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镐京出猎》 楔子 同息元年冬,大雪,镐京失守。新皇赵明庭退居盛京,刘洪良不知所踪,卫权驻扎陇南牵制匈奴,龚庆在北率军剿杀东胡残部,魏师义在南掣肘百越百濮,姑苏慕容氏拦截未果,萧渊带领清江王、广陵王、梁溪王三路叛军逼近临闾关,山河破碎,流民失所,天下四分五裂,整个中原弥漫着硝烟战火,宝德行宫一片肃杀之气。 一队人马气势汹汹直奔小掖庭而去,宫人见此纷纷避让。在那层层宫门尽头,是一处连冷宫都不如的四方小院,漆柱灰白暗淡,瓦片破损,满庭积雪。昏暗的小屋内,漏洞的窗户纸呼呼透着劲风,帷幔没日没夜地飞舞。 一个瘦削的身影正静坐在案前用一小杵臼舂米,寒玉一般的素手被冻僵,手腕是不健康的纤细。小室内如同黑夜般黯淡无光,正慢慢侵蚀着她的双眼。 她穿着一件单薄的青袍,由于畏寒,身上还披着棉被,头发用木簪挽成一个简单的发髻,大半乌云秀发随意垂在肩上,面色苍白,时而咳嗽几声,眼中一片凉薄。 突然,亮光罩顶,门被打开了,裹着冰碴的寒风如同刀子般顷刻袭来,她双眼有些不适,却很是贪恋这点光辉。 一头戴貂帽、身披裘衣的中年男子慢慢走进来,看着她正乖乖做活,整个人越发消沉,脸上噙着得意的笑容。 “阿谨这副倔强的模样,同你爹爹如出一辙。不若求求本官,就算你几次痛下杀手,本官也不会同一个晚辈计较……” 她对这人的到来没有一丝反应,看得见的感觉真好,怪不得就连那花草树木,也会追逐光明,向阳而生。 男人俯下身,声音阴毒: “可怜废子一枚,再无出头之日!” “韩伯光兵败白石河,失了曹妃甸,叛军下一步就是乐亭……” “地形不利,龚庆大军与布日固德胶着在乌兰察布,无法脱身……” “派去冼马塘子的人也回来了,卫权闭而不见……” “他已经说了,会娶柔柔,一言九鼎……” 见她依旧是那副无动于衷的模样,他冷笑一声,一下子将女人手中的杵臼打翻在地! “跟你爹一样的贱坯子!沦落至此,又能怪谁?” “你爹和你,孤高自傲,又能怎样?还不是争不过我们父女!还不是要匍匐在我们脚下,看着我们笑!” “待我发兵助他重抵镐京,柔柔就是大魏的皇后!” “届时你就去犒劳我龙虎师数十万军将,本官保证,你的下场一定比你爹还惨烈百倍!” “侄女啊侄女,我们走着瞧……” 说完,狞笑转身,愉悦地有如闲庭信步。 不想门将将被侍卫掩上时,却从里面穿来一道清冷的声音: “可怜?一条恶犬跟我说可怜,不知谁更可怜?” 男人笑容僵住,脸色立变,咬着牙回身,疾风般几步上前给了她重重的一巴掌! 女人被他打的上半身栽倒过去,嘴角染上血色,盯着他轻轻吟道: “是日何时丧,予与汝皆亡……” 那人猛地探过桌案,大掌钳住她修长的脖颈,细长的双眼死死瞪着她,一字一字道: “你想激老夫?死到临头还敢嘴硬,老夫看是舌头太多余!来人啊!” “大将军!请您三思而后行!” 彼时门外传来一道斥喝,男人转过头去,见到来人双眼一眯,狠狠放开那女子,大手一挥,案上那簸箕中的白米全部洒落在青砖之上,发出细细的声响。 待他领着一众侍卫拂袖离去,天权敏捷入内,轻轻扶起她,看着她剧烈咳嗽,嘴巴酸酸的,开口道: “待完成大事,我等必定活剐了这奸佞……” 女人喘匀了气,慢慢站起身,拿着簸箕去拾地上的白米。 这样的日子,她也数不清过了多久,大魏最尊贵的那个男人一次都没有来过。在一个有鸟儿鸣叫的清晨,她正背对着房门挑去麸皮,突然“吱呀”一声,一道伟岸的身影重重推开那破旧脆弱的大门,送来一室春光。她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当轻如蝉翼的身子被一双结实有力的长臂抱起走出去的时候,她感觉到了来人跃如擂鼓的心跳和自他身上传来的,源源不断的暖流。她缓了下双眼,半晌后方敢睁开。 迷蒙中看清那紧抿薄唇,五官坚毅的脸庞,眼角流下一滴泪珠。 “你回来了,洪良……” 第一章 合川大捷 第一卷:大风起兮云飞扬 “皇太子殿下遇刺了!” “什么?” “西南一带水寇猖獗,在巴蜀等地作威作福,开春以来盘踞嘉陵江上扬言要断了那条漕运!皇太子殿下亲自请命出征,把那鄂隆一脉,悉数歼灭!” “听说合川知州于万千多年来勾结匪徒,为非作歹血债累累!还在运河上设卡勒索,好不嚣张!太子殿下雷厉风行,连着几个同知吏目均被就地正法!合川八县百姓闻讯前去观瞻,万人空巷,若不是军队从旁守卫,那几人早被啖肉饮血,尸骨无存!” “不对啊,葛鱼台就一点消息都没有?他背后的靠山可是李……那多狠啊,昨日可是……” “小声点……太子殿下先发制人,率先封城,合川一带连只鸟儿都飞不出去!于万千被抓时他小舅子趁乱跑路,要上京城找他爹求救,被羽林军一箭射穿了脑袋!” “好啊!” “运河之上一片清平,寻常人家有这样的儿子做梦都偷着乐,可听说陛下,并不高兴……” “快散了快散了……是龙虎师!” 乌云掩日,一阵狂风卷过,尘土飞扬,几个说话的男子早已不见踪影。 徐谨以袖掩面,避开飞尘,不经意间扫过那人人谈之色变的李氏龙虎军,竟与一阴恻鹰目相对。她似是被风迷了眼,小心地抬步向前走去。 韦义锐利的目光追随着她,笑得灿烂…… 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大魏的兆和十一年,亦是甲子年,冬雪消融,春风料峭,进了四月仍感觉不到暖意,凡事有反常,似乎都不会是好兆头。 “小姐快看,徐先生回来了!” 尚书府门前有一身着罗裙,头戴珠翠的官宦女子,与身后的侍女皆翘首以盼,见到她的身影,立时眼前一亮,提裙跑了过来。 “你可算回来了,快进去吧,这些天龙虎师越发猖狂,听说昨日李府跑出来一个被扒了半张人皮的囚犯……百姓哪见过这阵仗,在京城都传疯了,爹爹说连陛下都过问了……”女子心有余悸地念叨着,徐谨却猛地一顿,感受到旁边之人疑惑的目光,才缓步向前走去。 女子紧紧挽住她,一边走一边皱着眉打量一番:“不对啊,外衣哪去了?” 徐谨看看身上,外衣有血迹和腥气,因那李府之事全城戒严,她在城外便扔掉了。 “昨日下了些雨,山路不好走,外袍也弄丢了。大人夫人担心了吧?”徐谨关切地问道。 “自你出门,哪有好好睡过觉!”那少女说着瞪了她一眼。 “那我去道个平安。”徐谨心里过意不去,匆匆往里走。 那少女拉住她:“不必了,我去知会一声便是,你平安回来就好。我让灶房给你烧了热水,先去洗洗吧,晚间来主院用饭……” 少女一副操心劳力的样子,如陈夫人一般,将事情安排的面面俱到。 徐谨笑笑,道了声“有劳”,便要回自己的小院。 “对了,卫小姐前几日来找过你……” 徐谨闻言,脚下一顿,转身问道:“何事?” 陈挽摇了摇头。 晚间果然遭到陈夫人好一顿念叨,让她外出不要走太远,不要一个人,必须添衣多食云云,陈挽还在一旁帮腔,恨不能她每天老老实实待在府中哪里都不要去。 陈同非无奈制止道:“让孩子吃饭吧,文吉听见了,是不是……” 徐谨淡笑着说道:“我省得了。” 饭桌上其乐融融,话间,陈同非问道:“村里病人多吗?” 徐谨点点头:“朱先生本是让我去清水村和树秀村寻几个病人,但周边村民一听有郎中,纷纷跑来找我,我便走了四个村子。近日城中不太平,有些小病小灾的他们不敢进城。” 陈同非叹了口气,有意无意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李府之事闹得沸沸扬扬,韦义亲自带领龙虎师搜捕贼人,宁可错抓也不放过,手段极其惨烈,陛下却不好与李召群撕破脸皮。百姓无辜受难,犹如惊弓之鸟,不知这事何时是个头……” 徐谨嚼着东西,垂着双眼,倒不开嘴说话。 陈夫人见此斜了陈同非一眼:“行了,血淋淋的事拿到饭桌子上说,女孩子家怎么受得了。再说文吉够累了……” 陈同非面色复杂,“嗯”了一声不再多言。 回到“杏苑”,在烛火下仔细摆弄着带回的物件儿,刚在身上比量了一下,便有小厮敲门来报,府外有一素衣书生来找。她知道是谁,看了看天色,心下有些疑惑,忙出了门去。 一个男子翩然静立在台阶右侧的槐树下,衣着并不光鲜,背影却十分坚毅。 “清涟兄安好……”徐谨提衫走下石阶,靠近那人。 刘洪良闻声转过身来,冲她点点头道:“文吉兄,别来无恙。” 徐谨微笑地看着这个布衣书生,虽出身寒门,却气度不凡,举手投足间从容有礼,儒雅又有些英武。 “令堂的身体如何了?”她关切地问道。 “托文吉的福,那‘南阳医馆’的掌柜乃医界鬼才,有起死回生之能,家母那点子伤寒杂症不足挂齿。” “那便好。朱先生是伤寒派朱肱的嫡系传人,他家那本《南阳活人书》乃是医界传世之作,连我也未曾有幸拜读。日后令堂寒症若起,只管去找他。” “多谢文吉惦记。”刘洪良个子高,一直微微低着头与她讲话。 “与我客气什么。清涟兄家住城北,离这城南有好一段距离,近日城中不太平,入夜前来莫不是有什么要紧事?”她认真地问道。 刘洪良看着她白皙的面庞闪着灵动的光辉,那双眼睛亮亮的,如一汪清澈的泉水。 他微点下头,伸出了一直背在身后的右手。 第二章 他是贼人 眼前这只大手骨节分明,有些粗砺,食指和中指因常年握笔,生出淡淡的茧子。 他温声道:“义诊前你说想吃这个,母亲特意做的。听陈家小姐说约莫你昨日回府,我想着给你送过来。” 徐谨见他手里那物,愣了一下,随即双手接过来,眼角弯弯道:“多谢清涟和伯母。不过还好你今日来,我今日方归。” 刘洪良揉揉她的头发低声道:“哪里幸好了,昨日来过,前日也来过的。” 徐谨又是一愣,慢慢垂下的脸颊泛着红晕。 二人随意聊了几句,见天色不早,刘洪良向她告别。徐谨点点头,叮嘱他小心,便转身进了门去。 看着她消瘦的背影,全部拢起的长发使挺直的脊梁一览无余,想到适才那冰凉的玉手在他掌上若有似无的触碰,他心头,有些不明的情绪…… “文吉。”他突然唤了她一声。 徐谨疑惑地转过头:“怎么了?” “穿得少了些。” 徐谨笑笑,乖乖地点点头:“嗯。” “没事别出远门了。” “好。” 来来往往的侍女小厮见她嘴角带着些笑意回了房里,皆心照不宣,一定是京中会员郎来了,不然谁能让徐先生笑呢。 徐谨坐在案前,慢慢打开那个油纸包,枣香混合着甜糯之气扑面而来,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大块儿嵌满蜜枣和五色豆子的甑糕。她双眼一亮,尽管晚膳在陈夫人的监督下用了不少,她还是一口一口吃下小半,回味了好久。 她看着窗外的星辰大海,浩瀚夜空。月光如水,夜色漫长,对于有些人,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徐谨是冀州人,来京城有三个月了,说起来户部尚书陈同非其实是她八竿子打不着,出了五服的亲戚。她的院子不大,却独立清净,院中还有几棵娇美的杏花树,这个时节正值花期,万千花骨朵儿含苞待放,嫩白中隐约的一点胭脂红煞是妩媚。 送饭的侍女来的稍晚一刻,今日一大早城中闹闹嚷嚷,天老爷昨晚那贼人又去李府闯了一遭!听说还是带伤逃跑的,龙虎师天不亮便到处抓人验伤…… 侍女一进门便发现不太对,屏风之后那人没有如往日那般早早起来,衣衫整齐地坐在案前喝茶…… “徐先生?”她狐疑地向内走去,在屏风前停住脚步,侧着耳朵问道: “您起了吗?” “咳咳……” 室内传来一阵咳嗽声。 “徐先生,您病了吗?” 侍女刚要进去查看,却听里面鼻音很重道: “不必进来,去找陈福,说我染了风寒。” 侍女隔着屏风福了下,便应声离去。 榻上之人突然动了动耳朵,一阵急促凌乱的脚步声正向着小院儿越来越近。她凝神细细听来,露在被子外面的眼珠转动两下,来者不善,不是府内的人。 院外,陈福带着府中几个护院将那气势汹汹的将士拦在门口,双方对峙着,侍女小厮吓得纷纷隐在暗处,担忧地看过来。 “几位官爷,小人说过了!这是我家大人的远方亲戚,你等不能如此!有什么事都得我家大人下朝回来再说!” 陈福不愧是一府管事,面对那令人闻风丧胆的龙虎师,丝毫不露怯。 为首那人头盔下是一双独特的鹰目,他笑得灿烂,语气也十分绵柔,却让人全身犯膈应。 “先生有礼了,近日龙虎师与禁卫军捉拿城中贼人,人尽皆知,身为陈大人府中管事,还请配合则个。” “捉贼便捉贼!一大早闯入府中捉我家大人的亲戚是何故?此处是尚书府而非贼窝,不是你想怎样便怎样!” 他一手负在身后,微抬下巴。 “先生严重了,我等只是叫此人出来问个话,消除嫌疑,还请行个方便。” 陈福冷冷吐出三个字:“不方便。” “如何不方便?” “就是不方便!” 这时远处传来一道窃窃的声音: “徐先生病了……” 韦义瞟过去一眼,那侍女立即躲在廊柱后不敢冒头。 “先生当真不让?” 韦义口气微微上扬,身后的军士已慢慢开始拔剑。 陈福看在眼里,直视那双危险的鹰目: “大人上朝,夫人小姐前去上香,让你等闯入已是罪过,若任由你们带走府中唯一主子,大人回来,在下也是要自刎谢罪的。前日陛下还特意过问,看来李大人权势滔天,果真不怕弹劾不惧龙威!” 韦义双眼一眯向后瞥一眼,众人又将剑移回鞘中。他仰头一笑: “为了我大魏国都的安宁,得罪了!” 说着大手一挥,后面窸窸窣窣上来一队士兵,二话不说便把陈福和陈府护院牢牢控制住,其余人则迅速由小院儿进入徐谨房内。 “砰”……门被踢开。室内整洁明亮,古朴雅致,正堂中间是一低案,上面的饭菜还有余温,似是没怎么动。韦义带着人慢慢往里走去,素色的帷幔后有一雕花屏风,上面挂着一男子外袍。 “龙虎师捉拿京中要犯,房内之人速速出来答话。” …… 半天不见回应,韦义双眼一眯也不客气,带着人便绕过屏风闯入内间。 “这位小公子……” 只见榻上有一瘦削的少年,约莫十七八岁,此时人形憔悴,发髻微散,脸颊泛红,额间布满细汗。 徐谨睁开迷离的双眼,侧过头去看着来人,声音沙哑虚弱: “咳咳……诸位是……” 韦义斜一眼窗外,意味不明道:“果然是,不太方便……” 他走至榻边,温声问道: “昨日午后与公子有过一面之缘,那时还好好的,怎么今日便卧床不起了?” 徐谨声音虚弱地答道: “初春天凉,昨日穿的少了,染了些风寒……咳咳……” 韦义转过头瞟一眼那屏风之上的外袍: “昨日一见确实穿得少了些,可之后又是去了哪里?晚间是否做了什么?” 徐谨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有些疑惑他问这些是什么意思,便道: “昨日晚间去了陈大人院中用膳……之后一好友来找,便在大门外闲话几句……咳咳……将军有什么事待陈大人回来一问可好……” 韦义面上笑意不减。 “不好。” 他一根手指动了动,两个士兵立马上去将徐谨从被褥之中薅了出来。韦义扫过那软弱无力的双腿,嘴角越发上扬。 “带走!” “龙虎师不分青红皂白抓人,尚书府不会就这样算了!徐先生但凡有一点闪失,我家大人定会向陛下讨个公道……” 陈福焦急的声音慢慢消失在他们身后…… 第三章 灞兴李府 当她被蒙上双眼架入一个地方时她便知道,她已经到了近日镐京风波的祸根源—灞兴李府。 “见过韦统领。” …… “见过韦统领。” …… 她被人拖着,门一道又一道……路九曲十八弯……所经之处布满岗哨,有士兵向韦义行礼……这里应是室外,却无嘈杂之音,不似有活物,接连不绝的兵刃撞击之声令人胆寒,空气中莫名的丝丝血腥之气,让人压抑又恐惧…… 徐谨心“怦怦”乱跳,指尖冰凉,呼吸亦有些凌乱,口中不住轻唤着: “你们不能如此……咳咳……我什么都没有做……” 终于,挟制她的人不再前进,这里也似有交谈之声,一个年轻而威严,一个中年之音,阴阳怪气拿着腔调,即使被蒙住双眼也能感觉到他的嚣张跋扈。 “李卿在家称病,连着半数以上武官罢朝,要耽误许多大事的。” “朝中有殿下不就行了?这不正合殿下心意!” “这是哪里话?国家大事重于泰山,本宫担不起这罪名。” “天下人都说殿下贤德,老夫看殿下这名头顶惯了,卸一卸就好了!” “首辅大人,请您慎言!” 天权开口斥道。 待他话音一落,赵明庭轻飘飘来一句“不得无礼!” 那跋扈之人冷哼一声,也不知是在说谁。 “李卿莫气……李卿不知,于万千做的太过,不过几日,本宫便接到数百封告密信函,罪状在呈与父皇的奏折中堪堪写下,羽林军前去捉拿他时,你猜他在做什么?竟在逼迫一不满十四岁的良家少女与他成事,恶行可见一斑!若不处置,难平民愤……” “哼!都是男人,殿下说这些做甚!” 只听那男子淡笑一声,幽幽地说道: “罢了,不是自己的女儿,无法感同身受。自兆和三年他在合川做一九品照磨,不过四年时间就升任合川知州,本宫却看着也没什么特别的本事,真不知是如何平步青云的。” “殿下拐弯抹角的什么意思?难不成就许他黄松不到八年就从翰林院一无品的庶吉士做到京兆府尹,卫权二十九岁便与老夫平起平坐,就不许旁人从小吏做到知州了?殿下素来看重儒生,不问出身,怎的到了别人那里,就带上偏见了?” “李卿啊李卿,黄松什么样,于万千什么样,李卿心里清楚。他恶贯满盈,激起民愤,时间重来,本宫还是会杀他!”最后两字杀气极重。 中年男人声音一扬: “殿下奉命剿匪,刀剑无眼,可不知是谁给的权利,府衙之内先斩后奏,还射杀忠良之后!这种事恕老臣历经两朝,也没见过!” “李卿……”男子拉长尾音:“父父子子,君君臣臣,先斩后奏一说,是要陷本宫于不义吗?” “殿下没有吗?”中年男子扬声反问一句。 “事情败露派人刺杀本宫,本宫反击还需奏报?” 只听那中年之音满带嘲讽: “刺杀?殿下……惯会玩这种把戏!何况国有国法,一声不吭就将人斩杀岂非动用私刑?” 徐谨动了动耳朵,只觉那两人谈话夹枪带棒,四周气氛降到冰点。 剑拔弩张,她想到了这个词。 “呵……李卿,不过一个庶出的宠妾,本宫不信,你真当于万千是你连襟,葛中亮是你小舅子……”他顿了下,轻声说道:“还是,你们还有什么别的事情无人知晓?” 咣…… 突然传来茶杯砸向桌面之声,堂上两人似要撕破脸皮。 韦义立马扬声喊道: “大人!卑职将那嫌犯捉回来了!” 突然被人带着往那堂中走去,踉跄着踏上数十层台阶,感觉自己离他们越来越近,徐谨明白,她是被人当挡箭牌了。 “唔……”突然被门槛绊倒,纤细的骨架看着不堪一击,韦义皱皱眉,扯着她的胳膊一把将她扔到地上。 赵明庭忽见来人,眼中闪过一丝异样。 天权有些惊讶,他? 李召群注意力被吸引过去,冷笑一声,示意韦义将徐谨眼上的布条解下。 当她微眯着一双眼暴露在偌大而华丽的会客堂上时,李召群“噌”的一下子站了起来,像只恶狼般插着腰,张大一双绿眼瞪着她。 徐谨低下头,这不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位阴险奸诈的首辅大人了,浓眉细眼,络腮胡子,膀大腰圆,浑身给人的感觉就是一个字:奸,奸气横流,让人打心眼儿里生不出好感。 “小……小人拜见两位贵人……”直到韦义在她后腰处一踢,她才反应过来行礼。 李召群此时已坐回太师椅上,眼中放光,含着猥琐的笑意紧盯堂上那小人儿。 赵明庭饮茶之际转头扫他一眼,目如寒霜。 “殿下,罢了,今日先到这里,微臣还有事,就不留殿下了。” “哦?李卿,这是近日擅闯贵府的贼人?” 他扫一眼徐谨,挑眉问道。 李召群眼神没有离开过少年,笑道:“嫌疑人。” “听说近日李府不安,京城更加不安,本宫倒要看看是不是他!” “咳咳……两位贵人……小人不是什么嫌疑人,也不是贼人……小人冤枉……” 堂中少年本就清瘦,此时更是一副病歪歪的模样,跪在那里软绵绵的小小一坨,面红齿白,虽是男子,却让人莫名生出一股怜惜感。 当然,那是正常人,像李召群这种心里阴暗的老变态,已是控制不住想要施虐的欲望。 “韦将军莫不是弄错了?此人看着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不太像吧?” 赵明庭嗤笑一声。 “启禀殿下,眼见不一定为实,还要细细拷问一番才是。” 韦义笑得极为灿烂,手也有些痒痒的。 拷问……徐谨瑟缩了下。 此时从外刮过一阵穿堂风,带着些许寒意,李府护卫在外肃穆而立,堂上几人如虎似狼。 “韦义,将她带下去……” 李召群慵懒地拿起茶杯,吹吹茶叶,既不喝也不放。 赵明庭眼角瞥向他,不为所动。 “小人真的是冤枉的!请贵人放我回家吧!陈大人可为小人担保……” 少年似乎病得很重,没什么力气,挣扎着苦苦哀求。 陈大人…… 赵明庭淡淡道: “天权,去告诉萧卿,贼人已经捉住,让他速来提人严加审问!” “是!” 第四章 终于来了 天权应下,动作却慢了半拍儿,殿下只带了他一人,李府好似魔窟…… 正在犹豫之际,李召群重重放下茶杯,冷笑一声讥讽道:“殿下,这是臣府内之事,不劳殿下和萧大人费心!臣老了,亲眷被枉杀也申冤不得!只是家有千户,主事一人,殿下此番行动乖张,还是多想想如何让陛下息怒才是。李密,送客!” “是。”被唤作李密的管事闪烁着一双鼠眼,立马哈着腰笑呵呵上前为赵明庭开路:“殿下,请吧……” 只见那人片刻后才缓缓站起身来,轻轻抚平衣上褶皱,在那奸佞冷冷的目光中要向堂外走去。 待他经过徐谨身边时,她一下子扑上前拽住他的衣摆。 “殿下!咳咳……求殿下救救小人……小人真的不是……” 少年楚楚可怜,男子冷眼俯视,有那么一瞬眉头微微蹙起,却稍纵即逝无人察觉。 韦义鹰目寒光一现,顷刻间大步上前闪到徐谨身后扯着她的手腕便向旁边拽去,少年如一块破布般被他轻易摆弄,双脚想要勾地却使不出力气。 赵明庭看着他二人淡淡地问道: “韦统领缘何怀疑他是?” 韦义手紧紧箍住徐谨,笑着带着阴狠答道:“启禀殿下,卑职与贼人交过手,况且……” 赵明庭随着他的目光看向徐谨的双腿。他转头示意天权,天权过去将徐谨的裤脚挽起…… “……” “……” 韦义面上霎时失了笑意。 赵明庭勾起嘴角,背对李召群道:“李卿说的不错,我朝严禁动用私刑,前日父皇的旨意还望李卿谨记。此人已证实不是,病的这样可怜,本宫就将人带走了。” 在射入堂内的日光下,他面色威严,拿出了皇太子不容置疑的气势。 天权闻言,迅速从韦义手中将人夺回,两手搀着他。 “外袍之上有腥气!” 韦义锐利的双目死死盯着她,不甘地朝徐谨喝道: “吃饭、见友人,为何外袍上会有血腥之气!” 徐谨咬着嘴唇,在天权臂弯内抬眼望向赵明庭。 赵明庭轻笑下:“既然韦统领问了,本宫就告诉你,这少年前日在雁塔救了本宫,那血腥气,是本宫过到她身上的。” “这么巧?他能去雁塔做什么?殿下莫不是包庇……” 赵明庭不说话,眼中却迸射出杀意!韦义一惊,浑身打了个冷战,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大不敬之罪! 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抱拳道:“卑职失礼!请殿下恕罪!” 赵明庭白他一眼不吱声,徐谨喏喏道: “小人……在南阳医馆做事……” 韦义浑身冷汗看向他主子,却见那人坐在上首,垂着眼一动不动,好似在看一出不怎么感兴趣的大戏。 “殿下说什么便是什么吧。只是,殿下确定?”那人语气阴森森地向上挑着。 赵明庭道:“本宫身为储君,一言九鼎,”说着转过头,面带笑意:“有什么不确定?” “殿下不清楚今日来是做什么的吗?” 赵明庭轻笑出声,而后一字一句说道:“本宫很有诚意的,不过似乎对李卿而言,光有诚意是不够的,本宫也没有办法。” 韦义眼中闪过一丝怒意,李召群却并没有阻拦,只是在他们离开之际,里面幽幽传来一句话: “无妨,来日方长,老夫等着你。” 赵明庭眼角瞥一眼那孱弱的少年,天权面露怒色,而双眼重新被缚的徐谨,抿了下嘴唇。 “恭送太子殿下……” “恭送太子殿下……” …… 韦义跪在地上低着头道:“主上,这少年脉息薄弱,腿上无伤,属下认错了……” “不重要了!”李召群一双如狼般的锐目闪熠着浓重的兴奋之色:“都不重要!” 韦义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他。 “就是他!” 韦义不解:“主上之意?” “记得尼龙湖密室吗?” 韦义脸色一变。 “十年了!他果真来了!天意如此,本官迫不及待与他玩这猫捉老鼠的游戏,一点一点地,弄死他……哈哈哈哈……” 这奸险恐怖的笑声,把隔壁的小孩儿都吓哭了…… 马车“咯噔咯噔”穿行在宽阔的大道上,车内舒适,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颠簸。今日街上人还是少,只是过了今天,就会好的…… 徐谨垂首坐在马车中,隐于袖袍下的手指点着膝盖,沉默地接受着男人的审视。从赵明庭的角度看,这少年的肩膀单薄地如同一张白纸。 “吁……” 忽地马车停了下来,打断了两人的思路。 外面传来天权请示的声音:“殿下,前面是卫首辅的车驾。” 他话音刚落,还没等赵明庭指示,车外就传来一道沉稳而富有磁性的声音: “微臣见过太子殿下。” 赵明庭端坐在软垫之上,隔着车壁略略道: “卫卿不必多礼。” “谢殿下。”比之李府那位首辅大人,这个卫首辅显然恭敬许多。 “殿下奉诏规劝李大人,这是从李大人府中出来吗?” “正是。卫卿要去何处?” “与李大人周旋,殿下辛苦了。回殿下,刚刚传令官来报,垣曲煤矿有些异动,微臣要去吴令广府上询问是由。” 闻言,赵明庭皱了皱眉,头微微朝向车外卫权的方向:“垣曲煤矿?是去年在三晋之地新开采的那个?” “正是。” “可有伤亡?” “殿下多虑了,并无伤亡。具体情形微臣也要听听吴令广怎么说。” 赵明庭好似放下心来了,点点头道:“卫卿费心了。” 外面的人轻轻一笑道:“是臣的本分,殿下有伤在身,微臣就不叨扰了。微臣告退。” “嗯。” 赵明庭答应一声,驾车的侍卫已纵马向前。卫权在车外恭敬地等待车子走远。 春风拂来,掀起了车窗上的挡布,徐谨微微抬眼,两人有一瞬的四目相对,卫权眼中闪过惊异,望着那华贵的马车,若有所思。 赵明庭端起茶杯饮了一口,语气不善,有些冷意: “那两个字,什么意思?” 徐谨瑟缩了一下,心不由一沉! 第五章 有一郎中 两日前,雁塔杨家村。 山清水秀,惠风和畅,柳莺花燕,溪水潺潺,周边点点新绿,一派春意盎然。一百年老槐树下,老幼妇孺正排着长长的队伍等候问诊。 “老伯,天气乍暖还凉,您只是染了风寒,并不打紧。我这里有些辛温解表、宣肺散寒的草药,您喝上两副就好。” 郎中是一个青衣布衫、身形瘦削的少年,只见他年岁不过十七八九,鼻梁高挺,唇红齿白,眉眼间略显英气。他一边耐心说着,一边在铺开的黄纸上写下药方。 “多谢徐小郎……”那老者颤颤巍巍站起来向他道谢。 “不谢,您拿好,下一位……”徐谨和气地回应着。 这厢来者是一位小妇人,她领着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孩童,待她说完孩子的病症,徐谨看看孩子面色、神态,随后让他说了两句话,问了孩子母亲几个日常的问题,最后把脉,确定孩子是哮症。 “先生,我孩子这么小,得了哮喘可怎么使得啊……”孩子母亲一听徐谨诊断,立时慌了神,身后几个大嫂忙上前安慰她。 “小嫂子不必忧心,在下并未说令郎是哮喘之病。医书有云:哮即为鸣,乃气促而呼吸有声;反之无声则为喘。气管哮喘为病,哮和喘为症。令郎只是有些轻症,发作期时,寒包热哮,应注重补气散寒、清热化痰……”她说着在纸上飞速落笔。 “此方俗称小青龙加石膏汤,一日三次,喝上两个月必有成效。缓解期时病人肺脾气虚,可食用六君子汤,即陈皮、党参、茯苓、甘草、白术、法夏,健脾益气、补土生金,并无大碍。”少年清冷的声音缓缓道来,孩子他娘这才安心下来,拿了药方,抱着孩子连声道谢。 这时一阵清风袭过,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徐谨低头整理下被吹乱的黄麻纸,简陋的木桌对面却传来一阵骚动: “不必治不必治,留在世上倒拖累了你……不必了……不必了……” “祖母听话,快叫郎中好好瞧瞧……” “樊阿婆,难得克俭这般有心,您快去给郎中看看吧,莫叫孩子担心……” 徐谨抬头凝视,原来是一少年,高瘦清秀、约摸舞夕之年,此时正紧紧攥着一满头花白、衣衫朴素的老妪,好声好语地与她说话。老妪欲往回走,少年不允,乡亲们也在劝她。 “老人家,身前行孝不能等,孩子这般孝顺,天下少有,您且让我看上一看,不打紧的。”她安抚着那老妪,提起衣摆站起身绕过一方小木桌,与少年一左一右将她搀扶过来。 仔细诊脉,这年近古稀的老妪确实已是油尽灯枯之身,她扫了眼那少年,文弱的身躯散发着殷切的期盼。 “老人家确实病的不轻……” “徐郎中,求您救救我祖母,我只有祖母一个亲人了,我一定给您当牛做马结草衔环……”少年有些急了,立时跪地,白皙的脸上双眼通红,恭敬地给她磕了三个头。 徐谨叹了口气,忙叫众人将他扶起。 “我可怜的孙儿啊……”老妪心中难过,痛哭起来,徐谨看着也不是滋味。 身后的村民纷纷劝慰:“樊阿婆,克俭,徐郎中医术了得, 咱们先听他怎么说吧……” 徐谨示意那少年过来,问道:“识字吗?” “嗯,念过书。”他点点头答道。 闻言,她在纸上写下四个大字,一笔一个笔锋,苍劲有力,自成一体,折好便交给他。 “每月初一、十五前往城西官渡路,提徐谨,取药。生老病死,人各有命,平常心态,更莫强求。” 温声说完,见那少年接过纸条,咧开嘴角,眼中盈盈闪耀着泪光,给她抱拳深深鞠了一躬,便扶着祖母回去了,行至远处,还回头看了她一眼。 所有人都还不知道,这个少年会在很多年后的一天,跟随她和徐骄做出一件惊动全国的大事。 看了一整日,太阳快落山了,村中人热情地留她吃饭被她婉拒,只得将她千恩万谢地送出了村子。 走在半路时,天公不作美,她一手挎着那装有纸、笔、草药和医书的布袋子,一手举在头顶,用小巧的手掌和衣袖遮雨,白皙的脸庞被雨水打湿,几捋碎发贴在额头和耳边,如玉少年伴着那青山绿水,乡间小道,朦胧烟雨,宛如一副诗情画意的美好卷轴。 不远处半山上的草丛中正伏着一人,一双利目幽深难测,这般景象恰好撞了进来。只是他身中两剑,失血过多,不禁头晕目眩。天枢天权带着羽林军断后,此时不知所踪,而那伙儿刺客应还在山里寻他,要至他于死地。 眼看着那少年已从坡上走下来,他再也支撑不住,沉重的身子滚了下去…… 徐谨耳朵动了动,早听见那不远之处有异动,她抿着嘴,放缓脚步,五感敏锐地探知着周边情况,手亦不动声色地从布袋中掏出方才用过的笔做武器。 谨慎来到那声闷响之地,不想却有一左臂和腹部皆有血洞之人,他一身殷红,沾满腥气,徐谨略一皱眉,摸不清他什么路数。近日哪哪都不太平,她抬步欲要离去,不想脚踝一紧,那男子下意识死死抓住了她…… …… 感觉过了很久,男人终于有了一丝意识,觉得从头到脚,很冷,也很疼,浑身无力,衣服血气刺鼻,湿腻腻贴在身上,十分难受。 这时,一具温香软玉的身子贴近他,给他擦拭着额上的冷汗,意识不清中,只觉得这人的动作轻柔又温暖。 突然间有柴火之气钻进鼻里,他下意识斥道:“熄火!” “此洞之外是瀑布。” 耳边是一道年轻又有些清冷的声音。 徐谨利落地替他处理伤口,只是中途微微一顿,视线移至这人脸上,蹙眉思索了一瞬,便继续完成手里的动作。 …… 午夜,男人睁开清明的双眸,伤口被包扎,似有麻药,感觉不到一丝疼痛,衣服也被烘干。离他约莫一丈处,一个青衣少年靠着石壁安静地睡着了…… 第六章 初次见面 翌日 布谷……布谷…… 和煦的日光射入岩洞,正好洒在赵明庭苍白俊美的脸庞上。莺歌阵阵,水声轰鸣,洞内暖洋洋的,不似昨晚般寒凉。他缓缓睁开眼睛,环顾四周,此时竟已日上三竿。他低头看了眼伤口和这硌人的石地,心下有些不明的情绪。在那极尽奢华的玉床之上,他有多少年未曾好好睡过一觉了…… 虽伤口处有些麻药过劲儿后的刺痛,但他却出奇的神清气爽。看了看包扎之处,手法纯熟,外观齐整,里面还有药物。身上披的是那少年的青色外衫,上面有着淡淡的薄荷味儿,他有种微妙的感觉,这味道与“他”那人,十分相配…… 想到此,他皱皱眉,人不在洞内,昨日他睡过之处倒是留了一个素色的布袋子。 不过片刻,有一单薄而轻盈的身影如燕儿般躲过那自天倾泄的水幕飞了进来,不是他又是谁! 好厉害的轻功! “你是何人?去了何处?”男人紧盯着她,声音带着由内而发的威严。 徐谨用衣摆包了好多果子进来,刚刚站定,这男人竟是这样一副质问的口气。她拿起一个色泽诱人的紫果,咬了一大口,汁水四溢,酸甜可口,脸上顿时露出满足的神情,儿时经常跟着一群少年,带着梵音偷偷摸上山去采果子、打鸟、捡松子,这种果子那时便见过,还是那个味道。 “我在问你话!”赵明庭见她不搭理他,声音一沉。 徐谨咬着果子转身看向洞外:“摘果子。”她语气平和闲适,仿佛并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他眼一眯,走至她面前,看着这个只到他胸口,身量消瘦的小玉人儿,面色冷冷的。 突然,他抬手,似要出招,徐谨蹙目,心道这人怕不是有毛病吧。她护着果子,动作慢了一拍。就在她要闪身避让时,身上一暖,带着那男子体温、混着龙涎香和血腥气的外衫罩在了她身上。 赵明庭面无表情地走到洞口察看周边地形。 徐谨看看身上的衣服,松开结了疙瘩的眉头,快速解决掉一个果子,然后走到他身边。 “吃些果子吧。”说着,把衣摆摊开在他眼前,上面是一些红的、青的、黄的、紫的小果子,小巧可爱、满含春意。赵明庭抬起大手要去拿个紫的,徐谨却一闪身道:“吃青的。” 他看着她,感觉既像个孩子,又不像个孩子,不由轻轻摇了摇头,二人退回洞内,难得和谐地靠坐在石壁旁一同吃果子。 赵明庭问道:“你怎知要带我躲避?” “还用问?”她吸吸汁水,有点贪吃孩童的模样。“剑伤刺骨,下了狠手,不是械斗就是寻仇。荒郊野岭隐于草丛,必是处于弱势还未脱险。” 赵明庭打量着他,小小年纪,经验老道,轻功上乘,擅长医术,也许是个江湖人士。 “说起来,你与近日城中那擅闯李府的贼人……无甚关系吧?” 赵明庭闻言,冷嗤出声。 徐谨见此,不再追问。 半晌后男人淡淡地问道:“你出去有没有见到人?” 徐谨扫他一眼:“我在山谷中转了一圈,发现好几队人马,分不清敌友。后来看见有两个形单影只的,倒像你的人,便留了些痕迹,引他二人过来。不过……” 她无聊地抛着石子,话还没说完便被赵明庭打断:“你怎知他二人与我一路?” “直觉。”随即若有所思道:“不过……” “没错。”他却语气坚定。 “我没说完。” “不必,就是他俩。” “为何?” “直觉 ” 徐谨默然,可以,若她猜错了,只管三十六计跑为上。 “我若死了,必拉上你垫背。”耳边传来男人的声音。 “你怎么知道……”她扔掉石子,脸色有些古怪地问道。 “直觉。”赵明庭闭目,不再言语。 …… 徐谨也拧过头去,岩洞内安静下来,二人默默等待来人。 约摸过了两刻钟,果然飞进来两道高大利落的身影,二人一进来,便训练有素地跪在男人面前: “属下救驾来迟,请主子降罪。” “起来吧。他们呢?”赵明庭站起身,负手而立。 “回禀主子,在下面。” 徐谨挑眉,这男人此时周身萦绕着一股贵气,他在那两人面前威严肃立,不苟言笑,连她也不禁站起来摆正了身体。 待天枢天权看清旁边那妙龄……哦,不,那不及弱冠之龄的少年时,纷纷给他磕头道谢。 短短两日,两次受此大礼,徐谨有些吃不消,让他二人起来他们却不为所动,徐谨怕折寿,望向那男人。 赵明庭见她一直淡然的脸上竟有些无措,开口道:“都起来吧。” 天枢天权听令,这才起身,立于一旁。 他斜睨着她问道:“布袋之中笔上有墨,纸上亦有开方的痕迹,必是进村行过诊。袋中并无银钱干粮,行的必是义诊。木簪束发,素衣裹身,行侠仗义,不求回报。你叫什么名字?” 徐谨听他夸她,有些好笑,心道没看出来这人倒挺会说话。 她整理好衣衫,拍了拍手,朗声道:“君子之交淡如水,相逢何必曾相识。姓名乃身外之物,不如叫我浮萍,萍水相逢,后会无期。”说着抱拳示意一下,拾起布袋便要往外走去。 “我等也要回城,不如一起吧。”赵明庭注视着她的动作道。 “不了,在下还想多活几天。”说着,以脚点地,起身用力,瞬息之间便飞出了那湍急的水幕。 天枢天权惊叹于这少年出神入化的轻功,不由担忧道: “殿下,要不要……” “不必。” 赵明庭垂眼看了看身上的伤,面上漠然。 第七章 赐你全尸 东宫。 一只巨大的青铜鼎立于大殿中央,殿内飘着龙涎香的味道,那面色威严的男子正好整以暇地坐在一紫漆描金山水纹海棠式香几旁品茗,外面却是一副惨烈的景象。 天玑一脸冷漠问道:“殿下问,那两个字什么意思?” 一个时辰前在马车中还未等她回答,他便一抬手道:“罢了,回去再说。” 少年趴在长凳之上,疼得浑身都是冷汗,额间垂下几缕柔顺的发丝,如女子般楚楚可怜,可惜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不懂什么叫怜香惜玉。 “殿下恕罪……小人……只是想殿下看在前日之事上,救小人一命。” 天玑重复道:“殿下问,那两个字,什么意思?” 徐谨摇摇头:“没别的意思,小人……多谢殿下救命之恩……” 天玑挥挥手指头,两名侍卫又开动起来,“啪…啪…”,一鞭接着一鞭,结结实实抽在徐谨的肉身之上,一鞭一道长长的痕迹,这种痛是直观的,持续的,迅猛的……她咬着牙闷声承受,待实在受不住了,不由开口求饶: “殿下……小人并无他意!求殿下……饶了小人吧……” 赵明庭放下茶盏,拢了拢外袍起身缓步移至门口,远远往下看去,目光冰寒,厉口斥道:“如此沉不住气!怕本宫冷眼旁观,留你在李府,竟敢威胁本宫,你当本宫是吃素的吗!” “前日还当你与众不同,有心寻你赏个差事,原来不过如此!本宫今日便教你,何为祸从口出!” “天璇!” 旁边一个腰间挂着长剑,手持托盘的冷漠女子点下头,立时下了台阶向她走来。 徐谨抬起头看过去,赵明庭抬抬手指,冲她示意。 徐谨艰难地问道:“殿下?” “赐你全尸。”薄唇冷冷吐出四个字! 她心下一沉!突地两处臂膀被牢牢擒住,天枢天权面无表情地将她拎起扔在平整而坚硬的青石地面上。她后背剧痛动弹不得,双眼布满血丝看向那人。 “敢问殿下……为何赐死?” 赵明庭冷哼一声:“知道了本宫的秘密,以此要挟本宫,就算逃得了李府,在本宫这里还是死路一条!” “殿下的秘密?”徐谨气若游丝地问道:“殿下……指的是……” 看着她痛苦又迷茫的小脸儿,赵明庭淡笑出声,一张脸好似初春积雪消融般,甚是好看。 “在李府还是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现在反倒有几分机灵劲儿。” 徐谨手臂撑着地,声音虚弱:“殿下见笑……李府阴森恐怖,府中之人无不心狠手辣,比不得殿下贤名远扬,是京中儒生的庇护伞,是我大魏的荣光……” 赵明庭好似了然地点点头:“说的好。不妨也说说,合川,是什么意思?” 徐谨道:“小人听殿下与那人谈话……才知原来前日所救之人,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远赴巴蜀剿匪,在合川除恶的皇太子殿下……小人不胜荣幸……” 男人嗤笑一声:“仅此而已?” “是。” 他面露讽刺:“不作死就不会死。东宫的器具都是最好的,你本身也懂医术,挑个让自己少些痛苦的吧。” 徐谨咽下一口气,稳着声音答道:“殿下,小人虽懂些医术,但具体也没尝试过,无法比较……” “那就多挑一会儿,想清楚。”他意味深长道。 “……” 徐谨趴跪在那里,思绪百转千回,陈同非啊陈同非,你何时能来救我! 看她在地上蹙着眉不知在想什么,赵明庭抬眼示意天璇。天璇会意,将那盛满大内秘药和白绫、匕首等物的托盘“咣当”往她面前一放。 徐谨红着眼侧过头去,疼得忍不住枕在手臂上休息了片刻。 她抬起头:“殿下,小人救了您……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知可否抵了这等赏赐?” 赵明庭一手点着下巴,那深不可测的双眸紧紧注视着她,看得她有些发毛,半晌后才缓缓说道:“何时救过本宫?” 徐谨要吐出血来了…… “既然让你选你不选,那就只好让别人替你选。”他俊美的脸上勾起残忍的笑意:“天玑!” 那健硕如松的侍卫敏捷地上前蹲在她身边细细挑选着。 他拿起一物扬声道:“殿下,这把匕首如何?” 赵明庭“嗯”了一声:“这是西凉的千年玄铁所制,刃如秋霜,吹毛立断,这便送他上路吧……” 天玑点头,徐谨只觉阳光下一抹寒光闪过,她的嘴也立即被一只冰凉的大手捂住。 她心中大骇,只觉面上那只手和那脖颈上的刀刃分不清哪一个更寒凉,危机感霎时涌上心头,不由惊叫出声,却被天玑的大手堵在口中。 “殿下!殿下!” 少年口中传来模糊不清的声音,大殿门口的赵明庭状似疑惑地问道:“作何?” 天玑的手微微拿开。 “呼……咳咳……” 她偏着头剧烈咳嗽几下,说道:“殿下……这匕首世间少有,用它送小人上路,岂非辱没了它……” 赵明庭披着一件宽大的米色外袍,他的伤还未好,回了宫便换上亵衣,此时微微敞开,露出小半部分白皙结实的胸膛。合该有着病态之美的男人,此时却在做着最冷酷的事情。 他似是赞同她的话,冲天玑示意,天玑放下那镶满宝石的匕首,大掌来回移动,径自拿起一个小巧的器物。 徐谨定睛一看,这莫非是…… 赵明庭已验证了她心中的答案:“这是摩揭陀早年进贡的圣物,名叫金刚杵,菩萨低眉,慈悲六道;金刚怒目,只杀不渡。用它送你,助你早日投胎。” 天玑眯起双眼,便要照着她眉心射去! 她睁大双眼,急速说道:“钦酪卒!骨化金刚,帝释天为杵而兵,后归佛门。这物件在藏蕃语中意为''多吉'',不适合沾血!” 天玑扔下那物件儿,见赵明庭霍然走下台阶,天璇上前扶他。 他站定后慢慢蹲下去,全然没了耐心,没受伤的那只大手如疾风般凌厉地锁住她的咽喉,徐谨呼吸一紧,挣扎间单薄的身躯竟被他一只手提了起来! 第八章 合川秘事 “呃……唔……” 她小脸儿涨红,双脚离地,两只纤细的素手不由紧紧抓住赵明庭的利爪。虽几近窒息,却保持着最后一丝理智忍住想要蹬脚的欲望。 赵明庭见此,好似安抚她道: “不必拖延时间,也不必害怕。本宫不会亲手杀你,便一瓶鹤顶红解决了吧,见血封喉,很快的……” 说着,大手一松,少年如断了线的风筝般重重摔在他的脚下。 “咳咳!咳咳咳……”徐谨一边剧烈地呼吸着咳嗽着,一边顺着他那用金线绣着云鹤、鞋底厚实的双履向上看去,冷汗浸透发间和衣裳,她毫不怀疑这个人是真的要在他的地盘上杀了她! “是,殿下!”天玑闻言应下,蹲下去挑鹤顶红,找到后一下子拔开堵头,狠狠捏起徐谨的下巴作势就要给她喂下去。 徐谨全身都在挣扎,头艰难地侧过去躲开天玑,立时上来两个侍卫将她牢牢桎梏。 天枢和天权站在一旁,毕竟认得她,见赵明庭背对着他们,犹豫了一下,纷纷给徐谨递去眼色。 太子,要的是臣服。 眼看着鹤顶红就要灌进她嘴里了,她不由转过头去厉声道: “草菅人命……与于万千李召群又有何异?” 天玑闻言,微微侧首看向那人。 只听他开口道:“一码事可归一码事,你说救过本宫,那本宫也救过你,扯平了。但你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还自作聪明威胁本宫,这便留你不得。不过,念在你是陈同非的人,本宫可以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 徐谨心里明镜一样,扬起头说道:“殿下想要知道您的破绽在哪里,小人一定知无不言,但请殿下留小人一条性命。” 赵明庭道:“本宫答应你。” 他缓缓抬起手臂,侍卫们立即放开了她。 徐谨抿了抿嘴唇,冲那道只衣衫宽松、略显清减的背影沉声道: “坊间都传,太子殿下半月前平定西南漕运之乱,陛下感念其平叛有功,命其即刻返京休养,不得有误。可原本五日的路程,因在途中不断遇袭,更在京城周边遭到层层截杀,不得已绕路而归,从渝地至镐京,整整走了半个月。” “前日殿下在雁塔受伤为小人所救,在处理伤口时小人便看出,殿下的伤,不是新伤,而是蓄意撕裂旧伤所致。次日小人在谷中巡视,以为所遇之人必是两伙,一伙为敌一伙为友,可心中总觉着有哪里不太对劲。当时殿下两次打断小人的话,怕不是因为……” 赵明庭早已转身,徐谨仰着头看他,缓缓说道: “殿下说的没错,小人确实没有救过您。那救殿下和所谓追杀殿下的,根本就是一路人,从渝地至镐京归途艰难,不过是殿下演的一出好戏。” “殿下在渝抗旨滞留十日,那里一定有秘密。小人不知具体是什么,但小人知道,它,也许在合川,也许,是奉节,或者,巫山也说不定。” 若说猜出合川在意料之中,那么当她说出奉节和巫山时,天权他们连着几个羽林军不由大惊失色! 赵明庭一手挑起她小巧的下巴,认真问道:“奉节与合川相距五百余里,为何是奉节,又为何是巫山?” “种子,水杉的种子。渝地奉节,地貌独特,以水杉、领椿、银杏闻名,三月正好是水杉播种的季节。巫山与奉节毗邻,是渝地东北之门户,重要的是,那里,有一座桃花铁矿!” “殿下那日的衣摆处,粘有水杉的种子和赤铁矿泥,想来行动一定十分匆忙……” 有风袭过,少年跪在地上,努力挺直上半身。周边虽围了好几个严阵以待的侍卫,他的脸上却褪去惶恐,一双灵动的眼波闪熠着智慧的光芒。 一阵沉寂过后,赵明庭淡笑道:“很好,有点东西。你若有所隐瞒,现下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徐谨的身体微颤一下,咬着牙问道:“殿下,小人不想给尚书府惹麻烦,殿下会保小人吗?” 男人听了后勾起嘴角,薄唇轻启: “鸿毛虽轻,长在大鹏身上,于翱翔也是一份力量。对本宫有用的人,亦在本宫的羽翼之下。” 徐谨闻言,伏在地上叩首沉声道:“小人谢太子殿下两次不杀之恩。” 天枢天权似是松了口气,天玑抱着双臂挑眉看了他俩一眼。 这时从远处走来一人,待他走过徐谨身边时,她心下不由惊异,这人有些了不得,行动竟然无声无息,脚下如若浮云般轻盈,轻功应在她之上! 赵明庭面色如常,待他近前耳语一番,又蹙起了眉头,声音威严: “传令京兆府务必保下此人!” 那人领了命令便离开,走至她身边时微微侧首看了一眼,徐谨亦看了眼他,不禁一愣。 这人的脸僵硬木讷,双眼无神,给人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就好像……一张假脸。 “太子妃娘娘驾到!” 这时突然有内侍官扬着声音传报,不等庭上收拾一番,那东宫的女主人已带着浩浩荡荡一众宫人昂首阔步走来,远远看着,浑身散发着由内而外的端庄与大气。 “参见太子妃娘娘……” “参见太子妃娘娘……” …… 此刻除了赵明庭,侍卫宫人们呼呼啦啦跪了一地,恭敬地向这位太子妃殿下行拜礼。 大魏自同光二年孝成恭皇后因病薨逝,皇帝赵淳载再未立后。从宗室正统来讲,这位十七岁便离开荆州大地风风光光嫁入皇室、与赵明庭少年夫妻一路风雨六载的太子嫡妃、未来的中宫皇后可以说是大魏如今最尊贵的女人,没有之一。 徐谨随众人的目光看过去,人群中有一高挑的女子最为耀眼,体态健欣,凹凸有致,面如明月,凤眼横波,一袭云霏妆花缎织彩百花飞蝶宫装逶迤曳地,披上同色云肩更显威仪,头顶挽着五凤朝阳髻,除了一只海棠花点翠外并无其它繁复的装饰,真正的贵气却是掩饰不住,装饰不出的。 第九章 太子元妃 徐谨毫不意外这个女人就是东宫太子妃殷侠如,并不是因为周围众星捧月,而是这样的人,看一眼便知道是她,除了她,没有别人。 她站定后淡淡扫了眼众人,那双妩媚又凌厉的凤目随即望向那个负手而立,威严又俊美的男人。她开口道:“都起来吧。” “是……” “是……” 赵明庭还在思索适才那人所说之事,见到来人并未理会。 “殿下……”还没等殷侠如开口,她身后便快步走出一个婀娜纤长的身影。徐谨在天权的搀扶下站起来,不知这又是东宫的哪一位嫔妃,与太子妃的端庄大气截然不同,这位美人冰肌玉骨,柔情绰态,一身白玉兰散花流仙裙很显身段,衬得整个人扶柳之姿弱不禁风。她梳着流云髻,发间一根白玉压鬓簪,与裙衫搭配的也极为精妙。 殷侠如身边的大宫女面露不悦,但见她本人却保持着那副端庄的仪态,并未表现出什么。 韩霜旁若无人般几步行至赵明庭身边,嫩白的一双柔荑轻轻挽上他的臂弯,含情脉脉道:“殿下前日刚刚负伤回京,怎的今日就出宫了?” 赵明庭回过神来,偏头睨向她,皱了皱眉,不必费什么力气便从她手中抽出胳膊,直接转向太子妃道:“你们怎么来了?” “噗嗤”…… 一声细微的嘲笑自殷侠如身边传出,音量不大,却连同赵明庭丝毫不留情面的动作,在这偌大的太子寝殿前,给了韩霜一个大大的难堪!她咬着嘴唇,眼中闪着盈盈泪光看着身边的男人,他却是一个眼神都吝于施舍,这位美人无奈只能退回到太子妃身后黯然神伤。 殷侠如冷眼瞧着,也不在意她是来是回,只上前两步与赵明庭保持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如老夫老妻之间的私语般嗔道: “殿下不安心养伤,跑去李召群那里做什么?渝地一事,他还不配我堂堂大魏的储君亲自过府规劝!” 徐谨心说果真是一霸气的女子!常言道虎父无犬女,她的父亲殷鸿戈手握重兵,在十八年前先皇驾崩、镐京兵变时有从龙之功,是皇帝登基后亲封的汉江王!要知道自古以来,异姓王大多不得善终,并非是异姓封王被下了什么诅咒,而是往往这些人长年以来盘踞一方,居功自傲,嚣张跋扈,危及社稷,最后为君王所不容,历代皇帝最是忌讳。殷氏父女位极于此,可见殷氏一族荣宠之盛。 此时这里恐怕只有这两位东宫之主说话的份儿,这话也恐怕只有这位娘家够硬、身份尊贵的皇太子妃殿下敢说。 她话音未落抬步靠近他,替他拢了拢松垮的外袍。 “现下身子正是虚弱的时候,殿下怎么不注意一点。” 两人之间的亲昵让太子妃带来的宫人们无不得意,韩霜这边双手紧握,力道之大几欲折断指甲! 她身边的宫女玉琅牢牢扶着她,却也不敢吱声。 赵明庭径自扯紧衣服,也不说话,脸上并未因妻子的关怀而表现出些许的温情。这么多年来殷侠如也是习惯了,在东宫之中他最大,在全天下面前也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爱的便是他的狂涓、他的恣意妄为,他想做什么便做什么的本事和霸气! “起风了,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请移步殿内说话吧。”说话的是一个看着清秀沉稳的宫女,她是殷侠如从荆州带来的陪嫁侍女绛朱,不得不说也是个极有眼力见儿的。 殷侠如凤目看向赵明庭的眼睛,红唇亲启:“殿下?” 男人视线扫过天权怀中的少年,单手点点下巴,“嗯”了一声便转身向殿内走去。 殷侠如回头望一眼人群之中的韩霜,转身便跟上了赵明庭的脚步,二人身后呼呼啦啦跟着一群人。 韩霜见此也要入殿,却被刻意留在队伍末尾的丹朱一伸手拦下,此女可不正是刚才讥笑她的那个宫女!韩霜怒目瞪向她:“你做什么?” 丹朱脸上写满讽刺:“殿下可没让韩霜姑娘进去,人家夫妻俩蜜里调油,姑娘确定要进去讨嫌吗?” 韩霜身边的玉琅鼓着嘴道:“我们姑娘好歹也是太子殿下的女人,你们不要太过分了!” 丹朱闻言压着嗓子笑得快要喘不过气来,抬起一只手指着韩霜道:“太子殿下的女人?入东宫三年有余,可被封了半点位份?可沾过殿下身子半步?刚才大家都看见了,大庭广众之下上赶着勾引殿下,被殿下嫌弃的什么似的,倒不如学学那阿日善姑娘,整日与一畜牲为伴……” 庭中还有宫人侍卫,这样被丹朱一顿羞辱,韩霜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只觉周遭都是嘲笑之声,根本抬不起头来。 玉琅还要抢白什么,被韩霜厉声喝止:“住口!” 丹朱放肆地看着她,却见她缓了神色,露出一个微笑道:“丹朱姑娘莫要得意忘形,要知苍天放过谁呢?” 说完便转身带着玉琅一阵风般消失在紫宸殿。丹朱拍拍手,冷哼一声回去了她主子身边。 进得殿内,但见赵明庭倚在上首正认真看着公文,殷侠如端坐在下面还在絮叨着什么: “李召群那老匹夫再是拿乔,咱们不理会他便是,我庙堂之上人才济济,还有半个多月就是殿试,又是收割一批好苗子的时候,还缺了他一个不成……” “他以为龙虎师盘踞在梁州沿线就了不得了,咱们就是那瓮中之鳖了?且不说北有龚庆、南有魏师义的安家军坐镇,就是荆楚数十万大军也足以与他抗衡……” “当初父皇封他为正一品内阁首辅,就是要收了他的兵权,他倒好,揣着明白装糊涂,兵权政权两手抓……” “父皇也真是的,忍了东胡、忍了江南、忍了苗疆反贼,连这近在咫尺的几个权臣也要一忍再忍,朝中都乱成什么样了!对你这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倒最是心狠……” …… 第十章 殿前验身 赵明庭一页一页翻着本子,偶尔还会拿起笔标注几下,对她的话也不回应,只在她说到殿试、安家军和嫡长子这样的字眼时,眼中微不可查地扫过一丝不悦。 虽然太子妃一副全心全意为太子着想的模样,说出的话也十分硬气,但徐谨觉得,太子似乎并不领情。 她咬着牙站在天权他们几个身边捱着挺着,好歹刚刚受过一顿鞭刑,面色苍白,后背剧痛,浑身冷汗,双腿发软,若不是天权一直暗暗使力托着她,她恐怕早就倒地上了!刚才太子太子妃二人进殿时,她以为她可以解脱了,不成想赵明庭这人!竟让天枢天权也将她扶进来,就这么晾在一旁听这殷侠如喋喋不休,她脑袋都快炸了!饶是她四岁启蒙,师承名家,读了十几年圣贤书,在此刻也忍不住烦躁起来。 这厢她还在心里恨恨讨伐着二人,却感觉到天权扯着她的衣袖不住轻咳,她用眼神询问着,腰间却突然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徐谨这人是个靠谱的,及时将痛呼吞进肚子里,只是额上霎时布满冷汗,脸色越发苍白了。她转头瞪向那罪魁祸首,天枢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好似在说: 嘿嘿,我忘了你有伤…… 徐谨知道她刚才错过了什么,扫了眼周围,除了赵明庭以外,殿内众人齐齐地向她看过来,最不得了的是太子妃也正蹙起眉头望着她! 这时旁边传来丹朱的一道娇喝:“大胆!太子妃娘娘问话也敢无视,是活够了吗!” 赵明庭抬抬眼皮子,扫了眼那主仆二人。 徐谨听这杏目圆睁的宫女一开口,立即跪地,语气十分恭敬道:“小人陈尚书府中家眷徐谨,拜见太子妃殿下!” 殷侠如并未叫她起来,面露疑惑道:“陈同非的家眷?他京中只有一妻一女,后宅简单,没听说有什么别的家眷啊?” 徐谨答道:“回娘娘,远房亲戚。” 殷侠如转头问赵明庭:“殿下,陈同非的亲戚怎得跑到东宫来了?” 赵明庭淡淡道:“本宫带回来的。” 殷侠如听了这话若有所思起来,看向徐谨的眼神有些探究。 徐谨低下头,静静地跪在那里。半晌后听那女人幽幽说出一句话,她不由大惊! “长得这般文弱清秀,雌雄莫辨,你是男是女?丹朱,你去看看……” ! 世人都说莫要小看女人天生的洞察力,古人诚不欺我!徐谨暗暗叫苦,今天什么日子,从睁开眼睛开始一路倒霉,每一刻都是惊险。说这太子妃霸气,也未免太霸气了些!怪不得太子从始至终摆出一副懒得搭理的模样。 眼见那宫女还有几步便要来到她身边,徐谨面上镇定,有些委屈道:“小人是男子,年方十七,面相肖母。” 丹朱行至眼前,她这厢躲避着她在她身上胡乱试探的双手,嘴里不住道:“这位姐姐,男女授受不亲,小人担不起责任的……” 丹朱面色一红,眼角瞥了下身后,又是一声娇喝:“住口!就你也配!” 徐谨心想,她方才背对着太子妃,瞥去的目光分明是太子的方向,若是被那位太子妃殿下知道又作何感想。 天权几个有些无语,特别是性子爽利的天玑,对这丹朱极为不屑。 众人没有注意到坐在上首的那个男人早已失了耐心。 “本宫这儿是寝殿还是勾栏啊,还要验身?” 丹朱一听太子发话了,立马狗腿地停了动作,盈盈跪地轻声细语道:“请殿下息怒。” 殷侠如闻言不悦道:“殿下慎言。” 赵明庭“啪”的一下将公文摔在案上! “方宴!” 立于玉阶旁一个二十五岁上下,面如止水,形色沉稳的内侍官躬着腰答道:“殿下有何吩咐?” 殷侠如看着他,宫人们看着他,丹朱也一脸仰慕地看着他。 只见他伸出修长如玉的大手指指徐谨道:“在紫宸殿给他安排个地方休养两日。” 听着他不容置疑的声音,殷侠如的目光如刀子般摄向徐谨。 尽管殿中只有徐谨低着头没有看他,但她自然明白赵明庭指的人,是她。 李府和东宫她待的够够的了,此刻归心似箭,不由恭敬地开口恳求道:“多谢殿下体恤,小人的伤并无大碍,即刻便可出宫回府,殿下可否派人送……” “啪”…… 突地,众人有些傻眼了,这一声不再是太子摔公文,而是…… 丹朱也不知道自己怎的就鬼使神差般狠狠给了徐谨一巴掌! 徐谨也有些错愕,偏着头冷冷看着她,舌头顶顶那疼得有些麻涨的脸颊。 殷侠如刚要出口斥她放肆,却见赵明庭笑了。他慢慢起身,一边绕过桌案走下玉阶,一边轻轻击着掌: “好啊……” 明眼人都知道太子动怒了,只见丹朱有些得意地冲着徐谨喝到:“太子殿下命令,岂容你违抗!” 赵明庭这时已走了过来,徐谨看着那宫女暗自冷笑,随即压下愤怒,摆正身体跪好。 丹朱是吧。 突地下颔被男人捏起,大拇指刮了刮那素白脸蛋儿上清晰可见的巴掌印儿,滑腻的肌肤与他那冰凉的玉手完美贴合,徐谨一阵莫名的战栗。 赵明庭声音似是含在嘴里道:“让你多话……” 还没等徐谨心中升腾起委屈,忽地赵明庭脸色一变,捏着徐谨下颔的大手立马转了方向,用了十成十的力气带着一阵凌厉的疾风挥向旁边的丹朱! “啊!噗……咳咳……” “丹朱!” “丹朱!” 只见那丹朱的身子顷刻被打飞至约莫一丈开外,幸亏天枢天权他们几个习武,比旁人敏捷些,及时躲过! 殷侠如和绛朱毕竟与丹朱自小一同长大,见此不由惊叫出声。殷侠如更多的是不可思议,丹朱,可是她的人! “殿下!” 她刚刚开口,只听赵明庭厉声斥道: “什么时候我的人轮到你的人教训了!” “我的人,我可以打,别人动一下试试!” “目中无人,殿前失仪!即刻杖毙都不为过!” “本宫念在这贱婢是你瑶池殿的人不予发落!要么让她永远待在瑶池殿再也不要出来!要么让她滚回荆州永远都不许回到镐京!” “本宫再也不想看到她!” “你回吧……” …… 殿内,是死一般的沉寂,赵明庭的声音有如最锋利的武器,气势如虹,几个回合便将所有人击溃! 殷侠如脸上呈着青白之色,她整理好衣衫,吩咐随行将那昏迷过去的丹朱架起,由绛朱扶着,浩浩荡荡一大群人慌忙离去。 临走前绛朱充满好奇地看了徐谨一眼,不知这是哪里来的一号人物。 殷侠如却并未再看她,因为,她记住她了。 赵明庭余怒未消,一把拉起她扔给天权,进了内殿。 徐谨心道不好,日后可千万别来这东宫,她虽是个不吃亏的主儿,但比起丹朱那莫名其妙的一巴掌,惹得东宫不睦才是真真的大祸一桩! 世上之事不如意十之八九,徐谨没有想到,不久之后,她便会在东宫过上一段不太愉悦的时光。 第十一章 有间书肆 次日。 都城中心,繁华大道,车水马龙,贸易不绝。 一所闻名天下的书肆内已布满心无旁骛读书之人,立着、坐着,热闹却并不吵闹。 众学子正在读书诵志,突然门口一阵骚动,竟是窸窸窣窣闯进来一群带刀侍卫,一楼众人不由纷纷抬起头来观望,楼梯处亦渐渐围上来许多年轻的书生,却在看清那侍卫服侍和为首之人时,变了脸色! 这里虽不是什么朝廷重地,但也无人敢在此放肆,掌柜心知必是发生了什么要事,忙过去恭敬地询问缘由。 领头的高大威猛,一身铠甲,持刀肃立,面目慑人。他侧首向掌柜的微微点头,而后朝向大堂朗声道:“京畿营奉皇命抓捕朝廷钦犯,诸位学子不必惊慌。” 众人哪里能不惊慌! 镐京城圈地两万公顷,常住人口逾百万户,禁卫军管辖外城、内城与皇城治安,这京畿营就是禁军三大营之一。京畿,乃国都及附近之地;国都,乃全国命脉,卧龙之岗。自古以来,京畿营侍卫皆由皇帝亲自选拔,是皇帝的死士,故此这领头才自称奉皇命,这话是有讲究的。 试问,还有何事,能比皇帝的死士兴师动众来抓人更为可怕? 别说,还真有,那就是来抓人的,不止这一波! 此时书厮内鸦雀无声,整个氛围十分紧张,众学子保持初时的姿态,不敢妄动。掌柜的一手捏着下巴,一手负在身后,眼神不易察觉的瞟了眼楼上。 不应该,殿试在即,凭“有道书院”的威望和镐京万千学子的份量,朝廷真的不应该来此抓人。况且刚刚说了,来抓人的,不止一波! 原来,就在京畿营刚刚站稳脚跟,还未行动时,又从外面涌进来一队人马,是谁呢? 京兆府! 镐京城,又称京兆府,而我们这里指的,是京兆府衙门,主管都城及周边各县治安与政务,在刑事方面,与刑部和九门提督府有同等职权,抓人自然无可厚非。 这正三品京兆尹黄松乃皇太子赵明庭麾下一得力干将,如此说来,今日这一出,可以说是太子 党和保皇党,也就是皇城中那对最尊贵的老子与儿子之争。 这要抓的是何许人?一些人或许已经有了答案。 只见双方初始并未形成对立,好似你抓你的人,我抓我的人,井水不犯河水。待从一楼跑上去一堆侍卫,众人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不多时,楼上传来侍卫厉喝之声,楼下众人皆屏息凝望楼梯口,果然两队训练有素的侍卫押着一素衣长衫的男子走下楼来。好笑的是,这男子左臂由赤色军服侍卫所胁,右臂被墨绿军服侍卫束缚,谁都不肯松手。 待他们来到堂口,众人看清了那被捉拿之人,立时双眼放大,面面相觑。 “常护卫,原来你我要抓的,竟是同一罪犯?”京畿长官卢兆全讶然开口。 “是啊,卢校尉,你我不愧同为朝廷办事。”常时皮笑肉不笑。 “如此说来,我京城的治安真是坚不可摧,百密无一漏。” “怎么说?” 若非不合时宜,众人怕会莞尔一笑,常时在京城出了名的看不上卢兆全,一点好脸都不给他留。偏这卢校尉侍奉天子,心狠手辣,却搞不定一个府衙的侍卫首领。 卢兆全面对这块儿硬石头,所幸摸摸鼻子收起假笑。 “常侍卫,此人乃是陛下钦点之人,命我等即刻抓捕回宫。” “哦?敢问卢校尉,此人可有御前行刺,伤及娘娘?”常时一本正经地问道。 “并无。”卢兆全冷冷吐出两字。 “可有盗窃国宝、诱拐宫人?” “并无。” “可有通敌卖国、窃取军机?” “……” 众人盯着他们,带着担忧,亦有探究。 “常护卫,虽无你综上所陈,但陛下要亲自审此人,你京兆府还要阻拦不成?”卢兆全已面露厉色,语带威胁。 “非也。卑职与京兆府誓死效忠大魏、效忠陛下。只是国有国法,不可罔视。” “你什么意思?”卢兆全心中已有不好的预感。 “今早卯时末,京兆府外有人击鼓,状告淮阳侯府萧宝成率家丁当街行凶,致一老汉重伤,而此人就是击鼓者长子,亦是受伤老汉的长子,更是此案的参与人之一。这是公案,黄大人命我等即刻将此人带至公堂问话,亦有人马传召淮阳侯府,此时……”常时微微一笑:“应该也到了。” 卢兆全眉头紧锁,逼近常时:“若我京畿营一定要带走此人呢?” 常时似是耳语般轻轻说了一句话,卢兆全变了脸色,手一抬,赤色军服侍卫犹豫了一瞬,松开手,立时墨绿色侍卫上前将人团团围住。 常时抱拳,对着满堂学子、掌柜和卢兆全一一示意,便带着一众侍卫和那“罪犯”阔步离去。 肆中书生见他被带走,楼上楼下议论纷纷,更是甚者跟在那群侍卫后面直抵京兆府。 卢兆全双眼微眯,面色凝重。 待回宫后,如实禀告玉阶之上,高高端坐于龙椅之人。 “启禀陛下,常时原话:那我等便只能御史台见。卑职,不敢妄动……” 御史台,行政监察机关、司法机关,主纠察、主弹劾,上可肃天子,下可治小吏。 卢兆全抿着嘴,额头抵在那汉白玉地面之上,并未多言。 过了半晌,头顶上一道厚重而威严的声音回荡在偌大的宫殿四壁:“好啊,好极了。” 殿上内侍官们垂首肃立,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卢兆全听得那人命令后方才起身恭敬退下。 “知人善用,羽翼渐丰,他长大了。”那人喃喃自语,听不出来有什么情绪。复又开口: “唉……王忠,太子果真一点颜面都不给朕留……”他淡淡开口,像一个为了孩子头疼的普通父亲一般。 被唤作王忠的大内侍头子立马带着众人跪地伏首。 “陛下,太子殿下是您的儿子,子没有违背父的道理,只是殿下一向重视儒生,行事果决了些。” “是啊,他有能耐了,已经是一个真正的太子了,不过也越来越不像朕的儿子了……” 这句话充满苍凉,似是自言自语,殿上已无人再敢出声。 第十二章 公堂对峙 “启禀大人,涉事之人带到!” 常时一行押着那青年回到京兆府衙,此时堂上已摆好阵仗,主审官、师爷、衙役、状告方与被告方……衙外亦熙熙攘攘聚集了大批百姓,此时正指着堂上众人,议论纷纷。 上首那身着蓝色官服,绣有三品孔雀官补的,就是京兆尹黄松。此人已过不惑之年,体态丰腴,面带善相,满含笑意的一双眯眯眼闪烁着精明。只见他手持惊堂木往案上一敲,“咣”! 堂上堂下立时肃静下来。 “本官今日卯时末接到城北洪家胡同刘陈氏击鼓投状,状告淮阳侯府三公子带领府内数名家丁昨日午时于洪家桥口行凶殴打一卖菜老汉,这老汉就是刘陈氏的当家。后二人的儿子刘洪良急忙赶来救父,与这淮阳侯府众人撕打在一处,致数人受伤,这侯府小公子伤势最重,此为案情始末。堂下之人且先报上名来!” “民妇刘陈氏,拜见青天大老爷。”一四十岁左右、衣着干净朴素,头发全部盘在脑后的妇人跪地叩首。 随后那名一直不言语的青年男子面色平静,作势要跪下行礼,却被黄松制止。 “你去岁秋闱中了解元,今年会试也摘得杏榜,连中两元十年不遇。既然进了殿试名单,就是贡士身份,自当不必行礼。” 青年躬身作揖,不卑不亢道:“晚生刘洪良,见过府尹大人。” “大人,小人是淮阳侯府管事李扬,见过黄大人。”一穿着体面、面带精明之色的中年男子亦自报家门,此人朝堂上作揖,而后微微昂首,连看都不屑于看一眼那朴素的母子二人。 “好,刘老汉与那淮阳侯府三公子萧宝成皆卧床不起,其余人等俱已到齐。本官且问来,刘陈氏、刘洪良,李扬及侯府众家丁,本官适才所述,可符合事实?”黄松面色严肃。 “是的大人……” “符合。” “大人,有所出入。” “不是的大人……” “……” 一时众说纷纭,堂上立马热闹起来。衙外众人唏嘘不已,前来围观的越来越多。 那李扬率先开口:“启禀大人,这刘洪良与我家三公子本是同窗,因他家境贫寒,我家公子时常接济。不想这厮却是个贪婪的性子,隔三差五朝我家公子借钱饮酒,胡混享乐。淮阳侯府虽算得上钟鸣鼎食之家,但我家侯爷治家严明,以为公子花钱无度,时常训斥。公子别无他法,只能索要借款,不想这厮不仅贪得无厌,竟还死不认账,公子索要几次无果,只能昨日去向刘老汉讨要。不想真真应了那句话,上梁不正下梁歪,这刘老汉也是个泼皮无赖,竟当街拿扁担敲打我家公子,府中家丁见此,才上前阻止。这时刘洪良不知从哪里冲上来,扯着我家公子就是一顿拳脚,我家公子遭此无妄之灾,竟还被反咬一口,真是天可怜见!”说着还挤出两滴眼泪,拿衣袖拂去。 淮阳候府素来仗势欺人,众人皆有些看不惯他。 “不是的大人,小儿是个读书人,为人正直谦让,街坊皆可作证!”为母则刚,刘母一听李扬那般黑白颠倒,立时愤怒反驳。 而那个静静站立的青年,虽不见正脸,却也知他并没有他母亲那样激动,反而有些清者自清的从容。 “肃静!”黄松皱着眉敲了敲惊堂木。 刘洪良慢慢扶起母亲,大手轻抚她的后背,无声地宽慰着。 “刘洪良,本官且问你,李扬所言,可有其事?” 青年立定,面向公案,双手作揖,略微垂首,朗声道:“启禀大人,晚生与淮阳侯公子萧宝成确系同窗,但无甚交情,并未借钱,更无不还之说。至于昨日,萧宝成带人上街寻到家父,出言侮辱,出手挑衅,混乱中双方撕打在一处,晚生那时恰好来到家父的小摊儿前帮忙,无奈出手自卫。” “竖子无耻!大人,小人可找来当时街道上的行人及摊贩前来作证,除此之外亦有我家公子数位同窗前来揭发这个不知感恩之徒!”李扬怒气冲冲地上前辩驳。 “传人证!” “传人证!” “……”” 不多时,立马上来三四个小商贩,另有几个书生打扮的青年也纷纷到来。黄松严厉询问,众人说辞竟都与李扬所说毫无二致。 衙外众人细细听来,这几人言之凿凿煞有其事! 当娘的哪有不心疼儿子的,此时差点气背过去,展开架势想要与之理论,刘洪良却挡在她面前,背影稳重如山。 “大胆刘洪良,你可知罪!”黄松示意常时等人将证人带下去,怒敲惊堂木质问青年。 “大人,小儿真的是冤枉的!不然民妇怎敢击鼓投状!” “大人,且将这刘洪良投入大狱,以正国法!” “……” 堂上又是一阵混乱,黄松敲案,大声喝止。 “嫌犯刘洪良,你可还有话说?” 堂上堂下众人皆屏息听他言语,堂堂京中会元郎,多少世家大族相中的女婿啊! “君子慎独,不欺暗室。卑以自牧,含章可贞。”刘洪良抬起头来,缓缓说道:“晚生适才已道出真实原由,句句属实,可证日月。若大人不信,可派人前去邻居街坊家中求证,亦应将书院所有师生召来询问以示公正。再者,我大魏自兆和五年律法改革,施行‘无罪推定’,断案机制由‘无罪辩护’改为‘有罪证明’,以防屈打成招,冤案丛生。在大人没有确凿证据证明此事因晚生而起时,这‘嫌犯’二字,请恕晚生万万当不起。” 提到兆和五年,堂上堂下都莫名其妙地噤了声。 李杨双眼微眯,放着精光,立时斥道:“笑话!煮熟的鸭子,只剩嘴硬!事实摆在眼前,你还想抵赖!” 刘洪良讽刺一笑:“何为事实?统一口径即为事实。” 漂亮,众人心中不禁喝彩。但见那黄松,面上也带着隐隐的欣赏。 正当他决定传召下一批证人时,常时突然匆匆上前,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黄松本就狭长的双眼立时眯得只剩一条缝。 “本案复杂,双方各执一词,所需证人过多,容后再议。来人,先将这刘洪良收监,押入大牢,此案择日再审。” “咣……” “退堂!” “大人不可啊!小儿不日要参加殿试的大人!大人啊……”刘母痛呼,有些难以置信! 好似一场闹剧戛然而止,让人摸不着头脑。衙口一阵躁动,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案子还没结!” 但见那黄松却早已离去,衙役也推开前来阻拦的刘母,将刘洪良带走了。 围观的人尽数散去,当中有几个训练有素的男人一路朝着皇城而去,进了宫门。京兆府门口比之刚刚萧条许多,只有一个可怜的妇人靠着那雄伟彪悍的石狮子痛哭出声,久久不愿离去…… 第十三章 弹劾太子 入夜,勤政殿内灯火通明,偶尔传来几道摔东西的声音,宫人们侍候在门口,面面相觑,噤若寒蝉。 赵明廊头顶金冠,一身松柏锦衣,缓缓从大殿内退出来。他扫了眼跪在地上的一众大臣,淡淡勾起嘴角,好整以暇地拾起衣摆,下了台阶离去。内侍官不敢耽搁,匆匆跟在这人身后…… 原来白日黄松匆匆撇下公案自有其深意,御史台那边匆忙来人传话,皇太子赵明庭被群臣弹劾!皇帝竟也二话不说,将他禁足在了东宫! 大魏的储君,皇家的嫡长子,刚刚平叛西南水寇,斩杀****,还运河与地方平安,遭遇刺杀的伤还未好,老爹竟因为旁人的几句驳辫,连问都不问,查都不查,直接将其禁足等候发落!拥护太子的大臣们当然坐不住了! 正在这时殿门又被打开,众人抬头一看,竟是皇帝身边的王忠,一个个不由伸长了脖子等着他发话。 只见王忠双手合十,垂着双眼,耷拉着脸,身后跟着两个小内侍。 “诸位大人在此跪殿已近三个时辰,自己的身体吃不消,陛下的身体亦是难过,还是早些回去吧。” 众人一听不是自己想要的结果,又端端正正地跪了回去,不为所动。 窦英公一脸刚毅,问道:“王公公,不知陛下何时召见我等?” 王忠幽幽说道:“今日怕是不行。” 王涓道:“那臣等还吃得消。” “既然诸位大人不听劝,就莫怪咱家了。” 众人正当疑惑,只听王忠厉声喝到: “诸位一意孤行,咱家奉旨申饬,得罪了!” 申饬!说的难听点,就是骂街。看来今晚,皇帝也生气了! 众人呼吸一紧,一边高呼万岁,一边伏地叩首。 “君,乃国之根本,自古以来动摇国本,社稷之危,大统衰落,多为近臣酿祸,宵小作祟!” “结党营私是为不忠;是非不分是为不义;殿前胁君是为不仁!人而无仪,不死何为?相鼠有皮,何况君乎!” “父父子子,君君臣臣,父无威、子不孝,君无威、臣不恭!任尔久之,庙堂之上,豺狼为官;府衙之内,畜牲食禄!狼子野心汹汹当朝,蝇营狗苟霸权掌舵!” “国不成国,家不成家,乌烟瘴气,有失伦常!国乱岁凶,四方扰攘,翻天覆地,流民失所……尔等腆颜,担其罪乎?” 众臣心下一沉,脸都绿了! 在此跪殿的多半是文官,一群文邹邹的士大夫们被一个太监骂的狗血淋头!大家脸上都有些挂不住。皇帝的意思也很简单,我平时与你们好好说话,你们便以为我好说话!给脸不要脸! 众人低着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色讪讪不知如何是好。 王忠忽地缓了脸色,蹲下来与前面的窦英公几人耳语一番,只见他们皱眉沉思,终是站起身携一众大臣退了下去。 殿内。 “他们走了?” 皇帝赵淳载闭眼端坐在龙椅之上,隐于案桌下的双手交叉,两大拇指不住转动。 王忠躬着腰温声道:“启禀陛下,他们走了。” “嗯,一群榆木疙瘩。” 徐谨在紫宸偏殿养伤有三日了,太子禁足,她被困在了东宫。 那日御史台接连收到折子,弹劾皇太子赵明庭赶赴巴蜀期间,兴师动众,劳民伤财。更棘手的是,他们给赵明庭冠上一项罪名:剿匪事毕,设卡封城,滥用私刑,不分青红皂白堵截并处决合川一众官员,致其家破人亡!当地小吏惧怕赵明庭的手段,人人自危,生怕祸及自己,纷纷辞官,被斩官员的家属们也联合起来上京讨伐! 合川一带,府衙空置,官统沦陷!朝议大夫葛鱼台连失女婿、儿子,愤而上疏,告老还乡,此事影响恶劣,到了无法收场的地步。 徐谨是习武之人,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她随东宫浩浩荡荡一众听旨,赵明庭一身白衣跪在最前面,面无表情,在他半步之下是僵着一张脸的殷侠如。身后宫人们吓得不敢出声,天权几个撇撇嘴都有些不服气。 王忠带人离开后,天璇将他扶起,却见赵明庭白衣上渗出血迹。他挥退众人,叫方宴送来纱布和金创药,命令徐谨替他换药。徐谨只能强忍着身后数道异样的目光跟随他进入后殿。 面前这人身着雪白亵衣坐在玉床之上,她默默地替他处理伤口,无意间触到那垂放于膝盖上的修长大手,一片冰凉。他没了那日在李召群面前的谈笑风生,没了昨日训斥太子妃时的霸道狂傲,面上显露疲态,脸色比之初遇时还要苍白几分。 熟练地为他换药,包扎,腹部的伤要围一圈纱布,徐谨整个人环着他,男人淡淡的呼吸尽数喷在她的脖颈之上,带着龙涎香的味道。 她抿着嘴,动作更快了。 “殿下,请抬下手臂。” 赵明庭虽然身形高大,腰却极细,当真是蜂腰猿背,鹤势螂形,皇家的人都是极美的,一代胜似一代。 头顶突然传来一道声音:“本宫受难,你怕不怕?” 那一动一动的喉结就在眼前,徐谨眼神避开,心说死道友不死贫道。 赵明庭看穿了她的心思,盯着她一笑:“李召群似乎对你很感兴趣,虽然腿伤和武脉不知你如何遮掩,但以你的身手,不排除就是贼人的可能!李召群仇人遍布四海,多你一个不算多,但普天之下能保你的,只有本宫一个!本宫若倒,他第一件事就是先把你吃了。” 徐谨暗暗撇嘴,若那天没有救他,她就会早一点回城,就不会碰见那个韦义,不会被抓进李府,不会来东宫受鞭刑,不会无意中得罪大魏最尊贵的那个女人,更不会如今时般困于囹圄。 赵明庭也没追究她什么,一反常态地,似是自言自语般,诉说了很多,多到最后声音甚至都有些沙哑: “合川位于长江上游,在嘉陵江和涪江的交汇处,是巴蜀一带水运要地,在整个西南航线中地位极高。它是通往梁洲和陇原的交通要道,是渝地西北、川地东北的交通枢纽。它,很重要……” “本宫前去剿匪,初时每每制定作战计划,水匪皆顺利攻克其中要害,我方屡战屡败,损了不少将士。那段日子,本宫没有一日合眼过……” “一次部署中,本宫刻意放出消息要在三日后集中兵力发起猛攻,果然就在三日后鄂隆带着数十条战船,将本宫安排的几艘空船围得严严实实!” “本宫不怕有内鬼,但当本宫知道这个……哦不对,是这群内鬼,竟然就是合川以及个别沿线州府的官员时,本宫就知道,有些人,一定要杀!” “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本宫不赞同以酷吏之法治天下,但放过一恶人,要等同杀死多少无辜之人?所以本宫所到之处,宁可日后受尽骂名,也绝对不放过一个恶人!” “那日在李府本宫说的不尽然,羽林军去于万千府邸抓他时,那房中有三个老男人和一未满十四岁的幼 女,夏峰来报,那孩子叫的凄惨,被他们救下后,一头撞了墙……” “那,是我大魏的儿女!” 说到此处,他双拳紧握,牙齿咬的咯吱咯吱响。 徐谨呼吸一紧,心中涌起一股难言的滋味。 “本宫杀他一次都嫌少!” 第十四章 都有秘密 徐谨不由放轻了手上的动作,她不明白为什么赵明庭会对她说这些,在他的女人们面前,他也是一点多余的话都没有。又或者他只是在倾诉,而对方是谁,都无所谓。 尽管这样,徐谨还是有些震撼,有些莫名的感动,这是她第一次真正意识到,在她面前的,是独一无二的赵明庭,大魏的储君,未来的皇帝。 她想起了八个字: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在他面前,她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 她想了想说道:“塞翁失马,焉知祸福。就像小人,虽逢此大难,却得太子殿下庇护,世间的事,怎能光看一时呢。” 赵明庭兀自盯着地面,呼吸有些沉重,好似还沉浸在被皇帝禁足的不屑和对合川一事的愤怒中,听她出声,目光转移至她的脸上,似在等下文。 “殿下明白,禁足,未必是坏事。”她扔掉旧纱布,低下头认真地为他涂上大内秘药。 “殿下近日风头太盛,西南一行定是动了某些人的利益。李召群鼓动武官罢朝,葛鱼台抓着于万千葛中亮被先斩后奏的事不依不饶,如今连合川都来人了,殿下如何申辩。” “朝堂的事小人不懂,不过市井的道理也大同小异。父母护短,孩童犯了错,往往都是大人出面解决,既是禁足,也不会辱没了殿下威名,只道殿下忍辱负重。” “陛下若真要罚,就不会只是禁足申饬。况且殿下重伤未愈,本来就该闭门修养。依小人来看,陛下孺慕情深,是想要保护殿下。” “呵……”赵明庭嗤笑一声,喉结又动了动:“保护……” 徐谨眼珠一转,看来这对父子果真如外界传的那般,嫌隙颇深。 这时又听他开口:“听说合川上京的有百十来口,有组织有预谋,这两日便要登闻直诉,上朝堂去告状!一定要本宫给他们一个交代!” 徐谨一抬眼,他那张冷冽俊美的脸庞近在咫尺,那眼中闪烁着算计和冷意:“交代是吧,好……” 她心下一沉,想了想开口道:“殿下不必动怒,打发这帮人不是难事……” 含光殿内,韩霜坐在烛火下修着指甲,听玉琅说完,不由莞尔一笑。 “什么叫报应不爽,昨日我便说了,苍天放过谁呢。” 玉琅小心翼翼道:“听说本来因为殿下禁足,要晚两天等东宫解禁再送她走的,可不知太子妃娘娘从哪里听来的,丹朱一直有做主子的心思,气的娘娘差点儿要杖毙了她。多亏绛朱求情,娘娘才收了这个心思,却是一刻都不想留她。” “她可是自愿离开的?” “不是,是被绑着塞到马车上的……嘴里还一直喊着要太子殿下做主,被瑶池殿的嬷嬷一块头子抹布堵住了嘴……” 韩霜吹了吹指甲上的残屑,幽幽道:“这样的贱婢,回了荆州,就是死!就算不死,也要死!” 玉琅瑟缩了一下,听不懂她的话,也再不敢接话。丹朱就算为人再糊涂张扬,昨日那般行径,也属于有点邪门…… “话说,那个少年不知是个什么来头……” 那个少年—徐谨这厢已经处理好伤口,就着纱布头儿打了两个结儿,然后伺候赵明庭穿好了衣服。 “唔……” “你……” 突然传来两道痛呼,天枢几人腾地夺门而入,来到后殿,却见那一大一小两个人,一个站在床边一手捂头,满脸痛苦揉着;一个坐在床上,蹙眉怒目捂着下巴。 他们从没见过殿下这般,一时……有些开了眼界! “殿下恕罪……”少年跪地请罪,却因长得讨喜,楚楚可怜,让人没法儿冲他发脾气。 这太子脸上棱角分明没有二两肉,皮肤比女子还紧致,那下巴似锥子般磕得她好痛! 天枢小心地问道:“殿下,可有伤到?” “无事,退下吧。”赵明庭声音有些不自然。 天权几个抱拳告退,走出殿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殿下,小人不是故意的……” 徐谨抬眼偷偷瞄着他,赵明庭面若寒霜一脸嫌弃。 “笨手笨脚!本宫身上的伤还未好,早晚叫你谋害了去!” 徐谨心道,那我可厉害了…… 赵明庭知道徐谨又在腹诽他,不由抬起手臂,照着徐谨挥去,把她吓得眼一闭,却是额上吃了一记响栗。 “哎呦……” 捂着脑袋的手立马转移向额头,巴掌大的小脸儿上五官都挤在了一处。 赵明庭看着这个孩子,无奈地摇了摇头,挥挥手把她打发下去了,自己坐在床边,笑了。 就这样,徐谨在方宴给她安排的房间休息了三日,天权日日这个时辰来给她送药。说起来也真是尴尬,那日她被打后,天权要给她上药,吓得她顾不上疼痛,一个翻身便压住伤口,把天权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把东西一放,让她自行处理。 她对着镜子左够右够,草草上了些药,好在那些侍卫有些分寸,她又用上了大内秘药,这等鞭伤休养到今日也就好了。 她趴在床上闲来无事,不由想入非非。 北斗七星,近紫薇宫南,在太微北,是谓帝车,以主号令。这位皇太子殿下,不仅目光所及是山河,胸怀坦荡比日月,他还极具野心,以他将要问鼎的身份和能力,甚至不必掩盖自己的野心。 他在渝地有秘密,她想起李召群那日的一句话: 刺杀?殿下惯会玩这种把戏…… 她咬着手指,赵明庭要掩盖一些事,甚至不惜刺杀自己,李召群知道他泼了他一身脏水,对于赵明庭的秘密,李召群等人一定事先就有所察觉的!葛鱼台官至从四品,官位不算低且是个老臣,还有李召群做后盾,儿子女婿惨死,按理说有让他偿命的心思也不为过。可虽然李党组织弹劾太子,但对赵明庭来说,不痛不痒,什么劳民伤财,别说没有,即便是有,堂堂太子有个排场不为过。李党咬死了先斩后奏、擅用私刑一说,对于翻案闭口不提,这是默认了于万千葛中亮等人该死! 那么李党不敢针尖对麦芒,葛鱼台咽下连失两名亲人的苦楚,不能要求彻查此事的原因是什么呢? 本宫不信,你真当于万千是你连襟,葛中亮是你小舅子……还是,你们还有什么别的事情无人知晓? 是了,李召群在运河沿线,也有要隐瞒的东西!太子知道他有秘密,他也知道太子有秘密,所以两方牵制,谁都不惧谁,却谁都不敢轻举妄动。那么他们的秘密,到底是什么呢? 入夜,她不用再想什么秘密了,因为方宴带人将她扶到东宫的偏门,要安排人马将她秘密送回尚书府。 临走前,这个面色如水,形色沉稳,东宫最大的内侍官低声对她说:“殿下嘱咐先生回去做该做的事…… ”他咬着最后两字:“要快。” 不必过多思索,徐谨沉默地扶着马车壁点了点头。 上车放下帘子,只听方宴对驾车人道:“他身上有伤,你稳些……” “是……” 马车开动,“咯噔咯噔”一路向外驶去,宫道又长又寂静,宫墙高耸入云,与世隔绝。徐谨坐在里面,感觉好像永远走不到尽头般压抑。就如同这皇宫大内万千段人生,寂寞又不甘,漫长又煎熬…… 第十五章 南阳医馆 “文吉回来了……” 想是东宫派人来传过信,陈夫人和陈挽就在门口等着呢,见到马车停下,快步下了台阶来迎她。 赶车的羽林军侍卫将她小心扶下来,道了声“先生好好养伤”,便驾车离去。 陈夫人一脸不悦,叫来门口的小厮过来搀徐谨,徐谨摆着手说:“不必了。” “什么不必,伤筋动骨还要一百天呢,这殿下也真是的,咱们有什么罪啊,说打就打,敢情鞭子没抽到他身上……” 陈夫人性子直,脾气较一般妇人火爆了一些,直到进了主院还在念叨: “怨不得合川那么多官眷来告状,说抓人就抓人,想打便打,想杀便杀,性子未免太残暴了些……” 徐谨拒绝不了陈夫人的命令,一左一右两个小厮扶着她,活像个走不动道儿的老太公,又或是个擅闯宅院被主人家捉住的贼人,不免有些尴尬。偏陈挽还在一旁偷笑,她瞪过去一眼,小妮子挑衅地冲她做了个鬼脸儿。 听到陈夫人这样说赵明庭,徐谨脚步放缓了些,心里有一丝……难过?无奈?同情?或许都有吧。赵明庭做的事,福泽百姓,但还是有那么多远在千里之外的、不知情的人,依然在否定他的所作所为。树德务滋,去疾务尽,除恶务本,如果有人认为那些人不该杀,那么他们一定没有看到这世上丑恶的那一面,所以徐谨赞同他说的,即使日后受尽骂名,也绝不能放过一个恶人。 陈同非穿着一件闲适的长衫,待他们走近了,冲陈夫人开口道:“离老远就听你絮絮叨叨,我这才听清楚,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太子殿下做的对,以后不准这样妄议殿下。” 虽是责怪,语气却十分温和,陈氏夫妇向来是不吵嘴的,陈夫人只不甘地说了声“看给文吉打的……”,便把地方留给他们两人,带着陈挽给徐谨张罗吃食去了。 陈同非淡笑着看向陈夫人的背影,他知道她是心疼徐谨,就像当初徐谨刚来府,他只对她说了一句:“这孩子从很远的地方,来找她爹娘的。”此后她对徐谨便如亲生女儿般疼爱。 他转过身来关切地问道:“怎么样,身上的鞭伤还疼吗?” 徐谨摇摇头,给他一个安慰的微笑:“大人放心吧,都好了。” 陈同非“嗯”了一声,二人进到书房谈事。 徐谨这一夜都没有合眼,听陈同非说起,她才知道,刘洪良出事了!就在她入东宫的第二天,那么赵明庭那天所说的“传令京兆府务必保下此人”,说的就是他! 她连早膳都没吃就匆匆来到了“南阳医馆”。 南阳朱氏是医学世家,朱庞安十几年前便来到京城开了这家医馆。 “这药最是对症,您吃两个月,我保证您能痊愈……” “先生,我最近胃总是疼,您给看看是怎么回事……” “不谢,下一位……” 此时虽是早上,规模不小的医馆内还是闹闹嚷嚷聚满了前来看病的人,朱庞安的几个徒弟都在各自的位置上坐诊,却没见他本人的身影,想来还在睡大觉。他这老头儿跟一般上了年纪的人不一样,觉多的活像个宝宝。 徐谨躲避着进进出出的人,轻车熟路地来到了药柜前一个个抽开,包了一些要拿给刘父治伤和滋补的药材。 “嘿!陆英!你来的巧,快帮我坐会儿诊,我闹肚子!” 徐谨嘴里念叨着药名儿,手上的动作未停,对男子的呼唤恍若未闻。 “陆英!快!你师兄我要拉出来了!”那东南角诊台后面的男子憋得满脸涨红。 徐谨嘴上嫌弃地“啪叽”一声,无语地耷拉下肩膀,转身疾步走了过去。 那男子捂着肚子一阵风似地跑远了。 “再说你是我师兄我就给你打出来!”她瞪着他的背影,烦躁地喊了一声,随即一屁股坐在他的位置上。 不远处一个身着白色布衫、发髻用布巾系住的俊朗男子微笑着问道:“陆英,可好几天没见你了,在忙些什么?” 徐谨回道:“川连兄见笑。这几日被当成贼给人家捉去了。”说着温和地问着病人:“您哪里不舒服?” “什么?” 另一个看着年纪也不大、长得白白净净的小郎中惊叫出声:“你咋还给人抓去了?你不是陈尚书府里的人吗?朝中大员的家眷也敢抓!谁呀?” 徐谨安静地把脉,诊断完写了方子,才淡淡答道:“先是龙虎师,后是羽林军。橘白兄有意见?” “咳咳……”被称作“橘白”的男子捂着口咳嗽两声,打着哈哈说道:“不奇怪……不奇怪……” 川连放下笔,白了眼橘白,看向她皱着眉道:“怎么不奇怪,你怎的惹上这俩阎王殿了?” 徐谨叹口气:“倒霉呗。”便不再多话。 朱庞安几个徒弟都是有分寸的主儿,川连橘白见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再多问。 替秦艽看了有两刻钟,他大老爷终于一身轻松地回来了。 他带着憨憨的笑容走过来,冲她扣扣手道:“多谢师弟。” 徐谨“嘿”了一声,馆中人太多,她也不好打他。想了下脸上堆满假笑,放开嗓子道:“这不应该的嘛,大花兄弟!” “哈哈……” “噗嗤……” …… 馆内不仅几个郎中药童在笑,就连那病人们闻言也都捂着嘴偷笑。田大花,不好意思,是秦艽,又立马从脖子窜到脸,整个涨成了猪肝色。 他人长得壮实,一脸憨相,此时双手插袖,脸埋在肩上坐回到了自己的诊台后面,在她身边嘀咕着:“又叫我名字,师父都说了在医馆只能叫药名……再也不跟你好了……” 徐谨眨眨眼,嘴角挂着笑意,她就喜欢看他这小出儿,心情不由好了很多。 朱庞安这白胡子老头儿是个医痴,除了能自己穿衣服吃饭上茅厕睡觉之外,别的啥啥都不行,不仅脸盲,而且人名儿也记不住。初时他才有两个徒弟,就是这仅有的两个,他也叫不上来,他自己也研究过这毛病,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他娘的先天不足,治不好! 后来但凡是与他朝夕相处的徒弟和药童,都被编上了号,用什么编呢?要说这老头儿除了看病行,啥啥都不行,刚开始竟想的是用人体架构叫人,什么气管、食道、腹肌、胆囊,还有叫大肠的!叫了几天徒弟们不干了,让他换名儿,他老人家闭门憋了几天,又想到用疾病命名,什么偏头痛、类风湿、胃溃疡、中风、偏瘫……别说徒弟们不干,病人也不干了! “朱先生,小老儿手有些疼,您看看这是什么病啊” “那个,半身不遂啊……” 病人嚎啕大哭。 “半身不遂你过来!” …… 就这样,“医绝”朱庞安老先生终于给徒弟们起了人名…… “哎呦……一大清早又这么多人……” 众人正在忙活,这时门口传来一道慈祥的声音,一个身着白色内衫,外罩青灰色长袍的白胡子小老头儿打着哈欠,慢慢走了进来。 第十六章 神秘少年 馆内的杏林高手们无不站起身恭敬地向这老头儿扣手行了一礼,方坐下继续问诊。 这厢徐谨从秦艽那儿挪回药柜这里,包了一大包药材拎着便向外走去。正好朱庞安双手插袖正往里走,俩人正对着打了个照面,徐谨怀疑秦艽那双手插袖的毛病就是跟这老头儿学的。 朱庞安眨眨眼睛:“你这小娃子,回来了。” 徐谨定住脚步,冲他扣手作了一揖道:“是,我回来了。” 朱庞安点点头,闭上眼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开口道:“算你命大,不过这是最后一次,老夫以后,不会再陪着你胡来了。” 徐谨拿着药的手微微用了些力气,抿着嘴不吱声。 又听朱庞安道:“那东西用上了?” 徐谨答:“是。” 朱庞安这时睁开眼,刚还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现下已然神采奕奕,鹤发童颜,目光炯炯。 他看着她,语气有些严厉:“初生牛犊,不知天高地厚!凭一块儿小小的玩意儿也敢独闯那人间地府,殊不知人家要抓你便抓,管你辩解什么!” 徐谨一手捧着药,一手在大腿外侧轻轻敲打着,并不否认。 “梧丘之魂,无须之祸。旁人受难,吾心有愧。” 朱庞安淡淡道:“这一点倒是跟你那老学究的爹一个样儿。” 徐谨舔了舔嘴唇,见老者眼光不善,她又补充道:“不过,从雁塔回来,我手上倒是有了一张王牌,此番能平安躲过,就是承蒙他相救。” 朱庞安扬着声音“哦”了一声,问道:“你说的是那少年?” 徐谨没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面露疑色道:“什么少年?” “前两日来了一清秀文弱的少年,拿着一张字条,上书‘南阳医馆’四个大字,言说是一个叫徐谨的先生让他来为祖母拿药的。杜仲、凌霄他们几个说是你的笔迹,你说的难道不是他?” 徐谨恍然大悟,是那个杨家村的樊克俭。她利落地摇了摇头道:“不是他。” 本来朱庞安应该疑惑还有何人,但他却是一副“怪不得”的模样,抽出手捋着长须道:“老夫还在想,那少年自身难保,怎得还成了你的王牌。” 这下轮到徐谨皱着眉发问了:“就是一普通的乡间少年,怎么会自身难保?先生认得他?” 朱庞安叹了口气,却没有多说。徐谨如刚才川连和橘白一般,见他这样,也没有刨根问底。世上之事,都讲究个因果缘法,既然人家不想说,没准等上个时机就晓得了呢。 徐谨不知道,这个所谓的时机,已经离她不远了。 她刚开口要走,又听朱庞安问道:“那你说的王牌指的是?” 徐谨一顿,答道:“是,皇太子殿下……” “什么?你……”朱庞安惊讶不已,瞪着她低声训斥道:“皇家最是复杂,帝王无情!不然怎么说伴君如伴虎呢!你去问问陈同非、杨光素等人,这些沉淫官场十几年的老家伙尚且如履薄冰,你怎么敢去招惹他们!那太子手段了得,做每一件事情之前脑子怕都要转个百八十圈,他会无缘无故救你?到底怎么回事?你给老夫说清楚……” 徐谨听他喋喋不休,脑袋都大了,干笑两声,趁他不注意灵活闪身,一溜烟儿地跑了出去。 朱庞安虽是老当益壮,到底也赶不上古灵精怪的小丫头,眼看她瞬间消失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喘着粗气无奈地摇了摇头。 她心中十分记挂刘洪良一事,脚下生风,抄着小路从城西来到了城北的刘家。 离老远便听见一阵嘈杂之声,左邻右舍们在刘家门口围了好几层,一个个皆抻长了脖子担忧地望向里面。 她快步走过去,扒开人群,里面赫然是一群地痞无赖在刘家乱打乱砸,好不嚣张!外面不见刘父,应是在床上养伤,只有刘母一人吃力地阻拦着他们。 徐谨杏目霎时变得冰寒,她把药挂在门栓上,疾速走了进去。 这时被刘母扯住的一彪形大汉突然要拿手中的长棍敲向她,外面的人不由惊呼出声,徐谨袖口掉出一物,落在手中,她两指一弹,那个大汉突然痛呼一声,手中的棍子“咣当”应声落地! 他长满胡虬闪现错愕凶狠之色,转过头冲着徐谨嚷嚷道:“臭小子!你活腻了是不是!” 屋里屋外的人听得这边有异动,纷纷停下跑过来,气势汹汹地围住她。但见少年一身青衣,木簪束发,面如冠玉,薄唇轻抿,毫不畏惧地站在那里,有如一根坚强挺立的翠竹般让人心生敬畏。 见这群恶徒明显要对徐谨不利,刘母忙跑到她这边,好似母雁般张开双臂将她护在身后。徐谨看着刘母并不宽厚的肩膀,心突然像是被一只轻柔的手抚慰过般温暖。 这时听刘母说道:“你们要打要砸都随便吧,可着你们痛快行了吧?别为难一个孩子……文吉,好孩子,清涟不在家,你过两日再来,到时候大娘给你做甑糕……” 徐谨知道她是想把她哄走,刚要出口安慰,就听前面一个壮汉淫笑道:“痛快?你以为爷们几个来你家打砸一顿是什么好差事不是?这小子突然闯进来可不正是天意?长得唇红齿白,看着比女子还要可人儿几分呢,倒真能叫爷几个痛快痛快!” “说的对……” 四周立时传起此起彼伏的淫笑声…… 刘母听他这污言秽语,胸口窜起一股怒火,不禁冲他怒斥道:“你等还想要怎样?是想让我们一家人去死吗?淮阳侯府逼死平民百姓,街坊邻居都给做个见证!” 门口又是一阵一阵的议论…… 又有一人接口道:“什么淮阳侯府?爷几个认识你儿子,今儿就是来替他孝顺孝顺你们二老!” 刘母冷笑道:“来了不是一次两次了,谁不知道谁啊,装的什么架儿!” 那群人吊儿郎当的还要说什么,徐谨早已没了耐性,她轻轻将刘母往屋子的方向一推,温声道:“伯母先进屋去,外面交给文吉可好?” 虽是疑问的口气,却带着不容置疑。刘母哪里能答应,她嘴里不住念叨着什么,徐谨却干脆将她推进屋里,从外面插上了门。 “呦,小子有几分烈性,对爷的口……嗷……” 还没等他说完,突然痛苦地捂着嘴,疼得弯下了腰。 旁边人见此不由问道:“阿大,你怎样?” 但见那阿大微微缓过劲儿来,手从嘴上拿开,赫然是一团混合着血和几颗牙齿的污物。众人有些惊异,都揉了揉眼,适才并没有看到少年出手啊! “奶奶个熊的!”阿大直起腰,一把擦干净嘴上的血,冲着徐谨就扑了过去…… 第十七章 刘萧渊源 刘母在屋内焦急地拍着门大喊道:“文吉!你这孩子!把门打开……” 自然没有人回应她,她听见外面似乎是打了起来,有惨叫声、咒骂声,就是听不见徐谨的声音,她慌忙跑到窗户旁,只见那少年一人单挑着一群壮汉,身手敏捷,行云流水,一招一式都是她从未见过的凌厉与迅疾,门口众人都看呆了,不禁暗暗叫好! 初时那群大汉还赤手空拳,徐谨是个有原则的人,也不拿武器,她用的不是蛮力,壮汉们虽然人多力壮,却真的打不过她,慢慢地人手一个物件儿,什么扁担啊,扫把啊,还没来得及砍的柴火啊……徐谨见此也用脚尖挑起一根木棍,殊不知有了武器那帮人更打不过她了,没一会儿便一个个都趴在地上叫苦连天。刘母这才放下心,看着那少年满脸的欣喜和慈爱…… 徐谨一手持棍,一手负在身后,冷冷地看着他们。 “你……你是什么人……帮了刘家人就是与淮阳侯府作对!”一人恨恨地看着他,语带威胁。 徐谨嘲讽道:“现在承认是淮阳侯府的人了?” 另一人叫嚣道:“承认又怎样!武功这样了得,你到底是什么人,敢不敢报上名来!” 徐谨看向他,吐出几字:“承蒙夸奖,在下徐谨。” “好!徐谨是吧!咱们走着瞧!” 那几人爬起来,捂着伤处要走。 但听徐谨冷冷地开口道:“站住。” 那几人恍若未闻,眼看着要夺门而出。 徐谨双眼一眯,从怀中掏出几枚铜钱,手上用力向前一挥,顷刻间铜板有如飞舞的繁花,又似尖锐的利器向几人疾速袭去! “啊……” “哎呦……” …… 门口跪了一片,给大门外的邻居们都吓了一跳…… 一个率先揉着腿踉跄地站起来,转过身去讷讷地问道:“你……你还想怎样!” 只听徐谨道:“打你们也不白打,这些钱给你们治伤。但我身后这家人也不是白白给人打的,日后再来挑衅,我手中拿的便不是木棍,而是真刀真枪了……” 她声音越发冰寒,那几人忌惮地盯着她,倒退着一步步走出了刘家大门。看热闹的人见此也慢慢散了…… 刘母走到房门口拍着门:“文吉,给大娘把门打开……” 徐谨把棍子立在墙根儿,过去打开了门。 刘母出来把她扯到眼前,仔仔细细地查看着,确定她没有受伤才彻底放下心来。 她喃喃道:“平时见着文文弱弱的,又是个郎中,真没想到你这孩子竟还是个练家子……” 徐谨几步走到院儿门口拿了药,被刘母拉着进了屋。 她之前来过两次,今日不同于平时的井井有条,简朴整洁,窗户破了,墙上坑坑洼洼,衣物、桌椅器具七零八落散了一地了,连锅碗瓢盆也给砸了…… 徐谨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却窜起一股怒火,淮阳候府仗势欺人,睚眦必报,仗的是谁的势! “是文吉来了?”内房传来一道温和的声音,徐谨赶忙走进去,刘父此时如传言般下不来床,正汤汤水水地将养着,气色看着很不好,呼吸有些急促,一看就是生了大气。 她柔声细语地向刘父问了好,随后把药放在桌子上,告诉刘母用法,刘氏夫妇有些不好意思,十分感激她。 刘母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完好的茶杯,还倒了热水。 “家中简陋,文吉多担待些。” 徐谨摆摆手道: “伯母不必忙活了,我手头还有事,坐坐就走。” 二人坐下来说了会儿话,徐谨便起身告辞了。 刘母将她送至院儿门口,她宽慰道:“伯父伯母不必太过忧心,清涟乃天上石麟、人中骐骥,有治国之才,自然是有人保他的。” 刘母点点头,勉强一笑。 “等清涟回来,让他带你来家,大娘给你做甑糕。” …… 今日阳光正好,天也蓝湛湛的,自从龙虎师不到处抓人开始,镐京城的大街小巷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与繁华。 她慢慢往回走着,认真琢磨起与刘母的谈话。 “伯母,淮阳候府经常来闹事吗?” “嗯,自从六年前坊间传出消息说清涟告发了淮阳侯家那个在考场舞弊,让那位自此断了仕途,之后我们家就没消停过……” “可他不是会主动招惹别人的性子啊……” “不瞒你说,我和他爹也很奇怪……对于成功或者失败,他向来只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他这孩子为人坦坦荡荡的,更不会暗中告密。直到有一天他跟我和他爹说,确实是他做的……” “……” “我和他爹也是不敢相信的……” “那……淮阳候府来家里闹事,可曾报官?” “没有。” “为何?” “是……清涟不让……” “……” “清涟这孩子托生在这样的家里可惜了,但有你们这些同窗好友,倒是他的福气……” 她咬着唇,六年前刘洪良告发萧宝成考场舞弊,自此同窗变为死敌,刘家深受迫害,面对淮阳候府的欺辱,他却一忍再忍,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见天色还早,她正好路过一家名为“住百年”的茶馆,便抬步走了进去。 徐谨是个郎中,是陈同非的门客,她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儒生,与其他白衣秀士一样,喜欢一身长衫,手持折扇来这茶馆或者书厮消遣。 今日巧了,众生竟都在讨论刘洪良与萧宝成之事。而徐谨来此,恰恰是想探听些情况。 “刘洪良还给关着呢!这眼看着就要殿试了!” “人各有命,世事无常……”一书生面带惋惜,摇着头说道。 “谁说不是!科举三年一次,若不是因为惹了那萧宝成,他六年前便入仕了……” “那萧宝成真是条疯狗,自己舞弊被抓还怨别人!这都多少年了,还咬着不放!清涟此番好不容易连中两元,还有几日就要殿试了,这次看来又是凶多吉少……” 徐谨手指点着茶杯,看来刘萧一事,众人心中自有一杆秤。 “谁让人家是贵妃的侄儿、侯府的少爷呢?不给他面子,就是不给他爹和他姑姑面子,更是……” 这书生说话留个尾巴,众人却都明白他的意思。 “不过刘洪良也不是没有靠山的,太子殿下自协助陛下料理国事后,羽翼渐丰,殿下重儒崇文,此事还有得看……” …… 听着茶楼中议论纷纷,这萧宝成臭名远扬,不得人心。徐谨想起平日刘洪良那一派平和从容之姿,真的难以想象,原来他与那世家大族还有这等纠葛。 她吹吹茶叶,浅饮一口,没有发现此时屏风那一侧,正有一玄色锦袍的男子打量着她。 待日落西山,徐谨探听够了,叫来小二结账,却被告知早有邻桌的贵客替她结了茶钱。 徐谨错愕一下,照旧付了账。 “无功不受禄,他的钱抵他下次的茶钱,劳烦小二再见到他,替我道声谢。” 说完便潇洒离去,留下小二一脸疑惑…… 云和跟在他主子身后,也有些奇怪,真不知这那少年是什么人…… “哎呦……”头上突然一记敲打。 那冷厉之人收回带着扳指的寒冰玉手,斜眼瞥过来,云和一阵战栗,肃穆垂首,默默跟了上去。 第十八章 东宫解禁 五日了,上京告御状的那一大批官眷已经一个不落全都灰溜溜地回了合川。天子门前,大朝之时,他们果真如赵明庭所说进皇城敲了登闻鼓,理直气壮上书直诉!皇帝在大殿上脸色及其难看,那文武百官形色各异,各方势力或多或少都趁机踩了太子几脚,不少人都等着看好戏。 不料就在皇帝迫于压力要宣合川官眷入殿时,颜恪之、王涓却突然走出百官之列,主动请缨,为君分忧。等他们出去不知做了什么,那些官眷竟一时调转风向,涕泪横流,感恩戴德,谢皇帝隆恩、谢太子隆恩,最终退出了皇城,再也没有闹事,引得朝野一片哗然!坊间百姓茶余饭后又有了谈资,都对此事议论纷纷,津津乐道。 原来这就是徐谨给赵明庭出的两计之一:釜底抽薪,反客为主。 合川官眷,或者说他们背后的人,自赵明庭还没从渝地返京起,就反复以先斩后奏、手段残暴为由借机发难。后来群臣上书弹劾,太子禁足,从表面上来看,一切似乎都宣告着,是赵明庭错了,混淆视听,移花接木,这就是敌人的高明之处。 实际上赵明庭手刃****,所有与水寇勾结、欺压百姓的都被就地格杀,这是一件大快人心、是合川八县百姓、运河一带商贾都能作证的大好事!所以当前最重要的是抓紧拨乱反正,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颜恪之等人由赵明庭授意,太子一党拿出了大量被斩之人生前累累恶行,助纣为虐的证据,并逐条宣读律法!那些官眷这才知道,皇太子殿下先斩后奏反而使他们免遭连坐、抄家之祸,保全了一众族人的性命和荣华,是以无不侥幸,感恩戴德…… 实际上王忠带人申饬赵明庭那日,他已然失去了全部的耐心,徐谨察觉到了他眼中的杀意,怕再闹出人命,事情恶化到真的无法收场的地步,是以给他出了两条计策,压住了他的怒火。 那么另一计是什么呢?恩威并施,远交近攻。 之前说了,合川一带,小吏吓得纷纷辞官,府衙空置,换言之,合川没官了!比起官眷上京讨伐,这才是前所未有的棘手大事! 早在徐谨被送出东宫那晚,赵明庭便做了两手准备。一:命徐谨传话给陈同非,让他们在朝上为合川一带,被赵明庭留下性命的无罪官员们请封,每人逐级向上顶替,全部升官。二:派人日夜兼程,快马加鞭秘密赶往合川,动之以情宽慰、晓之以理规劝那些闲赋在家的小吏们回府衙履职…… 就这样,合川事毕,徐谨在成为赵明庭的门生后,圆满完成了她的第一个任务:东宫解禁。由此也正式开启了长达数年、并未在她镐京一行计划之中的,陪着皇太子赵明庭与群臣博弈的艰辛之路。 昨夜一场春雨,淅淅沥沥下了整整一宿,今早徐谨醒来时,发现不少白色小花被打落在地,竟占据了大半的院子。 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 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 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 她望着窗外,双眼迷离,淡淡地笑了。 起身穿好衣物,整理好袖口、衣领、腰带、发带……一丝不苟。 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视,何必蓬头垢面,然后为贤?这是四岁开蒙时,老头儿告诉她的,她这人以前调皮顽劣,这句话倒是记了十几年。 洗漱好后,侍女还未送饭,她意一动,找了个小竹篮,在院中将落花一朵一朵地拾了起来。 “缨缨,抬起脚。万物皆有灵,我们要尊重它们,因为再小的生命都可生生不息。” 恍惚中背后传来一道慈爱的声音,她急忙抬起脚,小心将被踩过的残花收入篮中。 忙活一通后,她并未着急起身,而是盯着一篮子的杏花发呆。 “咚咚咚……” “徐先生,奴婢给您送饭来了。”院门口传来侍女甜美的声音。 “来了。”她起身去开了门。 “徐先生……” 徐谨被这妩媚的声音叫的浑身打了一个寒战,她小心接过侍女手中的食盒。 “奴婢名唤……”侍女抛着媚眼儿,刚要开口,徐谨立马接口道:“啊……呃……新来的,小芬是吧,有礼有礼了……” 一边说一边赔着笑脸小心关上了门。 “公子,是芳儿!您又忘啦……” “呼……” 徐谨的院子现在成了府中一景儿。杏花都开了,一树树的嫩白小花,中间透红,娇美又清纯,恰与此间的如玉少年相得益彰。“杏苑”一天到晚都有含羞带怯的少女前来趴门,特别是有个什么芬儿,不是,芳儿的最是狂热……徐谨为此甚是苦恼,陈同非却哈哈大笑,不予阻止。 她净手用了早膳,随后安静地坐在案前喝茶。 说起来刘洪良被押解在京兆府也有好几天了,赵明庭却没能把他弄出来,因为此次的对手,是萧渊,皇帝最宠爱的萧贵妃兄长,为皇帝鞍前马后的提督九门步军巡捕五营统领。最重要的,是太子派京兆府从京畿营手中抢下刘洪良,打了皇帝的脸!赵明庭和皇帝赵淳载不对付,赵明庭和萧渊也不对付,巧了萧渊和赵淳载很对付,所以说,不好弄。 除此之外,她还有些莫名的不安,因为自她离开东宫已经有六天了,而李府并没有什么动静。她隐隐觉得,李召群正酝酿着一场惊天的陷阱,等着她一步步往里面跳…… 第十九章 又现贼人 她想了想,巳时正中披上外衫、手持一柄折扇出了门去。 如今到了四月中旬,镐京城春意满满,纤长的柳枝随风摇曳,繁茂的绿叶间莺歌燕舞,大街小巷飘满了醉人的梨花香。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百姓们为了生存无不奔走着,吆喝着,坊间人声鼎沸,一派繁忙之象。 “让一让咯!让一让……” 眼看着前面的人纷纷避开,徐谨也一闪身移至路边儿,躲过了那载满货物的木板车…… “听说了吗,前些日子闯入李府的贼人,又出现了!” 一堆汉子正躲在树荫下聊天儿,徐谨听见他们的话,脚步一顿,眉头深深地蹙了起来…… “什么?他还敢出来?那咱平民百姓不是又要遭殃!” “谁知道了,害人精……” 徐谨的手指有些冰凉,怎么可能…… 她想事情想的入神,不知不觉地已经到了“有间书肆”。 她提起衣摆迈了进来,一手敲着折扇,环顾四周,这里门庭若市,众生云集,或是书生、或是学子,都在专心致志地读书,堂内飘满了书卷之气,与外面的吵闹浮躁犹如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这“有间书肆”历经过几个朝代,真真是有好些年头了。这里藏书岂止百万千万,对于寒门学子来说,就是极乐之地。对于一间书肆来讲,它也是一个特殊的存在,因为它的背后,是天下读书人为之向往、孔孟嫡系所创——齐鲁大地“有道书院”。“有道书院”是儒家学派的代表,学子遍布天下,出仕之人规模宏大,影响深远、声望极重,关于它,咱们日后有的说。 这掌柜恰好在一楼理书,见了她,立马迎上来。 他作一揖道:“公子,您来了。” 徐谨微微颔首:“嗯。” 她双手负在身后,抬步慢慢穿过一排排又高又密的书架,那身着青灰色长袍、头系布巾的掌柜皱着眉慢慢跟着她,二人来到一个稍微隐秘的角落里,徐谨低声问道: “我让你查的事情,查的怎么样了?” 唐栩生略显为难道:“还没有什么眉目,再给唐某一些时日吧。” 摆弄着扇柄的玉手不由一顿,随后点点头,淡淡地说道:“有劳了。不过……” 唐栩生静静地看着她,等待下文。 “李召群盯上我了……” 闻言,唐栩生心“咯噔”一下:“怎么会?” “大概是因为,他认得我……” 徐谨目光有些空洞,好似在透过一排排的书架,看向另一个未知的空间。 其实那日被韦义抓进李府,有两件事在她的意料之外,一件害了她,一件救了她。虽有朱庞安亲制、足够以假乱真的人皮;虽然那天早上她提前服用了大量麻黄、桂枝等药物谎做生病,全身虚弱;虽然她有能够使全身筋骨酥软、暂时封闭武脉的霍中香和什刹草,但如果她知道李召群看一眼便能认出她,打死她都不会在风口浪尖之时,冒险第三次夜探李府! 但凭李召群那一念之间的反应,也让她越发坚定了她的信念!李召群,认得她父母! 而那件外袍则是她故意留在屏风上给龙虎师看的,确实她回府的那晚,包括与刘洪良在府外交谈,她都没有穿外衣。假作真时真亦假,她就是要迷惑韦义,因为她跟朱庞安也说了,她有一张王牌,她猜到那日在雁塔救下的人非龙即凤,身份不凡!她就是要把他引来作证,彻底消除嫌疑。但是她没料到,李召群认出了她这张,与父母神似的脸,也幸好赵明庭那天恰巧奉旨带伤前去规劝,救她逃出生天。讲真那天的一切对于徐谨来说,都是要后怕到做噩梦的。 多年后对于这命中注定的邂逅,她却在想,遇到赵明庭对她的人生来讲,是幸事,还是不幸呢…… 她回过神来,又说道:“刚我来书肆的路上,有人在议论,闯入李府的贼人又出现了……” “……”唐栩生满脸惊异和担忧! “这是个不好的讯号……” “公子……” “李召群,要下手了!” 徐谨缓缓吐出几字,唐栩生不由变了脸色! 他苦口婆心道:“要不公子先回书院吧。” 徐谨摇了摇头。 “回不去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要你查的事,尽快!” “否则,我不知还有没有命离开镐京!” 看着她清冷而坚定的面庞,唐栩生只能点头,心事重重地作揖退了下去。 从“有间书肆”出来,她转向去了“南阳医馆”,那天拿了朱庞安好些药材,旁的也就罢了,她记起来当时着急忙慌地,好像顺走了几根千年老参,让那老头儿发现还不得去报官……徐谨揉揉发痛的额头,她可不喜欢被当做贼人抓起来的感觉…… 今日医馆内病人照常的多,在朱庞安几个徒弟的诊台前排了好长的队伍。 徐谨猫着腰四下巡视,找了半天都不见那白胡子老头儿的身影,不禁有些庆幸,但又有些惴惴不安。 突然肩上被人轻轻拍了拍,她正集中注意力找那老头儿,并没有理会。不想身后那人见她没反应,稍微用力又拍了拍。她猜是秦艽或是谁,嘴里“啪叽”一声,直起身恼火地转过去,刚要开口给他两句,不想瞬息之间就被人喂了一颗奇奇怪怪的药丸,徐谨反应过来立时就要抠嗓子吐出来,站在她面前一身白色宽松亚麻长袍的老者扬着脖子,捋着长须冷笑道:“吐,老夫那儿还有一罐子,保你上窜下泄、全身无力、四肢瘫软、头昏目眩,专为你这小贼量身打造!” 徐谨一看是他哪里还敢往外吐,她想什么量身打造,他说的不就是巴豆吗! 这老头儿存心折腾她!想到此,她那点子愧疚顿时荡然无存。 她指着他恨恨道:“你……你这个……” 朱庞安斜着眼冷哼一声:“你以为这是巴豆吗?告诉你这可是老夫最新研制出来的百转销魂丸,只需服用一小颗,即可享受那肠道脾胃百转千回,通畅自如,一发不可收拾的销魂之感……” 徐谨苦着一张脸,这不还是巴豆吗…… 此时又听朱庞安神秘兮兮道:“最重要的是,它有解药……” 什么!徐谨一听,不由眼前一亮! “师父……”她绞着手指,一脸讨好地挪到他身边,又是给他捏肩又是整理头发的,朱庞安双手插袖不为所动,挺直腰板儿脸色臭臭地站在那里,老头儿傲娇的很。 徐谨撒着娇:“师父,不孝徒知错了……” “哼!偷老夫的千年老参!那是千年!千年!” “从古至今有几个千年!” “老夫一大把年纪,生个病都只剪个须子补补,你又拿给了谁?他吃得消吗!” “他吃了那几根千年老参,这镐京城还不窜出个黑山老妖!” “你这个臭……臭小子!气死老夫了!” …… 徐谨经过在大堂广众之下被提溜着耳朵训斥了大半天后,终于得到了他老人家的解药……但前提是,以后每日辰时正就要准时来医馆坐诊…… 罢了,她想,以她绵薄之力换来几根千年人参,值了…… 第二十章 是一家人 她被扣在馆内诊了半日,直到太阳慢慢落山,天边烧起了热烈似火的霞云,她才被朱庞安那老头儿放了回去,饭都没管。 用过晚膳后陈同非坐在徐谨院子里喝茶,看着她剪下一根长满花儿的枝杈拿在手里把玩,倒是与平日的清冷不太一样,有了几分小女儿家的姿态。 他放下茶杯念道:“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非也,养花七分靠管,三分靠剪。如那风雨兰,不剪残花一年四开,剪掉残花一年十开。”徐谨吐吐舌头与他争辩,因换上了春衣,身形比之来时更显消瘦,青色的长衫套在她身上,衬得整个人弱不禁风、却如那顽强屹立的翠竹般颇具风骨。 “哈哈……原来如此。说起来,双月每逢十五有一灯会,恰是明晚。挽挽和偌南都会去,你也跟着去看看吧。”陈同非站起身走到她身边,大掌揉揉她的头,看着她如同自己的女儿一般。 她一边仔细看花,一边说道:“不去,人家是一对儿,我跟着去,忒煞风景。” 陈同非笑着摇摇头:“你这孩子,挽挽和偌南不知道有多喜欢同你一起玩。” “好,我是孩子……”徐谨手上修剪着矮杈上的花枝,淡淡道:“说起来当年第一次见大人,我不过一黄髫小儿,大人那时……” 她视线从杏花树上移开,偏过头去眼看着陈同非变了脸色,又贴近他低声道:“已近而立啦……” 陈同非顿时满脸通红,指着她不满道:“本官怎么说也长你整整两轮的光阴,你一点面子都不留,真是……”说着,转身便朝着门口走去。 “噗嗤”……徐谨盯着他的背影,笑出了声,随后似是想到了什么,心不由沉了沉。 “大人,太子殿下这两日有没有提过刘洪良的事?” 身后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陈同非脚步一顿,转过身来,果不其然见她又恢复了平稳沉静之色。 他立在那里摇摇头,问道:“你去过刘家了?” 徐谨走到院子正中央的石桌旁坐下,把手中的花枝和剪子放在一边,自顾地倒了一杯茶,端起来回答道: “嗯。白首如新,倾盖如故,来京时他一路照顾我,这三个月以来时不时地就会来看我,刘家夫妇对我也很好。况且从儒生的角度来讲,我们这些人都是出自一派,他这样的人,不该……” 陈同非这时也走了过来,坐在方才的位置上。他当然懂她的意思,点点头道:“刘洪良在镐京学子中名气极大,早几年我便听说过他,从青州回来后更是京中儒生的代表,在整个梁州地带都是被认可的。此子虽出身寒门,但心性超脱常人,日后必成大器。惹上萧府,也算是一种磨练……” 徐谨试探地问道:“还有十日就是殿试,太子殿下不会舍弃了他吧?” 陈同非摇摇头,十分肯定地说出两个字,让徐谨彻底放下了心。 她感叹道:“不过太子殿下和陛下的关系倒真是让人紧张,萧渊都要给卢兆全几分面子,京兆府竟敢从京畿营手里抢人。” “大魏律法,朝廷各部各有职权、遇事不可越级处置。京兆府在行政划分上属京城最高权利机构,既有人在京兆府外击鼓鸣冤,这就是京兆府自己的事,若京畿营不放人,京兆府完全可以在御史台那里参他们一本。虽是皇帝亲卫,却隶属九门提督府,就算闹到御史台,也是黄松和萧渊的事。” 说着,陈同非喝了口茶,随后淡笑着摇摇头道:“黄松我了解他,笑面虎一个,办事滴水不漏,那刘家妇人率先击鼓告状,应该就是他授意的。只要人不落在陛下和萧渊手里,就好说。” 徐谨想想,原来是这样。她还奇怪,那日刘母说刘洪良一直不让报官的,怎得就那么巧,“有间书肆”抢人,偏偏常时占了先机。 “萧渊一女三子,长子幼年夭折,次子醉心声色犬马,整日流连烟花画舫,据说常年来身子都被掏空了。这唯一一个正经八百读书的儿子又断了仕途,萧渊能不恨刘洪良吗。” 徐谨手指点着茶杯:“淮阳侯府高门大户,姑妈又是最为受宠的贵妃,萧宝成就算不走科举,得个荫封不好吗?” 陈同非不以为然道:“异姓王爵逐代降级,成宗皇帝时的淮阳王,定宗皇帝时的淮阳公,到惠宗皇帝末期,萧渊继任淮阳侯,萧氏一族比之前两朝,已经是大不如前了。萧宝成若是没个出息,就算袭爵,也就是个淮阳伯,等他的儿子孙子再袭爵,基本与民间家境殷实些的门户也就没有什么区别了……不然……”他顿了顿,看着她意味深长道:“为什么陛下自兆和五年开始,越发器重萧渊……” 徐谨恍然大悟,帝王术的强大之处就在于,一切为了皇权和利益!如果不巧有感情,那么这份感情,也一定依然建立在利益的基础之上! “如今萧宝成非死即残,十日后的殿试,刘洪良又胜算极大。不能让敌人好过是为人普遍的心理,是以萧渊铁了心要灭他,太子殿下也定要救他。” 徐谨了然地点点头。 陈同非把玩着茶杯,叹口气道:“如今世道不太平,陛下对太子日益不满,怕是有了废储之心。那日李党弹劾殿下,我等前去跪殿,王忠就说了,日后老子教训儿子的事,外人就不要插手了,否则越帮越忙,平添嫌隙。静王和萧家看准了陛下的心思,不断离间示好,偏殿下因孝成恭皇后与安家之事与对陛下心怀怨怼,不肯原谅。若不是六皇子年纪尚小,还未封王,恐怕这朝堂早已是一片腥风血雨、尸横遍野。” 徐谨理解他的心情,温声宽慰道:“大人不必忧思过甚,只要徐谨还在镐京,愿以绵薄之力,为大人鞠躬尽瘁,与大人风雨同舟。” 陈同非慈爱地看着她,伸出手揉揉她的头发道:“文吉照顾好自己就什么都好,有什么难事也要与我讲,你、我、挽挽和挽挽她娘,我们是一家人……”。 徐谨点点头,难得地,嘴角噙着温暖的笑意…… 第二十一章 婴鳞获罪 两月一次的灯会,其实也反映了镐京作为大魏国都的繁华与浓厚的文化底蕴。 今日就连“南阳医馆”的病人也不多,来的大都是些老者。朱庞安难得大方地给徒弟们放了假,因为他们虽然医术了得,一个个也都温文尔雅,风度翩翩,可日日都圈在医馆,怎么娶媳妇啊?是以朱庞安老先生把他们都打发走了,让他们同京中的姑娘小伙子们一样,去拜庙、踏青、游湖、逛大街……他本人则和一个“任劳任怨”的小郎中坐诊,这个“任劳任怨”的小郎中是谁呢,自然就是徐谨。 “南阳医馆”是镐京最大的医馆,进了门来,前厅由数道屏风隔开,里面是一个个诊台以及丰富的治病器具,平时川连、杜仲他们便在此坐诊。后堂是一个个小隔间,用于急救和治疗不便示人之症。前厅西边连接着南边,将近两大面墙从上到下密密麻麻布满了药柜,从古时的方士到如今的郎中,医者们一共发现了五千多种中草药,其中植物药材大概四千七百余种,动物及矿物药材近千种,在日常生活中,大概能用到五百多种,而一个普通的郎中能熟练掌握、得心应手的最多不超过二百种,“南阳医馆”所罗列的药材,则近三千种,这,就是南阳朱氏,医学大家! 这厢徐谨在靠里侧的诊台处正忙活着,大堂突然传来一道少年很有礼貌的声音:“请问,朱爷爷在吗?” 她乍听这个声音有些熟悉,但也没多想。朱庞安出声将那少年召至身边,徐谨正认真把着脉,突然听那少年冲她唤了声“徐哥哥”,声音低沉清澈,当中又藏了几分欣喜。 徐谨抬起头来,少年约莫比她小上两三岁,一身素色长衫,个子高高瘦瘦的,面色白皙,给人一种很是干净的感觉,犹如天上的小仙官儿一般。 徐谨想起来了,是杨家村那个樊克俭,今日可不正是十五吗。她视线微微扫向朱庞安的位置,他还说这个少年不简单来着。 转眼间樊克俭已经走了过来,安静地看着她为病人诊治,待她不忙了,微笑着问道:“我可以叫你徐哥哥吗?” 徐谨点点头,同样微笑道:“当然。” 樊克俭闻言,明显有些欢喜,清隽的脸庞上笑意更加温柔了。 “今日是十五,我听徐哥哥的话,来取药。” 徐谨站起身来,领着他来到西南边,熟练地抽出一个个药柜为他拿药。其实他的祖母确实已是油尽灯枯,她不是病了,而是身上每一个器官都已枯竭,所以那日徐谨开的都是些滋补益气的药,给这少年一个心理安慰罢了。 她一边取药一边温声问道:“你祖母身体怎么样了?” 樊克俭跟在她身边,缓声回道:“祖母还好,多亏了徐哥哥和朱爷爷,虽然……能让她老人家再过上几天开心的日子,于我于她,于先人,也就无憾了……” 徐谨不禁停下手中的动作,转头看了看他。却见他还是那副温柔有礼、淡笑着的模样。 原来他知道…… 徐谨有些感慨,坚强如此,这少年身上又有着怎样的故事啊…… 不经意间远处大门外的热闹景象闯入眼帘,她提议道:“今日是灯会,街上花样儿不少,还是挺有趣的。你祖母身体还好的话,不如随我在城中玩上一会儿。” 樊克俭感激地笑笑,婉拒道:“不了,留祖母在家太久我也不放心的,况且,书到用时方恨少,给祖母煎好药,我还要温书呢。” 徐谨虽有些奇怪,不过还是点点头道:“也好,那就趁着夜色未至,早些回去吧。你年岁尚小,读书的事,也不急于一时。日后若有困难,就来这里……或是城南陈尚书府内找我。” 樊克俭听了前面还没有什么,但听得徐谨最后一句话,面色一变,不由疑惑地问道:“陈尚书?是户部尚书?” 徐谨看着他,有些相信了朱庞安的话,这个少年,好像确实不简单。不是因为他知道陈尚书是户部尚书陈同非,也不是因为知道陈同非是赵明庭的人,这种事情,全城乃至全大魏都知道。而是因为,反应和态度,徐谨也说不清楚他刚才是一种什么反应,是欣喜?是好奇?是期待? 她只能点头称是。 樊克俭并没有多说什么,与她和朱庞安告别后,便拎着药往门外走去。 徐谨注视着他的背影,刚要回到诊台那边,却见少年猛地停住了脚步。 她正疑惑,樊克俭已然转过身来微笑着对她说:“对了徐哥哥,我叫樊克俭,克己复礼、俭以养德。” 徐谨心说我知道你的名字啊……又听他有些郑重地接着说道: “表字向婴。” 说完点了点头便离开了。 看着他文弱清瘦的背影,徐谨突然生出了几分怜惜。 向婴,樊向婴,其实樊姓并不常见。她脑海中闪现出两个词:向隅而泣,婴鳞获罪。 脑中灵光乍现,她双眼微微睁大,想起了陈同非提到过的一个人…… 忙碌一天,到了酉时中,陈挽和范偌南一起来医馆找她,正好朱庞安也准备打烊回去吃饭睡觉了,三人便一同沿着热闹的街边朝“长安街”走去。 镐京坐落在渭河沿岸、秦岭北麓。古书有云,此地川原秀丽,卉物滋阜,卜食相土,宜建都邑。镐京城布局严整,绮丽瑰伟,宫殿坊市鳞次栉比,八川环流荡荡相背。每一街区被“横八纵四”十二条大道分隔开来,其中“长安街”最为繁华开阔,可以说是京城的脸面。 “胭脂,胭脂,姑娘小姐们都来看看咯……” …… “糖炒栗子,现炒现卖……” …… “公子,看花灯吗?” …… “平安符,同心结,公子佳人觅良缘呦……” …… “下面是,胸口碎大石……” “好……” …… 走在热闹的集市中,估计此时全城的百姓都汇集于此!小商贩们的叫卖声不绝于耳,使出全身解数招揽生意。精巧唯美的花灯五彩斑斓,一个挨着一个,今年的商家们别出心裁,竟用木架在整个长安街上搭建出一段长长的三面花灯墙,美不胜收;更有甚者在街边一棵棵柳树上也挂满花灯,为镐京增添了更多的春意。 陈挽紧紧拉着她,光是看灯就已兴趣盎然,乐不可支,范偌南则在她们身后护着二人。徐谨不禁被这热闹的氛围与唯美的景致所感染,嘴角也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她稍一抬眼,这花灯长街的尽头处,人头攒动。远远地有一高大贵气的身影十分眼熟,而那个人此时,似乎也在看着她…… 第二十二章 殿下有请 花灯看够了,陈挽这小妮子拉着她开始奋战街上的各色小吃。此时范偌南怀里捧着芝麻球、烧板栗、桂花糕,刚又给她二人买了两根又红又大的糖葫芦。 “呀!羊肉泡馍!” 经过一家小摊儿前,羊肉汤的鲜美之味伴着热气扑面而来,陈挽闻着香味儿就不走动了。 “客官走好,欢迎下回光顾!” 此时这里本来没了位置,恰好有一桌客人吃完了站起来要走,小二乐呵呵地上前送客、收桌子。徐谨见陈挽口水都要流出来了,便赶忙拉着她要朝那空位走去。陈挽却疑惑地问道:“阿谨你做什么?” 徐谨比她还疑惑,指指那空位道:“去那儿坐下啊,你看,再慢就没位置了。” 陈挽却摇了摇头拉着她向前走去。徐谨不解,范偌南笑笑替她消除了疑惑: “你不是吃不了羊肉嘛……” 徐谨一愣,心下一暖,转头看向陈挽,少女冲她吐了吐舌头。 三人去吃了徐谨喜欢吃的凉皮、金线油塔、千层油酥饼、锅盔等等,吃到了喜爱的食物,她的心情也真心变好了很多。 三人溜溜达达在大街上转悠,陈挽拿着之前范偌南买的糖葫芦当消食吃了。 “阿谨,你吃一个,好甜的……”她把那串糖葫芦拿到徐谨嘴边,笑得简直比包着糖衣的果子还甜。徐谨就着她的手咬下一个。 “甜吗?”陈挽满脸期待地问着。 徐谨嚼几下,模糊不清道:“嗯……甜……” 陈挽自己也咬下一个,接着伸向另一边说道:“南哥,你也吃一个。” 范偌南低下头咬下一颗果子,在大街上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两人眉来眼去,你笑我也笑,浑身散发着掩藏不住的爱意。 “呦,看这仨人……” “真稀罕……” “这俩男的跟这女子什么关系……” 周边的人纷纷看过来,这鲜衣少女一手拉着一文弱俊书生,一手还向着一身材结实的年轻男子使殷勤。虽说大魏文化繁荣、民风开放,但这样一女当街扯着两个男子的情形还真是不多见,真是奇也,怪也。 “好酸啊……”徐谨受不了地甩开少女的手,调侃道:“挽挽,你爹肯定是故意的,我就说我不来,他非让我来……” 陈挽摸一把她的如玉小脸儿,调笑道:“别吃醋啊徐公子……” 徐谨伸手把她的手拨开:“起开啊,没大没小的。” “怎样……”少女冲她做着鬼脸。 范偌南宠溺地在人流中护着二人,看着她们打闹,眼角满是笑意。他想起徐谨刚来时,手持佩剑,面若寒霜,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在尚书府中不仅有自己的院落,就连陈伯伯也似是对她有着隐隐的敬重…… 正当三人说说笑笑着往前走时,忽然被一个高大强壮的男子拦住,三人驻足看去,见此人一身劲装,紧缠护腕,手持长剑,范偌南疑惑地开口道:“天权大人?” “范侍卫。”天权抱拳示意,接着冲徐谨说道:“徐先生,太子殿下有请。” 太子? 范偌南和陈挽看向徐谨,只见她也有些不知所谓。 “阿谨……”陈挽咬着唇,她是有些担心的,毕竟太子的脾性阴晴不定,前些日子还打了徐谨一顿,此时叫她去,不知会不会为难她…… 徐谨平静地说道:“挽挽,你和偌南接着逛吧,逛完直接回府,不必等我。” 陈挽靠近她的耳边低声道:“阿谨,要不你等等,我让南哥去找爹爹……” 徐谨浅笑一声,拍拍她的脸颊道:“不用,你们好好玩就是。” “可……” “当当锵锵”…… “让一让咯!” “来大家伙儿让一让!” …… 此时大街中央从后方走上来长长的舞龙舞狮队伍,百姓纷纷让路,挤在道路两旁看热闹。 “好!” …… 人群之中一阵阵的喝彩,好不热闹。 待陈挽范偌南在路边站定后,前后左右扭头去找,却发现徐谨和天权早已不见踪影。 跟着天权走了也没有多远,发现他们到达的地方是“长安街”上一家远近闻名的酒楼——“万景天”。 作为一家酒楼,这里可谓十分气派。门口是一高约三丈的“一门二柱”式木牌楼,红漆盖柱,流云花纹装点蓝色楼顶,匾额上书“万景天”三个大字,两旁挂着透亮的大红灯笼,即使是夜晚也叫人看的清清楚楚。向前看去,酒楼内也是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人声鼎沸,喧腾不止,还没走进去,徐谨就已经感受到这里生意的兴隆热烈之势。 进得楼内,视野开阔,灯火耀眼,客座满堂,布局精妙。几根漆红山柱从楼顶垂下长长的大红绸子,柱身题着描金的名家对联,抬眼望去,四周雕梁画壁陈设精美,红木打造的桌椅围廊尽显大气厚重。头顶悬挂数十盏刻画着山水花鸟的吊灯,地上正中央从门口台阶直至楼梯往上铺着大红牡丹花图样羊毛地毯,极尽富贵华丽之象……此时堂内座无虚席,掌柜招呼着一些达官显贵,小二伙计来来回回穿梭其中,二楼三面走廊上也密密麻麻坐满食客,个个锦衣华服,一看便知非富即贵。 徐谨一手拾起衣摆,一手负在身后随天权上了二楼。上菜的伙计见了他们,无不点头哈腰。她注意到从牌楼那里到最里面那个包厢门口,似乎有不少便衣侍卫,这边天权在包厢门口停下来敲门,好几个侍从在门外待命,徐谨在天权身后默默地等待。 “吱呀”一声,门开了。天权侧过身一手伸向厢内示意她进去,徐谨颔首,手臂自然垂下贴在大腿两侧,微微低着头,恭敬地走进去。这包厢内人不少,她目不斜视,在正中央的黄花梨镂雕镶理石圆桌前掀起衣摆跪下叩首,朗声道: “小人见过太子殿下。” 但听上首飘来一道愠怒的声音,此人大概隔着一圈儿人,坐在靠近窗户那边。 “大庭广众之下与一女一男拉拉扯扯,分食一物,抓手摸脸,举动轻佻,你成何体统!” 第二十三章 些许暧昧 “啊?” 徐谨微皱皱眉,下意识抬起头来轻唤一声,小脸上儿布满疑惑不解。 只见头顶圆桌上坐了一圈儿或是英武不凡,或是文质彬彬的男子,都在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赵明庭坐在众人中央,浑身散发着由内而外的威严。他的背后就是大开着的红木窗,徐谨立时明白过来,他是看见她和陈挽、范偌南了。 天,这管的也太宽了…… 徐谨有些无奈,低下头沉声道:“殿下教训的是。” 但听那人似乎并不解气地训斥道:“你还不服气了?君子慎独,本宫警告你,以后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时刻记住你丢的,是本宫的脸!” 徐谨可不想找骂,恭敬答道:“小人服气,小人记住了。” 这时旁边有人适时出来打圆场:“殿下不必动气,年轻人少不更事,都是可以理解的。” “是啊殿下,看这少年文文弱弱的,想来也是个读书人,知道分寸。” …… 赵明庭冷着声音让她起身,命她到自己身边伺候。 徐谨忙站起身来,低着头快步走过去。她被赵明庭这番举动弄得莫名其妙,心说你生的哪门子气,你不叫我上来,谁认识我…… 雅间儿内气氛缓和,众人继续着他们之前的话题高谈阔论,徐谨知道以她的身份,在这样的饭局少说少听多做就是了,是以沉默地站在赵明庭身边,适时地为他布菜倒酒。 不出意料,桌上的人不是高官之后就是王公贵族,说的也是朝中局势,天南海北各方势力的动态。 要知以赵明庭的身份和脾性,哪里管的到这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窦琼、颜颂几个贵公子比徐谨大不了几岁,是以对她充满兴趣,时不时地投去打量的目光,相互之间咬着耳朵猜测他是太子的什么人…… 徐谨刻意忽视他们的谈话,垂首搓弄着手指头。刚刚她发现手上不知蹭到哪里,竟沾了些染料。哦,应该是花灯,灯纸上有染料! “啪”…… “唔……” 忽地手上被人打了一下,她被吓了一跳,还好及时收住声音。 但见赵明庭正侧过头来看着她的脸,淡淡地说道:“文昌、子宴还说你专心致志地在做什么,手指头也能玩半天,你多大了?” 徐谨鼓下嘴,有点委屈,这些达官显贵一个劲儿看她做什么呀…… 赵明庭见她不语,语气微重:“说话!” 徐谨很无奈:“小人,手脏了……”说着,她摊开自己一双素白的小手给他看,接着说道:“殿下不如唤旁人来侍奉吧?” 赵明庭一听竟勾起嘴角笑了,语气嘲讽,脸上有些调侃,好似是给她气笑的。 “本宫除了父皇,天下人都使得,叫你倒个酒,你还拿上乔了……” 听他此言,徐谨面色一苦,心说我冤枉啊! 她抬起她的小手放在他眼前,认真地解释道:“殿下,小人并非此意。小人的手确实不洁。” 桌上众人饶有兴致地看着这边的热闹,只觉得惊奇又有趣。 但是赵明庭接下来的举动不仅把徐谨吓个半死,还让包厢内连主子带着他们的贴身小厮都无不放大双眼,惊掉了下巴! “殿下,不必……” 只见赵明庭慢慢伸出他修长如玉的大手,翻看着少年的双手,随后竟然优雅地从袖口掏出一条绀青手帕,蘸了些杯中的佳酿,攥住其中一只,细细地为她擦拭着手指上的颜料,连指甲缝都不放过,脸上的表情认真又温柔。 徐谨惊愕之下要抽回手去,赵明庭却抿了抿嘴唇,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抬眼向她投去一个“怎么如此不听话”的表情…… 若此时周围是一群女子,怕是要嫉妒到上天了。 而在座的男子们面色各异,十分精彩,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徐谨自认平时也算沉稳,遇事波澜不惊,但此时面上泛着红晕,指尖冰凉,微微颤抖,不敢抬头。若这个华丽的包厢内能有个地缝,她早就钻进去了……若是她有罪,也请让律法制裁她,不要这样啊…… 房内安静的能听见众人的呼吸声,赵明庭却十分投入,擦拭了有一刻钟,还真叫他把徐谨的一双白嫩小手擦的干干净净,漂漂亮亮。 徐谨终于解脱了,立马抽出手后退一步跪下,郑重其事道:“多谢殿下体恤!” 赵明庭见她一副憨憨的模样,有些好笑,摆摆手让她起来,指了指自己的杯子。 “去叫人换个来。” “是!” 徐谨硬着头皮在众人探究的目光中行至门外,天权见她出来,疑惑地问道:“你喝酒了?” 徐谨咬咬牙摇了摇头,告诉他殿下要一个新杯子。天权听了,招招手,旁边立马跑过来一个酒楼的伙计,不多时便利落地端来一份全新的器具。 徐谨点点头,接过来又进去,在众人打量的目光中走回赵明庭身边,为他摆放好了新的杯子。 “东胡此次又贩来多少牛羊?” 赵明庭嘴上问着,就着那条帕子擦了擦手,随后自然塞回进袖口,众人看向徐谨的目光又暗了暗。 一个五官端正,沉稳干练的男子答道:“回殿下,羊五万五千头,牛四万四千头。其中白绒山羊一万头,敖汉细毛羊一万头,察哈尔羊两万头,乌珠穆沁羊一万五千头。三合牛两万六千头,草原红牛一万八千头。” 赵明庭点着下巴喃喃道:“比去年少一些。” 吴桐答:“是。” 这时窦琼撇撇嘴道:“也不少了,咱们大魏又不是没有牛羊,十几年了年年从东胡大批大批交易,倒把他们养得流油。” 沈嘉璧把玩着手中的玉杯道:“当年四门塔谈判,双方签订盟约,这是东胡对大魏俯首称臣的条款之一,有什么办法。” 颜颂接口道:“东胡的马倒是极好,可惜人家不给。” 有几人笑笑,有些无奈。 赵明庭又问道:“布日固德说大概何时抵达镐京?” 吴桐答道:“回殿下,路上顺利的话,五月中旬能到。” “嗯。”赵明庭点点头。 月明星璨,大街上的喧腾慢慢减退,人却并没有散。众人谈了不少事,酒也喝的差不多了,赵明庭转头看向那少年,见他双手交叠放在小腹处,正侧着身子安安静静望向窗外,一张白皙秀气的小脸儿上,这半边映着灿如朝阳的灯火,那半边笼罩着清冷如霜的月光,眼波晶莹倒映着绝美的蟾宫,眉宇间有些英气,又透露着淡淡的忧伤。 他脸上酒气微醺,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开口道:“你又在看什么?” 第二十四章 带她买灯 徐谨从远处五彩斑斓,柔光四射,蜿蜒漂流的灯海中回过神来,嘴角带着些笑意低声道:“殿下,百姓们开始在护城河放灯了。” 还没等赵明庭说什么,窦琼那小子在一旁调笑道:“嘿,你叫什么名字?” 徐谨视线转向他,扣着手刚要答话,旁边赵明庭却一下子站了起来。 霎时厢内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衣袖摩擦之声和凳子腿儿在地面移动的声音,原来众人见他站起来,也纷纷起身离座。 赵明庭稍稍整理下衣袍上的褶皱,开口道:“今夜到这里,你们都回吧。” “是……” “是……” …… 赵明庭率先离开,徐谨在众人的目光中紧随其后。行至窦琼他们几个身边,他们好像还在用唇语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恭送殿下……” “恭送殿下……” …… 赵明庭出了雅间儿的门,天权跟上去走在徐谨旁边。他们从二楼下来,一路走出“万景天”的大门,楼上楼下楼内楼外悄无声息地撤去十数个形色各异的食客,不远不近地追随他们,散落在人潮中…… 赵明庭一手负在身后走在前面,徐谨看着他宽厚伟岸的背影,一直在找机会开口。 “放河灯咯……买河灯吗……” …… 长安街上卖灯的小摊儿一个挨着一个,百姓们也都挤在一起挑选,其中大多是年轻人,公子佳人聚在一处,自然喜好这些风雅之事。 徐谨手指敲着大腿内侧,见赵明庭脚步放慢,她步子迈地大了些,刚要上去跟他说什么,忽然这人驻足停下,徐谨没反应过来,加上后面的人一挤,她就这么直挺挺地朝着他的后背撞了过去。 “唔……”她只觉得鼻子猛地一酸,鼻骨传来一阵疼痛,顿时五感都汇集于此,她不由闭上双眼,捂着鼻子倒退两步。 这时天权就在她半步之后的位置,见她往后来,差点被人撞到,刚要伸手去扶,不想最前面那个威严之人早已转身,长臂一揽,轻而易举地将她扯进怀里。 天权收回手,尴尬地刮刮鼻子…… 徐谨受一阵不容反抗的力道所摆布,脚步凌乱。等她慢慢缓过这股劲儿,鼻息中飘过一阵醉人的酒香,她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宽阔的怀抱,杜若色的云锦长袍裁剪贴身,藤色银丝的镶边显露出一丝温柔闲雅。视线往上,入目的是修长的脖颈,性感的喉结,徐谨想起那日她帮赵明庭换药的情景,顿时生出些不自然的感觉。 等她目光扫过他完美的下颔线,扬着头看上去时,赵明庭棱角分明的俊美脸庞近在咫尺。 萧萧肃肃,爽朗清举。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徐谨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白衣秀士,所谓大英雄能本色,真名士自风流。处在这朦胧月色,五彩灯火,漂亮唯美的街市中,她也不禁生出几许欣赏的雅兴。 她吸吸鼻子刚要感激地道谢,却听这人薄唇轻启,嫌弃地吐出几字: “本宫发现你这人怎么冒冒失失的?” 她抿了抿嘴,头顶好似几只乌鸦干巴巴地飞过,她在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退出他半拥着的怀抱,站定在离他两步远的位置,扣手赔罪: “小人唐突了,请殿下恕罪。” 赵明庭自鼻息间冷哼一声,一手负在身后转头向前走去。 徐谨撇撇嘴,天权忍着一丝笑意,二人乖巧地跟在赵明庭身后。 徐谨其实是有正事儿的,见赵明庭还蛮有兴致地逛大街,想来他心情应该是不错的,脚下步子不由又迈开了些跟上他。在他半步之后,赵明庭微微偏头朝这边扫了一下,也不搭理她。 “……” 徐谨斟酌着刚要开口,不想赵明庭突然大步向路边走去,在一个人不是很多的花灯小摊儿前停下了脚步。 她无语,抬手揉了揉眉心。天权见她站着不动,两指捏起她一点袖子朝他主子走过去。 “几位公子,挑个灯去河边放吧,写上心愿,很灵验的!” 摊主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粗壮汉子,一身麻布短打,面相粗犷。说了一句话后便摆弄着花灯干笑,可以看出他并不擅长招揽生意,是以他的摊位前也并没有什么人。 赵明庭挑着河灯,时不时拿起一个问旁边的徐谨: “这个好看吗……” “这个呢……” 徐谨嘴里答着:“这个还好……这个好看……” 挑了几个后,赵明庭突然停下来转头看着她。 徐谨一愣,也不知怎么了。 赵明庭手中拿着刚才她说好看的那个茜色鸳鸯戏水图案的河灯,十分费解的问道:“你怎么会喜欢这么女里女气的东西?” 天权“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徐谨耷拉下肩膀,从他手中夺过那个河灯把玩,嘴里嘟囔着:“萝卜青菜,各有所爱……” 赵明庭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转头问那个摊主:“店家,看您的架势不像常做生意的。” 那汉子不好意思地笑笑,说道:“公子一双慧眼,这小摊儿是小的那婆娘经管的,小的以前常在码头做些苦力,这两年没什么活计,总在家闲着……今日恰好婆娘生病了,就赶了小的来卖灯……” 赵明庭皱了皱眉。 “镐京是大魏国都,水源丰富,渭、泾、沣、涝、潏、滈、浐、灞八川分流,是全国漕运商贸的核心,每日京中各个码头人如潮涌,马似龙游,若向着远方看去可谓百舸争流千帆竞,您怎么说没有活计?” 那汉子无奈地摇摇头,双手插袖抱怨道:“这年头没个关系,哪里有活儿做,我在家都待了两年了,种地也不行,赋税太高,碰上年岁不好,还要倒搭钱……” 赵明庭有些疑惑:“在码头做苦力也要托关系?这是什么道理?” 那汉子低下头叹口气:“什么道理,老百姓要能弄明白是什么道理,就不会任人宰割了……” 任人宰割! 徐谨心下一沉,果然见赵明庭霎时面若寒霜! 第二十五章 她逾矩了 转而,他换上一副活久见的模样,感慨道:“天子脚下,竟然还有这样的猫腻……” 摊主噤声不再多说,赵明庭见此也不再多问,兀自挑了一个薄花色松鹤延年图样的河灯。摊主恢复笑呵呵的模样,给他和徐谨递上笔,二人各自写下心愿后,赵明庭扯着她向远处的护城河走去。 可怜的天权从怀里掏出银两递给摊主,连零钱都没找,匆匆循着他俩的行迹追去。 “唉,别走啊……太多了……找您钱……”摊主的声音回荡在他们身后。 这厢徐谨手腕发痛,想叫他,又考虑到周围人太多,不方便叫。 “殿……” 赵明庭步速太快,她一只胳膊被他霸道地扯着,费力捧着灯,另一手护着火,步履一阵凌乱。两人一个贵气逼人、高大伟岸,一个翩翩少年、清新俊逸,拉扯在一处倒是吸引了不少春心荡漾的女子驻足偷看。 二人来到河边,沿岸一线聚满了百姓,少年少女嬉笑打闹,公子佳人对月陈情,河上一片五彩斑斓,灯火如矩似岩浆般向着远方绵延不绝。 赵明庭拉着她目光寻到一处空位,穿过人群走了过去。她稍微用力往回抽了抽手,赵明庭转头瞪她一眼,一副很不满意的样子。 徐谨心说,在“万景天”说我什么来着,打脸,真是打脸…… 她干笑一下,说道:“殿下,小人自己走吧,人多不太方便。” 赵明庭拉着她往前走,冷哼一声:“人这么多,本宫再把你丢了,如何向陈同非交代?” 说着,他小心地扶着她下了石阶,来到靠近河水的地方,这才放开了她的手。 徐谨把手背在后面暗自在柔软的布料上蹭了蹭,然后跟着他一同蹲下,学着周围人的样子,轻轻将灯放入水中,朝着下游的方向推去。 她看了下近前的河灯,众人心中所愿各有不同,有求平安的,有求富贵的,有求功名的,还有很多类似于“但求一心人,白首不分离”的,一看便知灯的主人情窦初开,年华正好。 她看着一众河灯随着水流漂向远方,她的那盏茜色的上面写着:天若有情,怜我众生。其实她也不知道要写些什么,毕竟她心中所愿,是不能写出来的。适才怕赵明庭嫌她墨迹,又感慨那花灯摊主的不易,就写了这八个字。 但见自己旁边那盏素寒薄花色的,同样是八个大字,苍劲有力、铁画银钩,大有笔扫千军的气势: 河清海晏,壮我乾坤。 今天是灯会,大家想的都是轻松开心的事,可赵明庭,徐谨肯定,今晚之后,他必然要有一番大动作!做黎民难,做太子更不容易…… 眼看着它们向远方漂去,已然淹没在灯群之中,徐谨在心中又许了个愿:人的愿望,不分大小,但愿所有人,都美梦成真。 她看灯看得入神,没有注意到身边那个男人,也在看着她,面色有些复杂…… 看了一会儿,听见赵明庭开口道:“走吧,送你回去。” 徐谨点点头,准备起身,不想蹲的时间太久,腿竟有些发麻,起来的时候趔趄了一下。 “呃……” 突然,她的腰被一条修长有力的胳膊环住,赵明庭将她带了起来。徐谨站定,不适地动了动腿,感觉没有那么酥 麻了,刚要与他拉开距离,却有一群孩童人手拿着糖人灯笼等小玩意儿,嬉笑着跑到这边放灯,给她和赵明庭挤得已然没了落脚的地方。 拥挤的人群中那条胳膊一直环着她,并没有放手。徐谨随着他的力道,躲着孩子逃出来,二人上了台阶,回到热闹的大街上,周围有侍卫隐在人群中,天权不知何时也已经默默跟在他们身后。 一路朝着尚书府的方向走去,徐谨估摸着再走两条街就到了,是时候说说正事了。 “殿下。”她开了口。 赵明庭一手负在身后在前面走着,并不回应。 徐谨斟酌了一下,上前与他保持着半步的距离,恭敬地说道: “殿下,小人的一位好友,本是此次梁州会试的榜首,因得罪了京中权贵,被冤枉入狱。殿下重文崇儒,眼看就要殿试了,小人想替他,求殿下指个明路。” 闻言,赵明庭面色沉下来,步履依然是那样沉稳,昂首挺胸,目不斜视,步子反而迈的更阔了。 徐谨有些吃力地跟着他,等了半晌,赵明庭一言不发。她舔了下嘴唇又道:“殿下,小人细细读过刘萧一案的卷宗,刘洪良说没有做过,就是没有做过。” “为何?”赵明庭终于开口了,声音冷冽。 徐谨见此,连忙乘胜追击道:“刘洪良为人讲信修睦、明德惟馨。小人愿以性命担保,他十句话中,有十句是真的。” …… 等徐谨说完这句话,凭着天权十多年来对他主子的了解,他隔着老远都感觉到了从他主子身上散发出来的寒气,他不禁默默地刮了刮鼻子。 赵明庭一路无话,徐谨该说的已经说了,却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眼看着前面就是尚书府的大门,还有小厮在门口抻着头等她,她忍不住皱了皱眉。 这厢赵明庭已经站定不再往前走,天权在他身后,天权身后,则是一队训练有素的便衣侍卫。徐谨知道他们个个都是大内高手,因为逛了这一路下来,对于她这种五感机敏的人来说,他们的存在感极低。 看了看赵明庭的脸色,徐谨有分寸地没再提刘洪良那茬儿,在他面前恭敬地扣手行礼,低着头道:“劳烦殿下相送,小人告退了。” 等不到赵明庭的回应,徐谨理解,她今晚确实逾矩了。只是尽管她冒险开口,依然没有得到任何讯息,这笔买卖,不划算。 她弯腰又行了一礼,便要转身进府去。 不想此时,那个一身寒气、负手而立的男人突然一字一句地开口了: “徐谨你记住,在本宫面前收起你的小心思……” “本宫带你放灯,你却要从本宫这里打探消息……” “再有下次……”他这四字咬的极重。 “吁……” 此时侍卫已然赶来车驾,赵明庭没有往下说,一甩袖子,转身上了马车。 “驾……” 咯哒咯哒咯哒…… 徐谨扣着手伏着腰,一直等到马车远去,见不到任何东宫之人的影子,她才敢直起身。此时月亮如玉壶般高高悬挂在星海之中,徐谨看着它,觉得是那样遥不可及。她手握成一个拳头,才发现指尖,是那样冰凉。 第二十六章 这是陷阱 门口小厮见那贵人的马车已经走远,徐谨却站在原地不动弹,忙走下台阶,小跑两步来到她身边说道:“徐先生,更深露重、小心着凉了,快进去吧……” 徐谨沉下一口气,舔了下发干的嘴唇,点点头刚要随他进府去,不想突然肩膀似是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紧接着“吧嗒”一声,那个不明物件儿掉在了她脚后跟处。 小厮也注意到了,绕到她身后,嘴里嘟囔着:“什么呀……” 他刚要弯腰捡起来,徐谨快他一步,疑惑地转头蹲下去将它了拾起来。待借着月色看清楚是什么东西后,脸色立变! 那小厮在她身边看得真切,心中不免有些惊诧,他从来没见徐谨有过这么强烈的、不安的反应! 只见她正前后仔细翻看着那个物件儿,这时,不远处似是有一道青色瘦削的身影闪过,向着西边急速飞去,还没等小厮反应过来,只觉得一阵风袭过,眼前又飘过一个青色的身影!等他眨眨眼,着急地前后左右看去,尚书府门前空荡荡的只剩下他一人。 徐谨已然不见了踪影! 他睁大眼睛,站起身茫然地后退两步,不死心地向两旁望了望,不由火速转身进府,一路去了主院! 沿着大道、穿过小巷、跃入树丛、飞上屋顶……这厢徐谨脚下生风,前面那个熟悉的身影轻功不弱,与她不相上下!夜色弥漫中,远方有多喧闹,此处就有多冷清,百姓们几乎全部汇集于长安街上,二人所经之路,行人寥寥无几。他们一个引、一个追,飞檐走壁,行动敏捷,风驰电掣,动如脱兔。 徐谨的手有些颤抖地紧紧握着那个东西,目光追逐着前面飞跃的那人,眼睛一眨都不敢眨。她的心“砰砰砰”地乱跳着,剧烈地好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一般。她脑中闪过几个念头: 这人是谁派来的…… 见过她爹娘吗…… 他们还好吗…… 是不是李召群…… 是不是要去灞兴李府…… 不对,路不对…… 她一边追一边紧张地思索着,突见那人已然引着她来到一高门大户的院墙外,还没等她追上,那人转头诡异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脚尖用力点地,跃起后一脚蹬向那高筑的白墙,转而蹿到一棵高大的槐树之上,整个人如同飞燕般轻盈地,几下子便迅速消失在高墙之外…… 徐谨从对面的的屋檐上旋转几周跳下来,快步走至墙根处,有一丝犹豫。 无妨,来日方长…… 听说了吗,前些日子闯入李府的贼人,又出现了! 敢偷老夫的千年老参,从今日起你便日日来医馆坐诊!看病!还债!再乱跑老夫定要你尝尝那百转销魂丸的滋味! 这两日镐京城中疯传,贼人又出现了,朱庞安定是听信了这些传闻,所以才急着把她困在“南阳医馆”,不准她乱跑。 紧紧攥了下手中之物,那是一个精致玲珑的桃木雕山海镇小挂饰,徐谨大拇指拂过那上面的纹路,不用看便知道上面是怎样的一副画面:正中央刻着太极八卦;南北悬着日与月,日是太阳星君,月是太阴娘娘;中间刻着巍峨的三山五岳;座下一片奔涌翻腾,那象征着五 湖四海。她记着小的时候,父亲也给她雕过一个一模一样的让她挂在腰间,说是可以辟邪。 父亲虽擅制桃木雕,但也只是闲暇时用来消磨时间,他最被世人所熟知的,是他青州大儒、大魏国士的身份。以桃木雕引她来的人,要么与父亲熟识,要么是见父亲刻过,总之她敢肯定,背后的人跟她父母的失踪一定脱不了干系! 徐谨咬咬牙,今晚是一个很明显的陷阱,那人连身形、穿衣打扮都与她风格相近!她内心极度煎熬、挣扎,转念间脚步动了动,终究是选择,不进去! 她寒着一张脸,快速把那个小巧的玩意儿揣进怀里,正要转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不想此刻却突然从里面传来连绵不绝的呼救声,有模糊的、有慌乱的、有声嘶力竭的,但无一不是惊恐的: “救命啊!救命!” “啊……” “快来人啊,有贼人!来人啊……” “啊……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求求你不要杀我!” “不要杀我们!求求你!不要杀我们……” 徐谨脚步一顿,蓦地扬起头,眉头紧锁,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心又开始剧烈跳动。她睁着一双清明灵动的大眼睛,仰视着那高高的院墙,好像要透过厚重的墙壁看清里面的景象,耳朵也时刻保持警惕,注意着院内的动静。 呼救声并没有离她这里很远,也不是很近,里面似乎是一群女子,她闭上双眼,五感集中于耳处,除了惊呼,还有四散的脚步声,十分凌乱,但就是没有人来! 听着里面越来越惊恐的尖叫声,徐谨死死攥了下大腿外侧的衣料,松开的同时后退两步,脚尖点地,用力向上跃起,如方才那人一般蹬向院墙,在空中翻转两下落在高高的槐树枝干,随即猛地一踏,越过高墙向下飞去,稳稳地在这户人家的后花园内站定。 她急速朝着方才在树上看到的那个院子而去,越往那边跑惊叫声越激烈,叫的徐谨太阳穴突突直跳!好像快要到了,待行过一背靠假山的林荫小道儿,上下一座拱桥后,入目的,是一道攀生着蔓蔓青萝的月门儿,徐谨能确定她来到了那“贼人”行凶的现场!但是很奇怪,就在她要穿过这道月门儿时,突然传来十分凄厉的一声惨叫,徐谨心惊肉跳,连着右手中指也猛地抽了一下! 院内女眷们奇怪地没有继续尖叫,而是似乎汇合在了一处,一声连着一声地唤着: “玉夫人!夫人!” “玉夫人!您睁开眼啊!” “夫人……” 院内,开始了一阵阵的哀嚎! 突地似乎是这个院子的另一边,传来了一众沉稳有力脚步声,应该是这府中的家丁护院! “怎么回事?盗贼呢?” “玉夫人这是怎么样了?怎么受伤了?” “贼人去哪儿了?” …… 徐谨隐在月门儿一侧,皱着眉听里面的动静,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他问了一通后,女眷中终于有人颤抖着声音,带着哭腔开了口: “不是盗贼!” 徐谨眼珠来回转动着,奇怪,那个“贼人”躲去哪儿了…… “分明是盗匪!” “夫人被他刺了一剑!” 徐谨想着终是来晚一步,心下叹了口气,抿着嘴要悄悄离开。 不料就在她将将抬步之时,里面那个女子接着大声道:“那里!那杀千刀的匪徒从那道门逃走了!” 徐谨双眼放大,呼吸一紧,思绪百转千回,里面那帮护院却已然各自抄着家伙儿,气势汹汹地,朝着她的方向而来! 第二十七章 惊心动魄 “玉夫人!快!快叫郎中!夫人要不行了!” …… “你们快去抓人!他穿着青色衣服!” …… “所有人!跟我去那边!别让那贼人跑了!” …… “是!” …… 徐谨听着这一群护院人数众多,一阵阵“沙沙踏踏”孔武有力的脚步声直面扑来,徐谨敲下大腿,暗道不好,还是着了那人的道儿! 适才她观察了一下,这月门儿两侧是隔断的雪白 粉墙,上面爬满了葱葱郁郁的青萝;前方是一处铺着鹅卵石的空地,视野开阔;东西两边连接着幽深的林荫小道,佳木葱茏,地上长满如人小腿一般高的奇花异草,交相呼应,争奇斗艳;两排经年的垂柳树干粗壮,枝繁叶茂,数以百计长长的柳条相互纠缠在一起,透过那点点绰绰的缝隙可以看见在月色下波光粼粼的翠湖,这湖似乎环绕了整个后花园,乍一看竟看不见尽头,在那鹅卵石的空地正前方,便是坐落在翠湖之上的一座拱桥,她方才就是经过这拱桥过来的。 由声音估测,这道门距离他们大概有二十丈左右的距离,眼看着人都要过来了,现下已然没有丁点儿时间容她考虑。徐谨脚步极轻,几乎是用脚尖点地,她寻着四周隐蔽的地方,想朝着两边的小道跑去,不想她耳朵动了动,那两边似乎也涌来了两队人!她只能改向快速朝着拱桥跃去,行如鬼魅,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里面一众这府宅的护院们已然从月门儿冒头跑了出来,却丝毫不见有贼人的半分影子! 几路人马汇集一处,领头的那个开始高声部署: “你们这队沿着湖边搜查!” “你们,去前院,断了他的后路!” “这一队,跟我去后花园!” “至于你们……”月色下,只见这人浓眉大眼,目光狠厉,他指着一队人使了使眼色,那几人点点头,一大帮人就这样持着火把和武器开始分头行动! 徐谨躲去哪里了呢? 原来她从后墙翻进来往这院子来时,记得拱桥这一端有一处假山,方才趁着那帮人还没出来,她快速飞跃过拱桥,听着后面的响动,转而猫进了那怪石嶙峋,错落成群的假山之中! “怦!怦!怦!” 在这沉寂逼仄的山洞中,她听见了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刚才虽然没有亲眼看见,但是今夜在这户人家似乎闹出了人命,这是不争的事实!这两个月以来,她总共去了李府三次,那时便引得龙虎师和禁卫军双双出动,龙虎师更是到处抓人,严刑拷打,被抓的人大多数有去无回!好不容易刚消停几天,这两日所谓的“贼人”又出没了,并且开始变本加厉盗窃财物、持剑行凶,这要是被抓住,她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正想着,四周已然跑来一群人,透过错落的峦嶂,山洞口时不时地闪过几缕火光,说话声混合着脚步声打破了适才的幽静,此处开始变得嘈杂起来。 徐谨敛下呼吸,立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一动不动。 只听那个男人大声喝道:“你们!在这周围仔仔细细地搜!一草一木都不能放过!这贼人胆大包天,竟敢在京城肆意作祟,还重伤了玉夫人!抓住了他,便是大功一件!别说王爷,就是萧渊和李召群,都得给咱们赏!” “是!” “是!” …… 王爷? 徐谨一惊!眼珠来回转动,是哪个王爷? 听着周围声势越发浩大,徐谨有些着急,这个山洞不是久藏之地!只是坏就坏在她根本不知道这是何处,更别说能在这园中像在自家般来去自如! “那边有吗?” “没有!” “你们那边呢?” “没有!” …… 徐谨听着他们说话,咬了咬唇,心中越发不安,这时又听那男子高声道:“你们几个在桥边儿再细细查看一番!你们,跟我来!” “是!” “是!” …… “沙沙嚓嚓”…… 徐谨皱紧了眉头!那男子仿若一呼百应,话音刚落便带着一群人行动起来,那沉甸甸的脚步踩在石子与落叶之上发出接连不绝的声响,仿佛离她耳边越来越近!他们分明是向着这假山而来,她似乎也已经听见了众人手中那火苗跳跃的声音! “呼”…… “呼”…… 长长的火焰在空中燃烧,射入洞口的火光已然不再消逝,徐谨姣好的面庞暴露在这片黄色火海中,眉头紧锁,一片沉思之色。 “你们几个,去里面搜一下!”那名男子指着这群峰命令道。 大概有十几个人,异口同声答道:“是!” 他们举着火把分散开来,一步一步朝着那层层假山而去,一寸一寸地搜寻着。这一片假山高耸直立,一座连着一座,堆石为垣,曲洞回环,向上望去只见藤萝交织,遮天蔽日,偌大的景致做得如此自然逼真,可见这户人家富贵之盛! 待这十数人里里外外仔仔细细搜寻一通后,并没有发现贼人的影子,江淮听着手下来报,皱了皱眉,大手一挥,带着一群人沿着假山一侧的林荫小道一路搜捕而去! “咕噜,咕噜”……待他们走远,平静的湖面上慢慢露出一颗圆润的小脑袋,这假山背面连通着湖水,适才情急中她便悄悄后退,下了水去。 今夜凶险,此地不简单! 她从湖中爬出上岸,不敢弄出大动静,行动轻快敏捷地朝着进来的方向火速行去。眼看着院墙已然就在前方约莫三十丈的地方,她双眼一亮,想要施展轻功,不料此时一只冰凉的大手突然捂住她的嘴,将她牢牢桎梏住,胁着她迅速隐于一旁的灌木丛中! 徐谨双眼一眯,紧紧抓着他横在自己胸前的胳膊,却由着他的动作并没有挣扎。她脑中闪过一个想法: 这人是不是真正的贼人! 随后她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身形、衣物,都不像! 待二人伏在茂密的绿叶丛中,不过片刻,便有几道敏捷的身影强行冲向那高墙,如徐谨刚才的想法一模一样,不想就在几人飞跃至半空中时,突然从天而降的几张细密的大网,竟将那几人铺天盖地全部打回地面! 随后,院墙周围出现一大圈儿人,他们立即扑上去将那几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借着那亮光冲天的火把,徐谨不禁睁大了眼睛,怪不得她感觉这群人训练有素,行动极具章法,此刻她看的真切,他们哪里是什么家丁护院,分明是一群带刀侍卫! 抓住了他,便是大功一件!不说王爷,就是萧渊和李召群,都得给咱们赏! 一个敢直呼堂堂内阁首辅和九门提督名讳的侍卫,若她猜的没错,这个不寻常的地方,应该就是当朝皇三子——静王赵明廊的府邸! 她还没从这个认知中回过神来,只听那边,之前一直在下命令的那个男人大喝一声:“拦住他们!” …… 那几人却一一应声倒地! 徐谨疑惑地盯着那边,只听一名男子抱拳禀告道:“江统领,这几人俱已自尽!” 她呼吸一紧,丝毫没有察觉,身后那人,早已松开了钳制着她的双手…… 第二十八章 奋力突围 江淮上前紧紧盯着那几具尸体,若有所思道:“死士?” 还没等周围人有所反应,突然一道急促之声打断了他们。 “报!” 远处匆匆跑来一名带刀侍卫,还未等到他面前便抱起拳,气喘吁吁地大声道:“启禀江统领,前院发现贼人踪迹!” “什么?”江淮面色凝重,上前两步问道:“可有惊扰到爷,和客人?” 那侍卫欲言又止,迟疑地点了点头。 江淮见此握紧腰间的佩刀,沉下脸,毫不迟疑地迅速指挥留下一队人守在此处,随后有如狂风般带着一众侍卫向前院赶去! 待大队人马没了踪影,徐谨暗自松了一口气,这时她才发现,她嘴上以及胸前早已没了束缚,那挟持……也不能说是挟持,应该是救了她的那个男人并不在她身边,此时整整一大片灌木丛中,竟然只有她一人! 她不禁疑惑,他到底是什么人? 这周围还有一大批侍卫在院墙根儿“守株待兔”,她也不敢妄动。从方才那一队接着一队训练有素的侍卫来看,这王府布防严密,固若金汤,那贼人竟能顺顺当当将她引进来,且挑了一个没有任何侍卫看守、偏僻到大声呼救都没有人听见的地方行凶作祟,此人一定对这里非常熟悉! 此时她浑身都湿透了,夜风阵阵,衣物贴在身上冰凉刺骨。她咬了咬打颤的牙齿,揉揉发麻的双腿,敲着膝盖认真想起对策来。 不能慌,想到前几次在那李府的遭遇,她甚至连第一道防线都没能冲破便遭遇层层阻碍,比之此时还要不如!之前说了,她被韦义抓去时,是被蒙上双眼的,后被赵明庭救出去,也同样双眼被遮,李府对于世人来说,就是一个迷!更因龙虎师抓人随心所欲,在李府动用私刑,皇帝陛下也不管,所以镐京城内,灞兴李府就是一个地狱般的存在! 忽地,从拱桥处又跑来一个侍卫,低声与留守在此处的众人说了两句话,徐谨正在疑惑,却见他们已经开始三五一组,在这偌大的后花园中铺开式搜寻! 不是说贼人在前院吗!而且似乎这静王赵明廊今夜有贵客要招待,王府的院落定然是东南西北一进又一进,此处偏僻冷清,离前面主院应是很远很远,这群侍卫怎的又在这里搜开了? 眼看着那群侍卫正拉成一条长线密密搜查着,每一土地都不放过的架势,已然慢慢靠近了她藏身的这一处灌木丛,徐谨悄悄向后挪动身体,明白不能坐以待毙了! 她环顾四周,院墙在这群人身后,她要过去只有两条路:一是直面冲过去,二是悄悄绕过他们的包围圈。这两种方法徐谨自然要选择后者,万一她容貌暴露,王府要满城搜捕,加上今夜本就是有人设局,这个人她能肯定就是李召群,届时给她来个人赃俱获,即使是陈同非就在当场,也保不了她!再者,她没带武器!手无寸铁对抗这王府侍卫,简直不要太痴人说梦! 她暗暗观察此地的布局。这一片是茂盛的草地、灌木和许多高大的槐杨树,还算隐蔽。往西边看去就是那翠湖和拱桥,东北方向有一凉亭,同样被草丛和树木包围着,而往她身后的方向远远看过去,应是一处门房的墙壁,想来那边也有一个院落。 “仔细地搜!特别是草丛里面!江统领说了不对劲就是不对劲,此处一定还有贼人!” “是!” “是!” …… 徐谨想,就是现在了! 这边王府的一众侍卫只听见从那灌木丛中似乎传来一道“呲啦”的声音,纷纷赶忙要跑过去! “草丛里!” “快!那边有动静!” …… 立时传来一阵又一阵怒喝声、脚步声和刀鞘与冷刃摩擦撞击之声,直逼那灌木丛! “他出来了!” “果真有贼人!” “抓住他!” …… 只见那茂密的灌木与绿树之中疾速飞出一道利落敏捷如同灵燕般的身影,一路向着南边而去,正是徐谨方才看的那个院落! 侍卫们稍一晃神,眨了下眼睛,立即抽出刀剑,大步流星地向那道身影扑去! “快!” …… 只见那瘦削的身影动作异常灵活,势如闪电,等这二三十人呼呼啦啦经过凉亭和灌木丛跑过去,那人却蹭地一下子转了向!一路呈绕行之势,飞上那一棵棵年久茂盛的高木,借着树叶和枝干不断跳跃,如一阵风般让他们眼花缭乱!眼看着已然经过他们头顶,向着北边的院墙行去! “声东击西!别让他跑了!” …… 侍卫中传来一道大喝声,其余人立马收住前行的脚步,掉头向北边追去!无奈那人的轻功实在太厉害!他们周围有数不清的的障碍物使行动受阻,当中有几人脚尖点地向上跃起,跳上那一棵连着一棵的树木,同样施展轻功想去追他,却明显落了下乘! 这厢徐谨一步一下踩着树叶,脚下一刻都不敢停!这是最后一棵树了,她从树枝上跃下,翻转一周后稳稳落地,跑了大概十来步便有一条不是很宽的石子路横在前方,经过这条石子路,再往前跑几丈是一处供人休息的石桌矮凳,然后便是一处空地,没有任何遮挡!这最后三十来丈的距离,便是关键! 徐谨以布料遮面,脚下生风,在这空地你追我赶,对她来说委实不利!她明显感觉到后方已经上来几人,她不由奋力加快步伐。眼看着前面就只有十丈的距离了,不想此时耳边一阵劲风,一只利爪已然向她袭来,目标直截了当,就是她的肩膀和遮挡着面部的青色布料!徐谨一惊,身体已经下意识侧过去堪堪躲避这只利爪,对方双手灵活,左右开弓,一招一式都透露着精准狠的味道,徐谨左右躲闪,身体后仰或是侧翻,双手迎来送往,一边敏捷地一一化解,一边双足不住地往后退去。她看清眼前的局势,原来与她对战这人行动最快,与旁人竟差出好大一段距离,是以他二人过了几招后那一群侍卫才将将要跑上来! 徐谨眼看着她又要被包围,心道不好!这时她突然看向这人身后,不由双眼放光,好似与什么人约定好了一般重重点下头! 江淮心下疑惑,习武之人却身比心快,早已谨慎地回过头去,却只见一群四散着迎面跑上来的侍卫们,除此外并无其他!就在这刹那,背上突然袭来两脚,给他踢的向前踉跄两步,那一群侍卫连忙加快脚步匆匆上前,稳住了他的身子! “江统领!您没事吧!” “江统领,那贼人跑了!” …… 江淮直起身转过去,入目的是一排雪白的墙壁,而院外生长着的高大槐树,那伸进墙内的枝叶肉眼可见地颤动着,侍卫们在他身后面面相觑,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江淮双眼一眯,嘴边凝起一丝冷笑,他脚上刚要用力施展轻功,不想此时突然一阵吵嚷,从远处的院落中传来几声呼喊: “走水了!静安堂走水了!” “快来人啊,静安堂走水了!” …… 第二十九章 寒症复发 刚逃出静王府时,徐谨三步一回头,发现并没有人追上来,她虽有些奇怪,还是马不停蹄、一路施展轻功,专寻着黑灯瞎火的地方走。临近尚书府时在附近街道转了两圈,最终谨慎地绕到后门,无声无息地摸了进去…… 她看了看天色,此时应该已过二更,正是众人陷入沉睡的时刻,但本该夜深人静的尚书府却似乎并没有如往常般寂静。她攥紧冰凉的手指,一路向着自己院子的方向走去。 等她穿过堆满杂物的废园,绕过灶房,正在那小花园的石子路上行进时,突然耳朵动了动,她放缓脚步,有些疑惑,莫不是进贼了? 不出多时,身后从远处窸窸窣窣跑上来五六个年轻力壮的家丁,似是没想到般,见了她面上大喜!原来他们满城的找了她一个多时辰,也是刚从后门进来要去主院儿回话! 一人见她不解,急忙上前道:“徐先生,您可算回来了!老爷夫人和小姐担心坏了!” 这时有两人迫不及待上前拉过她,几人步履匆匆拥着她一路向着主院而去。 徐谨跟着他们大步大步走着,有些不是滋味,心想一个时辰前她一声不吭就消失在尚书府门前,确实不应该,陈同非他们铁定急坏了,她暗自叹口气,唉…… 行至主院儿门口,陈福正满脸焦急地左右徘徊,听见响动猛地转头看向他们这边,一向老练的面庞上立时由急转缓,她甚至看见他仿佛松了一口气的样子,脸上的褶子也没有初时明显了。 待她上前,两人并没有多话,相互点下头,陈福一伸手,指指灯火通明的院内,徐谨会意地走了进去。 她一边走一边咳了咳,忍不住抱着双臂取暖,她听见陈福在外面低声吩咐着:“都回去吧,今夜的事,一个字都不准往外说,府里的人也不许说……你,速去通知太子殿下的人,不必找了……” “是……” “是……” …… 绕过垂花门一旁那两棵极为茂盛的黄杨树,左右两边是东西厢房,前方是陈氏夫妇居住的正房和东西耳房。正房与西厢房相连接的地方有一道月门儿,穿过这道门,与正房同处一侧的,便是陈同非的书房,是他日常处理公务的地方。 此时月上中天,无论是正房还是陈同非的书房都燃着烛火,徐谨上了台阶,率先抬起手敲了正房的大门。 咚,咚咚…… 她扣门习惯一长两短,给人一个反应的时间。还没等她收回手,门立马从里边打开了,陈夫人和陈挽果然就在里面,她们身旁除了陈夫人的一个陪嫁嬷嬷,并没有别人在伺候。 “你去哪了?怎的冻成这样?”陈挽看见她回来,立马上来紧紧握住她的肩膀,担忧中又有几分恼怒。 这边陈夫人见她全身湿透,面色苍白,嘴唇呈着青灰色,明显一副落了水的模样,早已让身边的嬷嬷去取了一件披风给她披上。 她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低声道:“文吉下次不要乱跑了,听见了吗?挽挽她爹还在书房等你呢,你且先去吧,说完事早些休息……” 徐谨拢紧身上的披风,终于感觉到了暖意。她咳了两下后,自责地点点头,温声说道:“夫人,我听见了,下次不会了。你们快快休息吧……”转头冲陈挽笑笑:“是我不好……” 陈挽看着她,面色复杂,咬了咬唇,终是放她走了。 徐谨朝着那道月门儿走去,全身已经有预感地开始泛着绵绵不绝的寒气,从骨头缝里慢慢渗出的酸痛让她心里不禁消沉了几分。 这次还没等她敲门,便见书房门已然大敞着,陈同非一身浓蓝色常服立在那里,双手负在身后,皱着眉头,面色很不好。他看见她全身全尾儿地回来了,明显放下心来,开口满是无奈: “又不声不响地没了人影,你要是有个什么闪失,叫我怎么跟你爹爹交代?” 说着,一手依然背在身后,一手扶上她的肩膀,将她轻轻带了进去。 二人面对面坐在桌案处,陈同非看她拉紧了那件披风,苍白的小脸儿上恹恹的,一副病态,抬手给她倒了一杯热茶放在她面前,细细问道: “今晚,是怎么回事?小厮说你本来是被太子殿下送回来的,而后不知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你似乎很在意那个东西,紧接着又有一个跟你身形打扮很像的人将你引了去。到底是什么东西,引你的又是什么人?” 徐谨静静地坐在那里,脸上没什么表情,却在烛火的映衬下显得让人有些心疼。她等陈同非说完,隐在宽大披风内的手动了动,从怀里掏出那个桃木雕,就着披风前面的缝隙递了出去,如实与他讲了今夜发生的一切。 陈同非隔着桌案接过那东西,听她竟然误入静王府,还差点被抓到时,不禁一阵阵的心惊。 随后他仔细摆弄着手里的东西,一张历经风霜,却不难看出年轻时定然相貌堂堂的脸上顿时若有所思,好似在回忆前事。 “桃木雕是齐鲁一带闻名的手艺,这个东西,以前跟着老师读书时,确实常见他刻过……”说着他抬眼看了她一下,感慨道:“那时你还小,竟然还记得。不过也是,你天资聪颖,四岁便已启蒙……” 那披风被徐谨再次裹紧了几分,她盯着烛火,双眼跳跃着火苗说道:“来中原前,舅舅千方百计阻止我;来镐京前,老师苦口婆心让我留在书院或是回到舅舅那里。他们一致地不让我来找我爹娘,还让我千万隐藏身份,不要被别人注意到,不要让别人发现,我是彭家卷和徐星云的女儿。” “……” “造成我爹娘失踪的始作俑者,一定是京中权贵,一定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不然舅舅和老师不可能这么忌惮他们。” “文吉……” “当年的蜀地贡嘎山,是一场噩梦。” “文吉,你怎么了……” “为什么要去那里,为什么有人袭击我们一家三口,为什么我爹娘自此以后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陈同非看着她呼吸越发沉重,双眼猩红,浑身颤抖,脸上显露出痛苦之色,惊得一下子站起身,三两步走至她身旁! “你是不是犯了寒症!” 徐谨并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只见她咬着打颤的牙关一字一句道:“我一定,要找到答案!找到他们!” 第三十章 生不如死 说完,她死死拉紧了那披风,仅露出一张毫无血色的青白小脸儿。牙齿控制不住“咯吱咯吱”地响,她低下头咬着那披风带子,眉头紧锁,十分隐忍,整个人却剧烈颤抖到近乎抽搐! 陈同非见她这样,蹲下来两只大手捧住她的脸,嘴上发酸发涩地说道:“你这是犯了寒症吗……文吉……” “……”徐谨已然说不出话来! “不怕,不怕……文吉不怕……”陈同非一把将她抱起,面色焦急,火速冲出书房,一边朝正房走去,一边少有的大声喝着: “来人!” 这边陈夫人本就没有睡下,听见动静赶忙起身,那住在隔壁耳房内的嬷嬷也过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个不明情况的侍女。 “夫人,快……” 陈夫人见了眼前的情形,不由一惊:“这是怎么了?文吉?文吉怎么了?” “快让人把朱庞安找来!” 侍女们只见陈同非大步流星地走进来,怀里还抱着个被披风包裹的严严实实的清瘦躯体,还以为大半夜的,老爷从外面带回来一个衣衫不整的女子,不由担心地看向夫人。哪知夫人比老爷还着急,待他们开口,她们才晓得,那是徐谨! 侍女脚下有些慌乱地赶忙去叫了陈福,沿途烛火一间接着一间亮了起来,下人们都被吵醒,纷纷疑惑地披上衣服出门察看,这陈府比之前半夜更加的鸡飞狗跳! 城西边,此时除了月色便是夜色,方圆几里都静悄悄的,连鸡鸭猪犬都噤声打起了瞌睡。距离南阳医馆不太远的一条小巷子内,如千家万户一样,有一间一进的院子,这便是大魏“医绝”——朱庞安老先生的家。 这时突然有两个身影匆匆跑来,打破了此处的寂静。 “是这边……” “这个巷口……” “快,就是前面那家。”陈福借着月光辨清了朱庞安的家门,嘴里不住地念叨着,还嫌自己的腿脚慢,让跟来的小厮快跑几步去叫了门!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朱先生!朱先生!”小厮连敲了一阵,压低嗓音唤了几声,里面却没有任何动静。 陈福气喘吁吁地跑上来站定在门口,同样扣着门。 咚咚咚……咚咚咚…… “朱先生,醒醒……朱先生?” “朱先生,您听见了吗?朱先生……” …… “朱先生!醒醒!” 两人敲了半天,也急了半天,里面终于有了些细微的动静,紧接着透过门缝,他们看到院内亮起了烛光。 “咯吱”……陈福和那小厮听见了里面开门的声音,不由都松了一口气。 “是哪个狂妄之徒大半夜打扰老夫睡觉!” 两人听见了朱庞安年迈却中气十足的声音,陈福隔着大门轻声开口:“朱先生快快开门,有急事!” 不过片刻,那经风历雨的暗褐色木头大门便被从里面打开了,朱庞安一身宽松的灰色亚麻长袍,双手插袖,两只眼睛隐在雪白的长寿眉下仿若睁不开一般眯成一条细长的缝。他也不管来人是谁,反正看一眼他也认不出来,他打着哈欠道: “你们两个是哪儿来的?大半夜的这般无礼!” 小厮站在陈福身旁,陈福只答了一句话,只见朱庞安原来迷迷糊糊的一张脸立时紧绷起来,他一下子睁开了眼睛,目光一片清明。 ——“朱先生,我是陈尚书府的管家陈福啊!” …… 冷……好冷…… 入目是一片苍茫的白色,耳边是夹杂着冰碴,呼啸来去叫声恐怖的长龙。她脸颊和双眼被寒风吹得生疼,忍住想要闭上的冲动,艰难地看了半天才反应过来,眼前这大片大片几欲将她淹没的白色,是翻腾的云雾和一望无际的皑皑白雪,不是那让她眼晕的肆无忌惮奔涌着的浪花。她不知道这是哪儿,好像她记得,又好像给忘了…… “爹爹……娘亲……”她蜷缩在一块巨大的岩石后面,努力顶着风朝四面八方望去,这里除了雪还是雪,除了山还是山。一峰连着一峰,白雪下隐隐暴露出那黑灰色的岩壁分外冰冷陌生,脚下整片土地好似是一个从未有人来过的另类尘世,没有半分生气…… 她慌了,更加急切地呼喊着:“爹爹……娘亲……爹爹……娘亲……” “你们在哪儿啊……” “这是哪里?” 隐隐地,很远很远处,吞吐着云雾的那座山峰上,好似有一道声音冲破强劲的风力回应了她!她心下激动,侧着耳朵细细听去: 爹爹……娘亲……爹爹……娘亲…… 她睁大眼睛,恐惧和绝望涌上心头,那是她的回声! …… 一阵如坠冰潭,一阵如火似烧,水深火热之中,全身上下布满酸痛和刺痛…… “文吉……听见了吗……” “陆英……陆英……” “阿谨……阿谨你快醒醒……” …… 她听见了,终于有人回应她了! 那种折磨不知过了多久,她的灵魂似乎回归肉身,迷迷糊糊的,慢慢睁开双眼,靛蓝色的床帷映入眼帘,她不知道自己又来到了何处,只感觉满头大汗,手心也湿腻腻的,但却无一不是冰凉的。浑身酸痛,每处关节的痛感尤为强烈,好似在一针针地向外迸射,骨骼又堪堪拦下,悉数承受了全部恶意的力量。 她发现自己被裹在厚厚的被褥中,床边一步远的地方摆了一圈儿火盆,眼下是四月中旬,春意满满,寻常人平日无事坐在院里或是房门口吹风,最是惬意不过。徐谨呆呆躺着,一动不动,她想,这个季节能和她一样用上这么多火盆的,恐怕只有那七老八十的阿公阿婆了吧。 她恹恹地窝在那里,动一下都困难,是身体上的困难,也是精神上的困难。自从七岁那年她差点冻死在康定贡嘎山,此后十年间,她便明显比常人受不得寒,四肢关节酸痛是时有发生的,严重时便要卧床不起,修养些日子才会恢复过来。每次疼起来都让她痛不欲生,特别是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压着不是、捂着也不是时,她便对贡嘎山突袭的那伙儿人越发加剧恨意,也更迫切地想要找到爹爹和娘亲。 “吱”…… 有人推门进来了,徐谨窝在被褥中,只露出半个头,她耳朵动了动,是陈挽的脚步声,还有……似乎还有外男,此人习武…… 徐谨有些疑惑,是谁来看她了? 正想着,那两人悄声走进了内室,她微微转过头去,看清来人,更加奇怪。 “阿谨,你醒啦!”陈挽看见她醒过来,低沉的面上闪烁出几分光芒,激动坏了。 她将手中呈着药碗的托盘放在圆桌之上,快步走到床边蹲下来,脸靠近她的,仔细盯着她急切问道:“怎么样,还疼吗?” 徐谨安慰地笑笑,想说没事,发出的声音却有气无力,她有些无奈:“还好,不怎么疼了。” 陈挽一听她好像有进气无出气般虚弱的嗓音,眼圈瞬间就红了。她低下头,强笑着说:“好,我们喝药吧,喝了药会更好的,喝了药,阿谨就不疼了……” 徐谨“嗯”了一声,趁陈挽拿药的空隙,客气地冲那道高大的身影道:“劳天权大人来此,有何公干?” 第三十一章 他是良民 天权看着她,面色有些复杂,榻上那清瘦消沉的病人儿虽然依旧眉目如画,可哪里还有半分机敏狡黠、出手高深莫测的样子。他想起他主子的命令,不由暗自摇了摇头。 他上前两步低声问道:“你这是怎么弄的?” 陈挽听了这话气不打一处来,手里端着药碗走过来,有些无视地将他撞开,冷笑道:“怎么弄的?我还想问问你们呢,怎么那位每次召见,咱家这个不是一身鞭伤就是浑身湿透犯了寒症?好好的灯会,你们有你们的公干,我们看我们的灯,谁碍着谁了?一声传召就给叫走了,等了大半夜才回来,那给冻的,难不成是看人不顺眼,给一脚踹河里去了?我们是正经的良民,不是什么罪人,也不是奴才……” 都说女儿随爹,陈挽的相貌随了陈同非的端正清雅,性子却没有他那么平和沉稳,像极了陈夫人,爽利又护短,嘴上功夫也是了得。 天权被这官宦人家的女儿好一顿损,一个官职在身的大男人倒有些不知所措。确实昨晚殿下派他去叫了徐谨,但是不对啊,他们不是把他送回来了吗?虽然最后有些不愉快,但他们家殿下后来一听有人来报,说徐谨不见了,立马派了几个暗卫去找,大半个晚上都没睡。上朝前还特意派他过来,让他带徐谨去东宫答话。陈家人说徐谨不方便,等了一天才见到人,却不想已是这般模样,东宫肯定是去不了了。 徐谨如今虚弱地起不来身,只能小口小口喝着唇边、陈挽小心翼翼贴上来的汤药。看着天权一张刚硬的脸上有些讪讪的,她寻着间隙小声说道:“挽挽,不怪别人,你别……唔……” 她开口还没说几个字呢,药汁便顺着嘴角淌了下去,快要流进被子和脖子里时,被陈挽拿帕子一下子擦拭掉了。她面上温柔,语气却有些僵硬: “喝你的药。” 徐谨有些无奈,缠绵病榻可不得听人家的。她给天权递了个眼色,想等喝完药再跟他说。 房里顿时静悄悄的,只有瓷匙与药碗碰撞的细微之声,天权这个大块头站在床边一动不动。好不容易等陈挽喂完了药,给徐谨细细擦了嘴后,天权这才有机会跟徐谨说上话。 陈挽转过身时目光不善,语气也不太好:“这位大人,有事请尽快则个,徐文吉身子骨不太好,郎中说这几日要好生休息。” 天权抿着嘴点下头,陈挽冷哼一声,收拾了药碗,端着托盘出去了。 徐谨通过那露在被子外面的眼睛和耳朵,确定陈挽走远了后,想要坐起身来,可她刚要有所动作,四肢便传来绵毒的痛意。 天权见此忙道:“你别起来了,快好好躺着吧。” 徐谨泄气地躺平,不再尝试。她看着天权,也就是他性子忠厚、不善言辞,要是那个天玑,就算不予治罪,也是要还上几句的。凭他们太子贴身侍卫的身份,一般人哪敢在他们面前放肆,之前在李府,他还出口喝止过李召群。 “天权大人莫怪,那丫头还小,不懂事。” 听她这么说,天权摇摇头并不做追究,认真问道:“你怎么弄成这副样子?昨夜府门口分别不是好好的吗?你又去了哪里?” 徐谨忍着痛,叹了口气道:“昨夜自知出言无状,在殿下面前僭越了,有些烦闷,便又去别处走了走。” 天权不是普通人,自然不信,探寻地接着问道:“那是如何全身湿透的?” 徐谨回答说:“掉河里去了。” “掉河里?尚书府离护城河隔着三条道四条街,你又回灯市了?” 她扯扯嘴角:“嗯……是。” 天权抿抿嘴,没再多问,只开口说了一句话:“你就祈祷殿下会信你吧。” “……” 她有些脑壳痛,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言行都要经过东宫的约束了呢。 这时天权开口说了另一件事,这个话题徐谨倒十分感兴趣。 “梁州会试的榜首刘洪良……” “?” “我听殿下说过,他是个人才……” “所以?”徐谨顿时双眼闪烁出淡淡的光辉,微微抻着脖子,认真地等着他下面的话。 天权倒也没说太多,只道:“你就放心吧。” …… 天权出来一整天了,谈了一会儿便要离开,临走前又留了两句话,她才知道赵明庭昨夜真的派人找了她,他的本意也是要召她去东宫问话。 她自己一个人躺在那里,突然有些庆幸自己病了,而且是下不来床那种。天权来还告诉她刘洪良的事让她放心,这样的话,她想着这病能抻几天是几天吧,赵明庭那人翻脸无情,有些阴晴不定的,她不想见他。 日落西山,火球所经之处,云彩大片大片地燃烧,几束不听话的光芒在流云浮动中迸发着力量,九重天上,好像一场盛大的天火将要降临人间。 室内门窗紧闭,霞光透过窗户纸映射进来,地面一片金色辉煌,平静宛如地久天长。徐谨早就认出来,这是陈氏夫妇的卧房,此时床幔全部收了起来绑在两旁,余晖照得她脸庞有些透明,她微微侧目看了看地上无数窗格的影子,突然饶有兴致地想到,等她好了,不疼了,能起床了,可以借着窗格的影子下棋,陈同非棋艺精湛,就…… 让陈挽陪她下吧…… 她嘴角弯了弯,收紧被子,就着还算舒服的姿势蠕动两下,闭上眼睛尽量忽视四肢那一分一寸的酸痛,又要睡去。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不出多时,门便被“吱呀”一声打开了。来人脚步极轻,微弱到近乎无声。 这就不正常了!徐谨并未睁开眼,呼吸放缓,那门外之人似乎并不熟悉房内布局,有那么一瞬的观察,随后径自朝着内室走来。 徐谨面上不动,被子下的躯体开始紧绷。 只听那人敏捷地行至床边停下,静静地,好似在仔细地打量着她。徐谨心下疑惑又警惕,随时准备出手。 等了片刻,这人却并没什么动作,她此时处于弱势,自然敌不动我不动,以静制静。 …… 突然…… “把眼睛睁开吧,你的呼吸出卖了你。” 头顶传来一道很年轻,很冷漠,毫无感情的声音。 徐谨皱皱眉,睁了开眼睛…… 第三十二章 主人是谁 眼前是一个双手抱胸立在床边的少年,手里还拿着一把剑,单看剑柄就知此物不俗。他个子很高,长胳膊长腿儿,脸却有些稚嫩,看着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与之前那个温和乖巧的樊克俭不太一样,这个少年一身墨色劲装,头发被一个银色金属牢牢束好,鼻梁高挺,薄唇皓齿,重要的是他有一双漂亮精致的眼睛,但里面却没有一丝温度和波澜。 本来就面无表情,加上这样的一双眼,这个少年给人感觉……就像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杀人工具。 徐谨问道:“你是谁?” 少年没有回答她,反问了句:“是你身患顽疾、寒气伤了经络?” 徐谨点点头。 那少年见此,从怀里掏出一个白玉小瓶,一脚迈上前,另一脚不动,在她枕边扔下后利落地退了回去,依旧抱着胸,冷漠地开口: “这是主人给你的药,药性猛烈,一月定时服用一颗,这里面是半年的量,等你吃完了,去找主人。” 徐谨听着这孩子有些机械地说完,皱着眉问道:“你主人?是谁?” 还没等到他的回答,徐谨见少年突然闭上双眼,墨色的鬓发旁,一双耳朵微不可查地动了动。 随即他睁开那双冰冷死寂的眼睛,不再理会她,放下手臂转身便走。 “主人说等你好了去他那里,他有话跟你说。” 徐谨看着他倔强挺立,有如白杨般的背影,咳了下,赶忙提了些力气问道:“你主人是何人?” 他脚步未停,不过几步便敏捷地移出了内室,徐谨已然看不见他。这时只听外堂房门处,他留了最后一句话: “你若不来,主人会来找你的。” …… 这到底是什么人……徐谨咳了咳,慢慢从被窝里伸出一只寒玉般的素手,将枕边那个白玉小瓶拿在眼前,伸出另一只手将它打开,霎时一股奇怪的药味立马飘进鼻息,有一点点腥、还有……她琢磨半天,说不上来具体是什么味儿……她往里面看了下,是状似黑豆般大小的药丸,她手上轻轻晃了晃,数了下正正好好就是六颗。 这是什么药?她倒出一颗捏在手里仔细闻了闻,不是寻常药物。她闭上眼睛,凝神聚思,在脑海中打开了所读的一部部药典…… 这药丸中含有……海马鱼纲,温身健体、止咳平喘;鹿血,大补虚损,益气生热;龙涎香,行气活血、散结止痛…… 还有……还有别的……奇怪,她肯定里面还掺有别的药材,却又说不出是什么…… 就在她冥思苦想之时,房门又被打开了。原来刚才那个少年知道有人要来,便先行离去。 徐谨将手里的药丸放回瓶子里,将这白玉瓶藏进了被子里面。有关她的事,陈同非一向草木皆兵,没有弄清楚这药的成分和那少年以及他“主人”的身份之前,她还是不让他们知晓,免得他们担心。 双手刚刚伸进被子里躺好,内室就进来人了,是陈同非、陈夫人、姜嬷嬷和两个端着托盘的侍女。 看着他们走进来,她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意,有些撒娇意味地轻声道:“大人、夫人,躺在这儿实在有些如芒刺背,我想回我院儿里去……” 陈夫人来到榻前,坐下后嗔道:“你还能去哪儿,小小的年纪什么身子骨儿啊,比起挽挽都差多了,看着平时活蹦乱跳的,怎么……昨夜是有多吓人你自己知道吗?你给我安安稳稳好生养着,朱神医说吃什么便吃什么,他说怎样便怎样,养不好不许你下床……” 陈夫人念叨着,陈同非这次却不阻止了。自从徐谨上京,他最大的心愿就是她能平平安安的,有朝一日打开心结,忘却前尘,回到来时的地方。虽然他也不太清楚那是哪里,但他知道,在那里她可以无忧无虑、受尽宠爱。这个孩子命途多舛,她这个年纪,合该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儿,不是如今这般,心事重重、铤而走险、刀光剑影,缠绵病榻…… “好了,吃饭吧。”陈夫人终于说够了,招招手让那两个侍女把饭菜端过来,在姜嬷嬷的辅助下将徐谨扶起,让她上半身靠在厚实的枕头上,亲自喂她吃了饭。 徐谨是真的想回到“杏苑”,奈何陈氏夫妇不允,她只能继续在这里躺着。 陈夫人给她擦擦嘴,仔细将被子的边边角角都掖起来,不让跑进去一丝风。 陈同非看着渐渐黑下来的天色说道:“昨晚你一直在发抖,牙齿死死咬在一起,嘴唇也近乎成了青紫色,四肢紧紧蜷着,任我们怎么拉都拉不开,挽挽……”他叹了口气:“她都吓哭了。陈福带着人去叫朱神医,结果走的匆忙,连马车都忘了赶。可怜老人家一听是你犯了寒症,转身进屋拿了药箱,一路跑到咱们家,那么大岁数,跑得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我看了心里很不是滋味。朱神医折腾一夜,给你行了火灸,逼退寒气,你这才慢慢放松身体,平静了下来。老人家见你情况稳定了,便赶回南阳医馆,说要给你配药,明日再来行灸。” 徐谨听了,鼻子有些酸酸的,眼眶也有些湿润。她从来都不是一个矫情的人,但她一想到昨夜陈同非和陈夫人的焦急,陈挽那丫头的眼泪,陈福等人的操劳,还有朱庞安……他年近八旬,真的已经很老了,他的徒弟个个妙手回春、独当一面,享誉整个大魏,他轻易是不给人瞧病的…… 一想起他那雪白的发须、慈祥的面容,和那活像个老仙翁的身姿,她有些难过。她想,以后再也不偷他那些好药了,每天都去医馆帮他问诊也是可以的…… 陈氏夫妇怕打扰她休息,带着下人离开了,在门口留了小厮和侍女为她守夜。陈挽夜里过来陪她说了会儿话,看她没什么精神,陈挽便像陈夫人那般给她掖好被子,回自己院儿里了。 徐谨这一夜睡得不怎么踏实,虽然有棉被和火盆,她还是浑身酸痛,不能入睡。但又迷迷糊糊地,十分疲惫,睁不开眼睛。 半梦半醒间,她祈祷这难熬的一夜快点过去,殊不知,第二天又有一场暴风雨要来临…… 第三十三章 又派人来 “咳咳……” 徐谨感觉自己陷入沉睡没有多久,天便大亮了。阳光照射进来,一室光辉,整个内室暖洋洋的,床前的火盆经过整整一夜仍旧烧的旺盛,她知道守夜的侍女一定进来添过炭。 房外的人听见里面轻微的动静,忙开门进去,行至内室望了望,轻声道: “徐先生,您醒了。” 徐谨看向她们,点点头“嗯”了一声。 其中一个问道:“那奴婢伺候您净面吧?”说话的是那个新来的芳儿。 徐谨刚想说“好”,另一个含羞带怯的马上说道:“奴婢去给您打水。” 徐谨淡笑着答道:“那就劳烦你了。” 那侍女听“他”温柔的话语,略微颔首,羞红了面庞,点着轻盈的步子转身款款离去。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谦谦公子,佳人思慕。徐谨年纪轻轻,医术高超,谈吐不凡,深得陈同非倚重,人更是清俊儒雅,风度翩翩。自从她来到这尚书府,对她倾心的小丫头就如雨后春笋般一个接着一个冒出来,去打水的阳春是,这新来的芳儿也是。 芳儿见阳春抢了自己的活儿,忙上前来到榻边问道:“徐先生,您身上还疼吗?要不奴婢帮您揉揉?奴婢的手艺……”她说着妩媚一笑:“可好呢……” 徐谨听她这娇滴滴的声音,抿了下唇,往里面挪了挪,干笑下婉拒道: “不必麻烦了。” 芳儿更加殷勤:“徐先生莫要客气,万一奴婢这法子管用呢?” 徐谨忍不住又往里面挪了挪。 “真的不用。” 芳儿还想说什么,阳春已然端着脸盆和脸帕进来了,那盆中还升腾着热气。 “徐先生,奴婢为您擦手……” “徐先生,来漱漱口……” “先擦手……” “先漱口……” 芳儿和阳春一人守着一样活儿立在榻边,面上笑得温柔,可动作却是谁也不让谁。 这一大早上不知是做什么,徐谨有些头疼,就在她想出声喝止两人时,陈挽和陈夫人进来了,身后跟着的是姜嬷嬷。 陈挽一身薄红梅色春衫,衬得一张清雅的小脸儿红扑扑的,容光焕发,满含朝气。她扶着她娘,笑着对徐谨说:“阿谨,你醒了?” 芳儿、阳春听见动静,立马规矩起来,不声不语地伺候她净手净面漱口,然后恭敬地福身退了下去。 徐谨松了一口气,看着陈夫人她们答道:“醒了,有点饿。” 这时陈夫人和姜嬷嬷微侧过身,后面立马上来两个端着托盘的侍女,原来她们是带着早膳过来的。 接下来依旧是陈夫人喂她吃饭,陈同非上朝去了,陈挽坐在一旁摆弄着发尾,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她聊着天,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说道: “昨夜太子殿下又派人过来了,指名要见你,爹爹说你身体虚弱睡下了,那人便没有勉强。” 