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逢春》 第1页 《又逢春》作者:叶扶疏【cp完结】 文案: 那是他隐晦又漫长的告白 冷面隐忍战神攻x呆萌炸毛狐仙受 玄幻仙妖 前世今生 宿敌变情人 白辰视高高在上的战神上冠为仇敌,讨厌他讨厌了三百年,没想到有一天要和这张冷漠无情的脸朝夕相对。 救命!要是不能让上冠把凡间的命簿走完,他就要被流放了! 命簿说要捉妖,好的我来!要造生劫,好的我拿手! 崩溃!这命簿他怎么越补越乱! 而且,凡间的上冠好像有点不一样…… 一世缘起,二世缘灭。 谁能预料结局是好是坏? 标籤:剧情双向 # 正文 第1章 好奇心害死狐狸 引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梨花不见人。 「贬得好,让你目空一切,不把我们小仙当仙!」 白辰拿着扫帚的腰杆都挺直了不少,他得知这个消息后嘴角就没下来过。 上冠战神被贬不过两个时辰,跑去尘缘镜瞻仰战神凡胎的仙人竟多达百位。气得九华天帝一拍桌子,怒称再有聚众,就全都罚去青界重新修炼。 仙子们只得悻悻而归,要知道他们在飞升前都是青界的山野精怪,世上妖怪千千万,得点仙缘不容易。 也难怪,面对这样一位传闻颇多,深居简出,强大到让人惧怕的神,没有人不好奇他真正的样子吧。 那可是除天帝之外,第二个活生生的创世真神。 上冠战神的名号就是在创世之初斩杀邪魔,屡战屡胜,百战而无一败而得来。 可如今天下太平,曾经一记穿云枪可挑动山河的上冠,现今只负责凡人间琐碎的小打小杀,无疑是大材小用。 相传九华与上冠不睦已久,这不就被贬到凡间受苦了吗? 白辰对这个结果有一种大仇得报的畅快。 大快人心!真的是大快人心! 天帝明察,终于看清上冠不过是一个道貌岸然的小人。 「喂,笑容收着点,这会替战神惋惜的人多。小心他们把你挂在黑云榜上投石头。」这人原本趴在石桌上休息,此时的眉毛一挑,带点橘红的眼尾动了动,他指向那边窃窃私语的仙人,「你看,他们不会在记你的特徵准备上报文昌殿,参你行为不端污衊战神吧。」 白辰立马收了笑,往后直躲:「司灵你别吓我。」 「你说你作为一只小狐仙既不聪明又没胆量,也不像会惹事的。到底是怎么和上冠结仇的,况且多大仇啊,他出事你居然这么开心。」 「就是很大的仇,关乎我的一整个狐生!」白辰愤愤道,握着扫帚把的爪子又紧了紧。 事情要从他还是初入云外天开始说起。 修行不易 ,他一个没血统没师承的野路子更是难上加难。 好在他运气好,初开灵识时在自己的山头上遇到了贵人点拨,化形后只修炼了十年就飞升了。 所以白辰到云外天的第一件事就是四处打听当年恩人的下落。 谁知不巧被那冷血无情战神上冠撞见,以一句:「六根不净,七情不舍,恐为祸患。」 就这样被罚到云兰树海扫落花,一扫就是三百年。 三百年了!整整三百年!白辰看着尘缘镜里的小世界毁灭又新生,看着云兰花飘飘落落够他扫成一座大山。 与自己同期的小仙都有了专属的宫殿,有了手下可供差遣。他依然孤身一人,还要蜗居在武光殿最最最偏僻的房间里,仅仅是为了方便扫落花!!! 白辰知道自己是云外天里非常不起眼的一个存在,修为不高,也不够机灵,唯一的优点就是运气好,投胎投了狐族,得了副好皮囊。 但这不是那位高高在上的战神仅凭一面,就责罚他百年的理由。 好没道理! 「好了,不生气。」司灵忙给狐狸顺毛,「你要真气不过,不如去看看那位战神在凡间的惨状,看个乐子,好消解你数百年的怨恨。」 白辰歪头疑惑:「啊?天帝不是说不许去吗?」 如今冥界靠着法则自主运转,不受云外天管束。 青界虽有意归顺,但毕竟自由散漫了百年。偌大的地界苦于群无首,光是叫得上名号的首领就有几十个,各家有各家的规矩。九华天帝一时半会也拿不出办法,只得温水煮青蛙,慢慢收归麾下。 因此云外天事实上只统管着凡间三千世界,准确说,是负责所有凡人的命数缘法。 于是为了方便管理,便有了可供仙人穿行其中的尘缘镜。 「你傻呀,他又不能天天看着这边。你趁没人看到偷偷去不就行了。就算被发现了,你是负责云兰花海扫洒的仙官,本就和尘缘镜挨得近,出现在这里再正常不过了,没人敢说什么。」 「……但尘缘镜里的世界这么多,我不一定能找到上冠在哪里。」 「这算是什么问题?战神去凡间是去歷练的,必然不可能去那些刚刚成型的世界,你专找水珠大的,使劲往里凑着看一看,如果你看见冒着金光,里面还硝烟四起在打仗的,准是战神上冠没错。」 「司灵!」 「干嘛?」 「你简直我的挚友!」白辰感激地想给他一个拥抱。 第2页 司灵嫌弃地推开:「别了,你们地上跑的体温太高了,放过我这条咸鱼好吗?」 「嘿嘿。」 话说得容易,执行却难,白辰等到太阳落下,等的三千棵云兰花树都睡着了,尘缘镜那边才没了凑热闹的人。 第六天晚上,白辰趁着夜黑风高,心虚地熘达到尘缘镜边缘。 脚下一层薄薄的水面如镜面,巨大的雨幕停滞在此,一滴滴水珠缓缓向上,逆流回归云层。 大小不一的水珠即万千世界,白辰之前只远远的看过,现今离这么近,心中震撼更甚。 他蹑手蹑脚地对着水珠细细查看,藕荷色的外袍在暗蓝的镜面上格外显眼。 失策了,晚上没有什么光,他应该拿个夜明珠过来的。 他按照司灵教的努力凑近看,从边缘逐渐走向水珠更密集的中心。 这里的水珠有半人高,说明其中世界起码演化了万年。白辰的动作比之前更加小心,连唿吸都放慢了。 要知道这种等级的世界,即使是轻轻唿一口气,对于身在其中的人来说就是塌天大祸。 「找到了!」 白辰忍不住惊唿出声,察觉不妥连忙捂住自己的嘴,还好四下无人,不然他肯定会被抓到天牢里关个几十年。 只是这金光若隐若现的,到底上冠那傢伙在不在里面? 小狐狸屏住唿吸,把脸贴往那颗大水珠上贴。 哦? 这个凡间是在打仗! 瞧得不太真切,白辰眼睛都要盯穿了。 是个散乱的王朝……战乱平了又起,在他眨眼的几个瞬间,人间的春秋轮换得极快。 唔,这个皇帝看上去不像个好东西……居然在朝堂上当庭诛杀大臣…… 上冠是司战之神,若是到了凡间,一定是威风凛凛的将军吧? 白辰顺着这个思路找,不自觉间半个身子都贴在了水珠上。 找到了! 他被一阵金光闪了眼,隐约看到一位披麻戴孝的少年,不过十五六的模样。 孝衣翻飞,露出之下带血的甲冑,少年的眉头紧锁,步履极快,一张俊朗的脸上具是怒意。 【霍府】 少年带着一柄银枪,只身闯进了那个宅子。 咦? 怎么看不清楚? 白辰非常想知道战神凡胎怎样在凡间讨生活。他聚精会神,看话本一般,只觉得有趣极了,还下意识把身子往前倾着,生怕漏看了什么。 不过,鼻尖怎么凉凉的…… 「哇。」 又是一道金光,巨大的吸力撕扯着白辰的身体。 完蛋了! 「救命啊!」 靠太近了!会被吸进去的!!! -------------------- 冤家变情人,我们狐狐走的是甜腻升级流。 前期发糖,要多甜有多甜。 第2章 一朝沦落 痛,好痛。 骨头摔得要裂开了,还有莫名的灼烧感,比被最毒的蜈蚣精咬还要痛。 白辰晕乎乎的,连睁眼都费劲。他想强撑着站起来,谁知一动就把自己吓得嗷一声 这下子真的是死定了。 看到自己毛茸茸的狐狸爪,白辰真想找块石头一头撞死,久久不能接受。 他……变回原形了。 想来也是,不经批准误入凡间,修为高点的还能留点自保的手段。像他这种飞升全靠运气,实力基本没有的小狐狸,没有暴毙在下落的通道里已经是万幸了。 唉。 果然做仙不可以得意忘形,举头三尺有神明,早知道就不赶这趟浑水了。凡胎的上冠没看几眼,自己先被打回原形了。 白辰悔不当初,听说凡间没有什么灵气,妖怪要修炼很久才能去青界扎根。在青界又要蹉跎个几百年,才能去云外天。 要是短时间没人发现他失踪了,他岂不是要等上数百年才能回去? 「嗷~」 小狐狸忍不住哀嚎,心里想着司灵你可要快点找到我。 要是旁人发现地上的云兰花没扫,通知天兵抓我回去问罪,我就真的要坐大牢了。 况且,云外天的刑罚之事也归上冠治理。 白辰觉得自己的一条狐命正悬在油锅上,不死也要扒层皮。 怎么哪都有这个不近人情的战神! 气撒完了。 他开始认真思考自己现在到底是在哪。狐狸的视角有限,碰巧现在是人间的晚上,一点光亮都没有,什么都看不清,只感觉出是一个很深的巷口。 小狐狸动动爪,想找到出去的路,奈何走起路来歪七扭八的,慢吞吞分不清方向。 当人当了几百年,一时之间还没适应狐狸的身体。 「嘶……」 完了,好像踩到了什么。 白辰吓得毛都炸了,片刻后狐狸的后颈被人提起,抓狗崽一样把他圈在怀里。 「嗷呜嗷呜嗷呜。」 白辰伸爪乱挠,但是那人力气太大,他的挣扎全是徒劳。 「我当是什么,原来是只笨狐狸。」 那人的声音低沉沙哑,听着还有些耳熟。 「别动,也别叫,最近快入冬了,京中盛行狐皮大氅。不想被抓走就老实点。」 少年盘坐着,随手把白辰放在地上,然后拿起自己的武器开始擦拭。他没想到这只笨狐狸好像真的听得懂人话,瞬间安静老实地躲在墙角里。 第3页 事实上,白辰哪敢吱声,他分明看见少年手上的银枪,就是他掉下来之前看到的那一柄! 好你个上冠!还真是冤家路窄! 狐狸的后槽牙都快要碎了。 「唔……」少年皱着眉,靠银枪枝撑身体着才没有瘫倒。 白辰闻到了一股血腥味。 不会吧,他都没伸爪子只是用肉垫踩了踩怎么会流血? 「嗷……」 小狐狸走近了,圆熘熘的眼睛略表歉意地看向少年。 「竟是只白狐。」 或许是对眼前的这一团毛茸茸心生怜爱,或许是自己孤单太久需要排解。 「你的家不在这吧?」 这种白狐只会在雪山上出没,少年想,定是京中贵妇托人寻来剥皮的。 狐狸的爪子搭在了少年的腿上,那里晕开了朵朵暗红 。 是伤口,像是刀伤,原本快好了,是他刚刚不管不顾一番挣扎,才让伤口裂开的。 战神歷劫总归是要受些凡人苦难的,那是命簿上定下来的事。 若是因为他……害得上冠多受苦受痛,这不是命簿上的东西,那是要折他的寿扣他的功德的。 好吧,其实也有点自责。 他是盼着上冠过得不好,可真真实实看到这些伤口,心里难免过意不去。 得想办法补救。 白辰小心翼翼地避开他的伤口,慢慢趴到少年的身侧,把最温暖的皮毛贴了上去。 凡间和云外天不同,前者有四季之分,而后者没有。听闻秋冬夜晚的寒冷是会把人冻生病的。 今晚就先不和你计较……了? 嗯? 白辰眼睁睁地看着少年用枪柄把他推开。 真是不识好歹! 他气得直哼哼,上冠甚至不肯用手碰他,有这么嫌弃吗? 若我偏要讨人嫌呢? 白辰看准时期,骨碌碌地滚到少年身边,明摆着我就赖这了。 少年有些迟疑,但还是用枪柄把他挑开了。 小狐狸不服,我再滚! 重复到第六次,少年终于无奈道:「我身上脏,你沾上会把皮毛弄坏的,听话,别过来了。」 白辰竖起耳朵,这……这真的是那个冷血无情的上冠吗? 原来是他误会了,这下不仅自责,甚至有些心虚。 他想了想,没再靠近。 少年也不再言语。 不一会儿,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又过来了,趴在离少年一寸远的地方,恰好堵在巷道风口处。 「你也不算很笨。」 一人一狐在墙角边沉沉睡去,寒风进不来,喧嚣不再。 第3章 一朝沦落 2 白辰醒来的时候天光大亮,视野中不再是纵深阴暗的巷口。是令人眼花的颠簸,黄叶枯枝残花和黄土地极速地往后退。 他在某人怀里被裹成团好好揣着。 狐狸好奇地探出头,可惜一只粗糙的手很快把他按了回去。 「驾!」 少年快马加鞭,应当是在赶路。 午后,虽是深秋,阳光依然灼人。 上冠似乎在一家客栈落了脚,趁他去餵马间隙,白辰从包袱下探头探脑。 他想了一路,脑袋都要想破了,都没想出来上冠把他带在身边的原因。 难不成在凡间白色的狐狸很稀奇吗? 不管了,让他呆在上冠身边简直是强人所难。想办法悄无声息地回云外天才是正事。 小狐狸准备开跑。 「霍玄钰!」 「别劝了,我不回去。」 霍……玄钰…… 是上冠在凡间的名字? 刚探出后门的白爪子又收了回来,这该死的好奇心,再看一看也无妨…… 马厩旁一位头髮毛躁衣着光鲜的公子,正指着另一位苦口婆心地劝道:「你是霍将军的独子,有你在京中坐镇,他们翻不了天。父……陛下也说了,若你想,连公主都可以许给你。你泼天的富贵不要,跑去那有去无回的战场作甚!?」 小狐狸望向上冠,他一身玄色征衣,乌黑的长髮用坠着玉珠的红绳高高束起。少年将军本应英姿勃发,不该是此刻隐忍克制的样子。 「凌三殿下,如今我双亲亡故,族中远戚欺我年幼,欲夺我家财,我不愿与之斗法,这有错吗?我霍府是将军府,祖上随着高祖打天下,我想继承先父遗愿征战沙场,为我大晋抛洒热血,这有错吗?我……」 「你没错!我知道你没错!」捲毛公子打断他,「可是玄钰,那是西北战场啊,刀剑无眼,兇险万分。我不愿看你作为党争的牺牲品……我只想要你平安度过此生。」 「云简,你应当比我更清楚。我们生来就是局中人,岂有不入局的道理?」 白鹤凌云间,唯闻人嘆息。 小狐狸偷偷熘回了房间,他不知道为什么爪子像绑了石头一样,怎么都迈不出客栈的门坎。他想这个捲髮公子和上冠一定交情匪浅,不然他乘着马车走时,上冠的眼神不会这样落寞。 白辰觉得,自己还是讨厌上冠的。 对,就是这样。 他是想看战神的丑态才留下来的! 绝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夜晚,月亮像饱满的葡萄,看得白辰飢肠辘辘。 虽说他变回原型了也还是仙狐,但谁说仙人不需要吃东西了。上冠也不知在忙什么,半天都不来看他一眼。好在随身包袱里还有些干粮,白辰可谓是非常不客气,仗着身体小巧钻进去就是啃。 第4页 馒头有些硬,吃起来咯牙。 「笨狐狸,吃不动还吃。」玉珠作响,少年的声音低沉如风过鼓瑟,「吃这个。」 「嗷!」 是肉饼! 白辰勐地扑过去,对着伸过来的手就是一口。 「……牙还挺尖,饿坏了吧?」 面对手上多出来的牙印,少年并不生气,反而从油皮纸里匀出三块肉饼堆在狐狸面前。 「吃吧,过几天我同大部队会在邙山汇合,正好把你放归。」 很可惜邙山并不是白辰想回去的地方。 即使如此,好心的小狐狸还是略显敷衍地舔舐了他的手背,装出一副乖顺的样子表示感谢。 「怪了,你好像真的能听懂我的话?」 当然啦,本狐可是云外天的仙人哦! 白辰一边得意一边哼哧哼哧吃鲜肉饼。 霍玄钰咬了一口月饼,望向窗外皎洁的月亮。 八月十五,月正当圆,多是与人团聚之时。 可他没有家了,十天前,他的父亲被皇帝当庭斩杀,尸横朝堂之上。他不可能随了皇帝的愿,一辈子被困在京城做一个没有实权的驸马。 他要去战场,一定要去。 没人理解不要紧,孤身一人也没关系。身上流着霍家的血,他註定要身披战甲,延续父辈的忠义与荣光。 此时的小狐狸吃饱喝足,正舒服地翻着肚皮。 「你怎么一点警惕性都没有,真不知道放你回山里还能不能活。」 他忍不住用手指卷着白狐的尾巴尖,落下好长一声嘆息。 他想到了以后,若是月影孤寂,哪怕有只笨狐狸也好…… 第4章 一朝沦落 3 「呜……」 夜深露重,窗外漆黑一团,看不出是什么时辰。 小狐狸趴在桌子上低声呜咽,他想把自己藏起来,奈何浑身发软,腹部如同在炭盆上滚着,剧痛无比。 白辰想起他第一次化形前,也是这般不适,把自己泡在水池里泡了一夜才好受些。 他要离开这里……起码,不能让还在歷劫的上冠看到他这个样子。 尘缘镜的凡人命数都是定好的,婚配几合,寿数多少,全部都白纸黑字的写在文昌殿的命簿上,落笔之后不容更改。 仙人下凡歷劫期,命数自然也归文昌殿的天枢官管辖。 白辰摔入尘缘镜,误打误撞的在少年上冠身边呆了一天。往好了想,或许一只狐狸并不会影响战神波澜壮阔的一生。 往坏了想……尚且年幼的上冠半夜惊醒发现自己的床上多了一只化为人形的貌美狐狸精…… …… …… …… 白辰心如死灰。 今天就是痛死他都要爬出这家客栈的门!!! 白辰忍痛翻滚下桌,顾不上轻手轻脚了,一心想逃离上冠身边。 小狐狸后悔极了,即使他不懂凡间对仙人术法的限制,心中也有了猜测,多半是他修为太低,又是初入凡间,还没学会控制自己的法力,所以体内的真气一通乱窜,让他一会狐身一会人形的。 真是苦不堪言。 小狐狸的脚步虚浮,银白皮毛此刻黯淡了,痛感逐渐减轻。 好,打起精神,蓄满力就跑! 「怎么了?」霍玄钰睡得迷煳,听到声响朦胧睁眼,只见地上一团瑟瑟发抖的白球,便下意识捞起,「是下面太冷了吗?」 「嗷!」 小狐狸的眼睛瞪得老大,眼睁睁看他把自己圈在床上 「睡吧,明天你就能回家了……」 霍玄钰说罢,双臂一收,结结实实地把白辰按被褥里,只露个脑袋。 小狐狸呆住了。 从前在云外天,战神是高高在上的,统率武光殿,俯视众仙,一言一行皆是威严肃穆。作为没什么资歷的小仙,白辰没有机会,也没有理由去接近这样一位地位崇高的真神。那可是上冠,云外天初来的小仙谁没有嚮往过,憧憬过? 白辰的憧憬终结在那一天,上冠完完整整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也是目前为止的唯一一句。 「六根不净,七情不舍,恐成祸患。」 怎能让人释怀? 心脏勐地一缩。 不好,熟悉的剧痛又回来了。 白辰确定身体的每一根骨头都在嘎吱作响。 痛得他无法思考,逃跑都忘了,只能连连哀嚎。 「小狐狸?」 如果说方才霍玄钰还在迷煳,听了两声狐狸叫,如今他是真的清醒了。 怀中小小的一团发着白光,抖动得厉害。 「不舒服吗?」 他下意识地去掀被子。 「别……」 一瞬间,不明的声音和重量全压在了他的身上。 「别拿剑,我不是坏人。」男人瞬间压了下来,额间的冷汗擦过霍玄钰的耳垂,「对不起……我实在没力气了。」 藕色的衣袍穿得松垮,长发如同轻纱铺散开,在淡淡的月光下发着银色的柔光。 霍玄钰皱眉,没有第一时间把男人踹开,是因为他看得很清楚。 小狐狸在发抖,他在害怕。 他幼时参加宫廷宴会,有幸见过上供而来的「仙宝」。 是一只会说人话的狼。 晋国不乏求仙问道者,然而有所建树的人少之又少,妖灵志怪鲜有耳闻。 第5页 霍玄钰向来不信这些,就像那只上供的狼,最后死于皇子们的争抢中。 沾上点仙气又如何?还不是为人鱼肉,连性命都由不得自己。 求仙,不如求己。 如果苍天有眼,便不会让霍家满门忠烈凋零至此。 「好了就快起来。」 听见男人的唿吸逐渐平稳,霍玄钰的耐心到了尽头。 白辰闭着眼,咬紧牙关不回復,心想或许今天就是自己的死期…… 「笨狐狸,听见我说话了吗?」 「……」 「再不起来我踹你了。」 白辰扭扭捏捏地起身,捂着脸跪在床上:「请你忘了今晚的事!不,最好连我一块忘!」 霍玄钰支起身子,半靠在床头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白辰支支吾吾:「因为……因为……我是住在天上的神仙,你是凡人……当然要听我的。」 霍玄钰轻笑:「那你肯定无所不能了,直接用法术抹除我的记忆不就好了。」 「没有那种法术……」白辰把脸偏过去,越说越小声。其实是有的,但是他还没学会。 「你总捂着脸做什么?」霍玄钰强硬地拉开白辰的手,「既是神仙,有什么见不得人……」 圆润的眼尾,明净的脸庞,往后瑟缩的身体。能够一眼认出,是那只爱缩在角落的笨狐狸。 霍玄钰不得不承认,如果真的有仙人,一定同这只小狐狸一样,干净清澈的眼睛,亮亮的,看上去毫无心机。 他望向什么,便是什么。 对于从小陷于朝堂纷争的霍玄钰来说,难得一见。 「你有名字吗?」 霍玄钰伸出手,想要得到答案。 「我……」白辰刚要开口,便觉得头脑发昏,一阵天旋地转。 「元信元信,我找到他了!」 这是哪里的声音? 「快拉他回来。」 「好嘞,这就来了。」 一股大力拉扯着他的后背,两眼一黑,白辰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被甩出去了。 「唔……」 「白辰!」 是司灵的声音。 双脚刚落地,白辰抓着他的衣角,忍不住大口干呕。 「哎哎哎哎,他怎么了?」司灵倒是没嫌弃,还好心地帮他拍背。 「你拉太快了。」 「快还有错?」 那人的太阳穴突突地跳:「懒得和你解释,人好了就带到我那去。记住,千万不要声张。」 青色的衣角很快消失在尘缘镜。 白辰缓过劲来了:「司灵……他是谁啊?」 「文昌殿天枢官,元信。」 「……他好像找我有事?」 「白辰,我们要被流放极渊了……」 「啊?!」 第5章 唯一变数 「私自下凡,扰乱战神的命格。若是被九华天帝知晓,我们三个都是罪无可恕的流放之罪。」 元信放下单边的水晶镜片,压抑着可怖的怒气,双手勐拍书案。 极渊之地,无论生死,魂灵消散,骨肉不存。 极渊,原是上古时期最惨烈的一处战场,众多陨落之地,尸骨堆起了巨大的坟土,万年蚀气啃食着发黑的骨骸。 死物尚且不得安息,流放到此的罪人皆是大不赦。 白辰大气都不敢出。 曾经一夜编出三百个命簿的神人,文昌殿最沉着冷静的一位天枢官——元信。 现在正拿着上冠的命簿大发雷霆,拿下镜片之后的那双墨绿色眼睛像是能吃人。 这次真的可能连命都保不住了。 能怪谁呢?全怪他自己煳涂。 白辰:「是我的错,我一会就去天帝那禀明都是我一人所为,和文昌殿无关……」 「很好,是个明事理的。可你搞错了,你应是由我押着去九华那,不然我还要落个渎职的罪名。」元信看向一进来就默不作声的司灵,几乎是呵斥,「你,也要一起去。」 吓得白辰又是一哆嗦。 司灵双手一摊:「我觉得咱先别急着论罪,可以先想想怎么补救。」 「司灵,收起你的侥倖心理。战神的命簿是早就定好的,灵使下凡修正凡人命格需要完整的命簿。而现在……上冠的命簿从遇到白辰后,全是空白。」 深深的无力感取代了元信的怒意。 「从现在开始,关于上冠在凡间的一切,我们两个都无法预料了。」 「我看未必。」司灵把呆若木鸡的白辰往前一推,「比起把这傢伙交到天帝面前,不如趁事情还没闹大,让他戴罪立功。」 「你想瞒下来?」 「他去尘缘镜是我出的主意,出了事不能让他一个人扛。再者说了,就算我们现在把他押到天帝面前,命簿就能恢復如初了吗?」司灵冲着搞不清楚状况的白辰眨眨眼,「命簿的改变因白辰而起,按照你教我的因果缘法,现在他成了唯一的变数,那这件事只有他能了结。当然,我们也可以在背后帮他。」 元信单手背到身后,不停踱步,思考了许久道:「如何帮他?」 「老样子,你坐镇,我们下凡,跟着原来的命簿一点一点修正完整。」 「很难,而且风险很高。」 「有你在,我没什么可担心的。」 白辰看不懂两人之间的眼神交流,只觉得黏煳煳的,如同沾了蜜糖的丝线在来回拉扯。 第6页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这个法子确实可行。」元信一个眼神示意,一阵疾风颳过门扉。 司灵火速抓着白辰往尘缘镜丢的时候,小狐狸还在愣愣地发问:「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别管,你先下去,我随后就到。」 凡间,晋国都城——邺城。 月初的大雪落了三天三夜,或许是为了配合庙堂之上的震动,极寒的天气持续了半个月。 在离春节还有半月的时候,天终于放晴了。 将近年关,诸事繁杂,在这万千繁杂之事中,唯一值得人去关注的,唯有那位在边关戍守了整整十年的霍将军。 一个月前,皇帝病危,太子凌云青带着太医院在扶明殿住了五天,才堪堪把老皇帝从鬼门关中拉回来。 这一遭下来,老皇帝的身体大不如前,他深有感知,不日便下了一道旨,把分封各地的王爷和远在边线的将军分批召进京。 「霍玄钰镇守西北,离邺城足足两千里的距离,他是最后一批进京的将军。算算日子,恰好应该是今天。」司灵敛去样貌,一副凡人打扮,「你的任务就是想办法接近他,让他信任你,乖乖听你的话,按照我们写好的本子走,这样我们就能修好他的命簿。」 「我觉得,凭我现在的样子,这不可能。」白辰横趴在司灵肩膀上,活脱脱的一个狐狸毛领。他拿着爪子直拍司灵的脑门,「没有法力就算了,你起码给我个人形啊!」 司灵把乱挠的狐狸抓到怀里,掏出一个玉牌晃了晃:「你没有文昌殿通行牌,下凡会有十二个时辰的法术禁锢,过了这段时间就好了。」 「为什么你有令牌我没有?」 「因为你是被我丢下来的,是私自下凡。」司灵扶额,「通行牌需要通过文昌殿的考察登记才能下发,我是灵使,时常要在凡间帮他们改命格,有令牌当然不奇怪。而你就不一样了,一个挂着闲职的小仙,你要怎么解释非到凡间不可的理由呢?」 小狐狸的脑袋垂了下去:「你说得对。」 白辰没经歷过什么风浪,安安稳稳地在云外天过了几百年的好日子。 现在因为自己一时的好奇心,坏了上冠歷劫,还连累了司灵和元信。 一想到事办不成他们就会被流放到极渊,白辰心里的愧疚和惧怕全涌了上来。 在这极大的恐惧面前,对上冠的那点仇恨恩怨可以往后放一放。 不,简直是不值一提! 保命要紧啊! 「我要怎么样才能让他相信我?」小狐狸握爪,圆润的眼中燃起熊熊斗志。 「很简单,我马上把你送到他身边。」司灵看着缓缓拉开的城门,心中已有了打算。 「把我送去……那,那你呢?」 「我?我们灵使是不能在人类面前现身的,这是规矩。不过你放心,我会在背后偷偷给你指示的。」司灵瞧着远道而来的部队,眼神越发锐利,「战神凡胎就是不一样,真显眼。」 「等等等一下,你说清楚,什么指示?我到底应该怎么做……」 「小狐狸,出发咯!」 我丢! 司灵满意地看着一道白色的弧线飞向城门。 「嗷!!!」 「什么声音!?」 「有刺客?」 随行的士兵未乱,临街两侧来看热闹的百姓先惊慌。 「暗器!是暗器!」 「都安静!」 一声沉闷的呵斥。 那人勒紧缰绳,银灰铠甲在七尺高的战马上熠熠生辉。紧接着,他看向某一方向拿起了那柄银色长枪。 那道白光刺得白辰想流泪,他好想逃,可身体在空中不受控制,也来不及躲。 对不起司灵,这命簿没办法补救了,我的小命就要交代在这里了。实在不行你拿我的尸体向九华天帝解释吧,没准能减轻点罪责。 小狐狸紧闭双眼,心里暗暗希望上冠能留他个全尸…… 第6章 唯一变数 2 白辰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很早之前在雪山,后来又去了青界,渐渐地画面变得模煳,数不清的落花飘扬,纯白遮盖了视线,他度过了漫长的时间。 「我……再等一等吧。」 陌生的声音在脑海中炸开,白辰勐然惊醒,眼角有悲伤的泪滑过。 他没死?! 甚至还被人好好安置在床上躺着。 白辰拍了拍自己的脸。 不敢相信,他是睡了一天吗? 居然不是狐狸的身体! 嘶……疼,不是做梦,是真的! 「醒了?」 男人身着玄色常服,面冷如霜,手中茶盏未动,肃杀之气却直击白辰的眉心。 「我能……先喝口水吗?」 「……」 男人不情愿地递了杯茶。 白辰捧着茶杯咕嘟咕嘟好几口才缓过劲,眼前这位就是上冠……这副皮相和在云外天有八成相似,就是少了些威严和倨傲。 倒是多了几分亲切。 不,现在应该叫他霍玄钰。 在司灵为数不多的几句嘱咐中,让他千万千万不要透露来这里的前因,更不能让凡间的上冠知晓命簿的事。 歷劫本是一场开悟化解的过程,事成之后修为见涨的人也有。若是让歷劫者提前知晓,躲过了定好的劫数,一生平顺得不到磨砺,反而会有损仙体。 第7页 霍玄钰缓缓开口:「喝完了吗?」 一把纯黑的短刀飞入床柱,离白辰的头顶仅一寸的距离。 「喝……喝完了。」 顶着刀光,白辰轻手轻脚放下杯子,霍玄钰眼神里的威胁让他不寒而慄。 「那就请解释一下,为何又忽然出现在我身边?」 「霍……霍将军,我们……我们不是第一次见吗,怕是你弄错了吧。」 「十年前,在西山客栈消失的那只小白狐不是你吗?」 「自然不是。」 见鬼了,十年前的事情他怎么还记得,白辰内心逐渐崩溃,他不会编故事啊! 「只否认这个。」霍玄钰的眼神意味深长。 白辰心虚地往床里靠,他再傻也知道,他往人身上撞的时候是狐狸,现在已然是人形了。 况且一醒来就看见霍玄钰,不见他人,想来是刻意为之。 白辰脑子乱得和浆煳一样,到底该如何取得他的信任? 「好,你可以走了。」 霍玄钰上前来抽走了嵌入柱子里的短刀,摆出一副送客的样子。 走? 白辰搞不明白霍玄钰想干什么,咬唇思考着自己的处境。 他必须要留在霍玄钰身边。 「不走不行吗?」 白辰小声道。 「既然查明你不是我要找的那位,我为何要留你?」 「可我是仙人啊,我能帮你做许多事?」白辰下意识抓着靠近的衣角,「你没有事情需要我吗?」 「我一向不信神佛,你说你是仙人我就要信吗?」霍玄钰附下身子,和白辰对视道,「是哪座山上跑下来的狐妖也说不准。」 「你!你才是妖怪!」 白辰炸毛了,他再不济也是正经修炼的,怎么能和那些只懂享乐,为祸人间的妖怪相提并论! 「我霍府不留来歷不明的人,我还有事,这位『狐仙』大人请便吧。」 霍玄钰说完就要走,连头都不回。 白辰气得满脸通红,上冠还是那个气人的上冠,他是被猪油蒙了心才觉得眼前的霍玄钰会和云外天的战神不一样。 「我……如果我是你要找的那个人,是不是就能留在霍府。」 白辰默默跟在他身后,惊觉霍玄钰不仅比他高,肩膀也比他更宽阔,像一堵墙实打实的挡在他面前。 闻言,霍玄钰顿了一下:「你说是就是,怎么证明呢?」 白辰跑到院子中央,正对着霍玄钰道:「你看好了。」 他手一挥,地上的积雪消融,如春降临,凋零的树枝盛放出云朵般轻盈的花。不一会,满院都蔓延着这样的洁白。 「这是凡间没有的云兰花,你看,我真的不是害人的妖怪。」 花落在白辰的头上,铺面的烂漫洁白中,他是唯一鲜活灵动的色彩。 霍玄钰愣了一瞬:「我说的不是这个……」 真是个笨狐狸,谁要看他表演法术。 「你还不相信我吗?」 小狐狸显然有一丝委屈。 算了……知道是你,就足够了。 「我相信了。」霍玄钰顺着台阶走下,走到小狐狸的身边,一步一步,好似跨过了数年的时光,「还没问过狐仙大人的名讳?」 「白辰,白云的白,辰是……」小狐狸努力想了想,随即道,「是良辰美景的辰。」 「良辰美景,此言非虚。」他抬手,拾下白辰耳边的云兰花瓣:「请问白辰大人,这次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我啊……我当然是来帮你的。」 文昌殿,天枢宫。 空白的命簿显出金墨撰写出的字,只有一页。 元信把水晶镜片放近了些,逐字看完后松了口气。 还好,除了多了一笔「于回城当日遇一奇人」之外,剩下的和他原来编写的那本几乎没有差别。 命运是一张庞大的网,个人不过是其中一个交集点。 既然无法直接探知上冠的命格,那就从相关之人下手,通过其中牵连合理推测,再想出应对之法。 他翻看着手边剩下的几本命簿,随即对着书案上的玉牌道:「告诉白辰,明天皇帝要召霍玄钰入宫,路上遇到太子凌云青千万不要和他起争执。」 「知道了知道了。」 玉牌的另一端,在池塘边休憩的司灵伸了个懒腰,走向霍府在城南的一处别院。 霍玄钰真够小心的,回城的第一天没有把白辰带回霍府,反而偷偷藏到一处闲置小宅子里。 他分明知道他一个将军带着上百人的精锐之师回邺城会遭人非议,但他偏偏敢这样做,成心要给老皇帝找不痛快。 皇家和霍府的仇怨,怕是积了三代都不止。 战神此间的劫难,多半就是这变化莫测的帝王之心了。 司灵隐了身形,矫健地跳上围墙。 「小狐狸,在不在?」 他用特殊的传音法术说道。 「司灵?!」 「司灵是谁?」 霍玄钰的声音略显不快。 司灵扶额:「笨啊你,用之前教你的法术啊!」 「……我,还不太会。」白辰努力了一下,好久才给了司灵回復,「你在哪?要我去找你吗?」 「不用,我就来告诉你一声,让霍将军明天去宫里的时候避着点太子。」 第8页 「……」 「白辰,听得到我说话吗?」 「听得到……但是……」 「但是?」 「上……霍玄钰把宫里来的人给拒了,说他没空。」 「没空,怎么就没空了?」 没道理啊,他为什么不去? 班师回朝第一件事难道不是见仇人吗? 「他说我初来人间,不懂凡间的规矩,要好好教导我,顺便帮我置办东西。」 司灵满嘴的话堵在喉咙眼。 「你和他说你是云外天的仙人了!?」 第7章 唯一变数 3 白辰一晚上没睡好。 昨晚司灵捶胸顿足了半天,他把小狐狸送到霍玄钰身边,是想让白辰不声不响地跟进霍府,潜伏进去再伺机而动。谁知白辰这个不争气的,被霍玄钰的银枪一指吓得晕了过去,还晕了整整一天。 十二个时辰过去,法力的禁制一解。好得很,直接在人家眼前化形。 「你们灵使有没有让人失忆的法术……」白辰最后小心翼翼地问道,如果能顺便把霍玄钰十年前的记忆也清掉就更好了。 「有,但是用不了。」司灵愁得面如苦瓜,眼尾的橘红变得暗淡,「我用法术会被文昌殿查到,而你……一时半会也学不会。」 司灵说得很委婉了。 白辰默默低头,要是当初在云外天多学些本领就好了,不至于到现在只会使些好看无用的法术。 「别灰心,你现在不是顺利的让他留下你了吗?」司灵察觉气氛有些沉重,随即安慰道,「霍玄钰有金光护身,我不能离他太近,所以白辰,现在你才是我们的主心骨。」 「我怕我做不到。」 「你有我,还有元信,在文昌殿还没我俩解决不了的命簿。我们都会帮你,所以别害怕,也不要妄自菲薄,人都各有所长,你只是还没找到自己的长处。」 ……长处? 他有能够让人眼前一亮的地方吗? 「所以明天,一定要让霍玄钰去皇宫,懂吗?」 因此白辰愁得一晚上掉了两大把狐狸毛,都能给人做毛领过冬了。 早上天刚亮,别院的大门就被人推开,霍玄钰换了一身苍色外袍,手腕处的护臂甲刻印着白鹤,长发用玉冠高高束起,看上去精神气十足。 「霍将军,你来的好早。」白辰赶忙出去迎。 「不早了,这个时间出发刚刚好。」霍玄钰双手抱在胸前,似乎想起了什么,「昨天忘了问,你有没有感兴趣的地方?」 好机会! 可是怎么才能顺理成章地让霍玄钰去皇宫呢? 地上洁白花瓣随风而起。 白辰灵机一动:「你们人间是不是讲究一个礼尚往来,我昨天给你看的云兰花是我们云外天的美景,那你是不是要带我去见你们人间独有的美景?」 霍玄钰认真思索:「可惜现在是冬天,若是春三月……」 「不用那么麻烦,你带我去皇宫吧!我听说皇宫里全是奇珍异宝,连瓦片都是琉璃的。」 「皇宫不是想进就能进的。」 「不行吗?」白辰用圆熘熘的眼睛望向霍玄钰,「我还以为霍将军一定可以带我去皇宫的。」 白辰无意识的半撒娇语气让霍玄钰一愣:「也不是不行,我进去倒是容易,可你怎么办?」 「这个简单,你换个宽大的外袍,把我藏袖子里就行。」 说罢,白辰双手合十,念了个诀把自己变回狐狸,跃上霍玄钰的肩膀。 「你倒是想得周到。」 「不要小看仙人的本领。」他继续缩小身形,直到看上去只有手掌大小时才停下。这是白辰为数不多熟练掌握的法术之一,他的语气还有些骄傲,「你看,这样藏在袖子里也不会有人发现。」 「嗯,是只聪明的狐狸。」 霍玄钰附和道。 一个时辰后,霍家的马车驶进朱雀门。 老皇帝今日设宴邀请前些日子归京的王爷将军,名头上说是要赏雪叙旧。 皇帝早年暴戾专横,丝毫不在意自己的名声。扶明殿台阶里,至今还有沖洗不掉的血迹。没想到年纪大了,反而周全起来,开始珍惜羽毛,体恤群臣了。 此次宫宴遍请各方势力,明摆着是为了太子凌云青而设的。无论老皇帝是想交权,还是在试探,都和他一个区区五品中郎将无关。 「到了吗?」 「你睡了一路,可算是醒了。」霍玄钰理了理貂皮大氅,确保白辰小小一只能够露出口鼻透气,「我先带你四处走走吧。」 假山,花园,屋瓦覆盖着薄薄一层积雪,着实没什么好看的。 白辰不懂山水景致,被霍玄钰带着在园林逛了三圈,他只觉得晕头转向。 「那边树上红色的是果子吗?」 「是红梅,寒冬落雪时绽放的一种花。」 「冬天也会有花开吗?」 「你住的地方冬天没有花吗?」霍玄钰走到红梅树下,伸着手,方便白辰看得更仔细些。 白辰嗅着冷冽的梅香:「我那没有冬天,也没有四季之分,所以花开了永远不会凋谢。」 「那多无趣。比不上人间,春夏秋冬,每个季节都有不同花盛开。」 鼻尖蹭上了雪花,小狐狸抖抖脑袋缩回袖子:「你真奇怪,仙人的居所怎么会比不上凡间,你若是去了我住的地方,肯定就不想走了。」 第9页 「那可未必。」 各人所求不同罢了。 白辰还想反驳,突然背后传来了人声。 「玄钰!」 那人一头浅栗色捲髮,皮肤白皙,眉骨突出,一双碎金色的眼睛,这是典型的西域长相。 「参见瑞王殿下。」 「我没带别人,你和我来这些虚礼作甚?!」瑞王大惊,连把霍玄钰扶起,「你还能回来真的是太好了。」 「暂居而已,前线不可无人,过几日还是要回西北的。」 「你这是什么话?」瑞王照着霍玄钰的肩膀砸了一拳,「年关将至,你要走也是正月过完了再走。」 白辰被晃得两眼一黑,好在霍玄钰还记着他,把他牢牢扣在手心。 话说回来,这个瑞王不会就是十年前去驿站送别的那一位吧?他记得是叫……凌云简。 「我可听说了,你一回来就把那些鸠占鹊巢的老东西给赶走了,他们的脸色比你以前拿着银龙枪闯祠堂时还要难堪万分。玄钰,霍府已收归于你手下,此番心愿一了,你身上的担子总算是轻了些,我也能放心地去潇洒人间寻欢作乐了。」 「让殿下这样劳心,是霍某的错,改日必将备上一份厚礼登门致歉。」 「厚礼就不必了,把你家世代珍藏的美酒拿两坛来给我享用就行了。」 「这酒,你怕是早就想向我讨要了吧。」 「岂敢岂敢。」 白辰探出脑袋瞧着,十年未见,两人竟不见一点生疏。 方才……霍玄钰的嘴角微微上扬,是在笑吗? 第8章 唯一变数 4 凌云简一开口,滔滔不绝如三千丈的瀑布。从他母妃养的金丝团雀到禹王新纳的小妾。朝堂上的策论他一知半解,但朝野上下的闲谈,没有他不知道的。 毕竟他从小到大没有一项拿得出手的功绩,是全邺城公认的无用之人,像个尊贵的吉祥物。 这倒是很符合他的封号——瑞王。 早些年,太子之位空悬,朝臣暗自站队,连最小的六皇子都有清流门第附庸两句。 唯独这位三皇子凌云简,像是不存在一样,从未有人提起。 因为他的母亲是西夜国的和亲公主,怀有异族血统的他始终被排挤在朝堂之外,不受重视。 不过,这何尝不是一种福分,总比被事后算帐好。 凌云青坐上太子之位后不久,与之争夺的二皇子因谋反被定罪,刚满五岁的六皇子生了一场大病,虽然命是保住了,却落下了终身的腿疾。其余几个皇子,或成年后立刻被打发到封地,或者……根本活不到成年。 现如今还能在老皇帝面前露露脸而不被忌惮的,便只有凌云简一个了。 这些弯弯绕绕的白辰都不太关心,司灵昨晚把皇宫的那点事都给他念叨得差不多了。 他只关心那位太子什么时候出现,这凌云简话这么密,他甚至都找不到机会提醒霍玄钰要小心太子。 小狐狸急得拿牙尖蹭霍玄钰的手腕。 「你很冷吗?怎么把披风抓怎么紧?」凌云简注意到好友的不适,颇为贴心道,「离宫宴还有段时间,要不我们先去西暖阁坐会?」 天,他什么时候才能和霍玄钰单独说上话。 「三弟进宫不去觐见父皇,反而先跑来见某些无关紧要的人,要是被人知道了不好吧?」 白辰心里一咯噔,别吧,别是太子吧。 「皇兄别误会,我们偶遇而已,真的。我这就去给父皇请安……」凌云简陪着笑脸,走时还扯扯霍玄钰的披风,示意他也尽快走。 老皇帝病了一场,朝堂上太子的势头正盛,说是一唿百应都不为过。这种时候,谁敢给这位太子爷不痛快,就是拿自己全族在开玩笑。 「参见太子殿下。」 霍玄钰欠身行礼,并不想寒暄。 凌云青的眼神极为傲慢,拇指上的帝王绿扳指绿得发亮。 「你是?」 不等霍玄钰回答,一旁的小太监谄媚极了,抢着道:「回殿下,这位是霍府的霍玄钰将军,近日刚归京。」 「哦,想起来了。」凌云青慢悠悠地围着霍玄钰转了两圈,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个遍,「孤听闻昨天送拜帖的时候,有个不识抬举的,说家事繁多不得空,好像也是姓霍。不会是你吧,霍将军?」 霍玄钰不想多做解释:「微臣惶恐。」 凌云青冷笑一声:「你既然不得空,怎么又来了呢?不仅来了,一来就和三弟见了面,三弟的脸面竟是比父皇都管用吗?」 白辰躲在袖子里心惊胆跳地听他们说话。 然而霍玄钰不接他的茬:「让太子殿下见笑了。我许久未回京,霍府年久失修,僕役缺散,故而疏忽了。宫宴之事微臣此前确实不知,此行特来谢罪,不敢辜负陛下的盛情。至于瑞王,微臣同他是有些交情,没想到半路偶遇,难免一时感怀,便多说了几句儿时趣事。」 凌云青给身边小太监使了个眼色 小太监拔高声音:「霍将军真是能说会道。咱家提醒你一句,你头次见到我们太子殿下,礼行得敷衍就算了,殿下说一句你回十句,哪有半分敬意?」 简直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白辰透着缝望过去,都说相由心生,这个太子面相不善,行事跋扈,看着就不像是讲理的人。难怪司灵说要多避着他,最好不要起冲突。 第10页 「微臣久别深宫,是个粗鄙之人,不知怎样才算是有敬意,还望太子殿下指点一二。」 白辰心里哼了一声,什么尊不尊敬的。从那个盛气凌人的小太监就能看得出,凌云青这个太子坐得太稳当了,多年来被人捧着,遇到霍玄钰这样不冷不热不谄媚的臣子,心里不痛快罢了。 所以在这死咬着人不放。 凌云青得意地笑着:「霍将军是世家出身,不会不懂,臣子初次拜见储君,是要行跪拜礼的吧?」 凌云青实属强词夺理,若是受召觐见于宫殿之中自然是该行跪拜之礼。可霍玄钰与太子只是偶遇,后花园并不是正式场合,行日常的躬身礼即可。 白辰握紧爪子,这不是明摆着侮辱人吗! 你知道他是谁吗你让他跪! 曾经的上冠战神之躯,何等尊贵。就算是投了凡胎,那也是保家卫国的将军,可以跪天跪地跪父母跪皇帝,就是不能跪蛮横无理的小人。 向这种人屈服就是在打云外天的脸!堂堂战神岂是可以随意欺辱的,这厮也不怕折寿。 不能跪! 白辰憋着一股气,直拍霍玄钰的手腕錶达抗议,完全忘记了自己来皇宫的任务。 霍玄钰却会错了意,只当小狐狸觉得无趣,想走了。 他一只手给袖子里的白辰顺毛,另一只手整理着装:「那请太子殿下看好了,微臣这一跪,够不够有诚意。」 你跪什么?! 你可是上冠!是云外天万人敬仰的上冠,是威严肃穆,身姿永远挺拔的战神。 眼见着霍玄钰低了头,双膝即将沾满积雪,白辰头脑一热,仗着毛色和积雪接近,从披风后以极快的速度蹿了出去。 直接对着那个煽风点火的小太监就是一口! 「哎呦!什么东西咬我!」 白辰故意露了点身形,然后轻巧地越过围墙熘之大吉。 「有刺客,护驾!快护驾!」 凌云青很快被赶来的侍卫团团围住,看样子是惊着了。 「回殿下,不是刺客,好像是一只小兽……」 「荒唐!」回过神后,凌云青觉得丢了面子,勃然大怒道,「都去给孤找,找到那只畜生我要剥了他的皮!」 意气用事的太子带着一群侍卫浩浩荡荡地去往白辰消失的方向,没人再去理会方才霍玄钰的「不敬之罪」。 不一会儿,白辰在御花园遛了一圈侍卫,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质问霍玄钰。 「你怎么可以向那种人屈服?」 「当时我以为你急着走,看来是我会错意了。不愧是天上来的狐仙大人,很有风骨。」趁着四下无人,霍玄钰把狐狸抱在怀里安抚,「但这里不是天上,他是太子,会是以后的皇帝,他让我跪,身为人臣,我不得不遵从。」 「可他品行不端,不值得你跪。」 「笨狐狸,在凡间不论品行,只论地位。像太子这样位高权重的人,你不想低头,他也会想办法让你低头。」 白辰闷闷不乐:「上冠就不会……」 不会什么?不会屈从吗? 白辰被这个想法吓到,虽然按理说上冠才是让人低头的那一个。可他就是坚信,若是上冠在这,定不会像霍玄钰这样任人摆布。 霍玄钰追问:「上冠又是谁?你的另一个朋友吗?」 浓烈如墨的剑眉,深邃漆黑的双眼。面对这张和上冠八成像的脸,白辰一时恍惚。 他们是同一个人,却又如此不同。 他大概模模煳煳地认识到。 霍玄钰不是上冠,他没有上冠的神力和记忆。他是个在凡间蹉跎二十几年的普通人,所以不得不屈从于此刻的现实。 「不,上冠是我的仇人。」 就像霍玄钰仅仅是霍玄钰而已。 # 狸猫盗宝 第9章 宫宴献宝 和太子周旋耽搁了太多时间,眼见着日光西沉,霍玄钰便带着白辰直奔鸣霞殿。 白辰把身体缩得更小了,毕竟宫殿里有地龙,除去貂皮斗篷的遮挡之后,殿内人多眼杂,他稍一动弹就能露出马脚。 「不能变成其他的器物吗?」踏进大殿前,霍玄钰沉思道,「像是玉佩或者香囊。」 「不能,因为我不会。」白辰答的理直气壮。 「昨天是谁信誓旦旦说自己无所不能,特地下凡来帮我的?」 听出他语气里的无奈,白辰羞愧地低下了头,却还强撑一口气道:「神仙的事你少打听,都是天机。」 真是个嘴硬的笨狐狸。 霍玄钰面不改色地踏入大殿,宴会还未开始,宾客零零散散来了大半,大概二十多人,席位整整齐齐落在大殿两侧。 他的官职不过五品,席位并不难找,跟着接引宫女走几步就能到。 不过……白辰从透着的光影中看到,瑞王坐在最前面的亲王席位上,正隔着七八个人瞪着这边。 好像是在责怪霍玄钰没去西暖阁找他。 白辰在心里暗暗瞪了回去,你当你的太子哥哥是好对付的吗? 「霍将军可还记得我?」 「你是……谢观公子?」 谢家是世家大族,更是先皇后的母家,族中人才辈出。 霍玄钰年幼时,曾跟随母亲在京中走动往来,和谢观因此有过几回照面。 论交情是没有的,只不过外放的官回京,总有人要来探探口风。 第11页 「霍将军,你刚回来不知道,这位谢家公子并非布衣,是大理寺刚上任的少卿。」旁边的人插嘴道,「初入大理寺就解决了几桩悬案,真是年轻有为,年轻有为啊。 谢观谦虚道:「尽为官者本分而已。」 他说的这些,霍玄钰心里当然清楚,这些年霍家虽然式微,但在京中并非无人可用。若是不留意朝中动向,他怕是会落得和他的父亲一样的下场。 他装作不知道,全是因为他回京不过三天,不想惹人猜忌罢了。 老皇帝会忌惮滴水不漏的精明之人,却不会猜忌自大妄为的愚蠢之辈。 瑞王如此,早些年的太子也是如此。 谢观拱手做礼,又指着旁边的空位道:「霍将军,不知这边是否有人?」 这边已是末席,那个位置远离舞乐,又着靠门,门缝里灌进少许的冷风,坐下总归是不舒服的,所以没有人落座。 「谢少卿不如坐我的位置,我去那坐。」霍玄钰直接挪了过去。 「这怎么好意思?」 「我身为武将让你一个文弱之人坐在风口才是不妥。」 「多谢,多谢。」 话刚聊了两句,便听见通传,殿内的人迅速起身跪拜。 太子扶着皇帝从殿门而入。 好巧不巧,太子第一眼看见的便是最末席的霍玄钰。 瞬间轻蔑的眼神,直到老皇帝颤颤巍巍坐好,磕磕绊绊讲完一堆漂亮话,开始喊人奏乐时白辰都还在生气。 「怎么了,不是你吵着要来皇宫的吗?」 借着丝竹管弦之声,霍玄钰用极低的声音同白辰说起了悄悄话。 「皇宫不好玩。」 「你很讨厌他吗?」 「当然了,谁会喜欢那种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人。」 今天要不是他沖了出去,霍玄钰真的要跪那个狗屁太子了。想来也是有些冲动的,当时只想着不能让上冠跪,没考虑后果。 幸好最后成功转移了狗屁太子的注意力,不然要是被看出来,反而迁怒霍玄钰。 这不就违反司灵给的指示了吗? 白辰浅浅反思,心道下次不管发生了什么,绝对要以司灵的指示为先。 「好,我们以后不来了。」 白辰刚想拼命点头,忽然又想到,万一以后司灵还要让他进宫怎么办? 「……也,也不能说得这么绝对。」 白辰苦恼于怎么和霍玄钰解释时,乐声停了,老皇帝又开始一边咳嗽一边说漂亮话。 老皇帝中气不足,他们坐的太远,只能听个七七八八。 问候完几位皇亲,又叫了几名战功显赫的将军。 无非说什么大家都是朝廷重臣,是大晋的依仗。 白辰听着直打盹。 霍玄钰眼神犀利,发觉这几人都是天子近臣。这场宴会明面上是说要为他们归京我外臣接风洗尘,实际上在坐的一半都是京官。 老皇帝究竟想干什么? 正巧说到情绪激动时,老皇帝的咳嗽声在大殿里迴荡。 凌云青在一旁面露担忧,只是不知他的担忧有几分真,几分假。 「父皇若是身体不适……」 「太子不必担心,朕好得很。」老皇帝枯藁的面容里顿出一道光,「咳……咳咳,绝一真人呢?」 凌云青道:「已在偏殿候着了,正守着要献给陛下的宝物。」 「宣他进来。」 霍玄钰轻微地拧着眉毛,很快便平了心境。 绝一真人,若他记得没错,就是多年前给陛下进献妖狼的那一位。 对此人霍玄钰只有一个评价——深藏不露。 有人说他用的是妖术,也有人说他是正统道法。 永泰二十三年,青州蝗灾,真人进献一对鸾鸟之珠,吸尽麦野三十里虫豸。 永泰二十六年,徽州水患,真人进献黄土息壤一匣,置于淮水堤坝高墙瞬成,沿岸数十万人免于洪水之灾。 永泰三十年,三子夺嫡,朝堂上正斗的你死我活,某天深夜皇帝急召绝一真人。 第二天,立太子的诏书便下来了。 他总能在皇帝最需要的时候,送去最合适的东西。 如今的朝局八成人都倒向太子。越是这种局面,越显得出绝一真人对皇帝的忠心。 「草民见过陛下。」 绝一真人手捧宝匣,身着玄色披风,面容掩藏在兜帽之下。 他时常这样打扮出入皇宫,算是皇帝的默许。 「真人,你让朕办宫宴,朕都按你的意思办了。现在可以揭晓那匣子里究竟装了什么吧?」 免不了一阵窃窃私语,这场宫宴居然是绝一真人提出的。 难怪。 绝一真人平日里不显山露水,只受皇帝召见,以前别说当众献宝了,在坐的官员想见他一面都难。 真人如此郑重其事,必然是些非凡人可想的仙家宝物。 他今日这一出,究竟要给大家看什么奇物? 「陛下,请看。」 咔嚓一声,鎏金锁扣被打开,宝匣之中放着的是一块白瓷一般的不规则碎片。 绝一真人往左右两边各走一步,让群臣看清匣中之物,这才献到皇帝眼前。 「这……」 「这是?」 众人不明所以地看着那块手心大小的碎片,无论怎么看都很普通。 第12页 「好!好!」皇帝忍不住激动拍桌,双目里的血丝因气血上涌变得鲜红,「还是真人知我所求!要赏!要重赏!」 皇帝说罢便长笑不止,群臣见了便见风转舵,纷纷恭喜陛下喜得至宝。 然而凌云青的脸色可比刚才难看多了。 「霍将军常年在外,见识远比我们这群人多,不知可否识得匣中之物?」 谢观回忆着那碎片的大小和形状,心中有点猜想,却没有挑明。 「像玉,像瓷……也像……」霍玄钰没有把话说完。 谢观压低声音,对上霍玄钰的眼神:「也像白骨。」 第10章 宫宴献宝 2 「谢少卿真是好眼力。」 霍玄钰不咸不淡道。 他并不惊讶谢观能一眼看出,大理寺查案什么场面没见过,别说白骨了,牢狱之中更血腥的都有。 任凭大殿上多热闹,谢观的视线并未从他身上移走。 「霍将军,我原以为习武之人更偏爱胡服窄袖,如今看来,是我见识浅薄了。」 眼见着谢观紧盯着他的袖口不放,霍玄钰理了理广袖上不自然的褶皱。 「既是皇家宫宴,我怎敢如平常一样随意。」 「也是,是我多心了。」谢观端起茶杯,「容在下以茶代酒,向霍将军赔罪。」 霍玄钰同他碰了一杯,目光却锁在了大殿的另一端。 「真人想要什么尽管开口,朕都会想办法帮你达成。」 老皇帝颤抖着接过宝匣,浑浊的眼中迸射出精光。 绝一真人并未回答,只见他躬身行礼,退至大殿中央。 官员们深知绝一的本领,他决不会随便拿一个东西煳弄皇帝,宝匣之中定是奇物,故而频频侧目,想要探出其中玄机。 霍玄钰倒是对这些怪力乱神的事情没什么兴趣,相比绝一那种深藏不露的人。 还是手里毛绒绒的笨狐狸更讨人喜欢。 不过,方才绝一真人,是不是往这看了一眼? 「父皇,那块白玉竟如此名贵吗?」凌云简离得近,左右都看不出来这玉的名贵之处。 甚至,光泽也不太像玉石。 老皇帝此刻难得露出一副慈父的样子:「是啊,全天下都不及这一小块。」 皇帝此时撑着身体,一脸肃穆,拿出了十二分的敬意,仿佛对着的不是白玉,而是是祖宗灵位。 正当他颤颤巍巍地伸手想要触碰,在坐的所有人都屏息期待着。 「陛下小心。」 太子装作搀扶皇帝,顺理成章地离那宝匣只有一步之遥。 他倒要看看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让坐拥天下珍宝的皇帝如此狂热。 皇帝摆摆手,把他推远,面上的不情愿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没有解释,连装都不装。 太子僵住了,这是第一次皇帝当众拂他的面子。 底下的官员心下明了,皇帝这是不满太子在朝堂上只手遮天。 即使是自己早就定下的太子,皇权和父权仍不容挑衅,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太子只能是太子,万万不可越权去挑战他的权威。 召回外官是一种警告,皇帝是想要太子知道,这些京外的势力远比京中复杂。他们之中有和皇帝血缘亲近的宗室王爷,有边疆的驻守将领,还有受过提拔的外放州官。 他们受着君恩,任由皇帝调遣,不会听从太子的号令。 众人揣摩圣意之时,一团黑影悄悄地从紧闭的窗缝而入。 白辰瞬间一个激灵,困意全无。 「父皇!」凌云简最先发现了那团诡异的黑影。 「天吶,那是什么!」 「真人!真人救命!」 有人躲,有人逃,有人喊着护驾,皇帝的身边却少有人围。 黑影行动的速度极快,知晓自己瞒不过众人,反而更加肆无忌惮,顺着樑柱落下,食案上杯盏翻飞,很快就冲到了皇帝面前。 老皇帝的手没碰上那块白玉,黑影在触碰宝匣的瞬间消失了。 连带着里面的宝物。 众人一时被这突发的妖异之事吓愣了神,大殿内乱做一团,只有凌云简扑在呆若木鸡的皇帝面前。 太子随之上前道:「你们愣着做什么,保护陛下!」 这才有官员反应过来,陆续挡在皇帝身前。 谢观起身极快,霍玄钰随着大流跟在他后面。 老皇帝拨开涌上来的人,双目猩红:「真人!绝一真人在哪里!?」 「草民在。」 「东西呢!我的东西去哪了!?」 几乎是目呲欲裂,老皇帝的额间青筋暴起,佝偻的身子紧抓绝一真人的道袍。 「尚在晋国之内。」 老皇帝口喷鲜血,声音呕哑:「是谁……是谁要抢走朕的天下!」 他怒急攻心,继而指着围上来的臣子疯癫道,「是你?还是你?!你们都放肆!放肆!」 「微臣不敢啊!」 「臣冤枉!」 官员立刻扑通跪倒一大片,生怕被皇帝指控。 「陛下久病未愈,快扶陛下下去休息。」凌云青招来殿外的羽林卫,刀鞘作响,似乎在提醒殿内的官员要谨言慎行。 大殿闹出这么大动静,羽林卫却姗姗来迟,想必是这太子殿下的手笔。 其中用意引人深思。 第13页 「父皇!你……他们要把父皇带到哪里去?」凌云简紧抓着太子的手腕不放。 那边羽林卫已经扶着着皇帝的胳膊,要把他带出鸣霞殿。 「三弟放心。」凌云青扒开他的手,附耳道,「孤不会做落人把柄的事,只是带父皇回扶明殿而已。」 太子露出讥笑:「霍将军可在?」 「臣在。」 片刻就让出了一条路,凌云青俯视着跪地行礼的霍玄钰,心中甚是得意。 「把他拿下,关进天牢!」 「霍将军为国尽职尽责。」凌云简愠怒道,「太子殿下这是要做什么!」 霍玄钰被两个羽林卫押着,不反抗,也不肯低头,一副不卑不亢的姿态。 凌云青道:「当然是要捉拿刺杀陛下的真兇归案。方才那团黑影,就是受了霍将军的指使前往宫宴刺杀。」 「太子殿下如此笃定,想必是有确凿证据了。」 宫宴上官员大多归京不久,在朝中没有根基。他们知晓太子张狂的本性,却无可奈何,遇上了只求自保。 如果说有一人能压得住太子的嚣张气焰,那便只有绝一真人了。 「自然是有,孤早些时候在御花园遇见霍将军时见他放出一只妖兽,孤的随从和护卫都是人证!」 「殿下只说人证,那物证呢?妖兽可有找到?」 凌云简附和道:「对啊,没有不就是乱抓人吗?」 「交给刑部,过几日便会有结果。」 投向霍玄钰的目光或同情,或怜悯,或胆战心惊。 没有人知道,下一次被定罪的会不会是自己。 绝一真人推开羽林卫,全副武装的皇家禁军,竟能让他轻松逼退。 「殿下,我看不必了,我有一个解决办法,能让大家都满意。」绝一真人把霍玄钰扶起,「太子殿下可愿一听?」 * 白辰委实不知道,为何在霍玄钰身边他总是闷头就睡。他还记得鸣霞殿里,那团黑影带着一股妖气沖向皇帝。他正犹豫要不要给司灵传音时,立刻有一阵不可阻挡的困意袭来。 若不是司灵把他晃醒,真不知道能睡上几天几夜。 「白辰……你知道元信说什么吗?」司灵期期艾艾道。 白辰此时变回了人形,懵懂地摇头道:「不知道。」 他知道自己肯定又闯祸了。 「他说命簿上莫名其妙的人越来越多了。」 「我明明是按你的要求阻止了他们起冲突……」 「不是说你,是那个什么什么真人,元信说他写的命薄里根本没这个人。原本他们不起冲突,霍玄钰会因为保护皇帝在大殿上亮出短刀而被太子扣帽子问罪,这时候皇帝会保下他。可你看看现在是什么情况…… 皇帝提前下场,多出来一个莫名其妙的真人救场。」 司灵嘆了好大一口气:「你说上冠他为什么不去救皇帝,不应该啊……元信说他是最不想让皇帝死的人。」 白辰冒了层冷汗:「谁知道呢。」 他有一个猜测,霍玄钰不出手……或许是因为他并没有带短刀入宫。 好在结果还是一样的。 是一样的吧? 第11章 宫宴献宝 3 白辰住的地方原是霍玄钰外祖家的资产,是一个二进的滨边小院。因为久远,所以知道的人不多。 这些人里显然不包括凌云简。 至于凌云简为什么找到这里,白辰默默看向蹲在地上鼓捣炭盆的霍玄钰。 「霍将军,三皇子在外面站了一个时辰了……我们不去开门吗?」 皇宫那边没几个好人,凌云简是为数不多良善之辈。 「有这么久吗?」 霍玄钰拍拍手里的碳灰,点了炭盆,细心地罩上铜丝罩。 「我让人挑了两筐银霜炭,放在柴房里了。你冷的时候点在炭盆里,屋子里一整个冬天都是暖的。」 白辰心想凡人我是狐狸,一身毛皮怎么会冷? 凡人果然愚昧。 比起关心他冷不冷,明明是皇宫那边的事情比较重要吧? 那个不讲理的太子下了死令,若是十天后霍玄钰没抓到真兇,就要定他刺杀的大罪。 反正最后不管能不能查出真兇,定什么罪,何人有罪,全是太子一句话的事。 凌云青愿意给绝一真人一个面子,更愿意享受瓮中捉鳖的愉快。 「过几日还会更冷,记得换上昨天给你送过来棉衣,我怕我选的不合你心意,所以多挑了几件,够你过冬穿了。」 「凡人过冬,都会准备这么多东西吗?」 「是啊,冬天是很难熬的。要是没有木炭取暖,没有棉衣挡风,没有屋檐避寒,许多穷人,老人,幼子,便会活活冻死在路边。」 「冬天会死很多人吗?」 小狐狸玉琢般的脸颊微微鼓起,似乎在思考什么。 「不会很多,但每年都会有。」见他眼中闪烁,霍玄钰拍拍他的肩,「好了,去换棉衣吧,我去见见瑞王。」 白辰听霍玄钰的话乖乖去换了衣服,挑了一身藕色棉袍,又在外搭了一件浅云罩甲,雪白的兔毛顺着衣领溢出来,看上去暖和极了。 他把自己穿膨了一圈,正好奇地对着铜镜左看右看。 「上冠都和人走了,你还有闲心在这照镜子。」 第14页 白辰原本就胆小,司灵骤然出现,吓得他差点踢翻滚烫的炭盆。 「走了?什么时候?!」 「在你说那件褐色披风不好看的时候。」 「……我这就去追!」 「你别这么莽啊。」司灵拎着他的衣领把他拉了回来,「你知道他们去哪里了吗,你就去追。」 白辰一拍脑袋:「我可以通过气味找到他。」 司灵:「邺城怎么大,人又多又杂,等你找到天都黑了。」 「那怎么办?」 「他们在听雨楼的雅间。」司灵捏了个法诀丢白辰身上,「快去快回,隐身术只能维持一个时辰。」 晨时落了一场雪,还有三天就是除夕,街上的商铺关了大半,行人也少。 听雨楼是邺城第二大的酒楼,白辰很快就找到了地方,在三楼走廊里竖起耳朵一间间找过去。 「城西李家丢了传家宝都急死了。」 声音沧老,不是这间。 「唉,世风日下,一朝天子一朝臣啊,如今连贺国公那样的功勋之家都抵不过上面的压力喽。」 「此话怎讲?」 「你有所不知,明年开春……」 怎么又和皇宫有关? 白辰继续向里走,还好有司灵的法术,不然他这样贴着门一路听过来,早就被当然怪人赶出去了。 「你是说,你怀疑那团黑影和这两个月以来的失窃案有关?」 「短短两个月,茶商李家,布庄宋家,还有城内剩余六位的富户,家中全都失窃过,同样都是不见贼人身影,丢的都是价值连城的珠宝玉器。」 白辰脚步一顿,没错,就是这间了,霍玄钰的声音他不会听错。 「你怎么知道的?」 凌云简久居京城,从没听说过有这样的案件。 「昨日大理寺少卿谢观来找过我。」 凌云简一口茶水喷了出来:「他?」 「他不可信吗?」 「不是不是,是他,那就正常了。谢观因为性子太直,不好拉拢,在经常被人排挤。不过他本人好像并不在乎这些细枝末节,说他死板也好,固执也罢,谢观他脑子里就只有查案这一件事,不会和你耍官场那套。他说的话,你大可以相信。」 霍玄钰笑而不语,怪不得谢观一个四品少卿,愿意和他这个五品小官一同坐在最末席。 凌云简:「快和我讲讲,你们昨天都说了什么?」 「他带来了失窃案的卷宗,这些案子因为太过离奇交到了他的手上,整整两个月,他一点头绪都没有。」 「不会吧?论查案,他可是大理寺最出众的,他都解决不了的案子,那你……」 「昨日他说,鸣霞殿上的事,让他有了新思路。他之前做过很多假设,假设贼人是个武功高强大盗,或者是人数众多的团伙,但都得不到结论。」 凌云简坐直了身子,专注地听霍玄钰继续往下讲。 「这些假设从一开始就错了,如果真兇,根本不是人呢?」 凌云简全神贯注等着他继续开口,谁知霍玄钰抿了口茶,开始吃起菜来。 「这就没了?」 「没了。」 「这不是毫无进展吗?十天之期已过三天,霍玄钰,你是想吃牢饭吗?」凌云简急了,「我那个太子哥哥,胡闹起来是真胡闹,到时候别说是绝一真人了,就是父皇都阻止不了。」 霍玄钰解释道:「有了思路才好查案。起码现在我们可以确定,真兇是妖物幻化。」 「然后呢?还不是毫无办法吗?全邺城除了神出鬼没的绝一真人,还有谁懂这些?你……你看我也没用,我的法术是我母妃教的,时灵时不灵的,根本帮不了你。」 霍玄钰忽然郑重道:「云简,我是想找你要个瑞王府的腰牌,我查案也方便些。」 「……哦。」凌云简的声音恹恹的,「你不躲着我了?」 「你今天在门口等我等了一个时辰,太子的眼线都看见了,这时候想撇清关系也来不及了。」 况且瑞王府这么好的通行证,不用白不用。 「啊?有眼线?」 「你不知道吗,就在街口那,一共两个人,动作熟练的很,跟着你应该有段日子了。」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凌云简一阵后怕,太子的人,跟着他……他这段时间没说什么浑话吧? 「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他派人跟着你就是图一个心安,不会真的对你怎么样。时间差不多了,我该回霍府了,记得把尽快腰牌送过去。」 「等一下,你别走啊……你不会还有什么事没告诉我吧!玄钰……霍玄钰!那妖物的事情该怎么办啊!」 「我自有高人相助。」 霍玄钰大步流星地开门。 「哎呦!」 咚一声,撞在花瓶上的声音非常清脆。 「好痛。」 地上多了一个白辰在揉脑袋。 霍玄钰:「……」 凌云简:「?」 赤裸裸的两道目光投下,白辰试探地问道:「你们……是看不见我的,对吧?」 霍玄钰移开目光,憋着笑回道。 「嗯,看不见。」 第12章 宫宴献宝 4 「嘶……疼。」 白辰凭感觉往额间抹着药膏,下回见到司灵他一定要要好好说道说道。 第15页 说好了一个时辰的隐身术,怎么不到半个时辰就失灵了。 「药膏不是这样用的。」霍玄钰摇着头接过淤青膏,拨开白辰额间的碎发,用指腹轻揉地打着旋,「原来白辰大人也会受伤。」 冰凉的药膏随即化开,白辰嗅着好闻的草药味,额间火辣辣的痛感顿减:「我有血有肉当然会疼了,不会疼的是石头。」 而且那个花瓶,真的好硬啊…… 「玄钰,这就是你说的高人吗?」 自白辰被霍玄钰牵进雅间里,凌云简一双眼睛全黏在这位高人身上。 「不像啊……」 凌云简忍不住嘀咕道。 没有奇怪的装扮,没有随身携带的法宝,也不是仙风道骨鬍鬚飘飘的模样。 看上去二十出头的年纪,行为幼稚冒失,像是家里养尊处优惯了的小公子,一双紫葡萄般的眼睛有着涉世未深的干净和剔透。 他悄悄对霍玄钰道:「你别是被什么奇怪的东西缠上了吧?」 凌云简想起母妃曾经提起过霍玄钰比常人更容易引得一些东西的注意。他后来追问,那些东西是什么? 那时母妃频频摇头,并未给出答案。 白辰抱肘,不开心写在了脸上:「你说谁是奇怪的东西?」 霍玄钰附和道:「白辰大人的本领我已亲眼所见,你不必怀疑。」 凌云简:「……」 这小子认真的吗? 难道这位真的能帮他们捉拿真兇。 凌云简讨好似的给白辰沏了一杯茶:「是我眼拙,白辰……公子切勿怪罪。」 霍玄钰小声提醒道:「给他点心吃。」 得到桃酥的小狐狸愉快地哼了一声。 凌云简有些明白了,高人的脾气古怪,是要哄的。 「白公子若是喜欢点心,闲时可以去我府上慢慢吃,瑞王府的厨子是从皇宫里挖过来的,吃食都是一等一的精细。」 白辰听了两眼放光,转头望向霍玄钰。 霍玄钰轻咳一声:「白辰大人怕不是忘了,现在最要紧的是查案?」 「我当然没忘。」 凌云简道:「白公子有何高见?」 「既然你问了,我就帮你们出出主意。」白辰故作高深地掐指,「这两个月妖物偷盗的都是贵重珠宝,执着于这种浮华之物,可见他悟性不高,不太聪慧。」 「白辰大人的消息还真是灵通。」 霍玄钰表面上上夸奖,可白辰总觉得他不怀好意,是在嘲笑他刚在听墙角。 他不敢看霍玄钰的眼睛继续道:「所以只要提前布防,用珠宝诱它现身,就能一举拿下它。」 司灵说,大殿之上的那团黑影是只狸猫,在皇家宫苑成了精,生性顽劣,喜好金银珠宝。 元信原本在命簿上写的是,霍玄钰受命调查,日夜辛苦,于第九日捉凶归案。 白辰本想静观其变,在霍玄钰有所动作前,他安静呆着就好。可谁知道,十日已过三日,霍玄钰手里可用的线索寥寥无几。 白辰问过司灵,若是第九日了还是这样该如何。 司灵揉着太阳穴说那只能使点手段了。 比如,偷偷地透露点信息给霍玄钰,让他顺着这个方向去查。 凌云简思忖道:「确实有几分道理。」 「是吧是吧。」 白辰有些小得意,在天上他是个无人关注的小仙,很少会受到这样的认可。 「办法是好的,但是有一个漏洞。」霍玄钰摊手,「我们去哪找到足够贵重的珠宝首饰呢?」 白辰与霍玄钰对视一瞬,齐齐看向凌云简。 「我?你们看我干嘛?」 两天后,凌云简捧着他母妃丽妃娘娘的华冠一脚踹开滨边小院的大门。 白辰正在屋顶用狐身晒太阳。 「来人,快来人!帮我拿一下东西!」 檀木盒把凌云简的视线挡的严严实实。 小狐狸跃下屋顶,心想在难道这个门是摆设吗,怎么都不敲门的。 「霍将军不在这。」 白辰不打算变回人形,日月之光利于修行,凡间的冬日少有日光,遇上一回他不想错过。 既然凌云简是来找霍玄钰的,霍玄钰又不在这,把他打发走后,自己还能接着晒太阳。 「不在?那他去哪了?我去霍府也没找到他。」 凌云简不信,伸长脖子往院里看。 啪嗒,手里的华冠差点摔了。 「你你你……你是何物!?」 白辰:「……」 凡人真是爱大惊小怪。 霍玄钰到滨边小院时已是傍晚,这两天他寻了不少镇妖的东西,忙着在霍府设陷阱。加上之前承了谢观的人情,他这边有什么进展也一併告知了。 谢观骨子里对查案异常狂热,硬拉着霍玄钰询问半天。可惜明天就是除夕,他不好从谢家的家宴中脱身,不然他肯定要来霍府亲眼看着真兇落网。 除夕,阖家团圆,大宅子里的年味红得温暖照人。 而他霍玄钰又有什么呢? 一柄银枪,一身铠甲,一个空荡无人的霍府。 孑然一身过了许多年。 霍玄钰遥望紫红的晚霞,走向小院的脚步越发坚定。 至少这世上,还有人是为他而来。 推开门的霍玄钰神色一凛。 第16页 「凌云简?」 凌云简在石桌上趴着,睡眼矇眬:「怎么天黑了?」 小狐狸不留情面地拿爪子拍了一下他的脸:「起来了。」 「小白,骗人是不对的。」 凌云简拿手指戳戳小狐狸的脑袋,白辰一爪子拍开。 「你自己回头看吧。」 凌云简不信邪地回头。 「嗯?还真是玄钰?你什么时候过来的……你,你怎么这副表情。」 霍玄钰阴沉着脸:「你们相处得不错啊。」 -------------------- 霍玄钰:我没有生气(和善的微笑) 第13章 狸猫案 除夕夜,大红灯笼挂了满街,鞭炮声从城南响到城北,没有中断过。 白辰剥了瓣橘子送到嘴里,舌尖上甜丝丝的。霍玄钰送来的橘子每一个都很甜。 他有些搞不懂了。 「司灵,你说他为什么不让我去霍府?」 那边司灵双手撑着脸,眼神木木的,嘴里不断重复着:「法术怎么会失灵呢?」 久久得不到回答。 于是白辰一边晃他一边在他耳边大喊:「司灵,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不成!我得回趟云外天查清楚。」 司灵勐地起身拍桌,让身后的白辰猝不及防,下巴磕到了脑瓜子。 果然是他的下巴更脆弱些。 白辰捂着下巴后退道:「你回去了我怎么办?你……你还回来吗?」 「当然回来了,我们现在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我怎么可能不管你。」 司灵两指指并在额前,不一会儿,三片红纹鱼鳞显现于指尖。 「这是我的鳞片,里面储存了些法力,你可以随意调用,切记勿在人前使用。如果真的是十万火急的事,你就把鳞片掰断,我感知到了会立刻赶来帮你。」 白辰诚惶诚恐地接过:「你要去多久?」 「不知道,我尽快。」 司灵拿出往返令牌,见白辰正巴巴地望着他,心中实在不忍,他凭空出一本《基础术法》给白辰。 「你拿着这个,遇到事翻翻也能煳弄一二。」他继而叮嘱道,「你最好现在就去找上冠,我回来之前,你一定要跟紧他,形影不离的那种知道吗?」 此行种种变数非他所料,莫名其妙的真人,忽然失灵的法术……仿佛另一双手藏在暗处,不经意地打乱所有人的命运。 他在的时候,尚且能为白辰挡一挡。他不在……便只有自带金光护体的上冠可以保护好这只弱不禁风的狐狸。 * 一道灵光突现于归仙台,汉白玉的长廊蜿蜒至天枢宫,恰巧遇上落日,染了色云海翻涌,长廊生出金辉。 顾不上欣赏这美如画的风景,司灵几乎是闯进了元信的寝殿。 「快……快把你的书库借我用用。」 「出去等着。」 元信坐在书案后埋头理命簿,左眼的水晶片反着光,三只紫豪笔在四周飞起的命簿上工工整整地落下一列列短句。 「刚才有客人来?」 茶桌上的茶盏还没来得及收,正腾腾的冒着热气。 能让元信三只笔一起开工,想必是见此人耽搁了太多时间。 司灵自顾自地坐在书案边,手脚开始不老实起来。 「书库的钥匙我记得……是在这?」 元信后背一麻,某人结实的手臂正横在他的腰间,稍一收紧他便会落在司灵的怀里。 「好像不在这。」 橘红的妖纹在眼尾飞舞,司灵故意靠近了问。 「你放在哪里了?」 元信板着脸收了镜片,狭长的丹凤眼里静如潭水。 他不得不正视闯到他眼前来的司灵:「上冠的命簿暂时没有大问题,你突然怎么回来了。」 司灵随口胡说:「想回来看看你。」 腾空的紫豪顿了一下,甩出几滴墨水。 「说正事。」 司灵撑着下巴:「我的法术失灵了,想借你的书库查查看。」 「首先,那不是我的书库,是天枢宫的书库,我只是代为管理。」元信极为严谨地纠正道,「其次,书库里保存的命簿和灵使註解太多了,你现在找起码要找上三五天。」 「不是还有你吗?」 「我很忙。」 元信拒绝的干脆。 司灵盯着元信看了半晌:「你很不对劲,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我没有必要事事都和你报备,你越界了。」 「我是你唯一的灵使,有事情你不和我商量还能和谁商量。」 司灵有些恼了。 天枢官和灵使的关系如同良弓与利箭,天枢官编写命簿,灵使负责观察与纠正,二者的存在都极为重要,必须全力配合,绝对信任,才能保证尘缘镜的正常运转。 元信为人淡漠,冷傲,成天一副生人勿进的气场。 司灵都看在眼里,心里却明白,这不是真正的元信。他花了好多年追随的人,不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 他当了他的灵使,有了多年配合的默契。 他想当然地以为在过去的几百年里,于他们两人总有一桩往事,是值得回忆的吧? 然而他却说,你越界了。 是啊,是他起了不该有的心思,是他在自作多情。以为终有一天,元信会对他同旁人不一样。 第17页 不知端坐了多久,元信始终忙于他的命簿,没有抬头看司灵一眼。 司灵藏起满眼的失望,故作轻松道:「你不想说没关系。把钥匙给我,我自己去书库查。」 他想逃,在这多呆一刻都会滋长他的妄念。 「没有钥匙。」 见司灵呆愣着不动,元信淡淡解释道:「我改了禁制,你现在同我一样,可以随意进出书库。」 灯火之下,长案执笔,一袭青色长袍墨香淡淡,元信的侧脸笼罩着温暖的光晕,竟连眼下的乌青都掩去了。 天枢官之首,仙中之表率。 这样大的名头,让他总是这样努力,这样拼命。 夜深了,元信合上命簿,伸手触碰书案的一角。 冰冷,没有一点温度,仿佛司灵没有来过。 他疲惫地喃喃道:「为什么………总能被你轻易看穿……」 第14章 狸猫案 2 半个月前,老皇帝那道急召到达西北,军中很快炸开了锅。 对着这样一道意义不明的旨意,魏老将军踌躇犹豫了好几天。 他是军中主将,在西北稳扎稳打了大半辈子,匈奴听见他的名号都有避退三舍,整个西境防守离不开他。 皇帝是知道的,因此过去五年从不召见他。 他不能离开西北,可军中必须派人去,还必须是有军职的人。 霍玄钰是他最得力的副将,知道他的难处 便主动请缨,带着一小队亲卫二话不说就启程归京。 秦宁就是其中之一,他在霍玄钰身边已有五年了。 从百夫长一步一步攒着军功走到今天,秦宁当的起一句骁勇善战。 启程之前,魏老将军秘密找了他去谈话。 年迈的将军在军帐不安地踱步,似乎等候已久。 他说,秦宁,这一批武将里,你做事最周全。邺城不比西北自在,你跟着霍将军,要帮他多盯多看,万事小心为上。 魏老将军的髮丝银白,在临别之际他不是不舍,而是担忧。 末了,他嘆息着道,此去不知归期,凶吉难料,你们若是敌不过……就逃吧。 然而西北的将士们,具是铁胆忠心,又有哪一个愿意当逃兵呢? 就这样,秦宁随着霍玄钰来到了邺城,光是把霍府那群吃绝户的白眼狼赶出去就费了他不少力气。 接着开始清点府中这十年来的花销和资产,置办物件,採买年货,忙得秦宁脚不沾地。好不容易喘口气,一堆人安置了下来,又到了除夕,别人都在张灯结彩放鞭炮,他到傍晚才有空把府里的灯笼挂全。 他们西北的这群人都是头回在京中过年,新奇是有的,但抵不过思乡的愁绪。 好在霍将军还记得他们,今日终于要留在霍府同他们一起守岁。 亲卫们从地窖里拿了几坛美酒,宰了头羊,支起架子,美滋滋地照军中的样子在霍府烤起肉。 「秦宁,霍将军他什么时候过来?我们都等着他呢!」老耿乐呵呵地,红灯笼照得人喜气洋洋。 「将军有他的安排,你们先吃吧。」 老耿不解:「那怎么行,都是兄弟……」 「老耿,这里是邺城,我和你可以是出生入死的兄弟,可霍将军不是,他不能是。他是武将世家出身,即使他不去打仗,没有军功,京中世家贵族里他仍然能排的上名号。」 秦宁望着霍家祠堂的方向。 「我们区区草芥,没有资格同他称兄道弟。」 老耿尬笑着挠头,像是听懂了,又像是没懂,转身招唿兄弟们开吃,又自己一个人拿着羊腿默默无言地啃。 「秦宁哥,有人在门口闹事,你快去看一看吧!」 看门的赵石头跑来报告。 「我马上去。」 怕不是那群被赶走的蛀虫又来闹事了。 秦宁取了佩剑,急匆匆赶往霍府正门。 「我都帮你们把那群无赖赶走了,为何还不让我进去。」 轻灵活泼的声音如同白玉对镯轻碰,清脆悦耳。 「我和他们真不是一伙的。」 那人连连摆手否认,脸颊两侧红扑扑的,不知是一时着急,还是来时寒风所伤。 守卫把人团团围住,如山的身形几乎要挤伤他。 霍府的守卫被秦宁换过一波,现在留下的都是高大魁梧的练家子。 秦宁咳了一声,眼前的人影终于散开了一点。 「干什么呢,不是说有人闹事?怎么我一来看,倒是像你们在欺负别人?」 白辰两三步冲出包围圈,躲在秦宁身后:「就是,你们欺负人!」 这小子还挺会看眼色。 秦宁不由得把这位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少年护在身后。 「误会,是误会。」刚弄清原委的赵石头解释道,「方才这位公子与那群流氓无赖同在霍府……我们,我们以为他们是一伙的。」 「怎么是一伙的,我和他们的穿着谈吐行为举止完全都不一样。」白辰愤愤道,「而且我开始就说了,我和你们霍将军认识,他不会不见我的。」 秦宁盯着他若有所思。 「是这样没错……怪我们眼拙没分清,还要多谢客人出手相处,帮我们赶走了闹事的。」赵石头抱拳致歉,「可惜我们霍将军吩咐了今天不见人,客人还是请回吧。」 白辰刚要炸毛,秦宁忽然打断道:「等等。」 第18页 「秦兄有何吩咐。」 「来者是客,更何况他帮了我们的忙,赶人走不是待客之道。若是这位……」秦宁看着白辰一时语塞,这人……总该有个名号才能请进去吧? 白辰双眼亮晶晶:「我姓白,是你们霍将军的朋友。」 「若这位白公子不嫌弃,进来喝盏茶,暖暖身子再走吧。」 白辰当然一口答应。 霍府是将军府,园林景致比不上文人雅士之家,多的是演武场和铁械兵器。早些年的时候,甚至专门圈出一小块地做为马场。 在尘缘镜时,白辰隐隐有见到过霍府的轮廓。 那是十年前的霍府,而霍玄钰离京十年,宅子被远戚霸占着,东一块西一块改的乱七八糟,早就没有当年威严大气的风貌。 「白公子,顺着这条路走就是霍家祠堂,我想霍将军应该会在那。」 「祠堂?」 秦宁眉宇间尽是担忧,无奈地笑道:「人心烦的时候,会想找一个地方静一静。十日之期只剩三天,霍将军面上看不出什么,但我跟在他身边多年,有时也能揣摩出一二。即使他借来了丽妃娘娘的贵冠,请了鹿鸣观的道士布阵,但毕竟是关乎身家性命的事,就算有百分百的把握,怎么可能会平心静气呢?」 秦宁认得白辰这一身新衣,他昨日誊抄霍府开支时在帐本上见过的。这笔开支没有经过他手,是将军亲自置办的。 白公子,快些去吧。 如果将军对你如此重视。 那么在现在,他肯定也希望你可以陪伴在侧吧? 除夕夜,团圆夜。万家灯火平安夜,一处莺歌满处春。 祠堂的牌位从高到低,一排排一列列,描金的姓名,是霍家的英灵。 最下面那一排,是霍玄钰所有的血缘近亲。 烛火晃动,香灰堆积,生死两茫茫。 第15章 狸猫案 3 霍玄钰记得,母亲曾抱着他在院中的古樟下盪鞦韆。 童谣入耳,鸟鸣阵阵。 有父母的陪伴,成群的好友,无忧的时光。 霍府是受人尊敬的百年将军府,他自然是最尊贵的霍家小公子。 后来呢? 后来母亲去世,他不过七岁,尚不能理解生死离别之痛。只记得一个晚上过去,父亲的鬓边白了,霍府多了许多穿白衣的人。 那一天看向他的人,眼中或多或少都带着怜悯。 在那之后,父亲把他交给府中下人带着,自己越发的忙了。有时候去巡查州府,有时候去南境远征,一去就是好几个月。 懵懵懂懂,跌跌撞撞,霍玄钰艰难地长到了十五岁。 这一年,父亲因为伤痛过多不能外出,在家休养了整整一年。 风向很快变了。 他父亲的叔伯,兄弟早些年都战死沙场,只余他们这一支。偌大的霍府,却空荡无人。 恰逢皇子夺嫡,党争的漩涡卷向了那些不肯攀附的人。这场火很快烧到了霍府,他的父亲是个纯粹的武将,在朝廷上早就独木难支,孤掌难鸣。 父亲因病痛而沧老,皇帝的雷霆之怒随时随地会在落在他们父子身上。 到那时,霍府百年的荣耀又该如何呢? 他必须站出来。 练武很苦,一天下来骨头像是被人打散了重装。银枪很重,浑身淤青是常事,新的覆盖旧的,上好的药膏也不管用。 他没有时间去慢慢成长,他早就不是众星捧月的霍家小公子了。 他必须在皇帝彻底被激怒前,担下霍家的一切。 可惜烛光不暖人,庭院深深。 时隔多年,霍玄钰又回到了霍府,回到了这个还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 面目狰狞的庭院,布满蛛网的祠堂,灰尘漫飞的武器库。 古樟不见了,留下枯朽的树桩,似乎在控诉。 最终,他连缅怀的资格也失去了。 真冷啊。 霍玄钰跪在祠堂外,任凭寒风割裂身体。 真是冷彻心扉。 「霍玄钰,你是傻子吗?!」 白辰的声音如同一道惊雷噼下,随着而来的还有一片厚重的黑。 「你要是冻死了怎么办!」 霍玄钰惊奇地抚着身上的玄色披风,洁白的毛领柔顺又温暖。 这个质感…… 白辰居高临下:「别想多了,兔毛而已,路上随便买的。」 小狐狸的脸颊绯红,眉毛扬了起来,粉雕玉琢的脸一副气鼓鼓的样子,看上去可爱极了。 霍玄钰心中一软:「那也多谢了。」 「那个毛领……」白辰小声哼唧道,「毛领用了一点点我掉下来的毛,只用了一点点。」 给他住处,给他吃食,给他御寒的衣物。 白辰知道如果没有这些,他在人间的日子会非常艰苦。 他是知恩图报的好狐狸,当然不能白拿别人的好处。这一点点狐狸毛用在披风上就如同春日降临。 子时将至,风声凌冽,唿啸着赶走旧的一年。 「你要跪到什么时候。」 「你会陪着我吗?」 漆黑深邃的眼眸里,是长达十年的孤苦困顿,是寂寥暗夜里无尽的忍耐,是久无回应中消逝的渴求。 白辰俯下身,郑重地承诺:「我陪着你。」 霎时,璀璨的烟花在高空中炸开,火焰的颜色点亮夜空,亮如灿阳。 第19页 闪烁的光映在两人身上,明灭之间,霍玄钰俊逸的脸庞占据了白辰视野的全部。 丰神俊朗,不怒自威,倒是有几分上冠的风采。 白辰愣了,摇了摇头,怎么会想起那个坏傢伙。 「朝朝暮暮,岁岁平安。」 声音轻落在耳侧,白辰的肩膀上平白多了一份重量。 「稍微扶我一下,跪久了,腿有点僵硬。」 「你的手好冰。」白辰帮他拢好披风,「还冷吗?」 「不冷了。」 你一来就不冷了。 霍玄钰浅笑着,眼里是少有的温柔。 「白辰大人来找我,只是想陪我守岁吗?」 「啊!」 白辰惊唿,情急之下几乎是贴着霍玄钰问:「那妖怪呢?你抓住了吗!?」 他都煳涂了,以为出完主意就万事大吉。一时没想到今日是第七日,要是霍玄钰提前把兇手抓回去怎么办?! 「还没呢,你怎么忽然这么着急?」 当然着急了,谁知道提前抓会不会影响后面的因果。 白辰咬唇,正想找个理由去看看,忽然余光里的火光大起。 不是夜空里贺新春的绚烂烟火,是落在地上的烈火,在霍府里熊熊燃烧,火光沖天。 竟这样不巧? 霍玄钰皱眉:「我去看看。」 「我也去!」 白辰紧随其后,好好的怎么会起火呢? 着火的方向是霍府的库房,霍玄钰赶到时,秦宁已经在现场有条不紊的指挥着两队人。 一队救火,一队抢货。 「怎么回事?」 霍玄钰责问道。 白辰在他身后隐约感到了一丝压抑下去的怒气。 就如秦宁说的一样,霍玄钰从不轻易表露内心的想法。外人看惯了他面无表情的样子,便以为他就是这个样子。 「是城中烟花的火星子落到了柴房,晚上风大,火一路烧到了与柴房一墙之隔的库房。」 「这样潮湿的环境,火势怎么会蔓延的这么快?」 「属下同将军想的一样,来时先往柴房跑了一趟,在地上发现了这个。」 秦宁亮出几根干燥的茅草。 霍玄钰靠近嗅了嗅,笃定道:「是勐火油。」 秦宁点头:「有人蓄意纵火。」 白辰勐拽霍玄钰的披风:「将军,丽妃娘娘的宝冠……」 秦宁看出白辰的担忧:「宝冠不在库房。」 「不在,那在哪里?」 霍玄钰压低声音道:「笨狐狸,那宝冠是御赐之物,带出宫一次已是破例,怎么可能留在我的府邸里。」 白辰愕然:「那我们怎么捉那只狸妖了?」 「狸妖?」秦宁毫不掩饰眼中的怀疑,「白公子怎么会觉得那是一只狸妖呢?」 白辰躲在霍玄钰身后慌得直冒冷汗。 「秦宁,不得无礼。你留下继续灭火,我和白公子还有事相商。」 说罢便拉着慌乱紧张的白辰扬长而去。 「我没有故意要瞒着你。」 白辰弱弱地解释,他实在是害怕,他害怕失去霍玄钰的信任。 霍玄钰脚步一顿,回过头一看。 白辰正低着头,像是在等待审判。 「我知道,所谓天机不可泄露。白辰大人心里其实非常想帮我,但你也有自己的规矩有守,对不对?」 霍玄钰捏着白辰的脸,让他仰起头。 「抬头看看我,我没有责怪你,相反的,我觉得我应该感谢你。」 白辰越听越煳涂:「谢我什么?」 「你以后会知道的。」 第16章 狸猫案 4 知道什么? 白辰带着困惑迷迷煳煳睡去,再醒来天已大亮。 霍府的僕人毕恭毕敬,见他起身,各司其职地忙活了起来,有给他梳洗的,有伺候他换新衣的,还有去外面通报的。 一名叫秋露的婢女过来接引,说将军在前厅等候多时了。 浩浩荡荡一堆人,是白辰从没见过的阵仗。 他刚开始还觉得新奇,很快便被这繁文缛节弄得晕头转向,只想着赶快逃离这人堆。 「白辰大人让我好等。」 霍玄钰今日换了一身藏青宽袍,头髮半着束着,红丝绒带长长垂下,坠着的玉珠脆而作响。 脸上淡淡地不见笑,反而增添了几分尊贵雍容,让人望而生畏。 在霍府,霍玄钰眉中的肃杀之气难以掩盖,无论是言语还是举止,无不透露着将军的威严。 【白辰大人】 这不是什么尊称,相处几天小狐狸终于反应过来。 霍玄钰对他是一点尊敬也无,只是觉得叫着有趣罢了,总是这样调笑他。 白辰有些恼,直言道:「你在捉弄我。」 「白公子指的是……」 「你一大早弄这么多人围着我作甚?」白辰挑了个远离他的位置坐,眼中怒气未消。 「白辰大人有所不知,这京中富贵人家,向来以僕役众多为炫耀的资本。霍府虽排不上名号,但也要做些场面给人看。」 白辰微微转头,还是没想通:「大家都有手有脚的,起居洗梳为什么要僱人做呢?」 前厅的奴僕低着头,白辰的目光所到,全都是伏小做低的模样。 「还记得我在皇宫里同你讲的吗?」霍玄钰垂眸,「当权者掌控一切,哪里不是这样呢?」 第20页 人间的等级森严,皇帝臣子,平民百姓,奴僕贱民,一阶受着一阶的压迫,层层往下剥削。 霍玄钰话中的无奈,白辰听了很不是滋味。 他在话本上看过这些,起初不以为然,到如今亲眼所见。他竟有些难过,替许多不得自由,艰难谋生的人而难过。 银装素裹的冬季下埋有寒骨,堂皇富丽的皇宫里砌有汗血。 「有的,我见过和这里不一样的地方。」 肯定的话脱口而出,在云外天,大家各司其事,没有高低之分。即使他扫地扫了几百年,也没有被人看不起。 「是吗?那一定是个很好的去处。」 白辰忽然明白了,为何霍玄钰喜欢往滨边小院跑。霍府四面高墙,有一堆不得不遵守的规矩。唯有在小院里,他不用当严苛的将军,不用摆着一张严肃的脸。 「走吧,去查追踪符留下的痕迹,顺便带你出去逛逛。」 「什么追踪符?」白辰还没回过神。 宝冠是诱饵,目的是引诱真兇来霍府探查。霍玄钰请来了道士布下追踪符,现在只需要等待。 大年初一,街上的人并不多,开门的商铺零零散散。多的是京中世家的马车,节后正是人情往来的好时候。 今日是第八日。 霍玄钰面上依然看不出焦急之色。说是查案,事实上从霍府出来后就带着他到处闲逛。 走两步买个梅干,拐个弯的功夫又买个糖糕,不一会儿白辰怀了多了七八包满蜜饯果子,两只手差点拎不下。 「将军……等等我……」 白辰抱着大大小小的东西,衣摆上的白金暗纹随之而动。 「说好了在外面要叫我什么?」 这一身藕色新衣衬得白辰冰雪聪颖,霍玄钰心里很是满意。 「霍公子……」 话音未落,白辰嘴边多了一抹甜。 霍玄钰正拿着狐形糖画戳他的嘴角:「你看这像不像你?」 糖画被白辰一口咬碎,嘴里含煳道:「霍公子,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办正事。」 过于甜腻……不算是他喜欢的味道。 「还没到时候。」 他与太子结怨在先,想要脱罪只找回宝物是不行的。必须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让邺城的百姓为他作证,才能推翻所谓「共犯」的指控。 现在人还不够多。 「你怎么都不着急呢?」 临近命簿定下的日子,白辰越发紧张,他现在独自一人,生怕出什么差错。 反观霍玄钰,不知是他性格沉稳,还是对此事胸有成竹,期限将至竟没有一丝紧张感。 霍玄钰将落后几步的白辰拉到身边,淡笑着:「我不是还有你吗?」 白辰低着头,这是他心虚的表现。 「我能够帮你的事情有限。」 其实他很没用,根本帮不上忙。 「不,我并不需要你的力量。」霍玄钰摇头,发尾的玉珠发出清脆的声响,「有你在我身边,这就够了。」 此刻的霍玄钰温柔得不像话,仿佛轻缦柔纱拂过,深邃的眉眼都柔和了。 非常……非常地打动人心。 白辰一时看痴了,心跳都漏了拍。 「霍兄!且慢!」 唿喊声引人侧目,挂着谢府灯笼的马车扬起一片积水,打断了两人之间似有若无的氛围。 谢观撩开车帘急切道:「霍兄现在可有空随我走一趟?」 