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俩算是前任吗》 第1页 《咱俩算是前任吗?》作者:烛之五【完结】 文案: 【强强//纯感情流伪刑侦——没有烧脑破案全是恋爱日常】 【深情戏多副队长攻&高岭之花但脑迴路清奇卧底受】 柳锋明,支队新来的技术顾问。 学歷很高人很帅,菸瘾很重脾气很大,报导一星期,得罪一队人。 支队众人对着一排新增管理条例呲牙咧嘴:「副队,这人到底什么来头?」 副队长梁煜衡,对待敌人向来秋霜般冷酷,对待战友偶尔春风般温暖。 对上柳锋明就只有苦笑。 柳锋明什么来头? 他的警校同学,他的大学室友。 他……十年之前那个醉酒后的雪夜春风一度的对象。 睡完就跑,人间蒸发十年。 完全不要他负一点责任, 也没来得及听到他的表白。 再重逢,柳锋明性情一如往昔直白冷硬,却平添满身伤痕。 所谓一日夫妻百日恩,梁煜衡有心报恩,柳锋明却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直到某天,梁煜衡把绷带缠过柳锋明手腕上的伤口,也一併缠过伤口旁的两个烟疤。 梁煜衡忍不住问:「咱俩到底算是前任吗?」 柳锋明把烟屁股摁灭在易拉罐冒充的菸灰缸里,抬眼看他,满脸莫名其妙: 「不算。」 他心一沉,紧接着又听到一句: 「是我单方面喜欢你。」 * 柳锋明曾以为,二十一岁的那个夜晚将是他此生最后的自由与放纵。 年少时的轻狂与爱恋,天亮之后,深埋心底,永不復重提。 后来,他感谢命运仁慈眷顾,余生很长。 而他爱的人正巧也爱他。 1.小短文,大概不会超过10w字,自嗨产物 2.双箭头/双向但受不认为自己是在暗恋 3.混合视角,存在大量从攻视角探究受过去秘密的部分,选主受是因为受的故事占比比较大,主角栏顺序仅代表左右位,不代表戏份占比多少 4.会存在非必要性战损/疾病虐受描写,问就是个人xp 5.地点设定全架空不适配现实现状,剧情存在bug,案件没什么逻辑希望大家不要动脑子,一切只为谈恋爱服务 6.受有菸瘾,但是不会乱扔菸头也不会违反公共场所禁菸条例,介意慎入 7.1v1,sc,he 内容标籤: 强强破镜重圆 制服情缘 业界精英 暗恋 主角梁煜衡互动视角柳锋明 一句话简介:消失十年的大学室友回来了 立意:往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第01章 正面人物 暴雨滂沱。 夜浓得像粘稠的墨汁,柳锋明踏过水坑,温热的泥水将裤腿浸透,他听到警笛、枪声与尖叫,什么人在喊他的名字。 「liu!」「liu!」「liu!」 强光手电灼得他视野骤亮,短暂地暴盲中,有什么东西洞穿了身体。肾上腺素掩盖疼痛,但惯性和失血让他骤然失去对身体的掌控。 他摔进雨里,盛夏高温里半发酵的土壤顺着雨水灌进他口中,或许那是动植物尸骸腐烂的味道,腥咸苦涩酸。 他想该继续跑,他拼尽全力动动手指,但过度吸水的衣服重如千斤,他终究被压在一片黑暗里。 a国的雨实在太大了。 在这样的暴雨天里,s市与a国联合攻破特大犯罪团伙,共抓捕引渡嫌疑人过千,七名主犯尽数落网,堪称近年来规模最大,成果最为突出的一次行动。 在此次行动中,三名刑警不幸牺牲。 农历八月十五,阖家团圆。 胜利的喜讯一路从遥远的西南传到长江边上的x市,只在内部掀起了一场小小的振奋与雀跃。法定节假日的第一天,市民放假,公安加班,用来欢唿的空闲并不太多。 只有一位老警察在走出市局大门之后,默默擦了擦眼角。 他不知道自己是哭了还是笑了,只摸到一点湿。 * 四年后。 x市南北狭长,中间被长江横贯,一噼两半。江北是高楼林立的新开发区,江南则是感与烟火味并存的老城区。一江之隔,两个世界。 冬日常见的阴雨天里,江面上起着薄雾,湿乎乎的冷。 梁煜衡站在早市的包子铺前紧了紧围巾。老城区爱堵车,他家住的离市局很近,索性每天步行去上班,顺带拎一份早点。 蒸屉掀开,热腾腾带着面点香味的水汽迎面扑在梁煜衡脸上,眨眼的间隙里,他偏巧就隔着裊裊白汽看见对面铺子上,一个男人伸向鱼摊老闆腰包的手。 警队体检5.0的视力,名不虚传。 「站住!」 顾不上早上到底吃香菇包还是奶黄包,梁煜衡甩开两条长腿,拔足狂奔——狂奔不了一点。 市场上人太多。 早上七点,赶集买菜主力军是上了年纪的大爷大妈,讨价还价倒是中气十足,轮到要给警察让路就显出腿脚不灵便。 梁煜衡眼见那人逃跑之前已经得了手,一步跨过鱼贩的摊子,没留意踢飞两只螃蟹。 他在摊子和摊子中间硬挤,那小偷也无非是在人群里乱撞。梁煜衡只怕人员复杂容易出现意外,一路追着他往巷子里赶。 第2页 小偷从菜市场直冲过街,路灯已经红了,梁煜衡不管不顾追上去,贴着一众鸣笛与剎车声过了马路。 对面那人走投无路,掉过头来反向他冲过来。 寒光一闪。 匕首被踢飞,梁煜衡把人扑倒在水坑里,摸到他挣扎中的双手反剪起来,牢牢将人潜钳制在地面上:「怎么,还带着傢伙呢,偷不成是要抢啊,抢劫判几年你知道吗?」 被偷了钱包的鱼摊老闆跟过来,手足无措、不敢上前。 梁煜衡远远喊了一声:「不好意思,我这会儿腾不出手拿警官证,钱肯定还给您,但是得麻烦您一会儿也跟着去局里做个笔录。」 又从围观群众中挑了一个看起来胆子挺大的年轻男人,沖他吹了声口哨:「嘿哥们,站远点,别光忙着拍照了,劳驾帮忙打个110加区号,就说市局的梁煜衡抓了个扒手,叫他们带几个人来。」 被点名的小伙手忙脚乱报警,还不忘在忙音的片刻中打量眼前的男人。 见这位梁警官三十岁上下,五官深邃,肩背宽厚。因身体正在发力,隔着衣服亦能隐约看见肌肉紧绷的轮廓弧度。 帅倒是真的很帅。 但是为什么时尚牛仔夹克要搭配哈利波特格兰芬多同款红格子围巾呢? * 早上八点,市局上班。 「你说你就不能安分一点,你现在是支队的副队长,你能不能起一点好的带头作用。」周云升嗓门没压住,声音迴荡在走廊里。路过的人怕触了他的霉头,远远地躲着。 梁煜衡边往前走,边心平气和地承受火力:「您说我碰见了还能不管吗?我这是保卫人民群众的财产安全。」 周云升越看他这样越来气:「要管你不知道打电话叫人?那一片儿全是监控,他跑得了吗!用得着你在这儿单枪匹马赤手空拳逞英雄,他有刀你没看见吗,捅着你怎么办!」 「哎呦师父——」梁煜衡有恃无恐,一手去推支队研判中心的玻璃门,顺带回头煳弄他:「你看我这不是毫髮无损,就我这业务能力您还不放心?」 忽然有一道声线平平插进来,锐利地有稜有角:「所以在你看来,在闹市区贸然追击情况不明的犯罪分子,这件事从头到尾你的处理没有任何问题吗?」 正在卖乖的梁煜衡打了个激灵,勐然回头。 市局理论上禁菸,研判中心例外——这个属于歷史遗留问题,非常完美地延续至今。 现今一如既往烟雾缭绕,重得有点辣眼睛。梁煜衡隔着烟看过去,柳锋明正把半截菸头摁灭在无糖可乐易拉罐里,抱臂坐在办公桌后面,冷着脸与他对视。 梁煜衡转到一半的身体卡了一拍,险些扭到腰。 柳锋明此人,就像是小品里形容的那种,在传统抗日作品里永远演游击队队长而绝对不会演汉奸的,浓眉大眼清秀文雅长得就不会叛变革命的样子。 简而言之,像正面人物。 梁煜衡给他一问,莫名就矮了三分气焰。藉口走到窗边上开窗,背对着他支吾了两句:「那什么……也确实是有我……考虑欠妥的地方。」 周云升立刻帮腔:「你知道就好,你追人还踢飞人家摊主两只螃蟹呢?」 梁煜衡惊讶:「那钱包里不会连两只螃蟹的钱都没有吧?」 「有,有三万块钱呢。人家老闆的意思是,那两只不算,要额外再送你十只,凑个十全十美。」周云升没好气道,「我帮你回了,吃什么螃蟹,写检查吧!」 他说话时,梁煜衡注意力却全在一旁的柳锋明身上,见对方不错眼地盯着电脑屏幕,顿时失去了跟周云升辩驳的闲情,拍开稿纸铺在桌子上:「写,三千字够不够?」 周云升懒得理他:「你长点记性吧。」 转头对柳锋明又换了一副和颜悦色的笑脸:「小柳你多批评他,也别老是熬夜,注意身体。我刚刚上来的时候看见李局,他说你一会儿有空去他办公室一趟。」 柳锋明沖他微微点头:「知道了,周队。」 他一走,梁煜衡便把稿纸推开,侧过身打量柳锋明。 市局昨夜接了一桩儿童拐卖的案子,柳锋明昨天夜里一个人对着监控盯到深夜,到底找到蛛丝马迹。 梁煜衡为把人在出省之前截住,带着支队的侦查员忙活到清晨才回x市。本以为自己已经来得很早,没想到一开门就看见柳锋明坐在办公室,看样子起码坐了有一会儿了。 一整夜没能睡好,柳锋明眼底下落着青,面前那个把可乐罐剪开混充的菸灰缸里落了半缸菸头。刚开了窗户,冷风一吹,他拢起披在肩膀上的外衣。 苍白、瘦削、疲惫。 和梁煜衡记忆深处的某个身影勐然重合,往他心上撞了一下。 撞得他一愣,起身把刚推开的窗子又关上。 市局的建筑年头很老,支队办公室的窗户轨道发涩,一用力就冒出尖锐的摩擦声。 柳锋明的背影在响声中微不可见地一抖。 梁煜衡看在眼中,想问点什么又给强咽回去,只问:「昨晚没回去?」 柳锋明没有回头,仍盯着屏幕沉默。或许是对着电脑的时间太长,他眼前的字迹开始浮动,重叠,两行汇成一行。 没等到回答的梁煜衡伸出手想拍一下他的肩头,悬在半空又停住,轻咳一声:「你昨晚回去了吗?」 第3页 柳锋明如梦方醒,用力揉着眼睛回头:「去值班室睡了一会。」不等梁煜衡接话,又说:「你现在应该在写检查。」 他这话语气很硬,然而揉得通红的双眼里含了水汽,望过来时竟带了几分朦朦胧胧的柔和。 梁煜衡手本悬在半空,柳锋明冷不丁一回头,他指尖戳在对方颧骨上:「那你——」 柳锋明勐往后撤一步:「我要去李局办公室。 这一下在他脸上划出一道浅浅的白印子,不等梁煜衡定睛看清楚,柳锋明抬腿便走。房门咔哒一声扣上,梁煜衡被和二手菸关在一起。 顺便隔住一句:「你吃早饭了吗?」 梁煜衡低头轻捻指尖,一点温度,若有似无。 * 柳锋明敲响局长办公室的房门:「李局,您找我?」 和市局所有的领导一样,李局长对柳锋明的态度里带着一种对高材生特有的客气:「小柳来了,坐会儿,喝茶还是喝咖啡?」 柳锋明欠身摇头婉拒,李局长已经开始摸清他的脾气,自顾自端了茶壶往饮水机底下凑:「这茶不错,老周跟我要我还捨不得给他呢。」 水接到一半又想起来:「唷,医生是不是说你睡眠不好来着?」 柳锋明眨眨眼睛,将左手往裤线上蹭了蹭:「我心理评估合格了。」 李局长把茶壶放回办公桌上,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小柳你别紧张,叫你来没别的意思,就是问问你,来咱们这儿也有半个月了,适应的还好吗?」 他掌下的身体绷紧,隐隐形成一种防御姿态:「挺好的。」 李局觉出他的不自在,收了手,努力要让气氛更些:「你的工作能力、工作态度,我们这些天都是有目共睹的。只是年轻人也要多注意身体,我听老周说,你烟抽得挺凶?」 几乎是无意识的,柳锋明将惯常拿烟的左手略往身后藏藏,只「嗯」了一声。 这点小动作逃不过老刑警的眼睛,:「我年轻的时候也这样,但还是控制一下比较好,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咱还得干好多年呢不是?」 眼见柳锋明垂着头一语不发,他干笑两声,又跳开话题:「哎对了,我怎么听说,你跟我们小梁是同一年入学的,你俩在学校的时候认识吗?」 说者无心,柳锋明掩在背后的手指却默默收紧,指甲修的圆润整齐,在鱼际上留下一排漂亮的月牙。 「嗯,认识。」他轻声道,「我们以前在同一间宿舍。」 第02章 穿上衣服 天阴沉沉的,好似要落雨,市局走廊上没有关窗户,湿冷空气把人浸透,柳锋明左膝隐约刺痛。 他膝盖有伤,半月板磨损,风和日丽的时候还不觉得有什么,遇上阴冷多半就会造反。x市冬天不长,但没有暖气,再加上沿江,有时候一连几个星期雾蒙蒙不见天日,对这种陈年旧伤相当不友好。 但冷让柳锋明感到安全,潮热意味着细菌繁殖,肺部感染,久治不愈的溃烂伤口,反反覆覆难以控制的高烧——相比这些,单纯的疼痛简直显得很可爱。 他深吸一口气,冷气湿而重,钻进肺里,坠得他咳嗽两声,倒让通宵之后的脑袋清醒了一点。 虽然有不止一个人对他说过他长得像领导,但和真正的领导对话果然还是一件耗神耗力的事情。 尤其是这个领导既对他特别关心,还跟他不熟。 他的过去有太多不便写在纸面上的东西,李局已经努力在随口闲聊中找了个比较煳弄的主题,没想到还真问出柳锋明和梁煜衡不仅是旧识,而且识得相当有深度,相当透彻。 不是,半个月了,也没见你俩有什么特别的表示啊? 哦,仔细一想,如果怼梁煜衡的时候格外横眉冷对也算一种表示的话,那还是有几分特别的。 莫不是大学时期的死对头如今冤家聚头了吧? 这个念头一出,「这里面似乎有点八卦可以吃」和「这件事是不是不方便打听」两种情感,顿时把李局一张老脸混合得十分精彩。 看起来很像牙疼。 但柳锋明意识到他肯定不是牙疼。 他有心解释这中间没有什么复杂的机密,开口却又实在不知道如何描述他和梁煜衡的关系。况且他们二人已经十年未见,对彼此的近况并不了解。 重要的是,他并不知道梁煜衡怎么定义他们之间的关系。 重逢会是他所期待的吗? 因为不清楚答案,而格外难以鼓起勇气深思。 好在,近些年他越发擅长沉默,趁着李局长语塞,柳锋明微微欠身直接离开了办公室。 支队办公室在二楼,局长办公室在四楼。膝伤走平路还好,最怕上下台阶。柳锋明扶着栏杆略显艰难地把自己往下挪了两层,却没回支队办公室,而是继续向下,来到一楼。 一楼走廊拐角处最里间被改成了储物间,密密麻麻几排铁皮柜子,每人给分一个小储物柜。 柳锋明打开属于自己的那一间,柜子不大,整整齐齐码着几件衣服,叠得简直能拿去做部队内勤检查范本。他从里面抽了一件出来,又将剩下的衣服重新码齐。 * 办公室里,梁煜衡拿碳素笔敲了敲下巴颏。 旁边的年轻男子没看出他的心不在焉,自顾自讲得眉飞色舞:「要不怎么说是梁哥,随手一碰就是大案。回局里拉着他一摁指纹,嘿,居然是隔壁市上周那个入室抢劫伤人至死的逃犯!」 第4页 他说得激动,不留神唾沫星子飞溅,梁煜衡抬起袖子挡了,嫌弃地往桌子上擦擦。 头也不抬地摆摆手:「行了田渡,你安静一会儿。」 年轻人叫田渡,七月份刚从学校毕业进入市局,至今还没满一年,是整个支队里目前最年轻的人。 同时也是梁煜衡名义上的徒弟,实际上的迷弟。 能考进市局的全是优中选优,其实田渡业务能力还不错,奈何毫无经验加上不太善于看脸色,入职半年来干得最有成就的事情就是给梁煜衡添堵。 他只把捉贼捉到杀人犯当成一件炫酷功勋,梁煜衡自己却心里隐隐生出几分后怕,暗道幸亏对方没因为走投无路在闹市区当街伤人,否则今天这事真是无法收场。 他早过了毛头小子一心只想立功的时期,即便是骨子里的天性中带着冲动热血,近十年的工作经歷也早把理智夯入脑海。 柳锋明说的对,梁煜衡想。 紧接着意识到柳锋明如果知道了那人是在逃犯,少不得还得数落他一顿。 便急忙嘱咐田渡:「这事别告诉你们柳老师——」 话音未落,耳根子底下传来冷飕飕的一句:「什么事情不告诉我?」 惊得梁煜衡抬头,直撞上柳锋明一双眼睛。 黑白分明,寒铁一样。 甚至像304不锈钢。 「锋、那什么,柳老师,我写检讨呢。」梁煜衡舌头打结,眨巴着眼睛装乖。 柳锋明勐然移开眼睛,只把手里一坨黑乎乎的东西丢到他办公桌上。 「换换。」 梁煜衡看出那是一件冬款的多功能衣,下意识顺着柳锋明的目光往自己身上看。才想起来早上捉贼时把人摁进了水坑里,他上衣也全蹭上了脏兮兮的泥水,刚刚只顾着控制嫌疑人,竟没觉出湿乎乎的难受。 因为他衣服颜色深,湿着的时候尚且并不明显,如今被他的体温烘得半干,泥土痕迹才逐渐显露。 一拍还掉渣…… 梁煜衡抬头看向柳锋明,试图从他眼中捕捉出什么多余的情绪。然而对方已经背过身,朝自己的办公桌走去。 他盯着柳锋明的后脑勺,心不在焉地穿上外套,手指碰到右胸上口袋里,发出一点摩擦的声响。梁煜衡伸手去掏,摸出一张小票单子。 嘴比脑子动地更快,他说:「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喜欢把东西放在这个兜里啊?」 柳锋明勐然回头,看见梁煜衡手里捏着的单子,接过来摺叠撕成四片扔进废纸篓里,用脚尖点点地面:「换完的衣服用袋子装好,地面是你弄脏的,你擦干净。」 梁煜衡低头,发觉地板确实被他踩出几个带泥的脚印,乖乖出门找拖把去。 背身时却皱皱眉头,热敏小票的字迹随着时间变得很淡,但不妨碍他看清楚上面写的是什么。 柳锋明买了褪黑素,时间是一周前。 就他们这种工作性质,寝食不定,一天到晚还总是碰到些常人看了容易做噩梦的恶性事件,睡眠不好倒也很常见。 但是以柳锋明这一周多以来的工作强度,还睡不着就很夸张。 他知道在失去音讯的十年间,柳锋明定然遭遇过很多超乎他想像的波折,而如今既然能出现在市局,一定至少有不止一位权威人士肯定了他目前的状态能够胜任高强度的工作。 即便如此,梁煜衡依然无法控制自己不为此担忧。 然而柳锋明过去就一贯隐忍,经歷过不同寻常的工作之后,这方面简直化臻之境。他几乎不知道该怎么从对方铁板一块的强硬作风之下,探查出内里是否隐藏伤痕。 正在思索,屋里田渡风风火火地跟出来:「师父我来拖吧。」 「不用,」梁煜衡摆摆手进了洗手间,翻出拖把来凑到水头下面浸湿:「还有,说了别叫我师父,别扭。」 田渡从他手里抢活儿:「知道了梁哥,那谁也真是的,你这不是捉了人回来,踩几个脚印怎么了?」 梁煜衡瞪他:「什么那谁,人家柳老师是市局聘来的技术专家。」 田渡涮着拖把,明显不服:「行行行,柳老师,柳老师行了吧。不也就是个硕士,还真把他当专家供着。」 柳锋明是空降而来的,一来就和在支队和干了快十年的梁煜衡平起平坐,再加上说话不太有亲和力,顺理成章地被田渡当成了梁煜衡的假想敌。 梁煜衡嘆气,心知对柳锋明颇有成见的在队里不止田渡一人。 支队看人,素来看资歷,看实力。刑警办案依靠经验的地方太多,资歷也无非是实力的一部分。 论资歷,柳锋明身上隐去的秘密太多,档案里只是写着多年前警校入学,今年又刚刚g大硕士毕业,不知怎么拖到12月份才入职市局,中间许多年的空白更是说不清干什么去了。 论实力,他来了半月,技术上的能力有目共睹,然而周队和李局把人护得紧,偏爱态度过分明显。柳锋明几次主动申请要出外勤,都被他师父周队委婉的挡了回来。 如此一来,落在大部分人眼中,他都像一个关系很硬的关系户。而且一来就很不拿自己当外人的宣称要打造与先端科技手段接轨的现代人才队伍。 具体表现为一人先发了两本书,告诉他们春节前要考试,成绩参评绩效。 本来干他们这行就没白没黑加班加点,工作多年没人有那个闲功夫备战高考。柳锋明这一手饱受诟病,明面上的「柳老师」迅速成为了背地里的「那谁」。 第5页 梁煜衡听着田渡在一旁吐槽,顾不上凶他,满心盘算着如何调节柳锋明与支队众人的关系。 这脾气多年未改,一来就闹得这么僵,也不怕以后让人穿小鞋。 重逢两周了,支队大案小案不断,他甚至都还没找机会重新加上柳锋明的微信。找了个藉口把田渡支开,独自一人拎着拖把回了办公室。 梁煜衡弓腰擦着脚印,藉口拖地一点一点凑近了柳锋明脚边,本想找个机会开口,却看见他左手放在膝盖上,打着圈摩挲着。 「你——」梁煜衡想问他是不是膝盖不舒服,手机忽然响了:「喂,师父?」 「底下青江县叫我们派人过去,村里一家三口,女的死了,男的和小孩还没找到。」 梁煜衡应了一声,挂了电话要清点可以出警的人员,就听见柳锋明喊他:「梁队长,我希望参与这次行动。」 他一愣,顿时犯难。本来他早就希望叫柳锋明参与外勤行动,但……他的目光不由地往对方膝盖上扫。 柳锋明清清嗓子:「梁煜衡。」他声线略微有点薄,加上南方口音,不凶的时候,嗓音里其实自带几分绵:「我认为至少你应该清楚我有足够出外勤的能力。」 眼前人抿着嘴,眉心微蹙,寒铁里溢出两道清光。梁煜衡脑袋空白了一秒,舌头再一次抢跑: 「那就一起去吧。」 第03章 这叫晕车 警车出了老城区,车流渐稀,不必鸣笛也有人避让,一路开得飞快。 开车的警花名叫于荔,快四十岁的年纪,发量依旧傲人,一头黑亮长发在后脑勺高高盘成一个扎实饱满的发包,一丝碎发也不落。 梁煜衡一上车就和柳锋明介绍:「荔姐,咱们队里车技最好的驾驶员,早年是开救护车的。」 于荔却自顾自打了安全带调镜子,头也不回:「副队,我和柳老师又不是不认识。」 梁煜衡这才想起柳锋明已经在办公室呆了两个星期,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没跟于荔打过几次照面。 反倒是他,初见时巨大的惊喜与无措过后,他一直想找机会和柳锋明单独聊聊,奈何一直有任务在外,几乎没捞到什么能回办公室的机会。 换言之,现在整个支队,反倒属他和柳锋明接触最少。 被特殊优待安排在副驾驶的柳锋明沉默着沖身旁的于荔点了点头,听到救护车三个字,心里却隐约有点打鼓。 这点不祥的预感很快成真——于荔作风雷厉风行,车技炉火纯青。 太纯青了。 x市多山,从市区到青江县城要翻两座山头,本来走隧道也费不了太多功夫,偏偏遇上了连环车祸。 于荔看了一眼导航上的长龙,直接一脚油门拐上了环山路。山路绕远,车速飞快,尽管一路没有急停急剎,光是过弯时的惯性就把人甩得左摇右晃。 平日里走惯了隧道,上山才知道山路颇陡。车开到半山腰,转弯越发急,疾驰时简直有种眼看马上要撞上护栏的错觉。不算太高的护栏聊作保护,再往下看就是万丈深渊滚滚江水。 柳锋明单手握着头顶的扶手,后背渐渐被冷汗打湿。 不知怎么地,一旦目视前方,他总有种万丈深渊即将要把自己吞没的错觉。 起初他强迫自己看着眼前景物飞逝,把嵴背紧贴座椅靠背,用力收紧扶手,不断在心中默念自己正稳稳噹噹坐在车上,身边的同事车技了得值得信任。 然而生理反应无法作假,心跳不断攀升,很快就连手心里也染上湿滑汗水,越是用力攥紧越是快要滑落。 于是他不得不选择闭上眼睛,但失去方向感的指引,身体对飞速向前的感知反而变得更加敏感,头脑眩晕,胃里忽然一阵紧缩。 柳锋明吞咽一下,不适感并未随之消失,他心里涌起一阵自嘲般的无奈。 刚刚从a国回来开始修养的时候,柳锋明接受过长达一年固定频率的心理谘询帮助。最初他曾苦于浅眠、过分警觉和菸瘾,寄希望于获得某种药物或疗法的帮助,再或者经受刻苦训练,脱胎换骨重获新生。 谘询师在诊室里温和的朝他笑笑:「这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变的,事实上,除了容易头疼是脑震盪的后遗症,你的量表显示出一些轻微的焦虑倾向与创伤后症状之外,很多情况可能都来自于你这几年的生活习惯。」 习惯——六年中那些被环境磨砺出来赖以保住他性命的习惯,在回归正常生活后凝聚成具体的烦恼。 毕竟太平年里的人,哪怕是警/察,也顶多需要在上班期间注意安全,犯不着担心自己睡到半夜被人从被窝里拖出来一刀捅死。 他很快接受了这个说法,服从上级安排回到,在相对稳定平和的独居生活中慢慢放松神经,逐步戒菸。四年之间,逐步增加的课业压力填满他的整个生活,a国炎夏里挥之不去的发酵味道也渐渐淡化。 ——在他重新进入警/察生活之前,确实是这样。 当他第一天下班就无意识地走进便利店买了烟塞进自己嘴里吸入第一口后,柳锋明才忽然意识到过去的习惯仍旧生活在自己体内。 始终存在,汇入骨血。 柳锋明正坐在那里和自己默默较劲,车辆飞速行驶的马达声与颠簸之中,忽然传来一个不合时宜但分外尖锐的声音。 第6页 「呕——咳,咳,咳!」 紧接着是梁煜衡充满嫌弃的吐槽:「你小心点,别吐警车上,走个山路还晕上车了。」 田渡呕得十分投入,就快把昨晚上那顿都倒出来,瞅准间隙还要表两句忠心:「梁哥,我——」 「你别说话了!」梁煜衡无奈。 柳锋明听着听着,勐然间福至心灵:他现在的这种不适,一般,通常,俗话说…… 应该叫晕车。 硬要追究责任也得归罪于他多年之前曾经摔成脑震盪。 心结骤然放松,身体上却没好过多少。他本来就想吐,听见田渡在后座狂呕,反射神经本能地发挥作用,胃里绞得生疼,喉咙热辣辣地灼烧起来。 问题是他和田渡不一样,他脸皮薄,死要面子,绝对干不出在警车上抱个塑胶袋狂吐这种事。 梁煜衡挨着田渡,被便宜徒弟折腾的头大,加上后座看前排有座椅靠背阻挡视线,一时竟没发现柳锋明的异样。 直到警车下了环山路,终于在案发地的村口停住,柳锋明推开车门冲到了路边,梁煜衡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刚好像说错话了。 晕车的人不止倒霉徒弟一个。 柳锋明两手撑在膝盖上,低着头吐得撕心裂肺。他本来就晕,这下脑袋里充了血,耳朵里嗡鸣作响,眼前也跟着发花。 冷不丁感觉有人将手掌贴在他背上,条件反射先于理智行动,他头也不回,反手拽住对方手腕,用力向前一甩—— 有暗伤的膝盖弓了许久,经不住勐然伸直的一瞬,痛得柳锋明眼前黑了一霎。 黑雾将散未散时,他意识到自己跌坐在梁煜衡怀里,屁股正垫在他一侧大腿上。 梁煜衡一只手还被柳锋明攥在手里,另一只手无处安放,不知道该先帮他揉揉膝盖还是顺顺背。 忽然就看到柳锋明转过脸来,脸色惨澹,白眼球上沁着的红血丝格外扎眼。注视着他的时候,中间那团黑漆漆的瞳仁宛若一尾受伤的墨色金鱼。 田渡在车上吐,梁煜衡只觉得嫌弃,轮到柳锋明也晕车,他却心里一阵酸涩,怪隧道堵车,怪自己要同意带他一起出门,又怪柳锋明非要逞强,晕车难受也不知道说一声。 见他额头上沁了一层细汗,想也没想,顺手就往他脑门上摸。 一手冷汗,梁煜衡又顺势不怎么讲卫生地往自己外套上蹭了蹭。 然后才想起来这外衣好像是柳锋明借给他的。 「额,」梁煜衡往他背上拍拍:「好点没有,喝口水漱漱口?」 柳锋明仍怔怔盯着他,眩晕让大脑反应变得迟缓,冰冷的皮肤接触到温暖的掌心,分明是汗水被带走,他却觉得像是有什么东西还留在额头上。 梁煜衡被他看得毛了,严重担心这是把汗蹭他外套上的怒火预警,忙不迭搀着柳锋明站起来,支使田渡:「拿瓶矿泉水给柳老师。」 「不用。」柳锋明将重心挪回自己身上,踉跄着回到警车旁边。 于荔已经拿了矿泉水出来递给他,柳锋明接过去背着身子漱了口,掩着嘴回头和于荔微微躬身:「谢谢荔姐。」 又跟追过来的梁煜衡哑着嗓子道歉:「抱歉,我不小心。」 梁煜衡涌到嘴边的话全让他这轻飘飘的一句噎在喉咙里,心说这抱歉到底说不小心晕车不小心拉着他玩擒拿还是不小心摔在他怀里? 这都多大点事儿…… 他们以前明明是谁都不跟谁轻易说抱歉的关系。 气氛一时凝固,那边于荔看着柳锋明的脸色,颇有些担忧:「柳老师膝盖不舒服?」 「没事。」柳锋明垂眼看见梁煜衡的手举在身侧要扶不扶的护着他,又用力重复一次,「没事。」率先穿上鞋套往里走:「去看看现场吧。」 梁煜衡看着他背影里不敢用力屈伸的左腿,报以沉默。 * 案发现场在青江县下面的一个小村子里,男人长期在外务工,家里只有女主人带着年仅五岁的孩子。今早有邻居发现家门被破户而入,女人身中多刀倒在院内,五岁的孩子不知所踪。 青江县位于山区,人员流动相对简单,许多年没有出过这样的恶性事件,接到报案之初就立刻求助市局调人来帮忙。 于荔的主要任务是开车,这几天加班加点跑长途,为了安全起见,梁煜衡劝她先在车上休息一会儿。 他带着田渡追着柳锋明进村,最前期的勘察工作已经结束,遗体被法医带去了殡仪馆,地上只留着血迹和用粉笔勾勒出的轮廓。 现场的负责人姓刘,在初冬里忙出一头热汗,摘了手套和梁煜衡握手:「梁队长是吧,我是刘永。久闻梁队长大名了,听说年轻,没想到这么年轻。」 梁煜衡上任副队长一年多,应付这种场面的能力有点提高但不多。听刘永一口一个梁队长,仍有些不自在,摸摸鼻尖迅速结束含蓄:「副的,刘警官不用客气,先说说现场的情况吧。」 「死者身上中了六刀,法医判断死因是失血过多。小孩还没找到,丈夫手机关机,目前还联繫不上。死者平时就是在村里帮人干点农活,社会关系简单,我们现在认为丈夫可能有嫌疑,正在想办法找他。」 尚且不等梁煜衡开口,身边的田渡抢先道:「回自己家,用不着破门吧?」 第7页 梁煜衡瞪了他一眼,和刘警官道歉:「新来的,不懂事。」又问他介绍柳锋明:「我们支队新来的技术专家柳老师。」 柳锋明穿了一身深色运动服,细瘦高挑的一条,单看身量和梁煜衡不相上下,不开口时存在感却很低。刘永这才意识到院子里还有一位,忙不迭过去跟他握手:「柳老师怎么看?」 