徐谨一顿,把嘴里那口粥咽下,问道:“白天不是来了一次,又来做什么?” 陈挽提到这个还有点兴奋:“你猜是干什么来的?竟然是来送东西的……” “来,吃个鸡蛋。”陈夫人扒好皮递给她,她接过来一边听陈挽说话,一边小口小口吃着。 “什么人参、鹿茸、虫草……总之都是宫里的极品,说是给你补身体。” 徐谨皱皱眉:“给我补身体?” 陈夫人在一旁也有些疑惑:“说起来这次殿下对你倒不错,挽挽她爹说前夜他专门派了暗卫去寻你,昨天一大早又派了贴身侍卫来传召你,估计那人回去说了你的情况,紧接着他就派人来送了那些名贵药材,而且不光送了药材……” 徐谨听陈夫人说的,更加疑惑了,还怎样? “来的那人还说了,殿下口谕,他这几日很忙,等过两日你若是好了,就去东宫一趟,若是没好,他便来看你。” 什么? 徐谨正好咬了一口黄,被那所谓的“口谕”吓了一跳,竟给噎到了。 “这孩子……” “你看你……快喝口水……” 陈挽拍着她的背,姜嬷嬷忙递上一盏茶。 徐谨喝水顺了下去,眉头皱的更紧了。 他……要来看她? 她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前夜他给她擦手、带她放灯,她想着他心情应该是不错的,便借机提起刘洪良的事,不想赵明庭不仅一路没搭理她,末了还出言狠狠敲打了她。而后又是派暗卫寻她,又是派人来看她,给她送东西……真是打一巴掌给一甜枣,跟这种天生的统治者无法交心,是以她并不太想见到他。 吃过早膳,正好陈福来报,朱庞安来了,陈夫人忙叫他将朱庞安请进来,陈挽很喜欢那个白胡子老爷爷,站起来开心地说道:“朱爷爷来了……”然后看着徐谨又重复了一遍:“朱爷爷来了。” 徐谨也想见朱庞安,但一想到火灸,她眼里便暗了几分,整个人有些消沉,勉强动了动嘴皮子道:“我师父。” 陈挽一下子反应过来,嘴角的笑意慢慢退去,她忘了,朱爷爷是来给阿谨治病的…… 她蹲下来靠近她,安慰地揉揉她的头发,轻声道:“阿谨不怕,我和娘陪着你。” 陈夫人坐在榻边缘处也温声宽慰着:“文吉不怕,就一会儿,一会儿就好了……” 徐谨见她们又为她担心,咧开嘴角回道:“我不怕,我不是小孩子。” 室内安静下来,几人等着朱庞安不再多言。 徐谨藏在被褥中的手指轻轻敲着另一只的手骨,她这人不怕痛,相反她很能忍痛,但是她怕她这辈子都受不得寒,要依靠朱庞安一手出神入化的火灸度命。那本传说中的《南阳活人书》据说集千年医者古方之大成,列举了伤寒、风、毒;热病、中暑、温病、疫、疟、毒、风;中湿、湿温、痉病等各种外感病,在《伤寒论》的基础上选取了《外台》、《千金》、《金匮玉函经》、《圣惠方》等一百二十六首方剂,可以说是迄今为止世上最全的外感病医书,他却从不让自己看。她不信是他说的那样,只传给朱氏家主,朱庞安很疼她,他也从来不是那种吝啬又看重祖宗礼法的人。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早在当初她被带回有道书院,他赶去救她时,就已经翻阅过那本医书…… 连被叫了几十年“医绝”的朱庞安都无法根治她的顽疾…… 她淡淡地摇了摇头。 门外一阵脚步声,她听见陈福客气的声音:“朱先生您慢些,小心台阶……” 紧接着门被打开了,不见其人,先闻其声,声音浑厚有力: “陆英昨日可还听话?” 第三十四章 朱氏火灸 徐谨听到那熟悉的语气,朝门口看过去,这厢陈福已然带着朱庞安走进来了。 一身仙气儿的老先生肩上背着药箱,先是冲着陈夫人和陈挽含腰行了一礼道:“见过夫人,小姐。” 陈夫人在他走进外堂时便已站起身候着,见此连忙说道:“老神医折煞妾身了,劳您大驾日日来到寒舍,真是辛苦了。” 陈挽陪在徐谨身边,乖巧地说道:“朱爷爷快别多礼,以后叫我挽挽就好。” 陈夫人淡笑着看向女儿,朱庞安“呵呵”一笑,捋着胡子说道:“老夫不敢造次,再说人老了脑子不太灵光,记不得人名的。” 陈挽眼珠转了转,调皮地说道:“那朱爷爷给我取个药名儿呗。” 朱庞安摇了摇头。 “那是给几个不孝徒起的混名儿,怎么敢给小姐用。” 徐谨此时半卧着,静静地靠在床柱上,一听陈挽那话就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不禁暗自笑了下。 果然陈挽马上说道:“那朱爷爷就收我为徒呗……” 陈夫人无奈地摇摇头,女儿果然还没断了这个心思。 只听朱庞安回道:“学医太苦,老夫从不收女弟子。” 榻上突然传来“噗嗤”一声,徐谨没忍住,什么叫做“睁眼说瞎话”…… 陈挽低下头冲她撅撅嘴,努努鼻子做鬼脸,还“哼”了一声。 陈夫人见此出声来打圆场:“朱先生,劳您给文吉这孩子行灸吧……”说着冲朱庞安身后的陈福吩咐道:“陈福啊,你带着他们去忙吧,把门关紧了,别进来风。” 陈福躬身答了句“是”,便带着侍女和跟着他的小厮退出了主房。 那边朱庞安点下头,行至内室中央的圆桌处,把肩上的药箱放下来,打开,里面是各种药物和用具。陈挽走到他身边,她不是第一次见这些东西了,阿谨也有一个药箱,她还教她识别过那些冰冷的器具,但每次看到都觉得很新奇。 此时室内静悄悄的,只有徐谨、陈夫人、陈挽、姜嬷嬷和朱庞安,只见他挽起袖子,熟练地从药箱里取出一个有些奇特的瓷瓶、一个火折子、两个布包、一根艾条。 他先是打开那个布包,一大块儿白色“面团”出现在几人眼前,陈挽知道这不是面,是由一些药粉混合制成的火灸之物。紧接着朱庞安把那个瓶子打开,室内又马上飘散着一股浓浓的酒香。他拿起火折子甩了两下,就着火在那瓶口点了点,瓶口立马燃起一小股泛着蓝光的火焰。 几人见过他行灸,姜嬷嬷早早地徐谨榻前放置了两个竹凳,一个给朱庞安坐,另一个用来放东西,陈挽也扶着徐谨平躺了下来。朱庞安准备好了所需之物,陈夫人唤侍女进来送了水,他净手后,就坐下来正式开始了。 他先是将那药粉团子揪下来一块儿吊在火上烤了一会儿,随即拿起,在火还没有消退时急速敷在徐谨掀开衣衫露出的一处穴位上面,敷几下后又将那团东西烤了烤,以同样的手法进行下一个穴位,几处关键大穴被灸后,又在四肢的关节处灸了一会儿。 …… 半个时辰过去了,那一大块儿东西已经都被消耗掉了,这是第一步。 徐谨趴在榻上,有些不适,身上已然出了些虚汗。病痛就像是一只沉睡的猛兽,是温顺的、轻缓的,缠绵的;可一旦叫醒它,并且发起攻击,它便是凶猛的、不顾一切的!此时她浑身酸痛,特别是这四肢关节、手腕、脚踝……骨头缝里的寒气与那火灸的热气相互碰撞,猛烈纠缠,一会儿寒气逼退热气,一会儿热气径直涌入,寒气式微…… 她闭着眼睛,咬着唇,手抓在枕头上,头有些昏昏沉沉的,却能极其细致地感受着四肢百骸内,寒与热的交锋,每一刻仿若不经意间闪现出的那种尖锐的、强烈的、突兀的力量,不管哪一方,都让她感到痛不欲生。 突然额上有一阵轻柔的触感,她微微睁开眼,是陈挽抿着唇,正拿着手帕安静地给她擦拭着冷汗,她弯了弯嘴角,露出一个其实看不太出来的微笑。 “陆英,坚持一会儿。”朱庞安开口了。 徐谨听见他的声音,眉头微微放松,朱庞安就是这样的人。 随后他拿起汗巾擦了擦手,取来那根寻常男子手指粗的艾条,点燃。他让徐谨翻过身来,陈夫人忙让陈挽和姜嬷嬷去帮她。 待徐谨面朝上平躺着时,几人见她鬓间潮湿,面色苍白,陈夫人是当娘的,给她心疼坏了。 朱庞安这厢要从头将她的几处穴位熏一熏,每一处都要来回数次,让热气透过机表进入血肉,热化里面的寒气。 艾条燃出了一缕清幽的烟气,随着朱庞安的动作在空中划出一道婉转曲折的线条,向上漂浮后,线条逐渐扩大成一片,随后一点一点地消散,床榻周边便烟雾缭绕,柔和的春光也撒了进来,此间古朴典雅,犹如仙境,旁人一声不吭默默注视,那白胡子老神仙正在施法…… “唉……”徐谨突然有些隐忍地痛呼一声…… 陈挽听见了凑近她,陈夫人也连忙从凳子上站起身走了过来,姜嬷嬷跟在她身后,听她问道: “文吉怎么了?很痛吗?” 没等徐谨吱声,朱庞安开了口:“人在受寒或遇袭时会下意识呈双手抱膝蜷缩状,陆英这是在极寒之地蜷得久了,两条手臂寒气入骨,形成了寒毒,疼些是正常的,无妨。” 陈夫人点点头,叹了口气,这孩子小时候竟遭了那么大的罪…… 艾灸也用了大半个时辰,朱庞安耄耋之年,却神采奕奕,十分专注。 他把那艾条摁灭,将另一个卷着的长布包打开铺在竹凳上,有粗有细、长短不一的两排金针暴露在空气中,徐谨沉沉地呼出一口气,朱庞安抬眼,挑起眉看了她一下,径自取下一根根有人的中指那么长的金针,拿在那蓝色火焰上来回烤,然后既快又准地刺入徐谨大椎穴、神阙穴、关元穴、足三里等几处大穴上。每扎一针陈挽便见徐谨颤抖一下,她有些不忍,弱弱地问道:“针灸没有这么痛吧?这么痛的吗……” 徐谨满头大汗,眉眼间尽是痛苦之色,陈挽不由蹲下来给她轻轻擦拭着脸和脖颈。 待朱庞安施完针,才淡淡地说道:“医书有云,痛即为穴,医者找穴就是本着一按便痛的原理,更何况在痛处施针。你这女娃娃见对方疼了些便这样不忍,还想学医?” 第三十五章 往生一梦 陈挽看着榻上之人,咬了咬唇,仔细地给她擦汗,然后轻轻揉着她的发丝。 …… 整个行灸过程持续了将近两个时辰,结束时徐谨已然虚脱,几缕凌乱的碎发被汗水粘在额间和颈上,朱庞安见她憔悴成这副模样,脸色也不是很好。 陈夫人这厢将她衣衫整理好,陈挽给她擦了汗,姜嬷嬷给她盖好被褥,几人围着徐谨忙活着,朱庞安那边则净了手后,从药箱中拿出了一瓶配好的药交给陈夫人,细细交代了下要注意的事宜,随后便收拾了东西要走。 陈夫人刚要送他出内室,却听榻上的徐谨微不可闻地叫了声: “师父等等。”声音绵柔无力。 室内几人有些疑惑,纷纷看过去,只见徐谨依旧皱着眉闭着眼。 朱庞安其实不忍见她此时的样子,听她召唤只能走过去。 只见他躬着腰听徐谨讲了一句什么,然后点点头,便直起身转过去,背上药箱离开了。姜嬷嬷紧跟其后去找了陈福,让他安排马车送朱庞安回去。 陈夫人陈挽也不多问,给徐谨将被子掖紧实,便也退出了内室。 徐谨浑身湿腻腻的,表面一层肌肤感觉热,骨头缝却一阵阵钻心的疼,脑袋也昏沉沉的,就这么睡了过去…… 呼…… 呼…… 凛冽的寒风打透了她的衣裳,也吹乱了她一头如墨的鬓发。四周云雾缭绕,白色如潮,反射的光晃的她双眼很不舒服。 她一只手挡在前面,艰难地向远方望去,隔着那漫天飞舞的冰碴和如盐细雪,世间万物本该相隔万里,但却近在眼前:群山纵遍万壑相连,大江东去波涛汹涌,百兽争雄肆意猎杀,源头不止漫江红遍…… 她正奇怪那大片大片的红色是什么,却突然间从四面八方接连传来惊天动地的轰鸣声! 轰!轰!轰! …… 声音如此骇人,犹如毁天灭地! 徐谨双手冰凉、颤抖……她不断转身,却意识到无论是哪一个方向,都躲不过这让人心惊胆寒的巨响!此处,已没有方向! 她目光急切地搜寻着,却绝望地发现,这片苍茫大地,竟只有她一个活物!她双手扣在嘴边,大声喊着: “爹爹!娘亲!救救我!救救我!” …… 这次却连回声都没有了!她感觉那无所不在的轰鸣声越来越大,离她越来越近,好像是山峰一座接着一座崩发,不多时就已然轮到她所在的这一座!那声音近在耳边,她的耳朵要被震裂了! “啊……”她受不了地只能紧紧捂住耳朵,却无济于事! 这时,她隐约发现不止是声音让她恐惧,似乎脚下的土地也在颤动!崩裂! 她低下头那一瞬间有些不可思议,眼前是怎样的一番景象啊!整个中原大地竟满目疮痍、土崩瓦解!适才的山峦江海、花草百兽早已化为灰烬,那升腾的尘土甚至将天空都染成了浓重的沙黄色,一下子好似回到了盘古开天之前,天地混沌一片,她看不见任何属于原来那个尘世的一影一物。 “啊……”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叫。 徐谨瞬间脚下一空,骤然下坠,急速闪现的暗黑景象好似是通往地狱的必经之路。这时耳边慢慢地已不仅仅是轰鸣之声,竟还伴随尖叫、痛呼!哭喊!她双腿在虚空之中胡乱蹬着,双手恐惧地不断向上抓,却只抓到空气和尘土。 她向上一望…… “啊……”这一声惊叫破了音。 头顶竟有一只滔天巨兽,目光所及皆为其首,狮面虎牙,狰狞异常,那瞳孔好似火山喷薄而出的熔岩,额头长角,连着鼻骨好似那连绵起伏的三山五岳……紧接着……她已不敢再看,因为这巨兽正张着血盆大口向她扑来,眼看着就要将她一口吞掉! 不要!不要! …… 她吓得缩回双手,捂住眼睛哭出了声,竟期盼自己下坠地快些!再快些! 突然,她听见头顶有人在柔声唤着她: “缨缨……缨缨……缨缨不怕……” 这……是爹爹! 她惊喜地一下子睁开双眼,抬头向上看去,眼前却出现了让她心碎的一幕! 爹爹和娘亲身着素衣,仙气飘飘,竟挡在她面前,投身那巨兽的口中! “不要!”她想叫,却发现自己失了声,嗓子被什么东西卡住,嘴巴酸胀,舌尖满是咸涩之味…… …… “阿谨……阿谨……”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一道微弱的声音。 …… 她想应,却依旧发不出声音。 …… “阿谨……阿谨……醒醒……” …… 声音逐渐清晰,那是一个少女。 …… “不……不要……”徐谨睁大双眼,唇上跳跃着这几个字。 …… “阿谨!我是挽挽!你醒醒!” …… 挽挽?是挽挽! 她好像得到了一丝力量,看着那巨兽渐渐合上的血盆大口,奋力向上跃起! “不要!” 她攸地睁开眼睛,一下子惊醒,竟半坐了起来!眼前的少女一脸焦急,正是陈挽! “咳咳……咳咳……” 陈挽看着她急促地呼吸,伴随着剧烈的咳嗽,嘴唇呈血色,下面有一排清楚的牙印,原本苍白的小脸儿一觉醒来竟染上了些不健康的红晕。 她靠近她担心地问道:“怎么了?又梦魇了?” 徐谨喘息着,片刻后默默点了点头。 陈挽轻抚着她的后脊梁,拉过来棉被将她裹好,慢慢等她平静下来。 过了大概一刻钟,徐谨呼吸放缓,抬起了头。陈挽见此轻声问道:“饿不饿,我让人传膳?” 徐谨点点头,声音沙哑:“好,有点饿了。” 陈挽轻轻放开她,起身去门外吩咐了一声,不一会儿就有侍女端来热气腾腾的饭菜,四菜一汤,都是徐谨喜欢吃的。 “来,我娘给爹爹试衣裳呢,今晚我喂你。” 矮桌架在徐谨膝盖的位置,她好像抢到一个多么好的差事般,从床头挪到床沿中间的位置,一手拿碗,一手拿筷子,夹起一块水晶虾仁伸到她嘴边。 她一提到“爹、娘”,徐谨顿了一下,想到刚才的梦境,那预兆实在不好,似乎不仅是爹爹和娘亲,还有……一想到他们被那巨兽一口吞了,徐谨就一阵阵的心悸。 “啊……”陈挽见她脸上褪去潮红,又恢复了苍白,想了想,像哄小孩儿一样哄着她。 徐谨见此,张开口含了进去,细细嚼着。 陈挽看她吃,自己就很开心,又夹了个扁豆喂她,嘴里还念叨着: “朱爷爷说不能给你吃性凉的东西,可你平时爱吃的就那么几样,厨房还得从里面挑性温热的,你说你多难伺候,以后还挑食吗?” 徐谨咽下嘴里的食物,嘴角弯了弯,有些无奈地轻声道:“不挑了。” 陈挽挑起一筷头子米饭,满意地说:“这还差不多。” …… 昏黄的烛光,静谧的小室,被火盆烤的暖洋洋的榻边,两个年纪相仿的女子,一个喂着另一个吃饭,一个嘴角噙着笑意乖乖地听她在矮桌对面喋喋不休…… 在不久后一个个凄凉的夜晚,二人位置对调,徐谨就想,若是光阴能永远停驻在这个充满温情的时刻,该有多好…… 第三十六章 书中玄机 眼看着小半碗饭进去了,徐谨伸出手挡在嘴巴前,开口道:“好了,吃饱了。” 陈挽拿着筷子,哪里肯放过她: “不行的,要多吃点,你浑身上下除了骨头哪有几斤肉。” “吃饱了……”她嘟囊着。 “再来片牛肉,这个王叔酱了足足有两个时辰呢,专门为你做的。啊……” 徐谨听这话,只好张嘴把陈挽夹过来的肉咬住,她嚼了嚼,确实很入味。 “好吃吧?没骗你吧?”陈挽扬着声调,一副“听我的就对了”的表情。 徐谨嚼着肉点点头。 “娘说了,等你好了带你去净业寺烧烧香,拜拜佛,去去病气。” 徐谨听了,有些好笑。 陈挽见此抬高下巴,一脸严肃道:“咋了咋了,什么表情,别提你们之乎者也子不语怪力乱神那一套啊!” 徐谨低下头,从喉咙里溢出些许轻微的笑声,抬眼见陈挽撅起了小嘴,不由妥协地答应着:“好,道根儒茎佛叶花,三教本来是一家,我去。” 陈挽冲她做了个鬼脸,满意地说道:“这还差不多。” 二人有说有笑地,她突然想起一件事来,问道: “对了,之前我去问诊,你说卫小姐来找我,之后呢,她有来过吗?” 陈挽摇了摇头,也有些疑惑。 “没有啊,不晓得她当时找你是什么事呢……欸,你说这个我想起来了……”她敲了下脑袋。 “下午你歇息时……” 徐谨看着她,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但陈挽说完之后,她脸色立变! “有间书肆那位唐掌柜来了……” “什么?”徐谨惊诧地开口,眼神有些锐利,反应大得让陈挽有些始料未及。 陈挽见此有些不知所措,徐谨这个人很少会去计较一件事,那么能让她摆在脸上的,一定不是小事! “你怎么不叫醒我!”徐谨皱着眉。 陈挽弱弱地说:“你上午火灸已经够累了,娘说不要打扰你休息,没有什么事比你的身体更重要……” 说着,偷偷抬眼看了看她,又立马低下头,一下下地拿筷子挑着菜。 “他说什么没有?”徐谨紧紧盯着她。 陈挽赶紧摇摇头:“没有啊,应该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只道等你醒了再来。” 此时徐谨呼吸明显急促了些,精神头也一下子被吊起来了,心扑通扑通地乱跳。 …… 她一手隔着厚厚的棉被敲着底下的膝盖,视线落在桌角,嘴唇紧紧抿着,陷入了沉思。 陈挽见她这副样子,也不敢出声,内室一时间鸦雀无声。 “对了!” 突然,陈挽似是又想到了什么抬起头看着她,眼睛亮亮的。 “他离开不久后就托伙计送了一样东西过来。” “东西?”徐谨视线转向她,眉头却皱地更紧了:“什么东西?” 陈挽急忙放下碗筷站起身走了出去。 徐谨听她在门口处,对小厮吩咐着:“你去我院儿里找下敏桃,把下午我拿回去的那本书取来。” “是。”有一人应下后,伶俐地离开了这个院子。 等陈挽进来,徐谨问道:“是书?” “嗯,对。”陈挽重重地点了点头走过来坐下,她舔了舔嘴唇,拿起碗筷轻声道: “你别急啊,把饭吃完呗。” …… 徐谨摇了摇头,饭,肯定是吃不下了。 陈挽叹口气,叫了侍女进来收拾,撤掉了那矮桌。 见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陈挽便知她等的心急了,不禁出声安慰道: “两个院子也没离多远,快来了。” 徐谨看了看她,脑中思绪飞速旋转。 她是心急,但更多的……是不安! 唐栩生离开后,派人给她送了一本书?为什么呢?她来到镐京三个多月了,没有与任何人通过一封书信,每次都是亲自去有间书肆与唐栩生面谈,此番他刚来过又派人送东西,何必呢? 她又问道:“他派来的那人你见过吗?是之前的伙计?” 她带陈挽去过有间书肆,经她这么一问,陈挽摇了摇头:“没见过啊。” 徐谨低下头,一下一下地敲着膝盖,等着那小厮把书拿来。 过了有一刻钟多一些,门外传来请示的声音: “小姐,书给您取来了。” 徐谨抬起头,目光隔着墙壁投向外间的房门处。陈挽默默起身快步走出去,把东西拿了进来。 “就是这个。”她把书递给她。 徐谨接过来,是一本《山海志》。 山海志?难道……跟贡嘎山有关? 她打开手中这本书,一页一页,细细翻看着。书如其名,主要是各地方风景、人文、地貌以及历史小传,有文字,也有线条勾勒出的图,跟正常的书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并没有贡嘎山! 如果这真的是唐栩生给她的,那么他一反常态,又一句话都未留,意义是什么呢?徐谨的直觉告诉她,一定不是唐栩生! 不是唐栩生,又会是谁?目的是什么?一本书而已,它背后的筹码能有多大? 徐谨盯着这本书,摸不清头绪。 陈挽在一旁秉着呼吸,看榻上那人脸色严肃,心中有些不安。但就如徐谨一样,她更想不出,一本书而已,它能如何? 陈挽靠近徐谨,将书从她手中轻轻抽走,学着她的样子一页一页进行翻看。一边看一边喃喃道: “有什么问题吗阿谨?这就是一本很平常的书啊,唐先生掌管有间书肆,你又是个读书人,送本书不稀奇吧……” 徐谨双手交叉放在腿上,侧过头,微仰着问她: “有间书肆派人来,你爹爹知道吗?” 陈挽手上动作没停,视线依旧在书上。她答道:“不知道吧,爹爹有公事,下午去了户部,临近晚膳才回府。娘一直在偏院给爹爹做衣裳,姜嬷嬷陪着她……” 徐谨知道问不出什么,只能想着,还是明日派人去有间书肆问一问吧。 殊不知,就在两人因一本书陷入迷云时,尚书府外却惊现一队人马,训练有素,来势汹汹。 门口护院见势不对,快步走下台阶,朝那个领头的问道: “尔等何人?知道这是尚书府吗?入夜持刀前来,什么意思?” 只见那领头的浓眉大眼,五官周正,身披软甲,持刀肃立。 他长得高大,目视前方回答道: “我乃静王府侍卫统领江淮,速去禀告陈大人,尚书府恐混入为祸京师的匪徒,我等领命前来搜捕!” 那护院一听,眼前围了尚书府的这群人竟出自静王府!这事儿不对! “你等稍候片刻,容我们通传一下!”说着,后退几步上至台阶,对另一个护院交代两句话,便匆匆跑向陈同非陈夫人居住的偏院。 …… “看,怕又是神仙打架!” “可不是,这京城是非多啊……” …… 此刻刚进戌时,马路上人虽不多,却也不断,尚书府门前一大群侍卫一手举着火把,一手紧紧握着刀,此番景象,百姓们打老远儿见着,赶忙绕路离去。 …… 徐谨和陈挽处于深闺自然还不知道。 她见陈挽一副好像做错了事的样子在榻前仔细翻弄着那书,知道吓着她了,刚要出口安慰两句。 突然,就在陈挽刚刚翻过去一页时,透过烛光,徐谨好像看见什么东西一闪而过!还没等她开口制止陈挽的动作,在这当口,书又被翻过去一页,这次徐谨有准备,她确定,她看到了! 书中,果然有玄机! 第三十七章 天家之威 陈挽并没有看出什么,这时耳边却传来徐谨的声音:“把书给我。” 她转头一看,徐谨已然抻直了手臂,紧盯着那书页。她忙把书交给她。 “你发现了什么?”她一脸疑惑地问道。 徐谨将书拿过来后,面朝外坐在床上,把那书举得高高的,将其中一页用手指捻着,轻轻扯立,透过那烛火,她看到了隐于书页之上那一个个线条和……一些奇怪的标记…… 她快速地往后翻,翻过一页举着看一下,就这样把书从头翻到尾,发现只有中间的十几页能够透过光看到这些奇怪的画面。 徐谨看清了上面的东西,可一时却猜不出,它们到底代表着什么。 “怎么了?到底看见什么了?”陈挽在一旁有些焦急地问着她。 徐谨摇摇头,思索了一下后,突然收回手,将书放在被子上…… 嘶、嘶……榻上传来异样的声音。 “欸……你……你怎么把它给撕了?”陈挽上前,睁大了眼睛。 只见她撕下几页,一张张举着,透过光细细观察…… 线条,记号……记号……坐标! 她脑中灵光乍现,一把抓起被子上的书翻看着,陈挽被她弄得云里雾里的…… 对,是地图!她扯着手中的书页,紧紧盯着那上面的印记! 地图……地图……难道是灞兴李府的地图?! 不错,她交给唐栩生的任务之一,就是找到那戒备森严的李府布局图! 她双手有些轻微的颤抖,仔细琢磨着,却也不敢保证。现在她真的不确定了,这到底是不是唐栩生给她的?也许这真的就是唐栩生给她的! …… 徐谨全部心思都放在这本《山海志》中隐藏的地图上,她没有注意到此时主院门口已经悄悄围上来好些个府中的护院,这都是陈同非派来的人,他的命令有两个:一、不许惊扰到院内的两人;二、守住这里,不许任何人进去! …… 尚书府门口,无数火把熊熊燃烧,从远方俯瞰好似一片火海,但这片火海耀眼却并不美丽,因为此刻气氛紧张,有两伙儿人正在对峙! 陈福站在大门口,身前是二十几个尚书府的护院,他们年轻力壮,手持棍棒围成一道结实的人墙,但比起对面却逊色许多。 江淮带领一众王府侍卫,占据了府门前全部的马路,不光人数是他们的几倍,占了上风,那整齐划一的队伍,隐于鞘中的长刀,毫无表情的人脸也都昭示着,这队人,不是吃素的! “这位管事,我等要捉拿京中流匪,你为何要阻拦?” 江淮扬着声音问道,一张端正俊朗的脸上明显有些不耐。 陈福站在那里,声音低沉而老练: “在下说过了,大人让在下转告诸位,陈府一切安好,不劳静王殿下费心。” 提到静王,微微颔首以示尊敬。 江淮又道:“那就请这位管事再去通报一声,事关京城治安,请你家大人通融通融。” 陈福摆摆手:“我家大人说了,诸位请回!” 江淮闻言沉下脸,他身后那群人已开始用鞋底摩擦着地面,一个个脸上渐渐露出凶狠的表情。 副统领按耐不住,上前两步大喝道: “我等奉静王殿下之命前来捉拿那横行镐京、杀人不眨眼的江洋大盗,你家大人竟不知好歹还敢阻拦?别忘了他如今的威风可都是天家给的,他要维护的是天家的体面!” 说着猛然抱拳朝向江淮,伴随着软甲与刀鞘碰撞间发出的咔咔声响,粗声粗气道:“属下请命,即刻带人进陈府搜捕,请统领大人准许!” 江淮听着耳边的声音,直直望着陈福。 夜风清凉,陈福立于风口冷冷道:“龙虎师来此在下也未惧过,王府侍卫难道也想学那等兵匪作派?” “你!”那副统领转过脑袋看向他,怒目圆睁,嘴里狠狠挤出几个字:“不自量力的东西……” 他转而看向江淮,声音又提高了几分:“王爷之命不可违,陈同非这样不识抬举,请统领大人下令吧!” “请统领大人下令!” …… 这异口同声,呼声嘹亮的,正是江淮身后那一众带刀侍卫! 江淮眯起眼看向尚书府门前那不肯退让半分的管事,以及那二十几个持棍的陈府护院,缓缓抬起手,动了动手指! 陈福冷笑一声,喝到:“陈府中人听好了,守住尚书府,静王府侍卫无缘无故欲带刀强行闯入,一介书生尚且动武救父,咱们尚书府更不能任人拿捏!” 江淮稳稳站在台阶之下,那副统领闻言啐了一口,拔出刀就要带人冲进去! “上!” 那群侍卫本就跃跃欲试,他一声令下,他们马上抬脚要向着府内而去! 陈福岿然不动,双眼一眯。就在这时,突然从大门内传来一道男子的声音,音色温醇、语气却十足的严厉: “我堂堂大魏官员的威风是天家给的,本官要守的就是天家的体面!还有规矩!” 这一声厉斥震住了将将要动作的侍卫,他们看向江淮和刚才下命令那副统领。 江淮眼珠动了动,站在那里捻了捻手指。那副统领也有所忌惮,停住了脚步。 这边陈福欠着身,向一边退去,尚书府门口,前前后后众人看清了大门内,那具挺拔如松的身影。 陈同非一身青褐色长袍立在那里,看着他们,沉稳的脸上没有一丝平日的温和儒雅,反而充满严肃刚正。 江淮想起赵明廊的嘱咐,抿了抿嘴唇,挥退众人。 他上前两步抱拳刚要说什么,却听大门内陈同非又开口斥道: “蛮而强取是为盗!既为盗,何捉盗?” “你!我等可是……”那副统领听了这话,不满地要出声反驳,却听江淮沉声一喝: “不得无礼,退下!” 副统领咬了咬牙,只好握着刀柄后退两步。 江淮就着抱拳而立的姿势,恭敬答道:“入门问熟存,上堂声必扬。陈大人,卑职在此等候多时了。” 陈同非依旧定定地站在那里,问道: “本官已让府中管事予你答复,尔等连声招呼都不打便堵在本官府邸门口,这到底是天家赐予本官的威风,还是赐予静王的威风,还是说……”他顿了顿,目光中透着厉色:“这就是静王府自诩的天家之威?” 第三十八章 与匪为伍 江淮皱了皱眉,那副统领闻言,脸一阵青一阵白,下意识又后退了两步。 众人一时不敢轻举妄动,双方僵持不下,江淮只好再上前一步: “陈大人,近两个月来,那贼人接连引得龙虎师和禁卫军纷纷出马,后来还惊动了陛下。前夜他闯入王府,不仅盗走无数珍宝,还用刀刺死了我们王爷新纳的一个美人,此恶徒心狠手辣,如今混入贵府,怕会对夫人、小姐不利!卑职领了静王殿下的命令,今夜定要将他擒拿,还我京城安宁。还请陈大人体谅,配合一二。” 江淮言辞恳切,陈同非却一手负在身后,丝毫没被打动: “提到本官的夫人和小女,你带人这样围捕,下人来报,说好像有人要来抄本官的家!她二人处于深闺,一听这话反受惊吓!本官倒要问问你,几个意思?” “陈大人,今日前来是我等唐突,但实非我等所愿。就在一个时辰前,静王府接到消息,那贼人此时就隐匿于贵府,贸然来此也是为了贵府的安危着想。” “本官府中虽无侍卫,却也有家丁和护院,你们所谓的关怀,本官心领了。请回吧!” 陈同非下了逐客令后,一甩袖子就要转身回去。 江淮见嘴皮子都快磨破了还是不得进入,心头也有了些火气。他声音提高了几分道: “敢问大人执意阻拦,又是几个意思?” 陈福抬手指着他斥道:“你休要无礼!” 陈同非背影一顿,随后停下转过身来。双方众人见他踱步向外,迈过高高的门槛,已然出了大门! 他站定后,看着台阶之下的人,低沉而掷地有声道: “前些日子龙虎师趁本官上朝之际,以捉拿贼人的名义强行闯入,捉走我府中之人。今夜你静王府又以捉拿贼人的名义欲要闯入,你们当本官这是什么地方?是贼窝还是菜市口?今夜本官在府,若让你们得逞,岂不沦为朝野的笑柄,全京城的笑柄!” 江淮闻言,提起一口气朗声道: “陈大人,龙虎师意图为何卑职不知,但卑职率众前来只为捉贼,绝无私心,全请陈大人明察!” 陈同非回答:“本府,无贼!” 江淮咬了咬牙,手握成拳头,一字一字道: “大人,卑职今夜,一定要进去!” 陈同非冷笑一声,面色平静,语气坚定: “除了衙门和三法司,今夜任何人休想踏进本府半步!除非……” 他顿了顿,江淮紧紧盯着他。 “除非静王府,想学龙虎师!” 王府侍卫皆等着江淮命令,不过看来,今夜尚书府跟他们,算是杠上了! 江淮心下一沉,他没想到外表儒雅的陈同非陈大人,原来是这样难搞的一个人。 陈同非是谁,师承孔孟嫡系、青州鸿儒彭家卷,在有道书院的辈分仅次于当今中原第一大儒伍云召那一代,而在同辈中的排名,除伍云召亲传弟子里面,入门比较早的王唯仁、项怀义、纪舒礼等,无人再能居他之上,是真真正正的国士之徒,清流文人一脉。当官十余年间,政绩斐然,一路直升至大魏正二品户部尚书。 而李召群又是什么人?出身草莽,乱世造就的枭雄,惠宗皇帝末期,政治腐败,国力衰弱,异族入侵。北部东胡与西部匈奴勾结,先后在弱水、平洲、幽州、梁洲、河东、中州、兖州等地发动暴乱,烧杀掳略,抢占领土,奸淫 妇 女…… 惠宗朝廷无能,致使数以千万计的百姓受难,任人宰割。许多人蒙受国仇家恨,众多流民匪寇最后竟纠集起来一支队伍抵抗外族入侵,旗号就叫“驱虏义军”,为首的那人,就是李召群!当时的惠宗皇帝看有人替他打仗,大为欣喜,在义军驱逐了东胡与匈奴,双方签订“四门塔协议”后,惠宗皇帝便封李召群为上将军,“驱虏义军”正式编为“龙虎师”。令人唏嘘的是,后来赵淳载继位,这支正义之师却慢慢变了味道,竟开始与百姓对立! 陈同非将其与龙虎师相提并论,这是摆明了态度! “陈大人,您当真要如此吗?一点面子都不肯给?”江淮死死看着陈同非。 陈同非道:“你们来此,可有给谁面子?” “统领大人,不如先进去再说……” “是啊大人,他们文人生着一张铁嘴,您何必在言语上与他浪费时间!” …… 侍卫们按耐不住,副统领看着陈同非,一脸阴狠,他贴近江淮耳边道:“统领大人,咱们不如先进去,等抓到贼人,看他该怎么说!” 火光之中,江淮皱眉不语,脸上忽明忽暗。 进是一定要进,只是…… 他正在为难,陈福等人也以为有他家大人坐镇,对面那群侍卫一定有所忌惮,不敢入内!可偏偏这时,府内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几个侍女惊声尖叫! “有鬼啊!” “啊!” “不对!是进贼了!” “有贼啊!快来人啊!” …… 陈福变了脸色! 陈同非眼皮子一跳! 江淮心道真是天助我也! 他紧抓时机,大喝一声:“尚书府内有贼人行凶!快去救人!” “是!” “是!” …… 他话音刚落,那一大群侍卫粗声回应,已然呼呼啦啦冲了进去! “停下!你们!谁让你们进去的!” 他们蛮横地撞开那一排护院,避开陈同非,如虎似狼般冲了进去!陈福气愤大声制止他们,却被突然蹿至身后的副统领周海猛地一挥手,打到了一边!那群护院想要追上去拦住他们,却被队伍末尾的十几个侍卫举刀顶住! 陈福“哎呦”一声,堪堪站稳。 “你们太放肆了!” 他快步来到陈同非身边,担忧道:“大人,这……” 但见陈同非站在那里,双眼闪跃着抑制不住的愤怒! 江淮几步踏上台阶,来到陈同非面前,低着头说道: “大人,卑职说府内混入贼人,这下您相信了吧。” 说完,行了一礼,嘴角暗暗勾起一个满意的微笑,转眼间已进了府去。 第三十九章 里面是谁 年轻的护院们看着陈同非,只见他一甩袖子转身进了府去,陈福跟在后面,他们也忙进去。 …… 进入大门,绕过影壁,众人进了那垂花门,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中规中矩、带着甬道的庭院,正前方是会客堂,院内种了些绿植,东西南北四角分别都有一处石子铺成的方形区域,区域正中间耸立着高大粗壮的白皮松,树冠成塔,布满淡绿的球果。两侧距甬道大概有十丈的地方是两排抄手游廊,墙壁上绘染着一些精美的壁画,可见主人家平日的生活定然充满闲情逸致。 江淮环顾四周,比起静王府,尚书府明显小了许多,布局也较之简单。他带着众多侍卫一路往里走,显然这第一进院子并不能查出什么。 进到二门,是一条环形石子路,东西两边郁郁葱葱,往深处走景色一定不错,前面是一进不小的院子,那院子门口有好些个护院看守,里面应该住着很重要的人。 江淮看了看这院子的位置和规模,猜到这里就是主院,陈夫人和陈家女儿想必就在里面。 只是那群护院……江淮聪明地没有闯进去,他大声喝道: “仔细地搜!每一个角落都不能放过!你们几个,将刚才惊叫之人带来问话!” “是!” “是!” …… 府内一片喧闹,火把将被绿荫笼罩的漆黑小路照得亮如白昼,侍卫们领命朝着这府邸每一个院落、房间搜去! 江淮一手握着腰间的刀柄缓步来到主院门口,护院们看他过来,纷纷严阵以待。 江淮见此,挑了挑眉问道: “府中进来贼人,没有惊扰到两位主子吧?” 其中一个护院皱了皱眉,上前道: “我等并未看见什么贼人,你们又是何人?是我家大人让你们进来的?” 江淮视线扫过他们,转过身朝着其他地方查看,并没有再理会他。 那护院看着他追问道:“你们到底是何人?深夜进府要做什么?” …… 陈同非绕过隔墙,负手走了过来,面色阴沉。 护院们见了他来,知道主心骨来了,刚才那个立马走过来,欠着腰: “大人,这些人……” 陈同非摆了摆手,示意他看好主院,那人会意退回原位。 江淮眼角瞥向身后,认真地在这四周观察着,刻意不去看陈同非。 今夜静王府和尚书府弄得这般难看,那么贼人,一定要捉住…… “你们是谁……为何抓我们……” “你们……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这里是尚书府……” …… 正在气氛十分尴尬之时,远处突然传来几个女子怯怯的声音,原来是周海带着几个侍卫,押着三四个侍女过来了。 “大人!大人!” “是大人……” 几个侍女见陈同非在前面,不由像看见了救命稻草般唤着他。 江淮转过身,不巧正对上陈同非幽幽的目光。他朝他恭敬地点下头,随后朝着那群人迎上去 。 “启禀统领大人,适才惊叫的侍女带到!” 江淮“嗯”了一声,看向那几名女子:“你们几个方才看到了什么?” 侍女们本就接连受到惊吓,这个高大威猛的男子又一脸严肃地开始问话,她们双手纠在一起,咬着唇看了看她们家大人,见他沉着脸不语,其中一个犹豫了下,开口答道: “方才,我们几个收拾完灶房,正往下人房走……就看见一个东西……嗖一下……飞了过去……” 另一个接口道:“对!那一下子,我们以为是鬼……接着仔细看了看,才知道好像是个人……贼人……” “对对……” …… 她们说辞一致,江淮听了又问道: “你们看见他的样貌、身形了吗?” ——“嗯,样貌没看见,他好像还蒙着面巾……” ——“身形瘦瘦的,比寻常男子矮大半个头……” 江淮点着下巴问道:“与我相比呢?” 几个侍女仔细打量他几眼,见他紧抿薄唇,目光灼灼,一个个不由低下头,羞红了脸。 一女嗫嚅道:“嗯……那要再矮上一些……我等只是远远看了个影子,不太确定……” “他往哪里去了?” ——“好像……是往后院儿去了!” 江淮闻言目光陡然锐利起来,朝着旁边扬声道: “周海!速速带人着重搜查后院,不能让贼人跑了!” 周海抱拳喝道:“是!”随即带人奔向后院! 陈同非负手站在二门处,冷着一张脸,心下却没有停止思索。 静王府接到的消息,是从何处得来的?他们要来搜什么?难不成文吉有把柄攥在人家手里?适才凭空冒出一个贼人,是外人的闯入还是…… 尚书府,有内奸?! 他太阳穴突突地跳…… 王府侍卫兴师动众、前前后后里里外外搜了大半个时辰,陈同非脚下几乎碾成一个坑,江淮的眉头也越皱越深…… 这时各路侍卫纷纷来报: “启禀统领大人,偏院并无贼人!” “启禀统领大人,东边院落并无贼人!” “启禀统领大人,花园并无贼人!” “启禀统领大人,灶房和一个废弃的园子并无可疑踪迹!” “启禀统领大人,后院、后门街道……并无贼人踪影!” ……直到周海带人来报,江淮早已脸色铁青! 他转向陈同非的位置,只见那位大人微抬着下巴站在那里,一个眼神都未给他。 江淮握了握刀柄,抿着嘴走过去,虽有些不甘心,但也只能抱着拳低声道: “陈大人,今夜……” 他正斟酌着该如何说,陈同非这时开口了,语气淡淡的,只有一句话: “江淮,年轻人吃皇粮,还是不要那么鲁莽的好。” “你……” 周海年纪比江淮大些,却不如江淮隐忍,在一旁听陈同非这么一说,怒火又立马窜上来了。 江淮冲他摇了摇头,扫向布满小路与主院前方空地的侍卫,抬起手做了个“撤”的手势。 静王府的侍卫们面面相觑,只好收起刀往府外的方向撤去。 江淮冲陈同非行了一礼,也离开了这里。 没一会儿,陈同非见他们撤的差不多了,暗暗松了一口气。 只是当这口气还没有全部沉下时,隔墙另一面突然又是一阵骚动,紧接着传来一阵强健有力的脚步声! 陈同非不禁又皱起眉头! “大人……” 陈福也听见了,刚要开口说什么,却见江淮已然带着周海又进来了! “陈大人!”他来到陈同非面前。 陈同非侧过身子,并不想看他。 “还有何事?” “卑职适才听到外面的侍女议论说夫人此刻在偏院,我问了查看偏院的手下,夫人确实就在偏院!” 陈福这厢不满地斥道:“张口闭口我家夫人,你静王府今夜是来找人还是来找事!” 江淮瞥他一眼,对陈同非说道:“适才我问您府中护院,里面两位主子有没有受惊,他并没有否认……” 陈同非隐在袖口的手用力握了一下。 “既然夫人不在主院,那么里面除了小姐……还有谁呢?” “……” “大人,可否引荐一下?” 第四十章 一环一环 “本官有一亲戚在里面,怎么,不行吗?” “从没听陈大人有什么亲戚,真是来的早不如来的巧,不知可否赏脸一见呢?” 陈同非转头看他一眼,语气明显有些不悦: “本官的亲戚,与你有何干系?” 江淮抬眼,意味深长道: “夫人住偏院,亲戚在主院;夫人住的偏院无人把守,亲戚在的主院护卫重重,卑职真的很好奇,到底是怎样的亲戚,这样得大人看重?” 陈福在一旁不满地喝到:“就是静王殿下,也管不到别人的家事吧!” 这时周海上前指着他骂道:“我们大人与你们大人交谈,有你说话的份儿吗,再敢……” 江淮扫他一眼,他立马闭了口,一道灼热的目光也落在他身上……正是陈同非!他面色有些不自然地退到江淮身后。 陈同非冷冷道:“本官今夜看在静王殿下的面子上不与你等计较,本官劝你们,见好就收!” 江淮显然不会放弃,他微微贴近陈同非,苦口婆心地劝道:“大人,您知道吗,卑职之所以带这么多人来,是因贼人不仅穷凶极恶,而且不止一人!卑职怕小姐和那位亲戚在里面不安全,不如让我等进去看一看吧!” 陈同非在听他说到贼人不止一人时,倒是有些惊讶…… 他一字一句说道:“本官说了不必就是不必!” 此刻气氛紧张,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江淮眯起一双虎眼,也不再客气! “大人,防患于未然,卑职,得罪了!”。 说着大手一挥,堵在二门上的侍卫们又立马蹿了进来!只见他们直冲向主院,与那护院们直接动起手来!尚书府护院总共能有四十几人,静王府派来搜捕的侍卫是他们的将近两倍,场面一度混乱! 陈福气得直拍大腿,不住地喝着:“你们太过分了!你们是强盗吗……” …… 陈同非一介文官,真真应了那句: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他站在那里,双手垂下紧紧握成拳头,太阳穴突突地跳。 “江淮!本官明日定要弹劾你静王府!” 江淮前行的步子顿了顿,没有吱声,迈开大步在混乱的人群中直直进了主院! 侍卫闯入后,两队人马分别搜了东西厢房,里面只有几个粗使婆子和侍女。另一队人冲进正房,那门口有两个侍女和两个小厮,他们早已听见门外的动静,此时有些不知所措。 江淮站在院子中央,只听那房里传出一道清冷而虚弱的声音: “你们是什么人?要做什么?” 他闭上眼睛,思量着今夜的种种变故,同时听着里面的声音,脑海不自觉地描绘出一道身影…… 片刻间,侍卫们已然架着一个只着中衣,身形瘦削,面色苍白的少年,来到了他面前。 “启禀统领大人,里面只有这个少年!” 江淮睁开眼,疑惑地问道: “只有一人?” ——“是!” 此时他们都没有看到,那个孱弱的少年,抿了抿干涸的嘴唇。 江淮看向他问道:“你是陈大人的亲戚?” ——“是。” “哪里来的亲戚? ——“祖上。” “怎么一副病歪歪的样子?” ——“自然是病了。” 少年声音淡淡弱弱的,让人听着却有股子傲气。 一个侍卫斥道:“我们大人问你话,你便好好答,不然有你好果子吃!” 少年轻笑一下,问道:“敢问这位大人就职哪一司?此番不像问话,倒像是审讯。” 江淮盯着他圆润的头顶,微乱的发髻,总觉得有些熟悉…… 他不理会他的讽刺,问道: “你家小姐怎么不在?她去了何处?” “你们是什么人?” 江淮正问陈挽的行踪,恰巧正房那一趟屋子西北角的月门儿处,有一身着罗裙,明眸皓齿的少女。她手持一本书,冷着一张脸抬步走过来,那面相气度竟神似陈同非! 待她走近,江淮颔首,声音放轻,倒是很有风度: “这位是陈小姐吧,在下有礼了。” 陈挽抬着一双杏眼不友善地看着他,说道: “我问你们是什么人?”说着,转向徐谨那边:“抓我表哥干什么?” 不等江淮开口,她便动手要扯开那押着徐谨的那两个侍卫! …… 那两个侍卫不敢动她,牢牢抓着徐谨,嘴上道: “陈小姐,我等是静王府的人,还请小姐注意言行!” “口出狂言!什么静王府的人,不要命了吗!静王府的人怎么会半夜跑来别人家耍威风!这是哪里的规矩?” 江淮微微启唇看着她,倒是没太想到,这女子看着不大,身上的沉稳劲儿与那先发制人的做派,真是像足了在官海沉浮数年的陈同非。 ——“你……”刚那侍卫也没想到,自己竟被她拿话堵了嘴。 江淮适时开口道:“休得无礼!还不给小姐赔不是!” 那侍卫只能不情不愿地冲她道了声“失礼”,抓着徐谨胳膊的大手不由更加用力。 徐谨暗自咬了咬牙…… 江淮注意到陈挽手里的东西,问道:“小姐手里拿的是什么?” 陈挽不吱声,猛地将手里的东西扬起展现在他眼前。 “山……海……原来是《山海经》,小姐很有雅兴。” …… 这边气氛正僵,正房那边有几个侍卫出来了,跑到江淮耳朵边悄声禀告。 陈挽或许不知道说了什么,但徐谨是习武之人,耳力与常人不同。 她听见那人说: “统领大人,里面并没有搜出什么,并无异常。” 江淮对这个回答似乎并不满意,他看向徐谨。 陈挽却在瞪着他:“放开我表哥!” 没有人动弹…… 陈挽气愤之下,又开始动手,那侍卫也依旧不撒手!拉扯间,也不知怎的,突然陈挽大叫了一声: “啊,好痛!” 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这一出…… 紧接着,她便哇哇大哭起来! 侍卫们面面相觑,江淮眼皮子一跳,还没等开口哄那陈家千金,这时从院门口传来一道厉喝: “江淮本官再说一遍也是最后一遍!立刻,带着你的人,滚出去!” 江淮转身,眼中是疾言厉色的陈同非,听边是陈挽娇柔的哭声,他感觉寒毛都立起来了。 堂堂静王府侍卫统领,年少有为,家世不凡,今夜却被一女子弄得有些下不来台。 他下意识握了握刀柄,他直觉这个所谓的“亲戚”不简单,但今夜确实弄得太难看了,又没有证据…… 陈挽哭声越来越大,站在江淮身旁,手里死死扯着徐谨的衣袖…… 江淮咽下一口闷气,刚要下令带着人走…… 就在这时,门外却突然跑来一人,竟是周海! “统领大人,属下发现凶器了!” …… 陈福等人变了脸色,陈挽的哭声也有一瞬的停顿,而后渐渐小了下来! 而徐谨低垂着脑袋,眼中有些不敢置信…… 凶器? 她想到这一个时辰内发生的事,那张地图…… 她手指冰凉,真是一环扣一环,解了一环还有一环…… 形势陡转,江淮忘了哭泣着的陈家小姐,大声问道:“在哪里发现的?” ——“侍女说,那是杏苑!” “……” ——“就是,那个亲戚原本的院子!” …… 江淮此时的感觉很奇妙,没有多少激动,更多的是放心、释然,因为在他的潜意识里,结果就应该是这样! 他不再犹豫,冲陈同非和陈挽郑重行了一礼: “陈大人,陈小姐,今夜冒犯之处卑职深感惭愧,择日定来请罪。但此人,卑职就带走了!” 话尾坚定,不容反对。 “你敢?”陈同非从嘴里挤出两字。 “带走!” “江淮!” …… 护院不敌带刀侍卫,尚书府终是不及静王府,徐谨,被带走了! “陈福!给本官准备官服!” 江淮背影一顿…… “是……” …… 陈挽咬着唇,看着手里的书,想到方才,那群侍卫破门前一刻徐谨嘱咐的事,立马跑回陈同非的书房! …… “把这本书放到你爹的书架上,别被人发现……” “无论外面是谁,等他们走了……” “立马烧了它!” 第四十一章 同伙vs陷害 静王府的侍卫里里外外撤了个干净,尚书府却依旧人心惶惶,侍女、婆子们被这场气势汹汹的搜捕吓了个半死,而徐谨再次被抓,也让众人无不暗自揣测…… 陈同非火速换上官服,沉着一张脸竟真的要往外走! “老爷……” 陈夫人带着姜嬷嬷匆匆从偏院赶过来,方才陈同飞刻意不让她露面,却还是没有挡住江淮的注意力。从江淮要进来搜查开始,他就暗暗担心,因为前夜文吉说了,她与静王府的人交过手!他担心她难免会被认出来…… “入夜了,你要去哪儿啊……” “我得去救文吉……” “救是要救,可深更半夜的,你要去哪里?” …… 陈福准备好马车,陈同非出了府去,下人们被赶回去睡觉,尚书府表面上,好像恢复了该有的平静…… 一个时辰后,静王府。 被带到王府那一路徐谨感觉到与前夜有些不大一样,等入了府她才意识到是哪里不一样:上一次她追着那人进入后院,而这一次他们进的,是王府正门,所谓王府,自然毫不意外地布局精妙,贵气奢华。 …… 啪……啪…… “唔……” “说不说!还不说?嗯?” 阴森压抑的地牢内频频传来鞭声和男人粗噶的怒喝。 徐谨双手被高高地吊起,脚尖点着地,头发和额间布满汗水,身上的中衣和亵衣也被血水和汗水打透,那带着倒刺的鞭子抽到身上,甩开时立马皮开肉绽,伤口火辣辣的,刺痛难忍! 她艰难承受着,嘴里不住呢喃着: “不是我……不是我……” 这种感觉并不陌生,却比那一次残酷数倍!地牢内漆黑一片,阴冷异常,时不时从远处那空旷而死寂的长廊传来几阵脚步的回声。旁边一个火炉里面随意插着些不知名的金属器具,那昏黄的火焰照着眼前彪悍而凶狠的人脸,几欲让人恐惧到绝望…… “我……不是……”她努力抬着沉重的眼皮,气若游丝,但从未放弃过申辩。 前方不到两丈远的地方有一桌案,一个男子慵懒地靠着椅背,两只胳膊随意搭在扶手上,修长的手指交叉在一处,有节奏地点动着,整个人就这么平静地看着眼前被打到几欲昏厥的少年。 他开口,声音不大,咬字却十分清楚: “前夜你们闯入王府,盗走财物也就算了,为何还要杀人?” 那大汉收起鞭子拿在手中把玩,后退一步等着徐谨答话。 “不是我……我不知道……”徐谨艰难地回答着,在旁人听来,却只是干巴巴地张着嘴,发声而无音。 “其实呢,你们偷些东西也就算了,可你们真的不该杀人,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你说对不对?” “我真的……没有……” 那男人可惜地发出“啧啧”两声: “凶器在你房中找到,当夜玉夫人身边的侍女也认出,你的身形跟那贼人一模一样,你说没有,那可怎么办,你都没有,还会是谁?” “……”徐谨嘴唇动两下,却没有声音。 “大点声!” 那执鞭的壮汉猛地往地上甩一下鞭子,声音回响在空旷的地牢中久久都未散去! “陷……” “什么?你给老子大点声!” 那壮汉靠近她,耳朵贴上去。 “陷……害……” “还他娘的狡辩!” 啪…… 徐谨苍白濡湿的脸蛋儿上立马浮现出一个巨大的巴掌印!片刻间,她的嘴角流下一道血痕…… 壮汉转过身用眼神请示下,只见那个男人交叉立在胸前的手指轻轻晃了两下,地牢内又传来势如破风的鞭声! “不是我……我真的没有……” 徐谨脸上尽是痛苦之色,脚尖拖在地上,早已麻木到没了力气,可绳子的长度却正好让她处于一个站立不住,又悬空不起来的位置,只有脚尖可以用上力气,她经历过一阵一阵长时间的抽筋,粗糙的绳子将她的手腕磨掉一层皮,那大汉挥动鞭子,用力到累得满头大汗,那数不清的倒刺每一下都比上一鞭入肉几分…… 徐谨有种快要死了的感觉,她心头好像硬生生被扯掉一块,疼,真疼,又疼又不甘,她不能就这么死了,她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事还没做完! 这时那男人扣了下桌案,施刑的人终于又停了下来,将鞭子缠在自己手上,喘着气退到一边。 “还不说吗?” “……” “前夜你在后院刺死玉夫人,你的同伙儿在前院欲要行刺我们王爷,真不知是谁借你们的胆!” 这男人的声音乍听只觉得温润而魅惑,可听他多说几句就会感觉到他的冷血无情。 “我……没有见过……玉夫人……” “那你就是去前院的那伙咯?” “我没有来过……真的不是我……” 男人嘴角浮起一个冷冷的微笑,轻声道: “把他放下来。” 闻言,徐谨心里莫名地更加紧张…… “是!” 徐谨感觉到拿着鞭子的壮汉来到了她的面前,一股浓重的汗臭味充斥着鼻腔,让本就提着一口气的她更加喘不过气来。 突地手腕上一松,她整个人如一只断了线的木偶般摔在地上。那两掌早已不过血,一片煞白,僵硬的胳膊酸痛到失去知觉,脚却着实比之前舒服太多。 她一点力气都没有,蜷在地上,半阖着眼,慢慢地,有一双瘦长的乌黑缎面长靴映入眼帘。 男人蹲下来,一只手温柔地抬起徐谨的脸,兀自垫在冰凉的地面上,带着欣赏的语气开口道: “多么漂亮的一张脸,多么干净的一双眼,秦娥坊的男伶都给比下去了……” 徐谨咬了咬牙,若他不是静王府的人,若她不是从尚书府出来的,若她没有寒症复发……她一定会杀了他! 他的拇指轻轻抚弄着她滑腻的肌肤,这似曾相识的动作…… 徐谨脑海中浮现出赵明庭伟岸的身影…… “我也不想那贼人是你,但人证物证俱在,你说怎么办……” 他似乎很可惜地抚上她的眼,徐谨一阵恶寒,又生怕他一个用力将她眼珠子按出来。 她用了些力气开口道: “我真的没有来过这里……也……也没有见过你说的什么玉夫人……更没见过你说的王爷……真的……是陷害……” “嘘……” 没等她说完,男人伸出一根手指抵在自己嘴唇上,随后用他那魅惑的声音说道: “我知道你来过,我也可以饶你一命,只是……” 男人停顿了一下,徐谨心猛地揪起…… “你要把你全部的同伙告诉我,并且帮我抓到他们,特别是……” 他俯下身贴近徐谨的耳朵,声音透着绵绵不绝的阴冷: “特别是进入到前院的人!” 第四十二章 酷刑之下 徐谨毫无生气地侧卧在地上,眼前越来越模糊,只剩下了那跳跃的火光。 “怎么样?” “……” “你是不愿意,还是?” “……” “怎么,不想出卖你的兄弟?” 男人讽刺地笑出声,另一只手探过来拢了拢她凌乱的发丝。 “我告诉你啊,义气这种东西是虚的……” “……” “逃脱掉的人只会庆幸自己好命,当他们得知你被抓,那日夜盼望的,便是你死,只有你死了,他们才能睡安稳觉……” “……” “这很正常,你甚至没有立场去谴责他们,就像你若是供出他们,他们也没有理由谴责你一样……” “……” “因为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着想,自己以外的人,都不重要,只有自己好好活着,才是实实在在的……” “……” “你说对吗?” “……” 牢内除了男人的声音,没有任何回应,连那壮汉也未发出一丝声响。 “你还在犹豫什么?”男人声音陡然一冷,脸上仅有的那点和煦已然消失不见。 徐谨动了动嘴唇: “陷……唔……唔……”地上传来痛苦的呜咽声! 她刚说出一个字,另一个字腾地卡在嗓子眼里!整个人也被翻转过去,面朝上仰躺着,两只纤细的手腕被合在一处,男人一手用力攥着她,那只原本垫在她脸下的大掌正死死掐住她的喉咙! “唔……唔……” 徐谨双脚在地上难受地摩擦着,两只手在空中胡乱挥动,下意识要去抓那脖子上的桎梏,却被男人的大掌勒得动弹不得! “你该知道,一个人的耐心是有限的,恰好我的要比别人的少一些。” “呃……唔……” “告诉我那天晚上来王府的人是谁!否则……” 徐谨脸涨的通红,额上浮现出青筋,她努力睁开快要阖上的双目,如一只垂死的小兽般,带着对这世间的几分留恋,在做着最后的挣扎…… 男人牙缝间冷冷挤出几个字:“我会让你知道''生不如死''是什么滋味!” 徐谨拼命地摇着头,两腿发软,脚掌蹭着地面的力气越来越薄弱。 大人……陈同非……救救我…… 爹爹……娘亲…… 她眼角落下一滴泪水…… 男人不耐烦地看了片刻,突然开口大喝一声:“来人!” …… 从这牢房外窸窸窣窣进来两个侍卫: “先生有何吩咐?” “给他把好东西拿进来!” “是!” …… 男人攸地放开她,站起身弹了弹衣袍。 “咳咳……咳咳咳咳……”徐谨大喘着气,侧过身去蜷成一小团,剧烈地咳嗽着。 男人眼角瞥着她: “难受吗,这算什么啊……”说着缓步走到那火炉旁,动手摆弄起那些让人见之生畏的刑具。 徐谨在地上紧紧抱着双臂,瘦弱的骨架不堪一击,脸埋在颈窝与冰凉的地面间,浑身汗津津的,掺杂着血水…… “你听说过有一种刑罚,叫''红绣鞋''吗……” “咳咳……” “用烧红的铁烙脚,你能想象那种感觉吗?火热的烙铁把脚上的肉生生烙熟,我不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滋味,但那滋滋的声音、受刑人的惨叫还有那类似炙肉的香气,十分美妙……” 他仿佛叙述着一件十分享受的事,地上那人颤抖一下,脚往另一侧缩了缩。 “我还让人给你准备了一个大瓮……” “……”徐谨不可置信地转动着头看向他! “以前有一个酷吏叫来俊臣,他发明了一种刑罚,把人放在瓮中,四周用炭火烤,这叫作''请君入瓮''……” “你年纪轻轻,长得如此清秀干净,一定没有见识过……” “你还不招吗?” 徐谨咬着牙回道: “我说过了,不是我,你不信,又要我招什么?” 男人摊开手:“看来你很想尝尝那滋味,好得很,我们一样一样来……” 他给旁边那壮汉一个眼色:“好好伺候他。” 说着回身走到那桌案后面坐了下去,手指“哒,哒”地,悠闲地敲着桌案。 “是。” 那壮汉淫 笑着走到火炉旁,从里面抽出一只烙铁。 “好好问你你不说,看看是你嘴硬还是老子的铁硬!” 徐谨看他过来,双眼布满血丝,两手拄着地艰难地坐起身,一点一点往后挪动…… “不是我……咳咳……你们抓错了人,会误事的!” “你们说的那个凶器,我根本就不知道是什么!” “我是陈同非大人的远方亲戚……朝中……与陈大人政见不和者比比皆是!今夜定是有人蓄意陷害!怕是……有人要挑拨陈大人与静王殿下的关系!” “你们上当了!” “那凶器在我院中发现,因为陈大人宅院简单……那些贼人能陷害陈大人吗?能陷害陈夫人吗?能陷害陈家小姐吗?” “所以小人就是最好的人选!小人是男子……又得陈大人照顾,今夜那位江统领可以作证,陈大人……可是一个很重感情的人!” “今夜你们的消息是从哪里得来的?就不觉得可疑吗?小人在尚书府的日子过得不好吗?为何要冒险盗窃王府财物?又为何要杀人?小人的动机是什么?” “这位贵人,您仔细想一想啊!” …… 徐谨急切地说完这些,已然快喘不过气来,她大口大口地呼吸,背后突然没了路!她已然退到了墙角! 持着烙铁的壮汉停在离她半丈远的地方,转身看向那桌案处的男人。 而那男人此刻一只手肘支在案上,手指搭在唇上,静静地,一副思索之色。 …… 徐谨窝在墙角里,手指搭在膝盖上绞在一起,心脏剧烈跳动,敏感地注意着那个男人和那壮汉的一举一动! …… 过了半晌,男人撂下手,沉下一口气,轻轻吐出几个字,让徐谨有一瞬间的绝望…… “不见棺材不落泪!你说的话不知真假,只有刑具,才是最可靠的!” “……” “得罪陈同非又怎样?静王殿下对那些文臣,也许有敬重,但……”他眼中流露出几缕不屑。 “……” “但绝对没有畏惧!” 那壮汉眯起眼,立马举着火红的烙铁向她走过来,那虎背熊腰的影子慢慢笼罩着她,就如同一只没有人性的野熊和一只可怜又脆弱的小白兔…… “不管你是不是,说不出我想要的,就只有一个下场!” 那壮汉这时猛地单膝跪在地上,粗鲁地拽过她的一只脚! “放开我!放开!滥用私刑!” 徐谨大声叫着…… 听着她略微尖细的声音,那壮汉好像越发兴奋,只是他刚要将那烙铁怼上去时! 突然…… “陆先生!陆先生!” 从外面的甬道上传来有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一道焦急的呼喊! 那壮汉被这声音吸引了注意力,握着徐谨的脚停下来,转身看向牢门外。 陆希声坐在那里等着来人,皱着眉扫了眼墙角处被那宽大的背影掩盖的少年。 这时那侍卫喘着粗气跑了进来,陆希声不悦地斥道: “没规矩,何事急成这副德行!” 那侍卫缩了下脖子,急忙上前告知他那个紧急的消息。 侍卫不知为何不敢离男人太近,是以尽管他声音很小,徐谨还是听到了。 她瞬间松了一口气,全身肌肉都绵软下来。 那个侍卫说: “启禀陆先生,太子殿下来了!” 第四十三章 小惹事精 牢内变得更加死寂,只有从火炉里发出的噼啪声响。这时那两个取瓮的侍卫回来了,他们费力地抬着那东西,一前一后配合着进来后,将东西放在地上,发出“咣”的一声。 “呼……陆先生,东西……” 还没等那侍卫说完,只见陆希声眯起眼,看着之前来的那个人问道: “太子殿下?他来做什么?” “是……为他!” 侍卫抬起手指向墙角的位置,陆希声、聂无形还有另外两个侍卫随着他的动作齐齐盯向徐谨。 徐谨这厢一边喘息一边咳嗽,听到那人来了,她紧绷的身子放松下来,靠在身后冰冷的墙壁上,悬着的心慢慢平复下去,手指不再用力绞着,也慢慢开始睁不动眼睛。 尽管如此,她还是感觉到了比之前更加强烈的痛意,有从内而外阴冷的酸痛,有皮开肉绽火辣辣的刺痛,是从她的体内、脖子和身上传来的。不必刻意吸鼻子,她闻到了周身散发出来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聂无形跪在她面前,庞大的身躯拧过去,一手拽着她的脚,一手握着那烙铁愣愣地看着陆希声。 男人讶然地皱皱眉:“他?” “是,王爷下令,让把他带出去!” “把他带出去?”男人提到“他”和“带”时声调微微扬起,似乎不太相信的样子。 “对!现在,立刻把他带出去!” 陆希声犹豫一下,又开口问道: “太子殿下,带来什么东西了吗?” ——“没有……” “没有?” ——“对,没带东西,但是……”侍卫看着他,小心翼翼地说道:“他的内卫……带来一具尸体!” 徐谨眼皮子越发沉重,脑中混沌一片,已经听不清他们说的什么。 突然,眼前一片阴翳,紧接着她的身子竟不受控制地向一旁栽去! “噗通”,轻微的一声…… “你……装什么死人,起来!”聂无形扯着她的脚大力摇晃着,连带着她上半身也在颤动。徐谨双目如忽闪的蝶翼般动了动,难受地咬着毫无血色的唇…… 那边陆希声听见侍卫的回答,面色腾地一沉,他扫了眼那个已然昏死过去的少年,少年全身上下布满血色,单薄的衣衫全是一条一条的破洞…… 他咬着牙命令道: “无形,带他出来!” …… 痛……好难受……她上半身被人大力拎起,脚下软软的没有力气,就被这么一直拖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不知身在何处,自己又是否逃脱了那男人的魔爪……只隐约感觉到此处要比适才亮堂一些,空气也没有那么稀薄、带着些阴湿潮气了…… “草民见过太子殿下,见过静王殿下。” 是那个男人的声音…… 忽然,她被一只大手扯过去,揽入一个极其温暖的怀抱,那坚实而宽阔的触感,淡淡的龙涎香,莫名的安全感……都让她分外熟悉…… “你怎么样?嗯?睁开眼!” 她的腰全靠这人的手臂支撑着,他拍了拍她的脸,语气威严,又带着一丝焦急…… 她努力想要睁开眼,可全部的力气都在那地牢中耗尽,那人说,要给她用“红绣鞋”和“请君入瓮”…… 男人见她死气沉沉的,一把将她拦腰抱起,眼中迸射出冷意! “殿下……” “殿下……” …… 好多人唤着他,他却冷厉地开口: “是谁将他伤成这样!” …… 此时庭上人不在少数,敢回话的,却只有一人。 “皇兄莫要动怒,臣弟真的不知道手底下的人竟抓了皇兄的人,真是罪过……” 这道声音温文尔雅,让人如沐春风,比之初时的陆希声还要和煦很多,配得上这样的声音的人,一定是个谦谦君子。 只听身边之人怒火未消道: “良人,本宫也不想动怒,可是动用私刑,是不对的,不是吗?” “皇兄说的是,臣弟一定好好管束府中之人。只是……”赵明廊话音一转:“皇兄带来的这人,又是怎么回事,他怎么,就死了呢?” 赵明庭冷笑一声:“你说他?也许是自己乱跑,误入了东宫;也许是出于什么目的,故意进的东宫,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人比本宫更清楚。” 闻言,赵明廊嘴角的笑意敛去几分…… “当然了,本宫带走想要的人,本宫带来的,就只是一具不会说话的尸体。” “只是……前夜臣弟府中闯入贼人,不光丢失了些东西,还死了一个妾室,人命关天,一定要抓住凶手。手下人来报,这少年嫌疑极大……” “前夜?前夜他与本宫在一处,许多人都见到了,怎么会闯入王府?” 赵明廊眼角扫了下那庭上的尸体,他虽然不信,却只能说道:“好,皇兄说不是便不是。” “不是本宫说不是便不是,也不是皇弟说是便是,因为他本来就不是。” …… 当徐谨又有了些意识时,她发现自己正被一人打横抱着。她双眼睁开一条缝,看见了他修长的脖颈,凸出的喉结,和那如刀削般的下巴…… 她听到周围的人都开口道: “殿下,让属下来吧……” “殿下,还是属下来抱吧……” …… 赵明庭却没有撒手,她看见他喉结动了动,只有两个字: “不必。” 徐谨知道自己彻底安全了,她再也支撑不住…… 在失去意识之前,她感觉自己被抱上了马车,坐稳后那个男人喃喃地说了一句: “真是个小惹事精……” 第四十四章 避难和冷遇 …… 当马车停下,好像到了某一个地方时,徐谨消瘦的身子被人摆弄着,攸地她感觉到一阵悬空,似是再次被人抱起。 她睁开迷离的双眼,看着那人近在咫尺的喉结,声音微弱,有些沙哑地问道: “殿下……小人到家了吗?” “这里是东宫。” “什么?” 她苍白的脸上眉头紧皱,下意识挣扎起来。 赵明庭收紧手臂,不悦地低下头瞪了她一眼。 她有些急切: “殿下,小人要回尚书府。” 男人恍若未闻,抱着她坚定地往宫闱深处走去。一队侍卫跟在后面,目视着前方的云层下,高大巍峨的宫殿。 “殿下……” “闭嘴!你想回去?想再被人捉去打个半死吗?你这伤,要立马处理!” 什么?! 她一惊,瞬间收回了那七魂八魄! 赵明庭有些不明白她这是什么反应,大踏阔步地向前走去,不再理会她…… 徐谨刚要再说什么,这时前方响起一阵请安的声音: “见过太子殿下……” “见过太子殿下……” …… 随即又传来一道婉转好听的声音: “奴婢见过太子殿下。” “嗯……”赵明庭看都没看那人,声音藏在鼻腔中,随意应了一声。 “殿下……” 这声音越来越近,此人应该已在眼前,好像找赵明庭有事。 赵明庭并没有理会她,脚步一刻未停。他的贴身内卫、侍卫步子也大而快,片刻间就将那说话的宫女甩在后面。强健有力的步伐中夹杂着一阵凌乱的脚步声,那宫女明显很是吃力地追了上来。 “殿下,娘娘问殿下,都进三更了,殿下是去了何处?” …… “殿下?此人是……” …… “殿下,太子妃娘娘很是记挂殿下,您刚出了门,娘娘就让奴婢在宫门口等着殿下。” …… “殿……” 这次还没等她说完,赵明庭已然走到了紫宸殿的门口,绛朱似是没意识到,要跟着进去,天枢天权一伸手将她拦下,侍卫们也一个个地站在自己位置上,眼睛不眨一下地守卫着这座尊贵的宫殿。 绛朱不甘心地等了许久,看着这殿内的宫女内侍来来回回忙活着,双眼一眯,若有所思地回去了。 …… 东宫这一夜并不平静,先是户部尚书深夜违禁入了东宫,紧接着太子殿下带着两大贴身侍卫和一队内卫竟也违禁开了宫钥匆忙离去,三更天了才回宫,这是绝无仅有的事! 更令宫人惊奇的是,太子殿下抱回了一个血淋淋的人,那人受伤了不让别人替他上药,不让别人替他换衣服,不让别人替他擦拭身体…… 折腾到天将破晓,紫宸殿内终于安静了下来,徐谨强撑着把自己弄得干干净净后,再也支撑不住地倒下了…… 赵明庭脸上带着疲惫,他看着榻上已然沉睡过去的少年,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儿惨白惨白的,身上有很多鞭打出的伤口,殿内燃着烛火,不是很刺眼,这里异常安静,那少年睡觉的时候一点声儿都没有,真是个乖孩子。空气中除了龙涎香的味道,还掺杂着淡淡的薄荷味儿,赵明庭觉得这种气味很微妙,很奇特。 他伸手替她拢了拢被子,刚要离去,这时只听这少年迷迷糊糊地抬了下眼,嘟囊出一句话…… 值夜的宫人和侍卫本以为这一夜就将这样结束,没想到紫宸殿的大门忽地被打开!那威严之人铁青着一张脸,从嘴里挤出几字: “天权!将他移去西三所!”说完拂袖转身进入殿内! …… 天枢天权面面相觑,发生了什么? …… “当啷”…… 一个宫女目不斜视地进来,将托盘往桌上一撂,刺耳的声音打破了这个房间的静谧,而后转身离开,又发出“咣”的一声。 徐谨睁开眼睛,靠外侧的那只手肘拄在硬邦邦的炕上,用力支起上半身,另一只手掀开被子,双腿放到地上摸索到了鞋子,忍着身上的伤痛下了炕去吃饭。 昨天她清醒过来后意识到,那不是梦,自己果真被赵明庭带回东宫避难了。并且…… 她的日子不太好过。 当然,没有第一次来东宫和在静王府的遭遇,没有人打她骂她、说她是贼人杀人凶手、要治她的罪。但是,也没有人来看她,跟她说话,甚至这个送饭的宫女都不屑于搭理她。 她没有轻狂到要这东宫的人来讨好她,她也没有想过能在这里交到什么朋友,但同样的,她也不想在这里与人结怨。而很显然的,事与愿违,东宫没有人欢迎她,一个都没有。 她撑着身体慢慢走到桌旁,坐在那“冷板凳”上。托盘上是很简单的一盘青菜,一个馒头,一碗清粥,由于端着它的人动作幅度大,粥溢出了一些,正好撒在旁边的馒头上,馒头没有用盘子或者碟子盛着,就很直接地放在托盘上。 徐谨将它拉近一些,她发现还是没有筷子,只有一只做工粗糙的勺子。她安安静静地拿起那只勺子,挑着馒头没有被浸湿的地方捏住,放在嘴边咬了一口。口感不好,她嚼两下,喝一口粥,又用勺子去挖菜。菜有长长的叶子,用勺子显得有些笨重。 不经意间,捏着馒头的手指沾上了米汤,没等她反应过来,汤水竟然顺着手指流了下去,弄得手指窝里都是。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举着勺子和湿乎乎的馒头,目光搜寻着可以擦拭的东西。 这个房间灰砖白墙,陈设简单,只有一张大通炕,一张桌子,一张椅子,一个脸盆架,简陋得扫一眼她就知道,并没有什么东西能擦手。 擦手…… 她想起那天晚上,赵明庭还给她擦手…… 她看着那寡淡的青菜,索性先不管了。 整个房间静悄悄的,只有她自己嚼东西的声音,外面也静悄悄的,偶尔会有风扫着落叶、落叶与地面的摩擦声,连只鸟儿都没有。 在尚书府时,她喜欢一个人在杏苑用饭,她享受那种宁静、安逸。陈夫人总是找各种借口叫她去主院,陈挽还会经常地突然跑去蹭饭,明明一个大家闺秀,在她那里却总像个古灵精怪的小孩子。 她嚼着那干巴巴的馒头,在这里一个人吃饭,她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憋闷是有点的。 她咽下馒头时,被噎得难受,干脆放下勺子端起粥碗喝了起来。 吃完这顿裹腹的饭用不上一刻钟,她放下碗,起身去那三两步远的脸架处洗了手,那个宫女昨天只给她换了一遍水,她想约莫今天也会是这样。 她转身看了眼桌上的剩菜,抿了下嘴唇,走过去端起那托盘,将它摞到了墙根儿。 没错,昨天宫女送了三顿饭,只管送,不管收,刚才也是如此。四月下旬了,镐京天气热了起来,这个不知是哪里的地方又这么小,剩菜放一会儿整个房间的味道就很不好。 昨日午膳她见宫女没有收早上的,晚膳时她便开口,客气地提醒她,结果那宫女冷着脸,理都没理她,直接走了。 徐谨就是从那时确定,她在这东宫,正遭受着,所谓的冷遇。 第四十五章 露宿门外 她从炕的一头把金创药拿过来涂在身上。她还有些庆幸这次的寒症只行过两次灸,养了没几日就好了,不然她身处东宫,真不知该怎么办。朱庞安是绝对来不了东宫的,他也不会来,早在他年轻时,赵氏皇族就不断请他入宫做太医,但都被他以各种理由推脱掉了,他那家帝京最大的医馆能一直存续,可以说是皇家的宽容。 上好药后,她坐在椅子上,一边用手指敲着大腿 一边发呆。 这不是办法,陈同非肯定知道她在东宫,可他是怎么想的,怎么还不来接她…… 正在她沉思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徐谨有些疑惑,这个地方怎么来人了? 她起身走到窗子边,透过窗缝儿看了下,这空旷简单的院子里竟走进来一队低着头的内侍,约莫有二十来个人的样子,每个人还带着一个小包袱。 徐谨更加奇怪了,这些人难道是要来这里住吗? 这时他们已经有序地站好了,一个年长一点、面白无须,带着些脂粉气、服侍也与众人有些不同的内侍官交插着手站在他们面前,抬着下巴,语调上扬,有点捏着嗓子的感觉: “近日东宫又进了一批人,东三所住不下了,这西三所虽空置许久,但本也是为宫人准备的,以后你们就住在这里。四个人一间,就按照咱家来之前给你们分配好的,还跟在东三所一样,安安分分的,不准生事。先简单收拾一下,弄好了还得回前殿伺候呢……去吧。” —— “是……” ——“是……” …… 徐谨捏着下巴尖站在窗边,了然地点点头,终于知道这是哪里了。也怪不得,原来这里是宫人住的地方啊。 只是有些怪异的是,那个内侍官临走之前,往这边扫了一眼,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那个眼神有些刻意,又有些…… 不怀好意。 还没等她从那人的眼神中回味过来,让她怎么也想不到的是,她这间小破屋子,竟也分了人! 徐谨看见他们三四个人一伙儿朝着这院子不同的房间而去,这时房门“吱呀”一声响了,四个内侍拎着自己的包袱迈了进来。 “唔……” “什么味儿啊……” 几人一手捂着鼻子,一手在空气中扫了扫,目光触及到窗户边上的徐谨时,不由一愣,双方大眼瞪小眼,都有些懵。 “那个……” 徐谨干巴巴地开口,但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门口几个人首先闻到了屋里一股又馊又酸的味道,还没等抱怨出口,就见这屋里竟还有一个一身素色衣衫,面色苍白的少年正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他们。 一个油头粉面的内侍率先开口,声音有些阴柔地问她: “你是谁啊……是前夜殿下带回来的那个受伤的人吧?” 徐谨点了点头。 “你怎么会住在我们的屋里啊……” —— “……” “这怎么办呀,一间房最多住四个人,德公公已经给我们安排好了呀……” “就是,这算怎么回事啊……” “这么倒霉,本来在东三所住得好好的,偏咱们这一帮被分过来,现在又被人占了屋……” …… 几人有些不太友善地看着她,徐谨也没想到她有一天会沦落到跟几个宫人抢地方住,还是内侍。她抿了下嘴唇问道: “几位能否换一间?这里屋子应该不少吧?” “你懂不懂规矩,在宫里做事,那都是说一不二的,德公公刚才说给我们分配好了,让我们安守本分,你没听见啊?” “要说你去说吧,我们可没那个脸面……” …… 徐谨被他们弄得有些哑口无言,那怎么办啊……宫里的规矩她不懂,宫里规矩多她还是知道的。 …… 这屋里屋外的人折腾了有一刻钟多的样子便匆匆离开了,徐谨还听见从她屋里走出去的那几个跟其他人抱怨着: “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这么一号人物,窝吃窝拉,那屋里的味儿,唉,真是倒霉……” …… “他不是前夜殿下亲自带回来的吗,你们说他在这儿跟咱们抢什么地方啊……” …… “就是,再说了,他到底是什么人啊……殿下不近女色……不会是有那种癖好吧?” …… “嘘!住口吧你……不要命了……” …… “要死吧你……” …… 直到院中没了任何声音,徐谨一个人坐在桌旁,她揉了揉发痛的太阳穴,看着墙根儿处那些馊掉的剩菜和空碗,那张大通炕上被刚才那些人随意堆放的衣物、被褥,这个房间显得不再那么空荡荡了…… 徐谨有些烦躁,但好像归根结底也不是那几人的错。 她一直等到中午,那个送饭的宫女又来了,照例冷着脸,照例简单的一菜一粥一个馒头。她见徐谨坐在桌旁也没任何反应,“咣当”一下将托盘撂在桌上,转身就走。 徐谨在一旁盯着她,见她要走忙叫住她: “这位姐姐,请等一下!” 宫女一副没听到的模样,这个屋子不大,眼看着她几步就要走出去了,徐谨皱了皱眉,身子一晃,瞬息之间闪到她面前。 “啊……你……” 送饭的宫女真没想到,看着文文弱弱的一个人,原来竟还有这等本事!她拍了拍胸口,瞪着她不悦地斥道: “你做什么?竟敢在东宫用这种下九流的招式,这里不是你能撒野的地方!”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 千里不留行。 大概在宫人们眼中,除了侍卫,其他会武功的就只有江湖人士了,而在皇宫大内,凡是这些所谓的江湖人士还有一个别名——那就是刺客! 徐谨嘴角弯了弯,和气地问道: “这位姐姐,小人想见见太子殿下可以吗?” 那宫女闻言,从头到脚瞥了她一眼,语气充满嘲讽: “想见太子殿下?你问我可以吗,我说可以,管用吗?” “那……” “这东宫的人谁不想见太子殿下?就连殿下的女人们都见不到,你想见殿下?” “……” “你知道这西三所是什么地方吗?殿下既然把你扔到这儿来,你就老实一点,千万别给自己找不痛快!” 说完伸手把徐谨推到一边,自己出了门去,只留下一个冷漠的背影。 徐谨双手垂在大腿外侧,目光落在那清汤寡水的饭菜上,她默默咬着嘴唇上翻起的皮,走到桌旁坐下,像前几顿那样解决掉了这种只能用作裹腹的粥和馒头,最后连着墙根儿处那些剩菜和碗一同挪到了房门外,开门散了散这屋里的味道…… …… 等晚间那些内侍们陆陆续续回来后,徐谨默默坐在一边,这屋子里另外四个人有说有笑的,也不搭理她,时而说些“怎么安排这房间”的话题,既不避讳她,也完全将她排除在外。 当然了,徐谨也不可能跟他们睡在一起。 “这是什么?”其中一人拿起炕头的两只小玉瓶,一边问,一边拔开堵头闻了闻。 “是药啊……” 徐谨本来抱着双臂看着窗外的月亮,听那人说是药,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也没出声。 另一人冲着她的方向努努嘴,说道:“他的呗,前天晚上血乎乎的,吓死人,还不让别人碰他……” 拿着药的人提高了几分音量道:“他咋也不吱个声,聋了?” 徐谨放下手,站起身走了过去。 “是我的药,给我吧。” 那人白了她一眼,把药递过去,徐谨伸手一接。 “叮咚咚咚”……地上发出两道很清脆的声音。 几人大惊,刚才那人冲她怒道:“你……你怎么连个药都接不住?糟蹋宫里头这么好的东西,你找死吧?” 徐谨攸地窜上来一股火,她把伸出去的手指蜷起来攥住,冷冷看了那人一眼,转身走出去,独自坐在台阶上。 “看他那个样儿,傲气个屁!呸!” “行了,别理他,也别招惹他,谁知道从哪儿来的一路神仙……” “行了,收拾收拾睡吧……” “幸好没那股馊巴味儿了……” …… “咣”!门被大力关上了! …… 更深露重,晚上有些凉,她长叹一口气,抱紧了臂膀,身上的鞭伤还是很痛。 下午那些人不在时,她在这院中走了走,东西南北四面都有房间,现在住了有五六间的样子。 其他的,全部都被锁死了…… 第四十六章 密谋者谁 夕阳西下,庭内暗了下来,屋里黑漆漆的,徐谨独自一人,正趴在桌子上小憩。没多一会儿,庭外便传来一阵阵脚步声和说话声,内侍们下值回来了,徐谨在屋里睡得正熟,没有察觉到。 “叮铃咣啷……当当当”…… 突然,门口响起一阵凌乱刺耳的碗勺互相碰撞的声音,她身子抽动一下,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她听见外面有人阴阳怪气、骂骂咧咧的声音: “咱这院子是给人住的吧,可不是猪圈吧?一天三顿饭窝在屋里,吃完也不知道收一收,天天摞在院子里算怎么回事啊?这是人还是什么?不知道脏的牲口吗?猪狗也知道在哪儿吃饭、在哪儿上茅厕、在哪儿睡觉吧?这到底从哪个犄角旯里冒出来的窝囊废!但凡还要点脸面的就赶紧给咱家滚蛋!” …… 徐谨头枕在胳膊上,一边儿的脸紧贴着那柔和的布料,嘴巴微微嘟着,目光落在不远处的炕上不出声。 “咱家就没见过这样的人,能把四五天吃的饭碗全都攒起来,它是能下崽儿还是能生米啊?再不拿走快生蛆了是肯定的!” …… “那猪狗不如的东西,你是真听不懂人话啊?人呢,给咱家死出来!” …… 徐谨指甲抠着本就不太平整的桌面,这样的谩骂不是第一次了。 三天,从这群人搬来这里已经有整整三天了,不必说出口,她与他们在就已经形成了一种固定的相处模式:白天他们上值她进屋,晚上他们回来她出去。她从不主动跟他们说话,也不去招惹他们,自己一个人默默待着,什么都不重要,她只等陈同非来接她。 她不理解陈同非为什么非要把她留在东宫,但大抵是为她好的。但是赵明庭呢,又为什么要把她扔在这儿不闻不问,明明是他带她回来的,明明她说过她要回尚书府,明明之前给她送补品、还说要去看她,明明将她救出静王府的时候还好好的…… 她叹了一口气,长这么大,她见过许许多多复杂的人,或是城府幽深心机莫测,或是博古贯今熟知天文地理,或是通晓阴阳精通五行八卦……但赵明庭这个人,她真是说不好他,阴晴不定,你根本不知道他下一刻要做什么…… 还有一件比较惨的事——她的伙食也坏了起来。 要说从第一顿开始的青菜白粥大馒头有多好吗?没有。但它们起码是能吃的,从昨天的晚膳开始她就发现,那个宫女给她送的菜发馊发粘、夹起来根本不成个儿,还没填进嘴里就让人想吐,简直让人难以下咽。而所谓的粥已经全都是米汤了,沉淀在碗底儿的米粒她都数的清个数。馒头硬邦邦的,既硌牙又剌嗓子……她有时候甚至想,能在我堂堂大魏王朝的皇城东宫找到这样一顿饭,也是绝了。 还有这些人,她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对她的敌意那么大,仅仅是因为她占了四个人的房间吗?那其他人又是怎么回事?排外吗?这二十几人有一个算一个,没有一个会同她好好说一句话,不是傲慢地视而不见,就是粗鲁地吆喝谩骂…… 她趴在那里浅浅地打了个哈欠,没有动。 你的敌人决定了你的层次,他们,不是她的敌人。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没有人会喜欢别人对自己的讨厌,没有人能无视周围所有人对自己的排斥,即使是陌生人,即使你们没有任何利益关联,即使……你可以一个人过得很好。 “妈的!给脸不要脸了是吧!” 那人用他略显阴柔油腻的声音继续叫嚣。 “叮咚咚咚……咣咣……” 外面那些碗啊勺啊托盘啊的,似是又被人狠狠扫了一脚,听着动静,大概是踢到台阶下面满院子跑了。 徐谨抬头,直起身子站了起来,转身走到门口。 回来的内侍一个个点起了屋内的蜡烛,院中已有了些光亮。来来回回路过的并没有理会这边的动静,而向她发难的正是她这屋的一个内侍,名叫六全,就是那天进屋率先问她话的那个人;他身边另外两个,一个是西边屋的双贵儿,一个也是她这屋的王泰。 她看着他们平静地解释道: “给我送饭的宫女不收走,我也没办法,我问过她了,她不理我。要不你们告诉我应该放去哪里,我马上就收走。” —— “自然是放膳房啊!”双贵儿掉儿郎当地站在六全旁边开了口。 “膳房在哪里?” 六全这时眼中闪烁着些精光,一只比其他人略显粉白的手来回摸着光洁无须的下巴,开口道: “行,我给你指路,你快将这些臭烘烘的东西收走!” 徐谨盯着他看了两眼,拾起衣摆下了那两层台阶,把庭内跑的哪儿都是的碗勺一个个捡起来,动作认真而文雅,一身白色长袍也衬得整个人更加干净明朗,俊逸如风。 这十多个碗连着十多个托盘要分两次拿,徐谨照着六全快速说了一遍的路线,向着膳房走去。 途中路过一地景色极优,徐谨觉得有些眼熟,想了下,那夜静王府的后花园倒是与此地有异曲同工之妙。错综林立的假山与一片青水湖隔道相连,林荫小道儿上生长着许多她叫不上来名字的高大树木,还有各种奇花异草,朦胧月色下,此处就犹如一片旖旎的人间仙境。 只是这里除了美,还有些隐蔽,看不到来来往往的宫人和巡逻的侍卫。她正往前走呢,突然耳朵轻微地动了动! …… 隐隐约约的,她似乎听到那假山深处,有人在交谈…… 徐谨有些奇怪,入夜之时在那种地方说话,似乎怎么看都不太坦荡吧? 她压低呼吸,放轻脚步,无声地朝着那个方向靠近。 “都……年……你……然……消息都……” …… “属下……办法……根本……不了……” …… “降……帮你……不行吗……” …… “他……不如……子妃……宠幸……” …… “……主上……及了……你……着办吧……” …… “若是……未能……属下……如何……” …… “……死路一条……” …… 徐谨侧着耳朵,皱紧了眉头,刚刚那个男人,说的是……死路一条吗? 虽然她确定里面有一男一女在说着什么,而且他们说的内容肯定不简单,但她离得远,再加上那两人说话声音极低,是以她只能断断续续地听到些只言片语,不由有些心急。她点着脚尖,慢慢地、轻轻地,挑着地上没有掉落的树叶和枝杈的地方,往前走了几步…… “别忘了我们都是背负着血海深仇的人,我们都有一个相同的目标,当初选你入宫是因为大家相信你能完成任务,你可不能叫我们和主上失望啊。” 这是一道很阴郁的男子的声音,说话并没有多严厉,却是格外的不容人拒绝。 “可属下真的接近不了他,连东宫都出不得……” 这是那个女子,可以听出来两人都是压着嗓子说话的。 “嘘……” …… 徐谨本来侧着耳朵,眼睛紧盯地面,里面那个男人“嘘”的一声,她猛地抬眼隔着耸立的假山向里面望去,惊了一下! 正在她全身绷紧,脚下用力,准备闪身出去时,却听那个男人又开了口: “别跟我说这些,那都是你的事。你知道的,咱们,只看结果,不讲过程。” “可……” “找到那个东西,你的命跟它,是绑在一处的。” …… 徐谨听到“东西”,越发好奇,脚下不自觉地又向前动了动。 “吱”…… 很细微的一道声音,是树叶与小石子的摩挲之声…… “有人!” “谁?” …… 徐谨暗自气恼,手掌和四指用了力气,大拇指压住那摞碗,稳稳地端着那托盘迅速向外行去!她听见了里面那两人也十分迅猛地跑出来了! 这小道儿幽长,徐谨暗道不好,怕是会叫那两人看到了! 第四十七章 让我回去 …… 幽暗的小道儿上传来轻微而细密的脚步声,两道如鬼魅般利落的身影一边快步向前,一边转动着脑袋张顾四周。 …… 那男人前后看了看,疑惑道:“人呢……怎么没有了?” “会不会不是人……” “不一定,若是被人听到我们方才的对话,不仅会让你身份暴露,说不定还会追查到……仔细找找,不能放过任何活口!”他的声音十分冷酷。 “属下遵命。” 此时距离他们不远处的一个小土坡儿上,一层一层茂密的枝叶中掩盖着一道瘦削的身影,徐谨正透过那宽大的叶子之间的缝隙暗暗观察着斜下方的人。若不是刚刚有一阵风吹过来,那两人一定会察觉到这边枝叶不寻常的颤动。 按照刚才听到的,那名男子不一定是从哪里来的,但那名女子一定是东宫的人!她不是怕他们,但她想知道,那个女人到底是谁…… 渐渐地,他们已然来到她的正下方,徐谨努力想要看清那个女人的脸,却被那名男子宽厚的身形、和旁边垂下的茂密凌乱的树条挡的严严实实。她端着托盘,按着碗,不敢擅动。 突然,那个男子低喝一声:“在那儿!” 徐谨神经绷住,呼吸一紧,下意识准备出手! 看他们的样子,想来是被什么组织或者哪一方势力精心挑选出来的,各方面应该都不会差,她身上有伤、大病初愈,不一定能打过他俩,但是打得过就打,顺便看看那个女子的模样,打不过……就赶紧往外跑! 她敲定主意,还没等动弹,下面又传来两道脚步声,而对面的草丛中也有一阵很奇怪的活物的声音,好像一头小兽在叼着自己的猎物撕咬…… 徐谨听见那名女子压低嗓音说道: “不是,这是东宫那头畜牲。” “哼……”男子失望地冷哼一声。 徐谨看两人的样子,似是不想理会它,要接着往前找,这时前方假山中传来一道女子高声的呼唤: “吉木哈!吉木哈快出来……” 那女子一边喊,嘴里还发出逗弄之声,而且伴随着拍巴掌的声音。 …… “不好,是含光殿的阿日善!怪不得这畜牲在这里……她认得我!快走……” …… 那女子声音急促,催着那男子离开,哪知那男子却是并不想躲的样子。 “快啊……” “你说,会不会是她?”男子阴阴地开了口。 徐谨心咯噔一下…… “这……” “我说过了,不能放过一个活口” …… “吉木哈!你在哪里?快点出来!” …… 那女子的声音越来越近,好像已经要从假山深处走出来了! “你去,她和那只畜牲,都不能留!” 徐谨隐在暗处有些着急,只这一句话她便知,此人杀心极重,绝非善类! 她想了下,这不知又是哪一方势力,近日她招惹了太多人,身上的伤又不轻。不如先…… 她皱着眉头想:对不住了…… 她右手悄悄离了托盘,暗自摘下身边的几片树叶…… …… “嗷呜!汪汪汪……汪汪汪!呜……” …… 只听那草丛中一只獒犬突然发出一声惨叫,随后一顿狂吠,声音极大又凶猛异常,在这幽静的小道儿中十分突兀,身子也不停扭动,彻底打破了此处的平静! “快,快去解决了它!”那男子明显焦急起来! …… “吉木哈?你怎么了?吉木哈?” …… “等她一过来,全部解决掉!” …… 徐谨暗道那女子你慢一点啊! …… “怎么回事?去那边去看看!” “是……” “是……” …… 这时遂了徐谨的心思,不远处一队侍卫已然听见异动,窸窸窣窣间全都朝着这边跑了过来! “不如先撤吧,宫内戒备森严,被看到就跑不掉了!” 那女子快速说道。 男人犹豫了一瞬道:“……撤……” …… 等那獒犬的主人跑过来时,那两人早已没了踪影。 “吉木哈,你怎么弄得?谁把你伤成这副样子?!” 只见那女子看到自己痛苦呜咽的爱犬,一个箭步冲了过去,心疼又气愤地大吼着。 这时那群侍卫也跑了过来,领头的一个开口道: “见过阿日善姑娘,不知发生了何事?” “何事?有人伤了吉木哈!你们快去找!” “……是!” …… 待这群侍卫在沿着小道儿跑向远处、那女子抱着敖犬回去治伤后,徐谨终于松了一口气,拖着麻木的双腿慢慢地回了西三所。 还没等她进去,就发现里面似乎不太对劲,有一种莫名的压迫和紧张感…… 她疑惑地抬步走至门口,眼前的场景却把她吓了一跳!此时不大的庭院中竟赫然布满了人,不止住在这里的二十多个内侍哆哆嗦嗦低着头跪在地上,站着的还有赵明庭身边的天玑以及几个贴身内卫。而那天那个“德公公”也跪在其中,他们中间那身着华服、众星捧月,但却背影僵硬、傲然屹立着的,赫然是赵明庭! 徐谨暗道不好,不会这么快吧?他不会是为了那美人的“吉木哈”来的吧? 她挪了挪脚步,站在门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这时天玑一个眼神看到了她,迅速冲赵明庭禀告道: “殿下,他回来了!” 赵明庭猛地一转身,见拱形的小门下,正翩然站立着一个白衣少年,身形清瘦纤长,脊梁挺直,面色白皙,头发高高拢起,此刻正抿着嘴,睁着朦胧薄雾般的大眼看着他。 赵明庭心下一动,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只是等他视线往下时,脸上又立时乌云密布! 徐谨见他厉目摄人,那张脸越来越让人渗得慌,不禁有种想要逃离的感觉。她正组织着语言,要向他禀告在那假山处的所见所闻…… 这时赵明庭冷着声音开口了: “那是什么?” …… 徐谨看了看他的目光,他看的正是她手中的托盘!她刚要回答,赵明庭却又重复了一遍,声音带着满满的火气: “本宫在问你们,他手里拿的是什么?” “……” “又是谁让你们擅自搬来这里的?嗯?德明!他们说你让的?”他眼一横瞥向那脚下的人。 “回……回殿下,东宫分来一批宫人,东三所住不下,奴才于是安排一些人来了这西三所,殿下恕罪……” “本宫,再给你一次机会!”赵明庭咬着牙说道。 德明自知不好,痛呼道:“殿下恕罪!殿下恕罪!是……是太子妃娘娘让奴才安排人过来的……” 徐谨漠然地站在那里,果然是这样。 “好啊,好一个听话的奴才!来人!把他拖下去重打五十大板,革了一切职务扔到瑶池殿!本宫就让你做她最忠心耿耿的奴才!” “是……” ……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是娘娘命奴才这样办的,奴才再也不敢了……殿下饶命……” …… 德明哀嚎着被拖下去,行至徐谨身边时还想要抓住她求饶,被她闪过了。 “本宫再问一遍,他手里端着的,是什么?” 跪在地上的内侍们一个个又惊又惧,不想这还没完,这厢赵明庭竟又开始追问! “启……启禀殿下……” 是王泰的声音。 “说!” “殿下,那是……那是这几日贵客吃剩下的饭碗,六全和……和双贵儿让他自行收走……” 闻言,赵明庭看了看那台阶旁边地上一摞的碗,还有那清寡剩菜,眸中渐渐凝聚起杀气…… “这几日?他吃剩的?” 他声音含在嘴里 似是自言自语 又好像不是。接着,他转过头来看着她问道:“他们,是这么对你的?” 徐谨没有任何愤怒、怨恨,没有被人发现之后的委屈或欣喜,她扫了眼地上那些颤抖的人,没有回应。 正当赵明庭抑制不住怒火要发落他们时,徐谨却开口了: “殿下,小人来东宫已经整整五日了,这五日来多亏东宫众人照拂,特别,是殿下。” “……” “以小人的身份不能久居宫闱,请殿下明日通知陈大人,接小人回家吧。” …… 没有人敢发出一声,天玑皱着眉盯着地上的残羹冷碗,庭中只有少年清冷的声音。 赵明庭咬着牙看着她,背在身后的手握成了拳头。谁都没有想到,他竟然大步地朝徐谨走了过去! “哗啦”一声!是他猛然抬手打翻了她手中捧了一晚上的托盘! “本宫不准!” 第四十八章 分桃之好 所有人都被那声巨响吓了一跳,但见赵明庭说完后,一把扯住徐谨的胳膊,蛮横地将她带走了! 天玑挑了下眉,开口问道: “刚才说的那个六全、双贵儿何在?” 过了片刻,地上有两道声音犹犹豫豫地回应了: “小……小的在……” “小的……在这里……” 天玑扫了眼畏畏缩缩的两人,声音有些冷酷:“各自杖刑二十以儆效尤!” …… 六全、双贵儿二人不敢求饶,天玑命留下的两个侍卫将他们打了一顿后,便带人回了紫宸殿,正好赶上他家殿下在训徐谨。 此时赵明庭正坐在大殿上首,瞪着一双眼睛看着那个站得很远的那个少年。 “本宫出去不过几日,你就沦落到这个地步了?没地方住?没饭吃?能给自己瘦一圈?你功夫废了吗?不会打他们?” 打?天玑闻言差点没笑出声来。 徐谨垂着头道:“小人不敢。” “不敢?你有什么不敢?你胆子大的很!” 徐谨摇摇头:“这里是东宫,小人不敢造次。” “你还知道这里是东宫?你是本宫带回来的人,被一群奴才欺负得可怜巴巴的,你是在丢本宫的脸吗?窝囊废!” “……” 丢脸,又是丢脸!徐谨有些愤愤不平。 赵明庭看她双手随意地背在后面,抿着嘴盯着地面,眼珠子一动一动的,就知道她没在干好事。 “跟别人不行,腹诽本宫一个顶一百个!” 徐谨诧异地仰起头看向他,他怎么知道…… “窝囊废,空有一身本事,连自己都保护不了,陈同非还托本宫这段时日务必看好你,从现在开始就不准你离开本宫半步!” “啊?”徐谨一听可不乐意了。 赵明庭端坐在上面,冷笑一声:“你还啊?这两日朝中接连发生大事,一件比一件棘手,你给本宫老老实实的,不许给本宫添乱,更不许让陈同非分心!” 徐谨急得不由自主上前一步,忙道:“小人回去一定在尚书府好好待着,这段时间绝不出府,让小人回去吧……” 赵明庭没有说话,又狠狠瞪了她一眼,天玑扯了扯她的衣袖。徐谨没办法,只好暂且将这件事先放下,转而把晚间在假山处的事跟赵明庭说了。 赵明庭沉思半晌,将内奸的事交待给了天玑。 “他们说的那个东西,一定不简单,它不在东宫,你等切记暗中寻查,不要打草惊蛇,本宫倒要看看,究竟是怎样稀奇的东西值得他们冒险进宫,而他们,又是什么人……” “属下遵命!”天玑抱拳应下。 殿内一时安静下来,赵明庭沉沉呼出一口气,随后拄在身前的案几上,垂下眼揉着眉头,看起来一副很疲惫的样子。 天玑贴近徐谨,用只有两个人才可以听到的声音暗道: “殿下把你带回来的第二天就出宫了,刚回来就让人去传召你,结果宫人回禀说你不在,给殿下急坏了……” “……” “那晚本来好好的,你是怎么惹到殿下了?” “……” 徐谨一脸的莫名其妙,她惹到赵明庭了?!她怎么会去招惹他?难道是她在不知情的情况冒犯了赵明庭,所以他才会把受伤的她“打入”西三所吗? …… 她正苦恼地思索着,突然听到耳边传来天玑的声音: “殿下,徐谨说他那天晚上错了!” “……”啥? “他刚才问殿下,这几日去了哪里?累不累?” “……” 徐谨一阵发懵,她瞪大了双眼,好像真的很好奇一样。 赵明庭睁开眼睛看着她,明显窜上来一阵火气! 徐谨见此马上要摇头摆手,说不是自己,这时却听天玑又说道: “他不敢问殿下,属下不知能不能与他说。” 赵明庭面色越来越阴沉,徐谨脸都快绿了,她甚至怀疑这天玑是不是一个天生唱戏的? 她看着赵明庭一动不动地盯着她,想解释说不是自己要僭越的,这时赵明庭却先开口了: “呵,你还知道关心本宫?知道错了?错在哪儿了?” …… 这下徐谨和天玑真的好奇了!她还真错了?她认真地想了起来,好像没什么啊…… 错了不行,还要问错在哪儿了…… 她站在那里十分费解地想啊想,天玑悄悄观察赵明庭的脸色……越来越不好。 他催促着她:“错在哪儿了?快想……” 徐谨转头瞪他一眼,还不是因为他! 赵明庭看着两人眉来眼去,明白是怎么回事,随手抄起个什么东西要扔过去。 错了…… 徐谨脑中灵光一闪,好像想起那晚的一件事来! …… “殿下……” 天玑刚要离徐谨远点儿,却见那少年两手挡在身前,急急地开口唤了赵明庭一声。 见赵明庭动作顿住,徐谨随即开口道:“殿下,小人将您认错了,真是罪该万死!” 天玑不明就里,赵明庭面色缓和,徐谨恍然大悟! 原来真的是因为那个!那夜昏睡前,她恍惚中看到一个白衣男子站在床头,那副温柔的样子像极了一个人,她记得她好像问了那男子一句:清涟兄,是你吗? …… 那夜过后,赵明庭果真时时将她带在身边,他对她还不错,他用什么她就用什么,他吃什么她就跟着吃什么,东宫还有许许多多的奇珍异宝,像那日他要赐死她时用的那些器具,根本就不算什么。 只是她发现一点,那就是他几乎不会见太子妃和这东宫的那些美人,连她们来了他也避而不见,侍寝更是没有的事,真是奇怪。而因为她的到来,东宫私底下传了些风言风语,说太子殿下怕是……有分桃之好。 …… 太阳快要落山了,赵明庭正在书案前处理公事,窗外的余晖洒在他俊美的脸上,显得他与平日有些不太一样,少了几分严肃与霸道,多了几许柔情。 徐谨在一旁替他研了一天的墨,整整一天,偌大的书房内静悄悄的,只有男人翻看公文和提笔写字的声音,自律的太可怕,而她眼皮子都睁不动了。内侍官和宫女守在门口,天枢天权他们四个也不知去了哪里。 赵明庭阅过一本公文时,眉头紧锁,他提笔去蘸了蘸墨,收回手时却发现,笔上干巴巴的哪有墨汁……他不满地转过头去,却见那少年双腿软软地立在案旁,上半身却已然趴在案上打起了瞌睡。身为男子却骨架纤细、身形消瘦,面容白皙、睫毛纤长、鼻头精致,眉眼间略显英气。虽睡熟了毫无意识,脊梁却挺得笔直,脖颈修长,弧度极美。 赵明庭静静地看着他,他若是一个女子,会被多少男人爱慕呢…… 想及此,他胸口突然一阵憋闷。 第四十九章 魏无宁日 见徐谨睡得那样香,赵明庭想,还真是累到他了。只是当他看到他的口水,不由嫌弃地摇了摇头,还真是个孩子。 他伸出手,冰凉的手指在她额上重重一弹。 “唔……” 徐谨惊了一下,上半身差点从案上掉下去。她迷茫地直起身时,才发现手臂一阵酸麻。 赵明庭见她苦哈哈的样子,有些好笑,没成想她缓了下后,揉揉惺忪的睡眼,竟脱口而出: “传膳了吗?” …… “噗嗤”…… 站在门口的宫人听见了,都抿着嘴偷笑。 赵明庭一手持笔,斜睨着她讽刺道:“你是个饭桶吗?” 徐谨打了一个哈欠,摸摸肚子,还真是有点饿了,她认真道: “殿下,您不能又让马儿跑,又不给马儿吃草。” “就你?干的不多吃的不少,让你磨个墨都能睡着,你就是饭桶。” “小人不是。” “陈同非还说你平日经常不按时辰用膳,本宫却发现你是一顿都没落下。若本宫不是皇太子,还真是养不起你。” 徐谨皮笑肉不笑道:“是,谁让东宫的饭香呢。” 赵明庭看她这副样子,冷哼一声: “那从今日起就不准你与本宫一同用膳。” 徐谨一听,不可思议地问道:“为什么?” 赵明庭敲敲结实的书案说道:“因为你睡觉流口水,脏了本宫上好的黄花梨。” 徐谨看着干净到发亮的案面儿,有些委屈:“小人没有啊。” 只见赵明庭放下笔,豁然站起身向外走去:“本宫说有便有。方宴,传膳!” “是。” 门口传来一道沉稳的声音。 “诶,殿下……”徐谨急忙追上他的脚步。 生在皇家,永远会有人准备好一切,等待他们主子的一声令下,甚至,他们会以此为荣。就像现在,那男人只吩咐了一声,立马就有人领着一群宫女呈着各色珍馐鱼贯而入。那摆放在案上的菜肴琳琅满目,色彩诱人,赵明庭处理一天公务,一刻未停,徐谨也连带着饿了一天,她怀疑她刚才会睡着就是给饿得发昏了。 赵明庭守着那一大桌子菜,边儿上一群人伺候着,而他竟真的没有叫她坐下来吃的意思。 徐谨见他挑挑拣拣的,十多道菜也就动了几筷子,站在那里兀自生闷气。 …… 直到她饿得前胸贴后背,只能无奈地开口问着不知何时进来的四人:“天权大人,我好饿啊,我能跟你们一起用饭吗” 天权有些无辜地回答:“我们吃完了。” 徐谨苦着脸转向另一边的天璇:“天璇大人?” 天璇身形高挑,是个冷美人,她看着她低声说道:“申时末用过了。” “天玑大人?” “我与天权、天枢一同用的。” 徐谨正悲催地想着,天枢不用问了。这时案旁的赵明庭“叭”一声撂下筷子: “叽叽喳喳什么呢,真是个饭桶。滚过来。” 徐谨闻言挺直了腰板儿,她好歹也是个读书人,怎么能为五斗米折腰呢?气节,气节! 随后她默默地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看着案上丰富的菜色,安慰自己道:卧薪尝胆、苏武牧羊,生存不易、生存不易。 赵明庭示意方宴,方宴会意,招了招手,宫女立马上前为徐谨摆放碗筷。其实这顿饭本来就是两个人的份,看着那少年大快朵颐的模样,方宴不由弯了弯嘴角。 …… 用过膳的赵明庭又回了立政殿的书房,徐谨可不想再进去陪他,便找借口去了大殿外透气。 今夜的星星很亮,一闪一闪的,正当她在空旷的庭上来回走路消食儿时,突然远处出现明晃晃的灯火,有几人正急匆匆地走过来。徐谨仔细地看了看,其中一个有些面善,她想了想,他不是那日来申饬赵明庭的人吗?是皇帝陛下身边的内侍头子王忠! 上一次王忠来,太子禁足,东宫戒严,是以宫人们一见是他,不禁都有些提心吊胆。 徐谨皱着眉看着他们走过来,那人经过她时,还多看了她两眼。徐谨垂下眼帘,待他们进得殿内才缓缓抬起头来。 他如此焦急,近日朝中接连发生大事,看来是真的。 也不知王忠与赵明庭在里面说了什么,只是当他带着人离去时,立马有几人得了赵明庭命令也离开了东宫! 到底是什么紧急的事呢?徐谨站在那里,环境使然,她不免也生出些不安。 …… 当一群官员大半夜穿戴整齐、神色严肃,一路朝着赵明庭所在的立政殿疾步走过来时,徐谨也算知道了,此事非比寻常! 这时,只见方宴竟出来亲自迎着他们。 “大人们请进去吧,太子殿下正等着诸位呢。” …… 正在她注视着他们一个一个地走过去,又进去时,视野中突然出现了一道亲切又清雅的身影。 徐谨有些惊喜,冲他摆了摆手,小声喊道:“大人。” 身着官服的陈同非显然也看到她了,他脚步更快,走近她停了下来。 “大人,你可算来了。”这些天徐谨等他实在等得太心急。 陈同非叹了口气,声音温和道:“文吉乖,我都是为了你好。” “我知道,可是我得回去了……” “敬德……” 才跟陈同非说上话,只是还没等她说完,陈同非身后又走上来一人,徐谨听声音也知道,这是户部侍郎范达,范偌南的父亲。 “奉贤。”陈同非听到后也转过身,冲他点点头。 徐谨行礼道:“见过范大人。” 范达留着两撇小胡子,见了她说道:“你果然在这里,怎么,又不听话了?” 徐谨听他前半句点了点头,等他说到后面,又立马摇了摇头。 这厢范达与陈同非见人进得差不多了,不再停留,陈同非对她说了声:“待会儿再与你说。”,便和范达进去了。 徐谨知道他们有正事,只得乖乖待在外面,想着他们说完事,今夜她便跟着陈同非离开这里。 只是大殿的门“砰”地一声被关上之前,天玑出来告诉她,赵明庭叫她进去。 第五十章 甲子天灾(上) 立政殿烛火通明,气氛格外凝重,宫女们上过茶后匆匆退去,徐谨立在赵明庭身后,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诸位都听说了,今时还未到梅雨季,江浙多地连续一月暴雨,引发洪涝、山体塌方,无数田地被淹,屋舍毁损,人员亦有伤亡;蜀地五日前突发地动,据地方报灾的官员上奏,现已造成上千百姓罹难,数万人受伤,百万余户受灾。父皇命本宫全权处置赈灾事宜,不得有误,诸位有什么想法?” 所有人都在安静地看向上首,认真地听他说。这声音沉稳而威严,徐谨第一次见他在这么多大臣面前说话,掌事者的气魄浑然天成,让她不禁心生敬畏。 此时坐在下首的主要有户部官员、工部官员、地方报灾官员和检灾御史等。徐谨悄悄看向陈同非的方向,有些担忧,他身为户部尚书,主管全国财政、民事、税收、统筹等,此时必定一马当先。 各地方来的报灾员纷纷站起来,一个接一个详细说了灾情,殿内众人听过后,果然陈同非率先开口: “启禀殿下,据我朝惯例,救灾大致分为遇灾治标与灾后补救两步,其中包括赈济、养恤、安辑、蠲缓、赈贷、灾后重建之法。有衣做良民,无食为暴客。暴客杀与夺,只为衣与食。故此首要的,一定是赈济,发放粮食和布帛,刻不容缓。赈济得当有效解决灾民生存问题,足以安抚人心,避免流民四散、给沿县造成动荡,于后续的安辑也有益处。” “不错。”范达接口道:“殿下,灾害之下易生疫病,养恤也尤为重要,各州县应及时开设医庐,既要救治灾民,也要做好防疫的准备。” 赵明庭端坐着,听了他二人说的后,点点头道:“嗯,陈卿范卿言之有理,民以食为天,本宫准你们开仓放粮赈济灾民,让百姓挨饿,是要出大乱子的。” “殿下说的是……” “殿下所言极是……” ……众位大臣纷纷点头,徐谨看着赵明庭宽厚的肩膀,听着他们所言,低垂的脸上也浮现出赞同之色。 这时一位官员站了起来,恭敬地向赵明庭行了一礼。他是工部水利司司郎中原若海。他说道:“殿下,微臣有一事禀告。” “准。” 原若海看了眼一侧的几个官员,转而对赵明庭说: “江浙多地上报,洪水冲垮不少桥梁,有一些是救灾和通行的必经之路,吴大人命微臣率司统计,要尽快修缮的有二十七座,预估人力物力包含在内,大概要一百四十万两,还请殿下批示。” 要这么多银子?!徐谨正惊诧,却听陈同非陡然开口: “二十七座桥,一百四十万两?” 原若海转向他,验证般地回道:“是,一百四十万两,白银。” 众人看向赵明庭,只见他面色亦有些迟疑。他问道:“原卿确定都是水灾之重地?” “是,微臣与报灾、检灾官员共同商议过。” “启禀太子殿下,原大人所言属实……” …… 赵明庭视线触及原若海提到的人,他们纷纷站起来道是。 陈同非坐在右边第一个位置,他抬起手叠在一起,皱着眉对赵明庭说道:“殿下,按照现在的市价,一石米大概八百文钱,那么一百四十万两可以换到一百七十五万石粮食,一石米能供一百五十人吃上一天,那么一百七十五万石可以让江南全部受灾百姓吃上整整三个月,微臣请殿下三思!” 这时他对面传来一道有力的声音: “陈大人,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工部做事向来严谨,这二十七座桥是我亲自带着各司官员一再商议、删减之后余留下来的。不修桥,有米也送不过去,灾民只能隔着岸自生自灭。” 说话的,正是工部尚书吴令广。 “哦?”赵明庭适时地开口了:“陈卿说的不错,吴卿说的也有理,只是不知这二十七座桥原本建在何处啊?” 吴令广朝原若海抬抬下巴,后者点头,从袖中掏出一份图纸呈上。 赵明庭转头示意徐谨,她颔首,亦下去接了那图纸呈给赵明庭。 其中一个报灾官员看着赵明庭蹙目细细审阅着那图纸,眼珠转了转,上前一步解释道: “殿下不知,我南方河流洲渠众多,许多州县实则就是水城,是以断桥如断路,断路如断命。还请殿下开恩,为我江南无辜受灾的百姓开辟一条生路!” 说完,带领几个江南来的官员跪地开始给赵明庭磕头。 徐谨看看他们,再看看赵明庭紧抿薄唇的侧脸,不由替他为难。修桥这事虽然合情,但不太合理,这二十七座桥,到底有多重要呢? 决定,只能由赵明庭下! 赵明庭面色越来越严肃,下面官员们不敢吱声,殿上只有那几人磕头的声音。 陈同非不经意间收到他一个眼色,他站起身来到大殿中央跪下来,沉声道: “启禀殿下,近年来南北异族、西部匈奴皆对我大魏虎视眈眈,朝廷军需已是前些年的数倍。再加上二十年前的四门塔协议,我朝不仅每年要花高价购入东胡几十万牛羊,还要出人出资为整个草原灭狼。达兰扎达金矿、乔巴铜矿、塞音煤矿、达尔汗煤矿养活着上万东胡矿工,朝廷年年入不敷出。更别说新年刚过,正值春季,一切商贸、工事刚刚复起,万事万物都有一个萌芽的过程,突逢天灾本就让人措手不及。故,微臣有罪,户部无钱在此时大肆修桥。” 众人见他态度十分坚决,不免又看向吴令广,只见他脸上有些冷意道: “陈大人身为户部尚书,精打细算本官可以理解,但也要分辨事情的轻重缓急。现在许多灾民被困,危在旦夕,本官身为工部尚书实在心急如焚,陈大人说没钱修桥,那不如也教教本官,救灾之事如何解决?我大魏百姓如何活命?” 徐谨呼吸一紧,担忧地看着下面的陈同非。 “修桥不是随手铺条石子路,若照吴大人说的,等工匠赶过去修好,灾民怕是也坚持不住了。” “第一解决灾事宜动不宜静,如陈大人这般优柔寡断,畏首畏尾,本官怕愧对黎民百姓。第二……”他笑了下,“陈大人未免太过小看工匠了。” “……”陈同非看向他,脸上明显不悦。 范达见此反驳道:“吴大人此言差矣,江浙、蜀地最是富庶,同时出事,可谓塌了半边天,没钱就是没钱。” “处理不好灾情,江南一片怨声载道,良民变灾民,灾民变暴民,锄头变武器,武器变利器,恐怕塌的,就不止半边天了。” 第五十一章 甲子天灾(下) 徐谨看着户部与工部对峙起来,有些剑拔弩张的意味,这就是所谓的政见不合吧。 此时气氛有些紧张,众人看着皇太子,只见他在上面深思许久后开口道: “本宫知道户部确实为难,此时还是解决受灾百姓基本需求要紧。” 听赵明庭话外之音,江南那几个官员不干了。 “殿下,修桥是救灾的前提,微臣适才说了,断桥如断命。” 赵明庭“为难”道:“但这个时候朝廷真的没有那么多钱,你等也要体谅朝廷的难处。” “殿下,不是臣等不体谅,只是修桥真的是重中之重,还请殿下体谅!” 赵明庭面色渐冷,坐在那里不说话。这时另一个江南官员上前,扬声道: “殿下,听说数月前朝廷在三晋之地发现新的煤矿,接着又在青州发现金矿,经这数月开采,想来已有成效,钱银方面理应是不必发愁的。” 这名官员提及此处,显然是早有准备。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众人正揣测着太子会如何作答,而出人意料的是,这时吴令广却突然一反常态地反驳道: “不成!启禀殿下,开山掘矿乃是大工事,垣曲煤矿与三焦金矿前期筹备事宜就进行了数月有余,距主事、矿工等一切就位到如今,不到三个月的时间,莫说未能挖出大量矿产,就算挖出,此时刚过冬天,煤炭用不上不说,金岩也需运至镐京,熔炼提纯,再行铸造。且前些日子垣曲煤矿发生小规模坍塌,已停工数日。”接着他看向身旁的陈同非说道:“诸位可以问问陈大人,要动金矿可不是小事。” 陈同非自然点头称是。 殿内形式急转,户部工部一致对外,那江南来的几人有些讶然,纷纷不解地看向吴令广。 “殿下,赈灾是雪中送碳,而非锦上添花。开仓放粮,准备棉被衣物,越早越好。” 一京官瞅准时机立马上前,适时地转移掉话题。 那江南来的几个官员还不甘心,可修桥的话题却瞬间淹没在众人的话语中。 “嗯,不知诸位还有什么想法,只是本宫认为江浙洪灾、巴蜀地动,二者地理位置、受灾种类不同,还应分别对待。” “是啊……” “殿下此话有理……” 众人不禁赞同,赵明庭接着说了下去: “江南水灾,田地被淹,南方水稻一年两到三熟,早稻无法播种耕作,去年的晚稻经一冬天所剩无几,此时缺的自然首要是粮食。而南方四季炎热潮湿,御寒只发放些布帛即可,避免不必要的资源流失。待水褪去,再对房屋进行抢修。” “巴蜀之地幅员辽阔,西部处于龙门山断裂带上,易发地动。而东部地势趋于平缓,并无灾情。此地素来富庶,有‘天府之国’的美称,本宫想,既东部没有受灾,可以命东部即刻支援西部,粮食、布帛亦然,最重要的还应有药材。地动不似水灾,人一旦被淹没,十有八九命丧其中。地动对百姓肉身创伤极重,此时应急需治疗外伤之药。” “殿下说的不错。再者,巴蜀百姓受伤者居多,单靠当地府衙出动,人手远远不够。” 赵明庭点点头:“蜀军驻扎地离受灾地不远,本宫已命传令官快马加鞭通知霍长河,即刻出发前往救灾!”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在这大殿之上胆敢调军的,只这位皇太子殿下了。 “殿下,只是远水解不了近渴,筹备物资还需一些时间,恐怕灾民一时之间等不起。” 又有人想到问题,殿内一阵沉默。 “殿下,小人有一策。” 徐谨见陈同非面露难色,不由也跟着想办法,她脑子转得快,略一思索,便想出一计。 赵明庭转过头来看着她,饶有兴致地说道: “众人商讨自然集思广益,你不妨说来听听。” 徐谨立马恭敬地扣起手,朗声说道: “启禀殿下,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既都是我大魏子民,应与子同袍,共克时艰。远水解不了近渴,殿下何不向陛下进言,以责任制令周围行省支援受灾地,一省包一州,一州包一县?” 众人见那少年周身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听他所言不由一震。 此时殿内除了徐谨,无人发出一声,陈同非和范达的双眼闪烁着光辉,赵明庭则勾起嘴角。 …… 立政殿的议事持续进行了一个多时辰,宫人们肃穆立于门外,终于大门敞开,一众人等走了出来。 陈同非此时却没有完全放松,徐谨跟在他身边道:“天干地支,六十一轮回,每逢甲子,必是灾祸不断。大人身为户部尚书,还是要以此为鉴,多做准备,诸如疫病、蝗灾等天灾人祸的应对之法。” 陈同非面上凝重,赞同地点点头。 范奉贤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捋着山羊胡道:“长江后浪推前浪,看来你我都老了……” “是啊,后生可畏。”陈同非满意地看向徐谨。 徐谨趁机说道:“大人,那今夜我便同你一起回去吧。” 第五十二章 江南重赋(上) 陈同非听她提起此事,有些头疼,周围三三两两一路的官员门已经离开的差不多了,他转过头去对范达说:“奉贤先回去歇息吧。” 范达点了点头,捋着小胡子给徐谨留下一句: “丫头,听话!”便离开东宫回府去了。 陈同非与徐谨慢慢往前走着,徐谨本以为他这是默认了要带她回去,心里不由美滋滋的,脚步也轻快许多。待下了紫宸殿正前方的金水桥后,这里人不是很多,陈同非对她说道: “你就暂且待在这里,乖。” “为什么?”徐谨大为不解。 “近日外面不太平,你就在东宫待上一段时日,世间唯太子殿下保你我才会完全放下心来。” “这里是皇宫,我待在这里不合规矩的。” “这个嘛……”陈同非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太子殿下说无事,毕竟以殿下的身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东宫他还是做得了主的。” 徐谨有些无奈,她摇了摇头,坚定地说道:“我不,我要回去。” 陈同非温和地解释道:“文吉乖,乖一点好吗?我这段时间要处理赈灾的事,还有东胡王子布日固德五月会来朝见天子,东胡与大魏要照例进行牧产交易,东胡人极为难应付,我会很忙,顾不上你的。” “大人,我知道你操劳公事已是焦头烂额,我答应你,回去一定乖乖地待在府里陪夫人和挽挽……我会听话的。”她把声音放轻放柔,她理解陈同非的辛苦。 哪知陈同非却正色道: “文吉聪明乖巧,在我心里,世上没有比你更加懂事更加听话的孩子了,连挽挽都不行。” 徐谨的心像是被突然触动一下,她扬起一个浅浅的微笑:“那……” “但是,不过区区几日,你两度被抓,落入三伙儿人手中,受过两次刑,我每每想起都不能原谅自己!你是老师唯一的血脉,你爹于我,亦师亦友亦知己亦榜样,你就是我的亲人,我不能允许这样的事再发生了。” “不会了……” “不,会的。此番静王府认定你是杀人匪徒,天家之威,我确实有些难以招架,毕竟这个江山,姓赵。” “可是……” 徐谨靠近他,拉着他的宽厚温暖的大手,头轻轻枕在他的肩头,好似一个隽秀的小女儿在冲着慈和的老父亲撒娇。 ”师哥……师哥……” 糯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陈同非叹了一口气,抬起手拍了拍她圆润的后脑壳。 “师哥,我都想你,想夫人还有挽挽了,我们不是一家人吗,这是你亲口说的……” 陈同非看着眼前这个与自己女儿一般年纪大的孩子,正苦苦哀求自己带她回家,他内心有些不是滋味。 “都是师哥不好,让文吉有家不能回。” 徐谨闻言蹭一下子抬起头,使劲摇了两下,赶忙说道:: “不是的,是我给你惹事了,是我不好。” “那么文吉待在这儿,太子殿下对你不好吗?” 听陈同非这么一问,徐谨有些语塞。赵明庭对她不好吗?他对她,算得上很好吧?听说他因她,竟派方宴去太子妃殿里警告她,东宫现如今无一人敢轻视她,这算是很好了吧。 “你看,殿下对你还不错的,是不是?” “……” “殿下知你很想见我,于是今夜群臣议事,殿下宣你入殿随侍一旁,从这件事上我就看出来,殿下对你很好,也没有把你当外人。” “这……” “你不知道,殿下其实是一个很冷情的人,他把肩上的责任看得比什么都重,在殿下身上很少见过他流露私情。” “可是,太子殿下仁义对我,我更不能一直给他添麻烦啊……” “你太小看殿下了。” 陈同非铁了心不带她走,她低声道:“莫忘了我来镐京是要做什么的。” “……” “唐栩生来找过我。” “我可以派人去问他是由,再给你传消息。” “不行,这件事我要亲自接手。” …… 谁也不肯退让,一时二人皆沉默下来。 “对了,我倒是有件事想要问你。” “嗯。”徐谨等他下文。 “那夜,你让挽挽烧的是?” 徐谨解答了他的疑惑:“是静王府的地图!” “什么?!” 还没等徐谨再说什么,身后突然传来一道高声呼喝: “陈大人!” …… 陈同非徐谨二人闻声回过头去,只见几个官员在桥顶站成一排,正齐齐盯着陈同非,面色不太友善。可不是刚刚坚持留下,欲要继续游说赵明庭修桥之事的那些江南的官员。 徐谨看着他们,说不上是一种什么感觉,总之怪怪的。见他们一步一步走下来,她自是要维护陈同非,是以不声不响地挪到了他身前。 那几人脸上冷意连连,其中一人下了桥后仍脚步未停,他迈开步子缓缓走上前,一边走一边问: “陈大人,这么巧,您还没有回去吗?” 陈同非刚要应和一声,不想那人直接又开口,丝毫没给他说话的时间。 徐谨站在陈同非身前,见那名官员越走越近,眼看着将将要撞上来却丝毫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她换上一副淡漠的表情,抬起手顶在他身上制止了他的动作。 那人未被影响到,偏头看向陈同非: “大人,江南为朝廷做了那么多贡献,如今遭此大难,想求得朝廷安抚,竟连区区一百四十万两修桥钱都讨不来,这是什么道理?” “……” “大人这一遭不知会害死多少江南百姓,若您身处其中,家中年迈的父母被困深山,妻子儿女在您目光所及的地方被活活饿死,您会原谅那个坚决反对修桥的人吗?那么江南,会原谅陈大人、原谅朝廷吗?” 陈同非听着这话,面上虽未表露出太多情绪,但心里不免有些触动。 “大人,天色太晚,您该回去了。”徐谨没有转身,拦在陈同非身前,眼睛盯着面前那些人。 陈同非明白她的意思,抬手拍了拍她单薄的肩膀,欲要离去。 “陈大人!” “……” “为官避事,平生耻!” “……”陈同非背影一顿。 “江南重赋,耕垦无田,暴客流徙,陈大人,可要小心!” “……” 徐谨双手握紧,一双杏目泛着寒光直视那人,若非此处是东宫,她早就动手了。而这个出口猖獗的官员最后一句话让她再也忍不住,她抬起脚刚要上前,身后的陈同非一把拉住她拽过去,给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那江南的几个官员正冷笑着欲再说什么刺激刺激陈同非,不想这时,他双手负在身后却开口了: “断桥如断命,那么,桥又是怎样建的呢?” “……” “造桥的目的是增加一条路,不是断了全部的退路,所以年轻人,你说的根本不能让人信服。” “……” “没有桥,还有船,朝廷为百姓顶天立地,绝不会不管他们的死活,绝对会帮他们渡过难关。” “……” “所谓的修桥,只会耽误时间、人力、财力,不会是江南百姓所期盼开启的生门。” “……” “本官不怕什么所谓的暴客,他们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只是千千万万食不果腹的可怜人,本官相信,江南的问题终有一日会被连根拔起、彻底根除,而这一天,不会太远!” 第五十三章 打断他的腿 “陈大人,下官提醒您一句,江南的问题,自古以来就存在,已经根深蒂固了。就像江南一定不能失去它的富庶,富庶存在,问题就存在。富庶就是大问题,问题就是太富庶!” “所以本官说,要将它连根拔起。若非根深蒂固,它早就应该不存在了。江南的问题不是富庶,是面对财富时的人心。” “……” 徐谨与陈同非位置对调,她站在陈同非的身后,整个人被他浓蓝色官服牢牢挡住,只觉得他背影如山。这就是为官十余年的陈同非,掌握全国经济大权的陈同非,一心为民的陈同非。 对面那些人没了声音,徐谨微微偏头,隔着陈同非的肩膀露出一双干净清澈的眼睛。只见那几人神色复杂地看过来,一时之间似是无法反驳陈同非的话。而离得最近的那个人则抿着嘴唇,眼神飘渺,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徐谨并未放松下来,时刻准备着保护陈同非。 不过片刻间那人脸色缓和如常,没了刚开始的怨恨之色,他什么都没说,退后一步,冲陈同非略略行了一礼后,便带着那些官员离开了东宫。 陈同非转过身来,伸出手点着徐谨的鼻子教育她道:“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你师承名家,是孔孟嫡系,堂堂正正的文人。以后在外尽量少动手,你长得这样瘦弱,愣头青一般跟谁都打得起来,以为自己是天下无敌的吗?” “噗嗤”…… 徐谨听他这样数落自己,不由笑出了声,鞋子在地砖上摩擦着,双手背在身后,食指相互勾住,有些耍无赖般的样子。 她轻哼一声,不以为然地说道:“说实话,打真不一定打得过。但跑,一般人追不上我……” 陈同非“唉”了一声,捏捏她小巧精致的鼻子,摇摇头无奈道: “你啊……” 看夜色已经接近子时了,陈同非心知不能再耽搁下去了,正色道: “我要回府去了,明日一早各部就要开始准备赈灾的事。” 徐谨听他要走,心里立马浮现出一股酸酸的感觉,就像儿时爹爹和娘亲外出,只留下她一个人那样不舍。 她拽着陈同非官服的袖子不撒手,倔强地看着他,说道: “带我回去。” 陈同非叹了一口气,温热的大掌覆在她白嫩的小手上面,安慰道: “再有几日就是你的生辰了,那日我跟殿下禀告一声,我和挽挽,还有挽挽她娘接你出宫,带你去吃好吃的、逛夜市,看杂耍,你想买什么都好。你乖乖地,听殿下的话。” “不。” 徐谨拒绝,她孩子气般地想与他说前几日赵明庭将她扔在宫人住的地方不管她,东宫的人都欺负她的事。可想了想赵明庭后来对她的好,还是算了,毕竟一国之太子,未来的皇帝,目光在她身上扫过都是她的荣幸。 “自那日我来东宫向太子殿下求救,殿下赶去静王府将你带回东宫,尚书府就没有一日离开过静王手下的监视,他们一直在等你出现。” “……” “所以我说,你现在一定不要出去。” “……” “若非不得已,我怎么会把你送进宫里来呢。” 徐谨沉默了,她隐隐觉得,静王不肯放过她,原因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 …… 这时,陈同非看着金水桥上那边似乎来了人,他抬起手臂掂了两下袖子,徐谨默默地放开了手,闷闷地说道: “师哥,这里再好,但也不是我的家,我在这里,不就是寄人篱下吗。” 陈同非伸手过去,捋了捋她额前被夜风吹乱的碎发,用哄小孩子般的口吻说: “快了,等师哥忙完这阵子,就把你接回去,日日守着你,不让咱们文吉再被什么人说抓走就抓走……” 徐谨不甘心,兀自别扭着。 这时桥上突然传来一道威严的声音: “陈卿怎的还不回去休息?适才碰见江南那些人了?” 徐谨疑惑地转过身去,来人竟是赵明庭!她忙随着陈同非向他简单行了一礼。 他怎么出来了? “回殿下,都是小事。臣这就要回去了。” “哦?”他转而提高声音问道:“那小子,你怎么还不回去睡觉?” 徐谨听他问起,有些委屈地嗫嚅道:“殿下,小人想随大人回去,大人不允。” “什么?”赵明庭好似没有听到。 徐谨声音大了一些说道:“小人想随大人回去,大人不允!” 赵明庭点点头,“哦”了一声,对陈同非说道:“陈卿,你怎能如此呢?” 徐谨心中升起希望,她看向陈同非,眼中闪烁着光辉,好像在说:看,殿下都这么说…… 随即,此处的几人听到赵明庭无情的声音: “这样不听话的人,若是本宫的孩子,早给他管束得规规矩矩的!天枢、天玑!传令下去,徐谨若敢接近宫门半步,就给本宫,打断他的腿!” 哈?徐谨不可置信地看着桥上的赵明庭! 赵明庭身后的两人都抿嘴偷笑,陈同非有些同情地看她两眼,然后对赵明庭说: “殿下,文吉这孩子是很听话的,这段时日就劳烦殿下了。”说着,恭敬地行了一礼。 赵明庭依旧负手而立,声音不似之前说徐谨时那般严厉: “陈卿放心吧,他在本宫这里,别人休想靠近他半步,当然了……”他眼神睨向徐谨,“他也别想离开本宫视线分毫。” 陈同非心里很踏实,他看着赵明庭,便一点都不担心徐谨,一点都不。 “微臣告退。” “嗯。” 徐谨脸色不太好,她看着陈同非离去的背影,想起来他刚才说的,冲他喊到: “别忘了生辰那日,来接我。” 陈同非停下脚步,转身微笑着点点头,随后便出了宫去。 她转头看一眼赵明庭,只见他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好像在说:怎么样,你不服气吗? 天枢和天玑看着那个好像被亲人遗弃了的少年看了他家殿下几眼,随后竟有些赌气地转身跑开了!不禁有些……傻眼。 “呵”…… 他们听见殿下似乎愉悦地,轻轻笑出了声。 …… 第五十四章 江南重赋(下) 徐谨心中憋闷 借着月色在外面徘徊了一小会儿,待她实在是有些困了,便回了紫宸殿。 行至紫宸殿门口时,天权天璇看着他十分不解。殿下明明是去找他的,怎么俩人一前一后隔了有一会儿他才回来呢。偏偏天枢和天玑不说,他们不禁都用眼神询问着她:这么晚了你跑哪里去了? 徐谨鼓着嘴没看到一般,看了眼殿内,有些泄气。刚刚她一生气,竟然就那么跑了?就那么……跑了?赵明庭不会治她的罪吧? 就在她犹豫着不敢进去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道男子的声音: “你快回去休息吧,殿下歇息了,明日殿下还要去处理赈灾的事呢。” 原来是忠厚善良的天权。听了他的话,徐谨放下心来。她冲他吐了吐舌头,感激地抱拳示意一下,便进去回了偏殿内她的住处。 这是一个相对很奢华的小室,摆设齐全又高贵,虽没有赵明庭那独一无二的玉床,但她的榻也是用“一寸紫檀一寸金”的紫檀木打造而成的。 据说这里是历代妃妾夜里服侍完太子后移居的地方,当时赵明庭命她搬来这里时,其实她还并不知道。但第二日宫人们就议论纷纷,她恰巧就听到了。徐谨有时候觉得睡在这里,多多少少有些别扭。 这时宫女敲门,端着水进来了。她服侍徐谨洗漱好后,便吹灭了烛火,又出了门去。 徐谨脱下外袍躺在榻上,双手合十放在腹部。窗外月光如水,照得她脸白皙而微微透明,她一时之间有些睡不着。 她来镐京快四个月了,也是第一次见识到真正的所谓官场交锋。当官的政见不和,唇枪舌战,稍有不慎败下阵来,付出代价的,却不仅仅是一个人,也不是几个人,而是千千万万的一类人;影响的不仅仅是一时,也不是几日,而是看不到长度的光阴。 她心疼在朝中如履薄冰的陈同非。 而他们今日争执的话题…… 江南,自古以来,江南都是一个奇妙的地方,它是二水分流的文明起源,是人间富贵的顶级象征,是文人荟萃的风雅宝地,是钟灵神秀的中原之光。 但同时,它也是骄奢糜烂、暴利横流、鱼龙混杂、腐/败/罪/恶的代名词。 而大魏的江南,还有一个别名,叫“三不管地带”。 ——所谓“三不管”,是指朝廷不管、地方不管、封王不管。 朝廷不管,因江南赋税。 ——自古以来,天下财赋,东南居其半,而嘉湖杭苏常镇六府者,又居东南之六分。三吴赋税之重,甲于天下,一县可敌江北一大郡。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朝廷收了江南满贯的税赋,江南是全国经济之命脉,那么整治江南的现状就极有可能失去这些高昂的税赋,这就是朝廷不管的原因。 地方不管,因政/治理想十有八九败于现实的奢靡;历任官吏败于盘踞当地十几年、几十年的乡绅势力的淫威。 朝廷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派往江南的官员,任期决不能超过三年,即便是这样,地方权利统治溃烂,甚至烂到了根,这都是无法避免的事。 而封王不管——提到封王,这似乎又引出了一个历史久远的、棘手的问题—— 大魏的江南又比历史长河中的江南更加特殊,甚至比当初的“东林党”之乱,更加复杂。当初以江南士大夫为主的“东林党”与宦官争斗不断,而今时的江南势力与镐京朝廷虽在距离上远远超过当时的应天,但其激烈程度与之相比,却毫不逊色! 所谓江南势力,这还要从赵明庭的太爷爷,也就是定宗皇帝赵真宏说起。 赵真宏是成宗皇帝的庶长子,而他的皇位,是在嫡太子无故暴毙后才得来的。若说有什么问题,那就是当时的嫡太子已经有了成年的子嗣,朝中许多大臣为保皇权血统的尊贵,都选择支持嫡太子一脉继承皇位。 而在那场夺位的无情对决中,赵真宏胜出,也就是从那时起,庶出皇子成为大魏皇帝,不再是奢望。为稳住人心,定宗皇帝对嫡太子一脉做出了补偿,他将天下最为富庶的江南三地赐予他的侄子们作为封地。 也许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历经三朝,他们的势力日益壮大,江南三地变为江南,江南三王变为江南无冕之皇! 所谓封王不管,指的自然就是他们。而他们不管的原因,是因为江南时刻掌握在他们手中,他们想让它乱它便乱,想让它顺它便顺。民间甚至有一句话广为流传: 江南三王,王之江南。 …… 徐谨叹了一口气,暴利重权之下,最苦的就是百姓。 ——江南重赋,耕垦无田,暴客流徙。 这几个字几乎概括了作为一个江南普通百姓的命运。 沉重的赋税之下,能种上田的,只有富得流油的乡绅,再加上人口疯长,地寡人多,百姓想要靠耕作吃饭是绝无可能的事!结果,就是富的越来越富,穷的越来越穷。 ——有衣做良民,无食为暴客。暴客杀与夺,只为衣与食。 没饭吃的良民被逼沦为盗匪,日久年深,无数没饭吃的盗匪,逐渐成为了对朝廷、对局势都会产生巨大动荡的潜在因素。 这就是江南的问题,根深蒂固的问题。都说从江南走出来的人心极黑极狠,徐谨想到今夜那个人威胁陈同非的话,不免有些不安,这就是为什么她要极力说服陈同非带她回去的原因。 ——她想保护他们。 她双手捂住眼睛,心事重重。不知什么时候,慢慢地睡了过去…… …… 窗外有鸟鸣,气味也很清新。她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了,太阳直直照射进来,春意满满。 她起身用膳时,赵明庭早就离开东宫了,留下天权守卫紫宸殿。 徐谨用过膳后,无所事事地去了花园散步。 …… “汪汪汪……嗷……汪汪汪……” …… 她正在赏花调节心情时,突然远处狂吠着跑来一只獒犬,徐谨头皮发麻,这不是吉木哈吗? 第五十五章 阿日善(上) 那晚她先是为救这獒犬的主人而伤了它,后被那女子堵在藏身之处下不去,差点儿被东宫的羽林军搜了出去。 她正欲回避,不想那獒犬速度极快,已然露头跑了过来! “汪汪汪……汪汪汪……” 徐谨在花园结实的石板路上加快脚步往前走着,而那一声声凶猛的犬吠仿佛就在身后了。她头皮有些发麻,乍一回头看过去,却看见那通体黑色、几乎接近孩童高的獒犬猛地就要扑上来了! “……” 她心中一惊,面露惧意,这要是被它咬一口…… 眼看着它扑上来时,徐谨转过身去,双眼紧闭咬紧牙关,双手攥着衣袍,定定地站在那里! …… 没有任何疼痛,不出所料,那物儿果然没有咬她。 “吉木哈!回来!” 这时它的主人恰好也过来了。徐谨闻声小心翼翼地转过头去,见走过来的是一个一袭红色裙装的美丽女子。这女子骨架宽大,长眉大眼,五官有些野性的美,头发黑直且硬,穿衣风格妖艳豪放,美艳似火,看着像是……异族人。 徐谨作为外男本要回避,但此时脚边儿就是那恶狠狠呜咽的獒犬,它就在一旁瞪着一双凶狠的兽眼盯着她,时而用舌头舔舔伤口。徐谨不敢擅动。 “吉木哈!发什么疯?回来!” 那女子放声训斥着她的犬,獒犬竟像听懂她说话般,盯着徐谨不甘不愿地倒退两步,随后转过去摇着尾巴回到了女子身边。 徐谨松了一口气,擦了下额头上的汗,转身含着腰,扣手向她问安: “小人见过娘娘。” 那女子迈着健欣的步子走过来,动作十分利落,一点都不做作。 “娘娘……”她自嘲地笑笑,对她说道:“你就是太子殿下带回来的那个少年吧?你可是殿下身边的红人。” 徐谨并未直起身,恭敬地说道:“娘娘抬举,小人不敢。” “没有抬举,你日日与殿下睡在一处,可见殿下十分喜欢你,殿下很少会看的上谁的。” 若是旁人这样讲话 徐谨一定会觉得他是在讥讽她,但很奇怪,面前这个女子,让她并没有这种不好的感觉,仿佛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没有第二层意思。 她摇摇头答道:“娘娘误会了,小人并未与殿下睡在一处。” “嗯,你站直了说话。” “是。” 徐谨直起身子,抬起头来,见对面的女子皱起了好看的眉毛喃喃道: “奇怪啊,吉木哈很有灵性的,平日不会乱叫更不会咬人的,今日这是怎么了……” 她说话间,并没有注意到站在她对面的徐谨,此时面色讪讪的。 徐谨看着那獒犬前腿支着,后腿卧在地上,一边舔着自己的伤口一边转头来幽幽地盯着她……她心说,确实很有灵性,简直就是神犬啊。 这时女子好奇地问道:“我见你刚才并没有躲,你不怕吗?” 徐谨认真地答道:“小人怕,但是小人记得家里的老人儿说过,犬有三忌:忌躲忌跑、忌盯着它的眼睛瞧、忌它吃食时在它身边徘徊。是以小人刚刚就没有躲。” 那女子闻言爽朗一笑,伸出了一直背在身后的双手,徐谨这才发现,她那染着豆蔻指甲的一手中,竟握着一根上好的牛皮鞭,显得她整个人更加飒爽英姿。 “你家老人儿说的对,你也很聪明,不像这里的其他人。吉木哈这样有灵性,从来不会伤害他们,还帮他们捉老鼠,找到丢失的物件儿,但他们却因为讨厌我而不喜欢它,畜牲畜牲的叫它,就连太子殿下也说过很多次要斩杀它……” 女子说着,越到后面越落寞,最后还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徐谨看看她,再看看她脚下那只伸着舌头、因它主人心情不好而越发乖巧的小兽,觉得它也没初见时那样吓人了。 她柔声道:“万物皆有灵,小人觉得娘娘的爱犬很可爱。” 女子敛去失落,笑着说道:“你不要娘娘、娘娘的唤我了,这东宫只有一个娘娘,你叫我阿日善吧。” “小人不敢。” “没什么不敢的,我本来也不是这东宫的娘娘,我只是一件被人送过来的礼物,而那个人并不接受。” 徐谨听她这样说,知道这里面水深得很,也不再多言。她自知男子身份与这东宫太子的女人待在一处不太好,刚要出声告退,不想那女子又说道: “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徐谨顿了顿,答道:“小人姓徐,名谨,表字文吉。” “徐谨,徐文吉……你们中原人就是讲究……那我到底应该叫你什么呢?” 徐谨默了一下,认真解释道:“名是家人、妻子和自己叫的,娘……姑娘便唤我文吉好了。” “文吉……好,文吉,我是草原来的阿日善,我们以后就是朋友了。” 徐谨摇摇头:“姑娘抬爱了。” “你不想跟我做朋友吗?唉,因为我是异族吗?” 徐谨又连忙摇着头否认:“不是的,小人一介草民,不敢与姑娘做朋友。” 阿日善说道:“我也说过了,我只是一件别人不要的礼物。你是第一个不嫌弃吉木哈的、还跟我说了那么多话的人,我想跟你做朋友。” 其实徐谨也很喜欢她的爽朗,于是点了点头。 阿日善见此,笑得更加灿烂了。 …… 不知不觉间,两人一犬竟在花园待了整整一天,徐谨与阿日善聊得很投机,也很开心,两人倒真的成为了好朋友。 “你知道吗,我来这里已经两年了,没有一个朋友,只有吉木哈陪我。” “以后我就是你的朋友了。” “嗯。我刚来这里时很不习惯,很想念草原那种扬鞭策马的日子。那个时候一骑上马,就会跑一天,等回去时弄了一身一头的黄沙,额赫跟额其格也不会说我……” 她们两人坐在假山上,向着夕阳的方向看过去,阿日善语气有些怀念的意味。 徐谨靠在后面的岩石上问道:“你从小就会骑马吗?” “是啊,草原的人从小都会骑马,草原是马背上的民族。不过……” “不过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小时候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驰骋,很舒服,可后来就不是了……” “后来怎么了?” 第五十六章 阿日善(下) “就是……诶,吉木哈!” 她还没说完,突然吉木哈向着假山边缘跑去不知要去叼什么东西。阿日善急忙站起身来走过去,没想到突然脚下一滑…… “啊!” 徐谨眼睁睁看着她栽了下去,吓了一跳!她蹭一下站了起来,脚下一动,瞬息之间移过去,冲着阿日善就跃了下去…… 待两人稳稳地落地,阿日善有些不可思议,她拍着胸口说道:“吓死我了!文吉,你好生厉害!” 这假山大概有四五丈的高度,摔下去少说要断胳膊断腿儿!此时阿日善被那一身白衣的清隽书生抱在怀里,闻着他身上淡淡的薄荷味,脸竟有些热热的。 “阿日善姑娘,你没事吧?” 徐谨心有余悸,幸好她及时接住她了,不然她会愧疚死的。 正在两人各自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时,旁边却突然传来一声呵斥: “不知羞耻!你们在做什么?!” 徐谨和阿日善冷不丁被这严厉之声惊了一下,纷纷向那边看过去,不禁都有些不自在。 站在那边的,是一个众星捧月的高贵女子,美丽,端庄,有气场。 是太子妃殷侠如! “放肆!你二人还不分开,成何体统!” 徐谨这才反应过来,她可不是一直抱着阿日善呢! 她连忙放开圈着阿日善纤细腰肢的手臂,恭敬地跪下朝殷侠如行礼: “小人见过太子妃娘娘。” 殷侠如还未回应,徐谨眼角瞥向阿日善的双足,见她并未行礼,刚想提醒她,却听见了她的声音: “阿日善见过太子妃娘娘。” 徐谨松了一口气,原来两族礼节不同,阿日善并未行跪拜礼,而是站立着、双手交叉扣在两肩处,俯身拜了一下。 “阿日善,你是东胡送来服侍太子殿下的女人,本宫身为东宫的女主人警告你,安守本分一些,不要跟什么闲杂人等私相授受、纠缠不清!败坏太子殿下名声,玷污东宫的圣洁,本宫绝不会轻饶你!” 徐谨心下一沉,今日在东宫认识了新朋友,她真是有些失了分寸,只是别害了这阿日善姑娘才是啊。 “娘娘,适才阿日善姑娘从假山上不慎跌落,小人只是出手相救,并无他意。” 殷侠如凤目一扫,不悦道:“大胆,本宫还没问你话!” 这时阿日善开口道:“是,娘娘教训的是。只是刚刚确实是这位先生救了阿日善,还请娘娘恕罪。” 说着,又恭敬地行了一礼。 “哦?”殷侠如冷冷看向地上叩首的徐谨,“你平日一向清清冷冷的,今日却一反常态这样乖顺,难不成是为了他?” 阿日善面色一僵,不易察觉地看了眼地上那副清瘦的躯体。 “娘娘,阿日善与这位先生是清白的,请娘娘明察。” “阿日善妹妹与这少年独处了整整一日,又是何故呢?我与妹妹同处一殿,妹妹与我可是一句话都没有的……” 说话这人声音柔柔细细的,有些熟悉,徐谨皱了皱眉,微微抬眼看过去,是一人如其声的蓝衣仙子。 殷侠如听了身后韩霜的话,更加生气,宫人们不敢吱声,徐谨也有些忐忑,这时只见殷侠如抬起青葱般的玉指,指向前方趴跪在地上的徐谨道: “来人!给本宫将这登徒子抓起来,带到瑶池殿!” “不要!娘娘!”阿日善急了:“事情不是这样的!请娘娘不要怪罪无辜之人!” 殷侠如不为所动,稳稳地站在花园正中间等着宫人们将徐谨抓过去。 宫人们有些迟疑,绛朱靠近她耳边似是说了句什么。殷侠如却冷冷道: “殿下为了他一而再地坏这东宫的规矩,昨夜群臣商讨赈灾大计,竟也留他在身边!本宫决不能坐视不管,任由他毁了殿下!今日既然他自己越过雷池,就怪不得本宫了。你们去,将他抓起来,一切后果本宫承担!” “是!” “是!” ……宫人们听她这样说,只能大声应下。 前方立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徐谨错愕地抬起头,见殷侠如身后上来两个内侍,二话不说就过来将她一把拽起,一人一边,死死押着她,一行人浩浩荡荡回了花园西北方向的瑶池殿。 “娘娘……” 阿日善要追过去,却被韩霜一把拦下,意味深长道: “妹妹,这种时候,你还是撇清自己更为妥帖。” 阿日善伸出握着鞭子的手,狠狠挑开她的阻碍,连看都不看她,就要往前去。 这时吉木哈卖力地蹬着四只爪子,已经从山上跑了下来。 韩霜扫了它一眼,对阿日善说:“妹妹,到底是那个人重要,还是你的吉木哈重要?那个人有太子殿下护着,吉木哈呢?惹恼了那个女人,她不一定会动你,但你这只小畜牲,就不一定了。” 阿日善偏过头瞪着她,死死咬着嘴唇…… …… 徐谨暗道不好,她不是第一次得罪太子妃了!这位太子妃是荆州将门之后,太子嫡妻,大魏最尊贵的女人,就是陈同非见了她也得毕恭毕敬,俯首称臣! 她暗自焦急,额间浮出冷汗。赵明庭啊赵明庭,你今夜会回来吗? …… 来到瑶池殿,此处不愧是太子妃的寝殿,奢华贵气,明亮馨香,各色珍宝琳琅满目,却丝毫不会显得俗气。 殷侠如一回到殿内,便立马有宫女上前服侍。此时她正坐在一酸枝木镂雕理石八角几旁,端着盏冰糖雪耳椰子盅,一边轻轻搅弄,一边目光如刀子般审视着跪在地上的徐谨。 她俯视着她问道: “你到底是何人?如何与殿下结识的?” 徐谨低着头,恭敬地答道: “回禀娘娘,小人是从冀州过来投奔户部尚书陈同非的,现在南阳医馆做事。与太子殿下第一次见面,是在雁塔,殿下遇刺,小人救了殿下。” 殷侠如又道: “陈大人是咱们殿下的好帮手,但本宫瞧着,你这少年却有些心术不正!你老实交代,是不是有人派你来接近殿下,蛊惑殿下,从而……”她双眼一眯,吐出几字:“谋害殿下!” 徐谨猛地抬起头来:“小人冤枉!” “冤枉?这种事情,谁说得准?现在那么多人想害殿下,谨慎一些总是好的!” “娘娘,您不相信我,难道还不相信陈大人吗?陈大人对殿下忠心不二的呀!” “你是你,陈同非是陈同非,严格说起来,又有什么大的干系!” 徐谨发现她与这太子妃掰扯不清了,见她一副欲要下命令的样子,徐谨脑海中闪现出一个念头! “娘娘,小人可以离开东宫,日后绝不靠近太子殿下半步!” “那也要看本宫肯不肯!” 众人大惊!这是从瑶池殿外传来的一道威严而冰冷的男子之声! 第五十七章 斩情丝(上) 大魏皇太子,气盖苍梧云,形容俊伟、不加厉饰而龙章凤姿;于人前,萧萧如玉山倾盖、气势如虹。 赵明庭本就异常高大,此时一身宽大繁复的锦袍更是几乎挡住了门口全部的月色。他一手负在身后,一言不发地看向殿内众人,目若寒星,威严之气浑然天成。而他的影子,正好就笼罩在徐谨的身上。 赵明庭回来了!徐谨彻底松了一口气。 “参见太子殿下……” …… 大殿内的宫人们都反应过来,除了殷侠如,所有人都跪了下来。 殷侠如见是他来了,脸上绽放出光彩。她立马放下手里的椰子盅,起身在绛朱的搀扶下走了过去。 “殿下,您这么早就回来了?” “……” 赵明庭不吭声,冷冷地站在那里,也不看她。 “殿下还没吃饭吧?” “……” “翠纹,银雁!去传膳!” …… 地上的徐谨见殷侠如一门心思都放在赵明庭身上,完全忘了她,正暗自庆幸。不想这时赵明庭却语气有些不耐地开口道: “不必了!” 殷侠如笑容僵在嘴角,本来欣喜的一张脸慢慢平静了下来。她明白赵明庭是来干什么的,却还是不甘地问道: “那殿下来是……” “你抓了本宫的人,想来他一定是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大罪,本宫来是要治他的罪!” 什么?! 徐谨闻言,忍不住悄悄回过头去,咬着嘴唇不解地看向他。 不成想男人的目光也扫过来,落在了她身上!赵明庭狠狠瞪着她,她被他的目光击败,立时灰溜溜转回过去不敢再看他。 赵明庭今日赈灾的事难道不顺利吗?徐谨在心里嘀咕着,不会这么倒霉吧? 殷侠如顺着赵明庭的目光看过去,发现那少年趴跪着的姿势显得他是那样纤瘦,腰也竟如女子般不盈一握。 殷侠如隐在宽大锦袖中的玉手不禁死死握住,指甲抠得掌心生生的疼。 赵明庭不理会她的反应,大步向前走去,径自坐在上首。天玑则不知何时已行至徐谨身边,宫人们一看那架势,分明是维护之意。 “说吧,他犯了什么事。”赵明庭淡淡地开口了。 殷侠如迈着沉沉的步子走上前,有赵明庭在,自然没有她坐的份。 “殿下,此人不知天高地厚,竟……”她似乎难以启齿般,顿了一下才说道:“竟然与含光殿的阿日善私会了一整日!” “哦?” 徐谨听着赵明庭语气不太对,抬眼瞧着,他果然很不高兴!她急忙叫屈: “殿下,小人冤枉!” “冤枉?”赵明庭声调一扬,修长的食指轻轻敲着座上纯金打造的扶手,问道:“你的意思,是她勾引你的?” 徐谨瞬间觉得头顶有如一盆冰冷的水浇盖下来,激得她一阵战栗,她深感此事不妙! “殿下,小人与娘娘口中的阿日善姑娘是清白的,绝无私情,还请殿下明察。” “是不是她勾引的你?” “殿下,没有的事。” “不是她勾引你,就是你看上她了?” 徐谨冷汗都冒出来了,她摇着头说道: “殿下严重了,小人与阿日善姑娘绝无男女私情,小人自知身份卑微,不敢肖想东宫众位贵人,还请殿下相信小人的一片拳拳之心!” 这时殷侠如在一旁斥道:“那么多人都看见了,你休得狡辩!” 赵明庭手指一顿,冲外面喝到:“去给本宫把那个阿日善宣来!” “是!” 立马有一个侍卫领命离开,赵明庭向后一靠,闭上眼睛 抿着嘴不再开口,殿内肃静了下来,没有人敢发出一声。 绛朱扶着殷侠如,一会儿看看太子,一会儿看看她家娘娘,一会儿又看了看地上那个少年,像是在思索着什么,眼神来回飘忽不定。 徐谨跪得腿都麻了,不由暗自用手轻轻地揉着。忽地屁股上被轻轻踢了一下,她往后一看,是天玑。 他给了她一个向前看的眼色,徐谨连忙转过去,微微抬起头,原来是赵明庭睁开了眼,正看着她。与她视线相对的那一刻,赵明庭冷冷白了她一眼。 …… 就在众人压抑地喘不过来气时,从殿外走进来一个美艳的红衣美人。 “阿日善见过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她站定后依旧用东胡的礼节冲上首的赵明庭俯首拜了一下。 殿内寂静无声,赵明庭低着头摆弄手上的玉扳指,没有回应。 宫人们面面相觑,殷侠如皱着眉看向赵明庭,又将视线转至阿日善身上。 徐谨有些不明所以,不是他召她来的吗…… 半晌后,大殿之内传来一道跪地的声音,紧接着又响起女子低沉而僵硬的声音: “阿日善,拜见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 徐谨恍然大悟,没想到赵明庭这个人,竟会为难一个这样美貌的女子。 殷侠如在一旁,皱起了眉…… 赵明庭果然抬起头来,问道: “听说你和他,你们二人今日私会了?告诉本宫,你们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阿日善呼吸急促了一下,开口解释道:“太子殿下请明察,这不叫私会。” “如此说来,还是有这回事。” “阿日善虽不得宠爱,但也知道自己的身份,绝不会给殿下蒙羞!” “放肆!得不得的到殿下宠爱是你自己的本事,岂容你置喙!今日宫人们都看见了,与你同处一殿的韩霜也看见了,你还狡辩什么!” “娘娘,阿日善只是与这位先生聊了些家乡的事,并无逾矩。” 徐谨也忙道:“是啊,殿下,娘娘,小人与阿日善姑娘今日是第一次见面,只是闲来无事聊了会儿天,并没有做任何逾矩的事!” 赵明庭道:“如此说来,你们不是私会,是偶遇。” ——“是。” ——“是。” “你们只是聊天,没有做别的。” ——“是。” ——“是。” 徐谨与阿日善异口同声。 殷侠如在一旁急忙劝道:“殿下莫要轻信他们的谎话!” 赵明庭没有理会她,顺着徐谨和阿日善的话说道: “你,没有勾引他……”他冲阿日善指了指徐谨,又冲徐谨指了指阿日善:“而你,也不喜欢她,是不是?” 徐谨重重地点了点头,但随后又觉得有些怪怪的…… 阿日善也慢慢点了点头,只是徐谨没有看到,她眼里一闪而过的失落…… 第五十八章 斩情丝(下) 所有人都以为赵明庭这就信了,事情也该告一段落了。没成想,他却突然翻脸,厉声斥道: “蒙骗本宫!你们两个好大的胆子!” ?! “……” “殿下,小人真的没有做对不起殿下的事!” 徐谨反应要比阿日善强烈一些,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就与那阿日善姑娘说了一天的话,竟会惹出这样的事端。 殷侠如仿佛放下心来,她在一旁开口道: “殿下,既然这两人……” 然而还没等她说完,却听赵明庭对徐谨说道:“宫人们一个一个地都看到了,你还敢说你没有!” 徐谨解释地有些心累:“小人确实没……” 这厢徐谨还没说完,却又被另一声音打断! “殿下……” 这声音柔柔细细的,让人听着顿起怜爱之心。众人只见从殿外走进来两个女子,其中一个一身蓝衣,清丽纤瘦,原来是韩霜带着玉琅来了。 韩霜款款走至赵明庭面前,给他行礼道: “妾身见过殿下……”看了赵明庭两眼后,才顾得上转头向殷侠如草草行了一礼:“见过娘娘。” 赵明庭没搭理她,径自隔着她看向地上那个让他恨得牙痒痒的少年。 “你怎么来了?” 殷侠如有些不悦。绛朱见此替她喊话了:“这里是太子妃娘娘的瑶池殿,非诏不得擅入,请姑娘离开。” 韩霜并未理会,她淡笑着看向赵明庭说道: “殿下,妾身今日也在,来此是为作证的。” 赵明庭视线终于落在她脸上,韩霜看着这张俊美的脸庞,好像这是他第一次正眼看她。 “哦?你看见什么了?” “妾身看见,这个少年,紧紧抱着阿日善妹妹,抱了很久。” “咔”……一声很清脆的声音自赵明庭身上传来,但却不知道是什么。 所有人没有心思去猜那个,因为韩霜一说完,徐谨和阿日善一前一后都急忙开口解释道: “殿下,阿日善姑娘当时失足从假山上坠落,小人是为救阿日善姑娘才抱她的。” “不错,太子殿下,这位小先生确实是为了救阿日善,这个,宫人们也应该看到了。” 赵明庭扫视一圈,这里都是殷侠如殿里的人,又有谁肯说真话呢。 “你们,都看见了吗?” “……” “说话!” 这时有两个好似管事宫人的,上前开了口: “启禀殿下,我等只看见两人抱在一处,不知何故。” “是的,殿下。” …… 徐谨手无意识地抠着光滑的地面,胸腔憋得有些难受,这真真是无妄之灾。 “本宫再给你们一次机会,你们为什么会去假山上,你,又怎么会无缘无故坠落?”他指了指阿日善问道。 “殿下,阿日善说想家,这位小先生便说,太阳是大地之母,太阳的方向象征着家的方向。是以我二人就爬上假山去看太阳。后来,吉木哈不知什么原因跑到假山边上,阿日善去追它,一不小心就掉了下去,多亏这位文吉先生相救,不然阿日善铁定非死即伤。” “文吉先生?” 赵明庭喃喃地念叨了一下。 “是,先生说名是家人、妻子和自己叫的,阿日善便只能唤他的字。” “哦?”宫人们不知是不是错觉,但见赵明庭神色好似缓和了些。殷侠如和韩霜脸色却没有那么好。 “徐谨。”赵明庭突然叫了她的名字。 “嗯?”徐谨认真地听他下文。 “本宫给你一个机会。” “……” “本宫见你长得不错,也是陈同非家的人,你若是看上她了,本宫今日可以给你一个恩典,将她赐给你,怎么样,你要不要?”赵明庭说得煞有其事般。 “哈?”徐谨有些懵。 这厢殷侠如再也忍不住,立马不悦道: “殿下!布日固德五月便来朝见,殿下慎言!” 赵明庭不予理会,依然诱惑着问道:“你要是不要?” 阿日善的心莫名悸动了一下,她在一旁目光有些微的殷切。 徐谨却摇摇头,坚定地说道: “小人与阿日善姑娘没有男女私情,殿下虽是戏言,小人也不胜惶恐。” “你不想要她?” “小人惶恐。” “要,还是不要?” “不……要。” 徐谨隐隐感觉到赵明庭的不对劲,但她说又不上来是为什么。 赵明庭愉悦地看向阿日善,那目光好像在说:看,他不喜欢你。 “看来是一场误会!” 赵明庭豁然起身,大步上前,一把将徐谨捞起箍在身边。 “阿日善姑娘坠山,着令太医来看,半月之内在含光殿好生休养不得擅出!韩霜姑娘与其姐妹情深,理应好生照顾,同样不准外出!” 韩霜脸色大变,怎么也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 “殿下……” “……” “瑶池殿一众宫人避重就轻,煽风点火,混淆视听,罚俸半月!至于那头恶犬……” 赵明庭双眼危险地眯起,阿日善本来没有多大的情绪,但一听吉木哈,立时紧张起来! 徐谨闻言也抬起头看着他。 “你初来东宫时本宫就说过,管好那畜牲,既然管不好,不如立刻击毙,免招祸患!天玑!” “属下在!” 徐谨身旁那道强劲的身影抱拳应道。 赵明庭一字一句道:“给本宫将那畜牲捉来斩了。” 徐谨惊愕地看着他那线条凌厉的侧脸,不知他为何发这样大的脾气。 “殿下不要!吉木哈没有伤人,它只是贪玩些,它从不伤人的!” 阿日善急了,上前跪着,扯着赵明庭的衣摆哭求起来。 韩霜还沉浸在赵明庭要将她和阿日善禁足的悲伤中,看着她那副样子,面露不耐。 “是,殿下!” 天玑不管,立时派人去含光殿捉吉木哈。 徐谨急忙道:“太子殿下,那獒犬可爱的紧,殿下开恩啊!” 她开口求情,却被赵明庭扯着,狠狠瞪着她。 “殿下!阿日善在这里没有亲人,吉木哈是妾身的朋友,求您不要杀它!” 赵明庭不理会她,阿日善却不放弃,哭的好不可怜,韩霜听了这话,她压下心中那口气,柔柔上前拉住她道: “妹妹,殿下要杀那畜牲自有殿下的道理,你就不要忤逆殿下了” 阿日善狠狠挥来韩霜,但见侍卫已经火速将惊慌的吉木哈捉了来! 徐谨见阿日善梨花带雨的模样,还有那面上乖巧的獒犬时,很是不忍。 “殿下不要……” 阿日善感觉吉木哈也许真的保不住了,泪如泉涌,手紧紧抓着赵明庭的衣摆,男人却不为所动。 天玑已经拔出长剑,利落地挥向吉木哈!犬吠激烈又凄厉,宫人们都低下头不敢看,殷侠如是将门之后,倒是不怕的。 就在天玑的剑即将落在吉木哈身上时,突然“叮铃”一声,剑锋偏转,随即传来一阵“叮叮叮铃”的清亮之声—— 一枚变形了的铜板竟落在地面上! “嗷……” 噔噔噔…… 狗是有灵性的动物,见势不好立马蹿向了殿外! “你!放肆!” 赵明庭转头瞪着徐谨,只见她却一脸的不后悔般站在他身边任他大力扯着。 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大殿之上,有人眯着双眼,似是发现了什么…… 第五十九章 粮船水道 殿内的人都被那枚突然闪现的铜板弄得一愣,都道太子殿下身边的人果然不简单!这少年竟也身怀绝技! 殷侠如愣了一下后,反应过来指着她厉目喝到: “在东宫竟敢如此放肆,你好大的胆子!” 徐谨抿了抿嘴唇,尽管处在赵明庭的钳制下,但太子妃对她向来不喜,她不由缩到了赵明庭身后。 赵明庭注意到她的动作,挑了下眉。他手上稍稍用力,欲要把她往前送,他低声道: “出来,适才不是挺威风的吗。” 徐谨脚下像是被那块儿玉砖牢牢黏住了一般,任凭赵明庭拽她,她就是不往前去分毫。 殷侠如冷眼看着他二人的动作,对赵明庭说道: “殿下,他这样没有规矩,殿下还要袒护他吗?” “他确实没有规矩,本宫不会饶过他。” “那殿下打算如何处置他?” 赵明庭弹了一下衣摆,淡淡地回答道:“这就是本宫的事了。” “殿下……” 殷侠如不甘心地还要说什么,赵明庭早已没了耐心: “本宫记得,本宫让方宴来与你说过,本宫的人,不劳你费心。今日他怎么就被带到这里了呢?” 赵明庭不高兴了,瑶池殿的人都看出来了。 “殿下不提,妾身还忘了,那日方宴来说什么以后不用妾身操劳紫宸殿的人,妾身正好问问殿下,何时操劳过?” “你趁本宫不在时做了什么,你自己不清楚吗?” “妾身做什么了?!” 徐谨一听,这太子夫妇又是为了她吵了起来,眼角瞥过周边的宫人们,个个都不是好眼色看她,不禁有些尴尬。但太子太子妃说话,谁又插的进去呢。 这时赵明庭冷哼一声,转身拽着徐谨就走了。 天玑带着两个侍卫紧随其后,只留下瑶池殿一殿的女人面色各异。 “噼啪”!那盏椰子盅被打翻在地,绛朱走过去为殷侠如抚着背顺气…… 赵明庭一路大踏步地向紫宸殿走去,徐谨与他相比力量太过悬殊,被他如同老鹰抓小鸡般就这样带到了紫宸殿。 “诶”…… 赵明庭一把将她甩开,徐谨脚下用力才避免被控制不住力道被丢出去。 天权、天枢和天璇立在一旁,不知又发生了什么。 “你可真有本事,挖墙脚挖到本宫的地盘上了!” 殿内几个人闻言,脸色立时精彩起来,纷纷看向徐谨。 “小人没有觊觎殿下的女人……殿下还不相信小人吗……” “你倒是敢!” 徐谨听这话放下心来,她摇摇头老实地说道:“小人铁定不敢。” …… 经此一遭,东宫的人都在猜测徐谨会不会就此失宠,没成想晚膳赵明庭照旧让徐谨与他一同用了,天权他们几个一看,果然无事。 用过膳后,徐谨要出去消食,赵明庭扔下一句: “惯会惹事,真得把你放在本宫眼皮子底下。陈同非有你这么个晚辈,也是倒霉了。” 徐谨有些无辜道:“殿下,也不能都怪小人……” “不怪你,怪本宫。” 徐谨立马摇摇头:“小人不敢。” 赵明庭径自出了紫宸殿,咸咸地问道:“你来自民间,没听过一句话吗?” “哈?”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噗嗤”…… 天玑跟在赵明庭和徐谨后面,忍不住笑出了声。 徐谨气闷,转头瞪了天玑一眼,而后不情不愿地跟着赵明庭进了立政殿的书房。 不多时,便进来一个她没见过的官员,原来今夜赵明庭还有事情要处理。 那人三十多岁的样子,身着五品官服,官位似乎并不算高。他跪下来行礼: “微臣参见殿下。” 赵明庭坐在他那上好的黄花梨书案后面,摆了下手道: “起来吧。” “谢殿下。” 待那人站定后,赵明庭问道: “那件事有眉目了?” “是,殿下。东浐灞、北泾渭、西沣涝、南潏滈,单说镐京四大码头,确实有些猫腻……” “是码头有猫腻,还是漕运和漕帮有问题?” …… 徐谨在一旁听着他二人对话,不禁陷入深思。 漕运,是利用水道、河道和海道运输公粮供给、贸易往来的、弥补旱道不足的一种重要方式,是自古以来经济运输的重要手段。 漕运商会,又称漕帮,是由朝廷张榜招纳民间人士建立、管理水运,历久年深行成的一个庞大复杂的组织。 其实她一直都很奇怪,从灯会那晚她与赵明庭遇到那个摊贩至今已过去十天了。她原以为,以赵明庭雷厉风行的性子,一定会有大动作,但却迟迟未见他出手,好像已经忘了那件事。没想到,原来他一直在派人暗中调查。 “殿下也知道,虽水运各地与码头有朝廷在旁监控,以防有人私贩盐铁,但水运粮道毕竟是漕帮在打理。长江沿线由西一路向东南,漕帮共七十二码头,一百二十八帮半,四庵六部规矩严苛,这么多年了,运河沿线一直相安无事,朝廷是很满意的。” “嗯。”赵明庭赞同。“那你查到是从时候开始出现问题的吗?” “前年八月。”那名官员顿了一下,又细细讲来: “单说镐京四大码头不对劲,是从前年八月份开始的。微臣查到,许多常年在码头干苦力的壮丁全部被驱逐,严令不准靠近码头,也不许多事。” “按说天下粮船道纵遍八方,各大码头分布甚广,每日贸易往来的人马船只数不胜数,漕帮的人手有限,主要负责替朝廷管理,至于苦力多是靠身强力壮、专门以此为生的男丁自行前来做工,以此朝廷也解决了一些劳动力谋生的问题,这方面向来是没有约束的。” “但是从前年八月起,码头却被人以非常手段把持住,不知何故……” 赵明庭皱着眉开口道:“本宫没记错,漕帮现任帮主,还是娄坤彪吧?” “回殿下,是。” “那就不对了,娄坤彪不会有问题。历经几朝的更迭,漕帮虽慢慢发展成江湖帮会,但娄家祖上是与匈奴做茶马生意的,近百年间匈奴与大魏关系恶化,自然也断了贸易。当初娄家被对家设计,差点败落,朝廷招当时的家主娄关山来管理漕帮,可以说一手扶持了娄家,娄坤彪那人本宫见过一次,对朝廷还是很忠心的。” “殿下说的是,且漕帮的权力说白了也是朝廷给的,这么多年了他们也很听话。此次朝廷从未下过命令让其密封码头,他们却如此形事,怕是……” “什么……”赵明庭眼一眯。 “怕是漕帮内部出现了问题……” 第六十章 三会人士 赵明庭问道:“你确定是漕帮的问题?会不会是京城内部出了什么问题?” 那名官员摇摇头,意味深长道:“殿下,此事不简单,就算是京城内部的问题,漕帮也一定有问题,或者说,是整个水运的大问题。殿下,您忘了合川和嘉陵江沿线的事了吗?” 与巴蜀剿匪的事还有关?! 徐谨看着坐在正中央的赵明庭目光变得幽深起来,心微微一动,这,真的会是个大问题吗? “殿下,要理清此事,恐怕还需要些时日,微臣今夜前来主要是察觉事态不对劲,想给殿下提个醒。毕竟漕运是我大魏贸易往来与运输的重中之重,运河上出现问题,天翻地覆,也是有可能的。” ………徐谨被这几个字惊到,不由又看向赵明庭。 但见赵明庭端坐在那里,认真地点点头,“嗯”了一声。 …… 待那名官员告退后,赵明庭自己一个人思索了片刻,随后冲徐谨摆了摆手,修长的手指指向案边茶壶的位置。 徐谨反应过来,伸手替他倒了一杯热茶。 赵明庭慢条斯理地端起来饮了一口,动作十分讲究。 “真没眼力价儿,进来连杯茶都不会倒,适才手底下那官员肯定看到了。本宫因为你,真是丢人丢到家了。” 徐谨有些愣愣的,没成想无缘无故又遭到他一顿数落。被刚才那人所禀之事带来的冲击立时消散。 她干巴巴地回道:“嗯,是小人的错。” “哼……” 赵明庭放好茶盏后,拿起一旁的公文认真看了起来。 徐谨眼前出现了那夜那个汉子憨厚的脸庞,还有他那笨拙的动作和言语,她忍不住问道: “殿下,适才那位大人所说之事,大概要多久才能查完呢?” 赵明庭停住翻阅公文的动作,转过头去,疑惑地看着她。 徐谨怕他多想,立马解释道: “殿下,小人不是要妄议朝政。只是,那晚那卖灯小贩的一言一行还历历在目,小人觉得,若不是家中实在困难,又无其他赚钱的营生,堂堂七尺男儿,长得又那样结实魁梧,怎会那样听家中妇人之话,出门摆摊卖花灯呢……百姓生存不易,小人觉得他们有些让人心疼。” 赵明庭目光柔和了许多,语气也没有那么冷嘲热讽了,他说道: “有本宫在,绝不会放任这种事一直发生。百姓确实不容易,他们是本宫肩上的责任,不论多重,本宫挑得起。” 他面色认真,语气笃定,徐谨看着看着,突然想起了他被申饬禁足那日所说的那些话。她淡淡地笑了,由衷道: “殿下,您是一个好太子。” 赵明庭扬起语调:“你还见过坏太子?” 徐谨闻言又是抿嘴一笑,连忙否认道:“并无,小人只见过殿下您一个太子。” “哼……你今日跟那个女子聊什么了,竟聊了一整天?” “小人与阿日善姑娘聊了些家乡的事。” “家乡?”赵明庭突然来了兴致般问道:“说起来,你又是何方人士?” 徐谨听他问话,呼吸一顿,手指慢慢蜷起。她动了动漆黑闪亮的眼珠,缓缓答道: “天子渡口,三会人士。” 赵明庭看着她:“原来是打北边来的……怎么会来找陈同非?” 徐谨在他的注视下,扬起脸庞,双眼迷离,似是回忆起了那段辛酸往事。 “小人自幼父母双亡,食不能饱,衣不蔽体,勉强长至十六岁,因已过束发之年,便再无乡亲施舍饭菜。无可奈何之际想起家父临终前曾提起过一人,便前来投奔。” “冀州与镐京相隔千里,你一文弱书生,一穷二白,如何过来?” “从冀州平县出发,跟着走商的队伍一路走一路停。当时正值寒冬,千里冰封,这一路确实不易。途径三州,衡水、安阳、焦作、登封、洛阳、龙门、渭南等地,跨越平原、白洋、云台山、华山、骊山……兜兜转转,历尽艰辛,到得时只剩下半条命。幸好陈大人一家见我可怜,倾心款待,否则,世上早无徐谨这个人了……” 赵明庭听她娓娓道来,眼中闪过些不明的神色。 “无妨,苦日子都过去了。日后不论发生什么,你在本宫这里,永远都有一口饭吃。” 徐谨嘴角弯了弯,对赵明庭说道: “是啊,这些都过去了。小人多谢殿下关怀。” 赵明庭思索了一下,眼神陡然变得清明起来,又问道:“既是生活窘迫,为何习得那些本领?你的武功,你的医术,还有……你读过书?” 徐谨握了握蜷起的手指,低声答道:“生活艰难,若不找点事做,哪有活下去的希望?” 赵明庭一顿 没想到她是这样的回答。 “跟谁学的?” “武功是与那返乡的镖师学的,医术是因我自小上山采药,去了医馆不要钱只要馒头,与那郎中学个皮毛而已,来京后去南阳医馆做事,朱神医便收我为徒,教了些更深的东西。至于读书写字……”她低头看了看纤细的双手。 “古者年八岁而出就外舍,学小艺焉,履小节焉。束发而就大学,学大艺焉,履大节焉。小人虽家道中落,但也渴望读书,学习世间大道。是以自小便趴在学堂门口听课。夫子心善,不仅不驱赶我,还不断给我些书看,是以小人才不像一般的野孩子般调皮粗鄙……” “哦……” 赵明庭看着她,点了点头。 “日后就在本宫身边做事吧,做本宫的门生,前途无量。” 太子门生…… 徐谨跪下来答道:“小人无德无能,恐不适合在殿下身边久待。但殿下有用的到小人的地方,尽管开口,小人一定鞠躬尽瘁,竭尽所能。” “嗯,起来吧。”赵明庭轻声说道。 …… 待问徐谨身世的话头好不容易过去了,突然天权进得书房内,向赵明庭禀告了一件事。 徐谨听了有些疑惑,赵明庭手指点着桌案,面上没什么情绪,他缓缓吐出两个字: “宫宴?” 第六十一章 奇兽入药,此人心邪 皇帝派人传话,明晚临德殿宴请群臣! 徐谨有些奇怪,赈灾的事还未了结,好好的举行什么宫宴? “宫宴啊……” 这厢却听赵明庭又重复了一次,他好像想起什么事般,转头看了眼徐谨,面色有些复杂。 “殿下,怎么了?”徐谨注意到他的不对劲,开口问他。 赵明庭并没有回答她,打开手中的公文一言不发地看了起来。 怎么回事……徐谨暗自揣测…… …… 翌日一早,赵明庭带着徐谨出宫了,徐谨想,也许是赵明庭怕她勾搭他的美人们,也许是怕她给他惹祸,也许是怕太子妃再为难她……总之能出宫,她真的很高兴。 赵明庭是要与户部的人一同去查看储备粮仓的,但徐谨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是以便求他让她先行下车。 赵明庭本来只是白了她一眼,根本不与理会,但她说了自己身体不好,入宫前犯了寒症的事,想去南阳医馆找她师父看看。 赵明庭听她这样一说,还是派天权跟着她,赶到南阳医馆,让她下了马车。 身边跟着天权,徐谨无法儿,只能进了南阳医馆。正好,上次的事她也正需朱庞安的答复。 “陆英?” 她一进门,一个身着青灰色长袍的儒雅男子在药柜那里,隔着进进出出的病人看到了她。 徐谨闻声看过去,点头应到: “杜仲师兄。” 她走进去,天权却并未进来,就守在门口等着她。 徐谨心想,不愧是赵明庭身边一等一的人,天权性子远比其他几个贴身侍卫要忠厚的多,也怨不得赵明庭会说她没眼力价儿…… 杜仲拿着药微笑地问道: “有些日子没见你了,怎么样,寒症好了?” 徐谨点点头,朱庞安几个徒弟都知道她的病的。 “你来找师父?” “是,不知他老人家来了否?” 徐谨见日头升起不久,朱庞安爱睡懒觉,她不确定他在不在。 “来了,自那日给你行过灸后,师父不知拿回了一瓶什么东西,经常早早地就来到医馆翻阅典籍,还在药柜那里一样一样查看……” 徐谨知道,是那个少年送来的药!因为她那日交给朱庞安,让他确定药性。她闻不出来也就算了,没成想,到了朱庞安手里竟也如此吃力。 那药到底是什么做的?她不由得充满了好奇。 “你进去吧,师父就在里面。”杜仲指了指最西边的一个小室。 “好。杜仲师兄请忙。” 她颔首,转过身,躲着迎面走来的病人,向西边走去。 “陆英……” “川连兄。” “陆英来了……” “嗯,凌霄兄。” “陆英!你好些了?” “好了,多谢官桂兄惦记。” …… 南阳医馆的几个师兄弟人品极佳,相互之间关系也都很好,徐谨一来,他们个个都隔着人群问候。徐谨嘴角扬起笑意,与他们一一打了照面,便进了朱庞安的小室。 “师父 我来了。” 小室不大,燃着一缕熏香。这里几乎被典籍占据了全部的位置,白胡子老头身下是一蒲团,他伏在堆满医书的案几上,一只长满老年斑的手上正捏着一颗黑豆大小的药丸细细琢磨。 朱庞安抬眼,见她来了,有些疑惑: “陆英?你不是进宫了吗?” 徐谨走进去,坐在他对面,微笑着说道: “太子殿下今日带我出来了,过会儿我还要回去的。” 朱庞安“哦”了一声,目光慈祥地看着她问道: “如何?这次的寒症好了吗?” 徐谨点点头,伸手整理着朱庞安案上杂乱的医书,一边一本本摞在一处,一边轻声道:“好了,那日行过灸后,晚间睡醒就感觉好了七八分,多谢师父。” 朱庞安放下手,叹了一口气道:“我们陆英这么漂亮乖巧的孩子,要是没有这个病就好了。” 徐谨见此,笑着安慰他道:“也不是什么大病的。” “老夫有生之年最大的愿望,就是能给我们陆英治好寒症,孩子,你放心,师父一定会尽全力治好你,让我们陆英只比别的孩子更好,不会更差。” 徐谨听着朱庞安的话,握上他苍老得树皮一样的手,与她那少女白嫩的柔荑相对比,她鼻子有些酸酸的。 她移开话头:“对了师父,您查出这个药丸的药性了吗?” 朱庞安闻言,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他将手中那药丸重新拿在眼前,缓缓说道: “除了你提到的几味药材之外,老夫刚开始几天只发现了另一种罕见的药材……” “是什么?” “是蝙蝠心。” 徐谨皱眉: “蝙蝠心?” “对,蝙蝠心,性大热而烈,正对你的寒症,但是不能多吃。” “那……还有别的吗?” “有。有一味蜥蜴鳞片。” “蜥蜴……鳞片?”徐谨疑惑地看着朱庞安。 “对,而且老夫翻阅古籍,发现这不是普通蜥蜴。” “那是……” “应该是传说中的瑶山鳄蜥,极为罕见之兽,据说它身披棱嵴状的鳞片,宽横纹,入药有通结活血、散寒生热之效。除此以外,还有。” “还有什么?” “东黑冠猿的血,白头叶猴的胆……” 徐谨连听都没听过。 “这都是什么东西……” “是古方,极少流传,基本已经绝世。老夫也是翻阅了大量从南阳带来的古籍,还研磨了一颗药,这才猜到。” 徐谨沉默了,不禁陷入沉思。那少年到底是谁,他所说的主人,又是谁? “老夫有两件事比较奇怪。” 徐谨听朱庞安又开了口,道:“师父请说。” “这药,你从何而来?” “实不相瞒,师父,是有人送来的,但那个人,我不知道是谁。” 朱庞安神色认真地说道:“此人不简单,以这些奇兽入药,心性十有八九有些邪,即便是友,也不可过多接触,听见了吗?” 徐谨记在心里,点了点头:“好。那师父说的另一件事是?” “罢了,也没什么,你记得为师的话,少与那人接触就是了。” “是……” …… 外面日头高挂,烤得大地一片火辣辣的。距离徐谨进去已经两个多时辰了,天权有些担心,但见馆内并无任何异常,传说中的神医朱庞安与徐谨在一间小室内一直没有出来。 天权想,莫非是徐谨身上有什么问题,朱庞安在替她医治? 若真是这样,他恐怕需得问清楚徐谨的病症,好向太子殿下禀告。 他这样想着,便抬步走进忙碌的医馆内,向里面行去。 “这位贵人。” 一道清脆的声音自下面传来,天权驻足一看,原来是一个肉嘟嘟,约莫有八九岁样子的小药童。 天权冲他点下头。 “这位贵人,师父与师兄在里面谈事,你有什么事与我说,莫要进去。” 天权道了声“好”:“这位……小兄弟,我想见你徐师兄,劳你去叫一声,多谢。” “嗯。”药童点点头,刚要敲门进去,却见徐谨脸色有些红润地出来了。 “天权大人久等了,我们回去吧。” 天权点点头,二人走出医馆,赵明庭早已派了马车在门口等候。 天权眼角注意到身边少年微喘的气息,额间的细汗以及脚下的浮步,微微皱了皱眉…… 第六十二章 汤池:他什么都知道 天权将她扶上车之际,似是无意地问了一句:“你这是做什么了,累成这样?” 徐谨本来有些心不在焉的,听他问话,动作一顿,随即恢复如常道: “我师父给我行灸了。” 天权了然地“哦”了一声,不再多言。 马车“咯噔咯噔”行驶在闹市,外面吵嚷之声不绝于耳,虽大道开阔,马车行进还是有些受阻。 “天权大人,殿下说晚上还有宫宴,他那边的事处理完就会回宫,命我等先行回去等他。徐谨只许待在紫宸殿,哪里都不准去。” 此时徐谨一人坐在马车内,回想着适才唐栩生的话,天权与那赶车的侍卫坐在外面,但好像刻意提高音量,说与她听一般。 徐谨暗道不必赵明庭和陈同非一心想把她禁锢在东宫,现在她真的要好好待在宫里了……她眯起眼,眼神飘渺,隔着帘子,好似看向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待几人回了东宫紫宸殿,已经未时末了。天权看着徐谨,徐谨则老老实实地坐在一边吃点心,等了有一个时辰,赵明庭终于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见过殿下……” …… 赵明庭刚坐下,宫女便来上了一杯茶,他端起饮了一口。 方宴看了看时辰,轻声说道: “殿下,还有一个时辰宫宴就要开始了,殿下先去沐浴吧。” 说着,挥手让宫人们去准备。 赵明庭点点头放下茶杯,指着徐谨道:“你来。” 徐谨捏着一块点心愣住了,刚刚咽下一口点心时差点被呛到……他沐浴找她做甚?! 天玑瞧着,一把拍掉她手中的东西,将她拉起来催促道:“殿下唤你,快去啊。” 徐谨脚下犹如不会走路了般,一点一点不得已地,挪去了赵明庭沐浴的汤池。 此处水雾缭绕,在烛光的映射下水波粼粼,巨大的水池可容二三十个成年男子一同沐浴,池边放着一应布帛器具,赵明庭挥退了几个伺候在一旁的宫女,冲进来的徐谨招了招手。 “……” 徐谨沉默地走过去,却见他缓缓张开双臂,闭着双眼站在那里。 徐谨抿了抿嘴唇,这是……难道要她伺候他沐浴? 她犹豫了一下,终是呼出一口气,缓缓抬起了手。 他是病人……他是病人……他是病人…… 就在徐谨一边安慰自己,一边别扭地给他褪去外袍时,头顶响起了赵明庭淡淡的声音: “今日去南阳医馆,那位老神医怎么说?” 徐谨答道:“回殿下,师父为我诊治,行了灸,只要按时行灸,小人的病,就没有大碍。” “看着浑身灵动,没想到竟有顽疾。那日天权回来禀报本宫还不是很信,拿给你的东西都吃了吗?” “陈夫人命灶房给小人炖了汤,还做了药膳,只是小人的身体还不适合大补。小人多谢殿下关怀。” “嗯,身体不好,就好生养着……” 徐谨正为他解着腰间的玉带,却听他又陡然说出几个字: “乱跑什么呢?” “咔”…… 她不注意手下一用力,竟生生掰下一块玉片…… 她心扑通扑通剧烈跳动,立马跪下道:“小人知罪,请殿下息怒。” 赵明庭抬着下巴,傲然站立在她面前,一手背在身后。 “你的小心思,不是第一次了。” “……” “本宫再说一遍,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 “你下去吧。” “是。” 徐谨三两下爬起来,虽然汤池很热,但直到她走出来才发现,她有些冷,指尖冰凉,后背也凉飕飕的…… …… 临近戊时,赵明庭沐浴过后,换上了一身较为肃穆的金边黑色锦袍,头发高高束起用金冠缚住,带着一股凌厉稳重,气势逼人。 赵明庭无疑是一个极好看的男子,穿什么都好看。 他带着徐谨和天权,乘着步撵前去临德殿赴宴。 徐谨虽不是第一次入宫,在东宫住了也有几日了,但此次走出东宫赴百官之宴,面于君前,难免有些忐忑。 徐谨这一路上算是发现了,东宫布局广阔,但于皇城来说,也不过是冰山一角。 出了东宫,行至皇帝及后宫嫔妃居住的内宫,入目便是一座高大巍峨,气势磅礴的宫门,层层銮殿,道道宫墙隐在其中,无论是仰头还是通过那宫门,都令人无法窥探分毫。 这里是富贵、荣誉及皇权的象征,奢华又极具神秘的色彩,令常人无法肖想,而住在这里的每一个人,无一不拥有着跌宕起伏、冷暖自知的人生。 大臣官员由左侧门进入,宗亲王公从右侧门进入。经过侍卫们恭敬又细致地检查后,众人方大批大批地进入皇宫。 徐谨亦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接触到这泱泱大魏的核心官员们,内心有些震撼和敬畏。 阶级统治之下,士农工商大夫,几千年的农耕文明决定了世人赋予官的崇高地位,故男子以读书中举为家族之无上荣耀。 自有史可寻之初,统治者就设有供男子学习之所,曰为庠、序、学、校以教之。庠者,养也;校者,教也;序者,射也。男子一般八岁入小学,学习做人礼仪、基本启蒙之学;十五岁入大学,学习伦理、政治、哲学等修身齐家,修己治人之道。寒窗苦读十载,方可参加科举,奋力搏掷,以求金榜题名、鹏程万里。个中辛苦,谁人能够体会。是以这进了宫门前来赴宴的每一个人,在市井看来,都已达到了人生的巅峰。 太子仪仗还未到临德殿便停下了,徐谨这厢首先走至撵旁,将赵明庭扶了下来。 众人往前行去,她在赵明庭身后,整理下衣衫,一丝不苟。 此时临德殿外已是众臣云集,浩浩荡荡,一见太子驾到,临德殿外立时跪下一片: “臣等参见太子殿下!” “奴才参见太子殿下!” …… 声音有些震耳,回声绵延不绝…… 徐谨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给赵明庭行礼,想到在东宫汤池内赵明庭的话,不禁感叹,他是皇太子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什么事都瞒不过他…… “众卿平身吧。” 赵明庭平静地站在众人中央,目光炯炯,他略一抬手,众人才敢站起来,随着他的步伐走进去…… 进入殿内,徐谨和天权随赵明庭走向右侧下首第一个席位,众臣也找好各自的位置坐下。 徐谨双手交合,垂首立在赵明庭身后。殿内金碧辉煌,光彩夺目,亦是安静有序,无人胆敢造次。门口及周围肃立着高大魁梧的带刀侍卫,身着罗裙的宫娥们排列整齐地上前为众臣布菜。 而赴宴这百十余人正端坐着,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他们,在等待君王。 第六十三章 宫宴:兄友弟恭 赵明庭双手交插放在大腿上,大拇指径自转动着。他不吱声,没人敢说话,大殿上一片肃静,只有宫人们来来去去低着头,踱着步进进出出。 就在这时,突然外面传来一声高呼: “静王殿下驾到,端王殿下驾到!” 皇帝未到,等到了皇三子赵明廊和皇四子赵明庄。殿内传来一阵阵起身的声响,大臣们都要给静王和端王行礼。 徐谨随众人跪在地上,想到那夜她被抓进静王府,被那个所谓的陆先生折磨,差点遭受“红绣鞋”和“请君入瓮”的酷刑,若是没有赵明庭,那一夜够她受的。 徐谨的身影不由往赵明庭身后挪了挪。 “参见静王殿下,参见端王殿下……” …… 不过片刻,殿内进来两个俊秀的身影。一个如封号般温润如玉,又如松下之风,高而徐引,那含在嘴边的笑意让人如沐春风;一个年纪要比太子和静王小上三四岁的样子,面如冠玉,剑眉英挺,脸上却带着些坏坏的笑意,显得整个人有如一个玩世不恭的桀骜子弟。 皇家的人无疑是好看养眼的,前有皇太子赵明庭,再加上他二人一进来,众人只觉得明亮的大殿更加光芒万丈了。 赵明廊微笑着让众人起身,随即带着赵明庄来到坐在前方的赵明庭面前。 “臣弟见过皇兄。” “臣弟见过太子皇兄。” 赵明庭本来仪态威严,但见两个弟弟来了,他面色温和道:“三皇弟、四皇弟不必多礼。” 三人兄友弟恭地闲聊几句,这时赵明廊状似突然注意到对面的少年一般,嘴角浮现出更加温润的笑意道: “皇兄竟将他也带来了,看来皇兄果然很喜欢他。” 赵明庭视线向后瞥了下,直了直身子,将身后那道瘦削的身影挡得更严实了。 “三皇弟见笑。” “皇兄既然这么喜欢他,就不枉臣弟那夜将他让给皇兄了。” “……”赵明庭点点头,回道:“那就多谢良人了。” “皇兄哪里的话,只是皇兄再喜欢,也要提防一些……” 赵明廊的话里有话,让徐谨心里,很不舒服,她讨厌这位静王殿下的笑里藏刀,不似赵明庭那般光明磊落。 赵明庄本与他二人正说着赛马之事,听赵明廊提到什么人,不禁来了兴趣问道: “太子皇兄,三皇兄,你们在说谁啊?” 赵明廊笑着解释道:“没什么,就是你太子皇兄近来身边有个大红人,听说夜间都是睡在一个殿的。” 赵明庭大拇指停止转动,同样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看着赵明廊。 大臣们见皇家三兄弟在叙话,相互之间也开始闲聊。临德殿虽比之二王到来之前要热闹了一些,但赵明廊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传至大殿内的每一个角落。那话中的暧昧一时引起了不小的骚动,众臣纷纷向赵明庭和他身边的徐谨投来异样的目光。 徐谨抿着嘴,看着赵明庭宽阔的脊背,再抬首时正对上赵明廊绵里藏针的目光,她则回以一个若无其事,云淡风轻的眼神。 赵明庄刚想深问下去,这时殿内突然安静了下来。赵氏三兄弟卸下假笑,目光都移至上首,原来是王忠出来了!他站定后提溜着嗓子道: “皇上驾到!” 赵明廊和赵明**肃地半躬着身子退到赵明庭对面的席座;众位大臣噤了声,纷纷整理下官袍,起身肃立;就连赵明庭也早已站起身,理了理衣袍等候。 徐谨第一次得见龙颜,心跳的厉害,隐在衣袖中的手也微微颤抖。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向上望去,只听大殿之内一阵排山倒海似的轰鸣,耳边也传来赵明庭恭敬的声音: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徐谨呼吸一紧,正有些怔愣,突然感觉前方那宽大的墨色衣袖中伸出一只大手,在他跪下时,也用力将她拽着跪倒在地上! 徐谨趴跪在冰凉的玉砖之上,悄悄抬眼扫向那高阶的位置,只见一个身着明黄色常服式龙袍,神态、身量与赵明庭十分相像的中年男人已在那宽敞的龙椅上坐定,即使一言不发,威严之姿却如高山般覆立于顶,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这就是大魏皇帝赵淳载! “众位爱卿不必拘礼,都起来吧。” 徐谨也未敢细看,但从声音来讲,那人也是气势十足,君王之气浑然天成。 “臣等谢陛下!” “儿臣谢过父皇” …… 见众人都起了,徐谨也跟着赵明庭和天权站了起来,归于原位时又往朝向殿外的方向挪了挪。天权见此,默默与她对调了位置。 开宴前,皇帝必然要讲一番话: “今时虽非节庆,但入春以来,各地灾祸不断,钦天监上禀,今年正值新一轮纪元伊始,甲子之年不甚太平,天降大祸于世,万千子民受苦,朕为之深感痛心。这几日陈卿和吴卿携户部与工部众位爱卿不分昼夜地赈灾,处置巴蜀地动和江浙洪灾之事上尽心竭力,朕甚安心。朕决定封陈同非为不世爵一等文炎公,吴令广为不世爵一等长德公。户部官员、工部官员也各赐良田百亩、黄金百两。” 不世爵,顾名思义,就是不世袭、不往下传的爵位。 徐谨垂下的脸庞浮现出一丝笑意,她眼角瞥到陈同非、吴令广、范达、原若海等人走出了百官之列。 几人跪下齐齐说道: “微臣谢陛下隆恩!” …… 而后陈同非说道: “陛下,我等赈灾皆是分内之事,能为陛下、为大魏、为百姓分忧是臣等之幸,今年既然气运不好,臣等愿将赏赐尽数捐给国库,以备不时之需。” 吴令广接口道:“是啊陛下,臣等复议。” 皇帝坐在上面点了点头,语气浑厚而温和:“爱卿有心,朕甚欣慰。” …… 待他们起身回到座位,徐谨随意看一眼旁边的天权,却见他正蹙着眉看向赵明庭,而赵明庭背对着他们,她只看到他如墨般束起的长发,看不见他的表情。 徐谨攸地察觉到不对劲!赈灾的事,皇帝深夜派王忠传旨命赵明庭全权处置!如今户部、工部随随便便就封了两个爵,户部工部参与其中的官员都有赏赐,但对于劳苦功高、部署周密的皇太子,皇帝却一个字都没有提。 皇帝做事,怎会如此粗心! 第六十四章 帝王脸谱(上) 大殿之内气氛微妙,席间有一道微不可查的嘲笑声,众臣暗自观察着皇太子的反应,但见他面色如常,并没有因此表露分毫。 显然皇帝并不会在意这些,他从左至右扫视一圈,用低沉的嗓音问道: “李卿与卫卿乃百官之首,怎的没来呢?” 众臣听出其中的凉意,无一不提起了一口气。 通政使司通政使胡清明连忙上前跪地禀告: “启禀陛下,李首辅今日下朝后便前往京郊的城防军营巡视,言若未能赶回,还请陛下恕罪。” 皇帝点点头,身子向后靠去说道: “嗯,李卿龙马精神,宝刀未老,不怪乎百姓都称之为乱世中的豪杰。” “……” 有人心下一沉,有人抿嘴一笑,徐谨明白,百姓可不是这样说的。世人无不知晓当年的驱虏义军和乱世枭雄李召群,皇帝虽将枭雄一词替换为豪杰,但其中讽刺之意昭然若揭。 胡清明面色如土,被皇帝挥退了下去。 工部尚书吴令广眼珠动了动,似是重新想了理由,起身上前,镇静道: “启禀陛下,卫首辅身体不适,还未痊愈,命臣向陛下告罪。” 这时皇帝还未言语,却听席间传来微弱的议论之音: “听说‘杯莫停’早上还给卫府送了一大车的紫红华英……” “周大人此言差矣,我府中小厮刚巧去过‘杯莫停’,送的是一车秋露白……” 殿上顿时响起一阵嗤笑…… 若在平日,谁敢如此,只是今夜,首辅卫权不在他们之中。 赵明廊坐在左侧第一个位置,面上温润不减。他微笑着开口问道:“周大人,是听谁说的?” 周吉似迎来当头一棒,收了那嬉笑之态,立马默了声。 赵明廊转而向着另一人问道:“褚大人,也好饮酒吗?” 褚云鹤方才便知情势不好,但话已出口,覆水难收。他面色讪讪的,赔着一张笑脸摆了摆手。 吴令广眼角扫一眼那拆台的二人,心中不禁冷笑。他忙向皇帝告罪道:“正是夜间亭中小酌,伤风了。请陛下恕罪。” 皇帝在玉阶之上睥睨众人,听了吴令广的话,语气温和道: “卫卿不过而立之年,要多多保重身体,他可是我大魏的肱骨之臣啊……” 吴令广叩首道:“是,臣一定将话传与卫首辅。” 待他退下时,有人皱眉担忧,有人冷眼旁观,有人则一脸得意…… 对面的赵明廊给他一个眼色,吴令广默默退回到赵明庭旁边的席位坐好。 宫女们不断上菜,又在皇帝出现后给众臣斟满了大内佳酿,可这酒,众人尚未等到机会饮下。 正在他们猜测能否开席了时,不想皇帝丝毫没有这个意思。 “对了……”他又开口了,“葛卿来了吗?好几日不见葛卿了。” 葛卿……葛鱼台? 他自然来了,刚才那嘲笑声可不就是他发出的嘛。 徐谨想起他,有些疑惑。之前合川来人时,他趁机造事,上书闹着要告老还乡,逼皇帝处置赵明庭,给他的儿子和女婿讨一个说法。致使皇帝禁了赵明庭的足,还就势利用太子禁足的事,牵制黄松审理刘洪良与萧宝成的案子。后来皇帝解了赵明庭的禁足,合川的人被打发走了,葛鱼台倒是沉寂起来,并未再有什么举动。 这时一个身着四品官服的大臣走出来,他留着两捋花白的胡子,本该一脸精明算计,此时却面色憔悴,有些阴郁。 他在大殿中央跪下来,叩首道: “启禀陛下,微臣在,微臣多谢陛下惦念。” 葛鱼台与皇太子有仇,这是朝中人尽皆知的事。皇帝自出现后一个字都没有与他的儿子说,却又是封爵赏赐,又是与视太子为杀子仇人的官员叙话,同情太子的有之,看太子笑话的,也大有人在。 赵明廊坐在他的对面,嘴角永远挂着和煦的笑意。 赵淳载问道:“葛卿家中的事都处置好了?” 所谓家中的事,无非是他的儿子女婿被皇太子以合川酷吏的名头斩杀的事。葛鱼台叫屈,皇帝也不深究,皇太子禁足几日又被放出,那两人可算死得不明不白,是酷吏还是被冤滥杀,事情一定不简单。是以皇帝在宫宴上提及此事,众人都有各自的猜测。 葛鱼台神情悲悯道:“是……陛下……臣处置好了。” 赵淳载说道:“嗯,那就好。朕记得,葛卿之前好像提过要回乡的事……” 葛鱼台蓦地抬起头,脸上由悲转惊! 众臣闻言,不由纷纷看向他! 此时大殿中央那人官帽下已冒出涔涔的冷汗,皇帝突然发难,是他始料未及的。 “臣……” “朕想着,葛卿为官几十载,确实辛苦。殿试在即,又有一大批你们的晚辈上来了,葛卿若是执意回乡颐养天年,朕……” 赵淳载还未说完,葛鱼台忙一再叩首,涕泪交加道: “陛下!臣为官几十载,陛下待臣有知遇之恩,臣无以为报。前些日子是臣糊涂了,臣舍不得陛下,舍不得镐京,臣还未还清陛下对臣的恩厚,臣无颜面对家乡父老啊陛下……” 葛鱼台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得慷慨激昂,情真意切!赵淳载叹了口气问道: “葛卿,想清楚了?” “臣想清楚了!臣要为陛下,为大魏倾尽全力!” “好吧。”赵淳载话音一转,面色一冷,语气有些微的严厉: “虽葛卿家门不幸,但好在卿明辨是非,大义灭亲。望卿日后规束好家人,树立朝臣该有的世家之风尚,更要懂得避嫌,万不可再出现合川之事!” 风向立转,群臣大惊,合川之事被皇帝轻描淡写一句话拍板盖棺。 现在该被同情的,已然是伏在地上哭得不能自已,却又不得不对皇帝说“是”的葛大人了。 若不是此时气氛凝重,徐谨真要摇摇头感叹一声:福祸相依,祸福难辨啊…… …… 待葛鱼台被人搀扶下去,皇帝赵淳载又饶有兴致地说道: “众卿都在,朕说一件趣事。” 第六十五章 帝王脸谱(下) 众人自然一脸好奇地看着他,恭敬地仰望倾听。 赵淳载开始缓缓讲道: “前日夜里很是清凉舒爽,朕熟睡时恰好做一好梦,梦见自己竟困于炼狱,前有豺狼、后有虎豹、左是断崖、右是熔岩,朕当时吓坏了,叫天天出裂痕、叫地地现煞灵,真真令朕绝望至极……” 他在上面兀自讲述,大殿内静悄悄的,群臣听得有些胆寒,不敢发出一声。 “只见那些凶兽眼看着就要扑上来撕咬朕,朕大惊失色,只觉得眼前是数不清的血盆大口和一双双幽幽的绿眼,朕不由吓醒,出了一身冷汗……” “萧贵妃宽慰朕,是近日天灾降世,政事繁杂,才令朕生了梦魇……” 众臣没听出来哪里是好梦,最前面的赵明庭赵明廊两兄弟端坐在席上看着他们的父皇,二人眼珠微动,不经意间对视一眼,那目光如同赵淳载的话一般,都耐人寻味。 他继续说道:“待萧贵妃服侍朕再睡下,朕竟又落入那个梦境!那豺狼虎豹将要扑来时,朕想着无论哪一个方向都是绝路,忙双手抱头,往那断崖逃去。只是明明很短的距离,却像永远跑不到尽头一般,朕跑着跑着,大为焦急!” “就在这时,出现裂缝的天边竟突然奔来一道璀璨的流光,它拖着长长的尾巴从朕眼前扫过,光芒万丈,好似要从这炼狱之中,透过裂痕,飞向天外。” “突然,整个炼狱出现一阵刺眼的白光,朕立时拿手遮住眼睛。过了许久,白光褪去,等朕拿开双手,向四周一望,眼前的景象让朕都惊呆了……” “前方的断崖早已变为漫花山谷,有鸟儿鸣叫,蝶儿翩飞。朕一转身,那边的熔岩竟也变成了涓涓细水,清澈无比,叮咚作响。而那些凶兽……” 赵淳载声音拉的悠长,意味深长道:“那些所谓的豺狼虎豹,竟早已变成了朕的众位爱卿,哈哈……” 此言一出,台阶之下众人的身子似乎颤了一下,一个个的脸上立时五彩斑斓,精彩绝伦! 赵淳载语气很是欢心道:“朕醒来后立马召见钦天监,将这事说与他听。不想钦天监一听,连连说好,此乃彗星竞天的吉兆,预示不久后将出现护佑我大魏长治久安,昌盛安宁的栋梁之才!” 殿内一片肃静,与那九五至尊愉悦而深不可测的笑声行成鲜明的对比。 徐谨抿了抿嘴唇,再去看众臣的反应,毕竟是一群老油条,不过须臾,一个一个皆随着皇帝展现笑颜,临德殿内立时响起此起彼伏的吟笑声。 赵明庭赵明廊两兄弟面上波澜不惊,嘴角泛着淡淡的笑意。 她合在一处的双手握的更紧了,头垂的更低,思绪百转千回。 《史记—天官书》有记:异象如慧星在北斗,就兵大起。慧在三台,臣害君。慧在太微,君害臣。慧在天狱,诸侯乱。慧在日旁,子杀父。天现异象,自古以来都不是什么吉兆。白虹贯日,荆轲刺秦、荧惑守心,百姓言始皇帝死而地分、三日并出,三国分立、血月迎空,崇祯自缢。至于彗星竞天……武皇帝时期,曾有过一次彗星竞天,紧接着便是淮南王刘安造反! 而皇帝赵淳载自然不会睁着眼睛说瞎话,他说是吉兆便是吉兆,为什么呢? 淮南王刘安是否真的造反至今仍是历史疑云,但那场兵变的结果是刘安党羽数万人被诛杀,淮南王势力覆灭,武帝达成削弱诸侯势力的目的,成为了最后的赢家。 ——这,是敲打,是赵淳载真正要表达的意思。 百官自然知道这个典故,却都能面色如常与君对笑,官,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做的。 就在殿内回荡着一阵阵令人生寒的笑声时,突然从席间阔步走出一人。他身着一品武将的官服,身高八尺,年近天命,面露狠相,五官刚硬,宽肩阔背,猿臂劲腿,周身环绕着一股肃杀之气。 习武之人分外敏感,徐谨单从他的步伐便看出,这人肯定是个中高手。 只见他行至玉阶之下,利落地甩袍跪地,双手抱拳,声音孔武有力: “陛下,臣生于大魏、长于大魏,还能成为陛下的臣子,为君护驾、为君分忧,是臣毕生之幸!臣在此起誓,愿为陛下鞠躬尽瘁、以身许国,誓死效忠陛下!若臣及臣的家族对陛下生出半点异心,必叫臣万箭穿心、尸首异处、不得善终!” 众臣神色各异地盯着他看,待他说完,席间竟呼呼啦啦出来一群大臣,其中武官居多。