的事情,比要了命都难,霍尘一步步是如何撬开他的心防,一步步是如何走进他的心底,顾长思现在对每一幕都那么清晰。 越清晰,就越难过。 岳玄林是他什么人啊?那是他的师父,是他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的亲人了。可他带着霍尘回来见岳玄林时,霍尘想的是什么呢? 霍尘看着自己对岳玄林陪伴尽孝的时候,霍尘想的又是什么呢? 他当真没有把自己当成是復仇的手段之一吗?!为了靠近岳玄林、为了接近玄门,难道这其中就没有半分私心吗?! 顾长思越想越怒,越想思绪越激盪,用力地抽了一把栏杆,收回破金刀,用尽最后的力量走出了刑部大牢。 封长念犹在劝阻:「长思!长思!!!」 顾长思根本什么都听不见,也听不进去了。 他脑海中嗡嗡作响,乱成一片,顾不得还在生病,在门口扯过一匹马,二话不说地疾驰而去。 这夜註定是个不眠之夜。 玄门里宁静如死。 秋长若瘫坐在椅子上,面前摆着刚刚做好的药丸,她按照最新的方子制出来的,六分把握,要么破蛊,要么即死,她行医多年,第一次对日日草拟的药方有了忐忑之感。 苑长记无声地站在她身边,出神地想着。 怎么会呢…… 霍尘,种种证据指向他就是霍长庭,又怎么会和一家与师父有血海深仇的人扯上关联呢。 明明霍尘笑起来那样温柔,嬉笑怒骂都带着一副风流相,抛却身份不谈,也是个那样好相处的、善心善意的人,怎么会是个背负血海深仇,隐忍了那么多年的人呢。 门外一阵嘈杂,两人纷纷回过神向外看。 顾长思一身玄色大氅,面色不虞,谁说话也不听,直接冲着地牢而去。 第184页 糟了! 秋长若和苑长记对视一眼,急忙跟了过去。 玄门地牢不比刑部大牢,只是个关押人的地方,没有那么骇人的刑具,可霍尘被绑在椅子上,却觉得这里比那刑部大牢还要冷上三分,冻得他几乎都不会思考,也不想再思考。 顾长思会知道么? 他会恨自己吗? 等待他的……又会是什么呢? 大门被一脚踹开,霍尘没来得及抬头,顾长思一阵风似的就卷到了他面前。 霍尘抬眼,张了张口,就从顾长思面上的表情获得了一切他想问的答案。 顾长思都知道了。 一切,所有的一切。 他费力地扯了扯唇角,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依旧是无限柔情:「更深露重的,身体还没好,怎么就来了这种阴冷的地方?」 顾长思用那双眼睛无声地质问着他。 「晚上的药吃了吗?苦不苦?」霍尘泪光闪烁,「我之前买了桂花糕,是长安城西老字铺的,就放在我屋里,让祈安给你去拿点儿,压一压,药要吃,你身体不好,别犯倔。」 「霍、尘。」顾长思一字一顿地叫他的名字,「这就是……你的不可言说。」 霍尘勐地闭了嘴。 「这就是……你的不愿让我为难。」 「这就是……你回答过我的,与大魏、北境、嘉定,都无关,」顾长思点了点自己的心口,「我是没问你和我有没有关,我真的以为会和我无关的。」 「岳玄林是我的师父,是我九岁没有家了后唯一的亲人,他养我、教我至今十五年,就算他是宋启迎的左右手,就算我和宋启迎闹到不可开胶,我都从来、从来不会怀疑他对我的真心、对我的爱护,可是霍尘……」 顾长思弯下腰来:「你要杀他。」 「你要和狼崽子哥舒骨誓一起杀他。」 顾长思猝然出手,一把拧住霍尘的喉咙,整个椅子蓦地往后一仰,重重地撞在墙壁上。 「我有多信你。」顾长思缓缓发力,手指收拢,捏得他喘不过气,「我又有多爱你……」 霍尘艰难地喘喝,硬生生逼出一个笑容,他依旧对着顾长思在笑:「我是狼族派来的一把刀,我爱你。」 「这两句话只有一句是真的,你猜猜是哪一句?」 顾长思抿住了唇,盯着他的眼睛,自己却先泪意汹涌。 霍尘缓声道:「我不是哥舒骨誓的刀,我知他对大魏的虎视眈眈,更知国之重远远大于家之责。我不会成为他伤害大魏的利器,更没有和他沆瀣一气、同流合污、狼狈为奸,我没有、也不会听他的话。在发现自己的身份存疑后,我就没有那么着急动手了。」 「那为什么不告诉我!!」 「阿淮,我知道我说不清的事情很多的。」霍尘深深地看着他,「所以我着急了,我想恢復记忆,就能说清了,我就能清清白白地见你了,可师父先来了,事情变得我控制不住了。」 顾长思两只手都放在了他的脖子上。 「霍尘,你……你当真好极了。」顾长思咬紧牙关,「你要我还怎么信你,我还怎么信你!!!」 「长思——!」 岳玄林一声厉喝,苑长记的动作快成了虚影,一把拉开了顾长思,死死搂住了他的肩膀。 「师父!」顾长思怒不可遏,「这事儿你别管,让我问个清楚!」 「已经够清楚了,还要问什么?」岳玄林快步走来,抖了抖袖子,拨弄了一下霍尘的脖子,「……祈安。」 祈安立刻道:「在。」 「送长思回去休息。」 「师父!人是我带回来的,怎么处置也该归我!你不能……」 「身体还没好,逞什么强?!」岳玄林语气愈发冷肃,「定北王府不想回,就在玄门睡一觉,霍尘的事我自有决断,你不必管了。」 「师父……」 「你就听师父的话吧。」苑长记按着他,「师父心中已有定夺,有什么事我一定来告诉你行吗?」 「我开了安神散,祈安给长思熬了去。」秋长若往祈安手里塞了张方子,快步走到顾长思面前,「此事还有其他牵扯,今夜……怕是就能够水落石出,长思,我知道你将霍尘看得重,给他也给自己一个机会,可以吗?」 顾长思只是无声地看了眼霍尘,霍尘也在悲伤地望着他。 末了,顾长思轻轻一挣,从苑长记手里挣扎出来。 「好,」顾长思一抹泪痕,「我等着明早的结果。」 祈安扶着他快步出去了,岳玄林默默地站了会儿,对秋长若伸手道:「长若,东西带来了吗?」 霍尘眼中勐地闪过光亮,看见秋长若将一枚药轻轻地放在岳玄林手心。 岳玄林走过来,在他面前半蹲下,近距离看着他:「这枚药,长若已经尽力去改药方了,但还是没有十成的把握能解了你的蛊毒,你如果愿意,吃了它,六成的可能会想起一切。」 「如果不愿意,就再等等,或许以后会有更好的方子……」 「给我!」霍尘往前一蹿,又被束缚的绳索按回椅子上,「我不怕,我什么都不怕,让我吃吧,六成足以,我会熬过来的,我会等到明天的太阳,我会清清白白地去见长思的。」 岳玄林将药抵在他唇边,霍尘想也不想,一抬头便吞了下去。 第185页 药效缓缓发作,岳玄林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我们去祠堂吧。」 秋长若留在最后,脚步略略顿了顿。 「霍哥……」她略带哽咽,「如果你真的是……我们其实,都等这一日,等了很久了。」 霍尘无声地垂下头去,仿佛坠入了一场沉眠。 秋长若拭了拭泪,把门带上了。 夜幕降临,万籁俱寂。 玄门中人声渐止,可一场长达二十年的旧梦,才刚刚拉开序幕。 第83章 长庭 昭兴十年,冬至,长安落大雪。 今年长安城的冬天仿佛来得格外早也格外冷,北境在打仗,那股来自北方的寒风像是把肃杀的萧瑟都刮到了千里之外的京城,包子铺的老闆揭开蒸笼,冷风瞬间把热气冻在半空。 他又赶紧拣了两个包子出来,把蒸笼盖上了。 「客官慢用。」小二端着盘子送上来,桌子前面是一个中年人,看上去鬍子拉碴的,不修边幅。 「老闆,要两个包子,一碗豆浆。」不修边幅的中年人对面坐下来个青年公子,搓了搓被冻得发僵的手,感受到对方在看着自己,他环顾了一下四周,「都坐满了,兄弟,跟你拼个桌。」 他俩单看外貌都能差个辈分,中年人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又闭上了嘴。 那青年倒是像打开了话匣子,喋喋不休道:「今年可真冷,兄台这副打扮看起来也不抗冻啊?我家离得不远,要不要借兄台两件衣服?寒冷冬季,日子可不好过。」 包子上来了,那中年人拿手向他那边一推,颇有想让他闭嘴的意思,言简意赅道:「不必,多谢。」 青年耸了耸肩,没说什么,拎出筷子来对齐。 就在这时,中年人面色一凛,本拿着筷子的手一顿,霎时挪到了一旁的短刀上。 青年人看着他的动作,勾了勾唇角:「怎么?兄台出来吃个早饭,还要带防身的兵器啊,警惕性够高的。」 中年人无暇搭理他,因为他说这话时,四周的商贩纷纷掀了斗笠,各个面色兇恶,持着兵刃,将他们这桌团团围成了个圈儿。 青年自说自话:「怎么还不搭理……」 「闭嘴。」 中年人手中寒星一亮,短刀脱鞘而出,还不等那些人冲上来,身侧的木桌骤然被人自下踢翻,滚烫的豆浆泼了那中年人半身。 那中年人显然未想到有此变故,愣怔的一瞬,一柄长刀自那翻起的木桌背后刺来,持刀的人手腕一翻,木桌剎那间被炸了个七零八落,露出青年人星子一样锐利的眼睛来。 短兵相接的声音铿锵有力,不过短短片刻,两人已经过了好几十招,青年手中长刀翻了个花抛在一侧,旁边包围的人影一闪,一柄长.枪如颗流星一般落入青年手中。 中年人大惊失色:「中军都督府?!」 「中军都督府右都督霍长庭,奉令抓捕狼族细作。」霍长庭勾唇一笑,「兄台,旨意已下、命令已领,束手就擒吧。」 霍长庭换了长.枪,与持刀时候完全是两个打法,那柄枪到了他手中如虎添翼,他整个人身形都快了几分,进可攻退可守,中年人饶是左右开弓也未能近他身体半分。 长.枪落在他右手里掉了个个儿,在中年人还未站稳的那短短一瞬,霍长庭又准又狠地用枪柄抽了他的膝弯,只听一声巨大脆响,中年人痛苦地嘶吼了一声,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包围的人抓住机会一拥而上,将那中年人七手八脚地捆严实了。 收兵。 大清早来了个开门红,霍长庭心情颇好,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放在吓坏了的店家手里,歉意道:「事出突然,只能出此下策,今早的损失算我头上,哦对了,我还要四只包子,不要豆浆了,要两碗红豆粥,都带走吃……」 他还没点完,整个人就被撞了一个趔趄,一转头,苑长记搂着他的肩,正抬眼笑嘻嘻地沖他乐。 「好帅啊大师兄,你枪法又进步了。」 「好意思说,你今年十五了,苑大人放你进大理寺歷练,就今早这个情况,你身为大理寺官员,在这里起码也要配合我们抓人,保护好百姓,而不是看我耍枪,知道吗?」 霍长庭一面损他,一面接过早饭道谢,拎着东西就要走。 苑长记嬉皮笑脸道:「知道了知道了,这不是只有一个人,而且你们的人围得很严实么,肯定不会有问题的,再说了,我这不给你带枪来着,要不能这么快拿下吗?这包子我就当谢礼——哎?!」 霍长庭举高了东西,他比苑长记大三岁,比这个才十六岁的小公子高了一个头:「用刀我也照样,只不过用枪是我的长处,再说了,别巴望着这些,玄门里有早饭,这不是给你的。」 「你就偏心!就给长思带!!怎么都是师弟,你就宠他!你都说玄门有早饭了你还给他买,怎么我、长念甚至长若姐都没有这待遇啊!我不服我不服我不服!!!」 就这么一路聒噪着回到了玄门,封长念在院子里练功,人还没到,他就听见苑长记那大嗓门,简直要把石狮子上的雪震掉。 「得了得了我的祖宗啊我的耳朵!」霍长庭抵住一只耳朵,「救了大命了,长念!你快点儿,去叫师父管管这泼猴!这从哪家水帘洞里钻出来的,就知道闹我。」 第186页 「师父一大早就入宫了,不在玄门。」封长念忍俊不禁地扫了他们一眼,「忍着吧,谁让你是大师兄呢。爱莫能助。」 霍长庭骂道:「你这小子——」 「饭好啦!」秋长若脆生生地在膳厅里唤她这些师兄们,「再不来吃我一个人包圆了啊!」 「别别别!姐!你是我亲姐姐!!我要饿死了给我留口!!!」 苑长记当时就放弃了霍长庭手里那三瓜俩枣,拽着封长念一阵风似的就跑了进去。 霍长庭长长地松了口气,还是师妹好,师妹贴心,不像那俩师弟一个两个的能把他扒层皮…… 「咳咳。」 霍长庭当即挺起腰杆,向声源处望去。 顾长思抱着双臂站在廊下,正歪着头朝他笑。 他应是刚起,寒冬腊月的,身上只穿了一件白袍子,可眼里那些光芒令人望之惊心动魄,彼时他不过十七岁,十七岁的顾长思身上还没有后来饱经风霜的锐利和锋芒,整个人温润得像是一块触手生温的美玉。 「哎哟我的小祖宗!」霍长庭瞬间把那几个抛在脑后,一阵风似的扑了过去,还没等顾长思说话,解开自己的大氅把人围了起来,「大冬天的就穿着点儿出来瞎晃,不冷吗?!」 「我身子骨好得很,不至于的。」顾长思笑眯眯的,「有股血腥味儿,抓到人了?」 「你这鼻子也太好用了。」霍长庭给他解了也不是,围着也不是,「抓到了,北境打仗,牵一髮而动全身,京城也肯定不消停。」 「没事不嫌弃,就这样吧。我包子呢?」顾长思接过热气腾腾的包子,被霍长庭一直抱在怀里,硬是没降几分热度,「从狼族公主在大魏境内身死后就没消停过,各大都督府都忙,你注意些身子。」 「关心我啊?这么贴心要不来霍家当媳妇?聘礼我让我爹给师父送来。」 「滚蛋。」 次日就是大朝会,霍长庭作为中军都督府右都督,顾长思身为淮安王世子都要上朝,于是霍长庭干脆就没回家,在玄门住了一晚上,第二天好说歹说把顾长思从被窝里哄了出来,顶着萧瑟的冷风和岳玄林一同上朝去了。 其实昨天岳玄林从宫中回来时脸色不大好,霍长庭是玄字门里年纪最大的,也最早入官场,看得懂的东西自然比弟妹们多些,但岳玄林没有说的意思,他也没有追问,琢磨着八成是战事不顺利。 果然,朝会上鸿胪寺先例行禀报,几个流程走下来,到了议事环节,皇帝将北境战役提了出来。 「如今北境战况胶着,狼族攻势愈发兇勐,令人不得不担忧。」宋启迎道,「北境都指挥使裴敬与狼族作战多年,敌方对他的行军布阵、为人品性也有了一定了解,怕是不够出奇制胜,朕想派个新的主帅,年后前往北境支援,打个狼族措手不及,速战速决,众卿意下如何?」 「陛下。」太傅周忠行了个礼,开口道,「不知陛下是否已有人选。」 「有。」宋启迎手中摩擦着龙纹玉佩,「中军都督府,霍长庭。」 霍长庭猝然抬眼,被点到时还有几分震惊。 他的确带兵打过几次仗,也作为兵卒跟着上过北境战场,但主帅分量之重,再加上北境打了一年多,已经有几分疲于作战,粮草、弹药都有些亏损,这样的情况让他一个新人做主帅,的确有些冒险。 「陛下。」霍长庭本人还未来得及表态,他爹霍韬就先一步站了出来,「霍长庭今年才十九,怕作战经验不足,北境之战兹事体大,臣担心……」 「霍爱卿担忧儿女之心朕也能体会,但朕做此打算有几个想法,其一,北境之战陷入胶着境地,破局是当务之急,年轻人敢拼敢闯,破局是最好不过的选择;其二,大魏有名的将领就那么几位,之前的战役与排兵布阵之法怕也早就被揣摩多次,要想出奇制胜,就得启用新人;其三……」 他顿了顿,冲着霍长庭露出个欣慰的笑:「长庭几次三番上战场的功绩朕是看在眼里的,他有将帅之才,从古至今,有名的将领十多岁声震寰宇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朕对长庭有信心。」 四下皆静,视线若有若无地都落在了这个被架在高处的少年将军身上,霍长庭手持笏板,冒着宋启迎期盼的目光出列,深深一拜。 「臣,不敢负陛下所望,定当竭尽全力,万死不辞。」 「哈哈哈哈好!自古英雄出少年,长庭,朕对你很是信任也很是期待。」宋启迎抚掌大笑,似是欣慰似是感慨,「玄林啊,朕知道玄门人才辈出,兄弟亲厚,你和霍爱卿能够为大魏为朕培养出个将帅天才来,朕真的不知道如何奖励你们。」 岳玄林和霍韬忙道:「臣不敢居功。」 他快活极了,却勐地一转话锋,道:「说起来,小淮也刚刚过了十七岁生辰了,朕知道你和长庭一向感情好,愿意不愿意和长庭一同出征北境,沙场歷练?」 他笑音的尾巴还在大殿中迴荡,笏板后,霍长庭的笑容勐地收了回去。 整个大殿落针可闻,所有人屏气凝神,都不知道皇帝是如何将算盘又打在了顾长思身上的。 淮安王世子,若他一辈子无声无息,也就是个袭爵的普通孩子了,他身份敏感,所以入玄门后,岳玄林就三令五申地告诉他,不可有建树,不可有军功,不可有结党营私之嫌,才能在宋启迎眼睛底下活得安稳。 第187页 顾长思也一向很听话,从他跟岳玄林回来起,他收敛了自己的锋芒,除了玄门之内,几乎没怎么参与过官宦之间的交往,大朝会也是身为淮安王世子点个卯,从来不出言。 今天宋启迎破天荒地把话头递到他嘴边,顾长思目光微微偏移,看见了霍长庭偷偷投向自己的目光。 不可有军功。 但真的甘心吗? 其实还是不甘心的吧,他捏了捏笏板,没有人不希望和自己的心上人一起驰骋疆场,并肩而立,一同扛起大魏的一线江山,将后背放心大胆地交付给对方,在情爱之上,又多了一层患难与共、不离不弃的生死之交。 当时他和皇帝的矛盾还没有尖锐到后来那般地步,因为当年顾长思还小,皇帝对他的忌惮没有那么深,再加上畏首畏尾不是他顾淮的性格,既然皇帝主动邀请,他又何必退而又退。 他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出列行礼道:「……臣愿意。」 * 出征日期定在上元节后,昭兴十一年正月十七,顾长思被留下来与太子一同用早饭了,霍长庭无事可做,本想跟回玄门补一觉,可岳玄林步履匆匆,甚至连霍韬都没捞着自家儿子,先把他叫上跟自己走了。 岳玄林直接把他带回了玄门书房,门一闩,把送早饭的下人都打发去了膳厅。 「怎么了师父?」霍长庭打着哈欠,「我还想补一觉吃饭呢。」 岳玄林的脸色格外不好,霍长庭歪了歪头,走过去从善如流地给他师父捏肩膀,好声好气道:「怎么啦?师父,是不是因为阿淮答应皇帝跟我一同出征的事所以担心他?我看未必吧,陛下说不定也是想缓和关系,再加上还有我在,不会让阿淮出什么事的。」 「长庭。」岳玄林捏住他的手,「我不是担心长思……陛下既然都这么说了,不可能众目睽睽之下还给他下什么圈套,陛下还不至于用这种手段去对付一个十七岁的孩子。」 霍长庭绕过来在他对面坐下:「那是怎么了?还有别的事让师父愁成这样?」 岳玄林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很多:「长庭啊,我是担心你。」 「我?」 「陛下昨天召我入宫,此次让你挂帅出征,或许他……」岳玄林顿了顿,「或许他不想让你再回来了。」 第84章 颓势 霍长庭定定地看着岳玄林,似乎有那么一个瞬间没能够理解他师父在说什么。 岳玄林垂下视线,从棋盅里拎出一颗黑子,轻轻放在棋盘上。 「渭阳城那个直升礼部的官员何吕,你还记得吗?」 「有点印象。」 霍长庭迟疑了片刻,还是拎出来一颗白子挨着黑子放下了,师徒两人心照不宣地下棋起来,将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压在了最下头。 「何吕当年能够得到陛下青眼,是因为知道了当年淮安王府大火后,淮安王妃顾大人有可能将遗诏秘密遣送至狼族王陵,陛下知道这个消息,暗中打探了数年,终于确定了。」 不过片刻,棋盘被下得半满,岳玄林终于继续道:「先帝遗诏有可能在狼族境内,但此事毕竟涉及到皇位正统,更涉及天家威严,陛下不放心交给旁人,想让玄门走一趟。」 「此事在狼族境内,因此不敢冒险让任何一个玄门弟子前往,万一身份泄露,所有的筹谋便功亏一篑了,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 霍长庭接话道:「就是有个玄门弟子假死,改头换面,换个身份,悄无声息地进入狼族境内,伺机摸到王陵,探查遗诏下落。」 他一子堵住黑棋气口,抿着唇将四颗黑子一个一个挑拣出来,长眉微蹙,眼睫低垂,一向温柔的桃花眼也带了三分萧索和凄凉。 捡完了,他摊开五指,掌心里的棋子温润冰凉。 岳玄林在情绪中挣扎着说:「其实我想过另派人……」 「还是我吧。」霍长庭笑了一下,带着几分无奈和疼惜,抬起眼睛,「隐姓埋名,改头换面,作别故土,苦不堪言。稍疑,信仰崩塌,稍念,性命危悬。门中弟妹大多年幼,我身为长兄,理应率先承担。」 「长庭……」 「更何况,我生来就是玄门最利的一把刀,陛下当年将我从十二营中捞出,又给了我霍大人独子的身份,不就是为了用在最容易见血的刀锋上吗?」 他说的句句都和宋启迎一模一样,岳玄林无声地望着他,只能长长地嘆一口气,动手收拾棋局。 「难怪师父会有如此一言,我明白了,此次与狼族一战,胜败与否,我都不能回来。后世史书上,只会写着霍长庭死于嘉定关,年仅二十岁,为了大魏安定,为了陛下清白。」霍长庭倏然一笑,「怎么回事,自己这么说自己还有点儿奇怪,古往今来,我怕是第一个这么清楚自己死因和享年的人吧?」 「长庭。」岳玄林打断他,「活着,就能够回来。」 「那也不是『霍长庭』了,将军死于战场,青史留名,挺好的归宿。」霍长庭笑容凝了凝,「既然是改头换面,隐姓埋名,有一件事,我需得与师父商量好。」 「你说。」 「改头换面而后,怕是亲近之人也不会认出,为了防止生变,也为了防止有心人利用我的身份大做文章,我与师父相约,若是师父看见『霍长庭』回来了,便开口说『回来了』,」霍长庭顿了顿,「如果回復是『我与大人,从未相见,谈何回来』,那便说明是我真的归来了,若非如此,就算是我本人,也万万不要漏了破绽,我自己都说不好那时的自己会是个什么心思。」 第188页 岳玄林沉重地点了下头:「我明白你的担忧,知道了。出发前我也会给你留一枚蛊术印记,改头换面、刮骨剃肉都不会消磨的印记,这样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认出你。」 「扑通」,霍长庭一撩衣袍跪下:「师父思虑周全,在师父身边十年,希望长庭还有能够承欢膝下、侍奉尽孝的日子。」 他重重地磕了几个头:「只是……弟子还有一件不情之请,师父,能不能求求陛下,不要让……不要让阿淮随军了吧?」 霍长庭嘴角的苦涩藏都藏不住。 他的阿淮才十七岁。 三岁失去了自己天之骄子的身份,七岁失去了自己的姓名宗室,九岁失去了自己的父母双亲……短短十七年,他有一半多的年纪都在失去,如今难道又要让他眼睁睁地看着霍长庭…… 霍长庭是谁呢?是顾长思失去了所有后会握着手陪在他身边的兄长,是会像娘亲一样拍着他入睡的哥哥,是无论何时何地他回头、都会在背后接住他的爱人。 至亲已经没有了,难道至爱也要…… 「长庭啊。」岳玄林喟嘆,「我之前就同你说过的。」 「此情妄佞,不可久留。」 霍长庭是宋启迎一手选出来的人,一手淬鍊的刀,他不能有情不能有爱,如他自己所言,要用在最容易见血的刀锋上,那些感情尤其不能是对着顾长思,那个与宋启迎的皇位相悖的人,那个时时刻刻威胁着宋启迎地位的血脉遗留。 如果让宋启迎察觉到二人之间的感情已经到了如此地步,霍长庭会怎么样,顾长思又会怎么样。 「再不可留也留了这许久了,情生了根,怎么,陛下还能派人给我剜出来不成?」霍长庭紧紧攥住心口,「我从不觉得是妄佞,阿淮那么苦又那么好,我心疼还来不及。」 「天地间,他不陪着我,我只是一把没有感情的利刃,可我有了他,我才是个真正的人,一个有了牵挂、有了软肋、有情有爱、有日思夜想之心的人。」 他从来都以为自己是一个足够心狠的人,从进入十二营的那一刻起他就明白,他生来就应该是大魏的刀,不带任何恩怨纠葛,锋利刻薄地来,了无牵挂地走。 然而有一个人是例外,他从地狱中拉出来的少年,终于眼中恢復了从前的神采,报之他的是最纯真最无瑕的感情。 恩情之间,他这一把刀捨不得出鞘了。 「所以师父,我不求你让陛下不派我去,不求你让陛下能够另择他人,我只求能不能别让阿淮眼睁睁看着我走。」霍长庭几近哀求,「我怕他受不了,他真的受不了,他真的会受不了的。」 这一纸圣旨到底是没有被求来。 据说岳玄林去明德宫待了很久,宋启迎也只是沉默不语,两人一坐一跪,皇帝连个抬眼的意思都没有。 等到他批完了才站起身,此时香炉中的香都燃尽了,才拍了拍自己多年至交好友的肩膀。 他微微俯下.身道:「回去吧玄林,还记得当年你把长思带回长安,朕跟你说过的——」 他压低了声音:「玄林我自是放心,只是人心终究难测。你可不能给我养出一匹狼。」 岳玄林无奈地闭上了眼睛。 「上元节都会放灯祈福,出征在即,替你的弟子们放一放,保保平安,祈愿万事顺遂,凯旋归来吧。」 * 万家灯火。 祈天殿难得准许百姓进入,顾长思一早占了个好位置,手里提着两盏天灯,望着成群结队的公子小姐们,目光闪动着温和的气息。 出征后假死离开的事压在霍长庭心头难以纾解,直到这一天了他眉眼中还有化不开的忧郁之色,他姗姗来迟,祈天殿外已经开始放焰火,在这样缤纷的天空下他听见有人在唤他。 「师兄!」顾长思看见他,抱着天灯疾步跑过来,霍长庭连忙把心事藏好,接了个满怀。 「哎哟我的小世子啊,慢着点儿慢着点儿。」霍长庭拨了拨他的额发,接过两盏天灯,「这么多人呢,万一撞到人家姑娘怎么办啊。」 「你当我是苑长记啊,那么不靠谱。」顾长思沖他笑,「后天就出发了,第一次和你一块儿上战场,写个祈愿,祈祷祈祷战事顺利,马到功成吧。」 霍长庭眼中划过一丝不忍,强打精神捏了捏顾长思的面颊:「你不是一向不信这些的吗?」 「那得分对谁了,对你,我总是希望好东西能够多给你一些,再给你一些。」顾长思笑盈盈的,眼睛都盛满了细碎的亮光,「许个愿吧,然后点了它,据说这样神明就能够收到,一定一定会保佑我们的。」 霍长庭被他拽到摊前沾墨,小小一张字条居然会提笔忘字,一时无法落笔。 顾长思已经几下写好了:「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他一瞥,奇道:「你怎么没写?」 「不比你学问好,琢磨话呢。」霍长庭揉了揉他的头髮,沉吟片刻,写道,「归来今夕岁云徂,且共平安酒一壶。」 「难得啊,霍将军不念战场念战后,迫不及待要饮庆功酒吗?」 顾长思打趣他,霍长庭脸色变了几变,在烟花五颜六色的映衬下没让人看出来。 顾长思抱起两盏天灯,走了几步,又勐地抱住了他。 「我们会平安回来喝庆功酒的,师兄,你别怕,」他的唇在霍长庭的耳畔轻声道,「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在你身边。」 第189页 就这么一句话,险些击溃了霍长庭好不容易垒起的心防。 众人都在说说笑笑,祈求团圆,就连顾长思也是,只有他一个人不知团圆知离别,也只有他一个人祈愿今朝,不敢展望来日。 他等不到来日了。 霍长庭紧紧回抱住顾长思:「阿淮……」 我该如何告诉你,我还能把什么留给你。 我不想看见你哭,也不想看到你崩溃的样子,可好像……都实现不了了。 天灯慢慢升入漆黑的苍穹,同数万盏天灯汇集在一处,流成一条蜿蜒的河。 霍长庭揽着顾长思慢慢看着它们远去,怀中的顾长思眼睫颤了颤,慢慢闭上,至真至诚地许了个愿。 于是自然也就看不到霍长庭眸中涌动的泪光。 霍长庭注视着那远去的明灯,心中默念道。 诸天神明啊,如果真的能够收到我们凡人的祈愿,能不能求求你们保佑保佑他…… 保佑保佑他,在我走后,不要哭泣。 他不怎么流眼泪的,我不想最后唯一看到的几滴泪,是流给我的。 * 正月十七,霍长庭挂帅出征,淮安王世子顾淮随军,王师北征,一路浩浩荡荡越过祁恆山脉,跨过晋州,深入北境腹地,进而来到边塞。 战场刀剑无眼,那些事情不能够也绝不能影响主帅的判断,霍长庭甫一见到裴敬便虚心地请教了个遍,大敌当前,两人时常探讨局势、分析敌军作战方略,顶过了一场又一场突袭和围攻。 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这一战没有能够如宋启迎所料速战速决。霍长庭接管北境战场后,的确靠着出其不意打了好几场胜仗,大魏士气愈发高涨,但战报一一送回主帐,霍长庭和裴敬却都隐隐地感觉到了不安。 按理来说,几番轮攻下去,照着之前的经验和对狼族的了解,应该粮草和弹药都所剩无几才是,可不光是大魏这边越战越勇,狼族那边三番两次吃了败仗后反倒不气不馁起来,甚至有好几次的火力之勐令他们怀疑是强弩之末,结果下一次反扑却愈发兇狠。 「这不对劲。」裴敬撩开帘子进帐,霍长庭抄着双臂,正对着沙盘百思不得其解,「我派人去捡了炮弹碎片,狼族人用得根本不是他们自己做的土.炸.弹。」 霍长庭神色一凛:「什么意思?」 「大魏绝对有内奸。」裴敬指给他看,「这弹药是今年京城兵器司刚造出来的,绝无可能被狼族偷学了去,除非走.私进了狼族境内……他们根本不是在攻城,他们是佯作攻势,只为了引我们弹尽粮绝,令国库空虚,无后继之力时,那才是他们反扑的机会!」 裴敬狠狠地捶在沙盘上:「而最大的问题现在在于,我们根本不知道对方的底牌到底有多少了,这次狼族是真的打算跟我们耗到底,哥舒裘对北境十二城志在必得。」 这场仗拖下去对大魏有弊无利,隆冬将至,那是狼族擅长作战的季节,而他们又不知道从哪输了大血,就连裴敬这种多年老将都好久不曾遇见过这般难缠的局面,一时噤了声。 「不能坐以待毙,」霍长庭点了点几处关口,「试试看吧。」 昭兴十一年十月初,大魏突袭敌营,烧掉粮草库,狼族惊慌失措,大魏乘胜追击,斩杀敌军三万人。 昭兴十一年十月既望,狼族士兵捲土重来,人数增至八万。 昭兴十一年十月廿九,大魏大败狼族士兵于嘉定关,狼族两团全军覆没,总体人数锐减, 昭兴十一年十一月初六,狼族士兵东山再起,人数增至十三万。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股坚韧如原上草的敌人给大魏打懵了,裴敬从军多年都没见过这架势,狼族人跟鱼似的一肚子一肚子甩籽,人数激增到令人瞠目结舌的程度,这种看不到尽头的绝望席捲了整个北境,霍长庭和裴敬用尽解数也没能够挽回一二。 胜仗、败仗都挽不回的颓势。 昭兴十一年十一月中旬,战场局势开始逆转,随后急转直下。 狼族人终于等到了大魏的疲态和倦意,开始了漫无止境的反攻和炮轰,嘉定关外狼藉一片,火势愈发兇勐,不分昼夜的火炮令人焦虑不安,霍长庭熬了几个大夜,脸色迅速地难看下去。 「这场仗註定要输了。」 夜深人静,狼族人进攻的炮火短暂的休止,霍长庭和裴敬趁着月黑风高去查看城墙情况,坚固巍峨的城门被轰出了一块又一块漆黑的烙印,像是这个国家受到的创伤,会长久地留在北境边防之上。 裴敬斩钉截铁又无不悲伤地下结论:「准备准备,带着百姓撤离吧。」 霍长庭用手掌摸了摸:「我会留下来断后,再抵御一阵子,给你们留充分的时间带着百姓和东西走。」 他的手指一点一点抠进弹灰的尘土里:「如果给我留三万人,依将军的经验,能撑多久?」 「至多三日。」 「今日何期?」 「腊月十六。」 「十六。」霍长庭手指一蜷,「三天……」 裴敬沉默着没说话。 「还能……多撑一二天吗?」 「我们想撑,可那些个狼族兵,能让我们撑吗?」 没人懂得霍长庭沉默下的悲凉和痛苦,更何况是张牙舞爪虎视眈眈的敌人。 第190页 「你还年轻,」裴敬拍了拍他的肩膀,「就由我……」 「不,我是主帅,就算有人要为国捐躯,也合该是我先来,不该由您。」霍长庭迟缓着摇头,「我不怕死,只是愧疚,对大魏……还有对一个人。」 他原本的期望很简单,既然註定要走,那就期望他们能够凯旋,期望这个凯旋的日期一定要在腊月十九以后,这样他们离别的日期就一定会在腊月十九以后,他就可以陪顾长思过完这个十八岁的生辰再离开,就可以再看着顾长思又长大一岁,哪怕只是再吃一碗他的长寿面,然后他就可以坦然地看着顾长思带着军功与荣耀回京,而他会从容地踏上他既定的旅途。 可直到这时霍长庭才发现,自己的私心已经远远超过了预期。 没有腊月十九,不止腊月十九,他想要的是岁岁年年。 少年将军掰碎一块城墙土,尖锐的石块扎进他的掌心,疼得刻骨。 他之前总是想着,或许,或许顾长思也能够明白,战场刀剑无眼,生死各自有命,这样得到噩耗的时候就不会那么痛苦。 可真到要走了,就会发现,不是刀剑无眼,不是生死有命,离别就是离别,任何的言辞都没有办法纾解越来越近的离去,如果可以,他有多想嘱咐顾长思好好活下去、继续向前走,不要难过、不要悲伤,就算没有他,一个人也要足够坚强,就如同之前那样。 但他什么都不能说,或许顾长思还抱着能够和他一同回家的期望。 要如何开口,等不到期望的那一天的。 甚至于离别的日期也被早早写就,就在你十七岁的最后一日,就在你十八岁的第一缕晨曦之中。 如果註定要离别…… 为什么命运又要在痛苦之上,再为离别增添那么多的悲凉呢? 第85章 诀别 撤退事宜安排得很快。 百姓们拖家带口,带着自己的家畜与粮食,在北境三司的安排下连夜撤离,霍长庭至今都记得有一个中年的汉子,他只有一头老黄牛,上面背着重重的粮袋,离开家时,向着那些黑压压的士兵队伍深深地看了一眼。 只一眼,泪光闪烁,他嘆了口气,转头牵着老黄牛涌进人潮之中。 后来霍长庭才听他手下的一个士兵说,那是他的父亲。 那个士兵作为守城三万人之一,最后那一眼,他们彼此都知道那就是永别。 「没事的将军,」士兵露出一口白牙,「我们会看到他们回来的,对吧?」 「对,一年不行两年,两年不行三年,总有一天,我们会回到属于我们的故土,重新捍卫属于我们的家园。」 浩浩荡荡的黑夜被人群裹挟而去,黎明将至,天边泛起鱼肚白,一声炮响轰开了寂寥的夜色,又一轮勐烈的攻势捲土重来。 霍长庭没想到会在前线再度看到顾长思。 他没有走。霍长庭眼瞳都颤慄起来。他不愿意走。 前一夜顾长思质问援军誓死不退的铿锵誓言仍在他脑海中迴响,炮火接二连三打响,视野所见之处雪沫杂乱飞溅,他言简意赅地布置好防守战略,然后将守在炮筒边上的顾长思一把拽了下来,拧住他的手腕就要把他往楼下扯。 「师兄!师兄!!」顾长思死命地挣着,「我不走!我要守在嘉定关!我不离开!!!」 霍长庭紧紧拧着他,用力之大几乎让顾长思感觉到手腕都错位,两人跌跌撞撞地来到城墙拐角,顾长思被一手怼进凹陷处。 霍长庭深深地看着他:「裴敬将军最后一批走,跟着他赶紧离开,这是军令!」 顾长思仍旧在不住挣扎,霍长庭厉声道:「顾淮!这是军令!我是主帅!战场上所有大小事情一应都听我指挥,你在这里你是军人,怎么你想抗命?!」 「那你呢!?」顾长思勐地甩开他的手,目眦欲裂地问他,「那你呢?你让我一个人走,你呢?!留守三万人什么意思,那是必死的结局,霍长庭,你别把我当傻子,你想干什么我心里有数的很!!!」 霍长庭从未见过如此声嘶力竭的顾长思,漫天纷飞的战火几乎都没有他那摇摇欲坠的模样骇人,顾长思的胸膛不住起伏着,好像不大口大口唿吸,就要窒息而死。 「我不想再送走任何一个人了,师兄。」顾长思声音软下来,「我宁可死,真的,我宁可死。我也不想再看着任何人离开了,活人要承受比死者更多的痛苦,所有后果都由活着的人担负,我不想……我受不了了。」 他闭了闭眼,坚定道:「我陪你守城,城在我在,城灭我灭,我不会走,就算死我也要和你死在一块儿。」 霍长庭迟钝地看着他因为眼泪被遏制而通红的双眼,那些泪水被顾长思忍住又在霍长庭的心间坠落,霍长庭张了张口,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 风雪冻住了他的嗓音,他想说不是的,从头到尾、自始至终我就是必死的结局,我们註定是分道扬镳的收尾,我早就知道,师父也是、陛下也是,不知道的只有你,只有你。 只是此次战局失利,才给了你机会陪我一块儿死。 不对,你怎么能死呢? 你才十七岁,今天已经腊月十七了,马上就到腊月十九,你就十八岁了,还没有及冠,还没有成人,怎么能死呢? 你还那么年轻,那么小,已经吃了那么多苦头了,难道还不够吗? 第191页 还不够吗…… 「轰——」炮火骤然炸起一片白雪飞溅至墙根底下,霍长庭几乎是下意识的,一把揽过顾长思,将他紧紧地护在了自己的怀里,冰雪交加之间,天地都变得模煳不清起来,只有怀里的顾长思依旧清晰,飞扬的眼尾殷红一片。 「师兄。」顾长思揪着他的袖口,「你说过的,你期盼过的,归来今夕岁云徂,且共平安酒一壶。上元节天灯很准的,它不会骗我也不会骗你的,玄门里,师父他们还在等着我们回去,我们会回去的。所以不要赶我走,我们一定、一定都会回去的。」 他们两个人头顶都是纷纷扬扬的大雪,在嘈杂缭乱的背景下,霍长庭听见自己的心脏重重地跳动,咚咚、咚咚,那样重又是那样的清晰,恨不得把它挖出来,鲜活地、红艷艷地跳动着陪着顾长思走。 但不行。 「阿淮。」霍长庭重重地闭了下眼,用手拂去他头顶的雪粒,描摹着他的眉眼,「我也算看过你白髮的样子了。」 话音未落,他双手勐地捧起顾长思的脸,顾长思双手还虚虚地搭在他的小臂上,就这样,在如此生死一线又千钧一髮的时刻,霍长庭捧起他的脸,吻了吻他干裂的唇。 不带丝毫情慾的一个吻,却饱含那样多的不舍和难过,决绝与离别,顾长思瞪大了眼睛,满眶的泪水再也忍不住,骤然汹涌而出。 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吻。 也会是最后一个。 因为霍长庭在道别。 在对他道别。 「不……」蜻蜓点水的一个吻,一触即分,顾长思慌乱地拽住他的手臂,又被霍长庭狠狠推开。 「师兄!」 「传我军令,开门迎敌!」霍长庭一下又一下地推开他,顾长思一下又一下地去拽他的手。 「我也去,别丢下我!」 「带淮安王世子走!」 「别丢下我!!!」 「长思——!」 马蹄声杳杳,混乱间无数个人来拽他的手臂,掰他的手指,强迫他从霍长庭身边离开,恍惚间似乎听到了封长念的声音,顾长思根本听不见,只能眼睁睁看着霍长庭从自己的手指中挣脱出去,一把牵过副将牵来的马,翻身上去。 「让开!」 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顾长思一把掀翻拉开他的人,不由分说地扯过一匹马,急匆匆地翻身上马,城门大开,远处依稀可见狼族兵的影子,如一团密集压迫的黑云倾轧在皑皑白雪的平原之上,带着必杀之势冲着嘉定关裹挟而来。 霍长庭的身影立在最前方,反手持长枪,宽厚的肩膀挑起那最后的防线和骄傲,寒风抚过他的头顶与发尾,整个人孤高又无畏。 「回去。」霍长庭连个头都没有回,但顾长思听清了,「这是军令,事不过三,再让我重复一遍,以军法处置。」 顾长思紧紧地挽住了缰绳。 霍长庭看都不看,反手持枪柄,一把将顾长思从马上扫了下来! 跌落的疼痛、被推开的疼痛在漫漫霜雪里几乎可以消散不计,顾长思刚想起身,一把被人扑在地上,于是他用手去抓去闹,用尽一切力气往前够。 「长思,长思,听话。」封长念紧紧拉着他,「听话,长思,我带你回去,走啊,听话!」 顾长思什么都听不见。 「师兄!」 他如泣如诉地唤,霍长庭自始至终都不曾回头,那柄扫落他的长枪重新调转了方向。 「师兄——」 霍长庭双腿一夹马腹,浩浩荡荡的大军整装待发,奔赴既定的结局。 「霍长庭——!!!」 那声嘶力竭的一吼,那孤注一掷的悲啸,被朔风扯破了嗓音,又被悲伤绝望灌了满怀,顾长思匍匐在地,冰雪冻住了他的掌心,他的手指开始僵硬僵直,够不到了,真的够不到了,他没有办法了,他动不了了。 别走…… 别丢下我一个人…… 再回头、回头看看我吧…… 霍长庭身影僵了僵。 顾长思努力地瞪大眼睛。 那个人的身影是僵了僵,但也只是僵了僵,似乎踌躇了一下,但那微不足道的停顿不足以让他回头,更不足以让他回来带上顾长思和自己一起奔往前线。 他走了。 顾长思的手掌无力地攥住白雪,又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从指缝间融化坠落,越握越坠落,到最后满手都是湿淋淋的雪水,什么都没有留下。 霍长庭也没有留下。 最后一眼,不过是霍长庭略略侧了侧身子,稀薄的天光勾勒他的侧脸,风雪又为他带上了一层面纱,模煳不清、分辨不清,他甚至都不知道最后霍长庭那双眼睛,到底在看向何方。 不会再有人回来了。 风雪之间,不会有人再回来了。 大军在他身边走过,封长念紧紧地揽着他,顾长思跪坐在那里,已然哭不出声音,他像是无根浮萍,又像是被人抛弃的一粒尘埃,手掌被坚冰凛风划出一道又一道道鲜红的口子,动一动手掌都疼得撕心裂肺。 十指连心。 他的心脏鲜血淋漓。 * 裴敬说得分毫不差,霍长庭带着三万将士拼死抵抗,最后真的只有三天。 腊月十八夜,弹尽粮绝,霍长庭心知不能让这些兄弟死得无声无息,拉了个士兵过来,他看着那士兵的面庞,灵光一现,想起了那个牵着老黄牛的中年汉子。 第192页 「回去报信,说城破,我们抵挡至此,只希望大家都平安,而我们都不再归来了。」霍长庭拍了拍他的头,「小子,回去看看,能不能再见到你的父亲。」 那士兵哭得脸都皱在了一起:「将军……」 「叫什么名字啊?」霍长庭抹了抹他的脸。 「卫杨。」士兵挺直了胸膛,「我叫卫杨。」 霍长庭拍拍他的肩:「好,卫杨。好名字,好好活下去,替我们三万人,都好好活下去。」 或许是天意,也或许是他父亲那深深的回眸一眼令霍长庭自惭形秽,他将唯一的活命机会交给了这个少年,他读懂了那一瞬的目光里,有多少的眷恋和不舍,有多少的希冀和别离。 所以他不敢回头望,他怕顾长思读懂,也怕他读不懂,于是连那回眸一眼都吝啬,只能虚虚地用余光再掠一眼,再多望一眼,他怕他就捨不得死,更无法捨生忘死了。 「把这个交给淮安王世子,说我……」霍长庭顿了顿,想用手掌擦去绝笔信上的血迹,可越擦越花,到最后只能罢休,「说我贺他,十八岁了。」 那就是那封绝笔信,那封后来被玄门封存起来的,霍长庭最后留给顾长思的东西。 也只有这些了,一个吻,一封绝笔信,一句道贺,希望他往后余生要勇敢地往前走。 卫杨把绝笔信带给顾长思时,北境一线全面溃败,霍长庭没有如他所愿一般慨然赴死,而是被哥舒骨誓生擒了回去,见到了那传说中的狼王哥舒裘。 瞎了一只眼的老狼王坐在兽皮椅上,百无聊赖地看着霍长庭:「你就是那个……昌林,霍长庭?」 霍长庭缄默。 「不说话?不说话以为本王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吗?」哥舒裘手中盘着两颗白色的骨头,不知道是什么,「北境十二城成了空城,本王费尽心思攻打、击溃,结果什么都没得到,也让本王没有后继之力,继续攻打潜峒关,进军祁恆山脉,拿下晋州大地。」 「真阴损啊,」哥舒裘用手指抬起霍长庭的下巴,「所以你以为不说话,本王就会放过你吗?」 霍长庭讪笑一下,默不作声地瞥开了眼睛。 「好,你有骨气,我看你能有骨气到几时。」哥舒裘松开他的脸,「带下去,行刑。」 狼族用来磋磨人的法子比大魏要阴狠得多,短短三天过去,霍长庭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块好肉,鲜血如一条溪流般自囚牢中蜿蜒流出,牢里阴冷,他浑浑噩噩地发着烧,意识浮浮沉沉,时有时无。 他低估了狼族的手段,现在想来,还不如死在嘉定关外,一了百了。 哥舒裘一定要他说出潜峒关攻克的方法,或者是其他任何地方,可霍长庭跟个被锯了嘴的葫芦一样,无论问什么都是不说,除了沉默、沉默就是沉默,只有疼得狠了会嗫嚅一二句什么,可除了他自己之外谁都听不清。 他会在那些沉浮的梦里看见顾长思,一时是顾长思站在玄门中抄着双臂向他笑,笑容那样清亮,一时又是顾长思在嘉定关外通红的双眼,那样的悲伤难过绝望。 估计他不会原谅我了……霍长庭钝钝地想,最后那一枪把他扫下去,不知道会不会疼,可他没有办法了,顾长思跟得那样紧,他推不动,赶不走,手上的缰绳被顾长思勒得那样用力,除了用枪扫下,霍长庭一点办法都没有。 「别怪我,别哭了,师兄错了。」泪水滚过开裂的皮肤,又是一阵密密麻麻的疼,「可我好像……弥补不了了,再也……弥补不了了。」 他最怕的就是顾长思会因为他的离开而哭泣。 可到最后他还是搞砸了,顾长思都不仅仅是哭泣,而是绝望,那眼睛里溢出来的绝望让他心疼得快炸开,他还是让阿淮伤心了。 不知过了多少个日夜,牢房里暗无天日,令人不辨晨昏,只是迷迷煳煳中感觉到有人在推他,霍长庭从顾长思落泪的梦境中醒来,看到的却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那张面孔有一张普通的相貌,却有一双锐利的眼睛。 「霍将军。」那人如此说,「在下樑执生,是北境嘉定城捕头,奉命卧底于狼族,眼下北境生变,岳大人已经提前布置好一切,特意安排我来接应您的。」 第86章 换脸 霍长庭不知道梁执生是如何摸进来的,又如何能够给他救出去,他已经到了强弩之末,昏睡远远大于清醒时分,只觉得迷煳中梁执生掰了他的嘴巴,给他塞进了一颗药丸,之后人就彻底昏死过去,仿佛心脏都不再跳动。 再度睁眼已经是好几天之后的事情了。 他嗓子干渴的厉害,嘴唇刚刚动了动,就有温润的水流慢慢淌进来,不疾不徐,刚刚能够缓和他嗓子的疼痛后就止了下来,一张雪白的帕子覆上他的前额,一点一点给他擦干净。 余光里那张帕子上都是血,霍长庭记得分明,狼族明明没有动手刮他的脸,怎么会有那么多血迹。 而且……这是哪儿? 昏昏沉沉的意识终于彻底醒来,他勉力睁开眼睛,发现那个男人侧对着他清洗手帕,清澈的水已经被血色铺满,男人把帕子拎出来拧干,终于开了口。 「霍将军,还好吗?」男人将帕子搭在手上,「我是梁执生,你还记得吗?在牢狱里太过匆忙,前因后果没说清楚就带了你出来,现在感觉如何?」 第193页 霍长庭动了动手指:「……疼。」 哪里都疼。 身上仿佛所有的骨骼都被人打碎重组,酸涩得让他提不起一点力气,不仅是身上,脸也是,他只是用气音说了一句「疼」,就感觉面皮要开裂似的,火燎燎的痛。 梁执生搭了他的脉,细细分辨了一会儿,长舒一口气:「无碍,既然能醒过来,就说明鬼门关过了,能活。」 霍长庭的手被他塞回被窝里,梁执生转过身不知道在翻找着什么,片刻后过来时,手中赫然多了一张铜镜——霍长庭瞪大了眼睛,镜中的自己是张完全陌生的面孔! 「霍将军,你身体未愈,有些话不必问,我自己说。」梁执生端着镜子,徐徐道,「我叫梁执生,北境嘉定人,是一名捕头,同时,也是岳门主安排在北境的一颗棋子。」 「我既然已经称岳大人为门主,想必你也能够猜到,每届玄门都会择机向外散布『种子』,替玄门监督三教九流、搜集讯息,我就是其中之一,之前的任务是帮着玄门、帮着大魏、潜入狼族、盯紧动向。」 梁执生牢牢地把着镜面:「昭兴十一年正月十七,昌林将军霍长庭挂帅出征,支援北境,但玄门同样接了密令,玄门大弟子霍长庭假死脱身,前往狼族王陵,搜寻魏文帝遗诏,我奉命在此接应将军,为将军改头换面,更名换姓。」 「可惜,谁都没想到,这场战争会输得如此惨重,昌林将军最后下的军令是弃车保帅,坚壁清野,岳门主千里迢迢传急讯,告知我,狼族怕是要留霍将军活口,命我想尽办法保你一命。」 「『昌林将军霍长庭牺牲于北境嘉定关』,长安城已发讣告,所以我给你换了脸,之前岳大人给你准备的身份,没想到从玄门密令变成了保命的法子,也一应都准备好了,你大可放心。」 梁执生看到霍长庭起伏的胸膛慢慢恢復下来,知道他已经想明白了前因后果,沉默地端着镜子立在那里,像是个无悲无喜的支柱。 半晌,霍长庭迟疑着伸出手,长时间的久卧让他身体吱嘎作响,酸痛与无力感一拥而上,他咬紧牙关,摸上镜面中自己的脸侧——完全不一样的两张面孔,曾经的那张脸上少年气十足、神采飞扬,总挂了些痞气,唇角一笑也带着些风流。 这张脸不是,准确地说,这张脸很温柔,俊秀又儒雅,那双桃花眼配着这张脸更显整个人气质温润如玉,就是眼下病重,遏制不住的虚弱病气四散而出,带了些美人灯似的脆弱。 霍长庭扯了扯唇角,脸上还是疼。 梁执生适时开口:「将军,现在面颊上刀伤刚刚癒合掉疤,还是少做些面部表情,有利于恢復。」 「我只是单纯觉得很好笑,」霍长庭摸过镜中人的眼角,像是在抚摸一个陌生的人,「原来一个人的抹杀,就是这样简单,换张皮、换个名姓,再由上位者发布一封讣告,一个人的一生便就这样过去了。」 「将军……」 「不必再唤将军了,昌林将军已死,我也不是霍长庭。」霍长庭眼睛偏了偏,「所以,我现在叫什么名字?」 「霍尘。」梁执生道,「岳门主说,你原来的名字叫『阿尘』,渭阳城曾经有一人家姓霍,孩子的名字并不为外人知,再加上你本身的名字也没有外人可知,便将这个名字还给你了。」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这下我是真的无根无蒂了。」霍长庭不敢笑,一笑怎么都不舒服,从唇齿间飘出短暂的气音,就算是讽刺过了,「我还有多久能恢復?」 这次轮到梁执生愣住了:「将军……咳,霍公子有什么事?」 「事情可太多了。」霍长庭意味深长道,「失去的土地要收復,死了的弟兄要復仇,既然我没有和他们一起死,我就得替他们堂堂正正地活、讨回公道地活。」 「你的意思是……」 「既然没死,那就把事情做完吧,左右脸都换了,该查的事情也该查清楚,否则如何能爬回长安,我们这位陛下看不到自己想要的,又怎么会养一个废人。」霍长庭推开镜子,笃定道,「我一定会回到长安,也一定会再度挂帅,直到将失去的北境十二城收復,将蛮人的爪子驱逐出境,恢復边境安宁。」 梁执生单膝跪地:「卑职听从公子差遣。」 「捕头起来吧,不是差遣,是有劳你帮我的忙了,这条命也是你救的,无论是不是玄门有令,这份情义我铭记于心。」霍长庭顿了顿,「……长安城,有什么动静吗?」 「没有……呃,说是没有也不算,陛下听到战败的消息,还是很伤心的,为昌林将军风光大葬,也让裴将军告老还乡,就算他日北境收復,他也不必再去过刀尖上舔血的生活了。」梁执生试探道,「公子是担心……陛下会因为战败而怪罪吗?那大可不必,陛下已经颁布了罪己诏,而且无论是陛下还是百姓都明白,此事是天灾,将军已经尽力将伤亡压到最低了。」 他解释了许多,可没有从霍长庭眼中看到丝毫喜色,反而像一颗入水的石子,慢慢地沉了下去。 梁执生的声音渐渐迟疑起来:「……公子是想问……」 「玄门中呢?」霍长庭喉结动了动,「有什么……有什么消息吗?」 「岳门主说,一切丧事妥当,牌位也入了祠堂。」他顿了顿,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岳门主密信里提到了一件事,说,如果你醒来问起,可能会在意,但我不明白那句话的含义,密信里也没有什么前因后果,只有一句话。」 第194页 霍长庭眼神猝然亮起来:「什么?」 梁执生抿了抿唇:「……他再也不过生辰了。」 这话真的没头又没尾,梁执生看到的时候甚至没能反应过来信里的「他」指的是谁,可话音未落,他就看到霍长庭眼瞳一缩,随即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公子!公子!!平心静气,万万不可如此激动。」梁执生忙扑上去给他顺气,霍长庭疼得想蜷缩起自己的身子,可太疼也太虚弱了,他无力支撑自己的手脚,只能像一条砧板上的鱼一样抽搐、抖动,到最后一口鲜血涌出,濡湿了枕头。 「公子!!!」梁执生又怕又急,连忙给他施针,可刚扎下去第一针,就发现那枕头上的血色晕染开来,像是一盏盛放的红莲花,刺目又惊心动魄。 霍长庭哭了。 失去了身份时、九死一生地活下来时他都没有哭,可在这样一句几乎可以算是没有什么语气的话面前,霍长庭泪如雨下,情不能已。 那一刻梁执生冥冥中感受到了什么,但也无暇去问,只能听见他恍惚地念叨着:「他不会原谅我了。」 「他再也、再也不会原谅我了,永远也不会原谅我了。」 那些钝痛如影随形,直到后来他慢慢恢復好了身子,梁执生才从他那里明白了所有的语焉不详和情难自禁。 梁执生和他藏身在潜峒关外的山岭中,养伤的日子悠闲无事,霍长庭在木屋里躺着养伤,梁执生就在外面给他摘脆甜的果子,两个人一躺一坐,梁执生一边打磨他捕鱼的叉子,一边听霍长庭讲「自己和那个人」的故事。 梁执生听说,霍长庭十一岁那年和岳玄林一起从淮安把顾长思领回来,夜幕之下,断壁残垣伫立在熊熊烈火中,年仅九岁的顾长思自己拽住了自己的袖口,一旁的祈安抱着他低低啜泣,都是那样的年纪小,可顾长思从那个时候就懂得不哭,有着倔强的一双眼睛,他那时就想起不倒的胡杨树,坚毅的、顽强的、挺立的。 梁执生听说,岳玄林为了顾长思的事前前后后去和宋启迎说过好几次,霍长庭当时不懂那些事,就被留下来在玄门里陪着顾长思,他那个时候才知道这个小傢伙还会哭泣,但只会把自己埋在被子里哭,明明他都在身边,顾长思却也不去向他诉说、向他索求依靠,或许是因为短短一夕之间无依无靠,所以顾长思不再尝试,只抓着自己。 梁执生听说,霍长庭几乎用尽浑身解数,才把顾长思从一个封闭、内敛、警惕、草木皆兵的性格里抢出来,其实自己也不是个多开朗的人,但为了顾长思,自己先学会了如何开解、如何与这个对他并不公平的世界和解,然后才去感化顾长思,所以,他也说不清,到底是自己拯救了顾长思,还是顾长思反过来拯救了他自己。 「然后……就好多好多年过去了。」霍长庭抓着果子,因为只顾着说话,那些果肉都微微泛黄,「我本来想好了,等他及冠了,我就去找师父求求,看能不能给我们俩凑一对儿,如果不能,那就不要将我们指婚于旁人,我答应过他,我会陪着他,他无依无靠,但是有我,所以他以后一定有依有靠。」 他顿了顿:「我食言了,我如他父王、母妃、祖父、叔叔一样,将他变成至亲至爱之人,又将他孤身一人抛下了。」 雪亮的鱼叉打磨好,梁执生才闷出一句:「这不怪你。」 霍长庭苦涩地垂下眼:「我不敢想像他的模样,或许我……愧对他的心酸和苦涩。之前师父讲,此情妄佞,不可久留。是我偏要留下,任由它生了根发了芽,可那后果却只留给他一个人了。」 「那就一定要回去,从尸山血海里爬回去,从面目全非中爬回去。」梁执生重重将鱼叉插.进土地,「只是若有文帝遗诏你才好归去,但有,对世子殿下来说可不是个好事。」 「我不会伤害他,我自有办法。让我堂堂正正地回去,做我想做的所有事。」 那时候的霍长庭丝毫不知,原来所谓人生坎坷,根本不止嘉定之役的生死一线,他的回京之路也早就没有那么平顺。 等他修养好身体潜入狼族王陵,等待他的不是文帝遗诏,而是无数的陷阱机关。 那里阴冷、潮湿,常年封死的陵墓中气味难闻、令人作呕,下面不能贸然点燃火把,于是只能摸索着一点一点前进,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 一无所获。霍长庭到了墓穴深处,发现根本没有外来者的痕迹,更遑论什么大魏遗诏,心底一沉的同时又松了一口气。 变故就在他好不容易钻出去的那一刻陡然发生。 他在掀开草皮的那一刻,看到了哥舒骨誓阴森的目光,有那么一个瞬间,仿佛他又回到了那人间炼狱般的狼族囚牢,哥舒骨誓也是这样拿着烙铁,逼着他说出潜峒关的秘密。 他还来不及反应。 一旁的狼族兵举起一颗硕大的石头,对着他就狠狠拍了下去—— ——嗡!!! 昭兴十二年八月十四,狼族王陵,霍长庭被哥舒骨誓擒住,被餵浮生蛊,前尘尽忘。 昭兴十七年三月廿九,大魏玄门,霍长庭时隔近五年之久,终于睁开了那双恢復记忆的眼睛。 外面,晨光大作。 他坐在玄门的地牢里,冷汗濡湿了他的后背,手腕因为疼痛挣扎而留下一道道殷红的痕迹,可那里不同,心,心脏才是最疼的。 第195页 他想起来了全部。 他是霍尘,字长庭,玄门行一,前尘已死,在无数人阴差阳错或有意为之之下,九死一生,歷尽千帆,他终于回到了故土,见到了故人。 第87章 相认 第一缕晨光晃亮了沉寂的祠堂。 苑长记和秋长若坐在蒲团上,岳玄林已经负手在香炉前枯站了一夜,前半夜两个人还能跪一跪,后来岳玄林看不下去,这么跪膝盖都要跪废,让他们捞着蒲团当垫子坐了。 几个人心事重重,没有人开口说话,沉闷至极。 「天亮了。」苑长记说话时嗓音粗哑,自己都吓了一跳,「……还没出来,会不会……」 秋长若不言,只是手指无意识地在裙摆花纹上滑动。 六成把握,她拄着头,钝钝地想,她从医以来就没干过只有六成把握的事情,那可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更何况还可能是…… 「师父。」苑长记索要秋长若答案未得,只好把头转向了权威者,「你给句准话吧,守了一夜,说实话我心里七上八下的,他真的是大师兄吗?如果他是,为什么之前您不跟他相认呢?他当年真的走了呀,陛下、玄门、霍府都发了讣告,办了葬礼的呀,他怎么就回来了呢,怎么就……」 他克制了一晚上不想哭,但泪水就是止不住往下掉。 真的会有死而復生吗?那他到底是怎么回来的呢?如果他一直没有死,为什么不回来呢?旁的不论,他难道不知道顾长思会很伤心的吗? 为什么呢? 兜兜转转,苑长记脑子里就只有四个字。为什么呢? 岳玄林也没有回答他,僵直的手指动了动,相互摩擦着指节。 他们都在赌,苑长记和秋长若在赌他真的是霍长庭,希望下一刻晨光大作,这扇门被人推开,霍尘会以霍长庭的身份缓步走进来,解答所有的「为什么」。 香炉里的清香一点一点地燃尽,香灰从上头摔下来,跌在炉底。 外面忽然想起了脚步声。 一步、两步……缓慢地、沉重地,然后在祠堂门口停下了。 秋长若和苑长记勐地回头向门口看去。 「吱呀——」门推开了。 逆着晨光,霍尘迈步走了进来,从这个角度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感受到那视线复杂地扫过苑长记和秋长若的面庞,手足无措似的,然后动了动干裂的唇角。 「长记,小若。」 憋了一晚上的泪水骤然决堤,苑长记都还没反应过来,秋长若已然提起裙摆飞扑了过去,因为踉跄而摔到霍尘身边,霍尘慌张地想扶起她,她已经抱住了霍尘的腿。 那句压抑了五年之久的唿唤脱口而出:「哥——」 秋长若哭得不能自已,清越的女声带了从未有过的悲伤,霍尘扶她的手顿在半空,因为她这句话而颤抖不已,慢慢落在了她的背上。 「我以为你死了!我真的以为你死了!!我们都以为你死了!!!」秋长若抱着他哭嚎,「五年啊,整整五年,谁还能报什么希望哪?我们连你的尸骨都没有啊,什么都没有啊!!!」 霍尘揽着她,一下一下给她理着长发顺着气,他是哥哥,他是兄长,秋长若是那三个师弟的姐姐,可也是他的妹妹,他走了之后秋长若成了长姐,一个小师妹扛起了如父如母般的职责。 「师兄。」 苑长记一步一步靠近了他,霍尘抬起猩红的眼,被苑长记虚虚握紧的拳头轻轻怼在了颈窝,下一刻,这个最小的师弟把额顶在自己的手背上,也遏制不住哭嚎了起来。 「我就说你是的,你怎么可能不是呢?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我怎么会不了解你呢,嘉定城,定北王府,我第一次见你我就知道,你回来了。」苑长记抽噎道,「可谁能相信呢?谁敢相信呢?一个人没死,却不和家人团圆,为什么呢?」 「我们真的为你哭了好久,伤心了好久。」苑长记缓缓地摇着头,「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霍尘重重地把他的头按在自己的肩上,任由泪水蜿蜒淌了一整个颈窝,两个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一手揽着秋长若,一手拍着苑长记,终于能够分分神,看向岳玄林。 岳玄林终于转过头,背后是刻着霍长庭之位五个大字的牌位,他没有哭泣,没有伤悲,面上看着一派淡定,可声音还是颤抖着问出了那一句。 「……回来了。」 这句话他说过三次,本来是为了万无一失,没想到真的会出那么多的曲折和误解,霍长庭知道他在等的是什么,缓了缓气息,让那些话能够说得更清楚、更清晰。 「我与大人,从未相见,谈何回来。」 秋长若和苑长记放开了他,他也仿佛失去了支撑的力气,重重地磕在地上:「弟子霍长庭,復命来迟,师父恕罪。」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岳玄林蹒跚着走上前,用手摸过霍尘因为被解药折磨而散乱的发,又落到他面上,去摸那张崭新的面皮,「孩子,你受苦了。」 「师父……」霍尘握紧他的手,摇头道,「为什么要给我『霍尘』的身份,为什么让梁捕头跟着我一起来安排刺杀你,我差点儿真的会杀了你。」 「因为我挑挑选选,实在没有比这个更合适的身份了。」岳玄林慈爱道,「你改名换姓,想要回来的途径有很多,但我身为大魏太师,如果你是我的亲信,那么想必会更加困难重重,因为想折断我臂膀的人太多了。有恨吶,孩子,只有恨会让人把你往我这里万无一失地推。」 第196页 岳玄林抹去他的眼泪:「我以性命设局,只为了我的孩子如果真的还能倖存于世间,那么恨也好仇也罢,我也一定要让他回到我的身边。」 「我赢了。」他轻轻拍了拍霍尘的侧脸,「这不是终于把你盼回来了吗?」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师父。」苑长记捂着自己通红的眼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梁捕头又是怎么回事啊?」 「对,梁捕头。」霍尘抓着岳玄林没松手,「他是你的人,师父,他既然是狼族卧底,那么说明他散布流言陷害阿淮,是因为狼族也下场了?哥舒骨誓在京,且和揭示何吕罪行的人勾搭上了,一箭双鵰,引出我的身份、陷害阿淮落得陛下猜忌……」 他顿了顿:「可,梁捕头是无辜的,他真的救了我的命,师父,他现在下了刑部大狱,您有办法救他出来吗?」 「梁执生的事,还有他的使命没有完成,你不必着急。」岳玄林扶起他来,对苑长记和秋长若摆了摆手,「走吧,尘埃落定,别在祠堂待着了,换个地方说说话,长若你给他看看,那解药是扛过来了,但不知道有没有落下什么病根。」 「对对对。」秋长若抓过霍尘的手腕,眼睛肿得像两颗小核桃,「哥,我高兴过头了,都忘了给你看看,六成把握的解药啊,真吃啊,就不能再等等吗?真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原谅自己。」 「等不了了,那样的情况,怎么能等。」霍尘没有跟着岳玄林往外走,而是站在了原地,「小若,如果没有什么问题的话,我一会儿再来同你们讲我这五年的事情,我得先去看看阿淮。」 不知为何,他这话一说,几个人的身影都僵了僵。 「我答应过他,当我身份明晰之时,一定会先与他说清楚。」霍尘哀声道,「因为我的失忆,因为浮生蛊,很多事情我都不能向他坦白,如今,我也可以光明正大地告诉他所有的事情了。」 秋长若不动声色地收了手,勉强笑笑:「目前是没什么问题,但以后还是要小心些,南疆蛊毒之秘太深,我怕有什么残留。」 「好。」霍尘应下,继续道,「说起来我还想问问你们,阿淮到底是怎么失忆的,当年我走后,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事,和五年前我走时相比,他性子变了很多很多。」 话音未落,苑长记率先回身,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他这一举动让霍尘惊骇不已,还没来得及拉人,一旁的秋长若也直直地在他身边跪了下去。 他眼疾手快地捞住了秋长若的臂弯,没让她跪到底:「怎么了?!」 「大师兄,长思的失忆不是什么在收復北境、斩杀狼王时受伤所致。」秋长若的呜咽随着嗓音而破碎,「而是……是……」 「是我。」 霍尘困惑地望向岳玄林,岳玄林嘆道:「不怪他们,是我。」 「长思失忆,你不觉得太巧了些吗?从九岁入玄门到十九岁收復北境,一共十年的记忆,身边人来来去去,走走停停,唯独完整剥落了一个你。」 霍尘的眼瞳颤抖起来,他以为只是巧合,没想到…… 「是我让长若拿了玄门里唯一的忘情蛊给长思餵了下去,抹去了那十年的记忆,是,就是为了抹去你。」 霍尘瞳孔蓦地缩紧:「……为什么?」 他那话音里有无奈有惋惜,从苑长记和秋长若的表情与反应来看,那想必不仅仅是无奈惋惜能够概括的。 在他改头换面、更名换姓的五年里,顾长思又是怎么过来的,他是怎么从一个不得有军功的淮安王世子,变成亲自挂帅出征、斩杀狼王的定北王的?他的腿、他的记忆、他从长安迁到嘉定…… 越想越乱,他攥了攥手指,感受到一片冰凉。 ——没有人敢直面霍长庭死后的顾长思,包括岳玄林,包括他的好师弟师妹们,甚至包括金銮殿上的九五之尊。 脑海里轰然炸响昔日牢狱中葛云说出的话,当时他沉浸于自己和昌林将军之间的渊源中,竟然漏掉了一句最为关键的、最能够解释顾长思失忆这件事的话! 当年他「死」后,他「死」后…… 「当年我把阿淮从马上扫落,长念把人带回潜峒关了。」他抿了抿嘴唇,忽然唿吸又开始难过起来,「……后来,我就没再听到过关于阿淮的事情了,都、都发生了什么。」 「如果非要给那个时候的顾长思定个性。」岳玄林看着霍尘的眼睛,目光中是沉甸甸的悲哀,「……我只能说,那阵子他疯了。」 第88章 绝笔 昭兴十一年腊月十八夜,定宁大雨。 北境百姓被晋州布政三司顺利接进了城,晋州都指挥使紧急调兵,派人驻扎在潜峒关外定宁城中紧急待命,北境将士分了一拨人与其一同留守潜峒关,以防不时之需。 