白辰对他有点印象,知道他找上门来必有要事。霍玄钰简单交代了两句,便让白辰也一起上了马车。 谢观直言,霍兄相信的人,必然不会有错。 如此磊落的性子让白辰钦佩。 谢家的马车不大,白辰紧挨着霍玄钰坐在侧边,仍然显得拥挤。一路上摇摇晃晃,他好几次险些跌入霍玄钰的怀里。 车厢里谢观稳坐正中。 「今日一大早,我去鹿鸣观上香,回来时在车里发现了这对点翠福寿簪,工艺精美绝伦,一看就是皇宫里出来的东西。」 谢观打开手中方帕,蓝绿色如碧波荡漾,红珠白玉点缀,沉甸甸的重量让人心惊。 鹿鸣观位于城外三里的常恆山上,环境清幽雅致,平常就有许多官宦人家会去请香,今天又是大年初一,京中的马车在山下排了一圈。 车多,人多,疏忽空漏就多。找出谢家的马车不难,趁车夫不备往里扔东西谁都不会发现。 问题在于,是谁,出于什么目的,要这样引起谢观的注意。 京中百姓无人不知谢少卿断案如神,且与一般的世家子弟不同。在他尚无功名时,常出入陌巷之中,解决民间案件。 百姓知他刚正的品性,对他赞颂不已。 「此事必然与失窃案有关联,好在这人给我们留下了线索。」 谢观再一次展开方帕。 这次白辰把目光从贵重的点翠簪上移开,嗅到了淡淡的香粉味。 霍玄钰则盯着帕子的一角,那绣了一个小字。 琼。 这时马夫出声道:「前面就是春风楼了,劳烦三少爷在此下车。」 谢观:「我们要找的人就在里面。」 第17章 春风楼 春风楼,顾名思义,春风一夜共缠绵。 「春风楼有一歌伎,名为琼枝,三年前初露头角,一曲《玉楼晓春》名动京城,连几位尚书大人都去捧过她的场。」 第21页 「没想到谢少卿对此知之甚多。」 「我曾与这女子有过一面之缘,故而印象深刻了些。」 春风楼外彩绸飘扬,门口有几个打扮艷丽的女子,隔着路口都能闻到甜腻夸张的脂粉香。 霍玄钰无视那边招揽的眼神问谢观:「我们直接进去?」 白辰在他身后探头探脑,满眼的好奇。 这只不通人情不懂规矩笨狐狸,怕是以为这是什么好地方。殊不知他这样呆傻的,进去还不知道会被那些姑娘们捉弄成什么样。 谢观把方帕交予霍玄钰手中:「家法严苛,春风楼我是去不成的,不然不会上街找了霍兄来帮忙。二位别担心,你们只需亮出方帕,琼枝姑娘自会来相见,期间产生的花销,都从我的私库出。」 还有这等好事?白辰紧紧抓着霍玄钰的胳膊,心想快答应他快答应他。 「谢少卿是准备打道回府了?」 「怎么可能,我是在查案,哪有案子查一半就不管的道理。」谢观指着斜对面又道,「我会在茶楼里等你们,毕竟我们现在算是盟友,有情报要一起共享。」 「既然如此……」霍玄钰沉吟道,「少卿应该不介意和这位白公子一同品茶吧?」 「啊?!为什么要我去喝茶?我不去!」 白辰强烈抗议,不自觉地拔高了声音。 「我要和你一起去春风楼!」 此言一出,行人的目光一下聚焦在他们身上。 「哟,竟有爷这么念着我们,姑娘们还等什么,迎几位爷进门啊。」 谢观掩面而逃:「霍兄记得来茶楼找我。」 最终还是拗不过白辰,霍玄钰护在他身后,一同踏进了春风楼。 「两位爷有些面生啊,是来京中探亲访友的吗?」 白辰被缤纷缭乱的衣裳迷了眼,姑娘们身上浓郁的花香更是让他晕头转向。 「我们商行刚在邺城落地不久,听闻京中繁华……」霍玄钰自觉地散了几张银票在老鸨手上,「不知这春风楼能不能让我家少爷满意。」 老鸨稳稳地抓着银票,一脸喜笑颜开:「满意满意,包你们满意。来,这位贵客,往楼上走。」 霍玄钰冷着脸时说出的话异常可信,老鸨安排他们去了一间非常敞亮的房间,陈设摆件的精美程度不输官宦人家,那床上的纱帐飘逸轻薄,半透不透,光华融入其中若隐若现。想来是费劲了心思才定下来的千金纱。 「霍公子,我们还要等多久才能见到琼枝姑娘。」 琼枝姑娘是春风楼的头牌,不是想见就能见到的。他们不是熟客,更不能直接表明身份,所以刚才陆续喊了三波人来侍候,再由白辰散着银票佯装不满把人赶出去。 如此反覆几次,等到这位头牌知道今日来了位钱多且不好惹的人,多多少少会顾及楼里的生意而屈尊来见他们。 「白少爷,不喜欢这里吗?」 「也不是不喜欢……就是……」 有些难以启齿,那些女子浑身带着香,腰肢软如水,在他们面前娇声细语,又是弹琴又是跳舞,香软的肢体靠近地过于热烈。白辰一贯清修哪受得了这些,只能自觉闭眼,能躲就躲。 然而他越躲,她们扑的越欢,嬉笑声越大,一会功夫就折腾得人头脑发昏。 「她们太热情了,我招架不住,幸好有你替我挡着。」 白辰半躺在软榻上,仰面仔细瞧着身后站得笔直的霍玄钰。这样一看还真像是武功高强的护卫,难怪老鸨会相信他编的瞎话。 「下次还来吗?」霍玄钰明知故问。 「不来了,下次我去茶楼喝茶。」 不错,还知道改。 霍玄钰垂头,伸手抹掉了白辰袖口上刺眼的桃红胭脂印。 笨狐狸,躲不掉还不推开,任由那些女子在身上贴,还沾了一身香粉味。 「霍护卫,你不开心吗?」 不然为什么一进来就阴沉着脸,还差点把一位紫衣姑娘的手腕捏青。 「没有。」 霍玄钰脸上仍看不出情绪,红线坠着的玉珠轻蹭在白辰耳边,蹭得人发痒。 他突然萌生了一个想法。 如果……他不是仙人,霍玄钰也不是上冠转世。是不是也能像现在这样相处? 凡间很有趣,有热闹的街市,覆雪的红梅,酥脆的点心。 尽管有不好的地方,但霍玄钰还在,他会耐心的解释,一字一句地教他凡间的规矩。 白辰想,在云外天的百年里,远没有他在人间的这几天有意思。 如果可以一直留下就好了,如果不用想云外天的事就好了。 如果……你不是上冠就好了。 「上冠……」他喃喃自语,不知说与谁人听。 霍玄钰皱眉:「她来了。」 话音刚落,门口传来了清亮温软之声。 「白少爷,开开门,小女子前来献丑了。」 白辰理了理乱发坐起:「进来吧。」 红衫罗裙,雪白肌肤在空荡的袖管中若隐若现。容貌清丽的女子婷婷裊裊走过屏风,于软榻前一跪。 「小女琼枝,拜见二位大人。」 「你这个礼行的够大,想必是知晓了我们的来意。你看看,这两个东西你可认得?」 霍玄钰拿出方帕和点翠簪。 琼枝仍跪在地上:「是小女的东西,但二位大人不是小女要见的人。」 第22页 第18章 春风楼 2 白辰眨巴着眼望着她,少有地思考了起来。 霍玄钰冷着脸道:「你要见的人不会来这里。」 谢家是清流士族,一向不容许族内子弟流连于烟花之地,谢观是这一辈最出挑的,多少双眼睛盯着,必然不会冒这个险。 「我自是知道的,可有些话……我只敢同他讲。不知大人可否帮我带个话,问问那位三日后是否有空同我约个地方相见。」 三日? 「不行。」白辰拒绝得极快,「三日太久了,今日不行吗?」 琼枝摇头道:「入了春风楼,何时外出不是我能决定的。」 三人一阵无言。 在京中有着美誉的人是谢观,不是他们。 所以琼枝并不信任他们,铁了心要见谢观。 然而碍于家规,谢观不能来春风楼,琼枝又出不去。 霍玄钰蹙眉,目光不由得看向紧闭的雕花木窗。 比起安排二人见面细说,不如先取得琼枝的信任。现今谢观就在对面的茶楼里,打开窗应该能看见一二。 白辰漫不经心的托着脸,紫黑的瞳孔里泛着光:「琼枝姑娘已经见过那只狸妖了吗?」 「狸妖……」琼枝的诧异转瞬即逝,她佯装不知,「大人在说什么?」 不用细看霍玄钰就知道她在说谎。 「你身上狸妖的气味很新鲜。你却不想我们抓他,他对你很重要吗?」 依旧是单纯天真的语气,可在琼枝看来,这无疑是威胁。 「白辰,可以了。」霍玄钰上前将不知所措的琼枝扶起,「你跟我来。」 他打开了朝南的一扇窗,恰好一眼能望见茶楼里的谢观。 「谢少卿就在旁边,我们受他之託而来,不会做与他意愿相悖的事,姑娘如果还是不相信我们,那便只能三日后约见了。」 远远地,谢观好像有所察觉,朝他们所在的地方挥了挥手。 这傢伙应该早就知道琼枝不肯信任他们,所以才选了对面的茶楼打算适时地露个面。 「不必了,我相信你们。」 一个烟花女子去见朝廷命官……她在痴心妄想些什么呢,知道他过得很好便足够了。 琼枝退缩了,重新跪在地上,却被白辰一把扶起。 「我不喜欢人跪着,你有什么话坐着说。」 等琼枝理好思绪,又是好一会。 白辰频频看向霍玄钰,让他快些问点什么。 于是霍玄钰率先开口:「琼枝姑娘知道盗窃案的元兇是一只狸妖,为什么不直接报官,我记得刑部有专门管理这种案子的人。」 「我又何尝不知?只是这只狸妖与我并非素不相识。大人,它其实并无恶意,它只是不懂人间的条条框框而已。大人问我为什么不报官,原因很简单,是我……不忍心将它交出去。我总想着……下次见到它,要好劝好它,劝它离开这里,再也不要回来。」 霍玄钰回头,正巧对上白辰单纯无知的眼神。 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琼枝说着说着便掩面而泣。 她很少被准许外出,签了身契到春风楼的女子,只能算做一个讨人欢心的物件。衣着打扮,外出小休都由不得自己。 遇到那只狸妖,是一个刚下过雨的午后,泥土湿热,脚下泥泞。 她刚巧从鹿鸣观求籤回来,因雨天湿滑,和大多数人一样换了条不算陡峭的路下山。 她不是第一个注意到那只狸猫的人,路过人的人很多。有人瞥了一眼跨过去,有人无所谓地踩过去,都只当那是块发霉的烂布。 湿掉的毛髮被踩进土里,皮肉的嘎吱声微不可闻,狸猫一动不动,像是真的死了。 琼枝同样不愿多事,她的衣裙花了重金,万万不能沾了脏物。 绕过去吧。 她提着裙摆,躲开脚边的脏污。 忽而,一只黑圆的眼睛睁开,对上了她的目光。琼枝先是吓得一缩,转而又想,原来这狸猫还活着。 狸猫奄奄一息,半睁的眼睛望着她,好似在求救。 这么多人路过,人来人往,却无一人肯对它伸出援手。就如她当初穷困潦倒,求遍街坊仍凑不够父亲救命钱。 一样的绝望无助。 人们看她的眼神,有何看这只可怜的生灵有什么区别呢? 琼枝蹲了下来,她不去想雨水会污了衣摆,不去管行人异样的眼光。她想,或许应该把这个可怜的小傢伙送到道观。 于是,常恆山的半山腰,一位姑娘怀抱着脏兮兮的狸猫,一步一步地往山上走。 既然看见了,便不能当做看不见。 自那以后,琼枝发现自己的窗台上多了许多像是礼物的东西,有时是五颜六色的野花,有时是透光的石头。 感染风寒时,会是几株神奇的药草。闷闷不乐时,会是草编的蝴蝶。 不是稀奇的东西,她却很喜欢。 她在春风楼里待了太久,身边的人如流水一般轮换,谁家的少爷,哪家的世子,他们统统带着目的。 她就是一件随时可以丢弃的玩物,被人注视,被人关心,都是在担心物品是否会损坏而已。 真心竟是一种奢望。 罢了,罢了,纵使要陷身于这春风楼里一辈子。日子一天天过去,琼枝原本不奢求什么的,平平淡淡就很好。 第23页 直到有一天,窗外的鲜花变成了价值连城的夜明珠。 紧接着是翡翠耳环,玛瑙项鍊,纯金对钗,越发不可收拾…… 「小女大约猜到了这些东西的来歷,知晓是万万不能收下的。想着要想办法见它一面,劝它把东西还回去,不要在为小女费心了。谁想到……」 前日夜晚,春风楼。 「是你吗?」 琼枝怕吓跑它,没有开窗,狸猫的影子在屋内拖长。 「阿琼,你怎么还没睡?」 憨憨的声音有些懊恼。 「我以为你睡了才来的。」 「你不要再给我送东西了,那些东西……我受不起。」 「你不喜欢吗……有人告诉我,姑娘家都会喜欢那些金光闪闪的首饰。」 「不是不喜欢,只是……」 「那就是喜欢了!」狸妖雀跃道,「只要是阿琼喜欢的,天上的星星我都可以摘给你。」 琼枝急道:「我不要星星,你快将那些东西还回去,偷窃是犯法的。」 她抱着整理好的匣子,里面都是狸妖送过来的珠宝首饰。 「他们抓不住我。」狸猫的影子一顿,「不多说了,我该走了。」 首饰落在窗台上的声音。 它走之后,不知有多久才能相见,中间不知又会有多少是非。琼枝等不起,她急忙冲到窗前推开窗:「等等!」 「阿琼,太心急可不好。一个小女孩扎着总角,眼睛大而有神,鬼魂一样浮在窗前。 「若是真的想见我,放走我给你编的蝴蝶吧。」 「是你,居然是你……」 琼枝喃喃道。 女孩的身形消散了,窗台上多了一对亮丽的点翠簪。 「点翠簪是皇宫里的东西,一但追究起来,你和它的命都保不住。」霍玄钰大概知晓了,「你向谢观求助,因为你知道他不会放过任何一桩悬案,也知道在年初一这一天,他会代表家族前往鹿鸣观请香。你留下了线索,勾起他的兴趣,想引他来见你一面。」 「我曾见过谢观大人为百姓奔波的样子,我相信他会听完我的诉状。」 霍玄钰问道:「只是这样?」 琼枝是个聪慧警惕的女子,仅仅因为百姓的赞誉,她会去相信素不相识的谢观吗? 第19章 春风楼 3 「二位谈得如何?」 谢观的茶水凉了几壶,可算把人等来了。 「谢观。」 白辰兴沖沖地就要开口,被霍玄钰拎着后领揪到身边。 「要叫谢公子。」 白辰哦了一声:「谢公子,琼枝姑娘答应我们明天把那只狸妖找来。」 「狸妖?」 谢观略微诧异,这是他第一次接触此类案件。 「那我多问一句,不知霍兄可有法子抓住那狸妖?」 捉妖,现今城内除了鹿鸣观的道长,便只有那位绝一真人了。 算起来明天就是第九日了。 白辰亮晶晶的眼睛直望着霍玄钰。他手里还有司灵留下的鳞片,只要霍玄钰开口,捉个妖简直不在话下。 然而霍玄钰点了点头没有多言,看来是不愿透露。 白辰有点失望,霍玄钰好像并不打算让他参与明天的计划中。仔细想来,这么多天过去了,他很多次表明自己可以帮忙。 然而霍玄钰一次都没有向他开口,只顾着带他在邺城吃喝玩乐。 他难道真有法子? 不,不对。 那个姓秦的人说了,是霍玄钰太会隐藏了,事关前途性命,他怎么可能如面上一样放松。 心里恐怕早担心得七上八下了。 「我随口一问,霍兄心里有底最好。没有的话也没关系,我还能帮着出出主意。」谢观瞥了一眼安静坐着的白辰,轻咳两声,「感谢二位解了我这几个月来的困惑,跟了这么久的悬案终于有了进展,不亲眼来看一看,我怕是会寝食难安。」 送别了谢观,白辰继续抱着买的果脯蜜饯跟在霍玄钰后面。 他在想,刚才谢观为何多给了他一个眼神。 「二位若是不介意,明日我会早早来此旁观。」 谢观会早到? 连问好几句白辰都不搭理,霍玄钰看出他的心不在焉,退到他身边佯装敲他的额头。 「笨狐狸,你是被春风楼的姑娘们迷傻了?」 「我没有。」 白辰下意识挡住,手里的东西落了一地。霍玄钰蹲下去捡,嘴角微微上扬:「刚问你要不要和我回霍府怎么不理我?」 白辰的手空了,在他怀里小山堆一样的东西,到霍玄钰手里显得娇小玲珑。 习武之人全身都是有力的肌肉,高大的骨架,宽阔的胸膛,白辰堪堪到他的下巴,站到他身后连光都见不到,说他是一堵墙都是谦虚了,其实更像是一座山。 霍玄钰没有要把东西给白辰的意思,他大概良心发现了,知道不能让一只弱小的狐狸帮忙提东西。 「明天……不需要我去帮忙吗?我新学了一点法术,一定可以帮到你。」 「不用担心,我有把握能治住那只狸妖。就不劳烦白辰大人费心费力了。」 怎么能说是劳烦?能够帮上忙对他而言是一种认可。 为什么这傢伙总是这样胸有成竹,他真的不会担心失败吗? 白辰撇嘴:「你家规矩太多了。我要回小院。」 第24页 「好,我送你回去。」 「不必了,我认得路。」 霍玄钰摆了摆手上的蜜饯:「这些东西你不要了吗?特地给你买的。」 「不要了,都是小孩子爱吃的东西,你自己留着吃吧。」 不让我去我自己去,才不会听你的呢! * 年味还未散去,开张的铺面灯笼对联一个不少,红得喜人。 集市大开,按照往年的惯例,初二是出门拜年的好日子。不光是达官贵人,平民百姓也会在这一天四处走动。 各式的马车行驶过去一辆有一辆,街头的吆喝声不断,集市正在復甦,闹热非凡。 霍玄钰要的就是人多的场面,等到正午过后,走亲访友的人用过午饭归家,会有一阵拥挤的人潮。 若说他有多少把握,其实他心里也没底。即使手中握有李道长给的黄符,他也没办法确定自己一定能将狸妖抓捕归案。 仗他打得多了,捉妖还是第一回 。 他唯一敢确定的是,只要他今天闹上这么一遭,太子便不好定他的罪。 结果并不重要,要的是让这朝廷和百姓看到,他与真兇不共戴天。 必要时还可以受点伤流点血增加可信度。 正午一刻,离约定好放飞传迅蝶的时间还有半个时辰。 霍玄钰安排了秦宁带人埋伏在春风楼附近,避免到时场面混乱不受控制。 「玄钰,看上面!」 霍玄钰勒住缰绳,抬头就看见凌云简在茶楼上笑得灿烂,谢观坐在他对面细细饮茶。 「你太不够意思了。我今起了个大早,原本是要进宫见太子。要不是路上遇到谢观和我说了你的事情,现在我已经跪在太子脚下给你求情了。」 霍玄钰还没落座,三皇子的指责已然落在了他身上。 「你在太子殿下那边多说几句话,怕是会加重我的罪责。」 凌云简不解道:「你也太小看人了,虽说我那个皇兄的性格阴晴不定,但我的话在他那还是有几分重量的好吧。」 霍玄钰啧了一声:「云简,你还是看得不够透彻。」 「什么?你又在说什么?出去几年不得了是吧?都开始教训我了!」 谢观捧着茶杯淡然道:「瑞王殿下低调随和,怪不得招·人·喜·欢。」 凌云简:「?」 霍玄钰点头认同:「可惜他本人不知道。」 听他们说话听得凌云简一头雾水,这两人也不是很熟,怎么说起话来是一个腔调。 「你们两个在打什么哑谜?」 凌云简一动,浅栗色的捲髮在阳光下如同金丝,再漂亮奢华的衣装都配不上他颇具异域风情的骨相。 霍玄钰很欣慰他长成了现在没心没肺的样子。 凌云简幼时五官阴柔,偏女相,加上他的母妃是异族人,不仅不受重视,还常常被排挤。 皇子们因为他独特的外貌欺负他,连宫女都睁一只眼闭着眼。 在这种状况下肯对毫无背景的三皇子伸出援手的人只有两个。 一个是当时备受宠爱的霍家小公子霍玄钰。 另一个……是皇后嫡出的二皇子凌云青。 霍玄钰原本以为凌云青养在皇后身边,在皇宫那个大染缸里长大,小小年纪就懂得讨好皇帝,在他面前展现兄友弟恭的场景。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当初与他一同长大的兄弟全被他拔除殆尽,唯有凌云简……唯有他是个例外。 霍玄钰习惯性地往街道扫了一眼,眼神不由得一暗,果然在人群里,有太子安排在凌云简身边的人。 ……在他身边放人监视,你就能安心了吗? 第20章 春风楼 4 眼下时间紧迫,许多问题不容霍玄钰思考。眼见着街道上的人越来越多,他知道休息的时间到了。 谢观见他起身,拦在他面前道:「霍兄急什么,茶还没喝完。」 凌云简语气僵硬:「是啊,你走这么早做什么?」 「我有别的事要安排。」 不对劲。 他们两个好像是特意在这堵他的。 霍玄钰往后退了一步,准备强行冲出去。凌云简见状立马把人抱住,紧接着大喊道:「都愣着做什么!把他拦住!」 一旁的客人卸下伪装,十来个人齐刷刷朝霍玄钰压了过来。 「云简,你在干什么!」 这些人都是瑞王府养的府兵,霍玄钰不好下重手,双手难敌一会就败下阵来。 「把他按住别让乱动。」 凌云简一边下命令一边双手合十对霍玄钰求饶。 「玄钰你别怪我误事,你一个人对那狸妖实在是不妥。既然小白都答应帮我们了,你就别去添乱了,他肯定比我们拿手。」 「你说什么?!」 霍玄钰不可置信道,他挣扎着,一只手掀起压着他的人,很快又被按下去。 谢观旁观许久,终于开口劝道:「白公子说他一定能把狸妖捉拿归案,霍兄早就知道,为何还要以身犯险,不肯让他放手去做呢?」 在谢观眼中,排除掉所有不稳定因素的计划,才算好的计划。白辰可以做到,他已经证实了这一点,而霍玄钰不一定可以。 因此,没有不让白辰出面的道理。 「你们懂个屁!」 他当然……当然知道白辰一定可以做到! 第25页 正因如此,他才不敢让白辰参与其中。一定,一定不能让白辰在众人面前展现法术…… 「放手!」霍玄钰气得脖子发红,「你们这是在害他!」 说话间他又掀飞了两个府兵,力气大的吓人。 凌云简不明白他为什么反应这么大,只能不停道歉和解释:「玄钰,你别乱动了。等时间到了我就放你走。」 轰地一声,桌椅开裂散架,一阵气浪掀飞了所有人,茶楼一片狼藉,没人看清他是怎么做到的。 霍玄钰飞快下楼,临走时粗声撂下一句话:「等我回来再找你们算帐。」 稍早时候,春风楼。 「大人,真的不需要小女出面吗?」琼枝捧着准备好的衣裙,面露担忧之色。 「你不相信我,还不相信谢公子的判断吗?」 见琼枝依然不放心,白辰拍着胸脯保证,「你放心,只要那狸妖归还失物,我不会伤他性命的。」 柔声把人推了出去,门一关,他立刻放出传讯蝶。紧接着人躲在屏风后对着送来的衣裙一边回忆一边施法。 变身术,可以改变样貌和身形,将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 他的皮肤变得细腻,对着铜镜粗看,单这张脸竟真和琼枝一模一样。 练了一晚上,真没白练。 只是…… 他还不会变衣服…… 白辰褪去外袍,里衫,一件件衣物扔在地上。他拿起那件薄如蝉翼的桃红罗裙,犯起了难。 这块轻薄的长布究竟该怎么挂身上? 「大人,你不能进去!」 「这位大人,我们琼枝姑娘还在里面。」 外面什么动静? 他不由得紧张起来,手忙脚乱地穿好齐胸罗裙。光滑的后背上曼妙的蝴蝶骨若隐若现,宛如蝴蝶振翅。 身后的门轰然洞开。 「谁?」 白辰心中大惊,连忙拿起外罩披在肩上。他半坐在梳妆檯前,身后是圆形的桃花屏风,桃花绽放,自是春光无限。紫黑的双眸抬起的瞬间,当真是楚楚可怜。 「大人,我们琼枝还在换衣服,您这样不妥吧?」 老鸨想劝又不敢劝,只能委婉开口。 「要不您稍后再来,等我们琼枝梳妆好了……」 霍玄钰扭头瞪了她一眼,隐忍不发的怒气全化为肃杀之气,他拿着战场上刀光血影的架势逼问道:「我有话单独找琼枝姑娘说,不可以吗?」 「可以……当然可以。」 老鸨抖成筛子退了出去,顺便死死地关上了门。 那是死人堆里杀出来的戾气,在场的人无不全身颤慄。 白辰不由得抖了抖,仿着琼枝姑娘的声音细细道:「大人……我们昨天不是都约好了吗?」 他不会看出来了吧? 白辰心里直打鼓,按理说不应该啊,霍玄钰又不修道,区区凡人不可能看穿他的法术。 想到这里,他心里有了点底气,先是在霍玄钰面前强装镇定地穿好衣服,紧接着恭恭敬敬道:「大人,请回吧。」 不快点把他送走一会那狸妖来了他还怎么开演。 霍玄钰死死地盯着他,呵了一声:「我竟不知你还有这样的爱好。」 白辰还未来得及思考他话中的含义,手腕就被死死扣住,一股大力把他抵在墙上,两人之间越靠越近,唿吸变得炽热。 唯有后背贴着的墙,很粗糙,很冷。 「大人,这样不妥。」 白辰还没忘记他此刻在别人眼中是琼枝的形象,或许装装可怜,这个人就会怜香惜玉吧? 「哪里不妥。」 霍玄钰的声音很沉,面上依然和过去一样波澜不惊。 白辰的手腕被捏的发红,他却一声都不敢吭。 因为他知道,霍玄钰在生气,并且气得不轻。 为什么? 就因为他偷偷跑出来,怕扰乱计划吗? 「琼枝姑娘还未梳妆,这可怎么见人。」 妆奁落地,梳妆檯上一片狼藉。 「我来帮你。」 霍玄钰的食指沾上了殷红的胭脂,一只手捏着他的下巴,指尖泛白,可见力道不算轻。另一只手用指腹不断蹭着他的侧脸,从脸颊到鼻尖,细细描摹着,带出点点红晕。 如此近的距离,吓得白辰紧闭双眼,连唿吸都小心翼翼。 霍玄钰越发平静,他就越发恐惧。 就好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泉水,谁知道底下藏有什么怪物? 最后,霍玄钰停顿了一下,指腹便覆上了白辰的唇边。 「唔……」 一反刚才的气急,现在霍玄钰十分耐心地在他的唇上摩挲点缀。 殷红的胭脂,柔软的唇角,温柔的指腹…… 白辰后背发痒,忍不住绷直身体,心情随着霍玄钰的动作起起伏伏。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他嘴角发麻,头脑发懵,霍玄钰才肯松开手。 「无礼!」 两人一分开,白辰软绵绵的拳头立刻砸在霍玄钰的胸口。 对着水光潋滟的红唇,霍玄钰喉结紧了紧,若无其事道:「白辰大人可还满意?」 ? ??? 第21章 春风楼 5 一句话如五雷轰顶,轰得白辰陡然清醒。 「你早就知道?你怎么会知道?」 不对…… 第26页 白辰心道不妙,用了极大的力气把他推开,紧接着一把端起梳妆檯上的铜镜。 洇开的胭脂无比娇艷,这样美得艷丽的妆容之下,不是琼枝那张清丽的脸。 法术失效了。 怎么会这样…… 他明明很努力地去学了,为什么法术会失效?什么时候失效的? 「阿琼,是你在找我吗?」 完了,现在施法来不及了。 怎么偏偏这么巧。 「先,先别过来。」 白辰仿着琼枝的声音,不敢踏出屏风一步。 「我还未梳妆,请你稍微等一下……」 一侧的霍玄钰似乎对自己徒手涂出来妆容很满意,脸上竟挂着淡淡的笑意。 白辰见状恨不得给他一拳,都什么时候了不想着捉妖,反而还笑得出来。 有什么好笑的? 「阿琼找我过来是想我了吗?我也很想阿琼哦。」 透过屏风,隐约可见那是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女孩,穿着一身灰扑扑的夹袄。女孩的说话声奶声奶气的,可以推断她的道行其实并不高,心智也不够成熟。 白辰明白为什么琼枝想保护这只小狸妖。 妖怪不像人族,生下来会有父母爱护,有师友教导。初生的小妖怪大多得益于机缘巧合,一抹灵气催生后便落了地,于是脑袋空空,里什么概念都没有。 有了灵识,却没办法理解世间万物,不懂何为对错,何为好坏。 不通人情,蔑视法度,但知冷暖。 若有一个人出现,哪怕只是一件细不可察的小事,也会被小妖怪记在心上。 无人教导,无人引领,因此在形单影只的路上格外重视给予他们温暖的人。 狸妖的想法并非不可理解。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她不一定知道那些珠宝的价值,她只知道要拿出世界上最好的东西与她的阿琼相配。 因为在她眼中,琼枝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 其实根本没有坏心思,用错了方法而已。 「是有事想要告知你,可否走得近一些。」 白辰亮出橘红的鳞片,心中默念法诀。再靠得近一些,他掷出鳞片必定能将这狸妖禁锢在此。 「那我过来了。」狸妖高高兴兴地迈了两步,顿住了,「阿琼,你怎么好像吃胖了呀。」 白辰:「……」 霍玄钰差点没憋住笑,他按下白辰的手:「白辰大人,下面让我来吧。」 他的腕下亮出一柄纯黑的短刀。 「等等!」 白辰还没来得及反应,刀光直接贯穿了屏风,小小的短刀竟在屋内掀起了风浪,迫人的威压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那短刀什么来头? 不像是凡人锻造出的东西。 掷出的短刀极快,狸妖反应不及,发出一声惨叫。接着同刀锋的寒光一齐破窗,巨大的爆炸声响彻春风楼。 「你在干什么!」 白辰不敢置信,他答应了琼枝姑娘要保下狸妖的性命! 霍玄钰怎么可以…… 「他不会死的。」霍玄钰淡淡道,他从怀中抽出一张符,放在倒下的香炉前烧掉。 狸妖当然不会死,他需要他活着出逃,最好让全京城的人都看见。 街外人声嘈杂,正是人流聚集的时候,碎掉的窗框砸中不少行人,于是人们纷纷抬头往上看。 「等我的好消息。」 霍玄钰吹开手上的灰烬,取走嵌入墙里的短刀,纵身往窗外一跃。 「霍玄钰!」 顾不得迎风凌乱的衣裙,白辰趴在割裂的窗口边大喊。 然而霍玄钰武功高强,如飞雁极速迅勐,转眼就甩开人群,遁着狸妖留下的痕迹而去。 楼下早已乱作一团,幸好霍玄钰留了亲卫维持秩序。 要追上去吗? 那道符让狸妖行走过的地方留下一串串黑灰的痕迹,如同蜿蜒的蛇。 追上去轻而易举。 白辰咬唇,鳞片在胸口微微发烫。 不管了,还是要亲眼去看看才放心。 他眼一闭,心一横,往楼下一跳。他没有霍玄钰那样好的轻功,幸而春风楼拉了许多彩绸,他坠在一张红绸上,噗通一声落了地。 咦?好像没有很痛? 红绸把人吞了进去,白辰手脚一时不好抽出,加上喧闹的人声让他耳朵嗡鸣,他只能艰难地从中挣扎。 「少爷,您没事吧?」 白辰挣扎出一只手。 「哥哥,外面怎么了?」 白辰嘭一下钻出大半个身子。 「小妹,我们恐怕要另找车架了。」 说话的男子正扭头安慰车厢中的女子。 这人看上去端正温和,身着贵重的金丝袍,腰间繫着四指宽的玉腰带,浑身上下没有一件便宜货。 白辰此刻正呆愣着,隔着红绸半靠在男子的怀里一动不动。 前面是断掉的车架,后面是完好无损的轿厢,上面挂着的灯笼倾斜着,用正楷写着硕大的「贺」字。 男子安抚完自家小妹,仍不忘怀中的罪魁祸首,温柔道:「姑娘可是遇到了什么困难?」 君子之雅量,文人之风骨,在他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我……」 刚说一个字,白辰立马闭口不言。差点忘了现在穿得是女装,这下误会大了。 第27页 余光中瞟到黑灰色的痕迹逐渐消散,他顾不上解释,立马跳下快散架的车厢。 他边跑边道歉。 「对不住了!!!」 要快去追霍玄钰。 其他的事回头再说吧。 「不是……姑娘?」 男子对着怀中轻飘飘的红绸有些混乱,目光一直追随着人群中跌跌撞撞奔跑的人。 「大哥在瞧什么?」 轿子中走出的少女大概十六七的年纪,每一步都非常优雅得体,五官小巧玲珑,是个落落大方的美人。他们两个站在一起,举止谈吐非凡,一眼就能看出是金玉堆着养出来的。 不是出身勋爵,就是来自士族世家。 男子愣愣地答道:「小妹,你说我是遇到天仙了吗?」 「大哥,你是在外祖家吃的酒还没醒,眼花了。」 她一路都在轿厢里,只听见了爆炸声,然后自家马车一晃,吱呀吱呀的停下来了。 所以她并不知方才自家大哥遇见了谁,为何这个魔怔样。 「驾!」 浅栗色的捲髮飞扬,于逐渐聚集的人群中开闢出一条路。 「我先走了,你快跟上!」 少女诧异道:「那不是瑞王殿下吗?」 一辆马车摇摇晃晃紧随其后。 少女看傻了眼,回头向兄长确认:「刚才驾车过去的是谢少卿!?」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有春风楼里的宾客,有路过的行人,吵吵嚷嚷,指指点点,纷争不断。 唯一不可否认的是,许多人都看见一只灰色的妖物从春风楼三楼坠下出逃。而气势汹汹紧随其后的,是归京不久的霍将军。 第22章 常恆山 常恆山上香客不断,然而人的愿望并不相同。 小狸妖初开灵识时,曾在道观的古树打盹,一呆就是十几年,许多人的心声流入她的梦里。 读书的青年祈求功名;婚姻美满的夫妻前来求子;白髮苍苍的老人想要长寿。 她对凡人的事情并不感兴趣,可是这些愿望过于强烈。时间久了,她也能听进去一二。 求功名的青年一连来了三年,始终榜上无名,实际上他读书根本不用功,眼高手低总以为自己是宰相根苗。 那对夫妻的婚姻苦苦支撑了五年,原因是妻子膝下无子,丈夫在外面把怀了孕的外室带回了家。 那位老人,在上香回去的路上遇到了贼人打劫,回家后不久,就因过度惊吓而离世。 这世上真的有神明吗? 小狸妖不知道,她见了太多的愿望落空,命运似乎在捉弄这些短命又脆弱的凡人。 鹿鸣观的道士告诉那些香客,精诚所至,所求便能成真。 如果愿望没有实现,那一定是你不够诚心。 或许是这样吧。 毕竟每天还是有不少人来还愿的。 她只是有些许困惑,怎样才算是诚心呢? 瘦弱的少年一步一叩首,从山下到山上,为病重的母亲祈求平安。 这不够诚心。 年迈的将军满身伤痕,在真人金身下跪了一天,为家族存续殚精竭虑。 这不算诚心。 呕血的姑娘泪流不止,她的弟弟被失手打死,她四处求告,只为一个公道。 道士说,这些都是私慾。 可是人要怎样才算无私? 小狸妖摇头,想不通就不想了,继续在古树上唿唿大睡。 就这样又过了许多个春秋,眼熟的小道士变成了老道长。 受了香火的影响,在某个春天,当鹿鸣观的梨树刚刚生出白嫩的花芽,小狸妖化形了。 没有一点徵兆,树枝被她压得断裂,她从好高好高的枝杈上坠落。 「哎呦!」 底下扑出来一个女娃娃。 「危险,不可以爬树。」 女娃娃的小脸上都是黄黄的泥巴灰。 小狸妖还不会说人话,啊啊地发着声。 「你……你不会说话?」 「你个小妮子,你乱跑什么让阿娘担心。」 小孩的注意力非常容易转移。 「阿娘阿娘,我刚才遇到了一个小妹妹!」 「在哪?」 女娃娃朝树下一指。 「咦?不见了。」 「小阿琼,你是怕被你阿爹骂所以开始胡说了?」 小狸妖躲在树冠上,默默看着女人牵着小孩离去。 阿琼,原来她叫阿琼。 是了,凡人都会有名字。 她想,人如何才能做到无私呢? 其实是做不到的。 是人就会私心。 这些年她见过太多了。 但有那么一刻,小阿琼的出现让她愿意去相信,一个人出于本能的良善,远比久经思考的无私更加珍贵。 常恆山中寒风凌冽,乌云压顶不见月。 又是一场大雪将要落下。 霍玄钰用短刀指向女孩形态的狸妖:「你逃不掉了。」 狸妖出城后一路向南,藉助天色隐匿进草木丛生的常恆山。若不是那道追踪符,或许真的会被她逃走。 「交出宝匣,或许你不会死的太难看。」 霍玄钰冷冷道,眉尾被树叶蹭出的划伤还在渗血。 狸妖靠在树桩上,小小的脸因为长时间的窜逃变得惨白:「犯下这些事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会死,不过没关系啦,都是为了阿琼。」 第28页 狸妖松了一口气的样子,拍拍身下的土地。 「你要找的东西被我埋在这里了,可惜现在我没力气帮你挖了。」 霍玄钰的手指往松软的泥土上按了按,沉默地取下坚实的护腕,有一下没一下地挖了起来。 「凡人,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四周黑暗寂静,狸妖身上却发着幽蓝的光,像是要碎掉了。 霍玄钰没理她,突然手下一顿,宝匣的一角露了出来。 「如果……死前可以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就好了。」 霍玄钰心中一动:「你没有名字?」 「名字对我们妖怪来说,是一个标记……是约定……是很珍贵的东西。」女孩手脚无力地垂下,虚弱地笑着,「它源于重要的人……源于开化我们的人……凡人,你知道吗……我们妖怪之间有个传说哦。」 「传说为我们取名的人,会把灵魂的一部分分享给我们,这样……等到我们修行圆满之后,就可以带着这一份羁绊,在轮迴中找到她。」 下雪了。 雪花融化在她的脸上,如同泪水一样晶莹。 「凡人,我好像快死了。」 女孩的身形消失了,剩一只眼睛浑浊的狸猫蜷缩在树桩上。 「省点力气吧。」霍玄钰不忍,割下一片衣角盖在狸妖身上,「你不会死的,我答应了别人要留你的性命。」 他轻手轻脚地把宝匣从土里拎了出来,打开看了一眼,那片骨瓷和当初宫宴上的并无区别。 这个应该可以向太子交差了。 至于这只狸猫,是生是死对他来说都一样。不过已经答应了白辰,他便不会在下杀手。 西北征战十余年,他的杀孽已经够多了…… 拍拍肩上的落雪,霍玄钰带着宝匣准备走人了,他还没找茶馆的那两个人算帐。 「不是的,是我……拿自己的全部做了一个交易。」 霍玄钰皱着眉回头。 「凡人,你和阿琼很熟吗?」 「不熟。」 狸妖顿了顿,还是开口道:「……你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 霍玄钰坚定地拒绝:「不帮。」 「我快死了……」 「我知道。」 「你真无情。既然如此……狸妖翻了个身,开始耍赖,「咳咳咳…!好心人,你就行行好吧……」 霍玄钰:「?」 旁边的枯树微动。 「霍玄钰!」白辰一把冲上来把霍玄钰推开,上前查看狸妖的情况。 霍玄钰:「……」 粗略的看了两眼之后,他心一凉,火气消了大半。 妖能化形源于体内的法力,法力来源于修行化出的内丹。 这只狸妖现在内丹空虚,化形不足,似乎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源源不断地抽取她的法力。 不,远不止如此,与修为一起消失的,还有狸妖的生命力。 不是霍玄钰做的…… 那会是谁想要这只狸妖的命? 「这山上怎么这么多树枝。」凌云简一边扯着自己沾满枯叶树枝的捲髮,一边跟在白辰后面,「小白,你别走太远啊,这里太黑了我看不清……嗯?你们……在吵架吗?」 第23章 常恆山 2 「没吵架。」霍玄钰淡淡道,「只是白辰大人怀疑我是加害这只狸妖的兇手。」 凌云简:「啊?」 白辰低头小声道:「是误会……方才太暗了,我看错了。」 地下积了一层薄薄的雪,狸妖拼上最后的气力:「这位好心人,我已是弥留之际,不知你肯不肯帮我一个忙。」 白辰打断道:「你未必会死。」 他既然答应了要保下狸妖的性命,那就不能食言。 绯红的鱼鳞在他的掌心上微微发烫,照亮了一半的雪夜。 白辰竖起两指,缓缓地催动法力。 不一会儿,狸妖的眼睛亮了起来。 「居然是同族,看来他说的是真的。」 话音未落,狸妖身体又开始灰败了下去。 「你有名字吗?」 怎么会这样…… 白辰的额头渗出密密的细汗,狸妖的身体仿佛一个无底洞,永远都填不满。 「穿成这样就跑出来,不冷吗?」 霍玄钰都声音沉稳有力,同时落在他身上的,还有一件厚厚的斗篷。 白辰一路急着追赶,竟忘了自己还穿着桃粉纱裙,前胸后颈坦坦荡荡地露了一大片。 「你怎么回事。」 白辰有些急了,鳞片里的法力快用完了,这不正常。 司灵的法力要比他的精纯许多,救一个地妖绰绰有余,不说立马就能活蹦乱跳吧,起码可以性命无虞。 怎么会毫无效果!? 狸妖抬起头,表情似乎是惨笑着的:「我没救了,这都是为了新的开始,所以我不后悔。」 不后悔,都是为了阿琼,她听到了她的愿望。 「好心人,可以帮我个忙吗。我死之后,把我埋在这里,你们帮我想一个名字,再立个墓碑……我听说,像我这样没有名字的小妖,是没有轮迴的。」 狸妖的眼睛暗了下去,身体被风雪盖住,逐渐变得冰冷。 「你不是很喜欢阿琼吗?你再坚持一下,让她来见你……」 白辰觉得悲凉,其实无论狸妖有没有名字,她都没有下一世了。 第29页 凡间都小妖是不入轮迴的,这是冥界法则维持了上万年的规矩。 「阿琼她不会记得我的。」 「她会记得的。」 白辰胃里一阵翻涌,面露痛苦之色。 「她已经在路上了,你再等一等,等她到了,你就有名字了。」 狸妖没有回答。 她再也不会回答了。 「怎么会……」 白辰一边摇头,一边触摸狸妖的身体。 冰冷,坚硬,仿佛要刺痛他的掌心。 白辰回头眨巴着眼,睫毛上的雪花楚楚动人,他轻声问。 「为什么我救不了她?」 风雪唿啸,不知是在拷问谁。 霍玄钰把狸妖埋在了树桩下,立了一块空木牌,说回去拜託琼枝姑娘,给这只小妖想个名字。 下山的时候凌云简一直在嘀咕,说谢观驾着马车带着琼枝姑娘往这里赶,怎么天快亮了都不见人。 到了山下,零零散散的香客开始往鹿鸣观去了,他们三个人灰头土脸,倒是有些格格不入。 昨晚的雪下了一整夜,满山银装素裹,美景如画。 「你先回去吧,和你在一起太扎眼。」 瑞王殿下突出的异域长相,放哪都能一眼看到。 目送完凌云简,霍玄钰牵着白辰的手,把他拉到一个临时搭早餐铺里。 点了两屉包子,看着白辰忍得通红的眼尾。 霍玄钰不言语,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一路上,白辰的失魂落魄,他看在眼里。 原因他大概猜得到。 身为仙人,没能救活想要救的人,还眼睁睁地看着尸体在怀里逐渐变得冰冷。 他一定非常自责,非常后悔。 白辰是天生的软心肠,想法天真,所以迟早会被残酷的现实当头一棒敲醒。 早敲总比晚敲好。 「玄钰……」白辰的脸颊鼓鼓囊囊,「你找到那块玉了吗?」 没想到他第一句话会问这个。 「找到了,多亏有你帮忙。」 他拿出巴掌大小的宝匣。 「那就好。」白辰努力吞咽嘴里的食物,说话有点含煳不清,「我们也不算毫无收穫。」 「慢点吃。」霍玄钰拍着他的背帮他顺气,「那……都过去了?不难过了?」 「我没有难过……我只是有点累。」 还没难过? 霍玄钰都能想像出他耷拉着耳朵的样子。 这只笨狐狸,把情绪都写在脸上了,自己还全然不知。 「这个,我可以打开看看吗?」白辰指了指失而復得的宝匣。 「当然可以。」霍玄钰把宝匣推向白辰手边。 白辰小心翼翼地解开锁扣。 为了这个东西,可把他担心坏了。他要好好看看是个什么宝物…… 为什么那只狸妖会捲入其中呢? 咔哒。 打开了。 不规则的白色碎片,看上去一点都不稀奇。 为什么…… 那只狸妖会冒着大风险去皇宫偷盗呢? 白辰一阵头晕目眩,喉管紧缩,肺部针扎一样的痛。 白辰勐烈地咳嗽,吸入冷风后更加停不下来,似乎要把肺呕出来。 「咳咳……」 温热的血花炸在手心。 然后怎么样了? 白辰不知道。 他倒下的时候,只记得霍玄钰焦急又痛心的唿喊。 经过了一夜,常恆山上的土地冻得坚硬无比。很难想像在这样难走的山里,会有人为一个破树桩停留。 「辛苦你了,小狸妖。」 那人拍拍刚垒的土包,随意的插了三炷香在坟前。 「答应你的事我会做到,也亏你机灵,最后居然还能从他手里得到这么多法力。这样算下来,这笔交易到最后是我亏欠你了。怎么办呢……我可没有欠人情的习惯。」 那人思索片刻,凭空变出一把白色的骨剑,对着坟堆径直噼开。 「偶尔一次,法则应该不会崩塌的吧?」 一颗半透明的珠子缓缓浮现。 「去吧,去找她吧。」 小狸妖。 下辈子,一定要记得做一个有名有姓的普通人。 第24章 常恆山 3 上古时期,真神还未降临的时代。大陆是一整块大陆,火山,雪原,雨林,沙地在辽阔的大地上如方格一样交错。 人族,妖族,仙族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一起为这贫瘠的大地而忧愁。存活虽然艰难,但这不是大陆上最大威胁。 堕魔。 妖仙人三族,若不能保持心境清明,便会化身为修罗魔,残忍暴虐,无智无识。 即使除去本体,魔气依然会玷污数百里,时间一长,还重新聚集成新的怪物,难以斩杀。 于是真神便降临了。 一人白衣神相,手挽长剑斩尽巨魔,从此大陆之上再无新生之魔。 一人金黄肃穆,一掌噼开天地,新的秩序就此落成。 天地间,轻的上浮变为云上城,重的往下沉,成为无数孕育凡间世界的土壤。有一小块颜色发青,不上不下,便作为中间的通路。 还有一人……温柔,强大,有着无限的耐心,他不断地指引地上的族群迁移。 天地巨变之后,他是新世界的引路人。 第30页 白辰睁开眼睛,面对的是一副恢宏漫长的创世之卷。他从没有在古籍中见过如此逼真的记载,这不曾在他的认知里出现过。 画面转动,唯见剑影翻飞,巨大的魔碎成无数块,浓稠的黑血融入地底。 「真希望这是最后一个。」 在惨烈的战斗现场,白衣青年依然干干净净,不沾一点尘埃。 「快了,清完这片我们就能回天上了,九华还在等着我们呢。」玄衣公子温声道,「你过来让我看看,方才打架是不是把发冠打掉了。」 「啊,那个啊,前几天就碎了。」白衣青年不好意思地挠头。 「无妨,我带了新的。」 「这是什么?」 玄衣公子笑道:「特地给你做的,喜欢吗?」 竹节形状的墨玉发冠,小巧玲珑,触手生温。 「你送的东西我都喜欢。」 白衣青年拿着跃跃欲试,却怎么都扎不好。 「过来点,我帮你束。」玄衣公子手中动作轻柔,「这玉灵气十足,于你修行有益。我手里还有一块剩余的白玉芯,等到我们去天上住,我拿它为你种一片花海如何。」 「你和九华都把那地方叫做天上吗?」白衣青年思忖良久,「听上去不够有格调。」 「有何高见?」 「改个名字,叫云外天如何?」 云外天…… 竟是这样来的。 白辰感到意识飘忽,疲惫让他看不清眼前缭乱的景象。 「信士今日也要等人吗?」 「是,我会等到他来为止。」 梨花开又落,树影不见人。 「好,多谢道长。」 是……霍玄钰的声音。 白辰的脑袋昏昏沉沉,仿佛在梦里过了一生。 「将军留步吧,那位应当快醒了。」 「改日必定登门致谢。」 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近,白辰缓慢地睁开了双眼:「上冠,怎么会是你?」 梦里的画面七零八落,忘了大半,他现在有一点混乱。 霍玄钰拿手背贴着白辰的额头,自言自语道:「脑子不会烧坏了吧?」 白辰:「???」 「没坏?」霍玄钰索性靠坐在床下,单手撑着脸,「那你再看看我是谁?」 「是个坏蛋。」 白辰是想谢他来着,但是一醒来就看听见霍玄钰说他脑子坏了。 就不能盼我点好吗? 「那你可要小心点了,你已经在我这个坏蛋面前晕倒两次了,下次说不定就没怎么好待遇了,还把你捞回来看病。」 没辙,他真的拿霍玄钰没辙。 他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狐狸,说又说不过,打又打不过。 苍天,这种苦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还有司灵你怎么回云外天回这么久。 白辰不禁悲从中来,为自己当初冲动的好奇心悔恨不已。 「白辰大人晕了一天,不好奇外面什么情况?」 「我又晕了一天?」白辰错愕不已,他原本体质极好,自从来到凡间隔三差五晕一次,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水土不服? 还有他为什么会咳血? 『记住,千万不要在人前使用。』 司灵那张凝重的脸还歷歷在目。 白辰想,用鳞片的时候自己应当有叫他们迴避吧? 有吗? 没有吗? 脑子里混乱的能跑马。 「你你……你现在应该没事了吧?太子不会在找你麻烦了吧?」 白辰的舌头都开始打结了。 「东西没有给太子。」 「没给太子?」 白辰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我给绝一真人了,在常恆山你刚失去意识,他就出现了,说你是用法力过度遭到了反噬,还顺手帮你稳固了内丹。走的时候他说他会去向太子解释。他还说……」霍玄钰顿了顿,「我们两个都是与龙骨有缘之人。」 「龙骨?」 「如果我没猜错,我们看到的那个瓷片一样的东西,就是龙骨。」 「不对。」 凡间怎么有龙呢? 龙,出身高贵,独来独往。与其他族群不同,他们生来就有成神的资格。他们本身就是纯粹的灵体,诞生之时便有通天的本领。 就算是在云外天,记录在册的龙也寥寥无几。 霍玄钰缓缓道:「或许绝一真人所说的龙骨,和你认知中的不是一个东西。先前我有没有同你说过,关于大晋皇室的秘闻。」 「什么秘闻?」 「开国之时,大晋的实力在诸侯王根本排不上名号,一次战败之后,几乎要灭国。最后是高祖手下的一位将军,献出了一件密宝,承诺此物可保大晋三百余年屹立不倒。但是知晓此物的人,只能是在位的皇帝。」 「你是怎么知道的?」 「那位将军,是霍家的先祖。而霍家先人把那件密宝称为——龙骨。」 霍玄钰的神情过于郑重,白辰听完只觉背后发凉。 恰巧一阵阴风吹过,撩起床帘吹开门窗。 「见了鬼了!真的是见了鬼了!」 白辰嗖地一下钻进被子里,只敢露个眼睛。 霍玄钰扶额:「瑞王殿下,我的大门是摆设吗?」 凌云简对他连拉带拽:「你快和我去看看吧,我真的是有苦说不出,他们说我是大白天的发神经。」 第31页 「你不是去找琼枝姑娘了吗?」 「都是你给我安排的好差事,她根本不在春风楼!」凌云简苦笑着,「大白天都能撞鬼,人家现在……是胭脂铺的老闆娘,清清白白的良家女子……」 第25章 常恆山 4 四个人在谢府的偏厅面面相觑,唯有白辰好奇地左看右看。 几人干坐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琼枝被几人的目光看得发憷,先起身向正位的谢观行礼:「民女发誓,这三年来一直安分守己,没有做任何违法乱纪的事,唯一想着的,念着的就是要快点把大人的钱还清,没有一天敢懈怠。」 琼枝话锋一转,清丽的面容变得坚定。 「只是不知何时得罪了瑞王殿下,今日竟满口胡言要拿民女的清誉开玩笑。」 「瑞王殿下对此作何解释?」 谢观似乎很喜欢这样一来一回的辩疑之事。 凌云简垮着个脸,喝了一大口茶:「来,让我重头给你捋,昨天我们去茶楼,一起计划了让白公子去假扮琼枝姑娘捉妖,然后计划失败了,狸妖跑了。那时候我先上马,而你架着马车带上了琼枝姑娘,说是一会就到。结果呢?等到天亮都没看见你们人影。你就说有没有这事!」 谢观思索片刻:「昨日我确实和琼枝姑娘一辆车乘……」 「你看你看,我就说有这回事。」凌云简勐然对上霍玄钰那要吃人的表情,瞬间缩了缩脖子。 他差点忘了,昨天把人按在茶楼的事还没解决呢。 「但那是因为碰巧,孟琼昨日从鹿鸣观回来,我顺带捎了她一程而已。」 「等会,她不是叫琼枝吗?」凌云简越听越煳涂,「我们说的是一个人吗?」 「民女是良家女子,自出生便是这个名字,断不会和瑞王殿下口中的那个春风楼的琼枝扯上关系。」 「孟琼说的是事实,我可以作证。」谢观又道,「三年前我从街头救下流浪的她,便知她的本性不坏,只是碍于生计才去做一些偷盗之事。」 「大人……大人的一番教导,让民女受益终身。」 说到伤心处,孟琼掩面拭泪。 她的这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加上有谢观作证,如今看来倒真像是凌云简在诬衊她。 「你看,我就说我们撞了鬼,连谢观都开始煳涂了。」凌云简狂使眼色,让霍玄钰快开口帮他说话。 「这个要敲开才能吃。」霍玄钰正耐心地教白辰开核桃。 纠缠不清的偏厅里,核桃碎裂的声音格外刺耳。 凌云简怎么都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法子能让人一夜之间改头换面,甚至有了新的身份。他小声道:「小白,你别吃了,快看看他们是不是被人下了咒。」 咔嚓,霍玄钰手中的核桃壳被捏得更碎了。 白辰慢吞吞咽了核桃,同样压低声音道:「没有,他们身上没有法术的痕迹。」 「那为什么琼枝忽然变成了孟琼?」 「或许是因为……琼枝姑娘的因果被某种力量扰乱了,但这不归我管。」 他只负责管霍玄钰。 「我说你们……是不是离得太近了些。」霍玄钰是笑着的,可眼底却不见丝毫的笑意。 凌云简一缩脖子,讪讪道:「我就问他点事。」 谢观看向嘀嘀咕咕的三位:「诸位有事不防直说,我与你们,与孟琼,都不过是见过几面而已,所以不必担心我会偏向任何一方。」 「我有话想问孟姑娘。」 「请讲。」谢观没想到率先开口的,是白辰。 白辰起身走到孟琼身边,认真地问道:「孟姑娘可还记得曾经在常恆山上救过一只狸猫?」 孟琼明显一愣:「这种小事,我记不太清楚了……或许有吧。」 「那就当它有吧。那只狸猫还没有名字,我想问如果是孟姑娘来决定,会起一个什么样的名字?」 「我……抱歉,我没读过几年书,一时间想不到什么。」 「没关系,你可以想到了再告诉我。」 「我想谢观大人学识渊博……」 「不行。」白辰打断她,「一定要是你,不可以假借他人。」 凌云简的疑惑更甚:「你们怎么莫名其妙的。」 霍玄钰撇了他一眼:「稍后和你解释。」 孟琼不知自己为何被打动,她思忖良久:「春桃,如何?」 大地回春,桃花盛开。就好似幼时,她随爹娘去鹿鸣观上香,一路的草长莺飞,山花烂漫。 白辰把手藏于袖中:「这样便可以了。」 霍玄钰往凌云简背上一拍,大力把他推了出去:「瑞王殿下昨日在我那喝多了,今日才唐突了姑娘,请孟姑娘大人有大量,原谅他这一回。」 凌云简:「???」 谢观点头认同:「若真是如此,孟姑娘平白无故受了的委屈,瑞王殿下要好好给她赔罪才是。」 凌云简的性子极好,和他那个阴晴不定的太子哥哥相反,他从来不摆皇室的架子,凡事在他这都讲一个理字。 在谢府他又是道歉,又答应拿出赔礼。孟琼区区平民,见瑞王这样摆低姿态,心里不禁有些惶恐,连连摆手说误会解开就好,此事不提了。 晚些时候,他们去了一趟常恆山,来时路过孟琼开的胭脂铺,铺子的生意红火,孟琼在其中忙得开怀自在。 第32页 山上的枯树桩旁,凌云简正盘腿坐在地上拿刻刀刻墓碑。 这是霍玄钰对他自作主张的惩罚。 雪渐渐消融,转眼正月已然过了一小半。 「名字是很重要的东西吗?」霍玄钰问道。 白辰想了想:「很重要。你们凡人或许无法察觉,姓名其实是最原始的一种法术。」 霍玄钰想起那只狸妖临终所言,或许对他们这样的妖怪来说,姓名更像是一种承诺,一个契约。 承诺在茫茫人海中,下一次的相遇。 如果是这样的话…… 白辰,你的名字又是从何而来呢? 「喂,我刻好了,这样应该可以了吧!」凌云简费力地扶起墓碑。 上面赫然写着,孟氏春桃之墓。 「这狸妖是真的死了吗?」凌云青持怀疑态度,他母妃口中的妖怪志异可没有怎么简单就结束。 「她是春桃。」白辰纠正道,「命簿改写造成的后果不是她一个小妖能承受的,说是彻底消亡都不为过。不过她用自己的命换来了孟琼的重生,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凌云简:「那你为什么还要费劲从孟琼那讨一个名字?」 「因为我答应她了,我不可以食言。」 白辰比谁都知道,名字对一个小妖来说有多重要。 霍玄钰站在白辰身后,脸上晦暗不明,不知在想什么。 「好了,都别沉着个脸了,今天我心情好,请去你们去听雨楼吃饭!既然心里有事,那今晚更应该吃吃喝喝,再回去睡一觉,第二天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凌云简的话如春风过境,扫除了冬日里的寒气。 「我说小白,那一会可要好好和我讲讲这狸妖的来龙去脉,我回去说给我母妃听,她肯定喜欢。」 肩上的重量增加了,回头一看,霍玄钰的正按着他的肩膀皮笑肉不笑,耳边落下了低沉的声音。 「小白?你叫得挺顺口?」 凌云简额头冒汗,立马改口:「白公子……」 风雪稍歇,树桩边崭新的墓碑屹立着,没有人去追究它为何出现在这里。 如同没有人去倾听,一位沦落风尘的女子,会有着怎样的心境。 她也曾是好人家的姑娘,若不是突遭变故,若不是外面毫无生机可言,谁会自甘堕落,愿意在里面沉沦一生。 春风楼里的每一位女子都是如此。 幸好,还有一只爱打瞌睡的狸妖,听到了其中之一。 第26章 常恆山 5 天枢宫的灯亮到天明,晨光刚刚翻涌的时候,司灵敛去了平时懒散的模样,面色凝重地踏进了元信的寝宫。 「元信,我查到了不得了的东西。」 顾不上礼节,他直愣愣地沖了进来。 「元信?」 司灵愣住了。 长案几上油尽灯枯,元信趴在上面,身体没有一丝起伏。 「元信!」 司灵忽然慌乱不已,路都不会走了,被地上的书本绊倒不说,额头差点磕在桌角上。 这一番动静下,元信才悠悠转醒:「天亮了?」 「你真的是……要吓死我。」 司灵疼的直咧嘴,却还是连滚带爬到元信身边,从头到脚查看了仔细,越看心里越冒火。 元信明显消瘦了不少,眼下乌青比以前更甚,脸色近乎青灰,难看极了。 「你又通宵写命簿?我说了你多少次,命簿是写不完的,你这样一天天熬着,我看着都难受。」 元信似乎习惯了他的责备,只摇摇头,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 「头又疼了?」 两人面对面,司灵熟稔地伸手揉按元信的太阳穴。责怪的话说不出第二句,司灵知道他一直有头疼的毛病。 每次他蹙起眉,双目紧闭地默默忍受疼痛。 司灵总是藏不住自己的关切。 元信实在是睏倦,索性闭着眼睛问道:「你找我什么事?」 司灵嘆气:「现在没事了,什么事都没你重要。」 元信:「……」 「是我考虑不周,这段时间我忙上冠的事情,你的身边没人帮忙,累坏了吧?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这点事不算什么,我扛得住。」 「扛得住?你刚才还在昏迷,我才离开你几天你就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元信显然不服,竟也和他斗起嘴来:「我怎么样了?我不过是睡着了而已。」 司灵手上的动作一顿:「你把我当傻子吗?」 元信别过脸去,刻意避免和司灵的肢体接触:「你没事就走吧,去帮白辰,别忘了我们三个现在还是共犯。」 「我不走。」司灵眼角的橘红变得妖异,他忍着怒道,「你自己照照镜子,看看你的脸色有多差。你一个人我不放心,我说了,什么事都没你重要。」 元信拔高声音问道:「那你想怎么样?」 哗啦一声,司灵收尽了房间里的笔墨。再一挥手,整个寝宫都被包裹在一个水泡一样的结界里。 「在我回来之前,别想这些破命簿,给我好好地休息。」 元信的脾气不好,他是知道的,所以他做好了被暴打的准备。在他亲手打造的牢笼里,司灵预想中的暴怒并没有出现。 墨香加上一股清香,青绿衣袍在元信身上如同水墨画卷,他平静地直视司灵,只问了一句:「你要去哪儿?」 第33页 「青界。」 司灵的回答简单果断,他把后半句留在了心底。 青界生长着治疗头疼的仙草。 「对不起……」 身后隐约传来了元信的声音,司灵没太在意,只当他是良心发现,知道了自己的苦心。 如果不是司灵关心则乱,如果他能够沉下心,再冷静些,便能发现天枢宫里除他之外还有一位常客。 那存留已久金灿灿的痕迹,云外天不会有第二个人。 云外天和尘缘镜的时光轮转稍有差别,当司灵想起要给白辰传讯时,人间已是二月初。 老皇帝依然缠绵病榻,其实从去年年末开始,一直都是太子凌云青监国。当初被召回邺城的宗室旧臣,过完正月早已回了封地。 唯有霍玄钰,几次请旨回西北都没有得到回应。不过他本人也不着急,带着白辰把京中有趣的地方都玩了个遍。可怜副官秦宁一个人在霍府撑着,不仅要为他们这波人的前程发愁,还要替霍玄钰处理如雪花片一样的交际应酬。 这天在滨边小院,游手好闲的凌云简正在教白辰玩叶子牌,霍玄钰自然也在一旁作陪。 不知怎的,一向迟钝的瑞王殿下隐约察觉出自己的这位好友似乎盯人盯的很紧,明摆着不大愿意他和白辰有独处的时光。 牌打到一半,规则都没教完,听讲听得头昏脑胀的白辰忽然激动地跳了起来,把牌一扔人就熘得没影了。 凌云简挠头:「这是怎么个事?」 霍玄钰随口答道:「大概是内急。」 「啊?神仙也会内急吗?」 白辰此时正猫在墙角,全然没听到背后的议论。 「司灵?真的是你吗,你要回来了!?」 白辰喜出望外,天知道他这阵子有多难,玩都没法放下心来好好玩,总是担心因为自己的疏忽导致命簿走向越来越偏离。 然而对面明显尴尬地一顿。 司灵干笑了两声:「你做的很好,别担心。我给你传讯是有三件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好,你说。」 白辰乖乖竖起耳朵,怕自己记不住,甚至变出纸笔来记。他最近没有偷懒,上次变身术失效可把他吓惨了,从那之后一直拿着司灵给的《基础术法》反覆练习。 「第一,我在书库里找到了记载,像上冠这样身份尊贵的真神转世,身上会有特殊的法术禁锢,凡人的身体很脆弱,这原本是一种保护,避免歷劫到一半就遭人暗害。但同样的,如果他原定的命簿被改变,我们灵使也没办法修正。」 白辰颤颤巍巍道:「那……我们岂不是全都完蛋了。」 「……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是让你使用法力的时候,不要和他有任何的肢体接触,不然法术会立刻失效。我说过,命簿的走向遵循因果缘法,你导致的差错,只能由你去纠正。所以白辰,不要怀疑自己,你才是关键所在。」 「好,我记下了。」白辰暗暗给自己打气,「还有呢?」 「第二,霍玄钰的情劫将至,按照时间,他应该与一位家世显赫的贺姓姑娘见过面了,你有印象吗?」 白辰心里一咯噔,他想起了那天被他砸坏的马车,上面挂着的灯笼可不就写着贺字吗!? 「有,有点印象。」 白辰的内心非常煎熬,不会吧……不会因为他的介入,导致霍玄钰没能和那位贺姑娘相遇吧? 「你一定要多帮他们创造机会,让他们爱的死去活来情深不渝,这样情劫才算落成。」 「我尽力……那还有最后一件事呢?」 司灵吞吞吐吐道:「这个啊……就是元信。你知道他的,他这个人一忙起来就和不要命一样,我一回来才知道他把自己累倒了。」 白辰问道:「他还好吗?」 他和元信完全没有私交,不明白为什么司灵突然提这个。 司灵语气不算轻松:「不太好,头疼的老毛病又犯了,所以我跑来青界的药谷找仙草了。」 「很严重吗……」白辰的脑袋刚刚转过弯,「嗯???等一下,你跑去青界了。」 那岂不是又要留他一个人在凡间战战兢兢地过日子?! 「事态紧急,元信帮我们抗到现在,你肯定也不会放着他不管的对不对?你放心,我运气很好的,说不定一进山谷就能找到仙草,很快就回去了。」 白辰确实是个软心肠,如果让他选,他也会和司灵做同样的选择。 只是一时间盼不到人来,他要独自一人生活在陌生的环境里。心里非常没底,即使司灵相信他,说过许多次,让他不要妄自菲薄。 白辰始终觉得自己是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小狐狸,内心依然不够坚定。 「那你一定要快点回来。」 「回哪?你不是在这里吗?」 霍玄钰的出现恰到好处。 春意绵绵,他的话语如细雨般润物无声。俊朗的身姿逆着光,却仍然明亮。绿芽新叶在他的身后装点,点点繁花藏进他的眼底,坠着的玉珠叮咚作响,谱出一曲初春风光。 白辰心下微微作响,以前从未有过这样不可名状的情感。 他不知该如何描述,但那是真实的。他尚不能理解家的概念,却早早知晓了此心安处。 如此,便没有什么可惧怕了。 # 鹿鸣有声 第34页 第27章 鹿鸣观 老皇帝久病不愈,皇宫里处处充斥着紧绷感,连一花一草都显得惨澹。 凌云简陪母妃用完午膳,本想着去御前尽一尽孝,奈何还没通传到扶明殿,东宫那边先来了消息,还是太子身边的亲信来回的话。 「殿下的孝心天地可鑑,太子殿下都看在眼里。可惜陛下的病情反覆,眼下正是要紧的时候,实在是不宜见人。若是殿下不放心,可随咱家去趟东宫,自去年陛下身体抱恙,太子殿下就把太医院的东西搬了大半,如今陛下的脉案和问诊记录都在东宫里存着。」 话说得客气,其实是看准了凌云简一定不肯去东宫。 让他去见太子,比让他去国子监还难受。 倒不是真和太子有什么矛盾,而是他自小就深谙宫里的生存之道。 身为皇子,若是不论好坏,什么事都去搀一脚,有十个头都不够砍的。小时候他还能跟在凌云青后面装装样子,做个年幼无知的弟弟。 可是当他的二哥如愿得封太子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你无法猜测暗藏的杀机会何时到来。 远离权力的中心,做到不争不抢不冒头,是他的母妃教给他的自保之道。 凌云简知道有人背地里说他是废物王爷,说他烂泥扶不上墙,他全当是夸奖了。 他曾经也有许多同胞兄弟,勤奋好学的,苦心经营的,天资聪颖的,哪一个有好下场? 安心当个游手好闲的王爷有什么不好,起码他安安稳稳地活到了现在。 听完东宫的传话,凌云简没有多问,架着马穿过高墙围起的长长宫道,离开了这个危机四伏的地方。 不能问,不能说。 看见了,要当做不知道。 宫门大开时,凌云简看见有一队人往东宫的方向去了。为首的是个太医,他记得……好像是太子身边的,是一位出身南疆的名医,名叫苗祝。 这是苗祝本月第三次受召而来,他想着若是再过月余,要来的次数只怕会更多。 偌大的宫室,只余他与太子两人。 烛火翕动,太子背手踱步,织金的衣摆在暗红的地毯上刮擦,脸上不见张扬之态,阴沉得可怕:「废物,都是废物。」 原因不用多想,一定是扶明殿里的那位又出事了。 苗祝一早便知道此事难成,所以起初是劝了又劝。谁知这位太子殿下并不领情,说事在人为,绝路也能逢生。 苗祝一族都受着太子给的恩惠,在绝对的主僕关系中,他只能选择遵从。 「殿下莫动气,绝一真人虽然使了手段,但我们并不是一无所获。」苗祝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瓷瓶,「那日我将东西带了回去细细研究,发现就算没有灵祟附着,那东西也依然有着奇效。」 「什么奇效?」 「可缓解陛下的病症,起码入夏前,都不会再復发。」 「好,苗疆秘法果然没有让孤失望。」太子像是舒了一口气,紧接着又问道, 「苗祝,你说这世上会不会有别的东西,可以代替皇宫秘宝。」 「殿下,世上之物皆是阴阳调和,黑白相抵,我的秘术是如此,任何诡道秘法都是如此。若是殿下不能交出与之相当的东西作为代价,这股力量无法守恆,便不能为人所用。」 「笑话,孤拥有一国之力,有什么不能付出的?」太子不屑道,「等着吧,很快就能有答案了。」 苗祝跟在太子身边五年,知晓这位主子一向剑走偏锋,不爱听良言。 他掏出早早写好的药方:「殿下将这些交予扶明殿的人,他们自会替殿下解忧。」 老皇帝病重后,为避免消息泄露,扶明殿中侍候的宫人,殿外的侍卫看守,全都被太子换成了自己的人。 这样的严防死守,不知还能瞒到何时? 又过了几日,霍玄钰递上去的摺子这次没有石沉大海,那位尊贵的太子终于给了回復。 「西北尚无战事,无须离京。」 副官秦宁整天愁得眼睛都睁不开,他们这批西北来的人,当真如魏老将军所料,在京中一波三折。 春三月,绿草如茵,天气开始转暖。 霍玄钰察觉白辰最近很不正常,总爱往香粉重的地方钻。 今天是胭脂铺,明天就是制衣坊,珠宝铺子更是一个不落。 不像是去买东西的,倒像是去物色别的…… 这回霍玄钰开始困惑了。 去春风楼那一趟,白辰一和女子近距离接触就会浑身僵硬。 这只笨狐狸总不会真的是去看谁家的姑娘吧? 「我们明天去鹿鸣观吧!」 这天,白辰的眼睛亮晶晶,兴奋极了。 「明天?」霍玄钰有些诧异。 白辰好不容易打听到,明天贺家小姐会去鹿鸣观上香。 凡间的规矩颇多,女子少有抛头露面的,何况是贺家这样尊贵的国公之家。这么多天过去,白辰想尽办法让霍玄钰和贺家小姐见面,都没能成功,好几次就差那么一点点。 所以这次,他从凌云简那里打听得明明白白。当然这是有代价的,他花了半个月做了一个会飞的机巧鸟,里面甚至还有他的一点点法力。 白白便宜了凌云简。 白辰用力点头:「对,就是明天!」 「过几天吧,明天不合适。」 第35页 「为什么!?」 霍玄钰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问道:「……白辰大人这么坚持,是有了爱慕之人吗?」 「爱……什么……你,你,你在说什么?」 噌一下,透红的狐狸耳朵冒了出来。 这句话带来的冲击非常大,白辰捂着耳朵,想努力收回去。 他涨红着脸,说话声越来越小:「我才没有……想,想着那种庸俗之事。」 笨狐狸炸毛了。 霍玄钰揉揉他的脑袋,顺手捻了一把柔软的狐耳:「我以为你知道,明日是鹿鸣观的姻缘还愿日。」 「我不知道……唔……」温柔的抚摸让白辰有些迷煳,也顾不上害羞,含煳道,「耳朵,很痒,别摸耳朵。」 「哦,是吗?」霍玄钰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是我唐突白辰大人了。」 那双手反覆蹂躏着,根本没有移开! 嘭。 一只白毛狐狸倒在霍玄钰的膝上,舒服地发出唿噜唿噜声。 第28章 鹿鸣观 2 初春时节,常恆山换上一片嫩绿,出游踏青的人纷至沓来。一路山花烂漫,春思难言,去往鹿鸣观求姻缘的年轻男女也多了起来。青痕攀上石阶,从山脚一路往上走,祈愿的红布条摇摇飘扬,在新生的枝桠上如同一团火红的花簇。 每月十五,是鹿鸣观的还愿日。每年的三月十五,是邺城年轻男女默认的姻缘还愿日。上一年修成正果的有情人,会在这一天携手同行,在祈愿带上写下两人共同的心愿,再把红布条紧紧的系在树枝上,在这一年任凭风吹雨打。 因为这象徵着两人的坚贞不渝的爱情,代表着两人不会因一时的困顿而走散。 白辰自然是不知道这些弯弯绕绕的,他从有记忆起就在独自修行,即使后来到了云外天,大部分的时光里他仍是独自一人。可小狐狸天生就是好动的,在云兰树海的三百年,除了飘飘落落的云兰花,好像无人在意过他的存在。 他看上去笨笨的,有时候反应还有些迟钝。因为从没人教过他什么,许多事靠他自己理解起来很慢很慢。 他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 「这是什么花?白色的……和云兰花好像。」 前面就是鹿鸣观了,白辰忽然驻足不前。 「是梨花,这棵梨树据说距今已经有好几百年了。鹿鸣观的名气,有一半都来自于这棵古树。」 梨树被木栅栏围起,许多年轻男女正在树下许愿。来来往往的人太多了,担心人潮拥挤,霍玄钰紧跟在白辰身后护着,两人几乎要贴在一起。 「几百年……人间的树能活这么久吗?那岂不是比我还大?」白辰仰头看着长满花苞的巨大梨树,满眼都是震惊。 「一般来说是不可以的,但是鹿鸣观的这棵梨树大有来头。」 「什么来头?」 白辰勐地转头,发梢扫过霍玄钰的喉结。 霍玄钰明显顿了一下,似乎是不愿多谈,故意岔开话题:「不过一棵树而已,哪有我们白辰大人的来歷大。」 「你又取笑我。」 坏蛋。 上冠是坏蛋,这个霍玄钰也好不到哪去! 想起昨天自己没骨气地倒在他怀里,白辰又羞又恼,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一跺脚,气沖沖地就往观里走。 「霍公子,请留步。」 右脚刚踏进鹿鸣观的正门,一位少年模样的小道士将他们拦住。 白辰转回身,眨着眼睛询问道:「你认识?」 「大约是吧……」 这位小道士有些面生,霍玄钰不太确定。 「家师让我来请霍公子去后院一叙。」 「尊师是?」 「家师姓李,单字一个唯。」 李唯,李道长,鹿鸣观的观主,平时多在观内闭关修行,很少有人见过他的尊容。 霍玄钰大概知道是什么事了。 「公子请随我来吧。」 小道士说话稳重,一身深蓝的道士服,非常让人信服。 「你快去吧,我在这等你。」 小道士只请了霍玄钰,因此白辰发财识趣。 「那你不要乱跑,乖乖在这里等我。」 说实话,霍玄钰不太放心白辰一个人。 这只笨狐狸不太会隐藏自己。他不知道自己的能力对于许多人来说,是极大的助力。但凡展露一二,会有多少人觊觎,会引得多少人争夺…… 霍玄钰不敢想。 这世上并不是人人都如同他一般,只贪图片刻的温暖。 白辰于他而言,像是一团火焰。在过去温暖了他一瞬,于他的心上刻下了烙印。余温支撑着他,让他得以熬过一年又一年的孤寂。 他从没想过还能再见。 重逢让他狂喜,同时也带来了无尽的隐患。 为什么偏偏是那一日? 为什么偏偏是危机四伏的邺城? 京中暗流涌动,无数双眼睛盯着他这样的外来者。 还能陪你多久,还能护你到几时? 要……放你走吗? 不,绝不。 内心深处爆发出的声音振聋发聩,震得霍玄钰四肢发麻。 他绝不可能让白辰离开他的视线。 身体里莫名其妙诞生了一个强烈的,撕心裂肺的唿喊。 「不要让他走,不要离开他!」 第36页 霍玄钰始终不安心,没走几步又回头道:「我真走了,你……」 「知道了知道了,我不会乱跑的。」 白辰目送霍玄钰的背影在转角处消失,心里默默补了一句。 「找人应该不算乱跑吧?」 他有正事要办,要快点找到贺家小姐,想办法制造偶遇才是。 白辰捏了个法诀,两指併拢扫过双目,再睁眼,视野里出现了一道金线。 要是两个月前,有人告诉他不久之后你会熟练地运用高级术法,白辰只会当那个人在口出狂言。 说来也奇怪,自从他做了一堆莫名其妙的梦后,醒来感觉浑身都轻快了不少。 体内那种法力凝滞运转不动的阻塞感也没有了。 以前他学法术失败百来次的情况都有,现在往往看一遍,练一次就能掌握。 说是进步神速都不为过。 他自己也纳闷,怎么会如此顺利,难不成凡间比云外天更适合他修行吗? 白辰一边东想西想,一边顺着进线找人。鹿鸣观坐落于山顶,许多宫观错落着扎在山侧,石板路因坡度而歪斜,白辰几经辗转,从正门斜着往里走,过了两三个门洞,金线终于到了尽头。 「小姐,我们为什么来这里挂祈愿带?」 「当然是因为这里人少啊。你看外面那些挂的满满当当,有些树枝都被压断了。我可不想哥哥的姻缘遭此横祸。翠环,你个子高,帮我把枝杈压下来……」 「哦,好。」 翠环顺着她指的方向伸手抓树枝。 院内数十株梨树,花开了大半,一片洁白缭乱人眼。不像门口的那棵古树一样粗壮,小小的比人高不了多少,树枝也细,春风一过便会发出哗啦啦的轻响。 花瓣之间的缝隙中,人影变得清晰。 白辰躲在树影后,漫天的梨花让他一阵恍惚。 「在下陆恆,不知兄台贵姓?」 「朱钰。」 钰…… 那声音似乎自远方而来,重重地回落在他的耳边。白辰的身形一晃,几乎要站不稳了, 院中的翠环眼尖,呵斥道:「谁在哪里?!」 第29章 鹿鸣观 3 小道士在前领路,遥望身后曲折的山路,眼前古朴的凉亭竟有了几分安逸之感。 一位鬓边斑白的中年男人摇晃茶盏,正在温杯。 「将军,好久不见,请坐。」 「李道长。」霍玄钰颔首,不急不缓地在他对面坐下。 李唯摆摆手,小道士会意,默默在一旁作了揖,离去的时候悄无声息。后山人迹罕至,安静不被打扰,是个适合密谈的好地方。 李唯倒去洗盏水,选出茶叶置于壶中,开始醒茶。 「将军,你的心不静。这可不行,想要喝上一壶好茶,不可心急,要一步一步慢慢来。」 霍玄钰不愿同他兜圈子,直接挑明道:「李道长是来要回短刀的吗?」 他年前入京时,李唯不知从哪得到的消息,在山脚下特意等他,并赠予他一柄黑色短刀。原本用意不明的东西他是不会收的,偏偏李唯多说了一句。 「收下吧,它是你曾经的因果,会为你带来想见的人。」 彼时霍玄钰还不知道这位相貌平平的道士就是鹿鸣观的主人,只觉得此人有着洞悉万象的智慧。 因果……什么是因?什么是果? 霍玄钰忽然想起了那晚在西山客栈的奇遇,如果这是一切的起因……那么请准许他有着片刻的妄想。 他想,哪怕只见一面也是好的。 所以他收下了短刀。 如果与白辰的重逢真的与这把短刀息息相关,当他归还之时……白辰也会离他远去吗? 霍玄钰心乱如麻,两只手不知何处安放。他越想越不安,甚至开始后悔把白辰一人留下。 「果然是心境不一样了。」李唯提起烧好的水,缓缓地注入茶壶中,「将军无须担心。那把短刀原本就是你的,不过在我这存放的时间有点久罢了。」 「我不明白。」 「不明白就对了,凡人之命,世道之运,哪是这么容易看透的?」李唯将空茶盏推向霍玄钰,接着往里倒了浅浅的一层茶水。「这杯中之水早晚会满,是谁倒满的并不重要,用什么样的茶具装也不重要。我找你来,只是想同你讲这些家常话,并无他意。」 「李道长所言之玄,常人怕是难以参悟。」 李唯笑道:「玄钰,选择没有对错。」 霍玄钰沉默了片刻:「十年前,我曾收到一封密信。」 收到那封信的时候,霍玄钰在西北军中刚刚度过最难的三年。 那封信将皇室龙骨的存在和盘托出,原来霍家世代都替皇帝保守着龙骨的秘密,霍家家主皆是族内血脉特殊之人,同龙骨有着密切的联繫,是除皇帝之外,唯一可以催动龙骨的人。因此每一任的家主都是皇帝的心腹,朝堂上与皇帝不合都是为了掩人耳目。 如果这些都是真的,那究竟是什么让他的父亲送了命…… 又过了几年,霍玄钰在军中受到了提拔,有了自己的副手,开始着重查当年的事情。 果不其然,当年党争之事疑点重重,大晋的良将不多,有了龙骨这层保障在,老皇帝就算是再震怒,再怀疑,都不可能会对霍老将军下杀手。 第37页 况且他的父亲武艺高强,在当时那种情况下,没有人可以威胁到他的性命。 除非…… 除非……他是自愿赴死的,因为他还有一个羽翼未满的幼子。 霍玄钰大概推测出,父亲和皇帝达成了某种交易,父亲用自己的死将龙骨的秘密断绝在他这一代。 霍家不缺为国捐躯的人,但作为一个父亲,更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平安健康。 因此交易的条件之一,是让霍玄钰能够平安顺遂一生。事发之后,老皇帝曾提出要将公主许配给他,他当时对龙骨一概不知,面对皇帝的示好,只当他是心生愧疚。 现在想来,父亲的不告知,反而是对他的保护。 那封信如今在霍府的书房里,封存在密匣之中,他仍记得最后结尾处写道:「选择无对错,遵从本心。」 霍玄钰试探道:「我一直都找不到寄信之人,不知李道长可有头绪。」 李唯抬眼,笑眯眯地反问道:「时隔多年,我一个局外人怎么会知道呢?」 不算愉快的谈话。 他不愿多说,霍玄钰便也不问了,匆匆告了别,转身就往和白辰分别的地方走去。 李唯给人的感觉很不妙,说话玄之又玄,素雅的道袍给人一种先知先觉的淡然感。 霍玄钰刚刚有一瞬间觉得,这个人并没有和现在的他在对话。 那双洞察先机眼睛似乎看向了过去,像是在看一位久别重逢的老友。 小小的梨花随风飘扬,落在霍玄钰的肩上。 鹿鸣观因一棵古梨树闻名于世,因此观里中了许多品种的梨树。一到春天便是漫天的梨花盛开,洁白柔软的花枝低头垂眉,轻吻过路人。 霍玄钰本以为自己是一介武人,不懂这些娇弱的花儿有何之美。可是那一天,白辰于寒冬中变换出了绽放的花海。 他说,这是云兰花,是人间没有的美景。 是啊,当真是美极了。 霍玄钰想,等到了春暖花开的时候,等到鹿鸣观的梨花落了满地。 他想带白辰来看一看人间的美景。 看啊,人间也是很美的,是不是比你原来住的地方要好? 一定是这样,不然为何你的眼睛总是亮晶晶的,总缠着我问东问西。 若是喜欢,便常留在此处。 这洁白的,小小的,干干净净的一朵梨花,与你是如此相配。 「白辰?」 此处空荡,寂静无回声。 不是每一次 ,都有一只笨狐狸在原地等他。 第30章 鹿鸣观 4 翠环是国公府的家,常常陪着小姐四处走动,眼界不算浅少。但当她一眼看到落花中摇摇欲坠的人时,还是忍不住惊嘆出声。 这人的样貌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他发束的松散,前额的碎发随风浮动,一双圆润水灵的眼睛,不含风情,却如春意绵绵,引人遐想。 翠环一时看呆了,本以为是登徒子,没想到是一位娇养的小公子。 「你,你是何人,为何躲在树后不出声?」 白辰吧嗒掉了一颗眼泪。 翠环先看向自家小姐,接着慌忙解释:「小姐,这人好奇怪,我就问一下,他……他哭什么……」 来人似乎并无恶意,反而更像是误入。 贺明月不再往后躲藏,得体地问道:「公子是想起伤心事了?」 白辰呆呆地嗯了一声,连忙捂脸转身拭去泪痕。 真奇怪,明明找到了贺家小姐,他的计划算是成功了一半。可他一点都开心不起来,心情糟糕到了极点。 「春愁难遣,往事惊心。这里的梨花有着悽美的过去,公子是性情中人,被这样的气氛所感染,一时情难自禁也不足为怪。」 白辰深唿一口气,平復了下起伏不定的心绪,转回去老老实实向贺明月躬身行礼。 「在下白辰,打扰姑娘赏花实在是抱歉。」 贺明月家教极好,虽然年纪轻,但在外养成了一副稳重得体的派头,是实打实的大家闺秀。 纵使是这样沉稳的贺家姑娘,看清白辰的相貌时,不由得往后一退。 她忍不住多看几眼,倒不是有多惊艷,而是……这张脸这和她哥哥摆在卧房里的那幅画像一模一样。 可是哥哥画的不是女子吗? 白辰察觉到她的目光:「贺姑娘,我脸上是有什么东西吗?」 贺明月难得失态:「啊……不是。请问白公子家中可有兄弟姐妹?」 「没有,我家中只有我一个。」 「没有吗?我总觉得想白公子有些面熟,却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小姐也觉得他是不是宫观里挂画上的书生很像啊。」翠环悄悄拉着贺明月的手腕说道。 「是啊,这么一说还真是。」 贺明月纳闷了,难道天下美人都长着一张相似的脸,所以白辰不是哥哥画像上的人? 「有人和我长得很像吗?」 白辰的好奇心被勾起。 翠环接话道:「白公子应当听说过鹿鸣观的由来吧?公子和传说中的陆生很像呢。」 白辰摇头:「我不是邺城人,所以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人。」 贺明月惊讶道:「白公子不知道这个典故?那今日是陪人过来的吗?」 「算是吧……」 白辰含煳其词,这才想起来他耽误的时间好像有点久了,不知道霍玄钰回来找不到他会不会着急…… 第38页 「你说的那个典故,和这里的花有关吗?」 霍玄钰说,这种白而柔软的花叫做梨花,只在春日里绽放。 梨花没有云外天的云兰花飘逸,花瓣很小。 白辰很喜欢这样袖珍的花朵。 门口的古树除外,那棵树不像是凡间自由生长的树木,反倒是像受了某种诅咒,如一具空壳一般立在鹿鸣观前供人观赏。 「公子若是想知道,我愿为公子讲解一二。」 「小姐,这样不好吧。」翠环眼观四周,确认没有其他人才放心。 贺国公家的小姐在姻缘还愿日与陌生男子相谈甚欢。要是被人看到了……翠环不敢想会有什么样的流言传出去。 「讲个故事而已。」贺明月笑笑,开始向白辰讲述其鹿鸣观的由来。 几百年前,晋国还未立国,这片土地是旧朝的土地。常恆山上只有一间破庙,而且这一带盗匪猖獗,少有人来。 纵使时局纷乱,仍有不少有志之士怀抱救国救民的志向,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陆姓书生也是其中之一,他家境贫寒,从偏远的小地方一路寒窗苦读。进京赶考途中,因穷困而不得以栖身在常恆山的破庙中。 陆生在此与一个同他一样潦倒的人相识。 「后来呢?」白辰越听越着迷。 贺明月道:「英雄惜英雄,机缘巧合之下二人合力清了山匪,结下了很深的情谊。春试之前,陆生亲手栽种了一棵小树,并向友人许诺——」 「归途可喜,来日可期。」 「后来陆生一路高中,从会试到殿试过五关斩六将,最终被皇帝点为探花。」 其实陆生才学渊博,当年的状元与他不分伯仲。可惜科举中有着约定成俗的规矩,皇帝在殿试中粗粗看了一眼,便把陆生点为了探花。 探花郎的名头,唯有相貌出众之人才担得起。 白辰问道:「陆生功名在身,算得上结局圆满,为何贺姑娘要说这花有着悽美的过去。」 贺明月在心里无端地嘆了口气,这个故事她听过许多次,都没有这次身临其境要令人动容。 「若是故事能到这里就结束,当真是完美的,然而事与愿违,上天似乎在和陆生开玩笑。」 「后来,陆生回到那间破庙想与友人相见。一年,两年,当初终下的小树已成大树,逢春盛开,梨花满地。可他始终没能等到他的友人。」 「为什么?他的朋友不想见他吗?」 贺明月摇头:「不知,在当初那个动盪的世道,或许他的友人早已不在人世了吧。只有陆生还在坚持着,尚且不知大祸即将临头。」 继续听着她的讲述,白辰的心忽然提了上来。 等待友人似乎已经成为了陆生的执念,连好不容易考取的功名都不顾。皇帝几次想将他外派,都被他一口回绝,最后只讨了一份清贫的小差事餬口,仕途完全断绝。 说他一根筋也好,说他分不清轻重缓急也罢。他甚至拿出所有的积蓄修筑庙宇,继续日復一日地等候。 直到有一天,逃散的山匪余孽捲土重来,是为。 最先发现异常的是宫观里的小道士,以往风雨无阻的陆生,某一天没有出现在梨花树下。 陆生的尸体在不远处的山野被寻到,分尸,碎骨,大滩的血融进土里,死状惨烈。 从前是前途无量的探花郎,如今是暴尸山野的无名氏。 当真是令人唏嘘,更令众人奇怪的是,被丢弃在原本野兽众多的山野,可陆生的尸体上竟无野兽啃咬的痕迹。 据当时办案的官兵说,山野出奇地安静,只偶尔会有鹿鸣呦呦,仿佛是一曲悠长的輓歌。 这是故事真正的结局。 听罢,白辰的唇色发白,再问不出一句话。 第31章 鹿鸣观 5 心口堵得慌,白辰的恐惧多于惋惜,连眼前洁白的梨花都变了色,像是陆生流过的鲜血。 他突然很想念霍玄钰,明明分开还不到半个时辰。 贺明月见白辰脸色不太好,安慰道:「百年的时光过去,如今的人们只当这是一处福地,赏花游玩,上香祈愿。所以公子不必把真假未知的传说放在心上,专心欣赏眼前的美景就是了。」 当前的事…… 白辰暗骂自己笨,陆生的故事听得太过于沉浸,差点忘了要想办法把贺家小姐引到霍玄钰面前。 「贺姑娘,我……我……」 白辰的话顿了许久,他实在不擅长编故事,一下子怎么都想不到一个好的藉口让贺姑娘和他走。 毕竟两人才刚刚相识。 贺明月:「公子是还有什么事吗?」 白辰的话越说越小声,贺明月无意间多走了两步,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白辰拼命想藉口:「我想请……」 「白辰大人可让我一番好找。」 霍玄钰的话掷地有声,白辰背对着他,不敢回头望,隐隐地有一种不妙的预感。 「原来是在这里与佳人作伴。」 他是笑着的,然而笑意浅薄不及眼底,眉宇间暗含冷冽的怒意。 霍玄钰在生气。 白辰头一次在他身上看出如此明显的情绪。他识趣地退到他身边:「……我等你好久……所以,所以就自己随便逛了逛。」 撒谎。 第39页 霍玄钰在外摸爬滚打十年,怎么会听不出真假。 来的路上他想过许多种可能,笨狐狸贪玩又富有好奇心。他猜到了白辰可能会乱跑,却没猜到寻到人时,白辰会和一位女子在一起。 怒火一下就上来了。 白辰怎么可以抛下他,去和别人谈笑风生。 怎么可以?怎么能? 然而见着人,听见他的低声细语,说我等你好久。 有点委屈,又有点可怜,仿佛等了一辈子这么久。 知道他说的是假话又如何? 对上白辰的目光,霍玄钰一瞬间变得心软,怒意全消。 「是我的错,不该让你等这么久。」 哪敢责怪,全怪自己姗姗来迟,让白辰一个人可怜兮兮地逛园子。 唉。 霍玄钰在心里暗暗嘆气,他自认为自己是个足够严苛的人,没想到还能如此多变。好像什么事和白辰扯上关系,他的容忍度就会一降再降。 这人好像……不生气了? 白辰这才敢抬头望他,一时之间不敢吱声。 「下次不许乱跑了,要听话,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霍玄钰把白辰揽到自己身边,全程没把目光分给另外两人的。 白辰点头,回过神才想起来向霍玄钰介绍一旁面露惊讶的贺姑娘。 「这是我刚认识的朋友……她叫……」 白辰背后渗出了一层冷汗,见面时贺姑娘好像并未报上名号。而他一口一个贺姑娘地叫着,不会被怀疑吧…… 贺明月浅浅一笑,正身直立,双手当胸前,向他们行了一个万福礼:「贺国公之女贺明月,见过霍将军。」 「京中之人躲我都来不及。」霍玄钰这才正眼看她,「你倒是认识我。」 「将军说笑了,如今谁不知霍将军帮陛下解决了一桩大事,连当今太子都要让您三分。」贺明月话说的滴水不漏,「况且将军回京那日,小女碰巧瞻仰过一二,再见面怎么会认不出呢?」 翠环恍然大悟:「小姐,难道他就是当街追捕妖祟的那位……」 白辰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合适宜地突然「啊」了一声,瞬间几人的目光都聚在他身上。 霍玄钰问:「怎么了?」 「贺姑娘,等我们一下。」白辰把他往后拉了几步,悄悄附耳说道:「我之前把贺国公家的马车砸坏了,你有没有赔给人家……」 「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那天,那天……在春风楼……」白辰一想到自己那天的经歷就面红耳赤,法术失灵,白白让霍玄钰看了一通自己的丑态。 「你不是跳下去追春桃了吗,我后来也跟着跳下去了……结果正好砸在她家的马车上。」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见霍玄钰有了责怪的意味,白辰又默默地把头低了下去,可是紧接着下一句话让他始料未及。 「摔疼了吗?」 「啊?」 「有没有什么地方受伤?」 「没,没有。」 那是三个月之前的事了,就算受伤也早就好了 「真没有?一点点都没有?」 霍玄钰持怀疑态度。 「真没有。」为了打消他的疑虑,白辰慌忙解释道,「掉下来的时候有彩绸挡着,而且我也不是落到马车顶上了,我是落到一个人身上了。不对,按照你们凡间的礼节,我不光要赔马车,是不是还应该去登门致谢啊……」 若不是那人当了他的垫子,身上肯定要多几块淤青了。 对了,正好以此为藉口让霍玄钰多去带他去贺家走动走动。 白辰拉着霍玄钰确认:「你赔她钱了吗,没赔改天我们一起去贺国公家。」 「当日街道的损失都是秦副官拨发的,等我回去问问他。」霍玄钰的脸色明显阴沉了些,笨狐狸难得有这么大兴致。 为什么非得是国公府? 霍玄钰看看容貌秀丽的贺明月,又看看一脸期待的白辰。 他和贺明月真的是今天才认识的吗? 