他们皆跪地俯首,大声道: “臣等亦追随陛下,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 经此一遭,席间再无人敢坐,纷纷起身离席,王公大臣,宫人侍卫,浩浩荡荡跪了满地。大殿之上传来排山倒海之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徐谨感叹,怨不得世人做梦都想当皇帝,只这稍一敲打,就令众人惊慌失措,伏地叩首。高高在上,主宰万物,手微微一动,便是横马跳卒,翻云覆雨;发出一丝声响,便是龙霆四海,响彻云霄。 果然,龙椅上的那人十分受用,他温声叫众人起身,举起酒杯,众臣赶忙一一应和,君臣由对笑、跪拜变为对饮。 徐谨站定在赵明庭身后看向适才那人,他,应该就是萧贵妃兄长、京城提督九门步军巡捕五营统领,即九门提督——淮阳侯萧渊,皇帝最亲密的大舅子,也是最信任的近臣。 刘洪良,就是因他下狱,皇帝干涉,才临近殿试至今还未被放出来…… 这宴会的开场好不容易结束了,皇帝一会儿唱白脸 一会儿唱红脸,众臣暗自擦擦额间的汗,他们既是看客,又是戏中人,而皇帝,他的角色似乎更多,或者说这场戏从头到尾,都是他主导的。 众人吃菜饮酒,推杯换盏,渐渐开始放松下来,殿上气氛越来越和谐。 徐谨侧头,正巧陈同非向她看过来,两人半点情绪未露,但陈同非眼中的关怀,徐谨看到了。 第六十六章 静王赔礼,太子挡酒 “倒酒。” 这时旁边响起赵明庭的声音,徐谨眼角瞥到天权并没有要动的意思,她恭敬地上前半步,执起那纯金的酒壶,为赵明庭倒了八分满,随后安静地退到赵明庭身后。 宴席间氛围越来越浓,觥筹交错,酒酣胸胆,众位大臣开始离席,一一上前向皇帝敬酒,其次是太子、静王、端王、宗亲贵族、异性王公、一品大臣、六部尚书、各级官员……反正这百十来号人敬了一圈后,每一个人都面露醉意。 趁席间混乱,无人注意,又有数位大臣前来敬酒、与赵明庭讨论政事,徐谨轻轻离了他身边,寻到陈同非的身影走了过去。 …… “文炎公近日操劳赈灾之事,着实辛苦,实为我辈之楷模。下官敬您一杯……” “郑大人严重了,各部各司其职,与君共勉……” …… 陈同非注意到徐谨在旁边等着他,与一官员略微应酬两句便抽身离去,转身与徐谨在一角落说话。 “文吉这两日还好吗?太子殿下说你很乖,每日觉多,吃的也不少呢。” 徐谨听赵明庭这样说她,感觉怪怪的。她有些孩子气地问道: “他这是在说我吗?怎么感觉好像在说猪。” “哈哈……”陈同非忍不住笑出了声,“你呀,除了政事,太子殿下很少谈及旁人,现在殿下时不时地就会在我面前提起你,殿下很喜欢你的。” “他是喜欢你,爱屋及乌。” 陈同非无奈地摇了摇头,伸手点了一下她的鼻子。 徐谨想到今日在有间书肆的事,试探性地问道:“大人打算何时接我回去?” “等布日固德离京,我便接你回去。” 徐谨点点头若有所思道:“他还没来呢……” 陈同非点点头,慈爱地说:“听话,听话就带你出宫过生辰。” …… “陈大人……” 二人还没说完,从席间烛火明亮处突然走来两道男子的身影,原来是静王赵明廊,而他身后,是并未佩刀的贴身侍卫江淮。 陈同非转过身去,换上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文炎公。” 赵明廊立定在陈同面前,又轻声唤了他的爵号,显得十分谦逊有礼。 陈同非行了一礼:“静王殿下。” 赵明廊笑着说道:“文炎公身为户部之首,从年前忙到年尾,是父皇的好帮手,是我朝的肱骨之臣。本王,敬文炎公一杯。” 说着,抬起了手中的金杯。 陈同非摆了下手回道:“食君之禄,为君分忧,臣的体面都是天家给的,没有过已是幸事一桩,又怎敢言功呢。” 赵明廊听这话并没有什么异样,笑意还是那么温和,但他身后的江淮却皱了皱眉。 “文炎公哪里的话。那日夜里本王府内的侍卫鲁莽,冲撞了文炎公和令爱,本王已罚过他们。正好趁今夜宫宴,特来向文炎公赔罪,都是本王的不是,文炎公莫要生气了。” 说着,端着酒杯的大手又向前进了几分。 徐谨看着陈同非不为所动的样子,又见赵明廊一副陈同非不喝不罢休的模样,不由咬了咬唇。 “文炎公有礼,那夜都是卑职的错,还请文炎公海涵。” 江淮身为“罪魁祸首”,见陈同非似乎并不给他家王爷面子,双方僵持着气氛不算太好,不得已出面亲自向陈同非赔罪。 赵明廊对徐谨有敌意,这在他们刚到临德殿,赵氏三兄弟叙话时就能看得出来。而同样的,在经历了抓捕、用刑之后,徐谨自然对他们也有敌意。她从无原谅之心,而且他们对她如此执着,说不定还有什么算计,但见他主仆二人接连出声,赵明廊是一个笑里藏刀的人,她伸手碰了碰陈同非的手肘,示意他接受赵明廊的敬酒。 陈同非看了看面前的酒杯,正要举起手与赵明廊碰杯,不想赵明廊突然靠近一步,低声说道: “文炎公,虽是你的亲戚,但知人知面不知心,防人之心不可无。文炎公如此护着他,万一他真是贼人,岂非引狼入室?” “……” 赵明廊不理会陈同非不悦的目光,接着说道: “文炎公如此行事,本王怕,终有一日,他会害了你。” “殿下多虑了!” 陈同非一甩袖子,带着徐谨离开了此处。 徐谨回过头去,赵明廊一脸笑意地看过来,意味不明。而江淮也正面色不善地盯着她…… 陈同非将她带至赵明庭身边,恰好这时一个内侍走过来,皇帝找他,陈同非只得跟着内侍快步走到玉阶下与赵淳载说话。 “你乱跑什么?” 赵明庭脸色微醺,声音也带着醉意。他周身都散发着龙涎香与酒气混合在一起的气味,徐谨闻着,心说他喝的不少啊。 “殿下,小人就是去与陈大人说说话。” “说话?忘了疼了?” “……” “让你跟来伺候,就给本宫倒了一次酒,该打!” “……” “说话啊,与本宫怎的没有那么多话?” 徐谨想起适才陈同非对她说的话,冲赵明庭行了一礼道: “小人知错了。殿下,小酌怡情,大饮伤身,殿下还是少喝一点。” 赵明庭听她说这话,竟笑了笑,那双漆黑好看的眼睛染上酒色,有些雾蒙蒙的,而那里面,有她清丽的影子…… “太子皇兄!” 这时赵明庄也是醉醺醺的样子,手持一酒壶,吊儿郎当地在一个内侍的搀扶下走了过来。 赵明庭看过去,笑着说道:“四皇弟,你还小,要少喝一点。” “皇兄说的是,只是今夜宫宴,臣弟难得见上皇兄一回,怎么也得与皇兄痛饮几杯。” 赵明庭点点头,举起酒杯道:“好,那就一杯,为兄只陪你一杯。” “好嘞。” 赵明廊爽朗地答应下来,不想却一杯又一杯灌着赵明庭。 眼看已是第六杯了,徐谨在一旁有些着急。 因赵明庄自幼丧母,身为长兄的赵明庭一直都善待着他,兄弟二人感情不错,是以天权也不好阻拦。 “太子皇兄待臣弟最好了,臣弟再敬皇兄一杯……” 眼看着赵明庭宠溺这个弟弟,又要饮下,徐谨忍不住阻止了他,拿走了他手中的酒杯。 “你这奴才,干什么?”赵明庄挑眉看向她,话中带着些火气。 徐谨陪着笑脸道:“端王殿下,太子殿下今夜喝的有些多了,殿下不如改日再找太子殿下对饮吧?” “呦,什么时候奴才开始管起主子了?你就是我三哥说的那个大红人吧?” “小人不是什么红人,只是太子殿下不胜酒力,还请端王殿下今夜放过我们太子殿下吧。” “本王找我皇兄喝酒也要你来置喙?成啊,皇兄不能喝, 你来与本王喝!” 徐谨摇了摇头 恭敬地说道:“如此玉露琼浆,小人不敢沾染分毫。” “本王让你喝你就喝!” 赵明庄想来也是喝大了,这声音不小,周围的大臣也都听到了,纷纷停止交谈,向这边看过来。 赵明庭手肘支在案上闭目休息,天权在一旁不住劝着赵明庄,赵明庄却不依不饶,天权说替她喝都不行。 赵明庄年纪比徐谨要大上几岁,但感觉他就像一个小孩子般。 眼看着他在这边闹得动静越来越大,徐谨无奈,只得接过他手里的酒杯。 她刚要喝掉息事,这时赵明庭突然睁开眼睛,从她手里将酒抢了过去,一饮而尽,然后“叭”一声,将酒杯撂下。 赵明庄见此,有些诧异。他不满地嘀咕着:“皇兄……” “好了,让你少喝点,竟敢灌本宫的酒,等本宫酒醒了,需得重重罚你!” 赵明庄一听,立马灰溜溜地离开了。 殿内又恢复了刚才的热闹。 徐谨松了一口气,刚想询问赵明庭感觉如何,却听赵明庭十分严厉的声音: “毛都没长全的小子,若叫本宫知道你敢饮酒,看本宫如何罚你!” 第六十七章 大国风范 “……” 徐谨闭嘴了。 天权有些同情地看着身旁的少年,太子殿下平日里监管天下大事,而对于徐谨,殿下也就只管两样——这也要管,那也要管。起得太早不行,起得太晚也不行。吃的太少不行,吃的太多也不行。睡得早不行,睡得晚也不行。出宫不行,出殿也不行,现在连喝酒也不行。两人差了不过八九岁的样子,殿下倒像是徐谨的父亲一般,事无巨细,说管就管,说骂就骂,好生霸道…… 天权摇了摇头,有些好笑。 赵明庭却不放过她,眼一横道:“听见没有?” 徐谨压下烦躁,点了点头。酒是什么好东西吗?她想替他挡酒,却好像她非要喝一样。 “说话!” “小人知道了。”徐谨肩膀塌下,好生无奈。 赵明庭听她答应,这才作罢。 这边因喝酒而发生的争执刚刚结束,突然殿内安静了下来,大臣们一个接着一个地看过来,徐谨正奇怪发生什么了,这时上面响起了皇帝的声音: “皇儿?” 赵明庭望过去,徐谨见他眼中的酒气一下子就散了。 他拎起衣摆豁然起身,离开席位走上前去,大人们纷纷给他让路。 “儿臣在。” “听说江南来的报灾官想要修桥,皇儿并未应允,双方之间闹得不太好看,有这回事吗?” 赵明庭颔首:“启禀父皇,是。” 赵淳载皱着眉道:“暴雨和洪水冲垮桥梁,此时正值救灾的时候,有些钱不能省。朝廷花些钱没什么要紧,但因此害了百姓的性命,得不偿失。” “父皇,这些儿臣都明白。” “哦?那为何不应了他们?” “儿臣想,若真是为救灾,花多少钱都是应该的。但若不是,他们也别想从朝廷这里拿到一文钱。” 大殿之内只能听到赵淳载和赵明庭的声音,赵明庭此言一出,自然所有人都听出了他话里有话。 “皇儿的意思是?” “启禀父皇,江南的人说,是要修葺被洪水和暴雨冲垮的桥梁,但工部呈与儿臣的图纸上,那二十七座桥中有六成并不是常规的桥。而处在水上的桥都是我朝费尽财力物力人力建成的大工事,十分牢固。儿臣所说的另外那六成,大都处在天堑上,大都,是吊桥……” 一提到吊桥两个字,所有人心都“咯噔”一下。徐谨也终于明白了,他那晚为什么那么要阻止修桥。自古以来,谈及吊桥,通常都与战争紧密相连。 赵明庭接着说道:“吊桥一般有绳索桥和竹索桥,用料简单,但因要连接两边的断崖,是以主要耗费的是人力与时日,既然救灾之事这样紧迫,显然抽调人手主攻修桥是下下策,不如另辟蹊径。” “再者,吊桥虽可用于借道,可一旦起了战事,难保不被人利用,此番江南要朝廷出钱修那么多吊桥,不论怎样,儿臣都不认为这些桥该修。” “……”赵淳载沉默了一下,转而去寻别人的身影,唤道:“吴卿何在?” 人群中走出一人,正是吴令广,他跪下:“臣在。” “太子所言,是否为真?” 吴令广顿了下,并未立马出言。这时又走出一人,众臣看去,是原若海。 “臣水利司司郎中原若海,拜见陛下。” “原卿有何事要奏?” “启禀陛下,图纸,是臣呈与太子殿下,也是臣主管之事。当时江南的人将每座桥的损毁情况都悉数报与臣,臣救灾心切,没有像殿下这般思量周全,还请陛下赎罪。” 说着,低下头恭敬地叩首。 吴令广同样磕头道:“请陛下赎罪。” 赵淳载点点头道:“嗯,如此看来,皇儿所言有理。你等也是为了江南百姓着想,何罪之有?” 吴令广与原若海齐齐道:“谢陛下……” 赵明庭与他二人退下时,三人对视一眼,赵明庭目光泛着冷意。 玉阶之下,陈同非又道:“启禀陛下,说起造桥钱,臣有一事要禀报。” 赵淳载示意他说下去:“陈卿但说无妨。” “陛下,布日固德五月来京朝见,带来今年的第一批牛羊,只是依照《四门塔协议》的十五年之约,协议早已过了约定的期限,此次是不是应该提醒布日固德,毕竟蛮族贪得无厌,我大魏没有义务一直扶持他们。” 此话一出,群臣点头称是,赵淳载却没有立马回答,脸上也看不出什么表情。 这时又有官员上前道:“陛下,臣附议。东胡的牛羊几乎侵占了我大魏全部的畜牧贸易,许多百姓被迫舍弃这项赚钱的营生,寻常人家中喂养的一般也都是耕作用的老黄牛,若一直这样下去,能吃肉的牛羊岂不是要在我大魏灭种了吗?” 另一官员说道:“陛下,要说派去汉医是出于仁义,这也没什么,但这将近二十年来,蛮人的数量激增,有不少都被东胡王廷充作兵力。如此明目张胆,根本没把大魏放在眼里!” ——“陛下,东胡人要我们每年替他们灭狼,他们自己何尝不是一群生性贪婪的恶狼。近几年愈发得寸进尺,还要我们替他们修水库,开垦荒地,陛下,是可忍孰不可忍?” ——“陛下,听说布日固德此次前来,还要求娶我大魏的公主,要与我大魏和亲,真是竖子也!自古以来中原与蛮族和亲、为求和平送女人去边塞都是一种示弱的象征,东胡人张狂,实在该杀!” …… “够了。” 群臣一个接着一个正说得慷慨激昂,忽然赵淳载沉声打断了他们!他面色如黑云般阴沉,吓得无人再敢吱声。 徐谨在他开口的那一刻,心猛烈跳动一下。她看向站在最前面的陈同非,手有些微的颤抖。 这时,一只大手突然覆了上来!因为酒喝的多,这只大手温暖的很。徐谨稍稍安心,但手却一动不敢动,手心全是汗…… 赵淳载浑厚的声音又响起: “《四门塔协议》对双方都有约束,东胡人有野心朕岂会不知,就因为是这样,朕才会对他们处处忍让,不能让他们有发兵的理由。” “一旦东胡发兵,西边的匈奴联动,东南、西南也不安生,大魏岂不是又会陷入二十年前的动荡?” “当初先皇为何签订《四门塔协议》,若是有其他办法,便不会有它的存在。” “忍到此时,尔等却说不能忍了,那这二十年的努力岂不是白费了?” “大战若起,谁能负责?是你陈大人?是江大人?是谢大人?还是你谭大人?” 被点名的几人冷汗涔涔,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赵淳载厉声道:“你们,都担不起那个责任!” “当年南越国企图吞并闽越国,武帝不顾群臣反对,坚持出兵助闽越击退南越;坎具提贫瘠,每年不过向我中原进贡一两五钱砂金,在常人看来,不抵富贵人家一顿饭的银两。但后来克什米尔王国侵/犯坎具提,中原举兵驰援坎具提,克什米尔王国大败。” “得江山者,抚定中原,视天下为一家,不论姓氏种族,不论血缘地远,只要顺天循理,承认我大魏为尊,以我大魏为依附,朕都可以接纳。” “我中原地大物博,自古以来就是礼仪之邦,所谓海纳百川,有容乃大,这就是,大国风范!” “维护天下安定祥和,百姓免于战争疾苦,朕所做之事,也许罪在当代,但,必定功在千秋!” “此事尔等不必再提!” 第六十八章 舌战临德殿(一) 大殿之内气氛凝重,陈同非等人退下,面如土色。 徐谨追随着他的身影,心里酸酸的。陈同非不易,若说赵明庭为了政权和中原安定有更深一步的考虑,没有同意修桥,那么身为大魏户部尚书的陈同非…… 徐谨直觉,以他的为人,民生大计重于政治斗争,他当时那么坚决、第一个站出来反对,反应那么大,一定有他的考量,或者说……他有难处! 突然,手上那股温热加剧了力道,徐谨转过头,垂下,恰好对上赵明庭沉稳的目光。 赵明庭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不过片刻,随即若无其事地将身体摆正。 只有徐谨感受到了那修长的手指在她手背上来回轻轻抚弄着,徐谨破天荒地没有觉得别扭,反而有一种温暖的感觉。 “好了,今日夜宴,本是想冲一冲连日来的阴霾,我等君臣只管畅饮,不谈国事,来……” 赵淳载声音温和下来,仿佛又换了一张脸谱,他举起金杯,群臣遥相应和,教坊司舞女鱼贯而入,大殿之内又开始了无休止的歌舞升平。 酒过不止三巡,众人敞开天性,连皇帝都喝得面泛红光,他的三个儿子共同上前敬酒,一个比一个出色,皇帝很高兴,也很满意的样子。好一副父慈子孝、难得一见的温情场面。 三位皇子刚刚落座,萧渊持着酒杯从席间走了出来。 只见他举杯上御前敬酒,皇帝笑着与他二人对饮后,萧渊感慨地说道: “陛下,微臣见太子与静王、端王三位殿下意气风发、天人之姿,着实羡慕,不由想到了臣那两个不争气的犬子。” 徐谨见他出来时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听他挑起的话头,眼皮子一跳! 但见赵明庭,也紧紧盯着前方,若有所思。 赵淳载不赞同地说道: “爱卿莫要妄言,两位萧郎青年才俊,玉树临风,莫说他们是萧贵妃的亲侄儿,就是寻常人家的孩子,朕也喜欢的紧。”。 萧渊“唉”了一声,语带感慨: “陛下,犬子自然比不上陛下的几位皇子,臣也不期望他们能出人头地,成为人中龙凤,光耀门楣。身为一个父亲,臣想着,只要他们能平平安安,周全度日即可。可是……这等小愿望,竟也求不得……”说着,低下头,摇了又摇。 众臣缓缓将酒杯放下,各自与同一个战线的官员交换下眼神,有人没了饮酒的兴致,有人抱着一副看好戏的姿态…… 殿内又慢慢安静下来,舞女们都极会看脸色,一个个都停下来退出去。这时从殿外刮来一阵清凉的夜风,众人的酒,都醒了。 “爱卿莫要这样说,朕看着萧郎们长大,他们都是有福气的孩子。” “陛下,那一定是臣造了什么业,让我儿至今都卧床不起,臣痛心难忍……” “爱卿,三郎的事,朕记在心里了,你且放心,京兆府一定会秉公办案的。是不是,黄卿?” 赵淳载语调陡然一转,立时有一道和蔼可亲的声音从席间传来: “陛下和淮阳侯放心,臣乃京城的父母官,自当会公正断案,给无辜之人一个交代!” “嗯。”皇帝闻言,点点头,转而冲萧渊安抚地笑着。 可萧渊听了黄松此话,目光透着冰寒,他反问一句: “黄大人,那行凶之人在你府衙关着已过半月,本侯且问,你要何时将他定罪?” 黄松一身官袍,白白的脸上带着面面俱到的笑意走了出来,跪下恭敬地给皇帝磕了一个头。 官,分为京官和外官,京官上朝参典,乃是义务,外官离得远,自然不必如此,各府府尹即为外官。但镐京乃是大魏国都,是以京兆尹便理所当然等同京官。 赵淳载抬下手道:“黄卿起来说话吧。” “谢陛下。”黄松站起身,立定,一张生来自带笑意的白胖脸上,满是宽慰的神色。他看向萧渊,信誓旦旦道: “萧侯爷尽管放心,京兆府不日就会复审此案。” “审案?不日?”萧渊面色不善:“为何是不日呢?难不成黄大人也着急了吗?” 黄松赞同道:“是啊,案子搁置也有些日子了,是该找个日子好好审一审了。” “那恶徒刘洪良已将我儿打得卧床不起,数日来米水未进,只能以人参吊命,黄大人如今竟还跟我说要审案,朗朗乾坤,大庭广众之下,那么多人亲眼所见,案件已经清楚地不能再清楚了!” “侯爷此言,下官无法认同。洪家桥口械斗,双方都动了手,都受了伤,怎能只将一方定罪?” “是他,先动的手。”萧渊断定了一般,吐出几个字。 黄松摇摇头:“此事有待查证。况且……”他侧过身面向龙椅:“陛下,刘洪良其人,品行端正,才学惊人,更是‘有道书院’的学子,是我大魏不可多得的人才。如今殿试在即,万一冤枉了人家,实为官府不公正,亦是我大魏的损失!” 说着,抬手俯身一躬。 萧渊立马反驳:“陛下,无信无义,当街行凶,殴打同窗,着实可憎!有才无德,比有德无才更为可怕!” “陛下,案件始末还未有定论,淮阳侯此言为时过早。” “陛下,依微臣看分明是京兆府有意袒护那厮!”萧渊疾言厉色,两指并拢直指黄松。 “淮阳侯且慎言!”那笑面虎黄松霎时收了温和的神色,两只平时笑得只剩一条细缝的双眼竟睁得大大的,清明无比。 殿上气氛又紧张起来,有些胆小的官员立时都难捱起来,衣袖之下,手用力抠着椅把,内心无不在说:我想回家。 宴会嘛,吃吃饭喝喝酒,怎么就这么难呢! 此时是黄松与萧渊的战场,徐谨看着他二人,再看看皇帝。 皇帝今夜心情不是很好,就怕他会为拉拢萧渊,就势处置了刘洪良。毕竟一个儒生与一个九门提督相比,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赵明庭转头看着她额上的冷汗,面色变得阴沉起来,攸地放开了她的手! 徐谨正是紧张的时候,赵明庭这一动作让她不禁一愣,她低头看着他,却只看到他那冰冷闪亮的金冠…… 第六十九章 舌战临德殿(二) “陛下……” “萧侯爷,黄大人,宫宴之上吵吵闹闹成何体统?此事不能只听你二人片面之词,父皇居于深宫,不了解市井之事,不如,诸位大人也来说说?” 这道和煦好听的声音一经传出,众臣面露异色,各有各的思量。 徐谨看过去,说话的是赵明廊。他提议让别人都来说说,自己却很是闲适地摆弄着酒杯,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皇帝睨向阶下,自然也选择将这烫手山芋扔给众人。 王公大臣们都不敢轻举妄动,萧渊与黄松相互看不上眼,场面一度很尴尬。 徐谨注意到赵明庭端坐在她身前,浑身散发着冷意,刘洪良是他当初要保的人,他被禁足时,还被皇帝当做一个筹码去牵制黄松…… 就在这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名中年官员率先出列,他跪下后说道: “陛下,俗语有云:一个巴掌拍不响,双方各执一词,若不将案件断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恐愧对百姓,黄大人这府尹之职,日后就难做了。” 他是大理寺卿,颜恪之。 紧接着,刑部尚书窦英公上前进言: “陛下,既有人击鼓鸣冤,不将案件审理清楚反将击鼓者论罪,日后京兆府和我大魏各执法部司在百姓心中,还有什么公正可言?” 徐谨松了一口气,三法司中的大理寺和刑部都站出来为刘洪良说话,可以说也是很硬气了。她低下头看了看背对着她的赵明庭…… 只是还没等她彻底放松下来,突然又走出一个身材魁梧的武将,他一甩袍子跪在地上,抱着拳提气说道: “陛下,淮阳侯小公子被人暴打重伤,损了根基,卧床不起,恐难痊愈。同窗之间有何深仇大恨,值得大打出手,既狠也毒,有辱斯文!这样的人如何进朝为官,为君分忧!” 左翼前锋营统领冯康为萧宝成打抱不平。 徐谨盯着此人。禁军三大主营:京畿营、三千营、五军营。另两翼营:左右翼前锋营,若说京畿营是皇帝的死士,这左右翼便是萧渊的先锋官。 这时又有一官员上前道:“陛下,萧侯爷刚刚有一句话说得极对。有德无才,比有才无德更为可怕!刘洪良这样的儒生,即使有治国之才,也难保不是酷吏的料子,绝不能入朝为官!” …… 徐谨听这人说刘洪良会成为酷吏,她暗自抠着手,不易察觉地白了那人一眼。等她眼珠转过来时,恰好对上赵明庭沉沉的余光。 “站好了。”赵明庭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训斥着。 徐谨连忙站得更加板正了。 …… 殿上众说纷纭,群臣纷纷出战,语况激烈,但徐谨注意到,有一部分人是一直都未参与进来的,比如她旁边的吴令广、吴令广后面的原若海等、又比如与李召群走的近那些官员…… 赵明廊气定神闲地拿起酒杯一饮而尽,随后拿在指尖来回把玩。他似是注意到徐谨对刘洪良一事的过分关注,一双温柔的眸子扫视过去,这边的徐谨莫名地感觉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赵淳载听他们说完,似是对刘洪良有些不喜。他开口道: “若是儒才成为酷吏,朕宁愿此人永生都不要踏进官场半步,因为他害的不仅仅是别人,还有自己。” 徐谨心下一沉,皇帝这是一句话断了刘洪良的前途!没了入仕的倚仗,刘家绝无可能逃脱萧渊的魔爪!她急切地看向赵明庭,那人一丝反应都没有,依然纹丝不动地端坐着。 “陛下……” “陛下!” 黄松见势不好刚要出言,萧渊却一下子截了他的话! 只见他“噗通”一声跪在高阶之下,言辞恳切却带着一股子狠厉: “此子心性恶毒,难堪大任,我儿年纪轻轻却命不久矣,他其罪当诛!” 断了仕途还不够!眼看刘洪良将命丧他手,想到那个从容稳重、一身素衣的俊朗书生,徐谨不由惊心动魄,她担忧地看向赵淳载,不想此时,却从身边传来一道清晰的,不咸不淡的声音: “萧卿口含天宪,言出法随,比我大魏的律法还要威风。” 此话一出,殿上大惊! 赵明廊有一瞬间的停顿,紧接着将酒杯立在了席案上。 皇帝闻言,面上浮现出威严之态,那双幽深的眸子缓缓一眯,显得更加深不可测。 “微臣惶恐!” 萧渊脸色一变,他的党羽身子一颤,被压的喘不过气来,纷纷伏地叩首,不敢直视君王。 说一句话便是法令,顷刻间断人生死,意志凌驾于律法之上。 徐谨同所有人一样,她没有想到,一直沉默不语的太子竟一开口就是这样的诛心! 她心下稍安,顿时生出一种无以名状的感觉。她与他相处的这段时日,他总是会在一些她看来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上对她多加管束,她仿佛忘了他的尊贵,他的城府之深,杀伐果断,还有今天见识到的,一句话四两拨千斤,管对方如何强势,云淡风轻地就将他狠狠踩在脚下。 这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东宫储君,无冕之王! 这时有一个身着官服,却掩盖不住一身儒雅之气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他行至高阶之下,轻轻抬着衣摆跪了下去,双手叠合着持在胸前说道: “陛下,微臣相信萧侯爷不是那个意思,而黄大人也没有萧侯爷所说那般,蓄意袒护刘洪良。黄大人身为京兆尹,负责京畿各项政务,既然案件由京兆府承办,陛下,何不就交与黄大人处置呢?黄大人同刘大人一样,都是京畿百姓认可的父母官。” 徐谨看着他,他是内阁大学士杨光素,大魏有名的文学大儒。 她不经意间默默地看向陈同非,他也恰好看过来。但见他一脸严肃,却给了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皇太子和杨光素都出面了,众人见皇帝似乎有所动摇。 就在大家等着皇帝开口时,席上又悠然传来一道声音,带着和风细雨般无害的笑意: “没想到区区一个儒生,竟有这么多人为他说话,如此看来他定是一位了不得的饱学之士。天下都道文人心齐,书院派系,儿臣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 此言一出,席间不知是哪里传来一声异响,好像酒杯不小心翻扣在案上。紧接着那人似是手忙脚乱地开始收拾,而席间静悄悄的,没有人注意到他。 有人低着头,有人注视着皇帝的表情,有人面露不悦,有人嘴角泛着笑意…… 第七十章 舌战临德殿(三) 徐谨冷冷地看向他,只见那人笑得温柔且淡雅,如同天边的云卷云舒…… 书院派,被人扭曲为一股势力,这显然并不是什么好词。 自古以来,文官多是通过科举进行遴选,那么他们在书院读书并不是什么奇事。 但如果整个庞大的官员队伍,在不知不觉间近半数都出自同一派系,并且这种形势已然无法控制,那么对于帝王来讲,他们既是助力,也难免会是一种潜在的威胁。 不同于如今的李党、太 子党、静王党和保皇党,坊间流传着一种说法,那就是朝中还存在着一个不算党派的党派——书院派。 所谓书院,它指的是代表孔孟传统儒学的青州有道书院,和将“忠、孝、节、义”上升到“天理”,形成一种新儒学——理学的黔中龙冈书院。有道书院由孔孟嫡系所创,龙冈书院是当初阳明先生被贬谪到修文龙场任驿丞时一手建立的,二者历经千年,历史悠久,文化底蕴丰富,在各朝各代人才辈出,从而演变为了如今力压中原全部州府、甚至从官人数超逾国子监的尴尬局面。 …… 果然,皇帝听了这话,脸立马沉了下来!他将手中的酒杯重重放在桌案上。 之前勇于为刘洪良说话的文官们都不敢冒险再说什么,甚至连杨光素都缄口不语,他正是龙冈书院的儒生! 徐谨胸口憋闷,莫须有的书院派让文官不敢出头。她看到萧渊跪在地上的身板硬了一些,从他的侧脸来看,他在笑。 “朕知道你们这些文官爱才,但国有国法,杀人偿命,伤人受罚,这是天经地义的……” 徐谨睁着水雾蒙蒙的大眼睛,呆呆地看着皇帝,手攥紧了质地上乘的衣袍。 赵明庭注意到她的失态,暗自将她往后推了下。他抿着嘴,正要开口。 “呕……呕……” 这时突然从后面传来一个官员剧烈呕吐的声音,紧接着,周围便弥漫着一阵难闻的酸臭味,大臣们有些有些受不了,皆以袖掩鼻。 本来大家喝的很多,都不太舒服,此番更是一再地受到惊吓。那名官员吐了之后,旁边竟又有两个官员跟着他吐了! 这突如其来的闹剧让人莫名,让人哭笑不得,这不仅拦住了赵明庭,同时也打断了赵淳载的话。 不等皇帝吩咐,精明的王忠立马召来几个宫女去收拾。 虽是意料之外的变故,但却缓解了殿内紧张的气氛。赵明庭和杨光素等人似在思索对策。 眼看着那三个狼狈的官员被抬了出去,宫女们也将被吐的一塌糊涂的席案和地砖打扫的一尘不染,陆陆续续地往外退去。 徐谨感觉到身后过来几个手持器具的宫女,忙退到一旁给她们让路。 赵淳载这时也似是要继续适才的话题。 赵明庭好似想到了什么,准备好了出声为刘洪良开脱。 赵明廊看着这边,视线落在她身上,目光似有深意。 “朕决定了,即刻……” “啊!” 一道年轻甚至在这文武百官中显得有些稚嫩和绵软的惊叫声又一次打断了赵淳载的话! 众人纷纷起身看过去,只见席案前,赫然有一个白衣美少年摔倒在地上! 陈同非大惊,差点没控制住要跑过去! 徐谨只发出了半声,另一半被她及时收住,卡在了嗓子里。她立马爬起来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不敢发出一声。 “大胆!你是何人!”王忠厉声呵斥! 赵淳载皱着眉,一直盯着地上的少年。 赵明庭有些疑惑,他见皇帝脸色不太好,马上站起身走上前,跪在地上解释道: “父皇息怒。儿臣近日身子不大爽利,此人是朱庞安的徒弟,儿臣专门找来调理身子的。惊扰了父皇,还请父皇责罚儿臣。” 赵淳载眉头松了松,温声道:“皇儿身子不适还应传御医好好看看才是。” “多亏这个少年,儿臣已无大碍,多谢父皇关心。” “嗯。” 赵淳载点点头,赵明庭缓缓站起身退到一旁,要去拉地上的徐谨回到席位上。 徐谨跪在那里出了一身的冷汗,刚才分明是有人狠狠推了她一把!她垂下头目光横向吴令广,那人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赵明庭就要来到她身边时,赵淳载已然开口要继续对刘洪良的处置。 徐谨此时满脑子都是刘洪良给她送甑糕,从有道书院将她送来镐京的点点滴滴…… 那样好的一个人,长得好,性子好,学问好,对她也好…… 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他是她的清涟兄…… “陛下……”殿内竟又响起少年清冷又好听的声音。 赵明庭看着她皱紧了眉头,大步过去要将她带走。 陈同非急得眼睛都红了,恨不得上前一把将她拉回来,范达在他旁边不住地示意他淡定。 而众臣都没有想到,赵淳载竟然看着少年月盘似的脸庞,十分认真地问道: “你有何事?” 赵明庭在一旁躬着身请罪道:“父皇……” 赵淳载摆摆手,示意他无事。 徐谨心一横,挺直身子,抬手作揖状,镇静地说道: “陛下恕罪,小人不仅是朱庞安的徒弟,还与……刘洪良,有君子之交。” 前面的窦英公、萧渊等一众人纷纷回身看她,只见那少年很年轻,长得文文弱弱的,眼睛很亮,衣着周正,身子挺得笔直,散发着一股韧劲和勇气。 赵淳载似是没有想到般“哦”了一声,又问她:“然后呢?” “在小人看来,刘洪良是一个值得委以重任的人。况且今夜宫宴,应多行善事,为我大魏,迎来鸿运。” 王忠指着她大喝道:“大胆!陛下面前也敢胡言乱语!不要命了吗!” 赵淳载饶有兴致地敲了下桌案,阻止他: “让他说。” 徐谨见此,稳着声音又道:“陛下宴前,提过彗星竞天一事,说将出现稳固我大魏江山的良才。陛下,谁敢说这个人,就不是刘洪良呢?” 萧渊一双厉目盯着她,开口斥道:“国运之事是你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能决定的?” 第七十一章 舌战临德殿(四) 徐谨不与萧渊争辩,她直直看向赵淳载,真诚地说道:“陛下,小人来自市井,当日械斗一事,小人也有耳闻,事情也许不像陛下想得那般。那日京畿营与京兆府两位大人各自带人前去抓捕刘洪良时,刘洪良未曾反抗,十分配合,可见其心性行径之磊落。” 这是有人立马反驳:“这正说明此人心虚!” “是心虚,还是知法守法,问心无愧?”徐谨谦卑地询问。 萧渊身边又有一人喝道:“笑话!当街行凶、致人重伤,这叫守法?” “陛下,淮阳侯小公子重伤在床,靠人参续命,小人深表同情。但刘洪良年近五旬的父亲同样重伤在床,却只能凭借对儿子的担忧吊着一口气,小人对此,亦感痛心!” 众人听着少年与他们的驳辩,慢慢地都来了兴致。 赵明庭和陈同非见龙椅之上的皇帝并无不满,都暗自松了一口气。 “不是这样比的吧!难道他没钱买人参,还是三公子的错,是淮阳侯府的错了!”冯康冷笑一声。 “小人没有这样说。” “你这少年颠倒黑白,强词夺理,竟敢在陛下和群臣面前大放厥词!” “小人确实没有说过,小人只是去刘家探望过刘伯父,说的都是实情。”她顿了一下,又道:“陛下,水有源,树有根,小人也不知,是谁先惹了谁,谁又打了谁,谁又还了手。陛下,此事应如颜大人、窦大人、黄大人等人所说,开堂审理,断个清楚。” “胡说八道!陛下,起因是那刘洪良借小儿钱财屡屡不还,还口出狂言!可怜宝成不敢与我细说,又怕我恼他花钱大手大脚,这才去找他与他父亲理论……我的儿,可怜你左右为难,两面受气……” 萧渊神情悲怮,乍一看确实让人动容。但被赵明庭一句话重伤后,他再也不敢提要将刘洪良如何如何,只待皇帝做定夺。 赵淳载安慰道:“萧卿莫要难过了。” 赵明廊跟着赵淳载后面亦说道:“萧大人,此事自有公道,你且不必着急……” …… 徐谨见萧渊这般,为了自己的儿子,要逼死别人的儿子,无法同情他。她接着说道: “陛下,小人有一言,还请陛下赎罪。” 赵淳载抬了抬手道:“朕不是乾刚独断之人,你勇气可嘉,只管说来就是。” “谢陛下。”徐谨拜了一下:“身为堂堂七尺男儿,骨子里本应有那血性之气,若是有人来打小人的父亲,小人必以拳头还之,打得他爹娘都认不出来!” “大胆刁民!竟敢在御前口出狂言!”王忠皱眉一眼,却被赵淳载打个手势制止了。 父亲……赵淳载看着下面那张年轻而清隽的容颜,有一瞬间的失神。 “你放肆!你在说谁!”萧渊听了此话更气:“陛下,您听听,黄大人好生厉害,连太子殿下的人也替他们说话……打人有理,我大魏还有王法吗?” 徐谨道:“陛下,遇袭反抗并未违反律法。” “我儿当时并未打他刘洪良!” “身为我大魏的八尺男儿,父亲挨打,儿子不护,来日若国挨打,谁护?” 好犀利的问题! 徐谨一字一字问出口,竟给萧渊问得哑口无言!毕竟他是皇帝的心腹,世人眼中“保皇党”头目,一切都以皇帝、以赵氏江山的利益为重。 徐谨的话萧渊无法反驳,一时也镇住了群臣。就连上首的赵淳载也变了脸色,陷入沉思。 这话,谁敢接? 黄松满意地眯起了他那双月牙眼。 赵明庭看着不远处倔强的身影,不禁又气又满意,拿他真是没有办法。 赵明廊认真地盯着徐谨,他就是从今夜开始,真正注意到了她。 徐谨趁势接着说道:“至于借钱不还一说……陛下,小人对刘洪良的一句话记忆深刻。他说,有匪君子,时刻注意自己的言行,即使独处,别人看不见也听不到,依然不会做违反道义和律法的事。君子要意志坚定,保持美好的品行。这样的一个人,小人不相信他会是那等无情无义无信无德之徒。” 萧渊双眼一瞪:“他又何曾说过!” 黄松笑笑开口:“君子慎独,不欺暗室。卑以自牧,含章可贞。陛下,微臣亦有听到。” 萧渊等人被这一唱一和堵上了嘴,他一张历经风霜的脸上青白无光,不禁咬了咬牙。 殿上一时安静下来,赵淳载轻轻地,笑了。当他说让黄松秉公审理刘萧一案时,徐谨很开心,她也笑了,那个笑容很干净,也很好看。 “陛下!” 就在大家以为事情已然结束了时,萧渊突然又开口了! “陛下,就算审案之后再行定罪,刘洪良此人,也不能参加殿试!” 赵淳载疑惑地问道:“为何不能?” 萧渊坚定地解释说:“因为他犯了我朝定宗皇帝的名讳!参加殿试,入朝为官,于礼法不和!” 名讳!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萧渊会提名讳一事! 古时确有避讳一说,所谓避讳,指的是一、避君王,二、避长官,三、避圣贤,四、避尊长。但在近几朝,已经极少会讲究避讳这件事。虽是极少在意,但毕竟是自古以来约定俗成的东西,无可反驳。 刘洪良,犯了定宗皇帝赵真宏的名讳! 赵明庭看着萧渊他们,沉沉地开了口: “避讳一说,太过严苛,在我朝很少提及。” 萧渊转过头来:“殿下,即便很少提及,也是律法规定的,不是臣杜撰的。” “陛下,避讳确实在我朝律令中有所注明。”席间也不知是谁开了口。 赵淳载有些为难,避讳这个事嘛…… 徐谨见此,动了动眼珠,脑中疾速飞转…… 突然,她想到了什么,赶忙道: “陛下,韩愈曾在《讳辩》中提及,二名不偏讳、不讳嫌名。” 殿内文官听此不由暗道一声好! “其中二名不偏讳最早见于《礼记》——《典礼上》、《檀弓下》,刘洪良与先皇帝的名同是两个字,重一不算犯讳,同音不同字不算犯讳。” 第七十二章 舌战临德殿(五) 赵淳载“嗯”了一声:“确实有这种说法。” 萧渊立即高声道:“陛下!我朝注重礼法,定宗皇帝为大魏创下''长隆盛世'',功在社稷,威震四海,当受万代景仰!要怪就该怪他爹娘给他起错了名字,冲撞了定宗皇帝。” 萧渊这样一说,有些官员更不敢吱声了,他们暗中也有些气愤,因为与大魏历代帝王的名讳同音甚至同字的,当然不止刘洪良一人。 徐谨注意到赵明庭正紧紧盯着她,那目光十分灼热,她眼神连忙避开。不想又看见了另一边的赵明廊、赵明庄两兄弟。赵明庄完全是一副看热闹的表情,只是看向她时,眼中多了几分玩味。而赵明廊,他的脸上带着一种隐晦的挑衅。 席间又有人说道:“陛下,刘洪良既然犯讳,理当从殿试名单中剔除!” 徐谨攥着铺在地上的衣摆,反击道:“若是这般,那么陛下,小人还有一事要禀报!” 所有人都好奇这个语出惊人的少年又会想出什么办法为他的好友脱罪,赵淳载也不例外,他点了点头。 只见徐谨抬起手,指向萧渊的位置,缓缓说道: “萧氏一族悉数犯了开宗皇帝的名讳!” “什么……” “这……” …… 开宗皇帝赵正焇,大魏元帝。 萧渊一听,猛地转过去,厉声道:“你休得无理取闹,姓氏也算犯讳?” “开宗皇帝是我大魏的开国皇帝,当受世世代代景仰。”徐谨拿他方才的话堵他,接着又向皇帝和群臣解释道: “况且姓氏犯讳,古来有之。项羽,字籍,天下籍姓被迫改为席姓;荀子名况,字卿,汉人多叫他孙卿,因为汉宣帝名刘询,与荀姓同音;宋太祖的祖父名赵敬,故敬姓改为苟姓或文姓。”她对上萧渊犀利的目光,轻声道:“萧侯爷,这也不是小人杜撰的。” “你!”萧渊咬牙切齿地看着她。 这时赵明廊在一旁轻笑道:“父皇,若是这样说,恐怕就说不清了。” 赵明庭看了他一眼,开口道:“父皇,这本就是一桩说不清的事。正如韩愈所言,父亲名晋,儿子便不能考取进士,那父亲若名仁,儿子就不能做人了吗?” “是啊……” “就是……” …… 临德殿内,众臣议论纷纷。 赵淳载听他们辩了一大圈,想来也是有些累了。他示意殿内噤声,整个大殿安静下来,各方官员看向皇帝,都等着他来做最终的决断。 徐谨目光殷殷,手掌心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举行殿试是为选拔人才,不是为了难为儒生,所有进士应各凭真才实学,彗星竞天,飞鹰逐日,一展才华。朝廷需要真正的人才,朕也不能错过每一个能使我大魏国泰民安,百姓安生立业之人。” 一切,随着皇帝的话尘埃落定。刘洪良自己还不知道,他的命运已然在这场变幻莫测的宫宴中,转辗过了一遭。 所有人都退了下去,萧渊死死看了徐谨几眼,徐谨毫不意外他已然将她归为了刘洪良的一方,他的对立面。 正当她站起身要退至赵明庭身边时,赵淳载突然开口叫住她! “那个少年,你站住。” 徐谨刚刚站定,有些愣住了,不仅掌心有汗,连额间也浮现出一层汗珠。 皇帝,会发难吗? “父皇,他年纪小不懂事,冒犯父皇,儿臣代他向父皇谢罪。” 是赵明庭,赵淳载一叫住徐谨,赵明庭立马就开口了。 赵淳载没有回应赵明庭,只是一直看着殿上的徐谨,好像是在思考要如何处置这个身份卑贱,不知轻重的少年。 众人都在等候赵淳载对这个白衣少年的发落,徐谨拱起手,躬着腰,头垂得很低,心砰砰砰跳得厉害。从她的鼻尖掉落下一滴晶莹的汗珠,直直打在徐谨眼前的一块金镶玉的地砖之上,显得莹白剔透的玉石更加润色几分。 “陛下!”是陈同非的声音!他终于忍不住出来了。 徐谨感觉他来到了自己身边,跪下说道:“陛下,此人是微臣的表侄,微臣没有管束好他,请陛下降罪。” “大人……” 徐谨几近无声地唤着陈同非,她绝不想连累他。 皇帝也还没说话,一旁有人叹息了一声:“看来父皇对内外太过仁厚了,现在随便什么无籍无名之辈都能在大殿之上参与国事了。” “父皇,这少年只是有些救友心切,并无意逾越。” 是赵明廊!从那夜被囚王府地牢到派人监守尚书府,再到今夜宫宴之上再度相遇、再三为难,静王好像对她有一种莫名的执着,而这种执着……徐谨把它理解为杀意!她后知后觉地真正明白到了,赵明庭那夜来的是有多么及时!而静王之所以放了她,最主要的原因怕是那具赵明庭带来的尸 体。 赵淳载没有回应任何人,只对着徐谨,温和地问道: “不错,小小年纪,却有儒之文气,侠之义气,你叫什么名字?” 赵明庭一直看着徐谨,徐谨则有些微的受宠若惊,皇帝没有要罚她的意思。 她抬起头缓声道:“小人徐谨。” …… 刚入卯时,天气凉丝丝的,干净悠长的大道一路向北,两边是青葱的参天大树。周围一片静谧,只有鸟儿浅浅的鸣叫,这要在冬日,天还没亮。 徐谨立在恢宏的“集贤门”前,头顶官帽,脚踩官靴,一身质地上好的白色镶青纹花边官服格外宽大,长袖直直垂落,几乎垂到了脚踝,腰间却被一条同色同花纹的锦带牢牢束紧,显得整个人身姿挺拔,长身玉立,如青松般精神俊朗,儒雅却又不乏威仪。 因是早早地就要来到这里上值,她眼睛都睁不开,只能站在大门前发一下呆,抻抻懒腰,随后一丝不苟地端正官帽,整理着官服。 “徐主簿,早。” 徐谨一听这道温润和煦的声音,立马修整好姿态,有仪有礼地转过身去,带着一丝恭敬。 这人当然不是静王赵明廊,她冲着他拱手问安道:“温司业,早。” 第七十三章 国子监主簿 温从吟噙着微笑点头,示意她一道入监,徐谨乖乖地跟在他后面。 国子监乃大魏最高学府和教育管理机构,统辖其下设的国子、太学、四门、律、算、书等六学,设祭酒、司业、监丞、博士、主簿等人员负责教令和监管。祭酒大人官至从四品,掌大学之法与教学考试,并为皇太子讲经,此时他老人家应是上朝去了。而这司业,则为国子监的二把手,管理全监事务,是徐谨的顶头上司。 他关切地问道:“来了两日感觉如何,可还习惯?” 徐谨回道:“还好,多谢大人关心。” “那便好。你是太子殿下身边的红人,是陈大人的表侄,更是陛下在宫宴上亲口承认的当世儒侠,你可是咱们国子监的宝贝。” 温从吟打趣着她,徐谨在他身后有些汗然。 “大人说笑了,下官惭愧。” 温从吟又关照了她几句话,随后二人道别,温从吟朝着敬一亭的方向走去,她进得典簿厅内,走到桌案后面坐好。国子监分六堂四厅,四厅指的是绳愆厅、博士厅、典薄厅、典籍厅,典薄厅就是她的办公之所。 临德殿舌战萧渊后,众人都以为她会受罚,毕竟大内讲究的是一码归一码,刘萧案是刘萧案,她一平民在皇帝、皇子,和百官面前贸然出言,实在有欠妥当。 只是皇帝的反应可以说让全场哗然,他不仅没有罚她,甚至还给她封官了。什么官呢?官阶很小,小到在群英汇集的官海中几乎没什么存在感,但是,它很重要。 从七品下学官——国子监主簿。 主簿,即文书,大魏官阶分九品十八级,正一品至正三品,为堂上官;从三品至正七品,为堂下官或称参上官;她这个从七品下,只能勉强混个参下官。 为什么它又很重要呢? 一、国子监主簿,掌印,句督监事。六学学生有不可教者,举免之。国子监规矩严苛,历朝历代都有学生因承受不住而自杀了之,而主簿,掌教条。 二、干活儿多啊,除掌印、掌罚外,又管图书典籍和算账。 窗外阳光照射进来,笼罩在桌案、地板和徐谨的身上,暖洋洋的,这时又吹来一阵温柔的春风,她刚好打了个哈欠,浑身说不出的舒服。 她手中拿着一本《圣谕广训》,她初来此地,既掌教条,便应首先熟练背诵监规。 监生们都在六堂听博士和助教们讲课,四厅这边安安静静的,她背着背着便走了神。 老师和舅舅的意思是让她千万隐藏自己,镐京是大魏政治斗争的中心,人心复杂,人间险恶,说不清谁是敌谁是友。她不方便查的事,也都一一交代给了唐栩生,但似乎一件比一件难查。她忍不住自己夜探李府后,意外接二连三地出现,宿敌层出不穷。如今她当了官,是福是祸,这很难说。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事情,已经慢慢脱离了她的掌控,甚至可以说,她今后的日子,一定是如履薄冰,步步惊心。 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手中的戒本已经被她弄出了几个清晰的指甲印。 “徐哥哥。” 门口想起一道乖巧的声音,徐谨回过神来,见到那个瘦瘦高高,一身白色监生服的少年,微笑着让他进来。 国子监东西六堂,六十六间教舍,其中广业堂、崇志堂、正义堂为三等堂,要读一年半;诚心堂、修道堂是二等堂,亦为一年半。而率性堂为一等堂,要读一年。谁能想到,半个多月前有过一面之缘的乡野少年,连给祖母买药的钱都没有,竟是大魏国家级学府一等堂中的一员,算起来他十一岁便入国子监,在当世可以说是神童。 “徐哥哥……”樊克俭走过来看着她,“徐哥哥在看监规吗?” 徐谨笑着说道:“是啊。向婴下学了吗?” “嗯,上午的课业结束了,我来看看徐哥哥。” “向婴殿试准备的怎么样了?那日在医馆你说要回去温书,原来是要参加殿试,向婴好生厉害。” “嗯,还好,徐哥哥不必担心。” “好。向婴也要注意身体,不要累到了。” 樊克俭点点头,说道:“徐哥哥放心吧。” “以后有事就同我讲。” “好。我记下了。” 樊克俭对她很亲近,徐谨也很喜欢这个弟弟。 这时,樊克俭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他犹豫了一下,说道:“徐哥哥,我与你……” “徐主簿。”这时温从吟手持几本典籍进来,打断了樊克俭。 徐谨见上司来了,马上站起来,带着樊克俭行了一礼。 “见过司业大人 ” “见过司业大人。” 温从吟笑着道:“克俭也在啊。” 樊克俭点点头:“下学来找主簿大人叙叙话,司业大人与主簿大人有事,学生就告退了。” 温从吟道:“好,还有三日就是殿试,克俭可要好好温书,争取榜上有名,鹏程万里。” “借司业大人吉言。”樊克俭给温从吟和徐谨一一行了一礼,而后退出去了。 厅内的两人没有注意到,少年走出去后,抿着嘴,回头望了一眼。 徐谨有礼貌地问道:“司业大人来此,是有什么吩咐吗?” “文吉,还有三日便是殿试了,陛下令我等协助礼部操办当日一切事宜。你且先将这殿试名单整理好,参照往年的格式,按照姓名、年龄、籍贯、所属州县长官、身高外貌等一一记录。” 想来,温从吟是给每个小吏布置任务,这厢是轮到她了。徐谨颔首:“下官遵命。” 一下午的时间,她都在誊抄名单,从古至今,选拔贤才的要求越来越严格,不仅要有才华,还要五官端正,身姿挺拔。若是容貌俊美的,还是大大的加分项。她不禁摇着头笑了一下。 临近下值,温从吟负手从敬一堂走过来,巡视各个小吏的司职情况。 他恰好在此时转头一瞥,落日余晖透过窗子撒在少年白皙的面容上,使那张脸越发柔和,宛如一副岁月静好的美好画卷。 第七十四章 自强不息 誊写好名单,徐谨越发高兴了,因为名单当中,赫然有刘洪良的名字! 那场宫宴结束的第二日,京兆府就传召一干涉事之人、证人开堂审理了洪家桥口械斗一案,果然正义不会缺席,当时桥口周边的人纷纷出面作证,指责淮阳侯府仗势欺人,刘家父子惨遭迫害。 黄松判定刘洪良无罪,因双方系多年私怨,律法无情,是是非非、孰对孰错,法无裁定之能,鉴于萧宝成与刘老汉皆重伤在床,故最终此案无定罪、无胜败、无赔偿,就这样,各自养伤,不了了之。 她以为,他应是委屈的。 那日傍晚,她去他家为刘老伯送药,他微笑着送她出门。 二人在那小巷子的青石板路上,她问他,事已至此,为何不趁此在堂上再次告发萧宝成,将事情说个清楚。 他站定,依旧一身的从容。 “你明白,黄大人知道。” “……” “你明白,皇帝知道。” “……” “那么说与不说,有什么意义呢?” “……” “万千学子中,有万千个刘洪良,六年前我也许会中第登科,但没有我,依旧有状元郎;今年我的才华也许无人匹敌,但三年后,我一定会被新秀比的渣都不剩,因为天下学子,如一团活水,源源不断有新的力量,这就是唯人主宰万物,欣欣向荣,生生不息的原因。” “……” “可无论六年前还是如今,九门提督,只有一个。萧贵妃的兄长,只有一个。陛下的刀刃,只有一个。那个人,是他的儿子,而我,只是一个卖菜老翁的儿子。市井小民的委屈即使大过天去,也抵不过世家大族那一星半点的面子。我没有错,我的父亲也没有错,是这个世道错了吗?我不能这样说,但我想通过自己的努力,让它变得更好。” “……” “坊间都说我,伤心离京,其实没有,我反而更加坚定,我要复考,要中第,要入仕,要用尽我所有的力量,为天下寒门正法!六年前我就对自己说过,退一步,为的,是进两步,我刘洪良,会回来的。” 青石板路上,满带炊烟气息的小巷子内,落日余晖下,他面容坚毅,身影,也越发挺拔。 对于这样一个人,她震撼了。 六年前不过十七岁的他,意气风发,年少耿直,因萧宝成一事受累,导致当年不仅落榜,还遭到对方疯狗一般的迫害。 兆和五年,兆和五年,刚好律法改革,他无法证明萧宝成有罪。寒门学子,无权无势,不得已拜别父母,离乡游学,前往“有道书院”寻求庇护,这一去,就是将近六年。六年过后复考科举,在千军万马之中过那独木桥,凭真才实学连中两元,在最后关头又险险被害,并累及老父伤痛加身。身为一名熟读圣贤书,把仁、义、礼、信、孝悌、世间大道看的比命都重要的人,在萧宝成身上吃过的苦头,于他而言,该是怎样的无奈。 但他并没有愤世嫉俗,自怨自艾,反而越挫越勇,越发平和。她也终于明白了陈同非对他的评价:心性超脱常人。 刘洪良一直在用实际行动践行着《易经》中的一句话: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司业大人,下官已经誊抄完毕,请您过目。” 徐谨见温从吟进来,恭敬地将名单呈与他。 温从吟接过来,细细看过后,抬起头温和地夸赞了一句: “文吉字写的很好。” 徐谨垂下头:“大人谬赞了。” …… 翘首以盼、跺着小脚终于等到了散值,走出那集贤门后,徐谨一身的轻松,如同儿时坐了一天的冷板凳终于等到下学一般。 而身后,这座尊贵的,肃穆的,专为培养国家官员的学府,那里的学子却不像她读书时那般,只为了知理明义,修身养性。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这是多少文人墨客内心的真实写照。三日后就是决定命运的时刻了,不少监生满足资格,也会参试,这些时日以来,废寝忘食,日夜帖文,以求金榜题名。 “文吉!” 突然有人唤她的名字,徐谨听到这个声音,嘴角挂上开心的笑意。 “大人!”她向着那边看过去,见成贤道的尽头有一辆青木马车,陈同非身着一件灰色常服,正站在车下背着手看着她。他的身后是热闹的街市,人来人往,牛车马车来来去去,一个个小摊儿上昏黄的灯光照得他是那样的平和慈爱,这个与父亲差不多年纪的男人是真的疼她。 徐谨快步走过去,有些急切,最后忍不住提起沉沉的下摆跑了起来。 等她跑到陈同非面前时,微微喘着气,陈同非抬起衣袖给她擦了擦,轻声嗔道: “那么快做什么,我还能跑吗?” 徐谨拉着他的袖子娇声说道:“是啊,就怕你跑了,不要我了。” 陈同非揉揉她的头,无奈地笑了笑。 徐谨朝马车左右张望一下,疑惑地说道:“你说夫人和挽挽会来的。” “是啊。” 还没等陈同非开口,突然马车的帘子被攸地掀开了!一张清丽又古灵精怪的脸露了出来。 “这儿呢,你傻吗?往里面看一看啊。”陈挽说着冲她吐了吐舌头。 徐谨“哼”了一声,冲陈同非说道:“没大没小,大人,你看你女儿!” “怎样,我爹是我爹,我是我,略略略……” “打你。” 徐谨伸手敲了一下陈挽的脑袋,陈挽“哎呦”一声。这时陈夫人笑着露出脸,说道:“好了,两个女孩子,怎地这般淘气,好像男孩子一般。”说着又冲陈同非说道:“让文吉上来吧,不是要去过生辰吗?” 陈同非点点头,扶着徐谨说道:“文吉上去吧。” “嗯。”徐谨提着衣摆上了马车,陈同非在她后面也进去了。 “对了大人,太子殿下……他晓得吗?”徐谨有些别扭。 “晓得的,我与殿下说过了。” 徐谨松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第七十五章 过生辰(上) 马车“咯噔咯噔”地一路驶向“万景天”,陈氏一家三口给她准备了丰盛的生辰宴。小二将他们迎进二楼的一家雅间后便下去传菜了。 等菜一一地都上齐,陈同非对徐谨说道:“看看,都是你爱吃的。” 徐谨来时脱下官帽放在一旁,用小二送上来的热手帕净了手,随后与陈夫人和陈挽叙着话。听陈同非这样说,她拿起筷子扫视一圈,眼角弯弯笑着道:“不错的,都是我爱吃的。” 陈挽从一开始就不住地打量她,她眼睛发亮,嘴里“啧啧”地感叹道: “阿谨,平日见你穿男子的衣袍就够俊朗了,没想到穿上官服更是了不得咯。” 徐谨嘴角一勾,打趣道:“哪里哪里,再俊也俊不过你的南哥。” 桌上还有陈同非和陈夫人,陈挽小脸儿刷地就红了,她不敢看她爹娘,只能拿着筷子,一边用顶端去敲徐谨的背,一边用另一只手指着桌上好几道菜,恶狠狠地说道: “这个,这个,这个……还有那个,都是我给你点的……”说着收回筷子,手在她胳膊上一掐:“你还敢笑话我。” “疼。”徐谨轻叫一声,拍掉了她的手,盯着她揉了揉发痛的胳膊。 陈同非看着陈挽,忽而感慨道:“女儿大了,爹娘终究是留不住了” 陈挽听了,脸更红了,埋在徐谨肩膀上,不敢朝她爹的方向看。 陈夫人见此,笑着打圆场道:“好了,有什么留不留的,到哪里都是我的孩子。再说,范家又不是别人家。吃菜吧,来,庆贺我们文吉生辰大吉,一生顺遂无虞。” 徐谨咧开嘴角看着陈夫人,说道:“谢谢夫人。” “是啊文吉,生辰大吉,每日都要开开心心的。”陈同非亦和蔼地看着她。 “谢谢大人。” 陈挽在一旁终于抬起头了,她对徐谨吐着舌头说道:“是啊,生辰大吉,早日同清涟兄修成正果!” “你!说什么呢……”徐谨快速出手将她的嘴捂住,心砰砰地乱跳着。但见陈同非和陈夫人只是笑着,并没有多说什么,她这才放下心来。 “来,文吉,尝尝这个鱼,挽挽她爹特地吩咐要最新鲜的活鱼呢。”陈夫人夹起那松鼠鲑鱼肚子上一大块鱼肉送到她碗里。 徐谨点点头,拿着筷子看了陈挽一眼,故意反击道:“对了,大人,夫人,说真的,你们准备留她到唔……” “吃鱼!都是你的,快吃鱼吧你。” 陈挽急忙将陈夫人夹进徐谨碗里的鱼一筷子夹起来送到她嘴里,堵上了她要说的话。两人都睁着滴溜溜的大眼睛看着彼此,并没有出声,却好像又在说着什么,像两个没长大的小孩子一般。 陈夫人拍了陈挽一下,微嗔道:“你这孩子,轻着点啊……” 陈挽转头对她娘撅撅嘴道:“偏心!哼。” …… 雅间内,四口人其乐融融地吃着生辰宴,陈夫人一直问徐谨在东宫和国子监过得怎么样,事无巨细,还问赵明庭对她好不好,生怕她受什么委屈。 徐谨一个劲儿点头说好,但当她提到赵明庭时,她总是有些不自在,只得打岔将话头引向了别处。还好陈挽叽叽喳喳地说着些俏皮话,徐谨终于躲过了陈夫人的“审问”。 …… 这顿饭吃了将近一个时辰,陈同非之前答应过她,除了吃饭,还要陪她逛街市,看杂耍,买她喜欢的东西。 出了“万景天”的大门,便是热闹的长安街,人流虽然比不过灯会那晚,但也是来来过过得络绎不绝。车夫将马车停靠在酒楼外面休息,陈家一家三口和徐谨便在街市上慢悠悠地逛了起来。 街边的小摊传来一阵一阵的吆喝声,陈挽一手挽着她娘,一会儿指着这个说好,一会儿又要买那个,陈同非和陈夫人无奈地说,好像过生辰的是她,她则调皮地说“就是”。 徐谨一身男装,不能像陈挽那般挽着陈夫人,便只能跟在陈同非旁边,二人一边走一边说着话。 “那日宫宴还算有惊无险,日后千万莫要那般冲动了。” 陈同非实在不想在她生辰日说这些,但如今她同样为官,他不得不趁着她在身边叮嘱着。 “嗯。”徐谨什么都明白。她叹了一口气说道:“差点连累大人,我也有些后怕。日后我再闯什么祸,大人也千万千万莫要为我冒险。人各有命,大人……” 陈同非不赞同地打断她:“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你若是有事,我这后半生可还能睡一天踏实觉?” “师哥。”徐谨正色道:“我说真的,千万不要为了我折了自己,你还有夫人和挽挽。” 说着,她抬头看向夜空中那一轮明月,声音低沉,有些微的沙哑: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师哥,你有家有妻女,你不欠我的。” 陈同非看着前方,声音不大,却很坚定: “哪里有什么欠不欠的,你要做什么,师哥管不着,但师哥怎么对你,都是因为,你在师哥心里。” 徐谨心头热热的,又酸酸的,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她抿着嘴,低下头看着自己质地、做工都属上乘的官靴,一边走一边踢着地上的小石子。街上的石板被周边的烛火染成昏黄色,眼前有四个人的影子,一对看着年纪稍长,身影也明显沉稳。另外两个小的在边儿上,一个发饰俏丽,影子显得活泼而婀娜;一个头顶官帽,衣服如流云般垂落而宽大,脖颈修长,双肩平直,挺立又潇洒。 “糖葫芦!爹爹我要吃。” 陈挽看着前方有小贩扛着稻草棒子,上面扎满了一串串红果,她开心地指着那里朝陈同非要。 陈同非转头看向女儿,宠溺地回道:“好,爹爹去给你们买。” 说完,他便负手大步上前,走过去朝小贩要了三串糖葫芦。小贩一脸开心,笑得张大了嘴,利落地从后面摘下三串给他。他客气地从袖中掏出几个铜板交给小贩,随后站在原地等着迎面走上来的三个女人。 第七十六章 过生辰(下) “怎的给我也买了,都是小孩子吃的玩意儿。”陈夫人接过陈同非递给她的一串果子,看着他有些好笑。 陈同非将另外两串分给陈挽和徐谨,不以为然地对陈夫人说:“当然要给你买,怎么能少了夫人的份。” 徐谨嘴里咬着果子,看着同样鼓着嘴,像小孩子般可爱的陈挽,还有互敬互爱,相濡以沫的陈氏夫妇,不禁想到了自己的爹娘。 真好,真的很好。她站在一边,眼中闪着莹莹的光泽,心口有一丝丝酸涩。小时候的事有一些她记得,有一些却都忘了,爹爹娘亲给她过过生辰,也是这般温馨。可如今,这种温馨她都羡慕不来了。 见陈同非转过来看着她,徐谨马上展现出笑颜。 “文吉这个甜吗?” “甜的,很甜。” …… 陈同非带着她们在街上逛着,刚还看了一会儿杂耍,他见徐谨看得很开心,和女儿站在一处,一个劲拍手叫好。他揽着陈夫人,很欣慰两个明珠能这么高兴,见那卖艺的过来了,便掏出一些赏钱交到了他的铜锣中,对方冲他们点头哈腰,笑得合不拢嘴。 他们正往前走着,突然前方一个巷口有一阵骚动。只见一个上了年纪,个头不高,但看着有些老实忠厚的汉子正紧紧扯着一个年轻的女子,不知要去哪里。 那名女子脸上有伤,手腕上似乎也有,她一直抹着眼泪,唯唯诺诺的,似是犹豫地不知要不要跟着男人走。 这番景象,让路人都指指点点的,有几个年轻的壮汉甚至想要上前阻止那个汉子。 徐谨看着也皱起了眉,大魏都城最繁华的长安街上,竟还有强抢民女的事发生? 这时,他们身后突然追上来一个醉醺醺的年轻男子,嘴里骂骂咧咧的,一个踉跄上去就要抓那个女子。女子受惊,轻呼一声,像只小兔子般蹭地躲了一下,似是很怕他的样子,眼泪也流得更多了。 那年长的汉子回过头,一把将女子拉到身后护着。年轻的见此借着酒劲冲他破口大骂,不住要去拽那个女子,动作粗鲁,一点都不客气。 而那汉子也紧紧护着女子,挡着醉酒男子的动作,坚决不撒手。 两个男人很快撕打在一处,年长的既要护着自己,又要护着那哭泣着的女子,挨了年轻男子好几下。 看热闹的路人们似乎也看明白了一些,对那汉子有了改观。 这时不知从哪里又跑出一个粗布衣服的老妇人,她一路叫骂着,粗鄙又刺耳,冲着那女子扑上去就要打,却被那年长的汉子眼疾手快地一把挡了回去。 他指着那老妇人和年轻的男子说道:“俺告诉你张成、张王氏,当初真看不出来你们是这样的人家!俺今日就把俺女儿带回去!你们家别想再动她一下!你们若再来纠缠,老头子就对你们不客气!” 那老妇人撒泼似的叫道:“呦,没天理了!这小蹄子是我们家明媒正娶聘回来的,要了一头牛做聘礼呢!你说带走就带走啊!你敢带这小蹄子回去,明日我就去官府告你!” “你去!就是官老爷判俺死罪俺都不会把女儿留在你们家让你们继续磋磨她!什么牛啊聘礼的,都还给你们!俺不稀罕!” “呸!”那被唤作“张成”的男子同样指着他,口齿不清地骂道:“死老头子你是不是傻了,你把这臭娘们带回去有什么好处啊!她还能再嫁给你挣聘礼是怎么的!你还能养她一辈子了?蠢货!” 汉子看着他坚定地说道:“俺就是要养她一辈子!她是俺女儿,是俺的心肝宝贝、掌上明珠!老头子娇养着的孩子,好好地嫁到你们家,不是给你们日日打骂,给你们出气的!” “我呸!不会下蛋的母鸡罢了!我儿子娶了她都倒了八辈子霉了!” “你再骂梅英俺就扯了你的嘴!” “你敢!你动我一下试试,看我和我儿子不打死你家这个小贱蹄子!” 那汉子明显听不得自己的女儿被这样糟践,立时就撸起袖子要动手! “贱人!还不拦着他!看我不打死你!”张成冲着那女子嚣张地破口大骂。 “你在俺面前还敢打她、骂她!俺打不死你!” “爹!爹!别打了,别打了……”那女子似乎很怕张成,立马去拦着她爹。 众人只见那个外表忠厚的汉子,用他那粗糙的大手抚着女儿的头和肩膀,用最朴实无华又最坚定的话安慰着她: “孩子不哭!你在家时爹娘都没舍得让你哭一次,给爹把眼泪收回去!爹今夜肯定带你回家,咱们不怕他们!有什么事都有爹呢!天塌下来都有爹给你顶着!爹会养你一辈子,爹只要爹的英英平平安安,开开心心。爹再把你留在这畜牲家里,爹就这辈子白活了!英英不哭……” …… 看热闹的人很多,都被这个个子不高,但在女儿面前如山般高大的父亲感动到了。 徐谨看着那个护着女儿的汉子,不知不觉地,流下了一滴泪珠。 …… “缨缨乖,不要在火炉旁玩,听见了吗?缨缨是爹娘的宝贝,万一烫到了,爹娘该多心疼啊。” “缨缨,看爹给你买什么了?热乎乎的甑糕,快来吃。” “缨缨,只能再吃最后一块了哦,让你娘发现你吃这么多糖,会骂爹爹的。” “缨缨乖,等着爹爹和娘亲,我们很快就回来。” …… 又是一滴滚烫的泪水,沿着姣好的脸庞流到下巴处,然后滴落下去。 突然一只温热的大手放在她的肩上,她脸冲向别处装作发痒般去挠,随手将泪痕擦拭掉。 她转过去,神情恬淡。 陈同非看着她,她的眉眼间是掩盖不住的忧伤。 “清官难断家务事啊,走吧,文吉还想买什么,师哥都给你买。” 徐谨笑了,只是她自己能感觉到,眼角控制不住地湿湿的。 陈夫人叹了一口气,给陈挽使一个眼色,陈挽立马绕到徐谨的另一边,紧紧牵着她的手逗她开心。 徐谨一偏头,眼睛在陈同非的肩上蹭了一下,转头后,笑得越发灿烂起来。 第七十七章 精锐队伍,红景天 等徐谨回到东宫,都已经亥时了,要是再晚一点,宫门就下钥了。 经过侍卫的检查后,她进得宫内,沿着长长的甬道进入东宫,脚下踩着四四方方、十分平整的地砖朝着紫宸殿的方向走去。 今夜月色朦朦胧胧的,很是迷人。一路上景致也不错,有水、有山、有高大的树木和一丛丛奇花异草。水边的凉亭正飘飞着白色的纱幔,春风吹落一地梨花,那淡淡的、雅致的香味弥漫在空中,有些沁人心脾。 她时而会遇到一队队巡逻的侍卫和一些或是下值、或是刚刚上值要去守夜的宫人们,他们见了她都会驻足行礼,徐谨也会一一颔首回应着。 走着走着,当四周只剩下她自己时,她整个人眼见地消沉了下去。沉重的脚步缓缓向前移动着,思绪不知飞去了哪里,被白色罗云广袖的官袍包裹着的瘦削身影,在地砖上拉开了一道很长很长的影子,她似一缕孤独的游魂般,失神地在这偌大的东宫内飘荡。 她控制不住地回想着在长安街上遇到的那对父女。 那个女子手腕那样纤细,身躯那样瘦弱,在粗鲁蛮横的夫君和婆婆面前是那样的脆弱无助。听他们争吵中,貌似她在生育上有些困难,在当世乃至整个历史中,这样的女人,她的日子过得一定十分艰难。 而那个不再年轻的、朴实的、嘴巴厚厚的汉子一直将她护在身后,为她挡着对方一切的辱骂和撕打。他的所有动作、神情和言语都毫不保留地表现出,他决不允许别人在他的面前伤害他的孩子,即使只是口舌上的也不行! 徐谨眼前出现了那个汉子粗壮的身影,他的眼睛、颧骨和嘴角都被他那所谓的女婿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脖子上、粗糙的双手和胳膊上也被那个不是善茬的亲家又抠又挠,弄得布满了一条一条的、细小的、渗出了血迹的伤口。他却毫无反应,他的心神都在躲在他背后的女儿身上。 而他的女儿……那个只知道流眼泪的女子是在场所有人公认的懦弱,面对恶毒的婆婆和酗酒的夫君,她一直畏畏缩缩,不敢开口讲一句。被婆婆指着鼻子一吓唬,被夫君一嗓子吼过去,便立时去拉着她爹,不让她爹接着打,丝毫没有见到她爹为了她已然是一副豁出命的架势。 汉子没有责怪女儿的懦弱,他只是心疼她,安慰她,让她不要哭,口口声声说要带她回家,要养她一辈子……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我腹我。为人父母天下至善,为人子女天下大孝。 清冷的月色之下,她眸中闪着泪光。她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她记得在贡嘎山的岩洞中,他们拉着她的手叮嘱着: 缨缨,躲在这里,千万不要出声。缨缨乖,爹爹和娘亲马上就来找你…… …… 两片薄云忽而笼罩着天边的月盘,两行清泪从女子白皙的小脸儿上滑落,滴在地砖上,与小巧的梨花瓣纠缠在一起,最终它们只会化作春泥,被所有人遗忘。 上到金水桥时,徐谨的脚步慢了下来,她定在那里看着远处那座巍峨气派的宫殿,脚下更加无力。 虽然那晚宫宴上皇帝并没有责罚她,但等散席回到了东宫,果然赵明庭并没有放过她。他将所有宫人和贴身侍卫都遣了出去,只留下她一个人。 他将她拖进内殿,质问她为什么乱跑,给赵明廊害她的机会。为什么大庭广众之下擅自做主,出言冒犯天威。为什么一遇到刘洪良的事,她就失去所有分寸。 徐谨觉得那夜的他不仅仅是生气,他还有些癫狂,他醉了,是真的醉了。当时正好窗柩大敞着,一阵风吹进来,就那样地将内殿所有烛火都熄灭了。在一片漆黑的殿中,在僵硬冰冷的桌案上,赵明庭给了她一个不算重,却让她永世难忘的教训。 回想到这里,她下意识舔了舔下唇的内壁,那里有一个伤口,舌头触及到它时还是有些刺痛。今夜陈同非一家三口给她点了好多菜,当中不巧就有一些酸的和辣的菜品。他们特意接她去庆生,她很感动,是以强忍着尖锐的痛感吃了好多。 对她总是很莫名的太子,不喜欢她的太子妃,恶意针对她的韩霜,传过不轨之事的阿日善,隐在暗处,不知何时会发现她撞破了他们秘密的内奸……在这个地方,她真的还能待下去吗? ——“公子,查到了。十年前九月份,镐京确实派出过一队人马前往蜀地,目的地是大渡河与雅砻江一带。” “那也就是说,他们去过贡嘎山?” ——“不一定,只能查到有人当时的确去过那一带。” “……” ——“但是很有可能。” “怎么说?” ——“当时被派去的,貌似是一支精锐的队伍。重要的是他们临走前,服用过大量药物……”徐谨依然记得,当时唐栩生缓缓吐出的那几个字: ——“是红景天。” “这么说,他们肯定上了高原!” 唐栩生摇了下头,强调着:“他们打算、或者说,觉得自己会上高原。” 她听了唐栩生的话,脸上有些黯淡。因为她知道,并不是他要故意与她咬文嚼字,他这样说,就代表着事情不一定就是他们想的那样。 她叹了一口气问道:“是什么人派去的?” 唐栩生回答:“公子,我们的人在朝为官,能查出来的,自然是朝中的人。” “是龙虎狮?”她下意识地还是坚信那伙儿人一定去了贡嘎山。 唐栩生又摇了摇头,给了她一个有些意外的答案:“不是。是宫里的人。” 她愣了一下,追问道:“还有呢?” ——“太久了,公子,你要查的事在书院都是一桩桩未知的秘密,连老先生都不知道,更何况镐京这边。能查到这些,已经在小人意料之外了。” “……” “公子?” 徐谨沉重地点点头,对他说:“不要让陈同非知道,他会担心的。” ——“是。” …… 第七十八章 伸向衣襟的大手 一阵夜风袭来,树叶沙沙作响,湖面出现千万道皱纹,天上的薄云浓雾皆消散去,月宫一览无余地展现在世人眼前。月光散落凡间,一阵凄寒之色代替了刚刚的漆黑,徐谨回过神来。她看着前方耀眼的宫殿,抬高下巴,脸上的忧郁刹那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斗志昂扬。 紫宸殿内灯火通明,门口安安静静地,一点声音都没有,但却候着整整两排宫女和内侍,除了天权,另外几个贴身侍卫也都在外面。 “你回来了。进去吧,殿下等着你呢。”天玑一见她回来了,迎上她对她说着。 徐谨呼吸变得一沉,觉得殿内那样明亮的颜色却让人压抑地紧。发生了那晚的事,她现在最怕的就是见到赵明庭,更遑论这么晚了,他还在等着她。 她深吸一口气,面上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走了进去。 天玑天枢他们见此,面面相觑,都感到有些奇怪,他家殿下就这么吓人吗?殿下对他多好啊? 进得殿内,四周近百只蜡烛将大殿照得光彩夺目,她向上首看过去,见赵明庭正端坐在案后看公文,神情冷峻,十分专注。天权和方宴则在玉阶之下安静地候着。 徐谨走至大殿中央,寻思着打个照面便回去歇息,希望赵明庭不要为难她。 她跪下一拜,轻声开口道:“微臣,见过太子殿下。” 赵明庭刚才就听见门口的响动了,他抬眼看着她说道:“回来了。” 徐谨跪在那里无声地点了下头,这件事也不需要过多地确认。 “今日生辰,过得开心吗?” “开心,陈大人一家都来陪微臣了。” “嗯。”赵明庭满意地点点头,随后有些疑惑地问道:“陈同非不是你表叔吗?” 徐谨被这话噎了一下,幸亏她没在喝水,否则非要呛到不可。 表叔?那不差辈儿了吗? 她端着手解释道:“远房亲戚,还是恭敬一些。在外人面前,他永远是大人。” 说完这句话,上面没了声音,她猜测这么晚了,赵明庭怕是没那个精力为难她了。 她正幻想着赵明庭能让她退下去,这时…… “过来。”男人开口了,只说了两个字。 “……”徐谨心中好生烦躁,此时看着她好像老老实实地跪着,实则她的元神早已经跳起来,狠狠地跺着脚向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抗议! 她好像没听见般,迟迟不动弹。殿内不止有他们二人,还有天权和方宴,徐谨想着,有人在,大概清醒着的赵明庭不会如那晚般乱来吧。 但是她又转念一想,东宫的人都以他尊,万一他就是旁若无人地乱来了……他是东宫之主,肆意妄为,所有人在他面前都会自觉地变成瞎子,没人敢置喙一个字。但是她呢,她还怎么做人啊,况且她现在还是一个男子的身份呢。 “咳咳……”天权在一旁好心地提醒着她。 “过来。”赵明庭见此,面色不善,加重了语气。 徐谨抬起头,露出一口洁白的皓齿问道:“殿下有什么吩咐?” 但见赵明庭勾唇轻笑了一下,随后靠在后面,懒懒地指了指她,说道:“给本宫把他弄过来。” 天权躬身应下。 徐谨咬着唇,没想到赵明庭会这样。 眼见着天权已然从玉阶旁大步走了过来,她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但窄窄的一步又算得了什么呢。 天权站在她面前问道:“徐大人,你看是我动手还是?”他说着,冲身后努了努嘴。 徐谨干巴巴地说道:“不必了。” 随后迈着僵硬的步子走过去,来到了玉阶之下。 离得近了,她有些不敢直视他,只能试探地问道:“殿下到底有什么吩咐?” “上来。”赵明庭视线点一下自己身旁,开口又是简短的两个字。 什么?! 不止是她,甚至不止天权,就连方宴也微微变了脸色。 紫宸殿玉阶之上除了当朝太子,从没有别的人上去过,从来没有。那里如同龙椅一般,代表着独一无二的身份和地位,又如同卧榻一样,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上去的。 徐谨坚定地摇了摇头:“小人不敢。” 赵明庭坐在上面,盯着她不吱声。 等了半晌,殿内安静得过分,徐谨知道他一直在看她。无奈地抬起头,为难道:“殿下有事,微臣在这里听着就是了,请殿下恕罪。” 赵明庭修长的手指敲着旁边的扶手问道: “你要让本宫亲自下去将你抬上来吗?” “……” 天权和方宴看看他们殿下,再看看地上的少年,有些犹豫要不要悄悄地退出去。 徐谨不想屈服于他的不依不饶,只能跪在玉阶之下不再动弹,也默默地不再说话。 殿内静悄悄的,方宴和天权都看着他们殿下,只见赵明庭皱着眉盯着徐谨,半晌后摇了下头,将左手中拿着的公文撂在桌案上,随后站起身,抬了一下垂感很好的衣摆,优雅地走了下去。 徐谨见他这般,有些畏惧地往后挪了挪,嘴里疑惑地轻声道:“殿下……” 他不会真的要抬她上去吧?!徐谨紧张地盯着他的动作。 不过幸好她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因为赵明庭只是在她面前蹲下来,并没有要抬她的意思。 就在徐谨放松了一些时,一只大掌突然伸到她面前,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白中带着一层淡淡的血色,是很好看的一双手,是养尊处优的一双手。 只是她惊讶地发现,好像有一些……不对劲啊……这只手伸向的地方……是她的衣襟? “啊……” 徐谨察觉到他的意图,惊恐地轻呼一声,连忙捂着自己的衣裳往后躲,不想因为有些慌乱,再加上双腿跪得有些发麻,使不上力气,一时之间竟瘫坐在了后面。 一旁离得老远的天权和方宴虽然觉得他家殿下是日后的九五至尊,他做什么都是对的,他要什么人都要得起,但这样暧昧的场景,他俩还是回避的好。 徐谨眼神捕捉到他二人的动作,面前的赵明庭好像又要像那夜般发疯,她怕了,不由得开口叫道: “天权大人!方宴大人!” 第七十九章 沧浪濯缨 少年的声音有些尖利,赵明庭手上一顿,他转头看了天权与方宴一眼,二人对上他们家殿下幽深的目光,识趣地加快了脚下的动作。 不过片刻间二人的身影便消失在门外,还将殿门“砰”地一声重重关上,殿内就只剩下徐赵二人。 徐谨紧紧捂着自己的衣襟,脸上写满了倔强。 赵明庭看着她那副“誓死不从”的样子,舔了舔嘴唇。他当然记得那晚…… 那天晚上,从临德殿回来之前,父皇开口叫住了他。 “皇儿,那个东胡的女子怎么样,还合你心意吗?” 他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淡淡地回答道:“父皇,那名女子很好,请父皇放心。” “那就好,既然你喜欢她,这段时日就多宠幸着些。” 他点点头:“是。” 就在他刚要带着徐谨和天权离开时,身后那人又开口了。 “对了,徐主簿多大了?” 当时徐谨还没反应过来父皇是在叫他,他看着他茫然的样子有些可爱,便替他答道: “父皇,他快十七了。” “十七,这么年轻。不过,也快到该娶妻的年纪了。正所谓成家立业,等再过个一两年,朕便为你择一贤惠美妇,好不好?” 他听着父皇那话,心比之刚刚他让他宠幸那个东胡女子时还要凉。 他去看身旁那个瘦瘦小小,只到他肩膀的少年。 就他?还娶妻?他撑得起来一个家吗?再说,他会干那事儿吗? 本以为他会婉拒,谁知道他笑得很开心,十分讨人喜欢,连连谢恩。 他不高兴。他很不高兴。坐在平稳的轿辇中,他那一路上想到了阿日善,想到了刘洪良,还有灯会那夜,与他十分亲密的、陈同非家的那个小姑娘…… 那晚他殿内黑漆漆的,他做了一件他早就想做,但又拼命压抑着自己的事。 ——他强吻了他。他拂去了案上摆着的所有珍贵的宝物和零星几本他在玉床上翻阅过的公文,将他压在上面……他很甜,身上也很软,他一靠近他就闻到了那股熟悉的薄荷味儿。 属于他的女人不少,他有妻子,有侍妾,东宫的女人都是他的,但是对眼前这个少年……这种想把他狠狠揉进自己身体里,让他化作他的骨血与他融为一体的强烈渴望,是他活了二十五年,第一次有过的。 以前他很鄙夷那些迷恋男人的男人,大丈夫何患无妻,又怎会喜欢男人。没成想…… 徐谨见他盯着自己,竟莫名其妙地笑了,那笑中含有一种让她毛骨悚然、莫名恐慌的意味。 她忍不住又往后退了退。 这时赵明庭突然抓住她的脚踝,一边抚弄着,一边有些好笑地说道: “本来长得就够清秀,这下更像贞洁烈女了。” “殿下!”徐谨有些不可思议,赵明庭怎么变得这样轻佻了。她压抑着怒火说道:“殿下若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吩咐,微臣这就回去,不打扰殿下了。” 她嘴上说着,又细细观察着赵明庭的神情。见他并没有反对,她便准备挣扎着站起来离开。 谁知道,突然,赵明庭将手从她脚踝处拿开,这次没等她反应,也没停顿,目标明确,迅疾地出手,在她脖子上轻微地略过。 徐谨明显感觉到了脖子上的冰凉触感。她惊了一下,正要跳起来,不想脖子似是被什么东西勾住了,那力道带着她上半身往前倾,她只能靠近他,更别说要离开太远。 她生气地瞪着赵明庭,却在看见近在咫尺的,他手上之物时,愣了一下。 那是一个桃木雕生肖牌,上面刻着栩栩如生的小兔图样,是她刚出生时父亲给她雕的,十七年了,她一直戴在身上。 赵明庭拿在手里,感受着上面残留的,少年贴身的温度。他仔细翻看两下,看清上面的小字,缓缓念道: “濯缨?” 他疑惑地看向她。 徐谨的心跳得有些快,桃木雕是齐鲁一带的特殊手艺,她是“冀州人”啊。 她正想着要如何解释,又听见赵明庭兀自出声道: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这道好听的男子的声音钻进耳朵里,她不知怎的,有些失神。 父亲曾告诉过她,做人要豁达一些,君子处世,遇治则仕,遇乱则隐。她虽是个女子,不必入仕,但君子这种对于人生的态度倒是值得借鉴。 “缨缨,爹爹希望缨缨这一生一世,都能够顺从自己的内心,做自己想做的事,与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开开心心,潇潇洒洒,清清白白地活着。我的缨缨,一定不要勉强自己。” 这就是她的小字,是父亲给取的,之后父亲就在她的小木牌上刻了这两个字。 “这是什么?”赵明庭捏着它,目光灼灼,认真问道。 徐谨直觉她的小木牌不能留在他手里,于是欲从他手中拿回那个小木牌。 赵明庭见她竟如此珍视这个东西,有些不喜。濯缨,那上面刻着的,莫不是一个女子的名字。 “你告诉本宫,这是什么?”他又问了一遍。 “这只是一个小木牌。”徐谨解释道。 “那这两个字呢,是什么?” “这……”徐谨顿了一下,她当然不能说是她的小字。 忽地,想起赵明庭对她诸多的暧昧,她眼珠转动一下,不由心头浮现出一计。 “微臣儿时,在家乡有一个青梅竹马的玩伴,先人先妣在世时,我们两家曾订过婚约。只是后来,他们一家搬去南边做生意了,这个小木牌便是她临走前送给微臣的。濯缨,便是她的闺名。” “……”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微臣至今都还记得她的样子。她说过,她一定会回来找微臣的。若是那个时候,我们二人都变了模样,这个……”徐谨指了指赵明庭手中的物件,说道:“它就是一个凭证。” “……” 徐谨出神地盯着那个小巧的桃木牌,并没有看见赵明庭脸上的阴沉。她接着,发自内心地说道: “这是微臣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送与微臣的东西,微臣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他了。微臣,一直在等他。” 第八十章 和田玉换小木牌 “……” “所以殿下,请把它还给微臣吧。” 看着少年脸上的憧憬与思念,那话在赵明庭听来,分明就是一出《牛郎织女》。他不悦地手上一用力,挂在徐谨脖子上的红绳“吧嗒”一下,立马断开,而那块桃木雕小木牌就这样被赵明庭一把收走了,塞进了锦袍内。 “殿下?”徐谨疑惑又着急,马上起身就要去抢,却不想一下子扑在了赵明庭温热的怀中,呼吸间全部都是他身上那股龙涎香的味道。 头顶传来调笑的声音:“这可是你自己投怀送抱的。” 徐谨像是被针扎到了一般,腾地一下就从他怀里退了出来。 她有些愤怒,直视他的眼睛对他说道:“太子殿下,不问自取是为盗,君子不夺人所好!” 赵明庭慢慢靠近她,他身上那股味道不必她再次进入他怀里,就已然萦绕在她的鼻息周围。他看着她,定定地看着她。 徐谨见他这幅样子,逃也不是,不逃也不是,她急切地想要回她的小木牌,也不知道赵明庭会怎样为难她。 她正苦恼,原以为赵明庭会如何如何,没成想他却突然痛快地从怀中掏出了一样东西,是一模一样的红线。他抬手将那个东西自她头顶放下,徐谨刚想说线断了,却没想到它已然结结实实地挂在了她如玉般的细颈上。 徐谨急忙拿起来一看,这根本就不是她的小木牌!这挂在精心编好的红绳上面的,是一块晶莹剔透、一看便知不是俗物的玉雕生肖兔。 她急了! “微臣不要这个!微臣要微臣的小木牌!”她一边说着,一边抬手要将那玉摘下来,却被赵明庭死死按着不准她动。 他解释道:“这是你的生辰之礼。” “殿下的好意微臣心领了……” 徐谨用力要拿掉玉,赵明庭也加重了力道,攥着她的手不放松。 “和田玉又称国玉,越戴越暖。本宫命令你,不许摘下来,不管什么时候。” 男人与她近在咫尺,说出的话却很是霸道。 “你的寒症,本宫与太医院说过了,他们正在想法子。本宫一定会让他们治好你。” “我……”徐谨听他突然谈起她的寒症,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手上挣扎着,身子也不自在地往后挪了挪。赵明庭却一把扯住她,不让她动弹分毫。 她发现赵明庭不见那些他名正言顺的女人,倒是很喜欢对她搞这种暧昧。男人啊……若非他是太子,若非她需要一个,留在宫里的正当理由,徐谨真想一把推开他,甩袖离去。 生辰大吉,同清涟兄修成正果…… 这时,徐谨耳边突然今夜陈挽打趣她的话。 她脸色一变,用内力一把拂去赵明庭的大手,端正跪姿冲他拜了一下: “那个东西见证了微臣的过去,请殿下还给微臣。” 赵明庭见她执着于那块儿破木头,很不高兴。他从怀里掏出那个小木牌,在徐谨的注视下,慢慢地,竟要将它折断。 “你做什么?!”徐谨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立马上去握住了他的手! 她质问着他:“它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你为什么要这样?” 赵明庭斥道:“放手!” “不放!把它还给我!”她语气很冲,顾不上他是什么太子了,她真的很生气! 赵明庭哪里治不了她,稍稍甩一下手就把她拨到了一边。 徐谨气极,还没等赵明庭动手,突然地上传来一阵清脆的声音。 是徐谨摘下了那块儿和田玉,重重地丢了出去! 赵明庭顿住,目光追随着那玉,随即脸色沉沉地看着她:“捡回来。” 徐谨将头撇向一边,不理会他的命令。 赵明庭咬牙切齿道:“本宫再说一遍,捡回来。” 捡就捡,徐谨想着还要用玉换木牌,便冷哼一声,跪爬过去将玉捡了回来,然后一言不发地递到他面前。 赵明庭看着她因趴跪着而显露出的如女子般娇美的身段,声音低沉道: “这块玉是从高昌国快马加鞭送来的极品,那几日恰逢赈灾,若被旁人抓到,非弹劾本宫不可。” “……” “你就这样给扔了。” 徐谨听着他似委屈、似控诉、似自言自语般的话,也不知怎的,气蓦地消了大半。她有些心虚,嘟囔道:“是殿下先要毁了微臣的小木牌。” “你看本宫下手了吗?” 徐谨咬着嘴唇,慢慢抬起手,将那精美的小玉兔捧在眼前仔细看了看,扬着声音,有点阿谀奉承的意思说道:“殿下,这块玉果真是极品。” 赵明庭脸上还是阴森森的…… “殿下,它一点都没有碎,殿下看。” “……” 徐谨干巴巴地笑着,脸都有些僵了。她想了想,好奇地问道:“殿下怎知小人属兔?” 赵明庭冷哼一声:“问陈同非呗,不然是本宫猜的?” 徐谨“哦”了一声,那表情好像在说:殿下您真英明。 “比本宫小了整整八岁。”赵明庭若有所思地念叨了一句。随后他同样也沉默地看着她,好像在说:你小本宫不与你计较。 徐谨在他的注视下有些不知要干什么,只能抚弄着挂在脖子上的玉,果然是越戴越暖的东西。 赵明庭看着那莹润乳白的玉戴在少年修长白皙的脖颈上,被他那小小的、嫩嫩的,比玉还要漂亮的手捧在掌心上,如樱桃般红润精致的小嘴离玉不远,他想着那晚那股馨香清甜的滋味……身体竟莫名地起了一丝反应。他将手伸向那块玉。 徐谨被他冷不丁的动作吓了一跳,玉直接从手中掉落,却没有打在她身上,因为玉被赵明庭接住了,他就那样眯着眼睛看着她。 徐谨有些受不了,她刚想来一句:殿下后悔了是不是,要不这玉您就拿回去吧? 只听赵明庭轻声说道:“答应本宫,不要拿下来。” 徐谨有些喘不上气,她尴尬地点了点头。 赵明庭笑了,大手覆上她的脑袋揉了揉。 等他好不容易起身与她拉开了距离时,徐谨一下子放松下来,这才发现她此时已经浑身都有些发软。 徐谨在心里悲叹一声,谁敢相信,清心寡欲、不近女色的皇太子赵明庭,竟然真的有龙阳之好! 第八十一章 殿试前夕:窃题 徐谨无法儿,只能日后再要回她的小木牌。她戴着他的玉,恹恹地向他行了一礼: “殿下,殿下若是没有其他的吩咐,那微臣就告退了。” “别急。”赵明庭一边站起身,一边将她也拉了起来。他慢慢走上玉阶,坐了回去。 徐谨疑惑站在那里向上望,见赵明庭脸上恢复了威严之色。她不由得有些惴惴不安,总感觉要发生什么事。 “这两日在国子监如何?” “回殿下,微臣一切都好,祭酒大人、温司业、何监丞他们对微臣很是关照。” “嗯。温从吟出自琅琊大家,与王氏一族是世交。此人不仅才学出众,人品也佳,你在国子监有困难就去找他。” “是,殿下放心吧。” 赵明庭关心她两句之后,语调一转,明显严肃了很多: “还记得本宫与你说过什么吗?” “……”徐谨疑惑地看着他,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自古以来,国子监是为选拔官员应运而生的,监生一只脚踏进国子监,半只脚就踏进了官场。那里虽是读书的地方,却并不清净,各方势力为送人进去,都争得打破了脑袋。” 徐谨恍然大悟,她冲赵明庭点点头,她入国子监的前一天夜里,他确实与她说过这些话。 “过了今晚,还有两日便是殿试。父皇今早已经拟定好题目,弥封入匣存于銮殿之上。” 徐谨知道,这是大魏科考的规矩。最终的殿试题目,除了皇帝和存于锦匣内、被蜡液封住的金帛,没有人能从第三方得知。 “但就是这般,本宫夜间得到消息,今日朝中还是有人费尽心机得到了它。”他淡淡地说道。 “什么?”徐谨有些惊愕。 大魏有史以来,殿试题目都是皇帝亲自所出,于试前三日内将它写在金帛之上,用蜡弥封好,放入锦匣,在百官的见证下存于銮殿内的匾额后面。这是一个很重要很神圣的仪式,殿试题目被窃,历来少有。 “他们还是很厉害的,宫内、父皇身边,处处都是他们的人。” 徐谨小心翼翼地说道:“殿试题目被窃,殿下明日上禀陛下,换个题目就是了。” 赵明庭靠在后面,摇了摇头:“本宫也很犹豫,是主动出击,还是按兵不动。” 徐谨不明白他的意思,知道了殿试题目被窃,为何不揭发? 赵明庭似是看出她的疑虑,解释道:“你没回来之前,本宫也与人商议过,还是决定,不要打草惊蛇。” “为何?” “因为经此一遭,父皇必定会用备用题目。” 皇帝想好题目后,会由礼部和国子监共同拟定一个备用题目,只是这备用题目鲜少会用到。 “备用题目如何?”徐谨还是不懂。 赵明庭缓缓吐出几个字:“备用题目不能用。礼部不可信。” 礼部不可信。徐谨没有想到赵明庭会这样评价堂堂六部之一。 “礼部不可信?”她轻轻念着这几个字:“那……殿下与陛下直说就是了。” 赵明庭听她这样说,摇着头笑了一下,笑中有些无奈:“你果真还是个孩子。” “……”徐谨不易察觉地撇了下嘴。她不服气,但她明白赵明庭有赵明庭的道理。 “坐在那个位置,下面的人都是一样的,没有分别。本宫说礼部不可信,他不会在乎。因为在那个人眼中,本宫也是一样的。” 赵明庭的声音有些无力和空洞,让徐谨有种错觉,这里不是东宫华丽的宫殿,而是一个幽深的山谷,前方是冰凉的潭水,头顶是清冷的月光,四周是漆黑的夜色。 她回过味来,原来这是一种凄凉的感觉。她看着赵明庭,他用毫无感情的声音评论着的,是他的亲生父亲。 “你明白了?” 徐谨默然,只是微微一颔首。 “不能打草惊蛇,只能引蛇出洞,” 徐谨好像明白了,他与她说这件事,一定是跟她有关系。 “本宫不能让他们得逞。你身为国子监主簿,要帮本宫揪出他们” 徐谨默默地摸了摸脖子上的玉,又想把这块玉摘下来还给他了。 她为难道:“殿下,就只有两日了,形势紧迫,单凭微臣……” 赵明庭打断她:“不止有你,本宫已传令闫道云,让他告诉国子监众吏,盯紧监生们的一举一动,而你,是一枚暗子。” 闫道云,是他们国子监祭酒大人。 徐谨点下头,原来不是只交给她,但她还是有些没底。 这时赵明庭又开口了: “本宫相信你,所以本宫,只能靠你了。” “……” 他叹了一口气,皱着眉说道:“举凡学子,十年寒窗苦读,实属不易。有多少人胸怀抱负,一腔热血一心报国;有多少人不甘被贫穷的生活压垮,想要靠科举金榜题名,改变自己的命运;有多少人屡战屡败,却毫不退缩,执着于科举,执着于入仕;又有多少人拖家带口,将生活的重担压在女人身上,因为全家的希望都是那个准备考取功名的男人。” “……” “单是一场科举,就能看到世间百态,本宫无法改变数以千年来根植于百姓心中的坚持,但本宫既身为如今的皇太子,起码要保证给他们每个人同样的机会,保证科举的公平,保证专心读书强于投机取巧,保证他们所读的圣贤之书,那上面的道理都是对的。” “……” “本宫,绝不许有人打科举的主意,否则本宫,愧对考生,愧对社稷。” “……” 徐谨看着他的薄唇一直开开合合,她听着听着,又入了神。赵明庭似乎有一种魔力,总是能用三言两语就让她心中升腾起一股热血沸腾的感觉。徐谨发现,在她心中,找到那些窃取题目的人,莫名其妙地成了她不想推卸的责任。 …… 第二日一早,徐谨照常去国子监上值,因后日就是殿试,有很多率性堂的监生一看便是早早起来的,他们或在古槐下、或在亭中、或在堂内温书。有几人向着彝伦堂的方向走去,徐谨知道,他们一定是去找书,顺便去拜拜孔子。国子监旁边就是孔庙,想来等到明日,一定会有大批大批的考生集结在那里,去沾一沾孔圣人的才气。 第八十二章 殿试前夕:遗孤 “见过徐主簿……” “学生见过徐主簿……” ——“嗯。” “徐主簿。” 见到前方的人,徐谨作揖道:“刘助教。” “徐主簿,今日来得很早嘛。” ——“孙博士来得更早,辛苦。” …… 一路上有不少监生行礼,徐谨一一点头。而她也注意到,今日大家起得都很早,不仅是与试的监生,还有监内所有的小吏。她暗忖道:果真如赵明庭所言,闫道云应是给他们下过命令,让他们留意监生们的一举一动。 她沿路走到自己的“典簿厅”内,心事重重地坐在桌案后面。 随着日头渐渐高升,外面的阳光越来越灿烂,“典簿厅”这边比较寂静,从窗外可以看到有三三两两的监生们正躲在这里,踱着步背书,每个人都是那么的专注。 真好。她也很专注,她一早上都在思索该如何找出得到殿试题目的人。此次能参加殿试的监生大概有六七十人,她不知道他们来自何处,又是哪一方势力的人。这么一想,赵明庭也没告诉她,偷殿试题目的又是什么人? 眼见着日头越来越火辣,监内并没有什么异常,也就是说闫道云那边并没有什么进展,而她这里更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徐谨长叹一口气,双手支在桌上苦闷地按着太阳穴。 这时门口光线晃动,紧接着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一个瘦弱的身影出现在她的面前,徐谨抬头一看,正对上樊克俭清秀的面容。 “徐哥哥。” 徐谨嘴角马上浮现出一抹微笑,这个一见到她便会甜甜地叫一句“徐哥哥”的少年,漂亮、乖巧的让她心疼。他没了父母,没了家,连唯一的祖母也在几日前离他而去。 记得她初来国子监那日,温从吟带她拜过孔庙,将她介绍给全监师生和官吏时,她竟意外地在人群中发现了这个孩子。而那时,他脸上充满吃惊与欣喜,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后来他来到“典簿厅”,高兴过后,却在她面前流下了眼泪。 男儿有泪不轻弹,但似乎这个孩子,他的命运就如同他的面相般寡淡。 她指着墙边的椅子,温柔地说道:“向婴来了,坐。” 樊克俭轻轻走过去,面向她坐好后,担忧地问道:“徐哥哥,刚才见你好像很苦恼的样子,你怎么了?” 徐谨摇摇头,无奈地说道:“监规复杂,你徐哥哥背不下来。” 樊克俭笑了笑,纯真的笑颜让白衣少年仿若带上了一丝仙气,他说道: “徐哥哥背监规做什么,国子监规矩严苛,能一条不犯的,都是圣人。” 徐谨好笑地看着他:“是啊,毕竟这里的监生都是日后的官员。” “这里养出来的,都是奴才。” 徐谨愣了一下,没料到樊克俭竟说了这样一句“大逆不道”的话。她对他无声地摇了摇头。 樊克俭低下头笑了一下,然后抬起头说道: “徐哥哥,虽然国子监只是一个学府,但在这里任职也不简单。前朝有一祭酒名叫宋讷,以严厉为众所嫉,在他手上经过的人命一条又一条。为满足一己私欲,其假借皇帝谕令大肆屠杀监生和小吏,在国子监内草菅人命,又害死了向皇帝进言的助教金文征和堂堂的吏部尚书余熂,史上有名,为后世所唾弃。是以国子监虽学规严苛,但延续至今,一般的学官都会避免刻意去抓监生的小辫子。” “哦,这样啊。”徐谨专心听着少年说的话,因为他说的这些似乎都是她所不了解的。“那若是这般,监生们不听话可怎么好?” 樊克俭摇摇头:“不会的,他们不会拿自己的仕途开玩笑。况且,明伦堂中,洪武卧碑上刻着一条监规:敢有毁辱师长及生事告讦者,即系干名犯义,有伤风化,定将犯人杖一百,发荒凉之滇地充军。这是当年宋讷经皇帝准许后刻上去的……”他压低声音说道:“这可是一条口袋罪,为此死了不少人,有一名叫赵麟的监生,他的脑袋可是在国子监大门上挂了很久的。” 徐谨微眯着眼,听着少年娓娓道来,在她面前的,好像不只是一个简单的、不足十五岁的孩子。 “徐哥哥,监内掌罚的还有监丞大人,他可是从六品的官员,他让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就是了。司业大人就是因温和宽厚得全监上下称赞,这不只是因为,他出身于书香世家。” 徐谨点点头:“是啊,温司业人真的很好。” 这时,樊克俭有些郑重地说道:“徐哥哥,国子监乃是非之地,监生们身份都不一般,我见徐哥哥并没有升迁的心思,那还是不要强出头的好,就在这里安安静静地,做一个清心寡欲的小学官。” 徐谨见他这般,又听他说这番话,有些哑然,这个少年,有些与年龄不符的老辣、又似乎深谙官道。 徐谨想起那日在南阳医馆,她曾大胆猜测过这个少年的身份。而来到国子监后,恰也验证了她当时的猜测,樊克俭并不是随便的一个什么乡野少年,他出身名门,他是前御史大夫樊茂的遗孤。 徐谨记得刚来镐京时,正赶上陈同非和一些官员悄悄地去悼念已故的樊御史,那时正好是樊茂逝世一年之期。而听陈同非讲,樊茂在三法司之一的御史台任职,掌群臣上疏奏章,替皇帝下达诏令,监察群臣言行作为,有弹劾纠察之职。他本是一位铁面无私、刚正不阿的正三品大员,但在前年岁末,他却离奇地因叛国罪被处以极刑…… 徐谨看着眼前这个少年,叛国是株连九族的大罪,身为樊茂的遗孤,他的存在,是那位皇帝陛下的仁慈吗? 又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官员,敢冒着连坐的风险去悼念他呢…… 不仅仅因为少年对自己的依赖,也许也是因为,他没了父母,她爹娘失踪,徐谨对于樊克俭总有一种深深的怜惜,尽管发生在她和樊克俭身上的事都还只是一团迷云。 第八十三章 殿试前夕:风波 徐谨点点头说道:“好,向婴且放心,徐哥哥知道了。”她又想到什么似的问道:“对了,后日就是殿试了,向婴怎得有空来我这里?” 樊克俭温声回答道:“还有两日,温司业安排我等自行温书,我便来了。” 徐谨了然:“那你准备的如何?” “此次与试的考生中人才济济,我只盼如常发挥便好,至于金榜题名,只能说,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吧。” 徐谨点点头,赞同道:“向婴尽力就是了。” “嗯。只是,徐哥哥,我有一事……” 樊克俭还要说什么,徐谨也在认真倾听,不想外面却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徐谨皱着眉回头望向窗外,这是发生了什么? 不多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门口有一个叫李思源的小吏停在那里,对她说道: “徐主簿,祭酒大人命你找出率性堂中所有与试的监生,最近一日的临帖。” 徐谨忙站起来,虽有些疑惑,还是点头示意她知道了。 临帖,要临帖做什么? 国子监规定监生们每日必须临摹一幅字,还要上交。徐谨与樊克俭知会了一声,便起身去“典籍厅”翻找前日的字帖。 字帖就在架子上很明显的地方,她找到后在几百份字帖中找到了与试那近七十人的,大概找了有两刻钟。她急忙要送去祭酒大人所在的“彝伦堂”,那里既是藏书阁,也是祭酒大人的办公之所。 可就在她走出“典簿厅”,要朝着“彝伦堂”走去时,她发现监内却变得热闹起来。 不,不是热闹,是人多而凝重。不论是有课的监生,还是要参加殿试、无课的率性堂生,此时已经全部出来了。 众人见了她,纷纷说道: “主簿大人,祭酒大人命您去绳愆厅。” …… 绳愆厅?绳愆厅是主持刑罚的地方! 徐谨大惊,难道是闫道云找到领取窃题的监生了?想到此,她内心一阵雀跃,加快了步伐。 …… 来到绳愆厅,门口聚满了拼命向里面张望的监生。徐谨挤进去,见厅内随处可见的刑具,而上首正端坐着一脸严肃的闫道云,他旁边站着同样肃穆着的温从吟与何静之。 “下官见过祭酒大人、见过司业大人、监丞大人。”徐谨向着堂上几人一一恭敬地行礼。 温从吟微微点下头,闫道云身为国子监祭酒,本身就是个老学究,平日就总爱板着一张脸,今日更是吓人,看门口那些对他很是畏惧的监生就知道了。 闫道云开口道:“不必多礼。临帖拿来了?” “是。”徐谨双手端着那几十份字帖,微躬着腰走到闫道云面前的桌案处,将字帖轻轻放在上面,而后退到了一旁。 春风吹过,门口翻起一片片密密麻麻的白色浪潮,闫道云一开口,此处立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听着他训话: “后日便是殿试,是凭借真本事鱼跃龙门的时候,可总有人爱搞些旁门左道。坊间那些人本官不管,但国子监在本官的管辖之内,本官便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若能主动坦白,本官保证,这事在监内就可压下。不然,让本官查到有人行舞弊之事,本官定会上奏,届时不止禁考,恐还有性命之忧!” 监生们听见“性命之忧”几个字,更加害怕了。 徐谨见此,确定应该就是为了窃题一事。她看向门外,并没有人要承认的意思,绳愆厅内外安安静静的。 徐谨心想,既然闫道云在此时弄出了这么大的阵仗,那么他一定是掌握了什么证据吧?是监内官吏发现了什么?或者,是赵明庭从外面传来什么消息? 她正想着,温从吟这时开口了,他的音色一如既往的温润,但语气却与平日大不相同。 “尔等要么是各州府推荐上来的有识之辈,要么是受父辈祖辈之光得以入监的荫生,能入国子监,必不是寻常之辈,该懂的规矩自然都懂。” “科考之中最忌讳钻研舞弊之事,你们兴许还不知道,今日上午坊间有人上报,内阁中有官员与考生私下约定,在殿试中以淡墨书写,则可获得靠前的名次;又有学子抖出,有官员与考生暗中往来,收取贿赂,命其在用之、乎、矣等词时讲究些个门道,以此为暗号甄选考卷。” 临近此时,竟还查出了这样的事!徐谨有些惊讶。 温从吟接着说道:“陛下大怒,已命京畿营将那些官员和学子尽数抓捕,并传令国子监,若有同样钻营之人,严惩不贷!” 说着,他慢慢扫视着门口:“尔等皆想想,是否有过类似之行?若有,现在报上来,本官与祭酒大人可看在四年的师生之谊上,饶恕你们。但等过一会儿,京畿营的人来了……你们是知道卢大人的,宁可错抓,也不放过!” 是卢兆全,皇帝一等一的死士! 卢兆全的大名在京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里最不熟悉他的,怕就是徐谨了。但见众人听见他的名字时的反应,便知此人是个狠角色。 原来不止国子监内,监外风波更甚。 本来能进殿试名单是很荣耀的事,但在此时,似乎尚未参加科考和并未考上的监生才是最安全的。 徐谨望过去,她零星知道名字的几个与试监生,脸色似乎都不是很好。 国子监内监生上千人,此时他们都看向站在他们之中的那几十个监生,而被紧盯着的那几十人,肉眼可见地在颤抖。 …… “大人!大人,学生不是有意的!” 突然有一人痛哭着,连滚带爬地爬进绳愆厅内,全场哗然,连徐谨也有些惊愕,真的有!真的有国子监生违规进行舞弊之事! 温从吟似乎有些痛心地闭了下双眼道:“杨庆和,你文采出众,是此次的佼佼者,怎得如此糊涂。” 监生杨庆和跪在地上,浑身都有些瘫软,他哭着对上首的闫道云他们说: “大人,大人,学生不想这样的,但学生的家人说许多考生都在私下走动,怕学生会落了下乘……大人,会试三年一次啊大人,学生好不容易赶在今年应试,学生怕……学生落了榜,就什么都不是了……” 第八十四章 殿试前夕:行卷 “说说吧。”闫道云盯着他,一副审问的样子。 “大人……大人莫要上报……学生只是与此次的读阅官约定,不伦策题为何,要在第一、三、四、八、十句中,用一数词,第二、五、九句中用一叠词。这般读阅官就会知道是学生的答卷……” 闫道云摇摇头:“有这等功夫,何如用心写好策题?殿试在陛下、百官和侍卫的监督下本就难成,你等还约定这般复杂的门道,真是舍本逐末,舍本逐末。” “大人,学生怕啊……此次殿试有京中的刘洪良,有道书院、龙冈书院、琅琊王氏、中州许氏、姑苏慕容氏……大人,人才太多了,学生只是想着能挤进二甲就好了大人……” 此言一出,与试的监生无不面色如土。确实,人才太多了,乡试中不计其数,会试三年一次,数千人应试,殿试近三百人,一甲及第名额为三,落入二甲、三甲仅有做官的可能,三甲之外等同落榜。 徐谨暗叹一声,科考不易,想靠科举出人头地,难上加难。所以为什么有那么多人以身犯险,钻营舞弊,都是逼出来的。 “大人,给学生一次机会吧!学生保证不会行约定之事,给学生最后一次机会吧……” 杨庆和痛哭流涕,头磕得太响。徐谨上前制止住他,低声道:“杨监生,不论能否参加殿试,身体是要紧的。” 杨庆和趴在地上,挣扎着还要磕头,温从吟也开口了: “杨庆和,方才本官与祭酒大人说过了,只要现在坦白,便可不上报,保你和你家人性命无虞。但……” 他看了眼闫道云,闫道云声音沉沉地接口,下了最后的定论: “本官免去你的与试资格,你好自为之吧。” “什么?!大人!祭酒大人!司业大人!饶了学生吧!求求大人……” 何静之见此,招来两个小吏让他们把杨庆和带下去,以免待会儿卢兆全来了,便保不住他了。 却没成想,杨庆和见事已成定局,气急败坏之下,竟当堂指认了另外三个监生。 闫道云气得握紧了拳头,一甩袖子同样免去了他们的与试资格。 绳愆厅内一阵接着一阵哭闹,所有监生都被吓坏了,特别是将要参加殿试的。 “除了他们,还有呢?” 闫道云厉目看向监生们,此时站在最前面几排的,早已经变成了与试的监生,其他所有人都默默地退后,将他们推了上来。 “本官明确告诉你们,除了他们四人,还有!本官提醒你们一句,卢兆全马上就到了!” 闫道云话音刚落,这时从外面挤进来一个小吏,在温从吟耳边说了什么。温从吟皱了皱眉,又传给闫道云。闫道云面色沉重地点下头,温从吟对众人说道: “刚传来消息,内阁学士郎仲平和翰林院学士曹严华被革职抄家了。” “什么?!” “真的吗?” 郎仲平和曹严华也算是当今的名臣,门外不禁传来一声声惊呼。 闫道云瞥了一眼案上的临帖。 徐谨不知是因为这件事情,还是因为这两个人的名字,总之门口有几人眼神闪烁,好似有些心虚。 闫道云见迟迟无人应声,垂下头,一手撑在案上,痛心地低吟道: “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 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 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有马多如簇。 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 男儿欲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 “尔等皆是率性堂的好苗子,是国子监之光。身为文人,本应靠才学取胜,中第登科固然喜哉幸哉,名落孙山也无愧于心。但尔等放着阳关大道不走,偏信所谓终南捷径,害人又害己。本官与尔等有师生之谊,教不学,师之惰,现在本官能保几个便是几个,待卢兆全率京畿营来此,本官不能撇下自己的学生,便与你们一同去向陛下请罪。” “大人不可……” “大人不可……” 所有监生与管吏都跪下了,徐谨虽来了不过三日,闻言也有些动容。 这时有几个监生哭着爬出来,承认自己也行过“打通关节”之事。 温从吟严厉地问道:“除了他们,你们确定自己没有做过?” 徐谨也在等着,适才那十个人中并没有窃题的。她看了看那沓临帖,忽然想不明白了,要临帖做什么呢? 绳愆厅内外安静下来,或者说国子监内外都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此时一个高个方脸的监生,正在犹豫着要做什么。 察察察…… 从外有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众人莫名感觉到一股寒气。这时一道声音传来: “闫大人,京畿营奉皇命来捉拿殿试舞弊嫌犯了。” 被里里外外围得水泄不通的绳愆厅,眨眼之间就变出一条路来,无人敢靠近一脸狠绝的卢兆全,和他身**着刀柄的京畿营侍卫。徐谨也算是见到了这位传闻中皇帝的死士。 卢兆全在厅内站定后,抱拳道:“闫大人,监外现在乱了套了,卑职等不了太久。” 温从吟叹了口气,说道:“既如此。何监丞,徐主簿,你二人来查验吧。” 徐谨听到温从吟唤自己,忙上前去,但见何静之从袖中取出十几份文章,门口监生脸色大变! 徐谨学着何静之将那些文章与临帖一一比对,找出了相同字迹的临帖。 十几个监生吓得瘫倒在地,温从吟闭上眼睛,示意卢兆全可以带走他们了。而闫道云站起身,扶正了自己的官帽,走至卢兆全身边。 “闫大人,那卑职就得罪了。” 卢兆全没有客气,面色如常地命侍卫带走了闫道云。 “大人。”温从吟追了过去。 闫道云拍拍他的肩膀道:“子墨,国子监交给你了。” …… 待京畿营走了个干净,监内安静下来,众生都未平复自己惊恐的心情。 温从吟终于开口解释了,而这个理由,让徐谨非常失望。 “彼辈违规行卷,尔等以此为鉴!” 科举中,所有与试人员的考卷进入礼部,都会经过糊名和誊录。糊名就是将考生的名字、籍贯等详情糊起来,不让读阅官看见。而誊录就是更加严格地,将所有试卷上的文字重新誊写一遍,以防考官按照笔迹寻人,从而给予名次。 正因如此,前朝一些考生怕自己会被一纸答卷所埋没,是以渐渐地就衍生出了一种科举常态:行卷。 考生试前托一些有名望的人将自己平日的诗文交给主考官和读阅官,他们若觉得这个人才华尚可,便会记住他的名字,在放榜时予以较前的名次。 在以前的朝代,行卷是很正常的事,行卷、温卷不算违反科举规则。但所有的事在发展中,都会失去原来的味道,在近几朝,行卷就逐渐成为了变相的“行贿”。是以我朝律法严格规定,科考前,不允许考官与考生有任何接触,行卷,就这样变成了一种科举舞弊之行。 第八十五章 殿试前夕:百态 离最为严格、要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答策的殿试仅仅还有不到两日,就是在这么短的时日,依旧有考生和考生的家人在奔走行贿、行卷、打通关节,而他们要抓的窃题之人却隐在暗处。正如赵明庭所说,科举百态,不查不抓如何保证公平,一查一抓便是大案。 她回到“典簿厅”内,樊克俭就在后面跟着她,她坐下看向他,但见他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不由得有些佩服这个淡定的少年。 她喃喃道:“都这种时候了,还敢搞这种旁门左道,是有多大的胆子。也不知闫大人会怎样。” “徐哥哥,科考舞弊是常态,这不算什么。” 徐谨看着樊克俭,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行卷虽有违律法,但只要没有被抓到送钱的证据,就不会有大的责罚,顶多就是在当年禁考而已。国子监殿试前夕二十几人知法犯法,闫大人有失察之责和失教之责,他是想一人保全监。特别是徐哥哥,才来三日,若是受累,岂不冤枉。” 徐谨叹了一口气。 樊克俭见此调转话头:“说起来,科考真的不易。就拿今年来说,徐哥哥知道吗,今年年岁最大的考生,有七十七了。据说他已经考了五十四年了,年年不中,终于今年挤进殿试。会试三年一次,今年他再不中,恐怕下一次就真的看不到他了。” “那么大岁数?” “嗯。还有人听说刚成亲,连洞房都没来得及入,新娘子的盖头也没揭。报喜官说会试上榜,进了殿试名单,那人立马就被送上了来京城的船。新娘子在后面追,哭天抢地的,被她婆家拖回去抽了一顿藤条,怪她不识大体。” “竟有这种事?” “嗯。还有,书上说凿壁偷光,我就认识一个学子,不是国子监的,也没钱去书塾,家徒四壁,靠捡书看。等到晚上就去护城河那里,有一次被更夫看见以为他要投河,结果徐哥哥猜是怎么着?” 徐谨认真地听他讲着,摇了摇头。 “不知道该说他脑子好使还是不好使,他说月光照在水面上,比别的地方都亮,他每天晚上都去看书。” 徐谨哑然失笑,有些无奈。 “还有一次,他朝人家借书,结果恰逢大雨,雨水把字都弄花了。他因为这个被人好一顿打,末了鼻青脸肿的,还一个劲给人家赔不是。” 徐谨有些佩服这个人,她说道:“什么人这样老实,向婴空闲时给我引荐一下。” 樊克俭点点头,露出讨喜的微笑:“好。” 徐谨转头看向窗外的日光,声音含在嘴里感叹道:“科考不易,但总有那么多人报之以歌,就是他们的坚持,才给了后人希望,科举也得以延续数千年。若有一日,无一人报名科举,那才是最可怕的。” “……” 樊克俭听她这话,脸上露出了茫然的表情,无一人报名科举,那不是天下将亡的预兆吗。 “徐哥哥。其实今日之事,不算什么。会试时有一桩大案,你可能不知道。” 徐谨看向他:“会试?” “嗯。当时各个州府进入殿试名单的人数悬殊,比如中州苗子一直不错,但进入殿试名单的却只有五人,反而是渝地、蜀地和浙商、两广子弟进的比较多。中州可是文化圣地,孔圣人的故乡啊。中州学子不干了,直接向陛下进书。听说陛下本不欲理会文人闹事,但有数百学子上京哭孔庙,孔庙就在国子监旁边。这件事闹得很大,陛下不得已派御史台去查,你猜怎么着,当晚就有一个礼部官员畏罪自尽了。而最终,名单中换上了三十几名中州学子的名字。若不是有人来哭孔庙,这三十几人岂不是又要白等三年。” 听了樊克俭的话,徐谨有些出神。她想起赵明庭说的,他说礼部不可信。 “这就是科举百态,徐哥哥,不仅是科举,你如今入朝为官,慢慢就习惯了。事,不要管太多,官,不要做太大。就像闫大人一样,他算是一个清心寡欲,醉心诗文的好学官,但因手下的人犯错,他不得已要牺牲自己。于国子监而言,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徐谨想起入国子监前一晚,素未谋面的闫道云派人给她送来了主簿官服,不仅是官服,还有三本书:《魏治大诏》、《监规》、《圣谕广训》。这让当时十分忐忑的她顿感安心。身为堂堂的祭酒大人,他送来的不仅仅是官服和书,还有善意和接纳。相处了不过三日,没想到相遇即是离别,不只是国子监,于他们而言,此生也不会再见面了。 徐谨陷入愁思中,樊克俭叫了她三声她才回过神来。 看着他的欲言又止,徐谨认真地问道:“向婴,我记得没错,昨日你就要同我讲些什么吧?” 樊克俭定定地看着她,开口,有些抱歉地低声道:“徐哥哥,与你说了那么多,下面的话本不该说的。但是监内不太平,我没有人可以信任了。” 徐谨惊讶地看着他:“向婴什么意思?” “徐哥哥,科考舞弊是大罪,若是窃了殿试的策题,恐怕会被五马/分/尸。” “什么?!” 徐谨以为自己听错了,她一直在想窃题的事,怎么听什么都是窃题。 “徐哥哥……” …… 过了申时,太阳快要落山了。徐谨面色冷冷的,负手一路由典簿厅行至监东金吾。金吾等三卫原是草场,后建起屋舍千余间,开辟菜园,供监生们住宿和种植菜蔬。 监生每两人住一间,此时纷纷敞开大门,众人刚刚下学回来,有人准备吃过饭后,继续温书。天边是如火的云霞,映得大地一片橙光。即使这般,但大群大群的白衣书生手持书卷,意气风发,如滔滔白浪般倾涌袭来,不禁让人心生希望,肃然起敬。 见到徐谨,监生们纷纷低头问好: “见过徐主簿……” “见过主簿大人……” …… 徐谨一脸严肃,声音不大不小,却很是不善:“率性堂与试的那些人呢?让他们给本官通通去绳愆厅!” 说完一挥袖子,愤然离去。 第八十六章 殿试前夕:做局(上) 监生们愣住了,纷纷顿足,面面相觑。 上午绳愆厅中的一桩桩、一幕幕那样骇人,听说监外更是进行了大肆的抓捕。好不容易下午安宁了下来,讲学的讲学,听课的听课,背书的背书,起码一切恢复了表面上的平静。这怎的,又要去绳愆厅? 众人暗道:主簿与监丞一样掌教条,若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徐主簿不会气势汹汹来这里找人。 大家正猜测着发生了什么时,从远处一间间屋舍急急走出三十几人,他们正是徐谨口中率性堂的与试考生。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惊慌,又都摸不着头脑。 一人向旁边人问道:“克俭兄,我们也没犯什么错啊。我可没行卷。” “我也不知。”樊克俭摇了摇头,面色有些凝重。 人群中有人说了句:“去看看再说吧,没准是这主簿新官上任三把火,恰好烧到我等头上。” “是啊,祭酒大人凶多吉少,这国子监说不准是谁说了算呢。” 却又有人反驳:“跑不了是司业大人。” …… 他们一边走着一边议论纷纷,当中有一鼻尖有颗痦子的,双手握紧,盯着地面,一直未出声。 等三十几人各怀心事重新来到主持刑罚的绳愆厅时,厅外已围了好些人。 殿试在即,上午刚刚结束一场风波,傍晚率性堂众人又被唤来,每一个都榜上有名,此事不小。 “学生见过监丞大人,见过主簿大人……” “学生见过监丞大人,见过主簿大人……” …… 何静之高坐堂上,面目严肃,那是上午闫道云坐的位置。而那位年纪轻轻的主簿大人则一手端在腰腹处 一手负在身后,立在他身边,清俊的脸上亦有些刻板。 见众人都来了,徐谨开口了,原来京畿营来人传报,行卷之人查有不实,上午对比笔迹时恐有错漏。是以何静之与徐谨二人召众人前来,当场写字,重新查验。 何静之坐在那里听徐谨说得头头是道,他点了点,却不说话,把一切都交给了徐谨。 监生们一听行卷的事还没完,吓坏了。 “大人,学生没有行卷,请大人明察。” “大人,学生也没有行卷。” “大人,您别吓唬我们了,现在一提行卷,学生腿都打战。” “是啊大人,再说不是有每日的字帖吗?为何要当场写呢?” 徐谨抬起手示意众人安静,她语气有些严厉道:“让你们写你们便写,不想写的,莫不是心虚?” 这时一人弱弱道:“大人,学生饭都没吃,实在没有力气写字。” 徐谨横他一眼,缓缓说道:“《礼记·玉藻》有言:君子远庖厨,凡有血气之类弗身践也。国子监明文规定不许监生进灶房,钱慎、张一,就说本官在的这三日,你二人去过几次了?” 门口传来一阵不合时宜地窃笑,被点名的两人低下头往后退了一步,不敢再说话。 国子监规矩严苛,就是这么来的,不让做的事就是不许做。 徐谨微抬着下巴说道:“尔等在国子监读书近四年,本官来了不过区区三日,说起来你们是老人,本官是新人。殿试在即,尔等皆是贡士,日后难免出将入相,本官不欲太过严苛。但今日因行卷一事,祭酒大人独揽罪责,生死难测,本官痛心疾首。况且本官是陛下亲封的主簿,有句督监事之责。所谓在其位,谋其职,是以休怪本官治下无情!” 其实她不过也是一半大的少年,只是官袍加身,站姿挺拔,面色严厉,气势非凡,在场监生无一胆敢轻视。 徐谨一挥手,立马有别的监生为他们抬进来事先准备好的纸、笔和小几。 徐谨一甩袖,语气不容拒绝:“开始吧。就各自抄录一份《圣谕十六条》。” 监生们垂头丧气,别无他法,一个接着一个席地而坐,开始默写《圣谕十六条》。 温从吟自闫道云被带走后,将国子监暂时交由何静之打理,然后便出去探听今日京中科考舞弊案和闫道云的消息了。 今日因此事一连折了朝中好几个官员,连带着殿试考生也少了三成,龙颜大怒,人心惶惶。 何静之捋着山羊胡,五十多岁的人了,什么都看淡了。身旁这个少年人不大,来头不小,又是陛下钦点,来到国子监第一次行权,任谁都会给他这个面子。 夕阳完全沉落,夜色慢慢降临,监内响起蝉鸣。《圣谕十六条》不长,一条七字,共一百一十二字,一刻钟的功夫,众人便写完了。 一个助教默默上前,将他们的字都收上去。监生们纷纷盯着徐谨,都有些紧张。这个时候要问自己有没有做过,自己都信不得,不管自己有没有,就怕没有变成有。 只见徐谨严肃地接过来,放在何静之身前的案上,将上午那十几份行卷的文章一一与之比对。她看得十分认真,时不时地指着上面的字琢磨。前面还没有什么,待翻过一副字后,突然双眼放大,像是发现了什么般,竟将它抽出来交给了何静之! 那三十几人心腾地一颤,脚步都不由自主地靠上前了一些。 “啪”! 何静之一掌将那副字拍在桌案上,这边站着的一大排监生被吓得肉眼可见地向上弹了一下。 只听他恨恨道:“放过这条漏网之鱼,真是愧对闫大人!” 有人腿都发软了,差点要栽地上了。 何静之大喝一声:“来人!去请京畿营!” 徐谨立马躬身道:“大人不必着急,已经传了消息给卢大人。” “好,给本官将他们先看管好,他们的住处也是!我等便只待卢大人来了将那人带走!” “是。” 没等徐谨与何静之说是谁,监生们都方寸大乱,纷纷叫屈。 “大人,可不是学生啊!学生没有行卷!” “大人,我爹说宁可考不上,也不可犯险,不是学生!” “我,我要见我爹!” …… 其中有一方脸男子,额上都是汗,他直觉事情不太对劲。 第八十七章 殿试前夕:做局(下) “大大大人,卢大人带着侍卫又来了!” 那个名叫李思源的学官惊慌失措地跑了进来,但似乎那位卢兆全大人步子迈地更大,紧跟着李思源便进来了。 文弱的监生们都移动着脚步,离这位活阎王远远的。卢兆全一身武官的气魄,他扫视全厅,监生们都不敢喘气了。 他目光炯炯地问道: “何监丞,徐主簿,国子监内似乎还有违规行卷之人未被抓获。” 何静之早已站了起来,捋着他的胡子,沉默地点了点头。 徐谨上前,将一份文章和字迹相同的《圣谕十六条》交与卢兆全。 卢兆全双眼危险地眯了起来,嘴里吐出两个字:“史琮?” 绳愆厅内响来一声急促的呼吸之声,那名唤作“史琮”的监生大惊!他忙抬起头来,摇着头大呼: “学生没有!学生绝对没有行卷!大人!冤枉!” 何静之喝到:“物证在此,岂容你狡辩!” 史琮神情激动道:“可学生没有行卷啊!真的没有!” 这时从一旁传来少年的清冷之音: “史琮,今日上午没有抓到你,你道为何?” 史琮忙躬下身道:“请主簿大人赐教。” “你这便是承认了?” 史琮心中大呼不对!开口道:“学生冤枉!” 卢兆全抱胸站在那里,看着徐谨与史琮,听他二人对峙。 “京畿营走后不久,便传令过来,命我等重新呈上一份殿试人员名单,卢大人,有这回事吧?” 卢兆全“嗯”了一声,表示承认。 徐谨颔首道:“事出突然,上午又那般慌乱,本官不想打扰你们,给你们造成惊恐,就打算按照上午剩下的临帖誊抄名单。却恰好,叫本官发现一桩奇事。” 内外安静,所有人都在听徐谨叙述着这件事。 “本官发现,临帖竟然少了一张。” “……” “不论是上午抽出去的证物,还是如今剩下的,都没有你的临帖,你说,是怎么回事?” 史琮急急说道:“大人,是这个样的,学生……学生有错,学生在临帖一事上总是偷懒,学生错了,学生错了。” 徐谨摇摇头:“本官也猜测是这样,便去找你之前的临帖或者文章。但是本官,竟然一张都找不到!”她头一偏,问道:“卢大人,您说这是不是很奇怪。” 卢兆全挑了一下眉,喃喃道:“莫不是早有预谋?” 史琮一听卢兆全这样说,全身寒毛都立起来了,他急急地解释道: “学生不知道啊!但学生真的真的没有行卷!学生只是不爱写字!请大人明察!” 徐谨借着卢兆全的话说道:“监内找不到任何你的笔迹,你说,这不是预谋已久是什么?” “没有!不是学生!” 卢兆全对徐谨说:“徐主簿,他身为一个在国子监四年的监生,不可能一张字都找不出来。” 徐谨点点头,看向他说道:“字,是有的。卢大人,就在您手中。下官特意让他们在您赶来之前重新写了一张。” 卢兆全看着手里两张字迹一模一样的纸说道:“史监生,本官念在你是御史中丞史寻天的儿子,可以给你一次机会,若是你房中有平时写的字,本官可以让你取来另外比对一下。”说着冲身后喝到:“来人!” 哪知史琮却急忙拒绝了:“不不…不必了!”他长得高高大大的,一张方脸上布满了冷汗:“不……不必了卢大人,学生……” 卢兆全见他承认了一般,冷冷地让人将他带走了。 徐谨不易察觉地与那边的少年对视一眼…… 在所有侍卫都退出去后,卢兆全走在最后,他抬手将那份文章放在鼻尖。 徐谨眼皮子跳了一下,而樊克俭,皱了皱清秀的眉头。 但见卢兆全什么都没表示,便大步离开了。 “后日就是殿试,本官不想看见你们的仕途,一个接着一个地夭折在龙门之下。安安分分地过了明天,意气风发地参加后日的殿试,这是本官给你们的忠告。都回去吧。” 何静之将众人散去,国子监内终于恢复了平静。 樊克俭将徐谨送出国子监后,恭敬地朝她拜了一下,而后转身回去温书了。 月亮高高悬挂于夜空中,无论是监内还是监外,都没了白日那场风波的气息。 成贤大道一旁,一辆低调奢华的大果紫檀木马车停靠在那里,驾车的侍卫见她出来了,跳下来恭敬地向她行礼。 徐谨抬步走了过去,在临上马车前,她又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国子监大门,那里已然没了少年单薄的身影。 十四岁丧父丧母,十五岁孑然一身,无依无靠,这个少年能好好地活下来,即将顺利参加殿试,如今在徐谨看来,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紫宸殿内,赵明庭竟然在等她回来用膳。一见到她的身影,殿内的宫人都忙活开了。 徐谨看着这一大桌子菜,竟与昨夜陈同非一家准备的生辰宴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她爱吃的。 她先跪下行礼:“参见殿下。” “起来吧。”赵明庭从方宴手中接过碗筷,身子探过去,长臂一伸摆在了徐谨面前。 徐谨忙将擦手的热帕交于身旁的宫女,垂着头双手接过碗筷。 “谢殿下。” 赵明庭看着她,薄唇轻启:“事情办的很好。” 徐谨一天没吃饭,给饿坏了,想着在绳愆厅时她还训斥了钱慎和张一,真是对不住。 她嘴里嚼着肉,享受着卤汁的香气和软嫩的口感,对着赵明庭微微颔首以示谢恩。 “本宫很满意。”男人声音轻轻的,她没有看到他的眼神,有几分满意,几分宠溺,还有几分……野性的占有欲,仿若眼前这个大口吃肉的少年本就该是他的所有物。 徐谨只顾着吃饭,敷衍地笑笑。她想说是监内外配合得好,与他这一天在监外处理的事相比,她做得不过是略施小计的事。可还没等她顾得上开口…… “唔……” 鼻子突然被冰凉的大手捏了一下,徐谨惊到了,但见赵明庭收回手,脸上没有什么过于明显的笑意,但语气能听出来是愉悦的: “本宫就知道你行。” 第八十八章 本宫喜欢你 方宴在一旁忍不住弯了弯嘴角。太子殿下长这么大,第一次这么喜欢一个人,还是一个,长得很漂亮,又很有本事的小玉人儿。 徐谨用左手揉揉发痛的鼻子,干笑着说出了那句话。 赵明庭摇了摇头,看着她,又伸出手在她脸上轻轻抚摸着。 徐谨不知道他又怎么了,她只知道她很怕他这个样子,只能把饭碗往另一边挪了挪,想离他远一点,好好吃饭。她刚一动作,却被他冷不丁一把扯过去,就紧紧靠着他坐在了他的身边。 “上哪儿去。”赵明庭不满地轻吐几个字。 他又要如那晚般发狂了。 徐谨面色煞白,浑身僵硬,难受的很,她顿时就觉得饭不香了。 赵明庭这个人,长得好,身份尊贵,胸怀天下,体察百姓疾苦,他哪哪都好,不然她也不会成为他的门生,替他做事。但有一点,怕会是他此生的污点——他竟然喜欢男人。 赵明庭看着近在咫尺,粉雕玉砌的少年正转着眼珠子不知在想些什么,他不喜被忽视,忍不住抬手在她脸上这个地方捏一捏,那个地方刮一刮。 “殿下!够了!”徐谨咬牙躲避着赵明庭的动手动脚,太子殿下调戏她,她打他不知算不算违反律令。 她也不能理解他为何喜欢这般腻腻歪歪的,奇奇怪怪地一会儿碰碰她这儿 一会儿碰碰她那儿。她不知道的是,一个人面对他喜欢的人时,他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他,闻他,触碰他,想要抚摸他,亲吻他,将他狠狠压在身下做更过分的事,欺负他,甚至是看着他哭…… 身边之人热气灼灼,徐谨五感都在提防着他罪恶的大手,奇怪于他浑身攀升着的热度。她转头看向他,却乍地被他那双充满欲念与侵略的眼神彻底惊到。她忘不了也看不了他那种眼神,她害怕。 徐谨浑身打了一个寒战,慌忙站起来要坐向旁的地方,却被赵明庭猛地出手牢牢锁在了怀里,他灼热的呼吸和湿润的唇舌贴着她的脖颈…… “不许动!”赵明庭语气有些冲。 徐谨吓了一跳,他疯了吧!她急忙看向四周,却惊讶地发现,宫人们原来早就被方宴带下去了。殿内,只有他们两个人! “殿下!请殿下放手!”她语气也似他那般有些冲,不是,可以说是充满了火气。 少年小脸儿涨的通红,整个人气鼓鼓的,倔强地在他怀里耍着小性子,在赵明庭看来,除了可爱就是有趣。 “呃……”她被他双手使劲压在他宽阔的胸膛里,听见耳边他愉悦的笑声,心下顿时生出一股无助的欺辱感。 她替他做事,他竟然侮辱她? “太子殿下。”她咬牙切齿地叫着他,想推开他,却不敌他的力量。 徐谨冷冷道:“殿下,您这是什么意思?” 赵明庭抱着她,语气平淡且惬意:“你不明白吗?你怎能不懂呢?本宫做得这般明显,东宫上下谁人不知,本宫喜欢你,你是本宫的人。” “……” 徐谨胸口涌上来一股恶心感,适才觉得很香的卤肉,现在却觉得腻腻的,想要把它吐出来。 赵明庭喜欢她?一个相识不过一个月,一个不喜欢女人,喜欢男人的男人,说喜欢她? 徐谨嘴里吐出几个字:“殿下,微臣是男人。” 赵明庭叹了一口气:“本宫遇到你之后才知道,原来本宫喜欢男人。本宫像你这般大时,父皇为本宫择了荆州殷氏女,那时他告诉本宫,一定要对殷氏好,殷氏一族为赵氏做出了巨大的牺牲。本宫知道,他非嫡非长,能做皇帝,靠了不少人,萧氏,殷氏,就连卫权也是十几岁便替他做事……” “本宫不喜欢她,但她人不坏,对本宫一心一意,倒像是本宫的姐姐一般。” “本宫第一次见你时,就有一种莫名的感觉,直到现在本宫明白了,本宫喜欢你。不管你是男人还是女人,本宫喜欢的是你这个人。” 徐谨有些好笑,她想回一句:微臣不喜欢殿下。 赵明庭似是看出了她的意图,他猛地一低头,要去封住她的嘴,汲取她的甜美。 “啊……”徐谨嫌恶地偏头躲了过去。她用了内力一把推开他,逃出了他的桎梏。她想朝着殿外跑去,却被他在后面一把扯住腰带,两人又追又逃间,一个不小心双双跌倒在了玉砖之上。 “殿下!您太过分了!”徐谨被他压着,气极,那被布帛紧紧缠绕的胸部剧烈起伏着。 少年身子弱,赵明庭怕玉砖冰到她,又不想放她起来,只能展开四肢将她整个人腾空抱起来。她上半身被他揽在怀里,双腿被他用他那强劲修长的大腿垫着。 赵明庭的脸慢慢向徐谨压过去。面对他的逼近,徐谨手臂支在两人之间,纤腰和脚下不断使力想要站起来,却无济于事。 “比女人都娇弱,世上怎么会有你这种男人。” 就在赵明庭要吻上她时,突然一块金帛罩住少年的下半张脸,赵明庭顿住了,他只能看见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他抬手将金帛拿在手中,随后眯了眯双眼。 …… 赵明庭召见大臣在立政殿议事,徐谨用过饭后躲在殿外一棵粗壮的大树后面消食。 天权几个撺掇着天玑上前,天玑不堪骚扰,只能靠近她。 他刚想在她身后拍一下,她突然迅速转过身,凌厉地出手挡住了他的动作。 天玑看见她苍白的脸,刚想问一句:你嘴怎么了。随后想到殿内的人,及时收住。 他撇撇嘴问道:“要不要比一比谁更厉害?” 徐谨见是他,闷闷不乐地回道:“不必,自然是天玑大人厉害。” 天玑转身,见几人在那边催促着他。他看向徐谨,终于问出口: “今日午后你回来,殿下命你回去处置窃题的事,最后给你打了一个手势,是什么意思?” 徐谨有些疑惑,想了下,随后抬起手将中间的三指放下,问道:“是这个吗?” 第八十九章 法不传六耳 “徐哥哥,你知道吗,李召群虽是内阁一品大员,但他并没有实权。草莽出身,兵匪头目,乱世枭雄,盛世的贼。而龙虎师鱼龙混杂,一群乌合之众,并非训练有素的军队。朝中很多人,是看不起他的。” 忽视了眼前的天玑和远处大殿门口那些人,徐谨眯起眼,想起上午卢兆全离开后,典簿厅内,樊克俭同她讲的那些话。 “特别是文官,文官一向清高,除了他一手提拔起来的,李召群不得文官认同,他急于在文官队伍中安插自己的人。” ——“你的意思是?” “徐哥哥,科考封官,三年一次,他们一直有所筹谋。你能入国子监,我真的很意外。昨日上午我便想与你说。但没想到,他们后来竟偷了殿试题目。” 什么?!——“你知道他们偷了殿试题目?”她当时大惊。 少年看着她,一字一句地回答道:“徐哥哥,我不仅知道他们偷了题目,还知道,他们想要做什么。” 她有些惊疑:“偷策题不是为了提前写好,届时誊抄吗?” 樊克俭摇摇头。 “你把他们想得太简单了,也把殿试想得太简单了。” “……” “徐哥哥,你记得方才杨庆和说过什么吗?” 监生杨庆和?他与读阅官约定…… 不对,她突然想到了重点。 樊克俭接着说道:“窃取策题又如何,刘洪良不仅是镐京儒生的代表,更是整个梁州地带会试的榜首,兆和五年他是考生中的佼佼者,兆和十一年他是大魏第一贡士,徐哥哥知道这样的人意味着什么吗?” 刘洪良吗……她心下一动。 “奇才,不过如此。” 闻言,她点点头。 “琅琊王氏,兴于魏晋,书香门第,千年大家,那时便流传着一句话:王与马,共天下。琅琊王氏的族谱上,有史以来出过九十二位宰相和六百多位文人名仕。如今内阁中与杨学士齐名的王学士王涓,就出自琅琊王氏。” “中州豫地,大河文明,孔圣人的故乡,中州许氏同样是众学子望尘莫及的人物。除此之外,还有姑苏慕容氏、金陵秦氏、幽州关氏……更不要说青州‘有道书院’、黔贵‘龙冈书院’一众学子,哪一个拎出来不是道山学海,孔思周情?” 能排上榜的就如此之多,她听着樊克俭这样说,才真正明白寻常学子是有多难,出头是有多难。 原来窃题的事并没有那么简单,她急切地问道:“那他们到底有何意图?” 樊克俭说道:“他们费尽心机窃取策题,目的无非有二。一是陷害,把那些对他们构成威胁的人,彻底踢出局。二是换题,銮殿上的题目成为废题,殿试要用的,就只能是礼部的备题。他们准备的,便是备用题目。” 她额间泛起冷汗。赵明庭昨夜说的,礼部不可信,不能打草惊蛇,只能引蛇出洞,如此看来,都是对的。 “徐哥哥,今日京畿营抓了那么多行卷之人,窃题的事还没有被抖出来,李召群折了曹严华、郎仲平,今日的事不简单,但也许,是好事。” “曹严华和郎仲平是李召群的人?你怎么知道?” 樊克俭牙齿明显咬得紧了些:“他们都是近几年被李召群提拔起来的人。” 原来如此。 “徐哥哥,临近殿试以来,我们夜里不敢睡,白日也要确定锁好门窗了才敢出去,看见他们就躲,不敢离他们太近,就怕中招。今日监外那么大的动静,恐怕监内,他们要着急下手了。” 她咬着唇,手指不住地敲着膝盖。 “向婴确定是这样吗?” 樊克俭肯定地点点头:“那人不会骗我,他们一家受过我父亲恩惠。” 等她匆忙赶到东宫,原来正是赵明庭借行卷之事处置了李召群手下的几个官员。他听她禀告后,命她护住国子监考生,在她临走时突然叫住她,意味深长道: “参透你为何会在关键时刻知道他们的计谋了吗?” 她停止脚步,转过身探寻地看着他。 只见赵明庭缓缓抬起右手,放下修长的三根手指,这正是此时天玑他们想要问的。 徐谨回过神来,见他们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十分好奇的样子。 李召群手下有一官员,在御史台任职。其子个高脸方,鼻尖有一颗痦子,名唤史琮,是国子监率性堂中的一员。他受命陷害国子监内较为出众的考生,为便于行事,收买了几个同窗,其中有一人,便是樊克俭父亲帮助过的一个孩子。 这时面前响起天玑的声音:“殿下的意思,是六个人?还是六个时辰?你到底参透什么了?” 徐谨摇了摇头,视线飘向殿内,里面不知又在探讨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法不传六耳。” …… 昨日京中不安宁,特别是于考生而言,就是一场血雨腥风,现在还平安无事,在安安稳稳背书的,都无不在庆幸。 温从吟知道了昨夜的事,叫何静之和徐谨过去问了几句。史琮是史寻天的儿子,身为御史中丞,纠察百僚,监督官德,是皇帝的耳朵。皇帝知道他儿子竟也参与行卷案中,大为震怒,连夜将他召进宫内,不仅好一番斥责,还将他连贬四级,降为正六品上一区区文散官——朝议郎。 “司业大人,那祭酒大人?” 两人交代完史琮的事,徐谨忍不住又询问起闫道云的事。 温从吟显然心情低落下来,他轻声说道::“陛下并未对闫大人有过多苛责,但闫大人为监生求了情,说他们都是一群孩子,虽急功近利了些,但本性不坏。他们触犯律法,不可能随便就给放了。闫大人以没有教好他们为由,引咎去职,昨夜就摘了官帽,动身离京回乡了。” “闫大人离开京城了?”徐谨睁大了眼睛。 “对,昨夜我去送大人,他还让我转交一本书。是给你的。”温从吟从旁边拿起一本书递了过去。 给她的,书?徐谨愣住了。 何静之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她接过来。 “对,你初入国子监任职,是史上最小的学官。闫大人说本来他应慢慢教你为官和作人之道,但是没有机会了。” 徐谨想起那个清正儒雅的身影,眼眶有些湿润。她缓缓抚摸着书上最大的那两个字。 《大学》——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修身,在止于至善。 第九十章 你和刘洪良的事 兆和十一年,五月初二,举国瞩目。以往殿试都在四月,今年晚了一些。 城中各大驿站住满了来自五/湖/四/海的考生,今日一大早掌柜的皆吩咐后厨,煮来粽子分给他们。 各王公大臣、世家大族有考生者,早早地乘着马车来到午门前等候。 国子监门口,温从吟率众为考生送行。樊克俭离开时转过头直直看向她,徐谨微笑着冲他点了点。 俯瞰这偌大的京城帝都,百姓都站在大道两旁,看着数以百计的书生文人从四面八方,风尘仆仆涌向皇城。羽扇纶巾,意气风发,那随风翻飞的长袍布衫好似洪浪般滔滔不绝,奋发奔涌。他们有着文思智慧,是琢玉,是希望;他们有着治世之才,是光明,是力量。他们有的为光耀门楣,有的为施展抱负,他们将是“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真实写照。科举自诞生之日起,改写了多少寒门学子的命运,鱼跃龙门,鹏程万里,成败,就在此一举! 看着他们,徐谨内心激荡,双手也有些微的颤抖。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这场艰难科考后,谁会香透长安?谁又会经霜凋零呢? “今日殿试,国子监休学一日,诸位没什么事就自行下值吧。” 温从吟一句话让徐谨回过神来,顿感雀跃! “多谢司业大人。” 她随众人行了一礼,便收拾一下,离开了国子监。 赵明庭每日都派人接她,自从入了国子监,她比前段日子倒是好多了,不用窝在东宫紫宸殿,哪里都不能去。但比起住在尚书府的日子,那可差远了。住在陈同非那里,想怎样便怎样,谁敢管她。陈挽是唯一敢跟她扯皮的,她一个眼神斜过去,小妮子照样得乖乖地。这就是尚书府的徐谨徐先生。 她一路急急地来到有间书肆,今日因是殿试,文人大都去看热闹了,书肆内没有像平日那般聚满了人。 书童见她来了,给她拜了一拜,告诉她,唐栩生送有道书院的学子去皇城了。 徐谨一拍脑袋,她倒是忘了这回事。 她看了看书架的方向。那日天权在南阳医馆门口守着,她从医馆后门悄悄离开,来了书肆。医馆与书肆离得可不算近,她一来一回太过紧迫。她怕唐栩生那日没有与自己说全,便来了这边。不想今日她有空,唐栩生却不在。 罢了,唐栩生又怎么会遗漏什么呢。 徐谨叹了一口气,转向回了尚书府。 “徐先生回来了。” “见过徐先生。” “嗯。” …… “阿谨!” 小妮子正坐在花园绣着什么东西,侍女一提醒,她马上抬起头来,看见她惊喜地跳了起来,飞奔着跑过来抱住了她。 “做什么,前天才见过的。”徐谨有些哭笑不得,拉开彼此的距离,捏了捏她的脸蛋儿。手感很好,滑滑嫩嫩的,脸儿小还有肉,她忍不住又捏了两下。 陈挽大大咧咧地问道:“你怎么有空回来?不是做官了吗?” “今日殿试,司业大人放我等回来了。” 陈挽叫道:“真好!等爹爹回来,看见你一定很高兴。” “当然了,师哥最喜欢我了。”徐谨扬起声音说着,好像故意要气她一般。 “成,我把我爹让给你,给你做爹,行了吧?”陈挽可不在意,满脸笑嘻嘻的。但徐谨不乐意,敲了一下她的头说道:“敬谢不敏,差辈了。” 小妮子笑得灿烂,冲她吐了吐舌头。突然,她看着她,有些疑惑地问道:“阿谨,你偷吃什么了?” 徐谨一愣:“什么我偷吃什么了?” 陈挽指尖伸过去,点了点她唇上的伤口:“你的嘴啊,这怎么坏了一个口子。” 徐谨捏着陈挽脸的动作一僵,顿时像被火灼烧到了一般迅速撤回了手。她下意识舔了舔那个伤口……沙沙地痛…… “你脸怎得一下子这样红了?”陈挽睁大眼睛,更加奇怪了。 徐谨想起那个男人,手背贴上额头,好生心烦。 陈挽看着她,不知这是怎么了,竟能让她这般。 “你这是怎么了?难不成国子监那帮贵族子弟欺负你了?” 徐谨摇了摇头,不欲再说,转而低声问道:“对了,那晚让你烧的?” 陈挽表情也收了收,回答说:“放心吧,没有人看见,当时我就烧了。” “好,做得好。” 两人最近难得见面,徐谨在尚书府与陈挽待了好久,陈夫人知道她回来,也亲自去下厨准备做几道她喜欢吃的菜。徐谨甜甜地向她道谢,她拍了拍徐谨的小巧的脑袋笑道:“这孩子……” 陈挽比她小一岁,今年二八年华,与青梅竹马的范偌南就快要成亲了。 徐谨听到这个消息,比陈挽自己还开心! “真好,真好。挽挽你真的很幸运,有那么疼你的爹娘,还有从小一起长大的夫君,公婆也那么喜欢你。真好。” 徐谨是真心替这个小丫头高兴。 “还说呢,本来我爹和我娘商量着,殿试过后,盘算一下你和刘洪良的事……” 陈挽这句话让抿了一口茶的徐谨彻底呛到了。 “咳咳咳……咳咳……”她咳得脸更红了:“什什什……什么呀……” 陈挽拍着她的背,噗嗤一下乐了:“你还别不好意思,以前好说,你如今不仅是太子殿下身边的红人,在陛下面前也露脸了,好么的竟还当了官。这件事也就只能搁置了。” “……本来就没有的事……什么呀……”徐谨垂下头嘀咕一声,可心里,有些怅然。 “我跟你讲,刘洪良只要能顺利参加殿试,及第是跑不了的。科举出来的人,皇室和世家大族都眼馋的紧,你小心一点吧。” 听她这样说,还一副煞有其事的样子,徐谨沉默了,心里有些莫名的难受。想到刘洪良要娶那些皇亲贵胄家的小姐做夫人,相亲相爱,相濡以沫…… 她沉沉地咽下一口气,烦躁地甩了甩脑袋。 “你看看,你看看,害怕了吧。” 陈挽神秘兮兮地凑近她,给她出主意:“趁着今日殿试结束,你去找他……” 说着,用肩膀撞了她一下。 徐谨舔了舔嘴唇,下一刻,咧开嘴笑了。 她郑重地说道:“好。待会儿我就去找他。” 第九十一章 他的心都化了 等陈同非回来,徐谨与他打了个照面便要去城北找刘洪良。陈同非眼中带笑地看着她,她有一种心事被戳破的感觉,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出了府,一边走,一边想着事,嘴角不自觉地带上了娇美的笑意。 当初,舒礼师哥传信给刘洪良,命他专门从镐京赶往青州去接她。其实不必那么麻烦,听说那个人在准备科考,她自己可以来的。但那个时候师哥只说了一句话:这个人靠得住,有他在,不会出纰漏。 这就是伍云召排名第三的徒弟、有道书院数百学子的先生给这个年轻人的评价,徐谨当时就定格了对刘洪良的印象:沉稳,可信。 那一路上,零星烟火,满饮风霜,他话不多,却处处照顾她,很是体贴。从齐鲁一带到关中,她看得最多的,一个是漫山遍野的皑皑白雪,另一个就是他宽厚、结实又挺拔的背影。心有猛虎,细嗅蔷薇,她当时想到了这句话。 他高大,她瘦小,他喜欢用他那双略显粗砺的大手将她抱下马车,为她遮挡风雪,替她系紧披风,给她递上他怀中温热的软饼…… 那时沿途好冷啊,天寒岁暮,昼短夜长,枯木光秃秃的,地面都结了一层薄冰。她重回中原,有些不适应这样的气候,待在马车里也丝毫不觉得暖和。而他却一直坐在寒风凛冽的外面,就连夜晚停止赶路,他也不肯进来。她过意不去,叫他进马车,他却只是笑着轻轻说了句:不必,我在外面守着你。 她看他在外面受冻,她在里面也睡不踏实。有一晚她掀开帘子,与他一同坐在了外面。她还记得当时他疑惑地盯着她看了许久,随后无奈地伸出手捂着她冻得发红的耳朵,说道:“舒礼先生同我说过,文吉是女孩子,要多加呵护。” 便是这一句话,这一这段路,这个人,徐谨这一辈子都忘不掉了。 尚书府在城南,刘家在城北,徐谨想着刘洪良,脚下生风,走过一条条泛着火光的小道儿,穿过热闹的街市,眼看着就要到那条熟悉的小巷子了,她站在岸这边,眼中闪烁着盈盈的光泽。 经过洪家桥,正巧旁边走过去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徐谨心情愉悦,突然就馋了。她叫住那个小贩,挑了一串最大最红的,边舔边往怀里掏钱。掏着掏着,她好像想起来,不太对劲,这身官服她穿上没几天,平日她的一切用度都是赵明庭安排的,她什么都不缺。 糖葫芦就被她放在嘴边,灵活的舌尖不住地舔弄着最上面那颗果子。她另一只手淡定地往怀里更深的地方掏去……怀里没有,她翻了翻袖子…… 那颗果子的糖壳被她舔掉了,嘴里充斥着山楂酸酸的味道。她有些尴尬,不过她不怕,想着将他带去刘家要钱。 就在小贩看出她没有钱,撅着嘴要与她理论时,徐谨身后突然靠上来一具高大的身躯。 这种感觉,有点熟悉…… 她正想着,脑袋一侧伸出来一只修长的黑衣手臂,身后这个人给了小贩一锭银子。 “这位公子,您要多少?”小贩脸上堆着笑看向那个人。 “都给你了。” 徐谨头顶响起男人淡漠的声音,显然他说的是银子。徐谨往前挪了挪,离他远一些。她暗叹道,这人好生阔绰,如此一来这个小贩是不是不会在乎她这根“霸王糖葫芦”了。 一旁的小贩看着那么大一颗银骡子,眼睛都直了,又不太敢要的样子。 “贵人 您的意思是?” “看清楚这个人,以后她想吃,多少都要给她。” 感受到这个人的大手轻轻放在了她的肩膀上,徐谨皱着眉,下意识侧身避开他。 男人并不在意,她却很是疑惑,她不认识这个人啊。刚想出言阻止,小贩却点头哈腰地对她说: “好嘞……这位小贵人,以后想吃糖葫芦只管找小人。回见!回见嘞!”小贩乐呵呵地离开了,一边走一边拿着银子在衣服上蹭了蹭,然后揣进了怀里。 徐谨只能冲这个替自己解围的男人颔首道: “多谢这位兄台。” 眼前这个男人一身黑色锦袍,长得很白,眉宇间有些阴郁,右手持扇,左手拇指上戴着一枚玉扳指。徐谨抬起头,恍然间觉得,他的脸莫名的熟悉。 男人看着她,没有说话。 那个眼神……不知是不是错觉,徐谨觉得,他的眼神中,好像有一股淡淡的眷念。 萍水相逢,她不再胡思乱想,又问了一遍:“敢问兄台尊姓大名?家住何处?明日小弟定将银钱奉上。” 男人眼皮动了下,开口道:“不用,你喜欢吃就好。” 说完他便转身,带着他的侍从离开了。 “兄台?” 徐谨轻唤着他,有些奇怪,这个人是谁啊?看着手中的糖葫芦,他刚才给了那个人有五两银子吧,太奢侈了。 她追了几步,但桥上人不少,她正隔着前方的重重人影锁住那两人时,身后传来了刘洪良轻柔,又不紧不慢的声音:“文吉?” 徐谨停住脚步,听见这个声音,其他人似乎都不那么重要了。 她转过身子,咧开嘴,露出了一口洁白的皓齿:“清涟兄。” 刘洪良看着对面一身官袍的清隽“少年”,巴掌大的小脸儿被烛火映上了一层柔光,半点粉黛都无,那样干净,那样美好。一双大眼睛亮晶晶的,嘴唇红润,应该是吃了糖葫芦的缘故。 她看着他走过来,握着糖葫芦垂了一下头,就是这么一下,浑身都散发出女儿家的娇羞。 刘洪良喉结微微动了动,心也跟着动了动。他迈开步子,片刻间便来到了她的面前。 “在桥下便看着像你,一上来果然是你。这么晚了,怎么自己来这么远的地方?以后不准了,听见没有。”说到最后,语气带上了几分自以为的严厉,在别人听来,就是宠溺。 “哦。”徐谨低下头在他面前舔着糖葫芦,小舌头一动一动的,像一只可怜兮兮的小白兔,刘洪良的心都化了。 第九十二章 不要做兄弟 他大手罩上她的小脑袋瓜,轻轻揉动着。 徐谨抬起头看着他,唇上还粘着些诱人的糖渍。她鼓着嘴说道:“以后不这么晚来了,今夜可以不要训我了吗?清、涟、兄?” 刘洪良哑然失笑,扳着她的后脑勺,声音很轻很轻地说道:“我哪里是训你,夜里万一有匪徒怎么办?况且,你忘了你还有仇家吗?你一个人走夜路,我怎么放心得下。” 徐谨咬咬嘴唇,冲他做了个鬼脸儿:“知道了。” 一高一矮,两道如松风般的身影,脸上都带着笑意,一路下了桥去。他们沉浸在二人的天地中,没有注意到,身后一队训练有素的人正窥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城北市井气息浓郁,依水而建的茶馆儿、酒肆热闹非凡,随地叫卖、林林总总的小玩意儿数不胜数,烤红薯、甑糕的香气在夜色中随处飘散。 刘徐二人沿着内河边缓步前行,徐谨一手拿着酸酸甜甜的果子,一手拿着她让刘洪良买来的小食,一边吃一边问道: “今日怎样?策题难不难?” 刘洪良整理着手中包裹着甑糕的油纸,脸上有些无所谓的样子:“还好,也就那样。” 徐谨闻言,以为他没答好,忙咽下口中的红薯安慰了两句,不想刘洪良却说: “我的意思是题目也就那样。” 听了他的话,徐谨不禁用袖子挡嘴一笑,歪着头看向他,这竟是刘洪良刘清涟说出的话? 不过,徐谨放下袖子,点了点头。她曾与赵明庭说过这样一句话:刘洪良其人,十句话中有十句是真的。 这是真心话。这个人说什么便是什么,他说也就那样,对他来说,就一定也就那样。 她轻声说道:“后日便会出榜了。” 刘洪良微微扯动了一下嘴角,负手看向水面上倒映的火光,眼中闪现着两团炽热的东西。 “这才刚刚开始。” 是啊,才刚刚开始。徐谨也同他一样,看向水面。 她这个小学官当了不过四日,就经历了国子监突如其来的变故,想到为了犯错的监生和国子监众人牺牲掉自己的闫道云闫大人,她心里泛起了一层酸涩的涟漪。 昨夜回到东宫,她问赵明庭,是他传旨让闫大人看紧监生的,为何他不能保他。赵明庭的回答很简单: 第一、闫道云难辞其咎。 第二、凡事都会有牺牲。 第三、现在是最大的赢局。 徐谨摇了摇头。 她现在还不知道,这样的牺牲,在官场上只是冰山一角。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徐谨想,她有着博古通今的父亲,有着德高望重的老师,有着无所不能的舅舅,这句话不是她第一次学习,却是这位国子监祭酒大人给她最后的忠告。她明白,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忠告,国子监已经慢慢融入她的内心。规束监生,弘扬光明正大的品德,也已经成为了她心甘情愿放在肩上的责任,这些,无关赵明庭。 这时有两只小舟划过,河面泛起一层一层的水纹。徐谨突然想起陈挽白日说过的话,她舔了下嘴角的糖渣,装作漫不经心地说道: “听说从殿试中脱颖而出的,格外得皇室和世家大族看重呢。” 刘洪良低下头来看着她,肯定道:“自古以来都是这样吧。” “看中他们做什么呢?” “还能是什么,招婿。” 徐谨撇撇嘴:“哦。”她把手里的烤红薯塞到他怀中,一把将他手上的甑糕抽了出来。 刘洪良看着她圆润的小脑壳,无声地笑了一下,声音如常地问道:“怎么了,你不开心了?” 徐谨头一扬,大声问道:“我有什么不开心的?” 刘洪良无奈地摊开手,好像在说:你看看你是不是不开心了。他猜测道:“莫非是嫉妒?” 徐谨有些莫名其妙:“我嫉妒什么?” “嫉妒什么啊……自然是,你没参加殿试。” 徐谨想,别说她有没有那个才华与诸君争锋,她要是参加殿试,陈同非第一个吓死。 想到那个日日为自己操心的陈大人,她有些好笑,随即点点头,皮笑肉不笑地回道:“是。” 刘洪良拍了拍她的后背说道:“不怕,为兄帮你娶回来一个。” “……”好像头顶有无数只乌鸦飞过,徐谨突然感觉胸口闷闷的,有些喘不上气来。 她没好气地说道:“不用。” “文吉说什么?” “我说不用。” 刘洪良苦恼道:“那可怎么好?” “什么怎么好?” 刘洪良解释道:“那为兄要娶谁呢。” 徐谨咬一口甜甜的甑糕,香糯之气霎时萦绕在口中。她嘴里有些含糊不清道:“清涟兄与我做一辈子兄弟好了。” “什么?” 徐谨咽下嘴里的糕,重复了一遍:“清涟兄与我做一辈子兄弟好了,我不嫌弃。” 刘洪良听了,摇摇头道:“不好。” 徐谨刚想说他“重色轻友”,却听他语气很是认真地说道: “不只要一辈子。” “……” “也不要做兄弟。” “……” 徐谨垂下头,看着两人一大一小的两双脚挨得那样近。她咬着唇,轻轻地笑了。无意识地抬起手咬了一口甑糕,嚼着嚼着,发现男人一点声音都没有。 她抬起头,发现刘洪良正安安静静地注视着她,神色温柔。而他的手,也放在了她的头上,很轻很轻,她刚刚都没有感觉到。 她嗫嚅着:“清涟兄,你做什么这样看着我?” 刘洪良想了一下说道:“我在想,甑糕真的那么好吃吗?” “当然了……你……” 徐谨话还没说完,只见男人忽地低下头,咬了一口她端放在胸前的糕,濡湿的嘴唇好像不小心触碰到了她的手指。她握紧了油纸包外面的小手。而他脸上的皮肤和头发在低头与抬头间蹭到了她的脸和脖颈,那里有些麻酥酥的感觉。皂角的香气混合着一股阳刚之气扑面而来,直到他站好,也久久都未散去。 刘洪良看着她,温柔地说道:“真的很甜。” 第九十三章 小祖宗,不能不理我 徐谨呆呆地看了看自己牙印儿旁缺了一块的五色甑糕,咬了一下唇:“你。” 刘洪良轻轻擦去唇上粘粘的东西,脸上有些不明所以,好像在等着她的下文。 徐谨倒出一只手,轻轻捶了他一下,不满地说道:“你抢我的糕。” 面前的男子笑出了声,作势给她揉了揉手说道:“不讲道理,糕是我买的。” “是你给我买的呀。” “好,你想要多少,我再给你买。实在不行,母亲做得也很好,她日日念叨着要你来家里呢。” 徐谨开心地一笑:“大娘真好,不像你。” 刘洪良很是无辜,正色道:“我怎么了?” 徐谨冲他努下鼻子,控诉着:“欺负人。”说完转身就往前走了。 刘洪良在后面看着她长长垂落的官袖随着脚步一左一右地飘荡着,那被腰带缚住的腰肢是那样纤细,不盈一握。他喜欢她所有的样子,包括她使小性子。如果前面的少年这时转过身来,一定会发现,这个沉稳的男子眼中满是爱怜,他嘴角弯弯的,满载着宠溺,一直没有合上过。 刘洪良手中捧着她的烤红薯,阔步追上她,在她身边缓声求饶道:“文吉说我欺负你,那文吉欺负回来就是了。” 徐谨拒绝:“不要。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我才不要。” “文胜质则史。文吉对我做什么都好,只是不能不理我。” 徐谨侧过头看他一眼:“我哪有不理你,不过我可以试一试。” “不可以。” 徐谨笑了:“那我偏要试一试。” “不可以。”刘洪良加重了语气。 “……” 刘洪良见她不出声,认真地说道:“不论何时,不论什么事,都是我的错,你一定要同我讲,我都可以改,都会顺着你。只有一点,不能不理我。” 徐谨心热热的,麻麻的,痒痒的。她将头偏向内河那一边,他不想让她看到她笑成了花的样子。她这般模样,只有水知道。 刘洪良怕她是真的不理他了,一把将她拉住停在岸边,手上微微用力将她整个人扳了过来。 “怎么了,真生气了?” 徐谨咬着牙看着他。 “说话啊,小祖宗?” “噗嗤”…… 谦虚有礼,行事有度的镐京刘洪良,他这声小祖宗让徐谨再也忍不住了,她捂着嘴笑得枝芽乱颤,微微垂下了腰。 刘洪良见她笑得这样开心,那一双露在玉手之外的含光星目闪烁着熠熠的光辉,好像在诉说着她的内心。他觉得此刻天地间只有她,除此之外什么都不重要。 “开心了?” 徐谨直起身站好,哼哼了一声。 “放心了?” “不理你了。”徐谨瞪眼,无声地做了个口型。 刘洪良捏了捏她的鼻子:“你敢。” 徐谨瑟缩了一下,前夜的事还历历在目,对于这个捏鼻子的动作,她有些害怕了,不过还好此刻对方是刘洪良。 “你的嘴是怎么弄得?一定很痛吧?”刘洪良盯着她嘴唇上的伤口,担忧地问道。 徐谨心攸地一沉,急忙抚上那个伤口遮掩着,顿时那里传来一阵刺痛。她低下头,感到有些心虚。 想到那个人,她上来一股火气,她想说是被狗咬的,但谁会蠢到那样说,谁又会信呢。 她暗自叹了一口气,却不想骗他,只能说道:“没什么,没事。” 刘洪良看着那个暧昧的伤口,轻轻抚了上去。 “清涟兄……” “日后小心一点。有什么事,都要同我讲。” 徐谨心中升腾起浓浓的依赖感,她点点头:“嗯。” 刘洪良指着她手里的糖葫芦问道:“这个好像也不错,我可以尝一尝吗?” 徐谨捏了捏手中的木签子,红着脸举起她的糖葫芦凑近他。剩下的两个果子都被她舔过糖壳,他看见了的。 刘洪良丝毫没有介意的意思,一口咬下来一个,而另一个也被徐谨含在了嘴里。两个人就安静地站在河边儿,面对面嚼着果子,看对方的眼神是那样甜蜜。在旁人看来也许这种行径有些傻傻的;他们身后那一队侍卫见了,都有些莫名地不爽;但对于彼此来讲,却是这一生最美妙的时刻。 “清涟兄,我口渴了。”咽下包裹着糖衣的果子,徐谨忍不住叫渴。 刘洪良晃了晃手中的烤红薯和刚刚从她手中接过来的甑糕说道:“哪里能不渴。去那边喝茶吧。”他指了指不远处一家茶馆。 “嗯。”徐谨乖乖跟着他。 刘洪良看着只到他肩膀的小玉人儿告诫道:“记得不要这样听别人的话,被人卖了可怎么好。” “……”好像头顶又有两只乌鸦飞过。徐谨背着手直奔那家茶馆,语气有些傲慢道: “本官乃大魏六品文职国子监主簿,朝廷命官。” 背后传来男人轻微的笑声,徐谨转过身,抬高下巴:“本官不是无知小儿。” 刘洪良点点头,肩膀微微抖动着。 待二人坐下,茶博士上了一壶茶,刘洪良还要了两碟子果脯给她消食。茶馆内文人雅士居多,比较安静。二人一边看着内河沿岸的风光,一边聊着天。 此时隔壁一家已是人满为患的酒肆中坐着一桌人,他们都紧紧盯着那茶馆中那个少年,其中一个头领更甚,他不禁在心里替他向老天爷求情。 “那帮监生倒还算听话,就是祭酒大人离开了,如今只剩下司业大人,我心里空落落的。” “人生何处不相逢,人生何处不离别。你别太难过了。听说闫大人醉心研读国学着作,编整了很多注疏留给后世,这一归乡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事。” “嗯,你说的也对。” 刘洪良又问道:“这段日子,听说你一直在东宫?” 徐谨嚼着果脯的动作慢了下来,答道:“是呀,陈大人托太子殿下保我周全。” 男人点点头:“这样也好。” 徐谨不想聊关于东宫和赵明庭的事,她蓦地想到了什么,问道:“对了,殿试题目是什么?” 刘洪良有些奇怪:“你不知道吗?” 徐谨摇了摇头,知道的越多越危险。从头到尾她都没有打开那个金帛看过一眼。 刘洪良默了一下,缓缓道:“则归墨。” 第九十四章 帝心:儒墨背后的皇权 她想了想,一边拿起茶壶要给二人续水,一边嘟囔着: “好好的怎么突然想起来批评墨家了……” 刘洪良接过她手中滚烫的茶壶,一边倒水,一边摇摇头说道:“不是批评。” 徐谨拿了一颗酸酸的果脯放进嘴里慢慢嚼着,疑惑地看着他。 自古以来,皇权至上,统一掌握在皇帝一人手中。而在这种统治下,就需要有手段来压制世人,信仰就是一种很实用的手段。儒家思想讲究仁爱,普遍为人所接受;又强调忠君爱国,从根本上禁锢百姓的思想,所以儒学一直以来被皇家尊为正统。 而墨家思想却不被历代君王所容,因为它很多观点都与皇权相悖。比如:讲究人人平等、不分彼此的“兼爱”;反对战争、反对侵略的“非攻”;反对铺张浪费、提倡从简节约的“节用”;推人为贤、反对世袭的“尚贤”;否定命运之说、鼓励主宰自己人生的“非命”;无神无鬼、反对天定言论的“明鬼”…… “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君无父是禽兽也。这还不是批评?” 果脯开胃消食,徐谨正准备再抓一个。突然,她直直地看向他,想到什么一般,正色道:“你可别是写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东西?” 看着她浑身上下的紧张,语气充满担忧,刘洪良心中一暖,伸手拿起一个果脯喂到她嘴边。徐谨张开嘴含了进去,却似他方才那般,竟一个不小心吮到了他的手指。 “文吉……”刘洪良闷哼一声,明显感觉到了那股难言的温热与濡滑,虽是蜻蜓点水般的一触,那麻酥酥的感觉却从指尖一路绽放蔓延至整条手臂,最后直达心房。他将这只手握成了拳头,嘴唇动了动,盯着她想说什么又说不出什么,只能慢慢将手臂收了回来。 徐谨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想的却是在河边时,刘洪良低头来吃她手中那块甑糕的情景。 她一手拄着下巴,迎上他的视线,好像在说:不是我要吃的,是你过来喂我的。 刘洪良看着她的表情,她又好像在说:扯平了,扯平了哦。 她率先打破了二人之间旖旎的沉默:“你到底有没有写不该写的东西啊?” 刘洪良恢复如常,却并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又谈起了儒墨两家。 “虽然百家当中,墨家站起来反对儒家思想,是批评儒家的第一人,孟子甚至痛斥墨子是禽兽,儒墨之争持续了三百多年。但不可否认的是,儒家与墨家有些观念,从根本上来说,其实是一致的。” 一致的?徐谨知道刘洪良学问高超,远远在她之上。早在有道书院时她便觉得,舒礼师哥于他,仿佛似师似友,并不像对待寻常学生那般,他们之间,就好像父亲与陈同非。她十一岁那年离开书院,算起来恰好是那一年,刘洪良离开镐京去了书院。 她看着他,感叹缘分的妙不可言。六年前她还是个孩子,他也并未成年,这样错过的两个人,如今还能坐在一起共同喝茶,共赏河上灯火,而一个又在听着另一个讲学…… 她内心安宁、惬意又甜美。除了……此刻他说的,她委实不太理解。 “墨子在与巫马子的辩论中亲口说,儒家的仁爱如同放火,墨家的兼爱如同救火,儒墨两家,水火不容。” 刘洪良指着面前的茶壶道:“因为,他们代表的立场不同。就好比这个茶壶,你我面对面看着它,你看到的是壶把,我看到的是壶嘴,虽然方向不同、看到的表象也不同,但我们的目标,是一样的。” 她疑惑地摇摇头:“立场?古时为世家大族效力的,有文士、武士、术士、策士、谋士,而游离在他们之外的,叫做游士。从文的游士,称之为儒,从武的游士,称之为侠。孔子,便是儒的代表,而墨子,恰恰是侠的代表。” 刘洪良也摇摇头,解释道: “虽然都为士,但儒家的士,是‘天子、诸侯、大夫、士’中的士;墨家的士,是‘士、农、工、商’中的士。前者是贵族的末等,后者是平民的一等。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儒家鼓励出人头地,墨家讲究自食其力;儒家倡导士的未来,墨家坚守士的过去,所以墨家没有同儒家那般,为后世文人所追捧。他们的立场是不同的。” 立场不同,难道这就是殿试策题背后的意义吗?这就是皇帝要传递出的深意吗?难道在皇帝眼中,一切政见不和,都是因为立场不同吗?他所指的又是谁呢?是他自己?是朝臣?是异族?是百姓?亦或者,还有他的儿子?商议赈灾那晚,工部与户部对立,户部与江南对立,紧接着工部与户部联手,江南孤立无援。他们每一方的立场是什么呢?宫宴中,群臣奋起,直指东胡贪婪,皇帝力排众议,坚持继续对东胡的扶持,他的立场又是什么呢?表象?他们看到的与真实的,又是什么? 她摇摇头,刘洪良是有治国之才的人,连樊克俭都对他敬为天人,以她的脑力和心力,以她的心胸和格局,又能参透什么?她停止对这个问题的揣测,又问起了儒学与墨学:“可是,那你为何说儒墨有些观点是一致的?” “确切地说,是孟子与墨子,我觉得,其实他们很像。” 刘洪良咽下一口茶水,接着说道: “孟子曾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墨子也说过:视人之国若视其国,视人之家若视其家,视人之身若视其身。”他停住,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陛下心中,不仅仅有中原。” 视人之国若视其国。对!徐谨脑中突然闪现出那晚宫宴上,皇帝的一番长谈大论,他所说的是——大国风范。 第九十五章 帝心:王道与侠道 若真的是这样,赵明庭庇护儒生,为合川除恶,为了一个被官员侮辱的少女而将合川吏治连根拔起,在朝中引起了不小的动荡,这已经可以说是胸怀天下了。那么他的父亲赵淳载,想的就远比他还要多。 对面又传来刘洪良的声音:“墨子说:贫则见廉,富则见义,生则见爱,死则见哀。孟子也说: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我们常说的行侠仗义,它出处就是指墨子和孟子。一个侠骨丹心,一个义薄云天。” 听着听着,徐谨明白了,刘洪良对于儒墨两家的阐述确实有自己的见解。 他说着,又拿起一个果脯喂给她,徐谨视线落在嘴边的大手和那颗漂亮的干果上,忍不住调皮地作势要咬他。 男人毫不躲闪,手反而更加凑近了她。 徐谨不再闹了,乖巧地张开嘴,小心翼翼地咬住了那个果脯。 “?” 徐谨睁大眼睛瞪着他,男人却并不撒手。 她松开牙齿,将往前探着的身子向后一收。 “不吃了。欺负人。” 刘洪良觉得很有趣,他的手并没有撤回来,反而向她那边又伸了伸,抬了抬,好像在说:给你。 徐谨见他像在逗弄小兽般斗她,白他一眼,侧过头去看外面。 刘洪良轻柔地问道:“不吃了?” “不吃。你没想给我吃。” “真的?” “不吃就是不吃,什么真的假的。” “你不吃,我可吃了。” 徐谨把头转回去,见他慢慢收回手,竟将她刚刚咬在嘴里的干果脯放进了口中。 她的脸有些发烧,抿了抿嘴唇,装作若无其事地拄着下巴,看着窗外两只转着圈翻飞的蝴蝶,自由又快乐。 “行侠仗义……”她想起那天皇帝说她有儒之文气,侠之义气,可堪当世儒侠……皇帝,很喜欢诸如儒侠这样的人吗? 她问道:“陛下也讲行侠仗义?侠道与王道,可是两条截然不同的路。权力与义气,真的能共存吗?” 她没有说出口的是,就如闫大人,他在权与义中,选择了义,所以他在京城多一天都待不下去。 就像赵明庭,在殿试前夕那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闫道云与他是站在同一条战线上的,但他保住儒生,铲除异己后,闫道云就成为了一件并不值得继续争取下去的牺牲品,他看重的是整个局面。 权与义就像一杆秤,一边太沉重,另一边就会变得虚浮,而双方若是保持平衡,就会永远没有变动,没有生气。也就是说,恰恰是权与义之间的沉浮,恰恰是这种未知的、诱人的变动,才对整个世间产生影响。它也是因此而变化、更迭,更不会在历史的长河中沉默、沉落,最后完全沉寂。 刘洪良咽下了那个果脯,回味着它酸中的那一丝丝甘甜。 “权力与义气,确实无法共存。”他说完这句话后,眼神有些涣散,像是陷入了沉思中。 他喃喃道:“也许是一时兴起吧。” 一时兴起?徐谨知道,没有什么一时兴起。她想起了闻名的墨子救宋的故事,又想起了皇帝说的,南越与闽越、坎具提和克什米尔王国之间的大战。 难道,这就是皇帝在运用权力,行侠义之事吗? “皇帝之所以又称天家,是因其往往高瞻远瞩、如开天眼。这个期限也许是十年、二十年,甚至百年。各朝各代奇人能者辈出,虎踞龙盘,可毕竟皇帝,只有那么一个。” “……” “墨家提出‘非攻’,但墨家在军事推演上本就是一把好手。近年来内忧外患,大魏岌岌可危,大战在即。陛下在思考,而他思考的东西,意义深远。” “……” “廉颇老矣,英雄迟暮,只有一件事真的很可惜。” “……” “陛下老了。” “……” 徐谨睁大了眼睛。 良久后,刘洪良的视线集中于一处,方知是吓到她了。他勾了下嘴角说道: “我不过是瞎猜的,你也知道,殿试时为博得陛下青睐,必然要独树一帜。” “嗯,陛下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徐谨知道他在安慰她,叹了一口气,松开眉头,低头去挑果脯,刘洪良伸长了手臂去揉她的头发。 这时,茶馆外面却窸窸窣窣走来几个人,周围的百姓看了知不是常人,纷纷避开他们。 只见这队人走进了茶馆。徐谨放下茶杯一抬头,竟看见天玑带着人朝她走过来了! 她不由皱起眉头,他们怎么来了? 她有一丝莫名的烦躁,觉得自己被跟踪了一般。他们肯定是来带她回去的,可她还不想走呢。 天玑步速飞快,这茶馆也不大,转眼间他们就来到了她面前。 天玑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说道:“徐大人,天色不早了,再不回去宫门就下钥了。” “天玑大人,我与旧友好不容易相聚一场,要不你们回去,我今夜就先回陈大人府上?” 天玑似笑非笑地盯着她,那眼神好像抓住她什么把柄般,让她很不舒服。 “这位大人,有草民在,大人尽管放心。”从旁边传来了刘洪良从容稳重的声音。 说话的这位是是镐京头等贡士,天玑认得他,转头客气地对他说道: “刘贡士,这位徐大人是陈大人交由太子殿下看顾的人,太子殿下命我等将他接回去,就不劳刘贡士了。” “徐大人,请吧。”他冲徐谨投去了威胁的目光。 徐谨见他这般强迫她,脾气也上来了,换在平日,她绝不会搭理他。但现在……她想着,刘洪良今天刚参加完殿试,她不欲给他招来祸端,便站起身整理下衣袍,对刘洪良轻声说道: “清涟兄,那我便回去了。后日,等你的好消息。”她顿了一下,微笑道:“我相信你。” 刘洪良也站了起来,点点头说道:“我送你。” “好。” 见二人并肩走出了茶馆,竟很是相配。天玑等人在后面怎么看着他们,都感觉不爽。 刘徐二人有说有笑地沿着河岸一路往回走,上了洪家桥,在桥下宽阔的大道边上,停着一辆,每日都来接她的马车。 第九十六章 你敢去找男人 因是在大道口儿,不如前方那般宽广,人流不断,百姓三三两两地在道中间漫步,马车无法赶的太快。 一个侍卫此刻正驾着车,天玑坐在一旁,马车后面则跟着其他几个侍卫。 徐谨坐在里面,掀开帘子,刘洪良就在外面一直随着马车前行。 “清涟兄……” 刘洪良目视前方,声音含在嘴里: “皇室的公主,世家大族的贵女,都与我无关。” “清涟……” “我心里早就有喜欢的人了,我知道,你知道。” “嗯。” “驾……”分不清是谁喝了一声,紧接着响起了鞭子的声音,马儿一阵嘶鸣,马车顷刻间飞奔而去。 疾速前行着的马车却很是平稳,徐谨伸出半个头向后望去,长街长,月光下,红灯笼,柳树旁,年轻的书生嘴角带着笑,一直站在那里回应着她的目光…… 今日听陈挽一说,她确实有些心慌,但一见到他,徐谨就觉得什么都不用担心了。密闭的车厢内,她咬着嘴唇,不住地傻笑。好一阵过后,她回想着刘洪良说过的话,不禁叹了口气 大战在即,仗是一定要打的。她今年十七岁,距离大魏最近的一次战乱,应该是在十八年前,也就是同光元年,皇帝在太子母家等人的拥护下平叛了数王之乱,取得夺嫡争斗的胜利。次年她才出生,也就是在那一年,安家被控谋逆,诛了九族,孝成恭皇后逝世…… 她没经历过战/争,以为这离她很遥远,今晚却被那四个字彻底惊住,皇帝一再地忍让,原来并非是如今天下割据大症的良药。 除此以外,她还觉得奇怪,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而这些个答案,在以后的几年里,她才会慢慢想明白。 回到东宫,下了马车,天玑便扯着她一路疾行。 “放开我,做什么?”比不得他们这些男子的长胳膊长腿儿,徐谨脚下踉跄着,想要甩开他,却被天玑咬着牙低头告诫: “你待会儿完了。快些跟我去见殿下,什么事都顺着殿下,就算殿下要……要……” 徐谨眉头皱得紧紧地看着他,感到莫名其妙。 “我怎么了?要什么?” 天玑一把拽过她,贴着她的耳朵说了几个字。 徐谨听了,立时一片红霞从脸烧到了耳朵和脖子。她咬着牙用了内力一把推开天玑,转身一甩袖子就要出宫去。 “你去哪?” 徐谨大步往外面走着,也不搭理他。 天玑三两步便追上,一把拉住她:“你以为你还能去哪儿?” “放开我。”她冷冷地看着他。 天玑面色缓和,苦口婆心道:“他们都开不了口,这话只能我说。能被太子殿下看上,是你的福气。殿下日后登顶,全天下没有殿下得不到的东西,你就认命吧。” 攸地,少年迅速回扯他,然后一个手刀利落地劈向他的手臂,紧接着反掌将他击退。 天玑吃痛地捂着被她打到的地方,说道:“你走不掉的,快回去向殿下认错,兴许殿下舍不得动你。” 徐谨喘着粗气,一言不发地看着远处层层叠叠的侍卫,又甩下袖子,离开了。不过这次,她是朝着紫宸殿走去的。 天玑松了一口气,揉了揉发痛的身体。臭小子,他今天还替他求老天爷保命来着。 紫宸殿内一片漆黑,徐谨有些犹豫,她想起了那个可怕的夜晚。但见内殿散发着一阵柔光,她踏进大门,小心翼翼地朝着赵明庭歇息的内殿走去。 “砰”! 她吓了一跳,紫宸殿的大门竟被他们从外面关上了。她咬咬牙,攥了下洁白的官袍,深吸一口气,壮着胆子走了过去。 “还不给本宫滚进来!”里面陡然传出一声男子的厉喝,是震慑人心的那种。 徐谨视死如归地走了进去,眼前的一幕让她大吃一惊。 内殿中,太子寝殿自然无比奢华,但此刻引人注意的,是与皇家贵气格格不入的、满满一桌案的各色小食:有一垛的糖葫芦,一整大块甑糕,好多烤红薯,五颜六色的果脯,糖炒栗子,油茶面…… 赵明庭是把镐京街市上所有种类的小食都买了个遍。可惜她现在一点都吃不下去。 “参见殿下。”她一进来便跪下给他行礼。 赵明庭此刻穿着一身松松垮垮的纯白亵衣,衣襟微微敞开,露出了结实性感的胸膛。他斜倚着那张桌案,正慵懒地看着她。 任何人都绝对不能将此刻的男子与刚刚那一声充满狠厉的声音联系起来。她看见赵明庭冲她招了招手,她跪在离他很远的地方不愿意过去 赵明庭眼皮子一掀,她感觉到他那双厉目中迸射出一股幽幽的寒光,她只能硬着头皮跪爬着靠近了那张桌案。 她干笑着问道:“殿下,您还没睡啊。” “嗯,你舍得回来了。”赵明庭的声音很平静,毫无波澜。 “是,微臣今日没什么事,便回去见了见故人。” “嘘……”男人修长的手指竖在嘴唇上:“本宫不想听到从你嘴里提起他。” 徐谨心一沉,他对那个所谓的“他”,充满敌意。 “你喜欢吃这些东西,真是个小孩子。”赵明庭笑笑,伸手摸上了她的头发,那冰凉的手指顺着耳朵一路来到她的脖颈,然后他捏着她小巧的下巴不住地把玩。 徐谨只觉得浑身战栗,额上生出一层淡淡的冷汗。 良久,赵明庭放开了她,将她拉到桌案前,一只手抚着她的后背,一只手指着上面的东西说道: “吃吧,本宫特地让方宴去买的,他办事妥帖,镐京街市上有的,他都给你买回来了,绝对让你吃个够。” 徐谨咽了下口水,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她现在什么都吃不下了。 “殿下,微臣吃饱了,微臣在陈大人家用过饭了。” “晚膳离这个时候已经过去两个多时辰了。” “殿下,微臣明日再吃好不好?” 赵明庭腾地双手掐住她的肩膀,如一开始那般厉声斥道: “专门跑那么远去吃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本宫当你有多喜欢!” “……” “本宫是养不起你了吗?你竟然敢去找男人!” 第九十七章 跟本宫动手? “殿下……” 肩膀处一阵钝痛,赵明庭的力道很大,徐谨疼得蹙着眉,她不明白他为何这样激动。 “殿下先放开微臣。”她伸出手努力拉开二人之间的距离,却无济于事。她的耳边与颈窝处,是男人灼热的、源源不断的呼吸。徐谨来镐京前,确切地说是在遇见赵明庭之前,没有任何人这样对她,她不喜欢,不喜欢他与她贴的这样近,不喜欢他一副质问的口气说着根本与他毫无关系的事。 “你还敢叫本宫放开你。”赵明庭在她耳边说道。 “殿下,请放开微臣!”她不悦地要掰男人的手,却被他猛地摇晃了下身子。 “啊……” 徐谨被他晃的头一霎那地发晕,她推他,他却纹丝不动,狠狠地盯着她。 “今日是殿试,举国瞩目,本宫传了话给温从吟,让他放你回来,好好歇息。你倒好,走的那样急,本宫派去接你的马车就在皇城大道上堵了那么一下,等赶去国子监时,你早就不见了踪影。” 徐谨哪里晓得这是他安排的?她解释道:“微臣不知道有这回事。微臣想着今日下值早,闲来无事,便随处逛了逛。” “随处逛了逛?”赵明庭咬紧了这几个字:“陈同非家在城南,你却去了城北,这也叫随处逛了逛?” 徐谨争辩道:“殿下,随处逛一逛,不是顺路逛一逛。” 赵明庭被她这般强词夺理气乐了:“少给本宫耍嘴皮子功夫。” 徐谨丝毫没有放弃让他放开自己,手上正暗自使着劲。赵明庭察觉到她的意图,猛地放开了她。 徐谨全身一下子放松下来,稳住后,见他如之前般闲适地靠在桌案上,问道: “今日回陈同非府上怎样,可还开心?” 徐谨揉着肩膀,一时无法做到如常般好声好气地与他讲话,声音僵硬又低沉:“开心。” “都做什么了?” “与挽……与陈府千金说了一些体己话。” “体己话?”赵明庭语带讽意:“你一个外男,跟人家女眷有什么体己话?” 徐谨闷闷道:“她与微臣年纪相仿,是微臣的妹妹,微臣与她之间自然有话。” 赵明庭冷哼一声:“人家一个待嫁的姑娘,你给本宫掌握点分寸!” 徐谨疑惑地抬起头来,他怎么知道?陈同非总不至于这都同他讲吧? “殿下教训的是。呃……”徐谨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没成想突然又被他拉到了身前。 “不要!”看着赵明庭压向她不知道要做什么,徐谨一声惊呼,想躲却被他按在那里动也动不得。 赵明庭盯着她,那眼神像狼一般危险。 “知道错了吗?” 错?徐谨看着他,眼神有些倔强: “殿下,微臣回来晚了,差点过了下钥的时辰,微臣知错。” “还有呢?” “微臣辜负了殿下好意,微臣知错。” “还有呢?” “还有,微臣不知错在哪里。”徐谨摇了摇头。 赵明庭手上加重了力道,给她定了罪:“今日你去见了不该见的人,还说不知错在哪里。” 闻言,徐谨心中怄了一下,什么叫不该见的人? “殿下,微臣见见家人,见见故友也不行吗?” “故友?”赵明庭冷笑一声,“你是怎样见故友的?” 他攸地从桌案上拿起一块油纸,支起上半身,挖下了一块新鲜诱人的甑糕。 “拿着。” 徐谨头撇向一边,手握成了拳头,不打算接。 他命令道:“本宫让你拿着。” 徐谨实在不想与他浪费精力,便缓和了语气劝道:“殿下,今夜很晚了,殿下操劳国事本就辛苦,就不要生气了,早些歇息吧。” “呵……”赵明庭勾唇笑了一下,声音暧昧又有些轻佻:“是啊,很晚了,是该歇着了。” 徐谨不由自主地向后挪了一下,只听赵明庭又说道:“也可以做些别的好事。” 她全身的汗毛都立起来了,一把抓住了赵明庭端着手拿在她面前的糕。 “这不就得了。”赵明庭很满意地握上了她拿着油纸包的手。 “你说去见友人,你们做了什么?” 他似是询问,又似是验证般,将她的手拉过去,缓缓低下头咬了一口。 徐谨的心猛地抽动了一下!刘洪良在她面前吃糕的场景又出现在她眼前,而现在的人却换成了赵明庭!她又惊又怒,在她与刘洪良相会时,他竟派人一直跟踪她,看着她。 忽地,手指传来一阵濡湿的感觉,徐谨头皮发麻,全身涌起一阵**和战栗。 她一下子就要抽出自己的手,却被男人紧紧攥着、含着,根本不给她逃离的机会。 “太子殿下!”徐谨咬紧了牙关。 慢慢地,赵明庭从开始含着她的手指,再到一根根、一寸寸的亲吻,徐谨的身子离他老远,手却一动都没法儿动。 良久,赵明庭的唇终于从她手指上离开,攥着她的手放到他的胸口处按着。 徐谨气得胸口剧烈起伏着,另一只手抠着地冷冷地看着他,嘴唇被自己咬出了半圈深深的牙印。 赵明庭似笑非笑地问道:“你就是这样见友人的?” “这是微臣自己的事。”她从嘴里挤出几个字。 “你是本宫的人。” 徐谨一阵恶心,她想捂住耳朵,手却依然被赵明庭禁锢在他温热躯体上无法动弹。 她泄气地恳求道:“殿下,微臣是男子,不行的。” “天下都是本宫的,男子为何不行?再说……”他靠近她:“他不也是男的吗?” 他胳膊一伸,从旁边捻起了什么东西,塞到了她嘴里。 徐谨一愣,嘴里是酸酸甜甜的梅子味,原来是果脯。她正咬着果脯,想着该如何打消赵明庭这种想法时,突然,嘴唇被一股温热湿滑完全覆盖住,恰是适才手指上的那种感觉。 “唔……”徐谨大惊,用了内力不顾一切地将他一把推开!她迅速站起身逃到了一旁,狠狠地用袖子擦着嘴唇。 “太子殿下,您太过分了!”她红着眼睛控诉着。 赵明庭却意犹未尽般,站起来慢慢靠近她。徐谨见他又扑上来要抓她,忙出手劈向他,可她哪里是男人的对手。一柔一刚方过了三两招,徐谨就被他困住从后抱进了怀里。 耳边传来一阵灼热:“跟本宫动手,你是不是嫩了点?” 说着,微微用力就将她整个人打横抱起来,扔到了床上! “殿下!您要做什么?”徐谨想起天玑的话,有些急了。 第九十八章 敦厚的刘扬舲 赵明庭将她扔到那张巨大的玉床上后,随即如山倾倒般压住了她。 “起来!”徐谨慌了,不住推搡着他。 赵明庭抓住她的手,可惜地说道:“这么不乖,非要本宫给你点教训才肯听话。” 徐谨大力地摇着头:“殿下,不要这样……微臣……微臣知道错了还不行吗。” “真的?”赵明庭挑着尾音。 徐谨大力地点点头:“嗯。” “言不由衷。” “是真的,微臣真的知错了。” 男人轻轻摇动着头:“就算真的知道错了,那也不行。” “殿下,求殿下放了小的吧。” “放是可以。” 徐谨脸上充满希翼地看着他。 “但总得给你些教训,让你长个记性。” 他的话让身下的小玉人儿睁大了眼睛。 …… “啊……” 晚风微凉,殿内传来少年一声痛苦难耐的惊呼声,方宴率宫人们守在外面,一个一个的,眼睛都没眨一下。 天枢侧着身靠在殿门上,天玑在一旁,一手抱胸,一手捏着下巴。两人的耳朵时刻注意着里面的动静,脸上尽是暧昧的笑意。 天枢“啧啧”两声:“不愧是殿下,把那小子收拾得服服帖帖的,这动静……”眼睛瞟向里面,笑得不怀好意。 天玑挑下眉:“那是,小东西细胳膊细腿儿的,哪里是殿下的对手。” 天枢凑过去神秘兮兮地说道:“你说,跟男人是个啥滋味?” “你想试试?” 天权踢了天枢一脚:“行了你俩,积点德吧!” 天枢揉了揉屁股,不以为然道:“殿下好不容易心里有人了,谁不高兴?” 天玑的头转向里面,喃喃道:“就是,咱殿下长这么大,好容易开/荤了。” 宫人们在殿外吹着夜风,就如远处甬道两旁那一排排参天大树般沉默。天权和天璇鄙夷地看着那俩不正经的男人。 …… 徐谨咬着笔看着窗外的古槐发呆,她在想,要怎样查十年前宫里派出去的那队人呢?她旁敲侧击地问过忠厚的天权和面冷心热的天璇,但丝毫没有线索。正如唐栩生所说,太难了。可东宫她真的待不下去了。 她拿过一旁的《圣谕广训》盖住脸,长叹了一口气。 “徐哥哥,你又怎么了?” 徐谨一把拿开书,下意识将自己的衣襟收紧了些,随后看向他头疼地笑笑,说道:“向婴来了。” 一身白色监生服的少年轻轻走过来,立在她面前担忧地问道:“徐哥哥,每次找你你都是一副愁苦的模样,又是背不下来监规吗?” 徐谨想想,好像真的很巧。不过,除了温从吟来交代一些公事,她这典簿厅来得最多的就是樊克俭了。 “无事。向婴不必担心。” 樊克俭只好作罢,没有再问。 “徐哥哥,你记得我与你说过的那个书生吗?夜晚在河边看书那个?” 徐谨想起他口中那个人,她还说要结识一下来着。 “当然记得,那样敦厚的人,我怎么会忘了呢。” 樊克俭很开心地说道:“那徐哥哥今日下值有事吗?若无要紧事,随我一同去给他送几本书可好?” 徐谨迟疑了一下,想起昨夜玉床上,赵明庭在她脖子上差点咬下一块儿肉。 “怎么了徐哥哥?你有事吗?” 徐谨眼神变得清明了些:“没有啊,我没有事。” “那我们一同去吧,他家其实离得不远,我们就送几本书,送完就回来。主要是,我同他讲过徐哥哥,他也说想认识一下徐哥哥这样好的人,是不是很巧?” 徐谨想着人生在世,这就是缘分,便痛快地答应下来:“好,下值我们一同去。” …… 樊克俭说的那个人有一个极好的名字——刘扬舲,横大江兮扬舲,出自《九歌》,是他爷爷取的。刘扬舲家确实离国子监不远,就在成贤道外面集市后的一个小巷子里,家中十分简朴,还有一母、一祖母。 三人很投缘,便一同出门来到了一家面摊儿上。 徐谨还没等靠近便冲灶火那边,长得五大三粗、干活儿干得热火朝天的中年汉子喊道:“尤大伯,给我来一碗牛肉烩面,要辣椒,多多的辣椒……” “尤记面摊”徐谨不是第一次来了,这里离南阳医馆不远,她也算是这儿的常客。镐京的大街小道都很干净,铺着整齐的地砖,是以这样的小摊儿生意很是火爆。她最喜欢尤老伯的牛肉烩面,远远看着那临街支起,炊烟四散,冒着香气的汤锅她就馋了,没想到樊克俭和刘扬舲也时常来这里。 她眼角弯弯的带着后面两个人找了一张空桌,想着自己的面,垂涎欲滴。 “小徐子,没有牛肉了,羊杂行不?”那摊主尤大汉一边调拌汤汁,一边操着豪迈的声音问道。 “哈?”徐谨苦着一张脸坐下,试探地问道:“一点都没有了?” “没有!” 樊克俭拉着刘扬舲坐在她对面,笑着说道:“徐哥哥,要不你吃点别的?” 徐谨握着筷子,下巴支在上面想了想,大声问道: “尤大伯,猪脚有没?” “没有了,有羊杂!” “鸭血有不?” “没有,有羊杂!” 她不甘地又问到:“臊子有不?” 尤大汉一甩抹布,终于侧过头看向她,不耐其烦地大喝到:“都说了,有羊杂!” 她缩了下脖子,立时认怂,小声说道:“好吧好吧,那就一盘青菜烩面吧……” 尤大汉“嘿了”一声,不满她对于羊的偏见,刚要叉腰教训她两句,徐谨坐在那边可怜兮兮地说:“我实在受不了膻味。” “……” 刘扬舲问道:“徐大人也不吃羊肉吗?” 徐谨看着对面这个肩膀宽宽的男子,他跟自己差不多年纪,干净又朴实,举手投足间异常谦让,浑身散发出的和气甚至掩盖了书卷之气。 她嘟着嘴,点了点头。 那厢尤大汉剁剁剁,当当当……下面、翻炒、调味。没一会儿,一盘色香味俱全的青菜烩面和另外两盘面就做好了。他先是端上徐谨的那一盘,附带两碟白菜、干姜秘制泡菜,酸甜可口,清爽开胃。 她注意到对面的两个人时不时地互相说着什么,却不点面,不由有些奇怪,刚想问他俩,这时尤大汉却端着两盘面送到两人面前。 “谢谢伯伯。” 刘扬舲是那种看着很真很善良的男子,无害无威胁,大概说得就是他这种人。 尤大汉一反豪迈,很是慈爱地对他说:“阿舲多吃点啊,不够还有。” 徐谨看着他,一阵恶寒。这还是那个脑袋大脖子粗,一亮嗓子能吓跑满街狗的尤大汉吗? 刘扬舲连忙屁股离了座,半躬着身子应了一声。 “伙计,一盘羊杂烩面!” “好嘞!” “掌柜的,两碗羊杂米粉!” “好嘞!” “老伯,四碗羊杂片汤!” “好嘞好嘞!” …… 尤大汉去忙活了,三人也开始准备吃面。 徐谨看着对面两个人你给我擦擦筷子,我给你倒杯热茶,感觉……这样的友谊很美好。 她笑笑,眼神垂了下去,蓦地面露怒容: “尤伯!他的怎么是牛肉烩面?” 第九十九章 状元及第 “阿舲吃不了羊肉!”尤大汉清洗着一盆羊杂,扯着嗓子回了她一句。 徐谨不服气,大家都是孩子,都一口一个“尤伯”叫着,他咋能这么偏心眼呢?她撅着嘴一直看着尤大汉,人家却忙得连个眼神都没给她。 徐谨欲哭无泪,每次来他都“小徐子小徐子”地叫着自己,怎的今日她就失宠了呢? 这时一只干净的大手伸到她眼前晃了一下,将她火辣辣的视线转移了过来,是刘扬舲。他笑得眯起了眼,不好意思地说道:“徐大人,适才我就想说,大人不嫌弃的话,就吃我这一盘吧。” 徐谨鼓着嘴摇摇头,开始翻搅着自己的面,说道:“不用了扬舲兄,我同尤伯玩笑的。你也莫要叫我徐大人了,我们是朋友。” 刘扬舲呆呆地坐在那里,是真的想把自己的面给她,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樊克俭抬手将刘扬舲那盘未动过的面换给了徐谨,将自己的推给了刘扬舲,而后将徐谨那一盘翻搅过的,摆在了自己面前。 “向婴……”徐谨有些不好意思了,她也就是在关系很好、或者自己比较喜欢的人面前使使小脾气罢了。只要不吃羊肉,她吃什么都行的。 樊克俭这时与刘扬舲都已经动起筷子,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徐哥哥,快吃吧。” “是啊,徐……文吉兄?”他迟疑地唤了一声,早在声音未出时,脸便已经红了。他转向身边的樊克俭,贴着他的耳朵悄声问道:“可以吗?” 徐谨见他这副样子,实在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感觉他像个老实的大孩子一般。 樊克俭看着徐谨,意思是说“不要笑话他”,转而对刘扬舲说道:“没事,徐哥哥也是文人,他喜欢这样。” 刘扬舲的手蹭了蹭膝盖上干净朴素的布袍,有些羞涩地问道:“文吉兄,要不要我给你拿些辣椒来?” 徐谨感激地点点头,不想拒绝他的好意:“有劳扬舲兄。” 刘扬舲摆着手:“小事小事……”说着站起来朝着尤大伯走了过去。 樊克俭持着筷子,目光追随着他。 刚好小摊儿外进来几个人,其中一个恰巧撞上往这边走回来的刘扬舲,他却反而头都未抬,抱歉地作揖给人家赔不是。 樊克俭见此,不禁肩膀一松,无奈地笑了笑。 “他真的很好。就像……”他的面前响起了徐谨的声音。 樊克俭转过头,等着徐谨的后话。 徐谨认真想了一下,继续说道:“就像阳光,未时的阳光,让人很舒服。” 樊克俭笑了,笑得很开心,好像徐谨夸的不是那边那个男人,而是他。 刘扬舲一手捧着一小壶辣椒榨的香油走过来,另一只手虚扶着放在了徐谨面前。 他坐回自己位置上,诚恳地说道:“文吉兄,小心别粘到官服上了。辣椒调和一下味道就好,莫要食太多了,伤脾胃。” 徐谨心中一暖:“好。多谢扬舲兄。” 樊克俭拿起他的筷子给他:“吃吧。” 街上人来人往,三个人正低头吃面,突然大街一头似乎变得很热闹起来,有百姓的鼓掌叫好,有马蹄声,还有铜锣声。 这边的人或是停下筷子,或是停下脚步,或是停下挑拣货物,闻声纷纷看了过去。 “这是怎么了?” “不晓得啊。” “难道是有卖杂耍的?” …… 徐谨也一边嚼着尤大伯的拿手好面,一边抬起了头等着看热闹。 马蹄“咯噔咯噔”好像越来越近,马上之人的话伴随着敲锣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楚,大街上前前后后所有人都听见了,那人似乎喊着:“放榜了!放榜了!” 什么?放榜了?! 徐谨拿着筷子愣在那里,嘴里的面条长长垂落在空中,她差点忘了吸进去。 她很惊讶,但见对面的樊克俭和刘扬舲虽也注意着那边,却没有那么吃惊。 她急切地问道:“怎么今晚就放榜了?晚上放榜的吗?” 樊克俭摇摇头,解释道:“不是的,应该是一甲及第。往年都是这样的,一甲会先放出来,给他们空闲准备一下。要等全部的榜,是要明日才放出来的。” 原来如此。徐谨心“扑通扑通”跳着,感觉到了晚上还是有些冷的,连双腿都在桌下颤抖。 一甲及第……一甲及第……她想起他说的,要入仕,要登科,要为天下寒门正法。 “徐哥哥,你手抖什么?”樊克俭有些好笑。 徐谨努力抑制着牙齿打颤,奇怪地问道:“你们不怕吗?你们也参加殿试了呀。” 樊克俭平静地说:“我应该是二甲。” “我也是。”刘扬舲表情也很认真。 徐谨一下子被他们逗笑了。 这时人群中也有讨论之声: “是及第咯!状元、榜眼、探花呢!” “是啊是啊!” …… 百姓们一听是一甲三名及第将要放榜,都疯了般挤在路边,有要涌向道中间的架势。大道两旁黑压压地一片,连本应在做面的尤大伯也没了踪影。 “放榜了!放榜了!” “铛铛铛”!两名报喜官这时策马过来了!他们停下后大声吆喝着,还敲得铜锣震天响! “放榜了!一甲及第!” “放榜了!一甲及第!” 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地听着他们传报!徐谨心纠在了一处,紧紧握着筷子,快把筷子折断了。终于听见他们大声说: “放榜了!陛下钦点状元郎!镐京!刘洪良!” “好!” …… 人群中一阵喝彩。 樊克俭与刘扬舲一点都不惊讶,仿佛状元除了刘洪良没有别人。 徐谨的心猛地安稳落地,她睁大眼睛咧开了嘴! “榜眼及第!青州!张亚若!” “探花及第!姑苏!慕容堂!” “铛铛铛”! “放榜了!” …… 直到有人请她回宫,她草草辞别了一脸莫名其妙的樊克俭和刘扬舲,上了身后一直跟着她的马车,她还是感觉飘飘悠悠的。嘴角直到回了东宫还一直弯起,嘴怎么也合不拢。 她傻笑着径自回了自己的住处,天权他们几个以为她撞邪了,纷纷看着她。 她坐在桌子旁,咬着手指,一遍又一遍想着今天报喜官在马上的高声宣唱。 陛下钦点状元郎,镐京刘洪良…… 陛下钦点的状元郎…… 镐京刘洪良…… 第一百章 给本宫捏捏肩 小室内燃着淡淡的熏香,窗户大敞着,一抬头便能看见明亮而神秘的蟾宫。室内静悄悄的,徐谨扬着头、托着下巴,她想,陛下还是很公正的,陛下是一个爱惜良才的好皇帝。正当她将小脸儿埋进掌中偷笑一下时,肩上忽然出现一双大手,男人俯下身在她耳边问道: “想什么呢?” 徐谨吓得一个激灵,撂下手臂往旁边躲了躲。