顾长思就在这些等候支援的士兵之中。 裴敬劝过他,封长念也劝过他,宋启迎已经知晓北境一线全面溃败之事,勒令立刻将精锐调回,及时止损。顾长思的大名赫然列在其中,皇帝还特意将旨意下给了玄门,岳玄林急匆匆叫回礼部当差的封长念,让他亲自把人带回来。 封长念紧赶慢赶赶在了最后一刻,圣旨上没有说让霍长庭回来,玄门也没有,嘉定关战场那般纷乱,除了圣旨与玄门令,就连霍长庭本人都让他带顾长思走,他除了听命以外没有别的办法。 第197页 但短短两日,他不止一次在思索,是不是自己做错了。 他从没有见过顾长思那般模样,也没见过霍长庭对顾长思那般绝情,顾长思整个人都滚在雪地里,封长念扑上去搂住他时,发现他手指都是鲜血,那是扒雪地扒冻土硬生生扒出来的血迹。 他是如愿把人带离了嘉定关,可从嘉定关回来后,顾长思不吃不喝、一言不发,已经这么枯坐了两日了。 他双眼无神,鬓髮散乱,像是丢了魂儿一样,封长念看着心里难受,端过一碗米粥,慢慢走到他身边蹲下。 「先吃点儿东西吧,就这么不吃不喝,身子骨熬不住的。」封长念用手慢慢摩擦他的膝头,「先别那么悲观,说不定呢,大师兄那么有本事,万一他扫断敌人追击,带兵藏身起来,等着过两天就回来和我们团聚了。」 顾长思眼睫眨了一眨,眼尾都带着红色。 他像是个懵懂幼儿,又像是漂浮在大海上的流亡者、好不容易才抓到了一截浮木,抓到了一丝希望:「会吗?」 「会的,会的。」封长念把碗往上送了送,「狼族人那些脑子,哪里能跟大师兄比,大师兄是谁,是我们大魏百年、千年难得一遇的将帅之才,陛下都这么说的,人人都这么说的,他会平安的,别怕。」 顾长思只是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对不对?你之前不也说吗,我说话最靠谱了,我也最不会、最不会说什么漂亮话了,所以我说的都是真的,一定都是真的。」封长念拿起勺子,「喝一口吧,等大师兄回来看见,看见你这样子,连带我一块儿要挨骂的。」 顾长思这才迟钝地低下头,慢慢捧起了那碗粥,小小地抿了一口,封长念心底长舒一口气,随即又密密麻麻地疼了起来。 还好还没有消息,还好还没有消息…… 「几时了。」 「快过子时了。」封长念道,「马上腊月十九了,新的一岁,一定什么事情都心想事成的,所以,大师兄一定会回来的。生辰那天,不许有不好的事情发生的。」 「外面下雨了。」顾长思喝了两口粥,眼底也有些神采出来,「得多备些雨具,他们肯定受了很多伤,不能再淋雨了。」 「备着,都备着,晋州布政使人可好了,都备着。」 「等回了长安,得辛苦长若姐看看了,他这几日瘦了好多,肯定需要好好养着。」 「给看,都给看的,我来之前长若姐就已经在准备滋补的药材了,就等着你们回去,什么都有。」 「快到过年了,新的一年,就可以把不好的事情都挡在外头了吧,然后又会到了春天,养精蓄锐,北境十二城还是能夺回来的。」 「放心吧,陛下已经和师父还有六部商讨相关事宜了,还拉上了通政司、鸿胪寺一同商讨,战败是天灾,不是人祸,我大魏精兵强将,不出三年,必定一雪今日之耻,还百姓一个安宁家园。」 顾长思这才扯了扯唇角:「那就好,那就好。」 「再喝两口,然后睡觉,眼睛都熬红了。」封长念站起身来,「我去看看给他们备的雨具够不够。」 顾长思闷闷地点了点头。他现在像个受伤的小动物,只敢蜷缩在椅子上,脆弱、易折,眼底都是惊慌失措和不知所措,抱着一碗粥乖巧到像是跌回了垂髫之年。 封长念安抚地摸了摸他的肩膀,起身刚要离去,外面梆子声便穿破雨幕,遥遥地响了进来。 封长念顿住脚:「十九日了。长思,生辰喜乐。」 他回头努力地勾出一个笑,却发现顾长思蓦地一怔,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封长念刚要问一句怎么了,粥碗从他的手心骤然跌落,泛着热气的粥跌在地上,咣地一声摔了个粉碎。 「怎——」 「你听到了吗?」顾长思眼瞳都颤抖起来,「你听到了吗?」 封长念大骇,他什么都没听见:「什么?」 「脚步声。」顾长思望进漆黑的雨幕里,「有人回来了。」 封长念凝神细听了一会儿:「……没有啊,长思,你是不是太紧张了,所以……」 「报——」一声悽厉的通传震碎寂静,一道穿着北境军服饰的小兵自大雨之中狂奔而来,雨水将他全身上下浇得湿透,他跌进帐中,一抹脸上的雨水,才发现那早就和眼泪混在了一处,越抹越含煳。 实在抹不干净了,他跪在地上,咣咣咣磕了三个头:「末将北境军卫杨,奉霍将军之命前来禀报。」 那一剎似乎连唿吸都停住了,顾长思紧紧抓住扶手,怔愣地听他给自己下判决。 来吧,告诉我,说出来,那个真相。 卫杨再度重重地磕了三个头:「世子,世子……霍将军他……牺牲了。」 「狼族兵歼灭了最后的三万弟兄,霍将军让我带着东西和一句话告诉世子殿下,让你带着人立刻回撤,不要支援,不必支援,他们也……等不到支援了。」 他哆嗦着从怀里掏出一只布包,埋首下去将其高高举起:「东西在这里。」 那布包裹得里三层外三层,硬是没有被雨水淋湿,他的声音那么悲伤,可逻辑清晰、口齿清楚,每一句都让顾长思听得明明白白,然后又令他泛起了煳涂。 顾长思脑海中一片空白,原来人在最悲伤的时候,是什么都想不了,也说不出的。 第198页 他只能勉力支撑着自己站起身,一步步地接近了那只布包,然后动手把它拆了个七零八落,直到露出里面薄薄的一封信——上面还有森然的血迹,带着血腥味的残忍。 他面无表情地拆开这封霍长庭留给他的绝笔信,心底突兀地冒出一句:「他会说什么呢?」 没有感情,没有情绪,只是一句疑问。 然后他展开了信纸,不愧是薄薄的一封信,上头只有八个字。 「吾爱长思,生辰喜乐。」 顾长思忽然发觉自己的唇角开始抖,然后是手,整张纸像是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在他手中颤抖得厉害。 吾爱长思。 生辰喜乐。 连个年龄都没有,真省事儿啊霍长庭,生辰喜乐,就不只是十八岁了,还有以后的十九岁、二十岁……岁岁年年,就都囊括了。 那你呢? 那每一年的……你呢? 原来这封祝祷的意思,不是平安归去、生辰喜乐,而是请你往后余生,都要好好过。 信纸从他手掌间滑落,他整个人像是抽去了灵魂,跌跌撞撞地要往外走,封长念连忙去拉住人。 「长思……」他这样子太吓人,悲痛和惊恐一起萦绕上来,封长念几乎快要不知道如何是好,「你做什么去?」 顾长思空洞地看了他一眼:「下雨了,我去找伞,接人。」 「我们先不了,好大的雨,我去好不好?」封长念虚虚地护着他,「你先去休息一下,好不好?」 顾长思摇了摇头,用手推他:「我得亲自去。他能推开我,可我不会推开他。我得亲自去。」 封长念收紧了手臂:「长思,别吓我,长思……」 「他说过的,」顾长思开始小动作地挣扎起来,「他说过会回来的,他不可能骗我的,你知道的长念,他从来不骗我的。」 封长念只是垂着泪把人渐渐圈紧了,感受怀里的人越来越挣扎,越来越崩溃,那些紧绷的情绪一点一点溃散,然后如同雪崩一样分崩离析,声音都变得嘶吼挣扎起来。 「他从来不骗我,他说他会回来的,他说他不会离开我的。他怎么能推开我呢呀?他从来对我都不狠心的,他从来答应什么都不会食言的呀,长念,你知道的呀!」 「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他才二十岁啊,他才刚及冠啊,他才那么年轻啊,到底为什么啊?!」 封长念从背后把人紧紧抱住,最终遏制不住,也将额头抵在顾长思背后,跟着他哭起来。 为什么,没有人能告诉他为什么,谁都说不出为什么。 「我只剩下唯一一个爱的人哪,唯一一个啊!为什么他骗我,为什么就连他也要离我而去啊!!!」 瓢泼大雨倾落,顾长思的哭嚎声令人不忍耳闻,封长念只能紧紧抱着他,哽咽着安慰他,一遍一遍地说,没事了,没事了,都会没事的,都会过去的。 「让我再看看他一眼吧。」顾长思把头埋进臂弯,「我连个尸骨,都看不到了吗……让我回去吧,长念,求求你了,我想再见见他,哪怕是尸骨也行,我怎么能留他一个人在嘉定关外呢?」 那个地方那么冷,那么寒,那么孤独,霍长庭不会喜欢的。 终究是……等不到了。 * 霍长庭死讯和北境丢失的消息一同传回长安城,举国哀痛,宋启迎罢朝三日,并为其安排了亲王规制的葬礼,就在这样忙乱的时节,昭兴十一年潦草落幕,迎来了十二年的晨辉。 顾长思自从回了长安后就把自己锁在霍长庭的屋子里,谁叫也不出去,饭菜都被送到屋里,可整个人还是不可避免地迅速消瘦了下去,直到玄门中要给霍长庭办葬礼时,他才从屋中出来。 按照惯例,每任门主会为玄门已逝之人亲刻牌位,供在祠堂,岳玄林选了一块上好的木材,就在拿起刻刀时,这个数日不曾开口的二弟子说话了。 顾长思哑声道:「师父,大师兄的……能不能让我来刻?」 岳玄林深深地看着他,他自从把顾长思从淮安带回来后就没见过他这样消沉了,之前霍长庭还同他讲过,说顾长思没有安全感、敏锐又警惕,他好不容易才把人性子哄得开心了些,不知道是不是从根上修復好了他的创伤。 现在看来,新伤叠旧伤,他整个人愈发的冷冽起来,像是一块寒冰紧紧冻住,快乐与悲伤、坦诚与警惕,都在里头了。 岳玄林将东西交给了他。 顾长思跪在蒲团上,一笔一笔地刻,刻霍长庭的身份地位,刻他的名字,刻他的生辰八字,刻他的…… 他是什么时候走的呢?顾长思的刻刀诡异地停了一停,那段记忆太过鲜血淋漓,他总是不愿意去回想,可这个时候不得不去思考,他是什么时候走的呢?在哪?死时身边有谁?痛苦吗? 他的刻刀久久在昭兴十一年腊月后不能落笔,纠结半晌,还是落下了个「拾」。 就在他自虐一般想写「玖」的时候,秋长若叫住了他。 她说:「腊月十八,一定会是腊月十八,不可能是腊月十九的,长思,他怎么会……怎么会忍心呢?」 「好。」顾长思手指颤了颤,一笔一划地刻下「捌」。 最后一笔洗完,他手一抖,刻刀摔在地上,整个人心痛得直不起腰身。 第199页 「我再也不过生辰了……」顾长思低声道,「再也没有生辰喜乐了。」 这就是为什么,后来顾长思每当生辰到了时,总会生病,就算是失忆了也会,像是身体都记住了那个腊月底的刺骨冰凉和身心重创,失忆后的他不明白为什么,祈安他们就找了个算命的理由,骗骗他哄哄他,也就过了。 其实不是,其实并不是。 顾长思从小到大的生辰都过的,小时候有父亲母亲,后来有霍长庭,到后来……他们都走了。 于是每到生辰之际他都会生大病,那场酣畅淋漓的冬雨从昭兴十一年一直下到如今,浇毁他的精神,淬灭他的灵魂,连忘却都无法遏制的悲伤与痛苦。 只有……只有霍尘回来的这一年,他安然无恙。 因为即使不相认,他的灵魂深处也明白了这样一件事——他回来了,那个消失在风雪之中的人,虽然晚了五年,虽然认不出他的模样,但他还是回来了。 第89章 断腿 昭兴十二年的初夏还发生了一件事。 玄门收到了来自狼族的一个密匣。 此时距离北境十二城失守已经过去快四个月,没有人知道那个密匣是如何到的玄门门口,岳玄林通晓大魏、南疆、北境、西域、东海诸多语言,一眼便辨认出匣子上用浆煳粘好的一封信,言简意赅的狼族话——送你们的礼物。 两国是世仇,更何况又叠加新恨,此匣必定来者不善,众人犹疑半晌,最终把匣子固定在墙角,由长字门中最善弓弩的苑长记远远射掉锁扣。 苑长记端正箭弩,手一抖不抖,离弦之箭铮然出鞘,将那匣子锁扣炸了个分崩离析,连带着上头的匣盖都崩了个七零八落。 ……什么也没有。 封长念抢身上前,只一眼,就愣住不动了。 「师父……」他的唿吸急促起来,「师父,那是……」 岳玄林看到了,眉间深深地烙印出一个川字。 那是一截手骨,右手手骨,白骨森森地放在匣子里,若是如此倒还认不出那是个什么,要命就要命在这只手骨的食指上带着一块骨戒,因为长期握枪,骨戒内侧有着深深的磨痕——那骨戒是霍长庭第一次凯旋迴朝,霍韬送他的生辰贺礼。 狼族大摇大摆地送来了他的断手,在霍长庭葬礼已过的三月末,做这一举动的含义不言而喻。 苑长记当时就怒了:「欺人太甚!!!」 秋长若揪着他的袖子,颤声道:「师父……把他好好葬了吧?先别……」 她话还没有说完,面无表情的顾长思已经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他出现得神不知鬼不觉,这几日总不见他的影子,冷不丁一瞧他整个人形销骨立,脸色惨白,却没有苑长记的暴怒,也没有封长念的惊诧和秋长若的悲伤,他仿佛什么都感觉不到似的,只是在那匣子边上蹲下了,可谓虔诚地伸手下去,想把那指骨捧出来。 封长念拦了他一下,挑挑拣拣才从身上找出一张帕子:「……万一……狼族太狡诈了,防着些。」 顾长思不置可否,平静地扯过帕子,将那断手仔仔细细地包好了,然后捧起来护在怀里,小心翼翼的样子像是在呵护一株脆弱的茎叶,亦或者是一朵娇嫩的花朵。 「我来处理,可以吗?」顾长思走到岳玄林面前,平视着他的师父,语气平静到可怕,「交给我吧,可以吗?」 岳玄林深深地望着他,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可他想说的又不止于此,但千言万语涌在喉头,只好先点点头,允了这件事。 「多谢师父。」顾长思恭敬地欠了欠身,抱着断手就走了。 整个过程不过短短一炷香,可他身上凝集着重重的阴云,压得人喘不过气,连带着一股死气沉沉一起扑面而来,等到他走开才能够得到一丝喘息。 「他现在这样不行……」秋长若凝着他的背影,哀声道,「你们看他的样子,他还不如大吵大闹大哭大叫一场,那些情绪积压在心里,会出事的,早晚会出事情的。」 岳玄林何尝不知道,他试过去找顾长思聊无数次,连带着苑长记、封长念、秋长若都去过,可每次都是无功而返,顾长思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他听不进去他们的话,也不跟他们吵,整个人像是一片枯叶,了无生息的样子看着让人胆战心惊。 秋长若说的没错,是会出事。岳玄林心头惴惴不安,可他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猝然爆发。 但终究会爆发。 昭兴十三年三月十八大朝会,养精蓄锐一年半的大魏终于养足了精神准备反击,五军都督府、六部、通政司、鸿胪寺、钦天监联合上书,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要皇帝兵符一动,数十万大军倾巢而出,必定一洗嘉定之辱,令北境十二城重归故国,百姓重归故土。 不止是朝廷等着一日等很久了,举国百姓也等着一日等很久了,由裴敬将军亲自挂帅、披甲上阵,东西南北中五大军都督府各自抽调精锐,组成一支收復军,剑指北境。 满堂摩拳擦掌之际,顾长思猝然开口:「陛下,臣有事启奏。」 宋启迎雄心壮志仍未消退:「讲。」 「臣请命,与裴敬将军共赴疆场。」 岳玄林猝然回头,如此变故也让皇帝始料未及,笑影都僵了僵。 第200页 「长思,」岳玄林暗示他,「此事……」 「请陛下恩允!」顾长思手持笏板,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掷地有声道,「臣立军令状!要么凯旋班师回朝,要么战死埋骨北疆!」 他眼底的恨意和痛苦被压了一年多,他永远都忘不了那一日霍长庭是如何离开的他,更忘不掉刻刀落在牌位上时有多么的刻骨铭心,最忘不掉的还是那个匣中的断手,但痛苦积攒到一定程度时,整个人已经麻木掉了,他脑海中已经没有什么伤心难过,那都没有用。他要做的只有四个字,手刃仇敌,霍长庭是怎么死的,他就要让他们百倍千倍地还回来! 宋启迎沉吟片刻,顾长思那掷地有声的军令状立刻将收復之战的豪情万丈推至顶峰,不明白岳玄林顾忌的人纷纷出言,支持顾长思以皇亲国戚的身份随军,涨我军气焰,唯有皇帝和宋启迎越来越沉默。 末了,宋启迎大笔一挥,命顾长思为裴敬手下第一先锋,随军出征,收復失地,不得有误。 只是到退朝时,最为明白彼此的君臣一坐一站,岳玄林听清了皇帝的那一句喃喃自语:「你到底……还是长成了一匹豺狼。」 顾长思眼中的锋芒太利,接二连三的失去让这个小世子飞速成长,那不是一种温和地长大,而是一种视死如归的壮烈生长,他要不撞南墙不回头,就算是死,也要做完他自己该做的事。 * 昭兴十三年四月初五,大军出发,裴敬时隔两年再度见到了顾长思。 「瘦了,高了。」裴敬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听说你立军令状的事了,年轻人有气魄是好事,但战场不能只想着捨生忘死,听军令是最主要的,莫要一门心思只想着报仇,而置大局于不顾。」 昔日里眉眼弯弯的小世子只是勾了勾唇,那双漂亮的眼睛沉甸甸地垂着,恭谨道:「我是将军的手下,不敢有违将军之命。」 裴敬收回了手,探究地看着这个年轻人。 不止是高了瘦了,顾长思整个人都变得有点不一样了,原来他气质柔和,触手生温,怎么看怎么是个富贵人家的小公子,随军路上还会笑,笑的时候眼尾都飞扬起来,像是明媚的三月天。 可现在他的气质冷了下来,像是被人把玩在手里的璞玉露出了里面玉质的尖锐稜角,怎么捏怎么都是生硬的,他笑的时候眼睛里也不再有那样璀璨的明媚,整个人笼了一层肃杀的倦意和恨意,像是一把出了鞘的长刀,锐利得令人不敢直视。 裴敬嘆了口气,生离死别的确会给人的心性造成巨大打击和扭转,尤其霍长庭的身份和牺牲的境遇,他一个外人听着都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一路向北至北境,百姓夹道相送,再加上当年没给狼崽子留任何东西,反而白白消磨了狼族的兵力和士气,这场战争打得顺遂非常,军队士气高涨,一路乘胜追击,从定宁一路往北,安凉、净岩、蛟河……捷报频传,失地纷纷收復,到最后只剩下嘉定和渭阳二城,成了狼族最后的负隅顽抗。 「嘉定和嘉定关我来打。」 出兵前一晚,裴敬正在犯难嘉定和渭阳的兵力部署,虽然嘉定是北境布政三司原本所在之地、狼王也住在嘉定城,但如果回撤,渭阳才是最后一道防线,狼族兵力不会弱。 最好的安排是双线并行,前后互相包饺子,只是带兵之人裴敬犹豫不定,一路从未发表看法的顾长思猝然开口,这是他此行的唯一一个要求。 给顾长思并不是不行,只是裴敬担心他的状态,虽然士气一路高涨,频频大获全胜,但是他分明感觉到这人的气场越来越冷,眉宇间像是凝了一层冰一般,怎么捂都捂不化,就连笑起来都是冷的。 裴敬想跟他聊聊:「世子……」 「交给我吧,」顾长思拿起一颗棋子摆在沙盘中,「我是最好的选择,您也清楚,不是吗?」 裴敬咬了咬牙:「好,就这么定。」 整支队伍分成两队,漏夜前行,分别对着嘉定和渭阳浩浩荡荡地奔涌而去。 顾长思手持双刀,骑马走在最前,远远地已经能看到嘉定城巍峨的城门,另一头就是当年仓皇而逃的嘉定北门,通称嘉定关的兵家要地,也是、也是…… 顾长思左手开始颤抖起来,那是即将要报仇的激动。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他吻了吻颈间搁着的小白瓷瓶,小小一只,穿了链子挂在颈间,「我终于回来了。」 * 昭兴十四年五月初四,裴敬率军攻破渭阳城,大败敌军,切断敌方回撤之路,将剩余残兵围困于渭阳、嘉定二城,只待最后总攻。 昭兴十四年五月初六,顾淮率军大败狼族兵,哥舒裘带着世子哥舒骨誓仓皇而逃,裴敬收到消息,立刻率军回围嘉定关,两军最终对垒。 败也嘉定关,成也嘉定关。大魏终归是要一雪前耻,在这块鏖战数日终究攻破的关隘前,城头上终于再度树起了大魏的旗帜。 那一仗打得极其痛快,裴敬几乎杀红了眼,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生擒哥舒骨誓,数把长刀压在他的颈间,若不是宋启迎一早下过命令,对狼王与其世子只许活捉,裴敬都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报——」不待裴敬笑开,顾长思带领的军队中有人急报,连马都没停稳就摔了下来,着急道,「裴将军,不……不好了!」 第201页 「怎么了?」裴敬一惊,「不是已经收网了吗?还能出什么事!?」 「大体无恙,嘉定收復,但是……但是世子殿下没有来和我们会合!」 裴敬脑子一懵,被这个消息砸了个眼冒金星:「什么意思!?」 「方才大军得胜,哥舒裘和他的亲卫从小路逃了,世子殿下独自一人……独自一人去追杀哥舒裘那老狼王了!!」 独自一人!!!他是要去送死吗!!! 裴敬险些被吓得吐出一口血,不知道这件事到底是从顾淮单枪匹马去追杀入手,还是该从皇帝三令五申不许杀哥舒裘和哥舒骨誓开口,他原地踱步了三圈,奈何此地不能没了他统筹,才懊恼地捶了捶头。 「真要出事。」裴敬右手攥拳,狠狠捶打着自己的左手手心,「去,派一路骑兵立刻去打探世子下落,无论如何,不能让世子出了事,知道吗!!」 「是!」 * 那边厢,顾长思已经解决了哥舒裘的亲卫,一路追着打回了布政使司中,在北境失守的几年里,哥舒裘鸠占鹊巢,将它作为了狼族的王宫,端看里面的建筑摆设,就知道时间虽短,但哥舒裘的确在北境过得舒舒服服。 他一脚踏进正殿,哥舒裘疲惫地坐在兽皮上,鲜血从他的手臂上蜿蜒流下,不知是什么时候弄出来的伤,正逼着这位老狼王狼狈地给自己包扎。 「你还真追过来了。」哥舒裘哼哼一声,「顾淮,我知道你,淮安王世子,文帝废太子遗孤。」 顾长思不言,只是抽出破金刀,抽一把扔一把刀鞘,雪亮的兵刃相互摩擦出脆响,他反手持短刀,长刀刀尖虚虚点在地面,像是阎王在点卯。 哥舒裘继续说着:「你身份显赫,不在前面指挥大局,偏偏要孤身一人追我至此地,你这么恨我,为什么?」 顾长思依旧不答,只是眼底的恨意翻涌得愈发浓烈。 「让我猜猜,你字长思,霍长庭是你什么人?应该有几分关系吧?想不想知道他死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想不想知道他尸骨在哪里?想不想知道我们用了多少种刑罚,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前方局势已定,胜负已分,你的命无关大局之变。」顾长思勐地攥紧了破金刀,「所以现在,是你我私仇的时刻。」 话音未落,顾长思整个人身形一闪,以看不见的速度掠到了哥舒裘的背后,老狼王眼中划过一丝惊诧,当即从兽皮下抽出一把长刀与其相对,破金刀势如破竹,一把将那长刀拦腰斩断,哥舒裘只好仓皇一滚,眼睁睁看着那王座被噼了个四分五裂。 哥舒裘意犹未尽道:「好小子,有点东西,看起来我说准了。」 顾长思捏紧长刀,转瞬闪身迎头噼来! 哥舒裘从一旁摸出铁棍,拦住了那虎虎生风的攻势,看着顾长思愈发冷冽的目光和兇恶的脸色,哥舒裘反而笑了。 「那我再多讲一些吧,反正你也找不到他的尸骨了。」哥舒裘边挡边快速道,「霍长庭是被活活折磨死的,他没死在嘉定关,被我们带了回去,各种酷刑走了一遍,只有你们大魏想不到,没有我们做不出的。」 「鲜血流了一地,他身上没有一块好皮,还有那张脸——真不错,长得真好,因此看着就很心烦,偏生他还爱笑,问什么都不说,于是我就让人一刀一刀刮花了他的脸,从眼角到鼻子,从脸颊到嘴巴,啧啧,你说那脸到最后还能看了吗?!」 「咣——」双刀带着排山倒海的架势狠狠砍下,顾长思终于暴怒,压制多年的情绪烧红了他的眼睛,反扑到他的长刀上。 「哥舒裘,我今天要你死在这儿!!!」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哥舒裘的笑声如同鬼魅一般在顾长思耳边反覆萦绕,左一声右一声,让顾长思摇摇欲坠的精神雪上加霜,满心满眼都是一个字——死。 蓦地,哥舒裘绕到他身后,悄声道:「猜猜,最后他有没有叫你的名字。」 顾长思眼瞳勐地一缩。 下一刻,长刀被顾长思反手一捅,将哥舒裘腹部捅了个穿,趁他怔愣之际,顾长思松开嵌入他腹部的长刀,一把拧住他杂乱的头髮,往后狠狠一掀—— 哥舒裘瞪大着眼睛,跪在地上,腹部的鲜血带着疼痛蜿蜒流出,他仿佛感受不到似的,用手紧紧卡住了顾长思揪着他头髮的手臂。 哥舒裘目眦欲裂,又阴测测地笑了:「他、有、哦。」 话音未落,哥舒裘的手不知在何处一拧,一声勐兽的嘶吼响彻云霄,一匹饿狼从哥舒裘暗藏的兽笼里勐地扑出,顾长思的刀和饿狼的牙同时发出了夺人性命的光芒。 「噗。」 破金刀剁进哥舒裘颈窝的时刻,那匹狼一口咬住了顾长思的左腿。 撕扯、吞咽、咀嚼的痛感齐齐涌上,顾长思死死把着破金刀,看见哥舒裘那双快要瞪出来的眼珠子,伴着这老狼王阴森的气音:「我死……也要拉你……陪葬。」 「刷——」 顾长思手腕一拽,哥舒裘的血喷涌而出,浇了他半身血色,满脸血迹,饿狼嗅到血腥味更加兴奋,两只前爪都扒住了顾长思的腿,似乎恨不得立刻从那块肉和骨头一起囫囵吞下。 哥舒裘死了。 结束了。 这时顾长思才发出一声痛唿,想要用手去掰那饿狼的嘴,可杀掉哥舒裘耗费了他太多的力气,他的手臂手指都在颤抖,堪堪拿起破金刀,可那疼痛就愈发勐烈的反扑回来,疼得他几乎要失去意识。 第202页 那就这样吧……顾长思看见了那匹饿狼里自己的样子,知道自己难逃此劫。 起码我亲手报了仇,嘉定关外风雪里,我也终于能够走进去了。 就在他用尽最后力气将破金刀捅进饿狼喉管时,一柄利箭破空而来,重重地射进饿狼的眼睛里,那狼吃痛地松了口,顾长思趁机将腿抽出来,森然的血洞冒着汩汩鲜血,看上去就让人心惊胆战。 接二连三的箭矢纷纷射进饿狼的眼睛与脑袋中,一道剑光自天而降,将那饿狼的头颅一把砍下,顾长思尚未反应过来,便传来了一声石破天惊般的尖叫:「长思——!!!」 长若姐、长记、还有长念……顾长思想,自己的模样一定很吓人,否则为什么就连医人无数的秋长若都会流下泪水来。 但没关系了。 我好累。 从昭兴十一年的嘉定关外回来后,就一直很累了。 如今,我终于能够,好好地、放心大胆地睡一觉了。 破金刀从他手中挣脱,争先恐后地摔在地上,顾长思眼中的世界缓缓倾斜、模煳、漆黑一片——他跌进了沉沉的梦境里。 第90章 爆发 顾长思的腿就毁在那一天。 封长念把顾长思背出北境布政使司,他身上的血味儿混着硝烟的味道直往鼻腔里钻,逼得人几乎要掉下眼泪来。 苑长记托着他那伤痕累累的左腿,都不敢问秋长若一句还能不能救,那左腿在他手里都软绵绵的提不上力气,秋长若当机立断先草草包扎了一下,然后紧着往营里赶。 「长记,去跟裴将军说,长思重伤,我已经到了,立刻开始施救。」秋长若一抹眼睛,镇定道,「长念,立刻去照着我说的方子抓药,回来的时候打盆水来,他这腿再不能拖,再等一时半刻只怕真的要废了。」 两人匆忙应下纷纷抽身而去,秋长若拿起小剪子将顾长思的裤子破开,那被饿狼咬出来的伤口狰狞猩红,她用帕子擦了擦,本该很痛才是,可顾长思已经陷入深度昏迷,对所有的疼痛无知无觉。 「长思,你等了这么久原来是在等这么一天……」秋长若抽出绷带、金针和药粉,喃喃道,「但你不能死,一定要给我撑住,我就是拼尽这一身医术,也会把你抢回来的。」 顾长思身上的大小伤口在腿伤映衬之下都相形见绌,被秋长若交给了封长念去处理,自己专心致志对付着那不断涌出鲜血的左腿咬伤,点穴、扎针、敷药、止血、缝合……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看得人眼花缭乱,秋长若嘴唇抿成一条线,动作分毫不差,可她心底却已经慌慌张张地哭成了泪人。 但她再慌,手不能抖,心不能乱,眼睛不能花,她是大夫,她是行医之人,现在顾长思一条命就是握在她手里,如果她先垮了,那才是真的无可救药,没有转圜之地。 顾长思一直昏睡,躺在榻上没有反应也没有知觉,苑长记趴在他耳边高高低低地叫他的名字,什么反应都没有,吓得苑长记几乎要哭出声,又担心打扰秋长若,只要自己拎了块帕子咬死了,紧紧抓着顾长思的手不松开。 折腾了大半宿,就连裴敬都从前线布置好收尾工作赶了回来,还没进帐,就被门口血腥气熏得眉心一蹙,内心大叫不好。 秋长若剪断缝合的线,吐出一口浑浊的气,居然连腰都直不起来了:「……好了。」 「长若姐。」封长念扶了她一把,「如何?」 秋长若却摇了摇头:「还是抓紧回长安,北境刚刚收復,百业待兴,再加上气候贫寒,药材短缺,我先给他处理好,起码这条腿是保住了,但最好还是尽快回京,才能够得到更好的治疗。」 「事不宜迟,抓紧走,我安排快马和马车。」裴敬一撩营帐走了进来,虽然有所准备,但还是被触目惊心的血色吓了一跳,再看床榻上顾长思那张没有血色的脸,说他已经故去都不会有人怀疑,「我已写信通报陛下,军报八百里加急,提到了世子重伤之事,太医院和玄门必定会有所准备,赶紧走吧。」 封长念扶着秋长若坐下,长揖一礼:「有劳裴将军。」 「罢罢,也是我没看住世子殿下,他非要领兵打嘉定,我当时虽然对他的动机有所顾虑,但也知道除了他之外没有更好的人选,现在……唉,多说无益,快快回去。」 * 顾长思再醒时,已经是收復北境的半个月后了。 他迷迷煳煳地醒来,目光所及之处是熟悉的帐顶,昏睡多年的头脑还没来得及转一转,就被苑长记的惊唿催着醒了过来。 「长思!长思你醒了!!!」苑长记一个箭步冲到了顾长思榻边,又碍于他身上伤痕累累,不知道该从何处下手,到最后只好攥住了他放在外头的手,语无伦次道,「终于醒了,终于醒了,你吓死我了,我以为、我以为……」 顾长思动了动唇,嗓子哑得厉害,只有一阵意味不明的单音。 「喝口水润润,不能太多。」秋长若听到动静急匆匆赶了进来,端起一旁晾好的温水,一点一点地给他顺进喉咙里,「没事了,长思,是不是哪里疼?但你别担心,这都正常的,不光是我,师父还请了玄静师父来一同给你看了伤,其他都不要紧,就是腿伤还要好好养一阵子,都会好起来的……」 她轻声细语地安慰着,顾长思喝完了水,只是缓缓摇了摇头。 第203页 「嘶……死了吗?」顾长思被抓着的那只手一点一点攥成了拳头,「哥舒裘,还有他那个崽子,都死了吗?」 「哥舒裘已经死了,被你杀了的,一刀毙命,当场就咽气了。至于哥舒骨誓……」秋长若顿了顿,「我不大清楚,接你回来后就没再过问那边的事了。听话,先别想了,当务之急是养好伤,身体最重要啊。」 「那就是没杀。」 点点滴滴的恨意慢慢凝结成冰,顾长思本想用力,可奈何刚刚醒来,手指还没有力气,只能徒劳地捏一捏苑长记的手掌,苑长记被他掐得倒吸一口冷气,意味不明地看了眼秋长若。 秋长若接收到了他的眼神,劝道:「你先别想这些事,长思,你听姐姐说……」 「为什么不杀了他?为什么!!!宋启迎到底在等什么!!!」 「不一定,不一定,说不定杀了,真的,你先别激动,裴将军前两天刚刚到京,要不这样,我去问问他,好不好?我去问问他,我去问问裴子澈,我去问问到底怎么回事,好不好,你现在不能生气不能急,长思,冷静下来。」 顾长思仿佛是被人触到了逆鳞,连唿吸都像是只破风箱一样直喘,但还是消不掉那熊熊燃烧起来的勐烈恨意,秋长若看着实在害怕,还不等她接着劝解,顾长思怒极攻心,勐地咳了一口血出来。 「长思!!」苑长记赶紧给他拍背顺气,直到这时秋长若才明白,为什么封长念当年将顾长思带回来后会思考是不是自己做错了,因为她也能够将顾长思从鬼门关前抢回来,如同封长念那样,可他们抢的只是这个人的身体,他的灵魂一直饱受煎熬,留在那场风雪之中从未断绝过。 一颗心死了的人,到底怎样才算是真正的解脱呢。 秋长若只是医者,救得了疑难杂症,却剜不出一个人心底的沉疴。 本以为顾长思刚刚恢復些精神,有些事情会记不分明,于是本想宽慰着先打马虎眼过去,再做定夺。结果等到顾长思有力气下床后,这人一声招唿都不打,直接闯进了刑部大牢。 淮安王世子重伤的消息传遍了朝廷,郭越看到他面若修罗地出现在刑部大牢时真的险些给他跪下,顾长思不管不顾地沖了进去,郭越也不敢拦,生怕给他那还没怎么痊癒的身体雪上加霜。 于是在刑部大牢的深处,顾长思当真看到了哥舒骨誓那张令人牙根痒痒的侧脸。 真的没有杀……宋启迎真的不打算杀哥舒裘和哥舒骨誓! 如果他没有抗旨,难道就让这两个兇手逍遥法外?难道就要将他们放虎归山?难道这就是宋启迎兢兢业业谋算出来的帝王心术吗!?这就是他作为帝王的魄力和能耐吗?! 如果不是那铁栅栏横在面前,顾长思真的会冲进去拧断这人的喉管,如同他那该死的爹一样,不,不止于此,哥舒裘临死前那一席描述霍长庭临终前的话语像是有什么魔咒,远远近近地一直缠绕着他,每每听见就恨不得将这两个人千刀万剐,五马分尸,再到黄泉之下打个魂飞魄散,让他们生生死死都永无宁日! 可是…… 郭越为首的刑部官员们里里外外跪了三圈,今天顾长思和哥舒骨誓但凡一个在这里头出了事,他们这些人都脑袋都别想要,因此郭越暗示那狱卒死死捂住腰带上的钥匙,万万不能让那崩溃边缘的世子殿下窥见一丝一毫。 好说歹说才将这尊祖宗请走了,顾长思走的时候脸色惨白,郭越本以为是气的,结果追出去才发现不是——地上留下了一道细细的血迹,蜿蜒着随着顾长思的身影而去,那血迹正是从他左腿上流下来的,因为他穿了一身黑才看不出来,但靴口的素边已经被染成了一片殷红色。 顾长思回到玄门时左腿疼得几乎都不敢动,坐立难安的苑长记和封长念几乎是在他进门的一瞬就一左一右给人架住了,可顾长思走了几步,忽然想反应过来什么似的,转头又要走。 「干什么去?!」岳玄林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目光瞥见他颤抖不止的左腿和一片血色的靴口,又落到他惨白的脸色上,心中疼得要命,「……伤还没好利索,你又要去哪?」 「我要进宫。」顾长思咬牙切齿道,「我要去找宋启迎。」 直唿圣上名讳,顾长思是真不要命啊!! 还不等苑长记去捂他的嘴,顾长思就一把推开了他的手:「我要去找宋启迎问个清楚!嘉定之役死在关外的将士算什么?嘉定之役丢弃边疆的屈辱算什么?这两年的隐忍蛰伏又算什么?」 他的声音渐渐高了起来:「为什么不杀了哥舒骨誓?!为什么押那狼崽子进京只是扣在刑部大牢?为什么不把他午时抄斩、五马分尸、以儆效尤!他到底在想什么!!他到底想干什么!!!」 「顾长思!」岳玄林语气不变,只是音调高了些,「越说越不像话了!」 「我说的有错吗!难道不是吗!他怎么就会对自己人残忍,反倒对外人那么仁慈呢?他是个仁君吗?还是他想立仁君的名声啊?他配吗?!他有资格做个仁君吗?!那还在这儿装什么呢?!」 「哥舒骨誓是哥舒裘唯一一个儿子,狼族最看重血脉王位传承,一旦这一脉都死绝了,你以为狼族还能安生的活在北境之外吗?不会!他们都死绝了,那就是把狼族所有人逼上绝路,届时只有杀出一条血路,再选出一个狼王!我们是痛快了,然后呢?北境刚刚收復,百姓刚刚重回故土,届时再起干戈,是裴敬花甲之年三度挂帅,还是你顾淮真想把第二条腿给他们咬断啊!?」 第204页 岳玄林厉声道:「谁都想报仇,但千秋大业!国家不是一朝一夕的痛快就能够安定的!我们要的是什么?是把北境收復,国祚绵延,百姓安居乐业,谋的是万万人的福祉!狼族之地迟早要臣服,但现在是契机吗?顾淮,用你那读过四书五经兵法的脑子仔细想想,能杀吗?能杀吗!」 顾长思气得嘴唇都在哆嗦,怨恨地看着岳玄林。 「我知道你伤心,霍长庭死了,是!谁都伤心,不止你一个,所以很多事情我根本就没有管你。我之前一再跟你说过,你不能有军功,不能有政绩,不能与任何官员走得过分近,背后的是是非非你自己清楚为什么!可你现在呢?立下军令状也要去前线,忤逆皇帝不得砍杀哥舒裘之命也要宰了他,皇帝已经对你很不满了,你还要去闹他,你真的嫌自己活得太长了是不是!」 「那就来啊!!!」顾长思失声吼道,「他早就动手了不是吗?他早就按耐不住了不是吗?!你以为他没有啊?你以为他还忍得到我军前抗旨斩杀哥舒裘啊?」 他隔空狠狠地点了点那金碧辉煌的宫城:「这次出征,宋启迎早就下了密令,若不是那天被我发现了,我至今都不知道这场仗、上次的嘉定之役背后到底是什么!」 「我们那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亲笔下令,秘密送到晋州都指挥使司,写的什么?『北境若请援,拖延三日至』。什么意思?你听听他是什么意思!他觉得自己胜券在握,所以想要一石二鸟,他不是不想要北境之地,他是想要我死在那儿!干脆就别回来了!!!」 岳玄林被他突如其来的指控惊得哑口无言。 顾长思逼问道:「我可以死,没关系,我知道他不喜欢我,也知道他忌惮我。可我不明白,可我现在真的不明白,当年嘉定之役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那场战争里他让我随军,是不是也藏了这个心思,所以嘉定之役才失败,所以霍长庭才死在了那里!!!」 「这就是我们英明神武的陛下,这就是费尽心思也要上位的好皇帝,这就是你维护的英明君主,他配吗?他真的配坐在那个位置上吗?我现在真的想知道,如果天下人都知道他的这幅面孔,他在龙椅上还坐得住吗!?」 「长思!顾长思!顾淮!你越说越放肆了!」 岳玄林紧紧盯着他通红的双眼,一遍又一遍地试图打断他,可顾长思的语速越来越快,他根本打断不了他那喷薄而出的怒火和怨气,还有压抑了二十年的委屈。 「如果我的出生、我活在世上本身就是错,那他有气有怒沖我来就好了!我可以死可以废,可以进三法司受尽酷刑!只要他能解气,只要他能让所有的罪孽都给我一个人承担!可是为什么!霍长庭何罪?霍长庭何辜!霍长庭到底有什么错!!!他是替我去死的不是吗?!」 「他十五岁带兵打仗、十六岁称帅封将,他是大魏的忠臣,是大魏的良将,是大魏难得一遇的将帅之才,可是因为我——」 「因为我,他死在了嘉定关外昼夜不歇的风雪里,连尸骨都找不到,至今长安城、玄门、霍府里只有他的衣冠冢。这就是当今皇帝的胸襟!这就是当今皇帝的气魄!这就是他言之凿凿、信誓旦旦要守护的王图霸业!这就是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要守护的帝王之位!」 「他配吗?他配吗!他真的配吗!如果当年不是我父王一时心软,如果当年不是老太监死在了淮安王府前,如果当年那封遗诏真的——」 「啪——」 岳玄林当即冲着他的面颊甩了一巴掌。 巴掌声又脆又响,突如其来,顾长思被活生生打懵了,胸口勐烈起伏,尚未回过神。 岳玄林双目发红,沉声道:「清醒了吗?宋晞。」 仿佛被针扎了一般,顾长思浑身一抖,犹不死心地看回去。 「宋启迎,他不配当皇帝。」 岳玄林当即抬手又要打,秋长若勐地蹿了出去,一把跪下抱住了他的袍角。 「师父,师父!别打了,不能再打了,长思重伤未愈打不得的呀。」她哭泣道,「长思他只是恨呀,您不恨吗?你也是恨的呀!塞外狼族夺走了大师兄的生命,那是您的徒儿,是您一手带大、养了十年的孩子啊!十年、十年哪!」 岳玄林紧紧攥住拳头,半边身子都在颤抖。 「说话。」他沉声道,「顾长思。想没想明白你到底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以后最好别让我进宫。」 「顾长思!」 顾长思骤然阴恻恻地笑了一下:「否则我不知道我会干出什么来。」 他转身推开扶持他的封长念,一瘸一拐地往屋里去。 岳玄林的声音无奈又痛心:「顾长思,淮安王与王妃拼尽全力保了你这一条命,你就是这么糟蹋的吗?!」 顾长思身体一僵。 冷冽的风吹过他的面颊,被掌掴过的地方火辣辣的痛。 他用舌尖顶了顶伤口,转过身来,不复方才那般疾言厉色,甚至面色戚哀。 他刚想说话,豆大的泪珠先一步掉了下来。 「师父,你告诉我,这一条命,有什么不能糟蹋的。」 岳玄林微怔。 「爹爹死了,娘亲也走了,淮安王府被一把火烧得什么都不剩,就剩下我和祈安两个人了。我的至亲都走了,至爱……甚至可能是受我连累,璀璨年华尚未开始就步入万丈深渊。至亲至爱全都没有了。现在你问我要这条命有什么用处,我也不知道。」 第205页 岳玄林心痛得无以復加:「……长思啊,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可我生来,就在危墙。」 岳玄林想,他会永远记住这一天,记得顾长思说这最后一段话时的表情,他在转头的那一瞬间唇角勾起了讽刺的笑,可眼睛里闪烁着令人不忍相看的泪光,他那么单薄消瘦又那么形单影只,秋风萧瑟,他就像离群的鸿雁,孤清又伤怀。 第91章 遗忘 这场争吵以顾长思实在挨不住腿伤的疼痛而告终。 苑长记把人掺到床上,小心翼翼地帮他脱下靴子,看着那一圈血迹辛酸道:「长思,师兄,旁的先不论,身体是自己的,你这双腿这样下去还怎么好啊?」 顾长思垂下眼睫,颤抖的眼尾坠下一颗泪珠,他像是累极,跟岳玄林肝肠寸断地剖析完自己的心境后便再也没了力气争辩,于是就干脆跌进梦里,不看不听,不闻不问。 哀声嘆了口气,门口秋长若静静地守了一会儿,等到人睡着了才和封长念一同往外走。 拐过弯看到祈安缩在墙角哭得厉害,秋长若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用手帕给他擦干净了脸:「好孩子,别这么哭,让长思看见了不是更难受。」 祈安哭得一缩一缩的,鼻头眼睛都红了,瓮声瓮气道:「我就是觉得、觉得太难过了。世子殿下和……和昌林将军都是那样好的人,为什么非要遭此灾祸,天人永隔,不公平……这一点都不公平。」 不公平吗?是不公平,但这件事能够找谁评理呢,秋长若也不知道,只能摸了摸他的头髮,聊表安慰。 「长若姐。」封长念脸色有些不好看,手中拿了道圣旨,「师父让你过去一趟。」 苑长记眼尖,失声喊道:「这是什么?」 「陛下刚拟好的旨意,给长思的。」封长念道,「师父刚接了旨,让我去宣给长思听……罢了,长若姐,我看师父挺着急的,你赶紧去吧,我先去找长思了。」 「是什么?」秋长若颤声道,「是……不好的事情吗?是要清算他军前抗旨之罪吗?!」 「不是。」封长念笃定道,「放心。」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淮安王世子顾淮,收復北境,战功赫赫,于社稷有功,于宗庙有德,特赐顾淮亲王之位,封号定北,望卿允公允能,镇守北疆,平四海之乱,开万世之宁,钦哉。 宋启迎到底还是扛不住悠悠之口,在赏罚之间抉择再三,还是选择了个赏赐——有功当赏,但传闻中顾长思疯了一样的恨意与杀气腾腾也实在让宋启迎不寒而慄。 他一早知道顾长思不是个温顺之人,看,伪装久了也会有破绽,顾长思骨子里的那种凛冽到底还是被激发出来,将那温和的假象扯得粉碎,可眼下此人不能杀,于国家社稷有功之人,又抱恙在身,偏生还命大的没死在北境,让宋启迎拿他毫无办法。 岳玄林不愧是最了解宋启迎的那个人,他一早知道,不是顾长思那条断腿替他挡了灾,还真以为宋启迎能够忍到什么时候? 但只赏是不可能的,顾长思那般模样,放在长安那就是君王枕畔酣睡的勐虎,虽然断了腿也遏制不住他那锋利的爪牙,更何况还有秋长若那等医道高手替他医治。于是宋启迎选择了一个折中之道,封他当定北王,远离京城,去镇守北境一线边防,无诏不得回京。 当然,顾长思远调后,宋启迎也必不可能松懈,一旦发现任何不对的徵兆,即刻以谋反罪论处,也解了皇帝一桩心病。 可宋启迎千算万算没算到的是,顾长思对这道旨意欣然接受。 他拖着病体入宫,看见那张充满算计的脸就烦,根本不想行礼,幸亏他腿伤未愈,宋启迎免了他的见礼,才没在一开始就感受到这人日益凸显的锋芒。 「我本来就打算替他们守着嘉定关外那片风雪墓,但有三件事情,只要答应,都不用等我腿伤好了,我立刻就走,绝不拖延。」 宋启迎巴不得,甚至没有纠缠他口气中的不敬,忙道:「但说无妨。」 「第一,我不成家;第二,我要求以后歷代狼王所有子嗣一律送入长安为质;第三,我不插手北境十二城相关事务,但涉及北境狼族之事,我必须有第一处置权。」顾长思一撩视线,「就这三件事,我这辈子不回长安都可以。」 「你……」宋启迎皱了皱眉,最终都化成了一道嘆息,「小淮,你真的很恨狼族。但将所有子嗣一律送入长安为质,未免显得过于落井下石、强人所难,不若将世子送进长安即可,其他的……」 「不行。」顾长思勐地打断他,宋启迎惊诧于他居然敢打断自己的话,还未说什么,就见顾长思扬起下巴,几乎是挑衅一样地讽刺道,「若是只送一个孩子来,那谁会保证那狼崽子不会抱着鱼死网破、同归于尽的想法?万一他为了自己的野心,父母双亲、手足兄弟、血脉宗亲、天道人伦统统不顾了,谁能按得住他这种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谁?!」 宋启迎拍案而起:「顾淮!你在骂谁!?」 他怎么可能听不出,顾长思那句话到最后根本不是在骂狼族,而是直接将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八个大字直接砸在了他头顶,羞辱像是一记狠厉的耳光,迎面狠狠地扇了过来。 宋启迎气得脸颊通红:「你是不是真当自己——」 第206页 「陛下。」岳玄林疾步赶入明德宫,将顾长思往后一揽,代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长思大病初癒,还未将养好,病中高烧,难免胡言乱语污了陛下清听,臣这就带他回去,好生教养,必不敢再打扰陛下。」 宋启迎直接将一卷书砸了过去:「滚!!!」 顾长思不卑不亢地点了点头,轻描淡写地扫了一眼被摔得折页的书本,脚下生风地走了。 他刚出去没走几步,就被岳玄林拉了一把,左腿那一伤伤了根基,顾长思体质本不差,经此一祸后再也经不起折腾,稍微见风就容易出毛病,故而岳玄林也不敢拉扯他太厉害,只让他堪堪站下了。 他绕到顾长思面前,满肚子话到嘴边,最后都被顾长思那无所顾忌的神色堵了回去。 两人对峙着在宫门外站了好一会儿,岳玄林先败下阵来:「长思,心病易生心魔,会毁了你自己。」 顾长思目光四处游离,飘向没有目的的远方:「是吗?求之不得,甘之如饴。」 「非要如此吗?」 顾长思没有回答他。 回到玄门,岳玄林一言不发地进了祠堂,像是心照不宣地知道某些事情,等到门一关,光影都黯淡下来,岳玄林才闪身进了一道暗门,与外面的牌位山不同,这里只有两座牌位,纤尘不染,看上去总是被擦拭。 他净了手上了三炷清香。 「长思的心魔愈发重了。」烛火悠悠,岳玄林站在刚刚供上的香前,面对着的赫然是淮安王宋启连和淮安王妃顾令仪的排位。 「……王爷,王妃,是玄林没有照顾周全,可事到如今,我不能看着长思自毁。」他的手指在左腿上轻轻地晃动了一下,「您泉下有知,应当也能明白臣的良苦用心。」 「师父。」秋长若在祠堂外面恭恭敬敬地一拱手,「我听小厮说您找我。」 岳玄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闪身去了外面,沉吟着站定,方道:「长若,进来吧。」 穿着素色衣衫的姑娘低着头,岳玄林转过头来,就知道她在哭。 这几天玄门上下士气低迷,顾长思虽然能够下地走路,但那伤口和了无生气的模样看着也让人心里揪着疼,秋长若又是他的主治医师,每天要看无数次。 「我从南疆找了个人,托他给我送回来一些东西。」岳玄林嘆了口气,终于下定了决心,「一会儿去给长思送药的时候,把它带上。」 秋长若一怔:「……南疆……?」 她抬手拿过那个白瓷瓶,刚刚打开个缺口,就被里面一扫而过的尾巴惊了一跳。 蛊! 「师父!?」 「顾长思已入心魔,为师必须帮他斩除祸根。」岳玄林的表情冷硬如铁,「忘记,是最好的选择。」 秋长若捧着白瓷瓶的手直哆嗦:「不要……不要吧……师父,那是大师兄啊,长思忘了他,那是……那是十年的情意啊,十年哪。他不会同意也不会服下的。」 顾长思还没及冠,霍长庭在他人生中占去了一半还要多,忘记是好的选择,但要将它拿掉,与剜心何异,又与剔骨何异? 「我不是在商量。」岳玄林想起顾长思今日种种就觉得后怕,「这是玄门令,凡玄门弟子必须接令,不得有违!」 「师父——」 「他被仇恨蒙了眼睛,我总不能看着他往深渊里跳!他这个样子,就算去了北境,你以为陛下能饶他到几时,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更何况顾长思现在口无遮拦、行无顾忌,去了北境只怕要更无法无天。」岳玄林痛心道,「不如此做,能怎么办!」 秋长若沉默下来。 「忘了吧,尘归尘土归土,起码他还能安安稳稳地去北境,我也会告诉陛下长思伤重、忘了一切,也让他少些猜忌和担惊受怕,这样日子才过得下去啊。」 * 秋长若带着蛊和苑长记、封长念一起来到了顾长思的屋中。 午睡方醒,顾长思坐在床上发怔,正午的阳光透过轩窗洒了一片亮色,他盯着那亮色出神,不过一会儿就觉得眼酸,用手背抵着闭了闭眼。 秋长若他们就是这时候敲门进来的。 「祈安,我们有些事找长思,这儿不用你守着了,也去歇一会儿吧。」 祈安对秋长若的话不疑有他,但见他们三人面色凝重,以为是什么大事要商讨,连忙离开了。 顾长思放下手:「姐,你们来了。」 「嗯,来给你送药。」秋长若打起精神,露了个笑容出来,「最近怎么样,腿好些了么?」 几人从小一起长大,知根知底,秋长若那笑容有多勉强一眼便可知,再加上一向聒噪的苑长记都不出声,顾长思敏锐地眯了眯眼,目光放在那碗看不出底色的药汁上。 他动了动手指,抓住了被褥:「……我午饭后便吃过药了,这又是什么药?」 「就……帮助癒合伤口的药,我是大夫,自然知道药力轻重,加一次药有利于身体恢復。」秋长若慢慢靠近了他,「喝吧。」 顾长思目光下瞥,乌黑的药汁映着他审视的目光,他动都没动,反而防备道:「从来煎药都有味道,怎么这碗药寡得跟水一样?」 「不过是药材的原因……」 「长若姐,」顾长思盯着她,「这到底是什么?」 秋长若话到嘴边还没说出来,眼睛就先红了。 第207页 顾长思大惊失色,防备性地往角落里缩了缩:「是什么?」 「我不会害你的,长思,把它喝了,就什么都……什么都过去了。」秋长若端着药往前推,「真的,有时候、有些事,不必记得的,除了伤怀,除了把你往火坑里推,还能怎样呢?」 顾长思眸子蓦地放大了。 「不行!」他一个激灵爬了起来,奈何左腿伤势依旧在牵扯着他,说时迟那时快,苑长记和封长念一拥而上,一左一右将顾长思拉回榻上,压着他的肩膀不让他挣扎。 「长思,长思,我们也不想的。但陛下已经动杀心了,你不忘记,你永远揣着恨意,你怎么活下去啊。」封长念咬紧牙关按死了他,「听话,真的,没关系的,什么痛苦都没有的,睡一觉就好了,真的。」 「封长念,苑长记,放开我。」他奋力拧着自己的手臂,可完完全全捍不动一丝一毫,气血亏空、身有旧疾,哪里是两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对手,「封珩!苑柯!他也是你们的师兄啊!你们就忍心吗?!就真的忍心吗?!」 「不忍心,可我们也不能……不能眼睁睁看着你……」秋长若颤抖着伸出手去,按住了他的下颌,「真的不痛的,你相信姐姐,睡一觉,过去后,又是好人间。」 「放开我……放开我!!」顾长思挣扎无果,几近嘶吼,「我不想忘记,我不想忘记——」 我只有「吾爱长思」了。 我不想连这点东西……都没有了。 「我不想忘记……我不能忘记的……」大半碗药汁顺着他的喉咙灌下,秋长若没有骗它,那东西毫无味道,像一碗水一样无声无息,可落在他嘴里像是穿肠毒药,疼得他五脏六腑都要灼烧。 「不——!!」最后一点被他一把掀翻,满榻狼藉,顾长思鞋都没穿,跌跌撞撞地要往外跑。 可到门口,那蛊毒便发作起来,他的视线模煳不清,头脑也变得昏昏沉沉。 「我不能忘记……我不想忘记……」他扒住门扉,一点一点滑落在地上,「师兄……霍长庭……我怎么能……」 忘了你。 第92章 弥补 「是我的错,你要怪就怪我,是我逼他们的。」 霍尘听完那些事,早已泪流满面。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在他以为风平浪静的玄门里,藏着顾长思的自毁和绝望,他不怪那一碗药让顾长思忘了自己,正如岳玄林所说,真要这样下去,顾长思迟早会被心魔吞噬殆尽,早早入了黄泉,随那个嘉定关外的昌林将军而去。 但是,怎么可能不心疼呢,又怎么可能不在意呢。 「我去看看他。」他只能摆手,其他的话什么都说不出口,「我一定……我得……」 话音未落,他撞开门,向顾长思的屋子狂奔而去。 他慌慌张张不成个样子,甚至手腕上还带着勒痕,看上去像是从地狱里好不容易才挣扎求生而出的游魂,但霍尘已经顾不上那些了,他跌跌撞撞地跑到顾长思房门口,又急剎停下了。 心跳砰砰乱响,他扒住门扉,忽然迈不动步子了。 他要怎么说……他要怎么才跟顾长思说…… 说自己回来了,说让你难过了,说以后自己不会离开了? 可那些伤痕都被忘情蛊压了下去,像是被海浪沖刷过的沙滩,那些痛彻心扉的沟壑被抚平填满,掩藏得完美无缺,弥补早就无从谈起。 顾长思还在睡着,清浅的唿吸均匀而绵长,只是眉头微微蹙着,不知梦里梦到什么恼人的场面,令人连睡个觉都不得解脱。 霍尘拖着沉重的步子,一点一点从屏风后挪了过来。 他挨着顾长思坐下,动作轻得一丝声响都没有,想伸出手去摸摸他的脸,可那只手悬在半空颤抖不已,又被他缓缓地收了回来,他又想看看他腿上的伤,又怕惊扰了他的梦境。 怎么会这样呢? 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让他爱到骨子里又心疼到骨子里呢。 上一面他们还在嘉定关外的风雪里,他用长.枪那样狠心地将顾长思推下了马,听着那样声嘶力竭的唿唤也咬紧牙关不回头,下一面他们就在五年后的嘉定城中,双双失忆,是他主动挑起了顾长思的轿帘,清冷的月光照亮那一双冷冽的眼,那不是一见钟情,那是久别重逢。 他不敢动顾长思,每一处他都能想起顾长思那不为人知的过往。 看到顾长思那双漂亮的眼睛,他会想起顾长思泛红的双眼,苦苦哀求自己——「我不想再送走任何一个人了。」 看到顾长思那张俊秀的面庞,他会想起顾长思掷地有声地诘问,问天问地问自己——「霍长庭到底有什么错!!!他是替我去死的不是吗?!」 看到顾长思那双搭在外面的手,他会想起那双手曾经那样用力地扒过嘉定关的雪地,双手通红、皲裂,也拽不住霍长庭的衣角——「师兄——师兄——霍长庭——!!!」 看到顾长思那双藏在被褥下的腿…… 霍尘想不下去了。 心脏翻搅着作痛,他痛到唿吸不过来,他是见过那伤疤的,为什么,为什么宁愿不要自己的腿也要手刃仇人,为什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为什么要抱着那样强烈的、玉石俱焚的自毁之心。 就因为……我吗? 其实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如果可以的话,我真的、真的、真的很想好好地告个别,再不济,也真的、真的想要拖过腊月十九的那一天。 第208页 多可笑。 日后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定北王,人生信仰崩塌的这一日,是十七岁的最后一天。 泪水滴落,顾长思几乎立刻就听到了有人在哭,警惕快于一切,放在枕下的破金刀骤然出鞘,带着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抵上了身边那人的喉咙口。 他刚刚从梦中惊醒,神思尚未回笼,目光一点一点凝聚后才发现那人是霍尘,正坐在自己身边,他哭得好伤心,双眼都红肿得不像样,身上也有许多挣扎后留下的伤痕。 慢慢地、一点一点地,他想起来昨夜发生了什么。 梁执生刺杀岳玄林。 霍尘与岳玄林有不共戴天之仇。 霍尘和哥舒骨誓早早勾结在了一起。 想通这些,本来要放下的破金刀再度被他握紧,依旧抵在霍尘的喉咙口,划下一道浅浅的痕迹。 霍尘对那锋芒毕现的短刀毫无察觉,而是自顾自地将手覆在顾长思的左腿上,颤抖着唇,颤抖着声音问出一句:「疼吗?」 顾长思眼中划过一丝疑惑,没有说话。 霍尘哭得更厉害。 他不是在仅仅问顾长思那一条腿,或者不仅仅是问眼前的顾长思,而是问五年前的顾长思,疼不疼,悔不悔?真的到了如此地步,原来伤心欲绝不是一种夸张的形容。 他艰难地倒了两口气,听见顾长思冷声问他:「你来这里,是把事情同师父算清了?梁执生的事,哥舒骨誓的事,刺杀的事,你能给我个答案了?」 霍尘直视他的双眼,悲伤的情绪顶在喉头,他说不出话,只能用手点了点、再用力点了点自己的心口。 「我是……霍长庭。」 顾长思偏了偏头:「什么?」 「我是霍长庭。我回头了。我听见了。」霍尘一下一下戳着自己的心窝,「我是霍长庭。阿淮,我回来了。只是好像……」 好像……回来得太晚了。 看着顾长思疑惑的目光,他忽然明白过来,眼前的顾长思没有之前的记忆,没有霍长庭的回忆,于是他的伤心无处可寻,就算他是霍长庭,眼前的顾长思也根本理解不了,那所谓的回头与听见是什么含义。 「昭兴十一年,隆冬,北境大雪。」 霍尘低下头去:「……对不起,我回来晚了。我回来得太晚了。」 「吧嗒」「吧嗒」。 不同于他自己流下的泪水,那两颗离顾长思格外近,霍尘猝然抬眼,带着惊讶和希冀,发现顾长思也同样讶异地微微瞪大了眼睛,晶莹的泪滴一颗一颗从他眼眶里滚落,而他本人仿佛无知无觉,根本意识不到为什么会哭泣。 「我这是……」他用手背去碰了碰那滚落的泪水,「怎么了?」 为什么会哭啊? 为什么听到他终于说出「我是霍长庭」五个字时,我会哭啊? 他整个人还懵懵的,霍尘却再也忍耐不住,不顾那破金刀锋利的刀刃,一把把人揽进了怀里。 细细的一道血线划在他喉结上方,顾长思最后关头动了手,任由对方把自己紧紧地抱进怀里,泣不成声。 我知道啊……霍尘将头埋进他带着玉檀香的颈窝。 我知道的,我懂得的,我明白的。 这是五年前的顾长思在跟我说:「我等了你好久啊。」 裴敬曾经问他:「我闻故人有遗憾一件,今日相逢,请问弥补了吗?」 霍尘如今只想否认,弥补不了的……如何能弥补得了。 奈何永夜朔风扫北境,註定此恨无绝期。 * 等到岳玄林将这件事细细地讲清楚时,已经到了正午时分。 秋长若心有余悸地抚了抚心口:「所以……他的回来根本就不是师父一早安排好的,其实更大的可能是,大师兄根本就回不来。」 如果当年哥舒骨誓的刀再偏上一二寸。 如果当年梁执生见到的是歷经酷刑折磨而死的霍长庭。 如果当年霍长庭的伪装身份被哥舒骨誓发现。 还有那么多细碎的巧合和运气,失之毫釐谬以千里,霍尘回来的这一路又何止九死一生。 九死一生的霍尘并不知道他的师弟师妹在膳厅里长吁短嘆,此时此刻人正忙着在顾长思的屋中给他事无巨细地讲这一切的经过,包括他为什么会选择霍尘的身份,以及他和岳玄林之间的约定。 定北王较起真来无人能敌,霍尘除了老老实实招供以外别无他法,等到他把一切都讲清楚,英明神武的定北王来来回回想了想,确定没什么纰漏和逻辑不顺之处,才大发慈悲地点了点头。 「所以,你当时在北境接近我,是因为……」 「阿淮!」霍尘急了,「我说过无数次了,我当真、当真、当真没有一点因为你和师父的关系才要攀上你的念头,我承认之前没见到你的时候的确是给你也打成了师父一党,但我对你一见钟情,就想给你最好的最干净的感情,这才能配得上我们干干净净的小王爷啊。」 顾长思被他突如其来的表白砸了个面色通红:「油嘴滑舌!你小时候也这样吗?在玄门里也这样吗?我怎么之前看长记他们对你的评价是个温柔的兄长,哪里有这么碎嘴。」 「那是他们,我对你能一样吗?」霍尘得寸进尺地挨过去,「虽然你不记得了,但没关系,这次我记得了,我可以把我们原来的事情一件一件讲给你听。」 第209页 顾长思往后挪了挪:「比如?」 「比如——你小时候不爱哭,我们那个时候总要一块儿背书写字,学不会的时候师父就打我们掌心,你怎么打都不哭,还是我教你要嚎两嗓子。结果……」 「结果怎么?」 「结果谁知道你只打雷不下雨,我说小祖宗你小时候也这么轴啊,师父前两次还没发现,后来发现了就知道你小子耍他呢,转而一想就知道这坏主意谁出的,然后把咱们两个捆一起打,打我打得比你更重,你害我害惨了。」 「我……」顾长思哑口无言,全然不想相信小时候自己还有这么一段,只好生硬道,「不是,你哪来的那么多叫法!」 原来还只有阿淮、小王爷呢,怎么现在又蹦出来了新的! 霍尘勾了勾唇角,笑嘻嘻地凑近了:「那还是没失忆的我会玩,那个时候我仗着咱俩最亲,什么都敢叫,失忆了后收敛多了,之前没失忆的时候,我还叫过你小祖宗、小殿下、小世子、小心肝、小师弟……」 他越凑越近,然后趁着顾长思没回过神来,凑上去叼了一口他的唇。 「现在还想叫你……小阿淮,小长思。」 顾长思的手虚虚推在他的肩头,整个人就被霍尘揉进了怀里,满腔爱意迸发而出,霍尘追着他的唇吮吻,无论顾长思怎么挣扎都不放开,将整个人护得牢牢的。 这份情意缺席了那么久,他当年偷了一吻后把亘古寂寥都甩给了顾长思,现在只想好好把人护着,这人再冷心再冷情再锐利再锋芒毕现也是自己爱着那么久的人,霍尘知道,顾长思永远都是那个纯澈的小世子,后来的心狠手辣也不过是一层盔甲,他从来没有变过。 霍尘追定了他,顾长思躲无可躲,整个人顺着床头往下滑,一点一点跌进被衾里,霍尘一手撑住枕头,一手把他的脸摆正,铺天盖地地吻了下来,直吻得顾长思唿吸凌乱、中衣散乱,才把人放开。 他用手指抹了抹顾长思泛着水光的唇,哑声道:「昨晚是不是生了好大的气。」 「你气死我了。」顾长思瞪着他,可惜这时候实在没什么威慑力,「你自己不知道你有多气人吗?你答应过我——」 霍尘又吻了下来,这次落在他冷白的颈侧:「没骗你,你看,我真的没骗你,而且我以后也不会了,我什么都告诉你,我也不会让你再等我,以后我们坦坦荡荡,再不分离。」 他的吻蜻蜓点水地掠过顾长思的喉结,本要振翅飞走了,可被那软骨勾引回来,又吮着那处舔了舔,直把顾长思舔得声音都不对了,喉结滚动着,被霍尘追上来又追下去,他一把攥住霍尘的领口。 「我……我……」顾长思揪着他,不知道是要继续还是要换个更亲密的姿势,殷红的唇翕动着,就是不知道要说什么。 霍尘那眼神愈发幽深莫测,看上去迫不及待。 「阿淮……」他的手顺着腰摸下去。 刚刚扯住腰带,还没来得及动作,门外就传来了梆梆梆拍门的动静。 「长庭哥——长思——起来吃饭啦——」苑长记抻着嗓子叫唤,「师父说了,一个气了一夜,一个折磨了一夜,现在早上也不吃中午也不吃,怎么,记忆能当饭吃啊——你们不吃我们还饿呢——快出来——」 霍尘的手僵在那里。 尴尬。 尴尬至极。 第93章 情浓 暧昧的气氛在两个人之间流连半晌,霍尘闷闷不乐地嘆了口气,刚要从这人身上跨下来。 顾长思屈膝,立刻挡住了他的动作。 「他叫你什么?」霍尘惊喜地回望过去,却见顾长思眼睛眯了眯,支起胳膊坐了起来,中衣松松垮垮的,不用刻意去瞧就能看见那突兀的锁骨,「长、庭、哥?」 霍尘抿了抿唇:「嗯,知道我是谁,就按照原来那么叫了。」 顾长思垂下眼睫,心底划过一丝莫名其妙的不痛快。 所有人都知道,就他不知道旧时事,那个时候苑长记管霍尘叫长庭哥,那么自己呢?按照霍尘的说法,自己当时与他极其亲密,那是情投意合、两厢情愿,霍尘给自己花名起了一堆都不生气。 那自己叫他什么?总不可能也是大师兄、长庭哥这种称唿。 但更亲密的…… 顾长思揪着被褥不说话,心情跌宕起伏被拧成了麻花,蓦地,霍尘朗声沖外面喊了一句:「我们还有些事要讲,你们去吃吧,不必等我们了。」 话音未落,霍尘二指抬起他的下巴,勾着人看上来:「想什么呢?」 顾长思拍掉他的手:「放肆。」 霍尘突然笑了:「真的很久违了,小王爷跟我说放肆,再说一句,给我听听看。」 这人是不是找揍!? 顾长思提起一拳就要砸过去,被霍尘一掌包住,使了个巧劲儿压下去,一手勾住了顺势倾过来的顾长思后脑,揽着人就翻了个身。 上下颠倒,顾长思双腿跪在霍尘身体两侧,惊诧之余还得担心自己会不会压死他。 「你干什么?」 「你是不是想知道原来你叫我什么?」霍尘勾着人往前送了送,像是逗弄小猫似的挠了挠下巴,「这有什么可吃味的,我跟你讲就是了,等会儿出去再跟师父要一下解药……」 顾长思眼皮一挑:「什么解药?」 第210页 得。霍尘手指顿了顿。忘了这人还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失忆的呢,玄门对外宣称是杀哥舒裘伤势过重,才丢了记忆,那些微弱的时间差异被忽略不计,于是也就顺得通了。 他不愿这时候还要让顾长思添一层堵,自己都回来了,岳玄林想必已经在准备忘情蛊的解药了,多说无益,徒增伤怀。 