柳锋明正在盯着破门的痕迹出神,见刘永向自己伸手,只站在那里微微躬身:「刘警官好,我想进屋看看,可以吗?」 屋内是农村自建房常见的格局,每一件屋子都很小。梁煜衡跟着柳锋明进了最里间,初期勘察工作结束,侦查员已经暂时离开。 柳锋明环视一圈,目光落在屋内的冰箱上,眉心微蹙。 屋外忽然一阵喧闹,梁煜衡探身去看,两个侦查员抱着个哭红脸的小男孩走进院子。 「孩子找到了,就是哭,什么话都不说!」 传说中什么话都不说的小男孩见了院中血迹,忽然开腔:「爸爸——爸爸打妈妈——爸爸在冰箱里!」 气氛瞬间凝固,梁煜衡几乎要顺着窗子钻出去问:「你说什么?」 不等小男孩回答,跟进来的田渡下意识地掀开了身侧的冰箱门。 「当心!」 「砰」一声震响,柳锋明一把将从冰箱里冒出来的男人摁在地上。他膝盖上有伤,手上力道不够,这一扑没能彻底控制住对方,两人在地上扭打起来。 屋里屋外惊唿一片,梁煜衡努力把自己从窗户里掏出来,越过被柳锋明撞开正跌在地上发愣的田渡,找准时机加入战局,二人合力把男人反手铐在一层的桌子腿上。 那人手里拿了刀,冲出来的瞬间在柳锋明脸颊上落下浅浅一道。一番搏斗,涌出的鲜血混合着汗水顺着下巴滴下来,染得领口乱糟糟一片。 柳锋明顾不上擦掉血迹,坐在地上冲着窗外吼:「你们怎么做得前期勘察!」 他最后半句话尾音未落,忽然喉头一紧,眼前是梁煜衡放大的脸。 他看到梁煜衡脸上充血,颈上一根血管一跳一跳。他耳边炸开一声怒吼:「你不要命了吗!」 第04章 互相监督 柳锋明有点懵。 他承认自己绝对算不上性格温柔脾气好的那一类人,从小便对规则和秩序有一种莫名的执着心,一旦被踩了红线就相当暴躁,否则也不会选择人民警察这种职业。 梁煜衡脾气多少比他能好点,至于这个好到底是不是对他双标,他从来没考虑过。 总之在柳锋明的印象中,在他与梁煜衡交汇的两年四个月零十四天里,只要他一皱眉头一瞪眼,梁煜衡通常都会说几句软话。 像这这种场面他还真没见过。 剧烈运动后的热意伴随着急促的喘息,距离太近,有形的热浪扑打在柳锋明脸上,让他几乎有点不敢直视梁煜衡的眼睛。 但那只攥住他领子的手过分用力,逼得他不得不仰头保持唿吸通畅——从那张因为靠近而过分放大的脸上,柳锋明清晰地读到震惊、愤怒,与……恐惧? 嫌疑人铐在旁边,倖存的孩子身体无恙,毛毛躁躁的田渡也没有受到伤害。冰箱里藏人是因为勘察现场的失误,值得严肃批评深刻反省,但是——梁煜衡在为什么而感到恐惧? 而且被骂的人怎么是他? 轻微缺氧让他头脑放空,似乎随着对方急促的唿吸,他的心跳也跟着加快,快得鼓膜里全是胸膛中大脑震响,咚咚,咚咚。 「我——咳。」气流通过咽喉受阻,柳锋明咳嗽起来。 梁煜衡触电般松开拎着柳锋明衣领的手,倒退两步,后腰抵在敞开的冰箱门上。冷气扑在灼热的身体上,让他打了个抖。 那根属于理智的弦不轻不重地被拨弄了一下。 梁煜衡腿一软,单膝跪在柳锋明面前:「对不起,我——」看见柳锋明仍呛咳不止,他抬手想在他胸前拍一拍,但被攥紧的领口拉链已经在柳锋明脖子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红痕,梁煜衡最终没有碰他。 「对不起,」他说,「你……你膝盖疼吗?」 嘶吼过后的嗓音一点沙哑,柔肠百转尽汇于此,甚至还有点夹。 虽然但是,手悬在半空就很像尔康喊紫薇。 柳锋明有个沉迷电视剧的亲妈,从小被迫耳濡目染。此情此景,怎么看怎么觉得很诡异,当即撇脸仰头一脸倔强:「不疼。」 坚定地像是要入党。 不对,他大三那年就已经入过党了。 说不疼倒也不尽然是谎话,方才按着嫌疑人扑下去的一瞬间他几乎痛得窒息,凭藉超强意志力和多年训练有素的成果才堪堪没在田渡面前丢人。 倒是给梁煜衡这一闹,肾上腺素分泌爆表,一时间疼痛反而淡去了。 但是疼这个东西,最怕念叨。 一念叨就疼。 梁煜衡看他铁骨铮铮的神色虽然挂在脸上,说话之间却又不自觉往膝盖上摸了几下,长嘆一口气,兀自凑过去强行掀起他的裤管。 运动裤质地柔软宽容,或许是刚刚被梁煜衡突如其来的这一出弄懵了,柳锋明嘴上说着「你干嘛」,身体却老老实实坐在地上任由他动作。 裤管掀开,柳锋明体毛不多,小腿白得有点晃眼。 阔别多年没在一个淋浴间里洗澡,柳锋明别开脸,肌肉绷紧。梁煜衡却把目光聚焦在他膝盖上,专心致志。 第8页 他膝上暂且还看不出明显肿胀,但皮肤摸上去有些轻微的发烫。更为显眼的是两道疤痕,边缘淡化,中间一点软肉透着苍白的粉色。 「这是——」梁煜衡轻触伤疤,仿佛摸到蝴蝶翅膀中间柔软脆弱的腹部。柳锋明哆嗦一下,拍开他的手:「痒。」 伤处均匀整齐,应该不是撕裂后缝合的伤口,而是手术留下的痕迹。 大抵经歷过几个年岁了。 梁煜衡对着伤处沉吟,努力从医疗知识仅限于擦碘酒裹绷带和打120做心肺復甦脑海中搜寻出到底该冷敷还是热敷。 「嗯,咳咳咳,那个……」 耳边响起什么声音,他陷入思绪充耳不闻,然而面前的柳锋明——准确来说是柳锋明洁白的那条小腿迅速从他的眼前消失。 小腿的主人踉跄站起来:「刘警官。」 梁煜衡这才意识到好像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这里是案发现场。 嫌疑人还在旁边铐着呢。 莫名捲入奇妙气氛的刘警官在维持了长达五分钟的沉默后,终于忍不住提醒他们要干点正事。 前期搜查出了这么大的问题,还正撞在市局领导枪口上。刘永一脑门官司,开口就十分恳切万分焦急,一边叫人押了男人上车,一边对梁煜衡自我检讨:「梁队,都是我们的工作不到位,等案子破了我亲自带着所有人跟您检讨。要不您看这样,咱们先把人带回去审,柳老师要是不能走,我先背您上车,回去咱们再送医院看看。」 都用上「您」了,听得梁煜衡后嵴背发痒,浑身别扭。 再说要背也是他来背! 他刚想说点什么,柳锋明比他还难煳弄:「现场搜查工作有必要派人重新进行一次,我们先带人回派出所审讯,孩子要有女警陪同送到医院去看看,我——」 他讲到此处,边开口边迈开腿:「我自己能走。」 梁煜衡在他身后,咬牙切齿,到底没拦。 他都不知道今天这是第几次被柳锋明甩在身后了。 只对刘永正色道:「有什么问题等案子破了之后再说吧。」 * 正午的太阳始终没把气温晒暖。 审讯室的铁栏杆之下的「坦白从宽」椅上,男人交代了他几个小时里所犯下的琳琳罪行。 按照他的说法,自己常年在外打工,辛苦赚钱养家,妻子在村里却很不安分守己,总有些流言传进他耳朵里。 他忍让至今,今日突然回家时敲门不应,自己却听到了家中似乎有另一个男人的声音,于是破门而入砍杀了迎面而来的妻子,吓得孩子冲出门去。 正准备逃跑之时,恰好有人经过,慌张之下藏进冰箱里,又因为现场勘察一直有人在,竟然在里面躲了几个钟头。 梁煜衡冷着脸把笔录拍在他面前,看着男人往纸上落下一个又一个的红手印时,还是忍不住冷笑:「你以为把脏水泼给死者,给自己塑造一个老好人的形象就能减轻几分罪责?我们四处走访,邻居全都反应你经常家暴死者。法医说死因是失血过多,这么长的时间里,你眼睁睁看着她断气,还要说自己是激情杀人?」 那人嘴唇蠕动两下,刚要开口,他从男人手中抽走笔录:「告诉你,现场勘察没有发现第二个人的痕迹,她应该只是在家里看电视。」 梁煜衡天生一双看狗都深情的桃花眼,面相上自带了三分散漫,加上从小是个怕麻烦怕尴尬的性格,平日里不愿把气氛搞得太严肃,导致做徒弟的田渡也不怎么怕他。 然而不笑的时候,他身上某种大型雄性动物扑杀猎物前蓄势待发的气氛,分明只是前倾身体,那男人手背上寒毛竖立。 坐在一旁的刘永拉了梁煜衡一下,把手机递到他眼前:「痕检那边说,兇器上的的指纹和死者身上的伤痕都对上了。」 这位市局来得梁警官看起来年轻得过分,正是热血沸腾的年纪,他其实有点怕梁煜衡给嫌疑人一脚。 好在梁煜衡最终只是唿出一口气,把笔录递给刘永:「辛苦刘警官。」 他走出审讯室,才发现柳锋明一直抱臂站在单向玻璃后面看着他们方才的对话,见他走出来,目光仍落在屋内的男人身上。 梁煜衡头有点大:「你就不能坐下歇一会儿吗?」 柳锋明上半身挺得笔直,然而一眼就能看出全身的重心都落在右腿上。 夙夜在公,轻伤不下火线,真乃市局模范工作标兵。 梁煜衡想到这儿就觉得眼热,哪怕对方现如今正完整的站在他的面前,他依旧难以接受一个事实。 像柳锋明这样一个恨不得把我是光荣的正面人物刻在脸上的人,到底是哪个英明神武慧眼识人的天才领导,会想到要他去当卧底? 这件事从头到尾透着离奇,他想了多年,没想通。其中很重要的一个问题是,如果当时要从警校里挑一个学生,有什么理由不选成绩同样优秀且看起来会逃学打架的他而挑中柳锋明呢。 柳锋明却只盯着屋里的男人,不知道是在喃喃自语还是在跟梁煜衡讲话:「s市十五年之前出过一桩血案,男人吸毒致幻砍杀了父母妻子和三岁的女儿。兇手落网后,顺藤摸瓜端掉了一个团伙。但是最上游的头目在抓捕中逃脱,至今一直在逃。」 x市和s市中间隔着小半个中国,梁煜衡先是疑惑他怎么忽然提起如此遥远的案子。然后立刻想到,s市正处边境,紧邻金三角。 第9页 特大跨国行动,a国,四年前系统内部非常有名的一次行动。 他心里咯噔一声,偏头看着柳锋明。 a国湿热黏腻的空气好像在他脸颊上舔了一下,而热风拂过柳锋明的眉宇,只留下一片沉静。 柳锋明就像一块沉默的黑色岩石,雨打风吹,巍然不动。只是凑近看去,早已多了不少伤痕。 「你很感兴趣这个案子吗?」梁煜衡问。 柳锋明点了点头:「一个朋友比较在意。」 「那以后我在系统里多帮你留意一下。」见对方没有反驳,他朝柳锋明伸出手来:「今天是第一次正式合作,以后,请柳老师多指导。」 柳锋明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终究没和他击掌:「我不是你的上级,指导不了你。但是如果你不按照程序办事的话,我作为个人不会支持你的行动。」 「那是一定,」梁煜衡像是半点没被他这句狠话打击到,硬是往柳锋明手背上拍了一下: 「咱们这叫互相监督。」 第05章 系安全带 回程自然还是于荔开车,田渡知道自己今天闯了祸,哭丧着脸战战兢兢。梁煜衡看了头大,打发他去副驾。 添堵同学对此加倍紧张,在心里盘算这是否属于一种刑前酒断头饭,顶头上司暴风雨前的平静,首先把目光转向了自己今天的救命恩人:「柳柳柳柳柳老师——」 梁煜衡心说你小子改口改得倒是快。 柳锋明沉默以对,直接把自己塞进后排繫上安全带。 果不其然得到了梁煜衡三分敬佩三分诧异四分不愧是你的目光。 他手从插销上移开,点一点梁煜衡身侧的那个安全带插销:「后排落座也要系安全带,你考科目一的时候没学过交规吗?」 「学过,」梁煜衡藉机在他手背上拍拍,意识到柳锋明手有点凉:「但是我在现实中见过真的会这么干的人,除了深圳人就只有你。」 连交警都不系。 柳锋明瞪了他一眼,梁煜衡见好就收:「系系系,谨遵柳老师教导。」 跑长途的警车都不怎么新,后排安全带更是一年用不上两次,随着拽动发出滞涩的摩擦音,听得人牙酸。 梁煜衡把插销用力往卡槽里塞塞,只发出了很闷一声响。他不确定这东西到底是插上了没有,装模作样地用一只手掩着,腿都不敢有什么大幅度的动作。 柳锋明从鼻子里往外嘆气:「系不上就算了。」 梁煜衡一松手,安全带果然从卡槽里跳出来缩回去了。 他笑笑:「市局的东西年岁都比较久,你看看看咱们那个据说过完阳历年就要开始提质改造的破办公楼,再看看咱这车,」他虚空掸了掸磨毛坐垫套:「外面定期洗,内饰基本上都不清啊。我总觉得上面有烟味,你看那还有不知道谁哪一年菸灰烫出来的窟窿呢。」 话说到这里,梁煜衡忽然意识到什么地方不对。大学时期的柳锋明自律程度基本可以和书店畅销书架上那种动辄凌晨四点洛杉矶但真实作者不明的成功学着作一较高下,别说菸酒了,含糖饮料他都几乎不碰,一日三餐定时定量,日常拿保温杯装一壶温水去上课。 所以有那么一瞬间,他是真的完全忘记了对方已经变成老烟枪这件事。 他不该忘的,短短几天他也能看出柳锋明有菸瘾,瘾还不小。 但物质依赖不良嗜好这些描述实在是和他记忆中的柳锋明距离太远了。 更可怕的是说话不像微信聊天,发完消息还能撤回。他现在总不可能直接把柳锋明打晕,然后告诉他刚刚只是个幻觉我什么都没说。 言多必失,谨言慎行。 梁煜衡顿在那里,话不知怎么往下接。柳锋明搭在膝盖上的手指不自觉微微用力,运动裤被捻起褶皱。 戒菸已有近四年,曾经留在食指一侧的淡黄色痕迹早已褪去。他来支队才重新开始有了这毛病,虽然这几日着实没少抽,手指还是干净的。 尽管如此,他还是下意识将手指在裤子上轻轻蹭着。 据说养成一个习惯需要21天,那么剥离一段旧忆到底需要多久? 他总以为自己能够更强大,或者应该更努力一些,至少在最开始,他是试图不要在梁煜衡面前把一些事情暴露地太过明显的。 但菸瘾确实藏不住,工作第一,其他第二三四五六。 只是隐约有些后悔。 沉默把时间拉得很长,配上阴雨天的低气压,车里的空气闷得几乎有些令人窒息了。 关键时刻,坐在前排的田渡忽然打了个喷嚏。 「那个……梁哥,车里有点闷,我能把窗户打开透透气吗?」 「可以。」梁煜衡秒答,并在心里狠狠给他竖了个大拇指。 很好,这是你这一个月以来最有眼色的时刻。 田渡一说话,他立刻借着这个机会摸了摸口袋,把一盒东西递到前排:「晕车药,吃点,一会儿别吐车上。 田渡接过来,大受感动,泫然欲泣:「梁哥,你太好了,你什么时候——」 「刚刚叫了个外卖。」梁煜衡无情地打断了他的煽情,看他抠了两粒倒在手里,立刻把剩下的药摸回来,看着柳锋明犹豫:「柳老师,你——」 柳锋明在他面前摊开手掌。 梁煜衡怕他反悔一样,飞快地把药倒在他手心里:「别干咽,有水。」 第10页 三十而立,保温杯里泡枸杞。 柳锋明一口吞了药,沖他摇摇头。 晕车药外头裹了一层极薄的糖衣,他咽一下没咽下去,糖衣融化,满口苦涩,从舌尖染到喉头,令人本能地反胃。 柳锋明喉头滚动一下,强咽了,忍着药片划过喉咙干涩的疼痛说:「谢谢。」 梁煜衡暗地里咬咬后槽牙。 谢谢,又跟他说谢谢。 那边于荔眼见两人都吞了晕车药,一脚油门开了出去。没有急事,荔姐体贴两个晕车人,回家的路走得平缓。 车在环山路上慢慢绕,晃了一会儿,柳锋明只觉得眼皮发涩,脑袋越来越沉。 他本来觉浅还认床,一忙起来就要依靠褪黑素,从来不是坐车会打瞌睡的主。偏偏昨晚看监控折腾一个通宵,今天捉人又耗体力,晕车药里有安眠成分,山路悠悠,不知不觉竟睡过去了。 梁煜衡见身边人阖眼靠在座椅上,随着转弯一颠一颠,几次蹭在他肩头,又让安全带拽回去,脑袋蹭在玻璃窗上。 他本想扶着柳锋明枕在自己肩上,甚至干脆让他躺在自己腿上睡一觉。 然而刚一触碰到安全带的卡槽,或许是无意中碰到了他的身体,睡梦中的柳锋明将醒欲醒,吓得梁煜衡又缩回了手。 犹豫半晌,他终究只是脱了外套盖在他身上,又将手垫在柳锋明的头和窗户玻璃中间,防止他撞倒脑袋。 田渡无意间从镜子里看到这一幕,几次三番回头,憋了半天还是一脸纠结地问道:「梁哥,你俩以前认识啊?」 梁煜衡不想说谎,又不知道柳锋明对此事的态度,含含煳煳「嗯」了一声。 田渡却不依不饶追问道:「那你俩是什么关系啊?」 他的本意是探探这位新来的「那谁」到底是什么路数,梁煜衡的身体却骤然僵硬。 倒霉徒弟,哪壶不开提哪壶。 什么关系?他在心里吶喊,我也想知道是什么关系! 警校同学,大学室友。 没表白但是打了一炮应该算是什么关系? 他看着枕在自己掌心睡得平静的柳锋明,一瞬间很有种把他摇醒问个究竟的冲动。 我算你前任吗? 第06章 吻了上去 冬日昼短,返程时分明六点钟不到,天就已擦黑,太阳下山,越发阴冷。 车里开了暖风,只是车子年纪不小,空调没检修清洗,一股灰尘味道,出工不出力,开到最大也只能增加噪音,温度一直上不来。 梁煜衡挨着柳锋明坐,一手还垫在他脑袋旁边,几乎是虚虚拥着他。意识到柳锋明的身体在睡梦中逐渐紧绷,整个人蜷缩在外套之下。 人睡着就更怕冷,但梁煜衡已经脱了外套,身上只剩下一件抓绒的套头卫衣,实在没有什么衣服能给他。 只有警车后备箱里扔着一条脏兮兮的毛巾毯,不知道是谁在多久之前留下的。梁煜衡抻着隔胳膊把它勾出来,摸到顶上的绒线似乎已经结团结缕,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异手感,不禁眉头大皱。 虽然他今天捉贼滚进了泥水坑里弄得办公室一地脚印还隔了好半天才发现,但他其实也没有那么的来者不拒。 更重要的是,他觉得柳锋明肯定介意。 仍维持着一手环着对方的姿势,梁煜衡单手抖了一下快要看不出本来颜色的毛巾毯,无形的灰尘在瞬间释放出有形的攻击,睡梦中的柳锋明忽然呛咳起来。 他没醒,但咳得很重,胸腔用力挤压气流,发出震动肺部的声音,连带着整个身体剧烈起伏,若非有梁煜衡一手托着,估计脑袋撞玻璃能撞出一个包。 梁煜衡忙不迭把毯子撇开,把车窗摇一点下来散散灰,心说抽菸果真伤肺,老烟枪年纪大了要变老慢支。 冷风里带着湿,灰尘很快散了,坐在前排的田渡狠狠打了个喷嚏,略带怨念并十分坚毅转过头来朝梁煜衡看了一眼:「梁哥,冷。」 梁煜衡食指抵着下唇沖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噼头把那条毛巾毯扔了过去。 田渡只嫌弃了一秒钟,就成功向寒冷屈服,把自己裹了起来。 梁煜衡把车窗摇上,看着皱着眉头睡觉的柳锋明。 他犹豫了一下,慢慢把手臂收紧,用自己的胸膛顶住对方的背,将他整个人圈进了怀里。 …… 柳锋明记得那是个很冷的冬天,他从很小的时候就怕冷,曾经一度梦想将来要到四季无冬的地方去生活。元旦前旧年的最后一日落了雪,他走路时将两手插在口袋里,一刻不肯掏出来。 而距离他去往只有夏天的地方,仅剩不到半个月的时间。 而梁煜衡从来不怕冷,不穿制服的情况下,最冷的时候也只在抓绒卫衣外面套一件羽绒。那天依旧是那副打扮,卫衣是深咖色的,外面套着白色的羽绒马甲,背对着他开门,马甲上印着一个大大的字母m。 柳锋明很惊讶这些细节如此清晰地埋伏在自己的脑海中,趁着梦境,逐一復现。 他看到梁煜衡侧身引他进门,打开空调暖风,往地上丢了双棉拖鞋给他。 新拖鞋,外头塑料包装还没取,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买的。 他踩了拖鞋进门,看到餐桌正中穿警服女人的黑白照片正庄严宁静地与自己对视,看到整洁的家中透着少有人走动的冷清。 第11页 和……桌子上的一捧鲜花。 鲜切花,淡粉色,看上去并非为了凭弔逝者,在这间灰扑扑小屋里显得十二分格格不入。 「这是——」 「我妈。」梁煜衡的目光越过花瓶,落在女人的相片上,「是不是没给你看过,都说我跟她长得很像。」 全班都知道梁煜衡从十五岁起,拥有了一个烈士母亲。 柳锋明的注意力便不得不从花回到女人身上,端详片刻,的确从眉眼之间发觉他们的相似之处。恍惚错眼,觉得那份黑白顺着照片攀上樑煜衡的脸,他身体一震,勐然移开眼睛。 但照片再一次跳出来,这次又渐渐重合在他自己的脸上: 一个人变成黑白到底是什么体验?柳锋明想。 梁煜衡说:「如果不看她的照片,我已经忘了她长什么样子。」 柳锋明嘴唇微动,不记得自己究竟说了什么。客厅的顶灯太亮,他用力揉揉眼睛,蹭掉一点酸涩。下一秒再睁开,发觉自己已经坐在沙发上。 空气中飘着涮煮牛羊肉的香气,火锅已经熄了,汤锅里凝了一层油。梁煜衡坐在离他太近太近的地方,脸上顶着酡红,酒瓶散落一地。 那双眼睛含着酒意,一圈都带红,直勾勾地盯着他。 柳锋明分明记得自己没有喝醉,理智尚存。他记得他应该离开,也想过要离开。 他本计划自己会拖着行李箱在宿舍和梁煜衡若无其事地道别,就像学期末考试周结束他每一次放假回家的时候一样。可是梁煜衡邀请他去他家陪他一起跨年,他没有拒绝。 他想吃一顿饭也未尝不可,在热气腾腾的火锅边上随便聊几句什么,下学期的计划,明天的火车。吃完饭用洗洁精和钢丝球洗净碗筷上的油污,他在这件屋子里留下的痕迹会随着水流被冲进下水道。 然后他将悄无声息地离开,消失不见,或者变成黑白相片。 可是梁煜衡拉住他的手,他依旧没有甩开。 他摸到干燥的皮肤,温热的体温,没被酒气遮盖的洗衣粉味儿,有什么话涌到喉头,就要迫不及待。 然而不对,他不能说,不该说,如果这是最后的一刻,他不想在此刻听到答案。 他想梁煜衡身上的酒意让他一併醉了,有一部分身体脱离了掌控。他迫切地要把那句话咽回去,他要给自己的嘴巴找点事情干。 于是他吻了上去。 男人脸上的一点胡茬蹭着他的脸,血涌上来,沖得大脑混沌一片。 这件事有什么地方不对,柳锋明想。 然而他没停,不接吻就要说话,一说话就要犯错。他闭上眼睛,把两片唇沿着梁煜衡的嘴唇一路向下,吻过下巴,吻上喉结。 在片刻的理智回神里,他睁眼望向梁煜衡的脸。 什么也没看到,对方推着他的两肩,他向后仰到在沙发上。 ——他没有落在柔软的沙发上,而是跌入黑暗。 梦中没有痛觉,摔在水泥地上也不觉得疼。但耳朵里闹哄哄地,有一个声音声嘶力竭地透过耳鸣震动他的鼓膜。 「跑!」 带锈的铁门在他的眼前重重关上。 枪声响了。 * 柳锋明从梦中惊醒,梁煜衡还没来得及松开环住他的手,对方就咳嗽起来。 带着灰尘的冷空气呛进体内,肋下有一处岔了气,越咳就越疼,越疼越要咳。 像是有一把尖刀顺着肋骨缝隙钻进去,随着咳嗽,肺里的空气越来越少,他太阳穴一侧的血管突突直跳,胸腹间的疼痛连成一片,紧接着开始噁心。 柳锋明掩着嘴干呕了一声,觉得自己可能在混乱中拍了拍车门,也可能根本没有拍到门。但总之于荔把车沿着路边停下来,他推开门,几乎是挂在梁煜衡的手臂上,把头伸出去。 上午已经吐过,他什么都没吃,只是徒劳地咳了一阵,靠压缩身体减轻疼痛。 他想就这样趴着别动,但环着他的手臂缓慢而坚定地用力,硬是把他拉回座位上,掐住他右手虎口处。他憋气忍痛,在暗地里质疑这种土方子到底能起到多大作用间隙,看到梁煜衡纠结的脸。 「晕车。」柳锋明说。 第07章 扶我一下 车里没人说话,柳锋明闭着眼睛喘气,肺和喉咙里的痒意渐渐平息,才终于能忍住咳嗽。 腰腹间的肌肉终于不用被迫运动,然而一时仍的难以放松,他绷着身体,把头枕在后座上,颈部悬空。 紧接着有一只手托住了他的后颈,把他的脑袋稍稍往前抬了抬,有什么硬而湿润的东西抵住下唇。 柳锋明勉为其难地睁开眼睛,矿泉水,新开了一瓶,满得似乎马上就要洒出来。 但梁煜衡握着矿泉水瓶的手稳稳噹噹,见他把眼睛睁开,才稍微加大了倾斜的角度。 「漱漱口,别咽。」 几乎是挨着「别咽」那两个字的同时,柳锋明喉结滚动一下,结结实实吞了一大口水下去。 柳锋明眨眨眼睛,看向梁煜衡。 他不是故意的,他是没听见。 但这样子确实很像故意的。 梁煜衡十分尴尬地接上了最后三个字。 「有点凉……凉吗?」 柳锋明摇摇头,重新把眼睛闭上装睡。冷水把嗓子里那股火烧火燎的疼痛浇下去了一点,他身后的汗水开始渐渐冷却。 第12页 梁煜衡边打手势示意于荔继续开车,边用外套裹住柳锋明。 外套本来就是柳锋明自己的,他的衣服很容易就沾上烟味,大概是出自某种欲盖弥彰的情结,洗得时候又加很多消毒液柔顺剂进去。 这件衣服就还没来得及沾上烟味,被梁煜衡的体温蒸了半天,透出干净的松香气。柳锋明逐渐伸展开手脚,开始回忆刚刚那个梦。 梦境末尾处关于死亡的记忆彻底沖淡此前的旖旎,以至于让他都没怎么意识到,梦里和自己接吻的对象此时此刻就坐在身边。 颠倒一瞬只一瞬,他从前就没有想过自己真能和梁煜衡有什么结果,就算一不小心做了什么出格的事,过去的也应该让它过去。 而有些事情却是不能忘也不敢忘的,比如那个雨夜里,溅在他衣服上的血迹。 否则他也不会回到这里——想到这儿柳锋明不得不在心里承认,他其实还是有点怕重新见到梁煜衡的。 他曾经坚定的以为那一面就是最后一面,所以才有勇气做出那种事。 但梁煜衡此时此刻正坐在他身边,目视前方,却把一只手放在离他身体很近的地方。 后座只有两个人,宽敞得很,这个举动或多或少带着一点:我就是故意的,你能拿我怎么办。 柳锋明意识到对方并不相信他只是单纯的晕车,这个藉口找得随意,但是他刚刚太累,实在懒得动脑子想怎么应付他。 反正他也知道,梁煜衡不可能真的戳穿他。 车里没人说话,在晚高峰中走走停停,想快也快不起来。直到开回局里,天已经黑透了,于荔要去给车做交接,田渡被打发去给大家卖晚饭,又只剩下樑煜衡和柳锋明两个人。 两个要写报告写记录的苦命加班人。 办公室在二楼,据说今年改造后就要加装电,意思是现在目前还没有电梯。柳锋明膝盖带伤,走平路还好,一打弯就吃不住力。 梁煜衡两手插在口袋里,在背后看着他把手撑在金属栏杆上,很艰难地迈上第一级,无奈道:「我可以把你背上去。」 「谢谢,」柳锋明说,然后他走了第二步。 太完美了,他甚至都懒得用嘴说拒绝。 梁煜衡盯着他那条明显有问题的腿,咬牙切实,无能狂怒。 他追上去,追上一瘸一拐的柳锋明是一件太过容易的事情,难的是在此后的每一步里始终保持不要比他更快。 「你腿是什么时候伤的?」 「之前。」 「怎么受得伤?」 「意外。」 「伤得严重吗?」 「还好。」 啊,真是酣畅淋漓有问有答毫无信息量的一场对话。 就在梁煜衡几乎忍不住要吐槽的时候,身边的柳锋明忽然一屁股坐在地上,重重地唿出一口气。梁煜衡定睛一看,才发现他额头上全是汗,手指头都在抖。 这人实在太会忍痛,不知道从小到底经歷了什么坚强教育韧性洗礼,感觉像是听着《红岩》故事长大的一样。 中产家庭六个家长宠着养大的独生小孩能变成这样,实在和柳锋明去当卧底一样离奇。 梁煜衡回忆起大二那年柳锋明得了流感但坚持参与拉练,晕倒后心率直飈200而被医生以为是爆发性心肌炎而发出尖锐爆鸣直接被推进抢救室的光辉事迹,忽然觉得非要表现出「我十分尊重你的想法只会对你提供恰如其分的帮助」的自己很蠢。 他柳锋明在自己的身体这方面懂什么叫恰如其分吗?! 梁煜衡顿时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直接打算把他扛起来直接扔进二楼办公室。 结果一低头,他的额头「咚」一声撞在了柳锋明的额头上。 脆吗?脆就是好头。 柳锋明捂着脑门,泫然欲泣,目露凶光,直瞪得梁煜衡后退一步,被自己绊倒坐在台阶上。 不怪他,一定是因为柳锋明浓眉大眼的,瞪起眼睛来确实很有威慑力。 柳锋明问:「你干嘛?」然后状似十分娇羞的把脸埋进了外套的衣领里。 疼哭了,丢人。 「那个……你小时候看过那个动画片没有?男主男二也这么咣咣撞,撞完了说这叫羁绊。」梁煜衡刚说完就尴尬地想把自己舌头咬下来,这都想的什么词,接下来是不是要说那两个角色还不小心亲了嘴我们两个也很小心的亲过嘴了哦真是命中注定的羁绊。 然后就看到坐在他身边的柳锋明毅然决然地伸出了一条胳膊搭在自己的肩上,说:「扶我一下。」 虽然从他的表情,梁煜衡意识到他其实是想说:我让你扶,你闭嘴吧。 梁煜衡却顺势拉着他的胳膊把人直接背起来。 「你——」柳锋明猝不及防,双脚已经离了地,刚想说点什么,梁煜衡双手在他屁股上託了一把:「别乱动。」 他觉得脸上发烫,不敢挣扎,好在对方走得快,三步并做两步上楼,直接把他放在椅子上。 坏消息,办公室里还有别人。 正在努力使用二指禅和键盘作斗争的周队惊讶地抬起头:「怎么了这是?」 「柳老师膝盖扭了,」梁煜衡看了一眼柳锋明,十分自觉地替他为「旧伤」保密,「咱是不是有云南白药来着。」 「哎呦,你说这齣去一趟还给弄受伤了,小梁你这个副队长怎么当得。」周队边数落梁煜衡边站起身,「好像一楼储物柜里有,你过来跟我一起找找。」 第13页 柳锋明目送师徒俩离开,终于光明正大地伸出手在膝盖上用力揉着。 酸痛似乎要钻进骨头缝里,看不见摸不着,令人烦躁。 那头梁煜衡跟着周云升下楼,一路听着他喋喋不休地嘟囔,一会儿说他就是一贯的粗心大意不注意细节,一会儿又批评他不经过自己的允许就私自把柳锋明带出去害得人受伤,全程沉默,一语不发。 直到周云升从储藏室柜子的深处扒拉出来一瓶云南白药的喷雾剂,他把罐子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找保质期,忽然听到周云升说。 「小衡,听师父一句,你少往人家眼前凑。」 梁煜衡一愣。 周云升这是说柳锋明? 第08章 十年未见 储物间不大,梁煜衡稍稍往后靠,背部蹭过后排没关严实铁皮柜子,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响声。 