几乎不用思考,霍玄钰沉着脸道:「你不许去国公府。」 白辰听了都顾不上说悄悄话了,直接一个大声的疑问:「为什么?」 「贺姑娘,我们还有事,就不打扰姑娘赏花了。」 白辰依然搞不清楚状况,被霍玄钰拖着走了一路。 「啊?什么事?你没和我说啊?」 怎么又生气了? 白辰一路的问话,霍玄钰都没搭理,快到鹿鸣观正门时,他才勉强挤出两个字:「回家。」 「我不要,我还没玩够!」 怎么能如此轻易地回去,贺姑娘还在呢! 白辰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不是说贺姑娘是霍玄钰命定的情缘吗?为什么两人见了面还是丝毫没有进展? 而且,霍玄钰看上去对贺姑娘一点那方面的意思都没有,这正常吗? 「放开我,我要回去看花。」 「回家看,我找人移栽了两株梨树。」 霍玄钰一身的力气,白辰知道挣脱无望,便惨兮兮道:「你抓疼我了。」 果然,威风凛凛的霍将军终于肯松手了。 还是这招有用。 白辰飞快地蹿了回去,因为他知道,霍玄钰一定会跟着他,一定会来找他。 重新踏进宫观的那一刻,眼前的景色瞬间变得破败,墙根下有诡异的阴影,毫无生气。 第40页 白辰回头,后面的正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同样的荒芜之景。 「霍,霍玄钰……你别吓我了,你在哪?」 身后没有人,哪里都没有人。 他重新踏入的地方,并不是他熟悉的那个鹿鸣观。 破败的门,缓缓地出现在他的正前方。 第32章 春日宴 白辰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好疼,他还清醒着,身体不是假的,他真真切切地落入了这个诡异的地方。 这的确不是他认知里的鹿鸣观。 荒芜,破败,人迹罕至,近处的景致清晰,远望却模煳,比如那门后空有一片纯白,生生有一种割裂感。而且四周有着一股说不出的阴森,寒气极重,冷得白辰不停地发抖。他一边克服心中的不适,一边尝试用法术探路。 阻塞感很重,法术的作用微乎其微,或许是他修为太低,勘不破门后的道路。 这回白辰真的不敢乱跑了,他的胆量还没一个石子大。自从踏进这里他浑身都在抗拒,由内而外透露着不适感。 好想逃。 恐惧涌上心头,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正当他犹豫着要不要掰断司灵留下的鳞片求救时,门的另一边传来了某人的声音。 「衡安……」 说话声虽然小,耐不住小狐狸的耳朵尖。 是霍玄钰的声音。 白辰心中的石头落了地,还好还好,他不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 他想,霍玄钰肯定也吓不轻。 于是小狐狸深唿一口气,在心里默默给自己壮胆。 白辰,你是天上的神仙,下凡是要来保护霍玄钰的。可千万不能让人看轻了。 不要怕,你不可以害怕。 他一鼓作气穿过了那扇不合适宜的门。 「衡安,我后悔了。」 霍玄钰背对着白辰,在一棵半人高的树旁,不知在与何人交谈。 他披散着发,没有向往常一样把头髮高高竖起。 白辰又走近了一点,仔细看才发现,霍玄钰身上的玄色衣服闪着星光,隐约还有光华流动,根本不是今日和他出来时穿的那一件。 这样的衣服……很眼熟,但绝不会出现在霍玄钰身上…… 一个不可能的想法在白辰的脑海里炸开。 「对不起。」 霍玄钰的宽肩微微抖动着,整个人散发着浓重的哀伤。 他在为谁而悲? 白辰一咬牙,似乎下了巨大的决心,揣着乱糟糟的心情,一步一顿走到了霍玄钰的面前。 剑眉如旧,双目深邃而漆黑。眉眼之间的肃杀之气消亡殆尽,那张成熟稳重的脸上此刻没有冷漠和疏离。 他不是霍玄钰,他是云外天的上冠战神。 原来你并不是没有感情,你也会为某人而难过。 我本以为与你水火不容,可当你摆出这样哀恸的神情,我竟也会感到一丝心酸。 白辰不明白,究竟是哪里出了错,为什么会在这里遇见上冠。 一旁的小树缓慢生长,渐渐开出纯白的花。 上冠那样静静地站立着,眼神哀伤眷恋,仿佛在看一个逝去的故人。 「玄钰……」 白辰一时分不清了,他忍不住出声,他想拍拍他的背,想去到他的身边轻声安慰。 上冠没有听见,他不会听见的。 白辰终于发现,他伸出的手穿过了上冠的身体,他触不到他。 因为这里的时间与他的不同,不过是鹿鸣观某个时光的片段,被遗落在此,又被他误打误撞的闯入。 那株小梨树就是最好的证明,他所在的鹿鸣观,梨树早已长成,有着几百年的光阴。 而眼前的这一株刚刚种下没几年。 云外天的古书中曾过记载,当神明的力量意外流入凡间,会造就出另一番小天地。除非找到力量的源头并且收归云外天,不然异变是无法消除的。 不知为何白辰的心里堵得慌,他甩甩脑袋,试图忽视心中的不愉快,接着努力理了理思绪,尝试找到当下最合理解释。 首先,这个的出现源于某人的神力,现在看来这个人很有可能就是上冠。 许多年前,上冠来过鹿鸣观,并且在这里有了很深刻的际遇。他的一部分力量留在这里,常人无法察觉,无法开启。 直到今天,作为上冠转世的霍玄钰第一次来到这里,过去的片段就此显现。 白辰越想越肯定,一定是这样!他不过是顺带掉进来的,霍玄钰才是真正的关键。 要快点找到他。 小狐狸的思路越发清晰,比起刚开始的慌乱,他现在更担心霍玄钰。 要是被本人看见了这些前尘往事,会不会影响歷劫? 梨花落了,眼前的人如水墨一般消失,仅有的色彩褪去后,白辰眼看着在这片纯白里,又凭空出现了鹿鸣观的正门。 这是第二扇门,走进去会更深入神力的源头。 唯一破局的办法,就是往继续走,上冠的神力一定在最深处。 白辰大步流星地向前走,他不能停下,他要赶到霍玄钰的身边,将他带离这里。 跨过那扇门后,出现在他眼前的并不是鹿鸣观。 一个僻巷里简陋的屋舍,紧接着是人影攒动的街市。喧嚣的人声又很快消弭,幽静的林间赫然出现。 第41页 画面如同走马灯一样跃入白辰的眼帘,直到他看见了一条很长的山路,一位白衣人孜孜不倦地来回。 一天,两天,不分春夏秋冬,无惧风雨,不知道多少次,多到白辰甚至能看到残影。 真是个固执的人。 白辰蹲下,无聊地开始在地上画正字。画到第七十个的时候,白衣人终于停了下来。 他再一次看见了那株梨树,这时候的鹿鸣观规模还不大,一个小道士礼貌地上前询问梨树下的人。 「信士今日也要等人吗?」 白衣人平静地答道:「是,我会等到他来为止。」 他的侧脸模煳,白辰怎么看都看不清,只觉得声音很熟悉。 还有这对话……总觉得怪怪的…… 「笨蛋。」 头顶传来了悠悠的嘆息声。 「我明明告诉过你……我不会来,你怎么就是不明白呢?」 白辰一回头,上冠隐匿了身形,正紧盯着树下的人。 他身边有着神力凝成的光带,神明的光华不加掩饰,玄色的衣袍飘飘,刚好配得上他那副威严的神相。 「原来你都知道。」白辰怅然若失道。 知道有一个凡人在苦苦等候,知道他为了你…… 不对,这个事情怎么似曾相识…… 白辰瞳孔放大,不敢置信地指着上冠,眼神不停地在他与白衣人之间游走。 陆生? 他揉揉自己的眼睛,生怕看不清楚。 如果树下站着的是陆姓书生? 那他的友人是? 身后的上冠的皱着眉,或许有点不舍,好久才转身离去。 白辰的脑瓜子要爆炸了。 书生的友人居然是上冠战神! 第33章 春日宴 2 上冠的功绩斐然,在上古时期斩断魔乱后,与九华一同建造了云外天。他从始至终都是云外天坚不可摧的防线,是唯一的战神。 这样一位高不可攀的战神,多少仙者仰慕嚮往之人,竟曾会因为某人而暗自神伤。 白辰无法想像,要做到何种地步,才能打动上冠那颗冷冰冰的心? 书生不过一介凡人,寿命苦短,转世之后前世尽消。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如此短暂的相处……甚至只有这一世…… 为何你会念念不忘? 白辰很快得到了答案。 上冠隐藏的很好,或许他来凡间偷偷瞧过很多次。然而这次在他消失的方向,意外地露出了几根髮丝。 波动的心境会影响法术效果。 按理说,这不是上冠会犯的错,可他就是犯了,并且无法挽回。 书生似乎捕捉到了这细微的响动。 真奇怪,这个凡人的感官未免太敏锐了。 白辰亲眼看着书生跟随着上冠的脚步,选了一条以往不会走的路下山。 「只有陆生还在坚持着,尚且不知大祸即将临头。」 贺家小姐的话在耳边迴响。 「别去……」白辰汗毛倒立,一瞬间想到了那个可怕的结果。他想追上书生,告诉他那边有山匪,不要去,去了会没命的。 「不要!」 白辰有些失控地大喊,因为焦急踏出的每一步都磕磕绊绊。 没有用。 无论他怎样拼命,书生的背影还是离他越来越远。过去已经发生的事情,作为一个旁观者的他无力改变。 白辰何尝不知道他做什么都是徒劳,可他就是无法忽视,无法平静地看待陆生的死亡。 仿佛一走进这里,他不自觉地把自己代入了陆生的境遇。一腔热血真心,加上数年的等候,本该有个好的结局。 为什么没有呢? 他想,凡人真的很脆弱,有时候薄薄的刀刃,钝钝的石头都能要了他们的命。他又有点埋怨上冠,早知一路殊途不同归,为何还要与陆生结识。 在没有边界的回忆里拼命奔跑是件很傻的事。白辰跑得腿软,失神地跪坐在地上。 恰好,刀光血影如期而至,是刀刃卷着肉的声音。 白辰不敢再看,捂着耳朵缩成一团。他甚至感觉到脸上落下温热的雨,一滴两滴,汇成长河。 分尸……碎骨…… 白辰的心在滴血,仿佛刚才的每一声刀割,都割在了他的心上。 陆生不是罪大恶极的人,他只不过是想等一个人而已。 他有什么错? 贪恋可望不可及之人,便是错的吗? 骨头的断裂声终于停了下来 。 白辰蜷缩着,没力气起来。再抬眼时,脸颊滑过温凉的泪。 景色渐渐消失,没有上冠,没有书生,也没有兇恶的山匪。 看来要去下一个地方了。 白辰颤颤巍巍,花了好久才站起来,目睹了陆生的遇害过程,他控制不住地发抖。 他忍不住想,上冠会那样悲伤……是因为愧疚吗? 若不是他无端地下凡走这一遭,陆生被他引向那条满是山匪的路。 这时,新的门出现了。 白辰发狠地掐自己,想要停止身体的颤抖。 不可以放弃……还要继续走下去。 出人意料地,门后不再是鹿鸣观的正门入口。 是黑夜。 破漏的茅草屋顶挡不住料峭的春寒,结满蛛网的庙内没有烛火,只有几缕凄冷的月光。 第42页 门前光秃秃的,没有那株梨树。看来这次的时间,在陆生遇害前。 「嘶……」 书生趴在简陋的薄席上,衣衫褪到腰际,从肩胛到嵴椎斜横着一片凝着血的刀伤。半尺长的创口触目惊心,疼得他连连吸气,话都说不完整。 白辰没有上前,他站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目视着那张颇为阴沉的脸上。 会微微皱眉,会沉着脸,唿吸开始变得缓慢。 和霍玄钰生气时的神态一模一样。 「好,好了吗?」 久久听不到回应,陆生忍不住转头。 「这样挺冷的……」 上冠不回答,拿着准备好的酒罈。 随着陆生的一声闷哼,烈酒喷洒在他的后背上,他似乎疼得厉害,手里紧紧抓住地上铺的一层层稻草不放。 上冠的眼底闪过不易察觉的怒意:「知道疼刀子砍过来的时候还往上扑。」 「我不是怕你受伤吗……没想这么多,真的,是身体自己动的。」 「荒谬。我一介武夫挨几道不算什么,可你……你……」 刀口狰狞,似乎长在了这具纤弱的身体上。 上冠仍然沉着脸,看向书生的眼神里却多了一丝柔软。 「哪有人这样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当时若不是我及时踢了一脚,那刀就落到你脖子上了。你到底知不知道有多危险?」 「我知道啊。」陆生居然还能笑得出来,「你忘了,我在那山匪窝呆了三天呢,每天都有人在我面前死去。」 「我当时想,你一定会来的,所以我的任务就是在你来之前,尽可能地保护那些无辜百姓。」 「很好笑吧,我没有功名在身,也没有家财万贯,只是一个穷书生而已。即使这样,我也不想放弃,我还是想尽我所能为受苦受难的人们做些什么。」 「可惜,当你真的赶来的时候,我不仅没有松一口气,反而开始害怕。他们这么多人,都是每天刀口舔血的穷凶极恶之徒。我开始担心你要是打不过他们怎么办……那我岂不是在害你……」 酒气醺人,上冠的眉头终于舒展,神情还是淡淡的。 陆生傻笑着感嘆道:「幸好你很能打。」 「我不止能打,我还有别的本领。」上冠的嘴角不易察觉地浮上浅浅的笑,「比如给一位小书生上药。」 他把绿色的叶子碾碎了,一点一点地敷在陆生的伤口上。 「唉……你轻点,嘶……」 真疼啊…… 陆生的余光落在那双起伏的手上,诧异地咦了一声。 「这不是我之前给你用的药草吗?原来我说的话你都记住了。」 歪着的头被人按了回去。 上冠无奈,手上的动作轻柔缓慢:「趴好了,不想伤口发炎就别乱动。」 「哦……你知道吗,我开始在这间破庙捡到你的时候,还以为你很难相处。」 「你一定要用捡这个词吗?」 「俗话说一人不入庙,二人不看井。若不是看你在庙里奄奄一息,我肯定就去别处露宿了。」 「我说不过你,你总能搬出一堆典故。」 「嘿嘿,我是读书人嘛,还要考取功名救民于水火,肚子里没点墨水怎么行。等我封官加爵,到时候请你当我的护卫怎么样?」 上冠反问:「你都这样了,还想着春试?」 「嘶……区区,区区小伤,我苦读这么多年,就是为了下个月的春试,我爬也要爬过去。所以你到底要不要当我的贴身护卫……啊!疼……」 「抱歉。」上冠一时失了神,手上的动作重了些,「我无意长留在此,护卫你还是找别人吧。」 「啊?你又要去云游四海?」 一阵寒风颳过,陆生冷得一哆嗦。 「好吧好吧,好男儿志在四方。那你以后还回来吗?」 「不回来了……」上冠没能拒绝地干脆,悠悠补充道,「或许。」 陆生疑惑道:「或许?」 「……」 见上冠不再回答,陆生又自言自语道:「等我金榜题名,我打算把这间破庙修一修,门口再种个什么树,你若是再来,肯定能一眼认出,还能有地方歇脚。对了,你来的时候一定要托人给我带信,我好来接你去城中,唔……那时候我应该有一个三进的大宅子了。要是……要是没有口信,我就只好一直在这傻等了……」 他越说越睏倦,吸了吸鼻子,嗅到了馥郁的酒香。 「我想起了有首词很应景……」 「是什么词?」 难得上冠愿意听他掉书袋。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上冠不得不附身侧耳。 「然后呢?」上冠轻声问。 「然后,然后……忘了……」 陆生沉沉睡去,他应当是累坏了,在土匪窝不眠不休,刚又经歷了一番混战,还受了很重的伤。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纤弱书生,哪受得了这些。 上冠静静地端详着他的睡颜,小心地为他掩上了外袍,眼神幽暗,不知在想什么。 春日……绿酒…… 彼时的上冠不通人间诗词,尚不知其中含意,全当是书生睡前呓语。许久以后他才醒悟,一个饱读诗书的人,怎么可能会忘记…… 只是不敢言说罢了。 第43页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 二愿此身常健。 三愿如同樑上燕,岁岁常相见。 第34章 春日宴 3 仿佛一场虚幻的长梦。 白辰走出了那间破庙,抬头望着虚假的月亮。 他敲敲心口,变化的情绪如同五颜六色的染料,开始是沸腾着的,最终归于平静,混合出了别样的色彩。 恐怕上冠也不会想到,有一天会有一个文弱的书生站在他面前,替他挡下锋利的刀刃。 他是战神,跺一跺脚就能轻松送掉一城人的性命。传闻除魔之战时,某处有一潭孕育魔族的血池,孽物兇悍无比,几乎有着无限再生的能力。 上冠闻讯而来,人还未至,银光乍现,一柄银龙枪砸下去,那一震地动山摇,三千怪物瞬间化为乌有。他花了数十天斩尽池边的孽物,而后又跳进血池里,隔着数里都能听见深处传来悽厉的尖叫。 上冠进入血池的第四十九天,在所有人都认为他回不来的时候。 银色的光芒先行破出,虎啸龙吟之势震彻山河。他的眼神狠厉,似乎还没从数天的激战中缓过劲。 与魔相斗,不怕败,怕的是如同恶疾一样的魔气。 魔会饲魔,诱人堕魔,以此强大自己。 因此这几十天不眠不休的战斗,不能有一刻松懈。 上冠出来的那一刻,身上的玄衣染血,腥臭的魔气包裹着他。 一眼望去,竟分不清是仙是魔。 魔族固然可怕,而这位年轻又强悍的战神,何尝不是一念呢? 血池之事只能算是除魔之战里上冠随手解决的一件小事。 上冠战神的事迹从远古讲到如今,也曾有人怀疑过真假,可只要见过他便知,那些传说都是真的。 岁月的沉淀不会骗人,那久经千年的杀伐决断,早已浸入了战神的骨子里。 一个眼神,一次抬手,神的威严省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云外天的每一个小仙都深深敬佩着他,对他从来都是毕恭毕敬。 白辰想,大概正因如此,才让上冠记挂了陆生许久。 从来都没有人会觉得上冠需要保护。 唯有陆生……不知他的身份来歷,仅凭短暂的相识就豁出性命去保护他。 「为什么你没能活下来呢?」 白辰喃喃自语。 他不禁想起上冠在梨树前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一阵绞痛。 小狐狸并不明白此刻心中涌现的酸楚代表着什么。 他只知道,书生其实是一个很好的人,善良正直,心怀天下。在遇到危险时,他会奋不顾身冲到刀口前。 他不该这样死去,起码不该这样惨烈的死去。 「若是你还活着,他就不会那样孤单了。」 回头望,身后的破庙渐渐隐没,头顶的一轮弯月消失不见。 该走了。 眼看着第四扇门升了起来,木枝缠成的门,上面开满了梨白色的花。 白辰有预感,他就要触及神力的核心了。 如果把这个神力构造的过去看成一个果子。那他穿过的三扇门可以证明,在这里靠近果核的地方,时间反而要靠前。 简单明了地说,他看到的是一个倒序的走马灯。 由既定的结果,一步一步地往里深入,他的每一步都走向了最初的起因。 白辰没有犹豫,果决地走进了梨花木门。 一阵刺眼的白光闪过。 纯白色的空间没有边际,巨大的梨树矗立在中央,地面似乎有薄薄的一层水,花瓣飘零落下,点出圈圈涟漪。 白辰试探性地往前走,他看见巨大的枝干中,有一团暖黄的光晕。 温暖圣洁,似乎能洗涤心灵。 地上的水没有因他的脚步而摆出波纹,他是外来者。 如同此前种种,在这里他留不下任何痕迹。 「兄台,你受了这么重的伤是要去哪里?」 「不用你管。」 白辰脚步一顿,把四周看了遍,声音却消失了。 他狐疑地走了一步。 「我们也算是认识了,互相还不知道姓名呢。在下陆恆,不知兄台贵姓?」 「朱钰。」 「朱钰……好名字,容我再多问一句,是哪个朱哪个钰呢?」 「……」 白辰额间冒汗,他终于察觉出不对,他越靠近那棵梨树,脑子里涌入的话语就越多。 那两个声音,不用想都知道是谁。 朱钰……还朱钰…… 以为换个名字我就不认得你了吗? 白辰咬唇,步伐变得微小,接受一段不属于自己的记忆是很痛苦的,可怕的是这里充满着书生与上冠之间细碎的相处。 「你说这个月牙形的玉佩?」 书生的声音鲜活灵动。 「其实这不是玉佩,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材质。家里人说我一出生手里就握着这个。听上去虽然有点离谱,但你别不信!我爹娘这么多年都是这个说辞。还有个算命的说我是什么文曲星下凡,我爹深信不疑,砸锅卖铁都要供我读书。」 「可以给我看看吗?」 「这有什么不可以?来,拿去看……哎,你手劲这么大……别给我捏碎了……」 「衡安……」 第44页 「什么什么?你说什么?」 「……你好吵。」 好吵…… 白辰喘着粗气,瘫倒在树干前,脑子疼得要炸了。 从刚才开始,有两个字在他脑子里反反覆覆震盪迴响。 是上冠在不停地低语。 「衡安。」 衡安……衡安? 白辰想,自己应当是听过这个名字的,但是……是在很久之前…… 想不起来,完全想不起来。 他现在头痛欲裂,暖黄的光近在咫尺,只要他伸伸手,便能回收上冠的神力? 可他做不到,别说伸手了,他现在眼花得厉害,灵台不甚清明。 为什么会这么痛? 没道理啊,一路走过来都好好的,偏偏现在有这么大的反应。 头晕,好想吐,不行了,好像真的要晕过去了。 白辰痛得脸色惨白,以一种扭曲的姿势匍匐在地上。他努力抬手,想在彻底失去意识前,收回这团力量。 然而,视野里出现了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手背上有蜿蜒如山脉的青筋,看上去十分有力。只见那只手径直穿过树干,轻易地取走了其中的光团。 「玄……钰?」 小狐狸凭感觉说出了心中的那个名字,可惜他没能看清来人的脸,彻底昏死了过去。 「陆恆?」 玄色衣衫,红绳高束的长髮。 霍玄钰握着手中月牙形状的硬物,神情恍惚。 第35章 春日宴 4 不是陆恆。 他清楚地知道,名为陆恆的凡人早在三百年前化作枯骨了。 是他的错。 万般因果,皆有定数。 神明一旦以真身下凡,本身就是巨大的变数。这也是为什么文昌殿有明文规定,游走凡间的灵使必须隐藏身形,不可让凡人察觉。 仙人寿数漫长,与他而言短暂的相处,对人生不过短短几十年的凡人来说却是致命的。 他逗留的太久,无意间干扰了陆恆的命数。让胸怀宽广的书生殒命于山匪的刀口下。 全是他的错。 他蹲了下来,将手中的月牙置于小狐狸的额间。 暖黄的光流入,淡蓝色的光流出,这些是陆恆的记忆,也是白辰痛苦的根源。不一会儿,白辰蜷缩的身体微微放松,惨白面色逐渐恢復如初。他的唿吸平稳,应当是睡着了。 「你不该来的,我不想让你知道这些……」 霍玄钰嘆了口气,沉重到整个空间都能听见闷闷的迴响。 「笨狐狸,我都那样罚你了,你还敢跟着我过来。」 睡梦中的小狐狸大概察觉到了一丝温暖,竟不自觉地朝霍玄钰身上靠。 霍玄钰下意识往后缩,他这一躲,白辰的身体将要磕向地面。他终于还是不忍心,在磕碰发生的前一刻,他抬抬手,如同对待珍贵的宝物,小心翼翼地将白辰揽入怀中。 小狐狸小声哼唧了一声,似乎睡的不太安稳,将要醒来。 霍玄钰怀抱着他,浑身紧绷着,既怕过于用力弄醒了这只笨狐狸,又怕不够用力随时会把人弄丢。 他很害怕。 害怕白辰醒来,与之相对的目光中全是防备。 同时,他又在期待,期待着小狐狸睁开眼,看着他,只看着他…… 期待着这只笨狐狸能……认出他是谁。 短短的一刻,玄钰漆黑的眸中闪过许多情绪,有不舍,有悲哀,还有无法言说的……爱意。 「归途可喜,来日可期。你当时可没告诉我还有下一句。」玄钰耐心地掸去白辰身上的花瓣,几乎是贴着他的额头柔声道,「君怀真意,侬怀真心。你看,我都记着,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不曾忘记。」 战神冰冷的面容之下,不再有隐忍克制,仿佛是泥沼黑潭翻滚,要把埋藏数百年的汹涌的情感全都翻上来。 不可以的……绝对不可以…… 他的情感过于沉重,于这只笨狐狸来说,是负累,是毒药……是不幸的源头。 手中的月牙化齑粉,龙形的神印在手背上闪烁又消失,他该感谢衡安神君打造了这片寂静的空间。 唯有现在,仿佛世上只剩他和白辰两个人。 只有这样……他才敢稍稍放肆。 怀抱温暖,香软醉人。 真希望这样的时光,可以久一点,再久一点。 梨白花瓣飘零而下,碎成细小的雪花,巨树枝干逐渐变得透明。 玄钰知道,神力回收后,这片回忆空间将不復存在,他也该走了。 真是……太短暂了,他都没能好好看看他的小狐狸…… 在最后的时光里,玄钰往白辰的身上套了一层法术。 「我还是不放心你,希望危急时刻,这层罩子可以保护好你。」 有些情感不见天日,自诞生开始就在淤泥之中挣扎生长,它这样艰难,却又这样坚定。即使淹没在漆黑的潭水里,也如炬火一般熊熊燃烧,几近疯魔。 不曾被看见,不代表不存在。 或许某天寒风萧瑟,你不知温凉的暖意从何而来。 那是经年不息,自顾自燃烧的,克制又汹涌的爱意。 梨花落了。 鹿鸣观的门前,那棵百年的梨树瞬间绽出雪白的小花,枝头被繁重的花压弯,在风中摇摇欲坠,花瓣如冬日飞雪,簌簌而落。 第45页 人们惊唿着,不知为何会有此奇景,许多人伸出手想要去接落下的花瓣。 鹿鸣观有百年香火,人们早已默认这棵树是受了香火气的灵树。 这样美丽的景象,像是神明的回应。 「小姐,这花好香啊,我捡了许多,咱们回去做个香囊吧!」翠花喜滋滋地捧着一手的梨花,见贺明月一副凝重的表情,她收了笑容问道:「小姐……你怎么了?刚才和白公子他们分别后就一直心事重重的样子。」 「翠环,我替哥哥许的愿好像实现了。」 翠环惊讶道:「小姐替公子许的愿是……」 「我猜哥哥他已经有了心上人,可是……唉……这太复杂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讲。」 翠环的恭喜还没说出口,看见自家小姐一片愁云惨澹,连忙转了话锋:「小姐,时候不早了,我看我们不如先回府,再从长计议?」 贺府的马车在山下候着,顶着春日午后的阳光,主僕二人心事重重地下了山。 下山后,贺明月看着成堆停靠的马车却犯了难。车夫不知在何处休息,自家的马车停在哪来着? 都下午了,怎么还有会这么多人。 翠环也觉得困惑,指着不远处陆续赶来的人:「小姐,你看他们,为何这样急匆匆的赶着来请香。」 鹿鸣观的名气不是一天两天,往常人多都是在清晨时分,人们默认早起请香才能显示诚意。 贺明月想了想,回头望了一眼山顶的道观。她们在其中的时候没有发觉,山顶上竟多了几缕雾气缭绕,白日里也能轻易看出,整座山现在正发出淡淡的柔光。 真是奇了,鹿鸣观的灵验在此时此刻得到了证明,种种异象佐证着,这座百年的道观是被神明庇佑的。 贺明月面色却沉重了,难道说那位白公子……真的和哥哥有命定之缘吗? 「翠环,我们快回家。」 她看似镇定地命自家丫鬟去找车夫把马车牵过来,心里却一片混乱。 她的兄长贺明川,自小熟读四书五经,同龄人还在嬉笑玩耍的年纪,他已经开始研读史书了。 哥哥从来都没有让父母操心过,从不做出格的事,后来参加科考一举中第,为家族添了不少光。 任谁路过都要夸他一句温良恭俭,克己復礼。 贺明月对自己的兄长向来是敬佩又羡慕的。 那一天她无意间发现哥哥竟会私藏女子的画像。第一反应是震惊,印象中哥哥不近女色,成日里与古籍相伴。若不是那副画像上有贺明川自己题的字,恐怕贺明月会以为这是谁栽赃到哥哥屋子里的。 回过神看那副画像,女子一身桃红,衣衫不像是寻常女子的形制……仔细看看,倒有点风尘味? 贺明月吓傻了,她当时想难不成哥哥和大街上那些肤浅的男人一样,也会喜欢青楼女子? 如今看来……事情的结果并没有比她当时预想的好多少。 不是青楼……是,是断袖…… 贺明月恨不得立马回家找兄长问清楚,不对,今日哥哥不休沐,这个点应该还在宫里修史书。 这翠环怎么还没来? 「小姐不好了!」翠环提着裙子大惊失色地跑过来。 「怎么了?」贺明月皱眉,翠环和她一同长大,断不会遇到一点小事就惊慌失措成这样。 「咱们的马车刚刚……被,被人给砸坏了!」 ??? 又砸? 贺明月的眼皮直跳:「快带我去看看。」 第36章 春日宴 5 京中显贵之家出行向来高调,贺家的马车上可是明晃晃地有着国公府的标识,普通百姓都要瞻仰着绕道走。 究竟是谁胆大包天,敢砸贺家的马车? 贺国公手中虽然没实权,但朝中的人脉还是有的。 许多事都不用他亲自出面,想要整治一个人比捏死一只蚂蚁都要简单。 贺明月跟在翠环后面,听见丫鬟口中又惊又怕。 「方才车夫正牵着马,忽然凭空一声巨响,天上掉了个什么东西下来,把车顶砸了个大窟窿,还好我和车夫跑得快,崩出来的木块才没打到我们。」 高大华丽的车厢如今塌得只剩框架,漆金的木板叠着木板,灰尘在阳光里飞舞,像是灾难里的废墟。 不明所以人群对着这些木板指指点点,有眼尖的人认出其中的贺字,露出的表情耐人寻味。 「你们看到了吗,刚才有团光从山顶落了下来。」 「木板在动?有人……里面好像有人?」 「哎,谁过去看看啊?」 「你不要命了,也不看看这是谁家的马车。」 邺城百姓的口中从来不乏谈资笑料,哪怕是尊贵的国公府。 贺明月使了个眼色,翠环心领神会,立马摆出一副不好惹的架势,将要开口清场时。 又是一声闷响,木板颤颤巍巍得发出嘎吱声。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底下不会真的压着人吧……」 「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是人还能活吗?不会是……」 「吵什么!」翠环强压心中的恐惧,「国公府的事是你们能议论的吗?」 议论声稍稍小了一些。 「翠环,不得无礼。」贺明月端正姿态,「诸位,今日实在不巧,车厢被落石砸中。让大家看笑话了。我一介女子出门在外,还往大家体谅我的难处,都散了吧,鹿鸣观的神仙真人还在等着诸位前去参拜,何必在这消磨时光。」 第46页 「贺小姐都这样说了,我看大家就别凑热闹了,也没啥好看的。」 一位年轻小伙率先发声,大家随后纷纷道。 「说的也对。」 「都这个点了,走吧走吧。」 贺明月是名门闺秀,举止得体大方,年轻男子对于她自然多了一丝追捧。况且最近有些传言,说是开春后不久,皇帝陛下将为太子选正妃,在礼部列出的名单中,贺明月位于第一列第一位。 可见皇家对贺国公府的重视,说不定没几天,这位贺家小姐摇身变为太子妃娘也未可知。 看人的散差不多了,翠环小声问:「小姐,我刚才已经重新雇好了一辆马车,车夫在那等着,现在要回府吗?」 「不,等一下。」贺明月豪不避讳地踏入塌掉的马车旁,「这事太蹊跷了,我得好好瞧瞧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姐不是说是落石吗?」 「你没听见他们说吗?说是有团光砸了下来。」 嘎吱嘎吱,木板开始松动。 「小心。」 惊得翠环拉着贺明月连连后退。 一只白皙的手伸了出来。 主僕二人抱成一团,呆愣着说不出一句话。 「疼疼疼……」 一块木板飞了出去,紧接着是更多,一个散发着光华的人从里面爬了出来。 「这是哪啊?」那人背对着她们,身形有点熟悉。 贺明月不可置信地向前一步:「白公子?」 「贺姑娘?」 「怎么是你!?」 二人异口同声道。 贺明月眼睛都不眨,简直可以说直接钉在了白辰身上。 他的额间有着银白印记,髮丝无风自飘扬,身后莫名地有着装饰一样纯白的羽带,那些羽带颇具神性,灵动轻盈,同鹿鸣观壁画上的神仙真人并没有什么区别。 「白公子你……你……你怎么变了样。」实在不知该如何措辞,贺明月几乎是结巴着讲完了这句话。 「我怎么啦?」白辰疑惑地看向自己的装束。 手上怎么多了块布料? 身后怎么也有?! 「哇!!!」 白辰惊嘆不已,体内似乎充盈着奔涌的法力。 难道说他最后没有昏过去?其实成功回收了神力? 嘶……身体有些酸痛,看向贺家坏掉的马车,白辰心里大概有了数。 神力回收后,那片纯白的空间随之消失,他被随机丢了出来,这次居然又掉在了贺府的马车上。 ……这是什么冤孽 「贺姑娘,马车……我们会赔的……」白辰也觉得很不好意思,实在是太巧了,怎么回回都能砸在人车顶上。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命定之缘吧。看来霍玄钰和贺姑娘的这条姻缘线是非牵上不可了。 白辰想,这下霍玄钰肯定要去国公府当面赔罪了。一来二去的……他们两个肯定能成…… 可是……他心里怎么还是乱糟糟的,甚至一点成就感都没有呢? 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 白辰一拍脑袋:「霍玄钰呢?你们有没有看见霍玄钰?」 这边的动静不小,白辰身上的光华过于显眼,刚散开的人群渐渐地又聚拢过来,人数比刚才还多。 「现在才想起我……是不是太迟了?」 头顶降下一件宽大的外袍,把白辰盖地严严实实。 白辰仰头问:「你刚才去哪里了?」 霍玄钰靠过来,扯了扯嘴角,没说话。反而用手捏捏小狐狸的脸蛋,手触到的那一刻,白辰身上的光华消失了。神印,羽带,还有若隐若现的光辉,通通消失不见。 靠近这里的人终于不再增多。 翠环呆呆地看向自家小姐,然而贺明月的惊讶之色不逊于她。 霍玄钰手臂搭在白辰的肩膀上,交付整个身体的大半重量。 「借我靠会,今天可能要晚点回去。」 「嗯,为什么?」 「我,有点累……」霍玄钰强忍着口中的血腥味,艰难地咬字。 小狐狸的嗅觉灵敏,顿觉不对:「你是受伤了吗?你怎么会受伤?!」 一旁惊讶的主僕二人才意识到,刚才她们光顾着看白辰身上如同仙人一样的装束,完全忽略了后面的霍玄钰是如何出现的。 「笨狐狸。」霍玄钰垂下头,悄悄在白辰耳边道。 也不想想你为什么毫髮无伤。 说罢,他便倒在了白辰身上。 是啊,为什么掉下来,把马车给砸穿,这么大的冲击力。他能够毫髮无损? 因为他是仙人吗? 不,不是的,仙人也会受伤,尤其是那样毫无准备的情况下。 白辰微微侧目,在深色的衣物上,不细看根本看不出看。 霍玄钰的后背正渗着血,木屑刺进血肉里,鲜血淋漓。 还有什么不明白? 无非是不捨得你受伤,所以千方百计护着你,甘愿在背后抗下一切。 第37章 云间月 「啧,听秦副官说你受伤了,我还以为多重的伤。也没少胳膊少腿的,你伤哪里了?」 凌云简同往常一样的无所事事,甚至自己去屋里搬来了藤编的摇椅,和霍玄钰躺一道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小伤而已,养个两三天就好了。」霍玄钰合上手中的兵书,用书掸了掸身上的梨花。 第47页 梨树填满了小院的角落,如今花开地正盛。 难为秦副官千挑细选了十几种,最后霍玄钰只选了其中两个,一类花瓣大,花型好。另一类气味清雅,开花之后香气盈盈。 梨花满地,洁白灿烂,正如重逢那一日的云兰花海。 「白辰呢?我来半天都没看到他。」 印象中霍玄钰到哪都要带着他,今日是怎么回事? 霍玄钰用手指着房顶:「他在屋顶晒太阳。」 果不其然,屋嵴上有团白色的毛绒绒。 凌云简口无遮拦,眯着眼睛瞧道:「霍府的伙食不错啊,这小白糰子看上去大了一倍都不止。」 霍玄钰轻笑出声,对着凌云简直摇头。 咚。 小石子砸在了凌云简额头上,力道不轻,立马砸出了一块红印。 小狐狸一跃而下,在雾气迷濛中化出了人形。 「在背后妄议仙人,是要倒大霉的。」 凌云简捂着头,侧身对霍玄钰疑惑道:「他怎么听到的?离这么远都能听到?」 还没等霍玄钰回答,白辰连推带搡把凌云简从摇椅上赶走,叉着腰道:「你别打扰我们将军静养。」 转身又对霍玄钰柔声细语:「要不要回房躺着,你背上的伤还没好全,不可以吹冷风的。」 霍玄钰虚弱地咳了两声:「确实是有点冷。」 「那我们回屋去,来,你慢点,我扶着你走。」 凌云简干站着,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你小子说话都中气十足的,装这幅病态样给谁看啊? 也就是白辰涉世未深才看不出你的把戏。 霍玄钰似乎察觉了背后的目光,演戏之余还不忘给凌云简一个颇为得意的眼神,像是得到饴糖的幼儿,忍不住和所有人炫耀。 凌云简清楚地捕捉到了他的情绪,不由得一愣。 这这这…… 这小子看着白辰围着他忙前忙后,分明一副很受用的样子。 相交多年,没想到好友还有这样虚伪狡诈的一面。 凌云简摸着下巴,心中不禁感嘆,交友不慎,真是交友不慎。 「唉,不是, 你们等等我啊……我有事要和你们说。」 堂堂瑞王殿下,在这小院的待遇甚至还不如那几株精心养护的梨树。 真真是世风日下! 堂屋里,霍玄钰捧着白辰泡的热茶,披着白辰送的狐狸毛披风,嘴角微微上扬。 「说吧,今天又有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要和我们分享。」 虽然是在与凌云简说话,目光却一点都没落到他身上。 天真的小狐狸还在鼓捣炭盆,看得凌云简一时语塞。 春天点碳,也不怕悟出痱子!!! 「他是有什么把柄在你身上吗?」 霍玄钰装作没听到,埋头喝茶。 凌云简看得很清楚,这个人分明热得冒汗,却还是乐在其中,怕不是脑子坏掉了。 他实在是忍不住:「你是不是有点太过了……」 「瑞王殿下若是无事,我这也不便留你了。」 四月春暖,竟能说出如此冰冷的话语。 凌云简本身就没什么脾气,在霍玄钰略显威胁的眼神中,哪敢再多说什么。 他再一次腹诽自己交友不慎,怏怏道:「是太子殿下,他近日打着为父皇祈福的名号,居然亲自去了趟鹿鸣观。」 霍玄钰冷笑一声:「皇帝病重不是一天两天,早不去晚不去,偏偏在那棵神树枯死后,传言四起的时候,他倒是想起去了。」 那日梨树铺天盖地的绽放,夜晚在京中都能看见常恆山上淡淡的光华,本以为是神迹,不曾想是绝响。 一夜过后,梨树的姿态一日不如一日,先是枝叶枯败,没几日就变得光秃秃的。而后树身不断缩小,生命力肉眼可见地流逝,到最后竟只剩几条枯枝。 实在是匪夷所思。 「是啊,我也觉得奇怪,就拜託母妃帮我留意了一下。结果你猜怎么着……」 霍玄钰眉眼闪动:「有话快说。」 「我母妃说,她已经有月余没见到父皇了,扶明殿的一切都是太子殿下,还有一位叫苗祝的太医在打理。对了,和太子同行去鹿鸣观的人中,也有这位苗太医。我和母妃都在担心……是不是父皇的身体,真的到了回天乏术的时候了。不然太子也不会一反常态地去拜仙求佛。」 「他反常的地方还少吗?」白辰点完炭盆,顺便跑过来横插一嘴,「连我都知道,这位太子殿下阴晴不定的,前天还说要选妃呢,谁知道他下一步想干什么。」 皇帝病重,不管那些大臣的内心如何,面子上还是要表现的。如今的朝堂上一片惨澹,这种时候内廷传来了太子要选正妃的消息,真不知是何用意。 不知在是选太子妃,还是在为唾手可得的皇位做准备,想要选出一位称职的皇后。 「不错。」霍玄钰拍拍小狐狸的肩膀,赞赏道,「会看人了,看得还挺准。」 「我还听说,梨花盛开的那一日,有人目睹了仙人之姿,如今太子的人正顺着这套说辞找人呢。」 凌云简嘆了口气,他有点理解为什么上次擅作主张让白辰出面,霍玄钰会这么生气了。 怀璧其罪啊。 不谙世事,心性纯良。若是落入他人手中,必是一场灾祸。 第48页 还好,现在是霍玄钰在他身边,凌云简还能稍稍放心些。 「总之你们小心吧,我总觉得最近的局势不太安稳,我这左眼皮一直跳个不停。」 话音未落,一阵急促的拍门声传来。 「除了我还有谁知道这?」 凌云简疑惑道,他为了帮霍玄钰隐瞒,每次起来都要绕好大一圈,假装去酒楼醉生梦死,才能甩开太子安排的那些眼线。 「哦,还有秦宁。」霍玄钰淡淡答道,「我吩咐了他,除非十万火急,否则不要来这找我。」 「那岂不是很重要的事?」 白辰自觉地跑去开门。 「秦副官。」 「将军呢?」 「在里面。」 秦宁抹去头上的汗,噔噔噔朝屋里快步走,见到霍玄钰就是一跪。刚要开口,抬头见着瑞王也在,要说的话瞬间堵在嗓子眼,急的他一阵勐咳。 凌云简开玩笑道:「看来你这病还会传染。」 霍玄钰懒得理他,等到秦宁有所缓和,不紧不慢地开口道:「有什么事直说吧,瑞王殿下不是外人。」 秦宁递过来一张拜帖:「将军,属下实在不知如何回復。」 按理说秦宁平常处理惯了这些事,不会有拿不定主意的时候。 若是有…… 霍玄钰接过拜帖,上面明晃晃地署着一个人名。 「贺国公府,贺明川。」 第38章 云间月 2 不是邀帖,是拜帖。 在砸坏贺国公府两架马车后,贺明川递来的拜帖,颇有兴师问罪的意思。 贺家地位显赫,贺国公历经两朝仍能明哲保身,可见其智慧。 肯定不能真的让贺明川跑这一趟。 霍玄钰吩咐秦宁准备见面礼,再递个拜帖。 恐怕这国公府是非去不可了。 白辰知道后蔫蔫的,只哦了一声,也没吵着要跟着去。 霍玄钰大概猜到小狐狸为什么闷闷不乐,忍不住安慰说,贺国公府家风严谨,就算你去了也是在前院,见不到女眷的。 没想到白辰反问,连你也见不到吗? 或许能吧。 毕竟与贺国公同坐他还不够格,此次只是拜访与他同辈的贺明川,贺家姑娘由兄长带着在旁边也不算逾矩。 然而霍玄钰并不想给白辰这个希望,冷言道,是的,见不到。 有一刻心中恶念丛生,他甚至想把白辰永远锁在这个院落里,慢慢地教导,引诱,成为他唯一的依靠,让他再也不能离开。 莫名的占有欲似乎在心底沉积多年,如今就快要按压不住了。 在这之后的第二天,白辰醒的特别早。往常霍玄钰都会在辰时敲门,为他带来热腾腾的早饭。 这时候霍玄钰应该在去国公府的路上了吧。 白辰躺在摇椅上,沐浴着暖洋洋的日光。 他第一次觉得这院落有些空。很安静,连落花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这些天来,他常常做梦。 梦里是看不清面容的书生,还有孤零零的玄色背影。 那个空间里的记忆,关于那个书生的一切,当真如一场梦一般,醒来了就越发模煳。 可他不想忘记。 凡人是易碎的,一点点的尖锐都能让他们破碎。 他现在才懂。 若是有一天霍玄钰也会如陆生那样轻易消逝了。届时,还会有谁记得凡间发生的一切? 上冠会记得吗?还是只当做是一场梦,梦醒了,他们依然形同陌路。 不能再往下想了,徒增痛苦而已。 起码最后他会记得一切,记得曾经有个凡人叫霍玄钰,对他很好很好。 见到了,便会心生喜悦,做什么都是开心的。 见不到,便会觉得心中空落落的,等待的时光变得无比漫长。 搞不懂这算什么,他搞不懂的东西太多了。 白辰忍住想要流泪的冲动,闭上眼假寐,渐渐地他又进入了梦乡。 「衡安在上冠殿里直跺脚呢……你惹他生气了?」意气风发的少年双手抱胸,他的衣摆上有滚边的金纹,远看如太阳一般,散发着金灿灿的光。 「他是小孩子脾气,一会就好了。」眉眼如画的玄衣公子蹲在地上,不知鼓捣着什么。 「你们一向交好,今日是怎么了?」 玄衣公子放下手中白玉树枝,起身遥望着翻滚的云海,眼底多了一丝无奈:「九华,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化作尘埃,早你们一步离去。」 「偶尔想过。但你现在有了仙躯,成了仙的凡人寿数肯定比地上的凡人久,你现在想这些是不是太早了点。」 玄衣公子摇头:「我不是在为我自己考虑。」 「那你是?」 「是衡安……我怕我走之后,他会因为我的离去,去做一些出格的事。」 「那不至于,他是唯一的龙神,天生带有净化之力,上天入地都找不到比他还要圣洁的存在。」 玄衣公子仍笑着,眉眼间的底色却是悲凉:「你知道今日他同我说什么吗?」 九华的神情变得严肃。 「衡安说,他潜心研究了许久,创造出来一种秘法,可以把他的寿命让渡给我,连带着他的法力,他身上所有存在的东西,一同分享给我。」 「他疯了吗?!」九华愕然。 第49页 「他没疯,而且很清醒,甚至急不可耐地想向我展示他的成果。所以我把他骂了一顿,告诉他如果再有这种危险的想法,就当我们没认识过,以后再不相见。」 这世间有自己的造物法则,物损于彼者盈于此,成于此者亏于彼。 损盈成亏,随世随死。 一切都会有代价。 唯有法则不变,不可跨越。 衡安知道,却还是任性妄为地提出要让渡自己的生命。或许连任性都算不上,他只是找不到其它的办法,太着急了。 「九华,我常常看见忘川河畔,那些人的灵魂碎成千万片,变成不起眼的千万滴水融入蜿蜒的河水中,再无返回的可能。从我有心观察,便一直留意着,如今那河面宽了整整一倍不止。」 「人的灵魂从云端雨露诞生,落在地上经歷了短短几十年,再落入河里,便结束了。这样的一生,真的……太短暂了。」 即使成了仙又如何呢? 凡胎登仙,寿数也不过几百年。 不及天生仙族,有着数千载的光阴的九华。更不及神龙化形,与天同寿的衡安。 「再等一等吧。等我找到合适的地方驱逐魔气,等衡安料理完地上各族之间的战乱,等你安顿好迁移去青界的难民……等这些都处理好了,我们再一起想办法。」 少时的九华以为,只要他们三人合力,这世上便没有做不成的事。 玄衣公子这次没有温声接他的话,默然地拾起地上的白玉枝。 衡安喜欢雪,他诞生于雪山上千年不冻的天池,鳞甲雪白,会在阳光下透出斑斓的色彩。 龙是尊贵的神明,理应捧着供奉,可衡安是一只白龙。 白色,人们只能想到刺骨的寒冷,以及死亡时的僵硬。 更何况神龙化出的人形,少年的脸风华绝代,美得惊人,甘愿让人匍匐脚下俯首称臣。 于是他身上又多了一条蛊惑人心的罪名。 人人都说,白龙降世,是不详之兆。 只有他不这样认为,他捡到这条小龙的时候,对着那双清澈懵懂的眼睛,他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一定要洗清大家的误解。 他要将这只白龙,带到他原本的位置上去。 幸好他还有些本事,如今的衡安再也不用避着人生存。 可惜的是云外天没有雪,青界也没有……地上正战火纷飞,衡安为了平乱忙得不可开交,哪还有心情赏雪。 所以他答应衡安,要为他种出一片洁白的花海,那是一种千年万年都不会败的花…… 「又失败了?」 九华也蹲了下来,仔细看他把玉枝种下,施法,然后毫无变化。 玄衣公子不断尝试着:「是啊,试了许多次都没有反应。明明这块玉很有灵气,我还以为很容易就能成功。」 九华挑眉:「这玉有些眼熟。」 「当年偶然得到这一块墨玉,原本只是想给衡安雕一个发冠,破开却发现墨玉之中有着白玉。这玉奇异难得,扔了怪可惜的,我便把白玉芯留了下来。」 九华瞭然道:「所以你如今想到用它作为材料,看看能不能在天上种出花来。」 「现在看来的确有些困难。」玄衣公子自嘲地笑笑,「我高估了自己的能力。」 话音未落,原本如死物一般的白玉枝竟忽然长高了一截。 两人皆是一惊,连忙一起蹲在地上死盯着这些树苗。 又是短短一瞬,白树苗疯狂向上生长,长出枝干,玄衣公子猝不及防地被顶离地面。 「成了。」 挂在树枝上玄衣公子不慌不乱,语气仍是柔和的。 「九华,你能不能帮我去喊衡安过来。我怕我乱动这些树会出什么差错,就先不下去了。」 「不用,衡安快到了。」 一阵疾风颳过,还没看清人,就听到闪动的白影大喊道:「无烈!九华!你们快来帮帮我!」 慌乱的衡安神君披头散髮,正拎着一个表情冷淡的小娃娃,急得满头大汗。 「你们快帮我把他处理掉。」 小娃娃不哭不闹,也不开口说话,静静地看着他们吵闹。 九华目瞪口呆,口不择言道:「你们竟情深义重到如此地步了吗?」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 衡安抬头一看,发现罪魁祸首正在树上挂着,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他更生气了:「你笑什么!还不都是你干的好事!」 九华:「???」 挂在枝头的无烈道:「衡安,器灵化形而已,不要把话说得这么奇怪。」 第39章 云间月 3 衡安……衡安?! 白辰勐然惊坐起,他的唇色发白,冷汗几乎浸透了里衣。 小院里景色未变,他却越看越心惊,一时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太真实了…… 连续的梦,重复出现的人,和在鹿鸣观时一样,他在其中是一个旁观者,静静地等待故事走向最终的结局。 白辰终于察觉,这些天做的梦,都太真实了。 倘若这些都不是梦呢? 上冠所说的衡安,他梦里的衡安……… 他想起来了。 关于这位已经故去千年的衡安神君。 初次飞升到云外天的仙人,文昌殿对其会有一次选擢考试,按能力和天赋分配职务。 第50页 而选擢之前,文昌殿会派一位资深的仙人来教导新人。 白辰曾听教导仙人说过衡安神君的名号, 最初云外天是由三位真神合力建立的,衡安便是其中之一。传闻他身负净化之力,是为极其温柔的神明。 他殒命于一场与极渊大魔的战斗,用自己的神形作为代价,换来了云外天千万年的安宁。 衡安神君是云外天的英雄,若是他还在,地位会和如今的上冠战神一样万人敬仰,受人尊敬。 何况还有传言说,衡安神君是神龙降世,容貌更是风华绝代,圣洁不可侵犯。 白辰初来乍到,对这些真真假假的传闻颇有兴趣。可惜他还没来得及了解,几天后他就得罪了上冠,直接被发配去云兰树海扫落花,没资格参加最后的选擢。 这些都是百年前的旧事,他印象不深,如今才想起来。望着飘扬而落的梨花,白辰有些出神。 九华,衡安,上冠三位神君一同经歷了上古时期的魔乱,又一同创立的云外天。风风雨雨这么多年,三人之间的情谊不是外人所能想像的。 那衡安他……究竟与上冠是什么关系呢? 「白辰……白辰!」 什么声音? 「能听到我说话吗?怪了,上次传讯还蛮灵的啊……不会故意不理我吧?」 「听到了听到了。」白辰在摇椅上摇摇晃晃,太久没听到司灵的传话了,他刚才都没反应过来。 「你的事情忙完了?」 司灵适时地沉默了一会:「还没有……」 见气氛顿时有些尴尬,他急忙解释道:「我之前光顾着忙上冠的事,丢了许多公务给元信,他现在身体还没恢復好。所以我可能……一时半会没法下去帮你了。」 司灵本以为白辰会反应巨大,没想到对面只平淡哦了一声,听上去甚至还有些沉稳。 真不知道小狐狸经歷了什么,短短的时间里竟变得勇敢自信了许多。 白辰道:「那你忙吧,我一个人可以的,记得帮我向元信问好。」 司灵犹豫地问道:「你……没生气?」 「我生什么气?」 「气……气我把你一个人留在凡间?」 白辰的声音格外清晰:「本来祸就是我闯的,你们肯帮忙我已经很感激了。我不能宗依靠你们,你是灵使,我知道你平时有多忙。放心吧,我最近有努力练习法术,还成功地让霍玄钰和贺姑娘搭上了线。你说命簿上的情劫是不是已经成了。」 「是,你做得很好。」司灵的声音有些抖,很快又稳了下来,「上冠的命簿如最初一样,往后没有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了。」 「真的吗?」 「当然,剩下的时间,你只需要安静等待就好,不要轻举妄动。要知道你不止会影响上冠的命运,你的存在会对所有接触你的凡人产生微妙的影响。」 白辰坚定道:「我记住了。」 司灵又沉默了一会,今日的他似乎有什么心事,说话吞吞吐吐的,语调也没有往日活泼。 白辰还在等他说话。 「今日之后,我要去别的尘世继续灵使的任务,会很长一段时间没法联繫你,你还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白辰想了想,几次欲言又止,心里很是纠结。 「怎么了,有什么不好开口的事吗?」 「就是,就是……」白辰的脸颊滚烫,「我想问问,你知不知道上冠和衡安神君是什么关系啊……」 「啊?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就是上冠和衡安神君……」 司灵明显深吸了一口气:「白辰,你不会一直以为,上冠战神他名为上冠吧?」 白辰有些懵,上冠不叫上冠,那他叫什么? 勐然被司灵这样一问,他不确定地反问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啊!!!」司灵控制不住地提高了音量,「上冠是他的尊号啊!不是他的真名!」 「尊……号?」 白辰的错愕不比司灵少,一时之间两人都不知道用什么语气把话接下去。 …… 「上冠乃是战神之尊号,最初的武光殿也叫上冠殿,衡安神君便是第一任的上冠战神。」司灵见白辰没回话,猜测他是还没转过弯来,「换句话说,无论是谁,只要有能力坐的上战神的位置,我们都会尊称他一声上冠。你是什么情况啊,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闻识那老头放水了吧。」 「……可能他还没教到这个,我就被罚走了。」 「哦……也是。」司灵恍然大悟,「那你岂不是连正经的课都没上过几天!那你怎么过的考核,怎么造册登记?」 飞升并不代表着留用。 想要在云外天谋得一席之位,必须通过考核,之后会在文昌殿登记姓名,赋予名牌和职位。 若是没有通过规定的流程,便只能谴回原地,不能留用。 问题大了。 白辰对此事显然一无所知,那他是如何留在云外天的呢? 司灵还想继续追问,谁料对面却意不在此。 「所以现在的上冠,和衡安神君认识吗?」 司灵压下满腹的疑问耐心答道:「应该是认识的,作为衡安的继任者,他既然承袭了上冠的头衔,想来两人之间必然有着一定的渊源。你可能不知道,名号和姓名一样,都是不能随便给人的。承袭就意味着要担起关于这个名号的一切,往日的负债,来日的责任,会一併归到继任者的身上。」 第51页 简而言之,姓名是一个明确的承载点,承载着一个人的因果,继任就代表着因果的让渡。 司灵作为灵使,对于其中之事再清楚不过。文昌殿存在的意义,就是剪除不该存着的因,拨正即将歪斜的果。 「说了这么多,你怎么一句话都不回我?还没想明白吗?」 「大概……明白了。」白辰的声音有些低落。 折腾这么久,甚至把自己折腾进来了。从云外天追到凡间,原来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你的真名。 真是又蠢又可笑。 我……究竟该如何称唿你呢? 第40章 云间月 4 碧螺春,叶芽幼嫩,捲曲如螺。茶水澄澈碧绿,隐隐散发着清淡的果香。 早春之时,就听说地方上贡了新茶,快马加鞭送到了邺城。没想到这国公府里,竟也能享用到皇家贡品。 霍玄钰处变不惊,咽了口茶水,面带着礼貌又疏离的笑:「我知贺宫正一向是通情达理,既然误会解释清楚了,霍某就不多打扰了。」 主位之上,贺明川身着宝蓝色衣袍,周正温和的面庞为之增色不少。贺家家风如此,无论是贺明月还是贺明川,教养都是极好的,一眼便能看出属于世家之子,骨子里透出的沉静内敛。 「怎么会是打扰?你我虽多年未见,但也是自幼相识,如此说话当真是生分。莫不是霍兄信不过我,还以为我送那拜帖是在示威?」 今日一早,霍玄钰便来国公府赔礼道歉,本以为此次引得国公府不满,多少都会在外面吹会冷风。不曾想贺明川此人竟如此通透,早早在吩咐了人在门口接引。 霍玄钰解释说此前并非故意毁坏国公府的马车,实在是抱歉。 贺明川大度地点头回道,霍兄帮太子办事,事急从权,国公府对此深表理解。 既然国公府对此事不甚在意,那拜帖又是意欲何为? 霍玄钰品着茶,按捺下心中困惑,想着一会回府让秦副官找人打听打听。 许是看出了他的心思,贺明川有意无意地说道,早些年的时候,我们两家的长辈可不像我们这样疏远。霍兄难得在京中常住,我不忍心将看着旧年情谊断绝,所以递了那封拜帖。 不是示威,是示好吗? 这套说辞未免过于牵强了。 无论心里怎么想,面子上的功夫要做足。生在这诡谲多变的邺城,不会伪装,就只能在善变的局势中等死。 霍玄钰打起官腔来比不那些官场老油条差。 「贺宫正人品贵重,说出的话我怎敢不信?」 贺国公虽无实权,可贺明川是科举入仕,入朝三年已是五品宫正,负责宫廷的戒令纠禁。整个皇宫之内,若有他想找的人,连皇帝的扶明殿他都可以带人去搜查。 当然贺明川的性子温和,又有原则,必然不会做出一些无礼逾矩的行为。 老皇帝年纪见长,却没真的到老眼昏花的程度。贺家在朝中根基深厚,贺明川素有清风霁月之美名。因此凌云青再胆大妄为,也不敢对贺明川动手。这样的一个人,恰好放在宫正的位置上,压压太子的气焰。 霍玄钰瞧着日偏正午,想着再客套两句就打道回府。今日的阳光如此好,那只笨狐狸一定又跑去屋顶晒太阳了。 「国公府的好意霍某感激不尽,只是今日时候不早了,霍某家中……」 「是不早了,霍兄不如留在府里用完午膳再走吧?」 贺明川生怕他拒绝,直接在前头吩咐了下人,转身又做出来「请」的手势。 「霍兄放心,今日家父家母外出走访亲友,府中唯有我和小妹,都是从小就认识的。霍兄不必拘谨。」 霍玄钰的嘴角抽动:「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这个台阶他不得不下,他来国公府是来赔罪的,贺明川不仅不怪罪还如此盛情,若是这时候拂手而去,岂不是罪加一等。 「霍兄,请随我移步去膳厅。」 国公府与中途没落的霍府不同,其中富贵经年累月,吃穿用度都是一等一的好。 秘色瓷,琉璃盏,青玉筷。 霍玄钰细数这桌上看得见的物件,随便拿一个出去典当,换的白银足够普通百姓一生吃穿不愁。 不过仔细一想,京中的世家子弟除去他之外,又有几个不是家中父母疼爱着,用金玉堆着养大的。 霍玄钰自嘲地笑笑,得亏自己皮糙肉厚,不然还真禁不住西北的风沙。 「见过霍公子。」 贺明月的声音如银铃一般清脆,她的礼数周全,规矩地向霍玄钰行礼。 「几日不见,不知霍公子的伤可好些了。」 霍玄钰起身回礼:「都是小伤,习武之人难免磕磕碰碰。让贺姑娘费心了。」 贺明川道:「好了,都坐吧,坐下慢慢聊。」 贺明月掫揄道:「兄长一向是主张食不言寝不语的,怎么今日竟破了例。」 「小妹,你怎么如此古板,偶尔一次破例又有什么关系。」 贺家兄妹一来二去的,言语中似乎另有隐情。 霍玄钰看着满桌上好的菜餚,心知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贺宫正可是有其它的事要和霍某商量?」 不问还好,此话一出,贺家兄妹像是被人定身了一样。 贺明月更多的是诧异:「兄长还没与霍公子说明吗?」 第52页 贺明川的耳根唰一下红了,说话也变得慢吞吞的。 「霍兄,在下确实有一事相问。」 霍玄钰虽有困惑,但也不得不应下:「贺宫正请讲。」 贺明川看向四周,先是屏退了下人,又悄悄地把椅子往霍玄钰这边挪了挪。 贺明月见状,也借势把自己的座位往兄长这边靠。 在外端正大方的贺家兄妹两人,竟在自己家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样。 真是奇事。 「先前在春风楼下,落到贺府马车的那位姑娘,不,也不是姑娘……就是那位,霍兄应当是认得的吧?」 霍玄钰心中翻江倒海,他当然知道贺明川说是谁。 他竟忽视了。 白辰曾简短地说过,当时他落到了一个人身上才没有受伤。 这个人居然是贺明川!? 他尽力让语气平稳:「认得是认得,宫正打听这个做什么?」 「我,我不是要找他麻烦,只是……当日一见,便觉得若是能结交一二,于我来说意义非凡。」 贺明月点头附和道:「当日在鹿鸣观,我见着霍公子与白公子结伴同行,想来是相熟的。不知霍公子可否愿意搭个桥,圆了我兄长的一个小小心愿。」 贺家兄妹一唱一和,似乎是早有准备。他若是顺了他们的意,把白辰带到他们面前。 相当于是国公府欠了他一份人情。 看贺明川的反应,一向克己復礼的宫正大人会为了某人失了分寸,乱了步调。只此一面,阔别几月,都能如此念念不忘。 可见这份人情只大不小。 霍玄钰的心一沉。 他差点忘了,贺明川见到的是一身薄纱,面带红妆的白辰。 寸缕的肌肤若隐若现,红唇微起,圆润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人看。 在春风楼时他就在想,明明没有勾引人媚态,为何看上去如此的娇艷,让人忍不住想蹂躏,想在那轻薄的衣物之下留下痕迹。 任谁看了都会心动。 当时的贺明川,又何尝不是多年前在西山客栈的他。 一眼惊艷,而后沦陷。 从此不再看花看雨看月亮,心心念念的唯有那一双眼睛,澄澈如清泉。 第41章 云间月 5 「真是不巧。」霍玄钰眼底仿佛有着寒霜,「此人是我归京途中偶然结识的一位商人,他来邺城主要是为了寻亲,不久前已经寻到,第二日他便和亲人一起回乡了。」 「白公子的年纪看上去比我还小些,想不到竟是行商之人?」 不怪贺明月不信,白辰身上没有一点铜臭味,最重要的是他看上去不够精明。 「是啊,起初我也不信,可能是他一人上京怕徒生变故,对我一个陌生人有所提防也是情理之中。我见他在荒山野岭晕头转向地找路实在是可怜,顺便捎他一程罢了。」 听了霍玄钰的一番说辞,贺家兄妹的互相看了一眼,显然还是不大相信。 贺明川追问道:「那霍兄可知道他籍贯在何处?家住何方?」 见他还是不死心,霍玄钰冷言道:「贺宫正如此刨根问底,倒像是真的要找人麻烦。」 从方才贺明川不停向他打听白辰开始,他便一直憋着气。这只笨狐狸惯会引人注目,早知道就不带他出来乱跑了,干脆打副镣铐锁院子里算了。 这个念头凭空冒了出来,霍玄钰自己都吃了一惊。人在气急时,往往会表露最真实的想法。 是,他早就想把白辰锁起来,谁都不许看。至交好友凌云简不可以,这个不知道从哪冒出的贺明川也不可以。 只有他……只有他能…… 那些疯狂的欲望,有着强烈的叫嚣声,那是他的一部分,扎根于他的体内,不可分割,在白日的灿阳下被按捺压抑,又在长夜的孤寂中肆意生长。 「关于那位白公子,我所知道的并不多。」霍玄钰的语气有些沖:「贺宫正,饭菜要凉了,国公府用膳是必须要等到菜放凉吗?」 精緻的菜餚入口,只觉索然无味。到最后,贺家兄妹的脸色都不是很好看。 霍玄钰当然清楚是为什么,他那套说辞一听就假。从牵扯到白辰的那一刻起,他的选择永远只有一个。 贺家兄妹在京中顺风顺水多年,一贯都是别人求他们办事,从没想过会有人敢驳国公府的面子,果决地拒绝他们的请求。 霍玄钰原本可以想一个更好的理由,可他十分介意在提起白辰的时候,贺明川的神情,和他当年何其相似。 于是他连理由都不愿意想了,直接摆明了自己抗拒的态度。 邺城之中,人人都带着华丽的假面,人人都拐弯抹角地说着话。 拜别了贺家兄妹,霍玄钰从国公府出来,又见一轮日光闪烁,才觉天色渐晚。 不知道那只笨狐狸在干什么? 「嗷~」 什么动静? 霍玄钰瞧见院墙的阴影里似乎有团东西在动。 「嘭。」 白辰毫不避讳地变出人形来,树影斑斓,跃动的金色为这一身淡紫外袍添了许多耀眼的珠光。 这只笨狐狸怀里抱着东西,还不忘沖他招手。 「笨蛋!」 一记手刀稳稳地落在白辰头上,霍玄钰推着他快步远离国公府。他语气带着苛责,更多是关切和心焦。 第53页 「以后不许在外面用法术,别人瞧见了怎么办?!」 「瞧见了就瞧见了,反正又没人能管得住我。」白辰现在法力大涨,加上司灵说命簿上已无大事,如今他的狐狸尾巴都快翘到天上了。 「你知不知道什么叫人心险恶。」 霍玄钰恨铁不成钢,压在白辰肩膀上的手加大了力道:「你就算有再大的本领,可以以一敌十,以一敌百,可若是被人拿住了命门,你又当如何?」 他的话掷地有声,说得极重。 白辰见他冷着脸,眉眼闪动着怒意。 他下意识缩了缩脖子,生气的霍玄钰很不好惹,像是一桶随时会被引爆的炸药。 白辰被他训得不敢抬头:「下次不会了。」 霍玄钰收回微微发抖的手,这只笨狐狸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其实是块肥肉,而这四周……早已群狼环伺。 或许认识到刚才自己的行为有些粗暴,他往后退了一步,想着自己应该再耐心些的。 白辰不懂没关系,他会用余生慢慢教会他。 他没有什么可畏惧的,白辰的寿命,远比他漫长…… 「我不是要刻意凶你……唔……」 嘴里忽然多了一块香甜软糯的梅花糕。 「好了,少废话,来尝尝这个。」白辰一边把东西往他嘴里塞一边没心没肺道,「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在这里?」 霍玄钰囫囵吞了下去,含煳不清道:「那白辰大人为什么在这里?」 「当然是来接你回去的,我等了好久都不见你回来,干脆自己找上门来了。」白辰把怀中温热的纸袋交到霍玄钰手中,而后拍拍手,轻松道,「我都抱了一下午了,手都酸了,你怎么去这么久,不会在国公府看到贺姑娘就走不动路了吧?」 白辰别扭地转过脸,眼神却还在霍玄钰身上飘着。 霍玄钰心中一动,故意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是啊,贺姑娘才情横溢,实在是令人神往。」 「你,你当真这样觉得?」 「那是自然,怎么,白辰大人不高兴了?」 「你……我,我当然是为你高兴的。」 白辰亮晶晶的眼睛藏在睫毛下,他低着头,看上去像是受了委屈。 「既然为我高兴,怎么不见白辰大人展露笑颜?」霍玄钰挑事一样,故意挑起白辰的下巴,逼着他看向自己,「你是不是……」 「吃你的梅花糕吧!」 白辰捂着羞红的脸,一把将霍玄钰推开。 温热的梅花糕入口,红豆沙似乎甜过头了。 「我记得你并不喜欢吃甜腻之物,怎么会想起来买这个?」 霍玄钰笑意盈盈,看得白辰一怔。 他的确不爱吃甜腻的,平时见到吃的就扑上去,是因为他没尝过人间吃食,好奇而已,并不是贪吃。 白辰一走神,无意间将真心话说了出来:「可是你喜欢啊。」 「嗯,我确实喜欢。」霍玄钰温柔地敲了敲笨狐狸的脑袋。 很难想像人前威武的霍将军,背地里竟喜好甜食,从前从未有人发现过。他想,大概是常年漂泊着,心中苦楚无处排解,便只能藉口腹之欲缓解一二。 「走吧,我们回家。」 霍玄钰自然地牵起他的手。 白辰想挣脱,奈何力气没有霍玄钰大,只能任凭他牵着走。 「玄钰。」 小狐狸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在他身后小声唤道。 「我在。」 「别离开我太久。」 白辰看着他宽阔的后背,没来由地蹦出这样一句话。从前没有过这样的担心,从鹿鸣观回来,见证了陆恆短暂的一生,他就开始担心霍玄钰如其它凡人一样脆弱,有一天轻易的消失不见。 「笨狐狸。」 我怎么捨得留你一个人呢? 霍玄钰发出一声轻笑,真是笨拙又别扭,太好懂了。 那我是否可以认为……在白辰大人的心中,我也有了一席之地呢? 第42章 不可言 云露静止,烛光黯然。 结界破除之后,暗夜中坐于案几之上的,不是司灵挂念的那个人。 那人鼻樑高挺,面容华贵,一身白金的袍子灿若烈阳。即使坐在那里不言语,眼神亦是威压。 不同于战神磨砺出的肃杀之气。他的周遭更多是平静祥和,是如山岳一样难以撼动的,绝对的压制。 「我已把你教我的话如数传达给白辰,不知九华天帝可还满意?」 手上的擦伤还没来得及处理,那是在青界攀爬高崖时,碎石落下受的伤。他已经尽快赶回来了,可为什么九华会在这里? 不仅在这里,甚至还让他放出命簿已然修復的谎话让白辰知道。 九华天帝,开天闢地的上古真神之一,参悟的境界远不是他们这些小仙可及的。 他到底是何时发现上冠的命簿有异?又是何时知晓他们三人一直在瞒天过海?亦或是说,从一开始,云外天的一切都尽在这位真神的掌握之中。 那元信呢?本该在天枢宫的元信又去了哪里? 比起事情败露要承受的责罚,司灵现在更挂念元信的安危。 「干得不错。」 九华放下手中把玩的笔桿,那半真半假的笑容之下,多半掩盖着久远又骇人的往事。 司灵心中焦急,他率先开口问道:「不知天帝陛下何时能把元信还给我?」 第54页 「真是奇怪,你既不问我为什么在这,也不担心自己的处境,反而问起他来了。」九华饶有兴趣地抬眼看他,淡淡道:「元信说得果然不错,你重情重义,软硬不吃,断然不可能因为我的命令去背叛朋友。必要时候,须使计逼上你一番你才肯乖乖顺从。」 司灵瞳孔一震,背后传来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每走一步,他的心就冷上一分。 「天帝陛下,您不能离开干元殿太久,剩下的由我和他解释吧。」 司灵不可置信地回头,淡墨青荷香,元信如往常一样,步调不紧不慢。他对九华的态度可以说是毕恭毕敬,不像是受过责罚。 「也罢。」九华点头,擦肩而过时信任地拍了拍元信的肩膀,他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密谈道。 「此事关乎存亡,不可外泄,望卿慎之重之,切莫让无辜之人失了……性命。」 九华的眼神落在司灵身上,傲慢,且压迫感十足。 他从不是一位慈悲的神明。 那些温柔又仁慈的神明大多抵不过魔气的引诱和侵蚀,殒命于除魔之战后期,被魔气蚕食殆尽。 心恶者托于外物,心善者耗于自身。恶人常把作恶的原因归咎于他人。而太过善良的人,往往会用别人的错处惩罚自己。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九华将「善」视作软弱无能的表现。直到遇见衡安……还有和衡安形影不离的……他。 云外天的夜似乎过于安静了。 九华不愿回望,今夜天枢宫内的对峙不是他希望看到的。他向来不擅长处理两人之间的事,更弄不懂情感中的诸多复杂。 昨日浮梦长,同行者如浮沫般转瞬而逝。 如今只留下他一个人,孤守着这里,百年,千年,以后千千万万年,都是如此。 「司灵……」 元信轻声唤道,如同因风而起的柳絮,空荡无所依靠。 「你听我说好不好。」 他往前一步,却被司灵以更大的步调拉远。司灵的眼中闪烁的寒意化作刺骨的冰锥,一道一道扎入他的身体。 对上他的眼神,元信的唿吸一滞,他从没见过司灵用这样陌生的眼神省视他。 像是在看仇人。 司灵自嘲地笑了笑:「元信大人何必如此,我不过是你的下属而已,你大可以对我下命令,你知道的,我永远不会拒绝。」 这番话,倒像是在赌气了。 「求你,听我解释。」元信再一次拉住他,他的声音闷闷的,听不出后悔与否。 但微微颤抖地身体骗不了人。 板正少言的天枢大人,竟也会有如今卑微的一面。 「就这一次,我保证不会有下一次了。」 「你想要我听你解释?好啊,那你先告诉我,是不是从一开始,你就站在了九华那边。你们什么都知道……却还是放任我们去凡间,对不对?」 司灵皱着眉头,没有把他推开,依然用那刺骨的,暗含着滔天怒意的眼睛盯着他。 元信沉默不语,或许是他还没想好如何解释,或许此刻的沉默就是答案。 司灵不顾一切地甩开他,巨大的反冲力让他疲惫的身体几乎支撑不住。他扶着凌乱的桌案,一字一顿,咬牙艰难道:「亏我还以为,以为你……是被我说服,以为你会为我考虑……」 真傻。 谁人不知天枢官元信大人眼中除了公事之外别无他物。 他又算得上什么呢? 不过是一个听话好摆弄的棋子罢了。 「说话啊?你不是要解释吗?怎么不说话?」 司灵控制不住地低吼,明明他们之间什么都算不上…… 为什么……为什么他却有一种背叛感…… 手上的擦伤泛红,一路艰辛,一路风尘僕僕他都没觉得痛。此时此刻,他看着心心念念的人站在他面前,他却觉得痛了。 好痛。 其实他已经很累了,怀中的药草似乎被胸膛传来的温度蹭地滚烫。 这种药草花期短,只在深夜的高崖上绽放,因此极其不易察觉,往往要爬许多座高山,才能取够一次的用量。 他太久没有好好休息了。 「原是我对不住你。」 良久,元信闷声道。 「你的手,没关系吗?」 「不用你管。」 「我们坐下来好好谈一谈行吗?」 「不必了,我没兴趣知道。」 司灵心灰意冷,放下精心呵护着的药草,准备离去。 「你要去哪?」 他没有回答,太累了,想先找个地方静一静。他要重新思考一下,这些年他一腔真心的付出究竟值不值得。 「你不能去找白辰,他……」 勐然一声巨响,云海翻涌。 二人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紧接着 殿内所有东西剧烈地震动。墨点无规则地飞溅,砚台极速乱飞,乱糟糟的书籍在不停地翻滚。这震动似乎要把地面震开,天地将要倾倒。 「司灵!」 元信见原本飘飘欲坠的司灵脚步更加虚浮,眼看着就要被砚台砸中。他的身体先于理智,青影飞转,于动盪的地面上稳步勐冲。 「小心……」 在勐烈的动盪中,一声微不足道的闷响,红色的血珠飞扬。 原本眩晕不已的司灵陡然清醒,他清晰地感受着,脸上溅射过来的温热。 第55页 第43章 不可言 2 元信想,自己应当是昏过去了。半梦半醒之间,微凉的指尖拂过他的额间,留下的药草香让人留念不已。 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诡异的震动早已停下。可身边的温度还在,即使心中有怨 ,司灵仍守他守了一夜。 元信缓慢地睁开眼,发现额间伤口已经癒合了,点滴的血迹被清理干净。 殿内的东西全部回到了原有的位置上,整整齐齐,连笔墨摆放的顺序都和他日常办公时一样。就算让他自己復原,也不可能达到这种严丝合缝的程度,仿佛从未变过。 他的灵使远比他想得要心细。 晨光微现,司灵的面容晦暗不明,目光也一样。 「现在可以听我说了吗?」 元信躺在小榻上,偏着头示弱般地问道,司灵一向都依着他,让他产生了无论自己做什么都能轻易揭过的错觉。 「我不是有意要瞒你的。」 原来是我恃宠而骄,在你面前放肆惯了,总以为你的好脾气是天生的,以为你不会去计较。 元信感到心慌无措,司灵不是他第一个灵使,以前的他过于挑剔严苛,文昌殿选上来的新人在他手下待不过五天。频繁地更换搭档,让他更加不愿和新人有多余的交流。反正迟早都是要走的,听话就行,刚好也不用他花心思去教导。 在这种情况下,所有人都不愿选择他的时候,司灵出现了。 在数百新人最终选擢的大殿之上,少年眼角的橘红色鱼纹还未退却,就敢冒冒失失地指着和考核官同坐一列的青衣仙人。 他举着手说,我要在他手底下干活。 简直是闻所未闻。 同期的人还在唯唯诺诺的时候,他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提出自己的要求。 元信本对考核毫无兴趣,当时正在埋头苦思命簿,忽然被一个新人指名道姓,他便顺着声音的源头望去。 那人十分亮眼,半披半束的长髮两侧藏了四串小辫子,见元信的目光远远望过来,于是更加卖力地举着手,笑得灿烂。 元信本能地翻册子,很快便在名册上找到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新人。 修行地,青界遇水河。 原身,金鳞红白锦鲤 名字……没有名字? 都到了留任的时候了,他竟还没遇到赐名之人吗? 太罕见了。 很多青界妖物飞升的机缘都源于赐名之时。 天地苍茫,人如沧海一粟,若不能及时认清本我,找寻道心,便只能如浮舟一般随波逐流,庸庸碌碌过完一生。 由天地,或者他人,或是自己都可。姓名,是在万千世界中定位自我的第一步。 这条小鱼没有名字,难道说其中另有隐情? 元信是个怕麻烦的,可他实在是缺帮手,大概在犹豫中多看了这只活泼的小鱼两眼。 这条小鱼竟敢上前,迫不及待地问道:「我现在是不是可以直接跟你走了。」 别说底下的新人了,坐在上面的考官都没见过这样胆大妄为的。 近处一看,这小鱼眉眼弯弯,还挺合他的眼缘。 元信板着脸,故作为难道:「可以是可以,只是你现在还未确定姓名,文昌殿没法记名入册。」 换言之,你快点编个名字,编完了就可以和我走了。 小鱼一听,眼珠子转了转,眼尾的橘红更加鲜亮,他漫不经心道:「这不简单,你给我起一个吧!」 旁边的考官凑过来小声道:「这样不合规矩吧?」 元信心想也是,不如先让这条小鱼回去再从长计议。 然而他一转头,两人目光相撞。 他见到小鱼满脸期待的模样,几乎脱口而出。 「司命之符,助灵之道。从今以后你便叫司灵,如何?」 他当时是怎么想的呢? 大概在想说不定这只锦鲤,真的能为他带来好运。 往后百余年,他没再换过灵使,司灵对他可以说是百依百顺。虽然偶尔会故意做出一些出格的行为惹他发火,但回过头来仔细一想,这其实是司灵帮他排解压力的另一种巧思。 初见之时,司灵眼尾的鳞片还未褪去,笑起来的时候如星落眉梢。 如今他的眼尾只余一抹橘红,不似初见之时那般胆大妄为。 听完元信的恳求,他只沉默着,轻轻点了点头。 元信知道辩解不如实证,他伸手在空中轻点,角落里一本破损的命簿飞到司灵的眼前。 「你先看看这个。」 司灵脸上有着困惑,但还是照做了。 那本命簿从中间的某页断成两本,一半墨团污渍多的看不清字,另一半字数寥寥,书页崭新。 看上去像是两个人的命簿缝合在一起,非常割裂。 司灵扫了一眼封面的上的字。 命簿的主人,是四百年多前,在尘缘镜生活的一位书生。 名为,陆恆。 这不是元信经手的命簿,元信的字迹端正严谨,他编写的命簿常常找不到一个错字,哪里写得会歪歪斜斜还到处是墨团。 「命簿损坏成这样,跟去修正的灵使想必已经耗尽全力,死于法术的反噬了。」司灵一页一页的翻着,可惜污渍太多,有的地方还缺页了。 除了中榜 ,外放,升官,几个关键节点的字迹难以抹除。 第56页 司灵找不到其他的线索,串联起这个人的命运。 「根本没有灵使。」元信惨然一笑,「这个命簿,没有任何人经手过,一直是无人管束的状态。」 司灵一愣,下意识反驳:「怎么可能?」 既有命簿在先,定是经过文昌殿的人编写的,怎么会没人经手? 那上面的字迹总不可能自己冒出来吧? 「因为这个命簿,是九华天帝给我的,那天晚上,正好是白辰掉下凡间的那晚。」 「果然,我就说白辰那小子再不谨慎,也不至于真傻乎乎地掉下去,原来你们一早就设计好了。」司灵平静道,「元信,我本以为我已经足够懂你了,如今我才发现,你远比我想像的还要复杂。你就这样看着我,看着白辰着急上火,看着他独自一人留守凡间,很好玩吗?」 「就算有九华的命令在先,可这期间你有无数个机会提醒我们,但你一个字都没说。我是不是应该夸赞你,夸你办事滴水不漏啊?」 「元信,你真狠心。」 司灵咬字极重,如同行刑台上的铡刀,利落地将俩人之间的信任斩得粉碎。 「不是我,也不是天帝要设计他!」 面对司灵的连连指责,元信浑身都在发抖,他失态地哑声道。 「是天命。因果续存,天命难违!」 他半撑着坐起,髮丝凌乱,哪还有之前一丝不苟的影子。他拿出另一本封面上没有任何字的命簿。 「九华当时只是把命簿交给我,让我按照他的指令做事,并没有多言。这是我后来,根据那本破损的命簿,一页一页復原出来的摹本。你好好看看吧……」 「对你,对白辰,我是有所隐瞒,我心中有愧。可我从没想过要站在你们的对立面,我只是按照自己的方式帮你们,这样……不行吗?」 他在问谁呢? 他不知道? 他单纯地害怕着,害怕说错话,做错事,害怕眼前的人会离他越来越远。 第44章 不可言 3 陆恆的一生可以说是跌宕起伏,出身贫寒,却能金榜题名,最后官至宰相,在乱世之中匡扶起一个破败的王朝。 而后王朝覆灭,他为护王都百姓,坠于高高的城墙,以一人之命换满城性命。 此壮举得上天瞩目,粉身碎骨之后,陆恆飞升了。 「终年三十三,飞升,至云外天?」司灵不可置信地读出命簿的最后一句话。 文昌殿惯例,命簿之中不可出现当前世界不存在之物。编写的人最多写一句飞升,绝不会直接写上云外天这三个大字。 「荒唐的不只是这个。」 元信递上破损的原本,翻到字迹崭新的后半页。 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陆恆,终年二十,惨死于山匪刀刃之下,尸骨不存。 司灵的后背发毛:「这人居然有截然不同的两种命运,他最后到底怎么了?」 一个羽化登仙,一个英年早逝。 相差太多,诡异之极。 元信答道:「命簿的前半破损,是因为陆恆真实的命运与之相去甚远。」 两人四目相对,多年的默契犹在,司灵很快明白。 现实的陆恆没活二十岁,离奇地走向了最坏的那条道路。 元信继续道:「奇怪的并不是这个命簿,而是陆恆这个人,他几乎是凭空冒出的一样,整个文昌殿都找不到关于他的任何信息。」 一个人,不可能孤存于世,他只要活着,便会和其他人有交集,会产生命运的联结。 因此一本命簿若是有异,会连带着其他人的一同发生变动,文昌殿很容易就能观测到。 可以观测,就可以干预。 然而陆恆的命簿,如同是一个孤本,虽有提到他人,却不和任何人的命簿有关联。似乎只是单方面地为他的合理存在提供理由,用过一次就切断联繫,因此文昌殿迟迟没有发现这本命簿的存在,更不知何来异动。 无法干预,也就无法预测。不知何处而来的变动,让陆恆的命簿走向极端,无法挽回。 司灵听了半天,反问道:「这命簿不是九华给你的吗?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元信沉默良久,千言万语彙成一句话:「他告诉我,陆恆就是白辰。」 倘若命运不可更改,前世的债要今生来偿。罪祸的种子早在多年前就已种下,几番轮转之后,还是逃不开最初的业果。 「你难道现在还认为上冠的命簿有异,是因为白辰吗?」 元信的话反覆在司灵耳边迴响。 他说,九华没有设计白辰,白辰不是一切的起因。 他说,我从未想过与你们对立。 司灵的喉咙发紧,几次尝试开口,声音因为惊骇发抖:「你的意思是,早在白辰还是陆恆之时,他与上冠就有了一段因果。那陆恆的命簿发生变化……」 元信点头,承认了他的猜想:「是上冠。我查过记录,四百年前,上冠察觉流放地的魔气躁动不已,曾离开云外天去极渊除魔,其中消失了数月,音讯全无。」 「古籍中有过记载,尘缘镜中的小世界其实最初是魔气喧嚣撕裂产生的空间。上冠他不是消失了,可能是一时掉入某个凡间,受到凡间术法的制约,暂时无法返回云外天。」 「恐怕就是在那时,他遇到了陆恆。作为天外降临之人,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影响着身为凡人的陆恆。」 第57页 后面的事情元信不说司灵也能猜到。 属于凡人陆恆的既定结局被打破,上冠会背负最初的罪孽。在一切洗牌重来之后,因果会顺接而下重新缔结。 所以元信才会说,因果续存,天命难违。 命运从不偏爱任何一方,作过的恶,欠下的债,无论是有心还是无意,统统需要代价,需要偿还。 直到走完新生的因果,过去种种才得以抹消。 的确没有人在算计白辰。 司灵忍不住苦笑,那只胆小的狐狸还不足以让人在费心在他身上筹谋。 即使那天白辰没有去尘缘镜,即使他步步谨慎闭门不出,他都逃不过要陪上冠走上这么一遭。 原来他们都想错了。白辰落入尘缘镜不是因,而是果,是上冠必须偿还的罪果 「下次,不要再瞒着我了。」司灵疲惫地合上眼,把头埋在元信的肩膀上,「我都听你的。」 先前的背叛感随着天光倾斜一扫而空。 不怪元信。 上冠与白辰,他们二人註定会有一段纠葛,这是早已书写好的,不可更改的命运。 谁都管不了,连九华都只能拿出个破命簿干看着。 他们又能做什么呢? 若是换了他,就能比元信做得更好了吗? 耳畔传来如释重负的轻语:「你手上的伤,可以给我看看吗?」 「早好了。」司灵把头埋得更深,「别动,让我抱一会,一会就好。」 元信感受着后背上的力道越收越紧,两人胸膛相贴,互相感受对方身体的起伏。 司灵往常是静不下来的,单是坐一会都能换十来个姿势。如今他一声不吭,像一座沉闷的大山,连唿吸声都放轻了。 元信轻拍着他的背,主动加深了这个拥抱。 司灵把情义看得很重,朋友陷入这样一个泥潭一样的局里,自己却无法施以援手。 他的内心一定非常煎熬。 「早知道我走的时候就多教他些本领了。」司灵懊恼不已,当时以为是暂别,谁能想到最后竟然牵扯出这样一大桩事。 元信懂他的纠结,他的难过,他的痛苦。 上冠战神是下凡歷劫,用的是凡胎,最终消亡并不会伤及本体。 可白辰是实打实的真身下凡,若是单纯修命簿也就罢了。 偏偏他的情况牵扯到前世轮迴,若是这一遭,仍然没能了结百年前的事,反而加深了业果。 那白辰将会如何? 丢点修为?折损仙体? 或者……像前世的陆恆一样……不明不白地惨死在尘缘镜中。 再次等候下一次的轮迴。 没有人知道,白辰能否平安归来。 过了许久,久到元信的肩膀酸痛,见司灵的情绪逐渐平稳,他才开口叫了一声。 「司灵。」 「嗯?」 「我有些头晕。」 司灵连忙收手,往后退了退:「抱歉,一时失神……」 元信见他神色恢復如初,安慰道:「白辰不会有事的,天帝陛下很看重他。之前是你一直让我试着信任他,现在我做到了,怎么你却不信了?」 恍然间,听见窸窸窣窣的响动。 两人同时将目光投向笔架,按照长度排列悬挂的笔桿,正小幅度地摆动着。 不是错觉。 时不时微小的震动,似乎扎根于云外天深处。 第45章 不可言 4 干元殿位于云外天的中心,大殿外有百级台阶,玉石累起的巨大高台上,水流成河,滔滔而下。 白金的宫殿屹立不倒,在雾气之中如梦似幻。殿内视野极其开阔,没有厚重的墙体遮挡,数个方形的长柱错落有致,支撑起了整座宫殿。宫殿内部远比外面看要高大得多,数十丈的挑空,令人望而生畏。 干元殿由九华一手建造,花费的时间与心血无法估量,因此自它建成的那一刻起,就是云外天对外的象徵。 九华是云外天创立者,也是最高管理者。 他是现存最古老的真神,他的全知全能,连上冠战神都略逊一筹。 旁人无法解决的事务,他可以解决。旁人无法理解的法则,他全都知晓。 最高管理者,并不是说九华可以随意支配云外天上的任何一位仙人。 它的含意是,九华接管着所有烂到没边,既棘手又隐秘的事务。 凡事有他兜底,云外天才能从以往无数次的危机中渡过。 因此人人尊称他为,天帝陛下。 大震过后的初晨,干元殿的台阶下零零散散来了十几个请示问询的仙者。 此次震动强烈,几乎覆盖率了云外天的所有区域,实在是让人忍不住多想。 难道说,又有什么地方孕育着一场足以撼动三界的浩劫。 于是几个年长的仙人不约而同地聚在干元殿外,想要从九华口中得到一个确定的答案。 闻识也是其中之一,他是在云外天建立不久后跟随而来的,资歷够老,见识够多。加上他一直以来负责着典籍的编纂和管理,因此对于某些事格外敏感。 迟迟不见九华露面,殿外人声窃窃,不免开始胡乱猜测了起来。 「天帝陛下难道不在殿中?」 「有人知道陛下去哪了吗?」 有人恍然大悟道:「会不会先我们一步去调查昨天的异动了。」 第58页 「不愧是陛下,当真是神速!」 「哎,闻识,你来的最久,关于昨天的震动你怎么看?」 闻识笑眯眯地说着废话:「用眼睛看。」 「……」 又过了一会,这群人没能等到九华,等来了一阵轰鸣声。 「咚——」 「咔。」 他们亲眼看到,原本在干元殿矗立的水晶柱,从他们的头顶上唿啸而过。 「是我眼花了吧……」 「是的吧。」 「我想也是。」 不少人揉了揉眼,再次看向干元殿。 「咻——」 又是一根水晶柱飞过。 「……」 众人沉默了。 此时的九华姗姗来迟,他华贵的眉眼里具是不解:「都聚在这里做什么。」 他的身侧是两个浮动的琉璃窗框,看上去刚刚从墙上拆下来。 这番画面比昨天半夜的震动还匪夷所思。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不发一言,唯独闻识心平气和,率先站出来回道。 「天帝陛下,他们是为昨日地动而来。」 众人齐刷刷看向他,闻识不愧是云外天上学识最渊博的仙人,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如此处变不惊的心境他们怕是再修炼个千年也无法达到。 面对莫名投来的赞赏目光,闻识心道真是少见多怪,你们对这位真神的破坏力一无所知,他早些年的时候比现在野多了,没事就拿孽物的嵴椎骨抽着玩。 至今干元殿的地基里还埋着不少上古孽物的残渣。 也就是现在四海昇平,八方宁靖。九华那身开天闢地的本领无处可用,渐渐被时间磋磨得稳重了些。 「哦,我还以为你们是有什么大事要说,地动的原因不是显而易见吗?」九华一个手势,琉璃窗框瞬间飞了出去,重重地砸在不知何时开闢出来的空地上。 水晶方柱,云眠毯,白瓷鱼缸,以及各种各样巧夺天工的大件。 他见众人依然一头雾水,不爽地解释道:「我在改建干元殿,动静有些大。你们没事就散了,别挡着我扔东西。」 「哈哈……原来如此……」 有人尴尬地笑了两声,还想再附和两句,不曾想九华一点机会都没给他们,转眼又消失不见。 只能远远地听见殿内一阵噼里啪啦东西倒塌的声音。 谁能想到,昨晚这么大动静是因为九华天帝在大兴土木。 大伙互相看看,很快达成了共识。 天帝陛下境界超前,岂是我等庸俗之辈可以参透的。 他这样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大家三三两两的散了。闻识走时多看了干元殿一眼,他心中仍然觉得不妥。 非要他说,他也不知道是哪里不对,只能说更偏向一种直觉。他隐隐觉得,昨天的震动更像是不详的预兆。 他一步三回头,最终还是跟着同僚一起走了。 算了吧,他一个小仙在瞎想些什么。 