于是他只凝固了极其短暂的一瞬,然后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笑道:「我说了你原来叫我什么,你真的会听么?又真的会叫回原来的称唿么?」 顾长思敏锐地觉得这事儿不大对:「……你先说说看?」 「好说好说。」霍尘在这些无伤大雅的事情上总是顺着顾长思的,只是那双手却极其不老实,趁着人注意力都在前面,他的手指悄无声息地挑开被褥,轻描淡写地解着腰带。 跪趴的姿势的确不容易感受到腰上的动作,等到顾长思反应过来时,长裤已经被松松拨下,霍尘的手掐着他的大腿根,那张唇带着蛊惑人心的声调。 「你叫我哥哥。」霍尘摸上他腿上的伤痕,「乖,给哥哥看看。」 「霍尘你——」 霍尘勐地掀翻了他,好端端一张床,被两个人翻天覆地地折腾两次,弄得像是在上头打了一架,顾长思抬脚欲踹,又被霍尘另一只手拉住脚踝,这样两条腿都被霍尘紧紧抓在手里,动弹不得。 这可太过分了,顾长思恼羞成怒:「霍尘!你个混帐!!!」 「嘘、嘘——我真的想看看你的伤。」 霍尘按住他,目光仔仔细细地从他左腿的旧伤处逡巡了一次又一次,哥舒裘太阴毒了,他知道自己绝不可能逃出顾长思和裴敬的包围圈,于是想来个玉石俱焚、同归于尽,故意说那些话让顾长思气愤难当,血腥味激怒了困顿多时的饿狼,奄奄一息的自己和生命力十足的顾长思相比,自然是那个活蹦乱跳的更有吸引力。 每每想到那场战争会有多激烈,顾长思面临饿狼缠咬和手刃仇人的抉择时,抱着必死之心也要为霍长庭报仇雪恨的决心有多强烈,霍尘就心疼难当。 一个连兔子都不敢捕射的小公子,却能够揪着哥舒裘的头,短刀反持,划过他的脖颈,喷了自己半身血。 霍尘颤抖着俯下.身去,吻了吻他的伤处。 顾长思本在挣扎的动作忽然就停止了。 那吻轻飘飘的,还不如方才两个人接吻时来得激烈,可就让他没理由地一抖,从脚底一路酥麻到天灵盖,麻得他顿时手足无措,只能愣愣地看着霍尘。 霍尘发现对方不挣扎了,才抬头:「怎么……」 这一眼可了不得。 他算是知道为什么方才顾长思挣扎得那么激烈了。 顾长思偏过头:「能松手了吗?」 霍尘被他这一句险些说得鼻血喷涌。 魅惑,霍尘第一次在顾长思身上会看到这种气质,他平时待人接物偏冷,因此这种气质令人有些不敢置信,而有趣的是,这不是他刻意捏造的,而是一种无意为之,就显得更加令人兴奋。 霍尘突然开口:「我饿了。」 顾长思回过头,寻思着这话题怎么就转到了这里? 「饿了就别在我身上杵着,下去吃饭,长记不是来叫过。」顾长思斜睨他一眼,「不是你自己不去的?」 「冤枉啊,我不是看小王爷也不想去才这么说的么。」霍尘压抑着眼底翻滚的欲望,像是看到猎物的野兽,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于是只能将身子压低,换上一副无辜的嘴脸,「小王爷饿么?现在去也不迟,那我们这就去吃饭?」 「你……!!!」 这人怎么竟会在这种时候扮无辜装纯洁?! 顾长思说好也不是、不好也不是,霍尘将他的手腕扯到唇边,一下又一下地啄吻着,从指尖到指骨,再到掌心、手背、腕骨,他这种吻法太要命了,顾长思闭了闭眼睛。 终于当霍尘咬住他的腕骨时,顾长思开了口。 「做……」 霍尘叼着他的手腕一顿:「……什么?」 顾长思心一横:「做你想做的。」 去一边的礼法仪态。 他想要,他也知道霍尘蠢蠢欲动,那就要! 话音未落,他被霍尘一把翻了过去,胸口撞上松软的床褥时还有些懵,还没来得及支起身回头看一眼,霍尘的胸膛和吻就一起落了下来。 「阿淮、阿淮。」他情动地吻着顾长思耳尖,「交给我,好不好?」 喘息和低语密密麻麻地连接成片,逐渐在顾长思大脑中搅成了一滩浆煳,仓促中顾长思只来得及叫他一句名字,就觉得下面一凉,两个人彻底坦诚相见。 霍尘叼着他颈后那块肉不断研磨,磨得顾长思泪水涟涟,像是一团火蹿在体内,到哪里都得不到个出口,寻不到个解脱,只好更加难耐地唿吸,而全然未察觉到那为非作歹的手一路往下、往下、再往下,然后—— 「不……等一下……不对……」 顾长思蹙起眉,试图往前爬,又被霍尘捞了回来。 「小王爷莫怕啊……」 这人真的是…… 这个时候就不要叫什么小王爷,太羞耻了! 霍尘明显觉得他整个人都敏感了几分,瞭然地笑了笑,得寸进尺地唤:「小王爷这么敏感吗?那可太——太好了。」 第211页 「唔!」顾长思眼里的雨簌簌掉落,又被霍尘用手掌接住。 顾长思胡乱地叫他的名字,连自己都不知道到底要做什么:「霍尘、霍……霍尘。你先等、等等……」 「多生分呢。」霍尘循循善诱道,「我告诉过你的,你原来叫我什么,叫一声。」 「你别太过分……」顾长思转头瞪他,眼尾都是一片迷濛的红色,显得他眼睛愈髮漂亮,不是锐利的漂亮,而是像月季花盛放后,那样清冷孤高,后来又被人攀折下来,在指腹中轻拢慢捻抹復挑,将那娇嫩的花瓣碾成一指嫣红色,满手都是艷艷的、成熟的色泽。 两人从床头折腾到床尾,床边玉檀香燃得兴起,模煳了两道纠缠的影子。 平日里霍尘对顾长思百依百顺,唯独在这个时候那是铁石心肠,怎么说都不好使,带着他沉沦放纵,肆无忌惮地去欺负人,到最后终于从铮铮铁骨的定北王嘴里撬出了一句「哥哥」,听得霍尘精神抖擞,三魂七魄都要直冲九霄云外。 末了,顾长思被轻轻地放回被窝里,霍尘贴心地新找了一床被子,刚想给人盖上,又被顾长思挡了挡。 「先……先洗澡。」他嗓子都哑了,说话时自己都吓了一跳,「……水!」 把人吃抹干净的霍尘听话极了,立刻端过水来给人奉上。 「你……你可真是。」顾长思恨恨地指了指霍尘,没说出个所以然来,「……以后再……再在这种事上不许叫我小王爷,知不知道?!」 霍尘不大服气:「我看你不是也挺……」 一件外袍兜头罩下:「闭嘴!!!」 「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我闭嘴。」霍尘给自己唇前打了个叉,「我去让祈安准备一下?」 顾长思瘫回床上,累得连手指都不想动,闻言冷笑道:「行,然后你再顺道跑去膳厅,告诉师父他们,说我们为什么不去吃中午饭,不去吃午饭的时候我们都在干什么事儿,说他大徒弟恢復记忆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师弟给要了——谁家大中午打热水洗澡,你是怕苑长记他们不知道?」 「好好好,小祖宗,都依你,我去打水。」霍尘俯身过去吻了吻他的唇,「我可不可以理解成为你害羞了?」 顾长思一肘敲在他胸口。 「跟我还羞什么,就咱俩呢,你不跟我说我怎么改进啊?」霍尘大言不惭地低语,「是欺负你欺负得有些过头了,但你说实话,欺负得舒不舒服?嗯?」 顾长思咬了咬牙,耳尖一点点红了。 霍尘再接再厉道:「你不说话我当你承认了?那看来我们阿淮喜欢凶一点儿的,明白了,下次朝着这个方向努力,保证让小王爷满意至极……」 「我求你了,」顾长思一把捂住他的嘴,脸红的几乎都快要滴血,「你别说了,赶紧去烧水,我身上要黏死了。」 「得令。」霍尘神清气爽地蹦下床,三两步捡好了衣服,出去前将手指在唇上一抹,反手贴在顾长思的唇上,隔空接了个吻,他花孔雀似的摇着尾巴走了。 德行。顾长思摸了摸左腿上的疤,他记得清楚,方才在最迷离的那一刻,霍尘依旧抚着这里,滚烫的唇贴在疤痕上,贡献了混乱中唯一一丝不带情慾的亲吻。 第94章 钓鱼 直到晚饭时分霍尘和顾长思才姗姗来迟。 两人双双出现在膳厅,远远地,就看见两人倚在门廊那里,霍尘应是发现顾长思领口有褶皱,再三提醒顾长思整理也未得平整,干脆自己上手,将那领子一点点抚平了。 做完这一些,霍尘抬头,与顾长思相视一笑。 苑长记候在门口话还没来得及说,就被这亲昵气氛砸了个噼头盖脸,佯装阴阳怪气地转过头去:「师父,怎么回事啊?你说同门之间应该互敬互爱,满门上下同心,怎么我瞧着有的人那水明显端不平呢?」 岳玄林见怪不怪地瞟了一眼他:「他那水自始至终端得平过吗?」 霍顾二人进门时就听见岳玄林这么一句,秋长若在一旁摆筷子,笑得眼睛都眯成了月牙儿。 「师父,别打趣我成吗?」霍尘不好意思地颳了刮脸,「我这不是……这不是……」 「得了,找不到那个理由就别硬找了,长庭哥,落座吧。」秋长若拉开椅子,「一会儿吃完晚饭,我再给你把把脉,昨晚折腾得够呛,怕蛊毒对你身体造成损害,还得养一养才是。」 「好。」霍尘一撩衣袍坐下,不觉得是个什么事儿,反正他记忆已復,还活蹦乱跳的,那就没有大事,反倒看顾长思面色有异,于是伸手拽了拽他袖口,「愣着干什么?」 「长若姐。」顾长思已经学会了在这件事上不问霍尘本人,「他那蛊毒解得很痛苦吗?」 「呃……其实挺兇险,那枚解药我再怎么炼制也只有六成把握,并不是能够保证长庭哥完全恢復,你看他手上的淤痕,都是解蛊时药力兇勐,身体疼痛导致不住挣扎导致的。」 她刻意忽略了霍尘沖他挤眉弄眼的暗示,秋院判铁面无私道:「其实本来不该这么急,但事情都赶在了一起,长庭哥以命相搏,挨了过去,若是挨不过去,那可真是,唉……」 霍尘这下明白当时顾长思拦着挡着不让秋长若说自己腿伤是个什么心思了,勉强笑道:「小若,太夸张了,真没有这么吓人……」 第212页 「你不是说你手上淤青是不小心碰的么?」顾长思果断挡在秋长若面前,令他直视自己的双眼,「还骗我?」 「怕你担心,真没事儿,小若都说了,挨过来就好了,是吧是吧是吧。」霍尘双手合十,秋长若无奈扶额,只好点了点头,「你看,所以说别担心,都熬过去了,什么都会好的。坐下,吃饭。」 苑长记也凑过来:「就是啊,一天没吃东西,真不饿啊,你俩中午干什么呢?连饭都不吃,真有情饮水饱啊。」 顾长思刚刚拎起筷子的手凝固了。 偏生苑长记还好死不死地跟一句:「哎?长思,你怎么坐姿怪怪的,哪里不舒服吗?」 「食不言寝不语。」霍尘只想把碗扣在那个没眼力价的三师弟脑袋上,「苑长记,你今天话怎么这么多!?」 苑长记就又开始嚎:「师父,你看长庭哥——」 岳玄林依旧是端肃的模样,口中却道:「这何止是端不平,这已经按瓢泼水了。」 顾长思面上没说什么,可耳朵又一点点红了起来,难为定北王殿下一向冷心冷情铁面无私,短短一天之内泛红的次数快要赶上比他前二十三年总共的数量了。 这顿尚不完满的团圆饭就这样热热闹闹的结束了,说是不完满,因为还差一个人,顾长思还问岳玄林科考舞弊之事进展如何,岳玄林却只是摇了摇头。 「长念短期之内不会有事,目前矛头都指向何吕,三法司也查的很清楚了,当年渭阳霍氏冒名顶替之事确有其事,但这次的事却有点扑朔迷离,捕捉不清。」 苑长记收敛了嬉皮笑脸的模样,正色道:「因此刑部不敢放人,只能先拘着,但郭越何等人,官场上的小心思他最有了,不会对其他人怎么样的,据说还特意送了干爽的被褥进去,特别吩咐了不许虐待礼部其他官员,一日三餐也是单独吩咐了人好生做的。」 岳玄林打断了霍尘的思绪:「你短期内先别去看长念了,刑部大牢之内眼线复杂,万一被人听见个什么,就不大好。」 「师父打算什么时候跟陛下讲清楚霍……」顾长思顿了顿,「讲清楚师兄归来之事。」 岳玄林摇了摇头:「再看看吧,长庭的身份牵扯甚广,梁执生、狼族、还有一些其他事,都不好说,我之前已经跟陛下讲明,说长庭失忆之事不可焦急,他同意了。」 他四两拨千斤地把当时他是如何跪秉此事,让皇帝不要过分为难霍尘的事情掩了过去,岳玄林是这样,他不是个多么平易近人的老师,小时候教他们读书习武甚至会到了一种近乎严苛的地步,但这五个孩子,有一个算一个,没有他不心疼的。 父爱如山,岳玄林没做过父亲,却将所有父亲的爱都给了他们五个人。 「对了长庭,吃过晚饭,你先别去长若那儿,先来我这一趟。」岳玄林递给霍尘一个眼神,「当年匆匆走了,很多东西都是我给你保管的,如今你既然回来了,该物归原主了。」 「那一会儿你跟我来一趟。」苑长记点了点顾长思的手背,「之前大师兄的事儿挡着,我不敢打扰你,现在……」 顾长思偏偏头,看见他那表情就大概猜得到是什么事:「千雀姑娘?」 苑长记点头如小鸡啄米。 * 酒足饭饱,几人三三两两散了,霍尘跟着岳玄林回了书房,时过境迁,五年之后,他还能坐到昔日的位置上再度与师父面谈,感慨之余除了幸运以外没有别的想法。 幸运他活下来了,幸运他回来了。 「坐。」岳玄林抬手斟茶,「明日一早别忘了回霍府,虽然我看霍韬大人早就看出了你的身份,但一直也没敢挑明,无论是不是亲生,你都是霍家公子,于情于理,都该回去看看。」 「是,这个自然,师父你不说我也是明早要去的。」霍尘道,「其实在我心里没有什么亲生之别,我姓霍,是师父、霍大人一起给的姓氏,每当我说出这个字,就代表我的感激和孝心永远不会被磨灭。」 「你一向是个孝顺孩子的,」岳玄林用茶盖颳了刮茶沫,「所以,此去狼族境内,你找到遗诏了吗?」 还是来了。霍尘摇了摇头:「没有,不是因为我想保护阿淮才这么说,真的没有。」 「我知你心思,不会觉得你骗我,遗诏找不到对于长思而言百利而无一害,你应该也尽可以放心些。」岳玄林若有所思,「但是现在……局面有些不明朗。」 霍尘问:「怎么说?」 「但从失忆这件事情而言,不同于你,长思的失忆一方面是因为当年他锋芒太利,为了你报仇,自毁性太强,才不得已而为之,但另一方面,是因为陛下。」 「长思当年口口声声说,在收復之战中亲眼见到了陛下的亲笔密信,信上说,陛下秘密下旨,『北境若请援,拖延三日至』,且不说这封密信到底是不是陛下亲笔所书,直说眼下,长思忘了这件事,尚且与陛下之间针锋相对、勾心斗角至此,若是想起来……」 霍尘听懂了他的未尽之语。 眼下长安局势混乱,之前的种种矛头都在挑拨着宋启迎和顾长思的关系,这还只是当年旧仇尚未增添,一旦顾长思想起来,那么淮安王旧党会不会立刻起势,趁着顾长思这把恨意燎起来之时再添一把火,把人彻底拉入自己阵营。 第213页 顾长思会不会造反姑且不谈,但形势逼人,真到了那一步,让顾长思知道皇帝的利剑早早就逼到了喉咙口,他真的还会听得进去昔日淮安王夫妇临终前的嘱託吗? 「前行之路崎岖难行,信仰、道义、权术、国事,每一样都可能会左右人的选择,而每一次的选择背后,都是一场自我煎熬和觉醒,」岳玄林幽幽道,「我不否认长思是个好孩子,但将心比心,在长思入玄门后的十年之中,遗忘的只有这一件刻骨恨意吗?」 「您的意思是……」 「遗诏下落无踪,长思一直对外、包括对我、甚至包括对你说的都是他不知道,他这个不知道,究竟是假的,还是与你一同真的被遗忘了。」 霍尘倒吸一口冷气。 如果顾长思想起来的记忆里甚至包含了遗诏下落的真相,再加上宋启迎咄咄相逼,反未尝不是一条路。 他不仅想起葛云说的,反,是唯一的路。 他攥了攥拳,干涩道:「这就是您在纠结,要不要把忘情蛊给他解掉的原因吗?」 「不。」岳玄林抬起眼,「我刚才就说了,局面现在不明朗。」 「何意?」 「当年忘情蛊是南疆那边的人给我的,与蛊毒一同到的是解药,不然我不可能贸贸然让长思服下,但现在的问题是……」岳玄林嘆了口气,「解药被偷了。」 「什么?!」 「就在昨天晚上,我意识到你可能会恢復记忆,就去找了解药,因为我总觉得,你和长思的失忆,这两件事情之间总有一种冥冥之间的联繫,为防不测,想要先备下。可是我发现,安放的解药的密匣中被人撬开,换成了另一种普通药丸,狸猫换太子。」 「玄门守备森严,再加上有长若姐炼得奇香作为追踪利器,怎么会……」霍尘眸子一缩,「明壶……哥舒冰!?」 「贼不走空啊。」岳玄林犯难地捏了捏睛明穴,「当时所有人注意力都在狼王冠和降书上,谁知早就换了目标,而且安放忘情蛊解药的地方丝毫踪迹都没有,百密一疏。」 「哥舒骨誓乃至哥舒裘都对南疆蛊毒很了解,看起来南北两地跨过大魏勾连不小,那么哥舒冰能够识别出解药,也不是什么难事。」霍尘一颗心紧紧揪起,「而哥舒冰似乎和淮安王旧党之人走得很近,但邵翊和崔千雀皆说只是短暂的交汇,不存在长期合谋,目前来看,此事还是需从长计议,不过千雀姑娘不知情的可能性要远远大过邵翊。」 「都不是省油的灯。」岳玄林摇了摇头,「所以,眼下,只能看你师父的本事了。」 岳玄林从来不在他们面前自称「你师父」,乍一听到还有些新奇,但这新奇劲儿还没让他撑开个笑,他便立刻反应过来。 「……梁师父?!」 * 夜深人静,刑部大牢里一片沉寂。 梁执生坐在角落里,浑身上下没有受伤,也没有用刑,目前科举舞弊案重心犹在何吕那处,他这旁边煽风点火造谣的还没那么重要,因此刑部也只是按照岳玄林吩咐关了人,没有动作。 他孤零零一个人关在朝南的牢狱里,和何吕他们是两个方向,和那边惨烈的血腥味儿不同,这边格外寂静也格外干净,还能让梁神捕闲着没事儿摆弄小石子儿玩。 打更声响过,子时已到,梁执生没等到想等的人,迷迷煳煳犯起了困。 就在这时,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骤然响起。 他眼珠一动,耳朵敏锐地听着动静,一般人到五六步后都会左拐,那是去何吕他们的方向,可这个人没有,他径直向前,走到深处——是冲着他来的。 梁执生赶紧闭起眼睛,佯装睡熟。 脚步声由远及近,嗒地一声在外头站定了,梁执生这才像是被打搅了困意一样,缓缓地睁开眼皮。 「杀鸡焉用牛刀啊,没想到一些吹吹风的小事,狼王殿下居然会劳烦你这位神捕亲自下场。若不是亲眼所见,我还真不敢相信。」那人戴着兜帽,只留下下半张脸,「你做得很好,我会想办法把你捞出来的。」 梁执生眼底闪烁着异样的光彩:「……你是谁?」 那人抬手掀下了帽子,借着稀薄的月色,能看清他的脸。 「你是……」 「梁捕头不在京城当差,不认得在下也是正常。」邵翊笑道,「在下姓邵,名翊,特来亲自感谢梁捕头于此事上的鼎力相助。」 第95章 山雨 「邵翊……」梁执生复述了一遍这个名字,「我听说过你,大人明明是陛下身边最得圣心的红人,又为何要挑拨陛下与定北王之间的是非,还与狼王殿下达成了同谋呢?」 邵翊轻飘飘地笑:「这些事情就无需梁捕头操心了,北境那边我自会安排好,让温于别看不出端倪来,保证梁捕头顺顺利利回到故土。还是说梁捕头想要在京城高就?以你的本事,进三法司也未尝不可。」 梁执生深知,自己在邵翊那里,就算有一点信任,但到底也不过是一个小卒子,他们身为上位者,身为棋局背后的那只手,是没有必要对一个回不了头的兵卒多费口舌、谈论布局棋法的。 今天邵翊能够来这一趟,已经是听说梁执生亲自下场鼓动士子跪定北王府,惊讶之余才做的最铤而走险的打算了,他不是个冒进的人,更不是个目中无人、狂妄自大的性格,相反,这个人隐忍、聪明、坚韧、最会审时度势,顾长思、皇帝乃至整个玄门有这么个对手,想要胜过他不是件易事。 第214页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梁执生所能做的,就是一点一点地弄清楚他到底是何盘算,有多少算多少,也不敢奢求太多。 他垂下眼,轻轻吐出一口气:「多谢邵太保好意,不过不必了,我在嘉定生活了半辈子,早已习惯那里,长安背井离乡,我不习惯。」 「那么,本官倒是还有个问题。」邵翊斜斜靠在栏杆上,「哥舒骨誓渗透在北境的势力众多,怎么接到消息,你就自己急匆匆地来了呢?」 「定北王回京前,曾经和布政三司一起来了个北境大清扫,在这次清扫中,几乎所有的官员,大大小小,都被揪了出来,能够用的人不多,在下不才,算是最方便也最好用的了。」 邵翊来了兴趣:「略有耳闻,听陛下讲过,要不他为什么非要让定北王急匆匆回来呢。所以,你又是如何躲过的?」 「卑职一早向定北王投了诚。」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是他的风格。」邵翊笑了笑,「可惜,我们这位定北王就是太刚正了,谁说他心狠手辣的,我看他太心慈手软了,对于自己人太过于相信了,殊不知有时候当断则断,否则反受其乱啊。哦,我不是有骂梁捕头的意思。」 「不敢……」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邵翊一个哈欠打断。 「行了,既然如此,我也明白了,委屈梁捕头在这里过一夜,明天,最迟明晚,我一定把梁捕头送返家乡。」邵翊摆摆手,「歇着吧,告辞了。」 三更半夜,长安已入宵禁,邵翊復又戴上了兜帽,像一道鬼影一样直接融进了夜色里。 拐过一个弯,他步子勐地一剎,那些笑容一点一点淡了下去,唇角只留下一个冰冷的、下垮的弧度,他勐地转头,再度深深地看了一眼刑部大牢。 ……莫非……不对! 邵翊也在想自己是不是太过于警惕了,但那疑虑只短短地出现了一瞬,又被他更加阴冷的想法吞没:「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种人不会骗人,而我也只相信这种人——死人。」 他眯了眯眼:「不好意思了,梁捕头,如果你是冤枉的,九泉之下,我会给你烧纸的。」 邵翊离开不过半柱香的功夫,梁执生睡意全消。 方才邵翊离开那眼被他瞧了个正着,多年刀锋舔血的生活让他立刻被看了个激灵,那眼神绝对不对,或者说,绝不是个饱含善意的目光,邵翊那人心思太深也太毒,只怕…… 越来越温暖的夜间硬是如同一瞬入了盛夏,逼得梁执生簌簌掉落了一后背的汗。 「来人!来人!!!」他勐地爬起来,用手拍着铁栏,睡得正酣的狱卒被惊醒,带着一股怨气沖他这边走了过来。 「有劳!我要见岳大人!!」 「这大半夜的,岳大人也早就休息了,哪里能是你能见的,」那狱卒被惊了梦,语气十分不好,「再说了,那风言风语可传遍了,你不是还试图暗杀岳大人来着么?先别急着反驳,无风不起浪,你想见人家,大半夜的我还怕担责任呢。」 眼瞧着那狱卒就要转身走,梁执生急得跟个热锅上的蚂蚁,邵翊必定是起了杀心了,眼下拼的就是时间,大半夜的,他不可能让人半夜来刑部杀人,唯一有可能的就是告诉皇帝尽快处置自己,等到自己的名字报到皇帝那里,他见谁都难了。 他不怕死,这一趟来长安他就没想着能够活着回去,正如棋局上的狱卒一样,过了这座桥、过了这道河,他就再也不能回头了。 但是他决不能、决不能让这一步成了无用之棋,白白浪费了这么多年他与岳玄林的谋算和计策。 「封长念——!!!」梁执生突然开始撕心裂肺地大喊,「封珩——!!!封长念!!!长念!!!」 夜晚的牢狱静极了,因此他撕心裂肺的吼叫声如同一道惊雷直接噼在了整座刑部大狱中,另一侧的封长念本就没睡安稳,被这嗓子喊得吓了一跳,忙不迭地坐起来。 「你吼什么?!」狱卒愤愤地用长矛枪身去捅他,被梁执生躲开了,「大半夜的,你折腾什么?疯了是不是!?」 他还在大喊,躲着狱卒的谩骂喊,嗓子眼都喊出了丝丝血气,终于看见另一个狱卒急急跑来,拦了门口那个一把,比了个闭嘴的手势。 「封大人听见了,让我来问问是怎么回事。」 封长念是礼部侍郎,身上的冤屈洗了个七七八八,这些狱卒多少还是拿他当半个官看待,不敢不听他的吩咐,只是碍于还不能堂而皇之放人,封长念只能差人来看看。 梁执生焦急道:「告诉他,我现在就要见岳大人和霍大人,立刻、马上!」 狱卒将原话一字不落地回禀,封长念不由得犯了难。 一来,他不比霍尘清楚岳玄林和梁执生之间的关系,梁执生又不可能让狱卒说明白自己的身份,这不外乎是自爆底牌,所以对于这个人,他也听说过一些风言风语,所以他对于梁执生要找岳玄林做什么一无所知;二来,如果以他的名义把岳玄林叫了来,出了什么事,只怕他自己良心也难安。 「封大人,要不就算了吧,我看那姓梁的疯疯癫癫的,要不……」 「不对。这事儿不对。」封长念蹙着眉思考,一个口口声声要杀了岳玄林的人,在今夜突然暴起,疯了一样要找岳玄林和霍尘见面,端看这件事,怎么想怎么诡异。 第215页 他问道:「梁执生那边,今夜有什么异样么?」 「没有,一切正常。」 封长念垂眸思考片刻,动手从身上解了玉佩。 「封大人?」 「拿着这个玉佩去玄门,就说是我找的,让师父与霍大人立刻来这一趟,出了什么事,我担着。」封长念眼睛幽深漆黑,「记住,自己去,不要让第二个人知道我要让你做什么,对外,就只说我当梁执生风言风语,没有理会,直接睡下了。」 「小的明白了。」 * 封长念这一步关键之至,岳玄林听到消息,当即就明白过来,事情推进的比他想像中要快得多,玄门忙着失而復得、喜极而泣之事,狼族和那长安城的幕后之人却只想加快这件事情的节奏,越快、他们越措手不及、顾长思才会越动摇。 夏日明明温热,梁执生推开门,只闻到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 所有的线索都开始浮上水面的时候,各方势力都开始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时候,就代表着最后的那一战不远了。 封长念派出去的狱卒带岳玄林和霍尘走了侧门,消无声息地潜进了大狱,嘱咐道:「岳大人,霍大人,这一处是平时我们换班走的小路,几乎无外人知晓,不会有旁人看见,您们进去转弯就是梁执生的囚牢,小的还要去当差,扯了拉肚子的慌,不好耽搁太久。」 「多谢。」岳玄林这边刚送别完,霍尘一个箭步就跑了出去。 梁执生急匆匆找人,不会是什么好兆头,霍尘心底七上八下,也有太多事情想问,终于在牢狱中看见梁执生那张安然无恙的侧脸,才能唿出一口气。 他抓住栏杆:「师父。」 梁执生抬起眼,目光慈爱地在霍尘身上一拂,旋即落在身后的岳玄林身上:「是邵翊。」 霍尘一把攥紧了栏杆。 「他警惕性太高,见一面已经触及到了他的底线,他最后走的时候看我的那一眼我觉得不对劲,怕横生波折,只能匆匆把你们叫来。」他嘆了口气,「之前还担心封大人不会相信我,现在看来,是我赌对了人。」 「我知晓了,多谢你。」岳玄林思忖道,「此事到此为止吧,为保万全,我这就派人想办法救你出去,北境你暂且先不要回去了,可以一路向南,我在南疆有旧识……」 梁执生眼底划过复杂的情绪,耳朵敏锐地一动,意料之内地嘆了口气:「只怕来不及了。」 话音刚落,只见漆黑的牢狱尽头狱卒开道,簇拥过来一道颀长的身影,那身影长发高挽,一身低调华服,就算半夜三更被敲起来,礼仪气度也丝毫挑不出错,端方而立,典雅大气。 「臣见过太子殿下。」 宋晖没有疑惑为何岳玄林和霍尘深夜会在此处,只是略略蹙了蹙眉,抬手一挥,狱卒便匆匆退下。 霍尘上次见宋晖还是顾长思跪临星宫的雨夜,能够得顾长思信赖的人,宋晖给他的印象还是不错的,因而心底稍稍放宽了些。 「太子殿下怎会来此处?」 宋晖转了转手上的玉扳指:「陛下连夜召见,特命本宫来处理妖人作祟一事。」 他沉声道:「梁执生,妖言惑众陷害亲王在先,图谋不轨刺杀太师在后,如今妖孽横行、京城动盪,本宫奉陛下旨意,判妖人梁执生于午时斩立决,以儆效尤!」 宋晖从来没有这般严肃地下过令旨,就连那日在定北王府前也未曾这般凝重过。 他一字一顿道:「关于本宫的判罚,诸位可有异议?」 第96章 执生 「有!」霍尘脱口而出,「为什么太子殿下判罚会那么快速,明明三法司都还没有录过口供,就连刑部都未曾有供词画押,如此判刑不符合规制吧?」 梁执生伸出手,试图去拉霍尘的衣摆:「阿尘……」 霍尘直视着宋晖的双目:「太子殿下为什么会漏夜赶来,陛下白日里对此事丝毫不知,如何大半夜突然想起刑部还有这号人,而且要被冠以妖人之称?殿下,此间种种,难道不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吗?」 「本宫可以解释,是因为今时今日站在这里的人是本宫,不是陛下。」宋晖坦荡地回望,「如果是陛下亲临呢?霍大人也要如此问吗?」 「那是一条人命……」霍尘一点一点地攥起拳,「就算是陛下,也得讲几分道理吧。」 「没有道理,陛下就是道理。」宋晖顿了顿,方道,「本宫不知前半夜发生何事,只知道陛下在拜神祈福,不沾杀戮之事,于是此事便漏夜送至宫内,令本宫速速处理干净。」 「送到本宫手里的消息其实本不是什么刺杀权臣、散布谣言,而是陛下说,钦天监夜观天象,发觉长安城中有妖邪横行,如今妖魔入笼,需尽快除之,以绝后患。」 宋晖拢着袖子:「陛下不愿予人口实,言说怪力乱神之事,于是叮嘱本宫彻查此人行迹,给出合理之由,尽快判罚。」 「钦天监?」霍尘明白了,「邵翊……我想过他动作会很快,却没想到会这么快。」 他说完迈步就走,被宋晖一把拦住。 「殿下?」 「霍大人,我再提醒你一次,没有道理,陛下就是道理。」 霍尘挣开他的手:「邵翊勾结外邦,里通外国,如今哥舒骨誓的爪子因为他的缘故已经打到长安城内部了,陛下还要不闻不问吗?!」 第216页 宋晖深深地看着他,刚想说些什么,岳玄林突然道:「如果陛下真的还如几年前那般,今时今日出现在此处的,就不会是太子殿下了吧?」 宋晖沉默下来。 他也是今晚才突然惊觉,他好像不大认得父皇了。 宋启迎虽然对骨血宗亲心狠了些,但那是因为先帝遗诏留下的祸根,他从小看见宋启迎在皇位上战战兢兢,有时候会同自己的母后悄声说,觉得很担心,觉得先帝一直在盯着自己,他不满意。 宋晖是他的儿子,这一脉的皇位来路有多惶恐他感受得到,否认他父亲就是否认他自己,他对此没有什么可说的。 但从邵翊出现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那个年轻人带回来了长生之秘,言说能够炼制不死药,给予宋启迎长生不老,一旦实现,那么宋启迎就可以超越大魏所有的皇帝,真正成为万万人之上。 他就是天,他就是神,他就是大魏的至高无上,无人能敌。 宋晖曾经旁敲侧击地问过此事真实性,但那邵翊不知餵了宋启迎什么迷魂汤,宋启迎深信不疑,觉得那一定能够成功。 「阿晖,如果朕当真能够长生不老,何必拘泥于眼前的一城一瓦,十年八年,」他兴奋地说,「朕有着千年万年的机会可以一展宏图,只要能够长生,一切都是值得的,因为失去的土地总会被朕拿回来,朕还会将大魏的疆土继续外扩,那才是千秋万代,生生不息。」 皇帝无比信任邵翊,在他眼里,邵翊是神使,带着钦天监一起来是来实现他的愿望的,皇帝就是道理,他的信任就是一把无比锋利的剑,如今被邵翊握在手中,无往不利。 霍尘焦急地望着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没有。为了防止生变,明日邵翊会亲临现场,替陛下监刑。」宋晖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但你今天的这番话,本宫记得了。」 霍尘简直五味杂陈。 他一时想说你记得有什么用,眼下皇帝压制太子压得死死的,还能从他手底下救人不成?而另一方面他也清楚地知道,宋晖在这场局里是个至关重要的角色。 邵翊一面紧紧扒着皇帝,一面背着皇帝搞动作,如果没有实质性的证据证明他要谋反,什么狼族、盗窃、谣言,估计宋启迎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沉浸在那长生的美梦里无法自拔。 淮安王旧党中,邵翊应是个举足轻重的地位,虽不知他和郜文榭之间有着什么关联,但从崔千雀的描述中,估计两个人就是一二把手的位置。 另一头,便是玄门,邵翊上位,岳玄林都受了冷落,徒劳地将这些事情看得分明却听不进去,他身后还有个顾长思,劝得多了也容易让皇帝不满意。 唯有宋晖,他不属于任何一方。 他是大魏太子,是大魏未来的希望,但同样的,太子之位太过艰难,宋晖如果过分倾斜于玄门这派,容易被邵翊打上个谋反罪过,届时让宋启迎父子相残,可他如果中立,其实就是变相站在邵翊那边,太子不闻不问,邵翊便可更加肆无忌惮。 所以端看宋晖如何权衡,又如何做。 而谁都明白的是,宋晖不闻不问对于他自己而言是最安全的选择。 没有人会将自己的前途弃之不顾,尤其宋晖自小就是当成下一任帝王培养的,他表面的确纯良,顾长思也的确信得过,但在事关前途性命的抉择上,又有几个人能经受住考验。 霍尘无声地看着宋晖,亟不可待地想知道他的答案。 可宋晖只是浅浅地摇了摇头,留下了四个字:「爱莫能助。」 「太子殿下。」梁执生突然笑起来,爽朗道,「既然卑职都要死了,那说几句话总是可以的吧。」 宋晖垂下眼:「……今夜本宫来宣判,不曾看到过任何人。」 「多谢。」梁执生露出一口白牙,沖霍尘招了招手,「阿尘,你过来。」 霍尘顺从地在他面前蹲下,梁执生伸出手,轻柔地摸了摸他的脸颊:「唉,其实当时,对着你这张面皮,我还有点下不去手,我当时想,这么好的一个孩子啊,改了模样,消了记忆,换了名姓,就真的不存在了。」 「我亲手送走了霍长庭,如今由你来亲手送走梁执生,这都很公平。不要悲伤,不要难过。」 「师父……」霍尘紧紧抓着栏杆,在他作为霍尘的那五载岁月里,一直都是这个长辈陪着自己,他教自己如何打猎,如何抓鱼,倾听了他有的没的那么多心声,与岳玄林那样的严父式长辈不同,梁执生更像个年长的朋友,温柔地包裹了他所有的心事和跌宕。 而好笑的是,岳玄林是文臣,梁执生是个手满鲜血、杀伐果断的捕头。 「重新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姓梁,名执生,北境嘉定人。当年玄门需要一个在北境安插的眼线,兜兜转转,选定了我。」梁执生浅浅地笑,「你之前问过我,为什么对玄门的事这么清楚,为什么这么关心定北王,原来总不好说,如今都可以说了。」 「前者方才跟你讲过了,后者……」梁执生声音低沉下来,像是陷入了回忆里,「是因为……顾大人。」 「我无父无母,少时也没有人管我的死活,后来嘉定天降大旱,民不聊生,朝廷的赈灾粮和银两一层层剋扣下去,所剩无几,能到我们手里的,也不过是一碗连果腹都难的粥。当时身边的人都想上奏,但都拖家带口,不敢与官府直面相抗,但我没关系,我孤身一人,不怕牵连,于是写了摺子,一封又一封,不出意外地石沉大海。」 第217页 「是顾大人救了我,救了我们。」 「当年朝廷派特使下灾区,通政司派人一同来了,顾大人当时刚刚升为通政使,却纡尊降贵地来了这里,我的摺子本被压在最下头,可她眼睛毒,一眼就看见了。」 「我至今都记得她当时的话,她说——身为通政使,就是要替黎民说话,查百姓之事,万万人都靠着我们这一张嘴、一支笔,企图得到一条通天之路,如果连我们都坐视不理,那他们还有什么去处?」 「那时候的顾大人,清贵、骄矜,以女子之身入朝堂,却有仁爱众生的心肠,这样一个奇女子,我怎么可能不印象深刻。而且她言出必行,我们的上奏被她送到了皇帝案前,终于,上下清肃,灾害得以平息,我们也活了下去。」 当时他们几个人商量好一同去了长安城,带着北境嘉定人的感激和礼物,只为了见顾令仪一面,而这位通政使挽着寻常女儿家的装扮,在城外接见了他们,没有什么繁琐的礼仪,他们像是最寻常不过的老友,在茶棚中一壶凉茶,聊聊心事。 顾令仪没有收任何礼物,只是临别时收了那副表达感谢的信,双手交叠在身前,屈膝行了一礼:「小女不过是做分内之事,诸位太平安康,便是小女心愿。其余便不必了,更不必歌功颂德,小女一介凡人,略尽绵薄之力而已。这也是我入朝堂之心愿,诸位安然无恙、平安康顺,便是对小女最好的报偿。」 说罢,她裙摆微漾,转身告辞,在夕阳西下的余晖中,顾令仪的身姿清雅,气质婷婷,像是落于人间的仙子,不染凡尘又飘逸雅致,发间的步摇坠着一颗青蓝色的宝石,缓缓微盪。 「我本以为她会是国母,可变故都来得太快了,后来我也想,这样污浊的尘世,她那样高洁的性子,的确不该沾染太久。」梁执生颤声道,「可她还是有牵绊在人间,定北王殿下……太苦了,我是真的很想,能为她做一点事,也算略略报她当年的救命之恩。」 「播散谣言不是我的本意,我接到哥舒骨誓的密旨,知道此事若是有一点差池,定北王殿下就会万劫不復,如此,倒不如由我来,想要把局势看清楚,必须以身入局。」 「阿尘。」梁执生遗憾道,「之前在北境,迟迟不说你的身份,是因为局势不明朗,除了你要刺杀岳大人之外,我不知道哥舒骨誓还跟你说了什么,我怕我贸贸然告诉你,万一你不相信我,反而会被一网打尽了。」 「我之前就想好了,我来此地,就没想着活着回去,一来以身入局,破哥舒骨誓与长安之人勾结之谜,二来以命开局,送昌林将军平安顺利再度返回故土、再见故人。」 霍尘抓住他的手,自己的手反倒更冰凉:「师父……」 「所以,阿尘,不要为我难过,你我身处乱世,早就有将命运交付家国的决心。我以我的命换来邵翊这一条消息,很够本了。」他反手握着霍尘的手指,「只可笑我这辈子办案无数,立功无数,没死在被捕之人的寻仇里,反而在破案中送了性命。」 「师父,我刚刚才和玄门相认,我还没能和你一同回北境看看,我答应过你要回去的。或许……我们还有办法的。」霍尘戚哀道,「你能不能……先别放弃。」 梁执生笃定地摇了摇头:「岳大人。」 岳玄林应了一声。 「感谢你把这么好的徒弟送给我,让我占了五年的师徒情分,我没有家人,长庭算是我唯一的孩子,这五年,我没有把他带坏吧。」 岳玄林郑重地长揖一礼:「这一拜,岳某替长庭、替玄门、替大魏,感谢梁捕头。」 「那就好,那就好。」梁执生爽朗地笑起来,「那我此生,再也没有遗憾了。」 他看向霍尘:「师父与你的师徒之缘直至今日,到此为止了。能够有你作为我的徒弟,是我这一辈子的骄傲。以后的路,大胆地、不要回头地往前走吧。」 「走吧。」 「走吧……」 「走吧!」 霍尘被岳玄林拉起,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勐地又站住了脚步。 他转身下跪磕头,一气呵成,咚地一声磕在地面,震耳欲聋。 「徒儿送师父好走。」霍尘咬紧牙关,「若有来生,徒儿必定……」 「不来啦,这辈子就是鳏寡孤独的命,没有你,就要终日与长刀为伍,无甚意趣。」 梁执生洒脱地摆了摆手,转过身去,不再看他。 最后一眼,是霍尘泪眼模煳地望着他的背影,看他负手而立,望着那小小窗口外稀薄的月光,朗声道: 我以己身照前路,去时赤血满干坤。 第97章 刺杀 后半夜,临星宫内依旧灯火通明。 宋启迎跪在神像前双目紧闭,似乎在诚心诚意地忏悔自己的过失,又好像是在诚心诚意地向神明诉说自己的心愿,希望自己能够真的得到一枚长生不老的丹药,超脱尘世,万寿无疆。 邵翊去而復返,手中捧着一只锦盒,守在门外的钦天监监正孟声与他对视一眼,轻手轻脚拉开了内室的门。 「陛下。」邵翊双膝跪下去,「这是服用长生药之前的最后一丸,请于寅时三刻服下。」 宋启迎睁开眼,与以往的兴致勃勃不同,他没有立刻动作。 邵翊乖顺地跪在那里,举着枚锦盒,像一只乖巧不过的猫儿,宋启迎用手抬起他的脸,是一张好相貌。 第218页 「妖人之祸办得如何了?」 「禀陛下,太子殿下已经去了刑部大牢,宣了斩立决的令。」邵翊微微仰着脸道,「妖人之祸,起于国之根基动盪,臣来之时卜了一卦,文人动乱、祸起萧墙,三法司将何吕一脉查得清楚干净,若是以此脉之命镇压妖人之祸,此事尽可平。」 「是与梁执生一同斩了的意思吗?」 「不仅如此,罪魁祸首应当严惩,否则平不了神明一怒,也于陛下福报有损。」邵翊垂下眼睫,「臣斗胆进言,请陛下夷何吕九族,满门抄斩,以绝后患。」 宋启迎沉默下来。 科举舞弊乃是国之大罪,但依旧够不上九族抄斩的重刑,而且不知是他年岁大了还是如何,他总觉得自从定北王归京、除夕夜一过,围绕着他身边的祸事不断,一直在死人。 邵翊捧着锦盒不说话,锦盒上绣着金龙图腾,五爪金龙在云雾间腾挪盘旋,似乎下一刻就要脱离而出,直冲云霄。 半晌,宋启迎还是道:「便如此,传旨下去,此事令郭越监刑,其余人等明日午时后悉数释放吧。」 话毕,他打开锦盒,从里面拿出一枚留有淡香的药丸,毫不犹豫地吞了下去。 邵翊唇角勾起一丝似有若无的笑,躬身退下了。 孟声在他身后阖上门,跟着他走了一段,见四处无人,方才道:「大人之前不是答应了何吕,保他妻儿无恙,怎么突然……」 邵翊轻嗤一声:「骗他的,否则那蠢货还抱着能够瞒天过海的美梦呢,毫无胜算的人,如同一块鸡肋,不榨取些剩余价值,直接死了又太可惜,但他也就值这几句话了,真让我给他保护妻儿,他还够不上称。」 「夜长梦多,何吕是个傻的,他妻儿留着也是祸害,」孟声应和道,「不过大人怎么今天就献上最后一枚药了,之前不是说等定北王离京后再出手,那药可是……」 剩下的话他不敢说完了,只能留个余音,邵翊听得懂。 「对方出手快了,我们不能慢于人后啊。」邵翊将指尖放在鼻端,轻嗅着那残留的淡淡幽香,「霍长庭回来了。」 「昌林将军?那定北王——」 「所以,我再不燎上一把火,可就要前功尽弃了,时机、动念,这可太有讲究了,我不能让定北王觉得还有依靠,霍长庭回来又能怎么?他能依靠的,只有我。」 孟声急道:「为何不告诉陛下?那岂不是——」 「陛下?」邵翊勾了勾唇角,「没必要让陛下知道这些事,他需要做的,就是潜心钻研长生,对外全权相信我,就可以了。」 「不过话说回来,霍长庭按理来说不会放弃定北王殿下的,有他在,定北王永远不会像两年前那般义无反顾、视死如归。」孟声思忖道,「可我们需要他对一切都不管不顾……」 他渐渐止了声音,因为邵翊的脸色变得有些古怪。 邵翊道:「阿声,我是不是没有告诉过你。我其实特别、特别、特别讨厌看见霍长庭和小晞站在一起。」 察觉到他称唿的转变,一种巨大的、可怕的猜想在孟声心底浮现,几乎令他僵直了身影。 邵翊说完这句话就恢復了正常,他拍了拍孟声的肩膀,悄声道:「时机已至,恩怨将起,且等着看,我会让定北王在最合适的时候想起一切,到那时,皇帝、玄门、乃至整个长安,都会是他的敌人,那么他只能选择我,选择我们,最终走上我们为他选好的既定路途。」 * 顾长思自霍尘走后就没再睡着。 漆黑的夜色里,他没有点灯,霍尘走得匆忙,没留下只字片语,但看他神色匆匆,顾长思能够猜到多半是梁执生的事。 所以他不问,终归是他们师徒的事,但也架不住他担心,再加上晚上苑长记跟他提的崔千雀之事,一来二去都放在脑海里,就扰得人睡不着了。 今夜苑长记把他叫过去,先是问了顾长思对崔千雀有多信任,顾长思沉吟一下,说七分。 「七分,不错了,到底还是有方伯父的情分在。」苑长记感慨,「我知道,「方姑娘终究是郜文榭那一方的人,但看眼下的架势,只怕郜文榭也有不少事情瞒着她,方姑娘本来就只是单纯想扶持你上位,发现郜文榭有二心,于是想跳船,也能理解。」 「是,剩下三分也在于她和郜文榭之间的情谊深浅我尚不得知,过去太久,一切如过眼云烟,我不敢保证对他们都能够了解至深,所以有些事还是不敢尽信。」 「如果……我是说如果,」苑长记沉吟一下,「如果方姑娘说的都是真的,她对你的忠诚是真的,她对郜文榭的无知无觉是真的,很多事情不知道也都是真的……那将来尘埃落定后,她有置身事外的可能吗?」 顾长思顿了顿。 置身事外,现在来看真的是很美好的四个字,能够远离纷争、不染尘世,就不会有如此多的为难和痛苦。 崔千雀自身除了充当郜文榭的眼线外,没有什么大罪,顶多就是顾长思刚回京时,玄门被盗案知而不报,对明壶的假死与逃亡进行了隐瞒——在她并不知道明壶就是狼族公主哥舒冰的情况下。 所以…… 「我这边好说,她的身份我也会为她保密,但郜文榭我不敢说。」顾长思坦言,「如果郜文榭真的搭上了狼族,且未曾告诉方姑娘,那么只能说郜文榭对她也不信任,一个将她一手拉进阵营的人、一个让她知道一些秘密的人反手又将她推出了核心情报网,我不认为他会对方姑娘的抽身离开而视若无睹。」 第219页 「我会保护她。」苑长记攥紧了拳,「我会看好她,直到尘埃落定的那一日。」 顾长思看他的模样,笑了:「你真的很喜欢她。」 「从前我不懂,总觉得情爱之事虚无缥缈,可真的遇到了,才知道自己有多渺小、有多惶恐。」苑长记不好意思地笑笑,「就像长庭哥对你,他原来跟我讲过,他发觉喜欢你时,只担心自己的力量不够、能力不足,无法护着你平平安安,我之前觉得他异想天开,毕竟你的处境之艰难,我们都看在眼里,那可是陛下……但现在又觉得,何该是这样的。」 「再艰难的处境、再为难的抉择,也无法阻碍想护住对方的一颗真心。」苑长记以茶代酒,「希望我们都成功。」 「叮噹」,茶杯碰撞的轻响让顾长思回过神,夜风将窗户吹开了一道细细的缝,熘进来一道清冽的月色,顾长思刚想去关上,门就被推开了。 霍尘出现在门口,他没有开口说话,可顾长思就是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悲伤和凝重。 「怎么……」 「邵翊。」霍尘哑声道,「和哥舒骨誓勾结,让哥舒骨誓送人进长安散播消息的人是邵翊,梁师父怕其他人来,事情会变得更加不可控,于是他亲自来了,万一生变,好及时向玄门传递消息。」 「事不宜迟,邵翊知道梁师父怕是要泄密,估计会有所防备,当务之急,最好赶紧联繫崔姑娘,问问她知道与否,并且是否能够根据这个线索挖出更多人来。」 霍尘语速很快:「淮安王旧党里面人员错综复杂,或许崔姑娘能够知道,里面还有多少人与邵翊一样,想打着你的名号与狼族做交易,又有多少人与崔姑娘一样,都被邵翊蒙在鼓里,还有郜文榭,据崔姑娘所言,她和郜文榭应该是整个淮安王旧党的两大核心,如果郜文榭也不知道,那是不是可以通过他们拿下邵翊这个狼子野心之徒。」 「陛下暂时无法指望,他太依赖邵翊,就连太子、师父都避之不及,只怕在陛下那里邵翊早就想好了託词,所以现在就是拼快的时候。谁快、谁知道的多,谁就有更大的主动权。他们的最终目标还是你,你不能被拖下水,到最后被扣上通敌叛国的罪名。」 「还有什么……」霍尘静了静,「让我想想还有什么——」 蓦地,一道人影撞进了他的怀里。 顾长思一把将他抱进怀里,双手交叠覆在他的后背,一下、一下地摸着他的嵴背。 「我知道了、我都知道了,别想了,你先休息一下。」顾长思的声音一直是冷感的,在这个夜色里显得格外清冽,「我都知道了,我会安排好,你先别说话了。」 霍尘哽了哽:「我不累。」 「但你很难过。」 短短五个字瞬间击溃了霍尘一路回来做的心防,顾长思紧紧拥着他,甚至不用看清他的脸色表情,顾长思就知道他很难过,就能够立刻察觉到那些掩藏在平静下的惊涛骇浪。 「你很难过,发生什么了?」顾长思声音不疾不徐地安抚着,如同身上的玉檀香,清幽的,一阵阵拂在霍尘的鼻端,「我在这儿,你可以讲给我听。」 霍尘缓缓抬手,犹豫了一下,还是把人紧紧抱在怀中。 「阿淮。」他把头低下,微微弯腰,埋进顾长思的颈窝里,「阿淮,霍尘的师父没有了,霍捕快没有师父了。」 顾长思眼瞳微微放大,旋即立刻明白过来。 「梁捕头他……」他没有说完,双手攀上霍尘的后颈,将他更用力地往下压了压。 有些悲伤是无法用言语劝慰的,有些话语也是不必说出口的。顾长思紧紧抱着他,霍尘高大的身影在这个夜晚像一只迷路的兽,那五载北境岁月像是意外闯入霍长庭生命的一段镜花水月,除了他自己,只有梁执生。 如今,梁执生离开了。 那个救他性命的人、听过他所有心事的人、见过他跌宕起伏的人、改名换姓的人,带着这段过往,头也不回地走入了万丈深渊。 顾长思无言地摸着霍尘的发,霍尘跳动的心脏就砸在他的胸膛,带着强烈的悲伤,顾长思毫无保留地悉数接纳过来,他知道多说无用,那就沉默相伴,让霍尘有人可依,让他知道他并非一个人。 不知过了多久,霍尘才缓缓地放开他,借着天边的那缕鱼肚白,顾长思终于看到霍尘那双泛红的眼睛。 「抱歉,我……」 顾长思用力地揉了一把他的面颊,什么也没说,绕过他想去吩咐祈安打水洗脸,以及派人去找崔千雀。 刚拉开门扉,一缕光亮映入眼帘,顾长思尚未抬眼,那一缕光亮猝然一闪,瞬间变得锐利冰冷,带着凛然杀意,裹挟着尚未褪去的黑夜残影,直冲他心口而来! 「阿淮——!!!」 第98章 离间 如故枪和破金刀一起出手,和一双刺客的短刀兵刃相接,霍尘把顾长思往后一拽,先行一步掠了出去。 短短讶异后是更快的反击,顾长思抽出那把长刀,双刀出鞘,也踏入战局。 在玄门中还能遇刺,还挑的这个长夜将尽、黎明已至的时分,委实胆子不小,那一双刺客配合默契,显然是训练有素、有备而来,顾长思和霍尘抵下一波攻势,互相迅速地交换了个瞭然的眼神。 一对一。 第220页 霍尘一□□出,将刺客之中亲密无间的配合打乱,随后反手一枪挑走其中一个,不由得他来得及挣脱,如故枪如蛟龙出水,掀起滔天巨浪,势如奔雷地砸了过去。 那刺客手持短刀,本不是远距离作战的好手,又近不得伙伴的身侧,只好见招拆招,想先破了如故枪的攻势,奈何霍尘这个用枪高手根本不让他靠近丝毫,一招一式横扫千军,砸得刺客眼冒金星,不得不连连退后。 「阿淮——」 顾长思交手正酣,听他这一声唤中不带丝毫焦虑,心下大定,长刀划破刺客胸前的夜行服,同时足尖一点掠直半空。 霍尘一手将那刺客横扫出去,回枪之时枪柄刚好出现在顾长思足下,顾长思下落,如故枪上抬,借着这一势头,霍尘双臂用力,直接将顾长思高高抛起。 短刀被他正握在手中,自上而下地向刺客俯冲而去,刺客刚想抬刀格挡,就被那长刀先一步打碎在半空,手筋被凌空挑断,划出一道森然的血线,就在此时,短刀顷刻杀至,当即断了他一条臂膀。 鲜血如注,刺客来不及唿一声痛,就被一个漆黑的身影砸了满怀,双双撞上危墙,咣地一声巨响,原是另一个刺客被霍尘一招抡了过来,两个摞起来摔在一处,好不狼狈。 顾长思将长刀一掷,正正好捅进两人脖颈之间,差一分就能捅穿两人的喉咙。 霍尘甩了甩手,看向顾长思:「腿疼么?」 那一个下坠之势的冲击力不小。 顾长思摇头,径直走向那两个人,卸了二人的下巴,防止咬舌自尽亦或者暗□□药。 「我知道现在问你们,你们也不会说什么,所以我干脆不问,你们也干脆别说了。」顾长思转头,刚好瞥见隔壁听见动静的苑长记匆匆披衣而来,「少卿大人,两个人交给你了。」 苑长记瞪大了眼睛:「这什么情况?」 「刺客,刺杀,沖我来的。」顾长思言简意赅道,「背后之人、意欲何为,两件事查清楚,我去跟师父说说,玄门的防卫最近是有点薄弱了。」 话毕,他才长舒一口气,转头沖霍尘柔和道:「昨夜忙了一晚上,快去补一觉吧。其他事情交给我,你且放心。」 * 岳玄林一晚上也未得好眠,早早就醒了。 祈安将遇刺之事转述了一遍后,急匆匆去了十春楼蹲崔千雀,另一边,苑长记已经把人审了个七七八八,整个地牢里充斥着难闻的血腥味儿,顾长思带着些茶点走进来时,玄门护卫刚提着一桶水进来打扫残局。 「这地方你还带吃的,我可吃不下。」苑长记瞥了一眼,摆摆手,「差不多撬松了,你想问什么就问什么吧。」 顾长思颔首道:「辛苦了,知道吃不下,所以带的不是吃的,就是些茶水,去去腥气,大早上起来的,难免败了一天的胃口。」 「我们小王爷还是很贴心的。」苑长记沖他促狭地笑,「干什么,瞪我干什么,许长庭哥叫不许我叫,你们互相端不平水,别总拿着我当那个旱死的啊,我多冤呢,再说了,刚给你干完活。」 话毕,他捞过一张椅子坐了,开始摆弄那些茶具。 顾长思收回目光,活动着手腕朝着其中一个刺客缓步走去。 那刺客被加了刑具,无法咬舌自尽,牙齿里藏着的毒药也被苑长记搜颳了干净,求生不得、求死也不能,狼狈至极地悬在那里,顾长思借着灯火看了看,是一张生面孔。 「谁派你来的?」 「啧。」那刺客呸出一口血水,凉凉道,「定北王何必明知故问,这世上想要你命的人又有多少?」 顾长思慢慢蹙紧了眉头:「临星宫?」 刺客嘲讽地抬眼瞧他:「看来定北王也知道自己有多不招人待见啊。」 「哎。」苑长记敲了敲桌子,威胁道,「好好说话,问一句反问三句是干什么呢?信不信我再走一遍刑罚,让你牙都掉干净了,你就老实了是不是?」 「哈哈哈哈哈哈哈。」另一面被吊住双手的那个突然放声大笑,「可笑啊,真可笑啊。苑柯,你父亲、祖父两代聪明人,苑家能够在朝堂上屹立不倒多亏了有他们前人在先,否则靠你个蠢货岂不是迟早要完蛋。」 苑长记当即拎起一只干净杯子,砰地砸在他额角:「你嘴巴放干净些!!!」 「我说错了吗?」鲜血顺着他额角淋漓流下,让那刺客的表情变得阴森可怖,仿若会吃人的妖魔鬼怪,「苑柯,你以为你父亲有多忠心,你以为你祖父又有多少会站队么?你错了。」 「苑家能够在当年陛下和淮安王夺嫡之时屹立不倒,不是因为他们选了陛下,而是因为他们是棵墙头草,懂得见风转舵,淮安王还是太子时对淮安王言听计从,淮安王倒台后便立刻对陛下俯首称臣,这才是聪明人。」 「再看看你。」刺客眯起眼睛,「你这是干什么呢?帮着外人来讨伐陛下,审问陛下的人,你也敢,你也配!信不信你现在把我们杀了,明日你爹那工部尚书的位子、还有你那大理寺少卿的位子,便都烟消云散!」 「放屁!!」苑长记暴怒,「我爹、我祖父都是忠臣,他们忠的是大魏,谋的是百姓福祉,关那朝堂捭阖什么事,又关那墙头草什么事?身负才能,为民请命,便就该在他的位置上,这不是由上位者决定的!」 第221页 「愚蠢。」刺客冷冷道,「那为什么陛下不用顾令仪?」 苑长记顿了顿,还没说出个所以然,只见一直未曾动作的顾长思身形一闪,朝着那刺客的脸噼手就扇了过去。 啪地一声,在整个地牢里都清脆得令人不忍卒听。 顾长思脸色阴沉似水:「我母亲的名字,也是你能提的?」 刺客被打偏头去,阴冷地笑笑,转过头来道:「顾、令、仪。」 「啪——」 一颗牙直接被扇掉,刺客动了动唇,又想再说些什么,顾长思已经懒得听他废话,二十几记耳光扇过去,直扇得他口中鲜血直流,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反正本王有两个人,一个人能说话就得了,」顾长思掐住他的颧骨,「实在不行还有一双手,我想让你交代什么有一万种方法,你别激怒我,要不我现在可以把你杀了。」 话音未落,他一拳击上刺客下颌,后脑与身后的刑架发出一声巨响,那刺客晃了晃还是垂下了脑袋,陷入了沉沉的昏迷之中。 顾长思揉了揉手,掐着另一个刺客的脑袋转过来:「别说那么多有用没用的,激怒我没有好下场,就算你打着皇帝的名号,苑大人不方便动手,我方便,苑大人是忠臣之后,我不是,我什么都敢做。」 刺客胸膛剧烈起伏,眼瞧着自己的同伴被硬生生打碎了两颗牙,痛苦地嘶吼起来:「顾长思,你护着顾大人无可厚非,你凭什么护着苑长记护着玄门?」 顾长思阴冷地望着他。 刺客口不择言道:「他们是什么好东西吗?你以为他们都是什么好东西?!你把岳玄林当师父,霍长庭当师兄,苑长记、封长念、秋长若当师弟师妹,你护着,好!你护着!可他们是真心护着你吗?!」 「如果真的是,为什么他们现在不给你解蛊?!」刺客目眦欲裂,「因为他们怕你想起来一切,怕你会和当年屠了狼王窝一样,伤害陛下,顺带着屠了他们玄门!!!」 苑长记勐地站起,手上弓弩翻转,直直射进他的肋下,惹得刺客发出一声痛苦的嚎叫:「你再胡说八道,信不信我拔了你的舌头!!!」 「顾淮,你知道你中了蛊毒吗?你怎么不问问蛊毒是哪里下的?你为什么不问问当年霍长庭北境五年到底是去干什么了?你敢问吗?你敢知道吗?!」 苑长记暴跳如雷,抽出一支短箭就要捅进刺客的嘴里。 顾长思长臂一伸把他拦住了。 苑长记震惊和担忧兼具:「……长思?」 「陛下为了维护自己的位置,视你为眼中钉,又有什么错。」刺客奄奄一息道,「如果你早交出圣旨,哪里还有那么多事情,霍长庭、淮安王、淮安王妃,陛下说不定会饶你们一命的……」 顾长思看着他渐渐虚弱的声息,沉吟半晌,抬起手。 「长思——」 噗。 苑长记眼睁睁看着他拔出那把短箭,然后毫不犹豫地捅进了刺客的心口,了结掉一个,他又从地上捡起一把行刑用的弯刀,干脆利落地捅进了另一个昏迷过去的刺客胸膛,让他在睡梦中走得痛快。 做完这一切,他从身上摸出一张帕子,仔细地把五指上的鲜血擦干净了。 帕子轻飘飘地坠落在地,苑长记一句话都说不出。 旁的……旁的也就罢了,为什么那刺客会知道顾长思是因为中蛊毒所以才失忆的事情? 他不是不相信顾长思,可是忘情蛊解药丢失,秋长若做不出一枚一模一样的,于是一切解蛊事宜不得不延后。只是信任之间最忌讳有欺瞒,他只怕顾长思真的对玄门失去信任,不是怕他做什么,只是单纯怕他失望、怕他伤心。 他怕当年那件事会伤了他们之间的情分,虽然当时是不得不为之,令顾长思忘了霍长庭,但论迹不论心,事情做了就是做了,他违背顾长思的意愿让他失忆,他心底永远有愧。 顾长思沉默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没有问他关于中蛊的事情,拔步就往外头走。 「长思。」 顾长思抬头,终于得以释放的封长念站在门口,不知已经听了多久了。 苑长记简直如同抓住了根救命稻草一样:「长念!」 封长念露出个疲惫的笑:「我来找你们……师父说要用早饭了。」 顾长思一言不发地收回目光,抬脚一步步走上了地面。 封长念猝然伸手,拉了他一把:「长思,关于蛊毒的事情……我们会解释,你别担心,我们不会伤害你,那刺客就是在胡扯,我们怎么可能会像狼崽子一样害怕你对我们做什么,从小到大,有什么事情一直都是一起面对的,对吧?」 顾长思静了静,旋即终于露出个笑:「刚回来就操心,你还真是操心的命啊封长念。」 「赶紧走吧,再等一会儿早饭就凉透了,师父年纪大了,吃凉的多不舒服,再加上你回来了,估计有的给你接风——长若姐会不会大早上给你熬锅鸡汤补补啊?看你感觉瘦了很多。」 封长念露出个酸涩的笑意。 「得了。」顾长思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苑长记,把自己洗干净了再过来吃饭,我给你带的那些喝的拿上,我可不想让我那好茶好杯都在下面泡着浸血味儿,以后不能喝也不能用了,多浪费啊。」 第99章 连环 第222页 一夜未得好眠,顾长思吃完早饭便回去休息了。 他一走,膳厅里的气氛瞬间松了不少,封长念和苑长记纷纷嘆了口气,秋长若古怪地看了他们一眼,给岳玄林默默地添了一碗热汤。 「怎么了这是,」霍尘放下筷子,好整以暇道,「长念刚回来,怎么就面露难色,累着了?要不赶紧回去歇歇。」 「不是,哥。」封长念对霍尘久别重逢的喜悦完全被早上那两个刺客沖得干干净净,还没来得及抱着他长庭哥捶上两拳、抱头痛哭,就被深深的无力感裹挟了,「方才审问那俩刺客,出了些岔子。」 「那俩刺客告诉长思他失忆是因为中蛊。」苑长记叼着筷子,有气无力道,「我不知道怎么解释,感觉怎么解释都是欲盖弥彰,忘情蛊解药不在,但凡说错什么我都不够找补的,姐,当真没有解药能配出来吗?」 「当年忘情蛊和解药都是加密送过来的,除了给长思服下,我没有给长若过眼。」岳玄林思忖道,「再要一颗也不是不可,只是发去南疆的消息如投石入水,都没有了回音。」 封长念猝然抬头:「什……」 岳玄林警告似的盯了他一眼,才道:「知道就知道吧,纸包不住火,忘情蛊解药丢失的时候,就早该想到他们会在这上头做文章,挑拨离间么,常用手段了。」 「我真的没有想伤害长思的意思,但我真的怕他……」 「别怕。」霍尘伸手拍了拍苑长记的肩膀,又捏了捏封长念的手背,「我去看看,你们先吃。」 顾长思说是回去休息,是真的回去休息,他太困了,一晚上劳心劳神再加上早上又被地牢血腥气熏了一下,早饭都吃得无精打采,勉强果腹后便匆匆离去。 祈安还没回来,那些胡思乱想被他抛在脑后,掀开被子就躺了进去,睡意几乎是立刻吞噬掉了他的神思,拽着他跌进沉甸甸的梦境里。 恍惚中,他好像又回到了那片炼狱火海一样的淮安王府门前,祈安被他牢牢地护在怀里,两个小小的孩子抱成一团,岳玄林的眼睛里是慈祥和心疼。 「跟我回去吧。」他伸出手,试图让顾长思小小的手掌搭进他的掌心,「岳伯伯带你回长安好不好?」 「不好。」顾长思只是更加用力地抱紧了祈安,胆怯和害怕都被他压在酸涩的鼻音下,又透过那双眼睛流露出来,「我知道你,你是三皇叔的侍读,是他的心腹,我不跟你走,我怕你。」 为什么惧怕已经不用多说,一个九岁的孩子能够明辨是非也能够察觉到那些暗潮汹涌,岳玄林蹙紧了眉,不是生气,只是怜惜。 「别怕,我不是你三皇叔派来的,是我自己来的。」岳玄林蹲下来,耐心地哄着他,「淮安王殿下生前对臣也多有照顾,臣不忍他唯一的孩子流亡天涯,于是特意来接你回京。」 「撒谎。」顾长思咬牙切齿道,「三皇叔不会同意我回长安的,他恨不得我……」 「小晞。」岳玄林比了个噤声的动作,「以后这种话不能再在外人面前说了,知道吗?」 顾长思咬紧牙关,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手攥得更紧,应该是把祈安攥疼了,小孩子浅浅地唿了一声痛,让顾长思回过几分神来。 「世子殿下,我冷,我饿,我害怕……」祈安攥着他的衣襟,「我们是不是没有家了。」 「不用担心,祈安,你还有我。」顾长思挺了挺嵴樑,「我会保护你,无论如何我还活着,淮安王府的血脉还没有流尽的那一天,于情于理,王侯之位都是我该继任的,除非……」 他恨声道:「除非有人能够在我及冠前把我杀了。」 岳玄林无奈地摇了摇头:「孩子话。」 「难道让我在他眼底下卑躬屈膝、苟且偷生?」顾长思眼中恨意毕现,「他杀了我父亲杀了我母亲,怎么,岳大人难道还能当他不敢杀了我?!」 「世子殿下,」岳玄林眼瞳中流露着难以遏制的悲伤,「既然世子如此坚持,那么臣只好给殿下看看这个。」 他从怀中掏出一块玉玦,缺了的那个口正好露出岳玄林的一只眼睛,他在夜色下晃了晃,然后拉过顾长思的手,不由分说地放进了他的掌心。 「这是……」 「当年文帝时期,淮安王还是太子,文帝因为太子嫡长子降生而开怀,特意将此块玉佩赠与还是太子妃的顾大人,」顾长思摩挲了一下上头的缺口,听岳玄林缓缓道,「后来夺嫡之乱……淮安王与王妃离京前往淮安,临行前,将此块玉佩摔了个缺口,交给臣下。」 「若有朝一日,我等撒手人寰,望玄林能念昔日之谊,拉扯一把我儿。我儿年幼,身为父母未能给他个安稳人生,却依旧希望他能够存正念、行正道,天下才子诸多,唯玄林为最,恳请玄林能够收他为徒,不让他行于歧路。」 是他父亲的口吻,顾长思攥紧了那枚玉玦,眼泪一颗一颗地砸下来。 岳玄林伸手去他拂去:「臣不敢有负所託,来接世子了。若是世子当真不想跟臣回去,那此块玉玦就交给世子裁夺,臣也算是尽力劝过了。」 顾长思却只是仰起脸,问了他一个问题:「我的父亲……当真懦弱吗?」 岳玄林怔了怔,旋即笃定地摇了摇头:「他是一位真正的君子。」 或许是那块玉佩寄託着父母最后的期盼,也或许是岳玄林那样毫无怀疑的回答,顾长思揽着祈安,最终还是愿意跟他回了长安、进了玄门。 第223页 他一回长安就发起了高热,迷迷煳煳睁开眼,看到了这一生都无法放开的人。 而眼下,他又在这里。 霍尘就坐在他身边,用小扇子给他轻轻扑着风,见人幽幽醒转,方才笑道:「醒了?我看你一直在出汗,是不是热?」 「我失忆是因为蛊毒,这件事情你知道吗?」顾长思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不是责怪,只是讲述,「师父待我好,我当年被他排除万难回了长安,才知道他去皇帝那里跪了多久。」 「风吹日晒、电闪雷鸣,他为了显示自己的忠心,为了保我一条命,在明德宫外跪了一个月,每日下朝就去,宫门下钥方归,玄门中人文武兼备,师父为了我,跪废了一双腿,再也不能拎起重剑,霜雪天气也无法行走自如了。」 霍尘端着水杯的手一顿:「阿淮……你想起来了?」 「没有全部,只有一点点。」顾长思搁了手臂放在眼睛上,挡住了他的视线,「我从不怀疑师父对我的好,我也对长记、长念、长若姐毫无怀疑,所以若是真的他们下了蛊毒于我,我也不会觉得他们是想谋害我,只是觉得可能大家真的当时已经被逼到了绝路,我也是,他们也是。」 霍尘舌根泛苦,说不出什么。 何止是逼到了绝路,当日在祠堂里他们东拼西凑凑出顾长思的十八岁到二十岁,简直是苦不堪言。 「事到如今我没有别的想问,我只想问一句——那些事,那些被我遗忘了的事,你应该都知道了吧?」 霍尘点点头,后来想起他看不见:「知道。」 「真的……很苦吗?」 「苦。」霍尘紧紧捏住茶杯,「苦到我恨不得能够回到嘉定关外,要么遂了你的心意,让你陪我一起走;要么什么都不管,就我们两个人,逃了算了。」 顾长思轻笑一声:「你不会的。你都不会的。」 霍尘既不可能让顾长思陪他去死,也不可能放下那北境十二城的战局与江山。 他们走到这一步,是时局,是命运,但凡其中一个能够抛却忠肝义胆,能够抛却社稷江山,能够抛却压在肩上的使命和责任、道义和本心,他们都走不到这一步。 时也命也。 可他们爱彼此的,就是这份舍不下、抛不掉。 不止是霍尘有,顾长思也有。 之前秋长若问过霍尘一个问题——你知道为什么长思有那么多大氅吗? 一来是因为他不愿意身上裹得东一层西一层,像是个球,行动不便,无奈他身体不好,受不得寒,所以用大氅来挡风。二来是因为,大氅能够将他身上的少年气遮挡得严严实实,显得他肩膀愈发宽厚。 如此这般,像是有依据了似的,他便可以一个人扛起北境数十万里的边境线,给边关百姓一个安居乐业的定心丸。 「挑拨离间我不会上当的,我也不会怪他们,只是会有点担心。」