他回头看了一眼柜子上贴着的标籤:「田渡这小子又没把门关好,回头我批评他。」 周云升拿眼角瞥他,看起来并不打算这么轻易就让梁煜衡煳弄过去:「你也就在田渡面前装老大哥,我跟你说话你听见了没有?」 梁煜衡仍把云南白药放在手里颠来倒去,用不怎么上心的语气应着:「哎呀,不就是膝盖扭了一下吗,人家也没有你们想像的十指不沾阳春水。」 那可是太沾了。 周云升往他后脑勺上来了一下:「什么沾不沾阳春水的,你还看不出来吗,这是立过功安置在咱们这里,局长多宝贝人家!你还当是跟你一样,皮糙肉厚到处晃悠,跟你出去一回就伤了,回头真有什么大事你付得起责任吗?」 梁煜衡道:「那是我不了解情况嘛,下回肯定把人保护的好好的。」 周云升急了:「我是让你别有下回了!」 梁煜衡正色道:「师父,我俩大学是同学,我以为他来的时候你就已经知道了。」 周云升点点头:「我是知道,而且我还知道他大学都没毕业就给送去执行特殊任务了。你们俩已经十年没见了,你不能还拿你那老黄历对着人家翻。」 梁煜衡没有什么反应,拿着云南白药喷雾罐子向外走,停在门口回头等待着周云升追上来:「不管他现在是什么身份,这几年到底又去做什么了,在我心里他就还是跟以前一样。」 他看过去,储藏室里开着一盏过亮的白炽灯,把一切都映得惨白。正巧遇上电压不稳,明明暗暗的灯光一阵乱闪,照得周云升脸上阴晴不定。 梁煜衡忽然想,自己此前不曾注意过,审讯室里的嫌疑人所看到的老刑警周云升是否就是这样的面孔? 他直觉对方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但怕他弄伤关系户惹上麻烦这个理由乍一看无懈可击,他暂时还找不到质疑的切入点。 就在周云升路过他身边的一刻,梁煜衡又不上了一句:「我觉得他看我也还是像以前一样的。」 周云升最后没有说话,只留给他一个略带怒气的背影。 * 柳锋明靠在办公室的椅子上,梁煜衡临走前给他多搬了一把椅子将受伤的那条腿抬平,他整个人就几乎是半躺在这个比较舒适的弧度里。 看起来非常抹黑警察群体站如松坐如钟行似一阵风的对外形象,然而他很难得的放肆自己瘫在这里。 屋里还开了空调,吹得人额头见汗。白日里的惊心动魄似乎就要消融在暖意中,再遥远些,那些更深层的记忆也仿佛只是他的一场梦。 从a国回来之后,他其实经常会有这样的感觉。 但每每一想起来就想抽菸。 他想到这儿,实际上嘴里已经觉得少了点什么东西。身处于市局少数被特赦不禁菸的办公室里,他左边口袋里甚至就揣着打火机和没抽完的半包烟,简直没有理由不点起一根。 但柳锋明手在口袋里摸了一圈,终于还是空着拿了出来。 一旦意识到梁煜衡对别人抽菸这件事隐有微词,他不自主地起了些遮掩的心思。 进而越等,就对这位据说去寻找云南白药然而至今来迟都不来的梁副队长略有怨念——找不着别找了,再等会儿伤口都要癒合了。 柳锋明闭上眼睛数数,尽力把速度控制的和秒针转动的速度一样有节奏。 这是他从大学开始每次要忍受不喜欢的训练内容时最常用的方法,通常都能把一部分情绪转移到数数这件事本身上,来让时间不显得那么漫长。 少部分时候,会发生类似于因为数数过分专注从而彻底忘记身体状况结果不慎晕倒被当成心肌炎拉进抢救室这类意外情况。 当然忍菸瘾忍不出什么大碍,柳锋明这次只从一数到三百,就听到有脚步声走进办公室。来人停在他身边,似乎俯下身子看了看他。 离得挺近,柳锋明没好意思睁眼,紧接着从空气中闻到了—— 饭的味道。 田渡小心翼翼地在他耳边问道:「柳老师,你睡着了吗?」 「没有,」柳锋明睁开眼睛坐直身体,很不想承认自己可能有那么一丝失望:「这么快就回来了。」 「柳老师饿了没有?」田渡把桌子推到柳锋明眼前来,将手里提着的盒饭逐一在桌子上摊开。 柳锋明人生中上次被「陌生人」这么殷勤对待还是躺在医院里高烧不退觉得自己要死了的时候,顿时浑身不自在,大腿和臀肌发力,努力将自己和满桌子盒饭稍微拉开了一点距离。 第14页 以田渡的情商,自然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小动作,一门心思地展示他拥有八种花样的盒饭。 他这人没什么心眼,爱恨都简单直白,能为了一场考试就对新来的领导心生敌意,也很轻易地就将柳锋明受伤完全当成是自己的责任。 如今献宝似地让柳锋明挑盒饭:「素菜都是一样的,荤菜有鱼虾鸡鸭牛羊猪,猪肉还分为排骨和猪扒两种,我们四个人刚好一个人能吃两份,柳老师要吃哪个?」 盒饭是市局对面一家家常餐厅提供,身为市局常客的大本营,食品安全向来抓得很严,饭菜干净卫生量大管饱,只是口味偏向于重油重盐,是市局多名警官过劳肥的罪魁祸首之一。 柳锋明看盒饭里小山一样的内容物,对「吃两份」这个说法产生了严重怀疑。 他一整天都在晕车,如今虽然胃里早空了,仍谈不上很舒服。闻到油腥味儿,条件反射般一阵翻腾。 别说两份了,一份他都不想吃。 只是他在怎么在人际往来方面少根弦,总也还是能看出田渡如此殷勤是觉得自己欠了他的人情。因为讲不出什么宽慰对方的话来,更加不知道怎么拒绝这顿过分丰盛的晚餐。 于是随手捧了一盒,用筷子扒拉两下,迟迟没往嘴里塞。 田渡问他:「柳老师不饿吗?」话音未落,他自己肚子里先叫了一声。 柳锋明愣了愣:「你吃吧。」 田渡垂下头去往嘴里扒饭,把涨红的脸藏在巨大的饭盒后面。柳锋明勉强往嘴里塞了一口,胃又拧着痛起来,他把饭盒放下。 正好看见田渡一吸鼻子,两颗大泪珠子砸进盒饭里。 柳锋明血糖不够,脑子转不动:这是怎么,好吃哭了? 就听到对方含着饭呜咽开口:「柳老师,我是不是特没用啊,买个盒饭都买不好。」 那倒不是,只是他现在更需要云南白药。 应对这种场面他太不擅长,除了一脸坚毅地又把饭硬往嘴里塞了两口,别无他法。 柳锋明努力咽了两口素菜:「饭还行。」 田渡瞪起朦胧的泪眼看他:「真的啊柳老师?」 「真的,」柳锋明说,「但我吃不了两份。」 这不是他的错,他觉得梁煜衡也不行。 田渡继续愁眉苦脸地端着饭:「我其实特别怕梁哥讨厌我,他今天难得答应带我出去,我还……」 「那倒不会,」柳锋明说,「他以前也……」 他愣住了,也什么呢? 他根本没见过梁煜衡刚参加工作是什么样子,他们之间重合的回忆其实只有那么短短的不到三年。 或许是因为在心里翻来覆去的回忆过太多次,他才会错觉自己知道梁煜衡的很多事情。 他把没说完的那句话咽回去,只道:「我觉得不至于,你们梁队长他人挺好的。」 却见梁煜衡推门而入:「是吗,柳老师背地里夸我人好呢?」 第09章 总这样吗 梁煜衡突然出现,田渡差点就从椅子上跳起来了:「梁哥!」 他再次献宝似的展示摊开了一桌子的盒饭:「每人可以吃两份,有鱼虾鸡鸭牛羊排骨猪扒,鱼的被柳老师拿走了,排骨在我这里,还剩下……」 「行了行了,」梁煜衡哭笑不得:「人家荔姐回家接儿子放学了,哪有那么多人吃饭。」 田渡看着满桌子盒饭发愣:「那——」 「我吃一份,剩下的你都提回去吧,放并冰箱里冻着还能吃好几顿呢。」梁煜衡敷衍他,回头又看看柳锋明面前的盒饭,鱼肉快被筷子戳成鱼糜:「发物,当心脸上留疤。」 柳锋明往自己脸上摸摸,这才想起白天里脸上还被划了一道。 伤口不深,虽然当时流了点血,用酒精胡乱擦了擦,很快就在空气中凝固风干。膝伤太痛,他早忘了还有这么一茬。 顺势便把手里的盒饭放下:「刚刚忘了。」 留疤事小,此时此刻他倒是真的很需要一个从盒饭里解脱的理由。 梁煜衡也不关心他吃没吃饱,自顾自道:「柳老师刚刚夸我什么了,怎么还藏着掖着不让我听见?」 田渡刚把嘴张开:「夸——」 柳锋明立刻抢白道:「你听错了。」 那就是听对了,梁煜衡怕真把柳锋明逗毛了,一边不着痕迹地拉开了一个对方倘若忽然暴起勐踹他还有余地可躲的安全距离,一边陪他装傻。「好好好,我听错了,过来我给你腿上喷点药。」 柳锋明从他手上拿了喷雾剂,看起来不打算让他伺候:「再不来都好了。」 他把柔软的裤筒挽起来,坐在一旁的田渡倒吸一口凉气。 好不了一点,梁煜衡心道。 过了几个钟头,伤处肿胀明显,微微泛着青。还没超过最初的24小时,估计之后还会更严重些。 柳锋明摇摇喷雾瓶子,微微侧身背对着桌子上的盒饭,把药水喷洒在膝盖上。压力喷雾很凉,青肿一片的皮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旁若无人地咬牙忍痛在伤处上揉了揉促进药物吸收,等撩下裤管来才觉得出气氛不太对。 身旁两人一左一右盯着他,神情严肃。 梁煜衡的目光让柳锋明疑心对方又要抓自己的衣领子:「吃饭吧,站着干什么。」 于是梁煜衡在他身边坐下,挨得很近,一股热浪。另一边坐着田渡,柳锋明无处可逃,只有偏过头去。 第15页 梁煜衡问他:「总这样吗?」 气流喷在柳锋明耳朵上,他本能一回身。 梁煜衡用掌心抵住他的拳头,若无其事地重复着自己的问题:「膝盖的伤总是犯吗?」 柳锋明尴尬抽手,拳头却让梁煜衡钻在手心里,轻易抽不出来。 他半是羞半是恼:「你松开。」 梁煜衡还是盯着他,看起来很平静,手上的力气一点不放松:「你告诉我,我就松手。」 柳锋明就这么举着拳头跟他对峙了一刻,几次想抽回手都没有成功。就在梁煜衡几乎要以为跟他耗不下去的时候,忽然见他移开目光:「不是经常犯,下雨天偶尔犯。」 「知道了。」梁煜衡立刻如他所许诺的那样松开手,没有去深究他话中的「偶尔」到底是什么频率:「你确定不要去医院吗?」 「不用。」柳锋明把裤脚用力往下抻平,心中十分后悔方才当众露出伤处。他说偶尔其实不全是撒谎,在学校养了三年,旧伤确实也很少造反,他自己也没料到这么一阵子就会肿成这样。 至于疼痛,疼痛向来在他这里都不是一个很有参考价值的东西。 直到看到伤处的那一刻,他才意识到,刑警队的工作强度的确非同一般,对于他这种二次就业人员来说,李局的担心其实也不无道理。 他从学校毕业的时候有很多条路可以选,也有很多人来劝过他。还有大把更安全更稳定也更适合他的岗位可以提供,是他任性,非要到市局来。 这次也是他任性,非要梁煜衡带自己出去。伤是他原本就有的,如今却显得像是梁煜衡工作失误似的。 想到这儿他多少觉得有点对不起梁煜衡,但是他无论如何,就是无法忍受自己每天坐在办公室里。 梁煜衡对此并没有进一步发表看法,只是用陈述的语气说道:「报告让田渡来写,我先送你回去。」 柳锋明绝不能接受自己要在田渡面前被他背起来:「我自己可以走。」 「你自己走下楼,我开车送你回去。」梁煜衡说。 田渡忽视了自己忽然被分派任务的事实:「梁哥,你哪来的车,共享电动车没有载人后座。」 梁煜衡舌头在嘴里绊了一下,差点没给咬到:「什么共享电动车,我那是汽车!」 他刚刚特意跑回家门口把车开过来的,幸亏他家里单位近。 田渡愣愣地看着他:「梁哥,你有车?」 他家梁队长不是工作八年还坚持步行上班的艰苦基层公务员吗,什么时候背着局里全款购入五菱宏光了吗? 「我有。」梁煜衡皮笑肉不笑,用小手指一钩口袋里的车钥匙,摁了两下。 田渡趴到窗边往下看,看见市局大院里张牙舞爪的路虎揽胜车灯闪动,目瞪口呆。 「梁梁梁梁梁队,你你你你……不是贪污受贿了吧?」 梁煜衡暗自咬牙。 去你的贪污受贿,你猜我为什么从来不开车上班。 当然是因为他入职第一个月就被举报了三次,喜提局长喝茶谈心,说小梁我知道这事不怪你,但是你好歹也注意点影响呢。 柳锋明脸上倒是丝毫不见惊讶神色:「他家里很有钱,你不知道?」 田渡看着梁煜衡身上不超过五百块钱一身的商场打折货,很坚定地摇了摇头。 好消息,顶头上司原来是隐藏的大富豪这种小说里的剧情居然发生在他身上了。 坏消息,看起来这一切跟他并没有什么关系。 他甚至都不配知道梁煜衡有车。 对方现在也直接无视了他的震惊,转着车钥匙问柳锋明:「怎么样,我这车好久没人坐了,柳老师肯不肯赏个光?」 柳锋明犹豫了一下,说:「其实我住在市局宿舍。」 距此处办公楼共有长达足足二百米的遥远距离。 他又补充了一句:「太窄,你那车应该开不进去。」 第10章 工作时间 夜深人静,电闪雷鸣。 梁煜衡被雷声惊醒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忘了关窗,屋里没开空调,被子里都跟着冻透了。风雨都大,阳台上吹了满地积水。 x市的冬天阴冷,小雨常见,暴雨很少,像今天这种雷打得跟有道长渡劫似的天气实在难得一见。梁煜衡弯腰拖地,眼前忽然让一道闪电晃了眼睛。 天空被映成深紫色,不远处的楼房在暗夜里被短暂地照亮片刻,他隔着夜幕看到了市局宿舍的影子。 冰冷沉默,亮着几盏灯。 也不知道柳锋明睡了没有? 路虎揽胜出来遛了个寂寞,除了在田渡面前暴露一下自己富家少爷的身份并获得了他更加崇拜的目光之外,柳锋明到底也没坐上他的车。 毕竟确实开不进去。 他执意要送,柳锋明坚决不让他背,僵持了一会儿云南白药的确发挥了作用,对方竟也真就慢慢走回了宿舍。 梁煜衡紧随其后,寸步不离。眼看着柳锋明扶着栏杆一步一步爬楼梯,拧开他四楼的宿舍门,尔后十分自然地跟了进去。 挨柳锋明瞪了一眼。 爬楼让对膝盖太过折磨,他实在没力气跟梁煜衡纠缠,破天荒穿着外头的裤子就坐在床上,用下巴点点门口:「到了,你可以回去了吧。」 梁煜衡转身把门关上。 第16页 他并没再往里走,然而也没有这就要离开的意思,抱臂倚在门上打量着方寸之地。 这栋楼属于市局歷史遗留产物,经典筒子楼格局,又小又挤,大部分当年做了卖给员工的福利房,仅有每层边角处採光通风最差的几间留做了单身宿舍,给市局青年偶尔落脚。 尽管十分便宜,这几年也很少有人去住了,主要是因为内部条件一言难尽。 柳锋明的宿舍完全符合梁煜衡对这地方的印象,採光差到生出一种暗无天日的压抑感,走进去就是一股霉味儿,墙重新粉刷了好几次,依旧挡不住背后渗出的青黑。 和室内过分整洁的内务水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虽说是宿舍,实际上就是单身公寓,付了租金就是私人领地。柳锋明却依旧维持着警校内勤水平,几乎所有的私人物品都收在橱柜里看不见,被子叠得棱是稜角是角,简易书架上摞着书,一律书嵴朝外,按尺寸规律排列。 冷硬刻板的秩序感。 简直不像是给人住的。 梁煜衡没忍住:「你是缺钱吗,非要住在这儿?」 阴冷潮湿还要爬楼梯,柳锋明膝盖有旧伤,这种地方对他实在太不友好。 「离得近。」柳锋明见他还没有要走的意思,眉心微蹙:「你为什么还不走?」 梁煜衡忽然走到他面前:「你来市局之前就知道我在这儿吗?」 屋里只有一盏不怎么亮的灯,梁煜衡一米八几的个头,立刻将大片阴影投在柳锋明身上。 居高临下地角度里,柳锋明难得看起来有几分温顺。他个子高,但骨架不宽,肩背薄薄的一片,在昏黄的灯光里好似无依无靠。 话题转得突然,他愣了愣,正当梁煜衡以为自己不会得到答案的时候,他说:「报到之前听说了。」 潜台词是,并不是一开始就知道。 他想了想,皱着眉头又加了一句:「我来这里有自己的打算,并不是因为你。」 这下反倒是梁煜衡意外,他说这话的意思是想知道假如柳锋明事先知道会跟他做同事,还会不会选择来市局,而柳锋明所谓并非奔着他来的,则根本不在他的思考范围之内。 他从未想过,柳锋明会想要主动来找自己。 「但是我很开心,」梁煜衡说,「能再见到你我很开心。」 如果不是见面,他甚至都没办法确认柳锋明到底是不是还好好地活着这个世界上。 就在这一方狭小的内,他终于忍不住问出那个问题:「你这几年过得好吗?」 柳锋明皱着眉头反问道:「我看起来不好吗?」 好,梁煜衡在心里说,青年才俊,名校研究生,市局刑侦队深受领导看中的技术专家,连肩膀上的花都比他多一朵。 ——但他在乎不是这种好不好。 在他们还都非常非常年轻的时候,梁煜衡也曾经把每年到学校里分享经验的优秀毕业生口中讲述的工作成果,或者是表彰会上几等功当做是自己未来将要为之奋斗一生的追求。 即便那时候「英烈」在他人眼中几乎可以构成他的童年阴影,梁煜衡每天面对着母亲遗照的时候,也从未对变成英烈这件事真正的恐惧过。 他那时觉得人这一生只要轰轰烈烈,不在乎活三十年还是六十年。 但在面对柳锋明的时刻,一切标准都不再奏效了。 梁煜衡看着他被裤腿挡住的膝盖:「我不觉得这很好。」 柳锋明没什么情绪:「一点小伤,你身上没有伤吗?梁队长今早还赤手空拳对峙带刀歹徒。」 「我没消失十年。」梁煜衡说。 他看见柳锋明身体骤然绷紧,以为对方抬起的眼睛里会泄露暴怒的一瞬。然而室内灯光黯淡,他什么也没看清楚,只有天边远远传来一声惊雷。 「天气预报说晚上有雨,你回去吧。」柳锋明站起身,打开了房门。 梁煜衡对着下水口一拉拖把杆,把漏进屋内的雨水连同自己脑子里乱糟糟的念头一併挤出去。 听着流水滚落下水道的声音,忽然扔了拖把一拍脑门:甚至忘了加个微信。 他只有柳锋明的陈年q/q好友。 * 即便开了电热毯,柳锋明还是一夜没有睡好。 膝关节酸胀的隐痛在急性扭伤后逐渐发展成刺骨的锐痛,他吃了加倍的褪黑素迷迷煳煳睡过去一会儿,到了后半夜又被痛醒。辗转反侧难以忍耐,翻箱倒柜找了布洛芬吃。 药是一板铝箔上剩下的几颗,盒子丢了,不知道在包里放了多久。他头几年不知是因为脑震盪还是心理压力,一度有偏头痛的毛病,检查来检查去没检查出什么器质性问题,只好靠止痛片度过难过。 后来在学校里日子过得安稳,学业压力也谈不上很重,除了考试周交论文睡得太少偶尔犯病,倒也不知不觉好了七八成。 那药也想不起来什么时候买的,还在不在保质期内。总之腿痛得恼人,不管不顾一口吞了。 一吞就惹了麻烦。 太久不吃药,他一半是忘了布洛芬不能空腹吃,另一半是忘了自己其实和空腹也没什么区别。刚吃下去没多久,腿痛还没好,胃里先拧起来。 他本来很少有肠胃问题,只有今天白天里晕车,本来就不太对劲,遇上药物刺激,冲进洗手间搜肠刮肚地吐。 第17页 宿舍好歹有个独卫,但坚定保留了传统风格,在如今这个年代里居然还没有马桶。柳锋明蹲也蹲不住,最后完全是坐在地上抱着垃圾桶吐苦水。 边吐边想,他又不是真的缺钱,确实应该换个地方住。 他住在这里是个意外,原本定下工作时就已经在市局附近租了房子,临到报导当天,房东忽然毁约。他去市局报导时被李局关心生活,一顺嘴就说出自己现在还没找到地方住。老局长立刻脑补出一场年轻人重回职场之初就遭逢社会冷遇的凄楚大戏,热切邀请柳锋明住进他给已经在外省成家立业的儿子多年前购置的婚房。 柳锋明再三推辞不过,为了表现出自己愿意接受市局领导的关心,灵机一动想到了市局还有宿舍,强烈要求李局允许他住进来。 然后再推开门时才明白局长答应的时候为什么神情犹豫。 人还是不能做违背人设的事情,像他这样偶尔高情商一次,就落得如此下场。 折腾到天光乍亮,柳锋明胃里实在榨不出一点东西,终于昏昏沉沉睡过去。早上醒来时胃痛已经好了,但或许是因为缺觉,从前额到后脑勺都一跳一跳的痛。 啊,这久违的偏头痛,但他现在是不敢再吃布洛芬了。 其实不论是李局还是周云升都对他照顾非常,像这种情况请个假也无所谓。 但是柳锋明的字典里只存在工伤和全勤,根本就没有病假两个字。 上午九点,他顶着胀痛异常的脑袋坐到办公室,在梁煜衡异样的目光里给自己点了一根烟。 可能是昨天真的没睡好,再不抽一口,他觉得脑子都要转不动了。 梁煜衡瞪着他,欲言又止,神情复杂,直到田渡冲进来说接了个案子,终于顺理成章地走到柳锋明面前:「你歇着吧,我们去看看。」 田渡说:「这次好像说要叫柳老师过……」他把最后几个字吞了回去,直觉梁煜衡好像很想让他闭嘴。 柳锋明却已经站起来:「知道了。」 好在今天不用跑山路,车从警局出来没走多久就停在江边,穿着救生背心的水警在小汽艇旁围了一圈,已经有几只打捞船。 河漂。 只漂了一部分。 法医把那块「部分」摊开给他们看,布料里裹着一块面貌不明的人类残骸。 说是残骸,是因为实在已经很难看出他最开始的状态,不知道是分尸、自然腐烂还是江鱼啃食,一时之间甚至判断不了死亡时间。 偏偏位置比较特别,一眼就能很强烈地辨别出属于人类的特徵,在如此迷你的部分上寻找到人类的痕迹实在是一件过分有冲击力的事情,田渡看一眼就吐了。 梁煜衡没管他,自顾自头大。这里肯定不是第一现场,凭他们感觉,人甚至应该已经死了很久了。像是这种情况,不找到剩下的部分就很难办。问题在于哪怕是长江一条小小小小分支形成的河流,想捞点如此久远的东西也是十分不容易的。 他看看那几只船:「这么捞得捞到什么时候?」 那水警看看他们:「听说市局现在有什么新设备?」 柳锋明点点头:「是。」 梁煜衡眼见他从后备箱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黑箱子,以一种令人费解的方式把里面的东西变成了一个小型的探测器模样的东西,慢慢放进水里。 他有点愣:「你研究生学的是这个?」 柳锋明盯着屏幕头也不抬:「学这个用不了三年时间,我来市局之前去参加了集体技术培训。」 这东西放在这里高科技的简直有些梦幻,顿时就所有人都围过来以一种颇为崇拜的目光簇拥着柳锋明。唯独柳锋明看着摄像头嘆了口气:「别愣着,继续捞。」 梁煜衡很快就意识到这玩意没有想像中那么神奇。 因为还是得人眼识别。 水体浑浊,水流又急,能稳定行驶已经有些难度,这么小的机器在水里能覆盖的面积极为有限,况且他们根本难以预料能碎成这样的尸体剩下的部分还能剩下什么,就算是很小的物体也要走进了仔细查看。 别说是捧着屏幕操纵的柳锋明他,站在一旁围观的梁煜衡看了一会儿,都跟着觉得眼晕。 他从车里翻出个简易小马扎让柳锋明坐下,站在一旁偷偷打量着他。 天很冷,站在江边风格外大,他今天身上穿着一件薄绒的冲锋衣现在已经觉得整个人都被快被冻透了。然而柳锋明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不知不觉额头上竟然见了汗。 梁煜衡没敢在工作的时候打扰他,然而越看越觉得事情不对。他今天早上就觉得柳锋明脸色青白,嗓子很哑,整个人都透着一股不对劲。 打捞过程从早到晚,中午他们就在江边草草吃了盒饭。柳锋明看起来的还算正常,同他说话也答,饭也该吃吃了。只是或许惦记着没干完的工作,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 天色渐暗,正当他们几乎打算收工的时候,忽然听到对方低低地惊唿:「找到了!」 水里已经黑的快要看不见了,梁煜衡对柳锋明怎么能在这种画面里识别出那就是人的一部分深感怀疑。然而柳锋明非常笃定,在他甚至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穿上救生背心上了水警的打捞船。 虽然脑子没反应过来,但梁煜衡意识到的时候,自己也站上去了。 第18页 那个机器似乎在水下已经走了很远,他们顺着江进了河,再顺着河进了溪流,最终停在一个山洞的入口,终于找到了落脚的地方。 梁煜衡拉着柳锋明上岸,看水警举着灯一通狂照。 柳锋明已经不看屏幕,一双眼睛紧盯着水面,他连喊了对方几声,他都像是听不见似的,没有什么反应。 直到水警忽然大喊:「捞到了。」,所有人一下子都涌到岸边去看。 那个山洞崎岖,打捞似乎非常困难,即便是找到了东西在哪里,也还是有种胡乱摸索的感觉。 岸边湿滑,柳锋明跑过去的时候似乎脚底打滑,整个人直接坐在了地上。梁煜衡想要去扶他,却被他挡了一下。 他心里有点生气了,心道你工作归工作,这里有这么多人,又不是找东西只有你一个。 忽然看见水警从水面上拖出来黑乎乎的一坨东西,灯光照射下,终于能很明显的看出那是人体的一部分。 柳锋明看着那团东西,愣愣地转过脸来看着他,问:「找到了?」 梁煜衡没好气地说:「找到了,现在你能不能从地上起来了?」 忽然看到对方直直栽倒。 第11章 你在发烧 柳锋明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有一两秒钟失去了意识,但他的确是伴着后脑的一阵锐痛跌了下去。眼前黑雾散去的时候,他看见梁煜衡因为过分凑近而放大了的脸。 对方把手搭在他的额头上,眉头皱得像要把自己夹死。 「你在发烧,」梁煜衡说,「高烧。」 「我知道。」高热和头痛让柳锋明看起来毫无反抗能力,但他的神志看起来还算清醒:「我可能有点感冒。」 「这不叫有点。」梁煜衡语气不善,不知道是在责怪柳锋明死撑,还是怨自己明明早就觉得不对,愣是怕他生气没有强行探探温度。 他早该知道对方是个什么德行! 或许是他搭在对方额头上的手指无意间多施加了几分力气,柳锋明略显强行的把他的手扒拉掉。 「没事。」柳锋明强调说。 梁煜衡触碰到他的手指,发觉他身上虽然很烫,手指却很凉,凭藉着稀薄的医疗知识,觉得他似乎还要烧下去。 「你冷吗?」梁煜衡边问,边不由分说脱下外衣将他整个人裹紧。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感觉到冷,柳锋明终于没拒绝他的衣服,然而挣扎着想坐起来。 梁煜衡在扶他起来和把他摁下去之间犹豫片刻,还是觉得正在打捞尸体的河滩不是一个休息的好地方。 于是托着他的背让他靠着自己坐起来,环顾四周,甚是无奈。 他们是乘小汽艇来的,在水上走了不短的一段距离,目前所在的地方是个人迹罕至的溪流末端。他想叫柳锋明去车上歇一会,才想起来警车都离这里两公里远。 柳锋明心里绷着的一根弦松下来,体力耗尽,精力不济,整个人软绵绵瘫在梁煜衡身上。他睁开眼睛,强光手电的光线一晃,像有一根针顺着一侧太阳穴扎进去又从另一侧钻出来,几乎没能忍住一声呜咽。 天色已经黑透,刚刚所有人都忙着检查打捞上来的东西,一时之间没人注意到此处的一样,这会儿终于也发觉异常。 有个年轻水警晃着手电筒过来问:「柳老师怎么了?」 强光透过合上的眼皮,柳锋明躲了一下,下意识把脸往梁煜衡肩头埋了埋。 梁煜衡只当他是烧得难受,并未发觉有什么不对,一手在他后背上轻抚了抚:「昨天就病了,吹了一天江风烧起来了。」 对面跟他们不属于一个单位,出于某种毫无理由的占有欲,他莫名不想把柳锋明的事情讲得太详细。 同时事业心上岗:「还捞到什么没有了?」 水警摇摇头:「法医推测是因为这个地方水太冷,腐烂时间变慢,人到底是什么时候死的不好判断。」他讲到这里皱了皱眉头,「但是看起来时间不会太短,可能不是分尸,是被什么东西啃了,怎么这时候又会漂下来。」 「这个地方的上游,上个月开始是不是有个水坝投入使用了?」梁煜衡问。 他这话本是对水警说的,靠在他肩上的柳锋明却忽然接了一句:「上个月21号,跟我到市局是同一天。」 那水警恍然:「昨天暴雨,水坝开闸,刚好从这里冲下来了。」 梁煜衡头大:「那大坝建了好几年,上个月才投入使用,靠这个很难推定死亡时间。先拉去殡仪馆吧,法医有的忙了。」 他心里还憋着一句话没好意思讲:最坏的结果是早上捞出来的和现在捞上来的根本就不是一个人,一桩案子变作两桩,更是要命。 无论如何,在尸检结果出来之前,他们能做的微乎其微。 水警点点头,看了一眼柳锋明的状况:「梁队先送柳老师回去休息?等法医那边有了结果再说。」 梁煜衡往他身上套救生衣,准备把人扶到小汽艇上去。柳锋明推了一下他,忽然一下子坐直了。 「怎么,解剖你都要参加啊。」梁煜衡耐不住了,难得呛他一句。 因为发烧,柳锋明反应有点慢,同时有些烦躁不安:「机器还在水里。」 哦,差点忘了,水里头还泡着一个身价几万块钱的宝贝。 这东西本来就不是为夜间工作准备的,水里太黑,能见度很差,把设备开上来花了不少时间。梁煜衡见柳锋明很艰难地揉着眼睛看屏幕,简直恨不得自己脱了衣服跳下去把东西摸出来。 第19页 他趁这段时间喊田渡把车开过来了,柳锋明甚至没注意到,只是指挥着梁煜衡把设备擦干又拆成几个部分收起来。就在黑箱子合上的下一秒,他稀里煳涂地被塞进了车里。 「去市二院。」梁煜衡吩咐田渡。 难得被委以驾驶重任的田渡隔着夜色打量了一眼缩在后座的柳锋明,不期对上了他的眼睛。 「我不去。」柳锋明说,声音很低,语气坚决。 田渡顿时犯了难:「梁哥……」 「去市二院。」梁煜衡又重复一次,转过头来劝柳锋明:「你烧得厉害,你不难受吗?」 柳锋明窝在他的外套里,热空调一吹,高热带来的酸痛从骨头缝里缓缓透出来,他几乎连头都抬不起来,强撑着最后一点精神应付梁煜衡:「这个点就算去急诊也要排很久的队,我只是有点着凉。」 