她偏过头去,见赵明庭就站在旁边,即使是简单的常服也挡不住一身的贵气。 “见过殿下。”她撩起宽大的官袖,站起身行了一礼。 赵明庭拉着她未让她跪下去,把她按到紫檀木圆凳上,问道:“想什么这样入神?” 徐谨正色道:“微臣没有想什么,只是明日就放榜了,也不知国子监那三十七名,能有几人榜上有名 ” “嗯。国子监再不出息些,早晚有一天会被摘了那匾额。” “……” “最好不要如此。虽然国子监官宦贵族子弟较多,但毕竟是朝廷开设的学府,每年都要各州县推荐上来一批人,是对许许多多寒门学子的鞭策。这不仅代表朝廷对学子的看重,也维持着寒门子弟与世族子弟入仕的一种平衡。毕竟世族的权势永远也无法消灭,而朝廷既需借助他们的影响稳固时局,要让世族相信他们的人一直处在朝廷中、即便是朝廷边缘;又需开掘出新的、纯的、鲜活的力量。” “殿下……”听了他的话,徐谨还想说什么,但也许赵明庭只是感慨一下,他并没有继续再说这个事。 他离得她很近,随意地用手指刮着她柔嫩的脸蛋儿:“听侍卫说,今日与一个监生去见了旁人?” “是,一个友人。”徐谨抿着嘴,假作口渴要去倒茶,躲开了赵明庭的触碰。 “友人?”很明显一提到这两个字,他有些不开心了。 徐谨一边倒一边问:“殿下也来一杯吧?这是宫人新进的茶。” “不必,你倒你的。” 她放下茶壶,端起热热的茶杯一小口一小口抿着。在赵明庭看来,她红润小巧的樱唇这样吮吸着茶水,竟莫名的勾人,他的眼神中渐渐染上了一股情动的色彩,身体也起了些熬人的反应。 男人伸出手将她的茶杯夺下来,放在嘴边,照着那一层淡淡的雾气唇印咬了下去,将徐谨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 一转头,她果然没让他失望,眼中是他意料之中的厌恶与逃避。 “你来。” 徐谨裹在官袖中的手指紧紧抠着手掌,看着他的背影,脚下有些犹豫。 她以为赵明庭找她会有什么事,原来是去书房陪他处理公事,她松了一口气。 书房内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专注地看公文,她帮他磨墨,有一下没一下地磨洋工。白日她也有她的公事,她这个主簿每日算账都算得头痛,怎么到了晚上,她还是闲不下来? 赵明庭将一本公文拿给她看,徐谨被吓了一下,这些东西她可不想沾染分毫,就像那张写着策题的金帛一样,她连动一下的念头都没有。 “看看吧,看看陈同非有多难。” 徐谨被他的话牵动了心神,大人? 她打开公文,原来是赈灾的事。她仔细读阅后,疑惑地问道: “蜀地灾民不少,还是较为严重的地动,为何粮食比江南少那样多?” 赵明庭叹了一口气:“本宫那几个堂叔伯可不是省油的灯,修桥一事被驳了回去,他们肯定要在别的地方找补回来。况且江南暴客四处流窜,为了一口吃食杀人越货者比比皆是,父皇下令,所有赈灾供给一定可着江南来。蜀地百姓也是无辜,本宫与陈同非说了,尽量不要薄待他们。” 徐谨看着手中那份公文,心情有些沉重。江南,一直以来,江南在她心中,都是那样的诗情画意,才俊辈出。现如今她才真正清楚那里还有着血流成河、暴客强盗,那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地方呢。 “全国哪里没有用钱的地方,陈同非管着户部不容易。” 徐谨叹了一口气,她心疼陈同非…… “你也懂事些,乖乖听话,别叫陈同非担心。” “……” 徐谨差点想翻白眼了,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他让她看公文是这样的意图!她暗自撇撇嘴,没有接他这话。 赵明庭这时动了动脖子,声音有些疲惫和虚弱地说道:“你过来给本宫捏捏肩膀,本宫乏得紧。” 徐谨正将他批阅过的公文分门别类一摞一摞地整理好,并没有听见。 男人看着她催促道:“装什么,本宫叫你呢……” “哈?”徐谨抬起头来。 “咣”…… 静谧的书房内发出一声异响,是砚台掉在了地上。书案上立时出现一小滩墨汁,桌腿和地上也都是,还溅到了少年一身。 赵明庭皱皱眉,却见小人儿白色的官袍从腰际那里一路向下,染上了点点墨迹,不经意间的一瞥,好像漫天白雪中的飘零落梅,竟有些好看。 一片能教一断肠,可堪平砌更堆墙。 飘如迁客来过岭,坠似骚人去赴湘。 乱点莓苔多莫数,偶粘衣袖久犹香。 东风谬掌花权柄,却忌孤高不主张。 赵明庭恍了神,书卷、墨香,很适合“他”。 徐谨连忙跪下:“殿下,微臣不是有意的。” “起来。”赵明庭视线从她身上移开,唤来方宴打理。 徐谨咬着唇,为难道:“殿下,微臣的官袍……” 赵明庭揉着脖颈“嗯”了一声:“不是还有一件吗,明日上值穿那件。” “微臣遵命。那微臣先去换身衣服?” “嗯。” “微臣告退。” “快些,换好了过来给本宫捏肩。” 徐谨大憾,咬咬牙,背对着他向外走去。 赵明庭看着她的背影,手指搭在太阳穴上笑了笑。 …… “咚咚咚”…… 门外传来方宴持重的声音:“徐大人,您换好衣服了吗?” 徐谨正对着房门,双手叉腰,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她已经无声地咒骂赵明庭许久了。她有些没好气地答道:“好了!” 方宴在外面抿唇笑一下:“好了就快些去立政殿吧,殿下等着大人呢。” “来了!” 房门“咔”一声被打开了,少年穿着青色布衫,很是文秀,比之穿官袍时少了一丝严肃,却又与刚来时也不大一样了。 进入书房,赵明庭见她如此这般模样,眼神中又多了几分柔情。 “过来,本宫真的要累死了。”话中带着些恳求的意味。 第一百零一章 春风得意马蹄疾 见徐谨站在书房门口冲他转动着手腕,赵明庭直起身子问道:“怎么,要动手?是又欠**了吗?” 方宴不由盯紧了二人,徐谨一惊,出声解释道:“殿下,小的手疼。” “那本宫先给你揉揉?你再给本宫捏?” 徐谨赶忙将手藏在背后:“不必不必,殿下太客气了。” 她在赵明庭的注视下慢慢挪到他的身后,看着他头顶的金冠,宽厚的肩膀,修长的手臂,她下不去手,就是陈同非她也没捏过。 终于,她咬了咬牙。 “……” 赵明庭忍不住闷哼出声。他腾地转过身,带着些火气斥道:“你吃奶都使不上这么大劲儿吧!” 少年很委屈:“殿下,这个小的真记不得了。不过小的习武,下手没轻没重的,还是宫女姐姐来吧。”说着冲外面叫道:“方宴大人!” 方宴又走进来,看向赵明庭,赵明庭摆了摆手。 “你给本宫好好捏,在这儿捏不好……”他敲了两下桌案:“咱们去内殿捏。” 事实证明,徐谨可以捏的很好,给皇太子殿下舒服得差点睡过去了。最后他一把拽过她发酸的嫩手亲了两下,满意地说道:“不错,真能干。” 徐谨奋力抽回去,在身上蹭了好多遍。 吾朝取士最堪夸,仙榜标名出曙霞。白马嘶风三十辔,朱门秉烛一千家。 兆和十一年,五月初四,三年一度的科举选才正式放榜,镐京万人空巷,贡墙外人山人海,议论喧天。 除了状元及第刘洪良,榜眼及第张亚若,探花及第慕容堂外,二甲传胪、二甲第三出自“龙冈书院”——莫月明、吕飞锡,琅琊王滨二甲第二、中州许如晦二甲第四、金陵秦延珂二甲第五、樊克俭二甲第六、幽州关海平二甲第八、刘扬舲二甲第十。 一大早,榜上有名者皆沐浴焚香,进宫面圣。三位青年才俊在一众侍卫的护送下,骑着高头大马直奔皇城。镐京百姓纷纷人挤人地前来观瞻这全国前三名的风采,他们受全国百姓的景仰,是万千待字闺中的少女心中的如意郎君,更是各世家大族抢破了头的女婿人选。 放榜过后,礼部安排了复杂的礼仪流程,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当属殿前封官。按照惯例,状元郎被封为翰林院修撰,榜眼、探花封为翰林院编修。而二甲三甲名次排前者进入翰林院做庶吉士,以此考察他们的能力来决定是否录用。 虽这三者官阶不高,却直达天听,每日接触到的是全国政治核心。自古就有“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的说法,故他们也被称为“储相”,其前途的无量可想而知。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一夕九起嗟,梦短不到家。 举国瞩目的科考在各种阴谋算计的洗礼后正式落下帷幕,科举是天下读书人的光明与希望,又是绝大部分人的噩梦与深渊,正可谓几家欢喜、几家愁。 不过值得肯定的是,这位科举之路坎坷又平顺的天下寒门第一人、大魏史上最年轻的首辅大人,正式开始了他精彩而短暂,跌宕又恢宏的为官生涯。 “阿谨!” 今日是在激动、慢慢平复心情中度过的,徐谨刚要出门,一看国子监门外,那不是一身清丽又娇俏的陈挽吗? “挽挽?”她惊喜、疑惑,这小妮子怎得来了? “阿谨!你快过来!我有事与你说!”好像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般,陈挽跺着脚急得不行。 徐谨手心儿发凉,心里有些不踏实,莫不是陈府出什么事了? 不知怎的,自她入东宫后,也许是因为有了太子做后盾,正如陈同非所希望的那样,没有人找她麻烦,李召群、静王、萧渊,一个都没有。但就是这般风平浪静,却让她越发不安,这些人,可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她快步走过去,还没到近前,陈挽一把拉过她向着成贤大道外走去。东宫的马车就在后面跟着她。 徐谨脚下踉跄了两步:“怎么了,快说!”她有些焦急。 陈挽拉紧了她说道:“我同你讲了,你可不要伤心。” 徐谨顿时生出一股危机感:“怎么了?” “你们家刘洪良不是中状元了吗。” 刘洪良?是刘洪良的事? 徐谨点点头,上午因放榜,全京都掀起了一阵巨大的浪潮,她也真心为刘洪良、张亚若、樊克俭、刘扬舲等人高兴。 “刘洪良怎么了?”她见陈挽好像怕伤到她一般,心中有些没底,对她接下来的话有些发怯、抵触。 “昨晚上刚放出一甲及第,城北刘家的门槛都被踩烂了!” “这不是很正常的事。” “都是去谈他的亲事!” 徐谨步子一顿,胸口涌上来一阵憋闷。但想起那日刘洪良在轿子外与她说的话,她慢慢地释怀了。 “嗯。” “嗯什么嗯哪,从昨晚到现在,去他们家的人就没断过。这个侯爵,那个王公的,还有他如今的顶头上司,翰林院大学士杨垂文,昨晚也去了!杨大人家里可就只有一个宝贝千金,刘洪良娶了她,官运、财运还不打着滚儿地扑过来。” 徐谨轻声道:“清涟不是那种人,他说过,皇室公主和世族贵女都与他无关。” 陈挽听她这话都想笑了,她点着她的头数落道:“你傻了,人都是会变的!” “不会的。”她看着陈挽,淡淡地笑着:“他不会。” “那你现在去找他,看他在做什么,是不是陪着那些达官显贵,是不是在与他爹娘商议谁家更好!”陈挽见她平日精明,现在却一副痴女的样子,恨其不争。 “挽挽,不要这样说他,他们一家人,都很好。” “你别来这套,我爹当官十几年了,我也算看清楚这些官场的人什么样了,你知道吗……”她凑近徐谨的耳朵说了一句什么,徐谨瞬间睁大了眼睛。 “一个个平日深情意重的好官,抛妻弃子你可敢信?前三甲中只有他是京城人士,那么多人疯了似的想要近水楼台先得月,你要是真心喜欢他,可要抓住了!” 徐谨见她这样替自己着想,替她捋了捋额前的碎发。 “我晓……” “陈小姐说的是谁?谁要抓谁?” “啊……” 她二人猛地一回头,陈挽更是惊叫了一声。 徐谨见到身后高大又沉稳的身影,脸一下子就红了。 这时听刘洪良十分有礼地又问了一遍:“陈小姐适才在说谁?让刘某听听认识不认识。” 第一百零二章 赵明庭病了 徐谨一手捂着眼睛躲避着他的视线,脚下往后退了两步,一手将陈挽拉至他的面前,若无其事地嘟囔着:“那个,是啊,你说谁呢……” “嘿?”陈挽见她这副没出息的样子有些无语,不过既然状元郎本尊来了,她一时也没什么可说的,转过去冲徐谨挤眉弄眼的,意思是说:你抓住了。 陈挽乘着家里的马车离开后,除了身后远远的东宫侍卫,就只剩下徐谨和刘洪良了。她也不知他听见多少,只能低着头用脚尖一下一下点着地,不说话。 刘洪良见她这般,靠近她,深低下头,让二者的视线相对。 “怎么了?” 徐谨看向别处,抿着嘴摇了摇头。 “我有哪里惹你不高兴了?” 徐谨轻轻吐出两个字,语气有些别扭:“没有。” 刘洪良往另一个方向挪了挪,双手扶着她的肩膀,让她看着他。 “记不记得我说过什么?” “……” “我说过,都是我的错。但你要与我说,不能不理我。” 徐谨双手自然地垂在身体两侧,微微仰着头,她淡淡地笑了一下,恰似初春梨花、杏花将要含苞绽放,清丽可人,温柔似水,对于一切都云淡风轻。刘洪良比她高出不少,他垂着头,她的笑颜就近在咫尺,他看得有些痴了。 “我没事,你刚刚,都听见了?” 刘洪良点点头:“听到一些。” “清涟……” “你听我讲,昨夜起确实很多人去了家里,没放榜时就已经有好多人得到消息了。父亲和母亲拦都拦不住,我只能躲去了邻居家中。今日很早便有官差叫我出门,在宫内、礼部和吏部,还有翰林院待了一天。现下总算是得了些空闲,我一到家便与二老知会了一声,赶忙来寻你。” 徐谨听他讲了这些,忍不住咧开嘴,然后又不住地咬着嘴唇,整个身体无意识地左右扭动,这穿着大魏官服的人哪里还像什么朝廷命官,分明就是一个春心萌动的少女。 “做得不错,多加努力。” 刘洪良见她是发自内心地笑,松了一口气,贴近她又带着些邀功的意味说:“那些人还在我家呢,我可没同他们多讲一句话。” “嗯……”徐谨加重语气 拉着长音,拍拍他的肩膀满意地说道:“刘大人如此高洁,是我大魏不可多得的良才,日后定然大有作为。” 刘洪良恭敬地作了一揖:“多谢徐大人夸奖,刘某差得还远。” 徐谨“咯咯”地笑着,在旁人看来,若不是两人皆为男子,他们站在一起是多么般配啊,这可把他们身后不知何时来此的天玑气坏了。 徐谨想起了陈挽,打着商量说道:“那……你莫要介意,挽挽是因为关心我,不是针对你。” 刘洪良站在她面前,直起了身体,面色坚定地看着她。 “我不介意,只要你信我就好。人生一世,岁月流转,千万人来去,我在意的,只有一个她。” 徐谨心里流淌着一股热热的东西,她承认,这个男人在她心里、在她生命中,是不一样的存在。她仰慕着、疼惜着、也热爱着…… 她低下头,往前走上半步,几乎就贴在了他身上。 “嗯。” 刘洪良很想就这样抱抱她,但是看着她身上的官服,他忍住了。刚要摸上她的头时,手却被另一只布满茧子的大手挡在了少年的头顶。 刘洪良皱了皱眉,徐谨抬起头疑惑地看了过去。 “天玑?” “刘大人,徐大人。”天玑抱拳略行了一礼,然后冲着徐谨使劲弯起了嘴角:“徐大人,该回去了。” “我……”徐谨撅起了嘴,觉得自己被拘禁着,很是气愤。她怕赵明庭,可不怕他,于是没好气地说:“天色还早,我一会儿回去。” 天玑哪里肯:“徐大人,陈大人说了,您在宫外恐有性命之忧,只有咱们东宫才是最安全的。”说到“性命之忧”时,声音很重。 就在两人较着劲儿时,刘洪良牵起徐谨的手,有礼地留下一句话,转身就离开了。 “不必担心,有我在呢。” 徐谨回头看了一眼天玑和那辆马车,乖乖跟着刘洪良走了。 天玑咬牙切齿地看着两个人,怎么喜欢男人的男人一下子变得这么多了? 二人走得远了,刘洪良双手背在身后,认真地问道:“你在东宫可还好?” 徐谨也将手背在后面,两只食指相互勾着,语气轻快地回答道:“挺好的,太子殿下很照顾我。” …… 等到晚上,徐谨开开心心回到东宫后,说不害怕是假的。在国子监门口她可以对天玑横着讲话,她也可以无视所有人与刘洪良相会。但是回到了东宫,她还是怕赵明庭的,怕他的权势,怕他的霸道,怕他精于她的武功与力量,怕他靠近她,那样近,怕他亲吻她、对她动手动脚。 天玑和天枢对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但出乎她意料的是,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赵明庭的怒火和施暴,因为他病了。 这件事没有惊动别人,徐谨、天权他们几个、还有方宴在赵明庭的内殿忙活了整整一晚上。内殿时不时传来男人剧烈的咳嗽声,在殿外伺候的宫人们都不晓得,太子殿下好好的,究竟是得了什么病。 徐谨告假了。赵明庭病了,徐谨是朱庞安的徒弟,是他一开始便请回来照顾他身体的,是以这两日她告了假,一直在东宫照料他的身体。 “郑院判。” 太医院内安静又忙碌,大大小小的医官们或是刚刚为宫里的贵人们请完平安脉,或是背着药箱正要出门,或是拿着药方要去药局抓药,或是坐在案前对着脉案苦心研究,几乎没有人大声讲话。 徐谨对着路过的医官们一一谦恭地颔首,她来到最里面,冲着正捋着胡子坐在桌案后看典籍的一名老官员躬身行了一礼。 “下官见过郑院判。” 郑谦抬起头来,应了一声:“徐大人,来为太子殿下取药吗?” 第一百零三章 高书、黄芪、红景天 徐谨微笑着点头答道:“正是,有劳郑院判了。” 严格说来,郑谦其实是太医院从五品的左院判,比他高一级的是正五品右院判,目前官位空悬。徐谨是从六品的官,二者差了两级,若论的细些,徐谨是从六品下,左院判从五品上,二者是差了四级。正所谓官大一级能压死人,但徐谨是皇太子身边的红人,是以郑谦对她还是很客气的: “哪里,为太子殿下效力是老臣之幸。”说着站起身来,亲自带着徐谨出了门,右转去了药局。 “太子殿下可好了些?” “好了的,这个药方是家师传与下官的,正对太子殿下的急症。” 郑谦似是放下心来,捋着胡子说道:“那便好,太子殿下是国本,大魏之光,国之未来,千金之躯万不可受损。”继而又客套道:“朱神医是太医院都请不来的人,如今能与他老人家的亲传弟子见上一面,也是本官之幸。” 徐谨忙躬着身说道:“大人折煞下官了,家师也只是不习惯这官家的束缚而已,若有机会能与大人切磋一下医术,想来他老人家也会很高兴的。” 郑谦与她相谈甚欢,来到了药局。 药局,顾名思义都是药。南阳医馆是整整两面墙的药,而大内太医院则有一个专门的房间,里面不止三面墙装满了药,还有近十排布满密密麻麻格子的木架,上面也都是药。 有几个医正拿着方子和小称在抓药,嘴里不住地念着药名和份量。 徐谨跟着郑谦从他们身后一路走过,看着他们打开了一个个小抽屉。 郑谦也如他们一般,拿起了一杆小称,徐谨掏出药方,郑谦看了一眼没什么问题,二人便合力为太子抓了药。 “对了院判大人。” 郑谦将最后一味药称好,包在了黄纸中。听徐谨叫他,他转过头看着她。 “别的都好说,只是太子殿下夜里咳的喘不上气,睡得很是不踏实。下官想着,多给殿下加两味药吧。” 郑谦捋着胡子念叨着:“咳的喘不上气?很严重是吗?要不要开个补气平喘的方子?” 徐谨微微摇头,答道:“大人不必担心,以下官的经验,想着再取两味药便好。” “徐大人想要哪两味药?” 徐谨缓缓说道:“黄芪、与红景天。” 郑谦转身看向药柜,喃喃道:“黄芪、红景天?” “对,红景天平喘,黄芪补气,拿回去给殿下泡水喝。” “好,容本官去看一看。”郑谦放下手中的药包,说着便摸索着走到一处,看清了药柜上写的字后,拉开了那个抽屉,取了些黄芪出来。等他再找红景天时,却出了些问题。 “咦,怎的没有了?”郑谦将药柜的小抽屉拉出来很长,他后退两步,弯下身子往里面瞅了瞅。随后不悦道: “不像话,这帮吏目怎得连药都不知备齐,太不像话了!” 药局内的医正们纷纷停下手头的活儿,看向郑谦。 不远处的徐谨有些疑惑,她轻声开口道:“郑院判,什么没有了?” 郑谦似乎带着些火气:“红景天没有了,奇怪了,这味药往常很充足的,可从没有像这般用量这么大啊。” 他指着那些医正问道:“你们!最近可有用过大量红景天?” 医正们纷纷摇头,几个隐在架子中的也赶忙走出来说没有。 郑谦起疑了,莫不是有人偷药? 他迈开步子走出药局,径自回了正堂内。徐谨紧跟在他身后,刚到门口,就听郑谦大声唤了一句: “高书!” 周围的人见此面面相觑,而里面立马疾步走出来一个白净的年轻人。徐谨看着他的官服,这应该是一个八品小吏目。吏目在太医院是一个官位,也是太医院最卑微的存在。 “大人。”男子有些怔愣,手中还拿着笔。 郑谦见那笔还直掉墨呢,好像更生气了。他质问他道:“药柜中的红景天怎的没有了?” 高书也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讪讪道:“这……大人稍等,下官将取药记录拿来,一看便知。” 他说完,冲郑谦粗糙地拜了一下,随后走至一桌案旁去翻册录。可翻了半天,竟没有翻到。 他手上动作慌乱,自言自语般说道:“不对啊,今日的册录刚刚还用到了,怎么就没有了?” 旁人见高书这般,有看热闹的,有同情的,有担忧的。这时郑谦那边又是一声呼喝: “高书!”这位左院判显然等得不耐烦了。 高书从地上站起来,刚刚蹲下找也没有找到,真是奇了。 他急忙攥着宽大碍事的袖子走了过来,站定在离郑谦三步远的地方,垂着头嗫嚅道:“大人,下官找了一下今日的册录,并没有看到,下官再去找找,两位大人莫要着急。” 郑谦上前要去拽他,他惊得下意识往后蹦了一下。憨憨的样子,把满堂的医官都逗乐了。徐谨也忍不住用官袖挡着,抿了下嘴。 郑谦眼一斜,口中“吧唧”一声,堂内立马安静了下来。 他没好气地对高书说:“蠢!今日哪有人取过那么多红景天?去翻翻这几日的记录!你来太医院时候不短了,怎么做事还愣呵呵的?本官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能干就干,不能干就滚回家去,少在这儿给本官添堵!本宫在太医院这么多年,就没见过你这样做事的……” 郑谦毫不客气地训斥着这个年纪不大的小吏,医官们有些同情,但也好似习以为常般,并没有表露太多。 太医院因这顿训斥打破了原有的安静,徐谨想,这果然是一个论资排辈的地方啊。这样看来,朱庞安老先生对他们实在是太和蔼了。 高书头垂得更低了,满脸通红,不敢看郑谦,他站在堂中央接受着众人的审视和郑谦近乎侮辱的斥责,一个大男人那样无措的样子,显得很是可怜。 徐谨站在门口默默地看着他,心中极为过意不去。她微笑着出声,和气地打断了郑谦: “郑院判莫气了,不如下官明日再来。” 第一百零四章 太医院、典阅房 郑谦摆摆手说道:“徐大人哪里的话,查事是查事,拿药是拿药,只是手底下的人不争气,让徐大人见笑了。”说着又瞪向高书:“你还不快去找!” “是,是……”风和日丽,此时并不是很炎热,高书却满头大汗,出门时绊到了门槛,踉跄一下差点没站稳。徐谨眼疾手快,忙上前去扶着他。 她对着郑谦说道:“院判大人,我陪高大人去吧。” 郑谦不赞同:“徐大人太客气了,这点小事不必劳烦别人。” 徐谨看着身边脸色由红转白的男子,有一种孤零零的意味。她坚持道: “郑大人消消气,您快处理缺失的药吧,太子殿下的方子也劳您再给看看。” 郑谦明白她是想息事宁人,便拱手示意了一下,转身一甩袖子回了自己的位置。 徐谨便扶着高书,按照高书指引的方向去了藏有典籍、各种脉案和文书的房间,徐谨抬头一看,原来这里叫典阅房。 高书不像适才般呆呆的,脚下步子稳了很多。徐谨温声问道: “高大人可好些了?” 高书不好意思地将胳膊从她手中收了回来,感激地说道:“徐大人,多谢您为我解围。” “无事,是徐某想要红景天,才因此连累了高大人。” 高书不是这样想的,他说道:“徐大人哪里的话,郑大人说得不错,拿药是拿药,查事是查事。徐大人请便,下官先去找册录了。” “好。” 典阅房很大,一进门,右侧靠墙处有几张桌案,上面摆满了各种书册、纸张;中间有一块空地供人行走,右侧占据了屋子的大半部分,横三排,竖五排,每一排是长长的、很高的书架,几乎有她两个人高了。每一书架由上到下、由左至右有好多宽宽的格子。书架密密麻麻的都是一册一册的书籍卷宗,没有空隙。最右边是一整面墙的带锁的一个个小柜子,想来里面定然藏着些皇家关于疾病上的秘辛。 这里没有正堂和药局那样很多人,此时只有他们两个。徐谨无聊地在中间空地上走了一趟,自架子边向里看去。 她不禁有些啧啧称奇:“这里好大啊。有这么多书。” 背对着她将近几日取药记录一一抽出来的男子应到:“是啊,这里不仅有医书,还保存有最近十五年间太医院开出的所有卷档。” 徐谨兴奋地说道:“不瞒高大人,徐某师承南阳医馆的朱先生,也嗜读医书。” 高书蹭一下子转过来,睁大了眼睛,有些不可思议地说道:“徐大人竟然也会医术?还是神医朱先生的徒弟?”他简直惊呆了:“徐大人命真好。” 徐谨一边点头,一边靠近了一排书架,背着手仰着头观察着它。 “近十五年的卷宗,真的有人看吗?” “嗨,别管有没有人看,只要主子要这东西,咱们就得立马给人家递上去,在宫里当差,稍有不慎就是……。”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徐谨倒是不否定这个,她垂下头,揉了一下发僵的脖子问道:“贵人们一开口,你们能一下子就找到吗?这怎么找啊?高大人是不是会因为这个经常挨骂?” 高书见她还挺关心他的,挠了一下嘴解释道:“还好,我们也是有方法的。你看从那个角,从左往右数,是十五年前的,十四前的,十三年前的,然后这样蛇型数,从右到左是十二,十一……这个册子上面有编号,是排、列、格……” 高书给她细细讲着,她笑着说道:“怪不得,好生有趣呢。” 高书挠着后脑勺嘿嘿一笑,两人便拿着册录回了堂内。 “大人请过目。”高书恭敬地将手中的东西交给了郑谦。 郑谦翻阅过后,说了声“不对啊”,他问道:“徐大人,东宫昨夜拿了这两种药材啊,还不少呢,你看,这是昨晚值夜的医官记录的。昨日正赶上重华宫的主子有些心悸,拿了一些,剩下的都被东宫取走了。” “哦?”徐谨也迷茫了,忙上前看了看,随后不由感慨到:“方宴大人办事就是周全,我昨夜见殿下夜不能寐,便与他说了这两种药会管用些,没成想他转头就来取了,服侍太子殿下这样尽心竭力,真是让下官惭愧。” 郑谦笑着说道:“不足为奇,王忠公公与方宴公公办事在宫内是出了名的妥帖。” 徐谨拿着给赵明庭抓的药冲郑谦恭敬地行了一礼:“好,那下官告辞了。有劳郑院判,有劳高大人。” …… 回到东宫,紫宸殿外却来了一群“不速之客”,也不能这样说,是太子妃和韩霜带着一些宫人。徐谨品了,其实太子妃脾气也还不错,有容人之量。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她对韩霜这样的女人并没有她想象的那般刻薄,韩霜黏着她,她也未驱赶过。而那日赵明庭要把阿日善赐给她时,太子妃还阻止来着。 想起那个豪爽的东胡女子,徐谨好几天都没有见过她了。 见她们一群人堵在门口,方宴与天权正劝着她们。徐谨本不欲过去,寻思着找个地方躲一躲,没成想天玑在那边一嗓子就把她叫过去了。 “徐大人!你回来了!” 您大人……徐谨弯起嘴角,咬着牙。她严重怀疑天玑是不是跟她有什么仇,几个人里面她最讨厌他。 前方所有人都转过来看她,徐谨手中拿着药,保持微笑,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见过太子妃娘娘,韩霜姑娘。” 太子妃殷侠如显然十分担忧赵明庭,她急迫地问她: “殿下已经病了两日了,为何不让本宫见殿下?殿下到底患的是什么病啊?” “是啊,先让我们进去看看殿下。” 徐谨没有理会韩霜,只是一只手并拢着、掌心向外冲她示意一下。然后她对殷侠如说道: “娘娘不比太过忧虑,殿下心疼娘娘,怕将病气过给娘娘才不让娘娘进去。待殿下痊愈了,一定会去看娘娘的。” 第一百零五章 夜探太医院 “你不必与本宫讲这些虚的,难道本宫不知道吗?”她脸上有些微的苦涩。“本宫只想见见殿下。” 徐谨宽慰道:“娘娘真的不必担心,殿……” “太子妃娘娘也敢拦,东宫何时又多出一个主子了?”韩霜上前半步,语气绵柔,打断了徐谨。 听见这话,徐谨和殷侠如都不开心了。她转而凝视她,出口警告道:“韩霜姑娘,请你慎言。” “大人敢做,还怕旁人说吗?” 殷侠如没功夫听别人吵架,她低喝了一声:“给本宫让开!”说着,绕过徐谨,一下子撞开方宴和天权,径直要闯进去。 “娘娘……” …… 天枢和天玑伸出手挡在门口,天璇语气冷冷的,却听得出十分恭敬: “娘娘,卑职知道娘娘担心殿下,可殿下这病见不得风,娘娘带了这一大群人来,殿下刚有些好转,娘娘如此,恐会对殿下不利。” “那本宫一人进去就是。” “娘娘,还有妾身……” 殷侠如转过头横她一眼,那柔弱的女人不敢再开口。 天玑说道:“娘娘,徐大人说过了,每个人身上都有或轻或重的病症,为避免病气相冲,殿下此时不宜见旁人。” “本宫是他的妻子,本宫还会害他吗?”她伸出端在腰间的手,要扯开天枢和天玑,几人虽然有赵明庭的命令,但在大庭广众之下也不好公然与堂堂的太子妃殿下对着干。就在殷侠如要带着绛朱推开门进去时,她身后的少年放开了嗓子喊道: “娘娘,关心则乱,微臣能够理解。太子殿下突发急症,微臣师承朱庞安,对自己的医术成竹在胸,连太医院都未派人来。微臣保证,一定会还娘娘一个健健康康的夫君。可娘娘若执意闯进去,让殿下有个什么闪失,恐怕就是师父他老人家来了,也无力回天。” 殷侠如被她吓住了,毕竟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少年是朱庞安的爱徒,又是皇帝钦点的国子监主簿,他年纪轻轻,却是个有本事的。 “你……殿下到底得了什么病啊?”殷侠如站在殿门口,急得快要落泪了。 徐谨看着这个女人,其实她很好。那日她不承认她曾为难过她,徐谨其实慢慢地相信了她的话。除了,她想不出还有谁会刻意派人那样对她。 “是急症,多因休息时辰太短,仔细着调理调理便好。”她颇有耐心地解释着。 “你……你一定好好好照顾殿下,不然……你对不起他。”殷侠如别有深意地说了这句话后,由绛朱扶着,背对着紫宸殿离去了。 徐谨拱起手,躬着身:“娘娘放心吧。恭送娘娘。” 韩霜极不甘心,但她没有位份,赵明庭压根儿不记得有她这号人物,这里没有人把她放在眼里。见殷侠如已然下了台阶愈走愈远,她只得跟着宫人随她离去。 “还是朱庞安的徒弟说话管用。” 天玑抱着胸看向那群女人离开的背影,对着徐谨轻笑一声。 徐谨站在台阶上,远远地看着她们下了金水桥,没了人影,将药交给方宴,对着他们点头示意一下,便打开殿门,右转去了偏殿,进了自己的小室。 天玑撂下抱在胸前的胳膊,指着她的背影恶狠狠地说道:“嘿,你怎么不搭理我啊!我还没找你算账!” 天枢看热闹不怕事儿大道:“呦,你还敢找他算账,你去啊,去算个我看看。” “去你的。”天玑重重砸了下他的肩膀。 天权拍了他一下,早有预料般说道:“完了,你把他得罪了。” 一向不爱吱声的天璇也破天荒地开口了,冷美人语气照旧冷冷的:“该。” “璇姐?” 这时他对上方宴的视线,性格沉稳内侍安慰道:“放心吧,徐大人不是那样的人。” 天玑鼻孔刚哼出一声,又听方宴说了一句:“徐大人不会同你一般见识的。” “噗嗤……” 有人笑出了声…… 徐谨将自己的门关上,走到里面打开一个精美的小柜子。 那里面,是整整一大包红景天。 她静静地站立着,看着眼前的土黄色纸包,闭上双眼在脑子里细细过了一遍从太医院大堂至典阅房的路线,又根据高书的话,大致定格了房内放着十年前所有卷宗的架子。 夜晚,用过膳后,徐谨就回去歇息了。天玑在饭桌上一个劲儿地没话找话招她,徐谨视若无睹,给他气坏了。 几个人在徐谨睡下后,分别在内殿门口和外殿门口牢牢守着,不让任何人有进去的机会。方宴则亲自看着宫人煎药,一点闪失都不敢有。 过了子时,正是所有人熟睡的时候,整个皇宫一片寂静。紫宸偏殿一个华丽的小室内,窗子被打开了,一个瘦削的身影无声地跳了出去。 东宫和太医院一样,虽在内宫,但又与皇帝和嫔妃们居住的地方分割开来,这人穿着一身利落的太监服,几乎与夜色融为了一体。他轻车熟路地来到一处很早便找好的偏僻院墙,脚下一个用力,双手展开,瞬间便如一只灵燕般借助墙和树枝跃出了东宫。 他避开巡逻的侍卫,一路向着太医院疾步行去。 走了不到两刻钟便到了太医院,周围静悄悄的,并没有见到太多侍卫。大概平日除了在门口站岗的外,只偶尔会有巡逻的过来。这人自然不会走正门,他从后墙翻了进去,想着那典阅房所在的位置,一路走一路警惕地观察着四周,不多时便摸到了地方。 太医院晚间有人留守值夜,前面几间房星星点点地亮着烛火,他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点着脚迅速上了台阶,他站在典阅房的门口,抿着嘴看着那被牢牢锁住的大门。他抬手从发间取出了一枚似簪子般长长的东西,小心地抬起那锁头,往锁眼一插,一点点地试探着动几下,片刻后,结实的锁头“咔”一声就开了。 屋檐下,一张清隽的脸庞带着笑意。徐谨勾着唇角,唐栩生果然能干。 第一百零六章 典阅房内有人影 她快速拉开一个能供自己进去的小缝儿,避免门与门框之间发出声音,随后看了看四周,攸地轻轻将门阖上。 徐谨是习武之人,五感敏锐,她快速适应了房内的漆黑,直奔兆和元年那层架子而去。她视线自下而上看了一遍,脉案、记录一册一册摞在一起,实在太多了。 自古以来,太医院掌医之政令,率其属以共医事;掌九科之法以治疾;掌炙制之法以治药。专诊视疾病,修合药饵之事。太医院不仅负责为皇帝、皇子和嫔妃们治病,也掌管着天下医学政令,可以说每日事务十分繁杂。 而她如今要找的是,兆和元年、九月的某一天,从太医院取出大量红景天的那条记录,这很难。徐谨一刻都不敢耽搁,她走至左边桌案上仔细翻找着高书给她看过的那本名册。但将几张桌案翻了个遍后,竟然没有找到。 她皱着眉,额上出现一层细汗,指肚轻轻点着桌案,怎么就没有了呢。 眼看着时辰一点一点流逝,她只能放弃那本册子,重新来到书架前。她想起高书说过,卷宗是按照类别摞放的,她不断翻动着,企图找到取药记录。 过了许久,她身上都出了汗,终于,她在头顶的位置找到了一份写着“出药档记”的册子,她心下不由一喜。急忙自怀中拿出火折子,打开册子,轻轻翻动,眼珠随着一列列小字不住转动着,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它。这些陈年案卷竟然没有被贴条子封住,真是老天爷都帮她。 她一直翻着,直到翻完最后一页,她有些失望,原来这本只是上册,只记录到六月份? 她“啪”一下合上册子,把它放回原处,抽出了它下面那一本。 九月……九月…… 终于,她翻到了九月! “……” 突然,她动作一顿,耳朵动了动,里面有声音。她站在架子下,心神全部集中于里面,眼睛来回动了两下,脑中思绪飞转。 她将火折子吹灭,拿着册录抬步缓缓向里面走去,漆黑当中,隔着书架,人影晃动,那里面竟真的有一个人! 徐谨呼吸变得沉重一些,眉头皱得死死的,紧紧盯着那个人影。 门是锁着的,他是什么人?又是如何进来的?他要做什么? 那个人似是知道她锁定他了,便站在那里不动了。 徐谨用册子挡住脸,只露出一双大大的眼睛走了过去。 眼看着两人之间已没有了书架遮挡,那躲在角落里面的是一个男子,身形有些似曾相识。 徐谨双眼一眯,正注视着他随时准备出手,那人却几近无声地轻轻唤道:“徐大人?” 这声音……是他? 徐谨慢慢将手中的册子放下,微弱的月光映出了一张白皙清冷的面容。 “果然是您。”高书验证般点了点头,视线往下,注意到她手中的册子。“从房门被开锁时,下官便猜到是徐大人,直到看见来人的身形,还有大人走过来时那一丝的味道,下官便断定,一定是徐大人。” 徐谨没有他高,身板却挺得很直,极为端正,在他面前毫不输气场。她看着他不说话,在他看来,那目光透着冰寒。 他声音含在嘴里,接着解释道:“下午我便察觉到了不对劲,徐大人扶着我,我闻到了您身上薄荷的味道,除此之外,还有手上的味道。” “……”徐谨静静地听他讲话,手上的味道?她抬起手闻了一下,有一股极淡的芳香。 她攸地想起了前一夜,她刻意告诉方宴红景天和黄芪的药效,其实这两种药可有可无,但她一开口,没人敢怠慢。等取回红景天,她在灯下摆弄着它们坐了一整夜。她睡不着。 “是红景天。” 徐谨点下头,表示肯定。 高书接着说道:“大人表面上好像是在好奇这间房和这里的书,但实际上大人十分注意这里的布局,旁敲侧击地询问下官找册之法。” “那你为何还要说?”徐谨警惕地问道。 “在宫中什么人都有,什么事都会发生,大人的眼睛很清澈,行事磊落,下官自小学医,觉得可以从眼睛,看进人的内心。大人您不是恶人。” 徐谨淡笑了下,并不相信。 “大人很善良,又为这件事大费周章,是以下官就与您详细说了一说。” “但高大人在此,不是守株待兔吗?” “啊不不不……”高书听她这样理解,有些急了:“徐大人,下官白日受……受郑大人数落,心里说不难过是假的,虽然您有私心,但您出手扶住下官的那一刻,下官方看见,头顶是青天白云,是一片光明。下官与您说的那些,真的只是想回报徐大人,行些方便罢了,并没有其他意思。” 徐谨见他说的情真意切,不禁有些动容,方缓声问道:“那你……” 高书哭笑不得地举起手中的火折子和脉案。“徐大人,下官其实也是偷偷进来的。” 徐谨摇摇头,指出破绽:“门是锁着的。” “对,是值夜的太医帮我锁的。” “帮你锁的?” “是。” “……”徐谨攥紧了手中的册录,还是未能完全放松下来,她不确定这个人是否可信。她想着实在不行,只能求赵明庭保她了,虽然她也不知道赵明庭会不会保她,毕竟她行迹可疑,皇家的人向来都是无情的。 高书见徐谨不知在想什么,明白是信不过他,继续解释道:“郑院判平日只让我做些杂事,还说我连那些小事都做不好,不许我插手行医之事,我就只能每天晚上偷偷来看脉案。” 是这样。她又问道:“那他们,为何帮你?” 高书听她问起,有些黯然,平静地回答道:“他们是我爷爷的学生。” “你爷爷?” 高书点点头:“我爷爷是前太医院院使高昌明。” 徐谨有些惊讶了。太医院院使,太医院第一掌事者,在左右院判之上,是正四品的官,天下医者中权力最大的人。堂堂太医院院使的孙子竟沦落到这个地步?徐谨作了一揖: “失敬。” 第一百零七章 病史秘辛 “咦,这门怎么开了?” 这时外面一道中年男子的疑问之声伴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是有人走了过来。徐谨心下一沉,攥着册录的手上更加用力了。她头马上转过去朝那边一瞥,还没等想出如何应对,高书却从她面前走了过去。 看着他的背影,不知怎的,她潜意识里有种感觉,这个人不会出卖她。而她,亦不想伤害无辜的他。 很快,门口传来两人压低了嗓子的交谈之声。 “方伯伯,您怎么出来了?” “小书啊,伯伯困了,便出来透一透气,别让自己睡过去。不过,这门怎么是开着的?” 高书若无其事地解释道:“噢,方才我有些想方便,又打不开门,便使劲晃了两下,没成想真开了。方伯伯是不是没锁好?我说呢,夜间并未听见有上锁的声音。” “是吗?”那人本还有些疑惑,但听高书最后一句话,便也说服自己道:“那可能是我太着急了。” “嗯。”高书应了一声。 那个人又说道:“刚刚王忠派人来取药,想来是陛下的病又犯了。你别乱跑了,要么好好待在里面,要么就出来去正堂吧,别被人当成是鬼鬼祟祟的刺客了。” 徐谨隐在高书方才的位置,手指敲着大腿外侧,心跳得有些快,呼吸放轻,聚精会神地听着门口处两人的谈话,待得听他们讲到这里,心说不好了! 这样的情势对她委实不利,要么高书答留在这里,他们两个都被锁;要么高书答离开,她一个人被锁。若高书留在这里,则她今晚凶多吉少。若他聪明地选择离开…… 她便只能求老天爷保佑,他刚刚那些话不是骗她的,不是要给她使拖延计,再来个瓮中捉鳖。这么想着,她不由咬起了指甲。 赵明庭、赵明庭,她遗憾地想到,恰恰就算此时赵明庭相信她,也指望不上他了。 “那我便出去吧,也看了许久了,有些乏了。”是高书的声音,他果然选择离去。 门“咔”的一声被锁上了,正如来时,她打开的那个声音。 在这个漆黑的巨大房内,徐谨垂下双手,她很失望,她在认命地等待着接下来的暴风雨。 但失望过后,她忆起此行的目的,一时有了些破罐子破摔的感觉。她眼中又明亮起来,重新摇了两下火折子,一掀衣角,席地而坐,专心翻起手中的册录。这样一翻,还真让她找到,关于九月份取出的大量红景天,有两条特别的记录: 兆和元年,九月十一,皇次子哮喘复发,太医院出红景天等药物大量用以皇次子平喘去疾。 兆和元年,九月二十三,帝忽中风偏瘫,太医院疾制五处方,取红景天等药物大量为帝所用。 徐谨陷入了沉思: 一个是给皇次子医治哮喘,一个是解决皇帝的中风,却没有任何为出宫办差所用的记录。这是怎么回事?是唐栩生消息有误?亦或者,宫里派人前往蜀地,这是一项机密? 那么,到底是没有记录,还是利用皇次子和皇帝的病作遮掩呢?显然后者有可能,却又似乎不太可能。 徐谨转过头,隔着书架看向右侧那一排高墙之上、被牢牢锁住的一个个小柜子。 若真与这二者有关……九月十一是他们一家三口遇袭之前,九月二十三是遇袭之后,那么搞清时候也是重中之重。 之前因为种种原因,她极度怀疑李召群与她父母的失踪有关,甚至她万分渴望着能在灞兴李府找到他们。但慢慢地,她发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而皇宫,似乎也是疑点重重。 徐谨揉了揉发痛的太阳穴,觉得整件事情扑朔迷离,好似一团迷雾。她爹在惠宗皇帝一朝入仕,但后来不知怎的,他毅然决然地退出了朝堂。老师猜测是与驱赶东胡和匈奴一事有关,而当时第一大功臣,就是李召群。 但真姨又说过,她爹为了她娘做出过很大的牺牲,不光是入赘,不光是让她姓徐,而且他们是为了娘在躲一个中原的“李大哥”,这才离开了爹爹的故土,离开了爹爹眷念着的厚重土地,熟悉的烟火气息,拥有数千年历史人文的中原大地…… 天有破晓之势,徐谨却没有注意到,她正抱着头伏在曲起的双腿上,思索着、纠结着、回忆着、想念着。忽地,门上有动静,是开锁的声音。 徐谨抬起头来,用耳朵分辨出,来者,只有一个人。 地上突然出现一束幽幽的光辉,但转而又消失不见了。 “徐大人?” 是高书,他正一边往里走,一边试探地悄声唤着她。 徐谨嘴角弯了弯,她刚刚太过压抑,现在有一丝庆幸,又有一丝苦笑的意味。 他回来了,她有些莫名的感动。 “徐大人,他们都在打盹儿呢,您快离开吧。” “徐大人,将册录放回去,不要再来了,也不要带走任何东西,更不要损毁或是改动。高某在这里算是求您了。” 徐谨叹了一口气,明白他们在宫里当差的草木皆兵。她拱着手,看着他极为认真地说道: “高大人且放心,徐谨以性命担保,不会再来、不会带走、损毁亦或改动任何东西。即便有一日、有人发现徐谨来过,那也与高大人没有任何关系。徐谨就算拼死,也会恳求太子殿下保高大人顺遂无虞。” 安静的典阅房内,只能看到墙上有两个影子相互拜了一下。徐谨将东西放好,二人锁好门后变各自离开了。一来一去间,对于太医院没有任何影响。 翌日,紫宸偏殿的小室很早便打开了。少年一身青衣,抻着懒腰向外面走去。 天玑靠近她,打着哈欠问道:“你昨晚怎得睡那么早啊?” “被一只鸡气的。” “一只鸡?”天玑困得眯着眼睛,很疑惑地问道:“紫宸殿哪来的鸡?你是说膳房吗?” 他昨晚站了一夜,天枢则打盹儿来着,他怕有什么闪失,一直瞪着眼睛守着内殿。 “哼……”徐谨不屑地从他面前走过。 等天玑睡了一上午,起来找徐谨算账时,却被方宴告知:人去了宫门处,有人找他。 天玑一听,生怕是刘洪良,便匆匆追着徐谨去了宫门处。 等他到的时候,恰好看见一辆华丽精美的马车旁,一个身着云锦罗裳、外表很是端庄淑雅的女子正紧紧地抱着少年低泣,嘴里还悲痛地说着:“阿谨,你娶我吧!” 什么?天玑一听,火冒三丈! 第一百零八章 卫权的外甥女? 徐谨用过早膳后便如昨夜般回了小室,但她真的是要回去睡觉。 等她被方宴叫醒时,已然过去两个时辰了。方宴说宫外有人找她,来人似乎身份不凡。她有些奇怪地出去了。 宫门口有重重侍卫把守,离得老远处,停着一辆贵气的马车,没等她走到跟前便认出了那名面带焦急之色的侍女。 一见徐谨出来,她大为欣喜,忙冲着里面说了一句什么,紧接着从马车中下来一个头顶珠钗,身着质地上乘的淡粉色鸳鸯绮,却脸色惨白的典雅女子,她就站在马车旁,心事重重地等着她。 “阿音?”徐谨有些惊讶,唤着那女子的名字,大步走了过去。 待走到近前,她一手抚上女子纤细的臂膀问道: “阿音,听说上个月你便去找过我,怎么了?” 女子点点头,低声说道:“是啊,每次去找你,你都不在。” 徐谨听她声音明显不对,便担忧起来。急忙靠近她,垂下头去寻她的眼睛,问道:“正巧有事。到底是怎么了,你快与我说啊。” 令徐谨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卫梵音一开口,竟叫她不知所措起来。 她扑到她怀里,流着眼泪说道:“阿谨,你娶我吧。” “……” 还没等她回过神来,身后有一股巨大的力道拽着她的胳膊将她往后扯了过去,卫梵音冷不丁往前倾了一下,脱离了徐谨的怀抱。 天玑一脸冷漠地斥道:“宫门前搂搂抱抱成何体统?这是哪家的小姐?竟如此不知检点!” 徐谨一听他骂卫梵音,立马不乐意了,上去就给了他两拳。天玑挡在她身前生生挨了这两下,他毫不在意,还要继续数落对面的女子。 眼看着卫梵音楚楚可怜地站在那里,由侍女搀扶着,眼眶里都是眼泪,徐谨一把推开他,声音凉凉: “敢替卫首辅教训他的外甥女,天玑大人真是天底下独一份了。” 天玑愣住了,他呆呆地看着徐谨将那女子扶上马车,离开了宫门。他嘴里恨恨地念叨着:“这小子怎么连卫权的外甥女都勾搭上了……” 马车一路向着皇城外驶去,徐谨咬着指甲看着对面的卫梵音在不住流泪,心里很不是滋味。梵音一向沉静懂事,那股子隐忍劲儿像极了她父亲,今日竟跑到宫门前哭,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这时,卫梵音擦擦眼泪,抬起头来问道:“阿谨,你这样随我出来没有事吧?” 徐谨叹了一口气,梵音自小便这般,心思细腻,时时为别人着想,极不愿给别人惹麻烦。记得六岁那年,她俩跟着几个大一些的师哥们去附近一庄子上摘樱桃,梵音本是不愿去的,却又放心不下她,便犹豫着跟着去了。其实当中全都是师哥,本不必她替她担心。待他们偷偷摸进去,悄声嘻笑打闹,摘得好不痛快,梵音一直紧紧跟在她身边,牵着她的手不肯放开。后来他们被庄主人发现,一帮孩子撒开丫子仓皇逃跑,灵活得如水中的泥鳅一般,庄主人哪里能追得上。等他们回去,才发现梵音的一只鞋子丢了,脚底被尖锐的石子硌出了一个洞,血淋淋的看着吓人。她心疼她,赌气问她为何不说,她却道,鞋子丢了会不会叫那庄主人拾去,会不会害了大伙儿?其实都是老邻居,那庄主人哪里不知道是他们…… 最终她带着梵音和那侍女,来到一家酒楼的雅间叙话。 待她们一进去,女子一张惨白的脸上满是止不住的眼泪,好不凄婉。 徐谨皱眉坐在她身边,沉声问道:“阿音,到底出了何事?” 侍女给卫梵音擦了擦泪水,她哽咽着道来缘由:“阿谨,我姨母,她要将我送去东胡了。” 徐谨霎时间变了脸色,拍着桌子问道:“什么意思?把你送去东胡?送你去东胡做什么?” 卫梵音接过侍女的手帕,擦着眼泪说道:“我一向不喜过问他们的事,他们一提起那些,我都要自行回避的。不想这次,她竟然一点不顾念亲情,算计起我来了。” 徐谨急了:“到底怎么回事?你说清楚。” “东胡王子布日固德不是快要到京了吗,他们来此是有一项重要任务的。” 徐谨一听她说起这个,立马想到一件事,试探地问道:“求娶公主?” 卫梵音不奇怪她会知道,点了点头,哭得更伤心了。 “求娶公主,与你何干?” “东胡提出想与大魏结亲,但大魏此时,没有适龄公主。” 卫梵音抬起头来解释,徐谨才明白。 当朝公主只有皇帝的两个妹妹和四个女儿。华阳长公主的儿子谢敏已年过十八,郭阳公主自夺嫡浩劫后便归隐佛门,且已年逾三十。皇帝的四个女儿一个已配了驸马,另外三个,最大的十二,最小的八岁,都不能和亲。 徐谨咬着牙,浑身的火气:“那为什么叫你去,她疯了?哪有上赶着推自己家人去的!”她气得胸口剧烈起伏,有一种想把卫妃捉来打一顿的冲动,她极少会这样暴躁。 卫梵音纤纤玉指用力绞着帕子说道:“她要讨好陛下,听说陛下最近因这事大为头疼,陛下向来纵容东胡,和亲怕是跑不了的。” “那皇室没有贵女了吗?怎么能轮到你头上?” “贵女?”卫梵音听见她的话,突然提到了另一件事:“你听说了吧,陛下要给我舅舅赐婚了。” 卫权?徐谨知道这件事,京城中传闻,陛下要为首辅大人卫权与长留郡主赵世媛赐婚。 “长留郡主算是如今皇室中最为得宠的贵女,想来陛下是怕布日固德会选她,所以要将她赐予我舅舅吧。”她很是难过,刚刚止住的眼泪又流了下来:“陛下对堂妹,姨母对我,真是相差千里。” 见她竟会有这种亲人,遭遇这样的事,哭得那样心碎,徐谨心中不禁难过。他们那些大人物之间的争权夺利,为何要拉无关之人下水?别说这娇弱女子,便是官居二品的陈同非,也是殚精竭虑,困于这是是非非当中难以脱身。 “那你舅舅怎么说?”徐谨想到了那个权倾朝野之人。 卫梵音缓了下,平静地说道:“不知道,但我想,舅舅不是那种人。” “他就没与你说过什么吗?” 卫梵音摇摇头。 “我舅舅那个人,我看不懂他。”她叹了一口气:“大概没什么人能看懂他吧。” 第一百零九章 我要羊杂烩面 徐谨拉过她的手安抚道:“他位极人臣,在内阁中掌着实权,你姨母和静王还要仰仗着他,只要他不同意,就没人能逼你。” “阿谨……”卫梵音脸色却变得更不好了,她低声说道:“其实我最怕的是舅舅。等布日固德来了,他若也说要我去,那便是他一句话的事。阿谨,那样我就真的没有活路了。”女子紧紧盯着她,脸上有些微的惧意。 徐谨见她如此,有些迟疑地开了口:“阿音,他是你舅舅啊,我记得小时候,每到你生辰,他都会从镐京赶到青州去陪你。” 卫梵音淡淡地摇摇头,眼中有些迷茫:“我舅舅这个人,该怎么说呢,他下一切决定之前,我都不能确定他的选择。” “为什么?” “不知道,没有缘由,他就是这样的人。” “……” “阿谨,我们回去好不好?我想先生了。” 想起那个终年穿着一件米色长袍,在书院乃至全天下读书人心中如再世圣人般的人物,徐谨沉默了。 “阿谨,老天爷为何这样对我们?” 徐谨呼吸变得沉重起来,她岔开这个话题:“阿音,你若想回去,我明日同唐栩生说说,让他传信给师哥安排一下。” 卫梵音转泣为笑,问道:“那你呢?” 徐谨摇摇头,说了三个字:“我不走。” 对面的女子没了笑颜:“那我也不走。” “阿音,回去吧,只要你舅舅松口,就赶紧离开镐京,远离这个是非之地。我这边事情一了结,就回去找你。” 徐谨劝了她许久,见卫梵音情绪好转,天色又晚了下来,便送她二人回了卫府。 她们离开酒楼时,徐谨扫视下四周,这家酒楼的食客不少呢。 “怎么了?” “无事。” 马车停在卫府门前时,卫梵音突然想起什么一般,与她说道:“殿试中书院的学子中了不少,张亚若就是唯仁师哥的得意弟子,一定有认得你的……” 徐谨想了下,回道:“无妨,师哥应该嘱咐过。况且……”她幽幽地说了一句:“好像该认识我的,都认识我了。” 见那侍女扶着她进了门去,徐谨松了松强撑着的肩膀,转过身抱着手臂往回走着。 故人中,卫梵音与她的命运有着惊人的相似,她没次见到她,都好像见到了自己,每一次都让她回忆起那段无忧无虑又突遭噩梦的过往,每一次都让她觉得酸涩不已。 她无奈地抬起头望着天,想着梵音说的那句话。 今夜微凉,她白日从东宫出来得匆忙,穿得稍微少了些。突然背后响起了细微的脚步声,徐谨脚步未停,面朝前,眼睛却微微向后一瞥,手上做了准备。 注视着斜前方地上的影子,她刚要转身先发制人,不想身上一暖,竟有人给她披了件外衫。她转身看过去,那人身着卫府下人的装扮,应该是梵音吩咐来的。她紧了紧那件云杉,发现它格外宽大,能将她整个人都包裹住。她放松了下来。 卫府离国子监不太远,她想着有三日未上值了,竟还有些想念那里……她摇摇头,自嘲地笑了。 这附近很热闹,这也是为什么国子监门前有一条长长的成贤大道,将国子监整个与前方的街市分隔开来的原因。 若在平日,她兴许还有几分兴致去街上逛一逛,但今日她累了。没有马车载她,她要穿过街市,上文成路,抄小路穿过几条巷子,上洪广大道……一般大道比较繁华,旁的地方夜间没什么人。 徐谨脑海中画出了回去的路线,刚要穿过宽宽的大道,进入一条幽深的小巷子时,她突然想起什么般,回身转向,沿着人来人往的街市悠闲地逛了起来。 途中,她买了一包香香的熟瓜子,一边嗑一边向前走。途中路过“尤记面摊”时,刘扬舲恰巧在那里帮着忙,见到徐谨经过,很是开心,眼看着要跑出来找她。 徐谨也看见了这个敦厚朴实的男子,她想起了他家中的母亲和祖母,想起了樊克俭对他的在意。 “尤伯!”她没有进去,站在摊儿外高声喊了一声,一边嗑瓜子一边说道:“明日给我留一碗羊杂烩面,再来一碗羊汤。对了,给我放凉些,那样才够味儿!” 尤大汉本正忙着给灶里添火,脖子上红红的,汗如雨下。他掩在下方的动作一顿,随即乐呵呵地站起来答应道:“好嘞!保证够味儿!” 刘扬舲也放下了想要迈开的脚步。 …… 街上的小贩都在卖力吆喝着,酒肆、饭庄也热闹非凡,整个街市无处不彰显着大魏都城的繁华与安宁。她嗑着瓜子,看看这儿 看看那儿,尽管极力拖延着时间,但这条大道总有逛完的时候。 徐谨看着前方黑漆漆的小路,慢慢走了过去。 她循着微弱的灯火走着,一边走一边嗑着瓜子想事情。她首要思索的问题自然是:身后这些人是谁派来的? 从刚出酒楼时她就察觉不太对劲,直到经过街市她肯定了,有一伙儿人一直在跟着她,并且他们身上带着浓重的杀气。今夜她怕是躲不过去了,她不能连累刘扬舲。 她不太熟悉这一片儿,慢慢地路越来越窄,四周都是巷子。想来这里贫民居多,一间间屋舍从外表来看破破烂烂的,也没有什么光亮,路边堆满杂物,看不出本来模样,偶尔还有几辆破旧的木板车横亘在本就逼仄的小路上,四周黑灯瞎火、没有声音,没有人气儿,有些瘆人,若是一般女子哪里敢走。 身后传来一阵阵脚步声,步履匆匆,想要追上她,似是还有兵器短刃的摩擦之声,这些人已经丝毫不加掩饰了。 徐谨被这大片大片的黑色和荒凉的破旧景色笼罩其中,心中也涌上一股不太好的感觉。今夜大意了,在卫府门口时叫梵音派马车送她回去好了。 不对。她转念一想,谁知道这些人是不是那位首辅大人派来的呢? 第一百一十章 生与死,刺客行(上) 月松疏影,斗转星移,飒踏流星,杀机四伏。 两侧斜上方,几道敏捷的身影“嗖嗖”跟着她在那房檐上一路向前跳跃,身后的人也窸窸窣窣地跑了上来,将她团团围住。 她视线扫过那些人的脚步,在心里默数着,待看着他们一个一个站定后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何跟踪我?” 其中一个方脸、长得很凶的男人回道:“你不必知道。” 徐谨淡笑一下:“这是何道理?” 那人阴狠地吐出几字:“死人不必知道那么多。” 话音未落,寒光一闪,他已跃至徐谨面前,手中的匕首重重向她刺来!徐谨见势猛地将那包熟瓜子向他扬去,那人伸手一挡,徐谨脚尖点地迅速闪身转了两圈堪堪躲过。 还没等她站定,那人哪里会给她喘息的机会,握着匕首不住地向她刺来,一招一式满满的杀意。 徐谨赤手空拳,没有武器,一左一右闪动身体,不住跳跃至别处,伶俐地通通躲过。 几个回合下来,男人有些躁怒,大步上前贴近她后将匕首一横,长臂迅速扫向她的喉咙!。徐谨见此两脚一前一后分开,重心下沉,整个上半身向后仰了过去! 躲过那人的横切后,她眼中一片冰寒,看好位置、抓住时机,迅速出手用力扯住那人手握匕首的胳膊,闪身的同时双手大力举过她的头顶,敏捷地绕至他的背后! 那人见她主动出击有些讶然,手腕用力想要甩掉她,将匕首刺向她! 不想徐谨借势猛地将他的手转了半个方向,然后照着刀柄用力一击! “啊!” 那长长的匕首这就样瞬间刺入那人后背,还好手臂背后时不是很灵活,徐谨也未下死手,未能全部没入,否则他必死无疑! 那人咬着牙抽出扎在后背的匕首,手背过去捂着那流血不止的伤口,忽见一人打了个手势,他目眦尽裂,恨恨地看着那少年,躬着身退了下去。 徐谨迎上他的目光,无所畏惧。 紧接着,她右侧又上来一个杀手,此人瘦瘦的像只猴子一般,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盯着她看了两眼,便噌地一下开始行动! 他一出手动作便极为迅猛,徐谨后退半步,心下明白比快她应是比不过这人。 等他上前伸手过来刺她时,徐谨偏头躲过,脚尖点地、身子一轻向后飞去。 那人见她似有惧意,勾唇一笑,追着她不断挥舞着手中的匕首。 徐谨一边化解着对方的攻击,一边退至巷中的矮墙前。她随手抓起一把稻草扬向他,在那人挥开扑面而来的东西时,徐谨一跃起身,蹬着墙壁,翻过身后借其力道猛地踹了下面那人几脚,将他逼退! 在那人还没缓过劲时,她迅速上前,一条手臂重重落在他肘窝处,另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腕用力折起来! 那人看出她的意图,另一只手连忙覆上被徐谨控制住的那只手腕。锋利的匕首在两人四手拼尽全力的比拼下,一点一点挪向这人的咽喉处,又慢慢移向徐谨的要害!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那刀刃不住游移在双方的脖子上时,那人忽然撤出一手,薅着徐谨一侧单薄的肩膀将她往怀里带!而另一条手臂也配合着将她推转过去。不过瞬间,便将她整个人从后死死地勒在胸前,而那把匕首紧接着就狠狠地刺了过来! 徐谨双眼中只能看到那冰冷的刀尖!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她一只脚用了十二分力猛地跺在身后这人的脚尖上! “啊!” 这人失声痛呼,徐谨毫不意外她踩碎了他的脚骨。那人勒住她双臂的胳膊一松,徐谨身子一偏便离开了他。紧接着双手拽着那人的另一只手腕,借着他方才的余力使劲往他胸口送去。 “啊!” 又是一声惨叫。 徐谨拍了拍手,似是要弹掉些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四周的人见此,前脚掌都在碾着地,盯住她的眼神中迸射出更强烈的杀意。 眼看着又折了一人,这帮人的头领似乎不太高兴了,指着旁边两个人冲她动了两下手指。 那两人本就蠢蠢欲动,见此立即走进了这个圈子,三个人的打斗,眨眼间就开始了! 城中大道人声鼎沸,灯火通明,幽深凄凉的小巷内,少年在人群中奋力厮杀。 徐谨一次又一次地躲过二人的刀锋,或是以手腕劈开他们挥舞着匕首的大掌,或是双手交叉成剪,死死锁住他们的手臂一扯一推,以柔克刚,借力打力。 三人纠缠在一起,身影翻飞,令人眼花缭乱。徐谨见准时机抬起脚猛地踢向一人的手腕,那人吃痛匕首掉在了地上。徐谨应付着另一人时,没了匕首那人上来死死抱住她,而另一人握着匕首直直冲着她的头扎了过来! 身后之人膀大腰圆,力道极大,徐谨挣扎无果,转而上半身向后倚靠在那人身上,脚下用力点地,腰腹收紧,下半身迅速腾空! 她猛地将要刺她那人踢飞,随后一个翻身越过身后之人,手上用了十成力道将他一个过肩摔狠狠摔到了地上。片刻间,两个壮汉纷纷倒在地上,握着胸口,面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小巷内情势让人紧张,徐谨嘴角不经意地咬着一丝碎发,她双手握紧,气息凌乱,全身的血液都在剧烈沸腾,隐藏于内心的那股子天生的野性被这群人慢慢激发出来。她抿着嘴、目光冰寒,冷冷睨向这周围的每一个人,每一个要对她痛下杀手的人,她同样不会心软。 这时他们的头领缓缓拍了两下手,带着一丝欣赏的意味开口道: “没看出来,身手不错。” 徐谨转过身,意味深长地接口道:“不然娘娘为什么让阁下带这么多人呢?” “是啊,果然……”那人表示赞同,但却陡然停住。他冷笑一声:“敢套我的话?” 徐谨笑了,比他还冷。 “不必与他浪费精力,一人一刀……”那人一边转身退去 一边云淡风轻的,似说着一件无关紧要的事:“结果了他。” 徐谨闻言吐出几字:“就凭他们?” 那人忽地顿住脚步,并没有理会她,而是侧过身指着那四个身上带了伤的人喝道: “尤其你们四个废物!你,去刺穿他的后背,你,去割了他的喉咙,你给我掏开他的肚子,还有你,挑了他的脚筋!” 第一百一十一章 生与死,刺客行(下) 一个活生生的清隽少年,在他口中仿佛连只蝼蚁都不如,他要安排这些人虐杀他。 徐谨听着他的话,手指一下一下敲着外侧,她在脑中过了一遍她即将可能的死法,她笑了。 眼看着头顶和周围的人要一窝蜂地全部扑上来,势要将她扎成筛子一般,徐谨弯下腰拾起地上那把匕首,眼中猩红,已带了些嗜血的味道。 那人饶有兴致道:“以一敌百没见过,不过今日我倒要看看,一个毛都没长全的小子,是不是能以一挡十。” 你当自己是天下无敌的吗? 说实话打真不一定打得过,但跑肯定没人能追上我。 她看了眼房檐上那几个虎视眈眈的人,紧紧握着那把匕首,调整好一个顺手的姿势。 镐京城中一个不知名的小巷子内忽地飞出一群黑鸟,大为不吉。里面仿佛有一群黑压压的恶/鬼全部扑向了一个清瘦如纸片般的身影。 他们每一个都握着匕首,身手敏捷,刀法凌厉。 徐谨心神五感全部集中起来,四肢灵活,身段柔韧,时而闪身时而跃起,七分躲三分刺地与他们打在一处。她的脸上、手上、全身上下机敏地感觉到寒气不断,那都源于无数次近在咫尺的刀锋的冰冷。 她手上这把刀刃上也沾了血,她下了狠手,毫不留情地回击,分不清刀上流淌着的血有哪些是这些刺客的,哪些是自己的,因为她的手臂和肩膀亦有数道伤口。 她用匕首逼退左右后,腾空踢飞一个迎面而来的刺客。她心知不恋战,施展轻功要向前跑去,不想房檐上的几人丝毫没有放松,正等着她。 眼看着那几人跳下来,刀子就要扎向她时,突然好几声惨叫,紧接着身后,不止身后,是周围那些人一个一个地都倒了下去。 “徐谨?你没事吧?” 徐谨用握着刀的手捂上肩膀处的伤口,看了过去,是天玑和天枢带着东宫羽林军来了。 一身青衣一把短刃,几道伤痕大片血迹,少年的脸在月光下更显苍白,她无声地点了点头。 徐谨遇刺,方宴吓坏了,他不知该如何与他家殿下交代。 东宫这两日很沉静,特别是紫宸殿,因为所有人都知道,那个娇贵的少年要养伤。 徐谨受的是些皮外伤,那晚她明白自己的处境,所以到了后面,她主要是在躲。大内的金创药很是管用,冰冰凉凉的,对于伤口愈合十分见效。 她还活着,主要还需感谢刘扬舲和尤伯,尤伯观察着她离去的方向,刘扬舲去找樊克俭,两人来到东宫搬救兵,天玑和天枢带着人循着瓜子皮的痕迹找到了她,在关键时刻救了她。 徐谨决定,不跟他俩生气了。 几日来她都未曾走出小室,一直窝在榻上养伤,整个人躺得越来越懒,时而昏睡过去就是大半天。但尽管如此,她心上一直记挂着一件大事: 卫妃不顾她在国子监当差,并侍候在赵明庭身边,竟肆无忌惮地劫杀她,可见她想让梵音去东胡的想法有多么坚决,或者说有多么疯狂。她不能,她一定不会让梵音去东胡。 思及此,她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她要出宫去找陈同非,实在不行,她便真的去求娶梵音,总之她不会让她儿时的玩伴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被送去东胡。 天玑来给徐谨送药,还没等敲门,门便从里面打开了,一张充满病态的面容出现在他的眼前。 他皱了皱眉:“你怎得起来了?快回床上躺着去!” 徐谨摇摇头,声音无力:“我出去一下。” “出去?你都这样了,还能去哪儿?” “出宫。” 她绕过天玑要往外走,天玑一听,眼一横将她拦下。 “回去。” 徐谨不理他,她一定要出去的。 她往左他便往左,她往右他便往右。 “你做什么?”徐谨不耐烦了,但声音依旧是那样虚弱。 “我还想问你呢,你出去做什么?” “不用你管。” “不用我管?我得替殿下看好你。” “起开!”徐谨不愿意听他说这种混话,出手推了他一把。 “啪”…… 天玑一掌拍在门框上,高大的身子整个将门口堵死了。 “你给老子回去躺着!” 徐谨气极:“你有毛病吧?”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要干什么去!老子告诉你,安分一点!你这样不听话,早晚被殿下锁起来!” “你说什么!”徐谨本就心情不佳,被他这话气得更是手指头都颤抖了。她指着他,重重喘着气看着他,若不是她身上有伤,她会好好教训他。 最终她也没能出去,因为赵明庭身边的人对于她这次遇刺受伤,都深感赵明庭会责罚他们,便更加谨慎地看着她,哪里都不让她去。因此不过几日,她的伤便开始结痂了。 这日,她正在紫宸殿中发呆,兀自思索着梵音的事,还有那晚在太医院发现的那两条记录,却突然被告知,陈府的千金来找她了。徐谨有些开心陈挽来了,又怕她发现自己受伤了,会担心。 天璇扶着她一路来到宫门处,远远的有一辆马车留在那里,一个女子正站在车下等她。 这场景,有些似曾相识。 “阿谨。”陈挽欢快地小跑过来,一把扑进她的怀里,紧紧抱着她。 徐谨的下巴搭在陈挽肩膀上,她眉间叠起两座山峦,中间是一条深深的沟壑。 天璇要开口制止这位陈家大小姐,却被打手势拦住了。徐谨受伤的事刻意没让陈同非一家知道,他门会担心的。 终于,陈挽放开了她,她扬起了笑脸问道:“挽挽,你怎得来了?” 陈挽展露着笑颜说道:“爹爹说你这几日照顾太子殿下,我也没地方找你啊。” “怎么,想我了?” 陈挽拍了她一下,徐谨脸霎地就变白了,不过陈挽并没有注意到。 “得了吧,我这不是被你送信吗?” “信?”徐谨近乎闷哼地吐出这个字。 陈挽靠近她耳边,神秘兮兮地说道:“对,情哥哥的信哦。” 第一百一十二章 春熙别苑:诡异的口信 “情哥哥?” 徐谨看了一眼身后,见天璇抱着手臂站在一边静静等待,并没有要听的意思。她想起那位新晋的翰林院修撰,心里涌起一股甜甜的滋味,略显苍白的唇边浮现出一抹幸福的笑意。 “呦……笑得这样美,是想起你的情哥哥了?” 徐谨身上有伤,无力去打她,只能瞪了她几眼。 陈挽调笑够了,便要与她说正事:“好了,他不是离京了吗……” “什么?离京?”徐谨嘴上的笑意腾地没了,惊讶地问出口。 陈挽点点头:“是啊,前两日我不是来找过你吗,有一个侍卫出来与我说你正在为太子殿下配药,这便耽搁了。” “前两日……”恐怕是她遇刺那个时候。“是,我这几日都在照料殿下。但是你说清涟他,他离京了?去哪儿了?” “奇怪,那个侍卫没告诉你吗?他说会告诉你的呀。” 徐谨顾不上什么侍卫,想来也就是那几个,她声音有些急切:“到底怎么回事?” 陈挽说道:“你不知道吗?那日我来找你是因为刘洪良临走那一晚来了陈府,让我告诉你,他离京了,几日便回,叫你莫要担心,他一回京就来找你。” “离京了?他不是刚刚被封官吗?他去了哪里?你知道吗?”徐谨拉住陈挽时不小心扯到了伤口,她感觉到了丝丝痛意,却并无太大的不适感,因为此刻她只想知道刘洪良去了哪里。 陈挽见她真急了,解释道:“听说是驿站的令官儿来报,布日固德等一众东胡使节就要进入梁州地界了,陛下派刘洪良为迎安使去迎接他们。” “他为迎安使?”徐谨大惊:“礼部那么多人,为何要他去?” 陈挽有些无措道:“这个我哪里知道。许是因为要给东胡使节面子,才派了新科状元郎前去吧?” “那你说的信又是什么?清涟给我的?” “是吧,除了他还会有谁。”陈挽想到这个不由撞了撞她的肩膀说道:“不错嘛,你看人家出门还告诉你一声,不过你也不要太相信他了,京城的权贵可都盯着他呢。” “知道了……”徐谨答应一声:“你说的信呢?给我看看。” “这么着急。看什么看,是口信。” “口信?”陈挽的话又让徐谨吃了一惊。 陈挽点点头:“对啊。许是在路上不方便、也许是怕被别人发现吧,他找人传了口信给我,托我来告诉你。” 待陈挽趴在她耳边讲了那封口信后,徐谨的耳朵都烧红了。 “你看你,没出息,这以后还不让人家拿捏住了。” 陈挽点着她的头一顿数落,后面的天璇见此都想上来拦住她了。 徐谨不在意,咧着嘴角,打着保票将陈挽哄上了马车。 陈挽掀开车窗上的帘子看着她说道:“我记得爹爹说过,待布日固德离京就接你回去。” “嗯,是啊。”徐谨记得陈同非是这个意思。 “那到时候我也来接你。” “好。” “徐大人,我们回去吧。” 徐谨微笑着目送马车离去,与天璇回到紫宸殿时心里还是美美的。 日夜兼程,归期晚矣。 离别未见,时时念矣。 绿荫蔽日,囡囡无心。 陌上花开,盼一日归。 她一直在心中念叨着这几句话,他离京了,虽然她并不知道,但是还好,眼看着他就要回来了。徐谨坐在小室内,手指一下又一下地缠绕着那飘浮在小炉上的熏香,不住地想着那个人,好似在等着即将归家的丈夫。 用膳时,天玑与她说话她又恢复了前几日那般冷冷的样子,天玑毫不在意,他就是要看着她,死死地看住她。 等她回到小室内,夜色慢慢降临,外面刮起了一阵狂风骤雨,宫人们纷纷躲在檐下避雨。 徐谨室中的窗子被一下下地拍打在窗框上,风带着水汽席卷而来,她不由浑身打了一个寒战。 她起身去关窗,看着外面灰蒙蒙的雨幕,许多不知名的花儿草儿被打残凋谢,庭上一片破败,她面上忽而有些茫然。 天璇进来时,就看见那个清瘦的人站在窗前,手指一下一下地敲打着窗框,不知在想什么。 天璇刚要上前提醒他莫要着凉,哪知那人一下子转过身来,大步要往外走,路过桌子时还被一张圆凳绊了一下。她从没见这人露出过如此慌张的神色,刚要问他怎么了,那人一抬眼看见她急忙严肃地低声说道:“快,快把夏峰找来!” 一场倾盆大雨将整个镐京城浇打出少有的凄寒之感,大街小巷中一片萧瑟,几乎没了人影,整齐的方砖之上时而会看见一些在匆忙中被人遗弃的东西,所有人都已守在家中,丝毫不理会外面的事情。 “驾……” “驾……” 空荡荡的城门下响起一阵鞭打和马蹄的杂乱之声,一群富商子弟冒雨策马出城。守门的官兵们挠着头看着他们的背影,纷纷奇怪这样的鬼天气竟有这么多人出城。 京郊群山环绕,绿树绵延,这些人脸上肃穆,个个矫健,扬着鞭子不住抽在马背上,风驰电掣间两边的景色一闪而过,无人欣赏。而他们的目标,是近百里之外的春熙别苑。 “日夜可做日月,就是明字。日夜兼程,归期还是晚了,说明路上有意料之外的险阻。绿荫蔽日说的是树,囡囡无心剩下一个口,加起来就是困字。陌上花开可缓缓归,信上却说盼望一日便回。殿下应该是被困在一个地方,时时念矣,他等着我们,一天都等不下去了。” “什么?” 徐谨记得当时羽林军首领夏峰和天权他们四个吃惊又凝重的表情。 “为掩人耳目,殿下只带了开阳一个,没带走东宫的任何一个人。开阳是暗卫中的二统领,武功高深莫测,怎么会有问题?” 她咬着冰凉的指尖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毕竟我连殿下去了哪里都不晓得。” “那殿下被困在哪儿了?殿下既然冒险从城外送了消息来,不可能不说地点。” “……” 所有人都在等着她开口。 “徐谨,说话啊!” 第一百一十三章 春熙别苑:他在等她救他 她抬起头,冷静地问道:“镐京附近有什么地方花开的特别好” 天玑闻言反问一声:“花开的特别好?” “对,除此之外,口信中没有再与方位有关的讯息了。” 这时夏峰突然想到:“春熙别苑!殿下的姑母——郭阳公主修行的地方!” “姑母?”徐谨不赞同:“不对,既然是殿下的姑母,殿下与其传信过来,何不去向姑母求救。” 殿内几人面色更加难看了,天权沉声解释道:“郭阳公主虽是殿下的姑母,但她的同胞兄长,也就是前豫王,在十几年被陛下命人斩杀。郭阳公主自那以后就搬离了京城,一直在春熙别苑带发修行,再也没有入宫,任何皇室中人去了也都闭门不见。” 夏峰在一旁又分析道:“郭阳公主一心礼佛,经常施斋,那一带生活着许多乞儿,他们平日散布在周边村子和进城的路上,只要给他们吃的或是银钱,他们做什么都行,机灵的很。” 听他们说完,被几人围绕在中间的徐谨目光坚定,她果断开口道:“那就去春熙别苑,便装。” 春熙别苑依山傍水,占地广阔,据说里面有来自全天下的各色奇花异草,四季花期不断,花香不绝绵延十里。 徐谨一身黑色锦袍骑在那高头大马上,全身上下,由外到里都被雨水打湿了。她隔着厚重的雨幕,远远望着那座清净幽深的皇家别苑,不知赵明庭此刻在哪里。 殿试刚过,布日固德即将进京,赵明庭此时不惜装病避人耳目也要出走,其实徐谨猜到了,他应该是去了合川,运河沿线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她身边是同样富家公子打扮的夏峰,他们身后有一队人马,是羽林军。天枢天权几个人并没有出宫,尽管他们心急如焚,但还是照常般待在东宫,继续为赵明庭保守这个秘密。 有几人刚刚下了马,悄悄摸上去,在春熙别苑附近查探着。那里周边都有侍卫把守,几步一岗,除了雨声外,静悄悄的,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常。 徐谨握着缰绳的骨节发白,在黑衣的映衬下,她的脸比骨节还要白。算着时辰,距离赵明庭想办法送信开始到现在,已经过去至少六个时辰了,但他当时应该是一刻都等不了的。 赵明庭没能传消息给别人,将全部赌注通通压在了她身上,他一直在等着她带人去救他。思及此,想到他对她的诸多维护,对她的好,徐谨眼中有几许悲戚,是的,她很愧疚。 这时有人来报: “禀告夏统领,春熙别苑附近没有发现异常,没有刺客和殿下的身影。” 徐谨望着别苑背后的那座大山,开口道:“夏统领,进山吧。” 夏峰点点头,打出一个手势,整队人纷纷调转马头,绕过春熙别苑进了山。 “分头行动,务必尽快找到殿下!” 刚一进山,夏峰一声厉喝下了命令,顷刻间泥水向四处崩溅,马蹄声响彻重重的雨帘,将其撕裂后久久回荡在山谷之中。 “驾……” 徐谨策马前行,沿着蜿蜒的山路在夜色中仔细搜寻着赵明庭的身影。她发现四周草木仿若有打斗过的痕迹,不禁有些心焦,随处一见便有打斗之象,是巧合还是刺杀赵明庭的人过多,赵明庭与他们一路交手,一路躲? 带着这些猜测转眼间进入了一片林子,这种林子都有陷阱,徐谨愈发小心起来。她握着剑,牵着马,一边谨慎地试探着脚下的路,一边用目光四处搜寻着: “殿下……殿下……” 走了两里地,突然手上缰绳一紧,一股灭顶的巨大力道伴随着马儿的嘶鸣险些将她拖拽过去,徐谨见势不好立马松开手,那高大雄健的红棕马竟然被一张结结实实的大网吊在了树上,是附近猎户下的套子! 马儿四脚朝天,受到惊吓不住地鸣叫,在幽静的山林中是那样凄厉。它一直在挣扎,可是越挣扎网收的越紧。 徐谨平复下心跳,拔出剑飞身而起,手上一挥便将那网子斩断了。马儿失去束缚立时摔落在地,它站起来后嘶鸣几声,随后抖了抖身子,身上泥水四溅。 徐谨“咔”一声将剑收回鞘中,上前轻抚几下它湿润的马头,马儿渐渐平顺下来。 她全身上下都在流着水,冰冷的大雨不仅打湿她的衣服,还浸透了她的伤口,她擦一把模糊了视线的双眼,却怎么也止不住高挺的鼻梁和尖细的下巴上流淌着的雨露。 她牵着马继续往前,脚步加快了许多,尤其注意着所有被乱石遮挡着的地方。 突然,前方似乎有一个巨大的深坑,里面传出了几道在雨中听不太真切的声响。徐谨牵着缰绳的手用了些力气,忙跑上前去查看。 近得边上,她向里面一望,不由发出惊喜的叫声:“殿下!” 她攸地松开了马儿的缰绳,单膝蹲下去,在大坑的边缘处不住鼓弄着什么,似是在想办法要救里面的人出来。 就在这时,她耳朵动了动,眼中闪过一丝机警,她瞥过映入眼角的黑靴,迅速站起身闪到来人身后,躲过了他们的刀,随即利落地一脚一个将悄悄摸上来的这两人踢下了陷阱。 “啊!” “啊……” …… 陷阱中铺有又锋利又紧密的木刺,里面有一只受伤的小兽,现在还多了两个持刀刺客。徐谨牵着马离开这里,走出山林。一路上山路崎岖,时不时有过于茂盛的枝杈挡住去路,周围怪石嶙峋,遍布一个又一个岩洞。 徐谨经过一个洞口时,突然定住了。 ——她闻到了一股血腥味。 心下一紧,将马儿拴在一旁的树上,她拔出剑小心地走了进去。 里面因下了大雨而格外阴冷,黑漆漆的,血气浓郁。她耳朵注意着周遭一丝一毫的动静,突然脚下踩到了软物,她低下头,艰难地辨认出地上是几具尸体。 她心砰砰乱跳着,尽管她知道这不可能是赵明庭,还是呆呆地唤了一声:“殿下……” 她急忙掏出随身携带的火折子,但它已经从里到外都在滴着水,恰如洞中少年的缩影。徐谨牢牢握住它,费力地摇了数下,执着地连身后上来人了都没有发现。 “唔……”突地嘴巴被人用力捂住,火折子掉落在地,徐谨一手抓住嘴上的大手,剑在另一手上转了一个漂亮的圈后,就要狠狠插到身后之人的腰腹处。 “别动,是本宫。”她的腰身被一只粗壮的手臂狠狠圈住,脖颈之间全都是他滚烫的呼吸。 第一百一十四章 春熙别苑:炙热的惩罚 “殿下……” 听见他熟悉的声音,闻到她往日避之不及的浓烈气息,徐谨鼻子一酸,轻唤出口,声音却被男人的大手堵在嘴边。 她收住了手上的动作,想要转过身去看看他,却是动弹不得。 “殿下,您没事吧?”男人指缝中传来她模糊不清的声音,却只得到了呼吸更加灼热而剧烈的回应。 男人的大手自她的嘴上落下,徐谨急忙又问了一遍:“殿下,您没受伤吧?” “没。”赵明庭喘着粗气将胳膊横在她肩膀上,不同于徐谨的焦急紧张,他丝毫没有要放开她的意思,就这样将她死死从后抱在怀里,细密的吻落在她的脖子上、耳朵上,脸上,发间…… “殿下,放开微臣……” 徐谨头皮发麻,全身的汗毛都立起来了,她急忙去掰那勒在腰腹上的大手。 “别动。”赵明庭不满地收紧了放在她肩膀上的铁臂。 “唔……”徐谨闷哼一声,她感受到了肩膀处一丝又一丝皮肉绽放的痛感,正在传遍身上的每一条经络,她闭上眼,咬着唇等待伤口处的疼痛慢慢缓和下来。 洞内漆黑一片,赵明庭从后抱着她,头埋在她的颈窝处,根本看不到她越发苍白的脸庞。他攸地使力将她这个人调转过来,嘴唇先是贴上她的额头亲了亲,然后沿着她脸上流畅精致的线条,一路向下,眉毛、双睫、鼻骨…… 徐谨双手无力地搭在他的肩膀上,伤口处绵绵不息的痛感令她头脑发胀,浑身都没有什么力气支撑着,只能依附于赵明庭勒在她腰间的手臂。 从东宫出发后全心神都在愧疚、担心,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在见到他后也骤然断裂。 “殿下,我们先……” 她开口要劝他,赵明庭却不想听,他急切地用嘴封住了她芳香的檀口,感受一阵这种美好后,又企图顶开她咬紧的牙关。 “张嘴,乖。”他呼吸急促,唇与唇相贴地低声诱哄着。 徐谨气极,未拿剑的那只手挤进两人贴在一起的脸庞,堵上了他的嘴。她用虚弱的声音加重力道提醒着他:“殿下!山里还有刺客!我们需快些出去与夏峰汇合!” “本宫知道!你以为本宫会怕他们?”赵明庭握住她的手,毫不在乎,语气有些狂涓。 徐谨无可奈何道:“殿下知道还要如此吗?这都什么时候了?” 赵明庭却依旧紧紧抱着她,反问她:“那你呢?都这种时候了,你还要拒绝本宫吗?” “殿下!殿下不是这种意气用事、儿女情长的人!我们快离开这里!” “那你又知不知道,本宫有多想你!” 徐谨气得出拳重重打在他的胸口,刚要抛开身份骂他是不是脑子坏掉了,却听赵明庭轻笑一声,继续哄着她:“乖,先张开嘴,让本宫尝尝……” 徐谨一把将他推离了些,却被他手上用力又揽在怀里,胳膊圈得更紧了。 她身上很疼,一道道本要愈合结痂的伤口被雨水泡裂,此时情势危急,她不能说她受伤了,他们尽快离开这里安全回京是最重要的! 徐谨见他一点都不着急的样子,心焦地故意问道:“殿下,难道这次又是殿下安排……唔……” 没等她说完,口中一丝异样的感觉,她整张嘴都被赵明庭包裹着,一股酥酥细密的感觉顷刻间传入脑中、传入心房、传遍全身上下……她鼻腔中都是赵明庭身上那股带着阳刚之气的龙涎香的味道,手指控制不住地抠着他的肩膀,脚趾也紧紧抓着地面。 “放开……” 她的话全都淹没在他的嘴里,几乎失去了呼吸,他正感受着她口腔中的每一寸甘甜。 许久之后 赵明庭终于放开了她,却依旧将她禁锢在胸前,手指抚轻轻上她红肿的嘴唇,低着头鼻尖对着她的鼻尖说道: “本宫很想你,真的很想你。” 徐谨大口大口喘着气。 “本宫走之前本想亲口告诉你,不要担心,等着本宫,本宫去去便回。” “……” “可那日你一直都未回东宫,本宫当时心很凉,想着等回来一定要好好惩罚你!” 说着,咬了下她的鼻尖:“本宫做到了。” 徐谨咬着牙说道:“太子殿下,那我们现在可以回去了吗。” “本宫还不想。” 徐谨觉得很无助,她不懂他为何要这样,他离她那样近,呼吸那样灼热,他说的话让她的心止不住地发慌,她没有做错什么,却又有一种她好像欠了他的感觉。从没有男人这样对她,就是刘洪良也未曾对她做过如此亲密的事情,霸道地将她抱在怀里,不顾她的挣扎和躲避,强迫她进入他的情感地带,更未曾亲吻过她…… 她声音低沉下来:“你别这样。” “别怎样?嗯?”他紧紧盯着她,语气十分认真,又好似带着隐忍的怒火。与之不同的是,他手上的动作却十分轻佻,已经开始一路点火,肆意地游走在她身上,隔着那质地上好的黑色衣袍一寸一寸地抚摸着她的躯体。 徐谨大惊,已然忘记了羞恼,更多的是害怕,怕他会发觉她女子的身份! 她剧烈挣扎着,却被赵明庭一手钳制住她两只纤细的手腕。徐谨睁大了双眼,身上不住扭动,企图躲开他罪恶的大手。 就在赵明庭的手慢慢来到她下身时,徐谨脑中“轰”地一下,用尽全力冲开他的桎梏,并且情急之下甩了他一巴掌! “啪”…… 赵明庭的脸偏向一侧,他指尖抚上嘴角,转过来看着她,眼中已少了几分温情。 “殿下……” “殿……太子殿下……” 原来山洞内的另一岔口竟还有人隐在那里!他们听到巴掌的声音,急忙跑了出来。 徐谨不由惊呆了,这里竟还有人?她想到了天权他们说的,赵明庭此行带了暗卫开阳! 那么刚刚……她与赵明庭之间发生的一切,都被这隐在暗处的一男一女听见了?赵明庭是知道他们在这里的?他疯了吗? 她浑身气得有些颤抖,毫不犹豫地抬手又给了他一巴掌! 赵明庭没有躲,脸又偏向了一侧。徐谨感受到了他身上散发出的寒气,但她一双大大的眼睛无惧地瞪着他。 “大胆!”洞内响起了那个男人的声音,严肃而僵冷。 他好似要上前抓住徐谨,徐谨侧头看过去,握紧了手中的剑。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不是来救他们的吗?为什么就这样了呢?是她做错了吗? 赵明庭摸了摸他火辣辣的脸,抬手制止了开阳。 “就这,你就甩了本宫两巴掌?”他低下头贴近她的脸,冷笑道:“你的好日子在后面呢!本宫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得不到的。” 徐谨眼中有一丝雾气,她轻声问道:“殿下,您还记得于万千吗?殿下说过,那个被他们侮辱的少女,是大魏的儿女……”她顿了一下:“微臣也是。” 洞内,赵明庭的声音深幽:“你拿于万千跟本宫比?” “是一样的,都是一样的。” 赵明庭立时反驳:“不一样,本宫会对你好,全天下的东西,只要你喜欢,本宫都会为你寻来,更不会让别的男人碰你一下,女人也不行!” 徐谨苦笑着:“也包括殿下吗?” “不。”赵明庭摇摇头:“只有本宫能碰你。” 第一百一十五章 春熙别苑:雨夜厮杀 徐谨声音不大,语气却十分认真,好像对两人之间的关系做出了永久的断言: “徐谨与殿下,永远不会有任何可能。” 赵明庭闻言呼吸明显沉了一下,他咬着牙说道:“你知道拒绝本宫的下场吗?那样只会让你自己的日子更难过。” 徐谨沉默了,她似乎在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上已经与他说不清了,她不认为自己有多大的能耐和魅力,身为“男子”,竟能让大魏的皇太子殿下为她臣服,而这对于她来说,真的并不是什么好事。 “本宫回去再慢慢收拾你。” 这话放在以前她也许会畏惧,也许至少会忐忑一下,但是今夜,此情此景,这种时刻,似乎谈什么都是在摊牌,她不怕了。 突然,她一动不动,闭上双眼,耳朵移到洞外的方向,似是听到了什么。而赵明庭和开阳明显也听到了,视线定格在一个位置,表情肃穆。 那名女子许是奇怪为什么洞内的三个人都静静地不出声了,她启唇问道:“太子殿下……” 赵明庭修长的手指搭在薄唇上,示意她不要出声。 “这里有马!快过来!” 洞外响起一道粗噶的声音,紧接着一连串凌乱的脚步从远处向洞内奔涌而来。徐谨睁开眼睛,那股子痛感还未消散,额间冷汗涔涔,不用应付赵明庭,痛意却更加明显了。 赵明庭在黑暗中与开阳对视一眼,一边接过开阳递上来的剑,一边开口道: “云姑娘受伤了,你带她去里面躲着。”他声音冰冷,见徐谨没有动作,抬手推了她一下。 徐谨这才知道他是在同她讲话。 她听着外面的脚步声大概是有七八个人的样子,点了下头,便接过开阳臂弯里的女子,扶着她躲了进去。 很快岔口外传来打斗声和惨叫声,女子虚弱地靠在徐谨身上,枕着她的肩膀,脸上有些害怕,又很担忧的样子: “太子殿下不会有事吧?” 徐谨牙根处咬得有些紧,她摇摇头,示意她不要担心。 没过多久,赵明庭和开阳就解决掉了那几人,女子着实松了一口气,她被徐谨一只胳膊揽着,几乎是半抱着带了出来。 “太子殿下,您没事吧?” 待靠近赵明庭,那女子一下子拂开徐谨,扑到了赵明庭怀里。 “殿下,民女好怕,殿下您没事吧?” 柔弱的女子关切之意流露在外,这是任何男人都无法拒绝的吧。徐谨看着紧紧贴在一起的两人,接收到开阳在一旁不屑又讽刺的目光,她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赵明庭很是关切地说道:“本宫没事,双儿放心吧,你有没有事?身上的伤还疼吗?” 女子没有说话,只是在他怀中轻轻摇了摇头。 赵明庭看着她柔软的秀发有些动容,这也是一个命苦的女子啊。 “双儿若是难受,一定要同本宫讲。” 女子本应娇俏的小脸儿上一片煞白,但她却笑着对他说:“殿下,民女没事。” 这时开阳温声提醒道:“殿下,此地不宜久留,我等还是快些离开吧。云姑娘的伤也等不得了。” 赵明庭点点头,看也没看徐谨,便扶着那名女子走出了山洞,开阳紧随其后。 徐谨头发上还在滴水,顺着脸颊流了下去。她忍不住用持剑的那只手捂着另一侧肩膀,舔了舔淌到嘴角的水珠。 “我等耽误不得,你快些!” 赵明庭没有回头,催促着她的是开阳,他显然看到了她抱着肩上的动作,却冷漠地转身跟在赵明庭他们后面。徐谨只能快走几步,努力追上了他们。 四个人走出山洞,冒雨沿着泥泞的小路向着山下走去。那匹原本属于徐谨的高头大马此时正载着赵明庭和那名女子,她则与开阳持着剑走在下面。 徐谨视线触及到赵明庭抱着那女子的背影,这才明白,那名女子受了伤,这就是口信中说的,一天都等不下去的理由。 周边是高木和岩石,耳边只有雨声和时不时从马上传来的女子因伤痛发出的嘤咛。 走着走着,前方好像传来一阵不善的声响,云丽双窝在赵明庭怀里,怯怯地唤道:“殿下……” 那模样和声音是如此娇弱,那般惹人怜爱。徐谨此时身上已经变得更加虚弱了,嗓子痒痒的,她忍不住握拳放在嘴边咳嗽了一声。 赵明庭注视着下面那人,嘴上安慰道:“双儿不必害怕,有本宫在呢。” 女子又往赵明庭怀里靠了靠,紧紧扯着他的袖子,这副受惊的模样我见犹怜,也许所有男子见了都会心疼吧。 开阳也开了口:“云姑娘不必担心,卑职定然会保殿下和姑娘平安回到东宫。” 云丽双温柔地回道:“多谢开阳大哥。” 一直一言不发的徐谨握着剑柄,沉默地将它从剑鞘中抽了出来,剑鞘与剑身摩擦之中,发出了清冽而冰寒的声音。她感受到了前方已经涌来了大队人马,这就是为什么,适才的声响连云丽双都听见了的原因。 “吁……” 不光徐谨和开阳驻足,赵明庭也勒住了缰绳。 “果然是他们!机不可失,今晚务必一个活口都不留!” 从前方的山道和两边的林子中窜出好多黑衣人来,他们手中的长刀泛着冷冷的光,毫不掩饰地表达着他们的目的。 不过片刻,没有犹豫,徐谨和开阳上前与他们厮杀在了一起,开阳不停地喊道: “殿下带着云姑娘先走!我二人断后!” 徐谨凌厉地抹了一名刺客的脖子,面无表情,没有异议。 赵明庭皱着眉,目光搜寻着下面那个少年,他并未听开阳的,而是纵身下马,一边牢牢牵着缰绳,一边用剑击退所有靠近的刺客,毫不留情地将他们全部斩杀。 大山中不止一个地方回荡着兵刃相互敲击的声响,活生生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倒下。地上雨水混着血水潺潺地流向下山的路。在山上恰可以看到山脚下的春熙别苑,里面果然很美,即使在雨中也能见其万千颜色于一体的盛景,在雨幕的遮掩下如同天上的仙境般令人向往。 这时被赵明庭细细护着的云丽双突然支撑不住,险些要坠下马来。 “双儿!”几乎与马头比齐的高大男子极快地抱住她,将她推回到了马背上。 云丽双勉强睁开眼睛,在大雨轰鸣中用力喊道:“殿下,我没事……殿下小心!” 赵明庭迅速回过头去,只见徐谨将剑狠狠刺入那将要偷袭之人。 开阳焦急地大喊道:“殿下,您快带着云姑娘离开吧!这里有我们呢!卑职死不足惜,殿下和姑娘的安危才是重中之重!” 厮杀中,徐谨的双肩用力过猛,手上用力时已有些艰难。看着夜色下那群黑压压的刺客将他们层层包围,不断地扑上来砍杀,徐谨忍不住顿住喘了口气儿。 这时前方两人举着刀向她砍来,她眼睛扫过那一闪而来的刀光,迅速提起剑劈向左边那把刀! “叮!” 她将那人踢飞后随即手指手掌相互配合将剑柄一转,锋利的剑尖便巧妙地朝着另一人刺去! 雨越下越大,厮杀越来越凶猛,双方几乎都杀红了眼睛。雨水砸得双眼几乎都睁不开了,徐谨一身黑衣,与那些刺客融为一体,这时左侧后方突然袭来一道凌厉的剑气,徐谨本来下了狠手,想用剑回击,她一侧头,那人却是赵明庭! 第一百一十六章 春熙别苑:徐谨失踪 她急忙收手,赵明庭显然也看清了她那张苍白的隽颜,却已然来不及了!他手下只能偏了些力道,剑锋陡转,险些伤到徐谨,那动作迅猛仅在一念之间,僵硬的剑柄无可避免地打在了她的背上。 “唔……”她**一声,一张脸惨白的吓人,胸腔有一股又闷又沉又痛的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要喷涌而出。 “徐谨,你没事吧?”赵明庭上前一把握住她的双肩大喝着。 徐谨摇了摇头,嘴角渗出些血迹,已然说不出话来了。她视线有些模糊,她好累啊,好像已经许久了,她忙了许久了,久到好像认识了许多人,又忘记了一些人。她甩了甩脑袋,精神过来,躲过刺客的利刃进而反击。 所有人都在奋力厮杀,无人注意到少年的异样。赵明庭还想要细致地问她感觉怎样,一旁马上的云丽双却突然惊叫一声,赵明庭立马将徐谨放开,转而过去两剑结果了那要去抓女子的两个刺客。 “殿下!”云丽双吓得失声痛哭,随后竟晕了过去! 开阳一剑割掉刺客的脑袋,语气坚决道:“殿下!您与云姑娘该走了!”说完又劈了两个贴上来的刺客。 赵明庭抿着嘴挥剑击退几人,大喝一声:“徐谨过来!” 她听见赵明庭的命令,火速从几个人的包围中抽身出来,脚下用力飞身跃起,踩着几个人的脑袋向前翻身一转,转眼间便稳稳地立在赵明庭身边。 她与赵明庭肩并着肩直视着那群刺客,男人对她吩咐道: “你带云姑娘先走!给本宫照顾好她!云姑娘少了一根汗毛本宫要你好看!” 徐谨摇摇头,眼睑不住地滴着水,她放声说道:“殿下带着云姑娘先离开吧!若微臣与开阳大人没能及时回去,殿下派人支应我们就是!” “废什么话!本宫是让你保护云姑娘!就像保护本宫一样!” 他攸地伸手将徐谨抱上了马,一把扯着她的胳膊喊道:“本宫就将她交给你了!本宫相信你!” “殿下!”开阳看着少年被他家主子抱上了马,十分不甘。 徐谨另一边拿着剑的胳膊微微颤抖着,她眼眶湿润,很想说一句话,却只能咬着牙点头,拥着面前那名虚弱的女子调转马头,冲出包围,策马狂奔起来! 马儿的嘶鸣声向着远方而去,有一小拨儿人立时追了上去。 “别跑!快!抓住那个女人!” 脸颊、耳边是直面袭来的夜风和冷雨,四周黑漆漆的,一片萧瑟,只能勉强辨得出两边那绿葱葱的树叶。山路崎岖而艰险,马儿却一刻不停地奔跑着,这是徐谨唯一欣慰的事情。 好马儿,快快跑,朝着回家的方向快啊…… 那些刺客没有马,短时间内是不会追上来了。她身上越来越痛,慢慢地竟痛得有些麻木了。在大雨滂沱中,她感到一阵冷一阵热,她有些恍惚,甚至有一瞬间她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这时怀中的女子渐渐恢复了意识与力气,她感受到身后的人并不是那位太子殿下,开始挣扎起来。 徐谨没有想到这个时候,她竟会突然醒来并且闹了起来,忙抱紧了她,强忍着要昏过去的冲动,用尽全力握紧了缰绳。 “云姑娘,是我,姑娘莫要乱动。” 云丽双大叫道:“为什么是你?太子殿下呢?殿下怎么不在?停下!我要去找殿下!” “殿下与开阳大人断后,命我保护姑娘回京。” “停下!快停下!我要回去找殿下!” “驾!”徐谨不再理会她,娇喝一声,马儿跑得更快了! “你!你敢不听我的话!你知道我是谁吗?”云丽双见徐谨不理会她,气急之下威胁了一声。 徐谨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赵明庭很在乎这个女子,她的确不会是什么简单的人物。 她无奈,耐心宽慰道:“云姑娘莫要担心,姑娘能安全脱身,殿下才会放心应战。” 云丽双丝毫不听:“我不!我要去找殿下!我只想跟殿下在一起!你放开我!放开我!” “姑娘……” 前方一个转角,马儿灵活地跑了过去,马上两人却因云丽双的挣扎,一个不小心,双双摔在了地上。 “啊!” “唔……” 两人摔得都不轻,徐谨胸腹剧烈疼痛着,适才被赵明庭拿剑柄狠狠击打了一下,此时血气上涌,控制不住地吐出了一口鲜血。 她缓了好一会儿,感觉好了些,方艰难地爬起来,抱起被她护在怀里的女子,努力开口却无法发出多大的声音: “云姑娘……云姑娘……醒醒……” 马儿有灵性地停下马蹄,“咯哒咯哒”地跑了回来。徐谨跪在水坑中费力地叫着那女子,女子却死气沉沉,毫无反应。 这时远处那帮人好像追上来了,徐谨听见其中有人大喊道:“快!一定要抓住那个女子,他是太子的女人!他很看重她!” “是!” …… 徐谨听清了这句话,突然全身绷紧。她忍住双臂要从肩膀上割裂下来的感觉,抱着那女子向着旁边一处山洞躲去! 马儿乖,徐谨在洞口指了指下面一个斜坡,那红鬃马竟如看懂了一般,走向那个高高的斜坡,在一片杂草乱竹灌木和岩石后,跪趴了下去。一声不吭。 徐谨有些泪目,她抱着云丽双进入山洞,听着那群刺客纷纷向前跑了过去,她暗自庆幸。 不过她知道,瞒不住多久的,因为他们会发现前方的路上,没有马儿的脚印。 徐谨坐在冰凉的地上,抱着双臂,静静看着地上那名娇柔的女子。 给本宫照顾好她!云姑娘少了一根汗毛本宫要你好看! 本宫是让你保护云姑娘!就像保护本宫一样! 本宫就将她交给你了!本宫相信你! 赵明庭很在乎她吧。也好,她就替他保护好她,权当报了这一个月以来他的知遇之恩和维护之恩。 过了没多久,那群人果然发现不对劲,他们循着来时的路找了回来,却发现并没有那两人一马的踪迹。 他们疑惑地继续往回走,却突然发现山岩拐角处闪过一抹淡粉的裙摆! “什么人?站住!” 前方正是那名太子的女人!而黑衣少年与那匹上好的红鬃马却不见了踪影! “在那边!那个女人被扔下了!快追!” 待他们去追女子时,前面的云丽双不禁嘤嘤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跑…… 待夏峰他们搜寻许久,慢慢汇合解决掉一批批刺客后,忽然看见远方的山道上,徐谨的那匹马正在奔跑,他们急忙驾马上前将少年抱了下来,循着马儿的痕迹基本上翻了半座山。 他们在一条山路的拐角处发现了六七个刺客的尸|体,随后他们再找回去时,赵明庭和开阳过来了,值得庆幸的是无人受过大伤。 赵明庭见那群羽林军中有一名黑衣少年晕倒在一人怀中,却不见了女子身影,不由铁青着脸,大步上前一把将他薅了起来! “你!” “殿下……”云丽双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十分欣喜 赵明庭猛地放开她,急切地扫视四周,大声喝道:“他呢?他人呢?” 夏峰他们很奇怪,什么人?他疑惑地看向那黑衣少年,却猛地被惊住了,这怎么……他竟换了一副面孔? 两日了,整整两日,东宫派出三千羽林军将春熙别苑附近及山峦一寸寸地搜寻着,却没有发现一丁点那个少年的影子。 徐谨失踪了,没有人知道那夜送走云丽双后她经历了什么,春熙别苑的后山,没有任何她的痕迹,就好像她从来都没有去过一样。 第一百一十七章 春熙别苑:缨缨累了吗 好似江南的那片天移到了镐京内外,这场滂沱大雨下起来没有尽头,大街小巷人烟稀少,百姓已经躲在家中好几日了。它不仅带走了帝都的热闹与繁华,也冲刷掉了之前的一切痕迹,好的,坏的,开心的,难过的……总之什么都没有了。 东宫并无任何异常,只不过想来是雨水带走了太子殿下的病气,前两日他便好了起来,不仅出了殿门,还开始冒雨上朝。 只是没等太子妃殿下高兴多久,太子殿下便从宫外接进来一位娇柔的美人。东宫修葺一新,张灯结彩,就这样迎来了赵明庭痊愈后的第一件大喜事,一座全新的殿宇也迎来了它的女主人。这位美人一进东宫便被赐了夫人的头衔,赵明庭连着三晚都宿在了云徽殿,这是前所未有的事。 现在东宫上下都知道,这位云夫人很是得宠,就连入宫三年的韩霜姑娘与阿日善姑娘都比不了。 但唯一不寻常的是,太子殿下身边那个少年突然不见了,自那夜冒雨出宫后,他再也没有回来。有人说他是不愿意成为殿下的玩/物,所以趁殿下病重逃出了宫。对此许多人都觉得这个有违伦常的少年走了也好;还有一些人替赵明庭鸣不平,说徐谨是白眼狼。 天玑每日都会找借口出宫,他在国子监门前等了好几日了,却丝毫未见少年意气风发的身影。他们很奇怪,也很担心他,殿下却对此只字未提。 东宫来了新人,很是受宠。直到有一日开阳进宫复命,见殿下那样宠爱她,欣慰地说道: “一个欲擒故纵、不男不女的少年换一个如花美眷红袖添香,值了。” 他们几个惊呆了,这才知道,按照开阳的话来说,徐谨折在春熙别苑后山了。 他们几个纷纷请命去山里寻他,却被赵明庭一个茶盏砸了出来。 没有人愿意相信,他们几个心里都空落落的,就连一向冷漠的璇姐都背着人抹眼泪了。 后来宫女询问是否将徐谨住过的小室收拾出来时,方宴只淡淡答了句:“先不必。”每日经过偏殿门口时,方宴都会下意识向那边看一看。 只有他家殿下,每日该做什么做什么,处理公务,云夫人派人来请时,他也会去云徽殿坐一会儿,享受佳人在怀。而对于徐谨,他没有任何表示。 只有细心的方宴知道,殿下每日根本吃不下东西,夜间也睡不好,每日必要召夏峰数次,而夏峰一直带领着羽林军在城外办差。 …… “殿下,没有发现徐大人的踪迹。”夏峰跪在地上禀报着,身上的雨水滴了一地。 “咣”…… 玉盏迎面飞来,碎了一地。 “殿下……”他有些为难,他尽力了。 “找不到,就永远不要回来。”玉阶之上的男人咬着牙吐出几字。 “……是。” 漆黑偌大的紫宸殿内只剩下赵明庭一个人,他靠坐在那里,很累很累。恍惚中,他仿佛闻到了少年身上那股清冽的薄荷味。他大手覆上双眼,想到那夜他冒雨去救他,在洞内无力地承受他的蹂/躏,在山中、马下一路护着他,他回宫才知道,他前两日也遭遇刺杀,身上有伤,自己竟还差点一剑劈了他,他命令他说,一定要保护好云丽双,他当时明明是那样虚弱…… …… 东宫花园内,高高的假山上,一个美艳的女子根本不在乎下了多大的雨,她牵着一只獒犬日日坐在这里,看着天边不再出现的落日喃喃道: “他不值得你这样,你看,他不值得……” …… 缨缨…… 缨缨…… 虚空中,是爹爹的声音?徐谨睁大眼睛往前面看去,爹爹好像就站在那里,只是离她很远很远的样子。 缨缨,累了吗? ——她点点头:是啊爹爹。 累了就睡吧,有爹爹在呢,爹爹看着你。 ——她握着手中的长剑,指了指自己身前:不行爹爹,太子殿下让孩儿保护这位姑娘。 她是谁啊? ——是殿下心宜的女子,对殿下很重要。 为什么是你呢?缨缨也是个女孩子啊。 ——爹爹,云姑娘与孩儿不同,她不会武功。 可缨缨也受了重伤啊。 ——她好像突然想起身上的伤,顿时就感到了痛意:是啊爹爹,孩儿好疼。他们要杀我。 缨缨,我可怜的孩子…… 爹爹说完这句话,突然低下头不再看她,全身上下散发出深深的心疼和不忍。 她刚要上前去安慰他,却有一具高大而威严的身影拦住了她: 徐谨!本宫要你! ——她下意识后退一步:殿下,微臣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你敢拒绝本宫?那样你的日子会很难过! ——她哀求道:殿下,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微臣也没有办法,求殿下放过微臣吧。 那你去,保护云姑娘,一定不能让她有事!就像保护本宫一样! ——她好似听到了周围刺客的刀声与咆哮,她艰难地抬了抬手:殿下,微臣已经拿不住剑了,微臣怕有负殿下所托。 废什么话?本宫要你保护她! 她放下手,无力地抱紧怀中的女子。 文吉,等我回来。 是一道沉稳而温和的声音,她一听见这个声音,顿时心安了许多。 ——她幸福地微笑着:清涟…… 阿谨,我不想去东胡,我不要去! 一个端庄娴雅的女子抱着她,趴在她肩上痛哭。 ——她赶忙轻轻拍着她的背,许诺道:阿音,我娶你,不要怕。 …… 半梦半醒中,眼睫与颈窝湿了一片,她好像睡了很久很久,好像有许多人在等着她。等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入目的是画着花纹的米色床帐,温柔而贵气。她捂着发闷的胸口侧头环视一周,发现自己正处在一个素静的厢房中,床幔长长垂落在地上,圆桌不远处是悬挂在墙顶上的米色纱帐,以此将外屋与内室相隔开来,这里陈设不多却样样精美,该有的都有,贵重而不奢靡,可以看出主人家高雅的品性。 重要的是,这里充斥着一股清幽的檀香味,让她不自觉地放松下来。 不远处圆凳上坐着一个女人,她背对着她,背影典雅,细颈修长,身穿一件类似僧袍、又却雅致许多的袍子,徐谨看着她,只觉得这个女人很优雅,也很静,是从内而发的一股子沉静,就像此时房内的檀香一样,让人没有打扰她的心思。 “你醒了。” 察觉到她已然清醒,女人开口了。 尽管能够肯定,眼前的女人已经不再年轻,但她的声音真的很好听,缓而轻,恬淡,柔和,尽管当中还有着一丝深沉和疏离。 徐谨一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敢问这位夫人,这里是何处?” “你可以猜一猜。” “是……春熙别苑。”徐谨慢慢答道,语气却带着肯定。 “嗯。”女子肯定了她,又淡淡说了一句:“除了这里,还会是哪里呢。” 第一百一十八章 春熙别苑 徐谨轻声问道:“您是……公主殿下?” 女人坐在那里微微摇了一下头: “这里没有公主,来到这里的,不是公主。” 女人不论说不说话,手上都没有停止转动佛珠,一看就是历经多年、专心礼佛之人,念佛转珠已经成为了她生命中重要的一部分。 徐谨默然,是啊,十几年前,郭阳公主离京避世,与赵氏皇族几乎——或者可以说断了全部的往来,她与皇帝是亲生兄妹,身上都流着惠宗皇帝的血,但生在冷酷无情的皇家,从来没有什么亲情。 虽然还很虚弱,但她将双手从被褥中拿出来,拱手冲女人的背影恭敬地说道:“多谢居士救了小人。” 女人声音轻幽:“客气,一切有为法,尽是因缘合和,这都是你自己的造化。” 徐谨放下手,女子客气得让她觉着有些距离感,她平日话并不多,不知该再说些什么。 静谧的小室内,女人却先开口了:“不过有一件事,我倒想问问你。” “居士请讲。” “你叫什么名字?” 徐谨默了一下,她没想到女人问的竟是这样一个问题。 “小人姓徐名谨,字文吉。” 女人有些诧异,却又像是验证了一般:“你姓徐啊,真巧。” 徐谨疑惑道:“居士这是何意?” 郭阳公主似是抬起了眼,她看向前方,徐谨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只觉得她端坐在那里,像一只孤独又骄傲的云鹤一般: “曾经我也认识一位姓徐的姐姐,你与她长得很像,特别是,你们身上都有一股气度。” 姓徐的姐姐?徐谨睁大了双眼,因为吃惊,脸上少了几许病气。 “是啊,你不仅同她长得很像,与她的夫君也很像,你说,是不是很巧?” “居士说的那位姐姐……” “其实我同她也不是很熟,她的夫君我了解得更多一些,整个大魏应该没有人不知道他吧。我不知道那位徐姐姐是从哪里来的,但是我总觉得她身上有一股特别的气息。” “特别的气息?” “对,是一股仙气,你也许会觉得好笑,但我就是觉得,她与常人不同。或者说,她与我所见到的人都不一样。” “……”徐谨听着她的话,脸上有些痴迷,她似是回忆起了什么,或是人,或是一个地方。 郭阳公主一下下地转动着手中的菩提珠,不再纠缠这个话题。想来她在徐谨房中已经坐了许久了,与她说了一声,便起身去掀开纱帐,离开厢房去了佛堂。 徐姐姐……仙气……徐谨盯着床帐,眼中呆呆的。 自她醒来已经过去三日了,郭阳公主每日都会来她房中坐一会儿,或是同她说说话,或是转动佛珠静静坐着,她好像对她有一种特别的情愫,徐谨说不清楚,但她并不排斥她的这种善意。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来到这座神秘的春熙别苑的,她只记得那夜在山中,她将云丽双送走,独自引开刺客。她与他们在大雨中对决,打到完全没了力气,她将剑插入泥土中支撑着身上全部的重量,垂着眼皮看着地上横七竖八、被雨水浸泡着的尸体,终于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她受伤了,伤得很严重,她问了来此给她送饭的侍女,侍女说她已经来了整整五日了,算上那夜,镐京也恰好连下了五日的大雨。 五日……布日固德就快要进京了,清涟也要回来了,那么阿音呢,已经将近十日了,自己什么都没做,还在此处,与镐京失去了全部的音信,阿音一定等着急了吧,她有没有再去找她呢? 思及此,她躺不住了,也等不了了。挣扎着起身,全身上下都传来皮肉或是绽放,或是裂口两边相互摩挲,或是被亵衣刮过的刺痛感…… 只动了这么一下,她便缓了好久,看着窗外的大雨,灰蒙蒙的天气,迎风傲立的花枝……她坚持着挪到了床沿儿处,双脚放了下去。 尽管身上的伤还没好,一处处的裂痕看得让人心惊,但她还有那么多事,还有那么多谜底没有解开,她的爹娘还在等着她去救他们,阿音还等着她去娶她,她还没当面向尤伯、刘扬舲和樊克俭致谢,闫大人的书还在东宫,她的小木牌还在赵明庭那里……一想起他,她萌生出一股莫名的情绪,她甩甩头将他抛在脑后。还有清涟,师哥,挽挽…… 她眼睛热热的,鼻子也酸酸的,忽然发现,镐京一行不过四月有余,原来她已经有了如此多的羁绊。 据说春熙别苑很美,除了这个别致的厢房,她还来得及出去看一看,但她不能再待下去了。 “公子,您怎么起来了?”侍女进门,掀开纱帐,不解地看着她。 她疼得咬了下唇,说道:“烦请传报一声,我想见你家主人。” 郭阳公主并没有什么皇室中人的架子,就好像正如她自己说的那样,她早就不是什么公主了。 一个老嬷嬷一路替她打着伞,她穿着一件宽大的袍子走了进来: “你找我。” 徐谨坐在床沿儿上,脸色苍白。 “是,小人想向居士辞行。” “你要走?你的伤还没好。再说,这里不好吗?你可以一直待下去。”郭阳公主平静如水的脸上有些微的讶然,她开口劝着,也是在挽留。 徐谨心中有些暖意,她轻声解释道:“小人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去做。” 郭阳公主问道:“什么事,可要我代劳?” 徐谨有些错愕,这位郭阳公主可是十余年不问世事了。 她摇摇头:“不必,多谢居士。小人还有一事,想问居士。” “是你醒来那日,我说的事?” 徐谨又摇了摇头:“不是。” “那是何事?” 徐谨认真地开口道:“在下可有能为居士分忧的地方。” “分忧?”郭阳公主轻轻念着这两个字。 “是,居士于我有救命之恩,我理当为居士分忧解劳,拼尽全力。” “就像你现在这样吗?遍体鳞伤。”郭阳公主叹了一口气:“我想你日后永远不要再这样拼命了。” 刚刚被抛到脑后的赵明庭又出现在脑海中,徐谨压下心中那股子酸涩感说道:“无论大事还是小事,小人都愿意。” “那就,替我解惑吧。” 郭阳公主看着她,过了好久才提出了一个要求。 “解惑?” 郭阳公主不问世事,徐谨视线触及到她身上素净的长袍、和雪白的手腕上那串被磨的很是光亮的佛珠问道: “有什么事是菩萨都解答不了的呢?” “太多了,世上之事,菩萨看的多,说的少,因为有些事不说也清,有些事说也不清,有些事不清要比说清要好得多。” 徐谨细细品味着她这句话,随后问道:“那居士想要我解什么惑呢?” 郭阳公主缓缓开口道:“你是他们的女儿?” 徐谨没想到她会纠结这个问题,她点点头,恰似刚刚身前的女人讲的,有些事,不说也清。 …… 郭阳公主命人给她找来了一身青竹色男子长衫,她看着那夜浑身是血的黑衣剑客变为一个翩翩少年,似是又想起了那个人。 徐谨坐在马车中,春熙别苑周边都是带刀侍卫,皇帝对这个不认他的妹妹还是不错的。 郭阳公主被人搀着,身后是打伞的嬷嬷。 她靠近车窗对她说了三句话: “身为女子,要爱惜自己,这般遍体鳞伤,看得叫人心疼。” “你在别苑这些天,数千羽林军侍卫将这座山差点掀了,我本不想告诉你的。” “回京,小心所有人,特别是皇帝,和李召群。” 徐谨睁大了眼睛。 …… “公子,您要去何处?”驾车的侍卫问道。 徐谨捂着伤口,看着前面不住晃动的帘子回道: “城南尚书府。” 第一百一十九章 我要娶梵音 徐谨回来了。下人们看见她赶忙问好,她去主院给陈夫人请了安后,又去了陈同非的书房。 陈同非乍一看见她有些吃惊,她一脸苍白,身子也有些松松软软的,不如平日、特别是穿上官袍后那样挺拔。 徐谨并没有多说什么,陈同非见她一副什么都不想提,只想回家的样子,也没有多问。 陈家人丝毫不知道暗巷刺杀和春熙别苑后山行刺的事。 “阿谨!”陈挽见到她开心地要扑上来,徐谨见此真的有些怕了,她干笑着避开她的拥抱,想与她说些话遮掩过去。但陈挽本就是一个聪明的女子,她定定地看着她问道:“你怎么了?” “我?没啊?”徐谨故作轻松。 陈挽抬起手作势要打她,却见她踉跄着向一边躲去。 陈挽靠近她问道:“脸怎得这样白?” “白吗?许是淋了些雨,受凉了吧。” 陈挽一把将她拉回到自己房中,关上门便要上手去扯徐谨的衣服。 徐谨拦住她的手打趣道: “干什么,都要嫁人了,怎的还扯别人的衣服,要扯扯你夫君的去。” 陈挽冷冷甩她一句:“不耽误。” 说着执拗地解开了她的衣衫。 “这……”陈挽呆住了,眼睛霎时红了一圈,她很是不可思议,愣了片刻后语气带着质问,就好似受伤的是她自己。 “这怎么弄得?!”声音尖利。 徐谨低头扫视了一下身上,纤细的骨架,嫩白的肌肤,勒紧的布帛,纵横交错的伤口,被药勉强封住的血迹。她抬眼看着陈挽,怨不得她要哭了。 “说话!” 徐谨坐在榻边拢了拢衣服,轻声开口道:“就是,不小心弄得……嗯……你信吗……” 陈挽见她都张不开嘴编了,在头顶她气冲冲地问道: “是不是在东宫弄得?他们虐待你了?”说道虐待两个字时,语气很重很火。 徐谨自然连忙摆手:“那倒不是,不是在东宫弄得。是被人……被人打了一顿。”本来她要说追杀,但想到这朵娇花的纯净,她还是收住口换了一种说法。 “被人打?东宫的人都不管吗?你不是朝廷命官吗?谁敢打你?” “哎呀,你别问了,我这个小官不值一提。” “那就是比你官位大的人干的了?”陈挽站在她面前,插着腰紧紧盯着她,严肃又焦急地审问着她。 徐谨知道她担心她,她也在反思自己就怎么弄成这副模样了。她弱弱道:“不是。挽挽,这都是皮外伤,没……欸……你别哭啊……” 徐谨站起来手忙脚乱地去给她擦眼泪,陈挽哭得太凶太伤心,哭得她都心疼了。 “哎呀,你哭什么,快别哭了,让下人听见以为我怎么你了,快,好挽挽……” 陈挽哭着咆哮道:“一定都是因为他!之前我就觉得你像是被他关起来了一样!”她使劲抽泣两声:“不许你再去见那个什么太子!也不许你再去东宫!” “好好好,我不去见了,再也不去了。别哭了。” “再去……”陈挽指着她,咬着牙说道:“你再去我就不理你了!” 徐谨“噗嗤”一声笑了,“好。”她捏了捏她滑腻的脸蛋儿。 陈挽擦干眼泪,缓了一会儿,二人若无其事地回了主院用膳。 陈夫人找陈挽说些成亲的事,她则去了陈同非书房。 她开门见山道:“师哥,布日固德来京要求娶公主是吧?” 陈同非从公文堆儿中抬起头来:“嗯,陛下也在头疼这个事。” “大魏不是没有适龄公主吗,这是最好的回绝理由啊。” 陈同非摇摇头:“没有适龄公主,接回去养养,也是可以的。” “什么?”徐谨皱起眉:“还那么小,那不是**吗?接回去能干什么?” 陈同非想到这个问题,轻轻靠在椅背上,语气沉沉的: “自古以来,和亲都是女子的悲哀,也是一国的悲哀。我没有记错的话,史上最小的和亲公主应该是''少姜'',出嫁时年仅十岁,三个月后,''有宠而亡''。” 有宠而亡,不难理解,就是被活活宠幸死的。 徐谨想到梵音,心抽痛一下,急忙问道:“那朝中有没有说怎么办?” 陈同非叹了口气:“恐怕要挑选皇室或者世家贵女去,总之不会是当今的公主,那毕竟是陛下的女儿,金枝玉叶,太子殿下也不会同意让幼妹去和亲的。” “他们不让自己的女儿和幼妹去和亲,就让别人的女儿去吗?” 陈同非见她翻了一个白眼,**味十足,目光中不禁有些探寻。 徐谨接着问道:“师哥,你有没有听说卫府有送人的打算?” “卫府?没有啊。” “那就是吹得枕边风了。” “你在说什么?” 徐谨解释道:“雷师哥的女儿梵音,她姨母要将她送去东胡。” “卫妃也存了这样的心思?真是作孽!”陈同非拍了下桌子,也有些气愤。 “师哥,我想娶梵音。” “什么?”陈同非身体一下子挺得笔直:“你要娶她?” “对,我怕她真的会被选中和亲。等布日固德来了,一切都来不及了。” “你……胡闹!且不说你是个女子,你二人如此是毁了双方的名声,耽误了双方一辈子的终身大事。再说你的身份,你在朝中还没混出什么名堂,卫权怎么可能将他养了多年的外甥女嫁给你!还有卫妃,你要坏她的好事,她会放过你?宫里那些妇人可都不是心软之辈!” 徐谨下意识摸了摸肩膀,倔强地说道: “我知道,但我能眼睁睁看着梵音被推进火坑吗?我左右不了时局,但我总得做些什么来救我的小姐妹啊。” “那你要如何?卫权难道不认识你吗?他会将你雷师哥的女儿嫁给你?” “只要她想嫁,我想娶,在京城中闹出些动静,就说……我俩私定终身了……” “你……哎……” 陈同非无力地放下手,看着面前的人是那样消瘦,她的眉宇间一直带着他怎么也去不掉的愁思。 这孩子没有错,只是为什么她要承受这么多?为什么是她呢? “文吉,你过来。” 徐谨走过去,慢慢蹲在他膝边:“师哥。” 陈同非抚着她的头发说道:“以后尽量少出门,出门也要带着人。” “放心吧,师哥。” 夜半三更,徐谨好不容易抵挡住伤口的痛感,睡熟了些。府外却来了一行人,他们敲开大门后,守门的家丁不敢怠慢,连忙将带头那两个请进府去。 陈同非很意外这么晚了,东宫竟然来人了。但他毫不意外,他们是为徐谨而来的。 第一百二十章 让他们走! 侍卫和马车等在外面,只听夏峰抱着拳说道:“陈大人,徐大人私自回府,太子殿下很担心,夜不能寐,命我等将徐大人接回去。” 陈同非婉拒道:“这……夏统领,文吉她都睡下了。况且她回来,本官想着就不送她走了。” 天玑在一旁听了,忙开口道:“陈大人,殿下一直在等着徐大人,殿下可是很看重徐大人的。” 陈同非却一直都存着疑虑,他问道:“夏统领,天玑侍卫,正好本官也想问一下,文吉怎么会突然跑回来了呢?她不是那样任性的孩子。” 天玑有些语塞,话堵在嘴中无法开口。 夏峰回道:“卑职在外宫当差,紫宸殿的事,卑职不知。” “这……” “陈大人,将徐大人叫出来吧,殿下真的很担心他。” 不知怎的,傍晚看到徐谨突然回来,对其他事只字未提,只说很想家,要回来,陈同非便明白事情不简单。他感觉到了,这个孩子一定是受了什么委屈。 “夏统领……” “不行!”正堂外突然传来一声娇喝,打断了陈同非。 陈同非偏过头去,看见门口散着头发,只披了一件外衣的陈挽,他的立马脸沉了下去: “你怎么出来了?快回去!” 陈挽大步走进来:“爹,阿谨不能跟他们走,阿谨是我们家的人,为什么一定要送去别人那里。” “此事为父自有定夺,你无需多言,快回去。深更半夜,外男面前,衣衫不整,成何体统!都快嫁人了还这么不懂事!” 夏峰和天玑自觉地低下头回避,却听那女子斩钉截铁地说道: “爹爹,一定不能让他们带走阿谨,她会死的!” 此言一出,夏峰和天玑脸色都很不好,他们有些心虚,又有些莫名,想叫冤却又无法严词反驳。不是他们害他,他却是因他们差一点死掉。 陈同非听陈挽说这种话,感到大大的不妥:“你这孩子 你说什么呢?” “是啊,陈小姐,您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陈挽反驳他们:“没有,总之徐谨不会再去东宫了。” 天玑看着陈同非:“陈大人,您不相信太子殿下吗?” “那倒不是,只是那孩子说真的想家了,不如夏统领和天玑侍卫先回去,明日本官亲自同太子殿下说。” 夏峰却很坚决:“陈大人,太子殿下命令,不带徐大人回去,卑职也不用回去了。” “殿下这是何意啊?”陈同非不解,文吉和殿下之间难道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 “不回不回!她都下不来床了!”陈挽很是激动,一副要赶人的架势。 陈同非看向陈挽,却见她眼睛都红了,那眼中带着浓浓的仇视。他知道事情不简单,但没料到会这样严重。 天玑闻言高声问道:“什么?下不来床了?严重不严重?!” “他到底怎么样了?!” 夏峰和天玑一开口,陈同非脸色更沉了!他们问的是文吉怎样了,却不是她怎么了。看来文吉在东宫一定是发生什么不好的事了。 他问陈挽:“挽挽 你说文吉怎么了?她生病了吗?” 陈挽一直瞪着夏峰和天玑,她爹扯了下她的肩膀她才转头过去,眼眶湿湿的说道:“爹爹,她受伤了。阿谨她受伤了!” 陈挽哭了起来,陈同非一听急了,立马走出正堂,派人将陈夫人叫起来,让她亲自去看徐谨的伤。 徐谨朦朦胧胧的发现卧房门被打开了,还点上了烛火,紧接着陈夫人便将她唤醒,开始解她的亵衣。 她本来在揉眼睛,察觉到她的动作后一下子惊醒了,忙攥紧衣襟。 “文吉听话,让我看看。” 徐谨看着房中的陈夫人、陈夫人身边的嬷嬷和陈挽,她盯住陈挽,眼中有些许责怪。 她干笑着说道:“夫人,没事,不用看了,都是皮外伤。” “听话,快给我看看!” “真的不用……” “你要气死我是不是!”陈夫人急得发了脾气。 “夫人……真的不用……” “……这……这怎么弄得!怎么伤成这样!” 陈夫人看见徐谨那原本精致的上半身遍布伤口,顿感一道惊雷轰顶,她脚下一轻感觉要晕过去了。这还是个孩子啊,白白净净、漂漂亮亮的孩子,怎么就被人砍成这样了!她脸都白了,剧烈地喘息着,手指有些颤抖地指着徐谨身上那些伤痕。毕竟年纪在那里摆着,又是当娘的,看着眼前的孩子变成这样,她接受不了! “娘……”陈挽带着哭腔去扶陈夫人。 陈夫人一边大口喘着气一边问道:“这是,这是在东宫弄得?啊?是谁做的?这因为什么啊这?什么时候的事?你不是一直在照顾太子殿下吗?你回来为什么不说?你你你你,你告诉我,到底是谁?到底怎么伤的?说!” 房内陈夫人神情、语气十分激动,这时外面传来了徐谨熟悉的声音: “徐大人怎么样了?让我等进去看看可好?” “徐大人?大人起来了吗?” 竟然是夏峰和天玑?徐谨奇怪地看看外面的方向,又询问地看看陈挽,陈挽咬着唇不打算跟她解释门外那两个人,她宁愿他们没有来过。 徐谨想想,她应该让陈同非去东宫知会一声的。 “他们……” 岂料陈夫人带着火气转身走了出去。 徐谨担忧地轻唤道:“夫人,我没事……” 只听外面一阵混乱,有陈夫人的质问声,有陈同非淡淡的制止声,还有夏峰和天玑解释声: “徐大人遇刺了……” 徐谨明白,赵明庭出京的事他们无法说出口,她也不想让陈夫人和陈挽卷入这些是是非非,她手臂撑在榻上,大声说道:“让他们走!咳咳……” “徐大人……”天玑迟疑了一下,徐谨的话在所有人听来,都是不想见到他们的感觉。 陈夫人没问清楚,怎么能让他们走,她冲里面喊道:“文吉好好躺着,不要讲话!” 里面的人却又重复了一遍:“让他们走!” 她加重了语气,说完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门外的夏峰和天玑面面相觑,这少年与殿下,怕是结下怨了。 他俩看看面无表情的陈同非,再看看彼此,明白今日是带不走人了。 就在他们要离去时,里面又传来了少年虚弱的声音: “夏统领,天玑大人,徐谨没事,回去告诉殿下,不必担心。” 天玑听见他温和了许多的声音,平日的傲气一扫而空,他急忙冲过去趴在门上对着里面说道:“徐谨,你把门打开好不好,让我们看看你。” 里面没了声音,陈同非下了逐客令: “夏统领,天玑侍卫,请回吧。明日本官会同殿下亲自说一说。” …… 待外面没了声音,徐谨放心地慢慢躺下,该交代的也交代了,她很累,该好好睡一觉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发现她是女子! 太子赵明庭病愈后,原本应回国子监上值的主簿徐谨却又倒下了,据说是因为照顾太子而累倒的。几日前,他便被他表叔陈同非接回府里将养了。 一来她为太子侍疾,二来他是陈同非的远方亲戚,温从吟与何静之自然要来关心一下这位不同寻常的下属。 徐谨缠绵病榻,他二人看了眼那个病重的少年,不由感慨,真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啊。 温从吟给她紧了紧被子说道:“文吉一定好生养病,莫要想别的,养好了身体,国子监还等着你呢。” 何静之也说道:“是啊,文吉年少有为,前途无量,一定要养好身体。” 徐谨感激道:“多谢司业大人,监丞大人,下官一定好好的,大人莫要担心。” 温从吟与何静之坐在圆桌旁喝着茶,徐谨问道:“大人,监内都还好吧,有没有忙不过来?” 何静之摆摆手:“都说了,文吉不要想太多,监内一切都好。那几个率性堂出去的庶吉士也都开始慢慢适应翰林院的日子了。” “那便好,他们才是前途无量。”徐谨微笑着说。 “嗯……唉……”温从吟似是想起了什么,他想说,又犹豫着开不了口。 徐谨从未见他这般,试探地问道:“司业大人可还有事?大人但说无妨。” 温从吟安抚地笑了一下说:“其实也无事,就是克俭这孩子近日好像不太对劲……也没什么,等你回来再说吧。” 向婴?他怎么了?徐谨有些担忧,但又想着,他还那么小,刚刚踏入官场,许是还不太适应吧。 …… 二人并没有待太久,与徐谨和陈同非作别后便离开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温从吟说的话,徐谨在睡梦中隐隐有些不安。夜里,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面前有两个年轻的男子在吃面,他们两个关系很好,一个总是把面吹凉了喂到另一个人嘴边。这两人她似是见过,却又看不清面容。她有些奇怪,问那人他怎么不吃,那人却回答说: “我不用吃这个。” 夜风好像将窗子吹开了,半梦半醒之际,她感觉脸上湿腻腻的,痒痒的,还带着滚烫的热度。她很排斥这种感觉,忍不住用手拂过去,想将这种奇异的触感拂掉。但紧接着手指又像是被什么包裹着,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她猛地睁开眼睛,卧房内一片安静漆黑,眼前是一张放大的脸,那熟悉的眉眼,高挺的鼻梁,扑面而来的龙涎香的味道…… 是赵明庭! 徐谨急忙要推开他,却怎么也抬不动他沉重的身体。他在吻她,像那日在山洞中一样,霸道又热烈,嘴里有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和气味。 徐谨被他牢牢定在床上,从一开始的推搡到后来的捶打,赵明庭纹丝未动。 许久过后,终于他放开了她,她眼角带着眼泪大口呼吸着。 赵明庭贴着她的脸问道:“夏峰天玑来接你,为何让他们走?” 徐谨偏过头,轻声回道:“因为太晚了,微臣要歇下了。” “在山洞中,遇刺受伤为何不同本宫说?”他语气急切又痛心。 “微臣不想给殿下拖后腿。” “为何……要将自己的衣服给云丽双?” “殿下说要保护她。” 赵明庭一拳砸向她柔软的被褥上:“那你知道为何本宫要让你带她走?为何让你保护她,就像保护本宫一样?” 徐谨一听他这么问,不想吱声,又不能不回答,只道:“云姑娘得殿下看重,这需要什么理由吗?” “不是!通通都不是!”赵明庭红着眼睛,压低声音疯狂解释道:“本宫不能扔下你先走,所以本宫让你带着她走,本宫那样说是想让那些刺客觉得云丽双对本宫很重要,从而将全部刀剑都对准她!本宫私心了一回,却没想到……你给本宫上了一课。”说到最后,他有些颓废将头枕在她的枕头上,与她耳鬓厮磨。 徐谨呆呆地躺着望向头顶的床帐,听他这样说,她无法不动容,毕竟那夜如果没有郭阳公主,她就真的死了,为了一个毫无干系的女子,为了眼前这个男人的命令。可她不能死,她怎能那样不爱惜自己呢?她不欠那个女子的。所以她早就决定了,她要远离这个男人,这个将她送向刀口的男人。 可现在,此时此刻,凄婉的月夜中,他说他是想让那个女子给她挡刀…… 是她误会他了吗?可是为什么会有这种私心存在呢?不论谁为谁挡刀,都不应该啊…… 徐谨侧过头,轻轻说道:“多谢殿下。” “不,本宫不用你谢,是本宫欠了你的,本宫欠你一条命。阿谨……阿谨……” 赵明庭抱着她,脸埋进她的颈窝,身体贴着她却控制住不让自己压着她。 “殿下起来吧,微臣疼。” 赵明庭赶忙起身,可接下来,他竟然伸手过去解徐谨的亵衣! “殿下!您做什么?”徐谨压低声音怒斥着他。 “给本宫看看你的伤口。” “不需要!” 赵明庭动手去解,徐谨死死拽住衣襟。 “你听话,给本宫看看。你知不知道本宫那日看见后山中没了你的身影,云丽双穿着你的衣服,本宫的心有多痛!本宫有多心疼你!这几日,本宫没有一夜能睡着觉,外面下着大雨,本宫想,你一个人在后山会有多冷,多痛……本宫后悔了,真的后悔了……” 他贴在她耳边说了好多,徐谨的心口一直堵着一口气,沉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她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为什么她会这么难受,与清涟在一起时她就不会这般…… 突然,男人趁她不注意,竟出手封住了她的穴道。 “……”徐谨说不出话,一动都动弹不得,她睁大眼睛惊恐地看着赵明庭。 男人动作轻柔,他是真的想看一看这个让他心疼到窒息的人,他身上的伤口。 轻薄的白色亵衣不过一瞬间便被赵明庭解开、剥离,月色下的纤纤玉肌毫无遮掩地展露在赵明庭眼前,因为有伤,她连布帛都没有围。 除了母后自缢那夜,赵明庭仿佛看到了他此生最难以置信的场景,他打开的仿佛是一只含苞待放的花骨朵,香艳,精致,脆弱,柔美,他看到了完全不同于他的一副躯体,他控制不住自己,手指颤抖地,慢慢抚了上去,她的伤口,她的肌肤,还有她的…… 月光下,床上那人满脸泪水,她上半身裸露着,一片雪白中错落着数不清的伤痕,而那上面,正伏着一张俊美的男子脸庞…… 第一百二十二章 卫权是药的主人! 因那场大雨,布日固德使团进京又耽搁了几日。京中这两日流传着一件轶事,陈尚书家的表侄看上了卫首辅家的外甥女,卫首辅家的外甥女也看上了陈尚书家的表侄,并且两人你侬我侬许久,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私定终身的地步。 京中人人都说,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小主簿命不要太好,不仅长得好,八竿子打不着的表叔是堂堂的一部之长,又接连得太子殿下和陛下赏识,如今竟还要成为卫首辅的侄女婿了,这就叫真正的祖坟上冒青烟了。 这件事最不开心的当属卫妃,但她并没能听到这些,因为她前日不幸落水,到现在还在昏迷,静王赵明廊带着王妃入宫侍疾。 这件事是谁做的,徐谨心知肚明,不过她不在乎。她摸摸肩膀上的伤,那夜刺杀她的人被天枢天玑带人全部剿杀,如今卫妃也被人推下水,算是报了伤她的仇。重要的是,徐谨放下心来了,因为卫妃不会在宫中给皇帝吹枕边风了。 杏苑里里外外都飘着一股幽香,徐谨卧房内,陈同非正坐在圆凳上同她叙话。 “你这孩子,我照你说的放出了消息,只是不知道卫权会作何感想呢。” 徐谨靠坐着,双手放在被子外面,一手食指敲着另一手的手骨说道: “不管他,总之不能让梵音被她姨母算计了。她娘生她时难产逝世,她爹又在她六岁时不知所踪,她也是个可怜人,同我是一样的。我不能不管她,不能让她受到任何伤害。” 陈同非想到这个,也是感叹:“谁知道,怎么一个接着一个就……”他看看她,不忍再说。 “对了师哥,我还想问你一件事。” “你说。” 徐谨状似好奇地问道:“太子与静王之间,还有个二皇子吗?” “你怎么突然问这个问题?”陈同非有些不解。 “因为没听说过什么二皇子啊,奇怪。” “有。” “那他去哪儿了?” 陈同非回忆着说道:“二皇子他夭折了,是在十年前吧,兆和元年,二皇子因哮喘病发作没能及时医治,不过几日就病逝了。之后陛下悲痛欲绝,突染暴病,在皇宫静养了将近一个月。” “这样啊,算起来二皇子当时也就十三四岁?” “对,二皇子殿下比太子殿下小一岁,是一个很乖巧的孩子。” 徐谨点点头:“怨不得陛下会急火攻心得了病。” “是啊,可怜的孩子,连药都没喝上几副就没了。” 徐谨攸地捉住了其中几个字眼:“药都没喝上几副?” “是,本来春季和冬季容易发病,但听说……陛下怀疑二皇子是被人暗害的,二皇子走的急,当时陛下还下令处死了很多宫人,伺候二皇子的,为他准备吃食的,平日里陪他读书玩耍的等等,很多。” “……”徐谨沉默了下来。 其实,治疗哮喘的方子不少,但是以红景天为主要药材的却不多。红景天多长于高原,极为珍贵,止咳平喘的方子就如她在雁塔给那个小娃儿开的一样,并不会容易想到用红景天的。而药方中的每种药物就如做菜的佐料一般,每样或多或少都会放一些,谁又会拿盐当饭吃呢。刚刚师哥还说,二皇子根本没有喝几副药。 徐谨眼神清明起来。也就是说,兆和元年九月十一那条出药记录,有问题! “文吉?文吉?”陈同非见她发呆,唤了她两声。 “啊?师哥?”徐谨缓过神来。 “你这孩子,是不是累了,累了便歇着吧,师哥去书房了。” 徐谨点点头答应着:“好,师哥不要太辛苦了,我见你除了上朝就是在书房,你太累了。” “唉……”陈同非重重叹了一口气:“开源节流,属实不易。你歇着吧。” …… 午后卧房内很寂静,徐谨在睡梦中咳嗽两声后,睁开了眼睛。而她的榻前正坐着一个一身白色锦袍的男子,衣服上用金线绣着白鹤,很是贵气而文雅。 她转过头,迷蒙的双眼看到男人时,惊了一下,差点要坐起来了。 “卫……首辅大人……” 卫权见此面上没什么反应,只是抬手微微动了下,示意她不用起来。 大魏如今最年轻的一品大员,内阁掌握实权的首辅卫权,就坐在她面前。距离上一次从灞兴李府回到东宫的路上,两人有一瞬间的相视,距今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 卫权长着一张比女人还要美的脸,但是他不爱笑,眼睛一睨,有让人胆寒的感觉。 “伤,怎么弄得?” 徐谨平复下心跳,回道:“是宫里的贵人,派人追杀下官。” “哦?那一定是你做了什么该杀的事。”他声调一扬:“比如,你要娶本官的外甥女?” 徐谨还没答话,便看着他起身慢慢走了过来,不过两步的距离。她忍不住往床里缩了缩。 这个男人,十多年了,他的样貌一点都没变,还是那般……妖冶,对,如妖孽一般。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声音有些严厉: “阿音数次找你,你不会当本官不知道吧?本官只当你们还是孩子,不想你们什么都做的出来,竟想出这种主意。你且告诉本官,你二人要如何收场?本官真的让你娶她,你娶吗?” 徐谨攥着被子,试探地问道:“阿音那日哭的厉害,大人不会真的将她嫁去那虎狼之地吧?” 卫权纠正她:“你这话说的不对,要将谁嫁去东胡是陛下的决定,不是本官。” 见他丝毫不上道儿的模样,她赌气地说道:“那大人若是准了,下官就要娶她。” “你真敢说。” “下官说到做到。” 卫权一拂袖子,不再说这个事,转而问道:“你的寒症如何了?有没有按时服药?” 徐谨恍然大悟,有些吃惊地问道:“那药是大人给下官的?那个少年口中的主人,就是大人?” “就是本官。” “大人,那药太过贵重,下官不能要。下官……”徐谨住了口,她突然想起来,药还在东宫! “下官改日还给大人,多谢大人好意。” “送出去的东西,岂有收回的道理?你放心,本官有用得到你的地方。” 徐谨有些不乐意了:“大人这是强买强卖吗?” 岂料卫权俯下身,一把捏住了她的下巴: “你本身也懂医术,不会不晓得那药的成分吧?按时服药,不要辜负本官的一番心思。” “……” “再说,你突然来镐京,一定是为了当年的变故。念在你是本官的晚辈,又是阿音儿时的玩伴,本官劝你,不要轻举妄动,飞蛾扑火。”说完便放开了她,邪魅一笑,若是女子,可艳绝天下。 第一百二十三章 消失的樊克俭 徐谨脸颊上一松,连着被褥上握紧的双手也松开了。她看着立在头顶的男人,舌头顶住两腮,努力挤出一个微笑,情真意切地说道: “说起来,下官与大人毫无瓜葛,十几年来不过有几面之缘,大人不必将下官放在心上。只是阿音,她那样可怜,她很小就没了爹娘,只有大人一个真心对她好的亲人了,大人一定会保护她的对不对。” 卫权抬起手“嘘”了一声,修长的手指晃动两下,说道: “本官说过了,这都是要陛下决定的事。不过镐京终究不是女儿家的容身之所,你若愿意,本官会安排你和阿音回有道书院。普天之天,唯有读书人的地方,不兴刀剑。” 徐谨听他讲这话,稍稍宽心几许。她摇摇头坚定地说道:“下官不会走的,多谢大人好意,徐谨心领了。” 卫权见此,声音冷了些: “本官看在你是晚辈的份上,给你指条明路,你可不要固执。你来是做什么?寻注定报不了的仇,找注定不会在世的人?你去问问陈同非,问问有间书肆的唐栩生,他们希不希望你回去。” 徐谨听他说到“注定不会在世的人”,心口一堵,极其不悦地说道:“大人,虽有些失礼,但请大人恕罪。雷大通与下官是同门,下官与大人是同辈,大人只是比徐谨年长些而已。下官的事,又关大人什么事?” 卫权看着她倔强的小脸儿,点着下巴思索着。他今年三十有六,比她大了何止一些。 他暗自摇了摇头,不准备待下去了。 负手离开时,他在门口轻飘飘地来了一句:“记得把本官的衣服送回来,它很贵的。” 衣服?徐谨想起来,那夜在卫府门口,难道是他的衣服?她皱了皱眉,那衣服也在东宫! 徐谨心沉了几分,赵明庭那个人她永生永世都不想再见,她需得与陈同非说说,将她的东西趁早取回来。 …… 天慢慢阴了下来,尘土飞扬,树叶花儿纷纷摇晃,天边传来阵阵雷声,前几日那场暴风雨似乎有卷土重来的气势。 听着外面的风声和轰隆隆的声音,徐谨在榻上,心里有些闷闷的,喘不上气来。想到晚上……她攥紧了被子,赵明庭这两日在半夜都会摸到她这里,他似乎很喜欢抱着她说话,抱着她睡觉。即使她将剑抵在他身上,亦或是横在自己颈间,都无济于事。 他还威胁她,压在她身上告诉她,他会将她是女子的事昭告天下,会将她迎进东宫,做他名正言顺的女人,永远只能待在那一方殿宇中等着他…… 徐谨双手覆在面上叹了一口气,事情怎么都变成这个样子了呢,为什么就这样了?她想做的事一件都没有做成,不想招惹的人却一个接着一个。 清涟,清涟……他又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夜间,外面果然伴着雷声下起了大雨,从淅淅沥沥到倾盆而下,那声音吵得人睡不踏实。从春雨中袭过的一阵一阵风也不小,傍晚时,侍女怕她着凉便将窗子关上了,却挡不住这雷雨交加的声音。 徐谨躺在踏上翻来覆去,心中始终不踏实。渐渐地,她想着这么大的雨,赵明庭今夜不会来了,便从心开始,稍稍放松,要睡过去了。 谁知,半睡半醒中,小厮竟来敲她的门,说府外来了人,是找她的。 犹如一盆凉水浇顶,徐谨一下子被惊清醒了,不会是赵明庭吧?心砰砰乱跳,她想,应该不会,他每夜都是悄悄来的。 等她披上衣服后,来人已经进来了,竟是温从吟。他步履匆匆,好像有很紧急的事情。 “文吉,这么晚了,把你吵醒了吧。”温从吟一见到她,便很过意不去地对她说着。 徐谨半坐起来,连忙说道:“司业大人不必多礼,大人有事尽管说。” “克俭这两日可有来寻过你?” 徐谨讶然,向婴?他又怎么了?那日温从吟与何静之来探望她时,便提过樊克俭的事。 她摇摇头,一手支在榻沿儿上,身体前倾,担忧地问道:“向婴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温从吟披着一件青兰色的披风,面色焦急,头发湿湿的,不似平日那般文雅讲究。听见她的答复,他有些失望地说道: “克俭这孩子这几日便不太对劲,夜间看不到他的身影,白日连翰林院那边都告了假没有去。他还不容易过了殿试,初入官场,这般委实不好。如今翰林院新晋的庶吉士不少,他告假于翰林院那边不算什么,但就是这般,等他再回去,恐怕就插不上手了。” “什么?向婴做事一向很有分寸啊,若是无事,他不会这般胡闹的。” “说的是,但大家都没听他提过有什么事啊。”温从吟也很疑惑。 “怎么会这样……”徐谨听着温从吟的话,心里很担心。这孩子命途多舛,他爹的死不会那么简单,他身上似乎也有着秘密。 温从吟最后问了一遍:“文吉,你确定他没有来过是吗?” 徐谨心焦着:“没有,司业大人,他没有来过。向婴孑然一身,他还能去哪儿呢……” “既然这样,那我便先离开了,你身上有伤,不要再担心了,我去别处寻寻。”温从吟说着就匆匆离开了。 看着他的背影,徐谨想着那夜做过的梦,总觉得那是一个不好的兆头。她右眼皮也开始跳动,心中的不安更甚。 她嗓间一涩,她捂着伤口,一直咳嗽。透过窗缝看了眼外面的夜色和风雨,她突然一把掀开被子,迅速换上中衣和外袍。伤口有些细密的痛感,她顾不上了,拿了一把伞便出府去了。 守门的家丁刚送走那位大人不久,门还没关严实,这时一个青衣身影打着伞里面走出来,也要出府去。 “徐先生?”家丁没看见掩在伞下的脸庞,但也认出了她的身影。 “嗯。”徐谨走的匆忙,淡淡应了他一声。 家丁还没等再开口,只觉得大雨中一个影子一晃而过,只留给他一个背影。家丁急了,大声喊道: “徐先生!这么晚了,下着大雨,您去哪儿啊?” …… 空旷的街道上,一户户人家、商铺纷纷大门紧闭,雨幕隔着视线,就算眼力再好的人,也看不清超过一丈之外的事物。 一个虚弱的身影正举着一把伞大步走在街上,头左右四顾,在急切地寻找着什么。 “向婴?向婴?你在吗?”徐谨一手握着伞,一手搁在嘴边大声呼唤着樊克俭的名字。 …… “向婴?是我,徐哥哥……” …… “向婴?听见了吗?” …… 找了好几条街,大道上只有她一个人,丝毫看不到樊克俭的身影。 徐谨嘴唇变得灰白,她咬了咬打战的牙关,将冰凉的手指放进嘴里含一下取暖,身上还没有完全结痂的伤口被雨水泡着有些沙沙的疼。 攸地,她抬起眼帘,想到了一个地方。 第一百二十四章 刘扬舲之死 镐京八川分流,护城河贯穿整个帝都,因着连日来的大雨,河水涨了不少,几乎快要没上岸来。 徐谨踩在石阶上面,风雨迅猛,虽然打着伞,但她全身几乎都被雨水打湿了。她顾不得这些,环顾河面、对岸与侧方,沿着河岸不断寻找。不知道为什么,她心中就是有种预感,他会在这里。 “向婴!向婴!你在不在?” …… “向婴!徐哥哥来找你了……徐哥哥带你回家……你快出来!” …… “樊向婴,你去哪儿了?” …… 徐谨鞋子中灌满了水,脸上也被雨水打湿了。她出来已经有一个时辰了,走了三四条大道,数不清的小路。 护城河边没有樊克俭的身影,她本就有伤在身,没什么力气。 就在她累得想要屈身歇一歇时,突然发现远处,几乎全部被乌云遮掩的月光下,有一个瘦弱颓废的身影正坐在岸上。 徐谨心中大喜,那不是向婴吗。 她仿佛腾地恢复了全部的力量,连忙踩着水跑过去,脚下崩溅出无数个小水花。 “向婴!你在这里做什么呢?下这么大的雨你感觉不到吗?!” 她一手摇晃着樊克俭的肩膀,在雨声中不得不大声朝他吼着。 而樊克俭却并没有什么反应,兀自沉浸在自己的天地中。 徐谨注意到,他手中正拿着一本书,低着头一直在看,本来此时一片漆黑,根本看不清什么书,那书上的字也被浇的晕染开来,模糊一片,已然成了一本废书。 他好像没有听见徐谨的声音,也没有感觉到身上的晃动,更不在乎大雨泄顶,将他浇得狼狈不堪,丝毫没了平日小仙官儿般的样子。 徐谨见他不说话,急了。她将伞打在他头顶上,绕至他身前,擦了一把眼睛问着:“向婴!你怎么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同徐哥哥说啊!” 少年依旧没有回应。 “向婴,好孩子,好弟弟,我们先回去。” 她一边哄着他,一边将手挪至他腋下要将他扶起来。少年却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坐在地上纹丝不动。 徐谨手臂有些发抖,她放弃了。 “向婴,你说话啊。你知不知道我很担心你?温司业他也在找你。” 樊克俭闻言,终于回魂了。他摇了摇头,似是在自言自语什么。 徐谨蹲下去,将耳朵贴近他,发现他说的是: “傻子,根本就看不清的,这要有多好的眼力……” …… “你读那么多书做什么呢?忘了你爷爷、你爹、我爹是怎么死的了吗……” …… “你是为了我,是想帮我平反……我需要你这样吗……” …… “从来都是如此,只愿自己受委屈,从来都是这样……” …… “不就是几盏灯,几根蜡吗,我也可以给你,京中那么多人都愿意给你,偏你不要……” …… “真是像极了你爹,你爷爷,就连当初有进国子监的机会你都不要……” …… “傻,傻子,你为什么要去救别人,为什么……为什么……” …… 徐谨惊呆了,她听不太懂他在说什么,但是她能肯定,他这样,一定与刘扬舲有关,刘扬舲发生什么事了吗?! 她蹲在他身边轻轻拍着他的脸,企图将他拍醒:“向婴!你看看我!是我啊,我是徐哥哥。” 终于,樊克俭侧过眼看着她,在这眼神转动间,一滴水珠从他眼眶里掉落在白皙寡淡的面庞上。 徐谨这才发现,这孩子脸上布满了被雨水和夜色掩盖住的泪痕。 徐谨慌了,她紧紧握住他的手臂问道:“向婴,你怎么了?你哭什么?你同我说说好不好?不要吓徐哥哥好不好?” “徐哥哥……”樊克俭看着她,双眼无神,声音沙哑地唤了他一声,隔了好一会儿才从嗓间慢慢吐出那几个字: “他死了。” 徐谨心一沉。谁……死了? 她有些难以置信,是谁啊?怎么这么突然?其实她心中好似有了一个答案,但她莫名其妙,她知道不会是那样的,一定不会的。 “徐哥哥,我的知己,最好的朋友,自家中生变,一直陪着我的,最重要的人,死了,他死了,再也回不来了……” 少年似乎在认真叙述着一件事,徐谨蓦地流下一滴眼泪。 “徐哥哥,他那么好,他就是我的阳光,未时的阳光……我再也看不到他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少年却哭得那样汹涌,那样脆弱,他将头靠在她的肩上,滚烫的泪水源源不断地流进她的衣服里。 “你说的……是谁啊……”徐谨开口,艰难地问道,她有些迷茫,什么跟什么呢? 樊克俭如孩童般抱紧了她,像是在汲取着她身上的温暖一样,声音颤抖: “阿舲啊,是阿舲,阿舲……走了……”说到最后两字,少年的声音有些破碎。 徐谨呼吸收紧,手上一松,伞立时掉落在半指高的雨水中。她心中酸涩不已,跪坐在樊克俭身边,眼睛睁得大大的,问道: “怎么回事?扬舲兄怎么了?他怎么会?他……” 徐谨脸上热热的,流下一股又一股暖流。她不敢相信,她很伤心,那个换走她的青菜烩面,给她拿辣椒,叮嘱她要少吃一些,那个为她搬去救兵的扬舲兄,他怎么会? 她又惊又悲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樊克俭缓了半晌方抽噎着诉说着整件事: “那日,雨下的很大,阿舲的祖母有咳疾,他便提前离开翰林院去给祖母抓药。” “当时……周围除了看病买药的,应该几乎没什么人……他从药铺出来,发现一匹马发了狂,而有一个小孩子站在大街中央哭,不知道躲……” “眼看着那孩子要被马踏过去了,阿舲又惊又急,将药扔了一地,急忙跑上去护那个小孩子……结果……” 说到这里,他好像说不下去了。攥着徐谨的手臂又哭了一会儿。 “徐哥哥,我去的时候,阿舲……阿舲的这里……”樊克俭指着自己心口的地方:“他这里有一个大洞……马蹄将他的心口,踏出一个洞……徐哥哥……药铺郎中说,他当时就没气了……他……” 徐谨跪坐在冰冷的雨水中,抱着怀中的少年,呆呆地看着那表面无数水泡、一路向东流去的河水,泪流满面。 “阿舲死了,那样惨……那样痛……不只是他!” 徐谨微微回了些神:“什么?” “徐哥哥……那日发狂的马窜进了好几条巷子里,被踏死踏伤的,不止阿舲一个……徐哥哥……他们太惨了……” 徐谨吃惊地说道:“什么意思?怎么会呢?为什么一点消息都没有呢?镐京城就这么大,踏伤那么多人,还有人死,怎么会一点风声都没有呢?” “因为不能有!”樊克俭猛地抬起头来,一脸的悲痛与愤恨,他咬着牙说道: “因为不能有!徐哥哥……不公平!不公平!那么多人命啊!为什么这个世道是这样的!为什么!为什么!”樊克俭双拳砸着地面,进乎疯狂。 第一百二十五章 查马案(一) “别这样,向婴,你别这样……徐谨死死握住他的手拦住他:“你别这样,扬舲兄会伤心的……你与我说,到底怎么回事?” …… 徐谨没了伞,面色苍白,表情僵僵的,像一抹幽魂般回到了尚书府。 此时天已经要蒙蒙亮了,雨住风停,四周静悄悄的,暂时恢复了宁静。 看门的家丁见她回来,拍着大腿大喜过望。受着伤的徐谨夜间独自出门,有了上一次静王府来抓人那么大的事,他一时不敢禀报上去,徐先生回来了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徐谨回到杏苑的卧房中,周围黑漆漆的,她心里充满悲凉。绕过屏风回到内室,手摸索着撑在桌面上,慢慢坐下。她捂着脸,想着樊克俭的话,回忆着那个虽然只有两面之缘的男子,泪水从指缝中肆意地流了出来。 忽然,她被从后揽入一个温热的怀抱,胸前被紧紧拥着,颈窝处热热的,痒痒的,男人将上半身全部的力量都压向她。那龙涎香的味道和阳刚之气极为强烈,她的耳朵被男人含在嘴里,身上感觉到了一股战栗,伴随着一丝暖意。 徐谨没有如平日那般剧烈挣扎,她很累,不只是身上,重要的是她的心很累。 赵明庭语气中带着火气和担忧,似乎很不满她半夜冒雨出门,嘴唇贴近她脸庞轻斥道: “去哪儿了?嗯?知不知道本宫派了暗卫去寻你?” 徐谨依旧用双手捂住眼睛,并不答话。 “说话。”男人说着,咬了下她的耳朵。 徐谨被刺激到了,她冷冷开口道:“开阳大人吗?大可不必!” 她的话带着哭腔,赵明庭很容易地发现了她的不对劲,大手用力,迅速将她的身子转过来正对着他。 “缨缨,你怎么了?”赵明庭低下头来,语气放柔,迫切地问着她: “本宫说过了,云丽双的父亲在剿匪时为本宫所用,被鄂隆一刀斩杀,尸体丢入了嘉陵江。后来云丽双被鄂隆那些余孽抓去侮辱,日日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本宫不能那样不仁不义,她爹为本宫而死,本宫有责任护她。” 徐谨默默地流泪,不再理他。 见她不回应,他又说道:“本宫没有碰过她,你信本宫。” 赵明庭伸手去将桌上的蜡烛点燃,却意外地看见她心碎的泪颜。 “你怎么了?你去见了什么人?”赵明庭眼中惊讶,声音变得严肃起来。 徐谨双眼被烛光晃到,手一遮,缓了片刻后抬起眼看着他,似是在控诉,似是在询问,似是在感伤。 赵明庭皱着眉静静地看着她,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总之她的目光中包含了太多。 他口中挤出两个字:“说话。” 徐谨用袖子擦了一下滴着雨水和泪水的下巴,终于决定开口了。她一字一字无比清晰地问道: “敢问太子殿下,朗朗乾坤,天子脚下,草菅人命,该当如何?” 赵明庭心中有预感,事情不太对。他皱着眉问道:“什么意思?” “殿下。”徐谨脸上掩去悲怆之色,严肃而认真地讲述着今夜所知晓的那桩大案: “春熙别苑后山那件事发生的第二天,京城内发生一件纵马伤人案,殿下您一定不知道吧。” “纵马伤人案?没听说过。”赵明庭肯定地摇着头。 “对,纵马伤人案,有人受了重伤,有人当场死亡!” “怎么可能?真有这种事,黄松不可能不管。” 徐谨双手握紧,眼中又开始闪着泪光。她咬着牙说道:“因为这个案子,还没等告到京兆府,就被人压下去了。” “压下去了?照你这么说,这不是小案,谁人只手遮天,一点消息都没有放出来?” “对,只手遮天,连受伤、致死的家属都没有敢发声,更不敢去状告那个伤人者。” 赵明庭面上恢复威严之色,他双手负在身后问道:“是谁?什么人敢纵马伤人、还封死了消息?” 徐谨给出一个答案:“长留郡主。” “是她?你确定?!”赵明庭面色沉重。 “确定,正因为是她,所以当夜,所有人都被封了口。” “你想如何?” 徐谨流下一滴泪水:“长留郡主在镐京城中策马疾行,不顾百姓安危,致使两死四伤,她应该去偿命。” 赵明庭抬高她的下巴:“你不要轻举妄动 ” 徐谨万万没想到赵明庭是这样的反应! “为什么?!” 赵明庭叹了一口气:“你知道长留郡主是谁吗?” “这跟是谁有关系吗?太子殿下竟也会说出这样的话!” “有,她背后,是江南的势力。” 徐谨不甘心地说道:“殿下,不论她是谁,她都犯了律法,行了不义之事。” “不是你想的那样。” “怎样?殿下,那合川的官员又是怎么回事?殿下为何能将他们就地格杀?” 赵明庭沉沉地解释道:“不一样,江南的势力,深不可测,牵一发而动全身。” “运河沿线,难道不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吗?” “不,本宫说了,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怎样?”她气得眼角又挤出泪来。 “没到时机。” 没到时机? “那殿下的意思是,就这样算了吗?听说长留郡主昨日还设宴,请了一帮世家和官家的小姐和公子去玩乐,殿下可知,昨日逝者刚过头七?” “你有证据吗?” 徐谨差点被他这话噎到了: “她在大街上策马,害了那么多人,殿下您跟我说有证据吗?那是多少人、多少家属眼睁睁看着发生的事情!” 赵明庭揉了揉眉间,按住她的肩膀安抚道:“缨缨,你莫要冲动。” 徐谨一把推掉他的手,用袖子抹掉眼泪,语气有些激动: “微臣不会冲动,只是微臣万万没有想到,殿下竟是这样的答复。回府的路上,殿下是微臣心目中的希望,而现在,这个希望破灭了!微臣更加没有想到,殿下会问微臣,你知道她是谁吗?” 女子泪流满面,声音有些尖利,里面透着浓浓的失望。 第一百二十六章 查马案(二) 她开始痛哭,没错,是在痛哭,肆无忌惮地哭,泪水汹涌,脸上充满委屈与对这个世道的无奈。 “马蹄……马蹄踏在人身上,是什么感觉呢?我不知道……我甚至不敢想……殿下,心口被马蹄穿出一个洞来……殿下您能想到那种感觉吗?什么叫撕心裂肺?那就是撕心裂肺……他在世上的最后一道声音,是惨叫……除此之外,一个字都没有留下……一个字都没有……” 女子脆弱地抱着自己的手臂,哭得屈下了身子。她是真的不敢想那种感觉,做梦都不敢想。 赵明庭知道,她哭得这样伤心,不是为了自己委屈。他有些无力,他不是那个意思,但似乎他能做的,也就是那个意思。 许久,太阳已经露了头,赵明庭看着窗外的晨曦,开口道: “证据。就算京兆府审案,也是要有足够的证据的。” 徐谨闻言,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随即她猛地抬起头,抽噎着问道: “只要有证据,殿下就会支持被害家眷投状?”说到“被害家眷”时,嘴里酸酸的,哭腔更加明显。 “嗯。” 徐谨站起身,流着泪深吸一口气,后退一步,恭敬地朝他行了一礼: “人世间最不能被泯灭的,就是正义。微臣此时还能相信人间存在正义,要多谢太子殿下。” 这一拜,包含着满满的敬重。 赵明庭看着她,无奈地摇着头说道: “江南有三王,江南多暴客,你不会不知道吧?” “是,臣听说过。” “长留郡主是从江南来的皇亲,江南三王,是朝廷都无法撼动的人物,要动嫡太子一脉,徐谨,你想清楚。” 女子面色坚定: “殿下,微臣想清楚了。那个被踏死的人,他前不久救过微臣的性命,若他当时因惧怕刺客的报复,什么都没有做,那么微臣早就死在那个无名的小巷子里了。微臣想着,在山中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云姑娘,微臣尚且能将逃生的机会留给她,那么,为了那个救过微臣一命的冤死者,微臣还有什么是不能做的呢?” “……” 赵明庭看着她,听她提到那个夜晚,他心一痛,是啊,她尚且能将逃生的机会留给一个从未见过的女子,帮冤死者讨回一个公道,又算什么。 “本宫会让暗卫保护你。” “……” “你真要做,就要考虑后果。” “……” 徐谨默默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一击即中!” …… 那一场大雨,洗刷掉了全部,是真的全部,马蹄印,血迹,全都没了。除了刘扬舲和另一户人家门上的白幡,那一场纵马伤人案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雨又开始下,大街小巷一片凄凉之感,天空一片阴霾,似是在感叹人间的不公。 徐谨和樊克俭双双身着素衣,随着一位老汉进入一条小巷子内,老汉虽体态笨重,但走得很急。徐谨和樊克俭二人脚步也加快,一左一右地夹在老汉身边: “老伯,您儿子被马踏伤,伤得那样重,咱们怎能不讨一个说法呢?” 老汉没有打伞,眼睛被雨打得艰难地看着前方,看都不看他俩。 他紧紧攥着手中的药,用一只手肘护着药防止它被雨水浇湿,显然他已经十分苍老了,神态更是沧桑。 他似是没听见樊克俭的话,脚步不停,眼中巴巴地望着前方,一声不吱。 “老伯,您有什么为难的尽管同我讲,不必害怕。” “没有。”老人家僵硬地开了口。 徐谨温和地劝道: “老伯,那天被马践踏的不止您儿子一个,还有别人,您真的不要怕,我们是要为你们讨一个公道的。” “是啊老伯,这位是国子监主簿大人,在下是翰林院庶吉士,我们都是朝廷命官,您有什么事放心同我们讲就是。” 老者口中似是哼了一声,像是在嘲笑二者的不自量力。 “老伯,您要相信,只要我们去京兆府投状,就一定会让那个人付出应有的代价。您的儿子不无辜吗?被踏死的人不无辜吗?但那个罪魁祸首却逍遥法外,摆宴享乐!老伯,我们什么都不图,就图一个公道啊。” 那老者似是想到了家中重伤的儿子,他更加用力地夹着药,眼中泛红。 “我都说了没有什么马,根本没有马,这么窄的巷子怎么能进来马!”他说着,咬了咬牙:“我儿子,他是修屋顶的时候不小心摔下来的,你们跟了我一道了,怎的这样讨人嫌?” “老伯,我们根本没有说是在巷子里。”徐谨淡淡地揭穿了老者。 那老人家步子一重,像听不懂她说话一般并没有理会。 樊克俭急切地说道:“那天巷子里那么大的动静,所有人家都听见了,您说没有马?您为什么不能说出来呢?” “年轻人,不要乱讲话。你说所有人都听见了,你去,随便敲开一家去问问啊,谁人听见过?”老者摇着头,苍凉地否定道:“没有就是没有,别再问了,也别再讨什么公道,没有什么公道。就算发生了你们所说的事,也只能自认倒霉。知道吗?” 老者还要再说什么,迎着雨费力抬头看着前方,突然住了嘴,脸上变得惊恐起来。他脚下的步子变得又宽又急,似乎他俩是什么灾星一般,奋力将他们甩在身后。 狭窄的巷子中,两侧的土墙上零星地靠着几个男子,正一一面色不善地盯着他们。徐谨注意到了他们的不同寻常,哪里不寻常呢,他们身上带着大雨遮掩不住的杀气。 怨不得,她带着樊克俭一家一家地去寻那日被害的人家,他们皆无一例外地对纵马案只字不提,就好像它真的没有发生过一般。就像樊克俭说的,这件事被压得死死的,甚至连京兆尹黄松都不知道。 江南暴客流徙,最不缺的就是亡命天涯之徒,杀人也是一种营生。 眼看着那老者急匆匆地走开了,樊克俭想去追,却被徐谨揽住手臂,示意他不必再追了。 她可以肯定,这条巷子的所有人家,应该都被威胁了。 她握着伞柄,拉着樊克俭站在那里,不理会周围凌厉的目光,看着寂寥又幽长的小巷,无畏,也无力。 第一百二十七章 查马案(三) 见他们一直驻足在巷中不离开,周围那几个男人从墙上支起身,慢慢地向他二人围了过来。 樊克俭视线一直死死地盯住那老者的背影,握着伞柄的骨节发白,呼吸又沉又急促,似是胸腔中积郁着大量浊气在等待喷发。 他本就被那不肯投状、不肯站出来发声的一户户人家气红了眼睛,见这几个带着戾气的男人要上来,他咬着牙,脚下亦有要动的架势。 徐谨在一旁见他一副急于发泄、要与他们拼命的模样,忙一把拉住了他的手。 那几人已经越来越靠近他们,身旁的少年动了动眼珠扫视着他们。 徐谨注意着这些暴客的动作,手上用力扯着樊克俭,将他往回拉。 她眼睛盯住周围的人,嘴上轻声道: “向婴,我们先走。” 樊克俭一双寡淡的眸子冷凝着他们,徐谨一边用力拽他,一边一步步地带着他往后退。 小巷内家家户户大门紧闭,想来不只是因为这下起来没个头儿的大雨。那几人将他们逼出巷子后,冲他们做了个挑衅的表情,随即纷纷转身回去继续守着,防止有人会“不听话”。 …… 走在去刘家的路上,两人谁都没有说话,或者说,自他们一出门就是这般压抑的沉默。 樊克俭举着伞,直视前方,目光空洞,面色僵硬,看不出有任何正常人的表情,除了眼角那若有似无的泪光。 一股凉风袭来,徐谨握紧冰凉的指尖,实在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樊克俭眼神松动,怎么说也是一个男子,个子比她高,肩膀比她宽。他默默揽过她,掌心与臂膀向她传递着那仅存的一点暖意。 到了刘家,阴雨天将这个挂着白幡,处处都是白色的简朴小院衬得更加孤寂凄凉。从院中向屋里看去,是一片漆黑,狭小的堂中停着一口用料十分寻常的棺材。 樊克俭走到屋门口时脚步放缓,似是有些犹豫。 他心猛地抽痛一下,眼角那滴泪水终于流了下来。直到现在他都无法相信,他最珍贵的阿舲,真的走了…… 徐谨看清那灵堂上的排位,看到“刘扬舲”三个字,她也流泪了。她使劲抿着唇,嘴角酸得不行,喉咙涩涩的,似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阿俭来了。” 跪在灵堂前烧纸的,是一个身着缟衣的妇人,刘扬舲的祖母病倒了,只有他的母亲在操持着丧事。 造成两死四伤的长留郡主还未伏法,无论来多少人威胁,刘夫人都不肯将刘扬舲下葬。 “伯母。”樊克俭跪在她身边,与她一同给刘扬舲烧纸,还有她亲手叠的金元宝。 徐谨沉默地跪在樊克俭身边,手中拿着一只精致的金元宝,渐渐地,视线有些模糊了。 “阿俭,怎么样了?”刘夫人此刻较为平静,但是眉眼间带着显而易见的哭相。她充满希翼地看着眼前的少年,多么想从口中得到一丝好消息。 见刘夫人这般,樊克俭嘴上酸酸麻麻的,好像张不开一样。他声音沙哑,但他努力地将声音放柔,安慰道:“伯母,您别急,我们还在找。” 刘夫人略略垂了垂头,嘴里喃喃道:“好……好……” 堂内变得静悄悄的,只有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和眼前火烧纸钱的微弱声响。徐谨想着,多给扬舲兄烧些元宝吧,好叫他在那边多买些书和蜡烛。 这时,堂内传来一声轻微的、抑制不住地抽噎声,伸向火盆的那双粗糙而素白的手也在抖动着…… 徐谨再也忍不住,泪奔了…… “阿……阿俭啊……”刘夫人咽下口中涩涩的泪水说道:“阿俭,这位徐大人,谢谢你们,但是,你们尽力就够了,千万莫要为这件事为难。” “伯母……”樊克俭唤了一声。 徐谨说不出话来,只能轻轻摇着头。 “咣”…… 刘家小院儿的门被踹开了!堂中三个人擦着泪回身去看外面。 几个面上带着些傲气的男人走了进来,看着满院的白色,显然觉得晦气。 刘夫人一见是他们,握紧了手中的纸钱。 几个人不愿意进灵堂,便吊儿郎当地围在屋门口,其中一个开口道: “刘夫人,令郎还不下葬吗?再放着,可不就臭了吗。” 樊克俭一听他这话,立时咬紧了牙关。他一把摔下手中的纸钱站起身,似是要上去同他们动手。 “与你们何干?”他瞪着他们,嘴里冷冷挤出几个字。 徐谨也早已站了起来,半个身子挡在樊克俭身前,不能让他冲动,也不能叫他吃亏。 这时刘夫人走过来挡在他俩前面,手指指着大门的方向对那几人说道: “我儿子下不下葬不关你们的事,你们出去。” “刘夫人,是不是钱没给够?这都好说,咱们啊,有的是。”那人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带着笑意。 樊克俭双眼变得猩红,要绕开徐谨和刘夫人冲上去,却被徐谨扯到了身后。 她扬声道:“你们以为,用钱就可以买断那两条人命了?我告诉你们,休想!”她像是宣誓般,重重压着最后两个字。 刘夫人也接口道:“我不要钱,我要让我儿子走得安心。” 那几人嘲笑地看着站在门槛里面的三个人,刚才那个人接着“劝道”: “您说说,您不看自己,也要看看里面那位老夫人啊。她老人家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不如你们消消气,痛快地把人埋了,就让这件事永远过去吧。总不能把老人家再气出个好歹,家里办丧事还办上瘾了吗?” “你说什么!”樊克俭再也忍不了了,他冲了上去,一拳就打在了那人的脸上。 其他几人见这架势,啐了一口,纷纷要动手去揍樊克俭。 徐谨夺门而出,出招拦住他们的拳头,将樊克俭护在身后。雨水将他们的头发,脸庞和衣服都浇湿了,狭小的院子里,几个人围着他俩,双方对峙,刘夫人也出来企图阻止那几人。 “没用的,你们算什么啊?你们就是这个!”那人擦了一下嘴角的血渍,冷哼一声,碾了碾脚下的湿泥,指着刘夫人冲徐谨和樊克俭说道:“与其在这里挑拨,不如劝劝她,将她的儿子早早下葬!否则,谁都没有好果子吃!” 说着,他抬了抬,立马有一手下从怀中掏出一沓子银票,手一晃,全都扔到了刘夫人脚下。 “这件事不会有结果的,拿着钱,结束吧,别拧了。我听说您儿子脑子不太灵光,看您还这么年轻,不如拿着钱,找个年轻力壮的,再……再生一个……” “你再敢说!” 樊克俭要去同他拼命,旁边大步过来一人,似是要给他一脚,却被徐谨旋身一记飞踢击中胸口,倒退了两步。 “哎呦……” 那人在两边人的搀扶下稳住身体,说话那人看着手下前襟上的鞋印,冷笑着说道: “不想葬,咱们就帮你!两天一过,我们就来抬棺!到时候随便扔乱葬岗上,喂狗!” 第一百二十八章 查马案(四) 待那群人走了之后,刘夫人身子再也支撑不住,她瘫在地上开始痛哭。 “阿舲……我的阿舲,他是多么好的孩子啊,他身上有一个血窟窿……他的尸身都不齐整了,为什么啊……老天爷,你把阿舲还给我……把我的孩子还给我啊……你让我怎么活啊……不能给他讨一个公道,他怎么能安心……怎么能安心……” 徐谨大步靠近她,用力地想要将她扶起来,嘴里不住地劝道: “伯母,地上凉,外面还下着雨呢,我们先进去吧……” …… “您放心,我和向婴会找到证据,一定会的……” …… 徐谨的眼睑滴落着雨水,她眨了眨眼睛,顾不得擦。她向院子中央望过去,樊克俭双手握拳站在那里,紧紧咬着牙,面色痛苦,整个人似是沉浸在了另一片天地中。 她毫不怀疑在那里,他已经将长留郡主以及方才那几人通通撕成了碎片! …… 离开刘家,樊克俭如同来时的样子,整个人像失了魂一般。徐谨担忧地看着他,心里总感觉压着一口气,怎么也吐不出来。 “没有投状者,没有公案,长留郡主势力那么大,弄死几个人算什么呢……阿舲的尸身也要被强行下葬了,怎么办啊……怎么办才好……怎么办……” 少年目光空洞,像一只木偶一样兀自往前走着。他声音极轻极轻,像是无力,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絮叨着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徐谨明白,这是痛到麻木,与深深的无奈。 她握住他的手,很凉,但就是这只手在来时给了她温暖。 “向婴,不怕,会有办法的。” “办法……有什么办法呢……就像我爹,不是也没办法吗……就那么眼睁睁地被杀了头,没有就是没有了,世道如此,世道如此……” 徐谨不想让他绝望,她坚定地说道:“还有另一家也没了人,还有阿舲救下的那个孩子,我们去找他们!” 樊克俭侧过头看着她,脸上有些动容。 …… 夜色降临,就在他们好不容易找到了那孩子一家的住处时,却怎么也敲不开门。 屋檐上一溜溜的水柱顺着他们的后脖颈流进了他们的衣衫里。 此刻不止手凉,身上凉,心更凉。 那家人早就搬走了…… …… 路过护城河时,樊克俭突然笑出了声,是真的笑,从内心激发出的一股莫名的笑意。 徐谨怕他是乱了心智,绕到他身前,两人都停了下来。 她伸直胳膊,将他的头揽在了她瘦弱的肩膀上。她什么都没说,只是不住地抚摸着他的头发。 “徐哥哥,你知道他爷爷和他爹是怎么离世的吗?说出来你都不信,一个是来京饿死在半道儿上的,一个是听见噩耗悲痛欲绝,就那么去了……” 樊克俭趴在她肩上,在她耳边诉说着。 徐谨静静地倾听着。 …… “一家三代,明明都是那么敦厚善良的人,却一个比一个命短,一个比一个惨。” …… “徐哥哥,不要做好人,这个世道,好人活不长,好人死得惨……” …… “阿舲为了救那个孩子,被马踏破了身体,心脉受损。结果怎么着,人家跑得最快……” …… “他用自己的心和命,换来了什么?是别人的担惊受怕、避之不及、举家搬迁。畏惧会被我们找上,畏惧会被牵扯进来……” …… “徐哥哥你说,阿舲救人家做什么呢……” …… 他又笑了,那样纯真无害,就好像小孩子在问着大人什么问题。 徐谨脸上热热的,她又流泪了,她的泪水似乎多了不少,来镐京前,她不是这样的啊。 “向婴,你不能这样说,扬舲兄是我辈之楷模,你不能以你的思想去否定他的作为。” …… “扬舲兄嗜书如命,苦于钻研,他的所作所为,对得起至善明德四个字。” …… “人之于世,变私为公,则为仁人,变仁为济,世则成佛。而这,不就是我们读书人所追求的大道之行吗?” …… “不要说什么好人不长命的话,永远记住,世上还是好人多。所谓世道不公,也就是那么几个人造成的,想想你的老师,闫道云大人,他是怎样离开的?向婴,替你老师守住他的坚持,要对得起他的谆谆教导、以身立道。” …… 樊克俭的手一松,伞立马就掉了,他慢慢蹲了下去,一只手握成拳头杵在地上,使劲摩挲着粗糙的石板,另一只手捂住眼睛,肩膀抖动着。 “向婴……” 徐谨跟着他蹲下去,将手中的伞举在他头顶。 “哭吧,哭过之后,我们一起去找证据,为伤者和亡者讨一个公道。” …… 徐谨的话似是给了他流泪的理由,慢慢的,无声抽噎变为放声大哭。 …… 天阴沉沉的,与夜色完全融合在一起,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不安宁的河面,以及在停靠在岸边的、随着雨势在水上漂漂沉沉的空船。 男儿有泪不轻弹,少年哭得让人心碎,徐谨陪在他身边,神色同样悲悯。 她想起了他们去寻那四户受伤的人和巷子中的证人时,他急切地与他们每一个人说着: 他们一个是国子监主簿,一个是翰林院庶吉士。他们都是当官的。 ——徐哥哥,监内掌罚的还有监丞大人,他可是从六品的官员,他让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就是了。 ——监生们身份都不一般,我见徐哥哥并没有升迁的心思,那还是不要强出头的好。 眼前这个少年已经不是在国子监时“提点”她为官之道的那个御史之子了,失去了生命中最后一道阳光的他,此时已然失去了全部理智,他忘了他们一个只是区区从六品下的小学官儿,而另一个无品,连正式的官都算不上。 少年哭得没了气息一般,颓废地跪在地上,上半身弓着,头快要垂到石板上了。 “阿舲……阿舲……我真没用,我怎么这么没用……父亲的案子我翻不了,你被害死我也没办法替你申冤……阿舲哥……” “向婴,别哭了。还有我,徐哥哥一定会陪着你,就算全京城的人都被收买、都被威胁,徐哥哥也一定会一直陪你走下去,去找他们。” …… 在他们周围看不到的地方,隐藏着一个又一个暗卫,而暗卫二统领开阳也在其中。 见他们两个少年在雨中相互依偎着,他的眼神中带着不屑和讽刺。 但不得不承认的是,一路跟着这两个天不亮就冒雨出门,丝毫不惧来自江南暴客、杀手的两个少年,他心中……又有一丝莫名的触动。 第一百二十九章 查马案(五) 樊克俭好看的鼻尖流着泪滴,他声音嘶哑地问道:“徐哥哥,我们该怎么办?” “走。” “去哪里?” “去找另一户被……” 徐谨没再忍心说出口,及时收住了话。 她捡起伞,将樊克俭从满地的雨水中扶起来:“走吧。” …… 此时已近二更天了,两人一天都没有吃饭,却一点都感觉不到饿。 樊克俭带着徐谨来到另一户被踏死儿子的人家,他前两天打听过的。 这里同刘扬舲家里一样,沉寂、苍凉,从外面便能见到办后事的景象,周边笼罩着满满的悲戚之色。 他们在屋檐下收了伞,敲开了这家的大门,颤颤巍巍站在门内的,是一个满头花白的老妇人。 “砰”…… 等二人礼貌地说明来由,迎接他们的是一记重重的关门声。 樊克俭整个人几乎贴在了门上,敲着门冲里面喊道: “开门!把门打开啊!婆婆!您先把门打开!” “你们走吧。说实话,已经有人来过了,说不准再提那天的事,人也都埋了,这事儿已经过去了。”从里面传来了老妇人枯槁的声音。 樊克俭听着那老人的说辞竟与今日刘家那几人说的毫无二致,他神情激愤道: “当日有人送命撒手人寰、有人重伤危在旦夕,杀/人/凶/手还在逍遥法外,高高在上,这件事怎能就这样过去了!” “过去了就是过去了,走了的人已经走了,活着人总得活下去,你们也是一样的,要想活命就别再管这件事了。” “可起码要有一个说法啊!您那位在马蹄下丧生的儿子,他何其无辜?可纵马那个人至今没有任何悔意,她依旧天天享受玩乐不是吗?她有说过一句对不住的话吗?那是一条条鲜活的人命,是我们的至亲不是吗!” “什么都不用说了,你们还太年轻了,什么都不懂。回去吧,不要再来了。” 这时一旁的徐谨温声开口道: “婆婆,若是都像您这般,那么敢问,日后您还会放心地走在您家的小巷子里吗?您敢让您的孙子、孙女儿在门口随心地玩耍吗?走在马路上,转角处,您会不会心悸,会不会害怕会突然蹿出来一匹野性大发的马儿、或是一辆失控疾行的马车?我们要将这件事讲出来,惩治恶人,杜绝此类恶事再次发生,您说对吗?” …… 无论他们说什么,里面都没有人再回应。左邻右舍的狗有的在叫,一家传着一家,主人纷纷出来,趴在门缝看热闹。 这件事就可怕在,所有人都知道,却一个字都传不出去,这就是源于人的内心中,对权势和暴行的深深畏惧。 “徐哥哥,怎么办?” 两人都喊累了,站在门口喘着气看着那道紧紧关闭的大门。 徐谨明白不会有人开门的,她一把便拉着樊克俭坐在了门口。 “没事,向婴,我们等。” 樊克俭迟疑道:“可是已经很晚了。” 徐谨坚定地说道: “现在不开门,我们就等一晚上。一晚上不开门,我们就再等一天,他们家的人还能一直不出来吗?” 樊克俭看着她,红肿的眼睛发涩,他流了几天的眼泪,此时已经流不出来了。 他将外衫脱下来,拉起她,将自己的衣服垫在她的身下。 “徐哥哥,谢谢你。” 徐谨平静地说道:“说什么谢呢,那夜的事,我都没来得及说一声谢谢。” 逝者已矣,说什么都听不到了。 “徐哥哥……” 徐谨捂着嘴剧烈咳嗽起来,樊克俭靠近她,伸手将她搂在怀里,为她取暖。 这时,他们面前无声无息地上来一人,他站定后开口道: “徐大人,您该回去了。” 徐谨看着地上那道高大的黑影,淡淡开了口: “开阳大人辛苦一整日,有劳了。天色已晚,大人回去吧,明日就不必再来了。” 开阳的声音中没有任何情绪: “我只听殿下的命令。” “那就劳烦大人与殿下说一声,多谢殿下,徐谨微末之身,不敢劳殿下的暗卫亲自来保护。” “徐大人,您若执意不回去,就怪不得我了。” 徐谨抬起眼皮,皱着眉看向他。 樊克俭见此低声劝道: “徐哥哥,要不你就回去吧,我守在这里,明天一早你再来。” 徐谨摇摇头:“不行,你不会武功,万一遇到那些暴客怎么办。” 她嘴里说着,脑中浮现出那些人凶狠狼性的身影,她心抽了一下,她不能让这个命途多舛的少年再遭受任何意外和不好的事。 “徐大人,得罪了。”开阳的话硬邦邦的。 压抑了一天,此时徐谨胸腔中攸地窜上来一股怒火,她不喜欢开阳,不同于对天玑的不喜,她是真的很讨厌这个自以为是又自私的暗卫统领。那夜他丝毫不介意让她死在山上,是真的没有在乎她的死活。 见开阳要来抓她,她猛地拂开他,迅疾地站起身同他过了几招。 这声响又引来了周围人家的暗中窥望。 徐谨下手特别狠,她是真的在打他,她要出了那天在山里那口恶气。 “哼!不识好歹!”开阳挨了她重重的一脚,转身便离开了。 …… 咯咯咯…… 厚重的乌云遮住了太阳,鸡打鸣了也看不见光芒。巷子里一片灰蒙蒙的,阴雨天,破晓之时,天气格外冰凉。 大门有松动的声响,徐谨身子动了动,听见动静,在樊克俭的腿上睁开眼睛,一下子醒了过来。 “欸……” 徐谨忍住浑身的僵痛、湿气和冷意,快速站起来想追进去找开门那人,那人却眼神一快,率先将大门关上了。 “徐哥哥……” 樊克俭也醒过来了,头痛地仰视着她。 徐谨无奈地冲他摇了摇头。 …… 两个少年为了长留郡主纵马伤人一案,一刻都没有停止过奔波和努力,他们全身上下都湿透了,衣衫并不光洁,面色疲惫又憔悴,头发湿漉漉的,整个人透着一股病态。但他们身上那股子坚韧的气息,却让人觉得感叹…… 第一百三十章 查马案(六) 无论日夜,他们周边明里暗里,可以说一直没有断过人,保护他们的,想动他们的,都不少,都在相互制衡。 身旁总有些目光不善的人在注意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徐谨当然知道。 各家各户炊烟袅袅,隐隐传来劈柴、喂鸡喂鸭的声音,一片恬淡安宁。世间就是这般,不论发生什么,百姓的生活都会照常继续下去。 几条浑身湿漉漉的犬儿或是跑过来跑过来,或是安静地守在自家门前,舔着自己的毛。狭窄泥泞的小巷中,人们开始了一天的忙碌。挑粪的,挑泔水的,买早点的,买菜的,朝街坊借个碗筷的,冒雨出门做工的…… 只是来来去去的人们,无一例外都会向坐在那家人门口的那两个狼狈不堪的少年多看几眼。 而他们身后那户人家,始终没有再开门。 …… 东宫立政殿书房,赵明庭正在处理公务。 “她还在那儿吗?” “是,殿下。” 赵明庭停下来,头痛地揉揉眉间说道: “昨夜怎么回事?” 开阳如实答道:“昨夜徐大人动了手。” “咣”…… 是砚台打翻在地的声音。 “今夜你再带不回她,将她留在那么危险的地方,以后就不必跟着本宫了。” 开阳重重地磕了头:“是。” …… 等了一上午,没等到那户人家开门,却等到了一个雪上加霜的消息! 时任国子监主簿的徐谨,被人弹劾了! 镐京城中大大小小的街道、巷子中都散布着身着白色监生服的诸生,在课业时辰出监寻人,这于国子监而言,是百十年不会见到的事。 当司业温从吟带着两个监生乍一见到巷子中的两人时,不由大为欣喜!又转而从欣喜变为愤怒! 今日御史台上奏,弹劾徐谨身为在制官员,不在其位,不谋其职,不务正业,空吃皇粮。皇帝听了面上挂不住,对这个自己亲封的官员十分失望,立马传旨到尚书府和国子监,斥责刚刚上任没有多久的主簿徐谨玩忽职守,不思进取,德不配位,罔顾圣恩!命其立即回到国子监上值,不得有误。否则就要撤了他的官永不录用! 御史台那边没有秘密,谁受了弹劾都可以说是群臣和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对于这位年纪轻轻却深受隆恩,或可成为卫权的外甥女婿的年轻主簿,大多数人都或多或少地带着揣测和嘲讽。年少成名,出尽风头,多少人做梦都求不来的际遇,这样的人一旦落势,大多数人的反应都是作壁上观,拍手叫好。 温从吟要带她回国子监,她固执地坐在那里不肯起来,樊克俭也不说话,两个人就像硬邦邦的石头一般,好言好语不行,好话赖话都说尽了,劝了将近半个时辰,向来好脾气的温从吟也甩袖离开了。他不明白不过短短几日,怎么前途大好的少年一个接着一个地肆意妄为,放着一手好牌非要将它们打烂。 …… 两人快要两天一夜没吃东西了,铁打的人都受不住。 雨停了,空中还有着细密的水汽。徐谨嘴唇发白,她抱着双腿,下巴顶在膝盖上静静等待着。 樊克俭知道她也饿极了,受不住了,与她说了一声什么便跑开了。 徐谨心空空的,头胀胀的,没有听清他的话。她担心地看着他的背影,想喊他,却发不出声音,想抬步追上去,却真的没有力气了。 不过是起身猛了些,她眼前立时一片金光,控制不住地后退半步,跌坐在了那户人家门口的台阶上。 等了有两刻钟,还不见樊克俭回来,徐谨有些急了。 说白了,她担心他会被那些人截杀! “向婴……”她嘴里念叨一声,再也等不下去了,强忍着饥饿和晕厥感要去找他。 这一家离巷口其实并不远,但徐谨眼前有些模糊,她觉得她总也走不到尽头了一样。 这时,从前方跑过来一个单薄的少年,见她要过来,忙加快了脚步。 “徐哥哥……”少年喘着气拿出了他怀中捧着的热乎乎的烧饼。 不知为何,徐谨眼角一热,她又流泪了。她有些感动,不是感动眼前这些诱人的烧饼,她是在感恩生命。 经历过生离死别的人,就会越发珍惜一句话: 但愿,人长久。 徐谨从小到大没为饭发愁过,哦,除了在东宫被赵明庭扔到西三所那几日。说实话,什么样的山珍海味她都见过,甚至是中原人没见过的,她也见过。可此时,热乎乎的油糖饼仿佛成了两人有生之年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他们靠坐在一起,享受着这顿美食,不在意过路人的指指点点,不在意巷口认得他们那些人嘲笑的目光…… 是谁说的,人心里若苦,就多吃些糖…… 此时他二人或许就是如此吧。 巷口处,中年男子看着里面那个一身狼狈的少年狼吞虎咽地吃下两大张油饼,这样的场景令他不想再看第二次。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无法挪动脚步走进去。 这个好孩子,就如同他的女儿一样啊…… 徐谨吃完了饼,感觉全身上下暖了些,也有了力气。她用手背擦着油油的嘴角,舔了舔唇上的糖渍。就在她不经意间一偏头的契机,她竟看见陈同非正负手站在不远处的巷口,也不知看了她多久。 她愣了一下,继而有些无措。 她今日被弹劾了,朝中历来都有连坐的规矩,身为她“表叔”的陈同非自然难辞其咎,被皇帝狠狠申饬了一顿。 她又连累师哥了。 她站起来走下台阶,想到巷子外监视着她的人,她停下了脚步,不敢离陈同非太近。 两人之间隔了大概有两丈的距离,却令人莫名有些心酸。 她刚想开口同他认个错,对面却传来陈同非低沉而温和的声音: “文吉饿了,怎么不回家吃饭呢?” 徐谨眼眶一下子热了起来,她张嘴,声音却哑哑的: “我……有事。” 陈同非皱了下眉: “有什么事都不能不吃饭,不能不睡觉啊。” “……” “刚回来没几日,又突然跑出去了,我都已经快要两天没有看到文吉了,是不是?” “是。”徐谨呆呆地点点头。 “文吉,跟我回家吧,我看出来,你累了,是真的累了。” 徐谨为难道:“大人,您公务繁忙,还是快回去歇息吧。” “文吉不回去吗?” “我,先不回了。” 陈同非轻声道:“挽挽快要出嫁了,她多希望你能好好在家陪陪她。” 徐谨咧开嘴角,笑得比哭还难看:“挽挽不管在家,还是嫁人,我都不会离开她的。” “可是你这个样子,我很心疼。” “……”徐谨低下了头,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有人心疼你…… 你自己不觉得苦,可是,有人在心疼你啊…… “今日忙完了,早点回家。家里人都等着你。” “好。” …… 陈同非直到离开,都没有提过关于弹劾之事的半个字。徐谨看着他的背影,双肩垂下,在樊克俭看来,她的背影比那位陈大人的还要萧索。 这时,他们身后那户人家的院中却突然传来吵闹之声,紧接着是开门的声响。 徐谨和樊克俭猛地转过身看了过去! “你们,是不是因为我爹来的?!” 第一百三十一章 查马案(七) 小木门被拽的来回晃悠,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此时门口一阵吵嚷,那里撕缠着四个人,一个是同他们年纪差不多大的、有些病态的少年,一个是比少年略小一点的少女,他俩明显是要出门来,而他们身后则是不住地将他们往回拉的老婆婆和一个妇人。 “回去!不要命了吗?!都给我回去!”老婆婆唬着一张脸喊道。 黝黑的少年别看此时一脸病相,长得却很是结实。他推开阻拦着他的那两双手怒吼道: “不行!我爹走得那么冤,我接受不了!我就算死了也要给我爹讨个说法!” “你住口!就凭你?你才多大啊,你晓得世间险恶吗?你知道人家是谁吗?快给我回去!” 那个妇人一边拍打着他的后背一边训斥着,气得眼角一片泪水。 “爹爹就是冤!爹爹就如平日那般走街串巷去磨刀,他什么都没做,却生生地……”少女哭得不能自己,抽噎着说道:“爹爹被那个女人给活活踏死了……爹爹疼!爹爹冤阿!爹爹……爹爹那么疼我……我一定要让害死我爹的人进大牢!” 少年少女皆痛哭流涕,十分坚决,那老妇人和妇人没有办法,只能扶着门同他们一样放声痛哭。一家老幼妇孺哭得撕心裂肺,邻居们纷纷出门来看,摇头感叹,指指点点,却无一人敢上前靠近他们,或是表态。 徐谨和樊克俭相视一眼,他们做到了,找到了愿意同他们一起诉状的人! “我当时也在!” 那少年的话让二人更加惊喜! “是我爹把我推到一边儿去的,要不我也死了。只要能让害死我爹的凶手被绳之以法,我什么都愿意做!” 少女忙道:“我也是!我们明日就可以去告状!” 徐谨摇摇头:“不可。” 兄妹俩异口同声地问道:“为何不可?” 樊克俭回答:“无罪推定。” …… 徐谨安排好了王家兄妹要做的事,虽然极不愿与开阳打照面,她还是在暗处做了手势将他引出来。 当她提出要暗卫保护那一家孤儿寡母时,开阳断然拒绝。 “殿下说过,只要保护大人周全。此事涉及江南,大内之人不可出头。” “开阳大人若不答应,就只能徐谨亲自、一刻不离地保护他们了。” 开阳冷笑一声:“大人威胁谁呢?” 徐谨与他僵持许久,最终只能派了两个暗卫守在王家附近。 “大人恃宠而骄,可要适可为止。莫要给殿下惹出什么大乱子。”开阳语气不善。 “徐谨尽量。” 说完,她拉着樊克俭转身便走。 “你!” 开阳不甘地在后面怒视着她。 走在路上,樊克俭问道:“徐哥哥,现在只有我们两家,还不够的,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徐谨一边走一边看着前方:“先因后果,先果后因,将受害者聚齐难,我们便倒着来,先找证据。” “证据?纵马伤人,受伤的人就是最好的证据。” “不,先找其他的证据。长留郡主势力太大,郡主府杀手如云,能争取到这一家已是不易了。我们接下来主攻其它证据,将证据都找齐,便可去找黄大人,争取一击即中。届时有太子殿下和京兆府保驾护航,不论是以公案论处,由黄大人主持审理;还是去御史台弹劾长留郡主,借御史台组织审理,那些人,就都不必害怕了。” 樊克俭点点头,他父亲生前就在御史台任职,他自然晓得御史台的厉害。 不过他还是沉沉地问道:“可是,还有什么证据呢?” 徐谨思索一番后回答道: “证据无非是人证和物证,人证暂且放一放,我们去找物证。” “物证?” “对。”徐谨心中早有打算,她笃定地说道:“最重要的证据,马。” …… 徐谨在申时就回到了尚书府,陈同非很是欣慰,难得舒心地笑了。 陈挽见她一身潮气,急忙陪着她洗了澡。一家人在主院用膳,其乐融融,陈夫人看着她,直说她瘦了。 徐谨嘿嘿一笑:“我不过才出去两日,哪里这么快就瘦了。” “是瘦了……”陈同非停下夹东西的动作,拿着筷子认真端详着她,点点头说道: “不仅瘦了,还憔悴不少,这两日淋了不少雨,晚间睡前让厨房给你熬一碗姜汤。” 徐谨一副“你们说什么是什么”的样子,乖巧地答应着: “好,多谢师哥。师哥真体贴。” “你啊……”陈同非无奈。他忽地又提起一件事:“对了,布日固德一行本该月中就到的,因着大雨耽搁了几日,如今也快进京了。” “真的?!”徐谨闻言,双眼闪烁着光彩。 陈挽扒好一个虾送到她张开的口中,无奈地说道:“真的,是真的,千真万确,你放心吧,是不是开心坏了?” 徐谨面上含着笑,大口嚼着鲜嫩的虾肉。今日等到了勇于站出来的人,这个屋子很温暖,今天桌上都是她爱吃的菜,清涟也要回来了…… 真好。 陈夫人看着她美滋滋的小模样儿,可惜地说道:“多么般配的一对儿啊,早些成亲多好……” 徐谨抿着嘴上的饭粒,虽然那一天也许会很远,但是想一想,她还是羞红了脸。 “哎呦,你看看你没出息的样子,再看看我,嗯……”陈挽非常鄙夷她,露出一副傲娇的样子。 徐进撇撇嘴:“谁知道你了,越要成亲越不害臊……” “乐意……”陈挽头顶过来冲她做个鬼脸儿。 “离我远些,臭丫头,抹我一脸油……” “文吉。” 这时陈同非突然唤了她一声,语气很是认真。 徐谨心“咯噔”一下。 “嗯?” “明日去国子监上值吧,陛下那么信任你,你不能让陛下失望。” “……” 徐谨嚼着一口饭不说话。 “听见了吗?” “师哥,我……我明日还有事。” 陈同非撂下筷子,语气凝重: “还有事?文吉,今日有人弹劾你,官阶还不小,一定是有人故意针对你的。陛下传旨责令你上值,你不能违抗皇命。” 徐谨心一沉,咬着唇回道:“师哥,我……我有很重要的事。” 陈同非有些焦急:“是什么重要的事,能让你不惜违抗皇命,官也不做了,命也不要了?” “师哥,你别问了。” “你……唉……”陈同非摇着头看向一边。 陈夫人和陈挽坐在桌上也吃不下了,但官场之事她们也插不上手。 徐谨看着师哥为她担心、上火、着急,心里最不好受的还是她自己,她鼻子酸酸的。 徐谨心中一直有一个坚持,那就是无论她怎么了,要找谁帮忙,她都不会将陈同非扯下水,她不愿让陈氏一家三口沾染上一丁点是是非非。 第一百三十二章 查马案(八) “师哥,夫人,挽挽,我累了,先回房了。”她放下筷子,说着便站起身来要离开。 陈夫人打着圆场问道:“文吉吃饱了吗?” “吃饱了。” 就在她要往外走时,陈夫人和陈挽见她忽地转身,绕过桌子来到了陈同非身边。 她慢慢蹲下来,双手轻轻搭在陈同非的膝盖上。 陈同非是一个宽厚的长者,他面色早已缓和下来,摸了摸徐谨的头发,细细叮嘱着: “这两日天凉,出门要多穿些。到了用膳的时辰一定要好好吃饭,吃热的,不要吃那么急,伤脾胃。让陈福给你派辆马车,明明有车,为何要用脚跑遍全城呢。你这两日走了那么路,你说师哥心不心疼。今日见你坐在人家门口啃饼子,师哥……” 陈同非没有在说下去,陈夫人和陈挽想来脑中已浮现出当时的画面,不由心疼地看着她。 徐谨将头抵在他的膝盖上,声音低低的,细细的,又乖乖的: “好,都听师哥的。” …… 安静的卧房中,徐谨坐在案边,拿着笔在纸上认真地写写画画。 那日在城中“同**铺”门口,刘扬舲因救孩童而身亡,在此之前,长留郡主就已经伤过一人了。在这种情况下,她并未勒住缰绳,及时将伤者送医。反而是继续纵马,肆意疾行,直至最后闯入一条小巷中,马蹄失控,鲜血四溅,造成巷中一死三伤、总共两死四伤的惨案。 墨汁滴在纸上留下两块突兀的印迹,她看着那上面被自己勾勒出的条条线索,脑中已有了接下来的计划。而王家兄妹,从明日开始也有了他们的任务。 …… 攸地,纤细的指骨被一只大手牢牢握住,徐谨回过神来,下意识要将手抽出来!可她却奈何不了男人的力道。 “殿下,放开。”她低声说着。 赵明庭丝毫没有撤掉半分力道,反而加剧了一些。他俯下身来将她拢在怀里,一手握住她的手,另一手罩在她的头顶,将她的脸转向他,随即便吻了上去。 “……” 徐谨冷不防他又是这般,急切地要躲开,却被他牢牢锁住。 唇上一片温热抚慰,她咬紧牙关,却被一条灵活的鱼儿奋力冲破了龙门,在那神秘的湿滑地带蜿蜒游走。 徐谨抵挡不住他的入侵,手指死死抠着他健阔的肩膀,好像要掏出一个个洞来。 一阵云烟飘过,遮住了越发圆圆的月亮。 约莫过了有两刻钟,赵明庭终于舍得离开她的唇舌。 女子大口呼吸着,面色有些潮红,她额前垂落一丝丝碎发,那娇柔的模样那还有什么男子气息。赵明庭身体不禁涌起一股冲动,手臂用力挪了位置,将她打横抱起走向她的香榻。 徐谨正擦着嘴,她发现赵明庭的不对劲,拼命挣扎着。 “殿下,放微臣下来!”她压低声音娇喝着。 …… “殿下!” “嘘……别急。” 床榻离得并不远,赵明庭步子宽阔,几步便走到了。 徐谨正准备从他身上跳下来,不想赵明庭却将她一下子扔到了榻上,随即高大的身躯覆上了她。 “起来!” 徐谨厌恶地手脚并用,奋力推拒着他,却被他握住手腕狠狠砸在了枕头上! 赵明庭贴近她的耳朵斥道: “你还敢闹!这两日闹得还不够吗?” “我……唔……不要……” 徐谨要反驳,但她的话又被封住了! 她全身上下都在用力推拒、躲避着这个男人,可是男人的霸道和占/有欲又怎能让她得逞。 雅致的卧房内,春意正浓。好似炎炎夏日,久旱的土地乍然间得见甘霖,正迫切激烈地汲取着、索求着…… “殿下!” 徐谨好不容易得到自由,她睁大眼睛,含着泪光看着他: “徐谨不止一次乞求过殿下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殿下为何一定要强人所难呢!” “强人所难?”赵明庭看着身下这张脸,冷笑道: “本宫也不止一次地说过本宫喜欢你,本宫心里有你,本宫对你真心的。你说本宫强人所难,你又为何要一再拒绝本宫,不能试着接受本宫呢?” “殿下,没有为什么,这种事,勉强不来。” “本宫非要勉强呢?”他狠狠地挤出几字:“你不要逼本宫。” “殿下有妻子,有夫人,有美人,有全东宫的女人,甚至全天下的女子都对殿下趋之若鹜。徐谨真的不算什么,请殿下放过徐谨吧。” “妻子,夫人,美人?你在意这个?”赵明庭叹了一口气:“本宫不爱她们,但她们又何其无辜,她们时本宫的责任,本宫会想办法的……” 徐谨摇摇头:“殿下千万不要这样说,徐谨只是想提醒殿下,她们才是殿下应该去爱护的女人。殿下拥有一整座花园,不缺徐谨这朵野花。” “本宫拥有一整片花园?”赵明庭反问道:“那刘洪良呢?他就只有你一朵花,所以他就可以吗?” 徐谨皱眉道:“殿下莫要乱说。” “不承认呢?”赵明庭捏住她的下巴。 “……” “说话。” “清涟兄是……唔……” 嘴又被强硬地堵住,慢慢地,男人的唇转移了阵地,沿着她的下巴往下,在她的颈窝处流连。 徐谨推着他的头,却被他狠狠咬了一下。 “啊……” 听见这一声旖旎的轻呼,赵明庭呼吸越发沉重。 徐谨感觉到肩膀上忽地一凉,原来她的衣襟被赵明庭拉到了肩膀以下的位置,露出了滑腻的肌肤。 “殿下!”徐谨气极!“殿下是在逼徐谨吗?殿下再这般肆意妄为,徐谨就只能离开镐京,再也不会回来了!” 赵明庭顿住,紧接着狠狠咬上她滑圆的肩膀头。 “你敢!” 虽然语气狠厉,但他还是一个翻身躺到了一边。 徐谨骤然感觉身上一轻,好像方才被一座山压到一般,她忍不住捂着胸口咳嗽了两声。 赵明庭躺在榻的外侧替她拢好衣襟,见她咳嗽便伸手替她顺气,不想抚着抚着渐渐偏离了方向,虽然女子身前被白帛束缚,可依旧对赵明庭充满诱/惑。 第一百三十三章 查马案(九) “啪”…… 感受到那只大手的不老实,徐谨烦躁地一下子扯开它,身子动了动想要转向里侧,离身旁这个男人远远的。 