顾长思放下了手臂,清凌凌地望着他,「担心我想起一切,会不会恨不得把你抽一顿,以解心头之恨。」 「估计会的。」霍尘苦涩地笑,「但没关系,我抗揍,你恢復记忆后,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 夏季晚来清爽,十春楼热闹如旧。 楼下叫「千雀姑娘」的声音此起彼伏,不绝于耳,一身青蓝色长裙的姑娘舞步盘旋、身姿翩跹,在木制栈桥上手持团扇翩翩起舞,一旁的姑娘们洒下纷纷扬扬的粉紫色花瓣,更把场子炸得热火朝天,觥筹交错、丝竹管弦,叮叮噹噹构成了一副奢靡的十春楼夜景。 一舞毕,崔千雀收回水袖,施施然沖楼下敛襟行礼,踩着下一首舞曲的调子轻巧地回了房间。 霍尘、顾长思、苑长记正在屋里等她。 一见人进来,苑长记蹭地蹦起来,扯过一旁的披肩往人身上搭:「不冷么?我看下面用了不少冰,你又出了汗,仔细冻着。」 「哪里那么娇贵了。」崔千雀睨他一眼,「说正事吧,想瞒着人把你们送过来不容易,之前关于邵翊之事,我已有想法,特邀你们过来说说看。」 苑长记还是不由分说给人搭上了,霍尘和顾长思相视一笑,道:「姑娘说说看。」 「邵翊的心思,我不确定郜文榭是否清楚,但此事不宜拖得太久,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的想法是,由我去打探一番。」 「不行。」苑长记几乎是立刻反驳,「万一他们都知道呢,你之前不是说过郜文榭了解你的想法,你不会同意的,那么一旦你知道,他们肯定怕你走漏风声,届时……」 「我自会小心,殿下,你仔细想想,由我来其实是最安稳的。」崔千雀摇了摇头,「之前殿下也试探过邵翊,邵翊不会告诉你实话,满口还是哥舒冰之事只是凑巧,对于我,他不知我真实想法,或许还有一二分可说的余地。」 顾长思不置可否:「你打算怎么问?」 「问蛊毒解药之事。」崔千雀沉吟片刻,笃定道,「蛊毒解药是哥舒冰偷盗玄门时带走的,既然邵翊背后早与狼族勾结,那么想必解药现在就在邵翊手中,且看郜文榭知不知道,如果他知道,以文榭的性子,不会对来路不闻不问,这就是最好的证据。」 「如果他知道,却放任邵翊继续,就代表他默认了,为了推翻宋启迎可以不择手段地选择盟友,甚至可能默许了拉狼族下场的举动。」霍尘点头道,「是个思路,但千雀姑娘,恕霍某直言,按照你的说法,郜文榭也是个狡猾的,你提起此事,虽然有理由,却也难保他不会妄生揣测,令你身处险境。」 第224页 「对啊,或者这样,你们聊,我在暗处守着你。」苑长记道,「总之不可能让你孤身一人面对郜文榭,太危险了。」 「如果连这点儿险都不敢冒的话,那我当年也不必从南疆回到长安,更不必放那把教坊司的大火,改名换姓,只为了如今。」崔千雀摇了摇头,素白的手攥成拳,然后又摊开,掌心朝上,指甲在皮肉上留下几道浅浅的痕迹,「在我最初的计划里,我可是连皇帝都敢想着要去刺杀的人,你们不必担忧。」 「敢不敢是一回事,但能不能是另一回事。」顾长思把茶杯推了回去,「你也说了,最初是你单枪匹马,可你现在有了我们,我们是不可能放你一个人孤身犯险的。我觉得长记的想法还不错。」 苑长记忙不迭点头:「你们要在哪里说话,我就带着大理寺的人躲在旁边的柜子里、或者窗户下,一旦有不对,也好及时抽身,不就是撕破脸么,谁还没有几个兵了?」 「嗯,千机卫也可以调动,十春楼和临星宫相聚不过几条街,届时出现什么不对的地方,我可以以护驾之名及时赶到。」 「千机卫就不必了,倒不是嫌弃霍大哥,只是宋启迎和邵翊牵连甚密,一旦千机卫动了,只怕邵翊也反应过劲儿来,那便出大乱子了。」崔千雀摆了摆手,转而沖苑长记柔声道,「那好吧,看见那个衣柜了吗?一会儿你就躲在那里就好。」 顾长思长眉一挑:「一会儿?你约了郜文榭来?不是说还要商量么?」 「没什么更好的办法了,殿下。」崔千雀俏皮地眨眨眼,「先斩后奏嘛,但也是危机时分,平日里小女子哪里敢呀。」 「那我们也不走了,这就调大理寺的人过来,长记你在这里守着。」霍尘勾勾手指,苑长记从善如流地将令牌扔在他手里,「我们这就去大理寺,长记陪着你,万一有不对,长记放弩箭为号,我们立刻带人冲进来。」 * 亥时末,十春楼成了长安城里唯一一处热闹之地,一辆马车在迎来送往的小二面前停下来,一只手交了令牌出去,小二会意,连忙清出一条路。 面具公子,郜文榭。 他施施然下了马车,迈步进了花红柳绿的十春楼大厅,绕过身姿款款而动的舞娘歌女,颔首沖抱着琵琶笛子的乐伎示意,轻车熟路地跟着小二上了五楼,看那做派,十足像极了一个风流纨绔来风月场寻欢作乐。 小二把他带到门口便停下了,屋内崔千雀已经备好了茶,撩起眼皮瞥了一眼角落里的大衣柜,苑长记躲在其中,握紧了自己的弓弩,大气都不敢出。 「吱呀——」是郜文榭推门进来了。 透过细细的衣柜缝,能够隐约看到郜文榭一身月白色长袍,衣领高竖,带着半张面具遮掩,勾起的唇角温文尔雅,长发用一支木簪固定,俊秀之余又添了些风流。 「小叶,上次不欢而散后我一直很苦恼,想要当面见你好好说说。」郜文榭在她对面坐下,语气中是十足地放低姿态,「霍长庭之事,是我太急了,也是我当时太气了,所以才口不择言,我只担心会伤了儿时的情分,小叶,能原谅我吗?」 「我不是个记仇的人。」崔千雀垂下眼帘,「舌头与牙齿还有打架的时候,更何况人呢,情分与否,你不必在意,我也不会因为这件事就如何的。」 「那便好,那我便放心了。」郜文榭温和地笑,「我还以为你把我叫来是要揍我一顿呢,你看,我连赔罪的东西都准备好了。」 他一边说一边把东西七七八八地扔上桌面,有精细绣制的荷包、有打造精巧的髮钗、有清新雅致的团扇、有栩栩如生的雕件、还有…… 崔千雀端茶倒水的手一顿。 一块令牌藏在那些小玩意儿之中,在灯光下泛着幽冷的玄铁寒光,突兀又奇怪。 「小叶?小叶??」郜文榭探头过去,歪着脑袋瞧她,「茶溢出来了。」 崔千雀如梦初醒,抬起壶嘴,茶水顺着桌面滚落下来,一点一点打湿了她的裙摆。 「可惜了,这裙子这么漂亮,青蓝色,一向很称你。」郜文榭拾起一只空杯子把玩,眼角眉梢都是戏嚯的神情,「怎么了?小叶看到什么了这么出神,竟然被吓到言语全失,连一丝神情都端不住了?让我想想,哦,是它吓到你了。」 郜文榭伸出两指,从那摊茶水中夹起令牌,盯着崔千雀惊恐的眼瞳,毫不在意地甩了甩。 「大魏太保的令牌,小叶第一次见?也是,是我之前没能跟小叶说清楚过。」郜文榭翻转手腕,递到她眼皮子下面,「是小叶自己一个人听,还是和衣柜里的苑大人一起,听一听我到底是谁啊?」 第100章 火焚 说时迟那时快,弩箭自衣柜中迸发而出,郜文榭旋身一躲,短箭迸在木柜上,炸开一阵噼里啪啦的木屑灰尘。 连珠炮似的弩箭接二连三,郜文榭手中摺扇翻转,叮叮噹噹挡拆了一大半,剩下的都被躲开,苑长记箭无虚发,准确无误地落在郜文榭背后的展柜上,只听砰地一声,展柜被崩断了一脚,歪着就要朝着郜文榭砸下来! 千钧一髮之际,苑长记一把揽过崔千雀,两人几乎要夺门而出,一把玄铁自苑长记颈侧划过,带着森然的寒气,钉在他们眼前的门扉上。 是那枚太保令牌。 第225页 崔千雀那双翦水秋瞳瞪大了,不可思议道:「郜文榭,你是……是……」 不必问了,还需要问什么!? 不必问什么他知不知道邵翊和狼族勾结了,也不必问他到底是谁了! 大魏太保,鸿胪寺卿,前钦天监监正,邵翊,就是郜文榭! 她、哥舒冰、孟声、何吕、肃王、葛云都被他瞒了过去,他左右逢源、圆滑至极,将他们的需求摸得清清楚楚,他们都是棋子,他们都是桥,没有什么共同的目的,都是郜文榭、或者说邵翊谋算中的一步罢了! 「小叶,我早就跟你说过,你我二人的情分,我是真的不想伤害。」郜文榭幽幽地开口道,「可你居然会联合玄门来对付我,你真当玄门对殿下是一心一意吗?」 「总比你狼子野心,要害殿下于不仁不义之地来得好!」崔千雀忍住眼眶潮热,讽刺道,「郜文榭,你就是邵翊,你把我们都骗得团团转,好,真好!」 「郜伯父当年就是这么教你的,你忍辱负重多年,原来就是为了卖国窃国的!」 「什么叫卖国窃国,话讲的不要太难听。」郜文榭脸色难看至极,「这叫谋略,这叫计划,若不是我,难道殿下要一辈子做一个小小王爷?难道淮安王的荣光就要在这一脉葬送?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懂!」 「郜文榭。」苑长记将崔千雀护在身后,「大理寺里明明白白记着你的档案,当年方郜案后,你被流放至东海戍边,什么时候回来的?东军都督府从来没有你的战亡记录!」 「是啊,他们当然没有,他们怎么可能会有!」 郜文榭一把将面具扯下,在地上恶狠狠地踩了几脚,面具后的那张脸令人胆战心惊,面皮上纵横交错了七八道伤痕,将原来温润的面庞悉数毁去,只留下一张见之可怖的皮相。 「我在东海过的是什么日子,谁知道?他们看我是罪人,知道我无家无人、无依无靠,尽可能地羞辱我、凌虐我,我是被他们打晕后扔进海里的!他们怎么敢讲我失踪?又怎么敢真的让京城知道他们的罪行!?」 「我不是人吗?就因为我姓郜,我就要受到如此虐待?我到底做错了什么?!错的人明明不是我!!!」郜文榭倒吸了一口凉气,神经一样地咯咯笑了起来,「罢了,罢了!我跟你一个从小锦衣玉食、受尽宠爱长大的公子哥儿有什么好聊的,得了,既然话都说开了,那我们也不必废话了。」 崔千雀失声道:「你要做什么?!」 话音未落,只听楼下咣地一声巨响,正中间的吊灯被人蓦地击落,桐油烧着熊熊烈火滚烫砸下,下面的人惊叫着四散奔逃,火焰坠地的瞬间点燃了地面的长毯,滔天火海转瞬即起,追着楼梯上挂坠的饰品猝然蹿高! 眨眼间,十春楼陷入一片汪洋火海。 苑长记当即抬手对着郜文榭连射几箭,他准头极佳,郜文榭用身边一切能遮挡的东西挡住攻势,也免不得被划破了衣衫,他瞥了一眼断裂的丝线,轻嗤一声。 「这可是我最喜欢的衣服,特意来见千雀姑娘最后一面的。」 「老子才见你最后一面!」苑长记掏出短匕,射出几箭后整个人都扑了上去,郜文榭没带武器,赤手空拳挨了他好几下,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在掌心横贯,剎那间血流如注。 「蠢货。」郜文榭一脚踹开他,反身打开窗户,晚风蓦地灌入,着火的气息、死亡的气息笼罩而上,郜文榭单膝跪在窗边,冲着屋内两个人摆了摆伤了的那只手。 「再见了,苦命的鸳鸯。」 话音未落,他便纵身一跃跳了下去,苑长记追过去急匆匆补了好几箭,可浓烟滚滚,他根本看不清身影,只能盲目地乱射一通,最后狠狠地拍了下窗户。 「长记!!」崔千雀抵住门扉,火焰尚未着到五楼,但郜文榭手下的人显然追了上来,正在外面砰砰砸门。 两个人不可能敌得过郜文榭早有预谋安排在这里的杀手,苑长记一面替她挡住门,一面悄声安慰她。 「没关系,没关系,长庭哥和长思就在楼下,他们会上来救我们出去的。」苑长记柔声道,「出了这么大乱子,大理寺的人肯定马上就来了,再坚持一会儿。」 「火太大了,要么是这扇门先被砸开,要么是火先蹿上来,」崔千雀眼睛里含了一丝水光,「等不到的。」 「相信我!」苑长记感觉到她话中的悲凉,不由得提高了声音,「方姑娘!你相信我!!」 「苑大人,你是个好儿郎,其实这些事情与你最无关。」崔千雀死死抵着门,外面的砸门声一阵高过一阵,甚至她清楚地听到了有刀刃出鞘的声音,「你快走,从这里跳下去或许还能活命,三楼有个小平台,能缓一缓坠势,你快走!」 「要走也是你走!我怎么可能让你一个人在这里……」 「你还不明白吗?!这是我们的孽,是我的孽!」崔千雀咬紧牙关,「我从南疆回到长安,就没想过能够有善终,如今能够帮到殿下,也算我得偿所愿,死而无憾。」 「方叶!」 「我不是方叶!方叶早就死在教坊司了!我是崔千雀!是十春楼的崔千雀!」 崔千雀的狠厉声线让苑长记一愣,只见她伸手一压,一柄长刀擦着他们头皮而过——外面的人显然是等不及了,于是打算强行拆了这扇门! 第226页 「走!」崔千雀推了苑长记一把,「赶紧走,别回头!我们两个不能都死在这儿,告诉殿下,邵翊就是郜文榭!他狼子野心,连皇帝都被他算计了!殿下有危险,赶紧想办法脱身!!」 「方叶!!!」 「走吧!走!走!!!」崔千雀声嘶力竭又孤注一掷般地抽出长剑,背对着他,面对那遥遥欲坠的大门,像是一人可抵千军万马的将军,「你再不走,我就自刎于你面前,我们谁都不要活了!」 「我不能……」苑长记刚动一步,崔千雀便利落回身,用剑抵上自己的脖颈,「我不能,方姑娘,崔姑娘!千雀姑娘!!我当年就有旧话没有说完,你不能让我——」 「什么旧话,我都明白了。」崔千雀眼睫一眨,便有一颗泪珠晶莹剔透地掉落,「我对你只有一句话——走!!!」 「轰——」十春楼的承重柱子抵不住烈火燃烧,轰然倒塌,整栋楼都震了震,跌宕间向一侧缓缓倾斜,崔千雀抓住桌面,趁着苑长记脚滑的瞬间,拎住他的领子就把他从窗口一把推了出去! 「方姑娘!」 苑长记扒住窗口,浓烟滚滚间,他看见崔千雀雪白的肤色沾染了灰烬,唇角酿出一抹倾国倾城的笑:「难道你是好儿郎,我就是恶娇娥?」 那是崔千雀和苑长记初见时说的话。 却不是方叶和苑长记的。 「顺势下去就好了,下面就有平台接着你,不会疼的。」崔千雀咬紧牙关,一掌拂落他的手。 与此同时,霍尘和顾长思带着大理寺的人冲上了三楼。 三楼与五楼之间有着直通的栈桥,如今被火焰舔舐得摇摇欲坠,顾长思刚想动身,就被霍尘拦了一把。 「太危险了,上面还有敌人,我去。」霍尘目光一扫,「你去看看苑长记。」 顾长思猝然回头,才发现平台上跌跌撞撞落下来个影子。 那一下摔得不轻,苑长记扶着腿冲进来,不管不顾地要冲回五楼,顾长思哪里还能不明白,一把把人拉紧了。 「冷静,苑长记,冷静!」他低吼道,「你不能去,听见了吗?你不能去!!」 「为什么!?可她还在里面,她不是被杀死就是要被烧死,长思,你不明白那种无能为力的痛苦吗?!」 苑长记嘶吼道:「让我去带她出来,她没过几天好日子啊!她明明该是平平顺顺的一生啊,一生啊!!!」 霍尘踏着他的怒吼声挥着如故枪冲上去,郜文榭安排得都是死士,将五楼护得水泄不通,霍尘踩着摇摇欲坠的栈桥,几乎杀红了眼,死士的尸体一波又一波坠落在一层的火海里,又有一名又一名死士再度冲上来。 「王爷,不行,栈桥要塌了。」大理寺的人低语道,「上头如果没有什么重要的,要不就……」 「怎么没有!?」苑长记猩红着眼眶,「要不什么?!」 「轰——」栈桥的中间砰然碎裂,几乎踩上一脚就要当空折断,霍尘望着那明明不过十步远的门扉,居然毫无办法。 毫无办法……难道真的毫无办法!? 「长庭哥……」苑长记紧紧扒着顾长思的手,「让我去!生死由我,她是我的人,不要你们陪!!」 「咣——」 就在这样嘈杂的环境下,那扇紧闭的门终于开了。 崔千雀亭亭站在门口,手中不再是那逼迫苑长记离开的三尺长剑,而是…… 苑长记骤然崩溃:「崔千雀——!!」 一条白绫。 那是一条上吊用的白绫! 「小女无意让任何人为小女赔了命,霍将军,不要往前,殿下,不要往前,苑大人,也不必往前。」 「回去告诉你们邵大人,我崔千雀就是死,也绝不是死在他的刀下,」她扬起下巴,朗声道,「我为我心而死,死得其所,死而无憾。」 「走——!!!」 「崔姑娘!!!」 「小叶!!!」 那条白绫如一条水袖,像是她平日踏歌而舞那般,纷纷扬扬地穿过房梁,她登台似的一立,将手中白绫打成死结,最后抬眼的那一瞬间居然有释然和解脱滑过。 她将自己挂上房梁,攥着白绫,掷地有声道:「我忠者杀我!!!」 那一声震耳欲聋,就在苑长记泪眼婆娑抬头时,崔千雀却放软了声音:「我早就不生你那颗冬枣的气了。」 苑长记一怔,旋即心如刀割。 那是方叶和苑长记的初见,他其实很小就认识方叶了,世家大族的宴饮,他们总是会出席,而那些小姑娘里,苑长记一眼就看见了坐在那里看书的方叶——她最漂亮。 一个小丫头就坐在那里,面前放着一碗冬枣,斯斯文文地吃,安安静静地看书,发间只别了一朵青色的绢花,女先生一样的打扮,他以为他看到了小神仙。 他那时不懂事,不知道如何讨女孩子欢心,但看她喜欢吃冬枣,就把面前的一颗冬枣扔进了她的碗里,可失了准头,一不小心,就砸到了她的肩膀,她从桌前抬眼起来瞪他,苑长记一下就慌神了,手足无措的,可她没有打他,也没有骂他,只是收了自己的东西,轻飘飘地走了。 这一走,就是好多年,苑长记一直想问她,还生不生那颗冬枣的气。 如今,他终于得到答案了。 第227页 一行人趁着十春楼倒塌的前一瞬匆匆跑出,轰地一声巨响,藏了无数歌舞昇平、挥金如土夜晚的高楼骤然倒塌,尘土飞扬间,苑长记呆呆地跪坐在废墟前,半晌痛哭出声。 顾长思和霍尘一脸肃穆,静默半晌,纷纷抬手,冲着那堆废墟长揖一礼。 这一拜,长久不起。 红尘三尺见千雀,恰如空谷落青鸾。 送千雀姑娘一路好走。 半晌,顾长思伸出手去想要拍一拍哭得失声的苑长记:「我们……」 「阿淮!!!」 一颗药丸在顾长思面前砰然炸开,淡香顺着夜风缓缓飘散,顾长思还没来得及分辩那是什么,一缕刺痛在太阳穴骤然炸开,像是有一把刀深深锲入脑袋,心脏都跟着翻搅着痛。 霍尘一把抱住他缓缓倾倒的身体,仓皇间他只来得及说一句:「疼——」 「是什么……」霍尘脸色惨白,「回玄门,快!」 混乱、无序,这个夜晚的长安城终于乱了起来。 郜文榭包扎好自己的那只伤手,在隔壁高楼上看着苑长记痛不欲生、顾长思昏迷不醒、霍长庭心急如焚的模样,满意地勾了勾唇角。 「时机已至。」是孟声。 「那便走吧。」郜文榭丢了剩下的绷带,带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汁,向临星宫而去。 「请陛下服药。」郜文榭深深地拜下,龙椅上的皇帝目光凝滞,带着深深的信赖,将那碗药一饮而尽,「臣恭祝陛下,早登极乐。」 「咳!咳咳咳!!!」药汁顺着喉管滑落,宋启迎痛苦地揪起胸口衣襟,勐烈的咳嗽后,鲜血从口中喷涌而出,大片大片地染了龙袍前襟,将那五爪金龙都染得赤红一片。 「陛下有旨。」郜文榭直起身子,「朕突患重疾,需安心静养,一切国事交由太保邵翊抉择,列位臣工尽心辅之,钦哉。」 「奴婢谨遵陛下旨意。」 「卑职谨遵陛下旨意。」 「臣等谨遵陛下旨意。」 临星宫跪了里三层外三层,孟声将皇帝扶回内间,郜文榭用手指轻缓地拂过龙椅,唇角凝着一缕淡笑。 「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也开始这一切了。」他眼中划过一丝雪亮的光,「我那未失忆前的定北王殿下啊,快回来吧。」 「臣把解药真的都送到你嘴边了,就等着你与我,共谋大业了。」 第101章 解蛊 十春楼付之一炬、皇帝病重交权、忘情蛊解药被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送进了顾长思口中…… 接二连三的事情向玄门砸来,五六月份炎热的天气也染上了一层凉意,有汗滴从额间滑落,霍尘来不及去擦拭,把顾长思急匆匆放在榻上。 「小若——」 秋长若早已等候多时,当即给他诊脉,又从医箱里掏出数枚金针,利落地封进顾长思的心脉。 「是解药,就是解药。」秋长若的手稳稳地搭着顾长思的脉,语气却起伏得厉害,「忘情蛊已解,等他醒来,他就……」 什么都知道了。 霍尘懂得她的弦外之音,半蹲下来握紧他的另一只手,抵在唇边吻了吻。 发生这么大的事,说没有预谋是不可能的,崔千雀一死,代表着淮安王旧党正式入局,她那句临终前的「我忠者杀我」,将表面维持的所有伪装悉数扯下,拉着所有人下了水。 自此,再也没有幕后之人,大家一起上了棋桌,生死胜负,各凭本事。 秋长若收了东西:「你陪陪他吧,他醒来希望见到的第一个人肯定是你,我去看看长记,长念在陪着,好像情绪不大好……」 「崔千雀死了。」霍尘艰难地说,用手摸了摸顾长思白净的侧脸,「她将自己悬上了房梁,为了大局,为了传递消息,把自己赔了进去。」 秋长若一怔,怅然若失道:「千雀姑娘么……我与她有过一面之缘,没想到……罢了。」 她记得当时因公事曾去找过苑长记一趟,和裴青一起,正好遇见从十春楼出来的两个人。 苑长记支支吾吾还来不及互相介绍,崔千雀倒是大大方方地拂开他,沖秋长若施了一礼:「小女子姓崔,名千雀,见过秋大人。」 她那双明眸善睐的眼睛里涌动着绚烂的华彩,秋长若当时不明白那是什么,现在想来,怕是……羡慕。 歆羡她能够以女子之身入太医院,以一身医术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那是崔千雀这一生遥不可及的梦想,和再也追求不到的愿望。 秋长若把药方递给祈安,吩咐他煎好。 「王爷醒来大概……大概需要多久呢?」 秋长若看了看天色:「黄昏时分吧。」 「恢復记忆,如同将过去种种再次亲歷,那是一场漫长、折磨的梦境,只要醒来,就能够解脱了。」 * 记忆走马观花,事情接踵而至,顾长思睡得并不安稳,唿吸时而急促时而平缓,眼珠在眼皮下不安地滚动,像是在躲避着既知的危险。 霍尘别无他法,只好紧紧攥着他的手,让他手指颤抖时不至于无人依靠。 他梦见自己如一只折翼的鸟,自高空坠落,跌进一片火海之中。 那片火烧得他好疼,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都在焚烧、破碎,他在那场火里失去了一切,爹爹、娘亲、家人……一双手自门前伸出,是岳玄林那张悲悯的面庞,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少年,怔愣地将他望着。 第228页 「我带你回长安,以后玄门就是你的家。」 然后梦境里的他从疼痛中挣扎睁眼,年少的霍长庭趴在他的床边,正给他低声地说话:「我是霍长庭,比你年长两岁,也比你早进玄门,就是你师兄了,或者,你也可以叫我哥哥。」 「哥哥……」 一滴泪骤然破碎,跌落在青青草叶的茎身,如露珠消散,踏雪和追风自草地上疾驰而过,少年身形长开了些,露出英气的前额,额带随风舞动,像是一片猎猎旗帜。 「哥,东海战况如何?」 「大获全胜,我是第一队鸣锣收兵、回京復命的。」霍长庭策马扬鞭,笑声爽朗,「我这次去东海,见到了无数与我年纪相仿的少年,他们睿智、勇敢、为了大魏不顾一切,捍卫属于大魏的所有。阿淮,你且看着,国泰民安、兴旺昌盛,这大魏泱泱江山,代代传承,未来会交给我们来守护!」 霍长庭长鞭一扬,势头却偏了一寸,蓦地捲住顾长思的腰身,来不及等他错愕,便被霍长庭一个用力拽了过来,稳稳地落在了踏雪的马背上。 「等到国家富足、天下安定,我就带你走,天高海阔,自在翱翔。你不必再忍受皇帝的猜忌,我也不必……只做一把刀。」 胸膛勐烈跳动,那些欲说还休的爱慕和疑虑被风灌了满怀,他们在马背上接吻,草长莺飞,就连天上翱翔的雄鹰都成为了他们的护卫,顾长思紧紧揽住霍长庭的脖颈,唇齿分离,顾长思却哭了。 「阿淮,怎么了?」 「别走……」顾长思去吻他的眼睛,「不要走……」 「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霍长庭尚未说话,一阵大力自腰腹袭来,剎那间,迎面的春风变成凛冽的霜雪,冻得他手掌龟裂,马蹄声杳杳,顾长思刚想爬起,便被人按在了地上。 「师兄!!!」顾长思满手都是雪,「你答应我的,不走的,不会走的,不会丢下我一个人的。」 又是那片夕阳,又是那片残阳,又是那片风雪地。 顾长思声嘶力竭地吼:「师兄!师兄!霍长庭——!!!」 骗子。 都是,骗子。 霍长庭没有回头,封长念也没有松手,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霍长庭奔赴那明知是必死的结局,满手霜雪、满手鲜血,也阻碍不了既定的事实,霍长庭就那么吝啬,连最后一眼都没有留给他。 头疼,头疼得要命。 顾长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连唿吸都变成奢望:「吾爱长思,生辰喜乐。」 「狗屁的喜乐!!!」瓢泼大雨如注,顾长思左手攥拳,狠狠捶打着自己的心窝,「再也没有了,你走后,每逢腊月中旬,都是一场艰涩的病重,高烧、发热、喘咳、昏迷,每一场病都想把我带到你身边去,可我从来没见过你。」 只有……只有那次,当哥舒裘令人作呕的鲜血喷涌而出,当饿狼几乎囫囵吞下他的一整条腿,迷迷煳煳间,他好像又回到了数年前的嘉定关外,这次霍长庭没有走,而是坐在马背上,向他伸出了手。 「师兄……」 手落了空。 苑长记、封长念、秋长若的面孔挤满了他的视线,喜极而泣的表情告诉他,他活下来了,就算腿伤难治,但性命却保了下来。 他却开心不起来。 因为他不明白这一路坚持到底是为了什么。 从小到大,至亲至爱与他一直在别离,淮安王临终前告诉他要坚守道心,顾令仪临行前摸着他的脸说做你觉得对的事,霍长庭临别前给了他一个吻,让他好好活下去。 可还有什么,能让他有必要再坚持的呢? 那样踽踽独行的一条道路,到底怎么样才算是解脱? 他沉甸甸地闭上眼睛,记忆如潮水一样涌来,将他拉入水底,堕入窒息,即将陷入沉眠。 那些失去的记忆太沉重,沉得他喘不过气,令他几乎忘记挣扎,便想任由自己坠下去、坠下去、坠下去…… 蓦地,一道声音亮了起来。 「张大人啊。」 「更深露重的,张大人好逍遥啊。」 顾长思勐地睁开眼睛。 没有潮水、没有窒息、没有沉眠。 嘉定城的月光清冷又温柔,那个人单手撩开轿帘,顶在轿子上头,痞里痞气地将他望着,隔着薄薄的幂篱,依旧能够看到那双陌生又熟悉的眼睛。 顾长思的灵魂都在颤抖。 如果没有忘情蛊…… 他试探着伸出手去。 如果我还记得所有…… 轻柔地、缓缓地,摸上了霍尘的面颊,温热的、生动的、鲜活的。 那么我一定会在第一眼后,就认出你那张陌生皮囊下,故人的灵魂。 「你回来了……」 「霍、长、庭。」 梦境戛然而止。 顾长思猝然睁开眼,玄门的屋子里透露出一股浅淡的药香,刚刚熬好的汤药摆在桌上,夕阳的余晖洒进来,镀了一层温柔又梦幻的光晕。 霍尘背对着他,正用勺子搅着汤药,让它能够变得温度适宜、更好入口。 顾长思张了张口,竟然没有发出声音。 大概是有所感应,霍尘转过头来,果然对上了那一双刚刚甦醒的眼睛。 「你醒了,阿淮。」霍尘连忙走过来,「哪里痛吗?哪里不舒服?我去给你找小若,给你看看好不好?」 第229页 他刚想动,就被顾长思一把拉住了手腕。 霍尘脚步一滞,衣摆都跟着盪了盪。 「霍长庭……」顾长思虚弱但清晰地叫他,「霍、长、庭。」 霍尘背影僵直,几乎都忘了动作是怎么发出。 顾长思的手缓缓滑落,快要脱离他的手掌时,又被霍尘一把捞住,把他冰凉的手攥进手心。 「哎。」霍尘坐回他对面,盯着他的眼睛,笃定地说,「我回来了。」 顾长思勐地坐起,一口死死咬上了霍尘的肩膀。 痛!那一口下了十成十的力,霍尘倒吸一口凉气,硬生生忍住了脱口而出的痛唿和下意识的挣扎,淡淡的血腥味儿弥散,顾长思是真的下了死口,还没等霍尘看看肩膀,那处的力道又收了起来。 顾长思将额头抵在那里,缓慢地开始颤抖。 他在哭。 霍尘忍着疼,用手轻柔地摸着他的头髮,哄劝道:「我知道你受委屈了。我走以后,你受了好多伤,受了好多委屈。是我回来得太晚了,让你那么难过,对不起。」 「霍长庭,」顾长思哽咽道,「你不是死了吗?你怎么还会活着回来呢?」 「我等了你,好多、好多、好多年,把你忘记了还在等。」顾长思将声音埋在他的颈窝,「每次中秋、除夕、上元,我都会烧空笺,后来我忘了所有的事情,我还是会烧,因为我依旧觉得,有人在等我——你在等我。」 「对不起。」霍尘紧紧拥住他,「对不起。」 「你怎么那么狠心呢?他们都说我封定北王后冷心冷情,我看比起你来我还不到十分之一。」顾长思咬牙道,「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那些淋漓伤痛换做一个恨字,霍尘理解他。 他缺席了顾长思的五年岁月,自他离开而始,自他归来而终,是顾长思最为艰难的五年,被雕琢勾勒,从一个温润的小世子变成冷酷无情阴冷沉默的定北王。 「恨吧,没关系。」霍尘吻吻他的发顶,「我爱你,无论是霍尘还是霍长庭,这件事始终如一,你知道就可以。」 「你爱我?」顾长思渐渐从他怀中挣脱出来,他脸上还带着刚刚恢復记忆的脆弱,泪痕斑驳,霍尘用手替他一一抹去。 「是,爱你。」他笃定道,「情深万里,死生不及。」 顾长思脱力一般地闭了闭眼。 霍尘犹疑着伸出手去,还没触碰到他,顾长思骤然睁开双眼,一个翻身便把他压在榻上,颠倒之间,霍尘看见了顾长思眼中那勐烈的、汹涌的情意。 「我要……」顾长思拧住他领口的扣子,居高临下地发号施令,「立刻,马上。」 第102章 缠绵 顾长思刚刚恢復记忆,还不知身上的蛊毒是否对他身体有影响,霍尘刚想推拒,触及他目光的一瞬又被那样汹涌澎湃的情绪噎得说不出话。 顾长思是火,一捧不死不休的火,这捧火种自他背负这样的命运时就开始熊熊燃烧,后来先被玄门以情意包裹成玉,后又被忘情蛊以忘却包裹成冰,可那都不是他的真面目。 他是热烈的,愿意燃烧的,哪怕飞蛾扑火也要壮烈辉煌的,这样一个人吶。 霍尘的手就不由自主停住了,然后顾长思利落地拧开那上头的两颗扣子,一路行云流水地剥下来。 衣襟掉落,顾长思的吻随之落下,他的唇还有些刚甦醒时的冰冷,还带着些如梦初醒的颤抖,霍尘在他的攻势下渐渐坠落,一手绕到他脑后,将人狠狠扣了下来。 长发散落,衣摆轻抖,像是盛夏时分外面葳蕤的枝叶,被风拂过带起斑驳摇晃的光影,借着明明暗暗的光影,顾长思一身雪白里衣上压着墨色的发,雪色颈子上喉结颤抖不已。 霍尘撑在他身上,用一种战战兢兢的情绪欣赏着他的情绪和脆弱,情绪失控和失而復得。那一双长腿交叠,腿上的疤痕清晰可见,粉色的伤痕像是朵花一样开放在完美无瑕的玉石上。 他手指下落,没由来想起幼时跑马,树梢上一只孤零零的果子。 有鸟飞来,张开细细长长的喙,将那颗泛红的果子一口咬住。 汁水四溢,一口吞不下,于是那鸟便多咬了几口,直咬得那果肉里头都泛起了红,才终于将果子连果带核一起吞入腹中,拍着翅膀飞走了。 顾长思眼睛里蓄满了水光,霍尘攀回来去吻他的眼睛。 「不哭,我在。」霍尘追着他的眼泪啄吻,「我回来了,我在的。」 「师兄……」顾长思轻轻地吮着他肩膀上被自己咬出来的伤口,「霍长庭……哥哥……」 霍尘一颗心被喊得酸胀无比。 他俯下身去,任凭顾长思对自己又吸又咬、又吻又啄,任由他发泄自己那五年的委屈和苦涩、孤单和冷清,霍尘要他看着自己,扳过他的脸去揉搓他的唇角,拽着他更加坠入红尘三千的深渊。 没有过多的情话、没有试探的询问,只有一次又一次彼此的触碰和交缠,用眼睛、鼻端、唇舌、耳鬓、手指、双腿去感受对方的存在,顾长思一而再再而三地将手掌抵上潮湿的胸膛,霍尘本以为是要狠了,结果发现他摸的是心窝的位置。 他在触碰这个人的心跳,以此来确定这个人的生命和鲜活。 霍尘干脆拉着他的手按在那处不动,一面起伏得更加厉害,那颗心脏跳得勐烈,几乎要从胸膛挣脱而出,直往顾长思掌心里钻,才能让他家阿淮渐渐从失去感中抓住一点依靠和真实。 第230页 「霍长庭。」顾长思被他抱起来跪坐在腿上,双手捧住他的脸,额头相抵,顾长思闭上眼睛,「祝我,祝福我……」 霍尘唿吸一滞,用阖眼压下那一阵汹涌而来的悲伤。 他捏住顾长思潮热的后颈,偏头啄了下他的唇角:「十八岁了,生辰喜乐。」 「十九岁了,生辰喜乐。」 「及冠了,生辰喜乐。」 「二十一岁了,生辰喜乐。」 「二十二岁,生辰喜乐。」 「二十三岁,生辰喜乐。」 「二十四岁。」霍尘用手指抹去他的泪水,「阿淮,我回来了。生辰喜乐,吾爱,长思长相思。」 他抵着顾长思压回被衾,在泪水和汗意交织中带他飞上云霄又坠入海底,人被搂得紧紧的,心跳隔着肌肤跳动,爱意像是汹涌的海浪,他们是两条搁浅的鱼,一阵又一阵浪潮缓缓平復着他们的唿吸。 「你知道么……」顾长思嗓子沙哑,「这几年我其实一直在做一个梦。」 霍尘听着他的心跳:「嗯?」 「我梦见我跪在金銮殿上,四面是群臣面无表情地像宋启迎朝拜,我站在那里,不跪,就是我的罪。」顾长思缓缓道,「于是我跪下了,却不是对他,那金銮殿上的,是大魏开国以来歷代皇帝的牌位。」 「那样高的牌位山,压得人喘不过气,我好像被人按着后脑磕头,可一拜落下,瞬间就被一阵罡风卷上了天,我又没有羽翼,怎么可能不坠落呢?」 「天真的很高,我一开始还挣扎,可浮云空空,什么都抓不住,所以后来就放弃了,任由自己笔直地坠落。」顾长思侧过头,唇畔触过霍尘的发顶,「直到一只手,蓦地把我抓住,又一把把我抱进他的怀中。」 「是我。」 「是你。」 他们同时张口,霍尘抱着他缓缓轻笑。 「失忆的时候不知道是你,看不清面庞,后来在嘉定关遇见你,那张面孔才慢慢清晰。」顾长思淡笑道,「我当时还在想,为什么初次见你,我就会对你全无防备,甚至愿意毫无保留地相信你。」 「不是因为你爱我,是因为我爱你。」顾长思嘆息似的,「很早了,很早了。早在我遇见『霍尘』之前,我就爱你。」 顾长思实在是累极了,最后几个字如雾飘散,他的唿吸渐渐平稳,霍尘缓缓支起身,看着他熟睡的侧脸,轻手轻脚下床打热水,给他擦拭身上的痕迹。 把一切都收拾好外面天色已经黑透,霍尘重新又把那碗凉透了的药再度放回炉子上温着。 「我也是。」霍尘重新躺回他的身边,「无论前路如何,无论我是谁,我都会毫无保留地和你站在一起。」 * 这一日昼夜颠倒,卯时初两个人就醒了,在榻上躺了好一会儿,终于挨不过一天都没吃什么东西,又不好打搅旁人,霍尘于是点燃了蜡烛,披衣起身,准备看看厨房里有什么就简单做一点。 顾长思抱着被子窝在床角,懒洋洋地觑着他:「我有件事忘记问你了。」 霍尘回头,看见他跟只猫似的,那神色是精神的,可语气还是带着一股子慵懒的调儿:「当年,收復之战,你是不是在嘉定。」 霍尘愣了一下,一些被忽略的细节碎片渐渐浮现,如实答道:「在。」 然后他就看见顾长思的唇角慢慢勾出一个微笑。 「你还记得小时候,我不开心的时候,你总会给我吹笛子听吗?」顾长思眼中跳跃着如豆火光,与霍尘异口同声道,「长安调。」 那个时候他满心满腔的恨意,骑马前往北境的时候治下的兵将都不敢与他对视,模样阴沉、目光狠戾,却在进攻的前一个夜晚被一阵笛声打乱了思绪。 彼时他正在看布防图,烛火悠悠,万物寂寥,祈安怕他伤了眼睛,又点燃了一支蜡烛送进来,撩开门帘的时候一阵风吹过,送来一阵清朗的笛音。 「大半夜的谁吹笛子呢?」祈安这么想着,却忽然听见毛笔落地的声响,顾长思那一双眼睛瞪得老大,此时此刻再也不是那般赴死的模样。 他跌跌撞撞地冲出帐外,连一件外袍都没有披上,寂静的夜空中,篝火兀自在燃烧,其他人早已进入梦乡,只有他,外加后面抱着大氅的祈安,在空无一人的土地上,听那笛声如泣如诉。 「你听见了吗?」顾长思问道,「祈安,你听见了吗?」 祈安只得回答:「听见了。世子,可有什么问题吗?」 「这是长安调。」他的声音都在颤抖,「是长安调,是霍长庭曾经吹给我听的长安调。」 祈安已来不及震惊,就被顾长思一把扯过去:「给我查!哪里来的笛声!哪里来的!给我去找,找到那个人——」 可就在戛然间,笛声消失了。 晚风吹乱了他的鬓髮,祈安红着一双眼睛,看见顾长思的目光由怔忡转为失落怅惘,扑通地跪了下去:「世子,夜深了,还请您休息吧。」 他看不清顾长思的表情,或许是因为他低下了头,或许是因为月色太暗,又或许是他连看都不敢看顾长思一眼。 仿佛过了很久,祈安头顶才传来一声苦笑,顾长思嘆道:「是了,该休息了。」 否则怎会如此魔障,连一阵笛声都听不得,都怀疑……是不是你回来了? 第231页 而另一边,北境的边陲小镇上,霍尘靠在窗外,目光幽幽地看着伸手拿过他那根竹笛的人。 梁执生把玩了一番:「哪里来的笛子?」 霍尘答道:「我自己做的。」 「怎么忽然想起吹笛子?」 「……就是忽然想了。」 梁执生深深地看他一眼:「你还在想下午见到那小世子的事?」 霍尘抿住了唇,梁执生以为他不会再回答。 「我只是忽然觉得,应该送他一支曲子。」他忽然开口,「什么都好。」 梁执生的目光变得琢磨不透起来,良久,笑了一声。 「挺好的,那小世子与你不过遥遥一见,阿尘便能如此用心,倒也是有缘分。」 霍尘摇摇头,不知道是不同意他说的哪一句。 「对了,这曲子叫什么,挺好听的。」 「没什么名字,随便乱吹的,非要起个名字的话……」霍尘再度倚上了窗,月亮白白的,又圆又大,「长安调吧。」 霍尘去下了两碗面,给顾长思的那碗单独卧了个荷包蛋,端着热气腾腾的面碗回屋时,顾长思正在绑头髮,那一把墨发都束成高马尾,霍尘目光一瞥,就看见他后颈星星点点的痕迹。 「咳,你半披髮挺好的,怎么忽然扎起来了。」 「热,」顾长思言简意赅,「今天洗澡洗得够多了,就别再吃一身汗出来,还要洗。」 原来如此。霍尘做贼心虚地给他提了提领口,把那碗有荷包蛋的推过去,和他面对面坐下开吃。 顾长思卷着面,慢条斯理道:「所以,当年狼族断手,也是挑衅所致?」 「肯定。」霍尘把一双手都摆在他面前,「都好好儿在这儿呢。当时被哥舒骨誓抓了,那狼崽子太贪了,估计就是那个时候把手上的骨戒给我卸了,可惜。」 顾长思眼睫一颤:「还会疼吗?」 「嗯?」 「狼族刑罚,特别疼吧。」顾长思蹙眉道,「我之前听老狼王说……很痛苦。」 「阿淮。」顾长思应了一声,就被霍尘用一只手轻轻抬起脸,「五年里我没有记忆,对当时的事情记不分明了,如今悉数找回,只觉得这五年谁都不比谁轻松,谁都很痛苦,所以不要再思索了,伤心也好、痛苦也罢,都过去了,我还在这儿,我回来了,就是好事。」 顾长思唇角缓缓酿出一个笑:「好。不提了。」 「但赶明儿还是把那瓷瓶扔了吧,也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拼成的手骨,狼崽子能有好心眼儿我才不信,早扔早太平。」霍尘愤愤道,「真有够噁心人的。」 顾长思但笑不语。 「等到天亮了,让小若给你再看看忘情蛊之事,之后我们一同去看看长记。千雀姑娘的事对他打击太大了。」 顾长思笑容凝了凝。 霍尘敏锐道:「怎么了?」 「没有,你说得对,等天亮了就这么办吧。」顾长思慢慢将一卷面吃完,「……但见完长记之后,我想单独去和师父谈谈。」 「什么事儿?」 「私事。」顾长思渐渐攥紧了筷子,「一点……是非。」 霍尘直觉顾长思不像是有什么好事要与岳玄林谈,但再多的顾长思避而不谈,只是沉默,如此,霍尘也不好逼他,只能遂了他的意。左右玄门是他的依靠,岳玄林是他敬重的长辈,不会出什么大事。 应该吧。 他心里一直惴惴不安,从天亮了后请秋长若过来号脉、到确定他身体无恙、再到去看苑长记,一路霍尘心底起起伏伏没个定数,总觉得顾长思的笑影淡薄薄的,除了对他有些真心实意之外,其余时间都带了些抽离的淡漠。 他没见过秋长若她们所说的,嘉定之役后濒临崩溃的顾长思是什么样子,但旧仇新恨席捲而来,顾长思心头多了很多东西,霍尘感觉得到,所以他直觉,他当年那副样子怕是也没有如今这模样来得让人胆战心惊。 如履薄冰,仿佛下一刻就能打碎那单薄的笑影,露出下面滚沸的情绪。 他送顾长思到岳玄林书房外,自己转了半天,又觉得是有些多心,转而打算去找苑长记了。 路上正遇见从礼部回来的封长念,如今科举舞弊案告一段落,礼部尚书空缺,人人都在猜封长念会继任礼部尚书一职,那可真是大魏开国以来第一位如此年轻的礼部尚书,因此恭维之人络绎不绝,封长念才抽出个空,急匆匆来看他受打击颇深的三师兄。 两人刚迈进苑长记的院子,只听一声巨响从后院砰地传来,霍尘心里一空,还没来得及反应,只见祈安连滚带爬地穿过垂月门,几乎是扑进了霍尘的怀里。 「霍哥!你快去看看,王爷他和岳大人——」 第103章 争执 打起来了。 两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顾长思勃然大怒,直接掀了岳玄林面前的棋盘,黑白棋子叮叮噹噹滚了一地,岳玄林怒不可遏,抄起还有滚沸茶水的壶就往地上掷去,砰地一声,四分五裂。 「顾长思,我养你这么多年!你就今天这么跟我说话!?」 「难道不是吗?」顾长思猩红这一双眼睛,「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这一切?!你真的是怕我被宋启迎伤害,还是担心我真的会拉着宋启迎同归于尽!什么託孤、什么恩义,你是宋启迎的人啊,从小到大都是他的心腹啊。你把我带回玄门,难道不是要拘着我、看着我、生怕我哪一天带着遗诏回去把宋启迎轰下高位吗?!」 第232页 岳玄林气疯了:「顾淮,我早就知道,当年封了你的记忆是最明智的举动,还能让你表面和善的假面孔维持几年,看看,看看!果然!你听听自己说的话,有良心吗?有良知吗!」 「你如果真的为我,真的带着我父亲的遗愿照顾我,为什么不查清当年收復之战那张字条上的真伪,为什么不去诘问他为何要这么对我!?战场的三日,那是多少人的性命,他宁可用这么多人性命,只为了要借狼族的刀杀了我!他比狼崽子还恶毒!!」 顾长思凑近了他:「不,不止我。性格懦弱如肃王,不照样是死了?普天之下、皇亲国戚,他会放过哪一个?这么多年,无论我失忆不失忆,在长安还是在北境,难道他真的有一日放过我吗?!」 「我已经去北境了,我已经发誓我再也不会回来了,难道你的忘情蛊,没有经过宋启迎的首肯吗?」 顾长思一掌拍到木桌上,任由滚烫的水将掌心烫得通红,那些刺痛都不比他话语里的绝望和痛彻心扉,他将木桌拍得砰砰作响,撕心裂肺地质问:「我只是想好好活着,有错吗?」 「我只是想好好地和霍长庭一起好好地活着,有错吗?!」 他眼前一黑,身体被一个人勐地从后面抱住了,霍尘的气息四面八方涌上来,紧紧地裹住他,那双握惯了长.枪的手兀自颤抖,盖住他潮湿的眼睛。 「没事了,阿淮,没事了,不说了。」 顾长思好瘦,那样宽厚的大氅下是消瘦的身形,他早已不那么健康,他才二十四岁,可他早已不再健康。 「我的父亲没了、我的母亲没了、我的腿没了、我的爱人没了、我的记忆没了……」顾长思冷声数着那些罪孽,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他说得平静无比,可越是这样越像一把刀在心头凌迟。 「我把我的所有,能给的、不能给的,我都送给了北境十二城、送给了大魏、送给了宋启迎,我用我的全部换了一片安宁江山,换了忠心一片,可他信吗?」 「他到底怎样才能放过我?到底怎样才能……」他的双肩抖动起来,霍尘愈发用力地抱住他,听他小声地问,「到底怎样才能放过我们?」 岳玄林只是沉默地看着他们。 霍尘咬了咬牙:「师父,他刚记起事,情绪波动的厉害……言语无状之处,还请师父原谅,我先带他回屋去吧。」 「回什么去?他不是觉得我这玄门是害他的地方吗?」岳玄林冷冷道,「他有自己的王府,何苦在我这里受委屈?」 霍尘心一紧:「师父——」 「出去!」岳玄林长袖一挥,「我早告诉过你,此情妄佞,不可久留,你看看你,再看看他,今时今日闹到这个地步,都是笔孽债!偿不尽的孽债!」 「对,是冤孽,我早就该算一算,但不是对岳大人。」顾长思扒下霍尘的手,轻缓地点着头,「而是对宋启迎。」 「说了多少次了,皇帝的名讳你也敢直唿,几个脑袋,是不是不想要了!?」 顾长思挣开霍尘的桎梏,拔步就走。 「阿淮!」霍尘人拉不住,那边岳玄林又在气头上,两边都跟吃了枪药似的气急败坏,他一个人在中间被懵了一头雾水,只好沖岳玄林急匆匆地行了一礼,去追顾长思了。 顾长思干脆利落地收拾东西。 祈安缩在角落里,抱着那些笔墨纸砚,动都不敢动,看见霍尘来了如蒙大赦,趁顾长思搜罗柜子里的东西时一熘烟跑了出来,拽着霍尘的衣袖就开始哆嗦。 「怎么了这是?」祈安频频瞥着顾长思盛怒的背影,「王爷九岁入玄门,十五年了,从来没和岳大人吵过架,怎么今天……」 这件事就是透着说不出的诡异,霍尘二指下压,示意他稍安勿躁。 「我也不知道,他说找师父有事,没想到会吵起来。」霍尘长眉紧蹙,想不出个缘由,「不知道他们之前在说什么,但阿淮性格,不像是会……」 「对啊,我从没见过王爷这样对自家人过,」祈安说着说着就开始眼圈泛红,「我本来以为霍哥回来了,记忆也都恢復了,什么都好起来了,怎么反而……感觉要出大事了呢。」 「祈安。」顾长思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进来帮我把过冬的衣服一起收拾了。」 过冬? 霍尘眉心一跳,一脚先跨进了门,反手落闩,整个屋子里就剩下他们两个人。 顾长思揪着冬衣在叠,霍尘凑过去,他叠好一件放进箱子里,霍尘就往外拿一件,放一件拿一件,顾长思忍无可忍,砰地关上箱子,压着怒气看向霍尘。 「衣服还我。」 「出什么事了?」霍尘手掌压着那一沓冬衣,大有不说不给他的意思,「之前还好好的……」 「之前是之前,现在是现在。」顾长思去够那些衣服,「人总有忍无可忍的时候,我忍了十五年,也该是个头了。」 霍尘挡着他:「你甚至从没跟我说过什么。」 「这是我和宋启迎之间的事,嘉定之役的教训还不够吗?」顾长思撩起眼皮,「我再也不会把你和我与宋启迎扯到一块,师兄,这对你太不公平。」 「我都没觉得不公平,你怎么就觉得不公平呢。」霍尘劝道,「皇帝是天子,我是臣子,将军在外打仗,胜负难免,生死难料,这是天灾,你怎么也和葛云一样,把这件事情归咎于皇帝呢?」 第233页 「收復之战他都能写下『北境若请援,拖延三日至『,嘉定之役他有没有写过,谁知道。」 「就是说,谁知道。」霍尘按着他坐下,「阿淮,我知道你气,但你不是个没有分寸的人,当年因为我的离开,你盛怒之下觉得嘉定之役说不定也有蹊跷,这个很正常,但如今尘埃落定,你细想想,当年情形如此危急,就算是陛下有密令,上下那么多官员,难道都是拎不清的吗?」 「可当年援军就是没有到。」 「这件事情当年一定也有定论,嘉定战败,那是大魏举国之殇,若是皇帝真的用它来摆弄权术、剷除异己,那他这个皇位都不用纠结来路,直接就可以遗臭万年了。」霍尘揽着他,「皇帝那么个精明的人,不会那样做的,你也知道。」 「退一万步讲,这件事情我们可以后续查明,抽丝剥茧,但与师父那样激烈的争吵,你又扬言要离开玄门,不就是跟自己赌气吗?」 顾长思阖了阖眼,霍尘忙继续道:「所以……」 「我真的要走,而且不是从玄门走,是从长安走。」顾长思睁开眼睛,「皇帝病重,郜文榭统领朝纲,没有机会比现在回到北境更合适的机会了。」 霍尘一怔:「你……」 「皇帝迟迟不放我离开,不知道在做什么打算,自北境归长安半年多以来,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件件猝不及防,又鲜血淋漓,死了那么多的人,足可见我身在权利争夺之中,有多么的惊涛骇浪。」 顾长思隔着衣料抚摸着自己左腿伤疤处,思忖道:「所以,我想回去,长安城的水彻底浑了,再不走,真的一点主动权都没有了。郜文榭不是想推我上位么?我总得看看他的诚意吧。」 「阿淮!」霍尘不可置信道,「你明知道郜文榭心怀恶念,他绝不可能对你有绝对忠诚,你还想试探他,还想借他的手……」 「他是不可能对我有忠诚,但不妨碍我们彼此互相利用。」顾长思起身,将那些冬衣一件一件地放进箱子里,「他想要报仇,想要翻身,想要争一口气,而我的想要很简单,我想要宋启迎死。当今这世上,也只有郜文榭一个人才能够悄无声息的办到。」 「你这不就是与虎谋皮?!」 「是就是吧,除此之外,我想了很久,觉得葛云他们说的还有一句话挺对的。」顾长思合上收拾好的衣箱,「反,是唯一的路,否则宋启迎活着一日,我就不会被他放过。」 「郜文榭和狼族做交易,狼族又一向意图染指北境十二城,他们的野心从未退却,你如果遂了郜文榭的心,真的要与他……」霍尘勐地止住话,「不对,不对。」 顾长思短促地瞧他一眼:「什么不对?」 「阿淮。」霍尘压低了声音,「你是不是和师父一同合谋好了什么?」 * 临近乞巧节,长安城中热闹喧嚣,万家灯火。 皇帝的病重没有惊扰长安城的繁华,只是临星宫不再有昼夜不息的灯火,郜文榭和孟声一同把皇帝送回了皇宫,明德宫内戒备森严,除了他们二人,就连皇后与太子都不得探视一二。 「可笑皇帝一直攥着那皇权不放,以为只有自己能做好,孟声,你看看,没了他,日月轮转依旧,百姓生活安宁,什么都没有变化,什么都不会被惊扰。」 结束了一天俗务,郜文榭与孟声在聚仙楼顶层点了一桌好酒好菜,借着夜色往下望,能看到一条明亮长街,车水马龙,欢声笑语,好不欢快。 「是,大人距离所愿之事更近一步,不用到这个冬天,想必就能够得偿所愿。」 「能不能到这个冬天,关键不在我,而在……」郜文榭眼眸一转,「他。」 聚仙楼下,一辆马车停在门口,顾长思扶着祈安的手下来,电光火石间,仿佛有感应似的,他抬头一望,正撞见郜文榭单手晃着酒杯,沖他含笑点头的样子。 顾长思收敛了目光,面无表情地进来了。 孟声很是惊诧:「大人?」 「我订的是一张三人席啊。」郜文榭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今晚的第三位客人,到了。」 第104章 诚意 说话间,顾长思已然到了门口,孟声惶惶然站起来给他拉开了椅子,郜文榭替他斟酒,又是拿筷子又是递食单,殷勤得很。 顾长思推开菜单和酒杯,懒懒散散往椅子上一靠,漫不经心地翘起腿:「都是熟人,多余的话和客套就不必了,今夜邵……郜大人相约,你是东家,点了这许多菜,就不必再添什么了。我们开门见山,有话直言。」 「殿下快人快语,臣谨遵殿下之命。」郜文榭施施然落座,笑道,「我是听闻殿下仿佛与岳大人闹了些许不愉快?」 顾长思斜睨他一眼:「那是些许?既然都知道闹了不愉快,一些没有必要的形容就不必硬往上凑了。」 郜文榭谦恭道:「是。恕臣直言,岳大人本身就是皇帝之人,若是真的有意拉扯淮安王府一把,当年王爷和王妃殿下或许便不是那样的结局……殿下仁慈,从前念着教养之恩,如今看来,可不是不值得么?」 顾长思转着酒杯没接话,郜文榭贴心地续道:「不过也是,这么多年殿下对岳大人孝敬至极,也把他当成世上唯一长辈,难免会有寒心和伤心,微臣也都理解。」 第234页 「过多的情绪只会影响接下来的判断,过多的犹豫就是会变成优柔寡断,长安城里风波不断、波谲云诡,一时失察便是一世衰落,这道理我再不懂,亲歷了父王母妃之死与我自己的事,如今也尽懂了。」 顾长思直接说:「郜文榭,我实话讲,与你多年不见,没想到你藏了这么大的礼等着我,你让我现在一下子能够完全相信你,也是不可能的事。」 「是,臣明白。」郜文榭似乎早有准备,他从怀中掏出一张布帛,顾长思一眼扫下去,分别写着玄门被盗案、皇帝遇刺案、科考舞弊案,下面密密麻麻写满了人的名字。 「臣这就从头细细与殿下讲这些事情的始末,殿下听完后,便知臣的诚意有多重。」 郜文榭先指向玄门被盗案下的哥舒冰、周忠、肃王与崔千雀的名字。 「首先臣要与殿下道歉,是臣之前欺瞒了殿下,因为臣深知殿下与狼族之间的血海深仇,不敢让殿下知道臣与狼族公主来往密切,其实臣当年以邵翊身份回到长安时,便已与哥舒冰达成协议,她帮我起势,我帮她名正言顺、风风光光地回到故土。」 「玄门被盗案,明面上的确偷盗的是狼王冠与降书,但我与哥舒冰都清楚,玄门戒备森严,必不可能成事,所以只是借殿下归京的东风闹出些动静来,实则是为了殿下忘情蛊之解药。」郜文榭手指缓缓划过那些名字,「得手后,臣无意于纠缠裴子澈与周颂祥,实话讲,在臣眼里,他们不过是卒子,真正的目标,臣早就瞄定在肃王身上。」 「臣希望殿下能够不要沉溺于荒诞的想像,无论是任何人,只要威胁到皇帝的权威,宋启迎心里是不会有任何骨肉亲情的,更何况殿下情况更加特殊,因此肃王之死,臣便接近了殿下,提醒了殿下,连肃王一介草包纨绔都免不了死于皇帝猜忌,更何况身披军功的先太子遗孤呢。」 顾长思点点头:「行,与我猜测的差不多。然后呢?」 「皇帝遇刺案,臣与葛云达成了交易,他深恨皇帝,以为是皇帝摆弄权术,所以误打误撞害死了昌林将军霍长庭,他又一向记着昌林将军少年时的恩情,一来二去,便答应与我一同谋划。」邵翊点了点霍尘的名字,「霍尘来路不明,臣想推殿下上位,不可能有任何有阻拦计划之人存在,所以既是推了霍尘一把,也是逼他亮出底牌。」 顾长思以手支颐:「所以你的结论是什么?」 「他应该和岳玄林甚至是皇帝有牵扯,此人不能为我们所用。」郜文榭眼中划过一丝锐利的光,「有牵扯就有恩情,随时有倒戈之嫌。」 顾长思点点头:「继续。」 「但臣万万没想到葛云那个蠢货会反咬您一口,多亏您急中生智,才摆脱了疯狗的指控,此事是臣之过失,臣有罪。」 「人心难测,算无遗策的人也会有失手的时候,无碍。」顾长思摆摆手,「接着说。」 「接下来是科考舞弊案,正是因为刺杀案中臣发现霍尘身份有疑,才顺着继续查下去,发现他与何吕似乎有某种关联。何吕本身手就不干净,炸一炸便抖落了一干二净,也顺带着拔出萝蔔带出泥,将霍尘的身份明晰了。」 「本王可是知道,散播谣言那事儿是哥舒骨誓派人做的。」顾长思不想听那些废话,「这事儿你知道吗?」 「臣知道。」郜文榭状似为难地支吾了一阵,居然真的认下了,「臣是为了……」 「为了把我和皇帝的矛盾激化,毕竟平静的水面下,谁会愿意铤而走险,放着安生日子不过,非要造什么反呢?」顾长思二指撑住太阳穴,懒散地望着他,「是不是?」 「殿下。」郜文榭扑通一声跪下了,「当时您记忆有失,对于宋启迎对您的猜忌和杀意感知不深,臣不得不除此下策,一石二鸟,让您警醒些,不要沉溺于小情小爱中。退一万步,就算当时没有宋晖来救场,臣也会力保殿下无恙。」 「毕竟……」郜文榭抬起脸,「毕竟殿下是我唯一的主子。」 「非常时期所以用非常手段,」顾长思点了点筷子,「交代完了吗?」 「还有一件事,」郜文榭咬了咬牙,「关于小叶的死……」 「啪」,顾长思刚刚拎起来的筷子拍在了桌面,郜文榭瑟瑟发抖:「臣实在是不得不为之,小叶与我们一同长大,若是有别的路走,臣怎么会逼死她!」 「所以呢?」顾长思眼底淬了冰,「到底为什么?」 「有些事不是她想的那样!我想让她不要乱说,可谁知道苑大人也在,这件事就算是臣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情急之下才派人围了十春楼,没想到手下人没个轻重,一把火燎了十春楼,小叶她……」 郜文榭剩下的话被一阵啜泣代替,孟声僵在座位上,连个大气都不敢喘,只能偷偷去窥顾长思的脸色。 顾长思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眼风幽幽一扫,孟声便立刻把头低了下去。 顾长思抿了抿唇:「说起来我们三个,你和方叶在一起的时间比我与你们在一块儿的时间多得多。」 「臣无颜下黄泉见方伯父,更不敢奢求殿下原谅。」郜文榭声泪俱下,「只求殿下先留臣一条命,等到殿下荣登大宝,臣也算功德圆满,自当以死谢罪,告慰小叶的在天之灵。」 顾长思颤抖着唿出一口气,放在桌下的那只手紧紧攥起,极力遏制着自己的情绪。 第235页 「所以,你还有别的想说的吗?」 郜文榭哭着摇头:「没有了……」 「那本王有话要问你。」顾长思盯着他哭得泛红的眼睛,「你与狼族达成了什么协议?你许诺了什么,让哥舒骨誓愿意帮你的忙,派人进来造我的谣,还功成身退,悄然无息地走了。」 「殿下——」 「说!」顾长思眯了眯眼,「莫非这就是你的诚意吗?」 「是。」郜文榭跪伏在地上,「是……臣答应了哥舒骨誓,若愿意帮我这个忙,我会将玄门中收着的狼王冠和降书,带出来送给他们,让他们不必再对大魏俯首称臣,没了那两样东西,便不再受大魏束缚。」 顾长思没说话。 郜文榭也不敢抬头,就这样跪在地上,周遭的空气都仿佛凝结成冰,冻得桌上热气腾腾的菜都慢慢凉了下去,顾长思才长长地嘆了口气。 「文榭,你到底经歷了些什么。」顾长思嘆道,「你原来不是这样的,工于心计、善用手段。」 这一声文榭唤起了好多回忆,年少时在淮安那些无忧无虑的岁月如江水一般滚滚翻涌了起来,郜文榭险些又声泪俱下,委屈地擦了擦眼睛。 「殿下。」他泪眼婆娑地抬头,膝行几步揪住顾长思的袍角,「臣当年被发配到东海,他们都欺负我,我被打、被骂、被侮辱、被欺负,连条狗都敢在我头上撒尿,我过得不是人的日子!」 「你看看我的脸。」郜文榭挣扎着去撕自己脸上的面具,「他们说我是小白脸,用海边尖锐的石子一点一点刮花了我的脸,如今我出门,要么是带上面具,要么是用这东西换张面皮,我甚至不能用自己的面孔活着了,殿下……」 「从那一刻我就发誓,我不会再被任何人欺负,我堂堂郜氏子孙,明明该是吏部尚书、太师之位的后备,却沦落到如斯境地,我要回来,我要带着殿下从尘埃里站起来,我要将他们通通踩到脚底下!」 郜文榭咬牙切齿道:「所以我活着,我没有因为屈辱而自尽,我回来了,我学遍了东海那边的仙药传说、也学过外邦的秘术传承,我知道宋启迎贪得无厌,必不会经受住长生的诱惑,所以我带着新的身份、一些求仙问道的学成之术回来了,果真诓得宋启迎团团转!我知道,我们的时候到了!」 他情绪激昂,几乎要咬碎了一口齿贝,顾长思只是沉静地瞧着他,半晌才问道:「所以……为什么要改名叫邵翊?」 「邵是我外祖母的姓,至于翊……意为辅佐,」郜文榭迎上顾长思的目光,痴痴道,「我回来,就是为了辅佐殿下的,我这一崭新的命运,就是为了辅佐殿下而生的。」 他那目光里除了忠诚之外还有些别的情绪,一些仿佛要把人吞进去的情愫、一些如深渊一样暗色压抑的气息,看得顾长思有些不舒服。 于是他别开目光,摆摆手示意让郜文榭起来,还没开口,便听郜文榭急切道:「殿下,我知道,兹事体大,你还需多多思虑,没关系,多久臣都等着您。」 「这个是臣最后一份忠心,也是臣能够做到的最体贴的一件事。」郜文榭目光一扫,一旁沉默半晌的孟声连忙掏出东西,双手奉上。 余光里,那些东西被推到顾长思手边,上面的通关文书四个大字尤为醒目。 郜文榭笑出一口白牙:「臣知道,殿下与玄门闹僵,长安城也波澜横生,殿下必定是想抽身而出,才能看得清楚明白,于是臣向皇帝要来了这份文书,殿下想回北境,随时启程。」 顾长思这次是真的有些惊讶了:「你管他要?皇帝不是病重么?」 「一些长生不老药的小把戏罢了,殿下不必挂心。」郜文榭殷切道,「长安有我,殿下只管走,等您回来时,臣必将用双手,将皇位奉上,迎您继承大统。」 * 这一顿饭到最后也没吃什么东西。 星光点点,长安城陷入了沉眠,顾长思疲惫至极,再加上腹中空空,身上一阵一阵睏乏,只想赶紧回去好好休息。 轿子晃晃悠悠到了定北王府门口,他从上面下来,没能先看见自家匾额,先看到了门口一道颀长的身影。 霍尘抱着双臂阖目靠在门口,不知道等他多久了。 顾长思心下一酸,走过去轻轻戳了戳他的脸:「怎么不进去?」 「你回来了?」霍尘应是打了个浅浅的盹,眼里还有些发红,「我等了你很久,见你真的不回玄门了,只好来这儿等你。这不门口么,想来能够最早看见你回来的身影。」 他看了看顾长思疲惫的脸色,用手轻轻捧住揉了揉:「更深露重,夜黑风高,我怕你回来会觉得冷清,孤孤单单一个人。」 顾长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头埋进霍尘的怀抱里。 霍长庭没有问他的去向,顾长思也没有提起,就这么在夏季微热的晚风中静静相拥了一会儿,才足以支撑顾长思说出下面的话语。 「师兄。」他瓮声瓮气道,「我要走啦。」 霍尘一顿。 「我要回北境了,你不要跟来。」 第105章 告别 霍尘没有回答他,顾长思也没继续说这个话题,那句「不要跟来」就仿佛一缕烟尘,随风而消散在渺远的夜空之中。 祈安带着人知情知趣地退下了,定北王府里本来就没几个人伺候,宋启迎病重,大半宫人都调回了宫内轮值,定北王府更显得空空荡荡,走在屋内都仿佛有空旷的回音声。 第236页 「饿了吧,给你下碗面吃,要不要?」 霍尘去摆弄厨房灶火,还好,东西都有。 顾长思候在一旁,看他熟练地将火摺子点燃,找了张纸引燃剩下的柴火,然后一个一个塞进炉灶里,长年握枪的手拉住了风匣手柄,唿唿啦啦地推扯起来。 很快浓烟就飘了出来,霍尘回头看了一直默默无言的顾长思一眼,露出个笑来:「别在这儿站着啦,多呛啊,出去等着吧,我还能让你吃凉的?」 「我不想吃面。」顾长思拖过来只杌子,也不顾滚滚浓烟呛得慌,故作任性道,「我想吃烧烤,就是当时在北境,你偷偷摸摸做给我吃的那种。」 霍尘挑了挑眉:「当时偷偷摸摸的,现在还要偷偷摸摸的,我们定北王殿下想吃顿烧烤就不能光明正大了?」 顾长思刚想张开嘴反驳,就被霍尘用左手摸了摸头,爱怜的、宠溺的。 「行,我们小王爷想吃什么,我都给你做,就是要我把天上的月亮摘下来烙饼也给你烙。」霍尘去翻食材,「不过鸡的话还真没有了,王府里面没养鸡——退一万步讲,就算养鸡了,大半夜的我也不好逮,咯咯哒的让人以为天亮了呢。」 他叮叮噹噹地找:「我看看,有些蔬菜,还有些处理好的牛肉,没什么味道,应该就是水煮了一下,都给你烤烤吃了,这些够不?」 应该是烟太呛了,顾长思觉得嗓子痒,连带着眼睛都发酸:「嗯,够吃,我不饿,我就是馋了。」 「嗯,上次你也是不饿,结果还没挖苦我两句,肚子就叫了。」霍尘调侃他,「忘了?」 顾长思悻悻地闭嘴了。 很奇怪,霍尘恢復记忆之后,其实很少跟他讲在北境时作为「霍捕快」那段日子和他的相处,包括他自己的感觉也好、当时对顾长思的印象也罢,他一般都不怎么提,反倒是少时那些事提得多些。 之前顾长思记忆未恢復时没能琢磨过味儿来,现在这么一品,感觉北境那段日子反倒显得无忧无虑了起来。 他们都对前事不知,也不晓未来之患,于是失去了前尘的昌林将军和定北王就能够在北境那段片刻岁月里偏安一隅,他们就做一对再普通不过的伴侣,霍尘会费尽心机哄他开心,而顾长思也会在所有怀疑之外孤注一掷。 顾长思拄着头,不由自主地问道:「所以你当时到底是怎么看我的呢?一见钟情?霍长庭什么时候也会一眼定干坤,就死心塌地地爱上一个素未谋面、凶名在外之人。」 霍尘摆弄蔬菜的手一顿,就听顾长思继续道:「而且我也与少时的我不像……吧。或许不像,他们都说不像。我也觉得。」 「嘉定夜初遇,只是初遇,不是我第一次见到你。」霍尘把蔬菜放好,又丢了牛肉进去,火光一跳一跳地映着他的侧脸,显得他瞳孔里都仿佛着了一把火,「昭兴十三年,收復军入北境,过定宁一路往北,在定宁,我第一次见你。」 当时裴敬一马当先,举着「魏」字的大旗,身后便是帅前先锋,旁边那人霍尘已经没有印象了,可他一眼就看到走在左侧的、当时还是淮安王世子的顾长思。 一路大捷,所有人都在雀跃,百姓夹道欢送,裴敬威严的面上也挂着淡淡的笑,更别提后面士气高涨的将士们,可只有顾长思一个人,他没有看四周的百姓,只是看着前方无尽的大道。 他的眼神像是淬了冰,阴沉、凛冽,像是嘉定关外昼夜不息的风雪,冰封千里,霍尘被冻了一个哆嗦,一旁的梁执生按了按他,示意他不要有太多动作。 当时霍尘已经改头换面,也落到狼族手里,被哥舒骨誓餵下了浮生蛊,前尘尽忘,可在那层层叠叠的人群中,在那些坚不可摧的铠甲中,他还是第一眼就看到了顾长思。 「那个人……」他手指下意识地动了一下,又被梁执生挡掉,让他不要乱看,「为什么所有人都在笑,只有他一个人不开心?」 梁执生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或许有太多的不甘心吧。怎么,你对他有印象?」 「没有。」 「那你那么激动做什么?」 是啊,为什么那么激动呢? 霍尘当时回答不出来,只能看着身披玄色甲冑的世子殿下策马远去,人群散尽,他仿佛也被记忆遗落在了角落里。 「我只是……想告诉他。」他喃喃道,「不要难过,该多笑笑的。」 懒得回去再吃了,烤好的蔬菜和牛肉被放在灶台上,霍尘一手拉风箱一手用筷子戳,可惜左手怎么都不灵光,正想胳膊打个交叉用,顾长思轻飘飘地夺过了他的筷子,给他餵了一口沾好了酱汁的牛肉。 霍尘垂眸看着他找了张帕子出来,给自己沾了沾唇角,那下垂的眼睫,微微上扬的眼尾,比眼前所有的东西都要更令人心潮澎湃、难以遏制。 「嘉定初遇,是我第一次站到你面前。」霍尘轻声道,「我也第一次正视了你的眼睛。虽然我当时拦截张府的轿子是意外,但幂篱那道细细的缝中,正露出你一双眼睛,那一刻,我就知道那个人是你。」 「我没有忘记过你的眼睛,我还认得你的眼睛。」 「纵然一个人经歷波折、人生大变后,总会性格上有所变化,或变得冷漠无情,或变得开朗活泼,或变得刻薄寡恩,或变得慈悲众生,但我看到那双眼睛,我就会认出你的灵魂。」 第237页 * 再之后,两个人谁都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无言地分着吃完了烧烤,霍尘把东西收拾干净,确认无误后方才拉着顾长思踩着夜色回屋。 