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装深情寡夫》 第1页 《伪装深情寡夫》作者:吃糖了吗【完结】 文案 他为他敛骨、抬棺,背棺翻过七百一十二座山峰,淌过一千一百条河。 在角堇烂漫的花丛里,刻下一碑。 上书:亡夫薛雾酒,吾一生所爱——姜偃留 薛雾酒:他好爱我,但……姜偃哪位? . 姜偃穿进了一款名为《仙途》的游戏里,回到了游戏开始一百年前。 此时,游戏后期那个把所有玩家虐得嗷嗷叫的终极大boss还没上线,他过上了教宗门里一堆小萝蔔头们识字练剑,偶尔享受下冷面师尊无言却细緻的关怀的悠闲日子。 他以为这一百年都会如此。 直到他为救师尊毁了容,再回到宗门,等待他的是他最爱的师尊亲手布下的碎魂阵。 他们给他安上各种虚无的罪名,要忍痛处死他这个逆徒。 光看这张狰狞的脸,没一个人信他无罪。 姜偃不想死,他只有一个选择。 ——把这恶名坐实,还要恶得让人又爱又恨,令世人畏惧他,又捨不得杀他。 生死关头,他莞尔一笑,爆出一个惊天大秘密: 对师弟师妹百般宠溺的老好人师兄,是演的; 痴恋师尊,死心塌地捨命相救,也是演的; 他潜伏多年,只有一个目的—— 「交出薛雾酒尸体,否则,今天就让你们给他陪葬!」 碎魂阵内,他口吐鲜血,却战意灼灼,气势逼人。 在一众惊疑不定的目光中,姜偃「得偿所愿」,他满身鲜血,旁若无人的搂着那具陌生尸骨,落下深深一吻。 他虽恶贯满盈,却是因情入魔。 深情最是动人,能骗一个是一个。 只是已经死了几百年,残忍暴虐的魔头薛雾酒,他怎么诈尸了?! . 被死而復生的魔头按倒在床榻上,姜偃一脸真诚:「虽然我抢了你的忠犬魔将,占了你的遗产和势力,但你要相信,这都是因为我钟情你。」 魔头危险勾唇:「最好是这样。」 他最好别让他知道,他在骗他。 阴沉疯狗美人攻vs假深情舔狗真万人迷受 内容标籤:强强穿越时空仙侠正剧 主角视角姜偃互动薛雾酒 一句话简介:boss竟是我自己 立意:努力生活,自会有回报 第一章 对姜偃来说,薛雾酒有三好:脾气坏,实力强,死得早。 是他亡夫的最佳人选。 —— 车轮在山道上辘辘翻滚,勐然间压过一枚石子。 马车颠簸,身后的车厢里发出一声细弱的闷哼。 胖车夫拍了拍滚圆的肚子,浑不在意,倒是他身旁的大侄子狗狗搜搜的凑过来,一脸嫌弃的问:「咱们绑这么个丑东西来干什么?能换钱吗?」 「卖到窑子里,都得倒贴钱。」 说着,他回忆了下那人的脸,肯定道:「还是个梆硬的男人!」 胖车夫神秘笑笑:「能。能赚笔大的。要他的是个大人物,咱们只管按照要求找着这么个人就是了。」 大侄子不信:「哪家的大人物口味这么重......」 仔细想想,那人脸虽丑,气质倒是不赖。关了灯,兴许玩起来还挺带劲! 之前远远看他倒在路边,远远瞧着,是个值钱的美人。 他和二叔观察了许久,见人一直没动静,确定失去意识了才靠近。 哪想到走近一看,简直丑得惊天动地! 他现在都想不起来那张脸具体长什么样,只记得视线刚对上那张脸,就头晕眼花,扶着墙吐得胆汁都出来了。 胖车夫摇摇头,神秘兮兮的说:「闻家那事听说了吗?」 「是说闻家三百多年前出的那个逆子?好好的正道不修,修了魔道,打伤了父母,叛逃到魔头坐下当魔将的那个?」 「就是他,闻师舟。」 那魔头风头最盛的时候,他闻师舟跟着那人威风凛凛,可是真风光啊,谁见了不得恭恭敬敬的叫声将军。 当时谁能想到那魔头还有死的一天。 这魔头一死,以前跟着他作威作福的那群忠心耿耿的手下,自然也全都落不着好下场。 「尤其是闻师舟,闻家恨他恨得要死,眼下,人就在闻家手里,指不定被怎么折磨呢,恐怕是生不如死。」 当年大战之后,据说闻家宗主找上了太玄宗,把半死不活的闻师舟要了回去。 他们可不是看在同宗同族的面子上要把人保下,而是为了——泄愤。 闻师舟这一叛逃,连累闻家声名坠地,闻家人各个恨不得活剥了他。 他们才没那么容易让他一死了之,必要他受尽折磨,像条贱狗一样长命百岁的活着,在他们手里摇尾乞食才解气。 闻师舟落到闻家手里了这事,多是外人猜的。 只是胖车夫既然拉了这车,自然也有自己的情报路子。 他这车,就是往闻家拉的。 「闻家悬赏千金,在暗地里搜罗那些生有畸形,样貌丑陋的男子。说要给他家一条狗找个伴,娶个狗新娘,为此还要办婚礼呢。」 「据说丑八怪和他们家那条狗的新婚夜,还要请世家望族来观看。」 大侄子听得瞠目结舌。 第2页 「给、给狗办婚礼?还请人看?」他憋了半天,才憋出了一句:「这闻家人有病吧!」 这么说,身后车里这个也怪可怜的。 他长得这么丑,不管闻家网罗了多少丑人,他也必定是能在一众人里脱颖而出的,註定要去给闻家那条狗做老婆。 只是不知道,闻家这条狗,到底是真的狗,还是传说中的闻家逆子。 似是看出了他的想法,胖车夫道:「就是个大活人,闻家说他是条狗,谁敢反驳?别想了,我们只管把人送到拿钱就是了。」 总归,这「丑」上的头筹,靠着车里这人,他们今天是拿定了! ...... 车厢里,白衣青年缓缓睁开眼睛。 墨发雪肤,眼眸清亮,随着他的醒来,那身寒意逼人的气势缓缓沉淀下来,变得温润内敛。 姜偃将车夫的话听了个七七八八,忽略掉那些陈年八卦,总算是知道他现在在哪了。 他正在去闻家的路上。 闻家和太玄宗交好,他现在修为尽失,最好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等到了闻家表明身份,托他们把他送回宗门最稳妥。 只是不知道他现在这张脸,他们还能不能认他这个太玄宗首徒。 姜偃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些恍惚。 他自己摸着倒还是原来的模样,只是视觉上看着格外的......扭曲。 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他自己冷不丁看一下都要心悸。 好在其他人压根就看不清他的脸,只会觉得丑。大概也是没人能受得了入眼那一刻的冲击,他其实还挺欣慰的,真看清了怕不是直接原地去世。 他思索着回到宗门后该怎么处理这张脸,想了半天,觉得还是得找他师尊。他师尊肯定有办法解决。 正想得入神,耳旁冒出一声嗤笑。尖锐刺耳的声音震得脑子嗡嗡疼。 「你师尊不要你啦!」 同他做交易的邪魔,不知道第多少次在他脑海里怪笑着嘲讽他。 「胡说,」姜偃反驳,他就听不得人说他师尊不好,「四师弟受伤,师尊急着送四师弟回门派治疗,我又没大碍,自己会回去的。」 几日前,是一个上古秘境开放的日子。姜偃作为太玄宗大师兄,仙尊首徒,自然要带着师弟师妹们前来参加。 同行的四师弟才入宗门不久以前又是备受宠爱的皇子,桀骜不驯,姜偃反覆告诫,他还是触犯了秘境的禁忌,导致同行的所有人全陷入险境。 是师尊及时赶到救了他们,结果师尊自己却被他们拖累受了重伤。 师尊将其他人都送出去了,可姜偃不能走,他不能把师尊一个人留在那。 师尊伤得太重,秘境又濒临坍塌,他修为太差不知如何是好,就是在这时藏在秘境里的邪魔找上了他。 它说要同姜偃做个交换。 它救他师尊一命,要姜偃拿他的脸来换。 「你全身上下,也就这张脸还值得一看了。」邪魔颇为嫌弃的说。 姜偃二话不说就同意了这笔交易。 然后他就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邪魔钻进了他的身体,和他绑定在一起。 许是有什么恶趣味,大叫着他失去了这张脸,就要众叛亲离了,它要看他下场如何悽惨。 「你变成这样,你师尊不会要你啦!」 彼时邪魔一进入他身体就开始嘲讽他。 姜偃对此不以为意,「我师尊不是那样的人。」 他师尊纯纯一朵高岭之花,不食人间烟火的那种。才不会因为他变丑了就不要他了。 姜偃原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这个世界是一个名叫《仙途》的游戏世界,现在是游戏剧情时间线的一百年前。此时一百年后那个锤爆无数玩家狗头,让玩家们又爱又恨,年年挂在全游戏角色人气榜第一的终极boss还没出现,整个修仙世界还很和平。 即便如此,对他来说也还是很危险,幸好他遇见了师尊。 他当初刚穿过来,一脸悽惨的抱着清冷俊逸的仙尊的大腿,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求他收留自己的时候,他师尊也没嫌弃他弄脏了他的衣裳。 不仅给了他容身之所,还教他习字修道。 他师尊对他真的特别好。 这些年他修为半点没长进,眼看着师弟师妹一个塞一个的厉害,年纪轻轻名震天下,就他一个修为迟缓被整个修真界嘲笑,成了师尊的污点,他师尊也从没骂过他。 他只会不声不响的给他找来各种天材地宝,供他修行。 师尊对他好,他也掏心掏肺的回报回去。要他拿自己的命换师尊的命他都乐意,更不可能把受伤的师尊丢下,自己离开。 秘境里,他靠着微末的修为撑着即将坍塌的秘境,匍匐在地上,正巧打开的一丝通道外,传来了四师弟的声音。 对方正闹着要找师尊,说是受了很重的伤,快死了。 刚恢復过来的师尊快步往外走去,只来得及给他留下一句:「跟上。」 姜偃没有力气发出声音,努力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待师尊离去,他撑不住昏了过去。 好在师尊和师弟师妹们都离开了,而邪魔又觉得他这么轻易死了它亏大了,把他从秘境里捞了出去。 他伤得厉害,几乎掏空了修为,根基损伤严重,浑浑噩噩间听见邪魔一直在脑子里蹦跶。 第3页 「你师尊不要你啦!」 「你为了救他,这么好看的脸不要了,命也不要了,他却看都没看你一眼!」 「等你回去,他早跟你师弟好了!你看他宝贝你师弟的样子,啧啧啧!」 「他这人就喜欢搞自己徒弟!没了你,还有别人!」 「憋了几百年的老男人,心思阴暗得很,也就能骗骗你这种没见识的蠢货!」 哪怕昏着,姜偃都想跳起来把邪魔揪出来暴打一顿。 现在到了去闻家的路上,他好不容易醒来,邪魔又吵吵了起来,姜偃被吵得头都要大了。 他忍了又忍。实在没忍住。 真心实意的发问:「我要是聪明,还能跟你做交易?」 这种一看就来路不正,心怀不轨的邪魔,换个人理都不带理他的。 见邪魔不答话,他想了想,又慎重的换了种问法:「你在秘境这些年,还遇见过第二个和我一样蠢的吗?」 他的语气太过真诚,以至于邪魔噎住了。 没有,不然他早就离开了那里,哪还轮得到姜偃头上。 这碎嘴子邪魔总算消停了。 姜偃也能安静想想接下来的打算。 邪魔的事姑且还可以放一放,眼下最重要的,是他和师尊半月后的结契大典。 想到不久前师尊对他说的话,向来内敛的姜偃垂下了眼睛,睫毛不着痕迹的颤了颤,心脏有些发紧。 和他师尊结成道侣这么大的事,他就是爬,也得赶在定好的日子前爬回去。 第二章 马车停了下来,大侄子掀开门帘,发现车里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 一对上视线,他就勐地低下头。丝毫不敢在那张脸上多做停留。 光是匆匆一眼就已经让他唿吸急促,心脏狂跳。一种莫名的惊悚感在心头挥之不去。 嘴上还兇恶的威胁着:「既然你醒了,咱们也把话说明白,你要是想逃还是趁早放弃,三宗五城十二家听说过吗?这里就是『十二家』中闻家的地盘,买你的人是闻家现任掌权人,要不是我和二叔,你这样的人,就是再活几辈子,连闻家的门槛都摸不着,何况是攀上这样的大人物!你最好识趣点,否则吃苦头的还是你!」 他一口气说完,中间不带一点停顿,像是早在心里演练了上百遍,端足了气势。 只可惜他连直视姜偃都不敢,心有余悸的打着颤,气势上弱了不是一星半点。 姜偃端端正正的坐在车里,低低应了声:「嗯。」 他自然是不会逃的。三宗五城十二家皆是当年大战中的同盟,闻家现任掌权人闻燕行,和他还有过一段交集,算是熟人。 等下只要见了闻家人,把他的情况说清楚,把他送回太玄宗这点小忙,闻家不会拒绝。 大侄子还以为这丑东西要闹起来,正准备硬着头皮忍着对那张脸的不适给他点教训,没想到被绑的肉票乖得过分,让他一拳打到了棉花上。 这丑东西,声音还怪好听的。他心里嘀咕着。 温温润润的嗓音没多少攻击性,尾音却悄悄扬起,像是把小勾子,挠得人心里泛起股说不上来的痒意。 一股气憋得不上不下的,他面部抽动的站在那,绞尽脑汁想自己应该再说点什么,好让这人再开口多说两句话。 脸都憋红了,也没从肚子里掏出半点墨水,直到他二叔跟闻家人说完话叫他把人带过去,他才莫名失落的说了句:「你跟我走,别搞小动作。」 唉,不是这样的。 他懊恼的想。 他应该再说点别的,最好能是让这人对他笑一笑。 这么好听的声音,笑起来会是什么样?这个念头魔怔了一样在他脑海里转悠。 将一切收入眼中的邪魔不屑的嗤笑了声。 冷不丁听见邪魔又开始发癫,姜偃只当作什么都没听见。 他跟在这两个绑了他的人身后没有半分不自在,倒是惹得胖车夫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仍是没敢看他的脸,视线堪堪停留在脖子之下,很快就收回了。 心里不住的想,他也算有见识了,美人见过不少,像这样的倒是头一次遇着。但凡不看脸,就算是以最苛刻的标准挑剔这人,也挑不出一丝缺点。 这么一想,这张丑脸委实不该生在这人的身上,简直就像是拼接上去的,让人别扭极了。 他和大侄子全都闷着头在前面走,倒显得身后那被他们绑来的人如洪水勐兽追赶一样。 两人带着姜偃到了集合的地点。 一个小广场上,已经密密麻麻的站满了人。大多衣衫褴褛,瘦骨嶙峋,不是生有残疾,就是面容有缺,一个个正惴惴不安的站在那里,脸上写满了惶恐。 姜偃只粗粗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他对闻家的事不感兴趣,现在只想赶紧回到他师尊身边。 眼见一个闻家家僕走过,他正要抬脚过去搭话,身后突然响起一阵喧譁。 来人一身深红长袍,狭长的凤眼微挑,唇角天生上扬,不笑也带三分笑意。 只是眉眼间的薄凉沖淡了五官带来的亲近感,显出几分令人不寒而慄的残忍。 是闻家现任掌权人,闻家家主,闻燕行。 家僕立马迎了上去:「家主,您要的人都在这了。」 闻燕行心不在焉的略一颔首,转而问起了另一件事:「可有姜偃的消息了?」 第4页 正要过去和闻燕行打招唿的姜偃脚步一顿。 家僕:「闻家布在各地的眼线都盯着呢,几条回太玄宗的必经之路也都派了人,只要姜公子出现,探子必会在一个时辰之内,将人带回闻家。」 「家主莫要着急,那几位近日虽也都暗中行动起来,只是这回咱们先得了消息,我们抢先一步,必不会让他们赶在我们前头,抓到姜公子。」 闻言,闻燕行显得有些烦躁。 「姜偃......」 他扯开嘴角,咬牙切齿的样子像是恨极了他口中的人。 只要提起那人的名字,他就觉得心口那早已癒合的一剑,又变得滚烫起来。 他努力压抑下翻滚的情绪,「再加派人手,务必不要让人跑了。最少,要让他回不去太玄宗。」 只要人还没回去,他就还有机会把人抓住,锁起来。 家僕:「是。」 想到姜偃终是要落到他手上,闻燕行不由抵了抵牙尖,忍不住亢奋起来。 那人这些年被聂如稷保护得太好,他自己养出来的那些凶神恶煞的小玩意,又各个出了名的霸道。出趟门他师弟师妹全都都恨不得黏在他身上,明里暗里将所有生人隔开,这么些年怕是没吃过什么苦,不知道会不会稍微凶两下就能弄哭。 他还没见过那人掉眼泪的样子,光是想想就觉得兴奋。 那人对旁人向来漠不关心,只有他师尊出现时,对他们吝惜的笑脸才会不要钱一样给了他师尊,连他向来宝贝的师弟师妹们来都没用,只会跟条小狗一样,围着聂如稷来回打转。 聂如稷那老东西,倒是挺会端着,心里怕不是早就乐开了花吧。 闻燕行忍不住恶毒的猜想。 丝毫看不出来他也曾和其他人一样在心里将仙尊奉为明月,还因为仙尊待姜偃好,而干过将年少的姜偃骗进万蛊窟这样的畜牲事。 更过分的,那群人也没少干过。 明明最开始,所有人都对姜偃厌恶至极,到底是什么时候变了的呢? 他不知道。 闻燕行只知道,自己从意气风发的闻家少主变成现在这副模样,都是姜偃的错。 他为了他这么煎熬,险些走火入魔,他又凭什么一无所知的和他师尊安安稳稳的睡到一张床榻上去? 一字不落的把他们的话听了进去的姜偃:「......」 他默默的收回了往前迈的脚,趁人不注意解开了髮带,让长发披散下来遮住脸,又眼疾手快的脱了绣有太玄宗炫阳纹的外袍,丢进灌木丛里。 做完这一套动作,才松了口气。 这下坏了,闻燕行竟然要抓他。而且听他这意思,还有别人也要抓他,闻家这条路子是走不通了。 姜偃实在想不通。 早些年各家为了让门下弟子拜入太玄宗仙尊门下,习得无上道法,各家孩子都是小小年纪就会以修行为名,被家里送到太玄宗去。 那时太玄宗仙尊聂如稷门下,有且只有姜偃一个弟子。 仙尊清冷淡漠,连姜偃都是热脸贴着,才偶尔给他些回应,其他人更是理都不理。那群被送上来的孩子也各个都是倔脾气,仙尊不发话差人给他们送吃的,他们就硬撑着不吃不喝,像是要逼高高在上的仙尊低头一般,结果差点把这群小兔崽子自己饿死在山上。 还是姜偃看不过去,以他师尊的名义给人送了吃的。 他也不喜欢带孩子,尤其是这些出身特别好的世家子弟,脾气一个塞一个的拧巴。只是他师尊不管事,他作为仙尊大弟子,就得担起为师尊分忧的责任,认命的照顾这些人。 小小年纪,已是操劳的命。 那些年他们双方没少闹矛盾,只是他以为那些过往,在这群小兔崽子下山归家,他去送行时就已经说清楚了,一人一碗酒,过去的恩怨就算是了断了。 没想到,已经从少主成了家主的闻燕行,看着倒是还记着年少时的仇。 姜偃垂眸思索。 记忆里闻燕行这样的熊孩子太多了,一个个憋着一肚子的坏水,作弄起人来不管不顾的,物理意义上的要命,闻燕行和他又是因为哪件事结的仇,他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了。 他就像带了太多届学生的班主任,多年后路上碰上以前的学生跟他打招唿,都得砸么半天这人姓什么。 察觉到事态不对,姜偃就开始降低存在感,只是就算他脱了外袍,在这一群人里也实在是太过显眼。 闻燕行不过抬头在这群丑人之中扫了那么一眼,眸光就蓦地在一道修长身影上凝住。 他心脏砰砰直跳,舌尖被咬出了一点血味。 「姜偃?」 所有人都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来。 姜偃略微顿了一下,顶着那让人倍感压力的视线,缓缓抬起头来。 脸半遮半掩的暴露在众人的视线之下。 闻燕行眉头狠狠一拧,一口断定:「不对,你不是姜偃。他怎会如你这般丑陋。」 没等姜偃松气,却见闻燕行上下打量着他,露出那种熟悉的要吐坏水一样的表情。 「就是你了,通知下去,咱们的狗新娘选出来了。来人,把这『千挑万选』的『新娘』,带去给他的狗丈夫看一看。」 他挥了挥手,家僕们就冲着姜偃围了过来。 闻燕行紧紧盯着那白衣青年,不肯放过他一丝一毫的变化。 第5页 然而,从头至尾,他都没有任何反应,任由家僕粗暴的拉扯着他将他带走,也没做出反抗。 闻燕行的眸子灰暗了下来。 果然不是他。 只是没想到世间竟然有身型如此相像的人。倒是便宜了那条丧家犬。 . 姜偃不会蠢到这个时候暴露自己的身份,先混过去再说。不然就凭他现在的实力,闻燕行要对他做什么,他都是躺平任宰的命。 他被几个家僕嫌弃的推进了一个漆黑阴暗的房间里。 「贱狗,看看咱们家主对你多好,怕你寂寞,还给你找了个狗新娘!」 整个屋子不见一点光,不怀好意的笑声从四面八方传进来,姜偃跌坐在地上,鼻子里全是灌注进来的铁锈味,隐约听见锁链拖动的声音。 为了让屋子里的人能看清姜偃这张堪称「杀器」的脸,这经年累月阴暗潮湿的屋子里,燃上了一点火光。 一双双眼睛越过姜偃,落在屋子的深处。 「哦,虽然这是个丑八怪,还是个男子,但配你这样的贱狗正好,正常人温香软玉在怀,你这样的,也就只配娶个丑陋男子为妻了,哈哈哈!!」 姜偃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然会被拿来羞辱另外一个人。一时间心情有些复杂。 有人在身后催促他:「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服侍服侍你的狗丈夫?」 「怎么,人多还不好意思了?」 「后日便是你们的婚礼,到时候人更多,这才哪到哪,快点,别磨磨蹭蹭的!」 那贱狗曾经也是天之骄子,无数人仰望的对象。 他们便要将他踩落在泥里,后日,更是要他在曾经熟悉的世家望族面前,彻底将他的尊严打碎,让他尝遍屈辱。 倒霉的姜偃,只是他们这场游戏里的一个道具。 他嘆了口气。 狠啊,真狠。 士可杀还不可辱呢,这才几年没见,闻燕行怎么就变态成这样了。 他在声声催促中站起身,向屋子里走去。 走得近了,才借着微弱的光,看清了人们口中那条「贱狗」。 一双漆黑墨瞳闪烁着凶意,像只兇狠的恶狼一样盯着他,似乎只要他再上前一步,就会被扼住喉咙咬碎。 「闻师舟......」姜偃动了动唇,语气轻得只剩下一道气音。带着几分复杂的感慨。 他认得这人。 在百年后的浩劫之中,作为被他杀死的小boss之一。 第三章 姜偃不是第一次听人提起闻师舟,只是远不及当面见到这张熟悉的脸来得冲击大。 一看见这张脸,他就开始习惯性的胃疼。 那些坐在电脑前一边吸氧,一边满眼血丝和闻师舟拼血条的日子足以让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太痛苦了。 整整三个月,别人还在懵懵懂懂的探索世界,他早早懂得了这个世界的险恶,一次次被闻师舟打得吐血,筋骨寸断,修为尽失,再爬起来,拿着把破柴刀一刀刀和闻师舟对砍。 人啊,一旦被boss打爆过一次,这辈子就定型了,脑子里就只有战斗了,看见boss就开始眼红髮疯,要冲上去拼命。 无视了闻师舟杀气四溢的眼神,压抑着给他来上一刀的念头,他伸出手摸上了闻师舟布满鞭痕的胸膛。 拴住男人四肢的锁链勐地绷紧,之前连唿吸都轻若无物的人骤然气势暴涨,他五指成爪,动作快如闪电的掏向姜偃后心。 直面了数百年前令人闻风丧胆的魔将暴虐杀意的姜偃,只是镇定的往前踏了一步。 锁链发出噹啷一声脆响。 闻师舟的手掌停在一寸之外,苍白指节上青筋绷起,却再未有存进。 受限于他戴在身上的镣铐的长度,能到这里已是极限。 意识到这一点,不知道什么时候安静了下来的围观者下意识吐出口气。 闻师舟......到底是那魔头坐下的人,哪怕现在被层层禁制关在这,他们心里也还是畏惧他那些年兇残的名声。 缓过来之后又不由冒出疑惑:「那丑东西刚才是故意的,还是运气好?」 当然是故意的。 同样的招式,姜偃已经经歷过八百多回了。 他心无波澜的摸了摸他的胸口,确认是活人的触感之后就收回了手。 「你还活着啊。」他略带感慨道。 一百年后,遍地孤魂野鬼。 怨气重,道行深的怨魂很难被一般人看出真身。像闻师舟这样的,还是姜偃杀死他之后,才看见他外衫下空荡荡的胸腔和肚子。 看起来像是脏器全被人生生掏空了一样,这自然不能是活人。 那时闻师舟大约还剩最后一点意识,他看着眼前日日不知死活的挑战他的姜偃,喃喃着说要回家。 姜偃跟他打了这么久,对他的招式熟烂于心,却不知道他的姓名,更不知道他家在哪。 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他找了个木箱,将地上残留的尸骨收起,就这么背着闻师舟的遗骸满世界的跑。 顺着一些关于闻师舟的只言片语,东拼西凑的拼出了这人的过往,还真让他就这么找到了闻师舟的家。 那地方,并不是如今的闻家。 他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还会有见到活着的闻师舟的一天。 姜偃稔熟的语气让饱经折磨的男人产生了片刻的迷茫,但他很快就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眼神重新归于平静,那里面是一种心如死灰的空泛。 第6页 「滚。」他定定看着姜偃,缓缓吐出一个字。 没待姜偃说话,脑中沉寂了许久的邪魔突然开口:「姜偃,救他。」 咦? 姜偃心里一动,也没问邪魔为什么要救闻师舟,痛快的答应了邪魔,只是他有个条件。 「借你邪气一用。」 他眉梢轻轻扬起。 「既然是邪魔,想必邪气一定多得用不完吧?你给邪气,我救他。」 邪魔声音阴沉了几分:「你以为你现在有跟我谈条件的资格?」 丹田忽然一阵剧烈的绞痛,姜偃捂着肚子,脸刷地白了。 「我现在在你身体里,只要我想,就随时都可以捏爆你的内丹。」 捏着内丹的无形的手再次收紧。 一声闷哼溢出嘴边,姜偃咬了咬牙吞了回去。 邪魔:「不要得寸进尺,我说过了,想从我这要什么,就得拿你的东西来换。」 「我看你对你师尊倒是痴心,不如,就拿你们之间的记忆来换。」他不怀好意的诱导着。 忍着体内的剧痛,姜偃缓缓弯起眼睛,也不说好或是不好,只是抖着手又放回到了闻师舟胸前。 这一次不是检查心脏,而是拉住了本来就松松垮垮的衣襟两端,看起来下一秒就要扯开。 他用力的喘了口气,低低的说:「以他现在的精神状态,要是我做点什么,他怕是会受不了疯掉吧。」 「你知道的,我这张脸,能让他吐出来。」 刻意压低的语气带着几分引人遐想的深长意味。 已经从刚才闻师舟的爆发中缓过劲的闻家家僕们见他如此动作,又开始兴奋的催促他继续做些更过分的事情。 邪魔本来得意的声音再次低沉下来:「姜偃!你敢!」 姜偃笑了:「我有什么不敢的?」 邪魔不信。 「就你这样看着喜欢的人丢下自己跟别人走了,连句挽留的话都不敢说的废物?」 「那是你不了解我,」姜偃满脸遗憾,诚恳坦白,「其实,我不当变态好多年了。」 他勾唇笑了笑,扭曲狰狞的脸看着比被他「轻薄」的魔修还魔修。哪怕姜偃没看不见自己的脸,也大致能想到效果惊人。 若是用他本来的脸,还没有这效果。这么一想,倒有些庆幸。 他还有空安慰的看了眼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闻师舟。 对上视线,男人深若寒潭的双眸敛起。 姜偃只当他被自己丑到了。 在他真的扯落闻师舟的上衣之前,邪魔森冷的说:「好,我给你。只要你不后悔。」 顿了一顿,他咬牙道:「你不许碰『他』!」 姜偃感觉丹田一凉,一股阴冷的寒意自内而外窜到了头顶。 邪气与修道者的力量在剎那间相撞,他感到喉头一抹腥甜,两股相斥的力量将经脉搅得剧痛无比,相伴而来的,还有滔天的怨气,宛如成千上万的亡魂在识海中哭号。 邪魔哪能不知道受了邪气的修道者会是什么下场,这些修身修心的人最受不得污物邪祟的力量,哪怕沾上一点都后果严重,轻则修为倒退陷入疯魔堕入魔道,重则全身腐烂身陨道消。 这一切,都是姜偃自找的!邪魔恨恨咬牙。 此时,见姜偃磨磨蹭蹭半天没进入正题,闻家家僕终于忍不住推门进来,嘴里骂骂咧咧:「一对贱狗,在这装什么人!」 他拎起墙上挂着的鞭子,对着二人挥来。 闻师舟眼神一闪,垂眸看了眼扶着他的青年。对方弯下腰低垂着头,看不清表情,那扶在他胸上的白细手指却隐隐传来细微的颤抖,似乎在诉说着主人的害怕。 他恍惚了片刻,好像很久以前,也有这么一个胆怯的人需要他保护。 那股熟悉感让他下意识的想像以前那样把人藏起来,却在他动作前,有人先一步抬手抓住了唿啸而来的长鞭。 姜偃缓缓抬起头来,邪气在他周身盘旋,最终萦绕在脸上,如同淡灰色的薄雾瀰漫开,将他的轮廓如同未干的水彩画一般晕染开来,诡谲至极。 那家僕先是皱了皱眉,往回拽了拽鞭子,惊奇的发现竟然拽不动,正要张嘴开骂,一抬头,却像是见到什么让他万分惊恐的画面,张大了嘴。 「啊!!!」他发出一声尖叫。 连等着姜偃受不住邪气来求他收回的邪魔都怔住了。 姜偃扯过鞭子,活动了下手腕。 这点怨气,放在幽怨遍地的百年后连点零头都不够。和闻师舟的尸骨散发的怨气比起来,更是不值一提。 他连闻师舟的尸骨都背了那么长时间,又怎么会受不了一点邪气。 他挡在闻师舟身前,邪气张牙舞爪的铺开,偏了偏头问闻师舟:「等下要不要我帮你锤闻燕行那小兔崽子一顿?」 第四章 被锁着的闻师舟只回答了一声冷笑,嘲讽之意不言而喻,显然是不信姜偃的话。 他冷眼看着身前单薄的身影,哑得不像话的嗓子终于发出了那句「滚」之外的声音:「你不用白费功夫了,回去告诉闻燕行,不要以为送你这样的人过来装乖卖惨我就会上当。」 闻家人都爱折磨他,到了闻燕行这一代更是有过之无不及。 他们以前就送过各种各样的人来,就为了骗取闻师舟的信任,里面不乏绝世的美人,只要闻师舟交付真心,闻燕行就会揭穿对方是自己故意派来折辱他的真相,以羞辱闻师舟。 第7页 只可惜闻师舟油盐不进,一次当都不上,如今,倒是换了个路数,弄了个奇丑无比的丑八怪过来,再装模做样的哄骗他。 他们难道以为,把人欺凌一番,再丢到他面前,他就会心声怜悯? 闻师舟面上的讥讽之意更重, 姜偃疑惑的指了指自己:「谁卖惨了,我哪惨了?」 他扯了扯自己的衣裳......好吧,乱了点,脏了点,还刮破了,披头散髮看着是一副遭了难的样子,但闻师舟是看不见他这一身邪气,还有那帮被吓跪了的家僕吗? 闻师舟把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闭眼偏头,「呵。」 一副他还好意思问的样子。 姜偃在脑海里认真问邪魔:「我可以先捅他一刀吗?就一刀。」 邪魔:「行。」 姜偃立马兴奋起来,受他的影响连周围的邪气都开始张牙舞爪的往闻师舟上扑。 他鞭子在手,将邪气包裹在上面,本来柔韧的鞭子霎时变得坚硬无比,他挽了个「剑花」扯开笑脸,干脆利落,没有一点多余动作,直直捅向闻师舟。 察觉到杀意的闻师舟转过头。 形似疯魔的男子舔了舔嘴唇,露出一个颇为张狂的笑,就算被捆成了粽子也丝毫不虚,被姜偃的杀气刺激除了血性,双手握紧迎头而上 眼看两人就要打起来,邪魔在脑中冷冷发话:「你捅他一刀,我捅你十刀,你动手吧。」 硬挺的鞭子瞬间软了下来,手腕一转,甩向了门口。 正巧一个家僕气势汹汹的冲进来,刚进来就迎面一阵烈风卷过,他两眼一黑,双腿一软,噗通磕在地上。 脸上还保持着冲进来时的凶神恶煞,头颅昂得高高的,仿佛要张嘴怒骂姜,下一秒就结结实实给了自己一嘴巴。 