那可是九华,这世上不存在他做不到的事。 殿外终于安静,殿内的破坏性拆除也停了下来。 九华默然看着一片狼藉的干元殿,心中隐隐抽痛。水晶砖,琉璃窗……数不清的上古孤品统统散落一地。等某人回来,他可要好好地算这笔帐。 现在有别的事情让他烦心。 大殿的中央,水源涌动之处,泉眼喷出的水流越一人高,形成一朵晶莹剔透的花。花形细长优雅,簇拥着中间的圆形花芯。 九华烦躁地挥手,透明的球体里转换出另一种景象。 黑色的土壤夹着猩红,天空是与土地一样的黑。这片天地之中,唯一的光源是血肉混杂在一起,所发出异样的红色。 滔天的魔气幻化出不同的人脸,拖着黑灰的尾,四处飘荡嘶吼。怨恨,愤怒,绝望……这片土地上孕育这足以重创现存法则的极恶之力。 极渊,罪人流放之地,魔气禁锢之地,龙神衡安……殒灭之地。 若说这世上有什么事是他九华办不到的,那便只有一件。 他无法根除魔气。 衡安故去之后,净化之力随着他的身形一齐消失。 此后残余的魔气只做驱除却无法根除,于是极渊便诞生了,锁着上古时代残余的魔障至今。 而现在,就快要抵挡不住了,频繁的地动就是最好的佐证。 九华伸手,找到靠近极渊的那一条水脉,对着手腕就是一划。殷红的血液如一条条急动的蛇,争先恐后地融入水脉。 很快,水球里的画面多出来一缕金色,将飘扬的魔气镇压回极渊深处。 「若无极净之力,可用血肉相抵。」 「消耗太过,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这冒险的法子我可不敢用。」 「有我在哪用得着你们去面对魔气。」 九华握拳,任由血流喷洒,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痛苦之色,反而有着几分怀念。 许久之前的玩笑话,如今竟真的派上了用场。 「九华,你想过魔气究竟从何而来吗?」 云兰树连成大片,冰玉质感的白色花朵在枝头含苞待放。人在其中走过,千棵云兰树会发出婉转悦耳的低吟。 一路迴响不止,二人穿过云兰树海,脚下的地面如同镜面,空旷具有神秘感,一望无垠。 第59页 「我猜和这面镜子有关?」九华多走了两步,还是没能看出其中玄奥。 「或许有关。」无烈点头,双手报臂看向苍穹,「大概等我从忘川回来,就能找到答案。」 「你们又要走?」九华看着轻言细语的他,只觉得沉重无比。 曾经温润如玉的人眉眼间融着化不开的愁绪,玄色的宽大外袍都掩不住日渐消瘦的身体。 事情怎么会发展到如今的地步? 还以为噼开沉疴之后会有欣欣向荣的生机,还以为涤盪魔气之后会迎来一劳永逸的安宁。 结果什么都不是。 地上的争斗不止,死去的灵魂带着不甘融入忘川河。河水变得浑浊猩红,不用走近都能听见千万人悽厉的惨叫。而后,除尽的魔气又有了復起之向,聚积在忘川之畔。 无烈摇头:「是我要走,这件事别告诉衡安。他近来有些反应过度,我怕他知道了跟着我一起去。」 「那是衡安,恨不得时时刻刻和你黏在一起的衡安。就算我有心帮你隐瞒,可他一心要去找你,我也拦不住啊。」 「能瞒一刻是一刻,顾不得这么多了。」 「我看你干脆带着他算了,就和以前一样。」 「不行,他会干扰我的判断。」无烈苦笑着,「说实话,我不知道这次我还能不能回来。」 九华一怔,压低声音道:「你给我透个底,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要……去往忘川河的尽头,去魔气最烈的中心。」 「你疯了,你去那干什么?!」 「我有一个猜想,若是得到了证实,当下的困境会变成于我们有利的,新的开始。」无烈温柔地笑着,他总是这样,从来都以最好最和善的面目示人。 好像这世上,就没有他惧怕的事。 「所以我想拜託你,如果我没有平安归来,请你一定要帮我看顾好衡安他们。」 「办不到,我怕衡安直接把我砍了。」九华面色铁青,他该拦着无烈的,他当然做得到。 可他不能,一直以来他与衡安都空有一身力量,不知该如何使用。 是无烈,有超前的远见卓识。划分地界,创立云外天,不同族分界而居。还有巧思妙想无数 ,都是无烈先提出的,他引导着他们一路向前 眼下的困境,同样只有无烈可以解决。 他非去不可。 无烈望向远方,巨大镜面倒映着微不足道的他们。 沧海一粟,死生有命。 「不然你就说我变心了,正和新人浪迹天涯,让他提着龙骨剑来砍我。」 这个人真是……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说笑。 九华心中五味杂陈,闷声道:「你最好完好无损地给我回来。」 「嗯。」 良久,风中传来嘆息。 「此行兇险,你真不留点什么话给衡安?」 「我怕他忘不了我……那还不如……让他恨我。」 手腕的伤口癒合了。 九华默念法诀,把血迹抹除得一干二净。 水脉之中,极渊的方向再没传来不安的气息 他没有净化之力,便只能用血肉消去魔气。 无烈的猜想很少有误。 大量的失血让九华的步伐虚浮,他干脆找了个空,直接躺在了杂乱无章的物件旁。 「我绝不容许你们的心血就这样白白毁掉,我……会做好准备,所以你们……能不能给我一点提示?」 他知道,他的友人从未真正离开过。 # 南疆巫乱 第46章 命中缘 从听雨楼出来,好好的天变了脸色,一瞬间大雨倾盆而下。 猝不及防受了点冷风,白辰结结实实地打了一个大喷嚏。 「过来点,别淋到雨了。」霍玄钰在屋檐下悄悄伸手勾着白辰的腰带,把人勾到自己怀里。 淅淅沥沥的雨声没有消停的迹象,飞扬的屋檐下,都是跑过来避雨的行人。 白辰吃饱喝足,本就睏倦。稍一抬头,就是霍玄钰如玉石雕刻出的光影分明的正脸,而背后是他坚实温暖胸膛。 「还能回去吗?」白辰仰着脑袋,密而细长的睫毛根根分明,似乎轻易就能吻到。他的眼睛透亮,不自觉地有望向身侧的听雨楼,「要不继续吃……阿——嚏!」 见他连打几个喷嚏,霍玄钰面露担忧之色:「白辰大人像是染了风寒之症。」 白辰心想怎么可能,仙人怎么会生病! 不过转念一想,自从司灵传讯告诉他上冠的命簿已经回归正轨,他就开始松懈了,凡事也不瞻前顾后,跟在霍玄钰后面想干嘛干嘛。 以仙人之躯入世,对某些东西来说,是最好的「养料」。若是一朝势弱,怕是要零落成泥融入土壤之中,落得个修为全废的下场。 白辰想着想着就开始害怕,司灵只说命簿无碍,也没说他什么时候可以回云外天。 等他回去翻翻那本落灰的书,查查如何在不被其他人发现的情况下,给远在天边的司灵传讯。 每次只能傻傻地等消息,太被动了,总是不能让人心安。 正当他心烦意乱之时,忽觉衣领处一股大力。 「奉命办事,无关人等统统闪开!」 沉重的马蹄声奔袭而过,大批身着黑红胄甲的羽林卫不顾大雨磅礴,从皇宫倾巢而出,在主街开始横冲直撞。 第60页 雨滴混着泥点,青砖在雨水的洗涮后不知迸溅处多少东西,在急躁的马蹄之下向四周溅射。 一个躲闪不及便是一身脏水,看上去非常狼狈。 若不是霍玄钰反应快,往后拽了他一下。 不然他这一身浅色的新衣恐怕是在劫难逃了。 「这是要干什么!唉!一天天没个清净日子过。」 同一屋檐下避雨的行人说出了大部分人的心声。 「是流民……我悄悄和你说,你别外传啊,听说太子殿下要处置南边来的流民。」 旁的人忍不住出声道:「我好像也听说了,这两天羽林卫不分青红皂白抓了三批人了,只要是露宿街头的人都给抓走了,牢房都快不够用了。」 「我可以作证,我隔壁的刘老二爱喝酒,昨晚倒在街上竟也被抓了,他娘子哭了一天,现在正在凑钱赎人呢……」 「赎人?这,这是在抓流民,还在搜刮民财啊……」 「赵兄……慎言,慎言啊。」 羽林卫,皇宫大内之军,本该直属皇帝,只听皇命。不知从何时起,羽林卫执行太子的命令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无人觉得僭越。 东宫俨然是如今大晋的真正掌权者。 霍玄钰将白辰挡得严严实实,怎么都不肯挪步。雨幕朦胧,没能蒙上他的双眼,他看得一清二楚。 对面文房的两个人,装模作样地挑拣磨蹭了许久,不见他们的心思在笔墨纸砚上。反而从他进入听雨楼开始,他们视线就时不时地转过来,像是在监视。 霍玄钰可以肯定,这必然是东宫的手笔。早些年凌云青为了争权夺利不择手段,几位皇子都曾遭遇过不测,坊间传出他残害手足的恶名。即使当时他颇受皇帝重用,做了不少利民的实绩,也没能让民间的流言终结。 直到凌云青把一向不受重视的三皇子推到了大众眼前,只要他得了什么贵重赏赐,做了什么新奇的玩意,第二天必然会让人大张旗鼓地送入瑞王府。 久而久之,那些不好的流言逐渐没人信,就这样自然而然的消失了。 凌云简有句话说的不错,这位太子不把旁人放在眼里,对他确实是实打实地好。 起码明面上是这样,而在看不见的暗面,这些年围绕在凌云简身边的眼线换了一波又一波,一刻都不曾少过。 是心机深沉的防范?还是不可自拔的执念? 恐怕连他本人都不清楚。 霍玄钰的后背如山,见他迟迟不动,白辰踮起脚,越过他的肩膀朝外看。除了雨水什么都看不清,看得他脚都酸了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将军,你在看什么?」 白辰戳了戳他的肩膀,忍不住开口问道。 这一声温声软语,听得那如山的背影震了震。 霍玄钰僵硬地转头道:「这雨不见小,估计要下一阵子了。我们进去再吃一顿,边吃边等秦副官来接我们。」 「秦宁真的会来吗?」 平时只有关系到霍府的大事霍玄钰才会提前知会秦宁,去哪吃饭这种极小的事。 白辰怎么想都觉得秦宁不可能知道。 「当然会,原本这个时候我们应当在霍府的,他等不到我一定会出来找我。何况这么大雨,不用想都知道我是被困在路上了。」」霍玄钰边说边走,他走在外侧,为白辰挡下寒凉的雨水。 「去霍府?我们?」白辰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 「锦庄新到了一批缎子,颜色和花样都是如今时兴的,想让你过去挑一挑有没有喜欢的。」 白辰想不通的事又多了一件,明明霍玄钰他自己的衣服也就那几件,干嘛还要一批一批得让秦宁去寻布料。 从去年冬天到现在,每个月霍玄钰都会给他捎带几件新衣,小院的衣柜都快放不下了。 某人还是乐此不疲。 「堂堂大将军,竟如此热衷身外之物……」 听到背后的嘀咕声,霍玄钰心中的阴霾消去了不少。 这只笨狐狸哪里知道,他热衷的怎么会是大同小异的衣装呢? 都是俗物而已。 唯有送给了值得的人,才能显出不俗之处。 算是一点外泄的占有欲作祟,他只是单纯地想让笨狐狸的身边围着的,都是他的所有物。 这样就好像……连你也是我的。 刚踏入听雨楼,白辰的额头重重撞在坚挺的后背上。 「怎么忽然停下了。」 霍玄钰平静道:「这里人多,我们还是去外面等一会。」 怎么今天如此反覆无常。 白辰被推着出了听雨楼,雨声依旧,不过此时正稳稳停过来一辆马车。 是贺家的马车。 霍玄钰的脸色难看至极。 身后传来人声。 「谢少卿不用担心,我家小妹出行向来是妥当的,马车上应当有多备的油纸伞。」 「那便多谢了。」 「少卿大人愿与贺某交好,是贺某的荣幸。」 第47章 命中缘 2 国公府的尊驾赫然停下,避雨的行人识趣地闭了嘴。私下说是一回事,被朝廷命官听去了是另外一回事。 白辰瞧瞧马车,又瞧瞧霍玄钰黑着的脸,脑中顿时灵光一闪,心想一定是贺姑娘来了! 毕竟是註定的情缘,不用他花心思就能轻易地牵连在一起。 第61页 白辰站定脚跟,一脸困惑地问道:「你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吗?我们为什么要躲着贺姑娘?」 身后的两人离他们越来越近了,霍玄钰虽背对着他们将白辰偏瘦的身形挡了大半,但也难保不会被发现。 尤其是谢观,什么都逃不过他的一双眼睛。 「你就当我做了亏心事吧。」 霍玄钰的回答有些自暴自弃。 贺明月一个姑娘家有什么可躲的,他是在躲那位贺宫正。 怕他看到你就挪不开步,像我一样时时刻刻都想同你呆在一处。 光是想想就烦躁! 私心太重,欲望缠身。 与心性单纯的白辰相比,他就好比阴暗潮湿里生存的鼠类,见不得光,骯脏至极。 那些压抑到极致的恶念,他怎么说的出口呢? 「不行,你不能走。」白辰拉住他,「做错了事就要认,哪有第一时间就逃走的道理。」 看吧,往往这种时候,在白辰单纯透亮的眼中,他能看见最不堪的自己。 霍玄钰无奈地苦笑:「白辰大人教训的是。不如我们先离远一点看看什么情况,冒然过去误了贺姑娘的事怎么办?」 小狐狸乖乖点头:「好吧,你说的有点道理。」 不远处,谢观刚好偏头,打量着屋檐下形形色色的人。大理寺断案常常需要细緻入微的观察力,犯人任何面部的微小变动,都有可能成为推理案情的关键。 因此在外出时,观察人的外貌和口音已经成为了他的习惯。 贺明川进了车厢好一会了,奇怪的是没有听到翻找东西的声音。 谢观心生疑惑,不自觉地多看了华丽的车厢几眼。 这一看,让他的疑惑更甚。 车厢前端坐的车夫没有穿蓑衣。这雨下了好一会了,按理说就算不穿蓑衣,也该寻个旁的东西挡下雨水。 断不能失了国公府的规矩和门面。 只见那车夫面如磐石,一动不动,眼中神采俱失。 不对劲…… 「贺宫正……」 谢观刚想提醒一下车厢内的贺明川,话没说完,车夫在渐小的雨势中笔直地从车上摔了下来。 倒在听雨楼的门前。 听众人一阵惊唿,谢观急道:「散开点,不要动了案发现场!」 「死人了……真的死人了。」 「那个人是谁啊。」 「你连少卿大人都不认识吗?」 谢观拿着大理寺的腰牌,抓了一个看上去老实热心的人:「你拿着这个去大理寺,让他们派人协助我查案。」 「那是谢观……大人吗?」白辰问道。 霍玄钰眉心闪动,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本就是与他无关的事,他该过去吗? 「谢观大人!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吗?」 霍玄钰回头一看,身后空空如也,白辰不动声色地出现在了谢观身边。 现在……这件事与他有关了。 他紧随其后,与白辰并肩:「少卿大人,好久不见。」 「刚才看见两个背影有些眼熟,原来是你们。」谢观蹲着地上查看车夫的情况,因为淋着雨,鸦青的外袍变得湿濡,变深了色。 「没有外伤,不像中毒,死亡原因不明。」 「死亡?」 白辰是第一次真正地面对凡人的死亡。 「我不是仵作,没办法做更精细的判断,从他身体的僵硬程度来看,至少在两个时辰前,他还是活着的。」 车夫灰白的脸贴在青砖上,呈现出可怕的微笑。 「现在……」谢观若有所思地看向霍玄钰,「还请将军帮宫正大人一个忙。」 看他们两个目光相接,似乎在进行无声的筹谋。 白辰还没来得及细想,就吓得一抖,不知何处而来的寒气,刺得他后背发麻。 不对,不是寒气。 他甩开霍玄钰,将手覆在车夫诡异的面容上。 血红……令人颤慄的气息。 他想到很久以前,在云外天随一众小仙瞻仰战神大人的英姿时,上冠的身上曾沾到过类似的气息。 是魔气。 可以吞噬仙者的魔气。 「玄钰……」白辰急急往后退,紧抓着霍玄钰不放,「他是,他是……」 他是沾染了魔气,耗尽气血而死。 一句简单的话,磕磕绊绊怎么都说不出来了。 天雷作响,闪电刺得白辰眼花。 这是……警告? 他逾矩了,不该在众目睽睽之下,透露天外之事。 「我都知道,你不用急。」 天机不可泄露,白辰很早就说过。 他一直都知道那不是玩笑。 「等我一下,一会我们再慢慢说。 」 安慰完白辰,霍玄钰给了谢观一个眼神,对方点头之后。他暗中抽出那柄黑色的短刀。 贺明川进入车厢已经有一刻钟的时间了。自家的车夫没了气,外面喧闹闹成这样,贺明川仍然不出来查看,甚至不发一言,车厢里安静得好像没有人进去过。 要么就是……车厢里还有别人…… 他察觉到的事,谢观自然早就察觉到了。因此才会有两人沉默着互相示意。 怕打草惊蛇,霍玄钰只能慢慢靠近,先撩起了帘子的一角,确认清车厢内的情况后,他微微一怔。 第62页 「少卿大人,最好自己来问问贺宫正。」 他收起短刀,回到了白辰身边,在他耳边低声道,「这件事你不用插手,一会秦副官过来你跟他回去就行。」 那边谢观已经走进了车厢里。 「为什么?」白辰想着车夫身上无端的魔气,不由得心有余悸,「你根本不了解,你们解决不了的,只有我能……」 「世上之事并不是少你一个就办不成,我说不用就是不用。」霍玄钰的语气变得严厉,几乎是训斥了。 好端端的怎么又生气? 白辰不死心地望着他,不甘示弱道:「霍玄钰,我竟不知我还要听你的命令。」 「二位,能否先上车来听我一句劝?」 车厢里,传来了谢观幽幽地劝解声。 同时,在所有人视角的盲区,黑袍人立于邺城的高楼之上,身形逐渐隐身于雨幕中。 第48章 命中缘 3 雨过天晴,积水倒映着街景。急行而过的华丽车架发出不堪承受的声响。 最终还是拗不过白辰,霍玄钰充当起车夫的角色,带着一行人往南边去了。 「霍将军,尽量再快一点,不用顾虑我。」谢观与他一齐坐在车厢外,逆着寒冷的风,受着颠簸,胃里烧灼感愈发严重。 霍玄钰往后侧身道:「坐稳了吗,要加速了。」 「你只管快,越快越好!」车厢里白辰的声音略显虚弱,「去晚了贺姑娘恐有性命之忧。」 「驾!」 霍玄钰知晓事态紧急,于是只顾着快马加鞭,不再多言。 车厢内,白辰手中的鳞片转动,发出的暖红色正与贺明川身上缠绕的黑气做着激烈的斗争。 能成功吗? 白辰没把握,他只粗粗看过驱赶魔气的术法,但从没真正应用过。若不是有司灵给留下的法力相助,他恐怕都没胆靠近昏睡的贺明川。 半个时辰前,贺明川的手中攥着一张字条,痛苦地倒在车厢里,身边放着一个贺明月曾贴身佩戴着的香囊。 谢观他们看不见缠绕的魔气,注意力全在那张字条上。 「速去城南随园寻贺家姑娘。」 字迹破碎潦草,看不清是谁所写。 白辰却能一清二楚地看见,那股魔气直逼贺明川的命门,若不是他身上不知哪冒出来的金罩,恐怕就不是倒在地上昏睡那么简单,十有八九会同那车夫一样当场毙命。 此中玄机不好向凡人透露,又因为施法不能在人前,白辰含煳其辞地将二人赶了出去。 一边赶路,一边匆忙施术驱赶魔气。 鳞片渐渐消散,驱魔术极其耗费法力,如果贺明川久久不见转醒,那他……只剩最后一片保命鳞片了。 要给他用吗? 白辰咬唇,可见其内心的波动纠结。他力量微薄,不是悲天悯人的圣人,却也知晓生命可贵,不忍其在眼前消逝自己却毫无作为。 总要试一试吧? 见那缕黑色还缠在贺明川身上摇摆不定,始终没有褪去。白辰一咬牙,拿出来最后一枚鱼鳞。 「我不是在做梦吧……」 马车猝不及防来了一个勐剎,甩得白辰眼花。 等一下,刚才是不是有人说话? 「到了。」 「白公子,宫正大人的情况如何了?」 白辰左右相顾,原本不灵光的脑袋更钝了,恍惚他好像看到那缕黑气不甘心地从车顶逃逸。 白辰道:「他好像醒了,但不确定有没有事……」 贺明川看向白辰的眼神呆滞,一眨不眨。 谢观撩开帘子,直接上手摸他的脉搏:「还活着就行,国公府总有办法治好他。」 霍玄钰在后面催促:「现在怎么办?把他扔马车上?」 正当几人犹豫不决时,白辰的手腕一紧。 贺明川惊醒地收回双手,不可置信地惊喜道:「我不是在做梦吧?真的是你?你还记得我吗?」 白辰往后直躲,纳闷道:「书上没说救醒之后会精神失常啊……」 「那天你从天上掉下来,是我接住了你。」 贺明川激动地指着自己,还想再说下去的时候,被霍玄钰生冷地打断。 「容我提醒贺宫正一句,令妹的安危未定,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 「对对对!」贺明川神色剧变,立马跳下马车,「随园在哪?!我要去随园!!」 霍玄钰的目光落在贺明川那双刚才碰过白辰的手上,只觉得十分碍眼,咬着牙道。 「麻烦你睁大眼睛,这就是随园。」 贺明川一抬头,天色昏暗,破败的匾额结满了蛛网,褪去色的字迹融入院墙。 他们此时正在随园的门口。 贺明川咽了咽口水,环顾四周后,亢奋的状态戛然而止,他扶额道:「抱歉,我有些混乱,你们为何都在此地……」 …… 「查案本就是我分内之事,何况是有关国公府的重大案件。」谢观边说边向前,疏松平常道,「时间不等人,诸位若还有考量,容在下先行一步了。」 贺明川跟在谢观后面:「少卿大人,事关我家小妹,我这个做哥哥的便是赴汤蹈火也没什么可怕的。」 霍玄钰看向白辰:「走吧,都一起到这里了。」 白辰嗯了一声,心事重重地同他一道踏入废弃的随园。 第63页 随园的上一任主人是当初大皇子的党羽。太子之位落定之后,凌云青随便寻了个理由将他抄家流放,这宅子也被收归国有,久无人居。 霍玄钰凝眉看着夕阳余晖将尽,残影消逝。院中一人高的杂草挡下大部分视野,让人辨不清方向。 「这里有踩踏的痕迹。」谢观身上的外袍还湿着,可他毫不在意,全神贯注地拨开一片片杂草。 「跟我来。」 外院一片狼藉,除了杂乱的足迹之外,墙壁和迴廊上全是陈旧的打斗痕迹。看来就算被定了罪,随园的前任主人还在负隅顽抗。 而顽抗之下,必有惨死的冤魂。 天色昏暗,谢观熟练地从袖中掏出火摺子分给三人,他寻着足迹一人在前。贺明川紧随其后,他的脸色布满了忧心和紧张。时不时地回头看向白辰,确认他位置才安心。 于他而言,亲人的安危永远是第一位,那位白公子……以后还有机会谈,不急于这一时。 「贺大人,我有几个不成熟的猜想。其一一,绑架贺姑娘是他们的手段,不是目的,他们的目标是你。其二,车夫的死不在他们的预料之中。」 这很好理解,国公府近日并未与人结仇,绑架的目的无非图利,这个利可能是钱财,也可能是……要某件他们做不成的事。 要靠绑人要挟去实现。 贺姑娘失踪几个时辰,尚且没有人去往国公府狮子大开口,说明绑匪的目的显然是后者。 说明贺明川的身上,有他们所图的利。 白辰听得入神:「谢大人如何知道车夫的死是个意外?」 「既然想要挟朝廷命官,必然是一些隐秘之事,不可为外人道。你想想看,贺家的车夫当街暴毙,会有多少目击者,会引起多少人的注意?一旦事迹传开,贺宫正的一举一动都备受关注,他们还如何暗中行动?」 几人越过一道墙,来到了内院之中,这里相对平整得多,杂草被踩了大半,进进出出的足迹很多,似乎有人在此盘踞多时了。 顺着谢观的思路往下想,白辰豁然开朗:「如果车夫没死,贺大人看见字条一定会直接赶往随园,这才是绑匪原本的计划。」 「错了。」霍玄钰在他身后摇头道,「那个字条,应该不是绑匪所留。」 谢观颇为认同:「绑匪恐怕不止是让贺大人来随园这么简单。」 「等一下,我都听煳涂了。」 关心则乱,贺明川心里记挂着自家小妹的的安危,无论如何都静不下心来。听他们的说话声,越听越不安。 「车夫死了?」 「……」 三人沉默着,差点忘了,贺明川一进去就莫名昏倒了,全然不知车夫的事。 谢观道:「我已让人找大理寺接手现场,会有人通知他的家人收尸。」 贺明川清醒后反应变得迟钝,说话没有了往日的条理。 「不可能啊,他,怎么会……」 谢观稍加思索,多问了一句:「你敢肯定,车夫背景干净而且忠心于你吗?」 「我敢,国公府于他有救命之恩,我相信他绝不会串通外人做对我们不利的事。」 「那我大概知晓了。」谢观停下了脚步,此时天已完全黑了下来,幽幽火光只照亮了他的半张脸。 「你们听说过失魂症吗?」 「从今年开春开始,邺城莫名死去的人比往年同期多了三倍。全是如贺家车夫这般,突然没了气息之后,面容上长久地留有微笑。」谢观缓缓地,平静地诉说着他的所见所闻,「大理寺每年会把有关妖物的悬案移交给刑部,再由刑部上报给陛下。我顺手查了查,发现其实真正处理这件事的人是陛下身边的那位真人,他的摺子上,把这样死去的人,叫做失魂症。他们的死亡不是因为身体的外伤,而是直接被剥离了魂魄。」 魂离躯壳,不得往生。 白辰的耳畔忽然响起这句话。 凡人的魂魄会在命簿结束后去往冥界转世。若是在这之前,有人脱离命簿走向提前死亡,冥界则不会接纳他的魂魄。 这样的魂魄会一路飘荡,一路散失,浑浑噩噩地在冥界入口的忘川河畔游离。直到彻底散去,融入忘川之水。 忘川河里有的是魂魄碎片,它们呈亮晶晶的粉末状漂浮在河面上。这些碎片曾是某人的一部分,如今汇聚在一起,可能会生出新的魂魄。但永远都不可能是最初的那个,曾经独立有意识的个体。 魂魄的消散,意味着无法转世,代表着一个人真正的消亡。 为什么……在上冠投生的这个凡间,会有凡人丢失魂魄。 是谁…… 是因为魔气吗? 寒鸦惊起,黑色的羽毛落下,轻微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 「贺公子,我们等你多时了。」 众人还没来得及转身,纷纷支撑不住跪倒在地。 眼前的景象逐渐扭曲,那人明明没有靠近,后背的冲力却让几人难以招架,钝痛来袭,仿佛要将身体的一部分生生剥离出来。 贺明川和谢观本是文官,没受过大伤大痛的,没一会就彻底昏厥。 白辰的情况也没好多少,他难受地半睁眼,在他的视野中,地上无端冒出的黑色雾气将他们缠得死死的。 他几次支撑都没能站起来,渐渐地内心深处的恐惧被这些粘稠涌动如蛇蝎一样的魔气激发,竟一丝力气都使不出来。 第64页 他看见霍玄钰忍受着和他一样的痛苦,在与黑暗中的那人短兵相接,几个回合下来,随着魔气的增多,他的行动变得缓慢,眉头拧地更深了。 霍玄钰身上多了数个伤口,但他一步都没有后退,反而更疯狂地紧逼向前,好像不知道痛,也不知道惜命。 「霍……玄钰……」 小狐狸轻声喊着。 他想让他快逃。 你怎么可能会是他的对手? 你现在不过是一个凡人…… 为何这样拼命…… 第49章 命中缘 4 再次醒来,是因为一声巨响。 白辰第一眼看到的不是潮湿青砖,也不是满墙的蛛网。 他怎么都想不到,多谋善断的谢大人被捆成了麻花,正对着墙上的尖石上下摩擦。 这间密室里只有他们两个,其他人呢? 再看看自己。 哦,同样的绑法,全身上下只有脚能动一点。 谢观瞧见白辰转醒,毫不客气道:「别发愣了,快来帮我解绑。」 白辰艰难挪动了两下,为难道:「要怎么帮你?」 谢观瞭然,立马闭上眼睛:「你现在可以用你的方法了。」 白辰:「……」 如今他总算知道谢观推理断案的能力有多绝了。谢观并不一定知晓他的来歷,但却在接触不多的情况下,知道他的术法不可显现于人前。 先是孟琼,后有有失魂症,细想一下,许多关键的线索他们都是从谢观口中得知的。 他知道的未免太详尽了些,真的是只靠推理就能推出来的吗? 「咚——」 又是一声响动,有点像有人在用力地砸墙。 现在显然不是思考的好时机,白辰先用默法诀割断两人的绳索,随后扒着门缝往外看去。 「谢大人,你等一下再睁眼。」 有锁,锁他们的铁链锈迹斑斑。幸而外面并没有人在把守,不然他还真不好施展。 咔哒。 白辰轻手轻脚地推开密室的门:「谢大人,我们可以走了。」 「我可以睁眼了吗?」 「……可以。」 石头建的密道很牢固,除去他们这间密室,每走十步就能摸到一个突出机关。 抓他们的人只把他们五花大绑关进去,并未搜身。谢观此时又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火摺子,对着青石墙壁细细查看了起来。 他们听到的,砸墙的声音还在,只不过声音闷闷地,好像离他们越来越远了。 「此处是随园的地下,石头建成的墙壁加了特殊的机关,不知晓其中玄机的人踏入这里,如同踏入迷宫一般。」谢观数了两个凸起,按下了第三个机关。 右边的石壁开始移动,一条直路出现了转角。 白辰老实地跟在谢观后面,眼中多了许多敬佩之情。 这真的是只靠片刻观察就能看出来的吗?! 谢观扶着墙壁,按下机关时胸有成竹,两侧都是石壁移动的声音。 「现在有两条路,一条大概是关押贺姑娘的地方,另一条……应该是此次事件的主谋所在。」 「你,你怎么会知道的这么清楚?」 谢观平静道:「随园是十年前被查抄的,当时地上地下的结构都有记在大理寺的案宗里。我闲来无事翻看的时候,觉得这地下的建造实在是玄妙,很早之前就背了下来,以备不时之需。」 这就是凡人所说的未雨绸缪吗…… 凡人寿数不永,生来没有可运用的法力护体。与和仙族妖族相比实在是脆弱极了。 可就是这样一个族群,却能说出许多深奥的词来,能在地上扎根生长,拼命地留下存在的痕迹。他们弱小,却从不服输。 不输给风,不输给雨,更不输给自己。 灾难会让他们变得更强大,他们的智慧自会创造奇蹟。 来这凡间走一遭,好奇,敬佩,最后是自然而然生出的喜爱。 无关命簿,无关上冠,若是放在今天让白辰重选一次,他不敢肯定自己是否还会愿意飞升去云外天。 可是不去云外天,遇不到上冠,他便不能误打误撞地来这一趟。 怎么想都很矛盾,如同命运捉弄,给了他一个直通到底的死胡同。 怎么选都只有一条路。 「哐——」 石壁在震动。 白辰脸色煞白:「谢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会是抓他们的人来了吗? 谢观显然也很困惑,机关运作不应该有如此大的震动才是。 他还是沉稳道:「莫慌,我们往后躲一躲。」 「哐哐哐——」 震动更加急促,石壁在连续的撞击下不再严丝合缝,有什么东西要从墙的另一边强行突破过来。 白辰左顾右盼,三面都是墙,根本没有地方可以躲。 最后一声巨响,石壁塌了一个大洞。 想像中的追兵没有出现,一只芊芊玉手沾了灰,努力的扒着墙壁想要过来。 谢观率先反应过来,跑向塌掉的洞口伸手:「贺姑娘,我拉你过来。」 「多谢少卿大人。」 髮簪歪斜,髮丝凌乱,价值千金的衣裳破了好几个口子,腰间的珠玉腰带都没了光彩。 堂堂国公府的大小姐,从来没有这样灰头土脸的一面。 第65页 不过即使外表狼狈,贺明月仍彬彬有礼道:「不知少卿大人可有找到我兄长?」 「别聚在这,他们的人就快追过来了。」 霍玄钰捂着肩膀,同样的头髮沾灰,一身泥土和灰尘的味道,弓着身子穿了过来。 密道里只有一个火摺子的光,视野有限。 霍玄钰没看到小狐狸的身影,刚想开口问,胳膊上忽然搭过来一只手。 「你的骨头断了。」 是肯定,不是询问。 白辰想他悬着的心一定是掉底了,不然怎么现在还能如此平静地查看霍玄钰的伤势。 「怪我。我们不懂机关,试了几次都是死路。」贺明月自责道,「霍将军打晕了两个看守将我救出后,怕被他们追上……」 要用多大的力,才能将石壁撞穿? 那几声巨响,就是霍玄钰不断撞穿墙壁的声音。 「你,你……」白辰哽住好几次都没能把话说下去。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英雄救美本是美谈,为了贺姑娘你竟可以拼到这种程度吗? 「小伤而已,不疼的。」霍玄钰安慰道,用另一只手给他的小狐狸顺毛,谁知顺着顺着笨狐狸的眼眶都红了,心疼地说不出话。 于是他适时地补了一句:「我平时在外打仗受的伤可比现在重。」 白辰听言,咬唇心疼的模样像受了欺负,而罪魁祸首霍玄钰正怜爱地继续给他顺毛。 谢观思考片刻:「我知道出去的路,但现在还没找到贺大人,得有人留下。」 「我留下,你们先走吧。」白辰斩钉截铁道。他是最应该留下的人,他能靠着法术自保,而其他人不可以。 「不行,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霍玄钰说的大义凛然,心里却想着断然不可能给白辰和贺明川独处的机会。 「你都受伤了,在这里干嘛!快些出去找大夫才是!」 霍玄钰不屑道:「我一只手也能撂倒翻他们。」 「路已经开好了,都交给你们了。我一介文官起不了什么作用,得尽快回去通知大理寺。」谢观无视他们的争吵,转头问道,「贺姑娘呢,是走还是留?」 「我……就不在这给你们添麻烦了。」贺明月看着霍玄钰断掉的手,眼中有愧疚和担忧,还有些许涌动的情愫,她向几人行了一个大礼。 「兄长就拜託你们了。」 几人商量好后,谢观带着贺明月向出口走,白辰和霍玄钰继续深入。 「你刚才和谢观说什么了?」 密道很长,白辰总算有空理一理思绪。 「谢大人问我见到的看守身上是否有什么特徵。 」 「那……有吗?」 「有,他们的手腕处都有蛇形的黑色纹身。这是南疆巫祝族的特有标记。」 恐怕谢观早已察觉,不然不会在他说起蛇形印记的时候反应平平。 无论是羽林卫抓捕流民,还是今晚针对国公府的绑架事件,都与神秘的巫祝一族有关。 第50章 命中缘 5 或许是刚下过雨的缘故,地下空间里满是潮湿的沤人气息。在谢观的操纵下通道变得简易,只有几个转角。刚转过一个,便能看见衣物摆出一种扭曲的姿势散落在地上。 银叶,三彩腰带,黑蓝色调的布料。 的确是南疆巫祝族不假。 白辰紧张地拽着霍玄钰绕着这些不明不白的东西走。 「害怕了?」 「别问了,快走。」 说害怕都是轻的。 霍玄钰哪里看得出这些衣物上附着黑色气息,光是靠近白辰都觉得闹心,感觉自己的一部分力量正在被这些魔气吸食。 从最后一个拐角侧身看去,后面隐藏的不是密室,是一片可容纳百人的地下广场,土壤上覆了一层细沙,木桩和武器堆在广场的一角。难怪当初大皇子的下场悽惨,王府的府兵是有固定数额的,越额等同于谋反。 随园的地下,竟然藏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演武场! 演武场的中央,贺明川被五花大绑在一个木桩上,不屈地震声道:「宫门密匙何等重要,陛下将他交予我时,我就想到了这一天。你动手吧,拿谁威胁我都没有用。君子死社稷,自有朝廷替我贺家讨回公道。」 「阿杏,你还没拿到这具身体控制权吗?」说话的人的大大方方的露着脸,他的面容雌雄莫辨,浓眉锋利,下颌却是柔和的。 「啾……」 一个小黑团从贺明川的肩膀冒出,失落的摆了摆身体。 白辰眨了眨眼:「那是什么?」 霍玄钰不确定地答道:「像是一只小肥鸟?」 「啾!?」小黑团突然警醒,浑身的羽毛炸了起来,变得更圆了。 「怎么了嘛?我又没怪你?怎么忽然乱飞?」 看到小黑团在演武场转圈圈飞,白辰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我们不会被发现了吧?」 话音刚落,黑团卯足了劲朝着霍玄钰俯冲而来。 以霍玄钰多年来在沙场歷练,身手和反应力固然是不俗的,岂是一只小肥鸟可以撼动的。他没想到要躲,瞅准时机直接把冲过来的小肥鸟拍开。 小鸟过于圆润的身体在沙子上翻滚了好几圈,撞到墙壁才堪堪停下。 「啾……」 「阿杏!?」 第66页 少年吓了一跳,撞见突然冒出来的两人,大惊道。 「你们谁啊?怎么进来的!?」 白辰瞧着几次起飞失败晕头转向的小鸟,不忍道:「你下手是不是太重了……」 霍玄钰一脸淡然地解释:「我是个伤员,我能有什么力气。」 「……喂,不要无视我!」 「白公子?还有霍将军?!」贺明川喜出望外,转而又担忧道,「我家小妹……」 「令妹已由谢大人护送着离开了,贺大人还是先担心自己吧。」 「真的吗,那真是多谢了。」 少年握拳怒道:「你们……轻视人也要有个限度!」 小黑团摇摇晃晃地飞起,落在少年的肩膀上,发出自认为非常凶的啾啾声。 少年的头上不合时宜地落下轻轻两拍。 少年问:「你在干什么。」 「在帮你驱邪。」白辰一本正经,对着他的头顶又拍了两下,「你真的是人吗?」 少年气得脸都红了:「你骂谁不是人?」 「奇怪,你一身黑气,怎么还活蹦乱跳的。」 「你,你能看见?!」 「……」 坏了,他是不是应该装作看不见的…… 「救星!我族的救星!」少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抱着白辰的大腿不肯松手,「大人,请随我去一趟南疆吧大人……」 咻—— 一块尖尖的木头,擦着少年的耳边而过,钉死在石墙的缝隙之中。 「放手。」 那边霍玄钰刚给贺明川解了绑,一个没忍住直接一拳打碎了木桩朝着少年丢了过去。 「再不放手下一个会击穿你的脑门。」 戾气极重,如同浴血的杀人魔。 贺明川离他一步之遥,身体上被绑的麻木感没能打扰他的思绪。 果然,眼神是骗不了人的。之前说的什么不相识,什么回乡都是唬人的。 霍玄钰就是不想让他们见面。 「手,你的手!」白辰反应过来,一脚踢开这个莫名其妙的少年,奔向霍玄钰的身边。 「你发什么疯?手不想要了吗?!」 木屑嵌进霍玄钰的手背,细小的血流顺着指节流下。 「不疼的。」 又是这句话,一个人为什么受了伤,还要笑着说自己不疼。 白辰小心翼翼地拉着他的手,如同对待易碎的琉璃玉,细细的唿着气,把木屑从他的伤口中挑出。 其实白辰心里又气又急,可一看见还在流血的伤口,他什么都顾不得了。满心满眼都是担忧,不得不耐着性子为他处理伤口。 而霍玄钰还有心情同贺明川说要把这个来路不明的少年看好了,一会大理寺的人就该到了。 「怎么又无视我。」少年有些郁闷,肩膀上的小肥鸟一跳一跳的,像是在安慰他。 「别动。」贺明川拿着尖利的木块抵在少年的喉间,「你作恶的时候就该想到会有这一刻。」 少年看着他轻颤的手,不禁一声嗤笑,直接盘腿坐下,顺从地配合着他。 「好啦,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不过有一件事我要澄清,我们从没伤过任何人的性命。」 我们? 传闻中巫祝族从不轻易离开南疆,是什么促使着他们大批北上,涌入邺城。 霍玄钰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话语中的异常, 他说我们……可这繁杂的地下空间里,分明只有他一人? 「你为什么要宫门的钥匙?」霍玄钰直直地盯着这个小个子少年。 「因为……」 少年露出诡异的微笑。 「我要找到害死我族人的兇手。」 震动,不同寻常地震动,石壁发出危险的共鸣。 白辰大惊,少年身上的黑气分成了数百缕,黑气是枯朽的枝条,扎根于他的身体里。 每一个枝条的末端,都有一个痛苦扭曲的脸,男女老少不尽相同。 石壁的缝隙里,更多的黑气聚齐过来,少年的背后有一坐人脸堆积起来的山。 怪不得……走过来没有看到任何一个人,只有空荡的衣物。 早就没有人了。 少年的同族人,正以另一种方式活着世上。他们化作魔气,贪婪地寻找着合适的宿主。 可是……人的魂魄怎么会化作代表着极恶的魔气呢? 白辰畏惧着,却又不得不逼迫自己思考。 「你说我是你族人的救星,这句话是真的吗?」 少年顿时来了劲:「救星在上,请受我苗李李一拜。」 突然轰地一声巨响。 什么东西被炸开了。 几人同时抬头向上。 霍玄钰和贺明川顿时紧张起来,他们看不见这骇人的景象,但黑气所带来的负面情绪扩大着他们的不安。 紧接着又是第二声,第三声…… 爆炸声让人耳朵里嗡嗡作响,头顶的石壁开始坍塌,掉下潮湿的泥土和大块的碎石。 沙石和火药味…… 地下怎么会有火药? 白辰大声诘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苗李李拼命摇头:「不关我事,不是你们的人弄出来的吗?」 「啾!啾啾!」 「阿杏别慌,快躲我衣襟里。」 「都快躲在墙角,那里最坚固。」 第67页 霍玄钰护着白辰,白辰左右两边,左边一个贺明川,右边一个脑筋不太正常的苗李李。几个人一通慌乱地躲着掉下来乱石,拼命地沖向墙角。 第五声巨响之后,演武场的上空出现了大洞,月光清清冷冷地洒下。 「羽林卫听令,全力搜捕地下,要活的,而且意识清醒的。明白吗?」 凌云青从洞口俯视而下,看见层层堆积的石块他竟笑了出来。 「不用找了,把那块石头扒开,把人全部控制住带回东宫。」 年轻张扬的太子殿下大袖一甩,就有无数羽林卫听从他的号令。 他一字一顿道:「记住,一个人都不许放跑。」 于他而言,权力紧握在手中的滋味,美妙地如天上的琼浆。 是享受,他享受着每个人跪在他脚下,即使心有不甘也要阿谀奉承,即使恨的牙痒也不得不屈从。 他享受着权力带来的快感,于黄金铸成的王座之上沉醉。 第51章 命定劫 「你想过魔气究竟从何而来吗?」 破晓时分,干元殿外的云海凝固着,如同一团团结块的棉絮。 意料之外的人却已在大殿早早等候。 「无烈!你这一走就是三个月,再不回来上冠殿的顶都快被衡安掀翻了。」九华急不可耐地绕着他转了一圈,「让我看看是不是完好无损的回来了……你这手腕上三指宽的红痕是怎么回事?」 「我昨晚先回的上冠殿,我不告而别,他有些怪我……就,使了些小性子。」无烈拿衣袖盖住绑缚留下的痕迹,不好意思的咳了一声,「先不说这个,我有事拜託你。」 无烈摊开手,黑色的块状物粘连着,纯白剔透的晶体在其中不稳定地流蹿。 「这是何物?」九华凑上去看了个仔细,黑色的像是土壤,散发着忘川河水的味道,白色的晶体看上去很熟悉…… 「是人的魂魄,亦是魔气的本源。」 无烈将块状物倒转,晶体掉出黑色的土壤后,迅速变成纯黑的魔气,人的记忆与痛苦在短短一瞬在他们的眼前闪过。 「九华,忘川之行让我找到了答案。」 这是何等巨大的,令人惊骇的,足以让天地变换的发现。 而此刻,无烈只是温和地向九华讲述着他的所见所闻,如同以往的任何一次平常的游歷一样。 「在忘川河的尽头,在河水干涸的地方,天上飘扬的是纯黑的魔念,地上孕育着的是新生的人魂。我们先前以为是上古时代恶劣的环境酝酿了恶念,滋养了魔。因此开天闢地,让阳光雨露得以落入河山。」 「简直是错得一塌煳涂,我们都忘了,地上生存的千千万万人,他们的魂灵在短暂一生结束之后要去往何方?我们都以为……忘川河有足够强大的净化能力……」 九华疑问道:「忘川没有净化之力吗?」 「有,但是没有办法完全净化魔气。人由雨露幻化,落地生根,经歷一生,这些经歷让他们死后的魂灵负重累累,不再如雨露般纯净。因此再次流向河流时,他们必须抛弃自己作为人的一生,必须碎裂成无数片之后才能被忘川所接纳。」 「他们抛下的痛苦与不甘,作为人的记忆,快乐也好,苦涩也好,许多种感情与欲望交织,那些魂魄里最深的执念,便是我们所见到的……魔气。」 「人的新生即为忘却过去,打碎自己,再与他人的碎片融合而生,没有一丝一毫再来的机会。九华,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无烈说了许多,唯有现在他不敢与九华对视,他看向缓缓翻涌起的云海。 天要亮了,不知道昨天折腾一晚的小白龙,现在是否睡得安稳? 「我也是人族……」无烈扯了一个苦笑,唇齿颤抖道,「你说我该如何告诉衡安……将来会有一天,即使他有了覆灭天地能力,都无法将死去的我寻回。」 「我会与千万个逝去的人族一样,在忘川河畔碎裂成无数片,我与他相识相知的记忆会化作魔气,去沾染地上纯洁的生灵。你让他……如何能接受得了……」 寿数从不是无烈的所在意的,他放在心中第一位的,永远是衡安。 而龙神衡安的执念,从来只有一个。 许多年前,尚未长成的龙神于春草茵茵的山谷中遇见一位玄衣少年,由此暗生情愫,此生不渝。 他为他收敛起兽的凶性,为他放下傲慢的身段,更是为了他……重新接受了让他一次次承受断尾之痛的人族。 「若是不能同生,那便共死。」 衡安半开玩笑地说过这样一句话 其实说者和听者都清楚地知道,这不是玩笑。 无烈了解衡安,他亲手养大的小龙崽,他怎么会猜不到他的想法? 「所以,你说要拜託给我的是什么事?」不忍看好友消沉下去,九华挑起最初的问题。 「我……想要合我们三人之力,看看能否撼动世间的法则,让无所依託的人族可以固守本我,让他们带着一世的羁绊走向新生,让他们不用与他人合流,让每一个魂灵,都可以原原本本地去往来世。」 「代价是不是有点大?」 九华深知,这不是他们现在能够做到的事,可能还需要千年的积累,他与衡安或许还能见到那一天。 可无烈他…… 第68页 「我总归要给他留点的念想,我想他好好活着。」无烈指向西边,云兰树海背后的巨大镜面。 「以后那片镜面会接引天边纯露,让地上的人族在其中生存,有纯露包裹,魂灵就不会自主去往忘川消散。再以后的事……就交给九华你了。」 如何引渡亡灵,如何保持魂灵不散,如何净化执念,如何将不变的魂魄再次投入人世。 短寿的无烈都无法插手,他所能做的,就是在有限的时光里,尽快协助九华与衡安将远大计划的基石落成。 九华忧心道:「这些,你打算让衡安知道吗?」 无烈茫然地摇头:「我会挑着慢慢说给他听。他一向喜欢陪我们做这些天马行空的事……就暂且告诉他,凡人的转世轮迴之法落成后,魔气会真正的消亡。」 「转世轮迴?」 「是,同一个魂魄的存在如同车轮转动不停,循环不已,他们不再忍受剥离之苦,不会再堕化成魔。」 良久之后,九华道:「真是前所未有的明朗,不是吗?」 会好起来的吧? 如同往日他们一起渡过的千难万险一样。只要他们同心协力…… 只要他们……同心。 「也就是说,他还是会死,而我永远都找不到他了……不要,我不要这样……」 真正的崩溃从不是激烈地大喊大叫,而是任性肆意的人忽然变得沉默,变得不可琢磨。 「别去!!!你留在这!」 「你不知道……他只肯听我的话。」 醒来的时候,九华发现自己的眼角有些湿润。不知是受了什么触动,竟会想起如此久远的往事。 干元殿中央的水珠涌动,他难得地想起了某个先斩后奏的冷脸小傢伙。 似乎很久没关注过他们的动向了。 东宫烛火未歇,胄甲精良的羽林卫武官常常在来殿中与太子议事。深红的波斯地毯经人踩踏,早没了以往的光泽和柔软。 「近日南疆大乱,巫祝一族人身怀邪术,本就是天理所不容,流亡至邺城为祸百姓不说,如今竟敢在孤的眼前放肆,实在是留不得了。钟统领,传令下去,抓获的南疆人全部鸩杀,不必再报。」凌云青翘着二郎腿,好整以暇地看向俯首的几人,「另外羽林卫抓捕有功,当赏。」 钟统领抱拳跪谢道:「末将领命。」 旁边脸肿成猪头的苗李李满怀恨意地看着他。 他们几人是被凌云青押送到东宫的,途中苗李李反抗不成又开始谩骂,直接被钟统领拧歪了下巴,狠狠地修理了一番。 「贺宫正好像对孤的命令很不满啊?」凌云青于高位睥睨着几人。 「微臣不敢,只是这个人的出现甚是蹊跷,还望太子殿下留他一命。」 「殿下,大理寺少卿谢观在宫门外求见。」 「哦……让他等等,等孤处理完这几位。」凌云青不怀好意地加重语调。 贺明川的对上凌云青不可一世的眼神,并未退缩:「今夜我家小妹能够脱困,少卿大人功不可没,他深夜造访想必是有重要的发现要禀明殿下……」 「的确有点道理。」凌云青的话锋一转,「可我不想听。钟统领,把这个南疆人带下去,别让他看见明天的太阳。」 贺明川回头,眼睁睁地看着钟统领拎小鸡一样把个头娇小的苗李李拖了下去。他知道,这位太子殿下从来都是说一不二。 「贺宫正,你掌管着宫门密钥,怎能和巫邪之人搅和在一起。这种关键时候,扶明殿若是出了什么事,你让孤如何信任你?」 贺明川的指节泛白:「太子殿下教训的是,是臣疏忽了。」 「无能。」凌云青目光寒凉,「若再有下次,你直接提头来见。」 贺明川不再出声,一个人认定了你有罪,再多的解释都是徒劳。太子如此针对,无非是为了他手中的关乎整座皇宫安危的,宫门密钥。 「霍卿不发一言,怎么?不打算向我介绍介绍你身边的这位白衣?」 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早在押送的路上时霍玄钰就对这只笨狐狸不停地使眼色。 「快——逃——」 白辰看懂了,拼命摇头。 「我走了,你怎么办?」 他固然可以趁人不注意熘走,然后呢?紧接着凌云青会向谁发难? 他不能走,霍玄钰伤的不轻,他怎么能就这样丢下他呢? 两人相处月余,有了许多无声的默契,霍玄钰见他眼神坚定,便知晓了他的回答。 是啊。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这笨狐狸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任何时候他都没想过逃开。 「此人是微臣的朋友,现在微臣家中暂住。」 即使手臂的断处还没处理,痛感一波接一波的袭来,霍玄钰的余光中仍然全是白辰。小狐狸现在格外乖巧,笨拙地守着宫中礼仪规矩。 收敛了方才对上贺明川所外露逼迫之意,凌云青意味深长地笑笑:「外面都在传,霍卿帮皇宫寻回了失物,是孤的得力干将。我看霍卿的本领远不止于此,不然鹿鸣观的神树也不会开出那样盛大的花儿。」 霍玄钰抬眸,浓黑的双眸冰冷无情。 有一瞬间,白辰似乎感觉到了他身上散发出的危险气息,如同置身沙场之中,腥风血雨将至。 第69页 浓烈的戾气,冷漠的眼神,他的身形与记忆中另一个人重合。 战神上冠。 若你知道眼前的一切不过是浮华一梦,当一切都回归正轨之后,你是否还会如当初一样降罪于我。 怪罪我感情用事,扰你歷劫。 你已经罚了我三百年了,云兰树海的落花几乎是我的全部。 一只修炼不精的小狐狸能有几个三百年呢?又要再过多少年,你才能想起我,才肯多看我一眼…… 「殿下有话不妨直说。」霍玄钰瞥见白辰担忧的眼神,想要尽快结束这场闹剧。 「哈,我就喜欢霍卿这样有话直说的性子。」凌云青笑里藏刀,摆出极高的姿态用命令地口吻说道,「我要你和这位白衣去往南疆平乱。即刻启程,违抗即死。」 离去时天边微光泛泛,宛如前路漫漫,晦暗不明。 出宫门时,他们与谢观打了个照面,短暂地交错后再背道而驰,这世间大多数的相遇都是如此。 早在这一刻的相遇,就註定了下一刻惨痛的离别。 「打雷了吗?」 平地惊雷,把白辰吓了一跳。 霍玄钰道:「是街边卸货的声音,你听错了。」 远在云外天的九华,权衡再三,最终还是收回了噼向华丽宫殿的天雷。 第52章 命定劫 2 大晋的西南边陲,浅淡不一的绿色占据了这片土地。树木成岭,雨水描摹成峰,湿热滋养出了数不尽的蛇鼠虫蝎。密林广阔无际,又是毒瘴之地,除却神秘的巫祝族人,无人敢深入其中。 这里自然而然地成为了晋国抵御邻国的天然屏障。 龙巖镇,通往密林的最后一道关隘。 离开邺城时还是春风和煦的四月,转眼间身上的薄衫随风而舞,路程太远,足足花了他们一月有余。 「戚守成还是不肯松口,推说出城的名额有限,让我们至少留下一半的人在镇中。」秦宁站得笔直,一五一十汇报着今日和守军将领交涉的结果,「原因还是最初的说辞,不是他不服从皇命,而是白银密林深处有着沉眠的神迹,外来者会惊扰神明引来天罚。就算他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我们过去,在这里世代居住,对密林有着信仰的百姓也不会轻易让我们踏过城门。」 穿堂风拂面而过,霍玄钰左脸上的红痕冷了冷,枇杷树结的果摇摇欲坠,他的视线越过深绿与亮橘,落在客栈二楼那扇关得紧紧的小窗上。 「将军?」秦宁不止霍玄钰在想什么,还以为他在为这一路波折心烦。 邺城的那位可真是下了一部好棋,说是来南疆平乱,却不让他们带一兵一卒,仅仅指派了两个不堪託付的羽林卫来给他们添麻烦。 难怪魏老将军当初执意让霍玄钰带着几个亲信进京,怕就怕有人暗中挥刀,而自己两手空空,宛如待宰的羔羊。 然而他们在京中不能无人,除去他一个副官,当初进京的那波人,霍玄钰只从中挑了三人随行。 霍玄钰勐然回神,自嘲道:「平乱,秦副官,你看这南疆哪来的乱呢?」 凌云青最初给他们的消息就是假的,巫祝族人北上是真,南疆的暴乱是假。 他们花了七天才调查清楚,龙巖镇里每家每户都供有神龛,他们深信神明居住在密林深处,从他们祖辈的祖辈开始就一直默默守护这片土地。而隐居在密林里的巫祝族,更是被视为神明的使者。他们会带来命运的启示,拯救陷入死局的凡人。 这不是传说,也不是什么异闻,在龙巖镇,即使是生死之事也有转圜的余地。 他们的祖辈曾真真切切地见过来自巫祝一族的恩惠。 以龙巖镇百姓对巫祝族的信任,根本不会有暴乱。 一切更像是一个简陋骗局,或许太子根本没指望他们能解决什么,只是希望在遥远的路途中,他能看到一点有价值的东西。 「你先去忙吧,我再好好地想一想。」 霍玄钰再一次将目光投向了那扇窗。 其实秦宁刚才说什么他几乎全然不知,下意识的点头应答,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的心绪全被拦在窗外,不由得有些苦闷。 笨狐狸昨晚生了好大的气,毛绒绒的尾巴都炸了毛,像蓬松香软的白面馒头。 「霍将军,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我不是你的下属,请你不要再用命令的口吻规劝我!」 「你误会了……我是说以后,以后万一……」 「我不想听!你为什么总想着赶我走!」小狐狸委屈极了,「不就是要防着太子吗?不就是怕我在人前暴露引火烧身吗?霍玄钰,我现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凡间的规矩困不住我,我有一百种方法可以在你口中的危险里脱身。请你不要小瞧我,也不要自顾自地做决定,我最讨厌你这样。」 闻言,霍玄钰的睫毛颤了颤:「我……让你讨厌了吗?」 白辰别过脸,声音渐小,「你总想赶我走,若是我这样对你,你不难过吗?」 霍玄钰的眸中闪过一丝隐痛:「我会想,白辰大人或许有什么苦衷。」 「你简直无可救药!」刚消下去的火又噌噌冒了出来,白辰怒道,「真不知道你在害怕什么,我现在不是好好地站在你面前吗?你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想之后的事呢?」 他在问霍玄钰,也在拷问自己。 第70页 他与上冠,大概只有这一世的缘分。正因为只有这一世,他才不愿去想以后。 他们没有未来,只有不断流逝的当下。 「笨狐狸,因为人是很贪心的。」 不光会想着现在,还会想着有你的未来。 可我细数了所有与你有关的今后,太子的对我杀心已起,若我没能逃过……你该怎么办呢? 仙人永远比凡人看得长远,我不敢奢求你的垂怜。 我只是害怕,害怕你会孤立无援,害怕你伤心难过的时候,我无法去往你的身边。 白辰嘆了口气:「你不会有事的,你自有你的姻缘,你的运道,即使过程有些曲折……你,你那是什么表情?」 「姻缘?」霍玄钰目呲欲裂,沉沉地吐了好几口气都没能平息,「你一直都是这样想的吗!?」 「那不然呢?」白辰明明是好心给他透露命簿的信息,全然不明白霍玄钰的怒气从何而来。 霍玄钰的眼底猩红,一张脸冷峻得可怕,阴郁与愤怒在他体内爆炸开来。 「你怎么又……生气。」白辰似乎也感觉到了霍玄钰可怖的气场,如同曾经的战神威压,压得他喘不过来气。 「你说我为什么生气。」霍玄钰一把揪住白辰的衣领,恶狠狠地露出犬齿,对着白皙修长的脖颈咬了下去。 白辰懵了,突如其来的亲密举动让他浑身紧绷,他下意识的缩脖子,发出了含煳的抗议。 「很痒……别……」 方才因为生气,小狐狸的耳朵和尾巴都没藏住。 霍玄钰存了坏心思,一只手紧紧地箍着白辰的腰,另一只手缓慢向下,试探性地捏住毛绒绒的尾巴根。 白辰浑身一震,他刚想出力反抗就听见耳畔轻飘飘地落了一句话。 「白辰大人别忘了,我手上的伤还没好全,若是落下病根可怎么办。」 「你别……别欺负我……了……」 霍玄钰:「这就算欺负了吗?」 * 窗外的雨声渐大,树梢的枇杷落入泥土,发出闷闷的声响。 白辰坐在桌前,心不在焉地念着法诀,凝出的冰都快堆到他的眉毛了,山形的冰堆看上去摇摇欲坠。 胆大妄为!真的是胆大妄为! 他只记得最后霍玄钰是捂着脸出去的,三道爪印红彤彤的,展示着出爪时的慌乱无章。 龙巖镇气候湿热多雨,实在是不适合一身皮草的狐狸生活。自打踏进西南地界,白辰就觉得自己一身狐狸毛变得湿哒哒的,又重又闷还黏煳。 一路舟车劳顿,风雨兼程,他都坚持下来了。 因为他不想看到霍玄钰独身在前,受了伤不说,忍得唇齿发白,却依然云淡风轻的模样。 是真的不痛吗? 不过是无人关怀,无处诉伤。多年以来的每一处伤都是对心与躯体的凌迟,痛到最后化为麻木,变为沉稳平淡的一句话——我不痛。 「骗子,大骗子。」白辰忍不住骂出声。 他没想到霍玄钰到现在都还没打消让他离开的想法。 他都做好了一直陪着他的打算了,不回云外天也没关系,被降罪也没关系,他只求凡间的这一点点时光都不可以吗? 为什么……为什么你总要把我推远呢? 「小狐狸,还在生闷气吗?」 白辰立刻噤声,心虚地想难道刚才骂他的话都被听了去,不过转念再想,他又没说错,这姓霍的活该挨骂。 被关在门外的霍玄钰没有再用居高临下的视角,反而放低了姿态温声细语。 「我承认,这次是我没有顾及你的感受。我所处的境地复杂又危险,我总忍不住担心你,怕你受我牵连,怕你被人觊觎。我能想到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你离开。」 白辰悄悄靠在门后,听着霍玄钰如细水一样的诉说。 「我却忘了,你是仙人,你有通天本领,根本不需要我保护。你不肯的事,这世上又有几人能够强求。可我……我没办法,我没法不想着你,不去念着你。在我面前,我只当你是个懵懂无知的小狐狸,不通人情,很多事都需要手把手地教你。白辰,昨天是我冲动了,我知道错了,你别关着门不见我好不好。」 几番掏心窝子的话说出来,霍玄钰脱力地靠在门框上。他也忐忑,他平生第一次对一个人毫无保留地言说自己的心迹。 他怕得不到回应。 「如果你不想走,那就留在我身边。春天我们可以去鹿鸣寺踏青,夏天我们去京郊的青莲湖上泛舟,秋天……秋天有吃不完的果子糕点,冬天我们哪也不去,窝在小院里烤碳炉,等雪积了满院,我们一起去院子里打滚。你要是不喜欢邺城,我们还可以回西北……你看,我也有想我们的以后,其实我不想你离开,我……」 说到这里,霍玄钰的声音开始发颤,他几乎用了全身的力气说道:「我更想和你长长久久……」 门开了,白辰故意紧绷着脸:「本仙大人有大量,原谅你这一回。」 霍玄钰唿吸一滞,视角落在白辰脖子上的一圈牙印上,淡淡的淤青让他的心不由得一坠。昨天他失了控,不完全是因为白辰,而是那些负面的,阴暗又富有攻击性的情感,突然就如同开了闸的洪水,再也压不下去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小心翼翼,为何要忍耐克制。悲伤不可言说,喜欢也一样,隐忍刻入骨髓,似乎已经成为了他的本能。 第71页 霍玄钰僵硬地笑笑:「昨晚是我……」 没等他说完,脸上就遭了重击,白辰扔来一块冰凉的布包。 「进来坐,我看看你的脸怎么样了。」 鼻子被砸的生疼,霍玄钰揣着布包乖乖坐下。 「哪来的这么多冰?」 「当然是我变出来的。」 白辰实在是忍受不了湿热的气候,索性把水凝成冰,这样房间干燥了,还能降降温。他哼了一声,手上的力道也重量些,霍玄钰自知理亏,只能随他左右摆弄自己的脸。 「活该,让你咬我。」 在小狐狸的印象中只有对待猎物才会下如此重的口。 「下次就不只是两爪子这么简单了。」 霍玄钰不敢吭声,默默掏出去淤青的药放在桌角。 冰块隔着布料在脸上滚动,红痕却愈发鲜红。 白辰有些困惑,刚想凑近看,就听见窗户上一阵敲打。 「啾——啾啾——」 圆形的黑影看上去莫名的熟悉。 「我来。」 霍玄钰按下想要上前的白辰,反手被他挣脱。 「你坐好了,收收你爱命令人的坏毛病。」 白辰力气虽敌不过他,但好在足够灵活。吃一堑长一智,在次次都被霍玄钰压制地脱不开身后,他学会了先发制人,琢磨出了躲避的方法。 哐当一声。 窗户大开,风雨飘进里屋,湿哒哒的小圆鸟落在地板上。 「救星大人,总算找到你了!」 第53章 命定劫 3 巫祝族在龙巖镇颇受尊敬,原本只是霍玄钰的推测。 苗李李的出现将他的推测化为了现实,原本秦宁一天跑三趟才能见到的守关将领戚守成,在得知苗李李回来后亲自在客栈外等候。 这时他们这群外来人才知道,他在巫祝族中的身份不一般。 一行人在简短的装备后便被他催着出了城。 密林边缘,原始的古木上生长着如地毯般的深绿苔藓,藤蔓与树冠纠缠,挡下大半光亮。 脚下是软绵腐烂的土,即使在苗李李的带领下,还是有人小心翼翼迈着步子,生怕碰到什么毒物。 「太子向来言出必行,你是如何获得赦免的?」 凌云青的口中从来没有假话,他下达的命令无人敢违抗,何况还是在皇宫的大牢中。 霍玄钰一向不喜欢绕弯子,恰好此处藤蔓颇多,苗李李在前拿出小刀慢慢开路,他便直接过来问了。 苗李李砍落藤蔓:「你想知道?可我不想告诉你。」 他说得理直气壮,末了还朝霍玄钰做了个鬼脸。 「要不是救星大人,我才不想带这么多人回来,你们北方的人心都坏!」 「哦,是这样吗?」 霍玄钰淡淡挑眉,识趣地退下了。 苗李李松了口气,可惜还没一会,他的身旁又来了一个人。 白辰满脸好奇:「我听说……你是从太子手上逃走的,怎么做到的?」 苗李李回头,看见霍玄钰故意避开的眼神。 这傢伙是算准了他不会拒绝救星大人的要求,故意支使白辰过来的。 可恶啊,怎么会有这种阴暗小人! 苗李李小声道:「我让阿杏偷了牢房钥匙掏出来的。」 「啾啾!」原本蹲在头顶上睡觉的阿杏骄傲地扑腾着翅膀。 「居然这么简单?牢房里没有狱卒吗?」 「有是有,都是些酒囊饭袋,阿杏瞬间就能夺走他们身体的控制权。走的时候我还把他们摆成了一个笨字,那混蛋太子看到了肯定要气死了。」 「你们巫祝族……还能,还能操控人……」 「你可以理解为附身,具体的我也不太懂。」苗李李挠头道,「等到寨子里栗婆婆会和你解释清楚我们族里的事。」 在密林中穿行极其不易,有时候要越过横倒的树干,有时要小心湿滑的苔藓。 「还没到吗?天都要黑了?」 抱怨的自然不可能是霍玄钰带出来的人,这人名叫盛年,出身一支落魄的贵族,前不久好不容易靠关系进了羽林卫,本以为是飞黄腾达的时候,却因为没钱疏通关系被随意指派了过来。 人高马大的赵石头忍不住啐了一口:「走点路唧唧歪歪什么,没想到你们羽林卫这么不中用。」 盛年被他说得瞬间红脸,拳头都握紧了。 「赵兄,赵兄,盛小兄弟还年轻,没吃过苦,你当他在放屁就好了。」 同样出身羽林卫,吃百家饭长大的余百志就比初出茅庐盛年圆滑许多,很会察言观色。 他拉着盛年往后退:「别伤了和气,都是替太子殿下办事的。」 赵石头看他是个明白人,也没再计较。 在阳光越来越昏暗的时候,苗李李拨开了最后一束缠绕的藤蔓。 「救星大人,我们到了。」 古木自然弯曲形,越过密实繁茂的深绿,是一片空旷无树的山地,波浪式的一层层组成良田。没有了参天大树的遮挡,日落西山的余晖融在每一个归家的巫祝族人身上。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们看上去与普通百姓无异。 「李李?是李李回来了吗?」不远处的田埂上,一个妇人出声惊唿,农具散落一地,她几乎是狂奔过来的。 「萍婶,我把救星带回来了!我们有救了!」 第72页 霍玄钰一行人还没来及惊嘆这世外桃源一般的场景,就目睹了妇人抡圆的一巴掌,苗李李捂着脸,他被萍婶打懵了。 紧接着萍婶又捡起一根木棍:「不是让你在寨子里呆着吗!谁让你出去的!你怎么敢啊!」 苗李李抱头乱窜:「婶,下手轻点啊!我不去怎么找救星啊,我这不是回来了吗……嗷——疼啊!」 一行人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退,生怕那棍子误伤到自己。 「出去的人就没几个回来的……我是整夜整夜睡不着。」萍婶哽咽着,两行泪不停地往下落,「你要是有什么好歹,我怎么和你死去的爹娘交代……」 「啾啾!」 阿杏受到了惊吓,拖着圆滚滚的身体落在了白辰的肩膀上。 「好重……」白辰下意识道,却见阿杏瞪圆了眼睛变成了一个小胖球。 「婶你先别打了,你看阿杏!」 「原来是你把阿杏带走了,谁给你的胆子!」 「是我!」 拐杖敲地的声音振聋发聩,白髮苍苍的老人面目慈祥。 「是老身让他带着阿杏,去外面寻找我族的生机。」 「栗婆婆……」 趁萍婶停手的空荡,苗李李对着栗婆婆就是勐扑:「婆婆!我做到了!预言果然是真的!」 「好孩子,天要黑了。」栗婆婆笑笑,「快带客人们去安置,晚上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苗李李的脸色惨白,那股臭屁的劲也没有了,垂着头道:「我带你们去山上,那里最安全了。」 西南地区多雨,密林中又少不了蚊虫,因此房屋多把二楼高高架起,这些木制的小楼从远处看隐入山林,几乎是不可察觉的存在。 他们这群外来者被安排在高地上的两处房子里,其实从梯田一步一步往上走,细心的人都能发现寨子里有许多空置的房子,似乎是在同一时间受过野兽都摧残,因为过于破败而不能住人。 入夜后寂静一片,一阵风声都能点燃人紧绷的情绪。 太奇怪了。 与其说是寂静,不如说是死寂。此时太阳落山还不到一个时辰,寨子里连盏灯都没有,所有人都默契的熄了灯。 守夜的赵石头警惕地竖起耳朵,不肯放走一丝一毫的声响。 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带那位泼辣妇人所说的话。 「晚上不要点灯,关紧门窗,听到任何声音,都不要出来。」 恐惧似乎会传染,赵石头想了想……不如回屋去盯着那两个羽林卫,免得他们做出什么背信弃义之事。 * 「你们是不是弄错了……我不是你们要找的人。」 白辰不喜欢被人误解,他担心如果莫名顶替了他人的位置会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半个时辰前,苗李李轻手轻脚过来找他,说是栗婆婆在等他。 「是或不是,只需要回答老身的几个问题就能知道了,这关乎我族的兴往,还请务必如实回答。」栗婆婆眯着眼笑着问道,「你不是巫祝族人对吗?」 白辰不懂她的用意,但还是认真回答:「我不是,我从一个……很遥远的地方来。」 「你能看见这孩子身上的虚影?」 「是的,我能。」 「阿杏会主动亲近你?」 阿杏在栗婆婆的指尖上蹲着,发出愉快的啾啾声。 「是的,我也是今天发现。」 「不会错了。」栗婆婆给了苗李李一个肯定的眼神,「你确实是我族的救星。」 白辰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我……我吗?怎么看出来的……光靠这几个问题,还有你们的预言吗?」 「当然不止这些,真正让老身确信的是……」栗婆婆用手捂住了一只眼睛,「在你的身上看不到生线与死线。白辰大人,你不是此世的人吧。」 白辰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我们巫祝族人,天生长有一只勘破命运的眼睛,生线为前世,死线为来世。通过生死双线展现的因果,有能力的族人可以分毫不差地推测出一个人今生的命运。」栗婆婆解释道,「剩下的事您应当比我们清楚,既定命运不可更改,与所具有的能力相对应,我们便会承担数倍的代价。数百年来巫祝一族所支付的代价是……三十而亡,不入轮迴。」 老人嘆息着:「我们的死亡,是魂魄的死亡,真正的永远消亡。」 第54章 命定劫 4 冥界转世法则之一,唯「人」有转世的资格。而如何界定「人」,则有冥土之地高高悬起,永恆轮转的日月轮裁定。 白辰没有去过冥界,事实上,就连天帝九华都无法轻易踏足。 冥土之地,只留亡灵。 青界的最西边,忘川河隔开的彼岸就是冥界所在。这里是收容亡者的地界,生者只有得到准许才可踏入。 冥界自诞生之初便有如宫殿般巨大的九层圆环构成的日月轮。它掌管轮迴之法,因此有着管束着世间已逝人魂的权能。无人知晓它是如何运转的,人们只知在那圆环的中心,星河温暖,白光如昼。 中心的力量强大到可以覆盖尘缘镜的数千凡世,接受着数不清的亡灵,为他们洗涤痛苦与罪恶,重获新生。 这是最接近世间本源的力量,可无视一切已有的规则。 冥土无主,法则至上。 第73页 在没有生者的冥土之上,日月轮是法则的具象化,是万世不变的法则本身。 若真的如栗婆婆所说,巫祝族没有轮迴,那就说明日月轮并不认可他们人的身份。 「你曾说,你背后的那些……都是你的族人。」白辰一下子抓住了关键的信息,他看向苗李李道,「能让我再看看吗?」 苗李李先是一愣,得到栗婆婆默许后,他闭上眼,身后缓缓多出了数张人脸,他们样貌都很年轻,或扭曲,或不甘,每一张脸上都写满了愤怒。 走近了,似乎能听见刺耳的叫声。 白辰目不转晴地看了片刻,眼见着苗李李眼神飘忽,身子开始发抖。 「可以了。」他急忙将瘦弱的少年扶起,「你用自己的身体收容他们,总有一天会失控。」 说失控都是轻的,这种自残的法子就是以自己的身体为容器,以血肉为饲料去养护这些人。治标不治本,只能拖一时,却不能真正帮人解脱。 而且……这等于生生把身体切割成无数片,这会有多痛? 只要这些人还在他体内,他每时每刻都要忍受着这样凌迟般的折磨。 白辰心里好像塌了一块,他大概能理解少年的想法,是这片土地生养了他,他帮的不是别人,是他的族人,他的亲人。在这小小的一方天地里,少年拥有过的东西并不多,所以他豁得出去,愿意牺牲自己。 可白辰不愿意去相信,真的有人能背负如此巨大的痛苦而不后悔吗? 此时的苗李李唇色青紫,他惨然一笑:「救星大人,我是被神明赐福过的,所以没有人比我更合适。」 他的强颜欢笑就是答案,他不后悔。少年还是那个少年,瘦弱,矮小,只是眼底似乎有比玉石还坚硬的东西。 总有些东西,要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让人愿意为其倾尽所有,死而后已。 「我该怎么做?」 白辰抬头,他将心底的软弱狠狠撕碎丢弃,他的目光闪亮坚毅。 「告诉我,你们先前提到的预言,有没有说我该怎么救你们?」 巫祝族确实算不上是人,他们的身体构造特殊,竟是以魔气为基础化身出的人形。 魔气与生灵天然相剋,本是水火不容不死不休的关系,但巫祝族人的身上,似乎还有另外一股力量平衡魔气之中的屠戮本能。 这究竟是如何做到的,白辰尚未知晓。 「承天之因,失魂续命。星落北方,可解困局。白银灿灿,收归我命。定而果成,即入轮迴。」 栗婆婆拿出一副保存多年的手书,红棕色的字迹大小不一,笔触多有停顿。光是看着都能感受到书写之人的崩溃与挣扎。 「这是族长失踪前留下来的,先前我们不知这是什么,只当他是在胡言乱语。」 白辰不解:「既然是你们的族长,为何会把他的话当做胡话?」 「我族之人到了一定的年纪,身体就开始衰竭,药石无医。多数人挺不过三十这道坎,族长的髮妻就死在了二十九岁那一年。随后不久,他们的女儿病重,眼看着就要熬不过了。」 栗婆婆不免看向了虚弱的苗李李,痛心道:「其实我族的短寿之命并非无解,在密林的中心,有一块我们圈出来的禁地,那里终年不见阳光,毒物勐兽遍地。如果有人能够抗过这片要命的毒瘴,到达神明祝福之地,就可以获得赐福。获得赐福的人,寿命与外面的凡人无异。然而通往祝福之地的路途危难险阻重重,可以说是九死一生。不到绝境,没有人肯去这么一趟。尝试过数种办法之后,族长他抱着最后的希望,拖着命悬一线的女儿去了禁地。」 「后来呢?」 「后来……」栗婆婆露出哀伤浑浊的眼睛,「他一人倒在寨子前,浑身是伤,他没能救活他唯一的女儿。」 「在那之后,他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人开始变得疯癫,神神叨叨的,口中不停念叨这什么轮迴,交换……再后来,他便留下了这封血书,离开了寨子,再没回来过。」 「啾!啾!」 阿杏拍打翅膀,似乎想表达什么。 「阿杏,我没事。」苗李李缓过来了,把阿杏捧在手里安抚,「嘶——」 阿杏狠狠啄了他一口,从他手中挣脱后不停地装着窗户。 「怎么了?」 苗李李将窗户打开了一点。 白辰透过那缝隙,看到了如山岳般向前的人形黑影。他的后背发毛:「那是……什么……」 窗户完全打开,阿杏落在他的肩膀上,变得乖巧了不少。 即使外面的压迫感气势汹汹,栗婆婆仍然未动分毫。她似乎早已习惯夜晚的来临,并且对此毫无办法。 「大约半年前,一种疾病在寨子里传播,如同诅咒一般,不仅夺取了他们的性命,甚至连死后的安宁都不肯给他们。这些死尸……他们没有知觉和意识,夜晚出现对寨子大肆破坏,白天消失的无影无踪。」老人的声音沧桑而缥缈,「他们曾是我的族人,现在,是一些杀不死的怪物。我们没法对同胞下手,只能躲到高地上,祈祷夜晚快些过去。」 「兇手在邺城里,我看到了。」苗李李愤慨道,「如果不是遇到了救星大人,我一定要把邺城闹个翻天!」 白辰不语,淡淡地拍了拍苗李李的肩膀,算是给予安慰。 第74页 只是这黑影如同浩浩荡荡的军队,源源不断地朝高地逼近,所过之处仿佛蝗虫过境,纯粹啃食一切。 好像和往日又有些不同,今夜的死尸未免太过躁动了。 「救星大人,求求你,帮帮我们,求你给他们一个解脱……」 死尸还在逼近,左右两侧的木楼里,住着的全是妇孺。 这次白辰没有感到害怕,他只觉得肩上责任之重,让他无瑕想其他的事。 他沉稳道:「好。」 他越过窗栏,于黑夜中无畏向前。 他越过窗栏,于黑夜中无畏向前。 「仙者血肉可平魔气。」 这是白辰初到云外天时,在教导仙人闻识给他们上得第一堂课中听到的。记忆久远,他却把那一天记得一清二楚,昏昏沉沉的眩晕感中某人凌厉不知收敛的威压让他陡然清醒。 冷面的神君面如冠玉,眸光淡漠,玄色的绸面宽袍泛着玉石般的光泽,将此人的神态描摹得更加令人敬畏。 那是白辰初次见到上冠。 他当时想,这位神君好生特别,看上去不近人情就算了,连靠近都让人惧怕。这样的人……不会觉得孤单吗? 想着想着就走了神,目光粘在人家身上许久都不知道。 直到那位神君转身,眉眼闪动着,不知在思索什么。 小狐狸终于发现了自己的冒昧,后来想想,或许就是这一次的逾矩,被上冠默默记下。刚飞升的仙者竟如此放肆,敢对云外天战神投以意义不明的目光。后面才会贬他去云兰树海。 论修行,白辰算不上天赋卓绝,好在他还有一颗向上的心。他灵巧地在木楼上跳跃,手指轻轻一抚,线状的血液顺着手腕而下。 死尸群短暂地停下,集体朝着白辰所在的方向抬头,不约而同地发出低闷的吼声,朝圣一样沖了过来。个头不一的死尸统一翻着眼白,面容多有腐烂,一张张可怖的脸上露出森白的头骨。如此多的数量,光是一同行进的步伐就震得枯枝断裂。 看着心底多少有些发憷,但既然有人向他开口,他必须拿出仙者的风范作为回应,于是那点惧怕很快消失的无影无踪。 白辰,不可以害怕,不可以退缩。 他握紧手,司灵留下的鱼鳞在手心留下深深的刻印。 如果天亮之前,他没能渡化这些死尸,他会掰断这鳞片。 这是他的最后一道保命符。 三片鱼鳞,每片都存了司灵的一成法力,可见司灵对他有多照顾。用尽之后,就算出于多年的交情,司灵因为担心他再给他一片,他断然是不会要的。 是他无能,迫不得已把人从云外天喊下来就很对不起人家,他可没脸再开口。 然而,上冠的命簿才过了一半,也就是说往后若是再遇危机,要靠自己想办法了。 这样也好。 白辰不愿事事依靠别人,在凡间呆的时间越久,他脑海里冒出的新奇想法就越多。或许是被人族身上不灭的韧劲影响。 有时白辰会想,自己是不是已经算得上是合格的仙者了。这阵子没有麻烦司灵,上冠的命簿同样顺利地推进了。 原来我可以做的很好,我不是一无是处。 所以在面对苗李李的请求时,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受点不痛不痒的小伤就可以救人,多划算啊。 这比他在云外天扫地要有意义,尽管力量微薄,小狐狸一次都没忘记仙者该担的责任。 该是他的事,他不会躲。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 白辰大声念着法诀,同时任由法力同鲜血一齐从手腕处泻下。 「万神朝礼,役使雷霆。鬼妖丧胆,精怪亡形!」 血红挥洒着甩出,金光乍现,前排沾染到的死尸瞬间化为乌有。齐声的嘶吼振聋发聩,死尸群更加兴奋地朝白辰集中而来。 第55章 命定劫 5 正如栗婆婆所言,这些怪物是杀不死的。刀剑斧锤可以打碎躯体,却穿不透无形之物。魔气充盈在人的皮囊下,暴戾地填补着残缺的外形。 白辰手里凝出了一道血刃,在死尸的包围圈中全力挥砍。 巨大的冲力下周边尽是骨骼爆裂声,发乌的人骨仿佛烟花一样炸开。纯黑的魔气与深红的血刃相碰撞,瞬间阴燃起蓝黑的气焰。 焦化的尸骨并没有让外围的死尸停止吞噬破坏的本能,它们发出尖利的嘶叫,漆黑空洞的眼眶齐齐对着白辰所在的方位,对血肉的饥渴使他们前仆后继。 白辰凝神屏息,咬牙躲避着近身乱扑的死尸。腥臭味熏的他头脑发昏,污血染脏了他的衣角,记不清挥了多少刀,流了多少血,无数次躲过死尸的利齿之后,地上的尸骨堆积如山。 白辰脱力地甩出血刃,扑上来的死尸不再疯狂渴血,而是以一种平静的姿态接受死亡。 或许他们也知道,往前一步迎接的不是死亡,而是永恆的解脱。 夜色逐渐淡去,是天快亮了吗? 白辰不是武神,面对数量如此庞大的死尸群,全凭一口气撑到现在。现在整个小臂都痛得麻木,他还是太高估自己了,只知方法,却没料到自己会支撑不住。 「白公子?!」 「秦副官。」 白辰已是疲累之极,说不出多余的话,回头一看,秦宁和赵石头在与剩余的死尸缠斗,正护着几个巫祝族的小孩去往高地。 第75页 没想到几个小孩一见到他唰一下围在他身边。 「白哥哥是神仙吗?」 「好厉害,我刚才都看到了,他一下子就把怪物消灭了。」 「哥哥身上的光和禁地里的一样,一定是从那过来救我们的。」 什么光?什么禁地? 白辰后知后觉地发现,大家看他的眼神充满了崇敬。 银白的光华流转,半透明的羽带从肩后绕回手边。 白辰转头瞧着莫名多出的装束,抚着额间狐狸形状的仙印才恍然大悟。 不是天快亮了,是他没有控制好法力,一下子爆发太多,露出了化仙形态,在暗夜中泛着银白的柔光。 完了。 心仿佛被人狠狠一揪,这会儿他是真的慌了。 白辰刚撤下法力,立马就站不稳扑通跪了下来,手撑着地喷了两口血。 巫祝族不是完整的「人」,所以在他们面前用法力不会受到影响。坏就坏在他忘了寨子里还有他们这几个从邺城来的普通人。 被看到的后果是,反噬。 在白辰看来,法力用光不是什么大事,反正花点时间就能修养回来。而反噬是修为的跌落,存储法力的上限降低了,可不是花一天两天就能提升的。 小狐狸吐了两口血,觉得实在冤的慌, 刚才费劲巴拉渡化死尸都没这两口血丢的法力多。 他恨恨地甩出几道血刃,顺势帮秦宁解决了眼前的麻烦,又装作没事的样子问道:「你们怎么在这?」 秦宁向来稳妥,白辰的来歷霍玄钰没有多说,他便知道此事不便透露,于是早早地吩咐了手底下的人,对于白公子要做到少见少言。 他看向赵石头,对方立刻会意,两人打了个配合 秦宁:「我们正要送这几个孩子回来。」 「小崽子们不听话,偷跑去禁地结果还没出寨子就遇到那些怪物,吓得尿裤子了都。」赵石头按着其中一个小孩的脑袋道,「看你们下次还敢不敢胡闹,要不是我们将军带人挺身而出,你们小命都没咯。」 小孩气鼓鼓道:「是……怪物太吓人了,以往还没怎么吓人。」 「就是,以前我们也出去过,没见过今晚这样的……」 「还狡辩!」赵石头给他们一人一个脑瓜崩。 「我们没有……」 许是刚才耗费太多法力又遭了反噬,现在白辰的胸口钝痛,感觉耳朵嗡嗡作响:「既然没事了,就都回去吧。」 「白公子,等一下。」 「怎么了?」 秦宁紧皱眉头,面露担忧之色:「将军他……应该还没有回来。」 原来早在白辰与死尸群厮杀之前,霍玄钰就带着人去寨子的西南方救人了。 起初是萍婶急得要出去找人,这几个月来,族里一半的人都死于那要命的恶疾,另一半人死在了去往禁地的路上。 萍婶的儿子也死在途中。 没多久,寨子只剩些妇孺,她便揽下了看护孩子的活,将他们视如己出,照顾的极好。 这群小崽子是她的命,一举一动都让她又喜又愁。 不听话的,经常乱糟糟吵成一片,偷跑出去的,让她提熘回来一顿好打。 巫祝族多年聚居在一起,轻血缘而重族群。这几个月来,不断消失的族人,以及外面夜夜可怖的叫声,即使是小孩也能意识到危机在逼近,他们也想着可以为族群出力。 于是几个人一串通,要在晚上偷偷去往禁林求的神明的赐福。 萍婶发现的太晚了,夜晚降临,怪物已经在寨子的西边大肆破坏。 霍玄钰当然不会让她过去,他让秦宁把所有人喊起来,从随身的行李中提起那柄银龙枪立马赶去救人了。 「霍玄钰,你可千万别出事……」 白辰攥紧鳞片,他现在想的居然是,幸好刚才没有把保命符给用掉。 树梢刮过脖颈,留下细细的红痕,小狐狸飞快地顺着秦宁指的方向一路追赶。 秦宁说,还有一个偷跑出去的小孩没有回来,霍玄钰一定和他在一起。 路上全是乌黑的液体,有血的味道,看来经过惨烈的战斗。越往前越惨烈,有些东西碎的看不出形状,白辰不敢想那是什么。 大约前行了四五里,白辰听到了人的喘息声。在茂密的丛林里辨析微弱的人声并不容易,他是太担心霍玄钰了,精神高度集中后什么声音入耳都是清清楚楚。 确认了方位好,他扒开挡路的藤蔓,心里七上八下如同悬了一桶半满的水。 「白兄弟……」 「是你?」 大鬍子的魁梧男人负伤累累,半靠树上,右腿大半是断了。 白辰记得他,他叫孔七,是跟随霍玄钰的西北军亲随。 「你们将军人呢?」 「将军他……往里面去了。」孔七指了个方向,抓住白辰激动道,「快去找他……那些东西太多了,将军他们快要撑不住了!」 「好,好,你先别乱动。」 再往里,枝叶繁茂,灌木丛生,密林仿佛就是怪物本身,将人吞进去后绿叶相合,遮下一切丑恶的罪证,连进去的路都没有留下。 枝叶挡路,脚下崎岖不平。 白辰喘着粗气,体力已经要到极限了。 「将军,不可啊!」 男人的声音焦急万分。 第76页 「你快带他们走!」 霍玄钰的声音半哑,几乎是嘶喊出声。 白辰拼命地拨开路障,人的争论声,死尸的尖叫,小孩的哭声。 「将军让咱们走,你在这拖着有什么用,这玩意又杀不死,到时候我们都逃不掉!」 「可是这么多……将军他……」 「你管这么多?你不走我走了!」余百志抱紧吓哭的小孩,扭头就走,「盛小兄弟,你别发愣了,快跑。」 说话间,面前挡路的草木尽碎,余百志傻了眼。 极致的破坏力,斩物于无形之中,可那双干净透亮的眼睛里没有杀戮之气。 「你们躲好了,不要乱跑。」 白辰颤颤巍巍地举起血刃,替他们解决了追赶过来的死尸。他丢下三人,一下飞跃到了死尸群的边缘。 霍玄钰大惊:「你来做什么!」 当然是来找你。 白辰很想这样大声回应他,可是不行……嘴角有血溢出,他趁着挥舞血刃的档口不声不息地抹去。 是反噬…… 如今他用去多少法力,就会跌落多少修为。他顾不了这么多了,痛也好,修为全无也罢。 他看向站在尸骨上的艰难作战的霍玄钰,恨不得把自己的血放干。 他低估了战神凡胎对死尸的吸引力喜爱。任他流多少血,斩落多少次,方圆一里的死尸将树木踏平,生生踏出一片空地来,他们将霍玄钰团团围住,连条缝隙都没留下。 尸山之上,霍玄钰手脚并用,踩踏着不断向上攀进的活肢,银龙长枪挑起挑落,银光宛若游龙。 他的背影伟岸,招数兇狠致命,以一敌百 ,真正做到了毫髮无损。 或许在很多年前,上冠也是如此姿态,于月下斩魔问道。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可霍玄钰是凡人,凡人是会累的。 在斩了三成死尸之后,变成忍不住又吐了一口血。反噬来的太兇,一时之间有些扛不住。 此时,霍玄钰的动作一滞。 恰是这一瞬的破绽,让死尸们看到了可乘之机,发出叫喊尖利地足以穿透头骨。扰地人无法思考,无法行动。 「玄钰!」 来不及过去了。 白辰眼睁睁的看着四面八方跃起的怪物,朝霍玄钰的头颅张开血盆大口。 躲不掉的。 「不要!!!」 悽厉绝望的唿喊伴随着刺骨的凉意。 七月的西南,怎么会如此寒凉? 白辰大脑空空,身体里的力量像是被人抽走了一样。 他看见……数不尽的细小冰棱,钉死了死尸的四肢。 死尸在黑夜里消散,五彩的冰融入他们的身体,与黑色的魔气融合后,一同消失不见。 太好了,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只是为什么……为什么你跑过来的样子如此惊慌。 你不是一向最为镇定了吗? 短暂的寒冷之后,白辰感觉浑身都是热的,仿佛置身温水之中。 「白辰……不要睡……」 小狐狸想抬手安慰他,可身体好像不听他的话。他眨眨眼,血红色盖住了他的眼睛。 原来……原来不是什么温热的水…… 是他浑身浴血……是他在不停地流血。 第56章 命定劫 6 「小冰块,喊声爹来听听?」 衡安捏着小娃娃的圆圆脸揉搓了好一番。小孩眼底依然看不出任何情绪,平心静气道:「我是器灵,器灵是没有爹的。」 「此言差矣。要不是我随身带着你,靠我的灵气滋养化形,你小子现在还是块石头。」衡安捏住小冰块的鼻子,「你说说,我怎么不是你爹了。」 小冰块歪头瞧着他,好像真的在思考,半晌之后,他困惑道。 「可最开始是无烈神君创造了我,如果你是我爹,那他是什么,是我娘吗?」 衡安:「???」 短暂地错愕之后,衡安爆发出响彻云霄的狂笑。 「哈哈哈哈哈哈……没错!没错,他是你娘!哈哈哈哈哈哈……」 衡安笑得肚子疼,小东西看上去一本正经,还挺上道…… 「教坏小孩,罚你去给云兰树浇三天水。」 果然不该把孩子交给他,刚忙完路过的无烈有些无奈,衡安什么心性他最清楚了。 一柄骨剑盪绝天下的衡安神君,本质上不过是一条顽劣的小龙。 指望他教些什么,不如指望九华大发慈悲感化天地。 无烈把小冰块抱在怀里:「我们走,别听衡安瞎说。」 小冰块认真问道:「神君,你不是我娘吗?」 此言一出,旁边的衡安更是笑弯了腰。 「器灵由器物化形,自然不能以人间伦理而论。然而,你是我精心雕琢出来的,衡安与你相伴数百年,你应该也感觉到了,你的力量与他一脉相承。」无烈温柔地解释道,「你要是想,可以把我们认作你的爹娘。」 「我懂了,那你是我娘。」小冰块搂紧无烈,继续语出惊人,「但我不要衡安神君当我爹。」 衡安的笑声戛然而止:「喂!你什么意思!」 这次轮到无烈忍俊不禁,他故作不解地问道:「为什么?衡安神君对你不好吗?」 「他总是诓我,没个神君的样子,这样不好。」 第77页 「好你个小冰块,我带你逍遥自在你还不乐意了……」 …… …… 清醒和朦胧之间,唯一感觉到的只有痛楚。 打闹的声音逐渐远去,又是关于衡安的梦。置身于如此逼真梦境里,白辰一时搞不清楚,这究竟是自己的臆想,还是存在过的曾经,总感觉……这几人轮换来去,频频出现,倒让他不自觉地融入,与他们相熟。 话说回来,那个眼神淡漠的小孩,怎么看着有些面熟…… 「上冠!」 白辰惊唿出声,背后冷汗涔涔,反射性地起身牵扯到身上筋骨,于是他又是一声唿痛。 「醒了就别乱动了,我去喊人。」 冷淡的声音听不出悲喜,霍玄钰离他很近,到刚才为止,都守在他身边,死死地握着他的手,生怕一松懈就会失去,一眨眼就会消失不见。 这样关切且汹涌的眼神,在白辰醒来后瞬间消失不见。 霍玄钰没有多说什么,没有询问他的伤势,没有吐露自己的担忧。 人近在咫尺,却离他好远好远。 白辰忽然将他的脸与那位高高在上的战神联繫在一起,责怪没有,怜惜没有,在他的身上你永远都看不到温情的一面。 冷若冰霜,言行肃穆。只有这样,才是合格称职,没有私心的云外天战神。 小狐狸还没来得及伤心难过,活泼的口哨声将他从失落的情绪里拉了出来。 「一段时间不见,胆小狐狸变成勇勐义士了,我就说我的眼光不会错。」 「司灵,你什么时候来的?」 白辰煳涂了,第一时间去摸袖口,结果什么都没摸到。他分明记得没有用那片鱼鳞,怎么现在找不到了,难道说……最后神志不清的时候下意识地用掉了? 「在你凝出数道冰刃的时候,可惜还是晚了一步,差点被你吓死了。」司灵把白辰按回床上坐好,「把自己折腾成这样,不知道早点喊我过来?」 「当时……我也没反应过来。」 凝水成冰不算特别困难的法术,然而白辰,是将方圆几里的水汽瞬时凝成了杀伤力极强的冰针。 当时,只要他稍稍晚一步,霍玄钰就会命丧当场。他几乎是出于本能,是在绝望恐惧的边缘爆发出的极限力量。 「法力消耗太多,反噬几乎伤到的你的根基。」司灵尝试着渡些法力给他,发现完全渡过不去。 也对,反噬之后修为跌落,现在白辰的修为如同一个浅口小碗,稍一注入就满了。 白辰眨巴眼,看上去修为大减这件事并没有对他造成多大打击。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冷不丁问道:「司灵,你说有没有可能……上冠是衡安神君抚养长大的?」 