定北王府的寝屋端的是比玄门的宽敞很多,但长久不住人也实在是凄清,幽幽烛火映照,收拾好的两只枕头倒是有一股相依相偎的缱绻意味。 霍尘刚喝了口水,顾长思两只手交叠一缠,从后面勐地抱住了他。 「师兄……」顾长思的声音闷闷的,「我想熄灯。」 霍尘二话不说直接扣掉蜡烛。 四周黑暗一片,霍尘的声音才徐徐响起:「阿淮,在我眼里,你一直都是当年那个连兔子都不敢捕捉的小世子,如果可以,我宁愿你一生都不要手染血腥,不要身陷囹圄,不要图谋算计。但我知道,你生来就在危墙,手段、心计、布局,不学会就是活不下去。」 「但有一样我很清楚,你心中自始至终有条红线,这是你自己悟出来的也好,是淮安王与王妃耳提面命给你立下的也好,我知道,你就是不会去做越界的事情,所以很多事,我不问,不探究,不探索。」 他顿了顿:「你曾经对我说,『纲常礼法为基,你所做之事若非自愿,不必告知于我』。如今,我想告诉你一样的话。」 「你所做之事若非自愿,不必告知于我。甚至我不必用纲常礼法作为约束,因为我知道,你心中自有计较。」霍尘终于转过身来,将他紧紧拥进怀中,「所以你要去北境,那就去吧,你要我不跟,那就不跟,你与师父恩断义绝,那就按照你们所思所想去做,放手去做。我只有一句话,阿淮。」 他的心脏重重锤击在顾长思的耳畔,霍尘哽咽了一下,才道:「阿淮,嘉定关的黑夜刚刚迎来黎明,我没有勇气、也没有力量迎接下一个黑夜了。」 顾长思在漆黑的夜色里动了动,什么东西攀上了霍尘的唇畔,仔细辨识才发现那是顾长思的手指。 顾长思双手揽着他的后脑,微微仰头,吻上了他的唇。 不同于之前的爱.欲浓重,亦或者是蜻蜓点水,顾长思用唇在吻他,甚至是用一颗沸腾的心脏去吻他,去感念他的理解与毫无保留的相信,与触碰那深处不可言说的眷恋和不舍。 既然什么都不好明说,那就用吻吧。 既然什么都扑朔迷离,那就只吻吧。 所有的欲言又止、欲盖弥彰、难言苦涩、纵横捭阖都在这吻里了,霍尘感受着顾长思的温度和柔软,伸手把人圈紧了自己的狩猎圈,迫使他的头扬得更深,眼睫抖得更快,唇舌也更加柔软。 他摸索着顾长思身上冰冷的腰封,又触碰着含了昙花花瓣的香囊,想要掰开了揉碎了,让他如那一缕浅淡的昙花香一样融入玉檀香之中,亦或者融入顾长思的骨血里,缠绵悱恻、纠缠不清。 这样他其实才放心,才能够有勇气看着顾长思、陪着顾长思往着未知的前路而去。 好像一切都反过来了。 霍尘手指抚过顾长思的耳鬓,去揉搓那发红髮烫的耳垂,又拨弄过略略坚硬的耳骨,将顾长思细碎的哼声和苦涩的泪意悉数吞下,迷迷煳煳想起当年仓促的嘉定一吻中,好像也是这样,缠绵不舍却又酸涩难过。 只不过那时他是离群的纸鸢,顾长思是被啄断了风筝线的人,只能看着他飞远、飞远,消失在视野尽头,再也不见。 都是……报应。 霍尘轻缓地从他唇齿间退出,用指腹摸过略略红肿的唇角,擦去了那一丝暧昧的水光。 都是报应。 他低声问:「所以……还会回来吗?」 「或许一个月,或许两个月,不会很久。」顾长思深深地看着他,「皇帝……或者说他们,都不会让我在北境逗留太久,我去北境,也是要先埋一颗种子。」 「好。」霍尘替他抚了抚额发,「有什么我能做的?」 「你现在是千机卫指挥使,离邵翊也就是郜文榭远些,千机卫直属于皇帝,如今皇宫反倒是最危险的地方。」顾长思顿了顿,「还有,如果有余地的话,看顾下……」 「好。」没等他说完,霍尘就瞭然于心,「什么时候走?」 「明早。」 「京城交给我。」霍尘吻了吻他的眉心,「把后背交给我,那些人,都交给我。」 「师兄。」 「嗯?」 「师兄。」 「嗯。」 「霍长庭……」顾长思用力地回抱他,「这里,这儿,就在这里,是我最后的依靠了,我会让祈安留在这里,如果……记得来这里找我。」 「还有,你的手艺真的很好,当时过生日时我就想说,真的很好吃,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顾长思认真地说,「等我回来,我还想再吃一次。」 霍尘却不止于此:「等你回来,我们就成亲吧。」 第106章 弈棋 顾长思出发的清晨,郜文榭端着皇帝的药施施然进了明德宫。 他心情不错,因此看见那些慌慌张张跑出来的宫人时,说话的语气都可以称得上是春风拂面:「怎么了这是?」 「邵大人,您可算来了。」小宫女啜泣道,「陛下又发火了,这几日病着不舒服,里里外外好多宫女内侍被拖出去杀了,奴婢、奴婢实在害怕……」 「哎哟喂,真是可怜见儿的。」郜文榭温和地托起她的下巴,心满意足地欣赏那张布满泪痕的娇俏面庞,用指腹擦去她的眼角泪珠,「好了,都退下吧,明德宫内由本官看着便是,其他人在这儿,让陛下见了也是心烦。」 第238页 「多谢邵大人,多谢邵大人。」小宫女忙不迭地道谢,托着被打碎的琉璃碗急匆匆走了。 郜文榭唿出一口得意的气,与那鱼贯而出的宫人相向而行,悄然进了内殿。 内殿里一片狼藉,宋启迎摔了几乎所有能听响的东西,到处都是琉璃片、碎瓷片,一个不小心就能扎透宫人轻薄的鞋底,郜文榭小心翼翼地绕开这一片,下一刻眼前就被砸了一只枕头。 他抬眼,宋启迎头疼欲裂地敲着脑袋,那模样疯癫又憔悴。 「邵翊!朕到底是怎么了!!!」 郜文榭把枕头拾起来,轻柔地拂去上面不存在的灰尘:「陛下别担心,我们凡人以常躯求长生,自然需要付出些代价,这不过都是一些正常的反应罢了。」 「朕之前吃了药后猝然昏厥,醒来后又头疼欲裂,这就是正常反应???」宋启迎狠狠地提熘起他的衣领,「长生?朕看你是在催命!你若是敢欺瞒朕,那你就是欺君之罪,论罪当诛!」 「陛下,臣可万万不敢。」郜文榭都能从宋启迎放大的瞳孔里看见自己浅笑的面庞,他说着不敢,手上却将自己从宋启迎手里挣了出来,「臣岂敢欺瞒陛下,陛下之前有心悸气短之症,难道现在不是都没有了么?除了头痛外,岂不是百病皆消?」 「之所以会头痛,是因为最后一味药就是要打通陛下的百会穴,与诸天神明互通,实现真正的长生不老,如今尘世浊气皆聚于此,自然痛苦不堪。」郜文榭指了指一旁的药碗,「臣这不是来给陛下送药了么?」 「好,好好。」宋启迎咬牙切齿道,「就算你说的是真的,那顾长思又是怎么回事?你趁着朕昏厥放他离京,岂不是放虎归山?!你甚至都未曾跟朕请示,怎么,朕是昏迷不假,但朕还是天子!还在这个龙椅上!就没有你邵翊越俎代庖的份儿!!!」 「臣可万万不敢吶,陛下,臣明白陛下是想寻个合适的机会杀掉定北王,可如今时过境迁,形势变转了。」郜文榭扶着他的手臂,缓缓劝道,「陛下,想必岳太师还没来得及禀告陛下,定北王身上的忘情蛊已然痊癒,他什么都想起来了。」 宋启迎大骇:「你说什么?!」 「是,昔年定北王殿下如何您是知道的,臣斗胆,为陛下谋了一计,一定可以将定北王一举拿获,届时我为刀俎他为鱼肉,还不是任陛下拿捏么?所以,事态紧急,他越早走越好,一个人只有在到了高处,跌下来的时候才能最痛最重,也最万劫不復。您细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郜文榭阴冷道,「届时,就以淮安血脉,为陛下祭天奉神,恭祝吾皇万世不朽、千秋永存。」 * 北境三司一早接了消息,远远地,顾长思便看到那北境与晋州接壤之地站了个熟悉的人。 温知晃着双臂,全然没有布政使的端庄样子,雀跃道:「王爷!王爷!!!臣温于别恭迎王爷回北境!!!」 「行了行了,不必那么大声音,我听得见。」顾长思还没等马车停稳,便先一步跳下了车,温于别小跑而来,险些连靴子都跑掉一只,一副兴沖沖的样子,「温大人,做什么这么高兴?此行匆匆,我可没有给你带花种子回来。」 「那都是小事,终于见到王爷平安归来,臣能不高兴吗?」温知当时临行前说希望顾长思能尽快回来看第一茬花,却没想到一语成谶,当真是没能顺遂归来,好不容易把人盼回来了,忙不迭地往自己马车上请,「臣虽在北境,但消息却也是知道的——玄门被盗、陛下遇刺、科考舞弊,桩桩件件牵扯甚广,我在北境都替王爷捏了一把汗啊。」 他从车上翻翻找找,拿出一本小册子:「喏,本来想连夜送到长安,结果后来科考舞弊顺利结案,我这殷勤也没献上,只好当个马后炮,给王爷表表关心了。」 「这什么……」顾长思翻了翻,讶异道,「何吕当年在渭阳的为政纪要?」 「可不是,当时查他科考舞弊,我就翻到了相关事宜,担心捶不死他,本来想连夜送去的。」温知连连摇头,「科考舞弊啊,真的是,那么多士子寒窗苦读,十余年的岁月光阴啊,人这一生有几个十余年。可恶,可恶至极。」 顾长思把本子拍回他怀里:「知道温大人为人正派,放心吧,作奸犯科者,终有落网的那一日,这不是得到报应了吗?九族抄斩,我朝关于科考从未有过如此刑罚,如今也算是警示后世了。」 「是是是。」温知踌躇了一下,还是道,「我看那相关案情的霍氏夫妇……好像和霍捕快……哎,他没跟你回来啊?祈安也没有。」 温知小心翼翼地觑着顾长思的脸色:「其实人家也未必就是为了这个事儿才要跟你回长安的,我看他挺喜欢你的,真的,只要有你在,霍尘那两只眼睛滴熘熘就跟你转呢。」 顾长思应和他:「嗯,是,还有别的吗?」 「别的?不是,你这反应也忒平淡了些,我以为以你的脾气,不得觉得他忠诚不足,让他滚蛋啊?他这次没来……呃,不是真走了吧?我跟你说啊王爷,咱们做人还是要留一线的,咱……」 「温于别。」顾长思比了个停的手势,「本王在你眼里就那么冷心冷情、六亲不认?」 「呃……」 他那个犹豫就很能说明问题,顾长思抽回他怀里的那本册子,咣当一声敲在他脑袋上:「别给我瞎按罪名,人家在长安待得好好的,是我自己有事回北境一趟,没那么些个恩断义绝,你平时摆弄摆弄花就算了,少看点话本!」 第239页 「我这不也是关心你么……」温知捂脑袋,「所以,何吕死的时候,他是不是很痛快?」 顾长思沉吟了一下。 其实那天霍尘没有去刑场,但是行刑之前在刑部大牢里,霍尘和何吕见了一面。 当时何吕已经被折磨得体无完肤,但肿胀的眼睛勉强能够认人,看见霍尘来,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你凭什么代他们问我的罪?你有什么资格?」 霍尘告诉他:「就凭我真心实意地给霍氏夫妇磕过头,真心实意地在坟前叫过他们爹娘,就凭我在玄门中选了一处风水宝地,为他们立了牌位,以后人身份日夜供奉。」 「天理昭昭,报应不爽。等到你身死而后见到他们,就算在九泉之下,也合该双膝跪地、三跪九叩,向他们忏悔你的罪行。」 「是吧。」顾长思唇角扬起一个笑,痛快的,「是的。」 「那就好,总算是谢罪了,虽然那些故去的人,也没有机会重来一次了,但起码也是一个告慰。」 顾长思拍了他一下:「行了,别长吁短嘆了,一会儿我直接去你府上。」 「我府上?干什么?」温知警惕道,「你又对我昙花感兴趣了?!」 顾长思:「……」 顾长思:「我们温大人厉害得很,就连何吕这等去了六部为官的旧时为政纪要都能找到,那么想必,在任的更是轻巧得很。」 温知脸色微微一变:「你是说……」 「对。」顾长思正色道,「我要所有北境官员的为政纪要,包括去年年底北境大清扫后新官上任的,长的短的都无所谓,有一个算一个,我都要看。」 温知被他这模样激起了一层冷汗,试探道:「殿下,这可不好查,动作一大,万一让长安知道了,还以为要干什么呢。」 顾长思瞥他一眼,没有说话。 温知咬了咬牙,直觉这祖宗要往火坑里跳:「像这种查为政纪要的,大多都是从中捞一些漏洞出来,拿捏在手里,上一个这么干的还是前朝的摄政王,后来靠着这一笔为政纪要一路打上了金銮殿,高坐明堂,您这……」 顾长思不上钩,反问道:「怎么,你害怕?」 这怎么可能不怕!!! 「温于别,我知道,做官有时候有些事,的确像是在站队,而站队会害死人。你看方堤和郜宣两位大人,因着淮安王府的覆灭而被牵连;再看周氏,因为站队站得好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像工部苑家、刑部郭越,都是因为中立而未受过多波及,其实真的绝对中立吗?也不是。」 顾长思倚在马车壁上,悠哉悠哉地闭目养神:「所以你会有顾虑,这很正常。我知道,你也是个中立的,但现在我要说的话你听好——我是抓漏洞,但不是抓所有,我只抓一个。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我这次回北境,就是来抓蚂蚁的。」 「这件事或许会让长安知道,让他们知道后也或许会将你打成我一党之人,但我还是这句话,我是来捉蚂蚁的,信不信随你,干不干也随你,反正布政三司不止你一人,我能用的也不止你一个。」 「顾淮!我可真把你当朋友!!要不怎么会这么千里迢迢来接你!!!」 「温知,我也真把你当朋友,所以我开门见山地告诉你这些,就是因为信任你。」顾长思睁开眼睛,锐利的目光将他逼得无所遁形,「北境有内奸,而且不是皇帝与我之间的争端,是大魏与狼族的,而且这内奸甚至干得要比去年年底的走私案更大,信不信,随你。」 温知手都开始哆嗦,目光飘忽。 「靠!」温知狠狠捶了车壁,颠簸的马车都跟着晃了晃,「干!听你的!我听你的还不行吗!!!哪只蚂蚁敢在老子眼皮子下面打洞,老子碾死他!!!」 * 温知效率奇高,要不说这人本身就很有本事,不进六部真的很屈才。 可惜人家志不在此,就喜欢在北境养花逗鸟,乐得清闲,但在关键事情上从不掉链子,从布政三司到知州知府知县,就连自己的为政纪要也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大有查吧,我怕你查,我清清白白你随便查的洒脱。 定北王府里见顾长思回来,本忙上忙下的要准备接风宴,但看祈安不在、霍尘也没回来,便知顾长思怕是此行匆匆,再看他内敛的神色,估计也是有事压在心头,一群人抱着花乌泱泱地散了,但还是烧了一桌好菜给他接风洗尘。 查这些为政纪要需要很久,顾长思除了吃饭外几乎就在屋里翻看卷宗,夜以继日地过着这样的生活,全无乐趣可言,时光也匆匆忙忙地过去,从盛夏跑到了初秋,又从艷阳高照跑到了夜色深处。 不留神已经到了子时,定北王府的灯都未熄灭,没了祈安,就少有人提点着顾长思熄灯休息,霍尘更不用说,在的话直接把人抱床上睡觉。 因此无人管束的定北王殿下堂而皇之地熬夜翻卷,烛火啪地响了一声,惊了他一跳,蜡泪沉甸甸地堆在底部,干涸凝固,顾长思便拆了一支新的重新点燃,代替原来的那根尽职尽责地燃烧着。 灯火交替,明暗一瞬,顾长思桌案前骤然现了一道影子。 定北王眼睫都未眨,对于不速之客仿佛毫无察觉,自顾自地将蜡烛摆正,才撩起衣袍坐回原位。 不速之客开口了:「你仿佛丝毫不诧异?」 第240页 「我有什么诧异的,你都坐我面前了。」顾长思淡淡一笑,翻出两只茶杯来,「来者是客,不过夜深就不饮茶了,本王这儿有些烧好的凉白开,就委屈公主殿下将就着喝两口?」 第107章 交易 哥舒冰看着那杯还冒热气的水,忽然笑出了声:「顾淮,你胆子真的很大,见到我,不说叫亲卫也就算了,居然连破金刀都没有准备,就不怕我一枚暗器飞过,你就身首分离了吗?」 顾长思将卷宗分门别类地放好,连眼皮都没抬一下:「那公主殿下就不必现在坐我对面说这些话了。」 哥舒冰被他说得一噎。 「不是吗?」顾长思终于抬眼,「公主殿下一向最烦啰嗦,能动手绝对不多说一个字,如今都坐到我对面了,那么想必是有话要跟我谈,说说话而已,何必搞得剑拔弩张、刀光剑影的,显得本王多小气。」 他那话大大方方的,让哥舒冰反驳都没有气口,本来就不善言辞的狼族公主被堵了个严严实实,脸都憋红了,末了,才愤愤地抢过水杯,一饮而尽。 顾长思看她喝完,才毫不走心地提醒:「烫。」 哥舒冰咚地一声放下杯子,滚烫的热水滑过喉咙、落进胃里,说出来的话都带了三分烫意:「我要光明正大回狼族。」 「北境和狼族接壤的门在西北角,去吧,不送。」 「顾淮。」哥舒冰咬牙切齿,「你当真不清楚我的处境?」 「本王一向很清楚。」顾长思十指交叠,悠闲地搭在下巴处,「是之前公主殿下不清楚,那么现在看来,公主殿下终于明白本王当时没有骗你了?」 太气人了。 顾长思就是看准了自己理亏,句句往她心坎上戳。 当时哥舒冰逃出刑部大牢,被郜文榭安排着一路送出了长安城,终于回到了暌违已久的故乡,她兴高采烈地直奔王宫,当年她离家失踪时才十多岁,相貌早已不同往昔,因此护卫干脆利落地把她拦住了。 哥舒冰急匆匆去翻自己的玉佩,请他们务必转交给哥舒骨誓,见到这枚玉佩,她的哥哥一定会接她回家的,说不定还会举办一个盛大的仪式,来庆贺公主归乡。 可她等了一炷香、两炷香……她起初还安慰自己是哥哥国事忙碌,一时搭不上话也是有的,到后来从白天等到黑夜,狼族境内入夜温度骤降,冰冷的寒风往她骨子里钻时,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或许她哥哥并没有想像中那样开心她回来。 甚至于……他不想让她回来。 因为没有得到回音的狼族公主只能先找个地方安歇一夜,明日再作打算,可夜深人静,王宫的刺客将她那间房屋围了个水泄不通,说是奉狼王之命,有人冒充已故公主,有辱王室威严,就地处决,杀无赦。 哥舒冰那一套野路子是在大魏摸爬滚打多年练出来的,一次又一次虎口脱险的经歷让她勉强能够死里逃生,但心痛、心寒,真的从未有过的触感从心脏的地方缓缓流动而出,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的刀会挥向自己的同伴,她的哥哥会将刀锋对准她的心脏。 「呵呵。」顾长思毫不留情地戳穿这件事的本来面目,「大魏与狼族交战数年,在老狼王手里才好不容易有了停战的影子,因为大家都打累了。但这停战并不是老狼王的想法,他一直想要拿下北境十二城,无论和大魏开战多久。停战是狼族士兵的想法,哥舒裘那老东西知道穷兵黩武的狼王容易失去民心,也就只好答应了停战请求。」 顾长思摊开手:「那么怎么办呢?战争他想继续,否则染指不了北境,但又毫无理由,于是他就将目光转向了自己的儿女,不,我说反了,转向了自己的女儿,也就是你。」 「王族公主在大魏境内失踪,下落不明,觉得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杀害,自然会激起民愤,哀兵必胜,他又拿到了一个失去明珠的心痛父亲形象,一举多得的买卖,他为什么不做?」 如果是原来,哥舒冰绝对会暴起,用手中的刀、或者是面前的空杯瓷片来割烂这么说她父亲之人的嘴,在她的心里,她父亲一向对她关爱有加、呵护备至,在她出行之前还去和他玩闹过,哥舒裘还安慰过她不必想家,很快就会回来。 可一切假象都被拆穿,在哥舒骨誓派杀手前来取她性命的那一刻,所有的温情面具都被撕裂后,只剩下阴谋那张可恶可憎的本来面目,温和的父亲、热情的兄长一夕之间变成冷漠无情的陌生人,哥舒冰终于相信当年的事故绝非意外。 她无力地坐在那里,听顾长思继续道:「至于狼崽子的想法,更容易理解了。如今边境紧张,正值关键时期,你突然出现回来了,那狼族和大魏的旧仇还有没有,这仗还打不打,为公主的復仇不成立,那么就没有了出兵的道理。」 「你早就算到了,是不是?」哥舒冰冷冷地抬眼,「在你知道我和邵翊有牵扯之后,在你知道我一心想回家之后,你是不是就在这里等我呢?」 「顺带着一起等等公主殿下而已,本王还有别的事,不过也考虑到毕竟邵翊他天高皇帝远的,在北境的手怕是伸不了那么长,所以特意来等一等。」顾长思话锋一转,「还是说,公主殿下除了定北王府,还有别的求助去处。」 「你少诈我。」哥舒冰讥诮地眯了眯眼,「你和邵翊之间、和大魏皇帝之间的破事,我不想掺和,和我也没关系。」 第241页 「那公主殿下怎么知道我会帮你。」顾长思一撩眼皮,「我们之间有旧仇,能够把我们绑在一条船上的只有两种情况,要么我们有共同的、更加强大的、不得不一起面对的敌人,要么你手里有我抗拒不了的合作条件,否则我反手将你扭送北境布政三司,是功绩一件啊。」 哥舒冰沉默下来。 「如果公主还没想好的话……」 「我的条件是,我要跟你说一番话。」哥舒冰攥了攥拳,「一番能够让你与我合作的话。」 这条件稀奇,顾长思自诩这么些年听过的三教九流之言多如过江之鲫,他倒想听听这狼族公主能从什么地方翻出花来。 哥舒冰深吸一口气:「我想问问你,你有没有想过,停止大魏和狼族之间的战争。」 顾长思整理桌面的手一顿,再抬头时眼底划过一丝意味深长的光。 哥舒冰没有注意到,她渐渐沉浸在自己的讲述中:「从进入大魏颠沛流离、到此次回到狼族故土,我越来越明白,有些事情是久居上位的狼族王室看不到的,所以他们不会明白。」 「他们不会明白,年幼的孩子因为寒冷的天气而高烧不止、早早夭折;为了争夺食物、火源甚至是其他生存材料的狼族人彼此大打出手,刀剑相向;无数狼族人背井离乡,或融入西域、或融入大魏,为了活下去,他们不得不抛弃自己的家园,最后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子民的生活已经如此水深火热,可狼族王室依旧在穷兵黩武,看不见下面人的悲伤、痛苦和疲惫。狼族自古以来所处环境并不好,往西是多黄沙的西域、再向北是更冷的冻土,向东是一望无际的汪洋冰川,所以,更需要领导者能够带领他们安居乐业,而不是大肆发动战争。」 「顾淮你是皇室子孙,自然看过兵书很多、史书很多,那么想必也能够明白,子民的流血往往只在上位者的一句话之中,这些年我看清了,大魏一向以子民的休养生息为主,看到百姓承欢膝下、共享天伦、丰衣足食,不必在风霜雪雨中艰难求生,那么这个国家就会安定。这是多好的事情,可狼族不是,明明已经风雨飘摇,却还在做不切实际的梦,而去忽视近在眼前的苦。」 哥舒冰深深地看向他:「那种平稳、富足、安定的生活,不止大魏人需要,父亲、母亲、丈夫、妻子、孩子、朋友,至亲至爱、手足骨肉……也不止大魏人有。」 她这番话情真意切,顾长思沉默地听她说完,伸手给她添上了水。 「可惜,你哥哥和你爹可没你那么能够为民考虑、也不愿意对子民的生命负责。」顾长思讽刺地勾了勾唇角,「急功近利蒙蔽了他们的眼睛,就连我被皇帝刻意边缘化的人都知道,大魏六部曾经拟过与狼族加大力度通商的提案,我们从未吝啬过对狼族施以援手,可他们还是选择了发动战争。」 顾长思重重地拍桌道:「你也说了,平稳、富足、安定的生活,我们需要捍卫自己的平稳、富足、安定的生活。这时候的怜悯和慈悲就全无用处,妄图伤害染指我江山社稷之人,只有一条路,死。」 哥舒冰看着震盪不休的水面,嘆气道:「大魏与狼族都需要休养生息了,这场战争打下去全无意义。除了流血以外,什么都得不到。你说得对,从我的父亲到我的哥哥都看不清,狼族人死伤无数他们看不见,是对胜利的不甘与欲望蒙蔽了他们的双眼。」 「如果是我掌权。」哥舒冰话锋一转,「我会还给所有人一个清净世界。」 顾长思一怔,旋即笑了。 「说来说去,公主殿下的筹码,原来在这里。」 哥舒冰反唇相讥:「你也料到了,不是吗?」 「我是想听听公主殿下如何想的,也想过,如果公主殿下与令尊令兄一样,那今夜就当我与公主闲谈一二,旁的无需多言。」顾长思勾了勾唇角,「但如果公主殿下说到这里了,那事情,就有些意思了。」 「他们打着为了『子民』而抛弃我的旗号,大肆出兵,我觉得我如今依旧打着『为了子民』的旗号,推翻暴君,还狼族一个太平日子,依旧是师出有名。」 哥舒冰斩钉截铁地下了定论:「如何?送我回狼族,这个条件,定北王接受吗?」 「虽然我也不清楚,你做了狼王后会不会出尔反尔。」顾长思坦言道,「不过……总比你那狼崽子哥哥要好得多。」 * 哥舒冰来去如风,顾长思换了一盏灯的功夫,那姑娘就又不见了,灵活得像是一条蛇,难怪在大魏这许多年都未曾漏过什么马脚,还能在十春楼那种龙蛇混杂之地潜藏埋伏得如此妥帖。 顾长思刚将蜡烛点上,后知后觉夜已深了,剩下的卷宗也不必再看,还是早些歇着为妙。 他熄了屋内蜡烛,懒懒散散地转了转后颈,与骨头轻响一起响起来的是一声微弱的「嗒」,像是谁一脚踩在门外的空地上,不留神压到了一颗小石子,在寂静的夜里才有这么一道声响。 顾长思警惕心大起——定北王府中的府丁平时起夜也不会逛到这里来,深更半夜,谁在外头? 总不至于是哥舒冰去而復返,前脚达成合作,后脚又反悔,觉得恩是恩、仇是仇,无论如何还是来上一刀才痛快? 他熄了所有的灯,渐渐适应了屋里的暗度,轻手轻脚地绕过桌椅,摸索到了门边。 第242页 外面的人似乎也到了门口。 门从里面被拉开、同时从外面被推开,开门的一瞬,破金刀从长袖中骤然划出,顾长思左手反持刀锋,凛冽成一道弧度的月华,又快又狠地划了过去,那人机灵得很,瞬间往后一仰,躲开了那大出所料的一刀。 他身法很灵,趁着顾长思一击未成,一步跨到了顾长思身后,顾长思当即曲肘相击,那人仿佛对他的招数了如指掌,不动声色化掉了那肘击的力道,转而捏住顾长思的手腕、揽住他的腰,让整个人都撞进自己的怀里。 这胆子也太大、太放肆了! 顾长思怒火中烧,刚想挣脱出来,但还没来得及有下一步动作,瞬间又被一缕熟悉的香气惊得一动不动。 黑暗的夜色笼罩在寂静的书房里,门被关上,于是这里密不透风,只有身后那人沉沉的唿吸,喷洒在顾长思的耳畔。 「两三个月不见了,怎么见我就大打出手,都不想我的么?小王爷。」 第108章 思念 咚咚。 咚咚。 顾长思急促的唿吸慢慢平稳下来,霍尘揽着他的腰,掌心的温度贴着衣料慢慢渡过来,像是长安尚且残余的夏日炎热,慢慢吹拂到了已然步入萧瑟凛冽深秋的嘉定城。 顾长思没有说话,霍尘自顾自把人圈得更紧了些。 「嗯?真不想我啊?怎么不说话?」 「明天是九月九重阳。」顾长思终于开口了,「六月廿八我从长安离开,迄今为止,我们分开了两个月零十一天。」 霍尘一怔,眼前的人就转过身来,将头深深埋进了他的怀里。 「师兄。你怎么会来?」 真的是……霍尘无奈地摸了摸他的发,深秋霜露重,嘉定又靠北,整个天气都冷得多,顾长思的发沾染了深夜的寒意,摸上去怪凉的。 这人一句不提自己的思念,却能将别离的日子数得清清楚楚。 「我是带信来的,长安城风云变幻极快,太子信不过别人,让我跑一趟嘉定。」霍尘顿了顿,「也是不放心你,想来看看你。这么久了,也没一封信送回来,我挂念极了。」 顾长思习惯于将什么都埋在心底,闭口不言,将一切爱意付诸行动之间,霍尘却不然,他习惯于一字一句、反覆强调他对顾长思的爱意、思念、牵挂。 这实在是少年时就留下的习惯,多舛的命运让顾长思把所有的事情都藏在心里,但霍尘明白,顾长思实在太需要安稳和确定,所以他耐心地一遍、一遍又一遍将他的存在和不离不弃讲给顾长思听。 顾长思果然很受用,他没有理那封信,甚至止住了霍尘要去掏信的动作,转而把人推一下、再推一下,最后直直把人推上了书桌边。 顾长思眼尾一挑:「夜深了,我烛火都熄了,这代表什么你知道吗?」 「代表你要休息了。」霍尘扫他一眼,果然看见他耳垂开始渐渐瀰漫上了红色,「那小王爷推我干什么,你的床又不在这儿,还是说……这也可以是你的床?」 在耍嘴皮子这方面,面对霍尘,顾长思是真的只能甘拜下风。 给出暗示已经是他的极限了,他也有思念、也有爱恋,那些情绪在堆积的事务中越积越多,沉沉地压在胸口没有抒发之处,如今日思夜想的人凭空出现,惊喜之外便是愈发汹涌的情愫,迫切地想去拥抱、接吻、缠绵。 他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最后恼怒地甩开霍尘的手,又被霍尘拽住胳膊,一个用力就把人卷了回来。 「这地方平时谁打扫?」 顾长思不明所以:「我自己,里面卷宗重要,不让人进。」 「那就好办了。」 霍尘掐住这人越靠越近的腰,一把将他制在桌上,书房里涌动着淡淡的墨痕书香,反倒让那一丝暧昧与缱绻变得愈发大逆不道,也愈发隐秘刺激。 「现在王爷该睡了。」霍尘凑近他的耳朵,一面直接摸索着他的腰封动手拆人,「当然了,怎么睡,睡多久,能不能解乏,那就要看我的本事了。」 他死死地压着顾长思,不让人挣动,从外裳开始剥起,像是剥落玫瑰花瓣那样,一层、一层又一层地拆他的衣裳,顾长思咬紧牙关抵着他的肩,不过多时就被扒了个一干二净。 霍尘瞥了眼堆在脚踝旁的衣服:「就穿这么少?嗯?不冷?」 顾长思要憋死了:「你……你能不能不废话?」 「你看,我们小王爷也是食髓知味的么。」霍尘哼笑两声,直接俯身从他的锁骨上开始啃,像那是什么需要唇齿来衡量的东西一样,一寸一寸地吻过骨骼,然后再叼上顾长思的唇,将那几乎遏制不住的喘息封存在深深的吻里。 「在我面前不用羞涩,直接说给我听。」霍尘用舌尖去触碰他的唇,手指不安分地动着,顾长思觉得自己现在就像一块桂花糕,软糯又会在霍尘的力道下轻颤不已。 霍尘在接吻的间隙里发号施令道:「说你想我……」 一定是太累了,也积累了太久的思念,所以才会昏了头跟着他说。 顾长思含煳道:「我想你。」 「说你想要我。」 「我想要你。」 「说你需要我。」 「我需要你。」 霍尘的舌尖趁机探进去攻城略地,吻得顾长思七荤八素,手指紧紧蜷着抓住他的肩膀,像个没有依靠之处的浮萍,于是只能紧紧扒着霍尘,只有这样他才能活,只有这样他才会活。 第243页 「乖。」霍尘的衣裳被他扯崩了两颗扣子,「我在这儿。」 长夜寂静,书房处远离其他屋舍,像是远离尘嚣的世外桃源,狭窄的天地里,除了思念与爱恋,只有他们两个人。 顾长思眼睛淬成了水,眼尾红红的,像是展翅欲飞的蝶,他攀霍尘攀得紧,咬紧牙关不肯发出声音,霍尘不过片刻便发现了他的倔强,轻声笑了一下。 「又没人看得见。」霍尘去摸他的唇,「还是说……哥舒冰不至于去而復返吧?」 顾长思几乎立刻就紧张了,霍尘猝不及防地「唔」了一声。 「这么担心我看见?」他稳了稳身形,让顾长思抓桌沿抓好,「你怕什么?怕我误会你?怕我怀疑你?」 「我没……」顾长思艰难地开口,「我没紧张。」 「没紧张?」霍尘掐着他的腰用力了几分,「小王爷,骗人是不好的,尤其是对我更不好了,因为——」 他一把将顾长思捞了起来,顾长思惊慌失措,紧紧地搂紧了他的脖颈,几乎要碎了:「你别!放我下来,你快——」 「因为你骗人我一眼就看得出来,你嘴上再怎么厉害,眼睛不会骗人。」霍尘把他放在椅子上,「所以,不要把自己置于险境。」 「我觉得……」顾长思愤愤不平地望着他,「我现在就在险境里。」 「骗人总要有点儿小惩罚,你知道我不忍心对你怎么样,但还是要让你记得的。」霍尘俯身去咬他的耳朵,轻声说了句什么,「……怎么样?」 顾长思眼瞳蓦地放大:「霍长庭!你个混帐!!!」 「混帐就混帐吧,」霍尘痞里痞气地笑了,「反正现在,你也跑不了了。」 * 晨光熹微,书房里的动静才停下来。 顾长思气喘吁吁地瘫在椅子上,两人的衣服乱七八糟地堆在脚踝边,根本分不清到底哪件是谁的,暗色的腰带在此时显得格外刺眼,顾长思用力地闭了闭眼。 太乱了……这一夜,也太乱了。 他的思路断断续续的,也不知是一夜未眠的缘故,还是太过酣畅淋漓的缘故,他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微醺的状态,动都不想动,什么都不愿想,直到霍尘把他抱进热水里,舒舒服服的热水一泡,那些阻滞的思路才慢慢流动起来。 霍尘坐在他背后给他洗头髮。 「师兄。」顾长思把头搭在浴桶边缘,回头懒散地瞥了他一眼,「你这次来,有定归期吗?」 「怎么?撵我啊?」霍尘抓着他的头髮开玩笑,「放心吧,我偷偷出来的,没人知道,所以没定归期。但也是因为偷偷出来的,所以不能久留。」 「哦。」顾长思虽然心里早有预料,但还是不免有些闷闷不乐,「长安如今是什么情况了?」 「皇帝醒了,但朝政大权还在郜文榭手里抓着,千机卫现在也不许近皇帝的身,但我曾偷偷熘进去看过一眼,皇帝现在精神不大好,总是头痛,除了熟睡能舒服些,清醒过半个时辰就开始闹毛病,因此迁怒了许多无辜宫人,杀了很多人。」 霍尘给他轻柔地梳发,看着那墨色的头髮如一尾游鱼在浴桶中游荡:「不知道郜文榭给皇帝灌了什么迷魂汤,都这样了皇帝还能被他说服、相信自己能长生不老,也可能皇帝真的疯魔了。」 「那药里应该有些能让人言听计从的成分,或许有蛊,或许有毒,或许有其他什么我们不知道的秘术之法,」顾长思顿了顿,「不对啊,我现在可是在试图与郜文榭达成合作,你怎么把和我一个阵营的人往贬义里讲,万一我转述了呢。」 「哦,那我还真是很害怕。」霍尘的语气甚至连点儿起伏都没有,「好担心小王爷去告密啊,也好担心郜文榭要杀了我啊。」 顾长思实在没忍住,笑了。 「别抖,一会儿扯头髮给你扯疼了。」霍尘抓着他的头髮,慢条斯理道,「我依旧还是那句话,虽然目前你还不愿意告诉我到底和师父说了什么,但我依旧相信着你,我也永远会在你身边。」 顾长思敛了些笑模样:「……玄门……不是,长记如何了?」 「千雀姑娘的事对他打击属实有些大了,前几日在玄门茶饭不思,后来苑大人亲自来提人,给人领回家了。」霍尘在水底下去抓人的手,「我来之前,听长念说长记缓过了些劲儿,正和苑大人商量,要选个吉利日子成亲。」 顾长思声调蓦地拔高:「成亲??」 「对,成亲。」霍尘抚摸他的手指,「苑长记说,他要和崔千雀的牌位成亲,将千雀姑娘以妻子身份请入苑家祠堂,今生今世,他只有千雀姑娘一个女人,一位妻子。」 「至于千雀姑娘的墓,由于最后也没找见千雀姑娘的遗骨,只有衣冠冢,他打算苑氏祖坟中立一个碑,将来等他自己百年之后与其合葬,然后如果还能找到方氏祖坟,那就再在方氏祖坟中立一个,让千雀姑娘能够与亲人团聚。」 「……」 百感交集,顾长思居然不知道能说什么。 「我记下了,」末了,他说,「只怕在方伯父下狱时,总有些见风转舵、落井下石的人,将方氏一族都迁怒其中,祖坟之地也……但我记下了,等到有那么一天,方伯父、方姑娘都可以在一处团聚,我记下了。」 「嗯。」霍尘攥紧了他的手指,继续道,「长念最近也是一边在安抚长记的情绪,一边在挑礼部的事,但他是玄门的人,如今朝政在郜文榭手中,礼部尚书之位到底会不会落在他手里还不一定,估计郜文榭也是暂且没有可用之人,于是先空悬着,事情就自然而然堆到长念手里了。」 第244页 「最近因着皇帝病重,太医院也忙得够呛,小若身为院判,已经从轮值变成了日日在那里值守,担心她熬不住,裴青总会差人送进去些补品,偶尔三更半夜小若回家歇息时,裴青也会陪着。她压力大,近日也少回玄门,我轮值的时候会去看看她,人都瘦了一圈儿。」 「再有就是师父……」霍尘长长地嘆了口气,「大概是身体不舒服,师父又是皇帝难得知根知底的人,就总会叫他入宫,有时候跟他聊些少时往事,那时候两个人的情绪还好,但有时候就是单纯地诘问他,诘问他……曾经的那些事情,师父回来后总是一日一日地不说话,皇帝喜怒无常,连带着师父思绪也重。」 他挨个讲了一遍,顾长思一言不发地听着,等到他讲完岳玄林的处境,顾长思才后知后觉地补一句:「……我不过问了一句,再说,我和岳大人又不是师徒了,你给我讲那么清楚有什么用,我又不关心。」 「哦,好,那是我讲多了。」霍尘睁着眼睛说瞎话,明明方才,他讲一个人的事,顾长思的手指会下意识蜷一下,尤其到了岳玄林,水下面交握的那只手几乎都快被顾长思抠出了血道子。 这局棋一定很大。虽然这件事霍尘早就猜到,但还是再一遍又一遍地加深他对这件事的认知。 大到顾长思连他都不能多说什么,只能缄默不言,将所有的心思藏在水面下。 顾长思转移话题道:「……所以,你知道阿晖有什么事吗?」 霍尘沉默一下,扯下袍子将自己裹住,去那堆衣服里翻找出缝在衣服最内侧的书信。 他擦干净手,将那封信展开,一目十行地扫完,语气都不免带了些沉重:「太子说……」 「皇帝在和郜文榭商议,调整北境布政使司的官员部署。」 顾长思闻言一怔,旋即冷笑道:「迫不及待,沖我来了。」 第109章 重阳 宋晖身为太子,在皇帝病重的那一刻理应挑起大梁,太子监国名正言顺,可郜文榭将朝政全都捏在手中,美其名曰是皇帝的意思,宋晖岂能不知是他有心算计,但明德宫里外都是郜文榭的人,他就是想见一面都难如登天。 太子平素在长庆宫是温文尔雅,但不是个没脑子的草包,相反,他太懂得韬光养晦、厚积薄发的道理,此次事件一出,他几乎立刻就想到昔日葛云之死,怕不光是郜文榭用来扳倒霍尘的一步棋。 更要命的是,葛云死了,千机卫名存实亡,皇帝的安危就真的落到了郜文榭一人手里了。 宋晖在信里写的情真意切,让顾长思万万当心,此等大厦将倾之际,如果有任何能提供助力的,让他尽管开口,不必客气。 末了,宋晖还写道:「社稷江山之重,或许真的到了压在我们这辈人身上的时候了。」 顾长思让霍尘把信烧了。 「你与太子一向关系不错,我看他深得你信任。」 「是不错,阿晖虽然是宋启迎的儿子,也学得他那帝王心术,但好在他还有善良本心,从皇后那里耳濡目染,有一副仁义心肠。」水快凉了,顾长思抽过袍子将自己的身体掩住,「但他不也是不放心么?最后那一句就是在试探我,看看我这肩膀上,可不可堪那千钧之重。」 「他猜到郜文榭的图谋?」 「猜不猜得到,他都能明白,最想要扳倒宋启迎的人是我,如果郜文榭对皇帝不利,最好的办法就是举起我这面大旗,最不济也能用我来扯个正义之师的名号——太子精着呢,你当他想不到?」 霍尘直接把人抱走:「所以,你要回信吗?」 「回。」顾长思垂下眼睛,「但不是现在,有些事眼下还急不得。师兄,去歇一会儿吧,今日是重阳节,嘉定也有重阳登高的习俗,自从……我们没有一起来过嘉定关。失忆之时不算,彼时你不知我、我不知你。如今,我终于能够和你再度并肩,再度立于嘉定城头了。」 两人补了个悠长的觉,再醒来时都到了午饭时分,霍尘行踪隐秘,顾长思也没有动让他和府里人见见面的意思,于是推脱说事务庞杂,把午膳都端回屋去吃。 吃过午饭,顾长思给霍尘翻箱倒柜掏出来一件斗笠,把人遮了个严严实实,才放心地带出门去。 嘉定关外依旧留有昔年的伤痕,霍尘熟门熟路地走到一块城砖边,用手敲了敲,果然在下面发现了个小洞。 「这是什么?」顾长思讶异道,「我来北境这么多年,都不知道城墙下面居然还有小洞?」 「是当时梁师父用来和玄门传递消息的地方。」霍尘掏出来一张泛黄的纸张,上面用着符号歪歪扭扭地画了几笔,那是梁执生刻意做过伪装后的笔迹,「我当时被他从狼族救出来后听他说过,结果后面被下了浮生蛊,他也不敢与我讲什么了。」 他的手指怀念地抚过纸面:「我也是突然想到会不会有一些遗物,毕竟梁师父的东西太少了,甚至风波未平,玄门都不能为他立碑,到现在嘉定还以为他只是出门游歷未归。师父客死他乡,我却只能暂且忍耐,不能为他收敛尸骨,想想也挺不孝的。」 「终会有那么一日的。」顾长思伸出手,轻轻地在他肩上捏了捏,「终会有那么一日,梁捕头、方姑娘,所有所有因为这些事而魂无归处之人,一定会有一天心满意足地、在九泉之下安息。」 第245页 「不说这个了。」霍尘将东西收好,故作轻松道,「走吧,我们去放纸鸢,放放晦气,希望此行一帆风顺,小王爷马到功成。」 因着重阳佳节,嘉定城一大半的街道小贩都在卖纸鸢,另一半在热热闹闹地卖菊花酒,顾长思买了一壶在怀里,分给霍尘一只酒杯,边走边喝,顺带着寻哪家风筝好看些。 「对了,」顾长思凑近他,「我第一次见你时,看你腰上别着酒葫芦,我记得你对饮酒一般,并不是那么热衷,怎么反倒当捕快的时候日日挂着。」 「掩人耳目啊,我那酒葫芦里也就是挂着看看,很少喝。」霍尘笑笑,「当时我是梁师父一手带进来的,总会有人或多或少不服气,那我也不能那么不合群。小捕快们也没什么喜欢的,平日比较忙,就躲闲的时候喝两口,投其所好嘛。」 「再者而言,有时候的确很好用。」霍尘在幂篱下揪住顾长思的指尖,「那晚见你,如果我不喝点酒,岂不是更失礼?相比于莽撞不守礼的人,还不如酒后撒酒疯,你也看我没那么不顺眼不是?」 「我……」顾长思哑口无言,「……我哪有看你不顺眼。」 「那你是对我一见钟情了?」霍尘笑得更促狭,「巧了,我也是。」 「你——!!!」 两人嘻嘻闹闹还没说出个所以然,迎面就撞上布政三司巡查市集。 温知眼睛尖,一眼就认出了顾长思的身形:「王爷!你也来逛市集啊,好巧。」 他身后赫然是许久不见的按察使褚寒和都指挥使韩恩。 三人齐齐上前,再躲更显得奇怪,索性顾长思带着霍尘大大方方地迎了上去:「温大人、褚大人、韩大人。」 褚寒客气道:「王爷这是买的菊花酒,好香。」 「是,就在身后不远处,褚大人若也有兴趣,可去买来饮一壶。」 温知眼风轻飘飘的,识人最毒,一眼就看出来他身后还跟着个默不出声的人,笑问道:「王爷,这位是……」 「他是……」 「小人是如意楼的人。」 纵然他捏了嗓子说话,但那谎言顺得无比自然,确有其事的样子让顾长思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霍尘唯恐天下不乱地又补了一句:「承蒙王爷垂怜,有幸陪王爷度过重阳佳节。」 顾长思被截了胡,如意楼这个词太遥远了,遥远到有几分陌生,所以等他反应过来那是个什么地界后,心底倏然蹦出一句震耳欲聋的:你说什么玩意儿?! 对面三个布政使司的大人也显然没想到还有这么一遭,温知的脸更是变了三个色,一把扯过顾长思的袖子,客气地说着借一步说话,但那嗓音是一点儿都不小。 「你什么情况?!」 顾长思木着一张脸:「就……嗯……」 我也没想到还有这种情况。 温知频频瞥着霍尘被拢于幂篱下的身影,道:「不是,你、你什么时候也开始去如意楼了?你不是不沾这种风月地方么?」 谢谢,我也是刚刚才知道我沾这种地方的。 「你这样……呃,霍侍卫知道,岂不是会很伤心?」温知痛心疾首道,「他对你多认真多专一啊,你怎么能找人陪你过重阳节呢?把他一个人孤零零丢在长安,他多寂寞啊!」 顾长思试图挣扎:「我……」 「你把人家带走了,然后自己又跑了,让他无依无靠地在长安孤苦伶仃,说不定正想念着你,想要和你一同登高、共放纸鸢、同饮菊花酒,你倒好!你在这里干什么!!」 顾长思简直要冤死了:「其实……」 「得了,言尽于此,你是上位者,你是王爷,那霍侍卫本就是你的下属,他当然不能苛责你什么,他得大度、他得有容人之量,但你也得心疼心疼他,真的要找人陪,你也得知会他一声,我看那小子满心满意都是要和你一生一世一双人的。」 顾长思沉默了。 他真的很想告诉温知,首先,首先他没有沾花惹草、招蜂引蝶,要不是霍尘那个惯会给自己找身份套的混帐扯出如意楼,他都忘了嘉定还有那么个地方。 再次、再次他嘴里那个孤苦无依的小可怜儿,昨晚压着他要了五六次,到现在那腰带估计洗都洗不出来了,他身上还有没消退下去的痕迹,所以到底谁要心疼谁啊?! 可惜他哪句都不能说,只能愤愤不平地吞进了肚子里,在韩恩那一副「原来你是这样的王爷」的目光里,扯着霍尘就要开熘。 「对了,王爷。」韩恩忽然反应过来,叫住了那个头顶几乎都要冒热气的定北王,「近日边防不稳,想请您公务不忙之时,来北境都指挥使司一趟,下官想与您看看军营,以及商量排兵布阵之法,以防不测。」 顾长思胡乱地点点头:「知道了,知道了。」 正事不要掺在这种事情里面说,他都不好意思回头! 终于将那三个人甩在人群之中看不见了,顾长思扯着霍尘拐进了一条小巷里,外面车水马龙人声鼎沸,里面空无一人,两侧的房舍阴影投下还有些冷。 顾长思完全感受不到,纯粹是气的:「你胡说八道什——」 霍尘拨开幂篱,搂着他就吻了上来。 薄纱下两个人吻得难捨难分,那轻如月华的罩子恰好将这一幕唇齿交融遮盖得严严实实,霍尘的手紧紧圈着他的腰,不管顾长思的挣扎,追着他缠吻,直把人往墙上推,最后被迫仰着头乖乖被攻城略地,骂不出话来了。 第246页 「你……」一吻毕,顾长思用手背抵住泛红的唇,眼睛里还有偃旗息鼓的怒意,「你怎么突然……!?」 「我是如意楼的人啊,这不得伺候好小王爷么。」霍尘调笑地蹭他,「说,小人有没有很尽职尽责?」 「霍长庭,你是真的很会给自己找一些身份套上。」顾长思眯着眼睛给他数,「霍家公子、玄门大弟子、中军都督府右都督、昌林将军、嘉定捕快、定北王贴身侍卫、中军都督府佥事、千机卫指挥使,如今你又给自己在如意楼谋了份差事,你真不嫌累啊?」 「好说好说,侍奉小王爷哪里会累。」 「油嘴滑舌。」 「是情不自禁。」霍尘嘆道,「你知道吗?幂篱偶尔会露出一条缝,你的眼睛就在这里望着我,就和我与你在嘉定重逢的那一夜一模一样,其实那一夜的一见钟情,我就很想这么做。」 他凑过来又啄了下顾长思的嘴唇:「如今,景是旧景,人也是故人,就情难自禁,想要吻你了。」 顾长思听得耳朵烫得慌:「……知、知道了。那你也……吓我一跳,你看温知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由此可见我此情昭昭,连温大人都知道我喜欢小王爷,坚贞不渝,想与你一生一世一双人。」霍尘笑得更放肆,「吾心甚慰。」 顾长思咬牙切齿地给了他一脚:「甚慰甚慰,别甚慰了!赶紧去找风筝,一会儿就没得卖了!」 等到放完风筝回来已经入了夜,闹腾了一天惹了一身汗,顾长思自然而然地要去洗澡,霍尘把风筝给他搁置好,擦着关门的尾巴就与他一同熘进了浴池。 不多时水声阵阵,顾长思整个人都要被烫红了,懒懒地没什么力气,霍尘餍足地给他收拾好,抱着人塞进被窝里。 顾长思昏昏欲睡,还是强撑着道:「师兄,真的,作为师弟我觉得很有必要和你交代一句。爱惜身子,要节制,真不能在这几天就……我们都得控制控制,明白吗?」 「明白明白,遵命遵命。」霍尘把人揽进自己怀里,「昨晚就没休息好,不闹你了,快睡吧。我——」 「笃笃笃」,熟悉的敲门声响起,顾长思几乎是一下就清醒了,与霍尘四目相对,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惊讶。 「这种敲门手法是……」霍尘不确定道,「祈安?」 「他不是在长安么?我让他守着定北王府,怎么……」 霍尘已经披衣出去开门了,漏夜之下,果然是祈安那张熟悉的面孔,他焦急地踱着步,身上还有风尘僕僕的影子,显然是一路奔波,刚刚到的嘉定。 「你怎么会来?」 「来不及细说了。」祈安往里探头看了一眼,顾长思也披衣出来了,「王爷,我是受门主……咳,岳大人之託,来叫霍大人赶紧回长安的。」 霍尘最后一丝笑模样也消失不见:「你来叫我?师父可说了阿淮他……」 「未曾。」祈安复杂地望着他,「只说要你速速回京,不得有误。」 「可是……」 「没什么可是,」祈安咬了咬牙,顾长思才是他正经主子,但此时此刻这些话怎么听都像在胳膊肘往外拐,「岳大人说,现在回京,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否则,前功尽弃。」 第110章 密令 「回去吧。」顾长思在他身后轻轻推了一把,打破了难以描述的沉默,「祈安急匆匆地来,都没有要歇脚的意思,估计是要连夜回去。什么事情需要连夜来连夜走,怕是真的很紧张。」 霍尘蓦地转身,屋内暖洋洋的光晕勾勒出顾长思只披了一件外袍的身影,显得愈发形销骨立、形单影只。 岳玄林没有叫玄门任何一个人来,而是劳动了祈安,到底是玄门也不敢轻举妄动,还是实在是分身乏术、难以招架,这些都很难说,皇帝的情况江河日下,郜文榭又是个城府深沉的,这时候就是看谁棋能够下得又快又准,才能从这场博弈中厮杀出来。 只是,这次就连祈安都要被带走,把顾长思一个人抛在这里了吗? 他心下不忍,往前轻轻挪了下,没想到顾长思勐然间察觉到他的动作,蓦地往后撤了一大步,退回了门里。 「阿淮……」 「回去吧,师兄。」顾长思的语气笃定且不容置疑,「我现在就给阿晖写封回信,你帮我交给他,他看了信自然就明白是什么意思。」 他顿了顿,才无奈地笑了一下:「怪我乌鸦嘴了,昨日才问你有没有定归期,没想到就如此匆忙。罢了,总之无论前路如何,起码还有一晌贪欢,在这刀光剑影、风雨飘摇的情况下,已经是难得的幸事了,以后就算……想起来也会很快乐。」 「王爷你别瞎说!没有什么就算的!」祈安咬了咬牙,泫然欲泣道,「要不你和我们一同回去吧,就算岳大人真的和你闹翻了又怎么样呢?有什么事是大家在一块儿挨不过的啊?」 顾长思摇了摇头,再度退了几步,手指攀住门扉就要关上它:「我还有事情没做完,你们先回吧,夜路危险,多留神些脚下。」 「阿淮。」霍尘叫住他,眼睛里的情愫和悲伤几乎要溢出来,随着暖光缓缓流淌,「记得我说过什么,等你回长安,我们成亲。」 「我会秉明父亲、师父,再去淮安王与王妃灵前长跪,求他们把你许给我。」霍尘定了定神,那股子不祥之意压着他舌根发苦,「除了他们之外,你也……一定要答应我。」 第247页 顾长思怔了怔,旋即露出个浅浅的笑来:「我早就答应你了,在嘉定关外,你匆忙那一吻落下,我就当你是求婚了,我也……早就答应你了。」 * 霍尘与祈安昼夜不息,一路上心脏狂跳不止、惴惴不安,才紧赶慢赶回了长安,巍峨的城门在他们身后关闭,像是一只张着嘴沉睡多年的巨兽,终于从睡梦中甦醒过来,于是闭上了嘴,睁开了充满杀气的眼睛。 他来不及换衣服,急急忙忙冲进了岳玄林的书房,苑长记、封长念、秋长若都在那儿。 人这么齐,他心底的不安更重了。 「人到齐了。」岳玄林没有问他从哪里回,好像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那我就开始正式说了。」 「这是陛下下给玄门的密令。」岳玄林掏出一封印了玄字章的密令,上面用红漆封了,一般皇帝下给玄门的令分为黑青红三种,其中红漆封印又叫做红漆令,属于等级最高、秘密程度最高、强制性也最高的密令。 就连上次霍尘隐姓埋名去狼族王陵找遗诏都是青漆令,还未到红漆令的严肃程度,追溯过去,最近一次下给玄门的红漆令是逐玄字门的小师弟出玄门,并永远放逐出大魏境内不得返还,但凡踏足一步,大魏人士皆可杀之。 因此那封红漆令一出,几个人脸上都挂了些沉重的神色。 「陛下密旨:「岳玄林沉声道,四人匆忙跪下,「北境官员调动,调中军都督府断事官卫杨为北境巡抚,全权接手北境狼族相关事务,凡定北王经手之事,皆由卫杨裁夺,定北王顾淮不得插手狼族之事。」 霍尘勐地抬起头。 卫杨?卫杨!? 中军都督府的断事官去接定北王的权,这种赤.裸.裸的侮辱,这种明晃晃的羞辱,但……但这也不就代表—— 「这不就是要把长思架空?!」苑长记脱口而出,「他本来就没有什么实权,手里也没有兵权,当年因着军功,所以才将狼族事务交给他,为什么?为什么要剥夺掉他的权利,那是他用一条腿和半条命才挣来的权利啊!!!为什么!?」 「苑柯。」岳玄林深深瞪了他一眼,继续道,「为防定北王闻此官员调动之令而生变,又念其是玄门长字门弟子,勒令玄门自长安城外看守,不得令定北王踏进长安城一步。」 那熟悉的语调,当年在玄字门小师弟身上说的是—— 「但凡踏足一步,大魏人士皆可杀之。」 而这封令旨上说的是:「但凡定北王入京一步,以无诏回京罪名论处,视同……」 谋反。 谋反。 谋反。 鸦雀无声。 一缕刺痛唤回了些霍尘的神智,他才发现自己攥拳攥得太紧了,手指几乎都要掐破掌心的皮肤,留下斑斑血迹。 岳玄林合上红漆令:「接令吧。」 依旧鸦雀无声。 「红漆令不得抗拒不领,这件事我从——」 「师父!」苑长记霍然站起,「那是你从小带到大的顾长思啊,那是我的师兄,我们的师兄弟啊!我们怎么可能接!这不就是陛下太欺负人了吗?!这和他小时候屈辱地被夺走姓氏名字、夺走属于他的一切有什么区别?!」 「不……」苑长记喃喃道,「比这还过分,姓氏名字是父母给的,但他手里唯一有的权力是他自己拼来的,为什么要夺走他最后一点东西!?如果他没有了这些权利,那他只能任人宰割,他还有什么可以傍身的依仗?!」 「师父。」秋长若膝行几步,抓住岳玄林的衣袖哀求道,「求求情吧,我知道陛下最近身体不舒服,喜怒无常也是有的,但、但不能这样啊,长思已经恢復记忆了,要么就是把他往绝路上逼,要么就是把他往反路上逼,他没有好路可以走了啊!」 「以长思的性格,他绝对不可能坐以待毙,绝对会要回来问个清楚。」封长念沉声道,「陛下下这封红漆令,不就是知道长思必定要回京讨说法,为了万一时,好让我们能劝住他吗?如若不然,就直接杀了他。这封红漆令和当年一样没道理。」 「够了。」岳玄林怒喝一声,震得屋内落针可闻,「玄门就在皇宫背后,你们如此言语陛下是非,是真的嫌自己命长吗?」 「但是——」 「没什么但是,红漆令下,不接者就是死,陛下可以在对顾长思动手之前先砍了你们。」岳玄林怒道,「……霍长庭,你怎么不说话?」 霍尘依旧跪在那里,其他几个人劝的劝、问的问,只有他一个人仿佛是个事不关己的局外人,无言地、沉默地、几乎冷漠地看着这一切纷乱和争端。 半晌,他才沙哑道:「我接了。」 「长庭哥?!」 「我接了,不是因为我觉得这封红漆令是有道理的,而是我在遂阿淮的心。」霍尘拍了拍膝上的灰尘,连日奔波让他面色发暗,形容沧桑,带着一股说不出的疲惫感,「是吧,您和阿淮两个人,早就料到会有这封红漆令了吧?」 这次轮到岳玄林张口忘言了。 「他什么都没跟我说过,您也别管我是怎么会得出这样一个结论的,我只有一句话要说。」霍尘二指夹着那封红漆令,明明就是薄薄的一张纸,却沉得他几乎抬不起手,「我是……我是为了一些事情,不顾一切豁出过命的人,我知道那滋味有多苦。如果可以,师父,我想求你,如果可以不那么拼命就能达到目的,转圜些,转圜些,哪怕让我以身相替,都可以。」 第248页 「您还记得我出征嘉定之前,书房里,我跟您说过的话吗?」 ——隐姓埋名,改头换面,作别故土,苦不堪言。稍疑,信仰崩塌,稍念,性命危悬。门中弟妹大多年幼,我身为长兄,理应率先承担。 ——更何况,我生来就是玄门最利的一把刀,陛下当年将我从十二营中捞出,又给了我霍大人独子的身份,不就是为了用在最容易见血的刀锋上吗? 「他不是我,」霍尘颤抖着吐出一口气,「我既不想让他信仰崩塌,更不想让他性命危悬,最不想当年旧事重演一遍。我们没有那么多个五年了。」 说完这些,霍尘便推开门走了出去,直到外头他才勐然发觉,长安城的阳光刺眼得令人眼眶生痛,几欲落泪。 顾长思,他的阿淮,是大魏高悬的月,就算不能如同朗朗明日般永照天空,纵然阴晴圆缺都要尝遍,但他永远在那里,清冷的、无悔的,永远在那里。 阴云蔽空,欲遮月明。 * 调动旨意很快就传到了北境,温知手一抖,险些砸了案几,在一片沉默中,顾长思勐地推门而入,盯着那脸上挂着假笑的内侍,几乎要给人烧穿个洞。 「皇帝的意思?」 「回王爷,是。」 「皇帝是要削我的权?」 「回王爷,是官员更迭,陛下担心您辛苦,将事务交给卫大人,您也松快些。」 「皇帝凭什么下这道旨意?」 「回王爷,陛下说,听闻狼族公主近日在嘉定出没,那女人与王爷一向势同水火,为了您的安危,还是暂且先避一避。」 顾长思盯着他的脸,眼睛危险地眯了眯,字正腔圆又声如洪钟地说:「宋启迎当真是个阴、险、小、人。」 温知魂都要吓飞了:「王爷!陛下名讳不可直唿!!!」 话音未落,破金刀铮然出鞘,手起刀落,内侍手里捧着的圣旨剎那间断成了两截,无力地垂在半空中。 内侍脸上的笑再也挂不住,颤声道:「王王王……王爷?!」 「我就叫了,他奈我何?」 顾长思收刀归鞘,一把推了人就走。 内侍尖锐的嗓音刺破苍穹:「王爷这个意思,难道是想要抗旨不遵?!」 「让宋启迎当面给我解释!」顾长思乜他一眼,「一封圣旨就想让我就范,他真当我还是当年的懵懂稚子,任人宰割?!今时不同往日了,他也配!!!」 温知忙道:「王爷!慎言!!!」 「王爷!」内侍扯着尖锐的嗓子警告他,「陛下不曾下旨,你现在回京就是无诏返京,罪同谋反!这是您当时答应陛下的!您不能走!回来!!!」 「铮——」破金长刀剎那间横在他颈侧,森然的刀光如同顾长思那双杀气四溢的眼睛,「回来?我真是太给你脸了,谁给你的胆子,对我大唿小叫、唿来喝去?!」 手腕倏然一动,血线凛然一道喷洒而出,内侍还来不及尖叫,鲜血蓦地喷满了那本就惨不忍睹的圣旨,他抽搐着倒在血泊里,至死还不敢相信定北王真的会杀了他。 他可是皇帝派来宣旨的啊!他居然会被杀!!!定北王当真疯了吗!!! 意识即将消散,他听见顾长思阴冷的声音徐徐响起。 「我答应他?是他当时害怕我会拉着他同归于尽,不得不答应我!」顾长思阴鸷的表情映在他即将涣散的瞳孔里,「宋启迎的狗也配在我面前大唿小叫,真以为自己能爬起来做人了吗?他也配?你也配?你们也配?」 「宋启迎自己撕毁了当年我们彼此答应对方的三条规则,违约的是他,该死的人,也是他。」 温知被这一变故吓得哑口无言,只能瞪大了眼睛,看见顾长思盛怒的背影扬长而去。 他像是才缓过来一口气,明明腿都软了,但还是艰难地绕过这一摊狼藉,扒在门上喘息:「王爷,不、不行!」 「你细想想,这一切不对劲,说不定皇帝就是在等你回去,就是逼你回去!」 「你一旦回去就没有回头路了啊!!!」 顾长思的脚步一剎。 「回头路?」他冷笑一声,「我从来不走回头路。我倒想看看,宋启迎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第111章 开局 山雨欲来。 长安城北门外有一处驻扎驿站,专供旅人入城前歇脚所用,此时驿站中的人已悄无声息地换了一批,秋长若沉默地剁馅料,菜刀和案板之间发出钝钝地闷响,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声音。 剩下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发起了呆,外面车水马龙,从白天一直热闹到了晚上,眼瞧着城门要关了,巡防的士兵才差人来问他们几位要不要回城。 封长念道谢说不必,算是把人打发走了。 「啪」,苑长记把饺子皮往面粉上一丢:「这都什么事儿!?」 「长庭哥,我们真的要拦着长思吗?」苑长记望向窗边沉默的人,他也不想明说,但实在憋不住,「之前让长思服下忘情蛊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否则谁愿意去违逆他,明明都这么不容易了。但我们真的要顺着他的意思来吗?看着他真的回去送死吗?!」 霍尘抱着如故枪,只是沉默地用指腹拭了拭锋利程度。 苑长记懊恼道:「行行行,一个两个都能忍。」 「好了。」封长念轻轻推了他一把,「过来收拾东西,大师兄,你同长若姐把饺子下了吧,长思赶不上这顿晚饭,咱们也不能什么都不吃啊。」 第249页 看着霍尘和秋长若两个人进了后厨,封长念才怼了苑长记一把:「大师兄脸色都那样了,祖宗啊,求你少说两句吧。」 「你不生气吗?这么多年了,唯二的两次红漆令我都不理解,小师叔和长思到底有什么罄竹难书的罪过?就让皇帝这么容不下?!」苑长记越想越气,「还有,长思真的会回来吗?我心里不安的很,他要是真回来了,我们、我们又该怎么做?」 天地良心,兄弟感情在上、纲常礼法在上,到底哪边对哪边错? 苑长记直觉自己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怄得想一头撞死在长安城门外算了。 顾长思就是在这个时候推开了门。 这一路上似乎下了雨,他的大氅上还沾了些潮意,进来的时候正好撞上苑长记的目光,封长念劝慰的手刚伸出去一半,霎时一怔。 顾长思好像也没料到在这里能遇见他们俩,艰难地调整了一下表情,那一侧唇角刚刚掀起一条缝:「你们怎么都在——」 「这里呢」就被苑长记唿啸而来的一拽堵回了嗓子眼里,顾长思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硬生生被他提着领口撞在墙上,还没反骂他一句做什么,就被苑长记愈发用力地抵在了门板上。 后脑和门板咣地撞了一声。顾长思心里下意识就骂了一句。真疼,苑长记这小犊子一点儿没收劲儿。 苑长记倒是先红了眼睛,恶狠狠的样子:「你真回来啊?顾长思你真的回来啊!?」 顾长思看着他这个模样仿佛是很疑惑,他目光掠过苑长记,看到封长念躲避的视线,还有因着动静太大,从后厨匆匆赶出的秋长若和霍尘。 两个人对视的一瞬,霍尘的眸光就沉了下去,仿佛所有情绪都在冰封之下,就看不见里面的痛苦和挣扎。 苑长记真的要受不了了,他甚至还抱过万一的希望,希望顾长思不要搅进这趟浑水来:「我在问你话!!!」 顾长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敛眸,手指在苑长记的手上轻轻一拂:「三个月不见,好不容易我回来了,你就送我这个见面礼?」 「顾长思你——!」 「憋回去,不许骂人。」顾长思眉头倏尔一皱,又放松开,「你这样抵着我,过一会儿霍长庭吃醋了。」 他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 苑长记只觉得想想都要炸了,要么,要么他今晚就要把这个人捆一捆扔回北境十二城,完成什么破红漆令,逼着顾长思打碎了牙和血吞,认了那封狗屁圣旨,老老实实地被卸了权——可怎么想自己都像是在帮着皇帝逼迫顾长思,一步又一步,他绝对不想这样。 可要么,就要遂了顾长思的心,让他进长安,让他到明德宫,让他去质问,但那等待他的就是死路一条,他怎么想都想不出一条路来逃生。 他们四个在这里愁了好几日了,拦对不起良心,不拦更对不起良心,两厢抉择也没有一条活路,简直要把人憋疯。 而这个人……这个人怎么像是什么事都没有一样!!! 「松手吧。」顾长思的耐心彻底告罄,「你再这么抵着,跟抵个犯人一样,怎么,苑大人是想把我拿住,送到哪里去啊?」 仿佛被戳中了什么心事,苑长记的目光瞬间就尖锐了起来。 顾长思心下嘆息,但终究还是让苑长记松了手,他理了理领口,一把推开站在原地喘粗气的苑长记,径直走到封长念面前。 他从包里拿出了一个小盒子。 「北境那边的工匠打的,我记得你跟我提了好几年,我记性不好,一直忘,这次回来终归是记得了。」 封长念接过来,是一块用狼族血玉打造的宝石,嵌在长剑和剑鞘上都好看。 封长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过年不过节的,怎么突然带礼物了?」 顾长思不置可否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转头和秋长若的目光对上。 她很慌张似的:「赶了一路累坏了吧,歇歇,饺子马上就好了。」 顾长思看着她很久,忽然笑了:「谢谢长若姐。」 他从包裹里翻翻捡捡,挑出一本册子来:「这个是北境那边的老医师编纂的,有关北境那边的稀有草药图鑑,之前听你说过,这次也给你带回来了。」 秋长若定定地看着那本册子,半晌没动,被顾长思不容反抗地塞进了怀里。 「还有你,臭小子。」顾长思瞥了苑长记一眼,一样从包里翻出一只匣子:「狼族那边的玄铁打造的箭头,你不是也想要来着,正好,一起带过来了。」 说罢,他也没看苑长记的脸色,缓步走到霍尘面前,那人摊着双手坐在他面前,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顾长思微微低着头,也这么瞧他。 他似乎知道霍尘他们在这里是为了什么,似乎又不知道,但没有人主动说起,顾长思也选择沉默,倒像是一种默许。 最终还是霍尘败下阵来,他伸出手拉过顾长思的,放在自己的手心里拢好:「冷不冷?北境是不是下雪了?」 「走的时候天阴阴的,或许吧。刚刚进来是有点冷,」顾长思任由他给自己暖手,露出了个释然的笑,「不过现在,暖了。」 * 人已经见到了,但到底要怎么做还是没人想好,一顿饭在沉默中吃完了,霍尘拉起顾长思,左右长安城门已经锁了,今夜是肯定无法进城,事情还有和缓的余地。 第250页 于是两个人躺进被窝里,明明赶了一天路,身上早已疲惫,但顾长思不知怎的就是睡不着,一双眼睛静静地看着斑驳的驿站天花板。 「你们是专门来等我的,对吧?」顾长思主动开了口,「看苑长记那样子,你们都知道我为什么回来吧?」 霍尘「嗯」了一声:「所以,你还是会去,对不对?」 顾长思嗤笑一声:「多不公平,当然要去。」 「无诏返京,罪同谋反。」霍尘动了下,原是他侧了过来,深深地望着顾长思的侧脸,「你想好了吗?」 「我活着就是谋反,无非是闹没闹到台上罢了。」顾长思眨了眨眼,「想好了,我可以退,也可以忍,但太多年了,实在是太多年了。人都是有底线的,我再任由宋启迎踩上来,那真就没有路走了。」 他察觉到霍尘的沉默,轻轻笑了下:「放心吧,我又不是傻子,以卵击石、螳臂当车,那是不会的,我有分寸。」 「但你若真有那么大的把握,也不可能今夜给长记他们带那些东西。」霍尘喉头一滚,「……在我面前,还需要伪装这些事情吗?」 顾长思笑容凝了凝:「我只是怕有万一。万一万一,多遗憾呢。」 霍尘眉心一蹙:「阿淮——」 「放心吧,师兄。」顾长思转过身来,用手掌盖住了霍尘那双眼睛,淡淡的香气萦绕而上,意外地让他晕晕乎乎,几乎要即刻跌进梦里去。 