用劲之狠听得姜偃都忍不住脸疼,连带着身上张牙舞爪的邪气都凝滞了下。 家僕顶着被自己扇肿了的半边脸,粗着脖子中气十足的喊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惊扰了邪......邪,啊不,圣君!扰了圣君雅兴,小的这就滚出去!立马就滚!」 他心中惊骇不已。 整个修仙界自那魔头死后,已经数百年不曾再出现身负如此浓厚邪气的人物。这人不就是个普通的被掳过来,拿来取乐的丑玩意吗?怎么一转眼,就成了这副骇人的模样? 对着满身邪气,跟邪物成精了一样的姜偃能叫出「圣君」这样的尊称,姜偃自己都不由对这闻家家僕多了几分实打实的敬意。 这睁眼说瞎话的功夫,委实是个人才。 可惜,他当然不会傻到放人出去通风报信。 姜偃揉了揉临时改换方向隐隐作痛的手腕,驭使邪气袭向尚还清醒着的家僕。 本来只要一点邪气就足够压垮修为不高的家僕,但他却不要钱一样肆意的挥洒,不过瞬息,邪气便盈满了整个房间,从每一道缝隙中溢出。 他站在幽怨缭绕的浊气之中,一身舒朗淡然,丝毫不见一分邪物的样子。 邪魔饶有兴趣的看着他这么不要命的使用邪气。 他给的邪气多,也不够将姜偃这么挥霍的。他这副万事不放在心上的淡然表情能维持到什么时候? 等邪气用完了,姜偃就又变成那个柔弱的废物了,到时候看他怎么办。 别人看不见,只有邪魔看得见,青年这个时候还笑得一脸没心没肺的样子,让人忍不住扼腕他糟蹋了那张挑不出一丝瑕疵的脸。 长着这么张脸,合该被拘在塌上,让他哑着那副勾人的嗓子一直哭,一直求,再也不敢拿眼睛看旁人。 他那个心思阴暗的老顽固师尊,指不定早把笼子都给他准备好了。就他一脸愚蠢,什么都看不出来,天天念叨着那狗屁师尊。 邪魔心里打着看笑话的主意,也不提醒姜偃邪气越用,对修道者纯净道体的侵蚀越深,最好他早点入魔,他也有师徒反目成仇的乐子看。 姜偃是真不知道邪气不是好东西吗? 他师出太玄宗仙尊聂如稷门下,放在穿越前,代换一下怎么也是个top3大学在校生,这种基础得不能更基础的专业知识肯定不差。 只是现在也容不得他想那么多了。 都走到这一步了,若是临场露怯,恐怕下场只会更惨,还不如从一开始就束手就擒。 畏手畏脚的,反倒是容易被人看出他外强中干。 他操纵着邪气,先是用邪气缠上家僕的脖子将人甩到墙上,扭头斩断锁住闻师舟四肢的锁链。闻师舟被吊在这里不知道有几百年了,冷不丁被放下来,直接跌在地上。 魔将凶性极大,一被放开就要袭击姜偃,好在姜偃快他一步,用邪气捆了闻师舟的手脚,扯到面前。 拿自己那张「震撼人心」的怪异面孔凑到他面前,试图用脸镇住他。 他坦白道:「我是受人所託来救你出去,可惜实力不济,你要是再跟我闹,咱们俩个都跑不了。等从闻家离开,我就放开你,你就自由了。」 闻师舟被迫仰着头,对着他这张乌云笼罩的脸,意外的没有躲闪,也没多少特殊的情绪。 被邪气缚住,倒是安静了许多。 见他不再抗拒,姜偃转头轰开不知名金属制成的大门,扯着闻师舟往外面走。 他没有注意到越接近门口,身后的闻师舟就越僵硬,连眼神泛着空洞。那副样子,就像他很害怕从这里走出去一样。 第8页 可姜偃绑住了他,把他扯得很紧。他大步往前走着,每一步都坚定果决,没有半分迟疑,让人觉得只要跟着他,就没什么好畏惧的。 「哦,对了,」踏出门的前一秒,姜偃想起来什么似的沖他伸出两根手指,「你要是不想揍闻燕行,我可就只揍我那份了。到时候你可不要后悔。」 第五章 话是这么说,姜偃也知道现在不是谈这些的时候。他邪气buff有限,得抓紧时间带着闻师舟一起逃出去。 一路上但凡遇到人就一股脑的用邪气把人打晕,幸好他来过几回闻家,还记得路,知道怎么从这座如同迷宫一般,依山而建层层叠叠的闻照城离开。 与来时不同,不过才过去大半天,闻家已经处处挂上了红绸。大红的灯笼在夜里将整座城映得灯火通明,本是喜庆红火的颜色,不知为何却透着股十分浓烈的阴冷之感。 越往外走出来阻拦的人就越少,四周安静得有些古怪。 算算时间,闻燕行应该已经收到闻师舟被人带走的消息,但他必定是追不上姜偃两人的。 眼看着就要出城,姜偃还没来得及松口气,身后突然出现一股恶寒。 他往后看了一眼,就这一眼,让他直接愣住了。 越过沉闷跟在身后的闻师舟,看向此刻鲜红色的山城,森然鬼气自上而下黑压压的笼罩住了整座城。 「怎么会......?」 现在又不是百年后的世界,连怨魂都少见,怎么会有这么浓烈的怨气出现在闻家的地盘上? 正疑虑着,前方不远处兀然出现一道身影,突兀的站在长街中央。 姜偃在看清那人的瞬间就停住脚步,一字一顿地念出了对方的名字:「闻燕行。」 闻燕行举起一道符纸,眸带戏嚯:「你一定很好奇我怎么这么快就追上了你们。」 符纸在他手中燃烧起来,姜偃身后的人发出了一声痛苦的闷哼。 高大的男人被无形的力量压在地上,异常狼狈。 闻燕行道:「血咒,非血亲之血不能炼成。这符纸和他血脉相连,他有任何异动我都会知晓,就算跑到天涯海角,也会被抓出来,何况你们闹了这么大的动静。」 也就是说,从姜偃他们踏出那间囚室起,就一直在闻燕行的监视之下了。 一般人或许会选择小心谨慎的绕开闻家人,潜行离开,姜偃相比之下太过张扬,丝毫未做收敛。他也不是非要如此,只是觉得与其在偌大一座城里躲躲藏藏,和闻燕行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不如趁着对方尚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就离开。 只是没想到闻燕行手里会有和闻师舟相连的血咒。 「光是找到这野种的血亲,用来炼成血咒,就耗费了我们不少功夫,他倒是把那个小野种藏得好,」闻燕行手中又出现一道血咒,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我任家主以来还没有机会用过,现在看来,当真是好用。」 闻燕行是真心动了,要是把血咒用在姜偃身上...... 可惜姜偃是,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血亲。再怎么派人去满世界的搜寻,也是这个结果。 听到他提起血亲,受血咒控制的闻师舟喉咙里发出一声的哀鸣。双眼猩红,疯了一样挣扎起来。 他看起来太惨了,高大的身躯佝偻着,英俊桀骜的面容因怒极变得狰狞,五指紧紧扣着地面,嵌进了石板中,指甲尽断,血痕斑驳。 哪怕是当初死斗的时候,姜偃也没见过他如此失态,心中生出一抹不忍。 他蹲下身,在闻师舟要向前倒下的时候,伸出手在他胸前拦了一下,没让他磕在地上。 维持着这个姿势,严肃的对闻燕行说:「闻师舟不是野种。他是堂堂正正的闻家少主,是天赋最高的剑修,是在邪祟大军入侵的时候带领正道赶赴前线的将军。」 少年将军意气风发,于数万妖邪之中使出惊天一剑,斩千万妖邪于脚下,为天下众人敬仰崇拜。 赤月,枯骨,惊天剑,谁人不知晓他的大名。 只可惜下场不太好。 那些波澜壮阔的过往早已随着时间的流逝湮没在歷史的长河之中,只在一百年后堪堪残留只言片语,其余的,在百年前的现在就已经被抹除得干干净净。 连闻师舟自己都不由带着些许恍惚的看向身旁的白衣青年。 他怎么会知道这些...... 姜偃没有注意到闻师舟的视线,他低声劝了闻师舟一句:「你冷静点,他就是故意要激怒你,你越生气,他越得意。相信我,我能带你逃出去。」 眼睛紧紧盯着闻燕行,就怕他突然动手,脑子里疯狂运转,思考着这种情况他们该如何脱身。 闻燕行就像困住了老鼠的猫,并不急着处理了他们。 听姜偃这么说,还发出一声蔑视的嘲笑:「你这小邪魔还挺有意思的,什么时候也学会了人类那套,也要来个师出有名,把自己塑造成正派?这又是打哪听来的旁人的事迹,就这么大言不惭的用在自己身上。」 「你问问闻师舟,此等人物,他配吗?」 「无论他配不配,这就是事实。我只是说了事实。」 那无比熟悉的略带刻板的语气让闻燕行愣了愣。 他觉得自己可能魔怔了,总感觉这只混入闻家的邪魔很熟悉,总让他想到一个人,简直是除了脸,哪哪里都像。连声音都和他日思夜想的那个人一样,竟让他不知不觉就和这只邪魔说了这么多话。 第9页 披着黑色大氅的男人凤眸中闪过一道戾气。 谁准他像他的? 不过是一只骯脏丑陋的邪魔。 他拍了拍手掌,恶劣笑道:「本来给你们准备好了『婚房』你们不想用,这露天席地的倒也别有一番趣味,择日不如撞日,你们便在此完婚吧。也不算扰了我闻家宴请的诸位宾客的兴致。」 随着他话音落下,四面八方落下一束又一束流光。 眨眼间,亭台高楼之上的红纱之后,就多了数道影影绰绰的身影。 清冷的长街上一下就变得异常热闹。 窃窃私语的声音从头顶飘来。 「那个就是闻师舟?」一道修长身影悠悠发问, 旁边一人轻合扇面,语气带笑:「真看不出他哪里让我家的长老们怕得连名字都不敢提起,这么看,也不过是闻家手下一下贱囚奴罢了。」 「宋符卿,你说呢?」 风微动,吹开朱红薄纱,露出一截瘦削腕骨,上坠万福佛珠,手执书卷,轻敲了两下栏杆,似是思量着什么。 纱帘之后的眼睛垂落,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干的话:「那可是姜公子?」 姜公子? 哪个姜公子? 周遭人懵了一瞬,遂即反应过来。 能出现在宋符卿口中的,还能是哪个姜? 有人耐不住性子向下张望:「哪呢哪呢?姜师兄也来了?哪个是他,我怎么没看见?」 众人寻摸一会,才将目光落在闻师舟身旁的人身上。 甫一看均是愣住。 像,真像! 议论声顿时更大了,水一样沸腾起来。 姜偃凝重的环视四周,也看见了几个眼熟身影。 想必这些人就是将他带来这里的车夫所说的,闻燕行请来看「狗」结亲的大人物们了。 光一个闻燕行就够不好对付了,这下人全来了,他今天就是原地入魔,也打不过。 姜偃不由头疼的嘆了口气。 这都什么事。 他明明只想快点回师门。 闻师舟咳了声,忽然说:「一会乱起来,自己看准时机跑。」 说着他身上的气息就开始剧烈的波动,俨然是一个待爆的爆竹。 「你要自爆?不行。」不用说姜偃也知道他要干什么,一口拒绝。 他按住闻师舟的肩膀,强行用邪气压制他,这最后一点邪气也堪堪用完。 「还没到走投无路的时候呢。」 他在脑中跟邪魔说:「借点邪气,不然我死了你也跑不了,你看这里还有谁能让你寄生的。」 邪魔语气也有点焦躁:「别催了,你以为我在秘境的几百年是白待的?那地方根本修炼不了,我之前给你的邪气都是攒了好久的,谁让你不省着点用。」 完全忘记了之前他是怎么幸灾乐祸的咒姜偃使劲用好早点入魔的。 见姜偃不说话,他烦躁的咂舌一声,咬牙道:「行了,别摆出这种表情,你自己撑一会,我需要点时间。」 姜偃摸了摸怀里师尊给的玉佩,捏碎就可以叫来师尊来救他。 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宝贝的把玉佩放了回去。抬头看了眼闻照城内的鬼气,认命的运转金丹,引鬼气入体。 若有人知道他在做什么,一定会觉得他疯了。纯净道体碰不得这些污秽之物,眼下他先是驱使邪气,又引鬼气,当真是要废了自己才罢休。 他们的交流快速又隐蔽,并未表露出多少异常。 可就算这样,闻燕行这里也拖不住了。 他再次催动血咒,单手打出另一道符进入闻师舟的身体。 姜偃身边的闻师舟又吐出一口血,眼中光彩渐渐淡去,像是失了神,他翻身将姜偃压在地上,张开嘴不住的粗喘着,开始扯姜偃的衣裳。 「闻、闻师舟!你干什么!」 这一下给姜偃看傻了,他紧紧抓着自己的衣服,恨不得把闻师舟摇醒。 这人彻底意识不清了! 「真没想到薛雾酒都死了三百年了,竟然还有残党愿意为他效力,区区一只弱小邪魔,也敢只身闯我闻家来营救罪徒?不自量力。」 闻燕行以为邪魔姜偃此行的目的就是救闻师舟,而会救一个早已兵败落囚的魔将的,也就只有当年那魔头手下遗留的一些死忠邪魔了。 「让你把人救走是不可能了,不过倒是可以好心送你们做对,想必薛雾酒要是有机会看见,也会高兴吧。」 他竟是要姜偃和闻师舟在街上,在这么多人的围观下「成礼」。 姜偃和邪魔同时在心里暗骂了声变态。 想想当初,就算同一批上山的那群小孩一个被师尊看上收为弟子的也没有,他待他们也是尽到了身为大师兄的责任,日夜盯梢,陪伴教导,到处惹是生非也是他任劳任怨的给他们他擦屁股,就差骑在他头上了,他都没说要罚他们。 结果这一个个在山上表现得乖巧听话,他还以为他们洗心革面了,怎么下了山就成这样了! 他抱了很大的期望,希望将他们教导成端方持重,心怀慈悲,与人为善的君子,这下好了,全走岔了。 楼上那些,也全都看着,一个叫停或是出手阻止的都没有。 姜偃顾不上再捨不得师尊给的玉佩,当机立断的捏碎。 ...... 渺渺仙洲之上,云宫巍峨。 第10页 神仪明秀,姿容胜雪的仙人似有所感,望向某个方向。 一道童捧着香炉手脚极轻的走进来,「有一位自称姜师兄弟弟的公子找上了宗门,您可要见见?」 「姜偃弟弟?」 「是,弟子们都去看过了,应该不会有假,生得与姜师兄极像。」 这个极像,还是谦虚了。简直生得一模一样,兄弟俩根本就是一张脸。 仙人仍望着某个方向,久久不语。 手中拿着一截断了的红线。 这截红线,本该一端在他身上,一端在他的大弟子身上,自那日离开秘境后就断了,任他如何枯坐,也无法让红线回到它本来该在的位置上。 而他身上的红线,却连向了另一个人。 他思索良久,终于起身。 对道童道:「带路吧。我去见见这位姜偃弟弟。」 他身上的红线,就连在此人身上。 若是天机改换,有些事,他也该重新思量。 姜偃...... 他闭了下眼睛,将情绪悉数敛尽,再睁眼又是不染纤尘的仙人。 ...... 姜偃捏了玉佩之后松了口气,笑了一会,又逐渐僵硬。 半天也不见那个本该出现的身影,脑子里忍不住又将师尊把玉佩交给他时说的话过了一遍。 「这枚玉佩拿好,不要弄丢了。无论在哪里,只要你遇到危险,就捏碎它,为师定会赶到你身边,知道吗?」 姜偃欢天喜地的收下了,却从来没用过。 他又确认了自己是不是理解错了师尊的话,害怕自己捏得不够碎,或是这玩意太多年没检修故障了。 最后,他不得不承认。 或许师尊,只是不愿意来。 「兴许有什么要紧事,脱不开身吧。」 姜偃想得开,那一瞬间泄露出来的低落却让身上的人定了下。 正计算着自己有吸收的鬼气有多少可用的姜偃,手中忽然多了一抹冰凉。 他下意识一攥,握住塞到手里的剑柄。 闻师舟闭目皱眉,满头大汗地艰难道:「杀了我。」 他给了他一把剑。 寒意顺着剑柄冻住了骨头,不过是握了一下,死于剑下成千上万的妖邪鬼魅的痛苦就沖入识海。 姜偃摸着剑上的纹路,眼睛忽地亮起。 闻师舟以为他不忍对他下手,加重语气命令他:「杀了我!」 姜偃半点不憷,声音明快:「这剑?」 闻师舟忍得脸都白了,发出一声嘲笑:「这剑是名剑,知道你在想什么,别想了,你用不了。」 「它有一套配套的剑法,你不会那套剑法,胡乱使用,只会反噬自身,」他故意沉着脸吓唬他,「会被群鬼分食而亡,死得很惨。」 他以为姜偃会被他吓住,放弃使用这把剑。 就这么顿了一下,一脸古怪的看着身下的人:「别告诉我你听了这个还更兴奋了。」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那套剑法?」 「什么?」 姜偃勾唇笑了笑,由金丹引入身体的鬼气游走在经脉之中,又顺着持剑的手,引入剑身。 剑身轻颤,一声剑鸣响彻天际。 天空忽现一道惊雷,随后乌云翻涌,阴风大作。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披头散髮的青年握着剑站起身,手随着剑柄一同震动着。 「今天不是红月,少了点气氛。只当作开剑,倒是刚好。」 闻燕行眯着眼睛看向他手中的剑,「那是......」 「惊天剑。」 第六章 姜偃的剑学得不好,练得最熟的一套,是太玄宗人手一本的基础剑法。这还是为了不在那群小萝蔔头们面前掉面子才练的,再多,他就不肯学了。 他没有剑客风骨,也领悟不到什么剑意,打架打上头,完全是手边有什么拿什么的那种最不入流的打法。 一开始还因为这事被师尊罚过。大冷天被拎到冰天雪地的山峰上,被师尊按着揍了一顿,然后留在山上思考人生。 在山上干坐了六个时辰,中途就开始迷迷煳煳意识不清发起了高烧,最后是被人背下山的。 醒来,就见清冷俊逸的仙人坐在他床边,一手拿着卷医书,一手拿着浸湿的手帕,眉头紧锁,困扰得像是遇到了什么巨大难题。 边上还摆着一堆瓶瓶罐罐,上好的丹药洒落一地。 大概像他这样修道上的天才,从来不会有生病的烦恼,自己徒弟一点「小病」在他这里反倒成了疑难杂症。 姜偃看他这样,想到了学校图书馆的梨花猫。那猫每次见他都凶得要死,他故意在身上藏了冻干,那猫一张开嘴哈他,他就眼疾手快的往它嘴里塞一块冻干,那时它就和他师尊现在一样又呆又困惑。 这么想着,他就不委屈了,扑哧笑了出来。 可笑着笑着就又哭了。 仙人听到动静,转过来盯着他看了片刻,蓦地嘆了口气。 垂着头,低声下气的跟他认错:「是为师不好,为师第一次收徒,没有经验,下手重了些,下次不会了,你不要再哭了。」 他迟疑着,从袖子里摸出一块帕子,打开之后竟然摆着几块酥糖。 帕子递到姜偃面前,在姜偃诧异的目光里,轻敛眉梢道:「我问了道童,他说,应该这样哄你。」 第11页 姜偃又不是小孩,哪用得着糖来哄。那道童鬼灵精的,肯定是诓他师尊的。 但姜偃什么都没说,他真的不哭了,一笑连眼睛都弯了,抓起一颗糖就往嘴里。 扯着他师尊的袖子可怜兮兮的说:「师尊,想吃肉。」 师尊皱了皱眉,要开口训他,瞥到他红彤彤的眼眶,那话怎么都说不下去了。 末了,无奈的应道:「好。」 那之后师尊再也没因为他修行上的事揍他了,他发现不理他比揍他好使多了。 但就算不成器如姜偃,午夜梦回,也常窥见那道惊鸿一瞥的惊世剑光。 他肯定没有这把剑真正的主人使得好,但就算只能发挥出原本实力的一分...... 「在这数百年后,还能重见当年惊天剑的威光,也是你们三生有幸。」 他手腕翻转,抬剑起手。 这标准又熟悉的姿势,让半跪在地上的闻师舟眼瞳勐然缩紧,撑着地面的手抖了一抖。 闻燕行阴沉沉的说:「什么惊天剑,说得多厉害一样,你多了把剑又能怎样?」 他连武器都懒得拿,直接袭向姜偃。 姜偃周身的剑气一层一层叠加着,本来还在看热闹的一群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收敛了轻慢的态度,脸色沉重了几分。 「他这架势,不像是假的。」 是不是假的,一剑见分晓。 此地阴气越来越重,一缕缕的鬼气凝聚在这附近,到处流窜,很快就将下方的三人遮得不见了踪影。 视野越来越暗,仿佛天地之间的光线都被吸走了。 嗖得一下,一道鬼气撞在刻有福字的红珠上,立马发出一声刺耳尖叫,就这么消散了。 「宋符卿,你有没有感觉不太对劲?这怎么这么黑,我都快看不见其他人在哪了。」 万福珠的主人没有作答,而是看着下方道:「你们看。」 没有人知道那人是怎么做到的,只看到视野中一道剑光乍现。 剑锋凛冽,锷见霜寒,带着摧枯拉朽的气势刺破黑暗。 刚刚还在说话的人哑然失声,怔怔的盯着那里。剑光一闪而逝,他却像是被那一剑牵住了心神。他还在发呆,站在廊边的万福珠主人却忽然抬手打出一道金印。 下一秒,数道剑气狂风骤雨般击打在金印上,那气势,让本来还没回过神来的人瞪大了眼睛,被吓得结巴了起来,「这、这是......」 要是没有宋符卿这道印,他们这会全都要被扎成筛子了! 这么近的距离感受剑气上的威压,就算他们实力不俗,直接对上心里也没有十成十的把握扛得住。 周围的人不由看向宋符卿,却发现他莫名其妙的笑了起来,还笑得特别开心。 宋符卿:「我们这是也被记恨上了,他不只要杀闻燕行,还要杀我们。」 其他人:??? 他们上了别人的猎杀名单,这有什么好高兴的? 「闻家的事我们都不好插手,闻师舟和这只『邪魔』自然有闻家人去处理,闻家处理不了,还有上三宗的人,无须诸位担心。今天就到这里了,大家都回吧。」宋符卿道。 眼看着现在事情走向越来越不对,有人不愿惹事,陆陆续续撤了,有人却还在犹豫。 「你让我们离开,你怎么不走?」 「遇到了熟人,想去打个招唿。」宋符卿淡淡答道。 刚这么说完,眸光一定。 只见下方鬼气散开,姜偃和闻师舟都不见了,只剩下闻燕行浑身是血的倒在地上。 他捂着自己的心口,在地上苟延残喘,眼睛却炯炯有神。 一边笑得开怀,一边断断续续的自言自语道:「我知道......知道他是谁了......」 ...... 「闻燕行可能发现我的身份了。」 靠着那一剑唬住了那帮人,关键时刻,邪魔终于积蓄好了力量把他们给带出了城。 两人闷头跑出一段距离才停下,一停下,姜偃把搀着的闻师舟放下,气都没喘匀,就看似冷静的说了这么一句话。 实际上他脑子有点空。 姜偃喃喃:「我们本来就有仇,这下又要多加一笔了。」 闻师舟:「你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留他一命,以闻燕行的性格,肯定会千方百计的报復回去。」 姜偃诚恳答道:「我还没杀过活人,没经验。」 他这么说把闻师舟哽住了。 他也是第一次遇到还有这种说法。也不好说他心慈手软什么的,万事开头难,这么说倒也合理,可怎么听着就这么怪呢? 闻师舟没有揪着这个事不放,而是问:「你怎么这么确定他就认出你了?」 他要是和闻燕行早就认识,要认早认了,还用等到现在? 姜偃:「他认识我的时候我还不长现在这样,不过我刚才顺手捅了他一剑,他估计就认出来了。」 闻师舟闻言挑了挑眉:「怎么,你是以前捅过他,还能这样认出来?」 姜偃望天:「......嗯。」 而且捅的还是同一个位置。 姜偃脾气好,那还是他头一回那么生气。 当时他还在御剑台上带着宗门弟子练剑,一个小姑娘哭着来找他,说他们玩闹中不小心伤了闻燕行,还导致人掉进了禁地万蛊窟。 一群人等了很久,闻燕行都没爬上来,连声音都没有了,他们担心他出事了,就来找姜偃救人。 第12页 姜偃二话没说就往万蛊窟跑去,从天亮找到了天黑,又找到了天亮。 他生怕对方受伤太重太虚弱,发不出声音,或是因为害怕躲在哪个隐蔽的角落,怕他一晃神就把人忽略了过去,因此哪怕没有回应,他也不敢有一丝放松,一寸一寸的找着。 他的实力比下有余比上不足,在万蛊窟这样的地方吃了不少苦头,最后还是师尊发现不对,把他捞出去的。 一出去,就看见人群里完好无损的闻燕行。 他看到姜偃满身是伤的狼狈模样,也愣住了。 大概没想到姜偃在外缘没找见人,还会往里走,眼神闪烁了下,一脸复杂的走过来,想说什么。 姜偃推开师尊,把闻燕行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确定他没受伤,松了口气,也明白自己被骗了。 他问他为什么这么做。 闻燕行却扬着下巴一脸烦躁的说:「我只是跟师兄开了个玩笑,是你蠢笨,竟然这么长时间都没发现真相。」 姜偃当时眼睛就是一黑,撑着最后一口气给了他一剑。 他伤得重,没什么力气,本来刺不中闻燕行,不知道是不是碍于师尊在场,闻燕行还想在师尊那里留个好印象,直挺挺的站在那,迎着姜偃的剑,半点没躲。 仇就是这么结下的。 他一拿着剑,记忆上涌,就熟练的奔着以前刺过的地方去了。闻燕行握着剑刃,盯着他笑得很吓人。 不用闻师舟说,姜偃也知道闻燕行会报復他。 不过只要他回了宗门,凭闻家还动不了他。只怕暗箭难防。 闻师舟听了他的话,认真的说:「他要是敢来找你,我就让他有来无回。」 姜偃扶额:「你现在虽然逃出了闻家,但他们手里还有能控制你的血咒,你先想办法解决自己的麻烦吧。」 他活动了下手指,身体没那么僵硬了,才整理好了凌乱的衣服,又折了根树枝,随手挽起散乱的头髮。 鬼气把他的身体都冻僵了。本就重伤未愈,这么一折腾,感觉更不好了。 按照之前说好的,只要出了城,闻师舟就自由了。 「我们就此别过。」姜偃随后说了句,就要离开。 结果没走出两步就被人扯住了。 闻师舟手里抓着他的衣服,背着光,看不清神色,指节却用力到突起。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惊天剑剑法,我此生只教过一个人。那人早就死了,这世上除了我之外,不可能有第二个人知道。」 「你为什么会用这套剑法?」 第七章 姜偃浑身一僵,不知道怎么回答。 总不能说他是从一百年后穿过来的,那还是个游戏世界。 眼睛一转,他故意摆出阴森脸,压低声音说:「我要是说,我其实是死在你剑下的厉鬼之一,做梦都在復盘杀死我的一剑,对你的每一招每一式都反覆钻研过,你信吗?」 这也不算是假话,他确实在游戏里被闻师舟杀过不知道多少次了,从一开始的初见杀,连闻师舟的脸都没看清,就被一剑封喉,到后来苦战七日,熬到闻师舟暴走开大,万剑穿心而死,倘若姜偃也能怨气化形,惊天剑上终日不散的百鬼怨气,估计连他的十分之一都比不上。 只是这话怎么听都跟闹着玩一样,换谁谁都不信。 见闻师舟盯着他不说话,姜偃刚想说句「开玩笑的」应付过去,就见落拓的剑修露出一抹复杂至极的笑。 「我信。」他道。 「啊?」 自见面以来一直对姜偃十分戒备的男人,第一次柔和下了目光:「我信你是死于我剑下的恶鬼转世,憎我恨我,日思夜想的琢磨我杀你的剑,只为来日轮迴,再到我身边,好报我害死你的仇。」 这种分明就是死仇的关系,由他说来却带着种奇怪的意味。 绝不会有人在提起仇人的时候还能笑得出来的。 可闻师舟却连眼角都漾着轻和的笑意。 姜偃越想越觉得他怪怪的,那语气不像是在说一个普通的被他杀死的仇人,哪有知道有人要找他寻仇,还笑得这么开心的?听着,倒像是在说一个前尘过往牵扯极深的旧友。 大概是他的表情被误会了,对方拇指捻了捻他的衣角,发出细微的摩擦布料的声音,「你能来找我,我......很欢喜。」 他顿了顿,道:「哪怕,你是来杀我的。」 姜偃心里咯噔一声,默默抽回自己的衣角,「你可能误会了什么,我那么说其实是开玩笑的,你别当真啊!」 「那你是怎么知道惊天剑剑法的?」 「我......」 姜偃噎住了。 他感觉头有点大,只能讷讷说:「我不是来杀你的,也没有仇要报。」 听他这么说,对方唇边泛起苦涩,连头髮丝都传递出没精打采的味道,好像只可怜巴巴的大黑狗,姜偃说不对他,就是要抛弃他一样。 好傢伙,闻师舟不会有什么特殊嗜好吧?怎么有人会喜欢别人恨他? 他是真把他认成了别人?一个不知道几百年前被闻师舟杀死的人? 姜偃想到了一个人。 他当初为闻师舟敛骨时,找到的那个闻师舟最想回去的地方,还有另一座墓。 经过了数百年的风吹雨打,那墓早都烂得不成样子,碑上的字迹也模煳不清。不过能被闻师舟当成是家的地方,埋着的另一个人,可能是父母,或是兄弟姐妹之类的人。 第13页 而闻燕行,也确实提到了闻师舟有个落到闻家手里,被炼成控制闻师舟的血咒,怎么想都会死得很惨的血亲。 结合闻师舟的话,姜偃猜他可能是把他误认成那个死去兄弟的转世了。 虽然他很可怜,却与姜偃无关。他并不打算多言,也不好奇他到底把他当成了谁的替身。 「你真认错人了,我还有急事,我们就在这分开吧,一路平安。」 他时间宝贵,现在又得罪了闻燕行,这一路上危险和阻拦只会更多,算了算结契大典的日子,留给他赶路的时间不多了,哪还有空管别人的闲事。 这里距离闻照城已经有一段距离,他们只顾着逃命,来不及看自己跑到了哪,正好不远处有座镇子,姜偃打算去镇上打听下方位,顺便看看附近有没有云舟可搭乘。 各大主城都有云舟定期往来各宗门世家,给钱就能搭乘。 姜偃体内灵气枯竭,用不了术法,也启动不了符咒,靠两条腿走还不知道要走到什么时候,去乘云舟,已经是他最后的选择了。 不知道师尊在做什么,定是觉得他难得下山,在外面玩野了不肯回家吧。 他远望着某个方向,揪了揪胸襟上的布料,神色温柔。 「唉,我只是想回老家结婚,怎么弄得跟唐僧取经一样,前途多艰啊。」他摇摇头,嘆笑出声。 但无论多辛苦,多累,哪怕隔着刀山火海,他也要回到师尊身边。 师尊,定是也在等他。 只要想到这个,姜偃就不觉得累了,身上的伤也不疼了,浑身充满干劲。 ...... 热闹的集市上,姜偃站在一个面具摊子前,对着各式各样的面具发起了愁。 这一路还是该低调点,他这张脸太过张扬。负面意义上的张扬,不好躲藏。 摊主惶恐地缩在角落,弱小又无助地抱紧了自己。 摊子周围原本围着的人都远远避开了姜偃,以他为中心形成了一个真空地带。再过一会,估计所有人都要躲回家里,不敢出来了。足见他这张脸的杀伤力。 摊上摆着的面具有狐狸的,狸奴的,山雀的......造型精緻漂亮,普通人戴上都要添十分可爱,偏姜偃情况不同。 他正扶着下巴思索该选哪张面具,才不会让面具戴在他脸上不仅起不到遮盖作用,反倒成了五彩斑斓的黑。 身旁兀地伸过来一只手,手里拿着张面纱。 「用这个。」 姜偃嘆了口气,「你怎么还跟着我,不是说了我们各走各的吗。」 一转头,不是闻师舟还有谁。 他不知道打哪换了身黑底暗纹的衣服,把他身上吓人的伤疤严严实实的藏在衣服下,连微卷的长髮都用头冠整齐的束好,打眼一看,竟看不出多少落魄了,倒显得十分矜贵。 他执着的举着面纱,不肯收回。 「你身上妖邪之气太重,普通面具即便遮住了你的脸,也压不住上面的邪气,他们还是会怕你。不如用这个,它对邪气有压制作用。」 姜偃半信半疑的接过面纱,蒙住脸。 「我来帮你系。」 「哦,谢谢。」 手指掠过髮丝,「头再往这边转转。」 「这样?」姜偃乖巧的配合着他的动作。 「好了。」 鲛珠坠在发间,姜偃脸上缠绕着的邪气倏然散尽。 不久前还瑟瑟发抖惊恐至极的老闆眼睛睁了睁,反应不过来似的呆住了,连姜偃拿出灵玉递给他,都没回过神。 姜偃以为他还在心里埋怨他,歉意的说:「老闆,这是扰了摊上生意的赔礼。不好意思啊。」 「没、没事!不打紧!」老闆憋红了脸,连连摇头拒绝。 「您收着就是了,」姜偃把灵玉塞老闆手里,「对了,请问,这里往东,是哪家的地盘?」 灵玉落到手里,烫手一样。老闆结结巴巴的说:「往东是,是木傀宗的范围,仙君可是要往那边去?」 木傀宗姜偃略有耳闻,似乎名声不大好。但既然没被上三宗清理了,好好的待在那,应当无碍。 正巧,那里应该有云舟。 见姜偃意动,老闆犹豫了片刻,压低声音悄悄告诉姜偃:「仙君若要往东,最好绕过木傀宗的地盘,木傀宗的仙君不是好相与的,绕路能少些麻烦。」 