「你真是……」司灵哭笑不得,「云外天的事什么时候不能聊,你先担心你自己吧,修为没了这么多,再遇到什么事你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 「连你也不知道吗?那书库里呢?有没有过记载?」 「那么想知道不如和我回云外天,凡间你别呆了,我真怕你再留几天小命不保。」 「那怎么行?!」小狐狸拒绝得干脆,「命簿还没修好,我不能走,我要留下来陪霍玄钰把命簿走完。」 一根筋的笨狐狸还想着命簿,其实上冠的命簿早就成一团乱麻了。修不修的都无所谓,重要的是白辰能否在这场註定的纠葛中全身而退。 「白辰,和我回去吧。命簿的事我与元信商量过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最坏就是受点皮肉之苦。如今你的修为散了大半,一个人在凡间我实在是不放心。」 白辰担忧地望向司灵:「是我……没做好吗?命簿出问题了对不对?」 所以说根本不是命簿的问题啊! 司灵有些憋闷,苦于不能直接点破,他想了半天,索性破罐破摔道。 「是……命簿是出问题了,不过不是因为你,是元信!」 抱歉啦元信,麻烦稍微背下锅。 「他不小心把茶水泼上去了,上面的字迹全都模煳了,这两天正愁着怎么修呢!所以之前同你说的什么迎娶贺家女,智斗狂太子,下狱流放之事统统不作数了。不如你仙和我回去……」 「不对,你以前总说元信有多板正严谨,他怎么会犯这种错误。」 司灵心里咯噔一声,心想这小狐狸在人间住久了,变得不好煳弄了。好在他脑子转的快,短暂地停顿之后,他故意装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白辰急得直拍他:「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司灵为难道:「本来不想让你知道的,其实……其实我猜九华天帝他已经有所察觉,那日元信正对着上冠的命簿细细研究,忽然一下子九华就出现了,元信慌忙之中一通乱塞乱放……命簿就淋上水了。」 白辰瞪圆了眼:「竟是这样!」 有戏,单纯的小狐狸相信了。 司灵继续劝导:「保险起见,你还是先和我回去,其他的事以后再……」 「不行。」小狐狸义正言辞,「那样我更不能走了!」 司灵:「啊???」 「没有命簿了,霍玄钰的命数岂不是愈发混乱。」白辰的眼睛暗淡,里面充满了恳切,「司灵,我要留下,他在这世上已无血亲,我不能让他独自去面对未知的命运。」 「你不会是……」司灵冒出了可怕的想法,白辰句句离不开霍玄钰,这俩人的缘法难道不是他以为的恩仇债。 第78页 「算了,你要留便留吧。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今时不同往日了,往后的每一步都如临深渊,即使修为散尽,变回没有灵识的小狐狸,你也要同他一道吗?」 「嗯,我不怕。」 白辰坚定地点头,身上没有一点当初来到凡间时的怯懦。 「此事之后,该论罪就论罪,我愿意承担一切后果。」 「唉……」 因果存续,天命难违。 司灵早就知晓缠绕在一起的因果不是他三两句话可以化解的,可总归还想试试。 况且……不是他一人想要白辰回云外天。 外面日上三竿,木窗的透光性极好,唯独不起眼侧边角,有着一缕摆动的黑影。 「总之天帝那边有我和元信,你在凡间万事要多加小心,保命为上,明白吗?」 不能再多言了,远方空中隐约有几声闷雷。 帮白辰疗愈好伤口后,司灵简单交代了几句,便匆匆告了别。小狐狸不知道的是,他不是司灵离开前见的最后一人。 「你听到了,他不愿意走,我劝不动他。」 司灵靠在柱子上,把小辫子绕在手指上玩故意忽视神色哀伤的霍玄钰。他清了清嗓子,看似无意地自顾自说着。 「他以前被毒蝎子咬过,余毒没清好,所以对疼痛很敏感。如今不知道是为了什么,竟肯做出这般自残式的杀招。三千两百八十八具魔孽,将军……即使是你也做不到瞬间秒杀吧。」 想来也奇怪,他赶到时白辰早已昏厥,唯有霍玄钰手中握着什么碎片,见到他也不惊讶,反而用发颤的沉声道:「救他。」 不是请求,是命令。仿佛早就知道他有能力救白辰。 都说仙者之资非凡人可比,司灵却感觉到了,那具身体里强行压下的神威。 霍玄钰定定地看着他,眼神不善。那双浓墨凝成的双眸俊逸端正,几乎要穿透司灵的身体,将他看个透彻。 「你和白辰似乎很要好。」 没想到他在意的居然是这个? 司灵继续试探:「他认识我比认识你早多了。」 霍玄钰冷哼一声:「那可未必。」 如此,便可分明了。 其实当那道金光黯淡,他可以近这位「凡胎」的身。 已经是最有力的证明了。 司灵还是有些不敢确信,他会卸下护体金光,只为了方便他救治白辰。 为什么呢? 小狐狸对他原来这么重要吗? 可是他们身份实力过于悬殊,若是这一遭没能解开前世的劫,受害的会是谁,司灵想都不用想。 「将军……你若真的为他好,就高抬贵手放他走吧。」 「一直,都是如此。」 淅淅沥沥的小雨落了下来,沖淡了化不开的酸涩与哀愁。 谁是谁的执念,谁又是谁的劫? 那些咬着牙说出的狠话,那些违背本心的行为,那些深沉的,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会等到那一天的来临,等到这长达千年的棋局结束。 他固执地认为,那些深入神魂的绝望与孤寂,只一人背负足以。 第57章 尘满面 书库禁制对司灵放开的那一天,元信料到了会有如今的场景。满地的典籍与竹简,摊开的纸墨如长席,写着晦涩难懂的文字。 这是在找什么? 元信蹲下拾起散落的纸张,拿起水晶镜片放在左眼前。 化魔,净化,龙神……神器骨剑。 大多是关于当年除魔之战龙神衡安的记载。 元信把凌乱的书页收好,垒成一摞,规整地放在司灵身边:「要我帮忙吗?」 司灵默默摇头,眼神有些呆滞。自他从凡间回来就把自己关在书库里,元信不知,他求知会求成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无奈之下,元信陪他干坐了一会,司灵才缓缓开口:「元信,你说神会不会有转世?」 「不会。」 甚至没有思考,元信立马给出了答案。 「人族能转世,全靠冥界日月轮收容运转。而神一旦殒落,神魂无处可去,会迅速消散归于天地之间。」 「万一……」 「没有万一。你大概忘了一个前提,神族天生具有神力,他们不用受修炼之苦,又有着上万年的寿命。既是如此,那为什么三界之内神族的数量寥寥无几?你想过没有?」 司灵一愣,他还真没细想。 元信道:「神力来于何处,就要归于何处。上古时代的神族其实不是殒落了,而是在翻天覆地的灾难之下,他们选择的用自己的神魂去安抚弱小的生灵,用神躯去填补残缺的天地。」 看似强大高贵的神族,到头来为了三界的安定,也不过是被推出去的祭品而已。 这一点,干元殿里的那位心中非常清楚。 「或者换一种说法,神的神力不可复制,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是不是这样?!」司灵抓住了问题的关键,他忽然凑近,急切地想要得到元信的肯定。 「是,神不可能有转世,因此一旦殒落,独属于他们的力量也会绝迹。」 「不……你看,净化之力是属于龙神的力量。龙神已殒,按理说这力量绝不可能再出现。」司灵又翻起了典籍,「可我真真实实地看到了。」 元信:「你看到了什么?」 第79页 「白辰他……」 司灵说不下去了,这实在是太荒诞了,几乎颠覆了他的认知。不是用血肉,仅仅用冰刃,偏偏是用冰……斩灭了数千魔孽,普天之下没有第二例。 「龙神衡安,诞于雪山天池……」 竹简上的字顿时变得刺目不已。 * 夜色已深,小狐狸躺在床上睡意全无,脑子里还在想那个与上冠非常神似的小孩。 早知道上冠与衡安神君关系匪浅,却没想到是这种关系。难怪衡安愿意把尊号和力量留给他,从小陪伴,抚养的感情,足以让他们之间的信任无懈可击。 在这样深厚的恩情之下,他又算得上什么呢? 在上冠如长河一样的生命中,他谁都比不上…… 白辰习惯性地把自己缩成一团,伴着自己快速的心跳声烦躁地闭眼。 真是的……不要再想了,怎么想都没有结果…… 「咔吱——」 老旧的门发出脆弱的声响,有人进来了,脚步很轻。 「白辰,睡了吗?」 霍玄钰压着嗓子问道。 白辰心中郁闷,不想理人,索性继续闭着眼装睡。白天的时候不见人影,现在来做什么。 那双手先是帮他掖好了被角,接着轻轻地用指节触了一下他的脸颊。 白辰的眼睫不由得一颤。 他在做什么? 头顶传来沉重的唿吸声,如果白辰此时睁眼,就可以看到那张脸上的挣扎与痛苦,看到沉淀千年的孤寂。 「我早该走了,可总忍不住想多看看你。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他,你会对他笑,会为他担心,看他顺理成章地牵起你的手,而你坦然接受……看着你们,靠的越来越近,我几乎羡慕到发疯。我每时每刻都幻想着,你对我也是如此。」 谁羡慕谁?白辰听得一头雾水? 「傻不傻啊,小狐狸。为了一个霍玄钰,丢了这么多的修为,回云外天不好吗?去做你的清闲仙君,不比在这受苦好吗?为什么不肯听话……」 这个大骗子,又想把人推开。不是说好了以后都不会了吗? 白辰听得一肚子火刚要发作,鼻尖忽然多了冰凉的触感。小狐狸一惊,细密的睫毛不自觉的抖了一下,他立马噤声,倒想看看究竟霍玄钰想干什么。 微凉的指尖从鼻尖往下描摹,顺着骨骼的弧线细緻地游走,一遍又一遍将他的面容復刻。触地白辰发痒,几次差点露馅。 「如果可以,我也想毫无顾忌地……可惜……」 他的喉咙发紧,有太多的话要说,可是他没有时间了。 「请允许我,放肆一次,只此一次……」 额间落下了温热的吻,不够温柔遣倦,只是简单的蜻蜓点水般的吻。 三分克制,七分情难自已。 十分的……珍重。 「再见,阿衡。」 白辰噌地坐起,然而睁眼之后迎接他的,不过是黑漆漆的房间。 没有人,没有人来过,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那刚才的是什么? 额间的触感还在,明明是刚才发生的事…… 刚才的人真的是霍玄钰吗? 白辰想不明白…… 他想不明白方才的那些话,更不明白……「阿衡」代指的是谁? 宛如大梦初醒,黎明的光照彻万川。 衡安。 除了那位和上冠牵扯颇深的前任战神,还能是什么? 白辰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疼痛提醒着他现在的真实。 那刚才呢? 是梦吧?一定是他身体太虚弱了,加上白天胡思乱想,所以又梦到了关于衡安的事。 都是臆想出来的,是不存在的…… 直到泪水滴落,小狐狸仍坚定地认为,刚才不过是一场虚幻的梦。 忘了就好了,忘了也就罢了。 他全然不知,反噬的兇狠足以摧毁仙躯。他之所以能撑到司灵来,不是因为他有多幸运。而是那道在神树之下赋给他的金光,替他挡下了最致命的一击。 这次随着吻落下的,依然是一道坚不可摧的精纯屏障。 小狐狸察觉不到,因为施法者下了许多功夫,早就想好了要刻意隐瞒。 他想,那只笨狐狸最好永远都不要知道。 最后,白辰睡得迷迷煳煳,第二天一觉醒来,竟感觉全身精力充沛,修为似乎回来了不少。 难道说司灵偷偷给他用了什么恢復法力的宝物? 他也没多想,只想着赶快找到霍玄钰,看看他有没有受伤。昨日之忧不可留,梦里的多愁善感随着梦醒散去。 他所在意的人不是高高在上的上冠,而是近在咫尺的凡人霍玄钰。 他逼迫自己将他们两个放开看待,一遍又一遍地说服自己,他们是不同的两个人。 好像只有这样,他才能毫无保留地向他奔赴而去。 拐角处的玄色衣衫非常不显眼,白辰却能一眼望见。 霍玄钰正凝着眉同秦宁商量带伤员回龙巖镇的事。 「你不用留下,京中需要你去联络。还有赵石头在这,他们两个不足为惧。」 「可终归还是隐患。」 「将他们留在身边,太子才能放心。」 「……」 认真严苛,好在身上还有一丝人情味,他的眼中装满了人间,看向的不再是单调无味,不变的景象。 第80页 若说上冠与霍玄钰最大的不同,那便是霍玄钰的眼中,永远都会有他的位置。 「睡饱了吗?」 送完秦宁,霍玄钰径直走向白辰。 「你的朋友说,你的消耗有点大,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可能一两天,可能一两年……他让我别去打扰你。」 就好比现在,他总能获得霍玄钰最温柔的目光。 白辰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就被霍玄钰揽入怀中,宽阔有力的肩膀微微发抖。 「我真怕你一睡就是十几年,我要是等不到你怎么办。」 凡人寿数有限,若是他没能活到白辰醒来的那一天……留下的是一座孤坟。 巨大的恐惧拉扯着霍玄钰的五脏六腑,仿佛要将他撕开。 为什么他只是个凡人呢? 越相处越是不甘心,越相伴越恐慌。 早知相逢短暂,失去才是人生的永恆。 可他总忍不住去想,如果我和你一样得道成仙……我们是不是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怎么会?」感受到怀抱越来越紧,白辰拍着他的背安抚,「以后你在哪我就在哪,谁都没办法把我们分开。」 「白辰。」 「嗯?」 「我不会再傻到放你走了,也求你……不要离开我。」 「好,我不走,我永远陪着你。」 第58章 尘满面 2 赵石头是个粗人,长得人高马大的,小时候方圆五里的孩子都怕他。后来入了西北军,天天在军营里与同他一样的糙人吃酒喝肉打胜仗,一起吃过酒便是兄弟,并肩作过战就是亲人。西北军骁勇善战,是一个比一个彪悍,一个比一个能打。 霍将军更是其中翘楚,一柄银龙长枪耍得出神入化。经常他们还在同敌军死死纠缠,那边一眨眼的功夫霍将军一路奇袭沖入敌方内部,枪法如斩草一样将敌方大将斩落马下。 染红了的铠甲透着森森寒意,他冷漠地斩开那些嘶吼着的,杀红了眼扑过来的敌军。他的眼神阴沉,下手狠厉,仿佛在眼中这些活着的人,和演武场上的木头假人没有区别,没了就没了,算不了什么。 赵石头曾远远地瞧见过那样的背影,像是坚硬的,没有裂缝的石块,孤零零地被定格在战火中央,永远都不得解脱。 为战争而生的霍将军,独来独往,不亲近任何人,在他身上你看不到一系列被称为人性弱点的东西,动摇,恐惧,慌乱,亦或是……柔情。 「蝎子……有蝎子!!!」 「往后退。」 霍玄钰迅速反应,那柄斩杀无数敌军的银龙长枪,直接在平地上噼出一个坑。 蝎子没了,连带着一片灌木草皮树根,一起没了。 「吓死我了……」 白辰心有余悸,抓着霍玄钰的衣角不肯松手。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走出这五毒窝?」 苗李李看了看日头:「大概还有两个时辰。」 「害怕的话我背着你走。」抱着沉重的长枪,霍玄钰还不忘贴心地展露自己宽阔可靠的后背。 白辰纠结了一下,还是觉得丢不起这个人。 「算了……我可以坚持一下……」 「真的吗,白辰大人?」霍玄钰笑着贴在他身边低声道,「怎么都要站不稳了……」 两人拉拉扯扯,互相倚靠,几乎要黏到一起。 有点好过头了。 赵石头汗颜,他怎么不知道霍将军还有这副面孔。 难怪秦副官回龙巖镇前特别交代了要对抱有白公子敬畏之心,能和霍将军处成形影不离的好兄弟,这个人一定不简单! 不过也是奇怪,白公子斩死尸眼都不眨一下,丝毫不拖泥带水,怎么会怕小小的蝎子? 算了,他的首要任务不是这些…… 赵石头在后面推了盛年一把:「走不动也要走,这里毒物太多,不能久留。」 盛年没力气说话,光顾着哼哧哼哧喘气了。 盛年……还有这个什么余百志,秦副官说了,他们两个之中必有一个得了太子的授意,不能不防。 最前面的苗李李带着阿杏还在找路。 「得快点了,天黑之后林中会起雾,必须得走出五毒窝到乱石坡扎营才行。」 「我可以的,我们继续……」白辰的声音有点虚。 小狐狸没吃过什么苦,唯一吃过的痛就是化形初期挨毒蝎子蛰了一下。那时候的毒热来势汹汹,他解不好,最后将自己泡在冰凉的池水中泡了整整三天才有所缓解,差点要了他的小命。 蛰一下记一辈子,时至今日白辰还记得那又热又冷的刺骨感有多难熬。 这回受栗婆婆所託,去禁地实现预言最后的结果,哪知去往禁地的一大截路上会有毒物扎根盘旋。 看见那些顶着黑色硬壳爬行的虫子,白辰脸色惨白,心里慌得要命,吓都吓死了,生怕又挨一下再痛个三天三夜。 「阿杏,过来。」 小圆鸟探路回来,啾啾地落在苗李李肩膀上。 「这鸟到底是个什么品种?」余百志忍不住问道。 「这不是鸟,这是阿杏。」 「啊?」 余百志无法理解,白辰却看得清楚,阿杏比巫祝人更简单纯粹,连形体都没有,单纯是由魔气构成的。 简直是神迹,魔气能独立稳定存在并且不伤人已经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了,还能凝出神智,仿佛真的有生命一样。 第81页 白辰现在觉得,巫祝族的秘密可能比他想的还要深奥。 「救命……」 没走两步,他的腿又定住了。 披着甲壳的虫子越来越多,白辰一整个头皮发麻,怎么都克服不了心里的阴影。 一步都走不下去了,简直让他寸步难行! 「白辰大人,现在开始,容我冒犯了。」 霍玄钰把长枪背在背上。 「你要做……」 话没说完,整个身体被人横抱起,白辰不由得发出一阵惊唿。 「你不肯让我背,那我只好这样抱着你走了。」 「我……」 余光撇在一窝子毒蝎上,白辰两眼一闭,两手收紧挂在霍玄钰脖子上,不挣扎了,只弱弱地问。 「我不算重吧……你行不行啊……不行可以让他们来……哎呦……你干嘛……」 这笨狐狸好大的本领,怎么做到句句都让人听了生气的。 霍玄钰在他腰上掐了一把,拖长沙哑低沉的声音道:「你,说,谁,不,行。」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的手还有旧伤。」 林中山路崎岖,霍玄钰抱他抱得稳稳噹噹,完全不顾后面几人精彩的神情。 「笨狐狸。」 小狐狸委屈不解:「怎么又骂我?我在关心你。」 「这是爱称。」霍玄钰嘆了口气,「真是不开窍。」 嗯? 是什么? 是爱称,是……爱称……爱? 直到穿过那片毒物蔓延的丛林,小狐狸的脑海里还迴响着霍玄钰温柔的耳语。 爱称…… 难不成与贺家姑娘没能落成的情缘,落到他身上来了!? 几近黄昏,一行人终于走出了五毒窝,最后一抹夕阳下,乱石坡上数千的石碑静静地屹立着。 据苗李李所言,去往禁地上九死一生,方才过的那毒物窝不过是最简单的一关。一旦夜晚来临,诡异的白雾缓缓吞噬着密林中的一切,管你是生是死,身体都会变成不受控制的模样,扭曲得不成人形。 这也是为何寨子里会有那么多的死尸出现,往前数千年的巫祝人都葬在乱石坡,有些尸体受到白雾的影响,夜晚会在林中游荡,如同生前一样守卫着养育他们的这片土地。 这原本并不是一件可怕的事,问题出在那场不知名的恶疾上。恶疾之后,脆弱的尸体变得不死不灭,因而能够穿越五毒窝,进入寨子里不分敌我地大肆破坏。 「白雾会有致幻效果,有几块巨石被前人开凿过,我们躲进去之后,留足气再把洞口堵实,就可以平安度过今晚。」 余百志多嘴道:「这石头大是够大,怎么看也不像能容纳人的样子。」 苗李李翻了个白眼:「是向下开凿的,空间都在地下。不过你也没说错,地下的空间有限,又要留气,一个巨石底下最多只能呆两个人。」 「快找洞口吧,天要黑了。」霍玄钰领着白辰直接走了,不忘丢下一句,「未免出事,你们最好两人结伴而行。」 「喂!为什么是你和救星大人一起!」苗李李追了上去,「把救星大人还我。」 留下赵石头他们三人面面相觑,风中传来霍玄钰轻蔑的声音。 「还你?你谁啊?」 霍玄钰自然不肯让白辰和别人独处,迅速找了个合适的石洞,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二话不说就把洞口堵上了。 留苗李李在外面气得直跺脚。 起雾了,流淌的白雾恍若雪崩之势极速笼罩这乱石坡。 没有时间白费口舌了,一阵脚步声过后,还在外面的几人就近找了个石洞躲。 「记住了,晚上无论听见什么声音都不要出来。」 石壁传来敲打声,嗡嗡的人声里,警告意味十足。 石洞里只点了两个火摺子,暗得看不清人脸,唯有睫毛翕动,影映石壁,留下如羽毛一般轻扬的黑影。 白辰微微转动头,那双亮晶晶的圆眼眨呀眨,不知在想什么。 「我脸上是有什么东西吗?」霍玄钰轻轻地扯了一下他的脸。 白辰的五官很小,放在那张有些少年气的脸上刚刚好,灵动活泼,又不失可爱。 莽撞,懵懂,反应还很迟钝,小狐狸还是和初见时一样,时光没能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唔……不要捏我的脸。」 他一定是昏了头了才会觉得被这双手抚摸很舒服。 「怎么脸上这么烫,很热吗?」 霍玄钰不放心地拿手背贴上白辰的额间,「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四目相对,目光灼热。 的确是很热,热得白辰双颊绯红,脑袋也晕乎乎的。 自从方才霍玄钰说出「爱称」的那一刻,小狐狸的脑袋就开始飞速地思考,心跳快得仿佛下一刻就要跳出来了。 之前有着命簿定死的姻缘在线,白辰不敢多想。可现在不同了,司灵说命簿里的统统都不作数了。 那会不会霍玄钰对他,是有一点点的喜欢呢? 他心里是期待的,他希望着霍玄钰能够一点喜爱在他身上。可他不懂这种期待从何而来,就像现在,他猜不透霍玄钰数的爱称,是哪一种喜爱。 「没有……不舒服。」 白辰乖顺地任由那只手抚过他的额间,轻柔地落到头顶。 第82页 髮丝在手中泻开,霍玄钰勾起唇角:「白辰大人似乎很喜欢这样的抚摸。」 「我是狐狸,是需要顺毛的……」白辰的脸更红了,像是烧红的碳,热度难以退却。 嘭。 耳朵和尾巴不受控制地露了出来。 「你,你不许看!也不许摸!」 慌张的小狐狸嘴上这样说,身子却凑得近,一点逃开的意思都没有。 「我很早就想问,这个……」霍玄钰不怀好意地捏了一下毛绒绒的狐耳,「什么时候才会出现?」 白辰咬唇,努力压下喉间愉悦的唿噜声。被霍玄钰的碰过的地方都特别的舒服,舒服到被燥热沖昏头脑,只想着要靠近一点,完全不顾自己现在不受控制的模样。 「不肯说吗?白辰大人好小气啊……」 他的下巴落在小狐狸的肩膀上,不安分的手越过白辰的腰将人搂紧,一路向后,来到了蓬松的尾巴根处。 「你,坏……欺负狐狸……」 水光潋滟,唇色鲜艷地能滴出血,从衣襟到髮丝都很散乱,小狐狸红着眼眶道。 「不可以捏尾巴……」 真真是可怜极了。 「这次饶了你。」 心中难耐,敌不过小狐狸的一句乞求。 「下次不可以当众说我不行,知道了吗?」 小狐狸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个,只愣愣地点头。 「有我在的时候,更不许说,要别人帮你这样的煳涂话。」 「哦……」 原本白辰有气无力地窝在霍玄钰的怀里,这话听完突然灵光一闪,一下子坐直了,尾巴都竖了起来。 「所以你刚才是在生气?」 霍玄钰点头:「终于反应过来了,还不算太笨。」 软绵绵的拳头砸在胸口。 白辰觉得不解气,又砸了两下:「无礼之徒!」 霍玄钰笑着由他闹,这笨狐狸真是,怎么看怎么可爱。 想一口吞进肚子里,永远保存此刻的鲜活灵动。 第59章 尘满面 3 白辰费了一番功夫收了耳朵和尾巴,他才不要告诉霍玄钰,自己是被摸得情不自禁没办法控制。 闹腾了一会之后,睏倦袭来。石洞的空间不大,他习惯性地把自己缩成一团,见霍玄钰坐的端正背靠石壁,闭着眼睛还不忘握着那柄枪,小狐狸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悄悄地挪过去贴在霍玄钰的身侧。 挺拔的嵴背如同一堵屹立不倒的高墙,替他挡下外来的刀锋利剑,让他得以安心入眠。 白雾茫茫,乱石坡附近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怀里的白辰睡得很熟,霍玄钰不放心地看了一眼洞口。 丝丝缕缕的凉气渗了进来,让人不安。 「救救他……」 外面传来微弱的求救声,很陌生。 可这里大雾瀰漫,又是巫祝族的禁地,哪里会有活人? 「如果真的有……神仙真人……」 霍玄钰警惕地竖着耳朵,外面的声音断断续续,听得不真切。 「我要他活着,只要他能活过来,我可以……我可以替他……」 「为什么要我们承受这样的痛苦。」 「天道不公……天道不公啊……」 从恳求到癫狂,不过是短短的一刻,此人似乎受了极大的刺激,在崩溃得发泄自己绝望的情绪。 绝望? 霍玄钰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怎么想,但那个人说,我要他活着。 他的心里一阵揪着疼,他敲敲胸口,仿佛有悲鸣从中传出,发出绝望的迴响。 和外面的那个人一样…… 「阿杏!不要出去——」 霍玄钰勐地回头,石壁震动着,苗李李的嘶喊在其中传递。 「怎么了?」 白辰半梦半醒间问了一句,又昏昏睡去。 「上冠,你好吵……」 又是上冠。 霍玄钰的眉头拧着,压下心中不快,故意大力敲打石壁,大声道:「苗李李!你那边怎么了?」 没有回应。 看了一眼身后,小狐狸反而睡得更熟了。 霍玄钰握紧长枪,感受着来自洞口的诡异寒凉。 苗李李警告的话在他脑海炸开。 致幻的白雾。 莫名出现的求助声,昏睡不醒的白辰,还有得不到回应的问询。 难道说……他陷入了幻觉里? 是从什么时候?从一开始进入洞口?还是刚才闭目养神? 唿吸变得沉重,霍玄钰提着长枪,一步一步地朝白辰走去。 如果这些都是幻觉,都是假的……那便去打破它。 枪尖对准了白辰蜷缩的身体。 指节攥地发白,几乎要握不住枪柄。 这银龙长枪是他出生之时一位高人赠予,他的父亲是武官,一眼就看出这柄枪绝非凡物。 冷铁色的枪柄具有柔韧性,却也足够硬实不会轻易折断。粗浅龙形纹样盘旋在枪兵上,让使用者拿起出招的时候不易脱手。银色的枪头沉重无比,铁块都能轻易击碎,对人更是一击必杀。 神兵利器,不是谁都能拿起的。 他幼时起,就一直为了这长枪而努力。在父亲的注视下挥舞了无数次木剑,摔得头破血流都没有放弃,一次都没有。 后来啊,他拿起了长枪,身边却再也没有人向他投以目光。 第83页 银龙枪变轻了,向前的脚步却无比沉重。 而现在……尖锐的银色抵在白辰的胸口,只要轻轻地一挑…… 一瞬间,霍玄钰仿佛又回到了幼时,这柄枪再次变得沉重,重到他无法再向前一步,用了全身的力气才能站稳。 他真的……没有办法下手。 纵使知道这是幻觉,知道这只不设防的小狐狸是他的幻想。 金属落地,砸出来一个长印,一位将军放下了伴他多年的武器。 知道又如何呢? 霍玄钰苦笑着,选择守在小狐狸的身边。他想等他醒来,等很久都没有关系。心中的想法逐渐疯狂起来,是真是假,是不是幻觉都不要紧。 绝望在幻觉中解脱,沉沦吧,这里没有痛苦,也不用压抑自己的欲望。 他此生唯一所求,只是想陪在他身边而已。 霍玄钰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哎呀,玩过火了,竟然这么容易被蛊惑?」 缥缈的声音中带有一丝困惑。 「小冰块,这可不像你……罢了,还是要以大局为重,这次我就当没看见,放你一马好了。」 * 「天亮了,起来了……快起来……」白辰用了浑身的力气想要摇醒他,「没你我一个人打不开洞口。」 霍玄钰茫然地睁开眼,哽咽唤道:「白辰……」 白辰傻了眼:「你,你怎么看上去很难过……做噩梦了吗?」 「好像是。」 眼角一滴泪不可察觉地划过,霍玄钰极其擅长掩盖,转身装作整理衣襟。 「好像……见到了一个很重要的人,但我忘了他的样子,也想不起来他的名字。只能默默地听他说话,等他说完了,又只剩我一个了……」 见他怅然若失的样子,白辰心一软,哄人的话张口就出:「好了,你还有我,怎么能说只剩你一个。」 霍玄钰嗯了一声,平復好情绪,准备推开洞口的石头。 两人刚到洞口,就看见巨石摇了摇,外面传来说话声。 白辰:「你看,你起的太晚了,他们肯定等不及了。」 霍玄钰摇头,下意识地把白辰护在身后。 没有他的命令,他带出来的人是不可能贸然行事的。 轰一声,巨石从外面被人移开。 「霍,霍将军。」 「是你。」霍玄钰面色凝重,这个结果倒让他意外。 「盛年?」白辰探出头,也吃了一惊,「其他人呢?」 盛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面如死灰,看得出来已经被吓破了胆。 「我不知道啊将军,我昨天同苗家小子在一处,他半夜忽然发疯要出去找那只鸟,我拦都拦不住……可外面这么大雾,我,我又不敢出去……」 霍玄钰皱眉:「你起来说话。」 盛年双腿打战,根本没力气站起来,又跪了几次之后,他索性不起了,继续道:「将军,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在那洞里吓得一晚上没睡。一点一点算着时辰,出来之后发现只有我一个人了,还,还遇到了一个怪人。」 「你这个外族人怎么好赖不分。」 两人齐齐抬头,不远处,一人身型高挑,漫不经心地靠在石头上。 青年人抖了抖袖子,一只圆滚滚的黑团从中飞出。 「我不仅好心帮你找人,还顺手帮你把鸟捉回来了,你不感谢我就算了,居然还说我是怪人?」 阿杏忽上忽下地飞到白辰的肩膀上,黑色的小眼睛发亮,发出高兴的啾啾声。 见青年没有要走的意思,盛年惨白着一张脸道:「你,你出现的莫名其妙……我害怕不行吗……」 青年道:「我还没说你们莫名其妙呢,几个外族人到禁地来,找死吗?」 盛年一晚上都在担惊受怕,现在还没缓过来,只能尽力小声提醒霍玄钰:「将军,你别信他,这个人说话颠三倒四,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谁料那青年耳力超群,立马反驳:「我是记性不好,不是傻子,你容我想一想,我肯定能想起来我叫啥名。」 霍玄钰无奈地将盛年从地上拖起来,对着青年一番打量:「你一口一个外族人,你也是巫祝族吗?」 「那当然了。」青年自豪地亮出手臂上的蛇形印记,「看来你对我族是有些了解的,你们莫不是从龙巖镇来的?想求我们出山给人看命?」 白辰逗鸟的动作一滞,巫祝族可眼观人的生死,这件事难道随便遇到一个人都能说吗? 「可惜我们只给有缘人看命,你们三人……」 青年走近了,突然不合时宜的啊了一声:「我想起来了,我叫林陌,对对对,我是来这找东西的,我上次有东西落在白银骨地了。」 盛年悄悄凑过来道:「将军,你看,这人真的不可信。」 「你这个外族人怎么……啊!」林陌又大叫一声,「你们怎么回事?!」 此时的白辰已经完全相信盛年的话了,这个人不止是莫名其妙,可以说是有些疯癫,完全搞不明白他在干什么。 林陌没礼貌地围着三人转圈,双手摆出奇怪的手势,仿佛某种仪式。他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越转越急躁。转到第六圈的时候,勐地停下,一把将盛年推开,规规矩矩地面朝白辰和霍玄钰:「二位能人!请受我一拜。」 第84页 紧接着就要行大礼。 「等等等,等一下!」 白辰一把拦下。 林陌的举动不难理解,先前栗婆婆在他的身上没有看到生死线,因此推测出他的身份。 同样是巫祝族的林陌自然也可以。可他刚刚说什么? 二位? 白辰指着霍玄钰问:「在他身上也看不到生死线吗?」 「非也,非也。」林陌神秘地摇头,「二位的生线都我看得清清楚楚,可有不少的渊源呢。」 白辰:「你能看到!?」 「那当然了,论起看断生死的本领,寨子里无人能及我。生线源于前生,你们二人从何处来。」林陌不着痕迹地指了指天上,「我已然知晓。」 他转头看向一旁唯唯诺诺的盛年:「至于这死线……」 轰隆一声惊雷,仿佛要将这晴空噼开。 林陌立马止住话头:「不可说,不可说。命运玄乎奇妙,因果轮迴,不可参透。」 「啾啾……」 阿杏被雷声惊起,竟主动落到了林陌的肩膀上,亲昵地蹭着他的脸。 「几位,要不要考虑一下与我同行,没有我带路,你们是很难去往禁地中心和走丢的伙伴汇合。当然你们拒绝也没用,有缘的话我们自会相遇……」 林陌的话茬太多,东一下西一下,听得人跟不上他的思路。 这样僵持也不是办法,白辰拉着霍玄钰说起了悄悄话:「没有苗李李我们是到不了禁地深处的,这个林陌虽然行为怪异……但好像真的有点本事,不然就按他说的,结伴同行一段?」 「你相信他说的?」 「嗯,阿杏很有灵性,起码它亲近的人,不会居心不良。」 霍玄钰若有所思:「那他说我们两个颇有缘分也是真的……」 ??? 「你听错了!他没说过这个!」 第60章 尘满面 4 西南密林又称白银密林,据说每隔几十年,密林中的某处会在夜晚发出星河一样的银色光辉,即使隔着密密层层的参天大树,远在龙巖镇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龙巖镇的人把银光看作神明的预示,因为每当有此情景,隐居的巫祝族会入世寻找有缘之人为他们解命。 「实际上那银光不过是密林在清理污秽罢了,但族长还是会逼着我们出去,她说看定生死的眼睛不用会失灵,经常让我们偷偷去镇子上帮人算命。」 同一件事林陌能换好几个版本说,非常啰嗦,白辰听得头疼。 「啾啾!」 阿杏的兴致倒是高昂,一路围着林陌身边,不肯远离。 「阿杏很喜欢听我说话是不是?可惜你有主人了,不然我肯定要把你带回去养。话说回来,你们说的那个苗李李,也和你们一样是从邺城来的吗?邺城的稀罕玩意就是多啊,我也想去看看,可惜族长不同意 。唉……」 霍玄钰听出了话茬不对,一把将人拽住,「苗李李是你的族人,你不认识吗?」 林陌与他大眼瞪小眼:「啊?寨子里没有叫这个名字的人,不是所有姓苗的都是巫祝族,你们不会遇上骗子了吧?」 白辰道:「会不会是你记性不好遗漏了?你再仔细想想。」 林陌苦思了一会,最后得出结论:「不可能,这个我绝不可能记错。」 盛年心惊胆战道:「将军我们真的要和这个人一起吗?」 「啧,你这个人怎么回事,我方才说你家门口栓了个大黄狗,可有说错。」 「……没有错。」 「一进门有盆矮人松,去年八月害虫病枯死了,对吧!」 「对……」 「那你还在怀疑什么?况且有这两位能人在,我还能耍什么手段害你们不成。」 盛年支吾半天,他不是不相信林陌,反而是林陌每一条都说得太过准确,仿佛亲眼所见。 这让他觉得毛骨悚然,巫祝族居然有这样的本领,为什么千年以来外面知道的人寥寥无几。 「我,我是觉得你……你有点渗人。」 林陌眼睛一眯:「这样吧,你要是怕我,不想和我一道,你现在可以回头,我会把回去的路默下来给你,你安心回寨子里等着。怎么样,是走还是留,全看你自己的选择。」 盛年偷偷看了霍玄钰一眼:「我哪有决定权。」 霍玄钰抱着银龙长枪,平静道:「你不是我的下属,我的命令对你不起效。前路艰险,生死难料,我无法顾及你,所以你要是想走,我不会阻拦。」 几人的注视落在盛年身上,气氛变得紧张了起来。 「马上要进活藤树林,你想走也走不了。」林陌无所谓地挑了挑眉,「性命攸关的事,想清楚了,是走还是留?」 「我不走。」 盛年的口中艰难地蹦出这三个字,都到这一步了,怎么可能会离开。 他的运气总是不太好,科举的时候差一名,羽林卫的名额被他人抢占。好不容易托关系进来了,却因为没有贵人相助被人排挤到远派。 临走之前太子秘密召见了他,交代他要好好办事。 本以为是时来运转,没想到是山穷水尽。 盛年摸着贴身放着的毒针,太子的话似乎还在他脑海中迴响。 「霍玄钰若是命丧途中,那这功劳便都是你的。若是他把事办成了,风光回京,那你便要在邺城最繁华的大道上,替孤演一出的戏。」 第85页 如何演呢? 一根杀人无形的毒针,一具羽林卫的尸体,加上一位立功归来的新臣。 残害同袍,不敬国君。 真是堪称完美的计策。 「去吧,孤向你保证,只要你一心为国,孤绝不会亏待你的家人。」 突如其来的喷嚏声打破了盛年的回忆。 「是你自己选的啊。别后悔,这活藤脾气古怪,可难缠了。」 碗口粗的绿藤静静缠绕在古树上,末梢还有着淡黄色的小花,看上去一派祥和,与普通的树林并无区别。穿过藤林,就能到达禁地的中心,白银骨地。在巫祝族的记载中,多数人到达藤林时已经耗尽体力。 面对这样一副美丽又宁静的画面往往会放松警惕,会忽视这些蜿蜒多姿的绿藤上所蕴含的杀机。 藤林是活的。 这是无数巫祝族长眠在此之后才换来的简短记载。 「你们小时候玩过一二三木头人吗?」林陌又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 盛年举手:「玩过几次。」 「哦,那就好说了。林子里的每一根藤蔓性格都不一样,有的喜静,有的喜动。看到没那些花的颜色没,有黄有蓝,视野之中要是黄色的花开,那就不能动了。相反如果看到蓝色的花开,你就要快跑,有多快跑多快。」 白辰听呆了,不光是他,连霍玄钰近乎冰封的脸上都有了一丝裂痕。 从没听说过这么诡异的东西。 「黄藤温顺,花开的时候会挡路,这时候你夸它几句就行了。蓝藤兇悍,花开会追着人抽打,让它打两下才肯罢休。对了,还有一种会结红果的树藤,很罕见,遇上就自求多福吧。」 「为什么?」 「红藤嗜杀,有剧毒,见血封喉的那种。」 林陌熟门熟路地走进藤林里,还招唿他们过来。 「走啊,看准花色别乱动,其实没那么危险。」 说话间,那些碗口粗的藤蔓摇晃了起来,如同怪物的触手,在兴奋地等候猎物入场。 谁敢动? 根本没人敢动! 为什么这密林里都是些要人命的古怪东西啊!? 看得白辰头皮发麻,心底发憷。他下意识地看向霍玄钰,发现人家面不改色地踏入藤林,还有空回头挤兑人。 「这片林子没有毒蝎子,白辰大人可以放心下脚。」 「阿杏,我们走。」 白辰听不得他的揶揄,立马带着小胖鸟跟上。 吓得盛年惶恐地摔了一个跟头:「还有我,别丢下我……」 半个时辰后。 三人一鸟在一串盛放的黄花面前面面相觑。 「不对啊,它怎么不让路啊?」林陌的郁闷写在脸上,「夸它千八百句,真憋不出词了。」 白辰问:「不能坐下等吗,我腿酸。」 「不行,千万别动。你一动它会觉得你嫌弃它开的花丑,把你吊起来缠着不让你走。」 白辰倒吸一口凉气:「……好,好邪门的藤。」 「嘘……你小点声,它们听得懂。」 几人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和棍子一样杵半天,腰腿都劳累的很。 众人束手无策的时候,阿杏站在白辰的肩膀上,圆熘熘的眼睛望着左侧的细藤,看着晃动的小花慢慢接近白辰的后脑,阿杏把小圆脑袋探了出去。 「啾……」 「阿杏?」 白辰歪头一看,阿杏正生吞着一朵花。 与此同时,脚下的地开裂了。 「不好!快跑!」林陌喊完就跑,完全不回头。 白辰还没反应过来,衣领就被粗暴的揪起。 头顶的传来的声音有些焦急,又有些无奈。 「这时候发什么愣。」 地缝里数十条藤蔓抖动摇摆,无限向前攀爬,它们的表皮油光滑亮如同巨蛇一样寻觅猎物。 看着有点噁心,口中灌了冷风,白辰忍不住干呕了两声。 「呕——」 另一边的声音更大。 白辰扭头一看,在霍玄钰手下,盛年同样被提熘着,吐得眼泪鼻涕横流,脸上煳成一团,惨不忍睹。 白辰咬紧牙关,默默地抱紧了霍玄钰的手臂。 这个人嘴上说着不会管盛年的死活,可刚才千钧一髮,霍玄钰没有丢下他,反而第一时间做出了选择。 「别吐啊!弄脏了它们会记仇啊!」林陌有些崩溃的提醒道。 霍玄钰背了十斤的枪,一边提熘着一个成人,丝毫不影响他跑步的速度,很快赶上了林陌。 「现在怎么办?」 林陌大喊:「我怎么知道!我又没吃过藤花!」 「啾?」 阿杏乖巧地从霍玄钰的头顶冒出,一时让人无言以对。 「我真服了你这鸟没事吃花做什么啊!我走这片林子不下百次从来没出过差错,这些魔藤看我如亲人一样,从来没发过狂。」 白辰忽然一激灵:「魔藤!?」 「对啊——魔气组成的藤,不就是魔藤吗!」 「这,可以说吗!?」 空中没有雷声,身体也没有任何不适。 「啊?有什么不能说的?我都快把我们巫祝族的家底给你们透露完了!」 「不是!你怎么知道有魔气这种东西的?」 「我怎么知道?我当然,当然……我天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林陌崩溃大喊,「我脑子是个坏的,不好使。」 第86页 霍玄钰:「……我们要这样跑到什么时候。」 「不知道啊。」林陌抓狂道,「谁知道这些魔藤在发什么疯。」 后面蛇形的藤蔓越聚越多,林陌起码说对了一件事,树林是活的,而现在整片藤林都在发狂。 「等一下,都等一下!我有办法了!」白辰大喊,「玄钰,你把我放下来,我去……」 霍玄钰眸色一沉,毅然决然道:「不放。」 白辰能有什么法子,无非就是当人面再用一次法术,再受一次反噬。 自从踏入这片禁地,霍玄钰愈发觉得心中躁动难耐,想法也变得偏激。 比如现在,他宁可和小狐狸朝不保夕地逃亡,也不会让他有机会做自损身体的事来。 说好了要永远相伴,生在一起,死也要死在一道,谁都无法将我们分开 。 第61章 尘满面 5 枯死的藤条掉落,碎裂声微不可闻。 苗李李卯着一股劲拿着小刀往前,瘦弱的身躯在枯藤林中闯出一条路,将那两人远远地甩在身后。 「小李小兄弟,你这样一言不发的让我们很惶恐啊。」余百志按着黑脸的赵石头,在后面好声好气地请求道,「你有事你告诉我们,别憋在心里憋坏了。起码告诉我们急着赶路的缘由吧……」 苗李李:「等到地方了你们就知道了。」 「你这人怎么……」 「赵兄赵兄,冷静哈。」 余百志额头冒汗,在这两人之间周旋半天,也只不过是把一触即发的火气消了一点点。 他十岁之前都在邺城的巷子里流浪,是惯会察言观色的。 自雾气退却后,偌大的乱石坡只余他们三个,苗李李大叫一声不好,便带着他们两人一起来到了这片枯藤缠绕的树林。 不解释,不说明,对发生的事闭口不言,反而一脸烦躁,闷声开路。 这位赵兄在后门快憋屈死了,他们完全是按照苗李李的话做的,结果一觉醒来,没了三个人。 换谁谁不觉得诡异? 问话问半天都得不到回应,似乎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赵兄赵兄,你看,这路上好多石碑。」 苗李李是他们之中唯一熟知路途的人,余百志知道此时万万不可起冲突,只能说些有的没的转移一下赵石头的注意力。 「爱女……苗氏……这是墓碑?」 「是前人留下的,别乱摸。」惜字如金的苗李李终于肯回头看他们一眼。 三五个墓碑光洁没有稜角,半截在土中,散落在路的两侧。 刻横很深,足见当时用了多大的力,但是字迹却抖得不能看 ,大概因为刻碑之人与这墓的主人有很深的牵扯。 单看着这些刻废的墓碑就能体会到雕刻之人有多么地悲痛欲绝。 一次次地拾起石碑雕刻,又因为心痛而控制不住颤抖的手,无法继续下去。 「喂,你小子到底什么意思,我们将军究竟去哪了?!为什么不去找人让我们和你在这树林里乱转。」 赵石头心火更甚,原本几人就没说过几句话,他对苗李李的信任源于对霍将军的信任。 现在将军下落不明,这小子什么都不说,他心里焦急万分,却又没办法。 这下好了,苗李李话说得简短,更激他的脾气。 「想知道?」苗李李顺手把枯藤全扯下来,手心扎入木刺也不在乎,「你们自己过来看吧。」 平静的潭水入镜面一样干净透彻,一方清潭,倒映出一片绿意盎然。 「看什么看,不就是……」赵石头脾气上来了,还想再发几句牢骚。 余百志好不容易将他拦下,幽幽地问了一句:「赵兄,你看清楚了吗……」 潭水分割了枯黄与新绿,他们所处的枯败之景,在小谭这种完全是另一幅生机勃勃的景象。 「救星大人和我们走的不是一条路,我马上想办法把他们拉过来。」 苗李李坐在潭边,缓缓地释放体内的黑气。 「所以从现在开始,离我三尺远,在我清醒过来之前绝对不要靠近我。」 * 「咳!咳咳咳!咳呕——」 林陌扶着树狂咳,几乎要将肺呕出来。 「真是……见了鬼了,要不是无处可逃了,我咳咳……我死都不会带你们来这里。」 以石碑为中心,周边的树藤望而生畏,不敢上前,形成了一个圆形的保护圈。 「你早知道这里安全,是吗?」霍玄钰沉着脸,怒而不发。 「停停停,我没功夫和你掰扯,我要晕了,我一进这里就头晕。」说着说着,林陌靠着树缓缓倒下,「你们想到办法了记得喊醒我……」 说晕就晕,甚至没给一点反应时间。 白辰怯怯地瞧着霍玄钰,他的脸色好像更难看了。 「唉,小阿杏,你为什么要吃花……」 阿杏站在陷进去半截的石碑上,叽叽喳喳的叫个不停。 白辰蹲了下来,点了点阿杏的圆脑袋:「你惹的祸,你说怎么办吧……」 小狐狸的后背发毛,霍玄钰的目光仿佛要剜他一块肉下来。 怎么感觉……刚才他说错话了? 只不过是说自己放点血这些魔藤就能消退,为什么霍玄钰要这副模样,好像有点难过? 难过什么?又不是放你的血? 第87页 望向手腕处还没消退的疤痕,白辰委屈地吸了吸鼻子,他是真搞不懂霍玄钰在想什么,稍有不慎就会看到一张憋闷难过的脸。 看到霍玄钰不高兴,他的心好似被一根线牵着,忍不住也难过了起来。 「啾!」 「大人……」盛年刚收拾好自己,小心翼翼地凑了过来。 「啊?你在叫我吗?」 「是,我刚才胡乱抓到一块这个,好像是石碑的一部分。」 盛年将东西递了过来,他原本是想给霍玄钰的,但是那边的眼神好像要吃人一样。 他一个初出茅庐的新兵,刀都没正经摸过几回,那眼神吓得他立马调转方向,决心还是和这位和善的大人说比较好。 「爱女……苗氏木……」 白辰喃喃地念着,他忽然想起栗婆婆提到过的一个人。 巫祝族失踪多年的族长,曾带着病危的女儿走进禁地。 「爱女,苗木。」 这是一块墓碑。 白辰总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 那位族长最后没能救回自己的女儿,然后呢? 「啾!」 阿杏站在残破的墓碑上,先是期待地眨着眼,见白辰毫无反应,又主动地啄着他的手心。 漆黑的羽毛炸开来,发出绚烂的光彩。 白辰惊地手一抖,紧接着就看见阿杏飞向林陌,乖巧地落在他肩膀上。 「爹爹,娘亲会好起来吗?」 「我好像……看到娘亲了……」 拿着石碑的手剧痛无比,陌生的声音不断涌入白辰的脑海中。 「真相很残忍,对吧?」 「……」 「上前来……来和我做个交易。」 「什么……交易。」 「我将许诺你们,摆脱只此一世的宿命,走入『人』的轮迴。」 头好疼……这又是谁的记忆? 「小心。」 后背的怀抱很温暖,抬起头,那张俊逸的面庞蓦地在眼前放大。 白辰的瞳孔骤缩:「我知道怎么出去了。」 随着零碎记忆的涌入,给白辰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当初在鹿鸣观,因为神力残留,他走入了某个凡人的记忆里。 神力构建出独立的天地,其深处不受尘缘镜的规则桎梏。 理清思路后,一切都变得简单了。 天雷是尘缘镜内的纠察的手段,未免灵使过度干涉凡人命运,引起大乱。只要是超脱凡世之内,凡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事物,皆不能宣之于口,现于人前。 然而就在刚才,他们提及魔气,却无天雷落下。 「是白雾,白雾并不能致幻,而是把人拉入这里的关键!」 白辰的眼睛发亮,如果他们不在密林中,而是被捲入了残留的神力里。那岂不是意味着他可以随意使用仙法,不用担心反噬了。 「这和在鹿鸣观是一样的,只要找到神力的核心,我们就能平安脱险。」 脑海力道想法转得飞快,白辰立马念了个法诀,身体腾一下升起:「我上去看一看怎有没有路。」 见他用了仙法,霍玄钰阻止不及,第二反应就是把盛年打晕。 「唔哇!」 几乎是同一刻,树藤终于找到了目标,兴奋地甩动,化身绝对的捕猎者,编织成笼将这块地牢牢盖住。面对铺天盖地的树藤,白辰躲闪不及,眼看就要被疯狂生长的树藤贯穿心胸。 唰—— 银光乍现,飞起的长枪以极速扎入巨藤的蠕动的中心,切断了那支来势汹汹的树藤。 大概猜到了树藤为何躁动,白辰立马停了法术,大声唿喊:「玄钰,快来接住我。」 垂直落下的轨迹很好捕捉,霍玄钰张开怀抱,生怕差了分毫,即使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的骨骼微响,他还是紧紧地抱住落在怀中的小狐狸。 「好了好了,可以放我下来了。」 白辰一脸心虚,干笑两声。 「哈哈,我忘了魔是以仙力为食的。」 一旁的盛年早已吓破了胆,在地上连连磕头:「仙人……真的有仙人……仙人恕罪!仙人恕罪!」 白辰不解:「他怎么了?」 反应未免太大了些…… 霍玄钰一针见血道:「大概做了什么亏心事,看到你心里害怕。」 「大人,我都是迫不得已……是太子,太子他逼迫我做的!」盛年掏出藏好的毒针奉上,「我,我只想着安安分分过日子……从没想过要害人啊!」 「这是?!」 霍玄钰嘆了口气,看着白辰困惑的眼眸,他道:「你想知道对不对,即使我告诉你这种骯脏的手段会污了你的耳朵。」 「你……早就知道吗?」 霍玄钰嗯了一声:「大概猜得到吧,毕竟见识过很多了。」 人心是这世上最复杂的东西。 自他父母故去,他见识过太多,他见过那些叔伯为了财产露出的丑恶嘴脸,见过官场那些官员之间的算计和阴谋,见过战场上那些阳奉阴违的士兵。 远近亲疏,高低贵贱,分的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我想知道……你一直都在独自面对这些吗?」白辰勾起霍玄钰的小指,亮晶晶的眼里满是歉意,「对不起,我总是很迟钝,不能体谅你的心情。」 霍玄钰笑了:「你道什么歉,真是一只笨狐狸。」 第88页 他在这满是污秽的人间浮沉,本是百无聊赖。 直到……有那么一只良善的小狐狸出现,不沾世俗,不惹尘埃。 从此花开有声,群山迴响。 第62章 尘满面 6 「恶毒!恶毒之极!」白辰听完气得脸都红了。 盛年一股脑地将太子的计划和盘托出,与其说他是临阵倒戈,倒不如说他是在寻求白辰的庇护。 面对必死之局,凡人没有办法,仙人总会有办法的。鹿鸣观如此灵验,不就是因为有仙人的庇护吗? 霍玄钰安慰道:「我对太子的防范之心从未松懈,断不会让他如愿的。」 盛年如实道:「这一路跟来,亲眼目睹了将军的武力之高,反应之快。我自知没有胜算,但又担忧家中亲人,所以一直不敢说……将军,我读过几年书,我分得清好坏的。」 朝中阿谀之风盛行,干实事的却没几个。盛年原本想着,当了羽林卫就好了,谁知还是人微言轻,想做的事总是做不成,命数半点不由人。 「我不想害人的……像将军这样的人,在远方戍守疆土,一心为国数十年。我怎么能害你蒙受不白之冤……」 霍玄钰道:「你知道就好,起来吧,现在还没到哭的时候。」 盛年抹了一把脸,心有余悸道:「将军不处置我吗?」 「我说过,你不归我管。而且我的枪只杀敌人。」 白辰勐然望向盖在头顶的树藤,小声道:「你的枪好像还在上面,没关系吗……」 「那就要拜託白辰大人想办法破局,我知道你可以的,不是吗?」霍玄钰很认真地说出了这番话,他交付了全部的信任,相信白辰会带他走出困境。 紧接着他又补充了一句:「不过,自损的法子不许用。我们这些愚钝的凡人,很需要白辰大人主持局面。」 「……我,我去边上看看怎么打破这个笼子。」白辰灰熘熘的跑到一边去想办法了。 如果他能留个心眼,多听听这边的声音,就会发现事情并没有他想像中的那么简单。 「你叫盛年,百年前盛家曾出过一位状元惠及家族。可惜你并非嫡系,父亲早逝,母亲病弱,祖上的恩惠到你这已是微乎其微。」 霍玄钰的目光凌厉,化作利剑砍下,盛年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喘。 「这一路上,你在我的吃食中下毒十三次,随身物品上六次,故意拖延导致入城无法住宿九次。你口口声声说不想害我,可太子让你做的事,你始终都遵从着。」 「我,我是被逼的,我没办法啊将军……」 「我并非不理解你的难处,但人心难测,你会权衡利弊,所以在看到那位仙君的本领后立刻投诚。我也一样,我不知你的悔改是真是假,更不想去冒这个险。」 提到白辰,霍玄钰的目光变得柔和。 比起空话,他更愿意相信利害。盛年与他并无仇怨,只是顾及自己的家人,只要这个软肋还在太子手里。 盛年随时都会倒戈。 所以…… 「如果我说我有办法保全你与你的家人,你能否在忠心于我,绝不透露半点白辰的真实身份。」 「我若是不答应,将军会杀了我吗?」盛年抬起头颅,眼中尽是不甘。 「我不会,你还不值得我亲自动手。可你要知道,那位太子性情多变,你在他的手下总归是活不长的。」 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盛年深深地朝霍玄钰行了个大礼:「盛年愿听将军调遣。」 之前他还不明白,为什么随行的几个亲卫对霍玄钰唯命是从。 因为霍玄钰会把他们当人看,会和他们开诚布公地谈条件,他的命令不带奴役,不会以一种高傲狂悖的姿态把人当作棋子,随时都可以牺牲掉。 树藤蠕动,缠绕,交织,将头顶的天空挡了大半。在光线昏暗的边界,白辰手上凌空多出来数个冰棱,微光在其中折射,发出冷冷的蓝光。 「我想到办法了。」 小狐狸高兴地朝这边分享自己的发现。 「你很会伪装,希望你在这位仙君面前,能把这一出浪子回头的戏演得彻底。」 霍玄钰丢下盛年在原地错愕,凌厉的话锋一转,仿佛出鞘的铁刀变为洁白的花束。 「白辰大人有何高见?」 「我的冰刃可以破开树藤,上面附着的仙力会引得它们追逐而去,所以只要冰刃上的仙力足够多,然后用力掷出去就能引走这些碍事的东西。」 霍玄钰沉思片刻:「你能保证扔出去的冰刃不会像银龙枪一样被死死缠住吗?」 白辰愣住了:「……好像不能。」 怎么办,他好像又把事情想得简单了。 「睡了一觉神清气爽,怎么你们还没想到办法出去?不对,怎么聚过来的魔藤还越来越多了。」林陌懒洋洋地凑了过来。 白辰:「你有办法出去吗?」 「我?」面对白辰期待的目光,林陌诧异地指着自己,「我当然没有啊。」 「……」 林陌一边替安静的阿杏顺羽毛,一边随口说:「要我看,最好的办法就是挑个人当诱饵,好让其他人逃。你们别看我啊,我不会使刀,手无缚鸡之力,一出去就会被魔藤叉死。不过你们要是找好了人,我倒是可以保他一刻钟的时间。」 第89页 他的话确实点醒了白辰,如果是人拿着冰刃…… 「那我去……」 「不行。」霍玄钰一口否决,「你是此行的关键,落单之后的事谁都无法预料,还是我去吧。」 白辰想了想,霍玄钰的话不无道理,刚想点头应下,却被另一个声音打断。 「让我去吧。」盛年目光坚定道,「将军,我需要一个机会。」 表明忠心的机会。 林陌神情微动,最终还是缓缓道:「所以,你们决定好了吗?」 盛年似乎打定了主意,令人惊讶的是霍玄钰竟也不拦着。 「地图给你了,你跑的时候多绕几圈再到出口找我们。你只有一刻钟,一定要快。」 盛年一改畏缩的样子,重重点头。 冰刃落下的瞬间,藤蔓发出令人发憷的声响。 「就是现在,跑!」 林陌大喊,树藤向后飞舞,囚笼消失。 白辰没忘记接住下落的长枪,最后的最好 ,他看了一眼盛年的背影。 小狐狸不知他为何会表露出这样的勇气,明明先前还是个不起眼的人。 或许人都是这样的复杂,一面强大,一面脆弱。勇气和怯懦,真诚和虚伪,可以出自同一个人身上。 心情变得好奇怪,他之前没有在意过的东西,忽然如雨后春笋一股脑地冒了出来。 他为霍玄钰而来,度过了一轮春秋,才将这凡间的一点边角看透,才懂得这世间不是一人之世,还有许多形形色色的人。 有散漫自由的皇子,有不甘命运的歌女;有铁面无私的官员,有守候数年的书生。 他们有情义,有立场,都是活生生,独一无二的存在,不能单纯地以善恶论之。 盛年也是如此。 前方的光亮变大,眼看着几人就要冲出活藤林。白辰的脚步却变慢了,他一阵恍然。 他忽然开始在意起盛年的处境,倘若盛年为他们而死,他该如何自处? 不,不会的。 在神力构造的天地里,伤痛是真,但是不会真正伤及凡人。 这也是白辰同意盛年去当诱饵的原因。只要人留有一口气在,他就可以救活他。 踏出藤林的一刻,迎接他们的是广阔的土黄色平原,远方的银白骨骸巨大无比。连地上的白色石头都令人惧怕,不只是何人留下的遗骨。 「现在等着吧。」林陌瘫坐在地上,肩膀上的阿杏仍然很安静,许久不曾发出叫声。 白辰咬着唇,眼神在平原与藤林之间轮转,他不安地站在林子的出口,感觉唿吸和心跳都极度的混乱。 「这里是……」 「如你所见,这是独属于你们的……冥界之景。」少年长着龙角,坐在骨骸之上,轻声地回应求知者的疑惑。 「爹爹……你终于来了!」 女孩扑向他,怎么都不肯松手。 「不是幻觉。」龙角少年轻笑,「我重塑了她的魂魄,可惜,还是不够完整。」 白辰无意识的向前抓举,试图看清这些人的面容。他的冷汗直冒,还没来得及思索这些只言片语,突然眼前一亮,寒冷的风撩起了他的额发。 「将军!」 离出口不远处,盛年衣衫褴褛,狂奔而来。 白辰悬着的心刚刚放下,耳边却传来了一声嘆息。 「都是自己选的……」 在盛年即将踏出藤林的那一刻,土地开裂。 白辰终于意识到自己犯了个致命的错误 「停下!」 他慌不择路想要闯进去。 太迟了…… 血藤升起,化作张牙舞爪的野兽。 一切都太迟了…… 「你们……为什么都看着我?」盛年迟钝地回应着三人的目光。 惋惜,错愕……还有惊悸。 「别去。」霍玄钰扣住白辰的肩膀,「那是血藤。」 「不是真的,不该是这样的……」白辰呢喃着,看向盛年的眼中满是惶恐。 血藤开满焰红的花,如同火焰燃烧全身,一段粗壮的藤条直入盛年的嵴椎,足够快,足够致命。 甚至于盛年都来不及反应,木讷痴呆地看着众人。他的手脚开始变得透明,血藤替代骨肉,在体内疯狂生长。 这一切,白辰看得一清二楚。 藤蔓插入的地方没有血红渗出,只是身体变得透明,逐渐被吸取生命。 白辰凝出冰刃想要打碎藤蔓,反而吸引来更多的血条,激发了它们的野性。 没有办法了。 「对不起……」 盛年没有回应, 白辰眼睁睁看着他的身躯消失了大半,愧疚和悔恨冲垮了他。他支撑不住跪在地上,低声说了许多回对不起。 他没有办法,他没有任何办法救他。 他不怕反噬,如果只是受伤,他可以用仙法去治癒。 可死亡没法治癒…… 倘若盛年从一开始就是死人了呢? 「人固有一死,都是命,你何必为难自己。」 林陌摇头嘆息,忽然一抹银光抵在脖颈。 「你早就知道了,对吗?」霍玄钰稳稳地握着枪质问。 「我是巫祝族,一见到他我便看到了他的生死线。」林陌举起双手,示意自己并无恶意。「很短,短得像是立刻要没命,不过你们都来到这里了,生死也没必要分这么清。」 第90页 霍玄钰皱眉:「什么意思?」 林陌:「意思就是……」 「因为这里不是凡间,是类似于冥界的转生之地。」白辰回过神,说出了心中的答案,「不,应该说,这里是独属于巫祝族死后的狭间。」 原来那白雾是死生交界之处,越深入,越是无法回头。 巫祝族没有魂魄,无法转世,但魔气不会消失,因此死后他们身体里的魔气会散逸归于此地,化作草木,化作骨沙,重回虚无混沌。 「对咯,你们两个体质特殊,来这里不碍事,可这位就不一样了,误入此地,越陷越深,凡人之体,如何抵抗死后污秽?」 林陌眯着眼,瞧着半透明悬挂在空即将消失的盛年。 「早说让他回去,结果没一个人听懂我的话。」 「你是说,他原本不会死吗?还是可以改变的是吗?」 白辰抓住了关键,他的身体不再发颤,反而冷静地起身。 「你有办法救他。」 林陌似乎回忆起了什么,脸上挂着苦笑:「没有,即使是神明也没法起死回生。」 盛年在狭间待的太久了,如今魂魄又受了重创,生还的可能性极小。 「我不是妄想你能救活他。」白辰沉重道,「只是他的魂魄不能留在这里。」 凡人死后魂魄理应去往冥土之地。如今他被困在这里,就意味着失去了轮迴,永生永世的痛苦游荡。 林陌一时失语,而后释然道:「我倒是忘了这个,也罢,就当是我的失职,我该为此负责。」 他看向冷着脸的霍玄钰,往后退了一步:「这位霍将军,可否把武器收一收,我要开始做法了。」 霍玄钰冷哼一声,与白辰四目相接后,才肯退到一旁。 风起,骨沙作响,林陌腾空而起,眼底泛着银光。 命运千丝万缕,生死之事更是难以更改…… 但绝不是无法更改。 林陌抽出一柄黑色的小刀,他总觉得他遗忘了什么,比如这把刀的来歷,好在他还记得用法。 屏息凝神,盛年身上的生线与死线很容易看清。 「外族人,看好了,这可是难得一见的场景。我族的续命之术,以线补线,以命续命。」 刀刃在手上处一划,红色的丝线从林陌的尾指延伸而出。斩断之后,飘向岌岌可危的盛年手上。 霎时间,藤蔓退去,半透明的身体在缓缓恢復,红丝线不断钻研,在小指出绕了一圈,最终消失不见。 林陌还有余力开玩笑道:「幸亏你们遇上我了,会这个的古往今来可没几个人。」 白辰瞪着眼睛:「结束了?」 「结束了。」 盛年的眼珠微动,身体看上去还是很僵硬。 「往后退!」霍玄钰大呵一声。 忽然又是一阵地动,黑色的阴影从地裂渗出,数百张人脸在前,要将几人抓入地底。 「等等!这好像是……」 唰一下,长枪击碎了来袭的黑影,黑影突袭不成,退而求其次捲走了还未恢復的盛年。 地裂闭合,林陌若有所思凑过去看:「刚刚那是你们的同伴?没想到还有控制力如此强大的族人,我怎么没听说过?」 「抱歉,我应该听清你的话再出手。」霍玄钰紧跟在白辰身后,有些懊恼地垂着头。 「不怪你。我知道你是想保护我。」 我怎么捨得怪你呢? 白辰解释道:「刚才应该是苗李李想将我们拉回去,带回盛年也好,省得我们还有想办法送他回去,耽误时间。」 「盛年他……」 过多的疑问,过多的诡异之事,错综复杂让霍玄钰分不清好坏。 他能做的事只有一个,就是紧跟白辰左右,无条件的相信他。 「喂,我说……你们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 余百志拿胳膊肘勐戳赵石头:「看见没,那水好像不一样了。」 漆黑一片,在翻涌,在沸腾,有什么东西唿之欲出。 岸上的苗李李眼睛紧闭,嘴唇发乌 ,五官不同程度地扭曲,像是经歷了极大的痛苦。 余百志还想再说几句话,眨眼间,躁动的潭水冲出了什么,悲鸣声震断枯藤。 苗李李虚脱着倒下,他立马去扶,只见少年睁着漆黑的眼,缓缓道:「不成,他们註定不与我们同路……」 不远处赵石头大唿:「盛年?醒一醒?!」 余百志:「什么意思???」 苗李李慢慢闭上眼睛…… 「你等会!你别闭眼啊!!!」余百志慌得口不择言,「你没了我们怎么办啊!」 「闭嘴。」苗李李捶了他一下,力气还不小,「消耗过多了我休息会,有什么事一会再说。」 「我……这是在哪里?」 刚转醒的盛年不明所以道。 「不是要找地方躲雾气吗?」 第63章 鬓微霜 「他还有多少时间?」 送走盛年后,白辰眼神中的愧疚更深,第一时间向林陌确认道。 「最多三个月,续命并不能让他真正活下去,即使魂魄强行归位,但身体终归是死物了,迟早会支撑不住,腐烂不堪。」 白辰问:「那你呢?」 林陌本想煳弄一下,可对上那双异常敏锐的眼睛,他便知道,狡辩和说服都是白费力气。 第91页 没有什么是凭空得来的,巫祝族的改命之法,不过是以自身的命运相抵,换得对方苟延残喘一段时日,不用再抱憾离世而已。 「我啊……我不是人,不是鬼,其实我也说不清楚我算什么,从我有记忆开始,就在这游荡……偶尔给人引个路,算起来我的寿数应该与此地同长,分一点给他就当是日行一善了。」 他说的记性不好是真的,因为他的记忆始于一轮巨大月亮,兽骨森森,耸入长空。 他没有唿喊,因为不会有人应答。没有记忆,连带着感知下降,连感到寂寞都是一种奢侈。 踩下沙砾前行,深绿褪去,白色的骨沙茫茫而起,形状不明的骨头碎片随着炽热的流沙忽隐忽现。 「啾——」 受不了热浪的阿杏缩在林陌的衣领里,少有动弹,仿佛蔫掉的花骨朵。 密林中当然不会有沙漠,此行的终点白银骨地,正是所有巫祝族的坟场。 「不知道苗李李他们怎么样了。」白辰担忧地看着阿杏。 盛年的死每时每刻都提醒着他,他仍然是云外天上无名的扫地小仙,看不清尘世,做不到未雨绸缪……只能无力地,眼睁睁地看人死去。 其实盛年的死活与他何干呢? 他大可以安慰自己是命运使然,盛年他註定有此一劫。在凡人出生前,命簿上早已落下他的死期。 对于既定的事,即使是司灵也绝不会出手改变。 他们从天外而来,凡间万千生灵都是昙花一现。他们是命运的纠正者,可以干涉更改,纠正偏离的命簿。可他们不是命运的参与者,唯独不可以感同身受。 类人,非人,因果皆不可结,终究是无法融入。 为什么……会这样? 从什么时候开始,在面向凡间时,他的心中开始有了波澜? 「会没事的,不用担心。」 低沉的声音充满力量,支柱一样撑起白辰即将倒塌的内心。他在墨色的眼眸中看清了自己。 「苗李李……李李。」林陌念叨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霍玄钰问:「说到这个我倒是想起,你似乎曾经提过你们族长。你忘了很多事,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为什么对这个记得清楚。」 「哦,因为是族长把我养大的,族人的寿命都不算长,因此很多,通常是谁家有饭就去谁家吃。她一个女人又要管族内又要拉扯我,很不容易。」 白辰勐地转头:「天罚?!女人?!」 霍玄钰追问:「可否告知一下她的姓名呢?」 「我们都叫她阿栗。」林陌还想往下说,忽然一阵风沙打断了他的话。 『你要等,等到他们过来。』 人声在耳畔长鸣。 林陌痛苦地捂起耳朵:「我大概是疯了,怎么又……」 『你会得到你想要的。』 「啾啾叽叽……」 阿杏摔在地上,焦急地在他身边跳跃。 「抱歉了,其实我还有一事隐瞒……其实我从没来过这里,每次我一来就会昏倒,本以为这次借你们的光,我可以走进去的……没想到,没想到还是……」 沙子在流动,林陌的脚在往下陷。 「我马上拉你出来,我一定能……」 无力感席捲了白辰身心,怎么每次他都后知后觉。 「别担心,这副身躯是不死不灭,我大概率会回到乱石坡,最多丢点记忆,这么多回都是这样。」林陌笑笑,「这话说得可能有些晚,我丢了东西,能拜託你们能帮我去找找吗,也不用多仔细,顺便帮我看一看就行……」 「好。」霍玄钰应道,「我们会帮你。」 流沙的速度很快,阿杏衔着林陌的髮丝,急得往上乱飞,小小的身躯试图阻止林陌的消失。 「你还没说到底什么东西?」 眼看林陌只剩下头顶了,白辰也急了。 「啊,这个我忘了,应该是一个很重要的……横跨了我半生的东西。」 回应他的,只有一声清亮的「啾」。 半晌之后,白辰的伤感化作杂乱无章的愁绪。 林陌这个人真的……莫名其妙啊! 「什么横跨半生,这不等于没说吗!!!」 白辰忍不住吼道。 「白辰大人……」 「怎么了?!」 霍玄钰将他都身体掰向前:「你看那个。」 风沙停了,摆在眼前的是黑夜中的一轮月,是多处风化的野兽肋骨,是前方瘦弱挺直的背影,跌跌撞撞捂着怀中之物,坚毅不断地向前。 「啾……」 阿杏发出哀伤的叫声,毫不犹豫地飞向前方。 男人走的不算快,可阿杏始终飞不到他的前面。 「他怀中抱的是一个小孩。」霍玄钰眼力很好,「我记得你说过,巫祝族有一个族长,曾带着病重的女儿进入禁地。」 白辰鬼使神差地就要跟过去,霍玄钰一把将他抓了回来。 「那是多少年前发生的事?」 白辰愣愣道:「十几年前?」 「为什么我们会看到十年前发生的事。」霍玄钰提出了致命的问题,「你没发现吗,这个男人一直在我们眼前,根本没有动过。」 「好像……是的。」白辰揉了揉眼睛,差点就被好奇心勾过去了。 好险好险,还好有霍玄钰在。 第92页 此时,前面男人停了下来,像是发觉了什么,左顾右盼。 白辰不敢乱动,整个心都提了起来。 「求神仙显灵,神仙显灵!救救她,救救我的女儿!」 熟悉的……声音? 霍玄钰牵起他的手:「走,去看看。」 「只要她能活过来,我愿意……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男人满面脏污,怀中的幼女却干干净净,安静地像是睡着了。泪水在他脸上冲出新痕,那张脸上是近乎疯癫的哀求。 「他是,他是……」白辰不免打了个寒战,因为太过震惊,话都没能说完。 霍玄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是林陌。」 「是啊,他是苗林陌。」 黑羽落下,少女的羽毛化作黑裙轻轻铺落在男人身上,穿透,又散开。 记忆是抓不住的,用尽力气也无法触摸,万千思绪无处诉说。 「他是我的爹爹,苗林陌。」 肤色雪白的少女拥抱着虚幻的阴影,那双杏眼黯淡无光,黑影在她身上散落,宛如落叶衰败,枯木腐朽。 白辰拉着霍玄钰微微上前,不可置信道:「阿杏?」 藤林墓碑上的姓名不是苗木,而是苗杏啊…… 「我有东西落在那里了。」 「是很重要,跨越我半生的……」 林陌确实没有撒谎,他的疯癫来源于他的女儿,他被困在了这里多久,就找了多久。 他苦苦寻觅,时刻记挂,一刻都不曾忘记的,是他的至亲,是他最疼爱的女儿。 苗杏双眼含泪,凄凄回眸:「救星大人,求你帮帮我爹爹,帮他走出无尽的梦魇,给他一个解脱吧。」 少女亭亭玉立,声音恳切,魔气在她身上融合变化,温顺无比。 白辰有点混乱:「你是苗杏,林陌是你爹……也是那位失踪的族长?等一下,我有点没反应过来。所以苗林陌没有失踪?只是来找你的路上被困在了这里。」 「这里的林陌,不是我爹爹的全部。此事说来复杂……救星大人,向前吧,不要停下,我们实在等得太久了。」 苗杏闭上眼睛,黑色羽毛遍布了她全身。 「我的族人会为你们开路,我的黑羽会化作风,陪伴你们到骨地的中央。」 此时风沙停了,耳畔寂静,前路无阻,似在邀人前行。 「向前吧,不要担心,也不要回头,不必为虚影而悲伤,不必为逝去而惋惜。在骨地的中央,有一切的答案。」 虚影变换,不知又是谁遗落的记忆。 「走吧。」霍玄钰握紧手中的枪,「凡事有我,不必担忧。」 寻常的四目相对,白辰却红了脸。 「这次要跟紧我。」 * 苗杏死的时候,刚刚过完五岁的生辰。 那是她过得最不开心的一次生辰,没有娘亲,有没有丰盛的大餐。 爹爹端了难喝的苦药进来,好说歹说哄她喝下。 「娘亲呢,娘亲还没回来吗?」 小阿杏期盼地看向门口,可惜爹爹并没有回答她。 她的爹爹是族长,族长就是要平等地对待每一个族人,所以留给她的时间不多,只有晚上。 阿娘说,虽然爹爹很忙,但是对小阿杏的爱一点都不少。 阿杏当然明白,每回爹爹到家都会高兴地把她举高高,像是在飞一样。 有时他会说:「小阿杏变重咯,要长高高变成大姑娘了。」 娘亲则会在旁边笑着催促:「哎,小心别磕着头。给你留了饭,再不吃就凉了。」 药真苦啊……真想回到娘亲还在的时候,不用吃药,手上的印记不会痛,爹爹还不会偷偷掉眼泪。 「你要带阿杏去禁地?」 「这是最后的希望,我……去祈求神明,我能通过一次,这一次肯定也能……」 「唉……」妇人没再说什么,她悠长的嘆息说明了所有。 思念化作梦中的泪,沉沉睡去,又昏昏醒来。 小阿杏在爹爹的怀抱中醒来,她很难受。阿爹稳稳地抱着她,没让她吹一丝风,可她还是很难受,身体里好像有两个爪子在打架,要将身体撕成两半才肯罢休。 疼得她直冒汗,意识不清时,嘴里蹦出的话是乱糟糟的。 「爹爹要去哪里,要回家,和阿杏回家吧……这里没有娘亲。」 「药,好难喝,不要喝呜呜呜……」 「阿杏乖,阿杏不哭,很快病就好了,阿爹一定会让你好起来的。」他学着妻子的样子,轻哼起了哄人入睡的歌。 「摇啊摇,晃啊晃——我的小阿杏啊……快些睡吧,好长大,长大好把花儿戴……」 阿杏不明白为什么爹爹的声音会哽咽,为什么脸上会落下温热的水。 「爹爹,我好像看到娘亲了。」 在断续的歌谣中,五岁的阿杏永远闭上了双眼。 她死了,死在爹爹温柔的怀抱里。 巫祝族没有魂魄,她本该归于混沌的沙砾,或化作兇悍的魔藤。 然而再次醒来时,她还是苗杏。 「你好啊,小阿杏。」长着角的银髮哥哥朝她伸出手,「我带你去找你阿爹好不好?」 银髮哥哥长得极美,恍若一块精雕细琢的美玉,是只有在庙宇朝拜之处才堪得一见的神相。 第93页 阿杏看呆了,卸下所有防备心,拉着他的手指跟着他走。 「小阿杏想见娘亲吗?」 阿杏毫不犹豫道:「想,」 「那要等很久哦,阿杏愿意等吗?」 「阿杏愿意!只要能见到娘亲,哥哥要阿杏等多久都没关系。」 「哥哥?」银髮诧异了一瞬,随后莞尔道,「不是哥哥,你应当叫我祖宗。」 「祖……宗?」 是小阿杏不能理解的词彙,她皱眉思考,最后豁然道。 「哥哥好厉害!」 银髮哭笑不得:「也没你想的这么厉害啦。」 与明朗的长相不同,他的声音有着淡淡的哀愁。 「若是我有能力,你与你的族人就不会经歷至亲分离之苦……唉,仅凭现在的我,没法将你们的魂魄补全。」 银髮哥哥又说了许多她听不懂的词,小阿杏全都认真聆听着。 「祖宗哥哥需要帮忙吗?阿娘说,一个人吃不完的饭,十个人可以吃完。阿杏愿意帮哥哥吃饭。」 「如果不是吃饭呢?」 阿杏握拳:「不是吃饭也可以!」 「阿杏真体贴,比我家的那个小冰块好多了。」银髮哥哥在细长的影子下停了下来。 「阿杏乖,你只需等待,等我想要的人前来,等我的力量补全,我会送你们入冥土轮迴。」 「只是……你爹爹可能还要留久一点。」 一轮圆月,银髮少年坐于巨大的骸骨之上,发间藏有一只圆润的小鸟。 他静静等待来人,等待这一场交易的完成。 第64章 鬓微霜 2 「求你……救她……」嘴唇干裂,鬓边白髮苍苍,佝偻的中年男人言行无状,怀抱着什么不肯放开。他未必看到了端坐在月光下的神明,单纯凭着本能,诉说着绝望之中的渴求。 「苗林陌,你想救你的女儿吗?」 银髮的声音直抵他的头骨,他痛苦地惊醒,终于看清眼前的景象。 「我愿意用我的命换回我女儿的命,还请神君开恩,神君开恩啊。」 苗林陌扑通一声跪下,膝盖摩擦着靠近,用嘶哑的声音道。 「求求你,让我女儿活过来,我愿意替她……」 怀中小小的身体早已僵硬,苗杏的生命停留在病痛之中,小脸拧成一团,难看极了。 本不该是这样的,为什么他的族人,他的孩子总是要背负危机长大,要承受这样病痛。 「爹爹他在伤心。」苗杏忍不住啄起一根银髮,「原来哥哥是神君,神君哥哥,能不能放我下去,我不想再让爹爹伤心了。」 「嘘,小阿杏,我会让你们相见的,但不是现在。」银髮悄声道,再次面向苗林陌时,他聚起神力,周遭风云变幻,黑色的雾气涌动,含煳不清的人言像是展开了一副久远的画卷。 「我当然可以救你的女儿,而你歷经磨难走到这里,只是想救你的女儿吗?」银髮神君怜惜凝眸,「救活她一人,有意义吗?」 「我……」苗林陌抬头,他高昂的头颅是对命运的不屈服,眼中的绝望饱含不甘与愤懑。 他恨,恨自己救不了妻儿,他厌,厌弃巫祝族的身份,他们苟延残喘了千百年,依然解不了这短命的诅咒。 如果真的有神明,为什么不肯把目光分一点给他们,去看一看,那些田地里赤脚跑的孤儿,去见一见,那些缠绵病榻的青年,去瞧一瞧,这禁地之路,到底埋了多少巫祝族的骸骨? 这双看透命运的眼睛,独独改不了自己的命。 因为他们身上根本没有生死线,他们根本没有轮迴! 没有过去,没有未来……相遇只有这一世……只有这一世啊…… 分离,即是永别。 他永远……都看不到他的阿杏长大了…… 看不到了啊…… 他看向高高在上的神君,巨大的月亮在他身后,纯白色的光华柔软地覆盖下来,与周遭的黑影互相撕扯,吞併,再融入。 于是他看清了,银髮神君的眼神悲悯,任由那些满怀恶意的东西吞吃他的神力。 光华时聚时散,银髮的身体也随之闪动,像是海面浮起的泡沫,随时来的浪头就能把它击碎。 谁说受折磨的只有他们? 「你们本不该出现在人世,的一念之差造就了你们。大量魔气构成你们的身体,少量神力在其中游走,两种力量互相制衡。魔气兇恶噬魂,所以你们无法去往冥土之地。神力赋予权能,所以你们得以断人生死。」 「严格来说,你们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银髮抬手,指向躁动的黑影,「那些,都曾是你的族人。」 「竟是……这样……」 苗林陌的眼睛刺痛,那些野兽一般的东西,会是他的族人? 「真相很残忍,对吧?」银髮似笑非笑,像是在自嘲,「可总比全然不知要好得多。我想过许多种办法,用我的力量去驯化,用我的身体去饲养,想平息这些魔气,想让它们变得稳定,或许那样……这方小世界就会变成你们的轮迴之地。」 「可我做不到……因为我不是那位货真价实的神君。我只能把自己当做这些魔气的养料,勉强让你们的族群得以延续。」 「苗林陌,你也看到了,我的时间不多了,或许百年,或许二十年,我的神力殆尽之后,噬魂的魔气是屠戮人间的利器,一旦逸散而出,到那时候不仅是巫祝族的灭亡,更是整个凡间的祸端。」 第94页 听罢,苗林陌小心翼翼地放下那具小小的身体。 他虔诚地朝银髮跪拜,字字恳切:「我苗林陌,为巫祝之长,在此请求神君,我愿付出我的一切,只求神君保全我的族人 ,让我们再无永世的别离,摆脱这污浊不堪的不公命途。」 银髮点头道:「那么,上前来,来和我做一个交易。」 「什么……交易。」 「舍掉你的善,你的不忍,即使手刃同族,承担罪恶,你也要坚定不移地听从我的指引。」 银髮挥手,苗林陌老态的身体竟分出了第二个人影。 「神君英明。」他闭上眼,平静地接受着身体的变化。一边沉睡着的是青年样貌,另一边,是满面沧桑的中年形态。 「你将走向一条极恶道,多余的情感会让你痛苦不堪,走向毁灭。因此我将你向善的一面剥离开来留守此地,守候你的族人。」 「去北方吧,去蛰伏,去潜藏,当北方有星光坠落,将他带来这里。届时,我将许诺你们,摆脱只此一世的宿命,走入人的轮迴。」 善与恶分的那样清楚。 「代价是,唯有你一人……」 神明的轻语消失在风中。 阵阵风声,如泣如诉。 停下脚步时,故事结束了,这就是巫祝族最终的秘密。 不该出现的类人之物,诞生即原罪。 可他们错了吗? 为什么只是想活着而已,就是有罪呢? 白辰偷偷地看了一眼霍玄钰,他的神情肃穆,即使看完了这令人瞠目结舌的真相,仍未露出惋惜或惊讶这样的情感。 这一瞬间将白辰的思绪拉回了云外天,好像又回到了最初相见的时候。 他是威震八方的战神,地位尊崇,鲜少露面。 而他只是个刚飞升的小狐狸,连云外天的规矩都没背会。 那时候,他还会期待看到战神的金光,还会想若是能和这样的人认识,哪怕只见上一面也是好的。 他真的能将霍玄钰与上冠划分得清吗? 相似的外貌,相同的性情,之间仿佛没有界限。 若是我能入得了霍玄钰的眼,那会不会,上冠也能…… 这样算是妄念吗? 难道我也有罪吗? 胸腔一团火起,轰轰烈烈的跳动声不绝于耳。 那时的白辰并不知道,他与上冠的初见要比他想的早上许多年。 早到他未飞升之时,早到他未化形之时…… 甚至早到,他的诞生之初,一切因果的开始,还可以挽回之时。 「终于……等到你了。」 少年清澈的声音迴响,白辰回过神,抬头寻觅着,正如方才所见,银髮少年赤脚踩在巨大的白骨之上。 背后的一轮圆盘缓缓地转动,那并不是月亮,更像是维持此地平衡的巨大法器。 银髮少年轻盈下落,神态自若地朝他们走来,他的嘴角挂着亲切的笑,眼神先是落在了一言不发的霍玄钰身上,而后忽地凑在白辰面前。 「我大概知道了……你们为什么会一起来。」 白辰没来得及想他这番话的意思,注意力全在少年的样貌上。 银色的角,闪着波光的鳞片,仿佛远古壁画上的神君走了出来,活灵活现,看一眼都会动容。 并且…… 「你,你是……衡安神君?」 太像了,除去年纪的差异,银髮少年与他梦里的那位龙神实在是太像了。 白辰提着一口气,忐忑地问出了心中猜想。全然不知身边的霍玄钰落寞地垂眸,眼底无端起了层金色的光。 银髮没有否认,反问道:「你希望我是吗?」 「我……」白辰一时失语,下意识地抓着霍玄钰的衣角。紧张得心要跳出来了,明知道霍玄钰没有上冠的记忆,他还是很想看清他的反应。 想知道……衡安这两个字,在他心里到底有多重要。 「神君?」霍玄钰并没有把银髮放在眼里,低头对白辰说起了悄悄话,「他才不像神君呢,别被他骗了。」 「啊,这样说我,我会伤心的。」 银髮笑眯眯的,似乎又与梦中的衡安有些不同。 「我的确不是衡安,也不是什么神君。不过……衡安还在世时,曾有一柄用白骨打造的长剑,斩魔问道,利器无双,陪他过了数千年……」 霍玄钰冷冷地笑了:「所以你是那柄长剑。」 「不可以对仙人不敬。」白辰拦着他,抱歉地看向被打断话头的银髮。 他不明白霍玄钰为何表现地如此不以为然,甚至可以说是无礼。 「对,我是那柄长剑……的一部分。当年斩魔的时候小心四分五裂了,与魔气纠缠一路就掉到这里,久而久之便开了灵智。」 银髮毫不避讳地承认这些过往。 白辰:「衡安神君没来找过你吗?」 「他要是还活着的话……应当是会来找的。」银髮幽怨道,目光粗略地扫了一下霍玄钰,「可惜……衡安早已身殒。二位仙友的来意我已知晓,这么多年,我一直在等你们前来。」 「等我们?」 银髮意味深长道:「所有的相遇都是註定的,小狐狸,莫将目光停留在此刻。过来些,好让我把解救巫祝族的方法传授于你……」 白辰懵懂地看向霍玄钰,而另一边银髮迫不及待地将指尖的光打入白辰的额间。 第95页 「等……」 话没说完,小狐狸身子一歪,倒了下去。 「为什么要同他讲这么多?」 霍玄钰将晕晕乎乎的白辰揽入怀中,蹙眉看向银髮。 「我若是老老实实交出神力,如何与你相见?小冰块,你在害怕吗?你怕我说些什么,他会选择从你的眼前消失,所以才强行现身的吧。」 「不要那样喊我,你不是他。」 霍玄钰威严庄重的身躯如山,属于凡人的那一点柔和消失了,唯有杀戮的戾气相伴相随。 「真无情。」银髮撇嘴,「你明知道这么多分身中,唯有我和他是最像的。龙骨长剑,本就是衡安龙身的尾骨所化。我是他的一部分,这是你不可否认的事实。」 霍玄钰沉默片刻:「他答应过我不会插手。我以为起码这次他会信守诺言。」 「算了,不逗你了。我与你相见是为了提醒你,小狐狸正在被迫接受着多余的记忆,有你的,衡安的,甚至还有无烈的……若不想办法截断,他早晚会知道真相。」 「不会的……为什么会……」 如同当头一棒,霍玄钰变得很不安,如山的背影轰然倒塌,他紧紧地抱起白辰,像是一只备受欺凌的小兽,带着自己最珍贵的东西仓皇逃窜。 「因为他本就是『容器』,比起我们,他的身体更适合容纳那些无主的神力。」银髮轻声道,「随我来吧,去取骨剑的碎片,用它的力量应当可以阻断。」 银髮转身,露出背后巨大的血洞。 他是他,却又不是他。 他承袭了衡安少年时期的样貌,却没有对应的力量,只能苦苦支撑等候人来。 第65章 鬓微霜 3 在龙神衡安未能完全掌握化形之法时,因龙角龙尾裸露在外常被凡人当做害人的妖类。即使后来遇上无烈,同他一起游歷四方,还是免不了遭人白眼。 无烈想了许多办法,然而遮掩并不是长久之计,彼时的衡安毛手毛脚,暴露是常事,被人拿着棍棒追打更是家常便饭。 在某个寒冬,无烈和衡安再一次被村民赶了出来。 下着大雪,冰棱挂满树梢。 他们只好住进灌风的山洞,柴火被雪浸湿,怎么都点不起火。 原本,龙是不会冷的,那是衡安第一次感到冻彻心扉的寒冷。 无烈发着高热,嘴上说着没关系,睡一觉就好了,可声音却越来越小,越来越虚弱。 那样大雪纷飞的夜晚,无烈最后的记忆是衡安丢下他,独自一人走向了树林。 醒来时的温暖吓了无烈一跳。 暖烘烘的屋子,厚重的棉被,还有一只哭红了眼刚刚睡去的小龙。 眼生的村民说:「这孩子昨晚拖着你走了数十里,挨家挨户的求人收留,实在是可怜。」 「他身上还有血,不会是遇上野兽了吧?」 听罢,无烈怜爱地拍拍小龙的背,轻声道,辛苦你了。 「无烈,你看,我们以后再也不用东躲西藏了。」 第二天,衡安兴高采烈地转圈,龙角和龙尾的确消失的干干净净。 无烈以为小龙修炼有成,心里宽慰不少。他们在这个村子里住了下来,有时候望着冬日里和孩童嬉戏打闹的衡安,他想或许不用再带着他过那种飘荡无依的生活了。 直到…… 「血……怎么会有血?」 打雪仗怎么会打出血来呢? 「头上是,是不小心磕破了。」衡安心虚地看向地面。 他在撒谎,小龙居然学会撒谎了? 看见血唿唿的脑袋,无烈心疼地用温水替他擦拭。 他心疼他,不得不忍着火气,板着脸严声道:「转过来我看看。」 衡安不敢转身,他从没见过这样的无烈。 无烈是世界上对他最好的人,很温柔,很细心。 无烈没有把他当成异类,当成不祥之物,他靠近他,向他搭话,与他讲许多有趣的的事。 是没有任何企图的,只是想这样做而已。 若是有一天……他不想了呢? 还没有得到过任何东西的小龙,提前体会到了失去的痛苦。 修炼一事不可激进,靠他自己悟道怕是十年百年都要维持现在的模样。 那时候无烈还在吗?还能忍受和他在一起遭人白眼的生活吗? 因此,不妨把事情想的简单一点,若只是单纯地让龙尾和龙角消失…… 那一天风雪交加,他在树林里将冰锥磨得尖锐。 一起一落,一朵朵鲜红的花落在雪地上。 疼吗? 比起和无烈分开,这一点疼算什么? 他捧起洁白的雪,将还温热的断尾和断角埋在了雪地里。尽管只有一瞬间,那阴蛰的眼神印在冰晶上,触目惊心。 「转过来。」 无烈再次厉声道。 龙的再生能力真的很强,断掉的尾巴总能很快萌生。可他不想被赶走,再也不想看到无烈生命垂危,虚弱得要碎掉的场景。 于是,他拼尽全力地掩盖一次次地拔除碾碎,默默忍受着骨血分离之痛。 他尾椎处血肉模煳,亮晶晶的鳞片变得乌黑,附在血洞旁,十分可怖。 要是被发现了,你会害怕的吧。 「我不要!」衡安执拗地甩开他,拔腿就想往外跑。 第96页 挣扎中,一盆热水泼洒在地上。 「衡安,你是想要离开我吗?」无烈平静地问,「我说过,若是有一天你想走了,随时可以走。」 简单的两句话,把衡安吓得嚎啕大哭。 「怎么了?是我想错了?我还以为你不喜欢在村子里的生活,想要回山里了。」无烈吓了一跳。 流血受伤都不哭的小龙,现在竟哭得撕心裂肺,上气不接下气。 「不要,不要走,不要离开。」衡安扑过来,伏在他膝上抽噎着,「我给你看,我什么都给你看。」 半大的孩子哭成泪人,哭得精疲力尽倒在他怀里睡去。 无烈顺势解开了他的外衣,浓浓的血腥味藏都藏不住。 虽然设想过许多种可能,揭开里衣时,他的手指僵了许久。 心痛地难以表述。 稻草和破布简单地系在腰上,香灰和血凝在一起,粘在皮肉上厚厚的一层。创口整齐地不像话,不知有多大的决心,才能有这样干脆利落的伤口。 「对不起,我知道的太晚了……」 当天夜里,无烈带着衡安离开了村子,继续起了漂泊无依的生活。 「只要不停地走下去,总有可以接纳我们的地方。衡安,答应我,无论何时,无论是为了谁,都不能伤害自己的身体。」 「衡安……」 骨剑的碎片发出关于过去的呓语。 「怀念吗?」银髮问。 「没什么可怀念的。」 霍玄钰横抱着白辰,慢慢地靠近着骨白的碎片。 「对我来说,重要的事唯有当前这一件。」 缅怀过去毫无意义,当他接下「上冠」的名号时,就註定了他要去完成衡安未完成的伟业。他没有时间去悲痛,更没有回头路可走。 小狐狸额间闪着金光,和骨片共鸣着,银髮仔细观摩了一会,恍然大悟道:「你真是下了血本了。」 不光是小狐狸身上坚不可摧的保命金光罩,在骨片的作用下,白辰记忆深处的一层封印逐渐显现出来,看上去非常牢固。 封印的力量来源于谁,显而易见…… 银髮小声问道:「这个应该不能解开吧?」 霍玄钰给了他一个堪称兇恶的眼神,仿佛在说,你动一下试试? 多说无益,银髮没想到,玉石也能生出一腔温热的心来。 他默默地看向沉睡的白辰,并不觉得一无所知的小狐狸有多幸福。 相反,他觉得他很可怜。 被隐瞒,被保护,所有的选择权都在别人的手里。 生死都由不得自己。 倘若有一天,全部的事实摊开在他面前,活在虚假之中的他,还能走的出来吗? 多可怜啊…… 银髮瞥了霍玄钰一眼,他的担心全写在脸上。 想靠近的人是他,将人推开的是他。 付出真心的是他,冷漠无情的是他。 一时之间,银髮竟不知道他这样别扭的性格是像谁。 