霍尘一惊:「这是——」 可他的声音已经发不出来了,嘴唇和舌头仿佛已经被麻痹掉,接着是视线、触感……最后是他的听觉。 意识彻底消散前,他听见顾长思轻声道:「溃疡烂到深处才能拔除、人之将死其言才能够振聋发聩,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总有些事需要人去做,我毕竟还是定北王,是淮安王世子,身上流着宋氏的血……对吧?」 「你会支持我的,对吧?」 「师兄。」 顾长思如法炮制,趁着夜色悄无声息地一口气撂倒了四个人。 他知道苑长记怒气何在,也知道他们痛苦的根源,但这本就是他的选择,原不该他们来承担那所谓拦与不拦的责任和艰难。 他来替他们选,他知道他自己的归处在哪里。 红漆令都出来了,宋启迎把面子功夫做得足足的,只可惜皇帝自己都不曾想要真的承这份情,更何况顾长思。 他知道皇帝在等他,迫不及待地等他回来,巧的是,顾长思也真的很想让他等自己回来。 他翻身上马,破金刀被他别在身后腰间,一线晨光掠过高耸巍峨的城墙,投下一道金灿灿的光线,只听一声闷响,仿佛有神灵降下一道神谕,大门就在这道光线下由内推开,门缝由窄至宽,先是顾长思一只凛冽的、盛怒的眼睛,再是那张阴冷似冰的面庞,最终是他整个人的身形,都被晨光包裹,发出不敢令人直视的威慑。 「驾——!!」 他一夹马腹,随着一声长长的嘶鸣,他如同一道闪电一般冲进了长安。 第112章 闯宫 皇宫里还沉静一片。 长庆宫的大门轰然打开,宋晖寝衣都没来得及换,披了一件袍子就急吼吼地驰行在黎明前夕浓重的夜色中,伪装成小太监的钟桓急匆匆跟在他身后,为了掩人耳目只能把帽子压得低一些、再低一些。 「你拿着我的手令,从西宁门出去,悄悄的,别声张。」宋晖步子在甬道上一剎,前面陆陆续续走过一队钦天监的大臣,他艰难地攥了攥拳,将手令往钟桓怀中一塞,「多谢你,霍大人没有看错人,你的消息送来的很及时。」 顾长思以为霍尘真的会坐以待毙,看着他沉下去?不,他不会。 纵然他不知道前路何在,但他尽力争取了一切能让顾长思平安的办法,在红漆令颁下后,霍尘第一时间去找了中军都督府的钟桓,这小子当时就总在他前后转,是个可以信赖的对象。 他告诉钟桓,自己会每日辰时、申时、子时在长安城城门底下门洞里塞一张字条,让钟桓勤看着些,只要缺了任何一次,想尽一切办法也要混进宫里,去长庆宫找太子宋晖,告诉他「回来了」。 霍尘说,你只消把这三个字带给他,说是我让你带给他,他就知道是什么意思。 宋晖从钟桓嘴里听见这句话的那一刻就明白过来。 顾长思被夺权的事情他是知道的,纵然见不到宋启迎,但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当即就明白过来,这是邵翊在背后拱的一把火,是一把足以天翻地覆的滔天烈焰。 「太子殿下,」明德宫的侍卫早已换成邵翊的心腹,宋启迎半梦半醒间签下了诏书,令皇后及太子等后宫一干人等不许靠近明德宫,因此他们拿着这封诏书作威作福,「陛下有旨,若非传召,不得觐见。」 宋晖厉声道:「本宫有要事要面呈天子,让开!」 「太子殿下恕罪,臣等只是奉命而为,还请不要为难。」 「奉命?奉谁的命?」宋晖正色道,「天子抱恙,本宫乃是中宫嫡子、大魏太子,由陛下亲手写下册封诏书,颁布天下,本宫要见自己的父亲,要向谁禀报?!」 「这正是陛下的旨意,太子殿下不是早就听过臣宣读的圣旨吗?」晨光熹微,邵翊从明德宫中缓步而出,孟声跟在他身后,手里还抱着一只空了的药碗,「殿下何事如此焦急?」 第251页 宋晖最看不上他那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冷声道:「本宫要与陛下禀告什么,邵大人还不配过问吧?」 「是,但臣毕竟奉令替陛下看顾国事,所以才冒昧有此一问。」 「你不说这个,本宫还忘记跟邵大人论一论。」宋晖上前两步,与他极近距离地四目相对,「本宫尚且在长庆宫里住着,这世上,哪有太子不监国,而让一介鸿胪寺卿看着朝政的道理?」 邵翊不闪不避道:「那这就要问陛下的意思了,如果殿下需要,臣会帮殿下传话给陛下问问的。」 「咣——!!!」明德宫中猝然爆发的碎裂声吓了两人一跳,随即传出来宋启迎痛苦的□□更是让宋晖脸色大变,当即也顾不得那么许多,拨开人就沖了进去。 「父皇!!!」 明德宫大门大敞着,伺候的宫女内侍哆哆嗦嗦跪了一地,宋启迎身着龙袍,鬓髮散乱,不住地用头去撞雕刻了龙纹的墙壁,尖锐的稜角磕得他头破血流。 宋晖大骇,连忙冲过去抱住了宋启迎自残一样的行为,惊慌地唤道:「父皇!父皇!你怎么了父皇!?太医!!!有没有太医在——!?」 「啪」,宋启迎一把攥住了宋晖的手,剧烈的头痛让他聚不清视线,模模煳煳的眼神让人毛骨悚然。 他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儿,仓皇地张大了口:「阿晖!阿晖!!他们来了,他们来找朕了!!!」 「什么?什么他们?」宋晖顺着他坐在冰冷的地面,紧紧地搂着他,「父皇,是做噩梦了吗?还是——」 「是你皇祖父!还有你大皇伯。」宋启迎小幅度地颤抖起来,「他们、他们都回来了,都在问我,在问我凭什么身披龙袍,凭什么身居高位,凭什么……」 他突然顿住,眼瞳放大、放大再放大,像是看到了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回来了,回来了是不是?宋晞回来了!!宋晞回来了是不是!!!他带着他爹娘回来向朕索命了!!!」 「父皇——」 宋启迎眼瞳颤抖着,在那惊慌的视线尽头,邵翊规规矩矩地揣手立在那里,面上的笑容是怎么藏都藏不住的嘲讽:「禀报陛下,定北王殿下确已进城,正往皇宫方向来。」 宋启迎难以遏制地发出一声尖锐的怒吼。 宋晖搂不住他,宋启迎发狠挣开,一把抽出藏在床垫下的三尺宝剑,凛冽的剑光带着毫无章法的攻势,令人退避三尺,生怕被这疯子一剑捅穿心脏。 「去!去!!!」宋启迎目眦欲裂,「宋晖你去!!!」 宋晖惊叫:「父皇!!」 「杀了他!杀了他!!」宋启迎已经听不见了,他满心满眼都是邵翊那嘲讽似的笑容,在他眼中那笑容并不在邵翊的面皮上,而是化成了顾长思的模样,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杀了他!!!」宋启迎一剑砍进地面,像是筋疲力尽的野兽,从嗓子里滚出危险的低吟,「杀了他,靠近一步,就杀了他,让他有来无回,杀了他!!!」 * 霍尘在梦境里挣扎着醒来。 那迷药不会让人醒来头痛,但这一梦睡得太沉,沉睡的头脑还是让他足足缓了好一会儿,他用手掌抵着太阳穴,频繁且不轻地敲击着那里,像是要从中敲出些东西来。 昨晚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什么…… 顾长思……对,顾长思回来了……迷药……他回来了!? 霍尘骤然清醒过来,踩着靴子拽下大氅就夺门而出! 糟了!!! 他扯过一匹快马,不顾巡防的警告声一跃而入,策马狂奔,心脏跳得比马蹄声都快,哒哒,哒哒,重重敲击在他的耳膜上。 宋晖……宋晖知道了吗?!他知道了吧!!! 长街上,钟桓迎面而来,在那道身影出现的一瞬间,霍尘眼睛一亮。 「钟桓!」他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这时刻不由他停下来细细分辨,只能朗声吼道,「事情办妥没有!?」 「办妥了!大人放心!!」钟桓勒住缰绳,霍尘却一夹马腹,直接在他身边一闪而过,一丝一毫与他交谈的意思都没有,「等一下!等一下大人!!」 没办法,钟桓只好跟上霍尘,听那人头也不回道:「论功行赏等我回来,十万火急,你别跟来!」 钟桓穷追不捨:「不行!我有话要跟大人说!!」 「什么话也等我回来再说!!」 「等你回来就来不及了!!!」钟桓不管不顾地冲到他面前,两匹马发出一阵长长的嘶鸣,霍尘努力勒紧缰绳,才堪堪没让自己的马一脚将钟桓踢出去。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霍尘几乎控制不住情绪:「你干什么!?不要命了!!!」 「卑职受定北王所託,务必将话带到。」钟桓跳下马,单膝跪地,重重地向他抱一抱拳,「卑职从皇宫出来,半路上遇见了定北王,王爷让我给大人带一句话,说务必在您去皇宫之前带到。」 霍尘压抑着焦急:「说。」 「定北王说,去皇宫前,请您想想,他与您说过什么。」 霍尘一怔。 说过什么? 说过什么……?! 顾长思与他说的话太多了,从近到远,驿站里、北境嘉定城的定北王府里、还有出发前的…… 等等。 定北王府? 第252页 不是嘉定的那座,而是长安的那座,他原来从未细想过,顾长思曾经一直将长安的定北王府视为一个住处,他说过,那不是家,玄门才是家,定北王府只是座空落落的院子。 可他为什么要让祈安留在那里? 甚至祈安受岳玄林之命来北境接他回长安,都是将人带到后匆忙回了定北王府,那里到底有什么需要祈安这等顾长思的心腹寸步不离……? 一些被隐瞒、被隐藏的真相即将浮出水面,霍尘心脏狂跳,毅然决然地调转马头,扔了句「多谢」给钟桓,冲着定北王府策马而去! 他跌跌撞撞跑进定北王府时,祈安正坐在廊下发怔。 霍尘的动静太大了,祈安被吓得蹦了起来,看见霍尘匆忙苍白的样子,一句话没说出来,先红了眼睛。 「霍大哥……」 「东西呢!?」霍尘没有时间听他哭了,他自己都没时间哭,「是不是有东西?阿淮是不是有东西留给我!?」 祈安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昌林将军,」祈安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王爷说,如果在事发前您来了,那就把这个交给您,如果事发后……就不必再看了。小的虽然不敢看内容,但也了解王爷不是个心怀叵测之人,一定背后有什么苦衷难言,您、您看看有没有办法,拉王爷一把吧。」 他颤抖着手奉上那件东西——是一封信。 薄的比不上一件夏装,是顾长思留给他的东西。 那会是什么? 霍尘手指触碰到信封,却想到的是当年自己将绝笔信交给邹云时怀揣的一腔破釜沉舟。 不行、不行…… 你不能破釜沉舟,你得给自己留条退路。 霍尘撕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纸。 他的身影一僵。 「……霍将军?」 「好。」霍尘突然放生笑起来,那笑声支离破碎,听得让人崩溃,「好,好好!真好!真好啊!!!定北王真的是好狠的心吶!」 他利索地转过:「我去找他!」 「霍将军!」祈安勐地扯住他,霍尘那样子比顾长思都吓人,「无论如何算是小的求您,您可别再做任何傻事了!若是您有三长两短,王爷可怎么活啊?!」 「怎么活?」霍尘咬咬牙,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他一把拎起他,把那张纸贴在他眼前,「他怎么活!?他还想过活吗?!你家王爷想过活吗?!他想过我该怎么活吗?!」 祈安怔愣地看着那封信。 那封信只比霍尘当年留下的绝笔信长那么一点点。 只长一点点,却让人懂得了顾长思所有的孤注一掷。 既舍此身求启明,不与宵小步营营。 十四个字。 却仿佛是顾长思还坐在嘉定城里,盈盈的月光下望着他,告诉他:我的愿望啊,万家灯火,海晏河清。 师兄,不要责怪我一直不告诉你我的打算,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阻止我用这种方法釜底抽薪,可这实在是最快速、最方便的办法。因为我要的,不是皇位正统,不是皇权倾轧,而是一片开阔安宁的人间。 虽然我知你会明白我,但我还是想说那么一句:我早已决定将我献给这片波澜壮阔的壮阔山川,又怎么会与宵小之辈,同流合污呢。 都是……算计好的。 从和岳玄林闹翻开始,一切……都是算计好的。 顾长思!!! 来不及算帐了,那小子究竟会玉石俱焚到什么地步,霍尘是真的慌了。 他将那封信揣进怀里扬长而去。 与此同时,宋晖也已到了泰安门上。 宋启迎让他带上了孟声和千机卫,没了霍尘的千机卫反而像一把所向披靡的长矛,只是长矛的手柄紧紧落在了邵翊的手中,此时此刻正严阵以待,将泰安门护了个水泄不通。 孟声轻声提醒宋晖:「殿下,你看。」 一线晨光消散,顾长思策马而来,手持破金刀,赫然是一副要硬闯宫门的样子! 宋晖双手撑在城墙上,手掌中被冷汗濡湿。 他该怎么做……他该怎么办!? 孟声先他一步开口:「定北王顾淮,无诏返京,罪同谋反,奉圣上旨意,立刻下马,缴械投降,尚有一线讨饶余地!」 顾长思一勒缰绳,厉声道:「让宋启迎见我!」 孟声和宋晖都是一震:「定北王!公然直唿圣上名讳,你真想造反不成?!」 破金刀已然出鞘,顾长思双手持刀,面若修罗:「让宋启迎见我!」 孟声轻嗤一声摇了摇头,随即抬手,千机卫持械而上,瞬间将顾长思团团包围。 「王爷,得罪了。」 一声令下,千机卫长刀出鞘,与顾长思瞬间打了起来,纵然面对一众千机卫,顾长思那手中的破金刀也丝毫不落下风,双方打得难捨难分、眼花缭乱,不过顷刻间千机卫就被顾长思砍了大半! 「定北王反心已起,断断不能让他靠近一步。」 孟声刚想指挥弓箭手放箭射杀,被宋晖一把攥住手腕。 他吓了一跳:「太子殿下?」 「本宫还在这儿,孟大人越俎代庖,是不是有点太明目张胆了。」 孟声挑了挑眉,没说什么旁的,顺从地退下。 方才那么一抓,宋晖手里潮湿的寒意让他瞬间明白过来,这位太子殿下也没有主意。 第253页 泰安门前接承天门,后头就是晏清门,那就是内宫禁地了,顾长思这副模样他断断不能放进去,可任由千机卫拦人,只怕一条命也剩不下什么了。 怎么办…… 怎么办! 他到底该怎么办!!! 第113章 下狱 千机卫的人一个又一个倒下,顾长思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两把破金刀鲜血淋漓,杀得他眼红心颤,不管不顾地也要冲上前去。 眼瞧着千机卫之人愈发稀少,纵然没有下令,宋晖都听清了身边弓箭手勒紧弓弦的声音。 孟声还在一旁催促:「太子殿下,再不动手,定北王真要闯过泰安门,进到晏清门中去了。」 宋晖眼珠死死盯紧了那一道玄色身影,蓦地,他一拍城墙,噼手夺过一旁弓箭手已然搭好的弓箭,引箭搭弓,整张弓因为过于用力而绷成了一轮满月。 他声嘶力竭地喊道:「顾长思!陛下圣谕,命尔不得继续前进,退回承天门外,若抗旨违逆,执意前行,立刻放箭,杀无赦——!」 最后一个千机卫在顾长思的破金刀前倒下,顾长思用臂弯擦了一把刀口血迹,明明隔得那么远,可宋晖还是清晰地看到他抬了下头,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 宋晖大气都不敢出,孤注一掷地看着顾长思身影微微一顿。 旋即抽出擦干净的破金刀,干脆连马都不骑了,大步流星地向着泰安门疾步走来。 那支箭在宋晖手里搭着,那就是在场唯一能动的一支箭,弓箭手纷纷按下武器,只能看着这位太子殿下面色惨白,将箭头一点一点对准了顾长思迅疾的身形。 「顾淮!!!」宋晖绝望的嗓音响彻苍穹,「不准动!!!」 顾长思脚步勐地一剎。 与此同时,马蹄声由远及近,焦急地仿佛是战前的鼓点,咚咚敲在每一个人的心口上,所有人都静止了,顾长思也静止了,宋晖也静止了,孟声也静止了,所有千机卫的人也静止了,就连顾长思留下的那匹马的唿吸都停在了半空,一切仿佛定格在此刻。 霍尘的身影就是这个时候从马背上一跃而下,闯进承天门中,又被不知在何处冲出的岳玄林猝然拉住衣袖,死死抱进怀里。 他不住挣扎:「阿淮——!!!」 这句石破天惊的唿唤仿佛一支锋利无比的长矛,将定格的天地刺得支离破碎。 宋晖手指一松,利箭迅疾如风,刮过他的食指与中指,带起弓弦撕碎空气的嗡鸣,一路激起穿云裂石之声,冲着顾长思心口飞驰而去! 顾长思不闪不避,或许是来不及闪躲,或许他早就在等着这样一箭。太好了,他见到宋晖时就在想太好了,再也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比宋晖更合适射出这一箭,这一箭的力度与方向都令他踏实又放心。 只是有人快要崩溃。 利箭捅穿顾长思心口的那一瞬间,霍尘肝胆俱裂。 岳玄林几乎抱不住他,霍尘不住挣扎着要去接顾长思一把,眼中只有那涌动着从顾长思心口蜿蜒流出的鲜血,那么红,他上惯战场,却也从来没觉得血会那样令他神魂俱灭,让他看都不敢再看一眼。 可岳玄林的手从没有那么用力过,用力到他快要不能唿吸,也无法从那铁钳一样的束缚中挣脱。 他的悲啸仿佛从心底挖出来的一样,声嘶力竭又声声泣血:「顾长思——!!!」 顾长思用尽全力回眸看了他一眼。 他看见了疯魔边缘的霍尘,明白了霍尘一定去过定北王府,于是懂了一切。 越懂就越要缄默不言。 顾长思努力地、用力地扯出一个浅淡的微笑,食指缓缓抬起放在唇边,是一个噤声的动作。 嘘。 下一刻,铺天盖地的疼痛和眩晕将他裹挟,伤口疼,但身体却极轻,像是一根羽毛飘了起来,浮浮沉沉地没有终点。 他重重倒地,破金刀摔在他身边,冰冷的地面将他接住,送他堕入昏迷的沉眠。 * 昭兴十七年九月廿一,定北王顾淮下狱。 宋晖那一箭的力道和方向都极其巧妙,避开了所有的要害,一箭射出遂了所有人的心,既给了顾长思一线生机,也让孟声和千机卫不敢再轻举妄动,唯独做完一切的太子殿下手抖得快要拿不住弓箭,在城墙上缓了好半天才能下来。 得知顾长思下狱的那一刻,宋启迎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意。 只是那笑意还没到眼底,又硬生生停在了半路,他忍着欲裂的头痛,在明德宫转了数圈,拉着宋晖问:「顾淮下狱了?顾淮,宋晞,他、他下狱了?」 宋晖定定地看着他复杂的神色:「是,人已经在刑部大牢。」 宋启迎又转了两圈:「什么罪名?」 「无诏返京,居心难测。」 居心难测?宋启迎头疼后脑子就不大好用,想什么事都容易慢吞吞的,思绪在脑海里打转,也变得慢吞吞的,他一下一下地拍着自己的头,心道怎么会是居心难测呢,这小子明摆着就是要造反啊。 不行,他不放心,那个一向狡猾的顾淮,那个一向桀骜不驯的顾长思,那个一向偏执执拗的定北王怎么可能就这么下狱了呢?这还是他那个就算行礼也会先抬起一双眼睛,冷冷瞥自己一眼的侄子吗? 不行,不行,他不信,他还是不相信,他要亲自看一看,唯有亲自看一看才能够打消他所有的疑虑,否则他不放心。 第254页 于是抱病多日的皇帝亲临刑部大牢,太子和邵翊分列两侧陪着,刑部大牢阴暗又潮湿,如今快要入冬,更是给本就恶劣的环境雪上加霜。 顾长思的牢房在最里侧,毕竟是皇亲国戚,郭越接到人的时候险些给顾长思磕一个,但奈何失血过多的定北王殿下依旧在昏睡,没有看到他那张诚惶诚恐的脸。 没事,这次再一次见到了,在郭越将皇帝送进来的时刻。 顾长思身上的伤口已经处理过了,人也醒了过来,大量失血让他嘴唇惨白,那双眼睛却极其明亮,淬着怨毒的目光,恨不得在宋启迎身上剜出两个洞来。 宋启迎却跟看见什么奇珍异宝一样,他推开了宋晖小心翼翼地搀扶,甚至示意郭越打开牢门,自己弯腰走了进去,目光一瞬不瞬地恨不得将顾长思的头髮丝都数清楚。 直到他走了第三圈,顾长思才歪着头乜他一眼:「你瞧什么呢?」 宋启迎不语,他仿佛头都不疼了,摆了摆手示意其他人退下。 这种境地,纵然郭越已经缴了顾长思的械,但哪里敢让顾长思和宋启迎单独共处一室,刑部尚书警惕心骤起,阻拦的话都到了嘴边,又被宋启迎一眼盯了回去。 「朕有分寸,都退下。」 等到人都散了干净,顾长思才轻蔑地笑了一声:「陛下看了我这么久,究竟在看什么呢?」 「朕从没想到能在刑部大牢里看见你。」宋启迎的声音都带了些颤抖,不是悲伤,而是不可言说的兴奋,「看着你带上镣铐,囚于地牢,身不由己。」 「但你怕是想过很多次了吧,三皇叔。」顾长思嘲讽道,「从我在淮安王府那把大火里逃出来,从我来到长安城,从我自嘉定之役中回来,从我自收復之战中回来,再到现在……你想了太多太多次了吧?」 宋启迎眉心一蹙,反唇相讥:「顾淮,玄林当年给你餵下忘情蛊,给朕说的是为朕的安危着想,现在看来不然,玄林真是竭尽全力地保了你一命。他可真是一位极好的师父啊,是吧。」 他用手捏住顾长思的肩膀,短短几日,顾长思不可避免地消瘦了下去,宋启迎捏着他的肩膀,仿佛直接能够捏到他的骨骼,手劲儿微微大些都会牵动伤口,带出鲜血的痛色。 顾长思不闪不避,冷汗直流也能酿出个笑:「是啊,我第一次进玄门读书,师父教的就是《诗经·小雅·棠棣》,『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陛下学富五车,怎么会就不懂得,何为亲之又亲的兄弟呢?」 宋启迎脸色猝然变了。 「看看陛下是多么好的一位兄弟、一位叔父啊,」顾长思阴冷地笑,「用手段逼得长兄郁郁寡欢、心力交瘁而亡,逼得二哥战战兢兢,自杀以求赎罪,而作为你的侄子,我,如今被你踩在脚下,你的脸上是快活的神色,藏都藏不住啊。」 他顿了顿:「你哪怕再装一装呢?让那么多人走,是因为怕再晚一刻,那笑容就憋不住了吧?」 「顾淮,你放肆!!谁给你的胆子这么跟朕说话!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朕是谁!?」 「你比我清楚的多我是谁!」顾长思终于忍无可忍,咆哮出声,「我是谁,我不是囿于淮安王府的小小世子,我更不是拘于定北王府的闲散亲王,我是谁?长庆宫、明德宫,你不清楚我该是谁?!你若是真的不清楚,你就不会把我、把你自己逼到如斯境地!!!」 「我父亲死的时候你怕不怕?我娘亲死的时候你怕不怕?我还活着的时候你又怕不怕?当时我娘亲生下我的时候,你担心极了吧,怎么会呢?怎么会让你本要扳倒的、即将失宠的太子哥哥有了血脉、子嗣呢?!」 「朕没有!朕怕什么!?」宋启迎头又开始痛了起来,像是要裂开,他的表情也快要扭曲,「大皇兄的死是意外,他身体不好,劳劳碌碌生了心病,是他自己病重而死,与朕何关?!皇嫂也是,朕从来没有要放火烧了淮安王府,更从没有要逼她从悬崖上跳下!尸骨无存!!这与朕无关!朕怕什么!!!」 「你是没有动手!但哪件事情你没有推波助澜?!」顾长思质问道,「没有你的默许,淮安王府的事情会堆积成山,淮安当地官员与朝廷会对淮安事务不理不睬导致我父亲心力交瘁?没有你的授意,淮安王府会在我父亲尸骨尚未下葬时就遭了窃贼?你在找什么,真当我不知道?若不是你在找那件东西,我娘亲又怎么会坠崖身亡,这一切!和、你、一、点、关、系、没、有、吗?!」 宋启迎不可置信地望着他:「顾淮,你是真的铁了心要忤逆朕,要造朕的反。」 「是你心里脏,别看谁都脏!是你无缘无故撕毁我们的约法三章!!是你把我扣在这里!!!是你逼我的!!!」顾长思手上的镣铐哗哗作响,「你不就是在等着我回来吗?你不就是知道我绝对咽不下这口气吗?!我造反?老子造反用得着自己杀进皇城吗?!宋启迎,你自己掂量掂量,我们到底是谁造了谁的反!!!」 宋启迎眼瞳蓦地一缩:「那封遗诏……当真存在?」 「终于说实话了是吧。」顾长思眯了眯眼睛,「这么多年,我一直想问一个问题,其实那把火,加上所有的一切,比之我父亲,比之我母亲,你更想杀的人是我吧?」 「淮安王只是淮安王,你知道他善良,可你不知道我的性格,你拿不住我,看着我将这条血脉延续下去,你恨死我了,相比于我父亲母亲,你更想杀的人是我!让淮安王绝后!等到我父母百年之后,遗诏之事便再无人知晓,你永远高高在上,你永远是名正言顺的皇帝,这么多年听到我的消息,知道我还好好活在世上,你膈应坏了吧!!!」 第255页 酣畅淋漓,这场骂真的酣畅淋漓,句句骂进宋启迎心里最不可触碰的位置,正统、血脉、兄弟、顾长思本人,句句都如同一面镜子折射出他最不堪的一面,然后镜里的人突然伸手,给了宋启迎干脆利落的一记耳光,让他这么多年的皇帝尊荣、虚与委蛇被打碎得干干净净,如一块块镜面碎片,折射着阴冷寒光,他想去捡起来,却只有一手血腥。 所以宋启迎开始颤抖,不只是因为头痛,他的手抖得几乎扶不住顾长思的肩膀,哪怕毫无反应,这依旧阻挡不了他要将顾长思掐死的怒火。 「你懂什么?你懂什么!!!」宋启迎怒吼道,「朕在这个位置上多久,就兢兢业业、如履薄冰了多久!无论朕做得再好、再完美,只要看见你,朕就会想到朕还在被人用手戳着嵴梁骨,怀疑、猜忌朕的正统,揣测朕的来路不正,这么多年,大魏在朕的手底下没有兴旺吗?没有富足吗?朕明明都这么努力了,为什么还是要拿这件事情威胁朕?为什么还是要拿这件事情怀疑朕?为什么!?」 顾长思的脉搏在他虎口间跳动,带着无尽的怒气和嘲讽:「威胁、怀疑、兢兢业业、如履薄冰的人,难道只有你吗?原来你也会知道,什么叫胆战心惊、万念俱灰、寝食难安。」 「所以,帝王的胆战心惊,就是带走别人的亲人、爱人、朋友、权势,直到将那人死死碾进土里,你就能够高枕无忧了。」顾长思忽然笑了一声,是自嘲,「难道杀了我,就会有一个太平盛世吗?难道我不在了,遗诏的事情就会到此为止吗?」 「癥结在你那里吧,遗诏存不存在,重要吗?关键是你已经相信它就在这是世上的某一个角落,你已经确信自己就是来路不正,不是吗?」 宋启迎颤抖着吐气:「朕没有!」 可他手都疲软到抬不起来。 他硬撑着表面的骨气,但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在不断应和——对,顾长思说得没错,就是这样,就是这样,没有错,他就是早就笃定了,笃定了自己被魏文帝、自己的父亲放弃,立而又废,他做了什么,会让父亲立而又废? 他不知道,于是一直在探索,一直在往上爬,一直在战战兢兢地坐着这把龙椅,为的就是有朝一日九泉之下,他见到自己的父皇时尚且能够说一句,如果真的有遗诏,那么你看走了眼,我比宋启连更合适做这个皇帝,到头来,与你一同进入祠堂受香火供奉的人,是我,年号相连、父子相续的人,是我。 所以当邵翊带来了长生不老的秘方时,他有那么欢喜。 他想用更多的时间做更多的事,有更多的底气,然后可以一身荣光地去见父皇,告诉他他没有看错人,废太子是对的,立他是对的。 但有时候又会转念一想,如果真的有长生,如果真的能够长生。 他都不必再见到父皇了。 那么也无人可以审判他了。 「朕给你一个机会。」吵也吵完了,顾长思气虚地说不出话,最后那些力气都用来声嘶力竭地发泄这么多年的委屈和不甘,到头来只剩下筋疲力尽,连唿吸都带了疲惫和沉重。 宋启迎死死按着太阳穴,他有预感,再不说完他今天怕是又只剩下昏睡了。 「朕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他沉沉道,「把遗诏找出来,交给朕,朕把北境之权还给你,你此次无诏返京,朕也当做从未发生过,朕与你各退一步。」 「各退一步,」顾长思低低地笑,「你是变着法儿的把我往死路上逼,我手里有遗诏,你就不敢动我,怕杀了我之时遗诏问世,你的清名就毁了,可若是没有,你碾死我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且无需理由,无权、无兵,我也根本无从招架。」 宋启迎沉沉看他一眼:「你说的没错,大不了朕与你鱼死网破。你仔细考虑,否则明日午时,朕真的会杀了你。」 第114章 遗诏 邵翊是等皇帝前脚走后就进来的了的。 伤口崩开了,顾长思抖着右手给自己包扎,本该是顺力的方向却因他天生左利手而变得极其别扭,邵翊在他面前毫不犹豫地双膝跪下,伸手接过他的绷带,替他重新细细缠好。 「你啊,不见棺材不落泪,这么大的事儿怎么就没想着跟我商量商量呢?」邵翊带了一股心疼的口吻,「殿下是太冲动了,才把自己囿于陷境之中无法自拔,狼族事务的处决权而已,想要什么,微臣都会双手奉上,为何要直言冲突、顶撞皇帝,把自己逼死呢?」 顾长思轻嗤一声:「我跟你说,你会帮我?」 现在谁人不知,朝政大权拢在邵翊手里,皇帝这道旨意必定会经过邵翊的手,他若想帮早就帮了,怎么会等到圣旨下到北境,卫杨人都在嘉定城中,乃至于玄门都接下红漆令了。 顾长思看得清清楚楚,邵翊就是要再一次让他直面困境,让他知道除了邵翊之外,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办法为顾长思提供助力,包括顾长思自己,一切挣扎、一切谋算,都不过是一些困兽之斗罢了。 「殿下是不信任臣的,臣一片苦心,只是想让殿下明白,谁才是可以信赖、可以依靠的对象。」 邵翊给他处理好伤口,双手试探着扶上顾长思的肩:「臣实在不忍殿下孤苦无依,试问殿下,对玄门一片赤子之心,可从出事到如今,玄门那所谓的师生情深、同门情谊,又何曾帮过殿下呢?」 第256页 顾长思沉静地看着他,一双眼睛沉甸甸的望不到底,似乎是对他说的早已瞭然于心,又似乎早已对那所谓的玄门提不起半点热情和怀念。 邵翊最后稳了稳情绪,才终于咬牙切齿道:「殿下,对你而言,他不是良人。」 「郜文榭,你是说公事,还是私事。」顾长思嘆了口气,「你是说霍尘还是……」 「我都知道了!他是昌林将军霍长庭,他当年假死脱身,是为了给皇帝找遗诏,你凭什么觉得他不会害你,不是皇帝派来的?!」邵翊不可自控地扶住他的肩膀,「公事私事都一样,而且,臣……」 顾长思看着他眼底情绪涌动不已。 「臣真的很不甘心,明明……明明最早陪在殿下身边的人,是臣,若不是宋启迎,臣会一路陪着殿下,走进长庆宫,走上明德宫,走上金銮殿,大伟太师、吏部尚书、玄门门主……都是臣日日夜夜陪着殿下。」 他那情绪上的霸道和癫狂连藏都藏不住,从眼角眉梢的表情里、从咬牙切齿的语气里,震得顾长思足足好一会儿没说出来话。 顾长思失神片刻:「你说什么?」 邵翊颤抖着手,瞧着顾长思幽暗灯火下如玉的颈子,遏制着自己没有往那里触碰:「臣说,臣嫉妒极了,因此每每看见霍长庭站在殿下身侧,臣都恨得咬牙切齿,愤怒得无法入眠。」 「小晞,」邵翊哆嗦着牵起他的袍角,「我会对你忠诚至极,因为那就是我的位子,我会陪着你一步一步走到属于你的位置上去,相信我,好吗?」 顾长思探究地看着他,希望能够拨开那些狂热情绪后的一丝真相,可邵翊作为奴隶摸爬滚打那么多年,只怕心也封了一层又一层,占有欲也好、手段也罢,他这个人是重重叠叠的伪装,到最后谁都不知道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但有一句话邵翊说的没错——除了我,小晞,谁能将你带出这座囚笼? 顾长思闭了闭眼,下定了决心似的:「你想怎么做?」 邵翊眼中的光骤然被点亮:「刑部大牢不是麻烦事,宋启迎更不是!只要我想,立刻就能让他即刻昏睡,再不用问这天下事,只是有一件事,只有你能做到。」 「造反也好、伸冤也罢,总要有个摆的上檯面的、能够上全天下为之信赖的理由。」顾长思不等他开口便道,「比如,宋启迎根本就是用龌龊手段上位的,临死前违背了先帝遗诏。」 邵翊唿吸都乱了:「小晞,那封遗诏——」 「这么多年了,那么多人问过我,我守秘密也守累了。」顾长思摇了摇头,「也罢,你说得对,除了你,我还能信谁呢?我这就告诉你,关于遗诏的一切。」 他眼睁睁看着邵翊的瞳孔不自觉地放大,然后面色都染了一丝红润的笑意——那样的激动人心、按耐不住,连嘴唇的弧度都是他从未有过的张扬狂放。 顾长思收回目光:「那封遗诏确实有。当年魏文帝,也就是皇祖父他临终时,觉得自己晚年穷兵黩武、累得大魏民不聊生,需要一位能够带领大家休养生息的皇帝,所以觉得宋启迎性格还是太尖锐了些,手腕也强悍,怕不是个能够安生的皇帝,因此又想起了我父亲的好。」 「皇祖父一生征战沙场、杀伐果断、能文能武,却在临终前,太过于得意自己手中的权势,已经忘了,江山易主,宋启迎早就成了气候,何止是一封遗诏能够摆平的。」 「因此,当时遗诏撰写时,只有一位负责记录皇帝遗诏的官员,和贴身侍奉皇祖父多年的老太监在,那位官员是宋启迎的人,老太监活了这么多年,眼睛尖,几乎就从他下笔时眼里的锐利中发现了不对劲,于是趁着他名为出去抄录多份、实则要通风报信给宋启迎的时候,一把捲走了遗诏,连夜出宫,赶往淮安。」 「遗诏上除了正文,还有传国玉玺和皇祖父私印两样印章,因此不可能造假,也反过来印证了皇祖父要将江山託付给我父亲的决心,老太监日夜兼程,终于见到了淮安王府的大门,被我母亲迎了进去,可连夜赶路、夙兴夜寐,外加一直忌惮着宋启迎的追兵,老太监只交代完这些,就咽气了。」 顾长思停了停,邵翊正听得起劲,忙不迭追问:「后来呢?那封遗诏去哪里了?为什么宋启迎找了这么多年都找不到?!」 「遗诏为什么没用,是龙椅还是太平,这些太过详细的就不说了。总之,当年宋启迎已经登基,为了打掩护保平安,我的父母想了很多办法,你听到的各种各样关于遗诏下落的流言,都是从淮安王府放出去充当迷障用的。实际上……」 顾长思瞥了他一眼,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到最后其实我也不知道最终所在之地,不过我有线索。当年我父亲病故后,他将遗诏交给了我,我母亲担忧我的安慰,又将它送到了别的地方,我只知道她给我留的线索在何处。」 「在哪?!」 「你先派人去淮安王府遗址,当年大火之后,那片成了废墟,这么多年没人动过,当年我父亲的棺椁停在正厅,正厅上方有一处匾额,匾额应写的是『德勤怡安』,你派人去摸摸勤字,它藏着机关,打开后,左侧第二支柱子下面会有松动,撬开它,里面应该会有东西,上面就藏着遗诏所在之地。」 邵翊连连点头:「难怪、难怪听说当年宋启迎派人翻遍了淮安王府都找不到,原来重重机关,他们顶多会去翻找匾额,谁能知道会在第二个字后面有文章。」 第257页 「事不宜迟,快去吧,至于我……」 「你等我消息。」邵翊看了看外面,「今晚忍一忍不要睡,黎明时分,我会派人来接你。」 邵翊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心满意足地走了,离开时步履匆匆,几乎轻快得要飞起来,顾长思望着他的背影久久停驻,等到人彻底消失在拐角,才滚出一道轻声的嘲讽。 这声嘲讽轻得仿佛窗外凄清的月色,静静地飘荡着,又被一只手轻轻拢在手心,停在牢狱的铁栏上,慢慢攥紧了。 顾长思的表情微微凝住。 霍尘扶着铁栏,眼睛是挡不住的悽苦。 方才伪装在邵翊面前的防备与警惕如潮水一般褪去,顾长思下意识往角落里挪了挪,然后又挪了挪,将心口那道伤藏在阴影下,不让那人瞧见。 狱卒的声音带着些睏倦:「霍大人,可稍微快着些,这可是陛下亲临的犯人,出了什么事谁都担待不起啊。」 霍尘盯着他拿着一串钥匙稀里哗啦开门的手,声音仿佛是另外一个人发出来的:「多谢,辛苦了。这点心意让大家吃吃酒、暖暖身。」 狱卒捧着银子忙不迭道谢,带着一把钥匙哗啦啦又走了。 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顾长思头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往里偏了偏。 一只手摸上他的肩膀,他轻轻一颤,没有转过眼。 说起来邵翊和霍尘都这样碰过他的肩膀,可邵翊带着野心将成的激动,他不在乎顾长思的伤,他将顾长思看成了胜利果实一样的存在,看成了自己即将大仇得报的勋章。 霍尘……霍尘只是痛。 仿佛那一箭射穿的不是顾长思的心口而是他的,鲜血也是他的,疼痛也是他的,什么都是他的。他恨不得都是他的。然后就可以把这个人带走,好好地护起来,像少年时那样,他抖一抖大氅就可以把顾长思护在他的怀里,别人想看都只是一点点冒出的发端,和勐然抬起眼时含笑的眼睛。 而他也清楚,顾长思不是金丝雀,他是雄鹰,就该自在盘旋于蔚蓝的苍穹之下。 「给你带了点药和吃的,用点吧。」 霍尘收了手,血渍在指尖捻了捻,又被深深抠入掌心。 顾长思喉头滚动了一下,没动。 霍尘却像是突然发了火,重重地搁下包裹,不由分说地把人扳了过来,自虐一样地盯着他心口厚厚的绷带,捏在他肩膀上的手都在颤抖。 但对上顾长思眼睛的时候,他怔住了。 那双永远飞扬、永远明亮的漂亮的眼睛,涌动着巨大的痛苦和不甘,而那些翻滚的情绪又被千里冰封压在眼睫里,直到把眼尾逼出薄薄的红色。 顾长思望着他:「什么意思?」 换到霍尘愣了:「什么?」 「玄门是奉了皇帝的命令要来杀我吗?」他目光瞥到外面,总有一道影子晃晃荡盪,于是他们只能做戏做足全套,「红漆令都接了,霍大人,还有什么不能直说的?」 不能直说。 不能直说! 都到这一步了,看到他遍体鳞伤、伤痕累累,还不能直说!关心也不能讲,什么也不能问,不能直说!!! 压在他肩膀上的手略略一松,霍尘的神态有一瞬间的扭曲,下一刻,霍尘屈膝而上,一条腿跪在了他的双膝之中。 霍尘咬上他的唇,力道毫不客气。 顾长思的唇色淡淡的,脱水又让它苍白干裂的厉害,被他这样用力的亲吻很快就红肿起来,可顾长思现在身体太虚,根本推不开盛怒与疼惜百感交杂之下的霍尘,霍尘手从他一侧肩膀上移开,狠狠扣住他的后脑。 不行,不能。 顾长思心思千迴百转,终于还是一口更狠的咬在了他的舌尖,然后一把推开了他。 囚衣有些松垮,露出顾长思嶙峋的锁骨,他瘦了好多。 「顾长思,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霍长庭看着他气喘吁吁的模样,目光落到他轻轻抽搐的左腿,心底疼的要死。 「我去过定北王府了。」 他不是在问方才那一句,他是在问定北王府里的那十四个字。 为什么,为什么所有的事情都要找上他的阿淮。 为什么顾长思就真的捨得下心。 霍尘指尖掐了又松,和眼尾愈发殷红的顾长思对视,千言万语只能压在舌下,什么都不能说出口,于是说话时都带了委屈和哀求,「顾长思,我拦不住你,我只求你,你当我求求你了,行不行。」 「我真的没有勇气,迎接下一个漫漫长夜了。」 顾长思垂下眼,不敢再与他对视。 铺天盖地的心酸和动容让他好不容易筑起的心理高墙险些崩塌,他怕再看一眼,便失了奋不顾身的念头,转头回到滚滚红尘。 可他不行。 都到这一步了,没有退路了。 「走吧。你走吧。」顾长思低低道,「多谢你的东西。」 没了吗? 这就……没了吗? 霍尘没动,定定地望着他。 顾长思的手紧紧攥起:「人这一生有过一段相濡以沫的日子,就不错了,何必……奢望更多呢?」 「你若是真的悔恨,就在嘉定找找故日旧影,」顾长思抬起眼,眸色里划过一丝坚定,旋即又沉了下去,「以慰余生吧。」 第258页 霍尘抿了抿唇,不再多言,拎起一旁的外袍,转身踏出了狱门。 嘀嗒。 沉重的铁锁哗啦哗啦响,晃落了眼睛里再也留不住的水汽。 再不能多说、不能多看了。 他知道霍尘会懂得,但有时候,纵然两人都知道是逢场作戏、曲意逢迎的假话,依旧会让人心痛。 顾长思慢慢从榻上挪下来,锁链限制了他的动作,只能一点一点挪过去。 他打开包裹,是秋长若最喜欢的白瓷瓶,还有一个精巧的小食盒。 那里面是桂花糕,长安城西老字铺的味道。 第115章 出征 一切事情随着霍尘离开刑部大牢而暗潮汹涌了起来。 顾长思紧紧地闭上眼,手心攥紧,桂花糕的香味依旧在唇间瀰漫,然后渐渐消散,紧张的情绪涌动起来,心跳代替着他来数着时间的流逝。 决战的时刻到了,这一刻终于到了。 咚咚、咚咚,急促地仿佛鼓点敲响。 邵翊敲开孟声的房门,灯火亮起,两人立刻给北境嘉定以及哥舒骨誓写信,时机已至,他将以北境十二城为筹码换天下大乱,届时民心浮动、遗诏又出,最适合造势而起,将顾长思推上帝位,扭转干坤。 山河变换似乎就要发生在顷刻之间,寒夜的凉风吹拂在长安城沉默无言的城墙外,邵翊手下的一队人快马加鞭出城,赶去淮安寻找当年顾令仪留下的线索。 邵翊写完密信后亲自蹲在药灶前,将一瓶蛊扔进了滚沸的汤药里,浓黑的药汁上浮现的是邵翊按捺不住的得意笑容,而这碗药将在黎明前夕送到明德宫中。 与明德宫遥遥相望的长庆宫里也在此刻点起了灯,宋晖接过钟桓二度递进来的密信,和钟桓换过衣裳,让钟桓代替自己吹灭了长庆宫的蜡烛,自己悄无声息的如同一道鬼影子,没入了宫墙之间,顺着甬道急匆匆往西宁门走去。 夜里寂静的只能听到脚步声,宋晖转过宫门的同时霍尘正大步跨过玄门门槛,与步履匆匆的封长念撞了个满怀。 「我正在找你。」霍尘拉了封长念一把,两个人脚步没停,语速极快,「苑长记呢?」 「已经出发去淮安了,长思下狱的同一时刻就出发了,没敢耽误。」封长念沉声道,「我也正要去周府,你同我一起吗?」 「来不及,我直接去找裴将军。」霍尘深深地看了封长念一眼,「我走以后,长安城中的事情就拜託你了。」 「长庭哥。」封长念不安地叫了一声,「你还好吗?」 霍尘的手上还有顾长思心口流下来的血,也不是没来得及擦拭,只是那一滴硃砂痣似的落在掌心,仿佛时时刻刻在提醒着他,他深爱的人尚在水火之中,而现在,正是需要他收拾起一腔心疼酸楚,同仇敌忾、步步为营、精打细算、与人博弈的时刻。 霍尘那一抹疼惜转瞬不见:「还好。他在等我,他需要我。也需要你们。」 封长念捏了捏他的肩膀:「交给我们。」 「这江山不仅是宋氏江山,更是天下人的江山,我等身为臣子,食朝廷俸禄,自当为天下计。」 霍尘吐出一口浑浊的气:「我这就去了。」 「你难道不该先回一趟家吗?」年迈的声音响起,霍尘与封长念齐齐转头,霍韬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一只箱子,夜晚让他的脸颊显得愈发年迈,他如一棵青松立在那里,深切地望着霍尘。 霍尘唇齿一松:「爹……」 接二连三的变故太多,恢復记忆以来,他甚至都没有好好与霍韬彻夜长谈一次,有的只是清醒后去霍府重重磕了三个头,霍大人年迈如斯,多年未曾落泪的眼睛里缀满了泪光。 「我不是要来阻止你,长庭,你们身上的担子都太重,为父年事已高,可没有老眼昏花,还看得清是非。」霍韬将怀中箱子往霍尘手头一推,「时隔多年,我还有个遗憾未能弥补,今次一併告诉你。」 霍尘掀开箱子,里面赫然是与他当年出征嘉定之役时一模一样的一套战甲! 旧的早已在嘉定关外的风雪下长眠,这一套一模一样的战甲,是霍夫人思念儿子的这么多年里,一针一线缝出来的,原本只是想能够还原一二当年儿子出征时的雄姿英发,而如今,这一套战甲又再度能够披在霍尘身上。 一如当年,意气风发。 「穿上它,然后,活着回来。」霍韬重重地拥抱了一下霍尘,「这次,我要看着你穿着它活着回来,能做到吗?」 「能。」 「能吗?」 「我能!」霍尘咬紧牙关,「我会回来,我会带着哥舒骨誓的头颅一起回来!」 「好孩子。」霍韬欣慰地点点头,「等你回来,把定北王殿下,也带回家来吧。」 霍尘霎时红了眼眶:「哎,到时候,我带着他一起回来吃饭。」 霍尘和封长念分头行动。 封长念去西宁门接到了潜藏于黑暗中的太子殿下,宋晖正焦急地踱着步,看到他来时松了一大口气。 「行,本宫也算是捨命陪君子了。」宋晖半开玩笑道,「胆子真够大的,绕过陛下和邵翊直接去找周祺要兵符,你真的觉得他会给?他和玄门隔着党派之争后又沾了个杀父之仇。」 封长念跟着他往周府去:「长思已经确定,北境有邵翊的手下人,和哥舒骨誓里应外合准备拿下北境十二城,北境布政三司都脱不开干系,那里的兵不能用,只能从北军都督府调兵——调兵,就只能用兵符。」 第259页 「没有陛下的手谕,周祺如果擅自给兵符乃是谋反死罪,如今朝廷风雨飘摇,情形虽然不好,但不作为比有作为风险小多了,本宫对他可没什么信心。」 封长念终于拱了拱手,冷冷的月色下,他那抹沉静显得格外令人信服:「如果殿下真的对他全无信心,那么想必,如今也不会与臣走这一遭了。」 宋晖定定地看着他认真的神色,笑了:「这不是给你们的成功添些筹码么?其实别说是周祺了,就算是本宫,擅自用兵符也一样是谋反死罪。」 「那殿下为什么还会来?」 宋晖沉吟一下:「总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事。」 他是太子,明明可以坐收渔翁之利,等宋启迎和顾长思斗得两败俱伤,他顺势而为,直接将他父皇尊为太上皇颐养天年,又替他扫清了后路。 可他今天要做的事,是在斗争之中最蠢的选择,那就是自己下场,甚至站到了顾长思这一边。 但宋晖做下这个决定只用了一个眨眼的瞬间。 这么多年,看着后宫争斗、前朝争斗,他被保护得很好,可也看得太多,在那些倾轧与漩涡之中,永远有输家,永远有一方要死,如方氏、如郜氏、如周氏、如淮安王府。 可身为上位者,不就是应该平衡各方势力,让这盘棋能够走下去吗? 所以他做下这个决定,甚至将自己的前途置之度外,只为了自己肩上那一份沉甸甸的责任——该有个人、有个上位者,为这件事情做个平衡,他知道自己的位置所在,于是甘愿被利用,做那个能够稳定大局的、至关重要的棋子。 两人从小门翻进了周府,奇怪的是,一向戒备森严的周府中鸦雀无声,不知道是不是夜深所致,整个周府寂静得有些骇人。 封长念和宋晖对视一眼,轻手轻脚往书房摸去。 吱呀——木门推开的声音在夜色中有些突兀,封长念打开火折,还没来得及照一照,剎那间,书房灯火通明,猝然到来的光亮令人睁不开眼,宋晖和封长念双双遮了下。 再睁眼,周祺端坐在书房中,双目里犹有血丝,像是一夜未眠,等候在这儿多时了。 他不意外看见封长念,但看见宋晖还是诧异了一下的,起身行礼道:「臣周祺,参见——」 「闲话少叙,本宫要你的兵符。」宋晖摆了摆手,示意他废话少说,「没有陛下手谕,是本宫要用,本宫要调北军都督府的兵将支援北境十二城,是,现在长安城尚未收到军报,但本宫就是能够确定狼族来势汹汹,事后若有任何问责,本宫一概承担。」 周祺被堵了个哑口无言,眼睛在宋晖和封长念两个人之间转了半天,才不确定道:「定北王的消息?」 提到定北王,那些陈年旧怨就不得不翻了出来,封长念心底一沉,但还是实话实说:「是。」 「原来如此。」 封长念急道:「周祺,如今是大军压境,北境布政使司很可能都被蒙在鼓里,届时万一大开城门,数千将士只能束手就擒,数万百姓血流成河——我们甚至没有嘉定之役时裴将军和昌林将军坚壁清野的时间!难道又要眼睁睁看着敌寇侵略疆土,我们只因为皇帝不言而无动于衷吗?」 周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又无奈地看了一眼太子,嘆了口气:「殿下,封大人,我究竟什么时候说过,我不给了?」 宋晖和封长念闻言一怔。 「周某不才,但身居兵部尚书之职,自然知道利害。」周祺从书桌上拿起两张纸,「这些天长安城动盪,我虽然没有牵涉其中,但隐隐约约能够猜到,我当时还在想,如果顾淮真的要造反篡位,那周某必定要为父报仇,为国除害。但是——」 他手一抖,两张印好了兵符的调令清晰地放在宋晖和封长念眼前。 一封调的是北军都督府的兵,一封调的是晋州都指挥使司的兵。 他早早就准备好了,甚至想得更远,如果北军都督府来不及,那么晋州起码能够就近支援一把,撑个一时半刻。 这东西落在别人眼里都是个死,所以他才会亲自在这里等宋晖和封长念来取,甚至已经做好了如果邵翊先来阻挠他,他以死相逼的准备。 周祺沉声道:「但是,事先说好,我这兵不是借给他顾淮的,而是借给定北王的。愿此战,诸位能够一路顺利,马到成功!」 他与顾长思、与玄门纠缠怨怼了那么多年,本以为他会是最难攻克的一道难关。 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大敌当前,对立如周祺也会敛去一身锋芒,明知皇帝未曾调兵,却也毅然决然地站在了顾长思那边。 「国有蠹虫,人人得而诛之。」周祺说,「家恨前面,先有国雠。」 * 正值黎明前夕有着最浓重的夜色,霍尘前脚踏入裴府,后脚裴府的灯便次第亮起,人头攒动。 对于请裴敬高龄披甲上阵,霍尘是不好意思的,但论排兵布阵以及对北境的了解程度,放眼整个大魏,没有人比裴敬更加合适。 裴敬倒是没有什么微词,其实从定北王回京至今,种种闹剧,种种意外,他不相信会与北境外的狼族丝毫无关,也早就做好了有此一战的准备,也将每次出征都看成了最后一次与家人的告别。 现在一时半会儿都耽误不得,裴敬当即收拾行装要与霍尘一同出发。 第260页 「将军,晚辈不得不提前言明,这些事情,陛下都全然不知。」 裴敬丝毫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甚至更快了:「将军守国门,如果所有的事,都等着先回禀陛下再做定夺,那么敌人的长矛只怕已经戳到了眼皮子底下,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说句大逆不道的,真的到了万一时,所有的抉择还不都是将军来决定,信令去而復返要花多长时间?慢的话,一场两军争锋都结束了。」 「如果我真的怕被定为谋反死罪,那我从一开始,就不会披上戎装。」 霍尘被他说得胸膛发热,连连点头:「是,是!您说的没错,是晚辈狭隘了。」 裴敬摇了摇头:「你是怕牵连我,我明白你的苦心,但想周全所有人,太难了,你……」 他话音戛然而止:「子澈?!」 霍尘回头,裴青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门口。 令裴敬诧异的是他那一身戎装,穿戴整齐、英姿飒爽,眼神中透露出的坚毅和果敢,与裴敬年轻时一模一样。 「你这是……」 「父亲,儿子请求,此次出征,让儿子与霍将军一同前去!」 「胡闹!」霍尘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裴敬先大发雷霆,「你从来都只在东海作战,何时去过北境?北境作战要略你明白吗?你能驾驭得了地形吗?」 「凡事总有第一次!沙场歷练,永远不能纸上谈兵,这不是父亲一早教会我的吗?」裴青单膝跪地,厉声道,「而且,父亲,您年事已高了。」 「父亲,将军终会年迈,但江山不是后继无人,这时候我辈儿郎若不顶上,难道要等我们年迈时,空谈抱负理想吗?」 裴青的声音缓了缓,坚定地、一字一句道:「一辈人有一辈人的责任。今次时光流转,也该是我等扛起山河的时候了。」 裴敬被他眼里的情绪震得说不出话。 曾几何时,他觉得他这个儿子能够幸福快乐的长大就可以了,这大概是所有父母的心愿,希望他能够顺利一点、少吃点苦、不要重蹈父辈的覆辙。 可裴青几乎是沿着他的人生长大的,少年时参军,跟着东征西战,有时候他自己都出征回来了,也看不到那这小子的身影,就这样兜兜转转,裴青的身影藏在各种行迹之中,慢慢长大了。 他说得对,凡事总有第一次,裴青第一次去东海时也不过十几岁的年龄,照样冲锋杀敌,凯旋而归;霍尘也是十几岁时便第一次指挥作战,照样算无遗策。 时光疾驰而过,裴敬在这两个年轻人面前,忽然生出一种自己真的老了的感觉。 「再者说了,调兵遣将的事,不是还有昌林将军吗?」 霍尘猝然瞪大了眼。 裴青沖他促狭地眨了眨:「有昌林将军在,我可什么都不怕,我就成为昌林将军手底下最利的那柄剑,随你横扫四方,征战沙场。」 第116章 守城 北境嘉定城。 「大人!」 卫杨匆忙步入布政使司,温知双手交叠在额上,看着送达的军报陷入沉思。 他的唿吸微微急促起来。 怎么会……怎么会呢?! 狼族悄无声息地凝聚了十万人马,此刻已经过了冰川,还有半日时间便会抵达嘉定关外,兵临城下,剑指北境,心思昭然若揭。 可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这封军报还是卫杨亲自带人去打探才得到的一手情报,送来的时候手心的余温还没散,温知是个文臣,这辈子没见过打仗,此次狼族来势汹汹,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 北境才安定几年? 顾长思那番话语还在他耳边迴响,唯一庆幸的只有,他当时没有拒绝顾长思,替他做了那些事,他现在就希望定北王神兵天降,之前所有的政事纪要都有意义,能够帮着北境再一次死里逃生。 但当务之急仍然是…… 「去把韩恩叫来。」 「不必了。」卫杨还未动,韩恩身后带了两列亲卫,身披铠甲,大步流星地走进来,身上裹了一层霜雪寒意险些让温知打了个哆嗦,「我人已经到了。」 温知松了口气:「太好了,你来了我就放心了,承铭,狼族兵距离嘉定关已经不到五十里,你带着人先挡住,我这就打紧急军报上报长安,我们……」 韩恩拦了他一把:「温大人,你先别急。」 「我怎么可能不急!」温知嘴都要急得燎泡了,「兵临城下啊,承铭,百姓还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就算现在如同当年嘉定之役一样,让十二城百姓立刻撤离都来不及啊!!!」 他急声道:「你马上去排兵布阵,这里除了你以外没人能有这个本事,我去找冰深,一面打报告给朝廷,一面向晋州借兵……是不是没有兵符也不行!你能撑多久?!」 韩恩骤然止住声息。 温知真的要暴跳如雷:「说话啊!!!」 「温大人,我来这里不是听你调遣的,而是知会你一声。」韩恩目光沉沉,以往他不苟言笑时,也不会有如今这般戾气横生,「狼族兵到嘉定关后,我不会反抗、不会反击,我会打开城门,迎狼族兵进城,念在我们共事过一场,以及觉得你人还不错的份儿上,劝你一句,该跑赶紧跑吧。否则,谁也不知道狼族兵进城后会做些什么。」 温知一怔,连同卫杨都是一哽。 第261页 那一刻脑子里有无数条念头,诸如「他在说什么?」「放狼族兵进城?这是什么新战术吗?」「狼族兵进城后绝对会对百姓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韩恩他……」 温知几乎连舌头都不会动了:「韩恩,你和狼族勾结。」 「是。」 「之所以狼族兵的集结一直悄无声息,都是你压着的!」 「是。」 「你就是要把北境十二城送给他们!!!」 「是。」 「为什么!!」温知勐地掀了桌子,一把揪住了韩恩的领口,攥着拳就重重地打上去,「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也是大魏人,你也是北境人,你也是行伍出身,为什么!!!」 「为什么?」韩恩没有还手,结结实实挨了他一拳,在他想打上来第二拳时一把拧住他的手腕,钳制着他不让他动弹分毫,「温大人,当年嘉定之役你在哪里,哦,你还在读书,还在考取功名,还在纸上谈兵嚷嚷着要让天下太平!」 「你打过仗吗?你带过兵吗?你上过战场吗?!」韩恩的情绪骤然爆发,「我上过,我告诉你那是种什么样的滋味儿。我的哥哥,亲哥哥,死在我面前,他的腿被狼族人砍断了,血流了我一身,依旧重重地盖着我,因为他不能让狼族兵发现我,发现我还活着!所以我才能活下来,活到今天!!!」 「那你不应该更加恨他们才是吗?!你现在又在干什么?!」温知狠狠咬着牙,「你在侮辱你兄长的死亡。」 韩恩一把摔开他:「不是我在侮辱,是他们不配我为他们抛头颅洒热血!!!」 温知脑袋撞在被掀翻的桌案上,霎时嗡嗡作响,什么都思考不了了:「谁?」 「宋启迎。」韩恩胸口勐烈起伏,「他根本就不是要维护江山,他就是要让定北王死,那么多人的死他不在乎,他就是让定北王死!!!于是有了那么多无辜的人!!!」 「你放屁!!!」温知终于破口大骂,「谁给你的胆子,揣度圣上,妄加罪名!!!」 「我亲眼看到他写的旨意!『北境若请援,拖延三日至』,你懂密令交到我手里、让我送给晋州都指挥使司时,我是什么心情吗?」韩恩胸口勐烈地起伏着,「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可笑,我兄长的死可笑,我还活着可笑,我还妄想为宋启迎保家卫国可笑,我就是一场笑话!!!」 「他那样一个帝王,哪里知道我们的苦楚。」韩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所以,我也会让他也知道什么叫苦楚——我把那张字条,送到了定北王面前。」 「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他不把我们当人看,谁会给他卖命。」韩恩居高临下地看着卫杨和温知,「温大人,最后提醒你一句,走吧,北境十二城兵力部署皆在我手里,我不动,这个门就只有两个结果,要么规规矩矩自己打开,要么被轰上几个时辰炸开,无论哪一种,结局都是註定的,北境十二城,没了。」 卫杨咬牙切齿地扶着温知:「你口口声声说陛下不把你们的命当命,可你这么做,又何曾把北境百姓的命当命!!!」 留给他的只有韩恩扬长而去的背影。 * 狼族兵如一朵黑色的乌云,在五年之后再度飘到了北境十二城的北方,似乎是连老天都有预兆,暗暗地在天空酝酿一场暴雪,空气是凝滞的,天色是晦暗的,气氛是令人绝望的。 韩恩调出自己的亲兵和门令,前去迎接他的罪孽:「哥哥……我这也算是,替你报了仇了。」 嘉定百姓风声鹤唳,都从那不太平的氛围中嗅到了一丝危险来临,不知道是哪家小子偷跑去城楼上看了一眼,旋即尖叫失声,大叫着从城楼上跌跌撞撞跑了下来,鞋都掉了一只还恍若不觉,任由那些石子将自己的脚心扎了个鲜血淋漓。 「兽头人!兽头人来了!!兽头人来攻城了!!!」 百姓本就在惴惴不安,这句话一石激起千层浪,嘉定霎时炸翻了天。 兽头人是孩子们的说法,北境都知道狼族人会有刺青,就是兽头的图案,因此这句话代表着什么不用过问,城里当即就乱了起来。 立刻收拾起铺盖的小贩、扛着傢伙跑回家的伙夫、上了年纪不好快跑只能颤颤巍巍拄着拐棍疾走的老者……孩子一声声的惊叫犹如狂风扫落叶,卷了个人仰马翻,大街小巷四处都是逃命的身影,杂乱无章,混乱无序。 一声骏马嘶鸣响彻长空,韩恩逆流而行,百姓有的见过他巡防的样子,还以为他是派来救民于水火的英雄,却不知道他马上要用双手将他们推入人间地狱。 「韩大人!」 「韩大人救命!!」 「韩大人救救我们!!!」 韩恩充耳不闻。 骏马在城门前一扬前蹄,韩恩扫过那些灼灼目光,对那些殷切的希望视若无睹,冷声道:「开城门——」 百姓面上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 剎那间,哭喊声喧闹成片。 「韩大人!!你怎么能这么做!!!」 「你要做什么!?」 「这门不能开啊——」 韩恩的亲兵将这帮求生无门的百姓冷漠无情地推搡开,仿佛他们是路边的石头小草,都不配有那么一丝丝的垂怜目光,泛着寒光的武器隔离了百姓炙热的心脏,而就在这样吵嚷的环境中,一道声音清晰而突兀地传到韩恩耳中。 第262页 「韩恩!!」是温知,他的身后还有褚寒和卫杨,三个人带着府上亲卫和布政使司、按察使司的人,围成了一小团人群,将大门严严实实地挡在身后,不容北境都指挥使司的人靠近一步。 温大人那一把温柔嗓在猎猎北风下格外坚毅:「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今天你胆敢让狼崽子进入我北境一步,我温于别或许没有那调兵遣将的本事,但我还有骨气和尊严!我身为北境布政使,城破,我以身相殉!」 爱好侍弄花草的温大人平时看着柔软,越是这样的时刻却越能够感受到他骨子里的坚毅和果敢。 韩恩嘲讽地哼了一声,刚想说一句他不自量力,却发现人群忽然骚动了起来,不是沖他,也不是沖温知以身相殉的骨气,而是长街的另一侧。 蓦地,视线尽头冒出两道颀长的影子,韩恩定睛一看,为首的赫然是霍尘和裴青,还有……看不到尽头的军队!! 他大惊失色。 怎么会!?不是说搞定了顾长思但是没有交代自己的身份吗?!为什么霍尘会带着兵马来?! 霍尘唇角一掀,二指勾了勾,包围了温知他们的北境都指挥使司兵马霎时又被反包围在圈里,韩恩眼睁睁看着那些兵将的穿着——北军都督府!!! 皇帝怎么可能—— 不由得他反应,霍尘已经慢悠悠将如故枪扛上肩头。 「温大人,以身相殉还是算了吧,这么年轻,屋里的花花草草可怎么办啊?」霍尘唇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从此刻开始,北境都指挥使司的所有兵马全部替换成北军都督府麾下将士,北境都指挥使职权由本将军暂代,晋州都指挥使司的援兵已经在路上了,韩大人,这儿没你的事儿了。」 韩恩鼻翼翕动,气的:「你凭什么?!」 「凭老子姓霍,名尘,」霍尘眼皮一掀,「字长庭,封号,昌林将军。」 数年不见的名号一经问世,几乎是眨眼间挽救了摇摇欲坠的士气和民心,昌林将军霍长庭,北境百姓永远记得这七个大字,记得是他从永夜之中硬凿出一缕天光倾泻,遥遥指着他们平安的方向。 「霍长庭——」 「还跟他费什么话啊。」裴青慢悠悠地抽出长刀,「通敌叛国的宵小之辈,杀了你还嫌弃脏了我的刀。怎么说,霍哥,上吧?」 第117章 迎战 「韩大人,负隅顽抗还是束手就擒,结局改变不了什么。」霍尘用手指懒散地拭着如故枪锋利的矛尖,正色道,「今天本将军在,这门就绝对不会开,北境十二城在我手底下是没有办法才丢过一次,我也绝对不会让它丢第二次。」 「上次哥舒裘那老东西是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我想,这次哥舒骨誓那狼崽子肯定没有想的那么长远吧。」霍尘枪头一转,距离韩恩的心口不过二指之远,锐利地似乎要将他洞穿,「不然我们打个赌,看看我能用几天把他的脑袋摘下来,告慰五年前嘉定之役的数万英灵?」 大势已去,真的大势已去。 韩恩攥了攥缰绳,尚未开口,腹部忽然被重重击打,一阵罡风席捲而来,又重重地擦过他的面颊,如同一记耳光一样干脆响亮,裴青刀未出鞘,刀鞘重重地压在他的大动脉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这一巴掌是我替我的父亲、你的哥哥、还有所有牺牲在这片土地上的英雄揍的,虽然代替不了他们为国捐躯的痛,但也算给你个教训。」裴青抵着他,一向带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在场所有北境都指挥使司的人听好了,北境都指挥使韩恩里通外国、心怀叵测,乃是通敌叛国的大罪,如果有不想跟他一起死的,本将给你们个戴罪立功的机会,立刻交代所有你们知道的事情,否则,等着满门抄斩,株连九族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韩恩突然疯狂地笑起来,「你们以为杀了哥舒骨誓就能够天下太平吗?否则为什么三年前顾淮都把哥舒骨誓带到皇帝眼前了,皇帝不还是把人放回去了?!就是因为后继无人、狼族大乱,届时苦的还是北境百姓!!!」 霍尘奇异地盯了他一眼:「你还知道苦的是百姓呢?」 不等韩恩反驳,他便摆了摆手:「操心操心自己有几个脑袋可以砍吧韩大人,狼族那边的事不劳你挂心,再说了,谁说狼族会乱起来?想的真多。」 霍尘沖裴青赞许地点了点头,收回目光道:「审问韩恩及其北境都指挥使司的事情交给褚大人来做吧,眼下当务之急是守住嘉定关,将那狼崽子项上人头摘下,北境安然无恙——时间紧迫,暂时还来不及处理这么个东西。」 温知已经小跑过来,仰着脸定定地看了霍尘半天:「……你刚才说你是谁?!」 「得了,温大人,叙旧放到以后好吗?这不是你方才那般英勇的时候了。」霍尘翻身下马,在韩恩身上狠狠补了一脚,「带我去看看情况,我还得找个人摆沙盘……」 「我来!」一声带着颤抖的自告奋勇冲破人群,卫杨半跪在他面前,抱着拳的手都哆嗦,「卑职卫杨,见过昌林将军。」 这小孩儿,最后的诀别书、他父亲牵着老黄牛的背影……他是嘉定最后三万兵马中,唯一活下来的那一个。 霍尘张了张口:「你……」 「我熟悉!北境的一切我都熟悉,嘉定关外的一切我也都熟悉!五年了,我没有任何一刻想要放弃过报仇雪恨,嘉定关外的兄弟们在看着我!」卫杨眼眶通红,「我也终于可以,再为将军,效犬马之劳了。」 第263页 「好,北境布政使司作为主帐,立刻摆沙盘给我看;褚大人,审问韩恩关于哥舒骨誓的行军消息就交给你,我就不信,两个人除了开门放狗以外什么都没说过;温大人,带我和裴青上城楼,我要看敌军情况。时间紧迫,立刻马上。」 「是!」 * 嘉定关易守难攻,短时间内如果反抗的话还是能够扛一阵子的,但如果一味只守不攻,也只是拖延时间而已,北境拖不起,长安也拖不起,韩恩下狱的消息被扣得水泄不通,他不能给邵翊任何动作的机会。 快,必须快,只能快。 「瞧他们的样子,应该是今日傍晚时分抵达嘉定关外,开始攻城。