这厢赵明庭怎么肯,他一只手臂圈在她头顶的枕头上,手落在她里侧,握住她圆润小巧的肩膀头;另一只手快一步将她压住,不让她动弹。 徐谨浑身都在挣扎,用了大力与他僵持着。这时,赵明庭的一句话却令她骤然失去了全部的力气,愣愣地忘记了挣扎: “你让开阳保护了别人?” 徐谨一听这话,不禁有些心虚。她开口解释道: “是,殿下恕罪。那家人在纵马案中很重要,微臣要保他们。” 赵明庭此时半支着身子俯视她,冷哼一声道: “本宫再提醒你一遍,你要查案,企图扳倒本宫那位小姑母,就要承担相应的后果,虽然现在你还体会不到,但你记住本宫的话。” 看着他笃定的样子,说实话,徐谨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她垂下眼皮轻声回了句: “是。” “至于你说的保人。” 徐谨仔细听着他接下来的话。 “遇到这种事也是世间之大悲者,本宫可以帮你在暗中保护他们。但是……”他顿了一下,认真说道:“你应该明白,本宫不是那种枉顾百姓性命的人,但江南既是一股势力,又是赵氏皇族,朝廷一时拿他们还没有办法,本宫还是要注重大局的。所以,证据,本宫只认证据。” 徐谨自然明白,她在怀中重重地点下头: “是。” “下不为例。” 徐谨其实还真有事要求他!他这般说,倒叫她不好再开口了。她咬着唇,嗫嚅道:“是……可是,殿下……” 她微微仰着头看他,额头一时间顶到了男人的下巴,徐谨这才察觉赵明庭离她这样近。在这个话头上,她不敢有什么大动作,只能将头微微挪了一下。 “嗯?”赵明庭看着她,意思在说:又怎么了? “微臣好累啊。” 赵明庭听她好像在撒娇般,心中一动。他抚上她的脸,替她将碎发顺到耳后,那与徐谨离得老近的喉结一动一动的,十分魅惑: “累还乱跑。” 徐谨脸色有些不自然,她硬着头皮说道: “可微臣明日还有更重要的事。” “……” “微臣,要去查马。” “……” 她发觉头顶的气息很凉很冷,咬了咬牙继续说下去: “听说长留郡主一向都是去皇家马场随意挑马的,微臣想……” 赵明庭陡然接口道: “你想去皇家马场?你想让本宫给你行个方便?” “殿下……” “你适可而止。”赵明庭语气有些严厉。 “……” 徐谨沉沉地咽下一口气。今日开阳也同她说过这四个字。 两人一个平躺在一人怀中,一个半卧在一人身侧,明明离得那样近,气氛却很是压抑。 许久过后,徐谨听到了男人僵硬而无奈的声音: “最后一次,下不为例。” 徐谨没想到他能答应她,一时之间不由咧开了嘴角。 “唔……” 赵明庭狠狠地捏开她紧紧闭合着的牙关,整个身体覆上她,感受着那唇舌间有如春雨淅淅沥沥地浇灌在麦芽上,麦芽又忘情地汲取着春天的滋养般的亲密。 窗子半阖着,透过月光可以看到房内的旖旎景象。榻上的女子蹙着眉,被那高大的男人攥着手腕紧紧桎梏住,闭着眼难过地承受着那口中狂风骤雨般的暴虐洗礼。 …… 皇家马场位于北部京郊,占地广阔,有良驹数百匹,是皇亲贵族日常练马比马术的地方。 徐谨昨夜算是用“美人计”得了赵明庭的手令,今日带着樊克俭顺利进入了马场。 今日天气还好,虽算不上阳光明媚,但今此时少云无雨,清凉舒适。围栏外站着些内侍和马师在候着,有一些世家子弟正在场内吹着口哨,迎风策马,好不潇洒。 “两位大人这边请。” 御马监乐呵呵地正欲带着二人绕过策马场,去后面那一排排马房中,为太子选马。徐谨和樊克俭微笑着致谢,把那御马监哄得受宠若惊般,身子躬得更低了。 “那人!站住!” 这时从策马场的欢腾中传来一道高喝,这边的三人谁也没有注意,接着在顺着围栏往前走。 不想,策马场远处有一匹马卷着尘土奔过来,徐谨他们驻足看过去,原来是端王赵明庄! “徐谨!” 徐谨有些讶然,难道刚刚赵明庄叫的就是她! 她抿了抿嘴唇,怎么这么巧,这个混世魔王也在啊。他叫她干什么? “吁……” 赵明庄勒紧缰绳停在围栏里侧,那个御马监忙跪下给他请安,徐谨也带着樊克俭走上前冲他行礼: “下官徐谨见过端王殿下。” “翰林院庶吉士樊克俭见过端王殿下。” 赵明庄穿着一身利落的墨色短打,脚踩长靴,本来长得就俊朗,此时更是英姿飒爽、透着一股霸气。他握着缰绳摆了两下: “都起来吧。” “谢殿下。” 跪在地上的人都起了身,赵明庄脸上带着些兴致地说道: “本王可有好些日子没见着你了,昨日听说你被人弹劾,接着内阁附议,父皇下旨申饬。今日你竟还能气定神闲地来到这马场,真是好大的本事。” 内阁附议了?徐谨倒是此刻才知道这个消息。 她突然感到有些压力。李召群仇视她,她是知道的,甚至她想快点见到他出招。除了静王府那次很有可能是他做的局陷害她,此后他半点动作都没有,她心中不止一次地忐忑过。 而卫权……徐谨有些疑惑,内阁附议,难保没有他的“功劳”,他是知道了她要查长留郡主的事吗?长留郡主是他的未婚妻,她背后的势力于他而言也是一种倚仗。 徐谨兀自想着,若卫权阻拦……那可就大大的不好了。 她干笑一下说道: “殿下说笑了,是下官德不配位,下官惭愧。” 赵明庄骑在马上好笑地问道: “你不是被封了国子监的官儿吗?还不去上值,今日来是?” 徐谨解释道: “下官来为太子殿下选马。” “选马?你还会选马?” 第一百三十四章 查马案(十) 徐谨摇了摇头,转头冲赵明庄示意了一下身后的御马监: “下官不懂,是以请这位公公代为挑选。” 那御马监立马侧着身子露出头,冲赵明庄笑吟吟地点头应是。 赵明庄“哦”了一声。徐谨本想带着樊克俭告退,她拱起手还没等开口,赵明庄却先发话了: “既然如此,那你随本王跑两圈。” 樊克俭闻言担忧地看着徐谨。 “这……”徐谨抬起头看着赵明庄,有些为难道:“殿下,太子殿下还在等下官回去。” 赵明庄不以为然道:“你又不会挑马,不是有御马监吗?”他举起手中的马鞭指向樊克俭:“再说,你身后那个,他跟着去就不行了。” 徐谨婉拒道: “殿下,太子殿下交于下官的事,下官还是亲自去做比较稳妥。殿下若有兴致,下官改日再陪殿下策马。” “你废什么话?择日不如撞日,本王让你现在进来你就进来,你一个大男人,不会是不敢骑马吧?”赵明庄语气有些烦躁,显然是不耐烦了。他冲策马场外的御用马师招了招手,那人立马快步跑了过来。 “殿下。”那人躬着身等待他的命令。 赵明庄视线定在徐谨身上,握着马鞭的手指刮着鼻子吩咐道: “你去选一匹小一点的,嗯……温顺一点的马给他。” 马师打量了徐谨一下,恭敬地回道: “是,奴才遵命。” 徐谨无法儿,只好让樊克俭跟着那御马监离开此处去了马房,不易察觉地给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稍安勿躁,见机行事。 赵明庄在马上俯视着这个少年,从他第一次见到他时,就觉得他十分有趣。 马场空旷,风比城中要猛一些,徐谨的碎发随风飘扬着,有一丝不经意地粘在了嘴角,赵明庄看着看着,心痒痒的,很想帮他拂下来。 …… 没一会儿,马师便牵过来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毛色光亮,看着精神矫健,十分神气。 “进来!”赵明庄爽朗地唤一声,徐谨接过马师手中的缰绳,牵着它走进了马场。 赵明庄在她身旁调笑道: “长得像个女人,你会骑马吗?” 回答他的是一记娴熟利落的上马动作和稳坐于马背上那英气挺拔的身姿。 赵明庄笑了一下,露出了一口整齐的白牙: “走!” “驾……” 两道年轻帅气的身影策马加入那风驰电掣的队伍中,徐谨很喜欢骑马,喜欢这种自由、恣意、洒脱,就如阿日善同她说的那样。 “是你啊!” 两旁追上来几个年轻子弟,徐谨微微侧过头看着他们,好像有几个眼熟的…… “好久不见啊。”他们笑嘻嘻的。 对!徐谨想起来了,是在“万景天”,她见过他们。眼熟的一个是窦琼,一个是颜颂,他们是朝中老臣窦英公与颜恪之家的公子,如今身上都挂着员外郎的官职,与皇家的关系很是亲密。 几人都在马背上,无关乎什么行礼不行礼的,徐谨颔首,高声道: “见过几位大人,大人有礼了。” 窦琼疑惑地问道:“听说你被弹劾了,陛下不是命你马上回国子监吗?” “对啊,你今日怎得还不去上值?胆子太大了!”颜颂也在另一侧应和着。 与他们并排骑马的还有别人,此时也啧啧称奇道: “这位仁兄真是率性洒脱,颇有魏晋之风……” “是啊是啊,真乃神人……” …… 徐谨假装未听到他们得话,嘴里喝了一声,马儿嗖地一下子就飞奔了出去。 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听着他们一个接着一个的议论,徐谨头都大了…… 怎么见她到的人都会来上一句:听说你被弹劾了! 怎么现在大家都认识她了? “行啊你,马术不错啊!” 不知不觉间她好像落下了所有人,连赵明庄都在后面忍不住大声夸赞她。 可徐谨慢慢觉得,不太对劲,这马儿…… 突然一阵暴烈的朝天嘶鸣,徐谨身下的马儿前蹄离地猛地向上一扬,几乎是整个身子都立起来了! “啊!”徐谨没有防备,差点被这马儿顺着马背摔到地上! “怎么回事?!” “怎么了?” …… 策马上的所有人都被那匹枣红色大马的嘶鸣震到了,他们纷纷停下看过去,却见那马儿已然失去理智地开始在场上没有方向地狂奔!跳跃!用尽全力想要将那个策马的少年甩飞出去! “徐谨!别慌!” 他们纷纷冲她喊着。 徐谨双腿紧紧夹住马腹,身子略微低了低,此时这马已经发了狂,她看着前方,眼前很快就有些花了。她不解,刚刚还好好的,怎么不过跑了两圈,就匹马儿就如此焦躁! “徐谨,别怕!握紧缰绳!” …… “圈乘!圈乘!” …… “徐谨,慢慢缩小圈儿!” …… “慢点!慢点!” …… “不好!” …… 徐谨想要控制住马,却实在控制不了它!眼看着它就要去撞那围栏了,徐谨咬了咬牙,时刻准备着起身飞出去! 策马场上是草地,想来应该摔不死人…… 正在她闭了一下眼睛下定决心时,突然身后似乎一沉!紧接着一双修长的手臂从身后伸过来,连着她的手和缰绳一齐紧紧握在了手中。 是赵明庄!他不顾自己的安危,从马上飞身来到她的身后,抱着她控制着马速。 “殿下!” “殿下小心!” “殿下,右侧!” …… 徐谨不会想到,与赵明庭和赵明廊相差了好几岁的混世魔王竟然有如此精湛的马术!适才发了狂的马儿在赵明庄的控制和**下慢慢收了烈性,马速慢了下来。 徐谨被赵明庄抱下马的时候脸色有些苍白,刚刚在发狂的马儿身上实在不太好受。 “徐谨!没事吧?吓到了吗?” 赵明庄扶着她,大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徐谨行了一礼,感激地说道:“殿下,下官没事,多谢殿下 ” “殿下!” “殿下没事吧!” ……这时众人纷纷下马跑了过来,围着赵明庄在地上跪了一片! 场外的御马监和马师吓得魂儿都掉了!他们赶忙跑了进来,跪在赵明庄脚下求饶。 赵明庄此刻脸上乌云密布,徐谨看着他,不愧是皇子。 只听他喝斥道: “真是越来越不中用!这么一匹小马也驯服不了,要尔等何用?!来人啊!” 他负手而立,隐隐有赵明庭那般的气势。 御马监和马师们吓坏了,有一人喊道: “殿下!殿下!殿下息怒,奴才们也不知道啊!殿下,马场但凡是牵出来的马都是驯服过的,这位大人看着如此孱弱,奴才们不可能将没有驯服过的马牵给大人的!” 赵明庄厉目一扫:“还在狡辩!” “殿下!殿下恕罪!” …… “殿下!这匹马前些日子长留郡主还骑过的,那时也没事啊殿下!” …… 什么?!长留郡主?! 徐谨顿时呼吸一紧,睁大了双眼! 第一百三十五章 查马案(十一) “她?”赵明庄挑了下眉:“你们莫哄本王!这段时日一直下雨,她牵马做什么?” “殿下,这个咱们都有记录的,绝不敢欺瞒殿下!” “那既然她骑没事,怎得今日再牵出来就不成了?” 皇家马场的人都在磕着头,其中一人继续解释道: “殿下,这匹马平日最是温顺,不然奴才们也不会选了将它牵出来给郡主和这位大人的。只是不知为何它会性情大变,差点伤了这位大人。” 赵明庄眯着眼不悦道:“你们不知,本王知道咯?” “奴才不敢……” “奴才不敢……” “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几日前。” “几日啊?”赵明庄话语中带着火气。 那御马监细细想了下回道:“嗯……大概有十日了吧,之后郡主派人将马送回来,就没人再骑过的。奴才们真的不知是怎么回事!” “这匹马被送回来,你们当真没有做什么刺激到它?” 那御马监信誓旦旦道:“殿下,奴才们说的句句属实,它被送回来前十分乖顺,送回来之后好吃好喝地在马房待着,并没有任何异常!” “听你这话的意思,是想让本王亲自去问问郡主,她对这匹马做过什么吗?!” 眼看着赵明庄发怒,一众世家子弟大气都不敢喘,马场的人更是战战兢兢的,怎么说都不对的样子。 徐谨眼珠一转,在一旁温声道: “殿下,马儿毕竟带着兽性,发起狂也不是他们的错,就请殿下饶恕他们吧。” 赵明庄目光移向她,神色有些复杂:“它刚刚险些伤了你,你若有什么闪失……皇兄那里本王该如何交待。” “殿下,下官只是受了些许惊吓,并没有伤到分毫。” 窦琼也劝道:“殿下,今日是来切磋马术的,殿下莫要动怒,因为他们扰了兴致。” “是啊殿下……” …… 赵明庄从头到脚扫视下徐谨,确定她确实没事,于是开口道: “好吧。今日之事本王不再追究,不过,马场众人且听好了!” “谨听殿下吩咐……” “谨听殿下吩咐……” …… “为皇家办事,望尔等恪尽职守,谨小慎微。下次若在父皇或者皇兄面前出现此等状况,尔等就自求多福吧!” “奴才遵命……” “奴才遵命……” …… 马场上的气氛缓和了些,这时樊克俭随着一个牵着马的御马监走了过来。他二人行了礼后,御马监对徐谨说道: “徐大人,马牵来了。” 徐谨略略颔首道了谢:“有劳公公。”说完,她又转过头恭敬地冲赵明庄行了一礼:“殿下,那下官就告退了。今日天气不错,殿下与众位大人又难得的好兴致,就莫要再生气了。只是……” 赵明庄见她一直在为马场的人求情,已经平复了怒气。听她话音儿一转,他不解地问道:“怎么了?” 徐谨看向那匹马说道:“殿下,此马既然自长留郡主归还至今,性情变化巨大,那这段时日就让它好生养着,莫要再牵出来了。” 赵明庄点点头:“应该的。” 徐谨要带着樊克俭离开,赵明庄突然开口叫住她:“徐谨。” 徐谨和樊克俭回过头来,她问道: “殿下还有何吩咐?” “无事就快回国子监上值吧,此事告到了父皇那里,就不是开玩笑的。天子,有天子之威,千万莫要惹父皇生气。” 徐谨心中了解了,回道:“多谢殿下提点,下官明白。” 那几个御马监和马师在她身后不住唤着: “多谢徐大人,多谢徐大人……” …… 二人牵着马离开了皇家马场。樊克俭他们刚刚在一旁看到了端王训斥人的场景,他关切地问道: “徐哥哥,你没事吧?” 徐谨目光炯炯地看着他,勾起了嘴角: “没事,向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樊克俭大为疑惑,刚才在马场他就不太明白徐谨的话,不知怎么的就在大庭广众之下提到了长留郡主。 “徐哥哥,什么意思?你不是没得着机会去找马吗?” “嗯,本想着要多来几次,费些周折。没成想如此之巧,我今日骑的那匹,就是长留郡主案发时骑的那一匹!” “真的?!” 樊克俭又惊又喜!这真是老天爷的安排! 徐谨肯定地回答他: “嗯。那匹马应该是因那日受惊,还没有缓过来。今日它发狂,御马监抖出了长留郡主的名头,端王殿下和那么多世家子弟都看见了,这件事跑不了。” “真是老天有眼!”樊克俭大喜过望,他咬着牙,将眼泪逼了回去。 “嗯,我们快些回……” 突然,樊克俭脸上由欣喜变为焦急,他想到了前日那些暴客的话! 他语调有些颤抖地打断了徐谨的话: “徐哥哥,两日之期已到!阿舲他……” 徐谨看了看天色,果断地说道:“快去刘家。” …… 上午天气还好好的,大有拨开云雾见天明之象,可午后冷不丁一道惊雷劈下,闪电的厉色席卷了整个镐京城,吓哭了不少孩童,紧接着便又下起了大雨。 徐谨和樊克俭两人一骑,樊克俭坐在她身后,觉得无比安心,好像只要有徐哥哥在,任何事都不算什么,这不仅仅是因为徐哥哥的聪明睿智,还因为他身上带着一股坚持不懈、不服输的气度。他不由抱紧了身前这个瘦弱的兄长。 有了长留郡主的事,二人在巷口便下了马。一路跑到刘扬舲家后,不禁大惊失色!樊克俭更是气得浑身颤抖,双眼变得猩红起来。 “这……” 徐谨也愣了一下,他们就晚来了这么一小会儿,刘家却从外到里,早已是一片凌乱惨烈之象。从院子内一直到院子外,只见那纸钱、元宝、纸扎、白幡、火盆、纸灰……好多东西混着泥水四散了一地,不仅有这些,还有一双盖过一双的泥脚印,此前一定是来了不少人!院门更是夸张地掉了一扇,而另一扇也半挂着岌岌可危。 这一户人家,怎一个凄凉足以形容! “阿舲哥!” 一声少年的凄厉叫喊叫得徐谨的心一阵抽痛,樊克俭如一阵风般匆忙地跑了进去! 第一百三十六章 查马案(十二) “阿舲哥!” 徐谨紧跟着跑了进去,只见灵堂之上,少年无措的身影前方,果然没有了棺材的影子! 她呼吸变得沉重起来,握紧了半隐在衣袖中的拳头,心中大恨! 她一转头,见旁边被布帘子半掩着的卧房内,刘扬舲的祖母正瘫倒在床上,脸色灰白,喘息的样子十分艰难,好似已经奄奄一息。 徐谨赶忙跑进卧房内,上前去给她号脉。她帮老人家顺了气后,倒了一杯热水喂进她嘴里,而这一会儿间,外面早已没了樊克俭的身影。 “向婴?向婴?” 徐谨一边照顾着刘家祖母,一边心焦地唤着樊克俭的名字,她十分担心他。 待老人家缓过气来,嘴里虚弱地呜咽着痛哭道: “阿舲……我孙儿阿舲,被他们抬走了……这不是害死一个,还要逼死全家吗,我可怜的阿舲,乖孙儿啊……” 老人家这么大年纪,在她面前哭得肝肠寸断,哭得徐谨心中又急又酸,空落落得浑身无力。 她安抚过老人家后急忙跑出门,瞥见墙根儿处有一根长长的木棍,她顺手抄了起来,顺着凌乱的泥脚印追了过去。 由巷子追到大街上,整齐平滑的石板路被雨水冲刷的一片光亮,徐谨想到“乱葬岗”三个字,想着他们应是出城去了。 豆大的雨滴狠狠砸在身上,细碎的发丝紧紧贴着苍白的脸庞,视线被眼睑上的雨水蒙上一层朦胧的白雾,徐谨用湿润的袖子草草擦了一下,咬着牙往前面跑。 城门近在眼前,她加快步伐,不想却猛地迎面撞上了一人。 “咳咳……”徐谨脚下踉跄几步,捂着胸口咳嗽着。她口中抱歉地冲那人挤出几字:“对不住……对不住……”随后忍着那五脏六腑被震动过的不适感朝城门跑去。 “你瞎啊!” …… 只听那大胡子莽汉在她身后咆哮着,她脚步丝毫没有减缓。 “喂!你聋啊!” …… 她根本顾不上他。 “嘿!臭小子你撞坏我了!给老子站住!” …… “臭小子!腌臜货!死爹死娘死全家的狗杂种!” …… 徐谨骤然气血冲顶,脚步猛地一顿!她双眼通红,喘着粗气,一手握紧木棍,一手攥紧了拳头! 那莽汉见她停下,大踏步追上来要与她理论一番,不成想,只不过短短一瞬,她便抬步跑出了城门! 莽汉见此啐了一口:“呸!孬种!” …… 因着下大雨,京郊更看不见什么人了,徐谨心中焦急,便只能飞身而起,踩着路旁的高木一路向前。 忽地,她看到泥泞的土路上正伏着一个妇人的身躯,徐谨脚尖点着树叶翻身跃下,来到妇人身边。 “伯母,快起来!您没事吧?” “徐大人?快!快!他们在前面,阿舲在前面!”刘母满身泥水,脸上湿润一片。 “伯母,看见向婴了吗?” “没……快,他们抬着阿舲就在前面!” 徐谨无法儿,只得提着棍子重新飞起。 那些人抬着棺木走得慢了些,她很快便看到了他们! 看到那副棺木,徐谨立在树枝上,再也忍不住全身的冲动,她厉声一喝: “你们站住!把人留下!” 那群人刚刚便注意到了身后树上的动静,此刻得见来人,纷纷停了下来,那天那个领头的提着气冲她喊道: “什么人?不过是一具尸体!” 徐谨胸口一闷: “尸体我也要!把他留下!” “爷爷为什么要听你的!那日便说过,你们自己不葬,我们便替你们葬!哦,不!”那人愉悦地一笑:“是拿他去喂野狗!” 他话音一落,周围手下们一阵阵的吹口哨、放肆地大笑! 徐谨看着那黑漆漆的方棺,好似透过厚重的棺木见到了那个敦厚善良、与世无争的年轻人。她冷冷吐出几字: “我将你喂野狗。” 说完这句话,她便如猎食的雄鹰般一跃而下俯冲向地面!两个外围的暴客还没等反应过来便被她飞身踹开,紧接着她手中的木棍一挥,又狠狠地挑开了旁边两人! 那些人见她下手这样狠,都提高了警惕。领头那人不由冷笑道: “你怕是真不知道我们是做什么的吧?” 他话音一落,好似是什么信号一般,棺材四周所有人都从身后一一拔出刀来。阴沉的天空将大地笼罩得如傍晚一般灰蒙暗淡,此刻寒光乍现,刀刃锋利,一连串的雨滴被切割成两半,如花儿绽放般向周围迸溅。 徐谨手中握着那根木棍静立在大雨中,全部拢起盘在头顶的发髻变得沉沉的,不止眼睑、鼻尖,雨水顺着脸部精致的曲线一直流到下颔处接连滴落。与这些暴客相比,她看着是那样孱弱,却又是那般坚毅,让人心生敬畏。 “上!” 顷刻间一阵刀光剑影,人影流窜,让人不禁眼花凌乱。江南暴客向来杀人越货,刀刀用了足力向少年砍去,出手必以致死为目的。少年招式变幻莫测,身姿灵活矫若游龙。对方下了死手,她亦毫不留情,以木棍抵御刀刃毕竟威力处于下乘,她三四式连环招数解决掉一人后,劈手夺过了那人手中的长刀! 刀柄在手,铁锈腥气扑鼻而来,沉沉的重量令她全身的血液都开始激奋、跳跃、相互碰撞!似是要冲破血管冲破肌肤冲破天地束缚,此刻她唯一想做的事就是与他们展开一场暗无天日的厮杀! 不能再受伤了!不可以再受伤!师哥为她操碎了心,挽挽哭得那样痛苦,她不能再让他们担心。 …… 只有一具尸体!我们要将他喂野狗! …… 寻注定报不了的仇?找注定不会在世的人? …… 孬种!死爹死娘死全家的狗杂种! …… 打斗场激烈而残酷,鲜血四处喷射,地上倒着几具尸体。徐谨脸上带着血迹,身手迅疾而凌厉地招呼着四周砍过来的刀刃,她杀红了眼睛! 那领头胸前受了她一刀,朝地上吐出一口血水后喝到: “都扑上去!将他给老子剁成肉泥!” “是!” “是!” …… 不光是徐谨杀红了眼,这群来自地狱江南、专门在刀口舔血谋生的暴客们同样乱了心智!他们得了命令,将少年围在正中间,一个个以袖拭刀,脚底碾着水坑,眼中迸射着浓浓的嗜血! 徐大人……文吉兄? 雨声轰鸣中,徐谨耳朵里嗡嗡的,忽地,她好像听见刘扬舲在唤她…… 第一百三十七章 查马案(十三) 暴客们一个接着一个扑了上去,“叮叮当当”……刀刃大力碰撞的清冽之声不绝于耳,越发尖锐、急促! 徐谨一刻不停地迎着那些刀,但没过一会儿,几乎全部的人都扑了上来,寒光利刃劈头盖脸朝她挥来。徐谨目光冰冷,只有她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允许自己倒下,也绝不会让他们把刘扬舲的尸身带走! 数把长刀齐齐抵住她的刀,刀刃朝她压来。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然一群黑衣人扑了上来,加入了这激烈的厮斗之中!双方在这临近乱葬岗的荒芜之地大开杀戒,其中两个黑衣人跑上前架起她便向后方飞去,将她放在一个安全领域后,又毫不犹豫地杀了回去。 徐谨将刀插在地上的雨水中,看着前方的猎杀场大口喘着气。休息片刻后她想上去继续同他们打,却被人从身后给拉住了。 她转过身,看到了一个不久前见过的身影,她在惊疑之下睁大了眼睛,转过头去紧紧盯着那群黑衣人。 他们竟然不是赵明庭的暗卫?! “是你?你是什么人?” 男人冰凉的大手拉住她,并没有回答。 徐谨因着淋雨打斗,唇色一片灰白,她大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巧合。” “你到底是什么人?” “……” “你为何要帮我?” 男人似乎注意到她身上的不对劲,竟将她拉进怀中大手握住她的肩膀替她取暖。 “欸,你……”徐谨要扯掉他的手,他却纹丝不动。 男人开口了: “你还记得我?” 徐谨仰着头,看着他苍白俊美又透着阴冷的脸庞回道:“自然!糖葫芦!” 男人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为他二人之间平添几分温情。而他的这副神态,让徐谨好生熟悉,很是亲切。 “你为何要帮我?”她重复着刚刚那个问题。 “巧合而已。” “每一次都这么巧的吗?” “……”男人似乎不太喜欢回答别人的问题,他又沉默了。 那边打得如火如荼,郡主府的暴客有十几人,而男子带来的人虽然不多,却已经将那些人全部击退。此刻地上躺着几具尸体,另外几人带着伤落荒而逃。而那口棺材依旧静静的,陈列在所有人中央。 “扬舲兄……”徐谨手中握着刀跑过去细细查看了一番,确定棺木没有破损,依旧被钉得死死的,她这才放下心来。 “主子。” 云和抱拳冲随着少年走过来的男子行礼。 男子看着少年那般急切地跑过去,绕着棺材查看着,那份赤子之心不由让人动容。 他下了命令:“把这副棺木抬进城。” “是。”云和点头,大手一挥,那群黑衣人便开动起来。 …… 待他们回到刘家,徐谨将刘母扶进屋中。等她出来时,那个男子已然带着人离开了。 徐谨立马追了出去。 “这位兄台,请等一等!” 前方的人都停住了,那黑色锦袍男人转过身来看着她。 徐谨跑到他面前,呼吸有些急促:“兄台,兄台为何要帮我?” “我说了,是巧合。” “这次是巧合,糖葫芦是巧合,那么……”她气息平顺下来,盯着他幽凉的眸子认真问道:“静王府,也是巧合吗?” “你……”云和看看她,又看看他主子。他显然没有想到少年会知道那夜静王府的事,不禁吃了一惊。 而那男子却丝毫不觉得意外,他还是那句话:“都是巧合。” “这……”徐谨被噎了一下,她越发好奇男子的身份。“你可知今日与我抢那棺木的是什么人?” “什么人?” “长留郡主府,江南暴徒。” “哦。” 哦?他只说了一个“哦”字? “不必想太多,你我有缘罢了。” “可是,那夜在静王府,你们做了什么?静王殿下似乎并没打算放过我。” “这个你不必担心,好好照顾自己,若是有事,就拿着这只扳指来城中杯莫停告知。” 说着,他脱下了手上的玉扳指,拉起她的手,放在了她掌心上。 “不行,我不能要……” “主子?” …… 徐谨看着男子的背影,很是奇怪。他到底是谁?竟不惜冒着得罪静王和长留郡主的风险也要救她? …… 徐谨照顾好刘母和刘家祖母后,夜幕已然降临,樊克俭终于回来了。 徐谨见到他时简直要惊呆了,他鼻青脸肿的,似是被人打了一顿。 她双手拉住他问道:“你这是怎么弄得?” “没事,徐哥哥。”樊克俭视线落在灵堂上的那口棺材上,他浑身上下一片狼狈,双脚无力地瘫坐在地上,一副很累很累的样子。 “什么没事?你伤的这样重,怎么就没事了?是谁打的?” “别问了。” “是不是郡主府的人?” “不是。” “那是谁啊?” 樊克俭捂着脸痛苦地低鸣着:“徐哥哥,别问了,求你了。” 徐谨放开他坐在他旁边,烛火昏黄,牌位高立,两人一棺,堂中寂静。徐谨看着他这副样子,突然明白了陈氏夫妇的心理,她长叹了一口气,单薄的双肩垂了下去,额头抵在大腿上,她真的亏欠他们太多太多。 “徐哥哥,我们明日要做什么?”樊克俭的声音如死水一样平静。 “还马。” …… 待徐谨回府后,她院中的人已经等候多时了。 徐谨一见到他,面上无光,很是过意不去。她抬起手深深作了一揖说道: “司业大人,下官有愧,下官真是无颜再见大人。” 温从吟正在她外屋的小几前喝茶,见她回来,摆了下手说道:“先坐吧。” 徐谨讪讪地坐到了他的对面。 “那日是我太心急了,吓到文吉,是我的不是。” 温从吟反客为主,抬手给徐谨倒了一杯热茶。 徐谨听他这样说,越发不好意思了。 “但是,被弹劾不是一件小事,想来陈大人也应与你谈过。陛下此次并没有太过苛责,只是命你即刻回国子监履职,这是在给你机会。文吉,不论有什么重要的事,都先放一放吧,明日回来,听见了吗?” 徐谨低着头,眉眼间有些沉重。她眼睑垂下静默片刻后,低声答道: “下官有更重要的事,明日怕是去不了了。下官在这里向司业大人告个假。” “啷”…… 温从吟将茶杯放在几上,耐着性子说道: “我知道,其实你和克俭的为人我都了解,你们一定是有重于泰山的事。但陛下已然下旨,你还要抗旨不成?” 徐谨喃喃道:“司业大人……” “文吉,你是怎么想的?我知你无心官场,但这也是关乎性命的事你知不知道!” “是,下官知道。” “那你还要任性下去吗?” 徐谨盯着眼前那杯茶,她从中看到了自己憔悴的面容。她想说她没有任性。她想说她问心无愧。想到刘扬舲依然停在家中的尸骨,她摇了摇头。 温从吟以为她答应了回国子监的事,刚要赞扬她几句。不想却听她说道: “下官暂时不会回去。” “你……” 温从吟错愕地看着她,大雨倾盆,入夜前来,他劝了半晌无果,只好失望地离开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查马案(十四) “今日离开马场去哪儿了?” 内室中传来男人冷冰冰的话语,徐谨转头看过去,见屏风后面走出来一人,是赵明庭。 “殿下。”徐谨累极,不太想动弹,便冲他略略颔首算是行礼了。 赵明庭走到她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今日听说你差点受伤?要不是有四皇弟在,你就完了你知不知道?” 徐谨点点头:“是啊,多亏了端王殿下……呃……” 男人猛地蹲下身一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 “再这般不顾自己的安危,就把你锁在紫宸殿,本宫亲自看着你。”他抬起她的下巴问道:“听见了吗?” “是。下官听见了。” 赵明庭满意地放开了她,抚着她被他捏红的肌肤又重复了适才的问题: “离开马场去哪儿了?开阳他们竟都寻不到你?” “去刘扬舲家中了。” “然后呢?开阳带人去了那里,并没有你的半分影子!” “刘扬舲的尸骨被郡主府抬走了,微臣出城将他抢回来了。” “你!”赵明庭面色沉沉地斥道:“你不要命了吗?” “微臣这不是好好的嘛。” “本宫真该现在就将你锁起来!省得你这般恣意妄为!” 徐谨适才听了温从吟一番劝导,现在赵明庭又来了。她抱着头,很是痛苦的样子。 “怎么了?”赵明庭俯身贴近她。“是不是受伤了?” 徐谨摇了摇头否定着,微弱的声音从臂弯中传了出来:“微臣累了。” 男人亲昵地轻抚着她的背:“值得吗?” “值得吗……”她重复着这三个字,声音淡淡的:“扬舲兄是为了救一个孩童才死的,他又值不值得呢……” 赵明庭叹了一口气,忽地将她拦腰抱起走回了内室。 徐谨双腿不住地乱蹬着: “殿下,放微臣下来。” 赵明庭没有说话,但真的将她放了下去。 徐谨脚一落地便两步躲到床边,离他远了一些,警惕地看着他。 赵明庭拿过一旁的布帛命令道:“过来,你全身都湿透了。” 徐谨捂着自己的胸口小心地问道:“殿下要做什么?” “给你擦一擦,你这样会得风寒的。” “不必!殿下回吧,微臣自会去泡一个热水澡。” “热水澡……”赵明庭看着她的眼神带着火热,他淡笑着说道:“热水澡不错。” …… 东宫汤池,赵明庭挥退了所有宫人,弥漫着花香的热汽挡不住少年尖利的声音: “殿下!您不能这样!” 徐谨用力掰着男人的两只大手,却被男人狠狠威胁着: “把衣服脱了,本宫不想动手。” “不!微臣要回去!” “回去?你就想想吧。你不是要泡澡吗?这里很舒服的,乖,把衣服脱了。” 徐谨没好气地喊道:“我不,我不要在这里!你别过来!” 赵明庭没了耐心,陡然一喝:“你脱不脱?” 徐谨斩钉截铁道: “不脱!殿下……”她接着恳求道:“您让微臣回去好不好,微臣回去一定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不好。” 赵明庭说着已经来到了她的面前! “唔……放开我……别动我衣服……不要……”她被赵明庭紧紧搂在怀中,男人已然动手去除她身上的衣服! “不要!” 徐谨情急之下忍不住动了手,赵明庭眼疾手快地制止住她,掰过她的臂膀,贴近她的耳朵说道: “你不止一次跟本宫动手了,怎得还是不长记性?” 徐谨打不过他,是真的打不过,她是知道的。有时候她好恨,她似乎拿这个高高在上、却心怀不轨的男人一点办法都没有。 就在她跟他较着劲时,突然脖子上传来一阵灼热,好似光洁的平原之上忽地流淌过一道神秘的岩浆。它咆哮着,奔涌着,热烈而疯狂,所到之处泛着通红,霎时间似燃起一片熊熊烈火,形成汪洋的火海。这股来自身体的每一个根脉络的烈火将所有理智付之一炬,每一寸肌肤都被一点一点融化。慢慢地,这道岩浆有向下向内流淌的趋势,徐谨剧烈挣扎着,趁男人沉醉其中时用了十二分的力道,终于挣开了他的桎梏。 赵明庭怀中骤然失去女子馨香的躯体,他不满地要上来抓她。 徐谨匆忙后退躲避,眼看着男人两步之下就与她近在咫尺,情急之下只着亵衣地跳入了水中! 轻薄的亵衣遇水马上变得透明,紧紧贴合着女子的肌肤,那纤细婀娜的曲线让人一览无余。 赵明庭站在上面盯着她,嘴里说道: “乖乖的多好,非要本宫用些手段才肯听话。” 说着,他解下全部衣袍,完美的身子没有一丝束缚的迈进了汤池。 “你……” 徐谨惊叫一声,捂住双眼快速转过身去,艰难地克服着水中的阻力向远处逃走。 可她终是躲不过男人如狼般的猎捕,一把便被他揽在怀中。撕扯中她的木簪掉落在水中,一头云墨秀发从头顶垂下,带着清香扑在赵明庭脸上,身上,那细滑的触感让他感到奇痒无比。他呼吸越发沉重,将她抱得也越发紧了。 “放开我!放开我!” 汤池中水光潋滟,水雾弥漫,此时只有他二人,男人想对她做什么都可以。他怀中抱着一具温香软玉,她从头到脚都在抗拒他,并不乖巧,却惹得他越发燥热。 他喝道:“别动了!” 徐谨并不听,抬着他的手臂要咬他。 “本宫警告你,好好泡澡,不许乱动,这可是为你好。” 徐谨终是没有下嘴,她恨恨道:“先放开我再说。” 男人手臂收紧:“你在命令本宫吗?” “不管!不管!放开我……唔!” 腰间被一个突兀僵硬的东西猛地一撞,徐谨脸红得简直能滴出血来。她懂医术,对人的身体构造了如指掌。 “赵明庭……”她咬着牙挤出三个字。 “好听,再叫一声。” 直呼太子名讳,本尊却并没有动怒,他轻笑一声,嘴唇贴着她的肩膀诱哄着她。 “叫。” 徐谨十分费解地问道: “殿下为什么是这样的人?” “怎样?” 她毫不留情地说了一个词:“下流。” 赵明庭伸出舌尖。 “嗯,确实。” “你……” “但本宫只对你一人这样。” 徐谨气急,手拍着水问道:“微臣怎么做才能让殿下放过微臣?” 赵明庭抬起头,似是起誓一般,语气坚定: “这辈子都不可能了。你是男人时本宫都不在意,本宫知道了你是女子的秘密,你觉得,你还逃得掉吗?” 第一百四十章 查马案(十六) 徐谨打量着两侧的马儿,副管事讲地很是认真。 “你再说耐力……哎呀……”他说着,好像深深地陷入了回忆。“小人适才说的十年前那一批,那才是真的不错。” 徐谨转过头认真地问道:“怎么个不错法呢?” 副管事抬起手,捋着粗糙的手指头注视着她讲道: “那马啊,不吃不喝,能一刻不停地跑上整整两天!宝马日行千里,大人想想,两日,那不是从镐京到……嗯,就说蜀地吧,两日就到了!” 徐谨听到蜀地两个字,心有一霎那的抽动,日行千里的良驹,原来从镐京到蜀地只需短短两日。 她惊异地说道: “那可真是不得了,一般的马不吃不喝,一天都跑不动,能一刻不停地跑已是难得。” “就是啊。那批马长得异常高大,比那匹还要漂亮,到了夜间,所有的马都跪立着,只有它们一直站立,小的就没见过它们跪下,不光是耐力足,还很有气节!” “是啊……” “它们能跑,是真能跑。山地,草地,沙漠,都能跑,更绝的是……”副管事凑近她,此时眼中发亮,神秘兮兮地说道: “那马能上高原!” “什么?”徐谨低呼一声! “想不到吧,平原小国进贡的马竟能上高原,其实小的也就见过那一批。” 徐谨呼吸有些急促,她紧紧盯住他,努力咧开嘴角,若无其事地问道: “这是什么道理呢?养在平原的马能上高原,一点反应都没有吗?” “小的没见过,但听说确实是这样。应该是它们吃的东西的问题,饲马人就是专门那么养的。” “皇家马场的马都在京郊跑,那等能上沙漠,能上高原的,岂不是埋没了?日子久了,也就与普通的马毫无二致了。” “这个嘛,巧了,那批神驹来了没多久就被牵走了。” 徐谨心跳得有些快:“被牵走了?” “对,宫中急用,刚开始没全都牵走,还剩了几匹。又没过几日,余下的那几匹也被牵走了,可惜了,一匹也没留下。” 副管事砸吧下嘴,十分遗憾的样子。 徐谨安抚道: “见公公这副失落的样子,过了这么多年竟还是念念不忘,那批马一定有如天上的神马。” “是啊,是真的好。十年了,小的还记得……” 徐谨试探地问道:“那大概是什么时候的事?” 副管事毫不犹豫地回答道:“九月。” “九月?” “对,九月,小的记得很清楚,因为那个时候啊,二……”御马监突地收住声音,压低嗓子很小声地说道: “那个时候,二皇子刚刚病逝,二皇子从小就喜欢马,是以马被牵走时,有人猜是不是要杀了给二皇子陪葬,可叫我好生心疼。”副管事爱马,至今提起来还是有些心痛。 徐谨不太相信地说道:“应该不会吧。” “唉,谁知道,那批马,从那之后再也没有回来,谁知道呢,唉……不说了不说了……” 说着,他继续向前,带她去近处看那匹白马。 没有回来? 没有回来是什么意思? 徐谨眼角瞥见樊克俭从后面悄无声息地跟了上来,便决定了就要那匹白马。随后她与樊克俭辞别那位副管事,离开了皇家马场。 这次是樊克俭坐在她后面,他察觉到徐谨有心事,担忧地问道: “徐哥哥,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徐谨声音有些疲惫地说道: “没有,没什么。东西采到了?” “嗯。”樊克俭一手松开缰绳,一手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递给了徐谨。 “好。”她很满意。 …… 东宫,赵明庭依旧在立政殿的书房召见着那位名不经传的官员。 “殿下,漕帮的事有些棘手。” 赵明庭靠坐在椅背上,伸长手臂轻轻敲打着桌案: “怎么说?” 那名官员平静地解释道: “殿下,整个长江之上似乎都在收一些新名目的赋税,比如粮船税,净江净河税,过江税,歇茶税等等,十分繁杂,而这些,朝廷并不知情啊。” “有这种事。”赵明庭皱了皱眉。 “对,而且微臣查到,有人似乎在借助水路在贩卖苦力。” “什么?”赵明庭手指顿了顿。 “还有,贸易上也有些乱了套。比如从上游运到下游的货物,会被强制低价收购,从下游运到上游的货物,会被抬高价钱而遭到抵制,东西贸易往来间形成了一些矛盾。” 赵明庭揉了揉眉间,沉声说道: “查!给本宫好好地查!特别是有贩卖人口的,绝不姑息!” “是,殿下放心吧。” …… 等到晚上,赵明庭处理完公事后回到寝殿,躺在玉床之上默默享受着这宝贵的休息时刻。他从衣襟内掏出一个小木牌,认真地抚摸着上面的“濯缨”两个字,而后轻轻吻了上去。 天玑领了命令来尚书府接徐谨去东宫,岂料她卧房内竟然一片漆黑。 他以为她睡了,轻轻进到屏风里面,在床帐外轻声唤了半天也不见回应。 他眼睛一闭,硬着头皮拉开帐子,却半点声响都无,原来徐谨根本就不在房中! 看看外面沉沉的夜色,天玑大为焦急。 …… 天玑跪在内殿中回话: “殿下,徐大人不在尚书府。” “不在?”赵明庭坐在床边,静默片刻后攸地一掌拍在上面。 “真是欠管束!派人出去找!一定要将她给本宫带回来!” “是。” 天玑领了命出门,天权他们都有些担心,不知徐谨又怎的惹到殿下了。 …… 当徐谨拖着沉沉的脚步打算回去时,她被东宫的人截在了半道上。 “姑奶奶,你去哪儿了?”天玑拉着脸问她,十分急躁。 “办事。”她抬步往前走,却被几个侍卫拦住了路。 她不悦道:“做什么?” “殿下要你回东宫。” 徐谨什么都没听见,径自往前走。 “走吧,别拧了,你还能拧得过殿下?” “我累了。” “回东宫,睡最舒服的床。” 她往左走,那群侍卫拦在左边;往右走,那群侍卫跟着往右挪。 “天玑,你们不要烦我。” 看着她一副疲惫的神色,正当天玑不知该如何开口时,突然听到徐谨闷哼一声,紧接着身子一软摔落了下去。天玑忙上前,将她从那隐在夜色中的男人臂弯中接过来。 天玑不可思议道:“开阳统领,你……你打了她?” 开阳一听这话不禁皱了皱眉: “好好说话!” “这……” “殿下等急了,快把她送到殿下身边。” “是。” 第一百四十一章 查马案(十七) 烛火昏黄,殿内飘浮着龙涎香的味道,头顶是金镶玉的游龙浮雕,金色帷幔伴着长长的流苏垂落下来,身下的玉床宽大,被褥柔软,让人不禁沉溺其中。 徐谨睁开眼睛后一下子坐了起来,后颈传来一阵钝痛。 “啊……”她捂上去,痛呼一声。 旁边的男人听见动静坐起身来,大手伸过去帮她揉着,见她面上一副痛苦的样子,安抚地贴上她的太阳穴吻了吻。 “嘶……”徐谨一把拂掉赵明庭的手,气冲冲地说道:“太过分了,殿下手底下的人都是这样办事的吗?” 赵明庭头疼地刮了刮鼻子:“这个嘛,我已经罚过他们了,缨缨不要再气了。” “罚过也不行!微臣又没有招惹他们,他们凭何这样对待微臣?” “好了,别生气了,再说,谁让你不听话的。” 徐谨捂着后颈不可思议地问道: “微臣怎么不听话了?” 赵明庭想起这个,胸腔中也升腾起一股怒火: “那么晚了还出门,干什么去了?本宫派人去接你,你还不肯随他们回来,你这是听话?” “微臣去办自己的事,干殿下何事……呃……” 徐谨的手从后颈攸地挪到自己的耳朵上,气愤地控诉道: “殿下竟然咬微臣!” 赵明庭冷哼一声,说了句:“日后再不听话,就不只是这样了!” 说完,他将她推倒,抱着她沉沉地睡了过去。 徐谨也没有精力同他较劲了,他们一个奔波查案,一个操劳国事,真的都太累了。 …… 寂静的夜,半梦半醒间,徐谨看到刘洪良竟然回来了,他骑着马走在大街上,后面跟着布日固德以及东胡使团。 “清涟。”她站在下面笑盈盈地唤着他。 刘洪良也听见了她的声音,朝她看过来叮嘱道: “文吉,我回来了,等我。” “嗯,清涟,你快些进宫,办完事一定要来找我。” 刘洪良点头答应着:“好,放心吧。” 只是还没等他离开,身后突然一只大手将她拉了过去,那人用了全力一般,她的胳膊都要断了。 她挣扎着,痛呼着: “疼,放开,清涟……清涟……” 刘洪良并没有听到,她看着他已然骑着马离开了,身后那么多的人,几乎将他的背影全部淹没掉了。她想叫他,却被身后那人捂住了嘴。 “清涟……清涟……” 她急了,嘴里不断呜呜地叫着他的名字,她好想追上去找他。 “啊……” 她感觉自己好像被从大街上推到了地下,一个又黑又冷的地方。她猛地惊醒了,感觉到自己似是已经坐了起来,她嘴里喃喃道:“清涟……呃……”她的下巴被人狠狠地捏住了。 “你叫谁?”身边的男人瞪着一双厉目,好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在狠狠地盯着他的猎物。 “殿下?” 徐谨意识到自己做梦了,她低下头不敢看他这个样子,其实她从内心深处,是害怕这个男人的。 “微臣做梦了……没什么……睡吧……” 她要躺下,却被男人死死拽住,不许她动弹分毫。 “殿下,您别这样……”徐谨声音极轻,她不想招惹他。 “做梦了?”赵明庭吐出几字。 “嗯,是的。” “梦见谁了?” “我……微臣……” 她犹豫着,话还没说出口,就被一下子打断了。 “叫谁的名字了?!嗯?” 赵明庭的暴喝打破了黑夜的宁静,大殿之外所有人都听见了。天玑趴在门上有些焦急: “这又是怎么了?大半夜的又闹什么?” 天权也很担忧:“不知道,不过,殿下怎得忽然发这么大的脾气?” …… 徐谨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摊牌道:“微臣梦见刘洪良了,他出京已有半月,微臣,很是想念他。” 赵明庭没想到她说的这样直接,差点没气背过去,他呼吸变得沉重起来: “刘洪良?睡在本宫的床上,你说你在想别人,徐谨,你在作死吗?” “微臣也不想睡在这里。殿下,放微臣走吧。” 她说着,要下床去,却被赵明庭一手甩到被褥上。他压住她喝到: “你敢走?你走的了吗?你当本宫是死的吗?” “殿下!微臣没有那个意思。”徐谨将头偏向一边,不想看他。 “本宫警告你,管好你的心。” 赵明庭的手指顺着她的脸颊来到她心口处,贴在她耳边说道:“管不好,本宫可以帮你。” 徐谨心里闷沉沉的,她闭上眼睛,一滴泪珠从眼角垂落,消失在枕边。 …… 近半个月几乎没有断过的大雨悄然过去,镐京城中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京中一条小巷子内不太平,有几户人家正与一群暴客激烈对峙着。 “闹什么?!你们不要命了吗?好好的见什么郡主?郡主是你们想见就能见的吗?” 被他们拦在巷子内的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喊开了: “郡主给的钱根本不够治我儿子的伤,你们做不了主,我们要见郡主!” “对!让我们见郡主!” “快让我们见郡主!” …… 暴客为首一人啐了一口反击道: “还不够?你们在说笑吗?郡主给的钱,买你们的命都够了,竟敢说不够治伤。” 一个家眷急忙道:“不够,郎中给瞧了,我儿子被踏伤了内腑,需得弄来护身修复的奇药才能痊愈!” …… “对,我儿子的腿,郎中说伤到了筋骨,若再耽搁下去,就要成为废人了!” …… “我夫君快不行了!他的那些好不容易买到的药材已经吃完了,郡主再不给新的,我夫君就没命了!” …… “我爹也是!本来我爹年纪就大了,现在很虚弱,郎中说怕是要不行了,得要千年人参才能续命!” …… 听他们一个一个地说得这样严重,暴客冷笑道: “可笑!一开始就说得好好的,给你们钱,你们全都闭嘴,当时答应得也好好的,现在又说钱不够,郡主还能一直养着你们不成!” “胡说!当时你们说会保我儿子一条命的!现在这才多久,就不认账了!” …… “就是!你们这样,不是把人把死里逼吗?!” …… “放屁!我看你们这根本不是要治伤保命,分明是要讹人!敢讹郡主,谁给你们的胆子!” …… “你若是这样说,那我们还真就豁出命了!有本事就将我们全都灭口!来啊!” “好啊!你看我们敢不敢!” …… “杀人了?杀人了!长留郡主杀人了!” …… “你们……一群贱民!你们闭嘴!” …… 巷内极度混乱,整个附近一片的邻居都出来看热闹。光天化日,天子脚下,暴客遇上暴民,他们怕事情被闹大,急忙镇压,却激起了踏马案家眷们的强烈不满,吵得越发凶了起来。 巷口引来许多百姓围观,身后不段有人推搡着他们,徐谨与樊克俭正站在远处看着里面的动静。 第一百四十二章 查马案(十八) 他们如愿地闹了起来,扳正了立场,樊克俭脑海中想起了徐谨的话: “踏马案中最棘手的问题就是被害者不承认被害。被踏者多而情况复杂,踏死者家眷想要诉状,要长留郡主偿命;而踏伤者想要依靠郡主的财力续命,就必须要息事宁人。同一立场上的不同诉求,这就形成了一种让人无奈的矛盾冲突,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化解这种矛盾。王氏兄妹做的非常好。” …… 南阳医馆的诸位神医判定了伤者的情况,每一户人家都可谓是方寸大乱。长留郡主府态度强硬,被害家眷群情激愤,纷纷决定联合起来状告长留郡主纵马伤人致死,徐谨与樊克俭这几日的努力没有白费。他们来到刘家,给刘扬舲上了一柱香。 前夜,徐谨开了棺,验证了刘扬舲身上特殊的马蹄印,而在其他伤者身上同样有明显的印迹。她想起了那日卫权召她过去,提醒她普通的马蹄铁一般是六钉,而为彰显身份,皇家马场的马蹄铁上是梅花八钉,那几日下雨,除了长留郡主以外,无人再去借马,也没有多少人有那个脸面敢将马牵出去。 这是一个关键性的证据,虽然徐谨也不知道卫权为何会帮她。 人证物证俱在,就在徐谨写好状纸要提交给赵明庭时,皇帝的第二道斥令下来了! 徐谨没有想到自己一个区区学府的六品芝麻官,可以说有她无她于朝堂而言没有丝毫影响。在别人一再地弹劾之下,皇帝却并没有罢她的官,而是一再催促她去国子监上值。 将状纸交了上去,在赵明庭、陈同非与温从吟的连番警告下,徐谨迫于压力,不得不回到了国子监,静待赵明庭出手。 在温从吟的管理下,国子监教务日常井然有序地进行着。徐谨身在曹营心在汉,在典簿厅内坐了两日都没有一丝长留郡主纵马案的消息。她很疑惑 怎么会一点风声都没有呢!她终于坐不住了,捱到下值后去东宫见赵明庭。 …… 此刻赵明庭正在立政殿书房内与人议事,徐谨在外面等了好一会儿,天玑等人旁敲侧击地打听那日晚上的事,徐谨闭口不语,终于里面的人走了出来。 此人官阶不是很高的样子,却深得赵明庭信任。徐谨在他禀告漕帮之事的第二日攸地想起来,这人在万景天她也是见过的,叫吴桐,当时赵明庭问他东胡进各类牛羊多少只,他一下子就答了出来。 徐谨进去后,在书案前跪下: “微臣参见太子殿下。” 赵明庭头都没抬:“嗯,起来。” 徐谨站起身来,开门见山地问道: “殿下,长留郡主的案子如何了?” 赵明庭批了几个字,淡淡地回答她:“此事你不必再管了。” “殿下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本宫心里有数,你不必再管了。” 徐谨认真地说道:“可微臣听殿下的意思,好像话里有话。殿下,微臣的状纸和证据在何处?” 赵明庭不悦地抬起眼皮: “本宫的话没有听到吗?你累了,去汤池泡一泡解解乏。方宴!” “太子殿下,微臣的状纸上有六户人家详尽的案发记录和手印儿,验尸记录和采来的马蹄印也是死者家眷唯一的希望。微臣与他们所有人都冒着被格杀的风险咬牙坚持,还请太子殿下,莫要辜负了身为局外人的微臣、还有可怜的局中人的一片难言之心。” “本宫知道了,你去歇一歇。” “不必了,微臣告退。”徐谨摇摇头,行了礼后便离开了。 赵明庭抬起头看着她倔强的背影,面色复杂。 …… 她走出东宫,大内侍总管王忠迎面走了上来,竟是来宣她的?! 徐谨忙垂首,躬着身子随他们进入了内宫。 来到勤政殿,殿内有人,王忠在门口请示后,示意她跟着进去。 徐谨心剧烈地跳动着,进得殿内 金碧辉煌,是常人无法想象的贵气。皇帝坐在龙椅上好像在处理公事,而下首一边一个正坐着两人,一男一女。一个一身宫装,十分美艳,看着不过二十二三岁的年纪,不知是哪位娘娘。而另一个……一脸奸相,一双幽幽的绿眼正盯着她,嘴角噙着让人不舒服的笑意。 徐谨头皮一阵发麻,是李召群! 她见到皇帝连忙跪下:“微臣徐谨,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赵淳载“嗯”了一声,头都没抬,赵明庭与他像极了。 “起来吧。” “谢陛下。” 待她站起身,赵淳载给她介绍了一下: “那位你认得吗?是你们百官之首,李首辅李大人。” 徐谨微微侧过身简单抬了抬手: “下官见过李大人。” 李召群靠坐着奸笑地回道:“徐大人不必多礼。” “这位是长留郡主,朕的妹妹。” 徐谨呼吸一顿,长留郡主?她转头一看,那个杀\人\凶\手此刻正高傲地等着她行礼。 徐谨比对面是李召群还要窝火,但也只能道: “下官见过郡主殿下。” 赵世媛开口便讽刺道: “你就是引诱卫府小姐的那个小主簿吧?你近日做了不少事,真是一鸣惊人啊。” 徐谨平静地回击道: “郡主殿下夸奖,下官受之有愧。郡主殿下才是百闻不如一见。” 赵世媛问道: “徐大人嘴上向来这般伶俐吗?本郡主给大人一个忠告,注意自己的身份。” 这时李召群在一旁幽幽地开了口:“说起身份,徐大人不是要娶卫府小姐了吗?这与郡主还真算得上亲戚了。” 赵世媛斜他一眼:“李大人是在开玩笑吗?阿音年纪小不懂事,但阿权会认可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李大人可要慎言。” 这时在上面处理奏折的赵淳载好似被勾起了兴趣,他抬起头问道: “还有这回事?徐卿与卫府小姐是怎么认识的?” 李召群意味深长道:“是啊,怎么结识,又私定终身了呢?” 赵世媛很不满他这话,重重地唤了一声:“李大人!” 李召群好似没听到一般,并不理会她。 徐谨想好了说辞,回道:“启禀陛下,微臣与卫府小姐,是在有间书肆认得的。” “有间书肆,都喜欢读书嘛……既然你二人有意,朕为你们赐婚可好?”赵淳载笑着问道。 赵世媛急急抢着说道:“不好!皇兄,明显是此人见阿音乃首辅的外甥女蓄意勾引,身为男子可以说很是下三滥,登不得台面的。况且,卫妃娘娘早已属意阿音和亲,为皇兄分忧,皇兄怎能辜负娘娘的一番好意呢?” “陛下不可!” 殿内响起一道少年尖利的声音,紧接着便响起厉喝。 “放肆!” “放肆!” “放肆!” 这三道厉喝来自长留郡主、李召群和王忠。 赵世媛挑着凤目向上望过去:“不知轻重的东西,皇兄,这样的德行还配在国子监任职?” “皇妹稍安勿躁。” 这时李召群又开口了:“呦,此番郡主棒打鸳鸯,恐怕这位徐大人会怨恨在心呢。” 赵淳载思索一下说道:“此事还应听一听卫妃与卫权的意思,只是,徐卿这几日不上值,难不成就是为了卫府小姐吗?” 徐谨感觉到长留郡主扫视过来,凤目透着阴毒。 “微臣……” 赵淳载像是猜到了一般说道:“好了,朕再给徐卿一个机会,徐卿好自为之吧。” 第一百四十三章 查马案(十九) “是,微臣谢陛下隆恩。” 徐谨跪下恭敬地冲上首磕了一个头,随后她眼神阴沉沉地扫了眼长留郡主,事到如今,她还敢算计阿音?她咽下一口气后垂首退出了勤政殿,不用看也能感觉到背后那双贼溜溜的眼睛正注视着她。 ——“皇兄,此人没看出有什么过人之处,如此不懂规矩,皇兄还要留他在国子监吗?如此品行,教坏了监生怎么办?” ——“郡主此言恐怕有些偏颇,能得陛下青睐的,一定不是平凡之辈。” ——“哦?像李大人这样吗?” …… 徐谨被内侍带出了宫,她没有听见皇帝的回答。心事重重地走在路上,她正奇怪着李召群怎么会替她说话时,身后传来一阵马车驶过来的声音。 她有预感身后之人是冲她来的。定住脚步,转身往后看去,马车就停在离她三两步的地方。 车外装饰华丽,驾车之人贼眉鼠眼地打量着她。车内被严严实实地遮住了,从里面传来一道幽幽的男子声音: “侄女啊,好久不见了。” 听到这两个字,徐谨咬紧牙关,感到一阵恶寒,全身的寒毛都立起来了。她站在马车前隔着车帘子将视线死死定格在那里,好像能看到里面的人一样,双手紧紧握成了拳头。 她从嘴里挤出几个字:“你在叫谁?” 里面的人轻笑一声,心情大好地说道:“侄女,说得好像你不认得我一样。”他将声音压低,神秘兮兮地又道:“你不是在找你爹和你娘吗?我知道他们在哪里。” 没等他说完,徐谨两步跃过去,急切地问道:“在哪里?!” “放肆!这是首辅大人的车驾!”驾车的侍从呵斥了一声。 里面的人却不在意,反而对于她的反应很是满意: “别急,还没到告诉你的时候。” “什么时候?!” “等我想告诉你的时候……” 他阴森森地大笑两声,好像觉得逗弄车外那个女子是一件无比有趣的事。 马儿嘶鸣着向前方“咯噔咯噔”地跑去,毫不留情地险些将徐谨撞倒。 徐谨气急,大叫着追了上去: “站住!别走!告诉我!你站住!” 宽敞的大道之上,瘦弱的少年在追着马车奔跑,可她哪里能追得上!不知道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她脚下一滑,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 看着放肆奔跑,渐渐消失在眼前的马车,她用拳砸在地上,砸得手骨通红,她恨恨地流下了泪水。 路过的百姓不知道在她身上发生了怎样悲痛的事,都怜悯地看着她。 她呆坐了一会儿,失魂落魄地站起来,走在回尚书府的路上。 一想到李召群那双泛着绿光的奸险眼睛,那听着让人恶心至极的声音…… 侄女……侄女……她捂住耳朵捂住眼睛,好像周围有什么洪水猛兽一般!忽地,她猛地放开手,目光一寒,失去了理智,不顾一切要去灞兴李府! 就在她转身要将心中的冲动付诸行动时,后面一辆马车中又有人在叫她: “徐谨!” 是一道熟悉的女声…… 就是在勤政殿听见的那道声音! 是赵世媛! “徐谨啊,你过来。” 从马车上跳下来两个黑衣人,在他们的注视下,徐谨冷笑一声慢慢走了过去。 立在马车下,赵世媛又开口了: “本郡主早就听说过你,今日在皇宫,正好一见。” 徐谨抬高下巴说道: “郡主抬爱了。” “不必客气,接下来本郡主的话恐怕会让你失望了。” 徐谨隔着帘子,见到从里面伸出来一只养尊处优的玉手,而那只手上,赫然有两张无比熟悉的薄纸。 徐谨睁大了双眼,她上去要抢过来,却被身旁的黑衣人一手劈来,又反手打在她胸口处。 “唔……” 徐谨没有防备,闷哼一声后退两步,抬眼却见那两张纸被那手的主人三两下撕成了碎片。 她一股怒火冲顶,厉声叫道: “不可以!你住手!” 里面的人带着笑意地说道: “徐谨,要查本郡主,你还嫩点儿。你以为凭着这两张纸,你就可以扳倒我吗?告诉你,要遭难的可不是本郡主,你就等着吧。” 马车扬长而去,徐谨捂着胸口,那里很疼很疼。 “你们……为什么……” 赵明庭……你为什么…… …… 她面无表情地回到尚书府后,果然天玑就在她卧房内。 “殿下召见……” 天玑话音未落,徐谨重重地说道:“我也要见他!” 说完,她一甩袖子便出了房门,怒火连天,背影瘆人。天玑不太习惯她的痛快,但也知道,事情又不好了。 …… 内殿只有赵明庭一人,宫人们都在外面候着。赵明庭此刻正在悠闲地品茶,热气清幽,茶香淳厚。 见她来了,他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 “来,这茶不错,与本宫一起尝尝。” 徐谨嘴角噙着冷笑看着他,并没有动作。 “还生气呢?” 她慢慢走了过去,摊开手在他眼前问道: “殿下,微臣交于殿下的东西呢?” 赵明庭眼神闪动一下,将手中的茶盏放下,慢条斯理地给她斟了一杯。 “这是上好的庐山云雾,你尝尝再说别的。” “庐山云雾?殿下好兴致。可殿下觉得微臣也会有这样的雅兴吗?” 赵明庭看着她:“本宫告诉过你,那件事不要管了,你不听。” “为何不能管?微臣前脚把证据交与殿下,殿下后脚就将微臣给卖了?殿下,为什么?” “本宫没有出卖你,也没有人敢动你。” “是吗?今日长留郡主就将微臣堵在了路上!” 赵明庭语气坚定道:“你放心,本宫不会让任何人动你。” 徐谨笑了,笑出了声,笑过之后她用力说道: “殿下,是动不动微臣的事吗?都这个时候了,殿下觉得微臣会在乎吗?微臣在意的是逝者安息,伤者痊愈,邪不压正,正义永存。” 赵明庭叹了一口气:“你以为,你那算什么证据?” “那就是证据!不仅证据,还是一个名头!殿下知不知道劝那些人站出来有多难?知不知道这一步走的有多累?您知不知道情势瞬息万变,有了那份状纸才有了牵着他们往前走的绳子!”她近乎咆哮着,连日来的操劳、奔波让她急于宣泄。 “本宫知道,本宫知道这个时日你累了,你很不容易。本宫也知道那个死去的庶吉士救过你的命,本宫知道他们很可怜,本宫会派人将他们好好安葬,派人治好他们的伤,本宫也不会忘了这件事。但是现在有了新的状况,而这个关头,镐京不能乱,长留郡主,不能动。” “什么意思?镐京怎么就会乱了?所有案件都是有追责时效的,殿下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可以去追究她?黄大人身为镐京的父母官,他也是这样想的?” 赵明庭断然开口:“不能让黄松知道!” “为什么?这是公案!”徐谨没想到这件事黄松竟然还不知情! “不许再提这件事!本宫警告你,不要再查下去了,不然,本宫会把你锁在东宫,你可以试一试。” “你……” 徐谨气得浑身颤抖地看着他,眼中透着浓浓的失望。 “微臣看不懂殿下,真的看不懂。微臣曾经说过,殿下是一个好太子,真的是这样吗……” 大殿内一片冷寂,赵明庭心中一痛,拿起茶盏不再开口。 …… 第一百四十四章 查马案(二十) 徐谨离开东宫回到尚书府后,倒在床上就昏睡了过去。她很累,头很痛,但即使在梦中她也不得清净。 她梦见郭阳公主来找她,对她说:你要小心皇帝和李召群啊…… 皇帝,皇子,皇宫,红景天,精锐队伍,能上高原的良驹…… 侄女啊,想找你爹娘吗,我知道他们在哪儿,你来啊…… 就你还想扳倒本郡主,要遭难的可不是我,你等着吧…… 有新的状况,不能让黄松知道,你不要再插手这件事,本宫自有安排,这个关头,镐京不能乱…… 向婴,谁打了你?是谁?——徐哥哥,你不要问了…… 卫权?你为什么要帮我…… 怎么回事……他们一个一个的,要做什么呢…… 徐谨满头大汗,紧紧阖着双目,苍白的嘴唇上被咬出了一排殷红的牙印。 黑暗中,男人端坐在榻沿儿上,疼惜地看着她,抚平她的眉头,大掌在她憔悴的小脸儿上不住地流连着。他喃喃道: “本宫有难处,你知道吗,布日固德此行不简单,还有更多活着的人在等本宫去救他们,缨缨,这些你都不知道……” …… 风和日丽,鸟儿在古槐枝头鸣叫。徐谨坐在典簿厅内奋笔疾书,照着记忆重新书写状纸。南阳医馆的师兄在为伤者进行医治,奇药、千年人参,朱庞安二话没说就拿了出来。 那些家眷们看透了长留郡主的真实嘴脸,知道真的指望不上了,状告长留郡主一事已是板上钉钉。而唯一的意外就是当今太子阵前反水,徐谨一字不差地默出状纸。状纸她可以再写,刘扬舲尸骨还陈在堂上,他等不了了,总之她不会放弃。 …… 而她抽了空与樊克俭再去皇家马场时,那匹马竟然已经不见了,没有任何痕迹地不见了。 “徐哥哥。”樊克俭脸上的伤还没有好,他看着她,一脸绝望。 她望着京兆府的方向说道: “不怕,我们直接投状纸。郑人买履,大可不必,伤者与亡者就是最好的证据!” 赵明庭,我不会再相信你了。不管你在思虑什么,你的方式不太行,这盘棋,我们要照着自己的方式走了。 …… 五月里,镐京最大的事莫过于东胡王子布日固德朝见天子。而就在布日固德即将进京之际,镐京城中却又发生了一件震惊朝野的大事——京兆尹黄松带头弹劾长留郡主,罪状从十几日前的街口纵马伤人致死,到近年来在京都占地敛财,豢养男宠,仗势欺人、草菅人命等等,罪状繁多,指责其不仅有失皇室贵女的风范、更是仗着江南之势、暴客之威为祸京师,鱼肉百姓。 听说黄松上书至御史台后,御史大夫手都颤了。皇帝见到其弹劾的奏章,本想压一压,不想黄松第二日直接在朝会时上奏弹劾,慷慨陈词罗列其十数条罪状,且桩桩件件有理有据,不少大臣纷纷附议。黄松平日里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除了那夜宫宴之上因为刘洪良的事与萧渊横眉冷对外,此次弹劾是群臣第一次见黄松如此义愤填膺。 萧渊与黄松因刘萧一案成为宿敌,长留郡主一事中自然要与其反其道而行。 “黄大人,上个月因天灾筑桥一事朝廷与江南就闹得很是不快了,此番长留郡主策马一事,黄大人是要闹到天翻地覆才满意吗?” “萧侯爷此言差矣,江南势头盛,百姓的力量就轻微了吗?长留郡主自视身份尊贵,在京中恣意妄为,此次闹出两死四伤的大案,还在案发后连夜威胁封口,暴客横行,小巷中人心惶惶。此案被压近半月,伤者无钱医治无计可施才冒死报出此案。镐京城说小不小,但毕竟是在天子脚下,本官身为京兆尹,此前竟一点风声都未收到,萧侯爷,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黄松此话自然不是说给萧渊听的,他转头对龙椅之上的那人朗声道:“陛下,是时候敲打敲打江南了。” 此言一出,朝堂中议论纷纷,皇帝未发一言,隐在珠冕后的脸庞冰寒刺骨。 …… 踏马一案中,总共造成两死四伤,六户人家被毁,被害者的家眷日日在衙门口痛哭。此事闹得沸沸扬扬,黄松态度坚决,皇帝不表态,长留郡主闭门不出,许多人猜测这件事赵世媛躲一躲也就躲过去了。 没成想,此事却并没有就这样不了了之,反而如滔天洪水般席卷镐京,越闹越凶,越闹越大,已经演变为全京城百姓与长留郡主的战争。镐京百姓一窝蜂地涌向京兆府与郡主府讨伐长留郡主,不止是因为长留郡主多年来仗着江南的势力和暴客的保驾护航下胡作非为,更是因为踏马案中被踏死的一人身份不简单!而那个人便是新晋翰林院庶吉士,刘扬舲! 刘扬舲是镐京城中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他性情憨厚,文采斐然,京中认得他的人都很喜欢他。而不仅是他忠厚,他还有一个更为忠厚的好祖父。 若不是此次踏马案,若不是黄松弹劾,若不是此事闹开了,谁都不会想到,这个普通的书生,他的祖父,竟然是镐京城中此前人人拥戴的一代清官——大魏前京兆尹刘敬亭。 为什么卸任多年的刘敬亭大人深得民心,令人念念不忘?话不多表,就讲他主动卸任,告老还乡一事。 当年刘敬亭上书,感慨自己老了,干不动了,举荐了如今的京兆尹黄松后,便褪去官服,穿上自己打着补丁的长衫,收拾一个小包袱,等着老家的儿子来接他。 他儿子是个大孝子也是个实诚人,在明知干粮不够的情况下,还是赶着一辆毛驴车,千里迢迢来京接父。却不想在半途中,竟给活活饿死了。 刘敬亭清廉一生,虽官至正三品一国京都之府尹,但家里人全部在乡下艰难度日,从没因为他享到一天的福。刘敬亭悲痛交加,接到丧报当晚便泣血身亡。 此事一经传出,举国哗然,镐京城百姓纷纷缟衣相送,皇帝感念****孝诚之举,下旨接其家眷入京面圣,来的三人便是刘敬亭的夫人、儿媳和孙子刘扬舲。刘氏婉拒了皇帝的一切赏赐,直言要带着父子二人的尸骨回乡,却连黄松都不知道,他们孤儿寡母多年前原来并没有离开京师,反而又在多年后遭此厄运,刘家唯一的血脉为救孩童血溅街口。 所以,这样一个忠良之后、镐京城人人谈之痛惜的孩子,被当朝郡主纵马踏死,自然全京城的人都不干了,反应最激烈得要数带头上书的、刘敬亭的学生,现任京兆尹—黄松。 第一百四十五章 查马案(二十一) 徐谨怎么也没想到,刘扬舲还有这样令人唏嘘的身世,这是怎样的一家人,而老天爷又是怎样对待他们的?怪不得樊克俭会说,好人不长命,好人死得惨。她在心中深深叹息了一声。 她还记得黄松匆忙赶到刘家时,圆润的身子被门槛绊了一下,差点摔倒在地。他跪在刘氏婆媳面前,痛哭流涕地问道: “师娘,嫂夫人,怎么回事啊?当年不是回乡了吗?怎么会这样?阿舲……阿舲怎么会……” 刘扬舲的祖母哭得眼睛都快瞎了,她无奈地说道:“乡里早就没有家了,你老师当官时从不理那些找他办事的乡里乡亲,他们追到京城都让你老师打发回去了,我们哪还能回去了……” 黄松痛心疾首道:“师娘,那为何不去找我,这都多少年了,你们在京城竟然不让我知晓……” “我们有手有脚,不能靠别人一辈子……” 黄松去抚摸刘扬舲的棺木哭道:“阿舲……阿舲啊……我对不起老师……” …… 徐谨和樊克俭在一旁看着这一幕,都有些无以名状的感觉,能见到堂堂的黄松黄大人痛哭,这辈子兴许也就这么一次了。 黄松走到他们面前,拍着徐谨的肩膀说道: “本官见过的人不少,能入眼的没有几个,本官记住你了。” 徐谨俯身行了一礼。 …… 黄松做主将刘扬舲的棺木下葬,樊克俭那日哭得不能自已,他深更半夜喝得烂醉游走在大街之上,徐谨将他带到客栈,他流了一夜的泪,她也陪了他一夜。 …… 从国子监下值后,不断能听到沿路百姓在咒骂长留郡主,徐谨心中有些奇怪的感觉,这件事闹得这样大,她真的没有想到。看这苗头,好像就如赵明庭说的那样,镐京要乱了。 前方传来马儿的鸣叫之声,马蹄“咯噔咯噔”地十分清脆,驶过来的车驾有些熟悉,徐谨低着头向道旁靠去,天玑在车上面色复杂地扫了她一眼,而马车却并没有停驻分毫。 那日赵明庭气得将茶盏砸在她脚边,崩裂的瓷片割得她的双脚和脚踝有一瞬的疼痛。他差点没治她的罪,他现在一定十分厌恶她吧。觉得她多事,坏事,不顾大局。 挺好的,总比之前夜夜纠缠她,对她做那么多非人的事要好。 可是她的心为什么有些酸酸的,涩涩的,她没有做错啊,她没有。 …… 陈挽在她房里一边绣喜服,一边絮絮叨叨说着话。 “都说好人不长命,大的大的饿死在道儿上,老的老的白发人送黑发人,吐血送命,这小的刚入仕,却也英年早逝,不得善终,这叫什么事……”说着,拿针在头发上顺了顺。 “当年刘大人告老还乡时我也不大,隐约记着,好像是有一天,全京城的百姓都穿着白衣聚在京兆府衙门口,爹爹和娘也带我去送了他老人家一程。那时主持丧事的好像就是黄伯伯,也是他代替陛下将刘氏家眷迎进京城,入宫面圣……” 徐谨换上了闲适的单衣,她坐在案前对着一杯茶发呆,淡淡地出口说道: “所以现在越来越多的人都说,好人不长命,挽挽你说,到底是谁的错呢?” “唉,也许生而为人就是一场劫难吧。” “不错,人的所有相遇,都是还债。”她若有所思地说了这么一句,随后道:“不过还好,真没想到黄大人态度会这样坚决,连江南的势力都丝毫不惧。” 陈挽点点说道: “是啊,黄伯伯是一个好官,京中所有人都说他很有刘大人贤德之风。虽然,他与刘大人很不一样……” 徐谨指尖凉凉的,她拿起茶杯暖手,接口道: “他更精明,更适合官场。” 陈挽笑了笑,赞同地“嗯”了声:“那是,黄伯伯半路入仕,他本家可是做生意的大家。”说完,又低下头接着绣。 徐谨倒是第一次听说,原来黄松本是一个生意人。 “对了阿谨,你真厉害。”陈挽攸地抬起头来,笑着对她说着:“阿谨是我见过的,最英气的女子,我喜欢阿谨。” 徐谨有些失笑:“你爹爹一天要被我气死了。” “没有,爹爹,是担心你、心疼你。哎……爹爹是真的心疼你,他总说,你身上背负了太多东西……阿谨,你到底……哎,算了,不问了,你不想说的事,我为何要问呢。不过,就这件事而言,阿谨,你做得对。” 徐谨看着坐在不远处小榻上的少女,正笑盈盈地看着她,眼中带着崇拜。她想起那个敦厚的男子,有些伤感: “我与扬舲兄虽然只见过两面,但能看出来,他确实是一个忠厚至极之人,他性子纯良,不争不抢,没有什么脾气,为人有些憨憨的……”她低声说道:“而且他也是一个自小就失去了亲人的人……” 她双手抱膝窝,下巴放在上面,有些落寞。 陈挽听了她的话,心知她想起了伤心事,急忙放下手头的针线,从不远处的竹榻上起身走过来,在她身边蹲下,握住她的手: “阿谨,我就是你的亲人啊,还有爹爹,娘亲,还有你的清涟……你早晚会找到你爹娘的,一定会的。” 徐谨放下手靠在她怀里,眼角闪着泪光。 …… 半夜她睡得很不踏实,大半张脸埋在被褥中,她梦见刘扬舲穿着一件质朴的袍子,胸口血淋淋的,嘴角也带着血。他一定很疼,但他依然微笑着对她说: “徐大人,谢谢您。帮我告诉阿俭,我不后悔。” 徐谨如此近距离地看着呼吸温热、带着伤痛的刘扬舲,她流着泪说道: “扬舲兄,是我该谢谢你。扬舲兄,愿你在那边,无痛无伤,与你爷爷和父亲早日团聚。” 刘扬舲点点头,慢慢消失在眼前。忽地,她面前又出现一个高大的男子,他面色威严,怒气十足。 “徐谨,你知不知道你捅了出多大的篓子!若不是本宫在父皇和群臣面前替你开脱,你早就被治罪了!” 她一边后退着一边摇着头说道:“微臣没有错,微臣问心无愧。” 男人见她不知悔过,暴喝道:“问心无愧?徐谨,你只看到眼前,看不见大计!” 她反驳道:“殿下,微臣明白殿下有自己的考量,殿下命微臣不要再管这件事,一定是有之份量相对应的后果在等着我们,只是殿下,这件事也很重要,因为这在受害者及其家眷看来,就是天塌下来一般的大事。殿下,天不能塌啊,天塌了,他们要怎么活呢?这是六户人家,涉及到二十几口人,我们不能毁了这六户人家啊。” “住口!你有你的道理,可你知不知道,你不想毁了这六户人家,却间接地毁掉了更多的人!你知不知道本宫费尽周折地在救他们!” “不……我没有……不是我……” 徐谨意识越来越清楚,她感觉到自己满头大汗,呼吸困难,似是被什么人堵住了口鼻,她猛地惊醒,却发现身上被一人压着,而之所以喘不上气来,是被男人堵住了呼吸。 “唔……” 第一百四十六章 国子监之困(一) 许久之后,她的嘴唇上破了一个口子,男人的大手自她衣襟中撤离,徐谨好不容易获得自由,却见男人什么都没有说,转身就走! “殿下!” 徐谨衣襟微敞,她呼吸急促地说道:“殿下,微臣没有错!” “……” “微臣这个人也许不讨喜,但殿下不能说这件事错了。不是不可以说微臣错了,是这件事,没有错。” 赵明庭驻足,徐谨看着他的背影,不知他会怎样回应。但许久之后,并没有听到他的声音。 “殿下,举直错诸枉,不能以一个错误,去掩盖另一个错误不是吗?” 她话音刚落,赵明庭如一阵旋风般转过身冲她袭来,他握住她的双肩将她拽了起来,狠狠地盯着她。 徐谨无畏地直视他的双眼,半晌后,赵明庭手上一松,徐谨摔在床上,稳住身子后抬起眼,只见一室寂静,只有她一个人,就像梦还没有醒一样。 …… 黄松毫不退让,一定要让长留郡主上公堂,入大狱。郡主府门口一直没有断人,百姓乌泱泱地聚集了一片,誓要讨伐长留郡主。听说江南前有八百里加急的求情奏章,后有快马加鞭赶来的清江王赵淳熙,皇帝夹在中间很是难做,再有布日固德进京定会生事,求娶公主一事还无从解决,皇帝近日火气很大。 徐谨将看过的书放回典籍厅,来来往往的几个小吏都目光不善地看她。诚然,像她这种“惯爱出风头”的官员,并不受官场众人的看好。 徐谨并不在意别人的眼光,她还有她的职责。监生们自然也都知道那件踏马案,年轻人或多或少都有几分血气,更遑论江南与朝廷多年来的对立,监生人数上千,群情激愤,都在暗中痛斥长留郡主,称其是妖妇,并由此提及江南,暗称他们为反王。 温从吟知道这些后非常生气,他叮嘱何静之、徐谨等一众官吏,一定要规束好监生,绝不能让他们生出事端。 午后徐谨正在典簿厅内算账,忽地国子监外涌进来一队气势汹汹的带刀侍卫,所有官吏和监生都出来了。那群侍卫中的领头之人竟是冯康,他在禁卫军中的名气仅次于卢兆全。 侍卫们将监内众人围了起来,所有人都忐忑不安,几个小吏怨恨地看着徐谨,猜测一定是她惹出来的麻烦。 等温从吟被从敬一堂请来后,冯康一手握着刀柄,傲慢地开口了,他竟然真的是来奉旨捉拿徐谨的! 庭中嗡嗡嗡的一片议论之声,不止是他们,就连徐谨也感到莫名其妙,这样大张旗鼓地抓她,有何名头? 温从吟看她一眼,皱着眉上前问道: “冯校尉突然而至,不知徐主簿所犯何事?” 冯康喝道:“教唆监生冒犯天威!” 监生?这话一出,监生纷纷疑惑道: “什么意思?” “是啊,我等怎么了?” “徐主簿教唆什么了?” …… 温从吟一抬手制止监生们的议论,对冯康说道:“冯校尉此言何意?” “此言何意?闫道云归乡,说起来,温大人是如今国子监最大的官,国子监出了那等胆大包天的事,温大人是真不知道,还是同在下装傻充愣呢?” 徐谨听他对温从吟出言不善,开口回击道: “冯校尉说徐某教唆,可要拿出证据。不然徐某蒙受不白之冤,虽然官职卑微,但也定要施展一次弹劾之权!” 监内众人见她抓捕令在前也毫不露怯,不禁有些佩服。但冯康那边只是冷笑一声: “弹劾?等你有命出来再说弹劾一事吧!” 说完,大手一挥,立马有两个侍卫靠近徐谨,动作粗鲁地将她押解了起来。 “凭什么抓我?我没有教唆!”徐谨冷冷地看向冯康,她在宫宴之上得罪萧渊,维护原本凶多吉少的刘洪良,冯康不仅是萧渊的得力部下,听说他的妹妹冯昭佩更是萧宝成的妾室。皇帝竟然会派他来抓她,是真的厌恶她了吗? “哼,到了天牢你就知道了!” 天牢? 徐谨愣了一下,心慢慢地沉了下去,皇帝竟要把她打入天牢? 冯康没再搭理她,大步走出国子监后,招了招手命令道: “将此处围好,等待陛下昭令!” “什么?” “为什么?” “到底怎么回事?” …… 徐谨被押出去时才发现,外面竟然来了这么多人! 就在这一天,不仅是徐谨,国子监全都遭了难,原来监生们因皇帝迟迟不下令处置长留郡主,怕清江王赶来后此事就大事化小作罢,他们一些人竟联合上书讨伐长留郡主,而这份请愿书上不仅有监生的手印,竟还赫然盖着国子监的印鉴!如今掌印的,正是主簿徐谨! 这封用词激烈的请愿书被呈到皇帝眼前,这对于专门为大魏培养官员的特殊地方而言,监生们不仅仅是干政,皇帝那么生气还是因为那上面有一句话严重冒犯龙威,触到了皇帝的逆鳞。 因为请愿书上有这么一句话: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皇帝看到这句话时,脸都青了,他直接将请愿书甩手扔了下去,留下一句话就退朝了。 皇帝说:“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古人诚不欺我!” …… 徐谨安静地待在天牢里,看着高高的小窗外投射进来一缕清冷的月光,她笑了一下。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一开始说她身上有儒之文气,侠之义气的是他;现在说儒乱法,武犯禁的也是他。皇帝啊皇帝,他到底在想什么呢。他不顾群臣弹劾,坚持要她回到国子监上值,然而她上值还没有几日便将她打入天牢…… 她叹了一口气,是谁在这个关口教唆监生的呢?印,又到底是怎么盖上去的呢? 外面漆黑的、长长的甬道上传来一阵沉沉的脚步声,听着狱卒像唤狗一样的声音,徐谨知道,是到了用膳的时候了。 天牢之内关的几乎都是死囚,没有人会将他们当人看,一个狱卒“咣当”一声在门口扔下一个碗,菜汤撒掉一半,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灰黑的馒头。这就是晚饭,天牢的囚犯永远都吃不饱的,因为他们穷凶极恶,不能让他们有一丝一毫逃狱的可能。 “吃吧!”狱卒不耐烦地喊一句之后转身就去了别的牢房。 徐谨从稻草席上站了起来,默默走过去。她将纤细的手腕儿通过栏杆缝隙伸了出去,拿起那个碗后,她要放到嘴边刚要喝,鼻子却微微动了动。 她目光一寒,将碗放回了原处。拿起那个根本不能吃的馒头闻了闻,果然,看来她真的很有可能会死在这里。 狱卒巡视一圈走过来,见地上的碗还是原样,不禁冷笑一声踢翻了碗。这个地方的人,无论是牢内的还牢外的,心灵都已经干涸、冰冻,没有半分人情味儿。 也不知国子监如何了。她窝在墙角里,这里阴冷阴冷的,比之静王府的地牢少了几分潮气,却更加空洞幽深,漆黑一片,除了能看见自己这一方天地之外,再也看不见其他。 这里没有光明,好像地狱。 第一百四十七章 国子监之困(二) 外面有门锁开合的声音,囚犯们却好像都并不在意,狱中一点波澜都没有,依旧寂静无声。 一阵脚步声绵延至她这间牢房,她抱着膝靠在墙壁上,转头扫视一眼,那人隐在阴影中,但她看得出来这是谁。而男人亦正在铁栏外看着她。 徐谨累了,她微仰着头看那高窗之上的寒光,他不吱声,她便也就当没有人来过。 一片死寂过后,男人开口了: “你生来就如此倔强吗?”赵明庭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手指动了动,身后的狱卒立马躬着身将牢门打开了。 赵明庭走到她面前蹲下,伸出手要去捏她的下巴,却被她微微一动躲开了。 “无视本宫,你生的哪门子气?” 徐谨平静地回答道:“微臣没有生气。” “这还不是生气?” “微臣只是累了,殿下深夜来此,有何指教?” “你啊……”赵明庭的手指准确地捏住她尖尖的下巴,自他见到她开始,她好像就在一日日地消瘦,那段时日在东宫养出来的一点儿肉现在又都不见了。 “本宫早就提醒过你,你不听。如今被人算计了,作何感想?” 徐谨冷冷地直视着他说道: “殿下来是想向微臣证明什么吗?那么微臣可以告诉殿下,微臣做任何事情之前,都考虑过后果,微臣既然选择了要做,就说明微臣愿意接受它,即使是粉身碎骨。” “粉身碎骨?”赵明庭的大手由她的下巴转移到她的后脑处,一把将她扳向自己: “你是本宫的人,本宫还没答应呢。谁要将你粉身碎骨,本宫先废了他。” 徐谨看着他近在咫尺的面容,耳边是他霸道的言语,她垂下了眼帘。 “殿下,国子监如何了?” 赵明庭轻笑一声:“不愧是徐主簿,自身难保了还想着国子监。现在所有人都被困在监内,父皇一日不消气,国子监众生就要被困一日。”说着,他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印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没有看好它吗?还有,你到底有没有教唆过监生?” 徐谨拂开他的手,偏过头去无力道:“殿下觉得微臣会吗?” 赵明庭看着她的样子,缓缓说道:“本宫自然是信你的。黄松和京城的百姓一直向父皇施压,本宫的堂叔也要到镐京了,还有布日固德……”他顿了一下:“刘洪良已经带着布日固德行至京外两百里外的洛川。事情都赶在一处了,父皇震怒之下没有将你立即斩首已经算不错了。” “那我要谢主隆恩了。”她轻嗤道。 “你不必着急,本宫自然不会让你有事。不过……”他眯起双眼,语气变了变:“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本宫?今日父皇退朝后,不光是本宫和陈同非去替你求了情,就连卫权和张亚若等人也因为你去求见父皇,缨缨,你到底是什么人?” 徐谨垂下的双眼动了动,情绪毫无起伏: “微臣不知,微臣就是微臣。” “哦?” 面对赵明庭的质疑,她有几分无赖地说道:“微臣不是卫权未来的外甥女婿吗?” 赵明庭一听这个,气不打一处来,他揪着她的耳朵怒气冲冲地说道: “你还敢提这个?你倒是桃花泛滥,厉害的很啊!” “放开我!疼!” “少同本宫打圈,你这样的回答,未免太敷衍。” “微臣就是这样简单,殿下想要知道别的什么,怕是会叫殿下失望。” 赵明庭的手指点在她的额头上,然后顺着她的鼻骨、鼻尖一路划过、最终停留在她的嘴唇上。他将她揽在怀里,脸贴在她的额头上,轻轻抚着她的头发和薄背。 “你不想说便不说,不论你是谁,你都只是本宫的女人。” 他的女人?徐谨双手垂在他散开在稻草席上的衣摆处,看着头顶的月光,心中空空的。 …… 皇帝终于松口了,只不过,他暂时只能将长留郡主软禁在郡主府,等候清江王来京后再将她发落。从此案中,京城内外、朝野上下也都对京兆尹黄松有了更深一步的了解,此人不仅八面玲珑,而且软硬手段都堪称一绝,连皇帝都拿他没有办法。而国子监遭困,主簿徐谨入大狱,这又是一场在所有人意料之外的变故,朝堂之上变幻莫测,为官之人大起大落,不少人都饶有兴致地在旁看着热闹。 …… 徐谨在牢中待了三日了,听说清涟已经带着布日固德一行进京了。她想起他,便想起挽挽说的,他走之前让挽挽告诉她,他一回来就会去找她。 她抠着手指头想,他会去东宫找她吗?还是会去尚书府呢?他知道她被打入天牢的事,会有多着急呢?她叹了一口气,她不想让他担心,就如同不想让陈同非陈夫人担心一样,她宁可自己独自受点罪,也不想他们为她日夜操劳。他们是她的牵绊,可是怎么办,她也有自己的事要做,她心中也有一份热血,爱、情、亲,侠、义、道,她有血有肉,她总会有自己的经历和抉择。 狱卒自那日赵明庭来了之后,对她的态度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每日的餐食也变成了四菜一汤加白米饭,她查验过,这几日的饭食中并没有毒。那日的毒,狱卒知情与否徐谨并不能肯定,不过赵明庭的到来给她留下了一线生机,这倒是显而易见的。 看着月色,此时已经很晚了,徐谨睡不着,她这几日都没怎么睡过,镐京就像一个巨大的漩涡,她一开始只想做自己的事,可在不知不觉中,她已经身不由己地卷入了那么多是是非非,这是一个怎样的斗兽场啊…… 门锁开合,脚步声声,外面似乎又来了人,徐谨手指间正扯着一根稻草把玩着。 来人又是找她的,她感觉到了那个人依然停在铁栏外看着她,又是他。徐谨想了想,还是决定扔下稻草准备转过去给他行礼。 可就在这时,那个人却开口了,声音有些低沉: “日夜都想着见你的场景,只是没想到,会是这样的。” 徐谨身子一震,猛地站了起来。 当看到日思夜想的他时,徐谨心头一阵阵的酸涩,眼中也热热的。她就站在角落中与他对视着,忘记了脚下的动作。 “过来。”刘洪良轻轻地念出两个字。 徐谨咽下那份酸涩之感,慢慢走了过去,在他面前将手搭在铁栏上,咧开嘴角说道: “你回来了,清涟。” 刘洪良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目光中带着疼惜和自责,他伸出手抚摸上她的头发,脸颊,然后覆上她两只冰凉的玉手。 “是啊,我回来了,只是回来的太晚了。我放在心尖上的人伤痕累累、险些送命,她独立面对暴客,奔波、查案、抢尸、入狱……”他语气极轻地问道:“你说,我回来的是不是太晚了?” 徐谨鼻尖酸的不行,嘴唇也僵僵地说不出来话来。她忍住想要流泪的感觉,努力说道: “清涟,你别这么说。” “是我不好,我不该留下你出京,临走前都没能去见你一面。文吉,你知道我有多心痛吗?” “清涟,这些与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不是你的错。” “一点关系都没有?”刘洪良无意识地念着这句话。 第一百四十八章 国子监之困(三) 徐谨急忙反握住他的手,无措地说道: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清涟,我的意思是说,不是你的错,都是我自己的问题。” 刘洪良看着她迫切的样子,他心疼了。他叹了一口气,声音有些沙哑: “你可知,我见不得你受到一丁点的伤害;你可知,我见不得你受苦,见不得你这样消瘦、憔悴。我受不了,我恨不得替你承受这些,你知道吗?” 徐谨的眼泪终究是没有忍住,她哽咽道: “我……我知道,清涟,我都知道,我明白的。” 刘洪良用粗砺的手指替她擦干眼泪,低下头,隔着铁栏抵住她的额头,温柔地说道: “好了,不要哭,不要怕,有我在呢。你且再忍一忍,不会太久的,我不会让你在这里待太久的。你心里不要想那么多,安安心心的,相信我。” “嗯,我相信你。”徐谨重重地点着头。 刘洪良濡湿的嘴唇贴着她的额头,却并没有更过分的动作,他修长的手指拢住她的后脑轻轻揉弄着,脸上是一片疼惜。 尊重,不同于赵明庭的肆意玩弄,徐谨感动于刘洪良对她的珍视和尊重。她虽然流着泪,但心口热热的,嘴角不由自主地轻轻弯了一下。 忽地,她想起了什么一般抬起头说道: “对了清涟,你怎么会进来的?你快出去吧,待在这里不好。” “无事。”男人坚定地站在铁栏外,毫不在意。 …… 高高小小的天窗洒落进来一束阳光,今日天气一定很好。 徐谨很幸福,很安心,多日来的阴霾一扫而尽,刘洪良的归京,给她带来了全部的救赎,她心中充满希望,她会出去,和他在一起。 一个人待在牢中无事,她不由分析了起来。 整件事中,也许长留郡主的嫌疑最大,所有人都认为由踏马案所引发的,就连赵明庭话里话外的意思都表露出,她入狱与国子监被封,都是长留郡主的蓄意报复。 但这,根本就经不起推敲。 若真是长留郡主,冲着她一个人便好,为何要教唆监生,大费周章地困住国子监一众,将事情越闹越大? 监生们上书讨伐长留郡主,她真的会做出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蠢事吗? 答案就是,不会。这件事不会是长留郡主做的,除此之外,她能想到的就只有另外一个人:李召群。 李召群仇视她,仇视儒生,更因科考一事仇视赵明庭和国子监,这件事跑不了是他做的。 徐谨理清这些,暗自点着头,她心中又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江南会轻易放过她吗?肯定不会,她明白,即便她能摆脱天牢死囚之困,也会有更大的暴风雨在等着她。 这时牢外传来凌乱而沉重的脚步声,有两个狱卒押着一个犯人朝她这里走过来了。 徐谨闻声看过去,那犯人竟异常魁梧,虎背熊腰,好像有两个狱卒加在一起的块头。待他们走近,透过重重暗影,她看见了那人脸上一道长长的刀疤和一双充满杀气的利目。 徐谨眼皮子一跳,眼神回寰扫视一圈此时还有些空旷的牢房,全身不禁生出一股寒意。 果不其然,狱卒们将这间牢门打开了。那个犯人一直盯着她,随后猫着腰走了进来,牢房一下子变得小了很多。 “等等。”徐谨站起身几步走到铁栏处,她想叫住狱卒,而他们却没有听到一般丝毫没有理会。 她转过身来,那个魁梧的男人几乎与天窗一般高,他狞笑着,背后的整面墙壁上投射着他如怪物一样的影子。 徐谨退到铁栏尽头,警惕地看着他。 暗黑的牢房,冷漠的狱卒,麻木的囚犯,杀气腾腾的暴客…… 徐谨看着那人的影子,她有预感,今夜将会迎来一场血光之灾。 …… 东胡王子布日固德进京,今夜皇帝在宫中举行了盛大的接风宴。两国共座,群臣畅饮,歌舞升平,一片喧腾。 皇太子坐在仅次于皇帝的座位上迎着对方的一一敬酒,谈笑风生…… 状元郎、榜眼郎、探花郎在群臣之中侃侃而谈,引经据典,从容不迫,口若悬河…… 大魏群臣与东胡使节举着酒杯你来我往,互不相让,一场酒喝得不要太热闹…… …… 而与之截然相反的,是天牢中,身形瘦削的少年正与一个异常魁梧的囚犯在进行你死我活的拼杀。 这间漆黑的牢房中,人影频繁晃动,一瞬都未曾定住。 肉身撞击、摔打在铁栏上、墙壁上,两人呼吸沉重而急促,动作凌厉而迅猛,发出的动静可以算得上惊天动地,但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这边。 或者说,这里所有的囚犯和狱卒都能听到里面的声音,但没有一个人在意,这就是冷酷无情的大内天牢,这里每一个人都会死,只不过是谁早谁晚的差别而已。 徐谨一掌劈在男人头上,男人捂着头,目光狠厉,他暴虐地上前抓住少年,大手一甩,将她重重扔在地上。 “唔……”徐谨的双臂被男人反锁在身后,一脚重重踩在她后背处,将她牢牢钉在了地上。她面露痛苦,浑身都是冷汗,感到五脏六腑都要爆裂开来。 头顶响起男人粗噶狰狞的声音: “如何,像不像被马踏住的感觉?你不是很好奇吗,今夜就叫你尝一尝。” 徐谨用力从口中挤出几个字: “你……是……赵世媛……派来……的人?” 男人冷哼一声: “胆敢迫害郡主,今日就将你慢慢折磨死,下辈子莫要再多管闲事。” “啊……” 一声少年的惨叫自牢房中传来,让人一阵胆寒。 男人将她翻转过来,蹲下身抽出绑在下腿上的匕首,贴着她的喉咙就要来上一刀。 她好累啊……怎么办……她快要死了吧…… 卫权说,她爹娘早就不在了,其实所有人都这样认为吧,除了她…… 文吉不怕,等我,不会太久的。 清涟……清涟…… 缨缨放心,等父皇气消一些,本宫就救你出来。 殿下? 就在锋利的刀刃要割开少年的肌肤时,地上奄奄一息的人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在男人不注意时,突然大腿抬起用力地压向他,紧接着下肢屈起用膝盖死死顶住他的后背。 “唔……” 男人闷哼一声,满脸通红,青筋爆起,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而他的喉咙处,此时正插着一把混着寒气与血色的匕首。 徐谨扳开他的尸体,躺在地上捂着胸口,满头大汗,艰难地呼吸着。 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徐谨眨了眨眼睛,侧过头看着身旁的尸体,她伸出手用力拔出他喉咙间的匕首,眼一闭,冲着自己的左肩用力插了下去。 …… “……徐谨……” “文吉?!” 牢内响起两道不可思议的声音,赵明庭与刘洪良见到牢房内坑坑洼洼的墙壁,变形的铁栏,一滩又一滩鲜血,以及那两具…… 那瘦弱的少年满面痛苦,嘴角流着血,她身上……赫然插着一把匕首! 两个男人眼睛都红了,心中不约而同地涌来一阵如洪水般的钻心的疼痛。 …… 天牢内一片混乱,不断响起磕头与求饶之声,刘洪良看着赵明庭匆忙远去的背影,用力握紧了拳头。 那个人怀中,抱着他心爱的女人。 …… 第一百四十九章 国子监之困(四) 东宫紫宸殿内弥漫着阵阵腥气,内殿重重帷幔从房顶垂落下来,殿门紧闭隔绝了外面意欲窥探的一切。天枢天权天玑天璇守在门口,方宴在一旁细细操持着,宫女们端着热水进去,端着血水出来,皇太子赵明庭一直待在里面,毫不忌讳。 这一夜,宫内大摆筵席,喧嚣冲天。这一夜,太子殿下红着一双眼睛,面色异常阴沉地从外面抱回来一个满身是血的少年,而这一幕,就好似旧事重演,太子殿下的反应却比上一次更加激烈,东宫众人也越发小心翼翼。 …… 开阳来此似是有事禀报,天权冲他摇了摇头,开阳眉头一皱,表示是很重要的事。天权与天玑他们对视一眼,无奈地轻轻打开殿门,开阳悄无声息地进入了内殿。 殿内燃着安神香,清淡好闻,一点一点地冲掉了龙涎香的味道。每一扇窗子都牢牢闭合着,防止进风。 太子贵重的玉床之上,此刻正沉睡着一个虚弱的美人,她面色苍白憔悴,发髻完全散开,一头乌黑柔亮的秀发被压在身下,几缕发丝垂在她的额间、耳边、肩膀之上,显得她的下巴尖尖的,一张脸越发小巧消瘦,让人心疼。 床边正坐着一个高大的男人,他的视线一直停留在她脸上,抿着嘴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 开阳跪下: “殿下……” 赵明庭并没有看他,一只手凌厉地指向他,手指摇了摇。 开阳沉下一口气,起身退了出去。天权他们也没有法子,殿下自昨夜进去就再也没有出来过,今日连朝都没去上,这是绝无仅有的事。 赵明庭看着她,紧紧握住她纤细的玉手,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竟越来越用力,将那只手握得几乎失去了全部的血色。 昨夜宫宴散席之后,天牢内的那一幕让他体会到了什么叫痛彻心扉。 “咳咳……” 女子几不可闻地发出一阵轻咳,赵明庭呼吸一滞,急忙俯身凑近她。 他抚着她的小脸儿唤道:“缨缨?缨缨?” “清涟……清涟……”女子闭着眼,眉毛痛苦地紧紧蹙在一起,眼角流下一滴泪珠,与鬓边的细汗完美融合。 赵明庭握着她手、抚着她脸的大掌都控制不住地加大了力道,他咬着牙平复下自己心中翻涌着的怒火。 没事,不要计较这些,她终究会是你的,一定是,必须是。 这样想着,他渐渐放松了一些,脸上又恢复威严与平静。 徐谨梦见自己被长留郡主府的暴客割了喉,她猛地睁开眼睛,眼中水雾缭绕,脑中昏昏沉沉的,首先看到的便是男人有些可怕的、泛着红血丝的双眼。她下意识想要躲避,身子一动,左肩上传来一道剧烈的疼痛。 她额间冷汗涔涔,痛呼遏制在嗓中,并没有叫出来。 “乱动什么?很疼是不是?” 头顶是男人略显焦急的声音。徐谨睁开因痛苦再次闭合的双眼,虚弱地开口道: “殿下?” “你觉得如何?本宫宣太医过来?” “不可!不要太医!”徐谨睁大了双眼拒绝着。 赵明庭声音低沉地解释道:“你放心吧,本宫不会让你是女子的事就这样暴露出去。” “好,微臣……没事。殿下不必担心。” “不必担心……”赵明庭重复着这几个字。“你觉得,本宫能做到吗?” 徐谨呼吸极其微弱,她疑惑看着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你觉得,本宫能不担心吗?你知不知昨夜本宫见到你时你是什么样子?!”赵明庭的眼睛变得更红了。 “你知不知本宫这里,有多疼?!” 赵明庭贴近她的脸,痛苦地捂着他心口的位置质问着。 徐谨呼吸越发艰难,她不知该如何回应他的这份深情,只能安慰地说道: “殿下,微臣已经没事了不是吗?微臣……” “没事?你身上有这么深的伤口,你失血过多差点命丧天牢!缨缨,你为什么要这样?”最后一句是心痛又十分认真的询问。 徐谨眼神躲避了一下:: “殿下,那名暴客实在凶恶,微臣不敌,是微臣没用。” “没用?你厉害的很!你连自己都下得去狠手,你没用?!” “……” “你也知道别人会看出来吧?幸好昨夜进入天牢的是本宫和刘洪良,若非逼不得已,你也不会用到这招吧?” 徐谨失声叫道:“清涟也看到了?” 啪…… 耳边传来拳头重重击打在枕头上的声音! “你该打!”赵明庭口中挤出这三个字。 徐谨叹了一口气,眼神直视他,平静地回答道: “殿下,天牢中死了人,微臣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的,殿下明白,微臣不受些伤,是过不去的。天牢那些人……” 她提及此,赵明庭想到了了那些狱卒。他语气变冷: “怪本宫,是本宫没有安排妥帖。天牢那批人,早就该换了。” 两人的脸近在咫尺,视线相对沉静片刻后,徐谨小心地问道: “殿下,陛下有没有消气?国子监众生还被封在监内吗?” 赵明庭抚上她英气的眉眼,嘴里随意答道: “嗯。你好好养伤,其他事有本宫,不用你管。” “可监生们文弱,这样……” “本宫说让你好好养伤!别的什么都不要想!” 男人语气严厉,徐谨吓了一跳,在他怀中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他。 “……” 赵明庭虽然心疼,但是怎么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怒火了,他狠狠地警告道: “还有,日后再做这种傻事,本宫不会放过你的!听见了吗?!” “……” “说你听见了!” “嗯……”徐谨不想勾起他这份滔天的怒火,只能点头应是。 赵明庭面色复杂地盯着她看了半晌,才缓缓说道: “饿了吧?方宴!” 殿外的方宴立马进来,停在内殿门口恭敬地等候赵明庭的吩咐。 “传膳,她伤势不轻,传些清淡滋补的来。” 方宴应道:“是。” “殿下,微臣吃不下……” “吃不下也得吃!” 膳食被宫女们端了进来,玉床之上摆着一张小案,案上面摆满了清粥和十几道清淡小菜。 赵明庭将她扶起来,坐在床头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徐谨看着眼前的一桌子菜,有些发愁: “殿下,微臣真的不饿……” 赵明庭双臂环着她伸到案前,一边拿起碗和勺子优雅地搅动着粥,一边垂下头吹去热气。 “你身子太虚弱了,要好好吃饭伤口才能愈合。”他的声音轻柔却不容拒绝。 “殿下……那微臣……自己来吧。”她说着便要抬起手去接那玉碗。 赵明庭斥道:“别动!听话,乖,张口。” 男人的胸膛坚实和炽热,声音就在她的耳边。徐谨无法儿,只能张开口含住了那勺粥。 赵明庭满意地喂她吃着饭,每一样菜都要喂到她嘴里。偶尔还会问她还不好吃之类的。吃了一会儿后,她实在咽不下了,她求饶,赵明庭却执拗地依然将粥喂到她嘴边。她偏头躲开,立马感觉到了男人胸腔起起沉沉明显又升腾起怒火。 “听话!你都瘦成什么样了。你根本就不懂得怎样照顾自己!张口再吃一点,就一点。”赵明庭耐着性子哄着她。 徐谨摇头。 “真不吃?” 徐谨点头。 “好。” 赵明庭说了这个字,徐谨松了一口气。只是…… “唔……” 男人含了一口粥,捏开她的下巴转向自己,尽数喂了进去。 “你……”徐谨擦着嘴唇,气愤地看着他。却见赵明庭脸色更加吓人。 看着华贵偌大的寝殿,她心口一阵憋闷,喃喃道:“微臣吃……微臣自己来……” 眼看着赵明庭并不理会她,头又俯了下来,徐谨急忙推拒,男人却丝毫不管,一口接着一口,直到他满意为止。 第一百五十章 布日固德朝见(一) 徐谨也不知道自己那一顿究竟被他喂了多少,没有到吃撑的地步,却又觉得肚子里满满当当的。 …… 自她清醒过来后,赵明庭几乎对她寸步不离,连公文都搬到内殿处理。徐谨醒着时他在,徐谨睡着时他也在,两人同吃同睡,当然,一切都是赵明庭主导的,徐谨好好的时无法抗拒他,现如今伤势未愈,更拿他没有办法了。 无论是太子妃还是韩霜,亦或是那位云夫人过来,紫宸殿的大门都没有敞开过。云丽双在外面闹过一次,吵着要见赵明庭,方宴进来请示,赵明庭一句话就将她打发回了云徽殿。赵明庭说:安守本分,荣华一生。 “咳咳……” 徐谨在床上轻咳两声,赵明庭看过去,立马站起身倒了一杯茶喂到她嘴边。看着她乖乖就着他的手喝水,赵明庭温柔地注视着她圆润的头顶,满意地抚着她的头发。 “殿下,微臣该回去了。” 徐谨一句话成功地让赵明庭脸色变冷,声音一沉: “回去?回哪儿?” 徐谨真诚地解释道:“回府。大人他一定很担心微臣。” “不必,本宫知会过他了。” “不,殿下。”徐谨摇摇头:“在大人心中,微臣就如同他的孩子一般,微臣受难,他一定连觉都睡不着的。只有让他真真切切地看到微臣,让微臣时时刻刻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他才会安心。” 赵明庭断然拒绝道:“不行,本宫不准。” “殿下……” “你怎么不想一想,本宫也会因你而睡不着觉,也要真真切切地看着你,要你时时刻刻地在本宫的眼皮子底下,本宫才会安心。” 徐谨语塞了,没想到赵明庭会拿她的话来堵她。 “这……这不一样。殿下,可怜天下父母心,在陈大人眼中,微臣就是他的至亲,他是真的心疼微臣,真的担忧微臣的安危。” 赵明庭冷笑一声,抬起她的下巴缓缓问道: “在你眼中,本宫就不是真的心疼你,真的担忧你?” “不,微臣不是这个意思……” 赵明庭擦干她嘴角上的水渍,虽然他很想用嘴。看着她还没有他巴掌大的小脸儿,赵明庭温声哄着她: “你不会照顾自己,陈同非也不行,那就本宫亲自照顾你。除了自己,本宫,谁都信不过。” 徐谨听着他的话很是无奈,这分明是以爱她的名义禁锢她。 “微臣多谢殿下,但是殿下真的不必如此。” “够了,你不要再说了。不要以为本宫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你想的,真的是陈同非吗?” “殿下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提醒你一句,本宫真的很想这一次就把你永远留在东宫,不必离开了。” 徐谨惊恐地说道:“不!” 赵明庭挪到了离她更近的地方,用被子围好她将她拢在怀里,他话语中带着警告的意味: “所以,不要逼本宫,本宫还不想对你用非常手段。”他的脸贴上她的额头:“本宫可以给你时间爱上本宫,但是,仅此而已。缨缨,你是本宫的。” “……” 徐谨偏过头,握紧了被子。为什么?为什么啊? …… 睡了一觉后,她迷迷糊糊地醒过来,赵明庭并不在寝殿。她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当意识归于现实,她不得不又开始思考,对于这个男人,她该怎么办?怎样才能打消他对她那种莫名的爱意? 这时外殿响起了大门开合的动静,有几个宫女脚步很轻地进殿来打扫。不多时,外殿就传来她们一边干活儿一边小声聊天的声音。 不必刻意去听,她们的话也能传进徐谨的耳朵里,听着听着,她攸地睁开了眼睛。 “那位状元郎大人又来了,真是执着得很呐。” …… “是啊,果真同里面那位兄弟情深啊。” …… “兄弟?里面那位兜兜转转的又被太子殿下弄进宫里来了,不只是太子妃娘娘,现在连刚开始还那么得宠的云夫人都见不到殿下了,可见里面那位有多厉害呢。” …… “啊?你是说……不会吧,怎得有那种癖好的人会这样多?那位状元郎大人仪表堂堂,才学惊人,读书读得那么好,不可能吧?” …… “有什么不可能的,那样顶尖的人物,要什么人没有,人家就是喜欢那样呢,就像……咱们殿下一样。” …… “嘘……小声点。说起来,那三位及第大人真是厉害呢!” …… “是啊是啊……” …… 徐谨听着她们闲话,才知道原来前夜宴席之上竟然风波不断,东胡王子和使臣不断出言挑衅,使出浑身解数向大魏发难,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席卷宫宴,群雄奋起大战异族,席间有皇帝、太子等人坐阵,自然不会让他们讨到什么便宜,但那几位初出茅庐的新秀一番表现下来,倒是真给大魏长脸。 “听说前夜陛下为照顾东胡人的口味,特意命御膳房安排了一道烤全羊,众人吃到兴头上,那布日固德突然扔了手里的小刀,说什么还是东胡的狼刀锋利,这中原的小刀拿来修脚都不顶用,竟真的离席去向陛下讨要他们的佩刀。” “听说当时萧侯爷等人的脸都青了,正要斥责,不想一个清俊的官员笑着开口道: 臣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人竟连修脚的刀和割肉的刀都分不清。东胡的狼刀闻名天下,原来是专门用作割肉吃的。” “布日固德身边的谋士一听,刚要与他争辩,不想那官员一点空子都没给他留,接着说道: 我们中原有句话,叫作君子远庖厨,也就是说只有厨子才会拿那等大刀来割肉。” “他话音刚落,席间一阵嗤笑,马上有一个将军接口道:不错,而且中原还有一句话,叫作杀鸡焉用牛刀,大魏最锋利的刀是用来保家卫国,对付敌人的!” “这一唱一喝的,把那布日固德说的脸上无光。而那名官员,正是咱们的榜眼郎张亚若。” “一介文人,竟如此英勇!” …… “可不是,还有啊,布日固德身边有一老谋士,听说年轻时在中原待过几年,前夜喝了几杯酒,竟当众开口要找咱们状元郎对对子。” “找咱们状元郎对对子?他是疯了不成?哈哈……” “就是啊,咱们探花郎慕容堂一听也是哈哈大笑,直接站起来言说要找状元郎,先过了探花郎这一关。席间立时喧腾起哄起来,众位大臣纷纷出言要他先跟慕容大人对。” “只见那谋士捋着胡子念道:白鹅黄尚未脱尽,竟不知天高地厚。” “众人一听这哪是对对子,分明是骂人呢。只见慕容大人笑意不减,脱口而出道:乌龟壳早已磨光,可谓是老奸巨猾。” 外殿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笑声,徐谨也不禁弯起了嘴角,姑苏慕容堂,也是有趣的很啊。 殿外的宫女接着说道: “这下以糙治糙,把陛下都给逗乐了。那谋士不敢再轻视慕容堂,又出对: 南通州,北通州,南北通州通南北。” “咱们探花郎马上对道:春读书,秋读书,春秋读书读春秋。对了几个回合,那老谋士见情势不好,便放了大招,出道: 莺啼岸柳弄春晴,柳弄春晴夜月明。明月夜晴春弄柳,晴春弄柳岸啼莺。” “众人一听,心知这可不好对,不由都替咱们慕容大人捏了一把汗。谁知慕容大人不过凝神稍一思索,便朗声对道: 第一百五十一章 布日固德朝见(二) 风撩水雾扰晨清,雾扰晨清冷雪莹。莹雪冷清晨扰雾,清晨扰雾水撩风。” 漂亮!徐谨听见这副对子,轻笑一下,不由打心底欣赏起这位探花及第慕容大人了。看来能够击败龙冈书院、琅琊王氏、关中许氏等人,这位姑苏的慕容堂果然是一位了不得的人物。 “这下可是惊艳四座啊!不仅震住了一众东胡使节,咱们大魏官员也是纷纷鼓掌叫好,宫宴上热闹得有如戏台子一般,就连咱们皇太子殿下都开了尊口称绝。那老谋士没讨到什么便宜,老脸通红,灰溜溜地离了席!” …… “不错,我听说啊,他嫌太丢人,昨日就启程回东胡去了。” …… “可笑,真是不知者不畏。东胡人向来野蛮,咱们陛下就是太仁慈了……” …… “打住,咱们怎么能妄议陛下……” ……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 “哎呀快说些别的吧。” “对对……说说咱们状元郎吧,听说状元郎刘大人更加厉害呢……” …… “是啊,此次陛下派了刘大人为迎安使,亲自带人去梁州边界迎东胡使节进京,这一路上可是被布日固德与东胡使团好一番为难呢!” …… “跟你们讲啊,我表哥不是宫中的三等侍卫,半月前也跟着出京了嘛。他说迎安一行,咱们这位刘大人可是让他们好生倾佩。东胡使团不断发难,都被刘大人云淡风轻地一一化解掉了,别看刘大人年纪轻轻,初入官场,办事却从容不迫,方法独到,那一路上,所有人都视刘大人为主心骨呢。” …… “哇,说得我更加仰慕刘大人了!” …… 听着宫女们一片爱慕之声,徐谨吐了吐舌头,刘洪良啊刘洪良,挽挽说的没错,你还真是招女孩子喜欢呢。哼,等我见到你,看我不……唉……什么啊…… 徐谨暗自唏嘘,将被子拉高了些,盖住了自己大半张脸。 “而且昨晚啊,东胡人想一出儿是一出儿,闹得不行,陛下和太子殿在上面看着他们唱大戏,大臣们可是一个个地怒而不能言,气坏了好多人。最后重头戏啊,还在咱们状元郎刘大人这儿呢。刘大人也是凭着一张嘴皮子就把那东胡人狠狠教训了一番。” …… “快说说!” “对啊,快说快说!” …… 不光那几个宫女,内殿的徐谨也竖起耳朵在等着。 “听说东胡蛮子对刘大人迎安一行中的压制都憋着气呢,前夜席间众人喝得正酣畅时,一蛮子借着酒劲拉住咱们刘大人,吵嚷着要问他几个问题,这可不是又在作妖吗。” …… “什么问题啊?” …… “听我说啊。众人都停下来看热闹,只见咱们刘大人面不改色,笑着应允了。” “那蛮子先问道:状元郎,我们东胡美女如云,美丽又能生孩子,你愿不愿意做我们东胡的女婿?你若是愿意,就到草原来,你们中原人一个个都长得病怏怏,我教你,只要你叫一声''欧沃''和''伊吉'',我们东胡不论女子还是男子,都能养活你!” “那蛮子这话刚说完,所有东胡人都哈哈大笑,咱们大多数不懂东胡语,后来听人传,原来欧沃和伊吉是爷爷奶奶的意思!” …… “什么?太气人了!那东胡蛮子不要命了吧,在咱们大魏皇宫就敢这般堂而皇之地侮辱咱们新科状元郎!” …… “唉,肯定是布日固德默许的,不然谁敢啊。” …… 徐谨眯起眼睛,原来东胡人真的猖狂到这般地步了。 “没想到咱们状元郎似乎懂些东胡语,听出了这话是在骂他。只见他面上略显为难,摇摇头只说了八个字: 不可雕也,不可圬也。” …… 噗……徐谨差点笑出声。 …… “什么意思啊?我只听过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听着像是在夸东胡人好啊。” …… “对啊对啊。” …… “听我说,那蛮子估计也是这么想的,听完仰头大笑,不知席上众人已憋得满脸通红。直到另有一人似是熟读中原典籍,上前在他耳边讲了一番。那人气得不行,好像要来打咱们刘大人,被布日固德开口喝住了。” …… “咦,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 “听说这是咱们孔圣人骂他的学生宰予的一句话: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 …… “粪……粪土……” …… 外面传来宫女们压抑着的笑声。 …… “别说,有那味儿了。” …… 外面几人明显笑得喘不过气来了。 “那蛮子冷哼一声,开始挑理道:大人何必如此,是欺我等不懂中原文化吗?” “刘大人微笑着答道:奇怪,适才壮士说的东胡语本官不懂,现在说的中原话本官同样听不明白。” “把那蛮子噎地哑口无言,只能放下这茬儿,咬牙切齿地问了第二个问题: 我等初来镐京,那守城的军士竟不许我们佩带自小就带在身上的狼刀,尽数缴了上去。你们可知,就如你们中原人不剃发般,爹娘健在,我们东胡人的刀也是不能摘的!你们有句话叫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不知大魏是不是真把我等当做朋友!” “刘大人听了后,点点头答道: 自然,中原好客,五/湖/四/海皆是朋友,天南海北尽是兄弟。是以不让佩刀入京,实在都是为了各位贵客好。” “那蛮子提着嗓子喝到:哼,此话怎讲?” “刘大人解释道: 因为我们中原还有一句话,叫作入乡随俗。” “那蛮子问道:什么习俗?” “听好了听好了!你们猜咱们刘大人说什么?” …… “什么呀?快说!” …… “只见咱们刘大人负手答道: 内外六夷,敢称兵器者斩之!” …… 宫女们轻呼一声,连徐谨也不禁被惊了一下,这话似乎就连大魏的将军们也不敢轻易说出口。 “此言一出,语惊四座!现在京城内外都在传,咱们这位状元郎真是铁骨铮铮,颇有武将之风范!所有东胡人也都变了面色,那蛮子听出来不是好话,语带威胁地问出了第三个问题: 我东胡幅员辽阔,地大物博,领土相当于一百一十个镐京,我们有最锋利的狼刀,最强壮的勇士,最矫健的骏马,最彪悍的民风,我们这样的民族,依然向你们中原俯首称臣,你说,中原对我们是不是应该更加宽容,给我们更多的粮食和布匹,提供更多的帮助,向我们要更少的金银和供奉?不然是什么道理?” …… “呸!这又是什么道理?那蛮子的中原话还没学好吧,这样不知羞耻的话都敢在那样的场合说?真是不要脸!” …… “是啊,这话摆明了是说给陛下听的,别说武将,文臣们也忍不住要跳起来骂他。不过,这可难不倒咱们刘大人,这时只听刘大人只说了一句话,引得陛下十分满意,开了御口让他退回席间好生休息,不必再搭理那个醉酒的东胡蛮子。” …… “咱们状元郎说了什么?” …… “刘大人说:只怕是,螳螂伺蝉自障叶,可以隐形。” …… 徐谨在被子中点点头,此话出自《淮南子》,用来讽刺东胡人贪婪傲慢,狼子野心,真真合适不过! …… “待那群东胡人离席后,陛下要奖赏几位大人,你们猜怎么着?” …… “怎么了?” …… “你们还记得传遍京城的临德殿那件事吧,里面那位舌战群臣,冒死为刘大人求情。” 第一百五十二章 布日固德朝见(三) 她?徐谨心扑通扑通地剧烈跳了起来,怎么还与她有关? …… “记得啊,要不说里面那位也是个厉害的人物呢,舌战临德殿,杠上萧侯爷。可是,他与宫宴有何关系?啊!难不成……” …… “对啊,他不是因长留郡主那件案子,连同自己和整个国子监都被陛下罚没了嘛。咱们刘大人前夜啊,就当场为他求情了!” …… 刘洪良为她求情了?徐谨紧紧咬住被子,肩上的伤痛感犹在,她的心却更疼。 …… “什么?真的?” …… “这两人感情还真是不一般。” …… “是啊,现在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徐大人与刘大人,可是生死之交。” …… 外面谈论什么徐谨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她地躺在玉床上咬着手指,脑海中都是刘洪良的身影。原来她能从天牢出来,他之所以随赵明庭去了天牢,都是因为他趁机在宫宴上为她求了情……这个傻子,他冒什么险呢?他这样做,就算不被陛下迁怒,也难保不会招致厌弃啊。 她眼眶里热热的,可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弯了起来,心也酥酥的。这真是个文人嘛,那么豪迈的男儿血气,穿上战袍想来也会是一位顶天立地的将军将领。不过她又想到,清涟确实不同于一般读书人那样文弱,他身子骨挺拔又结实,像山一般坚毅,让人觉得无比踏实。他的大掌上也有许多茧子,想来一定为家里做过不少苦力重活儿。 外面的宫女们好像收拾妥当要出去了。徐谨突然咳嗽两声,外面的人听见,纷纷停下脚步,一人小心翼翼地轻唤道: “徐大人,您醒了吗?” 内殿中传来少年虚弱的声音: “嗯,来一个人替本官倒杯水,其余的都退下吧。” “是。” …… 一个宫女留下来,进入了重重帷幔掩盖着的内殿,其余人都听话地离开了。 “呃……” …… 紫宸殿退出了最后一个宫女,门外的侍卫和宫人们都没有注意到她,只是天权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却并没有说什么。 …… 宫门处由一层又一层的带刀侍卫把守着,办差的宫人们进进出出,十分繁忙。而不远处的地方,正站着一位身着官袍的官员。 这是徐谨第一次见刘洪良穿官袍。好看吗?自然是好看的,而且是特别好看,特别有气场的那种。徐谨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他穿上这件官袍已经很久很久了,久到毫不违和,久到他早已习惯、浑然一体,就好像他天生就是穿这身衣裳、吃这碗饭的料。 徐谨向侍卫出示了东宫的令牌,刘洪良一直望着宫门的位置,面色凝重。宫女们说昨日他在这里站了整整一天,今日刚下朝便又过来了,他知道她受伤,一定是担心坏了。 这么想着,徐谨脚步变得越发急促起来。 刘洪良绝对想不到她会像这般,梳着女子的发髻,穿着一身宫女的衣服出来见他,是以他并没有正眼看她,一心等着东宫内能有人出来,带他去见那个清瘦的少年。 当女子距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唤道“清涟”时,他的身子控制不住地抖了一下,他转过头看向她,又惊又喜又恼,她受着伤呢,怎的就这样出来了? 虽然气她这般不爱惜自己,但见她风一吹就能倒的样子,他还是很心疼她,很想抱抱她,真的很想很想。 徐谨路过他悄声说道:“清涟,我们离远了说。” 刘洪良脸上没有丝毫反应,只是跟在她后面,两人就这样一路远离皇宫,来到了一条无人的小巷子里。 “清……呃……” 徐谨转过身想叫他,却什么都没等看清呢就被男人高大的身躯挡住一把揽在了怀里。不同于赵明庭的霸道强悍,刘洪良的这个拥抱,急切却温柔。 刘洪良的身子很暖,她几乎整张脸都被埋在他宽阔的胸膛中,唯一从肩膀处露出来的双眼睁得大大的。刘洪良的呼吸沉重,心也跳得极快,徐谨能感觉到他此时不同于以往的从容淡定,今日的他有些压抑、躁动和慌乱。 她迟疑地唤道:“清涟……” “让我抱一会儿,就一会儿,只是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刘洪良的声音带着恳求,徐谨听得有些心痛。他在求她…… 徐谨抬起双臂拥住他,将身上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她的呼吸间都是刘洪良带着凡尘气息的、清爽的味道,她觉得很安心很安心,甚至……很幸福。 “清涟,听说是你救了我。” “没有,不是。” “嗯?”徐谨有些疑惑,怎么不是? “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 “是我的错。你在天牢……那一幕我永远都忘不了……都是我的错。文吉,我说过不会太久,却还是晚了……”刘洪良的声音十分痛苦。 徐谨心中酸酸的,怎么会是他的错呢。她抚着他的后背,轻声说道: “不晚,清涟,刚刚好。” 刘洪良将她抱得更紧了几分:“文吉,答应我,不要再伤害自己,有什么事都交给我,不要再做傻事。” 徐谨抿了下嘴唇,脸在他身上蹭了蹭,原来他也看出来了。 “我答应你。”她抬起头来看着他说道:“为了爱我和我爱的人,我也会好好的,不会再做伤害自己的事。” 刘洪良点了点头,放开她后,拉起她的手便往外去: “走。” “去哪儿?”徐谨扯住他,很是奇怪。 “找个地方坐一会儿吧,你身上有伤,不宜吹风,不宜久站。” “……好。” …… 当刘洪良带着她来到一家不远处的一家客栈时,徐谨在门口定住了脚步。 刘洪良感觉到了她的异样,回头问道:“文吉,怎么了?” 徐谨答道:“不要来这里吧。” “文吉,你别误会,我不会对你有不轨的想法。别处太吵,我只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同你说说话。” “不是,清涟。”徐谨叹了一口气说道:“你是如今的状元郎,京城的百姓都认得你。我穿着这身衣服与你进入客栈,会影响你的声誉,再说,万一被别人抓到把柄就不好了。” 这本是一件显而易见的事,谁知刘洪良却认真地说道: “文吉,若论声誉与你,我自然选你。再说什么把柄,你在外以徐主簿的身份示人,本来就是一个不存在的宫女,哪里来的把柄。进去吧,你脸色很不好。” “那……好吧。”徐谨心中甜丝丝的。 进得一间厢房内,刘洪良双臂环住她,分外珍重地扶着她坐在床榻上。随后给她倒了一杯热茶,蹲在她面前递给她。 徐谨接过来小口吮着水,想要咳嗽的不适感便消失了。她一抬眼,见刘洪良离她那样近,依旧单膝蹲在地上,眼中充满怜爱地看着她。她脸一红,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清涟,你起来,坐这里。”她拍了拍身旁的位置。 刘洪良并没有动,只是将双手抬起来,牢牢包住与他的相比起来,是那样纤细柔嫩的一双玉手。他一直在温柔地看着她,却一言不发。 徐谨无奈,只好开始问起来: “清涟,听说你出京这一行很是不易,东胡人是如何为难你的?” 刘洪良微笑着答道: “没什么,都是小事,传闻夸大,你不要信。” “你胡说。” “我没有。”他将她的两只手放在一处,另一只大手捏了捏她的鼻子说道:“说了是小事,对我来说就是小事,你是不相信我吗?” 第一百五十三章 布日固德朝见(四) “好吧。” 刘洪良这个人,说什么便是什么。 徐谨不再“审问”他,反而轮到他开始审问了: “倒是你,我刚一进京便听到许多传言,不过半个月,你身上竟发生了这么多事。我去拜访尚书府,陈家小姐说你受了很重的伤,到底是怎么弄的?”他语气急切起来。 “我……传言夸大,你不要信。” “你胡说。” “你是不相信我吗?” 徐谨本是脱口而出的一句话,没成想刘洪良却十分认真地对她说道: “文吉,不是我不相信你,但请你也相信我,同我说清楚好吗?” 徐谨见此,只好坦白道: “清涟,我确实是受了伤,挽挽之所以说我受了重伤,是因为……”她迟疑地说道:“其实我受了两次伤。” “两次?”刘洪良大惊。 “嗯。” 徐谨从头开始讲起,因与梵音交好而被卫妃派人截杀,略去赵明庭装病出京一事,讲到春熙别院后山为赵明庭拼死解救其宠妃云丽双,后被郭阳公主救到春熙别苑。回到尚书府养伤期间,雨夜出门寻找樊克俭,从而得知长留郡主纵马伤人,刘扬舲身亡一事。在暴客威胁与弹劾重压之下奔波于受害者家中与皇家马场寻找证据。直至不久前递状于京兆府,黄松与刘氏婆媳相认,联众弹劾长留郡主,镐京百姓大闹郡主府向皇帝施压,国子监众生受人教唆上书讨伐,身为主簿的她被盗印陷害。 徐谨娓娓道来,讲了将近一个时辰,她这才发现,这半个月以来,原来真的发生了那么多事。 刘洪良在听到她为救云丽双身受重伤、差点死掉时,握着她的大手用尽力气,眼中腾地一下子变红了。 徐谨从没见过他这副严肃可怖的模样,他一向都是从容有礼,怒不于色的。 “清涟,你不要担心了。如今你也把我救出来了,总算是有惊无险。”她抽出她的手,放在了她身前那副宽阔的肩膀上。 刘洪良膝盖放下,单膝跪在地上,他慢慢抓过她的双手,呵护地握住她的指尖放在他的唇上,声音低哑,却掷地有声: “文吉,答应我,有些事尽力就好,我们问心无愧。永远记住,生命平等,不是因为她是宠妃你是下属,或者她不会武功但你却会而注定你必须要挡在她前面。以牺牲自己解救别人,以命换命的事,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徐谨鼻子酸酸的,她垂下眼喃喃道:“嗯,我明白。” “不,你不明白。” “清涟,我知道的……” “文吉,我只有一个你。” 徐谨心头忽地涌过一阵暖流,那是一种无言而炽热的感觉。 “……” “人只有一颗心,我只有一个你。” “……” “你若有什么事,我没了你,心也就跟着死了。” “清涟……”徐谨咬着嘴唇轻声唤道。 刘洪良将她的手移向他心口的位置,她感觉到了那里的震动和同样热烈的触感。他一字一字地问道: “你明白了吗?” 徐谨眼中落下一滴泪珠,点了点头。 她咽下喉咙中的涩水问道: “清涟,我问你一个问题。” “问吧。” “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对我……” 刘洪良擦干她的眼睛,笑着反问道:“你呢?” “我先问你的,你问我做什么?” “很久以前。”刘洪良肯定地回答了她。 “很久?”徐谨闻言失笑道:“我们认识才不到五个月,哪里来的很久。” 刘洪良看着她柔声念道: “浅喜似苍狗,深爱如长风。所爱隔山海,愿山海可平。虽然在你眼中,我们相识不过四月有余,但你可知,有的人相顾无言,有的人一眼万年。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刘洪良的声音极其好听,念词悠缓,韵味十足,在这间安静雅致的厢房内,徐谨有些听痴了。她轻轻重复着那一句: “所爱隔山海……” “嗯。” 徐谨眼神变得清明起来,她撅起嘴说道: “刘洪良,刘公子,刘修撰,刘大人,你怎么如此的……” “怎样?”刘洪良有些疑惑。 “花言巧语,风流多情。” 刘洪良反问一声:“是吗?”随后他好像自言自语一般说道:“是就是吧,她爱听就成,我无妨。” “谁爱听啊?” “谁应了就是谁啊。” 徐谨嗔道:“你这个人……” “文吉……”刘洪良忽而正色起来。 “嗯?” “太子殿下,他对你?” 一提起那个人,徐谨的心沉了下去,她摇着头解释道: “什么都没有!我同他什么都没有!” “我知道,我晓得。”刘洪良急忙安抚着她。“你想离开东宫吗?” 徐谨重重地点头:“嗯,我想的。” “好。”刘洪良得到了肯定的答案,若有所思起来。 “清涟……我……” “不要怕,有我在,我永远都会在你身边。” “嗯。”二人沉默一阵后,她想起了那日长留郡主在皇帝面前又提到梵音的事,她不由问道: “对了清涟,布日固德求亲的事你知道吗?” 刘洪良直达天听,自然了解:“嗯,这件事算是对大魏的一种发难吧。” “那梵音怎么办,不止是卫妃,连长留郡主都劝过陛下要梵音代替公主和亲。清涟,我好怕,梵音自小就没了爹娘,她很可怜的,我绝不能让她被嫁去东胡。” “外甥女?”刘洪良听到卫权的外甥女时眉头一皱,试探地问道:“外甥女也姓卫?” 徐谨摇头解释道: “梵音本是姓雷的,只是卫权不喜欢她父亲,是以才让她改姓卫。” “姓雷?” “是,你去书院晚不知道,书院曾经有一位师哥叫雷大通,他是牧野师伯的关门弟子。” “牧野烽?那个传说中入了儒家,却更精通道家学术的牧野大师伯?” “呃……”徐谨有些无语,这都多少年的事儿了,还传着呢…… “道根儒茎佛叶花嘛,大师伯早已羽化,我们后辈不要妄议他。” “好。遵命。”刘洪良十分认真,好似她的顶头上司一般。 徐谨吐了下舌头接着讲道: “雷师哥在梵音六岁的时候突然消失了,有道院联络了天下读书人,都没有雷师哥的踪迹。所以后来,卫权才便将梵音接回了镐京。” “这样啊。” “嗯。我与梵音从四岁到六岁的那两年间,几乎形影不离。雷师哥是一个很有趣的大胡子,经常鼓弄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每次我和梵音去到他那个院子,老师都会急得不行,亲自过来把我们抱走。临了还不忘训雷师哥一顿,问他是不是不毁天灭地就会不消停。” 这时刘洪良突然低声说了一句:“若是她的话,大概就不必担心了。” 徐谨沉浸在回忆中,并没有听清: “嗯?清涟,你说什么?” 第一百五十四章 布日固德朝见(五) “我说,卫首辅应该不会让卫府小姐去和亲的,你放心吧。” “他?”徐谨有些苦恼:“那个人,我琢磨不透。这么多年了,其实我也就见过他四五次吧,但我对他总有一分……莫名其妙的畏惧。” “畏惧……”刘洪良语带疑问。 “对。因为他那个人,喜怒不形于色,十几年前我见到他时,他就是这副样子这副表情,可十几年后,当我再见到他时,他竟然一点都有没变。就好像,之前的相遇就在昨日,四岁的徐谨对他探知多少,十七岁的徐谨依然就是多少,没有多出一分一毫。” 待徐谨说完,刘洪良意味深长地也说了一句: “卫权这个人,其实我也看不透他。” 徐谨看着他,他这样的人不知比她强出多少,此刻他竟然如此直白地说,他也看不透卫权。 她说道:“那个人官位极尊,他表面上是一位如玉君子,但我总觉得,他心里住着一只……” “深山猛兽。” 刘洪良竟然替她说了出来,而且与她的回答毫无二致! “嗯。”原来他俩的想法是一样的。 “文吉,卫权这个人我说不准,但是卫府小姐的事,你大可放心。” 看着他笃定的面容,徐谨有些奇怪,但她更多的还是安心。 …… 这边两人在客栈中情意绵绵,殊不知东宫内正历经着一阵场狂风骤雨。回宫后的赵明庭心急火燎地去内殿看他那心尖尖上的人,却怎么也没有想到她竟然不在! 盛怒之下,他将守在殿门口的、收拾外殿的宫人们都重重责打了一顿,连天权他们四个也在其中。 他咬着牙扫视着下面痛哭哀嚎着的宫人们,厉声斥道: “连个受了重伤的人都看不住,你们还能做什么?紫宸殿这么多人看着,竟还能叫她给逃了!本宫还能指望你们给本宫看门?那本宫每天是不是要死上一千回一万回了!嗯?” 一个内侍小头儿求饶道:“殿下,奴才们也不知徐大人怎么就出去了,奴才们真的没有看到徐大人的身影啊!” 岂料赵明庭怒气更甚: “怎么出去的都不知道,本宫真该给你们洗洗眼睛了!” 他虽然怒气冲天,但他也知道内殿中有一个昏迷不醒的宫女,徐谨偷了她的衣服,借了她的身份溜走了。 她去哪儿了?还会回来吗?难不成是与刘洪良私奔了?! 赵明庭想到有这种可能,心顿时好像缺了一块儿,他高声命令道: “传令玉衡领徐谨画像,无论天涯海角,务必将她给本宫带回来!”他顿了一下后狠狠地补充道:“就是绑,也要将她给本宫绑回来!” “是。” 立马有人去喧命了。 庭中的侍卫都有些惊讶。玉衡乃北斗七星之中最亮的星宿,是以他是暗卫的首领。谁都没有想到,赵明庭会因此事起用玉衡。 赵明庭身形高大而威严,他牙齿咬的咯吱咯吱响,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徐谨你好样的!你若真敢与他私奔,让本宫抓到,本宫定要活剐了你! …… 天权他们受完杖刑都安静地在一旁看着他们家殿下,而看到他那副模样,他们也无一不替徐谨感到担忧。 吴桐等赵明庭处置完这件事后,恭敬地劝道:“殿下息怒。” “哼!” 赵明庭甩袖去了立政殿书房,吴桐紧随其后。 “那批人救下来了?” “是的殿下,虽然没能从长留郡主那里获得最后的讯息,但是微臣按图索骥,追到朔州、平阳一带,总算是追到了运奴的队伍,将那些苦劳力解救下来,送他们回家了。” 赵明庭“嗯”了一下,似乎很是满意。他又道: “查到是什么人做的?水路之上的黑手是谁?” 吴桐答道: “与合川及运河沿线那些事脱不了干系,兴许就是一件事。” 赵明庭想到了那个人:“李召群?” “是,但也不完全是。” “还有什么?” “殿下,大河长江上下游的贸易矛盾,与江南三王也有关,但对于朝廷而言,这暂时是一件好事。 ” “好事?”赵明庭皱着眉,不很赞同道:“苦的,不还是客商和百姓吗。李召群借水路究竟要做什么?漕帮那边有消息了吗?” “是,殿下,关于漕帮,似乎有一个熟人在那里。” “谁?” “李家大公子。” 赵明庭想起了李召群的独子,问道:“李孝申?漕帮内部真的有鬼?” 吴桐回道:“微臣目前查到的就是这些。” 这时赵明庭一手支在书案上,头垂下,按着眉间: “你知道吗,赵淳熙此次进京走的不是水路,嫡妹赵世媛被软禁,大祸临头,他竟然不走水路而走陆路,看来航运之上,是真的不太平。” “嗯,依微臣想来,无外乎是双方在争夺一些东西吧。” 赵明庭点点头,身子往后靠在椅子上,有些疲惫地说道: “粮船水道情况委实不堪,你再多花些心思,尽快找出他们的猫腻。” “是,殿下。”吴桐一边说一边叩首。“只是,此次赵淳熙进京,布日固德又恰好在京,不知又会是怎样一番惊天的热闹。” “是啊,都赶到一起了。不过……” “微臣愚钝,请殿下明示。” “不过是无巧不成书罢了。你做好水路上的事,记住,水路会有大用处!” “是。” …… 看着天色,徐谨与刘洪良不再耽搁,起身离开客栈后,徐谨要朝着皇宫的方向走去,刘洪良却拉住她说道: “文吉,要不你直接回尚书府吧,不要回去了。” 徐谨惊讶地说道: “那怎么行,那不是公然挑衅太子殿下吗?” “可是他对你,似乎不太对劲。”刘洪良想起天牢中赵明庭那警告的眼神,他很是不安。 “清涟,你放心吧。”她说着,上前一步贴近他,点着脚尖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呃……清涟你放手……”她被刘洪良紧紧搂在了怀里! “不放。”刘洪良说话与喘息间,徐谨的耳朵热热的苏痒。 徐谨苦口婆心劝道: “这是在大街上,别忘了你是状元郎。” 刘洪良说道:“我什么都不是,我只是你的……” “不要说。”徐谨捂住了他的嘴。 刘洪良扯下她的手后问道:“怎么,只许你说,不许我说?” “我只是想说给你听。” “那我也想要说给你听啊。” “我……我不听……” “为什么?” “哎呀……”她快步向前走去:“我说的时候就够不好意思了……讨厌……我走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布日固德朝见(六) 刘洪良看着她害羞可爱又慌乱的背影,内心铺天盖地的喜悦,他腰微微含着,笑声掩在嗓中: “你慢些,等等我。” 街上人影攒动,过路人都对这一个当官的和一个宫女的奇怪行径吸引住目光,徐谨低着头往前走,刘洪良则一片坦然,大步追着她。 只是还没等他追上她,前方突然不知不觉地出现一队便装侍卫,他们原本隐在人/流中,一见到她便将她围了个水泄不通。 刘洪良看到她的背影几乎就要淹没在那一个个八尺男子之间,他要上去护她,却见徐谨转过头来,微笑着摆摆手让他回去。 刘洪良自是不肯,面露严肃之色。 但紧接着,徐谨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刘洪良想起了刚刚她在他耳边说的话: 清涟,我此生认定了你,我只会是……你的妻子。 他胸口剧烈起伏着,握紧了拳头。 徐谨在这几人的簇拥下往前走着,东宫出动了人,赵明庭一定是回宫后发现了她擅自离宫的事。她忽地感觉伤口有些隐隐作痛,已经走了有一段距离了,她捂着伤口忍不住回头又通过这几人之间的缝隙看了一眼。 就像那晚在马车中她看到的那样,万千人来去,只有男子在远远的地方纹丝未动,正含情脉脉地看着她。 她恋恋不舍地转过头来,她前半生痛失至亲,颠沛流离。幸得老天眷顾,重返中原,年华正好,她喜欢的人也喜欢她。 她抬起头看着蓝天、白云,嘴角挂着幸福的笑意。 当视线落下时,街旁的酒肆二楼上正好有人在关窗。徐谨不经意间仅有眼角的一瞥,还未来得及看见什么,但那一闪而过的感觉有些熟悉。徐谨看过去,那扇窗子已经闭合地严严实实,而酒楼门口则有好几匹毛色锃亮,强壮彪悍的骏马。 这时一道低沉,毫无起伏的声音传来: “徐大人还是把您的笑收回去吧。” 徐谨眼角扫向身边之人,此人有些普通的过分,他若是不说话,一点存在感都没有。 “大人想好回去如何同殿下说了吗?” 徐谨白他一眼,大步往前走去,上了马车,并没有理会他。 “徐大人,里面有衣服,劳烦您换一下。”又是他。 …… 待回到东宫,好像原先的人都被换掉了,除了天权和方宴几个人,没有再认识的。徐谨有些疑惑,他们去哪儿了? 所有人都在紫宸殿门口停住了脚步,徐谨亦然。她站在那里一下下地扯着自己大腿根外侧的布料,并没有进去的意思,就好似里面有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说实话她不怕赵明庭要打要骂,她现在最怕的是他靠近她。发乎情,止乎礼,但赵明庭这个人不同于刘洪良的儒孟作派,在男女之防上他显然算不得君子。 “快进去吧,祖宗。”天玑的声音有些不自然。 她眼珠转动,看看他们几个,不知为何他们脚下都有些虚浮。 这是……受伤了?难道是,受罚了?那些消失的人,也是因为她吗? 徐谨思及此,不由咽了下口水。 “还不给本宫进来!” 一声厉喝,殿门口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徐谨心咯噔一下,她脚底似是被粘住了一般抬不起来,背后却有几只手在将她往里面推。 徐谨硬着头皮走进去,赵明庭并不在外殿。 他在内殿?难道他刚刚的声音是用了内力? 她慢慢走了进去,刚到内殿门口正欲往里面窥探一二,不想眼前一黑,身子腾地悬空被人打横抱起,一步一步地朝着远处的玉床走去。 “殿下?”徐谨慌乱中抬眼看到了赵明庭的脸。 赵明庭抿着嘴一言不发,他全身上下,由内而外散发着阵阵寒意。 “殿下听微臣说……” “不必。” “啊?” “你什么都不必说。”赵明庭抱着她毫不放松。 徐谨挣扎着:“那殿下放开微臣好不好?” “不好!徐谨,”男人低下头说道:“本宫这辈子都不会放手。” 徐谨心里堵堵的不舒服: “天涯何处无芳草,殿下何必如此呢?” “这话也不必同本宫说。” “那便放我下来!” 赵明庭将她放在玉床上,随即整个身体俯下去笼罩着她,宽大的袍子将她盖住,从外看不见分毫。 “起开!殿下这样成习惯了吗?”徐谨推着他。 “习惯?是啊,本宫就喜欢这样。”赵明庭将脸贴近她,声音有些幽深:“就喜欢这样,看你在本宫身下发脾气。” 徐谨气极:“依微臣看殿下是久旱不逢雨,水干枯大地了。殿下不妨去找各位娘娘舒解一下。” 赵明庭嗤笑一声:“是啊,本宫就是旱得太久了,今日便彻彻底底舒解一下!” 说完,目光一寒,开始动手疯狂地撕扯她的衣服! “啊……放开我!”徐谨立时感到一阵恶心,心中大骇,又气又急,她死死拽住自己的衣服,眼中通红带着恨意地看着他。 “为什么这么看着本宫?嗯?你一定不知道本宫也特别想这样看着你吧?!但是本宫舍不得,不管你回来之前本宫怎么生气,甚至气得想将这座留不住你的紫宸殿夷为平地!可是呢?一看到你回来了,本宫就突然没有那么气了,本宫拿不出你这种眼神看你。徐谨,你为什么?是本宫不好吗?是本宫待你不好?” “不是。” “那你为什么不能爱上本宫,为什么不能安安分分心甘情愿地待在本宫身边?”赵明庭咬牙切齿地质问着她。 徐谨直视他的双眼认真地说道: “殿下,很多事不是非此即彼的。殿下问微臣为何不能爱上您,那微臣又为何非要爱上您呢?” “因为本宫爱你!”赵明庭怒喝一声! “殿下……”徐谨想制止他接下来的话,却并不能如愿。 “本宫心里全是你,所以你逃不掉的徐谨。” “殿下有那么多佳人,却偏要一个心里没有您的,殿下您说这是什么?” “说来说去还是她们。”赵明庭气愤地说道:“本宫身为储君,这些都是不可避免的事,她们又与你何干?” 搞得好像她在争宠一样?徐谨快被他气笑了。 “殿下,那真不巧,微臣今日就同殿下说明白,微臣的爹娘只有彼此一个人,所以微臣的夫君,也只能有微臣一个。没有诸多美人的殿下与微臣不可能,有诸多美人的殿下与微臣更无可能!” 赵明庭的心抽痛一下,听她这样说,毕竟还是有些接受不了的。他缓了片刻后嘴上依旧十分强硬: “你想让他死吗?” “什么?”徐谨有些不可思议。 “你想让你心里的那个人,死吗?” 徐谨闭上眼睛歇了歇,然后睁开双眼,一字一句地警告道: “大魏朝的皇太子殿下,在下徐谨,奉上一言。殿下若伤害了他,徐谨不论死生都誓与殿下为敌,殿下做的事,桩桩件件徐谨都会动用全部的力量去毁掉它们。这笔仇恨,将不眠不休,没有尽头。” 听她这样说,赵明庭气得有些发抖,他的脸几乎就要怼到她脸上,口中挤出两个字: “你敢。” “殿下敢,徐谨便敢。” “你以为他没有别人吗?”赵明庭突然话风一转,说了这样一句话。 徐谨有些好笑:“殿下要开始挑拨离间了吗?” “你去外面随便问问,刘洪良与翰林大学杨垂文的爱女杨采是什么关系,看看是不是所有人都会说他们是天作之合。而你,是一个男人,只有本宫才会不顾所有人异样的目光,日日夜夜与你厮缠在一起。” “我不信,也不稀罕。” “你!” 咚咚咚…… 两人的争吵被门外天权的请示声打断: “殿下,陛下召见徐大人。” “什么?”赵明庭疑惑地开口了。 徐谨在他身下,侧首看向殿外的方向。 皇帝,要召见她? 第一百五十六章 公审赵世媛(一) 徐谨冷冷道: “殿下还不起来,是嫌微臣死的不够早吗?” “乱说什么!” 赵明庭猛地起身坐在她身边,看着她带着火气地整理着凌乱的衣衫,将肩膀处那片裸露的滑腻地方遮盖起来,那里他刚刚吃过…… 赵明庭很自然地将手伸过去帮她系带子,却被徐谨啪地一下从她身上狠狠打落。 “你不要太过分!” 这道怒斥并非出自徐谨,而是赵明庭,他攥住她纤细的胳膊斥道。 徐谨倔强地回敬他:“彼此彼此!” 待从头发到衣衫整理完毕后,徐谨一刻不停地抬步往外走去。她背对着赵明庭,表情十分严肃。思索片刻后,她决定了。 她暗自抬起手,用了五分内力向自己左肩上的新伤击去! 强迫自己不要发出声音,她咬紧了牙,嘴角流下一道血痕。 “你在做什么?!” 男人好像发现了她的小把戏,如一阵旋风般行至她身边将她抱在怀里。看到她衣服内侧正泛着殷红,赵明庭怒火攻心。 “你不要命了是不是!你不疼吗!为什么要伤害自己!” 徐谨靠在他怀里,声音有些虚弱无力: “殿下,监生们等不了了。殿下是儒生的保护伞,请殿下帮帮微臣好不好?” “帮你?本宫真的很想收拾你一顿……” 说到后面,赵明庭有些无奈。 …… 待皇太子带着徐谨来到勤政殿时,殿内的情景令徐谨大惊,连赵明庭也明显没有料到。 只见此时,偌大的勤政殿内左右两排坐着不少人,且皆是朝廷中数一数二的人物: 卫权、萧渊、黄松、颜恪之、窦英公在内的三法司各首,还有一个比较特别,因为她不认识。这是一个中年男人,衣着光鲜华丽,面色有几分淡然,他坐在阶下第一个位置,想来官位不低。 不对,没有官会比卫权的官更大了…… 带着他们来的内侍在殿门口跪下来上奏道: “启禀陛下,太子殿下到,徐大人到。” “嗯。”坐在最上面的赵淳载轻声应了一下,那声音中包含着一丝疲惫。 赵明庭与徐谨走进去,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到他们两人身上。 二人在玉阶前双双跪下: “儿臣参见父皇。见过皇叔。” “微臣徐谨参见陛下。” 赵淳载一抬了下手说道:“平身吧。” “谢父皇。” “谢陛下。” 徐谨刚要站起来,而一旁那个男人却在此时开口了: “殿下,这位大人是殿下身边的人吗?” 赵明庭站了起来回答说: “回皇叔,此人身居他职,兼顾照料侄儿的病体。” “哦?殿下有何疾症?”那人关切地问道。 “都是小事,多谢皇叔关怀。” “那么殿下,殿下都看见微臣了,怎么此人却看不见呢?” 此言一出,殿上气分变得不太对劲。徐谨这才明白,这位所谓的皇叔是在给她一个下马威。 殿内很安静,所有人都在等着徐谨给那人行礼。 徐谨跪着侧首冲向他拜了一番,朗声道: “下官国子监主簿徐谨,见过王爷。” 那人满意地笑道:“你可知本王是谁?” “清江王殿下,久仰大名。” 赵淳熙昨夜到了镐京,赵明庭今日之所以没在紫宸殿看着徐谨,就是因为皇帝召见他来见他这个皇叔。 见徐谨答出了他的身份,赵淳熙点点头,意味深长道:“好,很好。” 皇帝开口道: “徐卿,踏马案是你递状给黄卿的,据说那六户受害者也都与你说了事情的经过,状纸朕与王爷以及几位爱卿都看过了,现在还未公审,你且一五一十地先在这里说说你查到的情况。” “是,微臣遵旨。” 徐谨正准备讲述事情的经过,赵淳熙又道: “一五一十,听见了吗,徐主簿?” 徐谨颔首:“微臣定然如数、如实禀告。” 黄松也说道:“徐大人,没事的,你且将你知道的都说出来便是,本官与他们几家人都进行过彻夜长谈,你说不全的,本官可以补充。”黄松明显是在力挺她。 徐谨开始了: “多谢黄大人。启禀陛下,王爷,各位大人,不久前,微臣的一位好友向微臣谈及另一位至交不幸逝世,十分沉痛。微臣安慰他时竟意外发现了一桩惊天大案,因此案被神不知鬼不觉地压下,微臣遂与那位好友着手查了起来。” “哪位好友?”赵淳载打断她。 “翰林院庶吉士,樊克俭。” “无品?” 徐谨没有任何不快,坦然地点点头,他说的这些根本毫无意义。 “谁知微臣与他二人在此过程中竟发现所有受害者家眷皆被长留郡主府中之人威胁……” “威胁?徐大人怎么一口咬定是郡主府的人?难道他们每个人身上都贴着郡主府名牌不成?还是谁,徐大人有一双二郎真君的眼睛,可以断人由来?”赵淳熙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 “不曾,受害者家眷可以证实。” “受人蒙蔽也是有可能的。” 徐谨反问道:“是谁呢?” “这……” 赵淳载道:“徐卿接着说。” “是,陛下。” …… 徐谨把从追查开始,游说受害者家属,刘扬舲家中遭袭,皇家马场御马监和驯马师在端王及众位世家子弟面前的证词,到刘扬舲尸首被抢,马场发疯的马儿失踪,受害者与长留郡主的人发生冲突,答应出面,将案发的经过描绘成状纸等了出来。 赵明庭已经坐在了卫权的位置上,卫权这个人在外面真是一点纰漏都没有。 赵淳熙不断打断她,问一些有的没的,很显然是在同她作对。 赵淳载说道:“皇弟,事情大概就是这样,皇弟还有什么想问的?” 赵淳熙坐在那里冷笑道: “皇兄,臣弟想问,那几户受害者得家眷到底要如何?是要媛儿她偿命还是要我们负责给他们安葬的安葬,治伤的治伤,赔款的赔款呢?” “这……诸位爱卿的想法呢?” 徐谨心中不快,不愧是一家人,不承认自己的过错和歉意,想的尽是权衡利弊。 萧渊出言道: “陛下,微臣觉得王爷说的有理,无论是受害者还是施害者,二者之间承担的东西也是要所平衡的,不可能占尽两样。” 黄松直接说道: “陛下,我大魏有严格的律法条令,三法司秉公办理就是,还请陛下请王爷放心。” 赵淳熙眼睛一斜,问着对面那个一直不开口的男人: “卫大人,您觉得呢?” 卫权认真地回道: “陛下,王爷,阿媛之事,微臣暂且回避。” “你……”赵淳熙很是不满。 “黄大人说的没错,三法司定会秉公办理的,陛下只需等待结果就是。而王爷,关心则乱,此事已然发生,王爷且放宽心些。” 徐谨没有想到,卫权竟是这般漠不关心的回复,而赵淳熙的脸色明显很不好! 赵淳载只能道:“罢了,此事诸位也都清楚了,三法司听旨:” “臣在……” “臣在……” “臣在……” 三法司的老头们上前叩首。 “后日公审此案,尔等定当公正。” “微臣遵旨。” …… 第一百五十七章 公审赵世媛(二) “皇弟,那你就且放心吧。” “是,皇兄,媛儿做错了事,她、臣弟与江南,自会肩负起责任。” 皇帝这个“公正”二字令人有些玩味,所谓公正,那么结果是现在就可以预知的。赵淳熙藏在衣袖中的大手紧紧握住,他噙着冷笑,而地上的徐谨也感觉到了他那如刀子般不善的目光。 公审已成定局,殿内安静下来,赵淳载想来刚要命徐谨起身,这个时候却从右侧传来一道孔武有力的声音: “今日又见到徐主簿,可见徐主簿果真好命。本侯记得那日手底下的冯康得了谕令去捉拿徐主簿,本来下了天牢的人,如今却在太子殿下身边好好的,不仅背靠大树,还有一状元郎好友,倒是十分幸运。”萧渊转而说道:“只是,别人可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徐谨没有因上一个话题的结束而从众人眼前消失,反而越发加强了她的存在感。萧渊与她因临德殿一事结仇,是众所周知的事。 赵明庭看向他,不悦道: “幸运?萧卿此言差矣,她在狱中也是差点丧命。” 赵淳熙在萧渊身旁嘲讽道:“哦?在狱中与人私斗,这位徐主簿不仅年纪不大,胆子不小。看着力气不大,本事也不小呢。” 赵淳载闻言有些诧异,他问道:“徐卿,可有此事?” 徐谨恭敬地朝上方说道:“陛下恕罪,不是私斗,而是有人……蓄意谋杀!” 此言一出,殿上又是一阵死寂。 “谋杀?徐主簿好好的,死的可是别人。” “侥幸罢了。” 赵淳熙饮了一口茶后接着笑道:“人已死,徐主簿说什么都行咯。杀人变成被害,我家媛儿怎得没有徐主簿这般本事!” “是啊,下面人上奏时叫本侯好生吃惊,天牢之中竟也能莫名其妙的死人,如此不安分不是胆大包天是什么?” “皇兄,天牢之中出了人命,公审是不是应该再加一案?” 勤政殿内只听赵淳熙与萧渊一唱一和配合得十分默契,那般自说自话,旁人都插不进去。 赵明庭看向皇帝认真地说道: “启禀父皇,那日儿臣与刘洪良前往天牢时,见到徐谨身受重伤,确是奄奄一息。” “咳咳……”少年一见便十分孱弱,此时更是忍不住咳嗽着解释道: “陛下,那人进牢时藏着刀,确实是来杀微臣的。” 众人的目光盯向跪在地上那名年轻的官员,他左肩之上泛着明显的血色。殿中所有人中他最是瘦弱,让人不禁生出一股疼惜之感。 赵淳载问道:“如此说来,徐卿可知是何人要杀你?” “陛下,微臣猜测,是江南的暴客。” “你休得信口雌黄!” 徐谨回击道: “王爷,下官说的是江南暴客,王爷何必如此激动?暴客与王爷又有何关系?因为是老乡吗?” 赵明庭、卫权、黄松等人嘴角泛起一丝难掩的笑意,而这丝笑意只是一闪而过。 赵淳熙冷着脸拿起茶杯,掩饰地喝了一口,并没有继续回答她。 萧渊见此说了声:“王爷莫怪,咱们徐主簿这张嘴是一如既往的厉害,本侯也因此吃过大亏呢。” 徐谨不经意地看了一眼赵明庭,赵明庭接收到了她的目光,想起在紫宸殿时她的嘱托,他抿了抿嘴开口道: “父皇,说起来,国子监众人不过是一帮文弱书生、一群愣头青而已,吓一吓便罢了。儿臣今日想求个恩典,恳请父皇放过他们吧。” 徐谨紧张地盯着皇帝,却见他面上并无波动,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萧渊说道:“太子殿下,他们学习六艺,可并不文弱。能说出那等大逆不道的话来,也不是愣头青那么简单,只怕是被人蛊惑,烂了心儿了。” “侯爷家的公子过得不好,便也不想让别人家的公子好好读书,顺路入仕吗?” 萧渊被黄松这一句话点到痛处,咬着牙刚要斥责,徐谨却先他一步,捂着伤口说道: “陛下,微臣不知印是如何盖上去的,但微臣以性命担保绝不是微臣做的。监生们也只是想踏马案受到公正审理,还逝者安息,绝无他意,请陛下饶恕他们吧。” 赵淳熙与萧渊对视一眼,适才萧渊帮他,他自然也会帮萧渊。 “哼,他们身为朝廷的储备官员,他们凑的什么热闹?皇兄的国子监培养出这样的人,决不能姑息!” “陛下,” 这时,端坐在赵明庭下首的卫权竟也开口了: “此次国子监众生犯了大禁,与微臣看,不可轻饶。” 徐谨一听见他的声音,不禁有些紧张! “犯了大禁?卫卿何出此言?”赵明庭偏头看向他。 “殿下,太学规矩各朝各代有所不同,但微臣记得洪武卧碑上有一条存续了很久:监生应恪守规矩,工农商贾皆可言之一切军民利病,惟生员不可建言。” 徐谨猛地一个激灵,有如醍醐灌顶,对,有这么一条,是明洪武大帝亲自定下的! 国子监与一般的私学不同,说到底它终究是为国家储备官员应运而生的,所以国子监教出的学生,一定要以君王以皇室马首是瞻,一定要听话。因此才有了这一条,谁都可以品论国家时事,唯有监生不许。朝廷要培养的,是拥护皇帝一切政治主张,为皇帝分忧解难的,听话的学生,而现在他们却联合上表,公然违反监规,这不是要反天吗! 徐谨额间布满冷汗,肩膀上的伤口越发疼了起来。她回头看向那个端坐着的男人,他面相妖娆,却浑身散发出一股莫名的狠厉。 殿上此时只有卫权的幽缓的声音: “监生们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依微臣看,确实不能轻饶,陛下不是还要下旨废了国子监吗?此道旨意迟迟未下便是对他们最大的仁慈,也是陛下您最后的底线。至于他们,起码要再关上些日子,敲打敲打,让他们知道,什么叫皇权,什么叫天威,什么叫上下。” 皇帝有废掉国子监之意!徐谨心一沉,国子监不仅是她任职之所,是闫道云交给她的重任,而且赵明庭也说过国子监与寒门学子之间的联系与平衡,皇帝要废国子监并不是一件好事! 而卫权,他为何如此呢?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份态度都不在她的预料之中。 她有些焦急,嗓中涌起一股血气。 “咳咳……咳咳……噗……” “这……” …… “徐谨!” “徐卿怎样?要不要传御医?”赵淳载脸色不是很好地问道。 原来众人只见地上的少年身躯攸地瘫软下去,赵明庭立即离座扶起她。 徐谨靠在他怀中看着皇帝,嘴角带着血凄然地念道: “昔时贤文,诲汝谆谆,集韵增文,多见多闻。观今宜鉴古,无古不成今。陛下,这是儿时微臣启蒙所读之书,岁月变迁,十几年过去,日月虽不改容颜,可微臣如今都长这么大了。” “徐主簿在感伤什么呢?”萧渊讽刺道。 “侯爷恕罪,下官只是想,那么多不过加冠之年的青年才俊,读了那么多年书实属不易。” “不易就可以冒犯天颜了?” 徐谨叹了一口气道:“侯爷是不明白,读书人的那份赤子之心。” “赤子之心?罔顾圣眷还谈什么赤子之心,徐主簿不妨说说,是何赤子之心?” 第一百五十八章 公审赵世媛(三) 所有人都各藏心思地等着徐谨开口,只见她艰难地离了赵明庭的依靠,挺直身子端正地跪好,双手前指交叠在胸前,语气极其庄重: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说起来,一群孩子而已,又会有什么坏心思呢是不是?” 少年声音虚弱却坚定,她缓缓念出这几句话后,勤政殿内一片安静,仿佛所有人都沉浸于那一番诗文颂道的天地中,就连赵淳载脸上也有些动容。 这是张载《横渠语录》中的四句,此时经这少年念出,让这些大魏的官员都不免有些感慨。 徐谨自然感受到殿内气氛之变化,她再接再厉道: “况且陛下,前祭酒大人曾送给微臣四本书作为微臣入仕之礼,分别是:《魏治大诏》、《监规》、《圣谕广训》和《大学》,微臣请陛下相信,闫大人教出来的学生有着一片赤诚一腔热血,而非两耳不闻窗外事,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陛下,这对为官之人来说,难道不是难能可贵的吗?” 赵淳载点着头叹息道:“是啊,说起闫卿,也不知他现在如何了,他辞官时特意与朕说过,希望朕好好待那帮监生。” “是啊陛下,况且此事蹊跷,监生们绝无意冒犯陛下,微臣想他们也许并不知道那句话都是有可能的。” 萧渊不耐烦插言:“徐主簿如今已然相安无事,又在这里掰扯什么呢?” “陛下,”这时御史台的瞿有兰大人开口了:“陛下拟旨欲废掉国子监,老臣斗胆,这怕真是不妥!那道旨意虽未正式颁布,但这两日已在京中传开了,此等消息不胫而走,甚至都传出了京城。国子监内无论是受父辈祖辈之光得以入监的荫生,还是通过各地方推荐选拔上来的寒门学子,都可谓是人心惶惶,悔恨有加。前有科考舞弊案,今有国子监冒犯天眼颜被困,朝中上下,京城内外的监生家眷都在奔走求情,文人们都深感情势不好,时局动荡。此时正值布日固德一行人在镐京挑食,陛下,不若就放了他们吧。” 赵明庭跪在徐谨身边高声道: “父皇,儿臣定会交代温从吟何静之等人,对国子监众生严加管束,若再有何过失,儿臣愿全力承担!” 卫权低着头,大拇指揉着那一只手掌,听赵明庭这样一说,眼皮动了动,并没有太大的反应。 “算了,此事作罢,萧卿,撤了国子监的人吧。” 龙椅上的赵淳载终于松口了!徐谨大喜。 萧渊不甘地唤道:“陛下!” “陛下英明。”徐谨虽面色还有些苍白,但比之刚才好多了,她给皇帝磕了一个头。 赵淳熙看了这一场热闹,对于公然讨伐赵世媛的国子监生他自然也是不喜,他冷笑着又提起一事: “听说徐主簿还是卫大人的准外甥女婿呢?” “王爷说笑了,不过是小孩子间的玩闹。”卫权语气淡淡的。 “哦?可本王听说媛儿遭此大祸,正是因替卫大人阻拦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主簿而被他设计,卫大人这样说,是本王消息有误不成?” “对,没有的事。” 赵淳熙不在意卫权的冷漠,不依不饶道:“媛儿提过,卫大人、卫妃娘娘为替陛下分忧,特意提出要将外甥女嫁去东胡,可真是忠义呢。” “王爷说笑了,都是陛下做主的事,本官从未提过。” 赵淳熙!徐谨咬着牙瞪向他,在听见卫权模棱两可的话时,不禁急道: “陛下,陛下,微臣与卫小姐确实两情相悦,那日陛下曾说要为微臣赐婚,陛下……” “徐谨你闭嘴!”身旁的赵明庭一把攥住她的胳膊斥道。 “大胆!真是不知羞耻!” …… “徐主簿注意自己的身份!” …… “徐谨,本官不会将外甥女嫁给你的,望徐主簿好自为之。” …… 不止是王忠、萧渊等人的呵斥,就连卫权也听不下去了一般同她“摊牌”了。 徐谨心里一想到竟有这么多人要逼她去和亲,她心疼,真的好疼,她痛苦地说道: “陛下,微臣与阿音是真心相爱的,微臣会对阿音好的……” 赵淳载为难道:“徐卿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看来卫卿是决计不会将他的外甥女嫁给你的,徐卿还是宽心些吧。至于是否要将卫府小姐送与东胡和亲朕心中自有定夺,你与卫小姐的缘分不够,赐婚之事到此为止。” “陛下,不要,不要将阿音送去和亲,微臣求陛下了……”徐谨给赵淳载磕头,眼眶中热热的酸酸的。 真是打蛇打七寸,赵淳载萧渊见徐谨这般,很是愉悦。赵淳熙不紧不慢地说道: “皇兄啊,此人果真不堪!” “罢了,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朕乏了,你们退下吧。” 赵淳载起身在王忠的伺候下去了内殿,赵淳熙、卫权、萧渊、黄松、颜恪之、窦英公、瞿有兰等一众人起身离座,跪在地上叩首道: “儿臣告退……” “臣弟告退……” “微臣告退……” …… 所有人都推出了勤政殿,向宫外走去。 “徐谨!” 在赵明庭怀中的少年回头看过去,是赵淳熙同萧渊并排走了过来。 “徐谨,本王记住你了。” 徐谨颔首,丝毫不惧:“在下荣幸之至。” “好。”赵淳熙笑了,那笑有些阴森森的。 徐谨抿着嘴唇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有着不太好的预感。 …… 徐谨被赵明庭带回东宫后,殿门紧闭,他掐着她的脖子咆哮着: “你说你与谁两情相悦?嗯?你要娶那个女人?你是不是疯了?你竟然说要娶她?你说你爱她?徐谨,本宫让你说一句爱比登天还难,本宫让你同本宫在一起你死都不肯!你随随便便就说要娶别人!你真当本宫是死的!是不是!” 徐谨抠着他的手,声音堵在嗓子中: “我要娶谁,我爱谁,与你何干?” “你!”赵明庭受了刺激一般红着眼睛放开手,猛地扒开她的衣服在她的颈间与肩膀上啃噬。 “与我何干?本宫今夜就叫你知道!” 徐谨双手死死抵住他喊道:“懦夫!” “你说什么?” “要送女人去和亲的懦夫!都这步田地了还在计较这点男女情长,若是没有和亲之事,我为何要娶阿音!” “和亲是东胡的要求!” “那陛下与殿下就妥协了?” 赵明庭快被她气死了:“本宫何时说过?” 徐谨情绪激动道:“殿下您也没反对过啊!您就眼睁睁看着大魏的儿女去受辱吗?” “你真是……你们读书人都是一群愣头青!不可理喻!”赵明庭手指狠狠地点上她的额头。 “那殿下说,到底会怎样?阿音会不会……” “别在本宫面前提什么阿音!” 赵明庭一副吃醋的样子,徐谨却不管他,语气更重: “那就是微臣的阿音!” 赵明庭沉下一口气,点着头,语气很是随意:“行,那本宫告诉你,她就是和亲的不二人选!” “你!” “没你这么多事父皇兴许还注意不到她!你倒好,拼了命的在父皇面前提她!” “是微臣提的吗?前有卫妃给陛下出主意,后有赵世媛提醒陛下,今日清江王又提起,那该死的卫权不表态,微臣急了才会出言的。” 该死的卫权?赵明庭有些好笑。 “不管,再叫本宫听见你与别人扯上任何关系,本宫吃了你!” “不必殿下吃了微臣,微臣也会叫别人吃了。”徐谨在他身下,情绪变得低迷了些许。 “知道怕了?”赵明庭捏起她的下巴:“江南的人心狠,外表越是干净越是光鲜,撕掉那层皮之后里面便越是肮脏血腥腐朽 旁人躲还来不及,你是上赶着去送人头……罢了,你只需记住,有本宫在,你时时刻刻跟着本宫,就没有谁敢动你。” “……”徐谨赌气地不吱声。 “知道本宫有多疼你了吗?” “……” 赵明庭把她的不回应当作是默许了,他起身要将她拉起: “去,去汤池沐浴。” “不去。”徐谨抱着自己侧过身子躺着。 “必须去。” “为何?” “本宫说过了,今晚……”他贴近她的耳朵。 徐谨急忙捂住耳朵不听:“不。” “侍寝。” 第一百五十九章 公审赵世媛(四) 徐谨拳头砸在他身上怒道:“你敢!” 见她如此激动,男人的脸沉了下去,他一把揪住她的两只手,嘴唇贴近她的耳朵,令她一阵战栗: “威胁本宫?嗯?本宫是治不了你吗?别忘了你可打不过本宫。” “我会死。” “你说什么?” “我会去死,如果你敢碰我。”徐谨咬着牙警告他。 她说了这样的狠话,真的很伤人,让人很难堪,特别对方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男人,他的自尊不容践踏。他心一阵酸一阵涩,一阵空一阵痛,呼吸粗重而混浊。他压着她看了半天后猛地丢开她,起身离开了玉床。他大步来到内殿中央,一脚踢翻了那贵重的桌案,案上所有稀罕脆弱之物叮叮咣咣掉落后碎了一地! 这巨大的声响引来方宴站在门口小心地查看着,他轻声问道: “殿下?” “出去!”赵明庭一声怒吼,紫宸殿内外都听见了。 “是。”方宴没再说什么,垂着头退下了。 “本宫碰了你,你真的会去死?” “是。”徐谨得回答干脆利落。 “宁可死也不愿与本宫在一起?不愿与本宫欢好,甚至为本宫孕育麟儿?” “从未想过。” “可本宫很想,很想拥有你,拥有属于我们的孩子。” 徐谨难以置信地轻笑一声,仿佛赵明庭说的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太子殿下,徐某人真的不理解殿下的这番心意,不会接受,更不会配合。请殿下早些放下吧。” “……” 赵明庭双眼猩红,面色甚至有些痛苦。许久之后,他气息喘匀,摇着头笑了一声,这一笑仿佛把什么都看开了,他看着坐在床上那个面无表情、没有一丝爱意的少年说道: “你走吧,本宫要一个女人还要不到吗,你凭的什么这样作贱本宫的心意呢?罢了,本宫不要你了。” 赵明庭说完这句话,浑身有些无力,而他得到的答复是: “谢殿下恩典。” 徐谨从床上起来给他磕了一个头后,便潇洒地往外走去。 赵明庭看着她毫无留恋且很是轻松的背影,突然觉得与她相识的这两个月以来,他做的一切都不值得。一个心不在自己身上、自己为她做什么她都不在乎的人,真是不值得。 一路朝东宫外面走去,所有人都看着她,对她指指点点。徐谨不在乎,她不在乎,这段可笑的、畸形的、别扭的关系,早就该结束了,今日终于结束了。 突然,她想到了什么,定住了脚步,转身往回走去。 徐谨走后,紫宸殿外的人听到了赵明庭将内殿所有东西都砸烂了的声音,以皇太子的身份和气度,断没有人敢将他惹到这个地步。正当他们担忧时,却眼见着徐谨竟然又回来了,他们都不禁大喜过望! 天玑迎了她几步拽着她的胳膊说道:“徐谨,回来就好,你快进去哄哄殿下,你的话管用,我们从未见殿下发这样大的脾气。” “是啊徐大人,你进去劝劝吧。”天权也开口了。 几个人齐齐看着她,徐谨却并没有理会,而是进了偏殿她的小室内,将闫道云给她的书、卫权的药和衣服等物都带走了,临走时,她还摘下了那块儿和田玉,将它放在了桌子上。 等她出门要走时,天玑喝到: “徐谨!殿下对你那么好,你为何要这样日日闹来闹去的?” 天枢也忿忿地接口道: “就是,你难道就一点留恋都没有吗?” “徐大人……”天璇放下手臂皱着眉看她,也很是不理解。 徐谨叹了口气,只转头对那个内侍官说道: “方宴大人,我的小木牌还在殿下那里,殿下若是将它扔了,请大人帮我收起来派人还给我,那是先人留给我的东西,对我真的很重要,多谢大人。” 方宴一副低微的口气商量道:“徐大人有事可否同殿下好好说。” “没有什么事,这样很好。” “好个屁!”天玑忍不住爆了粗口:“你他妈知不知道太子殿下从来没有对什么人上心过,唯有你!你这样绝情,对的起殿下吗?” 天枢也骂道:“呸!白眼狼一头!” “那我要如何回报?”徐谨看着他俩,认真地说道: “天玑、天枢,你们管的太多了吧,难道每一个对我好的我都要跟他在一起吗?感情的事,要对的起别人就要先对的起自己。况且我对殿下无意,强扭的瓜不甜,若是一直拖着殿下才是对不起他!” “你!殿下看上你是你的福分,你个不识好歹有眼无珠的东西,那个刘洪良哪里比殿下好了?” “我从来没有做过比较!喜欢一个人,不是看他哪里好才喜欢他,而是喜欢他则看他哪里都好。除他之外,旁人的好坏与我何干?” “你!我呸!眼盲!心也瞎!呸!” 天玑和天枢在四大贴身侍卫里面年轻稍轻,是以相对情绪化一些,听徐谨说了那一通后纷纷唾弃着她。 这时一道劲风从殿内袭来,“砰”的一声,不知是什么打在门上,整扇门摇摇欲坠,将宫人们吓了一跳! 徐谨见此不再多说什么,抱着自己的东西离开了。不同于春熙别院后山那时,这次徐谨是真的离开了,确定离开了,光明正大地离开了。她与东宫没有任何关系了。 “呸呸呸,白眼狼,殿下刚将她救回来,助她解了国子监之困,她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什么玩意儿!” “砰”!门上又是一声!紧接着“咣当”一声震天响,被打扫过的台阶上扬起一阵轻尘,紫宸殿大门,掉了一扇。 …… 待徐谨回到尚书府后,虽然知道她经历过入狱和行刺,近几日十分凶险,但见她的人后,陈同非明显还是宽了心的。他急忙要派人去南阳医馆给徐谨取疗伤药,哪知家丁还没出门,东宫便派人送了大内秘药来。 徐谨看着那满满一匣子琳琅满目的药,冷静下来后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真的像天玑说的那样,太过绝情? 她甩了下发沉的头,算了,绝情就绝情吧,当断不断才是大大的不妥。只是,她心里莫名地有些酸酸的,人的相遇都是缘分,与人从善缘结下恶缘,连朋友都做不得,真的让人挺不舒服的。 陈挽刚开始见她又受了伤,心情很是低落,徐谨又是逗又是亲的,好不容易将她哄好了。一家人坐下来用着晚膳,这两个月发生了很多事,让人觉得,大家齐齐整整地待在一起真的很好。 陈范两家婚期将至,陈氏母女在准备婚假之物。陈同非书房内,二人在议事: “听说后日三法司要公审赵世媛,清江王赵淳熙昨夜便赶到了镐京。今日陛下宣你,赵淳熙可有为难你?” “没事,我并未吃亏,不过就在没多久的事,师哥你听说了?” 陈同非点点头:“嗯,朝堂上下哪有秘密,今日陛下宣了你和几位重臣,朝中上下得到消息议论纷纷。这不仅关系到长留郡主作恶能否得到审判,黄松抬出大案在功绩簿上添了一笔,朝廷与江南的利害关系,还有国子监啊,监生上千人,全国各地、寒门世家的都有,陛下那日气急之下要废了国子监,动文人一事,百姓都是很不满,敢怒不敢言罢了。” 徐谨喃喃道:“是啊,事态如此严重。” “听说今日陛下还宣了李召群。” “李召群?没看见他。”徐谨有些奇怪。 “嗯。”陈同非解释道:听说他身子不适就没去。” “……” 徐谨突然想起今日与刘洪良分别后,她在街上看到的那扇窗子……那是韦义!对,就是那双鹰目!徐谨晃了神,李召群身体不适,韦义在外面干什么呢? 第一百六十章 公审赵世媛(五)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韦义出现在那里不对劲,有什么不对劲呢?她一时没想起来,好像她遗漏掉了什么。 …… 夜间,徐谨躺在床榻上翻过来调过去睡不着觉,她一闭上眼睛,眼前出现的人竟都是赵明庭。 她对不起他吗?她伤害了他?她真的那么无情无义吗?她做错了? 她蒙上被子烦躁地跺着脚,她是怎么了,她可不是这种别别扭扭、藕断丝连的性子,她要什么便做,做了绝不后悔,这才是她啊!她不对劲!不对劲!不要再想了! 徐谨这厢正催眠着自己,突然她掀开被子一跃而起,榻边抱剑站着一人。 那个面相透着冷酷无情的少年竟又来了,他扔给她两个小玉瓶。 “主人给你的,白的外敷,青的内服,七日伤可痊愈。”少年机械地说着。 徐谨看着一手接过一个的玉瓶,原来又是来给她送药的,是上好的金创药。 “主人说了,你放心吧,长留郡主杀马毁掉证据、暗中派暴客前往天牢刺杀你的事他都找到了证据,这次她翻不了身。” “你家主人不是长留郡主的未婚夫婿吗?” “哼,什么未婚夫婿。”少年冷嗤一声。 问他似乎没有用,徐谨敛去疑惑之色说道:“替我谢过你家大人,不过好意我心领了。这个药还有大人的衣服,劳烦你拿回去吧。” 她将东西通通递给少年,少年却抱着剑懒得看她。 “主人给的药你吃没吃?” “对。”徐谨想到了今日从东宫拿回来的药:“之前那个药也拿回去。” “主人费了大力帮你制的药,一月服用一颗,能累死你?” 徐谨“嘿”了一声:“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 “哼。” 徐谨无奈地看着他,这教养…… “我可受用不起,你拿回去吧。” “哼。”少年转身就走。 “喂!惊蛰?” 听她叫了他的名字,少年攸地转身问道:“你知道我的名字?” “嗯,你主人告诉我的。” 少年站在那里眼珠转了转,似是在回味她叫他名字的那道声音。 “不吃药主人会惩罚你的。”说完这句话,他便消失不见了! 徐谨追上去看向门外,什么都没有,一丝动静一点痕迹都没有! “这孩子……”她咬着嘴唇站在门口有一会儿后才回了房。 她没有注意到,有人此时正在看着她,眼神中带着痴缠、不甘、痛恨和留恋…… …… 第二日徐谨早早起身,穿着宽大的官袍来到国子监后,果然这里早已没有了禁卫军侍卫的身影,一切照常,安静和谐,书香墨气,没有拘禁和不安的因素,就好像那日的事从未发生过。监生们知道是唯一一个脱离囹圄的她在外向皇帝求情,这才如此之快地解了国子监之困,保住国子监不被废掉,一个个的见了她都更加尊敬了。 等众人纷纷到位时,皇帝竟派人下了一道圣旨: 从即日起,温从吟封为国子监祭酒,而她则越过何静之,被提为了国子监司业! 温从吟与她叩谢皇恩后,包括何静之在内的所有人都向他二人表示了祝贺,即使有些小吏并不服气。 同处一地,有人起起落落,大喜大悲;有人无波无澜,平平淡淡。有人被事找,有人被事绕,好多事啊,就是这样说不清。 于徐谨而言,真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只是她并不高兴,因为官场反复,事出反常,毫无规律,不禁让人始终提心吊胆。 “徐司业,祭酒大人命我等将您的东西搬去敬一堂” 监生们来搬她的东西了。 “好。” …… 待下值后,走出集贤门,她眼前一亮,原来同样一身官袍的刘洪良正在等着她。 她抬步走过去,作揖道:“刘修撰,好巧。” “徐司业叫本官好等。”刘洪良同样拱手作揖。 “对不住。”徐谨制止他道:“今时本官正六品,尔为从六品,在本官面前,刘大人还请称下官。” “对不住。”刘洪良十分抱歉地解释道:“徐司业,巧的很,本官领了迎安使的差,又在宫宴中迎敌东胡使节,承蒙陛下隆恩,今日擢升为侍讲学士,比徐司业又高了一级。” “什么?”徐谨拉下脸问道。 “我错了。“刘洪良好像真的犯了错一样哄着她。 “真的?清涟,你也升官了?”徐谨不再同他玩闹,扬着头笑眼盈盈地看着他。 刘洪良陪她闹了一番,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子说道:“淘气包,现在这副样子怎么好像比我还高兴一般?” “哪有?” “就是有,不承认吗?” 徐谨吐了吐舌头:“哪有好像,明明就是,我就是高兴啊,恭喜刘大人。” 刘洪良宠溺地揉着她的头发说道:“同喜,徐大人。” “今日怎的来找我了?” “每日都可以来啊,不行吗?” 徐谨心里有些高兴,不,是很高兴。她有些羞涩,甜甜地说道:“行啊,谁说不行,我很欢喜。” 刘洪良见她这般模样,心都化了。他柔声说:“怎的这样好答对,我要做的,何止这些?” 徐谨闻言脸更红了,她低着头说道:“清涟,我们,我们走吧,不要在这里了,不好……”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说完,刘洪良牵起她的手走向了树旁的马车。 …… 待两人从车中下来时,刘洪良已换了一身白衣,颜色十分亮目,显得整个人跟平日有些不太一样,书生气中又带了些不可亵渎的神/圣。而徐谨也是一身白衣,干净清丽,让人见之不敢亵渎。这是刘洪良准备的衣服,极其合身,两人站在一处显得越发登对了。 走在向上的石阶之上,刘洪良一手牵着她,一手拿出一块帕子给她擦汗。 “累不累?我背你吧。” 徐谨眼角弯弯的说道: “不碍事,这点路,哪里要你背。” 原来刘洪良带她来到了京郊凤凰山上的净业寺。 净业寺乃“佛教八宗”之一的“律宗”祖庭,香火旺盛,香客络绎不绝。自山脚爬上去用了不到半个时辰,此时太阳快要落山了,香客上上下下来来往往的还是很多。这里风景如画,梵音阵阵,寺庙高耸,庙门口有一棵大大的玉兰树,对面是层峦叠嶂,绿树成荫。 “走,这里求什么都很灵,同我去求个姻缘吧。” 刘洪良自小和尚手里拿来香烛,一半分给她,一半拿在手里,说得很是认真。 “姻缘……我们今日来就是要求姻缘吗?这有什么好求的?”徐谨有些不解。 “要求。我要求,求佛祖保佑,你永远都不会离开我。”刘洪良拉着她坚定地往庙里走去。 “……” 香炉飘烟袅袅,凝神之气悠然,天边流云紫霞,庙前金光闪闪。佛祖菩萨金刚罗汉,前世今生仕途姻缘。 此时周边好像围绕着许许多多从佛家梵音中飞来的东西,但徐谨眼中却只有紧紧握住自己手的这个男人,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她甜蜜且无声地笑了。 第一百六十一章 公审赵世媛(六) 两人面对着高高的佛像端正地在蒲团上跪好,手持着香举过头顶,闭目祈祷。 徐谨想的是:愿爹爹娘亲安好,师哥夫人安康,挽挽姻缘美满,还有清涟,仕途平顺,如愿实现他的抱负。 刘洪良屏住呼吸认真地在心里默念着,随后二人虔诚地拜了三拜。 殿内安安静静的,飘着淡淡的香土气。刘洪良眼角始终瞥着她,一拜,天地。 他弯起嘴角,二拜,高堂。 徐谨注意到他的视线,目光不由移了过去,两人就这样看着对方齐齐下拜。 夫妻,对拜。他从眼神到浑身的动作都显示出,他很愉悦。 “清涟,你笑什么呢?”徐谨举着香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不告诉你。” 刘洪良拉起她,二人将香插入铜鼎中,往外面走去。 徐谨兴致不错,又扯着他去求了签,刘洪良笑着任她拉着往前走。 刘洪良求得菩萨灵签第八签:姚能遇仙,上上签。茂林松柏正兴旺,雨雪风霜总莫为;异日忽然成大用,功名成就栋梁材。 而徐谨则是第三十签:棋盘大会,中签午宫。劝君切莫向他求,似鹤飞来暗箭投;若去采薪蛇在草,恐遭毒口也忧愁。 刘洪良看着两人的牵默默不语,一看便知他的好,她的则明显有凶象。他皱着眉头,似是不太开心。 徐谨也不是很在意,拽着他去找住持普华大师解签。 普华大师是这里远近闻名的得道高僧,他身披袈裟,头顶光洁,捋着那白花花的胡子说道: “施主这一签,是为大吉。解签诗云:路上亨通,终身有功,田蚕丰熟,家道兴隆。寒松岁柏历经多年风霜雨雪方练就一身傲骨,为人者千锤百炼来日必成大器。施主,老衲在此,先恭喜了。” 刘洪良作礼道:“多谢大师。” “至于这位小施主。”普华大师转而语气深沉了一些,对徐谨说道:“想要办的事,是为大凶,其中有诈,事中有险。向前则危,退守则安。施主年纪轻轻却心事重重,老衲劝你放下心结,远离是非,安稳度日。” 徐谨其实毫不意外卦签的解释,她甚至在想,这净业寺果然了得。 她虽面色平静,但刘洪良却十分在意,认真地问道:“敢问大师,可有破解之法?” 普华大师苍老的脸上浮现出凝重之色,他摇摇头道:“老衲说了,退守则安,这便是解法。” 沉静片刻,他又说道:“不过,施主这姻缘线上倒是极具贵气……”他看了看两人,忽而摇摇头:“罢了,一支签而已,何必太过当真,珍惜眼前人,遵从内心便是。”遂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便转身离去了。 二人没弄明白姻缘是有什么深意,只是刘洪良记住了他最后一句话:珍惜眼前人,遵从内心。他低头看了看身边这消瘦的玉人儿,握紧了她的手。 “刘大人?” 这时从一侧传来一道舒缓的女子声音,他二人循声看过去,是一个文秀端庄的女子正逆着霞光站在那玉兰树下,很是得体。 “杨小姐。”刘洪良点了一下头。 徐谨胸口顿时感觉闷闷的,杨小姐……翰林院大学士杨垂文的爱女杨采?果真有这个人。 她打量着那名女子,典型的大家闺秀,确实与身旁这个男子很配。她撇了撇嘴。 杨采见刘洪良丝毫没有过来的意思,便大方地带着侍女靠近了他们。婀娜柔美,步步生莲。 “这位是徐大人吧?”杨采脸上带着谦和的微笑。 徐谨作揖道:“杨小姐有礼了。” “嗯,果然清俊不凡,怨不得与刘大人有那么深的交情。” “小姐过奖了。” 与徐谨做了简短的寒暄,杨采便上前对着刘洪良聊了起来: “刘大人,家父这几日邀你共赏诗文,大人一直有事推脱,不知何时会来家里?” 刘洪良带着徐谨后退一步道:“杨小姐,刘某公务繁忙,抽不得空。” “那今时?”杨采有些不甘心看着他身旁的少年。 “我陪她来上香。” “大人有这种空闲为何不去家里?” “小姐莫怪,她的事在刘某心中能比过天去,刘某同杨大人的约是我与大人的事,不牢小姐挂怀。” “这……”杨采面色微变,没想到刘洪良在别人面前竟然一点情面都不给她留。 她身旁的红墨不悦地嚷道:“刘大人,您怎么说话呢?您看好了,我们小姐是杨大学士的独女……” “红墨。”杨采淡淡地制止住了那个侍女。 “刘大人,家父很欣赏刘大人的,我……我也很仰慕刘大人,还请刘大人认真考虑些个。” “杨小姐错爱了。”刘洪良语气没有什么波动。 “你……状元郎大人这般傲气的吗?”红墨不顾杨采的阻止指责道。 “刘某别无他意,小姐勿怪,告辞了。” 徐谨抿着嘴看了一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戏码,还没来得及打声招呼便被刘洪良带走了。 “小姐,这两个大男人看着不太对劲啊。”红墨惊异地指着他俩握在一起的手说道。 杨采显然也看到了,她若有所思道:“那个人,据说与当今的太子殿下也有些暧昧。” “呸,什么奇事都有,世风日下,男不男女不女的真是不要脸面了。” 杨采呵斥道:“不准这么说刘大人。” “是。”红墨白了一眼徐谨与刘洪良的背影,退到了杨采身后。 “那位杨小……” “那个签文……” 两人竟一同开了口。 刘洪良说道:“你先说。” 徐谨咬着唇问道:“那位杨小姐,不是你顶头上司的女儿吗?你这样好吗?” 刘洪良握住她的肩膀低下头正色道:“有什么关系?早与她说清楚不是应该的吗?你不要多想,旁人我都游刃有余,你一多想我可就真的不会了。” 徐谨“噗嗤”笑了一声,不好意思地看着脚尖轻声道:“我这么厉害呢。” “你说呢?” “那你呢,你要说什么?” 刘洪良想到自己要说的话,心沉沉的:“文吉,今日的签文,你不要太在意,也不要怕。至于你要做的事,同我说说好吗?” 原来是这个,徐谨见他一副担忧之色,点点头道:“改日再说吧,清涟,你也不要在意,放心吧。” 走在两面高木林立的山中石阶上,月亮已然悄悄升起,刘洪良低下头贴近她的额,落下一个如一片鸿毛般轻盈的吻。 “……“ 徐谨吓得手指头抠了起来,浑身上下一动不敢动。 第一百六十二章 公审赵世媛(七) “清涟……”额头上一道酥**麻,轻柔濡湿的触感,周围都是刘洪良身为男子阳刚气味,她快要喘不过来了。 “我可以这样吗?”刘洪良与她鼻尖相抵,声音含在嘴里。 “……嗯。”徐谨脸颊绯红,皓齿外露,嘴角弯弯,眸光流转着异样的神采。 “谢谢你。文吉。” “谢我什么?” 刘洪良有着同样凸出好看的喉结,此时它一动一动地,分外惹人遐思: “谢谢有你这样一个人,让我想着念着痴着恋着,让我每日带着希望醒来,每夜带着欢喜睡去。我以前从未对任何一个女子有过这样的感觉,我读过那么多诗文都不能理解的情之一字,在见到你之后,就什么都醒悟了。我想了你那么久那么久,我以为我们两个不会再有什么交集,没成想……谢谢你,也能钟情于我。谢谢你同我说的,你会是我的妻子。谢谢你,在临德殿上为我解围。文吉,我只有一个你,我只要你一个。” 徐谨见他无论是神色还是声音,都是那么的深情,她的羞涩顿时褪去,替代而来的是满满的感动,心中好似有什么炽热的东西要奔涌而出,眼前这个男人说了那么多谢谢她,他不知道,其实他何尝不是她干涸心灵的救赎。 “清涟,我也只要你一个,自从在书院见到你,我就很喜欢你。你是我心里的男人,唯一的。”她双手放在他后背上,二人互相拥抱着,都将脸贴在对方的颈窝处,心口感受着对方的跳动,好似两个人的生命就此连在了一起。 夜色笼罩大地,两人恋恋不舍地分开后,刘洪良带着她接着往山下走去。途中不知为何,徐谨觉得有些硌脚,想来是有石子窜进鞋里面了,便唤刘洪良停下,席地而坐,把鞋子一脱,倒过来晃了晃,摇出异物。 正当她要穿上时,不想一个什么东西嗖地蹿过来,快得竟然连她都没反应过来,便一下子夺走了她的鞋。 这黑灯瞎火,深山老林,徐谨面色古怪地查看过去,嘿!原来是一只小猕猴。 刘洪良也看到了,确实快,他刚刚也没反应过来。 “小滑头,把鞋子还我!” 徐谨跳着脚要去追它,奈何凤凰山仙气弥漫,极为滋养,那小东西富有灵性,几下子就跳向远方,不知所踪。 “我的鞋……”徐谨面色发苦,欲哭无泪。 刘洪良这厢扶着小心翼翼地扶着她、护着她,并不去管那个小猕猴。不仅如此,他还忍不住哈哈哈爽朗地笑出了声。 “清涟!刘大人!那调皮鬼把我的鞋子抢走了,你还笑!”徐谨鼓着嘴,不满又气愤。 刘洪良揉着她的头发劝慰道:“好啦,那小猕猴跟你一样古灵精怪,可爱的紧,别气了,我的鞋子给你穿。”说着,一手脱下了自己的鞋递给她。 “穿上吧,山里寒气重,你身子瘦弱不能受寒的。” 徐谨有些不好意思,她婉拒道:“不用了清涟,我就这样走吧。” “穿上,听话。” “不必啦,不妨事……” 她红着脸便要点着那只脚向前走去,不想胳膊突然被扯住,刘洪良把她箍在原地,随后竟蹲下那结实的身躯,单膝跪地,抬起她的小玉足便放进了他的鞋子里。 “清涟……” 徐谨惊愕出声,这不是他第一次跪在她面前了。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况且他还是连中三元、百年不遇的奇才,是皇帝钦点的状元郎,在京兆尹面前都不必下跪,镐京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他,此刻竟然给她跪地穿鞋…… 徐谨那只脚有些抬不动了,她看着他已然站起来的高大身躯,低着头嗫嚅道:“清涟,谢谢你。” 向下的石阶较陡,刘洪良牵着她的手生怕她走空一步。 “傻丫头。” 刘洪良一只脚裸着踩在那布满石子树枝松果等物的路上倒是没什么反应,穿着两只鞋子的徐谨步子却慢了下来,他回头看着她温柔地问道:“文吉怎么了?” 徐谨忙快速跟上他的脚步说没事,刘洪良看着她走路的样子别别扭扭的方察觉到,应该是他的鞋子太大了,她穿着不合脚。 看着下面一溜的山路,他背对着她蹲了下来。 徐谨见此明白他是要背她,她要将他拉起来说不用,却听刘洪良坚定地说:“上来,我背你。” “不用,清涟,我可以走,你快快起来。” 刘洪良知她不会听话上去,站起来转过身,不容拒接地把她拽到了自己背上,腰间稍一使力,两只手臂架在她膝盖窝处,迎着月光向下面走去。 徐谨只觉得,他身上很踏实、很宽广、很干净,很好闻,也,很温暖…… 山间,沉稳的白衣青年背着一瘦削的白衣少年,两个人安安静静的,此时拥有的只有彼此。 这条路总有走完的时候,临近山脚下时,本来趴在男人背上闭目的徐谨攸地睁开眼睛,耳朵动了动。她感觉到了周边的不对劲。而刘洪良则大步往前走着,好像丝毫没有察觉。 “清涟,你将我放下。”她在男人耳边说着。 “怎么了?”刘洪良侧过脸问她。 “不太对劲。” “怎么不对劲?” 徐谨似乎感受到了那片片刀刃的锋利与冷意,她不敢再耽搁分毫: “你将我放下来先走,什么都不要问。” “你说什么?你让我先走?”男人语气带上了些情绪。 “对,将我放下,去找马车快走。” “我不会,你也不要担心。” “什么?” “有我在,不必你担心。” “你……” 这时从林中、草丛中嗖嗖跳出来几个黑衣蒙面人,二话没说就要跑上来砍他们! 徐谨急了要从刘洪良身上跳下来,不成想刘洪良挽着她膝盖窝的手臂并不放松,依然像没有看到他们一样朝马车走去。 “清涟?” “不管他们,我们回去。” 徐谨对于他的态度简直不可置信,他怎能如此淡定?但当她再看向那帮刺客时,竟发现有另一伙儿人已经与他们厮斗在了一起! 她大惊地问道:“他们……他们是什么人?清涟?” 刘洪良将她放在马车上,推着她进入车厢内,自己也跟着进去了。长鞭一扬,马车往城内行驶,山脚下一群人在进行着激烈的械斗。 徐谨看着对面的男人满是不解,而他只是坦然地接受她的目光,并没有说什么。 第一百六十三章 公审赵世媛(八) 马车停在尚书府门口,刘洪良率先下车将徐谨扶了下来。 面对她不安的情绪,刘洪良抚开她的眉头说道:“有些事我还不便告诉你,不是我不信你,而是这其中关乎着许许多多人的安危,你只要记住,我并没有做什么违背道义、不利国家的事,信我。” 徐谨看着他,有些茫然,是啊,六年前被迫害落榜的镐京儒生之代表,六年后依旧是无可匹敌的状元郎,这样的人若有独属于他的秘密和使命,这又有什么让人不能接受的呢? “傻丫头,好了,一副吓坏了的模样,我都心疼了。”刘洪良摸了摸她的头顶。 “清涟,我只是觉得,镐京真是一个复杂的地方。”她默了下弯起嘴角说道:“我信你。放心吧,我回去了,明日还有很重要的事。” 刘洪良自然知道,他点着头说道:“是啊,明日有大事要发生。你回去早些歇着,明日虽要上堂,你也不必思虑太多,三法司不是吃素的,窦大人、颜大人和瞿大人,都是刚正不阿之人,绝不会包庇长留郡主。他三人一出手,绝不会是小动静,你莫要紧张。” “嗯。” 直到徐谨进门,刘洪良依然站在马车外注视着她。她回头一顾,心中甜意更甚。 …… 在京中横行数年的长留郡主赵世媛可以说是全镐京百姓的公敌,她是清江王赵淳熙的胞妹,与江南三王同根同宗,背靠江南千丝万缕、盘根复杂的势力,可以说是天之骄女。她本是皇帝赵淳载为拉近朝廷与江南的关系而特意接进京来的皇亲,待到适婚年龄时将被封为公主风光出嫁。不想世事多变如今,在京兆尹黄松的大力弹劾、百姓群起而攻之的情势之下,她已然成为了受三法司公审的阶下囚。 再说今日公审,地点选在大理寺,由三法司主持,年纪最长、官阶最高的窦英公为主审,颜恪之复核,瞿有兰监督。三人分工与三法司职权相匹配,刑部、大理寺与御史台此次可谓是下足了功夫。 “咱们倒要看看今日怎么个审法!赵世媛那个妖女作恶多端,今日不判出个所以然,我就不走了!” …… “对!不走了!有她在京城,没好!” …… 寺,庭也,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此时大半个京城的百姓乌泱泱一大片聚于大理寺门前,甚至附近两条街上都挤满了人,今日开门做生意的都少了,公审赵世媛就是今日最大的事! 堂上气氛紧张严肃,皇帝御驾亲临,皇太子、皇三子、皇四子陪同,清江王、上至首辅李、卫二人,下至参与案件其中的国子监司业徐谨与翰林院庶吉士樊克俭皆在场,朝廷对上江南,平民状告皇亲,京官暗中调查,联众弹劾上告,牵扯之广、影响之深,这于一场案件而言可谓空前浩大。 “媛儿,你且将那日的事如实说出,马儿受惊也不是你的错,有什么罪责赔偿咱们担着便是。不必怕,有为兄在呢。” 这是赵淳熙在开堂前高声说的一句话,看似是在安抚赵世媛,又好像是说给在场所有人听的。皇帝、赵明庭、赵明廊、李召群、卫权等人脸上颜色各不相同,在窦英公的主持之下公审开始了! …… 赵世媛一直在辩驳: “本郡主承认那日所骑之马受惊,确实伤了几人,但本郡主已然都做了妥帖的赔偿,他们当时也都是接受并达成和解了的。” 窦英公严肃地问道:“郡主那日只是伤了几个人吗?” “是,伤了四人。” “徐司业,樊庶常,郡主所言可否为真?”他叫出候在一旁的徐谨与樊克俭,二人身着官服,忙走出队列。 在这期间徐谨感受到了数道强烈的目光,刘洪良则站在翰林院学士之中向她投来一个镇定的眼神。 徐谨朗声回道: “启禀窦大人,郡主避重就轻,只言其表,不言其深,绝非实情。当日两死四伤,郡主强迫死者下葬,威胁伤者闭口,所用手段令人发指。” “你休得乱吠!”赵世媛厉声喝道。 徐谨并不理会她,就像什么都没有听到一般,紧接着与樊克俭共同讲述了赵世媛派府中之人威胁、监视、施暴、抢尸的行径,寺外百姓议论纷纷,不时传来针对赵世媛的呛声。 而在这里,我们要强调一点,他们只能用“府中之人”来代替那群人“江南暴客”的身份。 徐谨说完抬头看向窦英公,却发现赵明庭一直在盯着她,那种眼神很奇怪,好像那么冰冷,又好像那么热烈。 她的心跳错了一拍…… “咣!” 一声惊堂落木,堂上堂下立时肃静下来。 “郡主可否承认?” “断然没有的事!” 赵淳熙在一旁又开口道:“徐大人同媛儿有仇,同她所谓的死者刘扬舲是朋友,这样的人也能作证?” “不错!这个徐谨因……”赵世媛说着看向卫权,眼中满是复杂之色地说道:“他与卫首辅的外甥女一事记恨于本郡主,皇兄,李首辅,那日这你们在场,也是知道的!” 一直一言不发的皇帝坐在仅次于三位主审官的位置,他的周围散发着与所有人都不一样的强大而深沉的气息。 他开口道:“朕若是没有记错,那日在勤政殿的事晚于此案发生与徐谨查案之时啊。” “也是,陛下说的对。”李召群奸笑一声,对皇帝的话格外认同。 赵淳熙眼中阴冷,手掌握着椅把儿不知在想什么。 “好,”窦英公并不为赵世媛的否认和赵淳熙的辩白而发愁,他命令道:“传人证!” 他一声令下,侍卫立马将受害者家眷以及当日巷内的人都叫了上来,如此一众证人对峙长留郡主,她自然无法反驳。 赵淳熙坐在一旁咬紧了牙根,看着他的亲妹妹被这么多人驳斥,面色实在不好。他盯着每一个作证的人,那眼神极具杀伤力。 窦英公继续审道:“除此之外,还有死者一事,郡主还不承认吗?” 赵世媛跪在地上,眼珠转动看了一眼赵淳熙,后者还以她一个肯定的眼神。 “没有!本郡主从未踏死过什么人。” 徐谨与樊克俭对视一眼,其实在这件事上,委实难办,如今尸首已然下葬且慢慢腐烂,那匹当事的马又不见踪影,可谓是死无对证。 正当他们隐隐担忧时,徐谨不经意间对上卫权的视线,他与赵明廊正气定神闲地坐在那里,这对舅甥出奇地相似,并不关心哪一方获胜,就好像在看一场热闹。只是赵明廊看着她的眼神,是一如既往的不怀好意,令她有些不舒服。静王府之事平静了这么久,为何她还是觉得好像并没有过去呢。 这时她又想到了一件事,惊蛰前晚说过什么让她放心的话……卫权,他做了什么? 第一百六十四章 公审赵世媛(九) 窦英公又敲了一下惊堂木说道:“传证人!” 徐谨以为证人就是王氏兄妹,没成想,上来的竟还有一个年轻的妇人领着一孩童! 这是…… 樊克俭睁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顺着她二人的身影移动着目光。 这是被刘扬舲救下的孩子?! 众人看着堂上之势,果然那个孩子一见到赵世媛就开始哇哇大哭,在她母亲的一通安抚下断断续续说了那天的事。 孩子不会撒谎,刘扬舲又是为救这孩子而毙命,百姓们在外面一顿吵嚷。王氏兄妹中的哥哥当日就在亡父身边,窦英公又命人拿出了皇家马场证实其牵出马匹等证据,是以赵世媛更加无可辩驳! 她瞪大了双眼,不知道那家人是怎么回来的,他们明明已经被她赶出城,威胁他们回京必屠杀其满门的啊! 踏马案原本就是一桩明案,赵世媛最后的挣扎宣告失败。 赵淳熙见此立马部署下一步棋,想为赵世媛求得最轻的刑罚,他冷着声音问了那日在勤政殿的问题。 “窦大人,本王还是那句话,是想让媛儿偿命还是要赔偿,本王有句话不得不说,这两样,不可能全占了的!” 这是当日萧渊的原话,但见萧渊坐在离赵淳载不远的地方,今日却是紧盯着赵淳载的一举一动、每一个表情,一个字都未说。 赵淳熙话音一落,堂上形势又开了岔。刘扬舲的母亲、祖母、黄松,王氏妇人与兄妹变为一个阵营,另外四户受伤者家眷变为一个阵营,两方诉求不同,对赵世媛判决的态度也不同。 徐谨隐隐着急,有的东西躲得了一时,却怎么也绕不过去。这还是那个不可避免的、根本的问题! 黄松是个人精,未等受伤者家眷说什么,便开始与赵淳熙进行了一番唇枪舌战,把所有人都看呆了。他身后站着的常时与皇帝身后的卢兆全对上了目光,后者勾起唇角,前者则厌恶地白他一眼。 卢兆全摸了摸鼻子,掩饰了自己的轻笑。 赵淳熙咄咄逼人地转向受伤者家眷,看似是要逼他们一把。哪知,窦英公一句轻飘飘的话,令场上所有人都不禁露出惊讶的表情。 “王爷稍安勿躁,言判决一事还早。郡主来京数年,所犯罪行不止这一桩,这只是刚刚开始。” “什么?!”赵淳熙厉声道:“窦大人什么意思?” 他不等窦英公回复而是看向皇帝问道:“皇兄,媛儿被皇兄派人接到京里时,她才比桌子高那么一点。