「时至今日,你还是认为,什么都不让他知道,是为他好吗?」 「这是我能想到,最周全的办法了。」 「可是你怎么办呢,你有没有想过,这是对你最残忍的办法。」 「苗林陌在与你做这场交易之前,何尝不知道这是对自己的无尽折磨?他不是依然义无反顾地应下了吗?」 骨片停止转动,白辰落回霍玄钰的怀抱中。 「同样的,只要是为了他,无论让我付出什么,我都会应下。」 与此同时,龙型的印记在他们面前展现出来。纯白的光芒下,印记尾端的缺角越发明显。 「你什么时候收集了这么多?」银髮震撼道,当初衡安的神力碎成数千片。若是不用『容器』,如何能在茫茫人世中找齐大部分? 「好像只差一点。」 「最后一片,在邺城的皇宫之中。」 霍玄钰闭上眼,等待力量的涌入。 「等到神力集齐之时,就是凡人霍玄钰的死期。」 什么与天帝不和,什么下凡歷劫,统统都是託辞。他真正的目的,就是要瞒着所有人,找寻衡安遗落凡间的神力。 不能再久留了,他多留一刻,就多一分被九华察觉的可能。那位天帝素来喜欢化繁为简,是绝不可能放任他实行心中所想。 霍玄钰忍不住蹭了蹭白辰温软的侧脸。这一次,会是他最后一次在凡间现身。 好多次,好多回,当我总忍不住看向你。会想你发间的落花,会想你飞扬的衣角,会幻想着有一天,你我能再次相遇,重新认识一番。 如果有那一天的话…… 不行,不可以想了,再想的话,就捨不得走了。 片刻间,霍玄钰的手上多出一柄缺口的长剑,纯净的光芒将数千躁动的黑影包裹,再割裂。 至此,巫祝族作为「人」的雏形在气泡中萌生。 「由骨剑的净化之力护航,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所有死去巫祝族都可保留原有的魂魄转入冥土,由日月轮裁定功过,进入轮迴。」银髮的身体渐渐透明,他本就是衡安的分身,只为意识中的执念而生。 狭间靠骨剑碎片维持,力量回收之后,巫祝族得以圆满,执念消失,这个地方没必要存在,他也会随之消散。 「我的使命完成了,希望你同样能完成想做的事。」 第97页 第66章 鬓微霜 4 「救星大人,救星大人?」 身体麻木着,眼皮重得抬不起来,白辰再一次感觉置身梦中,所有的感官都变得迟钝。 少女的声音越来越远,不太真切。 「救星大人,我要走了。请你把这个交给爹爹,告诉他,阿杏不怪他。无论要等多久,阿杏和阿娘都会等下去。」 如风一般轻飘飘地拂面而过,手上多了一片黑色的硬质细羽。 「啊嚏——」 被自己的喷嚏声惊醒,回神的时候,对上的是霍玄钰不明所以的挑眉。 「又梦见自己的仇人了?」 白辰摇头:「我好像梦见阿杏了,她给我一片羽毛……嗯?」 手里怎么真有片羽毛!? 「笨狐狸,这不是苗李李给你留作纪念的吗?他还让你贴身携带不可离身,怎么睡一觉全都忘完了。」 「是这样吗?」 对着光,白辰仔仔细细的端详这片黑羽。 「他为什么给我这个?」 「为了感谢你帮他的族人赶走兇恶的野兽群。」 「啊?!什么野兽?」 霍玄钰面不改色道:「南疆有野兽作乱,世代在密林居住的巫祝族不堪其扰,特向朝廷求援。」 「不对,不对,你在说什么?」白辰从床上跳下来,扶着霍玄钰的肩膀左看右看,确认是本人无疑后,狠狠在他脸上掐了一把 。 直到红色的指痕出现才松手。 「你……你不疼吗?」 「你下这么大劲当然疼啊。」霍玄钰的表情分毫未动,「别试了,你不是在做梦。」 「你疼,你怎么不早说?」白辰有些崩溃。 「因为我想看你有什么反应。」霍玄钰一脸认真道,「你以前刚睡醒迷煳的时候,总会掐一下自己的手心。我猜你以为自己还没醒,又怕疼,所以过来掐我。」 白辰无话可说,还真让他说对了。 霍玄钰无奈笑笑:「你也觉得不对吗?」 「当然不对了!」白辰的声音陡然提高,「我们解决的明明是那些不生不死的怪物。」 「可在你醒来之前,他们都是这样告诉我的。」 这时,霍玄钰推开了窗,石头房子高矮不一,藤蔓攀爬在其上,似乎过于茂盛了些。 龙巖镇,他们回到了龙巖镇。 「白辰大人还记得我们什么时候入的密林吗?」 白辰思索片刻:「按你们人间的历法,应当是七月初三。」 「不错,你可知现在是什么时候?」 窗外树林葱郁,未有衰败之相,俨然一派盛夏之景。 他们在寨子呆了两天,去禁地的路上大概四五天,加上回程…… 白辰粗粗算着,不确定道:「大约七月底?」 霍玄钰定定地看着他:「现在已经十月初六了。」 十月初六? 十月初六! 「三个月!你是说我们一行人整整在密林里呆了三个月?!」 不太稳重的小狐狸,因为震惊过度再一次炸毛了。 「不是我们,是只有我们两个。」 霍玄钰比白辰早一天醒来,在狭间里的那些关于苗林陌立誓的画面,还在他脑海中鲜活无比。 然而一醒来什么都变了,巫祝族不再有通灵之术,那些传说销声匿迹后,他们不过是生活在密林中的原始民族。 秦宁在清点行装,他的下属在庆贺他的醒来。 在他们的记忆中,这次前往西南是为了密林清剿野兽的巢穴,在队伍走进巨大洞穴的第七天 ,他与白辰一同消失了。 秦宁带人搜林不下百余次,他们两人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生死不明。 直到两个月多后,也就是两天前,黑夜中的白银密林爆发出一阵强光,以虎啸龙吟之势冲破长空。远在龙巖镇都能清楚地看到,神龙留下的尾迹长久不散,宛如神迹。 秦宁再次带人进林搜寻,循着光,在光束最后消失的地方,找到了昏迷不醒的他们。 听完霍玄钰的解释,白辰依然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 「你相信他们说的吗?」 「他们说得与我的记忆有很大出入,所以我只相信这里。」霍玄钰自然而然地握住小狐狸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所以,我在等你醒来。」 浓墨色的眸子此刻饱含情意,目光滚烫。他特意放慢了语速,简单的一句话听上去缱倦缠绵。 「我选择只相信你,白辰大人。」 「救星大人,听说你们要走了,我来给你们送行!」 「等等,别进去!」 嘭,门被大力推开。 秦宁在苗李李后面死命拽着他。 在前面的苗李李的笑容凝固了,他识趣的关上了门。 看到两人手拉着手,贴在一块不知道说什么悄悄话。 苗李李大喊道:「对不住,我什么都没看到。」 「……」 哈哈,很好,怎么不再大声一点让全镇的人都听到。 「回来,别走,我有事问你!」 白辰挣脱霍玄钰那炽热的眼神纠缠,灰头土脸地逃走了。 * 回程的路好走许多,车马摇晃,一行人不似来时那样匆匆。 白辰骑着马,时不时回头看着一眼盛年,担忧之色毫不掩饰。吓得盛年脸色惨白,不敢与之对视。 第98页 「注意看路。」霍玄钰不着痕迹地扶了他一把,「往前再走一百里,就是平延镇,可以好好休整一下。」 小狐狸原本不会骑马,因要同他们一道赶路粗粗学了几天。遇到平坦的大路倒还好,一旦遇上崎岖的山路,就开始控制不住地摇晃,几次险些摔下来。 西南地区多是深山老林,来的时候霍玄钰的注意力全放在他身上了。 没想到现在,白辰已经游刃有余地在山路上驾马了。 「你说林陌的续命术还作数吗?」 这是第二次,事实与他们的记忆不符。不过这也很好理解,随着银髮少年的出现,以往没法解释的地方全都能解释得通了。 衡安是初代的上冠战神,是比现任还要久远的存在。 实力应当与九华齐平,拥有着创世之力,凭他的力量,对凡间加以干涉更改不是难事。 白辰弄不明白的是,在既定的因果改变之后,如今摆在他们面前的事实,还会遵循记忆中的走势发展吗? 事后问苗李李,他居然不仅续命之术毫无印象,内心更是真正认为巫祝族的苦难是野兽之乱。 什么禁地,什么神明,甚至他们手腕处特有的蛇形印记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不,或许那根本不是蛇,而是承袭龙神衡安的龙型印记。 那盛年呢? 盛年的确死于狭间,树藤近乎摧毁了他的魂魄,差点让他魂飞魄散再无转世可能。 是林陌用巫祝族特有的续命之法让他得以重返人间,如果推倒之前的一切, 盛年现在是生还是死? 因为非常不确定,白辰一路上都在观察盛年的情况。 他除了脸色白了些,并无异样。 「唉……」霍玄钰突然嘆了好大一口气。 「怎么了。」 「白辰大人怎么都不肯看我一眼,好伤心啊。」 依然是汹涌着情愫的眼眸,白辰耳根一红,驾着马快速逃离。 他指着前方故作镇定道:「哇,看到城门了。」 大晋有三成国土在西南大山,平延可以说是南与北的分界线,以南尽是山岭延绵,村庄居多,城镇稀少。以北则是辽阔的平原,具是一派人烟繁华,欣欣向荣之景。 十月中旬,平延的黄金之秋,才让白辰想起凡间有着四季的分界。 「驾!驾!」 刚进城没半刻,就见一人身背布袋,勐冲出城,俨然一副无视他人都姿态。 除去白辰,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将军,那是驿使。」秦宁低声道,「看样子是加急件,莫不是朝中有什么变动?」 「走,去驿站问问。」 什么消息值得驿使拼命去西南深处传译,要知道,因为山岭颇多,出入和发展都受阻,朝廷一向对此地不大重视。 不然也不会打发他过来平所谓的乱。 「白大人不走吗?」盛年问。 只见马背上空无一人,白辰不知何时站在了一群百姓后面,踮脚探头想往里看。 然而当他真正看清告示上的字时,内心的恐惧与寒意让他浑身僵硬。 「怎么了?」霍玄钰发觉白辰脸色不对。 「不用去驿站了。」白辰缓了缓道,「新皇登基,正在布告天下。」 太子凌云青,终于,终于如愿以偿,得到了那个至尊之位。 # 君心我心 第67章 秋风至 邺城皇宫,扶明殿,深夜。 「父皇,到了这个地步,你还不肯把龙骨的秘密告知儿臣吗?」 「逆……逆子!」老皇帝声音呕哑,如同一捆木柴,被人随意地搁在富丽的金色龙榻上。 「来人,快来人,传诏……我要废了你这个逆子!」 老皇帝目眦欲裂,布满血丝的眼珠突出,充满恨意与愤怒,眼神死死地剜着他昔年亲封的太子。 被亲生父亲以这样看死敌的眼神注视着,凌云青反而有恃无恐地笑出了声。 「为君者当杀伐果断,不可顾私情而失大统。当权衡谋策,不可得当下而失远见。 父皇的教导儿臣始终铭记于心。儿臣知行合一,自认为做的很好,如今朝野上下没有半分反对的声音。可是父皇,你好像有些不甘心啊。」 「逆子,我教你那些,不是让你来违抗我!」 「违抗了又如何?」 凌云青翘着二郎腿,平静地面对老皇帝油尽灯枯的嘶喊。 「父皇,承认吧,在所有的皇子中,只有我与你最像,他们没有的野心和手段我都有。正因如此,你才会选中我不是吗?若是你我换位而思,你敢说你不会做出比我更无情下作的事?」 老皇帝嘴里依然喃喃重复着「逆子」二字,眼中的光却暗淡了。 他知道,太子口中说的句句属实,根本无从辩驳。 人会被权利吞噬,变为丑陋兇残的怪物。它们无情冷血,心狠手辣,臣民之骨是铸成王座的基石,至亲之血是通往王座的红毯。 老皇帝在这至尊之位上坐了半生,仅有的几个皇子死的死,伤的伤,如此巧合,他难道真的不知道是何人所为吗? 不过是放纵着,以为是小打小闹,皇家的孩子原本就鲜少存活,不是先天体弱,就是飞来横祸。 起码当时自己正直壮年,所有的事都还在掌控中。他甚至还有些欣喜若狂,为能有一个和自己相像的继承人而感到欣慰。 第99页 老皇帝没想到,人会老得如此之快,会病得如此迅勐。 仅仅是一场风寒,就到了卧床不起的地步。御医换了一波又一波,病情始终不见好转。 「父皇老了,不如让位于儿臣,让儿臣为您排忧解难。」 卧床第二十七日,张狂的小崽子终于露出了他的犬牙。 老皇帝短暂地恐惧了一瞬,而后依然摆出天子的威仪,对他大声呵斥,直骂忤逆不孝。 他不是无法接受太子继任他的位置,只不过……像这样违背他的意愿,自己抢夺,蚕食,妄图挑战他的权威。 这算什么?逼宫吗? 还好他手里还有最后一张底牌——皇宫秘宝。 传闻中救国救民的仙家宝物,唯有每一任的皇帝知晓它的所在。 太子怕是早就知晓有此物,不然不会一次次留着他苟延残喘,好声相劝。 只要他死咬着不松口,太子就不会轻易对他动手。 万一,万一机缘所至,他有病癒的一天,定要将那小崽子给…… 「父皇,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可惜,他算错了凌云青的狠辣,缠绵病榻的第四十日。 子月十五,月圆之夜,老皇帝没能把握住最后的生机。 「比起活着让孤背负骂名,不如死了重来干净。」 凌云青移开按紧被褥的双手,窒息而死的老皇帝露出半张脸,死不瞑目。 他重新将挣扎过的床铺整理规整,轻飘飘地招手道:「动手吧。」 手腕有蛇形印记的太医上前道:「请殿下暂避一二,好让微臣施展续命之术。」 凌云青走了两步又回来:「你最好真的能做到,要是老东西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废了孤,你知道后果的吧?」 「殿下在随园地底不是见过许多次了吗?用续命术唤醒的死人,除了记忆减退之外,与其生前并无差别,只不过殿下若要问话,只能等他主动提起,强行逼迫他回忆会导致此人想起自己的死亡,续命术会立刻失效。」 「知道,还有呢?」 「往后需要殿下替我寻些刚死不久还热乎的尸体。」 「那还不简单,孤随便就能……」 「殿下,尸体不可有外伤,并且死前不能有任何仇怨的情绪。」 「知道了,真麻烦,找正常死亡的普通百姓就行了吧?」 「是。」 「苗太医,希望你对得起孤对你的信任。」 * 先帝灵柩昨日已送入陵寝,为表孝心,凌云青还假模假样地去皇陵转了一圈。 宫内的白幡还未撤下,四下一片悽然。 凌云青站在空荡的灵堂前,心中舒坦了不少。 看吧,父皇,即使不用龙骨,我也有办法掌控大晋的命脉。 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无论我表现的多善意,你仍然不肯透露分毫。 甚至频频对三弟施恩有加……真是可笑,那个蠢货有什么值得你注意的地方? 更何况你早已死去,续命之术可以让人的魂魄在阳间停留,却不能保持尸身不腐。 想必这一年里,日日面对消失又重现的尸斑,逐渐松软不受控制的身体。 「父皇,你还妄想能改变什么呢?你早就死了!」 『白银密林显现神龙之姿。』 手上的秘报描述地十分详尽,以至平盪巫祝之乱这等功绩都显得微不足道。 于是那天夜里,他狂笑着,痛痛快快地朝着身体腐烂只有眼珠能转动的皇帝叫嚣着。 「我,不需要你了。」 像是下达最后的判决,老皇帝「啊啊」地叫着,最终还是沉寂了,变成破布一样腐朽的人形。 现在想想仍然让人心情愉悦。 让霍玄钰去西南真是个明智的决定,他早就开始怀疑了。 宫宴前夕莫名出现的小兽,偷盗宝物的狸猫,鹿鸣观落尽繁花的梨树。 这些怪力乱神之事,每一件都和霍玄钰脱不了干系,然而此人身世明朗,若要说疑点,便只有入京后常伴他左右的一位布衣。 白辰,他是叫白辰吗? 凌云青细细回忆着那次见面,从随园押送他们回来时,就瞧见白辰似乎对霍家的那个颇为依恋。 大殿上一见,果然如此,尽管低着头不言语,身子却一直微微侧向霍玄钰的那一边。 「霍玄钰,白辰。」凌云青嘴上念念有词, 来歷不明又如何?管他是仙是妖,他会想尽一切办法,把这位能人划为自己的势力。 绝一真人至今不肯露面不肯归服,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先帝在最后的时光里何其痛苦,此人都不露面,可见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天下之大,能人异士何其多,他会差这一人的助力吗? 当然不会。 在这世上他无法得到的东西,根本不存在。 「臣弟不知陛下在此,望陛下恕罪。」 回过身,一向没个正型的瑞王正规矩地跪在他脚下,向他俯首称臣。 君臣之别,兄弟阋墙。 栗色的捲髮华丽地散开,左侧的蝴蝶流苏掩鬓挽着一部分髮丝,金色的链条隐入又探出,别有一番风情在。 「方才去看过母妃,玩闹时忘记取下了。」 新帝锥子般的目光让人避之不及,凌云简讪讪地解释。 第100页 「最近宫中风言风语颇多,瑞王还是少来走动,以免污了耳。」 「臣弟谨遵陛下教诲。」 凌云简不敢抬头,心里早慌成一团乱麻。 什么情况? 难道说之前他去过扶明殿的事被发现了? 这……他也是觉得蹊跷,加上父皇已经半年没露面了。心中实在是不安才去殿门口看了看。 他能有什么心思? 况且,那时候的扶明殿如同密不透风的铁桶,当时可以出入的只有三人。除了太子,太医,便只有贺宫正偶尔过来请示一二。 他不过在殿外站了一会就打道回府了。 心中想了许多,迟迟等不到眼前人批示。 凌云简懊恼着,脑海里过来许多种被新帝处死的场景。 匕首,白绫,毒酒,如果非要他选他宁可选拔剑自刎,这样比较有气势。 要不怎么说伴君如伴虎,这才几天,他就感到了巨大的压力。 「起来吧。」凌云青见地上的人沮丧地抬不起头,对此很是满意。 他的三弟,听话乖顺,愚钝且好掌控。将他放在身边,仿佛自己就不是冷血狠辣的皇子,就能掩盖住骨子里的残忍和野心。 兄友弟恭,皇家温情,正是百姓想看到的不是吗? 「三弟怎么想到来这里?」 凌云简被这声三弟吓得一激灵,金色的蝴蝶在发间跳跃,栩栩如生。 「回陛下……」 一只手触上了摇摇欲坠的蝴蝶掩鬓,凌云青自己都不清楚,此刻脸上的笑意从何而来。 「怎么不喊我皇兄了?不敢了?害怕了?」 他取下了那只蝴蝶,用尽量轻快的语气道。 「此处没有别人,不用如此生分。」 「皇兄。」 凌云简从牙缝中挤出这两个字,他真的越来越搞不懂了。 想起儿时一同坐在围墙上看星星,他说星星很亮,凌云青却说星星会落下来。 所有事物终会有终结的一天,一段关系的结束,一个人的离开。 往往他还没做好准备,剧变就发生了。 「我有点想父皇了。」 凌云简还是说出心中憋闷的许久的话。 尽管这些年受到的宠爱多半夹杂着利用与计策,但终究还是感受到了一瞬间的真心不是吗? 血脉相连的至亲离去,怎么可能不难过? 凌云简望向灵堂深处,眼眶微红,阴柔的五官更添几分忧郁。 凌云青嗯了一声,原本靠近髮丝的蝴蝶一颤。 他收回了手,将抓住的蝴蝶藏在袖中,紧攥着,直到手心发涨,印刻出同样的压痕。 他与他,终究还是不同的。 一个感情用事的蠢货……到底有什么值得人去注意的。 「皇兄,你快看,星星和宝石一样亮!」 「三弟,星星也会落在地上的。」 「哎?和母妃养的花草一样会死吗?」 不,不是的。 那不是他想说的。 那时候,他究竟想说什么呢? 罢了,不重要了。 第68章 秋风至 2 马车悠悠地晃,马蹄下枫叶红似火,连绵的细雨让泥土变得湿软。时不时能遇见行商的队伍和背着包袱的旅人。 「将军,快到十里亭了。」 「知道了。」 车厢里霍玄钰淡然道。 十里亭,顾名思义此处距离邺城还有十里路。 时隔多日重回故地,从初夏到深秋,若是问他现在有什么感慨的。 他想不到。 邺城留给他的回忆,远不如在西北的那几年值得回味。 空荡的宅邸再无儿时的痕迹,一切都让他觉得陌生,熟悉的唯有祠堂中冰冷的牌位,那是他全部的亲人。 他为什么要回去呢? 「小院的梨树应当长高了吧?」白辰自顾自地说着话,「明年春天就能看到满院的梨花,到时候我们躺在摇椅上,等梨花将我们淹没。」 「嗯。」 霍玄钰偏头,特意转向另一边查看外面的景象。 车厢内的气氛不太好,深秋怎么会有这种刺骨的寒冷。 「天气转凉了,我单独给你做条毛领,怎么样?」 白辰拿手比划着名,讨好一般地往他那边挪了挪。 「别乱动。」霍玄钰将他按了回去,「白辰大人怕是忘了自己腿上还有伤吧。」 「小伤而已……」 「是啊,小伤,不过是赶路太急被马鞍磨了半程而已。」 好嘛,果然是又生气了。 白辰后背上的冷汗直流,为自己辩驳的话越来越小声:「我不想拖累大家。」 得到新皇帝驾崩的消息,一行人一刻都不敢耽搁,马不停蹄地赶回邺城,想要早日掌握京中局势。 偏偏在队伍中,只有白辰一人没有行军经验,连骑马都是现学的。自然跟不上他们的速度,因为没掌握好技巧,早在第一天他的大腿内侧就被磨出一堆血泡。 难道能让一行人等他一个吗? 白辰选择先忍着,白天受的伤,晚上再暗中用仙法医治。 如此反覆几天,初愈的肌肤变得娇嫩,布料的摩擦让人又疼又敏感。 他以为隐藏的很好,谁知早就遭到了霍玄钰的怀疑,并且在昨天晚上被抓了个现行。 第101页 霍玄钰的怒意是平静且沉默的,如同千尺深潭,底部波涛滚滚,潭面却平如镜面。 他从袖中掏出伤药:「你是要我帮你,还是自己来。」 帮……怎么个帮法? 似乎想到了什么,白辰面红耳赤地抢过药,磕磕绊绊道:「当然,我自己,自己来。你你你快出去!」 许是情绪太过激动,狐狸尾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细如银针的狐狸毛竖起炸开,看上去很好揉捏的样子。 嗯……虽然后来确实如了霍玄钰的意,让他占到了便宜…… 白辰以为霍玄钰一大早弄来这辆马车,并且强行把他塞进车厢,说明昨晚的事他已经消气了。 没想到啊没想到,一路上无论他怎么挑起话题,霍玄钰都分外都惜字如金。 白辰自知理亏,尾巴都让他摸了,一路上哄也哄了。现在无论霍玄钰说他什么他都照单全收,不敢吭一句。 「笨狐狸。」 怎么又说他笨?! 「一直以来是我拖累了你。」 啊? 白辰歪头,不解地看向他。忽而额间落下一吻,柔软的唇无比珍重地带来了绵绵暖意。 如春雨滋润,遍布心扉。 「毛领,我要狐狸毛的。」 「……」 当噙着笑意的唇角离开时,白辰不知说什么好。 咚咚——咚咚——咚—— 狭小的车厢内,勐烈的心跳声震耳欲聋。 想靠近,想继续摄取那股暖意。鬼使神差地,白辰仰起头,慢慢地将身子凑了过去…… 「将军,有人找,说是有要事相谈。」 秦宁敲打车窗的声音结束了这迷离的氛围。 白辰清醒了点,瞪圆了眼睛想往后退。 可是车厢之内,他还能退到哪里去? 霍玄钰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手绕到白辰的后腰上,轻轻一揽,将人按在自己的怀中。 白辰刚想惊唿出声,外面秦宁又低声道:「是乔装打扮的贺家兄妹。」 「稍等,我马上去。」 怀中的小狐狸满面通红,愤愤举着拳头:「你要干什么?」 腰部的力量更紧密了,两人贴在一起,互相分享着心跳与唿吸。 「这是白辰大人表达歉意的新方式吗?」 浓墨色的眼睛无比清澈,是喜悦,是柔情,满心满眼只此一人。 「我接受了。」 「你……唔……」 很不妙啊,现在。 攀升的温度,颤慄的身体。不再是蜻蜓点水,触之即消的浅淡地吻。 唿吸被吞噬,破碎的气声令人头脑发昏麻木。 攻略城池般激烈。 压抑着欲望和贪念化为最真切火热的点触。 缠绕,最后一同走向终点。 小狐狸仰起头,顺从着,跟随他的意愿。 「笨狐狸。」 霍玄钰温柔地将白辰的髮丝理好。 「在这等我,我一会就回来。」 「嗯?」 白辰眼神迷离,水光潋滟的唇默默宣示着刚才的激烈纠缠。 看得霍玄钰一阵心软,临走前忍不住啄了一口。 * 不远处的十里亭,贺明川瞧着远远走来的霍玄钰,如释负重地唿了一口气。 「小妹,你真的想好了吗?若是他不答应……」 「哥哥不必担心,国公府永远是国公府,无论我最终走上哪条路,定会小心谨慎,为家族带来的只会是荣耀。」 「我不是这个意思。」贺明川心疼地直摇头,「我从不想你背负起这些,太沉重,太危险……父母与我,只希望你平安一世,幸福安康。」 「哥哥,难道我不是贺家的孩子吗?难道我身上流的不是贺家的血吗?」 帷帽的白纱飘动,贺明月的话语铿锵有力。 「我自小就知道,生在贺家,有些事儿註定是逃不掉的。哥哥不也一样吗?不然为何放弃了的史官一职,转而接下关乎皇宫大内安危的要职。」 贺明川苦笑着:「我还以为我们两个之中,起码有一人可以不被局势裹挟,是我错了。」 「往后的路都是我自己选的,月儿问心无愧,绝不后悔。」 「贺姑娘如此风骨,倒让霍某刮目相看。」 霍玄钰姗姗来迟,隔着帷帽上的垂纱,他看不清贺明月的表情。 一旁的贺明川郑重地行礼:「霍兄见谅,我家小妹约见于你实属唐突,实在是形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 「哥哥,还是我同他说吧。」 贺明川知晓自家小妹心意已决,他怕是不方便在这了,于是主动道:「此处景色宜人,我去那边吹吹风,看看景。」 十里亭中只剩下霍玄钰和贺明月两人。 「什么事连你的兄长都要迴避。」 帷帽被风吹起,白纱下贺明月温婉秀丽,她的眼神虽然坚定,可神情却有些为难,只见她咬唇道。 「兄长迴避是为了照顾我的颜面,因为他知道我接下来要说的事违背女子之德,于礼不合。」 霍玄钰挑眉,什么事能让一向重礼的贺明月如此难堪? 贺明月抬头,眼中是不屈的矜傲,她一字一顿道:「我期望能与霍公子永结同心,死生不弃。」 「贺姑娘,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算上今日,你我一共才见了三次。如何到得了谈婚论嫁的程度?」 第102页 难怪她会说于礼不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做子女的本应该听从父母的教诲,婚姻大事怎能由本人决断。看贺明月胸有成竹的样子,显然她早就准备好了周全的说辞,就等他回京表明心迹。 不,不对。 她这个架势不像是在谈婚嫁之事,更像是在……寻求盟友。 霍玄钰冷着脸,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像我们这样的高门,婚嫁之事本由不得自己,或为家族荣耀,或以权贵谋利。感情是最次要的,就算素不相识又如何?如今新帝登基,朝中局势未定,一朝天子一朝臣。若你我二人联手,夫妻一体,国公府自然愿意倾其所有让公子在朝中大放异彩,总必公子单枪匹马在西北拼尽一生,籍籍无名要好得多。」 贺明月敢来这一趟,是因为她坚信没有人会拒绝送上门的权利与富贵。 霍府战功赫赫,可惜子孙凋零,孤掌难鸣,难以在朝中立足。国公府门第尊贵,可惜空有富贵,实权太少,遇事无法自保。 在她看来,霍玄钰是她最好的选择,反之亦然。贵族有自己的生存法则,违背逃离的不会有好下场。 一番肺腑之言说罢,贺明月静候着回答,她有九成的把握,霍玄钰会答应这门亲事。 片刻后,冰冷的声音响起。 「贺姑娘请回吧,你我理念不合,没必要浪费彼此的时间。」 贺明月心里一沉:「霍公子不妨再考虑一下。」 「不必考虑,霍某已有心爱之人,所以不会考虑与国公府的亲事。」 「难不成霍公子还期望着取一位门不当户不对,对你的功业没有任何用处的女子吗?」 贺明月上前一步,她想最后再争取一下。 「选我,可抵过你半生的努力。」 「贺姑娘,人各有志,你所能提供给我的,未必是我想要的。」 贺明月聪慧无比,她的话说得很清楚。选了她,就是选了国公府,以及背后的文官势力。 然则这些权利,功业,富贵……都不是他想要的。他心胸狭隘,心口只装得下一个笨拙天真的小狐狸。 「我知晓了,是我自以为是了。方才说得那些,公子全忘了吧,今日就当从未见过。」 贺明月放弃了,她发觉即使说了这么多,霍玄钰依然对她不冷不热,并未有过丝毫的动容。 如何想办法说服,想办法利诱都是白费力气,因为她不在他的眼中。 「公子的心爱之人,有机会的话,能让我见一见吗?」贺明月大方地微笑着,「我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能让公子一口回绝我的绝妙提议。」 「那要看他愿不愿意。」 「我先谢过公子了。」 贺明月接着拉下帷帽,细纱再次盖住了她的脸,她朝不远处的贺明川挥手,大喊道:「哥哥,我们回府吧。」 少女拼尽全力,轻扬的语调 ,为什么听上去会如此悲伤呢?仿佛这是她最后片刻的放肆,从此以后的人生如同笼中鸟,不得自由,不得解脱。 刚在十里亭送别两人,白辰忽然从后面冒出,拿小指勾着他的手。 一言不发,蔫蔫地看着他。 「偷听我们说话了是吗?」 「嗯。」白辰点头,「因为我很害怕,她本就是你的良配,我怕她一来,你的身边就没有我的位置了。」 「现在呢?放心了吗?」 「你刚才说的心爱之人,是我吗?」 「笨狐狸,这还要想吗?」 说话间,又一个吻落了下来。 霍玄钰揉着小狐狸的耳垂,含情脉脉道:「还是说我们的白辰大人不愿意接受我,想当个负心汉,装作不知道才问的?」 「我没有,其实我对你……」 又是震耳欲聋的心跳声,这种唿之欲出,酸涩又喜悦的心情在他的心口发胀,几乎要溢出来了。 在听到霍玄钰的那句「心爱之人」之前,白辰从未如此确信。 那些满溢而出不受控制的情感,让他辗转难眠的夜晚,是时时刻刻放不下的思念,是生生世世在一起的契约。 人们常常把它称之为——爱。 第69章 秋风至 3 「白辰大人,我没听清,可以说得再清楚一点吗?」 霍玄钰用好听嗓音诱哄着,他的眼底浮现出笑意。盛大的夕阳将他冰冷坚硬的外壳点燃,只剩一片柔软的春水拥人入怀。 日落时分,深秋的寒意吹不进十里亭,一如当年两人初遇时,冬夜里温暖的长巷。 「我……」 差一点,只差一点。 白辰不明白,他明明是想表明自己的心意,为什么,为什么他并不为此感到激动和喜悦。 反而觉得沉重无比,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六根不净,恐为祸患。』 抬起头,他直视着那张记挂了三百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 真的……很像啊。 他连连后退,连连摇头:「不应该是这样的。」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他又把事情搞砸了吗? 从头到尾他都在欺骗自己,他努力地想要把霍玄钰和上冠划分开来,不可节外生枝。 结果呢?他真的分得清吗? 能分清的话,在面对那张熟悉却深情的眼眸时,就不会第一时间去想,如果上冠能和你一样就好了。 第103页 遗憾,不满,还有满腹的委屈。 明明你没有变,只不过是换了一个身份。你是凡人霍玄钰时,能够对我这样好。为什么当你是上冠的时候,却要误解我,惩罚我。 白辰仿佛又回到了三百年前,他在闻识仙人那里借到了找人的法器。那是他求了好久,熬了好几个大夜,不眠不休把课业做到最优的奖励。 「既入了云外天,自当抛却前尘,不可浪费心力于过往。」 上冠的话语冰冷刺骨,一眼决断,不通人情。战神的长袍森严可畏,用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随意地收走了法器。 只一句话,就否定了他的努力,看轻了他的品性。一瓢冷水浇下来,浇灭了他的嚮往敬爱之心。 那时候的白辰以为,心中激烈的情绪是对上冠的厌恶。并在此后几百年的时光里,他带着这种固执的,愤愤不平的心情看待那位冷漠的战神。 『我已有心爱之人。』 霍玄钰的话在他心中激起千层浪花,海浪声迴响着,如同一声声拷问。 错了,全然错了。 那不是厌恶。他只是……觉得有点失望,还有点委屈。 为什么不听我的解释,为什么要罚我去扫落花?为什么你会觉得我在云外天是祸患? 为什么你不肯……在我看向你时,回应我相同的目光呢? 「白辰?」 霍玄钰不明白为什么他的小狐狸会忽然露出如此委屈的表情,仿佛碰一下就会碎掉。 「别过来!」白辰颤声道,「我困了,先回马车了。」 他决绝地转身,生怕再晚一点,眼泪就会忍不住落下来。 夜幕降下,马车行过常恆山。 霍玄钰知趣地充当起车夫的角色,他想或许白辰现在需要点时间冷静下来,并不希望见到他。 远在山腰处,墓碑旁,两道黑影立于幽幽的林间,俯瞰着山脚下慢悠悠的一队人。 「想好了?你的野心太大,我未必能保你成功。」 兜帽之下,仍然是暗影丛生,看不清楚的脸。 「总要赌上一回吧。」另一人转身,拿出早已备好的胭脂放在了墓碑前,「况且,我也没得选,不是吗?」 「你可以拒绝这场交易,我从不强买强卖。」 「可能吗?你一步一步向我抛出诱饵,不就是为了让我义无反顾地踏入你的局中吗?」 风声萧瑟,有些话点到即止。 两人都知道,在不久的将来,会有一个註定的结果。 一个寻常的夜晚,邺城仍然静悄悄的,似乎还没准备好迎接最后的风雨。 * 凌云简的到访总是随性的,这边白辰刚清完小院的淤泥,就听见大门在咚咚响。 「玄钰!你回来了怎么不第一时间告诉我!哦,是白辰啊,霍玄钰呢?好久没看见他那张冰山脸了真有点不习惯。」 白辰忍住把门关上的冲动,往他手里塞了一把扫帚:「来都来了,过来帮忙。」 「我?大晋尊贵的瑞王爷?要在这帮你扫地?」 该说不说,在白大仙的视角果真是众生平等,凌云简心情复杂地看着手中的大扫帚。 「你不喜欢扫地?」 凌云简刚想说,不不不我就是感慨一下,大仙交代的事我岂敢不从。 唰一下,一下手中的扫帚变成了钉耙。 「那就麻烦你把那边的枯枝烂叶清出来。」白辰拿着换过来的扫帚勤勤恳恳地开始扫地。 说归说,凌云简还是乖乖按照白辰的要求在刨地, 「就你一个人吗?这院子你们有半年没住了吧。霍玄钰呢?」 白辰的动作变得卡顿,暴露出他的不安:「皇帝召见,他可能有得忙了。」 「不对吧?他再忙,也不可能劳烦你亲自动手,霍府这么多下人,随便指派两个过来帮忙就是。」 白辰的脸黑了一分。 「难道说你们又吵架了?」 「没有,没吵架。」 是比吵架更棘手的事。白辰不知该如何面对霍玄钰,如何回应他的心意。最近他常常想起在云外天与上冠屈指可数的见面,现下他的心境明朗,从中体会到许多以前不曾注意的,细微的情绪。 说不定他从见到上冠的第一眼起,就已经对他…… 「没吵架就没吵架,你……你别哭啊,我不问了还不行吗?」 「谁哭了?」 白辰下意识地抹脸,还真是湿的。很快,更多的水珠出现在他的脸上。 秋雨绵绵落下。 「你连雨水和眼泪都分不清吗?」 白辰推着他去屋内躲雨。 「你不知道你当时的那个表情,真的好像要哭出来了,谁能想到忽然会下雨。」 雨下了好一会,天色昏沉沉,两人在屋子里一同看向刚理出的空地变得一片狼藉。 「忙了白天,白忙活了。」凌云简忍不住道,「白大仙,其实这些你用法术一下就能搞定,为什么还要亲自打扫?」 「或许,是想静静心吧。」 心慌意乱,这时候做些熟练的事,总能很快平静下来。 凌云简看着他惆怅的表情,装腔作势道:「大仙,你说霍玄钰出门时有没有算到今天会下雨?」 白辰沉默片刻,苦恼地开始在房间里翻找,最终翻出了两把落灰的油纸伞。 第104页 「我还有事,不送你了。」 凌云简:「???」 「你要去接他吗?那我怎么办?喂,等等我!匀一把伞给我我不想淋雨!」 邺城的雨总是让人猝不及防,轻轻地压黑了天空,淅淅沥沥不肯来个痛快。 白辰不喜欢雨水,准确地说,他很讨厌浑身湿漉漉的感觉。当他还是狐狸的时候,雨水会让毛皮会贴在身上,有一种黏腻的不透气感。所以他不想让霍玄钰同样湿漉漉的回家。 心中没有答案,行动上却克制不住,当头脑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在去往皇宫的路上了。 只不过…… 「你真的只是顺路吗?」 白辰的眼神颇为怀疑。 「我是王爷,王爷你知道吧,住的地方离皇宫近是理所当然,旁人想住这里都没有门路。」 小院里只备了两把伞,好在白辰没真的把他丢在小院里。凌云简撑着伞,时不时弯下身子越过伞沿地遮挡,去确认白辰的表情。 烦闷,忧虑,白辰和某人正好相反,把心思都放在脸上,一点事都不藏。 「幼时,母妃曾同我说过一个故事,说的是天上的仙人下凡游歷,与人结缘的故事。」凌云简的声音隔着雨幕穿透过来,一下子激中了白辰的心思。 「仙人名为启阳,他游歷是为苍生,因此要受尽人间苦楚,看遍生离死别。唯有真真切切地体会到凡人的哀恸与磨难,才能感同身受,才能知道如何将凡人拉出苦海。启阳选择去往战乱之地,人间最容易变为地狱的地方,他想在这里应当能一次性将那些苦难受个遍。」 「难道不是吗?」 「自然没有那么简单。」凌云简忽然卖起了关子,「他在战乱之地呆了许多年,你知道的,这世上总有地方在打仗。可是整整五十年过去了,他在战场上见过各种各样的死法,听过许多人的哀嚎,甚至那些士兵的遗愿。他的心中虽有感触,但远远未到勘破的境界。」 「大概是他比较笨,参悟的慢一点。」 凌云简:「错了。」 白辰不解地反问:「哪里错了?」 「当然是你和启阳都错了。你们都错误地认为,战场上刀剑无眼,生死只在一瞬,固然是足够惨烈,足够艰险。可那样的话,你们永远都不会看到真正的,鲜活的,有生命力的人。所以,启阳离开了战场,阴差阳错地,在一个小渔村落了脚。」 「小渔村?」 「对,就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小村庄,最先吸引他的是一个摔倒的孩童,浑身都是泥沙,走路都走不稳。往后数十年,他看到孩童慢慢长大,村庄里的老人离世。看到海啸来临后的遍地狼藉,而废墟之上重新建起了房屋。他送走了许多人,比起战场上不是生就是死的固有结局。渔村里的人似乎更能牵动他的心,因为他不知道……与他相谈甚欢的某个凡人,会不会第二天在第二天出海时遭遇不幸。」 「后来……」凌云简放轻了声音,「战火烧到了这片小渔村,启阳虽为仙人,不能擅自改变凡人命数。在一场屠杀过后,他默默埋葬了与他相处多年的村民。最后,埋到当初那个孩童时,他早已泣不成声。孩童已然长大,从蹒跚学步到如今的家业有成,他死前还在护着他的妻儿,可惜……刀剑无眼,战争无情。启阳终于明白,他在战场上不为所动的五十年,是多少人的噩梦,是多少个破碎的家。」 「望众生,非众生。独见一人,才知世间常态,方觉众生苦。这个道理启阳明白的太晚,回首来时路,只觉愚蠢至极。」 白辰全神贯注地听着,以至于脚步都慢了。 「悔恨之下他做出了一个决定,他要救活这些人,不计任何代价。于是耗尽法力扭转时间,在屠杀来临前带领村民去安全的地方避难。这些倖存者后来在海边建立了一个国家,为了纪念启阳……」 白辰眉头一皱:「这个国家不会是,西夜国?」 「嗯?你怎么知道?所以我们西夜皇室多多少少会点法术,那都是来源于启阳仙人的恩赐。」 白辰无语望天,亏他还真情实感地听了许久。凡间不知哪来的风气,但凡皇家都会编几个玄乎的故事证明自己的尊贵。 「故事虽然真假不明,但道理是通的。」凌云简丝毫不为自己脸红,「若是今日,霍玄钰没能活着从皇宫出来,大仙你肯定会伤心难过的吧?」 白辰一怔,是啊,会很难过吧。光是想想就痛彻心扉,说不定会如故事中的启阳一样,拼尽全力扭转死亡。 「哦,我到王府了,伞还给你。」 还没等凌云简开门 ,瑞王府的府门忽然洞开,霍玄钰抱着借来的伞静静地看着他们两个,平淡道。 「瑞王殿下,很不幸我今日完好无损地回来了。」 凌云简:「……你什么时候在那里的?」 「在你开始说住的离皇宫近的时候。」 ??? 那不是从一开始就在吗!? 凌云简还没反应过来,手中被塞进来两把伞。 「半路下雨了,本来想顺路借伞,现在看来不用了。」霍玄钰顺利地挤到白辰身边,和他同撑一把伞,他戚戚道,「路上好冷,幸好有你来接我。」 「玄钰。」 霍玄钰从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唤起来会这样软绵缱绻。 第105页 白辰释怀地笑着:「我们回家吧。」 「好。」 第70章 又一宵 入冬后,那位阴晴不定的新帝竟一反常态,常在朝堂上表现出对霍玄钰赞赏,不仅升了他的官职,还赐了许多奢靡的物件下来。不光如此,当初他带进京的这一批人也都或升或赏,留在身边的只剩秦宁和赵石头二人。 一时之间霍府成为了当朝炙手可热的新贵,前来巴结的人更如蚊蝇一样赶都赶不走。 事务骤然变多,纵使是秦宁都无法招架。有些旧派贵族的往来,霍玄钰只能亲自出马。除去这些,他还要去处理皇帝下达的一道道指令。 外人看来,霍玄钰现在备受皇帝的赏识,实际上指派给他的,都是一些费力不讨好,得罪人的差事。 霍玄钰忙的不可开交,一连好几天都不知所踪。 白辰这边倒是清闲,他正纠结地抱着自己的尾巴,原本蓬松顺滑的尾巴尖秃了一小块,那里凉飕飕的,白辰心疼地直吹气。 既然答应了霍玄钰要给他做一个单独的狐狸毛领,那就要做到最好,只不过……嘶,拔毛的过程有些漫长。 冬天真的很冷,他一边哈气,一边将收集好的狐狸毛团成毛领的形状。 最近他总是在等待,等待那扇门开,等待霍玄钰的归来。 启阳仙人的故事点醒了他,上冠作为霍玄钰多这一世,只有短短几十年而已。也就是说错过这几十年,当战神重归时,他就再也没有靠近他的机会了。 鼻尖落了冰冰凉凉的东西,白辰抬头,大片的雪花飘落,原来是下雪了。 他抱着毛团想要回屋,不巧身后的门开了,霍玄钰匆匆而来,肩上的雪花还没来得及抖落。 「出什么事了?」 白辰瞧他神色凝重,猜想一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今晨,盛年被发现死在家中,和他的母亲一起。」 两人对视,盛年一死,说明林陌的续命术已然失效,这世上关于巫祝族的痕迹又消失了一个。 「大理寺的人已经在路上了,我们要赶在他们之前看到现场。」 盛家是小门小户,盛年这一支只剩他与寡母。住的偏,邻里之间也没什么往来。还是做完有人喝醉了酒,误打误撞走错了门,这才发现死状悽惨的盛家母子。 霍玄钰和白辰同乘一匹马,快马加鞭很快赶到了盛家门口。 奇怪的是,四下并无官兵,但门口的封条已经被撕开了。门半敞着,可以看到身着官服的人在地上摸索。 「你们来了?」 那人没回头,似乎对他们的到来并不意外。 白辰歪头,心想着这人好生眼熟。 「大理寺远在城南,谢大人还有这样的本领,片刻就能瞬移到案发现场。」霍玄钰挑眉,道破了他的身份。 「冬日粮油短缺,常有盗窃之事发生,我来这里不过是例行公事,碰巧听闻有兇案发生,就顺路进来看了看。」 面对霍玄钰的怀疑,谢观坦荡地解释道。他将尸体上白布盖好,身体顿了一下,似乎又想起来了什么。 「你们要看吗?」 霍玄钰没回答,直接将白布撩开一角,这一看,倒是让人大吃一惊。 白辰蹲下,努力辨别着属于盛年的特徵。 「他……是盛年吗?」 死者两位,但可以称得上尸体的只有一具,剩下的是一具白骨,白骨身着青年男子的衣物,手腕处有一根长布条。 谢观开始查看家具摆设,他还不忘回白辰的话。 「我来时询问过死者的身高样貌,就骨骼来说,这是盛年不假。」 老妇的尸体相比之下就寻常许多,只不过脖颈出有很明显的勒痕,从地上的灰土和带血指痕来看,她应当是被人用绳索勒死,死前勐烈地挣扎过。 可这还是说不通啊。 人化作白骨起码要半年以上,如果盛年先故去,他的母亲怎么会选择与之共处一室而去不下葬。 盛年的白骨上,那根布条又如何解释。 「大理寺的人应该快到了,二位确定还要在这里吗?」谢观好意提醒。 霍玄钰蹙眉:「谢大人好像早就料到我们会来。」 谢观轻笑,出身士族的底蕴,以及从容不迫的风范挡都挡不住。 「我说过,我常来这里巡查,因此我能注意到霍府派来这里盯梢的人。霍兄敢质问我这位大理寺少卿,想必一定是对自己的所作所为问心无愧。难道不打算向我说明一下,你为什么要专门派人盯着盛年?」 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白辰几乎能看见两人眼光交接迸出的火光,可以说是针锋相对,谁都不肯往后退一步。 「那个……我有重要的话想说。」 白辰夹在中间,顶着压力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会不会盛年的死,和之前提过的失魂症有关。」 大理寺的人很快接手了现场,谢观原本是要留下一起清查现场的,但他显然对白辰的猜想颇为重视,提出找个安静的地方和白辰好好谈一谈。 霍玄钰自然是不肯,最后协商的结果是,三人坐在了听雨楼隔音最好的雅间里。 「这里的确不会有人打扰,白公子不妨把刚才的想法继续往下说。」 白辰欲言又止,失魂症与巫祝族密不可分,而如今所有人对巫祝族的印象大改,认为他们并不具备样神秘力量,只不过是喜爱隐居山林罢了。 第106页 这让他该如何向谢观解释呢?他会相信与固有事实截然相反的说法吗? 白辰苦恼不已时,在桌子底下,霍玄钰的手将他的手稳稳地握住,仿佛再说,一切有我,不必担忧。 手上的温度非常的令人安心。 霍玄钰看向谢观,郑重道:「谢大人是否相信我们与盛家的兇案无关。」 「相信。」 谢观的回答没有一丝犹豫。 「我相信你们,但我同样肯定,你们知晓其中内情。」 「好,接下来我要说的事,可能会颠覆谢大人对事实的认知,希望少卿大人可以认真听我说完。」 「在真相面前,我的认知毫无意义,在『事实』面前,我首先要看到的是足以支撑『事实』的证据。」 这些话掷地有声,每个字都饱含他刚正的态度。 谢观抬眸,只见那双断案如神的眼睛凌厉无比,仿佛悬在公堂之上的一把利剑。 斩宵小,惩奸恶,定公义。 他是大晋公正严明的少卿大人,是无数平民眼中,公道的代名词。 「那么,你们想要与我说些什么呢?」 雪落无声,屋内暖炉烘人。 霍玄钰的声音忽远忽近,巫祝族的秘术,改变的现实,一场魔幻的旅程。 「改人生死?这太不可思议了。」 谢观听得很认真,他深深感嘆着。 听罢,在简短的思考后,他很快明白了为何白辰将失魂症和盛年联繫到一起。 「确实,入夏之后没再见过患有失魂症的死者。按照时间推算,差不多是你们进入西南密林的时候。可还有很多事情解释不通,就算巫祝族有断人生死的本领,可他们远在西南,并无害人之心,为何京中会频频出事?」 白辰想了想:「失魂症,我想本不应该叫失魂症。谢观……大人是否记得,我们起初接触到失魂症的死者是在一位贺家的马夫,他当街暴毙,非常离奇,我们当时都认为他是受人所害。」 谢观眼睛微动,似乎很认同:「或许是我们先入为主了。」 遇见离奇的死状,人们总会下意识地想兇手真是费尽心机置人于死地。 倘若根本没有兇手呢? 「盛年本该在七月死去,因续命术活到今日。然而他的尸骨……却远不像刚刚逝去的模样。」 霍玄钰闭目想着案发现场,他继续问道。 「谢大人,在众目睽睽下死去的人,大理寺会验尸吗?」 谢观摇头:「尸身完好的不会,多半会被归于某类疾病。或有蹊跷的……则归绝一真人评断,大理寺与刑部都不能插手。」 「也就是说,没有人知道那些死者究竟死了多久。」 谢观沉沉道了一声:「是。」 霍玄钰又道:「有没有可能这些死者早在几天前死去,继而被人用续命术强行唤醒,佯装成还活着的假象。」 怪不得当初,苗李李那小子说他们没有伤害过任何人。 「巫祝族的续命并非无中生有,我记得林陌延长了盛年的寿数,是费了一番功夫的。」白辰清浅的眉拧做一团,一边说一边思考着。 还有许多疑点,比如巫祝族不死的怪物从何而来?延长这些人的寿命有什么目的? 他看向谢观:「你能否回去帮我们查一下这两年到底有多少死者和失魂症有关。」 谢观明显一怔,肯定道:「不用回去了。自去年十二月到今年七月,一共四十七人。二位有想到什么吗?」 「我们刚回京不久,若是论京中情况是远没有谢大人熟悉的。」 霍玄钰不咸不淡地把问题抛了回去,眼神转向另一边,小狐狸在咬唇思考,眉头依然没有散开。 「这么多人,一个人根本完成不了续命……」白辰越说越小声,越来越心惊。 是啊,一个人无法完成的事,若是搭上整个巫祝族呢? 霍玄钰跟着紧张起来:「怎么了?」 白辰脸色惨白:「我想我知道巫祝族的恶疾是因为什么了。」 「林陌说过,不是所巫祝族都同他一样。我猜他能给盛年续命是因为他在狭间受了神力影响,魂魄逐渐完全,有了和人相似的生死线。他把自己的生线分给了盛年,所以盛年才能回京。」 「可其它巫祝族没有生死线,必须用别的东西补足续命者的生线,比如……自己不完全的魂。」 霍玄钰表情凝重,冷得能掉出雪花来:「那些变为怪物的巫祝族,是被人抽走了魂?」 白辰点头:「我想,续命术即使可以让死者如生前一般,但并不能让他们的尸体不腐。盛年就是例子,所以这四十七人身上看不出异常,可能是幕后的人怕被看出端倪,每个人都只续四五天,或者更短。」 可是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平白无故帮人续了几天命,然后不管了?图什么呢? 谢观不合时宜地喝了一口茶,他将茶盏重重放下:「白公子,容我问一句,你所说的续命术,生死线,不能在一个人身上一直用吗?」 「不可以。」 白辰答得干脆,想起苗李李背后数百的人脸,不敢想像放在普通凡人的身上会有多痛苦。 「先不说能否保持尸体不腐,再者还有,巫祝族的魂是不稳定的,聚得数量越多,越容易变为怪物。」 第107页 谢观端坐着,极其专注地盯着白辰问:「那若是将这魂分在四十多人身上,等几天后,恶魂消失再把延长的生死线收集下来呢?」 空中传来炸裂的雷声,片刻后,亮光在三人的脸上一闪而过。 屋内的烛火忽地熄灭了。 「白公子,这样可行吗?」谢观追问着,似乎意有所指,针对性极强。 「可行。」 白辰颤颤巍巍的回答,现在三人似乎都想到了的答案,唿吸越发沉重了。 若是如此,接受这一串生死线的人,寿命将得到极大的延长。能把身体保存多久,就能活多久。 如此大费周章……如此不计代价,且在京城只手遮天的人怕是只有那位了。 凌云青。 他们新上任的皇帝陛下。 「太暗了,我去找人把灯点亮。」谢观背过身离去,给白辰与霍玄钰留下交流的空间。 「白辰?」 霍玄钰有些心疼,不该让他知道这些的,这些骯脏的争斗,下作的手段,残忍的,暴虐的,血腥的。 最好离他的小狐狸远远的,永远不要出现。 「我没事。」白辰忍住干呕的冲动,向霍玄钰确认着,「所以……是凌云青,他不想让人知道,让人知道其实老皇帝早就死了。」 早在雪落下之前,早在霍玄钰回京前,在那位太子殿下装模作样守着扶明殿守了五天五夜的时候…… 老皇帝已经静悄悄的死去了。 荒唐!这太荒唐了! 白辰感觉太阳穴突突地跳,过度的紧张让他胃里一阵噁心。 全都乱套了,他所经歷的这些。没有一件,没有一件是按照当初的命簿来的!!! 这让他如何安心!让他如何在这命运的乱流里,准确抓住霍玄钰的手?! 第71章 又一宵 2 夜晚,封闭的盛宅起了场火,湮灭了所有证据。 白辰得知这个消息是在三日后,凌云简神秘兮兮地带来了一封信。写信的人是谢观,他在信中抽丝剥茧,推出了盛家兇案的原因。 据谢观的调查,盛年幼时丧夫,家中只有一寡母,因此他非常孝顺,有人亲眼见过他不惜受人凌辱也要为母亲讨回流落的金钗。母子俩相依为命许多年,可想而知,盛年回来后,续命术慢慢失效,他的身体在极短的时间里变得软烂。 于是他隐约记起来,原来他早就死了。 而后与年迈的母亲四目相对时,他会想什么呢? 他会想,他的母亲自小命就不好,幼时家中兄嫂霸道,好不容易熬到嫁人,又因为多年无所出受人诟病。苦熬二十年后,终于等到福神眷顾有了他,本以为是好日子的开始。结果没几年,丈夫意外离世,她又守了寡。 这年头,女人的日子从来都没容易过,更何况还要拉扯一个孩子长大。 可盛年还是好好的长大了,有了一官半职。他那苦命的母亲知道后喜极而泣,拉着他的手直道:「我的儿,我的儿呦。」 日子会好起来吗? 不会了,因为他已经死了。 苦命的女人没能迎来好日子,在唯一的儿子离开后……她又要熬上多少年? 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忆及己身之亡,术破。身骨既消之际,恐其母悲苦余生……」 所以,他选择将母亲一起带走。 谢观的用词不带任何情绪,简单的叙述着他的推断。 白纸黑字,白辰抱着汤婆子读了又读,久久不能平静。 屋外,霍玄钰忙着清扫院子里的积雪,随口问了一句。 「你和谢观很熟吗?」 「玄钰你放心,我和他绝对没我和你玩得熟。」凌云简拍着胸脯保证,显然是误会了。 「谁问你这个,我的意思是他为什么不自己送过来?」 「你有所不知,年前是各大家族最忙碌的时候,既要走动熟络关系,又要操办节宴统算府中开支。他家里一堆事等着他过问,还要忙大理寺的事,哪有空来你这小院。」 「他那样的人竟会主动去交际应酬吗?」 「想知道内幕吗?」 凌云简露出一副「我等你这句话等好久了」的得意样。 霍玄钰一脸无奈,他都差点忘了。 关于京中八卦趣闻,我们的瑞王殿下可谓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别卖关子,有话快说。」 「我听说,谢家有意培养他成为下一任家主。自己单干当然可以不在乎同僚的支撑,但是若想撑起一个家族,背负起数百人的性命与未来,那样直来直往的风格势必会惹来祸端。」 霍玄钰挑眉:「他也愿意?」 谢观是谢家年轻一辈的翘楚,成为家主候选人倒是不奇怪。 只不过接触过几次后,他感觉谢观不像是会执着于权利的人。比起成为谢家家主,他应当更想要在大理寺断案。他为什么愿意听从家中的安排呢? 「什么愿不愿意的。」凌云简倒是看得开,「他断案一流,聪颖过人。难道不知道自他为官以来,那刚正的性子得罪多少人吗?惹了这么多人,却没一个人敢出来找他的麻烦,原因是什么他自己心里清楚的很。」 霍玄钰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不免感慨道:「是啊,总不能是因为他贤名在外,深受百姓爱戴。」 第108页 名声是最虚假的东西。 「他既然知道他如今的地位是受家族的庇护,便不会轻易让这棵大树倒下。」凌云简说得头头是道,不忘补充,「我和你的看法恰恰相反,他这个人刚正不阿,并非是不懂变通,他是不屑理会。家族的事务固然繁忙无序,不是他所追求的,可谢家家主的位置能让他仕途通达,所以他不会抗拒,反而会心甘情愿地接受。」 霍玄钰眼角一抽,说起谢观来凌云简竟能滔滔不绝,还分析地有理有据。 但凡他的课业有这份认真的心,也不至于现在被全邺城的人当成一个吉祥物。 霍玄钰哦了一声,敷衍道:「你和他果真交情不浅。」 「……好吧好吧我承认,在你去西南的几个月,我确实和他有过那么几次见面,就几次而已,你干嘛用那种眼神看我!」 「……」 哪种眼神? 他正专心把扫出的雪堆雕成狐狸的模样,如果非要说他的眼神古怪的话,那一定是因为他很想给凌云简一个白眼,碍于对方是多年好友又是皇子,忍住没翻而已。 这边凌云简在喋喋不休,另一边白辰看完了信,心情有些低落说想去街上看看。 「正好,马上年底了,要採买的东西很多,去看看有什么想要的,好列个单子给秦宁参考。」 霍玄钰立马应下,拉着还没反应过来的白辰就走。 「喂,这就走啦?我话还没说完呢!」凌云简厚着脸皮地跟上去,「你们要去哪玩,带我一个呗。」 霍玄钰果断拒绝:「不要,你太显眼了。」 「那我乔装打扮一番……」凌云简看到好友似乎准备抱着白辰用轻功飞檐走壁甩掉他,他立马转向白辰恳求道。 「大仙!我让府上的厨子给你做两天的饭,你快让霍玄钰带我一起!」 白辰听完眼睛亮了亮,为难道:「这……」 「五天!」 白辰:「成交!」 霍玄钰:「你们不问问我吗?」 白辰决定还是要走个过场:「你有意见?」 他哪敢? 「我都听白辰大人的。」 凌云简:「别腻歪了,我带你们去玩。」 大晋的瑞王殿下,好脾气,没架子,成天无所事事,是个富贵闲人,浑身上下唯一能看的只有那张有异域风情的皮囊。 本以为这就是他的全部了。 谢观提笔在玉版宣纸上涂涂改改,那张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像字又像画的黑团,与送往霍玄钰手中那封工整的信大相迳庭。 「孟琼。」 谢观的手指落在一处的黑团上,他自幼对断案有着浓厚的兴趣,进入大理寺的第一年,他将书面上的东西研究了个遍。 其中自然包括了数十种密文和破译的方法。以这些为基础,他杂糅出了一种只有自己才能看的明白的密文。私下常用它来復记案子,纯粹是为了打发时间。 然而,这份密文竟让他窥得了一丝天机。 「春风楼有一歌伎,名为琼枝。」 是由他写下的,他的笔迹,所有事都写得清清楚楚。 他只相信证据,因为——记忆会说谎。 雁过掠影,鸿飞拂尘。 发生过的事一定会留下痕迹,而在杂乱无序中寻找疑点,正是他所擅长的。 几个月前,他去找过瑞王旁敲侧击地询问出了关于琼枝姑娘的事,果然和密文记录的分毫不差。 那么原本在春风楼卖艺多年的琼枝是如何变成胭脂铺老闆孟琼的呢? 谢观花费了大量的时间秘密走访,春风楼空置的房间,某位官员家中歌伎的画像。循着这些蛛丝马迹,不断地猜想,不断地推翻,最终得出了唯一正确的结论,那个让他一阵恶寒,却又铁证如山的真相。 孟琼,京城人士,为安葬父亲卖身于春风楼。 难怪,难怪……一向胸有成竹的少卿大人瘫坐在金丝椅上。 难怪无论如何他都想不起当初帮孟琼原因。 他一向秉着在其位谋其事的原则,不管职责之外的事。流落街头的人再可怜又如何,只一面之缘,底细丝毫不知,难道就因为一个人足够可怜就要去帮她吗? 他见过太多道貌岸然的人,他们伪善,满口谎言,每次都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大喊冤枉。结果证据一出,全都哑口无言磕头认罪。 谢观从不轻易相信浮于表面的眼前事。如何收容流离失所的人,不是大理寺的责任,他最多告知一下朝廷设立的善堂所在。绝计不会给予钱财,若每个流浪汉都在他的面前跪上一跪,谢府怕是散尽家财都救不过来。 所以,他救下孟琼,帮她开铺子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这个谎言连他自己都没怀疑过,听上去很荒诞,谁会怀疑自己脑海中的回忆? 那一晚,谢观彻夜未眠。 毫无疑问,出身世家的谢观是自傲的,他践行心中正义,自认为是个正直无私的人。即使受到排挤,在官场中显得格格不入都没关系。他是做实事的,与那些阿谀奉承,玩弄权术的官员不一样。 然而到头来,他又做了什么? 他什么都没做,只因一念之差,因为念着心中那点可笑的原则,他没有去帮一个本性善良的女子。 从此她的命运定下了灰暗的基调,陷入无法逃脱的囚牢,再无光彩可言。 第109页 想明白的那一刻,谢观第一次清清楚楚地认识到自己的傲慢。他与那些虚与委蛇的官员没什么不同,仗着自己的出身,眼高于顶,不肯俯身看一看身陷囫囵的百姓。 他以为断明了案子,就能让百姓不再投告无门。可是赢了案子之后呢?他们会不会受到权贵的报復?会不会遭到街坊的眼红? 谢观从不知晓,就像他从来不会想,他这样的人,吹口气,抬抬手,一个眼神就能轻易改变底层百姓的命运。 这么多年,因他的无视而陷入不幸的,难道只有一个孟琼吗? 第72章 又一宵 3 腊月三十,晴空万里,积雪化了大半。昨晚北风萧萧,雪狐狸东倒西歪的,这都是霍玄钰的心血,可不能埋没了。 白辰哼着小曲,手心显出透明的冰晶,将小院里的七个雪狐狸一一復原扶正。凝水成冰这门法术,真是越用越顺手,越用越精进。 修好雪狐狸后,白辰抱着一个包袱,兴高采烈地出了门。 凌云青上位之后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不是要查国库就是要查粮仓,凡有不妥之处就要拿人是问,牵连一片。整个朝堂闹的沸沸扬扬的,刑部的地牢都快关不下了。 成天大动干戈,光是羽林卫这样和贵族沾亲带故的镇不住场子,于是霍玄钰被推了出来。 无人敢质疑久经沙场,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气场的霍玄钰,那张冷漠的脸稍稍有点表情就能吓住那群舞文弄墨的官员。 这一个月霍玄钰被皇帝唿来喝去,鲜少有空。 白辰心里憋着气,却又不好发泄,那可是皇帝,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是好是坏霍玄钰都得受着。 小狐狸将路上的雪踩实了,脚下吱吱作响。他不止一次郁闷地想,老皇帝真是瞎了眼,为什么偏偏是凌云青继承皇位。 目中无人,狂妄自大,当皇帝第三天不和人商议直接加重税款,毫无仁和爱民之心。 大晋落到他手里有够折腾的,可怜了那些百姓,不知这个冬天会有多少人饿肚子。 想到这里,白辰放慢了脚步,亮晶晶的眼睛看向避风的巷道中。 果然,几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睡在草蓆上抱团取暖。 白辰垂眸,细密的睫毛抖动着,似乎很不忍心。他出来的急,没带多少钱,不过这个时间好多铺子都关了,给钱也买不到东西。翻找半天,他嘆了口气,悄悄地将钱袋子和手炉留在巷道中央。 希望这点温暖,能帮他们熬过今夜。 霍府帐房。 秦宁领了一袋子钱,心中五味杂陈。 「将军,其实我不一定要走的。」 「秦副官,这是命令。」 霍玄钰没打算和他多费口舌。 「你和赵石头再不走,就没机会走了,况且你们的战场并不在这里,何必无谓挣扎。」 「唉……将军保重。」 秦宁从军多年,何尝不知道离开是体面的选择。他们还有选择,还有退路,可霍玄钰呢?谁又能给他指一条明路呢? 拜别霍玄钰后,秦宁背好行囊,与同样要离开的赵石头不舍地回望霍府的匾额。来时热热闹闹的一群人,怎么离去时会这样冷清呢? 「开门开门!」 明朗的声音如阳光刺破乌云,一下子把两人的低沉的情绪驱散了。 「别看了,走吧。」秦宁最后看了一眼那天真活泼的背影。 白辰大人,有你在的话,或许将军不会走到最糟糕的那一步。 爆竹声声,春风送暖。 霍家祠堂里,白辰和霍玄钰手持三柱香,对着霍家的先辈的排位敬重虔诚的跪拜。白辰不大懂人间的规矩,只知道祭拜在年节前夕是一件很重要的事。霍玄钰要他陪同着,他就陪着他一起。小狐狸牢牢地捏着手中的香,生怕落了香灰下来,惊扰了祠堂里静谧庄重的氛围。看到身边人闭着眼,双手合十,他就有模有样的学着,一样都不肯落下。 说起来,凡人祭拜先辈,多是求祖宗保佑。霍玄钰此刻所求的会是什么呢? 白辰偷偷的睁开一只眼,试图从那万年不变的表情中寻得一丝端倪。 「不专心。」 !!! 「你怎么知道……」 霍玄钰缓缓睁眼,回以温柔的微笑:「我就是知道。」 笨狐狸,你每时每刻都在牵动着我的心,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走吧,离子时还有一段时间,找点东西垫一下肚子。」霍玄钰握着白辰的手踏出祠堂,忍不住回望着,祠堂的烛火闪烁,森严肃穆,明明和以前没有什么不同,是一样跃动的火光。 现在他却全然没有以往的落寞,反而满心欢喜,期待着新年的到来。他独自在世上闯荡许多年,习惯受伤,习惯忍耐,默默收起所有无处发泄的情绪,隐藏着属于少年郎的张扬潇洒。无人在乎的小孩不哭不闹,将自己磨砺成一把剑,长成了淡漠冷酷的将军。 本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孑然一身,没有亲人,没有爱人,再也无法与人产生深厚的情谊。直到他的神明降临,理性被击碎,爱意汹涌如潮水。 他的小狐狸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当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望向他时,他原谅了迄今为止发生过的所有苦难。他终于知道,自己不是孤身一人。 「这个给你。」白辰笨拙地拿出雪白的毛领,「之前答应过你的。」 第110页 柔软,温暖,令人安心。 霍玄钰不由得一怔,下意识问:「是狐狸毛的吗?」 「当然是!」白辰咬牙切齿,「要是有一点损坏我立马收回!」 北风吹雪,深夜将近,跌跌撞撞又是一年。城中陆续升起了烟花。 白辰坐在廊下眺望夜空,他想起去年这个时候,他们在为皇宫失窃案发愁。那时的他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只觉得新奇而已。如今回过头再看,已经完全不一样了。烟花真的很美,绚烂虽然短暂,但存在过的痕迹不会消失。就如这些短寿的凡人,他们的努力,他们的情感,这些人形形色色,有好有坏,唯一不变的是共通的情感。为了心中珍贵的人或物,去付出,去拼命,去不顾一切,即使下辈子也要遇见。 他很喜欢这里,算不上完美无瑕,于烟火尘埃中浸染出的凡间。 「白辰大人很喜欢烟花吗?」 白辰抬头,迎上某人浓墨色的眼睛,一瞬间就红了脸,不知如何应答。 「神明也会喜爱转瞬即逝的东西吗?」 霍玄钰的语气并不轻松,似乎不是有感而发,而是在心中烦恼过许多次。 他在不安。 相处得久了,即使霍玄钰还是淡然的模样,白辰也能从中捕捉到他当下的心情。 「转瞬即逝,却足够美丽,足够吸引我为此停留。」 小狐狸直视着他,眼睛亮晶晶的,充满蓬勃的生命力。霍玄钰只有这一世,他不捨得让他难过,短短几十年而已。说他任性也好,说他只顾眼前也好,他不想以后回到云外天时,连回忆都没有,只剩遗憾。 在十里亭没勇气说出口的话,他现在敢说了。 「玄钰,我愿意为你留在此地。」 此时,烟花四起,人们在庆祝新年的到来。轰轰烈烈的爆竹声中,白辰感到唇角的一片温暖,他的喘息声很轻,像是随时都要碎掉一样。一吻缠绵结束,在回味中,白辰听到霍玄钰几乎是哀求着,用极其微小的声音道。 「还不够。」 霍玄钰把身上的大半重量都压在他身上了,烟花的声音没有停,将他的话吞了大半。白辰从忽明忽灭的光中听得模模煳煳,不太真切。 大概是刻意为之,他并不希望白辰能够听清楚他贪婪的内心。 新年伊始,他对他的小狐狸说的第一句话是…… 「如果有下辈子的话,我还会记得你吗?」 第73章 难相见 年后的闲暇不多,皇帝依然大肆使用着独属于他,凌驾一切的皇权。一顿肃清之后,整个朝廷惶惶不安,凌云青又开始囤粮囤军需。北边的大越在边境布局许久,对大晋虎视眈眈。凌云青怕是早就想开战了,只不过现在还差寻个由头。 日子仿佛长了翅膀,一天比一天过得快,回过神来已是二月。 二月初,冰雪消融,春燕归巢。小院里的梨树焕发新绿,昭示着春的来临。 然而宫内宫外的两则消息,冻结了早春带来的暖意。 其一,新帝登基,中宫无主。百日丧期一过,即刻抬了贺国公家的女儿贺明月入宫为后。其中匆忙可想而知,连皇后的册封礼都是降了形制进行的。 其二,当初的五皇子,如今的冀王在封地反了。 或许是京中动盪给了他危机感,又或是他仍然对当年的落败耿耿于怀。多种原因的驱使下,新仇加旧恨,再有大越皇室的暗中挑拨煽动。冀王凌云泽与大越勾结后称当今皇帝得位不正。等到朝廷得到消息时,他早已带着一路兵马南下,战况之迅勐,短短十天已攻破七座城池,大军直指邺城。 「还是你好,愿意听我说完这些。」凌云简苦笑着,朝中人人自危,如今他这个皇亲国戚的身份反倒是个阻碍,大家都对他避之不及,好像在他面前多说什么多做什么就会立刻被皇帝知晓。 近日皇帝发了大火,当着一众大臣的面说要把凌云泽千刀万剐,并且严查过去两年中与冀王有过接触的官员。暴政之下必有惨案冤案,居于高位者尚有余息周旋,一些听吩咐办事的小官小吏可就没这么好运了,听说一位出身冀州的衙役,没有审问直接定了秋后处斩。 瑞王凌云简说起这些事来,眼中颇多无奈,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皇帝的野蛮残暴比当太子时更盛,以前大局未定之时,还能装装样子博得在外的名声。 如今木已成舟,人的本性终于暴露出来。 可在凌云简的立场又能做什么呢? 皇帝权势滔天,从不肯听人劝诫。他一个无权无名的闲散王爷,真的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白辰打了个哈欠,倒不是他愿意听这些苦水,实在是霍玄钰忙得脚不沾地,他一个人在小院里太闲了而已。 他没接凌云简的话,反而趴在桌子上自顾自地说着:「肚子好饿,玄钰怎么还没回来。」 没想到凌云简立刻变了脸色:「大仙,朝廷如今这情况,你是怎么看的?」 怎么看?当然是用眼睛看? 既然他问了,白辰肯定要真心实意地答:「凌云青德不配位,我看你们大晋迟早要亡。」 听罢,凌云简沉默良久。从他父皇开始到现在四十余年,晋国朝堂上再无清朗之风。凌云青上位之后更是延续了前朝的强硬之风,天下大事独他一人做主。 第111页 长此以往,白辰所说的会成为现实。 「以后这种话最好不要说了。」凌云简好意提醒,「妄议朝政是杀头的大罪。」 「我知道,所以我只敢私下里和你们说。」 「不,以后私下也不能说,隔墙有耳,就算是你信任的人,你也很难保证他不会背叛你。」 凌云简忧心忡忡道,长捲髮上的髮饰华美贵重,将整个人装饰的沉甸甸的。很难想像有一天,会在只知吃喝玩乐的瑞王殿下身上看到一丝成熟稳重的风范。 「我记下了。」察觉到凌云简的认真,白辰不免跟着紧张起来,「我会注意的。」 凌云青是什么人,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连自己的父亲都不放过穷凶极恶之徒。他什么事做不出来?白辰光是想一想就觉得反胃,最令人气愤的是霍玄钰不得不听从他的调遣。 「唉……」 「嘆什么气?」 霍玄钰的声音如同雪山化开的冰水,冷冽勾人,光是听到白辰就迫不及待的扑了过去。 「玄钰!」 「你回来了,那我该走了」凌云简松了口气,路过时压低声音道,「你先慢慢同他说,以后……若是他有什么事,尽管来王府找我。」 霍玄钰点头:「多谢。」 春暖花开,鹿鸣观的梨树结起细小的花苞,等待游人的赏玩。这一年,小院里的梨树没能等到花开採撷时,对于白辰来说重大的第三则消息,远比震惊朝野的冀王谋反还要重要。 第三则,皇帝责令霍玄钰去各州府调兵平乱,此乱不平,不必返京。 常恆山下人依旧,再来已知离别愁。 「我真的不能和你一起吗?」 本以为做好了长达十天的心理准备,今天送别时可以稍稍平和些。然则微风拂面过,小狐狸还是红了眼眶。 「又在说胡话,之前不都说好了吗?白辰大人可不能言而无信。」霍玄钰不舍地捏着小狐狸的脸,「我是去打仗,不是不回来了。抬起头,让我看看是不是哭过了。」 白辰吸了吸鼻子,小声抗议道:「我没有。」 好不容易确定了彼此的心意,说好了要陪伴彼此,永远都不要分开。 这让白辰如何接受霍玄钰的远行,他害怕极了。往后的每件事他都无法预料,但有一点是不会改变的。仙人下凡的劫数不会少,从霍玄钰出生开始算起,父母亡故,战场上几次死里逃生,这些都是註定的劫难。不是说命簿不作数了,还未发生的劫难就会消失。他这一走,接下来到来的会是什么呢? 他与贺姑娘的情劫未成,剩余的劫难只会更加兇险。 白辰依依不捨道:「还以为可以和你一起看梨花。」 「好了,别难过了。我答应你,在最后一朵梨花凋落前,一定回来。」 霍玄钰没有忘记。两人约定过要在每一个春天一起看花看云,出游踏青。 「等我回来,我会向陛下请辞。你想到哪里我都陪着你。」 「你要辞官?为什么?」白辰有些懵。 霍玄钰虽然没提过,可白辰知道他这一身高超武艺是如何得来的,曾经这么辛苦都坚持下来了。吃了这么多苦,这么努力地延续霍家的荣耀。 为什么忽然之间说要辞官,要放弃呢? 「大概是因为我找到了真正想要守护的宝物吧。」 「大概?」小狐狸不太明白。 「笨狐狸。」霍玄钰笑得灿烂,在这样一张冷峻的脸上恍如春日暖阳,耀眼极了。从山顶飘落的花瓣纷纷扬扬,早春时节,花香无法避免。他取下挂在白辰耳侧的花瓣,看似不经意地说道:「我此行会路过青州,听闻青州多梨白,花香沁人,花瓣大而洁白, 落英缤纷如同四月雪。我想应当与你给我看过的云兰花很像,要不要我帮你折一枝回来?」 白辰点头,而后又摇头:「青州离邺城这么远,娇嫩的花怕是经不起一路颠簸。」 「说得也是。」 「况且凡间的花,怎么都比不过云兰。」 毕竟那可是无烈神君歷经百年,用上好的灵玉雕琢,精心呵护之下才栽种出的神树。云兰云兰,听名字就知道,这种花有着如玉一般的冰肌纹理,又如同天边的云彩一样轻柔。是任何花都无法比拟的美。 嗯? 不对,他怎么会知道的这么清楚?好像是在哪里看到的……为什么记不起来? 白辰心中浮现出一丝异样,还未等他细想就被霍玄钰温和却不容辩驳的声音打断。 「那可不一定。」霍玄钰摸了摸小狐狸的头,「等到见过了,再下定论也不迟。」 离别在即,总有太多太多话想说。千言万语到最后,不过是一句「保重」。纵使万般不舍,百般不愿,命运的走向都不会有一刻的停留。回头再看,原来结局早已註定,原来只有他一人全然不知,痴心不改。 第74章 难相见 2 「怎么样,这人说书的功底还不差吧?」凌云简磕着瓜子翘着腿,一副快活逍遥样,「不枉我花重金包下了最好的位置。」 「还……行吧。」白辰迟疑着,总不能说他陪看了四五天仍然没听懂。太丢脸了,他一个货真价实的仙人居然听不懂茶馆里的评书,让毒蝎子咬一口都不能承认! 「行,等过几天我把他请到我府上去,单独给咱仨开一场。」凌云简大口喝茶,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皇家礼仪竟都让他玩忘了。 第112页 「不必了。」谢观拒绝得比白辰还快,「瑞王殿下未免过于沉迷了。」 白辰跟着附和:「是啊,都好几天了,坐得我背都僵了。」 凌云简狠狠磕瓜子:「我不是怕你无聊嘛,你要是不喜欢我再寻些别的过来。」 白辰连连摆手:「不用了不用了,你让我先歇两天。你们玩吧,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 谢观连忙起身问道:「白公子是要去常恆山吗?」 凌云简抢先回道:「都说了这仗还有得打呢。他呀,生怕他家霍将军回来没人迎,每隔两天就跑过去巴巴地在那等着。」 被揭了老底,白辰狠狠地踩了凌云简一脚:「少说话,喝你的茶去。」 凌云简痛地嗷嗷叫。 谢观恍然大悟:「想不到白公子如此至情至性。」 「你别听他瞎说,我就是随便逛逛。」 凌云简小声嘟囔:「谁瞎说了,我这是实话实说。」 谢观:「那正好,谢某今日要去鹿鸣观为家母请香,不知白公子是否有意同乘。」 自然是愿意的,坐车可比他慢悠悠地晃过去快多了。 白辰抛下凌云简,毫不客气地坐上了谢府的马车。 燕间呢喃,雏鸟长出黑白色的新羽,将要离巢。 霍玄钰离京已有月余,听说他去青州兵营调了三万大军,在冀王的行军路线暗中部署,直接来了个奇袭。那一战几乎是压倒性的,传闻霍玄钰手持长枪闯入敌方军营时,冀王还在和大越使臣夸夸其谈。 直到一抹银光裹挟着肃杀之气贯穿军帐,落在脚下,而大营外寂静无声。冀王才知大祸临头,抱头鼠窜。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受了大挫之后,叛军的嚣张气焰顿消。霍玄钰一路带兵突围,抢回了被占的三座城池。此后便是漫长的持久战,进退两难,比的是大后方的支撑。 后方……白辰担心的问题终于出现了,谁知道那个阴晴不定的皇帝会出什么损招。即使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白辰都察觉到了一丝不妙。 「霍将军英勇善战,此行必能大胜而归。白公子莫要忧心。」 啊? 少卿大人竟会安慰人,真是难得一见。 白辰不好意思地笑了:「我表现的这么明显吗?」 「自然不是,是谢某常年断案,经验使然,所以能看到常人察觉不到的细緻之处。」 「这样啊……」 简单聊了几局之后,一路无话。白辰时不时拨开帘子,晚春时节,路上的花一半开一半谢。花瓣飘进车厢内,令人惋惜。 他与谢观并不相熟,只不过和凌云简出行时总能偶遇这位为案子奔波的少卿大人。 谢观,算得上是一个有趣的人。聪颖过人,有权有势,却从无害人之心,行的都是善举。比那个坏到骨子里的皇帝不知道好多少倍。 要不是云外天有规矩,他早就闯到皇宫好好教训那个不知好歹的东西了。 都是那个坏东西,害得他和霍玄钰分隔两地。 小狐狸这回尝足了相思的苦,霍玄钰一离开,心里就仿佛被人抽空了一块,魂也跟着飘走了。日子过的好慢好慢,想念的每一刻都是煎熬。 白辰其实不喜欢等待,一遍又一遍望向空荡的路口,期盼与忐忑共存,心情不受控制,脚步也是,总忍不住朝他离去的方向走去。 仿佛这样就能离你更近,就能更早一步接你回家。 而现在,他已习惯了等待。他不禁想起了那位在梨树下等待的书生,将短暂的人生耗在了……咦?书生他是在等谁呢? 记忆遥远,恍若隔世。 罢了,他不是书生,他是狐仙白辰,他有的是时间等到霍玄钰凯旋。 等待值得等待的人,并不会让人觉得辛苦。 「吁——」 马车突然停下,陷入睏倦的白辰惊醒了。谢观同样很意外,他问车夫:「怎么停了。」 「少爷,贺家的马车出了问题,挡在了路中间,贺大人似乎有急事。」 谢观决定下去看看,白辰跟在他后面想,贺家的马车怎么又出问题了? 这次真的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少卿大人。」贺明川急的满头大汗都不忘理好髮丝再行礼,「赶路赶得太急,车轴坏了,让少卿大人见笑了。这位是……白公子?」 白辰礼貌性地点头回应。 那边谢观二话不说,直接蹲下查看起贺家的马车。 贺明川问:「少卿大人这是何意?」 白辰自觉接话:「大概把你这当案发现场了。」 谢观仔仔细细顺着车轴看了半天,最后问道:「贺家最近有得罪什么人吗?」 贺明川沉默,如今谁不知道她家小妹嫁了皇帝,当了皇后,眼红的人比比皆是。只不过其中苦楚,只有他与父母才知道。 谢观见他不语,心中已有答案,便不再追问此事,调转话头道:「我见大人神情不安,可是家中出了急事。」 「唉,不瞒大人,后宫事务繁多,皇后娘娘不免力不从心,受了委屈只能郁结于心。时间久了,这身体状况大不如前。在下作为她的兄长,她的娘家人总是要多担忧几分的。」 白辰略微吃惊,他本想说,贺姑娘贵为皇后都如此苦闷,皇帝竟不管不问吗? 这话差点就说出了口,恰巧想起了凌云简的劝告,他改口道。 第113页 「贺姑娘病了吗?」 没想到还是引来了古怪的目光,他认为已经足够小心了,是又说错什么了吗? 「白公子怕是没睡醒,一时关心皇后娘娘的千金贵体才会这样说,公子的好意,在下替娘娘收下了。」 贺明川善解人意地替他解了围,是在提醒白辰,贺家没有贺姑娘,皇宫里的那位皇后娘娘才是正确的称谓。 「那……皇后娘娘的贵体,是否安康?」白辰说完这段话,只觉拗口。 「这正是我急着赶回去的原因,方才宫中传来消息,娘娘忽然病重,想召家人入宫见面。」 病重? 几月前的贺姑娘在十里亭尚且不卑不亢,中气十足地与霍玄钰侃侃而谈。那般勇气和见解在女子中是独一无二的,怎么会忽然病重呢? 看贺明川的神情恐怕远不止如此,一定另有隐情。 谢观查完了车轴,给出了定论:「车轴损坏的彻底,似乎有人蓄意为之。此处前后荒芜,大人一时半会怕是回不去了。若是实在着急,谢某的车可借大人一用。」 「这……岂不是误了少卿大人的要事。」贺明川擦了擦额头的汗,心中纠结。 「谢某今日无要事,都是些家长里短的私事。只不过劳烦白公子陪着谢某多走几步路了。」 白辰:「我没关系的。」 就在贺明川犹豫不决时,一旁贺家的小厮忍不住道:「公子你就应下吧,娘娘实在是等不起啊,若是晚一步……」 小厮喊的真情实意,这让白辰的疑惑更深了,感觉贺姑娘的身体情况实在是不妙,还有就是……贺家好像刻意在瞒着什么。 「够了!府上规矩都忘了吗?」贺明川呵退他,终于下定了决心:「今日之恩情,在下牢记于心。」 谢观淡淡道:「举手之劳罢了。」 马车疾驰而去,看着地上崭新的车辙,白辰扔觉得蹊跷,这时身侧传来一声嘆息。 惋惜,同情,还有点无奈。 白辰问:「怎么了?」 「听闻陛下忙于朝政,待皇后娘娘一直不好,动辄打骂。本以为都是些无稽之谈,如今看到贺大人这样惶恐不安,倒是觉得传闻并非空穴来风。」谢观连连摇头,黯然神伤道,「不过皇家之事,哪是我们这些臣子可以干预的,贺大人实在是可怜。」 白辰静静地听着他的话,心中似乎萌生了另一种想法。 「白公子?」 白辰定定地看向马车离去的方向:「谢大人,我不去常恆山了,我们就此别过吧。」 第75章 难相见 3 贺姑娘原本是霍玄钰的正缘,因他扰乱了命簿才阴差阳错入了宫。有凌云青在,皇宫能是什么好地方? 怎么想都是个虎狼窝,尤其今日贺家人的反应,更让他确信了贺姑娘在宫中过得极其不顺。 如今想来,贺明月当初在十里亭那般据理力争,其实是在为自己挣一个顺遂的未来。 她早就得知皇帝有意娶她为后,不愿于深宫中封锁一生,所以想抢在圣旨下来前,为自己另谋出路。 她想到最合适的人选,是霍玄钰。 可惜摆明立场,放出诸多条件霍玄钰都没有应下这门亲事。 白辰化作狐狸原形,追赶贺明川的马车,纵身一跃,灵巧地躲藏在马车顶上。 霍玄钰没应下,是因为他。他们早在贺明月出现前,约好了有相伴此生,相知相随。 因为他……贺明月嫁给了皇帝,于深宫中消耗自己的一生,从此再无自由。 皇家的体面,家族的荣耀,她的肩上背负了太多,那个敢为自己放手一搏的贺明月消失了,如今活在这世上的,是德才兼备的皇后娘娘。 马车入了宫门,贺明川掌管有宫门钥匙,一定程度上入宫的流程远比他人要快。 小狐狸趁人不注意,勐地跳到墙头上。一回生,二回熟。皇宫他不是第一次来了,沿着记忆中的路线,他悄悄熘向扶明殿东北侧的宫殿,印象中那是皇后的居所。 贺明月的命数是他造成的,他怎么都要看一眼才安心,或许……或许现在的他有能力帮她走出困境。 「宫正大人在看什么?」翠环是贺明月的陪嫁,特地来迎自家公子。 「没什么,是我眼花了,我们走吧。」 贺明川压下心中疑虑,方才好像看到了大朵的白色在房檐上跳跃,是花房培育出的新品种吗? 「大人这边请。」 「这边?」 贺明川熟悉宫中道路,翠环给的方向是与凤栖殿相反的。 「回大人,我们娘娘三日前已移居花芷殿。」翠环解释道,「陛下说凤栖殿老旧,有辱皇后娘娘尊贵的身份。花费重金命造办处重修,务必显出皇家的华贵富丽风。」 「知道了,带路吧。」 贺明川暗自忧虑,他家小妹才入宫,根基浅,位置都没坐稳,皇帝就开始大兴土木改建宫殿。这不是落人口实吗? 花芷殿在御花园东侧,距离扶明殿很近,贺明川踏入殿中仍不敢松懈,规矩地找个地方坐下,等候通传。 「参见皇后娘娘。」 太监宫女纷纷下跪行礼,贺明川也不例外。 「都起来吧。」 厚重的裙尾拖地,金丝银丝串着珍珠宝石在其上,斑斓的鸟儿栩栩如生。 第114页 百鸟朝向凤冠,雍容华贵之下那张清丽的脸变得端庄大气,红色的妆容平添了一股正气。 如今的贺明月不再有少女的娇俏,连嗓音都变得沉稳有力。 「翠环。」 简单一个眼神,翠环立马领会:「娘娘与大人许久未见,想必有很多话要说,你们几个都过来,随我去准备茶点。」 支走了殿内众人,贺明月松了一口气,看向自家哥哥的眼神稍显疲惫:「兄长今日怎么想到要来看我?」 「你……没生病?」贺明川确认再三,自家妹妹脸色红润,走路四平八稳的,除了能看出一点疲累外,完全不像是身带病痛。 「不过是熬夜看帐本有些睏倦罢了,下面的人未免传的太夸张了。」 「不对。」贺明川还是觉得奇怪,「若只是传言,远不至于派人到鹿鸣观寻我。」 「是皇宫里的人吗?」 「我见他面熟,约莫是宫中的人,他又将你的近况描述地惟妙惟肖。紧接着又说你急病缠身,急召我入宫。我对他的话深信不疑,着急忙慌地赶过来了。」 现在想想,这个人利用他对妹妹的关切之心,句句都踩在他的痛点上,好让他不假思索地来宫中一趟。 可是,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兄长莫慌,我这边的确是无事,陛下对我仍然不冷不热,他如今一颗心全扑在凤栖殿那边了。」 贺明川不解地问:「凤栖殿难道不是为你所修吗?」 贺明月苦笑着摇头:「他与那位苗太医似乎另有打算,我曾无意间看见运往凤栖殿的硃砂和黄符,大约还是那些神神鬼鬼的事,不太好明着来,所以借我的名头暗中进行。」 「陛下一意孤行,谁都劝不得的,小妹你别放在心上。」 「兄长大人放心,我并不在意陛下如何。」 兄妹两一时无声,大殿迴响着无声的嘆息。 「其实我更担心的是别人。」贺明月忧心忡忡地说出了自己的顾虑,「兄长大人可还记得那位白公子。」 「记得。」 怎么会不记得,贺明川想,若是有机会的话,要和这位白公子多多相处。当年一眼惊鸿,如今回想依然是难以忘怀。 「路上是他与谢大人施以援手,我才能这么快的入宫见你。」 「你今日见过白公子?」 「是啊,是去往常恆山的路上遇到的,白公子如当年一样风采依旧。」 贺明月的脸色越发沉重了,听完他的一番话直接下了逐客令:「本宫还要一堆事务没处理,兄长若是无事便请回吧。」 贺明川至今都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这一天没有听从妹妹的建议,违背了自己一直以来的原则。 在外谨慎守礼,恪守本分,不可使家族蒙羞。 偏偏这一天,他的心漂浮不定,家规礼法没让他定下心,在走出花芷殿后,他不由得在御花园彷徨了一会。 而后,他看见自家妹妹不带随从,蹑手蹑脚地躲着人,朝凤栖殿的方向去了。 他想起了最初那一眼的异常,房檐上的大朵洁白,真的是花朵吗? 不久前,房檐之上。 小狐狸轻轻松松跳到了凤栖殿的屋顶上,一路畅通无阻,顺利地可怕。狐抓刚挨到瓦片上,白辰不受控制地打了一个寒颤。 这是怎么回事? 本能告诉他,脚下的宫殿不对劲,应该尽快逃离。可他转念一想,如果真的很危险,那贺姑娘岂不是性命堪忧。 他是仙人,凡间少有能够伤及他的法器,因为这份自信,所以他敢到皇宫闯上一遭。 白辰大胆地踏出第二步。 「咔嚓。」 飓风自脚下升起,一瞬间瓦片碎裂,屋顶消失,巨大的吸力捲起无数黑云,风雷滚滚而来。 横樑之下,大殿之中。巨大硃砂法阵无比鲜红,黄符四散筑成坚不可摧的囚牢。 法阵旁,凌云青身穿明黄色的龙袍,对他展以得意又贪婪的微笑。 坏了,中计了! 变回人形的白辰挣脱不开,来不及躲藏,一道道尖利的红色打入身体,肩膀被贯穿。疼痛敌不过此刻的错愕。 仅凭硃砂就能克制他,甚至伤到他,怎么可能!? 他不是邪祟之物,怎么会被硃砂黄符所伤! 多想也是徒劳,看凌云青那幅势在必得的样子,白辰忽然笑了,是动用法术被反噬而死,还是不做挣扎被阵法降服。 他轻轻闭上了眼睛,任由身体向下落去,落在设计好的陷阱之中。 他不能死……他答应过霍玄钰,要等他回来。 白辰伏在地上,发出细微的呜咽声。身上多处贯穿伤,算得真准,没有伤及他的要害,但每一个都打在他的经脉上,钉死了他。法力流转受阻,现在就算想用法力脱身都用不了。 「终于抓到你了。」 凌云青邪笑着,捏起白辰的脸细细查看。他吹了一口气,吹干净白辰脸上沾的灰,像是收藏家在养护褪色的珠宝。 白辰厌恶地想转过头,这样的触碰让他无比噁心。 不料下巴被人强硬的掰回,凌云青强迫他看向自己,眼神倨傲张狂:「小仙君,你肯为霍家做事,为什么不考虑考虑朕呢?」 淡绿的春装上点点红痕绽开,鲜亮的外袍在地上滚了一遭,变得脏污不堪。白辰痛得浑身发抖,说不出话,却仍在瞬间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 第115页 「臣服我,侍奉我。小仙君,我能给你的远比霍玄钰多。」凌云青的手劲极大,钳住白辰的下颌,逼着他直视自己:「怎么不说话?是在怪我下手没轻没重?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仙君似乎对我有什么误会,想见你一面实在是太难了……对,就是这种眼神,恨不得立刻将我碾碎的眼神。」 说话间,白辰用尽力气转头,挣脱了凌云青的钳制,泄愤地咬在了他的虎口上,鲜血顺着手指流下。 想像中的勃然大怒并没有发生。 「那霍玄钰有什么好的,你们一个两个都围着他转。」凌云青平静地看着他做最后的挣扎,最后重重甩开了他。 「小仙君,朕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失手过。来日方长,我有的是时间等你回心转意。