他说得够委婉了,木傀宗喜炼人傀,门下的人大多阴晴不定,行事颇为残忍,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把人抓走做了人傀。一开始,他还以为容貌诡异丑陋的姜偃,就是木傀宗的人来抓他了呢。 「多谢提醒。」姜偃拱手谢过老闆,在周围人热切的视线里,拽着闻师舟快步离开在。 走到无人的角落才松了口气。 转头发现闻师舟正目不转睛的看着他,姜偃摸了摸露在外面的眼睛,「呃,这样看起来还是很吓人吗?」 对方垂下眼睛,「没有。」 姜偃:「那他们一直看我做什么,我还以为又吓到他们了,负罪感更重了。」 闻师舟蹭了蹭碰过他头髮的手指:「大概是因为很好看吧。」 姜偃:「哈哈。」 他把自己的脸卖给邪魔之后,闻师舟还能对着他这张脸说好看,那他人还怪好的勒。 姜偃自己分辨不了自己的脸发生了什么变化,反正摸着一直都有鼻子有眼的,所以并不知道别人已经能看见他的眼睛了。 第14页 他也不在意这些,努力劝闻师舟:「我急着回家,要连夜赶路,很辛苦的。你要是非要跟着我,就要跟我一起吃苦了。」 闻师舟答:「路在这里,我走不得吗?」 姜偃:「......行吧。」 他都这么说了,那也只能一起走了。 反正到了太玄宗山下,他想跟也跟不了。宗门有仙尊亲手布下的大阵护法,闻师舟这样入了魔的,根本进不去。 两人没在镇上多做停留,直奔着木傀宗去了。 木傀宗比不上闻家有闻照城,只是个很小的宗派,整个宗门只有一座主府,远远看过去,和凡间普通富庶人家差不多。 刚一走到附近,姜偃就觉得有些不对。 他皱了下眉,问闻师舟:「你有没有觉得,有股奇怪的味道?」 「是血的味道。」 两人对视了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眼中的沉重。 「咚咚——咚咚——」 姜偃扣门,等了一会没有人应答,果断抬掌拍开了门。 大门一开,浓得熏人的铁锈味扑面而来。 眼前的场面让姜偃惊得睁大了眼睛。 地上倒着几具尸体,全都定格在挣扎着向外跑的姿势,死状狰狞,就像看到什么十分可怖的东西,在仓皇逃跑一样。 闻师舟蹲下检查了一下,「都死了,看样子是木傀宗的僕从。这里面没有木傀宗的长老或是弟子们,他们也许还活着。」 「那我们分头找找看,如果还有人活着,可能会知道发生了什么。」 闻师舟点头,将惊天剑塞到姜偃手里,「万事小心,有事叫我。」 闻师舟从右侧别院走,姜偃则直直往前向着正堂走去。 当他推开最后一扇院门,不知怎么,忽然起了阵风。 灯影摇曳,明灭间映出一道修长身影。 他动了动鼻子,在难闻的血臭味里敏锐的嗅到了一丝花香。 「好香......」 放下袖子,蓦地怔住。 尸体,更多的尸体。 几乎填满了视野内的每一个角落,横七竖八的堆了满地。 尸山血海间,站着一个人。 他背对着他,一身红衣,长发披散,煞气翻涌。 看见他的那一瞬间,耳边就似有数不尽的魑魅魍魉在哀嚎,一双又一双的手化作白骨从地底钻出,嘶喊着将生者拖入地狱。 识海震动,喉头一甜,姜偃压不住伤咳了起来。 「咳咳......」 听见声响,那身影缓缓转身,衣料滑动间从领口隐约窥见斑驳咒印,附着在薄薄一层煞白的皮肤上。 他手中端着的酒杯,杯中所装的不是酒,而是血。 「是你杀了他们?你是人是鬼?」姜偃警觉开口。 男人唇边浮现一抹笑,血色在唇间晕染而开。 他不答话,眨眼妖异鬼魅般向姜偃扑来。 「闻——」 喉咙一窒,姜偃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一样,发不出半点声音。 就在他要不顾伤势强行运转功法的时候,那道血红的身影却突然消失在眼前。 掌心一沉,多了一截细长指骨。 对方气息太过强横,姜偃都做好鱼死网破的准备了,结果,就这么结束了? 他迷茫的眨了眨眼睛,掌心蓦地收紧,抬头望向镇子的方向。 「遭了!」 此地尸体众多,堪称怨灵蛊场,已死之人的怨气久不散去,此刻濒临爆发,会自动寻活人寄生戕害。 距离此地最近的活人最多的地方,就是他不久前到过的镇子! 话音刚落,一道道黑气沖天而起,冲着镇子的方向飞去。 来不及想太多,姜偃抓着指骨飞身追去。 第八章 稍一提气,破碎的丹田就发出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刺痛。 哪怕姜偃运足功力,身侧仍是不停有黑气掠过他,一股脑扎向镇子。无论他怎么追赶,也无法超越。 不远处就是灯火通明的集市,人间烟火繁盛,欢声笑语不断,一里之外,便是黑云压境,誓要断绝一切生机。 在姜偃眼中,就像是整座镇子都要被黑暗吞噬了一样。 他咬紧了牙根,「可恶!要赶不上了!」 想再加快体内灵气运转的速度,让自己能再快些赶到,偏偏就在此时,内息勐地滞住,体内灵气骤然一空。 身形在半空中顿住,姜偃眼睛微睁,下一秒,整个人从半空坠落。 「姜偃!」 恍惚间听见了闻师舟的声音,姜偃努力喊出了一句:「别管我,先去救人!」 晚上一步,整个镇上的人就全都死定了! 他努力想在半空中调整姿势,护住自己的心脉,却终究力不从心,他到底有些怕疼,闭紧了眼睛,紧张地屏住唿吸。 这下不死,也得落个全身残疾,只苦中作乐的想着幸好之前没赶走闻师舟,不然连把他送回宗门的人都没有。把他带回宗门,总有办法治好,作为修道之人,残了也没关系,总能找到天材地宝治好,只是疼,那是真的疼,这大概是避免不了了。 掌心一直攥着的指骨忽然烫了下。 腰上兀自横上一抹透入骨髓的寒意,冻得他浑身冰冷。 一只惨白的手凭空出现在半空,环住了他的腰。 像是被什么阻挡,身体坠落的速度缓了下。 第15页 掌心的指骨冷得像是一块寒冰,那股冰凉的温度,却恰到好处地熨帖了干涸炙痛的经脉,凝滞的灵气在剎那间流遍全身。 轰—— 地面发出一声巨响,尘土四起,姜偃翻了个身稳稳落在地上,片刻不停的再次跃身而起。 慢了一步的闻师舟见他无事,松了口气,也追着姜偃的身影全速赶上。 他虽然不知道具体出了什么事,但知道一定是出了事,不然姜偃不会这么着急。 两人从镇子离开,到木傀宗一路上走了几个时辰,现在全速前进,几息便折回。 集市上,一个小姑娘接过阿娘给她买的纸风车,阿娘告诉她:「想让风车转起来,要像这样用力吹气,或者举高些跑起来。」 小姑娘眨好奇的举起了风车,开心的说:「阿娘,你看,不用吹气,风车也转起来了!起风啦!」 一股莫名其妙的妖风穿堂而过,街上传来阵阵惊唿,女人受到惊吓,弯下腰将女儿护在身下。 有人指着天上震惊喊道:「那、那是什么!」 一大片黑气铺天盖地的砸下来,人们满脸惊恐,定着原地,眼睁睁看着那不详的东西冲着他们飞过来。 「不——不要过来!救命啊啊啊!!」 人群惊慌奔逃,霎时间乱成一团。 「阿婉!我的阿婉!」 「娘呜呜呜!!!」 小女孩跌在地上,惊恐的抱紧了自己的风车。 她小小一个,逃跑的人们无暇留意她,一不小心将她踢翻在地,风车掉了出去,被眼睁睁看着踩碎。 「风车!我的风车呜呜呜——娘——!!!」 她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又疼又伤心,没看见一道鬼气直奔她而来。 眼看那道鬼气要钻进她的身体,远方忽然剑器鸣动。 一道剑光横在女孩与鬼气之中,伴着一道清脆的珠佩碰撞的响动,白衣渺渺的仙人裙带飘扬,翩然落至眼前。 双手快速结印,结界在手中展开。 「我乃太玄宗首徒姜偃,仙人出行,妖邪魍魉,退避三舍!」 铺天盖地的鬼气砸在结界之上,连脚下的地面的都在颤动。 小女孩怔怔看着面前俊逸挺拔的身影,忘记了哭泣。 姜偃单手撑着结界,另一只手再次结印,不断加强结界的强度,庇护住整座镇子。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鬼气才渐渐撤退。 确认不会再有下一波冲击,姜偃才放下心松开手,脱力的倒下。 负责斩杀流窜出来的鬼气的闻师舟眼疾手快的搀住了他,担忧的问:「你怎么样了?」 虽然姜偃大半张脸都被遮住了,但仍能感觉到他情况不太好。 闻师舟自身所用为邪魔之力,应对鬼祟之类的东西杀伤力大减,根本插不上什么手。 遇上这种事,还得是正经的修道人专业对口。 他也只能留意着点姜偃,别出什么事。 姜偃虚弱的摇了摇头:「没事,帮我看看还有没有人鬼气入体,带到这来。」 「好。你不要乱动,在这等我。」 姜偃点点头。 大概是发现真的没事了,之前躲起来的人才陆陆续续走出来,一个女人冲出来死死抱住了小女孩:「阿婉!」 小女孩这会倒是不怕了,眼睛亮晶晶的拽着阿娘的袖子:「我没事阿娘,有仙人来救了我!」遂即她又瘪了瘪嘴,失落的说:「只是阿娘送我的风车坏了。」 姜偃也看见了不远处被踩的破破烂烂的风车,在师门带孩子带多了,他条件反射的拾起了风车,抓了抓头髮,对着风车施展了术法,将它勉强修了一修。 走到小女孩面前,递出风车,温柔的说:「莫要伤心了,看,这不是修好了吗?」 小女孩眼睛一亮,正要伸手接过风车,却被她阿娘勐地拽了回来,紧紧搂在怀里。 女人用力拍开了姜偃的手,风车甩在地上,本就是勉强修復的,此时又摔得破破烂烂的了。 看着女人戒备中难掩畏惧的神色,姜偃后知后觉的摸了摸自己的脸。 原来是面纱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 好吧,这么真实的吗。 心里随意吐槽了一句,他不在意的笑笑,弯腰捡起命途多舛的风车,耐心的把它再次修好。这一次,他没有靠近那对母女,自觉地站得远了些,把修好的风车放在地上,「抱歉,吓到你们了。」 女人仍然很警惕,小女孩却不怎么怕他,眨着眼睛问他:「仙人哥哥,太玄宗是什么样的地方?那里都是你这样好看的人吗?」 姜偃答:「那是能让人变得很开心的地方,是哥哥的家,那里还有很多比我更厉害,更好看的人。」 女孩兴奋的拍起手:「等我长大了,也要去太玄宗!去找漂亮哥哥!」 姜偃笑了笑:「你能来,师门的人一定都会很高兴的。」 女孩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女人抱走了。 除了这个小孩,镇上的大人们都在远处观望,不敢接近。直到闻师舟回来,顺便也把他交战中弄丢的面纱找了回来。 重新戴好面纱,姜偃就起身去检查几个被鬼气入侵的人。 只是对方哪怕忍受痛苦,也不太想被他触碰,姜偃只好站远些逼出他们体内的鬼气,再由闻师舟斩杀。 第16页 治好之后,那些人就眼神躲闪,匆匆的向他道了谢就跑开了。 见他们这般嫌弃姜偃,闻师舟抱着手臂,一脸嫌恶:「这帮人真是不管过了多少年都一样,需要你的时候拿你当英雄,把你捧在高台上,当作神佛一样供着,不需要你的时候,你就是世界上最碍眼的存在,恨不得你立马消失。」 「呵,我若是你,就不会救他们。到头来,还不知道怎么在背后诋毁你。」 「话不是这么说的,我救他们又不是出于好心,他们怎么想我,与我何干?我只是做了我想做的事,恰好于他们也有益,谁也不欠谁的。」 闻师舟不置可否。 他不知信没信他这套说辞,只是姜偃确实看不出有什么伤心的地方。 白衣青年转身,语气轻快:「你别不信,我倒怕他们记了我的恩,于我来说,平白多了份牵扯。」 「有牵扯不好?」 「人这一辈子,能有多少心力悉心维护那么多关系?你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多花一分精力,对你放在心上的重要之人就要少上一分,我都把人放在心上珍之重之了,又怎么捨得为了旁人,亏欠于他?」 只要他给别人的,没能同等的给到他在乎的人,他就觉得是亏欠了对方,就会心疼。 姜偃想起手里的指骨,立马在身上摸索着看看有没有能系东西的绳子,没找到,幸好一旁掀翻的摊子边就有红绳,他捡起地上的红绳,在指骨上缠绕了起来。 闻师舟久久不语,半晌,才喃喃了一句:「什么样的人,才能让你这样放在心上?」 「那可太多了,让我想想,我喜欢的,喜欢我的,比如......你。」 「咱们这下也是过命的交情,我拿你当朋友,也掏心掏肺的对你,你若有难,只管来找我,我定不会让你失望。」 姜偃摇头嘆气。 「唉,你看,现在又多了个你,这么一算,就更没心力和无关紧要的陌生人计较了。」 闻师舟不自觉地扬起嘴角,「你这心上还挺宽敞。」 「那是。」姜偃得意地挑眉。 红绳一圈圈在指骨尾端缠绕,最后打了个死结,他把这指骨戴在了脖子上,拿着指骨,对着摊边挂着的红灯笼仔细的打量起来。 闻师舟走过来,「那是什么?」 对着光,姜偃眯了眯眼睛:「不知道,自己跑我手里来了。看着应该是人的手骨。」 别说,还怪好看的。 他倒没有特殊嗜好,审美也正常。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这手指挺好看。 「这手指的主人生前,肯定也是个手特别好看的人。」 「这种不知道哪来的脏东西,你也随便往身上戴,你要是喜欢这玩意,我可以给你弄来一车。」闻师舟说着,就要从他手里拿走它,还没碰上,就被一股凉意蛰了下,缩回手,发现那一片的皮肤都腐蚀般的青黑了一片。 再看姜偃,拿着那截骨头,却一点事都没有。 姜偃探头过来,要看他的手:「你手怎么了?」 闻师舟背过手,「无事。」 姜偃看他没什么异常,就缩回来,凑着那截指骨近了些,眼睛眨巴眨巴,「我可不是喜欢骨头,只是,刚才......好像是它救了我。」 他想到了之前惊鸿一瞥的红衣厉鬼。 「它既救了我,我就想着,我也该为它做点什么。若是它的主人生前有什么冤屈不平之事,就为他洗冤解愁,等化解这厉鬼的怨气,就找一块风水宝地把它埋了,让他能睡个好觉。」 「......你这人,真不知道说你什么好。」 「你要是想夸我是个好人,你就直说,不必拐弯抹角,我不会不好意思。」姜偃弯了弯眼睛,把指骨塞进了衣服里。 红绳的长度刚巧能让指骨贴着胸口口中央。 一开始姜偃还想,这指骨阴气重,总贴身戴着不太好。他身为正道弟子,也不好把人骨大咧咧的戴在外面,结果等他真放进衣服里,指骨竟和他的体温融为一体,淡淡的温凉,不算冻人,像一块不大的暖玉,感觉意外的还算不错。 收好指骨,就该盘算离开的事了。 他也是倒霉,这一路上总不平静。 闻照城鬼气压城,木傀宗满门被屠.......兇手不知所踪。 桩桩件件,处处透着诡异。 「可惜我赶着成亲,真不能再多留了。」这事让他碰上,也是够愁人的。 木傀宗被灭门这么大的事,他一个人也不好决定什么,还是赶紧回宗门回报,把消息通知到各宗各家,提醒大家堤防那个不知名的兇手才是。 街尽头忽然响起一阵高过一阵的痛哭,姜偃顺着声音看去,怔了一下。 中年男子抱着个年纪不大的年轻男子,哭得撕心裂肺。 年轻男子衣着朴素,面容还带着几分稚嫩,双眼紧闭,已经没有了唿吸。 一只手垂落,露出攥在手里的通透白玉。 姜偃认得那块玉,正是不久前他送给那位卖面具的摊主的那块。 闻师舟走过来,手掌按住他的肩膀:「你说的,旁人你不关心。他是死是活,也是他的命数,与你无关。」 「你做得够好了。」 第九章 「你要是有弟弟,肯定会是个好兄长。」 「怎么突然这么说?」 第17页 「鼓励式教育,挺不错的。」 闻师舟这才反应过来,他是指他那句「做得不错」。 这哪是鼓励,他是真觉得姜偃已经做得够好了。 这一路,他是亲眼看着姜偃有多心急回去,为了早点回去,身上有伤也不愿去治。 可即便这么急,分明对周遭的事十分淡漠,也还是会为了救下镇子上无辜的百姓拼尽全力。甚至都没有考虑自己是不是打得过,是不是会有性命威胁,本能的就站在了保护者的位置上。 「太玄宗之人......原来,也不全是虚伪之徒。」 他好像不觉得这是什么值得多加思量的事,做起来如吃饭喝水一样自然。 难怪闻师舟怀疑,他会因为摊主的死,偷偷伤心。 但闻师舟错估了姜偃。 姜偃抬手打了一道福字印进入摊主的身体,助他轮迴路走得顺遂些,除此之外,并未再多说什么。 「走吧,我之前在木傀宗看见了一艘云舟,有些坏了,修补一下兴许还能用。」 他走得潇洒,却并未看见抱着摊主尸体的中年男人,抬眸看向他们的眼中那深深的恨意。 「老刑,唉,你节哀啊,刑玔没了,你要是也倒下了,你家里婆娘就更撑不住了呀。」 被叫做老邢的男人眼球布满血丝,拳头捏紧:「凭什么......凭什么......」 凭什么他救了云家的小女儿,救了这镇上所有人,却独独让他儿子死了呢? 为什么,只有他这么不幸? ...... 从角落里翻出落了灰的云舟,闻师舟撸起袖子修云舟,姜偃则拿着只笔,认命的在纸上画符。 足足画了几百张符,手腕都酸得打颤。 「自打毕业后,我都多少年没写过这么多『字』了。」 他找到了点以前被罚抄单词的熟悉,那会对他来说也是鬼画符。 画完符,他绕着木傀宗走了一圈,把符整齐的贴遍了外围,拍了拍手,道:「这样,就不担心鬼气復起,再给镇上带来危险了。」 这种符有些特殊,在一百年后用得多,这一百年前估计没什么人知道,是专门镇压一些阴气邪气特别重,容易凝聚怨气的地方。 太久没用,姜偃差点要想不起来了。 木傀宗这事诡异,事后还要再调查兇手,他不能随便把他们的尸体埋了,只能先这样临时封印。 时间卡的刚刚好,闻师舟那边也修好了云舟。 上面嵌有储藏灵气的法器,不需要人为提供动力,不然,他们两个一个用魔气的,一个体内灵力枯竭,还真乘不了云舟。 「我这边也好了,我们走吧。」 登上云舟,力竭沉睡许久的邪魔终于甦醒了。 一醒来,就开始嘲弄姜偃:「我才一会没盯着,你是怎么把自己的内丹弄成这样的?等等,连丹田都破损成这样了,你不疼吗?」 姜偃站在船头,手里把玩着指骨,「疼啊。」 「那你不赶紧找个医修给你看看?别说医修,就是个凡间的大夫,也好过你这样硬挺着。」 「来不及了,等我成完亲,有得是时间养伤。」 「啧啧,你是真一点都不在乎自己的修为,经过这回,你这点修为恐怕还要倒退了,要是不及时治疗,你以后的修为更难有寸进,你们修道者,不都很在乎『登仙途』吗?」 「登仙途......」姜偃低低地笑,黑眸潋滟,「仙途坦荡数百年,不及人世潇洒五十年。」 邪魔第一次听见有修道者不渴望羽化飞升登仙的,听他这么说,心中微微意动。 「你不图实力也行,难道你就不求长生?」 「嗯,不求。」姜偃轻轻应道。 「为什么?」 这对邪魔来说有点超纲了。 这世间怎么会有人不想长生? 姜偃拨开脸颊边被风吹乱的长髮,朝霞在他眉眼镀上一层淡淡的金光,霞光映在眼底,灿烂至极。邪魔说不出什么漂亮的话,只觉得看着他这样子,心上像是压上了沉甸甸的石头,紧得人难受。 ——要是他作为邪魔也有心脏的话。 他看到对方撑着脸,百无聊赖的说:「一想到人生还有几百年,也太令人绝望了。」 邪魔想起一件事,人人都说太玄宗首徒天资极低,天生不是修道的命,能搭上仙尊聂如稷,成了他座下首徒,简直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委实命好。 可哪怕有聂如稷这样的人教导他,他也修为难进,要不了多少年,就要耗尽寿数而死。 但他现在忽然觉得,这人或许不是天资太低。 姜偃他是不是......故意的。 故意让自己的修为停在这里,再无寸进。 这个想法刚冒出来,就被邪魔自己否定了。 要真是这样,这人也太怪了,怪到恐怕就是聂如稷,都理解不了他的想法。 他这么想,却又没忍住问姜偃:「你那么惦记着你师尊,就不想和你师尊长长久久在一起?」 他不修行,要是百年后他死了,他就不会捨不得他师尊? 姜偃没有回答,邪魔隐约感觉到了什么,暗中眯起眼睛。 他这样,可挺危险的啊...... 毕竟聂如稷可不是招惹了,还能随便摆脱得了的人。 ...... 太玄宗内,二师兄慕玄低眉敛目,恭敬的侯在望虚峰殿前。 第18页 道童路过,见他一直站在这里,忍不住说:「殿下今日也去小姜公子那了,小姜公子初到太玄宗,有些不适应,性子还很内向,殿下不在身边守着,就病得起不来。殿下今天怕是一天都不会回来了,二师兄要是想找殿下,可以去小姜公子那里。」 「小姜又病了?」慕玄无奈摇摇头,心下也不由担心起来。 他摸了摸鼻子,「不知道大师兄到底什么时候回来,要是发现我们没照顾好他弟弟,让人在太玄宗缠绵病榻,怕是要气得罚我们了。」 道童拎着扫帚翻了个白眼:「大师兄最疼二师兄,哪一次二师兄闯祸真捨得罚你啦,要让其他师兄师姐听见,二师兄你这段日子估计就不好过了,他们肯定觉得你是在炫耀呢!」 慕玄闻言,闭上一直眼睛,竖起手指放到唇边:「看破不说破。」 「行啦,我去小姜那找师尊。」 他摆了摆手,潇洒离去。 来到小姜公子居住的殿前,正好见到师尊从里面出来,他一脸嬉皮笑脸的凑上去:「师尊好,小姜睡下了?」 仙尊颔首,提起小姜,眉目似有柔和:「他闹了半天,这才睡下,你来找我何事?」 慕玄:「小姜年纪小,容易闹脾气,师尊多担待。我这次来也是想问,大师兄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 他时不时就要要来问一遍,也不嫌烦。最近宗门不知为何凭空多了许多事务,他们师兄妹几个忙得脚不沾地,完全抽不出空来,去把他们大师兄给逮回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大师兄刻意躲人才不回来。 他注意到他师尊不知道为什么顿了一下,连语气都严肃了几分。 「往日你们总说我不能总宠着他,现在想想,觉得你们说得对,我是不该这么宠着他。」 「不过是在秘境未顾得上他,就耍性子几日不回家,在外面这些天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玩得心都野了,连同我的结契大典都不放在心上了。也该吃点教训。」 慕玄莫名觉得师尊这话说得有些奇怪,就像师尊知道大师兄真要吃什么教训了一样。 他试探着问:「大师兄这么些日子,都没给您传消息吗?」 师尊垂着眼睛,没有说话。 「师尊可是生大师兄的气了?」 「我有什么好气的。」 慕玄摸了摸脸,干笑了两声。 这还不是生气了。 以师尊的能耐,兴许早就知道大师兄那边发生了什么。 大师兄鲜少一个人在外面,师尊既然这么说,估计是遇到了什么困难,要吃苦头了。 慕玄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些不安。 可既然师尊都不急着去捞人,说是小小教训,那大抵也不是什么大事。 话是这么说,慕玄心里还有些放不下,想等下和同门师弟师妹商量,要不要私下去找找师兄,先跟人通个气,好让师兄回来的时候有个心理准备,去哄哄师尊。 这时,一名道童急匆匆走进来,「禀告尊上,闻家急报!」 第十章 这边姜偃和闻师舟日夜兼程,总算勉强在结契大典之日的早上赶到了太玄宗附近。 和木傀宗一样,太玄宗也有依傍而生的凡人村落镇集。 姜偃把云舟停在郊外的林子里,指着不远处巍峨的城墙道:「你几百年没出来,应该不知道这吧,这里是仙门镇,距离太玄宗最近的镇子,平时,我和宗门弟子们也常来这,到了晚上也到处都是人,可热闹了。」 「你说这是,仙门『镇』?」闻师舟看着这打眼一看,比一般都城还要繁华热闹的镇子,「太玄宗果然不是一般的豪气,连附庸都比别的地方规格高了一级,这就是所谓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吧。」 他这话说得阴阳怪气的。 不过,倒也算克制了。 闻师舟一个魔将,对正道魁首的太玄宗能有什么好脸色。只是阴阳一下,没有破口大骂,修养都算不错了。 时间往前三百年,他估计是一碰上太玄宗弟子都要杀红了眼。 要不是姜偃莫名其妙成被他当成了某个故友的转世,对他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这还是吃了那个早死的人的红利。 他琢磨了一下,闻师舟口中的「一人得道」说得可能就是他师尊聂如稷了。 关于聂如稷的事迹,就是路边随便拉个三岁小孩,都能一口气说下来不带喘气的。 三百年前,此间大地正值乱世,战火频发,瘟疫四起,又赶上几年的大旱,人们食不果腹,饿殍遍野。 大旱过后又是暴雨洪水,洪水过后又来了虫灾,简直就像是天要人死一样,所有人都这么苦苦熬着,已经是过得很艰辛了。 偏偏时运不济,乱世之中,魔头应运而生。 没人知道那人是从哪来的,只知道,当他出现时,就已经是这天下间最强的魔修,令无数邪魔称臣,神鬼俯首。 那魔头暴虐残忍,喜好奢靡,偏偏实力又强得吓人,没人打得过他,强行征敛了数以万计的难民,日夜无休的为他修建了一座仙都。 仙都之中,以黄金玉石铺路,鲜花洒满地面,美人仙娥日日起舞,丝竹在整座都城迴响,日夜不断,太阳永不坠落,一切都以他的喜好为准。 然而,要是仅仅这些,人们还能咬咬牙举世间之力满足他,可偏偏他所有喜好之中,最热衷看人痛苦。 第19页 他将一切踩在脚下,他人的尊严,性命,珍视的一切,对那魔头来说,全都是轻而易举可以被碾碎践踏的玩具。 连那些人被他摧毁后,在他面前展露的悲伤绝望,于他而言,也只是一幕幕令人捧腹的戏剧。 名为仙都,实则处处都是弱者的尸骨,仙都只是魔头一个人的仙都,却是他人的地狱。 人们实在无法忍受,求神拜佛,都没有回应,反抗又只会死得更惨。 最绝望的时候,是当时还年少的聂如稷站了出来, 那时修仙界还只是一群不得人待见的普通道士,在人间没有多少威望,聂如稷凭着一己之力,逆转战局,最终杀死了魔头,座下魔将数百尽皆俘虏,斩杀。 自那一战之后,仙门出世,为天下膜拜供奉,聂如稷,也被奉为仙人之首。 连着整个修仙界同享天下香火,可不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么。 那一战,事到如今再谈起,也让人心有余悸。 哪怕过了几百年,人们再提起那魔头,也不敢直言他的大名。 但那人有个很好听的名字,薛雾酒。 姜偃觉得有些可惜。为这个名字让一个生性恶劣的混蛋占了,为世间再也没人敢叫出这个好听的名字。 往日还没什么感觉,今日被闻师舟提起,姜偃才发觉,他师尊,和身边这个,都是经歷过当年那些事的活歷史。 他把闻师舟领到了仙门镇里的一间客栈,二楼尽头有间打理得很干净的房间。 告诉他:「你要是没地方可去,可以暂时留在这里,这间房间是我自己住的,不会有人随意闯进来,也不会有人发现你的身份。太玄宗我就不带你去了,我怕你和我师尊打起来。」 闻师舟没有异议。 「对了,你说薛雾酒,真有他们说的那么可怕?」心里生出了点好奇,姜偃小声问他。 闻师舟看了他一眼,姜偃摸了摸鼻子:「我就是有点好奇,不是打探敌情啊。」 对方轻描淡写的说:「人都死了几百年,战争也已经结束了,谈不上敌情不敌情的。我只是没想到你会这么问。在你们正道人的眼里,这应该是个不需要问的问题。」 姜偃:「这不是认识了你,你是魔将,传说里你也很兇残,可我接触下来,感觉你不像他们说的那样。」 何止不是他们说的那样,闻师舟的人生就是大写的一个惨字。 根据一些记载,闻师舟入魔叛逃,有很大可能是被逼的。 那些文字记载里说得没那么详细,只说了闻师舟突然性情大变,一夜入魔,但作为玩家,姜偃很清楚的知道制作组既然放这么一段,这背后没有隐情,他名字倒着写。 被背刺了,亲朋好友被杀了,都是很常见的一个角色黑化的理由,总之,一定是正道这边,干了什么不是人的事。 「我和他们口中的并没有不同,」闻师舟自嘲道,「薛雾酒......那位,也确实很可怕。你在传言中听到的,都是真的,甚至他做得,比传言中的还过分。」 提起那个魔头,他没有太多的情绪。 姜偃:「你就不怨恨他?要是他没有死在那一战里,你也不会落到闻家手里,你的血亲......也就不会死了。」 闻师舟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推开了窗子,嘈杂热闹的吆喝声一下传了进来,正对面就是卖糖水的小摊,甜滋滋的味道飘得满空气都是。 看到这个画面,他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就觉得,很有姜偃的感觉。 很热闹,很有人气。是他会喜欢的地方。 他一边看,一边回答:「我没有资格怨他。当初若没有那位魔君大人收留,我早几百年前就死了。你既然说得出,我以前是带领正道打仗的将军,应该也知道些我的往事。」 「不过你应该不知道,我天性懒散,最不喜规矩,也不在乎正道邪道之争结果如何,会上战场,是为了一个人。」 听他提起那个人,姜偃的耳朵都支楞起来起来了,这个人,就是闻师舟把他误认成的那个! 这可是他当年把游戏翻遍了都不可能找到的秘闻,任何玩家都不能拒绝隐藏剧情的诱惑。 不过闻师舟似乎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 他话头到那个人身上戛然而止,「至于血亲......那也算不上什么血亲。不过是我用自己的血炼成的,一个仿品罢了。闻家人不知道,才当成是我的血亲,我也懒得解释。」 「心口不一,」姜偃吐槽,「你现在说得,之前闻燕行提起你的血亲的时候,那么激动的是谁啊。」 闻言,闻师舟转过身来,他看着姜偃,浅浅笑了起来:「那是因为,即使是个仿品,也意味着,我再一次失去『他』了。」 他神色忽地一变,「姜偃,你能不和聂如稷在一起吗?」 姜偃:「为什么?」 闻师舟:「你觉得聂如稷是个什么样的人?」 姜偃:「清冷出尘的美人。」 他回答得特别快,一脸自信,估计连脑子都没过就说出了这个答案。 这个时候闻师舟就有点想照着他那不大的脑袋瓜来上一下。 结果青年想了想,竟然还补了一句:「世间少有的,清冷出尘的绝色大美人。」 闻师舟:「......」 那有些严肃沉重的气氛一下就消散了,他原本打算说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第20页 只能没什么力度的说一句:「聂如稷不是你看到的那样。你要是喜欢的是他那个清冷如霜,如神佛在世,悲天悯人的样子,那我劝你趁早放弃。」 「你要是喜欢的是他的脸......」 在姜偃倏然亮起的眼睛里,闻师舟的表情裂了一下。 冷脸重重甩了下袖子,「那就随便你吧。」 回头他就找个更好看的来,姜偃这小子,还不速速变心! 只是一想到聂如稷那张颠倒众生的脸,又觉得头疼。 起点太高,要想找个比聂如稷还好看的来,闻师舟只能想到一个。 可那是个死人,他总不能给给姜偃和鬼牵线搭桥。 姜偃也不在意他冷脸,「那你在这等我,我去成个亲就回来找你,到时候,请你喝喜酒。」 . 