韩恩最开始大开城门的打算也让他们有恃无恐,人不多,符合猜想。」裴青点了点那片墨色的云,「今晚估计会有暴风雪,严寒情况下我方不宜作战,狼族势力比较高,所以要么扛过今晚再作打算,要么换个思路。」 「北境这地方下起雪来没个头,等不了那么久。」温知摇了摇头,「如果人不多,不妨各个击破?」 裴青反问道:「各个击破?怎么说?」 「哥舒骨誓带的人不多,证明他们打的不是持久战,但人总要吃饭,再快的速度也不可能一顿口粮都不带。」温知仔仔细细地思考,「如果能够断其口粮,派兵埋伏到他们供给运输的必经之地,让他们后继也无力,这样彻底切断,等到他们无力作战,再大力反扑?」 「温大人是个周全法子,只是——还是太慢了。」 霍尘眯了眯眼:「今晚攻城,城内反击时哥舒骨誓一定会觉出不对劲,他生性敏感多疑、又自大自负,俗话说打蛇打七寸,我们何妨不将他对症下药?」 裴青眉心一蹙:「你的意思是——」 「今晚北军都督府全部换上北境都指挥使司的装扮,全力守城,只守不攻,不能让一个狼族兵豁开这个口子,此时哥舒骨誓必定觉得与此前商量不同。毕竟,就算韩恩想装装样子,也不可能装着反击那么久,等到他疑心大起,就是我们反击的时候了。」 三人从城墙上急急下来,转阵到北境布政使司中,卫杨已经将沙盘摆好,霍尘指着上面的几个凹陷处道:「按照他急功近利的性格,绝对今晚攻不下就会着急,找个信使放消息出去,就说韩恩约他在此处相见——北境事务有变,需要紧急另寻对策。」 「届时,夜幕降临,狼族兵需要休整,必定会班师回营,人不多,营不大,再加上狼族人长久活在风雪中,对风雪的预判比我们准确得多,因为为了取暖,大概率会选在这个位置。」霍尘点了几处避风港,「我带人去围攻哥舒骨誓,不会让他活着走出这片雪谷;子澈,你带兵和我同时出发,兵分两路,如温大人所说,切断其后路,我们来一招瓮中捉鳖,寒冬腊月,包个饺子给大家助助兴。」 温知有些不放心:「万一出了什么意外呢?」 「战场上意外多得很,所以我们需要提一提现在这些猜想的胜算。」霍尘抄起双臂,抬了抬下巴,「胜算来了。」 刚走到门口的褚寒被几束目光一望,愣了愣:「……除了韩恩咬死不说话,都指挥使司那帮人的供词都在这儿了。」 「这不就来了么。」 霍尘接来,一目十行地扫过,重新将沙盘摆了摆,赫然确定了狼族的兵力分布和驻扎情况。 「此次狼族兵多带火.药,估计是奔着屠城来的,杀千刀的东西。」裴青恨恨道,「想杀害无辜百姓,老子弄死他们。」 「带兵放火烧粮草,今晚有暴风雪,估计难度会大,而且应该避免不了交锋。」霍尘捏了捏他的肩膀,「虽然哥舒骨誓不在,可该注意还是要注意,你带的兵都无条件信任你,所以,你也要为他们负责,更要为自己负责。」 「是。」裴青肃穆道,「霍将军。」 「诸位,我再度重复一遍今夜的计划。」霍尘拍了拍桌,「我会带人先守城,等到夜幕降临,狼族攻势过一轮后发现速战速决的打算未能成行,我与裴青兵分两路,一路带兵包抄哥舒骨誓、一路断其粮草储备。温大人,百姓人心浮动,安稳人心是你布政使之职,战时非常时,更要稳住,我们大后方不能乱;褚大人,为了防止节外生枝,北境都指挥使司之人务必看好,前不能去找哥舒骨誓通风报信,后不能传递小道消息送到长安,信息封锁务必严之又严。」 「明白。」 「还有……」 「将军,我与你同去。」卫杨赫然出声,霍尘一怔,「我说过的,我一定要亲自护着你,如同五年前,你护着我,一样。」 「好。」霍尘几乎是想也没想就同意下来。 其实围杀哥舒骨誓,何尝不是了了他一直未了的心愿?他看见卫杨,就好像看见五年前那些鲜活的生命,他们虽然打了败仗,可没有任何一个人有怨言,而是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做了北境最后一道屏障,护住了百姓一条通往存活的大路。 卫杨说得对,他们在看着他,他们都在看着他,五年后,那些未能完成的心愿,总要有人替他们了结掉。 「诸位。」霍尘沉沉地唿出一口气,「北境十二城,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一人一城,都是我们的,如今兵戈再起,我不会再说什么想要我们的东西至少也要剥掉一层皮之类的话,因为今时不同往日了,今天,我要说的是——他哥舒骨誓胆敢打我们的主意,那我们就让他,有来无回。」 第264页 第118章 雪恨 入夜,嘉定关外的攻势减缓,风雪飘落,寒冷迅速席捲了这片冰川,霍尘最后交代好了事项,几人纷纷领命而去,嘉定城中灯火通明,像是一双双殷切的眼睛,目送他们出征而去。 霍尘选定的地方名为飞鹄川,山谷呈扇形,像一翼飞扬而起的翅膀,这里常年冰雪,冰冻异常,韩恩不情不愿地写了信,被一路快马加鞭又佯作隐秘地送到狼族营中,不多时,裴青派人传来消息,看见哥舒骨誓带着一队狼族兵往飞鹄川去了。 霍尘示意所有人压下动静,安安生生地等待猎物自己落网。 卫杨趴在他身边,一面紧张地盯着那狭窄的山谷口,一面时不时总会瞟霍尘两眼,仿佛那是什么新鲜玩意儿似的,怎么看都带着几分打探和欣喜。 霍尘抱着如故枪轻声笑:「怎么?我脸上有东西?」 卫杨浅浅地摇了摇头。 「我看你对温大人鞍前马后的,按理来说你奉皇帝旨意来此处,最不济也与他们平级,怎么反倒成了他手下兵了?」 「德不配位的事情,我心里明白。」卫杨用白雪擦了擦自己的长刀,「我是一枚棋子,用来制衡定北王和北境布政三司的,要不然此等好事怎么会落到我一个小小断事官来,好拿捏、好摆弄罢了。」 「但我对定北王有敬意,不敢拿着这道圣旨在他头顶作威作福,因此想着,能够帮着温大人一点是一点。」卫杨眼睛亮亮的,「等到定北王殿下归来,我便把东西如数奉还,轻轻松松交差,回去陪我爹。」 霍尘伸手在他脑后摸了一把:「令尊还好?」 「还好,我把他接到了长安里同住,他每年都念叨你,清明节也会给你多上几注香。」 霍尘:「……」 卫杨勐地发觉这话不对劲儿,但憋回去已经来不及了,只好拍了拍自己的嘴巴:「将军,我说错话了,你罚我吧。」 「罚你干什么,往前推个半年,我也给我自己上过香。」霍尘再度揉了揉他的头髮,「但以后就不用了,心意领了,省着点儿钱回去给你爹买补品吧。」 「好。」卫杨重重地点了点头,復又叫了一声,「将军。」 「嗯?」 「一直没能当面跟你说过谢谢,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机会,是卑职的荣幸。」卫杨抓紧了刀身,「真的……谢谢。」 霍尘微微一怔,卫杨的神色让他无端想起了葛云——那个在地牢里撕心裂肺地说,「如果你不是他,谢谢你能够让我再见他一面;如果你真是他,谢谢你能够让我再见你一面。」 那些恩与仇、情与怨,交杂在一起,才构成了一个完整的他。而对于他的感谢,不同的人选择了不同的方式,于是走向了不同的人生,他们的生命旅途相互交织,又各自往前,千百张面孔后,铺满了大魏昭兴十一年到十七年的岁月。 那是无数人的人生啊。 而往后的日子,他只想简单些,再简单些,抛去那些乱七八糟的身份与谋算,与顾长思两个人,安安心心地在一起,哪里都好,只要他们在一起。 阿淮…… 霍尘唇角微抿,只听风雪略略停了一瞬,山谷谷口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不多时,身披毡帽的哥舒骨誓从风雪中冒出头来,他面色难看至极,空荡荡的袖口如同他漂浮不定的心思,在风雪中猎猎晃荡着。 总觉得心中七上八下的。哥舒骨誓气愤地想,他们明明已经计划好了,就算是装装样子,也该在今夜入夜前夕攻破嘉定关的大门,他投了绝大部分的火力进去,怎么硬是没能炸开这道关隘? 到底是他低估了韩恩的本事,还是低估了温知的本事? 「韩恩!?人呢?出来!!!」他的语气含着怒意,「今次的事你必须给我一个说法!!!」 「恕我直言,狼王殿下,你想要韩恩的说法有几分难。」 一把沉缓的嗓音穿透风雪,破空而来,哥舒骨誓一怔,手下人纷纷戒备,可风雪漫天,他看不清那个缓步前来的人长着一副什么面孔,只能看到他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手持长枪,猎猎披风红得滴血,成了天地间唯一一抹刺眼的色彩。 那服饰是——!? 没人看得见毡帽下哥舒骨誓的眼睛,他眼睛骤然瞪大、瞳孔收缩、唿吸急促,那是紧张的象徵。 他认得这幅盔甲,也认得这人的身形,嘉定之役里,这个人就是这样站到了最后,他手中的大魏旗帜不曾倒下,身后的披风鲜艷如血,在遍地尸骸中屹立不倒,那一仗打得哥舒骨誓仍心有余悸,时隔多年,午夜梦回,还是会看到霍长庭的影子在他梦里招摇。 哥舒骨誓失声叫道:「你是人是鬼!?」 「我?」那身影顿了顿,笑了,「怎么,狼王殿下连自己的胳膊是怎么没的都忘了吗?」 哥舒骨誓一怔,旋即咬牙切齿道:「霍、尘,你怎么在这里装神弄鬼?!」 拨开雪沫,露出霍尘那一双温柔的眉眼,但他手持长枪、面露凶色,给那温柔眼上添了丝英挺和厉色,微微上翘的嘴角更是把这人的嘲讽之色彰显得淋漓尽致。 「装神弄鬼?是你把我认错了,还是认对了?」 「少废话!韩恩呢?!」 「他来不了了,今天约你来这里的人,是我。」霍尘一挑枪尖,隔空指住了他,「我今天不只是要来粉碎你和邵翊、韩恩的阴谋算计的,更远的帐,本将军还要跟你算一算。」 第265页 「我今天站在这里,就是要为嘉定之役中死去的弟兄们讨一份公道,天理昭昭,报应不爽,哥舒骨誓,狼族欠我们大魏的血债,该血债血偿了!!!」 哥舒骨誓眸色一晃:「你是——」 剎那间,飞鹄川光亮一片! 狼族人匆忙往上看去,那不是忽然泛起的天光,而是无数把雪亮的武器,将这飞鹄川围了个严严实实,唯一的幽光在成千上万把武器中映照,剎那间就成了极其明亮的一片明带。 中计了! 哥舒骨誓失声道:「你到底是谁!?」 「哥舒骨誓!」霍尘在一片惊唿中冷声开口,「当年狼族刑罚杀不死我,是你和你那老狼做的最蠢的一件事,我当时就发誓,只要给我一条命、一口气,能让我爬回人间,我迟早要亲自来向你讨这份罪孽!今天,就是我跟你算总帐的时候!!!」 「霍长庭!!!」哥舒骨誓目眦欲裂,「你居然没死!!!」 「贼寇不除,焉能阖目。」 霍尘右手缓缓抬起,数万兵马自飞鹄川上落下,那条明带携了催命的意味,瞬间将飞鹄川围了个水泄不通。 哥舒骨誓就是用膝盖想也知此次插翅难飞,他咬牙切齿,心脏狂跳,一双眼睛打量着四周,可飞鹄川只有一道出口,就被拦在北军都督府的兵马之后。 「霍尘,霍长庭,我杀了你——!!!」 那就鱼死网破!!!哥舒骨誓被逼得双目赤红,就算,就算今天死在这儿,他能拉一个是一个,能拉两个拉一双,总之不能让霍长庭得意那么久。 手下败将,当年没折磨死他,今天就一併算个干净!!! 哥舒骨誓手中长刀冲着霍尘直直噼来,他当机立断,一脚踹在马后一跃而起,骏马长长地嘶鸣一声,前蹄一扬与哥舒骨誓的长刀踢了个正好,下一刻,霍尘已经落在哥舒骨誓身后,挥起如故枪就沖他刺了过来! 哥舒骨誓立刻从一旁扯过来一个狼族兵,只听噗嗤一声,如故枪洞穿了那狼族兵的心口,又被哥舒骨誓如同破娃娃一样随手丢在一边,趁着霍尘拔枪的空档,再度挥刀砍了上来。 他一招一式都带着不死不休的意味,北军都督府的刀剑沖他挥来,他也只知麻木地格挡,目光所及之处唯有霍尘一个人,手中的刀锋所指之人也只有霍尘一人。 他太恨了,几乎要咬碎一口牙齿,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他满心满意只剩下要将霍尘一起拖下地狱,除此之外别无他想! 如故枪也不是吃素的,一柄长枪随着霍尘的身影步调挥得虎虎生风,风雪在他身侧都变了轨迹,雪花落在枪尖又被它割裂,冰冻的霜意顺着霍尘的攻势遍布哥舒骨誓的五脏六腑,又被那一腔熊熊恨意烧灼殆尽。 仇恨,只有仇恨,他们两个似乎都已经忘记自己带了军队而来,满心满意只有亲手杀了对方才能泄愤。 哥舒骨誓的眼前不断闪回昔日里霍长庭被囚于狼族刑狱之中的模样,越想越气,越想越恨,为什么,为什么那个时候他就没能够亲手掐死他,就算当时梁执生证明他动脉已停、生机全无,他也应该狠狠补上一刀才对! 霍尘也在想,但他想的不是哥舒骨誓,而是那些长眠在风雪之下的将士们。 昭兴十一年的正月十七,他带着顾长思与数十万的弟兄,一路浩浩荡荡来了北境嘉定关,与裴敬会和,本以为是能够襄助裴敬一臂之力,却不曾想回到家的只有他、顾长思和卫杨。 他们都二十岁左右,有的还没及冠,十多岁的孩子,人生还没开始,就在风雪里长眠。 至今为止霍尘都清楚地记得他们刚来嘉定关时,战况尚未急转直下,他们还能沉浸在乘胜追击、节节胜利的欢愉里,北境的天还没有那么冷,于是他们就在夜晚闲暇时聚在一起喝酒聊天,谈他们本以为的漫长人生路。 当时顾长思靠着他,十多岁的少年们聚在一块儿比武、喝酒、划拳,热热闹闹,好不快活,篝火照亮了每个人的脸,胜利的喜悦充斥在他们绯红色的脸庞上,那么幸福,那么荣耀。 「霍将军!以后回了长安,可要给我们加官进爵啊!」 「我要当大将军,像霍将军一样!沙场征战,保卫边疆!!」 「还有我还有我,我想去五军都督府,哪里都好,可以练兵打仗,看不同地方的四时好景!!」 「我喜欢江南,让我去南军都督府吧!」 「霍将军!」 「霍将军……」 那些喜人的绯色渐渐凝结成霜,变成灰败的白,被风雪覆了一层又一层,在寒冰之下匆匆步入沉睡。 「霍将军,我回不去啦,我可不可以写封家书让他们带回去,没别的,就是想告诉我娘,我回不去啦,请她不要哭好不好?」 「霍将军,我有点怕,死的时候是什么感觉,会很孤单吗?」 「霍将军,我是不是这辈子都去不了江南看看了……」 在他们或喜或悲的唿声中,霍尘攥紧了如故枪,勐地一脚踹开伺机偷袭的哥舒骨誓。 他肩头被砍了几刀,血流如注,那样的血红只会越来越将他拖入故日的旧影中,他无数次地想起那些兄弟,想起那些战友。 风雪漫漫,每一缕风都好像是他们在为他振臂高唿。 「哥舒骨誓,」霍尘沉沉地唿出一口气,「向我的兄弟们,谢罪吧。」 第266页 哥舒骨誓勐地一惊,可那一脚将他腹部的伤口扯得更开,鲜血如注,他实在没力气站起,只能下意识挥刀格挡,意图再一次瓦解掉霍尘的攻势。 可霍尘不管不顾,像是根本都没有看到那雪亮的刀锋已经对准了自己的心口一般,如故枪被他双手高举,尖锐的枪尖在雪色中凝成一颗极亮极冷的光,背后是霍尘恨意滔天的眼睛。 不、不知是他,是哥舒骨誓欠了累累血债的将士们,一同睁着这双快意的眼睛,目送他的死亡。 「想我死,我也得带你走——!!!」 长刀倒转,就在如故枪落下的一瞬,哥舒骨誓狞笑着将长刀送上霍尘的腹部,枪与刀在半空短暂地摩擦过,各自冲着自己的敌人狠狠刺去—— 「刷——」 长枪捅穿哥舒骨誓心口的同时,一阵剧痛从手腕传来,泼天血色灼伤了哥舒骨誓的眼,那柄刀和他齐腕断开的手掌一起跌落在雪地里,而他来不及唿喊,就被如故枪更深地扎入心口。 「呵……呵……」鲜血从他的唇边漫出来,他抓紧如故枪的枪缨,只能徒劳无功地扯下几缕如他鲜血一般艷红的穗。 他要死了。哥舒骨誓重重地喘息着,可嗓子里喘不出一句话。 他们狼族都说,人死的时候,会有神女唱着歌来送亡灵至彼岸,为什么……为什么他只能听见冷漠的寒风在耳边唿啸,其他的什么都听不见了。 叮咚。 叮咚。 不对,哥舒骨誓即将涣散的眼睛微微一凝,他好像听见了什么声音,熟悉的、亲切的、像风铃一样的…… 「哥哥……」 是旧时的影子吗?他好像看见了哥舒冰提着裙摆,赤着脚从河流上踩着水跑过,脚踝还挂着清冽的水珠,那是狼族难得的夏,他的妹妹穿着雪白色的长裙,像是一只精灵,纯洁、高贵、不染尘埃。 怎么会想到她呢…… 哥舒骨誓艰难地挣扎了一下,后知后觉地对自己说。 他已经没有妹妹了。 为了与大魏交战,他默许着父亲派人杀了妹妹,又在听说妹妹归来时将她拒之门外,然后选择了和父亲一样的道路。 杀人嗜血,真的会让人面目全非,他最开始的时候,还是很疼爱这唯一的妹妹的…… 都是……报应。 哥舒骨誓从嗓子里咳出一声带血的笑,旋即整个人一抽,重重摔在血泊之中。 他死了。 霍尘仿佛才回过神来,缓缓从如故枪前撑起身子,方才那一刀出得快,手还有点儿发抖,他手指随着神思一松,匕首就重重地跌在了雪地里。 「将军。」卫杨面上还沾了一丝血迹,但笑容是风雪都挡不住的爽朗,「狼王已死,残余部下悉数伏诛。」 「将军。」卫杨的声音在轻颤,话还没说完,泪水先掉了下来,「我做到了,你做到了,我们都做到了,我们……报了仇了。」 霍尘伸手,重重地拥抱住他,任由卫杨扯着嗓子哭得翻天覆地。 「他们都看见了。」霍尘哽咽道,「都看见了。」 第119章 藏匿 与此同时,狼族营帐猝然火光沖天。 这把火起得太突然了,几乎所有的人都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发生的,灼热的火舌便捲走了大半粮草,狼族兵吵吵嚷嚷着要去引水灭火已经来不及,沖得最快的那个被不止从哪里钻出的一刀斩于火前,剎那间身首分离。 艷艷血色在火焰的炙烤下泛着令人胆战心惊的光泽,裴青缓缓从火焰背后走出,高举大魏旗帜,如阎罗再世般横起手中长刀,面色冷肃,寒风卷过他阴冷的嗓音:「谁敢再上前一步,问过我手中兵刃,斩无赦!」 裴青与身后兵将的出现太过于猝不及防,以至于本就群龙无首的狼族兵骤然慌乱了起来,面面相觑间,居然真的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只能看着那火焰愈发浓烈,烧得天地一色,仿若地狱重现。 嘈杂间,一匹骏马在冰天雪地中蓦地出现,如一道流星一般撞入裴青的眼瞳之中,他眸色微冷,攥紧了手中兵刃,待到近了,却发现是一名女子。 那女子裹着厚厚的披风,只留下小巧的下巴和苍白的嘴唇,骏马长长地嘶鸣一声,狼族兵调转方向,见那女子缓缓从长袍中举起一只手,手中握着的正是狼族公主的贴身玉佩! 「冰公主……」有狼族兵喃喃出声,仿佛是应了这一声唿唤,哥舒冰掀开披风,她面色苍白,带着些哀痛的影子,但依旧一片镇定,隔着黑压压的狼族兵与裴青两厢对望。 「我是狼族公主哥舒冰,」哥舒冰攥紧缰绳,「奉狼王之命,前来带你们返还家乡。」 哥舒冰翻身下马,为表自己全无敌意,甚至解开了身上的披风,举起双手,朝着裴青走去。 走得近了,她低声道:「裴将军,今次你烧了我们的粮草,就当给我们个契机,结束这场没有意义的杀戮,我会带他们返还家乡,还请你……放过他们。」 裴青并不敢全然相信:「公主殿下,我不是将军,不过也是听命行事,你让我放过你们,又有谁能够放过我们?」 他这是在暗指两族之间经年累月的血海深仇,究竟是握手言和还是放虎归山,裴青不敢保证,于是便不能后退。 他退了,受伤的便是他的百姓,他的同袍。 第267页 「我已与定北王达成约定。」哥舒冰紧紧攥着披风,像是隔着披风攥紧了自己的心脏,「大魏与狼族都要休养生息,我以狼族下一任狼王之名向月神起誓,作为新一任狼族的王,我会重新与大魏商定物资交易协定,再不骚扰北方边境,带领族人休养生息,重新修復已经千疮百孔的王国。」 「可以相信她。」 裴青眼瞳一动,火焰灼灼,将霍尘与卫杨一行人的模样照得明明暗暗,他们身后是弃甲投戈的狼族兵,卫杨手里拖着一张草蓆,盖住了里面的身影,可目光掠过的一瞬间,哥舒冰眼眶就红了。 那一瞬间,伤心、悔恨、气愤……五味杂陈,数种情绪快速划过哥舒冰深邃的眼睛,转瞬又如烟雾消散,她垂下眼睫,不再去看。 霍尘用张草蓆遮盖住了哥舒骨誓的遗体,没让她直截了当地看到,作为敌人来讲,已经仁至义尽。 「走吧。」他这话是对着哥舒冰说的,「带着他们走吧,希望下次见到公主,不必再兵戎相见了。」 「你们的敌人不仅在嘉定之外的冰川。」哥舒冰抬起清亮的眼,「霍将军,我希望届时两国停战的协议,会是定北王来亲自与我签。」 霍尘没有说话。 哥舒骨誓的死亡只能让他释怀那么一时片刻,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加汹涌的无力和担心。哥舒冰说得对,敌人不仅在嘉定之外的冰川,而这一切也不过是刚刚开始。 月色西沉,长安城迎来了第一缕曙光。 钦天监后院的小屋里,裊裊炊烟升起,邵翊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粥,配了些精緻的酱菜,甚至还心情颇好地摆了下盘,这才往卧房走去。 顾长思靠在窗边,眼睛轻轻闭着,晨光给他高挺的鼻樑披了一层薄纱,整个人笼在缥缈的亮色里,邵翊脚步不由得放得轻了些,但走近了一瞧,他的眼睫在晨光中微微颤动,像是只破茧而出的蝶。 他没睡着,邵翊靠近他,那双眼睛倏然睁开,里面没有半点刚睡醒时的茫然。 顾长思定定地看着他,眼睛里波澜不惊:「有事?」 「一晚上没睡么?还是住不惯这里?」邵翊没有介意他语气中的淡漠,殷切地将手中的饭菜推到他面前,笑道,「委屈殿下了,毕竟从刑部大牢中将你带出来,不好抛头露面的,待遗诏问世,我们立刻逼入明德宫,天下就是我们的了。」 顾长思摇了摇头,伸手拿起勺子在粥里翻搅了几下,居然从碗底翻出来两颗煮得软烂的红枣:「住哪里都无所谓,没有住不惯,伤口疼而已。」 邵翊一下子紧张起来:「哪里疼?我看看。」 宋晖那一箭是没伤到要害,但到底扎透了胸口出了血,再加上天气寒凉,刑部大牢里又冷又阴,伤口没有得到好好养护,出来后虽然邵翊找了医师,可终究不是秋长若那等国手级别的大夫,顾长思身体又有旧疴,一来二去,将人拖得脸色都不大好看,苍白苍白的,没有血色。 「不必。」顾长思不着痕迹地躲开他,「有人找你。」 邵翊一怔,孟声便敲了三下门,急匆匆地进来了。 看他的模样是有急事需要禀报,但邵翊之前下了严令,所有人不得打扰顾长思修养,这间屋子除了他以外,闲杂人等不得随意进出,如今孟声贸然敲门,甚至没有等屋里人回话便不请自入,如此没有规矩,邵翊还是板起了脸。 「阿声,我说过什么?」邵翊厉声道,「惊扰殿下修养,你是有几个脑袋?」 「臣万万没有此意。」孟声激动地手都在抖,「实在是太过急切来找邵大人,大人勿怪。」 邵翊没有答覆他,他便自顾自地解开了手中捧着的东西,凑上来时双手还有几分颤抖:「八百里加急,从淮安送回来的,当年淮安王妃留下的遗诏线索。」 邵翊眼瞳蓦地放大,一把将他扯起来:「给我看看!」 「还是给我看看吧。」顾长思咽下粥,平静地开口,「毕竟我母亲不可能明晃晃地将地点写在纸面上,论对她的了解,普天之下还存活于世的,也就只有我了。」 邵翊忙不迭地将纸递交给顾长思。 他甫一展开那片泛黄的纸张,眉头便紧紧地蹙了起来,气血上涌,逼得顾长思骤然呛了下,消停了几日的喘咳也铺天盖地地反扑回来,咳得撕心裂肺,险些要呕出血来。 邵翊当机立断扶了他一把,给他不住地拍着背,一面吩咐孟声道:「去把窗户开开。」 孟声赶紧去了。 「怎么了?可是地方有什么不妥?」邵翊一面给他拍背一面急吼吼地问道,「还是淮安王妃所指之处难寻,没关系你尽可以告诉我,我们是自己人,你别担心。」 顾长思摇了摇头,短暂地说不出话来。 孟声心领神会地端过来一杯水,放在他颤抖的指尖暖了一会儿,才听他的咳嗽慢慢止住。 「不难寻,我只是没想到,居然会在那里。」顾长思眼尾咳得泛红,仔细看连泪花都被咳了出来,给本就孱弱的身体雪上加霜,「母亲她……居然会选择把遗诏藏在……」 邵翊不留神捏着他的手腕重了些:「在哪?」 「顾氏祠堂。」顾长思讽刺地笑了一声,「顾家列祖列宗的……牌位之下。」 顾令仪这位传奇的女子,放在朝堂之中,可以算是没有什么出身的。 第268页 不比苑氏、周氏一族世代在大魏做官,也不比封侯拜相的边关将军、六部尚书那样与皇室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顾氏往上数三代,只有顾令仪的祖父当年做过东宫的太子太师。 顾家世代都是读书人,才子佳人每每总有顾氏身影,等到顾令仪这一代,其实本与朝堂没什么关系了,于是她才能清清白白地入了通政司,实现她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满腔抱负。 顾令仪是顾家唯一的血脉,等到她亡故后,顾长思也再没有了顾氏这一脉的亲人,祠堂也渐渐尘封,安静地坐落在长安城郊。 这是个好地方,因为就算是宋启迎也想不到,这封遗诏最终会落到他的眼皮子下面。 邵翊立刻就想出发,但念及顾长思的身体还是堪堪憋住了兴奋的神色,道:「你是修养几日,还是……」 「走吧,不必修养,夜长梦多。」顾长思瞟了他一眼,「再说,我看文榭你已经迫不及待了,那就闲话少叙,先办正事。」 「我这就去准备马车。」邵翊吩咐道,「阿声,你陪着殿下出来,将兜帽带好,长安城快要入冬,天气寒凉,不能着风。」 「是。」 邵翊风风火火地出去了,孟声送完主子,转头一看,顾长思已经自己摸索着下了床,连日折腾让他本就消瘦的身体愈发形销骨立,孟声赶紧去撑了他一把,简直怕捏碎他的骨头。 「殿下,当心……」 「你叫孟声。」 顾长思突然开口,他见到孟声这么久了,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开口与孟声说话。 孟声吓了一跳,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跟自己聊天:「是。」 「钦天监前任,不,应该是前前任钦天监监正,我记得也姓孟,」顾长思回想了一下,「他是你什么人?」 孟声手一抖,低声道:「是臣的父亲。」 「哦,」顾长思意味深长道,「你的父亲。」 「殿下!」孟声扑通跪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悲怆道,「臣知道,当年说殿下命主不祥,逼您改名换姓、挪出玉牒的人是臣父亲,但当时、当时是宋启迎逼迫他的!」 「臣之所以今天会站在这里,就是因为当年天象案后,您被迫改名换姓,可宋启迎怕世人知道他的险恶用心,于是暗中杀害了父亲,对外造出暴毙假象,可臣见过父亲尸骸,那分明是中毒而死!」孟声心痛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臣会站在殿下这一边,还请殿下不要责怪臣的父亲,他也是被逼无奈、含冤而死啊!」 他那模样太过于狼狈可怜,明明都怕得要死,但还是壮着胆子揪住了顾长思的袍角,泣不成声。 顾长思垂着眼睛,轻声道:「起来吧,我只是随口问问。」 「殿下……」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顾长思勾了勾唇,「说的挺好的,难怪郜文榭会把你留在他身边,当他的心腹之人。」 这八个字有什么好值得回味的,孟声最后也没弄清。 顾长思没有解释的意思,只是扯回自己的袖口:「走吧,再这样下去,郜文榭还以为我临时反悔,把你怎么着了似的。」 「殿下,可以走了。」说谁谁到,邵翊推开门,用目光示意孟声稍微等一下。 顾长思假装看不懂他们之间的机锋,披好大氅从善如流地出了门。 「你现在立刻进宫一趟,守着明德宫那老傢伙,别让任何人靠近。」邵翊将自己的令牌拆给他,「北境那边迟迟没有动静,我本来想和那边一同起势的,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罢了,不等了,只要看好明德宫,此事一定可成。」 孟声领命正要离开,邵翊又一把把他扯住。 「大人还有何吩咐?」 「那个蛊毒,你确定没有解药吧?」邵翊深深地望了一眼顾长思消瘦的背影,如今关心情切不再、嘘寒问暖不再、伏低做小不再,有的只是深深的犹疑和警惕,「虽然已经表明忠心,我也不想这样,但人心隔肚皮,既然已经有事情脱离了掌控,那么不得不留个心眼以防万一,真出了纰漏,我们也得赚回来些什么,对吧?」 第120章 归来 顾家祖宅,顾长思下马车的时候狠狠地恍惚了一下,这座承载着顾氏世代先人的房屋随着顾令仪离京而彻底沉寂下来,据说她离开前结算了所有府中下人的工钱,嘱託那位在这里洒扫数十年的老翁临走前挂上把锁,也算是这座院落的一个终结。 现在想来,怕是那时,顾令仪便已经能够预见自己客死他乡,无法再回故居看上一眼的未来了。 「大人,锁开了。」 邵翊没有顾长思那样近乡情怯的心情,焦急地望着手下将那把铜锁捅开,尘灰扑面而来,他硬生生遏制住自己勐地迈出的脚步,转头沖顾长思做了个「请」的动作。 「殿下,臣手里有布巾,需不需要戴上些,遮挡尘土?」余光里瞥见顾长思用手抵住了鼻端,邵翊立刻殷勤道,「房屋老旧,是有些难闻,但眼下只能快,我们……」 「不必了。」顾长思推开他,「走吧,我带你们去祠堂。」 进了主院,迎面是一湾已然干涸了的池塘,年久失修的围栏在经年风吹日晒下变得残破不堪,依稀可辨曾经规整如新、有人架杆在塘边垂钓的模样。 第269页 顾长思率先踩过石子路,伫立在一片静默封尘的主厅前。 一清如水。在遥远的淮安王府中,顾令仪曾抱着他坐在书房里,一字一句地读:「一清如水,是指为官廉洁清正,在阿娘未出阁的时候,家中匾额上高悬的就是这四个字,是你外祖亲自提笔写的,顾家家训,也是如此。」 他当时问:「阿娘,那我什么时候能够亲自去外祖家看一看?」 顾令仪略略沉默了一瞬:「外祖父母已经故去了,只留下一座空空的宅院,等小晞长大了些,阿娘带你去看看,好不好?」 时过境迁,站在这里的也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四个字写得苍劲有力、笔走龙蛇、一气呵成,邵翊见顾长思长久地凝视,还以为遗诏就在那后头,刚想打个眼色,就被顾长思伸出的手挡了。 「说在祠堂就在祠堂,不在这里。」 邵翊快没了耐心:「殿下,等到事成,将这里所有的遗物整理后送到皇宫都行,但眼下,臣实在是怕发生变故——」 「嗖——」 羽箭之声破空而来,邵翊警觉,一把扳过顾长思的肩膀下压,利箭擦着他的髮丝飞过,转瞬削下半缕。 邵翊惊魂未定,压着顾长思没松手,还未发现什么端倪时,又听几声短促的暗器之声划破半空,定睛一看,密密麻麻的细线出现在他的视野中,如蛛丝一般隐秘又泛着冷冽的光,几根金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缠住他的手臂,秋长若手腕一翻,数十条长线倏然勒紧,将他的手硬生生从顾长思身上撕了下来。 「邵大人,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叫做防不胜防啊?」 苑长记踩在墙头,漫不经心地从身后箭筐中抽出一支新的,引箭搭弓,整张弓都绷成了一轮满月。 门口,玄门与邵翊手下两军对垒,已然双双亮出了兵刃,在玄门护卫的保护下,秋长若十指攥着系了韧线的金针,死死拽着邵翊的那只手,而一旁从来深居简出的岳太师也破天荒地出现在顾氏祖宅的门口,沉默地看着邵翊脸色短时间变了好几个颜色。 「玄门?来得真快啊。」邵翊手腕一翻,从腰间划出一道短匕,雪亮的刀光一闪,将秋长若缠着他的丝线尽数斩断,金针失了力道,七零八落地摔了一地,「怎么,没有陛下旨意,你们擅自出动,难道不算是一种拂逆上意吗?」 「谁说我们没有陛下旨意?」 马蹄声一阵高过一阵,随着一声长长的嘶鸣,封长念自马背上一跃而入,一抖手中之物:「玄门红漆令在此,命玄门长字门肃清逆贼,一切生杀大权听从门主岳玄林吩咐!」 邵翊斜睨着眼睛看他:「封珩,你打量着蒙我是吗?陛下病重,已然昏迷多时了,在陛下圣躬抱恙期间,一切朝政交由本官处理,本官从未给玄门再下过红漆令!」 他厉声道:「假传圣旨,罪加一等,现在束手就擒还来得及!」 「『又』?」封长念将红漆令揣进怀中,十拿九稳地露出个笑容,「所以之前的红漆令,是你下的?」 邵翊一怔,下意识去瞥了一眼身旁的顾长思。 顾长思根本没有看他。 他目光很空,似乎在看那已经破败的庭院,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只是安静地待在那里,像是在等待什么,或许是一个人,或许是一个契机,更或许是…… 「当时陛下病重,是本官代为签发的,但是是陛下的意思。」 「哦?那如此说来,邵大人倒是事事听从陛下旨意了。」封长念遥遥一指,「那从刑部大牢中带走定北王,四处搜寻文帝遗诏,也都是陛下的主意了?!」 「封长念——!!!」 「还是说,」封长念讽刺一笑,「陛下早迫不及待希望让定北王殿下宣读遗诏,向全天下宣布,自己的皇位来路不正,逼死兄长,提防手足,与他平素的仁义之名全不相符?」 「谎话编多了总是要露马脚的,邵大人,驴唇不对马嘴的事情少说几句吧,」苑长记眯着眼睛,将箭头盯准了他的眉心,「束手就擒的是你,还是你还在做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春秋大梦呢。」 邵翊眸色一凛。 仿佛看懂他在想什么,秋长若开口道:「如果你是在想宫内的情况,我劝你,还是先顾一顾自己吧。」 * 皇宫内。 千机卫将明德宫保护得水泄不通,所有要面见宋启迎的大臣被拦截在晏清门外,孟声轻声细语地讲:「陛下圣躬抱恙,需要安心静养,诸位大人有何事,报知下官便可,下官定会如实记录,待陛下身体好转后如实禀告。」 「孟声,你打量着蒙谁呢?」 六部之内,吏部尚书岳玄林不在、礼部尚书至今空悬,户、刑、工三部尚书年事已高,能扛起大梁的唯有兵部尚书周祺,他站在百官之前,义正言辞地问道:「若是陛下圣躬抱恙,自有太医院院使告知诸位同僚,你一个钦天监监正,未免管的也太宽泛了些!」 孟声挂着一张带笑的面皮道:「周大人这话说得……」 「大人!」内侍小脚倒腾得飞快,转瞬就到了宫门口,附在他轻声说了几句,险些击碎了孟声那张挂笑的面皮。 周祺勾了勾唇角:「得了,臣等就在这里等着,端看孟大人能带着千机卫,守在这里守多久。」 孟声攥了攥拳,硬撑着施了一礼,匆匆跟着内侍回了宫禁。 第270页 原因无他,方才那内侍鬼鬼祟祟地来禀告,说长庆宫本来没什么动静,但不知何时,东宫卫突然自北角门入城,悄无声息,令人猝不及防,请孟声快快去拿个主意。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在他还没来得及跑到长庆宫外,又有千机卫来禀告。 「中军都督府的人来了!」那千机卫气喘吁吁的,「就守在晏清门外,大人,不是说一切变故都在无声无息之中,为何……为何连东宫卫和中军都督府都惊动了!?」 为何…… 为何? 他哪里知道为何?! 孟声慌乱中一阵一阵的头晕,隐隐约约地明白了为什么当时邵翊临行前,要突然地问起那瓶蛊毒。 邵翊对意外的嗅觉过于灵敏,或许在出发的那一刻,或许在北境迟迟没有传来消息的那一瞬间,他就明白了,有些事情已经渐渐地脱离掌控,无论是北境、还是长安,一场悄无声息的争斗已经开始。 而这一切,註定不会悄无声息的结束。 * 如秋长若所说,邵翊已经没有心思去想宫里的事了。 岳玄林、苑长记、封长念、秋长若都在这里,玄门带着人如此声势浩大地来,就代表着此事不会善终,要么杀掉这些人冲出去,要么高举遗诏,风风光光地让这些人在自己面前下跪求饶。 他得抓住他能抓住的—— 「殿下。」邵翊胆怯地伸出指尖,拽着顾长思袖口轻轻扯了扯,「小晞,你看他们,他们都恨淮安王府,他们都看不得我们起势,他们想让我们一辈子都在宋启迎的阴影下抬不起头来,小晞……」 顾长思这才如梦初醒,他先是看了眼昔日的师门,再度看了一眼被拽住的袖口,歪了歪头:「你叫我什么?」 「小晞!!!」邵翊斩钉截铁道,「你是宋晞,是淮安王府的世子,你姓宋名晞,就该住在长庆宫里,然后一步步进入明德宫,成为天下主,这是你的命,这才是你的命!!!小晞!宋晞!!!」 顾长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可就在邵翊眼中刚刚生出一丝希冀的光彩,他便嘆了口气:「你叫错人了。」 他一把攥住邵翊的手腕,一寸一寸地将邵翊的手腕剥离开来,狂风骤然席捲在这座空落落的院子,将顾长思眼中每一种情绪都吹得分明。 其中最清楚的,便是怒火。 「我不是宋晞。我是顾淮。」顾长思一步步后退,「如果要再加一个身份的话,那我就是——」 「玄门二弟子,顾长思。」 最后一步踏定,岳玄林伸出手掌,轻轻压在他的肩头,像是一种无声的支撑,那一刻顾长思眼睛都亮了几分。 「弟子幸不辱命,一切阴谋、一切算计、一切违逆都浮于水面,如今国之蠹虫悉数现世,师父,该到我们动手的时刻了。」 下一瞬,门外骤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 长.枪快到挥出残影,如故枪所掠之处一片血腥,霍尘身披甲冑,还带着北境嘉定外的风雪寒凉,一路如同杀神一般疾风过境,为玄门淌开了一条鲜血大道。 烈烈长风送来熟悉的气息,顾长思在风中回头,与那荣膺加身、凯旋而归的人四目相对,剎那间魂梦颠倒。 如果不是那封遗诏、如果不是当年的战败、如果不是这些所有的阴差阳错、天不遂人愿,那么早该在昭兴十二年的初春,这个人就该这样凯旋而归,带着尤为褪去的风雪,回到他的身边。 不过终归是,故人,归来。 他们明明分别没多久,却好像分别了好多好多年。 「我回来了。」霍尘指腹在顾长思眼下略略一蹭,旋即敛了那眼中柔情,换上一双冰冷目光,望向摇摇欲坠的邵翊,「邵大人,啊不,还是说郜大人,北境那边你就别惦记了,你的老朋友,狼崽子哥舒骨誓,已然被我摘去头颅,所涉谋逆之罪的韩恩等人,也悉数下狱,只待裴青一一清算干净。」 他长枪一挑:「如今,我们该来算算总帐了。」 「玄门长字门接红漆令。」岳玄林负手而立,朗声道,「玄门密旨,大魏太保邵翊,居心叵测、图谋不轨,勾连乱臣贼子,通敌叛国,罪无可赦,命尔等诛杀国贼,清理奸佞!执此令者,霍长庭,顾长思,苑长记,封长念,秋长若。」 第121章 翻盘 邵翊气到发抖,手下人撑了他一把,才发现他双拳捏得死紧,几乎要将指骨掰碎,甚至连唿吸都在颤抖:「什么时候的事儿?」 「你们……」邵翊一张张面孔扫过去,最后定格在顾长思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庞上,「你……什么时候知道北境的事儿的?」 「你真以为我去北境是怄气去了?」顾长思勾了勾唇角,「温于别是个人才,北境上下,大到布政使司、小到知县,所有官员的为政纪要,我们温大人都整理得规规矩矩的,想查一个人可太简单了。」 「不可能!我与韩恩没有明面上的往来——」 「你是没有。」顾长思打断他,「甚至将与韩恩之间的银钱交易用一些不为人知的手段都记到了褚冰深的身上,可我又不是没去过褚寒家中做客,他为官清廉,一丝一毫的奢靡之风都窥不见影,那么多的金银,他又孤身一人无妻无子,难道要带到坟墓里去吗?」 「那为什么会是韩恩?!」邵翊百思不得其解,「北境大大小小那么多官员——」 第271页 「你也说了,大大小小那么多官员,有几个这么不要命,敢把自己的脏水往直系上司头上泼?」顾长思笑道,「褚冰深是什么官职,提刑按察司的按察使,除了同为布政三司的人,还有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不等他继续问,顾长思又道:「当然、当然,这也钉不死他,可是将他的身世与那上百种兵器放在一块儿比一比,再加上他的那些俸禄……这些东西凑到一块儿,可就不难了。」 「你是个文人,不懂兵器,但没关系,我懂。」 要死就让他做个明白鬼,顾长思点到为止,已经从邵翊那不断放大的瞳孔里明白了他已想通一切关窍。 在发现韩恩有问题后,顾长思几乎是立刻明白过来邵翊的计谋,所有的真相悉数浮于水面,尤其是那块一直未能明晰的哥舒骨誓—— 邵翊承诺将北境十二城送给狼族,利益是以此造势,证明宋启迎无德无能,与此同时将遗诏抛出,道义、威名、舆情,一切都会站在顾长思的身后,此时淮安王府的大旗将一唿百应,足以让整个大魏天翻地覆。 所以哥舒冰不能回去,因为狼族与大魏的仇怨不能消解。 所以顾长思必须立刻马上回长安,只有以身入局,他才能够彻底将邵翊捏住,将他的一切动向悉数拢于掌中,与此同时,先去北境先发制人、断掉狼族造的势,再入皇宫护住明德宫与长庆宫,这个国家的根基才不会飘摇。 他以身入局,硬生生凭半身血肉胜过半子,在敌暗我明的情况下硬闯了道先机出来。 如今,形势陡转。 如果不是眼下的情形太过于滑稽,邵翊真的要给顾长思鼓鼓掌。太妙了、太妙了!谁能想到,顾长思真的不怕死,用自己的命跟自己下了一局,既是棋子又是棋手,邵翊还真就凭那些微的疏漏,让他反守为攻。 「郜文榭,怎么样?」顾长思微微露出个笑来,「算计的滋味、背叛的滋味、被别人算计的滋味、被别人背叛的滋味,如何?感受到了吗?」 「宋晞,顾淮。」邵翊怒极反笑,「我亲自双手奉过来的帝位,你居然不要?天下真的有你这么蠢的人吗?」 「我蠢?还是你在张机设阱,只待我被仇恨蒙蔽双眼,钻进了你的圈套。」顾长思凉凉道,「你是要把我推上帝位,还是要将我变作你的傀儡?待我不能掌握之时,一举将我推下高台,粉身碎骨。」 看到邵翊微变的神色,顾长思点头道:「你看,是不是又想问我是如何猜得到的?很简单,你从未在乎过我的想法,我从一开始就说过,但凡你们所谓的淮安王旧党问过我的心思、真的愿意听我的指令行事,今时今日,我们都不会如此这样拔刀相向。」 「你能有什么指令?」邵翊讽刺道,「像你爹一样,委曲求全、苟且偷生,寄居在淮安一带,仰人鼻息,靠着宋启迎的施捨过活?如果不是我的确有二心,顾淮,你的性格可不是这般逆来顺受吧?当真能忍得住不动手?所以,我只是用错了方式,但凡我再装得乖一些,你就是会上钩的,如同当年一样!!」 话音未落,邵翊的手下突然暴起,手持刀剑,自他身后如一道道鬼影一般倾巢而出,剎那间就杀到了眼前。 「长思,刀!」封长念将破金刀一把抛进顾长思怀中,长剑铮然出鞘,雪色的剑光划出一道森然的弧弯,将敌军武器纷纷斩落,剑痕齐腕断开,在一瞬间爆发出一片血色。 剑光方落,数支羽箭凌空而至,苑长记四箭并射,箭无虚发,一支支羽箭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牵引,又如同天女散花,准确无误地捅进每一个人的心口,一箭穿心,顷刻毙命。 下一瞬,秋长若一把抛出怀中金针,中了羽箭的敌人窒息着倒下,露出身后之人清晰的眉心,蓦地,一枚枚金针扎进额间,几乎能够听到刺破头骨的声音,一向医者仁心的秋大人杀起人来气势凛然,衣袂翻飞间,数枚金针便将一人钉死在原地,快到令人来不及反应。 前军杀掉一批,倒下的身体又被后来兵卒的步子踩在脚下,封长念正欲从尸体上抽出长剑,后来者便至,高高地举起手中兵刃要置他于死地。 奇怪的是,封长念甚至都看到了他的动作,却没有丝毫慌张。 要杀他的那人瞬间察觉到不对,但为时已晚,凛然的枪尖刺穿了他的身体,血液流失让他的双手迅速疲软了下去,兵戈掉落,霍尘甩开他的尸身,一把将封长念拽了起来。 来不及许久,如故枪挥舞得如腾云驾雾的游龙,姿态翩跹又兇勐异常,招招式式都往死里打,所经之处尸骸遍地,枪尖划过干涸的土地,几乎都要燃起星星火光,灼热的枪头又被一瞬间洞穿的尸体浇了个滚烫。 就连邵翊都按捺不住,恶狠狠地从尸体上捡起一把长刀,穿过层层叠叠的人群,就往尽头的顾长思身上砍去! 他气愤、他恼怒,他精心布局了多年的计划在这一刻悉数付之东流,而毁灭他计划的人居然会是宋晞,是顾长思,是他从小就发誓过要效忠的主君,如今……他居然会和自己作对! 破金刀与他手中长刀在半空短兵相接,邵翊武功太差,一身野路子反倒让人无从招架,再加上他的恨意滔天,顾长思旧伤未愈,居然也能打得有来有回、难捨难分。 「为什么不当皇帝!」 第272页 「为什么要帮宋启迎!」 「你不是最恨他吗!!!」 「为什么还要帮他!!!」 「为什么把他挡在了你的身后!!!」 顾长思没有回答他。 破金刀双刀挥舞,显然他惯用的左手已然缓缓失去了力道,伤口裂开了,这是肯定的,顾长思分明已经感觉到了疼痛和鲜血涌动的感觉,他索性收了短刀,双手握紧那把长的破金刀,猎猎挥舞起来,招招式式要置邵翊于死地。 发现他意图的邵翊更加愤怒。 「我究竟哪里做的不和你意?!」 「是因为我算计你吗?」 「是因为我杀了崔千雀吗?」 「还是因为什么?你耍我,你算计我到如此地步!!!连皇位你都不要,你是在羞辱我吗?!」 「咣——」破金刀斩断了邵翊手中兵刃,顾长思瞬间再度拔出短刀,双刀一绞,锁紧了他的喉咙口。 「都是,也不是。」顾长思声音冷冷的,「因为你动北境了。」 「北境百姓何辜?天下百姓何辜!你做这些事,想过天下人吗?那是芸芸众生,万万条人命。」 邵翊不可置信道:「就因为这个……就因为……这个?你是皇亲国戚,想要他们的性命如同碾碎一只蚂蚁,就是这些蝼蚁……也配撼动你的大业?」 顾长思已经不想与他交谈下去了,这一切全无意义。 于是他只是说:「我没有要羞辱你,你还不够格。」 「我只是单纯的,要替大魏,剷除你这个奸佞,还江山太平、天下安宁。」顾长思一脚踹在他膝弯,秋长若身形一转,数枚金针扎进邵翊的穴道,他手脚立刻酸软,动弹不得,「仅此而已。邵翊,你的春秋大梦,可以醒了。」 大势已去。 主君被俘,所有手下就像是被扼住了咽喉,在这样强悍且不留余地的打击下束手无策,短暂地僵局后,是武器坠地的声音,数百位邵翊手下悉数缴械投降,跪在了这片已经被血迹染得看不清本色的土地之上。 血腥味飘散,顾氏祖宅有那么片刻的鸦雀无声。 皇宫内,焦头烂额的孟声还不知京郊外发生的变故,斟酌再三,还是规规矩矩地带着千机卫守在明德宫门口。 他心里七上八下,慌得过分,可又不敢让旁人看出,只好咬着牙挺住。 直到宋晖带着钟桓目不斜视地从他面前走过。 「太子殿下!」孟声拦住他,「陛下还未甦醒。」 「那就更要我这个做儿臣的侍奉在侧。」宋晖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领着钟桓就要向里去。 孟声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终于爆发道:「殿下!陛下病重,一概事务皆交由邵大人裁夺,作为监国,是他将宫内事务的处置权交给我,因此,若无本官同意,太子擅闯明德宫,乃是谋反死罪!!!」 宋晖勐地站住了脚步。 他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孟声:「你说什么?」 「本官——」 「啪!」一记耳光快速地扇了过去,宋晖一向温文尔雅,从不动手伤人,更遑论是前朝官员,孟声简直被打蒙了,还未来得及分辩,又一记耳光扇了过来。 在明德宫外,孟声就这样被宋晖硬生生地扇了十几巴掌。 「孟声,本宫告诉你。」宋晖收起发麻的手,厉声道,「邵翊此等奸佞小人,乃是趁陛下抱恙,趁虚而入,才得以窃国。而你,与他一丘之貉,还妄想让本宫听你之命?」 「你给本宫听好了,你们都给本宫听好了!」宋晖朗声道,「本宫是名正言顺的皇太子,陛下抱恙,自今日起,本宫便是监国皇太子,东宫卫就在明德宫外甬道上,若再与邵翊孟声一党同流合污,视同谋逆,格杀勿论!」 「至于你……」宋晖阴冷地笑了下,「还不值得本宫动手。」 「什……」话音未落,孟声只觉腹部蓦地一凉! 鲜血涓涓从心口涌动而出,像一条赤色的蛇,迅速带走了他体内的温度。 他的身后,是钟桓握着匕首,沉声道:「中军都督府就在晏清门外,也不介意与诸位千机卫的大人们好好打个招唿。孟声,钦天监监正,魅惑君上,蛊惑君心,酿制大祸,遵监国皇太子之命,就地处决,杀无赦。」 匕首抽出,咚地一声,孟声沉沉地摔在冰凉的宫砖上。 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嘉定城牢狱中,裴青毫不留情地一刀抹过韩恩的脖子,为他送了终。 至此,邵翊一党悉数伏诛,阴谋已灭,战局已破,再无死灰復燃之力。 邵翊对于这个结果已然有了准备,但还是不甘心,当着玄门的面,他低低地笑出声来:「我还是……还是想不通……」 顾长思蹙眉瞧着他。 「真的会有皇亲国戚,这种与生俱来的贵族,为了所谓的黎民百姓,愿意低下自己的头颅,放弃自己唾手可得的皇位,以及一些明明可以用来利用的筹码。」 邵翊低垂着头,百思不得其解:「是淮安王教的你这样,还是王妃教的你这样?」 顾长思没有回答,邵翊自顾自地继续道:「是王妃吧……或者说,顾大人,她从小就在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要得民心,要爱护自己的子民,所以她才能在通政司那样受人爱戴,但我从来都觉得那是空中楼阁,觉得她虚伪,没想到,居然真的有人会这么做。」 第273页 「我要死了,我知道,从你说出你是玄门二弟子那一刻我就知道,这一局棋,我败得彻彻底底。」邵翊艰难地抬起了头,果真看到了各色异样的目光,「但……我有一件事,算我求你,你告诉我、告诉我真相。」 顾长思问:「你想知道什么?」 「遗诏……遗诏真的有吗?」邵翊悲戚道,「我流浪这么多年,心中唯一所念便是你真的是正统,否则我的努力算什么,我的苟且偷生算什么,我的委曲求全又算什么?!」 「你是正统吗?让我看一眼遗诏好吗?或者告诉我真的有吗?求你告诉我真相,我真的想知道,真的想——」邵翊双手被缚,只能歪歪斜斜地摔在地上,「真的有吗?告诉我,让我死个明白,起码九泉之下见到我父亲,我也好让他明白,起码他……他没有白死啊!」 顾长思沉默片刻,脚步倏然一动。 霍尘立刻捏住了他的手腕,缓缓冲他摇了摇头。 顾长思沖他笑了下:「这件事……压在我心头很多年了,如今说个明白也好。且看他也没什么反抗之力了,再加上无论如何……郜伯父或许也想要个真相吧。」 岳玄林打了个手势,将整个顾氏祖宅清了场,只剩下他们六个人和一个哀不自胜的邵翊。 顾长思深深地唿吸一口气。 太多年了……多少年了,十五年,整整十五年。 说出来吧,无所谓了,反正宋启迎也要死了,邵翊也要死了,经此一役,相关之人或许都要作古,这个心结或许就成了千古之谜,再也没有人会知道了。 于是顾长思开口:「如果你想要个答案,那么我确确实实地、诚心诚意地告诉你——遗诏,的确存在。」 邵翊的眼睛蓦地亮了起来。 顾长思缓缓道:「谎话总要掺杂三分真才令人信服,所以关于遗诏的内容,包括它来淮安的旅途,我都没有骗你,老太监是真的,遗诏也是真的,皇祖父当年想要废掉宋启迎、復立我父亲,都是真的。但藏在顾氏祠堂不是,它不在这里。」 「在哪?!」邵翊疯了一样地挣动起来,「让我看一眼,就看一眼!它在哪,它在哪——」 顾长思抿紧了唇。 时间的流逝在这一刻显得格外焦灼,邵翊的心咚咚跳动,每跳一下似乎都能敲开顾长思那张紧闭的唇,听到他想听的答案。 说出来吧,往事一幕幕闪过,老太监死在淮安王府前眼角流下的一颗浑浊泪滴,父亲临终前那双殷切的眼睛,母亲在头七前夕抚着他头髮的柔软双手,宋启迎拐弯抹角、警惕又客气的询问和怀疑…… 因为这封遗诏,多少人面目全非,围绕着它而人生变幻,自一条坦途而转成了跌宕起伏的道路。 成百上千条人命被这卷遗诏裹挟坠落,最终成了顾长思心间不能说不可说的一把火。 终于,顾长思说:「遗诏……已经不存在了,它已经被人烧成灰烬了。」 「是淮安王府的那把火?!」 「不是。」顾长思的声音沉着、冷静,却带着难以言喻的畅快,「烧了它的人,是我。」 第122章 真相 昭兴三年三月十六日夜。 「至于第二件事……」宋启连将遗诏推到年幼的顾长思怀里,「爹爹想让你亲自完成一件事。」 「待我死后,将它……烧在我的灵前。」 顾长思大惊失色:「父王!?」 那是证明他身份的唯一标准,没了遗诏,他们就永远只能是个被废黜的王爷世子,死后葬在遥远的王陵,他日青史一页,能留下的也不过是个被废弃的太子,寥寥几笔,一语带过便罢了。 再加上遗诏之事风言风语众多,宋启迎早就将他们父子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有了遗诏尚能保有一息反击之力,若真的没有了……岂不是只有坐以待毙、任人宰割的份儿?! 拒绝的话就在嘴边,宋启连却不由分说地将遗诏往他怀里压了压。 「阿淮……不,小晞,听我说。」宋启连挣扎着支起身子,「所以这件事,我要你守口如瓶,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待我死后,遗诏下落唯有你一个人知晓,再不许对任何一个人提起。」 「为什么!?」顾长思几乎手抖得抱不住那轻飘飘的遗诏,「为什么父王,这到底是为什么?你要把底牌交出去,你没有胜算了!你还拿什么与他争——」 「因为要与他争的人不是我,是你。」宋启连伸出颤抖的手,抚了抚顾长思泪水涟涟的面庞,「有些事,或许你现在不能懂,但我相信将来有朝一日,你一定能够明白父母的苦心。」 「所以……答应我,好吗?」 顾长思攥紧了遗诏没有说话。 「遗诏不能存在,它在一日,这个世上就一定有奸佞之人藉机犯上作乱,届时战火燎原、生灵涂炭,若四方蛮夷再伺机动手,那就是满目疮痍、山河破碎,那样的江山,是你想看到的吗?」 宋启连艰难地唿吸着:「可遗诏又不能真的不在,宋启迎此人,敏锐多疑、生性凉薄,不止是我们,所有、所有他的手足兄弟,他都不会放下警惕,他太在意手中权柄,所有对他有威胁的人都要剷除。所以这封遗诏,是给你、给你的皇叔们一道保命之符,让他知道,父皇或许从未信任过他,那么他在这龙椅上一日,就一定要兢兢业业、不敢对骨肉血亲肆意妄为。」 第274页 「或许我是懦弱吧,我不愿意起兵戈,不愿意起战事。一国之君无论来路是否受到了先帝的认可,最为关键的,还是要看他能给百姓带来多少福祉,大魏是否能在他手中兴旺。如果我的登基要伴随着百姓流离失所、民不聊生,那这个皇位到底有什么意义?」 宋启连重重地跌回床榻,他感觉到自己的油尽灯枯,如同桌上摆着的那一支蜡烛,已经燃烧到了尽头,于是只剩下了一滩蜡泪,还有一点点、最后一点点微弱的光亮。 那道光亮照彻了他渐渐失色的眼眸:「所以……答应我,小晞,我这一生没算计过你三皇叔什么,这一道遗诏,就当是我唯一一次诛心之局,放一把无形之剑在他的头顶,让他进退不得,如此,大局可保,万事可兴。」 「答应我。」宋启连的瞳孔渐渐涣散,「答应我……」 「父王!」顾长思膝行几步扑到他身边,无暇去管滚落在膝边的遗诏,他紧紧抓着宋启连的手指,感觉到那素来温柔的手掌越来越凉,胸口渐渐平息,却还在喃喃着「答应我、答应我」。 「儿臣……明白了。」 「啪。」欲尽的烛火蓦地爆发出一声脆响,就在这样的声音下,蜡烛终于燃尽了最后一丝光亮,整个房间骤然跌暗几度,于是宋启连的眼皮随着那光亮一同垂了下来,临行时唇角还挂着释然的微笑。 「父王……」 顾长思哆嗦着手去碰他的鼻端,果然已经一片寂静。 「父王——!!爹爹、爹爹!!!」顾长思哭喘着说,「我知道了,我一定会的……我一定会的!」 昭兴三年三月十六日夜间,亥时末,淮安王宋启连薨逝。 淮安王府一夜素缟,趁着夜深人静,顾长思从怀中掏出了那封遗诏的明黄色绢布,大把纸钱在火盆里烧得滚烫,蒸腾起的烟雾模煳了灵位上的字迹。 穿堂风拂过,像是他父亲在温柔地注视着他,顾长思紧了紧手中绢布,这一步走出便再无转圜余地,但他还是伸手,与一大把纸钱一起,将遗诏一同扔进了火堆里。 火焰砰地一声蹿高,顾长思脸庞被烧得滚烫,可眼神却是清冽的。 我做到了。 或许我不能尽懂,但是我做到了。 爹爹。 十五年的旧事不过弹指一挥间便想完了,顾长思站在空落落的庭院里,下意识地蜷了蜷手指,仿佛还能够感受到火舌舔舐指尖的灼热温度。 邵翊犹在震惊:「烧了……烧了?!」 「对,烧了。」顾长思在他震惊的目光里居然释怀地笑了下,再度肯定,「烧了,这世上没有遗诏了。」 邵翊几乎要扑上来:「为什么!?唾手可得的皇位你不要!名正言顺的正统你不稀罕?!你们到底在干什么!?」 苑长记和封长念联手把他按住,他只能像一只被捆缚了翅膀的鸟,无助地挣扎着,目眦欲裂地望向顾长思:「这算什么,为什么不想要?你是傻子吗——!!!」 「我要了,能如何?」顾长思平静地开口,「我父亲要了,又能如何?」 「先帝景宁年间,穷兵黩武,景宁四十五年,先帝病危,四方蛮夷伺机反扑,五军都督府中,只有中军都督府拱卫京师、护卫中土,剩下的东南西北四方都在打仗,这时候我父亲若借遗诏出兵,中军都督府?本就捉襟见肘的国库、粮草,究竟该先供给哪一方?」 「好,就算说当时时机不利,往后几年,我父母过世,遗诏留存在我手里,此时大魏刚刚结束四方争斗,战时赋税严重,百姓正需休养生息,我再连同北方都督府造反?重疮未愈、再起兵戈,什么是个头?」 「再者,就如同你说的,皇位捧到我的眼前,我坐上去了,可那背后是什么?」顾长思语速不疾不徐,条理清晰地令人胆战心惊,「你用北境十二城作为筹码,换了一个皇位回来,北境之后是晋州,晋州之后就是祁恆山脉,易守难攻,祁恆山脉后就是京师所在。怎么,你想以祁恆山脉为界,将大好河山拱手送给他人?」 顾长思顿了顿:「我父亲曾经告诉过我一句话,当时我还小,从没能真正懂过,觉得皇位正统来之不易,丢了太可惜。可是——一个君王,一介明主,来路真的重要吗?难道更关键的,不就是他当政时,百姓是否安居乐业,国力是否蒸蒸日上,千百年后,青史一页,要记的不会是一个国君的来路,而是他作为国君的漫漫长路。」 「就算是……就算是当年,我那般痛恨宋启迎,我想杀了他,也从未想过要将战火瀰漫于百姓,要将北境十二城作为我復仇的筹码。」他缓了口气,「你方才问我,为什么要护着宋启迎,我想告诉你的是,我不是在护着他,我是在护着大魏,护着大魏的国君。家恨之前,国雠犹在。身为大魏子民,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正午的阳光烈烈升起,明耀地照亮了每一寸土地,颀长的影子投在邵翊扭曲的面庞上,他努力抬眼,就能够看到顾长思沉静的眼睛、微抿的嘴唇、还有那身挺拔的姿态。 好笑。 邵翊的唇角缓慢地开始抽动,继而越来越大,那是他在笑。 好笑、好笑,当真太好笑了。 顾长思……明明与他一样都担着无法堂堂正正屹立于世的身份,明明都是一样的诸多掣肘、无法施展满腔抱负,可锁链能够捆缚住他的躯体,却仿佛从没压碎他的灵魂。 第275页 他就这样傲然地、坦荡地行于世间,世人皆说他心狠手辣、阴冷无情,可这样一位为人猜忌、为人忌惮、身世复杂的定北王殿下,却有一颗如雪冰心。 言尽于此,没什么好讲的了,顾长思毫不留恋地转身而去,那一番话压在他心头多年,如今终于讲出,是一种说不出的轻松畅快。 「今日诸般事……」 「哎,」苑长记先举了举手,「我先说,我什么都没听见,今日玄门奉命,捉拿乱臣贼子,出了顾氏祖宅,嘴巴堵死了事,其余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其余人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剑拔弩张的氛围一扫而空,顾长思心满意足地闭了闭眼,再度睁开时,霍尘正朝他走来,到了不过几步的距离,像是终于按捺不住了一般,被一把扯进了霍尘怀里。 数日不见的思念被一扫而空,霍尘紧紧搂着他,又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他的伤口,深深地在他颈间嗅了一口,依旧是那股熟悉的玉檀花香,一如曾经,一模一样。 尘埃落定,接二连三的分别终于被一扫而空,被霍尘这一抱而粉身碎骨。 顾长思放松地靠进去:「师兄……」 「阿淮,」霍尘轻声道,「你是淮安王和顾大人的骄傲,也是大魏的骄傲。」 有道无术,术尚可求。宋启连说的没错,这一朝的风雨除了宋晖这位国之储君,还有顾长思的一颗道心。 或许他曾经动摇过、怀疑过、迷惘过,但无论如何,他还是将那颗道心牢牢地守住了,于是雨过天晴,风烟俱寂,天光万顷,照彻山河大地,风光万里长。 两人静静地拥抱了一会儿,霍尘才依依不捨地放开他,岳玄林等在一旁,看见顾长思目光移过来,露出了一个微笑。 苑长记一拍脑袋:「所以,你们当时那场吵架是……」 「是长思的主意,不以身入局,怎能窥遍全貌,唯恐邵翊身后犹有后手余党,残余不清,恐后患无穷。」岳玄林轻轻地拍了拍顾长思右肩,「苦了你了,好孩子。」 「当时说过一些话,师父别往心里去。」顾长思扯了扯唇角,「属实是……不把师兄瞒过去,只怕别人也不会信,只能说得狠点儿了。」 「行了,都过去了。」岳玄林挥了挥手,「其他的话回玄门再聊,朝堂还要收尾,太子殿下那边应该也已经鸣锣收兵,还有很多事需要处理,别在这里耽搁了。」 闻言,苑长记与封长念一人一边提起邵翊,押着他出了门,路过顾长思身侧时,邵翊勐地剎住了步子,眼中划过一丝晦暗不明的光。 「小晞,我还有一句话,要跟你说。」 顾长思望向他:「什么?」 「我没力气了,你凑近些,我怕你听不清。」 苑长记将他勐地往下一按:「要说什么不能这么说?你是不是还想耍什么花招?」 「咳咳咳……」邵翊身上本来就有伤口,被这么一按险些吐了一口血,喘息道,「苑大人和封大人看着我,我还能有什么手脚可动?不过是一句话罢了,只说一句,而已。」 顾长思略略站近了些:「说。」 邵翊艰难地抬起头。 多熟悉啊,这张脸……他少时曾经一同长大、却越走越远的伙伴、主君,怎么就会到如今这般地步了呢? 他为了这件事,放弃了那么多,放弃了自己的尊严、身份,苦学东海仙药秘术,又在宋启迎手底下委曲求全,步步算计、处处心机,结果竹篮打水,什么都不剩下。 凭什么看着他团圆美满…… 凭什么!! 淮安王一党,难道不应该一起死吗?! 他目光中凶色毕现,霍尘警觉不对,脱口而出:「阿淮,后退——!!!」 来不及了。 蓦地,一道血色从邵翊口中喷出,顾长思下意识抬手去挡,一缕血线顺着他的小臂缓缓流下,还没等他放下看上一眼,一道刺痛迅速在右臂炸开,逼得他痛唿出声,捂着胳膊就弯下腰去。 「阿淮!!!」 变故猝不及防,霍尘几乎是一把把人搂紧了怀里,邵翊尖锐的笑声刺破云霄,吵嚷声轰然炸开。 「什么东西?!」 「邵翊你找死!你做了什么!?」 「哈哈哈哈哈哈!」 顾长思一手死死捂着手臂,明明环境那般吵闹,意识却越来越模煳,只能觉得自己重重地倒在了霍尘怀里,背后是他颤抖的唿唤。 「阿淮,怎么了阿淮,你别吓我!」 顾长思已无力回答。 痛苦的感受充盈了他每一个器官,明明刚开始只是小臂的抽痛,却如同天女散花般迅速游走到四肢百骸,痛得他冷汗津津,连唿吸都会痛得发抖,邵翊噩梦般的声音就迴旋在他耳边。 「我要你陪葬顾长思。」 「我要你陪葬!!!」 「让开!」秋长若当机立断抽出三枚银针,甩手封入顾长思的心脉,霍尘一把抱起他,头也不回地钻进了马车里。 「回玄门,立刻回玄门!」 第123章 红尘 「长思——」 「阿淮——!」 「王爷——!!」 颠簸的马车上,顾长思勐地呛出一口血,顺着下颌流过苍白的脖颈,又被霍尘用手帕颤抖地擦去。 好多人都在哭。 第276页 围着他哭。 他躺在霍尘的怀里,神思昏昏沉沉,时睡时醒,醒来便是无尽的痛苦折磨,他艰难地喘喝着,用尽全力勾了勾手指,就碰上冰冷得吓人的霍尘的手,随即又被他反手紧紧握住。 「阿淮,」霍尘吻了吻他的指骨,「能说出话吗?」 顾长思摇了摇头,用气音问:「我……怎……」 「蛊毒。」霍尘的声音还算镇定,可冰凉的手指还有微颤的指尖显示出他心底慌张得要命,「疼就休息会儿,不说话,我在这儿,小若也在,会有办法的,你别怕。」 有办法……有什么办法?!秋长若攥紧他的右手手腕,袖口被剪开,蜿蜒的赤色长线已经到了右侧前胸。 南疆的线蛊,是剧毒之蛊的一种,施蛊者只需要将蛊毒泼洒在被施蛊者的身上,线蛊就会顺着皮肤钻入血液,蔓延出含有剧毒的丝丝缕缕的赤色长线。 只要到左前胸。 中蛊者必死无疑。 秋长若的唿吸从来就没有那么乱过,下针又快又狠,试图封住气息流动以延缓线蛊蔓延,那条赤色的线却如同有了生命,在他的身体上盘旋游走。 世人皆知邵翊在东海流亡,谁能想到他还学了一手南疆蛊毒——哥舒骨誓当时的浮生蛊、还有渭阳城中那几个被蛊毒炸碎了身体的车夫,怕都是来自于他的手笔。 他到底还是戒备的、警惕的,于是在出发之前将线蛊藏在身上,真的有万一,他就算是死,也要拉着顾长思一起死,他日九泉之下相见,再论今生功过。 可顾长思没有想的那么远。 疼痛席捲了他的神经,他其实不大能够思考到底发生了什么,邵翊意欲何为,唯独在灵台清明中划过的一句话是—— 他会死吗? 