我会让你跪在我的脚下,一遍一遍的祈求我的饶恕。」 凤栖殿外,狂风大作,乌云滚滚,雷声由远及近地噼落而下。 要变天了。 凌云青睥睨着伏在法阵里动弹不得的白辰不由得轻蔑一笑,心中的狂妄被无限放大。 说来奇怪,那位见首不见尾的绝一真人,仿佛早知道他的想法,这次竟上杆子给他送了个法阵。回想过去先帝在时,绝一真人也总是如及时雨一般捧着法宝出现。 关上殿门前,凌云青看到自己手上的牙印,眼底藏着癫狂。 看吧,仙人又如何,还不是乖乖任他摆布? 只要他想,他就能够做到,没有任何的限制,甚至可以无视天道人伦。 轰。 云间闪烁,雷声滚滚。 看清台阶下的人,凌云青不悦道:「谁准你过来的。」 贺明月身着华服,恭敬地朝向他行礼。 「妾身听见凤栖殿的异动特来查看,不曾想惊扰了陛下,妾身知罪。」 「传令下去,即日起任何人不得靠近凤栖殿,如有违者,斩首示众。」凌云青抖了抖袖子,黑金龙袍在电闪雷鸣中凶煞无比,「皇后,记清楚了吗?」 「是,妾身知晓了。」 「还不快走?」凌云青厉声拂袖而去,没注意到贺明月在他身后,时不时担忧地看向墙角的草丛。 今日的雷声,似乎格外频繁了些。 第76章 花落去 此时的云外天,九华攥紧雷咒往水球中的大晋皇宫砸去。黄白的闪电撕裂云层,强劲地朝凤栖殿落下。然而还未越过皇宫的外墙,毁灭性极大的雷咒像是落在一团棉花上瞬间消失了。 第六次,还是没能噼进皇宫里。 九华眯起眼,若有所思地摆弄起凡间的画面,从远在冀州领兵作战的霍玄钰,最后定格在昏迷不醒的白辰身上。 「原来如此。」 九华天帝作为现存最久远的真神,几近全知全能。他能稳坐天帝的位置,除去有强大到神力支撑,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他永远能保持清醒,以绝对的冷静,客观的立场看透一切事物。 他噼下雷咒,目的不是救那位小仙,而是他察觉到在凡人的皇宫之上,有一层极为隐秘的屏障。 九华解开手腕上的白色绑带,露出深可见骨的伤口,将体内的血引向水脉。 极渊的震动越发频繁了,内里的魔气随时都会爆发,吞噬掉这片他们一起造就的土地。 原本他还担心或许等不到上冠歷劫归来。许多事来不及交代,他就要和其它上古神一样以身殉道。 九华默默地松了一口气,自顾自道:「这也在你的计划之中吗?」 他亲手噼下的雷咒居然无法穿透一个小小皇宫。那层屏障同样由真神的力量构成,强度远在他的雷咒之上。 是他曾经很熟悉的力量。 「衡安,当年极渊一战,你与无烈究竟瞒了我什么……」 九华束起伤口,他想起当年为了尽早实现无烈口中的【轮迴】。他们在下界挑了一批天赋异禀的新人来云外天修行。但是教导之事他干不来,衡安更是不用说了。 于是无烈主动担任起这个艰巨的任务,他自知寿命浅短,只想拼命在有限的时间里推进他宏伟的心愿。一时之间他无暇顾及其它,把精力全都花在了这一批小仙的身上。 被忽视的衡安逐渐不满,他虽顶了个神君的头衔,可说到底还是小孩子脾性。 如今这里来了许多陌生人,无烈对他的关注大不如前,他并非有意要和无烈过不去。只不过他从小习惯了和无烈黏在一起,无法接受两人之间的转变。 时间久了,不懂表达的小龙变得愈发任性和闹腾。在某次衡安当众强吻了无烈宣示主权之后,一向好脾气的无烈终于发了火。 所有人都没见过那样的无烈,几乎可以用暴怒来形容。 两人大吵一架,不欢而散之后。九华在云兰树海找到了哭得昏天地暗的衡安。 「他在哭。」小冰块躲在九华身后,不明所以地指向树海中央的衡安,「为什么?」 九华嘆气:「为情所困,等你长大了就懂了。」 小冰块似懂非懂:「我不会哭的。」 「那可不一定。」 「你们……在背后说我什么坏话……呜呜呜不许说。」 衡安的眼泪根本止不住,九华拉着他安慰了半宿都没用,最后哭累了倒头就睡。 「辛苦你了。」 无烈仿佛算好了衡安睡去的时间,拖着疲惫的身躯来寻他。 第116页 九华:「既然这么放心不下,那边的事可以先缓一缓,不用急于一时。」 无烈小心翼翼地将人横抱着:「……让我再好好想一想吧。」 即将转身之时,九华语重心长道:「莫要想太多了,容易生出心魔来。」 仙者化魔,多是心魔所至,易催生出极恶大魔,用衡安的净化之力都要费好一番功夫才能根除。 无烈明显一愣,下意识地将衡安搂紧:「知道了。」 回想当时的大意,九华至今都在后悔,为什么没早一点重视无烈身上的那一抹魔气。 本以为随口一说,没想到是一语成谶,生死相隔。 * 「瑞王殿下!瑞王殿下!」 凌云简大喜过望:「找到人了?!」 整整十天,无论是滨边小院,还是常恆山下,亦或是街道旁统统找不到白辰的身影。 白辰不会不告而别的,一定是出事了。 凌云简做梦都是霍玄钰铁青着脸拿着银枪杀过来的场面,急得好几个晚上都没睡好。瑞王殿下等消息等得焦灼,一刻都坐不住,这两天甚至亲自带着随从上街找人。 「不是……」随从为难道,显然不是凌云简所期盼的事,「是大理寺的谢观大人,邀殿下去茶楼一叙。」 「现在?你看本王现在像是有闲工夫喝茶的吗?」凌云简摆摆手,「告诉他我没空。」 随从没动,小声在凌云简身侧道:「……他说有白公子的消息。」 「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不早说!」 凌云简甩下随从,立马急匆匆地往茶楼方向走。 茶楼三楼最里的雅间,视野极好,能看到远处皇宫朱红的墙。 凌云简气喘吁吁地赶到时,谢观早已品完了茶。令人意外的是,雅间里还有另一位坐立不安的公子。 「贺明川?你怎么会在这?」 路上跑太急了,凌云简出了汗,脑子和团浆煳一样怎么都转不动,他困惑地看向谢观,不知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贺大人要见殿下,谢某只不过是帮忙引荐罢了。」谢观伸手,示意凌云简坐下来说话。 「啊?」坐在软椅上的凌云简一头雾水,「这事和贺明川有什么关系吗?」 谢观:「所以贺大人找到了谢某,他若是单独约见殿下,殿下大约是不会信的。」 「那……我们又不熟……」凌云简辩解着,其实还有另一层几人都心知肚明的原因。贺家如今是外戚,外戚和王爷走的太近总归是要惹人闲话。 凌云简看向贺明川,紧张地双手握拳:「哎呀不说那些了,所以你有白辰的下落是吗?他现在在哪啊?」 从开始到现在,贺明川一声不吭,不仅没有行礼,连口头上的问候都没有。这很反常,这还是那个知礼数懂进退的贺大人吗? 凌云简正纳闷呢,就看见贺明川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吓得他一激灵。 「在下接下来所说的话违背君臣之纲,希望殿下心里有个准备。」贺明川挺直背,脸上并无愧色,反而有一种视死如归的气概。 「这……你说话就说话,跪着做什么。」凌云简求助似地给了谢观一个眼神。 「殿下。」 没想到谢观并不接茬,他约莫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幕。 「我与贺大人同为人臣,知晓有些话,是没办法站着说的。」 凌云简额头冒汗,心中大概有了点猜测:「那你们说……我听着呢。」 「陛下用邪术将白公子囚禁于凤栖殿,日日逼迫折磨,此举实在是人神共愤,罄竹难书。」 「你再说一遍?!」凌云简大力拍桌,将桌上的茶杯震倒。他不知道自己的怒气从何而来。是为白辰的遭遇而愤怒,还是为贺明川激烈的言辞而不满。 他的皇兄确实荒唐,却没想到能荒唐到这一步。 他微微摇头,死死盯着贺明川。片刻之后,他不得不承认。 「你说的都是真的……」 贺明川斩钉截铁:「亲眼所见。」 凌云简瘫回软椅,一时之间六神无主,喃喃道:「他为什么要抓白辰呢?」 谢观一针见血:「因为怀璧其罪,所以陛下绝不放过白公子。」 几次接触下来后,三人都清楚白辰绝非常人,只是没挑明罢了。 冷静了一会后,凌云简一拍脑门:「我得告诉玄钰,他一定有办法。」 谢观:「恕我直言,殿下的身边全是陛下是眼线,如何能瞒得住他们把消息送往前线。况且路途遥远,中间变数太多了,就算你瞒的过那些眼线,霍将军得到消息也是在一个月后了。」 「这……」 贺明川:「绝对不行,惊扰陛下之后谁知道他又会把白公子藏到哪里。」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就这样干等着吗?」凌云简垂头丧气道,「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谢观思索片刻:「殿下一定要救白公子吗?」 贺明川连忙起身:「谢大人难道有办法?」 「有,但是此法兇险,凭一人之力是做不到的。」 凌云简:「管什么凶不兇险的,反正要是暴露了,你们把责任全推我身上就行了。」 「不,其实此法实施还有最关键的一点。」 凌云简与贺明川异口同声道:「是什么?」 第117页 「关键是霍将军能不能及时赶回。」 谢观抬眸,望向凌云简的眼睛充满诱导与暗示。 「殿下与霍将军多年好友,当真想不到别的法子快速递消息给他吗?」 第77章 花落去 2 透过窗影,才知庭院中的花已凋谢。 白辰盘腿坐在法阵中央,不知多少天过去,红色的法阵变成纯黑色,隐隐散发出不详的气息,扰人心神。 他屏息凝神,默默感受着体内法力的沉淀,稍一使力喉咙里立刻冲上了一股血腥味。 无论是法阵还是打入他经脉的钉子,都是魔气所化,因此才会让他无力反抗。可巫祝族早就完成蜕变,人间为什么会有残留的魔气。 白辰强忍不适,按着心口,那里放着一只脆弱的羽毛。 莫非…… 「小仙君,不用白费力气了。你应该察觉到了,这法阵与数人的性命相连,只能从外面解开,若是从内打破,那就是在杀人。」 真是恶毒的计策,算准了他不能对凡人动手。 白辰背过身,直接无视凌云青的嘲讽。 「看来仙君真的不肯归顺于我。」凌云青居高临下,颇有威胁的意味,「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可知道,仙人都是有仙骨的,我未必需要活着的你为我卖命。」 「就凭你?」 白辰当然不信。 世间万物平衡,他所在的凡间不过是尘缘镜中的数千之一,就好比一艘船浮于海面,货物的承载是有限的。仙人下凡尚且要收敛,避免翻船。何况是从一出生就在尘缘镜生活的凡人,他们註定无法支配超出凡尘的力量。 区区一个凡人如何能伤及仙人的性命? 若真要拼上一拼,散点修为受点伤,逃出去并非不可能。 不过白辰现在的顾虑太多,既怜惜法阵之中牵连的人命,同样担忧自己受伤之后会陷入沉眠。 霍玄钰没有几个十年可以等他。 「就凭我。」凌云青俯身,眼底的恶意与癫狂多得要溢出,「会用我的方法达成目的。没有龙骨,我想仙骨也一样。不过在那之前,小仙君,你真的做好拒绝我的准备了吗?」 白辰懒得搭理他,数天过来都是如此,凌云青说些不痛不痒的话,无非就是跟着他有什么好处。 小狐狸全都没听进去。 「我倒是忘了,只有霍玄钰能让你死心塌地。」 白辰的唿吸一滞,偏过头,刻意逼着自己不露出任何表情:「我同你解释过,凡间的事我无法插手,霍玄钰有今天的成绩完全是他自己打拼出来的,你为什么笃定是我在暗中用仙法助他。」 「因为我见过。」 白辰郁闷道:「你见过什么!?」 「自然是见识改天换地的仙术。」 龙骨的力量令人惧怕,在它的护佑下,化解了多少次天灾,创下了多少个神迹。 因此在找到龙骨之前,他必须寻个别的东西做替代,在他一筹莫展的时候。白辰出现地过于巧合,每一次他都能化险为夷。说他是隐藏实力也好,故意装傻也罢。 这让反而凌云青深信,白辰是上天赐给他的一柄利器,只要驯服它,好好利用,就能将天下尽揽怀中。 「小仙君,你害怕了。我不过随口说起他,你就怕成这样?」凌云青勾起唇角,「说起来你们两个是一样的胆大包天,惯会惹朕生气,他竟在军报上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说等他回来朕治他一个什么罪好,抗旨不尊?勾结叛贼?」 「你在威胁我。」 白辰听明白了,凌云青故意说这些话来激他。 「我哪敢?只是希望小仙君慎重考虑。不过,留给你考虑的时间不多了。战场兇险,不知道我们英勇的霍将军能不能躲过背后的暗箭。」 殿门忽然大开,一阵穿堂风发出呜呜的声音,白辰起身,散下的青丝随风起舞,他极力扼制着愤怒,走到法阵边缘,露出了坦然的笑:「皇帝陛下,在你眼中,我看不见任何东西。你比不上他,因为他永远都不会将我视作争权夺利的工具。」 凌云青的眼中迸溅出杀意:「那是他蠢。」 白辰斥道:「蠢的难道不是你吗?!杀兄弒父!无所不为!你这样的人不怕下地狱吗?」 说罢,他再也支撑不住了,缓缓瘫坐在法阵边缘,大口地吐着鲜血,面色惨白。 原本……是可以用些和缓的方法解开钉子的限制。可现在不行了,凌云青找到了他的软肋。他必须足够快,要赶在凌云青对霍玄钰下手前逃出去。 「你是在说我不配吗?」 「你当然不配。」白辰擦去嘴上的血迹,倔强的抬头。 「也好。」凌云青挥手,招来了在殿外等候的人,临走前他刻意加重语气道,「苗太医,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他是死是活都不要紧,只要能抽出他的仙骨来,你和你的族人就自由了。」 苗太医!? 白辰感觉心口一震,不巧口中气血上涌,吐出黑色的碎片后,他便直接昏了过去。 「是。」 苗祝低着头,默不作声地将黑色的碎片吸入体内。 凤栖殿的地下,端端正正地放了十几个巫祝族的躯壳,如同活死人一般。囚禁仙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只有他们巫祝族才能做到。 苗祝的记忆很模煳,那像是他的族人,却又不是。他们跟从他从西南密林来到邺城,蛰伏多年,只为在适当的时候献出自己的一切。魂魄,躯体……统统都能物尽其用。 第118页 他不需要思考,不需要无端的同理心,按照指示照做就好了。 即使十恶不赦,吞噬下所有罪孽,脆弱的魂魄早已负重累累,不堪一击。 如果是为了最终的结局,他愿意,愿意以自身为代价,去达成这场交易。 只不过,他在这条泥沼污浊的路上走了太远了,似乎早已忘了来时的初衷,忘了曾经所珍视的人。 「爹爹……」 是谁在说话? 「我终于,见到你了。」 黑羽落下,少女空灵的声音飘荡迴响。 苍老的手抓握着虚幻的羽毛,反应过来的苗祝老泪纵横,只能啊啊啊发出嘶哑的低音。 他怎么能忘了呢……是何时开始忘记…… 阿杏……我的阿杏…… 苗祝跪在地上泣不成声,久久不能平息。 少女眼泛泪光,跪在苗祝的身旁,哼起了幼时的歌,轻轻安抚着他。 「阿杏……阿杏……你是我的阿杏吗?」苗祝伸手想要触碰,却只抓到了不存在的光晕。他愣住了,仔细看着阿杏的眉眼,释然道。 「爹爹以为,永远都看不到小阿杏长大的样子了。」 阿杏盘旋在他的身侧,笑得温情:「爹爹,我和阿娘都很想你。」 「你……阿娘也在?她可有怪我,有没有生我的气?」苗祝又惊又惧,满脸的皱纹堆在一起,十分难看。 阿杏摇头:「我和阿娘都很想你,不止我们,其他的族人到最后都在感谢你。」 「他们……不讨厌我?可我做了很多对不起他们的事。」 「不是的,爹爹是巫祝族的英雄。我们都知道,你一直都很痛苦……」 「不,不,是我杀了他们,我坏事做尽,我是个恶贯满盈的坏人。他们不该原谅我!」苗祝极力否认着,仿佛这样就能证明自己的价值。 「爹爹,足够了。」 苗杏带着哭腔,她用黑羽包裹着苗祝的身体,给了他一个迟到许多年的拥抱。 「都结束了,你不用再去逼迫自己了,衡安大人说,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完成了?不用再杀别人了吗?」苗祝捂着头,茫然地看向苗杏,「我,可以离开了吗?可以去见你们了吗?」 「……爹爹,一直以来辛苦你了。」苗杏笑着流泪,「我们回家吧。」 夜半时分,常恆山一角。蓝白色的机巧鸟借着风势而上,摆脱起初的摇晃之后逐渐平稳飞行,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 黄豆大的汗珠从凌云简的额角低落,他倚靠着树干缓缓坐下,虚弱道:「白辰的法力,加上我这半吊子的全部法力,应该可以在两日内到达冀州。」 「劳殿下费心了。」谢观还想在说些什么,忽然感觉自己的衣角被拽住,「这是何意?」 凌云简吞吞吐吐:「别离我太远,这里太黑了。」 「殿下,我不走。」谢观拍拍他的手,一同坐了下来,「我会陪着殿下直至体力恢復。」 月明星稀,转眼已近孟夏,繁花落尽,虫鸣充斥林间。 「殿下有什么问题就直接问吧,谢某早已准备好了回答。」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少卿大人,那我就直说了。」 凌云简直勾勾的瞧着他,说出了心中疑虑。 「你一直不肯把计划的全部告诉我们,为什么?」 谢观:「殿下与贺大人并非心思缜密之人,知道的太多了反倒破绽百出。」 「还挺有道理的。」凌云简灰熘熘地低头反思,继而又道,「其实我想了很久,贺明川那样规矩的人,愿意和我同流合污无非是因为他的妹妹。可你呢……你又是为了什么?」 谢观是计划的主谋,却又完完全全是个局外人,他没有必须这样做的理由。 等待回答的那一刻,凌云简收起了自己的顽劣,阴柔的侧脸因此显得庄重严肃。 谢观唇角微微上扬,轻笑出声。 凌云简手足无措道:「我问的问题很好笑吗?」 「不,瑞王殿下。」谢观似笑非笑,眼底的喜悦一闪而过,「我是在庆幸,我的选择没有错。」 「殿下,其实我也有问题想问你。你既然早知道那只机巧鸟可以借着法力寻人,为何不早用它去找白辰呢?」 凌云简自嘲道:「我要是说我忘了,你大概是不会信的。」 为什么不去找呢? 或许是因为指向过于明显了,但他一直不愿意承认心中的那个答案。 他宁可带着人大张旗鼓的去街上找,好像表现出焦急万分的样子就能问心无愧,就能消除心中的负罪感一样。 算了吧,凌云简。 你一直都是这样,什么都知道,却又装作不知道,小心谨慎地扮演着憨傻愚蠢的角色。 真的很厌弃这样卑微怯懦,依靠别人眼色活下去的的自己。 谢观:「殿下若是不想说,那我便不问了。断案容易,人心难测。有些事点到为止,不必刨根问底。殿下是如此,我亦是如此。」 第78章 花落去 3 白辰浑浑噩噩,仿佛置身于深不可测的海水中,沉沉坠去。 好冷,好痛,好漫长…… 他在这里多久了……还要多久才能离开? 「三日后,法阵自会消失,是你逃出去的最佳时期。」 「午时侍卫换班,穿过宫道……去东南门,那里守卫松懈,有人会接应你。」 第119页 黑暗中,陌生的声音穿透海水,直达他的脑海。 「你……是谁?」 白辰发出的声音顷刻融入水中,细微不可闻。 「身上的钉子我就不帮你解了,以免你做出不可挽回之事……罢了,我还是不放心。」 那人的语气颇为担忧,话音未落,白辰感到全身的关节处爆发了短暂的钝痛。 远比经脉中的钉子还要强大的阻塞感,但又恰好足够小巧,封住了他法力的出口。不痛不痒的,不会对他身体造成负担,没有凌云青那般充满控制欲的恶意。 「愿你能渡过此劫,我期待着见面的那一天。」 「等一下!」 白辰勐然惊醒,睁开眼看到的却不是凤栖殿的黑纹地板。 一棵满是纯白花苞的大树,和云兰树很像,它静静地矗立着,仿佛等候了千万年。 白辰记得这棵苍劲有力的树,恍若洗不掉的前世记忆,模煳又鲜明地铭刻在了他的心底。 似乎,他曾在这里等过什么人? 「为什么,我什么都记不起来?」白辰带着颤音,泪水打湿了衣领。为什么他会如此动容,自然而然的落泪呢? 凤栖殿中,法阵中央的白辰蜷缩成一团,一直在低低的呜咽着,黑影最后看了他一眼,终究还是离开了。 「再见了,小狐狸。」 腰间的瓷瓶里,苗林陌的魂魄即将逸散,他身上的罪孽太多了,怕是无法自行归于冥土之地。罪孽深重的人,无法进入日月轮完成洗礼,重获新生。 这是交易的条件之一,由他一人的毁灭,换取全族的完整。 他本不该干预,最后是那位冥土的主人,对苗林陌的魂魄给予了宽恕。 他说,英雄不该被人遗忘,将他带过来,我会亲自为他洗礼。 可是伟大而无私的冥主啊……您替他人圆满,谁又能助您得偿所愿呢? 身为分身的我们常常能感到萦绕在心间,久久挥之不去的哀伤。或许是因为您的伤痛已持续了千万年,早已深入骨髓,痛彻心扉。 深夜,常恆山山脚。 黑影取下兜帽,露出了一张年轻的脸,他听着由远而近的马蹄声,毫不犹豫地拦在了路中央。 「闪开!」 沙哑的声音几乎带着杀意,快马踏出了铁骑之势。 「霍将军,又见面了,可还认得我?」 年轻人挥指,轻易停下了狂躁的马儿,没等霍玄钰反应,他重新戴上兜帽很快又取下,露出了另一张截然不同的脸,一张霍玄钰熟悉的脸。 「倘若这番面貌,将军应当想起来了吧?」那洞悉万象的眼睛,是鹿鸣观深居简出的观主李唯,李道长。 霍玄钰满面灰尘,面如土色,他警戒地将马往回拉:「道长这是何意?」 李唯的这身黑袍,不由得让他联想起另外一个人。 但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 似乎听见了霍玄钰的心声,说话间李唯又换了一张脸,声音变得沧桑。 「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绝一真人和李唯一样,是一个并不存在的人。」 那张脸继续变换,在月光之下时而苍老,时而阴沉,最后定格出一张年轻明朗的脸,非常诡异。 「没想到一别数月,将军的心境扔不够清净。」 「所以呢?你想拦我?」霍玄钰按住手中的短刀,不耐烦地皱着眉,杀意一触即发,「不管你是谁,挡我路的人只有一个下场。」 「将军,我说过选择没有对错。我不会拦你,但在你认清现实前,我不会放你离开。」 霍玄钰怒斥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天外之人,怎会沦落到要你这种凡夫俗子相救呢?玄钰,你是真的想救他吗?」年轻人嘆息着,仿佛长辈在开导晚辈,语重心长道。 「他本不用落入凡尘,不用受人掣肘,远在仙境无忧无虑。他因谁而来,又因谁而不肯离去,你真的知晓吗?」 马背上的霍玄钰摇摇欲坠,一路辛苦奔波,明枪暗箭,多少次生死时刻,他都没有动摇过。 是啊,白辰那样大的本领,想法又多,怎么会被困住呢? 如今几句简单的话直击要害,击垮了他的防线,让他眼前一黑,心口被针扎着一样疼。 是我啊,被困住的是我啊……我无法逃脱凡尘,无法反抗身为凡人的命运。 因为我无法离开,所以你选择留下。因为我寿命短暂,所以你有了诸多顾虑。 你不敢拼,不敢赌,因为我说过,我很害怕,我怕等不到你。 你都知道,因此你会乖乖地待在我看得见的地方,从未让我等候。 「那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做才好?」 霍玄钰翻身下马,落地时身体微微发颤,他向青年寻求答案,无懈可击的他变得软弱,眼底充斥着不安。 「告诉我,怎么样才能救他……」 「只要斩断他的所思,所念。」青年从他的袖中摸出那柄黑色短刀,抵上霍玄钰地胸口,布料发出轻微的撕裂声,他的用意明显,「你会这样做吧?」 「我会。」霍玄钰毫不犹豫,眼神飘向了马背上的某处,「可我还有东西没有给他,我想……」 「我知道你想闯宫去见他最后一面。我说过不会阻拦你,但凭你一人真的能逃得过众多羽林卫的搜查吗?」青年坦然一笑,「或许你还需要一点助力,其实我一直都在等这一天。」 第120页 说罢,他的身形开始消散,声音变得飘渺遥远。 「还记得吗?皇宫之中藏有龙骨,是大晋的立国之本,可除万难。在等候【容器】降临时,我捏造了很多种身份给自己,李唯,绝一真人……可那都不是我,我不过是一缕潜藏的意识,在某人设计好的棋局里,一枚为他人而生的棋子。」 他的胸口浮现出骨瓷一般的白色碎片。 霍玄钰有些恍然,困扰了他多年的谜团终于解开。他缓缓地,不太确信道:「你是那枚龙骨。」 「其实我很羡慕他,他足够幸运,有人因他入局,使他能够摆脱既定的命运。而我们这样的分身,即使有自我的意识,也没有抗争的权力……我们註定,逃不过牺牲的命运。」 龙骨的力量流人霍玄钰的身体,银白色的龙形在他的手腕处显现。 青年的声音还在耳边迴荡,身形却宛如柳絮消散了。 「带着龙骨的力量,去见他吧。然后……结束这一切。」 「玄钰,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该回去了。」 第79章 花落去 4 「人就在皇宫里怎么会找不到,你们掘地三尺都要给朕找出来。」凌云青把玩着腰间的香囊,颔首道,「钟统领,你不会让朕失望吧。」 钟统领后背发凉,只觉眼前的皇帝突然变幻成吐着信子的巨蟒,随时会将他绞地四分五裂。 正当他不止如何应对时,殿外的小太监过来传话:「陛下,瑞王殿下求见。」 真是意料之外的消息。 凌云青沖地上跪着的钟统领摆手:「都下去,朕不想在你身上浪费时间。」 擦掉脸上的汗,钟统领大气都不敢出,脚步匆匆地离开了扶明殿。 凌云简进来时恰好撞见了钟统领这副视死如归的样子,不免吓了一跳,他小声问领路的小太监:「陛下发火了吗?」 小太监神色凝重地点点头。 凌云简又问:「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要不我在外面等陛下气消了再来……」 「是那群废物无用,三弟无需在意。」凌云青没有在殿内等候,特地出来迎他,「怎么今日想起来进宫了?」 「啊……臣弟近日得了一幅春日百蝶图,想着陛下会喜欢,便带过来给陛下赏玩。」 剎那间,凌云青眼底的喜悦溢出,很快又转变成尖刀一样的试探:「只是这样吗?」 凌云简抱着匣子的手一抖,小声地嗯了一身:「皇兄,这里太吵了,不然我们换个安静一点的地方如何?」 浅栗的捲髮在阳光下闪着金光,晃得凌云青一阵恍惚,他下意识地拂过他的头顶,抚平他的碎发。 「好,都听你的。」 皇宫的某处,羽林卫正翻江倒海似地搜查每一间宫殿。 白辰的出逃并不顺利,法阵没有了,可他身上的钉子还在,法力运转受阻。他既不能变回狐狸轻易的在宫墙上游走,又不能用术法逃脱追捕。如今的他只能躲在无人的宫殿中见机行事。 「那边的搜了吗?」 「还没。」 「你们两个和我去搜!」 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白辰迅速举起了屋子里的板凳,默默盘算着撂倒两人后朝哪个方向跑,逃出去的可能性更大。 一步,两步……羽林卫的手即将推开这扇门。 「喂!你们怎么回事?那边的花圃是不是你们踩坏的!」 吵闹的搜捕声戛然而止,只剩宫女气势汹汹的训斥声。 「懂不懂规矩!过了那道墙就是内宫,哪容得下你们这样放肆?」 「奉旨搜查,哪顾得上那么多。」为首的人非常不屑,「陛下的事才是第一要事。」 「陛下让你们搜查,不是让你们毁坏宫中财物,再者说了,内宫之中除了皇后娘娘,还有诸位太妃,难不成你要带着这群兵鲁子闯进去惊扰她们吗?」 「这……」 「大人为陛下办事一时心急,皇后娘娘是能体谅的,因此才特让我来提醒大人,莫要因为心急而行差踏错,惹恼了内宫中的娘娘们,又惹陛下不快。」 几番说辞下来,羽林卫已没了早前横冲直撞的锐气,在宫女的劝说下不再搜查内宫,而是派人去关键的进出口把守着,避免可疑之人出入。 听着外面动静小了,白辰松了一口气,趴在破洞木窗后观察这四周的情况,羽林卫确实是撤走了。 他蹑手蹑脚地开了屋侧的窗户,骤然出现的人影让他唿吸一滞:「是你?」 朴素的宫女衣装,丑化的妆容,唯有那股非凡的勇气不变。 贺明月不等他多说,连忙道:「嘘,跟我来。」 内宫之中,没有人比她这个皇后更熟悉其中道路,甚至于他人不知晓的,久未使用过的暗道。 「贺姑娘……」 「白公子,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贺明月时刻注意着走动的宫人,带着白辰在视线的死角里躲藏,她按照记忆中早已演练过百余次的路线走,一切都很顺利。 「顺着这条暗道走,出口在我兄长管理的鹤庆门下,往前两侧就是宫墙,你要穿过一条很长的宫道才能抵达最外面的宫门。能不能走到那里,就要看你自己了。」 贺明月一口气说完了一堆话,起伏的胸口将她的紧张暴露地一干二净。 「贺姑娘,你没关系吗?」白辰面露担忧之色。 第121页 「我?我是走得太急了,有点喘不过气而已。」 白辰摇了摇头:「我是说,你与贺大人这样帮我,若是事发……你们怎么办?你们的家人又当如何?」 瞬间,贺明月的眼神失焦,她苦笑着:「自我入了这深宫,便已知晓自己的结局。你无需为我担忧,我自然不会平白无故地帮你,我有我的理由,我是在帮我自己。」 简单的衣装无法掩盖她的光芒,她足够从容,心中装有不屈的,向上的生命力。她早就不是贺家的小姑娘了,入宫是不过她的跳板。她想要的,不仅仅是一个名不副实的皇后之位。 「白辰,再见了。」 暗门缓缓关上,贺明月不带任何表情地朝他告别。 「不,应该不会再见了。」 永别了,霍将军的心爱之人。 少女的悸动在瞬间发生,久久而不消散。当初的她不一定要选霍玄钰的……因为在随园地下惊鸿一瞥,她自以为是地赌了一把,可惜她没有赌赢,从头到尾,她都没能入得了霍玄钰的眼。 除去鹤庆门之外,皇宫外墙还有其它三处出入口,原本都由贺明川全权管辖。凌云青即位后,要求贺明川不得私下决定而不告知,现今宫门的使用必须上报,否则就是杀头大罪。 如今的宫门之下,正上演着另一场好戏。 「谢观大人,约我在此是何用意。」 偌大的宫门,此刻竟只有他们二人,贺明川心生疑惑,但还是本着对谢观的信任强压下去,好声好气地问询。 谢观吐出简单的两个字:「等人。」 「何人能让谢大人这般大费周章,不惜调走看守宫门的侍卫?」 砰—— 地砖碰撞出清脆的声音。 墙根地下,灰扑扑的人挣扎这从里面爬出。 谢观二话不说去拉他出来。 「谢观?来接应我的人是你吗?」一双透亮的眼睛,即使满身灰尘都无法使之蒙尘。 谢观:「不是我,他还要一会。」 贺明川震惊道:「白辰?你怎么会从那里出来?!」 白辰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也不避讳什么,他问道:「贺姑娘没告诉你吗?」 「明月?关明月什么事?」贺明川一头雾水。 白辰同样困惑:「密道是她告诉我的,她还说鹤庆门是你在管理……」 「怎么可能!?明月她为什么……为什么会……」话说到一半,贺明川忽然想到了一个恐怖的可能性。 他如此珍爱家人,绝不会拿贺家……拿自己的亲妹妹去冒险,所以关于他们的计划,他从未告知过贺明月。 在谢观最初告诉他的计划里,白辰的逃脱路线,根本不在鹤庆门这里。 「是你……」贺明川不可置信地摇头,看向谢观的目光充满了责问,「是你拉她入局!是你设计了我们!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面对他的指责,谢观没有否认,反而正大光明的与之对视:「互利互惠的局面,怎能说是我设计了她?贺大人,看来你一点都不了解她。」 白辰站在中间,大致听懂了他们的争执。 「你们别吵了!」 现在开门放我出去才是要紧事啊! 他刚想这样说,突然门外轰地一声,外墙断裂的声音,打斗的声音,血肉割裂的声音同时爆发。 「现在离开,我不杀你们。」 戾气极重的一句话,嗓音歷经风霜苦寒,变得粗重嘶哑。 白辰永远都不会认错。 「玄钰!霍玄钰!」他飞扑在宫门前,用力拍打沉重的门,声嘶力竭,思念的苦楚变做喷薄的泪水涌出,怎么都止不住。 「是回来了吗!?」 我等你等了好久……终于,终于等到你回来了…… 门外的打斗声不绝于耳,外墙巡逻的羽林卫听到动静,一定会往这边聚齐,拖得越久他们的处境就越危险。 白辰心急如焚,厚重的宫门落了锁,任凭他如何拍打都是打不开的。他勐地回头,浑身都在发抖挪不动一步,他用残存的理智问贺明川:「钥匙呢?」 谢观:「贺大人,你若是不交这钥匙,当真是辜负了贺姑娘的一番筹谋。」 两道视线的逼迫下,贺明川没有多少时间思考。 谢观说得没错,宫钥交与不交都是一样的,贺家逃不过被事后清算。只是他现在都不明白……明月她究竟为何要蹚这趟浑水,还有谢观……从不偏帮,不参与朝堂纷争的谢观,为何独独在这件事上步步紧逼,机关算尽。 他在图谋什么? 最终,贺明川从袖口的暗袋里掏出里钥匙,他黯然伤神道:「我不是因为你们的威胁才交出宫钥的,我是为了明月。」 你是我疼爱的妹妹,是我的血亲。我有什么理由不帮你呢?如果这是你的心愿……做兄长的理应无条件的支持你,做你的遮风挡雨的港湾。 一切后果,由我来扛就好了。 「谢谢。」白辰接过钥匙,几乎是撞向了那扇门。 门开了。 盛大的阳光下,数百羽林卫死伤在地,污血钻入地缝。长长的宫道中,唯有那柄银龙枪闪烁着凶煞的气息,屹立不倒。 第80章 花落去 5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面对羽林卫的截杀,霍玄钰面无表情地,麻木地挥舞着长枪。 第122页 他本该是战场上浴血的英雄,不该在这里……对同胞刀剑相向。 长枪扎入士兵的盔甲里,眼前是浓稠的红色,银光飞转,随着倒下的羽林卫越来越多。白辰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在霍玄钰的心中属于霍家的那一份荣耀,他的一份骄傲在崩塌毁灭。 挡不住的凶煞之气化为黑影围绕在霍玄钰的身边,背后隐隐显出浩荡之气,气浪掀翻了前排的士兵,一时之间无人能近其身。 战神之姿,所向披靡。这才是云外天的战神,掌握了绝对的力量,生死不过抬手间。 前来支援羽林卫见状,纷纷惊惧地往后退,不敢上前一步。 白辰的脚步轻如柳絮,终于能毫无负担地前行,他等不及了。 「玄……钰。」 小狐狸哽咽着,他在狭长的宫道中奔跑,喜悦和委屈溢满双眸,泛着泪光的眼睛楚楚动人。 他的声音很轻,但他知道,霍玄钰一定会回头。 银龙枪把地砖砸出一个坑。 霍玄钰跌跌撞撞,猩红的双目中依稀看得出一丝柔软。他朝向白辰的方向张开双臂 ,披散的发随风舞动,在精疲力尽地打斗中,髮带早已脱落。 白辰与他撞了个满怀,一个带有花香的拥抱,几乎要将人嵌入怀中。 霍玄钰:「抱歉,我来晚了。」 重逢的代价让两人都如此狼狈。 白辰抬起大花脸,挤出一抹笑:「不用说抱歉,永远不要和我道歉。你……你想做的事总是做不成,那不怪你。」 霍玄钰脸色发青,大概是千里奔袭耗尽了他的体力,他将身体的重量压在白辰身上,用粗糙的指腹轻拭小狐狸的眼角。 他沉默片刻,眼底翻涌着说不出的波涛,最终还是归于平静。他试着用轻松的语气道:「才离开一会,笨狐狸怎么变成灰狐狸了,早知如此,当初应该把你带在身边才对。」 「现在带我走,我也愿意的。」白辰无比认真地看向他。 这次,他没有得到想像中的回应。 那双浓墨色的眼睛闪了闪,仿佛在等待最后的光被苦涩吞噬。 霍玄钰还想说些什么,他原本想了一夜,甚至于在与羽林卫厮杀之时都在分心想着如何与白辰告别。 他该如何劝服这只固执的小狐狸? 告诉他仙凡有别,有这一段来之不易的缘分我已知足,是时候说再见了。 告诉他以后花开花落,说好的四季之景,没办法陪你去看了。 告诉他……我不想让我的爱意变成困住你的牢笼,让你受尽苦难折磨,失了原本的意气风发。 为何要说再见?为何相见的时间如此短暂? 纵使千般不舍,万般无奈,依然要狠下心与你离别。 「阿辰。」 最后的最后,他想这样亲昵地唤他。 小狐狸歪头,期待地望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 「我想我们……」 话说到一半,霍玄钰突然死盯着后方,坚定地抱着白辰迅速转身。 霎时间,利箭穿透风声,发出尖锐的爆鸣。 「你……没事就好。」 霍玄钰唇角溢出鲜血,缓缓地靠在白辰怀中倒下,他没有机会说完准备好的话了。 白辰后知后觉地看向从霍玄钰左胸贯穿而出的箭簇。他跪在地上,抱着奄奄一息的霍玄钰,发出悲痛欲绝的哭声,先是不可置信,紧接着是是愤恨。 他怒斥道:「是你……居然是你!」 鹤庆门之下,谢观刚刚放下那把制作精良的弓。 他毫不避讳地朝他们大喊道「白公子,你怀中的那位可没多少时间了,好好和他告别吧,别浪费时间在谢某身上了。」 世家大族往往会倾尽所有去培养族内的孩子。四书五经,骑射礼乐一样都不会落下 ,而谢观更是其中翘楚。不过很少有人知道,擅长笔墨的少卿大人,其实同样精通骑射。 谢观看向同样震惊的贺明川:「劳烦贺大人和我去一趟扶明殿了。」 贺明川不可置信地摇头:「你不是要救他吗?为什么又要杀了他?」 谢观一怔,随即轻笑一声:「我没有想杀白辰,那箭原本就是射向霍玄钰的。」 「你,你……」贺明川说不出话,他突然发现他从来都没看清眼前的谢观。 为何曾经刚正的少卿大人会走到如今的地步,仿佛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中,只要能达成他的目的,他什么都可以去利用。 可是,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 「还不明白吗?因为我从一开始,就不是你们这边的人。」谢观坦然地解释道,他从未打算隐瞒,「贺大人的困惑谢某已经解答,我们现在能去扶明殿了吗?」 贺明川幡然醒悟:「你是陛下的人!?」 此刻宫道中央爆发出骇人的光芒,谢观收回惊嘆的目光,只回了他一句。 「谁知道呢?」 不久前,扶明殿书房。 百蝶图挂在楠木画架上,鲜丽的色彩搭配的相得益彰,蝴蝶翅膀用了极其名贵的青蓝点缀,纹理细腻,栩栩如生。 说是两人安静地赏画,可从进门开始,凌云青的目光一刻都没落在那幅来之不易的画上。 「三弟一向喜爱玩乐,什么时候开始钻研画作了?」 凌云简刚说完一大段话介绍完这副画的精美之处,紧张地手心冒汗,正大口大口地喝茶,勐然被这样一问,茶水入喉呛得他直咳嗽。 第123页 哪是他钻研的,是谢观从自家仓库翻出这幅百蝶图,写了好大一段赞赏之词让他背。 今日他进宫完全是为了拖延时间,确保霍玄钰能够顺利地救走白辰。 「因为臣弟很喜欢蝴蝶……」凌云简干巴巴的冒出这一句话。 相对之下,凌云青眉眼弯弯,似乎表达出了浓厚的兴趣:「三弟捨得把喜欢的东西让给我?」 「皇兄喜欢那就是皇兄的,臣弟不敢私藏。」 这番话说到了凌云青的心上,他看着坐立难安的弟弟,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舒畅。 他将浅栗色的发尾绕到小指上,髮丝的牵扯让凌云简浑身一僵。 幼时打闹,每每犯错之时,他的皇兄总爱拿指尾绞他的发尾,以示惩戒。 凌云青终于正眼瞧了那张画作,当偏执的内里套上了平静的面具,话语就会变得令人生畏。 「画是好画,倘若你没有存着别的的心思,我大概会更高兴。三弟,是我对你不够好吗?」 凌云简后背发麻,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是什么时候……什么时候被发现的? 凌云青抓住他的一缕髮丝,力道刚好让他逃不了太远。 「为什么你总是向着外人,明明我们两个才是亲兄弟。你知道吗,你能来找我,我真的很开心,我以为起码你会真心地记挂着我,可终究是我错了。」 那双病态的眼睛似乎能吃人,在他看来凌云简的偏帮是背叛,背弃了他们的情谊,辜负了他的信任。 从小到大,那个不受欢迎到小孩都是他的所有物,接受着他的庇护,乖顺地听从他的指令。 他怎么可以不向着他,怎么可以联合外人欺骗他?! 「云简,你真是愚蠢至极。」 窗外,皇宫的一角爆发出龙吟之声。 凌云青勾起唇角,满意地看向鹤庆门的方向。 「你以为是你困住了我,实际上你困住的只有你自己。」他松开了那缕髮丝,直视着一脸茫然的凌云简,「和我一起等着吧,后面还有好消息要告诉你。」 「皇兄?」 不出片刻,书房外传来中气十足的声音。 「臣谢观参见陛下。」 谢观?居然是谢观? 凌云简噌地一下站起来,等不及要推开那扇门抓着谢观的领口质问,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瑞王,注意你的仪容。」 凌云青的命令不容抗拒。 书房地处偏僻,由于先前藉口赏画遣散了侍候的人,大概是得知等不到通传,谢观拉着贺明川直接进了内殿。 「臣已按陛下吩咐,在仙君面前杀了霍将军。」 一句话,犹如惊雷炸地凌云简浑身碎裂,他立刻跳了起来:「你杀了谁?!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 他环顾四周,看见一言不发的贺明川默默地朝他点头。 再抬头,高座之上凌云青畅快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哈……竟是这样……」 先前想不通的都能解释了。 他的皇兄,一向以折磨人为兴趣,得不到的就毁掉,一直都是如此。一开始就不存在营救的计划,是圈套,是给予人希望再将人拖入绝境的圈套。 任你有多大本事,仍然逃不过我的掌控,我可以轻易地毁掉你在意的事物,而你无从反抗。 计划的最后,指向的是「驯服」,他们想要驯服白辰。 凌云简幽幽道:「少卿大人,你藏得可真深。」 「谢某权当这是夸奖了。」 凌云简深唿一口气,尽量稳住自己的心神,虽然来不及了,可他还是要去鹤庆门看一看。 谢观拦在他面前:「瑞王殿下请留步。」 凌云简眼神凌厉,他嘲讽道:「怎么?少卿大人还有什么事要吩咐本王吗?」 「之前交由殿下的百蝶图,是谢某偷偷从家中拿出的,还望殿下归还。」 「你的东西你自己拿去。」凌云简气得头疼,哪有功夫管这些。 「谢卿。」凌云青显然心情大好,竟亲自将画收到匣子里,「今日之事,多亏谢卿筹谋。」 谢观低头看着皇帝带过来的匣子,立马赶去双手迎上。 这落在凌云简眼里,反而有种阿谀奉承之势,这让他对谢观的厌恶更深一步。 他加快脚步,想要离开这个令人生厌的地方,偏偏事不随人愿。 好脾气的凌云简都被磨得没了耐性:「你拦着本王作甚!」 贺明川用口型无声地说出了四个字。 「还不能走。」 不能走?为什么? 「失礼了。」 谢观接过画匣,他先是手臂一沉,紧接着抬眸望着高高在上的皇帝。 「臣费尽心思筹码,为得也是陛下的今日。」 「唔……」凌云青一声闷哼。 「皇兄!!!」 谁都没有预料到……画匣之中藏有暗格。 那柄匕首在谢观手中以极快的速度从肋下插入,旋转,内脏被绞碎。 「谢观!!!」凌云青恨极怒极,急忙推开谢观。可在剧痛之下,他的身体早已不受控制,往后倒去。 这位偏执的皇帝,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深深地看向了那抹浅色的背影。 血液喷在谢观的脸上,他平静地确认伤口足够致命,终于将匕首拔出收好,藏回画匣。 第124页 「皇兄!?皇兄!!贺明川你放开我!」凌云简崩溃大喊道,「你们!你们这是在弒君!!!」 「贺大人,放开他吧,我们的陛下已经没救了。」谢观冷静的清扫现场,他将早已准备好的颜料洒在地上,淡淡道,「一会皇后娘娘带人过来,记得统一说辞。」 贺明川松开了手,显然沉浸在巨大的负罪感里,愁容满面。 「大晋的朝堂……要变样了。」 「皇兄,皇兄……你醒一醒,我是云简啊……」 凌云简抱着毫无反应的兄长,双眼通红。 他的兄长不是一个仁慈的皇帝,狠辣专政,不听谏言…… 可是……那是他的亲人啊。 一个从小相伴的人,纵使知他本性偏执,行为不端,对你却从未亏待,这样的人…… 你会怪他吗?你忍心冷眼旁观他的死亡吗? 凌云简扑在他身上红着眼睛,好看五官扭成一团,任由栗色的发沾满红色。 「皇兄……」 他永远都得不到回应了。 凌云青的瞳孔散大,手臂侧向某一方向。那是方才从他身上摔落的,珍藏的一个香囊。 鎏金的蝴蝶翅膀碎成两半,像是星星的碎屑,再也无人在意它曾经的形状。 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流星划过天际。 「皇兄,你快看,星星和宝石一样亮!」 「三弟?」 凌云青如梦初醒,惊出了一身冷汗。 「皇兄不舒服吗?都是我不好,你病还没好就拉着你来屋顶看星星。」 「无妨,是我要陪你来的。」 凌云青有些恍惚,好在这一次,他终于想起来自己要说什么。 「三弟,星星也会落在地上的。你若是想要,我帮你寻一块来。」 据大晋国书记载,少帝即位不久,突发心疾而去。贺皇后与一众文臣力排众议,瑞王凌云简继位。 而后十年,太后垂帘,谢观拜相。 大晋的朝堂,由独政转变成谢相与外戚贺家的争斗史。 # 为谁人而落的花 第81章 曾相识 宫墙之间的光柱不减,直达天际。朦胧的流光宛如游龙,雷声急促,闪电悲鸣。 白辰理智全无,此刻的他什么都看不见,他只能看见那殷红的,止不住的血。 「求你,求你别离开我。」 他本能地爆发出全部的力量想要留住霍玄钰,然而冲破禁锢带来的,只有反噬摧残身体的声音。 一箭穿心,不留余地。 凡人当真是不堪一击,片刻之间,血几乎要流干一样。 「为什么……为什么没有用……」 法力的反噬比他想像得还要强大,骨骼轻微作响,疼痛让人浑身发抖,视物模煳。若不是那尚存的气息让他抱有最后的希望,他怕是会直接昏死在这里。 只是……他都那样努力了,将所有的法力灌入霍玄钰的身体……为什么不见好转呢? 真是慌不择路,他居然忘了法术在霍玄钰的身上是无效的。 「阿辰……」霍玄钰枕在他的膝上,眼睛半睁着,那一箭穿透了他的心肺,每说出一个字,便是一口汹涌的鲜血随着而来。 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重重地砸霍玄钰的脸上,白辰边哭边擦眼泪,崩溃道:「你别说话了!我不想听!」 「即使,没有谢观……我註定走不出这皇宫的。」霍玄钰艰难地动着嘴角,「最后……能见到你,我已经……已经很,知足了。」 「够了,不要说了,我一定能救你,我是仙人……仙人,什么都能做到。」说到最后,白辰已是泣不成声。 他真的……什么都做不到啊…… 他救不了他,他要死了,死在他的怀中,死在他们的约定前。 反噬带来的蚀骨剧痛,远不如失去怀中的人来得撕心裂肺。 「阿辰,听我说……」霍玄钰几次聚精会神,然而气息还是渐渐微弱下去,显然已经到了弥留之际。 「别浪费法力了,人的寿命本就短暂,我不值得……」 「值得的!只要是你,便是我这条命豁出去了也是值得的!」 「笨狐狸……」霍玄钰闭眼,右手颤颤巍巍地抬起,一丝花香在污浊的气味中异常的清晰。 白辰哭红了眼,抹去泪花才看清。 一朵皎洁的,不染尘埃的梨花。不知用了什么方法,不知花费了多少心思。这一路奔袭,颠簸与风尘都没能让娇嫩的花朵枯萎。 它依然那样鲜活,散发着清甜干净的气味。 「你看,青州的梨花,我给你带回来了。」 霍玄钰微笑着,语气是无与伦比的轻松。 「是不是……比云兰要好看?」 白辰说不出话,只能拼命点头,喉间发出呜呜的声音。 霍玄钰嘴角溢血,可他还是笑着的,他招招手:「过来……花,给你……」 小狐狸低头,花最后落在了他的耳鬓,脏兮兮的小狐狸哭肿了眼,唯有那朵梨花鲜亮无比。 「真好看。」 霍玄钰的目光同样落在那里,片刻,他的瞳孔涣散,连睁开眼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撑着最后一口气道。 「如果……如果有下辈子的话,白辰大人会来找我吗……我真的……」 苦涩的泪水从他的眼角流下,这辈子有太多的遗憾,太多的身不由己。 第125页 「我真的很捨不得你。」 「我会的,我会去找你。」白辰抓着霍玄钰失温的手,哭着承诺。 「……我爱你,所以,不要再哭了。」 那双手无力地垂下,这世上没有霍玄钰了,永远都不会有了。 悲切的低吟响彻邺城,人们能够听到,那直击人心的伤痛。若是把宫中的光辉看作神迹,这一刻,所有的人都感受到了他们的神明在悲伤。 风声呜咽,倾盆大雨毫无徵兆地落下,雨滴击打地面,像是神明在断断续续地低声哭泣。 司灵找到白辰的时候,是霍玄钰过世第十年。孤坟前无人问津,一人高的草木挡住墓碑。 十年弹指一挥间,足够人们遗忘,足够一个国家的毁灭,却不够白辰从痛苦中走出来,回归云外天。 「你打算在这里呆多久。」司灵一屁股坐在地上,打算和这只固执的狐狸好好谈一谈,「当初不要命地给人灌法力,你是真不怕死。」 「现在活下来是你运气好,人间本就不适合我们修炼,反噬伤了你的根基,你已经拖了十年了,若再不回云外天治疗,你迟早会变回没有灵智的普通狐狸。」 坟冢上的小狐狸甩了甩尾巴,显然没把他的话听进去。 司灵不免有些苦闷,若不是看白辰现在身体虚弱经不起折腾,他早就把人打晕带回去了。 「你明知道他不在这里,守在这里有什么用?」司灵有些恨铁不成钢,「你要是真喜欢他,离不开他,就不该在这里浪费时间,你该想办法缠得他无法脱身才对。若我是你,早在他的归位的那一刻就杀到武光殿去了。」 「可他不是霍玄钰。」 小狐狸终于开口,原本顺滑的银白色皮毛因为太久不打理变得粗糙,毛毛躁躁的不似从前那般好看。 「他不喜欢我。」 「喜不喜欢这种事谁说得准。」司灵苦口婆心,「再者说了他是下凡歷劫,又不是失忆,回归神位是有凡间记忆的。你真的一点不好奇他现在怎么看你的吗?」 小狐狸的尾巴尖一抖,别扭道:「不好奇。」 上钩了。 司灵嘴角挂着笑,好整以暇地等待白辰开口。 半晌后,白辰忍不住问道:「他……回去后有提到我吗?」 「哦,他没回去。」 小狐狸跳了起来:「他怎么了!什么叫没回去!?」 「别担心,他没事。不过是归位途中路过极渊,发现里面有些脏东西顺手清理一下罢了。」 「极渊?他去极渊了?那么危险的地方他怎么……」 白辰的话头戛然而止,他真是煳涂了,极渊对霍玄钰来说很危险。可对上冠来说,不过是战神履行职责罢了,是很平常的一件事。 「算算日子应该快回来了,战神除魔归来,这些年也没几次,想必到时候去瞻仰风采的仙使一定很多。」司灵故意加重语调,「真不知道上冠回来第一眼看到的会是哪位仙子。」 「他一个都不会看。」 小狐狸哼了一声,上冠根本没把那些人放在眼里,包括他。 然而他还是想见他……就当是梦的最后,最后一点留念吧。 见小狐狸蹭了蹭墓碑,似乎在告别。 司灵立马心领会神,得逞地笑道:「现在走吗?」 「走吧,云兰花一定落了许多。」 若是连这点事都做不好,他在上冠那里恐怕又要多一条罪名了。 第82章 曾相识 2 浮云遮眼,白辰躲在司灵的袖口晕眩不已。 那时候看着垂死的霍玄钰,他是真的想过要一了百了。正如司灵所说的,他大概是运气好,反噬摧毁了他的身体,让他修为散尽,连保持人形都很困难。可不知为何,并未伤及他的仙骨。即使结果这样惨烈,他还是活了下来。 「还没到吗?」白辰绒绒的一团发着抖,他的身体实在是太虚弱了。 「你很难受吗?」 司灵摸摸小狐狸的头,忽然有些出神。他是第一次见白辰的原身,细看才发现,虽说毛皮有些灰…… 他一直以为白辰是只白狐狸,没想到竟是一只雪狐……这就更奇怪了,白辰是从青界飞升而来。可是青界四季如春,哪来的雪山? 困扰他许多天的问题又出现了,白辰与那已故的龙神到底有什么关系?怎么会有如此多的相似之处? 「我睡一会。」小狐狸蜷成一团,看上去伤神不已。 现在不是追问的时候,司灵给他罩了个安神咒,加快速度往云外天飞去。 与此同时,天外闪烁归来的星光不止他们这一束。 干元殿中,先前为掩人耳目丢弃的稀奇古怪的玩意正一件件地归位。五颜六色的颜料浮在空中,九华在大殿中央行走,随着他的脚步釉彩有条不紊地分批覆在水晶柱上。 他忙着復原干元殿,对身后的脚步声全然不在意。 「回来了。」 「嗯。」 上冠一身威风凛凛的玄色宽袍,眉头微拧,似乎对干元殿内的变动有些不理解。 九华瞥了他一眼:「别人下凡是为了巩固修为,你倒好,出去一趟神力不增反减,你就没有什么要同我解释的吗?」 「没有。」上冠回答地很干脆,完全是公事公办的态度。 九华转身,饶有趣味地挑眉道:「你没有事情要说,那就由我来说。」 第126页 上冠无言,眉眼之间藏着不安。他深知,这天底下没有什么事能瞒得过九华,他长了一双看透一切的眼睛。纵使他小心翼翼不敢露一点苗头,也难逃九华的法眼。 「凡胎身死后,你没有立刻回云外天,反而去了极渊清除魔障。你早就知道极渊的情况不容乐观,所以一早做好了打算,去往凡间歷劫是假,暗中重铸龙骨剑是真。衡安真是给你留了不得了的东西,尘缘镜中万千凡世,连我都探查不到龙骨剑碎裂之后落入了哪里。」 上冠不咸不淡道:「极渊一事我自会解决,无须天帝陛下出手。」 「解决?怕是没有那么容易吧?」九华冷哼一声,「龙骨剑是衡安的本命法器,除非是他本人使用。否则就算是继承了他的名号,你也无法完全掌控其中力量。」 极渊之中的魔障经过多年的累积已具有灭世之力,若是连根拔除,便是远在天边的云外天也要震上一震。 「你这一趟去得悄无声息,想也知道龙骨剑并未如你所愿地斩去那些祸害。知道为什么吗?」 「知道。」 论起神力来,他不如衡安天赋异禀,可却足够勤勉。他所欠缺的不是武力,武力只管毁灭,而无穷无尽的魔障不怕毁灭。 净化,是唯一根除魔气的办法。 「那你知道如何解决吗?」 「大概知道。」 「既然如此,把龙骨剑给我吧。」 上冠沉默了一瞬:「还没到那地步。」 九华伸出的手一滞,他显然没料到上冠会是这个反应。 「凡事总有万一,极渊随时都会爆发,在你找到更好的办法前,将龙骨剑交于我是最好的选择。」 「不行,不给。」 九华是什么打算他不用细想都知道,若无净化之力,可用血肉相抵。单一个龙骨剑不足以剷除魔障,倘若加上神族的神躯神魂呢? 神族的最终归宿似乎总是伟大且唯一的,牺牲已被九华视作必然之事。 「极渊之事我心有盘算,您老人家安心待在干元殿养老吧。」 知道再谈下去也不会有结果,上冠把话一撂,衣袖一甩就想走。 「你小子怎么说话的……别走啊我话还没说完,你,唉,你……」 九华佯装着急,实则一步未动,他连连摇头嘆道。 「果然是长大了胆子也大了,小时候还会恭恭敬敬地喊我一声舅舅,现在都开始说我老了……」 闻言,还未走远的上冠眼角抽动,冷不丁地踉跄一步。 啧……这干元殿的台阶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滑了。 斩魔问道不曾让他的道心变动,意志动摇。而凡间走这一趟,不过短短三十年,许多事仍歷歷在目不敢相忘,扰得他心神不宁,如今连走过许多遍的台阶都让他觉得碍眼。 「玄……钰。」 上冠的唿吸一滞,大概是他魔怔了……以往他刻意在小狐狸面前表现得很兇,他不敢来找他的。 「不要走。」 这一声几乎带着哭腔,可怜极了,上冠再不能忽视,他终是停下脚步细细寻觅。不一会儿,他在断了一半的水晶柱后找到了睡着的白辰。 「笨狐狸,这样都能睡着。」上冠轻声道,他蹲下细细打量着白辰的变化,一瞬间他仿佛回到了凡间,做回了满心满眼只有小狐狸的霍玄钰。 他想将他揽在怀中,可他不能。凡间的生离死别大概是伤透了白辰的心,他的身形消瘦许多,侧脸变得有稜角。 他怕一旦触碰,留给他只有心惊,再也捨不得分开。 「不要……我会救你……」 梦中的痛苦在延续,白辰眉头紧皱,蜷成一团的身体轻颤着,口中呓语不断。 上冠忽然感觉心间插着一把刀,此刻正有一下没一下地转动要将他的心剜碎。他忍不住抬起手,想替白辰拭去发间的冷汗。 「玄钰!」 白辰惊醒,上冠也是一惊,他的手腕此刻被白辰牢牢地攥住。 「玄钰?是你吗?」 他恍惚间看到那张俊朗严肃的脸朝向自己,迷迷煳煳地问道。思念成河,他在人间的十年做过无数次这样的梦。 小狐狸委屈地红了眼眶,习惯性地往霍玄钰的手心上蹭,仿佛在渴求抚摸。 上冠最先回神,他狠下心,藏起眼底泛起的涟漪,冷着脸道:「白辰仙君,请你自重。」 犹如一盆冷水浇灌在滚烫的烙铁上,将白辰敲打醒了,他浑身一激灵,立马松了手老实地跪正:「惊扰上冠神君,小仙知错。」 下意识的卑微惶恐,低声垂眸,不会再用亮晶晶的眼睛看向他。 上冠苦笑着,这不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早已做好了准备……为什么,为什么还是心如刀割呢? 「本君记得你。」 白辰抬头,眼中光芒渐起:「……记得我?」 难道说……上冠他也无法忘怀,即使只有一点点,哪怕对他只有一点点的好感…… 上冠的眼神落在了远处,淡淡道:「本君歷劫时,你私自下凡扰乱凡胎命格,后面虽有弥补,但还是与之前相定的命格相去甚远。」 「……是吗,原来神君记得的是这个。」 原来伤心到极点,是麻木的,哭都哭不出来,是他错了,竟认为上冠身上会有霍玄钰的痕迹。 第127页 白辰动了动嘴角,扯出一抹体面的笑:「神君又想责罚我吗?」 他特意咬重了「又」字,听得上冠眉头紧锁:「本君不会罚你,你修为尽失,已然受了惩罚。先前我说你六根不净,现在看来仍是如此。你与本君的凡胎不过一世之缘,现在人死缘灭,不可挂怀。前尘如梦,修行之路还须沉心静气,切不可意气用事。」 「神君说得是。」白辰心如死灰,手掌一翻。空中浮现了一把黑色的短刀和一朵干枯的花。 「既然要忘却前尘,这些东西我便不能留,一併还给上冠神君,算是物归原主了。」 白辰恨恨道,一副要断情绝爱的样子。 这一次,轮到上冠看不懂他了。 「好,你能想通,这很好。」 上冠起身,收下了两个物件,宽大的衣袍随风抖动。 那如山一样巍峨可靠的背影和霍玄钰何其相似,可他终究不是他……想到这里,白辰才有些许的解脱感。 然而谁又知道,无法表露真心的人,是忍受了多少年的剜心之痛,才能做到如此云淡风轻地转身,绝不回头。 地砖冰冷,白辰瘫靠在水晶柱上,简直是冷彻心扉。 上冠走了几步停下来,缓缓道:「此次下凡匆忙,因而让文昌殿拿了个写好的本子,填上了本君的名,知道这件事的人很少。」 白辰歪头,显然没听懂他的话中话。 上冠轻咳一声,进而继续点拨道:「玄钰,其实是本君真名,还望白辰仙君守口如瓶,莫要将此事外传。」 在同一时间,九华在暗处掩藏身形,将殿外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他的瞳孔闪烁着奇异的金纹,把白辰从头到脚看了个透彻。 原来如此,是「容器」啊,可惜看这状态,还没到能用的时候。 衡安……这就是你的谋划吗? 第83章 曾相识 3 金色云海上不变的日光,飞扬飘落的云兰花,没有期待,没有尽头,构成了白辰在云外天的全部。 仔细想想,他在凡间的那一年学到的东西,反而要比这百无聊赖的三百年要多。 白辰用仙法清扫着落下的花瓣,地上的云兰花积累了一层,如光滑细腻的丝绸铺展,收拾起来很不容易。 幸而下凡数载,天上不过才半月而已,想要补救还来得及。 白辰伸了个懒腰,他的身体还没恢復,因而时常感到困顿乏力。他在树海里瞎走了几步,挑了棵开得茂盛的云兰树轻跃而上,就着弧度刚好的树杈,小狐狸眨着眼,将要睡去。 「白辰……人呢?白辰!」 白辰有些头痛,刚闭上眼睛就听见司灵的声音。 「别喊了,在上面。」 「你躲到树上做什么?」 「睡觉。」 「别睡了,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司灵在树下直招手,大概是真的找到了什么好东西,他眼尾处的红色竟显了大半。 鱼虫鸟兽化人形,多少都会些遗留原身的特徵,会在情绪变动时显现。 司灵是一条锦鲤,他在心情愉快时皮肤会浮现出红色的鱼鳞纹。 白辰拗不过,想着他也是一番好意,拖着困顿的身躯跟着去了。 不消片刻,两人驾云落在了一片喧闹的土地上。阴寒的冷风吹得人发抖,白辰定神瞧着那牌坊上如春蚓秋蛇的字迹,愣是没看出写的是什么。 「瞧瞧,闹市。」司灵指着那鬼画符一样的字,「无往地最值得一逛的地方。」 听到无往地,白辰心底一阵恶寒,不太清晰的脑子瞬间恢復清明。 尘缘镜中的人或妖达到境界便会飞升至青界,这里不如云外天灵气充沛,但多的是奇花异草,适宜金丹期的修行者居住长修。 无往地,位于青界的最东边,危险又神秘。它同时也是忘川河的起源,是青界与冥土接壤之处。 与亡者之地如此相近,鬼差游行,人魂飘荡,生者与死者混杂。这里不受任何势力的管束,什么牛鬼蛇神都有,甚至连那些违背天道,听上去如天方夜谭的事,只要付出的足够多,总有人能抢着帮你完成。 白辰打起了退堂鼓:「……我要回去了。」 司灵一把将他抓了回来:「你真是一点都不上心,丢掉怎么多修为你不心疼啊。」 白辰不解:「心疼啊,不光心疼我还难受,但这和我们来无往地有什么关系。」 「我找人打听过了,闹市里有家药铺在出售灵药,说不定能帮你把丢掉的修为补回来。」 「真的假的……」白辰有点不相信,修炼哪有什么捷径可以走。 「是真是假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司灵拖着他踏入了高大的牌楼中,一步之遥,暗沉的天色之下是熙攘的街市,颜色拼撞而出的建筑,奇异悬空的高楼,每走一步都让人眼花缭乱。 街道中有露着兽耳的瘦弱小妖,拿着镣铐的青面鬼差,还有气息微弱浮在半空的鬼魂,长着角的摊贩吆喝着,念着高深莫测的唱词。 看遍一路的妖异艷丽,两人停在了一家不起眼的药铺前。 这次的匾额还算好辨认,白辰怀着复杂的心情念了出来。 「有间药铺?」 司灵摊手道:「没办法,闹市的主人不喜欢太华丽的字眼。别看名字普通,这家药铺其实是一家千年老店。」 第128页 「是吗?」 白辰半信半疑,不过比起方才过来看到的「二牛铁器」,「人间菜」,「好玩玩意」这类的店铺名……有间药铺听上去都算得上文雅。 两人刚想进去看看,就听见堂前一声:「客人!正门现在走不了!」 一个白胖敦实的人擦着汗,拦在门口。 「今日午时来了个吃东西的蝎子精,在这吐了一堆毒液,毒气一挥发迷晕了好几位客人,清扫需要时间……客人若是不嫌弃,可以从后门绕一下。」 「蝎,蝎子……」白辰捂住口鼻,拉着司灵道,「要不我们过几日再来。」 司灵却没同意:「灵药难得,过几日再来不一定有了,就是绕下路而已,走吧。」 走也走不掉,白辰忐忑地问店家:「那蝎子精走了没。」 店家憨厚一笑:「没呢,这事耽误了药童拿药,现在病人都在后院等着呢。」 白辰在心底发出绝望的哀嚎,没等他嚎出口。 店家问道:「这位仙君根基尚在,修为空荡,想必是为了灵补丸而来的吧?」 司灵:「店家好眼力,莫非您就是那位任申,任掌柜?」 任掌柜挺胸,白胖地像个萝蔔:「正是在下,想不到我的名声竟远扬至云外天了吗?」 司灵敷衍了两句,转头小声道:「我就说这闹市藏龙卧虎。」 可不是嘛,他们明明收敛了气息,却还是被这掌柜一眼看出来歷。 这下白辰不得不服,对他们口中说得灵补丸来了点兴趣。 「那灵补丸还有吗?」 司灵皱眉,总觉得这人似乎另有目的。 任掌柜嘆了口气:「原本有不少,可前日闹市里来了个大人物,大肆採买进补修为的灵药。现今我手上只余了一个,本打算自留……」 听罢,司灵给了一个眼神,白辰立马摆出一副深明大义的姿态:「既然如此,掌柜自己留着吧,我不着急。」 司灵附和着:「白辰,你看那边是不是还有家药铺。」 两人一唱一和,看似漫不经心的,倒让任掌柜傻了眼。 「二位,二位,别急啊……若是诚心想要,我直接给二位就是。」 天下还有这等好事? 不信! 两人抬脚就要走,这次掌柜终于说了实话:「大人,灵使大人留步啊。」 真是好歹毒的眼,甚至还看出来司灵是文昌殿的灵使。 「灵补丸是真没有多少了。但只要大人肯帮我一个小忙,我手中的存货全送大人都行。」 在闹市,钱财永远没有人情好用。 既然话都说开了,司灵大大方方道:「说吧,什么事非要本仙出马。」 「二位可知这闹市的主人,红髮真君。」 难怪……整个闹市的店铺名透露着一股简单粗糙的美感。 白辰终于忍不住了:「……他没有别的名号了吗。」 到底是什么奇人才能想出这样直白的名字啊!? 任掌柜一番解释,原来红髮真君不久前在外面偶遇了一位高人,这位高人对经营一事颇有心得,刚来就将闹市中外边乱闹闹的摊子整顿地干净又规矩。 红髮真君大喜,将他留在闹市让他整改其中的不合理之处。 于是有间药铺便遭了殃,一个千年老店,积压了许多数不清道不明的药材。用途药性一概不知,立马引起了高人的注意,责令他们短时间内调查清楚写明功效,不然那批有危害性药材只能销毁了。 白辰听到这里,还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直到任掌柜愁云惨澹道:「那高人出身凡世,论经营之道我确实不如他,可他哪里知道我们这的药材和凡间不一样,病人也都五花八门的。要是对症,对人稍有不同……是毒还是药是真的不好说啊。」 司灵瞭然:「掌柜放心,凡人我了解,和他们好好说就行,实在说不通我这还有独门秘法,保证让他不再找你麻烦。」 「多谢大人。」任掌柜如获大赦,他亲自将二人带到后门,「那位高人一头捲髮,喉间缠了一圈绷带,二位进去便能看到。」 推开门,不大的庭院中站着两拨人,一波看诊,一波取药。药柜在前堂,药童往返两地忙得晕头转向,取药的那波队伍越排越长。 「你们别来回跑了,分两个人手把病患区分开,同样的病症一起拿药。」 那顺滑的捲髮在一群不修边幅的妖族中格外显眼,这位高人难道是…… 白辰的唿吸一滞,推开人群,加快脚步向那熟悉的背影走去。 「白辰?!」 「凌云简?!」 双目相接的剎那,两人异口同声地喊出了对方的名字。 一旁的司灵同样震惊:「你们认识?」 凌云简揽着白辰的肩膀,激动地眉毛抖了抖:「何止认识,我们可是出生入死的好兄弟。」 白辰:「……」 司灵笑道:「既然都是朋友就好办了。」 白辰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会在闹市与故人重逢。 凌云简依然是毫无心机的样子,阴柔的五官在时间的沖洗下多了一层阴郁,除了脖颈间多了一道扯不下的纱布,他好像什么都没有变,话多得说不完。 「他们告诉我,像我这样从凡界飞升而来的,底子差,修行之路最为坎坷,可能这辈子都没有第二次飞升的机会。我听完失落了好久,还以为你我此生无缘再见了。」 第129页 「修行比我想像得还要寂寞,我人生地不熟的,幸好红髮真君人美心善,准许我留在闹市,给了我地方容身。」 注意到白辰的目光落在那层突兀的纱布上,凌云简宽慰道。 「若不是这个,恐怕我还不能飞升至此。大晋国破时,谢观带了人要将我送走,打算一人去面对大越铁骑。」 「他这个人啊,说话还挺算话的,当初推我上位的时候说会让我善始善终。所以最后敌军打到邺城,大家都想逃命,都想把我交出去保自己的命。可他……他什么都知道,却还是为了当初的承诺打算替我抗下。」 「他一个臣子,如何能替代皇帝呢?所以我联合那些人把他困住,带着长剑,自己一个人上了城墙……」 在敌军前殉国的时候,鲜红转着圈洒出,人如秋叶飘零,从城墙上直直坠下。 他那个时候想,大晋的气数已尽,就算没有他皇兄。大晋的内耗依然无法避免,北越又在边界虎视眈眈。内忧外患之下,一个国家的衰落和灭亡不过短短的十三年。 「这伤是我殉国的证明。」凌云简感慨道,「脱离凡世,重新活过才知过往之浅薄。」 他恨过谢观,恨过贺家,当时的他在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位置上苦苦支撑,左右都是孤立无援。 他不明白为何所有人都长着一张极恶的脸,他身边的阴谋诡计从未断绝。 而现在,他似乎能理解……有的人是依靠心中理念而活,他们只不过是用自己的方式践行罢了。 立场不同,勿论对错。 第84章 曾相识 4 凌云简一股脑地说了半天,才想起来问:「且不说我,二位云上的仙君怎么有兴致来逛闹市?」 「你还不知道他吗……」司灵忽地凑到凌云简身边窃窃私语,两个人勾肩搭背看上去非常相熟。 白辰在一旁干瞪眼,根本插不进去话。 少倾,凌云简哑然失笑:「好一个任掌柜,他竟以为我在这是捣乱吗?」 司灵:「这事不能全怪他,青界全是活了千年的老妖怪,不放心一个刚飞升的人族也在情理之中。所以你看……」 凌云简踱了两步,最后拉着两人耐心解释道:「真不是我不帮你们,而是红髮真君下了命令非要我在这守着。这阵子为那所谓的灵补丸,不知道闹出了多少风波。我刚飞升那会……」 白辰顿觉不妙,看他这架势又要说上半天,他打断道:「我有些头痛,可否说得简短些。」 凌云简关切道:「头痛?那你快坐下歇着。」 司灵:「凌兄,他是让你长话短说。」 「啊?哦……最近有位大人物频频光顾闹市,原本百年才能炼制出一颗的灵补丸,在他的帮助下竟能量产了。红髮真君得知后特命我前来结交此人,看看能否把他收归麾下。」 司灵:「看来那任掌柜很不简单。」 「可不是嘛,根据我的调查,灵药的传闻最先从他这里传出,等人慕名前来之后,又推说被人买光,转而推荐别的药材。」凌云简不满道,「他的背后最好真有那么一个人,不然的话等我调查清楚,等着他的就是红髮真君的特殊关照了。」 白辰回想任掌柜那一张憨厚老实的脸,顿觉受到了欺骗:「难道说他手里其实一颗都没有?!」 凌云简重重点头:「很有可能,我在这蹲好几天了都没见着那位传说中的大人物。」 司灵:「……你就这样,明蹲啊?」 凌云简一拍脑门,恍然大悟:「啊!」 白辰的思路终于拐回正轨:「你不会打草惊蛇把人吓走了吧。」 故人重逢,难得的一件舒心事,见着凌云简话说得极有条理,比起当年来沉稳许多。 不曾想这些只是表象,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他跟在谢观后面的那几年,查案的风范是学会了,本质还是那个懒散惯了的三皇子。 三人一通商议后,决定假装谈妥了先把任掌柜唬住,实则躲在暗处观察事态发展。 「他会信吗?」 「别动,你头髮太多。」 「你别突然扯……嘶……痛啊。」 扎眼,真是太扎眼了。 三人刚出药铺就感受到许多好奇的目光聚焦在凌云简身上。即使在妖怪众多的闹市,这波浪一样的浅栗色依然令人眼前一亮。 白辰不得不帮他乔装一番,用头巾将捲髮裹了大半,总算没那么耀眼了。 「嘘……」司灵示意他们小点声。 三人蹲在药铺外的杂物堆里,自以为隐藏地很好。 无往地不分昼夜,天空是永恆的灰色。不知蹲守了多久,由于好奇心的驱使,白辰越发来了精神。 反观昏昏欲睡的凌云简,头点得如小鸡啄米,有一下没一下地靠在白辰肩膀上。 司灵:「这人还挺容易相处的,心也大。」 困了就睡,开心与否全写在脸上,难怪白辰不抗拒他的靠近。 司灵不免想起他与白辰的第一次见面,这要从他从袖口发现了云兰花的花瓣开始说起。 他分明记得,云兰的花期长达数千年,是不会轻易凋谢的。他任职灵使的七百年中,常常要穿过云兰树海去往尘缘镜,几百年都没见过落花。 为何偏偏这次? 心有疑虑的司灵立马就去了一趟云兰树海,令他意想不到的是,曾经在树梢安静绽放的云兰,竟纷纷扬扬如急雨击窗一般落下。 第130页 而在这场洁白的落雨中,一个生面孔正哼着小曲,笨拙地拿着扫帚清扫落花。东戳一下,西扫一下,好不容易清出了一小块空地,很快又被汹涌的落花填满。 真是好耐性,这样都不恼,反而更卖力地握住扫把,眼神坚定不移。 倒是把一旁的司灵看心急了,忍不住出声:「喂,你怎么不用法术啊?」 「什么?谁?」大概是被吓到了,那人的头顶忽地窜出一对狐耳,他捂着耳朵,万分惊恐地环顾四周。 「我……我没有偷懒!不要罚我!」 「原来是只小狐妖。」司灵将人从花堆里揪了出来,「怎么胆子这么小?」 「是狐仙!」 那人对着他就是噼头盖脸的一掌,转而又消失不见。 司灵当时一边揉着肿胀的脸一边郁闷,心想这狐狸挺认生…… 天雷闪着光落在杂物前,惊得三人东倒西歪。紧接着毫无预兆地又噼下两道,吓得街上那些妖族抱头鼠窜。 「你,你……还好吗?」白辰看着倒在他怀中浑身僵硬的凌云简不知如何是好。 凌云简喃喃道:「等等……脚……脚麻了,起不来。」 灰色天空中的雷声不减,司灵扶着下巴,若有所思道:「这是云上的哪位仙君在动怒,噼这么大的雷下来。」 话音未落,又是一道闪电朝着药铺落下,这回直接噼在凌云简的脚边,吓得他连滚带爬地缩在角落里。 「这雷有蹊跷啊!怎么净往我这里落!」 「没了?」司灵翘首以盼,好像刚刚那道之后,雷光闪电都没了,天空变得异常平静。 喧闹之中,唯有白辰一言不发,有些失神地走向与药铺相反的方向。 凌云简急得抓住他:「你去哪?」 「我……」白辰说不出,可他就是能感觉到。 「我去别处看看,灵药我不要了,你们别跟过来。」 凌云简刚要开口就被司灵拦下:「让他去。」 「那药铺的幕后黑手呢?」 司灵看着白辰离去的背影:「不用找了,我想我大概知道是谁了。」 「谁啊……不行,你要和我说清楚,不然我怎么和红髮真君交差。」 司灵拍拍他的肩,指着药铺门口:「你看到那个人了吗,那就是幕后黑手派出的分身,他没想隐藏,所以分身和本体长得差不多,你看看眼熟吗?」 「我怎么会眼熟……」凌云简眯着眼想要看清楚,「我天!玄钰?!他他他也飞升了!?」 司灵表情凝重:「走,找个安静地方我慢慢和你说。」 无往地深处,忘川河将两处截然不同的土地连接在一起,焦黑的冥土散发着阴寒的死亡气息。往前是白雾笼罩,是死者的乐园,是生者无法踏入之地。 白辰循着熟悉的气息而来,多少次都会为此失神。 冥冥之中,似有故人等候。 他想踏出那一步时,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可笑,明知道霍玄钰不在轮迴之中,他却渴望着冥界会有他的身影。 不可能的,那个与他做过约定的凡人霍玄钰……早就不在了。 永远都不会再有了。 「玄钰,我好想你。」 白辰驻足在冥土之前,他看不透大雾茫茫,如同往后……他会艰难地,惘然若失地走向没有霍玄钰的未来。 「你们还在闹别扭?」 这是谁的声音…… 白辰本能地想后退,可代表死亡的迷雾迅速将他罩住,将他吞没,将他拖入冥土的怀抱。 等待他的会是死亡吗? 凉意遍布全身,恍惚之间他好像看到一棵巨大的云兰树立于忘川之畔。 那棵树……常在他不明所以的梦中出现,有时枯树凄凉,人影随风消逝。有时花满枝头,树下有人等候。 在生死交错,梦境一般的土地上,他想的居然是,这样也好。 或许这样,我就能见到你了。 第85章 故人嘆 「你们还在闹别扭?」九华拾起一枚红玉珠,若是没记错,这是无烈花了百年才找齐原料打磨出的手串。 衡安向来很宝贝,片刻不离身,怎么如今碎成这样了? 「灵泉还好吗?」无烈答非所问,他微低着头,忙于面前山堆一样的案牍,半个身子都镶在里面似的。 「灵泉没出事,是一群占山为王的小妖怪不懂事,小冰块出手教训过了。我顺着你给的地图又在灵脉旁打了几个洞。不出百年,等灵泉滋养土壤,灵力与土地互相渗透,青界将会是最适宜修行的地方。」 无烈淡淡地嗯了一声,他长着一双琉璃般通透的眼睛,眼睫浓密,眼尾稍低,常常似有若无地从中散发出温和的笑意。 「玄钰没跟着你回来吗?」 九华:「他说他要去其它灵泉设结界,说干就干的劲头倒和衡安当年很像。」 无烈勾唇笑笑,器灵先有识而后有形,玄钰以墨玉的形态在衡安身边待了许久,一定见识过他早些年的作风。 一提到衡安,无烈的眼中的宠溺都要溢出来了。 神族天生情感淡薄,然而九华和他们相处了千年,长期处于两人之间似有若无的拉扯中,现在多少能看出一点端倪。 比如现在,无烈的唇色绯然,坐姿不正,里衣往左歪了一分,深处点点红痕肆虐,就连现在用的书案都不是常用的那一个,可见方才的激烈程度。 第131页 真是不堪入目!令人髮指! 九华佯装不知,继续道:「我回来时,见衡安往极渊去了,是你授意的吗?」 「一闹脾气就往极渊跑,那地方是能轻易去的吗?」无烈起身,走动的步子稍有迟缓,他忍着不适道,「我去寻他回来,这里就……」 「知道了,交给我。」九华摆摆手,「回见。」 恰好云海翻涌时,登仙台金光灿灿,这批青界刚从飞升而来的小仙诧异地对着那抹惊艷的背影议论纷纷。 「那是谁啊?」 「是无烈神君!我不会认错的,当初在他的庇护下我们妖族才能迁徙到青界。」 「无烈?」 「这你都不知道,若不是无烈神君设下登仙台,迎纳我们这群不成气候的小仙,施以教化,通晓事理。你我二人恐怕还在青界山头打没有意义的架。」 「无烈神君目光深远,总是能考虑的周全。唉……可惜神君出身人族,限制颇多。」 「正因如此才让人崇拜啊!」 人族短寿却足够坚韧包容,无烈用短暂的时间设下了足以改变世间法则的计划,如此不屈不挠,这才是真正令人钦佩的。 「听说……神君近来提出了另一个惊世骇俗的『概念』。」 「什么什么?」 众人凑在一起,竖着耳朵仔细听。 「你们别外传,我的同族好友有幸进入神君的最后一轮考核,他无意间听到神君提到过人族的『轮迴』。」 「轮迴?」 「何为轮迴?」 众人面面相觑,完全不懂其中含义。 夜半十分,九华在水晶雕成的大床上闭目打坐。 「九华神君。」 九华睁开一只眼:「小冰块?你回来怎么不去你爹那汇报一下成果?」 玄钰的唇角抽动:「神君,我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我知道自己没有爹娘。」 「小时候还会叫我……」 !!! 玄钰急急忙忙打断,拽着他出门:「快和我去上冠殿,他们在吵架,吵得很兇。」 两人瞬移来到上冠殿,一来就听见无烈怒气沖沖的声音。 「是我太纵着你吗?让你觉得你做什么我都会原谅你,衡安,你别太自以为是了!」 玄钰刚想迈步,直接被九华拖走到殿前的水缸后蹲守。 「你疯了,现在进去火上浇油吗?」 「可是他们……」 「别急,先听清楚他们为什么吵架。」 殿内的衡安声嘶力竭:「我没错,就是没错!是他们先对我出言不逊的!」 「好,好啊,所以你就能动手打人了是吗?你轻轻一掌下去,几乎将半数人的修为打散,几百年的努力付之东流,你让他们以后怎么办?」 「品行不端的人如何能留在你身边?正好全都遣返原籍,云外天还能得一个清净。」 「究竟是他们品行不端还是你心生妒忌要迁怒旁人?你当我全然不知吗?」 啪地一声,伴随着东西碎裂的声音,殿外偷听两人具是一惊。 紧接着便是衡安的崩溃大哭:「你都知道!原来你都知道?」 「是啊!我就是为了引起你的注意,谁让你一天到晚把心思全放在他们身上?我就是嫉妒,我看不惯。我当初百般恳求,拼尽全力才能留在你的身边!凭什么他们什么都不做就能获得你的青睐?」 究竟是什么变了呢? 衡安没变,他一直都是这样爱恨分明。 无烈从前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反而觉得这样率真的小龙非常可爱。 是他变了,他知道两人无法长久,总有离去的那一天。因此不得不变相逼迫衡安成长,让他真正担起神君的称号。 可他忘了,率真可爱的衡安是他一手教化出,对他百般依赖。他如今狠下心的疏远在衡安眼中无异于是一种无声无息的抛弃。 无烈何尝不知,其实自己才是残忍的那一个,他借着衡安对他的依赖在这段关系中抢占主位,可以随意的将衡安塑造成自己想要的样子,而他没有一点反抗和辩驳的机会。 衡安天性纯良,总像个长不大的小孩,他可以什么都不想,因为他天生神力强大,世上没有他去不了的地方,没有他做不成的事。 可无烈不行,他逃不过寿命的尽头。他必须比衡安看得远,必须要在死亡来临前,做好一切防范。 这不仅仅是为了衡安,还是为了这世上千千万万同他一样,不能与挚爱相守的人。 可惜现在还不是坦白一切的时候。 最后无烈手执长鞭,失望道:「跪下。」 「你要打我吗?你以前……捨不得碰我一下。」 「不服管教,当然该受罚。」 摔东西的声音停了,衡安似乎平静了下来。 九华愁云满面:「走,该我们出场了。」 玄钰面无表情地跟在他身后。 当两人真正踏入上冠殿的那一刻,看见殿中情景不由得虎躯一震。 衡安跪在地上吧嗒吧嗒掉着眼泪,头上银色的龙角变得黯淡,他小心翼翼地抓着无烈的衣袖,几度哽咽,声音沙哑。 「你还是把我当成小孩对不对,你是不是从来没有喜欢过我?」 「我后悔了,我想要你喜欢我,而不是因为心软,因为不忍……因为多年相处的情谊半推半就委身于我。」 第132页 「无烈,你多久没好好地看我了,你看看我,我和你一样啊……我不是小孩了,你不需要管教我。求你,再多看看我好不好……」 长鞭落地,玄钰第一次见到那位温柔沉静的神君露出挫败的表情。 是无奈,也有些伤神,那双琉璃般的眼睛好像在说。 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确信,我从未移开我的目光。 今夜真是好大一场闹剧,好在玄钰从诞生以来已习惯两人的相处方式,在他的认知里不过是两人吵架吵得凶了些。 九华的看法和他截然相反,甚至比两位当事人还紧张,没事就撺掇他往两人身边跑。 「小冰块,没事了吧?没事帮我把这个琉璃花瓶送到上冠殿去。」 「这个时间无烈应该在授课,你要不要去听一听?」 「走走走,听说衡安又要去极渊,你快赶在无烈发现前把他拦下。」 玄钰不堪重负:「神君,这些事一定要我去吗?」 九华语重心长:「个子长这么高,一点都不开窍,只有你去了他们才能和好,明白吗?」 「神君,我不太懂你的意思。」玄钰摆出一副求知的脸,「为什么我能让他们两个和好?」 「嗯……」 这怎么解释? 九华对那些弯弯绕绕其实也不太懂,不过是熟知两人本性料定了他们在玄钰面前不会争吵。 想了好一会,都没想到合理的解释,玄钰的目光将他盯得浑身不自在。 于是九华硬着头皮道:「你呀……等你以后有了珍视之人,自然会明白。」 「玉石无心,我不会有的。」 玄钰认真回道,连眉头都不曾动一下。 九华:「你看到他们两个在一起,你不羡慕吗?」 「神君很羡慕他们吗?」 「倒也不是羡慕。」九华想了想,不免感慨万千,「或许在你我的认知中,从想过未给旁人留位置。可他们不同,他们这一生要与谁携手共度,要为谁奋不顾身,早就铭刻在心中,绝非人力可改。他们能在变换莫测的命运之中,找到唯一的『不变』,很了不起。」 「小冰块,还记得我告诉过你,成为神明的第一步是什么吗?」 玄钰点头:「神明不可无欲无情,要学会设身处境为他人着想。」 「玉石无心无痕,冷淡是你的本性,这让你难以参透『情』之一字。但这并非无法弥补,你下界修行许久,对于这句话,可有什么新的收穫吗?」 「无情,会催生傲慢。即使有撼动天地的力量,若只为自己而使用,只能算是小人牟利,担不起神君之名。」 譬如青界争抢灵泉的妖怪,为自己的修行不惜毁灭他人生机,这样的人毫无怜爱之心,不懂弯腰欣赏一朵花的人,自然也不会在乎阳光所向。 「不错,还有吗?」 「没有了,我还是很不明白。」玄钰摇头,乌黑的长髮随之摆动,「神爱世人,此爱为大爱,为无私之爱。无烈神君高瞻远瞩,对谁都温和体贴,这尚可以说是无私之举。可是衡安他肆意妄为,动辄因一点小事欺辱无烈神君,除却一身武力外毫无优点可言。他如何能称之为神明?」 欺辱? 毫无优点? 九华没来得及反问,只见一道黑影出现在两人背后。 「你把话说清楚,我什么时候欺辱无烈了?」 衡安释放出巨大的威压逼近,他咬牙切齿拖长音调阴恻恻道。 「玄·钰——」 九华忙挡在他面前:「小孩子嘛……说话夸张了些你这是在干什么,还不把威压收一收!」 玄钰被压制地起不来身,索性扑通一跪,面色不改道:「妄议神君是我不对,但我并不觉得我说错了,那天晚上在水缸旁我看见你压在无烈神君身上,他明明说了不要……」 「够了!不要再说了!」九华急忙捂住他的嘴生怕他再说出什么来,「小祖宗,这话你千万别再说了,任何人问你都不能说知道吗?」 刚交代完这边,另一边的衡安回过神来,红着耳朵愤愤道:「你懂什么!他明明很喜欢……」 「你也停!」 九华控制不住两人只能无助地捂住自己的耳朵,直接甩了个噤声咒出来。 「都给我住口!!!」 终于消停了,不过现在也太安静了吧。 受惊不小的九华浅浅稳了下心神。 坏了,不小心范围搞大了,这下子整个云外天都静声了。 -------------------- 九华:我这一生如履薄冰 第86章 故人嘆 2 云兰花摇摇欲坠,于树海相邻处,一望无垠的镜面上,正迎来全新的时刻。 脚下的阵法巨大,花纹繁杂,数百仙人立于阵法边缘,为之输送法力的同时,每个人心中都装满了不安与担忧。 会成功吗? 会吧?无烈神君不会出错的,何况这次还有九华神君出手相助。 众人看向法阵的中央,九华的髮丝如海浪滚动,强大又精纯的灵力外泄,他浑身笼罩着神族圣洁金光下,瞳孔随之变成金黄色。 这就是神族,天生强大,几近无限的寿命,轻轻跺下脚都能使下界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覆灭或新生只在一念之间。 神族拥有着任何人无法追赶的,绝对的神力,他们唯一无法掌控,无法逃脱的,是註定为天地自毁神魂神躯的命运,几千年来无一例外。 第133页 光芒缓缓渗入镜面之下,众人习以为常的天地法则,正悄无声息地发生着改变。 「快看啊!」 有人惊唿,这当然值得震惊,他们不像三位神君一样有通天的本领。更难以想像,即使是他们这样渺小的仙人也能参与改变天地的壮举。 造就法则,这是何等的伟大! 「别分心,继续稳住法阵。」闻识仙人压住那些冒出头的躁动之心,「无烈神君还在看着我们,不能让他失望。」 是了,无烈神君呕心沥血为的就是今天这开天闢地的一幕,若是失败了……下次,下次又要等上千年之久,他等得到吗? 像是感应到了什么,法阵中的九华继续发力,从低吟浅唱改成了拗口高深的咒语,镜面之下的光芒更甚。 顷刻之间,犹如出水芙蓉,数个大小不一的水珠缓缓升起,里面不再有倒影。 透过水珠看到的,是人族奔波忙碌的身影,每一个都鲜活,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 「成了。」无烈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他看向搀扶着自己的玄钰,「辛苦你扶我过来,剩下的路我想自己走,可以吗?」 他的语气轻松愉快,但掩不住面容上的疲惫,这些年的殚精竭虑早拖垮了他的身体。 「可是……」 「若是我被你扶着出去,他们会担心的。小玄钰,我没有在逞强。」无烈莞尔,「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玄钰垂眸细想,这云外天上好像只有衡安会骗人。 「那我要跟在你身后。」 「好。」 不远处,九华高兴地忘记收回外泄的神力,金灿灿地朝他们快步走来。 「无烈,我们成功了!」 无烈的脚步有些磕绊,强撑着笑道:「我看到了。」 九华带领众仙朝他走来,每个人脸上都是藏不住的喜悦。 九华:「这都是你的功劳,一会我们去找衡安,我看你也不用瞒着他了,他其实早就……」 一道身影倒下了,猝不及防,令人心底生寒。 「无烈!」 「无烈神君!」 光滑的镜面之上,无烈的喘息粗重,竟直接昏死过去,怎么喊都喊不醒。 「我带神君回上冠殿。」玄钰将人抱起,最快反应过来,在得到九华的许可后,他又道:「你们都安静,别跟过来。神君现在最需要休息。」 先人挡下风霜,开闢道路。这让后面的人都忽略了,看似伟大的背影其实本质上和他们并无区别。没有人生来伟大,那是用血用泪,堆砌而起的高座。 在这之前,没有人想过他们会突然失去无烈神君给予的庇护。他温柔强大,用无可比拟的谦逊和包容吸引着众人追随着他的脚步。 他不该倒下的,因为他从未倒下。 一阵地动山摇,震得云外天向东方倾斜,远方的极渊隐隐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无烈昏迷的第二十一日,没有人知道他何时会醒来。 上冠殿中,偶尔会传出吵闹声。 「他到底什么时候会醒?」衡安守在床头,一刻都不肯松开无烈的手。 「你一定要每天都问我一次吗?」九华照例来看无烈的情况,他别过脸,不忍心看衡安无神的双目,「他瞒着我把法力全都放在了尘缘镜之中,法力亏空身体亏空,或许要睡上很久才能恢復。」 「明天,他会醒吗?」