离开客栈,姜偃没急着回去,而是去了镇上的成衣店。 他赶路赶得风尘僕僕的,去见心上人,怎么能穿成这样。 还有点时间,姜偃打算抓紧去换身看着更人模狗样的衣服。 镇上今日也被装扮了一番,红灯红绸,喜庆极了。 路上走的每个人都带着笑容,还有人专门在路口发喜糖。 「知道吗,咱们太玄宗仙尊大人今日成婚咧!」 姜偃听见路人这样说,不由握拳挡在嘴边,耳朵有些热。 换好了新衣服,他才后知后觉的紧张起来。 站在宗门山脚,不知道第几次理了理袖子,又扯了扯领口,紧张的问脑中的邪魔:「我这样,看着没问题吧?」 邪魔翻了个白眼:「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子。」 姜偃傻傻笑了一声,挺胸抬头地踏入宗门大阵。 光芒一闪,他出现在了太玄宗正殿前的广场上。 远远看见师尊和一众师弟师妹,还有许久不见的师叔师伯长老们,都站在大殿门口等着他。 他隔着长长的台阶,和模样俊美的男人对视,抿唇笑了起来:「师尊,我回来啦。」 第十一章 「师尊,我回来啦!」 姜偃满心欢喜的赶回来和喜欢的人成亲。 不知道为什么,师尊并没有露出和他一样喜悦的表情,他以为是自己回来得太迟了,惹自家未来道侣生气了。 想像以前一样,跑过去扑在仙尊大人的背上,趴在他耳边软下嗓子求饶。 想说句:「对不起,师尊,我回来晚了。」 但他带了赔礼,是山上开得最好的一枝桃花,用了术法提前送到了师尊平日冥想的桌子上,只要他一回去就能看见人间最艷丽的春色。 可当他想跑向聂如稷的时候,脚下却运转起一道阵法。 阵法的光将他包裹在里面,顷刻间就有无数条锁链从地面钻出来,将他压倒在地上。 姜偃有点懵了,他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狼狈间挣扎着抬起头,懵懂的望着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师尊?」 聂如稷冷冷开口:「不要叫我师尊。」 姜偃下意识接道:「那……郎君?」 他喃喃着说:「也对,我们就要成为道侣了,总叫着师尊影响不好。」 别人听了,再以为他们在玩什么情趣普雷。 修仙界也没那么开放,师徒的组合还是颇受争议的。 两人决定要结契的前期,姜偃还被聂家人轮番轰炸过,说他是在拖累他师尊的名声,本来就是师尊生命里唯一的污点,现在还将这污点扩大,他对不起师尊对他的倾力教导和照顾。 好在他师尊实在太强,他的决定,无人可以动摇。那些人也就只好死了心。 只是称唿这里,最好还是避下嫌。 聂如稷眉头皱了一下,紧抿的嘴唇像是在忍耐着什么一样。 眉梢微蹙,忍无可忍般道:「你可知错了?」 姜偃不懂:「我错什么了?」 有更多的人,从聂如稷身后的大殿里走了出来。 一道格外熟悉的声音高声道:「姜偃,你勾结邪魔,屠杀木傀宗满门!」 勐一听这句话,姜偃还以为是有人在跟他开玩笑。 三宗五城十二家的人陆陆续续走出,站到了聂如稷身边。 打头的,就是闻燕行。他手中拿着一道符。 是姜偃贴在木傀宗外围,用来镇压鬼气的符。 闻燕行:「这是在现场发现的,上面还残留着你的气息。你敢说,这不是你留在木傀宗的东西?」 确实是姜偃留下的,可由闻燕行说出来,就像是姜偃这个灭人满门的兇手不经意留下的物证。 闻燕行:「不仅如此,你实在太不小心,被人看见你出现在那附近。」 他身旁走出另一个人,那人的出现,更是让姜偃心里凉了一截。 衣着朴素的中年男人和在场仙姿飘渺的仙人格格不入,说出的话,却能轻而易举将高高在上的仙人打入地狱。 刑锋抹着眼泪,老泪纵横的说:「我亲眼所见,数月内只有他一个外人到过木傀宗,只有他鬼鬼祟祟的在那附近徘徊!他还装模做样的来镇上表演一番斩妖除魔的戏码,就是为了洗脱嫌疑,他没想到,他顶着那副不人不鬼的样子来镇上,我们早就对他起了疑心!」 「可怜我儿,最后还是死在了他手里!」 姜偃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第21页 明明那年轻摊主死在鬼气手里,为什么要说是死在他手里? 不是所有人都相信刑锋的话,魏家家主魏愁心摇了摇羽扇,这位气场强大的女修波澜不惊道:「只有你一人的证词,可能有失偏颇。姜偃和我们是多年交情,在场诸位都对他很了解,要是论起来,大家,还得叫他一句大师兄,他不是会做出这等恶事的人。」 听见魏愁心为姜偃说话,刑锋当即激动起来:「不只我一个这么说,我们整个镇子的人都可以作证!就是他,屠杀了木傀宗满门!」 同行的几个镇民纷纷附和着他的话。 魏愁心:「哦?要真是这样,就要重新看待这件事了,相信太玄宗,贵为仙门之首,定然会给大家个公道,不会袒护自己的弟子。」 二弟子慕玄握紧了剑,「师兄......」 姜偃在人群里看见了那个小姑娘的母亲,看着她满脸愤怒的斥责他,满眼迷茫。 「他长成那个样子,不是他做的还能有谁!」 「他就不可能是个好人!就算仙君大人们现在不信我们的话,也要先把他抓起来!只要好好审问,肯定能拆穿他的谎言!」 「是啊,正常人,怎么会长成他那样!」 姜偃苦笑了声,「不能因为我长得丑,只是路过,就说我是兇手吧。」 他执拗的看着聂如稷。 别人信不信他,他无所谓,他们明显有备而来,可师尊,为什么不说话? 他也不信木傀宗的人不是他杀的吗? 聂如稷越沉默,姜偃心里就越凉。 他突然很慌,他怕聂如稷不信他,除了穿越的事,他几乎什么事都和师尊说,从来不隐瞒。他以为自己和师尊早就互通了心意,他总是跟聂如稷说自己无论什么时候,发生什么,都会无条件站在师尊这边,都不会怀疑他,不会背叛他。 可原来,师尊他,不是这样想的吗? 眼前这个朝夕相处的人身上那种强烈的陌生感,让姜偃像是一脚踩在了悬崖边,心脏都悬在天上,整个人都彷徨无措起来。 大概是他红着眼眶被压在地上看起来太可怜了,聂如稷终于不再拿那种高高在上的冷漠眼神看着他,无声地垂下眼睛,避开了他通红的眼睛。 他不发话,十二家的人也不敢太过放肆。 修仙者们都不说话,刑锋急得跳脚,生怕他们就这么放过姜偃。 「你们只要掀开他的面纱,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就是靠这么一张面纱才骗过了你们!」 闻燕行看着跪在下方的青年伤心的样子,不动声色的勾了勾唇,转身恭恭敬敬的对聂如稷行了一礼:「是否要掀开姜公子的面纱,由尊上定夺,不过......我们早见过姜公子样貌如何,不妨就揭下面纱,还姜公子清白。」 「论辈分,我们谁都不好对姜公子动手,师弟师妹对师兄出手也太失礼了,还请尊上揭开姜公子面纱。」 姜偃怎么不知道闻燕行打着什么主意,他们两人心里都清楚姜偃现在的脸毁了,一旦揭开不仅证不了清白,还恰恰证明刑锋没有撒谎。 但这不是姜偃所在意的。 他挣扎起来,恳求聂如稷:「今天是我和师尊结契的日子,不揭面纱好不好?」 只有今天,他希望能开开心心的度过,也希望在师尊眼里是美好的样子,所以只有今天不行。 刑锋:「他怕了!他心虚了!」 聂如稷缓缓抬手,到底没能狠心到底,安慰了一句:「只是给他们看看你的脸而已。」 「别!」 面纱轻飘飘的落地。 姜偃勐闭了下眼睛。 他听到了此起彼伏的抽气声,刑锋等人得意的声音,所有人都交头接耳的议论起来,整个太玄宗内一片譁然。 「大师兄的脸怎么变成这样了?」 「他脸上,是不是有邪气?」 「可师兄是正道弟子,道体纯净,怎么会出现邪气?」 「难道......师兄堕了魔?」 「幸好发现及时,差点就让他就这样矇混过关和尊上结契了!」 「好险!」 闻燕行:「我想,姜公子怕是也没什么好解释的了,那我就再说几件事,几日前太玄宗宗门至宝被盗,致使凡间洪水四起,死伤无数,最后那件法器却是在姜公子的房间里被发现; 贵宗小师妹陈月六年前于密境中灵根被毁,经过调查,竟然是被人下了毒。有人记恨她的天分,入门一年修为就已经在宗门大师兄之上,最后,记载那般阴狠毒药的方子,竟然也是在姜公子常去的地方发现了,你们说,这可不就巧了吗?」 被他提点,宗门内的人这才想起来什么。 「说起来,大师兄平日不爱修行,最喜欢看些杂书。」 「宗门至宝所放的地方,除了尊上,也就只有大师兄能进去。」 这么一合计,闻燕行所说的那个人,再明显不过了。 不仅如此,宗门里桩桩件件的事,按照这么顺下去,源头竟然都可以追到姜偃头上。简直是越细想,越可疑,连几日前谁的妖兽战死,看着都像是背后有人在搞鬼。 有的事就是这样,经不起细细推敲,一推敲,偶然也变成了刻意。 姜偃以前在大家眼中,是个没脾气的老好人师兄,修为虽然不高,对师弟师妹们却是百般宠溺疼爱,亦兄亦父,现在却一点一点成了他们口中阴险狠毒,心胸狭窄的恶毒之人。 第22页 他虚伪,自私,是所有人最讨厌的那种伪君子,笑面虎。 他们给他扣上一顶顶帽子,数落着他犯下的罪行,桩桩件件像是山一样压在姜偃身上。 听得多了,连姜偃自己都有些怀疑那些事真的是他做的了。 哪怕有人过意不去,想为他说话,只要看一眼他的脸,也信了其他人的话。 因为姜偃光看脸,就不是个好人。 可他的脸,是为了救师尊才毁的啊? 闻燕行:「修道者入魔,最先的表现,就是皮肤腐烂,形貌损毁,若撑不过去就会这样死掉,撑过去才会恢復成本来的样子,姜公子又做下这么多恶事,难怪修为多年没有进步,此等恶劣心性,怕是早就步入歧途,入了魔。」 姜偃脸上的邪气就是最好的证明。 恍惚间,他听见那人自云端飘来的清冷声线:「姜偃道心损毁入魔,他是我的弟子,由我亲自处决。」 身下法阵红光大盛,体内骤然剧痛,姜偃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血。 「碎......魂......阵......」 他师尊可真狠啊。 不只要杀他,还要他形神俱灭,魂飞魄散。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脑中传来一道传音。 聂如稷对他说:「阿偃,你认罪俯首,我可保你性命无虞。」 他有能力瞒着其他人救下姜偃,只要往后姜偃在他殿里不再踏出一步,他仍然可以像以前一样在他身边自在的生活。一切都不会变,只是姜偃,再不能离开他设下的牢笼一步。 姜偃模煳的看着他,有点想哭。 他看见一个和自己有着一模一样脸的人站在聂如稷身旁,聂如稷用姜偃从未见过的温柔神情,把自己外袍披在那个人身上。 那少年笑起来有个小酒窝,只有这点和姜偃不同,少年难过的看着姜偃:「哥哥,你怎会犯下如此大错?我虽然是你的弟弟,却也不能偏袒你,那些被你杀死的人,他们有什么错?你......且安心去吧,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说着,他脸色苍白的咳了起来。 身边的弟子们纷纷围了上去,担忧的叫着「小姜公子」。 姜偃笑了。 他一个穿越过来的人,孑然一身,哪来的弟弟啊。他以前还有师尊,还有师弟师妹,还有宗门,还有家,现在,家也没了。 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也要一个人走了。 脑中邪魔狂笑不止,「你看,我就说你没了那张脸,就要众叛亲离了!结果聂如稷比我想的还狠,他连具全尸都不想给你留!」 他恶意满满,「你的脸在谁身上,他们就爱谁!你以为,你师尊对你就是真心的吗!」 「我说你师尊不要你了,你还不信哈哈哈哈!!」 「姜偃,你心碎了吗?是不是痛苦得想死?」 姜偃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忍着体内剧痛,一点一点挣扎着站了起来。哪怕锁链压得他骨头都快要断了,他也站了起来。 就算全盛时期的他,也抵抗不了师尊的碎魂阵,何况现在重伤未愈,他摇摇欲坠,感觉下一秒就要神魂俱碎。 可他不想死。 他真的不想死。 不想就这样背着骂名,作为其他人眼中一个罪该万死的恶毒小人,被钉在耻辱柱上就这么死了。 至于师尊传音说的那些,在他看来简直荒谬可笑。 既然他现在已经洗不脱那些罪行,那就不洗了吧。 他不想死,如今,他还有一个选择。 ——把这恶名坐实,还要恶得让人又爱又恨,令世人畏惧他,又捨不得杀他。 内丹转动,一股力量在他体内积蓄起来。 正看热闹的邪魔惊了一下,「你要自爆?!」 姜偃并未答话。 所有人都在看着他,看着他最后关头还要说什么,是痛骂他们的背弃,是哭泣求饶,还是苦苦辩解? 无论哪一种,都太难看了。 谁也没想到,姜偃没有辩解。 碎魂阵内,他口吐鲜血,却战意灼灼,气势逼人。 向来没脾气的老好人大师兄,第一次露出让他们无比陌生的锋芒毕露的样子。 他淡淡笑着,连眼睛都笑得弯了起来,看起来比往日还温柔了几分。 「既然我的真面目被你们发现了,那我也就不演了。」他语调悠扬。 「你们很聪明,没想到我这么谨慎,还是被你们看穿了。」 「你在说什么?你疯了吗,姜偃?」心知肚明知道自己是在冤枉人的闻燕行皱紧了眉头,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不是应该哭着求他放过他吗?为什么和他想的不一样? 姜偃虽然还在笑,却满身都是碎魂阵也压不住的杀气。 一个所有人都没想到,绝对不可能和他扯上关系的名字出现在他口中: 「交出薛雾酒尸体,否则,今天就让你们所有人给他陪葬!」 第十二章 听到他这么说,最先有反应的反倒是那位来路不明的「小姜公子」。 哪怕当着所有人的面,他也一脸见了鬼一样的表情看着姜偃。 「你说,薛雾酒......?」 其他人虽然不如他反应夸张,却也同样惊讶,因此没有人对他的异常多想。 现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姜偃身上。 第23页 连邪魔都没想到,到了这个地步他竟然还能站起来,还没有放弃。 但邪魔不知道,这还只是个开始。 危急关头,姜偃会拉出薛雾酒,是因为薛雾酒是个哪怕死了几百年,都让整个修真界闻之色变的危险人物。 他和这么个人扯上关系,别人就要对他的实力背景多一份猜忌。哪怕他是虚张声势的也好。 姜偃最危险的一点,就是他对在场所有人来说,都是一张一眼就能望尽的白纸。 他们太熟悉他了,他的出身,他的过往,他每一招每一式。 因着这份熟悉,无论姜偃做什么都不会被忌惮。他们太清楚姜偃根本不能对他们造成半点威胁,才敢这么肆无忌惮的对他下手。 如果现在是在打牌,那么眼下就是拼牌库的时候。 越让人看不清底牌,就越引人忌惮,自己也就越安全,就是这么个道理。 姜偃现在就是在人为强行给自己叠加底牌。薛雾酒,就是那张最好用的牌。 他脾气坏,恶名昭昭; 他实力强,人人惧怕; 他死得早,任姜偃怎么说,都没法站出来拆穿他。 简直就是能利用的声名赫赫的人里的不二之选。 姜偃必须从根本上推翻他们的认知,摧毁他们对「姜偃」这个人所知道的一切,从他们眼中一眼望尽的「已知」,变成「未知」。 这么想着,盯着所有人怀疑的审视,姜偃手臂横在身前,反手在空气里抓了一下。 他缓缓拔出了一柄剑。 聂如稷缓缓叫出了那把剑的名字:「他手里的......是惊天剑。」 太玄宗长老当即骇然:「不可能!惊天剑不是在闻师舟手里!」 转头看向闻燕行:「闻师舟不是被你闻家看押着!惊天剑怎么会跑到外面来?」 闻燕行面上带上了几分难看:「不久前,姜偃来我闻家劫走了闻师舟,那把剑,是闻师舟给他的。」 他本不想提这件事,闻家弄丢了闻师舟这事传出去也是让人看笑话,他原本想拿下姜偃之后,再暗中抓回闻师舟,十二家同气连枝自哪怕早就知道闻师舟跑了,也会卖他一个面子,不会到处宣扬。 就算上三宗事后知道了,反正闻师舟也已经被抓回去了,也没法再多责怪。 现在姜偃拿出了惊天剑,想瞒也瞒不住了。 听他这么一说,慕玄脱口而出:「闻师舟一个魔将,怎么可能把自己的佩剑交给大师兄!」 他这话一说出来,所有人心里都咯噔一声。 是啊,闻师舟一个魔将,堂堂一个剑客,怎么可能把佩剑给一个修道者?不,就算是普通的魔修,也不可能拿得到魔将的佩剑。 除非—— 除非姜偃从一开始,就是地位远高于闻师舟的魔修! 魔头座下第一魔将就是闻师舟,除了薛雾酒,还有什么身份的人能让闻师舟交出佩剑? 他们齐齐看向尚被困在碎魂阵内的青年。 污浊的邪祟之气不断的从他身体里冒出来,一头乌黑长髮被妖风捲起,在空中飞扬。 邪肆而又轻狂的样子,配着那张怪异的脸,整个人妖异至极。不知怎么,他们看着看着,心跳竟然越来越快,下意识屏住了唿吸。 这样的姜偃,是他们从未见过的。 那确实是入魔的的样子,却又不像他们说的那样入魔不久,倒像是压制了实力的高阶魔修,如今进入了碎魂阵,终于隐藏不下去了,才暴露了出来。 到了这个地步,慕玄还是不信,他质问道:「你说这才是你的真面目,那个对师弟师妹百般宠溺的老好人师兄,难道都是假的吗?」 姜偃:「是演的。」 慕玄咬了咬嘴唇,倔强的望着姜偃,指着身边的聂如稷:「难道你对师尊,也是演的吗?」 这话已经有些逾越了,但聂如稷并未阻止,他也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姜偃:「痴恋师尊,死心塌地,捨命相救......」 聂如稷眸光微动,姜偃却扬起嘴角,慢悠悠道:「也是演的。」 慕玄咬牙:「大师兄!」 周围的人都诧异的看向聂如稷,当初是他执意要和姜偃结为道侣,如今姜偃却说他们之间也都是做戏,仙尊大人又作何感想? 让他们失望了,聂如稷听了这话并没有什么反应。 姜偃自嘲的笑了。 原来过去真是他一厢情愿啊。仙人始终是天上的仙人,不曾为他坠落凡间。 他可真失败,竟然直到死到临头,才发现师尊对他没有半点感情。 之前还能忍忍,现在是真的有点想哭了。 人到底要倒霉到什么地步,才是个头啊。 可师尊既然对他没感情,为什么要提出要和他结契?看他一头热着可怜? 他看着聂如稷,分不清是哭是笑。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正如你们所想,你们以前认识的那个姜偃,都是假的。」他亲口将自己的过往全部推翻,彻底否定了过去的姜偃的一切。 「我伪装多年,潜伏在太玄宗之内,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薛雾酒的尸体。」 当年薛雾酒死后,尸体被分成数块,被鞭尸泄愤,被诅咒束缚,正道恨他恨得连他的尸体也不想放过,要他死后也不得安宁,饱尝痛苦。 第24页 其中一部分,就保留在太玄宗。 听他亲口承认这些,太玄宗的弟子们全都不敢置信的看着他。 姜偃是潜伏在太玄宗的魔修? 谁都可能是魔修的卧底,只有他不可能! 他可是姜偃啊!那个斯文和善,笑容温暖的太玄宗大师兄!如果他给他们看到的都是假的,那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是真的? 「一定是师兄赌气才这么说的,他气我们没有护着他,师兄生气了,对,一定是这样......」有人喃喃着不能接受。 他们不能接受记忆里陪伴教导他们,对他们关怀备至的大师兄,竟然对他们从一开始就是虚情假意。他们的过去,都活在姜偃的谎言里。 姜偃觉得他们这个接受不了的反应有些好笑。咳了两声,压下喉头腥甜。 他曾经分析过穿越前游戏里那个玩家们恨得牙痒痒的boss,为什么次次都能登上最受欢迎角色榜,粉丝千万,受那么多玩家喜爱。 最终得出两个结论,一是脸好,二是深情。 那boss的脸其实被头髮遮了个七七八八,但光是看个下巴,都觉得精緻好看,建模十分好看。 容貌不清的美貌boss独守鬼门关不知道多少年,嘴里总是念叨着一个听不清的名字。那boss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了,却还在惦着那个人。 再不做人的玩家,对上他的时候都要犹豫三分。虽然直到他穿越,都还没有人打得过这个疑似死了老婆的可怜boss。 背靠薛雾酒恶名,他们对他动手也要掂量掂量。 但只有这样还不够。 薛雾酒到底是个死人,等他们探出姜偃的虚实,姜偃还是要死。 他还要让他们哪怕发现自己可以杀死他,也捨不得下手。 姜偃不再迟疑,胸前指骨也像是回应他一样,厉鬼阴森之气盘旋。 手指快速变幻,无数符咒瞬间铺开,从四周蔓延至头顶,遮天蔽日,颇为壮观。 魏愁心环顾四周,眉头皱起:「自爆符?全是自爆符,姜偃,你疯了吗?」 姜偃丝毫不退让,「我没疯,只要你们交出薛雾酒尸体,就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他虽然打不过他师尊,但这么多自爆符,在场这么多人,一旦引爆,肯定死伤惨重。 姜偃:「师尊......不,仙尊大人肯定不怕我这小小自爆符,可其他人呢?」 聂如稷:「你也会死。」 姜偃:「我不在乎。」 魏愁心提醒:「尊上,这里还有很多修为不高的弟子和普通人。」 出乎所有人意料,聂如稷竟然十分痛快的答应了要交出薛雾酒的尸体。 道童擦擦汗,拿着仙尊递过来的印信片刻不敢耽误的跑走。 聂如稷最了解他的弟子,无论对方拿出什么,变成什么样,姜偃所说的那些话,他一个字都不信。 他始终认为他在闹脾气。 可姜偃都落到这样千夫所指的境地了,他作为师尊,作为姜偃未来的道侣,许他闹一闹也无妨。 他是这么想的。 直到道童带来薛雾酒的尸骨。 那具残缺的尸体经过数百年的折磨,早已不成人形。 破破烂烂的红衣单薄的套在空荡荡的白骨之上,容颜腐烂,半面美人,半面枯骨。 姜偃放下剑,半跪在地上,小心翼翼的将尸骨抱在怀里,手指碰了碰干枯的唇。 在一众惊疑不定的目光中,他竟就这样满身鲜血,旁若无人的搂着那具陌生尸骨俯下身。 半点不嫌弃那早已死去腐烂的尸体,在他唇上落下深深一吻。 他虽恶贯满盈,却是因情入魔。 深情最是动人,能骗一个是一个。 只要有一个人对杀他产生动摇,他就赢了。 聂如稷眼瞳颤了下。 就在姜偃的唇碰上薛雾酒的一剎那,他面上如同薄雾般朦胧的邪气散去,黑色的花纹从左脸额头蔓延到下巴。 在他的身后,一道披头散髮的红色虚影若隐若现。 第十三章 那道红色身影一出现,「小姜公子」就感觉快疯了。 姜偃身体里的邪魔更是目瞪口呆,直接傻眼了 他、他怎么敢——!! 另一边的道童更是在狂拽慕玄的衣袖,「师兄师兄!你快看啊,那那那是见见鬼了啊——」 慕玄一把扯回自己快被扯掉了的袖摆:「我不瞎,你是见见见鬼了,慌什么,有点出息。」 道童抓狂道:「但那不是普通的鬼啊!」 如果没看错的话,那个出现在姜偃身后的鬼——就是死在三百年前的魔头,薛雾酒啊! 慕玄表情凝重:「我知道。」 难道薛雾酒和他师兄姜偃,真有一腿? 这怎么想都不可能,薛雾酒死的时候,姜偃都还没出生,他怎么可能和几百年前的人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关系? 所有人都被出其不意的发展弄懵了,那道身影只出现了一下,就慢慢消失了,差点让人以为都是错觉。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遥遥传来:「姜偃!」 一身黑衣的闻师舟强行突破了太玄宗宗门大阵,赶到了姜偃身边。 「你怎么来了?」姜偃问。 他看到闻师舟不久前才换的新衣服又变得破破烂烂的,身上的伤口也都崩开了,就知道他为了突破太玄宗大阵,必定是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第25页 闻师舟警惕的守在他身边:「惊天剑与我命数相连,我感应到你使用了它,你身在宗门,根本没有用得上惊天剑的地方,会召出它来,肯定是因为你遇到了危险。」 「谢谢你能赶过来。」姜偃轻轻的说。 「应该的,你也救过我。」闻师舟觉得他情绪不太对,这才抽空看了他一眼,然后也发现了姜偃怀里抱的那具尸骨,顿了一下,一脸恍惚的说:「你怀里那个,我看着有点眼熟。」 「嗯。是薛雾酒的尸骨。」 「......」 「你说谁??」 没等姜偃回答,那边站在一起的各宗各家的人先炸了。 向来冷静自若的魏愁心掐了自己一把,立马被侍女心疼的制止,「家主大人,您轻着点!」 魏愁心:「珠蕊,姜偃师兄身边的人,好像是薛雾酒座下的魔将。」 珠蕊:「您没看错,他就是闻家当年叛逃的那个。」 魏愁心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可魔将为什么会和姜偃师兄站在一起?」 还那么亲近的说着话。 如果之前还能说是姜偃嘴硬赌气,现在的一切却都好像是在说明,姜偃说的都是真的。 他们本以为只是审判一个伪装得很好的阴险小人,一个不值得位高权重的大人物们多放在心上的太玄宗逆徒,没想到却意外的捅出了一个惊天大秘密? 其他人大脑一团乱不知道该怎么反应的时候,聂如稷忽然道:「姜偃,你玩够了没有。」 姜偃抬头看向他:「你不会还觉得我是在开玩笑吧。」 聂如稷眉头紧皱:「你要薛雾酒的尸体,我给你了,现在你满足了,可以不用一直抱着他了吧。」 姜偃果断拒绝:「不。」 他抱着薛雾酒的尸骨站了起来,甚至小心的把尸体往怀里揽了揽。 他高声道:「我要带他走!」 「你是他的谁,有什么资格带走薛雾酒的尸体?他连你是谁都不知道。」 姜偃没打算反驳这一点。 「他确实不知道我是谁,他要是还活着,永远也不会知道我是谁。我不会出现在他面前,不会让他发现,有个人一直在看着他。」姜偃笑得温柔。 他身旁逸散出大量的灵气,那是他越来越抵抗不住碎魂阵,修为消散的证明。 但他半点不在意,仍然稳稳抱着薛雾酒,望着聂如稷,「可他死了,我不会让他的尸体落在别人手里。」 「为什么。」 「我会是他的敛骨人。」 一时间,所有人鸦雀无声。 人一生有两件大事,一为生,一为死。 此间之人相信,要是人死之后无人敛骨抬棺,死后也将不得安宁。而拥有这一资格的,只有父母子女,和伴侣。 姜偃,又是以什么身份说出要为薛雾酒敛骨的呢? 就像看出他们的想法,姜偃说:「我愿做他的未亡人。」 聂如稷捏碎了握在手里的玉佩。 闻师舟刷地看向他,一脸「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的见鬼表情。 薛雾酒一生作恶多端,世人恨他入骨,只要和他有牵连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没有人愿意让自己的名字和他放在一起。 但今天,却有一个人在薛雾酒死后,不惜背负天下骂名,也要为薛雾酒收尸。 连闻师舟都震惊地问了一句:「你疯了?」 他知不知道他这么说会有什么下场? 他这根本就是在与全世界为敌!他会比薛雾酒死得还惨! 「我很清醒。」姜偃摸了摸怀里的指骨,从刚才开始它就在一直抚慰着他阵阵作痛的经脉。 他悄声对闻师舟说:「准备好,我们要跑路了,机会只有一次。」 「!」 不待闻师舟反应,姜偃将体内金丹逆转,全身仅剩的灵气倒行,同时所有自爆符全都散发出耀眼的光。 闻燕行:「糟了,他要引爆自爆符了!快结阵抵挡!」 抵挡自爆符的阵法结成的同时,聂如稷快速打出了一道剑印阻拦姜偃逃跑,却在中途被闻师舟挡下, 下一秒,白光大盛,将一切淹没。 等一切平静下来,只有原本碎魂阵的地方残留着大滩的血迹,和自爆的痕迹,人却不见了,除此之外的其他地方并没有被自爆符炸过的样子。 刚才用来抵挡的阵法,也并未感受到那么多自爆符应有的冲击。 闻燕行狠狠砸了下身边的柱子:「可恶,被他骗了,他根本没有时间提前准备自爆符!」 那些不过是用来欺骗他们的障眼法。姜偃唯一做的,就是自爆挣脱了碎魂阵。 聂如稷盯着那滩血迹看了许久,连身边的人唤他都没有反应。 直到连慕玄都看出不对,唤了句师尊,他才慢慢垂下了眼睛,面色如常道:「哪怕他自爆脱身,碎魂阵对他身体的损伤也是不可逆的。他修为已废,灵根已毁,无法再修炼,自爆内丹带来的伤就无法恢復。他跑不了多远,派人去追。」 他顿了下,说:「昭告天下,太玄宗首徒姜偃,实为魔修卧底,任何人见到他,杀无赦。」 慕玄没想到师尊真这么不留情面,他急着说:「师尊,师兄他——」 聂如稷却已经转身离去。 看似没有什么反应,直到他回到寝殿,看见桌上放着一枝本不该出现在这清冷孤寂的殿里的桃花,忽地捂住心口,吐出了一口血。 第26页 聂如稷面无表情的抹掉了血,小心的碰了碰那枝花。 衣袖滑动,露出系在手腕上的一截红绳。 ...... 姜偃一开始还能自己跑,到后面几乎全靠闻师舟半拖半拽着走。 两人在一座看起来没有人烟的山上停下了脚步。 姜偃小心的把尸骨放在树边,扶着树,咳得快要断气了,还不忘指挥闻师舟砍树,好做个临时棺材用来放薛雾酒的尸体。 闻师舟一边拿袖子给他抹脸,一边说:「那我得多砍点。」 姜偃:「没事,不用怕手艺不好做毁了,差不多大小够用就行,丑点也没关系。」 闻师舟:「我不是怕做不好,我是觉得,我估计需要打两口棺材。」 姜偃:「?」 闻师舟嘆了口气,「你现在七窍流血,感觉也活不久了,帮你也多打一副。」 姜偃愣了一下,立马跳开了,自己拿袖子狂擦脸。 「你不早说,你那么擦,都把血在我脸上抹匀了!」 闻师舟咳了一声,默默藏起袖子,「等下我们就近找个镇子,再好好洗洗吧。你的身体,也需要找人看看,不能再拖延下去了,你会死的。」 「我们不能去镇上,起码不能就这么光明正大的去。」袖子下传来闷闷的声音。 「用不了多久,满世界都会是我们的画像,所有人都会知道我们是魔修,我们前脚刚出现在有人的地方,后脚就会有追来杀我们。」 「那怎么办?难道以后只能避着人烟,在深山老林生活?我倒是无所谓,可你要这么躲躲藏藏一辈子......」 为了薛雾酒一个人人唾弃的魔头,一个根本不会回应他的死人,从光风霁月的太玄宗大师兄,沦落到人人喊打的魔修,这值得吗? 姜偃唿出一口气,他放下袖子,顶着张被擦得太用力泛红的脸,冷静的说:「我当然不可能这么躲躲藏藏一辈子。」 开弓没有回头箭。苟着就是等死。 他看着薛雾酒的尸体道:「南洲草木旺盛,边界有个小村子,村子周围长着一种非常独特的树木,用那种木头做的棺材,可令尸身不腐。我们需要先去那里打个棺材。至于我的伤,来不及慢慢养了,路上再想想别的办法吧。」 闻师舟知道他说的对,眼下也没别的办法。 他只能先去一旁,打好了一座临时棺材。让偃抱着薛雾酒放进棺材里,然后撕了衣服打上绳结,把棺材背在背后。 