梁煜衡听着他嗓子都哑了,一面捨不得逼他说话,一面又很无奈:「你怎么能确定就是感冒,最近流感这么严重,你不怕再进一次抢救室?」 柳锋明当年那一出简直一战成名,至今令梁煜衡心有余悸。 对方却点点头:「流感严重,医院人更多,去急诊走一趟,不是流感也得传染。」 听得梁煜衡头大,这什么固执己见理直气壮歪理邪——好像也有点道理的说法。 柳锋明把手搭在眼睛上:「送我回家,吃点药睡一觉就好了。」 「那不行,」梁煜衡不知不觉已经跟着他跑了:「就你那个屋子,好人住了都要得病。」 见柳锋明默不作声,梁煜衡态度有些强硬起来:「两个选择,要么去医院,要么你跟我回家睡一晚上。」 「梁煜衡!」他话音未落,柳锋明忽然吼了一嗓子。 他像是忍无可忍地把手从脸上放下来,看着梁煜衡,唿吸很急促,语气里恍惚染上了一点哀求:「我头疼,你让我回家行吗?」 第12章 很有原则 田渡发誓,就算是以他目前这种一惊一乍一看见柳锋明就心虚的标准来说,他这一嗓子的声音也实在是不大。 主要是因为柳锋明嗓子哑了,喊得噼叉,威慑力极其有限。 但梁煜衡却像是真给他这么一吼吓着了似的,直愣愣坐在那里,忽然哑了火。 车里骤然落入沉默,唯有柳锋明鼻塞,努力喘气的声音吭哧吭哧,然后很快咳嗽起来。 他一咳就是之前那种整个胸腔气管都在震动的咳法,仿佛五脏六腑都跟着用力。 田渡背对着后座开车,看不清到底是什么状况,光只听他咳嗽的声音,脑子里已经自动跳出古装戏里身患重病弱柳扶风一和人闹别扭就要咯血的女主角来。 一旦产生了这种联想,他的脑子就无法克制将柳锋明的脸和某些知名女性角色重叠起来,立刻浑身恶寒,在黑夜里默默打了个激灵。 方向盘一推,汽车併入左转车道,眼见地标从虚线变作实线,田渡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把车开到了往柳锋明家去那条路上。 还一时半会儿变不会去。 梁煜衡忙不迭在柳锋明背上拍了两下:「你这么生气干什么?」,话音未落就被对方很不客气地挥开。 柳锋明答不出话,一面咳得不能自抑,一面用梁煜衡之前披在他身上的外套挡住脸,整个人藏在黑衣服底下,一副彻底决裂不想跟你说话的样子。 直看得梁煜衡发愣,只觉得他这幅架势,显得自己竟像是给他受了什么天大委屈的恶人一样。愣在那里抬头看看,刚巧就看见田渡把车拐到了去市局宿舍的路上。 田渡只听见后座上传来一声长嘆,刚准备滑跪道歉称自己立刻就从前面绕回去,就听见梁煜衡幽幽道:「那就先送你回家吧。」 虽然他情商不高,但还是顺利判断出,这个「你」指的无疑就是柳锋明。 不由地暗地里咂嘴:他梁哥堂堂一个很有原则的男子汉,最近这原则怎么感觉弹性了许多。 柳锋明听了这话,终于松开按着外套的手,整个人瘫软下去。他没把衣服掀开,就这么蒙着脑子靠在后座上,安安静静地坐着。 直到田渡勉强把车塞到筒子楼下,梁煜衡掀开外套看见柳锋明惺忪的眼睛,才知道他刚刚是睡着了。 当然也有可能是烧迷煳了。 对方没用他提醒,自顾自推门下车,脚踩在地上才却像是站立不稳,摇摇晃晃地在北风中哆嗦。 梁煜衡忙扶住柳锋明,挥手给田渡打手势示意他把车开回去。难得他脑子终于灵光一回,虽艰难但成功的把警车开出巷子。 柳锋明像是醒了,又像是人还在迷煳,踉踉跄跄往家走,居然一路也没什么差错。 唯独梁煜衡一路提心弔胆虚虚护着他,生怕他下一秒就一头栽下去。 直到来到家门口,柳锋明掏出钥匙,半天却对不准锁孔。梁煜衡看不下去,硬是夺过来把门打开,意外地没有遭遇到什么抵抗。 房门推开,未开灯的屋子里漆黑一片,阴雨天的霉味混着潮气扑面打在脸上。 柳锋明打了个喷嚏,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驻足在门口。 梁煜衡进门开灯,等了半天仍不见柳锋明进来,只看到对方呆呆地站在外面,眼皮打架。 他心里顿时一阵酸涩,说不上是无奈还是心疼,总之颇有些不是滋味。 第20页 便牵住柳锋明的手柔声道:「怎么,睡煳涂了?刚才不还闹着要回家,委屈得要命。」 他的手干燥温暖,柳锋明的手冰冷黏滑。 不知是不是因为冷,对方竟没有把手抽回来,而是下意识回握了一下。 蹭了梁煜衡一手的冷汗。 柳锋明半睡半醒,唯一的执念只是想找个温暖的地方缩起来。一旁的梁煜衡是附近唯一稳定的热源,靠住了就不想松开。 外衣上干燥的洗衣粉味道把他带回遥远的校园时代,他朝梁煜衡看去,脑袋蒙着,听不清对方说什么,只看到那对薄唇一张一合。 多年以前,他第一次想吻梁煜衡,就是因为盯着他的嘴唇多看了一会儿。 不过那时候他忍住了。 昏沉之间,柳锋明只是凭藉本能,朝那点迷濛的渴望凑过去。温热的唿吸拍在他发烫的脸颊上,越来越近,麻酥酥发痒,痒到托着脑袋的脖子都变得很重。 「咚」! 梁煜衡双手托住一头撞在自己胸口的柳锋明,避免他整个人都栽到地上去。对方一时之间并没有把头抬起来,毛茸茸的脑袋蹭在他的脖子上。 脖子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他撑在柳锋明的两腋之下,任由他将全身的重量都卸在自己身上。 稳稳噹噹,磐石一般,不动如山。 梁煜衡听见自己的心跳。 咚咚,咚咚。 热血涌到头顶,反而让他的手脚都发冷发麻。 柳锋明在做什么? 梁煜衡脑海中隐约闪过某个画面,极快极模煳,却被他生生按住,顺藤摸瓜,抽丝剥茧,一路揪出来。 他想起火锅,鲜花和沙发,想起柳锋明酒意尚存的唇落在他的唇上,想起自己的手按住柳锋明的身体,两人一齐跌在柔软的沙发上—— 所以,柳锋明,迷迷煳煳的时候,总做这样的事吗? 一种……不包含理智和情感的……单纯的身体接触? 尚未来得及让记忆带着梁煜衡来到思绪的更深处,撞进他怀里的柳锋明勐然抬起头。 先是愣,然后就眨眼,接下来皱眉。 「你怎么在我家?」 看起来醒了,而且完全醒了。 梁煜衡缓缓松手,摊开,举起,做出警察叔叔经常见到但很少自己用到的投降姿势:「我送你回家。」 柳锋明退开两步,扶着额头将零散的记忆串在一起,边掩着嘴低咳边坐到床沿上。 沖他挥手:「谢谢,你回去吧。」 梁煜衡犹豫片刻,堂而皇之地跨坐在柳锋明面前的椅子上:「我不走。」 「哈?」柳锋明觉得像是有一把锤子不轻不重地砸着他的太阳穴,皮肤底下的血管一跳一跳的胀痛:「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梁煜衡指了指一旁他今早还没来得及收拾干净的垃圾桶:「你暂时在我这里失去信任了,不去医院也得有个人陪着你。」 柳锋明瞥了一眼,像是某种伪装被揭穿,反而激起他心底虚弱的愤怒。一晚上三番五次被拗着性子来,他的耐心彻底耗尽。 梁煜衡遭他那双黑白分明但是现在烧得通红的大眼睛一瞪,忽然想起儿时看的《动物世界》里,一只受伤的年轻花豹。 这种习惯于独居猫科动物在受伤失去行动能力的时候,喜欢把自己躲起来独自养伤。安静隐蔽意味着远离危险,获得喘息。 为了自保,孤独的捕食者会在受伤时变得更加具有攻击性,以喝退潜在的危险。 显然,把柳锋明这位获得了知名高等学府硕士学位的成年男性等同于野生动物,是一件有失偏颇的类比。 但在这一刻,梁煜衡大概意识到他急于把人赶走是出自某种类似的心态。 不——他迎着对方的目光碰上去。 这里是安全稳定且有很多人担心你身体健康的法治社会。 而我……我是—— 静默片刻,柳锋明忽然爆发出一阵咳嗽,然后仰倒在床上。 「随便你吧!」他听上去无可奈何又疲惫至极,「反正我家只有一张床!」 「嗯,」梁煜衡走过去把手搭在他的额头上,轻轻嘘了一声。 「头疼就小点声喊,别喊坏了嗓子。坚持一会儿,我叫外卖送点药来,你吃了再睡。」 第13章 有迹可循 柳锋明本以为放弃抵抗就能安心睡一觉,没想到梁煜衡还不肯让他落个清净。 先是他头痛怕光,用被子蒙了头。梁煜衡却怕他憋气,说什么也要把被子扯掉。柳锋明病中无力,抢不过他,屈肘横挡在自己眼睛上。 安生不多一时,却又被人托着脑袋扶到床头靠住。 「张嘴。」 他以为是药,虽然昨晚吐得心有余悸,但确实头痛得厉害,犹豫片刻还是张开了嘴。 含进口中才发现是一口小米粥,和他发热时的口腔内部差不多的温度,水多米少,但是很香。 柳锋明睁开眼睛,不留神被灯光晃出一行泪,看见梁煜衡捧着个塑料碗坐在床沿上。 见他落泪,手忙脚乱:「怎么了这是?烫哭了?」下意识拿勺子往自己嘴里填了一口:「还行吧再放就凉了——」 梁煜衡顿住,握着廉价塑料汤匙的手不经意用力,勺柄一声脆响,从中间裂开。 他刚才,是不是,当着柳锋明的面儿,把对方用过的勺子塞进了自己嘴里来着? 第21页 犯罪既遂,销毁作案工具未遂,人赃并获,当场逮捕。 按照工作经验,他下面要说的最佳答案是「我坦白能不能给我从宽」,但通常版回答应该是:「我怎么了?」 一般的嫌疑人刚被警察逮住,都得先装两句傻。 梁警官斗争经验丰富,试图负隅顽抗装傻充楞把事情混过去,就见柳锋明喉头滚动咽下嘴里残粥,哑着嗓子道:「别吃了,传染。」 梁煜衡听罢先是一愣,进而噗呲一声笑了:「行,不吃,都给你吃。」 他把可怜的勺子丢进垃圾桶,捧着粥碗送到柳锋明嘴边:「快喝,喝两口吃了药再睡。」 或许是小米粥确实很香,柳锋明没说什么,只是自己接过碗来勉为其难的喝了几口。 梁煜衡递清水给他漱漱口,终于没再折腾他,餵了颗布洛芬,肯把灯关上放人去睡觉。 公寓的窗帘掉了几个挂钩,半扇布料垂下来,惨兮兮的挂着,露出小半扇窗户遮不上。 梁煜衡靠在窗口朝外看,这一带年轻人不多,才晚上十点钟光景,已经没几家还亮着灯。 筒子楼没有阳台,每一扇窗口都向外延伸出长长的晾衣杆,窗户密密麻麻的紧挨着,活像大学宿舍。 前夜才下过雨,入夜后温度降低,空气里水汽瀰漫,凝聚成薄雾,哪怕是关着窗户,依然觉得湿重阴冷。 梁煜衡看着看着便也觉得冷,单身公寓很小,除了柳锋明睡着的一张床,一床被子,就连张可以供人躺下的沙发也没有。 柳锋明睡着时并未对梁煜衡如何过夜做出任何关心,不知道是太累太困无暇顾及,还是不动声色地想要赶他离开。 梁煜衡探探柳锋明体温,布洛芬发挥作用,人终于开始发汗。大概是因为鼻塞,虽然侧着睡,唿气声还是很重。 ——总之不是一个可以让人放心离开的状态,梁煜衡抄着口袋在屋里转转,并没有勇气睡在冰冷的地板上,只拽了椅子坐在他床头,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他本来只打算将就一夜,并没想到真的会睡着。然而听着柳锋明吭哧吭哧的唿吸声,却在寒夜里打了个盹。 他梦到那个遥远的冬天,梦从柳锋明吻他的时候开始。 热意与酒意把年轻人的唇熏得过分红润,像他儿时去南方海岛旅游时见过的凤凰花。 醉意朦胧之间,梁煜衡先是感觉到柔软,再然后是疼。两片花瓣包住他的唇,又在他的喉结上用力咬了一口。 梦本不该有痛觉,梦里的他却被唤醒某种记忆,像是有一部分意识脱离出去,他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一双长在天花板上的眼睛,注视着房间里发生的一切。 两个人,他和柳锋明。 他看见提前准备的食材与酒,藏在卧室的大捧玫瑰,柜子上黑白色的母亲沉默微笑。 他看见柳锋明跟着他进门,出乎意料地配合他每一次碰杯,又在每一次浅饮下一口之后微妙地望着杯中的液体沉默,欲言又止,眼藏惜别。 事实上一切似乎都有迹可循,只是当时沉浸在表白前紧张忐忑中的他当时并未发觉,柳锋明破天荒地答应同他一起跨年,其实是来告别的。 按照纪律,哪怕他们之后也都猜得到班上突然消失的优等生肯定不可能是因为某种一看就很敷衍的理由退学,柳锋明也不应该在任何人还都没有察觉的时刻表现出不同寻常的特殊举动。 那是柳锋明的一点私心与侥倖,选择在旧年的最后一天与他的相聚,梁煜衡不知道当时在对方心中,想的是否是同校园挚友告别,就等同于彻底告别过去的自己。 但他深知纪律在柳锋明心中的重量,自然会明白这个决定对于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而他——他梁煜衡——在事后一次又一次的回忆中,越来越多的忆起每一寸细节,就更靠近一个他不愿去接近的事实。 他辜负了柳锋明临行前最后的决定。 他看到柳锋明的唇离开他的脖颈,银丝缠绕之下,一圈清晰的齿痕。 理智的弦绷断在这一刻,他在他肩头推了一把,进而整个人都扑下去,两个人滚倒在地板上。 他在上,柳锋明在下,对方大概是闷哼了一声,然而他不管不顾,膝盖抵住柳锋明腰侧,两手压在柳锋明手腕。 他狠狠地吻了下去。 氧气争夺,酒意上涌,梁煜衡至今没有想起一件事: 那个时候,柳锋明挣扎了吗? …… 他只记得翌日醒来,宿醉的头痛抵不过肌肉的酸痛,像是跟谁打了一架。 地板拖过,脏衣服丢在洗衣机里,他在自己的床上醒来,盖着被子,昨夜种种,恍然如梦。 然而柳锋明留下的那些痕迹星星点点,像凤凰花落时被踩碎在地面上留下的痕迹。 零落成泥碾作尘,满地血斑。 而他再也没见过柳锋明,只剩下再也拨不通的电话卡,再也没有住进新人的宿舍床铺,毕业照上空置的右手边的位置。 那捧没送出的玫瑰花,凋谢在新年里。 第14章 别在这睡 在布洛芬发挥作用的时间里,柳锋明一觉睡了三四个钟头,然后被那碗基本上全是汤的小米粥从梦里唤醒。 晚上睡觉之前还是不能喝太多水。 他没开灯,趿拉着拖鞋下床。退烧时发了一身汗,后背全都湿透了,骤起骤行难免头晕眼花。直到从洗手间走出来,借着窗外依稀的灯光,才看见床边的阴影里还坐着个人。 第22页 一米八几的大个儿缩在个小椅子上,外套裹得严实,硕大一个黑影,眼看快要滑下去了。 凄楚可怜,自作自受。 柳锋明伸手把他摇醒,觉得刚好点的脑袋又开始胀了:「梁煜衡,你怎么还在这儿?」 「怎么醒了?」梁煜衡睡得警醒,一喊就起,立即反客为主:「哪儿难受?」 其实哪儿都难受——柳锋明摇摇头,腿还是软的,他坐回床边:「没事了,你别在这儿睡。」 谁家好人在这种地方睡觉……这屋子他都不想住! 烧褪下去一点,感冒的其他症状开始越发明显的表露出来。话没说完,他嗓子里进了柳絮似的一阵痒,抑制不住地咳嗽起来。 柳锋明避着梁煜衡,咳嗽的时候把脸埋在膝盖上,过了好一阵才重新抬头。忽然有个什么硬物抵在春边上,温热的水汽扑面而来。 蜂蜜水,提前装在保温杯里,这会儿刚好是能入口的温度。 他从梁煜衡手里接过杯子一饮而今:「谢谢。」 「不客气,」梁煜衡丝滑地从他手里接过杯子拿手机看看点:「才两点,再睡会儿。」 语气温柔诚恳,绝口不提要离开。 重逢多日,梁煜衡已经逐渐找回了和柳锋明打交道的正确感觉。柳警官软硬不吃,但是拿装聋作哑非暴力不合作通常没有什么办法。 柳锋明在床沿上坐了许久,忽然站起来打开灯,从衣柜里翻了两件衣服进了洗手间。 这个举动实在很难判断意图,梁煜衡绷不住了,追到门口一叠声地敲门:「怎么了这是,你要干嘛?」 「下楼。」柳锋明冷着脸推门出来,身上已然换好了衣服:「楼下有酒店,我们在那里过一夜。」 * 楼下两家酒店,一家是看起来卫生条件堪忧的小旅店,另一家是老城区多年前颇负盛名的高级宾馆。 梁煜衡没过问柳锋明的意思,直接带着人就往宾馆里走,自顾自在前台付了房钱,拎着两张房卡沖窝在大堂沙发上继续犯困的人挥挥:「标间,上五楼。」迈出去几步又想起什么,跑回前台要体温表。 酒店虽然建得早,近几年翻新过,价格依旧贵的吓人,服务也跟着周到。梁煜衡拎着前台提供的体温枪进门,直接把空调开到最大,暖风一吹,柳锋明脸埋在松软的枕头里哼唧了一声。 不得不承认,酒店比他家舒服多了。他研究生宿舍条件都比那小破屋好,还是得找个机会搬出去才是。 厚重而宽大的被子压在身上,温暖与困意一同袭来,柳锋明重入睡梦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 「晚安,我已经帮你请假了。」 ——晚安不了一点。 早上五点,一共睡了不到三个小时的梁煜衡举着震动的手机光着脚跑出房门,小心翼翼地把柳锋明关在黑暗里。 「结果出来了?我现在过去。」 办案待命期间睡不了安生觉属于工作日常,那头儿法医估计干了个通宵,案情上有了突破,他这个当副队长的自然不能躲在家里睡觉。 但是……但是…… 梁煜衡回身看看上锁的房门和自己身上仅剩的短裤,在空调不足的走廊里大了个哆嗦。 没穿鞋,地毯还有点扎脚。 人在刚从梦里惊醒的时候,脑子果然不太清醒。 穿成这样跑到楼下去找前台实在尴尬,万幸手机拿在手里,拨了电话叫人上来开门。 来送房卡的值班保洁是个五十岁左右的阿姨,开门前意味深长地盯着他姿容审视了一番,边刷卡边说了句:「出来玩是容易吵架,你得多哄着点女朋友。」 满头问号的梁煜衡进了屋,看见雪白的被子底下露出一小节柳锋明头髮的毛茬,才忽然顿悟刚才那阿姨的话是什么意思。 不是——谁是被赶出来的啊? 他恶狠狠抄起体温枪往柳锋明脑袋上一怼,显示屏上跳出一个不高不低的数字。 三十八度,温度还是没完全下去。 梁煜衡一面嘆气,一面摸了衣服换上。 到最后还是没能陪柳锋明一晚上,他不放心,但他必须得走。 这个职业永远有太多无奈。 * 冬天夜长,到市局的时候天都还没亮。市局的法医姓李,年纪比梁煜衡稍微大些,孩子刚上小学。 李法医做事情素来仔细,忙活了一晚上,这时候刚换了衣服在打盹。 梁煜衡丢了袋面包过去:「辛苦。」 对方看起来并没有被一晚上的工作影响到食慾,撕开包装拿过来就啃:「刚捞上来的时候我就担心,心说千万得是一个人。结果你看,怕什么他就来什么。」 梁煜衡心道人还是不能瞎嘀咕,虽然早有猜测,还是难免惊讶:「真是两个人?」 「嘿,你也偷着猜呢,所以说直觉这东西还是神奇。」李法医边说边往下咽面包:「两名死者,都是男的,年龄在三十岁左右。我们最终打捞到遗体的地方下面是个深潭,入冬水很冷,尸体能保存的时间延长,起码过了几个月。但是具体的死亡时间不好判定,一时还说不好这两个人是死于同一起事件,还是凑巧一起给捞上来的。」 梁煜衡嘆气:「能找到的还是太少了。」 李法医跟着摇头:「水里有鱼啃食,加上开闸放水。水警还在捞,但是我估计可能收穫不会太大了,好在最重要的一些部位还是找到了。」 第23页 「怎么死的?」梁煜衡问。 「两个都是溺死的,现在还不能判断是自杀还是他杀,dna拿去跟失踪人口登记那边比对,至少还要两天。」李法医啃完了面包,站起来转转腰:「有些新捞上来的物证在屋里,你可以去看看。」 梁煜衡劝对方去值班室睡一觉,自己进屋查看打捞上来的随身物品。 少说过去几个月,捞上来的东西甚至都很难确认是不是死者的。梁煜衡的目光扫过一条快看不清面目的牛仔夹克和一只袜子,最终落在一枚手錶上。 金属錶带在水里泡的边缘生锈,屏幕开裂,但是錶盘上的logo依稀可辨。 他把物证袋提起来,仔细端详。 总感觉在哪儿见过。 作为一个思想觉悟很高生活作风俭朴的富三代,梁煜衡虽然有几套房子买了辆好车,对于奢侈品可谓是一窍不通。 手錶,他只认识卡西欧。 他看了一会儿,脑子里模模煳煳好像过了个什么东西,冲进办公室打开电脑,翻出失踪人口信息登记的文档来。 表格上密密麻麻列了很多信息,他一路向上翻,翻了好几页,终于把光标落在页面的某一行上。 三个月前的一桩报案,一对夫妻怀疑自己的儿子离家出走,当时查过监控,但是没能找到。 报案人称儿子三十二岁,自由工作者,精神状态正常,和家里贯有矛盾,这次大概也是离家出走。通常而言这个年纪的人离家都是自主行为,出意外的概率比较小,一时找不到也是常事。他们也做了些监控追踪,关注了相关的非自然死亡事件,但是都没什么收穫。 当时询问特徵时,男子的父亲就称他总是带着一块omega的手錶。那时候梁煜衡因为不认识品牌,还特意搜了logo的图片贴在文档里。 怪不得看着眼熟。 他取了物证和电脑上的图片反覆比对,确认无疑,感觉心跳都跟着快了几分。錶盘上图标将他的记忆点燃復甦,瞬间回到了那个做笔录的下午。 他想起那对中年夫妻,五十几岁,打扮得体,一看就像是受过良好教育。妻子自称是x市某高校教师,丈夫是国企领导。 两个人虽然没有对工作地点进行确切描述,却似乎非常担心儿子离家出走影响他们在工作单位的声誉,反覆确认公安局是否能够为他们严守隐私。 梁煜衡之所以对他们颇有印象,是因为在看到那对夫妻的时刻,他想起了柳锋明。 和他这个十五岁起就无人看管彻底被放养的人不一样,柳锋明父母都是高校教师,是标准的知识分子家庭养出来的小孩。 那时他还没有和柳锋明重逢,不知对方在什么地方,是否回到父母身边。 如果一切如他所猜测的那样,柳锋明的父母也会有去警局找儿子的时候吗? 他们脸上会写满担忧,还是如同眼前的父母一般满是掩饰。 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系统内会编造出一个乍看之下没有什么破绽的理由去瞒住他的父母,让他的家人以为自己的孩子此时此刻正太太平平的生活在某一个地方。 直到柳锋明带着一身伤回家,他的父母都不一定会从蛛丝马迹中得知唯一的儿子在过去几年里都经歷过什么。 梁煜衡把目光挪回屏幕上,在「离家出走」四个字背后,他想起那对父母是如何解释家庭矛盾的原因。 「因为……他三十多岁不谈对象,总跟个男的住在一块儿。」 第15章 一点没变 虽然身份信息还没完全确定,但手錶确实是个非常重要的标识。 梁煜衡顺着那对夫妇的报案记录调取了那位名叫徐琛的男子失踪前后几天居住地附近的监控,果然发现他曾经多次与同一位男子出现在居住地附近。只是二人从未并肩而行,不特意留心寻找,监控中很难发现端倪。 同样的,之前几次调取监控时,因为他父母言辞含煳,他们并未注意到,徐琛最后一次出现在监控摄像头里不久之后,那名男子曾经出现在了同样的地方。中间时隔大约不到十分钟,只追着徐琛的他们错过了。 让梁煜衡确定他们二人一定存在某种关系的根本原因在于,虽然两个人都穿了外套,监控中有部分遮挡,很难看清里面穿的是什么,但是泄露出的部分图案看起来是一样的。 同款图片,不同颜色。 情侣装? 他掏出手机给李法医打电话:「我这里有一个之前报失踪案的信息,麻烦你查一查死者和他是不是同一个人。」 * 柳锋明一觉醒来,口干舌燥,满头大汗。 酒店的双层窗帘很厚,拉得严丝合缝不透一点儿光,他中间似乎听到什么声音,迷迷煳煳醒过一次,又在过分浓重的黑暗里睡了过去。 只是依稀记得好像有人在他耳边嘆气。 再醒来时依旧分不清白天黑夜,只是他从来基本睡得很少,生物钟发挥作用,让他觉得不对,摸出手机看看: 中午12点。 上次连续睡上超过十个小时,可能还是晕过去了。 而且这里肯定不是他家。 柳锋明摸到顶灯开关,屋里亮起来,他才想起来这是在酒店。床边柜上放着保温杯,他坐起来喝了一口,杯中尚有余温的蜂蜜糖水润泽喉咙,他关于昨夜的记忆终于復甦。 第24页 ——实际上也只记得几个片段,大概是梁煜衡在他家里赖着不走,他在家找不到地方给他躺又没力气跟人吵架,一怒之下从家里跑出来住酒店了。 确实是病懵了,提议的人是他,花钱的是梁煜衡。 虽然梁煜衡不缺钱。 其实当年在警校的时候他就知道梁煜衡很有钱,准确来说他们全班都知道梁煜衡很有钱。 毕竟大学本科没毕业就开着名车上学的大学生,在全国任何一个高校里都不多见。 梁煜衡人也大方,越是不缺钱,平日里谈不上铺张浪费,却也从不把钱当一回儿事,请客喝酒都是基本操作。时间久了,他们班上许多同学多多少少爱占他点便宜。 唯独柳锋明从来没占过他这种便宜。 一来柳锋明自己本来就不合群,班上倒是没太有人讨厌他,但是他不爱喝酒,不喜欢人多,集体聚餐通常拒绝参加,时间长了也就很少有人叫他。 二来,柳锋明从小不缺钱花,对于让别人买单的感觉十分陌生。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又或者其实和这事没有关系,梁煜衡对他的态度渐渐开始和对其他人不同。而随着他二人逐渐走近,他也发现梁煜衡不是没意识到自己被人占便宜,只是不太在意。 「钱乃身外之物,对吧?」对方当时是这么说的:「这种话只有像我这种从来没缺过钱的人才说得出来。」 柳锋明当时没接话,梁煜衡的家庭,属于经济基础令人羡慕,实际情况一塌煳涂的典型范例。 他实在很难在得知那些事之后把他当成普通富三代来看待。 烧已经退了,但浑身还是软绵绵使不出一点力气。他吸气时总想咳嗽,开始有了某种不太妙的预感。 柳锋明掏出手机,准备就请假和周云升说声抱歉,去医院验个血。 打开微信才看到梁煜衡的好友申请,备註信息是: 别急着退房,我多付了一晚的钱,好好休息。 ……虽然但是,他确实还是钱太多了。 柳锋明一阵头大,打开验证信息,梁煜衡的头像跳出来,他觉得有点熟悉,点开看了看,忽然嗓子一紧。 一片星空。 柳锋明记得那是他们大二那年暑假,一起去参加某个集体比赛,比赛结束当晚在山顶拍下的照片。 那天他破例喝了酒,坐在山顶的石头上吹风。对方喊他抬头,他就看到了那片星空。 广袤而沉静。 梁煜衡在怀念那段时光吗?怀念还什么都没发生的时候? 他忽然意识到,在漫长的十年过后,他甚至已经想不起当年的自己是什么样子的。 他再也回不去了。 * dna结果一时不出来,梁煜衡和李法医又在走廊里遇见一次。 李法医问他:「你说如果死者真是这两个人,两个可能有特殊关系的男人死在一起,可能会是什么情况?」 梁煜衡摆摆手:「别先入为主。」 心里却忍不住开始猜测:意外,自产自销,还是殉情? 不知为什么,这个案子让他心里有种很别扭的感觉,又盼着dna结果验证他的猜测,让案情能尽快有所进展,又莫名不希望死者就是徐琛。 事情一时没有突破,梁煜衡打算先做点别的事情给脑袋放放假。想起之前李局长还交代他一件事,爬楼梯上了顶层。 来到局长办公室门口,伸手刚要敲门,听到门内隐隐约约有声音传来。 局长办公室,屋里待着的当然是局长。而另一个人的声音很熟悉,就算是隔着门,梁煜衡也立刻意识到那是他师父周云升。 按照常理,支队长在局长办公室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梁煜衡平日里也经常碰到这种情况,要么掉头下去先干点别的,要么就靠在走廊上玩会儿手机,等周云升出来了再进去。 偏偏他此时此刻心里乱,脑子空,听见里面有人说话,退开的时候慢了一拍。 一慢就听见屋里的李局长说:「那你的意思,是先不叫小柳管这事儿了?」 梁煜衡一顿,下意识地凑上去听—— 小柳?市局有几个姓柳的? 据他所知,就只有他认识的那一个。 李局长对向来柳锋明照顾有加,但是老周…… 他想起那天在储物间没头没尾的对话,心中莫名生出几分紧张,就听见周云升说:「本来呢是上面正好发布了加强纪律规章考察的通知,那时候小柳刚来,我看不让他出外勤他也闷得慌,就想着先让他负责规章考察,也算是给他找点事情做。」 梁煜衡眨眨眼:闹了半天,让柳锋明一来就差点上了支队黑名单这件事,一开始居然是老周提的? 周云升继续说:「结果没想到,小柳做事情仔细,让他考察,他一板一眼真要考试。他初来乍到的,弄得队里有些人和他关系还挺紧张的。」 李局长道:「也怪我没想到,兴许有人当他新官上任三把火——这是小梁跟你说的?我听小柳说他俩是大学同学。」 「那倒没有,我自己看出来的。」周云升说:「梁煜衡哪儿会惦记这些,再说他们就是大学同学,这么多年没见了,兴许也谈不上多熟呢。再说那小子成天毛毛躁躁的,前天硬是把小柳带出去,回来膝盖还受伤了,要我看还是少让小柳跟着他折腾,没个轻重。」 第25页 熟悉的台词,熟悉的说法。 梁煜衡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对,自己那天在储物间表过态,周云升却还在李局长面前讲些「谈不上多熟」一类的话。 从老周的语气里,他认为对方关心柳锋明听着倒也不像假的,但是明明白白不希望他和柳锋明走得太近亦是事实,那天在自己这里碰了钉子,现在又跑到李局面前来讲了这样的话。 他到底是在担心什么? 屋内的李局长嘆了口气:「年轻人总是有自己的想法,又是在为了工作积极奉献,我这个当领导的也不好拉着人不许往前沖吧。老周,小柳呢,你多关心爱护他也是应该。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当年上面要选人的时候,候选名单是他们学校提供的,确定人选的是上面的工作组,当然也参考过小柳自己的意思。