她可是皇兄看着长大的,皇兄为什么不能放媛儿一码呢?” 赵淳载为难道:“皇弟说的哪里话,这里是大理寺卿,此时审的是公案,所谓公案,是要这么多百姓监督的,朕也没有办法。” 赵淳熙冷笑一下转过头,此时也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地上的赵世媛见此明显慌乱起来,她哭闹着:“皇兄,兄长,什么意思?什么叫刚刚开始?我不要听了 我不要在这里!我要回江南!”说着,竟一下子从地上爬起来要往外逃去。 “媛儿,停下!” “来人,将郡主拿下!” “是!” 两个侍卫上前轻而易举地将赵世媛押了回去。 赵淳熙看他们如此粗鲁,不悦道:“窦大人!没有审判之前她还是郡主,是本王的胞妹!窦大人及手下且放尊重一些!” 窦英公直视公堂道:“王爷恕罪,本官并无他意。” 接着,他命他手底下的侍郎宣读了搜集到的关于赵世媛犯下的一条条罪状,桩桩件件有理有据,黄松之前在朝上也提到过。证人一批一批越来越多,人证物证俱全,审的赵世媛最后像疯了一样,寺外的百姓们气愤之下纷纷向门内扔鸡蛋菜叶等污物。 赵世媛做的事大大小小,真的不少: 因看中一块地,竟将人家的祠堂毁掉,牌位砸烂,强行占了去只为修一个花圃。 她看上一个相貌出众的男子,男子早已有妻室并不从她,她竟命数名大汉将男子侮辱虐杀,将人家的孕妻捉来剖腹投入河中,造成一尸两命,一家三口齐聚地府。 大事罢了,竟还有因为很小很小的事而作下大恶。 比如她因自己买的镯子与另一女子的一模一样,竟命人砸了玉行,并将那个女子的手生生砍掉。因别的女子戴的发簪比她的多了一颗珍珠,便将那人的头发剃掉,逼其出家,毁人终生的幸福。 她在京中做生意,向来只赚不赔,秘诀就是进价要比别的铺子低,卖价要比别的铺子高,一旦别家的生意比她的铺子好,她便派人前去打砸,搅得京中关闭了许许多多铺子,堪称霸道。 …… 不仅是这些,还有豢养打手、杀手等狠毒行径……而当刑部侍郎念出赵世媛暗中给江南传递镐京的消息,意图不轨时,众人都紧张地看向皇帝和赵淳熙! 今日是要将窗户纸捅漏了吗?众人不敢想。 但见前者面无表情,后者脸上则有些不自然。 赵世媛摇着头叫道:“我……我没有!我……皇兄,兄长,我没有……兄长,我未与你通过什么消息不是吗?没有的事!是诬陷!” 赵淳熙无辜道:“皇兄,这是什么意思?臣弟不知怎的就会查出这样的事,若说通消息,肯定是有的……” “兄长……” 赵世媛失声否定,赵淳熙却警告地看了她一眼。 “媛儿在京中生活,臣弟是她的亲哥哥,兄长关心幼妹,有何不妥吗?” 赵淳载淡淡道:“皇弟且听刑部如何说吧,朕也是第一次听见。” 这种事,他也是第一次听见……恐怕连百姓都不信。 赵淳熙看他无果,转而看向窦英公。 窦英公点下头示意刑部侍郎,只见那人拿出一封信近前交与赵淳熙。 赵淳熙迟疑地打开它,心中有些忐忑,他对于这封信上的文字有些未知的不踏实感。 待看清手中的信后,他脸色微变,随即用手指点着信痛心疾首道: “媛儿啊,平时说些你生活那些无用的琐碎也就罢了,你说这些做什么?” 赵世媛双手颤抖,她在回忆她都传过哪些情报,不知道这一封上面写了什么。 待有人递给她看时她才知道,原来是关于布日固德进京的一些事…… 她哭着爬到赵淳载脚边,却被卢兆全上前挡住。她只能隔着卢兆全求道:“皇兄,臣妹只是说些闲话,臣妹……臣妹真的不知道这些不能说啊皇兄!兄长,你求求皇兄,臣妹不是故意的……” …… 她哭求半天,赵淳载只说了八个字: “涉及朝政,实属不该。” …… “咣!”窦英公命侍卫将赵世媛拖到公堂中间,赵淳熙此次也并未再说什么。 他沉声问道:“长留郡主可还有话说?” “我……” “郡主可认罪?” “……” 赵世媛不甘心地未答话,赵淳熙恳求道: “皇兄,臣弟就这么一个嫡亲的妹妹,说到底我们同皇兄身上都留着一样的血啊皇兄!媛儿她被接来镐京,被宠坏了,臣弟愿代她受罚,还望皇兄手下留情吧!” 赵淳熙叹了一口气回道:“皇弟啊,百姓都在此,朕不好徇私。” 赵淳熙气得一把砸在椅把儿上! “皇叔这是何意?莫要冲动。”赵明廊在一旁警告道。 赵淳熙恨恨地看他一眼,咬着牙下定决心道: “皇兄,臣弟愿说出一件大事,将功补过!” “哦?何事?” 赵淳载被吸引住了,群臣也屏息等待。 只听赵淳熙一字一顿道:“皇兄,运河之上有异!” 第一百六十五章 公审赵世媛(十) 赵淳熙声音不大,仅能让在场的官员听见。此话一出,群臣大惊。运河?运河属与在长江黄河基础之上的绝大工事,贯通东西,延展南北,使交通便利,农业发展,商贸繁荣,运河之上有异这是不得了的事。 徐谨攥着铺在地砖上的袍子看着赵淳熙、赵淳载、赵明庭还有……李召群,早就在赵明庭那里她便知道这件事,只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它会在这个时候、被从赵淳熙嘴里公然说出来! “运河有异?”皇帝咬着这四个字。 “不错皇兄!此事关乎民生大计、往来贸易与国家安危,可比媛儿的案子重要得多的多。” “皇弟确定?” “是,皇兄,臣弟确定。臣弟愿请命调查此事,将功补过。” 看着赵淳载的神情,看着堂上众臣的脸色,徐谨手心发凉。不对劲!势头不对!皇帝动摇了!她呼吸沉重了些,心中有着不好的预感。 堂上的在案家眷都呆呆地看着这一场变故,赵淳熙眼神阴狠地扫了一眼徐谨,他刚要开口再做下一些承诺,这时皇帝对面的赵明庭意想不到地出了声: “父皇,皇叔所奏之事,儿臣也有耳闻,儿臣已派人调查许久了。” 赵淳熙不悦地看向他道:“殿下,巧得很呐。皇兄……” 赵明庭打断了他的话:“父皇,待布日固德离京,儿臣愿亲自下江南调查此事!” “皇儿说什么?” “什么?!” “殿下不可!” …… 储君要下江南!储君要下暴客横行,三王称霸,尸山血海,刀光剑影的江南!此言一出,震惊内外,众臣皆跪地大呼不可,就连卫权也皱了皱眉。 赵明庭不理会他们的阻止,看着赵淳载认真地说道: “运河之事父皇不必忧心,只是今日的公案与运河异动是完完全全的两码事,不可相提并论。” “但是……”赵淳载迟疑道。 “父皇,举直错诸枉,公审之时,民督于堂,父皇不可用一个错误,去掩盖另一个错误。” 赵淳熙厉目视他:“你!” “元君,你何故如此?我是你的小姑姑,是你的至亲!我们幼时还在一起玩的!你怎能如此无情!”赵世媛也指着他一通控诉。 殿下,举直错诸枉…… 不能用一个错误,去掩盖另一个错误…… 徐谨看向赵明庭,而他,也看了她一眼,只是转瞬而过,没有人察觉。 她低下头有些泪目。皇太子要下江南,这是不行的事!绝对不行!但他在皇帝、在群臣与百姓面前已经做出承诺,就断然没有退路了。 赵世媛哭倒在堂上,赵淳熙咬着牙盯着地面,指骨泛白。 过了半晌,见皇帝并没有异议,窦英公与左右两旁的颜恪之、瞿有兰分别对视一眼。刑部主判狱,他又是主审官,这个时候只有他发言了。就在他要对赵世媛判定最终的刑罚时,赵淳载抬手制止道: “对长留郡主的决断容朕再想想,今日公审先到这里。退堂吧。” “……” “……” 皇帝开口,堂上堂下场内场外无一人敢反驳,黄松那双眼睛睁开了,没有一丝笑意,就连大理寺门外的百姓此时也无人敢第一个站出来说什么。 皇帝带着群臣离去,刘洪良身为翰林院的人,只能同那帮不敢离开皇帝半步的大学士们追随他的脚步退去,经过徐谨蹲下来要将她扶起来,却被她拍了拍手示意他先走。樊克俭一拳砸在地上,赵世媛被侍卫带走时挣扎着冲徐谨说道: “本郡主不会放过你的!我一定会出去,也一定会去找你!我要将你碎尸万段!” 赵淳熙看着胞妹发狂的背影,慢慢站起来,带着他的侍从走了过去,一只脚大力地踩在徐谨的手上狠狠碾压着: “看见了吗,蠢货。”他轻蔑地说道:“皇帝再怎么样也要掂量掂量江南的势力,你这个毛都没长全的小子像条狗一般为了那股子莫名其妙的正义感咬着媛儿不放,咱们比一比,谁的下场更惨烈!” 疼,樊克俭眼睛猩红拼命地要将赵淳熙的脚拉开,赵淳熙却越来越用力,徐谨咬着牙一声不吭,一个“痛”字都未喊出来。 “皇叔最好将脚拿开。”赵淳熙身后传来一道威严的声音。 “侄儿……” 赵淳熙转过身去,徐谨看到了他脚下那道拉得很长的影子。 “本宫以皇太子的身份命令清江王,将脚移开!”他双手背在身后,声音充满冷怒。 赵淳熙同样冷笑地看着他,挪开脚意味深长道:“……侄儿,我们走着瞧。” 待他带着侍从离开,徐谨一手握着另一只被踩伤的手,赵明庭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停留了一下便转身离开了。没有丝毫留恋,也没有同她说一句话。天权紧跟上他家殿下的步伐,只是走出寺门事回头看了她一眼。 “徐哥哥,你疼不疼?”樊克俭眼角带着泪问她。 徐谨摇了摇头,喃喃道:“向婴,对不起,徐哥哥尽力了。” “嗯,徐哥哥,谢谢你,谢谢你,还有,对不起……是我们连累了你。” “傻孩子,说的什么话。不过,向婴……”徐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说: “徐哥哥还是希望你不要忘了那句话,邪不压正。”后面四个字她咬的极重。 “嗯,我记住了,徐哥哥,我记住了,你放心吧。”樊克俭一直点着头回答。 “好。向婴真乖。” …… 待樊克俭将她扶着走出大理寺时,徐谨被人请上了一辆马车。 此时她的手被一人拿在掌上,这个人拿着娟帕擦拭着她手上的脚印,声音并没有什么温度: “今日又是手伤了。本官一再地给你送药,莫不是欠你的。” 徐谨将手抽回来,僵硬地说了一声:“多谢大人好意,不必了。” “本官是有些心疼你这孩子。你看看你,这些日子以来殚精竭虑,但又做成了几件事呢?此次陛下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弄不好最后只有你鸡飞蛋打,费力不讨好。” 徐谨听他数落、讽刺一般的语气,冷眼直视他说道:“下官并不想讨好谁。” “呵。”卫权指着马车外渐渐向四方街道上涌去的人潮说道: “看清了吗,他们一个个口口声声喊着要讨伐赵世媛,要为死于她手的刘敬亭后人和那些被她欺凌过的无辜百姓讨公道,可今日皇帝开口,他们无一人敢出头反驳。赵淳熙提出运河一事,就连黄松都要趋利避害,不发一言。这就是皇权,你日后还会去挑衅皇权吗?” 徐谨别开眼睛,倔强地说道:“我从未想要挑衅皇权,只是所谓的皇权一只脚踏进了是非圈里而已。再者,是非在己,毁誉由人,得失不论,我的选择,别人的选择,毫不相干。” “有点意思。”卫权看着她愉悦地笑出了声:“甚至可以说,你很蠢。” “……”徐谨气愤之下,低下头白了他一眼。 待下车之时,她觉得阳光很刺眼,被赵淳熙踩过的手也火辣辣的疼,她费力地想要睁开双眼,但不适刺激之感让她有些茫然,此时的日光于她而言,究竟代表着光明、还是伤害呢? 第一百六十六章 国库空虚? 徐谨进府后径自回了自己的卧房,她长叹一口气后倒在床榻上就睡了过去。 她以为公审就意味着要结束了,公正地结束。没想到,事情还没有完,那些男人想的事情太多了,她很累。 在梦中她竟然梦到了赵明庭,在他奔波在江南,好多人举着刀围着他要杀他。 “殿下……快走……殿下……” 她紧紧揪着被子,满头大汗不住地低喃着。 突然,她看见赵明庭被无数把刀刺穿了身体,浑身上下血肉模糊,如同一个筛子。这还不算完,那些人竟然饥/渴地开始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不要!”她睁大双眼,泪流满面地跑向他。不知为何,她有一种心碎的感觉。 “殿下!”她惊叫出声,一时从梦中吓醒了。擦干眼泪,心中对那个男人有一丝莫名的思念。她甩甩头甩掉了这种不堪的想法,发现此时房内早已暗了来,想来睡的时辰不短了。 口有些干,她遂下床去倒了一杯水,而当她看到自己的左手时她愣住了,她的手竟然被涂了药、还给包好了!而这手法,略显粗糙。 是谁?是挽挽?挽挽手很巧的呀……她正在奇怪,听到门外有人开门进来了。 陈挽提着食盒通过外室绕过屏风,一边靠近她一边嘟囔着: “你怎么也不点灯。” 徐谨见她来了,正想问她手的事儿:“挽挽,你……” “你这手是怎么了?”陈挽点上烛火后看到了她的手,吃惊地问着。 “……”果然不是挽挽,那会是谁?“挽挽,我回来后,我屋子有人进来过吗?” “没有啊,你那副样子,谁敢进来打扰你。怎么了?” “没什么。” “那你的手又是怎么弄的?”陈挽锲而不舍地问着。 徐谨“哦”了一声,若无其事道:“我不小心划到了。” “……”陈挽一副你看我信吗的样子,无奈只能替她摆好碗筷。“趁热吃吧,知道你累,晚膳没敢叫你。” 徐谨笑着道谢:“好。谢谢挽挽。” “拉倒,谢什么谢。你少受点伤我就万事都阿弥陀佛了。” 徐谨一口咬住她扒好了喂在嘴边的虾,问道:“你爹爹回来了吗?” 陈挽一边给她扒着虾一边回答:“没呢,爹爹很忙。” “嗯,确实。看来户部是真的忙。”徐谨点着头,今日公审都没看到陈同非的身影,虽然他身处户部与公案无关,但工、礼、吏等各部尚书也都在。 “是啊,爹爹每日都为钱发愁,头发都白了好多根,哎。”陈挽也是真的心疼她爹爹。 “为钱发愁?” “对,没钱。有一次我听爹爹一个人在书房里感叹,说什么,国库空虚,开源节流,难啊之类的话……” “国库空虚?”徐谨的嘴僵了一下,甚至她有些惊疑。“大魏已然几近统一了整个中原大陆,是世上第一大强国,御及峦巅,富有四海,怎么会国库空虚?” “谁知道,我哪里知道。这事连范伯伯都云里雾里呢。” “范侍郎?你如何知道的?” 陈挽见她感兴趣,抬起头回忆着:“有一次听他们在书房说事,爹爹说什么钱不够花,范伯伯问怎么不够花,都花到哪里去了呢。” “你偷听你爹他们议事?” “哎呀他们说什么钱不够花,一开始我以为是……是我的婚事嘛,谁知道会是朝廷钱不够花,谁能想到呢。”陈挽辩白道。 是,陈同非确实说过关于开源节流的话,还有修桥,那时江南的官员刚一说完,他的第一反应是: 二十七座桥,一百四十万两?! 现在想来,若真是这样,国库空虚,那么徐谨就陈同非当时的反应便说的通了。 她接过陈挽扒好的虾一小段一小段地咬着,看着她柔声说道: “挽挽,你要嫁人了。” 陈挽擦着手不解道: “作何?怎么突然说这个?一天到晚都抓不到你的影儿,简直和爹爹一样忙。怎么突然关心起我来了。” “我很关心你的,你这样说,我好伤心。” “哼。”陈挽轻哼一声表示无语。 徐谨看着烛火旁的她,又感慨了一次: “好挽挽,你就要嫁人了。” “怎么了?阿谨,我嫁人也就是从陈府嫁到范府,又不是远嫁。陈范两家好得像一家一样,爹爹和娘亲都没有你这样伤感 你怎么不想我嫁人吗?” “不是,就是等你嫁人了,我就不能像这般,想什么时候见你就什么时候见你了。” 陈挽也明白这些,她低声道:“阿谨,帮我照顾好我爹和我娘,他们就拜托你了。” 徐谨眼睛睁得大大的,像一个单纯的小孩子做保证一般: “还用你说,你爹和你娘于我而言,不只是故人,还是恩人,是亲人,懂吗。” “嗯,我懂,我也是,我们是一家人。”陈挽握着她的手说道:“你也放心吧,我会时常回来看你们的,南哥不会不开心的。” 徐谨想了下说道: “挽挽,成亲之后你也有自己的小家了,不能那么任性,要考虑一下夫家的感受,要对偌南多加关心,多加体贴,知道吗。” “哎呦,你怎么像我娘一样,知道了,我当然知道。咦……”陈挽发现什么一般神秘兮兮地说道:“还是说,你也想嫁人了?啊!我知道了,怪不得!” “你乱说什么……”徐谨冲她瞪了一下眼睛。 “你是想状元郎了!你想成亲了!” “你是欠打了吧,臭丫头,闭嘴!” 陈挽躲着她的拍过来的手掌大笑着嚷道: “不管哈哈,你就是!分明就是你要关心体贴你家刘洪良,还说我,我差点当真了!” “我才没有,我是舍不得你出嫁,你竟然这样说我。”徐谨站起来要去抓她。 “你就是,就是,被我戳破心事啦!略略略……” “臭丫头,抽你……” 两个少女围着桌案打闹,声音调皮欢快,有如银铃。她们那样欢乐,那样肆意,那样无拘无束,杏苑卧房内充满欢声笑语。 不多会儿,房门突然被打开,陈挽做着鬼脸提着食盒轻快地跑了出来。徐谨没追上她,便往门外甩出几颗杏仁打在她身上。 “哎呦!你打我!”陈挽腿一软,转过身撅着嘴不满地冲她叫道。 “怎样,略略略……” 陈挽指着她越发挑衅地说道:“让我爹爹早点把你嫁出去!哼!” “嘿!还敢说!看打!” 徐谨倚在门框上捏起一颗杏仁作势要弹向她,吓得陈挽一溜烟儿地跑远了。徐谨看着她的背影笑了许久才要转身回房。 就在她要关门之际,背后一阵细微的声响,紧接着便如旋风般贴上来一具温热的躯体,带着她一眨眼的功夫就回到了房内。 “殿下?”徐谨转过身脱离他的怀抱,待看清来人时有些吃惊,怎么……会是赵明庭? 第一百六十七章 微臣愿追随殿下 赵明庭面无表情,也没有出声,他像一座高厦般罩住她,抢过她的手整理着那不太平整的白帛,还重新打了一个结。 “殿下,微臣的手没事。”徐谨想起那个梦,想起白日公堂之上赵明庭的话,她不由急着抽出自己手问道: “殿下,殿下真的要去江南吗?” “嗯。”赵明庭随意应了一声,并未让她的手有逃脱的机会。 “会很危险的,殿下。您离京那次就在镐京城外遇刺,更何况是江南?殿下不要去好不好?吴桐大人不是一直在追查吗?” 赵明庭的手顿住了,他看着她不太确信地问道:“你在关心本宫?” 徐谨面上一片担忧,她对这此毫不掩饰地说道:“当然,殿下,微臣是关心殿下的。” “你关心本宫?” “是,微臣僭越,请殿下恕罪。微臣一直拿殿下当做是微臣的朋友,是以微臣一点都不希望殿下受到伤害。江南凶险,暴客在镐京都那样猖狂,到了他们的地盘,殿下无异于羊入虎口。” 朋友……呵。赵明庭好不容易缓和下来的面色一冷,露出了讽刺的笑意:“本宫一定会去。” “为什么?是因为今日公审?是微臣……连累了殿下?”徐谨的双眼在烛火的渲染下流动着一层低落的光辉,问到后面时无论是声音还是面色都满含内疚。 赵明庭见她这般,他心疼了,他竟然对这个狠心的女人又心疼了。是啊,若不是心疼她思念她,他怎么会不顾脸面地又跑来看她! 他淡淡地说道:“好了,不是你的错。” “什么?”徐谨抬起头,不是很相信。 “局势不稳,大战在即,南下势在必行。况且你还记得漕帮一事吧?” 又是大战在即!徐谨呆愣地回道:“微臣记得。” “运河有异,长江黄河之上祸事如水势般波涛汹涌,漕帮内乱,连个给朝廷传消息的人都没有了。江南,本宫早晚都会去的,这是本宫早便决定好的事。只是此事与李召群脱不了干系,今日赵淳熙当众那样讲出来看似是为长留郡主求情,实则另有图谋。” 徐谨恍然大悟:“他是想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她思及此更加焦急了:“那殿下为何还要去?!” “李召群此人狡猾,朝中无人知晓他在干什么。本宫唯有亲自去才放心的下。” “殿下……若是如此,殿下一定要去,那么微臣愿追随殿下动身前往江南,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赵明庭一时有些错愕,握着她的手不禁加重了力道:“为什么?江南那么危险,为什么要冒死追随本宫?” 徐谨看着他诚恳地说道: “殿下调查这件事的起因是带微臣去买灯,从而得知镐京码头有异。殿下要亲赴江南,是因在公审长留郡主的公堂上为防止陛下被清江王牵着鼻子走,不得已而为之的策略,这些都与微臣脱不了干系。况且微臣与李召群那佞臣有些渊源,他若作恶,微臣一定要阻止。微臣……” 赵明庭不耐烦地打断她:“说了这么多,你可有一分是因为本宫这个人?” “有。殿下,微臣说过了,在微臣眼中,殿下一直是微臣的朋友。” “朋友。”赵明庭咬紧这两个字,一把将徐谨抵在墙上,狠狠地说道:“本宫不准!本宫不准你做本宫的朋友!” “殿下……”徐谨眼中带着无奈与感伤,那个表情好像在说: 太子殿下,您到底要如何呢? 赵明庭慢慢靠近她,额头与她的相抵。徐谨闭上了双眼,两个人安安静静地,谁都不再说话。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夜色越来越浓,月光越来越亮,卧房外有知了一声一声地鸣叫。赵明庭直起身子,撂下一句话就离开了。 他说: “你要嫁给刘洪良?这辈子都别想!” 徐谨双手无力地垂下,她甚至不再悲伤,看着他的背影,她变得愤怒起来,她与刘洪良的事与他何干?他为什么不能放过她? 她抬起自己的手,这是他包的,看他那副样子就能猜到。身为太子,他对她真的很好,但这种好有些偏执,有些病态,不是她想要的。 …… 布日固德带着一帮东胡人在京中胡作非为,引得百姓怨声载道。公审结束第二日皇帝便在朝会上召见了他,双方除商议他此次带来的牛羊贸易之外,他竟还提出要太子将他的堂妹阿日善封妃、续签《四门塔协议》以及求娶公主之事,引得朝堂之上又掀起了一阵轩然大波,这两日各方都在奋战,群臣的意见参差不同,大多是主张拒绝布日固德的。 …… 徐谨下值后要回府去,这两日都不见刘洪良的身影,他身为状元郎,又是翰林院新秀,储相人选,每日负责为皇帝起草诏书、纪录政务,现如今可谓是与皇帝形影不离。 对于刘洪良和皇帝的关系,徐谨很是感慨。当初在有间书肆,卢兆全气势汹汹地替皇帝去抓他,谁也不会预料到如今二人的君臣情谊会如此亲密。 还有向婴,果然抛开刘扬舲的事,他就变得精明起来,如今在翰林院也是混的风生水起,一日好过一日。 徐谨刚行至成贤大道路口时,远离人群的地方停着一辆奢靡的马车,驾车之人她认识。 她眯起双眼看着他,那人一双鹰目,脸上带着一贯的笑意,让人很不舒服。 “徐大人,好久不见啊。”韦义坐在马车上对她说道。 徐谨一手背在身后,神色淡淡地看着他,并不说话。 “徐大人,李大人有请。”韦义说明了来意。 徐谨的心不由自主地燃起一片熊熊烈火,她对李召群这个人一直以来都有一种莫名的仇恨感。而关于大内,她也确定十年前他们一家三口遇袭时宫里确实派出人去过蜀地、上过高原。她想起郭阳公主的话: “你要小心皇帝和李召群。” 她感到头有一瞬眩晕感,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都要做什么? 韦义见她不表态,挑衅道:“怎么,徐大人,你不敢去吗?” “……” “你不是想知道,令尊令堂……” 徐谨目光迸射出冷意 厉声道:“你说谁不敢!” 听他说起她爹娘,徐谨的心猛地砰砰乱跳,全身汗毛立起,手也死死攥在一起,她一甩官袖说道:“走!” 见她上了马车,韦义笑得越发灿烂,让人见之头皮发麻。他不怀好意道: “徐大人坐稳了!” …… 灞兴李府,好像时光重回,韦义又将她带来了。只是这一次,她不是被押来的,也没在被蒙住双眼。灞兴李府有如迷宫,守备重重,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有许多道门,道道都有重兵把守,不知道的会以为是进了天牢。 韦义将她兜兜转转带入一座富丽堂皇的院落,进得明亮的正堂后,那个一脸奸相的中年男子正穿着一身褐色光滑的常服在用膳。那一大桌子摆的满满的菜色,看着有三十多道,十分奢靡,是这个的风格。 但当徐谨扫到李召群面前那几道时,心里一阵翻江倒海! 李召群睁着一双幽幽的绿眼,“和蔼“地召唤着她: “侄女,快过来,我正等着你呢。” 徐谨依旧死死盯着那几道菜,并未挪动脚步。 李召群见此更加得意了:“侄女,你看这些菜,是不是很熟悉?” 徐谨头忽地很痛,双脚也变得软软的,眼睛红了一圈。她听到坐在桌后的那人说着: “这种生的鱼片我刚开始也吃不惯,但慢慢地,越吃越有味道,直到现在,几乎日日都会食用。来,侄女,你来尝尝新不新鲜,是否合你口味?” 徐谨牙根咬得紧紧的,宽大官袖下的手将那上好的布料攥成一团。 “侄女啊,你说你娘怎么会喜欢吃这些奇怪的东西呢?不知道你是否也喜欢啊?” “……”徐谨听到他讲到她娘时,心中憋着的那口气再也忍不住猛地吐了出来,她肉眼可见地喘息着,就像溺水的人乍然上岸,激烈呼吸就是活命的唯一法门! 第一百六十八章 天字号—密室(一) “你、说、清、楚!”徐谨咬牙切齿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道:“你如何认得我娘的?你怎么知道她喜欢吃这些喜欢吃生鱼片?那夜是你派人引我去静王府的是不是?你也知道我爹?!” 李召群一边夹起生鱼片,一边慢条斯理道:“侄女,你长得那么像他们,我第一眼看见你就好像看见他们在我面前,你说我认不认得他们?” “你怎么认识他们的?!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侄女,别急。你应该叫我一声伯父,虽我与你爹同在朝堂的日子很短,但驱赶蛮夷的那场大战中,我与他可谓是配合得十分默契呢。我二人相见恨晚,因此大为遗憾。” 徐谨根本不相信:“你什么意思?” 李召群嚼着那鱼片,吸收着它的鲜美。他咽下后解释道: “当初伯父我带领驱虏义军将东胡蛮子击退至函谷关外,接着你父亲便亲自替先皇拟订了《四门塔协议》,双方谈判成功,签订协议,东胡撤回北边,匈奴孤立无援只能撤回西边,这才结束了那场浩劫。” “你胡说!”徐谨矢口反驳他:“我爹爹怎么会拟订那种丧/权/辱/国的协议!就这种胡话也想骗我!” “你不信?你可以去问问那些朝中老臣,你不是太子身边的红人吗,让他带你去,放心,谁都会给你这个面子的。” 徐谨气息有些不太均匀。她看着他,摇着头说道:“我不信,我也不会去问!你告诉我,我爹娘在哪里?他们在哪儿?!是不是你掳走他们的?!” “是啊。”李召群竟然痛痛快快地承认了! 听他这样说,徐谨的心都要蹦出来了!她努力抑制着声音的颤抖,鼻子酸酸的,一股莫大的情绪涌上心头: “真的是你!你把他们还给我!” 眼看着她要扑上去,韦义忽地上前攥住她的肩膀警告道: “徐大人,这里是李府,徐大人谨言慎行。” 李召群摆摆手“安抚”她道:“侄女,听我说嘛。你爹和你娘是一对奸/夫/淫/妇,他们亲背信弃义,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我只能派人将他们抓回来了。” “你才是奸/夫/淫/妇!我杀了你!” 桌前一阵人影交叠晃动,徐谨双眼猩红地与韦义打在一处。 李召群侮辱她爹娘!他竟然敢侮辱她的爹娘!她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够了!你不想知道他们在哪儿吗?” 徐谨狠狠甩开韦义,大声喝道:“他们在哪儿?!” “他们啊,他们就在……”李召群冷笑一声,手指悠然饶有兴致地指向堂内堂外不同的地方。 徐谨的目光紧紧追随着他的指尖,一刻都没有离开。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李召群乐不可支,笑得极度瘆人。“有趣,有趣,真是有趣,侄女啊,你比我府中豢养的那些小可爱可有趣多了。”他大笑着想了下,提议道:“这样吧,你去同它们玩上一夜,伯父高兴了,便告诉你你爹娘他们在哪里,你可答应?” “什么小可爱?我要见我爹娘,今日见不到,我就拆了这灞兴李府!我杀了你喂狗!” 韦义指着她斥道: “徐谨!你是什么东西!我最后警告你一遍,客气点,这里是灞兴李府,坐在你面前的,是两朝重臣,龙虎师首领李首辅李将军!连皇帝和太子见了都要敬上三分,你再敢出言不逊,我便废了你!” 徐谨转过头,扬声道:“来啊,看看我们俩谁骨头更硬!你有种就别光嘴上乱吠,直接上手!” “我看你是嫌死得太晚!” 韦义刚要上去,李召群又开口了: “韦义。” “大人!” 李召群眼一横:“我同我这侄女说话,你插什么嘴,还不退下!” “是,大人。”韦义不甘心退后两步,眼神却还在威胁着她。 “侄女,怎样,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答应!为何不答应?”徐谨斩钉截铁地回答他。 “哈哈哈……好!有胆量。余忠!”堂上另一个男人得了命令点了下头,上前面无表情地递给徐谨一把利剑。 剑…… 徐谨接过来,转而一笑说道: “小可爱啊,好,想来都是李大人的宝贝。只是徐某人下手没个轻重,李大人可别怪徐某一个不小心……”她语气攸地一冷:“斩了你这头畜牲!” “不长记性!” 韦义腾地出手,徐谨剑未出鞘瞬间便与他厮斗起来! “好了!侄女,还是留些力气去会会我那群小可爱吧,它们绝对不会让你失望的,哈哈哈哈……哈哈哈……” 李召群一口一个生鱼片,吃得好不享受。他摆摆手,韦义擦掉嘴角的血迹,狞笑着将她带了下去。 走出这个院落,韦义命人给她的眼睛蒙上了一层不透光的黑布,徐谨隐约感觉到,他们应该是沿着回环曲折的一层层长廊向那个地方走去。灞兴李府很大,确实很大,就从刚刚那个院落行至“那群小可爱”的地点时,约莫用了有两刻钟。 待徐谨的双眼被解开束缚时,入目的是一片巨大的人工湖,占地差不多有一个绅贵之家的全府那么大了。 “徐大人,这个湖叫作尼龙湖,引自灞水,是京中最大的人工湖,连皇宫、东宫、静王府都比不得。你记住了。” 徐谨睨向他不说话,韦义却读懂了她眼神中的含义,冷笑着解释道:“好叫大人记住,自己死在哪儿了。” 徐谨闻言认真地说道:“韦统领言重了,你看。” 韦义有些疑惑,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那是湖面的…… “呃!” “韦统领!” “韦统领!” …… 只听“噗通”一声,湖中掉下去一人,正是韦义! “徐谨!” 韦义被士兵拉上来后冲她愤怒地叫道。 徐谨扬着下巴,将剑倒握住,剑身与手臂比齐,剑尖朝上立在她的身后。湖边的风微大,宽大的白色官袍随风舞动,有如流云,额间耳边的发丝也飞扬起来。在几个士兵的包围下,她整个人显得愈发的挺拔,飒爽英姿。 “本官好叫你知道你一定死在本官前头。” 韦义喝到:“嘴硬!看你一会儿还会不会这样豪气万丈!可千万别被吓尿裤子!” 徐谨冷哼一声并不理睬他。 随着韦义将她带去的方向,徐谨查看着,在整片流金的空荡荡的湖面上,半卧着一座低矮的、好似牢房的石屋。根据它的高度和方位,徐谨怀疑它的主体只怕是在水下,这应该是一座……水牢! 通过湖面长长的栈道,他们来到了这间水牢。 守门的士兵将门打开,一股阴森阴冷之气扑面而来。里面漆黑一片,他们却视物如常。 徐谨被带着下了一道长长的台阶,走在里面,回声荡漾。这时韦义有些愉悦地说道: “这里叫作尼龙湖密室,世上极少有人见识过,因为他们都不够格,徐大人很是幸运呢。” “自卖自夸。”徐谨讥讽道。 “你……徐谨,我同你讲,你确实应该觉得幸运,因为这里……” 徐谨感觉自己一下子被推进去了一个什么地方! “这里有许多间密室,你这一间是天字号房。你不是要找你爹娘吗?你爹当年可是从这一间开始,一间一间走到最里面的!今日你也来了这里,还不觉得幸运吗?哈哈哈……哈哈哈……” 徐谨猛地要扑出去,可是这间密室早已被锁上了门。她用力拍着铁门喊道: “你们将我爹爹抓来这里了?他现在在哪儿?在哪儿?!回答我!” 第一百六十九章 天字号—密室(二) 因着她的厉声叫喊和拍打铁门的声音,与韦义一道押送她来的士兵不由紧张地斥道: “闭嘴!你喊什么!不要命了吗!” 徐谨也开始注意到这座水牢的异样,她听到了锁链拖着地发出的声音,紧接着响起此起彼伏的不同兽物的嘶吼与嚎叫,在这冰冷黑暗的水下暗室是那样的恐怖。 听到这些声音,徐谨忍不住捂上耳朵,只觉得一阵阵的心惊,她不确定这里都关着些什么东西,但具有足以毁尸灭迹的杀伤力是肯定的! “嘘……它们都醒了。” 韦义淫/笑着,越来越像他的主子。他们一行人已经离她越来越远,密室外传来铁门闭合的声音,这里瞬间就只有那些野兽的鸣啸声,凄厉得令人绝望。 这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徐谨转过身面向牢内,她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布局,只觉得很空,很冷,与外面完全不同,这间所谓的“天字号”房除了她,不似有别的活物。 李召群说的“小可爱” 究竟是什么? 她握着剑闭上眼睛细细感受着,想要判断它们的方位,可是她发现这是徒劳的,它们没有声音。 她有预感这里的东西不简单,浑身紧绷,手上随时准备动作。李召群给了她剑,他竟然给了她剑,徐谨一颗心悬着,有些儿没底。 就在她试探着往里面走了几步时,她的脸上传来一种异样的感觉,就像是被什么东西舔了一下,极快极轻微,凉凉的,似乎是极为细小的一只舌头。 徐谨被惊了一下!她猛地朝旁边跳去,却不小心撞上了一根柱子! 这个触感,滑滑的,肉肉的,她又是一惊,连忙向旁边闪去,结果又是柱子!又是那种奇奇怪怪的触感! 她一个转身,谨慎地立在一方安全地带。 看来这间牢房有很多柱子!而且她不确定那到底是柱子、还是李召群口中所谓的“小可爱”! 她想要移到刚进来的位置,却发现怎么也摸不到那里。这个牢房很冷,她手脚冰凉,却满头大汗!她试探地向前摸着,却突然又被舔了一下!她立马缩回手,像是被火灼伤了一般腾地将手牢牢放在胸前。 突然她感觉脸旁有种奇异的感觉,冷汗从睫毛上滴落,她慢慢侧过头去,惊恐地发现有两只又圆又亮,极其阴毒犀利的黄色眼珠就在自己双眼间! “……”徐谨呼吸一紧,脚下使力蹭地向旁边躲去! 就在她还没站稳时,肩膀上似是爬上来什么东西,滑滑的,凉凉的……长长…… 是蛇!原来是蛇! 感受着它的蠕动,徐谨浑身一阵战栗,一动都不敢动!紧接着,头顶上似乎也一点一点地往下爬着一条,它落在她的眼前,与她近在咫尺。它直直地从她的眉间慢慢一路往下,吐着蛇信子滑过她的鼻骨,接着是嘴唇,徐谨屏住呼吸等待着这两条在她身上蠕动着的畜牲离去。 令徐谨有些崩溃的是,没等它们离开她的身子,她只觉得腿上,腰上,手臂上,甚至脖子上都是!她双眼泛红,咬着牙一阵恶心打颤。 她的眼睛渐渐适应了这间密室,她发现,原来这座“天字号”房密密麻麻矗立着十数根石柱,每一根都盘踞着数不清的蛇身,它们如同深海之中一片片茂密的海藻一般支起身子上下摆动着,肆意地悬浮在空中。 灞兴李府这座天字号密室,赫然是一座蛇窟! “……”徐谨握紧剑,咬着牙在心中尖叫几声。 李召群,老子出去一定活刮了你! 身上的几条蛇没有感受到活物的气息,慢慢脱离了她的躯体。 徐谨靠着模糊的视物感一点一点地向一边挪动身体,挺立着长长身子的畜牲们却仿佛感受到了她,随着她脚下一点点的动作,越来越多的畜牲朝着她看过来,它们就如同被一阵风吹过来了一样,徐谨连忙动剑用力横扫几下,地上霎时传来“噼里啪啦”尸/块掉落之声,密室内弥漫着一股血腥之气。 徐谨暗道不好,任何活物对于血气都是最敏感的,换句话来说血腥味可以将这里的每一个生命唤醒、吸引。 …… 与此同时,尚书府的陈同非大为焦急。 “如何,找到她了吗?” 陈福摇摇头:“大人,您别急,家丁都出去找了。” “怎能不急啊,一句话都没捎回来就不见人影儿,不应该啊。有间书肆和南阳医馆去过了?” “是,大人,徐大人不在,他们也都派人去寻了。” …… 东宫内,赵明庭与一群大臣在立政殿议事,天权趴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他放在书案上的手腾地握紧: “你说她被人接走了?” “是,殿下。” “什么人?” “不知,还在查。” 赵明庭咬紧牙根:“她真是越发叫本宫放不下了。传令玉衡,马上将她给本宫找出来!” “是。” 天权领命去宣玉衡,天玑天枢天璇几个人见又出动玉衡,不禁都有些担心。 …… 徐谨越杀眼睛越红,在这间密室的地上,已经有数不清的蛇的尸/身/碎/块。 突然黑暗中一块东西瞪着眼睛从地上一跃而起飞向了她,速度之快有如流星令她防不胜防,竟叫它一口咬在了她的胳膊上! 徐谨只感觉左臂上一阵刺痛,蛇的尖锋利齿穿透她的皮肉,她暗骂一声立时封住自己几处大穴,摸索着去捏它的嘴,却发现原来这只是一个头!一个没有身子的头!蛇的生命力和报复欲就是这么强! 徐谨捏着它的口将它从胳膊上拿下来后,怒气冲冲地用了十分力道一把将它甩在墙上,她看不到,但她知道这颗万恶的蛇头一定已经变为一摊肉泥了! 她沉沉地喘息着,如果说刚进来时她不知道它们是什么,对它们是一无所知的茫然;后来她亲身“感觉”到了它们,也看到了它们,她恶心、恐惧、头皮发麻。但是此刻,她已经把它们完全变为敌人了,即使它们有着让人接受不了的躯体和顽强的战斗力,徐谨也不怕了!她只想把它们通通都杀掉,听着它们掉落在地的声音她甚至有些兴奋,与一群畜牲厮杀又一次激发了她血液中的暴虐与野性。不只是上下一伸一缩的蛇信子,她现在甚至已经看见了它们那一双双透着绵毒的眼珠。 铁门开启,外面传来韦义的声音: “徐大人,李大人问,他的宝贝们可爱吗?大人玩的可还尽兴?” 徐谨一般斩蛇一边放声喝道: “可爱,它们都可爱死了!” 韦义笑了一声后说道:“徐大人,不止有可爱的,还有厉害的,不知徐大人见到了没。” “是厉害!不过再厉害也厉害不过本官的剑!你叫你家大人心放在肚子里!待本官解决了它们,马上就轮到他了!” “哼!徐大人这张嘴,在京城都是出了名的。只是不知是嘴上功夫厉害,还是保命功夫更厉害!” “你可以来试一试!本官奉陪到底!” “不必,它会替我试的,徐大人,祝你好运。” 铁门又被“咣”的一声关上,周围无数双眼睛朝她飞来,徐谨一边挥舞着剑,一边踩着被剁成肉段的蛇尸,身子向上跃起,蹬着墙壁向里侧的空地飞去。 待落地后,她感觉到脚下是一堆稻草,那些石柱上的畜牲竟都悻悻地收回了身子。 徐谨有些奇怪,她环顾这一方空地,怎么唯独这里什么都没有? 她提着剑准备退到墙角处休息一夜。就在她转过去时,浑身不由一震,入目的竟是一张血盆大口! 第一百七十章 天字号—密室(三) 徐谨大惊,胸口发闷,胃里翻江倒海,感觉自己要吐出来了! 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电光火石之间,她下意识举起剑凌厉地砍了过去!剑光一闪,她看清了那双格外明显的恐怖双目! 那个兽物灵活地一躲,紧接着立起高高的身子吐着舌头向她扑来! 徐谨心有余悸,剧烈跳动着。她仰着头费力地看清了它。不,不是高,是长,它拥有着格外粗长的躯体,她甚至隐约看见了它身上一层一层的斑纹! 这是……一条大蟒! 徐谨咬紧了牙,这间密室里不止有成千上万条蛇,竟还有堪称蛇王的蟒! 李召群,你该死! 她闪身离它远了一些,目测一下,这条大蟒很长,应该四丈不止,躯体有成年男子腰那般粗。它盘踞的地方四周有很大一片空地,没有一条蛇敢靠近。 里有蟒,外有蛇柱,徐谨啊徐谨,韦义所言非虚,今夜恐怕真要被这群畜牲生吞了!她大恨。 只是来不及多想,那条大蟒已然锁定她,昂着头疾速地游了过来! 徐谨头发快要立起来了!她脚步有些凌乱地朝着外侧那一堆石柱躲去!她发现随着她和那条大蟒的行迹,所有蛇不约而同、争先恐后地向上面窜去!有不少不慎掉落下来,皆剧烈扭曲着身子忙不丁地往上爬! 她与蛇,共逃命! 此情此景,此等处境,饶是她再有定力,也不免有些崩溃! …… 东宫内众人愁眉不展,特别是赵明庭。 “太子殿下,再者就是布日固德提出的,续签《四门塔协议》,此事绝对不行!望殿下多多劝慰陛下,一味退让只会让东胡变本加厉,越发贪婪。等将他们喂饱喂大,遭到反噬的就会是我们了!” “是啊殿下,二十年了,我大魏已是仁至义尽。陛下怕惹怒东胡,怕他们会借机联合匈奴再次起兵。可依末将看来,东胡与大魏一战在所难免,续签协议也是无用,反成他们的助力。” “说起来,《四门塔协议》据传是前朝那位彭国士亲自拟订的,他治国能力卓越,在仕期间忧心劳力,为国为民。甚至在大魏内忧外患、最艰难的时候,先帝不理朝政,都是他在苦苦支撑。不知为何他最终会拟订这样一份明显不利于我朝的协议。” “双方停战后,他紧接着就辞官归隐了,说不准就是觉得愧对朝廷,愧对百姓。” “对!一定是这样!” 大臣们讨论得如火如荼,赵明庭看着窗外高悬的一轮明月,心中越发不安。 “天权!” 他一声高喝,所有人不由皆停下来看向他。 赵明庭面色凝重,手指一下一下敲着桌案。他不踏实,心里很不踏实。今日议事陈同非没有来,若是一般的事陈同非不会如此。 缨缨,她怎么了? 殿门开合,天权疾步来到他身边,躬着身子听他吩咐。 “有她的消息了吗?” “还没有。” “玉衡怎么办事的!”赵明庭语气十分严厉,一听便有好几分火气。大臣们见此都垂首屏息,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属下去催。”天权身子又低了几分。 赵明庭从口中挤出一句话: “本宫要马上、立刻知道她在哪儿!办不成这事,不必待在暗卫!” “是。”天权脸色难看,找不到徐谨,今夜注定无眠。 赵明庭垂着眉目盯着桌上一方砚台,女子灵动的音容笑貌仿佛就在眼前。 殿下,您是一个好太子。 …… 殿下,您没事吧? …… 殿下,不要去江南! …… 殿下,微臣是关心您的。 …… 殿下,微臣愿追随您。 …… 殿下…… 赵明庭烦躁地一掌拍在桌子上,下首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殿……殿下?” “《四门塔协议》决计不能再续签!以我大魏百姓穷极心血、卖身卖力之资以供壮大蛮族,积聚力量,蓄势待发侵略我大魏领土,是可忍,孰不可忍!” 立政殿内一片寂静,赵明庭一番话简短却掷地有声!让人闻之振奋! “好!殿下。有殿下这句话,臣等心里便有底了。那……和亲一事……” “布日固德那厮说的三件事,一件都不可能!他算什么东西,竟对我大魏的事指手画脚!” 赵明庭面色冰冷,两片薄唇紧紧抿在一处。 “殿下……”这时一个年岁不小的大臣颤颤巍巍地说道:“殿下,其实布日固德说的第一个条件,也没什么的。殿下身份尊贵,多一些娘娘服侍也是天经地义的事。何况那阿日善早几年便入了东宫,殿下不如就封她一个位分,无伤大雅的。” “殿下,说起来,殿下如今二十有五,膝下却无子嗣,这怕是大大的不妥。静王殿下已有了嫡子和嫡女,东宫妃嫔空缺,殿下是否应多选些贵女,充盈东宫,绵延子嗣?” 所有人似乎都赞同这条提议,但见赵明庭挑着眉,一声不吭地看着他们,那眼神让人胆寒! 说话的两个大臣惊了一下,旁人就此已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 这条大蟒想来是饿了,又或者是被她激怒了,正在石柱之间疯狂地追捕着她,徐谨丝毫不怀疑它一口就能将她吞下! 此刻她默默地隐在一根石柱后面,连气都不敢喘。所有的蛇都已经盘踞在柱子顶端或是头顶高高的石壁上面,看来是动物法则使然,它们怕这条大蟒,非常怕! 感觉到它慢慢靠近的细微声响,徐谨难捱地闭上了眼睛。她双腿无力,指尖冰凉,握着剑柄的手有些颤抖。 蛇这种东西为绝大多数人所不喜,甚至可以说世上八成的人都怕蛇,更何况是蟒。 它在地上游走着,长长的身躯行成一道波浪,时而在柱子间搜寻,时而将头探到柱子后面,身子盘旋着石柱不留一丝可供藏身的缝隙。它那血红的蛇信子一刻不停地进行着吞吐,它在卖力地寻找着这道送上门的大餐。那双又大又圆,又亮又犀利的眼珠在黑暗中格外明显,徐谨稍微侧目一瞥,不想正好捕捉到它那双慑人的眼睛! 她的心快要蹦出来了!还有一种想要呕吐的感觉! 大蟒的头从她身后的石柱游过,它的身子那么长,经过徐谨时,她只觉得,这怕是她此生过的最漫长的时候了。 当大蟒的尾巴过来时向两边一扫一扫的,徐谨盯着那玩意儿,有预感不好,而那尾巴毫无意外地就扫到了她! 夫子啊!徐某人要骂人了! 大蟒也是个聪明的,只见它身子一顿,不出片刻蛇头便绕过几根柱子已然向她驶来! 徐谨差点就要跳起来了!但此时蛇尾就在她腿上,蛇头包抄过来,她稍一动作,身体顷刻间就会被它绞成肉泥! 徐谨闭上眼睛,咬住牙,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 缨缨,到娘这里来,娘给缨缨梳头发。 缨缨,来爹这里,爹爹买了糖葫芦,快过来。 你讨厌。 夫人,先让我们的宝贝女儿吃糖葫芦嘛,梳头发,不着急。 不急?不急是吧,好,夫君你给女儿梳吧,为妻啊,不管了。 夫人…… …… 脸上一阵湿粘,伴随着冲天的恶臭,徐谨感觉到了,大蟒在舔她,她甚至连心跳都几乎要停了! 第一百七十一章 天字号—密室(四) 害怕吗?怕,她怕,她怕的要死。此刻浑身冰冷,周围是一片黑暗,好像整个世间就只剩她一人,就像之前那个梦,她孤独,无助,她的生命黯淡无光,并且就快要凋零了。她今年,只有十七岁。 她放空了自己,她在赌,那日她躲过了吉木哈的利齿,这个怪物正在舔她,她的脑袋随时有可能被它一口咬断,但是她不信,她不信她真的会死在这里! 人人都说灞兴李府是人间炼狱,她之前还不能理解,就连她侥幸借赵明庭之手逃脱李府,也没有那么强烈地、用尽全身心地去庆幸,因为她未能真正体会如今时般绝望、恐惧、恶心的感觉。 此刻大蟒收回了舌头,转而用它的头去顶徐谨的下巴,试图弄清她是不是那个活物。 徐谨在一动不动地情况下用尽全部的力气与它相抗。 大蟒看不见她,又感受不到她的气息,它的头攸地离开了她。 徐谨霎时感觉到一股活生生的气息,自己像是从地府来到了天宫。 就在她以为这头畜牲已经要放过她时,突然它庞大冗长的身躯一圈一圈地盘绕在这根石柱四周! 徐谨一惊,腰间一紧,整个身体都被禁锢在了石柱之上! 它要缠死她! 大蟒越盘越高,越盘越紧,甚至于她的头也被它腥臭的身子牢牢糊住,后脑向石柱上用力挤压,身子被勒得死死的,骨骼咯吱咯吱响,呼吸渐渐消失,五脏六腑也仿佛要被挤出来了! 浑身感受着那湿滑的身子来回游动,她想,这个死法,未免太过恶心! 文吉…… 清涟,我有没有对你说过我喜欢你这四个字? 缨缨…… 爹爹,您也来到过这里吗?您当时怕不怕?爹爹,女儿对不起您,女儿没能救您出去…… 缨缨…… 太子殿下,微臣恐怕要食言了,微臣不能陪您去江南了…… 被缠在石柱上的女子泪流满面,随着这条大蟒的用力,她的双手不过血地变成一片雪白色,麻木地几乎拿不住剑了。 …… 太子车驾浩浩荡荡地停在李府门口,上一次来赵明庭好言好语的,只带了天权一个。而此时,一队羽林军强势地冲破重重门禁闯了进去!龙虎师自然也不是吃素的,韦义、余忠两大统领率兵拦截,双方剑拔弩张,气氛好不紧张! 余忠将刀横在身前,面无表情地问道:“天权大人,这是何意?” 天权盯着一脸笑意的韦义冷喝道:“有线报说韦统领于国子监门口劫持了司业徐大人,我等来是要带徐大人回去。” “哪里来的线报……” 这时天玑跑进来直接打断他:“太子殿下有令!不必多言,直接搜!” “是!”羽林军全部答道! …… 韦义警告道:“你们敢!” …… 灞兴李府内一片混乱,龙虎师与羽林军厮斗了起来!皇太子和李首辅一个在府外的车撵中,一个在不知何处的卧榻上暗中进行着殊死较量。陈同非带着家丁匆忙赶到,当他听赵明庭派人去告诉他,徐谨是被李召群派人抓走了时,他心中空荡荡的,脚步踉跄着出了府来。 今夜镐京城中不太平,特别此次出事的竟是灞兴李府,百姓们不由议论纷纷,但都不约而同地匆匆回家锁好了门。 …… 当玉衡解决掉守在水牢门口的人,打开了天字号密室的门时,就连他这样的人也禁不住淡淡地皱了皱眉。 借着微弱的光线他看到了一阵狂野剧烈的蠕动,那个场面几乎让他眼花。 地上无数条长长的活物不断扭动着身子,你追我赶、一窝蜂地朝满地的血肉碎块儿涌去。他浑身不由打了一个寒颤,难道那些碎块儿是…… 他急忙进去查看,不想与铁门同一侧的墙上,正静静靠着一个瘦削的身影,他还没靠近她便被一阵寒光闪到了眼睛,那锋利的剑刃差点抹了他的脖子! “徐大人!我是暗卫玉衡!” 徐谨目光冰冷,嘴唇紧闭,后槽牙很明显地咬合着,剑在手中一刻不离。 玉衡感觉她此刻没有感情,没有思想,仿佛与那群冷血动物没有分别。她经历过什么,看到地上几乎堆成了小山包的尸块和疯狂啃噬的活物就能猜到。 “我们走吧。” 他的手试探着伸过去扶她,却被她无声而迅速地拦在半空中。玉衡眉心的疙瘩更大了,那是一种下意识的应激动作。 …… 府内冲突越来越激烈,刀刃兵器之声叮当刺耳,两方人马混斗一处,灞兴李府的火把几乎将此地照成了白昼。 陈同非面色焦急,胸口剧烈起伏着。他连官袍都没来得及褪下,立在赵明庭的车撵下数度想要冲进去找李召群理论一番,却被赵明庭派人拦下了! “太子殿下,余忠来了。”天枢请示着。 “嗯。”赵明庭声音极沉。 余忠在车外低声说道:“太子殿下,您想知道那位的消息,李大人有一个条件。” “说。” “李大人说了,《四门塔协议》于国家安定有益,望太子殿下支持陛下与布日固德续签协议。” 赵明庭疑惑地问道:“若是本宫不答应呢?” 余忠声音更低了:“那么那个人,死无全尸。” “砰”! 是拳头砸在车壁上的声音!车撵之外的所有人将剑握得更稳了! “你在威胁本宫?”赵明庭声音极其平静,但是余忠感受到了他正欲喷薄而出的怒火。 忽而,车内之人笑了一下说道:“你以为你们能威胁得了本宫?” “有人带刀行凶了!杀!” 府内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只听里面一阵叮叮咣咣和惨叫之声! 过了许久,府外所有人见到一个长得高大,脸上却平平无奇的侍卫与一个穿着一身血迹斑斑的白色官袍、发髻有些凌乱、一手提着官帽一手提着长剑的少年慢慢走出来了。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只有那少年处,剑尖与地面的摩擦之声。 “文吉!” 车内的赵明庭听见这个名字,心揪在一处,大手狠狠地握着膝盖上的袍子。 陈同非一届正二品大员,岁数已到了不惑之年,此时却控制不住地声音颤抖,脚步急切而虚浮。 当他要拥住那个少年时,少年却后退了一步。她抬起头,目光冰冷空洞,带着斑斑血迹的脸上呆呆的僵僵的,也是憔悴的。 蛇,好多蛇,那么多蛇,全都是蛇,她现在看什么都是蛇。长长的,蠕动的,灵活的,身子极尽扭曲的,吐着蛇信子瞪着圆溜溜眼睛的,都是蛇。 “文吉,是我,我是师哥啊。好孩子不怕不怕,我们回家去。” 看着她这副样子,陈同非心都碎了,她这是被李召群如何折磨了?! “过来。” 这时车撵内传来一道努力压抑着情绪的声音,徐谨目光动了动,天璇上前护着她将她带上了车。 “文吉……”陈同非眼角带泪地看着她,转而回头怒气冲冲地看向李府! 徐谨感觉周围一片黑暗,她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也不知道此刻她到了哪里。只是刚刚虚无中的那两个字,她听到了,只觉得那个声音很霸道,也很安全,这个声音可以保护她。 感受到又有东西靠近了她,她疾速用剑柄挥开,车撵内传来一阵劈砍之声。 “殿下,您没事吧?!” “殿下,徐大人神志不清了,别让他伤到您!” …… “过来。” 徐谨扔掉官帽,一手抱住头,面色痛苦。她听到了,又是那个声音…… 第一百七十二章 本宫要她 “叫李召群那厮出来!”陈同非上前两步破口而出! 门外的龙虎师士兵面面相觑不作答,他气愤之下一甩袖子就要抬步进去。 这时人潮涌动,李府内的羽林军一个一个地全都倒退着退了出来,手中的刀丝毫不放松。随着所有人都退到府外,那位奸邪的李首辅已然带着韦义等一众出来了。 他立在台阶之上冷笑道:“太子殿下,陈大人,今夜兴师动众来我府上,带刀侍卫闯进我府中一顿打杀好不嚣张!明日我们朝堂上见!” “不必朝堂上见!”陈同非怒喝道:“今夜本官便与你理论清楚!你有什么招数全都使出来!本官警告你,你这奸佞再敢打我侄儿的主意,本官便与你同归于尽也在所不惜!你记住!” 李召群一脸奸笑地说道:“陈大人,本官与陈大人可无冤无仇,什么侄儿,你当本官不知道她是谁吗?她是……” “你住口!有本事便朝本官来!同一个孩子计较,李召群你不要太下作!” 韦义收起笑意斥道:“陈大人慎言!” 陈同非毫不理会,指着李召群又道:“惯会用那等下三滥的唬人手段!本官还怕你一个上不得台面的草莽奸佞不成?!” 不知是否是此言触碰到了李召群的痛处,他冷哼一声说道:“陈大人官阶在本官之下,此番仗的是谁的势?”他声音一扬,阴阳怪气道:“是太子殿下吗?” “李大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住那华贵的车撵,因为里面那人开口了。 “动本宫的人,就是打本宫的脸,与本宫作对,本宫会让你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众人没想到太子竟说得比陈同非还要直白,果然李召群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殿下这是在宣战吗?” “《四门塔协议》是第一步,本宫会让它,永远消失。” “太子殿下可要……” “就凭你今日抓了她,还威胁本宫。” “哦?殿下这是徇私……” “回宫!” 自己的话一次又一次被无视,李召群眯起他一双绿眼看着那一大一小两辆马车离去,脸上露出阴郁的表情。 …… 整个队伍停在半道儿上,陈同非拱着手在车外: “微臣多谢殿下相救。殿下,让微臣带她回家吧。” 车撵内被厚重的锦布挡得严严实实的,里面男人的话理所应当般不容人拒绝: “本宫要带她回东宫。” 陈同非自然不肯:“殿下,文吉这个时候需要家人,殿下……” “本宫就是她的家人!” “殿下是什么意思?”陈同非颤声道:“一直以来微臣都想问问殿下,殿下与文吉之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哪知赵明庭的一句话叫他大惊失色: “本宫看上她了,本宫喜欢她。” “什……什么?!殿下,文吉她……她是……” “她是女子!陈卿,你还要瞒着本宫吗?” “殿下!万万不可让别人知道她是女子的事情,她如今可是顶着官职呢!”陈同非十分紧张。 “本宫自然知道。” “殿下,这孩子命苦,她不能进宫,微臣求殿下,将她还给微臣,让她随微臣回家吧。” 听见她“命苦”二字,赵明庭声音变得轻缓下来: “你告诉本宫,她究竟是谁?肯定不是你的表侄。” “殿下,微臣不能说。” “你连本宫都不相信?还是说……”他猜测道:“她是什么乱臣贼子的后裔?” “不是!绝对没有!”陈同非矢口否认!“殿下这个不必担心,这孩子隐藏身份只为方便行事,并不是什么乱臣之后!” 赵明庭看着眼前这个瘦弱的不成样子的少年呢喃道: “即便是……即便是又如何……” “殿下?”陈同非没有听清他说的是什么。 “罢了,本宫亲自问她便是。” 陈同非丝毫不放弃,他跪下来动之以情道:“殿下,微臣还是那句话,恳求殿下将她还给微臣。” 空荡荡的大道上只有东宫和尚书府的人,不然尚书平白无故地当街跪太子,这于百姓而言又会是一番揣测。 过了半晌,车内只有一句威严坚定的话: “陈同非,本宫要她。” 他话音一落,动手敲了两下车板,马车便在羽林军的护卫下渐渐远去。 陈同非站在大街上面色沉重,太子刚刚说,他要他们家文吉?他要那个孩子? …… 车撵内,赵明庭看着沉默的、抱膝坐在他脚下不远处的少年,他心中积聚了许多种情愫,其中一点最为强烈:将那个老匹夫碎尸万段的决心! 他压下这些足以让他内心翻腾的情愫,试探着去碰她。 余光接收到了活物靠近的信号,徐谨双肩一颤,身子迅速躲开,拿着剑挡在身前。 在她的意识中,是那条大蟒的头!是它那带着腥气的舌头! “缨缨,不怕了,我们出来了。”赵明庭柔声安抚着她。 徐谨不听他说话,也不看他,依旧拿着剑,离他远远的抱住自己。 待马车停下,赵明庭要抱她,却在他身子罩住她时被她用了内力推开! “咳……” 赵明庭捂着胸口看着她那双布满血色的眼睛,他心痛,只能极尽温柔地说道: “缨缨,我会保护你的,我们回家了,你看这里,我最大,你第二,好不好?” 徐谨咬着嘴唇不吱声,看着他的眼神中带着凶狠,就好像面前的男人就是那条要缠死她的巨蟒。 “你看看我,我是谁?” 这么温柔的,这么俊朗的人……徐谨眼前变得一阵清明一阵模糊…… “清涟?” 她轻轻叫出了声,认定眼前的人就是她心中的人,不禁升腾起漫天遍地的委屈,她脸上的冷硬褪去,变得支离破碎起来。 “清涟……” 她伸出手讨要抱抱,赵明庭身子僵住,嘴角也变冷,但他却毫不犹豫地迎上她打开的双臂,抱起她下了车撵。 他将徐谨放在玉床上,她手中一刻都不松开那把剑,他哄了好一会儿才让她放松警惕。 当他要脱她的衣服时,徐谨攥着自己的衣襟,呆呆地说道:“清涟,不行,你不能如此。” 赵明庭听了这话心情大好!刘洪良没有碰过她!他二人依然存在着严格的男女之防! “我不能如何?”他看着她认真地问道。 徐谨低声说:“你不能,脱我的衣服……看我的……身子……” 赵明庭越发满意,只顺着她道:“好,我不看。我让人进来帮你如何?” “好。” 赵明庭叫了天璇进来,给她用热水擦拭身体,换了一身干净的亵衣。 她很累,很快就睡了过去。赵明庭看着她不安的睡颜,自己却睡不着。他拿出那块被她遗弃在偏殿的和田玉戴在她的脖子上,躺在她身侧,一手拿着她脖子上的玉,一手拿着自己脖子上的木牌,他嘴角深深地弯了起来。 “缨缨,不管你是谁,你都是我的,谁都不能把你从我身边带走。” …… 徐谨被灞兴李府的遭遇刺激得神志有些错乱,不论白日还是夜间都昏昏沉沉的,一直处于昏睡的状态。她不断地在做噩梦,梦见爹爹被成千上万条蛇缚住身体,娘亲被那条大蟒一口吞进了肚子里…… …… 朝廷始终不松口东胡提出的要求,布日固德带来的人在京中调戏妇女,吃喝抢砸,好不闹腾。清江王赵淳熙在朝堂上嘲讽大魏是窝里横,苛以对己,宽以待人,竟引来不少人附和。李召群弹劾赵明庭和陈同非夜半闯入其府,欺人太甚;陈同非称李召群抓了他表侄,他豁出命去也要同他死磕到底……京中是非多,群臣日日吵,日日弹劾,吵得皇帝称病缀朝,太子监国,《四门塔协议》是废是续,至今都未可知。 第一百七十三章 癫狂的徐谨 夜深,徐谨从梦中惊醒,这次朱庞安开的安神药都没能缓解她的噩梦,她的心病来自她十间的执念。 “缨缨。” 背后贴上一具温热的躯体,徐谨头痛欲裂,只能任他抱在怀里。忽地,她猛然间挣脱他的怀抱下了床去,目光四顾在搜寻着什么。 赵明庭看着她认真而有些癫狂的模样,忙跟着下床拉住她问道:“缨缨, 你在找什么?” 她动作没停,答道:“剑,剑呢?” “你说你带回来的那把剑?” “对!” 赵明庭用力将她的身体扳过来。 “你要剑做什么?” “给我。” 赵明庭见她一副要跟人拼命的架势,自然不会随她。 “你冷静一点,你要做什么?” “我要去找他!”徐谨话中带火,在漆黑的内殿中显得有些凄厉。 赵明庭更加担心她了,他试探着问道: “谁?” “李召群!”徐谨毫不犹豫地喊出这个名字。 “这么晚了你找他做什么?” “他承认了?我得去找他,我等不了了,我得去找他……找他……找他……” “别这样,缨缨,你该好好歇着了。” “放开我,我的剑呢?!” 她剧烈挣扎着,赵明庭到最后无奈只能用蛮力制服她,却被她用了无情地用了十成内力一掌击退! “咳咳……”他捂着胸口一阵咳嗽,这是这几日以来他受的第二掌。 “殿下?” “殿下?”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天权天玑连同掌着灯的方宴跑进来,见身穿单薄亵衣的两人似是动了手,他们担忧地询问着赵明庭。 赵明庭在他们刚进来时便下意识挡在徐谨身前,他冲他们怒喝一声:“放肆!都滚出去!” “是。” 几人迟疑一下,只能都退了出去。 徐谨到处找不到她的剑,她崩溃地坐在玉床下的踏板处哭了起来,那样脆弱,那样悲怮,那样惹人怜惜。 “缨缨。”赵明庭蹲下抱住她,他的心像是被刀剜了那样痛。 她的声音破碎道: “我的剑呢……我的剑呢……我好怕……我好怕……” “不怕,不怕,有我在,我会护着你,不要怕。”男人下巴顶在她头上,手抚着她的背。 “蛇,那么多蛇,我身上都是蛇……还有蟒……” 听她语无伦次地讲起来这些,赵明庭咬紧了牙根,玉衡禀报过那夜密室中的情景,他听后,立政殿书房的黄花梨书案被劈成两半,叫人抬了出去。 “不怕不怕,是我没有保护好你,叫他将你骗了去,都怪我。” “它看着我,冲我吐着蛇信子游过来,它舔我,就在我脸上……” “本宫一定,一定会杀了他!”赵明庭心口是砰砰砰的声音,他像是在宣誓一般。 “它缠着我的身体,我听到我爹在里面喊我,他说缨缨快醒过来,快跑,快跑……然后我就拼命要抬起剑……那大蟒感受到我用力后,越发绞紧了我,我用了十成的力,它的头也过来了,它张开大口要吞了我……我不知怎么的,一下子举起了剑,我把它的身体斩成了碎块!还有它的头……我把它剁烂了……剁成了一堆烂泥……那些蛇,没过一会儿就将它分食得渣儿都不剩……” “好了好了,它死了,我已派人烧了那间密室,那些蛇也都烧成灰了。你不要再想了。” “不……不……不解恨!我不解恨!我要杀了他,我要把他剁成肉泥,就像那条蟒一样!” 赵明庭知道她说的是谁,嘴里不住地答应着:“好,好,早晚有一天我会给你报仇,将他一块一块地剁碎。” 这时徐谨又想起了什么,泪流得更多了: “爹,我爹……韦义说,我爹是一间,一间走进去的,我去的那间只是天字号,是第一间……往里面走不知道还有什么怪物……我爹……我爹他……” 她一边说一边捶打着自己的心口,仿佛这样她心里才会好受一些。 “缨缨,不许你伤害自己。”赵明庭语气严肃了一些,掰开她的两只手分别握住。 “我爹,他只是一个文人,他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他不会武功……他是如何一间一间走到里面的……他在里面又经历了什么……”说着她疯狂地挣开赵明庭,用力捶打着身后坚硬的玉石,弄得两只手又青又紫,她却丝毫感觉不到痛。 赵明庭见此彻底怒了!他将她两只胳膊扳向身后反剪住,贴在她耳边严厉地说道: “本宫说了,不准你再伤害自己!你这般不听话,本宫便将你锁起来!” 身前的人哭得肝肠寸断,赵明庭叹了一口气,松开手环住她,将她靠在自己怀中给她传递着温暖。他说道: “你与李召群有仇,我帮你报,只有一点,不准再伤害自己,我真的很心疼,听见了吗,缨缨?” 徐谨这会儿什么都听不进去,什么都没法儿思考了。她一直陷在灞兴李府的蛇窟中,耳边一直是韦义的那句话: 你爹当时就是从这一间开始,一间一间走进去的。 赵明庭看着她这副崩溃的样子,心中万千的疑惑都只能留到她神志清醒了再说。 …… 身为皇太子的赵明庭其实很忙,每日代皇帝主持朝政,下了朝还要在立政殿召见群臣,处理奏折。 他的弟弟静王殿下则日日进宫为皇帝和卫妃侍疾,卫妃落水后身子总是不大爽利,她时常拖着病体去探望皇帝,一家三口好不温馨。 “殿下,布日固德的人昨日又砸了一家酒楼,殿下还不管管吗?”立政殿内时不时地传来粗噶之声。 “如何管?” “派人警告那厮一顿,叫他收敛点儿啊!再这样纵容下去,他娘的百姓都要反了!” 说话的是一个长得像只大狗熊一般的男人,他身材雄壮魁梧,一身将军打扮。他是上一届的武状元,时任镐京兵马司都指挥使——韩伯光。 赵明庭正认真地批阅奏折,听他一个劲儿在大殿中央发牢骚、骂娘,眉头微微皱了下,抬头扫视了他一眼。 韩伯光感受到了他的目光,握着腰间的剑柄稍稍摆正了站姿。 赵明庭声音低沉道: “东胡人本就粗野,还未进京时就开始找事,毕竟是来京城做客的,父皇的意思是不要让他们抓住话柄,这几个人不可怕,整个东胡都仇视大魏就难办了。” 韩伯光嗷一声道:“那就任由他们这般放肆?!他奶奶个熊,一帮狗杂种!” 赵明庭沉了一口气,将手中批阅好的奏章“啪”地扔到一边。韩伯光见此讪讪地动了动嘴,身子又端正几分。 “虽然本宫也想管,想让京兆府、禁卫军或是你兵马司将闹事者通通抓起来,可是……”赵明庭头痛地揉了揉眉心:“其实有的时候,本宫是服气的。” 韩伯光明显不理解赵明庭的意思,他挠了挠脑袋问道:“服气?佩服东胡那帮蛮子?” 第一百七十四章 他在圈禁她 见赵明庭挑眉瞪了他一眼,韩伯光只能闭上嘴等着那人开口。 赵明庭想了想解释道: “本宫同你说深了你也不懂,就好比你家中那帮乡里亲戚上京来寻你,他们不懂京城的规矩,在京中惹了事,你二话不说就将他们抓起来痛打一番,放他们回去后他们会如何?” 韩伯光放开了嗓子说道:“哦,他们一定会在乡里到处添油加醋地说卑职的坏话,有的没的通通算在卑职身上,就算在千里之外,所有人也都会对卑职产生隔阂或是怨怼,对卑职充满敌意。” “嗯,不傻。” 韩伯光不服气道:“这样也不能……” 赵明庭合上一本奏章打断他: “而你要做的也不是在本宫这里发牢骚,应多派人出去巡逻,加强京城防护,那帮没规矩的人咱们管不得,就压根别让他们有犯事的机会。说到底,还是你们做得不够!”最后一句话有批评之意。 “这……“ 韩伯光喘着粗气想要反驳,却被赵明庭一声“退下!”给吓跑了。 临出殿门时,他恍然大悟: “殿下说的,是佩服陛下?!” “啪”,一道奏折摔在门上! …… 徐谨在东宫养着身体,天璇奉命一刻、一步都不能离开她。她这两天好了些,也清醒了,只是对于李召群的仇恨没有退却分毫。 赵明庭除了派天璇跟着她,其实明卫暗卫不知有多少人的眼睛在盯着她,生怕一个不留神便叫她逃出东宫。 令她高兴的是,她在御花园中见到了阿日善和吉木哈,这是她来东宫认识阿日善之后第二次见到她。她还是那么艳丽,爽朗,只是脸上又好像多了几分愁思。 阿日善见到她也很惊喜:“你没死,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嗯,我好好的。” 徐谨点点头,冲她露出和煦的笑意。只是阿日善见此,眉眼中的感伤变得更浓郁了。 她努力露出一个微笑道:“是啊,听说你还升官了,与状元郎关系匪浅,你真的很厉害。” “你过奖了,我其实就是一个普通人。” “不,在我心里,你就是最厉害的。” 面对这个姐姐的夸赞,徐谨有些不好意思:“嘿嘿……” 阿日善看着她身后的天璇,贴近她悄声说道:“为何她会一直跟着你,你……被太子殿下监视起来了吗?” “额……也不是吧,殿下……他……” 徐谨想说不是,但一提起赵明庭来,她又静默下来。 其实阿日善说的何尝不是实情,不必别人说,徐谨明白,如今自己就是被他圈禁在东宫,他不让她见刘洪良,不让她回国子监上值,甚至,竟也不让她见陈同非。她现在好似变成了他的所有物,什么都要受他管制。 阿日善看着远方的太阳感叹道:“你们中原有一个词叫作天涯零落。而我们,都是身不由己的人。” 徐谨见她这般 心里有些难受。她问道: “你想你的亲人吗?我听说,东胡王子原来是你堂兄呢。” 阿日善转过头来回答道:“我想我的亲人,但你说的那个人,不算。” “不算?” “对。草原不比中原,只受一个朝廷管辖,草原是分成一个一个部落的,我只是一个小部落的公主,我额其格也只是东胡王庭一个偏支的血脉,所以我才会被送过来,过这种暗无天日的生活。” “那你想回草原吗?” “想,可是我回不去了。大魏不会让我回去,东胡更不会。” “你如果想回去,我可以帮你。” “帮我?为什么?你想让我回去吗?” 徐谨真诚地说道:“因为,我想让你快乐。” 阿日善闻言有一瞬间的感动,她笑得很灿烂:“谢谢你,我的朋友。” 她给了徐谨一个大大的拥抱,天璇是想上来阻拦的,但是被徐谨制止了。阿日善是一个好姑娘,是她的朋友。她的小姐妹:阿音,挽挽,再算上一个阿日善,她们于她而言是非常珍贵的。 “真是不知羞耻!阿日善姐姐是找不到男人了吗?这样一个没张开的小子也能入怀。” 身后响起一道令人扫兴的声音,徐谨不悦地转身看向韩霜。她摇摇头,真是可惜了这一副清冷柔弱的好皮囊。 “本官同阿日善姑娘交好,干韩霜姑娘何事?” 韩霜冷笑道:“徐大人这话说的,倒是理直气壮呢!不然我等去太子妃娘娘那里理论理论?” “你说去就去啊。”徐谨语带不屑,拉住阿日善的手转身就走。“吉木哈,跟上!” 韩霜要追上去,却被天璇拦下了。她看着徐谨的背影,脸上浮现出一片深沉之色。 …… 赵明庭忙碌一天,终于能回到紫宸殿见他心心念念着的人。只是当他看着满桌饭菜,那个人却不在时,他脸拉的老长。 “方宴!她人呢?” 方宴恭敬地回道:“回殿下,应该是……”他犹豫了一下。 “嗯?”赵明庭明显不耐烦了。 “应该是在阿日善姑娘那里。” “又是那个女人……”宫女伺候他洗手换衣,他盯着方宴命令道:“派人将她带回来。” “是。” 他要退下 却被赵明庭叫住了。 “等等!” “殿下?” 赵明庭看着他,面色阴冷:“趁她不在,警告那个东胡女子,离她远一点。” “是。” 徐谨正在阿日善的小偏殿吃她的奶豆腐,哪知方宴亲自带着人来叫她回去。徐谨说了她要再玩一会儿,只是那个内侍沉静而有礼地候在门口,既不回绝也不赞同,惹得徐谨一阵烦闷。 “我明日再来找你呀。”她笑着同阿日善告别。 阿日善很高兴,送她到门口,她想说她会和吉木哈一起等他,但是话还没说出口,那个太子身边最大的内侍官眼神犀利地重重看了她一眼!她得笑意僵在脸上,惊得低下了头。 …… 回到东宫,那个男人穿着一身松垮的常服正坐在饭桌前等她,她离他老远儿坐好,拿起碗筷就开始吃。 赵明庭见她在闹脾气,握着说道:“这么晚了还不回来用膳,是找打吗?” 徐谨停止往嘴里扒拉饭的动作,咽下去后说道:“不用膳就打人?我爹也没因为这个打过我。” 提到她爹,她心情有些低落。 赵明庭见她气性大的很的样子,有心规整她一番。 “打,当然要打。” 徐谨嘴角带着讽刺的笑说道:“哪里来的破规矩,夫子都没这样要求过,你这样,我不待你这儿了行不行?” 赵明庭最烦不了她说这个,他将筷子一摔: “你敢!” 徐谨也“啪”一下将筷子放在碗上,破罐子破摔地说道:“我得出宫了。即便是太子殿下,也无权拘禁朝廷命官。” 这几日他们二人在一起时总是“你啊我啊的”,君臣上下关系都不顾了。 “若是让你成为本宫的女人呢?你说行不行?” “你……”徐谨语塞。 “别挑衅本宫,也别逼本宫。” 她烦躁地站起身要离开,赵明庭却嚯地站起来将她扯到自己身边坐下! “你不听话,我可真要打你了。”说着贴近她的耳朵,所有声音都落在耳孔中。 “把你脱光了,打屁股。” 耳中一阵接着一阵热气,连带着全身上下的静脉一阵战栗,徐谨满脸通红,咬着嘴唇,一言不发开始吃饭。 刘洪良那个人从不撒谎,赵明庭这人绝不食言,这是她品出来的。 …… 夜间徐谨要回自己之前那个小室睡,却被赵明庭一把推到玉床上,他压着她威胁道: “你想试试是不是?本宫可是迫不及待想把你真正变成本宫的人。” 第一百七十五章 东宫疑蛊(一) “我想我家大人了,还有挽挽,她快要嫁人了。” “陈同非啊……”赵明庭指尖在她的樱唇上面打转,突然提起来:“本宫记得,那夜,他叫你什么……” 什么?徐谨静静地看着他,摸不透他知道了什么,只能面色如常,静观其变。 “他好像叫你,”他贴近她的脸吐出两个字:“师妹。” 徐谨眼皮子跳了一下,抿了抿嘴唇。 而赵明庭想到了一些事情接着说道: “师妹……陈同非与你相差二十几岁,他是青州大儒彭家卷的高徒,是孔孟嫡系,他竟然叫你师妹。本宫记得你因国子监一事下狱时,确实有一些所谓书院派的文臣替你求情,就连新晋榜眼张亚若也出面了,难不成……”赵明庭意味深长道:“你也是有道书院的人?” 徐谨皱起了眉头,在他身下一副比他还疑惑的样子问道:“师妹?殿下莫不是听错了?” “遇事面不改色,果然是你。只是别演戏了,本宫还不了解你吗?本宫记得之前你说你来自天子渡口,是三会人士,你的武功是镖师教的,舞文弄墨倚仗的是书塾的先生,医术是随医馆的郎中学的。但是实话告诉你,本宫当时就不太相信。” “……” 徐谨不出声,赵明庭兀自分析着: “你身上有秘密,你同李召群还有仇。当然,不是你同他有仇,你这般年纪,又不是镐京人士,想来是家里同李召群有仇。陈同非在有道书院辈分不低,你竟同他、同王唯仁那些闻名天下的先生是一辈。而陈同非的老师,也就是那位国士在二十年前就归隐山林,不问世事了,你当时还没出生,绝无可能是他的徒弟。那么,你的老师又是谁?说起来,冀州与青州在同一个方向,你真的是冀州人吗?你来镐京又想做什么?缨缨,你不打算交代一下吗?” 徐谨听他一番长篇大论,有些好笑。她看着他认真地说道: “殿下,不是每一个人都有那么多秘密的,殿下因陈大人模糊不清的一个称谓就臆想出这么多,大概是操劳国事,形成习惯了吧?” “你应该知道本宫没有恶意,甚至本宫想帮你,你看不出来吗?” “想帮微臣,就放微臣回去,这是对微臣最大的帮助,殿下看不出来吗?”徐谨反问一句。 “你不相信本宫?缨缨……”赵明庭有些不悦地,他捏着她的下巴,两人视线相对。 “本宫有义务提醒你,你心髓中该有一种认知,那就是,本宫是你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你唯一能无条件信任的,就是本宫。” “微臣还是那句话,殿下多虑了。陈大人是微臣的远房亲戚,即便不是同姓本家,陈大人依旧待微臣如亲生,微臣很感激他,也很想念他。” 回去回去回去……张口闭口都是回去,想念陈同非,一个中年男人有什么可想的!怎么没听她说过想他!赵明庭烦躁地不欲再问,扯过被子牢牢盖住两人。 “睡觉!” 徐谨赌气地背过身去,赵明庭没有看到她轻轻吐出了一口气。 …… 今夜月黑风高,东宫萦绕着一股诡异的气息。在某一个隐晦的角落,有人在进行着一场神秘而奇怪的仪式。 …… ——缨缨……缨缨…… “爹爹……” 是爹爹在叫她,他的声音那样痛苦,又那样虚弱。 ——缨缨……爹爹的好孩子…… “爹爹……” 徐谨急切地在重重迷雾中四顾、寻找,就是看不到她期盼的身影。她张开手掌放在嘴边,希望声音能够传地更远: “爹爹,您在哪里啊?女儿看不到您,您出来好不好?” ——缨缨,爹爹出不去了,爹爹已经被人害死了。 闻言,她的心霎时一阵钝痛! “不可能!爹爹没有死!” ——缨缨,你要为爹爹报仇啊。 “是谁?是谁?!” ——就是他啊。 徐谨顺着爹爹的声音看过去,看到的是一个高大欣长的身影,他的脖颈修长,肩膀挺阔,身子异常挺拔,气场强大,气势如虹。 怎么会是是他?!徐谨简直不敢置信! “爹爹,不会吧?不是他,他不会的。” ——缨缨,就是他,是他害死了爹爹,缨缨一定要为爹爹报仇,一定要杀了他! 徐谨摇着头怎么也不相信:“可是,他是一个好太子,他不算是坏人,他不会的啊。” 她看着不远处的赵明庭,他笑得恐怖,浑身散发着暴虐变态的气息。 这时,迷雾消散,她突然看见他宽大的袍袖下正赫然拎着一只鲜血淋漓的匕首!而瘫坐在他旁边的,是一具“奇形怪状”的躯体。 抱歉,她的第一反应确实是奇形怪状这四个字。因为那个人血肉模糊,甚至头和四肢都不在原位,头在腰间,背上长手,两条大腿被齐根切去,此人生前受到过非人的折磨。 “殿下?那个人……”徐谨指着他问道。 ——缨缨,我是你爹爹啊…… “……”徐谨停止喘息,她睁大了双眼,惊恐之下泪如泉涌…… …… “爹爹……爹爹……不要……不是这样的,不是他……爹爹不要死……不要死……” 赵明庭被身旁之人滚烫的身体和胡乱的呓语惊醒,她浑身上下都在颤抖,额间颈间布满细密的汗珠,双手紧紧攥住自己的衣襟,好像在做着十分艰难的抉择。 “缨缨,醒醒,你做噩梦了。”赵明庭一边替她擦汗,一边心疼地抱住了她。 徐谨的眼睛刷地一下睁开了,空洞而冷酷。 “缨缨,你梦见什么了?没事吧……没事了,没事了……”赵明庭将她的身子悬空揽在怀里,一下一下轻轻拍打着她单薄的脊背,就好像一个母亲在安抚着吃夜奶的孩童一般。所有人,就连他自己都不会相信,他此刻会这样温柔。 在黑夜中清醒过来的徐谨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就连呼吸声都没有。赵明庭察觉到不对劲,急忙唤了人进来掌灯。 在门外值夜的宫女匆匆进入内殿忙活,随后纷纷自觉地低下头退到内殿门口等候命令。偌大的寝殿灯火通明,泛着神/圣强烈的金色光芒,华贵的玉床之上两个穿着相同亵衣的人正紧紧贴合在一起。 赵明庭低下头查看着她的情况,却见她垂着眼,面无表情。 “缨缨?醒醒。”他不住唤着她,依旧听不到任何回应。 赵明庭急了,她这是患了什么病吗?他小心地将她放下后,一个动作便迅速下了床去。 他立在床边仔细观察着她,她像是听不见,看不见,感觉不到任何外界的信号一般,直挺挺着躺在那里。 “来人,速去宣太医!” 就在赵明庭转过身冲外面大喊时,离得老远的宫女们突然惊叫一声! “啊……殿下小心!” “殿下小心身后!” 赵明庭还没来得及看向床里侧发生了什么,便感觉胸口一阵撕心裂肺的痛!他口中吐出鲜血,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天枢天权天玑天璇几人早已破门而入!内殿中的场景令他们大惊失色! “唔……” “别伤她!” 一声痛苦的闷哼,一声中气不足的厉喝,天枢却已然一掌将徐谨狠狠击至玉石床柱之上!她口吐鲜血,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握着剑,攸地昏了过去。 “缨缨……宣太医!” “殿下……” “殿下,此人危险……” 不顾所有人的阻拦,赵明庭强撑着受伤的身体接过徐谨轻盈的身体。而在起身的那一刻,他目光猩红,咬牙切齿地挤出几字: “天枢你找死!” 第一百七十六章 东宫疑蛊(二) 皇太子遇刺了,竟然还是在东宫遇刺的!朝野大惊,群臣集体挪步东宫外面请安,就连皇帝赵淳载也在静王赵明廊的搀扶下来到了东宫。 王忠屏退所有宫人,内殿只有父子三人。 “儿臣见过父皇。” “臣弟见过皇兄。” 赵明庭在床榻上给赵淳载行了简礼,赵明庭面色和煦,带着关切的神色也给他见了礼。 赵淳载摆手道:“皇儿快些躺好,好端端地如何会遇刺?” “父皇不必多虑,都是小伤,不碍事。”赵明庭语气淡淡的,没有过多的温情。 赵淳载见他可不是受了小伤那样简单,他召见过御医,御医说他的左胸口被剑穿透了,幸而没有伤到肺腑。他追问道:“皇儿可有抓住行刺之人?” “未曾。” 赵明廊立在赵淳载身侧,有些气愤地出言道:“皇兄,听说行刺之人就是那个徐谨,他在卧榻之上刺伤皇兄,真是可怖可憎啊。” 赵明庭抬眼扫视他一下后,漫不经心地问道:“良人是听谁说的?是东宫内部的人吗?” 赵明廊听出他话里有话,知他不悦,恭敬地回道:“皇兄不要多想,臣弟只是过于担心皇兄了。” “担心与从哪里得到消息有什么干系呢?良人在父皇面前与为兄说清楚。” 赵明廊垂着头,后槽牙动了动,脸上温和的面容不变。 内殿一片死寂,眼看着两人之间的气氛不对,赵淳载沉声道:“元君,良人,够了。” 赵明廊马上躬着腰赔礼道:“是,父皇,儿臣惹得皇兄动怒,是儿臣的不是。” 赵明庭衣襟微敞,隐约能够看到里面包裹着伤口的白帛。他一手支在床上,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前这个温文尔雅、滴水不漏的弟弟。 赵淳载自然听到过宫中的传言,他面色不太好地问道: “元君,你与徐卿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真的是在床榻上将你刺伤的?他人现在何处?既然是他,你为何又说凶手未曾抓到?” “父皇,儿臣与她的事,望父皇就不要过问了,确实是她拿剑将儿臣刺伤的,不过,凶手并不是她。” “哦?什么意思?”赵淳载面色凝重又迷茫。 赵明庭抿了下嘴唇后解释道:“她是受人蛊惑,才对儿臣下了手。” “是谁?” 赵明庭目光一冷,幽幽地答道:“是儿臣宫中的那名东胡女子。” “什么?!” “儿臣未曾命人抓她,只是将她禁足在殿中,儿臣留着她有用。” 赵淳载有预感他要做的不是小事,一定……与东胡有关。“你要做什么?” 果然…… “儿臣,要与布日固德谈判。” 赵明廊听了半晌,此时忍不住开口了:“与布日固德谈判?皇兄要谈什么?” 赵明庭勾起嘴角,自然不会和盘托出。“良人到时候就知道了。” “元君……” “父皇,儿臣累了。”赵明庭下了逐客令,皇帝、静王和一众大臣撤去,东宫安静下来。 …… 赵明庭在内殿养伤,徐谨则被关在偏殿小室内,其实说关也不是关,就是让她不准下床,只能在床上修养。 室内熏香袅袅,烛火昏黄,她抱着膝坐在床上,内心一片混乱。她不知道自己昨夜怎么就鬼迷心窍了,竟然将剑挥向了赵明庭。她只记得她在梦中看见爹爹,爹爹他……她一阵心悸,眼睛瞬间又红了一圈。 爹爹他,真的好惨…… 不会是真的,不会是真的……但是她为什么会在醒来之后就行刺了赵明庭呢?她一双手捧着脑袋,极为痛苦,心中思绪满满,有着愧疚,有着不解,有着对爹爹和娘亲的担忧。 方宴带着宫人来给她送饭了,他依旧很客气,很友善。徐谨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她想等他们都离开了再下去吃饭。 只是,还没等人尽数退个干净,一个身形高大,衣服松垮的男人走了进来。他披着一件金色绣蛟,质地上好的披风,一手端在腰前,步履虚浮,面色苍白。 “你怎么起来了?”徐谨看见他诧异地下了床去扶他。“你……殿下怎么不在床上躺着?伤……伤不疼了吗?” 赵明庭平静地,没有一丝愤怒、怨怼的情绪地说道:“本宫饿了。” 饿了?徐谨看看天色,他身份如此尊贵,就算要人一颗米一颗米地喂也有无数的人在排着队,他怎么会被饿到? “殿下没用膳吗?” “嗯。” 徐谨扶着他在圆桌旁坐下,见赵明庭喊饿却不动筷,她默默地将筷子摆在他没有受伤的右侧。赵明庭眼睛都没眨一下,依旧不动弹。 他不动,她也不好自己吃。她想了想,试探着夹起一筷子扁豆用碗接着送到他嘴边……他果真张口吃了。 鉴于他受伤了 还是她刺的,徐谨只能垂着头将菜夹到碗里,一口一口地喂他。 赵明庭视线一刻没离开过眼前这个女人,她不同于一般的女子,她睿智、豁达,她有一身的本事,她身份神秘、师承名家,她在京中有着非同一般的强敌,她上有内阁首辅、户部尚书和状元郎榜眼郎等众多朝中文人护着她,下有南阳医馆、有间书肆这样的能人组织任她驱使。有时候他真的觉得很难掌控她,她的背后似乎并不简单。 赵明庭心猿意马起来,他难得见她如现在这般乖顺,心甘情愿地给他喂饭,擦嘴,他面上波澜不惊,内心却十分欢喜。 徐谨最后伺候他漱了口后,准备自己开吃,他没有注意到身旁这个男人慢慢变得狼性的眼神。 “咣啷”……碗筷在桌沿儿转了一个圈后掉落在地上,发出一阵异响。 “唔……” 她的嘴被封住了,下意识要推他,却在临近他胸口时堪堪停住。 “放开我……”她口中含糊不清地拒绝着。 “放?”赵明庭离了她的唇问道:“是这样吗?” “是……啊……” 她刚答了一个字就被男人狠狠咬叼了下嘴唇,牙齿与牙齿也碰撞到了一起,疼得她眼泪都出来了。 “疼……” 她坐在凳子上哭,赵明庭知道这是她逃避的一种手段,可他就是见不得她掉眼泪,见不得她说疼。 “好了,你疼?你疼还是本宫疼?这是你欠本宫的。” 徐谨眼泪吧嗒吧嗒掉在膝盖上,打湿了青色的布料,听赵明庭这样一说,她实在是忍不住了,其中确实有几分真情的流露。 赵明庭见她这样可怜,自然心疼地拉过她坐在他腿上,大手放在她腰间,另一只伸到她脸上替她擦着眼泪。 “别哭了,你还哭?你给了本宫一剑,本宫可有罚你?可有正儿八经地训斥你一句?” 徐谨摇了摇头,没有。 赵明庭有些无奈,耳语般说道:“那有什么好哭的。” 徐谨眼眶热热的不说话,低着头鼻子一动一动,抽抽搭搭。 “再哭真要罚你了。”赵明庭的唇离她的脸越来越近。 徐谨不知道他话中的深意,只是愧疚地嘤咛道:“罚吧。” “好。”正中他下怀! “诶……” 男人捧着她的脸,极尽温柔地一点一点吻去了她的泪痕,与她的唇缠绵许久。 徐谨费力从他腿上跳下去,擦着嘴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 “殿下,微臣不是有意的,微臣不想伤害您,微臣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微臣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赵明庭回味着她嘴中的味道,含笑打断她:“好了,本宫没有怪你。” “可是,此事蹊跷啊。” “本宫知道。” 徐谨疑惑道:“殿下知道?” “是。”赵明庭拢了拢披风,端坐在圆凳上正色道:“你还记得你之前禀报过的,在假山后面不慎遇到的那两个人吗?” 第一百七十七章 东宫疑蛊(三) “他们?”徐谨奇怪赵明庭怎么突然提到他们了,自那之后她没有听到任何消息,赵明庭不提她都快忘了。 赵明庭答道:“对,本宫当时交给天玑去查,他与本宫说过,似乎是南边派人进宫在找一样东西。” “微臣确实听到他们说在找一样东西。” “嗯,此事应该与他们有关。” “南边?找东西?这与微臣行刺殿下有什么关系?”她不是明白。 赵明庭语气郑重地又说了一遍,最后两个字尤其突出:“本宫说的是南边。” “南?”她见此只能往深了去思考。想了一下后,她脑中嗖地闪过一个想法。她指尖有些冰凉,难道他说的南边不是江南,而是…… “殿下指的是……苗疆?” 赵明庭“嗯”了一声。有的人一点就透,有的人棒打不开。 小室内传来一道不可思议的声音: “殿下的意思是,微臣此次行刺,是中了蛊?!” 在大魏领土板块上的苗疆可以追溯到流传数千年之久的一支古老民族——百越百濮,它主要以湘地腊尔山、黔贵东南的雷公山与月亮山为北部边界,向下地标绵延至大半个南边沿线,人口达上百万之多,在人数上相当于整个镐京的规模。而提起苗疆,这于大魏而言又是一个历史遗留问题,是特殊又让赵氏皇族很是头疼的存在,苗疆一带从未承认过大魏王朝,甚至他们每一个人都仇视大魏。 大魏之前的王朝是大原,祖皇帝赵正焇改朝换代后,大原朝廷兵败一路逃至南边,混入苗疆领域寻求掩护,而大魏军队也因此屠杀了数万苗疆族人,自此苗疆与大原余孽形成了密不可分的同盟关系,与大魏这个“刽子手”则保持着长年的对立。 而之前说过的书院派系,为什么皇帝对于这种潜在的威胁尽管不悦,但从不予阻碍,第一个原因自然是文人立世,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文人于治国安邦、社会稳定起着决定性的作用,文人的影响力浩大,正如韩非子在《五蠹》中所说的那样: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文人的破坏力绝不亚于直接用刀索命的暴客,打压文人无异于自取灭亡。 而另一个极其重要的原因,是因为书院派系的重要组成部分——龙冈书院与苗疆的关系十分微妙,并且难以想象的是,这种关系形成于数千年前的一个古王朝。龙冈书院创始人阳明先生在经历贬谪、当地长官打压的情况下在修文龙场开设书院,而他的第一批“学生”——或者说是“看客”中,有许多深山之中无所事事的苗疆族人。苗疆一直以来接受龙冈书院的教化,故此,苗疆虽仇视大魏、仇视汉人,但龙冈书院和学子在他们那里,是例外。 皇帝,要保留这条桥梁。 若赵明庭说的有理有据,那么这真是让人毛骨悚然的一件事,她被人下了蛊,竟被毒害到动手要啥杀赵明庭! 她看了自己身上一眼,担忧道:“微臣这蛊下在何处了?微臣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会不会是永久的?” “太医正在分析。”赵明庭看着她,语气中明显带着抚慰。 对于中蛊一事,徐谨觉得很别扭,好像身上招来了什么怪物。但她总有后路可走,也就没有忐忑不安了。 “所以,东宫混入了苗疆的人,他们要在皇宫找一样很重要的东西,这……” “本宫已将此事移交暗卫。” 徐谨点点头,又说道:“不过,微臣有些奇怪。” 赵明庭看着她,示意她接着说。 “他们是否已经知道是微臣听到他们的秘密呢?若是知道,这么久了,为何不直接伺机杀了微臣。” 说起这个,赵明庭也心有感触:“其实本宫对此也有疑虑。” 二人各自陷入深思,不再开口,徐谨看着这个因受伤而显得有些虚弱的男人,他已经好几天没有休息过了。布日固德带着任务在京发难,清江王坐守镐京护妹,不住挑拨,合川、运河沿线的事还没有完,定在不久后的江南一行定然充满腥风血雨,如今苗疆也开始有所动作,压在他肩上的担子实在太重太重了。 “咳咳……咳咳……”从胸腔涌上来一股浊气,嗓子一阵难受,她忍不住捂着胸口咳嗽了几声。 赵明庭赶忙站起来抚着她的背问道:“难受吗?疼不疼?” 徐谨隐约知道是他的侍卫差点将她一掌击毙,她平复了气息后回道:“没事。” 赵明庭扶着她坐下,就像在说一件小事般说道:“本宫……本宫重罚他了。” “嗯?”徐谨不解。 赵明庭解释说:“本宫将天枢调回暗卫,不在本宫身边了。” “啊?”他竟然罚了天枢?“殿下……这……” “他在本宫眼皮子底下伤了你,真是反了他了。” 听着他带了火气的话,徐谨叹了一口气劝道: “不,殿下将他调回来吧,他没有错,莫要伤了人心。” “……” 赵明庭没有应她这件事,只对她说道:“这几日就在这里静养吧,不要出门。” “微臣也没有什么可养的。” “那就去内殿为本宫侍疾。”他嘴角带着几分痞笑地提议道。 “殿下,微臣还是静养吧。” 徐谨睁着大眼睛十分认真地拒绝,赵明庭冷哼一声出去了。 …… 徐谨一个人躺在榻上不敢睡去,她一闭上眼睛就是爹爹和娘亲。她咬了咬牙,尼龙湖密室,她肯定还要去的。 …… 虽是在室内“静养”,但她并不孤单,被赵明庭调去暗卫的天枢得了恩典,只要在她这里得到谅解,就可以继续留在东宫保护赵明庭。天枢自然使出浑身解数在她这里耍宝。 “徐大人,如何,力道还可以吗?” 此时他正殷勤地为贵妃榻上的少年捏着腿,此等境地,任谁见了都不禁要笑骂一声狗腿子的。 少年打了一个哈欠回道:“还好 就是本官闷的紧。” “闷啊。”天枢讨好地寻了方法:“那卑职给徐大人读书听?” 徐谨懒懒地摆下手:“不好不好。对了,我听说你是昆山人吧?” “呃……是。”天枢有预感她要说什么,白皙俊朗的脸上有些迟疑。 “真好,本官想听昆曲。” “昆曲……卑职不会啊。” “不会?” “是啊。” 徐谨遗憾地说道:“好吧,那你回暗卫吧。” 天枢脸黑了下来:无情。 ……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不一会儿,偏殿小室内传来男子咿咿呀呀略显别扭的声音,宫人们皆好奇地看过去,捂着嘴偷笑。 天玑天权在办事的空挡好不容易回宫休息一会儿,此刻正倚在窗框上,一边嗑瓜子一边听室内那个大男人扭捏唱戏,嘴里还不忘嘲笑呦呵两声。 天枢嘴上照葫芦画瓢地哼唱着,双眼却不住剜着外面两个幸灾乐祸的家伙。吭吭唧唧唱完了《春江花月夜》,给徐谨唱得彻底睡着了,天玑面上松了一口气 终于退了出去。 第一百七十八章 东宫疑蛊(四) “好好哄着她,莫让她察觉。” 这是赵明庭交给他的唯一任务。 “是,殿下。” …… 就在徐谨听从赵明庭的命令在室中“好好静养,避开风头”的这一阵,东胡与大魏上演了一出外交大战!布日固德步步紧逼,东胡使节在京中日日生事,他还在朝堂上借蜀后主九伐中原的典故进行威胁,没成想皇太子拖着病体直接来了一出迅风振落叶! 东胡派人刺杀皇太子,朝野上下闻之大怒,举国震惊。布日固德矢口否认,言说是陷害,皇太子当堂将“凶手”扔至殿中,正是三年前东胡进献的巴勒部落公主阿日善,她亲口承认刺杀太子未遂,布日固德这下有口也不清了,无奈只能表明阿日善任由大魏处置,算是给大魏一个交代。经此一场突如其来的刺杀风波,一时之间东胡人在京中安分了许多,百姓们深受其益。 …… “天枢,帮我问问你家殿下,我可以出门了吗?” 徐谨躺在榻上一边晒太阳一边磨着指甲。 赵明庭这几日很忙,应付东胡人不容易,他早出晚归,日夜操劳。除了请朱庞安来替她查看身体、判断蛊性那日,徐谨几乎没有再见到他。 而她中的蛊,据朱庞安分析,应该是恰巧在某一个情绪极不稳定的时刻被人察觉,从而以苗**特的蛊术进行激发控制,做出异常行为,应该并非是永久存续在体内的。 赵明庭听了之后长长松了一口气,其实徐谨早也有自己的判断,她体内并没有什么蛊虫那种邪乎的东西,所谓蛊术,应该也是利用人心中的爱恨嗔痴等情愫进行作祟,并没有传说中的那样恐怖。 她从灞兴李府回来确实受了很大的刺激,造成她发狂刺杀赵明庭的原因便是源于她对父亲的思念。看来在那几日见过她的人,知道她情况的人都可以是怀疑对象呢。 朱庞安临走时欲言又止,不知为何,想来是担心她在东宫的处境。 这厢天枢正坐在圆桌旁帮她削苹果,听她问起手上的动作一顿,随即答道: “徐大人稍安勿躁,那日陛下问起行刺者时,殿下好不容易应付过去,徐大人就在这里好生修养,少在人前出现,以免被人抓住把柄。” “好吧。”徐谨这次闯了祸,自然明白其中厉害。“天枢,你今年多大了?” 天枢见她提起别的话茬,呲着一口大白牙回答道: “卑职今年二十有一,比徐大人长四岁,但在贴身侍卫中岁数最小。” 徐谨有些好笑,顺势夸赞道:“是啊,天枢大人好生厉害,我还听说在贴身侍卫中,天枢大人可是唯一一个与太子殿下自小一同长大的侍卫呢。” “那是……”天枢削着苹果,洋洋自得。不过随即又声情并茂地说道:“所以徐大人,卑职不能没有殿下,您一定要在殿下那里给卑职求求情呢。” “呃……”徐谨觉得忽然有点冷,头顶好像飞过几只乌鸦。她干笑两声,信誓旦旦道:“如此忠心,感天动地,我记下了。” “卑职多谢徐大人。”天枢的眼睛都快笑没了。 “不敢不敢,天枢大人比我阶品高,不要卑职卑职的,折煞我啊。” “不行,徐大人您可有大富贵呢。”天枢脸上的笑变了味道,语气极为暧昧。 “……”徐谨无语。 “徐大人,卑职同你讲,卑职与殿下自小一同长大,徐大人是第一个……” “好生奇怪……” 天枢正要讲讲她对他家的重要性,却被她打断了。他疑惑地问道:“什么好生奇怪?” 徐谨接过他削好的苹果咬了一口,在榻上翘着二郎腿随意地说道: “奇怪怎么从没听说过二皇子呢?” “徐大人,嘘……”天枢赶忙要捂她的嘴。 “怎么了?”徐谨睁大眼睛,吓了一跳,也停下了嚼苹果的动作。 “关于二皇子殿下,徐大人日后莫要再提了。” “为何?”徐谨做着口型,一副很好奇的样子,明显是对这种宫闱秘事十分感兴趣。 “咱们二皇子殿下在十年前……”天枢同样做着口型:就不见了。 “不见?!”徐谨皱眉。 “对,陛下很伤心,起初怕是被有心之人掳走的,不敢声张,只能对外宣称是病了。但是没过几日,不知为何就发出了丧报,不知是不是二皇子已经遭遇了不测。陛下对此事忌讳如深,宫中没人敢提这件事,宫外的人也只道是二皇子病逝。所以徐大人,千万别再问别人了。” “哦,好。”徐谨点点头。 等她午休时,天枢出去,徐谨默默睁开了眼睛。 本来她只是试探地一问,没成想竟问出了世人并不知晓其中的隐情。原来二皇子最初不是生病,而是失踪,怪不得师哥说起,那时并不是哮喘发作的季节。宫中莫名发出的丧报,难道,皇帝曾派人去蜀地就是为了寻找二皇子吗? 徐谨被这一猜测惊出了一身冷汗,这样说的话,他们一家遇袭应该就是李召群做的,与旁人无关了。 徐谨想要接受这个事实,但不知为何,她还是觉得哪里说不过去,觉得整件事还是一团混沌,理不清,道不明。 “咳咳……” 她觉得嗓子有些难受,咳嗽了两声,外面却传来一声声犬吠和宫人们压抑着的呵止声。 吉木哈?它怎么跑来了? 徐谨掀开被子下了榻,走到房门处将门打开,那头黝黑锃亮的獒犬吐着舌头十分灵活地躲过所有人冲她跑来了。 “吉木哈。”徐谨蹲下来摸摸它,奇怪地自言自语道:“你怎么来了?是你主人让你来看我吗?” 哪知吉木哈却一口咬住她的衣摆,将她往外面扯去! “吉木哈你怎么了?”徐谨皱着眉,但她有种不好的预感,狗的忠诚和灵性使然,难道阿日善出事了? 想到此,她也顾不得赵明庭的命令和宫人们的阻拦,随着吉木哈就出了殿门。 “你要去哪儿?!” 天权他们几个各自办差,天枢的任务就是稳住她,此时乍一见到那只畜牲将她拖走,他的心都快蹦出来了! “我去阿日善姑娘那里看一看。” “不许去!” 徐谨闻言,目光质疑,天枢好像不太对劲啊? 天枢看她这副样子,有些心虚。“殿下没有让你出来,你这样不好吧,会被视作藐视殿下。” 徐谨并不怕。“情况紧急,待殿下回来我同他请罪。” “不行,你这叫先斩后奏。” “你说的这个,咱们殿下才是个中翘楚。”她冷笑一声。 “总之你不能去,你不能违抗殿下的命令……” “少废话,咳咳……咳咳……”她咳嗽着,仰头与身前这个男子对视,有些气短地讽刺道:“怎么,还想要给我一掌吗?” “你……” 天枢眼看着拦不住她,只能焦急地跟在她身后去了阿日善居住的含光殿。 此时含光殿好生热闹,不仅有同殿的韩霜,就连瑶池殿的太子妃,云徽殿的云丽双竟也都在,她们带着诸多宫人占据了大半个庭院,东宫太子的女人们今日齐聚一堂。 “汪汪!汪汪汪!”吉木哈冲她们叫的极凶。 韩霜绵柔地道了一声:“好厉害的畜牲。” 徐谨进去后跪地请安道:“下官见过太子妃娘娘,云夫人。” “起来吧。”太子妃淡淡地知会了一声。 “谢娘娘。” 云丽双穿着一身粉嫩奢华的云纱宫装,看着她面色有几分倨傲。她阴阳怪气地数落道:“是你啊,你一介外男闯入妃妾寝殿,未免不合规矩啊。” “是啊,徐谨,你怎么来了?”殷侠如端庄大气的脸上也带着些不悦,她看着徐谨脚边的獒犬,有些感叹:“倒是很有灵性,日后养在本宫身边也可。” 徐谨听了这话有些着急:“娘娘什么意思?阿日善姑娘怎么了?!” 第一百七十九章 垂死阿日善(一) “徐大人,您在质问我们娘娘吗?”殷侠如身边的绛朱作为贴身大宫女开口斥责了她。 韩霜也在一旁嘲笑道:“就是,阿日善姑娘是殿下的人,与徐大人有何干系?” 徐谨不管别人,只对着殷侠如说道:“娘娘,娘娘恕罪,她是微臣的朋友,微臣真的很担心她。” 云丽双语气凉凉道:“你一个外男,注意自己的身份。” “娘娘,微臣只有十七岁,绝无不轨之心。阿日善姑娘到底如何了?” 殷侠如看着少年清秀的脸庞,澄澈的目光,她有些不忍地回答道: “她大概是不成了。” “什么?!”徐谨大惊,脱口而出。 云丽双等人还没顾得上训斥她,满庭的人只感觉一阵青色的风吹过,庭上早已看不见徐谨的身影。 “娘娘,他太没规矩了!” “就是……” …… 进得大殿之内,里面安安静静、冷冷清清,竟然一个侍女都没有,也没有丝毫的生气。 徐谨快步向里面走去,吉木哈则先她窜到了它主人的榻前,一阵一阵地呜咽。 阿日善闭着眼睛躺在榻上,脸煞白煞白的一片,嘴唇也干涸爆皮,确实同殷侠如说的那样,她好像不成了。 徐谨鼻子一酸,急忙上前去为她把脉。脉息薄弱,虚大无根,五根之脉乃将死之象。 她稳定心神,掐她的虎口刺激她醒过来。待阿日善睁开眼睛时,她急忙哺了一些水给她。 “阿日善姑娘,阿日善姑娘……”徐谨唤着她。 “汪汪……”吉木哈也感觉到了它主人散发出的一缕生气。 徐谨拍着她的脸颊:“阿日善……能听见我说话吗?” “徐……徐谨……”阿日善双眼半阖着,干裂的嘴唇一动一动,声音极其微弱。 出于医者的本能以做判断,她问道:“你感觉哪里不舒服?你这样子多久了?!” “我……”阿日善摇了摇头。 “怎么回事?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见她迟迟说不出话,徐谨只能掀开被子查看她的身体,阿日善无力阻止她,口中念道:“不……你是男……” “我是郎中!这都什么时候了!” 徐谨撸起她的袖子,扒开一些她的衣领,发现她身上布满伤痕!她大怒道: “你这是怎么弄的?谁对你动刑了?!” 阿日善还是那样虚弱,徐谨怒气冲冲地朝身后的人咆哮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 天枢尾随着她来到含光殿,此刻挠着头,只为难地说着:“关乎朝政,你别管了。” “朝政?她连东宫都出不去,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朝政与她何干?!” “总之你快随我回去,殿下快回来了。” 天枢要拉着她离开,徐谨用了内力一把挥开他,他向后退了两步才稳住身形。 “叫太医。”她死死地盯着他说道。 天枢表情坚定:“不可能的,东胡人都说了让她自生自灭。” 徐谨听了这话感觉火要从头顶喷出来了!她厉声斥道: “荒唐!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生命多么可贵你不知道吗?” “此事真的关乎朝政,而且……”天枢犹豫着,终是没有说出口。 徐谨气极又焦虑,她直接大步走出门向满庭的女人走过去,径直跪在太子妃面前乞求道: “娘娘,下官知道娘娘善良贤德,下官适才把脉,阿日善姑娘尚有一线生机,求娘娘为阿日善姑娘传药吧。” 云丽双与韩霜两人自然要出言阻止,却被殷侠如瞪了一眼后缄口不语。 殷侠如面色凝重地看向偏殿,又看向跪在自己脚边的少年,声音低沉又为难: “阿日善行刺殿下,引得两国不和,布日固德言其任凭大魏处置,与东胡再无瓜葛。陛下闻之下旨严惩,卫首辅要将她诛杀,文官提议流放,武官表示应五马分尸……殿下仁厚,令其在含光殿中自生自灭,旁人不必理会。” “什么?行刺?”徐谨简直不可置信,行刺是她和苗疆一脉的事,同阿日善又有何瓜葛? “是啊……”殷侠如还要继续说,却被天枢打断: “太子妃娘娘,言多必失。” 他是赵明庭身边的人,殷侠如闭口,不再多说什么。 “行刺,行刺。”徐谨点着头,站起身咬牙切齿地瞪了天枢一眼,转而急匆匆地回内殿去看阿日善。 吉木哈呜咽呜咽地跪在榻前,嘴巴搭在榻沿儿看着它主人,它竟然在哭。 徐谨在心里骂道:人还不狗、果然人不如狗! 她走上去用屏风上挂着的披风裹着榻上的女子,用了内力将她打横抱起,快步走了出去。 吉木哈眼泪汪汪地跟着她,头一直仰着,吐着舌头看着它主人。 “徐……” 阿日善在她怀中艰难地叫出一个字,她往日是那么的艳丽,光彩动人,与此时的虚弱病态大相径庭。 徐谨克制着内心的愤怒与酸涩,柔声道:“不必讲话,我带你去看郎中,那里非同一般,有能与大内匹敌的药材,你会没事的。” “不……让我……死……” “你在说什么,不准你说这样的话。” “不……连……累……” “一点都不连累我,你是我的朋友,你代我受过,我一定不会不管你的。” 徐谨大步流星,眼角带着泪,就好像少年心爱之人命不久矣,他用尽全力也要救她。 庭中不少宫女都感动于这般情景,甚至有些羡慕阿日善能得这位徐大人情深至此。而云丽双和韩霜自然嗤之以鼻: “徐谨!你是不是疯魔了?!来人啊,将这个没规矩的登徒子押起来!”云丽双大声喝斥。 徐谨不理会继续往前走,天枢护在她身边,但其实并无人敢上来抓她。 云丽双不悦道:“你们聋了吗?!” “够了。”殷侠如开口阻止了她,转而好声好气地对徐谨说: “你要将她抱去哪里?她没有活路了,你放弃吧。毕竟同为女人,本宫也不想为难她。” 徐谨抱着阿日善弯腰行了一礼。“娘娘,请恕微臣无礼了。” 殷侠如叹息一声,并未阻拦。纵使韩、云二人再不甘心,也无法向她发难了。 就在众人眼睁睁看着徐谨抱着人、带着狗要离开时,一声“太子殿下驾到”打破了含光殿仅剩的一点宁静。所有女人脸上都浮现出耀眼的光彩,目光如炬。 徐谨头顶是一整片阴影,赵明庭穿着他那彰显身份的金色朝服停在庭院门口,将她堵了个满怀。 他面色与声音俱是无比威严: “你在做什么?” 第一百八十章 垂死阿日善(二) 徐谨抱着阿日善要绕过他出去,言行无比坚定:“微臣在救人。” “放下她,随本宫回去。”赵明庭的语气中同样没有商量。 “不,我要救她。” “你做梦!你不回去,本宫就将你绑起来带回去!” 徐谨听他说这话,抬眼正视他,口中伤心地念叨着:“真的,是真的。” 赵明庭问:“什么真的?” “真的是殿下设的局,阿日善姑娘就是被您牺牲掉的棋子。殿下真的这样狠心,随随便便罔顾一条如花的生命。”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怎么不知道?怎么能不知道?殿下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让开!” 徐谨要闯出去,赵明庭直挺挺的身子后退半步继续拦着她。“你要去哪儿?你能去哪儿?” “出宫,去南阳医馆,找我师傅,救我的朋友。” 赵明庭忽地一把扯住她的胳膊将她拉进怀中,贴近她的脸咬牙说道: “你当行刺本宫是好玩的吗?没有人牺牲,你能好好地站在这里逞能?” 徐谨心尖一痛,低下头看了一眼怀中的女子。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是微臣的错,殿下。”她看着赵明庭,语气有着恳求,有着凄婉: “大魏的女子去和亲,十有八九被人残害,所以女子不愿和亲。那么东胡的女子呢?她和她的家人又是怎样的心情?” “……” “殿下与布日固德,又有何异?” “……”赵明庭气得后槽牙突起,她将他与布日固德相提并论? 这时,徐谨又接着说了一番话,而这话已经到了十分伤人的地步,她说: “行卷案的忌酒担责,春熙别院后山的挡刀,刺杀一事的替罪。太子殿下,时至今日,您的取舍,您的作为都让微臣不得不说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请殿下放过微臣的朋友,剑是微臣拿的,殿下是微臣伤的,不提什么苗疆蛊事,殿下要降罪就冲着微臣来吧。” “你……”赵明庭想一把掐死她!他指着她的鼻尖骂道:“徐谨,本宫太纵着你了!你现在这样很仗义是不是?但你知道世上所有的事都是公平的,换句话来说,在这世上只要多了一分东西,就必然会伴随着另一样东西的减少,这可以怎么说?这是平衡,不站在这个位置,你根本不懂本宫的难!” 徐谨眼中没有任何波动:“是,微臣见识浅薄,但是幸好,微臣还没有泯灭人性。”说完,她狠狠撞开他的肉身关卡,抱着阿日善就离开了! 看着那个东胡女子在她怀中阖目昏睡,她的脸紧紧贴在那少年的颈窝处,被少年呵护着,而那条畜牲摇着尾巴跟在她身后,赵明庭的双手握成拳头,胸口一阵一阵地起伏,有嫉妒,有愤怒,这个不识好歹的女人,她竟然大庭广众之下与别人那样暧昧,让所有人都以为“他”喜欢那个东胡女人。况且,她已经影响了他那么多事,那么多决定。可是他…… “天玑!” “是,殿下。” “送她出宫!”他怒气冲冲的,却还是狠不下心来不管她。 “……”天玑迟疑了一下:“是。” 庭中的人见两人在远处不知争论了什么,紧接着徐谨离开,太子大声命令天玑大人让徐谨出宫,不禁都以为赵明庭这次是要将徐谨驱逐出宫了。 一日折了两个人,云丽双和韩霜心中大喜。太子妃殷侠如则望着少年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 世间最难得的,怕就是那份不顾一切的真情了。 赵明庭依旧站在门口生着气, 韩霜和云丽双两人迫不及待地朝他拥了过来。 “殿下……” “殿下……” 一个清冷柔弱,一个娇美可人,云丽双抱着赵明庭的一条手臂娇嗔道:“殿下,双儿好久没有见到殿下了,殿下把双儿忘了吗?” 赵明庭目光望向偏殿的位置,很气那个女人,但每次她所说的话他又无法反驳。她这个人,太重情。 他嘴上漫不经心地应付着:“本宫很忙,你就在东宫好好待着。” 韩霜也开口道:“殿下,妾身也有好久没见过殿下了。” 赵明庭这次倒是回过神来,他看了看韩霜,勾起嘴角问道: “你很想见本宫吗?” 韩霜被他眸中那一汪幽深的黑潭慑走了心神,她一惊,忍不住低下了头。 “你想见本宫,本宫见你就是。”赵明庭仿佛话里有话。 一旁的云丽双一听这话,嫉妒似火般喷涌而出:“殿下!” 赵明庭眼角瞥向她,泛着不耐之色。 “妾身……妾身很想殿下。殿下今日陪陪妾身可好?”她一边说着,一边暧昧地用手去撩赵明庭的大手,指尖不住地在他掌心画着圈。 韩霜见此也要凑近,却见赵明庭猛地一甩手,将云丽双甩到了一旁。 “殿下?!”云丽双带着哭腔,很是不可思议。他变了,变得这样快! “你管好她们。” 他望向殷侠如,说完这句话就离开了,临了看了天枢一眼。 天枢接收到了他眼中的刀子,腿肚子打颤地跟了上去,他想自己大概是完了。 殷侠如端着手在腹间,一直看着他,到他消失不见。她面色淡淡的,这么多年了,她从未得到过一丝回应,她以为那个人是没有爱的,没想到他有,而且是那样狂热,只是对方却是一个比他小那么多的男人。她摇了摇头。 宽广的大道上,雄劲的马儿嘶鸣着一路赶往南阳医馆,天玑与驾车的侍卫坐在外面,他时不时撩开一点帘子观察着里面的情况。 徐谨抱着阿日善,听她用希音之声一个字一个字地诉说着她对她的爱意,对家乡的思念,对草原的眷恋,徐谨眼中流下了一串泪珠。 “你会没事的,我会求他放你回草原,等你好了就可以回去了……你不要说话了,留着力气……你现在太虚弱了……” “回……回不……去了……我……是……罪人了……我……” 徐谨哭着说:“都怪我,是不是他拿我威胁你了?那日我见了你,他揪住这个不放是不是?都怪我,都怪我……” 阿日善面上闪过一丝焦急,她解释着: “不……不是……不干……不干你的……事,我……我额其格传信……来……说我的家乡……我的草原……很不好……那个协议……不能……不可以……” “吁……” 马车稳稳地停住了,外面响起天玑的声音: “徐大人,到了。” 到了! 徐谨拼命地安抚道:“好,好,你不要说话了,我带你去看郎中,他是我师父,他很厉害的,他一定会治好你的……” 她鼻尖的一滴泪水打在阿日善脸上,阿日善艰难地抬起手拂去她脸上的湿润。她脸上浮现起一丝笑容,就如昙花一现般惊艳而短暂: “我……没有……早一点……遇到你,真的很……遗憾,但是……能死在你怀里……又觉得很……很幸福……” “你不会死的,你一定不会死的,你挺住,你就是受了外伤,没事的,我师父肯定会保你性命的,求求你,求求你挺住……” “好……我挺住……但是……我若是……死了……答应我……不准伤心……” “你不会死的,吉木哈还等着你呢……” 阿日善费力地想要睁开眼睛,却已经睁不动了。“吉木哈……帮我照顾它……” 徐谨惊慌失措,唯一的希望就是眼前这座医馆。天玑见她满头大汗的样子,知她抱的吃力,要伸手帮她,却被她厉声喝退。他在后面看着她的背影,这个长得瘦瘦的女子,她的重情重义令他也不禁有些感慨。 第一百八十一章 殒命—草原公主(上) 阿日善终究是没有被救回来,进入南阳医馆后,朱庞安只说了一句话:无根之脉,此女不行了。 “火……火…”阿日善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没过片刻,她便在她怀中断了气。 徐谨双眼放空,表情静静的、呆呆的,在阿日善身旁的地上跪了许久,久到师兄们都要拿醒神的熏香过来叫她,随她来的天玑也急得不行。 “地上凉,这孩子怎么了这是?” 陈同非带着陈福赶来时,就看见徐谨抱着膝坐在地上,眼睛一动不动,好像失去了魂魄,他大步上前怎么拉她提她都无法将她弄起来。 而她身旁的木床上正陈着一具面色青白,毫无生气的尸身。他定睛一看,这……是那个行刺太子的东胡女子。 他有些诧异,这个女子不是早就应该被处置了吗?她如今怎么会在南阳医馆?他家文吉又怎么会在她身旁? “陈大人,徐大人是从东宫出来的……” 馆内响起天玑焦急的声音,原来是陈同非要将徐谨带回家中,可这孩子却死活都不肯挪动分毫。 朱庞安无奈只能趁她不注意针刺其脑户穴令她昏睡过去,天玑抢着要接过她,陈同非却说什么都不肯。面对这位德高望重的二品大员、徐谨的长辈,天玑无奈放手,陈同非这才顺利将她带回了家中。 待徐谨再醒来时,屋子里阴沉沉的,还有些冰凉,她往窗外看去,外面下雨了。 她脑中从一片空白到记忆渐渐回笼,最后满心满眼都只有阿日善三个字。 她腾地掀开被子,急忙跳下床榻跑了出去。 “徐大人,下雨呢!” “徐大人等等,伞!” …… 徐谨听不到别人说了什么,有谁追着她,她只知道阿日善不在她身边,吉木哈也不见了。 “文吉!你要去哪儿?”远处的回廊上,陈同非一边大声叫住她,一边往她这处走。陈福紧随其后替他打着伞。 徐谨眼睑滴着水,陈同非气得一把抢过陈福手中的伞举在她头顶。 在雨中,他声音比以往提高了些:“你有寒症,你不能受凉!” 徐谨丝毫不在意这个,她殷切地问道:“大人,阿日善姑娘呢?” 陈同非知道她一定会为这个件事难过,他最大的愿望就是眼前这个孩子能快乐起来。 他安慰道:“孩子,她过世了,她已经不在了。” 徐谨默了一下,尽管她知道,她记得,但听陈同非毫不隐晦地回答,她还是禁不住眼眶热热的,脸上的泪水混着雨水肆意流下去。 但陈同非还是看见了。 “别伤心了,孩子……” 徐谨摇着头问道:“她的尸身,我问她的尸身在哪里?有人给她收尸吗?” 陈同非叹了一口气:“我派人去替你问问朱神医,你先回去,好不好……诶,文吉?!” 少年形弱,雨幕重重,不过眨眼之间,徐谨就消失在了他眼前。 …… “师父!” 今日下大雨,南阳医馆病人比以往少些,馆内只有朱庞安与秦艽、橘白两位师兄在。 大块头秦艽见她来了,趁着切脉的空隙站起来憨憨地问道:“师弟,你好了?” 橘白则坐着,一边开方子一边皱着眉对她说:“陆英,你怎么也不打伞?快进去换身衣服。” 徐谨并没有回他们,脚步零乱地来到朱庞安的小室,打开门一进去便急切地问道: “师父,那位姑娘呢?” 朱庞安放下药典,看着她从头到脚都滴着水,脸上痴痴的,他心下有些感怀,这个孩子太重情,这样不好。 “我暂时先把她送去义庄了,有一条犬儿守着她。” “义庄……”徐谨垂着头流下大滴大滴的泪珠。 义庄停放着没有人认领的尸体,时候一到就要被胡乱埋在乱葬岗。阿日善是堂堂的草原公主,是不远千里来到镐京进行邦交的和平使者。她美丽,大方,真诚又豪爽,她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是这样的结局! 徐谨一想到她此刻正躺在遍布散野游魂的义庄内,只有吉木哈陪着她,一刻都不再停留,转身便跑了出去。 “陆英!” …… “陆英你去哪儿?” …… “师弟,外面下着雨呢!” …… 徐谨从南阳医馆跑出去,一边盯着前方一边用袖子一次次地擦着眼睛。 突然,从她身旁两侧上来两个强悍的身影,她还没来的及看清他们便被架着往道边儿的一辆宽敞华贵的马车去了。 徐谨挣扎着:“你们做什么?放开我!放开!” 那两人并不理会她,徐谨被他们轻而易举地塞到了马车中。 车内死寂一片,弥漫着龙涎香的味道。她看着赵明庭,赵明庭也看着她。她目光冷冷的,他亦是。 “找我有事?” 赵明庭面无表情道:“你看看你都成什么样子了。” 徐谨只回了五个字:“与殿下何干?” 赵明庭看她这副半死不活爱搭不理的样子,火气蹭地一下子就上来了!他一把捏起她的脸颊: “我不动你是心疼你,别以为我拿你没有办法。” 徐谨被他钳制着,嘴上被丝毫不退缩: “是,殿下有的是手段,是微臣拿殿下没有办法。” “不许同本宫这样讲话!” 徐谨一把挥开他的大手,舌尖抵住发痛的腮帮子,随后答道: “微臣也没有什么要说了,微臣告退。” 她抬起屁股要离开,却被赵明庭伸出结实有力的长臂一把拉到了腿上。 “同本宫犟是不是?嗯?本宫白比你活了那么多年,还治不了你吗?” 徐谨拼命地要从他腿上下去,却被他使了力气按住,肩膀处的骨头传来阵阵痛感。 她情绪激愤道:“你放了我吧!我累了,你知道我要去干什么吗?你不要逼我了好不好!” “放?你死都别想!是我逼你吗?是你在逼我!” 说着,他赵明庭不顾她意愿地强吻上她,他心心念念想要做的就是这个! 徐谨狠狠咬破了他的嘴唇,他吃痛离开她,拇指将嘴上的血迹擦掉。 “为了一个见过两面的异族女子就同本宫翻脸,徐谨,是本宫给你脸了吧?” 徐谨有想将这辆马车拆掉的暴躁之心!她努力克制着自己,平静地回答道: “不是,微臣与殿下,本就是这样的关系。” 赵明庭嘴里挤出一句话:“你敢再说一次?” 说一遍又怎样?徐谨直视他,抬高下巴:“微臣与殿下……” 赵明庭猛地将她放倒,随即欺身压上她,三两下便将她上半身的衣物全部扒至腰间,大手覆上她胸口处的白帛,嘴唇贴着她的脸暴虐地说道: “本宫就算在这马车中宠幸了你,让你体会那种痛的滋味,你又能如何?” 徐谨的怒火终究压不住了:“我会杀了你。” “杀本宫?呵呵……”赵明庭笑了,徐谨甚至能感觉到他胸口的震动。 “你觉得我做不到吗?” 赵明庭否认道:“不,你可以。”他似是在控诉,似是在感叹自己在儿女情长之上的卑微: “徐谨,杀人诛心,你有多少次往本宫心上捅刀子了?每次救你的是本宫,而你呢,你口口声声喊的又是谁的名字?!” “我不想听这个!”她厌倦了这些事,推着他喊道:放开我,我有重要的事!” 赵明庭怎么可能会放过她! “不想听?你做梦都喊着的人,他现在在哪儿?他一刻不停地为我父皇办事,刚作为迎安使回京,没过几日又去了蜀地,他为的是什么?是仕途!他有将你放在心上吗?没有!” “……” 清涟确实是去了蜀地,天灾一事,不知从哪里传出的消息,江南的供给要比蜀地的供给水平高了不止两倍。灾民们发动暴乱,皇帝紧急派刘洪良为安辑钦差,连夜赶往蜀地处理此事。 赵明庭接着列数道: “初时,你知道了本宫的秘密,本宫给你机会,不忍杀你。本宫的弟弟抓了你,陈同非一说,本宫便马不停蹄地杀了他安插在本宫身边的眼线,带上尸体去赎你。听说你有寒症,本宫命太医院制定药方,开了大量珍品给你补身子。本宫那么信任你,本宫被禁足、科考和春熙别院遇刺的事,本宫都放心交给你。在父皇那里本宫保你,李召群那厮抓了你本宫撇下群臣去救你。徐谨,你长不长心?那个东胡女子是同本宫做了一场交易,她死得其所,并非本宫狠心,你却从来都不信任本宫!” “交易?什么交易?” 第一百八十二章 殒命—草原公主(下) “徐谨!”赵明庭突然发狂般掐着她的脖子,然后重重地吻上她,狂暴地折磨着她。就在她快要断气时,他又猛地放开了她。 徐谨面色连同脖子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红色,她剧烈咳嗽、大口喘着气,约莫过了有一刻钟方才渐渐恢复正常。 “疯子……咳咳……” 看着眼前这个一脸怒色的疯男人,徐谨浑身的血液都在喷涌! 噌地一下,她像一只灵活的雌性豹子一般扑到他身上,抡起拳头疯狂地击打在他的身上、肩上和手臂上,只为解恨、毫无章法,却还记得避开他的剑伤。 “让你扒我衣服!让你掐我脖子!让你非礼我!让你逼死阿日善!我打死你!打死你……” 她一边胡乱说着话,一边迅速地将两只手移到他脖子上,甚至盖住了他性感的喉结。 “让你掐我!你再掐啊……嗯?”她咬牙切齿地用着力,这个男人凭什么想怎样就怎样。 车外的侍卫们听见了车厢内的动静,纷纷围在车外问道: “殿下?” “殿下,发生什么事了?!” …… “无事。”赵明庭看着眼前这个爆发情绪的女子,费力地说出两字。 “殿下,请让属下查看一番。” “殿下,属下进去了!” …… 侍卫们不放心赵明庭自然要进来,赵明庭看着徐谨除了一方白帛之外完全**着的上半身,修长有力的大腿抬起伸向外面,将欲要进来的侍卫踹了出去! “殿下!” “擅闯者死。” 待徐谨解气后放开了他,赵明庭得了自由也同她那般咳嗽几声,大口喘着气。此时的他有些狼狈,但即使如此,他这般也是好看的,是一种不同于往日的粗犷痞率之俊。 他并没有生气,然而觉得这样的她有些可爱。他紧紧环住徐谨的纤腰将她往自己怀中带,整张脸都埋在她的白帛之上,鼻息与嘴唇不可避免地与她裸露的肌肤相触。 徐谨从方才的癫狂之中平复下来,喘着气扒开他要将自己的衣服穿好。 不想赵明庭头都没抬,制住她的手,将她好不容易扯到肩膀的衣服又全部都扒掉了。 他深吸着她身上的薄荷气味,他不满足!不满足只是这样!灼热的呼吸贴在她滑腻的肌肤上用力吮吸,他给她留下了一片又一片绽放的红霞。 马车外的侍卫们听着里面粗重的喘气声和暧昧的亲吻声,面面相觑,都不自觉地迈开脚步,扩大了马车之外的空白圈。 两人撕扯在一起,徐谨好不容易推开他,看着他回味般地舔着嘴唇,徐谨恨恨道: “我真想杀了你!” 赵明庭嗤笑一声:“来啊,你真下得去手,就拧断本宫的脖子,本宫也好过日日夜夜同你置气。” “我呸。”徐谨没好气地问道:“你说的交易是什么意思?!” 赵明庭伸出手指着她:“本宫说了那么多,你就只听见交易两个字?所以本宫刚刚真的很想掐死你。” “是什么?”徐谨白他一眼,又问了一遍。 “……”赵明见她这般气死他不偿命的样子,是真恨。半晌后他毫无感情地说道:“本宫不告诉你。” 这厢徐谨穿好自己的衣服,也没有与他耽搁下去的欲望,转身掀了帘子就下车去。 赵明庭拽住她的胳膊,被她狠狠甩开了。 “去哪儿,本宫送你。” “不用,你不配。” “你就对本宫能耐!” “有本事你也杀了我!” 赵明庭铁青着一张脸看着她在大雨中奔跑的背影,很是无奈。他对赶车的侍卫命令道: “跟上她……离她远些。” …… 来到义庄,堂屋破败,到处是用来驱魔往生镇煞气的白色经幡,一进到这里就让人觉得窒息,整颗心都沉静下来。 这个地方不大,萧瑟而凄清,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了她的气息,徐谨听到吉木哈向外奔跑而来的声音。 奇怪的是,它见到她并没有跑过来,而是停在屋子门口,仿佛在等她过去。往日的吉木哈凶猛神气,毛光锃亮,而眼前的吉木哈俨然变成了一只再普通不过的流浪犬,身上的黑毛脏乱,一绺一绺得打着结,不知道有没有人给它喂食,徐谨只觉得它现在很萎靡,义庄的屋子门槛是有规矩的高度,它跳不出来,而且仿佛连叫也不会叫了。 一人一狗在雨幕中对望,将他们牵连在一起的于屋中白布之下沉睡。他们好像在说: 怎么办,我主人没了。 ——是啊,你主人没了。 义庄墙根儿处长满枯草,院中停着几具尸体,像这种无名尸,即使下了大雨也没有人管。如果这当中有阿日善的尸体,恐怕徐谨会忍不住将看守义庄的老头儿揪出来暴打一顿。 在偏堂中打盹儿的老头儿并没有醒过来,在这种地方都能睡着,想来也是习惯了。 徐谨穿过院子来到吉木哈的身边,蹲下来摸了摸它的头。獒犬同人一般需要安慰,头枕在她怀中蹭了蹭,随后咬着她的衣摆引她进去。 …… 东胡人去世,有天葬和火葬两种说法,天葬是给尸体换上新衣,放在勒勒车上,勒勒车疾行,尸体掉在哪里,哪里就是吉祥的葬地。草原上的老鹰、秃鹫、狼群等活物会将尸体吃掉,从此身归大地。而火葬就是将尸体焚烧,骨灰一部分洒在草原、河流之上,一部分装于坛中埋葬起来。 阿日善垂死之时一直念叨着“火……火……”,应该就是想让徐谨以火葬的方式处理她的身后事。 徐谨将阿日善的尸体带走,整理干净,给她换上崭新的东胡服饰,还为她画上了艳丽的妆容。在阿日善的尸身被付之一炬时,这位年轻的草原公主安详地躺在木柴稻草之中,她的形神简直比冲天的火光还要绚烂。 她很美,就如同徐谨第一见她时那样惊艳时光。 “徐……徐谨……对不起……我……从第一次见你……我就喜欢上你了……” 看着跳跃的火焰,对于这个美丽的误会,徐谨泪流满面。 …… 这两日陈同非揪心的不行,赵明庭也一直在徐谨身边陪着她,只是她眼中好像看不到他一般。 直至阿日善的骨灰被收起,赵明庭拦住她要派人将骨灰运到东胡,徐谨紧紧抱着那个瓷坛子绕开他,一个字都没有对他说。 “你够了。东胡人已经不要她了,你指望着将她的骨灰送给布日固德吗?”赵明庭低着头对她说。 “布日固德?”徐谨听到这个名字笑了一下。“她说过,布日固德不是她的亲人。她如今化成了灰,就是被你和布日固德逼的,我为什么要将她的骨灰送给布日固德。” 赵明庭眼神犀利道:“你的意思是本宫逼死了她,所以你也不会给本宫?” “我说了,你不配。” “那你要如何?亲自去东胡?本宫提醒你,草原上的人连生肉都可餐,凭你朝廷命官的身份,这个节骨眼上还不被那群蛮子给吃了。” “跟你有什么关系?” “徐谨!”赵明庭怒到:“本宫恨不得拆了你!” …… 她自然不会亲自去,虽然她很想送这位命运波折的草原公主一程,但她还是将这个任务交给了唐栩生。阿日善回家了,回去了她心心念念的草原,关于赵明庭说的那个交易,她也不想再问了。人都没了,知道那些还有什么意义,又有什么交易,是必须要让一个美丽的女子躺在床榻上等死作为代价的呢? 吉木哈自此后一直跟着她,不论她去哪儿它都会跟着,她去国子监上值它会送她到门口,在外面一直等着她,甚至她如厕它也会守在外面。徐谨感慨,没有想到她会与一条獒犬结下这样的缘分。 算一算清涟赶往蜀地已经将近一个月了,他给她写过信,言明此次处理蜀地灾民的事有些棘手,恐怕会让她等些时日了。 皇帝对这位新晋的大魏状元郎是真的器重,对于张亚若、慕容堂、莫月明、吕飞锡、樊克俭等人也同样委以重任。 徐谨说不清楚为什么像迎安使、安辑钦差这种艰巨的任务都要交给年轻、没有阅历的刘洪良,不过这对他而言,是挑战,是磨难,也同样是机遇。 第一百八十三章 四门塔协议(一) 眼看着布日固德进京也快要一个月了,他终究是按耐不住,在朝堂之上郑重其事地提出续签《四门塔协议》! 皇帝病还未好,强撑着身体上朝,虽未曾收回太子监国的权力,但《四门塔协议》关乎两国邦交,是续是废,他只能亲自出面应付布日固德一众。 布日固德及东胡使节在朝上口若悬河,一再强调东胡多么想和大魏交好。群臣都憋着一口气,但见太子、静王、端王三位殿下也都皱着眉,皇帝则一如常态地询问百官意见。 虽然大部分官员都不同意续签,但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政治立场,故也有一部分官员是主张续签的,这其中最大的代表人物便是首辅李召群。当初他从一介草莽摇身一变成为一国之上将军,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甚至几年前一度跃升为正一品内阁宰辅,这都是源自二十年前中原的那场浩劫。签订《四门塔协议》,成功击退东胡和匈奴,可以说是他此生的荣光, 金銮殿上,群臣中央站着几个东胡人,满头的辫子上戴着玉石、动物的骨骼和牙齿。虽已是六月中旬,但他们一侧的肩膀上依旧披着兽类的皮毛,这是东胡的习俗,东胡人信仰天神,无时无地不佩戴着这些饰物以示尊敬。 为首那人身材高壮、剽悍凶猛,一张方面粗犷张扬,双眼犀利如狼,不同于李召群那双透着奸气的绿眼,这双狼眼中带着的,是狠,是草原狼族来自祖辈、来自血液中一股玩命般的狠绝。他鼻梁的线条流畅,生着一双薄唇,下巴处带着些青色胡茬。他站在高阶之下气魄雄浑,丝毫不输同样高大威武、身份尊贵的大魏太子赵明庭。待他的手下哈丹***讲完,他右手握成拳头放在左胸处,眼中带着一丝邪笑,语气却十分郑重,扬声说道: “皇帝陛下,东胡带着全部的诚意朝见天朝的皇帝陛下,愿与大魏中原缔结永世的友好关系,为草原和中原保持永久的和平。还望天朝的皇帝陛下,能答应我东胡的小小请求,为我东胡牧民打开幸福的大门。” 赵明庭一身繁复的太子朝服,一针一线都是大魏最高手艺、最贵重的象征。他浅笑一声对布日固德说道: “王子阁下,中原也愿同草原永世交好,至于阁下说的小小请求,阁下扪心自问,它小吗。” 布日固德一挑眉毛,转而冲着赵明庭问道:“大魏迟迟不愿续签《四门塔协议》,是对我东胡有何不满?” “王子阁下。”卫权接着出言:“《四门塔协议》签在二十年前,于二十年后恐怕并不适用。大魏不是不想续签,只是即便续签,其中条约也要商讨一番再行签订。” 太子和卫权一前一后开口,群臣再也按耐不住纷纷上前说道: “是啊,二十年前两地战火连天,《四门塔协议》中的条约多是大魏为表诚意,帮扶东胡恢复元气所订。如今经过二十年的休养生息,东胡牧民过的日子甚至优于中原百姓,完全能够自给自足,那么条约自然要改!” “再者,谁说《四门塔协议》就非签不可?两国邦交看的是双方的诚意,心不诚,要一纸协议又有何用?心若诚,离得再远也可互帮互助,互惠互利。” …… 布日固德脚底板动了动,有些不耐。他身后的使节开口反驳道: “卫首辅与诸位大人是什么意思?是在说我们东胡贪图大魏的便宜吗?!” “王子阁下,稍安勿躁。”李召群的奸诈之声出现在金銮殿上,他冲着上面悠悠地说道:“陛下,当初先皇同意签订协议时便说,《四门塔协议》能保中原百年和平,先皇的意思便是愿为中原和平签订百年条约。先皇已逝,他生前的唯一的希望就是永固中原和平,百姓安身立命,先皇有多重视《四门塔协议》,陛下您是知道的。更何况……”他大腹便便,双手交叉垂于腹部,语调变得有些阴阳怪气:“更何况,此等条约不是当初的彭国士亲自拟订的吗?在朝的老臣重臣可是知道那位的,他订下这样的条款,就一定有他的道理。是不是……陈大人?” 李召群一提起彭家卷,朝上一片希声,太子、静王眉头皱得更紧了。 岂止朝中的老臣重臣,彭家卷出自青州有道书院,现如今朝上许多都是他的晚辈,就如今年的榜眼张亚若一般,按照辈分,张编修见了他要叫一声师公的。 群臣纷纷看向二品文官的位置,陈同非听李召群点出了他,他出列朝皇帝行了一礼: “陛下,诚如卫大人所言,家师于二十年前拟订协议,如今二十年都过去了,就算老师今日在此,想来也会提出重拟协议。” 李召群笑道:“陈大人确定吗?陈大人毕竟只是彭国士的学生,还不够了解他,不如我们去问问……” “是啊李大人!”陈同非冷着声音打断他:“毕竟朝中这么多同僚都认得老师,那么多新秀都以老师为长,老师生于青州,长于有道书院,李大人不妨挨个去问一问?” 李召群的笑容在嘴角渐渐散去:“陈大人以为本官不敢吗?” “李大人敢,李大人,您敢。”陈同非可是半点面子都不给他留。 “好了!听你们中原人讲话好生着急,自己人也能吵起来,真是厉害的紧!” 布日固德说完,殿上传来东胡人的粗鲁豪放的笑声。皇帝有些不悦,布日固德下了最后通碟: “皇帝陛下,我东胡使节赶着牛羊从草原千里而来,风餐露宿,天地作被。我们想重修协议,陛下迟迟不肯;想求娶大魏的公主诞下草原与中原共同的血脉,以示两国邦交之好,陛下也未曾答应;就连我那入东宫三年却无名无分的堂妹阿日善如今也被烧成了灰。皇帝陛下!大魏的所作所为实在令我等伤心!东胡牧民们满怀希翼,他们绝对想不到,大魏的态度如此恶劣,大魏所有人都不看我我们草原来的东胡人!” “你!你……” “王子阁下怎生说话!” …… 群臣你一言我一嘴地,十分看不惯布日固德的倒打一耙。赵明廊声音不再如常般那样和煦,他穿着墨色的亲王朝服,站在赵明庭一旁说道: “王子阁下,话这样说,事却非如此。大魏朝廷和百姓也没想到东胡来的使节是这般强词夺理的。” 殿上气氛紧张,赵明庭刚要说什么,皇帝开口了: “王子多虑了,两国友好是朕与朝廷,与所有百姓的共同心愿。” 布日固德扫视那两兄弟一眼,冷哼一声,“皇帝陛下嘴上虽这样说,可来京的经历真叫我等心寒。” 赵明庄年纪本就轻了些,不同于两个兄长的稳重,他性子直率,听布日固德当堂耍无赖,气不打一处来,赫然指着他斥道: “心寒?你们还想要如何啊?” “不得无礼,退下。” 皇帝教训了自己的儿子,赵明庄不得已后退半步,看着东胡人,愤愤不平。 “王子所提的要求朕不是不答应,阿日善姑娘一时想不开行了不轨之事,刺杀我大魏储君,这本是抄家连坐的大罪,但为了两国的关系,我皇儿只罚了她一人,并未上升到国事,已算是看中大局,仁至义尽。至于和亲一事,朕已有考量……” 李召群眯起双眼:“和亲……” 和亲的事,皇帝有了考量!所有人都刷地抬起头来看着那高高在上的天子,这段日子这位皇帝陛下不声不响地竟已对和亲之事有了安排?!就连布日固德都有些不可思议。他干笑着说道: “陛下莫不是哄我等?” 卫权一双与周身气度不符的桃花目斜睨着布日固德提醒道: “王子阁下,我大魏有一句话叫做君无戏言。还请王子阁下慎言。” 布日固德静默不语,似在思索,似在等候。 群臣一听卫权开口,都以为是卫首辅家的外甥女没跑了!没成想皇帝一开口,别人还没反应过来,队伍前方一人立即失声痛呼: “皇兄!” 第一百八十四章 四门塔协议(二) 皇帝要将长留郡主赵世媛送往东胡和亲,朝野上下谁都没有想到,清江王赵淳熙此刻就在眼前,皇帝不顾江南的面子了吗? 赵淳熙坚决反对:“皇兄!媛儿决不能去东胡和亲!皇兄怎能将媛儿送去东胡?!皇兄答应过臣弟……” 赵淳载摆摆手打断他:“皇弟,这对媛儿,对大魏,对东胡都是有益无害的事,皇弟何需如此激动。” “这根本……” 赵淳熙大步迈上前还要与之理论,卫权适时劝慰道: “王爷,陛下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王爷稍安勿躁。” “稍安勿躁?”卫权不说话还好,他这一出声,赵淳熙又像疯犬般将矛头指向他:“卫权,我家媛儿对你可是……” “王爷。”卫权声音僵而冷,透着浓浓的无情:“大殿之上,郡主名声要紧,王爷慎言。” 那边赵淳熙死活不愿将胞妹嫁去东胡,这边布日固德一张放肆的俊脸上充满嘲讽: “皇帝陛下,您所说的长留郡主就是小王刚进京时听说的,当街纵马害死两人,踏伤四人,事后还威胁数十人,企图将丑事压下去的那位郡主殿下吗?” 李召群也看热闹般奸笑一声:“王子阁下勿怪,就是那位。” “哦。”布日固德拳抵在胸口给赵淳载鞠了一躬: “陛下,这样的女人,纵使身份尊贵,我东胡王庭也受用不起。多谢陛下好意,但请陛下收回成命吧。” 布日固德抗旨不娶!且不说旁人,适才不愿嫁的赵淳熙此时更加愤怒!他抬起手指着布日固德的鼻子斥道: “竖子也!何谈受用?布日固德,你当本王的嫡亲妹妹是个玩意儿吗?!” 布日固德侧过身朝他点一下头,“抱歉”地说道:“小王不敢。” 李召群显然也不看好这桩联姻:“陛下,长留郡主毕竟是罪人……” “李大人,怎生说话!”赵淳熙瞪向他。 “本官说的,不对吗?” …… 底下嗡嗡一片,更有赵淳熙、布日固德、李召群三人接连吵了起来,朝中好生热闹。赵淳载坐在龙椅上面无表情,皇帝认定的事,旁人怎能干扰。 “咳咳。”赵明庭微微咳嗽一声,声音威严,不逊于那龙椅之上的人。 三人停止争吵,布日固德甩出来一句: “皇帝陛下,和亲一事,陛下为难就算了,怎生什么货色都往我们东胡塞。东胡是粗鄙,但也不收别人不要的东西吗。” 赵淳载“哦?”了一声:“王子这是何意?“ “听说长留郡主与卫首辅可是要定亲的呢。” 布日固德话音一落,卫权反问道:“本官何时定过亲?王子阁下说清楚?” 赵淳熙见卫权不承认,痛斥道:“卫权!我家媛儿那么喜欢你,你承认又能怎样?” “王爷,本官说没有就是没有,朝堂之上,王爷和王子,讲话可要拿出证据来。” 赵淳熙大笑一声说道:“好啊,好啊!堂堂的卫首辅!卫大人!官居一品,关键时刻连心爱的女人都能拱手相让!果然是个狠角色!” “心爱的女人?”就连卫权这样的人听了这话也牙根儿酸酸的。 “陛下,长留郡主恕小王不能接回去,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你!布日固德,你个蛮子好猖狂!” 布日固德耸耸肩:“随清江王怎么说。” “皇兄……” 此刻别人也搞不清楚清江王是什么态度,是想让长留郡主和亲,还是不想。 “王子。” 赵淳载轻飘飘地唤了一声,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看着上面。赵氏兄弟、卫权等人也摆正身体,神情肃穆。 “王子说要和亲便和亲,不喜欢和亲人选便拒绝和亲。媛儿这个孩子只是犯了一个错误,并非不可原谅,朕都舍不得将她问罪,怎生到了王子这里,就成了别人不要的东西?是谁不要了?” 此话一出,各人有各人的反应,一向对东胡处处容忍的皇帝不高兴了,就连布日固德也张着口,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作答。从高阶底下密密麻麻一直排到大殿门口的大魏官员纷纷暗自揣度:皇帝要给卫权和赵世媛赐婚的事几乎全镐京的人都知道,现在两人皆否认……长留郡主此遭和亲怕是跑不了的事了。 “王子,到底要不要和亲,东胡给朕,给大魏一个准信儿吧。” “……”布日固德沉默地用手指刮着手上的指环,那双眼睛由狠变幽,薄唇紧紧抿着。他身旁的使节都凑近他,特别是哈丹***,趴在他耳边劝他不要。布日固德思索一阵后方说道: “好。多谢天朝的皇帝陛下。” “……” “……” 见布日固德乖乖答应,赵淳熙有些解恨,但于和亲一事他又不甘心、不高兴,此时心情可以说是十分复杂。 和亲的事被定下来,皇帝似是累了,不等布日固德再提协议之事,王忠便提着嗓子宣道: 群臣有奏,明日再议!退朝! …… 布日固德和他的属下们同大魏官员势同水火,双方不欢而散,单刚刚散朝,和亲之事定下来的消息便不胫而走,传遍整个镐京城。 徐谨正巡视着,听到监生们围在一起议论,有说到和亲啊,卫首辅啊云云,她有如冷水激顶,腿都软了。 难道皇帝真的选了梵音?! 心慌之下,她赶忙离开了国子监! “汪汪……汪汪……” 刚一出监便听见熟悉的犬吠,那头獒犬吐着舌头朝她跑开。 “吉木哈跟上!” 吉木哈最能跑,随着徐谨一路来到卫府,恰好一身官服的卫权不知下朝去了哪里,这时也方才回来。 见她带着一条狗满头大汗地跑来,卫权皱了皱眉头。他不理会她继续往里面走,经过门口的家丁使了一个眼色。 “卫大人!”徐谨叫他也不见他停住脚步。她情急之下便跟着他要进府去,幸好卫权的人并没有阻拦。 大魏首辅卫权的府邸极大,庭院开阔,回廊冗长,曲径通幽,假山环立,绿树成荫,里面是一进又一进院子,布局精妙,巧夺天工。侍女侍从来来回回忙碌着,垂着头不看不听,想来卫权家教极严。 徐谨顾不得欣赏他府中的美景,只怕一个不留神就跟丢了他。 行至一处守卫异常森严的院落,卫权忽地停下脚步,徐谨正想着梵音啊梵音,你可不能去东胡给那群冷酷无情的蛮子欺辱……就这么一个晃神,她扑到了卫权的背上。 “唔……” 她闷哼一声,急忙后退着想要远离他。她抬起头看着那男人转过身来,头顶是一片阴影,这个场景似曾相识,就像那晚的灯会,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 她压下心中的烦躁想要同眼前的人讲梵音的事,不想卫权一只大掌伸过来,罩住她的小脸儿胡乱擦了一通!将她的脸擦的一会儿嘟在一起一会儿拉伸扭曲,呲牙咧嘴地好不滑稽。 下了朝来,卫权今日心情大好,这小辈的脸叫他玩了半天,他嘴上含笑,竟还玩上瘾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 四门塔协议(三) “大人!下官脸疼。唔……”徐谨不敢碰他的手,只能出声反抗。 卫权穿着板板正正的墨绿色官服,颜色极深,与徐谨的白色官服配在一起竟出奇地好看。只是他的所作所为却不再是那个深沉无底的百官之首 就连候在堂门口的立秋都觉得他家主子此时过于孩子气了一些。 卫权玩够了这才收回手置于身后,面色恢复如常问道: “不上值,来本官府中作何?” 徐谨捂着脸离他两步远,一边揉着发痛的脸蛋儿一边气冲冲地说道: “和亲!和亲怎么回事?阿音她……” 卫权扬着声调打断她:“和亲的事也归你徐大人管了?” 他语带嘲弄,徐谨被他噎了一下,想着要说些什么回敬他,只听卫权又道:“你一介六品学官,多将心思花在国子监上,旁的无需你多管。” “可是阿音……” “和亲关我家阿音何事?” “可是……” “嗯?” 不论怎样,他说和亲的事与阿音无关,总不会是骗她。徐谨悬着的心放了下来,随后好奇起来: “咦,不是阿音,那选了谁呢……” “赵世媛。”卫权并不介意告诉她。 卫权的语气轻松,徐谨却被惊了一下,她脱口而出道:“什么?赵世媛?!” “你有意见?” 意见?徐谨静默下来。刘扬舲枉死,朝廷出了钱抚恤所有受害家庭,皇帝还要单独召见刘氏婆媳,但均被刘氏一一拒绝。在公审不久后,她们离开了京城,除了黄松,没有人知道她们去了何处。刘敬亭大人劳苦一生,为镐京和朝廷吏治做出了巨大贡献,深受镐京百姓的爱戴,这在踏马案中曾一度卷起全京城的讨伐热潮便可以看出来。 但让人感慨的是,政治斗争一向牵扯极广,刘氏一家与朝廷、与赵氏皇族最终也没有结下善缘。这种事在大环境下不了了之,于人世间而言,残酷而正常。 只是徐谨万万没有想到,皇帝没有处置赵世媛,原来是为了走这一步。皇室没有适婚的公主,赵世媛多年来深受皇恩,是出尽了风头的皇室贵女。只是凭她身为嫡太子一脉、背靠江南大背景的身份,皇帝竟这般有恃无恐牺牲她去和亲,看来此次赵世媛确实惹下了大祸。 卫权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现实:“所以不该管的事以后少管,知道吗?特别是……”他伸出修长的胳膊,一只冰凉的手指点着她的额头: “再敢满京城地败坏阿音的名声,本官饶不了你!” 徐谨干笑着躲开他的手指:“是,下官鲁莽,下官鲁莽……说起来下官同阿音的亲事是假,大人与郡主……” 卫权看着她“不经意”的提醒,背过手去并不接她这茬儿。他突然对她说:“是不是很奇怪为什么是赵世媛去和亲。” “……”徐谨看着他,没有说话,他怎么会同她讲这个? 卫权转过身,缓缓地朝着偌大的“避厄堂”走去,那是他休息的地方。 “看着吧,这件事还没有完。” 徐谨本来要离开,却被他这句话吸引住了脚步。“还没有完?” 是什么意思。她跟着他走了过去。 卫权并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提到了别的: “民间有一种消遣的法子叫作打马吊,一个人牌面不好看,他啊,就会急于做另外一件事。” 立秋接过他主子的官帽,朝园中的少年多看了两眼。 打马吊?牌面不好?徐谨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他在同她讲话吗?罢了,她想起朱庞安说过,此人多半心邪,不可深交。她不欲在此多待下去。 可她出声告辞时,卫权却并没有同意让她走。徐谨不悦道: “卫大人还有事吗?” 卫权问道:“药,吃了吗?” 徐谨没有想到他又提到了药的事,语气不好太僵,平和地回答道: “下官的寒症没有那么严重,药和衣服待下官今日下值就差人送过来。” “徐谨,本官的好意是那么容易拒绝的吗?立秋。” 他扫了立秋一眼,被唤作立秋的侍卫进入堂内,不多时便取出来一个玲珑的小玉瓶呈给了他。 “过来。” 徐谨可不想过去,三十六计,走为上。她忙行了一礼道:“国子监还有事,下官先告辞了。”说完转身就走。 没等她动两步,身后一阵劲风袭来,徐谨也没回头,脚尖用力,脚步叠动,两人的身影如游魂般令人眼花缭乱,卫权眼中不禁带着些许欣赏。 就在她快要逃出这个院子时,突然外面传来一道年轻又木讷的声音: “我要吃狗肉。” 狗狗狗……狗肉?!她有一股不好的预感,刚停下脚步的一瞬,立秋便一把钳制住了她的肩膀。 如白杨般的少年抱着一只巨大的獒犬走进园子来,徐谨一看那獒犬被人牢牢攥住嘴巴的狼狈样儿,不由心生鄙夷: 吉木哈啊吉木哈,你也不行啊! 远处堂门口,男人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捏着那小瓶。“过来吧。” 徐谨被立秋押了过去,她看着随他们一道走向卫权的少年,大声叫道:“我警告你啊,把我的狗放下!” “哼。”惊蛰是少年心性,他冷哼一声,她越说他越不给她。 “惊蛰!你听没听见?!把本官的狗放下!” 惊蛰看着她挑衅道:“我要吃。” “你敢?”徐谨怒了。 “我敢。” “我抽你。” “就你。”惊蛰没将她放在眼里。 立秋有些好笑,果真是两个孩子。他们行至卫权身前的台阶下,卫权从瓶中倒出一颗黑豆大小的药丸,看着她说道: “吃了它。” 徐谨严肃地对他说:“大人,下官也是郎中,下官的病用不上这么好的药,白白浪费。” “不浪费。本官搞得定。” “大人,这种药中有些奇兽,动物有灵,下官可不敢吃。大人也不要再去寻了,恐有损阴德。” “阴德?”卫权好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有道书院的人同本官说阴德,你说好不好笑?” “……”徐谨十分无语。 卫权示意立秋将她押上来。“本官累了,不想同你废话。” 徐谨倔强道:“那下官走就是了。” “行。惊蛰。” “嗯,吃肉。”惊蛰冲男人点了点头。 “我……”徐谨想给惊蛰那臭小子一拳,但无奈自己还被立秋抓着。 卫权扳过她的下巴吐出几字:“是你吃药,还是他吃肉?” …… 徐谨走在大街上,吉木哈经历过劫后余生,傻大哈般紧紧跟着它,见徐谨不理它,时不时地去咬咬她的衣摆。 “放开,大傻子一头。” 她要往国子监走,却在路上被人拦了下来。徐谨全身绷紧地看着他们,最后被他们带到了长安街上的“万景天”。 当她被人看守着打开楼上最隐秘的那间厢房时,里面候着她的那个人令她浑身布满了冷汗! 第一百八十六章 四门塔协议(四) 夜幕降临,天气比白日凉了几分,吉木哈也不吐舌头了。当徐谨带着这头笨笨的獒犬回府时,府中侍女嬷嬷赶忙为她张罗饭菜,她却一点胃口都没有,径自回了房去。 “喂……开门开门……阿谨,你不陪我说说话吗?开门……哼……” 陈挽在门口拍了半天都不见人出来,看着窝在一旁舔毛的獒犬,只道屋里那人累了,她便只能去了她娘的卧房。 “没吃饭吗?”陈夫人手中端着绣布。 陈挽在桌旁坐下,倒了杯水答道:“没,爹爹忙得顾不上吃,她也是,当官好生折腾人啊。” 陈夫人无奈地笑笑:“你这孩子,你以为仕途好走呢……” …… 庭中古槐的树叶沙沙做响,徐谨丝毫不被影响,在敬一堂中安安静静地,在读刘洪良给她写的信: 文吉: 展信佳,见字如晤。别后半月有余,殊深驰系。睽违日久,拳念殷殊。文吉可有想吾?若言不想,涟心定如坠幽幽浩浩之深谷,受九天重火,顶万道雷击。故,文吉如此善心,定然是想吾的。 …… 徐谨“噗嗤”一声笑了,刘洪良啊刘洪良,谁能知道状元郎耍赖皮的这一面。她接着读道: 此去蜀地,灾民积怨已久,况灾情本身严峻,安辑恐任重而道远。上苍有好生之德,却也有天灾降世,地动山摇,百姓流离失所,只积众以防流民四散、上京乞讨就颇费涟之心神,更谈何其他。 言之蜀地,横断山脉,地跨高原,崇俊清淑,奇秀险绝,更有“天府之国”之美称。然,蜀地西部,临巴颜喀拉,处龙门山断裂一带,数千年来深受地动之摧残,地貌支离破碎,百姓苦不堪言。 涟于此长叹,蜀地百姓苦,蜀地百姓难,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蜀民难,难于上蜀道。 此次地动尤为严重,灾民忆及二十余年前,死伤人数达五十余万,称仅次于其。此次于睡梦之中蜀民不及逃脱,一村十户而有八户绝,救子不救女,救小不救老,救畜不救人,断水断粮断路,……其惨烈可想而知。 涟于心中痛呼,同为我大魏子民,重江南而轻蜀地,实属不该! …… 涟心之忧,情之切,每日心心念念皆是安辑重建,抚恤灾民之事。除此外,唯文吉是涟心中一道荡荡月光,时时牵动涟思乡归家之心。涟保证,定然尽快尽力解决蜀地灾后之事,早日返京,与爹娘、文吉团聚。 …… 文吉是想吾的,是不是? …… 徐谨合上信趴在自己手臂上笑了一通,这个人,开头问了她,最后也在问她,他明知她是想他的,他还要一问再问,怕她说不吗?她忍不住又弯起了嘴角。 不过……她目光变得清明起来。看来蜀地的事确实棘手,他这个人报喜不报忧,从不说有什么事难,既如此说了,定然至少还有八分艰辛没有道尽。 徐谨叹了一口气,毕竟一介书生,如此忧心劳力,不知他吃不吃得消。 为他担心后,她又惆怅起自己来。 现在是否续签《四门塔协议》,是京中上至天子,下至乞儿都被牵动心神的举国大事。朝中多数官员主废,耐不住李召群作为堂堂百官之首,驱虏的功勋元老主续。再有布日固德步步紧逼,清江王为胞妹的未来打算,也站东胡一边。最重要的是皇帝,皇帝主续,之前的临德殿宫宴上他就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徐谨想起前日在“万景天”内,身着常服的皇帝竟选在宫外的一间酒楼召见她,徐谨当时的第一反应是,在不合时宜的档口,不合时宜的地点,见了一个不合时宜的人,大概就是这般。 没有了在皇宫中的那种泾渭分明的等级压迫,眼前这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平和地仿佛只是一个气度不凡的寻常长者。但他说出的话,却让徐谨现在想起来都手心发凉。 “朕知道你是谁,你的父亲,母亲,朕也都认得。甚至朕还记得,他们当初生下的应该是一个女儿。” 徐谨心猛烈地撞击着房壁,她叩首道:“陛下恕罪!” 赵淳载敲敲桌子:“起来吧,无碍。不是你要朕恕罪,是朕要赎罪才是。” “……”徐谨抬起头看着他,难道是他?! 这时皇帝又说了一句:“十年前朕去过蜀地。” “什么?!” “但应该不是你想的那样。” “……”徐谨气息混浊,咬着牙等他说话。 赵淳载话头一转,说道:“《四门塔协议》势必要续签,它是你父亲仕途之末全部的心血,你作为他的女儿,应该将他这份心血延续下去。” 徐谨闻言正好问道:“协议真的是微臣的父亲拟订的吗?微臣从没听他提起过,况且这也不符合微臣父亲的性子。” “此事你不必怀疑。” 徐谨还是不敢相信。 “如今朝中大部分人拥戴太子,朕想续签,被他们吵得缀朝也无济于事。” “……” “布日固德在京太久了,他越是待在京城,京中未知的变数就越多。民间有句话叫作,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他在此始终盯着朝廷,他应该回去了。” 徐谨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陛下的意思是?” 赵淳载见她上道儿,带着些微的笑意解释道:“你同太子交好,从行刺一事上朕看的出来,太子要压住那件事,他要保你。” “……”徐谨抿了抿嘴,所以呢? “你帮朕办成此事,朕告诉你关于你爹和你娘的秘密。” 此事?秘密?秘密! 徐谨不解地问道:“陛下,续签协议于您,于大魏有何好处?陈大人身为户部尚书,微臣是知道的。他为了全国银钱日日操劳,夜夜睡不着觉,大魏应该开源节流的。据说《四门塔协议》二十八条中,有二十条严明大魏要为东胡付出,就算这是微臣的父亲拟订的,微臣也不得不说,这份协议放在二十年前于四门塔一地签的窝囊,如今于镐京再签,可以说……”她看了一眼皇帝,缓缓说道:“可以说是窝囊到家了。” 第一百八十七章 辟雍讲学(一) “哈哈哈……”皇帝听了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却并没有生气,反而大笑了一声。笑过之后他气不稳地咳嗽起来,徐谨急忙起身帮他顺气,门外的人听见了询问他如何,被他一句“无事”挡了回去。当徐谨准备帮他号脉时却被他阻止了: “无事。” “陛下,微臣医术尚可。” “朕知道,朱庞安的徒弟岂会差。”尽管这样说,赵淳载还是继续了适才的话题:“朕不会做不利于大魏的事,甚至朕心中不单单只有大魏,还有目光所及的全部疆土。朕说过,朕所做之事,也许罪在当代,但必然功在千秋。徐谨,你明白吗?” “是……大国风范吗?”徐谨提到了宫宴上他的话。 赵淳载笑笑:“是啊,大国风范……” 但徐谨此时最感兴趣并不是什么大国风范。她试探着问道:“那微臣爹娘的秘密又是什么?他们在哪里?!” 赵淳载摇摇头:“你还没有办成朕交给你的任务。” “微臣与太子殿下并无深交,根本没有办法啊。” “你有。你很聪明,同你爹娘一样,朕相信你。,并且,也了解朕的儿子。” 徐谨依然推诿着:“陛下,这种协议谁促成谁便是罪人……” “罪人?”听见这两个字,赵淳载意味深长道:“是啊,肯定是罪人的。朕是罪人,李召群是罪人,可我们活得好好的不是吗?而且啊,你记住,不要拘泥于眼前,要往长远了看,历史,是成功者书写的,懂吗?” 徐谨这厢急得满头大汗,爹娘的事对她诱惑太大,可代价也太大,她一直未应承,赵淳载一声“去吧”,便将她打发掉了。 临走前赵淳载问她:“你为什么会姓徐?” 徐谨在门口愣了一下解释道:“微臣的父亲,是入赘的。” “哦。”赵淳载得到这个答案,似乎有一些茫然,不知回忆起了什么…… 这两日徐谨并没有行动,她正做着天人大战时,皇帝的一道圣旨却打断了国子监的平静。皇帝下旨,命皇太子来辟雍为监生讲学三日。此道旨意倒是在朝中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一般而言,皇帝唯有登基才会来辟雍讲学一次,来彰显天子崇儒重教,作君兼作师,集政统与道统于一身的统治思想。如今作为太子的赵明庭还未登基便经此一遭,可以说是皇帝中的头一份。 今日是辟雍讲学的第一日,午时刚过,温从吟便带着国子监众吏准备迎接太子。当太子仪仗到达国子监门口时,徐谨随众人跪在地上,并没有抬头,其实她是极其不愿见到这个人的。 四周一片安静,徐谨感觉到这个人是贴着她来到了她身边,因为他的衣摆甚至都扫到了她垂在地上的脸颊。 “都起来吧。”赵明庭冲着跪了一地的人说道。 “谢太子殿下。” …… 温从吟随侍在赵明庭身边,同他讲着国子监的一些事,他出身琅琊名门,赵明庭也是很欣赏这个年轻的忌酒大人的。二人相谈甚欢,小吏们都候在他们身后,徐谨刻意走在最后面,有些无聊地发着呆。 …… “是吧,徐司业?” 一道声音传来,前面的人纷纷转头向后望过去,徐谨注意到了他们的不对劲,有些莫名其妙,不禁也转过头想看看后面怎么了。 “司业大人,太子殿下和忌酒大人在问你话。”有小吏悄声提醒她。 温从吟见她愣愣的,怕太子不高兴,便又开口说道:“文吉,过来些。” 徐谨连忙穿过众人走过去,向最前面的两个男人行礼请罪道:“太子殿下,忌酒大人恕罪,微臣适才离得远,实在未能听清。” 温从吟看着赵明庭的脸色,见并无异常,于是含笑说道:“文吉是大魏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学官,前途无量,太子殿下不会怪罪的,是吧殿下。” 本来也不是一件大事,今日来讲学的赵明庭有着为人师的身份,众人都以为他也会一笑而过罢了,不成想,赵明庭淡淡地说了一句话: “怪罪倒也不会,但教训还是要给的。本宫今日来讲学,不仅是讲给监生听,也可以顺手整顿一下吏治。徐卿,待本宫今日讲学完毕,你同本宫回东宫一趟,本宫亲自教教你为官做人之道。” 赵明庭此话一出,所有人脸上都带着些暧昧的笑意。本来太子与徐谨关系不一般是全大魏都晓得的事情,今日二人见面并无任何交流,徐谨身为国子监的二把手竟半步都不肯上前,本就引得旁人猜测,他此番说了这样的话,众人才知,要么是徐谨犯了错,要么是她同这位太子殿下闹别扭了。 太子修整一番,午时过四刻,辟雍讲学正式开始。此番讲的是儒学经典《孝经》第一章:开宗明义。孝道有三:侍奉生身父母、忠于国家、忠君爱民、最后是成贤正道,回归本善。 上千监生在辟雍内外围坐,整个场面是十分宏大的。 徐谨立于赵明庭下首伺候,她不知道皇帝让赵明庭来此讲学是否同她、同皇帝交与她的任务有关。但赵明庭有任务,这是肯定的。前阵子国子监与皇族的关系紧张,皇帝感觉到了监生的不听话,让储君来此讲学,正好一可缓解双方的关系,二可借储君之口,为监生们指明一条正路:忠君爱国,才是作为监生飞黄腾达的唯一出路。 赵明庭停下动了动手指头,徐谨忙将桌案上的茶呈给他。赵明庭接过去后,她明显感觉她的手心被他后两个指头蹭了蹭。 真是……徐谨对着他瞪了一眼,众目睽睽之下,他可真敢。身为人师,调戏堂堂大魏的官员。真是…… …… 辟雍讲学持续了整整两个时辰,赵明庭讲完后,温从吟上前对着监生进行了必要的训诫,赵明庭便在上千人的跪送下离开了国子监。 只是,同时消失不见的,还有司业徐谨。 徐谨本来是躲着他的,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可赵明庭怎么能放过她。车撵刚要驶动,从里面传出一道威严的声音:“徐卿,走吧。” 闻言,所有人眼光又变得暧昧起来。从人群中平静地走出一人,正是一身白色官袍,清隽文雅的徐谨。 待离国子监远了,赵明庭开口道:“上来。” 徐谨走在车撵旁,跟在他旁边的是天权。她恍若未闻,她才不进去。 “别让本宫说第二遍。”车撵中又传来赵明庭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声音。 天权捅了捅她的胳膊,她无奈,只能上去了。 “呃……”她刚掀开帘子便被里面的男人粗鲁地拽了进去,她身形孱弱,一副可怜兮兮的小模样跪爬了两步才算上去。 赵明庭见她这般,眼中燃起了一丝幽火,这丫头虽然年纪小,奈何牙齿利,爪子尖,浑身都带着刺,像眼前这样被他一把拽进来的无措,倒真是招人疼。 赵明庭哼了一声:“笨死了。” 徐谨脸上保持着毫无感情的微笑,她提醒道:“太子殿下,是您拽了微臣。” “好。”赵明庭答应着:“是本宫拽了你。但你还是笨。” “……”徐谨无语。“殿下唤微臣有何指教?” 赵明庭声音低沉,十分认真地说道:“指教啊,你过来些,本宫才好指教指教你。” “微臣在这里听得清。” 见徐谨不上道儿,赵明庭继续诱惑着:“恐怕不成,你过来。” 徐谨有些不耐烦了。“殿下无事,微臣就下去了。太子仪仗,微臣不敢亵渎。” 徐谨含着身子站起来要去掀那布帷,却听赵明庭声音严厉了许多: “站住。本宫支使不动你了是不是?” “……”徐谨抿着嘴,转过身去。“殿下到底要如何?” 赵明庭毫不掩饰地开口:“几日未见,本宫想你了。” “殿下说笑了。” “你看本宫像吗?” 徐谨声语气平平道:“多谢殿下惦念,微臣惶恐。” “你就非要这样同本宫讲话吗?” 第一百八十八章 辟雍讲学(二) 徐谨不再吱声,除了这样讲话她不会别的,那她只能不讲话了。 赵明庭见她这般冷情,心中有不甘,但也无奈。他伸出长长的手臂圈住她不盈一握的纤腰,要将她往自己怀里带。 徐谨怎么肯,手伸向后面去抠他的手。 “疼……” 这一声把徐谨弄愣了,太子这是在……撒娇吗?她浑身的汗毛快要立起来了。“殿下放开微臣就是了!” “不放,本宫不放。”赵明庭不仅没放,反而手上一个用力,将她推向了自己。 徐谨只感觉被一阵蛮横的力道支配了身体,脚下没站稳扑向了端坐在眼前软垫上的男人。 她的前胸撞到了男人的脸,被他高挺的鼻梁顶的有些痛。她双手支在他肩膀上要起身,却被他紧紧抱住,他灼热的呼吸就喷洒在她身上,隔着上好的布料也抵挡不住那种旖旎的热气。 “放开,放开。放开……” 赵明庭沉醉于和她亲近,头、唇、手都不消停,而徐谨用力拍打着他的背,打一下压低嗓子喝一声“放开”。赵明庭丝毫感觉不到疼,直到车撵停在东宫门口,他才从的身体上剥离。 “简直是恬不知耻!欺人太甚!” 徐谨对于他两度在车中、外面有那么多人在场的情况下对她动手动脚、极尽侮辱的行为十分不耻,回到紫宸殿后赵明庭将所有人都打发下去,徐谨再也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骂也不解气,她看他没有一点忏悔的意思,气得上前在他胸口捶了十好几下。 赵明庭看着只到他胸口的少年,只觉得她此刻一副娇样,心情十分愉悦。 徐谨头顶响起他的笑声,她一抬头,自己此刻已经完全埋在他怀里了。她猛地一个重击,赵明庭闷哼一声,捂上那处,免得有些痛苦。 “……”徐谨看着他这样,想起刺伤他一事,马上摆正面色,担忧地问道:“殿下,您没事吧?” 赵明庭不说话,身体微微曲着指了指内殿的方向。 徐谨不疑有他,心中有些小忐忑地扶着他进去。她将他扶在玉床边坐好。想着自己打中了他的伤处,伤口十有八九是裂了,她转身,见内殿中央的案几上有处理伤口的药具,便迈开步子要去拿。 她刚一动,腰间勒上来两条铁臂,紧接着后身热热的,是赵明庭的身体贴上了她。 “殿下,您的伤口需要处理。”徐谨一边说一边要解开他紧紧缠绕着的手臂。 “让本宫这么抱着你就足够了。” 听着他低沉喑哑,却中气十足的声音,徐谨脸刷地拉了下来。 他在骗她! 她声音有些僵硬道:“太子殿下,微臣没有精力陪您玩闹,请殿下放开微臣。” “不放,缨缨,本宫不放。”赵明庭的声音与她的衣服纠缠着由她的后脊梁传到她的耳中。 不仅不放,他还开始隔着衣物对她的薄背、细腰轻咬重吻,好像对一样东西上了瘾,得不到,又放不下,一旦这样东西出现在他面前 他便用尽手段宣示自己的主权。 突然手臂不知被她的手指弹了哪一处,赵明庭只觉得一阵酸麻,不自觉地慢慢垂下,徐谨慢悠悠地走下踏板,远离了玉床。 赵明庭坐在那里等着手臂恢复力气,看着她的动作,他冷哼一声:“好啊,同本宫动手。可是你先动手的,一会儿可不要哭鼻子。” “殿下,论武功微臣比不过殿下,但论人身上的各处死门,微臣在殿下面前就不谦虚了。”说着她一抬手,赵明庭见她食指与中指并拢伸出,中间赫然夹着两枚银针。 “殿下,下次招呼殿下的,就是它们了。” 以赵明庭的身体素养,徐谨方才的小伎俩困不住他太久,这么一小会儿的功夫,他的手臂便恢复了过来。 他平静地坐在那里看着离他远远的少年,特别是她向他展示她的针时,赵明庭的心其实是有些酸涩的,胸口也闷闷的。 “本宫亲近亲近你,你就又打又骂,医者最忌讳拿药理穴位之说害人,有损德行,你连这个也不顾了,什么招数都往本宫身上使。本宫适才是真的被你击中伤口了,只不过能挨到你的身子 本宫甘之若饴,就忘了疼。” 赵明庭一边诉说着这些,一边揉他的手臂,大殿内安安静静的,气氛有些压抑,只有他稍显落寞的声音。 徐谨见他如此,不由在心里“嘿”了一声,这个人,惯会蛊惑人心。她暗自白了他一眼,叉着腰,撅着嘴不搭理他。 赵明庭还在揉他的手臂,嘴里又开始了:“今日辟雍讲学颇耗心神,一讲就是两个时辰,上千监生听着,《孝经》他们定然听过,本宫一个字都不能讲错。同时,还要注重仪容,你就在本宫身旁,你知道的,本宫渴极了才饮了一口水。” “……” 徐谨特别想说一句:不要再说了……因为…… “今日这只手一直举着书,辟雍殿内讲学,根本不可能将书放下。这只手本来就有些酸。哎……”他越说声音越低,说到最后就好像自言自语一般,反正也没有搭理她。他长叹了一口气,自己默默坐在床上按着手臂,脸上也没有任何不好的表情。总之…… 徐谨恨自己的心软,但她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微臣只是点了一下曲池穴,哪里就这么严重了……” 赵明庭听到她回应,嘴角淡淡地勾起,语气如方才一般低落,没有什么波澜。“方才不是说了吗,今日讲学,很累。” “累到手了不是正好按一按曲池穴啊……”她嘟囔着,话是这样说,但还是能听出来内疚的。 不管赵明庭心里怎么想,面上还是一副有些受伤的样子,一直垂着头不看她,好像因为她将他手臂弄麻了而生气了。 赵明庭生气她本是不应该在意的,但人似乎就是这样复杂,她可以因他逼死阿日善而下定决心与他决裂,但她不忍他因为她点了他的麻穴而生气。 她见他那副沉闷的样子,绞着手指上前靠近了他,并且蹲下来,以一个医者的内行手法替他分别按揉臂臑穴,曲池穴,手三里等穴位,缓解他的手臂酸痛无力。 她正按着,赵明庭突然用另一只手捞起她。徐谨动作一僵,以为他又骗她。她刚想摔了他的手臂起身离去,赵明庭却只是低声说道:“蹲着做甚?坐这里。”他拍了拍他身边的位置。 徐谨起身坐在离他三掌的位置,继续替他揉按着。 赵明庭看着她专注的模样,低垂的眼睑,长长的睫毛,小巧的头颅。他整条手臂甚至他半边身子都麻了。 如果此时有人进来,一定会看到玉床之上,一个被蒙在鼓里的白衣少年,和一个噙着深沉笑容的青年男子。他们坐一起,是那样般配。 第一百八十九章 辟雍讲学(三) 替赵明庭按完了手臂,她要收回手离开,却被赵明庭握住,反倒是开始给她揉捏。徐谨甩也甩不掉,站起身离他远了一些:“殿下,差不多行了。” 赵明庭不管不顾地,就是不撒手。徐谨无奈,另一手冲他比划比划,恰是刚刚那两根银针。 “……”赵明庭舌头抵了抵腮帮子,攸地放开她的手。 徐谨目的达到,收回手走下踏板向他辞行:“殿下,天色不早了,微臣回府了。” “晚膳还没用,走什么走。”赵明庭起身略过她,负手向外殿走去。“方宴,传膳。” “殿下,微臣回去再用吧,大人和夫人在等微臣……” “这是本宫的懿旨,你掂量着办。” “……”徐谨看着他,好生心烦。 …… 方宴带人没过多一会儿便将各色珍馐摆置桌上。赵明庭拉着徐谨坐下,正在两人用膳时,外面传来一道宫女的求救声,似乎是说什么谁病了、晕倒了的话。方宴请示了赵明庭,男人将一筷子芙蓉春卷放在徐谨碗中。 “何事?” 方宴躬着身回道:“殿下,是云徽殿的宫女,说是云夫人身体不适,晕倒了。” “晕倒了?”赵明庭看了他一眼:“叫太医了吗?” “回殿下,叫了。” “叫了便看太医如何说吧。” “是,只是殿下,外面的宫女说,云夫人近日十分想念殿下,怕是思虑过度所致,想着殿下能否去看看云夫人?” 赵明庭看了一眼在旁边吃得津津有味的那人,又给她夹了一筷子虎皮肘子:“本宫不去了,本宫不会看病。” “是,殿下。” 方宴领了指示,退出去打发那宫女,哪知那宫女死活不走,跪在紫宸店外一直磕头,乞求赵明庭去看看她们夫人。 “将她赶走。”赵明庭不悦了,方宴只能又出去,唤人将那个宫女架走了。 啧啧…… 徐谨一边吃饭耳朵一边留意着这场热闹,男人果然薄情啊,想当初在春熙别院后山,赵明庭明明对云丽双那样温柔,因为她受伤而急切地传信给自己,名字及带人去支援他们。后来在马上他一直抱着她,对她说话时那样温柔……如今才过了多久,竟是一面都不愿去见。 她夹着菜,大口大口地吞下,丝毫不受男人一直注视着的影响。 “徐谨,你又在腹诽本宫。” 赵明庭手臂支在桌子上,突然开口了。 徐谨听他这句话,差点噎到自己。她嘴里嚼着饭菜没吱声,也没看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反正他说什么就是什么,这总没错。 “说话,是不是又在骂本宫?”他一根手指挑着少年清瘦的下巴,似是要询问,也似是验证。 徐谨一张嘴鼓鼓的,有些憨憨的模样。她费力咽下嘴中的食物,模糊不清地回答:“微臣怎么敢。” “你什么不敢?” “……” “你怀里那是什么?”赵明庭目光下移,突然被她衣襟中露出的一角东西吸引住了目光。 徐谨不明所以,低下头去看时,面不改色地将那个东西往怀里塞了塞。 赵明庭见她这般动作,不禁起疑,在他眼中,眼前这个人的一切他都必须熟悉、熟知,她敢有事瞒他,这绝对不可以。 他这样想着,动作比手还要快。长臂一伸去取她怀中的那样物件,却被一闪身躲了过去。 “殿下这是何意?”徐谨撂下筷子,有些不悦。 赵明庭看着她无所谓地轻笑一下:“藏什么了,还不叫本宫看一下。怎么,是秘密吗?” 徐谨回道:“于殿下而言,是无关紧要的东西。” “无关紧要?于本宫而言?”赵明庭琢磨她这句话,眼神变得不太对劲。“那于你而言呢?” “对微臣来说是很重要的东西,所以殿下,君子不夺人所好。” 听到这里,赵明庭大概能猜到了,看那东西的一角他就知道,那是一封信,她这样在意,语气那样生硬,把怀里的东西看成自己的所有物,就如同野兽为护住自己的食物、领地、配偶而可以拼命厮杀一般,她为了那封信大概可以同他动手。 这一定是刘洪良的信。赵明庭后槽牙紧了紧。 他忽地用一只手攥住她两只手腕,另一只大掌毫无顾忌嗲伸进她衣襟中将那封信掏了出来! “做什么?!还给我!”徐谨怒视着他,语气有些尖利。那是清涟的信,是他从蜀地好不容易传给她的信,这个男人凭什么抢她的信! 殿中还有宫女、内侍,方宴就垂着头立在他们不远处,不只是信,赵明庭这样对她为所欲为,一点都不背人,她气德浑身都要颤抖了。 赵明庭放开她的手,目光冰寒地扫了她一眼。“天璇!” 听见他的声音,天璇走了进来。“殿下。” “将她给本宫看好了。” 天璇看向徐谨,虽有一刹那的为难,但还是照做了。她上前将徐谨的手腕从赵明庭的大掌中接过去,给徐谨递去了“别惹殿下生气”的眼神。 徐谨并没有接收到她的眼神,因为他一直盯着赵明庭,或者说,她一直盯着赵明庭手中的信函。眼中渐渐出现了红血丝,她怒吼道:“你为什么要这样?那是我自己的东西,你没有权利抢我的东西!” “徐大人,不得无礼。”天璇在她身边低声劝道。 赵明庭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笑意,一边慢条斯理地打开那封信,一边喃喃道:“徐谨,本宫可以原谅你的无礼,但是,本宫不喜欢听到你这样你啊、我啊的,同本宫分的那样清楚,你记住了吗?” 徐谨见他打开了那封信,挣扎着说道:“无礼!是谁更无礼?!堂堂一国太子,竟然抢夺私窥别人的信件!殿下您太过分了!” 赵明庭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着那封信,当他读到第一句时,脸色便青了下来,随即是讽刺、不屑。 徐谨见他这般,生怕他一个激动就将她的信撕了。她挣扎地越发厉害,天璇不敢用力,怕弄痛了她,只能低声商量道:“徐大人,您别这样……别再动了,一封信而已,何必同殿下置气……” 徐谨死死盯着赵明庭的手,嘴里冲着天璇说道:“天璇姐姐你放开我,是你们家殿下欺人太甚……” “别这样,徐大人……徐大人……” 赵明庭接着往后读时,脸色又变了变,只是,不再是怒色、不悦,而是皱着眉头,目光专注,似乎这封信是写给他的,他在认真读阅。 “你看完了没?可以还给我了吗?”徐谨见他似乎读到了最后面,她眼珠时刻盯住他持信的手,生怕他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 赵明庭抬眼动了动手指头,天璇将她放开,她立时就扑到他面前去夺她的信。而赵明庭好像存心要逗她一般,将自己的手臂举过头顶,那信就达到了一个徐谨根本够不着的高度。徐谨一跳一跳地去抢,时不时就撞到了他怀里。赵明庭乐得与她玩闹,却见眼前的人蹬了一下凳子,脚下用力一跃而起,而他手中的信霎时就没了。 他放下手摸了摸鼻子,有些可惜这么有趣的游戏就这样结束了。 这时一个内侍匆匆走进来趴在方宴耳边说了什么,方宴有些吃惊,将他挥退后朝赵明庭走了过来。 第一百九十章 辟雍讲学(四) 徐谨夺过信后溜到一旁,她可不想又被他抓住。赵明庭不悦地看着她,恰好此时方宴对他说了一件事,他听过后站在那里沉思了一下,似乎这件事有些棘手。 “殿下,听说云夫人在殿中要死要活的,殿下要不要去看看?”方宴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 赵明庭视线转至徐谨那边,冲方宴递了个眼神。方宴会意,不再出言。 “你,去本宫书房等着,本宫待会儿要同你说事。”赵明庭指着她命令道。 “说事?”徐谨有些奇怪:“殿下有什么事要同微臣在在书房讲?” “让你去你就去。本宫去去便回。”说完,他叫来天权将她带至立政殿,随后便带着方宴离开了。 看来云丽双病得不轻啊,他终究还是去了。徐谨无奈,只能将信小心翼翼地叠好揣进怀里,一手捧着官帽随天权走了。 徐谨在立政殿书房等了有两刻钟了,赵明庭还是没有来。立政殿是赵明庭日常处理政务,召见群臣的地方,而书房是东宫最机密的所在,除了赵明庭传召、允许,旁的任何人都不可以进来。所以徐谨方才跟奇怪,赵明庭为什么让她一个人待在立政殿书房等他。 她不知道的是,赵明庭此举只是想把她安排在一个机密的地方,不让云丽双的事传到她耳朵里让她多想。而正是因为这一个小小的举动,却阴差阳错地引起了更大的误会。 书房外有人敲门,徐谨不知道是谁来了,只能自行走到门口将门打开。来者是一个内侍官,他双手举着一个托盘,上面盛着茶点和瓜果。宫人们都在外殿和门口候着,为保险起见,徐谨接过了那人的托盘要关门,却听那人用极低的声音说道: “徐大人,陛下给大人一天一夜的期限,务必得到太子印鉴。期限一过,关于令尊令堂的下落,徐大人别再想得到一个字的讯息。” 徐谨的双手僵了一下,这个内侍,是皇帝的人? “陛下要太子印鉴作何?” 那人语气有些凉凉的:“徐大人,不该你问的不要问。并且 小人哪里会知道呢?”说完双手一松,托盘的重量全部落在徐谨手中,他便转身离开了。这个人同东宫所有人一样,面对赵明庭时毕恭毕敬,诚惶诚恐,没想到,他竟是皇帝的人。 她关上门后快步走至里面的客桌上将托盘放下,随后来到不远处赵明庭的桌案后面,那东、西、北三排高高的书架处细细寻找着。这是宇哥恐怖的地方,不是立政殿,她指的是皇宫。早就听说皇帝与太子不和,之前她还未体会到,感觉赵明庭很恭敬,赵淳载也很慈爱。原来,都是假象。弟弟在哥哥宫中安插眼线,父亲在儿**中布满棋子,皇帝命官员偷太子印鉴……岂是一个荒唐二字能够形容。 徐谨找了半天发现并没有什么印鉴,不由急出了一身的汗。一天一夜,今夜找不到,便只有明日一天,白日她要上值,他要各处跑各处忙,她根本没有理由来到东宫,更别提这绝密书房。 她辛苦搜寻着,并没有任何进展。门外传来宫人们向赵明庭请安的声音,徐谨连忙退回至座位上坐好。 赵明庭刚一进门便见她乖巧地坐在一旁喝茶,他走进去摸了她一把,疑惑地问道: “怎的流了这么多汗。” 徐谨一边抬起手在脸颊旁扇了扇,一边鼓着嘴解释道:“刚用完膳就被殿下关在这里,只能绕着这间书房走几圈消消食。刚坐下喝口茶,又是滚烫的热茶。” 徐谨内心是有些心虚的,她在做对不起他的事,偏他还一无所知地拿着绢帕给她擦汗。徐谨舔了舔嘴唇 甚至没有动一下。 赵明庭见她没有躲,适才在云徽殿处理事时的烦躁一扫而空,他走至自己桌案后坐下,用手指关节敲了敲那全新的黄花梨的桌案。 “那封信,拿出来。” 徐谨一听它又说信,脸上马上浮现出防备的表情,她捂着自己衣襟口并没有打算将信给他。 “本宫不想说第二遍。”赵明庭下了通碟。 “太子殿下,您揪着微臣的信不放,未免强人所难。”徐谨拒绝着。 赵明庭知道多说无益,起身大步走至她身边,三两下制住她,手伸进她衣襟中,就如适才在饭桌上那般,他轻而易举地就将信抢走了。 “你……”徐谨瞪着他,语气十分不满。 但赵明庭只是拿着信坐回去,又仔细看了一遍,并没有任何不满、酸意。徐谨想,清涟心中提的比较多的是蜀地的灾情,难道赵明庭是在通过她的私信,在了解灾后事宜? 很明显,是的。她松了一口气。 赵明庭通读一便后一只手臂支在椅子的扶手上开了口:“之前本宫与你提过一嘴蜀地和江南的事,你还记得本宫是怎么说的吗?” 徐谨想了想回道:“殿下说,蜀民不易,您交代过我家大人,尽量不要亏待他们。” 赵明庭赞同地点点头,他手指敲打着扶手喃喃道:“那是怎么回事,差别真的那么大吗……” 徐谨看着他说道:“蜀地本就地势复杂,蜀民众多,我家大人一定是尽力了的。” “本宫知道,陈同非不易。” 看着赵明庭颇费心神的样子,徐谨其实是知道答案的。无非是,国库空虚四个字。陈同非为了钱就差把头发愁白了,而此事连范达都云里雾里,毫不知情,虽然她也很好奇那么强大的一个朝廷,究竟钱都花在了何处?但徐谨明白,她同样不能让赵明庭察觉。 “蜀民难,难于上蜀道……哎……”赵明庭长叹了一口气,徐谨差点以为她面前的人是刘洪良。 “你可知,少不入川,老不出蜀是什么意思?” 徐谨摇摇头,这应该是当地的一句哩语吧。 赵明庭解释道:“因为蜀道奇险难行,年少入川,恐怕就送养不得爹娘;老了出蜀,十有八九客死他乡。” 原来是这样。徐谨抿了抿嘴。 “刘洪良不容易。而且他这份体察民情,忧国忧民的初心,于当世很是难得。” 徐谨一愣,她没有想到赵明庭此时会对刘洪良展开这样客观的评价。这时他又说了一句话:“本宫没看错他。” 看来他指的是刘萧一案中保刘洪良的事。 “你去,”赵明庭突然说了一嘴,徐谨还没反应过来,他便指着西面一侧的书架吩咐道: “那边朝下数第四排,第三格,书后面是一暗格,你打开将东西给本宫取过来。” “是。”徐谨不知是什么,只照着他说的做了。将里面一个小锦盒取出来呈给他时,男人似乎在拟着什么,徐谨草草看了一眼,是拨给蜀地粮草药物的旨意。 赵明庭未抬头,徐谨依然感激地望着他。 待赵明庭将旨意拟好了,他伸手将那锦盒收过来打开,徐谨定睛一看,不由被摄去了大半心神。 太子监国掌握实权,这是,他的印鉴…… 第一百九十一章 误会—续签协议(一) 赵明庭将印盖在那道懿旨上时,徐谨咬了下嘴唇。对于这个东西,她既想得到,又不想找到。她可以为它尽力,但她并不想真的“达到”皇帝的目的。 “你在想什么?”赵明庭见她发呆,问了一嘴。 徐谨回过来神,勉强一笑:“没什么。对了 适才殿下做什么去了?” 赵明庭将印装回到锦盒中。“无事……放回去吧。” 徐谨得了命令,再拿起桌上那个印时,感觉它份量变重了许多。她朝着赵明庭身后的书架走去,一步一步,感觉过了很久。她内心煎熬着,得到这个印现在已经是一件事很容易的事了,只要将它交给皇帝,她就能知道爹爹和娘亲的下落,还有当初为什么要上蜀地高原,这是她不顾舅舅反对只身来到中原、来到镐京的目的。可是……她知道,她不能这么做。 将东西放好后,她走到书案对面冲赵明庭伸出了一只手。 男人好笑地将自己的手放上起,与她的手掌交合。徐谨手掌落下与之分离,赵明庭闲适地靠坐在椅子上,做了一个不明所以的表情。 “信。”徐谨开门见山。 “信信信,谁稀罕。”说着,赵明庭将那封信甩给了她。 信纸轻飘飘地落在她的掌心,徐谨捧着它,就好像刚刚捧着那封信一样。若是清涟知道她此刻的抉择,一定也会阻止她的吧。 “你怎么了,发什么呆?”赵明庭看着她将那信奉为圣物一般,语气酸酸的:“安辑可是大事,依本宫看,没有三个月怕是成不了事的。” “三个月?要这么久。”原来这件事这么复杂,她这才理解清涟所说的任重而道远的含义。 天色很晚了,她开口请辞,可说出口的话却是:“殿下,微臣还有一些东西遗落在偏殿,微臣想去收拾一下。” 赵明庭本是不想让她收拾什么东西的,但这么晚了,宫门快下钥了。他点点头:“嗯。” 徐谨退出书房,在关上门的那一刹那,她的眼神飘向西边书架那个格子,目光中带着挣扎。 今夜她顺利地留在了东宫,他也顺利地将她留在了东宫。子夜时分,赵明庭结束公务回了自己的寝殿,在经过偏殿时毫不犹豫地进了那间小室。床上的不再是少年,她难得地将头发全都披散下来,青涩、柔美,被褥遮挡不住她纤细却凹凸有致的曲线,她睡得很沉,完全是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赵明庭握了握他一双大手,身上燃起一股冲动。 他慢慢蹲下,捧起她的一缕秀发揉弄着,手指穿插其中自上而下梳笼,那顺畅丝滑的触感令他的身上的反应越来越大,他忍不住将她的头发拿在鼻间贪婪地嗅着,感受着她的盈香,她的味道。 他埋在她的头发与颈间,喉结上下滑动,咽了一下口水。缨缨,本宫何时才能得到你呢? 待赵明庭在她额落下一个吻离开后,榻上的女子缓缓睁开了眼睛。 …… 太子讲学的第二日,徐谨并没有去辟雍旁听,听说赵明庭讲的是《大学》里面的一篇,而她正坐在自己的桌案前,将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物件儿拿在手中观察着,内心像是被什么东西一直压着,胸口堵着一口气怎么也吐不出来。 这时门口响起了敲门声,徐谨的手抖了一下,她将东西收进一旁的匣子中道了声:“进来。” 来人是监里的一个助教,平时闷声不语的,不争不抢的,不是出彩的人。他径直走进来,徐谨以为是辟雍中有什么要她处理,却听这助教用一种与平时不太相同的语气问道: “徐大人,东西拿到了吗?” 徐谨弯起的嘴角顿时僵住了。他,也是皇帝的人?! 原来林子大了,果然什么鸟都有。她在心中冷嘲一声。 “什么东西?”她问道。 那人似乎对她这般谨慎的行径有些满意,回答道:“陛下要的印鉴,太子殿下的印鉴。” 徐谨闻言眉头皱成一个疙瘩,严肃地斥道:“陛下要太子殿下的印?程助教,你在同本官开玩笑吗?” 那人见她有些谨慎过头了,看了看外面的动静,略显焦急:“徐大人,不必装了,昨晚不是有人传话给你了吗。陛下要印有大用处,命下官今日必须送至宫中。” “昨晚?昨晚倒是有一东宫的内侍与我说,要我将此物下于太子殿下茶中,难不成是程助教你口中所言之事?”徐谨一边自怀中拿出一包药粉,一边盯着那前方的人。 程助教脸色一变。“不可能,陛下怎么会派人谋害储君,有人要害太子殿下?” “哦?本官怎么相信你?陛下派人谋害太子不可能,派人偷太子印鉴就可能了?” 那人反应过来,被徐谨暗中耍了一番自然不高兴。他冷笑说道:“徐大人不必套下官的话,也不必套出陛下的计划,陛下要做的事,徐大人早就知道,又何必事事都要弄清楚呢。” 徐谨咬咬牙,犹豫了半天。“没有。我没有机会偷殿下的印鉴。” “真的?”程助教显然不信。 “若真是这么好偷,陛下何不直接派东宫的人去偷。” 程助教贴着桌案,身子探向徐谨,压低声音道:“徐大人,只有几个时辰了,要快。” “若我真的无能为力呢。”徐谨盯着他问道。 “那,殿下承诺什么便是什么了。君无戏言。” 徐谨眼睛垂下,似是为难,似是犹豫不决。 …… 程助教匆匆出门,似乎是怕被别人看见。可他没有注意到,就在他脚尖刚刚踏出门时,墙边下,一片官袍也恰好收回它的最后一角。 “徐司业。”徐谨还没从刚刚与程助教的一番交谈中回过神来,她脸色有些发白,见门口是小吏李思源。 “何事?” “徐大人,下官来取一下西边库房的钥匙。” …… “诗云:邦畿千里,惟民所止。缗蛮黄鸟,止于丘隅。子日:于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鸟乎!诗云:穆穆文王,於缉熙敬!为人君,止于仁;为 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在座各位都是青年之辈的翘楚者,是我大魏的储备官员,应更加明白自己要什么,为什么,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 赵明庭用他那威严的嗓音为监生讲学,而他话中的深意,大概所有人也都接收到了。 他要回宫时,监中所有小吏都在门口跪送他。徐谨看着车撵远去,太子仪仗可谓是浩浩荡荡,好不威风。不知为何,此刻的她,有些轻松。 …… 京中出大事了。什么大事?就在太子为监生讲学的第三日,在群臣的同意呼应之下,大魏正式与东胡续签了《四门塔协议》!皇帝命太子早起讲学,错过朝会,当他知道时,为时已晚。李召群和布日固德得意地骑着高头大马,在侍卫的护送下在京中横行,百姓们恨得咬牙切齿,言朝廷无能。 艳艳烈日,将大地烤得如同一个大火堆,一个消瘦的身影跪在紫宸殿外,她双手捧着一样东西。那是太子印鉴。 第一百九十二章 误会—续签协议(二) “印鉴留下,你可以走了。”天玑将手伸在她眼前,声音僵硬,似乎是不想同她讲话一般。 徐谨双手微微蜷起护住印鉴,怕被旁人抢走了。她在这里跪了将近一个时辰,赵明庭要印不要人,无论他派了人来,徐谨都没有把印交出去。 她大声从里面请示道:“太子殿下可以见微臣一面吗?” 天玑嘴唇轻启:“殿下说了,他永远都不会再见你了。” 听天玑讲出这句话,不知为何,徐谨的心抽痛了一下。那个人,他是恨上她了吗?他永远都不想见她了,一定是厌极了她吧? “不行……”她无意识地念出两个字。 “不行?”天玑再也忍不住心中的火气,指着她的鼻子,臭骂道:“你要不要脸?殿下要你的时候你千般推拒万般不愿,不仅跟别的男人暧昧不清,还有那么多红颜知己。你不是很讨厌殿下吗?现在殿下不纠缠你了,你又来劲了!牵着不走,打着倒退!我呸!识相的,抓紧滚出东宫!” 周围许多的宫人一来一过,看着徐谨的眼神中都带着鄙夷。他不仅之前“以色侍主”,竟还在前两日背主偷印,伪造信件分发给诸位大臣,令他们在昨日的朝会上同意续签《四门塔协议》。恰好陛下前夜晚间召殿下谈了一夜的事,又在第二日将殿下早早地打发至国子监讲学,殿下毫不知情、毫无准备、一言未出的情况下,就这样错过了协议的签订。如今大局已定,殿下今日气得没去上朝,被这件事彻底伤到了。 徐谨顶着日头接受天玑的斥责和旁人的鄙夷,她坚定地说道:“我要见殿下,我要亲自将印还给殿下。” “有什么区别吗?你以为殿下见你一面就改变主意了?你意思你是什么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吗?你是觉得东宫缺美人还是殿下却美人?你以为你是谁?!”天玑毫不留情地唾骂着,他是恨极了眼前这个跪在地上的、男扮女装的大魏官员。 “我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美人,但我也不是……”徐谨解释着,却被天玑打断: “你不是什么?不是罪人?你知不知道殿下有多痛恨那个协议?知不知道现在全京城的百姓都对殿下十分不满,认定殿下就是推动协议签订的罪人!静王本就筹谋已久,现如今最高兴的怕就是他了!徐谨,我们真的怀疑你是不是静王派来的奸细,当初殿下将你从他手上救回来,你又以美色勾引殿下,然后在最关键的时刻捅殿下一刀!刀……”突地,天玑又想起了别的事:“那夜你刺杀殿下,怕不是真的?!什么中蛊 你分明就是真的刺杀殿下!徐谨,我真想杀了你去喂狗!贱人……” 天玑正在气头上,非要捡着难听的骂,冲着徐谨什么毒妇、贱人、婊/子、下三滥的小偷、两面三刀的小人……若是旁人对她说这些,她不仅不会感觉到什么,还会二话不说将对方暴扁一顿。可如今的天玑,不仅是她自以为的朋友,况且他还是代表赵明庭来的。徐谨咬了咬后槽牙,眼眶有些酸酸热热的。她微仰起头,不想让眼泪掉下来,却被天玑理解为是傲慢、死不悔改。 眼看着天玑要上来给她来一顿拳打脚踢,大殿的方向突然传来一声高喝:“天玑!让她走!” 是赵明庭的声音!徐谨望向那里,眼眶更热了。 她的头偏过天玑的的身躯,朝着大殿喊去:“太子殿下,见见微臣吧,微臣有话要说。” 她话音落下,等了半晌里面才等来区区一个字: “滚!” 她终于控制不住,眼泪落了下来。 天玑上来抢她的印,却被她死死攥住不肯给他。 “你是不是真有毛病啊!这是储君的印,仅次于玉玺,能给你吗!快给我!”天玑说着动了手。 徐谨迎着他的招式,即使被他逼得跪坐在地上……腰向后折起……两只手腕被他掐出淤青……直至被他欺负地按在地上,脸贴着地面,毫无尊严可言,她也依旧不肯将印交出来。 “天玑!你在做什么?!殿下没让你动手!”天玑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此时徐谨的两双手臂被天玑交叉着按在头两侧,并且距离头的位置越来越远,两条手臂交叉处越来越往上,几乎接近胳肢窝。徐谨满脸通红,说不出一个字,几欲喘不过气来了。 “还不放开,你想气死殿下吗?!”天璇怒了,出手打掉禁锢在徐谨手腕上折磨她的两只大手,薅着天玑的后领子就将他拽起来了! “璇姐你做什么?这个贱人拿印拿上瘾了,竟然不肯还回来,不教训教训她她不知道轻重!呸!”天玑紧了紧两只护腕,还要上去收拾躺在地上的那个人。 天璇一掌击向他,不让他靠近徐谨。她看着他认真地说道:“你打她,殿下会高兴吗?” “殿下怎么可能还会惦记她!”天玑不服气地大吼着。 天璇不再理会她,急忙走近两步,蹲下去要将那瘦弱不堪的女子扶起。可当她一伸手时,地上那人的反应竟然是背对着屈起身,膝盖顶着手肘,形成一个保护的姿势。而她的双手,正牢牢地合在一处握紧,那里面,是很重要的东西! “徐大人,徐大人,我是天璇,我不抢你的印,别怕。”她一手垫在徐谨的头下,一手由上至下抚摸着她的背让她放松下来。 站在徐谨脚边的天玑见她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与平日的古灵精怪,意气风发完全不同,他面色有些不自然,踢了踢她的脚踝哼唧道: “喂,装什么死……你还有理了……起来……起来……” 徐谨依旧默默地护着印,脸埋在臂弯里没有人看得见她。倒是天璇对他这番工作表示强烈不满:“天玑!你离我们远点!” 天玑怎么能不甘心。“我不走!我还没骂够呢!” 天璇感觉到徐谨的肩膀紧了紧,她忙揉上去安抚道:“没事没事,我不让他骂。”说完,她站起身走近天玑,在他耳边说道: “你打她、骂她,心疼的是殿下,不信你看着。” 天玑转过身看了看远处那座幽深的紫宸殿,指着地上的徐谨恨恨道: “开阳首领说的不错,她就是个祸害,她哪里比得上太子妃娘娘和云夫人!殿下为了她竟还打了云夫人肚……” “你说什么胡话呢!滚!”天璇再也忍不住地呵退了他。她抱起徐谨的上半身将她从地上弄了起来。看着她泪流满面、发髻凌乱的样子,比往常又多了五分惹人怜惜。天璇将她掉落的发丝掖向耳后,轻声道:“徐大人,他走了,你放心吧。” 徐谨点点头,缓了一下,话中充满希翼地问道:“天璇姐姐,殿下他答应见我了吗?” 天璇无奈地摇了摇头。“徐大人,将印还给殿下,你先回去好不好?现在殿下正在气头上,见了也无益。” 徐谨后退半步,生怕她也会抢她的印。“不行,不说清楚我心里难受……天璇姐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心像被针扎了一样痛……我必须要同殿下讲清楚,不是我做的……我没有交印……我不想让殿下误会我……”说着说着,她眼中又流下了泪。 同为女子,天璇不忍心见她这般难过,但她也无法让太子见她。 从大殿的方向似乎又走过来一人,待靠近她们,方宴开口了: 第一百九十三章 误会—续签协议(三) “徐大人,印。”很简短很直接的一句话。 徐谨将手藏到身后,看着方宴,眼中是满满的不屈。 方宴叹了一口气,手指头动了动,身后则上来四五个强壮的侍卫。天璇担忧地用眼神询问着方宴,方宴又以劝说的口吻对徐谨道: “徐大人,殿下只想取回印鉴,大人不妨先交出来,有什么误会等殿下气消了再说。” 见那个一身白色官袍的少年依然不为所动,方宴向后退去,而那几个侍卫则朝前走来。 徐谨看着他们,脸上越来越没有神采,赵明庭真的一点情面都不留,要对她下手了。 天璇护在她身前问道:“方宴大人,殿下真的要如此吗?” 方宴点了点头,与此同时,那几个侍卫也开始靠近徐谨要去抢印。天璇想护徐谨,却不好加入这场战斗,她将徐谨往宫外的方向推着,但那几个侍卫怎么肯放过她,很快几个人便厮打在一起。 “徐大人,把印给他们吧!”徐谨顶着日头跪了这么久,面色苍白,步伐有些虚脱,她到底是一个女子。天璇看着她渐渐落入下乘,十分替她着急,而不远处,天枢天权天玑也已经走了过来。他们围观着这场以多欺少的大战,尽管那个被围在中间那个单薄的身影是全东宫上下都痛恨的人,但看着她被扭打、被毫不留情地围攻,他们几个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 终于,徐谨双手展开,单膝跪地,几缕发丝被汗水粘在脸上,她气喘吁吁,一点力气都没有了。那几个人夺回印施施然地回去交差,天璇将徐谨扶起来,天权几个走过来,皱着眉看着她狼狈的样子。 天权开口道:“徐大人,为何背叛殿下,背叛大魏?” 徐谨垂着头没有吱声,幸好有天璇在,她身上好大一部分重量都依附在她的臂弯里。 天玑带着火气地喊道:“你说话啊!让你说你又不说!” 天枢也撇撇嘴:“说不出来了,你真的是静王或者布日固德派来的奸细啊。” “怎么可能!”天璇示意他,好像下一句话要说:不会说话就不要说。 徐谨沉默一会儿后,身上有了一些力气,她轻轻推开天璇的手,几不可闻地说了句“多谢”便离开了。 赵明庭在紫宸殿内看着手中的印鉴,侍卫们则都站在玉阶之下很远的地方,因为离那个高高在上的人越近,他们能感受到的冷意就越发强烈,此刻的那个人让他们不寒而栗。 《四门塔协议》如愿续签,除此次布日固德带来的近十万头牛羊外,照例秋季还会有一笔更大的买卖。东胡的几个大矿和水库依旧由大魏出钱出力运作,没有牲畜的东胡人领着大魏的酬金为东胡开采矿产、看管水库、灌溉草原。派去东胡的一批批汉医也依旧为东胡人接生、治病,从大魏官员和百姓的角度看来,无异于壮大蛮族的人口、使他们更加强壮。 和亲一事也在进行中,无论赵世媛有多么不愿意,寻死觅活、吵着闹着要见其兄长,她还是会在几日后被布日固德带走,而她的未婚夫婿,是布日固德的父王,比她父亲年岁还要大的草原王代森达日。 除了阿日善,那个被布日固德要求封妃的草原公主最终成为了政治的牺牲品外,东胡使节此次朝见可以说是达成了他们最主要的目的。拿着签好的协议,他们在京中更加放肆、猖狂,似乎等不及要庆祝一番。他们粗鲁傲慢地对待京城百姓,百姓们也无力反抗,因为他们朝廷的懦弱,因为对于东胡提出的一切要求,朝廷都会答应,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蛮族欺压中原人,肆意释放着他们的罪恶。 徐谨被皇帝召到了宫里,她垂着头跪在地上,听皇帝讲述着他与她父母的渊源,待她站起来时,整个人都汗涔涔的。 “他们现在在哪里?”她艰难地问出口。 赵淳载并没有明说,只给她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你可以认为他们还在这个世上。” 徐谨脚都软了,鼻子酸痛,眼眶涨涩,整个人显得萧条又悲戚。 “你可以回去了。” …… 走出皇宫,她就像一抹游魂,双脚带着记忆地向尚书府走去。 二十年前,朕遇到了你娘,朕不知道她乃何方人士,只知道她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子。 …… 你爹和你娘都为朕办过事,他们是大魏的功臣,当然,你也是。 …… 十年前,朕接到你爹的密报,派人前往川西的冷嘎措与贡嘎山一带接应他们,但是很可惜,朕派去的人并没有找到他们。不得已,朕以中风的名义避人耳目,亲自带人上高原是寻找,依旧没有找到他们。 …… ——当初我爹和我娘带着我去蜀地,是为陛下办事? 是的。 ——是什么事?! 朕不能告诉你。但是朕能对你说的是,为此,朕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是……二皇子吗? ——可以这么说。 …… 徐谨昏昏沉沉地回到自己的卧房,倒头就睡。在梦中,她听见皇帝、卫权、李召群和陈同非在四个不同的方向一直对她说: 你觉得他们还会在这个世上吗? …… 你要做什么呢?找注定已经死掉的人吗?醒醒吧! …… 侄女啊侄女,来啊,我带你去找你爹娘。你看,他们就关在我的密室里呢。 …… 文吉啊,你走吧,你留在镐京不仅会害了你,也会害死我的。 …… 或许是赵明庭的不屑,或许是他要留给她最后一丝体面,总之宫外没有人知道她偷印的事。那日给李思源找到库房的钥匙,陪同他去取了一些东西后,她便随着众人去跪送赵明庭。而当她回到敬一堂,令她窒息的事就发生了——太子印鉴不见了。敬一堂的门窗紧闭,按理说只有她有钥匙,可太子印鉴就这样不翼而飞了。 她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预感情势不对,匆忙去东宫找赵明庭,结果他被困在皇帝那里整整一夜,第二日一早就被打发去国子监讲学。而当他讲完学,她终于可以告诉他印鉴一事时,京中已然掀起了轩然大波,《四门塔协议》续签完毕。 东胡势强,大魏式微,江南与东胡突然缔结姻亲,局势有变,接到“赵明庭信件”的大臣也纷纷不解,他成了大魏的罪人,她成了他的罪人,静王口碑直线上升,储君地位不保。一份协议,堪称风云巨变。 关于赵明庭,皇帝是什么意思?徐谨内疚地想,皇帝是真的不喜欢他这个儿子吗?皇帝在借机搞他这个儿子吗?二皇子的死,与十年前贡嘎山一事又有什么关系呢?他的死好像并不简单。 印,印是谁偷的?是程助教?是李思源? 徐谨走在路上,越想头越痛,她将官帽取下捧在手里,抱着它孤独地向前走着。在走至一个巷子的拐角处时,突然被人捂住口鼻拖走了…… 第一百九十四章 血腥的报复(一) 榻上是一个奄奄一息的女子,她的手腕被层层白帛包裹,但还是能够看到里面的血迹。坐在榻边的是一个身着米色锦袍的中年男子,他面相有着南方人的儒雅风流,但目光却十分刻毒。 徐谨被两个壮汉按在地上,不住地朝榻上那名女子磕头,她反抗,她拼命地要支起身子,却被身后凶残的暴客们差点将胳膊拧断。 砰……砰……砰…… 地上一下一下的声音没有将榻上的女子唤醒,赵淳熙红着眼睛站起身,一把攥住徐谨的发髻令她高高扬起她青紫渗血的头。 “可恨,旁人也就罢了,你是什么东西?这样爱管闲事?” 啪…… 赵淳熙用蛮力甩了她一耳光!徐谨白皙的小脸儿上出现一个手指分明的巴掌印。 “我们是嫡太子一脉,上两代皆为嫡室正房,媛儿是本王唯一的胞妹,天之骄女,被送来京城做公主。可就是因为你,因为那些贱民,她声名狼藉,人人喊打,如今还要被送去东胡,给代森达日那个老色鬼当妻子!” 啪…… 又是一巴掌,赵淳熙大拇指上戴有镶着宝石的扳指,那僵硬尖锐的金角边在徐谨的右脸上划开了一道口子,血瞬间就流了出来。 徐谨感觉到了那麻痒的痛意,她摆正被他打偏的脸对他说道: “多行不义,必自毙。” 啪……这一下又加重了两分力道,徐谨嘴角流下一道血痕。 “看见了吗,她宁死都不愿去东胡和亲,你满意了?” “和亲又不是我提出来的,你要恨便恨东胡人,恨我做什么?” 啪……啪…… “让你嘴硬,让你不知愧疚……让你大放厥词……” 啪……啪…… 这间奢华的卧房内不断传来扇巴掌和拳打脚踢的声音,窗户纸上也不断闪现着几个壮汉动作的影子。 徐谨趴在地上艰难地用手肘支起身体,她额头、脸颊和嘴角都流着血,背部也受了好几拳,若她是一个普通柔弱的女子,怕是早就被打死了。 赵淳熙当然不解恨,就在他想要将她断手断脚泄愤时,突然从外面传来吵闹的声音,赵淳熙命人出去查看,而那人刚要打开卧房的门,吵闹声就经过外堂来到他们这里。 咔…… “哎呦……” 牢固的卧房门就这样被人一脚踹烂,而受命出去查看情况的壮汉也被这一记无情脚踹飞至房中的立柱上! “是谁?!” 外面似乎聚集了不少人,有郡主府和赵淳熙带来的人,也有外人。房中的几个壮汉立马护在赵淳熙身前,赵淳熙大喝一声后,几个训练有素的男子向旁边移动,闪出一条路来。 紧接着,入目的是一只金线黑靴,此人脚长,定然身高八尺。而当他另一只脚也悠哉悠哉地迈进来后,房中所有人——除了趴在地上的徐谨以外,都看清了来人是谁。 赵淳熙眯起眼睛不满地问道:“卫权?你来做什么?” 衣宽袖长,有如嫡仙,面相妖娆却深沉的男子慢慢走到徐谨身旁,他回道: “本官有一个小辈不见了,来此寻她。”说着,他蹲下来挑起徐谨的下巴,见她脸上惨不忍睹的伤势,他卷了下舌头,随即抬起头盯着赵淳熙问道: “王爷这是什么意思?” 赵淳熙冷笑一声。“本王当你来是要看看媛儿的,不想竟是为了这厮。卫权,你当真无情啊!” 卫权将徐谨的身子翻转过来,令她的后颈枕在他的胳膊上,一挥袍袖,另一只手臂架起她的膝盖窝。 徐谨此时有些虚弱,她感觉到自己被从地上抱至一个高高的位置。她睁开眼睛一看,是一个生着女相的男子。 “卫……” “闭嘴。”卫权的视线依旧在赵淳熙身上,他似是听不懂他的话,问道:“本官为何要来看她?王爷口中的那厮,指的是谁?” “装什么糊涂?!媛儿千辛万苦求得皇帝赐婚,你却一点情面都不讲,公审前后没有为媛儿说过一句话,落井下石的小人!”看得出来赵淳熙对他积怨已久。 “她去求赐婚,同本官有何干系?” “你……”赵淳熙被他这副置身事外的样子气到失语,而后笑了两声讽刺道:“卫权,你这个人,当真无情。” 卫权眼睑一动,又问道:“伤她的是何人?” 赵淳熙身前围了半圈的壮汉们脸色松动,目光闪烁,卫权此问恐怕不善。 赵淳熙却不怕他,反问道:“是本王又怎样?” 卫权闻言一笑,烛火爆芯,烛光跳跃,众人眼前一亮,心中暗道,此人竟比女子还要美丽。 “是王爷伤的,王爷所说的那厮,指的也是她。” “是又如何?” “阿权……阿权……”这时床榻上的女子感受到了卫权的到来,她睁开眼睛侧过身子看向他,手还伸出去召唤他一般。“阿权你过来……过来……”赵世媛娇纵蛮横了那么多年,此时倒完全是一副痴女模样。 赵淳熙见赵世媛醒过来了,忙回到床榻边上去安慰她:“媛儿,媛儿,你腕上有伤,不可乱动。” “你起开!”赵世媛见他过来,丝毫不开心,她声音凌厉地吼道:“你滚!你滚!你跟赵淳载那个狗皇帝一样,都要算计我!你们都要算计我!滚开……啊……” 赵世媛发疯了一般对赵淳熙又打又骂,而当她叫出皇帝名讳和后面那三个字时,房中竟无人在意。 卫权眼角瞥向徐谨,见她窝在他怀里似乎是睡着了,他的双眼变得柔和了几分。而当他看到那五彩斑斓的伤时,他咬了下牙根,又恢复了适才的目光。 “阿权!阿权救救我!阿权……你快过来!” “够了,媛儿!你安静!” “不……啊……阿权!阿权!” 赵世媛不顾赵淳熙的阻挠,一声高过一声唤着卫权的名字,举止病态疯狂,赵淳熙失去耐心,甩手给了她一巴掌。 “闹够了没有!” 卫权笑了一声,很是愉悦。 赵淳熙一边扯着赵世媛,一边循着笑声猛地望向他:“你笑什么?!她都是因为你才变成这样,你还不放下那个贱货,过来看看媛儿!” 赵淳熙的口气是那样理所当然,卫权越听,眼中的危险性越浓。他紧了紧自己的臂弯,下巴磨了磨在他脖颈处的,徐谨的头顶。赵世媛见此更加激动、更加愤恨! “那是谁?!你把他扔下去!把他扔下去啊!卫权,你过来!过来……” 面对被妒火熊熊燃烧,已然疯掉的女人,赵淳熙明显有些吃力,他咬着牙让一旁的壮汉过来控制住她,大步走至卫权面前斥道:“卫权!此情此景你还刺激她,你当本王是好惹的吗!” “是又怎样?你能如何?”卫权轻描淡写地回他一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你不要太过分了。”赵淳熙咬着牙,带着威胁的口吻说道:“不要以为咱们不敢动首辅大人。” “尽管来,本官奉陪到底。”卫权双眼一眨不眨,目中好似有道激流勇进、深不见底的漩涡。赵淳熙率先别开与其对视着的目光,拍着巴掌道:“好,好。不愧是媛儿想了这么多年的人,不愧是你卫权。” “阿权!阿权!他是谁?他是谁?啊?!”赵世媛竟挣开旁人扑至卫权身边,被卫权的侍卫一脚踢开! “你放肆!”赵淳熙厉声斥向那个侍卫,卫权却毫不在意。 这厢徐谨被赵世媛一扑给扑醒了,她嘤咛一声,只听见一个女人疯狂的嘶叫声,头顶男人说了句: “**。” 赵世媛听见这两个字,变得像只疯掉的野狗。赵淳熙怒火攻心之下,如恶魔一般从嘴里飘出一句话:“卫权,徐谨,本王会让你们生不如死,让你们后悔与江南为敌。” 徐谨胸口疼,听了这话,眉头皱得更紧了。 卫权转过身来,冲里里外外带来的人交代一句: “房中那几个暴客杀无赦,砸烂郡主府!”说完便离开了。 …… 第一百九十五章 血腥的报复(二) 清江王与卫权的梁子算是结下了,徐谨有些不自在,卫权为了救她,带人闯了郡主府,为了给她出气,竟还杀人砸府,卫权为什么要这样冲动? 因为她脸上有伤,卫权带她回来后派人去尚书府知会了一声,她并没有着急回去。 “待你回去准备准备吧。” 湖中微风袅袅,帷帐飘舞,一棵墨色的小白杨抱着剑同一个男人立于亭边,白衣男子则正于案前自酌,身边自有佳人红袖添香。 徐谨额头被上了药,围着一圈轻薄的白绢。她坐在卫权下首无所事事地吃着点心,对他的话有些不解。“准备什么?” 卫权咽下口中的佳酿,看都没看她。“回去。” 咬点心的动作停下,整个人眼见地阴郁了下来。她面色有些灰白,垂着眼答道:“不回。” “年轻人,不要那么拧,胳膊可拧不过大腿。” “我还有事没做完,我不会走。” 卫权身后的美人给他又倒了一杯酒,那眼神含情脉脉,卫权见了仿佛很受用般笑了笑。他又说道: “你不记得本官说过的话。” 徐谨咬着嘴唇将残留在手指间的点心碎块捏成粉末,有一些随风飘散,剩下的则被她弹掉了。 她不出声,他耐心等待。正在两人僵持时,下人经过湖上的栈道来到这湖心亭中,跪下来向卫权禀报:“大人,太子殿下驾到。” 心抽动一下,正欲拿点心的手也被收回去了。 卫权挑一下眉毛,斜睨着她的动作,嘴角慢慢勾起:“哦?太子殿下?殿下怎么会来本官府上?快请。” “是。”下人赶忙离去。 徐谨手指不住地点着面前的小案,终究是站起身弯腰行了一礼。“大人有贵客,下官先告退了。” 她要离开湖心亭,卫权却不准:“别走,你与太子殿下那般……亲密,”他用了这样暧昧的一个词,讽刺道:“殿下来了不是正好?” “大人慎言。”徐谨那股子倔劲又上来了,不悦地白他一眼便转身走下亭子,沿着长长栈道一路朝岸边走去。 湖上的风要比岸上的猛些,好在是夏日清风,吹得人无比凉快。徐谨依旧一身少年打扮,只是褪去官袍,没有穿惯常穿的青衣,而是由上身领口处的白色渐变到下身整个散开来的淡蓝色,好像蓝色水墨不小心泼到身上,晕染地十分巧妙。发髻用同色的长发带绑住,两头余留好长的部分自然垂下,此时在风中飞扬,显得整个人如同从画中走出来的一样。额上的白绢又平添几分病态的美,身子骨单薄得令人见之便心生疼惜。 这身衣服倒是十分合身,也不知卫府怎么会有这样的衣服,难不成是阿音的。 她一边走一边想些有的没的,抬起头随意朝岸上望去,却见下人正毕恭毕敬地引着几人走来,为首那个特别出众,让人一眼就能认出来的,可不是赵明庭吗。 湖中只有一条栈道,真是狭路相逢。她手指抠在一起,硬着头皮朝前走去。 很快前方的一行人便与她相遇到一处,几个大男人朝亭中走,她一个人朝岸上走,她侧过身退到一边,朝赵明庭行了一礼。 赵明庭好像没有看到她一般,昂首阔步,带着储君的气势和骄傲向前走着,一刻都没有停留,面上也没有一丝变化。 亭中的卫权早已站起身,带着惊蛰和立秋大步走过来迎赵明庭。 眼看着那一行人已然都要过去了,徐谨也准备端正身体离开。哪知就在她刚迈开一步时,不知是哪里传来的一阵力道打在她身上,她一个不防备竟栽进了湖中! 噗通…… 所有人都不禁转过身来查看发生了何事,赵明庭听见声音时背影一僵,他转头看到湖水中露出一个头的少年时,目光凌厉地扫视一眼他带来的几个人,天玑则躲开了他的视线。 “徐大人?您怎么落水了?”卫府下人见此连忙过去要将她拉上来。 徐谨泡在水里朝栈道游过去,适才跌入水中时她头上的白绢掉落,露出了额头上的一大片青紫伤痕,沾了水后沙沙的疼。 赵明庭乍一看见她额头上的伤,眼中闪过不明的情绪,他脚步不由得朝她移了两步。 那边的卫权三人显然也看见了这边的动静,他步子迈地大了些,立定时刚好徐谨浑身湿漉漉地爬了上来。 卫权冲赵明庭行了一礼后便穿过所有人来到徐谨身边,皱着眉脱下自己的外袍将她牢牢包裹住。 “不必了大人,下官回去换身衣服……”徐谨推拒着他。 “闭嘴。你看你成什么样子了。”卫权替她拉好领口。 徐谨其实也感觉到了,她这身衣服轻薄,被水浸透贴在身上,一定很狼狈。额头上有些难受,她要捂上去,却被卫权拉住了手。紧接着她听到卫权恭敬的声音: “太子殿下先去亭中稍等片刻,这孩子身子骨不太好,微臣先将这孩子送回去。” 徐谨有些难堪,若不是他叫她“这孩子”,那还真是引人遐想。 天枢和天玑不友好地盯着她,好像她又做了什么对不起他们的事。徐谨有些莫名其妙,她此刻只想快些离开这里。 本想以赵明庭现在厌恶她的程度,定然不会多说什么。但令徐谨诧异的是,那个被所有人围在中间的男人竟然开口问道: “卫卿,此人同卫卿的外甥女真要成了好事吗?”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赵明庭会问这样一个不太礼貌的问题,但见卫权脸上一点瑕疵都没有地回道: “殿下说笑了,只是这个孩子昨夜被人抓去毒打,恰巧微臣遇到便出手救了回来。这孩子也是个懂事的,怕陈大人担心,便在微臣府中将养两日,脸上的伤淡了再回去。” “被人抓去毒打……”赵明庭重复着这几个字。“什么人?” 天枢天玑看着赵明庭,再看看徐谨,越发觉得她可恨了。 徐谨此刻披着卫权的衣服被他护在身后,赵明庭这样问让她心中又升腾起一股莫名的情绪。她鼻子酸酸的,有些痛。 卫权叹了口气:“还能是谁,殿下您的皇叔。” 赵明庭闻言冷笑一声:“本宫的皇叔啊……”他口中挤出三个字:“打得好。” 说完便甩袖转身,朝亭中走去。 栈道上所有人都有些莫名其妙,赵明庭带来的人自然紧随着他过去了,为他们引路的下人得卫权一个眼神,也去亭中招待那位贵客了。 徐谨拉着那宽大的袍子,自行转身向岸上走去。卫权两步便追上了她,一把将她抱起,朝厢房走去。 “不要脸,男的女的都能勾搭上,她到底是男人还是女……” 天玑远远地望着他们,愤愤不平地骂着徐谨,却被天枢一脚踢在脚踝上。他转头瞪一眼他,却发现他家主子那能吃人的目光,他浑身哆嗦了两下。 “放我下来,卫大人,这像什么样子……” 徐谨一路在卫权臂弯里挣扎,来来去去的下人们除了请安,没有多看他们一眼。 “怎么,怕被太子殿下看见吗?”卫权轻笑着问道。 徐谨的动作顿了下。“谁看见都不行。” “哦?昨夜很多人都看见了,你也没说什么。” “那……”徐谨语塞:“那时我还能说出话来吗?” 卫权动了动胳膊,她的身体更加贴近他的怀抱了。“你还记得昨晚的事就好,在本官这里,你只有听话的份。” “你……”徐谨用手臂将她的脸和胸部隔住男人的躯体。这些男人,一个比一个霸道,不讲理。 第一百九十六章 血腥的报复(三) “舅舅……阿谨。”石板路上传来一道女子的声音。 是梵音。徐谨急忙用手肘杵了杵男人的胸膛,他却丝毫不理会她,抱着她冲卫梵音点了下头便朝她暂时下榻的厢房走去。 “你放我下来!”徐谨咬着牙冲他说着,虽然之前她同他理论过,她与他是平辈。但她与梵音毕竟是姐妹,卫权又长她二十岁,在梵音面前被她舅舅抱着……好生尴尬…… “你怎的这样矫情,一点都不像小时候的你。”卫权声音淡淡的。 能一样吗……她露出一个微笑。 “能一样吗?我现在是大姑娘了。” 卫权一听这话,呵呵笑了起来,大姑娘了,有趣。笑着笑着,他低下头认真地看了她一眼。“是啊,大姑娘了。” “舅舅,阿谨怎么了?昨夜的伤复发了吗?”卫梵音来找徐谨,没想到她是被舅舅抱回来的,她追上来担忧地问着。 徐谨通过卫权的肩膀看向他身后跟着他们的女子,安慰地回答道:“没事,阿音,我就是刚刚不小心掉湖里去了。” “掉湖里了?!”卫梵音吓了一跳。“你这身手……你没事吧?有没有觉得冷?” “没事,阿音,这个天气去湖里游一圈,清凉的很。” “清凉?”卫梵音靠近她,握住她露在外面的双手说道:“手冰冰的,不行,我让人给你拿个手炉。” 说着,她便命一旁的侍女去取了手炉来。卫权也嗤笑道:“清凉,你喜欢清凉本官日日请你下湖。” 当着梵音的面徐谨不好对这个男人有不恭之行,只好当作没听见。 厢房门口的侍女将帘子掀开,卫梵音护着徐谨的头,同卫权进去了。惊蛰也要跟着进去,被立秋拉住一道停在了门口。 “立秋哥,我想进去。”少年显得很单纯。 立秋摇摇头,手指搭在唇上做了噤声的动作。 卫权将徐谨放在榻上,卫梵音过去要将那件外袍给她脱下来,换上干净的衣服。徐谨却紧紧攥着领口,冲梵音递去一个眼神。 梵音恍然大悟,转过身看着她舅舅。卫权后退两步,离开了这间厢房。在门口时却留下一句奇奇怪怪的话: “第二件了。” 立秋早已命人取来另一件外袍,他侍候卫权披上后,随他又回了湖心亭。 “阿谨,你和我舅舅……”卫梵音一边替她擦拭身上的水渍,一边欲言又止。 徐谨就知道,卫权那般行径定会让人误会。她急忙解释道:“阿音,我同你舅舅什么都没有,那是你舅舅耶……哎呀……什么莫名其妙的……” 卫梵音将手帕交给侍女,命她下去。随后压低声音对徐谨劝告道:“阿音,倒不是别的,只有一点,不要同我舅舅深交,最好……最好离他远一点。” 徐谨见梵音这副紧张兮兮的模样,有些不太理解。卫权这个人,虽说心思深沉了些,但从小养到大的外甥女这样畏惧他,似乎也不太正常。 罢了,师父也说过,不要同他深交。看来卫权这个人,真的有问题。 …… 深夜,所有人正当熟睡时,突然无数的火把被扔进卫府,好像下起了火雨一般。整个卫府霎时之间变成一片熊熊火海,徐谨被浓烟呛醒,房内看不清事物,外面整个一片橘光。她知道是走水了,连忙摸起衣服套上,想要逃出去。 这一处比较幽静,里里外外有许多奇异绿植,参天古木,怪不得火势这样大。值夜的下人似乎也被惊醒了,在门外大声呼唤着她,却被火挡住进不来。而房内也被外面的火势蔓延而起,一根巨大的树枝被烧断,像只猛兽般破窗而入,差点扎入徐谨的身体。 “……” 她向柜子那边移去,但火焰很快便将整间卧房点燃,情势惨不忍睹,徐谨只觉得她动一步都无法再下脚。 “走水了……走水了……“ “快救火啊……快……” …… 外面一片喧闹升天,还有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看外面的颜色,目光所及皆是火光。这是……整座着火了吗? 她心中大惊! “咳咳……咳咳……”浓烟进入口鼻,她不可控制地剧烈咳嗽着。按照记忆去找白日脱下来的湿衣,幸好梵音与她谈事,忘记叫侍女收了。 “徐大人!徐大人……” “徐大人还在里面?” …… 房外几个下人焦急地唤着她,她急忙披上湿衣、躲着地上燃烧着的木架等物、迎着大火来到房门口。不知外面掉落了什么东西,将门给卡住了,徐谨用力推了几下根本推不开门。 咣……咣…… 她踹,撞,房门依旧没有要开的迹象,她捂着口鼻咳嗽,视线移向适才被断木破坏的窗子,可那边原本摆放着书案,书架,各种书籍,笔墨纸等,此时烧得已然让人无法直视、很是刺眼,根本没有供她逃出去的路。 阿音……阿音……你不会有事吧……你不会有事的…… 徐谨着急,她不相信自己会死在这里,但她担心阿音! 就在她被困在这里四处寻找生门时,突然眼中渐渐被金色火焰全部充盈,房中的一根立柱倾盖而倒! 轰隆…… 外面只听见这惊天动地的一声,正往房中泼水的下人们更加恐慌了。 “徐大人!徐大人!” …… 卫梵音院中也是慌乱一片,火似激浪,人如潮涌,她是府中的主子,她若有事,所有人都只有跟着陪葬的份。 卫梵音被困在房中,外面可以听到她和侍女的惊叫声,奈何火势太大,她的院落又极大极奢华,烧得也愈发旺盛。 人群中卫权的亲信霜降和谷雨纷纷跃入房中去寻找梵音,但他们进去后,无论是外堂还是左右内室,都不见梵音的踪影。他二人脸色发白,小姐不会…… 湖心亭中,卫权脸色铁青。 几人跪在地上,其中一个禀告道:“回主子,府中火势得到了控制,只是死了不少下人……还有……还有……” 披着象牙色披风的男人断然斥道:“火烧到这里了吗?何话这样烫嘴!” 大寒咬咬牙,快速答道:“还有,小姐和徐大人,不见踪影。” 叮………咚咚咚……当当当当…… 大寒话音刚落,只觉得上面一只什么东西立时飞转而来。他不能躲,只能闭上眼睛,一阵钝痛灭顶,那东西正好砸在他的额上。他被砸破了头后,那东西咚的一声掉落在地,旋转摇摆几下后,安静躺在几人脚边。 “主子息怒。” “主子息怒。” 几人头抵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喘一下。旁边跟在他身边服侍的两个侍女战战兢兢伏地叩首,就连平日一直跟着他的立秋和惊蛰也都跪下了。 大寒等人心扑通扑通地已经快要跳出来了,但听卫权只用一种来自地狱的声音说道: “她二人若是有事,卫府上下,包括你们,都要死。” 湖心亭内外,卫权前后所有人都都打了个冷战。 “去找。” “是。” “是。” 几人抱拳看向上首, 光影交错中,那张一向完美无瑕、深不可测的脸上,有如要撕破整张面具一般狰狞。 他们领了命令立马起身退去,待不经意间瞥向那砸伤了大寒的茶杯时,个个大惊失色! 只见那茶杯早已成了粉末,被夜风吹得只剩些许,凄凉地散落在青色石砖的缝隙之中。 卫权把玩着另一只酒杯,望着岸上那一片光芒,他笑了。 第一百九十七章 都要死 卫府的动静引来许多人,也传到了京中的边边角角。静王府最先派了人来,赵明廊带着无数家丁护卫,一见到卫权马上大步靠近他关切地问道: “舅舅没事吧?” “无碍。”卫权依旧盯着岸上的火光,端坐在亭中一动不动。 赵明廊的人散在府中救火,他探析着卫权的脸色问道:“舅舅,今夜的火……” “纵火。” “哦?”赵明廊有些惊讶:“舅舅得罪什么人了?” 他确实很吃惊,惊的不是卫权得罪了什么人,而是有什么人敢得罪卫权。 卫权端起杯子抿一口酒,饶有兴致地转动着手中的杯子。“赵淳熙。” “皇叔?”赵明廊了然地看着他:“因为小皇姑的事?” 卫权放下酒杯,嘲讽地一笑。 赵明廊见此又试探地问道:“听说今日,皇兄来府上了?” 卫权回道:“嗯。” “皇兄所为……” “他,”卫权自然明白他最关心什么,偏过头看 得阴沉起来。 来人还没进亭便扑通一声跪下,禀告道:“主子,那位大人所住的厢房,已经……烧干净了。” “……”着他缓缓说道:“他要下江南了。” “……” 他要下江南了。赵明廊得到这个消息,双眼一眯,拿起面前的酒杯饮了一口,不再多问。 远处有人跑过来,卫权面色见到他的身影,脸上又变 亭中的温度降了好几分,卫权看着他,厉声道:“人呢?把人带来。” 他的语气不容人反驳,地上那人很是为难,青石砖上他湿乎乎的手掌印清晰可见。他咬着牙回道:“主子,人不见了。” 砰…… “啊……” 亭中传来一声巨响,卫权掀翻了大理石桌案,在一旁服侍的侍女不由惊叫出声,赵明廊皱了皱眉,显然也没有想到,舅舅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他连忙起身走到他身旁温声劝道: “舅舅莫要动怒,气大伤身,房子烧了再建就是。” 卫权视线一直在亭外那人的头顶上,他阴着一张脸又问道:“小姐呢?” 那人支支吾吾地答道:“小姐,也没有找到……” “那你们可以去死了。” 那人恭恭敬敬嗲磕着头:“主子息怒,他们还在找。” 卫权早已在话音刚落时便大步离开湖心亭,赵明廊跟着他,陆希声、聂无形、立秋、惊蛰等人紧随其后。 漆黑的夜色中无处不飘着浓烟,卫府和静王府的人都集结在偌大的花园中等候着卫权发话。此时卫府中的情况要比刚刚起火时好很多,起码没有那么慌乱了,扑火的任务也接近尾声。卫府断壁残垣,焦黑一片,根本看不出卫府往日的辉煌。府外倒是火光一片,熙熙攘攘,闻讯赶来看热闹的人几乎将这一段街道堵了个水泄不通,有身份的人物也都派了人来查探消息。 “她们两个人呢?人间蒸发了吗?!”院中传来一道不大的声音,却能让所有人都听见。 卫权这个人,从没对谁发过火,但即便是这样,见过他的人也都畏惧他。那么他一旦发了火,就谁也顶不住。上百人号在他周围低着头不知所措,唯一敢开口的就只有静王赵明廊了。 他冲下面的人问道:“小姐的侍女呢?” 一人哆哆嗦嗦地回答:“回静王殿下,小姐房中发现侍女尸体。” “大寒。” 在亭中破了头的男人一听卫权唤自己,走出人群抱着拳应道:“主子。” 卫权的披风显得他整个人十分温润,甚至要胜过静王几分,可知道他的人都明白,温润这个词与他隔着天南海北的距离。 他食指在拇指上轻轻搓弄着,“本官之前是怎么说的?” 大寒连忙跪下,连带着另外的一些亲信也跟着跪下了,就连立秋和惊蛰也不例外。府中的下人们见了,不由纷纷跟着跪下。 “主子,我等也不知何故,徐大人和小姐院中的人活能见人,死能见尸,唯有他二人不见踪影,好像钻到地底下了一样,这……”大寒言辞恳切。 “地底下……”卫权念着这几个字,突然抬步向卫梵音的院中走去。 下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寒、立秋等一众人紧跟着他家主子,赵明廊看着他们的背影,奇怪地问跪在地上的下人们:“除了小姐,另一个人是谁?” 管家答道:“是国子监司业,徐谨徐大人。” 赵明廊更加奇怪了:“他怎么会在这里?” “昨夜大人将他带回来的。” “昨夜,今夜……”赵明廊侧过头与陆希声对视一眼,朝他们的方向跟了上去。 卫梵音的院子很大,重要的是,在她的闺房后面,赫然是一座荷花塘。 卫权指着这一片密密麻麻的荷叶吩咐道:“找,本官说过的话从不食言,找不到,你们就选个好日子投胎吧。” “是。” “是。” 亲信们一个接着一个跳下水去,扒开荷叶与荷花,在淤泥中拔出双脚,费力地搜寻着。卫权负手站在池边,紧紧盯着水面。 卫府来了一批又一批人,光大内就有三拨:皇帝,卫妃和东宫。 他们因为来找卫权,所以此刻都聚在荷花塘边,不知道他们到底在找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天权带人四处查看都找不到徐谨的身影,问了卫府的下人,他们纷纷指向这个院子。 徐谨和卫权的外甥女失踪了。他听见这个消息,步伐有些焦急。 所有人都能感觉到这位卫首辅的阴郁,无论是哪一方来的都不敢贸然上前去招惹他。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卫权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下水的人也越来越多,但毫无所获。 “主子。”大寒爬上岸,喘着粗气摇了摇头。 扑通……池水四溅! 众人适才看向卫权,只见披风飘起,人影一闪,紧接着大寒整个人就飞进了池塘里! 卫权出手了!这么多年,几乎没有人见过卫权出手! “这……徐……徐大人?是徐大人吗?!”远处池中的假山那里传来一声惊呼。卫权视线一转,沿着岸边大步走过去,各方来的人也都呼呼啦啦过去,天权带着人跑了起来,赵明廊步子慢悠悠的,倒是丝毫不着急。 “大人,是徐大人和小姐!”池中人大喜,将昏迷着的两人抬了出来。 原来,徐谨房中的立柱坍塌,竟将后墙砸出一个洞来。她费力地爬出去后,别的根本顾不上,一心只想去救梵音。她避开窜天的浓烟和大火,施展轻功来到梵音的院中。她知道梵音的后窗连着一片池塘,便从那里进入梵音的房中。彼时那里的火势也已到了吞人的地步,梵音和侍女被困在里面动弹不得,徐谨好不容易找到她们,只来得及将梵音拉走,侍女却被掉落的房梁砸中,当场毙命。 而她二人因吸入大量浓烟,跳入水中后梵音便晕了过去,徐谨带着梵音,迷蒙中只看见一座高高的假山,拼命游向假山后,她再也支撑不住,也晕死过去。 当她醒来的时候,朦朦胧胧的,发现自己床前好像坐着一个男人,那人背影宽阔,身形高大。 徐谨被烟熏过嗓子有些疼痛,她操着沙哑的嗓音问道:“大人,阿音还好吗?” 那人背影一顿,没有开口。 徐谨咽了下干涩的嗓子,费力地抬起手扯了扯他的袖子。“卫大人?” 那人还是没有吱声。徐谨眼珠动了动,难道梵音出事了?她急忙支起身体,掀开被子要下床。“阿音……阿音……”一边动作一边念叨着梵音的名字。 那男人再也坐不住,长臂一伸,将她整个人推到榻上,动作有些粗鲁和不耐。 “阿音呢?我的阿音怎么了?!”徐谨扬着脖子问他。 当那个男人偏过来半张脸时,徐谨愣住了,这个男人……竟是赵明庭。 第一百九十八章 风浪—和亲陪嫁(上) “殿下……” “你的阿音……” 他们两人同时开口。 徐谨看着他,他也看着她。忽地,讽刺一笑:“你的阿音没死呢。” 徐谨听他这样说话,有些不满。任何人都不喜欢别人的阴阳怪气,但既然他在,必要的话她还是要说的。 “殿下,微臣想同殿下说些话。”她语气有着一丝试探的味道。 听着她小心翼翼的口吻,赵明庭眼中的讽刺更明显了。“说什么?” 徐谨有些高兴,她急忙说道:“殿下,微臣……微臣承认,印是微臣……偷的。” “这需要你承认吗?东宫上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徐谨的话哽住了,他这副样子,她没有再说下去的欲望,但她不能不说。她抚平自己心中那股酸涩的感觉,看着他继续说道:“殿下,但是微臣没有将它交给任何人,微臣是想还给殿下的。” 赵明庭一只大手伸过来,朝她的小脸儿笼罩下来,徐谨下意识想躲,却被他更快地狠狠捏住,他眼中带着不屑的目光对她说道:“你不想给别人,你想还给本宫,你前一晚偷了它,第二日就想还回来,那为何要偷呢?” “微臣……”徐谨知道他一定不会相信,她想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殿下就当微臣鬼迷心窍了吧。” “鬼迷心窍?本宫才是鬼迷心窍了!本宫会喜欢上你这种撒谎成性的女人,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微臣……是,微臣对不住殿下。”徐谨鼻子又开始了那种酸疼酸疼的感觉。 赵明庭的手越发用力,但这样还远远不够!根本不够他解恨! “本宫谁都防了,偏偏没有想过对你设防。你利用本宫对你的爱和信任背叛本宫,在本宫背后捅刀子!徐谨,你有心吗?!” 徐谨听他说这些话,温热的眼泪流到了他的手上。“殿下,微臣不想背叛您,也不想给殿下捅刀子的,微臣……” “不想背叛?”赵明庭厉声打断她:“你说你不想将印交出去 就是不想背叛本宫吗?你可知,从你动了偷印的心思开始,就是背叛,你付诸行动 更加是站在了本宫的对立面,根本不值得本宫原谅!” 徐谨咬着唇,眼睛涨涨的,赵明庭的话她无法反驳,她确实不值得原谅,害他背锅 害他被全京城的百姓戳脊梁骨。 “哭?你也会哭?你也有脸哭?”赵明庭咬着牙说道:“不必用眼泪迷惑本宫,女人都是天生会骗人的,特别是你仗着本宫喜欢你 就更加肆无忌惮了,所以本宫真的不想再见到你。” 不想再见到她……有那么多次,她也恨他恨得牙痒痒,根本不想看到他。可现在,她心中酸酸的,难受,也许是因为她做了对不起他的事,也许是因为她真的不曾想要背叛他,却又做了那件愚蠢的,难以启齿的事。 赵明庭见她不说话,攸地放开了她的脸颊,他收回手整理了一下袍子,快速地说道:“本宫只想问你几个问题,问过之后,本宫与你再不想干,徐大人,徐姑娘,本宫再也不会纠缠你了。”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很是无情。 徐谨有预感他想问什么,怕是要他失望了。 “是谁派你偷本宫的印?” 徐谨咬了下口中的软肉。“我不能说。” “你们接下来还有什么计划?” “我不知道,不存在’我们’。” 通过赵明庭的侧面,徐谨可以看见他腮帮子微微凸起,那是后槽牙被咬紧的象征,代表着他的怒气。她将头偏向床的里侧不再看他。他要的答案,她给不了。 “呵……那你说你不想将印交给别人,印又是怎么没的?有没有怀疑的人。” “印被我放在敬一堂的匣子中,国子监内的李思源有些嫌疑,但是……” “李思源?”赵明庭念叨着这个名字。 徐谨听他语气不太对,急忙补充道:“不能确定,只是他去过敬一堂。” 她话还没有说完时,赵明庭呼地一下站起身,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便没有一丝留恋地离开了。 他说:“徐谨,你真是无可救药。” 她,真是无可救药?她又做什么了? …… 一场铺天盖地的大火将卫府烧了个精光,皇帝下令彻查此事,查了几日却毫无头绪。卫权家大业大,在朝堂上一笑了之,引来群臣好一番感慨,都道卫权这个人年纪不大,却好似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般,没有什么能将他打倒。不过也有人有另一番感慨 那就是卫权这个人,看不到他的底线在哪里。 布日固德还有三日就要离京了,这本是一件好事,但朝中又掀起了一阵风雨,怎么呢?群臣因和亲应备的嫁妆一事又吵了个底儿朝天! 陈同非陈述道:“和亲最重要的意义是拉进两国邦交,陪嫁物品自然与平常婚假不同…… ” 赵淳熙将话接过来:“自然不同。 和亲代表的是整个大魏,嫁妆定也要举全国之力,向东胡展示我泱泱大国雄厚的财力和壮阔的实力。” 陈同非摆摆手:“展现实力毋庸置疑,但财力不代表实力。王爷……” 萧渊不知何时开始,与赵淳熙走得极近,他与刘洪良、徐谨有大仇,与陈同非政见也多有不和。他也开口打断了陈同非: “陈尚书,身为户部之长,财力不代表实力这句话是不是有些欠妥啊?” 范达走出队列:“萧侯爷,所谓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正因我等在户部任职,才得说出这种侯爷听不懂的话。” 大殿之上一片怯笑声,萧渊不悦地看着范达,后者略一颔首表示抱歉。 赵淳载给王忠递去一个眼色,王忠会意,清了清嗓子说喊道:“肃静。” 殿中安静下来,萧渊面对皇帝而立,赵淳载坐在高高的龙椅上开口了: “和亲陪嫁一事确实应从长计议,毕竟已然签署了协议,陪嫁之物不必过于丰厚,但又不能失了我大魏的礼节和风范,让东胡嘲笑我大魏,更重要的是……”他看了看赵淳熙说道:“不能让东胡人怠慢了媛儿。” 赵淳熙听了这话,冲皇帝行了一礼,不咸不淡地说道:“多谢皇兄。” 陈同非向赵淳载禀告道:“陛下所言甚是。我朝和亲一事不多,有史可循的只有成宗皇帝时期有一位远嫁的公主。那为公主殿下嫁的特殊,是与摩诘陀王子一见倾心,两国朝廷喜闻乐见,鉴于摩诘陀佛教文化盛行,成宗皇帝特许聘礼与嫁妆一切从简,与如今的情况不太相符。” 李召群奸笑道:“说来说去,陈大人到底有何高见呢?” 第一百九十九章 风浪—和亲陪嫁(下) 赵淳熙瞥了一眼李召群,又将视线转回去看陈同非和范达。 “陛下,微臣还是适才的话,和亲旨在加强两国邦交,陪嫁之物应注重特色而不是要多么贵重,这就是户部准备拟定和亲陪嫁的宗旨……” “注重特色而不是要多么贵重。”赵淳熙呵呵一笑说道:“陈大人的意思本王听明白了,您这是准备要敷衍了事啊。” 赵淳熙这边势头不对,萧渊也对陈同非的提议颇有微词:“陈大人,和亲的陪嫁可代表着大魏的脸面,陈大人此言未免可笑!” 赵淳载唤来礼部尚书房可珍,小老头儿迂腐的很,也站在赵淳熙一边,言和亲是举国的大事,安排不当会惹来大魏内外的非议,叫众多小国轻瞧了去。 群臣在底下议论纷纷,有支持户部的,也有说陈同非这个户部尚书太过抠门的。 范达及手底下的小吏们为陈同非说话,而陈同非则反驳道:“陛下,我朝和亲少,微臣的意思是可参照历史上的大国和亲,最着名的要数昭君出塞,文成公主入藏。作为两国邦交的使者,她们带去的虽也有金银玉器等珍宝,但最主要的当数中原的文化、技艺和作物。史书记载,她们带去的东西有诸如烹饪食物、各种图案各色花纹的锦缎垫被、鉴别善恶的明鉴着作、营建与工技图书,还有治病药方、医学论着、医疗器具……除此之外,还有各种谷物和芜菁种子等,又有碾磨、纺织、陶器、造纸、酿酒等工艺,诗文、农、医典、历法等典籍。陛下……” “陈大人,你说的这些未免太过寒碜了吧,这些可以有,但媛儿出嫁彰显我大魏公主身份的东西,也得有!”赵淳熙的语气中真是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陈同非不悦道:“王爷,本官身为户部尚书,所思所想都是为了江山社稷,本官自认此番提议还算周到,王爷切不可太过自私!” 房可珍老顽固完全不赞同陈同非的提议:“陈大人,王爷说的不无道理。陪嫁陪嫁,郡主作为公主去和亲,首先这是一桩婚事,比起寻常婚事本应有过之而无不及,陪嫁之物自然要慎重。对于和亲,不必查阅参照什么历史,礼部诸多官员不是吃干饭的,待我等拟定好名单之后,交由户部准备就是。至于陈大人方才提议的那些,也确实可作为文化交流之用嘛,二者并不冲突。” 对此范达直接来了句:“房大人好生肤浅!” “范达!你怎的骂人啊!” “本官便是骂了,如何?” 礼部侍郎见顶头上司被骂,也上来指着陈同非斥道:“陈大人,你户部好威风啊!一个侍郎当朝辱骂尚书,陈大人管是不管!” 陈同非站在一旁,他当然不管。 “陈同非!”房可珍气极。 …… 眼看着户部、礼部、清江王,萧渊一派吵得不可开交,赵淳载拍了金案,下面立时安静下来。 “户部考虑得周全,礼部也不无道理。” 这话相当于没说,但赵淳熙一听却不干了:“皇兄,媛儿也是皇兄的姊妹,赵氏皇族身上流的是一样的血啊!媛儿为了中原的安宁去和亲,到了陪嫁这一步也要搞得这么艰难吗?皇兄,陈大人这摆明了是有意为难是!”他说完这些又慷慨激昂地冲陈同非问道:“陈大人!本王和本王的妹子哪里得到陈大人了?!江南,又哪里得到陈大人了?!” 陈同非也被气得不轻:“王爷这是哪里的话?难不成陪嫁之物都进了本官自己的腰包了?” 赵淳熙冷哼一声,脚步一点一点地移向他。“做人要坦荡!陈大人这一副无辜的样子做给谁看?若江南没有得罪陈大人,修桥一事,又怎么说?” 他竟提到了修桥的事!修桥一事不仅关乎财政,更与战事有关,为了不修桥,朝廷不得不将蜀地的救急物资也一并运往江南,为此不久前蜀地灾民暴动,皇帝紧急派刘洪良前去安辑。如今赵淳熙又提到修桥一事,可是将气氛搞得很僵。 “皇弟。”赵淳载开口了。 赵淳熙视线从陈同非身上转移,侧过身朝皇帝微微颔首。“皇兄。” “陈卿为人温良公正,一心为政,朕相信他没有私心。” 群臣朝陈同非看去,只见他一手负在身后,背挺得很直,似乎在用行动表达着四个字:清者自清。 赵淳熙连说三个“好”字,干脆问道:“皇兄,再有单日布日固德就要带着媛儿离京了,陪嫁到底如何弄,皇兄!” 赵淳熙言辞激烈,非要逼皇帝表态,李召群等人在一旁看热闹看得津津有味。赵淳载自然也是不开心的,他默了下,想要开口说什么,一直不出言的卫权说话了! “此事不必争辩了。” 所有人都被卫权的话吸引去了心神,赵淳载问道:“卫卿有何高见?” 卫权抬步走出队列,即使阖府被烧,他依旧是那个板板正正,高深莫测的卫权。 “陛下,王爷爱妹心切,微臣也有一个宝贝外甥女,王爷的心情,微臣完全能够理解。” 赵淳载点了点头,感叹道:“是啊,朕也理解皇弟。” 赵淳熙与卫权已结下大仇,卫权怎么会替他说话!他刚想抢过话头堵住卫权的嘴,但卫权又岂是能被人压下去的? “在兄长眼中 怕是要把最好的都留给自己的妹子也不为过,郡主的陪嫁不如就由户部拟订,王爷觉得不够的,就可着自己的心意添上一份就是了。” 此话一出,好多人都垂下头笑了。卫权,果然是卫权。 “卫卿说得好啊,只怕在皇弟眼中,倾尽我大魏所有都不够媛儿一份嫁妆呢,呵呵……” 皇帝一副调笑的口吻,群臣自然也跟着呵呵发笑,大殿之上的气氛明面上好像缓和不少。 赵淳熙怎能说这个哑巴亏!但赵淳载和卫权一口一个兄长,妹妹的,倒叫他不好回绝!看着李召群大腹便便地站在一侧讥笑着他,他一咬牙,想出个好说辞! “皇兄,江南那么远,怎么来的急!” “诶……”卫权郎声念道:“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大江大河纵贯东西,水路的妙处,王爷清楚的很呢。” 第二百章 你什么意思? 提到水路,李召群攸地敛去他脸上的笑容,水路大问题,赵淳熙公审堂上赫然爆出的大问题。而群臣也早已注意到,太子赵明庭不知是为续签一事,还是一年即将要下江南的缘故,总之他者两日并没有上朝。 “就这么办,卫卿考虑的甚是周到。皇弟,媛儿与你一母同胞,是你最亲的妹子,朕毕竟还差着一层,媛儿的陪嫁,你就多费心吧,呵呵。”赵淳载一副喜嫁妹的开心模样,赵淳熙气得都快要站不稳了。眼看着满殿上上下下的大臣们都面韩笑意,似乎只有他不开心,他就更气了! 王忠宣布退朝,群臣跪送皇帝,赵淳熙掩在宽大袍袖中的两只拳头颤抖着,他此刻双眼通红,从内向外散发着江南暴虐嗜血的气息。 卫权站起身低声说道:“王爷,我们来日方长。” 赵淳熙与他对视一眼,卫权愉悦地一笑,便施施然离开了。而陈同非与范达等人从他身边经过时,他叫住了陈同非: “陈大人。” 陈同非立定脚步看向他:“王爷有何指教?” 赵淳熙一笑:“陈大人,咱们来日方长。” “王爷什么意思?”范达挡在陈同非身前质问赵淳熙,被陈同非给拉走了。 李召群带着葛鱼台等人也从后方走上来了,他哈哈一笑嘲讽道:“王爷,损人终究不利己。” 房可珍和他的侍郎站在赵淳载身后,小心翼翼地问道:“王爷,今日……” “废物!”赵淳熙厉斥一声也大步离开了金銮殿。 房可珍捋一捋自己胡子笑道:“关本官何事?成侬,你说是否?” 他身边的礼部侍郎看着那赵淳熙的背影回道:“是啊老师,关我等何事?” 空荡荡的大殿内传来房可珍的一阵悠然自得的轻笑。 …… 卫府被烧后,赵明廊邀卫权带府中人暂去静王府歇息一阵,但第二日便有人打点好一切,卫权率卫府中人住进了他一处别院。国子监不忙,徐谨带着吉木哈来到卫权别院看望卫梵音。 “怎么样,嗓子还疼吗?”她将枕头垫在梵音的后背处问着。 梵音摇摇头,反而问她:“你呢?舅舅说你没事,不过你来了我才真正相信。” “没事啊,当然没事,我好的很。” 徐谨冲她伸展着自己的胳膊,梵音这才放下心。徐谨同她靠在一处,她抱住徐谨的手臂,头枕在徐谨的肩上感叹道: “阿谨,如果没有你,我就没命了,真要谢谢你。” “你说什么呢,我们俩从四岁那年一起长大,我们可是好姐妹,你跟我还来这套。” 梵音头在她肩上蹭了蹭,又伤感地说道:“可惜了重语,自我回京她便一直待在我身边,已经这么多年了……”说着,徐谨肩膀处的衣服湿了。 徐谨抠着手指,很是自责。“都怪我,再快一步就好了……” “说什么呢,要怪就怪那场大火。”她抬起头看着徐谨,脸上有些严肃:“阿谨,我问舅舅,他却什么都不说。那夜的火一定不是偶然的,是不是?” 那夜的大火……卫权没有同她说过,但整个镐京敢动卫权的,怕是没有别人了。卫权砸了郡主府,杀了赵淳熙的人;赵淳熙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烧了整个卫府,也有不少下人葬身火海。都是狠人。 只是,毕竟事情因她而起,她面上有些不自然,只能回答道:“我也不知,你就听你舅舅的,不要多问。” 梵音长得一颗七窍玲珑心,自然看出她的敷衍。“罢了,你们一个个,都那般复杂,罢了。” 房中安静下来,徐谨用脚尖踢了踢正打盹儿的吉木哈,那头笨犬差点栽倒在地上,淌着哈喇子看她一眼后,干脆直接伏在地上又开始酣睡。 徐谨笑笑,又听梵音说道:“阿谨,舅舅要我们回书院,你打算什么时候与我离开镐京啊?” 她嘴角的笑意散去,理了理自己的袖子。“我不走。” “不走?阿谨……”梵音犹豫了一下,终究说出了口:“阿谨,放下吧,你看我,我一开始是那么想找到我爹,我甚至连续在我舅舅放门口跪了三个月,就为了让他帮我打探我爹的下落,可舅舅到最后也没有理会过。舅舅说我爹死了,我一开始受不了,我拿被子,枕头砸他,但慢慢地,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竟然习惯了,接受了……” 徐谨一把摔开她的手!“你什么意思?” “我……”梵音直起身子看着站在床榻边上的人,她想安慰,想解释,想劝她放开心结,但那个人只说了句:“算了我不想听。”便薅一把狗后脖子上的毛将它唤醒,带着它离开了。 “阿谨?阿谨!”她急着想下地去追她,却被侍女拦住了。 “小姐身子还很虚弱,快些在床上躺着吧。” 梵音不听,推开侍女要下床,门口传来一道熟悉的男人声音: “阿音,你闹什么?” 她瑟缩了一下,侍女早已吓得跪下给卫权请安。 卫权走过去问道:“那丫头过来你不是应该很高兴吗,怎的在这里闹开了?” 梵音将悬空在榻边儿上的腿收回来,回答道:“无事,想去送送阿谨。” “送?她见了本官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你还去送她?你二人莫不是吵架了?” “没,没有……” “没有?” 梵音垂下头,声音有些低落:“我问她何时回书院,她不回。” 卫权了然,这个他知道。“嗯。” …… 徐谨带着吉木哈走在回去的路上,越想越难受,连梵音都开始同她说这话了,那么接下来呢?会是师哥、唐栩生和朱庞安吗? 她莫名地有些恐惧,就像一个察觉自己得了绝症的人,正走到前往医馆的路上,仿佛前方等着她的,是对生命的最终判定。甚至,她生出了一种忌病讳医的感觉。 不会的,不会的。 她笑着,尽管嘴角有些僵硬。当她不知不觉来到灞兴李府的门口时,她眼神中蒙上了一层阴翳。 第二百零一章 地字号密室(一) 深夜,卫权别院。 惊蛰跪在地上朝坐在前方的男人禀报着:“主人,她不在。” “什么?不在?”卫权看看外面的天色,“怎么会不在?” “属下不知。” “尚书府有何异常?” 惊蛰摇摇头:“并无任何异常。” 卫权放下手中的茶杯,端正坐姿说道:“没有异常,就是偷偷跑出去的。” 惊蛰挠挠头,木讷的脸上出现了一丝疑惑。偷偷跑出去的?她要去哪里? 阴冷潮湿的水下密室,打开门是仅有一步宽、向下延展的台阶,基本上没有落脚的地方。除了被扔进来的囚犯,从没有主动进来的人。徐谨提着剑沿着一圈狭窄的的落脚点慢行观察着。 韦义带她进来时笑着告诉她,这一间是地字号密室,天字号密室能拦下十之七八的人,来到地字号的,就更少了。 密室内依旧漆黑一片,她还没有完全适应,这里也同上一次一样的安静,只是她知道,越是安静,危险越大。她五感集中于耳部,好像也不完全没有动静,水中,有不少东西。 她没有提剑的那只手臂扬在半空中,脚下的石阶实在太过狭窄,唯有这样才能保持平衡。徐家与中原完全隔绝,与世无争;老师代表着院被打入一支政治派系,老师和师哥不便轻易插手镐京的事;唐栩生尽了全力也没能查出更多的消息,皇帝也表明了他的立场,他与爹爹和娘亲有故,但没有仇。那么就只剩下李召群这个人,虽然此人狡猾奸邪,说话半真半假,但他既然亲口承认,就应该没有错了。 尼龙湖密室,困不住她!她会一间,一间地走进去,去见爹爹,去救他们。 黑暗中,她那双眸子有如熊熊燃烧的烈火,却也像隆冬北方绵延万里的冰霜。 突然,似乎是水中有什么东西一跃而起,感受到危险,她腾地收回了自己的手! 扑通…… 果然是一个重物扑空落水的声音!那个东西在水中猛烈搅动几下后方才停歇。 形长体硕、性暴躁、攻击力强、多半嗜血。徐谨马上在脑中给这个怪物下了定论。 她握紧手中的宝剑,这是上一次进天字号密室之前李召群给她的,她就是要拿着这把剑,将他这密室中这些恶心的东西都给斩了。 那只畜生感受到有活物在,尽管刚刚没有迟到,但它并不甘心,徐谨听到了水波一圈圈晕开的声音,那个东西……游过来了! 她双手握剑,剑尖指地,听着那东西离石阶越来越近,离她越来越近…… 唰! 有东西从水中向她飞来,剑光一闪,那东西被辟成两半,与此同时她看到了厚厚的鳞片、扁长的嘴巴和那尖利的獠牙! 这是……鼍龙?徐谨脑中只搜寻出一种与之相似的兽类。 据典籍记载,鼍龙这种兽物只生活在炎热的地方,栖息于湖泊、河川和海岸中。且此兽十分凶猛,具有超强的咬合力,极难捕捉,更别提驯服。李召群是真的不简单,他能在镐京这种气候温和、雨量适中的平原地带豢养它们。而这个水牢这样阴冷,适才那只被她砍杀掉的鼍龙还那样矫健有力,看来它们已经在这里很久很久了,已经适应了这样的环境。 随着那只鼍龙被斩成两块,它的尸体和血液唤醒了更多的同伴。 徐谨此时已经能够清晰地看到在泛着波纹的水面上,由近及远露出了一双又一双黄褐色的眼睛!这些畜牲的眼睛圆滚滚的,发凸,中间是一条细长的幽幽墨带……它们最可怕的嘴巴全部隐藏在水下,仿佛只有在发起攻击时才会暴露出来,给人致命的伤害。徐谨全身的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间密室都是水,俨然就是一座大池子,而这座池子有个特点,它基本上没有岸,只有一只脚那么宽的石阶供人勉强站立,石阶距离水面也就两尺左右的高度,根本防不住这群畜牲。 来这里,等用送死! 徐谨将剑拦在身前,鼍龙不同于天字号密室的蛇、蟒,它们的眼力极佳,就是天赋异禀的人也望尘莫及。她敢肯定,就算是最远处的那一只,也已经注意到她了! 突地,两只距离很近的鼍龙猛地从水中窜上石阶,徐谨的脚差之分毫就要被它们一口咬断。下意识地,她脚尖点地,迅速在狭窄的石阶上旋转身躯,动作利落,堪堪避过那两张血盆大口。 咔哒……咔哒…… 听着那牙齿剧烈碰撞在一起的声音,徐谨只觉得后背发凉。 躲过那两只的突然袭击根本不算什么,她刚刚站定就听见下面一阵阵噼里啪啦翻水花的声音……所有鼍龙都开始行动了! 脚,最危险的就是脚!一旦被它们咬住脚,顷刻间就会被拖进水里分食掉,一粒渣都不剩! 她屈身用剑迅速挥舞着,将那些争先恐后爬上来的鼍龙逼退。她眼角迅速扫视这间密室,石阶环绕着整个水池,要不了多久她就会被从四周爬上的鼍龙团团围住,逃都没有地方逃! 怎么办……怎么对付这群号称是“水中之狼”的猛兽?怎么击退这群没有任何感情的冷血动物? 她呼吸沉重而急促,头皮发麻,手臂眼看着它们越逼越近,像叠罗汉一般一只踩着一只,一只把身上的抖掉,而另一只又爬到前方同伴的身上,这瘦削的少年就好像是它们长年不见食物所盼到的唯一一点荤腥般吸引着它们,激发着它们天生的兽性。 “徐大人,如何?这些小宝贝比之天字号密室的那些,是更讨徐大人喜欢还是稍逊色了一些呢?”韦义在外面似乎心情很好的样子,也很认真地询问她的意见。 徐谨正奋力挥剑逼退那群畜牲,根本无暇回答他的话。 韦义听着里面的动静,见徐谨并没有搭理他,他更加愉悦了。 “徐大人,急得我说过什么吗?令尊可是从天字号,一间一间走进去的,你说,他当时看见这群小宝贝是怎样的心情呢?” 爹爹…… 徐谨双眼变得通红,她动作更加迅速猛烈,口中大喝一声: “滚!”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韦义大笑着扬长而去。 爹爹……也来过这里…… 爹爹……他也来过这里…… 徐谨全身的血液都被仇恨点燃,她不再仅仅是逼退它们,而是将力下得更猛,靠前一圈的鼍龙纷纷变得残缺,此处的池水也赫然变为血水! 第二百零二章 地字号密室(二) 立政殿书房灯火通明,东宫之主赵明庭还没有睡。 “殿下。”暗卫开阳站在书房门口请示着。 “进来。”赵明庭眼皮子都没抬一下,依旧在看公文。 “启禀殿下,卫权此刻派人不知在搜寻什么,动静不小。” “搜寻?”赵明庭不在意道:“是在找卫府纵火之人?” “不是。暗卫查到,卫府纵火一事,是清江王派的人。” 赵明庭顿了一下,迟疑道:“皇叔?” 开阳肯定地回道:“是。” “怎么回事?” “这与殿下命暗卫查的另一件事有关。” “她?”听见那个人,赵明庭面色阴沉下来。“她被皇叔抓去打了一顿,应该是皇姑的事惹到了皇叔。这跟卫权又有什么关系?” 开阳答道:“是……是卫权亲自带人闯入郡主府,救下了徐大人。他刺激郡主几近疯癫,砸了郡主府,还杀了不少暴客。” “什么?有这样的事!”赵明庭抬起头,放下笔,感到十分意外。“如此说来,郡主府和卫府先后被毁,是他们双方互斗的结果?” “是。” “马上派人去尚书府,探一探……她,在不在!”赵明庭咬紧牙关命令着。 “是。”开阳预料到是这样的结果,立马退下去行动了。 书案后面那个人靠坐在椅背上,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 卫权别院。 惊蛰比开阳显然快了不知多少,他禀告道:“主人,她去了李府。” 卫权问道:“你说灞兴李府?” “是。” “蠢!愚不可及!”他沉声骂道。 惊蛰是有些呆,但他也听出来了,主人骂的是徐谨。他说道:“主人,属下去李府看看。” 卫权晃了下手指头。“你不要一个人去了,让清明带着你。” “不用,主人。” “这是命令。”卫权的语气不容置疑,他又唤道:“立秋!” “主子。” “你派人闯一闯李府,闹出些动静。” “是。”立秋领命下去安排了。 卫权叹了一口气,喃喃道:“真是个不安分的小东西啊……” …… 尼龙布密室内,小半圈石阶上布满血和另外一种血肉模糊的东西,徐谨将剑抵在地上,单膝跪地休息着,喘息着,她累极了,却不敢两只腿都跪下,因为除了少部分被她砍掉身体的以外,数十只鼍龙都猫在水下,瞪着两只大大的眼睛盯着她,伺机窜上来将她一口一口咬断。 徐谨除了累,还有种冲动,她想同上次一样,将水下这群东西都剁成肉酱!上次她斩杀那只大蟒后,成百上千条蛇蜂拥而上,将那堆成小山的尸块吞了个干净。那种场面,每当夜晚,只剩她一个人时,她想起来就会觉得异常兴奋,那就是野兽,没有感情没有人性的野兽,同类的尸体也吃。而人呢?人也是一样,人中也有畜牲,像李召群、于万千、赵世媛、赵淳熙……他们就是畜牲。 看似平静的水面实际上暗流汹涌,这群冷血猛兽的嘴在水下一开一合,四只短脚也在原地一伸一缩的,它们蠢蠢欲动,徐谨岂会不知。 她借助剑和地面的力量站起来,剑尖划圈,发出一阵阵尖锐的摩擦之声。那群鼍龙似乎是被这声音刺激到了,纷纷开始一点点地靠近石阶。 看着它们过来,徐谨的血液似乎在跳跃,她挑衅地将地上的肉块一一扫入水中,这让那些受伤的鼍龙十分愤怒,它们发不出声音,只能拼命翻动着水花以示愤怒! 而那些没有受伤的鼍龙则被眼前肉块满天飞、同伴搅动身躯、水中血色越来越浓的场面彻底刺激到了。好几只扬起头,露出它们长长的嘴巴,身子一摇一摆地迅速游过来,直到四肢也几乎都露了出来。 它们爬上石阶去咬徐谨,徐谨大力朝地上一砍,其中一只便被她拦腰斩断! 其他几只见此,稍稍后退,退下了水。 徐谨其实不喜欢它们都藏在水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的姿势,这让她看不见它们的实际在干什么,比之都怕上来要更可怕。 …… 外面,两道如鬼魅般的身影飞跃、隐藏、飞跃、隐藏在李府的各个角落。这里布局复杂,有如迷宫,还有大量的岗哨,和巡逻的士兵。 在府中几处地方查找后,惊蛰和清明来到了一个极为隐秘的院落,这里有重重护卫把守,若非他二人是自小就被刻意训练成的杀人武器,恐怕还没靠近就会被抓住,五马分尸。 他们躲在一处暗影中,里面几个人似乎在开怀畅饮。 有几个人声音无比豪放,口音也似乎有些生硬: “此次多亏有李大人鼎力相助,李大人一直以来,都是我们最好的朋友。” “是啊,李大人手握重兵,位高权重,整个大魏还有谁能比得过李大人的威风?” “诶……”里面一人奸笑道:“不必给本官戴高帽,本官受用不起。” “李大人谦虚,谦虚,哈哈哈……” 几人笑过后,适才奸笑那人突然说道:“说起来,有一个人也是功不可没呢。” “李大人说的是?” “自然是你们那位神秘高人啊!” 一人语气放肆道:“李大人说的是那位啊,那位可是父汗亲自布下的棋子,就连小王也不知道他的底细。” 这是…… 清明露在黑色布巾外的一明目闪过惊讶之色。 这竟然是东胡人…… 布日固德又说道:“说起来,还有一个人也是有趣的很。” “嗯?”李召群不解。 “就是李大人说的那个小人儿啊。” “哈哈哈,是!”提到那个人,李召群似乎很兴奋。“她可是很有趣呢,她爹当年亲自拟订协议,也是你们的大功臣呢!” “功臣……最大的功臣还得是咱们的李大人啊……” “哈哈哈……哈哈哈……” “不知那个小人儿怎么样了,李大人那群宝贝将她伺候的可好。” “好!一定不错!” 是徐谨?清明和惊蛰对视一眼。 “尼龙湖在我府上西南角,离咱们恰好最远,不然就带各位去围观那场好戏了。” “李大人盛情,我等可吃不消,那是什么地方,小王看了一次就不想再去了。” 西南角……他二人听了之后,无声无息地往西南角跃去! 里面的人依旧在热聊:“是啊李大人,您真是高啊……” “哈哈哈……好,把我们喝酒!” “来,敬李大人。” “王子客气。” “李大人,只是小王此次来主要就是来见李大人的,那件事?” “从长计议,从长计议嘛。” “可……” “来!大人,王子,下官敬二位一杯……” 第二百零三章 地字号密室(三) 葛鱼台要堵上他的嘴,布日固德又怎么肯善罢甘休。他扬起酒杯豪饮一口,对李召群说道: “李大人,我们合作不是一天两天了,你们中原有句话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是不是这个理儿?” 李召群一双绿眼朝两边转转,慢慢放下酒杯。“王子说的那件事 也不是不行。只是,王子需助我一件事。” “哦?有什么事李大人不妨直说,咱们草原来的人,最受不了拐弯抹角那一套。”布日固德看了看旁边的几个亲信,五大三粗的东胡汉子俱大力点着头。 葛鱼台等几个李派放下手中的酒杯和筷子,等着李召群发话。只见那人一脸奸笑,眼中闪烁着算计光芒…… …… 徐谨越杀眼越红,她的一只脚踝被鼍龙咬伤,幸好她的剑够快,否则早就被那畜牲和它的同伴们拖下水撕扯了。 眼看着她距离门口的已经有半圈的距离了,所经之处布满鼍龙的碎块和鲜红的血水。她被刺激到近乎癫狂,水下的畜牲自然也是。它们一双双黄褐色的眼睛越来越深,那中间的墨色长带也愈加变宽,显得那眼睛更大、更凸,也更恐怖了。它们的目光和扁长的身体紧紧追随着她,那厚重的鳞甲也在全身肌肉的紧绷下也异常结实,透过几道幽幽的蓝光,徐谨只觉得它们肉眼可见地在变大、变壮! 怎么会这样?!李召群这个淫/贼到底是怎么豢养这群畜牲的? 她全身上下的每一根静脉,每一丝心神都在注意着来自水池全部方向的鼍龙们。杀不完,怎么也杀不完这群畜牲!她咬着牙,有两只似乎要行动,被她唰唰两下压住了要爬上来的冲动。 这样不成,与它们这样耗着,不等明天的太阳升起,她就会被迫不及待全部爬上来的它们,一只又一只地扑上来,被它们那一排排锋利而凶猛的牙齿咬断脚、腿,然后一口一口地,将她整个人咬碎! 她思索着,怎么办呢。怎么对付它们? 水下的鼍龙感受到了她的分神,又开动它们短小的四肢向石阶靠来,当感觉唯一暴露在水面上的眼睛已经离她很近时,实际上它们的嘴巴已然与她近在咫尺。 咔哒…… 一只鼍龙突然从水中扬起大嘴咬向徐谨,她挥剑狠狠地将它的嘴巴两边割开两个口子!鼍龙疼得向后退去,猛烈地在翻动着身子。它疼,但它报复欲似乎也很强,搅动无数水花后,它又用它最快的速度朝徐谨爬去,嘴不住追逐着她,势要咬死她一般。 其他鼍龙在暗中观察,伺机而动。徐谨惊讶于这一头的凶狠、执着,似乎与她结下了人与兽之间的巨大仇恨。更不妙的是,这头鼍龙被砍了一刀后,竟变得十分灵活,动作快而准,徐谨依然处于被它追赶着的劣势。 不行,看这架势,后面的鼍龙已然全都聚拢过来,而前方的,竟开始一只接着一只爬上岸来拦她的路! 它们要真正开始围剿了! 那只被她砍伤的疯了般一边爬行一边张着嘴“咔哒……咔哒……”地咬合。全部的鼍龙也都爬了过来……徐谨看着它们蹿行、晃动,她脑海中、她眼前都是它们的身影…… 突然,她灵光一闪,在脑海里集中精力盯住它们的动作。 一摇一爬,一晃一爬……脚!短小的腿和爪子就是它们的破绽!她眼中寒光一闪,手中的剑也似乎有了生命。 …… 尼龙湖与尼龙湖密室有重兵把守,清明和惊蛰隐在附近环顾一圈后,不得门路。 清明要与惊蛰分头行动,来个调虎离山,一个引人一个救人。不过他们还没开始行动,府中好几处已然亮起火光,伴随着不少下人的惊呼声和士兵的大吼声。 是立秋。他们二人明白过来。 这时,不远处的长廊上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救火去!快!” 守卫在尼龙湖上的士兵互相看几眼,不为所动。 清明皱了皱眉,这些士兵是专门守这里的,此处一定不简单。 长廊上的人见士兵没有一个动的,不禁气极大骂道: “一群没眼力价的蠢货!韦统领的话好使,俞统领就不管用了是不是!还看!让你们去救火!” 那人搬出俞忠,近日韦、俞两大统领的矛盾愈加激烈,神仙打架,不好做的是他们这些小鬼儿。 大部分士兵急忙跑到邻院去救火,清明与惊蛰二人见状立即上去解决掉剩下的人。有士兵急忙从怀中掏出烟火要放出信号,却被惊蛰面无表情地用刀摸了脖子。 “韦统领!韦统领!有人来了!”另一个士兵打开牢门要进去向韦义抱报信,被清明一把扭断了脖子。 水牢牢固异常,墙壁厚重,从里面听不见外面的声音。但打开牢门的士兵那划破夜空的一嗓子还是惊到了韦义。他带人从地字号密室那里匆匆走出来,马上就与两个敏捷的身影对上了。他们的手法狠毒而老辣,几个士兵不多时就被解决到了,韦义与之对抗也有些吃力。 地字号密室充斥着浓郁的血腥味,徐谨此时伤痕累累,正在水中与残余的鼍龙进行着殊死拼杀!而这间密室的石阶竟全部消失了,血红的水面上漂浮着许多鼍龙的尸体和四肢。 适才就在徐谨找到它们的破绽,专砍它们的脚,让它们心生畏惧时,突然她脚下一空,整个身体都掉入了水中,与鼍龙再无任何界限! 她的头沉入水中,看着水下那一头头畜牲的身体,那牙齿露在外面的长嘴,那青铜般的鳞甲……她的心有一瞬的绝望。 “徐大人!怎样,这个好玩吗?” 这都是韦义的杰作,他也似乎很欣赏他做的这件事。 听见韦义那犹如从另外一个尘世飘来的声音,看着那近在咫尺的恐怖大口,徐谨抓紧剑猛力扎向了它们!看着它们痛苦扭曲的身体,她心中极为快活! 当她浮出水面,清楚地听见韦义接下来的话时,她怒吼着、毫无章法地与那群鼍龙厮杀开来! “徐大人,你猜令尊来的时候,有没有被放下水呢?哈哈哈哈……” 第二百零四章 地字号密室(四) 鼍龙的必杀技之一就是将猎物拖进水中来一个“死亡翻滚”,不仅让猎物的五脏六腑遭受极致的挤压,四肢躯干被绞紧变形,还会让猎物窒息,最终痛苦地死去。 它们就是要这样将徐谨折磨死! 缨缨啊……缨缨…… 爹爹…… 似乎他们父女俩又在呼唤着彼此。 缨缨,你不能死啊……你不能死…… 徐谨感受不到周身的疼痛,她将剑立在身体一侧,待由鼍龙上来圈住她要绞紧她时,它们的身子就在它们自己的用力之下,皮开肉绽,膛开肚破。它们,死于自己之手。它们,凶残而愚蠢。它们,终将不攻自破。 她全身没了力气,在水中更是疲惫不堪。眼看着她就要昏过去了,而水中还有少部分畜牲在等着她。 她真的好累啊,这个地方,冰冷黑暗,充满血腥,这里就是所谓的炼狱吧?那她是不是,就可以安静地等待着重火的洗礼了? 就在她要睡过去时,咣啷一声,密室门突然被踢开了! “小心!” 徐谨只觉得一道寒光袭来,带着凌厉的刀风。她身上一点感觉都没有,而她身后传来水花翻滚的声音。 清明和惊蛰跳入水中斩杀了余下几只鼍龙后,带着她双双飞起,迅速离开了密室。 …… 李召群被摆脱了那两人后火速逃出去报信的韦义带来密室后,他面色铁青了一阵,随后他看着地字号密室那令人呕吐的场面,突然呵呵笑了起来,那似鼠似狼的奸笑声在阴暗拥挤的水牢中那样瘆人,又那样恶心人。 笑过之后,他又笑眯眯地冲面如死灰的众人问道:“看守密室的士兵何在?” 韦义看向身后,水牢中的士兵们扑通扑通地跪下后,这动静自然也传到了外面,外面响起了此起彼伏的磕头声。 “大人,小的去救火了!” …… “大人饶命!小的也去救火了!” …… “是啊是啊大人,我等都去救火了!” …… 李召群“哦”了一声。“救火?救火好啊,谁让你们去的?” 士兵们一个一个地都在喊:“是俞大人!是俞大人派人来的!” …… “对!就是俞大人!” …… “是啊!” …… 韦义似乎也没想到此事竟还牵扯出俞忠,他心下有些暗喜,但见俞忠在李召群身后却并不着急,他那点子兴奋也随之消散。 “大人,属下一直陪在大人身边。” “嗯。”李召群点了点头,对身后以及外面的士兵们说道:“不管是谁让你们去的,都很好啊……” 士兵们摸不着头脑,俞忠和韦义二人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不免都都往李召群身后的阴影中隐去。 一个士兵声音打颤问道:“大人……不罚我等?” “不罚,不罚,你们救火有功,本官要赏你们。” “赏……赏?” …… “赏什么?” …… 所有人都更怕了,只听水牢内,李召群就像是来自炼狱的亡魂般,嘴巴一开一合,淡淡说出一句话: “天字号和地字号都没了……” …… “就赏你们去玄字号吧。” …… “什么?” 有人似乎没有听明白,但绝大多数人已经吓瘫吓傻,脸上露出了惊恐绝望的表情! …… “不要啊大人!不要!” …… “大人饶命!” …… 没有人理会他们的求饶,有很多士兵吓得逃跑,但外面有更多的士兵在拦截捉捕。 “送进去。”李召群动了动手指头。 “不要啊!救命啊!” …… “救命!爹!娘!” …… 玄字号密室中的东西感受到了食物的气息,新鲜又有活力。它们很高兴,争抢着扑向门口,那快速向上跳跃的声音扑愣扑愣扑愣的,十分灵活。 很快,里面传来尖叫声,痛呼声,还有野兽咀嚼声和一阵阵的嘶吼,它们似乎在为这些送进来的活物打架…… “呕……呕……” 光是在外面听着声音,就有士兵忍不住干呕起来。李召群正闭着眼睛欣赏里面那如同聆乐般的声音,对此很是扫兴。 “你。”他指着一个士兵问道:“你也想进去吗?” “不……不……”那士兵摇着头跪下,吓得尿了裤子。 “好。”他指着另外两个士兵问道:“你们呢?” “不!不想……” “不要……不要大人,小的对大人忠心耿耿。” “那你们两个,就把他送进去。”他手指头转向那个干呕又尿裤子的人。 这两个士兵看着那个瘫坐在地上不会动弹的人,眼中露出残忍的光泽。 …… 玄字号密室安静下来后,意味着数十活人尽数被食。此时已近天明,水牢内外的士兵却无一不处于极度紧张的状态。这间水牢里的东西都会吃人,它们最喜欢吃的,就是人…… “本官让你们做什么,你们就做什么,即便是天王老子来找,即便是死,也不许离开!否则啊,就赏你们去喂饱本官的小可爱们,听见了吗?” “是……” …… “是……” …… 那边立秋见到清明背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与惊蛰跑过来时,他吃了一惊: “这是主子要的人?” “嗯。”惊蛰往日冷酷木讷的脸上有些松动,看着徐谨,嘴里说道:“她还行。” “快,带回别院吧。” 清明和惊蛰点点头,将徐谨放入立秋等人预先备下的马车中。 一队人马正在空旷的道儿上行进,却又有一队人马拦在前方。立秋抬手示意他们停下,上前靠近了那队人。 他问道: “尔等是何人?” 对面一人答曰:“不必知道。留下那个人。” “她?不成。” “由不得你不成!” 双方打了起来,竟势均力敌,难分伯仲。混乱中,护在马车上的惊蛰被什么人迅速出手袭击,晕了过去,赶车的侍卫也被人打晕,马车被劫走了! 立秋看着远方那辆被层层护住的马车,面色冰冷。 …… “主子,她被人劫走了。” 立秋等人跪在地上,卫权落下一枚棋子后,猛地将棋盘打翻在地! “……” “……” 几人头贴在地上,房中一片死寂。 “你们越来越会办事了。” 第二百零五章 软锁(一) “主子……” 卫权“嘘”了一声,指指屋顶,又指指地上:“天亮,我就要见到她。” “……”“是。” 立秋领了命令,带着清明、惊蛰和侍卫退了下去。 房门被关上,卫权一个人坐在那里,看着自己的手。 “你能去哪儿呢?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 徐谨是有意识的,只是她没有力气了。她侧躺在马车中,脚踝还流着血。她一边感受马车行进时的些许颠簸,一边望着前方的车壁展开遐想:天字号是蛇窟,地字号是鼍龙池,那么后面的密室呢,是什么?那些野兽的嘶吼鸣叫,它们会是什么呢?还有什么在等着她? 马车停下了,她终于再也支撑不住,闭上眼睛,昏睡了过去。 有人进来将她一把抱出去,见她脚上还流着的血,开阳有些嫌弃: “麻烦。” …… 徐谨醒过来时,地上的阳光正好,从窗外吹进来的微风中还带着一缕花香,这个房间古典雅致,每一处摆设,桌椅柜架的每一角都细致精美,从房梁垂下来的长长纱幔在随风舞动。她透过帷帐看向外面,房门紧闭,房中并没有人。 这是哪里?与郭阳公主的春熙别院好像啊。 她掀开被子要下床去,一只手臂支在被褥上,双脚用力时却发现不对劲,她的左脚被缚住了?她“唰”地一下将被子从身体上全部撤走,脚踝上竟然有一只类似软甲材质的套子,而套子的另一头被牢牢锁在床柱上根本打不开。 她用力拽了两下,这东西异常坚固,看来是有人故意将她锁在这里,还因怕她逃跑而做了万全的准备。她停下来,手从头发上取下一样东西,正是之前打开过典阅房、也在前几日打开了立政殿书房的钥匙,这是唐栩生给她的一样宝贝,虽是有些旁门左道,不太符合与他们读书人信奉的宗旨,让老师知道必定要打手板,但……它好用啊。 用这把****三两下就解开了软锁,受伤的脚踝有一点痛,她将那套子往旁边一扔,披上放置在床头的衣服……又不对劲,这竟是一身菖蒲色女子的裙装,淡雅飘逸,可是她没法儿穿啊。 将她锁在这里的人是谁?除了师哥一家还有清涟,知道她是女子的人,就只有皇帝、李召群、卫权,还有……赵明庭。将她锁在这里,难道是李召群? 不对,她记得昨晚有人救了她啊……是了,后来又有人将她劫走了…… 她环顾四周,昨日穿的官袍不见了。无奈,她只好换上了手中的这身裙装。 脚步轻盈,趁着现下无人,她需得赶紧逃出去。当她经过铜镜时,不经意间扫到了自己穿女装的模样,虽未点胭脂,却更加清丽柔容……她瞥开视线走至房门口观察着,外面竟然有不少人守着,有侍女,还有侍卫。 她默默地用手指敲着大腿外侧,片刻间便想出一条计策。 她回到床上,将床边放置的铜盆打翻在地,发出刺耳的声响。 外面的人听见里面的响动,果然进来一个侍女。她奇怪地走至床边,帷帐内什么动静也没有。 她小心翼翼地问道:“贵人?您醒了吗?” “……” 没有人回答她。她只能掀开帷帐,与此同时,一只素白纤细的手迅速点了她的穴道…… 当侍女一手抱着铜盆,一手捂着脸哭哭啼啼地走出来时,外面的人有些奇怪,但并没有多问。里面那个人,不是他们能惹的。 “别哭了,下去收拾干净。惹恼贵人,太子殿下发怒,我们吃不了兜着走。”一个侍卫警告道。 赵明庭?是他抓了她?他抓她做什么?他不是再也不要见到她了吗。 徐谨福身应了一下,并没有迟疑离开的脚步。 怪不得,昨天恍惚之中,她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充满不屑和嫌弃,那是开阳,是他。徐谨一边走一边暗自冷哼一声,他还想锁住她? 她观察着这个地方,这里与东宫的威严华贵不同,雕梁画栋,小桥流水,应该是一个庄子。远处有来来回回行进的人,但又不是很多,还是挺清净的。 卫权阖府被烧,第二日便搬进了一处别院,更别提皇室中人,行宫别院遍地都是。 这里很大,她躲着人走了将近半个时辰也没走出个门道来。受伤的那只脚踝有些支撑不住了,她在湖边的石凳上休息了片刻。正在这时,不远处隔着一排高木的地方,两个侍女端着托盘走过来了,一边走还一边聊着天。 “昨夜那些侍卫带回来的是什么人?好像很得殿下看重呢。” “是啊,那位统领命好些侍卫看守上善居,听说是一点差池都不准有呢。” “能住进上善居,莫不是东宫的夫人?” “夫人?殿下倒是有一个很宠爱的云夫人,谁知道呢。” “一定是云夫人,太子殿下真是宠爱云夫人。对了,我听说啊,你过来点……” “怎么了神秘兮兮的?” “听说前些日子,云夫人怀了身孕,被殿下……给打掉了……” 云丽双怀孕了?还被打掉了?徐谨想起那晚,她偷印鉴的那晚,云丽双身子不适,云徽殿的宫女来请赵明庭……是那晚打的胎吗? 徐谨的心有些冷,身上也是,当初是他将云丽双带回去的,春熙别院后山那个夜晚她千娇百媚,他万般温柔,可带回来后,他又不好好对她。阿日善也是,对他恭敬,他却将她当做一枚棋子,让她死。就连太子妃殷侠如那样端庄大气、那样好的女人,他也浑不在意。这就是男人吧,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何谈担当?何谈山盟海誓? 两个侍女走远了,她也站起来要寻找出路。这时,她看见园子里有送菜的木车经过,她急忙跟上那两个菜农。 当她看见那遮阳的斗笠下面露出一张木讷的俊脸时,她有些想笑。 这是……惊蛰? “你来这儿做什么?你除了替你家主人做事,还有另外的差事啊?小小年纪,准备挣钱娶媳妇吗?”她嘲笑着他。 惊蛰本来看见她很是惊讶,但她笑话他,他就很不高兴。“信不信我把你娶回去,一天打你八遍。” 徐谨嫌弃地看着他:“不是吧惊蛰,你打女人。” “哼,你算什么女人。” “……” 徐谨的脸黑下来,清明看了看四周说道:“先出去吧,主子等着呢。” “嗯。”惊蛰听话地点点头。 徐谨正愁出不去,有他们两个助力自然是好的。三个人一同向外走去,越是靠近外面,侍卫越多,她穿着这别院侍女的衣服,既隐蔽,也引人注意。快要走出大门时,她选择与他们二人分开,不然待会儿说不清。 清明与惊蛰很顺利地便被放出了别院,轮到徐谨时,侍卫奇怪地问道:“怎么见你这么面生啊?” 徐谨看着他们很自然地答道:“面生?奴婢来这里好几个月了,一直上善居服侍。不过也是,奴婢见大人面生的紧。” 侍卫想了想,也是。他转而问道:“你出去做什么?你知道,咱们这里头谨慎的很,轻易不放人出去的。” “昨夜带回来的那个人,吵着要用一些特殊的东西,那位大人……”她手向上指了指,说道:“那位大人命我马上出去买,不能耽搁。” “特殊的东西?什么东西?” “哎呀这位大人,你不懂,是……是女人用的一些东西……”她将声音放到最低,显得很机密的样子。 侍卫见她这样,知道昨夜那个人很重要,也不便多问,便要放她出去。 清明与惊蛰在不远处缓步前行等着她,四周还隐藏着一些侍卫。 徐谨眼见着就要能出去了,有些沾沾自喜。就在她抬步要走时,身后却突然传来一道高声的命令: “将大门关上!不准那名女子离开!” 第二百零六章 软锁(二) 清明和惊蛰听见身后大门闭合的声音,暗道不好,等他们一回头,便只看见那女子眼睛睁得大大的,目光中满含惊异。 周围都是侍卫,此处只有一个女子,徐谨仰着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门被关上。她的脚步不由自主地跟上去贴紧大门,一手叉腰一手砸上去,支在门上,背影很是无奈。 “见过统领。” 所有侍卫都冲走上来的那人行礼。开阳大踏步靠近徐谨,健硕的身躯立定在她身后,双手架在腰上好整以暇地等着她。 徐谨头一偏,转向没有他的那一侧,整个上半身都靠在门上,右脚支撑着身子,受伤的脚踝放松,就这样歇在此处了。 开阳等了一会儿,算是看明白了,他们不开门,她就不动弹了。他有些好笑,双手抱胸,一根手指摸摸鼻骨对徐谨说道: “徐大人,回房里躺着吧,站这儿吹风,脚还疼。” “不疼。”徐谨轻哼一声,随即望着周围的景色,懒洋洋地念道:“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呵呵……”开阳笑出了声,拍拍巴掌说道:“徐大人才学渊博,引经据典,自得其乐,好不风流。那叫什么来着……噢,颇有魏晋之风呢。” “哪里哪里,还不是对牛弹琴。”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徐谨一点面子都不给开阳留,开阳倒是也不生气,只说道: “对不住徐大人,不过呢,咱们这处别院确实没有徐大人的伯乐,徐大人往后恐怕要一直寂寞下去了。” “你什么意思?!”徐谨转过头看着他,语气极度不善,他这话彻底触到了她的麟角。 “什么意思?徐大人那么聪明,自然就是您理解的意思。” 赵明庭要软禁她?!她掌心发力从大门上支起身体,冲着他冷冷地说道:“把门打开。” “不成。” “凭什么关着本官?本官可是朝廷命官,大魏,是有法度的!开门!” 四周的侍卫和经过的侍女都看着徐谨和开阳的对峙,他们不知道徐谨是谁,也不明白太子殿下为什么要将她关在这里,还派了开阳全天候地看着她。 开阳眼角扫视一圈,所有人都开始做自己的事,不敢再多看一眼。 “徐大人,我劝你就老老实实地待在这里,你还受着伤呢,不想腿变残废,需得好生养着。” “好生养着?”徐谨将那只脚完全放下去,讽刺地问道:“开阳大人说的好生养着,就是锁着本官吗?那本官也让开阳大人试试行不行?” 开阳看了眼她的脚踝,这倒是提醒他了。“徐大人厉害,那软锁也打得开,确实不简单。看来我还得再想想别的办法才能留住徐大人呢。” “开阳,本官同你有仇吗?” “仇?徐大人背叛太子殿下,就是同我等都结下仇了。” “这是殿下的意思?” 开阳不否认:“是。” 闻言,徐谨眼中失去光彩,肩膀也沉下去了一些。“原来他还在怪我。” “徐大人错了。”开阳笑笑:“殿下没有怪徐大人。” 徐谨看着他,只听他又说道:“殿下公务繁忙,哪里有精力放在一个不重要的人身上。” 不重要,是,不重要。她认真地说道:“既然如此,请高抬贵手,放我走。” 开阳摆摆手。“走?你不配,不配拥有自由!” “我怎样,有律法约束,有殿下评判,你也不配来说我。” 开阳沉下一口气,不欲再与她浪费口舌。他指着里面说道:“殿下原话,让你乖乖地待在这里。说不定殿下哪日高兴了,就放你走了。” “不进,不待。”徐谨偏要与他对着来。 “徐大人,为了您的脚着想……” “怎样……诶……你放肆!” 所有侍卫在一旁都看呆了,开阳统领,竟然亲自将那个女子……扛在肩上走了进去。回过神来后,一个接着一个冲他的背影行礼。 “放我下来!开阳!”她一边蹬着腿,一边狠狠地砸着他的背。这个人太无礼!太无礼! 一脚踢开房门,被她点了穴换掉衣服的侍女早就不见了。她坐在床上一边喘气一边指着开阳斥道:“岂有此理?你岂有此理!” 开阳耸耸肩,无所谓地回答道:“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徐谨双手捶着被褥,撒起泼来:“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徐大人,您这招对太子殿下管用,但我可不吃这一套。您歇着吧,来人。”他唤来两个侍女吩咐道:“伺候好徐大人,有什么事就大声喊出来,让外面的人听到。你们若有一丁点不尽心服侍,让殿下知道了,就自求多福吧。” “是。”侍女恭敬地应下了。 开阳看了两眼徐谨,便转身离开了房门。徐谨听见门口处一阵叨叨叨的声音,无非就是不能再让她离开,逃跑,否则严惩不贷之类的话。 她看着两个怯生生的侍女,无奈只能脱了鞋躺在床上,细细想着对策。 …… 清明和惊蛰向立秋汇报后,立秋只得了卫权一个命令: 无论用什么办法,尽快将徐谨带出来。 卫权知道,赵明庭对她似乎有着非比寻常的情愫,特别是当他得知,《四门塔协议》续签是她“搞的鬼”,但赵明庭却封锁消息,自己背锅也不让她受到一点伤害时,他就觉得,事情越来越有意思了。而那个丫头,从她出生起,就注定了她此生必定历经风浪,命途坎坷。 …… 布日固德还有两日离京,陈同非忙得只顾回家看了一眼,和亲陪嫁一事赵淳熙十分不满,甚至有传言赵淳熙以及江南势力新仇加旧账,已然对他产生了杀机。 赵淳熙连夜动用水路的力量一来一回地为赵世媛操办着嫁妆,这算是一份巨大的暗亏,如今看来真是人财两空,他们被朝廷算计了。 百姓都在坊间谈论此事,赵世媛犯下的案子如若不了了之,自然是难平民愤的。现在她要被送去东胡和亲,可谓是解决了大魏的两桩麻烦。 而陪嫁一事,也是大快人心,江南是吸血的水蛭,如今也轮到他们出血了,真是解气。 但每当他们看见那东胡蛮子得意忘形的样子,就恨得牙根都痒痒。太子竟然发群书在最后一刻鼓动众臣同意续签《四门塔协议》,此举等同卖国!京中百姓都对其生出了强烈的不满,说自合川一事后,太子性情大变,与之前极富盛名的他背道而驰,据说皇帝也是极为不满。 而静王殿下在布日固德朝见、提出要求时,皆严词拒绝,他舅舅卫首辅不仅大义灭亲没有丝毫维护赵世媛,更是据理力争,坚决不同意续签协议,可谓是有骨气,有血气。现如今赞扬静王和卫权的声音如洪浪般席卷镐京,赵明庭的储君地位有些不稳。 …… 不知为什么,徐谨的心里总是不踏实,她想家了,就是陈同非的那个家,她特别想快些回去。其实,昨日去李府之前,她与陈同非吵架了。没错,是真的吵起来了。 一想起昨夜她就揪心地难受,她竟然同师哥吵架,故意说了那些伤人的话气他,还半夜提着剑跑出家门。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无比急躁。 “文吉,我问你一件事。” “师哥问吧。” “你同卫权是怎么回事?你们最近似乎走得很近啊?” “没有啊,我是……去看阿音了。” “哎。”陈同非叹了一口气:“李召群,陛下,卫权,他们似乎都盯上你了。” 第二百零七章 软锁(三) 她有些心烦,阿音的话还回响在耳边,她怕,怕陈同非再跟提起她爹娘的事。 “师哥,这些事你就别操心了,这都是我自己的事。” “你自己的事?”陈同非看着她,一向慈爱的脸上顷刻间出现了裂痕:“文吉可知这句话有多让师哥伤心?师哥何时将文吉看做是外人了?你一句我自己的事,那师哥算什么?师哥是多管闲事了?” 徐谨怎么想看到陈同非如此?她转过身去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又转过来说道: “师哥,你那么辛苦,你也有自己的家,挽挽和夫人才是最重要的,就不要再过问我这点事了。” “不过问?“陈同非显然还是很生气:“文吉,你怎么想的?我同你说过,你是在我心里的,我们是一家人。你招惹了那么多权贵,处于那么危险的境地,你受过那么多伤,又在生死线上滚来滚去,你知道师哥有多担心你吗?有多少个日夜师哥都睡不着觉,一想起那些伤,一想你狼吞虎咽地吃一个饼子,师哥都心如刀绞?” “别说了。”她捂着耳朵,好像她做的事都是错的,她做什么都会让他担心。“你别说了,别再问了!” “我怎么能不问啊孩子!新仇加旧恨,有多少人盯着你,还有你同太子殿下又是怎么了?我怎么能安心地什么都不问?” “我都说了不要问了不要问了……” 徐谨猛地爆发出来,高声打断他,随即一转身就逃出了书房。 书房内烛火昏黄,陈同非站在桌案旁,身子累的已经挺不直了。他很是无奈,满脸沧桑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 …… 徐谨将侧躺着,头枕着手臂,另一只手指抠着枕头。昨夜师哥是忙里偷闲,夜里回家只为看看她。她说了那些伤人的话,现在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拔下来。 侍女们给她端来瓜果、点心,她手中拿着一串葡萄一颗一颗地扔进嘴里,外面的日头越来越毒,在里面望望地面都觉得刺眼。没有人敢同她说话,开阳也不见踪影,真是好生无趣! 夜间她用了晚膳正琢磨着如何出去,院内突然传来“抓贼”的声音,她走到门口向外看去,两条手臂立马拦住她:“贵人请回房。” 她指着那边奔跑着的一队侍卫说道:“我看看。” 守在门口的人摇摇头,将房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防的真紧。她只能走回去坐在床上,不远处的两个侍女站在原地不敢置喙什么,徐谨被拘在此处感到极为不适。 她问道:“开阳呢?叫他立马过来,本官有事找他。” 一个侍女回答道:“贵人稍等,奴婢去问问。” 等侍女关上门过来回话后,徐谨心下一动,开阳不在别院。外面的骚动愈演愈烈,不知是从哪里来的贼,竟闹到太子别院了。她看着对两个侍女吩咐道:“去给本官准备热水吧,本官要沐浴。” 侍女福了一下身,走到门外将她的吩咐传了下去后便回到了房中。 徐谨揉揉眉间,你们不走,就怪不得我了。 她靠近二人后迅速出指点触了她们的穴道,两人想要大喊也没有机会了。她轻轻地将窗子打开一条细缝,手指一弹,白日吃的葡萄籽便穿过细缝朝外面飞去,打在廊柱和树叶上,发出的声响吸引了两三个侍卫过来查看。 徐谨借机大喊道:“屋顶有人!” 又有两个侍卫飞速地跃上屋顶,而此时房门也被打开了,侍卫冲进来想要查看她的情况,不想最先进来的那人被她点了穴道,而另外两个人难以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同她过了两招后便被叫她给逃了。 “所有人,快去追!” “是。” …… 徐谨回想着白日走到大门外的路线,一边躲避别院内的侍卫一边向门口走去。一队又一队人来来去去,既抓贼也抓她,徐谨暗自感慨,她怎么就和贼一个待遇了呢。 正想着,肩膀上突然出现一只男人的手,她吓了一跳,转过身要出招,没成想竟是侍卫打扮的惊蛰和白天那个男子。 “你们怎么来了?”她很惊讶。 惊蛰将手中的衣服扔给她说道:“换上。” 清明和惊蛰观察着四周,徐谨迅速穿上了别院侍卫的衣服。“走吧。” 清明他们两个并没有来到白日的大门口,已然将这别院摸了个透彻。 徐谨看着黑咕隆咚、杂草丛生的地方,还有那个破败的狗洞不由问道:“从这儿走?” 惊蛰点点头催促着她:“快点。” “你们可是卫首辅的手下啊。” 清明解释道:“徐大人,这里是太子城东的别院,戒备森严,这一处破绽也是我等好不容意发现的。徐大人,我们先来,没有异常的话就委屈您也出来吧。” “嗯。”她应了一声。 惊蛰钻出去后,不远处传来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有人过来过来了!清明立马加快动作,想要接应徐谨出去。 徐谨忙蹲下去,刚扒开那杂草想要钻洞,后面、周围却上来了许多人! “你出息的很啊!” 徐谨一只膝盖差点跪地上,是赵明庭! “给本宫过来!” 赵明庭火气很大,他看着蹲在洞旁的那人,竟大步上去揪着她的耳朵将她带了回去。 “殿下!疼……哎呀……” 身材高大的男人拧着那瘦小少年的耳朵,好像是兄长在教训顽劣的幼弟。回到上善居后,赵明庭还是不撒手,徐谨点着脚,两手扒着他的指头,引得赵明庭又用了两分力。 “殿下,微臣的耳朵要被殿下拧掉了!”她语气中带着满满的委屈。 赵明庭冷哼一声: “耳朵?本宫见你脚都快折了,也没耽误你跑路。” “微臣平白无故被人关起来,能不跑吗?” “本宫关你,你敢跑?” “诶………诶……”徐谨没有受伤的那只脚都快要离地了。“殿下高抬贵手,有话好说行吗?” “哼。”赵明庭放开她,手背在身后看着她呲牙咧嘴揉耳朵的模样。“本宫让你老老实实待着,你敢抗旨。” 徐谨捂着耳朵来到铜镜面前一看,她都变成红耳朵了。 赵明庭见她对着镜子气鼓鼓的样子,背在身后的大掌动了动。他不悦道:“本宫说话你没听见吗?” “微臣哪里知道是太子殿下拘禁微臣的。”她转过去答道。 “拘禁?好啊,拘禁不错。” 徐谨听他不怒反笑,脚步挪了挪又离他远了一些。 男人又似询问她意见般开口道:“本宫为你选的这一处地方还不错吧?” 她撇撇嘴:“此处与微臣有何干系。” 赵明庭不在意地走至舒适的软榻上坐好,唤侍女进来为他换上轻便的常服,打水擦手,随后他还传了膳。 徐谨默默地看着他这一番动作,站在原地问道:“殿下,微臣有无触犯律法?” “偷本宫印鉴罪当诛杀。”赵明庭端起茶盏吹了吹漂浮在上面的茶叶。 “偷印的事……” “你认过罪了,哦对,缺签字画押。开阳!” 徐谨见他认真的样子,忙摆着手说道:“殿下,殿下,签字画押就不必了,殿下不是不同微臣计较了吗?” 赵明庭咣一声放下茶盏。 “为何不计较?” 徐谨心一颤,低下头不知该说什么。这时侍女们上膳了,赵明庭兀自来到桌前,不必他自己动手,早已有人为他布菜,他吃的很是投入,好像真的很饿一般。 “杵那儿干什么?过来用膳。” “微臣……” 赵明庭不耐她拖拖拉拉的样子,眼神一横看向她。 “微臣用过了。” 待赵明庭用好漱了口后,徐谨早已坐在了床上发呆。他走过去,徐谨要站起来,他利落地坐下,一只脚拦在她的双脚前,让她动弹不得。 徐谨警惕地看着他,他嗤笑一声:“你怕什么?” 第二百零八章 他打不出这张牌 徐谨动了动脚:“殿下将微臣弄到这里,意欲何为?” 赵明庭靠在床柱上看着她:“何为?你知道本宫如今在镐京的风评吗?这都是你的功劳,你说本宫意欲何为?” 这件事确实是她的污点,她说道:“微臣知道错了,但是殿下前两日不是说……不同微臣计较的嘛。” “不计较。”他一条大腿攸地抬起放在徐谨的膝盖上,指了指腿:“本宫问你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怎么不计较?捶腿。” 膝上一沉,徐谨有些傻眼,她是他的侍女吗? 见她不动,他的腿往她大腿根儿处撞了撞。“快啊。” “……”真是好大一条腿!她犹豫了一下问道:“殿下,微臣给您捶腿您会放了微臣吗?” 啪。 赵明庭突然直起腰照着徐谨的脑袋来了一下子。 “……“被打的人一脸无辜一脸懵。 “你做了那等蠢事,陷本宫于不义,害了本宫,还同本宫谈条件?”他已然很不高兴了。 “我……”还不是你爹算计你。徐谨本想争辩什么,但一想到这件事的始作俑者,只能妥协下来,一下一下地给他捶着腿。 赵明庭的手在床上不经意地一摸,摸出来一个异物,他拿起来看了看,说道: “你很厉害,怪不得那夜打开本宫书房的门,还打开了锦盒。” 徐谨不说话,认真地低头给他捶腿。 “你还没告诉本宫,是谁指使你做的?”赵明庭目光炯炯地看着她。 徐谨两只手的动作丝毫没有减慢,她低声答道:“殿下,微臣受人蛊惑,做了大逆不道的事,是微臣的错。殿下若是实在不解恨,就降罪吧,协议续签,殿下蒙冤,微臣罪有应得。但是殿下一定要问出那个人,恐怕在微臣这里,永远不会有答案。” 男人猛地撂下腿,徐谨双手一顿,他却换了另一条腿上来。“没有答案?这就是答案。” 徐谨一手敲在他腿上停了下来,皱着眉看着他。 赵明庭闭上双眼,两只手交叉在一起,一手食指轻轻点着另一只的手骨,轻声说道: “小时候,他最喜欢二皇弟,二皇弟没了,他又很宠爱四皇弟五皇弟,后来有了六皇弟,他当真是拿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要什么给什么,萧渊唯他马首是瞻,可不就是想有朝一日,他能废储重立。如今,他看本宫越来越不顺眼,本宫保了刘洪良,他偏要重用他,时时将他带在身边,或是发往异地,不让他为本宫效力。三皇弟入了他的眼,他等不及了,竟开始构陷本宫了,你说,是不是够毒?” 徐谨将他的腿放在床上,无声地跪了下去。 “继续捶!”赵明庭喝道。 徐谨只能坐回去,将他的腿扳过来继续捶着。赵明庭动了动,自行摆好一个舒服的姿势,闭着眼睛又说道: “卫权和老三是他手里的一张牌,他想打出来,本宫偏不遂他的愿。布日固德后日就要离开了,本宫会履行承诺下江南……” 江南……一听见江南二字,徐谨的太阳穴都直突突。 “殿下,吴桐大人……” “本宫会下江南,但是镐京,还是本宫的地盘!以为这点事就能打倒本宫?以为他想打什么牌就打什么牌吗?笑话。” 忽地,徐谨想起卫府着火那日,他去过!对啊,他与卫权是政敌,他去做什么呢?! 赵明庭不用睁眼也知道,她想到了此处。他勾起嘴角说道:“本宫第一次将你从李府救出来,你可还记得,卫权他要去做什么?” 卫权,去做什么?她眼珠转动思索起来: ——回殿下,刚刚传令官来报,垣曲煤矿有些异动,微臣要去吴令广府上询问是由…… ——并无伤亡。具体情形微臣也要听听吴令广怎么说…… 垣曲煤矿……她双眼不自觉地眯起,看向赵明庭问道:“是垣曲煤矿?” 赵明庭又换了那只腿,似乎很是享受。“甲子天灾。” 他只说了四个字,徐谨却忽悠一下又想起了一件事!当初在立政殿,明明吴令广是站在江南那一边,与代表着户部的陈同非和范达进行了好一番驳辩。但不知道为何,众人辩着辩着,吴令广、原若海等人竟一句话都不为江南说了,反而是坚定地站在陈同非那一边,不同意修桥,让人摸不着头脑。 而赵世媛痴爱卫权多年,双方应该是最好的盟友,但赵淳熙带人来京与卫权一番交锋,说明双方的关系早已产生了裂痕。 那么当时,是谁说了什么来着?徐谨绞尽脑汁地回忆着。 ——殿下,听说数月前朝廷在三晋之地发现新的煤矿,接着又在青州发现金矿,经这数月开采,想来已有成效,钱银方面理应是不必发愁的。 对!三晋之地新的煤矿,指的就是垣曲煤矿! 她只觉得后背发凉,全身的鸡皮疙瘩都立起来了。“殿下,您发现垣曲煤矿有问题吗?” 赵明庭慢慢睁开眼,冷笑一声,并没有直接回答她。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这张牌打不出去的,就算本宫不在,镐京,也依旧在本宫的掌控之下!” 徐谨点点头,这点事,果真打不败他,他不上朝,是因为不满协议续签的事实,他在向皇帝抗议。 她有些感叹,他们,她看不太懂。就像有关垣曲煤矿的事,她曾在他身边见过了每一个人,听见了每一个字,但当他适才隐晦地揭露出垣曲煤矿有问题时,她的反应是震惊和莫名的恐惧,就像她随意地在大街上走一圈,买了好多吃食,但回家却有人告诉她,哪个哪个小摊儿的东西有毒一样,让人毛骨悚然。 突然一只修长的手指挑起她的下巴,男人的气息也萦绕在她周围。她躲了一下,却被他捏住了脸颊。 “徐谨,你背叛本宫,替他办事,你说,本宫要怎么惩罚你呢?” 听他认真的声音,当真半点情分都不带,她额间淌下一滴汗珠。 “殿下……” “不若……”他的大腿从她腿上移下,曲起顶在她腰间,脸也凑近了她的。“不若你告诉本宫,你为什么要这样?你说受人蛊惑,他是拿什么蛊惑你的?” 徐谨额间的汗越来越多,赵明庭明显仇视东胡,痛恨《四门塔协议》,若是让他知道她是拟订协议之人的女儿,他会怎样?书院的势力为皇族所忌惮,她来自书院的事,师哥瞒天过海安排她假身世的事,清涟将她从青州接来镐京的事……她说不清的。况且,皇帝交给她爹的事是什么?皇帝似乎极不愿意有人触及这个秘密。 “怎么?说不出来了?”赵明庭狠狠地收紧力道,表情也狰狞起来:“徐谨,你说不出来 本宫猜不到吗?” 徐谨紧张地将视线移向他。 “无非是为了刘洪良的仕途,本宫猜的没错吧。” 徐谨脸上有些不悦,清涟的仕途何需她替他挣,这样的仕途他又怎么肯接受? 她想的是这些,但这般表情在赵明庭看来,就是被拆穿后的愤怒。他放开她,将她整个人甩在床上。他喘着气平复自己的情绪,动手整理了一下袍子。 “本宫还有一件事问你!” 徐谨支起上半身,抚了下被他捏红的脸颊,等着他的后话。 “当初本宫将你从老三府上救出来,恐怕救错了。” 救错了?她重重地呼出一口气,不明白他的意思。 “以你惹事生非的性子,恐怕真的夜闯静王府也说不定。不说老三,就是抓捕你的江淮,审问你的陆希声、聂无形,他们都是京城能排上名号的人物,他们会抓错你?” 第二百零九章 下药(上) “殿下到底要说什么?” “本宫的弟弟,本宫了解。你是陈同非府上的人,以他的性子断不会轻易去招惹陈同非。那么只能说,你很重要。” 他这么一说,徐谨忽地明白过来什么!她很重要,不是她重要,怕是他以为她听到了什么重要的事吧! 果然赵明庭紧盯着她问道:“那夜,你是不是见到了什么人?或是听到了什么事?” 徐谨摇摇头,说了那夜“路过”静王府,被呼救声引进去,然后被阴差阳错地当作是杀人凶手围捕的事。只是她又想到一个细节。 “殿下,陆希声拷问微臣时……” 她没有注意到,她说起“拷问”这个词时,赵明庭眼中有一丝松动,身子也微微靠近了她。她兀自回忆着说道: “他一定要微臣招出那夜去过前院的同伙,而且是全部。照静王殿下的意思,抓微臣是因为微臣有杀人的嫌疑,但人死在后院,陆希声问前院做什么?况且……”她肯定地说道:“那夜,静王府前院有客人。” “客人?”赵明庭听见这个,面色变得更加阴沉起来。他问道:“他说你一直在后院,那么前院到底有没有人去过?” “这个……有吧……”徐谨迟疑了一下。 “有吧?你如何判断?你见到了?” “没见过。”她断然否认。但她有些心虚。 赵明庭看出她有所隐瞒,脸怼上她的脸,与她近在咫尺。他目光幽幽,声音也十分冷硬: “没有?” “没啊……”去到前院的人,她也不知道是引她去的那个,还是两度救她、给她买糖葫芦,皮肤苍白,永远穿着墨色的衣裳,却莫名熟悉和亲切的那个男人。 见她支支吾吾的,赵明庭觉得挺没意思的。他站起来看着她说道:“徐谨,本宫对你太失望了。”说完就转身向外走去。 徐谨看着他高大的背影,那干净利落的样子好像要与她诀别一般。看着他走出了房门,她才想起来问道:“那何时放微臣走啊!” “本宫死的时候!”他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嘿!她气恼地一把将那套子扯过来扔在地上,还踩了几脚。 她冤不冤啊! 两个面生的侍女送水进来伺候她梳洗,徐谨脱掉那身侍卫服正要睡,房门却被打开又合上了。 “殿下?” 她一颗小脑袋露在帷帐外面,看见一身宽大松散的薄衣,头发湿润,分明是刚沐浴过的样子。 赵明庭大步走过来,两只手扯开帐子,攥住她一条胳膊将她往地上一扔,半点温柔都无。 “哎呦……”徐谨险些崴到受伤的那只脚踝。她穿着一身亵衣从地上爬起来,看着那个盖上被子占据了整张床的男人,气不打一处来! 男人什么都没说,闭眼睡下了。徐谨只能披上那身菖蒲色的裙装要出去,谁知光门口就有五六个侍卫把守,左右长廊上,每隔一丈便立着一人,全都是带刀侍卫。开阳一动不动地站在她面前,挡住了她全部的去路。她往左他也往左,她往右她也往右。 徐谨叉着腰说道:“开阳大人,殿下下榻此间,我是给殿下腾地方的,劳烦方便则个。” 开阳的回答很简单:“不方便。” 徐谨看看天色,月亮挂得那样高,那样亮。她打了一个浅浅的哈欠说道:“开阳,这么晚了,你不困吗?同我较劲有意思吗?” 开阳原本抱胸的双臂放下来背在身后,认真地答道:“徐大人,我不累,也不是想同你较劲,我只听殿下的命令。您请进吧。“说罢便将她往里面一送,关上了门,嘴上还露出了一丝诡秘的笑意。 “你……”她动手去开门,却是怎么也打不开,门被人从外面锁上了。 “你们敢锁太子殿下。”她出声威胁着。 忽地床那边一个什么东西射过来,她头往后仰堪堪躲过。而右侧不远处的水盆中,一粒黑曜石般的葡萄沉在了盆底。 “你嚷嚷什么!”男人语气不耐。 徐谨的视线从脸盆移向他,奇怪地问道:“殿下,您不回宫吗?” “到了本宫的地方,本宫要回哪里轮得到你置喙?” “……” “你能待就待,不能待就滚出去。” 徐谨受了一晚上冤枉气,站在门口闷闷地说道:“可是开阳大人不让微臣出去啊。殿下您同他说说?” 赵明庭唰一下放下帷帐。“同本宫有什么关系。” 徐谨闭上眼睛深呼一口气,这不算什么,嗯。她劝慰自己一通后,抬步走向离床榻不是很远的地方,那里有一个圆桌,她坐下后,吹了烛火,将手臂放在圆桌上,头枕了上去。 黑暗的房中静悄悄的,飘散着龙涎香的味道,这是赵明庭带来的,徐谨趴好后觉得还好,便要睡过去了。但床上的男人似乎睡得并不踏实,一会儿翻下身,不一会儿又翻过来,嘴里还不舒服似的叹着气。如此反复,搅得她也睡不着。 “水。”帐子里传来赵明庭的声音。 徐谨心说,真当她侍女啊。她起身给他倒了一杯茶,送了过去。 掀开帷帐,那股味道更加浓郁了,带着强烈的男子气息。赵明庭衣襟半敞,天生养尊处优的他即使有着身为男子的强壮,但每一寸皮肤也是那种泛着白的紧实,不似一般的习武之人,全身上下都被日头晒成了古铜色。 “殿下。” 她将茶杯奉给他,男人却并不伸出手来接,而是低下头将唇贴在杯沿儿上,懒懒地就着她的手饮了下去。饮了一小口后,他顿了下,徐谨见他不说话,自然也不吱声,省得嫌凉嫌热,还得折腾她。 他很快便接着喝起来,脸不可避免地碰到了徐谨的手指,甚至她的指尖也感受到了那温热的气息,徐谨放下一只手,只用另外一只端着杯。一杯饮完,赵明庭躺下,徐谨走回去也觉得有些渴,便拿来另一只被子给自己也倒了一杯。 房中又恢复了寂静,不知为何,徐谨觉得很热,全身上下也麻酥酥的,桌面很凉很舒服,她忍不住将手臂拿开,脸了贴在上去。 “嗯……”冰冰凉凉的触感让她忍不住轻吟了一声,可此时睡意全无,身上很是难受。她想起身去将窗子打开,可一用力。却发现浑身软绵绵的,头也有些晕,她甩了下甩后想:这是怎么了? 她两只手撑住桌子站起来,脚步虚浮地走到窗前,她想推开窗子,却怎么也打不开。直到两只手发酸发麻,不得已只能放在窗框上休息。 “不对……”她嘴里念叨着,殊不知床上的男人正睁着一双危险的眼睛,透过轻薄的帷帐紧紧盯着她。她身上穿着他为她准备的裙装,发髻微散,掉落不少发丝。那纤细曼妙的身段,一举一动都散发的女子的柔美,更因药力发作,即使只是一个背影,也满含春意。 徐谨明白自己是中招了,什么药如此厉害,无色无味,她竟丝毫没有察觉。她看向桌上的水,心里有些着急。,那个水,赵明庭也喝了! “殿……” 她刚叫出声,身后突然贴上来一具灼热的躯体,耳边一阵麻痒,热气钻了进去。“本宫在呢。” 第二百一十章 下药(下) 药力越来越强,感觉到异性的靠近,徐谨的脚彻底软了下来,她险些跌倒在地,被呼吸粗重的赵明庭一把抱在怀里。 “殿下,我们……” 她急切地想告诉他,他们被下药了,可脖颈处被男人的整张脸占据着,彼此之间全身上下也牢牢贴在一起,竟然给她了莫大的慰藉。 她一边无力地想要甩开他的手臂,一边咬着牙说道:“殿……殿下……您离微臣远些……” “为什么?嗯?” 赵明庭的声音含在嘴里,非但没有放开她,反而将她抱的更紧了。他只穿着一件极薄的亵衣,露出了大片的胸膛,整个身体像一座巨大的火炉般灸烤着同样燃烧着的她。 “殿下……我们,我们被下药了……快放开……呃……”感觉身体被一只大手捏住,汗水直直淌下,她用仅存的理智去掰开他的大手,却被他疯狂的动作折磨地渐渐迷失自己。 “不行……不可以……不可以……”泪水与汗水粘连在一起,她看着紧紧闭合的窗子,身上每一寸肌肤的麻痒与冲动,身后之人如那夜的巨蟒般卖力地缠绕着她,她脑海中是另一个人,那个正在蜀地安辑的人,那个将她从青州带来的人。 “缨缨……缨缨……”男人一边亲吻着她一边唤着她的名字。 “放开!” 她用力大喊了一声,男人却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朝着床的方向走去! “你别……”被放在床上后,身上那件菖蒲色的裙装也被扒掉了,赵明庭通红着一双眼睛,两只手支在她的身体两侧。徐谨咬着嘴唇,企图用痛感刺激自己,她想抽出被男人钉在床上的双手,用力了两下却纹丝未动。身上的重量几欲让她喘不过气来,赵明庭的动作也越来越过分,她狠狠地将嘴唇咬破,意识有清醒一些,身上那种麻痒感也减轻许多。 “唔……”男人闷哼一声,身下传来一股剧痛。他双手松开,整个身体都压在她身上,慢慢等待着那股疼痛的消失。 他的汗水淌在她的颈间,徐谨费力地从袖口掏出两枚银针,扎在赵明庭的虎口上,他手抖了一下,意识瞬间也清醒许多。 他抬起头来,被两股痛意与药力接连折腾,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徐谨将另一枚银针扎在自己手上,推开赵明庭的身体,艰难地从床上爬下去,摔在了地上。 赵明庭坐起来在床上看着她,汗水从脸上滑落,流过喉结顺着条理分明的肌肉,沿着胸膛掩入了已经湿透的亵衣里。 “为什么不接受本宫?为什么这么不愿同本宫在一起?” “解……解药……” 赵明庭看着她伏在地上,伸出一只手讨要解药,他恨,他此刻特别恨她! “你可是朱庞安的徒弟,这种药除了欢/好无解,你知道的。” “冷……冷水……” “冷水?”一拨凶猛的药力发作,赵明庭不得已抓紧一旁的被褥,偏过头不去看她。他将那根针又往里扎了几分,也不管是不是对身体不利。 过了半晌,那股由药力带来的冲动减退,他看着贴在地上娇/喘着的女子,猛地上前将她扯到床上! “不要……清涟救我……救救我……有没有人救救我……”她一边哭一边往床下逃去。 赵明庭找到那只软套,那本是怕她夜里乱动,伤到脚而给她套上固定在床柱上的,现在正好派上用场。他将她的一只手腕锁住,欲将她最后一层衣服撕掉,这时却突然看见她抽出自己手中那根针要往肚子里吞去! “你疯了!” 赵明庭怒吼着一把打掉她的针,她又要咬舌自尽。他捏住她的脸颊,经她这么一闹,他的药力和性/致都退去不少,他在她头顶上咬牙切齿地问道: “你就算死也不愿把自己交给本宫?” 徐谨喘着气回答他:“是。” “你有寒症,还要用冷水?” “除了这个,别无他法了。”她此刻已经软成了一摊泥。 “好!开阳!”他大喝一声。 门口马上传来开阳的声音:“殿下。” “去准备冷水!越冷越好!” “殿下……这……”开阳显然不理解赵明庭的做法。他恭敬地劝道:“殿下何不今夜就成事呢?殿下不日就要去江南了,既然放不下她,就让她彻底变成殿下的女人。殿下为了江山百姓赴暴客洪流之难,江山百姓回馈殿下是应该的。” 赵明庭喉结上下滑动,看着身下小脸儿酡红,贝齿咬着嘴唇不放,衣衫也敞开至峰峦处的女子,当真是犹抱琵琶半遮面,只等着他去疼爱。此刻但凡是一个正常的男人都不会放过她,更何况是一个被下了药的,身份尊贵的太子? 他内心中有一个声音不住地劝道: 开阳说的对,喜欢就一定要得到,他不可能让她同别人在一起,那么他们两人融为一体就是早晚的事!他半生辛劳都是为了别人,就连妻子也不能自己选择,那么如今他遇到一个自己喜欢的,他为什么就不能要她?! 他很满意这个想法,也要下手去继续这件事时,突然一只小巧的、软绵绵的手握住了他的大手。赵明庭一愣,却是她流着泪问道: “为什么,为什么给我下药?为什么你是这样的人?我真的没有想到,你会是这样的人……我恨你……我恨你……” 赵明庭反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另一只手给她擦拭着额头上的汗,喃喃道:“既然你恨我,那我为什么还要放过你?” “不……你还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的话,就不要继续这种让人不耻的勾当。” “男人?缨缨你错了,我是个真正的男人,所以今夜绝对会做男人该做的事。”说着,他将她上半身微微抬起要扯掉她的衣服。 徐谨闭上眼睛绝望地说了句:“赵明庭,我永生永世……” 他以为她会说恨他,谁知她说的是: “……都不会快乐了。” 他啪地放开她的身体,让她跌落回床榻上,怒气冲冲地一脚迈下床走出去踢开了房门! “本宫说要冷水!你们都是死的吗?!” “殿下……”开阳要说什么,被赵明庭一脚踹过去。 “擅作主张!等明日本宫再收拾你!” “咳咳……是。” 徐谨的心彻底放下来了。 …… 侍卫们抬来一只巨大的木桶,里面是拔凉拔凉的冷水。赵明庭将她从床上抱下来,两人连衣服都没脱就双双进入水中,徐谨贴着赵明庭的胸膛一直在发抖,赵明庭药力消散,声音比水还凉。 “你自找的,寒症发作可怨不得旁人。” 徐谨牙齿打颤,那股冲天的热力退去后,冷水的寒气一点点渗入她的每一寸肌肤,血液也仿佛被凝固住了。 赵明庭见她嘴唇变成青灰色,连忙将她抱了出去。房内早就摆满了火盆,他手忙脚乱地将她的身体擦拭干净,换上了一身衣服。他热得浑身是汗,却还是侧躺在床上抱着她,看着她缩成一团,眉头皱的紧紧的,眼睛也未曾睁开,他心疼了。 “朱庞安怎么还不来!”他终是耐不住性子发了脾气! 第二百一十一章 本宫要她生儿育女 当侍卫将朱庞安从睡梦中折腾起来请来别院时,老先生只给赵明庭略略行了一礼。 当他给徐谨号脉,诊出她被下过什么药时,老先生干脆将药箱一摔,起身就要同赵明庭拼命。 “她才十七岁,还是个冰清玉洁的娃娃呢!堂堂储君殿下,竟做出这等下九流的事!” 开阳挡在赵明庭面前拦住他说道:“朱神医,不得对太子殿下无礼!” 朱庞安叉着腰斥道:“无礼?老夫还想打死你们呢!” “朱神医自恃医术高明,连太子殿下都不放在眼里!” “这孩子老夫疼爱的紧,她那么多师兄也没有一个敢欺负她的,你们竟然给她下药,还是那等迷/情的药……” “药是我下的,不关我家殿下的事……” “退下!”赵明庭隔着开阳和朱庞安一直在看床上的徐谨,见她满脸痛苦,他喝退开阳,亲自给朱庞安鞠了一躬。他说道: “朱老先生,您是缨缨的师父,本宫恳求您,先给她医治吧。等她好了,老先生想怎么惩罚本宫都使得。” 开阳站在赵明庭身后,看到他的动作不由心惊,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啊,试问全天下有几人能得他这一躬? 朱庞安重重哼了一声,立马转回身看着徐谨,撸起袖子大喊一句: “水!” 赵明庭会意冲外面吩咐道:“来人!为老先生净手!” 侍女进来又出去,朱庞安擦干手后,拍拍徐谨的脸颊唤道:“陆英,陆英,好孩子……” 徐谨抱紧自己,缓缓睁开眼睛,“师父?您来了……” “是啊,好孩子,你感觉怎么样?寒症复发了吗?” “嗯……”徐谨点点头,像只小奶猫一样轻轻启唇,声音糯糯的,充满消沉:“大概是不好了。” 床边一大片阴影,赵明庭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他蹲在她床头担忧地看着她,她这副模样当真是让人心疼。 徐谨只看着朱庞安说话,半分神色都没有分给离得很近的这个男人。 “不怕孩子,不怕,师父来了,有师父在,什么事都没有。”朱庞安如枯木一般粗糙的手轻抚着徐谨的头发和脸颊,给她老神仙般最慈爱的安慰。而他冲赵明庭说话时,又换了一个冷硬的声音,与对待徐谨时堪称天差地别。 “老夫要为陆英行灸,尔等都回避一下。” “为何?本宫就在一旁,绝不给老先生添乱。”赵明庭面上十分认真地保证着。 “不可。” 开阳忍不住替赵明庭说话:“朱神医,太子殿下放心不下您的徒弟,烦请朱神医不要那么固执。” “放肆!”赵明庭眼睛睨向他,不悦地呵斥道。 开阳噤声,朱庞安无暇顾及他们主仆,一边打开药箱准备火灸的器物一边催促道:“快些出去,莫要耽误老夫行灸,这样只会让陆英更痛苦。” 赵明庭后槽牙紧了紧问道:“老先生为何不让本宫陪着她?” 朱庞安冷冷地回答道:“有些穴位掩在衣服下,老夫需褪了她部分衣物方可行灸,你早知道她是女子,你等男子怎能在场!” 因为这个,赵明庭更加不会离开了。他像是宣誓主权一般说道:“老先生,本宫同她虽无夫妻之实,但早有肌肤之亲,她也终将嫁给本宫,本宫就是她的归宿。” “滚……”床上那个虚弱的人开口了。 朱庞安早被赵明庭气得大幅度地喘着气,他指着门口坚定地说道:“出、去。” 赵明庭抿着嘴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它无比苍白,上面还布满冷汗,一缕缕碎发被汗水浸湿,显得十分憔悴。他想伸手过去给她擦擦汗,对方却比适才的声音更大了: “滚!” 作为赵明庭的人,开阳想呵斥她却无法开口。他气愤地看着不识好歹的她和那个白发老者,他家殿下却一下子站起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他赶紧跟随他出了门去。 …… 天蒙蒙亮时,朱庞安给在床上昏睡过去的孩子盖好被子,他并没有离开她,而是安静地坐在床边守着她。 赵明庭一个人进来的时候,脸色不是很好,或者说就是不好。他沉默地冲朱庞安颔下首以示礼节,朱庞安直挺挺地坐着,半阖着眼并没有做什么回应。 赵明庭压低了声音说道:“老先生辛苦的紧,请移步客房歇息吧。” 朱庞安这次开口了,他答道:“老夫就在这儿守着我的乖徒儿。” “老先生年岁大了,也要注意身体,本宫守着她便是。” “不,老夫自己来。老夫是她的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殿下又是她什么人?” 赵明庭也是折腾一夜,他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努力克制住满腔的火气说道:“本宫会娶她,让她为本宫生儿育女,同她过一辈子,老先生说,本宫是她什么人?” 朱庞安依旧将双手插在袖子里,眼睛也没有睁开。他淡淡地笑了一下说道:“这孩子不会想嫁给殿下的。” 赵明庭觉得自己的怒气要控制不住了,他死死地盯着床上那个熟睡着的人,咬着牙对朱庞安说道:“她会。” “这孩子喜欢自由自在,潇洒浪漫的生活,殿下身为储君,又是日后的九五至尊,绝非她的良人,还是趁早放手吧。” “放手?”赵明庭熬了一夜的双眼布满血丝,他握紧拳头冷笑道:“本宫要她,她不嫁也得嫁!” “嗯……”床上的人不安地嘤咛了一声,赵明庭朝她走过去,并没有收回面上的狠厉。 朱庞安睁开眼睛,想要上去挡住他。赵明庭拍了两下手,门外立即进来两个带刀侍卫。 “送老先生回去,车驾得稳些。” “属下遵命。” 侍卫将他请走,朱庞安想要挣脱他们,却无济于事。 赵明庭坐在床边看着她,握住她汗津津的小手,将她被汗水浸湿的头发掖在耳后。 “你拒绝本宫,有什么好日子过呢,嗯?” …… 徐谨被别院的嬷嬷叫醒用膳时,赵明庭并不在。 布日固德明日就要离京,清江王赵淳熙这两日正在加紧人手为赵世媛调度陪嫁之物。动用的闵浙福船多达三十几艘,紧锣密鼓,浩浩汤汤,在长江之上一刻不停地进行运送。而让人有些玩味的是,赵淳熙专门上奏皇帝,要朝廷派人前往水路之上接应,离江南越近越好…… 第二百一十二章 我要你等我回来 徐谨的每一个骨头缝都钻心的疼,她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地上好几个火盆,距离上一次复发过去有两个月了,她闷闷地躺着,眼中没有什么光彩。 房中两个侍女守在外堂处,不敢有一丝马虎,里面那个人若有了什么闪失,那是要命的事。 “贵人,您有什么吩咐吗?饿不饿?火盆可还够旺?” “我很好。”徐谨声音不大,透着虚弱无力,侍女不敢再说什么,只能默默地立在那里守着她。 别院自徐谨两次企图逃跑后,戒备更加森严,那个狗洞也在当晚被堵死了。立秋、清明和惊蛰只能故技重施,扮做菜农、花匠混入别院,随后假扮成别院的下人,借口为徐谨更换火盆进入了上善居。 当她无精打采地看清楚三个人时,不禁有些感动,他们一直在想办法带她出去。卫权这个人,为什么对她这么上心?因为她是故人吗? 她冲那两个侍女说道:“劳烦,这床被子有些味道,我实在受不住了。你们取一床清爽的可好?” 那两个侍女听她开口了,忙不迭地撤下被子,用羊毛毯盖住她说道:“贵人稍后,奴婢两个去去就回。” “好。” 等房内只剩下四个人时,立秋站在床前问道:“徐大人,您是寒症又复发了吗?怎的这样憔悴?” 徐谨裹着毯子靠坐在床柱上,点了点头。她说道:“几位不必为我犯险了,太子殿下不会伤害我,大不了就是被他关上几天吧。” 惊蛰愣愣地开口:“你生病了,刚来。” 徐谨明白他的意思,想到昨夜赵明庭竟然给她下药,她压下自己的怒火柔声道:“巧了。” 清明在一旁皱着眉说道:“徐大人,太子殿下调了羽林军和暗卫过来,还遣了不少宫女嬷嬷进来伺候,怕是在做长远打算。” “不错,主子让我等速速将您带回去,但是您现在的身体……”立秋有些为难。 长远打算?徐谨听到这四个字愣住了,赵明庭难不成要一直关着她?她有些心慌。 立秋看了看门外问道:“徐大人,时间紧迫,您能随我们离开吗?” 徐谨头疼,她不能离开镐京,也不能任由赵明庭将自己关在这里。但是在镐京的地界上,她又能躲到哪里去? 身子动一下,酸痛遍布全身,她双腿疼到麻木,关节里像刺入了无数根针一般,痛感尖锐。她问道:“我们怎么出去?” 立秋答道:“徐大人放心吧,别院外有我们的人,我们自有办法。” 徐谨咬咬牙做了决定:“好……” 她这一个“好”字还没落地,房门突然被打开了,开阳带领着一些人堵在门外,赵明庭则慢慢地走进来,一边走一边说:“你哪儿都去不了。” 他竟然回来了!这么多人靠近,他们四个竟然没有一个察觉到的!看着开阳傲慢的神色,赵明庭的暗卫果然名不虚传! 惊蛰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立秋和清明没有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回来,而且府外的人竟然一点讯息都没传进来。他们跪在地上冲他行礼道:“参见太子殿下。” “好啊。”赵明庭走到床边坐下,他想去碰她的手,却被她躲开了。 她看着他说道:“他们是我的朋友。” 赵明庭笑笑问道:“那你同卫权是什么关系?” 徐谨不回答他这个问题,只倔强地说道:“放他们走。” “放他们走?”赵明庭扫视一眼地上。“他们都是卫权的亲信,三番两次混入本宫的别院欲行不轨,你让本宫放他们走?” “殿下将微臣关在这里,也是不轨之事。”她撇开视线,看向地面,明显指的是昨夜下药的事。 赵明庭沉默片刻后说道:“本宫要去江南,但是你,一定要时时都在本宫的掌控之中。” 徐谨头抵在床柱上,声音沉沉的。“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赵明庭扭过她的脸让她看着他,严肃地说道:“本宫要你老老实实地待在这里,不得离开,等本宫回来。” “徐大人,不能答应。”立秋急急地开口提醒道。 赵明庭冲开阳动了动手指头,开阳马上带着几人靠近,将立秋他们三人带了下去。临走前,他们看着徐谨,满脸都写着:不要答应。 “你同卫权也有这样的交情,你说,本宫怎么放心地离开镐京?” 徐谨看着他们三个人的背影,叹了一口气说道:“殿下,微臣说过会随您下江南,殿下何必将微臣关在这里?” 赵明庭放开的脸,两只手垂在膝盖上说道:“你是怕待在这里久了,等本宫回来自然而然地就成了本宫的人。” “……”被他拆穿心事,她坚定地说:“微臣可以随殿下去江南,为水运大业、贸易安定赴汤蹈火,但要微臣待在这里等着您,恕微臣没有立场和义乌。” “宁愿去江南送死也不愿安安分分地在本宫精心安排的地方等着本宫?” “是。” 得到她的答案,赵明庭点点头:“可以,那本宫就先杀了外面三个盗贼祭旗!”说着,他起身就要像外走去。 “不要!”徐谨想拉住他,奈何身体有疾,行动不便,只摸到了他袖子的一角。 眼看着赵明庭大步走到了门口,徐谨提着声音喊道:“我答应你。” 男人停住脚步,面向门外,双手背在身后,嘴角上扬。 他转过身走向她,坐在她身旁,神情愉悦地问道:“你说什么?” 徐谨不情不愿地,嘴好像被缝上了一般,赵明庭等得脸都快沉下去了她方回道: “我说我答应你。” “答应什么?” “留在这里。” “然后呢?”赵明庭面色认真起来,迫切地追问着。 徐谨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好生烦躁。 “说啊!” 她没好气地反问道:“要微臣等着殿下,这不是殿下的意思吗?” 赵明庭笑了,笑中满含柔情,因为对面这个女人说的这句话,实在是太动听了。 “再说一遍,缨缨,再说一遍。” 徐谨疲惫地躺下去,将毯子拉到下巴处,闷闷地说道:“要说多少遍啊?殿下明明听见了。” 赵明庭不会这样放过她,不依不饶地要她再说一遍。徐谨被缠地痛苦不堪,只能说道: “我会在这里等你回来。好了吗,放他们走!” 第二百一十三章 你敢走?! 赵明庭笑了,露出了一排洁白的牙齿,他放下心来,走到门口对开阳交代了两声。门外很快就没了什么动静,徐谨面朝里侧躺着,赵明庭就一直坐在床边,手放在她肩膀上揉啊揉啊。 侍女送来干爽的被褥给她盖好,赵明庭抬眼扫了她们二人一眼,她们惊得马上低下头退了出去。 “你要记得你答应本宫的事,决不能食言。” 徐谨一根手指在被子下画着圈,没有回答他。等他,她真的要在这里,以一个莫名其妙的身份等着他吗?她在等清涟回来,她怎么能同时等着另一个男人呢? “说话。”赵明庭握紧了她的肩膀。 “我……” “你答应本宫了!”赵明庭见她犹豫着迟迟不表态,陡然替她说了出来,不容她反悔。就算她不承认,她要离开,也要看他答不答应。他刮了刮她的侧脸说道:“朝中还有事,本宫先出门了,晚上陪你一起用膳。” “嗯。”她浅浅应了一声,并未转过去。 赵明庭起身看了她一会儿后,脚步轻快地离开了。他年岁也不小了,此时却像个十七八岁的大小伙子一样,为一份美好的感情、一个心爱的女子投入了自己全部的温柔。 开阳见他家殿下这般神情,不禁在后面摇了摇头,女人拿捏在手里玩玩就好,这般陷进去,怕是不妥。他想起昨日朱庞安为徐谨行灸时,赵明庭赏了他五十大板,饶是他内功深厚,屁股也火辣辣地疼。 别院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上善居更是有数十侍卫把守,徐谨就像一只美丽的雀儿般被锁在了一座华贵的牢笼中。 看来赵明庭是真的要动身离开了,他的江南一行,要开始了。 …… 晚间两人用过膳后,赵明庭派人召来了朱庞安。 朱庞安对皇族没有好感,特别是赵明庭对徐谨不轨,他更是防他像防贼防盗一般,一点好脸子都不给。 这次赵明庭没有出去,他在房中稳如泰山地坐着,面色威严,朱庞安无可奈何之下,只能动手给徐谨行灸。 赵明庭看着她要经历这么痛苦的灸法,想到这次是因为下药一事,他还要对她用强……他对她越发疼惜了。 针灸过后,赵明庭抱着浑身无力的徐谨,旁若无人地将唇贴在她的额头上。朱庞安差点就要上手去推他了,但见眼前这副场面,不知为何他并没有动手。 朱庞安不舍得就这样离开,总是怕赵明庭会强迫她做她不愿意的事。徐谨感觉身上好了许多,支走赵明庭同朱庞安聊了会儿天。 朱庞安一手任她抓着抚弄他手上那些粗糙的老年斑,一手捋着胡子说道:“丫头,老夫来之前好像听说陈大人家里派了家丁在找什么。你可晓得这件事?” “找什么?”徐谨心咯噔一下,停下手认真地问道:“我不知道啊。府里出什么事了吗?”说着她掀了被子要下床去。 朱庞安忙按住她:“丫头你别急,老夫就是听了那么两嘴,不一定是有什么事,你身体不好,安生养着。” “不行,我得去问问,我放不下。”徐谨挣开他找着鞋,朱庞安后悔与她说了这事,年迈的身子跟着她往外走去。 一打开房门,门口的侍卫全都看过来,他们将她拦下。“贵人,您要去哪儿?” 徐谨急急地说道:“你通传一下,我要出去。” “出去?贵人莫要为难我等。”侍卫们一个一个地明显紧张起来。 “你去找殿下,说我就出去一趟,我会回来的。” “那贵人且等等,我这就去请示殿下。”一个侍卫抱拳冲她行了礼后,转身给周围的人使了个眼色,匆匆走向了庭院外。 “陆英,看你急的,你不必如此。”朱庞安扶着她宽慰道。 徐谨小脸儿煞白,摇着头说:“师父你不知道,自从赵世媛被下旨和亲,我心里总是不踏实,总觉得要发生什么。师哥之前就得罪了江南那股势力,前两日还因赵世媛陪嫁的规格与礼部尚书和清江王在朝会上大吵了一架,我……我很怕……” 看着她越说越着急,越说越不安,朱庞安忙制止住她,哄着她道:“好,好,师父带你去你师哥家,咱们不急,不急。” “你要走?!”远处庭院拱门上传来一声厉喝,赵明庭面色不善,阔步走来。 “殿下,微臣想……放我下来……” 赵明庭一把抓回她被朱庞安搀在臂弯里的手,也不听她说的任何一个字,蛮横地将她抱起来就回了房,一脚将门重重地踹上了。 “你不能这么对她!你枉为人君!速速放了那丫头……”朱庞安一手叉着腰,一边砸门一边放开如洪钟般的嗓音斥责赵明庭。随赵明庭来的开阳指着两个侍卫将他拉走了。 徐谨被他放在床上后半压着,他眼中如野兽般跳跃着强烈的怒火,开口强调道: “你答应本宫的!” 徐谨用本就酸痛的双手推着他,不住地说道:“我就出去一下,我会回来的。你让我出去……” 赵明庭断然拒绝了她:“不行!缨缨,从现在起,到本宫从江南回来,你不能离开这个别院半步!” “不能离开半步?”徐谨停下手上的动作瞪着他。“不能离开半步?呵,太子殿下未免太过霸道。” “霸道?你数次闯入李府,两度被投进传说中的尼龙湖密室,每一次都伤痕累累,本宫不在,谁人能压制你?你说本宫霸道,好,本宫就霸道了,反正你是本宫的人,本宫想怎样,便怎样!” “你别忘了,我顶着官职!” 赵明庭冷笑一声:“官职,大魏没有女子做官的先例,莫说官职,被人揭发性命都不保!” 徐谨也笑了一下,比他还冷:“那可不一定!” 男人听她这话,有些奇怪。“你什么意思?” “如果陛下封的就是一名女子,那可就不怪她了。” “父皇,从一开始就知道你是女子?!”赵明庭大吃一惊。“你到底是什么人?” 徐谨直接喊道:“放我走!” “本宫说过什么?”赵明庭压下来:“本宫说了,那得等本宫死的时候。” “你……”徐谨与他怒目相对,赵明庭干脆叫人将门从外面掩上了。 两个人在这间房里闹了很久,主要是徐谨,本来身子就不太好,但依旧强撑着起来砸烂了所有看的见东西,也就是她被寒症折磨地不成样子,否则定要破门而出不可。 外面众人都听见了里面的动静,他们瞄向开阳,但见他负着手正面房门的方向,面上一片冷酷之色,只是好像对里面的人十分不满。 这时一个侍卫从外面跑进来冲他的耳朵说了什么,他面色松弛下来,有些为难。 第二百一十四章 文吉,文吉 赵明庭端坐在床边看着她发泄,直到她没了任何力气,双手撑在桌子上低着头,难受地喘着气。他知道她那股子倔劲儿过去了,走上前坐在她旁边的铁梨木凳上坐下,伸手揽着腰将她抱坐在自己腿上。 “啪”,她拍打着他的手,那点子力气说是挠痒痒都过了。 男人紧紧抱着她,她却不肯老实地坐下,左右挣扎着,臀部的肉与赵明庭腿上紧实的肌肉隔着衣服摩来摩去,一不小心 还碰到不该动的部位。 赵明庭享受着二人之间这种亲密的接触,抱着她的感觉是那样踏实又上瘾,只是很快他便闷哼一声,身上起了很明显的反应。他贴在她背上说道: “不要动了。” 徐谨发现了他的不对劲,屁股挪向他膝盖的位置。 赵明庭的脸在她后背上不住地动着,薄唇隔着衣物在她身上滑动。徐谨只觉得后背上刚开始是一处接着一处的灼热,慢慢地整片肌肤都开始燃烧,男人的大手也由她腰间向上摸索,攥住了那凸起的丘峦。 她将指甲抠进他手上的肉里,留下了一排泛着血色的印迹。赵明庭感觉不到痛一般,在她背后的动作更加狂热,手也挑衅地来到她衣襟口钻了进去。 “放开!你不要脸!” 见里面安静下来,侍卫们都摸不清里面的情况,但听徐谨一声娇喝,所有人都露出了暧昧的笑意。 “我要回去看看家里,你为什么就不能放我回去一趟?”徐谨抓着他罪恶的两只手质问着。 赵明庭手上用了力,将她整个人侧过来靠坐在她身上,他的下巴垫在她颈窝里说道:“本宫叫人去问了,你急什么。” “人回来了没?” 赵明庭下巴偏向门外:“开阳!” 开阳一听里面叫他,顿时松了一口气,忙打开房门,进去头也不抬地请示道:“殿下有何吩咐?” “陈同非家里有什么事?” 徐谨殷切地看着开阳,只见他答道:“殿下,我们的人刚刚来报,说是陈府丢了一个人,正在找呢。” “丢了一个人?” “谁?是谁丢了?” 徐谨从用了力扒开赵明庭的手,从他身上下来走向开阳,赵明庭并未阻拦。 “你说,是谁丢了?怎么回事?” 开阳看着徐谨身后的男人,两人刹那间一个眼神的交流就明白了对方要表达的意思。他回道:“应该是有下人偷跑出去夜里未归,陈大人命家丁去寻。” “下人?”一听是这么回事,徐谨全身没有那么紧绷了,她头一阵眩晕,身体软了下来。赵明庭接住她,抱她回床上时,他看见了开阳的唇语: 陈府千金。 赵明庭目光一沉,面色有些担忧。陈同非的女儿不见了? 他递过去一个眼色,开阳领命下去了。 徐谨太累了,被赵明庭一哄就睡下了。她身子虚浮,不知睡了多久,隐隐地听见有人在叫她: 文吉……文吉…… …… 她问道:谁?师哥吗? …… 文吉,你回来吧,师哥错了,师哥说的不对…… …… 她好生愧疚,忙说道:没有,师哥,不是你的错,是我太任性了。 …… 文吉,好孩子,师哥舍不得你,你太苦了…… …… 那我回去,我这就回去。她笑着说:师哥,你不怪我,我就要去跪菩萨了。 …… 文吉,好好照顾自己。师哥护不了你了…… …… 忽地,也不知怎么了,她的心撕裂一样的痛,胸口涌起一股莫大的悲伤,强烈的酸涩之感卡在咽喉处让她说不出话来。就好像要失去一样重要的东西,永远失去它一样,心空落落地,周围萦绕着的都是不舍。 她惊坐起身,赵明庭也马上起来揽住她问道: “怎么了?又做噩梦了?” “师哥,我师哥……我师哥……” 她嘴里一直念着师哥,赵明庭反应过来她说的是陈同非。陈家女儿失踪,他怕她担心,安排开阳亲自带人去助陈府寻人了,到现在也没有回信。他不由抿了抿嘴。 刚才的梦境历历在目,她没有看见陈同非,但他的声音她怎么认不出来。她没有看见他,便更加想他了。 房内一片漆黑,她悲思汹涌,眼角流下了泪水。“我想我师哥了,我想回家。” 赵明庭听她开口又是回家回家,有些不悦。而此时她已经起身准备越过他下床去。赵明庭将她拦腰抱住不让她离开,可不知怎么的,即使是在黑暗中,他也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似乎这一次谁都拦不住她,她一定要回去! “这么晚了,明日我送你回去。” 徐谨已然甩开他下床穿上了衣服,趿着鞋向外堂走去,嘴里喃喃地说着:“师哥叫我了,师哥说他舍不得我,我现在就回去。” 赵明庭看着她的背影,心中有些不太踏实的感觉。他追上去随她打开了门,侍卫皆向他行礼: “殿下……” “殿下……” …… 赵明庭双手展开拦在门口,将徐谨拦在身后。他问道:“开阳回来了吗?” 近前的侍卫抱拳答道:“回殿下,开阳统领并未回来。” “让我出去。”徐谨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赵明庭岿然不动,继续问道:“有没有传来什么消息?” 侍卫摇了一下头。“没有。” 没有消息,可不意味着是好消息啊。开阳带人都没找到…… 他薄唇紧抿,眼角瞥向身后的人。 徐谨早已等不及了,她用肩膀顶开赵明庭的身体,一只脚迈出去时,漆黑的天边骤然出现一道闪电,紧接着响起一道“咔……轰隆隆”的惊雷声。 徐谨冷不丁被吓了一跳,夜风卷着灰尘刮过,风声和地上细碎的摩擦声带来一股萧瑟之感。她更想家了。 见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赵明庭吩咐人备下马车。徐谨脚步急促虚浮,赵明庭在旁扶着她,侍卫们则护在他二人身后,不明白大半夜的为何要这般紧急地出府。一行人匆匆忙忙地很快便来到别院门口,此处方圆几里都是皇家的地盘,平日见不到人。 就在赵明庭护着徐谨上了马车时,远处传来一阵“咯噔咯噔”的马蹄声,所有人都停下,见那马上之人“吁”了一声跳下马来,迅速跑到赵明庭耳边说了一句话: 殿下,京中发生重大血案,陈同非府上被人灭门了。 “你、说、什、么?”赵明庭从牙齿间挤出四个字。 马车内的徐谨睁着一汪清泉般的大眼睛盯着他,那副样子有着孩童般的天真。赵明庭面色铁青,手握成拳头,青筋暴起。 “去陈府。” 第二百一十五章 尚书之死(一) “怎么了?”徐谨微微仰着头看着赵明庭进来坐下,他的动作是那么生硬、沉重,她心蹦的厉害,眼皮子也一直跳,想到适才的梦境,她慌了,气冲冲地问道:“怎么了,说话呀!陈府怎么了?!” “……”赵明庭垂下头,一手捂住了眼睛。 “……”徐谨盯着他,咽了一下口水,她直挺挺地坐好,牙齿开始打战。 马车如疾风一般向城南驾去,无数马蹄声跟在他们周围。身子随着马车的行进左右摇晃,外面轰隆隆的雷声一下一下砸在徐谨心上,她不住地掀开车窗上的帘子观望。她发现离城南越近,人流就越多,百姓们甚至小跑着朝一个地方涌去,那是……尚书府的方向…… 她好像寒症又发作了,嘴唇发青,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赵明庭一直握着拳,另一只手搭在额间,闭着眼沉默不语。她紧紧抱住自己,有好几次都想问赵明庭,发生什么事了?但每次话到嘴边,她却没有勇气问出来了,双腿发软,她怕。 外面开始掉雨点了,隔着车帘,风将雨珠吹进来直直砸在她的脸上,她擦一下,又擦一下,脸上却越来越湿润。 马车沿着宽阔的大道飞驰,离尚书府俨然已经不远了。此刻月上中天了,大道上却人潮汹涌,所有人都已经无法再往前走,因为离尚书府有五六丈远的地方已经被封锁,京兆府、禁卫军和京城兵马司都来人! 当赵明庭的侍卫在人群中为他们开出了一条长长的路时,徐谨看着最前方那熊熊燃烧的火把和那么多不同着装的官兵时,她的双脚像被定在了地上。 “怎么会这样,这可是京城啊,陈大人是朝廷命官……” …… “谁说的呢,太惨了……” …… “一定是江南暴客干的,早就听说赵淳熙要报复陈大人……” …… “小声点,那群亡命之徒,杀人不眨眼……” …… 两边密密麻麻的百姓都在议论,徐谨的心猛烈地抽了一下!赵明庭正扶着她往前走,她大力抓出他的手臂,瞪着眼睛问他:“怎么了?我……”她哽咽一下,艰难地问道:“我师哥……他怎么了?!” “陈同非他,被……”赵明庭也难以说出口,他往前走着,还是没有回答她。 陈府门口不进有大批大批官兵侍卫,还有许多熟悉的面孔,黄松、常时、萧渊、冯康、卢兆全、范达及户部的下属们,除此外,竟还有张亚若和几个入了翰林院的年轻弟子。 张亚若见到她后脸色大为凝重,他带着几个年轻的弟子躬身给她行了一个特别的礼。不是说动作有多么特殊,只是其中包含着浓厚的尊敬。 所有人给赵明庭行了跪拜礼后,黄松等人给赵明庭汇报情况,一个大狗熊一样的男人带着徐谨进去,赵明庭眼角追随着她的身影,不由担心。他还看到,张亚若也紧跟在一旁…… 徐谨一见到尚书府此时的模样,差点晕过去。所有树木摆设都被砍砸一气,地上有不仅烂枝残瓦,更重要的是那惊人的血迹和陈列着的尸体! “……”她目光中也蒙上了一层血色,大步上前蹲下去掀开那一具一具尸体身上的白布,当看到陈夫人、姜嬷嬷、陈福和敏桃青白的脸时,她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怎么会这样……”她完全不敢相信。“夫人……夫人……”她痛哭着抱住陈夫人的尸首,泪水淌了满脸。这个给她娘亲一般疼爱的女人,她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张亚若上前将她拽离了那些尸体,他贴近她低声说道:“徐大人,先别哭了,师叔还在里面,太医们正在救治。” “师哥……师哥……”她整个脑子都空白一片,下意识地在张亚若的搀扶下,脚步凌乱地朝陈同非的卧房行去。 韩伯光招招手,上来几个官兵将尸体的白布都盖上了。 整个尚书府都是人,只是属于尚书府的都已是死人,而站着的,都是京中各大警卫团,他们都在看着这个陈同非的表侄。 徐谨一进去,差点撞到端着一盆血水的士兵。房内忙碌混乱,两个太医正在给榻上那人止血,手上、身上血红一片,怎么也止不住! 榻上那个人好像感觉到她来了一样,竟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穿过太医身体之间的空隙召唤着她。两个太医让开,房内的几个人也纷纷停下来看向她。 “师叔,徐大人来了。” 张亚若赶忙扶着徐谨过去。而此时的徐谨已经濒临崩溃,她泪步走到榻边,眼前的场景让她忘记了呼吸,这是她一辈子的噩梦。 之见被褥上都是血,陈同非痛苦地脱了相,而他的脖子上,血肉模糊,那么脆弱的地方,那么深的伤口,好像被什么利器几近斩断! “……” …… “……” 徐谨目光死死地盯住陈同非,大颗大颗泪珠掉落下来。她双手颤抖,全身也在颤抖,想开口说什么,却如同失语了一般一个音都发不出来。她开始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因为她感觉她要窒息了。 陈同非的血手紧紧抓住她,张亚若陪在徐谨身边,眼中带着泪光。“师叔,您坚持住啊。” 两个太医满头大汗地说道:“徐大人,陈大人……不成了。我等先出去,你们说说话吧。” “不会的……你再敢说一遍!”徐谨突然侧身冲他们大喊了一声,声音凄厉,房内房外的人都听见了,那眼神更像要吃人一般! “徐大人,您别这样。师叔有话同你讲。” 张亚若拦住她,两个太医叹着气带着人出去了。 徐谨泪流满面,想看陈同非,应该去看陈同非,但她不想,又不敢……她面朝床榻的方向,再也支撑不住,扑通一下子跪在陈同非面前。 “师哥……师哥……”她两只手握住陈同非湿滑、充满腥气的大手,一声一声唤着陈同非。 “文……”陈同非只浅浅地开一下口,脖子便簌簌地流出好多血。 “是我害了你,对不起,师哥,我该死,我该死……” “不……” “师哥……是我的错,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他们不来找我!为什么!为什么……”她的头重重磕在榻上,一声一声地问着为什么。 “别……”陈同非目光迟钝地盯着她的头,想要阻止她,却一点力都使不上,反而脖子上流出了更多的血。 “小师姑!” 第二百一十六章 尚书之死(二) 张亚若扳着她的肩膀见将她上半身扳了起来。陈同非无法呼吸,痛苦不堪,他面色煞白,比地府的白无常还要吓人,脸上都是汗,脖颈以下殷红一片,徐谨双肩剧烈抖动,哭得不能自已。 “来……” 陈同非艰难地说出一个字,徐谨贴近他的唇,只听他断断续续地说道: “不……怪……你……怕……是……我……挡……了……别人……的……路……” 正说着,陈同非突然睁大双眼,猛地吐出一大口血!徐谨感觉到一阵温热,半张脸都被喷上了鲜血。 “师哥……师哥,你不要……不要说了……”徐谨呜咽着给他擦嘴边的脏污,但血源源不断地流出来,怎么也擦不干净。她抹掉一把泪,几乎整张脸都变成了凄婉的红色。 “不怪……不怪……你……千万……不怪……你……” “好,好,好……”徐谨点头答应着。 这时,陈同非又腾地握紧她的手,用力到头拼命地想抬起,奈何脖子已经支撑不住了。 “师叔,您说,您说!”张亚若着急地俯下身轻按着他的肩膀。 陈同非情绪激烈起来,要瞪出来一般,徐谨和张亚若两人见他这般,都集中一切注意力听他说话。 “挽挽……把挽挽……” “……” “把挽挽……” “……” “带……回……来!” …… 房外,萧渊回宫复命,冯康守在门外,除了他们,赵明庭已经带着黄松一众候在外面。听着里面的声音,他痛心地冲太医问道:“真的不成了吗?” “……” 还没等太医答话,里面突然传来徐谨凄厉的叫声和张亚若压低的声音: “师哥!师哥!” …… “小师姑,节哀……” …… “不要,不要师哥……我怎么跟老师交代啊……我怎么跟我父亲交代……我怎么跟挽挽交代啊!” …… “小师姑!” 突然张亚若一声惊唤,房门咔地被打开,脸上、手上都是血迹的徐谨通红着一双眼睛跑出来了!她咬着牙直直地朝赵明庭走过来,就如同炼狱的女魔头一般。常时、卢兆全守在赵明庭身前,赵明庭拨开他们和侍卫,迎着她往前上了一步。 张亚若和几个书院弟子则拦在徐谨身前,生怕她一冲动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而徐谨只是瞪着赵明庭放声问道: “谁失踪了?是不是挽挽?!” 她视线一晃,又急切地询问着赵明庭身后的黄松、范达等人: “挽挽呢!挽挽在哪里?!” 黄松一张白胖的脸上没了平日和善精明的笑意,他面色沉重地答道:“徐大人,陈府千金晚间不知所踪,我们还在找。” 范达与陈同非交情匪浅,他也是强撑着,对徐谨安抚道:“文吉啊,敬德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和挽挽,你莫要这般激动,你再有什么事,敬德他……”说着,他望向里面,手掌抬起擦掉眼中的泪,说不出话来。 赵明庭看着她,开口道:“张卿,你等将她带下去休息,陈卿夫妇和陈府众人的后事还需朝廷处理。” 徐谨此时已经听不进去任何人的话,她摇着头向台阶下面退去。她转身之时赵明庭大喝一声拦住她,张亚若等几个离得近的年轻官员不敢冒犯徐谨,晃神之间她早已离他们很远了。而院中的众多官兵围聚上去,竟也没有抓到她!徐谨轻松一流,她瞬间就飞离了这个院子。 赵明庭气得胸口起起伏伏的,下了命令叫常时、卢兆全、韩伯光还有大门口的冯康,坚决不能让她离开,张亚若几个跟着去找。黄松、范达等人则进了房内去料理陈同非的事。 尚书府内一片混乱,但没有人比徐谨还要了解这里的布局,在没有人发现的情况下她早就离了府。 她双手握紧走在路上,师哥用了最后的力气叮嘱她,一定要带挽挽回去……师哥……师哥…… 想着想着,她又开始泪如泉涌。用袖子擦掉眼泪去寻找挽挽,途中她遇到一些同样在搜寻陈挽的官兵。陈同非家中今晚飞来的横祸已然在镐京传遍了,现在大街上但凡有人,不是在找陈挽就是在议论陈府被灭门的事。 在京中最繁华的地段,脸上和手上带着大片大片干涸血迹的她很是扎眼。她看不见别人,但所经之处,所有百姓都在看她。 徐谨正像一只无头苍蝇地疯狂地寻找着陈挽时,她突然被一只手帕吸引住了目光。那是挽挽的手帕!那是挽挽亲手绣的,成婚当日戴在身上的手帕! “站住!” 她大喊着追上去,那人却像是故意的一般越走越快,渐渐地将她引到了一处酒楼。 此时里面人不是很多,她一进来,便都盯着她,面色不善。 徐谨上到二楼后,四周竟没有点灯,一片漆黑。她寻摸着往里面走,没有再见到那个人的身影,她有些急了,不住地转身四顾。 “出来!你们要杀的是我,来啊!” 没有人回答她,不,有……走廊尽头的一间厢房内,突然传来一道女子的尖叫声: “放开我!放开我!你还要怎样?!啊……” 徐谨睁大眼睛!是挽挽! “不要!放开我……啊………救命啊……爹爹……娘……阿谨……南哥……救救我……” 陈挽的声音充满绝望,里面还有男子的笑声,愉悦轻佻…… 徐谨气极,她跑过去,刚要出声喊挽挽时,黑暗中却窜上来四五个强壮的男子,他们捂住她的嘴一人制住她一个部位地将她拖入陈挽对面的那间房。她死命地要挣开他们却无济于事。 黑暗中,对面房的动静极为刺耳,挽挽正被一个男人欺负,用世上对待女人最残忍的方式侮辱着她。 尖叫、求救、痛呼、撕心裂肺的哭泣…… 淫/笑、粗喘、愉悦动情的低呼…… 徐谨被人捂着嘴按在地上,她的要流尽了,让她去死好不好,该死的是她,让她的死换来师哥一家悲剧的消失…… 许久,不知是多久,就是很久很久之后,天大亮了。周围的男人放开了她,那明显暴客的穿衣打扮刺痛了她的眼。 两间房的门都敞开了,暴客低着头离去,徐谨看见一个高大雄壮的异族男子也满足地走了出来。 第二百一十七章 尚书之死(三) “布、日、固、德……”徐谨难以置信地从嘴里挤出几个字。 此时她脸上粘着几缕碎发,很是狼狈,身体也虚脱了,眼看着布日固德与前来接他的东胡汉子要离开,她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冲到他们面前。几个粗噶的大块头似是没料到会有人拦他们,都面色凶狠地看着她。 徐谨上前去揪住布日固德的衣领,红着一双眼睛愤怒地压低声音斥道: “不许走!你……你欺负了挽挽,是你抓走挽挽的!” 布日固德低下头来看着她,勾起一抹放荡不羁的邪笑。他舔了下嘴唇似是在回味,随即动了动脖子慵懒地说道:“挽挽,她叫挽挽啊,不错。本王记住了。” 他没再理会她,要带着手下人离开,那前行的巨大力道让徐谨的双手瞬间从他的衣领抽离。 “不准走!”身后一道厉声响起,见那瘦不拉几的中原小子又追上来要找事,哈丹***挺着满是肌肉的胸膛转过来顶住徐谨。“皮斯打……”他轻蔑地说了一句脏话。 徐谨要找的是布日固德,她疾速出手与哈丹***过了两招,奈何此人力量过大,她双手交叉撑在胸前受了他一拳,后退几步后忍不住捂着胸口咳嗽着。 布日固德踩着虎皮靴,两只手搭在腰间的皮带上,他只是将头和肩膀转过来一些,辫子上的宝石和银器被晨光反射出光芒。他“呵”地笑了一声,带着青色胡茬的下巴一动一动地问道: “小子,你是她什么人啊?” 徐谨指着他坚定地说道:“我是她的亲人!你敢欺负她,我定要送你去京兆府衙门!” “亲人啊,哦。”布日固德抬起下巴,“了解”地点了点头,似是很满意。“亲人就算了,本王是她的男人,就不同她的亲人计较了。” “你住口!” 徐谨一边指着他一边大步走上去,哈丹***和两个东胡蛮子挡在布日固德前面,大有要好好教训她的意思。 “诶,起来,不得无礼。”布日固德推开他们对徐谨说道:“京兆府不是本王不敢去,只是本王为何要去,本王这就要离开你们中原了。怎么,舍不得本王走吗?” 徐谨答道:“侮辱我大魏女子,怕是你有去无回!” “皮斯打……”哈丹***又骂了一句。 徐谨横他一眼,反击道:“不可雕也,不可圬也!” “臭小子,欠收拾。”哈丹***这次说了汉话,他要上来教训徐谨,被布日固德看了一眼便不敢有所动作了。 “不准走!随我去京兆府!你不许走!” 徐谨拼命去抓布日固德,但几个蛮子如铜墙铁壁般护着他。布日固德迈开大步悠闲地下了楼去,哈丹***猛地用力将她推到在地,嘴一咧轻蔑地说道:“去里面看看你家那个小女人吧,她好像把我们王子伺候的很舒服。” “蛮子!我杀了你!”徐谨气得浑身发抖,她爬起来时哈丹***早已离开了。她用袖子擦蹭了一把眼睛,看向那个敞着门的厢房,脚步虚浮地走了进去。 脚踩在地毯上一点声音都没有,整个房间粉红奢/靡,进去首先是一间外堂,似是喝酒用膳的地方,左边珠帘后摆着一把琴,徐谨走到右侧撩开纱帘,立马有一股浓郁的特殊气味伴随着布日固德阳刚的体味迎面冲来,徐谨死死抓住大腿上的衣料,一步一步地走向前面那个嫣红旖旎的床榻。 “挽……”徐谨看第一眼后便不忍地合上帘子,她流了那么多眼泪,恨地几乎将帘子抠出洞来。 “挽挽,我们回家。”地上的衣服碎片已然穿不得了,她脱下自己的外袍裹住女子布满青痕的光/裸身躯,将她一把抱起来要往外走去。 “不回家。”陈挽目光空洞,再也不是那个古灵精怪的少女了。她的声音更是沙哑枯槁,就如大漠黄沙一般将徐谨的耳朵磨地生生发疼。 她手臂用力将她往上托了托,脸颊靠近她的额头,极尽温柔地说道:“我们回家,都交给我,什么都交给我,别怕。” “不,我娘,”陈挽带着伤疤的嘴唇颤了一下:“我娘受不了的,她一定会哭死的。” “……”徐谨咬紧牙关,霎时间眼前一片模糊。 “让我死在外头吧。我不能让我爹娘蒙羞,我爹清明一世,官至六部,我不能让他……以我为耻啊。” “回家,我们回家……”徐谨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她抱着陈挽往外走,全京城的百姓不知从哪儿得来的消息,全都带着异样的目光看着他们。 “阿谨,我是不洁之人,你把我放下来吧,你也是朝廷命官,不要与我这样恶心的人牵扯在一起。” “挽挽永远是我的好挽挽。” 徐谨抱着她一步一步地走回尚书府,陈挽的脸埋在她的胸前,徐谨感觉到那里濡湿一片。 尚书府有重兵把守,官兵们远远地看见她,韩伯光指着一人命令道:“快去禀告太子殿下,徐谨回来了!” “是!” 韩伯光靠近她们,见徐谨怀中的女子,他眼神回避,想要询问徐谨什么,她却像没有看到任何人一般,眼光无神,脚步缓慢地往府中走去了。韩伯光看着她瘦削的背影,没有跟上去。 “阿谨,府里怎么这般安静。”怀中传来陈挽暮气沉沉的声音。 “有吗?”徐谨张了张口,最后咽下眼泪,反问一句。 “我一夜未归,我娘,我爹,应该在门口等我才对。还有敏桃,她平日不会离开我半步的,这次要肯定气哭了。” “……”徐谨差点哽咽出声,幸好她忍住了。“你先回去……躺一下。” “你怎么了?你在为我难过吗?” “……没……嗯……不是……” “阿谨,我这辈子毁了,南哥也嫁不了了,可我最对不起的,是我爹和我娘。” “……” “我娘脾气暴,性子直,她最护短了,让她知道我被东胡蛮子糟/蹋了,”陈挽打着颤音儿:“她会去找他拼命的……” “……” “我爹那么疼我,他是一个谦让和善的好人,清廉公正的好官,也是一个细心慈爱的好父亲,我毁了不要紧,可我的爹娘会伤心,怎么办啊,我不想叫他们伤心啊……” 胸前的衣襟湿了一大片。“别这么说……”徐谨抽噎了一声,眼泪再也忍不住地簌簌往下掉。“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都怪我……都怪我……” 第二百一十八章 犯我大魏者 当三日后礼部主持了陈氏夫妇等阖府四十六口人的丧礼时,陈挽当众晕倒在徐谨怀里。 徐谨满脸憔悴,她眼中冰冷而坚定,这三日来不仅没日没夜地守着陈挽,对抗布日固德的骚/扰,她还一纸诉状递交京兆府与大理寺,状告清江王赵淳熙指使江南暴客屠杀陈氏全府,东胡王子布日固德趁夜掳走陈氏千金,原本应该离京的两伙人就这样搁浅了行程。 公审堂上,颜恪之坐阵,黄松为辅,赵淳载派了翰林院大学士,也就是他的高级顾问杨垂文旁听,各方势力皆聚集于此。陈同非身为朝廷正二品大员,户部之长,一府被灭之惨案十年不遇,举国轰动,不论是谁所为,都人人得而诛之。 赵淳熙拒不承认,大骂徐谨诬陷;布日固德反驳说是有人将陈挽送给他的,既是尚书千金,他愿按照中原的礼节迎娶陈氏回东胡充盈王庭。 徐谨脚踩官靴,官服外面披着孝服,洁白厚重的一身,显得她整个人如一根青竹般纤细挺拔,瘦弱得让人心疼。 听到布日固德恬不知耻地要让挽挽去充盈他的王庭时,她冷笑一声指着他说道: “布日固德,你当本官是为本官的妹妹求名分来的吗?” 高大威猛的男人一双棕色眼珠尽显豪放,他将右手握拳放于胸前,将腰放低了些说道: “徐大人,我们之间怕是有些误会,我与令妹已有夫妻之实,中原女子最讲究贞洁,郡主已要嫁入我东胡王庭,我们何不亲上加亲,用中原的话讲就是冤家变亲家,成就一桩美事呢?” “你想的美!”徐谨咬着牙回他:“我被犬咬一口,难道还要谢谢它吗?” 哈丹***“呸”一声:“你不知好歹!我们王子身份尊贵,将来要继承可汗之位,是整个草原的王!你妹妹算什么!” “哈丹***。”布日固德用东胡语唤了一声他的名字,他愤愤不平地退到了布日固德身后。 “在座各位,陈尚书一家不幸罹难,本王深感同情,陈小姐命途多舛,本王将她迎娶回去,定然会倾心呵护。若不然,一个失了贞洁的女子如何苟活于世,各位也是明白的,孰重孰轻,各位大人要想清楚啊。” 布日固德一番话说进了众人的心坎里,身为东胡王储主动求娶一个孤女,谁都明白,将陈挽嫁给他,对陈挽、布日固德、东胡和大魏来说,都是此事最圆满的解决方案,也是最大的胜面。 徐谨太阳穴突突地跳,胸腔的怒火已经压制不住了。颜恪之说了一番好听的话,就在他想要昭告众人,东胡王子与陈挽一事将于堂下询问皇帝意见时,徐谨突然高声出口打断了他的话: “颜大人,新晋状元郎刘大人曾告诫过东胡使节,我们中原有一个习俗,内外六夷,敢称兵器者斩之。” “徐大人……” “文吉……” …… 此话一出,堂上众人都变了脸色,就连最上面的颜恪之和黄松都出言提醒。赵淳熙挺着胸白了这边一眼,徐谨和布日固德杠上,于他而言不是坏事,他乐得看热闹。 周围气氛紧张,徐谨看着颜恪之,意有所指地说道:“大人,我们中原还有一句话,我要告诉今天的嫌犯,布日固德。” “你嘴巴放干净些!”哈丹***威胁道。 布日固德个子高,负着手居高临下瞥向她,语气淡淡的:“愿闻其详。” “山河霸业,强者峥嵘,大国当世,威名远扬。胆敢欺我百姓,辱我妇女者,宜杀之悬头槀街蛮夷邸间以示万里,明犯我大魏者,虽远必诛!” 公堂上鸦雀无声,安静又压抑,寺外黑压压一片也无人发出一声。徐谨一字一句地说出这番话,布日固德的腮帮子越绷越紧,杨垂文儒雅的脸上一片漠然,但是这一段,他记下了。 颜恪之心说不好,这孩子真是与布日固德结上大仇了,竟不依不饶起来,还说了这样一番足以挑起两国争斗的话来。 他面色难看地与黄松对视一眼,不知怎样收场,这时一队人马进入大理寺,寺外乌泱泱的百姓一看,这不是大内的人吗! 王忠的一声“陛下有旨”打破了堂上的死寂,也拯救了主审官颜恪之和副手黄松的尴尬。 众人排山倒海般跪在地上,布日固德脸色淡漠,和哈丹***两人站在握拳抱胸行礼。 当听到圣旨上说“此案无凭无据,容后再议”时,徐谨的指甲都要抠进地砖里了,她的手慢慢握成拳,紧紧地握住,她感觉呼吸被卡在咽喉处,头昏昏沉沉的,有一股气在她体内燃烧,她整个人都要裂开了! 人一个接着一个离开,黄松叫她她也不应。赵淳熙、布日固德也从她身边经过,她听到了他们的笑声,那是讥讽,讥讽她的不自量力,讥讽她背后的朝廷,她的国家,国家的朝廷,国家的皇帝。 “起来。” 眼前出现一双又大又长的绣蟒金鞋,徐谨好像没有听到一般并没有起身。 “起、来。” 那人又重重地说了一遍。 徐谨意识回归,她认出了这个人的声音,就是这个人,在那夜将她困在别院,将她师父赶走,用行动羞辱她,还骗她说陈府失踪的是下人。 她噌地一下站起来!眼中充满仇恨的目光,一手伸出去攥紧他的衣服。 “你还有脸来见我,你怎么有脸来见我?你刚才怎么不来?我师哥拥护你的政治主张,对你忠心耿耿,你做了什么?你困住我,不让我去救他们,是你害死了他们!你混蛋!”最后几个字她是喊出来的。 第二百一十九章 相依为命(一) “不要再闹了。” “闹?”徐谨笑了一下,同时眼泪也一颗一颗掉下来。“疼爱我的夫人被生生挑破肚子,师哥被人割断了脖子,他撑着最后一口气告诉我,让我把他的女儿带回去,结果呢,她被东胡人侮辱了一夜!”她眼神和声音都越发凌厉起来,一边说着手一下一下地指着地:“我闹,我就是闹了!天翻地覆又如何,错的又不是我们!宁可我负别人,也不叫别人负我!” 赵明庭叹了一口气:“本宫知道陈同非一家的事让你很难过,本宫心里何尝舒坦?这件事朝廷会追查到底,但你也莫要这样激进。” “激进,不激进,要我放过赵淳熙和布日固德吗?”她仰起头直视他的眼睛:“我做不到。”说完便往外走。 赵明庭转过身,看着她被孝衣包裹着的身躯,修长的脖子,小巧的头颅,全部高高束起的头发,她离他已经越来越远了。他嘴角绷紧出声道:“你的亲人遭难,就这样嫉恶如仇了。可你偷印的时候有没有想过镐京和整个大魏有多少人像你如今这般痛恨东胡人!协议续签,你可有半点为国为民的愧疚和不安?” 前方那抹白色身影背影一震,再抬步时整个人萧瑟许多。 “本宫没有告诉你失踪的人是谁是担心你,本宫派了开阳亲自带人去寻!” 徐谨肩膀塌塌的,宽大的袖子垂在身体两侧,那腰纤细的稍微用力便能轻而易举地折断它,她的肩上,压着太多太多东西。 赵明庭没有得到她只言片语的回复,他独自在大理寺的公堂上站了许久,那个答应他会在城东别院等他回来的女人,走了。 …… 昏暗的卧房内,陈挽将自己整个人封闭起来,她不说话,也不喜光亮。白日窗子被布帘遮住,到了晚上,徐谨也只敢点两根蜡而已。这里很安静,徐谨不说话时,周围就一声都没有,偌大的府邸只有她们两个人,韩伯光奉赵明庭之命守在府门口,里面只有少数侍卫巡逻,陈挽至今都抗拒拜祭陈氏夫妇的牌位。 “挽挽最爱的麻酥油卷、清羔羊肉、酱汁鲫鱼,还有松花小肚儿……”徐谨讨好地将一样样菜摆在小桌上,她轻轻扶起陈挽,温柔地夹起菜喂到她嘴边:“啊……” 陈挽目光呆滞,并没有张嘴,好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一样坐在床上。 “挽挽 这都是我亲手做的,你知道的,我很少进灶房,也不会烧火添柴,那么大的锅也不会用,整个灶房都快要被我烧没了……”她难为情地笑着:“为了咱家的灶房,你吃一点好不好?” 陈挽身子往前倾,默默地张开嘴含住筷子上的羊肉。 徐谨很高兴,又喂了她几口。陈挽吃下东西好像有力气思考了一般,她看着她,声音消沉沙哑地问道: “赵淳熙和暴客伏法了吗?” 筷子差点从徐谨的手中掉下去,她夹起小肚儿送给她,嘴唇动了动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那个人,他认罪了吗?” “……” 徐谨用筷子插着饭,垂下眼皮不敢看她。忽地手中一空,她吓了一跳,抬起头却见筷子和碗都在对面女子手中,陈挽默默地吃饭,吃了几口后放下筷子,声音含在嘴里: “阿谨做的很好吃,跟我娘做的是一个味道,可是我实在吃不下了,我睡了。” 徐谨嘴巴酸酸的,干巴巴地说了一个“好”字。跳跃的烛火映射出二人的影子,一个落寞地坐着,一个僵硬地侧卧,相伴无言,却相依为命。 …… 徐谨拎着篮子上街买菜时,百姓们看她的眼神都带着鄙夷,她知道,现在京中都在疯传她是不祥之人,她来尚府被灭;她入国子监,国子监接连遭难,闫道云也被她克走了;她与赵明庭、刘洪良、刘扬舲等人交好,他们一个一个地也灾祸不断。 “兄台,我想要……” “不卖不卖……你离我这小摊儿远些,我害怕!” 真是墙倒众人推啊,陈同非惨死,朝中不少人落井下石,明争暗斗,只为那个户部尚书之位,更夸张的是,就连整个“书院派系”都一再遭受政治打压。 如今……在市井中买个菜都被人嫌弃,她已经不再是那个春风得意的少年官员了。 “您这菜怎么卖?” 身边传来一道温和的声音,紧接着一只干净的大手伸出来在挑新鲜的菜叶。徐谨偏头去看,是身着红色官服,儒雅的脸上有一个好看的酒窝的男人。 “小师姑想要什么?”张亚若并没有看她,而是专心查看着摊位上的那几种菜。 “土豆,小白菜,再拿一些莴苣吧。”徐谨站在他身后,坦然地等着他挑好菜给她。 走了一圈,买好食材后,张亚若不理会大街上种种异样的目光,提着菜篮子送她回府。 “老师说先生很难过,自己一个人待在房中,饭都没有按时用。”张亚若说着。 徐谨皱了皱眉:“他都多大岁数了,修到他那般境界,早该看开了,不吃饭怎么行……” “道根佛茎儒叶花,但毕竟咱们是修的是儒家经典,陈师叔走了,先生、老师和师叔们都很难过。” 徐谨沉沉地叹口气:“朝中又是怎么回事?文臣怎么又受打压了?” 张亚若语气轻松道:“放心吧,书院派根基稳固,突然被别的派系打压,是因为联合上表为师叔陈情的事,陛下和江南不高兴,旁人自然也来踩一脚,毕竟这一脚会让陛下觉得有用。” “陈情?” “对,弹劾清江王,抓捕暴客,严惩真凶。”前方驶来一辆拉泔水的板车,张亚若将徐谨轻轻拉至他的另一侧,板车经过他离开了。 “陈情,天家无情,从刘敬亭唯一的孙子那件案子里就看的出来,赵淳熙和布日固德这两座瘟神越快送好越好,江南的暴客,东胡的蛮子在京中横行,连兵马司都无计可施,现如今什么事都不如让他们离开更重要。就算抓到凶手,皇帝完全可能让他们跟赵淳熙撇清关系,呵……”徐谨勾起嘴角,眼中冰冷。“什么玩意儿。” 第二百二十章 相依为命(二) 街上人来人往,人多耳杂,张亚若空着的那只手掌隔着衣料压了压徐谨的手。他说道:“小师姑,老师的意思是让你和陈姑娘回书院,越快越好,有间书肆的唐栩生会安排好一切。” 此时已经到了尚书府的门口,那里有重兵把守。五大三粗的韩伯光握着腰间的挎刀一摇一晃地走过来。 张亚若毫不费事地举起沉甸甸的篮子,向韩伯光作揖道:“韩指挥使,辛苦。” “张大人。”韩伯光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武将没那么多繁文礼节。他低下头看着那个一身素衣的“少年”,她还在为陈氏一家守孝。他尽量文雅地说道:“徐大人回来了,厨子就在这里候着,徐大人今日就不要进灶房了。” 徐谨客气而疏离地作揖道谢,却说不必。她对张亚若说道:“张大人,那件事我问问挽挽再说,你且回吧。” “好。”张亚若点了点下巴,将手中的菜篮子交给她。“那几样菜不够吃,里面还有更好的东西。徐大人注意身体,按时用膳休息,不要太累了。” 韩伯光听这话挑了下他那双铁眉,他要去接过徐谨手中的菜篮子,她却并没有撒手。 “好,知道了。” 徐谨一语双关,二人皆转身背朝着相反的地方走去。 韩伯光看看他俩的背影,手扶着下巴,食指在左边脸上敲了敲,眼珠转动似在思索。 日落西山,徐谨开始一个人忙活起来,一会儿在灶房中烧火一会儿跑到陈挽房里看两眼,就这样做一顿饭的功夫,她双腿跑地都发酸。 如这几日两人的相处方式,如以前二人身份对调,调皮可爱又体贴懂事的少女哄着另一个少女吃饭一般,徐谨温柔地喂陈挽用了膳,陈挽吃的不多,但徐谨看出来,她在努力吃,努力不让自己担心,她努力了,她知道。 徐谨收拾着碗筷,看着侧躺在眼前的人,不过几日,她瘦了那么多。她呼吸几口后,确定语气平稳,自己不会哽咽,她开口道: “挽挽,我就只有你了,你爹爹说过,你们是我的亲人。我的挽挽……”说到这里,她竟然没出息地淌出了热泪,还哽咽起来。她抑制不住,只能努力地说道:“我的挽挽,要好好的……我爹和我娘,至今杳无音讯,挽挽有事,我就没有亲人了。”她像个孩子般用手擦着眼泪,抽噎,委屈又无助。 陈挽起来抱住她,紧紧地抱着她,两人的骨头都有些硌人。 “阿谨,我就是累了,让我好好歇几日吧,就几日。我爹,我娘,姜姨,陈叔,敏桃他们,我都没去看呢……我得去。” 两个女子抱着哭了一阵,昏黄的房中只剩下眼泪。 徐谨安心下来,捋了捋榻上女子的头发,她从房中退出来,无声地将门合上。 院外跑过来一个士兵冲她行了一礼说道:“徐大人,范侍卫又来了。” 徐谨转头朝房里看了一眼,随侍卫出去了。 范偌南整个人显得焦急又没有精神,他见徐谨出来,忙跑上前问道:“文吉,挽挽呢?我可以见她了吗?可以吗?”提到挽挽,他眼中闪烁着一抹光辉。 徐谨离他一步远,语气淡淡的:“偌南,听说你母亲为你另聘了通政司一个参议家的嫡女,婚期未变,不在家准备成亲礼,你是来刺激挽挽吗?” 那日她将挽挽抱回来时,挽挽便说嫁不得了,但是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范家主母竟真的上门来退婚,家中无长辈,更没有订亲时的互通媒妁,只有一个不见人的、待嫁失贞的女子和她两个人。挽挽当时只是笑了一下,她告诉她聘礼、婚书何在,便转过去休息了。 范母的表情有多么是那么痛心,言辞是那么漂亮,她恳求、感谢、致歉挽挽的成全,礼节周到,事情办的滴水不漏,关系断的干净彻底。他们都好,只有挽挽不好,这几日挽挽一个人时,根本听不到她的任何声音,但是那日,徐谨在门外便听见了她的哽咽和压抑的哭声。 真快啊,第二日范府便放出消息,不日要迎娶京中通政司参议的女儿过门。 听说范达和范偌南同范母大吵了一架,范母病倒了,范达还亲自上门来给挽挽赔不是。挽挽不见任何人,通政司参议府的待嫁新娘也实属无辜,也要面子,此事便只能这样定下,范母打得一手好牌。 “我不……我不想娶旁人,文吉,我求你了!让我见见挽挽!她是我的妻子啊,她难过,我应该陪着她,我堂堂的七尺男儿,我有责任陪着她。”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长得那般结实的男子声泪俱下,嘴巴周围都是潦草的胡茬,双眼也布满红血丝,周围的士兵看着心里都不得劲。 徐谨仰着头将眼泪收回去,她看着范偌南问道:“三日后你会成亲吗?” “我不!”范偌南矢口否决!“我只有挽挽一个妻子!” “你母亲一哭二闹三上吊,你父亲和范府的面子,通政司参议家的女儿,你要如何负责?” 范偌南的眼泪从嘴唇上一颗一颗低落在尘土中,他坚定地回答道:“且不说我与挽挽深爱彼此,就说承诺一事,事有先后,我与挽挽儿时便订下婚约,此约未履,谈何其他?我虽孝顺,但不愚孝;在挽挽面前,旁的便都不重要,面子又是什么东西?至于通政司参议,我会亲自去赔罪。”他接着说道:“现在我只想见我的挽挽,她受了那么多苦,是我无能。” 徐谨再也忍不住流起泪来,她咬咬牙将范偌南带入府中,范偌南惊喜若狂。她敲了敲陈挽的房门,然后便示意他进去。范偌南又掉出豆大的眼泪,冲她抱拳行了一礼。 很快房中便传来女子的尖叫声、哭声,还有男子温柔痛苦的暗卫声,那样凄婉,那样悲壮。 徐谨站在房门前,视线渐渐模糊,她转身离开,将这个小院完全留给他们二人。 第二百二十一章 相依为命(三) 将洗好的碗筷摆好,抹布也洗的干干净净,她将灶房打扫的井井有条。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放下卷在手肘处的衣袖,她站在灶前四下看看,一眼就望全了。这里空荡荡的,太静了,除了她,一个人都没有。从未因饭食发愁、从未下过一次厨的她在短短几日就做到了从买菜、烧火、做饭到收拾一气呵成,这样迅速的成长是因为,里面包含血的代价。 愣神之间,眼前竟恍惚出现了进进出出,走来走去的厨娘和侍女,这时陈夫人好像也进来了。徐谨呆呆地看着她们,她听见陈夫人对厨娘说:文吉吃不得性凉的东西,你等注意一下,挑她喜欢吃的,还得要性温热的…… 厨娘答:是,夫人您过来咱们这边嘱咐好几遍了,咱们省得了。 …… 她走到祠堂中,看着上面密密麻麻摆满的牌位,除了师哥和夫人,其他一个一个,都签了死契,他们生是这里的人,死了牌位也无家人来找,只能做这里的鬼。 她给他们上了香后,跪坐在蒲团上,不多时便抽噎起来,像软糯的小猫受了委屈般止不住地啜泣,慢慢的,哭声变大,如小兽悲鸣,痛失对你奉以无私之爱的亲人,世间哀伤莫过于此,即使有意压制也足以让闻者心碎。 “师哥……师哥……师哥……师哥……” 女子一边轻唤一边吞泪,好像坠入幽谷般绝望,让人不忍细听。赵明庭抬步走进去,为了这个女人他迟迟未动身离京,长江之上情势紧迫,东西贸易不畅,运输受阻,各地码头劳工遭受压迫,不明势力明争暗抢,黑吃/黑、官匪勾结,吴桐等人也缕缕遭到袭击。镐京,长江,或者说整个大魏都乱成了一锅粥。 但现在这个时候,他又如何离开? 他虔诚地上香祭拜后,在徐谨身边蹲下揽过她,即使不说话,他也希望她知道,她还有他,他会陪着她。 徐谨在他靠近她后便站起来要出去,赵明庭攥住她的手,她不挣扎,只是脚步不停,很快两个人的距离拉长,就是两条手臂那么远。徐谨就像是哭累了要回去一般,脸上没有半点对于这里多了一个人的反应。被他攥住的手拢成一个松散的小拳头,她背对着他什么都没有说。 “你要怪本宫到什么时候。”赵明庭声音中带着疲惫。 “微臣不敢。”泪还未干,她低沉沉地回答他,还带着一丝哭腔。 “那夜将你困在别院,是本宫的错。” “……” “本宫前日在大理寺说的话,你也不必放在心上,本宫知道,你心里苦。” “……” “但你总得走出来,总得告诉本宫,你要本宫如何赔礼。” 说着,他手上用了力想将她拉过去,而她也将自己定在地上,不肯靠近他分毫。他抬步走过去,她便也往外走,他苦笑 这个女人当真是抓不住,近不得。 “微臣代师哥谢过殿下,殿下请回吧。”徐谨的手从他手中抽出,即使送客也只用一个背影。 赵明庭大步迈过去抱住她,唇贴在她的头发上说道:“再不走就不成了,缨缨,带着陈家那个小姑娘搬去别院,等着本宫好不好?” 他带着商量和恳求的语气,得到的回应却是: “我和挽挽有家,为何要搬到别人的地方?您的妻子、夫人和美人都会等您,太子殿下,不要再来骚扰微臣了。” 清爽的薄荷味依然萦绕在鼻息间,怀里的女人早已消失不见,赵明庭看着空荡荡的回廊,有些无力。 第二日一大早,京城百姓都指指点点地看着大道上两个身穿缟衣的年轻人,少年目光冰冷,手中还握着剑,京城兵马司韩大统领带着士兵也不敢硬拦他们。 而那个少女则抱着排位,上面写着: 显考陈公讳同非府君生西之莲位 她往前走着,小心地抱着它,就像手里是一个贵重脆弱的珍宝一般。她没用,昨夜第一次祭拜爹娘,丧礼是礼部主持,阿谨出面送葬,就连这个牌位也是阿谨替她立的。她没用。 想到这里,陈挽苍白憔悴的脸上带了些颜色,是眼圈和鼻尖透出的一点殷红。 “徐大人,回去吧!不要闹了。”韩伯光头疼地看着涌过来的满城百姓,用极低的声音对徐谨劝道。 此刻正是朝会的时辰,全部王公、京官都在上朝,韩伯光有任务没有去,但他也见不到赵明庭。各方势力、各府的耳目都注意着陈府的动静,看来今日又有大事要发生了。 徐谨护着陈挽,将剑横在自己胸前,这就是她的态度。 范偌南的爱救赎了挽挽,她不再消沉地躲在房中,因为她心中有了希望,身上有了力气和斗志。挽挽接受了现实,她告诉她,她要为她枉死的亲人和她的清白,去登闻直诉! 徐谨陪她去祠堂祭拜,传信唐栩生告知有道书院走出的大臣、并给她所熟知的范达、张亚若、杨光素、莫月明、吕飞锡等书院派生连夜联众草拟弹劾文书,誓要让赵淳熙和布日固德伏法。 她带着挽挽出门时,脑中突然想起一句诗: 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韩伯光看着她,头疼之余,他有点明白为什么太子殿下会痴爱这样一个清汤寡水的小女人,她骨子里有些和殿下一样的东西,那就是坚持和敢做。而他们之间的差别在于,殿下为的是家国责任,她为的,是人间道义。 “不得了了,又有人敲皇城底下的登闻鼓了!” …… “是陈大人家那个失了贞洁的女儿!” …… “哎呦,这样的女子怎么还敢大张旗鼓出门来?羞死了……” …… “别这么说,陈大人为官十余年,是一个好官……” …… “是啊,听说陈大人之前因为修桥钱得罪江南那些个阎王,就是不想把咱老百姓的辛苦钱花到不必要的地方呢……” …… “哎我怎么听说陈同非他……贪/污啊……” …… “什么?!你听谁说的?” …… “京中不少人都在传啊。” …… 第二百二十二章 登闻直诉 乃知听卑四聪达,万里呻笑如邮传。朝阳门外登闻鼓,鼓下章飞如急雨。 高大巍峨的皇城下,庄.严奇伟的天子门,徐谨抱着陈同非的牌位,陈挽用了她毕生最大的力气,鼓声直飞入青云,声声砸入金銮殿。 大殿上正进行着激烈的答辩,赵淳载面色铁青,赵淳熙和布日固德一人站一边,一个不认一个辩解,地上跪了一大批不同品服的文臣,以内阁大学士、当世名儒杨光素、方青沅,刑部尚书窦英公,户部侍郎范达,翰林院侍讲学士戴至诚为首的书院文臣们联合上表,陈同非一案定要捉拿辑凶,否则嫌犯不可离京。 萧渊一派看皇帝脸色未感多言,李召群、胡清明、葛鱼台等人在一旁看热闹,六部中书院弟子较多,更有窦英公出面,余下人不出头也不落井下石,就如房可珍、吴令广,站在后面根本不吱声,连赵明廊都没有再拿“书院派系”这种话挑拨。 赵明庭不由自主地望向大殿之外,她竟然带了陈氏女来敲登闻鼓?他转过头,发现卫权也有些心不在焉,视线还落在殿门的方向。 殿上堪称争吵,外面鼓声停下,陈氏女开始诉状,群臣噤声,都集中精力听着外面那柔中带刚的声音。 “臣女之显考,同光四年登科入仕,始翰林院庶吉士至户部尚书,为官十四年间,鞠躬尽瘁,励精图治,家国为先,顽廉懦立。为人克己复礼,权做素丝羔羊,廉可寄财。上赞显考,人品贵重,为官清明,尽心竭力,燃薪达旦。亲民之吏端重循良,教忠励资,敬之忱聿,宜隆褒奨,朝廷之砥柱,国家之干城也……” …… “臣女之显妣,深明大义,驭下宽厚,相夫教女,无怨无悔。锦线穿云,佐夫以青灯;肃针偃月,育女以衣裳。端庄淑睿,克令克柔,以显考为国为民而荣,不以一家之荣宠得失或喜或悲……” …… “然苍天不佑,成女家逢横祸,显考显妣及阖府一众俱命丧暴徒之手,手段残忍,割颈破腹,血染……” 徐谨拿着鼓槌的手颤抖着,她站在陈挽身边,陈挽抱着牌位跪在地上,喊到此处哽咽住了。 她上前将手放在陈挽肩上,陈挽痛哭片刻后接着喊道: “江南势强,暴客横行,前有修桥一事,显考触其利益,后因与亲陪嫁与清江王赵淳熙产生分歧,争吵激烈,京中早有传闻,江南对显考已下杀心……” …… 大殿上,赵淳熙对于外面的声音不屑一顾,布日固德倒是早早地转过身去,侧过耳朵倾听着那道柔细的声音,他想起了那一夜,她在他身下的求救和情难自禁。 陈挽状告完赵淳熙,鼓起勇气粗略讲述了布日固德的罪行。她对于那一夜避之不及,羞愤难当,但阿谨和南哥说的对,那不是她的错。 陈挽和徐谨跪在外面,皇城附近都是看热闹的百姓,听陈同非的事时他们义愤填膺,但听得失贞一事,同情有之,不耻有之。 杨光素、方青沅等老臣,张亚若、莫月明、吕飞锡等新秀都在求皇帝表态,赵淳熙和布日固德一副“我没做,我没错”的样子,此时的皇帝一脸幽沉,被内外逼得脑袋上差点喷气。 赵明庭和大首辅卫权也站出来为陈氏女说话,赵淳熙冷笑着看着他们,再望向皇帝,他只说了一句话: “皇兄就算不相信臣弟,无罪定论赫然写在重修的《魏治大诏》上,要定臣弟的罪,请那陈府小姐和殿上各位,拿出证据!” 说完他便退出了朝会。 布日固德倒是出奇地有礼,他将拳头放在左边胸口,请求赵淳载将陈挽嫁给他。 其实所有人都明白,布日固德与陈挽这件事比赵淳熙的事要好解决的多,但陈挽背后是有道人向往的地方,她的何去何从,皇帝也是要顾忌一些的。 外面传来喧闹声,侍卫进来禀告,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刚刚赵淳熙走了!重要的是陈氏女和徐谨也在外面啊!何等尴尬,何等尴尬! 内外混乱,哪里还像朝堂,赵淳载好像头疼病和心脏病都要犯了,他挥了挥手,大内侍卫退了下去。 同时出去的,还有赵明庭、赵明庄和……布日固德。赵明庭看着身边雄壮豪气的男人,皱了皱眉。 宣德门外,徐谨剑尖指着赵淳熙,赵淳熙的一众手下和皇宫侍卫都护在赵淳熙身前。 “徐大人,这里是大内,将武器放下!”说话的是冯康。 陈挽抱着牌位,眼中满是仇恨。她指着赵淳熙喊道:“暴徒!你给我阖府上下偿命!” “陈小姐,”赵淳熙站在众人身后,抚弄着自己扳指说道:“凡事要讲证据。” “证据?”徐谨冷冷地接口:“我曾亲耳听到江南的官员在我面前威胁我师哥说,江南重赋,耕垦无田……” 为官避事平生耻! 江南重赋,耕垦无田,暴客流徙。 陈大人,可要小心了…… 当夜的情景历历在目,赵淳熙大笑一声问道:“哪个官员?徐大人同本王说说。” “你还有脸笑!你竟还有脸在我爹爹面前笑!我杀了你!”陈挽的情绪在见到赵淳熙后就控制不住了,大有抱着她爹的牌位与赵淳熙同归于尽的想法。 她了扑上去,丝毫不畏惧对面那么多人的刀剑,徐谨的心肝肺都颤了,要上去挡在她身前。 不想此时前方出现一座山,不,是一个健硕的男人,满头的小辫子,浑身充满异族的野性,是布日固德!他挡在挽挽前面,抬臂将对方的武器挥开了。 而徐谨感觉自己也被人拉到了身后,是赵明庭。她要绕开他去找挽挽,被他死拽着不放。 “放开我。”她低声斥道。 赵明庭纹丝未动。 布日固德两只手搭在皮腰带上,放开嗓子对赵淳熙说道: “王爷,小王劝您,真是您做的就痛痛快快地承认,像个男人一样伏法,毕竟这件事,做的太缺德。” 第二百二十三章 罢免徐谨 “布日固德,此话谁都可以说,你有什么资格说?劝别人,莫若劝自己。”赵淳熙意有所指道。 布日固德粗犷英气的一张脸侧过去看着陈挽,陈挽睁着水雾汪汪的大眼睛,抱着牌位怒视赵淳熙。布日固德将手伸过去时,她下意识护住牌位呵道:“你做什么?!” 陈挽后退一步,对眼前这个如猛兽一般的男人警惕又厌恶。布日固德见此收回了手,他转而勾起唇对赵淳熙说道: “自然,这一点,小王可比王爷强。陈小姐就要随我去草原了,在此之前,我真诚地希望,王爷您能认罪。” 徐谨:“谁要同你去草原?!” 陈挽:“你胡说!” 两道尖利的声音同时响起,徐谨用力甩开赵明庭,冲上去将陈挽扯身后。 赵明庄同赵明庭站在徐谨面前,他不知怎么的,就是觉得这个少年受不得风吹雨打,应该叫人保护起来,是以他也要拉扯住他,但赵明庭早已跟着徐谨,紧紧贴在她身边。 “布日固德我警告你,我妹妹哪里都不会去。你再敢乱说一个字,我就用我的方式,回敬你。” 徐谨站在这群男人堆儿里显得越发羸弱,但她手中的剑,眼中的光还有身后要保护的人,都让她也越发高大起来。 “徐大人,我与你妹妹……” 布日固德走近她低下头,似是要同她说什么悄悄话一般。赵明庭手臂一挡,众目睽睽之下将布日固德的身子往外推了推。 布日固德直起身,浑不在意。他的手下看向赵明庭的眼神有些阴狠,布日固德接着说道:“这几日徐大人不让本王去见陈小姐,本王好生着急呢。” “你找死……” 徐谨扬起剑,布日固德的手下们一个一个粗噶地出声,他们手中的狼刀自然也不是吃素的。 “放肆!”人群中传出一道威严的声音,紧接着周围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众人扬起头一看,大队带刀侍卫已然冲上来将他们包围了。 赵明庄咸咸地开口说道:“我堂堂大魏储君在此,尔等也胆敢放肆,可知你们脚下踩的,是皇城的地砖。” “……” 所有人都噤了声,布日固德和赵淳熙也要给赵明庭这个面子。 赵明庭说道:“这里是京城的地界,皇叔和王子应当如何自处 不必本宫多言吧。 ” 布日固德看了眼两侧的手下,他们都默默收起了兵器。赵淳熙有些不耐烦了,他答了声“是”便要离开。 陈挽哪里肯让他走,就在双方撕扯推搡之间,陈挽不知被谁大力一推,整个人冲着旁边的巨大石狮子倒了下去,额头立马就青紫一片,流出了鲜红的血,整个人立马就没了意识。 “挽挽!” 徐谨尖叫一声,剑鞘击开两人,要去查看陈挽的伤势,却被前方一人抢了先。 “把挽挽还给我!”她要去抢陈挽,布日固德那些身强体壮的收下将她拦在离布日固德很远的地方。 布日固德面色阴沉地抱起陈挽,赵明庭也没有料到陈挽会受伤,他忙唤人引布日固德去太医院,后者眼中充满杀气地看了眼赵淳熙一行人,抱着怀中的女子疾步离开了。 “挽挽?站住!” 这时又从远处跑来一人,是范偌南。他眼睁睁地看着前方那个异族男人将陈挽抱走了,他颈间青筋暴起,冲他们飞跃而去。东胡汉子将他同徐谨一样拦在很远的地方,范偌南双眼通红地问徐谨: “怎么了?她怎么了?!你们怎么会来这里?!又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趁我去退婚的时候来这里?为什么?”他摇晃着徐谨的肩膀恨声道:“说话啊!” 被东胡人拦住,被范偌南质问,徐谨的眼睛一直盯着陈挽的方向。 “说话!徐谨!” “放开她!” 赵明庭暴喝一声,转眼之间徐谨已经撞在他的怀中。范偌南喘着粗气倒退着,不顾东胡人的阻拦,死命朝太医院的方向冲了过去。 挽挽……流了好多血,就像师哥,身上全是血……徐谨全身发抖,冷得像冰一样。 皇城门下的纷乱让离得老远的百姓们看得一愣一愣的,赵淳熙带人离开,这时从里面也走出好些官员,徐谨依旧呆呆的,满心都是陈挽,赵明庭、赵明庄面上露出疑惑之色。 但见那些官员出来后齐齐跪在地上,原来他们是被赶出来的。赵明庭面色凝重,朝着金銮殿的方向不知在想什么。 王忠带人出来驱赶文臣,他们跪地不走。等王忠再出来时,颁布了一道旨意: 罢免徐谨国子监司业一职,胆敢继续闹事,定投入大牢严惩不贷。 杨光素带着人起来了,他走到徐谨身边,拍着她的肩膀说道:“回去吧,你的性命要紧。” 许多熟悉的身影在她眼前经过,张亚若担忧地以唇语问道:“小师姑?” 慢慢地,人一个一个都走.光了,朝会也结束了,其他大臣也都出来,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各自上车回家。 李召群走过来,腆着肚子冲她“呵呵”笑道:“侄女啊,差不多得了,你家陈大人死在任上,被皇帝追封谥号文正,这可是莫大的荣耀了。史上那些传奇人物,杨士奇、徐阶、刘基、王守仁、杨廷和等等,都没有这等殊荣呢,是不是?” 徐谨看着他冷冷回道:“有没有人说过,你笑得时候让人很恶心。你很喜欢这个谥号吗?我现在就送你上路要不要?” 韦义斥道:“大胆,一介草民敢对首辅大人无礼!” “放肆!本宫面前懂不懂规矩!” “呵呵,退下。” 赵明庭这一嗓子让韦义的脸白了白,他退回到李召群身后。 临走时,李召群压低声音说道:“侄女,何时再去我府邸呢?哈哈……” 赵明庭双眼一眯:“李卿的府邸想走卫府的老路?” 李召群笑容变淡,双手背在后面离开了。 看着他的背影,徐谨差点将手中的剑折断。 “皇兄,李召群那厮怎么唤她侄女?”赵明庄吓了一跳。 赵明庭没有回答他,他欲要询问徐谨如何,臂弯一沉,怀中人晕了过去。 第二百二十四章 北上草原,南下江东 兆和十一年七月初八,黄道吉日,宜嫁娶宜远行。布日固德带领东胡使团,连同刚被册封的和亲公主赵世媛和浩浩荡荡十里红妆正式离京北上,带着达成目的满足,结束了为期一月有余的朝见之行。 宽阔的长安街大道上,同样有一队喜庆的迎亲队伍,满目红装,吹吹打打,好不热闹,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新郎官儿脸上却一丝喜气都没有。 望不到尽头的东胡队伍迎面驶来时,他骑着马在路边,面无表情地看着下面的人群。 华丽的车撵经过时,一个清丽的姑娘坐在里面,她眼睛盯着前方,两人近在咫尺,视线却没有一丝一毫的交汇。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她是他的青梅,今日要随别的男人远去,他是她的竹马,今日要娶别的女子归家。 留人不住,醉解兰舟。 一棹碧涛春水路,过尽晓莺啼处。 渡头杨柳青青,枝枝叶叶离情。 此后锦书休寄,画楼云雨无凭。 有些人,一生只分离一次,一次便是一生。镐京与东胡相隔千里,中原与草原之间横亘着不可逾越的鸿沟。在没有对方的岁月,他们又会各自书写出,怎样的故事呢? 离京队伍消失在城门外,艳阳高照,只看见北边的方向黑压压一片,却再也不见他们的身影。 高朋满座,新人拜堂,新娘尽管戴着红盖头,从那曼妙端庄的身影来看,与新郎是何等相配。 长安街的青石地砖上有着热闹过后的凌乱痕迹,穿过来来往往的人流,徐谨手中攥着一张小笺一口气跑到城门口,守城的官兵拦住她: “太子殿下有令,你不可以出城。” “东胡使团走了?”徐谨呆呆地问着他们。“走了吗?什么时候?” 官兵答道:“有快两个时辰了。” “走了?怎么走了?走了……都走了……都走了……”她脚步向城外迈去,被官兵生生拉回来了。 “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她脸上浮现出焦急又脆弱的表情,她甚至哀求道:“求求你们了,让我出去,让我出去,让我出去……” 官兵们有些动容,却依旧不假于色地将她拖了回去。 “挽挽……我的挽挽……我的挽挽……师哥……你们回来,都回来啊……我不要一个人……我错了……” 她哭得肝肠寸断,一个官兵走上前与她说了一句话: “公主临走时让我告诉你,她被人算计了,有朝一日,你也是。” 京城繁华,熙熙攘攘,人口达百万户之多,万千人流中,只有她,孑人一身,再无亲人。 那个官兵的话她没有放在心上,因为此刻她已经没有心了。她从地上爬起来,痛哭着,抽噎着,两只手将那张小笺捧在胸口,它十分珍贵,它是挽挽留给她最后的希望。 阿谨: 姊姊。思来想去,妹决定奉皇命赶往漠北草原以化解两国之嫌隙。爹爹恪尽职守,妹甘愿继承其遗志,为中原安定牺牲小我,全家国大义。妹知阿姊性情,且记住离别不是永别,终有再见之日。莫悲莫泣,万望保重,家中及双亲之灵位,就全都托付于阿姊了。 妹,挽挽字。 徐谨失魂落魄地游荡在大街上,天玑带着人一直跟在她周围。她回到了尚书府,昔日的温情通通都不在了,人也不在了,留给她的是空荡荡的庭院,冰冷的灶台和满堂的牌位。 她来到自己的杏苑,唐栩生得了书院的命令要送她回青州,张亚若和樊克俭过来看她,她也是沉默不语。 “小师姑,莫要这般难受了,师叔和陈小姐一定不愿见你如此。” “……” “小师姑,清涟兄的信看到了吗?” “……” 看着徐谨消沉的样子,樊克俭眼睛红红地唤着“徐哥哥”,他仿佛看到了失去刘扬舲时的自己。 徐谨昏昏沉沉地睡了两天,当她再睁开眼睛后,率先跑去了陈府的祠堂。她看着陈同非的牌位,那夜陈同非弥留之际的话就回荡在耳边: 把挽挽,带回来。 全身像被注入了一股开天辟地般无穷无尽的力量,汹涌澎湃,牙齿都在打战,她没有半点犹豫地一人一剑一马狂奔出城! 挽挽是被皇帝逼走的,她走了,赵淳熙和布日固德的事就都解决了,她要将挽挽带回来,她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去荒凉的草原?她一定要将她带回来! 夜色下马不停蹄地赶了一整夜,竟没半分车队的影子,布日固德他们也在快马加鞭地赶路? 当天边出现鱼肚白时,徐谨没有看到挽挽,此时四面楚歌,她迎来了一队刺客。在京中有人护着她,京城之外杀她何等容易。 他们要杀她,她也同样下了杀手,因为她还要去救挽挽! 荒郊野岭之外,鲜血四溅,马蹄上都殷红一片,徐谨没能将他们全部杀掉,如愿脱身去追布日固德的队伍。 她醒过来时,眼前是完全陌生环境,她的第一反应是:她死了吗?她要去见师哥了? 身子摇摇晃晃的,漆红的木板也一上一下弄得她头晕,周围昏暗,有些发闷,除了头晕,隐隐的她还觉得有些恶心。 当她撑不住疲惫之感要再次合上眼睛时,身旁不远处传来一道陌生又熟悉的男子声音: “醒了?” 她在脑中反应一下,意识渐渐清晰,她支起身体看过去,那个男人正拿着一份公文坐在垫子上看着她。他身形高大,面目威严,将这个房间衬托的极为逼仄,两人的距离也显得没有很远,就好像他刻意守在她身边一样。 “是你。”徐谨从嗓中探出两个字。 “不是本宫,还会是谁。”赵明庭声音说不出的平和,他放下公文,优雅地抬起袖子给她倒了一杯水,即使离得不远,他也站起身前行一步来到她身边,将水喂给她,一边看着她喝水,一边抚着她的后背。 身下依旧是那种飘飘沉沉的奇异感,徐谨观察着所处之地,她惊诧出声: “这是在船上?你……你动身南下了?” 第一卷,大风起兮云飞扬,完。 第二卷,搅动长江天下反 第二百二十五章 船到江陵府 赵明庭不置可否,徐谨急忙从矮榻上跳下去来到窗前。 薄暮冥冥,山岳潜形,滔滔大河之水一望无际,万艘龙舸扬帆,竞相争流。浊浪排空,浩浩荡荡,运河之盛景,当真是应了那句话:东南四十三州地,取尽膏脂是此河。 徐谨傻眼了,看着赵明庭质问道:“你去江南,我去漠北,你怎么把我弄到船上来了?!” “若不是本宫,你连命都没了,还去漠北。”赵明庭坐回自己的位置,继续慢条斯理地看公文。 “最近的码头是哪里?” “江城。” 江城,到了江陵府,也就是荆州的地界。 她打定主意,接着问道:“什么时辰能到啊?” 赵明庭翻过一页,懒散地答道:“明日一早吧。” 徐谨气鼓鼓地背对着他躺榻上,从镐京赶了一夜的路都没能看到布日固德他们,耽误这些个时候,还弄到荆州来了,她面对隔板狠狠捶了下大腿。 坐在不远处的男人没有半点愧疚,他挑了挑眉,露出一个“错不在他”的表情。 到晚上用膳的时候,看着一众客商打扮的熟悉面孔,徐谨稍稍愣了一下便埋头吃饭了。 太子下江南,怎么会是单打独斗,除了他的贴身内卫和羽林军,文有颜颂、沈嘉璧、张亚若、莫月明,武有韩伯光、常时、卢兆全,看来赵明庭这一行是做足了准备的。 突然左右两边伸过来两双筷子,碗里分别多了一块酱肉和扒好的白灼虾。徐谨顿了一下,冲左边的张亚若点了点:“有劳了。”随后便继续吃她的饭。 张亚若温柔地说道:“您多吃些菜。” 徐谨将张亚若夹来的酱肉含在嘴里,右边那个男人也在一口一口地吃着饭,好像并无异样。但桌上其他的人可不一样,他们都不由自主地放慢手和嘴上的动作,有意注视着徐谨这边。 当徐谨挑起赵明庭给她扒好的虾时,所有人的嘴都停下了;当她兀自一口吃掉那个虾时,众人都松了一口气,看着那个主位上的男人夹菜的动作更加轻快流畅,也纷纷吃起自己的饭来。 徐谨有些晕船,用过膳后就回了那个小舱,而赵明庭等人则在别处议事。她现在心思根本不在任何人身上,侧躺在矮榻上感受着江水东流,通过狭小的红木窗看着前方一艘艘高船行进,那清冷的月光仿佛正在漆黑的江面上为万千船只指引方向。 她闭上眼睛睡了过去,想着明日一早她就下船,去东胡把挽挽带回来。 迷迷糊糊之间,舱门响起门栓开合的声音。她被惊醒过来,但见榻边山一般的男子正在脱他的外袍。 “你做什么?”徐谨坐起来带着床气问道。 赵明庭穿着中衣一下子躺了下来,地方太小,他将床上的小人儿挤到了隔板上。 “你干什么?”徐谨清醒过来,掀了被子就要下去。 赵明庭身子一侧,一只手臂按在隔板上,轻而易举地困住了她。 徐谨用力推他,他挥手将舱内的烛火熄灭。 “睡觉。” “这怎么睡啊?!”徐谨头上冒着汗,将脸抬起来脱离他的胸膛,大口喘着气。 地方太小了,太挤了,也太热了! 她一直喘着气,那暧/昧的声音,起伏的胸口,香软的身子…… 赵明庭突然一口咬上她单薄的肩膀。 “唔……疼”徐谨压低声音痛呼着,却是一点都挣扎不得。“松口,你属狗的!发什么疯……晚间没吃饱吗……” 赵明庭咬了好一会儿才平复了自己身心的冲动,他贴在她耳边警告一般说道: “没吃饱,睡不了正好做点别的。” “诶呀……”烦……徐谨烦躁地费力地转过身去,胸贴着隔板,背后被男人挤着,折腾许久,最后不知怎的,就睡了过去。 她心里有事,第二日很早就醒了过来。身子被移至榻中央平躺着,薄被也平整地盖在身上,赵明庭此时并不在她身旁。 窗外的船只一艘并着一艘,离得比之前近了许多,行进的速度也变缓下来,徐谨明白了,这是要到江城码头了。 舱门外传出来来过过的脚步声,赵明庭的人正为停靠码头进行修整、采买物资做准备。徐谨也急忙整理好自己,拿起她的剑要出去。 “咔”…… 伴随着她的动作,门栓传来一道道沉闷的声响。舱门竟然被锁住了! 徐谨脸黑了下来,用剑鞘砸了两下门,没好气地喊道:“有人吗?放我出去!” …… 外面没有任何回应。 “把门打开!我要下船!开门!开门!” …… 外面有很多人,但都像是未听到般,没有一个人回应她。 眼看着外面已然能看到密密麻麻艘停泊着的船只和庞大的拱桥,虽然离得不近,但穿着短打,五大三粗的汉子劳工们在码头及街道上来来去去忙碌的身影,她还是看到了。 她咬着牙,砸门的声音越来越激烈,她喊道:“放我出去!再不开门我劈了它!” …… “不开是吧,行。” …… 她后退两步,唰地一下拔出剑,两只手握住剑柄正要劈上去时,身后传来一道威严的声音: “劈,但是你可想好了,赔不起就不许你下船,永远。” 徐谨并未理会,就在她开始用力向门上招呼时,她听见了张亚若的声音: “那个,师……那个……” 徐谨停下来看着窗子下的赵明庭等人,她一手拿剑一手拿鞘,大步走过去气冲冲地问道: “为何锁门?为何你们能下去我不能?” 赵明庭一身青色苏绣锦袍,倒真有几分富商的干练之气。他双手背在身后回道:“没有为什么,你老老实实待在船上,我们在此地不会多留。” “我不待,我要走!”徐谨面色坚定,她肯定是要返回陆路,取道去东胡的。 前方的夏峰过来请示赵明庭,赵明庭冲身后命令道:“韩伯光去堵住她的舱门,常时、卢兆全就在这里守住窗子,我回来之前她要是不见了,我拿你们是问。” “是,公子。” 三人领命,亲自待在船上看着徐谨。 看着窗外常时和卢兆全一个认真职守,一个似笑非笑地面对着她,徐谨火大地“啪”一声关上了窗子。 第二百二十六章 江河盗匪 “江南的妞儿水润的很,等到了地方,哥带你去尝尝,够不够味儿,如何……” “卢可山,我警告你,最好离我远一点。” “海平,你一个大男人,何必扭扭捏捏,像个娘们儿?”外面传来卢兆全调笑的声音。 “唔……” 常时没回他,卢兆全却不知为何闷哼一声。徐谨抱着剑听外面的常时和卢兆全对话,心说这心狠手辣的京畿营统领好像特喜欢调侃黄松这个得力的手下啊。 她想了下,打开窗子对常时说:“常大哥,你能进来一下吗?” 常时俊朗的脸上现出疑惑:“怎么了?” “有事想同你讲呗。” 常时知道徐谨这个人机灵的很,他犹豫了一下便要进到船里面去,不想一旁的卢兆全身姿矫健地率先进了船和她处于二层的舱。常时只能等待。 韩伯光带着侍卫守在舱门口,他给卢兆全开门的时候叮嘱道:“你可谨慎点,别让她跑了。” 卢兆全笑一下,提高声音答道:“若是海平那般单纯的倒真是不一定。” 