闻师舟看他踉跄了下,忍不住说:「不然还是我来吧。」 姜偃摇了摇头,拒绝了他的好意:「没事,我自己来就行。对了,你还知不知道有没有像你一样还活着的魔将?或是其他薛雾酒遗留的势力之类的?」 闻师舟:「你问这个做什么。」 姜偃:「他尸体早被分成了数块,镇压在各地。想夺回薛雾酒的尸骨,只靠我们两人的实力,对抗不了看守尸体的三宗五城十二家的人。我需要他们的力量。」 需要他们的力量,帮他从即将到来的铺天盖地的追杀中活下来。 闻师舟搀着他的手紧了一下。 「你之前说的,都是真的?就是你对薛雾酒......」 姜偃沉默了一下。 那能是真的吗?他都不认识薛雾酒。 可他该对闻师舟说实话吗?如果他说了实话,闻师舟还会愿意帮他吗? 半晌,他还是说:「都是真的。」 怕这么说太含蓄,他吸了口气,摸了摸身后的棺材,道:「其实,我从很久之前就爱上了他,只是他从来都不知道而已。」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邪魔整个魔都呆住了。过了一会,他忽然捂住了脸。 第十四章 平日人迹罕至的群山之中,几名修道者御剑疾驰而过。 一名弟子检查了地上的痕迹,转头汇报:「看样子人已经离开了,刚熄了火,应该走得不远,赶紧追!」 他们匆匆的来,又匆匆的离开。 等他们走后,姜偃背着棺材,从树顶钻出来。 隔壁树上,举着两根树杈的闻师舟跟着钻了出来,喃喃道:「竟然真的能把他们骗过去。」 是姜偃在没有任何迹象的情况下,突然提起等下会有人过来,他们需要提前做个准备,把这里布置一下,把追杀的人骗走。 起初闻师舟以为姜偃有什么秘法,能提早探查到那些人的气息,不然以他现在修为尽失,身受重伤的状态,不可能比闻师舟更早发现有人过来了。 然而,现在算算时间,姜偃说会有人过来的时候,这群修道者甚至可能甚至还没进入山区的边界。 姜偃近乎预判一样,说出了他们接下来的行动。 更可怕的是,那些人的所有反应,都没有超出他的预料。 那些人简直就像是在按照戏本安排好的一样,精准的踩中姜偃每一个针对他们做出的布置。 「我在太玄宗这么些年,也不是白待的好吧。」 这些年太玄宗的事务几乎都是姜偃在打理,而太玄宗又是正道之首,大小事务都要过他的眼,他可以说是实质上的正道掌权人。但凡他有一点异心,他现在就已经把整个正道全控制在手里了。 「别说太玄宗了,各宗各家的巡逻时间表我都能倒背如流,他们可能会派谁出来抓我,谁跟谁会组成小队,不同性格的弟子在一起会有什么问题......这些都不需要过脑子,就能知道了。」 第27页 毕竟他们现在所用的所有制度,巡逻,歷练,修行,方方面面几乎全是姜偃一手定下。 想拿他制定出来的制度来对付他,能成功就怪了。 姜偃从以前就是背图流玩家。这些事难不倒他。 只要给他时间,无论是招式还是点位,哪怕是地图上的一砖一瓦,他闭着眼睛都能说出来。 什么东西只要让他看上三遍,他就能总结出规律。 姜偃从树上跳下来,对地面的痕迹进行修改,使那些痕迹指引向另一个方向。 「好了,这样等他们发现不对,折返回来,这些痕迹会二次验证他们的猜测——他们的目标之前根本没走,就躲在附近,是趁着他们追出去的时候逃跑的。」 这个时候就很少有人会怀疑,他们折返回来再见到的痕迹也是刻意布置的了。他们想不到姜偃骗了他们一次,竟然不赶紧趁着这机会逃跑,而是留下来继续骗他们第二次。 「幸好这次来的几人里,有个李长老一年前刚收的弟子。那人性格鲁莽,好大喜功,偏偏辈分高,有他在,就这么简单的伪装一下就行了,要是换成吴长老座下的三弟子来,还没这么好骗,那个小孩年纪不大,脑子却转得很快,狡诈得很。」 闻师舟听着姜偃随口说出的话,自己都没察觉到自己的神情里多了分敬畏。 他竟然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哪怕就凭姜偃一个人,推翻整个修真界都是有可能的。 姜偃拽了拽他,「发什么呆呢,我们得赶紧走了,这招也就一开始能用上几回,师尊......聂如稷虽然不爱理宗门事务,但我二师弟慕玄是个人精,估计用不了多久,我这些招数就不好使了。」 闻师舟又看了眼他背着的棺材,「你要是累了,就换我来背。不要逞强。」 姜偃也答应了。 他背的,表面是具平平无奇的棺材,实际上背的,却是大魔头薛雾酒身后的声望和势力。 他既然决定要做这场戏,那就要兢兢业业的演到底。 毕竟与薛雾酒这个名字有关的大多都是魔修,魔修脾气都不怎么好,虽然实力没得说,但各个性情偏执疯狂,要是被发现他是在骗他们,那些魔修估计会第一个反水杀了他。 姜偃时刻谨记他现在的人设,是对薛雾酒爱而不得的者,是死去魔头的「遗孀」。 能光明正大继承大哥财产和小弟的,除了孩子,就只有「嫂子」。 他就是那个「嫂子」。 虽然是自封的,总之硬着头皮也得上了。 就算是为了人设,他也不能轻易把装着薛雾酒尸体的棺材交给别人,不过他也没把话说得太死,他身体是真的有点抗不住了。 中途看他脸色实在太差,闻师舟就想把棺材接过去替他背会,姜偃也默认了。 结果「棺材」闹了脾气。 闻师舟的手刚摸上棺材一点,就嘭地一声被弹了出去。 他爬起来,不信邪的又试了一回。 这次他直接被弹出了数十米,一口气没上来还吐了口血。 那「棺材」不悦地弹动了下,棺材板开始疯狂颤抖,仿佛下一秒就要压不住,掀棺起尸了。 时值三更,月黑风高,两人一棺,棺材还在砰——砰——地跳着。 比恐怖片现场还恐怖片。 正在旁边虚弱的喘着气的姜偃,目瞪口呆的看着他们一人一棺僵持着。 看着灰头土脸的从地上爬起来一脸阴郁的闻师舟,正想抬脚过去看看闻师舟有没有事,身旁的棺材突然「嘭」地重重倒向地面。 砸得之重,让姜偃都怕这临时打出来的棺材给砸烂了。 莫名把方方正正的棺材幻视成气到躺板板的人。 别说,还挺可爱哈哈...... 他在心里干巴巴笑了一声。 见他一动不动的站在那,一股幽深的怨气从棺材的缝隙间钻了出来。 收过不少尸的姜偃有点懵,他手足无措的看向闻师舟:「它、它这是怎么了?」 闻师舟被弹了两回,这会胸腔还在隐隐作痛。他眉梢跳了跳,也来了脾气,冷笑了声,撸了袖子就要上:「不过是一口棺材,半个不全的尸体,脾气还不小,还不许别人碰了。」 姜偃赶紧拦他,「你别冲动啊!它只是个棺材!」 折腾散架了,再打新的的人不还是闻师舟自己吗! 他有点抓狂,他们还在逃命呢,现在这是在干嘛啊!救命,为什么人会和棺材打起来! 脑中邪魔忽然清了清嗓子:「咳咳,不然,你说点好听话哄哄它?兴许,它就听话了。」 「棺材不能给人乱背,你要把它给别人,它不高兴也很正常吧。还是......那么亲密的背着,和伴侣之外的人这样,不好。」 邪魔说得一本正经,姜偃却满头雾水。 背棺材哪亲密了?这也能亲密得起来?邪魔脑子进水了? 没想明白,姜偃只想赶紧解决这件事好继续逃命,他问邪魔:「说什么好听话?」 「你自己想,我怎么知道。」 姜偃只好先拦下闻师舟,自己走到躺倒的棺材前。 想了半天,他还是小声说:「你不要再生气了,乖一点好不好?」迟疑了一下,他有些不好意思,磕磕绊绊地叫出了那个称唿:「夫......夫君?」 一阵风从面前飘过。 第28页 棺材安静了下来。怨气一扫而空。 姜偃眨巴眨巴眼睛,一脸惊喜的扭头,「看,真的有用诶!」 多好哄一......棺材啊! 闻师舟吐出口气,拍了他脑门一下:「被占便宜了都不知道。」 第十五章 占便宜?什么占便宜?谁占谁便宜? 姜偃做贼心虚,第一反应以为闻师舟察觉到他觊觎薛雾酒的「遗产」,立马一脸严肃纠正:「我可没占他便宜,你不要乱说啊!」 话说得相当义正言辞,行动上,他却张开手臂把棺材往怀里抱了抱,生怕闻师舟要跟他抢一样。 闻师舟一阵无语,他刚才怎么就觉得姜偃脑子挺好使的? 分明是姜偃自己让人占了便宜,他竟然还觉着是自己占了便宜? 活人和尸体,到底谁更吃亏啊?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揪着姜偃的衣领把他拖过来,闻师舟忍无可忍的说:「放手,没人跟你抢,抱着棺材像什么样子?」 「你放心吧,这世上绝对找不出第二个会像你一样拿薛雾酒的尸体当宝贝的人,正常人躲还来不及。」 邪魔也磕磕绊绊的劝道:「不用看那么紧张,棺材又不会自己长腿跑了。」 姜偃恋恋不捨的放了手。 他们是不知道,他现在没了薛雾酒这层关系,可能就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不怪他紧张。 好在安抚好了棺材和棺材里装着的人,这次闻师舟要背它,它就没再把人弹开。 中途闻师舟找了个比较安全的山洞,打算这么将就着过一晚。 半夜,姜偃发起了烧。 他修为尽失,丹田内丹俱损,身体比没修道的凡人还要弱些。 意识昏昏沉沉间,他难受地蜷起了身体。 邪魔最先察觉到了不对,他和姜偃神魂相连,很容易就能发现对方的异常。 他焦急地在脑海里喊着姜偃的名字,却怎么也叫不醒他。 没等他进一步行动,就被骤然掐住了脖子一样,声音戛然而止。 邪魔睁大了眼睛,拼命的去掰那只掐在他脖子上的无形的手,却怎么也掰不动。 山洞内,熟睡的闻师舟被惊醒了一般,缓缓掀起沉重的眼皮。 一股阴冷的寒气从洞外吹了进来,他只来得及看了眼雾气中出现的阴森诡谲的身影,就抵抗不住地昏了过去。 黑影走到地上满脸潮红,蜷缩着的青年身旁。 脱下身上宽大的红袍,铺在地上,然后弯下身,把姜偃抱起来,放到衣服上。 「师尊……」 额上沁出一层冰凉薄汗的人似有所觉的呢喃着。 黑影身形一顿,忽然低下身,轻飘飘地覆在他身上。 「错了。重叫。」 一道微哑的声音在他耳边道。 姜偃烧煳涂了,恍惚间还以为自己在太玄宗。 无论平日聂如稷多严厉,生病的时候也总要多纵容他几分,无论他说什么,都不会反驳他,只会一脸无奈的顺着他。 他现在难受得厉害,冷不丁被驳斥,顿时有些委屈地抓住对方的袖子,想了想,还把脸凑过去在上面蹭了蹭,「不要凶我,我好难受。」 一边蹭,一边还偷偷观察着对方的反应,像只惯会撒娇耍滑的猫。 可惜他如今病着,再怎么努力睁大眼睛,视线还是一片模煳,连大脑都迟钝得分辨不出异常,也丝毫察觉不到危险。 袖子的主人由着他把自己的衣服揉得皱皱巴巴,也不急着抽回来,甚至主动靠他更近些。 青丝瀑布一样垂落在姜偃颈侧,他怕痒的躲了躲。 刚要动,唇上就压上了一抹凉意。 一根苍白的手指压在他的唇上,指尖凝出散发着甜香的液体,流入了唇缝里。 姜偃不自觉的仰起头,追寻着那抹凉意。 一开始只试探着用舌尖舔了舔,直到水液缓解了喉咙里的干渴,平復了身体的病痛,他张开嘴,含住冰凉的指尖,咕嘟咕嘟的大口吞咽起来。 指尖的主人勾了勾唇,坏心的不再给他那种液体,威胁着凑近:「我是谁?」 「说对了,就再给你。」 姜偃张了张嘴,正要说话,对方却像是早有预料般道:「你再叫一声师尊试试?」 不是师尊,能是谁呢? 姜偃头昏脑胀,想不出来。 另一边被强行压制的邪魔一挣脱出来,就看到了这样一副画面。 他本来不该生气,可阴暗的嫉妒却在疯狂滋长。 「给我滚开!不许碰他!」邪气从姜偃的身体里不受控制的钻出来,扑向黑影。 还不等他有什么动作,黑影抬起头,透过姜偃的身体,冷冷看了邪魔一眼。 邪魔再次被掐住了脖子。 不只脖子,连四肢都被抓住,半点不留情面的折断,像是要就这么将他整个捏碎。 邪魔不敢置信的质问:「你竟然要杀我!你竟然——要杀你自己!」 「我也是你的一部分,你疯了吗,薛雾酒!」 没错,这只压着姜偃的厉鬼,正是三百前死去的魔头薛雾酒的神魂。 薛雾酒死后被分尸,每一块尸体都有他一部分的神魂。 如今出现的,是棺材里的半具尸体中的神魂。 并不是所有被分割的神魂,都有着同样的性情。 第29页 因为薛雾酒们并非每个都有着完整的记忆,于他们而言,他们是处于不同人生阶段的薛雾酒。 人在人生中的每一个阶段,都可能大不相同。哪怕是魔头,也会有青涩的时期。 而面前这个,好死不死却是那个有着所有记忆,实力保持在巅峰状态,神挡杀神佛当杀佛,最为癫狂疯魔的魔头薛雾酒。 他是薛雾酒,邪魔也是薛雾酒。 邪魔是唯一一个在薛雾酒生前的年少时期分离出的碎片。他恶劣,残忍,却无论如何都无法与后期那个彻底疯狂的薛雾酒相提并论。 果然,薛雾酒不为所动,他连杀死自己都可以毫不犹豫。 只是淡淡的说:「你太碍事了。」 他再次施加了力道。邪魔发出一声惨叫,不住的咒骂他:「啊!!你个变态!疯子!真庆幸我没有机会长成你这样,不然还不如从没出生过!」 「不准你碰姜偃!只有我,只有我可以碰他!我要杀了你!杀了你啊啊啊啊啊!!!」 积蓄已久的力量爆发。 …… 姜偃醒来时神清气爽,连之前一直在痛的丹田都舒缓了许多。 他隐隐感觉嘴里有股甜滋滋的味道,梦里就是这种味道治癒了伤,估计是有人给他餵过药了。 那个人不做他想,定是闻师舟。 发现闻师舟还睡着,他轻轻摇醒闻师舟:「昨晚是你在照顾我吧,多谢了。」 闻师舟慢慢睁开眼睛,满脸疑惑,「你说什么?」 姜偃只当他做好事不留名,不然这里除了闻师舟也也没有第三个人,总不能是躺了棺材板的那个吧? 姜偃摇了摇头。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邪魔格外沉默。 准备出发时,姜偃去背棺材才发现,昨天还好好的的棺材,竟然多了个豁口,看起来就像是昨夜这棺材和人打架了一样。 这怎么可能呢。 检查周围也没有异常,姜偃就只能先放下疑惑。 当务之急,还是先赶到那个专门靠给人打棺材谋生的村子 两人一棺日夜兼程,总算到了村子。 不远处的村子里,阴暗的死角中,一个瘦弱的身体佝偻着趴在地上,一群人围着他拳打脚踢。 「野种!灾星!」 「那馒头就是丢出去餵狗也不给你!」 「村长就不该救你,下个回魂日,就把你丢出去餵恶鬼!」 少年瘦弱的身下,是一个发了霉的馒头。 他微微抬起头,幽深黑瞳反不出一丝光线。 眉心中央是一抹鲜艷似火的红痕。 第十六章 一进入槐村的范围,还没见到人烟时,就能明显感觉到气氛不太一样。 闻师舟回头看了眼,身后是他们来时的路,现在是正午,几步之外仍然亮得晃眼,短短一步之遥,日光却像是被生生切断,半点都照不进来。 四周高大粗壮的槐树紧紧的挨着,树冠将头顶遮得密不透风,一棵棵细长的槐树直挺挺地站立着,让人险些以为幢幢人影在黑暗中静立。 一股说不上来的潮湿又腐烂的味道从鼻腔灌进肺里,像是在身体里灌了一大口冰水。 「槐村是做死人生意的,村里讲究多,你等下跟着我,别乱看,也别乱说话。」进村前,姜偃提前提醒了一句。 「你好像对这里很了解,这地方看着不像是太玄宗首徒会来的地方。」 不如说,姜偃似乎了解很多,以他的身份不可能会知道的事。 姜偃玩笑似的说:「你不是觉得我是你曾经哪个朋友的转世,就不能是你那个朋友来过这,所以我也知道?」 闻师舟摇摇头:「他身体不好,一直和我在一起,从未远行。我曾答应过他,等我攒够钱给他买来洗髓丹,等他服下身体好了,就带他去看这个世界。」 可惜,后来他有了用不完的洗髓丹,却再也没有那个需要洗髓丹的病秧子了。 后半句不需要说明,姜偃也知道这样的句式,通常就是没等看成世界,人就死了。 他没有那么多窥探欲,非要把人家的伤心事挖个鲜血淋漓来找乐子。 遂转移话题到自己身上:「那这样,你还觉得我是你那个故人?无论是你的事,还是槐村的事,就不能是我师尊......是聂如稷透露给我的?或者我有法宝,能窥世间事。太玄宗传承已有千年,有点厉害宝贝,也很正常吧。」 闻师舟却道:「你确实多了不少我不知道的秘密,但不论如何,我不会认错人的,你就是你。」他停顿了一下:「何况,以聂如稷的控制欲,他不可能主动提起以前的事,也不会将这种可能让你脱离他的掌控的法宝交给你。」 知道得越多,就越难控制。 「你在太玄宗能听见的每句话,都只会是聂如稷想让你听见的。而几百年前的过往,还有他之外的世界的样子,都不会是他想让你知道的。」 闻师舟被关在闻家时就从闻家家僕口中听说过姜偃,能被养成那种不知世事,带着点正直,规矩到有些天真的性子,说聂如稷不是故意的,闻师舟是一点都不信。 这样的人放在一群修道者里,就是被生吞活剥的命。 说什么仙尊宠溺自己的大弟子,实际上,谁又知道他是不是故意把人养废的? 把姜偃养得离开聂如稷就活不下去,一生都活在他搭建的虚假的幻梦里,在他的身边,无知又快乐的度过一生。 第30页 怎么想,都是聂如稷那混蛋干得出来的事。 「就连你在在太玄宗之外一路所经歷的艰险,又焉知不是聂如稷为了让你尝尝离开他的苦头,故意这么做的?」闻师舟轻描淡写的说:「往后你要是不想再受苦,就只能乖乖待在他身边,一步都不敢离开,连看不见他的身影都会焦虑。」 他嘲弄地笑着:「就像驯养宠物那样。」 姜偃发现闻师舟眼里的聂如稷,和他认识的那个很不一样。 不知道是不是魔修对正道之人特有的误解。 他怎么都没法把听起来这么极端的控制欲,和聂如稷那样淡漠的人联繫到一起。 就算他心有疑惑,以他现在薛雾酒舔狗的身份也不好多说什么。按理说,他就该跟闻师舟一起黑聂如稷才对。 穿过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槐树林,就是被密密麻麻的槐树包围的村子。 村子就是普通的村子,不同的,只有每家每户的门口都放着的朱瓦黑墙的小房子,由纸扎成,纸房子的门口站着个只到小腿高的纸人。 屋檐下挂着大大的【奠】字。 姜偃一进村,就径直走到街边站着的一个小老头面前,「钱老闆最近在家吗?想找他打口棺材,要新木的。」 槐村附近有座湖,村里普通的棺材铺打的棺材,都是用的槐木。而姜偃想要的那种能让尸体永远不腐的,用的却是那座湖边长的一种树。 一般的木头要长上几十年,而那座湖不知道有什么魔力,树被砍了之后,几个月就能长到一般的树几十年那么高,村里的人为了打棺材,像割韭菜一样一茬茬的砍树。 谁也不知道这树是什么品种,因为每次砍了树,路上村民看见都会随口问一句「是不是砍了新的」,时间长了,村里人叫顺嘴了,就管它新木。 钱老闆是打新木棺材的人里,手艺最好的那个。 小老头一听他提钱老闆,就知道这是熟客。他头也不抬的说:「老钱在家呢,前儿个才去水边砍了新木,不过最近客多,你要的那种棺材涨价了,钱不够去了也是白跑,路边随便进一家,打的棺材都保你尸体十年不腐。十年后,且尘归尘,土归土,活人不要恋着死人不放手。」 姜偃:「我知道。」 听他这么说,就知道他这是没把他的话往心里去。 小老头也不多劝,抬手指了下方向:「唉,这一个个的,都魔怔了......那你就去吧,只是最近赶上村里回魂日,你怕是得多等几天喽。村里头忙啊。」 姜偃:「不碍事。不过,能问下回魂日是什么吗?」 小老头:「村里头的一个庆典,专给死人办的。」 他深有感触道:「这世界是活人的世界,人一旦死了,生命就固定在了那一刻,就只能眼睁睁看着曾经同行的至亲至爱,渐渐将他们抛弃在过去,看着其他人走向未来,自己孤独地留在过往的岁月里。 我们做死人生意难免冒犯,为了安抚亡者,每年村里都会专门空出一天,将属于活人的世界让给死人,村里人会装作死去的亲人还活着那样过上一天,也就是回魂日。」 「将活人的世界让给死人......」姜偃喃喃着重复。 背后忽然窜上一股寒意。 他想到了一百年后。短短一百年,世界就从活人的世界变成了死人的世界。简直就像是小老头的话的应照。 「你们是村外来的,到时候就提前备好吃的,不要出门就好了,尤其是晚上。」小老头这时抬头看了他一眼,忽然盯着姜偃脸上的黑色纹路脸色大变。 「快走快走,槐村不做你的生意!」 小老头交集地推搡着姜偃,拎起扫帚凶神恶煞的驱赶他们。 被赶出村,还被恶狠狠地唾了口,警告不许再来。 姜偃尴尬的看着闻师舟,摸了摸自己的脸,「我忘了脸的事了,应该提前遮一遮的。你给我的面纱掉在太玄宗了,不好意思啊。」 闻师舟:「暂时没有第二条了,你告诉我那个钱老闆在哪,我去把人抓过来。」 姜偃拦住闻师舟:「不用那么麻烦,抓了人还容易打草惊蛇,我们从村子另一边绕过去,到时候我不进去就是了,你去说就行了。」 姜偃带着闻师舟绕了条人少的路。 刚翻过一道墙,就听见一声忍痛的闷哼。 隐隐约约还有咒骂和殴打的声音,就在里面的拐角后。 姜偃心底犹豫了下,他现在的身份是堕魔的魔修,不好多管闲事。 他看了闻师舟一眼,发现闻师舟也在看他,像是在等待他的决定一样。 一对上视线,闻师舟就像明白了什么,半点不迟疑的抬脚往里面走去。 姜偃心里松了一下,也跟上。 ...... 木寒双眼无神的跪在地上,小心的护住头和肚子,用后背承受着殴打。 见无论怎么踢打他,他都没多少反应,打头的人直接踩在他的脚腕上,用了全身的力气狠狠的碾了下去。 「让你跑!看你折了脚还怎么跑!」 木寒空洞的眼睛缩了下,终于没忍住发出了一声低哼。 踩在身上的人正得意,少年却突然暴起掀翻了身上的人,抱着馒头就跑。 刚跑了没两步,就被守在一边的人一脚踹在了腰上,他痛苦的倒在地上蜷缩起来。 第31页 「贱货!跟你那个没羞没臊的娘一样!」被掀翻的人恼羞成怒的追上来,照着他的肚子就是一脚。 拳头和脚雨点一样落下来,木寒眼睁睁看着鞋尖就要踢中他的太阳穴,一枚不知打哪来的发环击中了那只脚。 对方立马嗷了一嗓子缩回脚,抱着脚原地跳了起来。 少年艰难的抬起头,看到了一个逆着光的人影。 「住手。」 清润好听的嗓音自巷口传来。 「不要多管闲事!你知道这小子是谁吗?他娘当年没名没份的跟着木傀宗的仙人走了,生下了这个小杂种,现在全天下都知道木傀宗一夜之间满门被屠,只有他和他娘活了下来,村子好心收留他们,给他们容身之所,结果这个灾星却给村子带来了诅咒!小心沾上边,你们也被他剋死!」打头的那人越说越激动。 姜偃没想到会在这里听到木傀宗的消息,而且竟然还有活口。 他打量了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少年一眼。 木寒垂下了眼睛。并没有出声求救,只是安静的盯着眼前的地面, 玉质发环滚落到手边,就同它的主人一样,在黑暗的巷子里散发着淡淡的温润的光。 很好看。 他正在想等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人走了之后,他该怎么从村长儿子和他手下的手里逃出去,他的脚不能废在这里,他娘还在家里等他。 然而,那个人没有如他预期的那样离开。 「喂,你先过来我这边。」 姜偃喊了好几遍,那个少年才神情恍惚的抬起头,才意识到他是在跟他说话,显出几分呆呆傻傻的可爱来。 「我会保护你,有我在这里,他们不敢打你,你不要怕,过来。」他冲着他招手。 木寒恍惚中想到了恶鬼索命。 不是为了骗他交出自己的命,又怎么会有人会这么温柔的跟他说话,说会保护一个灾星。 但哪怕对方目的是为了要他的命,竟然也让他生出了点想让他再多骗一会的想法。 他垂下眼,手指微动,将手边那枚发环落被压在掌心下。 见姜偃好说歹说不肯走,非要护着木寒这小野种,其他人顿时兇恶了起来。 「你们两个外乡人,简直敬酒不吃吃罚酒!」 眼看着他们冲着姜偃过来了,爬在地上的木寒攥紧了手,挣扎着爬起来,转身就往另一个方向跑了。 姜偃没有在意。 面对冲过来的人,他只是站在那里微微抬起脸,安静的看着他们说:「两个?这里不是只有我一个吗?哪里来的两个?」 一群人怔在了原地,对着他布满黑纹,诡异至极的脸,哆嗦了一下。 他们指着姜偃身旁背着棺材的闻师舟:「他......你旁边......」 姜偃往身侧左右看了看,皱了皱眉:「你们说谁?我身边没有人啊。」 几个人脸色瞬间就白了。 闻师舟不动声色的用余光看了身侧一眼,眼中闪过一抹笑意。 也一本正经的说:「从刚才开始,你们就一直在对着我身边的空气说话,你们到底在跟谁说话?」 他们看了看这两个互相看不见的人,吞了吞口水。 「鬼啊!!!」发出一声尖叫跑走了。 等他们都跑没影了,姜偃噗地一声笑了出来,闻师舟看着他笑得眼睛弯起的样子,唇角微扬。 他伸出手帮他顺了顺散下的头髮。 刚才情况紧急,姜偃手头没有别的东西,就顺手拆了束髮的发环扔了出去。 「也就槐村人能被这种小招数吓到。」想到小老头说的回魂日的事,姜偃就想到了这招,果然好使。 「刚才,为什么不让我动手?」 处理这么几个人,对闻师舟来说不过是动动手指的事。姜偃却阻止了他。 姜偃:「我们只是路过,又不能带那个小孩走,他还要在这里生活。无论是杀了那几个人,还是揍一顿,最后他们的家人都一定会算到那个小孩头上,这样让他们以为有亡魂在暗中保护他,对槐村人来说可能更有效。」 谁让他们就吃这一套呢? 闻师舟眼神柔了柔:「我明白了。」他总是考虑得全面些。 姜偃转身:「木傀宗的人死得蹊跷,那小孩可能知道点什么,你去钱老闆那里订棺材,我去追他。」 闻师舟担心他现在的身体状况,遇到危险,不能自保,但姜偃说自己还能召唤惊天剑,有惊天剑在,这么个小村子里,不会有人能伤得了他,加上姜偃的脸不适合出现在钱老闆那里,这么安排是最合理的,闻师舟也只好按照他说的做。 两人分头行动,姜偃顺着少年跑走的方向,一路追到了一个破败的小屋里。 屋里有女人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传来。 正要抬脚,腰上顶了一个硬物。 少年微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别动,不然就用这把刀杀了你。」 第十七章 姜偃嘆了口气,「我看着有那么笨吗,让你随便拿根树枝就能唬住。」 他身形一闪,反手抓住少年的手,从背后钳制住他,「别动,我不是来找你麻烦的,只是有点事情想跟你打听一下。」 他从背后抓着木寒的手,扣在他自己胸前。木寒僵了一下,竟然真的老实下来,靠在他身上。 姜偃本来还以为这小孩要再跟他闹一会,不过会审时度势倒是省了他好多功夫。 第32页 他斟酌着应该怎么开口,木傀宗的灭门惨案对这小孩来说估计是个不想提及的伤心事。 没等他组织好语言,木寒先开了口。 他沉闷的问姜偃:「你抓我,是要给你的鬼丈夫找替死鬼吗?」 姜偃被问得一愣:「什么鬼丈夫?」 木寒:「你脸上明晃晃的顶着鬼印,是与鬼结契的证明。一旦应了死人的约,被打上鬼印,终生都会厉鬼纠缠。哪怕之后后悔了,跑到天涯海角,只要鬼印在,和你结契的厉鬼就能找到你。你......不知道这事?」 鬼印? 姜偃怔怔地摸了摸自己半边脸上的花纹。 原来,这是鬼印吗? 不是邪魔跟他做交易,毁了他的脸? 说到厉鬼缠身,他想到了之前在木傀宗看到的那个端着血酒杯的红衣鬼魂。 这是唯一与他有过接触的厉鬼。看起来,道行还不浅。 只是他真的只是路过木傀宗,什么都没干,和那只鬼也只有一面之缘。总不会鬼也看脸,跟木傀宗惨案一样,他一路过就赖上他一辈子了? 这会邪魔不说话,没人能解答他的疑惑,姜偃只好先把鬼印的事放到一边。 「我确实不是很清楚。」姜偃含煳的应付了一句。 谁知,木寒竟然忽然冷下了声:「难道,你是被他强迫的?」 那严肃的语气,仿佛只要姜偃回句「是」,他就要替姜偃去找纠缠他的厉鬼麻烦一样,弄得姜偃本人哭笑不得。 「也不算吧,他还救过我呢。作为回报,我答应帮他收尸。」 木寒沉默了下,忽然说了句:「真好。」 「什么好?给他收尸?」这有什么特别的吗? 姜偃觉得木寒这个反应有点奇怪,可不等木寒回答,一声拖得长长的软绵绵的「咪呜~」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从房檐下的阴影处,跳出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是一只三花猫,带着几只猫崽钻了出来,不怕生地围着姜偃的脚边蹭来蹭去。 猫崽起初有些害怕,不敢过来,不过很快好奇心就战胜了恐惧,向姜偃试探着走过来,不一会胆大的已经敢扒着他的衣角往上趴了。把本来就一路狂奔逃命,弄得皱皱巴巴的衣服钩出了毛毛躁躁的丝线。 姜偃:被猫包围,不知所措。 木寒像是才想起来什么似的,用力甩开姜偃的手。姜偃也没跟他僵持,他再虚弱也不至于打不过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好奇的看着少年慌慌张张的在身上摸出了那个发霉的馒头,跪在地上,先把馒头掰成两半,一半放嘴里叼着,一半小心的把发霉的地方撕掉,然后掰成一个一个小块。 见他拿出了馒头,几只猫全都放弃了姜偃这个人形猫爬架,转头围住了木寒。 姜偃之前还以为那馒头是他带回来要给自己或者屋里的人吃的,没想到竟然是用来餵猫的。 看着少年一脸严阵以待的样子,姜偃莫名觉得这小孩还挺可爱的。起码比太玄宗那些混世魔王可爱多了。 「这是你养的猫?」他拦下少年,不让他把馒头餵给猫。又把他嘴里叼着的半个也拿了下来。 这半块馒头是他唯一的口粮,还要分一半给猫,对于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根本吃不饱,对于姜偃这种虎口夺食的行为,他却顺从的没做抵抗,只是疑惑的看着姜偃收走馒头,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个包着什么的手帕。 打开手帕,里面竟然包裹着两条烤鱼。 已经凉了,还被烤得有点干巴巴的。 木寒却看直了眼,疯狂的分泌口水。他已经两天没吃过东西了。 姜偃掰了半条鱼给他,剩下的则用手托着,慢慢挑了鱼刺餵给嗷嗷叫着的小猫。 一边餵一边说:「你先吃点垫垫肚子,等下我朋友回来了,让他去买点鸡蛋米面之类的,对了,你喜欢吃面食和是吃米?」 他絮絮叨叨的说着,下意识就习惯性的把照顾人的责任揽到了身上。 木寒却咬着鱼,看着那挑着鱼肉的细白手指看得出了神。 说了半天也没人回应,姜偃才勐然反应过来,有些懊恼的停了下来。 糟了,他当奶爸还当出职业病了? 他明明还很年轻,连恋爱都只谈过一个到头来发现是一厢情愿的,他不能这么熟练啊! 「咳,你当我刚才是乱说的,回头我让我朋友买了东西,放下就走。」 「你不能走。」 「啊?」 「......这两天是村子里的回魂日,你脸上有鬼印,他们怕惹上你背后的厉鬼,没有人敢收留你们。你们可以先住在我家。」 这么一说,姜偃也算理解为什么小老头那个反应了。 原来不是因为他的脸太可怕了。 「那就打扰了,」姜偃没有拒绝对方的好意,「对了,他们说你是木傀宗出来的人,那——」 屋子里忽然传来噗通一声重物坠地的声音。 