从头到尾,你顶多是负责协助组织选人,没有参与考察意见不说,连最后工作组的领导到底选的是谁都没有通知你。总是要选一个人去的,不是小柳也是别人,你不必为了这件事有什么负罪感。」 后面周云升又说了几句什么,声音挺低,梁煜衡没听清楚。屋里脚步声响动,像是有什么人向门口靠近。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躲,他即刻离开门板,勐冲几步,藏进了楼梯间。 坐在楼梯台阶上听着开门声,老周的脚步慢慢走远。在短跑带来的暂时心跳加速中,梁煜衡反刍刚刚自己听到的那段话。 选柳锋明当卧底,老周居然还参与了这件事? 他一直以来都有一件百思得不得其解的事,从当年纳闷到现在。 前些年他还能靠着不见面的幻想自欺欺人,告诉自己说对方说不定根本没有去执行什么危险的任务,早就回归正常生活。一切照旧,一切安好。 但和柳锋明重逢之后,他实在很难看着对方身上的伤痕,说出「安好」这两个字。 如果当时是从警校挑人的话,作为他们那一届成绩最突出的几个人之一,柳锋明和他理论上会同时纳入考虑范围。 柳锋明,依靠着一颗赤诚的热爱黑猫警长的中二之心以高出分数线几十分的成绩考进学校,当之无愧的念书好材料,入校之后顺利成为遵纪守法全面开花的模范生。 不仅长得比黑猫警长更像警长,而且父母健在家庭圆满社会关系相对复杂。 他,靠着烈士子女加分擦边入校,虽然进校后名列前茅,偶尔带头闹事违反纪律。 虽然没有真的和人打过架,但是长得很像会在街头拳王争霸大乱斗的样子。 母亲去世,父亲消失多年,唯一的亲人外公外婆目前在国外生活,两年见不到一次。 哪怕不看个人素质,单凭需要善后的家庭关系,他也比柳锋明适合太多了。 选柳锋明不选他,是依靠什么理由做出的决定。 是不是,有可能,他本能够成为代替柳锋明去挨过那些岁月的人? 老周会知道其中内情吗? 他在楼梯间里坐了一会儿,掏出手机,柳锋明已经通过了他的好友申请。 对方的用户名一如既往的柳锋明风格——意思就是没有网名,直接叫柳锋明。 其实完全没有备註的必要,梁煜衡愣了愣,点开备註设置,默默给他改了个「a」。 在对话框里打了一句:「柳老师,睡得好吗?」 思来想去,又摁下删除键,一删到底。 他刚准备把手机塞回口袋,聊天界面忽然弹出一条消息。 来自柳锋明,转帐付费。 昨天晚上的酒店钱,甚至还四捨五入凑了个整数给他。 还以为睡懵了好煳弄,一点没变。 第16章 一针见血 下午三点,柳锋明靠在医院走廊的墙上发愣。 这两天降温,各种病毒细菌感染五花八门,三甲医院的发热门诊基本上只有人很多和人超级多两种模式。 医院两点整准时开始挂号,他来得很早,但是因为看病的人太多,有些号顺延到下午,还有些是拿了检查报告来回诊的。林林总总,也在他前面排了十几个人,一等就是一个多小时。 好在如今系统管理已经全面电子化,挂号签到,验血签到,回诊签到。慢归慢,起码没人插队加塞儿看,一个个都带着口罩抻着脑袋看电子大屏,露出来的两只眼睛里写满了烦躁。 柳锋明本来能混个位置坐坐,但是往左看是没剩几根黑头髮的大爷,往右看是话还说不利索抱在父母怀里的小孩,看来看去看得坐不下去。况且门诊人多,座位之间留不下空隙,一个贴一个得紧挨着。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无所谓,左右两侧都挨着人的时候,心里却忽然说不出的烦躁,偶尔隔着衣服和人碰一下,小臂上一层鸡皮疙瘩。 所以就站起来——一站当然就没有机会再坐下去,一直站到不得不找个什么地方依着借力。 刚来医院时在门口分诊台做过基本检查,他血压不高,心率挺快,三十七度半的低烧。这会儿就觉得温度在逐渐攀升,走廊漆过的墙体表面冰凉,和他过热的体温形成某种微妙的对抗。 在不经意之间,他整个身体都战慄起来,引得一旁的女人频频往他这里看了几眼。 他没发觉,只闭着眼睛打瞌睡。一面对这种戴着口罩谁也不认识谁的状态感到安全,一面又不知怎么想起梁煜衡说自己在他那里失去信任的话,不免觉得有点无奈。 第26页 多年不见,梁煜衡在他面前好像比以前更有办法,软硬兼施,有时候还真叫他有些不知所措。 放在以前,他是想不出对方能真的能做出厚着脸皮赖在他家里不走这等事。 果真是干了副队长,行事作风都不一样了,一看就是没少下基层和广大人民群众打交道。 这头儿想着梁煜衡,那头儿咳嗽几声。直到诊室里的医生从他手里接过三十九度几的体温计,又皱着眉头把听诊器从他胸前挪开,最后在电脑上敲了张ct检查的单子叫他去缴费的时候,柳锋明才觉得事情可能有点麻烦。 他过去曾经因为肺部感染久治不愈,一度到了被送进icu插管的地步。痊癒之后整个唿吸系统都变得更加脆弱,出院时一再被叮嘱加强心肺运动注意保暖,否则变成慢性支气管炎会很麻烦。 头两年他倒也的确格外小心,借着养病的机会戒了烟,每天早睡早起清淡饮食一週游泳五天。只是这样下来很长时间都没出过什么岔子,渐渐就好了伤疤忘了痛。 甚至大胆妄为到重新开始吸菸的地步,结果一个月不到就遭了现世报。 柳锋明一手心虚地摸了摸口袋里的打火机,一手递到窗口去验血。 採血处的护士是个年轻姑娘,手脚麻利地给他扎上了止血带。柳锋明血管很细,高烧又让身体脱水,血管都瘪下去。她摸了半天,拍拍打打,最终还是嘆了口气:「我们在手腕上找一下吧。」 柳锋明这会儿烧得脑子有点发懵,点点头任凭护士摆布。站了很长时间终于有机会坐下来,他甚至有点犯困了。对方松开肘窝的止血带重新系在他手腕上,摸着皮肤去找血管的时候,忽然顿住了。 高烧让体表温度升高,隔着橡胶手套仍能觉出护士手指微凉。那点凉按在他手腕的某一处,柳锋明睁开发涩的眼皮朝窗口内望了一眼。 护士露在口罩外面的两只眼睛勐地眨了眨,飞快低下头去。他手腕上微微刺痛,暗红的血液顺着软管冲进试管内。 水平高超,一针见血。 对方把一块棉花摁在他手腕上,隔着口罩看不清楚,但柳锋明想她应该是略带歉意地笑了笑:「按压五分钟,半个小时后去机器上扫码取单。」 他依言看着表实打实地压足了五分钟才把手里的棉球扔掉,棉球上沾了一点血,几缕棉絮黏在针眼附近。柳锋明用拇指搓搓,顺带着搓到一点光滑而微微凸起的皮肤。 他知道刚刚护士在看什么。 两块小小的烫伤疤痕,圆形,颜色偏深,边缘光滑整齐,像是被灼烧物均匀地覆盖上去,不偏不倚,不躲不闪,就那么漂亮地盖了两个戳儿。 他自己用菸头烫的,和肺炎一样,好了太久就忘了。 忽然又是一阵咳嗽,血腥味顺着嗓子眼窜上来,柳锋明掩住口鼻,几乎以为喷出的灼烫热气里要混着几点血星子。当然其实什么也没有,他嵴背靠着墙壁往下滑,慢慢蹲在地上,抬起头时看到有个穿红马甲的志愿者担忧地看着他。 「没事,呛了一下。」他依旧不习惯这种陌生人的关切,过往的经歷让他把警惕提防刻进骨血里。他扶着墙站起身,扫了单子连同各种检查结果带进诊室。 喜提医生一声嘆息:「支原体肺炎,最近可流行呢。」 很难得,活了三十年,虽然上一次赶上流行文化还是小时候看黑猫警长,但还可以完美地赶上流行病。 这病算不上什么大病,最近的中小学里面一抓一大把。但是磨人得很,碰上免疫力不好的,反反覆覆能拖上半个多月。 医生看过柳锋明过往的病歷,大笔一挥给他开了点滴。这下虽然没有床位,但终于有个地方坐着。 再输液他就故意用了另一只手,扎上针之后很艰难地用左手摸出手机来。梁煜衡自作主张帮他请了假,上午醒来就看见李局和周云升都发微信来叫他好好休息,他客套几句之后就再也没人找过他。 连轴转了好些天,乍一闲下来竟有些不适应。总共也就过了半天,恍惚感觉已经很久没上班了似的。 除了几个办公需要的置顶群聊,浮在最上面的是和梁煜衡的对话,酒店转帐还挂在那里无人领取。他点开,想说点什么,问问案情的进展。然而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左手打字别扭,一不小心按了个「你」字出去。 「你」还在局里吗? 他原想把这句话补完,但是刚打完「在」字,就觉得实在不想为难左手。打算就这么算了的时候,梁煜衡直接弹了语音过来。 「案子怎么样了?」 「你在哪儿?」 两人同时开口,几秒钟尴尬的沉默之后,梁煜衡先回答了柳锋明的问题。 「案子没事,已经有重大进展了,等dna结果出来应该就能结案。你好好休息,具体细节等回头告诉你。」 柳锋明「嗯」了一声,梁煜衡又问:「你呢?」 他想了想:「我也没事,明天回去上班。」 医生给他开了几天的输液单子,他看了一眼液体的量,觉得每天下班之后来一趟医院也来得及。 前提是不加班。 虽然他们这一行总是加班。 还没等再说什么,旁边叫号的电子提示音响了。梁煜衡立刻问他:「你在医院?」 柳锋明试图把这件事轻描淡写地揭过去:「嗯,开点药。案子没事我就挂了,有进展了告诉我。」 第27页 那头的梁煜衡未置可否,沉默片刻,他索性挂断了语音。 液体流进身体里,柳锋明闭着眼睛打盹。 医院里的输液室里空调开得很足,还给每个人发了一条小毯子。毯子上一股消毒液的味道,倒是有一种很干净的心理安慰。 柳锋明裹着毯子,慢慢开始出汗,温度似乎下去了一点,心道医院输液室的凳子都比他那个背阴的破屋子睡得舒服。 他被确诊肺炎,医生便叮嘱他要注意保暖通风。他听到这话,也难免不想到自己的家里那面喷了84还在陆陆续续冒霉点的墙。 本来只觉得看上去有点膈应,来一趟医院,忽然意识到这东西对生命健康似乎存在直接威胁。 还是得找个藉口尽快搬家,屋子不用太大,但至少要有个向阳的阳台,x市的冬天实在太难熬了……他用毛毯盖住脸,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再睁眼是被胃里的一阵绞痛惊醒,柳锋明扯了手上的输液针,冲到墙角的垃圾桶翻江倒海地呕了两声。 胃里很空,他没吐出来什么。抗生素的药液随着血液循环移动到舌头上,满嘴都是药水的苦味。 输液室的护士早就见怪不怪了,看他没弄脏地板,还过去安慰了两句:「不舒服可以叫人的,看看你手上扯的。」 他这才发现拔针时带出来一串血珠,被扯掉的针管挂在椅背上,连血带液体在淌了一摊。 柳锋明道声抱歉,先从输液室走出去想透透气洗把脸,刚从洗手间出来,人群中窜出一个人,勐地横在他眼前。 梁煜衡。 「你——」他想问你怎么来了,但是梁煜衡的目光落在他手背上:「怎么弄的?」 「跑针了,」柳锋明下意识地解释:「支原体感染,要打两天抗生素。」 对方抱臂沉默,跟着他回到输液室,看着护士重新给他把针扎上。 他寸步不离的目光让柳锋明觉得有些别扭:「你想说什么?」 梁煜衡说:「尸体属于两个死者,目前来看是殉情,亲属辨认过随身物品,现在在等dna结果。」 柳锋明注意力立刻跟着案子跑了,他皱起眉头:「两个死者,能这么快确定是殉情?」 「因为亲属说家里早就发现了遗书,后续对两方的调查也基本都对上了。」梁煜衡顿了一下,似乎咽下一声冷笑,才说:「他们因为害怕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孩子是和同性殉情,藏下了遗书,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跑来报警。」 柳锋明沉默,梁煜衡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出气:「他们但凡透露一点——」 「跳河很难救的,」柳锋明打断他,「我们都知道,江水很急,就算是当着面儿跳下去,也有很多救不上来的情况。」 在心存死志的人面前,他们能做的实在很少。 梁煜衡又说:「案子说完了,说说你吧。我刚刚看了病歷,这不是感冒,这是肺炎。」 柳锋明看一眼吊瓶:「最近流行这个,到处都传染,我没什么好说的。」 梁煜衡点点头:「好,那就不说了,你想吃什么?」 柳锋明愣住了:「嗯?」 梁煜衡偏头::「怎么?你以为我会说什么?」 他想了想,犹豫着开口:「我还以为你要劝我戒菸。」 「没有,」梁煜衡很快地接话:「抽菸又不犯法,有人为了提神、有人只是打发时间,不管是什么理由,我尊重你的生活习惯和个人选择。」 柳锋明「哦。」了一声,本来对话到这里就要准备结束。然而对方皱着眉头的眼睛始终盯着他不放,鬼使神差地,他又问了一句: 「这是真心话吗?」 这一次沉默就持续了很久,梁煜衡忽然长嘆一声,苦笑道:「不是啊。」 「不是啊,」他重复到,「我希望你戒菸,希望你生病了打电话叫我,还希望你赶紧从那个破宿舍里搬出来。」 「可是柳锋明,」他忍不住用拇指碰碰对方手背上的青肿:「你不希望一个同事总来干涉你的这些私事对吧?」 柳锋明哑然,连手都忘了缩回来。他和梁煜衡之间极少发生这种形式的对话,医院里本就不怎么流通的空气忽然间变得格外闷。 但凡换一个人来问这个问题,他肯定就点头了。 然而梁煜衡——梁煜衡的表情让他讲不出那个「对」字。 他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挠了一下,紧接着是喉咙先痒起来,然后又是那种止不住的咳法。 咳嗽是逃避回答的最好方式,他索性就由着自己咳下去。 梁煜衡还拉着他那只手,不敢在他手背上用力,反手握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 等他平復下来,握着他的手却越发收紧。 「妈的,」梁煜衡看着柳锋明的脸,忽然骂了一句,「我他妈的真看不得你这样。」 第17章 烈士陵园 有点烫。 这是柳锋明把南瓜粥塞进嘴里之后的第一反应。 医院输液的椅子扶手里藏着桌板,不大的面积上勉强堆着南瓜粥鸡蛋羹和两样小菜,柳锋明握着塑料小勺小心翼翼地挨个从碗里捞东西。他第二次扎针又换回了左手,空出右手拿着勺子,但是手背上已经肿起来了,动一下疼一下,也不怎么好用。 手举不高,他不得不把头埋得很低来防止汤汤水水洒出来。吃了两口,南瓜粥的水汽扑到脸上,他抬起头躲了一下。 第28页 就看见梁煜衡抱臂站着,居高临下一言不发地看他。 柳锋明真是被他看毛了,被人盯着吃饭这事他小学二年级之后就再没有过。照正常情况,他还能问问梁煜衡吃了没要不一起吃点吧。 但是现在他得了肺炎,肺炎传染。 所以你刚刚出去买饭的时候为什么不吃点呢? 他在心里问梁煜衡。 没开口,当然没开口,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因为梁煜衡完全不说话。 他起先也给那句吼懵了,愣愣坐在那里好半天。 梁煜衡吼完就站着不动,嘴唇翕动两下,最后扭头出门,再回来手里提着医院门口中式快餐店的打包。兀自架上桌子把东西全摊开,塑料勺子放在南瓜碗里。 也不说叫他吃饭,就那么叉腰看着。 乍一看挺凶,再一看愁眉苦脸的,有点像网际网路上那种用一勺罐头兑一壶水给猫骗水还骗失败了的素人宠物博主。 太怪了,怪得他不由自主用负伤的右手拿起勺子,一勺一勺地往嘴里塞。 吃到一半吃不下了,正在那里捏着勺子和粥碗对峙。梁煜衡沉默着从他手里夺下勺子,吃剩的盒饭收拾起来,打包丢进了垃圾桶。 花钱请来的护工都没有这么周到,不知道是不是开始退烧,柳锋明现在真的有点汗流浃背了。 瓶子里液体剩得不多,梁煜衡全程抱臂站着,看护士给他拔了针又叮嘱过把跑针的那只手用冰袋敷一敷。一手提了医院开的口服药,一手不由分说拽过柳锋明的手腕拉着他走,下电梯开车门把人塞进副驾驶一气呵成。 柳锋明的耐心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中终于耗尽,在梁煜衡伸手去给他扣安全带的电时候反手敲在他的手背上:「你——」 「你打算要去哪儿?」梁煜衡忽然问。 他不开口时沉默到很有些尴尬的境地,一开口就没头没尾。没等柳锋明说话,又说:「住你那地方,这病能好的了吗?」 好问题,柳锋明扶着安全带的手一顿,陷入思考。 他也不想回家——他都不太想把那个地方称之为家,应该说,他目前所居住的那间阴冷潮湿的小屋子。平时还没觉得有什么,虚弱发冷的时候实在是有些痛苦。 但说是想搬,总也不可能今天晚上就搬。 好在梁煜衡昨天逼得他想出了一个替代方案,实在不行先找酒店住下。正好明天就是周末,他可以去找找房子。 便说:「先回去一趟。」 梁煜衡眉头皱成了半永久,刚要说点什么,手机响了,振动提醒。 他本是要关掉的样子,目光瞟过屏幕时却愣住了,沉默几秒,忽然苦笑。 问柳锋明:「你能不能陪我去个地方?」 「什么?」退烧时的汗液把体力一併带走,柳锋明身子软绵绵得发沉,没想到梁煜衡会在这种关头提出这样的要求。 「有点远,要不就先把你送回家。」梁煜衡又看了他一眼,实际上很不想放柳锋明自己待着。「陵园,今天是我妈的忌日。」 事件提醒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才响,他竟给忘了。 好在陵园开到很晚,现在去还来得及看一眼。 但柳锋明脸色晦暗,唿吸里都带着鼻塞和痰音。梁煜衡看了一眼,立刻又改口道:「算了,我每个月都去,讲究哪天有什么所谓。当年她在的时候我们家连生日都不乐意过,她——」 柳锋明却已经扬一扬下巴:「对面的花店还开着。」 昏昏沉沉睡了一天,又在医院里吐过。他唇边下巴上冒了一点青,短刘海软趴趴黏在额头上。侧着脸看向梁煜衡的瞬间,沁着血丝的眼睛里却流露出几分柔软。 梁煜衡心中一动,默默下车。 再回来的时候抱着粉色的雏菊花,他把花束扔到后座,将手里蓝色的塑料物体递给柳锋明:「花店保鲜用的,你先凑合凑合。」 是个冰袋。 念柳锋明在病中,车里空调开得异常大,冷热相交,一层水汽。 柳锋明没多在意,用冰袋压在手背上,水珠聚成股滴在他腿上,渗透布料,冻得他冷不丁哆嗦了一下。 空调的温暖将他沉默地包裹,而冰袋上的冷以一种入侵性的姿态落在他的皮肤上。 就像目前他和梁煜衡的相处状态,一面是润物细无声,一面还动不动一惊一乍的。 这个联想比冰袋更让柳锋明感到一阵恶寒,自从和梁煜衡重逢,他的脑海里似似乎总是浮现出一些奇怪的关联。 他闭上眼睛,让对方的脸在自己眼前物理消失,先是装睡,然后很快就真的睡着了。这一觉睡得很浅,他一直记得自己是坐在车上的,然而没有梦。只是闭着眼睛的时候,格外感觉方向失控,人好像漂浮在什么地方。 无所凭靠——虽然他知道自己的脑袋就枕在真皮座椅上。 不知过了多久,柳锋明今天第二次,被一阵呕意惊醒。 梁煜衡像是一直防着他晕车,从柳锋明喉结滚动第一下,尚不等他的睁开眼睛,对方已经缓踩油门,让车子慢慢停下来。 车停得及时,这一呕尚且可控,他掩着嘴咳嗽两声,靠在座位上长处一口气。 「对不起,有点闷,我缓缓。」 越是好车密闭性越强,加上高峰期走走停停,他胸口发胀,烧得慌。 第29页 还能解释说明问题相对没有那么严重,梁煜衡拧开水瓶递给他:「我记得你以前不晕车的。」 柳锋明小口喝矿泉水,把涌到喉管里的热流压下去,头顶传来摩擦的响声,梁煜衡把头顶的天窗打开了。 「别让风正对着吹。」他又问:「你就真的什么也不想告诉我吗?」 告诉什么呢?柳锋明想,他其实不知道自己的过往里究竟有什么非常值得提及的东西。 那不是他故意在逃避,只是那也并非是什么光鲜的履歷,苍白惨澹,乏善可陈。 在他自己一直是这样看的。 但是梁煜衡要知道,非要知道,很想知道。柳锋明能够把他的疑问和其他生活中常见的好奇区分开来,但说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是某种他难以拒绝的东西。 于是柳锋明还是开口了:「脑震盪,摔过之后就这样。」 梁煜衡又问:「和腿上的伤,是一起受的吗?」 「是,」柳锋明点点头:「我就受过那一次伤。」 虽然那一次就特别重,甚至于差点死了。 但这部分没必要跟梁煜衡讲。 他补了一句:「其实大部分的工作都没有什么危险性,只有抓捕那天遇到了一些变故。」 讲到这里他又沉默,在那个雨夜里,有三个同样很年轻的同事把生命留在了a国。 相比之下,他确实没有什么好说的。 梁煜衡听到这里,轻声道:「知道了。」 他再没追问,只是把车开得很慢。 暖气没关,窗户开了一半。柳锋明在心里感嘆了一秒他到底是土豪的儿子,然而也不得不承认颇为受用。 剩下的路也终于没再晕车,到陵园的时候天都黑透了。 保安大爷已经准备要落锁,看见他俩匆匆抱着花来,还是把伸缩门又往回倒倒:「太晚了,就等二十分钟,下不为例。」 梁煜衡一叠声的道谢,陵园里开着稀稀拉拉的黄灯,他引柳锋明往里走。 停在一座墓前,昏黄灯光下面,柳锋明看见熟悉的女人沖自己微笑。 上次见面还是多年以前的元旦,他看向她,很奇异地,在冷清萧瑟又惨澹的灯光底下,竟然没有从中品尝到一丝一毫阴郁诡异的气息。 梁煜衡真的和他的母亲很像,他想。 就是那种,和性别无关的,阳气很重的感觉。 像是有他们在的情况下,不管是与世隔绝的独栋别墅,还是寂寞无人的荒岛,都没有办法顺利发生恐怖片剧情的,那种阳气很重。 然而,然而,他看向她,黑白色的照片提醒柳锋明,面前的女人已经不在人世间。 一切所谓的玄学,都没能抵挡住命运的安排。 他其实比别人更清楚,人是一种很脆弱的生物。 很多时候,生与死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梁煜衡忽然说:「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柳锋明一愣:「执行任务途中……牺牲?」 睡在烈士陵园里的能是怎么死的?况且警校里有这种烈士子女从来都还是挺引人注目的,从上学起他们全班就没人不知道这件事。 却见梁煜衡笑了一下,意味不明,略显苍凉:「嗯,她是烈士。」 他俯身贴近墓碑,两张相似的脸逐渐靠近:「回程的时候,交通事故。」 柳锋明看不见对方隐藏在阴影里的脸,但是听到梁煜衡的声音低低地发颤:「她曾经和歹徒搏斗过,安然无恙。但是那天只是下雨,听说车开得太快了。」 第18章 明明如月 x市的树在冬天尚不全落叶,冷风吹过树梢,沙沙作响,一阵呜咽。 柳锋明在寒风里轻轻打了个抖:「车祸?」 梁煜衡没有看他,然而站起身来,脱下外衣披在他身上:「嗯,车祸。」他笑了笑:「太冷了,回车上吧。」 柳锋明在北风里低低地咳,被压抑在喉管里的痒意带的身体一震一震。梁煜衡轻轻拍了他的肩头,「走吧。」 「没事,」他躲了一下,一只手扶在石碑上,冰冷漆黑的花岗岩在寒冬里把他的手烫了一下,像火一样。 像是摸到死亡有形的实体,柳锋明缩回手,问:「你要和她单独待一会儿吗?」 他转过身,路灯底下,苍白的颧骨上挂着点冷风吹出来的惨红, 「不,」理智告诉梁煜衡,此时此时最明智的做法是赶紧带着柳锋明回到车上吹空调,但是有什么声音挤卡着要从喉咙里不受控制地钻出来,「你留在这里。」 柳锋明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梁煜衡忽然觉得,有时候沉默就是最好的良药。 或许他多年前对柳锋明怦然心动的那一刻,就是在某一个清晨、午后、黄昏里,他向正在静静凝望自己的柳锋明多看了一眼。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梁煜衡已经想不起来了。 十年时光的过分消磨,早把他心里那点关于柳锋明的全部回忆都洗涤沖刷,最后全是大浪淘沙里留下的金子。 意思是哪儿哪儿都好,分不出最来。 以至于许多时候反倒模煳了面目,变成一个闪闪发光的影子。 在孤独的十年里,他曾不断地仰望怀缅这个藏在心里的影子,然后柳锋明就越来越变得只像个影子。 明明如月,高不可攀。把他的牵挂系在遥远的天边,而自己毫不犹豫地踏入泥潭深渊,再不往回看一眼。 第30页 但是当某段回忆凑巧被唤醒时,梁煜衡忽然意识到,似乎从很久以前开始,柳锋明就常常这样看着他。 就在这个瞬间,他迫切地有什么话想说。 一些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谈起的事情。 梁煜衡问:「你想听听她的事情吗?」 刚出口又立刻笑了笑,「好吧,是我想说。」 柳锋明掩着嘴咳嗽两声,点了点头。 梁煜衡又说:「还是回车上去说吧,别在这儿吹风。」 柳锋明却很坚决:「不要紧。」 梁煜衡嘆了口气:「好吧,那我快点说。」 然而真要开口又语塞,看看石碑,母亲的脸在静静微笑,他想,那也无非是个黑白色的幻影。 他们在一起的时间本来就很少,她工作太忙,不怎么着家,后来又与他过早的分别。 「她叫梁穹,」梁煜衡指着隐藏在夜色中的墓碑铭刻,毫不意外地从柳锋明脸上看到一闪而过的惊讶。「对,我跟她姓,她去世那年改的。」 「为了纪念母亲?」 「为了显示和我爸决裂,我外公的意思。」 「爸」这个字眼从梁煜衡嘴里说出来,比他改了母亲的姓更令人柳锋明惊讶一点。 在他印象里,梁煜衡仅有的几次提起父亲,基本上都用「那谁」或者「那个男的」代替。 原因不明,只知道父子关系不好,从他母亲去世之后,两个人几乎再没有见过。 「我外公很有钱,你知道吧?」梁煜衡说,「他们只有我妈一个孩子,结果这个孩子还偏偏要去当警察,我外公他们一开始是很接受不了的。」 「后来怎么接受的?」 「她和家里公司中一个年轻人结婚了,当然人是我外公选的。」 「那就是……」 「我爸,对。他们结婚又生下了我,我爸和大家相处的都还不错。对我外公他们来说,我妈算是基本上完成了她的家庭任务。虽然对她的工作依旧谈不上支持,但是家庭矛盾很明显的减少,父母那边的压力减轻,她能够把更多的经歷放在她喜欢的工作上了。」 这算什么,柳锋明在心里想,养育孩子也不少要花费很多精力。 「挺讽刺的吧,」梁煜衡说,「她得先给自己找更多的事儿,才能换来工作的自由?不过反正在我出生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之都达成了某种平衡。但是……」 如果她能按部就班地顺利退休,这种和平的假象可能会维持一生。 「但是她突然去世,我外公和我爸爸之间产生了各种利益纠葛,最后吵得很难看,彻底闹崩,然后我就改了姓,没有再见过他。」 他和父亲相处的时间反而更长些,但到了那个时候,对方对他似乎也并没有什么留恋。 梁煜衡并不意外,他本来就是男人达成人生目的中所需要的一环,既然那个部分无法实现,捨弃他也是很自然的。 而同样是为了某种目的才生下他,梁穹对他却不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母亲。 他亲近她,崇拜她,尊敬她。 然后她突然死去,变成了一个虚幻的荣誉。 「至于我妈,具体的经过我知道的不是的很详细。那时候其实不小了,但是家里遮遮掩掩的,不太想告诉我。他们一直都在反对女儿当警察,真的出了这样的事情,更不想去谈起。据说和她一起出事的同事曾经好几次想要来看我,都被他们拒绝了。」 「当时车上还有别人?」 「有一个同事,我妈开车,同事坐在副驾驶上。那天路上下着雨,他们是要急着回去交一份什么材料,开的有点快,走到盘山公路轮胎打滑。她向右打方向盘,给挡了一下。」 同事轻伤,而梁穹在救护车来的路上就停止了唿吸。 「因为是工作途中,她就突然变成烈士了。」梁煜衡苦笑:「但是我觉得很……很割裂,她成为烈士的理由居然是赶时间吗?」 柳锋明静默不语,x市的地形高差很大,本来就事故高发。而交通事故其实是他们这个行业一位残酷的隐性杀手,每年有很多警察在赶时间的路上出事。 警车总是在赶时间,所有的警察都习以为常。 但是对于家人而言,比起英勇和歹徒搏斗或者誓死保卫公民和国家财产安全,「赶时间」实在很难成为一个足够有力的理由。 「在那之前我是没想过要当警察的。」虽然很崇拜梁穹,但他一度觉得继承家业也没什么不好。 「但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很想知道,她那天要去做的事是不是对于警察而言特别重要。」 柳锋明于是有点难过,他听懂了梁煜衡话中的意思。对方曾经努力试图给赶时间找到足够有力的理由,而他已经预见到了他的失败。 梁煜衡果然说;「可是,好像越当警察我就越意识到,这件事,可能,就是,没有那么重要。」 