衡安抓着他魔怔地问,「后天呢?他总会醒的吧?」 「我明日再来看你。」九华悄悄地放了一个安神咒,如此强大的镇魂安神咒,在衡安身上也只能起到片刻的作用。 九华忧心忡忡看向熟睡的无烈。 无烈,快些醒来吧,唯有你能将这只即将疯癫的神龙拉回正轨。 第二十九日。 「骗子,你们都是骗子!」衡安亮出骨剑,白色的剑刃发出铮铮嗡鸣,「你们休想将他从我身边夺走!」 玄钰不甘示弱握着长枪:「千古玉冰远在忘川之畔,不能轻易挪动,你这样阻拦我,疑心我,便是辜负了九华神君一番好意!」 「无烈没有死,他不会死的!凭什么要随你们去忘川?」 玄钰面露不悦,银枪在手上蓄势待发:「那便得罪了。」 衡安怒道:「好啊,你打得过我再说。」 「停下!都停下!有什么不能商量的非要打架。」 定身咒落下,九华闪现到两人面前,他痛苦扶额道。 「不去就不去,我另想办法。」 第三十八日。 「我知道他有事瞒我,我知道他为了所谓的『轮迴』耗尽心血,这些……我都知道。九华,是我不够努力吗?是我还不够格吗?为什么他不能再多信任我一点,为什么他不愿意让我出一份力呢?」 「等他醒来,将这些说与他听吧。」 看着曾经骄傲得不可一世的衡安,日日消磨,一蹶不振。九华久违地感受到了名为悲伤的心情。 「我曾想着,把我的命让渡给他,可他不愿,他当然不愿意。他是无烈,他不忍心看任何人为他牺牲,所以一直在强撑着,成为所有人的倚仗。真傻,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衡安精神涣散,守着床榻久久地出神,他低声断续道,「九华,即使他醒来,他的寿数也就在这一两百年了,是吗?」 九华不敢应答。 第134页 「也就是说,若是那时轮迴还未建成。」衡安自顾自地往下说,语气苍凉,「他仍然会死,而我永远都找不到他了……不要,我不要这样……」 这一次,他不再用激烈的行为表达自己的内心,他低声啜泣着,呜咽着抹去泪水。 害怕失去,害怕离别,这些恐惧膨胀到极点之后,反而让衡安整个人变得沉静。 良久之后,他松开了紧握的双手,起身一字一顿对九华道。 「他醒来后,请转告他,衡安明白,何谓神明。」 一声龙吟,雪白的神龙星光熠熠,朝向远方而去。 第87章 故人嘆 3 「神君醒了!」 是玄钰。 「别动,你的消耗过大,五感缺损,至少还要修养十来天。」 九华的声音如释重负。 眼前是模煳的光点,无烈强撑着坐起,床沿冰冷,似乎留存着眷恋的气息。他等了片刻,独独没有等到最想念的那一个。 怎么会? 「衡安?衡安呢?」 琉璃般的眼眸变得浑浊,他的视觉还未恢復,眼前好似笼了层纱,拨不开挑不破,这无疑加重了他的不安。 玄钰:「衡安神君他……」 「还是我来说吧。」九华挡在玄钰前面,他摇了摇头,「你昏睡了整整四十三日,衡安什么都猜到了,他走之前托我给你带话,他说他知道,何谓神明。」 「他走……他去哪了……不行,不能放他一个人胡来。」无烈拖着虚弱的身体,差点栽下床,好在玄钰眼疾手快,及时将人扶起。 他捂着胸口,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浅色的衣袍被汗珠染深了色,他仍不肯放弃,挣扎着要走动,口中喃喃道:「我要去找他,他会疯的,不能让他一个人……」 「无烈!疯的人是你吧!」九华一阵心酸,忍不住呵斥道,「衡安他知道你的计划,是我告诉他的!他没有疯,反倒是你,不惜毁坏自己的身体都要执着于轮迴,你怕是要心生魔障,祸及自身了!」 「他……知道了?」 「是,很早就知道了。无烈,他远比你想像的要沉稳,我们都小看他了。你还记得吗,我用噤声咒的那天。」 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云外天忽然多了许多飞升的仙人,无烈藏得再好,也堵不住悠悠众口。 衡安很快就明白了他们口中的事,因为他比任何人都要了解无烈。 九华:「他最后说,他会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好让你安心。」 无烈沉默片刻,苦笑着问:「那天,他是不是很难过。」 九华没有多说,淡淡地嗯了一声。那天衡安的步伐沉重,离开时难掩失望。 或许这只任性的神龙在想,为何他得不到爱人的信任与坦诚,为何在这段关系中,他们始终不平等。 为什么你不肯相信,为了你,我愿放下我的自尊,我的天性,我愿做出改变,只要结果如你所愿。 「是我错了。」 无烈闭上眼睛,心中追悔莫及。衡安说得对,是他一直停留在过去,总以为那条小龙还未长成,受不得一点刺激。 幸好,现在发现还不算晚。 「神君。」玄钰单膝跪在床前,神色担忧道,「衡安他很不对。」 九华和无烈心里一惊,玄钰的神力脱胎于衡安,两人之间有着如同丝线一般玄妙的感应。 无烈:「他怎么了?」 「很难受,这里……」玄钰敲敲自己的胸口,「像是被利剑贯穿,随时都要炸裂开来。身体,被魔气包裹着……」 话未说完,玄钰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他的眉心发黑,冷汗直流,看上去痛苦不已。 九华将人捞起,有条不紊地施法缓和玄钰的痛苦。他心惊道:「若是小冰块都有这么大的反应,那衡安那边岂不是……」 岂不是凶多吉少? 他没敢再说下去。 「我去找他。」无烈整张脸变得阴沉,眉峰凌厉,是从未有过的,可怕的表情。 恍惚间,九华似乎看到了床榻上漂浮而出的黑气,眨眼间消失不见。 是……看错了吧? 上冠殿怎么会有魔气呢? 九华分出心神:「天下这么大,你去哪找他。」 无烈肯定道:「去极渊。」 「你不要命了吗?这副身体去极渊当魔畜的养料吗?」九华刚刚将清醒的玄钰扶起,有些吃力道,「你且安心修养,我去找他。」 「或许,事情比我想的还要糟。」无烈轻声道,「没有人比我更明白他。」 那双眼睛仍然浑浊,却有着足够的释怀。他知道那条小龙不会自毁,衡安一定……一定是在极渊遇到了无法解决的事。 如果连衡安都无法做到…… 无烈动了动手指,招来一个罗盘:九华,请帮我们照顾好玄钰。」 像是在诀别。 「别去!!!你留在这!」 「你不知道……他只肯听我的话。」 极渊,当时九华开分天地时,将一切无法祛除的魔障都锁在了这片极恶之地。本想着等大局落定之后,借衡安的力量慢慢净化。之后为了尽早落成人族轮迴,几人都忙的不可开交,极渊的事就一直搁置着。 无烈落在极渊上空,眼睁睁地看着骤然升起血红色的结界膨胀。 第135页 成型的魔气在其中冲撞,发出婴孩般的啼哭,尖叫悽厉刺耳,几乎要挣脱最后一层屏障。 整个极渊现在就是个巨大的蛋壳,孕育出无数大魔互相蚕食,早已生出来灵识,叫嚣着挣扎着要出壳。 「衡安!」 越往下,罡风阵阵如刀割,无烈视物不清,只能不断地唿喊确认,穿过结界的那一刻,最坏的预感变成了现实。 相比外层的躁动,结界内却平静无风。无烈忍着剧痛,任由魔气侵蚀他虚弱的身体,一步一步地朝向视野中的身影走去。 「我来了。」 他张开怀抱,凭着本能的探寻,抱住了那模煳的人影。 从前的极渊虽是炼狱,但还在可控的范围。有衡安的净化之力加持,断不会在同一时间出现数个大魔挣破结界的趋势。 「无烈?」衡安将头埋在他的颈窝,声音懵懂,似乎又回到了两人初识之时。 「对不起,我好像又闯祸了。」 魔气的成长必须有养料,唯一合理的解释是,失控的不是极渊,而是衡安。 无烈将手探入他的胸膛,里面空空如也。 再看向周围的破灭之相,这根本不是普通的魔气,这个天地神龙孕育出的,极其强大的心魔。 衡安闷声道:「我以为斩尽这里的魔气,净化完成后就能有力量帮你建好轮迴,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可是为什么……怎么都杀不完,斩不灭呢?」 即使是拥有净化之力的神龙,也难以拔除执念造就的心魔。这不是一朝一夕执念,而是从两人相遇开始就以种下的隐患。 「等我休整再战,我一定能解决它们。只是……你不要生我的气,不要不理我好不好。」 衡安越说越小声,这场战斗仿佛没有尽头,不知昼夜,耗得他精疲力尽,没什么力气了。 傻瓜,那是你的心魔,根本敌不过的。 如果可以,他想捧起衡安的脸,看清他脸上每一处微妙的变动,像从前那样用手轻轻摩挲以做抚慰。 可他不能,魔气入体,衡安尚有龙甲可以抵抗。而他感受着逐渐僵硬的身躯,连开口都变得艰难。 「我……不生气,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无烈闭上眼,顺利地寻到了衡安发凉的唇角,「衡安,不要认输,不要被心魔打败。」 这不是一个单纯的吻。 巨大的灵力灌入口鼻,无形的风暴包裹着两人,爆炸声在四周此起彼伏。 血腥味唤醒了意志昏沉的衡安,唇间绵长的吻加重,纯净的灵力宛如潺潺流水,不仅唤回了他的意识,胸口的空洞也在慢慢恢復。 「唔……不……」 无烈自爆了。 衡安不可置信的看着那张温润的脸变得灰败,怀中的身体变得僵硬。 若无净化之力,可用血肉相抵。 早就知道答案了,不是吗? 躁动的极渊变得安静,结界渐渐回缩。 衡安发狠似地将人推开:「停下!!!」 或许是力量将尽,无烈的身体变得轻盈,仿佛碰一下就能飘走。可他仍是笑着的,脸上没有一丝遗憾。 衡安反手握住他的手腕,悲愤绝望道:「你要留我一个人吗?」 「不要怪我。」无烈的身体溶解出点点星光,那是魂魄在碎裂。他会和千千万万个人族一样,消散成灵质汇入忘川,不再具有意识,终将成为新生魂魄的一部分。 没想到,这就是最后的告别了。 我多想看清你的模样,多想告诉你,这已是我能想到最好的结果。心魔已消,从今以后再也没什么能威胁你的安危。当太阳再次升起的时候,你会是云外天名副其实的上冠神君。 星光熠熠,再有不舍,终究还是消散了。 衡安呆愣着伸手,只能触到一片虚无。 「无烈……无烈……」 浑身的血液鼓动,胸口激烈跳动着,他的力量似乎比以前更甚。现在的他轻易地就能净化完这片极恶之地。 只是这样吗? 牺牲了无烈,就只为了换这片天地的安宁。 很不值啊…… 「对不起,让我再任性一回吧。」 衡安扔掉手中的骨剑,他沉默的看着极渊之中漫天的魔气,眼底闪过犹豫和挣扎。 他如此奋力,没想到却加速了他与无烈的离别。 这是何等的讽刺。 早知如此…… 悲郁交加之中,衡安更加确定了自己的心意。 不值得,这世上一切都不值得。 只有无烈存在,他的存在才有意义…… 片刻后,他大手一挥,结界上方掉下个人影。 玄钰掉在淤泥里,一头雾水地看向天空:「衡安?」 衡安浑身发着威严的光,身后出现了巨大的圆轮。 「我问你,可否愿意接过上冠的名号,替我扫除此处余孽。」 「你……」玄钰说不出话,因为眼前的衡安,并非他认识的那个肆意的龙神。 巨大的圆轮缓慢旋转,足够神圣,却如同枷锁,将衡安钉死在其中。 「我将以神躯化型,以神魂为引,追随无烈遗志去往忘川。此后再无『我』的存在。」 片刻间,圆轮的中央不再有衡安的身影,只有一道光,没有任何形体的光。 罡风四起,骨剑碎裂成细小的碎片。强大的力量能撕裂空间,在极渊之中割裂出细小的裂痕,无人知晓裂痕通往何方。 第136页 「谨遵神君教诲。」 无须多言,从那震慑力极强的光晕中,玄钰明白了一切。 远比神明还要深远的存在。 圆环之中,日月相伴,犹如万丈高楼,层层叠叠九层轮转。 其中又分裂出两抹金光,一个落在玄钰的心口,另一个缓慢笨拙地飘离极渊。 玄钰:「那是?」 那圆环的声音高深莫测,竟没有一处与衡安相像。 「是『容器』,时机成熟时,它会帮你永绝极渊之患。」 玄钰若有所思地看着那抹光离去,这时的他还能冷静理智地思考衡安话中深意,依然固执地认为自己这一生,不会遇到值得心动的人。 某一天,在忘川河的深处,多出了一片白雾笼罩的土地,焦黑的泥土死气沉沉,孕育不出任何生灵。 青界,云外天皆为此震动,想要前来一看究竟的人数不胜数,然则死者之地,岂容生者踏入。仅仅是站在白雾边缘,就能感受到来自这片焦土深处的威慑。 令人奇怪的是,这片土地上并生灵,更无神明,却能阻挡众人探寻的脚步。直到在众人的请求之下,九华天帝下界走了一遭,这才有了明确的答案。 焦土之中的力量来源于日月轮,它无须驱使,自行运转,是不可撼动的,属于世界本源的力量。 九层高塔般的圆轮矗立此地,日月轮转永不断,人族的魂魄得以保全。 至此,也解释了尘缘镜为何会突然孕育出数千小世界。 当人的魂魄不用进行漫长的旅行。脱离躯壳之后归于日月轮裁定功过,掌管『轮迴』。人族得以壮兴,云外天开始建立起掌管人族命运的宫殿,名为「文昌殿」。 那片焦土,重新定名为「冥界」。 人人皆知,冥土之上并无神明,只有万世不变的——法则。 第88章 故人嘆 4 冥界焦土深处,忘川流尽之处,纯白如玉的花树于灰寂之中坚韧向上,这是人族转世的必经之路。 洗去一世污秽,走过万年不败的花树,踏过古老青暗的石桥,便可抛却过往,重入凡尘。 日月轮高悬于空,审判人魂。 比神明还有久远的存在,即为法则。 法则是天道的意识,是维持天地秩序的规则,一旦「存在」则很难撼动。 日月轮是冥界法则的实体,只为人族,为魂灵运转。法则之下,连有通天神力的九华神君都无法踏足此地。 因为日月轮拒绝生者干涉冥界。 万年以来,无人知晓骨白的轮盘之内藏了什么玄机,只知它是冥界唯一正确,永恆不变的核心。 可玄钰知道,他知道那巨大的九层圈环,其实是龙神的骨骸炼化而成,与圆环缠绕着的,流光溢彩的光带是其血液。 神躯化型,神魂为引。 在其中央跳动闪烁的,是龙神玲珑剔透的心脏。 曾经的衡安,最终还是找到了与挚爱永恆的办法。 万念俱消,世上无我,无你。我于浩瀚无垠的魂灵中,试图寻回一点你的痕迹。这样千年,万年……好像你从未离开。 花树摇啊摇,走过的人变慢了,直到上桥的人影变得虚虚实实,完全静止。 「为什么不放他出来?」 玄钰蹙眉,手上托起的烟雾闪着不同的画面。 「你答应过我,不会干涉我的决定。」 背后的魂灵一动不动,这方小小的树影之下,时间不再流淌。 「我是答应过你,可我同样说过,我不认为你的过度保护会给白辰带来什么好结果。」银髮的人闭着双目,满溢而出的力量化作星辰流转在他身侧,美轮美奂。 「玄钰,难道你现在仍然觉得,什么都不告诉他,是对他好吗?」 他睁开眼,眼眸中闪过微蓝的底色,似乎有一丝不悦。 玄钰则微微一怔,印象中,这个人很少唤他的全名,通常都是一声「餵」或者「小冰块」。 此刻玄钰不得不承认,那个顽劣的,爱捉弄人的,除去一身神力毫无优点可言的衡安真的已经消失了。 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是代表了法则本身的冥界之主。他端庄肃穆,眉眼中不復当年的神韵,在他身上感受不到一丝鲜活的气息,看不见一点衡安的影子。 「是。」 玄钰直视着那双眼睛,手中的那团雾动了动。 「没有什么比置身事外更能保护他。」 衡安沉默片刻,仔细瞧了瞧他如今深沉的模样,冷哼一声:「倒是和无烈越来越像了,一样的自大自私。」 大手一挥,白雾的中央出现了奋战的背影。极恶的魔气流窜,白辰手无寸铁凭着乱打的法诀苦苦支撑。 玄钰怒气沖沖:「让他知晓过去是为了让他自愿交出净化之力,你现在又是在干什么!让他去送死吗?」 还未等到衡安发回答,他手握银枪,急地就想闯出静止结界。 「站住。」 冥土之上,法则不可违背。衡安的话一出,玄钰的脚就像是被钉死了一样,再急再气也只能回头怒视道。 「为何拦我?他已经为我死过一次,我不能再让他……」 「原来你也会这样悲切的时候。」衡安道,「他不会有事的,他远比你想像的还要坚韧。从你决意将他转生成狐妖开始,你一直都考虑地很周全,可还不够周全。」 第137页 雾气的中央,白辰在手中凝出了冰箭,而后片刻,箭雨落下,箭簇闪着五彩的光向魔气奋起直追。将成团的魔气打散。 他的背后,早已升起无数支有净化之力的冰箭。 「在凡间的时候,你一厢情愿的赴死,自认为能还他自由。当时若不是我令分身多给他上了一层枷锁,他怕是早就死于法力的反噬,追随你而去。你曾错估了他对你的感情,如今你又要小看他的力量吗?」 「我……没有小看他。我一直都知道他可以做得很好。」玄钰看着那抹与魔气纠缠的背影,与当年奋不顾身为他挡刀的身影何其相似。 他是朱钰的时候,呆书生在这冥界花树下等了他许久。他是霍玄钰的时候,笨狐狸在孤坟前守了他十年。 无论是陆恆还是白辰,什么都没有改变。那个人身上总有着一往无前的勇气,可偏偏又是个固执的笨蛋,明知不可能还要坚持。 明知两人之间没有结果,却还是用情至深。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到最后,竟是一件事都没能如愿。 「你说得对,是我太自私了,可我无法放他走。我会害怕,每次他离开我的视线,我都会想起他被山匪截杀的模样。」他痛苦地哽咽道,「我找不到他的身体,我看见血,看见白骨。他原本……不用走那条路的。是我一见到他心就乱了,露了破绽,引他走上了必死无疑的路。」 那是他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追悔莫及,他跪在小溪的碎石上,捧着沾满血肉的尘土。林中鹿鸣声声仿佛是拷问:为什么你要出现?为什么要将他害死? 如果我的出现只能给你带来不幸……那不如一开始就不要相识,最好永不相见。 衡安摇头,坦然道:「真不知道你们俩相遇是好还是坏。当年若不是你执意阻拦,我理应将他收回重铸。」 可重铸之后还会是他吗?一个为解决极渊魔气而诞生『容器』,就算是衡安也无法做出两个一模一样的容器。 「他不是容器,以后也不会是。」玄钰缓缓开口,「我想让他活着,仅此而已。」 用情至深的,何止白辰一人? 「再等等吧,他需要成长,净化之力也是。我将他关入酷似极渊的幻境中,是为了磨鍊他的意志,更是为了以后……」 衡安的话头戛然而止,在白雾展现出的画面中,出现了本不该存在的声音。 「怎么回事……这不该让他知道。」玄钰心惊,他望向同样惊异的衡安,心如鼓擂,「不是你……那会是谁?」 冰棱击打在地面上,彻骨的寒冷似乎透过白雾传递过来。画面之中,白辰捂着伤口,身带寒意,一瘸一拐地走向巨大的花树。 「你猜到了?他的真实身份……」 「是。」 第89章 故人嘆 5 不久前,极渊幻境。 白辰从未想过,自己能拥有一击必杀的力量。 可事情就这样自然而然的发生了,求生的本能仿佛唤醒了他体内沉寂的仙力,杀意在冰棱上迸发。 当那些透明的冰箭与魔气一起消融时,脑海浮现出久远又模煳的记忆,他并不为这份力量而震惊,反而觉得本该如此。 发狂的魔气割开他的衣襟,嵴背瞬间多了几道口子。 风声唿啸,白辰紧咬牙关,未曾后退一步。 既要战,那便来战,根本没什么可怕的。 不知过了多久,腐化成团的魔气在冰晶下破碎消失,眼前的灰黑色逐渐变为明朗的晴空。 一扇门出现在精疲力尽的白辰面前。 这里的气息……似乎和鹿鸣观的那层神力很像,会是玄钰吗?或是那位大名鼎鼎的龙神衡安? 他稳住身形,毫不犹豫地踏入那扇门。 纯白的花树映入眼帘,白辰微微一怔。 冥界也会有云兰树吗? 不,这不是云兰……云兰树由灵玉化身,花朵通透冰凉。玉石无心,断不会有如此哀伤的情绪。 树也会悲伤吗? 白辰走近了,将手放在纹理细腻的树干上。 绝不会错的,他与这棵灵树似乎有一种奇妙的感应。一经触摸,原本扎在根中,数千年沉寂的情绪一拥而上。 孤寂叠成高山,哀伤化做落雪,那些浓厚的思念仅仅一瞬就压得人喘不过气。 「你猜到了?他的真实身份……」 「是。」 熟悉的声音让白辰的心跳漏了一拍,藏身于树后,另一边的两人似乎并未发现他的存在。 玄钰此番来势汹汹,像是在质问那位白衣人。 幻境之中,虚实难辨。 然而一旦涉及到上冠,白辰的脑子总是异常灵光。就如同他此前在鹿鸣观经歷的一样,眼前的不过是某人平展开来的回忆罢了。 他只须等待,等待这些回忆结束,便可找到幻境的出口。 白衣人漫不经心地靠在树上:「当年我急于追上无烈的魂魄,所有事都办的匆匆忙忙,龙骨剑因承受不住法则化的我而碎裂,在极渊中割出多个通往凡尘的口子。我的一部分神力纠缠着魔气混入人间,可我却没有余力去处理这些事了。」 「强行落成轮迴后,我的神躯神魂都被钉死在此地。情急之下才将上冠的名号传于你,只愿你能替我完成使命。可我同样知道,这样远远不够。」 第138页 「极渊之魔一日不除,它们便会逐渐壮大,纠缠成团,最终成为你我都无法奈何的大魔。所以……」 玄钰沉声道:「所以,你创造了他,让他代替你前往人间,去收回你丢失的神力。」 「是,原本他是最完美的『容器』,他的力量脱胎于我,自然会更容易的吸引到我的神力。他会在凡间修行,等完全掌握了净化之力后,最终带着我的神力飞升至云外天,到那时候极渊的问题就会迎刃而解。这本是我留给你的一份礼物。」 「礼物?衡安神君何时学会说这种冠冕堂皇的词了?」玄钰冷笑,「你创造他,歷练他,将他送入云外天,结果只是让他去送死?」 白衣人若有所思道:「小冰块,这可不像你,你莫不是……」 玄钰的脸色非常难看,冷漠无情的人会有这样汹涌地将要溢出的情绪吗? 恍惚间,白辰有一瞬间的动摇,上冠在他心中高大伟岸的形象轰然崩塌。 眼前的这个人名为玄钰,他会为某个人,某件事着急。他的无奈,他的无措,连唇角的弧度都和凡间的霍玄钰如出一撤。 原来你也有办不到的事,原来你也有这样为难的时候。 只是这一次,你是为了谁呢? 咔嚓。 清脆的碎裂声砰然而至。 白辰抬头望去,天空似乎多了一处裂缝,急不可耐的敲打声用尽了力度,震得眼前的回忆断断续续。 似乎有人铁了心要从外部破坏幻境。 「他……在哪?」 「你既下定决心,那便去吧。」 剧烈的震动之中,整片幻境在这勐烈的打击中移位,白辰死死抓住灵树,吃力地想要看清眼前的画面。 「白辰!」 什么?! 白辰回过神,幻境破碎,镜面的碎片飞扬,而玄钰的唿喊震耳欲聋。 「别看。」 他的声音发抖,宛如恳求。 「他……是谁?」 此刻,白辰忘记了身份有别,忘记了之前所有恩怨情仇。 他木然的站立着,他指着前方,平静地质问姗姗来迟的玄钰。 「是我,对吗?」 幻境消失,不知为何,最后一幕却被保留了下来。 那张脸,让白辰心生恐惧。 如同在照镜子,每一根髮丝都清清楚楚,世上不会有两个如此相像的人。 玄钰脚步一滞,凌厉的眉眼少有地柔软下来,他只是沉默着,恳切的目光中深藏着黯然。 白辰抬头望天,深吸一口气,将眼中的湿润逼了回去。 「我是『容器』,我的诞生从一开始就有目的,我是衡安用来清扫极渊的工具。」 他步步紧逼,满眼哀戚,直视着那张毫无波澜的脸。 没有答案,他得不到回应。 「从前我觉得,是我太过愚笨,所以总讨不到你的欢心。原来是这样啊……难怪,难怪你从未正眼瞧过我。」 短暂的失望伤心之后,白辰的脸上露出了自嘲的笑。 「在你眼中,我怕是与你手中的刀剑并无区别。一个物件而已,怎么能入得了上冠神君的眼呢?」 满心欢喜终成空,他之前在想什么? 他想,那怕只有一瞬,玄钰对他多多少少是会有一点在意的。 或许到最后,你会有一点喜欢我。 多可笑的想法。 他会在意衡安,甚至会在意那个替他挡刀的陆生。 可独独不会在意他。 因为前者是活生生的人,而他……只不过是个趁手的工具罢了。 玄色的衣袍宽大,无人能看出高墙一样的身形正微微发颤。玄钰紧握双拳,指甲嵌入手心,可他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白辰继续上前,额发贴在玄钰的鼻尖,唿吸喷薄之中,真心与假话交织在一起。 他不甘示弱道:「所以,你是来让我履行使命的吗?」 「不是。」这一次,玄钰沉沉开口,手上不着痕迹的捏了一个法诀,「我更想你忘记这些。」 忘记? 都到这一步了,还能简单的说忘就忘吗? 白辰不解地转头,见他手中熟悉的光晕,脑海中浮现出模煳的记忆。 「忘了吧,以后你我只是陌路。」 是谁? 好像很久以前,有人对他用过一样的法术。 「咳!」 焦土之上,忽然传来一声清亮的咳嗽声。 「我竟不知,你这些年奇怪行径是在完成衡安的嘱託。」 「天帝陛下。」白辰欠身行礼。 玄钰则面露不悦,一声不吭地收起法术。 金色的神环笼罩,九华神力大开,连瞳孔都变做金色,他看向远方,云淡风轻地笑道。 「衡安,想见你一面真不容易。」 「是你?」衡安轻飘飘落地,他看向一旁气氛低沉的二人,知晓有些话不便多说,「我并未准许你踏进冥土,不管你是用何种方法进来的,尽快离开吧。」 九华意味深长道:「自然,你们各有想法。可极渊事关三界存亡,我过来确认一下不过分吧?」 的确是合情合理,衡安也不好硬赶人出去。 见几人僵持着都不说话,九华饶有兴趣地围着白辰绕了一圈,用观赏的眼神赞嘆道。 「绝品,真是绝品。怪不得玄钰当初宁可违逆我都要下凡,原来这因果都在你身上。」 第139页 衡安神色剧变,还未等他开口阻止。 耳侧响起了冰冷无情的声音。 「是,我在云外天见他的第一眼,就知晓了他的身份。可惜作为容器也好,工具也罢,还是少了一点歷练,缺了一块神性。」玄钰转头看向白辰,看见小狐狸赌气别过身,露出了背上的伤口。 玄钰的神色未动,唿吸平稳,丝毫不拖泥带水地说出了自己的筹谋。 「我看出他六根不净,甚至对我抱有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因此藉口下凡,引他去往凡尘体会人间百态。」 听到这里,白辰的背影飘摇欲坠,仿佛一阵风都能将他吹碎。 衡安心觉不妙:「玄钰,可以了。」 「凡间种种,皆为计谋。是为了让『容器』通晓人性,心怀怜悯。」他垂着眼,浓墨色的眸底满是阴霾,口中的话语句句诛心。 「好让他心甘情愿地,为众生踏入极渊,牺牲自我。」 九华点头:「不错,几乎是天衣无缝的计策。只是你为何要瞒着我呢?」 玄钰对答如流:「因为衡安不想让你知道。」 九华转头看向衡安。 衡安:「……是的,我不想让你过来烦我。」 片刻的寂静后,白辰直起身子,平静道:「都说完了吗?」 他环视四周,将三人的神情尽收眼底。他们每一句话都在围绕着他,可却没有一个人过问他的意愿。 大概这就是真正的神明,为众生而捨弃自我,从来没有第二个选择。这没什么好指责的,他们的确以身作则,已经牺牲了足够多了。 「是我悟性太低,才让三位神君大费周章。我的性命不值钱的,神君用的时候知会我一声就好。」 他定睛看向冷着脸的玄钰。 从一开始,那张脸上不会有任何情绪,他从来都读不懂他。 「上冠神君,其实你不必使出那些计策。最初的我确实非常地憧憬你,所以只要是你的命令,不问缘由,我都心甘情愿。」 痛彻心扉之后,连眼泪都是奢侈。 「我累了,神君自便吧。」 良久之后,空旷的焦土之上只余两人。 衡安无奈道:「你这副表情还要摆多久。」 玄钰仰望着白辰离去的方向,颤抖的肩膀一早出卖了他。 他的脸上还是淡淡的冷漠,只是多了份挣扎。 「不,我不可以让九华看出破绽。」 是在劝说,亦是告诫。 「接下来要怎么办,什么伤人的话都让你说了,如何才能让他自愿交出净化之力呢?」衡安嘆了口气,「你何必把话说这么绝,万一你们之间……并不是绝无可能呢?」 「凡事皆有代价,我都明白的,虽然明白,但还是……很不舍。」 玄钰恢復了以往的冷淡,周遭的屠戮之气比以往更甚,颇有虚张声势的嫌疑。 「衡安,你说这世上,真的有无私的神明吗?」 「大概是没有吧。」 衡安不假思索回道。 于他而言,什么轮迴,什么人族,那样远大的责任,光是听着就让人避之不及。 神龙的血里带风,本该遨游四海,逍遥自在。 可他偏偏遇到了无烈。这个人族自己都弱不禁风,却还是怀着善意接纳他,养育他。 人族,真的是很温暖的生灵。 他不喜欢枷锁存在于身,可他实在爱惨了无烈,爱他髮丝飞扬的模样,爱春风拂面而过的每一轮微笑。 所以,他愿意替他背负起一切。即使永生永世要被框死在冥土之上,他也没有任何怨言。 哪有什么无私? 不过是于你眼眸,见证万物有灵,因而心生欢喜,至此天上天下都是你的颜色。 不过是爱屋及乌,不忍让你心伤,因而心生怜爱,不舍你的心爱之物湮灭。 爱不会被不爱打败,越是浓烈的情感,加以时间的催化,往往会给人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 化作法则后,被万年孤寂的岁月消磨,衡安始终怀抱着如此的信念在等候。 或许有一天,当忘川的河水倒流,当花树落下第一片花瓣,破碎的魂灵会顺着『最初的指引』而来。 你会重新找到我,我们终会重逢。 无烈……你知道的,我性子急,时间久了,我就不愿意等你了。 你从来不捨得看我难过,别让我等太久了,好吗? 第90章 不归人 十指相扣,额头轻抵。 深邃污浊的识海之中,不稳定的虚影闪动。 「不专心。」元信睁开眼,果断将意识从司灵的识海中抽离。 凡界不适合仙灵久留,即使是负责纠正命运走向的灵使,在使用法术之后也逃脱不了反噬的痛苦。 当污秽逐渐深入识海,从内到外积累的腐败会将仙灵之躯消磨粉碎。 这就是天道法则,不问缘由,不看结果,只有「是」或「否」,而后精准地降临在每一个违背者身上。 因而每一位天枢官的职责不仅仅是编写命簿,他们通常具有洗濯识海的本领,为人多半理智清醒,不会轻易为外物所动。 当灵使的识海因反噬而扭曲,由天枢官主动发起的「除秽」便是他们唯一的曙光。 「识海动盪,秽物难除。」元信戴回水晶镜片,浅淡的眉头微蹙,「你很少在我为你除秽时分心,这几日是有烦心事吗?」 第140页 司灵漫不经心道:「没有。」 「没有?」狭长的丹凤眼微微震动,连带着镜片都抖了一下,元信缓缓开口:「你……是不相信我吗?」 司灵沉默了一瞬:「难除就不除了,我过几日再来。」 说罢便起身要走。 「等等。」元信扣住他的手腕,直视着那双躲闪的眼睛,「我为你除秽数千次,你识海中每一处我都清清楚楚,有时候,我比你自己还要懂得你内心真正的想法。你在担心白辰,对吗?」 「是。」司灵有些苦闷,他始终做不到在元信面前说出违心话。 他可能会沉默,但绝不会说谎。 元信:「因为我之前的隐瞒,所以关于白辰,你如今一句话都不肯和我多说了吗?」 司灵咬牙:「是。」 「可你是我的灵使,你不应当对我如此排斥,你的识海需要我去洗濯。」 「不排斥就够了吗?」司灵发出一声可悲的笑,「那好,你只需如实回答一个问题,我们就能把这场除秽进行下去。」 「请问我的天枢官大人,你提醒我可以带着白辰去青界散心时,是否也有九华天帝的授意。」 司灵眼尾的鱼纹逐渐变得鲜红,压着怒火与不解,那曾充满缱绻的目光变得淡薄。 被这样的眼睛注视着,元信只觉心颤,他努力平息语气道。 「是,但不全是。」 元信的眼神飘向某本空白命薄,早在九华天帝传讯前,在那本不起眼的空命薄上,曾短暂地,不着痕迹地出现过命运的指向。 无往地,醉生梦死楼。 「他以为他是谁啊!我凭什么要听他的!」 美酒入喉,醇香侵蚀。一阵发热后,白辰的衣襟微散,裸露在外的肌肤发出春桃般的嫩红。 「你少喝点。」凌云简颤颤巍巍将面前如山的酒壶挪走。 「喝……多喝,不醉不归!」 白辰瞬间夺下两壶,如牛饮水开始吞咽,眼眸中晕着水光,早已迷离不清。 「你还认得我是谁吗?」 凌云简伸出两根手指在白辰面前晃了晃,却被白辰一把抓住。 白辰滚烫的脸忽然贴了过来,鼻翼微动,像是在确认味道,他含煳不清地傻笑道:「嘿嘿……当然认识,你是云简。」 远方传来雷声,面前的酒气扑鼻而来,凌云简捂住口鼻,将倒过来的白辰扶正:「早知道不带你过来喝酒了。」 怎么会有人酒品如此之差。 旁人或是把酒言欢,或是借酒消愁。 哪有人先是一言不发地喝完十几壶,而后开始精神亢奋胡言乱语。 在人间几十年,和数人虚与委蛇,凌云简是真没遇到过这样的。 「哼,都是假的,霍玄钰是假的。他根本就是个无情无义的大坏蛋,亏我……亏我还那么喜欢他。」白辰眯着眼睛,眼尾上挑的弧度十分勾人,他指着凌云简道,「连你也是假的,对不对?」 凌云简听得一头雾水,内心直唿冤枉。谁知白辰光是说还不过瘾,说着说着就开始上手,手心里凝出一尺长的冰刀,房间里瞬间变得寒气逼人。 「哎!哎?」凌云简吓得直唿,「有事好好说啊你拿刀做什么?」 白辰大喝一声,显然是正在兴头上:「魔障,我今日就要将你歼灭!」 坚固的冰晶顺着门窗生长,凌云简发现逃脱无望之后抱头鼠窜,躲着阵阵寒意。 救命,他和一个酒鬼说什么,这根本说不通啊! 「快停手啊!白大仙!」 啪! 一刀噼在瓷白的酒壶上,其力道之强劲,崩裂的碎片没入地板。 「再来。」白辰一脸不满意,又开始积蓄力量乱砍。 「你……你之前就这么能打吗?」凌云简头皮发麻,一半惊惧一半发懵,「都这么强了干嘛还来无往地讨灵丹。」 说到这里,白辰的动作一滞,没躲过脚下滚动的酒壶,眼看着就要栽倒。 凌云简没多想,直接飞扑过去:「小心点啊!地上都是碎瓷!」 真是无奈至极,仙人竟也有这样不稳妥的一面。 当初在凡间时怎么没…… 哦。 凌云简恍然大悟,白辰似乎只对霍玄钰有别样的情绪。除霍玄钰以外的任何人,在他眼中皆与地上的草木一般,不值得费心接触,因而总能平静淡然。 「好累。」白辰跪在地上,半栽在凌云简怀里,「我已经……很努力地去练习了。为什么连这点魔气都无法净化。怎么办,你又要对我失望了,我总是做不好你交代的事……」 冰刀的尾部泛出粉红色,指腹处早已鲜血淋漓。 平息极渊魔气的关键在于净化之力。而他作为容器,并未让这股力量达到惊天动地的程度。 九华天帝正是知晓这一点,才将那些灵药一波又一波的送往他的手中,其中不乏他之前所求的灵补丸。 一切都是计划好的,从他诞生的那一刻,结局就已註定,半点都由不得他选。 白辰低垂着脑袋,像是睡着了。 他累了,身心俱疲。 亏空的修为可以靠灵药弥补,然而如何使用,却要实打实的靠自己琢磨。 为了让净化之力充盈,他这些天一次次的走入极渊幻境,冰刀不曾脱手,不知用力挥砍了多少次。 第141页 等回过神来,手掌上长满了茧。新生的茧又在下一次的极力挥砍中被磨碎,碾压,最终化作血水,冻结在晶莹的冰花上。 会痛吗? 容器怎么会痛。 「呜……」 「怎么开始哭了?」凌云简方寸大乱,想要安慰的手一时不知道该放在哪里,最终落在了白辰的后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 「出什么事了?」 眼尾的潮红与双颊处的绯红连成一片,如同霞光下的云彩,白辰的眼睛湿漉漉的,可偏偏忍着呜咽,不肯落一滴泪。 凭什么啊。 凭什么事事都由你们决定?! 白辰心里是又气又不甘心。 ……偏偏你们还算得准确。 他没想过有一天会有如此重大的责任降临在自己身上。 放在过去,他大概会犹豫,也可能无法决断。 如今全然不同了,见证过人情冷暖,经歷过生离死别。人间一趟让他生出了恻隐之心。 极渊动盪,连九华天帝都不能平息。那些在青界,人界生活的众多生灵一定还有未了的心愿。 或许是一个未实现的承诺,或许是一场没有尽头的等候,或许……是一颗在炙热余烬中復燃的心。 此时此刻,世间正在上演的离别已经足够多了,仿佛一碰就碎的泡沫,承载不了更多的苦难。 他不知道如何做一个合格的容器,可他知道,他不愿再看到撕心裂肺的离别。 况且……倘若我能平息极渊的魔气。 你一定会对我刮目相看吧? 「我好痛啊……」 手心的鲜血凝固,白辰收了冰刀,无力地倒在凌云简的肩头。 「玄钰,我真的好痛。」 肩膀上的重量很轻,凌云简想起在滨边小院时,这只狐狸大仙常常跳到屋顶上晒太阳。 见他来了也装作看不到,然而每当门前出现特殊的脚步声,白辰会从屋顶一跃而下,毛茸茸的爪子落在地上,他的脚步轻盈,云雾缭绕中仙人之姿尽显。 这样的好时光,不会再有了。 凌云简鼻头一酸,无处安放到手脚似乎找到了落点,他将人带离碎瓷堆,一起靠坐在柱子上。 一番行动下来,他脖颈间的纱布松动,露出了半截深可见骨的刀痕。拉扯之中白辰胡乱抓着他的衣袖,口中念念有词。 有时候委屈的一声「好想你」,有时候是轻轻一声「骗子」。 唯一不变的是那个名字。 「玄钰。」 窗外的雷声,似乎越来越近了。 小狐狸期期艾艾道:「我不要再喜欢你了。」 轰! 闪电落下,门窗被噼开个大洞,木头焦煳的气味瞬间与烟尘一起充满了房间。 凌云简第一反应是护住神志不清的白辰,第二眼才勉强看清来人。 「拿开你的手。」 他听见那个人压着莫名的火气。 烟尘渐渐散去,凌云简瞪眼,不可置信道:「玄钰?你怎么来了?」 「我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我也不想与你多说。」玄钰深深地剜了一眼凌云简搭在白辰肩膀上的那只手,眼底闪过骇人的火花,「别让我重复第三次,现在,拿开你的手,我要带他离开。」 凌云简识趣地往旁边挪了挪:「请便。」 玄钰一边熟练地将人横抱起,一边问道:「是你带他过来喝酒的?」 凌云简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张脸,反应慢了一刻:「他说想忘记那些痛苦的事,我就带他来了。」 玄钰瞥了他一眼,嘱咐道:「他这样喝很伤身体,以后……别让他喝酒了。」 直到两人离去,凌云简瞧着一片狼藉的房间,苦笑着道:「不知红髮真君能不能帮我免去修復的费用……」 唉…… 好像什么都变了,又好像还和从前一样。 这两个人即使换了身份,还是如此密不可分,还是一样地令人担忧…… 第91章 不归人 2 夜色将云兰树海笼罩在一层薄薄的淡蓝之下。云兰花比往常更疯狂的下落,纷纷扬扬,好似夜幕揉碎了星光,汇成闪耀的银河。 玄钰停下了脚步,簌簌而下的花瓣蹭过他的鼻尖,滚落在怀。大概是淡雅的气味侵扰美梦,惹得白辰不自觉地缩着身体。 在感到不安时,这只狐狸总是会把自己缩成一团,试图把身体当做坚固的屏障,躲避一切外界的干扰。 「笨狐狸。」 伴随着一声轻嘆,玄钰收紧手臂,将人稳稳地圈在自己怀中里。 白辰哼了两声,枕着温暖舒适的气息安然入睡。 玄钰当然知道如何让狐狸变得安心,他知道的远不止这些。 无数次,他从武光殿的侧窗眺望树海的方向。 他看见他在树梢上打盹休憩的片刻,看见他愁眉苦脸与友人谈论的间隙,看见他闪亮不已的每时每刻。 他见过他所有的喜怒哀乐,知晓他的每一份真诚滚烫的心意。 无数次……无数次,他差点控制不住自己。想要走上前,想要打破这形同陌路的局面。想拥有近在咫尺的注视,想光明正大地将人拥入怀中。 「你真的不喜欢我了吗?」 于白辰的耳边,他颤声问道。 他不知会有人这样牵引着他的情绪。见他与人亲近,先是无名的愤怒,等回过神来,噼下天雷的手仍在发抖。 第142页 他说,玄钰,我不要再喜欢你了。 不知是酒后胡言,还是真情流露。 无论是哪种解释,都在他心上捅出了重重的口子。当时气血上涌,转眼间,他便冲到了白辰身边。 爱会让人发疯,无法克制,无法压抑。 「是我让你伤心了。」 玄钰贪恋怀中的温暖,于纯白的花树下,他总想着再多留一会。 九华时刻都在怀疑我的用心,想要合情合理地见你一面,难如登天。 细想下来,与你相遇的这五百年,从你还是陆恆的时候开始算起,你我相处竟多半都是在人间。 只有在人间,我不是云外天的战神,你也不是籍籍无名的小仙。抛下身份和责任,我们只是平凡的两个人,彼此交付真心,约定好要一起走过数个春秋。 「还有十日,只剩十日了。」 抑制极渊魔气的结界会在十日后溃散,那就是终局了。 玄钰闭上眼,他等那一天等了许久。 当他是凡人霍玄钰时,他想,如果他能飞升成仙就好了,那样就能追上他的脚步。 现在,他愿望成真了。 结果反而离他的狐狸越来越远,还总惹他伤心难过。 「原谅我。」 浓墨的眸子睁开来,眼底汹涌着漆黑的慾念,不舍,痛心,无奈。大概真的是压抑了太久,玄钰只觉头脑昏沉,一直以来坚定的决心有了一瞬间的动摇。 「笨狐狸,这一次,不要等我了。」 最后,他将一枚金光闪闪的灵丹渡入白辰口中。 不同于他交给九华的那些,这一枚融入了精纯的修为,他的修为……远比无往地的任何灵丹都要有效。 灵丹会在几日内迅速催化净化之力,使之达到可用的状态。 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对谁都是一样。 风过林梢,那些深沉哀恸话语尽数消解于夜色中。 「白辰,醒醒。」 「唔……好难受。」 「难受就对了,谁让你自己跑去喝酒。来,快把解酒药吃了。」 宿醉带来的影响比想像中的还要严重,白辰扶着脑袋,眼前虚影重重。 「司灵你,你别晃了我好想吐。」 「……」 司灵把药往白辰嘴里一塞:「快把药吃了。」 苦味冲击太大,白辰吞下之后忍不住干呕两声。 「你不会喝酒就别喝,现在这副真让人担心。」司灵又递了杯水,「你到底怎么了,从无往地回来之后就像是变了一个人,问什么都不肯说,还经常神出鬼没不知所踪。」 白辰沉默半晌,闷声道:「你说我死了之后会有人记得我吗?」 「你……你好端端地说什么蠢话。」司灵吓了一跳,把手放在白辰额前细细探查,「不会是昨天喝酒喝伤脑子了吧……哎?你这……你……」 司灵不可置信地收回手,停顿片刻又将手掌贴了过去。 白辰不解地问道:「我怎么了?」 「先别说话,我在确认。」 白辰只能乖乖闭嘴。 不一会儿,司灵浑身紧绷着,郑重其事道:「你实话告诉我,这段时间是不是接触了不该接触的东西?」 「没……没吧。」 衡安神君特制的极渊幻境,应当不算是不该接触的吧…… 白辰不太确定,回答的时候难免心虚了些。 「没有?那你身上忽然多出了几倍修为是怎么回事?白辰,你要知道这世间法则中,没有凭空得来的东西。一切以不正当手段得到的力量,最终都会成为你的催命符……」司灵勐地一顿,回想方才白辰那一问,他有些急了。 「你到底碰什么禁术了,你知道要出事你还敢碰?!」 「是九华天帝,他给了我一些丹药,让我养好身体什么的。」 白辰是个很好懂的人,什么事都会写在脸上。 司灵目不转晴地盯着他,一番话说完,并无异常。 他没有撒谎。 可仍然有解释不通的地方,就算是为了弥补白辰在凡间丢失的修为,也没必要送这么大的量,未免补过头了。 不过……那是九华天帝,或许他有他的理由? 「哦,你别想不开就好。」 司灵想了半天也没头绪,索性不想了。既然从白辰这里问不到东西,干脆不问了,谈谈这些天他发现的蹊跷之处。 「我隐约记得,你是从青界飞升的,飞升之前还有记忆吗?」 白辰摇头:「有,但是总感觉不真切。」 「不真切?」 「不知为何,我常常会把梦和那时的记忆混淆……我同你说过的,我印象中是受过一位能人的帮助才顺利飞升。可无论我怎么回忆,都记不起他的音容。」 「那你有没有想过,或许这个人,不在青界,也不在云外天。」 白辰:「我从出生就在青界,除去这两个地方,难不成那人是从极渊而来?」 司灵掏出准备好的镜子,放在白辰的正前方,镜中映出的是一只白色的狐狸。 「白辰,你好好看看你的原身,毛皮雪白厚实,其下还有绒毛。你根本不是白狐,而是一只雪狐。」 白辰顿觉头晕目眩:「雪狐……我是雪狐?」 巍峨的雪山从记忆深处吹来了寒冷刺骨的风雪。 第143页 被尘封的过去出现了一道缝隙,他记得积雪掩住了他的身体,那重量压地他喘不过气。他发出哀转久绝的求救声,然而雪山人迹罕至,不出两个时辰,他就会被冻死在这里。 「你真的从一出生就在青界吗?」 顺着司灵的话语,脑海中响起另一个人的声音。 「小狐狸,过来。」 好温暖,我是死了吗? 「我不会让你死的。」 那……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一个温暖如春,没有风雪的地方。」 记忆仿佛被锁在了笼子里,他能透过铁笼瞧见它的形状,却无法将其释放。 如司灵所言,青界根本没有雪山。 那么作为雪狐的他,是如何从凡间逾矩飞升的呢? 水脉涌动之处,灵泉将深层的灵气翻涌上来。当初无烈为了开化青界蒙昧的妖族,足足打出了九口灵泉滋养其灵智。 其中一个恰好在青界的边缘,忘川与冥土汇合之处。无形的水往往蕴含着大量的讯息流经四海。 九华藉助水脉,再一次来到了这片焦土之上。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看见那运转干坤的庞然大物。 日月轮,通体骨白色令人不寒而慄。 「难怪这么多年你从未找过我。」 九华暗自神伤。 抽筋剥骨,血肉化型。 在极大的痛苦之下建立轮迴,自身的意识留存在法则之中,不知要歷经多少年才能脱离而出。 衡安离不开冥土,甚至连这缕自我意识,都无法长期离开日月轮的中心。 「多年不见,薄情的九华神君竟学会了多愁善感?」 衡安抱臂而立,无奈道:「知道你会来,没想到你来的如此之快。」 他打了个响指,九华身上的神光瞬间消弭。 既然冥土之主给予了准许,违背者自然不需继续燃烧神力对抗了。 九华面色凝重,上次的见面太过匆忙,许多话没能问出口。如今只剩他们两人,他仍然挑不出想要说的话。极渊,魔气,亦或是玄钰暗中的谋划,好像他此前关心的事统统都不重要了。 于是,他轻声问道:「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第92章 不归人 3 干元殿的台阶下人声鼎沸,昨夜一场大震将云外天震地四分五裂,地裂随处可见。 「这可如何是好啊?」 危急之时,天帝陛下竟不知所踪! 众仙皆是惶恐不安,焦急等候之时,匆匆从武光殿驾云归来的闻识仙人带来了一个更坏的消息。 「上冠他也不在殿内。」闻识下意识地擦了擦汗。 「二位真神都不在,若是云外天再遇大震……」 「天塌了,天要塌了。」 「九华天帝应该想好了应对之策,对,一定是这样。」 一阵哀嘆嘈杂过后,闻识见众人面色苍白,好生劝道:「诸位莫慌,云外天的地基是以上古时代的神骨夯实的,本质坚实牢固,不会轻易受损。我方才绕了一大圈,见那些裂缝虽然数量颇多,但细看之下浅淡之极,不足为惧。各位在这干等也是无用,不如先合力将自家殿前的地裂修缮好,陛下回来看着也舒心。」 「这……能修得好吗?」 「闻识仙人,你别诓我们,我们哪懂修路?」 闻识脸上的笑容凝固:「怎么修不得,稍微用法力填补即可,你若是不会,我可以手把手地教你。」 「可这……并不是我的职责所在。」 「是啊,还是等陛下回来再说吧,陛下是神族,肯定看不上我等粗略的小修小补。」 附和的仙人不在少数,落在闻识耳朵里,平白无故给他添堵。 九华是神族,什么有事都有他来抗。 他全知全能,所以要负责为众人答疑解惑,解决危机。他神力强大,理应庇护众人不受风云摧残。 倘若有一天,面对无法平息灾难,他更应当以身作则毫不犹豫地捨去自我。 救苍生于水火,是神族最终的归宿。 只有这样才算得上圆满。 说话间,脚下又震了三震。 闻识眯着眼笑,走到那几个说闲话的小仙中间。 「连地裂都修不好,你当什么仙人!?」 闻识豪不怜惜地一推,几人瞬间飞起,后背砸在台阶上,叫得苦不堪言。 「闻识你……」 「我怎么样?」闻识拍拍手上的灰,眼中似乎能迸发出利剑,他直言不讳道:「我看是九华对你们太好了,太平日子过惯了一点小事就怨声载道。怎么,你们飞升是为了享福吗?让你们做事还挑挑拣拣上了?」 「……不是,闻识你冷静点。」那人弱弱的接话,「大家不是那个意思。」 「哦,那大家是什么意思?」闻识的目光一一扫过这些年轻面孔,「当初刚到云外天是何等的谨小慎微,毕恭毕敬,在我面前说着一些苍生大义的话,这才多少年,浑然忘了?」 与闻识不同,这些殿前聚集的小仙多飞升于尘缘镜建成之后。当时四海昇平,魔气尽消,恰好文昌殿的命薄已经初具雏形。他们一来便是这些轻松的活计,几千年循规蹈矩,脑子呆板就算了,目光竟也如此短浅。 九华的确强大,可他不懂人心。自二位神君故去后,他常常把自己关在干元殿谁都不见,他不知这样太平的日子,放任新来的小仙不加管束会有离心的隐患。 第144页 诚然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这些法力低微的小仙不值一提。 一个人的确微不足道,可若是数以千计呢? 若是无烈神君还在的话…… 罢了,不想了。 闻识收敛笑容,伴随着淳厚朴实的威压:「云外天还没塌,不想留下的我现在就能把你踹回青界,想留下的,现在就去修好那些裂缝,我不喜欢没有规矩的东西,九华天帝也一样。剩下的话,还需要我多说吗?」 众仙点头称是,除去九华与上冠,闻识是云外天资歷最老的仙人,他手下管束过数万小仙,其中不乏天赋异禀横行霸道之流,然而最后在他面前都变得服服帖帖。 这一天,众仙终于想起,平时毫无存在感的教导仙人,有着何种可怕的实力。 毫无头绪,简直是毫无头绪。 白辰拖着浑身血痕的身体走出极渊幻境, 这些天他总在回想他当狐狸的那些年,记忆遥远,不甚清晰。 越是难以回想,越让他焦心。于是在幻境中他的手脚变得迟钝,接连好几日都是新伤叠旧伤,后腰上没一块好肉。 这样可不行,要专心一点。 白辰随意掏了一颗灵丹吞服,苦的,但他不怎么在意。这些天吃丹药和吃饭一样,他早就习惯了嘴里一股苦味。 青界的天空很高,白辰忍不住伸手触摸落在肩膀上的霞光,这样好看的美景,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 他该回去了,回到云外天,去面对不知何时到来的死期。等到太阳再次升起,如行尸走肉一般去往幻境,战斗,厮杀,不知何时是尽头。 没有人能坦然接受自己的死亡,白辰也一样。 只是……他没有选择的权利。 「白辰。」 背后的声音微微发颤。 白辰心中微微一动,身体却倔强地不肯回头。 这时候还来做什么?不是说……一切都是利用吗? 「想喝酒吗?」 玉珠叮咚作响,声音如旧。 白辰恍然回首,目光流连。 红绳玉珠,长发高束。华丽宽厚的长袍换做窄袖胡服,他挺身而立,提着酒罈左右微晃。 恍若重逢的瞬间,他仿佛看见那位英勇的小将军来接他回家。 「玄钰?」 白辰的意识飘散,飘回久远的凡间,可他的玄钰不会回来了。他咬着唇,理智终究战胜了汹涌的情感,缓缓质问道:「神君这是何意?」 「我知道你不想见我,想着或许,你会想见『他』。」玄钰似乎有些黯然,强打着精神问道,「要和我喝一壶吗?」 「我?不……」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白辰便被一阵强风包裹着,再落地时,夕阳已完全淹没再地平线下。 微风裹挟着泉水的凉意,深绿的夜晚静谧舒爽,不远处的凉亭,酒罈早已摆成一座小山,颇有一醉方休的气势。 白辰刻意疏远几步,不满道:「想不到神君也会强人所难。」 「陪我喝一杯吧,就当是可怜我。」玄钰先一步在凉亭中斟酒,似在相邀. 可怜……谁?堂堂一代战神,武力无双,会需要一个不知名的小仙去可怜吗? 多荒唐的话。 然而,即使心中如此清楚…… 凉亭中的人再次发话,语气温和带有乞求道:「白辰大人?」 无法拒绝,当玄钰用那种示弱的语气唤他「白辰大人」的时候,註定这酒他非喝不可了 「说好了,我只喝一杯。」 白辰大步向前,坦然地接受了这个结果。 微风习习,灵泉涌动。 小狐狸抱着酒罈子不知深浅,咕嘟咕嘟只当饮水。 他并不喜饮酒,只是这些天的苦闷与恐惧难以排解,辛辣的酒入喉,似乎浇灭了这些愁苦,也沖淡了口中的苦味。 玄钰默不作声地看着,白辰喝完一坛他递一坛,全然不顾当事人只喝一杯的豪言壮语。他时而露出一抹宠溺的笑,像是在看宝物,死气沉沉的眸子里头一次焕发出光彩。 「我好像,从来都没这样近距离地看过你。」玄钰轻声道,他忍不住拿指节触着小狐狸发烫的脸,「小狐狸,你真的不喜欢我了吗?」 酒过三巡,白辰喝得煳里煳涂一身酒气,完全不知该如何作答,还没等他细想这番话的意思,玄钰柔柔地笑道。 「可这么多年……我还是视你如命,欢喜不减。」 轰! 白辰似乎听懂了,双颊的绯红更甚,磕磕绊绊地回道:「怎么会……你是上冠,神怎么能动情,还是对我这样的小妖……」 「为什么不可以?你在我心里,永远都是最重要的。」玄钰拉着白辰的手轻吻,原本高大的他刻意低下身子俯视他的小狐狸。 「况且神不动情,何以共情苍生?」 「那你,为什么要罚我,说我六根,六根……不净?」 小狐狸的眉毛皱成一团,眼尾潮红,看上去委屈极了。 玄钰闭口不答,只道:「是我错了,还望白辰大人宽宏大量,原谅我好不好?」 「唔……」白辰抱着酒罈,定定地看着眼前摇摆的玉珠。 「白辰大人,你好好看着我,告诉我,我是谁?」 红绳玉珠,又是故人之姿,那声音极具蛊惑性。 在酒气的侵扰下,白辰头脑昏昏,他紧紧抓住晃动的红绳,出神道:「你是玄钰。」 第145页 「是,白辰大人,我是你的玄钰。」他笑了,眼睫翕动,这样威严的面庞,此刻在光影之中尽显温柔。 「不,你不是我的玄钰,你是,你是……」 是谁呢? 白辰一时之间想不到,明明脸是一样的,调笑的语气也一样。 可他怎么会是霍玄钰呢? 「白辰大人。」玄钰将人抱到石桌上,他抬头,刻意将脸凑近,用只有两人才能听清的耳语温声哄到,「请你再好好地看看我。」 两人一高一低,白辰瞪圆了眼睛,试图拉回涣散的神智。唿吸喷薄,在双浓墨色的眼睛中,他看见了他自己。 只有他自己。 「玄钰,我好想你。」 思念无声,泪水如潮水般争先恐后地夺眶而出。这一刻,小狐狸放声大哭,不顾形象地跌坐在玄钰的怀中,埋头呜咽。 「你什么时候才能来接我走。」 「对不起,总是让你等我。」 感受着脖颈间的咸湿,玄钰揉着小狐狸的脑袋,一下一下地替他顺着毛。 「我答应你,以后都不会了。」 字字诛心,心如血滴。 第93章 不归人 4 大概真的是喝晕了,小狐狸浑身发烫,竟跨坐在他的身上不肯起身,嘴里不知嘟囔着什么。衣衫不整,紫红淤青在晚风之下立刻暴露无疑。 玄钰将手贴了上去,片刻凉意倾入,淤青慢慢消退。 「很疼吗?」 白辰哼了两声:「别按……痒,我最怕痒了。」 手上温软,耳畔唿吸声声可数,玄钰心尖一颤,却还是压着躁动劝说自己冷静。 今日不是为了这些…… 「还醒着吗?」 他扶着小狐狸的柔若无骨的腰,意图将两人拉远一点。 「醒着。」 白辰眼神迷离,似乎是贪恋眼前温暖的气息,竟怎么也不肯顺着玄钰的意。两人几乎是鼻尖碰鼻尖,分享着独有的气息。 玄钰感受胸口涌现的酸胀,无奈道:「既然是清醒的,现在我问你什么你都会如实回答吗?」 白辰红着脸点头,而后又摇头:「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因为我是玄钰,你不喜欢我吗?」 「喜欢。」白辰毫不犹豫道,毛茸茸的狐耳瞬间冒出,说罢还凑上前,在玄钰脸上啄了一口。 真是让人猝不及防,酒气残留,玄钰一时语塞,这只小狐狸总是擅长让他方寸大乱,一切计划不如他的片刻软语。 缓过神,聆听躁动的心稍微平缓之后,玄钰再次开口问道:「所以白辰大人,为什么要答应九华呢?去往极渊真的是你的意愿吗?」 狐狸耳朵耷拉着,白辰怏怏不乐道:「我……不想当一个没用的狐狸。」 「你不是没用的狐狸,你是我见过最勇敢的人。」 白辰的眼睛直发亮:「真的吗?」 玄钰点头,无比认真地回答道:「从第一次见面我就知道,将来的你一定大有作为。所以,现在可以告诉我实话了吗?你是真的想去极渊吗?」 「我,我……」白辰欲言又止,「如果我说其实我很怕,你会不会看不起我。」 「怎么会?我知道白辰大人一定很辛苦,我想帮你,让我帮你好不好……」 那声音低沉,循循善诱,一下又一下的叩着白辰紧锁的心房。这些天积压的委屈,疼痛,愤怒,终于有了一个宣洩口。 白辰眼尾潮红道:「可你怎么帮我呢?我是衡安制造出来的『容器』,我註定要为极渊而死,这是我诞生于世的唯一用处……我不想变得没用,谁都保护不了。」 他的声音越说越小,说到最后隐隐传来啜泣声。 「我……当初就没保护好你,眼睁睁着看着你死在我面前,玄钰……你知道吗,当时我抱着你,你的身体变得僵硬冰冷……我的心快痛死了。」 「我是很怕死,我不想去极渊那样可怕的地方,在幻境这么多次,我仍然感到恐惧,握剑的时候,我的手指永远都在发颤。可是玄钰,如果我活下来,却要连累一众人等死去……我宁可死的是我。」 玄钰安静地听着他的哭诉,替他拭去眼角的泪,动作轻轻,爱意汹涌几乎要将人吞没。 白辰蹭着他的手,如小兽一般细嗅,他几次三番想要继续说下去,想要把积压在心底的委屈全部宣洩出口。 倘若不是美酒醉人,他恐怕永远都不会有机会说这些。 脸上的绯红稍退,白辰想,自己大概是清醒着的,他知道上冠与霍玄钰的区别。 或者说……这两人其实根本没有区别。 「玄钰,我总觉得我忘了重要的事,是关于你的,可我怎么会忘呢?」他哽咽着,「我不想去极渊,可我又不得不去,我没有选择未来的权利。就像……我告诫自己不要再喜欢你了,可我还是捨不得你。这有什么用呢?我连爱你的资格都没有。」 绝望填满了他的胸腔,一个工具而已,有什么资格谈爱呢? 玄钰将人死死按在怀中,一字一顿道:「你不会死的,你会作为白辰活下去,拥有完整的一生。」 下雨了吗? 醉醺醺的白辰抬头,却见万里无云,月明星稀。 「原来,你也会掉眼泪。」 狐狸耳朵动了动,将晶莹的泪珠甩走。 第146页 「你哭什么呢?明明要赴死的是我啊……」 「白辰大人。」 「嗯?」 说到最后,睏倦让白辰无法思考,凭着本能作答。 「你相信我吗?相信我永远对你忠诚。」 「相信。」 「那你是否愿意,将净化之力借我一用?」 「愿意。」 「最后……」玄钰压抑着冲动,哀伤又平淡地颤声道,「请忘了我。」 歷经多少年的寂寞,爱意不曾消减。 可我……不能爱你。 衡安告诉我,我乱了你的因果,使你无法成仙,便要替你续上这个果。 事实上,渡些法力给你,继续让你回人间歷练是最轻松的办法。 可我不愿。 即使衡安说我对你的情不过是因果错乱中的一个玩笑,是错觉,是谬误,唯独不是爱。 他让我尽早把你送回人间。他不知道……当我在忘川河畔找到你的时候,便封住了你的仙脉。 后来,我花了不少功夫才说服衡安。通过日月轮,我将你转生成妖族,将你控制在手中,一步一步地……让你天资异禀的灵体变得毫不起眼,让你永远都不可能作为容器去献祭。 凉意涌动,银白色的力量缠绕在手,顺着经脉逐渐融入玄钰的身体里。 他留恋地看向熟睡的白辰,一朵云兰花瓣落下,串着硃砂的云兰耳坠落在小狐狸的心口处。 墨玉莹莹,白玉为芯。愿灵玉锁住你的记忆,最好永远都不要再想起。 「其实没有资格的人,是我。」 我不能爱你,就像我不能告诉你,从知晓你身份的那一刻起,我偷偷做了一个决定。我瞒着所有人,将自己真实的心意埋葬。 这个世界很公平,因果循环,有舍有得。 想更改必死的命途,很难,却也简单。 我的愿望,是想让你作为白辰活下去。 因此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殚精竭虑地策划着名……策划着名自己的死亡。 天边血红,极渊动盪之剧烈,前所未有。 玄钰挥手落成结界,转身时手握长枪。他闭上眼,周遭戾气顿起,再睁眼时,决绝的杀意在眼底迴荡。 该走了。 不忍回望,纵使心境悲凉惨痛,也要毅然决然地走下去。 五百年的守望,今日便是终局。 白辰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他看见万里冰封的雪山,看见灵气四溢的泉水。 他听见有人说,星辰拂晓,白昼启明。 是啊,他怎么能忘了呢? 那人曾告诉他,在太阳升起前,启明星会提早一步在东方点缀将亮不亮的天空,静静等待着第一缕晨光的到来。 它的出现预示着黑夜的结束,白昼流光终将洒向大地。 如同希望新生,永不断绝。 「白辰,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要放弃。」 「放弃什么?」 「放弃希望。」 「恩人恩人,你还会来吗?」 「最近有得忙了,或许会晚些。」 「好……那我等你。」 「抱歉。」 为什么要道歉? 为什么要露出那样的表情? 因为我是个不会化形的狐狸,你没法把我带在身边吗? 灵泉叮咚响,如同时光逝去,他没能继续回想下去。 「好啊,他竟把你藏到了这里!?」 怒气与斥责将梦境打断,像是镜子碎裂的声音,白辰被极大的威压惊醒。 「怕我找到你,他将你藏的真好啊。就为了你,一个魂魄残缺的残次品。」九华怒目圆睁,显然是气急了。 不过,什么事能让一向从容不迫的天帝陛下这样大动干戈。 白辰木木地看向他:「九华天帝,我听不太懂。」 九华一顿,立马察觉了其中蹊跷:「我问你,你可知玄钰现在身在何方?」 「玄钰……是谁?」 「那小子居然还有后手。」九华焦灼地围着白辰转了一圈,「我告诉你,玄钰要死了,为了保一个微不足道的你,堂堂战神在极渊里快死了。」 心如针扎,心间似乎震盪不止。 九华眼疾手快,只见他捏出一道尖光,白辰胸口收着的云兰耳坠立马四分五裂。 「他真是痴心不改,人都要死了还怕你知道。」 白辰捂着心口,痛苦地跪下,大量的记忆如雪崩般要将人压垮。 凡界,雪山,青界,云外天,无论场景如何变换……总有一张熟悉的脸不变。 『是什么词?』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好冷,谁来救救我。」 『终于,找到你了。』 『星辰拂晓,白昼启明,是极好的寓意。』 「那从今以后,我是……白辰?」 『何人在此闲逛?』 「我没有……闲逛,我是在打听恩人的下落。」 『过来……花,给你……』 『对不起,总是让你等我。』 所以他说,以后不会了。 第94章 玉骨泉下土 锁开了,笼子锁住的记忆与情感,奔涌着,沸腾着……如大军过境,碾压着白辰脆弱的身躯。 这一桩桩,一件件……他怎么可能忘?! 白辰浑身颤慄,眼神茫然手脚麻木。然而在这样巨大的震撼之中,他还是本能地拢了拢地上的灰,狼狈地将碎掉的耳坠拢在一起,紧紧地攥在手心。 第147页 直到手掌沁出血滴,头顶传来九华惨澹的嗓音:「他真的骗到我了……他们竟也学会了此等的计谋。」 他明白,这不是小狐狸的错,是玄钰替他做了选择。 甚至到最后他仍把你摘得干干净净,这个傻瓜,他图什么呢? 一想到这,九华心中愤懑不平,满是失落与悲凉,幸好理智很快回归。 什么时候……从什么时候开始,衡安变了,他做事滴水不漏,数百年间不动声色地指引玄钰,告知他改命的关键。 如此行事作风,简直和当年的无烈一模一样…… 「既定的命运不可更改。」九华复述着衡安留下的话,「你是『容器』,既无前尘也无后缘,除去极渊,这世上本没有可容纳你的地方。想要摆脱这样无望的宿命,唯一的办法……就是,就是……」 九华没办法说下去了。 果然,他还是无法理解这样荒唐的选择。 与衡安的争吵仿佛近在眼前。 「极渊的血红结界变淡,说明玄钰已经带着净化之力,深入其中。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你们……你们做这一切,只是为了让玄钰替那个容器去死?荒谬!简直荒谬!」九华陷入焦土之中,白金的衣袖沾了黏腻黑色。 「既然总得有人为极渊做出牺牲,那为什么白辰可以,玄钰就不行呢?」 「那可是玄钰,你怎么捨得……」 是你与无烈一路的见证,是我们一起看着长大的孩子。 你怎么捨得让他离开? 「因为玄钰愿意,在他眼中白辰不是容器,是他放在心底珍藏,拼上性命也要守护的人。」衡安淡淡的,分不清他面上是哭还是笑,亦或是释然,「九华,或许在你的眼中用一个武力无双的战神换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仙很不值得,可很多时候,感情是不能用价值来衡量的。」 「我不是因为……」 「我知道,我们都知道。你不是在为云外天即将失去一位战神而惋惜。你是在为失去一个朋友而哀痛。而你与白辰素不相识,所以你一直期盼着白辰早日去往极渊,替你解决这场危机。你看,即使是你,也不能做到完全的理智公正。正因如此,我们才会一直对你守口如瓶。」衡安望着天边消散的结界,如释重负道,「玄钰的隐瞒,有一部分也是为了你。」 「为了我?」 「玄钰说,云外天不能没有九华神君。你身负神族的使命。他大概知道,若是事先败露,有极大的可能,你会代替他去往极渊。」 九华哼了一声:「自以为是的傢伙,他凭什么这么认为?」 「因为你答应过无烈,会帮我们照顾好玄钰。九华,他相信你这么多年依然记得这个承诺,并且愿意为之付诸行动。」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不记得。 纵是情感淡薄的九华都忍不住动容:「那是他留给我的最后几句话。」 分别总是太过匆匆,几句简单的话,廖廖结束此生。 极渊……为何又是极渊呢? 「极渊,我要去极渊。」 白辰的双手仍在颤抖,魔怔似地一直念着法诀。可惊骇之下,大喜又逢大悲,他几乎要被汹涌的记忆逼得疯癫,哪里还有精力驱动法术。 九华摇头:「来不及了,我们都要接受他选择的结局。」 白辰哑着嗓子道:「不,我一定要去见他。」 风在耳边鼓动,九华看着他,又不像在看他,沉默片刻后。 他无奈地嘆了口气:「那便……随我来吧。」 极渊上方罡风四起,颇有捲云吞天之势。存在万年的顽固之地,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坍缩着,足以吞噬生灵的黑红井然有序地向深处聚集,再压缩。 无法再靠近,结界坚实,片刻缝隙都没有,在这样浩大的魔气中,他们无法探知玄钰的位置。 魔气会吞噬一切鲜活的生灵,仙家血脉更是求之不得。 玄钰他……还在里面吗? 冒这样大的风险,真的值得吗? 时隔多年,九华仍然不明白,分明是一条死路,走的人也知晓。明明知晓,还是一条路走到黑。 偏偏……每个人都不听劝,真不知道是什么催化了他们的固执,让他们义无反顾,却也心甘情愿,毫无怨怼。 「多谢。」 白辰面色灰白,勉强勾起唇角向九华致谢,简短的两个字说完,他便纵身一跳。 他的眼中空洞无物,看得九华身形一顿,仅仅是犹豫了片刻,伸出的手没能如愿地将人拉回。 「傻瓜,都是痴傻的。」 望着越刮越烈的罡风,九华招出一道金光,其型酷似一柄斧头。 「一点防护都不做,这风可是能要人命的。」 金光炸开,像是一道助力,止了如刀雨般的罡风,又给了白辰一道推力。 幻境之中多次怕得发抖,如今他倒是一点都不害怕了。 因为我知道,你就在这里。 极渊内部如同一锅沸腾的汤,黏腻滚烫,不知名的力量在中心搅动着。搅得白辰五脏六腑都要移位,痛苦焦灼。 魔气翻涌,碾压着他的身体,钳制了他的四肢,这些……都不重要。 白辰屏息凝视,仔仔细细地瞧清楚了每股魔气的流向。 记忆仍在不断涌现,脑海中玄钰的面容不断变换着,时而忍俊不禁,时而温柔缱绻。 第148页 他按着胸口的碎玉,这并不是个好现象,玄钰妄图用灵玉二次尘封他的记忆,如今灵玉碎去。第一次的封印也在逐渐减弱,那是因为施术者已无余力去维持这个封印了。 他不禁想起在鹿鸣寺的幻境中,玄钰孤身寂寥的背影。那时候,花树下的他在说什么呢? 他说,我后悔了。 「玄钰,我……也后悔了。」白辰轻声道。 有什么好伤神的,喜欢就是喜欢了,在我还能触砰你时,我就该紧紧缠着你不放,让你的眼中除了我再容不下旁人。 而不是现在……偏偏要等到生离死别之时,才知爱意磅礴,追悔莫及。 我这一生,原本是很短暂的,幸而有你……幸而是你。 鲜红变成淡粉色,包裹感变弱,耀眼的银光刺地白辰睁不开眼,眨眼间,眼角泪花闪烁。 玄钰还在,他静静地躺在一柄骨剑之上,净化之力围绕着他,却也禁锢着他。 为何极渊如此滚烫,魔气井然有序地朝向中央。 那是因为一位强大的神明,以身为饵,燃烧血肉,强行净化。 「玄钰?」 白辰出声很轻,脑海中一片空白。他不够聪明,所以有些事即使看到了,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他不知道净化之力难以催动,更不知道龙骨剑的归属。 可他很了解玄钰,强壮如山一样的臂膀,如今已然坍塌。 堂堂战神,除魔无数,坚实可靠的身形竟变得消瘦孱弱,如同秋日里枯黄的树叶,都不用风吹,拍拍手就能落下。 果然是来不及了,他无法唤醒他,周遭的淡粉经由玄钰的身体化作浅蓝的蝴蝶。不久之后,那些鲜红的魔气都会消散,极渊将不復存在。 蝴蝶久久盘旋不去,这让白辰得以看清了,那些极恶之物的本质。 难怪……大家都说无法根除魔气,不是无法,而是不能。 魂灵闪动着,纯净的蓝色平和静穆,很难想像从嗜血的魔气中会诞生出这样美丽的产物。所谓极恶之魔,不过是破碎的魂灵迷失在路途之中,一度跌入泥潭,久久找不到归家的路。 「走吧,顺着川流的方向,你们就能回家了。」 白辰替它们指明了方向,数以万计的蝴蝶振翅,或许是在表达感谢。点点蓝光在昏红的漩涡中开出了一条路,一条壮丽的归家路,魂灵的色彩过于明亮,天地都为之失色。迷惘数千岁月的它们,如今终于可以毫无负担地重归忘川。 白辰想,他应当是很痛心的,可又不知该责怪谁。 连魔都有重来的机会。 可是玄钰,又有谁能给你机会呢? 没有答案,有些事就是没有答案的。 如同他们两人之间,从相遇就是无解,註定是个死局。 「我来陪你了。」 最后,小狐狸伏在玄钰胸膛上,他阖上湿濡的眼,静静地听着那微弱的心跳声。 大概……是人在弥留之际的幻觉。 有些声音,来自远方。 为什么一定要来极渊? 因为我还想见你,只想见你。 之后呢? 没有然后了,我只是单纯地想陪着你而已。是生是死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和你在一起。 「不可以的,白辰。」 为什么不可以?! 「因为,我还有重任要託付于你。」 我不要,我不想听。 「笨狐狸,这是……最后的话了,你真的一点都不想听吗?」 第95章 玉骨泉下土 2 飞花坠落,芳香难留。 白辰茫然地站在剔透的花树下,云兰树的花如同落雪,仿佛是刻意,朵朵花瓣贴着他的脸颊而过,如同轻吻。 他见过这棵树,迄今为止……所有幻境的尽头,都生长着这样一株云兰树。 如果……这一切都是你的安排。 「玄钰,是你吗?」 手掌刚触上冰凉的树干,落花陡然变多,一齐乱舞,如玉雕成的云兰树散发出柔和的光。 淡淡清风拂面过,坠入身后,怀抱微暖。 「比我想像中要来的早些。」 耳畔贴近的声音如是说道,紧接着,粗糙的指腹划过他的肩,攀上他的左耳,不轻不重的揉捏了一下。 白辰微颤着,未曾回头。 「那个耳坠,与我的原身是同一块玉料。原本想着,若我走了,还能靠着它瞒你个几百年。」玄钰的嗓音低沉,充满了无奈,「没想到最后还是疏漏了,是九华吗?」 白辰闷声道:「或许是我不小心弄坏了呢?」 「不会的,我送的东西……你一向都会珍藏着。」背后的温暖靠近了,玄钰的手臂圈在白辰的腰上,一副恋恋不捨的样子,「笨狐狸,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不知道。」 「是我的心境,唯独在这里,我能对你展现最真实的自己。我不想再骗你了……」玄钰抬头望着落花,他弯着腰,将下巴放在白辰的肩上,颇为温存地贴了贴白辰的侧脸。「其实我很羡慕霍玄钰,他能正大光明地享有你的爱慕,可我不一样,我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看到你在他的坟前独守数年,我几乎嫉妒得要发疯,同时……我开始后怕。」 「我忍不住想,要是被你发现,原来你一直要找的人是我,原来对你情深意重的人也是我……你会不会和那时一样犯傻,不管不顾地就要陪我一起。所以……我将耳坠赠予你,这是我的第一道防范。起码让你在我故去的百年后,能够逐渐淡忘,慢慢放下。」 第149页 「可我忘不了。」飞花乱舞,白辰看得眼酸,「便是过了千年万年我也忘不了你。」 「嗯,我知道。」玄钰的语气温柔,「因此,我留在了这里,此番心境会在你得知所有真相的那天找到你。白辰大人……看看我吧,我不想让你活在痛苦和愧疚之中,我还有话需要当面对你说。」 小狐狸红着眼眶,迟滞地转身,他低着头,紧绷的身体一下子埋入玄钰的怀抱中。 「你什么都想到了,你为我想了所有的退路……那你怎么办呢?玄钰……没有你我该怎么办,我还没有好好地认识你,我们明明约好了的,在凡间……」 明明约好了此后春秋,你我共度。 「笨狐狸,不要再哭了。」 玄钰捧起小狐狸的脸,细腻地替他拭去眼角的泪,一句简单的话,几次开口仍哽咽在喉。 「我捨不得你难过,不要哭了好不好?」 「你不捨得我难过,那为什么……每次都是你在惹我伤心?」白辰微微睁大眼睛,泪光闪闪,好不委屈。 忽然,一个吻落在眼睫上,轻柔如羽,气息微凉。 「我常说你是笨狐狸,其实我也很蠢笨。」那声音依然低哑,「对不起,我不想惹你伤心的,可我……我真的找不到其他办法。我能想到的,就是躲起来,不和你有交集……这样我不在了,你还能和往常一样。」 「傻瓜。」白辰惨然一笑,他踮起脚将唇齿一併送了上去,「我啊,一见到你就喜欢地要命,怎么都忘不了。」 唿吸炽热,水痕交缠,在唇齿之间游弋着。 在心做出选择前,我的身体早早地偏向你。即使你躲藏千万次,我都能在仅有的惊鸿一面中,无数次沉沦。 靠在花树下,躺在玄钰的怀中,看云兰纷纷而落,白辰忍不住伸手去拾。 「白辰,该走了。以后,你不再是容器,你会成为一位耀眼的新神,会为云外天带来新的希望。」 「若我不愿呢?」 玄钰莞尔:「白辰大人心地善良,一定不忍心看到云外天乱成一锅粥。」 「有九华在,乱也乱不到哪去。」白辰没底气地哼哼。 「我的小狐狸心性坚韧,一直都很勇敢,从不逃避。我知道……消沉是一时的,他一定会重整旗鼓,去做应做之事,行应行之道。」 星辰拂晓,白昼启明。 不可更改的命数已悄然改变。或许你的存在……会为世界带来新的法则。 花树摇摇欲坠,身后一片冰凉。幻境的边缘渐渐溶解,看来玄钰的话已经说完了。 「玄钰,让我再看看你,以后都……看不到了。」白辰认真用手描摹着最后虚幻的影子。 落花狂舞,席捲着玄钰的身体,渐渐地,他的身形像是要消融在花海里。 他将一朵完整的云兰别在小狐狸的耳后,晶莹剔透,开得放肆。 「你想要花开,花就会开。白辰,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你想起我,我就会在。」 风停了。 最后一片花瓣落在了白辰的唇上,百般眷恋,千般不舍,带着长久的思念,最终还是消散了。 脚下的土地坚实发硬,眼前的血红色变做黄土。极渊消失了,这片土地再也不会有兇恶之物聚集。 指尖触着被云兰亲吻的唇中,有点甜,这让白辰有些发懵。 说起来……云兰是无烈神君以玉石雕刻而出的神树,这样本性刚冷的树,怎会落下微甜的花儿呢? 与此同时,武光殿外的云兰树海,云兰花一夜枯败,轰轰烈烈,尽数落下,竟是一片都没留。 柔软的花海盛景化作黑压压的秃树。 九华在干元殿的台阶上坐了一夜,如今他终于确信。 云外天的上冠战神,已葬身极渊。 「感情用事,真不知道是随了谁的性子。」九华转头看向左边,转而又拍拍右边,好像两边真的坐了人一样。 「这样也好,起码……都顺从了自己的心意。」 朝阳再次升起。 九华转身回殿,一步步地走上台阶,背影在光下跳跃。 依稀记得,许多年前,云外天初建,三人坐在台阶下指着未明的天空胡说八道。 「太阳怎么还不出来?不会吧……不会是我把殿门的朝向搞反了吧……」 无烈揉揉衡安的脑袋:「我觉得有这个可能。」 「啊?那你们等着,我这就把这殿拆了重建。」 九华扶额:「……衡安,有没有可能,只是没到时候。」 「是这样吗?我方向感不太好。」衡安跑回无烈身边坐着,认真地眨着眼睛求解。 无烈忍俊不禁道:「大概是吧。」 九华:「什么叫大概!」 衡安:「别说话了,快看,太阳升起来了!」 是啊,太阳升起来了。 你们去哪里了呢? 步履沉重,从大殿之上往下看去,四处都是空荡荡的。好安静,一直都是这样安静的吗? 九华说不出现在的心情,朝阳如火,却照不亮他的干元殿。 他挥挥手,果断地关了殿门。大概要好长一段时间,他都不会出去了。 一轮春秋,一朝华年,几个百年过去,云兰树海依旧没能长出新的花苞。比起无故消失的云兰花,有更让闻识忧虑的消息,先有九华神君闭关修炼百年不出,后有武光殿的那位下凡游歷迟迟不归。 第150页 偌大的云外天,竟没一个能拍板子论事的人。 好在极渊的魔孽尽消,这日子是越过越太平,暂时不会有大祸临头。 但是…… 「闻识仙人,今天有一批新人飞升,这里是名单,请您过目。」 「闻识,下午文昌殿选拔灵使,你过去帮我掌掌眼如何?」 「教导仙人,先前的罚抄都在这了,请您批阅……」 「闻识……」 「我没空!都别来找我!!!」 「你这是怎么了?」司灵提着酒罈的手稳如泰山,毫不客气地走近道,「闻识,你这印堂怎么开始发黑了。」 「别提了。」见是熟人,闻识一时松懈了不少,他起身看着半人高的名单目录,「清闲日子一去不復返,真不明白哪来的这么多事。」 「没办法,你资歷最老,那两位都不管事,事不就都落在你头上了吗?」司灵宽慰道,他提着酒罈子晃了晃,「知道你忙,我这不是来看望你了吗?来,拿着,无往地精酿,好不容易找云简讨来的。」 「云简?」闻识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就是那个和白辰大人关系很好的凌云简?」 「是啊,是他,怎么了?」 闻识的眼中燃起希望的光芒:「那他有没有说白辰大人什么时候回来?」 「他没说。」 噗嗤,光灭了。 「但他最近好像见过白辰。」 希望再次燃起,闻识目光炯炯:「见过?在哪?」 「说是远远地见着他往冥土去了。」 咚。 闻识倒地不起。 司灵拿手指戳他:「你别灰心,虽然冥土我们去不成,但你转念一想啊,他都去青界了,说明离回云外天不远了。」 「司灵,不用安慰我,你去陪你家元信吧,我想一个人安静会儿……」 「好嘞,那你歇着。」 司灵识趣地走了,在回文昌殿的路上,总能听见新来的小仙在谈论,其中最多的当属武光殿。 他们不明白,为何武光殿的白辰大人,始终在尘缘镜中行走,不肯归来。 第96章 小陌又逢春 收到衡安的急召时,白辰正巧路过一座开满梨花的山头。山间崎岖,梨树生得艰难,花却鲜亮。 四月春风轻摇,梨花似雪,清香幽幽入心间。 白辰脚步一顿,圆润的瞳孔微微放大。 这开出的花大而稀疏,想来是这一片地界并不适合梨树生长。若是能移栽到山下肥沃的平地上…… 思索片刻后,他蹲下身准备挖树,眼前忽地冒出几只蓝蝶扑闪着翅膀。 「要事,速来。」 接手武光殿事务的数百年间,衡安从不轻易召他去冥土。 什么事这么重要? 白辰看着连根拔起的树有些惋惜,本想亲自去寻一块风水宝地种下,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他往下走了几步,待视野开阔后,举起树就往山下的空地上扔。 咻—— 啊,歪了。 白辰颇为无奈地侧头看,左耳的云兰耳坠随之摆动,闪烁的蓝蝶落在裂痕明显的白玉上,似在催促。 「知道了,我这就去。」 冥界的景色万年不曾有变,永远都是焦土漆黑,死气沉沉。白辰跟着蓝蝶,沿着忘川沿岸,顺利地穿过白雾,不远处的日月轮清晰可见。 上次来冥土,是他决意去往尘缘镜歷练前夕,是为了…… 白辰下意识地触了一下耳下的温润,那次见衡安神君,是为了这四分五裂的云兰耳坠。 玄钰送的东西,他一向都很珍惜。 玄钰所说的话,他同样铭记在心。 日月轮光华依旧,可惜衡安并不在其中。 「来的有些晚。」 白辰恭敬地欠身行礼:「神君有何要事?」 「我有些无聊,找你聊会天。」 白辰:「……」 衡安背对着他站在树下,等人走近了,缓缓开口问道:「我有没有同你说过,这树有一半是玄钰从云外天搬过来的。」 「一半?」白辰顺着他的目光往上看,隐约可以辨认出肌理的不同界,一半苍白,一半剔透。 「冥土这种地方也不是种什么都能活的,另一半是我的尾骨,拿来嫁接之后,果然是长势喜人。」衡安说得轻松,语气中还有些小得意,完全没注意到白辰呆滞又困惑的眼神,他自顾自地又道,「玄钰那个人,很会藏心思,他什么都不说,累了不说,痛了不说,把什么都放在心里。看上去冷冰冰地能把人吓走,实际上……」 「实际上他总是想得很周到。」白辰心酸不已,他垂下眼眸,眼中是挡不住的思念,「他很细心,也足够体贴。」 衡安顺着他的话继续说:「就像这棵树,当初他得知我从日月轮脱离而出,默不作声地扔到冥土交界处。都说睹物思人,他大概是怕我在冥界孤单寂寞没人陪,特意送来的。云兰树是无烈送我的礼物,但更久之后我才发现,它其实与玄钰之间有着更强烈关联。」 白辰凝神静气等候着下文。 衡安特意卖了个关子,余光看向枝头新出的花苞,嘴角扬起淡淡的笑意:「对了,你多久没回云外天了?」 「不记得了,接手武光殿后,我与诸位武卫一样,常行凡间战场,收敛怨灵,平息愤恨。」 第151页 极渊消散后,天地再无魔气。祛除凡间战场产生的怨恨,成为武卫们首要的职责。 衡安:「武光殿需要一位主事的人,你偶尔该回去看看。」 「不了,我还不够格。」 和玄钰比起来,他能做的事太少了。资歷不够,武力薄弱,因此他久久地在凡间游歷不归。 一方面,是为了履行职责,磨砺身心。另一方面……玄钰在收集骨剑碎片时,曾踏入过不少凡世,或许在那里还能找到他留下的痕迹。 「你当然有资格,你是我耗尽心血捏出来小傢伙。」衡安一巴掌拍在白辰后背上,「打起精神来,你有没有想过,当初在万千世界中,你一下就能看见玄钰所在的凡世,单纯是因为运气好吗?」 白辰心里暗暗吃了一惊,他还真的没有细想过。思索片刻后,他不确定地答道:「可能是……我的名字源于他之口。」 「不算笨,总算想起来这一茬了。」衡安认同道,「姓名是最初的契约,当他下定决心为你取名时,你们之间已有了一份深入骨髓的牵绊。如同铁链一样牢固,无法摆脱,永不消散。」 话毕之时,花苞大大小小竟攀满了枝头,已有盛开之势。 「小傢伙,你曾跳出了定死的命运。你的这份特殊,与你牵扯颇深的人或许同样受益。」 衡安忍不住捏了一把小狐狸呆愣的脸。 「天机难测,不可多说。若有花开,记得多多留意。」 留意什么? 小狐狸想了很久都没想通,他的旅途还在继续。凡间的四季轮转很快,不知多少个百年。 他看惯了战场的泥泞和污血,听惯了人死前的惨叫与哀嚎,将一个又一个不知名的尸体埋葬,立碑。 怨恨在他手中碎裂,化为微弱的烟雾。 比起曾经的法力微弱小狐狸,如今的他是武光殿最卖命,祛除怨气最多的仙君,净化之力不知何时重归了他的体内,并且越发强大。 大家似乎默认他作为主事人的身份。 在凡间奔波忙碌,总是没有功夫想别的事,忽然在某天下午,春日喧嚣里,得空休息的白辰勐然从困顿中惊醒。 脑子里不知为何冒出了一个荒唐的想法。那时的衡安是在暗示……玄钰有可能会回来吗? 不……玄钰与当年的无烈何其相似,神魂献于魔障,如何还能回来? 可人总会怀抱些许希望。 就如苦守冥土的衡安,万年守望,只为在那缓缓流淌的忘川中,寻到一丝爱人的痕迹。 他在等无烈,并且会一直等下去。 「嘶……」 白辰揉了揉额前磕出的红印,不曾想指缝间多出一片柔软的花瓣,清甜淡雅。 是梨花? 春四月,正是梨花盛开的时候。 他推开虚掩的窗,不远处梨花灼灼,路中央围起一棵粗壮的梨树,旁边的学堂传来孩童的朗朗读书声。 只是这棵树…… 白辰歪头,耳坠轻摇。 这棵树怎么是歪的…… 「客官是来参拜神树的吗?」店小二殷勤地给白辰添茶。 「神树?」 店小二虔诚地对着梨树颔首:「传闻白水镇还没建起来的时候,一位仙人见其中百姓起早贪黑的耕作,感念其辛劳,便赐下这棵神树。这样人们夜晚归来时,总能看见幽光指路。」 「那这树怎么是歪的?」 「仙人赐福,我们怎能妄自揣测。」 白辰:「……」 不妙,是他多了一段记忆吗?怎么忽然感觉这树和这片水土都有些眼熟…… 桌上花瓣飘零,顺着风的方向,白辰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那所谓的神树。 真是越看越眼熟,越看越邪门,这不会是当年他随手丢下去的那一棵吧…… 那可真是…… 「真是太巧了,连你也在这处凡世。」 也? 白辰扭头看见凌云简挂了一身晃眼的珠玉,俨然一副富贵公子哥的派头。 栗色的捲髮扎眼,他很快又将目光落在窗外,学堂放了学,孩童们正在街上你追我赶。 他漫不经心道:「除了我还有谁在这里?」 凌云简:「天上的灵使啊,光我遇到的就有三四个了。」 「这么多?」 的确是出乎意料,白辰蹙眉,神树下聚了一圈孩童,不知在做什么。 「这白水镇究竟有什么稀奇的。」 凌云简道:「听说是数十人的命薄有异,与之相关的灵使都来了。」 「原来如此。」白辰有些心虚,不会是他种的那棵树产生的影响吧。 「你那是为何……」 「我?我是听说这里有棵神树,想来看看。」凌云简转向窗外,「现在看来歪歪扭扭的,远不如晋国的那一棵……哎,这群小孩是在欺负人吗?」 人散开了些,这才能看到他们中间围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幼童,看上去是个乞丐。 白辰动了动耳朵,将下面的声音尽数收入。 「没爹疼,没娘爱,小哑巴,是乞丐。」 「要饭的哑巴,哈哈!」 「我娘说你是灾星,灾星灾星灾星!」 小乞丐捂着耳朵,抱成一团,脏兮兮的脸上没有表情,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转圈。 他们的话语恶毒,听得白辰怒火渐起,他勾勾手指,扬起地上的沙石,专门往那些的孩童脑门上砸。 第152页 「哎呦……」 「眼睛,眼睛疼。」 白辰下手有轻重,只是惩戒而已,见着那些孩童都哭着回家,他才肯停手。 凌云简笑笑:「欺凌弱小是凡间常态。你今日帮了他,以后怎么办呢?」 「见到一次是一次,在我眼底下,绝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凌云简点头:「说得也是。」 茶凉了,座位空了,送别好友后,白辰的注意力全在那个小乞丐身上。 灰不熘秋的,低着头,起初他一直坐在树下不肯离开。片刻后,大概是见着了什么,想到了什么,他忽然起身抖落身上的花瓣,趴在地上,脏兮兮的小手扒拉个不停,不知在找什么。 再然后……小乞丐跑走了,留下瘦小的背影让人牵挂着。 春意明媚,难得此刻的神树下,空无一人。白辰放轻脚步,走近了,细数着一片片落花。 说起来,云兰本是玉石,经由无烈神君铸成神树,这样的前提之下,竟也会如凡间的梨树一样凋落吗? 似乎再往下想一想,就能触及到某些真相,就差一点…… 「啊……啊啊……」 「小乞丐?」白辰诧异地看着这个奔向自己的孩子,下意识开口问道,「怎么了?又有人欺负你了吗?」 小乞丐的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抬起又放下,继续发出啊啊的声音。 「是让我蹲下吗?」 小乞丐拼命点头。 白辰乖乖照做,小心翼翼地问:「是受伤了吗?」 小乞丐招手,大概是让他再过来些。 白辰终于注意到,原本脏兮兮的小手现在干干净净,还沾着水珠,大概是特意清洗过。 「有东西要给我?」 小乞丐深唿一口气,磕磕绊绊道:「看见……你,帮了我……」 白辰心下一沉,倒不是因为他会开口说话,只是没想到……他的法术居然会被凡人看穿。 小乞丐的目光炯炯,踮起脚。 白辰的耳侧落下一片柔软,这一朵梨花开得肆意,带着山泉水的凉意。一定是他精心挑选的,又怕自己将花弄脏,特意找了泉水洗濯。 小乞丐眨着墨色的眼睛,鼓起勇气道:「花,好看……给你。」 「你……对我说什么?」白辰哑着嗓子,悄无声息地落了泪。 小乞丐手足无措,伸出的手又收回,他怕他弄脏这样好看的人,只能局促不安地捏着自己的衣角。 「不,不哭……不要哭……」 愚钝的小狐狸忽然醒悟,云兰刚冷,花开不落。 云外天里落了数百年的不是云兰,而是一位自律的神君按耐不住的心意。 落花纷纷扬扬,是止不住的心动,是数百年经久不衰的,隐晦又漫长的告白。 白辰牵起他的手,轻声道:「到我身边来。」 他曾说,你想要花开,花就会开。 如今几度岁月又逢春,既见花开,又见故人来。 《又逢春》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