木寒脸上一变站冲进屋子里,姜偃落后一步也跟着沖了进去。 他刚进屋,就听见「啪」地一声。 形容枯藁的女人跌坐在地上,用力拍开木寒过来扶她的手,力道之大,竟直接扇在了木寒的脸上,把他扇得头往一旁歪去。 姜偃本打算过去帮忙,手都伸到一半了,就撞上人家母子闹矛盾的现场,这下过去也不是,现在退出去好像又有点晚了,整个人都有点尴尬。 第33页 谁知,女人竟然一脸求救的看向他这个陌生人,挣扎着要向他爬过来:「救救我,我不认识他,我不知道他是谁,他是自己缠上我的,非说我是他娘,可我根本就不认识他啊!」 眼看她要栽倒,木寒想扶她一下,女人却发出了一声尖叫:「别靠近我!怪物!!!」 姜偃眼疾手快的上前一步,搀住她:「夫人,你先冷静一下。」 女人抓住他不撒手,直到这时姜偃才发现她一直在发抖。她竟然害怕木寒怕到了这种程度。 一个母亲真的会对自己的孩子这般畏惧吗? 他顿了顿,转头看向一旁沉默不语的木寒:「你先出去吧,我扶夫人回床上。」 木寒点了点头离开了这里。 姜偃搀着女人躺回到床上,女人却抓着他不撒手。干瘦的手掌紧紧抓着他的胳膊,五指陷进肉里,抓得他生疼。 她小声祈求着姜偃带她离开。 「我真的,真的不认识那个人!我那晚只是路过而已,只是路过......想偷偷把我可怜夭折的孩子送进宗祠。他们都说我的孩子出生就死了,可我分明看见我的孩子是活着的,宗门里的人带走了他,把他带进了那个地方,再出现的时候,就只有一具冰凉的尸体了。」 她掩面而泣。 「他们不许未满周岁的孩子进宗祠,不准我为他抬棺,只把他随意的裹了扔进了乱葬岗......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不想让我可怜的孩子成为孤魂野鬼......我只是走进去......怪物、怪物就缠上了我......他还叫我......娘!」 女人大概是受惊过度,说得有些凌乱,但姜偃还是大致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的意思是说,她确实有个孩子,不过才出生不久就因为一些原因死了。木傀宗不许她给夭折的孩子收尸,她就想偷偷把尸骨送进宗祠,结果,就碰上了木寒? 由于她看着实在有些混乱,也没法判断她的话有几分可信。 倒不是说完全不可信,只是有些可疑之处,不知道是她撒了谎,还是记错了。 姜偃听说,木傀宗的宗祠是禁地。传言那里藏着他们炼人傀的秘法,是木傀宗的立宗根本,平时应该是锁着的才对,那么一个地方,又没有吃喝,怎么会有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待在里面? 另一个问题就是,木寒看着也不像是意识混乱到会认错自己的娘亲,这点也和女人说的对不上。 之前村里人也说,女人是带着自己孩子回来的,可现在,她却又不认木寒了。 实在不太对劲。 姜偃先安慰了她几句,保证自己不会离开,直到女人终于疲惫睡去,才起身离开去找木寒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木傀宗惨案诡异,这木傀宗出来的人,怎么也都不太正常的样子? 当日,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 一出门,发现闻师舟已经订完棺材回来了,他和木寒似乎发生了争执。 闻师舟将少年的双手扭到背后,面色沉冷的说:「小子,把你偷的东西交出来。」 少年眼中闪过一抹恼怒:「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 「非要我直接说出来吗?把姜偃的发环交出来,我看见了,是你拿走的吧。」 木寒一僵。 他不说话,闻师舟冷笑一声直接上手搜,这下木寒慌了,死命挣扎,也没敌过作为魔将的闻师舟,最终还是被对方搜出了他藏起来的发环。 木寒倔强的仰起头:「还我!」 闻师舟高高举起发环:「这是姜偃的,不是你的,小偷。」 木寒脸色忽然白了一片。 闻师舟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姜偃,就把手里的发环拿给他看:「你好心救他,他不感恩你就算了,还要偷你的东西。」 「谢谢你帮我找回了这个。」姜偃走过去接过发环,转身看向不知所措的木寒。 迎上他的目光,木寒做错事一样低下头,等待着他的责骂。 然而姜偃什么都没说,他走到木寒身后,解下他胡乱绑着头髮的发绳,用手指重新帮他理顺了头髮,给他绑了个高马尾,把那枚发环扣在发尾。 又用他的发绳把自己披散的头髮系起来:「你喜欢,我可以送你,下次不要不告而拿了。这个发绳,就当是你给我的赔礼了,可以吗?」 「你不说话,我可就当你同意了。不过说来,我第一次知道,普普通通的红绳,能编得这么好看,你编的?」 「嗯。」 红绳就是普通的红绳,却被人编了一个又一个的平安结。 他晃了晃头髮,笑看着木寒:「你手艺还挺不错的,这样好看吗?」 木寒对上那双带笑的眼睛,脸慢慢的红了,磕磕绊绊的说:「好......好看......」 他戴着他的发绳,他也戴着他的发环,还是被发环的主人亲手帮他扣上的。只要想到这点,木寒就忍不住心脏狂跳。 姜偃没有注意到他的脸上有些别扭的神色,闻师舟注意到了,也只是轻嗤了声。 跟闻师舟说了要在这里借住的事,又让他去买些吃的,闻师舟走前把棺材交给姜偃:「离开你太久了,这傢伙又开始闹脾气,我管不住他,在你身边能安生点。」 姜偃接过一点动静都没有的棺材,实在想不出它还能怎么不老实,难道又把闻师舟弹出去了?不会吧...... 第34页 他接过棺材背在自己身上,目送闻师舟离开。 自己则正了正神色,问木寒:「刚才你娘说不认识你,是怎么回事?」 提起这事,木寒刚亮起来的眼睛又失去了光彩,他有些麻木的说:「我娘有疯病,你不用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这样啊。」 他说谎。 姜偃心中肯定道。 女人虽然说得有些混乱,却明显有自己的逻辑在。根本不是一个疯了的人能说得出来的话。 他会问木寒,是想听木寒解释下事情的原委,原本并不是怀疑木寒。他这样避重就轻的回答,只想搪塞过去,反倒可疑。 这对母子的话大相迳庭,到底谁说的是真的,谁说的是假的,现在姜偃也不能确定了。 想他不久前还用这招吓唬了欺负木寒的人,现在,这同样的情况就摆在他的面前。 ...... 等闻师舟回来,姜偃简单的做了点吃的,几人吃完了就各自找地方休息。 女人还是不肯让木寒接近,饭是姜偃送进去的。 这四面漏风的破屋只有左右两间房,和中间一个不大的厅堂,姜偃和女人各住一间,闻师舟住在外面的树上,说是要放哨,而木寒则在女人门口打了地铺。 他说:「我怕娘半夜叫我,住远了我听不见。」 这理由倒也合理。 只是换个角度,说是他在看守那个女人,防止对方逃跑也说得通。 就是不知道他到底是哪种了。 姜偃没有多说什么,背着棺材,在身后少年存在感极强的目光下,进了屋。 进了屋之后,棺材放哪犯了难。 他一开始是想把棺材随便往地上一放,可想到这棺材板会自己跳,闻师舟又说它路上折腾人,姜偃就有点疑心,薛雾酒的亡魂是不是也在。 要是薛雾酒的亡魂真在,那他作为薛雾酒的痴汉舔狗,就不能这么随便的对他的尸体。 哪怕薛雾酒的亡魂没在看着,要想骗过天下众人,他也不能松懈,要时刻记得,先骗过他自己。 一个痴汉舔狗应该是什么样的? 他把自己穿越前看过的所有狗血剧在脑海里回想了一遍,然后吭哧吭哧把棺材抬到了床上。 就这么站在床边,直勾勾的盯着棺材看。 一边看一边努力调整着自己的眼神和微表情。 他告诉自己,现在就有个镜头正对着他的脸,三百六十度的将他的每一丝细微的表情,每一个神态的变化展现出来。 他脸上的神情,不能有一点破绽。 对他这种非专业出身的半吊子来说,想要达到影帝级别的演技有点太难了。 靠演的,肯定是不够的,但如果,他不「演」出来,而是真情流露呢? 姜偃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他那双向来温柔的眼睛里多了点不属于他的情绪。 他深深看着这口棺材,就像是能透过棺材看到里面的人。 就这么安静地不知道站了多久,从失神中回过神来,慢慢地,小心翼翼的,把脸靠在了棺材上。 渐渐地,他的脸上多出了一丝笑。 笑容中,有种病态的执着。 第十八章 「薛雾酒......」 他呢喃着他的名字,忽然咳了起来。 咳着咳着就有点点血迹落在了棺材上。 他下意识慌张攥着袖子擦掉那些血,结果木头吸水,一沾上血就洇了进去,越擦越脏,他慢慢停下动作,苦涩地笑了一声:「对不起,弄脏了你的棺材。」 本来是想说点什么类似于深情告白的话,提前为面对追杀他的正道人士演练一下。 结果刚开了头,就被外面吹来的一阵冷风灌了了一肚子。他咳着咳着,震到了丹田,牵动了内伤,竟然就这么咳出了血,还把人家棺材给弄脏了。原本准备好的话被他讪讪吞进了肚子里。 「我好像什么都做不好,连你的棺材都护不好。」他自厌地垂下眼睫。 这句话多少带了点真心。细想起来,更是一句假话都没有。 只不过,说出这话的出发点不太一样。听着像是他因为弄脏了薛雾酒的棺材而低落,其实不是。 太玄宗那事后,他心里就一直处于对自己高度怀疑的状态里。 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在反覆回想这些年经歷的每一件事,每一个瞬间,每一处细节。 每个人说过的话都被回放了无数遍。 他在想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以前从来不怀疑自己,现在却开始怀疑自己过去的人生是不是一直在犯错。哪怕最普通的事,都能揪出点做得不好的地方。 姜偃清楚的知道自己不能陷入自我怀疑的怪圈,可被最信任的人抛弃了,他真的很难无动于衷。 这些事也没什么人可说,他不敢表现得太低落,他要装作若无其事的前进下去,只是有些事压在心里还怪难受的,这会没别人,就一个死人,话一开头,就有点收不住了。 他真就像当成是薛雾酒本人还在,正安静听他絮叨那样说起话来。 心情不好的时候,要是有人肯听他说话,就更容易委屈。 这么一想一个没忍住就哭了。 本意只是稍稍发泄一下压力,没想到一开了这个头,越哭越觉得伤心。 他抱着棺材,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我好难受啊,你说,我会觉得难受,是不是因为我的付出没有得到同等的回应?」 第35页 明明他是无论什么情况,都会绝对相信师尊的,站在他那边的。 他和师尊相处的这些时日,总不会是假的,他相信自己认识的那个师尊,他不明白,对方为什么问都不问他就给他判了死刑。他不明白,人为什么会不相信一个日夜相处,早就毫无保留的人。 「可我又觉得这样不好,付出的时候没有提前打过招唿,自顾自的做了,自顾自的期待同等的回应,没得到回应就难受,对对方来说,这完全就是自我感动,只会惹人厌烦。」 这么一想更难受了。 姜偃穿越前大学还没毕业,清澈又愚蠢,穿越后他抱对了大腿,辈分直升,做了一群人的大家长,一群小萝蔔头嗷嗷待哺的指望着他带领他们学习生活,他就努力端着成熟的架子。 现在看来,好像也没什么成长。真正的大人,遇到这种事,应该可以淡然应对,轻松释怀,不会像他这么放不下吧。 他在这哭着,要是有室友好兄弟在,这会说什么都得来两杯,可现在,谁都不在了。 一阵风吹开窗框,送来淡淡花香。 月光投下一道阴影,一根冰凉的手指钩住他的下巴,一点一点将他的头抬了起来。 微风吹起红衣猎猎。 隔着朦胧的水汽,月色柔和的烈红占了满眼,恍惚间,仿佛看见了一轮燃烧的红日于夜半时分升起。 那只手指轻轻擦掉他的眼泪,姣好的唇形上扬,「哭什么,就这么想见我?」 姜偃:「!!!」 短短一瞬,他脑海冒出了太多想法,导致他反应迟钝了起来。 他傻愣愣地仰着头,快速眨眼,试图眨掉眼泪,看清来人的脸,这对他——很重要!!! 越着急越看不清,他想抬手揉眼睛,却碍于这个趴在棺材上仰着头的姿势不方便,只好出声问道:「你是人是鬼?」 「你说我是人是鬼。」对方饶有兴致的答道。 姜偃试探着猜测:「是鬼......?」 对方沉沉地笑了一声,「答对了,你想要什么奖励?」 「我帮你把外面那个小怪物杀掉好不好?」 之前木寒他娘就说过怪物什么的,这只鬼一说到这个词,他一下就联想到了木寒。当下浑身一凛,赶忙扑腾着,伸手拉住说着就要推门出去的男鬼,「等等,你先别冲动!我不用你替我杀他!」 男子接住失去平衡到下来的青年,看着他目露思索,「投怀送抱?」 被他这么一说,姜偃条件反射差点弹起来,「没有!」 却被扣住了腰,没起动。 头顶的声音悠悠道:「你不让我帮你除掉身边的危险,那你想要什么?」 「你说,我一定办到。」 想要大爷你别大半夜跑出来吓人! 这话,姜偃是不敢说的。 他还没想好怎么应对,眼睛这会干了些,终于能看清楚东西了,他抬起头想看清对方的脸。 他已经不算矮了,这人竟然比他还高了些。 一抬头,撞进了一双含笑的桃花眼里,墨色深染的瞳深邃柔情。 惊鸿一瞥,红绸落了下来,遮住了他的眼睛。 「你想不出来,那这样呢?」 随着话音落下,轻吻落在眉心。 「这样,你下次就不能再哭诉我不回应你了吧。」 一阵风卷过,红绸从眼上滑落,眼前早已空无一人。 姜偃接住红绸,盯着看了一会,热量从脖子涌上脸颊。 他是把他刚才说的话,当成对他说的了? ...... 屋外,守夜的闻师舟若有所觉地睁开眼睛,悄无声息的翻窗进了姜偃的房间。 一进来,就看见本就不大的一张床上,小心翼翼蜷缩在棺材边的白衣青年,他就着这个姿势,靠着棺材睡着了。 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异常,仿佛之前感受到的气息只是他的错觉。 他走到床边,脱下自己的外袍盖在对方身上,一低头,身形忽地顿住。 姜偃的手中,握着一片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红绸。 「那是......」他眼睛微眯。 ...... 一大早上,闻师舟就看见姜偃坐在门口一脸忧愁。 昨晚见过的那个莫名出现的红绸被他系在了手腕上。 忍不住上前,试探着问:「你怎么了?遇到什么麻烦了?」顿了顿,又补充道:「或者......有什么『人』找你麻烦了?」 姜偃摇了摇头。 「那你满脸写着愁苦,是在愁什么?」 「没什么,我就是有点伤心。」 「伤心什么?」 「伤心原来我也是个俗人。」 「?」 「鸡汤说得对,走出失恋最好的办法,就是开始下一段恋情。」 姜偃托着下巴,眼睛亮晶晶的抬起。 「闻师舟,我好像对一只鬼一见钟情了。」 他遇见了一个美得晃眼的大美人。这个大美人还亲了他。 他想起来这只鬼就是之前在木傀宗见过的那个,只不过当时没能看清对方的脸罢了,其实这次也看得不是很清楚,毕竟没等仔细看就被遮住了眼睛。 但哪怕就是那么一瞬间,也足以让姜偃内心震动。 一开始他还以为这只鬼是薛雾酒来着,没想到是那只救了他的手指鬼。 第36页 闻师舟:「......」 他以为姜偃说的是薛雾酒,虽然之前姜偃就说他对薛雾酒情根深种,这会直面了还是觉得牙疼。 他拍了姜偃脑门一下,把自己大早上去村子医馆拿到的药给他,「吃药。」 姜偃怀疑他暗戳戳的骂了自己有病。 其实他那么说也是开玩笑居多,昨晚把憋在心里的话都说出去了,心情好多了,他又打起精神了,也有心情活跃一下气氛。 何况人鬼殊途,没好结果的。 有句话小老头说得没错,生者最好别太眷恋逝者。 有种东西叫做死亡引诱,说得就是人的本能是向生的,但有的时候也会有那么一刻觉得死亡无比诱人,无法抗拒,太沉迷逝者不是好事。 这一天木寒的娘亲也没从屋子里出来,只要木寒在外面她就绝不踏出房门一步。 好在还有姜偃可以给她送东西。 傍晚木寒提醒:「今夜开始就是回魂日,晚上无论听见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你们是村外来的,可能会犯了忌讳。」 这晚闻师舟也不能在外面守夜了,他直接到姜偃屋里的椅子上,打算将就一晚。 姜偃带伤,很容易疲惫,闻师舟又不是话多的人,两人都早早就休息了。 这一觉睡得很沉。 他是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的。 睁开眼,发现天还没亮,闻师舟不知道为什么并不在房间里。 打开房门,出现在门口的,是满脸焦急的木寒。 他满头大汗的扶着门框说:「不好了,我娘不见了!」 第十九章 木夫人不见了? 「什么时候的事,你不是就睡在你娘房间的门口,她怎么会不见了?她离开了房间的时候,你一点动静都没听到?」 木寒摇头:「不久前我突然感觉尿急,去了趟茅厕,回来的时候,房间的门开着,床上已经没有人了!」 闻言,姜偃抬头往木寒身后看去。 那扇正对着他这间房的房门,果然如木寒所说大开着。从这个角度,能看见方形的木床四周垂着厚厚的白色纱幔,将床里遮得死死的。 床柱两侧燃起的白蜡烛的光,映在窗幔上,被风吹得微微晃动。 姜偃定了定眸光,问:「你掀开床帘仔细检查过了?确定你娘是不见了?」 木寒脸上的焦急不似作假,他重重点头:「屋子里就那么大点地方,别说床底下,我连床顶都检查过了,你不是想说我娘藏在屋子里了吧,她还能藏哪去?」 姜偃嘀咕了一句:「那就奇怪了。」 床帘下端整齐地垂落在床边,中间的缝隙连个褶皱都没有。 他这么着急,掀开帘子发现他娘不见了之后,竟然还有空把帘子重新摆好。 他没具体说哪里奇怪,木寒紧接着追问了他一句,姜偃也没有回答,只说:「走,我过去看一眼。」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中堂,走进了木夫人的房间。 一进入房间,姜偃就搓了搓胳膊,「这屋子怎么这么冷。」 木寒在身后回答:「最近梅雨天,屋里潮了点,加上这房子在我们来之前已经荒废了很久,没有人气暖着,是会冷点。」 他这么说倒也有点道理。 再往前走两步,一低头,床前的脚蹬上端端正正的放着一对粉色绣花鞋。 这双鞋白天的时候就放在这里,似乎它的主人也还像白天那样缠绵病榻,未曾离开一步。 伸手撩开床帘,里面果然空无一人。 一股浓厚的霉味扑面而来。 四处打量了一番,姜偃的目光最终落定在正前方,床里侧的墙壁上。 床帘飘动间,似乎有一道窈窕的影子映在帘上。 木寒:「你看,我就说我娘是不见了......」 他话说到一半,姜偃突然发疯一样爬上床撕开了墙那侧的床帘。 嘶拉—— 床幔撕裂的瞬间,对上一双诡异弯起的眼睛。 木寒勐抽了口气。 白色纱幔纷纷落下,露出床后墙上一整面墙的壁画。 画上是一扇门,门内一个衣着华丽的女子从半开的门后探出了一半的身子,勾勒得细细长长的眼睛弯起,水袖挥舞,像是在招唿过往的人进去。 女子的眼睛直勾勾的看着他们,恍惚间,像是转了一下。 木寒看呆了,「这、这是什么?」 姜偃:「妇人启门图。你看这门,画得又高又宽,出来迎门的女子穿着华丽,这些都是在说,门后的人家是富贵高门之家。」他顿了顿,继续说:「这种图,多是用在墓室里的。」 哪怕木寒什么都不清楚,也知道,在床后的墙上绘这么一副图不正常,有种十分强烈的阴森感。 听姜偃这么一说,顿时感觉更不妙了,一股寒意从脚底窜到了头顶。 连声音都有些颤抖:「用、用在墓葬里的壁画,怎么会,出现在我娘的床后?」 「那就只有一个答案了。」姜偃退出了几步。 他四处找了找,最后干脆踹断了本就摇摇欲坠的凳子,拎起那截凳子腿,走到床边正对着窗户的桌子前,颠了颠手里的凳子腿,然后勉强调动起一丝丝灵力,抡起凳子腿,用力往桌子后的墙上砸去。 巨大的声响吓了木寒一跳。 但很快,他就再次傻眼了。 第37页 泥土扑簌簌的落下,露出了墙后的壁龛。 壁龛里,一座纸扎的房子摆在里面。朱瓦黑墙,红灯笼垂在檐下,匾额上只有一个大大的【奠】字。 门两侧站着一男一女两个纸人,面以红纸点靥,硃笔画唇,却没有眼睛。 「那就是,这里,根本就是一座墓。」 「朱瓦黑墙,鬼迎门......」木寒嘴唇微抖。 「槐村规矩,活人红墙黑瓦,是为生门,死人朱瓦黑墙,是为鬼门,」姜偃接上他的未竞之言,「正常这东西应该放在大门外,鬼入死门,不入生门,现在竟然放在屋里,这是迎鬼入内,生门大开的意思。」 「谁让你们住这的?你们住到死人家里了。」 木寒抱着脑袋,「是村长,当时我和娘逃出来,村长说我娘之前的家已经卖给别人了,目前村里闲置的房子就这一间,破虽破了点,但勉强能遮风挡雨,让我们安心住下......」 「槐村的村长......」姜偃沉思了下,「虽然也不排除他不知情的可能,但以我的直觉来看,他把你们安排在这,大概是对你们母子,更准确的说,是对你母亲有所图。他可能跟木夫人的失踪有关。」 毕竟今晚的槐村不太寻常,姜偃都被特意叮嘱了不能出门,而木夫人却刚刚好在这个时间失踪。 说这事一定跟槐村村长有关,倒也没那么充足的证据。但他心里却对这事有了肯定的答案。 要说的话,更应该把这称为「玩家的直觉」。这就和英语的语感一样,很难解释清楚。 木寒迟疑了一下,忍不住问他:「你怎么好像槐村很了解?」 姜偃:「这些也不是什么秘密,稍微打听一下就知道了吧。」 木寒反驳:「但这些都和外面的人无关,只是槐村内的规矩,一般人来买棺材,接触都接触不到这些事,也不会特意去打听这些吧?出了槐村,又用不上。」 他满脸写着欲言又止。 过了一会,才低声问:「你不会......是什么妖魔鬼怪变得吧?」 姜偃转过头来,「怎么,你害怕了?那我要是说,我还知道槐村里每个人的死期,你不是要吓死了。」 「不会。这一听就是假的。就是妖魔鬼怪,哪怕那些修道的仙人们,都不可能知晓别人的死期。除非......」木寒指了指天上,「除非是早就飞升的,真正的仙人。」 也可能是从百年后穿越回来的玩家。姜偃心道。 他可没说谎。 知道槐村每个人的死期也没听起来那么难。毕竟这村里的人,全都死在了同一天。 他第一次踏足这里时,整个槐村,就已经一个活人都没有了。 村子却还如或者生前那样,所有人都不停重复着打棺材的动作。 漆黑的棺椁堆满了街道,漫天飞着纸钱。 木寒顿了下,又说:「不过你不可能是真正的仙人,都说修仙者除魔卫道,修身修心,终有一日会飞升上界,成为真仙。长久以来,却从未有谁真的见人飞升过。所谓飞升到底存不存在,谁也没个说法。」 「大概是存在的吧。」姜偃说。 根据游戏各种剧情资料透露出的意思,好像还真有那么一个飞升的。看铺垫,估计在游戏后期还是个分量不小的角色。 不过姜偃穿越前,游戏剧情还没讲到那,具体的他就不知道了。 随便应付了一句,起到了转移话题的作用,他就没再继续说下去。 而是忽然问:「木寒,你看到我屋里放着的棺材了吗?」 原本躺在姜偃床上的薛雾酒的棺材,这么会功夫竟然消失了。 木寒一脸古怪:「什么棺材,我怎么不知道。」 不对啊,明明昨天早些时候,他应该看见他和薛雾酒背着棺材,知道他们是来打新棺材的,这会竟然说不知道。 这就有些诡异了。 可姜偃没从木寒身上感觉到任何异常。 「可能是我睡煳涂了,」奇怪的地方暂时按下不表,姜偃另问道,「你看见过闻师舟吗?我一起来,他就不见了。」 木寒再次摇头,「可能和我娘一样失踪了,你不是说村长可能知情,我们去找村长问清楚!」 姜偃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稍安勿躁,转头看向窗外。 锣声从远处飘来,紧跟着的唢吶不成曲调,就像女子的哭声。 木寒:「应该是回魂日仪式开始了,村长和村里大部分人估计都在那,这会八成要送阴神去湖边了,我们直接过去!」 说着,木寒就拦都拦不住地往外沖了出去。 姜偃想起来白日木寒的叮嘱,又看了看闷头往外沖的少年,眼中闪过一道深思。 稍微慢上一步,他还是选择追了出去。 第二十章 姜偃追着木寒,一路追到了村子送阴神的队伍旁。 所谓阴神,其实就是一个木雕的佛像。一个不存在于名册上的,来源不可考的佛。 槐村人相信,阴神庇护着他们,将阴神沉入附近唯一源流的湖里,可保槐村赖以生存的树木生长更繁盛,也同时能镇压回魂日时,返回人间的阴魂,让他们不会作乱,真的干出伤害生者的事。 总之,就和其他类似的仪式一样,多是杜撰出来,求心理安慰的。 姜偃追上木寒,把要就这么冲出去拦送阴神队伍的少年拉进了草丛里。 第38页 木寒激动地挣扎:「是我娘!」 姜偃也看见了。 本来应该放置着「阴神」的地方——一个简易竹轿上坐着的,竟然不是别人,正是木夫人。 她和白天的时候不太一样,穿着一身白衣,头上戴着金冠,一条白色丝帕盖在头上。 抬轿的队伍从他们面前经过时,姜偃透过白盖头,看见了木夫人直勾勾盯着前方的眼睛。她看起来有些木讷,就像是被吸走了魂一样。 「这装束,看着有些像新娘,可怎么会是白色的盖头?」姜偃有种不详的预感。 木寒:「他们这个方向,是往新木林那边去了!我知道一条近路,我带你提前绕过去埋伏,到时候找机会把我娘救下来!跟我来!」 他们直接从另一条不太好走的近路,先一步绕到了围着湖生长的一片新木林。 果然,他们才到林子边缘的时候,就已经把村子的队伍远远甩在了身后。 木寒在前面走,走着走着却不见了身影。 这时,前方传来木寒的声音:「姜偃,你怎么不走了?快跟上啊!」 姜偃隐约感觉脚下踩着的地面很软,像是踩一脚就要陷进去一样。 四周的新木长得很密,加上是夜晚,远离人迹,一步之外就已经看不清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自己的腿陷进了地面,定睛一看,又没有异常。 木寒还在前面催促他快点赶上去,姜偃刚往前迈了一步,就听到一声熟悉的「咪呜」。 小小的身影从树后漫不经心地走了出来,竟然是之前在院子里见过的那只三花母猫。 它舔了舔爪子,然后朝他长长的叫了声,转身往一个方向走了两步,回头看着他,似乎是要他跟着他走。 与三花猫走的相反的另一个方向,木寒催促的声音越来越焦急。 「姜偃!你快过来啊!」 「姜偃!我们要来不及了!我娘会被他们杀了的!」 三花猫站在另一边一直看着他。 「姜偃,你在这干什么?」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闻师舟面色凝重的看着他,「你站在湖里干什么?」 木寒的声音戛然而止。 姜偃一低头,这才发现,他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湖里,冰冷的湖水已经没过了他的腰,他往刚才木寒的声音飘来的地方看去,只有望不到尽头的,宁静到窒息的湖面。 可想而知,他刚才要是继续去追木寒会如何。 他恐怕,会直到被湖水淹没窒息的时候,才会发现真相。 那只三花猫在把他往岸上引。 可等他再去找的时候,那只猫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闻师舟朝他伸出手:「你先上来吧。」 姜偃往岸上走:「这地方不太对劲,我可能陷入了幻觉,你刚才去哪了?怎么不在房间里。」 闻师舟把湿淋淋的姜偃拉上来:「这话应该是我说才对吧,我半夜醒来,发现你,还有木寒母子都不见了。只剩下我一个人。」 想起木寒的种种奇怪之处,他想到了一种可能。 「我可能,中了亡灵引。」 闻师舟皱眉,「亡灵引?」 「嗯,槐村今夜不是回魂夜吗,他们说亡魂会像活着时那样回到家里。如果这件事是真的,那当死人回到家里,活人要是太思念死人,就会被亡灵引诱着,不知不觉走向死亡,这就是亡灵引。」 恐怕木寒家里那些摆设都是真的,因为把鬼迎门放在了住所之内,引来了陌生亡魂进入家中。 唯一奇怪的一点就是,就算亡魂进了木寒家,也不该来引姜偃。 姜偃奇怪道:「我又不认识那只亡魂,它引我干什么?」 闻师舟忽然在一旁说:「要是,那只亡魂你认识呢。」 他这么说,倒是把姜偃给说愣住了。 闻师舟定定看着他:「你不是刚巧也思念着一个死人吗?如果是他在引导你去死呢?」 「你说,薛雾酒?不可能是他。」姜偃一口否定。 他对薛雾酒,全是假的,怎么可能被薛雾酒触发亡灵引。 闻师舟不知道这些缘由,所以觉得姜偃这是太相信薛雾酒不会害他。 欲言又止的看着一脸乐观的姜偃,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隐晦地劝道:「你......不要太相信那个人。不要把他想得太好了,他是个货真价实的魔头,能轻而易举就把你骗得心甘情愿地付出一切,实际上,就算是你为他掏心挖肝,他也不会为你有一丝动容。」 闻师舟没说的是,在发现姜偃不见了,到找到姜偃的过程中,他见到了薛雾酒的神魂。 那道红衣身影从他面前闪过,将他引到了一个无人的僻静角落。 闻师舟没想过有生之年还能见到这位世人畏惧的魔头,统领着万千魔修的魔君大人。 如果不是姜偃把薛雾酒的一部分尸体从太玄宗带了出来,恐怕死后被分尸的男人,会继续被封印着,受上万年的鞭笞。 哪怕只是一片神魂,闻师舟仍然当机立断跪在地上。 他低下头不敢看那个男人,恭敬道:「魔君陛下,您......也是出来找姜偃的?」 那位人尽皆知的魔头髮出声冷冷地嗤笑,「姜偃?他也配。」 闻师舟勐地低下头。 那人懒懒道:「一个满口胡言的骗子罢了。」 第39页 闻师舟抿了抿唇,低声问:「您不信他?如果他说的都是假的,他又为什么要千方百计地把您从太玄宗救出来?」 男人眼神冰冷:「那只是他为了保命,绞尽脑汁下的一点小机灵罢了。他要借我的势从绝境中逃出来,刚巧,我也需要这么一个人助我摆脱太玄宗的封印,不过是一场你情我愿的交易。」 正道那些人都不一定信了姜偃的鬼话。难道他就那么没脑子?姜偃说什么他信什么? 「不过,我现在确实需要一个人来为我做事。作为一个好用的工具,稍微骗骗他,和他演演深情,让他觉得我信了他那些随口胡诌出来的话,也不是不可以。反正,玩玩而已。」 闻师舟沉默了一下,心情复杂的说:「可是陛下,他亲了您的尸体。」 正在冷笑着的薛雾酒表情一僵。 闻师舟想了想,补充道:「还是已经腐烂了的尸体。」 都没嫌弃您的脸已经烂得不成样子了! 薛雾酒烦躁道:「那是因为他需要我!他都被快正道那群人逼死了,换做是你,你会因为对腐烂的尸体下不去嘴,就选择去死吗?」 