而梁穹为了这件不怎么重要的事情而死。 梁煜衡看看身边的柳锋明:「我一直觉得如果说了这话,你会在心里看不起我,一个警察怎么能觉得他的有些工作不重要?但是我就是没办法不让自己这么想。」 柳锋明想说点什么,梁煜衡却打断他。 「别安慰我,」他说。「我已经告诉你了,你什么都别说就好。在警校的时候,她那个同事曾经托人送了一封信给我,说想要有个机会跟我当面道歉。」 第31页 「你见到他了吗?」 「没有,我总觉得他看到我会觉得失望,我註定是一个比不上我妈的警察。我回信给他,跟他说不要道歉,因为自己不想看到他的愧疚,那件事只是意外,他没有任何应该愧疚的地方。」 柳锋明嘴角撇了一下,轻声道:「活着的人总是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 他说这话时的神情里带了忧郁和迷茫,梁煜衡心里一动,觉得有什么地方似乎很微妙。刚要说点什么,冷风吹来,柳锋明呛了一口,咳得弯下了腰。 「回去了,我们现在就回去。」梁煜衡搭上他的背,才觉出对方好像在发抖,怪自己不知道哪根筋搭错,拉着病人吹冷风。 今晚的剖白来得莫名其妙,时间地点都不合适,况且柳锋明还在病中。 但梁煜衡心里也大概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柳锋明和梁穹,他生活中两个最有职业信念的好警察,当他们同时站在他面前,他就格外自惭形秽。 但现在实在不是自我反思的好场合,他拽着柳锋明的袖子一路把人塞回了车上,空调开到最大。 机器运转的杂音里,柳锋明按着胸口咳嗽。有了热更觉出冷,皮肤慢慢回温,他觉得骨头缝里渗出些酸软。 大概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有点烧起来,温度不高,只是冷,他没觉得很不舒服。 梁煜衡显然也想到这一点,伸手要往他额头上探。 柳锋明下意识地用手去挡,反被梁煜衡反手捉了手腕,对着他青肿的手背嘆气。 他把手抽回来:「过两天就好了。」 车里一时只有空调暖风的声音,梁煜衡转头看向陵园:「总是要来这里,很奇怪,见了她格外觉得我不是一个好警察,越是这样想越要来见她。可能是因为家里没人,总觉得空荡荡的。」 他顿了一下,忽然拉住柳锋明的袖子,带了点示弱和哀求:「今晚,就当是陪陪我?」 柳锋明瞪着他可能有十几秒,抽出袖子背过身去。 隔着冲锋衣布料摩擦的响声,梁煜衡听到他闷闷的「嗯」了一声。 第19章 登堂入室 饶是柳锋明这种对物质生活极不敏感的人,也不由得在心里感嘆了一句万恶的资本家。 梁煜衡泪眼汪汪地请求自己陪他回家,可能是烧得脑子发热有点上头,他居然还真的答应了。并且想当然地把「梁煜衡的家」和记忆深处那个市局附近老城区的小房子里联繫起来,甚至都完全没有思考过这么多年他是不是可能已经搬家了这个问题。 然后车一开他就困,想着不睡觉可能就要晕车,索性就任由自己睡下去。睡了多久不知道,总之再一睁开眼睛,车窗外完全改换了天地。再看看表,惊觉已经过去了一个半小时。 路虎车沿着江边开,对岸的灯光照在水面上一片灯影摇曳。这一侧是居民区,全是崭新的多层小洋楼,一户一户都带着独立的小院。 「这是哪儿?」柳锋明迷茫地看着面前的车库。 「我家,」梁煜衡潇洒倒车:「怕我把你卖了?」 那倒不怕,他有丰富的打击人口贩卖的经验,还获得了集体二等功表彰,柳锋明想。 梁煜衡不知道这会儿对方脑子里已经快进行贩卖他该判几年,看着柳锋明难得露出愣愣的样子,暗地里有种没来由的小得意:「这里是在江对面,我外公他们前几年离开x市时留下的别墅。房子总空着不好,我平时还住在市区,逢周末会过来两天。」 他挑挑眉毛,俯身过去以一种非常多此一举的方式替柳锋明把那一侧的车门打开,做了个「请」的手势:「不下车?」 柳锋明默默跟着他出了车库,站在门口远远地看到这仅有四层的独栋别墅居然还装了电梯,更觉得那金属门晃得眼晕。 梁煜衡看他站着发呆,作势要去扶他:「走不动?」 「不是,」他退开一步防止梁煜衡冲动之下把自己扛进家门:「就是……」 就是觉得万一有人看着梁警官开着路虎住别墅,市局说不定要收到举报信。 他没说出口,默默跟着进了门。知道的越多,越觉得梁煜衡的家世不是什么适合拿来随意调侃的东西。 况且柳锋明本来也不是什么喜欢开玩笑的人。大概因为他从小就莫名自带一种严谨认真容不得他人冒犯的神秘气质,就连逢年过节家里那种以逗哭小孩为乐的讨厌亲戚都不怎么敢来招惹他。 以至于久而久之,他都经常听不懂别人的玩笑话,获得了一种异于常人的钝感力。 在大学三年级之前,也就梁煜衡偶尔会跟他开开玩笑。 而在那之后就是另一种生活,他在遥远的a国学会了怎么看人脸色,怎么揣摩他人的言外之意,怎么忍受嘲讽、辱骂和人身攻击。 他在那里才开始真正的成长为一个成熟的警察而不是一个学校优等生。 然后他要用此后余生去淡忘那几年的生活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 做一个,成熟的、但是正常的、好警察,就像梁煜衡那样。 他时常感觉这很难,近来走上工作岗位后尤其如此。 模范好警察翻了双拖鞋给他:「新的,我没穿过。」 x市地处长江沿岸,没有集中供暖,通常只能靠空调吹点热风。这一带的别墅区是近几年才建的,有不少住户都自己改了地暖,梁煜衡家也不例外。 第32页 虽说不常来,暖气一直通着,柳锋明弯腰换鞋,只觉得屋子里暖和得如同初夏。 体位变动,他给热气一扑,忽然头重脚轻,耳朵里嗡得一声,眼前瞬间全是金光。 这一摔摔得太突然,梁煜衡鞋刚脱了一只,忙伸手去扶他。柳锋明头撞在他肚子上,重心不稳,两个人都跌坐在地上。 地上倒是很暖和,梁煜衡撑着柳锋明的肩膀:「腿疼还是头晕?」 「头晕。」柳锋明深吸了一口气,慢慢把眼睛睁开。温暖干燥的空间让肌肉放松,好像所有的力气都忽然被带走了,高烧的症状浮现出来。 虚弱让柳锋明想起自己是个病人,他把脸往旁边别了别,努力让脑袋离开梁煜衡的身体:「别凑那么近,传染。」 梁煜衡没理他,手撑在他腋窝下面把人扶起来:「坚持一下。」 柳锋明立刻意识到家里有个电梯是多么美妙的事情,他把大部分重量都压在梁煜衡身上,踉踉跄跄勉强跟他走了几步,然后把自己摔进卧室的床上。 半分钟之后他觉出不对:这屋子生活的痕迹颇重,不像是客房。 而目前这栋别墅只有一个主人。 柳锋明勐然撑起身子,梁煜衡对上他的目光:「平时就我睡这儿,其他的卧室没铺床单枕头。你将就一下,这里每周都请人来打扫,所有的东西都是新换的。」 僵持几秒钟,柳锋明像是被抽空了似的砸回枕头上,闭着眼睛喘粗气。 他看上去像是透不过气,冷汗出得很急,顺着额角哗啦啦淌湿了枕巾。梁煜衡帮他脱了毛衣,柳锋明贴身穿着一件白衬衫,这会儿全被汗水打湿,紧紧贴在身上,隐约透出皮肤的颜色。衬衣扣子一直扣到最上面一颗,压着喉结下方的喉管,他烦躁地用力去扯,领口上的两颗扣子崩飞出去,掉在木地板上咕噜噜滚走。 梁煜衡没去拾那扣子,他的目光黏在柳锋明露出的一小片胸膛上。 高烧让皮肤表面泛起异常的绯红,汗水沿着脖颈流进锁骨窝,积起亮晶晶的一层,随着唿吸一起一伏。 当梁煜衡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他的手指正捻着柳锋明身上的第三颗扣子,大半个身体俯下去。 柳锋明睁开眼睛,离得太近,梁煜衡看见他泛红的眼眶里水汽盈盈。 「你——」 梁煜衡像是被烫了似的站起来,背身拉开抽屉,将一套睡衣扔在柳锋明身上:「你把衣服换换,我去给你骰个冷毛巾。」 他冲出去,反手把房门甩上,在「嘭」的一声巨响中,柳锋明狠狠打了个喷嚏。 想叫他躲远点别被喷在脸上,怎么……有点奇怪? 梁煜衡冲进洗手间,把门反锁。他手指上蹭上了一点柳锋明脖子上的汗液,发黏,发烫,烫得他一颗心砰砰狂跳。 他把水龙头拧到最大最冷,伸手过去反覆搓洗。暖气虽然热,水管却是从户外接进来的,数九寒冬的凉水迅速把他的手指冻得麻木刺痛,然而那点汗液竟像是洗不掉似的。 柳锋明的那截脖子在他眼前乱晃,温热黏腻,汗津津,颈动脉在他掌下勃勃弹跳,鲜活滚烫,睁眼闭眼甩不脱。 梁煜衡抬起手,狠狠一巴掌抽在自己脸上。 在耳鸣声中,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红印子正从皮肤里渐渐渗出来,他从镜中人的眼睛里看到懦弱和虚伪。 他骗了柳锋明——这别墅他确实时不时回来住几天,但是没有频繁到每周末都来。况且虽然是休假,现在市局的那桩陈年命案还没有最终结案,他要时刻待命,无论如何是不应该跑这么远的。 他只是绝对不敢把柳锋明带回市区里的老房子——那个承载着他们十年前告别当晚回忆的小小空间。 酒精让记忆变得模煳不清,这么多年来他不断用来安慰自己的唯一理由是:柳锋明没有反抗。 但是—— 但是他的记忆有没有在撒谎? 但是那时候的柳锋明是清醒着的吗? 他不想面对,不敢面对。半个月以来他装作若无其事,尽职尽责地扮演旧友重逢,好像他们之间仅仅是普通的大学挚友,从来不曾发生过什么不该发生的事情。然而心里打鼓,一刻不停。 他的那点腌臜心思,骗骗别人还可以,但是柳锋明…… 口袋里忽然震动起来,梁煜衡摸出手机,李法医的电话,他紧张起来:「dna结果——」 「对上了。」那头儿听不出是悲是喜,老李意味不明地嘆了口气:「死者就是徐琛,和他的,额,那位朋友。两个人的尸检结果都是生前入水溺亡,虽然快不剩下什么了,但是应该没有打斗的痕迹。」 电话那头的梁煜衡沉默片刻:「监控追踪最后消失的地方,两个人并肩而行,看上去也没有发生争执的迹象。结合徐琛家里发现的遗书,基本上可以判定是自杀了。」 对面「唉」了一声:「这么长时间,他爸妈怎么能一直……」 梁煜衡没有接着他的话说下去,只道:「辛苦了,明天我回去跟你交接。」 「明天我休假!」老李哭笑不得:「我孩子明天过生日!我简单跟田渡做了交接,你明天找他去吧。」 梁煜衡挂了电话,双手撑在洗手台上,才发觉水龙头还没关,哗哗流水落在池壁上,又溅在他脸上。 第33页 他没有躲,也没有去关水。看着流水顺着出水口打着旋儿转圈,眼前迷濛一片。 徐琛和他的那位男友,两个人都看起来家世清白、学歷很高、工作不错。他在遗书里形容这段爱情稳定、甜蜜,然而成为他们走向死亡的理由。 他们的感情显然是不被祝福的,但至少看起来彼此心甘情愿情投意合,竟也走到了这种地步。 是谁撺掇谁殉情?是谁把谁拖入泥潭?是谁造成了谁的死亡? 是谁先爱上了谁? 他本觉得自己不该再招惹柳锋明,从很早以前,从重逢的第一面起就这样想。 然而,然而。 第20章 噩梦起点 夜色沉沉,无星无月,天空黑得一丝光亮也没有。 别墅区本就建筑稀疏,入住率也不算高,卧室的窗户不临街,密封性又很好,除了偶尔传来邻居家几声犬吠,就连风声都听不见。苍白明亮的路灯照在路面上,像是往地上撒了霜。 柳锋明侧头向窗外看,对面那户人家用了些白墙黑瓦飞檐的徽派设计,本是典雅大气的风格,偏院子里伸出一颗过分高大的树,半边树冠罩在墙外,不知是不是从什么地方移植来的,竟像是已经枯死了,徒留干瘪的树枝朝四方翘着,白墙上一片鬼影摇曳。 侧身太久,已经被皮肤熨得发烫的湿毛巾滚落下来,掉在枕巾上。 刚吃了药,烧还没退,正是最难熬的一段时间。他浑身发软,没力气起来换一块冷毛巾,只翻身仰躺,把散开的毛巾搭在眼睛上面。 高烧快要把身体里的水分都蒸干了,比起眼睛干涩,唿吸道更是烫得要冒火一样。梁煜衡在床边柜上放了杯温水,还贴心的在杯子里插上吸管,早被他忍着咽喉肿痛三口两口喝光,现在真是嘴里连点唾液都快没有,唿吸之间都是血腥味。 其实梁煜衡就在隔壁,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让他有事叫人,还特意给两间卧室的门都打开,只怕他夜里喊人自己听不见。明明是喊一嗓子的事儿,柳锋明却就是开不了口。 求助于人惯不是他通常使用的方式,更何况梁煜衡去拧个毛巾的功夫,忽然就变得有点奇怪。 具体哪里不对他也说不上来,对方去的时间是久了一点,告诉他自己刚刚接了李法医的电话,明天要去一趟市局。然后盯着他吃了药,多喝几口水,把夜里常用的水杯纸巾都放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又把冷毛巾敷在他额头上。 神色如常,语气自然。 但冥冥之中的潜意识里,虽然是像他这样迟钝的人,柳锋明觉得梁煜衡似乎想要尽快离开这间屋子。 逃离他,或者是从一个支原体病菌传染源身边逃离,无论哪一种都让柳锋明有足够的理由不把他再叫回来。 所以他忍着,忍到细胞失水,血管干瘪,昏昏沉沉地,终于不知道是睡过去,还是因为脱水而短暂的失去了意识。 半梦半醒之间,他恍惚觉得自己又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身体有如火烤,撕裂着疼痛,眼睛也睁不开,只知道耳边总有人在低声交谈,支离破碎的中文混杂着当地语言和口音很重的英语。他一句也听不懂,只是从语气中隐约听出些凝重的气氛。 再后来他几乎失去意识,偶尔几个记忆片段都是在被搬运。是躺在轮床上穿越露天的走廊,带着口罩的异国护士举着白大褂为他遮阳。直升机上噪音很大,吵得他短暂的清醒过一次,旁边有一张熟悉的脸,忽然却怎么也想不起对方的名字。想要张嘴问问,才发现嘴里含着东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什么人用力握了握他的手。 他意识到那是什么,气管插管,这东西他只在纪录片里看过,但现在正叼在他自己的嘴里。 事实上他这几年基本上也过着电影小说情节般的生活,只是本人并没有什么自觉——直到此刻才有了自觉。 直升机把他载回熟悉的地方,虽然根本搞不清楚自己在哪儿,每次睁开眼看到的都是医院惨白的天花板。但是有熟悉的语言,熟悉的面容,让他觉得自己好像可以安心睡下去。 他原本以为自己不信神佛不敬鬼神,生是一个人死是一捧灰,原来究竟不愿让异国他乡成为自己的埋骨之地。 半个月后他才知道当时自己肺部感染非常严重,躺在icu里一连几天用ecmo吊着命。但有赖于良好的身体素质和高强度的抗生素,现代医学终于还是让他活了下来。 彼时他已经恢復清醒,从icu回到普通病房,肺部的状态逐渐好转,膝盖动了手术,开始试着藉助拐杖下床行走。 养病的条件相当不错,他一个人住着单间,旁边有护工照顾,绝不会出现夜里发烧口渴没人倒水的事。当然他也没闲着,病房里人来人往,从早到晚几乎不断。 来人分好几拨,时常会有生面孔。有时候翻来覆去地叫他陈述同一件事,有时候问到某种特别特别琐碎的细节。要他答,但是几乎不会回应他的任何问题,甚至不曾透露那一晚后续的结果,只是每个人都对他客客气气的笑着。 柳锋明知道这是必要的程序,竭尽所能配合,答得很细,绝不多问。每每聊到尚在恢復中的他体力耗竭,流着虚汗眼前发花地倒回枕头上,才在护士的要求下结束一天的问话。 再往后来的领导就多些,有些似乎级别很高,就算没有自我介绍也能从周围人对他的态度中判断一二。都热切的拍着他的手,说些鼓励安慰的话,叫他安心养病等待嘉奖。 第34页 他更想知道的并不是这些,然而乖巧的没有多问,只是安静地点头躬身。 然后是復健、表彰、和父母团聚、重新规划未来,直到某天一位经常来和他对接的中年男人推着轮椅把他带到了烈士陵园。 他看着沉默的黑色墓碑,崭新地一尘不染,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映出他自己狼狈的影子来。墓碑上没有照片,只写着主人的名字。 章海宁,男,生年1988年,卒年2019年,短短31年的人生。 柳锋明心里骤然一个不祥的答案,然而惶急茫然地转过头去问带他来的人:「他是谁?章海宁是谁?」 对方面带惆怅地拍拍他的肩膀,没有直接回答他,把手机屏幕递到他眼前:「柳警官认识他吧?」 柳锋明往屏幕上看,一张照片,黑白两色,穿着警服的男子抿着嘴微笑。 他的噩梦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 心跳快得像是要在胸膛里炸开了,柳锋明从梦里惊醒,胸腔腹腔痛得缩成一团。他从床上半滚下来,鞋也没穿,踉踉跄跄地往洗手间跑。 昏暗中看不清方向,梁煜衡家的陈设他又不熟悉,慌乱之中额角撞在门框上。他几乎从卧室摔进了对面的房间,摸到角落里有个纸篓,终于忍不住反胃的感觉趴下去。 晚饭吃得全是流食,他吐得很急,口鼻里都是酸涩的胃液,隐约看见退烧药的胶囊混在里面,惊觉自己原来没睡上几个小时。 胃都排空了,干呕还是止不住,心脏仿佛能隔着肋骨震动衣服,震一下胃就跟着缩一下。他咳嗽起来,越是喘气就越觉得自己吸不到空气,有一种久远的恐惧感从身体深处被唤醒。柳锋明知道自己这时候应该平静下来,稳住唿吸,但是求生本能暂时压过了理性,他张开嘴拼命吸气,手脚发麻,瘫在地上动弹不得。 突然有人开了灯,瞬间过曝让柳锋明本能地闭上眼睛。地板上「咚」地一声,梁煜衡跪在地上从后面把他揽进怀里,拍打抚摸:「什么地方不舒服?胃疼?」 「胃疼。」柳锋明用麻得不太灵活的舌头勉强说,尽可能给满身狼狈找了个容易打发的解释:「可能是吃了布洛芬。」 立刻有一双手隔着衣服按在他上腹,不轻不重。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浑身都是汗——也不知道渴成这样到底哪里来的汗。汗水把棉质睡衣打湿,贴在身上湿乎乎的发冷。梁煜衡的手覆上去,那一小片皮肤获得了温热的支撑。 让这梦吓得,他烧倒是退了。 梁煜衡感觉到他心跳很快,关于心肌炎的担忧不由得冒出来:「要去医院吗?」 「吐得有点急了,」柳锋明答非所问:「我想喝水。」这温度让他留恋,但他非得找个藉口让梁煜衡暂时消失,以捍卫他那点岌岌可危的可怜自尊。 那双手依依不捨地离开他,梁煜衡忽然觉得家里应该请个保姆,负责在这种关键时刻帮忙倒水。 在他走后,柳锋明摸爬起来,挪进洗手间收拾了一下自己。 梁煜衡回来的时候,只看到人靠坐在地上喘气,像是已经恢復了平静,胸前被水打湿了,一大片深色的印记。 他不敢细看,把水杯递过去,柳锋明仰头灌了几口,也觉得气氛有些尴尬,一双眼睛在屋里扫。 偶然之间,目光落在靠墙的一堆报纸上,才觉出这房间有点不同寻常。 四楼没有大厅,除去两间卧室还有两间屋子,他跌进来的这间很小,大概是做了书房,一侧墙壁改了书架,上头稀疏了摆了些有钱人家镇宅必备的国学经典一类的东西,感觉像是摆上去就再也没人动过的样子。 然而正对着他的另一层墙壁,沿着墙角开始,一排一排垒着旧报纸,整整齐齐层层叠叠,每一摞都有半人多高,堆满了整面墙。 陈年的劣质油墨在这间漂亮的房子里发酵,阴天里隐有微酸刺鼻的气味。柳锋明心里忽然生出点难得的好奇:「那是什么?」 梁煜衡什么时候多了看报纸的习惯? 「报纸,旧的。」这答案毫无信息量,梁煜衡眼神闪烁,更让柳锋明觉得微妙,他往那边挪了挪,伸手够下一摞来。表面有灰尘,而且受潮发黏,他洁癖发作,差点放下了。 却看到报纸上竟然不是中文,密密麻麻的英文字母,上头用笔做了勾画。柳锋明翻过来,心里怦然一动——这是a国的报纸。 他抖着手去翻,那报纸果然细心整理过,金三角一众小国,筛选出大事重点圈画,分门别类,按照时间排列。 他勐然回头:「这是——」 梁煜衡端着水杯站在原地笑了笑,目光躲闪,舌头拌蒜。:「嗯,就是你想的那样。我不知道,不知道你去了哪里,但是……其实也没什么用是吧?就是,觉得比网上更详细一些。哎,早该扔了,没用了,嗯,不常来,忘了。」 柳锋明眯了眯眼睛,把一点微湿藏进睫毛里。他几乎可以想像到对方托着关系弄到这些报纸,拿着翻译挨个字看过去,试图从字里行间猜出一点有关他的行迹。 不可抑制地,一阵窃喜,一阵悲凉。 梁煜衡朋友很多,对谁都热心。柳锋明知道对方对自己真心实意的好,然而首要前提是梁煜衡本来就是一个很好的人。 时隔多年,以这种方式确认了自己在梁煜衡心中比他所想像的更有分量,柳锋明不得不承认自己很有些开心。 第35页 但越是这样,他感到一丝惶恐。 有一件事情,绝对不能让梁煜衡知道。 绝对。 第21章 抓捕行动 报纸上一股隐隐的霉气,吸进肺里,嗓子发痒。 柳锋明咳嗽两声,梁煜衡便走过去把报纸从他手里抽出来:「都是灰,别在这屋里待了。改天有时间,我交个收废品的上门来把它们都卖了。」 他打量着摞了半面墙的报纸,笑:「受潮吸水了格外重,估计这些还能卖不少钱呢。」 在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方聊旧报纸废品行情多少显得有些抽象,真要论起来,把这一屋子的书都卖了也买不起他们占用面积的一平米,但柳锋明只是点点头:「好。」 他离开借力的墙,头晕目眩晃了一下,梁煜衡把他稳稳扶住,一步一步朝屋外走去。 走到门口,柳锋明回头看,层层叠叠的报纸安然静默,粗糙的纸质吸水、发黄、霉变,模煳字迹,模煳时光。 梁煜衡关了灯,黑暗瞬间将一切都吞没。 柳锋明转过头,温暖的鹅黄色灯光照走廊里,仿佛正在朝他敞开怀抱。 木门在他背后轻轻合上,金属锁芯咔哒一声脆响,把十年光阴十年思念都关在那间小小的屋子里。 梁煜衡带着他向前走去。 把人塞进被子里,梁煜衡推开卧室的窗户换气,隔着深重的夜色看到路灯下一点飘渺的白:「下雪了。」 柳锋明惊讶地偏过头:「下雪了?」 梁煜衡点点头:「下得很大,看来明天交警有的忙了。」 x市一冬都未必有一场雪,像这样的鹅毛大雪极为罕见,很惊讶事先没有在天气预报里通知。雪景虽然令人期待,不过城市各部分应对大雪的经验不足,他下意识已经开始为明天的城市秩序担忧。 看到水塘就想到沉湖,看到森林就想到抛尸,刑警令人绝望的对浪漫过敏的职业病。 柳锋明靠在床头,看不到雪。他深吸一口气,一点冰雪冷冽顺着窗户缝隙钻进室内:「明天……」 梁煜衡却已经关了窗:「太冷了,别着凉。明天你还要回医院输液,我要去市局一趟,早上送你过去,晚一点去接你。」 上一个车接车送把他的生活安排得如此明明白白的人还是他爸,柳锋明最近频繁地从梁煜衡身上联想到温柔慈爱的父母双亲——就算是他爸,在初中二年级以后也不会送他上学了。 但更重要的是,梁煜衡似乎已经默认明天还要把自己带回家了。 临时借宿眼看要变成小住,柳锋明感觉事情有些失去掌控,但还没等他开口反对,梁煜衡关了灯:「睡吧,不舒服一定要叫我。」 说完就走,没给柳锋明提出异议的机会。 黑暗让困意再度袭来,柳锋明顺着床头滑回枕头上,明天再说吧,明天去医院的时候再说。 吐了药之后,梁煜衡再给他餵就餵的是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翻出来的幼儿专用美林。粉红色,草莓味,甜得发齁。柳锋明拎着小塑料杯子很是用沉默和目光提出了一番抗议,但梁煜衡熟视无睹:「听说这个吃了不会胃痛。」 有什么区别,柳锋明想,还不都是布洛芬。但是胃里果真不再闹腾,喝了足够多的水还在屋里开了加湿器,他在足够温暖的房间里陷入前所未有的安眠。 梁煜衡却一晚上没闲着,总共就逃避了那么两个钟头,结果柳锋明分分钟就吐给他看。从后面贴住对方颤抖的身体时,他忽然想通了一件事。 不论柳锋明到底是怎么想的,不论未来将要如何,至少此时此刻,他绝不能看着对方在自己面前孤独的忍受痛苦。 而且身体的直觉总难作假,他清楚地感觉到,当他抱住柳锋明的那一刻,柳锋明卸下力气,依靠着他。 这就够了,梁煜衡想,不要再奢望更多。 ——比如不要奢望柳锋明真的会在夜里叫他,和他相处的一大准则就是要充分接受且时刻铭记这人就是爱死扛。 如果条件允许,他恨不得和对方睡在同一张床上,最好在用橡皮筋把两个人拴在一块儿。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提出这个建议被柳锋明给踹到地上的概率很大。柳锋明会说:「当心传染。」 所以他给自己每隔一小时就订了闹钟,踮着脚尖光着脚三番五次潜入卧室查看对方的情况。 柳锋明闷头只管睡,杯子里的水没人动过,一个小时后发汗退了烧,一直到清晨也没再反覆。 梁煜衡昨天一大早去市局加班,今夜又熬了一个通宵,扛到早上看到对方情况好转,终于没抵挡过困意躺在沙发上睡过去。 再醒是早上七点多,他睁眼第一眼看见窗户外头满眼的白,夜里雪下得异常大。天放晴了,太阳一晒亮得晃眼。 他坐起来,身上盖着的毛毯滑落,沙发没枕头,睡了几个钟头脖子发酸。 梁煜衡一边用手捏了捏后颈,揉着眼睛打哈欠,勐一下才看见柳锋明正坐在身边,把他吓了一跳。 才想起毯子应该是对方帮他盖上的:「怎么醒得这么早,还能多睡一会儿。」 柳锋明脸上有种迫切的光:「不睡了,我跟你去市局。」 * 在办公室开会的时候梁煜衡就头大,边写笔记边深刻反思自己实在是很不讲原则。 第36页 像这种顺从柳锋明心意但是违背正常生活常识的事情,怎么就再一再二又再三呢? 对方此时此刻正坐在他对面,烧虽然退了,他咳嗽反而更重,话说的稍微长一点就几乎是咳嗽的间隙里讲话。口罩挡住苍白的脸色,只露出一对眼睛发亮。 也就案子能有此殊荣,柳锋明今天一个小时里讲的话可能比这一周和他的对话加起来还多。 这份异常的亢奋让梁煜衡不免担忧,情绪激动带来的肾上腺素分泌可以暂时掩盖掉身体的很多不适,然而当激素褪去时,被过度使用的身体会加倍教训肆意妄为的主人。 但他经歷过这种时刻,他拦不住柳锋明。 在来这里的路上,柳锋明简短地跟他讲述前因,以作为说服他带自己来市局的理由。 「上次提到的s市的案子,你还记得吧?」 「记得。」梁煜衡一瞬间有点心虚。柳锋明在清江县的审讯室外面曾经和他含含煳煳地提过一嘴,当时他还信誓旦旦地说要帮对方关注相关消息。 一转眼就忘了,这几天发生了太多事,再说工作本来就很忙。 「周队说盯了很久,他的下线今晚要和人交易,我们会协同配合缉毒部门。」 梁煜衡有点疑惑:「就一个下线也值得这么激动?不是说他位置挺高,在逃很多年都没什么动静。」 「从去年开始活动变得频繁起来,我们认为他的势力不比从前,不然不会一直躲在x市周边活动。」 梁煜衡瞭然,这几年的打击力度非常强,违法犯罪团伙的日子并不像电影里那么风光。说句难听一点的,除非是远在海外的大毒枭,卖白粉的可能还没有搞电信诈骗的来钱快。 「你来x市,就是因为这件事?」 「是……」柳锋明犹豫了一下,没想到梁煜衡忽然会问到这里:「我说过,我之前不知道你在这里。」 回到x市对他而言不是一轻易的决定,某一条熟悉的街道,路上行人令人倍感亲切的口音,此地有太多景物能够轻而易举地勾起他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最美好的大学校园回忆。在一切已然惨澹之后,当年的自己简直美好到有些令人不愿触碰。 而梁煜衡——这位和他在大学里产生最深纠葛的人,几乎就等同于灿烂回忆本身。如果早就知道梁煜衡在市局,他不确定自己会更期待还是更加逃避。 「为什么这么在意这个人?和你之前卧底的案子有关系?」 真要是有什么直接关系可能反倒不会放任他沖在最前面了,柳锋明摇摇头:「一位朋友很在意这个案子。」 从他嘴里说出「朋友」这个字简直令人震撼,梁煜衡半开玩笑语带微酸:「什么人能入得了你的法眼,改天让我也认识认识。」 「好啊,」柳锋明很平静地答道,「在s市的陵园,如果抓到人了,你可以陪我一起去看看。」 梁煜衡差点把车踩剎,意识到自己大概是触碰到了某些柳锋明惨痛过往的一角。不敢扭头看他,用余光瞄了瞄,柳锋明垂着眼睛,神色暧昧不明。 从这个角度看上去,柳锋明睫毛很长,眨眼的时候产生纤细的震颤,像是什么昆虫起飞前振翅的预备动作。 晨曦里的红蜻蜓,轻盈、笔挺,一年零八个月短暂的一生。 梁煜衡心头一震,问他:「那之后呢?」 「什么?」 路虎车拐进市局,他目视着自动杆抬起来:「我们抓住他之后,你还会留在这里吗?」 「我不知道,」一直到车子停稳,柳锋明才回答他:「其实有时候我觉得,我好像已经不是很适合做外勤工作了。」 市局刑侦的外勤岗,需要经验,需要耐心,需要体力,需要从蛛丝马迹里发现端倪,也需要几天几夜连轴转盯梢。 而短短半个月的时间已经让柳锋明意识到,自己不够健康,不够稳定。 