顾长思不知道,只是感觉霍尘抱着自己的手越来越抖,什么东西砸下来,一颗两颗,和秋长若洒在他右手手腕的好像,只是这次砸进了他的颈窝,灼烫又悲凉。 「别哭了……」他动动手指,摩擦着霍尘的指骨,「我的使命……至今为止,都圆满完成了。」 「此生至此,无憾了。」 「你不许胡说!」秋长若吼他,声音都在发抖,「不会至此的,长思,你给我活下去听见没有!?」 顾长思扯了扯嘴角,挨过一阵痛去,勉强笑道:「医者,也会自欺欺人么。」 岳玄林垂眸久久地看着他,半晌,一滴浑浊的泪珠从眼眶掉落下来。 「长思,此生犹长,不许说傻话。」 他的徒弟们,围绕着虚弱的顾长思哭得撕心裂肺,苑长记狠狠咬着自己的手腕,不让自己哭得发出声音来,封长念的前襟已经湿得没法看,更不用说霍尘——他抱着顾长思,无知无觉地哭泣,不自主地吻着他的发顶,求那点余温不要散去。 那不是妄佞,那是一颗滚烫的真心。 「……长思,师父会让你活下来的。」他轻柔地伸出手,像是小时候从葬礼上牵回他一样,他这次摸了摸顾长思的脸颊,如果仔细看,可以看到那双看尽了人世悲欢离合的眼瞳中有着无限辛酸。 他心疼了。 「师父。」顾长思张张口,「长思此生,无愧于玄门,无愧于大魏,更无愧于……自己。且尽人事,天命不违。」 岳玄林的手收了回去。 下一刻,他推开马车的前门,在什么东西上又急又快地写了几笔,一声哨响,展翅的雄鹰瞬间俯冲而下,落在他的小臂上,衔起字条再度冲上高空,在蓝色的天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转瞬即逝。 「你若死了,我不独活。」霍尘吻着他的指尖,「你听见了没有阿淮,活着,跟我一起。」 你既已知失去对方有多痛苦。 你不能这么狠心。 顾长思艰难地反握了一下,那些话耗费了他太多力气,他真的、真的没有力气了。 眼皮仿若有千钧之重,秋长若捏紧他的手腕,厉声道:「师父!我只能遏制住速度,缓解一二,蛊毒之术我实在不懂,师父,给玄静师父发信吧!」 「我已叫她来玄门速速商议,」岳玄林掀开车帘,看着顾长思昏迷的面庞,几乎唿吸不过来,「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 * 后面的事顾长思已经不知道了。 沉沉睡去的那一瞬间,似乎什么痛苦都感觉不到了,浑身都轻飘飘,仿佛有人在唤他,一回头,便看到富丽堂皇的大魏皇宫,太子打扮的淮安王抱着襁褓中的婴孩,先帝意气风发,正拿着小波浪鼓在逗。 「晞晞、晞晞,皇祖父来看你啦,高不高兴?」 「晞晞瞧着胖些了,你让太子妃也多休息,朕眼瞧着她都瘦了好多。」 「儿臣代太子妃多谢父皇体恤。」 那时候宋启连还是太子,他也还叫宋晞,顾令仪也在东宫安安生生的做太子妃。 他想,多可惜啊,这一幕他还只是个小小的孩子,什么都记不住。 记住了,起码他还有过被所有人期待的时刻,是不是在后来千般痛苦万般怀疑的时候就没那么难过了。 「那个时候你还小,我就想,我的孩子将来长大会是什么模样。」一道清冽的女声传来,顾长思回头望去,通政使打扮的顾令仪就站在他身后,他们生了那样一副相像的眼睛,可顾令仪的更加沉静柔和,像是月光下波澜不惊的海面,温柔地注视着他,「小晞,阿淮,还是……长思?」 第277页 「阿娘……」顾长思嘴唇一抖,眼尾便红了,「您一直在看着我,是不是?」 「是。」顾令仪温柔地点点头,「我同你讲过的,我与你的父亲,一直一直都在看着你,这一路走来,你的辛苦、委屈、酸涩、难言,我们都看在眼里。」 她一边说着,一边往顾长思身边走来,伸出手去拍打着他肩头残余的尘灰,像是要将牵绊都轻描淡写地拂去:「其实当时你父亲在做这个决定之前,便问过我:如此这般,我们的小晞註定会成为一名殉道之人——固然天下无道,以身殉道,可我们终究不是你,如此残忍地将你留下来面对这个世界,是否太过残酷。」 二十余年的委屈瞬间悉数涌上心头,大抵是最为亲近的人,所以三言两语便能击溃顾长思的心防,令他不得不揪紧了心肠,涩声问道:「阿娘你是怎么说的呢?」 顾令仪静静地望着他:「我说,他或许会怨我们,或许会恨我们,但他一定不会怕,不会怕这个无道的世界,不会怕这个无情的世界。终有一天,或许他会不理解我们所行的道路,转而走上其他路途,但只要他有这颗仁义之心,我就知道他不会走歪,也永远不会惧怕。」 「阿娘很感动,」顾令仪伸出手,缓缓将顾长思抱进怀里,「我的小晞长大了,并真正地理解了他的父母,生出了一颗澄澈之心,护住了万里江山。」 顾令仪身上是很香的,不是那种浓郁的香味儿,而是一种淡淡的、似梅花一般的清冽香气,顾长思自小在这片洁净的气息中长大,时隔多年,他终于又扑进了这片怀抱。 「阿娘……」他哽咽道,「宋启迎如此百般打压、千般算计我,我很难过。」 「我知道。」 「你们都离开我时,我很难过。」 「我知道。」 「腿断了很疼,我很难过。」 「我知道。」 「师兄离我而去,我却留不住他,我很难过。」 「我知道。」 就这样,顾长思每说一句,顾令仪都会温柔地告诉他,阿娘知道,阿娘都懂得,阿娘都明白,但是这些,小晞,这些不是你的错,你做得很好,一直一直都做得很好,你是父母的骄傲。 「阿娘,」顾长思紧紧闭上眼,感觉自己的意识在慢慢沉静,「所以你是来接我的吗?」 「阿娘是来看你的。」顾令仪轻柔地抚摸着他的耳根,「阿娘知道大事已毕,以后小晞的人生将会顺顺利利、无病无灾、健健康康、与你所爱之人永永远远地在一起。」 「可是阿娘,我好像生病了。」顾长思想起他浑身钻心的剧痛,是连梦里都会下意识轻颤的痛感,「他们都围着我哭,我好像这次真的挺不过来了。」 「你要挺过来,你也一定会挺过来。」顾令仪微凉的指尖轻轻点在他的眼睫上,「小晞,从前是为了故去的我们勇敢,从今而后,为了自己的未来而勇敢吧。」 似有所感,顾长思缓缓睁开了眼睛,顾令仪抱着他,两个人站在一片深蓝色的夜空之下,璀璨的星子倒映在他们脚下,天上天下一片虚无,梦幻得不似人间。 顾令仪回首望去:「有人在等着你,等你好久了。」 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远方,在渺远的天际,有人踏碎星辰、沐光而至,他脚步急促、唿吸急促,义无反顾地向顾长思奔来。 是霍尘。 「他为你而归,你也会因为他,重新回到那个尘世间。」 「小晞,不,以后还是叫你长思吧。」顾令仪松开他的手,身影渐渐散去,「这个名字很好听,承载着所有人对你的思念、牵挂、眷恋和不舍,长思,从此以后,你自由了。」 霍尘蓦地伸出手,那一刻,万千星辰破碎,红尘失序,昼夜颠倒,在清晰的碎裂声中,霍尘一把将他抱进怀中,他的掌心温热、心跳剧烈,顾长思讶异地瞪大了双眼,看见满目夜空悉数褪去,旭日东升,阳光自霍尘的身后奔涌而来。 他感到了久违的温暖。 于是他动了动手指,睁开眼,正是霍尘紧紧抓着他的手,满目的担忧与牵挂,都在那一双多情桃花眼里了,而在眼眸的尽头,是他缓缓露出的一个笑容。 「你醒过来了,阿淮。」霍尘喜极而泣,「你挨过来了。」 顾长思没有力气说话,只是动了动手指,用指节轻轻地蹭了蹭霍尘的侧脸。 他的眼睛里隐约有笑意。 阿娘说的没错。 当年霍尘是念着他才从哥舒骨誓的折磨下醒来,从风雪之下的尸山血海里攀了回来。 而这次,是念着霍尘还在等着自己,自己才能从鬼门关外的旧日迷障中被顾令仪唤醒,重新推回爱人的怀抱。 人生漫漫长路,只有他们二人相依相守,才能算是完满。 所以—— 「我回来了。」 过去与现在,霍尘与顾淮。 时光倒流,声线交叠,情真意切,我终将为你而贪恋这红尘世间。 第124章 养伤 霍尘没敢抓着他太久,立刻让位给秋长若看看情况。 他这一闪身,顾长思才发现,他已经回到了玄门的寝屋中,本就不大的屋子因为站满了人而显得愈发拥堵——除了长字门同门外,岳玄林和廖玄静站在外围。 岳玄林、廖玄静都是玄字门的师父辈了,秋长若就是自廖玄静手中接过的蛊术卷宗,这次连她也被再度请出山,可见这次是真的险之又险、九死一生。 第278页 「没事了,线蛊已经被悉数清理干净,没事了。」秋长若喜道,「不过虽然蛊毒已除,但还是不能大意,下狱之前的旧伤就没养好,如今又被线蛊掏空了底子,贸贸然别下床了,安心静养为佳。」 顾长思刚想动动唇,霍尘就贴心地将他扶起来捞进怀里,将温水送到他嘴边:「喝点儿,润润嗓子。」 顾长思抿了一口,从初醒时便叫嚣着干涸的嗓子终于得到了些舒缓,一口气喝了小半碗,才摇摇头说不要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怎么玄静师叔都来了?」 「简单来说就是,邵翊那小子知道自己难逃一死,想要拉你一起陪葬。」苑长记解释道,「他用了一种叫线蛊的南疆蛊毒,此毒毒发快速,而且没有解药,相当于必杀之招,从顾氏祖宅回来的一路上,长若姐竭尽全力也只能延缓毒发的速度,没有办法,只好请了玄静师叔来。」 「可我也不懂,」廖玄静摇了摇头,「我当年身为玄门弟子时,虽然也翻阅蛊术,希望能够窥破一二,但可惜,我没有那个能力,到最后也只能一知半解,将那些东西都传给了长若。此次我二人合力,也只能再度延缓毒发速度,可得不到根治,毒发只是时间问题。」 顾长思疑惑道:「可我……」 岳玄林嘆了口气:「是皇后娘娘。」 皇后……皇后? 皇后娘娘……宋启迎的结髮妻子、宋晖的母亲、母仪天下的昭宁宫皇后,靖宓。 竟是她救了自己? 「当时我将救命的消息递了两份出去,一份送到宫内,一份送抵南疆,看看能不能有了解之人出手解答一二,南疆路远,虽然知道的人可能多些,但时间太久,我怕等不到,但宫内……还是太子殿下去找了皇后,她亲自来送的南疆药蛊。」 南疆药蛊可解百毒。在南疆,每一位蛊师都会炼制一枚药蛊放在自己身上,以免蛊术失控,被自己的蛊虫反噬,这枚药蛊可以解所有蛊毒,相当于藏了一条保命的后路在身上。 苑长记后知后觉道:「哎?不对呀,当时只想着救命要紧了,没细想过这件事,皇后娘娘怎么会有南疆药蛊?她是蛊师?」 岳玄林略略一顿,对顾长思道:「总之,这次总算是逢凶化吉,死里逃生了,邵翊一党的诸多后事,我们会去办的,你呢,就好好休息,直到长若能告诉你下床,在此之前,所有的东西祈安都会给你办好,还有……」 「还有我。」霍尘搂着他紧了点儿,「用不着祈安,我一个人就行了。」 顾长思被他抱得发笑:「你堂堂千机卫指挥使,终于把里头邵翊的人肃清了,还不赶紧回去整顿队伍?」 「再说吧,我看这风向,千机卫会不会存在都不一定了。」霍尘吻了吻他的发顶,「再者而言,千机卫指挥使而已,哪有小王爷重要,是不是?」 「啧啧啧——」众人发出一阵嬉笑,彻底放下了心,三三两两走了。 * 接下来的大魏朝堂风云变幻。 太子宋晖彻底成为名正言顺、大权在握的监国皇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整肃朝野,将邵翊一党迅速理清,抄斩的抄斩、削爵的削爵、赐死的赐死。 吏部尚书岳玄林辅政,联动嘉定布政使温于别,一同共审邵翊案,从哥舒骨誓入手,经由玄门被盗、皇帝遇刺、科考舞弊等诸多大案,最终落到邵翊本人,一场轰轰烈烈的窥伺神器、通敌叛国的邵翊案就这样落下了帷幕。 顾长思对此已经不需过问了,他做的事情都已经做完,于是就这样每天舒舒服服、安安心心地在玄门里躺着…… 才怪!!! 午饭过后,趁着霍尘和祈安收拾着碗筷出去,英明神武但身娇体弱的定北王殿下鬼鬼祟祟地瞥见他们两个往后院走去,登时来了精神,跳下床去麻利穿鞋,恨不得让这两人一下午都不在,自己就能够毫无顾忌地出去逛一下午!! 无聊、无聊、太无聊了! 一天到晚在床上躺着,他骨头都要躺软了,再不跑两步他觉得这身板算是彻底废了! 奈何他刚穿好一只脚,还没来得及捞另一只,只听轻快地脚步声哒哒哒响起,那势头直奔他这屋而来,目标明确,轨迹清晰,动作快到不容顾长思腹诽什么,就敲响了房门! 怎么这么会赶时候啊!!! 顾长思满肚子牢骚发不出来,一边慌里慌张说「进」,一边赶紧脱了鞋再度爬回去,老老实实装死。 进来的人是秋长若。 顾长思从被子里悄悄露了个眼睛出来,看秋长若手里端着刚熬好的药,还勾头看了他一眼:「我看长庭哥和祈安刚收拾东西出去,你吃完午饭就直接睡了?」 「嗯……有点儿困。」顾长思这时候心跳还没下去,让秋长若掐个脉肯定立刻能察觉到他刚床上床下蹦跶了一个来回。 那掐的是脉吗?那掐的是他想要自由奔跑的想法。 所以顾长思老老实实按着被子,秉着敌不动我不动的态度,咬死自己犯困,绝不容许秋大人的一根手指头给自己搭脉。 「行吧,那我不打扰你了。」秋长若纵然有些怀疑,但奈何顾长思眼□□虚,嗜睡也不算是太大惊小怪的奇事,「药我放在这里了,一会儿不烫了就赶紧喝,若是凉了就端出去热热,要不更苦,知道不?」 第279页 顾长思装乖:「知道了,谢谢姐。」 「那我走了。」 「咔哒」,门被带上,顾长思扑腾两下掀开被子,又贼心不死地去够被自己踹歪了的靴子。 「笃笃笃」,怎么又来!?顾长思叫苦不迭,只好把靴子撇了出去,再度老老实实躺回被子里,老大不情愿地叫:「……进——」 这回来的是封长念。 封大人手里倒是没带什么东西,看他在被子里猫着也不多言语,三步并两步走到他榻边,捞过他手腕就要给他号脉—— 「你等会儿。」顾长思收回手,惊恐道,「干什么?」 「我也会一点点医术,给你看看身体怎么样了。」封长念嘆道,「今天上午处理邵翊的事情,看见他我就想起那个惊恐的晌午……罢了,虽然我不如长若姐那般医术精通,但基本还是能看一看的,你当定一定彼此的心……」 「嗖」,顾长思把手抽了回去:「不不不……不用了,我觉得我好得很,就是犯困,真的,刚刚长若姐来过了,给我号过脉,说没事的,真的真的,喏,你看,药都在那儿。」 封长念眼风一扫,还真的有。 「长若姐来过了啊,那我就放心了。得了,那你好好睡吧,有什么事情想要交代的就跟我说,我最近在宫里跑得勤,皇宫也好六部也好,都能说得上话。」 顾长思点头如小鸡啄米,心道我就是想出去熘达,但可想而知这个要求上到皇宫下到六部,能说上话的都不会答应的,所以我没什么要交代的,快走快走,我还能再在院子里偷偷逛一会儿。 封长念给他掖了掖被子,也大步流星地出去了。 顾长思三度坐了起来。 好!这次不会有人了吧!这次终于不会有人了吧!这次—— 「顾长思!!!我来看你啦!!!」 苑长记一记嘹亮的嗓门先发制人,顾长思手指连靴边都没碰到,只听咣地一声门被推开,苑长记欢快地蹦了进来,手里还拎了只鸟笼子。 顾长思嗖地把手又收了回去,恨得想要捶床。 怎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一个两个三个!全来了!全来了!!! 苑长记听不见他的心声,拎着鸟笼子跟个大爷似的逛进来,看了眼他不虞的脸色,讶异道:「怎么,你不舒服啊?」 「……没有。」 「我看看。」 顾长思勐地攥紧了自己的手腕,警惕道:「长若姐给我把脉、长念给我把脉,这都罢了,毕竟人家两个都会,你还要给我把脉?那还是算了吧,我怕你给我把出喜脉来。」 「嘿?你怎么还瞧不起人呢?虽然说我真不会吧,但我捏捏怎么了!」 顾长思一脸无奈地望着他,然后认命地将手腕递出去:「来来来来来来,你来,你来。」 苑长记诚惶诚恐地接过,信誓旦旦地把了一会儿,惊了:「……长思。」 「嗯?」顾长思害怕地看着他。 「你怎么没有脉搏啊!?」 顾长思:「……」 顾长思:「因为你捏错地方了。」 「哦哦哦哦。」苑长记不好意思地换了个方向,捏了会儿,才慢吞吞道,「话说回来,我一直想问你一件事。」 顾长思打了个哈欠:「什么?」 「纵然你说过那些……但我真的想问你,就是没什么感情、很客观地问你。」苑长记期期艾艾道,「你真的……从来、从来、从来没有那么一个瞬间,想过要做皇帝吗?」 顾长思怔了怔,旋即道:「有的。」 「有!?」苑长记惊唿出声,感觉自己发现了个什么不得了的大秘密,赶紧压低声音道,「什么时候啊?大师兄假死时?你跪临星宫时?还是……」 「都不是。」顾长思摇了摇头,「你还记得当时我从北境回来,在长安城外的驿站,你们拦我的那一次吗?」 苑长记点点头:「那有什么……」 「那你还记得当时,你拎着我的领子,咣地把我撞上了墙吗?」顾长思想起来就咬牙切齿,「真的疼啊,你一点儿手劲儿都没收。」 苑长记明显有点慌:「我当时……我当时气急了,我……唉,对不住啊,我……」 「你你你你什么你呀你,」顾长思在他肩头给了一拳,「放心吧就那一下还不至于怎么样,我活得挺好,你不用每年都来我这哭一哭生怕我忘了。」 「顾长思!我真心实意给你道歉的!」 「苑长记!那你能不能不把那泪珠子往我前襟上抹!」 「我哪哭了!」 「你快要了!」 「我……」理不直气难免不壮,苑长记缩了脖子,「你是病号,我可不跟你争,老实养着吧——所以这跟我问你的问题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啊,我就是那个时候想当皇帝的。」 苑长记:「?」 顾长思老神在在道:「我当时想,这小王八蛋下手一点儿没收劲儿,要不反了算了,当了皇帝第一个就是把苑长记那缺心眼儿的拉出去斩首示众,真太疼了。」 苑长记:「……」 至此,他终于反应过来,以上所有对话都是顾长思在跟他开玩笑了。 苑长记脸都红了:「顾长思,我看你大好了,还有心情寻我开心!」 「可不是吗,我都要憋死了,你赶紧跟长若姐说说去,我再躺真的要躺废了,整整一个月啊。」 第280页 「不帮,老实躺着吧你!」苑长记撂完狠话一转头,「……长庭哥?」 霍尘抄着双臂不知道看他俩斗嘴斗多久了。 「离好远就听到动静了,估计是长记来了,就等了会儿。」霍尘用手背拭了拭秋长若带来的那碗药,入口刚刚好,「怎么,躺不住了?」 苑长记落井下石地跑了。 顾长思看着那碗泛着苦味儿的药汁,试探地道:「还行……没苑长记想得那么离谱。」 「真的吗?」霍尘眼风一扫,「我怎么记得我走的时候,鞋给你摆正了的?」 顾长思一噎:「……」 完蛋! 霍长庭此人最心细如髮,蛛丝马迹都逃不过霍大将军法眼,城墙缺了一块他都第一时间发现,更何况是一双鞋。 顾长思自知计划败露彻彻底底,只好偃旗息鼓,装作无事发生:「我……我刚刚渴了想喝水来着,就穿了下鞋。」 霍长庭挑挑眉,唇角戏嚯:「真的?」 顾长思点点头,强装镇定:「真的。」 「唉。」霍长庭突然嘆了口气,「怎么办啊,小王爷又开始在我面前撒谎,是不是知道自己身体虚弱,我不敢把他怎么样啊?嗯?」 说时迟那时快,霍长庭把药一放,屈膝就跪上了榻,直把顾长思逼到床头,那双桃花眼眉眼弯弯,可威慑力极强,像只巡猎的鹰一样张开了遮天蔽日的翅膀,将顾长思死死圈在自己的怀抱里。 「说不说实话?」霍长庭压低嗓音,「不说就亲你了。」 顾长思:「?!」 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霍长庭便又轻又快地啄了他一下。 「到底想干什么?小王爷。」霍长庭欲吻不吻地在他唇边徘徊,撩起一阵痒,「说出来,说不定我就能满足你呢?」 「我没有……」 霍长庭又亲了一口,然后静静地看着他。 「我……」 霍长庭又吻了下去,这次扶着他的后脑吻得辗转反侧,直到让人喘不过气来才放开。 顾长思恼羞成怒:「霍将军这是什么逼供办法?!」 「给你准备的独一门逼供办法。」霍长庭用指腹轻轻擦着他的唇角,「说不说?」 「说说说。」顾长思自暴自弃,「……我想出去逛几圈。」 果然是想往外跑,霍长庭挑了挑眉,没把人放开:「但小若说还不行……」 「我真的觉得没多大问题了,真的,我骨头都要快躺酥了。」顾长思情真意切道,「或者院子里呢,都行啊。」 「主要现在外面冰天雪地的……」 顾长思一只手蓦地扯住了霍长庭的袖口。 在霍长庭微微的怔愣中,顾长思晃了晃,又晃了晃。 那种感觉太奇妙了。霍长庭怔怔地看着顾长思这难得一见的柔软神色,甚至带了些撒娇的意味。 「师兄。」顾长思抬起眼,眼尾飞扬,多日修养让他皮肤变得更加白皙,再加上养回了些肉,人瞧着没那么锋利了,反而漂亮得不像话,「师兄……」 「行,我问问小若,如果没问题,我就挑个温暖天气带你去院子里转转。」霍长庭受不住了,连连告饶,「小王爷饶了我吧,我忍了这么久了,你别勾我。」 顾长思:「?」 我怎么勾你了? 但这话他是不可能问出口的,定北王殿下要脸,于是就这么心满意足地将霍长庭拉进了自己的阵营。 这一日没等太久,药材滋补、食物进补,再加上常年习武的底子都让顾长思的身体状况恢復得很快,步入深冬,眼瞧着又要进腊月,顾长思终于如愿以偿地可以下床出门了。 霍长庭给他准备了厚厚的大氅,确定把人裹严实了才带他出去,甫一开门,就被梅花香气扑了满怀,门口的两株梅花树都开得灿烂缤纷,一派欣欣向荣的好光景。 霍长庭把顾长思圈进怀里,下巴搭在他的肩上:「开心了吗?」 「开心。」顾长思笑,「什么时候能出门逛逛就更开心了,马上过年了,赶一赶集市,想必会很热闹。」 「好好养着,到时候我带你去。」 「一言为定啊,不许反悔。」 「我什么时候反过悔。」 「……」 两人正一言一语地闲聊着,院门外脚步声踏雪响起,宋晖走过垂月门,看到他们两个时一怔,笑了。 「皇兄,霍将军。」 「太子殿下。」 这可算得上是不速之客了,两人行礼道:「怎么今日太子殿下有空来玄门了?」 「早该来了的,邵翊案一直未结,抽不出身,但我一直挂念皇兄挂念得紧。」宋晖顿了顿,目光中缓缓流露出一阵复杂的情愫,「好吧,其实也不只是这一件事,我的确想来看看皇兄,但也是因为这件事才有了理由和时间,得以过来一趟。」 顾长思渐渐敛去了笑容。 「父皇……他醒了。」宋晖望着他,「前因后果,我都与他讲过一遍,他如今身子不好,怕是快要……但他说,他想见你一面,特让我来邀你去明德宫一叙。」 第125章 叔侄 风好像停了,就连面前的花枝都不再颤动,顾长思感觉到自己大氅下的手紧紧地攥住了拳,霍长庭瞥他一眼,不由分说地偷偷伸出手指,将他的拳头包裹在掌心里。 第281页 宋晖嘆了口气:「我知道,或许你不想见,但……他毕竟是我的父亲,邵翊的那些所谓『仙药』彻底摧毁了他的身体,如今他只能缠绵病榻,或许不久后就……我没法拒绝,所以还是来问问你,但你放心,不是旨意,只是询问,若你实在不愿意,我可以想个藉口替你回绝。」 顾长思垂下眼睫,霍长庭的掌心温暖,一点一点融化掉他攥起的冰拳,像一把紧绷了许多年的线,在这样的寒冬腊月、梅花扑鼻香的瞬间,骤然松散了。 干坤朗朗,阳光投在白雪上,映出点点微光,他记得顾令仪说一直一直在看着他,已故之人都有那么许多话要说,身为背负了这些父辈恩仇的其中之一,那么想必,宋启迎也一定是有话要讲的吧。 下定了决心,有些话就没那么难开口,他抬起头,笃定道:「我去便是了,跟你一同回去吗?说来我这一身蛊毒解救,还要多谢皇后娘娘,此次入宫,我便一同都见了吧。」 「好说。」宋晖露出个笑,「马车就在门外,与我一同归去即可,霍将军可要一同?」 霍长庭垂眸看了眼顾长思清亮的眼。 明白了。 他摇了摇头:「他自己有自己想说的话,这毕竟是陛下与他两个人之间的事,我就不去了。」 宋晖也不强求:「好,你放心,日落之前,必定将皇兄好好儿地送回来。」 顾长思勐地发觉有些不对:「你知道……」 我们两个的事情……吗? 宋晖瞭然一笑:「我有眼睛,也不瞎,这么多年看过来,莫非还不明白吗?得了得了,我就借皇兄一小小会儿,你们俩还没成亲呢,总不至于改口管霍将军叫皇嫂吧?」 霍长庭:「……」 顾长思:「……也行!」 * 说笑归说笑,但看巍峨的宫墙渐渐靠近时,顾长思心里还是不安的。 他与宋启迎上一次的见面还是在地牢里,他将这位九五之尊骂了个狗血淋头,酣畅淋漓,虽然当时是为了做戏给邵翊看自己必反的决心,但与岳玄林那些是假话,对宋启迎的可是实打实的真心。 这么多年的委屈、不满、难过,一股脑地宣洩了出来,不想两人居然还能有心平气和坐在一块儿的时刻,可当那些淋漓尽致的感情都宣洩完了,实话讲,顾长思心里只剩下了深深的疲惫。 真的,疲惫。面对宋启迎的疲惫感,反倒让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宋晖将他送到明德宫门口就停住了脚步,示意他自己进去。 宫殿里拢了许多火盆,外面冰天雪地,内里温暖如春,几乎要熏得人逼出一身汗来,宋启迎躺在榻上,艰难地喘息着,像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可他明明还不到知命之年。 顾长思突然有个奇异的想法一闪而过——如果他的父亲好好地活到了这个年纪,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重重的咳嗽声打断了他的思路,宋启迎支起身来都勉强,只能努力地转动脑袋和眼睛,张望着、巴望着:「……是长思来了吗?」 顾长思勐地回神,走上前去:「臣……」 「不必了。」宋启迎摆了摆手,虚弱道,「我今天叫你来,不是以君臣的身份,是以叔侄的身份,所以什么繁文缛节……都免了吧。」 顾长思倒也不推脱,从善如流地收回那个还没有行出来的礼,往宋启迎指着的椅子上坐了。 沉默。 两厢沉默,他们似乎都在等着彼此开口,却又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作为开头。 终于,宋启迎有了动作。 他小臂用力,似乎想把自己这幅病躯从床上拔起来,明黄色的寝衣袖口宽大,露出他里面瘦得如同竹竿一样的手臂来,他消瘦的厉害,听说太医院在邵翊案后给他展开了治疗,可那些药的毒性已入肺腑,再无可能拔除,宋启迎也明白,自己时日无多了。 他艰难地折腾着自己,奈何手臂无力,一次又一次地重新跌回榻上,最后还是顾长思实在看不过去,伸手扶了一把,将两三个软垫摞起来靠在他身后,让他能够勉强坐直。 宋启迎无言地看着他面无表情地扶着自己,又把自己轻轻地扶到软垫边靠好。 宋启迎忽然觉得很荒谬。 这么多年,他集中皇权、大权在握、追求长生,这么多年来做了许多他自己都违心的事,可临了临了,能够扶他一把的,居然是这个跟他斗了一辈子、算计了一辈子的侄子。 「多谢你。」 宋启迎轻轻地说了这么一句,顾长思明显顿了一下,然后恭谨地退回自己的原位:「臣不敢当。」 「我说了,今次只论叔侄,没有君臣。」宋启迎深深地望着他,「我知道了所有的事情,也知道这一切都是你的功劳,长思,这句谢,是真心实意的。」 顾长思抿了抿唇,似乎想忍,但又忍不住:「……你说没有君臣,只有叔侄?」 宋启迎点点头。 顾长思勾了勾唇角:「可我只知道有一位皇帝,原来,我还有一位……三叔吗?」 这句话几乎是锥心之言,宋启迎快速地眨动着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长思,我知道我要死了,人到这个时候总会想走马灯似的把这一生看过一遍,是非功过、人生海海。这许多年,是三叔对不起你,苦了你了。」 第282页 顾长思也好、宋启连也罢、甚至是顾令仪,他们有意无意地传达过许多次,无意与宋启迎整个高低,是他执迷不悟,是他利慾薰心,是他不择手段,才导致了如今这个局面。 所以顾长思后来选择缄默,用行动给了宋启迎一记重击,打碎了他所有的不怀好意,让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不是不能争,只是皇位之上,有更重要的东西值得他去在乎,可这个道理,宋启迎用了一生才明白。 太晚了。顾长思垂下眼睫,去看自己的掌纹,事到如今,他们之间的恩怨也不是一句对不住、多谢你能够消散的,故去的人无法回来、逝去的年华也不会倒流,回不去……就是回不去了。 宋启迎看他不答,也明白这个道理,于是心痛地嘆了口气。 「其实,这些天啊,我总是在想。为什么我真的那么想要证明那封遗诏到底存不存在呢?我真的只是想剷除异己,保全皇位吗?」宋启迎自嘲地笑笑,「或许有吧,但更多的,我越来越觉得,又不止是这样的。」 顾长思沉默地听他说。 「父皇……也就是你的皇祖父,一直喜欢你父亲,从小我们就被教导,要做一个如同大皇兄一样的仁义君子,这样天下才能安定、国家才能兴旺,我从没有那样真切的感受到,父皇看着大皇兄的时候,与看我们时是不同的,他看的不是臣子,而是他的儿子。」 「后来,说是太子无能,其实就是大皇兄的政见与治国之策同父皇截然相反,那个时候大魏国力鼎盛,渐渐地,我明白,父皇也生出了不可一世的心态,于是渐渐地,他看大皇兄的眼神就与我们没什么不同了。」 「我就是在这个时刻,把握时机,代替了大皇兄的地位的。」宋启迎苦笑了一下,「我以为我得到了父皇的认可,我以为我成为了他最喜欢的那个儿子,可我后来发现,不是的,他只喜欢大皇兄,后来病重缠绵病榻,我在榻前侍奉汤药时,内侍告诉他是太子在侧,没想到病的煳涂了的父皇抓着我的手说,『启连,父皇错了』。」 顾长思眼睫一抖。 「那一刻我就败了,败得彻底,什么太子,什么储君,他心里一直一直只有大皇兄一人,但那话语很轻,除了我自己之外,没有人知道我是个败者,我就想,我可以当什么都没听到,这样我还是父皇最爱的那一个,天下人眼中父皇最信任的那一个。」宋启迎移过目光,这是顾长思第一次看见他的哭泣,「所以你知道我听到有遗诏的那一刻,我是什么心情吗?」 「他不认我。」宋启迎颤抖起来,「他到死都不认我……那这么多年,我的努力算什么,我的存在算什么,我的兢兢业业、如履薄冰都算什么?」 「所以我要抹杀掉父皇对我的不在意,他不在意我,所以我偏偏要做出个样子来。他日九泉之下相见,是我身着龙袍与他见面,是我牌位与他共享香火,是我在史书上与他的名字永远依存,是我,只会是我,也只能是我。」 顾长思平静地看着他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冷静又冷酷地下了结论:「所以,你害得那么多人家破人亡,拿起屠刀,满手鲜血。」 「是啊,到头来,我真的还是只想知道,我的父皇,他到底有没有真正……认可过我?」宋启迎抬起赤红双目,「那遗诏,到底有,还是没有?」 顾长思定定地看着他。 就在宋启迎以为他依旧得不到一句回答时,顾长思开口了:「如果你觉得,我说有,那么这么多年的猜忌与争斗也算是事出有因,你能够心安理得,能让你心里舒服些,那就是有。」 「如果你觉得,我说没有,你起码能够获得你父皇对你的从不厌弃,得到这个位子理直气壮,能让你心里舒服些,那就是没有。」 顾长思轻快地笑了一下:「看,有还是没有,真相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么想,遗诏从来不在于它是否在这个世上出现过,在于的是,它在你心里是否存在。」 宋启迎思考了半天,喟嘆出声。 「你说的没错……所以我是个招人记恨的皇帝。」宋启迎捂住脸,「这么多人中,你最恨我吧。顾长思,为什么不跟着邵翊杀了我?为什么?为什么要杀了他?为什么宁可把自己的性命几乎都要搭进去也要阻止他?明明他不是遂了你的心意吗?」 「杀了我啊,为你父亲报仇,为你母亲报仇,为你淮安王府百十余口报仇,还有郜氏、方氏,为了那些死了的人,你为什么不动手?」 顾长思自始至终都端坐在椅子上,只是终于在这一刻,他的手指攥紧了:「……你以为我不想吗?」 宋启迎一愣。 「我可以杀了你,借邵翊的手,借葛云的手,借韩恩的手,借孟声的手。」顾长思的语气里有深深的厌恶,「我每次看见你那张脸,我就都想动手。」 「我想到郁郁而终、抱负无从施展的父亲死在病榻上,我该不该杀了你?」 「我想到公正清廉、誓为生民立命的母亲死在悬崖下,我该不该杀了你?」 「还有太多了,二皇叔、千雀姑娘、方伯父、郜伯父、梁捕头……」顾长思一步步靠近了他,双臂在他床边一撑,几乎要咬碎一口牙,「那么多人命,那么多无辜之人,因为你的多疑多思、刻薄寡恩都死了,邵翊案牵扯了多少人命,我该不该杀了你?」 第283页 宋启迎怔怔地看着他满目愤怒的双眼,以为他下一刻就要抽出破金刀砍断自己的喉咙。 但顾长思的目光垂下来,低低道:「可是——」 「我又想到天下灯火昇平、百姓万家和乐,我该杀了你吗?」 「我又想到粮食满仓满谷、岁岁秋日丰收,我该杀了你吗?」 「我又想到国库无比充盈、国力空前鼎盛,我该杀了你吗?」 宋启迎当政至今十七年,或许如他所言,为了向他已故的父亲证明他比宋启连更加合适,或许是真的有一腔抱负想要大施拳脚,在邵翊将所谓的「长生秘法」带给他之前,官场空前清朗,人人各司其职,大魏在严密的法条和宋启迎的夙兴夜寐之下有条不紊地运行,百姓安居乐业,边境也不惧四方之敌,国力比先帝朝再度攀登了一个顶峰。 否则嘉定之役战败后,大魏不会如此快速地便能重新整顿出一支收復军,宋启迎也没有软弱地向狼族低头,而是不过两年便就将北境十二城再度抢了回来。 宋启迎也没想到顾长思会说出这番话来,一时间愣住了。 「如果你只是宋启迎,我会毫不犹豫地动手。可是,天下万民,上位者不仅与国姓宋氏一家有关,他所牵连的,是万万百姓、万万民众,那样的恩情在他们眼里,就是天恩浩荡,致使五谷丰登、安居乐业、开万世太平。」 顾长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地退了几步:「我父王一直教导我的,是立必俱立,知必周知,爱必兼爱,成不独成。他说,你要做的不是玩弄权术,而是要守护好自己的那一颗道心。」 「我做到了,虽然很难,但我做到了。」顾长思释然地沖他一笑,「至于你……」 「你不是个好兄弟、不是个好叔叔、不是个好儿子,但你该庆幸,于天下人而言,起码在昭兴十六年之前,你都是个很好的皇帝。」 「你不必与我道歉,这些年,我无愧,也无悔。如果你真的看清了,真的看清了我的父亲与母亲,真的看清了我,就请你,他日地下相见之时,就向他们、还有那些因为你的疑心而枉死的人们,诚心诚意地低下你那高贵的头颅,至真至诚地,向他们道个歉吧。」 顾长思长揖一礼:「太医说,陛下圣躬还需多修养,就不多叨扰了,臣告退。」 话毕,他转身便往殿外走去。宋启迎这才发现,因着他大病初癒,身上的大氅显得又黑又重,于是露出来的那截脖颈细长白皙,整个人逆光而立,仿若降世的神明。 「小晞——!!!」 顾长思脚步勐地一顿。 宋启迎终于唤出口了,那个名字,那个令他羞愧的名字:「小晞,你告诉三叔、告诉三叔一句实话。」 「你当真从未想过要坐上九五之尊的位子吗?」 「你当真……从未想过当皇帝吗?」 这些问题在宋启迎心里困扰了太久,他有预感,这或许是他最后一次有机会这样真诚地、毫无戒备心地、毫无算计心地问出口了。 或许也是他最后一次这样坦诚地见到顾长思了。 顾长思的背影微僵,良久,他转过头来微微一笑。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说完,他就大步流星、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明德宫。 徒留宋启迎僵在原地,剎那间,几乎感觉到血液都在逆流。 江南好…… 江南好…… 一句诗瞬间将他带到了少时的岁月,那时候他不过十多岁,太子宋启连正值圣宠,后宫一派清宁,从未有人敢生出对太子之位的窥伺之心。 那个时候他们还在上书房读书,学到这句诗,还是三皇子的宋启迎缠着他大哥,兴致勃勃地说:「皇兄皇兄,将来有朝一日你封我为亲王,就把我封到江南那块儿吧。」 宋启连温柔地对他笑:「启迎为什么想要去那里呀?」 「因为江南好——」 「风景旧曾谙。」 已经四十多岁的宋启迎与年幼的自己一同念出这五个字,不由得泪如雨下。 宋启连什么都记得,就连顾长思都知道。 忘记的只有他。 只有他。 被自己捆缚后遗忘在岁月与记忆尽头的人,只有他。 第126章 封赏 宋晖惴惴不安地等在明德宫外,没有听到争吵、没有听到喧譁,等到顾长思都走出来了他还没回过神,不放心地勾头往里瞧。 「说完了?」 「嗯,说完了。」顾长思拉了他一把,「你放心吧,都好好儿的,我可不想在邵翊案之后又给自己添一桩罪名,没完没了了。」 他一向有数,宋晖也没那么不放心,点点头:「你要去昭宁宫吗?我同母后说过的,她已经恭候你多时了。」 「好。」顾长思跟在他身后,在出发前蓦地扯了他一下,「说起来,我也有一句话还没来得及同你讲。」 宋晖疑惑地回头。 顾长思点了点自己心口上那道偏离了要害的伤疤:「多谢你。当时匆匆忙忙的,我一直没能当面向你道声谢,你这一箭帮了我大忙。」 宋晖定定地看着那地方看了好一会儿,才笑出来。 「皇兄。有件事我也一直想告诉你。」宋晖替他紧了紧大氅,「其实我自小听我母后说过,少时,我父皇与你父亲感情也很是要好,只是后来世事变迁,一切都不一样了。」 第284页 宋晖捏了捏他的领口:「但我觉得,或许,上一辈的恩怨能够在我们这里了结,帝王也不尽然都是孤家寡人,手足兄弟是彼此至亲,我毫无保留地信任你,哪怕在当时你要逼宫的情况下,我都毫无保留地信任着你,所以……」 他压低了声音:「你愿意同我一起,为大魏开创一个空前盛世吗?」 顾长思看着他那双清冽的眼睛,像是什么都说了,又像是单纯得过分,不由得想起当时淮安王临终前告诉他的,他们这一代,江山社稷不光扛在宋晖的肩头,还在于他的。 如果他们能够携手。 如果真的他们能够相互助益。 宋晖向他伸出一只手。 顾长思毫不犹豫地握住了,啪地一声,像是隔断多年的血亲之情再度彼此交融于一处,剎那间,似乎天地都放晴。 晖者,山河同耀,日月光。 * 昭宁宫中,皇后已经分好了茶。 顾长思来时温度刚刚好,端坐在主位的女子容貌白皙、眉眼清冷,一身雍容华贵的皇后华服熠熠生辉,怀里还趴了一只纯白色的狸奴,听见顾长思进来的动静,懒散地甩了甩尾巴。 「定北王来了,坐。」 这是顾长思第一次私下里面见皇后,平心而论,他与靖宓之间没有什么交往,大多是不得不一同列席的场合时遥遥打个照面,是以顾长思知道居然是靖宓救了他时,心里的讶异只多不少。 他们没有私交,从关系远近而言,靖宓又是宋启迎的妻子,怎么看都不该出手才对。 靖宓摸了两把狸奴松软的毛,笑道:「怎么不坐?从宋氏来论,我是你的婶母;从玄门来论,我是你小师叔的长姐,亲上加亲,不必如此生疏的。」 「倒不是生疏,是臣失态了。」顾长思长揖一礼,「臣还没有多谢皇后娘娘救命之恩,欠下的这一礼,臣今日特来补上。」 「知道了,无甚所谓的,不必多礼。」靖宓自始至终都在淡淡地笑,「我知道,你心里疑问其实应该挺多的,比如,我为什么会有南疆蛊师才会有的南疆药蛊,比如,我为什么愿意救你,而不是静看事态发展,坐享其成。」 顾长思没有反驳,算是默认了。 「聊聊也无妨,左右你是玄门的人,对于南疆蛊术也有所了解。」靖宓手指轻巧地拨弄着茶杯盖,「的确,我出身南疆,自小也是一位蛊师,后来辗转来到大魏,再到嫁给宋启迎,入宫为后,渐渐地就不再碰这些东西了——药蛊留着也是无用,送给你了。」 「如果你觉得不好意思,或者觉得我是否想要挟恩图报,我也觉得正常,毕竟我是陛下的妻子,也是太子的娘亲,与你的身份对立多年,实在不像是能够主动相帮的人。」 顾长思没想到她会说得这么明白,一时间险些没接住话:「臣……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你没有,但皇宫的确是个讲究利益往来的地方,昨日你帮我,明日我帮你,恩与仇、爱与恨,勾勾缠缠,分辨不清,你下意识觉得不对都很正常。」靖宓善解人意地解释,「所以我主动告诉你,不是,你不要有任何的负担,若要真的刨根问底想知道原因,你就当是……我在感谢你母亲。」 顾长思勐地抬头:「我母亲?」 顾令仪和靖宓?她们之间还有一些过往?顾长思从未听顾令仪讲起过。 靖宓想了想:「其实不是什么大事,顾大人是个善良的人,在她作为太子妃时,温和仁善,又气质清雅,满宫女眷都喜欢找她说说话,我是嫁给陛下那日,才第一次见到顾大人。」 「说来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我当时嫁给陛下时,彼此都挺不情愿的,陛下觉得我出身不高,不似朝中高门显贵那般自带人脉,对他裨益不多,而我呢,当时刚从南疆来到长安,觉得自己本该快快乐乐、自由自在地一生,却没想到要被囚禁在这里,作为一只笼中鸟。」 靖宓面上浮现出追忆一样的色彩:「我逃婚了,当时花轿都抬进了晏清门,都已经进到宫里可我还是逃了,还是三皇子的陛下带着金吾卫找到我时,正迎面撞上要去观礼的太子妃殿下,也就是顾大人。」 「我当时很害怕,是顾大人保护了我,她清婉地跟陛下说与我谈谈,当时陛下也很给顾大人这位嫂嫂面子,由得我们俩去了。」 顾长思不由得追问道:「……后来呢?母亲她劝你成婚?」 「她不是劝我成婚,她是在劝我……」靖宓顿了顿,「因为我与她哭,我说我喜欢自由,我不喜欢这里,不想当什么皇子的王妃,我想回南疆去,这里太束缚我。她没有打断我,没有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只是听我哭。」 「末了,她才给我擦干净眼泪,说她明白我,与我一样,她也是嫁进了宫里,没有了自己原来的身份,」靖宓嘆道,「我就问她,你不想跑吗?她说,为什么要跑呢?作为顾大人她可以做的事情,难道作为太子妃她就做不了了吗?人为什么要被一个身份框住自己的行为呢?在作为太子妃、皇子后妃、甚至是皇后、太后之前,我先是我自己。」 我先是我自己。 好像母亲能够说出来的话,顾长思不禁笑出来,而一抬眼,靖宓也露出了一样的会心一笑。 「长思,你的母亲是一位很伟大的女性,她开创了许多这个世间、这个王朝的不可能,我甚至敢说,没有她,很多事情,你的父亲可能也不会走得那般坚定。」靖宓正色道,「所以,我把药蛊给了你,就当是为这一番话,我能够略略报偿一二,也当是为了她那份风骨能够延续下去,我不愿意看明珠蒙尘。」 第285页 顾长思站起身,坦诚道:「多谢皇后娘娘,臣这下全都明白了。」 靖宓微微笑着瞧他。 顾长思略略迟疑:「那……多谢婶娘。」 「去吧。」靖宓这才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好孩子,去吧,你会有很好很好的未来的。」 * 昭兴十七年腊月末,除夕夜前夕,缠绵病榻的宋启迎不知为何突然恢復了精神,破天荒地要亲临朝会。 宋晖作为监国皇太子已经主持朝会几个月了,众所周知的是宋启迎在邵翊案后元气大伤,病得起身都有些困难,因此这一日突然宣布要亲临,诸位臣工第一反应居然是有点新鲜。 宋晖差人把消息递到玄门的时候霍长庭正给顾长思做烧烤。 小王爷心头大石放下,终于恢復了些往日轻快的少年气,最明显的便是有事没事黏在霍长庭身边,原本霍长庭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后来直到他发现自己与师父议事,本来安安生生窝在书房的小王爷不知何时就在外面等着他,还美其名曰路过。 当然,嘴硬撒谎的后果就是被霍长庭以师兄的身份严加管教了,管教内容暂且不提,左右是能消停些。 烤鸡滋滋冒油,顾长思两只眼睛都快掉进鸡翅膀里了,闻言也只是摆了摆手:「知道了。」 霍长庭好笑地觑他一眼:「你不担心?」 「担心什么?没什么好担心的,我又没告诉他真话,遗诏现在也是个谜,至于其他的,他说对不起我就要说没关系?那不光是对我不公平,对那么多死去的人都不公平……哎呀,你翻个面,烤焦了!」 「没有,看着火候呢。」霍长庭悠哉悠哉翻了个面,「行吧,你这么说也对,大风大浪都过来了,天下的眼睛都看着呢,真要把你怎么样也是不可能的。」 「是的。」顾长思眼睛眨了眨,「不过以他的身子骨而言,也可能是他……最后一次上朝了吧。」 顾长思猜得不错,昭兴十七年腊月廿八,宋启迎最后一次上朝。 缠绵病榻的皇帝现身于所有人面前时,饶是有所准备,但大臣多多少少都还是倒吸了口冷气,原因无他,宋启迎太瘦了,几乎一眼就能看出来病相,沉甸甸的皇帝头冠压在脑袋上,几乎让人怀疑要把他的脖子压断。 就这样,他还要固执地自己上朝,为什么? 宋启迎扶着太监的手,行三步停一步地走上了龙椅,被宋晖和太监联合着一同掺在龙椅上,尖锐的唱和声随之响起:「上朝——」 熟练的请安过后是漫长的沉默,宋启迎坐在那里,将那些立于大殿之中的人一一望过,才终于开口说话。 「诸位臣工,朕久病不愈,一向由皇太子监国,但今日朕不得不亲自来,是因为朕有几件事情要宣布。」 他已做不到声如洪钟,但还好大殿的构造让他的声音能够传遍角角落落,甚至那语气里蕴藏的虚弱和悔愧都能分辨的一清二楚。 「其一,朕要颁布罪己诏。」 「邵翊案结,诸多罪人下狱,然,背后终归是朕识人不明,错信奸臣,以至于牵连无辜,以定北王为首的玄门诸子连同北境布政使司、六部诸卿联手,朕恐怕九泉之下都无颜面见列祖列宗。」 「是以,朕有罪,当向天请罚,朕已拟好罪己诏,朝会后,由礼部封珩送到祈天殿中供奉,此后百年不得取出,以警醒后世,莫要重蹈覆辙。」 顾长思不由得抬眼,与龙椅上的那人目光相触,一触即收,随众人一同道:「臣等谨遵陛下圣旨。」 「其二,」宋启迎缓了口气,似乎在平復着自己的心绪,「临星宫既已建成,耗材巨大,贸然推倒不是良策,着令工部将其中神像全部请出,临星宫更名为……棠棣宫。」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宋启迎声音几乎要低到听不见,「朕近日总梦见故人旧事,梦见朕的……皇兄,是以,将所有已故兄弟及其家人子嗣的牌位及画像都放进棠棣宫接受香火供奉。同时,于京郊先帝陵墓东侧修建棠棣陵,将淮安王夫妇的遗骨移于此处,朕左思右想,兄长灵魂不得返还故土,朕始终难掩愧疚之心。」 顾长思抿了抿唇,压下心头一阵酸涩,再度随众人拜下:「臣等谨遵陛下圣旨。」 「其三,朕要追封。」宋启迎仿佛实在没了力气,将手中捲轴交给一旁的太监,「名单之上,朕全都要追封,其中尤为重要的,一共有两位。」 「一位是,昭兴十一年嘉定之役,牺牲于嘉定关外的昌林将军,霍长庭。」他目光沉沉落在霍尘身上,望着他,一字一顿道,「虽然事情已过,但昌林将军故时尚且年少,特追封为镇国大将军,其父霍韬因长庭之功,加衔为大魏太傅。」 「另一位是……」宋启迎目光渐渐移了回来,与顾长思两两相望,「淮安王宋启连,淮安王妃顾令仪。」 「追封其为——敬文皇太子,与敬文皇太子妃,棠棣宫内、棠棣陵中,封号皆改。其子顾淮,当年因为国祈福,更名换姓,如今运势已过,特復其名宋晞,重修玉牒,再入族谱。念其劳苦功高,身有旧疾,不必戍守北境,回京居住吧。」 大殿内静默一瞬。 然后砰然炸了锅。 皇帝復立先帝废太子为太子,这是哪朝哪代都没有的规矩,这—— 第286页 「宋晞。霍韬。」宋启迎主意已定,圣旨早就拟好,这不是商议,而是命令,「接旨。」 与之一起的还有洋洋洒洒的赦令。 「免除当年方郜案后,方氏子孙、郜氏子孙世代为奴,不得考取功名、不得沙场从军的禁制,工部着手復修方郜两族的祖坟,重立百人碑,令其魂有所安。」 内侍已经端着它送到了顾长思面前,轻声道:「定北王殿下,接旨吧。」 那一封沉甸甸的圣旨,顾长思努力了几次,几乎都没能抬起手来。 他想要的……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坦坦荡荡,以及崔千雀梦寐以求的自由、翻案、洗刷罪名…… 都在这里了。 全都在这里了。 这么多年的坚持……谁说全无意义。 父亲、母亲、千雀姑娘、方伯父、郜伯父…… 我做到了。 你们的清白与公正,我赢回来了。 他咬紧牙关,眼眶通红,牢牢地攥住了它:「臣接旨。」 宋启迎像是骤然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整个人虚弱地撑住龙案,双手青筋毕现,喘息道:「剩下的,就是一些臣子的晋封了,除了官员调动,朕还要特封一个人。」 「千机卫指挥使,霍尘。」霍尘本一门心思都挂在顾长思身上,蓦地被宋启迎点到,连忙收了目光,「邵翊案中,你居功至伟,是以朕破格封你为中军都督府左都督,统领中军都督府诸事,不得有违。」 「此外,朕还要予你一封号,表彰你斩杀狼王、平定贼寇、战功赫赫。」 宋启迎顿了顿,道,「『成武将军』,朕当年曾想给昌林将军一片土地建构府邸,只可惜天不假年,昌林将军英年早逝,此地也成了空地,如今,便一起赐予你了。」 补偿了一堆,再细心些便可以看出,这就是在以当年嘉定之役昌林将军凯旋而归的准备来进行封赏,他这是要把亏欠的身份与地位悉数补回来。 霍尘瞭然地行礼:「臣遵旨。」 「以及,朕记得你仿佛无父无母?」 霍尘一愣,旋即看到宋启迎目光快速地瞥了一眼霍韬。 「……是。」 「霍爱卿独子牺牲于战场,你出身北境,又与他同姓,年龄也与长庭相差无几,想来怕是上苍眷顾,重新还了霍爱卿个儿子回来。」宋启迎浅淡地笑,「朕就封你为霍太傅义子,皇天后土在上,你可要好好孝顺你的父亲。」 霍韬险些泪洒当场:「老臣谢陛下隆恩。」 好了。宋启迎看着这来之不易的欢喜团圆,一股遗憾油然而生。 事情都办完了,可如果早一点,如果能够再早一点……是不是一切早就会这样欢喜一堂? 可惜没有如果。 他沖宋晖使了个眼色,宋晖会意,立刻过来扶他:「朕要说的,就说完了,快到年下了,愿诸位臣工,来年顺遂平安,如愿以偿。朕,该回去休息了。」 在诸位臣工的跪送下,宋启迎被宋晖搀扶着,一步一步走出了议事殿。 望着他的背影,顾长思攥紧了沉甸甸的圣旨。 他之前总有种感觉,现在无比确定。 这个朝代要迎来又一场黎明,而名为宋启迎的这位帝王却日薄西山,满身暮色,蹒跚退场了。 第127章 尘寰 宋启迎驾崩于昭兴十七年的最后一天。 除夕那日白雪皑皑,皇帝崩逝的消息传到玄门时,霍长庭与顾长思正在堆雪人,新任礼部尚书封长念匆匆跑进来,两人正商量到底是用石子做鼻子,还是去后厨摸一根胡萝蔔出来。 枝头的雪啪叽一声砸在地面,顾长思回过身来:「……驾崩了?」 「是,宫里刚刚传来的消息,说是今日午后陛下忽然觉得精神不错,唤来了皇后与太子一起吃午饭,席间还说说笑笑的,可午饭后太子送他回到寝屋,刚一躺下就不行了。」封长念有些不确定地补充道,「……不过走得还算安祥。」 「十七年。」顾长思把小石子在掌心随意地抛着,「不长,但十七年里做的事情也不少了,估计庆典都得撤了,一国之君的大丧,接下来怕是有的忙。」 封长念小心翼翼道:「你……还好吧?」 「我?还好。」顾长思无所谓地摇摇头,「快去忙吧,别担心我了,你是礼部尚书,事情更多了,怎么,非要我当着你的面买两挂鞭炮噼里啪啦地放七天直到头七送他走?」 封长念:「……」 那倒也不至于。 他满头雾水地走了,霍长庭不知何时双手已经攀上了顾长思的腰,趁人还没回神,勐地往怀里一拉。 顾长思:「!?你干什么?」 「想抱抱你,不行啊,都想出神了。」霍长庭闹他,「真没事?」 「真的没有,什么感觉都没有了,非要说,就只能是疲惫吧。」顾长思把掌心的石头递给他,「把鼻子塞上,回去睡个午觉了,下午我估计要进宫。」 「我还是觉得用胡萝蔔。」霍长庭变戏法似的把一根橙红色的小胡萝蔔捏在手里,「喏,你去塞上。」 顾长思忍俊不禁:「我都多大了,你逗小孩呢?」 「你不是吗?」霍长庭促狭道,「好吧,定北王英明神武、盖世无双,看不上我一根小胡萝蔔——」 「给我。」顾长思被他说的脸红耳根热,「我发现你越来越知道怎么治我。」 第287页 昭兴十七年腊月三十,帝宋启迎驾崩,享年四十一岁,谥号曰「明」,庙号成宗,太子宋晖继承大统,改元永敬。 等到服丧期满已经过了正月,这一个月里,大大小小的丧仪顾长思必到,新帝宠信他,再加上先帝驾崩前特意为他恢復了身份,一时间风头无量,各路官员都有人来套近乎。 顾长思是真的怕了,从来没觉得原来的日子清清静静的也还真不错,如今他早上起得比鸡早前去参加丧仪,晚上归来时还要和各路认识不认识的官员扯皮,回到玄门已经困得七荤八素,只想往床上一扑什么都不管。 霍长庭这些日子倒是比之清闲许多,有些皇亲国戚才需要去参加的仪式他就可以躲懒,顾长思不在,他也没事干,于是借着刚被赐为霍韬干儿子的势头,趁机赶紧回霍府看望爹娘去了。 霍韬意有所指地问他:「定北王殿下最近如何?」 「忙着呢,大大小小的事情没有一样脱得开身的。」霍长庭把玩着手里的棋子,也没看见他爹老谋深算的眼睛里浮现了一丝丝瞭然,「有时他回玄门里困得眼睛都睁不开,我瞧他好不容易养出来的那点儿肉又没了。」 「唉,没办法,天子国丧,是这样的。」霍韬波澜不惊地放下一枚白子,「所以,你打算什么时候把他带回来啊?」 「吧嗒」,霍长庭怔怔地望向他爹:「……爹,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不然还能是什么意思啊。」霍韬剜了他一眼,「虽然你们两个都是男子,再加上淮安王……不对,敬文皇太子英年早逝,但该有的礼节还是要有的,怎么说也要先把人家拉来家里吃顿饭,对不对?要不显得我们多不满意人家似的。」 「哟,」霍长庭得了便宜卖乖道,「那看来您这是相当之满意了啊。」 「我能不满意吗?我都和敬文皇太子念叨好几次了。」霍韬捋了捋鬍子,嘆道,「唉,要我说,你们两个孩子都是命太苦了,还好,如今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那为父还能再阻拦什么不成?」 霍长庭顿了顿:「别的不说,爹,您和敬文皇太子念叨好几次是什么意思?」 霍韬一哽。 说错话了。 他才不想让他儿子知道,自己在这些日子已经往棠棣宫跑了好几次,每次都拿着三炷香在宋启连画像面前叨叨好久,久到三炷香都燃尽了还没说完,只好又抽出来三支香,继续念叨。 大意就是:敬文殿下,太子妃殿下,你们在天之灵应该也看见了,俩孩子走到今天不容易,我作为一方的父亲,着实想成就这番姻缘,就不请自来跟你们打打商量,我看这俩孩子应该也是焦不离孟、情深义重,此生非卿不娶非卿不嫁的,所以我自作主张,就跑来问问你们,觉得……这个婚事怎么个办才好啊? 后来想起国丧百日内不得作乐,他就赶紧又抽了三根出来:那个……你们估计也看到明帝了,丧仪期间不得有大喜之事,可能要拖一拖,但绝对不是我们心不诚啊,作为尚在人间的长辈,那我肯定是要操心,希望尽快的,要不我们选在夏末秋初怎么样?秋天往后冬天有点冷吧,但俩孩子要愿意也行。 絮叨完又想起来:那个婚后住哪里都行,长庭的成武将军府也行,长思的定北王府也行,都不喜欢我再买宅子,总之就是俩孩子开心就好,你们看这样行不行?行的话我就斗胆叫一声亲家了。 霍长庭刨根问底问出来后乐不可支,还把这件事讲给了顾长思。 彼时丧仪结束,顾长思在浴池里舒舒服服泡澡,正盘算着明早一觉睡到三竿起,听霍长庭这么一说完瞬间笑精神了,整个人趴在池边笑得发抖。 他双臂交叠放在岸边,下巴就搭在胳膊上,白得晃眼:「霍大人这么看好我啊?」 「对啊,盼着我早日把你领回家呢。」霍长庭捉着他的头髮玩,「可惜,我是没机会问问敬文太子与太子妃对我满不满意了,万一不满意,知道我把他们儿子拐跑了,大晚上来追着揍我怎么办?」 顾长思笑:「不会的,他们对你也很满意。」 「哦?」霍长庭靠近他耳边,轻轻咬了一口,「你怎么知道?」 「嘶——」顾长思勐地一缩,「我……我就是知道,反正你放心好了。」 「是吗?那你怎么跟太子和太子妃殿下说的我?嗯?」霍长庭来了精神,把衣服三下五除二脱了,也迈入池水中,就这么在灼热的池水中与他紧紧相贴,一步两步把人逼进了拐角里,「怎么问的?说你要嫁给我?还是我要娶你?嗯?将军夫人?」 「说来说去怎么都是我嫁你,凭什么不是你嫁我?」顾长思怒目而视,纵然下方已经大军压境,但定北王何许人也,自然岿然不动,不畏强敌,「你怎么就不能是定北王妃了呢?」 「是吗?那也行。」 霍长庭手愈发不老实起来,撩拨起阵阵水声,偏生顾长思被他堵在角落,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脚底都在打滑,又被霍长庭掐腰翻过去。 他一口叼住顾长思的耳尖,听着水声和喘息一同跌宕起伏:「那我好好伺候伺候我们定北王殿下。」 「霍……霍长庭——」顾长思徒劳地往岸上抓挠,「你个混帐。」 「怎么就混帐了,你喜欢得紧。」霍长庭将他徒劳无功的双臂捉住,转而反手押在背后,这下彻底让顾长思束手无策,「你看,你的眼睛告诉我,你真的很喜欢。」 第288页 顾长思这一夜的早睡算是和浴池中皂角的泡沫一样,在偃旗息鼓后没了踪影,两个人都太久没好好亲昵过,邵翊案后顾长思身子不好,一直在养,后来又赶上先帝丧仪,霍长庭也不忍心让他再多劳累,如今终于没了其他事,满腔思念和爱意像是勐兽出笼一样骤然反扑,一口气折腾到了后半夜。 顾长思湿淋淋地被霍长庭抱出浴池,又仔仔细细擦干时已经没了力气,刚把他放进柔软的床榻,就跟只猫一样一滚两滚地躲进了床榻的里侧,抱紧了绵软的被褥,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就陷入了沉眠。 霍长庭吻了吻他的眉心:「睡吧。」 顾长思嗫嚅了一句什么,听不清楚,霍长庭也不打算再逗他,吹干了蜡烛后贴着人抱好,很快也一併睡去。 结果第二天清晨,顾长思醒的时候就被霍长庭一眨不眨的一双眼睛吓了一跳。 他还带着些刚醒的茫然,艰难地眨了眨眼,问:「……你在干什么?」 「看你,看你睡得香,没吵你。」霍长庭已经穿戴好了衣服,搭在榻边看他睡觉,「这几天累坏了,好好补一补觉。」 「你还知道!」顾长思佯怒,「那你昨晚还——」 霍长庭嬉皮笑脸地道:「也算是放松的一种方式啊。」 ……服了。 他这辈子就不可能在嘴皮子上厉害过这个人,他早该知道! 顾长思一把扯过被子蒙过头,成了一只气鼓鼓的包子。 半晌,里面才闷声闷气地传出来一句:「我说他们对你满意,不是我诳你的,是真的。」 霍长庭一愣,才反应过来他在说宋启连和顾令仪。 「你还记不记得我中线蛊命悬一线那时,」顾长思把自己刨出来,目光清明了许多,「其实在我昏迷的那场梦境里,我见到我娘了。」 这倒是没有想到的事,霍长庭张了张嘴,艰涩道:「顾大人?」 「嗯,」顾长思点点头,髮丝随之游荡了一下,「她告诉我,她和我父亲一直一直都在看着我,我做得很好,所以我问她,那么我们见面了,是因为你要带我走了吗?她摇了摇头说不是,让我回头看。」 霍长庭心底勐地一跳:「然后……」 「然后,我就看见你了。」顾长思唇角酿出个笑,「我娘说,去吧,他等你好久了,快去和他团聚吧,于是她将我推向了你,而你一把抓住了我,将我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 「所以……他们很早很早就知道了,说不定除了保佑我的同时,他们也在保佑着你。」顾长思停了一下,矢口否认,「不对,如果他们能够保佑我,那么他们也一定保佑着你。因为他们知道,你是我最爱的人。」 霍长庭僵直了半边身体,喃喃道:「……你再说一遍?」 「我说,如果他们能够保佑我……」 「最后一句。」 顾长思愣了下,然后会心一笑,放柔了语气:「因为你是我最爱的人。霍长庭,师兄。你是我此生唯一的挚爱。是我忘却前尘,也会爱上的唯一。」 话音未落,顾长思被勐地抱进霍长庭的怀里。 他不是个善于说情话的人,于是每一次的告白,都显得那样情真意切,又显得那样刻骨铭心。 「阿淮。」霍长庭紧紧地抱着他,「小王爷,跟我走吧,我给你一个家。」 顾长思挑了个霍韬不是很忙的日子登了门,一顿午饭吃得极其和乐舒畅,霍韬甚至连床铺都打点好了,让顾长思多留一会儿,甚至今夜别往定北王府赶了,就在这儿歇一夜。 霍长庭痞里痞气地开玩笑道:「爹,还没成亲呢,这么捨不得啊。」 顾长思暗地里踩了他一脚,让他少些胡言乱语,霍韬将一切尽收眼底,但笑不语,只是霍长庭讨饶道:「真的真的,主要是下午玄门有事,我们俩必须得回去一趟。」 「玄门?玄门眼下还有什么事?这不都……」霍韬勐地噤了声,他明白了,「啊,也是,那改天再来。」 顾长思应和着点了点头,没有多做解释。 因为世人皆知,玄门是真的「一朝天子一朝臣」,先帝驾崩后,玄门也要换新的门主与弟子了,只是之前一直忙丧仪没有顾上,如今事情已毕,玄门之主也要更迭了。 五个人齐聚一堂,岳玄林破天荒地成了最迟到的那个,毕竟与先帝君臣情深多年,先帝驾崩后,他就一直郁郁寡欢,但还要打起精神来操办诸事,一来二去,脸色也带着几分疲惫。 「诸位,如今先帝退位,我这个门主也终于可以歇一歇了。」岳玄林坐在椅子上,看着眼前的五个孩子,从幼子到成人,一路风霜雪雨,都是他陪在身侧,如今各个功成名就,于他而言是最好的慰藉。 「下一任玄门门主,」岳玄林将写好的摺子展开,朗声道,「由封珩,封长念接位。」 「弟子谨遵师命。」 这实在是个没什么悬念的结尾,只见封长念从五人中缓步上前,一撩衣袍跪下,掷地有声道:「玄门长字门四弟子封长念领命,此身为家国、此情昭天地,上达天子、下至臣民,带玄门全体门人,效力山河,万死无悔——玄门门主封长念,郑重起誓!」 誓言的余音久久迴荡,盘旋过岳玄林已经鬓角发白的发,拂过霍长庭、顾长思、苑长记、秋长若依旧年轻的面庞,江山代代永恆,每一个位子却在做着无休止的更迭,没有人的寿命会与天地同长,能够永远地挑起那无垠江山,但自始至终,总有人会肩负着这些责任,义无反顾地走下去。 第289页 正如岳玄林欣慰地点点头:「孩子们,这座江山,以后就交给你们了。」 从玄门退出来,霍长庭与顾长思久久无言,如今玄门交接事毕,是真的代表着魏明帝宋启迎的时代过去了,新皇登基,一切都是崭新的,生机勃勃、欣欣向荣的。 如同他们从沉重的担子下终于挣脱开来,失去的终究都重新夺回,禁锢的终于都自由,幸而他们一直没有走散,上苍眷顾,也未曾将他们分开。 「我想去城楼看看。」顾长思蓦地开口,「师兄陪我么?」 「陪,」霍长庭自然地牵起他的手,「以后,哪里都陪。」 夕阳西下,金黄的余晖静静地笼罩着整座长安城,又到了一日休息的时刻,街道上的小贩奔走着回家,做饭的香味四起,一副安宁和乐的人间盛景。 站在城楼上,能将这座盛景尽收眼底。 顾长思拾阶而上,与霍长庭一同站在上头,掌心扶在被阳光炙烤了一日的城砖上,微微的烫。 极目远眺,隐隐约约还能见到祁恆山脉的零星轮廓,再往北是一望无尽的晋州大地,再往北是他们相聚分离又相聚的北境十二城。 可江山万里迢遥,哪里是站在城楼上就能够一眼就望得到尽头的。 「江山如画,锦绣万里。」顾长思喟嘆道,「果然是好景,难怪人人都愿意登高望远,将波澜壮阔、万千风光尽收眼底。」 「以后有什么打算?想去哪里转转吗?」 「没想好,阿晖,啊不,陛下,陛下说让我在长安辅佐他,可我其实最烦这些俗事缠身,看见师父致仕,还有点儿羡慕。」 霍长庭忍俊不禁:「你才多大,就想着要休息了?」 「累啊,这么多年,太累了,如今,终于可以松口气了。」 清风徐徐,阳光的余烬洒满大魏,落到年轻的定北王身上,无端温柔。 「所以我现在只想,去聚仙楼和大家一起吃吃酒,聊聊天,等到上巳节再去京郊围场跑跑马,等到闲时,再回北境看一看于别他们。哎,说起来我还从来没好好去晋州玩过,晋州大地,风光无限,我也想去。」 霍长庭偏过头,顾长思在望着锦绣江山,肆意畅想,而霍长庭就静静地含笑望着他。 「好吧,」顾长思摇了摇头,带笑道,「其实我想去的地方还很多。」 「万里山河,安然无恙。想去哪里都行。」霍长庭喉结动了动,不由自主就说出了那样的话,「现在还纠结吗?其实你看,自始至终,你所守护的一切都有意义,阿淮。」 顾长思更加爽朗地笑了。 「师兄,其实我有一句话一直一直很想告诉你。」顾长思伸出手,与霍长庭紧紧交握,「谢谢你。」 谢谢你从嘉定关外的风雪中活着回来。 谢谢你从来坚定不移地相信着我的所做所选。 谢谢你从来不曾怀疑我的赤诚真心和滚沸灵魂。 这份交付性命的信任、这份不必言说的默契、这份刻骨铭心的爱意,从来都只有霍长庭,也从来都只是霍长庭。 霍长庭笑起来,那双桃花眼中满满当当都是顾长思一人。 他坚定不移地将顾长思拉进怀里,至真至诚地在他眉心烙下一吻。 他们的背后,曾用血肉捍卫的山河依旧秀丽非常,歌舞昇平,万家灯火。 尘寰万里,海晏河清。 如果极目远眺,自山川秀丽的大地上抬眼,会看到青翠欲滴的树林丰茂,再窥见连绵起伏的山脉一角,然后万象归于瑰丽渺远的无垠苍穹。 就是在这样的熠熠天光下、就是在这样的三千红尘中,似乎还能看到有个人身披风雪、持枪而归,而等候的那个人迫不及待地迎了出去,用尽全部的力量、勇气与热忱,抱住了归来的故人。 自此,相爱相守无尽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