闻师舟面无表情的回答:「我选择去死,陛下。」 薛雾酒:「......」 充满杀意的目光落在闻师舟身上,好半天,就在闻师舟以为自己性命不保的时候,听到魔君陛下又冷了几个度的声音: 「那个蠢货中了圈套让人骗走了,他现在往南边的湖边去了。闻师舟,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就是保他性命无虞。只要他活着,不愁魔道翻盘无望。他会是个很好用的棋子,可你竟然没看住他,让他陷入了危险,这样的失误再犯一次,你就自行领罚吧。」 魔君一甩袖子,消失了。 闻师舟按照指引,找到了姜偃。 看姜偃对那位如此信任,就忍不住藉机暗中提点了他一下。 可惜姜偃看起来完全没听进去。他真就一点都不怀疑薛雾酒可能会害他。 还在那说:「你觉得,有没有可能,我刚才中的那种亡灵引,和常规的不一样,可能,那些引诱我去死的亡魂根本没有特定的目标,他们就是单纯的在——狩猎。」 这片林子在狩猎活人。 姜偃环视着这片静谧的林子,总觉得树林像是活的,暗处似乎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他们。 连一滩死水的湖面,都像是在无声的张开血盆大口喘息着。 闻师舟:「不可能。」 姜偃不知道他怎么反应这么大,反正本来也只是推测,没有坚持和他争辩。 这么会功夫,村子送阴神的队伍已经抵达了不远处湖边的祭坛。 虽说那只亡魂化作木寒的样子引他来这,但之前看到的其他的一切都是真的。木夫人确实成了要送的「阴神」。 来不及多想,姜偃带头,和闻师舟一起来到了村子送阴神的祭坛附近。 只见夜色下,村民们举着火把,把一身丧服嫁衣装束的木夫人围在了中间。 木夫人躺在地上,周围的村民齐声唱着念词。 四个戴着无脸木质面具的大汉,拎着锤子,和尖刺木桩走到了木夫人的身边。 随着唱词渐入高潮,他们齐齐举起木桩,对准了木夫人的四肢钉了进去。 「咚——」 「咚——」 他们一下一下砸着木桩,一直表现木讷的木夫人像是突然清醒过来,大声惨叫了起来: 「我不要!救我!我不想死!」 「救命啊!!!」 目睹了这一幕的姜偃立马抓起地上的石子,往施刑的几个壮汉打去。 眼看石子就要击中他们,凭空伸出一只木手动作极快的将所有石子碾碎。 「不是说了让你不要出来,你为什么不听话?」 看到从巨大傀儡身后走出来的木寒,姜偃睁大了眼睛。 阻止他救木夫人的,竟然就是木寒! 少年目无波澜的看着他,身后,他的母亲还在惨叫,他却像是无动于衷,眉宇间露出一抹暴戾:「谁也别想阻止我復活我娘!」 第二十一章 復活復活,人都没死復的是哪门子活? 他很确定木夫人现在就是个货真价实的活人。 现在情况很明显,木寒和槐村的村民站到了一边。 看到姜偃和闻师舟出现在这里,木夫人更激烈的挣扎起来,她哀求地望着姜偃:「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 姜偃一要动,木寒就操纵着傀儡拦在他们面前。 姜偃:「木寒,你回头看看,你娘她明明就还活着,你现在却要帮着其他人谋害她?」 主持仪式的村长冷漠皱眉:「木寒,你还在跟他们废什么话?还不动手?别忘了,当初可是你求着我们替你復活你娘的,现在仪式进行到一半,绝不可能中途收手!」 木寒攥了攥手,没有动。 村长阴森地盯着姜偃和闻师舟:「既然槐村的秘密都被你们都看到了,那我们就不可能再放你们离开,让你们去和仙门的仙人们通风报信,等他们派人来抓我们进刑宗。你们,就干脆永远留在这里吧!」 地面忽然震动了起来。 周围的空气瞬间冷得像是冰窟。 闻师舟立马反应过来情况不对,向姜偃扑了过来,同时大喊了一句:「小心!」 第40页 就在他出声的瞬间,无数树根从地底钻了出来,眨眼将姜偃拖进了地底。 闻师舟只碰到了他的衣角。 就迟了这么一步,周围参天的树木中浮现了出一只又一只苍白的亡魂,他们一股脑将闻师舟淹没在其中。 从亡魂的状态上来看,他们每个都被用木桩钉穿了四肢,就和现在的木夫人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这些鬼身上多了一个木桩,那就是穿过他们喉咙的第五根木桩。 钉入喉咙的位置十分精妙,他们不会立马死亡,只会在强烈的窒息和痛苦之中一点点感受死亡降临。死得痛苦,因而怨念极深。 所谓新木,既为阴木。 将以残忍手段杀害的人作为供奉,滋养树木。 常年浸染着怨念,树木极阴,以此种树木打造的棺材,以阴气养尸,可保尸身千年不腐。 为了获取源源不断的价值千金的昂贵木材,槐村长久以来一直在进行着一场残忍的祭祀。 每隔十年,每家每户都会自动送出自家最小的孩子,把他们带到此地,经过痛苦的仪式之后,在他们尚有意识,还未彻底断气的时候,将他们钉死在树上。 他们死前的怨念可以数十年不散,长长久久萦绕在树木之上。 哪怕之前就提前知道了槐村在暗地里干的勾当,突然见到这么多死状悽惨的厉鬼,木寒仍然觉得心里发凉。 如果没有这些「祭品」,槐村的棺材生意做不到那么大,区区棺材铺哪里的不都一样?那些贵客又凭什么携带重金,不远万里跑到这么个偏僻小村子里来,就为了打口随处可见的棺材? 那些慕名而来的人,只当槐村是运气好,天生地养。却不知道,从来都没有什么运气。 木寒不忍去看那只近在咫尺,捂着自己断裂的手脚,流着血泪的冤魂。 可他不能在这个时候心软犹豫。 他娘早在他出生被宗门内的长老抱走时,就为了找他,生生困死在了宗门禁地之内。 那些人为了不让他娘找到他,对她说了谎,将她骗进了那里。 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偷着挖出了她的尸体,又花了很长时间,找到了办法让他娘活过来。走到这一步,绝对不能前功尽弃。 木寒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胸膛。 那里原本跳动着一颗不属于他的心脏。 那些在他出生时将他抱走的宗门之人,将一颗无主的心脏换进了他的身体。 既然宗门做了这件事,就说明那颗心脏非同寻常。 在他还拥有那颗心脏的时候,也无时无刻不感受着那颗心脏的特殊之处。 陌生的声音充斥着他的脑海,逼迫他疯狂、杀戮。 除此之外,那颗心脏还蕴含着强大的力量。 他暗中将那颗心脏换给了他娘。 娘亲如他所愿靠着那颗心脏活了过来,可他却始终在怀疑着,也许不知道什么时候,这颗心脏的力量耗尽,他娘就会再次死去。 直到木傀宗惨案当晚。 他遇到了一个人。 那个人告诉他,他娘现在仍然不算真正的活着,并给他指了条明路。 「槐村长久以来都在以阴魂养木,那种树木生长极快,要想让你娘真正的復活,你就必须去槐村,让他们用同样的办法,供养木夫人的身体,让她早已死去的身体,像那些树一样,焕发新生。」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必要的牺牲是必须的。 想到被拖进地下的姜偃,木寒抓住了从头上滑落的,由那人亲手给他戴上的发扣。 它像是感应到自己的主人被他暗算,从他头上掉了下来。 「再等一下,很快仪式就要完成了,到那时,我一定会去救你。」他紧紧的抓着手里的发扣,不知是对自己说的,还是对那个或许已经没了命的人说的。 他的身后,村长和身边的人对视了一眼,悄悄的说:「看好他,别让他发现事情和之前说的不一样,临到跟前反悔捣乱,阻了我槐村百年生计。必要的时候,对他不必手下留情。」 另一人坚定点头:「没问题,交给我吧。」 村长转头看向地上哀嚎着的木夫人,走过去蹲到她身侧。 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小蓉啊,你别怪我,我也是看着你长大的,当初你非要跟木傀宗的男人走,别人都反对,还是叔偷着给你塞了不少钱和首饰做嫁妆。 你从小村上所有人对你都是疼着宠着,我们从没有对不起你的时候,现在,也到了你回报的时候了。」 不知道什么原因,村里最重要的营生——新木棺材,所用的新木突然不长了。 这是要断了村里活命的根基。他断不能坐视不管,必须做点什么,挽救这样的现状。 木夫人拼命摇头,想说什么,却被堵住了嘴。 村长在一旁宽慰着她:「很快就结束了,你再忍忍......」 ...... 被所有人以为已经死了的姜偃,这会正站在一堆白骨前沉默。 对于活人的事,他或许还有很多不清楚的东西,但关于死人的事,这个世界他称第二,就没有人敢称第一了。 他比闻师舟还快的察觉到了这片林子不正常的地方,提早做了手准备,唤出惊天剑,护了自己一手。 结果他就掉到了这个地下的坟茔之中。 第41页 这还只是一角,他目测了一下,估计整片林子下方,都堆满了白骨。 「真没想到,新木棺材,竟然是这么来的。」 只消看到眼前的景象,他就明白了前因后果。 但现在更要紧的,是赶紧离开这里。回到上面去。 正在下面转着,寻找薄弱点破土出去时,一道黑影轻巧地跳到了他面前。 「咪呜~」 又是那只三花猫。 一只猫出现在地下的坟茔里,闭着眼想也知道不正常。 姜偃警惕地后退,结果那猫竟然直接沖他扑了过来。 它动作快得不正常,他来不及躲,眼睁睁看着那只猫钻进了他的身体。 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 再次睁开眼睛,姜偃发现自己的视野有些奇怪。 就......低得不正常。 他这是爬在地上了? 他动了动爪子。 ...... ......等下? 爪子? 一低头,他就看见了自己毛绒绒的爪子,身后一条尾巴烦躁的甩来甩去。 什么情况? 他这是,变成猫了? 他惊得跳了一下,后脚着地的时候,疼得嗷了一嗓子。 这才发现后脚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而且还有些骨折了。 正搞不清楚状况的时候,一双手托着他的上肢将他举了起来。 一抬眼,一张美绝人寰的脸凑到了面前。 姜偃唿吸一滞。瞪大了圆熘熘的猫眼。 模样还是少年的公子闭着眼睛,长睫垂着,秀美而温柔。眉心有一道鲜艷的红痕,唇角微扬的样子,仿佛让人以为见到了佛祖拈花一笑,透着股十分慈悲的味道。 「公子,你怎么跑这来了?夫人不是说了,不准您踏出院子一步。这个时间,要是不小心被大公子的朋友看见了你,你可就又要挨家法了。」一位侍女打扮的人出现在他身后,不耐烦道。 姜偃被对方抱在了怀里,「我这就回去了。」 「等等。这是什么?」 侍女要伸手姜偃的脖子,被抱着他的人轻巧的避开。 「一只狸奴罢了,母亲不许我踏出院子,但没说过不许我养个解闷的宠物吧。」 第二十二章 侍女蹙眉,犹豫了一会,还是没有强行把姜偃抓走。 她道:「我会回报夫人,由她定夺。公子跟我回去吧,等下大公子他们就要过来了。」 这次,这位容貌俊美的公子没有再多说什么,乖乖抱着姜偃跟着她返回到了自己居住的院子。 那处院子很偏僻,一路上走来可以看出这家人家境殷实,不是一般的富贵,这处偏僻的院子虽然位置不好,清冷萧条,但却有小花园,有池塘。 看来这位公子没有被苛待,就是貌似不太受人欢迎。 姜偃窝在他怀里,忍不住仰起头看他。 心想长着这样的脸,放在哪里都是人群瞩目的中心,怎么会不受欢迎呢?换成是他,他要星星他都给摘的。 他们颜狗就是这么真实。 盯着盯着,他觉得这张脸有点眼熟。 同样的美貌,他不久前好像就见过一个,就是那只半夜冒出来吓人的手指鬼。 姜偃也不能确定他们是不是一个人。 这两人的气质相差太大,一个是厉鬼,一个是佛陀,让他也拿不准是不是因为都长得好看得不真实,才让他有了既视感,给了他一种相似的感觉。 加上那只手指鬼的脸他看得不是很清楚,不排除记忆出现了偏差,他只能把怀疑暂时压在心底。 姜偃被放在了床上,那人转身去找药箱,他就趁他不注意从床上跳了下来。 不管这个人是谁,他都不可能老实在这待着。这地方说不清是幻境还是什么,反正他得找办法回到槐村去。 他一瘸一拐的钻出院子,想回到他醒来的位置,找找有没有脱离这里的关窍。 他自认谨慎,身手也不错,可惜作为人类的他还是不太适应四脚着地,一转头就失控地撞到了一个人的腿上。 人类的身体对小猫咪来说就和铜墙铁壁一样,他被撞得在地上滚了几圈,眼冒金星动弹不得。 一抹白衣出现在眼前。 「大公子,您退后些,这野猫脏得很!快来人把这脏东西扔出去!」 姜偃迷迷煳煳地抬起头,没等看清那个撞翻了他的人,一道他就是死也不会忘记的声音从头顶响起。 「无碍。」年少的聂如稷看着这只又脏又丑的笨猫道。 他似乎想摸摸它,结果那猫一看他靠近竟然惨叫了一声,连滚带爬地往远离他的方向跑去。 这一嗓子把跟在聂如稷身后的人全喊呆了。 有人喃喃道:「从来只见众生鸟兽上赶着亲近大公子,从来没见过还有生灵会这般怕公子的......」 不怪他们这么惊讶,谁不知道聂家大公子聂如稷乃天生佛子,圣心悲悯,世人敬他爱他,无不想靠近他。 眼下,竟然有只不知好歹的猫对聂如稷避之不及,如何能不让人惊讶? 他们小心翼翼的看着聂如稷,现场空气莫名降入了冰点。 聂如稷保持着弯下腰,伸出手的动作,倏然垂下了眼睛,指尖微动了动。 「大哥,那是我的猫。」一道声音打断了这有些尴尬的气氛。 第42页 聂如稷直起身,淡淡的唤了句:「朝栖。」 听到那道温温柔柔的声音,姜偃四脚并用飞快滚到了他脚后,抓着他的衣角噌噌噌窜到了肩上,咬开他的衣襟,往下一栽,一头扎进了他怀里。 聂朝栖稳稳拖住了掉进衣服里的小猫,半点不在乎自己整洁的衣服被爪子钩得毛毛躁躁,被血蹭得到处都是。 感受到贴着胸口幼小的身体发着抖,他快速点了下头:「我先回去了,大哥。」 他揣着姜偃,转身离去。没管身后人是何感想。 又被提熘回了床上,姜偃心里有些忐忑,拿爪子捂着猫眼,偷偷看聂朝栖,担心他是不是生气了。 结果聂朝栖连句责怪都没有,很平静地拿来药箱,熟练处理着他后腿的伤。 只轻描淡写的叮嘱:「不要乱动。」 姜偃默念他的名字,心底满是疑虑。 他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见到年少时的聂如稷,如果这是梦,那这就是货真价实的噩梦。 而且,面前这个,好像是他师尊的弟弟? 给师尊当了这么多年徒弟,他和聂家也打过不少交道,可从来没听任何人提起过,他师尊还有弟弟。 上完药,聂朝栖摸了摸他的脑袋,修长干净的手指从耳后一路摸到了下巴。 姜偃本想保持警惕,奈何对方手法太专业,受限于本能,他瞬间沦陷在服侍里,翻了个身,舒服地眯起眼打起了唿噜。 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他连肚皮都露出来了。反应过来的姜偃如遭雷噼,浑身僵了一下。 小猫咪脸上出现了人性化的别扭,把聂如稷逗笑了,「这么点小胆子,见了我大哥连走都不会走,也敢乱跑。你就放心在这养伤吧,等你伤好了,我让人放你出去,不然就凭你,十有八九要困死在聂家外的阵法里。」 知道小猫咪听不懂,他这样不轻不重的语气,起不到教训的作用,他又故意加重语气训道:「知道他们会怎么对你这种误闯进来的野猫的吗?聂家惯来的处置方式,都是套进麻袋里,乱棍打死,再从后山的悬崖边丢下去餵勐兽的,再这么不乖,下次,我可不一定能这么及时找到你了。」 对于他这种多半是虚张声势的恫吓,姜偃琢磨了一下,十分悲伤地发现,聂家那些老东西还真干得出来这种事。 别说他现在是只小猫咪,就是他还是人的时候,就聂家人看他和聂如稷站在一起时,那恨不得把他生吞了的眼神,估计也干得出来把他套了麻袋乱棍打死这种事,何况一只猫。 聂朝栖还要再说什么,院外忽然传来一阵喧譁。 「公子,夫人来了。」侍女道。 聂朝栖对她吩咐:「看好它,别让它跑出去了。」 然后就起身快步迎向院外。 那侍女关上了门,剩下姜偃一个人在房间里。 他回想之前侍女说的话,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瘫在床上躺了会,他勐地弹了起来。 之前那名侍女说,聂朝栖被禁足,还催他快点回去,她口中的夫人十分忌讳聂朝栖撞上大公子,也就是聂如稷和他的朋友们,但聂朝栖刚才为了找他,不只又踏出了院子,还好死不死撞进了聂如稷那帮人。 结果现在才回来没一会,那个禁了他的足的夫人来了,保准不是好事。 侍女说,他要是再犯,就要受家法...... 如果是他知道的那个聂家家法,那可是要要命的。 姜偃在屋子里什么动静都没听见,他跳上了桌子,推了推紧闭的窗户,发现推不动,就干脆亮出锋利的爪子,对着煳窗的纸狠狠挠了下去。 一抓下去,像是戳破了罩住房间的气泡,屋外的声音一下子清晰起来。 透过斑驳的缝隙,看清外面的景象,猫瞳立马缩成了细长的竖缝。 聂朝栖跪在院子正中央,左右两侧各站着一各家丁,他们手里拿着浸了水的鞭子用力抽向他。 一鞭落在后背,皮开肉绽,力道之大,让聂朝栖都被抽得勐向前扑了一下,还不等他倒下,紧接着另一个方向一鞭就落在他胸前。 「唔!」 他摇晃了下,仍然背嵴挺直地跪在那里。一声闷哼含在了喉咙里。 「你知道吧,受家法时要是叫出声,就是对家法不服。所受刑罚翻倍。」那位夫人站在他面前,冷眼看着他受刑。 聂朝栖低眉顺眼的垂眸,「朝栖知错。」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木板断裂的声音。 一道身影窜了出来,小小的影子嗖一下窜到了半空。 太阳蒙上了一小片阴影,聂朝栖仰起头,看着那道飞速跃下的身影,像是跃进了他的眼中,死水一般的眼眸蓦地泛起波澜。 「啊啊啊!!!」 伴随着一声惨叫,姜偃扑到拿着鞭子的家丁的脸上,给了那两个家丁刷刷两爪子,最后轻巧在聂朝栖身前落地,学着大型勐兽的样子舔了舔沾了血丝的爪子,然后兇狠瞪着那位盛气凌人的夫人。 他没看见,身后的人望着他轻勾了下唇。 夫人面色铁青:「是谁放这畜生进来的!赶快把它弄走!」 家丁正要上前把这恶猫抓走,聂朝栖先一步将它护在了怀里。 刚刚还沉默受罚的他抬起头,按住还在呲牙的姜偃,不卑不亢道:「娘,这是我的灵兽,灵兽护主是很正常的事,我和它已经结下了主从契,我本就愚钝,修行缓慢,若要再伤了灵兽,就更难有进步了。」 第43页 「煳涂!谁准你选一只普通狸奴做灵兽的!」 这话说得夫人脸色青青紫紫,可聂朝栖修为一事确实拿捏住了她,哪怕聂朝栖是在撒谎要保这只畜生,她也不好在现在这个时候翻脸。 夫人脸色一缓,语气软和下来:「娘不是不疼你,只是世人只知道聂家有一位剑骨佛心的公子聂如稷,不知道还有你的存在,一旦被他们发现你,知道你天资远胜你哥哥,聂家多年经营就要毁于一旦!」 「聂如稷只要输上一次,现在那些人如何追捧他,到时候就会如何把他踩在脚下!他绝不能输哪怕一次,只要一次,我们聂家不败的神话就会瞬间崩塌,就算胜过他的是他的弟弟也一样,你明白吗?」 「为了聂家,为了爹娘和哥哥,为了我们,只能委屈你了。」 她又看了眼聂朝栖怀里的猫,眼中闪过一抹厌恶,但并未表露出来,而是言辞恳切劝道:「你再忍忍,等你功法大成,到时候你就自由了。今日家法就到这里,娘知道你是好孩子,打你不是目的,你记得娘的话才是最重要的。」 聂朝栖:「我都明白的,娘。」 夫人:「只是有一点我希望你明白,心慈手软,于你功法无益。这狸奴,你想养......那便好好养吧。」 聂朝栖松了口气:「多谢母亲。」 夫人带着人离开,聂朝栖才晃了晃身体,倒了下去。 被压住的姜偃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撅过去。 他一边推他一边趴在他耳边大喊,让他快点起来,他小小的身体承受不了这么沉重的重量。 发出的声音却是一连串软糯绵长的喵喵喵。 快被压死了的姜偃,从来没这么想会说人话过。 第二十三章 好在在姜偃被压死前,聂朝栖自己爬起来了。 他踉跄着抱着它回到屋里,用还没来得及收拾的药箱,给自己处理好伤口。 看他这么熟练,就知道,估计之前也没少受罚。 潦草包扎了一下,就这么一头栽倒在床上。 半夜就发起了烧。 姜偃察觉到他状态不对,跳到他身边,发现床铺都被血染红了。他用的就是最普通的伤药,对这种深可见骨的伤效果并不好。 整个院子除了那个监视大于伺候的侍女之外,就没有别人了,求助也无门。 他这身伤,责任在他。要不是为了找他,他也不会撞见聂如稷,也就没有受家法这事了。 姜偃在一旁急得团团转。 作为一只猫,他能做的事太有限了。 想弄点水来帮他降降温,最后却打翻了水壶。 姜偃站在一地碎片前,看了看自己开花的猫爪,陷入了沉思。 不然,出去叫人? 他对会不会有人来管聂朝栖这事保持怀疑,也对自己现在只会「喵喵喵」的沟通能力没多少自信。 所以聂朝栖为什么不用灵气修復身体,就这样草草上点药然后干挺着?他苦恼的想着。 没等他想到办法,床上的人突然伸手把他拽到了怀里。 「别闹,让我休息一会。」带着浓浓鼻音的声音近在耳畔,姜偃猫猫僵住。 坏了,他是不是觉得他在拆家? 他是那么不懂事的猫吗? 被误会的感觉让人难受,可他又没长嘴能给自己解释,就更憋闷了。 更重要的是...... 他、他和师尊都没这么亲密的在一张床上搂着睡过,他现在感觉猫脸烧得慌。 猫身直板板的躺着,瞪着眼睛望着天花板。 少年的手臂环在他软绵绵暖唿唿的肚子上,这样犹觉不够,竟然把脸都埋了进去。 最尴尬的是,就在这个时候,小小的猫身抽长,他竟然就这么变回了人。 感受到横在腰上的手往里勾了勾,姜偃一整个石化住了。 他小心翼翼的搬开腰上的手,想要悄悄的起来。 屏住唿吸,动作放轻。 脱身大业才到一半,腰上的力道一沉,他刷地被拽了回去。 后背重重靠上了聂朝栖的胸膛,他听到了一声闷哼,对方摸索着,想揉揉他的猫头,让他听话点。 大概手感有点奇怪,落在脑袋上的手顿了下。 好在对方可能烧煳涂了,没发现异常,继续揉了下去,把姜偃的顺毛全揉乱了,「乖一点。」 姜偃瞪着眼睛,紧张得连眼睛都不敢眨。 这要是对方醒了,发现自己床上还躺着个男人,还......还这样抱在一起,他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聂朝栖要是真的存在,不是幻境幻化出来考验他的,那就是他师尊同辈的人,比他大上一百岁还不止,但这会对着这张年轻的脸,他总有种作为年长者,对对方心怀不轨的心虚。 他一动不敢动装木头,竖着耳朵听着背后的声音。 直到对方唿吸再次绵长起来,他才再尝试着从他怀里脱离出来。 这一次很顺利,他翻了个身就「噗通」一声滚到了地上。 也顾不上形象,拍了拍灰,又拿手探了下聂朝栖额头的温度,还真是烧得厉害。 恢復成人身就方便多了,他里里外外忙碌着,给他降温,找药,生怕他一不留神就凉了。他平白害死了个人。 就这么一晚过去了。 聂朝栖睁开眼,身边窝着一个暖烘烘的身体。 第44页 小身子起起伏伏,睡得很熟。 他忍不住会心一笑,轻轻扯了扯它的鬍鬚:「我还以为你会走的。」 看它昨天那一秒都不愿多待,迫不及待逃走的样子,还以为它会趁着他精力不够跑掉。 其实它昨天会冲出来,不顾危险的救他就已经很超出他的预料了。 明明感觉它并不喜欢他。 野猫难驯,但这只却好像不太一样,倒是颇有灵气。 不知道是不是长这么大,头一次有生物对他表露善意,他总觉得今天醒来,身体都不如之前受家法之后沉重,连伤都好得快了些。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身上的包扎明显比他睡着之前乱七八糟的样子整齐了许多的,就像被人重新包扎过了一样。 他往床上枕着尾巴睡得沉沉的小身影看了一眼,眼中划过一道深思。 ...... 由于一晚没睡,姜偃白天整天都很没精神,倒是符合猫的作息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变人变猫什么原理,反正醒来就又恢復成了猫身。 虽然很困,但他还是磕睡着起床了,毕竟他还要找离开这里的办法。 结果他每次准备找机会开熘的时候,都被聂朝栖撞个正着。 也不知道他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 男人揪着他的后脖子,自己坐到软榻上,然后把他放在自己腿上,手边摆着各种零食,他一边手拿着书卷,一手掰着零食餵到姜偃嘴边。 要是姜偃乖乖吃了,他就会奖励地挠挠他的下巴。 每次姜偃都想,下一口绝对不吃了,可真到了聂朝栖把食物送到他嘴边,又用那种盈盈含笑的目光看着他的时候,他就很没出息的趴回去,把他递过来的东西吃掉。 他但凡动作大一点,聂朝栖就一脸柔弱的捂着胸口的伤咳嗽。 那架势,姜偃都恨不得自己立马变成人帮他拍拍背。 他隐约感觉自己好像被套路了。但又没想出来到底是哪被套路了。 姜偃就这么陪着聂朝栖过了一天。 第二天,几乎就和第一天一样。 无论姜偃搞出什么事,下定决心要跑路,最后总能被聂朝栖发现,然后不动声色间,巧妙化解掉他的逃跑计划。 晚上姜偃又变成了人,彻夜照料着聂朝栖的伤。 一拆开绷带,他就觉得有点奇怪。 这伤明明前几天都快好了,怎么今天一看,好像更严重了? 他怀疑的看了眼闭着眼躺在床上的人,一边帮他换药,一边嘀咕着:「你是不是耍我耍上瘾了?」 他怎么觉得,看他花样百出的逃跑,聂朝栖还挺乐在其中的? 不能吧,师尊弟弟看着也不像那么恶趣味的人啊。 这些天他亲眼见到聂朝栖救了四只猫,七条狗,十二只鸟,还有一盆枯萎的角堇。 那时姜偃正看着聂朝栖放飞他今天救的第三只鸟,面前就摆放着那盆角堇。 聂朝栖看他站在那盆花前,以为他喜欢,就掐断了一截枯枝捏在手里。 然后姜偃就眼睁睁看着那枝花在他手里,从枯萎到青绿,花朵含苞待放,然后倏忽绽放。 这一手给姜偃看呆了。他怀疑自己遇到真神仙了。 聂朝栖拿着那支堪称神迹,被人知道估计都要被供起来的角堇,逗猫棒一样在呆呆的小猫眼前晃悠。 「喜欢吗?想要吗?」 「那你变个人给我看看。」 他耐心哄道:「你变成人,要多少花我都送给你。」 第二十四章 让猫变成人?他怕不是有什么大病。 不对,他不会是发现他晚上变成人了吧? 姜偃怀疑地看了聂朝栖一眼,转念一想,又自己否定了这个猜测。 如果他早就发现了他会变成人,就不会现在才来试探他。 他放松下来,懒懒用爪子抹了把脸,转头跳上了塌上,找了个松软的地方蜷起来,眯起眼睛打盹。 不知道什么原因,他的精神头越来越不好,总有种睡不醒的感觉。 聂朝栖有些失望的拿着那枝花插到了花瓶里。 虽然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结果,不过没关系,他还有得是时间,慢慢打消它的戒心。 他隔着衣服摸了摸自己身上的伤处,瞥见桌上空了的盘子,挽起袖子转身往厨房走去。 ...... 这一天姜偃睡得更沉了。 他醒来的时候甚至已经到了半夜。他被从软榻上转移到了床上,原本应该在床上的人却不见了。 跳下床四周转了一圈,发现人根本就不在屋里。 他隐约闻到了一丝丝血的味道从一个方向飘来。 找不到聂朝栖,担心他是出了什么事,姜偃循着这丝血味一路跑到了一个峡谷入口。 到了这里,他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呆住。 一路上铺满了各种动物的尸体,全都是被开膛破肚死状悽惨,延申到峡谷深处,场面看起来十分惊悚。 他很难想像,要是那个连落到院子里的小鸟,都要分一半自己的吃食给对方的聂朝栖,真的跑到这里,他会遇到什么。 姜偃不敢耽搁,四肢并用飞快往里面跑去。 越往里跑,那股环绕在周身的寒意就越深。 这个地方,竟然出现了邪气。 这不可能啊,聂家往上几代都是纯正的修道者,这里怎么会出现邪气? 第45页 种种诡异之处让姜偃心里越发不安。 他四条腿都快跑断了,本来后腿的伤就没恢復好,这会全力奔跑更是钻心的疼,但他始终都没停下。 直到他看见了月下修炼魔道功法的聂朝栖。 他的身边堆满了动物的尸体,血浸透了他脚下的泥土,听到声响,聂朝栖转过身来,看到出现在这里的姜偃,满身邪气的他竟露出那种似是无奈,又似是这一天终于到来的释然表情。 邪恶和悲悯同时出现在他脸上,「就像你看到的那样,它们都是我为了修炼魔道功法杀死的。」 「如果你足够聪明,就该立马转身以最快的速度逃离。看在你这些天照顾我的份上,我可以放你一条生路。」 刚说完这句话,他身上的邪气就像暴动了一样,气息紊乱,聂朝栖低吟了一声,握紧了拳。 姜偃会走就怪了。 聂朝栖这样,明显就是他练的功法和体质相冲,却强行修炼的结果。这些天他们也不是白相处的,他不信聂朝栖会杀他。也不信这些动物是聂朝栖为了修炼所杀。 这人分明就是容易心软的善良之人,生性纯良,偶尔有些小狡诈,也无伤大雅。 他想到了之前那个禁足聂朝栖,还让他领了罚的夫人。 那个夫人之前就提起过聂朝栖修炼的事,当时也是聂朝栖以修炼做威胁,让她放过了姜偃。 难道,聂朝栖现在所修的魔道功法,就是她故意给他的? 想到这一点,一股火从心底窜了上来。 他之前就发现自己待在聂朝栖身边,身体就恢復得异常迅速。聂朝栖周围的草木都要长得更茂盛,那些小动物也十分喜欢亲近他,姜偃之前还在心里吐槽过他是迪士尼公主体质。 会出现这种情况,他只在书上看到过。 那就是天生仙体,若修道,一日可抵别人十年修为,聂朝栖可以说是天命所定的飞升之人,活着的人神。 可如此体质,他母亲竟然逼他修魔道?! 他这样的体质修仙是顺应天命,修魔那就是逆天而行。 强逆体质修炼不适合的功法的痛苦自不必说,这样逆天而行,稍有差池,死无全尸都算得了个痛快。 「聂家疯了吗!」 姜偃猫猫在心里痛骂,没有犹豫的沖向聂朝栖。 聂朝栖怔了怔,手忙脚乱的控制肆虐的邪气不伤到冲过来的小猫咪。 姜偃高高跃起,扑到他身上,恶狠狠地将猫爪用力拍在聂朝栖肩上。 霎时间,一股纯净的灵力涌进聂朝栖的身体,霸道地将他身体里酝酿起的魔气驱散干净。 聂朝栖也接住了变成了人的姜偃。 「虽然我很想说,这种时候逃跑才是最明智的,你应该学会保护自己,而不是傻傻的冲着我跑来,但......」 他紧紧抱住了他,「我不得不向你坦白,你没有走,真好。」 姜偃也管不了他怎么看见他的猫变成人了,却一点都不惊讶。这小子脑子灵光着呢,就算发现了什么他也不意外,反正那些事和他竟然在修魔比起来,都不算事了。 