常时白了里面一眼,韩伯光扯了扯嘴角让他进去了。 徐谨将窗子关上,舱门被韩伯光锁上,谁也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但听徐谨一声痛呼,常时知道有蹊跷,但还是下意识跑到船中查看,这时窗子大开,虽然狭小,对那几个大男人来说是枷锁,但于她而言,够用了。 一只灵燕从窗中飞出,窗外的侍卫甚至没有想到也没有反应过来,徐谨已然拿着剑飞到了甲板上的木梯处。 此等轻功,令人大开眼界。 韩伯光及一众侍卫跑出去时,赵明庭带着天权天玑已然将徐谨往船舱中逼近。 徐谨被困在船上焦躁不已,急怒攻心。经此一事,跟着赵明庭出来的人都不敢对徐谨掉以轻心了。而当时晕倒在地的卢兆全,也被韩伯光和常时从头嘲笑了个遍。 这艘商船重新扬起帆向东南行进,山岩怪石,两岸猿声,月下江风,灯火阑珊处,卢兆全将常时压在船舷上,狠狠握了把常时下身的东西,在他耳边邪笑道:“哥哥替你受了一招,还敢笑话哥哥?” 常时话不多,他面色一怒,下盘开动攻向卢兆全。卢兆全身为禁军三大营之一的统领,皇帝的亲信,身手自然了得。 保护皇帝的和保护京兆尹的对上,后者稍逊一筹,被那健壮阴狠的男人压着又占了些便宜。 “卢可山!你是个男人!” “是啊,常海平。” …… 张亚若有些头疼地看着徐谨,不让她下船,她把所有人都当成敌人了,连他这个师侄也是。 舱门在外面上了锁,也被人从里面闩上了。想出去的出不去,想进来的进不来。 徐谨烦闷地躺在榻上,她恨赵明庭,这个男人跟她犯冲,他不要太霸道。 挽挽啊挽挽,阿姊知道你此刻一定遭受着屈辱……徐谨痛苦地睡不着,剑就放在自己手边。 今夜江面上无风,所有船只都默默行进。经过一处狭窄的天然隘口时,突然十数条小船亮着火把,船上的人大笑着向他们这些商船袭来了! 不出多时,水面上便充斥着口哨声、淫.笑、尖叫和哭闹!前方乱作一团,火把通明,人心惶惶,后面的船都离得远远的,不敢上前。 运河之上,有漕帮和朝廷管着,何方势力竟如此嚣张! 这伙贼人已经一艘一艘地搜刮掳掠了前方的商船和客船,他们搜到这一艘时,舱门被打开,船上的人都被赶到甲板上,徐谨这才发现,韩伯光、常时、卢兆全、颜颂等人已经都不见了,就连扮做下人的侍卫也少了一半。这帮人手里都拿着明晃晃的大刀,有的满面胡虬,有的面带刀疤,全部都凶神恶煞,像由心生,一看便知是在刀尖上舔血,以杀戮抢夺为营生的。 “人都在这儿吗?”一个大汉粗鲁地喊了一嗓子。 “都在这儿了!他奶奶个熊,半箱值钱的东西都凑不出来,粮食也不多!这帮人从哪儿来的?!” “再搜搜!看看底下有没有暗室之类的!” “是!” …… 一帮人拎着、扛着刀走来走去,在这艘船上耽搁的时间略长了一些,待他们确定没有值钱的东西时,都骂骂咧咧起来。 一个只剩一只眼的头头往船板上吐了一口唾沫,沉声大喝一句:“谁是这艘船的主人?!给老子出来!” 徐谨被两个持刀大汉架在地上,注意着这四面八方的动静,数十粗鄙嗜血的盗匪已然称霸了此时的江面。她心乱跳着,听到有人叫赵明庭出去,顷刻间连手指尖都变得冰凉。 旁的人都去哪儿了?!赵明庭有意这样安排,是出于什么目的? 那个高大威武的男人将手抱在头顶,肩膀塌下,腰也微微屈着,脚步虚浮,从她这边看过去,总觉得有些怯懦颓废。 那些人一把将他推过去,差点撞到那独眼龙的刀刃上!徐谨的眼皮子猛地跳了一下! 第二百二十七章 江水白刃落寇船(一) “别,别杀人……” 赵明庭面色微微扭曲,似乎也被吓了一跳。他求饶道:“我这船,确实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好汉们能找到的,都给你们……只是别杀人,关二爷,义薄云天,他老人家不想看到各路好汉杀人……” “关二爷,哼哼……“那独眼龙扛着刀有些不以为意。他又问道:“你们打哪儿来的?看着穿得人模狗样的,咋可能没钱?嗯?” 赵明庭拱着手,汗涔涔地答道:“在下是扬州绸缎商……跟随家父前往蜀地采买上好的蚕丝,货进得满了,家父便赶我和随从上了这艘船。是以这艘船上什么都没有,财物主要在……”他说到这里时终于意识到说漏嘴了!猛地顿住,看了看那大汉的脸色。 果然…… “哈哈哈哈……原来如此啊!弟兄们,听见了没,大头儿在他老子船上!” …… 江面上传来此起彼伏的坏笑声,不远处一个盗贼粗野地将踩在船舷喊道: “漂亮!夏侯惇!快问问他,他老子的船是哪一艘!” 夏侯惇?徐谨本来在想,赵明庭到底要做什么,听这一声夏侯惇,她忍不住也看了一眼站在甲板中央的那个独眼龙,真不知是谁给他起的混名儿,倒真是贴切。 夏侯惇大笑过后冲赵明庭问道:“说说吧小子,你老子的船是哪一艘?” 赵明庭畏惧地不太敢答话,周边好几个盗贼不耐烦地催促着: “他娘的堵头鬼,快说啊!” …… “臭小子,不想说,找死吗?” …… “说不说,你他娘的再不说老子赏你个锅灶!” 天权天玑他们几个倒是还在船上,徐谨不动声色地转动着眼珠瞥向他们,他们和侍卫们也都低着头,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 这些江洋大盗认钱不认人,杀人不眨眼,他们有计划也不告诉她,真是不管她的死活。江面上燃起一片火把师她就知道不好,看着这群人的大刀,她只能将剑藏起来,且做一只待宰的羔羊。还好是这样,不然,船上就她一个人傻乎乎地拿剑……她火大地咬了咬牙。 这时只听赵明庭为难地答道:“家父那船,比我们先走了……” “什么?”夏侯惇一听不高兴了,声音陡然阴冷下来:“先走了?你说真的?你这船轻,你老子船重,怎么能比你先行?” “在下在前面的江陵府消遣了一日……” 夏侯惇闻言动了动手,将那大刀从肩上放下来。方圆几里的舟船上此时静悄悄的,没有人敢说话,气氛简直比月光都冷,比沿途的石壁都尖锐。 徐谨的心剧烈跳动着,但见旁边蹲在地上的那些人还是都无动于衷! 呼……她想,算了!挽挽福祸未知,她哪来的精力去管那个臭男人。 另一个精瘦的男人目光烁烁,他似乎很是失望,阴狠地问道: “就是说你肯定没钱咯?!” 赵明庭见他们都开始要动刀,忙摊开手说道:“不不不……不是……家……家父走了,我可以去信到家里……对!不就是钱吗!我是家中独子 钱……钱都是我的!都是我的!” “好!算你是个明白人!” 赵明庭是真慌了,那阔绰的模样让盗贼们十分满意,夏侯惇叫了两个手下将赵明庭押下船。 大刀从脖子上抽离,徐谨眼角注视着那带着血腥气的刀刃,抿了抿唇,手指在地上蜷起来。 他,就一个人去了?他……不会有事吧?他可是储君啊…… 当这群盗贼一个一个地要离开时,有一个麻六儿趴在夏侯惇耳边说了什么。 天权及徐谨十几个人小心注视着他们,慢慢站起来,夏侯惇寻着麻六儿的手指,看向徐谨…… 怎么回事?天权几人趁着站起来的动作将徐谨挡住了,夏侯惇一手扛着刀一手摸着下巴,不知在琢磨什么。而后他点点头,对麻六儿说: “多多益善,你去吧,把他回去,咱大当家喜欢就养屋里,不喜欢就他娘的就地宰了……”说完就大摇大摆地下了船去,在他眼里,那座金山更重要。 眼看着躲在几人身后的徐谨被盗贼们抓走,天权他们很是为难,计划赶不上变化,他们突然抓她做什么?! 当一脸莫名的徐谨被押着并排走在赵明庭身边上了盗贼的船时,赵明庭眉头皱了皱,转而说了句差点让徐谨气吐血的话: “贤弟,为兄太感动了,我们两人,还真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啊。” 明明江面无风,船却行驶地有如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一般。看着旁边暴躁地左右摇晃、凶神恶煞的盗贼们,徐谨好险没被赵明庭气晕过去,她压下胸口翻腾着的血气,仰头看着旁边双腿分开,叉腰站立着的麻六儿,“嘿嘿”一笑,讨好地问道:“好汉,大哥。” 赵明庭听她这种柔柔糯糯的语气,他不高兴,不喜欢,就着起起伏伏摇摇晃晃的船势猛地撞向徐谨,将她半压在船上的粗布麻袋堆上,威胁地瞪了她一眼,不许她出声。 徐谨可不管,心说你有你的事,我有我的屈,我被抓起来还不是因为你。 “干球?”麻六儿低着头,下巴却微微扬着,眼睛半睁着看向她。 徐谨又“嘿嘿”一笑,疑惑地问:“好汉,小的家里没钱,小的就是一伙计,怎得劳烦好汉亲自来抓小的呢?” “抓你啊,可是你的造化呢,老子带你回去啊,过好日子。” 过好日子?徐谨看着他粗布衣下露出的一根根明显的胸架,那不拘小节的做派,一阵恶寒。什么过好日子,跟他吗? 徐谨还来得及开口说别的,压住她半边身子的赵明庭开口了,语气低沉,却冷冰冰的: “你什么意思?” 不知怎的,好像突然一股阴风吹过,麻六儿浑身打了个激灵。他嘴里骂了句南边的哩语,那意思是邪门了。听见赵明庭的话,他“嘿”了一声,不耐烦地叫道: “孬货,有你什么事啊,你虽是金山银山,也得乖乖听爷爷的话,爷爷现在叫你闭嘴。” 徐谨听赵明庭的语气就知道不太好,她用肩膀顶了顶他,示意他别再说了。 赵明庭却依旧我行我素,好像并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 “我问你呢,抓她到底要如何?” 第二百二十八章 江水白刃落寇船(二) “嘿!不要命了吧你!” 麻六儿一听赵明庭突然变得如此嚣张,他有点乍毛了,越过徐谨就要朝他过去。哪知许是船上潮湿,他迈第二步时就“啪噔”一声四脚沾地,整个人像摊煎饼一样摔倒了。 “哈哈哈……” “六子,你这脚滑的紧啊!” …… 船上的盗贼们都哈哈大笑嘲弄着他,他呲牙咧嘴地爬起来后,用手一捂,我天,门牙掉了一颗。 徐谨面上惊讶,保持着收腿的动作,刚刚这人冷不丁趴地上了,差点砸到她的腿,还是赵明庭,将她的腿勾了回来。 麻六儿一手捧着牙一手捂住胸口,嘴上血淋淋的,也不往赵明庭那儿走了。感受到赵明庭如豹如虎般的目光,他擦一把嘴悻悻地说道: “说是让你去过好日子就是去过好日子,咱们大当家这段时日身边缺个可心的人儿,正好就得意你这口儿,斯斯文文,细皮嫩肉得惹人疼。” 麻六儿好面子没直接回答赵明庭,而是直接冲着徐谨说的。 徐谨第一反应是:她暴露了?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一身男子素袍,紧致平坦的胸部…… 没有啊……怎么……就好她这口儿…… 她又急又怒,欲哭无泪。这次还是没等她开口,“啪噔”……“哎呦”两声,麻六儿又趴地上了! 得,剩下一颗门牙也掉下来了。 “我说麻六儿,你中邪了?站着也能摔倒!” …… 有人吹着口哨: “六子该练练下盘了!” …… 麻六儿从船板上爬起来,握着自己两颗门牙,对上赵明庭的目光后,忙躲到别人旁边,脸上青白一片,什么都没有说。 此时天已经蒙蒙亮了,后面十几艘船上都是抢来的货物财宝,前面几艘小船率先到达了目的地。 这里群山环绕,高木林立,野草茂盛,十分隐秘,时而能听到几声乌鸦叫。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离附近的州府相距甚远,能在此处安营扎寨,倒真是吃了水路的大便宜了。 船只纷纷靠岸,盗贼伶俐地一个个跳下船去,将船上的缰绳牢牢绑在栈道一旁的木墩上。 前方的树木后面隐约可以看见寨门和火把,狭窄的林荫小路中已经快步走来几个同样穿着粗布衣裳,言行粗野豪放的汉子。 徐谨和赵明庭被盗匪们扯下船,一个高一矮两个人离得很近,若不是天色灰白,旁人一定看得出,那个身形高大的,是紧紧护在另一个身边的。 “夏老大,今夜不行啊,才这么点!”一个两条双臂光溜溜的没有布料,满嘴胡茬的壮硕男子站在岸边点着后面的船,吧唧两声后,语气明显有些失望。 夏侯惇豪横地挥了一下大刀,旁边人都往外闪了闪,他不悦道: “他娘的黑面鬼,有能耐你出去!老子忙活儿了一宿,你还嫌少!” 黑面鬼白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开始指挥底下人搬东西。 夏侯惇动了动抗在肩上的大刀,指着赵明庭冲黑面鬼嚷嚷道:“不识货的当头!那就是最大的买卖!” 黑面鬼撇撇嘴也没看他,只露出一副“哦?哦。”的表情。夏侯惇冲地上吐口唾沫,壮臂一扬:“走!” 几个人随着他,押着徐谨和赵明庭就进了寨子。 这个水寨倒是很大,生活、攻防工事都做的不错,高高的了望台上值守着的匪兵眼珠子瞪得大大的,很是精神。此处水盗人数也不少,光是这个时辰还活跃着的,就有上百人不止。 他们两人从进来开始就在不约而同地观察着此地的每一处布局、 每一个角落,然后他们就被粗鲁地推进了一间茅草房,似乎这种状况已经屡见不鲜了。 “等着!等我们大当家醒了再叫你们!” …… 徐谨疲惫地走到墙根儿处坐下来,薅起一根稻草咬在嘴里,靠在松软的草堆儿上小憩起来。 赵明庭抱着胸走过去,脚碰了碰她的脚尖儿问道:“你到家了?这么随遇而安?” 徐谨本不欲搭理他,奈何他没完没了,好像在做游戏一般,她一躲他的脚就追上去,好生烦人。她闭着眼睛说道: “你担心担心你自己吧,我可是来过好日子的。” “过好日子,你还真信啊。怎么,想给水盗头子当姘头?” 徐谨嘴里“吧唧”一声,睁开眼睛烦躁地一把将嘴里的稻草甩在草堆儿上,怒气冲冲地说道:“姘头?老天爷啊,这是您应该说出来的话?!”说道“您”时语气微重。 第二百二十九章 不寻常的水匪寨子(一) 过了许久,房中传来一道沉沉的叹息,徐谨靠着草堆儿动了动眼皮,继续休息。两人都没有心情再说什么。 “起来了!” 房门“咔”一声被推开时,徐谨被惊醒了。此时天都大亮了,看着盖在身上的宽大外袍,她面色淡淡将它递给了不知何时早已站起身的男人。 赵明庭接过衣服的同时也明目张胆地握住了她的手,徐谨不悦地看着他,下一瞬发现,男人只是要将她拉起来而已。 水盗们一个个五大三粗的,他二人又都是“男人”,是以并没有人发现他们之间的不对劲。 日头正高,外面数百水盗正在操练,兵器撞击之声震耳连天,“嘿、哈”之音声声入耳。 被押去见他们大当家的一路上,徐谨有一种很特别的感觉,什么感觉呢…… 一、等级之分很明显,似乎这个寨子里存在着很细密的等级划分,上下级之间界限分明,张弛有度。 二、虽然水盗们出身寒微,行为豪放粗野,但他们办事却很有章法。水寨虽大,人也多,忙碌但并不混乱,每个人应该做什么,怎么做,与谁合作……这里的每一件事似乎都有它的规矩。 徐谨不禁心生赞许,真的有些想见见这些水盗们口中的大当家了。 四个小水盗将他们带入一座于这荒郊野岭来说很是气派的木楼中,堂内占地巨大,视野开阔,四面挂着虎豹兽头,各色摆设器具应有尽有,头顶竟是用锁链装饰,还有兽牙钉成的灯座。地上铺着青石砖,步步富贵的地毯在堂中间的位置从门口一直延伸到上面一张挂着虎皮的宝座下,两旁是两排厚重的红木桌椅,靠近上首的位置此时坐了有四五个人。桌椅后面分别是很大的地方,想来若是水盗们“开堂会”,等级低的不是站在外面就是站在此处吧。 整个堂内就如水盗们一样,充斥着浓郁的凶相,除此外还带着一丝丝珠光宝气,看来他们往日做的买卖都不小。 而直到仰起头望向那宝座上的人和那人身后栩栩如生的巨幅画像时,徐谨大吃一惊! 那穿着一身藏青色短打,手腕被皮质护腕紧紧包住,头发高高扎在头顶,眉眼犀利,面目英气的“大当家”,竟是个……身体丰腴欣长的女子!而她身后坐阵的并不是什么关二爷,竟然是达摩祖师! 她转头看了眼赵明庭,但见他并无异色,难道他早就知晓?船上种种都是他的试探吗? “你贼眉鼠眼的看什么呢?”大当家的一只脚豪迈地踩在宝座上,她刚同下面那几个水匪头子吃完早饭,手下的侍女接过她扔过去的手巾,她用舌头扫了扫塞住的后槽牙,下巴一抬冲徐谨问道,声音语气很是豪爽,让徐谨有一瞬间想起来阿日善,只不过眼前这个女子更加像男孩子一些。 “她饿了。” “饿了?” 听赵明庭说话,大当家的疑问,徐谨太无语了。她咬着嘴唇看向赵明庭,一脸莫名其妙:“我饿了?是你饿了吧?” “他娘的,忘了你俩了!不过话说回来,进了咱们这儿,你二人还有心思吃饭啊?” “哈哈……” …… 说话的是夏侯惇,吃饱喝足放声大笑的有黑面鬼,还有三个没见过,一个二十多岁的样子,另外两个大概三四十岁。 大当家在上头也露出笑意,赵明庭答道:“好汉这话不对,民以食为天,断头也有断头饭,到了什么时候都得吃饭。” 徐谨摸摸肚子,嗯,赵明庭说的对。 大当家挥了一下手,侍女给赵明庭和徐谨二人送上了香喷喷的肉包子,徐谨这下真感觉饿了,痛快地一手拿一个大口吃了起来。 赵明庭看了她一眼,眼中流露出一抹柔情,他也拿了一个从容地放进嘴里。 夏侯惇早上知会过大当家,她一只手臂支在膝盖上,冲下面的人问道:“说吧,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哪门哪户,咱们好送信儿。” 徐谨嚼着包子看向赵明庭,他会在扬州安排身份吗? 赵明庭吃完包子,负着手答道:“在下,姓徐名广廷,扬州安庆府人士,城中四方都有产业,可将信送去茂元绸缎庄。” 徐广廷……徐谨有些莫名,这么巧跟她一个姓?赵明庭这时也看过来,冲她一笑,招手让那个端着托盘的侍女过来,竟又拿了两个包子给她。 徐谨愣愣地接过包子,有些哭笑不得。这时前方传来一个男人的嗤笑声: “呦,兄弟情深啊……大当家,看来这票靠谱。” “他娘的,到了这儿还兄弟情深,你们没看见昨夜一个一个被兄弟们吓的那狗熊样,哈哈哈……”夏侯惇的笑声粗噶豪放。 但听上面那女子有些愉悦地说道:“徐广廷,不错,与我还是同一辈呢。” 赵明庭不在意夏侯惇他们几个人的嘲笑,问道:“此话怎讲?” “哪那么多话!”一个地包天,下巴凹陷,显得嘴及下面部分有些长的男子不悦地斥道。 “诶,是我先提起来的,不怪不怪。”大当家的倒是好脾气。 黑面鬼讽笑道:“水鼍龙最是忠心,护咱们大当家护得跟什么似的。” “你什么意思?!”水鼍龙面上有些不自然,他目光阴毒地看过去,大手握成拳头在厚重的红木桌上猛地敲了一下。 “行了行了,至于吗,不怕让底下人笑话……”另一个年岁稍大的匪悠悠出口劝了一句,他穿着一身灰色长衫,虽然有些旧了,但是很适合他儒雅的气质。 水鼍龙和黑面鬼都是心狠手辣的主儿,平日最是看不惯对方,依旧你一句我一句地争吵着,越吵越激烈。 眼看着两人已然从椅子上站起来,跨到地毯上面要动手,夏侯惇烦躁地不看他俩,老书生吹着茶叶也不理会,那个最年轻的小子上去劝架:“三哥四哥别吵了,听小弟一句好吗……” “小白你起开,可别伤了你!” 黑面鬼一把将小白推开,水鼍龙已然出手了! 徐谨没弄明白这俩人怎么跟炮仗一样一点就着,突然上方一道利气袭来,黑面鬼和水鼍龙各自闪向身后,徐谨和赵明庭对视一眼,也纷纷抱头躲开! “咔”一声,结实的门柱上一个细小的东西钉了进去。竟是……一枚鸡蛋碎壳?! 好雄厚的内力!徐谨惊呆了。 “都坐好。”大当家沉声说了三个字,目光发寒,面上不再是笑呵呵的和善模样,下面的人无论站着还是坐着的,都端正了姿势。 她扫视一眼接着说道:“对我忠心,不应该吗?鬼叔,你有意见?” 黑面鬼冲她颔首:“大当家,小的不敢。” “我说一句话,我还没怎的,碍着旁人何事了?” 这话明显是冲着水鼍龙说的,他面色青红一片,没有接话。 大当家白了他们一眼,随即扬起下巴对赵明庭缓缓说道: “你听好了,我,叫娄广秀。” 第二百三十章 不寻常的水匪寨子(二) 娄?徐谨在心里默念一下,这个姓不常见,却好像有些熟悉。赵明庭拱着手回道:“失敬失敬。” 娄广秀忽而问道:“听说你家从蜀地采买了蚕丝?” “是。” “不对吧,咱们江南也是养蚕重地,跑那么远去买丝,折腾什么呢?” 徐谨舔了舔嘴唇等待着赵明庭的答案。真是羊入虎口,她也跟着紧张。 前方五个匪头儿也在注视着赵明庭,那年岁最大的老书生更是眯起了双眼,若有所思。 徐谨有些焦急,赵明庭却很自然地答道:“南方盛产丝绸,蚕商们本身也制绸缎,因此起了坏心思,将丝卖给我们这些绸缎庄时抬价抬得厉害,我家的商号与当地的蚕丝庄户就结了仇。蜀地气候好,天杰地灵,养出来的蚕肥,丝也柔滑细腻,洁白清透,重要的是价格还低。家父与在下都是喜好游历之人,是以每年都去蜀地采买蚕丝。” 徐谨松了一口气,编的还有鼻子有眼的,他和他家父喜好游历?二人凑一起不算计对方就算是够给面子了。 “这样啊。”娄广秀点了点头,又说道:“这两年水路也不太平,你家倒是胆大,要钱不要命啊。从蜀地那么远的地方运过来,没少交税吧?” 赵明庭眼珠动了动,答道:“谁说不是,杂七杂八的赋税,也不知朝廷怎生想的。只要船一过,不论拉的什么,不论是不是我家船,先交个什么净江净河税,美其名曰船把江水弄脏了,这让人如何反驳?生意难做,人活着也不容易,这朝廷和漕帮啊,真不是东西!” “放屁!”夏侯惇一道暴喝,徐谨下意识将耳朵堵上了。 “夏叔。”娄广秀动了动肩膀,靠坐在后面对赵明庭说道:“下去写信吧,写了信,立马送走。银两一到位,我保证不伤你分毫,派船啊,给你全全尾尾地送回家。” 赵明庭摇摇头,抬起手指提醒道:“还有她。” “他娘的,管好你自己吧!”夏侯惇好像突然变得很不待见赵明庭了。 娄广秀把玩着手里的一把精巧匕首,饶有兴致地朝徐谨看了一会儿,对赵明庭道:“他就算了,唇白齿红地那样讨喜,留给我做伴儿吧。哦……”她顿了一下强调道:“徐公子放心,我会对他好的。” 什么?! “不成!” “不成。” 赵明庭吐出两个字,徐谨也默契地喊出了同样的话。赵明庭对娄广秀说:“大当家的出什么价?在下加倍就是了,她是我用惯的人了,恕我不能忍痛割爱,将她留给大当家。” 水鼍龙喝道:“由不得你说不!” “他娘的,你不能忍痛,老子替你割爱!你娘的个堵头!龟孙子!没深没浅的到杀货……” 徐谨听着夏侯惇没完没了的粗鄙谩骂,她有些忍不了了,赵明庭要将她带走,她也确实不能留在这里。她看了看赵明庭的神色,他只是淡淡的,好像没有听见一样。但他一直看着娄广秀,在要她的回复。 “各位哥哥叔叔,你们说要多少?”娄广秀并没有直接回答,转而问了五大匪头。 “多少,越多越好。”小白嘴角噙着笑,拿起一颗花生米扔进嘴里。 “听见了吗,越多越好,你说多少?” 娄广秀似笑非笑的,赵明庭勾起嘴角说道:“左不能把我家搬来吧?盗亦有道不是吗?” “那就免谈吧,先写信解决你的事,至于他,再说。”娄广秀轻轻打了个哈欠,挥手将让人将他们带下去了。 水盗开出的价是十万两白银,以现在的物价,可谓是天价了。赵明庭南下,到哪儿弄这么多银子?想到银子,徐谨骤然失落起来,师哥生前,在用全部心血为朝廷开源节流,大魏的钱,不知都花在哪里了。 求救信经老书生手后,他不禁多看了两眼。好字…… 看着赵明庭悠闲地半卧在稻草堆上等着人来救她,徐谨气不打一处来。她心急火燎地要去东胡,挽挽一朵闺房娇花,一介弱质女流,半大的孩子,她在草原受苦受辱,万一再遭受迫害…… 她的心发空,胸发闷,鼻子也酸酸的。她应该一开始就去追布日固德,绝不让他带走挽挽的。 “想什么呢?”赵明庭踹了踹她的后腰。 “倒霉!”徐谨烦躁地离他远些,发泄般故意说了两个字。 “谁知道了,怎么就男的也喜欢你,女的也喜欢你,小的也喜欢你,老的也喜欢你?” “什么意思?什么小的老的?” 赵明庭冷哼一声:“经常缠着你那个小子,翰林院的庶吉士,樊茂的遗孤,今年也就十五吧,小不小?” “……”无聊。 “还有卫权,你还差点成了他外甥女婿,你同他什么关系啊?他那岁数,算老吧?” 一听这话,徐谨有那么点想笑。卫权早过而立之年,年近不惑之年,确实不年轻了,但人家人家长得一点都不比他赵明庭老。 她扯着嘴角说道:“是啊,我就是这么讨人喜欢。” 赵明庭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他将手臂垫在头下平躺着说道: “你不必担心,我不会让你有事的。就算我有个什么不测,你也不会。” 徐谨依旧背对着他抱膝坐在里面。她担心,她担心死了,她担心的是挽挽啊。 对了!赵淳熙!想到了另一个让她咬牙切齿的人,她绝对不会放过他! “赵淳熙怎么没同你一起?” 赵明庭没想到她突然问到那个人,他答道:“为何一起走?道不同,不相为谋。再说,他现在似乎十分忌惮水路,若不是情势紧迫,朝廷派了冯康的左翼前锋营前去接应,他断然不会利用水路运送嫁妆。” “……” “那日公审堂上他为何大庭广众之下挑出了水路的问题,怕是他们也急不可耐地想要解决这个处处掣肘的大威胁。” “……” “顺带,一石二鸟,他打草惊蛇在先,无论朝廷派谁人去查,都只会是鹬蚌相争,他们渔翁得利。” 第二百三十一章 战鼓擂(一) 二人在房中待到日落,外面的操练声终于停下了。两个水匪砰一声打开房门,要将徐谨给带走。徐谨倒不是怕 就是有些奇怪娄广秀找她作何。赵明庭一步挡在她面前问道: “两位***抓她做甚,有什么事同我讲啊。” 水匪不耐烦地嚷嚷道:“想的美,我们大当家要的是他,不是你!让开!” 赵明庭安定如山,将身后的小人儿挡得严严实实的。“去告诉你们大当家,她不能跟你们走。” “嘿!我们大当家要谁,轮得到你说话吗!滚开!” 两个水匪蛮横地去推他、扯他,赵明庭两只脚就如同钉在地上了一般,纹丝不动。两人对视一眼,这人难不成还是个练家子? 他们后退两步,拔出刀喝道:“看你是个有票(等着赎身)的尖头(商人),我们哥儿俩不想拷秧子(拷打人质),省得不好换项(银子),你也给老子消停点儿,少他娘的管闲事儿!” 赵明庭含着笑答道:“她的事啊,我还就管到底了。” “妈的……” 一个水匪脾气暴些,啐了口便要上来拿刀把砸他。赵明庭待他近身后方才出手,一把就攥住了水盗的手腕子。 “啊……” 水盗发出一声痛呼,他的手腕儿也在肉眼可见地向后折去。 “咣啷”一声,刀掉在地上,另一个水盗用刀指着赵明庭警告道:“你……敢在水寨撒野,你活腻了!快放开他!” 赵明庭横一眼他,说道:“去找你们大当家,有事同我讲。” “……好,你等着……锅子你忍忍……”他犹豫了一下,看着锅子痛苦的表情只能答应了。他倒退着出门,快步跑向娄广秀住的木楼。 徐谨立在赵明庭身后,心情有些复杂。他是真的高,肩膀也宽,胳膊腿儿都长,手也大。她不喜欢这个人,甚至有些痛恨皇家,痛恨他。但在这个陌生的水匪窝,他却一直在护着她…… 等了一会儿后,被赵明庭擒住手腕的水匪已然快要痛晕过去了,娄广秀没来,之前那个水匪倒是真的不要徐谨,反而将赵明庭给带走了。 “你,你小心一点。” 临走前赵明庭回身看了她一眼,她只能开口提醒了一句。 赵明庭说道:“你放心吧。” 大门关闭,她坐下去想着,娄广秀找她干嘛?瞧着夜色,不会是什么不可描述的事吧……那赵明庭……徐谨心中有些说不明的情绪,尤其是等到后半夜赵明庭还没有回来,她脑中一直浮现着些活.色.生.香场面…… 她大幅度地翻了一个身,看着地上的月影,心里乱乱的,奇奇怪怪的。 脸上有些痒,徐谨伸手去挠,却摸到了一个硬邦邦硬物。她慢慢睁开眼睛,此时天已经亮了,晨曦从窗户纸上透进来,清新又柔和。 她指甲收紧,抠了抠脸上那个东西,半卧在她身旁的男人“嘶”了一声,低下头照着她的手就咬了下去。 “哎呀……” 徐谨五官挤在一处,手肘一用力将赵明庭给推倒了。她爬起来捂着手讽刺道:“你真是属狗的。” “没良心的东西,我因你一夜没睡,你就这么对我。”赵明庭捂着胸口躺在稻草堆上。 徐谨冷哼一声:“一夜没睡?辛苦的紧啊。” 赵明庭动了动手指道:“给我捶捶腿。” 捶腿?被困在别院时他也让她给他捶腿来着……徐谨站在那里俯视着赵明庭的退,目光变得空洞起来,双手也握成了拳头。 赵明庭抬眼见她这般模样走过来,心里有些毛毛的。他想说算了,徐谨却一个手刀劈了下来,他顿时就感觉大腿上有一种断裂的麻痛感。 赵明庭想拦住她的手,哪知他被打到筋上了,一时没缓过来。拳头一个接着一个砸下来,赵明庭无奈,只能支起身子将她抱住。 “够了!” “不够,你不是要捶腿吗。” 徐谨挣扎着要继续,赵明庭一个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紧接着就吻了上去。 “起来……唔……够了你!” “不、够……” 外面的操练声震天响,阴凉的茅草屋内水声泽泽,热气渐浓,守在门外的水匪面色疑惑,好像听见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 二人在房中撕扯了好半天才分开,临了徐谨不解气,又给了他两拳。 赵明庭注视着她樱红的小唇,喘着气愉悦地说道:“来,继续……” “……” 徐谨擦干嘴,咬着牙决定满足他的要求,她刚抡起拳头,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阵惊人的雷声。 徐谨愣住了,赵明庭也一跃起身。 不对,这不是雷声,而是,急促而沉重的鼓声!水匪寨子的战鼓,擂动必有大事发生! 两人听着水匪们粗声紧急集结的声音,纷纷走到门口透着门缝儿观察外面的动静。只见原本操练、做事的水匪们都拿着刀往寨子中心的方向冲去,行色匆匆。此处离寨子中心还有一排木头屋隔着,两人并不知道寨中水匪们具体要做什么。 “都站好了!后面那几个!他娘的,给老子精神点,站直了!妈.了.个巴.子……”是夏侯惇的大嗓门。 …… “三当家,二当家的来了!” …… “二当家,三当家,大当家他们过来了!” …… 外面有喧闹变得安静下来,娄广秀开始说着什么,虽有着男子的英气和胆魄,但声音毕竟细了些,不如夏侯惇等人那样,隔着老远就能听清。 赵明庭双臂抱胸,皱着眉不语。徐谨一直侧着耳朵试图听清她的话。 没过多久,娄广秀似是进行了部署,只听夏侯惇、水鼍龙、黑面鬼三人齐齐喊道: “是!” …… 外面响起浑厚有力的脚步声,单凭声音也能想象那一众人四散开来,尘土飞扬的场面。 好几路人马似乎出了寨去,寨中恢复平静,但平静二字于匪窝而言,本身就是违和的形容。 “又搞事,水路上真是不消停……” …… “是啊,这次阵仗不小……” …… “打!打他娘的,不解决事也解恨。” …… “哎,是啊,就是咱大当家,一个女人,真不容易!” …… “呸!咱大当家那武艺,那气魄,那胸怀,那叫什么,侠肝义胆,义薄云天,巾帼不让须眉!就是我这个男的也佩服得五体投地……” …… “是,是……” …… 徐谨看向赵明庭,只见他眼中投射出两道精光。 第二百三十二章 战鼓擂(二) 尽管寨子里出了事,大部分人马都离开了,但水匪倒还是没忘了他二人。吃饭时,徐谨好奇地问道:“你说,能发生什么事呢?” 赵明庭夹了一块肉给她,摇摇头答道:“不知道。不过与水路有关就是了。” 废话。徐谨失望地嚼着肉,脑中又闪过疑问。她看了看房门的位置,将声音压低,几近唇语:“你费力来这儿做什么?韩伯光他们呢?” 赵明庭答道:“来此有事呗,他们有他们的差事。” “……”徐谨白他一眼,大口吃饭。 赵明庭看她那小出儿,有些好笑。一边给她夹菜一边说:“三言两语讲不清楚,只是这伙儿水匪不单单是水匪那么简单罢了,我来此就是想探探他们的虚实。” “……”徐谨将脸埋在碗里不搭理他,爱说不说。 “只是有一点,你不要担心就是了,我保证啊,会让你一个头发丝都不少地离开。” “自然,”徐谨嘴里有一大口饭,声音模糊不清。她咽下饭后冷嗤道:“你现在若是说我只管自己,不必管你和你的计划,我自己也能逃出去。” 似乎眼前是个小孩子一般,打不得骂不得,还反驳不得。看着这个比他小八岁的小人儿,赵明庭头疼地答应着:“是,是,你厉害着呢。” “嘿,你这什么态度?” “说你厉害啊,女英雄。只不过咱就不必冒险了,一切尚在计划中。” …… 一直到晚上,寨中燃起火把,娄广秀才带着夏侯惇,水鼍龙和黑面鬼等几路人马回来。 外面突然杂七杂八、粗生喝气的,伴随着脚步声和兵刃声,寨子里一阵雀跃,徐谨和赵明庭知道,他们回来了。 只是雀跃过后,喧闹中似乎带着让人不安的声音,水匪们一个接着一个地喊道: “都起开!”是水鼍龙的声音。 …… “大当家的怎么了?” …… “大当家的受伤了!” …… “快!让开,大当家的受伤了!” …… “他娘的,甘佗呢?!快叫他过来!” …… 娄广秀受伤了。似乎所有人都很慌。徐谨也有些奇怪的感觉:虽然娄广秀是个女子,但是她怎么就受伤了? 外面乱做一团,人都往那座高大的木楼去了。徐谨有些担心,她巴巴地趴在门缝上喃喃道:“她怎么受伤了,伤到哪儿了呢?” 赵明庭提溜着她的后衣领往回扯,“关你什么事啊。” “不关我的事,还不关你的事吗?” “我?”赵明庭看着她,等待她的解释。 徐谨本想说出自己的猜测,但话到嘴边儿,想想还是算了,赵明庭他们自有计划,被困在这里不会太久的。她一离开这个寨子就去找挽挽,还是不跟着趟这个浑水了。“你昨晚,干什么去了?” “昨晚?”赵明庭不明所以,握着下巴想了想后,露出了一排好看的大白牙。他抻着懒腰说道:“昨晚可是很精彩呢,一夜没睡,累死我了。” “……”徐谨看他这副夸张的样子,有些鄙夷。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什么被踢翻了的声音,几个水匪不知是在争论还是在说什么。 徐谨和赵明庭又一动不动地凝神去听,似乎是有人要出去找什么。 “大当家的应该是伤到内脏了,不然流这么多血,我……我师父教我的我一时之间有……有点想不起来,看大当家那个样子,我……我有点……” …… “废物!” …… “他娘的,那你说怎么办!快出个招儿!大当家的有个好歹我活剐了你!” …… “哎呦我的夏爷龙爷,各位大爷当家,,我也不想啊,但是我师父走的急……” …… “少放屁!他们已经出去找郎中了 郎中来之前你给老子护住大当家!” …… “这……需得尽快……” …… “大当家伤的很重。”徐谨看着赵明庭说道。 “嗯……”赵明庭面色凝重,娄广秀真的受了重伤,这就不大好了。 外面看门的也踮着脚,抻脖子远眺木楼的方向。 “大当家受了重伤啊?!这怎么办……” …… “是啊,大当家不会有事吧……” …… 就在寨中所有人为了娄广秀的伤大失方寸时,角落的一个茅草屋中传来一道少年清朗的声音: “放我出去,我是朱庞安的徒弟。” 南阳朱氏享誉大魏,朱庞安鹤发童颜,如同长生不老的神仙,他本身就是一块儿活招牌。 鸡鸣时辰,天刚要放亮,外面灰沉沉、凉丝丝的,还有一股潮湿的水汽 但寨子中站着满满登登的粗野汉子,他们都在等木楼里的动静。 赵明庭负手站在门外,同样一言不发地注视着那厚重的红木门。 “哗啦”一声,是铁门栓开合的声音,一个头上绑着布巾的年轻人走了出来,紧接着是一个比他更瘦弱的素衣少年。 好不容易等他们二人出来了,满寨子的水匪都黑压压地围了上去。 “如何了?治好了吗?!”水鼍龙满眼猩红地冲上去问道。 紧接着夏侯惇、黑面鬼、小白也地追问着:“是啊,大当家的怎么样了?!” 老书生一手背在后面,一手捋着刻意蓄起来的道:“都听他说。” 甘佗脸色明显轻松很多,徐谨被四五百号五大三粗的水匪们围住,丝毫没有怯意,她用那行医时惯用的平静声音解释道: “大当家根骨奇佳,吉人天相,虽伤到了脾,但已并无大碍,修养两日就好了。” “真的?” “你没骗我们吧?” “大当家真没事?” …… 水匪们一个个地睁瞪着大眼珠子盯着徐谨,徐谨肯定地点了点头。甘佗在徐谨旁边也打保票: “是真的,放心吧,这也是神医朱老先生的高徒,大当家的真的没事了。” 所有人都欢呼起来,像只大水牛一般的夏侯惇这时抹了把眼泪 嘴里念叨着:“大当家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水鼍龙急切地问道:“我现在能进去看看大当家吗?” 不等徐谨回答,黑面鬼厌恶地冲他嚷道:“你让大当家好好歇着吧,男女有别,你不知羞耻,别坏了大当家的清誉。” “你!我看你是想死!” 水鼍龙恼羞成怒又要动手,徐谨不耐地低喝一声:“住手!” 水鼍龙和黑面鬼都停下来看着她。 “要打去那边打 这间木楼周围定要安静,大当家需要静养。” 两人不想瞪了一眼,不再出声,老书生年纪最长,又是二当家,开口郑重地代表水寨向她道谢,所有水匪竟都给她跪下行了三拜。 徐谨觉得自己肯定要折寿的,这时人群中传来一道威严的声音: “好了,她也该歇着了。” 第二百三十三章 水匪即漕帮(一) 这个时候夏侯惇也不“他娘的”了,水鼍龙一门心思放在木楼中,赵明庭过去牵起徐谨的手就往茅草屋的方向走,别看小白人年轻,可是很会办事的,忙叫手下人给他们换了一间厢房。 “等等。”徐谨叫住将他们送过来的水匪,商量道:“好汉,能不能给我们两间房?” 那可不行!赵明庭一听这话,伸手就将她推了进去。 “神医,那我去请示一下六当家?”水匪探着脑袋越过赵明庭高大的身躯看向里面的人。 “不必了,两个人正好有个照应。” 房门“咔”一声被关上了,只留门口的水匪挠着后脑勺不明白什么情况。 徐谨叉腰瞪着赵明庭,赵明庭一手按在门上,一手搭在腰上,同样也看着她。 徐谨说道:“有房不要,你干脆回那个茅草屋好了。” “两个人在一起好商量事。”赵明庭正色道。 徐谨皮笑肉不笑的,露出一副“你糊弄鬼”的表情。赵明庭拉着她走到床边,压着她的肩膀就往床上推。 “你干什么?疯了吧你!” 徐谨气愤地给了他两拳,赵明庭吃痛握住她的手说道:“你不累吗?快些休息!” “休息着什么急?” “急。” 徐谨收回手,面上露出严肃的表情:“什么意思?” 赵明庭转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徐谨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此时约莫卯时了。 “来时顺着水路变化的方向来看,若我没有猜错,此处应在徽州庐江、铜陵一带。那夜他们的脚程你也看到了,从水路行至扬州,一来一回今日怎么也到了。” 徐谨皱着眉说道: “不对,还有十万两白银。银票需承兑,他们一定会要现银的。水寨里都是小船,小船负重吃水,阻力大,况且从下游往上走,会那么快吗?” 赵明庭没说话,伸出了两个手指头。 距送出信到现在,已经过了整整两天两夜了。徐谨咬着唇想了想问道:“这么说我们今日就会离开?” 赵明庭叹了一口气,给她肚子上盖好薄被答道:“你好生歇息,我会设法劝他们让你先行离开。” 徐谨大吃一惊:“让我先走?那你呢?” “我还有些事没有做完。” “事?你不是得到你想要的答案了吗?” 徐谨脱口而出,赵明庭看着她,半晌后方出声问道:“什么答案?” “……”这话分明是不信任她,徐谨闭口不欲再说。他让她走她就走呗,本来被莫名其妙劫来就够倒霉了。 赵明庭坐在床沿儿上,一只手还放在被子角上。他饶有兴致地问道: “吴桐查出了些端倪,那夜到江陵府后我便命所有人分几路行进,顺势来到了这里。但是我很奇怪,你在计划之外,不过短短两日,你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 见徐谨阖着目不搭理他,赵明庭捏住她的鼻子不撒手。 “嗯……唔……放手……”徐谨呼吸只能靠嘴,大为不适,鼻子还火辣辣的疼。 “说不说?”赵明庭轻声威胁道。 “哎呀,你先放手!” 徐谨打掉他的大手后捂着红红的鼻子不住喘着气,她一把抓起头下的枕头砸向他!赵明庭受了她一下,无奈地将枕头拾起来搁在了她身下。 “有什么难的。你那夜故意抬出关二爷,夏侯惇他们却不以为然,这证明他们和一般的土匪强盗不一样,走的不是一个路数。后来进了那木楼,原来他们供奉达摩祖师。早就听说漕帮的创立者信奉禅门达摩祖师至六祖惠能,除了他们,做这种行当的谁会供佛?” “嗯。”赵明庭认真听着,点了点头。 “漕帮从最初兴办粮船水道,专门以水路活计养家的江湖门派到后来被朝廷招安,为朝廷统辖水路运河诸项事物,正式吃上皇粮,他们内部的规矩是很严格的,就同这个水寨一样,虽是匪窝,却井然有序。” 赵明庭赞同道:“对,这也正是我欣赏漕帮的地方。” 徐谨接着说道:“最重要的一点,我记得之前你提过,漕帮一直由娄氏掌管,现任帮主叫娄坤彪,大当家——也恰好姓娄。” “既然你猜出来了,就不必我多言了。”赵明庭“呼”了一声,好像刚才说那么多的是他一般。 徐谨感觉这话有些别扭,只是还有一件事压在她心里,她特别想弄清楚答案。 赵明庭见她心事重重的样子,不由问道:“怎么了?” 床上之人轻声道:“江南本是鱼米之乡,要通过运河向北方和关中运送粮食的,和蜀地争抢救灾物资,我师哥很是头疼,却无能无力。你……你如何就在这么短的时间、在江南这种地界安排了扬州徐氏的商号,动辄就拿的出十万两赎银?” 赵明庭明白了,她依旧对陈同非的事耿耿于怀。他抿了抿唇解释道:“是黄松,他出自商贾世家,世代皇商,入仕前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商人……” 听赵明庭这样说,徐谨豁然开朗!对,这件事挽挽说过!她怎么就没想到,为何赵明庭一直以来都出手阔绰,丝毫不像师哥,为了他们皇家那点钱怎么花、怎么省、怎么赚日夜操劳。 她心中愤愤不平,打掉了为她整理被褥的那只大手,翻过身背对着他睡去了。 赵明庭安安静静地一直看着她的背影,虽从她被送到船上开始便在计划之外,但这几日离了镐京,与她同乘一船、一同被抓进匪窝相依为命,这样的时光还是让他视若珍宝的。他与她相识几个月来,好像从未好好地相处过,经过踏马案,那个东胡女子的离世,刘洪良,还有——陈同非的枉死、陈氏女的北上,似乎她与他已经越来越远了。 想及此,他忍不住俯身抱住了她。 徐谨忙碌了一夜,睡得正沉,因为她真的需要好好休息。赵明庭的意思虽是让她先走,但从他的言语上他听得出来,对于此事他不太把握。他让她休息,实则是让她养精蓄锐。 第二百三十四章 水匪即漕帮(二) 运送赎银的船只在申时才停靠在水寨之外,比赵明庭预计的最晚时辰还要晚了半天。 果然是现银,了望台上的水匪从老远看到他们就去禀告了五大当家,粗野汉子们一个一个抬着箱子往寨子里运,待十万两赎银全部入库后,甘佗兴高采烈地跑出来喊道: “大当家醒了!大当家醒了!” …… 听到外面欢腾的声音,徐谨放下手中的茶杯。赎银到了,娄广秀醒了,这是天意吗? 赵明庭从门口走过来对她交代着:“待会儿应该就会有人带我们过去,按照计划常时也会跟来验票,争取今夜就将你送走。你先回江陵府去,荆州是我老岳丈的地盘,那里安全。” 江陵府?老岳丈?殷鸿戈?不知道为什么,一听这个名字她就头皮发麻,浑身发冷。 她摇摇头:“我不去,我自有计划。” “不去也得去!”赵明庭语气陡然严厉起来,指着她命令道:“你乖乖听话!江南可不是个随便的什么地方,此事由不得你!” “我能照顾我自己。” “说什么都没有用。” 见赵明庭一点商量的余地都不给,徐谨火气也有点上来了,她倔强地说道: “我如今被摘了官帽,不吃皇粮,是个自由身了,你管不着我。” 赵明庭冷笑一声,大手探过去攥住了她纤细修长的后脖颈将她扳向自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如何管不了你?” 这话对别人说好使,对她来说,似乎差点力道。她冷哼一声,赵明庭手上缩紧,想要再说些狠话震慑她。 这时外面传来敲门声,果然水匪过来带他们去了木楼。 大堂上灯火通明,五大当家依次坐在下首,后面站着好几个手下。比起白日来时外面亮、里面暗的场景,此时这堂内可谓是百色共赏,每一样饰物都似乎有了生命般绽放着它们原有的粗野豪迈之光彩。散发着金光的达摩祖师像前,娄广秀虽面色苍白,坐姿微屈,但依旧穿着蓝黑色的衣裳亲自出马,让人不敢轻视。 徐谨朝她多走了两步,关切地问道:“大当家感觉如何了?伤口一定还是很疼吧?你需得注意休息。” 水鼍龙见徐谨这小书生献殷勤,是很不高兴的,奈何是他救了娄广秀,这一次他也就忍着不计较了。 而坐在最上面的那个人笑笑,声音好听又洒脱:“多谢你了,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恩重如山。不过——我们先说说这位徐大少爷的事,我们俩的事待会儿再细说。” “……”额……我们俩的事…… 赵明庭一把将徐谨拉到自己身边,看了一眼旁边站着的常时,他拱着手对娄广秀说道: “大当家,赎银到了,可以放一个人离开了吧?” 娄广秀点点头,正色道:“自然,那日我便说了,只要银两一到,就会派船全全尾尾地送你回去。” 常时急忙冲赵明庭说道:“少年,您没事太好了!小的是来接您的。” 娄广秀笑道:“好一个忠心的下人。徐大少爷,你可以走了。盗亦有道,以后你和你家的货船,在这一段水里路畅通无阻,决计不会再劫第二遍。” “大当家的果然很讲江湖义气,在下很是敬佩。只是,我不能走,这十万两白银赎的是她。”不顾在场人的不悦,赵明庭将手指向了身边的小人儿。 “少爷……”常时面色凝重地唤了一声。 “他……那啥,我们大当家让你走你就走,哪儿那么多废话?”夏侯惇粗声粗气地冲他喊着。 娄广秀拢了拢肩上的披风,并未出声。赵明庭看向上面接着说道:“大当家,我早就说过了,她是我用惯的人,我没办法忍痛割爱,让出她,比割肉都难。” “徐公子,可能我们昨日忙别的没顾得上你,让你忘了此处是水寨,外人口中的水匪窝,不是菜市口,可以讨价还价。”慢条斯理开口的是老书生,没有一个脏字狠字,却把话说的明明白白。 赵明庭挡在徐谨前面,那架势像是今夜必然不会退让一般。水鼍龙、黑面鬼脾气暴躁,他们想要教训教训这个不知死活的男人,上面的女人出声了: “哦?” 所有人都被她这个疑问的“哦”字吸引住了,纷纷停下来看过去。徐谨站在赵明庭身后,也不清楚娄广秀什么意思。 “徐广廷,看在你与我犯一个字的份上,证明给我看。既然你说割爱比割肉难,那你就做我看看。” 第二百三十五章 我要你办一件事 娄广秀随意递去一个眼神,便有水匪走出来给赵明庭呈上一柄短刃,在头顶烛火的照耀下闪动着锋利的光泽。 常时和徐谨都担忧地看着赵明庭,若是让赵明庭受到一点伤害,常时这个吃皇粮的人干脆扒了自己皮算了。 看着赵明庭手上的短刃,徐谨突然清醒过来,这里是土匪窝,是不讲正义和道理的地方,水匪们盘踞深山,在水路上霸道横行、杀人不眨眼。温热的鲜血滋养着他们的生命,暴虐的行径就是他们讨生活最好的武器。和气的娄广秀和训练有素的水匪让她有了一丝漕帮还在朝廷掌控的错觉中,她或许不应该忘了,那夜在船上夏侯惇大刀随意一挥便解决了一人的性命;她更不该忘记,这里是江南,腥风血雨,利益至上,最不值钱的就是人命,而恰恰每个人都在为这卑微的生活艰难前行。 赵明庭掂了掂手里的东西,淡笑着问道:“大当家的意思是要我割肉吗?” “徐少爷,这是你自己说的,割爱要比割肉难。那么到底要割舍什么,你自己决定。” “只要我割了肉,就能带走她吗?” 娄广秀摊开手,做了个“开始吧”的动作。 “算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你先走,带人来救我。”徐谨要去收走赵明庭手中的刀,却被他躲了过去。她惊讶地看着他的眼睛:“你不会真要割肉吧?” “有何不可。” “你疯了?!”徐谨吓了一跳,想去将刀抢过来断了他这个疯狂的想法,赵明庭背过手去用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她想跟我抢你,她也配。” 说着摆正身体,手臂一扬,胳膊上没了袖子的遮盖露出紧实的肌肉,动作利落,没有一丝拖泥带水。娄广秀、老书生等人面色各异,但无一例外都对这个扬州来的富商充满了兴趣。 眼看着赵明庭大有狠狠下刀的架势,常时惊得肝儿都颤了,他指着冲娄广秀喊道:“我替我家公子割!要多少都可以!” “你在跟谁说话!”水鼍龙拍着桌子喝道。 常时不理会他 ,转而对赵明庭劝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公子身份尊贵,万万不可自残。” “退下。” “你别做这种傻事。”徐谨额间都是汗,盯着他的刀刃和手臂也在劝他。 赵明庭深深看了她一眼,手上动作起来,眼看着冒着寒光的刀刃就要片上他的肉,徐谨和常时都上去要拦住她,徐谨的手也已经几乎要盖在他的胳膊上时,上面飞来了一道更强的利光。有那么一瞬,徐谨的眼睛甚至被它闪到了,有些刺眼。 “叮”!很清脆的一声,赵明庭手中的刀被打掉了,它躺在地上,刀身赫然出现了一个细微的针孔!这是…… 所有人都看向娄广秀,徐谨更是心惊胆战。只见娄广秀侧靠在宝座的扶手上,淡淡地说道:“不错,是条汉子。” “大当家?”夏侯惇试探地开口问道:“大当家,那个小子不要了?也好,咱们再找找别的……” “你胡说什么?你以为大当家是什么随便的人吗?”水鼍龙话中满是火气。 黑面鬼就厌恶他这副样子,讽刺道:“只要大当家喜欢,谁都可以,大当家看不上,谁都不行。” “你!” “啪”…上面的人砸了下扶手,众人坐好后,便没人敢再出声了。 赵明庭朗声问道:“这是几个意思?” 娄广秀神情严肃道:“我不用你割肉,也可以放了他。” 闻言,徐谨松了一口气,幸好娄广秀没有把事情做绝。 “哦?大当家如此仗义,真是令徐……” 娄广秀打断了赵明庭的话:“你只需帮我办一件事。” …… 木楼三层是娄广秀的闺房,由于一层极高,到三层这里接近四丈,是以站在窗前,可以俯瞰整个水寨,甚至越过众多高木看到江面上的景色。房内分左右两室和中间相连的外堂,一切桌椅床柜所用木材厚重昂贵,但是这里没有太过娇柔的布置,反而挂满了刀剑利器,猛兽皮面、还有许许多多铁质物件。 徐谨此刻正在为娄广秀换药,赵明庭和常时也已经离开三日了。 她安静地进行着手头的事,也接受着娄广秀的审视,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她是在透过她看另一个人。将白帛缠好后,外面响起了“咚咚咚”的敲门声。 “进来。”娄广秀刚披上衣服,老书生与小白便进来了。 “大当家。”老书生立定在房门口,听得娄广秀让他们二人进到里间方缓缓走了进去。 他们要谈事,徐谨收拾着药箱便要离开。娄广秀抬起下巴示意了进来二人的位置,冲她说了句:“有事找夏叔或是他们,离水鼍龙远点儿。” “哦。” 自从她被一个人留在水寨,娄广秀没事儿就叫她过来,而水鼍龙看她的眼神越来越阴郁,没有娄广秀的提醒她也不会去招惹那个水匪头子的。 她退出去时,只听见娄广秀声音冷了下去:“那些人都送回去了?” 徐谨背着药箱往回走,刚过晌午,看着寨子里的匪兵进行着各式各样的操练,她不知道赵明庭面对娄广秀那个难题会怎样做呢。 自古以来,盐、铁大概是一国中最为特殊的贸易。早在几千年前的春秋时期,《管子》中就提出了“官山海”之说,则为增加国库税收,控制国家工商贸发展,集中朝廷对于民间贸易的掌控权,朝廷垄断山海之产,控制山泽之利,历朝历代对于盐铁实行不同的贸易政策,商人只有缴纳高额的税赋获得“贸易许可”后,才能在朝廷的监督下进行盐铁交易,并且不断加价,在盐铁流通中赚取高利。 而依托大运河的便利,两淮盐商应运而生,并历经数千年不倒,财力无可匹及,其中扬州盐商则成为了全国盐商的代表。 这与娄广秀交给赵明庭的事有什么关系呢?有,关系大了。 第二百三十六章 他留不得! 两淮盐商在盐业贸易中如日中天,扬州盐商又是盐商中顶级之上的顶级,他们把控着整个江南地区的经济命脉,是三王统治江南最得力的武器。而娄广秀此番,便是要赵明庭去招惹那些扬州盐商。 赵明庭他们离开的第二日,娄广秀不再关着她,允许她在寨子中随意走动。她马上便发现不知从何处来了一群面黄肌瘦的汉子,其中竟还有一个年仅五六岁的小娃儿。而娄广秀之所以受伤,据说就是因为那个小娃娃。 但在此时,他们全都不见了,也就是说刚刚娄广秀指的,就是那群人。 “赵兄!”甘佗颠颠儿地抱着医书跑过来, 包着发髻的青灰布巾呼动呼动的,显得他整个人更憨了。 徐谨驻足等他跑到近前,见他翻开一页又开始问她病理。什么叫医痴,甘佗绝对就是一个医痴,比南阳医馆的诸位师兄还痴。 “经赵兄一点拨,在下真是拨开云雾了啊!多谢赵兄,多谢赵兄!”甘佗乐呵呵的,搞清楚医理就什么都好。 徐谨看着他,奇怪地问道:“甘佗,你不像水匪啊,怎么也生活在寨子里?” 甘佗挠了挠脑袋说道:“嘿嘿,不在这儿还能去哪儿呢。我是被我师父带来的,我师父同老帮……同老当家的是好朋友。大当家是个好人,天下之大,我们却只有这里可以容身了。” “……”这话说的让人辛酸,徐谨只好问道:“那怎么没见你师父?” “我师父……”甘佗低下头,有些蔫巴巴地答道:“我师父被人害死了。” “……”徐谨没想到竟又问出了这么一件伤心事,忙道:“对不住甘佗兄,节哀。” “哪里哪里,只是……这个寨子里大部分人都有血债要讨,赵兄不要随意打听别人的事,特别是大当家,不要提起大当家的家人。” “好,多谢甘佗兄提点。” 徐谨与他分开后,思索着便回了自己的厢房。 家人……娄坤彪……漕帮……水匪…… 她摇了摇头将药箱放好,忽地想起来,这还是甘佗的,刚才也不见他讨,真是将全部心神都放在医书上了。 她正要歇息,寨子里突然传来夏侯惇震耳欲聋的声音:“他娘的!那群堵头鬼,净使些下三滥的阴招!下次叫老子看见铁定把他毛都拔干净!妈.了.个.巴.子!” “三当家莫生气了……” 她抻了抻懒腰走到门口,将房门微微敞开一条缝儿,远处夏侯惇正扛着大刀带着人风尘仆仆地进入寨子,一队人马皆两手空空,无功而返,看来是没劫到票。 “他娘的!等他们返回来!老子定要给他放放血!” 天气热,麻六儿依旧敞着他麻布破衣的前襟,露出那干巴皮下根根分明的胸条儿。他殷勤地用手掌给夏侯惇扇着风,因为跟不上夏侯惇的大步子,个子也比之矮了太多,被夏侯惇嫌弃地推到了一边。 “哎呦,三当家的……” “哈哈……六子这马屁没拍到地方……” “咱三当家气儿不顺……” 等到晚间所有水匪聚在一处吃饭时,徐谨才弄明白夏侯惇为何那样生气。而这也让徐谨对这个披着水匪外衣的粗野汉子们有了新的认知。 原来,今日夏侯惇本是得了消息,要在大通河上拦劫一艘自扬州运往荆楚两地的贩盐商船,哪知船的一应讯息都对的上,他们驾小船儿将其团团围住上船查验后,却见偌大的船上竟只有些老幼妇孺,哪里来的盐巴? 一顿审问后,原来是有人莫名其妙要同他们换船,将他们当成靶子,上演了一出活脱脱的暗度陈仓。 夏侯惇生气之余,话里话外竟还流露出对被人当做挡箭牌的弱者的同情。要说徐谨从什么时候开始正视这些水匪,一个是见识过他们的井然有序,一个就是此刻。 “咣”! 一只碗重重砸在桌子上,给这桌上的徐谨、小白和甘佗吓了一跳。广阔的寨子内正说说笑笑、吃吃喝喝的众人安静下来,娄广秀、老书生、夏侯惇和黑面鬼也停下筷子看着突然摔碗那人。 “水鼍龙,你他娘的又咋了?该生气又不是你!” 水鼍龙冷笑一声,眼神阴恻恻地盯着徐谨说道:“要我看,定然是那个徐广廷搞的鬼,他铁定是同扬州那群烂了心肝的尖头串通好了!要我说,咱这寨子需得戒严,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官兵来围剿咱们水寨!” “得了吧,我看那小子不是那种人!不会!” 夏侯惇粗声一反驳,水鼍龙声音更冷了,冲他说道:“老三,我还没说你呢,当了两年水匪了,道儿上规矩还没学明白,绑了票回来也不知道蒙上眼?那徐广廷一看就知道不是善茬儿!” “要是善茬儿,咱大当家还会让他去搅黄了那扬州贩子的新盐引?” 水鼍龙眼一横,冲他喝到:“姓徐的前脚刚走,后脚我们要劫盐船的事就被捅出去了,不是他又是谁?!要我说,就连这小子,都不能留!”他手指一动,赫然指向了徐谨! 顿时,全寨子响起了此起彼伏撂碗撂筷子的声音,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娄广秀身边那个瘦削的少年身上。 “四当家说的对!姓徐的和姓赵的确实不太对劲!” “对,徐广廷那厮一看就颇有城府,赵谨言看着文文弱弱,竟说自己是朱神医的徒弟,哪有这么巧的事!” “可赵谨言确实救了大当家啊!” “就是,徐广廷的十万两赎银也没跑!” …… 寨子里一下嚷嚷开了,徐谨握紧筷子看着四周黑压压的汉子们撸胳膊挽袖子,一个个面色不善,她将嘴里的一粒米嚼碎了,嚼烂了,最后化作消散在津液中。 一个水匪喊道:“赵谨言,你说话啊!” 桌上几个人面色凝重,水鼍龙死死盯着她,徐谨站起来面向众人说道: “在下是被抓到此处的,我家公子说过,愿用两倍价钱赎我二人脱身,是各位当家不同意的,我们什么都没有做,诸位莫要血口喷人。” 水鼍龙冷笑道:“抓?要说抓,大当家的,咱们为何那夜会去劫票,大当家的不会忘了吧?” 第二百三十七章 是生是死,半月为期 娄广秀眼皮子垂下去,一下一下地把玩着筷子。她懒洋洋地启唇说了四个字:“有人告密。” 有人高密?徐谨回过身看着娄广秀和水鼍龙。“告密?” “对,有人在水路上放出消息,说从西边来了艘巨富商船。” “哼!”夏侯惇鄙夷道:“他娘的,老子最恨暗地里搞小动作、两面三刀的人,那样的人老子打眼儿一看他是,直接就是一刀!” 他的意思是?!徐谨大吃一惊:“三当家,你是说那夜被你斩杀的人,是个奸细?” “对!老子带人一上船就注意到他了,打开舱门的是他,老子问谁是船的主人,暗中冲老子使眼色指向徐广廷的也是他。” 赵明庭精挑细选的护卫中,竟然也混入了奸细?徐谨不禁打了个冷战。坚固如东宫、羽林军、内卫和兵马司,竟然也有足以让异己渗透的地方。 “告密?说不准就是他们设的一个局!”水鼍龙一拍桌子,指着徐谨怒喝道:“你们到底是哪边派来的?是东边还是西边?!” 徐谨面色诚恳地答道:“四当家,我只是一个被你们劫来的小人物,微不足道,根本就不是谁刻意派来的。我对天发誓,我能来到水寨,我自己也没有想到。” “你这话唬唬小孩子吧。赵谨言,你不知道,你早就暴露了吗!” 徐谨听水鼍龙这话有些心虚,她暴露了?暴露她不是赵谨言吗?她面不改色道:“还请四当家赐教。” 水鼍龙也早已站了起来,他一只手按在桌上,身子向前探去,眼中闪着精光。他这副样子让徐谨想起了李府中那些令人恶心的鼍龙。 “你说你是徐广廷家的人,又说你是朱庞安的徒弟。徐广廷家在扬州,南阳医馆开在镐京,难不成你能给自己劈成两半,一半在镐京学医,一半在扬州伺候徐广廷?” “是啊……” “对啊!这怎么解释!” “他娘的,水鼍龙说的有道理啊!” …… 一时之间,所有水匪都倾向于水鼍龙这边,越发觉得徐谨有问题。娄广秀也仰着头看她,似在等待她的答案。 “说啊!”水匪堆儿里有人喊了一嗓子。 在所有的质疑声中,徐谨呼出一口气回答道:“我确实是朱庞安的徒弟,只不过他那个人啊,太糊涂,认不得我,每天都问我一遍:你这小娃娃是谁啊?他还有很多徒弟,川连、橘白、秦艽、杜仲、凌霄……但他偏心,只喜欢一个叫陆英的臭小子,还给我取名叫半身不遂……” “噗嗤……” 有人忍不住笑了出来。徐谨接着说道:“他看不上我,所以我学了些本事就离开南阳医馆了。” 水鼍龙拍着巴掌说道:“编得真有意思,你觉得我会信吗?” 徐谨笑了,她说道:“四当家不信就尽管派人去镐京的南阳医馆问问,是不是曾经有一个叫半身不遂的徒弟,那白胡子老头是不是最喜欢他那个宝贝徒弟陆英。” “你当我不敢去问吗?” “清者自清,悉听尊便。” “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水鼍龙话音一落,寨中涌起一片征讨声: “我看四当家说的对!姓徐的和姓赵的八成不是什么好人!东边和西边都欲将咱们除之而后快,咱们不能上当!” “对!不如立刻杀了赵谨言!” “杀了赵谨言!杀了赵谨言!” …… 徐谨立在桌边,胸口肉眼可见地起伏着。看来这水寨也是危机四伏,朝不保夕,竟让这群强势的汉子也草木皆兵起来。她头皮上冒出虚汗,看来实在不行的话,也只能拼死逃出去了。水路没法儿走,水寨后身是一大片山林……想想这四五百号野蛮人,提着刀、舔着血在林子里追杀她的场景就有些让人胆寒。 甘佗比较崇拜徐谨,弱弱地摆着手、赔着笑脸低声道:“别别别……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好了!”一道爽利的声音打断了寨中的争执和危险的情势,声音不大,却极具威信。水鼍龙闭口不言,看着娄广秀等待她的定夺。 “我不会绝对相信一个外人,但也不会轻易杀了我的救命恩人。这样吧……”娄广秀双手放平叠在一处,身子板板正正的,面色也严肃起来,十足的大当家的气派。 但见无论是老书生、夏侯惇等人,还是下面的一众水匪,也都端正坐姿,一言不发。 “近日正值朝廷收取盐课银、下发新盐引,我与徐广廷约定,在半月之内他想办法延缓扬州几大盐商缴纳课税,阻止他们领取盐引,令他们不得再通过运河贩盐。徐广廷信誓旦旦地应下了,唯一的要求就是善待他的随从赵谨言。那么,就半个月,半个月之内徐广廷没有做到,我们就权当他与东边是一个阵营的,届时,大不了我亲自出马,取了他的项上人头,赵谨言——也不例外。” 娄广秀说完这一番话后,绝大部分人是听从的,水鼍龙不太服气道: “并非我对大当家的安排有何不满,只是别说半个月,知道了我们的老穴,东边今夜就有可能来剿灭我们。” 老书生在娄广秀身边替她打消了水鼍龙的顾虑:“不会,东边的路数你还没摸清楚吗?他们要用我们牵制西边,绝不会在这个时候灭了我们。” “就是,他娘的东边那帮王八羔子这半年来都不敢走水路了,孬种!” 小白一张娃娃脸上闪现出一抹嘲讽的笑意:“二哥说他们不敢走水路,兄弟们可知,那龟王从西边回来走的是陆路,结果呢,一路被人追杀!差点儿没死道儿上!” “什么?!”徐谨盯着小白,咬牙切齿地问道:“他被人追杀?差点死,就是没死?” 所有人本是听着小白的话大为好萧,没成想“赵谨言”的反应更加激烈,一个个地有些疑惑。 小白手指搭在嘴角,挑眉答道:“没啊,不过受了重伤。你知道我们说的是谁?” “他没死,他怎么没死……他怎么没有死……” 娄广秀注视着身旁的人,他目光冰冷却有些空洞,嘴里重复呢喃着那一句话。 小白接着说道:“不过也奇了,据说追杀龟王的,不止是一伙儿人!” 第二百三十八章 草原—狼与花 黑面鬼翘着两郎腿道:“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西边势力错综复杂,听道儿上的消息,龟王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在镐京点了卫权卫书衡的府邸,散了大财不说,家丁侍女也死伤不少,还差点将人家一手养大的外甥女烧死!” 夏侯惇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听黑面鬼这话又粗声道:“他娘的,敢惹在镐京的地界招惹卫权,也就龟王做的出来!他出江南时明里带着八百护卫,暗里还有不少道儿上人跟着,他又是皇亲国戚,嫡太子一脉,上京还不横着走!” 小白狠狠啐了一口:“我呸!上京横着走,离京一路连滚带爬让人抬着走!龟孙子!” …… 寨中热火朝天地议论着赵淳熙,徐谨再也吃不下,放下碗筷就离开了桌儿。 水寨因为是水匪窝,需得时刻保持警惕,不论是木屋还是木楼都同了望台一样可以顺着梯子爬上去,远眺运河。 徐谨坐在屋顶,静静看着天边的月亮。挽挽也会看到这样的月亮吗?她此刻在做什么呢? 在东胡草原上有一处土壤最为肥沃、生活最为富庶、牛、羊、马匹、骆驼最为健硕、野狼等猛兽也最为凶狠的地方,它叫作——乌兰察布, 草原上的天宫。 一个娇弱的女子脚步急促和慌张地向前方奔跑着,她时不时转过头去查看,确定后面没有人追上来,她丝毫不敢放慢脚步,反而越来越快! 她剧烈喘着气,胸腔内一片腥气,她也不知道前方的路会通向哪里,她只知道她一定要逃离那个野兽一样的男人,他是她的噩梦,是她的屈辱,离他越远她才会越安心! 四周除了她奔跑的脚步声,没有丝毫声响;除了月光和零星水源的冰泽,也没有一丝光亮。她一回头,双眼睁大,脚步猛地定住了! 前面是两头猛兽,一高一矮,眼中都泛着无法驯服的野性,那只矮的面上还泛着两道幽幽的绿光! “啊……狼……狼……” 陈挽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上。她摇着头不断向后退去,满头大汗,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 “你别过来……别过来……”她对前方那个男人说着,而他他和腿边儿的野狼并没有如她的愿。 “爹爹……阿娘……”陈挽痛哭着,她从没来过这种方圆数里都没有人烟的地方,也没有见过狼,没有见过那些真的会吃人的猛兽。 那个高大雄壮、快赶上三个她的男人抱胸站定在离她有两丈远的地方,尽管夜色漆黑一片,陈挽也看见了,他在笑,带着邪气的笑,他的牙竟然那样白,那种白在夜色的衬托下有些突兀,丝毫不亚于血色中的一抹苍白,让人心惊肉跳。 “布日固德,你别过来……”陈挽擦干眼泪,拔下头顶的金钗对着他。 “好,我不过去。”布日固德语气中带着调笑,好像在逗弄一个引起他极大兴趣的宠物一般。 他虽没有过去,他旁边那只野狼却嗖一下跃向她!一下子就将她扑倒了! “啊……救命啊……是……”陈挽尖叫着,那畜牲怪异凶狠的兽面与她的双眼近在咫尺,她一阵铺天盖地的恐惧和反胃。 “一路上我那么宠爱你,可以说极尽体贴,就连带在身边的美人儿我也一个都没有理,从早到晚都陪在你身边,只脱你的衣服,爱抚你的身子,吃你的……” “住口!你这个畜牲!”陈挽被狼压在地上,用尽全力喊出这一声…… …… 远在江南的徐谨突然感觉,头顶的月亮似乎颤了颤……她仰起头揉了揉眼睛,是她看错了吗…… …… “我是畜牲?是啊,我就是畜牲。”布日固德站在远处看着那女子与狼相斗,他愉悦地说道:“我是畜牲,所以我能从中原将你带到草原,你心上人是个正人君子,所以呢,他娶了别人,呵呵……” 陈挽听着他的笑声,心里恨极了他!“你滚开!” 布日固德嘴角的笑意散去,好意提醒她道:“阿来夫来的时候啊,被我喂了点药。你是想它找个母狼发.泄一下,还是跟你干一场呢?” 感受着身上这头畜牲的不对劲,陈挽听了布日固德的话想死的心都有了!人同兽……他简直不是人!东胡人简直不是人! 身上的野狼越来越肆意,陈挽堂堂一个人,竟被一个畜牲欺负,她有一种将它咬死,与它同归于尽的冲动! “你是要我,还是要它?”那个连畜牲都不如的男人抬步走了过来。 陈挽奋力抵御着狼,咬着牙不说话,身上的衣服已然被它撕咬破损,颈间也被它锋利的牙齿伤得血迹斑斑。 “你是想尝尝和狼一起的滋味咯?” “……” “是我这几日没有喂饱你吗?嗯?” “……” “宝贝儿,你对我有何不满呢?” 陈挽一直没有回答他,布日固德走近见到陈挽被阿来夫肆虐的模样,再见它腿间那瘆人的东西,目光一寒,抽出带着倒刺的鞭子就甩了过去! 阿来夫吃痛,呜呼着逃走了。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总能找到几匹发.情的母狼。 布日固德将地上的陈挽牢牢压在身下,撕碎她剩余的那点蔽体的衣料,按住她双腕,撩起了衣摆……苍茫辽阔的大草原,倾泻而下的白月光,隐约可见一头壮硕的骏马在大力奔驰,而脆弱的土地早已泥泞不堪,无力承受,奈何身上这匹烈马驰骋的尽头,是天明。 …… “来!” 天刚放亮,早膳还没用,徐谨便被拉着出了寨子。看着站在船头冲她伸出手的英气女子,她有些犹豫。 “大当家的,这一大清早,我们要去哪儿啊?” 娄广秀爽快地答道:“去玩!” “玩?”水匪也能满地跑地去玩啊?当然这句话她是在心里说的。 ——当然娄广秀那么聪明,也能猜到。 “别磨磨蹭蹭的,上船!”她催促着徐谨。 “大当家,你上还没好呢……”再说,她哪有心情玩儿啊…… 娄广秀毕竟出身江湖,没那么大耐性。她上前一步便将徐谨拉到了船上,“磨磨唧唧像个娘们!阿四,走起!” “好嘞大当家!”一个十六七岁,同徐谨差不多大的小伙子扬起黝黑结实的手臂,奋力摇浆。 “哎……” 徐谨在娄广秀的一扶下站稳了身子,青天碧水,万里群山,前方好似一条没有尽头的玉带。 微风中,只听见一人问道:“大当家,我们要去哪儿啊?” “去,太平府!” 第二百三十九章 青戈码头,苦劳工 太平府?太平府受徽州管辖,临近金陵,是皖南门户,长江巨埠,有江东名邑,吴楚名区,大码头州府,江南四大米乡之首的美名。 徐谨疑惑不解:“我们去太平府做什么?” 娄广秀豪迈地一屁股坐在船头,船身陡然间剧烈晃动起来,差点翻过去,她却毫不在意地往江里扔石头,阿四也熟练地摇着浆,一点都不慌。 徐谨身子晃悠两下,也急忙坐了下来。 “说了去玩,你听不懂话啊。徐广廷那样的男人怎么会受得了你这种磨叽鬼。” 听着娄广秀的嘲笑,徐谨依旧刨根问底:“大当家为何带我去那么远的地方?” “远?哪里远了?这是离水寨最近的像样的州府了好吗?昨夜见你闷闷不乐的,今日带你去城里玩玩儿。”坐在船头的女子一边说一边潇洒地冲她来个飞眼儿,明明很是妩媚,那面部棱角分明的线条、靛蓝色束腰长袍和皮质护腕却又显得她如男孩子般英姿勃发。 徐谨心下一暖,呦,特意带她出去散心的。 太平府在水寨东部偏北,按照方向和日程来看,赵明庭猜的没错,水寨应该就在铜陵一带。午后他们在太平府的青戈码头靠岸,阿四很兴奋,却也很听话地跟在娄广秀身后,看样子是个靠谱的,怪不得娄广秀会带他出来。 靠岸的商船客船密密麻麻,码头上传来忙碌的吆喝声,光着膀子、满身都是汗的劳工们正卖力地卸货、运送,徐谨、娄广秀和阿四躲着来来往往、横冲直撞的壮汉们要往城中走去。 “咚”…… 前方一个皮肤红黑,瘦得皮包骨的老汉不慎将一布袋子米洒落在地,他吓得忙将肩上另一袋子米先放下,将地上白花花的大米往袋子里装。 “你要死啊!好好的米怎么全给洒了!” 人群中传来一声暴喝,徐谨和娄广秀脚步放缓,透过人与人之间的缝隙看到一个精瘦狠厉的男人上去就“哐哐”给了那老汉两脚。老汉“哎呦”一声倒在一旁,皮肤和破布衣服上出现两个灰秃秃的脚印。他的脸与身上一样,被太阳经年历久地烤成了红薯色,两腮和眼窝瘦得深深凹陷下去,嘴巴掩在杂乱的花白短胡中,除了一声痛呼再也没敢开口说别的。 “这怎么办?嗯?洒了一地,妈的你给老子说这该怎么办?!”精瘦男气得咆哮着,好像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一般。他踹了两脚不解气,骂了一会儿后又上去“咔咔咔”踹了起来,这次是无休无止的,一边踹一边骂。那老汉在地上捂着头,上半身只披了件没有袖子的松垮破布衫,大敞着露出了整片前半身。 周围很多人,很多很多,却没有一个管闲事的,他们已经习以为常,麻木了,他们也没有资格,没有闲心去管别人的事。 “老不死的东西!爷看你可怜赏你口饭吃,你他妈的真不给爷长脸!一袋米就这么瞎了,把你全家剁了卖肉也赔不起!狗杂种……烂条货……这么大岁数怎么还不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爷……爷……”那老汉淌下泪来:“爷……别踢了……我老不死的知错了……爷……爷……可怜可怜我吧……爷……” “妈的!晦气!”那精瘦男踹累了,断断续续补了三四脚后,一撩袖子,冲坐在荫凉下木头桩子上的几人招招手: “来两个人给他扔远点!老子看着就来气!” 那老汉的胳膊被脚踝被粗糙不平的石头地面磨破了皮,露出里面粉色的肉,他全身上下也都是脚印,疼地呲牙咧嘴。但一听那男人的话,他立马跪趴在他脚边,磕头求道:“满爷……满爷,小老儿错了,我错了,满爷千万别赶我……这活计来的不容易,小老儿还有几个孙儿要养……满爷,可怜可怜我……” “满爷”一下子收回被老汉拽住裤腿的脚,居高临下地哼哼着:“你求爷?昨儿你那大孙女可是拿粪泼了爷,你们一家子厉害的紧呢,怎么,今儿你又来求爷了!” 几个小喽啰吊儿郎当地走过来,一听“满爷”说起那老汉的孙女,都调笑起来,污言秽语不堪入耳,把老汉气得抠紧了石头,又不敢反抗,老泪纵横,好不可怜。 “把他带走!永不许再来码头做工!”满爷无情地下了命令。 徐谨看着眼前这一幕,握紧了拳头,世风日下,欺人太甚。突然,她感受到了身边女子手指一动,紧接着前方传来一阵杀猪般的怪叫!原来是那个满爷攸地摔倒在地,地上都是血! “……” “怎么回事……” “……” …… 码头上出现一阵骚动,劳工们皆大惊失色,却又不敢靠上前去。“满爷”的小喽啰们立马手忙脚乱地要扶起他,却好像怎么也扶不起来! 娄广秀面包冰寒地往码头外走去,阿四紧随其后。徐谨疑惑之下也跟了上去。 混乱的码头上一阵阵撕心裂肺地痛呼和旁人的惊叫: “满爷怎么了这是?!满爷!满爷!” “娘啊……满爷……满爷的脚筋断了!” …… 三人在酒楼中吃饭时,阿四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胃口极好。徐谨一点点夹着米饭,看着娄广秀一杯又一杯地将那甘醇辛辣的烈酒一饮而尽。 “大当家,吃点菜吧。”徐谨适时地开口劝道。 阿四的脑袋从饭碗中抬起来,含着一口饭说道:“是啊大当家的,您不是教训那个杂种,还给那好老汉钱了吗。别气了,吃菜吃菜……”说着给娄广秀夹了好几筷子菜。 徐谨在一旁认同地点头,娄广秀看她那副呆样儿,想到了另一个面无表情的人……她叹了一口气将手中的酒杯重重撂在了桌子上! “妈的……”她骂了句娘,却与常人的粗鄙不同,带着一股飒气。“刚上岸就碰见这种事儿。” 阿四一边往嘴里填肉一边习以为常般地说道:“大当家的怎么还没释怀,咱们上了码头就肯定会碰见这些事儿啊,又不是……”说到这里顿了一下,默默嚼着嘴里的肉。 娄广秀白了他一眼,在桌下踢了他一脚: “都进城了能不能不叫大当家,还有你!”她将头转向了徐谨:“叫我大哥!” 第二百四十章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大……哥”徐谨干巴巴叫了一声,感觉还是不像好人。 “大哥,嘿嘿……”阿四看着娄广秀笑了笑,接着低头吃他的饭。 “你看看他,能不能跟他学学,像个饭桶一样,多大的人了,还得我像个娘一样劝你吃饭吗?” 徐谨正往嘴里小口小口地塞米,娄广秀不满地说了她几句。她看向阿四,嗯……是有那么点。 三个人解决了全部的饭菜……主要是阿四解决了全部的饭菜后,便精力充沛地开始游玩起来。江南是个好地方,莺莺袅袅,秀丽天成,处处透露着文雅与柔情。 逛着逛着,娄广秀脚步一转,开始一家一家地问候起米行来。她所问的问题也不外乎是本地行情、通过水路运往北方和西边的价钱这些。 徐谨就知道她突然撇下水寨一众人来到太平府不简单,绝不仅仅是因为要带她出来散心。其实,娄广秀身为漕帮帮主的女儿屈居山野,干着水匪的营生,这其中定有隐情;而赵明庭此次冒险南下正是要追查运河与漕帮异变之事,他二人若是强强联手,那么必然会在长江之上掀起一股滔天的风浪。赵明庭答应她阻止扬州盐商取得新盐引,这是在向她递投名状,现在的问题就是,娄广秀——信不信他。 “大……大哥,米价又涨了吗?”阿四凑近娄广秀小声问道。 “嗯,本地还好,一旦上了水路,价格翻番儿地涨。越往远走越贵,像中州、荆州是一千文一石,到了河东、湘州又贵了三成,青州、冀州、黔贵等地市价涨到了一千八百文,等盛京、梁州、陇西陇南等地,已经涨到不止两千文一石了。” 两千文……徐谨惊到了。之前她照顾挽挽那几日,家里还有余粮,不想原来米价已经疯涨到这个地步。不是她有多了解行情,只是她记得,之前师哥不同意修桥时曾说,当时的米价是八百文一石……不过一两个月,已经涨了两倍还余五成…… “水路码头不给人活路,从江南往外盐米也越来越贵,那么多人都给活活逼死了……” “水路上征收的税赋越来越多了,不光是商人,就连东边嫡太子一派也极为不满,勒令从江南往上游走的货物价格都要翻倍,从上游来下游的货物一律压低价格,只许江南的东西贵,江南的一切都要凌驾于全大魏之上,俨然……江南才应该是大魏的中心……” “水路真是,一团乱麻……” 娄广秀一边往前走一边喃喃地说着,似在自言自语,好像一个失意的迁客骚人,又好像一个心念家国的英雄儿女。 徐谨看着她紧实又挺拔的背影,都说虎父无犬子,就如太子妃一样颇有乃父之霸气,那么那位漕帮掌教,出身江湖世家,一手替朝廷打理粮船水道的娄坤彪娄帮主,又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你听说过一句话吗?”娄广秀驻足,转过来背着手看她,缓缓说道:“举国富贵亡国险,搅动长江天下反。” “……”徐谨嘴唇微微张开,双眼充满惊异,竟然有这样的话?镐京不知道?皇帝不知道? “就算天下要反,也不应该从长江开始反!” 那飒爽英姿的女子暗暗说了这句话后,利落地转身向前走去。阿四面色复杂地追了上去,徐谨呆呆地在原地站了片刻,她看着灯火影动中向前走去的那个人,也想起了一句话: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经过这一下午,徐谨不知该怎么开口同娄广秀说她的事。从她上了船开始就盘算着抵达码头后悄悄溜走,她现下最重要的事就是去东胡找挽挽。可娄广秀说要带她出来散心后,她又想同她坦白她要离开去救她妹妹的事。现在……娄广秀来太平府显然是要办事的,以她的身份,就如赵明庭以储君之身落入三王操控的暴客堆儿一般十分危险,她只带了阿四和自己…… 长叹一口气后,徐谨在榻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第二日天刚放亮,她又被娄广秀拽起来了,让她奇怪的是,娄广秀不知从哪里找来一身女装穿上了,口含胭脂,淡扫峨眉,体态欣长,凹凸有致,头发一半挽成单螺式,下面的如乌云般全部披下……徐谨有一刹那的呆愣,不由赞道: “大当家……哦不不不,大哥……呃……姑娘,你好美啊……” 娄广秀勾唇一笑,如夏花般绚烂。开口却是:“相公,我们出去吧。” “相相相……”徐谨被娄广秀挽着手臂亲昵地带出了客栈,她大半个胸部都紧紧贴着徐谨,撩得她整条胳膊都麻了。 客栈门口,阿四也换上了一身颇为体面的衣裳,驾着一辆高头大马套着的马车,从划船到车夫,好不威风啊。 徐谨坐在马车里莫名其妙地问道:“娘子啊,我们是要去何处啊?” 娄广秀端坐着,从内到外都散发着大家闺秀的气息。真是上得刀山火海,下的厅堂厨房,做得了大当家,也能扮大小姐。 ——不,娄氏一族本是黑白两道通吃的大家族,娄广秀本来就是长江之上的大小姐。 过了好半晌,他们都快到了,娄广秀才告诉她,他们是去见徽州一带的大盐商。 “啊?”徐谨傻眼了,昨日还打听米,今日就见盐商了。看着女子端庄贵气的打扮,那华丽精美的马车还有精神体面的阿四,徐谨一拍大腿: “娘子,为夫没换衣服!” “不用,你这身儿挺好。”娄广秀浑不在意。 徐谨穿的是一身素色衣裳,书生打扮,风流倜傥,自带一股子书卷气。但与商贾二字未免太不搭边儿,就赵明庭他们穿得那种就合适又好看。她摸摸后脑勺说道:“我也不像个富商啊。” “不用像。” 阿四去系好马车,娄广秀带着徐谨进入了一处气派的酒楼。此处人不多,布局奇妙,桌位四散,离得很远,每一处都有屏风相隔,还有一个水池和环绕整个大堂的人制水渠。 而他们并不在这里,而是由跑堂的引着去了二楼一个雅间。 一推开门,里面只有三个中年富商,个个肥得流油。见他们进来,其中一人笑眯眯道: “米小姐,您来了。” 第二百四十一章 盐商米乃禾 怪不得娄广秀说不用她拾掇,原来是她想多了,作为一个“赘婿”,她同稻草人的用处差不多,就是个挡箭牌。挡的,自然是那几个巨富又好色的大盐商。 而我们的米乃禾——米小姐,则从头至尾地在同那些盐商谈生意。 徐谨越听越觉得不太对劲。之前说过两淮盐商几乎代表了全国盐商,而扬州盐商又是两淮——也就是全国盐商之中的顶级。扬州盐商中一般为晋商、梁商,另一半则全部都是徽商,而眼前这三位,就是做得不比较大的徽州盐商。 正与“米乃禾”讨价还价的是一个大窝商。何为窝商?要想贩盐,必有盐引;要领盐引,须凭引窝。贩盐业中有窝商、运商、场商、总商之分,窝商即为取得引窝,自己却不贩盐,而是将引窝租给运商,运商凭着引窝去朝廷纳课请引,自行贩盐。 “米乃禾”要租窝请引,还向另一个场商——也就是将从灶户那里收购来的盐转卖给运商的中间人预订了大量的盐……她要赵明庭阻止扬州盐商取得盐引,是为了自己做贩盐的生意? “这位赵公子,你能娶到米小姐这样的贤夫人,真是福气啊。”一个盐商乐呵呵地内涵道。 徐谨点点头含笑道:“是啊,是小可三生有幸。” “有这样的夫人,你可得珍惜啊,你不珍惜,可有的是人等着去疼呢。” 徐谨面色依旧带着淡淡的笑意,眼中却平平无波。她答道:“自然,禾儿是我的妻子,不必旁人假手,我定会倾心呵护。”说着,与“米乃禾”对视一眼,二者含情脉脉,好不深情。 待这桩生意谈完了,娄广秀带着徐谨回去时,她问出口了:“大当家这番行动的目的是?” 娄广秀双眼阖着,说道:“我前夜说过了,不会轻易就杀了你,也不会绝对相信你。” 哦,果然她就是个木偶人……徐谨碰了一鼻子灰,闭口不再问了。 “其实我同徐广廷约定的期限不是半个月,是七日。” “啊?”徐谨傻眼了。怎么会是七日,少了一大半,那不就是还有两日了?他们又是何时约定的?她试探地问道:“你怀疑水寨里有内鬼吗?” “不是。” “……”那她前夜当着众人的面…… “不用怀疑,是肯定,寨子里一定有内鬼!” 听了娄广秀的话,徐谨脑海中浮现出那一张张相识不久的面孔,他们之中竟然有替东边办事的……再看娄广秀,都是出生入死的兄弟,相信无论是哪一个,她都定然会伤心的吧。 这时娄广秀突然又说道:“不过……七日过后是惊喜还是惊吓,就不一定咯。” 赵明庭啊赵明庭……徐谨心说,你可千万别让扬州的那几大盐商取得新盐引,不然我永远都去不了东胡,接不了我的挽挽了。 回到客栈,娄广秀取下钗环,洗掉胭脂,换上了原先那套酷酷的衣裳后带着阿四又出去了。这次她并没有带着徐谨,而是让她自己出去游玩,只有一点,不要妄图逃跑,太平府有她的人。 徐谨撇撇嘴,娄广秀前夜在最后关头以半月之期保了她,现下又对她不设防,让她在太平府自由行走。她若一走了之,不知水寨的人会作何反应。 走着走着,肩膀被人大力撞了一下。徐谨脚步踉跄,稳住身形后怒视那人,却只看见他的背影。他是…… 她揉着肩膀忙跟了上去,被那人引着来到一处僻静的小巷中。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你不是在扬州吗?”徐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赵明庭大手伸向她,抚弄着她的下巴说道:“探子传信说娄广秀将你带离水寨,来了此处,我不放心你就赶过来了。” 下巴上一阵瘙痒,徐谨躲着他的手又问道:“那盐引的事呢?她说你们约定的是七天,这不是到了。” “嗯,那几大盐商好像得到了消息,正紧锣密鼓地租窝。扬州贩盐的太多了,有人既是窝商又是运商,那几人又不是寻常的小贩,好不容易寻到大窝商,也被徐氏商号截了胡。” “那如何彻底断了他们的盐路?你拦几日有什么用?” 赵明庭笑一下:“你别忘了,我是谁。” 是啊,他是皇太子,他的背后是皇家和朝廷。 “娄广秀刚刚见了三个徽商,也是在扬州做大生意的。她租了引窝,还订了五艘商船的盐。”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看来她是想亲自走一走盐路了。” 徐谨点点头,又道:“她昨日还走了这里的各大米行,米价上涨的好快,特别是走了水路往外贸易的。” “嗯……”赵明庭凝神思索一下,说道:“看来我没选错人,娄氏一族以侠义闻名长河沿线,几年前我便见过娄坤彪,几年后他的女儿也没叫我失望。” “嗯。”徐谨赞同地应了一声。 男人握住她的手,温声道:“这次我是来带你离开的,将你一个人留下我始终不放心,那夜赶往扬州的路上我就后悔了。” 面对男人含情脉脉的眼神,那般温柔,徐谨有那么一瞬好像见到了清涟。她不自然地抽出自己的手说道:“还有两日,两日后事情办成,我就自由了。” “自由?你所指的自由是什么?” 赵明庭低着头,牢牢锁住她的眼睛,声音也带上了些冷硬。徐谨被他的眼神击败,垂下眼帘道:“水寨的人就不会杀我了。” 两人之间好一会儿没了声音,徐谨不喜欢这种莫名的气氛和尴尬的相处,想要抬步离开时,赵明庭箍住她的双肩将她压在青砖上,薄唇印上她的樱唇,一只大手伸到她后脖颈处将她的脸与自己紧紧贴合。 徐谨反应过来后大力地推着她,下盘也开始出招却被男人轻松地化解掉了。 许久,赵明庭放开她时警告道:“两日后我来接你,你学乖点,无论是太平府还是铜陵一带,都有我的人。” 第二百四十二章 太平府堂口 这是短短一个时辰内徐谨第二次听到这样的话,她用袖子蹭着嘴唇,快走出巷子时弯腰捡起一块儿石头,指尖一用力,远处的男人大腿便颤了颤。 “哼……”她白了他一眼离开了。 赵明庭看着巷口她那小样儿,不禁无奈地笑了笑,大腿上的痛感还没有消失,这个女人真是无情。 闲逛一天后迟迟不见娄广秀和阿四,等得徐谨都想离开太平府了。她睡下后没多久,突然感觉房内进来一人,她呼吸平稳,只有眼皮稍稍动了动。待那人凑近她将要下手时,她猛地攥住他的手腕一跃而起,从床榻上翻身跳下去,连带着那人也被她翻过了身体。 “你……” “你……” 徐谨和娄广秀四眼相对。 “怎么是你?” “你武功不弱啊!” 徐谨还想要说什么,却感受到门外一连串更加小心翼翼的脚步声。窗户纸上也映出了一个个来人的黑影。 娄广秀给徐谨递去一个眼神,后者点了下头,二人便缓缓走到房门口。 一片薄刀伸进门缝中,门闩被一点一点地挪开,待房门被推开后,地上出现了重叠着的影子,徐谨与娄广秀通过观察影子,疾速闪身出手将将最前面那人解决掉。紧接着后面几人抬刀就冲她俩砍了过来,黑夜中,客栈二楼传来激烈的打斗声,听着那刀剑相撞的声音,客人们都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 娄广秀和徐谨跑出客栈,一路施展轻功躲掉了其余人的追杀。在一片小树林中,徐谨大口喘着气问道:“阿四呢?” “他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我是来带你过去的,不成想那帮人行动这么快。” “是哪边的人?扬州盐商还是谁?”其实她想说的是在水路上取缔了他们的人。 娄广秀摇摇头:“不确定,都有可能。没有人知道我在太平府,要是扬州来的,跑不了是白日那几个徽商走漏的消息,但江南的商贾只注重利益二字,有我这单大生意,没成交之前他们不会随意放出消息。” “那就是……你们说的西边的人咯?” “我说了,不确定。我这一单要是做成了,说明徽商很有诚意,就是东边人干的。要是做不成,只怕就是他们扬州盐商报团算计我。等徐广廷吧,扬州大运商没了盐引便没法儿收盐贩盐,到时候就看那几个徽商的反应了。” 徐谨了然。“那我们就等两日吧。” “两日用不上,按照传来的消息,明日便可见分晓。” 阿四在一寂静隐秘的大宅子门前焦急地等着两人,见她们回来了立马跑了上去。 “表姐!祖宗!我说了让兄弟们去接你偏要自己去!你要吓死你弟弟我是不是!” 啊哈?阿四原来是娄广秀的表弟啊!怪不得两人有些小亲昵,娄广秀还这样信任他。 “臭小子别唠唠叨叨的,我累了,去睡了。”娄广秀说着,打了个哈欠便进去了。走着走着,她突然转过身冲徐谨指了指四周,然后便向右拐去,顺着门廊消失在他们眼前。 看着那女子随意懒散的背影,阿四在后面抓耳挠腮的,十分暴躁,他一把拉着徐谨就进了门去。 徐谨观察此地,白墙黑瓦,庭院密闭,布局紧凑,装饰大气,房屋都是二层小楼,没有矮房。这里门口和廊上都有粗壮的汉子把守着,面色严肃,感觉像是到了什么分舵堂口一样。 阿四带她进了一道小门,入目的是一排漆木楼梯。 “上去歇着吧,明日有事就叫你了。这里不必外面,有些个讲究,你别乱跑。” 徐谨抱拳答道:“好,多谢阿四兄弟。” “没事儿。”阿四风风火火地离开了,看样子是急了一整个晚上了。 在这个地方,徐谨安安心心地睡了南下以来的第一个踏实觉。等她醒过来时,看到远处的楼下已经整整齐齐站了好几排身穿黑色短打的壮汉。这是开堂会了? 她好奇地下了楼去,走到那间房子处,离得远远的看着开阔的堂中,身穿墨灰色衣裳的娄广秀正坐着在训话,那架势,那气度,徐谨想: 生女当如娄广秀。 “我到码头的时候,那管事没轻没重地在毒打劳工,好容易没给人打死。成放……你在太平府怎么做事的?” 一个比其他人都要高些的男子单膝跪地,声音铿锵有力道:“帮主,是属下无能,请帮主责罚。” 帮主?!漕帮帮主?漕帮换帮主了?!那娄坤彪呢?他去哪儿了?徐谨不禁大为震惊。 “无能?你一句无能解决不了码头劳工的困境,我的目的也不是责罚你。” 成放闻言犹豫了一下道:“帮主,西边势力太强了,我等也是一再接受打压,兄弟们出门日日都有人跟着伺机报复,这段时日已经有四五个被人开膛破肚,虐杀掉了。都是自家兄弟……哎……” 娄广秀抿着唇听他说完,手指搭在太阳穴上沉默不语。半晌后她嗓音喑哑,开口说道:“弟兄们的家眷都安排好,是我没照顾好他们,我爹……”她轻轻弹了下眼角,苦笑道:“他一定会骂我的。” “帮主……” “帮主……” 堂外的壮汉们都唤着她,成放抱紧拳头,头低了下去:“帮主不可这样说,您侠肝义胆,有勇有谋,老帮主一直以帮主为荣。” 娄广秀摆了摆手,又示意成放站起来。她面色又恢复如常道:“我们尚且如此,劳工们岂不更是任人宰割?入了漕帮,拜了达摩,我们便是水路码头的保护神。长江之上七十二码头,一百二十八帮半,凡是吃水路这碗辛苦饭的劳工,哪一个不是我们的兄弟?凡是经过水路在四方流通的货物,因沾了长江水而生出岔子,哪一桩不是我们的过失?” 堂下安安静静的,所有弟兄都在听娄广秀训话。徐谨听着她的话,不知怎的,有些泪目。虽为女子,却掌管天下水路,侠之至者,忧国忧民! 第二百四十三章 来信—只欠东风 “帮主!扬州来信了!”外面传来一道声音,一名壮汉大步走来将信交给成放,成放又上前呈给了娄广秀。 娄广秀打开那被蜜蜡封住信函,快速扫了一眼,随后抬起头冲外面喊道: “你说,是惊喜还是惊吓?” 众人都往后看去,只见远处站着一个素衣书生,脸白白小小的,眼睛黑黑大大的。 徐谨舔了舔嘴唇,依赵明庭的本事,应该不会差吧……她走过去,来到堂前干笑着说道:“恭喜……帮主。” 娄广秀勾唇一笑,将信用指尖一送,信纸飞出。“咔”……徐谨准确无误地用两指接过。 展开手中这张纸,上面只有八个字: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徐谨松了一口气,彻底放下心来:“恭喜帮主,徐广廷没有食言,那小的就自由了?” 娄广秀挥退$成放及其他弟兄,笑眯眯地摇了摇头,对她说道:“不成,你不能走。” “为何?”徐谨不乐意了。 “今日扬州几大运商出了纰漏,那几个徽商肯定要抓紧我这个大鱼的。昨日你随我去见的徽商,这两日还需得陪我应酬他们。” “这……”徐谨苦着一张脸。明日赵明庭就要来抓她了,她今日必须离开。 “帮主,实不相瞒,我身上还有要事,若不是因为徐广廷,扬州我也是不打算回的。” “哦?你要去哪儿啊?” 徐谨语气低落了许多,她答道:“我妹妹被东胡蛮子抓走了,我得北上去救她。” “东胡?妹妹?你妹妹怎么会被东胡人抓走?”娄广秀明显不能相信,她上下打量着徐谨接着说道:“我知你和徐广廷身份不一般,怎的你还与东胡人有仇?” 徐谨言辞恳切道:“帮主,你就放我走吧,耽误这些个日子我已经心急如焚了。” 娄广秀想了想后答道:“好吧,若是今日他们要请我,你便同我去;若是傍晚还没有,我就放你走,再派几个兄弟跟着你。” “好!若是我走了他们再请你怎么办?” “哎呀,就说我把你休了……” …… 没等她二人纠结太久,徽商那里就递来了拜帖。娄广秀打扮一番后就如天上的仙女儿下凡了般光彩夺目,徐谨则还是那套素色衣裳,清秀雅正。 阿四驾着车来到了那家酒楼,依旧是那个二层雅间,这次三个徽商明显安分许多,没有眼神和言语上的轻佻了。 “米乃禾”笑着问道:“几位老板,昨日说的数儿可考虑清楚了?咱们这契书要不要签?” 肥头大耳的徽商们看着她,为难道:“米老板,你昨日说的价未免太低了,咱们没有这么做生意的。” “低?孙老板,不低了,你们从灶户那里收的才多少银子啊?”她转了转茶杯:“灶户那里这玩意儿跟土一样不值钱,孙老板把它当金子卖,自然我的价您是嫌低的。” “我可没当金子卖,倒是米老板的算盘打得蛮响的。” 场商冷哼一声,嫌“米乃禾”的话不好听。窝商紧接着说道:“米老板,我那窝引您也给抬一抬价吧,现在的价格恐怕拿不出来。” 徐谨皱着眉道:“石老板在同我玩笑吗?,昨日窝引的事都定下来了,只是我那五大艘船的盐,盐价还没谈拢而已。” “昨日我等也未签契书。” “石老板,人无信不立,做生意不讲诚信,朝令夕改,左右摇摆,那还谈什么?相公!” 徐谨忙放下茶杯去扶她:“娘子。” “我们走。”“米乃禾”站起身冷冷说道:“徽商不讲信用,羞也不羞?我们去找晋商和梁商好了。东边人油腔滑调,还是西边人来的实在。” 见“米乃禾”一点都不犹豫地要走,还说要找晋商和梁商,徽商有些坐不住了! “米老板,米夫人……”那个没怎么说话的徽商忙站起来拦住他们。他是被朝廷任命的一个总商,负责打理盐务,替朝廷征收盐课,与朝廷和水道的人关系最为亲密,也更会做人。 他乐呵呵地示意徐谨将她“娘子”扶回去,徐谨见此人还算诚恳,也就顺势劝道:“娘子,买卖不成仁义在,不如听听这位老板怎么说?” “哼!”“米乃禾”杏眼一瞪,插着腰一指头杵在徐谨脑门儿上: “耳根子软的东西!没出息!”说着,翻了个白眼坐了回去。 徐谨讪讪地赔着笑,那两大徽商看她点头哈腰,半个字都憋不出来的样子,都有些讽笑,雅间内气氛倒是缓和了些。 “米老板,咱们徽商都是江南本地人,不比他们晋商梁商,往远了说那都不是自己人。咱们啊,有的是诚意,和诚信。” “郑老板这话倒是听着亲切。”“米乃禾”点了点头。 郑匀笑呵呵地又说道:“最近正赶上朝廷收取课税,下发新盐引,生意一再给耽误,还有好几单大生意打了水漂,孙老板和石老板焦躁了些,望米老板海涵。” “好说,好说。”“米乃禾”大度地笑笑。“生意场上脾气不值钱,诚信最可贵。” “好!此话精妙!精妙!哈哈……” 郑匀大笑起来,连着老孙和老石也借坡儿赞扬了她几句。 徐谨在一旁拍着巴掌:“娘子真厉害!” “米乃禾”眼一斜,她立即猫着腰安静下来,三个老徽商一看,笑得更厉害了。 雅间内,几个人的谈判如火如荼,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窝商的事解决了,但场商的事还未敲定,双方各不相让。窝商满头大汗想与“米乃禾”先签订契书,“米乃禾”却道没有货源她要引窝做甚。 就在几人争执不休时,徐谨突然从梦中惊醒!她一蹦老高,给其他几个人吓了一跳! “你要死啊!”“米乃禾”捂着胸口斥道。 徐谨擦了把口水说道:“娘子,刚刚财神爷叫我去议事了!” “噗嗤……”三个徽商捂嘴一笑。 “米乃禾”太阳穴突突地跳,她揪着徐谨的耳朵骂道:“你是不是闲的……” 第二百四十四章 盐商大融合 徐谨疼得也顾不得自己是个读书人了,开始嚎叫起来:“哎呦……娘子,真的,财神爷真的找为夫了……” “米乃禾”气得好一番教训徐谨,徽商们对视一眼,赘婿不好做,这姓米的小娘们一般男人也消受不起啊。 “娘子,财神爷说了,你们这笔买卖就好比那泄洪的闸门,打开了方可财源广进,非做不可!” “我让你做青天白日梦!”“米乃禾”手上又用了些劲儿,其他几人一听,却都被这话给吸引住了。 郑匀劝道:“米老板,有话好说,先放开贤夫婿。” “米乃禾”气不打一处来,松了手便转过去不看徐谨,满脸都写着“窝囊废”三个字。 徐谨捂着红彤彤的耳朵接着说道:“各位老板,你们不用在这儿争了,财神爷说了,这笔买卖不仅要做,还要合着一起做。这叫聚合生利,聚众生财。” “赵公子,此话怎讲啊?”孙老板愣愣地问道。 “您看,财神爷要我们一起做生意,正好郑老板也说最近贩盐生意不好做。与其在这里为了那点价钱争个没完,不如我们一起做笔大买卖。” “哦?”三个人显然还是没懂。 徐谨看着“米乃禾”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坐下去解释道:“三位老板,我们米家之所以要订购这么多盐,是因为有波斯商人来中原收盐,恰好就被我家拦下了这笔大单。你们也知道,我家原先不做盐交易的,这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了。” 三个徽商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啊。” 徐谨再看看“米乃禾“的脸色,接着说道:“但是波斯人精明啊,咱们的盐贩到西边价钱太高,人家不认,是以孙老板,您将价抬得那么高,我们收不起。” 孙老板琢磨了一会儿说道:“价钱低我们也不挣钱啊!” “米乃禾”这时也开口了:“孙老板,第一我开出的价不算低,只是没达到您的预期,您就觉得吃了多大亏一般。” “……”老孙脸色有些不自然。 “时不我待,既如此,我米乃禾也就不勉强了。” 眼看着她要走,老孙也迟迟不肯表态,老石不干了,到嘴的鸭子怎能就这样飞了?! “赵公子!”老石喊了一声。“赵公子方才说的神谕,还没说完呢!运势之说,要有信仰之心,不可不敬!” 徐谨见“米乃禾”也没阻止,只好说道:“财神爷要我们一起做这单生意,这是天意,不如我们就不分窝商运商场商,有窝的出窝,有货的出货,有客源的向西贩盐,赚得的利润,大家平摊,如何?” 她说完之后,雅间内沉默下来,不同商种共同贩盐,没听说过。 三个徽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互看了许久。郑匀迟疑道: “那利润怎样分?平分?好像不大公平吧。” 老孙道:“铁定不公平。” “米乃禾”想了想说:“若是这般,窝商占小头,其次是场商,最后是我运商咯,就按一成四成五成来好了。” “什么?凭什么我窝商才占一成!运商占了一半!” “是啊,凭什么你占一半!” 老孙、老石不满道。 “诸位诸位……”徐谨挡在“米乃禾”前面说道:“我虽不及我家娘子会做生意,但是窝商就出一份引窝,其余什么都不用做。场商出的是盐,撑死了包运货,我们运商负责找客源,还要千里迢迢一路往西,经过水路千难万险地去各地贩盐……” 一提到水路,几人身子往下沉了沉,没有再抻着头争辩。 “而且,盐到了我们手里,就是我们承担风险,被人抢了、被雨浇了,都算在我们头上。卖不出去,也是我们承担挤压的存货。这是规矩。” 老石和老孙视线相对,做生意最怕风险二字,这样的话就是只赚不赔…… “几位,我实在闷的紧,不如我同相公先出去,几位商议一下。”“米乃禾”一边拿香帕扇风,一边由徐谨扶着往外走去。 …… 三大徽商以一艘船的货和太平府的市价一算,利润竟比正常交易翻了几倍不止! …… 待徐谨和“米乃禾”回来,郑匀笑着说道:“贤伉俪一个能干,一个旺妻,真是令人羡慕。” “哪里哪里。”徐谨有些洋洋得意地承让一句。 “适才我们商议过了,做生意嘛,讲究天时地利人和,也讲究个变通,财神爷的神谕我等一定要遵从。那我们就即刻写契书?” 徽商们跃跃欲试,“米乃禾”也爽快道:“好!写吧!” “我去叫人!”郑匀身为总商,也是有任务的,他等不及要促成这笔前所未有的大买卖。 “咳咳……几位老板,小可别的不行,字和文采还尚可……” 徐谨一副书生穷装架儿的模样,时不时偷瞄几眼“米乃禾”。几人明白,这穷书生是想在他娘子面前装装相。 郑匀笑道:“成,那就有劳赵公子了。” 徐谨理了理自己的袖口,清高道:“不辛苦。” “米乃禾”看她那出儿,忍不住想笑。 契书由徐谨拟订,与一旁的郑匀偶尔商议一下。一式三份,将三方的义务与分利事项写的清清楚楚。 老石和老孙满含笑意地看了看,那契书的笔体龙飞凤舞,倒真不像是那个文弱的人写出来的。 “米乃禾”、老孙、老石三人各自签了名字,徐谨、郑匀含笑旁观。他们还不知道,就是这份契书,在后面赫然被抄录在大魏运河史与商贸史上,因为这不仅仅是一次简单而又不简单的交易,它也代表着大魏贩盐业以窝商、运商、场商三方大融合,利益立场一致,收支直接挂钩的贸易之路在大运河上正式拉开了帷幕。 “石老板、孙老板,祝我们一帆风顺,马到成功。” “哈哈,精诚合作!精诚合作!” “是啊,聚合生利,聚众生财!” 几人吃了一顿酒后,徽商们面红耳赤地被家丁接走了,临了还对徐、米二人千恩万谢。 徐谨与娄广秀上了马车,娄广秀拿着那份契书笑得花枝乱颤。 “赵谨言,你有点东西。” 第二百四十五章 毛利?净利? 待第二日老石和老孙清醒过来,拿着那契书大肆欣赏时,二人在各自的家中都不约而同地将那张薄纸举起来冲着阳光照了照。而当他们看清楚其中那龙飞凤舞的两个大字——或者说是一个字时,他们的脸都绿了! “帮主,徽商带了一帮人要您和……您夫婿出去。” 成放来禀告,娄广秀捋着自己的头发就出门了。 大门外,果然老石和老孙带着打手气势汹汹地堵在门口。见她出来,老孙上前一步,一脸横肉,目光阴郁: “米乃禾,瞎了你的狗眼,一个妇道人家敢算计爷爷。” 娄广秀面上有些疑惑,但还是和气地问道:“孙老板,此话怎讲?我们昨日不还是精诚合作吗?” “精诚合作?我呸!满口的诚信道义,做人之本,不过是精明过了头!只是你当我们是吃素的吗?” 老石也缓缓抬步上前,大腹便便,整个人看着臃肿笨拙,说话的语气却十分凌厉: “米乃禾,跟你个娘们也不想多说什么,叫你当家的出来。那个扮猪吃老虎的瘪三,还一副读书人的打扮,就他也配!” 娄广秀淡淡地问道:“二位老板,怎么话说的?” “怎么话说?他这契书怎么写的?所取贩盐之全部净利三家按成分领。净利?分的若是净利,还谈何一四五分?平分不就好了!” “孙老板这话说的奇了,不按净利分,要按什么分?” 老石破口而出:“自然是毛利!” 娄广秀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说道:“谁同你们按毛利分?若按毛利分,往西行的诸多资费,都是我米家出咯?整整五大艘船的货,光是租船费、雇工费、押镖费和诸多税赋就有多少?这赔本儿买卖谁会去做?石老板,孙老板,是我疯魔了还是二位疯魔了?” “往往都是盐离了我手,其余的我就管不着了,我们场商的规矩就是按毛利算!你要我们分摊那么多资费,我们同你玩个球!”老孙一扬胳膊,高声喝道。 “孙老板,昨日我们谈的好好的,我米家承担一切风险,水路又异常凶险,你们当时可是满口答应,催着我签契书的。” “休要再提这事!你家那瘪三故意提起水路,混淆视听!我们以为他说的是水路上的资费,谁管你凶不凶险!大家都怕凶险,怎么运河之上日过万船,贸易不绝!” 老石面上不耐道:“叫赵谨言出来!契书是他写的,我要听他解释!老子一个不满意,就撕了这契书!” 娄广秀道:“石老板,契书有总商郑匀老板监督书写、签订,又有我大魏律法作保,怕是撕不得。” 石、孙二人面色微变,率打手不断喊道: “叫赵谨言出来!叫赵谨言出来!叫赵谨言出来……” 此处僻静,却还是有人来围观了。娄广秀摊开手劝道: “孙老板,石老板,二位可是两淮有头有脸的大人物,站在我家大门口骂街委实不太好看,不如我们进去说?”说着冲身侧的成放道:“成管家,看茶!” 成放躬身答道:“是,夫人。” “米乃禾,你站住!” “姓米的,你别走!” 老石和老孙追到大门口,见那看门的汉子们凶神恶煞,整座大宅子又气势恢宏,里面庭院深深,不禁有些犹豫。 一个看门的说道:“二位老板,请吧。” 石、孙二人动了动手指,示意身后的人跟上。几个漕帮的弟兄拦住他们:“二位老板,我们米府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的。” “你当我们傻吗?万一此处是土匪窝,我二人还出得来吗?” 这本是一句冷言冷语,但漕帮的弟兄听了都有些想笑。一人道:“二位老板,光天化日之下,我们米府有这个心也没那个胆儿啊。再说,你这外面如此多人守着,您二位出来的稍晚些怕都要去报官的。我们家夫人是诚心实意与二位做生意……” 石、孙二人就这样被忽悠进了漕帮在太平府设立的堂口,当半个时辰后他们走出来时,后脖颈子在冒冷汗,腿肚子也在打转。 他们对视一眼:还真给说着了,这儿就是土匪窝啊! …… 那么石、孙二人口中的“赵谨言”在哪儿呢?她昨夜从酒楼中回到堂口后,就离开了太平府,一路往北,奔着中州去了! 雄健的骏马在官道中风驰电掣般驶过,徐谨没有要娄广秀安排的漕帮弟兄跟着,为此她二人还僵持一番,好在最终她还是顺利离开了。 她还记得娄广秀站在马下对她说: “我们两个也算有缘,此次顺利签了贩盐契书,我给你记一功。等你带着你妹妹回来了,漕帮七十二码头,一百二十八帮半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 “你知道为什么夏叔会将你绑回来吗?因为你长得很像一个人,一个伤过我的男人。” …… “去吧,路上小心,快去快回。” …… “也不知道徐广廷会是什么反应……” …… 跑了一天一夜,马儿有些受不住了,她便在驿站中暂且停下歇了歇脚。 月上中天时,荒郊野岭上的驿站分外阴森可怖。徐谨睡在破破烂烂的房间内,说没有什么感觉是假的。她有些后悔为什么没有听从娄广秀的话带上几个人,也胡思乱想着,怪不得舒礼师哥要召清涟专门去接她。 她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神经时刻紧绷着,总感觉自己一闭眼就会有人拿刀上来砍自己。到了后半夜,她熬不住了,有了困意,迷迷糊糊地闭眼要睡过去。而就在她强撑着偶然一睁眼时,头顶赫然有一把大刀快而狠地劈了下来! 她一个激灵用力滚到炕的一头,堪堪躲过那足以劈树的一击! 看着夜色下炕头边上那长着一张阎王脸的壮汉和他手中泛着血气与光泽的三尺大刀,想到适才那惊心动魄的一睁眼,不禁后怕到嘴唇都颤抖起来。 “你是什么人?” 那人低沉着声音答道:“拿钱取命的人。” “你,是暴客?” 第二百四十六章 赵明庭,你真恶心! “道上给我的诨名儿——阴三。我找了你好些天了。” “是赵淳熙派你来的?” “问这么多都是徒劳,都要带到地底下的……”阴三话音刚落,猛地一挥大刀,寒光乍现! 徐谨面上一惊,全身紧绷,脚尖用力、嗖地向地上跃去! “砰”……土炕已然塌了下去!徐谨刚刚站定,下一瞬大刀又横扫过来,差点抹了她的脖子! 她身子向后一倾,刀刃掩在下巴以内,视线根本触及不到!没有痛感、没流血,这是徐谨确定自己还活着的唯一方式。 顺手抄起一个茶壶砸向他,阴三用刀面一挡,茶壶落地碎了一片。徐谨趁机踩着凳子飞身而起狠狠给了他两脚。 阴三人高马大,不过倒退了一步,徐谨在这个档口奋力向窗外跳去,施展轻功来到门口的马厩,快速解了自己的骏马向外飞奔而去! 漆黑的夜,荒凉的路,杀戮心极重的暴客,形单影只的少年…… 眼看着阴三的马就快要追上来了,那凶狠的面,慑人的刀,如虎般的身躯就在身后,徐谨咬住打战的牙齿,身子一趴,躲过了阴三奋力投过来的大刀! 这个阴三在道儿上叫的出名号,看来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了。 待身下的马儿都被阴三大刀一扫砍去了马蹄时,徐谨摔在地上,忍住胸腹肝脏移位的痛感,用尽力气,起身拔剑与之对打起来! 半打半躲,过了几十招后,终于连剑也被对方“咔”一声斩断了! 师哥,我接不了挽挽了……我好恨啊…… 她双手被震的虎口发疼,不得已用手腕护着胸口一步一步向后退去。 阴三启动厚厚的嘴唇,声音如同名字一般阴冷:“不必害怕,知道我为何叫阴三吗?” 徐谨盯着他,眼睛在夜色下显得更亮了。“为何?” “因为我刀快,数三下必然叫你断气,绝不会有丝毫痛苦的。”这么说着,双手握紧了刀柄,曲起手肘,手臂对折,将刀牢牢举在身体一侧。 “那我还得谢谢你了,其实我挺怕疼的……”空中突然扬起一把土,阴三眼前一片灰蒙。他迅速闭上眼睛以防被土迷住,如蒲扇般的大手挥动两下,待视线清明,面前空空如也。他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身子猛地开动,如一只暴躁地野熊般拎着大刀开始疯狂找寻他的猎物! 暗夜之下,当徐谨被用刀抵在一棵大树旁时,她明白了,今夜怕真的就是她的忌日了。 “该上路了。” 阴三像要砍树般,强有力的胳膊上布满结虬,大刀猛地挥舞过去,扎进树干中,那个小人儿却不见了!他面露怒容,大喝一声要转身去找,却突然被一剑穿心!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去,剑身由竖变横,意味着一颗心的毁灭。暴客阴三,自此永远消失在江湖。 徐谨胸口的震痛感还未退去,她感觉自己被一双冰凉的大手拦腰抱起,周边几个人也凑了过来护住他们。 眼前的男人面色带着不健康的苍白,他的手上最暖的,是他的扳指。 徐谨说了一声:“又是你啊。”就不省人事了。 …… 身子晃晃悠悠,感觉自己又到了船上一般,但平稳程度又不似水流的柔和,甚至有些颠簸。徐谨睁开眼睛,入目的是一个四方低矮的“小屋顶”……她的头和眼睛都发胀,阖目又缓了一会儿,钻入鼻中的龙涎香的气味让她猛地又睁开了眼睛! 头疼地看着身旁的男人,她声音疲惫地问道:“你要带我去哪儿啊?” “江陵府,我岳丈处。”赵明庭将她扶起来,让她靠在自己胸前。“你感觉如何?还难受吗?” “我不去江陵府。” 赵明庭嘴唇贴在她额头处,抚弄着她的头发道:“不必怕,不是你想的那样。虽然我心里没有太子妃,但我不得不说,她是个好女人。而她,就是被我那岳丈亲自教导的。” “太子妃殿下很好。但是我不去江陵府。”怀中女子的声音无力却满含倔强。不知为何,从第一次赵明庭提出要将她送去江陵府时,她就很排斥,心里有一种酸酸闷闷的感觉,还有一股想要冲他发脾气的冲动。 她能确定,她讨厌这个男人说要她去江陵府他岳丈那里的话。 赵明庭喉结滑动,咽了下口水哄道:“江陵府安全,我那老岳父不会亏待你的。” “不去。”徐谨尽力克制自己的躁动,拒绝了他。 赵明庭将她往怀里又压了压,头疼道:“那儿又不是什么刀山火海,你去小住几日,我得了空就去看你。若是殷鸿戈敢给你半分脸色,你就同我说,我治他的罪。别怕,缨缨,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徐谨一把推开他:“你是不是听不懂我说的话啊?我不去!说了不去就是不去!为什么非要把你的意愿强加在我的身上?!为什么每次都要逼我做我不喜欢做的事?!” 天权和天玑坐在车外,周围和后面有十多骑人马,全都听见了里面的对话。 天玑有些不服,他家殿下凭什么这样卑微。 赵明庭靠在车壁上看着她,她眼中的怨怼让他有些无力,他也弄不清楚到底他要怎么做才能让她开心起来,让她发自肺腑地对着他展露笑颜。他有时候甚至也心怀不甘地想着:若是他死能让她用温柔的目光看他一眼,那么他愿意舍身一试! 咬了咬后槽牙,沉沉吐出一口气后,赵明庭耐着性子去拉她的手,却被她闪开了。他柔声说道:“你要去东胡,我怎么让你去?看你去送死吗?我看的出来,布日固德对陈氏女有情,他二人怕是注定了有这样一段姻缘。” 徐谨握紧拳头语气很冲地对他说道:“有情?那个畜牲在我师哥被刺杀当晚将挽挽虏去强迫了她,让她一个待嫁的新娘嫁不了所爱之人,还受尽全京城百姓的冷眼!你管这叫有情?我和挽挽孝期都还没过,她就被逼去草原受辱,你管这叫姻缘?怨不得你给我下过药!赵明庭,你真恶心!” 第二百四十七章 你要把我逼疯吗 车厢内的男人一愣,僵坐在那里看着她,抿着嘴一言不发。他周身散发着一股好似天要下沉的压迫之气,喘息的同时上半身一上一下地起伏着,看样子气的也不轻。 徐谨开口道:“让我下车,我不用你管。” 男人依旧那样看着她,不阻止,也不回应。 “你是不是耳朵……出什么岔子了?你是不是有毛病啊?我说我要下车,我要离开,我不去什么江陵府!” “……” 看着他无动于衷的模样,徐谨大吼一声:“你听没听见?!” 天权和天玑忍不住隔着车门窥望着里面,他们听见徐谨爆发了般的声音: “赵明庭,你是不是想把我逼疯啊!” 男人坐在里面,闭上双眼用大手揉了揉太阳穴,终于开口喝道: “改道!直接回扬州!” 徐谨刚要说什么,他却又对上她的视线坚定地说道:“我是不可能让你北上的,至于你这个样子,恐怕到了江陵府殷鸿戈也压不住你。你就跟在我身边,哪里都不准去,我亲自看着你。” “……”徐谨肩膀塌下去,将头转向了窗外,气极过后是全身心的无力,再也无话跟他说。她明白了,这个男人不是用牢笼困住了她,而是他本身就是一个牢笼。 从庐州的地界一路往东北方向行进,陆路明显要比水路慢了许多。等到了傍晚时正好前方出现一家客栈,赵明庭看着那个小人儿恹恹地卧在车内,面色发白,他命令队伍停下住店修整,明日再继续赶路。 徐谨现在完全一副消极的模样,他说话她也不理,他做什么她都不回应,好像看不见他,也听不见他说话,完全当他不存在。就像此刻赵明庭下车,她依旧待在车上,就像住店同她没有半点关系一般。 赵明庭也不多话,好脾气地抱起她软软糯糯的身子就往客栈里面走。此处虽小和朴素,却十分干净,天权等人打点好了一切,赵明庭满意地由店家引着上了二楼。 这间最好的厢房中也不过是有简单的床榻、桌凳、衣柜和洗脸架子而已,好在床铺整洁,还带着淡淡的皂角味儿。赵明庭将怀中的女子轻轻放在上面,见她头挨着枕头便要睡过去,他则屈身蹲下除去了她的鞋子。 躺在床上舒服极了,徐谨挺累的,昨晚前半夜紧张,后半夜惊悚,被阴三打了一顿,还差点将她砍成两节,幸好……咦,不对啊!她记得没错的话,昨夜危急时刻,是之前那个给她买糖葫芦的男子带着人救了她!他人呢?难道他是赵明庭手底下办事的?不像啊? “你是如何找到我的?” 枕头中传来一道闷闷的声音,赵明庭没想到她会突然同他说话。他坐在她身旁,虽然她背对着他,但只要她乖巧地在他眼前待着,他就很安心。他答道:“我就知道你不会等我,我说两日后去接你,你就一定会在前一晚离开,故此,我便带着人连夜赶到了太平府。” “然后呢?” “我去晚了一步,娄广秀说你走了,我就只能朝着中州去追你。到了驿站,那里发生过械斗,你那间房中被打砸得不成样子,而你也昏倒在了那里。” 徐谨疑惑地看着眼前的帷帐……她,被人送回了那间驿站?那个男人为什么要送她回驿站?又这么巧,赵明庭刚好赶到将她带走了。 肩膀被男人温热的大手握住,他接着问道:“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与谁打在一处的?” “江南的暴客,自报名号,叫阴三。” “阴三?”赵明庭念着这个名字,心中也充满疑问:“他是民间江湖上有名的杀手,你虽有些功夫,轻功也不赖,但毫发无损也不太可能。难道,有神兵天降?” 徐谨倒也没隐瞒,背对着他说道:“是有人救了我,我不认识。” “哦?他们从哪边来?要去何处了?” “不知道,不过之前在镐京见过几面。昨夜救了我,将我带回了驿站,我一睁开眼睛就在你的马车上了。” 赵明庭听了这话更加奇怪了。“你之前见过他,你们还不认识,他这次又救了你?” “嗯。”得到了他的答案,虽然也没弄清楚怎么回事,但她累了,要睡了。 男人见她不再吱声,纵有万千疑问和顾虑也不忍再打搅她。他给她盖好被子,见睡梦中她使劲儿蜷着双腿,他轻轻将手探进被褥,感觉那小腿紧绷浮肿,知她赶路累到了,两只大手笨拙而温柔地为她按摩疏解着。 这个男人一出生便极尽尊贵,世人皆拜在他脚下讨好他,将来登顶他便是这人世间真正唯一的神,可在二十五岁这一年,他莫名其妙地遇到了一个小他八岁的少女,不仅在这短短几月中侵占了他的内心,叫他为她喜、为她怒、为她悲、为她恨,还在未来数年——或者说是余生中,产生了不可名状的爱恨纠葛。 楼下突然来了几个凶神恶煞的男人,一进门便扔了几块儿碎银子,吵嚷着先来几壶好酒、两盘酱牛肉,再熬两大锅稀饭,稀饭他们要带走。这样几个人在这穷山恶水中十分显眼,不为别的,因为——他们身上穿着官差的衣服。 天权天玑等人不动声色地喝着茶,听那几个官差骂骂咧咧着天气热,活儿干得慢之类的说,却探听不得更深的东西。 这几个官差是出城办事?那么,要两大锅粥做什么? 待那几人吃饱喝足,推着粥车离开后,天权使个眼色,两名侍卫无声无息地跟了上去。 咚咚咚……“公子。” 赵明庭从徐谨身旁起身,见窗外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去。他打开房门,天权端着饭菜立在门口。 “还有什么事吗?” “公子,此地往东十里有一处天堑,许多苦力……在修桥。” “天堑?修桥?”赵明庭眉头一皱,“此处是到了大尹县吧?” “是,公子。” “大尹县……”他像是回忆着什么,随后肯定地说道:“是那二十七座桥之一。” 第二百四十八章 沿运河北上! 赵明庭看了看床榻上的人,示意天权先出去。天权点头应下,站在房门口等着他。 “缨缨,缨缨……”他俯下身在她耳边轻声唤着。 徐谨还没睡够,烦躁地挥动手臂,一巴掌就呼了上去。赵明庭的脸冷不丁地被打到一边,他慢慢侧过来,这要是旁人,杀头都不为过。 他扶着她的头将她半抱起来,徐谨揪着被子不撒手,嘴里还嘤嘤地喊道:“爹爹……” 这一声“爹爹”给赵明庭的心都叫化了,他好笑地去扯被她捂在头上的被子,一边整理着她的乱发一边说道:“吃饭了,吃了饭再睡。” “不要……” 徐谨嘟囔着,身子也沉下去,眼看着头又要落到枕头上了。赵明庭低下头照着她的嘴就啄了一下,这一下子倒是给徐谨惊醒了。她捂着嘴不满道: “你做什么?” “你不起来,我只能这样咯。”赵明庭也很无辜。 揉了揉脑袋,松了松肩,睡了一觉浑身都轻松不少,就连两条酸痛的小腿也没什么感觉了。她转过头顺着香味看见桌子上色泽诱人的饭菜,确实有些饿了。 “松手,我要下去。” 赵明庭松开圈住她的两条胳膊,徐谨刚一动弹,身子却一轻,转而离了床面。 “我自己走,你别……你能不能离我远一点?” 将她放在凳子上后,赵明庭答了句:“不能。” 徐谨定定地看着在她身边为她拿碗拿筷子的男人,她有些感慨:“你何必这样呢?” 赵明庭动作一顿,抬起她的右手将筷子放进去,语气淡淡地说道:“我愿意这样,你又有什么权利阻止我呢?”他将她的身子扳过来正对着他,“徐谨,人心都是肉长的,就算你心里没有我,我也会一点一点的,将自己塞进去。你要我离你远一点,这辈子怕是不行了,下辈子若是于深山中再遇见一个受了伤的男人,你千万不要救他,否则,他会再纠缠你一辈子!” 听着他的话,她手中的筷子有些颤抖。纠缠……一辈子……纠缠……她突然觉得头又开始发胀了。 “你好好吃饭,我出去一下。” 房门被紧紧关上了,从男人出去的间隙中可以看到,门口有侍卫把守着。心沉沉的,面前的饭菜也不香了。徐谨夹起一根油麦菜填进嘴里,味同嚼蜡。来中原这几个月,她都做了什么?她突然之间有些害怕,赵明庭如今就这样霸道,若是等他坐上那个位置,他会做出什么事?清涟身为人臣,有自己的信仰和抱负,他又会如何为难? 胸口隐隐发痛,她再也吃不下了,看着大开着的窗子,她眼神一阵迷离。 …… 赵明庭细细听了天权的禀报,心知不对劲,他命天权传书给韩伯光、沈嘉璧、颜颂和卢兆全,即刻带人按照之前江南报灾员的修桥图一一查探那二十七座桥的现状,他倒要看看,江南这个地方到底要搞出多少猫腻! 而当他回房,看着里面空空如也,没有半点人影,桌子上还有一块儿成色绝佳的和田玉生肖兔时,他默默在原地站了许久,然后勾起唇角笑了。面上恢复正常后,胸腔中升腾起一股无边的怒火! …… 从东向西的大运河上异常繁华,由南至北的运河贸易同样热闹非凡。徐谨在一个逼仄的小船舱内安静地躺着,赵明庭知道她要取道中州一路向北,穿过河东三晋之地抵达东胡。这次她就走水路,顺着徐州、济州、临清、沧州、冀州……她就不信,他的心思能一天到晚都花在她身上不成。 咚咚咚……窄小的舱门上传来敲门声,徐谨出声问道:“何事?” “小的是在船上贩些时令水果的,到下一个码头还有两日的路程,贵人要些水果否?” “不必了。” 门外那人却并不打算离开,接着道:“贵人,上船一次不容易,这水果卖不出去就烂了,贵人要的话小的给你便宜些,省得烂掉只能扔江里头了……” 徐谨晃晃脚丫子想着,算了,这年头小贩也不容易。她住在这艘客船的底下一层,几乎站不直身子,只能含着腰下去开门,还要小心翼翼地防着头被磕到。 “哎呦,是位年轻的小郎君,小郎君有礼啦。” 一打开舱门,眼前出现的是一个唇红齿白的年轻男子,比她大不了一两岁的样子,许是做生意做得久了,整个人显得很圆滑,张口必带着热情又亲切的笑意。 徐谨点点头问道:“这苹果怎么卖啊?” 小贩笑嘻嘻比划着地答道:“十文一斤,小郎君吃不了,按个买也行,一个三文。” 徐谨乐了,还有按个卖的。不过看那果子的大小,一斤大概能称四个,按个买就有些不合适了。她从怀里掏出十个铜板道:“给我拿一斤吧。” “得嘞。”小贩收好钱,依旧笑嘻嘻地给她称苹果,刚刚好就是四个。 “祝小郎君长命百岁,财源广进,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圆圆满满,就像小的这果子一样……” 做生意的嘴都甜,徐谨含笑道了句“多谢”就关上了舱门。 含着腰费力地回到只有一步之遥的小木板床上,她拿出一个果子用袖子蹭了蹭就要塞进嘴里。这时候她鼻子动了动,似乎有一丝不对劲的气味。手指刮了刮那苹果皮放在鼻与口间仔细辨了辨,她的神色冷了下去。 漆黑的幕布盖在浩浩大江之上,川流不息的船只逆着水流而上明显有些吃力,幸好今夜刮的是西南风,正好推着船只往东北方向行进。 徐谨抱着胸躺在床上,许是这一夜在船上,人多,周围的环境也不如那夜的驿站般阴森恐怖,也许正是经历过那一夜,她此刻倒是没有那么全身紧绷了。 月黑风高杀人夜,杀人与黑夜很般配。船上所有人都在沉睡之时,下一层角落里的一处舱门前,灵活矫健的身影正在慢条斯理地撬着门,显然这种勾当于他而言,已经十分熟练了。 第二百四十九章 糖葫芦哥哥 徐谨听着门上那细微的动静,她胸前抱着把在铁匠铺子买来的剑,床里侧那只手上下抛着一只红彤彤的果子,待门上的声音消失片刻,她以为那个人要进来了,不想又过了一会儿,舱门才被慢慢打开。 我好心买你的苹果,你却要来杀我。 她握着剑腾地坐起身,手上一用力,果子准确无误地砸在了来人的胸前。那人却一身黑衣,面色极白,身形高大,不是下午见到的那个小贩! “怎么是你?”徐谨的嘴巴惊得合不拢嘴。 那个男人在这个小船舱里实在待不下,便示意她出去说话。 徐谨拿着剑随着他走出了舱门,白日那个小贩就躺在门口,脖子上一道深深的血痕,俨然已经成为了一具尸体。 看着那血肉模糊的脖子,徐谨感觉一阵眩目,脚步踉跄着,眼泪唰地一下就出来了! 师哥……师哥也是这样……她面色痛苦,身子软了下去。前面的男子难受到了她的不对劲,转过来一把扶住了她。 “你没事吧?” 男子冰凉的大手刺激到了她,那微暖的玉扳指……徐谨想起来,他之前也给过她一只扳指,他似乎很喜欢玉扳指…… “没事,有些晕船。”她说着拂开他的手,站直了身子。 二人来到甲板上,比之在憋闷的船舱内畅快了许多,江风在这临近八月的天里也分外凉快。 发丝被风吹得飘散在空中,徐谨仰起头来问道:“兄台,你我之间有什么渊源吗?” 身穿墨色锦袍的男子面上一直平静无波,无喜无怒。“渊源,可以有。” 可以有……江上好像飞来几只乌鸦,留下了“啊、啊、啊、”的声音。 徐谨看着他语气笃定道:“兄台,你救我不是一次两次了,每次都是在我的生死关头,不会有这么巧的事,你到底是谁?” 男人背着手阖着双眼,头微微仰着,似在享受着江风。他声音平静又倦怠道:“相逢何必曾相识啊。” “你这样遮遮掩掩,我连怎么称呼你都不知道。” “称呼啊,你要称呼,可以有很多,比如,兄台也好,仁兄也好,公子也好,实在不行……”他睁开眼睛压下一边的脖颈,看着她道:“糖葫芦哥哥也算个称呼。” “糖葫芦……”刚念出这几个字徐谨就憋不住笑出了声:“糖葫芦哥哥?你怎么可以用这样严肃的语气说出这么好笑的话?” “好笑吗?” “当然。” 男人露出一个“不错,不错”的表情:“你开心就好。” 徐谨见他嘴这么严,转了转眼珠又问道:“糖葫芦哥哥要去何处公干啊?几日前方见过,这么巧在这艘船上我们又遇到了。” 那个男人答道:“我闲来无事,出门看看风景。”他照旧一副云淡风轻的语气,只是回答了她的问题后又反问道:“你呢,你要去哪儿啊?” “我?我要去……”徐谨呼出一口气,转身面向大江,指尖指了指北方偏西的位置。“我要去东胡。” “东胡?”男人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露出了凝思的神色。“东胡同大魏虽然续签了《四门塔协议》,但两国其实并没有什么交情,反而相互仇视。你这样文弱的一个人去东胡,还不叫那群蛮子给吃了?” 这话有些熟悉,好像之前谁说过……是赵明庭,将阿日善火化后他也说过同样的话。一想起那个男人她就有些心虚,他们此生要么别再相见,要么他会怎样对她,她想都不敢想。 “被人吃了我也得去,我的妹妹在那里,我得去找她。” 徐谨看着远方,就好像看到了挽挽,越往北走她心越安;越往北走她心越惊。安的是她终于要见到她的挽挽了,惊的是她怕她会看到一个不幸的挽挽。 “回去吧,睡觉。”男人默默地同她站了半晌后,开口了。 徐谨点点头:“糖葫芦哥哥,再会。” 她颔首后抬步往下层船舱处走,男人叫住她:“随我去上面吧,多赁了一间舱。” “多谢,不用了。” “走吧。”男人拉住她,坚持地将她往上面带。“今日来杀你的,也是道儿上的人,外号南小贩。你得罪的人不简单,派来的都是有名号的人物,你自己一个人很危险。” “诶……”徐谨不想同他走,但这个男人身上散发着一股熟悉又亲切的气息,而他的那张脸,也让她觉得,似曾相识。 “你我有缘,你叫我一声哥哥,我自然要照顾好你。” …… 客船又行进了五天,过了两个码头,还有两日就要到大运河北方的终点——顺天府了。 糖葫芦哥哥这几日颇为照顾她,让她有一种——家人的感觉。只是她不下船,也不见他下船,难道他也要去顺天府? 终于在一个清晨,客船抵达了最终的目的地。顺天府地处北方,没有镐京那样的阴凉,也不似江南的潮热,这里阳光明媚,日头却没有那样毒辣,热而干燥。 徐谨一人一剑便装出行,下了船后与男人道别:“糖葫芦哥哥,多谢关照,后会有期。” “等等。” “嗯?”徐谨被他叫住,奇怪地看着他。“怎么了?” 男人同样没带什么行李,他站在码头上,身后、周围都是来回流动、背着大包小裹的商客。 “反正我也无事,同你一路吧。” “啊?!”徐谨大为吃惊,随后苦笑不得道:“我是要去抢人的,弄不好真得被人撕了吃肉,你同我去干嘛?” 男人不以为意:“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要去。” “不行,我不能害了你。我说我要来东胡,那么多人费尽心思阻止我。我知道他们是为我好,但我总有自己的路要走。同样的,我走自己的路,不用糖葫芦哥哥你陪我。” 男人大步上前,拉起她的手就离开了码头。“我也在走我自己的路,自己选择的路。” 虽然从徽州走大运河这条路不比陆路,有些绕远,但东胡草原辽阔,从顺天府经过张垣,再往西北赶一赶就能直接到乌兰察布了。乌兰察布是草原上最肥沃的地方,聚集着东胡最大的部落,是东胡大王庭之所在。 挽挽,就是被布日固德带去了那里。 第二百五十章 金刚暴客黄随求 行至张垣,徐谨与糖葫芦哥哥一行人竟又遇到了一个暴客,只不过这个人有些特殊。 金色的夕阳,悠长的小道儿,路旁的野花,还有立在正前方、身披袈裟的和尚。凛凛威颜多雅秀,辉光艳艳满乾坤,一行人被和尚的气度震慑住,纷纷勒住缰绳。和尚转过来,声音轻缓宁静,有如梵音: “阿弥陀佛。善恶报应,祸福相承,身自当之,无谁代者。施主,你亲手种下恶因,贫僧是代众生来向你讨果的。” 在场所有人都知道这话是冲着徐谨说的,徐谨打量着他有些不解,她何时惹上出家人了?道根佛茎儒叶花,她很尊敬佛家的。 “敢问是怎样的因?怎样的果?” 和尚答道:“人间逆旅,五六十年,雨过天晴,一轮圆月。” 徐谨想了想,这是一个典故,说的是松云禅师被世人误会与美人有染,不解释,却也不得已云游别处,四海为家。和尚说的那几句偈语便是松云禅师圆寂时留下的。他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云和握着腰间的剑柄,朝糖葫芦哥哥低声请示道:“主子?” 男人抬了下手,示意他稍安勿躁。他冲着那和尚说道:“黄随求,今日不是大开杀戒的正日子,把路让开,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黄随求?徐谨更懵了,佛家有八大菩萨、八大金刚,黄随求正是金刚之一,可以令一切众生所求如愿,所愿皆得。眼前这个出家人怎么敢自封黄随求……是了!徐谨脑中灵光乍现! 菩萨低眉,慈悲六道;金刚怒目,只杀不渡。这是一个手上沾血的佛,换言之——这是个和尚,也是一个暴客!拿人钱财,为人达成所愿的暴客! 黄随求这厢摇了摇头,双手合十,垂着眼开始诵经。 周围阴风缭绕,尘土飞扬,路边的野花纷纷离了茎,万千花瓣在黄随求身旁形成了一个明显的漩涡。 徐谨惊呆了,世上真的有这等玄乎的武功?糖葫芦哥哥面色一沉,眼角瞥了眼手下几个人,几人马上错落成阵,将徐谨护在了最后面。 天渐渐变黄,飞尘越来越重,徐谨用袖子挡住口鼻和双眼,前方没有什么刀剑声,但时不时地就会传来一道惨叫,一道代表着一人。徐谨急了,黄随求是冲着她来的,死的却是别人。她想要策马上前,却被前面两个男人挡得死死的。 前方是黄土与鲜血,地上是一具具冰冷的尸体。糖葫芦哥哥带来的人只剩下云和与徐谨身前的那两个。 这个暴客黄随求显然极不简单,很快除徐谨在外的四个男人全部加入了战斗。黄随求佛面魔心,血手又掏了一人的心后,双眼泛着魔光,袈裟翻飞地朝徐谨奔来! 徐谨虽然被尘土吹得看不见什么,但她感觉到了那股阴气的袭来。她将剑横在身前,努力睁开眼睛,黄随求一只血手已近在咫尺!而更加吸引她目光的却是糖葫芦哥哥的那柄流光长剑! “啊……” 黄随求的那只血手甚至已经将她胸前的衣服染上了猩红的印迹,而他的心口处却率先破了一个大洞,剑身几乎全部穿过了他的身体! 金刚不渡恶人,需要金刚来惩治的不是她,恰恰是他自己。 赵淳熙屠了师哥一家还不够,挽挽被逼去东胡还不够,还有她,看来她也要死,赵淳熙才解气。 都说看到碧蓝如洗的天空,一马平川的草原,扬鞭吟唱的牧羊人就代表进入了东胡。但四个人策马来此,虽说跑着跑着也见到了绿油油的草地和清澈的水源,但徐谨就是觉得奇怪,这里怎么是灰秃秃的?怎么一块儿一块儿的?这与她想象中的、阿日善讲述儿时的和传说中的草原,大相径庭! 草原上跑过中原的马,中原的马载着中原的人,苍鹰翱翔于天际,消息很快便传到了乌兰察布。 布日固德的宫殿中,穿着王子华服,头发被编成一根根漂亮的小辫子,上面缀着银器与宝石的男人正认真地看着侍女给那中原来的少女包扎受伤的手。 陈挽平静地由侍女处理伤口,不说疼,不说痒,什么都不说,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连呼吸都轻缓沉稳,仿佛伤的不是她的手,她没有丝毫感觉。 “我不是说了,任何人传她都不必理会,连王妃都不必吗?!”布日固德坐在陈挽身边,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握着她受伤的手,一个字比一个字严厉。 殿内的侍女们吓得都跪下来,其中一人战战兢兢地回答道:“启禀王子,是……是大妃,是大妃亲自传了令要美人过去的。” 咣当…… 矮几上所有呈着瓜果奶糕的盘子全被布日固德扫到了地上!“你们不懂任何人这三个字的意思吗?她的手又是如何伤的?” “是……是大妃和王妃要给美人赏些首饰,但那些镯子都太小了,就像给刚出生的婴孩戴的一般。给美人死命套到中间,又拿不下来,王妃提议,用匕首撬……便……便割伤了虎口……” 布日固德阴冷地一喝:“一群废物!死不足惜!” 侍女们一听都吓坏了,求着布日固德不要杀她们,却一个一个地都被王庭的勇士拖了下去。 陈挽讨厌这种闹闹嚷嚷的场面,也讨厌听到这里任何人的声音。她将手从布日固德手中拽出来,转向了另一边,去看插在瓶子里的野花。 布日固德从背后圈住她,带着胡茬的下巴抵在她单薄的肩膀上,前后一下一下地磨着她。 “说了不叫你去任何地方,就待在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宫殿中等着我,你怎么不听话呢?草原的女人同中原的女子不一样,她们都是母狼,狠着呢。” 陈挽去摆弄那些野花,她就是这样,耳朵里听不到任何这里的人所说的每一个字。 布日固德长臂一伸,大手握住她的手将其带回来,嘴唇也含住了她小巧的耳垂,极有兴致地舔弄着。 “现在是白日。”陈挽轻启红唇。 “白日,又如何?” 第二百五十一章 带挽挽回去(一) 不顾陈挽身体的僵硬,布日固德放开她一边的耳垂后,在她脖子侧面留下了一个又一个红色的印迹。他将脸贴在她如云的秀发上面用力嗅着那股子芬芳,即使她现在每日沐浴都用的是东胡的水,但就是洗不去那让他欲罢不能的香气。 将头发拨到一边,布日固德的大手牢牢攥住前面,将她整个人套在自己怀里。嘴唇流连在她纤细的脖子上,猛烈地吮吸。 陈挽被他将衣裳前襟扒开了些,露出了肩膀粉嫩的肌肤。她整个人也被他狂热的动作带地不住晃动。周身都是他的气息,她忍住想要呕吐的冲动,隐忍地闭上了眼睛。 同他在一起,什么事没有做过…… 布日固德的欲/念被勾得一发不可收拾,他劲腿一用力,站起来将她打横抱起朝着床帐而去。他将她放下后正压在她身上啃噬时,外面传来哈丹巴.特.尔粗噶的声音: “王子殿下。” 布日固德没有理会。 “王子,有紧急的事。” 布日固德还是没理会。 直到第三遍时,哈丹巴.特.尔用东胡语请示道:“王子,事关美人。” 布日固德身子一顿,喘着粗气从陈挽身上抽离开了。 布日固德宫中有很多美人,现在也是。但现如今所有人口中的美人,指的都是从中原带回来的这朵娇花。 布日固德将她衣衫拢了拢,色彩艳丽带着流苏的帷帐也拉得严严实实。陈挽在里面侧过身子,眼中又流下了泪水。 这个地方让她生不如死,爹爹和阿娘都不在了,阿谨,她好想她…… 陈挽捂住嘴,无声地哽咽着。 布日固德听到哈丹巴.特.尔传来的消息后,嘴角泛起一丝冷笑。而当听到随后的消息时,又皱起了眉头。他在外面扬声问道:“你说谁跟着她来的?” 哈丹巴.特.尔肯定地点了一下头,布日固德回身望向殿内。在外面看不到,但是他知道大殿深处的床上,正躺着他的女人,他很喜欢她,但是有人非要将她从他身边带走。 这怎么行呢? …… 自从手被割伤那日开始,布日固德就不准她走出这座巨大的宫殿了。陈挽本来也没有心情出去,这里的每一个人她都不喜欢。 可她不能出去,布日固德也好似很悠闲般也不出门,不管黑夜还是白日,时时与她腻在一处动手动脚,情难自禁时便压着她酣畅淋漓地大干一场,就算她哭她怒她闹,也一点都不影响男人的兴致。 布日固德日日夜夜缠着她,当她累的入睡时,他往往会盯着她的肚子劝自己,她还太小,还是先养个两年,再往里面留下他的种吧。 草原牧民大都住云包,因为他们要挑选草多水近的地方生活,所以住云包很方便。而无需考虑这些的巨富、掌权者们则会选择在地势高些的领地上建市建房。 东胡王庭气势恢宏,是乌兰察布以及全东胡的一道注定被载入史册的风景线!全东胡最好的东西都被送到这里,成千上万的勇士也守护着这里。总之——固若金汤。 徐谨愁坏了,她根本就进不去,见不到挽挽。 然后,她想起了一个人,阿日善的额其格——东胡王庭旁支的一个部落首领。在糖葫芦哥哥的陪同下,她也见到了那位慈爱的草原首领。 陈挽也不知道这几日布日固德是怎么了,好像太过严格了些,半步她都出不去。甚至有一日她不过就自己在角落里安静地待了一会儿,那个男人就跟抽疯了一样命令王庭勇士去搜捕她,弄得她不得不出去,还被他好一番羞辱。 而直到她看见一副东胡侍女打扮的模样,眨着一双灵动的大眼睛出现在她面前的阿谨时,一切都有了解释,她又惊又喜,差点没激动地晕过去。 今日布日固德有要事出宫了,命勇士和侍女看好陈挽。陈挽在殿内只留了徐谨一人后,手脚和牙齿都在发抖。 “傻阿谨!你是不是疯了!你来这里做什么?!” 徐谨看着陈挽,一向坚强的她忍不住痛哭流涕起来。她像个孩子般呜咽着说道: “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是我不好……挽挽,你都瘦了……你不快乐……是我的错……” “瞎说!”陈挽给她擦着眼泪反驳道:“你有什么办法?你为什么要承担这些?你是个傻的?什么都揽在自己身上!听我的,快走,离开东胡,这里的人都不是人,他们真的都是一群蛮子………” 陈挽不住地劝着她,没见到阿谨时做梦都想她能来找她;一旦真的见到她了,她心慌的不行,她唯一的心愿就是她能平平安安地离开草原。 “挽挽,挽挽……不要怕……”徐谨打断了陈挽紧张兮兮的话语,她说道:“我就是来接你回去的,你再也不用害怕了……挽挽你知道吗……每次我一想起来你被送走那日,我就在城门口看着城外,我没有追出去……我就睡不着觉,我想抽死我自己……” “别这样,阿谨,我是被皇帝赐给布日固德做第二王妃的,你做不了我的主……不怪你……”陈挽同她抱头痛哭。 眼看着时辰不早了,陈挽有预感布日固德要回来了,她催促着徐谨: “阿谨,你快离开吧,别被东胡蛮子抓住了。” 徐谨缓了缓心神说道:“挽挽,我这次一定要将你带走的。三日后吧,三日后你找个时机出宫来……”她趴在她耳边说了许多,然后又道:“三日后若是出不来,就再隔两日,然后再两日,懂了吗?” 陈挽咬着唇点点头 但还是担忧地说道:“阿谨,我觉得有些冒险,我怕你会被抓到。” “挽挽,不为你冒这一次险,我这辈子心都难安了。”徐谨目光坚定地看着她。 “……好。我会努力的阿谨。” …… 待出得王庭后,糖葫芦哥哥在远处牵着另一匹马在等着她。看着她的样子,他问道:“你哭了?” 不知为什么,见到眼前这个男人,她有一种见到了爹爹的感觉。莫大的哀伤和委屈涌上心头,她的眼泪又如决堤了一般,扑进他怀中说道: “我的挽挽……我终于见到她了……” 第二百五十二章 带挽挽回去(二) 糖葫芦哥哥低下头来看着胸前的这颗小头脑袋,眼中有些复杂。她年纪不大,有时候更是像个孩子一般,他不是个什么古道热肠的人,甚至当她知道了他的身份后也许会一剑挑了他都说不定,但是看着她越来越依赖自己,扑到自己怀里,抱着他流泪,他竟然无法做到无动于衷…… 他缓缓伸出手在她头顶摸了摸,滑润的玉扳指顺着她的头发来回游移,两人两马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停留了许久。 陈挽哭得头胀胀的,眼睛也发酸。布日固德傍晚回来时就见她在床上躺着,一动也不动。他缓缓走过去,双手握紧垂在身体两侧。 她面向床里侧,他坐下后则面向床外侧,两人彼此相对,布日固德的声音比平日少了几分体贴:“侍女说你不吃饭,今日做什么了?” 眼泪浸入绣着各种图腾的枕头内,留下了一个又一个深色的渍迹。陈挽不答话,布日固德一下子转过去,面色不善地看着她,他想要质问她,却见她正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捂着另一只被层层布帛包扎着的手,默默看着它,肩膀也在抽动着。 就是这一眼,草原上最野性奔放的汉子立时就没了脾气。他神色依旧僵硬,语气却缓和许多:“怎么?手疼?” “……” “说话!不说话没人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觉得你能一辈子这样,不同这里的任何人说话,不对你的男人敞开心扉,用你们中原的话叫什么——同床异梦?” 床里侧传来几道抽噎声,草原的蛮子性急,像布日固德这样的人更是没有多少耐心,他烦躁想将她扳过来朝向自己,问问她有什么好哭的,一天哭哭哭。可里面却传来了女子如小猫般让人心都发痒的声音: “你被人切个手试试,你那个王妃,一点一点地来割我,我……”陈挽哭得更凶了,呜咽着说:“我在家里,我娘连剪子都不让我动一下,唯一动过针线的就是绣我自己的喜服喜帕,到头来,还没穿上……” 布日固德听她说王妃伤她手的事,本来很心疼她,但一听她提到什么喜服喜帕,脸顿时就黑了下来!他不喜欢她念念不忘以前的事,不喜欢她思念中原,更忍不了她心里有她深爱的男人,而那个人,不是他! 他“嚯”地一下站起身,朝外走了几步后调转方向,带着火气地低下头看着床上这个娇柔的女子,故意说道: “我惩罚过她,她以后不敢再为难你了。但,她毕竟是王妃,你来了王庭,就要尊敬她。就像你们那个骄纵的郡主,不管她在中原有多么尊贵,来了草原做了第五大妃,就要尊敬我的母亲。你没有这个认知,我永远不会册立你做我的第二王妃。我可以下令你不用去见任何人,但你要在草原过一辈子,就要从心开始接受这里的一切,这是你的命运,由天神主宰,由你们中原的皇帝主宰,而现在,它由我主宰,你要认命。” 陈挽眼角的泪水没有断过,只是她的心莫名一冷。东胡的王子布日固德也不会知道,这段因嫉妒使然生出的话,会彻底断了他与这个从中原抢回来的女子在后半生中所有的可能。 …… 陈挽这两日不吃不喝,闷闷不乐,大有准备抑郁而终的势头。中原女子心思重、多愁善感,这是天下人有史以来的共识,布日固德没有办法,只能将她带出去散心。 东胡二十年来受《四门塔协议》之便,得到了中原莫大的馈赠。每一户草原牧民养着成百上千头牛羊,还有骆驼,其中山羊占了大半,原因很简单:山羊好卖钱。牧民们有专门养产奶的山羊、产绒的山羊和产肉的山羊,而每年这些山羊也往往会被运往大魏进行交易,东胡王庭和牧民们赚取高额的差价,而赚来的钱,会被用来养更多的牛羊。 看着那一大群一大群、甚至可以说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牲口在起起伏伏没有边际的草原上撒欢儿似的奔跑吃草,而它们所到之处,草皮的绿色便会褪去几分,徐谨想着,怪不得从东胡边线往乌兰察布赶来的路上,她总觉得传说中的大草原灰秃秃的,缺少生气。土壤肥沃的地方无一例外的都坐落着密密麻麻的云包,一个个小部落的牧民都挤在一起生活,每一户牧民家的牲口都争抢着吃草,而他们的主人也会不是早上就是晚上的为此大打出手。 没办法,不得不抢,山羊这玩意儿,不仅吃草,连草根都会吃个干干净净。 脚蹬褐色的牛皮靴,穿着最普通的牧民衣裳,戴着一顶极具草原特色的羊皮小帽儿,脸也被夹杂着尘土的大风吹得粗糙了些,骑在马上挥舞着小皮鞭、带着牧羊犬放羊的俨然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草原少年。 同样蛮子打扮,腰间扎着宽宽腰带的男人望过去吹了个口哨,那少年伶俐地调转马头看向他,他将手臂高高举起打个一个手势。 徐谨面色变得严肃,握紧缰绳策马向他跑了过来。 “吁”…… 她问道:“他们出来了?” 男人点点头:“嗯。你要带走的那位姑娘还是很厉害的。” 徐谨抬眼望向天边那座高高的宫殿,大魏户部尚书的女儿,即使太平盛世深处闺阁,当陷入困境时也绝对会激发出自保的本能,丝毫不逊于男儿。 她说道:“那我们出发吧。” “嗯。” …… 在几万头几十万头的羊群中,每头羊长得都一样。在十几个几十个策马奔腾的牧民中,每个牧民也似乎没有区别了。徐谨人瘦瘦小小的,更加会被人忽视。她看着离她也就十来丈距离的挽挽被那个比中原的将军还要威猛许多的男人强行搂在怀里,她双手发力地握紧鞭子,呼吸再也无法喘匀。 那边似乎又来了一群东胡贵族,其中大部分都是女人,红红绿绿的好不热闹。见牧民们一个个状似无意地凑了上去,她也策马将羊往那里赶。 原来是布日固德与挽挽一行同王庭中的大妃与王储的第一王妃碰到了一处。也就是布日固德的母亲、妻子,与布日固德本人以及身为“新欢”的挽挽“不巧”遇上了。 王庭大妃雍容华贵,手上戴着象征东胡女子最高权利的红宝石戒指,她同布日固德在眉眼间有几分相像,而那个王妃则很像是大妃亲自挑选出来的儿媳妇,身上散发着同大妃一样严厉又傲慢的气息。 徐谨刚稳住马儿就听见大妃娜仁托娅不咸不淡地说道: “王儿这几日既然这样清闲,乌兰是你的妻子,你怎么不去多陪陪她?” 第二百五十三章 带挽挽回去(三) 布日固德将陈挽挡在身后,他收起了平日的狂野不羁,微微收起下巴,对他的母亲保持着该有的恭敬:“额吉,挽挽从中原千里迢迢来此,有些想家,儿子理应多陪陪她。” “她从中原来,也要尽快适应这里的生活,无论在哪里,女子都是出嫁从夫,总不能你一句想家,便叫你的夫君日日守着你。”大妃看着他的儿子,每一个字却都是冲着他身后的陈挽说的。 听着那个尊贵的妇人在蓝天碧草之间训话般针对挽挽,而那个乌兰王妃虽未开口说什么,只是端着手臂乖顺地站在大妃身边,但她越抬越高的下巴很显然对大妃的话十分满意。 而挽挽呢,被雄壮的布日固德挡住,她几乎看不到她的身影。这样的她让徐谨越发心酸。 以前的挽挽是什么样的?——对太子的贴身侍卫冷嘲热讽,对静王府的侍卫统领撒泼怒斥,对羽林军统领横眉冷对…… 她不是现在这样,被别人指桑骂槐地训斥,默默躲在她讨厌的男人身后,不发一言。 布日固德眼神微微回顾了下身后的女子,笑着对大妃说:“额吉,她还小,想家些是正常的,额吉莫要这样严厉。” 大妃冷哼一声:“小?不小了吧。她这般十五六七岁的年纪无论在中原还是草原,都不算小了,都是大姑娘了。况且……”她顿了顿,不太高兴地说道:“她不是在中原订过亲,要嫁人的吗?王儿,额吉看你也不缺女人,怎么就非要将她抢过来,带回草原?” 布日固德的脸沉了下去,他扫视一眼对面的诸多女人,那里有他的王妃和许许多多他的女人,他的视线定格在他母亲身旁那个强势又善妒的女人脸上。 乌兰被他这样一盯,先是羞涩了一下,随后发觉不对,浑身打了个冷战。不似其他美人的胆怯,她幽怨地看着他,她出身草原三大部落之一,身份显赫,不仅是草原公主,还有“草原第一美人”的称号,有她的亲姑母在,她不怕他。 布日固德垂下眼睑,远近的所有人都知道,他也不高兴了。他开口道:“额吉,儿子的女人自己会管束好的,额吉是出宫来欣赏景色的吧?儿子就先告退了。” 眼看着布日固德不顾大妃难看的脸色要带着挽挽和他的手下们离开,徐谨寻思着不能让他将挽挽带回去,得马上动手了。这时那边突然传来大妃严厉的声音: “你要走你额其格的老路吗?!” 布日固德闻言停下脚步。 “别忘了你小的时候,我们母子两个是怎么相依为命的。” “……” “中原的女子都是最虚伪的东西,她们披着狐狸精的外皮,说着比水源还要清甜温柔的情话,流着足以让男人疼到心肝的眼泪,欲迎还拒,偏喜欢吃掉男人的心,吸取男人的精气,摄走男人的魂魄,抢夺不属于她们的财富、权利和爱……” “……” “王儿,你不要忘了你额其格为了那个下贱的中原女人,是怎样冷落我们母子的!” 不远处的牧民们一边放牧一边听着大妃的话,上万头山羊好似天上的白云一般围绕在他们周围,掩饰着他们一颗颗对于王庭贵族那无边无际的好奇心。大妃的话在草原其实并不是秘密,但是同样没有人敢正大光明地去探听。 “额吉,我不会忘记的。她……”布日固德背对着大妃,他口中的“她”,指的自然是陈挽。“儿子喜欢她,但也仅仅是喜欢而已,套用他们中原的话来说,儿子怎么会玩物丧志呢?儿子不会被她摄走魂魄,她会一直被儿子攥在手心里,她自己的一切,都不容她自己做主!” 玩物丧志?陈挽死死盯着地面,指甲抠进肉里。她在他们眼中,不过就是一个物件儿,恐怕她连那些羊都不如, 羊群中的徐谨咬紧牙关,同样有一股挥起鞭子抽死那对母子的冲动,中原女子怎么了?凭什么男人的错都要归咎于女子的头上?!那个蛮子竟敢说他不会对挽挽玩物丧志,这就是赵明庭说的有情?姻缘?都是野蛮人罢了! “你心里有数就好。” 大妃沉沉地说了这句话后便要带着布日固德宫中那些被冷落了的女人离开。乌兰不甘心地暗暗唤了声:“额吉……” “乌兰,我的好妻子。” 布日固德这样一叫,乌兰脸上又不自觉地浮现出红晕,就像草原日落后,天边的红霞一般绚丽。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喜欢搬弄是非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一改呢?”布日固德回过头冲她讽刺一笑,揽住陈挽纤腰的大手又用力将她往怀里带了带。 陈挽甩动肩膀想要顶开他健硕的身子,布日固德纹丝未动,反而惩罚性地狠狠捏了下她的屁股。从背影来看,两个人亲密无间,难舍难分,就如同一个人一样。 “你!布日固德!”乌兰气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愤愤地看向大妃道:“额吉,您看他……” “好了,你……” “汪汪汪……” …… “哎……回来……都回来……” …… “啪……啪……” …… 没等大妃说什么,不远处一户户牧民家的羊群突然受惊了般撒开蹄子四散开来!各家的牧羊犬狂吠着去吸引羊群归位,牧民们也甩着鞭子大声吆喝!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好像狂风吹散了无数的云朵,让人想抓也抓不住什么。 大群大群的山羊向四面八方涌去,王庭的女人们面对这些失控的牲口也有些心慌,布日固德和大妃带出来的勇士们分别护住了大妃及身边那些女人,还有离她们没有几步远的那对男女。 布日固德嘴角泛起冷笑,他低下头看着怀中的女子,她无辜的好像她什么都不知道一般。 哈丹巴.特.尔靠近他说道:“王子,您和美人先回王宫吧。” “嗯。” “疼……” 布日固德大力攥着陈挽的手腕将她带到骏马旁,抱着她翻身上马,策马朝着远处的王宫而去! 被布日固德牢牢套在怀中,陈挽观察着周围的景色,待看到不远处起伏颇大的地形时,她突然从怀里掏出一包什么东西,顺着风势就扬到了身后那个男人的脸上! “唔……” 第二百五十四章 躲避王庭之背(一) 布日固德双眼一阵刺痛,他闷哼一声,身前的女子果然不对劲。他知道之前那个带她敲登闻鼓的女子来接她了,他还知道那个人是二十年前拟定《四门塔协议》那个国士的女儿。 但是他没想到,怀里的女子会亲自对他下手。 布日固德即使双眼看不见,手臂也丝毫不放松,因为他知道马儿有灵性,会将他们快速带回王宫。 眼看着快要越过那处地势,身后的王庭勇士也驱赶了羊群要追上来了,匆忙之下,陈挽拔下头上的金钗用力刺向布日固德放在她身前、握住缰绳的那只大手! 虎口处一阵直达头皮的痛意猛然间袭卷而来,布日固德颤抖着松开了手,他感受到女子大力推开他,摔下了马去。他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愤怒,而是担心,是心疼,他在乎的是她有没有摔疼?有没有受伤? 忍住虎口和眼中的痛苦,布日固德艰难地睁开眼睛,模模糊糊地看着她娇弱的身子顺着向下地势翻滚到了远处。他心一颤,扬起一条劲腿便下了马要去追她。 眼睛疼得不断流泪,他布日固德已近而立之年,从没为一个女人流过一滴眼泪。他脸上带着痛苦的神色,脚下连带着也有些无力,不得已停下捂着双眼缓解着那磨人的疼痛。 等他再睁开眼睛时,发现那个女人已经被一个清瘦的身影抱上马,朝着西南边狂奔而去! “你回来!”布日固德的声音焦急又愤怒。 远处马背上的两人自然没有停下,马蹄反而越来越快,他还看见,悠蓝的幕布下,那个叫陈挽的女人回过头来,浅浅地看了他一眼。 “你要去哪里?!” …… “王子……” “王子……” 哈丹巴.特.尔担忧地问道:“王子,您受伤了?” “去!把她追回来!”布日固德的眼睛已经完全睁不开了,他胸口剧烈起伏着,声音阴狠凌厉,如狼一般让人毛骨悚然。 …… 两日了,东胡王庭的勇士还有骑兵在乌兰察布以南的广阔领域大肆搜寻,范围还在不断地向东西跨越。雄鹰盘旋在附近各个部落的天空之上,大小部落的首领都接到了王储的命令,一定要找到那个中原来的女子,一定不能让她离开草原! 日头向西边落下,草原上一片寂寥。西北处,背靠王庭宫殿处有一大片地势较低的土地,因为离水源较远,高高的殿宇又遮住了阳光,是以这里人烟稀少,生活和坐落着稀稀疏疏的牧民和云包。 入夜的草原偏凉,风也很大,一个东胡少年捧着热热的牛乳进入一个毫不起眼的云包。 “挽挽,来喝点热的。” 里面很小,光线也很暗,基本只够她们两个弱女子进行吃饭、睡觉这种最简单不过的生活。外面大风挂过,声声作响,陈挽裹着毛毡接过牛乳,静静地看着徐谨坐在她的对面,她有一瞬间的恍惚,觉得自从爹爹和阿娘被暴客害死那夜到现在,一切就像一场梦一样。 “看来一切都有因果,上次唐栩生派人来送阿日善的骨灰,阿日善的父亲已经快马加鞭派人去给他送信了。我们自然是等不及他们来东胡的,等过两日这阵风头灭下去,王庭这边解除封锁,我就带你往东北走,唐栩生会在那里接应咱们……” 徐谨眼睛亮亮的,把一切安排地面面俱到。陈挽点点头,有阿谨在,她就有说不出的安心。 “我们直接回青州,回书院。你就在那里好好待着,大师哥他们会照顾好你的。至于师哥的仇……”徐谨眼中好似冻住了一汪春水:“把你接回去也算了了我的后顾之忧,赵淳熙那个人,我一定将他大卸八块,给……”她缓了缓语气继续说道:“给咱们陈府报仇。” “不……”陈挽急忙咽下一口牛乳,烫得舌尖发痛。她顾不上疼,一把拉住徐谨的手说道:“阿谨,我们一起回书院,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报仇的事,再说吧,我们先回书院,我不想……”说着说着,她哽咽住了,泪水滴落进碗里,她声音有些破碎道:“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挽挽……” “你知道吗,之前你每次出门,爹爹和阿娘都很担心你,一定要小厮在大门口,在你院子外面等着你,你一回来就立刻去告诉他们……” “……” “我一开始也不太理解,你又不是纸糊的,至于那样小心吗,你比我还要大一些呢,他们也对我这样的……” 徐谨听着陈挽的话,眼中也积聚起了泪水。 “但是,我现在,有点明白了……阿谨,我害怕你有事……我害怕有一天再有人告诉我,你也回不来了……我……我害怕……” “挽挽,你别怕,别怕……”徐谨抱住了她。 陈挽搂住徐谨的后背近乎哀求道:“阿谨,就算为了我爹和我娘,你身上的那些事,还有我家的事,都算了好不好?我只有你了……” 都算了好不好……贡嘎山上的一切,师哥的惨死,陈府的血债,都算了吗?就这样……算了? 徐谨沉默了。她将头埋进陈挽的颈窝里,轻轻抚着她的背和头发。 陈挽哭了很久,久到毛毡旁的牛乳已经凉透了。她得不到徐谨的回答,心中有些悲凉。她靠坐在身后的矮柜上,低声问道:“回书院会不会给书院惹出麻烦?我……我是皇帝亲自下旨赐给那个东胡人的,你知道的,君无戏言。” 徐谨抱着双膝坐在她对面安抚道:“没事的,只要书院对外不承认就好,以书院的地位,皇帝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我爹毕竟不只是儒生,他还是人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身为臣女……” “你爹都不在了。你管那些做什么。” “那……东胡人那样野蛮不讲道理,万一亲自去书院……” 徐谨闻言冷笑一声:“他们试试。”摇曳的灯火下,她脸上的阴影忽明忽灭,两片嘴唇轻启,她缓缓说道:“挽挽,我告诉你,你担心的都不是问题。” 陈挽呆呆地看着她:“为什么?” 第二百五十五章 躲避王庭之背(二) “我们孔孟嫡系的根儿在那里,书院众人都是你的亲人。但你若觉得书院不安全,顾虑很多,那我就把你送到另一个地方,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 “绝对……安全的地方?” 徐谨点点头:“对。在那里,你会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吃最好的,穿最好的,用最好的。你会觉得它就是世外桃源,没有人敢给你半点脸色,更没有人能动你。” 听着她的话,陈挽有些错愕,但是徐谨并没有讲完。 “你怕东胡人纠缠你,怕皇帝强迫你,但是到了那里,这片土地上所有东西,都不值一提。” “……” “没有人会知道你去了哪里,东胡人永远都别想找到你,甚至他们知道了你在那个地方,也休想靠近分毫。至于皇帝?”徐谨头一歪,食指搭在太阳穴上,轻声说道:“就算是大魏的开国皇帝赵正焇从陵墓里面跳出来,他也管、不、着。” “……”此时陈挽可以说已经完全被她镇住了,就在刚刚,面前这个人似乎流露出了一种可以被称之为霸气的东西,那也是一种底气,是绝对的自信。她浑身的寒毛都微微立了起来,她知道,阿谨这个人,绝对不说没有把握的话。“阿谨,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 这一日一早便下起了雨,草原上有如中原的秋季一般,凉丝丝的。徐谨将晾在外面的衣服收进来,陈挽将炒米和奶茶摆在矮桌上,这里的一切都是阿日善的父亲派人送来的。 将衣服搭在火炉上方的架子处,徐谨脱下牛皮靴同陈挽坐在毡子上安静地吃着早饭。 双手捧着茶碗喝着醇香的草原奶茶很是舒服,正在两人享受暖帐热茶、雨天早起的宁静时,外面传来一阵犬吠和骚动。陈挽捂着茶碗的双手颤抖一下,与徐谨对视一眼,后者倒是十分镇定。 这几日凡临近乌兰察布的地方,已经被布日固德带着东胡骑兵踏了个遍,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们要找的人就在王庭,而他们追的人——是糖葫芦哥哥与云和。 见陈挽如此紧张,徐谨冲她笑笑安抚道:“怕什么,忘了你脸上的东西吗?这是我师父亲手所制,你不信我,还不信他老人家吗?” 没错,她们两人此时已经换了一副模样,倒不是江湖传言的那种易容术,至于那种东西,徐谨本来是绝不相信它存在于世的,但几日前见过黄随求那种操控风尘的邪乎武功后,她倒是不会把话说得那么绝了。 而她和挽挽脸上戴的,只是一部分薄薄的、画着异于自己五官的真皮假面,那是朱庞安研究古籍的成果。 外面的人声和脚步声越来越近,等来人掀开帐子时,正好徐谨将空碗端出来,想要在门口借着雨水清洗。 徐谨与来人四目相对后,双方不由都愣了一下。 这几个……东胡人打扮的男子……与她差点撞在一处的,竟然是开阳?! 开阳也皱了皱眉,这个年纪轻轻的东胡男子,看着眼熟,又确实并非那个人。 徐谨思绪转了转,面上很是疑惑地冲他们说了一句简短的东胡语。 开阳他们没听懂是什么意思,一时消除了不少怀疑。因为《四门塔协议》的缘故, 草原上有不少汉医和汉人,有的东胡人会习惯说汉话,有的喜欢说东胡语,有人只会说东胡语。徐谨扮演的明显是后者。 看着开阳连“嗯……啊……”带比划地拿着她的画像查问她,徐谨既头疼又好笑,还有些感慨。 这世上真的有如此多的巧合。 陈挽也走出来,学着徐谨的样子只说东胡语,她说的其实都是从王庭那里学来的,她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待把开阳一行人打发走后,两人撂下帐子看着彼此,“噗嗤”一声都笑了。 笑过后无边的苦恼涌上心头。陈挽睁大眼睛问道:“你说他们都是太子的暗卫?” “唔……”徐谨穿着牛皮靴坐在毡子边儿上,头枕着膝盖,苦闷地发着呆。 陈挽紧挨着她坐下,也把头枕在膝盖上。“屋漏偏逢连夜雨啊,他们男人为何非要为难我们女人呢……” 夜间雨下的更大了,徐谨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总是觉得心慌。终于,她一把掀开毯子,将陈挽叫醒了。 “怎么了,阿谨?”陈挽睡眼惺忪地看着她。 徐谨起身快速地穿好衣服,收拾着简单的行李,她说道:“挽挽,穿衣服,我们走。” 一场狂风骤雨为草原来了一次大洗礼,天黑沉沉一片,几欲压到了人的头顶上。苍茫辽阔的绿野间,两人一骑直直朝着东北方奋力行进。陈挽越来越心凉,因为在她们身后,剽悍的东胡铁骑穷追不舍,已经离她们越来越近了! “阿谨……”陈挽一回头便看见了那个男人凶狠的目光,她惊的转回去紧紧抱着徐谨,她不想被布日固德抓到。 “停下!”布日固德在后面喊着。 徐谨一直盯着前方,那里是太阳升起的方向,她此刻不仅是要护着挽挽,带她回家,她们更是在追逐光明,向阳而生! “我再说一遍,停下!” 布日固德的声音在这雨夜中越发让人有压迫感,陈挽又看过去,她顿时惊恐地拉扯着徐谨的衣服: “阿谨,停下!快……快停下!” 徐谨平静地答道:“别说傻话。” “不,不,停下来吧……” 徐谨在前面听着陈挽话音一转,似乎在同后面的人喊道:“不要!你不要伤害她!不要……阿谨,快停下吧,他们要射箭了!” 眼睑上的雨滴有些模糊了视线,徐谨咬着牙听身后女子惊恐的声音,她只知道,她不能停。 嗖!一只流箭从耳边飞过! “停下!”依然是布日固德的声音…… 嗖!第二只…… 嗖嗖嗖!好几只箭从身边飞过,离得那样近,却未伤到她分毫。他们的箭法,很好。 “停下吧阿谨!”陈挽几近崩溃,声音有些尖利道:“你忘了我说过什么吗?!” 第二百五十六章 出逃未遂 一颗豆大的泪珠从眼眶中滚落,流箭越来越密,有的已经划破了她的衣裳,陈挽在后面被逼得已然崩溃了,听到那轰隆隆的铁蹄声越来越近,徐谨终于勒紧了缰绳! 马儿一声嘶鸣,扬起前蹄半立起身,陈挽一时没有抓稳,从马背上摔了下去,被布日固德上前一把接住抱在了怀里! 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过后,首先映入陈挽眼帘的是男人狼性的厉目,然后她看见所有东胡铁骑都策马上前,将徐谨团团围住了!她呼吸一窒: “放她走!” 陈挽无畏地直视着布日固德的双眼,布日固德阴恻恻地笑了一下:“你先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 从中原来的女子出逃未遂,被王储将乌兰察布翻个底儿朝天后终于给抓了回来。这几日夜里布日固德寝殿内闹腾地厉害,中原美人儿从那夜被抓回来后也再未下过床。 第一日侍女给她擦拭身体的时候,都被她浑身上下的青红印迹吓了一跳,慢慢的也就习以为常了。这些侍女不喜欢中原人,但却都有些同情这个娇弱的女子,甚至觉得,她很可怜。 殿中响起珠帘被撩起,玉珠相互敲打的清脆之声。侍女们都畏惧地俯身给那个男人行礼。 布日固德走到床边,陈挽还没有完全清醒,或者说她刚睡下不久。搁在被子外的轻纱袖子下,布满一圈一圈红痕的手腕越来越纤细了,他拿起床头的玉膏一点一点地给她涂了上去。待涂完后,他又“啪”地一下甩开她的手,好像回忆起了她曾做过的那些绝情事。 陈挽眉头蹙紧,然后醒了过来。见布日固德坐在床边,她又阖上了眼皮。 男人攥住她的下巴斥道:“你有什么资格同我甩脸子?!” 陈挽闭着眼不理会他的利爪和冷言冷语,布日固德毫不怜惜地扯着她的头发将她拽了起来!“贱人!下贱坯子!” …… “说话!你说话!” …… “你是哑了还是聋了?嗯?” …… “我对你不好吗?我哪点对不起你?!” 见床上的女子如同死人一般惨白着一张脸,没有半点反应,布日固德愤怒地一把将她的衣服扯过来套在她身上,攥着她的手腕就往外走。 “王子……王子……”侍女和王庭内的老嬷嬷在寝殿最外面的那道门处冒险阻止了布日固德暴怒的脚步。 “嗯?”男人眼中升腾起一股杀气! 老嬷嬷身体抖得如筛子般说道:“王子……让美人穿好衣服吧……” 布日固德看着被自己牵着的女人,亲自上手将她的衣服拉好,系紧,身上一点肌肤都露不出来。 与前方一行人狭路相逢时,布日固德步子一点都没有停顿,倒是陈挽和那为首的华贵女子互相看了一眼。 那是如今王庭的第五大妃——赵世媛,由于她是从中原来的,代森达日很是宠爱她。见到一脸憔悴,一身狼狈的陈挽,她得意地离开了。 东胡王庭的牢房与中原的牢房倒是没有太多的区别,总之就是空空如也,连一束光辉都是奢侈的。陈挽远远看着被关在里面的人,许是因为穿着一身青灰色宽大的囚衣,那个人看着也明显越来越瘦了。 徐谨仰着头感受那细微的光芒,脖颈线挺立而流畅,很是好看,就像一只骄傲的仙鹤。她正想着赵世媛的话,处于一片迷茫之中。 布日固德贴近她的耳朵说道:“你也看见赵世媛了吧,她同你的姐妹可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她如今正得宠,要不是我压着,她早就对她下手了。” 陈挽的手指抠着身上的布料,赵世媛和赵淳熙有多恨她们,她当然知道。 “你看她,也很漂亮,你这么喜欢她,不如我将她也收用了,让你们做一辈子的姐妹?” “布日固德……”陈挽恨恨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布日固德语气一转,又改变了主意般说道:“不行,我有一个你就够受了,她,恐怕弄不起。” “你什么意思?”她有预感这个男人想的,绝不是好事。 “王庭勇士那……样多。”布日固德语气轻佻起来:“我可以让她啊,夜夜做新娘……” “啪”! 陈挽的手掌发红,又麻又痛,她一口气憋在胸口,气得浑身发抖!而布日固德脸上,赫然出现了一个巴掌印! “你敢那样做,我自己就是粉、身、碎、骨,也要将你拖进万、丈、深、渊!”说到最后四个字时,声音尖利,眼泪也掉了下来。 布日固德将脸偏转过来,舌尖舔了下嘴角。“我无所谓,重要的是她,毁了。” 陈挽咬牙切齿道:“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放她回中原?” “是我请她来的吗?”布日固德手臂攸地伸长指向远处的那间牢房:“这个贱人千里迢迢来到乌兰察布挑衅我,教唆你离开,还给你药来伤了我的眼!都是她咎由自取!” 陈挽猛地拔出他腰间的匕首,布日固德以为她要行刺他,不想她下一瞬就将刀刃划向自己的双眼! “咣当”…… 匕首落地,布日固德抓住她的手腕怒喝道:“你疯了!” “是我弄伤了你的眼,与她无关。以眼还眼,你放她走吧。” “你休想!” 布日固德拉着她走出了牢房,徐谨刚才听到那声刺耳的异响,似是感受到了什么。她双手握住铁栏,冲着幽长走廊那漆黑的尽头唤道: “挽挽?” 听到这轻轻糯糯的一声,陈挽泪奔。在被男人拽出牢门时回头望了一眼,她能看见她,可是徐谨却看不见她。 从牢房回来后陈挽又开始闷闷不乐,甚至睡觉时总是被噩梦惊醒。一日要问好几次布日固德,他有没有派人伤害徐谨。 布日固德不喜欢她日渐憔悴,一副病态。但自那日他说要如何惩罚牢里那个人后,陈挽一天到晚缠着他,跟在他身边,好像梦里也都是他。 这种转变让他欲罢不能,这种感觉也让他难以割舍。 第二百五十七章 郎情妾意?乱用! 东胡的交易集市就如同大魏的坊市一般,是各路消息进行大杂烩的地方。近日在草原上渐渐生出了一些流言蜚语,说前几日那个被王储兴师动众抓回去的中原美人不单单是逃跑那么简单,其实她是同她中原的未婚夫蓄意私奔的!这样丢脸的消息传至东胡王庭,东胡王代森达日和大妃娜仁托娅不禁大怒,代森达日责令娜仁托娅速速处理此事。 徐谨在大牢中最担心的就是布日固德会怎样惩罚挽挽,虽然她明白挽挽与布日固德早已有了夫妻之实,那直到现在她还是不愿意相信这件事,这也是为什么她一定要带挽挽走的原因。看着挽挽痛苦的样子,她只希望她能忘记与布日固德的这段罪恶之缘。 从墙壁上方几眼狭小的孔洞中摄入了橘色的光芒,整间牢房被分割成两半,她坐在毡子上背靠着冰凉的墙壁,视线落在不远处那珍贵又绚烂的色彩上,在这死寂的牢笼中思索着那么多事,但今日似乎注定了不会就这样平静地过去。 “出来!”粗犷的草原汉子用僵硬的语调冲她喊着。 徐谨看过去,这是要让她去哪儿啊…… 她刚走到门口就被汉子的大厚掌给拉扯了出去,他们将她带离牢房,一路押向内宫。难道是布日固德要见她? 走着走着……不对劲,她在阿日善父亲的安排下来过内宫,去见过挽挽,这不是布日固德寝宫的方向! 当她被摔在一个有狼王巨大图腾、金碧辉煌,到处镶着宝石的宫殿中时,她一眼就看见了最前面的大妃和两旁的诸多女人。而此刻同样跪在她身边的那个女子,不是挽挽吗? “挽挽……”她马上凑到了陈挽身边。 陈挽亲眼看见了与那日相比没什么变化的徐谨,不由松了一口气,咧开嘴道:“你没事太好了。” “看看,照中原的话,还真是郎情妾意啊。”前面传来乌兰高傲的声音。 徐谨一听这话,自然就明白了些许。她直起身体挡在陈挽面前回答道:“王妃阁下,我们中原的语言博大精深,恕我冒昧纠正一处,郎情妾意这个词不是您这样用的。” 她的言行气度不卑不亢,在场的女人们刚一见她以为是个没什么能耐的小白脸,倒不想一开口却这般从容。 乌兰冷冷看着地上那两个人讽刺道:“不是这么用?那我换一个,奸.夫.淫.妇?” “你……”陈挽生气地要与之理论,乌兰又冲着徐谨说道:“我虽不是中原人,你却也用不着糊弄我们东胡人,你与她干出私奔这等丑事,我说还嫌脏了我的嘴呢。” 陈挽容不得有人诋毁护在自己前面的那个人,她出口反击道: “糊弄?我们可没有糊弄你们,你既然嫌弃,就干脆不要说出来,我们中原还有两个词,叫作口是心非,表里不一,说的就是你。” “放肆!”大妃娜仁托娅严厉地开口了:“你是个什么东西?敢在我东胡王庭冒犯我东胡王储的正妃!恃宠而骄,我今日就替你们中原人口中的君、父管教管教你这个没有教养的**!” “大妃阁下!”徐谨朗声道:“陈氏出自书香门第,京门大户,是我大魏王朝正二品户部尚书、皇帝亲封的不世爵一等文炎公、我朝名臣录中第一位作古后谥号''文正''的陈同非陈大人之爱女,她是被我大魏君王任命的和平使者。她之所以千里迢迢来到贵宝地,完全源于贵国王储在朝堂之上,向我大魏君王,一再地求娶。” 徐谨扬着声音半分没有停顿地说完这番话,乌兰和两旁的女子们都愣住了,而大妃娜仁托娅则在正前方伸出颤抖的手指命令道: “我东胡的勇士呢,给我将他拖出去,处以杖刑!” 娜仁托娅刚说完,乌兰脸上的怒气消散不少,而两旁的女子则都露出了畏惧的表情。 草原的杖刑同中原的不大一样,是用粗粗的铁棒责打受刑者,往往不必超过十下就叫其内脏移位,痛苦不堪地死去。 徐谨一点都不后悔,见识过那日大妃的刁难,这口恶气她早就想替挽挽出了。 殿外进来两个大块头男人,四肢粗壮,肚子也鼓鼓的,感觉一个手指头就能将徐谨挑起来。陈挽立马从后面拥住徐谨,死死地不撒手,不准那两个壮汉带走她。 乌兰见此指着她骂道:“不知羞耻!你这个女人太放肆了!额吉,不如连她也直接处置了!” 大妃缓着气息道:“她毕竟是中原皇帝赐来的人。” 乌兰闻言,咬了咬牙刺激着她的怒火:“额吉!那中原皇帝赐来两个女子,一个狐媚,一个淫.荡,中原皇帝根本没安好心!不能让他们中原人一再地羞辱我们!王子为了稳定《四门塔协议》和大魏向我们提供的帮助,不得已将这个女人带回中原,但她不知好歹,这才几日就堂而皇之地与男子私奔,给王子戴绿帽子 !” 大妃听着她的话,怒火自然越来越强烈。 “额吉,现在整个乌兰察布的牧民都在议论王子,额其格都生气了,这个女子这样下贱,也一定贞洁不保……” “哼……”对于这一点,娜仁托娅明显是赞同的。 “额吉,这样的不洁之人留在王庭,天神会怪罪我们的!” “啪”……娜仁托娅一掌拍在金兽的脑袋上。“将她二人,都处以杖刑!” 壮汉明显对陈挽有些顾虑,她是被中原皇帝写在圣旨上的,是现如今王子最宠爱的女人…… “快啊!我的话都不听了!”王庭勇士的迟疑令娜仁托娅更加愤怒了,她也坚定了她要赐死陈挽的决心! 徐谨手上戴着镣铐,但她依然护着陈挽。陈挽呢,也护着她。 大妃看着她们二人这副驾驶,似乎觉得很是恶心一般,命令勇士们先将她二人分开! 被对于她们来说像熊一样的男人拉扯着,她们迅速被分开,只剩下两只纤细的手攥在一起。 “不分开是吗?给我将他们的手打掉!” 第二百五十八章 我来抵,我来还 拉着她们的壮汉用生涩的口音喝到:“分开!” 徐谨和陈挽的头上都布满了汗,在这里,所有人都仇视她们,欲将她们除之而后快。在这里,她们就只有彼此了,怎么能分开? 两名壮士对视,另一人举起铁棒向她们中间砸了过去! “唔……” “阿谨!” 徐谨闷哼一声,左臂传来一股无法形容的钝痛,总之她的手顿时软绵绵的,就连脚上也仿佛没了力气。 她的手从陈挽手中滑落,陈挽眼睁睁看着那铁棒砸在她手骨上时,立时就疯了! “阿谨!怎么样?如何?嗯?阿谨!” 徐谨面色十分痛苦,用右手捂着左手垂在腰腹处。“啊……”她的冷汗从下巴处滴落。 陈挽哭着,挣扎着,叫着: “放开我!一群野蛮人!一群畜牲!放开我!放开我!阿谨……” 徐谨抬起眼帘看她,摇了一下头:“没事……”本是安慰,声音却极度压抑。 “阿谨……”陈挽站在原地痛哭,眼睛、鼻尖和嘴唇都通红一片,阿谨的手被打折了……她的手被打折了…… 陈挽用袖子擦一把眼泪,原本被拽起来的身体又“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大妃娘娘,求您找人给她接骨吧,求求您了!” 乌兰好笑地说道:“下贱的女人,你和你的情郎马上就要被处死了,还接什么骨?” “我们两个是清白的!根本就不存在什么私奔!” “这话同阎王爷说去吧!” 陈挽哭着跪爬到娜仁托娅脚边,求道:“大妃娘娘,我真的是清白的,我只有布……只有王子一个男人,求您找汉医给她接骨吧……” 徐谨面色苍白,艰难地出声道:“挽挽,起来,不要求她……” 陈挽一直在前面跪着,求着,大妃娜仁托娅仿佛透过她看到了另一个人正跪在自己脚边,自己是胜利者,没错,是她笑到了最后。 娜仁托娅不松口,任陈挽一直哭求着,徐谨急得眼睛都红了。 乌兰是娜仁托娅的亲侄女,是布日固德所有女人中,最得大妃欢心的。此刻看着陈挽靠近了娜仁托娅,而娜仁托娅并没有叫人把她拖走,反而很是享受一般,她急了,在一旁开口道:“贱人!你别想了!还不松开大妃!” 陈挽听不见别人说话,乌兰觉得她是在无视她,不由亲自站起来去拉扯她,想要把她弄下去。 “大妃……大妃……” 陈挽一边唤着一边推搡着乌兰的手,乌兰身边的嬷嬷也上来助力。 “放开我……”陈挽嗓音尖细,透着撕心裂肺的感觉。 看着那柔柔弱弱的挽挽被乌兰和乌兰手下的嬷嬷又拉又拽又拖,头发和衣服都凌乱不堪,徐谨全身热血都沸腾起来,她用力挣开身旁的壮汉,捂着断掉的那只手上前 一脚一个将欺负挽挽的女人都给踢飞了! “呃……” “他……” …… 女人们都惊奇地按着徐谨,原来他这样厉害…… 大妃没想到就在她眼前会发生这种事,她怒火滔天地命令王庭勇士道:“给我,将他抓,起,来!” 徐谨和陈挽又被制住,赶去扶乌兰和老嬷嬷的人却大叫道:“啊!王妃……王妃……” 所有人都向那边看了过去,只见一个嬷嬷扬起满是鲜血的手惊恐地说道:“王妃……王妃小产了!快传汉医来!快……” 徐谨眼前一片空白,陈挽也无措地睁大了眼睛。 小产了…… 大妃宫中混乱一片…… 布日固德匆忙赶到…… 徐谨被扔回了牢房…… 陈挽被布日固德软禁在了寝殿…… 乌兰本是在布日固德离开草原进京时怀上的,这件事一点消息都没有透出过,本是要在满三个月后给全王庭一个震动,但她听信巫师的话,又养了将近一个月,眼看着就要昭告于世了,不想竟出了这等事。 大妃态度坚决地要杀了徐谨和陈挽两人,但最终,未能如愿。 夜间,乌兰没有保住孩子的事成了定局,布日固德严令封锁消息,不能让代森达日及宫中任何人知道,以免生出事端。 布日固德猩红着一双眼进入寝殿时,所有侍女嬷嬷都贴着门退了出去。陈挽本是抱着肩膀静静坐在床上,听到他的脚步声,见到他压迫式的身形,她立马站起身小心翼翼地问道: “孩子如……” “啪”…… 布日固德狠狠地甩了她一巴掌! 陈挽跌倒在床上,捂着脸不可思议地盯着薄毯上的猛兽图腾。脸颊上火辣辣的疼,长这么大,爹爹和阿娘从没有打过她一下。她强忍住快要涌出来的泪水,转过去支起身子,低声说道: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孩子无辜,都是我的错……你,”她鼓起勇气说道:“你给她将手接起来好不好?求你了……我把我的命赔给你……” “对不起?”布日固德俯下身,大手掐住她的肩膀将她整个人都拽了起来! “对不起能换回我孩子的命?”他面色可怖,牙齿磨得“咯吱咯吱”响。“你们两个贱人!给她接手?我要将她充为军.妓!等我东胡骑兵挨个玩个遍后,我还要将她碎尸万段!” “不要!”陈挽眼中流露出痛苦和恳求:“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求求你了,你和王妃的孩子没了,我来抵……我来还……给她治治手吧……” “她的手?好,嗯……手是吧?我这就去把她的手指头,一根一根地全都剁下来!就扔在我孩儿的骨血旁!” 布日固德说着,大力将她扔在床上,抬步就要离去!陈挽慌忙地挣扎着爬起来,扑向他死命抱住他的后背! “我求求你了,她是我唯一的亲人了,她有任何事,你说的那些惩罚她的手段……你都不如直接杀了我!”陈挽的脸仅仅贴着男人的后背,眼泪浸透了男人的衣裳。“你杀了我吧,就埋在你孩子的骨血旁,我替你和王妃照顾他,向他赎罪……” 布日固德剧烈呼吸着,双手紧紧握成了拳头!他阴冷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好,你去死。” 第二百五十九章 我未嫁人,要回家 布日固德转过来将她推倒在床上,大手掐住了她纤细的脖子。 “好好的日子你不过,偏要跟着一个不男不女的贱人离开!我从看见你的那天起到现在不过短短一个月的时间,我对你的情意却超过了陪伴我那么多年的妻子和美人,就是这样你还是不满足!你就像大妃说的那样,贪图更多不属于你的东西!现在你们还害死了我的亲骨肉,不杀了你们,我枉为人夫,枉为人父!天神都会降罪于草原的!” 布日固德用力着,咆哮着,声音中带着明显的痛恨。 陈挽被他死死扼住喉咙,面色胀红,双眼涣散。被人掐死是一种什么感觉?就是喉咙处痛痛的,有一点想吐,整个脑袋像是被血液充满,不一会儿就要喷薄而出了。 虽然很痛苦,但她此刻一点都不想挣扎,她的爹娘都走了,南哥也娶别人了……阿谨为了救她,冒死来到东胡,她好难过啊,怎么会这样难过?好像心都要枯了、碎了。被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做尽屈辱的事,那个高高在上的统治者亲自下命令将她推入这个蛮夷之地,要她以色示人,要她忍受所有人的攻击,待眼前这个男人厌弃她了,她只能孤独终老,客死他乡…… 这样想想,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活着还有什么盼头?有什么比死,更能让她解脱呢? 挽挽,我可怜的女儿…… 弥留之际,她好像看见爹爹和阿娘来接她了…… 一切都是一场梦,爹爹、阿娘和她,会永远在一起…… 布日固德看着身下这个平静的,祥和的,无声无息的,脸上甚至带着一丝幸福的女子,他攸地放开了手。 陈挽一动也不动地躺着,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布日固德觉得她周身散发着一股凉气。他的指尖冰冰的,颤抖着,他的心很空很空,巨大的酸楚涌上心头,甚至比刚刚听见汗医禀报他的孩子没有了时还要难受。 他将手指移过去探着她的气息,当感觉到那断断续续的微弱温热后,他松了一大口气,整个人又活过来了,好像全天下刚刚在他手中失而复得一般。 “醒醒,醒醒。”他抱起她,给她抚着胸口,帮助她呼吸顺畅起来。 “你再不醒过来,那个女人的手就要彻底废掉了。” 身上的禁锢解除了,所有的痛苦都消失了,爹爹和阿娘再也不会离开她了。可是,她好像听男人说,谁的手怎么了…… 陈挽慢慢睁开眼睛,灯火很亮很刺眼,她只能半阖着眼,嘴唇轻启,出于本能地念叨着: “阿谨的手……阿谨……” “对,醒过来,否则她的手就别想要了,我还要把她送入军营。” “不……不行……你不可以……” “睁开眼睛,陈挽。” 是那个男人……陈挽睁开双眼,在五彩流光中她看见了夺走她贞洁,又亲手掐死她的那个男人,他此时眼睛已经完全变成了红色,没有一丝属于人的温度。 “我……我后悔了。” 布日固德将她抱在怀里,盯着她问道:“后悔害死我的孩子?” 陈挽眼神空洞道:“我后悔,我不能葬在草原,不能同你的孩子在一处,我得回去,那里才是我的家。” 她说到家时,露出了向往的微笑,就好像一切的不愉快都未发生过。 “我一生都未嫁人,我得回到我爹娘身边……” 未嫁人…… 布日固德听了她意识不清的这番话,怔愣一下,生出些莫名酸涩和心疼。他摸着她的头发轻声道: “你不要想回去了,哪里都不是你的家,有我在的地方才是你的家。” “不……” “你就算是死,也要与我死在一处。” 他对她说这句话时,不容她拒绝。可几年后的一天,他却后悔了,他宁愿自己从来没有说过这句话…… …… 乌兰王妃小产的事第二日就被东胡王代森达日知晓了,盛怒之下,他亲自下令要处死那个中原来的少年。 徐谨静静地躺在暗无天日的死牢中,面色煞白煞白的,嘴唇也一片干涸。左手腕没有一丝力气,她痛得已经两夜没能睡着了。没有人来送饭,也没有人来医治她。 她的左手废掉了。糖葫芦哥哥与云和一路往西南而去,帮助她们吸引布日固德的注意力。糖葫芦哥哥他们没有消息,说明他们没有被布日固德抓住,但狡猾的布日固德最终也没能相信挽挽被她从西南带离了草原。 开阳他们那日来搜查她,挽挽说的东胡语前言不搭后语,开阳他们见多了人,难保不会察觉。但是没想到,她带着挽挽冒险逃离,还是被布日固德抓住了。 眼角流下滚烫的泪珠,她的一只手废了,是不是,就更加带不走挽挽了? 文吉照顾好自己就什么都好,有什么难事也要与我讲,你、我、挽挽和挽挽她娘,我们是一家人…… 哪里有什么欠不欠的,你要做什么,师哥管不着,但师哥怎么对你,都是因为,你在师哥心里。 你知道师哥有多担心你吗?有多少个日夜师哥都睡不着觉…… 把挽挽……带回来…… 徐谨痛苦地用一只手捂住双眼,泪水肆意地流淌下来,她呜咽,抽泣,她放纵自己哭出了声…… …… 代森达日下了绞刑的谕令,徐谨被突然闯入的东胡人一把薅起粗鲁地套上绳套中时,她拼命挣扎、反抗,即使她只剩下一只手还有力气,她也不顾一切地要挣脱开这绳套,推开东胡壮汉,逃离这间牢房…… 她不能把挽挽一个人留在这里!那些女人会欺负她的!不行的!她的挽挽,师哥的挽挽,不能被她们那样肆意欺辱! 她的脸上有两个红红的巴掌印,唇角流着血,身上的囚衣布满大大的脚印,右手指甲也在拉扯绳子时裂开了。几个东胡壮汉丝毫没有将她当成人对待,在这灰暗的牢房中像教训野狗一样拼命教训她。 当她的发带被一把扯下,囚衣也被扯烂了时,这几个东胡王派来的男人眼中放光! “他身上缠着的是什么东西?” 他们脸上露出了兴奋又淫.邪的笑容。 第二百六十章 她是个女的,上! “你们要干什么?” 徐谨倒退着,前面几个人将她牢牢堵住,淫.笑着一步一步地逼近她。 “王子关着的原来是个大美人儿,哈哈……” “是啊,刚见着就觉得一副有气无力的孬样儿,没有一点男子气概,原来真是个女人!” “瞧瞧那双水润的大眼睛,这身段儿,草原的格桑花都没有她嫩……” 徐谨冷冷看着他们,继续向后退着。一个粗鄙的汉子对她说道:“别退了,让我们兄弟好好疼疼你,你就知道我们草原的男人有多么好了,嫁人就该嫁我们草原的男人。” “哈哈哈……” …… 几个男人狂妄地大笑着,徐谨弹掉为挽挽流下的眼泪,将指尖的湿润狠狠攥在了手心里。 壮汉们一拥而上,肆虐地撕扯她的衣服,抚摸她的身体。徐谨内心激荡,怒火就像万丈的瀑布奔流而下一般,她想将他们碎尸万段! 一掌扫开几人的脏手,她没有武器,左手残废,只能右手握拳,攻向他们身上的几处大穴和一些脆弱的地方。 但毕竟力量有限,她两天两夜滴水未进,还被废了一只手,她不是神,无法抵御这几个熊一样的男人。 几人又气又急,分别按住她的手脚将她控制住,先是“啪、啪、啪”给了她几巴掌,随后撕掉她剩余的衣料,分开她的双腿,一人争到了第一个,兴奋地解着裤子,旁边的人还在催他: “你快些,汗王和大妃们等着咱们交差呢……” 那人退下裤子粗声答道:“怕什么,咱们兄弟弄完了,这丫头还有命活吗?” 徐谨咬着牙挣不开他们…… 很好,很好,很好……她想着,只要她不死,就一定要让他们,生不如死! 正当身上的男人赤.裸着下.半.身要拉下她的裤子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几个汉子兴奋地没有理会。 就在那最后一刻,徐谨闭着眼睛咬破了自己的嘴唇,而她四肢及身上的禁锢却一下子都解除了! “王子……王子……” “王子饶命……” 她听见几人求饶的同时,身上一暖,被人从头到尾包裹好后一把抱了起来。 她睁开眼睛,看见那个面色极白的男人时,鼻子酸痛异常。 “谁让你们如此的?”牢房门口,布日固德沉声问道。 “王子,汗王要我等来执行绞刑,反正她也是要死的……我们就想……” 布日固德不屑于看徐谨一眼,他刚想说一句“下不为例”,那个抱着徐谨的男人却开口说道: “王子,她,是我妹妹,我需要一个交代。” 布日固德的话被堵住嘴边,不悦道:“妹妹?我记得令妹另有其人吧,还是个病美人,人如其名,叫…柔柔……” 男人语气无波,又似乎暗流汹涌:“我说她是,她就是。我要一个交代。” “公子,这个贱人险些拐跑我的女人,还害死我未出世的孩子,我恨不能将她扔狼堆儿里,让她死无全尸!若不是看在《四门塔协议》的份上,那中原太子又派人来施压,如今你大公子竟也出现在草原上,我是决计不会饶了她的!贱人一个,就算给我东胡的勇士玩玩儿又如何!” 布日固德轻蔑地看着男人怀里那副小身躯,却听见男人一字一句地警告道: “布日固德,我再说一遍,她,是我妹妹。” 牢内那几个汉子见此人不依不饶,纷纷目露凶光。但他们的不以为意不同,布日固德皱着眉头道:“你想如何?” “你想如何?”男人轻声问着衣服下的女子。 徐谨咬着牙道:“剥皮抽筋,就算不是,他们也终将死于此法。” “你找死!”一个汉子骂道。 男人扫了眼云和,云和会意,利剑一扫,那人便如狼嚎般痛呼起来。另外几人一看,他的手筋脚筋已然都被挑断了,人未死,只能遭受着这等蚀骨的痛苦。 “你!” “纳戛其阿布(混蛋)!” 那几人要站起来对男人动手,布日固德喝止住他们,面色凝重了些问道: “公子,你真要如此吗?这个女人同你什么关系?你父亲似乎并不会想要看到你这般吧?” “这是我自己的事,不论王子如何答复,这几个人,”他扫视一眼,冷冷地里吐出几字: “我不会放过他们的!只是日后的合作……” 布日固德思索一下后,动了动手指头。 那几个汉子不解地看着布日固德,只见牢房外出现一队勇士,进来就将他们按住了。 “王子!您这是什么意思?!” “王子休要自作主张,我们可是汗王手下的人!” 布日固德摇了摇头,摊开手说道:“中原的太子和盟友都来向汗王施压,汗王已经同意了赦免她,你们就自认倒霉吧。” 他们被带离另一间牢房剥皮抽筋,那惨烈的叫声甚至传出了王庭,传遍了草原。 徐谨咬紧的牙关慢慢放松下来,她冷笑着,对于这种施.暴/轮.暴.者,剥皮抽筋,并不为过! 布日固德问道:“公子满意了?满意了就请吧。” 男人抱着徐谨,淡漠地走出了牢房。 布日固德在他背后冲他说道: “公子,中原的太子也派了人来接她,你不能将她就这样带走!” 男人脚步停下来问她道:“你想跟他们走吗?” 衣服下那颗小脑袋摇了又摇,男人抬步继续向前走。 “公子!” “在中原没见你多怕他吧,王子阁下。” …… 徐谨发现她对这个并不简单的男人越发依恋了,她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就是依恋,亲人一样的依恋,就好像他那日对布日固德说的,她是他的妹妹。 两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他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呢?他又是谁?他与东胡人似乎交情匪浅,她没听错的话昨日他是不是说了什么“合作”? “你到底是谁?”她对坐在她身边喝着热热的奶茶的男人问道。 “我们明日便离开这里,摆脱太子的人,到了中原,你就自由了。”男人的每一个字都与她的问题无关。 徐谨问道:“你到底是谁?” 男人认真吃着奶茶,淡淡地答道:“你不会想知道的。” 第二百六十一章 追到了乌兰察布 坐在床边的女子一听见外面的脚步声,立即站了起来。 “你回来了……” 布日固德并没有走过去,而是坐在了离床老远的毛毡上,拿起一壶元玉浆就痛饮起来。 陈挽靠近他,殷切地问道:“她如何了?她的手还好吗?” “……”男人就像没有听见一样,并没有回应,手中的玉壶分散去他大半的精力。 陈挽跪坐下去,依旧问道:“你说会派汉医去看她的,汉医去过了,是不是?” “……” “你告诉我好不好?求你了。” 布日固德用手擦一把沾在嘴角的元浆液,讽笑道:“我一回来你就提她,是在时刻提醒我有这个人的存在吗?” 陈挽视线下移,看着自己的手指道:“没,我就是担心她,我……” “你在殿中可能不知晓外面的事,汗王已经将她处于绞刑了。” “什么?!” 布日固德刚说完,陈挽马上惊叫出声,一双眼睛红红的,差点晕过去。 她被这个消息伤的浑身瘫软,艰难地抓着布日固德的手臂重复着:“不是的……不是的……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布日固德看着她近乎疯狂、满脸的不可置信,又拿起玉壶饮酒。 “不是真的,阿谨……布日固德你告诉我……”她揪住他的衣领,两个人的脸近在咫尺,她像是在单纯地想要得到一个答复般一字一字地问道:“你告诉我,她,真的死了吗?” 布日固德想说“是”,彻底断了她和前尘、和中原所有的联系。可见她自认识以来从未笑过的脸上没有一丝生气,他心软了。 “没有,没死。” 女子愣了一下,面上呆呆的……布日固德接着说道:“你们中原的太子派了人过来,我也是受其启发才想到王庭背后似乎一直被忽视掉了。” “她在太子的人手里?” “不,也没有。” 陈挽更加疑惑了,布日固德解释道:“总之她现在安全了,我也遵守承诺派了汉医去治她。” 尽管不清楚阿谨现在何处,但布日固德应该不会骗她。她松了一口气。 而这口气还没彻底吐出去时,身子悬空,她被布日固德抱在了怀里。 “你……你去看看王妃吧……”见他急切地往床的方向而去,陈挽也有些急了。 布日固德大力地将她扔到柔软的床褥上,一边扯掉自己的衣服一边说着:“我干什么需要你安排吗?你只要接受,明白吗?!” “可是……” “你是愧疚还是想躲我?嗯?”他两条大腿跪在她身体,按着她的两只手腕儿。“你们害死王妃的孩子,就是我的嫡子,我要你赔我!”说着,撕掉陈挽的衣服,毫不怜惜地沉了下去。 “……”陈挽咬着嘴唇,疼得闭上了眼睛。 当陈挽在王庭中承受布日固德的暴虐时,草原上华美的云包内也正上演着激烈残酷的刀光剑影。徐谨的左手被包扎着,不是布日固德请来的汉医,是糖葫芦哥哥请来的汉医。她记得汉医走后他还说:“草原上的汉医手法拙劣,我们需马上回去给你接骨。” 她的手如何,她自己心里有数,恐怕要请朱庞安出马了。 此刻她右手握剑御敌,来人看出她的破绽,招招袭向她的左边。 糖葫芦哥哥与云和功法出神入化,刀刀毙命。眼看着有一把剑就要刺向自己了,徐谨躲闪不及,身前突然一把利剑挑开了那要她的命的刀锋! 云包内赶来一队人马,徐谨脱口而出: “开阳?” …… 开阳等人活捉两名刺客后,两人面罩外的双眼阴沉极了。开阳扯掉了他们的面罩后冷笑道:“江南道儿上的夜七郎,夜九郎,追到乌兰察布不容易。” 夜七郎抬了下眼皮说道:“你们也不容易,主子的命还有几日都难说,还在这里多管闲事。” 开阳正想要开始审问什么时,寒光一闪,夜七郎、夜九郎捂着脖子痛苦地离去了,云包内外的侍卫都未看清这嗖嗖的寒光是哪边来的。徐谨喘着气看着地上的几具尸体,讷讷地想着: 看来江南,真的是鱼龙混杂,暴客横流。而现在,他们已经追到了乌兰察布。 她突然发现,糖葫芦哥哥与云和不见了!怎么回事……人呢…… 看来他们认识开阳,一定是怕被认人出来。 “徐谨,该随我们回去了。”开阳收起剑,命两人将她押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