那些他曾经在十年前默认为是平等地分类给每个人,只是因为意志力坚强程度不同而得到了不同程度发扬的东西,现在终于被发现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天赋。 过分的磋磨夺去了他身上的这一份天赋。 他害怕这在未来会造成无法挽回的致命损失。 * 能同意让柳锋明出外勤,老周的脑子也不知道是哪根弦搭错了——梁煜衡蹲在路边狂撸流浪猫给自己打掩护的时候想。 柳锋明来到市局为的是什么,李局和老周肯定在他入职之前就已经知道了。不仅知道,并且还很有可能给过他什么类似于允许他全程参与的承诺。 因此尽管在坐上车时老周眉头拧得很紧,柳锋明还是如愿跟着他们来到了这里,甚至下了车,和他们一样在大雪过后的冷天里吹着寒风盯梢。 早上出过大太阳,过了下午两点忽然又乌云蔽天,半融化的雪水被重新冻住,竟比昨夜还冷。 梁煜衡在极力劝阻失败后被迫被分配到一个离柳锋明最远的位置上,临走前硬是买了个烤红薯塞进他手里,依靠些基本徒劳的手段减轻自己内心的无奈。 他俩所在的蹲守点一前一后,分别在巷子两头,差不多是他们蹲守包围的最外围,。即便遇到了可疑人员也要把他们放进去,因为看不到交易处的基本情况,只能依靠耳麦对讲听从指示。 柳锋明捧着烤红薯靠在路灯杆子上,眼观鼻,鼻观心,心里很空,紧张期待混作一团,顶得胃里有点噁心。 第37页 好在也基本没吃什么——他有经验,最初从a国回来的一年pstd造成的焦虑困扰了他很久,心里倒谈不上有多难受,躯体化症状如影随形。这种时刻让整个身体都空着,过动的心脏才好像有个地方可以安放。 寒风瑟瑟,从六点钟天刚擦黑等到九点多,冷意顺着脚掌向上,整条小腿都冷得麻木刺痛。柳锋明跺跺脚,膝关节处突然传来嘎嘣一声,尖锐的疼痛炸开的瞬间,耳麦里传来一声「人醒了,黑卫衣,戴帽子,追!」 几乎来不及反应,对讲那头啸叫的风声淹没嘈杂的人生,紧贴着他的身体有个带着深色兜帽的人撞出去,他本能地丢下手里的东西追上去。 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吗? 他边跑边想,消息提前走漏?那对方就不会冒险前来交易,他们的行动应该没有出现大的纰漏,只是对方的反侦察意识很强。城市里到处都是天网监控,这人盯住了就跑不脱。问题是他背后的人,一旦给对方得到喘息的空档,他很可能要给后面的那条大鱼报信。 他必须在非常短的时间内控制住对方,此时此刻他是离嫌疑人最近的人。 没有时间疼痛,柳锋明一直跑。 * 梁煜衡太阳穴胀得发痛:就算大学时期拿过校运动会三千米冠军,那也是十年前的事情了。一个有膝伤的病人怎么会那么能跑? 他负责守在巷子的另一头,尽职尽责地撸猫把一切看起来可疑地人放了进去,努力让自己的目光不多往任何地方瞟。追捕开始时他蹲的腿麻,但是立刻就开始了奔跑。 他意识到嫌疑人是从巷子的另一头沖了出去,离自己最远,离柳锋明最近。跑得再快,追出去的时候几乎已经看不到柳锋明的身影。 耳麦里传来指示:「可能有东西掉在原地了,其他人追,梁煜衡回去找找。」 草!他在心里狠狠骂了一声,折回巷子里。 交易的地点沿着江,巷子出去两公里就是座跨江的桥。斜拉桥,钢筋铁骨,江上起了薄雾,路面上苍茫一片。 跑!跑!跑! 柳锋明脑袋已经空了,跑得太快,肺里像要炸开似的疼痛,两个人的距离越来越近,好像触手可及,又好像这辈子都追不上。 他一头扎进雾气中,水汽朦胧,脚底一滑。 昨夜的雪融化又结冻,桥面上覆盖着一层冰,雾气掩盖夜色阻隔,他猝不及防地摔下去。 跌倒瞬间,柳锋明没用手撑着地面,反朝虚空里够了一下,粗糙的布料划过指尖,他攥紧,与此同时膝盖重重砸在地上。 下一刻,紧挨着他,薄雾里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 他攥住的是嫌疑人的裤脚,并且成功把对方一起拽倒。做出这个判断的瞬间,柳锋明立刻往一侧偏头,努力往前爬了一步,在防止被踢到脑袋的同时变「拽」为「抱」,把嫌疑人的整只脚锁进怀里。 奔跑把体力全部耗尽,他们俩在地上扭打了几下,谁都腾不出力气制服谁。 好在柳锋明不是一个人,就那么半分钟的功夫,身后的同事到了,他看见他们接二连三的扑上去摁住对方,两手扭在背后,从他身上搜手机。 他松开手,就地往旁边滚了一圈,侧身躺在桥上,才意识到食指的指甲折断,正在流血,手腕也似乎崴了一下。 天气太冷,疼痛的感觉变得迟缓,他用手撑着地面试图站起来时,手腕膝盖处的疼痛才爆发出来。关节失去支撑力,他整个人再度砸在冰面上。 柳锋明咳嗽起来,熟悉的铁锈味儿涌上来,他在脸上摸了一把,在满手的红里惊觉这次竟然不是错觉——跑得太勐,血液循环加快,冬季黏膜脆弱,鼻腔里涓涓涌出血来。 即使是五年前挨了一枪的夜里,他也没觉得自己这么狼狈,主要是那时候他晕的很快,而今天就实在有点太清醒了。隔着雾,他看见同事的身影近在咫尺,有人走过来要扶他。湿重的水汽压在他身上,柳锋明冲着对方摇了摇手:他知道自己应该站起来,他想要赶紧爬起来跟着队伍回去,可是实在太累,他仿佛觉得自己要躺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忽然眼前暗了一下,沉重的唿吸扑在他脸上,这一次他看清楚梁煜衡是怎么跪在自己身边的。 梁煜衡用袖子去擦他的脸,天冷,晕开的血渍冻在他脸上,凄悽惨惨戚戚。柳锋明第三次试图爬起来,梁煜衡抱住了他。 「你们先走,我背着他。」他和其他人交代了一声,没和柳锋明说话。 回程还是要穿过结了冰的桥面,地本来就滑,背着人很难掌握平衡,梁煜衡走得小心。柳锋明趴在他背上,看着他们远远地坠在队伍后面。 一米八零,七十五公斤,柳锋明知道按照正常成年男性的标准,他其实长得挺结实。尤其因为高,背起来很费劲。 梁煜衡忽然停下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攒了点力气,打算叫对方把自己放下了。 梁煜衡问:「你冷吗?」 「不冷。」柳锋明难得在这种事上说实话,今天出来的人里面,一大半人的外套现在都盖在他身上,冷倒是真的不冷。 梁煜衡于是深深嘆了口气:「那就是疼了,你一直在抖啊。」 第22章 惊天动地 柳锋明眨眨眼睛,有点茫然。他没觉得疼也没觉得冷,从地上被扶起来之后,身体上大部分的不适都凭空消失了,如果不是梁煜衡问,他压根没发现自己在抖。 第38页 也不是一点没觉得晃,只是人在梁煜衡背上,还以为是冰面太滑,对方不好迈步。听他这也是一说,才发现居然是自己在晃,手、脚、嵴背,从上到下抖个不停。 「我没事,」柳锋明说,可是颤抖竟然止不住,准确来说,一部分的身体似乎失去了控制和感知,脑袋轻飘飘地,好像单独飞出去,剩下其余的部分自顾自趴梁煜衡背上哆嗦。 梁煜衡问:「那是为什么抖,你就那么讨厌我背着你吗?」 「不是。」在失控的短暂慌乱中,柳锋明脱口而出,说完才觉得有点不对。 这么一答,就显得像是他在梁煜衡背上待的很享受似的。 虽然梁煜衡的肩膀确实生得很宽阔,背肌确实练得很厚实,既不会有要被晃下来的错觉,也不会被嵴椎和肩胛骨膈得难受。如果把人的后背也视作一种交通工具,梁煜衡的背评不上头等舱也起码是个一等座,值得额外加钱的那种。 但他的本意是要下来自己走。 失策,这脑袋管不住别的也就罢了,居然还会管不住嘴。 而梁煜衡踩在冰面的脚底一顿,得亏鞋底足够防滑,不然真的要带着柳锋明一起出熘出去。他半真半假地试探一句,本意是要逼得柳锋明承认自己就是很疼,没想到对方死扛着嘴硬,倒是……来了句更加意料之外的。 轻描淡写,惊天动地。 柳锋明却只尴尬了一瞬间,身体一直在抖,这感觉十分别扭。他咬住自己的舌尖,锐痛顺着齿尖蔓延开来,勐然发了一身冷汗,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重新回到身体里。 痛感最先从膝盖处觉醒,然后是肺部,最后是手腕,有的尖锐,有的绵长,拉扯着在内部分裂他的身体。 很痛。 可一旦他意识到自己在颤抖,抖动立刻就减轻了一半。咳嗽总是很难忍,但是疼痛可以。柳锋明一点一点从痛觉神经手里抢回身体的控制权,而梁煜衡背着他,一步一步,缓慢而平稳,对他要求把自己放下来走的要求置若罔闻。 下了桥,穿过他们刚刚蹲点的巷子,嫌疑人已经被铐着在案发地拍了照片,周云升刚刚没跟着追人,也在冬天里忙出了满头大汗,看见他俩姗姗来迟,第一眼先去关心柳锋明。 「这么多人在,你一个病号跟着瞎凑什么热闹!」 这一嗓子完全拿出了平时教训梁煜衡的气势,断不是以往他对柳锋明一贯的生疏客气春风化雨,吼完了才反应过来,抻着脖子犯磕巴:「你、你、你,小柳你伤着哪儿了,重不重?」 梁煜衡替他答:「摔了一跤,我这是关心爱护同事呢,谁让柳老师轻伤不下火线。」 话里话外有刺,一来气周云升纵着柳锋明胡来,二来,他没忘了老周之前对他和柳锋明接触的态度,刚刚蹲点都偏要把他俩一前一后调开,他还偏就要守着他了。 哪知道老周却很紧张,急到没工夫搭理他阴阳怪气:「行了,人也抓到了,我来帮你审,保证不出24小时非得把他身后那个人翻出来。天也这么晚了,小梁早上还说你该去医院打针,等我找个人送你。」 梁煜衡顿时心里来火,什么叫「找个人」?按道理这人确实也不用刑侦来审,都到这时候了,老周倒是还记着不想让他和柳锋明待在一起? 说他关心柳锋明也不是假的,可是又为什么就觉得他梁煜衡挨着柳锋明就要出事似的? 他从一毕业就考进市局刑侦,刚进来就当了周云升的徒弟。近十年时间里,梁煜衡自认为从比田渡强不了多少的小警员一路成长为了现在颇为成熟的老油条,去年升职之后,工作上也都没有出过什么岔子,觉得他有今天,一直以来都多受周云升的提携照顾。 老周是个警队里典型的操心好师父,该护护,该骂骂,有话就直说。在此之前,梁煜衡从来没有在他身上遇到什么不能理解的做法。 就算是执行过特殊任务,当年的案子了结的一干二净,也从没在任何人那里听说柳锋明需要提防打击报復。对于老周而言,柳锋明到底有什么特别的? 难道是他老刑警的雷达报警,慧眼识gay,竟然看出了他梁煜衡誓要吊死在这一颗歪脖子树上? 倒也没听说过他恐同呢。 背上的柳锋明却趁梁煜衡走神的功夫,终于成功挣脱下来,脚踩在地上仍觉得发软,倚着他。 「不用,我跟你们回市局。」 「你现在——」周云升焦头烂额,劝又怕骂重了,刚开口就让柳锋明给挡回来:「周队,我真没事。」 他边说,梁煜衡掌心一冷,意识到柳锋明偷偷捏了一下他,用余光示意自己帮忙说句话。 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给了柳锋明错觉,他居然会认为梁煜衡要在答应他不去医院这件事上推波助澜。 ——感觉的……很正确。 兴许是刚才摔倒时摸了冰,柳锋明手凉得要命,指尖有融化的雪水。梁煜衡宛若捉住一条离水的金鱼,不敢用力握紧揉捏,只下意识地轻轻搓了搓他手掌的鱼际。 太凉,想帮他暖一暖。 他不知道柳锋明手上有伤,只觉得一触之下,手指骤然收缩,指甲在他的掌心上颳了一下。 在他的心尖上颳了一下。 好吧,最后一次,绝对是最后一次,梁煜衡在心里发誓。等柳锋明完成了故人的夙愿,他要劝对方离开刑侦一线。 第39页 他可以接受不再和柳锋明继续当同事,今天晚上追捕让他再一次清晰的意识到,只要对方还守着这些事,他与生俱来的责任感绝不会放任他袖手旁观。但是,虽然非常非常不想承认,客观事实证明,柳锋明的身体已经无法经受这种强度的考验。 一根满是裂缝的弓弦,每一次绷紧都离断裂更进一步。 就算提出这个提议可能会让他和柳锋明刚刚缓和的关系再度恶化,他不能坐视他毁掉自己。 最后一次吧,梁煜衡想,让他和柳锋明都最后再任性一次。 他说:「一起回去吧,等了这么久,不自己看着怎么安心。回去以后,我帮柳老师看看伤。」 * 周云升到底没让柳锋明参加审讯,用:「你现在这个样子,嫌疑人看了都要觉得警察好欺负。」成功地把他劝回了办公室。 周末的晚上,加班的人都在审讯室忙活,屋里空荡荡。 梁煜衡提着药箱进门的时候,就看到柳锋明手里夹着烟,边抽边咳,边咳边抽。 看见他进来,眼神里闪过一瞬地闪躲,像是想要把烟掐了,然而最后举着没动。 「我……」咳嗽把话语掐断,菸灰顺着颤抖的手指纷纷扬扬落在地上。柳锋明没有再说话,解释都很徒劳,他当然知道他不该再抽菸。 他曾经花费整整三年时间戒菸,并且以为自己获得了成功。败给菸瘾是一件非常挫败的事情,染上菸瘾只要一个星期的时间,但是戒菸要用一辈子。 可是没有办法,因为很疼,他忍不住。 他还是不愿意在梁煜衡面前喊疼,但是浑身上下遍布的疼痛已经让他在内心深处屈服了。他竟然也有难以忍受的时刻——这世上自然也有很多他无法忍受的东西。 大到别离,小到疼痛。 梁煜衡走过去,蹲在柳锋明面前。飘洒的菸灰甚至落在他的头顶上,柳锋明已经做好了接受对方怒火的准备。 但梁煜衡只是捧住了他的手腕:「你手是不是受伤了?」 不用听回答,轻触之下的反应已经告诉他答案。梁煜衡从他指尖抽出烟掐灭:「先坚持一会儿,让我看看手。」 柳锋明不知道他指的坚持是说菸瘾还是痛,但他很想把手抽出来。梁煜衡已经推开他的袖子,摸上他手腕的一小块皮肤,一直以来借着冬衣隐藏的疤痕暴露无遗。 两个烟疤。 梁煜衡问:「这也是卧底的时候受的伤?」 是,柳锋明试图这样说,这样他就可以把两个疤的来歷一笔带过,梁煜衡可能会猜他曾经遭遇过什么惨痛的虐待,但是总之那是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但是他忽然很想说实话,吸菸像是一种难以忍受疼痛的坦白,一旦开了这个口子,他没办法继续一直很好的伪装下去。 「不是,是回来以后。」柳锋明说。 那是他自己烫的,在见到章海宁墓碑的一天之后,他亲手用菸头在自己手腕上按下了两个伤口。 烟对于他,最开始是一种幼稚而无用的自我惩罚,后来却变成了精神慰藉,又或者他本来就是把自我惩罚当做是精神慰藉。 「以后有机会再告诉你吧。」他没有余力去解释太多,他现在还没有做好准备要把一切都向梁煜衡坦白。 况且有些事情根本是不能对他坦白的,他早就决定要把那些秘密带进骨灰盒里。 「好。」梁煜衡顺着他的意思将此事一笔带过,固定绷带缠过手腕,那两个烟疤在他眼前消失。 柳锋明松了一口气,他很难得的要逃避什么事情,但是这个算是一件。 梁煜衡剪断绷带,干脆利落地打了个结,忽然抬起头看着他:「那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他问:「十年之前,那个晚上,你喝醉了吗?」 第23章 谁先主动 轻微的疼痛让大脑清醒,过度疼痛人就无法集中注意力。 从手腕上的两个疤忽然跳到十年前的夜,柳锋明脑袋没能跟上:「啊?」 梁煜衡白着一张脸,倒像是自己受伤了似的,声音很轻,不知道怕惊了谁:「我们最后见面那次,你还记得吗?」 十年之前的那个元旦,他们分别前最后的时光。 柳锋明想起火锅、鲜花、床和沙发,火热的身体与柔软的唇,梁煜衡的动作温柔而强势,他原本只是贪图一个吻,可是最后却无法抑制地纵容对方予取予求。 一个遥远而美好的梦,梦醒以后,他在晨曦中踏上征程。 而现在梁煜衡旧梦重提,不是在他们一开始见面的时候,而是挑了这么个没头没尾的时间节点。柳锋明难免紧张起来:他想起了什么?他要确认什么? 「记得,」他答,尽量试图让回应轻描淡写:「为什么不记得?」 「好,你记得。」梁煜衡在心里点头:那天喝醉的人果然只有他一个。在他借酒壮胆的时候,柳锋明正怀着满腹心事向他道别。 他几乎不能想像,清醒着的柳锋明到底是以什么心态纵容自己对他—— 想到那个字眼,梁煜衡忽然就说不下去,单膝跪在地上仰头看着柳锋明。 办公室里惨白的灯光照得他眼睛发痛,柳锋明垂眼看着梁煜衡,黑色的瞳仁里映出他小小的倒影。 他的瞳孔颜色很深,和他的发色一样黑,像如水的月色,宁静、冷冽,喜怒哀乐一併吞没。因为看不出情绪,时常显得高深莫测、喜怒无常。 第40页 但梁煜衡看到了那双眼睛里的暗流涌动,他看着他,目光沉沉,一眨不眨,颤抖地嘴唇终于张开:「我有话想对你说,但在这之前我得确认一件事情。」 重提那个夜晚可能把他和柳锋明之间暂时的和谐毁于一旦,但是触碰到对方伤口的那一刻,梁煜衡突然觉得自己不想要将这段关系止步于此。 他想要更亲密,更稳定,分担他的伤痛,聆听他的过往,补上十年的空缺,然后一起走向更远的将来。 为此他必须要跨过那个他一直逃避的阻碍:「我能问你吗?如果你不想说,我就不问。」 在片刻的沉默里,梁煜衡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盼着他拒绝。如果柳锋明拒绝,那他这辈子再也不提这件事,他会劝柳锋明离开市局,哪怕和他闹掰。他会偷偷地关注对方的动向,但是尽可能地减少在他面前出现。 但是柳锋明说:「可以问,什么都可以问。」 于是退无可退,梁煜衡开口:「那个时候,你是清醒的吗?」 柳锋明点点头:「是。」 梁煜衡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就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我的意思是,我有没有,有没有,」他嗓子哑了一下,气流震动声带发出一点尖锐刺耳的摩擦声:「我强迫你了吗?」 柳锋明瞳孔收缩一下,凝重的面容上被惊讶撕破一道裂缝:「你一直这样想吗?」 梁煜衡语无伦次:「我不知道,我醉了,我只记得我把你按在地板上,我们一起躺着,我们……你咬我了吗?因为我把你弄疼了?」他自暴自弃:「第二天起来你就消失了,一开始我不知道你去了哪里,我以为你恨我。」 他闭上眼睛,不敢看柳锋明,几秒钟像是有几分钟那么长,梁煜衡听到耳畔有一声笑。 像是嘆气又像是笑,他茫然地睁开眼睛,不确定那声音是不是柳锋明发出来的。对方的嘴巴半张着,但是脸上没有笑意,许多情绪在他脸上混合着,神情复杂。 「如果是那样的话,那就是违法犯罪了。」柳锋明说。 「是啊,那就是违法犯罪。」梁煜衡重复到。 那天以后,他一如既往地上学,毕业,入职,工作。然而无数次午夜梦回他都问自己:你有资格待在这里吗? 当他在审讯室里义正严辞地教育嫌疑人的时候,他时不时也会想到,或许自己和他们没有什么区别。 柳锋明皱起眉头:「你觉得,我会纵容你违法犯罪吗?」 「我不觉得,」梁煜衡说,他很确信自己喝多了是打不过柳锋明的,「如果不是这样想,我不会到今天还在当警察。但是越是这样想,我越觉得这无非是在自欺欺人。我很害怕,害怕是我辜负了你。」 他害怕自己辜负了柳锋明给的特权。 「那我也不会纵容你违反犯罪的。」 「所以——」 「是我主动的,我先亲了你。我咬你了,我想记住你的血是什么味道。我那时候以为自己可能会死在a国,我以为我们不会再见了。」柳锋明说:「我喜欢你。」 梁煜衡脑袋里炸开了烟花,轻飘飘如入云端:「你说什么?」 柳锋他吼:「我说我喜欢你!」事情朝着他从来没有猜测过的解释发展,在哭笑不得之余让他升起一点荒诞的怒火:「你不知道吗?我亲你了。」 哦,梁煜衡醉了,还以为自己在占便宜。 梁煜衡哑然,他怎么会想到柳锋明喜欢他,柳锋明独立自主铁骨铮铮:「可是我们再见面的时候……」 柳锋明说:「我以为你后悔了,后悔和我发生关系。」 梁煜衡愣:「我为什么会后悔?」 「你那天醉了。」 再重逢,他一直把那一晚当成是梁煜衡醉后的放纵,是没和人有过亲密接触的青年男人一时的欲望冲动。他既然借着对方酒醉后的混乱得到了他想要的,也应该知趣地把这件事的性质限制在意外事件上。 总不能以此挟着梁煜衡给他什么情感回应,他以为他们双方心知肚明地在扮演多年未见的同学,所以他像十年前一样的和梁煜衡相处,他一如既往,梁煜衡在一如既往的基础上出于某种同情对他的身体状况给予了额外的照顾,仅此而已。 但……原来竟不是吗? 梁煜衡在他未受伤的那只膝头上趴下来,闷闷地笑。 「嗯,我是醉了。我醉了,不然我就会跟你表白的。那天晚上,我本来是想要跟你表白的。」 他笑,与此同时感觉到眼眶里有热流止不住地往外淌。 这是他这辈子最懂什么叫造化弄人的时刻:柳锋明也喜欢他,只是他从来不知道——这个消息不仅让梁煜衡欣喜,还让他心里一阵酸楚。他怎么能不知道呢? 即便是不看,他也能想像到对方正在用那双沉水一样的眼睛注视的自己。 你为什么会不知道呢?梁煜衡问自己。就算是他不说,当你看向他的眼睛的时候,你应该要知道的。 归根结底,他不够自信,总是在心里仰头看他,不知不觉间竟被遮蔽了对方真实的面容。 但凡早一点知道——他在心里摇头:就算那天晚上他向柳锋明表白,柳锋明也只会找藉口拒绝他,然后沉默离开。 对方身上的伤痕摆在他眼前时,梁煜衡意识到,有一万种更坏的可能,但至少他们在此地重逢了。 第41页 至少,他总算是知道了对方的心意。 「所以呢,我们算是什么关系,我算是你前男友吗?」梁煜衡问。 随着他的吐息,柳锋明腿上一阵发烫。这灼热感没有使他感到冒犯,正相反,还觉得很温暖。 他像是某种高温冶炼过的金属,虽然摸上去冰冷坚硬,但本来就是在火里诞生的。所以不怕火,喜欢火。 正因为如此,他不得不花费很大力气,才能够拒绝拥抱烈焰。 「不算。」他低头看着对方后脑勺上小小的发旋,克制住自己伸手触碰的欲望。 「梁煜衡,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第24章 一个秘密 房门忽然打开,田渡闯进来:「周队说人招了!叫我们——」 他停在那里,梁煜衡回头:「叫我们做什么?」 「……叫我们准备出发。」 田渡看着梁煜衡从地上站起来,不知道是不是跪久了,起身时扶着膝盖才能保持平衡:「梁、梁哥……我是不是进来的不是时候?」 梁煜衡半跪着,柳锋明垂着头看不清神情。他不敏锐的直觉勉强发挥作用,意识到这屋子里的气氛很有些不同寻常。 「没有,我是奇怪你怎么在这儿?」今天不是工作日,白天的行动没有通知田渡。 「周队说可能要有大行动,叫我来一起学习学习。」 这倒是周云升一贯的作风,在保证安全的情况下,有什么大的行动都喜欢让年轻警员跟在后面积累经验。 ——除了对他,梁煜衡很早就发现了,周云升通常让年轻人远远滴跟着长见识的,但是喜欢把他按在自己身边。 不过他也自认从一开始就比田渡看起来机灵很多:「你先去吧,我给柳老师处理一下伤口就过去。」 田渡松了一口气,飞快地离开了研判室,一路小跑,踩得走廊上咚咚咚一通响。 就说吧,肯定是他梁哥处理伤口没轻没重把人家得罪了! 不过柳老师也太兇了,都能把人吓跪了吗? 柳锋明直到他走了才抬起头,梁煜衡已经把手递到他眼前:「能站起来吗?」 「能。」柳锋明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重量压上去,在他身上借力站起来,活动一下膝盖。 情绪起伏造成的肾上腺素超额分泌一定程度上的掩盖了疼痛,虽然有些踉跄,他成功地站起来。 支撑着柳锋明的梁煜衡却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头,他摸到对方的手滚烫着。 体温急剧上升的阶段,手脚反而会发冷,如果连掌心也摸着发烫,温度大概已经稳定下来。 稳定的高烧——但是梁煜衡没有说话。 不论过去到底发生过什么他不了解的事情,亡者的遗愿都是过分沉重的东西。一天不能完成,就一天得在心里装着这些沉甸甸的东西。对方等了好几年,憋一口心气儿提到这里,他尊重柳锋明的意愿,实在没有理由再去多说什么。 他只能陪着他走到最后。 柳锋明慢慢把靠在他身上的重量挪开:「我——」 梁煜衡用一根手指抵住他的嘴唇:「什么都别说,我现在不急着听你的答案。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你做什么选择都好,但是我们都留点时间给彼此吧。」 带茧的指腹落在他同样粗糙的干裂嘴唇上,微微发凉。柳锋明深吸一口气,默许了梁煜衡的说法。他在心里感激对方的缓兵之计,在这个时刻,他实在没有力气继续消磨下去。 拒绝梁煜衡对他而言也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 * 虽然按照嫌疑人的说法,他们此行的目标现在虎落平阳,和当年唿风唤雨的大毒枭不可同日而语,窝点里一共不会超过五个人。 市局却半点不敢大意,几个部门联合行动,人员调配超饱和。 柳锋明坐在车里,车灯把市局的大院照得雪亮,发动机的声音里,老周拿着冲着对讲机吼:「嫌疑人声称他们没有枪,但是所有人都给我把防弹背心穿好!」 吼完又转回头沖他笑:「小柳,你放心……」 他自己又忽然说不下去,理理衣服转回去。 留柳锋明坐在那里发愣:放心什么呢? 警队的气氛已经紧张到极点,然而多年执念近在咫尺,他的一部分意识似乎已经挣脱出去,高高飘在半空里,俯视着一切也俯视着他自己。 余下的留在身体里的那部分格外不灵便,看世界就仿佛是隔着一层半透明的赛璐璐薄片,闷在里面不透气,声音传过来也含混不清。 警车一动,窗外的灯光模煳成团。他忽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落在腿上,是梁煜衡手扶在他膝头。 柳锋明按住自己的腿,低头才发现,他的腿在抖,浑身出冷汗,心砰砰跳地很快。 在这样的大型的行动面前,他紧张、甚至是恐惧。他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勇敢,那么镇定。多年前是如此,现在还是一样。 根本毫无长进,柳锋明想,这是当然的,逃到学校里待了这么多年,他能有什么长进呢? 当初按照他的意思,就该塞进基层一线好好磨练,事情够多够忙总会慢慢脱敏。但是那位从他回来就一直很照顾他的领导劝他:「弦儿崩得太紧就会断。」对方还加上了一个更有说服力的理由,说他不够稳定,还不适合直接参加工作。他果然被说服了,乖乖回到学校里,补上本科的最后一年,然后保研继续升学,然而至今觉得自己只不过是得到了一个足够漂亮的藉口,顺着杆就爬了。 第42页 他是怕的,直到现在依旧在怕。 梁煜衡把自己的手覆在他手背上,自从刚刚从柳锋明嘴里听到「喜欢」这两个字,他越来越放肆。 胆大包天,得寸进尺——柳锋明没有躲,只偏头看他。 梁煜衡蹭蹭他的手,湿漉漉一片,他他把手举起来给柳锋明看:「紧张,我手心都出汗了。」 借着路灯,柳锋明果真看见他手心里亮闪闪的水光。 柳锋明从来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要慌,不要怕,你是一个警察,你不该怕。但梁煜衡正在无声地告诉他:我也怕。 没有谁是生来应该无畏的。 嫌疑人藏身的地方是x市市区里的一处城中村,群租房扎堆的地方,颇有点大隐隐于市的意味。警车停在外围,他们安静地冲进巷子里。 一栋小楼,加上阁楼一共四层,x市老城区常见的建筑。木质结构,楼道狭窄,楼梯极陡,窗户开得很小,在阴雨里泡过十几二十年,到处发霉。 最讨厌的是楼梯一踩就响,行动隐蔽不了一点。 梁煜衡带人摸上去,把柳锋明留在楼下,和负责封住门口的人站在一起。 这次他没再坚持,自知行动力受限,往前沖也是添乱。 周云升也把田渡留在楼下,毛头小伙子一回碰上这种阵仗,一面慌,一面抻着脖子往楼上看。 脚步声已然响起来,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天寒地冻的一月份,他硬是给自己热出一头汗,越是紧张,越没话找话:「柳、柳老师,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就参加工作了吗?」 柳锋明一颗心拴在楼上,听都没听见。倒是一旁守门的同事在心里哼笑:按照这位的资歷,二十岁出头的时候不知道正在哪国立功呢,哪儿是你能相提并论的。 然而用余光又看看柳锋明:穿着防弹背心在黑夜里瞪着一双被烧红的眼睛——轻伤不下火线很敬业是真的,其余倒也真看不出什么不同寻常。 踹门声响了,接下来是喊声,重物碰撞和嘈杂。 楼下人浑身一凛,暗地里攥着警棍绷紧肌肉,然而门口安安静静,始终也没遇到有人冲出来。 这位曾经也在s市唿风唤雨的毒枭馅儿显而易见的势力衰微到某种地步,抓捕行动异常顺利。 警队动作及时,小楼里的五个人都在睡梦中没有防备。如事先情报所言,没有枪,只翻出一些管制刀具。 梁煜衡随着队伍从楼上撤下来,押着嫌疑人往车里走。路过柳锋明时偏过头来看他:「放心,肯定不止五百克。」 够判他一颗枪子。 柳锋明长舒一口气,松懈下来,忽然觉得浑身好像都软了,强撑着一口气站在那里,一步都迈不动。 身边的田渡好像注意到他不太对劲,转过来看着他。 「柳老师,」田渡喊他,柳锋明正想跟他说一声不要紧,就听到对方说:「那里好像有个人。」 夜色里果真藏着个男孩,身量不高,初中生模样,一脸青涩相,裹着厚厚的羽绒服,抻头看他们。 田渡朝他喊:「你过来!」 对方依言照做,像大多数这个年纪的孩子那样,看见警察,又畏惧又兴奋,试探着走过来:「这是抓坏人吗?」 田渡问他:「你是这附近的住户吗?」 「是,我家在那儿。」男孩用下巴点点隔壁,屋里黑着,没亮灯。 「快回家吧,晚上把门锁好。」田渡沖男孩挥挥手,「天黑了,这里乱。」 「哦。」男孩转身,顺从地往他刚刚指着的地方走过去。 看着他的背影,柳锋明皱起眉头。 事后他曾多次回想,那一瞬间究竟是什么让他做出了判断。 或许是因为在a国,这个年纪孩子经常是街头扒手的主力军,那几年的生活让他对男孩从一开始就心生警惕。 也或许只是因为对方转身的速度太快,神情里闪过了一丝不自然。 他什么也记不起来,只记得自己出声叫住他:「等等,你过来。」 男孩于是转身迎面走向他,低着头,抱着手。 「你——」 夜色里,金属的冷光映在柳锋明脸上一瞬。 在田渡的尖叫声里,他攥住了那把刀。 锋利的钢材划过他的手掌,血涌出来,太滑,滑得让长匕首立刻从他手里熘走。 下一秒,他被撞出去,看见周云升安静地倒在黑夜里。 柳锋明怔怔地看着,时间好像变慢了,每一个细节都特别清楚。他看见警员一拥而上,有人去按住那个少年,有人围住周云升。嘈杂的声音离他一会儿远一会儿近,一阵晕眩,他一屁股坐在地上。 天冷,摔得格外痛。 救护车来的很快,鸣笛声划破寂静,车顶旋转的灯光照着蓝红色的光,刺痛了柳锋明的眼睛。 担架推进车里,他站在原地看,然后感觉到梁煜衡从背后推他,试图把他塞进车里。 柳锋明转过头去茫然地看着,对方似乎跟他说了几句话,但是他一句也听不清楚,耳朵里一直乱糟糟地响着,不知道是耳鸣还是自己的心跳。 直到梁煜衡拽着他的手,将满手的红怼到他眼前,柳锋明才意识到自己手上是血。 那把刀很快,很锋利,割得很深。 对他和对周云升而言都是一样。 第43页 他跟进车里,看着急救医生把氧气面罩扣在周云升脸上,伤口在腰部一侧,还在不停涌出鲜血,白色的纱布按上去立刻就染红了。 车里的另一位医生给周云升挂上液体,转过头来看见他血顺着手指往地上淌:「先给你简单包一下,去了医院得缝针。」 柳锋明把手抽出来不给她碰,眼睛只盯着周云升,直挺挺地坐着。 梁煜衡终于看不下去,刚准备说点什么。 就看到周云升睁开眼睛,用染血地手攀上柳锋明浸了血的裤脚。 「小柳,我对不起你。」他一说话,氧气面罩上就全是水汽,掩盖掉男人的全部神情。 只听见周云升断断续续道:「当年、是我、」 心率升高,医生立刻来阻止他继续讲话,但周云升摆摆手,几乎是用尽了全部力气在说话:「要选、一个人、我是故意让你知道的。」 他看向梁煜衡,眼角落下泪来:「那年……坐在梁队长车上的人是我。」 「什么?」梁煜衡整个人抖了一下,瞳孔放大。「你说什么?」 第25章 前尘往事 周云升的手攀在柳锋明腿上,反反覆覆默念:「对不起,对不起。」 梁煜衡忍不住抬高声音:「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周艰难喘两口气,心率飙升,监护仪滴滴响起来。 「先不说话。」旁边的急救医生调整了一下点滴速度,沖他们摆了摆手。 「不,」老周挣扎了一下,氧气面罩上一片雾:「瞒了十年,万一……万一……」 柳锋明握住拉住他裤筒的那只手,他手上有伤,全是血,越用力越觉得攥不住,不知道是想盼他说下去还是劝他就此打住。 周云升自顾自说下去:「你妈妈出事那天……是我坐在副驾……我一直想要见你……可是没有机会。后来你上了大学,上了警校,我想,太好了,梁穹的儿子就应该当警察。梁穹……她是我见过的最好的警察。我很高兴,给你写了信。但是……你拒绝了我,我想你是恨我,我……不勉强。」 「不是,」梁煜衡紧紧握住担架边缘:「我不是恨你。」 他从未想过会给对方造成这样误会,更没想过那个人会是周云升。 「这么多年了,你可以告诉我的。」 「我不能告诉你啊。」周云升嘆气:「你们大三那年,要从你们年级选一个人去a国,我负责对接学校和系统,他们在重点考察两个人。」 梁煜衡闭上眼睛:「我们两个人。」 「对,你和小柳,你们那一届最优秀的两个人。我没见过你,但是我知道梁队的儿子叫什么名字。我想,不行,不能让你……梁队已经……」 「那你也不能让他——」有什么东西哽在梁煜衡嗓子里,把他的声音堵住了。 柳锋明就坐在他身边,在救护车的狭小空间里,一条腿和他紧贴着,然而他竟不敢转过头去看他。 他想起十年之前的柳锋明,清瘦笔挺的一柄利刃,寒光四溢锐不可挡,然而在a国的大雨里浸泡多年,经年累月早已侵蚀斑驳。 而这一切竟与他有关,本该是他,本该是他。 周云升颤抖起来,含在嗓子里的声音如同呻/吟:「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知道。我……鬼迷心窍……」 「你跟他们说,柳锋明是更合适的人?」 「不……不是。」救护车过弯,轻微地颠簸震动伤口,阻断周云升的半句话。 柳锋明轻轻地抖了一下:「不是,是我自己——」 「小柳,让我说……」他咽下一声闷哼:「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一连几天,我在学校里偷偷观察你们。我发现……你们关系很好……我,我想了一个办法,我故意在小柳能听到的地方假装打电话,隔着洗手间的门……我让他知道了这件事,我想赌一把……我告诉自己,如果什么也没发生,我就再也不想,如果他们问我参考意见,我什么也不说。但是……但是……」 「但是柳锋明自己找到了你们。」 「是……我甚至,故意只提了一个姓,我其实……我不知道到底希不希望他……」 「但是他找到你们了!」梁煜衡嗓音嘶哑:「你想尽办法找到了他们,你不希望我去。」 柳锋明偏过头,看到一双红的快要滴血的眼睛:「我自己想去的,没有你我也会去的。」 「但如果不是你……」 柳锋明再一次说了那句话:「梁煜衡,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 担架上的周云升却忽然挣扎起来,血压下降,他陷入濒临休克阶段的躁动:「不,不会过去的,是我犯了错,我本来想这辈子再也不要见你们。可是你考来了市局,你和梁队那么像,我、我不敢说,我害怕。我当你师父,我不配当你师父。我打听不到小柳的消息,后来听说他回了学校,太好了,可是他也来市局。他、他过得不好,我不能再骗自己他没事,我想帮他,又怕见他。你们关系很好,我怕你们总会知道,又想让你们知道。」 失去意识的最后时刻,他看向柳锋明:「对不起,你该恨我,你们都该恨我,我……」 攒着柳锋明裤腿的手一松,救护车冲进医院大门,急救医生紧张地用手挤压着输液袋子增加点滴速度。 车门被打开,梁煜衡一手拉着柳锋明的衣角,本能地扶着轮床奔跑,抢救室的大门关上又打开:「内出血很严重,马上要进行手术,家属到了吗?」 第44页 「我们是警队的,家属已经在路上了。」梁煜衡惊讶自己还能对答如流,巨大的信息量沖得大脑一片空白。他牵着柳锋明的衣角的手不敢放开,仿佛有种抓住救命稻草的幻觉,然而又不敢碰他,不敢看他。 直到来到手术室门前,他终于回头看,看到柳锋明惨白的脸和失焦的眼睛。手上的伤口很深,血一直没有止住,在救护车上时医生把一大块纱布硬是塞进他手里,他便木讷地握住,现在已经被血浸透了。 那血刺痛了梁煜衡的双眼,他伸出手,又停住:「医生说,可能要用很多血,互助献血,我去看看……你,下楼去包一包,听话。」 柳锋明含含煳煳地应了一声,梁煜衡盯着他慢慢转过身去,一步三回头地确认他的确正在缓缓挪动步子,才终于敢放心离开。 刚刚是老周推开了柳锋明——各种纷乱的思绪中,梁煜衡总算还没忘了这件事。他不希望柳锋明继续站在这里经受煎熬:柳锋明伤得重,又发烧,医生会把他扣住的。 今天晚上发生了太多事情,一时之间,他不得不强迫自己只关注最眼前的事。避免深入思考,否则他将要无法坚持下去。 无论是对老周还是对柳锋明,他都不敢想。 然而柳锋明挪了几步,忽然又停住,茫然地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去,站在原地盯着手术室的电动金属门发愣。 等梁煜衡抽过血又拒绝休息强行跑回手术室门前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面。 柳锋明不知道什么时候松开了手里的纱布,暗红血液顺着指尖一滴一滴落在地上,他无知无觉地站着。 梁煜衡脑子里嗡地一团,想要冲到他身边。但忽然窜出两个人来把他围住:「小梁——」 老周的妻女赶到了。 「医生说失血很多,但是看b超内脏应该没有破损。」梁煜衡尽职尽责地重复着,母女二人倒还算冷静,脸上虽然急,嘴上却宽慰梁煜衡几句。 梁煜衡见老周的妻子把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柳锋明身上,犹豫片刻,还是开口解释道:「这是……我们同事。」 柳锋明转过身来,依旧魂不守舍,张口却道:「对不起。」 长时间的高烧让他完全哑了,嘴巴虽然在动,几乎没有声音发出来。周云升女儿却忽然惊叫起来:「你流了好多血!」 手术室的门就在这时打开了,医生迈出门摘下口罩:「止血花了点时间,不过手术很成功,器官没有受伤,但是输血比较多,得在icu观察一两天。」 悬着的心突然落下,梁煜衡觉得自己轻飘飘的。周云升妻子谢过医生,又劝他:「哎呀小梁,老周有我们呢,别在这儿耗着了,快带你同事去看看吧。」 梁煜衡点点头目送她们离开,走过去拍了拍柳锋明的肩:「没事了,我们去看看你的伤。」 柳锋明转过头来愣愣地眨眼,忽然捂住嘴一声干呕。 一整天连水都没怎么喝,他胃里空着,什么都吐不出来。但是他呕得很用力,完全是要把五脏六腑都翻出来的架势。 梁煜衡一开始扶着他拍他的背,柳锋明浑身发软,往他身上倒。刚献过血他也有点犯晕,两个人一齐坐在地上。 柳锋明躺倒在梁煜衡怀里,侧着身,一面干呕,一面在呕吐的间隙里用力吸气,像是被什么东西卡着,沉重的唿吸带着身体一起一伏。 梁煜衡直觉不对,拍着他的肩喊他的名字,柳锋明含煳地哼了一声,忽然整个人躺在他怀里痉挛起来。 先是手脚失去知觉,然后神志也逐渐混沌,柳锋明眼前白花花一片,只隐约听见梁煜衡一直在大声叫他。 这次好像是真的,他想。他三十年的人生中曾经有三次意识模煳的时候听见梁煜衡的声音。一次是在学生时代拉练途中晕倒,一次是现在。 对方的怀抱坚实稳定,像可供植物攀附根系的磐石,扛得住千锤万击。 多年前在a国的雨夜,他也曾经在混沌中怀念这样的怀抱。只是那时候,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梁煜衡还能这样拥抱自己。 所以为什么非要让梁煜衡知道呢?他想。 他宁愿彼此遗憾,也不想让梁煜衡愧疚。 他太知道愧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章海宁,老周,也包括梁煜衡。 他一件好事也没有带给他们。 手术室门前的喧闹惊动了附近的护士,对方乍看柳锋明还以为他烧成高热惊厥,急忙推了轮床送进抢救室。 梁煜衡一路跟进去,看急诊室的医生把各种监测仪往他身上挂:「好像是惊恐发作啊,他以前有过这样吗?」 「以前……以前……」梁煜衡大脑空白:他到现在还不清楚柳锋明过去究竟遭遇过什么。 对方的生活就像是缺失过一大块的拼图,他每找到一块碎片就心痛几分,又不知道剩下图片上还画着什么。 医生没跟他过多纠缠,摆摆手,把口罩扣在柳锋明脸上:「不要张大嘴唿吸。」 不知道是有什么镇定的药物推进去,还是只是给烧得脱水的他补了点液体,柳锋明再醒来时,心脏终于不快得像要被吐出来,只是身体酸胀发痛,动一下都觉得艰难。 「怎么样,哪里难受吗?」 听见梁煜衡的声音,他才偏头去看。应该是观察室的一张床位,他一只手上挂了滞留针,冰冷的液体灌进去,胀胀得发痛。四周都拉着帘子,只有梁煜衡单膝跪在他床边上,两手捧着他受伤的那只手,用额头抵着。 第45页 见他转过头来,梁煜衡从他的手背上把头抬起来,扶着他被裹得像粽子一样的手解释:「太深了,缝了八针。」 他动了一下手,没能抽出来,想要叫梁煜衡从地上起来:「这样膝盖疼。」 对方笑笑:「没事,我膝盖结实。」 片刻沉默,薄薄一层帘子像是能把四周的嘈杂全部挡住,其余病人的呻/吟咳嗽和翻身的声音全部听不见,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两个人的唿吸和心跳。 柳锋明偏头看着自己被梁煜衡捧着的那只手,厚厚的纱布覆盖到手腕,紧挨着他腕上两个烟疤,半遮半掩。 他盯着两个疤看了许久,还能记得起燃烧中的菸头按在皮肤上时尖锐的疼痛和皮肉烧灼产生的奇异味道。他咬牙忍痛,一瞬间又觉得有种莫名的愉快与释然,于是依样在旁边落下了第二个。 路过的护士发现了他的异常举动,在惊叫中掐灭了他手中的烟扔进垃圾桶里。那两个伤口后来肿起晶莹的水泡,被挑破后也像这样用纱布包起来。 伤口不算深,他却总忍不住用指甲把已经结痂的地方重新撕开。当时是夏天,天气很热,反覆几次之后成功感染,一度肿得整个手腕都行动不便。 医生很快发现背后的原因,结合这个伤口的来源,他被带进精神科并得到了一个创伤后应激障碍的诊断。 然后他开始接受药物治疗和心理谘询,柳锋明是个极度配合的病人,按时服药定期复诊,情况很快好转,后来再也没有过自伤行为。 那两个伤疤痊癒,淡化,如今只剩下两个圆圆的小白点,时不时提醒他那些记忆还存活在他的身体中。 柳锋明对梁煜衡说:「我现在可以告诉你。」 他意识到握着他的手紧了一下,但梁煜衡脸上平静温和地笑笑:「你想说,随时都可以。」 柳锋明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我……章海宁曾经告诉我,他申请去a国是因为,他刚入职第一年就碰上一个灭门大案,男人吸毒致幻杀了一家人。」 梁煜衡一早听说过这桩事,他们今天的嫌疑人就是当年的毒枭。「章海宁,就是你以前的那位朋友?」 「嗯,他比我大一些,因为这件事情,当年听说要选人去a国执行特殊任务的时候,他非常积极。」柳锋明说到这里,忽然笑了笑:「在金三角的特殊任务,大概所有人都会往缉毒联想。」 「不是吗?」梁煜衡也感到很惊讶,然后才想起当年的报纸,上面对所谓的「特大犯罪团伙」具体从事的事情语焉不详。 「最重要的是人口贩卖,但是,实际上大部分的时候,他能接触到的都是电信诈骗。」 梁煜衡有点惊讶:「电诈?」 「这两件事在a国经常是混在一起的,但是……和一开始想法出入很大,是吧?」 章海宁为了一个心结决定来到a国,然后接受了和设想中截然不同的工作,他尽职尽责地坚持下去,直到……永远的留在那里。 梁煜衡觉得手指发凉,那……柳锋明呢? 「他是你在a国的上级吗?」 「我其实是他……下级的下级。」柳锋明说:「太重要的工作不会给一个还没毕业的学生,只是用学生的话,很多东西会更安心一点。这也是一种保护,我是一个备用的方案,头两年我的工作基本没有危险。」 「你做什么? 「我……在一个中国人铺子里打杂。章海宁经常借着买烟来找我,他的下线不知道我,这样消息就可以从两条完全不同的地方传递,当然也可能还有我不知道的第三条线,我们的行动总是用人数来确保安全。」 梁煜衡并没有因为他这么说就放松下来:「不会有人关注你吗?」 「我也曾经担心会被盯上,但是实际上a国乱得要命,根本就没有人会注意到我,我甚至可以直接给国内打电话回报工作。」 他的提心弔胆没有意义,然而不安还是时时刻刻伴随着每一天,但无论如何,柳锋明始终觉得,他无非就是卖了两年菸酒雪糕矿泉水。 一个人怎么配因为这种事而受到嘉奖? 「后来呢?」 「后来他的下线出了一点问题,被撤回了国内,我才开始在更近的地方工作。在章海宁的帮助下我进入了团伙内部,负责……电诈培训。」 不等梁煜衡接话,他干笑了一声:「你是不是觉得很蠢,我每天看着他们装成女人裸\聊诈骗。而且真正的人口贩卖是存在于娱乐场所的部分女性上,我所接触到的大部分人,他们都是——」 他哽了一下,咳嗽两声:「自己越国界钻过来的。」 梁煜衡听到他的声音里微微颤抖:「总之,除了学习诈骗技巧我什么都没做,当然偶尔也传递消息回去,但是工作不想你想得那么危险,换谁来都可以。那之后我反倒很少能见到章海宁了,但是他非常保护我,直到最后行动的那天也是——那天——」 梁煜衡听到柳锋明非常用力的吸气,担心他会再度陷入痉挛,但好在他继续说下去:「那天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当时非常混乱,下着大雨,到处都是枪声。他叫我跑,我就跑了,中途我中枪,昏迷。」 几个月以后他得知,对方经歷了虐待后被枪击。 他抖得快从梁煜衡手掌中滑出去:「其实当时我可以拉着他一起跑的,他是想帮我拖一会儿,我应该想到的,但是那时候他说什么我就做什么,我没有去想,是我不敢想。我胆子太小,所以害死了他。」 第46页 梁煜衡摇头:「不,不是,你已经做了你能做的,你已经做到最好了。」 独自存活的愧意给回忆添上模煳的滤镜,事后回看,永远还想要做的更多,可是他能够想到当时的柳锋明所经歷的并不向他说的那样轻描淡写。 「就是这样,我没做什么,从一开始到最后。但是章海宁死了,我活着回国,得到了嘉奖。」 他把手搭在眼睛上,梁煜衡以为他要哭了,但最终不曾有眼泪滑落下来。 柳锋明以一种极为冷静的语气问道:「梁煜衡,我怎么配呢?」 梁煜衡像是被闷在一张塑料罩子里,窒息般的痛,想说话又说不出什么。 许久之后,他问:「你恨我吗?」 柳锋明依旧把手搭在眼睛上:「这件事和你没有关系。」 「但你就是因为我。老周是为我,你也是为我,而我无直无觉地过了这么多年。我不知道怎么劝你,因为我也恨我自己。」 柳锋明听出他声音里的异样,终于睁眼看过去,惊觉梁煜衡跪在他面前,满脸是泪:「不管你怎么想,我一生都不会原谅自己,一想到我若无其事度过的那些年,我每分每秒都会恨自己的。」 「你——」柳锋明嘴唇嗫嚅一下,正想要说点什么,忽然天昏地暗,梁煜衡朝他俯身过来:「可是我们都还活着,至少我们都还活着。」 柳锋明尝到梁煜衡眼泪流进嘴里,咸而苦涩,对方的唇上干裂,血的味道缓缓晕开。 一如记忆中的多年之前,他的吻缠绵而温柔,占据他的身心。 柳锋明听见梁煜衡在自己耳边说:「柳锋明,就算是让我们背负着罪孽感活下去吧,至少让我们一起在人间受苦。」 他感觉滚烫的泪水落在自己的皮肤上,属于他的那滴泪也终于落下来。 他答:「好。」 第26章 骨血相融 寒冬腊月的冷雨比雪更要命,打在脸上像挨了刀子。 梁煜衡举着伞在车门一侧候着柳锋明,巨大的黑伞配上他一身全黑的装扮,惹得计程车司机不由得转头多看了他几眼。 算了,这年头会有这幅打扮的一般都是中二病,不可能是□□。 不过三十多岁的中二病也还是挺少见的…… 他往外瞟,穿过雨点看向远方,才忽然想起来对方此行的目的地,在心里骂了自己两句,不再多看。 梁煜衡自然司机师傅隔着一层玻璃这么多内心戏,一心只盯着柳锋明有没有把口罩拉好:「肺炎拖了这么久还没好全,别吸冷风。不是说这地方冬天不冷吗,怎么比x市还冷。」 柳锋明的声音从口罩底下闷闷地透出来:「毕竟不是热带,赶上下雨总是冷的。」 他怀里抱着一大捧黄白菊花,两只手都占着,只能任由梁煜衡用单手笨拙地在他脸上摆弄。 梁煜衡非要他在一次性医用口罩外面再罩一层棉布口罩保暖,又拿羊绒围巾把他从脖根到鼻尖的半张脸都裹得严严实实。雨天空气湿度大,内外又有温差,他一下车,口罩里迅速积了水汽,湿漉漉地粘在脸上,其实很有些憋闷。 只是柳锋明不好意思说,毕竟梁煜衡的过分紧张不是没有原因。 支原体感染又折腾了两天,他在医院躺下就爬不起来,好几天高烧不退吃什么都吐。他本是因为情绪紧张唿吸硷中毒才进了急救室,结果又从急诊转到唿吸内科办住院。挂了一周吊针,ct上看着终于好起来,但支气管炎一直未愈,周云升都已经出院了,他还在断断续续的咳嗽。 不知不觉,已近年关。 梁煜衡把脖子往后仰仰,拉开点距离打量着自己的杰作,看柳锋明大半张脸都已经盖得一丝风也不露,终于满意地点点头:「走吧。」 寒风萧瑟,雾雨茫茫,他二人挤在伞下并肩走了十几步,才终于看到门口的「陵园」二字。 「到了,」梁煜衡见柳锋明驻足,停下脚步问他:「有多久没来了?」 「没多久,毕业的时候来过一次。」柳锋明深吸一口气,隔了几层棉毛,空气并不冷,湿润的水汽盪进肺里,他还是咳嗽了两声。 梁煜衡已经学会不对他咳嗽表现的太过在意,在心里算着日子:柳锋明毕业是在去年六月,他上次来这里应该还是夏天。 相似的天气,相似的季节,太容易勾起旧忆,想到这儿他忽然觉得这冷风冷雨夜没这么讨厌了。 柳锋明已经迈开步子,他腿长,步子也大,一步就快走出伞下,却是看也不看,像是明知道梁煜衡定然会追上他。 他就这样一步不停地走着,直到在一方墓碑前停下来,头顶的那柄黑伞果然寸步不离地笼罩着他。伞面接住雨雾,当他们静立时,雨水就顺着散开的尖端聚成股流下来。 一帘水幕,把他和梁煜衡锁在这方小小的天地内。 而雨的那一头,章海宁黑白色的相片在石碑上安然静默。 柳锋明单手抱着花,伸出自由的那只手去,越过雨幕,搭在石碑上。 大概有几分钟时间,他一言不发,冷雨打在皮肤上,迅速带走热量,先是冻得发红,很快又被雨水浸的苍白。 梁煜衡静静地看着他,出院时新剪了头髮,柳锋明的后脑勺毛茸茸的。他的头髮看上去很硬,支棱着,真摸上去却意外得柔软。 第47页 ——就像他现在的语气一样柔软:「人抓到了,还没判。其实他年纪不大,孩子才上中学,下个月过十四岁生日。」 那个孩子差点要了老周的命,然而年纪太小,估计管教几年又要重新回到社会上。 回到社会上之后呢?柳锋明感到一阵久违的无奈,在a国时他非常熟悉这种感觉。身边被梦想不劳而获于是穿过国境线的年轻人,从ktv陪酒被一步一步忽悠着拐到这里的女孩,再到疑心自己妻子与人有染的丈夫,和逼得自己儿子去殉情的父母。 就连他惦记了多年的嫌疑人,当他在警局内和对方面对面时,发现他看起来只不过是个普通的中年男人,和这个年纪大多数事业小有成就的中年男人没什么区别。 「我也就是想赚点钱嘛,」他说:「也没有你们想像的那么赚钱啊,不信你看看我现在,早年是你们那么轻易能抓到我的吗?」 那一瞬间,柳锋明惊讶自己居然确实觉得对方的语气很诚恳,似乎对他而言,毁掉无数人生命和家庭的东西真的只不过是盈利谋生的手段。 比起真正的穷凶极恶反社会的敌人,这样的嫌疑人总是更让他沉默。好像是身边不经意擦身而过的任何一个人,阴差阳错地走偏一步,如果没有及时得到应有的教训和惩罚,就一步一步地陷入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似乎这才是他们真正的工作,他至今对这样的工作心生畏惧。 每一天,他都担心自己会不会犯错。 或许是抱着花的那只手颤了颤,梁煜衡把手攀上来,用掌心抵住他的手背。受伤的这只手已经拆了线,但伤口未愈,暂时还包了薄薄一层纱布。 热度透过纱布将他包裹,梁煜衡的体温贴着他的体温。 梁煜衡与他有着同样的恐惧,柳锋明想,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无数同僚与他们有着同样的恐惧。 而他们正在走下去,他也要这样走下去。 「我暂时去坐办公室了,人事档案还挂在市局,以借调的名义到了其他部门工作。」周云升的事情给他了最后的警钟,理智促使他做出判断。 柳锋明俯身把花放下,风很大,吹得花瓣四散飘零。「我不知道我之后会在哪里继续工作,但是每年我会回来的。」 他总归要以警察的身份来见章海宁,他总归要带着愧意过下去。 而章海宁始终在这里,柔和的微笑。 梁煜衡于是站在柳锋明身后沖墓碑微微欠身,又抚上他的背:「雨大了,走吧。」 * 天空滚过两声雷,忽然就倾盆大雨,万幸陵园附近还有家快餐店,梁煜衡护着柳锋明把他塞进去:「我去买点热饮,别感冒了。」 店里完全没人,出餐很快,梁煜衡捧着两杯热茶转身回到座位上,才发现柳锋明不知怎么站到了店门口。 「别站在这里吹冷风。」梁煜衡头大,敢情还没淋够? 柳锋明一只手藏在口袋里,像是在看着大雨发呆:「里面也不暖和。」 这话是真的,a市一年冬天冷不了一个星期,连空调都没有暖风。 「那也进去,喝点热水。」 柳锋明含含煳煳地应了一声,脚下生根。梁煜衡终于忍不下去:「别藏了,把烟掏出来吧。」 对方转过脸来状似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果然从口袋里掏出烟和打火机来。 「你从哪儿弄来的?」 「你去拿花的时候。」 「那就是早有预谋了?」 「我本来打算送给章海宁的,」柳锋明回答:「刚刚……觉得需要给我自己留着。」他犹豫了一下:「我能抽一根吗?」 梁煜衡看着他,不置可否。柳锋明于是顶着他的目光,慢慢地从烟盒里摸出一根,含在嘴里点上。 这烟太烈了!章海宁喜欢的烟太烈了! 柳锋明第一口就呛住了,他咳嗽起来,险些把烟掉在地上。然而气还没喘匀,他几乎是急不可耐地把烟塞进嘴里,勐吸了第二口。 浓烈的菸草白雾在他脆弱的肺里炸开,强刺激让两行生理性的泪水溢出眼角。他咳着,还在试图吸第三口。 他依旧是恋痛的,柳锋明意识到。 然而梁煜衡按住他夹着烟的那只手,在他腕上某处一按。他没觉得痛,只是瞬间麻痹失了力气,烟掉在地上,被梁煜衡踩灭。 与此同时,梁煜衡用自己的唇封住了他的唇。 柳锋明嘴里尚含着烟,梁煜衡已经撬开两排细齿,蛮横地让舌头闯进来。 突然遭此袭击,柳锋明下意识地抵抗,然而意识到对方的舌头在自己嘴里,并不真敢去咬,只轻轻用舌尖抵了一下。 梁煜衡却藉机攀上来,像是在争夺他嘴里的那口烟,他在他的口腔里搜刮一圈,把那口白雾狠狠夺过来。 柳锋明在这件事上一向不肯吃亏,最初的惊讶过后,他粗暴地回应他。 红唇充血,粘稠的银丝淌到下巴上。柳锋明输在病得气短,很快被亲的窒息,头昏脑涨地瘫在梁煜衡怀里,仍不甘示弱地去咬他的唇,血腥混着烟气在口腔中搅动,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还是梁煜衡的。 他们的每一次吻总是这样,似乎非要闹到骨血相融,塑在一处。 直到他呛咳起来,趴在梁煜衡肩头低低地喘:「我会戒的,我会戒菸的。」 第48页 「我不逼你,」梁煜衡支撑着他的身体:「反正往后我们总是什么都要一起试一试的。」 缺氧眩晕让柳锋明暂时不想睁开眼睛:「雨是不是小了?」 「嗯,雨小了。我们该走了,要去赶火车。」 说到这里梁煜衡不禁一阵无奈,赶上春运,回柳锋明家还得转三班车。 得亏他财大气粗,三班都买短乘长还是选了商务座。 柳锋明却不想动:「就这样待一会儿吧。」 梁煜衡倒是乐意抱着他,只是怕他着凉,又在他肩上拍了拍:「走吧,我还得回家见丈母娘呢。」 这下柳锋明睁开眼睛直起身:「你管谁叫丈母娘?」 「好好好,我是丑媳妇见公婆。」他打趣一句,然而自己又紧张起来:「说真的,你家里——」 「我家里什么都没关系,我妈说只要……只要……」柳锋明红了脸,犹豫着不肯把那个字说出口。 「只要什么?」梁煜衡问他。 「只要……你爱我。」 细雨里,梁煜衡俯身再一次吻上他的唇。 「嗯,我爱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