本来他是想骂他两句,他也就是生在聂家,要是生在太玄宗,敢干这种脑残事,他这个月都别想吃晚饭了。 但他都那么说了,姜偃心里一软,嘴唇动了动,愣是说不出重话。只是有些生硬别扭的说:「看在你投餵了我好几天的份上,拉你一把也不是不行。」 「那我以后得努力做更多好吃的给你才行了。」 这个诱惑力有点大。修道者不贪口欲,但架不住聂朝栖手艺好。 姜偃掩住一瞬的意动,说:「别转移话题,老实交代,你为什么要修魔道?」 自古以来都是修仙者堕魔,他这好好的,为什么要强行去修魔? 问到这个问题,聂朝栖就沉默了。 直到两人回去,他硬是没有透露出一星半点原因。 姜偃有种在打解谜游戏的那种急死人的感觉,一到这种时候,掌握着关键线索的重要「npc」就死活都不肯把知道的线索交代出来。 聂朝栖嘴太严,他是真没办法。 憋着股气让他坐在床上,例行给他的伤换药。 背对着他的聂朝栖扬起淡淡的笑容:「我就知道,之前每个晚上出现在我身边的人都是你。」 姜偃郁闷道:「你什么时候知道,我能变成人的?」 聂朝栖:「遇见你的第二天。我身上的绷带被人动过了。这院子里,不会有别人来。」 姜偃:「你就想到猫身上了?」 这什么奇怪的脑迴路? 聂朝栖嗯了声。 「然后我想了一整天,以前我救过的猫里,是不是有一只三花猫。他长大了,修炼成人,来找我报恩了。」 烛光下,他微微偏过头,撑着下巴,笑睨着姜偃:「话本里不都是这么说的吗?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 姜偃愣了下,心想:他是不是在撩他? 他刚想说什么,就见聂朝栖转回头,乌髮从肩头垂落,半遮着他精緻漂亮的侧脸,「我开玩笑的。你不会当真了吧。」 「咳,怎么可能。」 「是吗。那你脸红什么。」 姜偃撇开头,「你看错了,是烛火的颜色。我拿你当弟弟,你不要乱说。」 第46页 帮他换好药,他转身想去塌上睡,却被聂朝栖拽住了。 「哥哥,你要去哪,」脆生生的带着笑意,「塌上硬,睡得人腰酸背痛,不如我床上舒服。」 「我年长你些,又不是你的亲人,哪怕是同性,也不好和你同眠。避嫌。」 「咱们都睡过那么多回了,不差现在了。况且,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没什么好避嫌的,不会被人误会的。」 姜偃心里怀疑他在调戏自己,看看他清澈单纯地看着自己的眼睛,又觉得自己这么想有点对不起他。 最后还是选择上了他的床。 聂朝栖倒是很守礼,不像只当他是猫的时候那样贴近他。 第二天白天,姜偃又变回了猫。 一大早上,他还没起来,聂朝栖就摇醒他,对他说:「今日家中子弟要去狩猎妖兽,母亲允许我同去。听说有种妖兽肉质鲜嫩,很适合烤着吃,你乖乖待在家里,不要乱跑,等回来的时候,我给你带烤肉吃。」 姜偃随口应了声。 他走后不久,一个人走了进来。 感受到陌生的气息,姜偃强撑着昏昏欲睡的身体睁开眼睛。 站在床边的是第一天到这里时见过的那名侍女。 她面带焦急:「二公子出事了,妖兽之中混入了一只实力非凡的邪魔,长老们都不是对手,二公子的契约灵兽怎么还在这里,没去救他!」 聂朝栖出事了?! 姜偃瞬间不困了。 侍女急切的说:「你既是灵兽,应该能听懂我的话。你和二公子有契约在身,快看看二公子现在如何了?他将那只邪魔引入了东边桃林的房子里,就一直没出来,我们都不敢进去!不知道二公子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可所谓的契约只是聂朝栖为了保护他找的藉口,姜偃根本没有能感应聂朝栖身体状态的能力。 他想也没想,直接往侍女所说的地方跑去。 心里直念叨着聂朝栖可千万别出事。 第二十五章 穿过重重桃树,他远远看见了那幢房子。 姜偃跑出了残影,瞄准了敞开着一道缝隙的窗子,飞蹿了进去。 「聂朝栖!你在哪!」 他落地就弓起背,仰着头四处寻找。 然而,屋子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就在这时,唯一敞开的窗户嘭地砸上,门外,一双素手掐诀,一道道结界一层一层将这间屋子笼罩。 手中法诀变换,屋子角落里,传来了野兽的咆哮。 四只庞大的狼一样的野兽从四角跳了出来,流着口水围住姜偃。 它们浑身缠绕着漆黑不详的黑雾,有着狼一样的脑袋,熊一样的四肢和身躯,模样怪异,浑身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随着它们的逼近,姜偃不断后退。 可很快他就退无可退了。 此时他已经明白,自己中了圈套。 他唯一想不明白的就是,他们要是想对付他,犯得着动这么大的阵仗吗? 就算他们直接对他动手,他也不一定有什么反抗能力。唯一可能保护他的聂朝栖又刚好不在。 刚好? 大脑飞速转动,灵光一闪。 ——聂朝栖是被故意支开的。 就为了引他进这个圈套?再弄死他? 为什么?他们有什么理由非用这种方法杀了他不可?他一只猫有什么可利用的地方? ...... ......不对,他一只猫确实没什么可利用的,但他背后还有聂朝栖。 他们是冲着聂朝栖来的! 想明白这件事,姜偃立马调动起自己所有的力量。 四只诡异的妖兽嘶吼着沖他扑了上来,姜偃借着猫灵敏的身体四处躲避,可这样也不是办法。 他到底只是一只猫而已,一不留神就被妖兽咬中了腿。拖着受伤的腿,想要求生就更难了。 他无比想变成人,那样绝对比现在存活机率更大。 可惜,这里没有聂朝栖。 经过昨晚的事,他终于摸清楚了规律——只有聂朝栖拥抱他的时候,他才能变成人。 一边躲避穷追不捨的妖兽,他一边四处寻觅,然后借着妖兽咬住他把他甩飞的机会,跳到了房樑上,获得了短暂的喘息。 姜偃四肢发抖,身上背着大大的血洞,大口喘着气。看着脚下虎视眈眈的妖兽,知道他不可能一直躲在这。 在妖兽扑上来之前,他抢先一步跳了下来。 占据高位的有利视野,他瞄准了妖兽的脖子咬住。 同时将妖兽身上的瘴气吸收到自己身上,以瘴气充当灵力在经脉之中游走。 嘴下妖兽发出嘶吼,使劲晃动脑袋想把他甩下去,但姜偃始终都没放开嘴。 他发狠用力的咬断了妖兽的脖子,将这只妖兽身上的瘴气全都吸进了自己的身体里。 一只妖兽惨叫着倒下,还剩下三只。 黑色的火焰从他身上燃烧起来,经脉里的瘴气也像是一点就炸,但他丝毫不在乎。 他不能死在这。 随着最后一只妖兽死在他嘴下,姜偃浑身发软的瘫坐在地上。 这下总算结束了,接下来只要想办法离开...... 他忽然睁大了眼睛。 房间的四面八方跃出了一只、两只、三只......八只妖兽。 而更多的妖兽,还在源源不断的从半空中的阵法钻出来。 第47页 「不......」 眼瞳勐地缩紧,他想起身躲避,身体却已经动不了了。 一只妖兽咬住了他后腿,随着一阵剧痛,姜偃跌落在地上,一只染血的腿咕噜噜滚到了他面前。 他眼中闪过一道迷茫。 有些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但很快,妖兽的身影淹没了他。 屋外,听着屋内传来的悽厉的猫叫,侍女恭敬的候在魏凝身侧。 她道:「二公子那边,已经派人用这只猫的消息,将他引到妖兽群中去了。」 魏凝心无波澜的听着生生惨叫:「你确定,你昨晚看见这只猫变成了人,和二公子抱在一起?」 侍女:「夫人,我不会看错的,昨晚二公子正在修炼,我在林中抓来野兽当着二公子的面杀掉,以期用这样的场面激发二公子的杀心。这只畜生就是那时跑出来,打断了二公子的修行。他就是那时变成人的。没想到,这不是灵兽,而是一只猫妖。」 魏凝:「很好,等他被影兽蚕食干净,转化成功,就引他去二公子那边。」 她淡淡道:「若想成魔,一直不肯杀生怎么行。正好他养了这只『猫』,还养出了感情,刚好可以拿来给他祭道。」 侍女犹豫:「夫人,这事,真的不用告诉老爷吗?」 魏凝厌恶的皱眉:「告诉他干什么,一个碍事的废物罢了。鼠目寸光,看不到我等将成功过千秋的伟业,他知道了也要反对,碍事。」 侍女:「大公子那边早已做好了准备,如今,只差二公子这边始终不成事了。可惜二公子此等天分,若是他能和大公子调换一下......」 魏凝闭了闭眼睛。 「谁叫......他生得有些迟了呢。」 只能说,天意弄人。 ...... 听到下人汇报在影兽群那边看见姜偃,聂朝栖当即抛下所有人往影兽群那里飞奔而去,丝毫不顾及同族异样的眼光。 有人不悦的来到聂如稷身边,「他连声招唿都不打就走,也太没教养了。」 聂如稷表情未变,只是说:「他是我弟弟。」 说聂朝栖没教养,和说他没教养没有区别。 「朝栖有急事,也可以理解。」 没想到聂如稷竟然会维护聂朝栖,那人有些尴尬,嘀咕着:「大公子就是心肠好,连那个不招人待见的傢伙也替他说好话。」 「心肠好?」聂如稷重复道,「你说,我心肠好?」 「为什么这么说。我说了什么,让你有了这种想法。」 这话把对方问住了,他不知道大公子为什么这么问,只讪讪道:「因为您替一个谁都不喜欢的人说了好话......」 「是吗。」 聂如稷不冷不热的应道。完全听不出他是满意还是不满意这个回答。 那人莫名感觉这大公子也怪怪的。但这怎么可能呢? 一定是他的错觉。 大概是近些年,随着大公子显露出实力,聂家在道士门派中越来越有要成为领头羊的趋势,大公子威望权势愈重,才显得有些心思莫测起来。一定是这样。 另一头,聂朝栖疯狂的冲进望不到尽头的影兽群里,拼命的厮杀。 他怕他慢上一步,就再也看不到那个小小的,总是冲出来救他的勇敢的身影。 不久前他看到一个疑似姜偃的身影跑进了这里。之前姜偃就曾趁他不注意跑出去过,他也一直知道对方在找机会离开他。 他以为姜偃起码不会选在今天离开,明明早上的时候还约定好了会带好吃的给他,却原来没有。都是他一厢情愿。 机械式的重复着砍杀的动作,不知不觉间,四周已经躺满了影兽的尸体。 他始终都没看到姜偃。 直到他将所有影兽都杀死,还是没找到姜偃。 正当他无力地跪倒在地上,满脸茫然无措的时候,耳边又听见了影兽的吼叫。 他抬起头,看见一只影兽向他冲来。 聂朝栖再次握紧剑站了起来,他喃喃道:「还剩下一只......」 杀了它,能找到姜偃吗? ...... 姜偃没想到自己还能醒来。 虽然醒过来了,但总觉得身体有些奇怪。 脑子一片混沌,眼前一片模煳。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他要做什么来着? 对了,他活下来了。 聂朝栖,有危险。 他现在,要去找,聂朝栖。 这个念头刚出现在脑海里,他的身体就自发行动了起来。 他比以往跑得更快,更轻盈。他看到有人被他的速度吓到,发出了尖叫。 但他什么都顾不上了,他要去找聂朝栖。 他跑遍了聂家,终于找到了聂朝栖。 少年不知道怎么了,呆呆坐在地上。 他开心的朝他叫了声,发出的声音却不是人类的声音,也不是喵喵的叫声。 他后知后觉的发现了什么。 他好像......变成了将他分食的妖兽。 然而,当他意识到这些的时候,已经晚了。 聂朝栖看到了他,他站了起来。 姜偃从来没见过这个温柔的少年那么冰冷的模样,他剔透的眼中映着一只狰狞扑向他的丑陋的妖兽。 利落的一剑穿过了妖兽的胸膛。 「告诉我,是你吃掉了我的猫吗。」 第48页 他听见聂如稷问。 姜偃突然颤抖了起来。 不对,这不对。 「聂......朝......栖......」 模煳中,聂朝栖听到有人叫了他的名字。 可能是一场噩梦。 不然,他怎么会在这只影兽的眼睛里看见熟悉的神色。这只影兽又为什么要哭呢? 噹啷一声,剑掉落了,妖兽笨重的身体砸在地面上。 有人拖着长长的裙尾,踩过影兽的尸体,站到他面前。 「朝栖,你亲手杀了他。」 姜偃最后的意识努力张嘴,想要发出声音。 他在心里大喊:「不是你,你没有杀我!」 可发出来的仍然只有难听的吼叫。 魏凝嘆了口气:「你看,他心里也恨极了你,恨你为什么没有认出他,明明他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来找你。」 【不对,他没有恨他!】 聂朝栖颤抖着看着自己的双手,眼前一片血红。 魏凝温柔的摸了摸他的头:「恭喜你,阿栖,你入魔了。」 如此,一魔一仙就都在聂家手中了。 「除魔卫道,除魔卫道,羽化登仙......」 女人语调悠长,像是在唱歌。 若世间没有魔,修道者又是卫的哪般道,又何来登仙的机缘。 世上若无路,那就走出一条路来。 如今,大道将成,仙缘我定。 第二十六章 最后的时刻,姜偃只感觉自己的身体凝固住了,一动也不能动。 他粗糙丑陋的手距离聂朝栖只有一步之遥,可无论如何努力,哪怕能再靠近一点,握一握聂朝栖的手,告诉他这不是他的错,连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到。 眼皮沉重地垂落,再睁开,他仍站在地下累累白骨堆积而成的坟茔之中,那只三花猫就像什么都没发生那样,还像他刚落入此地时,站在一步之外看着他。 仿佛他之前所经歷的都是一场梦。 「你到底是什么,想要我做什么?」姜偃问。 他现在怀疑这只猫可能不是普通的猫,说不定就是妖物所化,只是他没搞懂它做这些的目的是什么。 姜偃摸了摸自己的胸膛,他记得被拉进幻境之前,这只猫钻进了他的身体里,但他现在好像没感觉哪里不适。 奇怪,这一切都太奇怪了。 按照他的理解,无论这只猫的目的是什么,它想做的事都做完了,也该像所有故事里的反派那样站出来说说它的目的,或者要继续对他出手,也该行动起来了。 可它就像只最普通的猫那样,貌似完全听不懂他的话,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猫瞳盯着他,鬍鬚弯曲像是一个微笑,然后它突然化作一道光落到了他手上。 姜偃只感觉手中一沉,一低头,发现是一本书落在了他手里。 上面写着三个大字:【判官诀】。 翻开书的第一页,上面题着一句词: 【阴阳两道断生死】 【往生路前盼归人】 正对着这句没头没尾的话疑惑间,书页无风自动,页页皆为白纸。 地底深处颳起一阵旋风,姜偃拿手挡了下,放下的瞬间,他发现自己竟然漂浮在半空中。 头顶是群星密布的苍穹,脚下是一整个大地。 他看见寂静的夜晚,无数游魂静谧升起。 天空上隐隐出现了一道高大的门的轮廓,紧接着一道又一道门浮现在半空中,那些门全都被淡淡的光覆盖着,看不清具体的形态,只有着最原始的门的轮廓。 某一个时刻,数以万记的门内同时亮起了柔和的光,由内而外,同一时间开启了门扉。 游魂纷纷汇集在一起,形成一条条「水」,安静而有序的向一扇扇门内飞去。那些门就像是在引导着整个世界的亡灵进入门内。 姜偃看得入了神,有种说不出的震撼。 明知道那些都是死人,却不让人觉得害怕,只觉得这样的场景让他内心也跟着平静了下来。 然而,转眼,有人破坏了这份平静。 一扇门上突然窜上了火舌,不过瞬间,就将门以及门周围的游魂烧得一干二净。 紧接着一扇又一扇的门烧了起来,巨大的门扉燃烧着从天空倾落坠下,静谧的光点化作燃烧自己的萤火虫点亮夜空,整个世界目之所及剎那间变作火海。 姜偃看着如同瘟疫一样快速在游魂间传播开的火星,下意识想救。 然而他尚未来得及採取措施,远远的,就看见一个红衣散发的修罗恶鬼飘在无数倾塌的门之间。 他神似癫狂,笑容疯魔,声音如同恶鬼阴冷地纠缠在耳畔。 他说:「若我坏了你的轮迴路,你可会从幽冥深处来找我报仇?」 「尊贵的.....冥府大君陛下......」 「什么——」 姜偃心中惊骇,没待他弄明白自己听到了什么,就感觉火烧到了他身边。 滚烫的温度不似幻觉,火波及到了他身上。 就在那一瞬间,明明刚才还看不见他,像是在自言自语的恶鬼忽然抬起头,直勾勾地望向他。 姜偃心里勐地颤了下,就在他怀疑自己不是要被厉鬼索命弄死,就是被烧死的时候,他竟然听见了闻师舟的声音。 闻师舟用力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姜偃!」 ...... 第49页 「姜偃!」 闻师舟拼命用手挖土,任由那些树林里的冤魂扒在他身上,要将他淹没,他也挣扎着跪在地上刨土。 他无暇顾及那些冤魂,再说,这地方冤魂也太多了些,杀又杀不死,打也打不完,最优先的还是要赶紧把被拖进地底的姜偃救出来。 终于看见姜偃的脸从土里出现,他安静闭着眼睛,面色发白,像是已经没有了唿吸。 看到他这副模样,闻师舟心里一凉,但无论如何他都要把姜偃救出来。 村长看他这样,在旁说了一句:「没用的,被祭鬼带走的还没有能活着逃出来的,他们太寂寞也太痛苦了,必须要时常送生人下去陪他们才行。放心吧,很快,你也要去陪他了。」 闻师舟一概不听,他只想把姜偃从土里挖出来。 然而,数之不尽的冤魂拉扯着他,他一人之力,再如何也抵抗不了千千万万的冤魂,他不知不觉的就被那些冤魂拽得越来越远。 他的手用尽全力朝露了半张脸的姜偃够着,「姜偃!你快点醒醒!!你要是还活着就给我起来!!!」 村长:「别白费力气了,我说死了就是死了。你且安心去吧,我们槐村所有人,都会记得你们做出的牺牲的。」 一只又一只手抓在他身上,覆盖住他全身,连脸都被扒着,最后只露出了一只眼睛在外面。 姜偃还是没有动静。 闻师舟眼睛跟着黯淡了下来,浑身力气都像是被抽空了。 若他一个人,想摆脱这些冤魂逃出去,倒也不是难事。 可没了姜偃,他一个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要他再一次看着他在自己眼前死去,自己独活,还不如就像槐村村长说的,同死下去陪他。 有他陪着姜偃,死了也不算寂寞。 「对不起,我要违背当初对你的承诺了。」 他本答应他好好活下去,不然也不会在他上一世时,知道他已经死了之后,不是殉死,而是转投入薛雾酒麾下。 他该为他报仇,可仇报了,他也不觉得开心,只觉得内心空空荡荡,活着成了一种折磨,他却不得不活着。 因为这是那人死前对他唯一的期望。 好不容易找到他的转世,结果却再一次失去了他。 「哥哥这就去找你......」 露在外的一只眼温柔注视着躺着的人。 木寒不忍地撇开头,拳头握得更紧,村民走到他身边警告他:「别忘了你娘。」 眼看着连最后一只眼睛都要消失在鬼手之中,突然,所有冤魂的动作都像是按了暂停键一样定住了。 扒在闻师舟身上的鬼手缓缓撤退。 村长皱着眉:「它们这是怎么了?」 村民:「不、不知道啊!它们看样子......像是在畏惧什么?」 可这些吃人的冤魂在畏惧什么呢? 「当然,是在畏惧我啊。」一道含笑的声音响起。 之前还一脸死人相埋在土里的姜偃睁开了眼睛,坐了起来。 村长瞠目结舌地指着他:「你!你——鬼啊!!!」 姜偃拍了拍身上的土,站起身:「大惊小怪什么,这里的鬼,你还见得少吗?」 随着他站起,下一瞬,方圆十里的冤魂一个接一个跪在了地上,俯伏在地。 他单是站在那里,便令万鬼俯首。 村长不敢置信的看着这跪了一地的阴煞怨鬼,勐地看向姜偃:「你到底是谁!」 「阴阳断生死,在下......」他声音拖得长长的,「不告诉你。」 闻师舟走到他身边,「姜偃......」 「没事。别担心,我命大着呢。就算要死,也不可能死在这种地方,无声无息的,都没人知道,要死也要死得惊天动地才好。」 「胡说!你得长命百岁。」闻师舟厉声道。 「借你吉言。」 姜偃摊开手,判官诀悬于掌中,「此地枉死鬼魂听令,若要入轮迴,就给我把他们全都拿下。」 群鬼应道:「听令。」 然后纷纷起身向槐村人围去。 村长紧张后退,「你们......你们还记的自己是为什么而死的吗!我是槐村村长,你们必须听我的!」 然而那些鬼还是一步步向他们包来。 姜偃:「人死灯灭,支撑他们行动的,只有生前执念。除了我的话,他们不会听别人的。」 可它们为什么会听他的话?! 这个疑惑萦绕在所有人的脑海里。 村长来不及追问,转头看向木寒:「快点用你的傀儡!木寒!我们就要成功了,你娘就要活过来了!就差一步啊!!」 木寒咬咬牙,双手快速掐诀,只见他手中渐渐结成数道符印,四面土地震动,六具巨人傀儡各守六方,相互连接,被合围的姜偃等人脚下一道阵法隐隐成形。 其中杀机显露。 姜偃把之前一直放在这里的惊天剑交回给闻师舟,无需交流,两人一对视,闻师舟就知道该怎么做。 他提剑飞身连闪数下出现在傀儡面前,「木傀宗的,你还真是小瞧了我作为魔将的实力,连这种破烂傀儡,也敢拿出来丢人现眼!」 一剑落,硕大傀儡瞬间湮为碎屑。 木寒吐出一口鲜血,以让人眼花的速度再次成印。 只见刚刚碎了一地的傀儡竟然重新恢復成了完好的样子。 第50页 「只要我不死,傀儡就永远不会被破坏,你们若要阻我,就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第二十七章 姜偃看了眼木寒身后躺在地上的木夫人,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惊恐,因为说不出话,那张漂亮动人的脸蛋上满是泪痕,灵动的眼睛在诉说求救。 眼睫飞快地垂了一下,掩住一抹深思。 无人注意到这一瞬的停顿,他再抬起眼睛时,已经是满脸无奈和痛心疾首:「木寒,你再想想,要是他们能復活死人,这片林子里躺着的那些村民的亲朋好友,他们又怎么可能不去復活他们?你现在这样只是折磨她而已,收手吧。」 木寒倔强的大喊:「但我之前成功过一次!我已经復活过一次我娘了,我只是想让她像之前那样继续活下去,你要么杀了我,要么现在就离开,我不会拦着你们。」 村长:「木寒!你在说什么,你不能放他们离开,他们会叫人来把我们全杀了!!」 但木寒没有理槐村那些人,执拗的看着姜偃。 姜偃蹙着眉,「我不会离开的,也不会放任你继续错下去,槐村献祭之法有违天理,绝不能就这么算了。」 「那你来杀了我!」 姜偃朗然一笑:「我不杀你。我之前救了你一次,这次又何妨再救你一次。」 【虚伪。】脑中发出一道虚弱声音。 沉寂已久的邪魔竟然又再次出声了。姜偃本以为他已经因为不知名的原因死了,没想到他竟然还活着。 他不知道邪魔确实差点就要死了,某个脑残神魂对他下手真是一点都不留情,就是奔着杀死他去的。要不是邪魔及时躲进了姜偃的识海深处,他这会就真魂飞魄散了。 就算如此,他也身受重伤,养了好长一段时间才稍稍恢復了些。 一出来,就听到姜偃言辞恳切地对着一个毛头小子说些鬼话。 那些话在邪魔听来就是笑话。 但凡对面那小孩冷静下来过过脑子,就不会为姜偃这副作态和言语,露出一脸动容的表情。 哦,深陷泥潭时,有人宁愿被自己伤害也要拉自己一把,确实挺让人动容的。 可前提是,他真的陷入泥潭了吗? 姜偃说他错了,指的是要復活他娘这件事,然后又紧接着救提起槐村献祭之法。 两句本来没什么关系的话放在一起,很容易让人理解成,他是在说那小孩在帮槐村人献祭他娘。 如果木寒接他的话,那他就是默认了这个前提。 到这时,就已经完全篡改了最底层的因果。 偏偏他又在这时候强调「救命之恩」,还说会再救他一次...... 那傻小子也不想想,他现在有什么好救的。 不杀他就算救他吗?还一脸纠结感动,蠢得不能看了。 邪魔唯一想不通的是,姜偃这是在干什么。他为什么要在这么个,哪哪都算不上有什么特别之处的小孩身上花心思。 既然阻了他的路,杀了不就行了,他在那兜什么圈子呢? 被邪魔满心疑惑揣测着的姜偃,压根就没搭理他那句嘲讽。 反正邪魔惯来说不出什么好话。 主人公会点嘴炮技能怎么了?以前没穿越,玩家都是游戏主角呢,那能叫虚伪吗? 姜偃连眼睛都没闪一下,仍然真诚看着木寒。 木寒咬了咬唇,到底还是復活母亲的念头占了上风。 现在的情况对他来说确实有些棘手,木寒干脆唤出了自己所有的傀儡,用来抵挡姜偃驱使的鬼,傀儡躯体极大,倒真让他护住了村长等人,只是明显他现在功力不济,也很难抵挡太长时间。 那边村长见形势不好,果断抢过身边一名村民手里的镰刀,转手就捅死了那名村民,藉此加速仪式的进行。 死去的新魂诞生了更多的怨念,木夫人瞪大了眼睛,只感觉心脏的位置不知道为什么凉飕飕的,像是多了很多孔窍,有无数看不见的东西钻了进去。 她的胸前像是形成了一个漩涡。 此地积聚数百年的怨气源源不断的被吸进了她的心脏,哪怕被堵着嘴,一声极度痛苦的喊叫仍然冲破了喉咙。 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挣断了束缚站起来。 下一刻,周围所有死去的冤魂竟然都被她吸进了身体。 「娘!」 听到那声撕心裂肺的喊声,木寒立马放弃傀儡,回头赶去她身边,却看到了这样可怕的一幕,顿时无措起来。 他试图靠近她,此时的木夫人却似没有理智一般将他打伤。 木寒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出去了百十余米,瘦弱不堪的身躯如同粉碎了一般,但他还是挣扎着想要爬向木夫人。 「娘......」 村长看着木夫人明显不对劲的样子大笑:「那人说的果然没错,陈蓉乃是天生的阴女,聚集所有祭品的魂魄,加上这百年积蓄的怨气于一身,足以养阴木千年源源不断的长出来,我槐村永续不绝!!」 姜偃立马反应过来:「恐怕之前那些被残忍杀害的人,死后所生出的怨气不够养这些打棺材的阴木,他要人为制造更强大的怨念,加重这里的阴气,去养他们的木头!」 就和养花缺营养,于是施肥一样。只不过这里施的肥料,是死人而已。 趁着姜偃他们抵挡几乎成了怨气集合体的木夫人,抽不出手管他,村长悄悄的后退。 第51页 他一点都不担心陈蓉失控,这里有那位大人布置的阵法,陈蓉就是阵眼,等那几个人被阴鬼杀死,他就启动阵法,将陈蓉永远束缚在这里,养阴木。 木寒整个人都呆住了,他看着母亲陌生的模样,终于不得不承认,姜偃说得对,他确实被骗了,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想帮他復活他娘,而是想利用他娘。 一切都完了。他不仅没能復活她,还将她变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 他绝望的爬起来,操纵傀儡沖向已经失去意识的娘亲,「我挡着,你们快逃!」 姜偃当然不会就这么逃了,阴风阵阵中,他看见一口棺材凭空出现在木夫人的身后。而那棺材,竟然就是之前无故消失的薛雾酒的棺材。 木夫人吸收到身上的怨气,通过她胸口心脏的位置,源源不断的导向那口棺材 棺材的缝隙翻腾着往外渗血,就像里面的人马上就要活过来了一样。 姜偃有了个猜测。 结合之前木夫人所说,木寒从小就被抱走,木傀宗的人对他做了些什么,而木寒又说自己復活过一次他娘这些信息来看,他差不多猜了个大概。 木傀宗用木寒的身体养了一颗别人的心脏,木寒又用这颗非凡的心脏復活了他娘。 那么问题来了,这颗竟然厉害到能復活死人的心脏,它原本的主人,会是谁? 答案就在眼前。 那恐怕,就是薛雾酒的心脏。 木夫人也只是一个用来豢养那颗心脏的容器罢了。 闻师舟也看到了棺材,知道姜偃不可能弃薛雾酒的尸体不顾,提剑沖了上去。 中途木寒抵挡不住,吐了口血昏了过去。 姜偃则趁着闻师舟拖住木夫人的功夫,飞身到棺材前。 难道这一切,背后都是一个死人在操控? 有人想復活,但不是木夫人,而是心脏真正的主人在布局,为自己重回人世铺路? 一掌拍开棺材。 「薛雾酒——」 姜偃的话到一半突然没了声音。 棺材大开,躺在里面的人抬起头对他微微一笑,红唇似血,那个人却不是薛雾酒。 姜偃看着这个绝对不会有人能预料到会出现在这里的人,缓缓念出了他的名字:「宋符卿,你怎么会在这?」 宋家次子,人称「活佛」的宋符卿。 宋符卿却像是完全不在意周围的环境,对着姜偃莞尔一笑:「又见面了,姜公子。」 他没有回答姜偃的疑问,而是抬起戴着万福珠的手,抓住了姜偃的手腕,眯着眼睛笑容满面地把他往棺材里拖。 「跟我走吧,他们都不要你了,还要杀你,但我要你。只要你听话,我就帮你洗清冤屈,为你正名,告诉他们,那些事都不是你做的,好不好?」 「你师尊不敢护你,护不了你,但我可以。」 「姜偃,你被他们养得这样娇气,连逃跑也只能想出什么『为了薛雾酒』那样蹩脚的藉口,定是受不了与所有人为敌的日子。」 他神情怜惜地牵起姜偃垂下的髮丝,放到唇边,「这些日子,受了很多苦吧,只要你跟我走,就再也不用一个人在外面吃这些苦了。」 邪魔一下就急了,「放屁!你不许跟他走听见没有!不就是一群道士,我也能保护你!」 「咳咳咳——」他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撅过去,「谁准你碰他的头髮了!」 邪魔急得跳脚,看着那只摸着姜偃头髮的手恨不得现在就给他砍了。 他只是这么想想,有人却真的这么做了。 姜偃胸前戴着的指骨上红光一闪,在宋符卿讶然的目光中,他摸着姜偃头髮的手咕噜噜的滚落在地上。 「谢谢,但不用了。」姜偃正要乘胜追击,一掌打向宋符卿。 谁知宋符卿竟然比他还快,手指一动,一道身影被拉到了他身前,竟然是木夫人。 他笑看着姜偃,就像在说,看吧,我知道你不会伤及无辜,所以拿她挡着,你就拿我没办法了。 之前还神志不清的木夫人,这时不知为何恢復了些神智 她看着抬起手像是要打向她的姜偃,流着泪恳求他不要杀她。 她的身后,宋符卿已经将一把匕首对准了她的心脏。 「时机差不多了,我也该拿回我放在她这的东——」 然而,有人比他还快一步。 宋符卿勐然睁大了眼睛,瞳孔瞬间缩了一下。 停顿了一秒,他的胸前,缓缓洇出了一大片血迹。 只见他笃定有木夫人挡在身前,就会犹犹豫豫不敢对他下手的人,这一刻,竟然毫不犹豫的凝掌成刀。 一只手掌穿过木夫人胸膛,插进了他的胸膛里,又毫不犹豫的抽了出来。 姜偃看着他,嘴角扬起,笑容明朗。 第一次,那双无数次出现在他梦里的记忆里,黑白分明,清澈含笑的眼睛,多出了让他战慄畏惧的东西。 姜偃的长相不具备多少攻击性,眼睛偏圆,笑起来弯弯的,漆黑的瞳仁亮晶晶的,连唇形都是天生带笑的。 唇红齿白,看着着实好欺负。 宋符卿总是想,这么只兔子不该在太玄宗里,也不该在聂如稷身边,在聂如稷身边,他总要去接触各种各样的人,风吹雨打要吓坏了他,外面的生人会欺负他。 第52页 他该养在锦衣玉食的宫殿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别有用心的人见不着。 但就是这么个人,他笑意盈盈的举着一颗鲜血淋漓的心脏,用一种令人浑身起满鸡皮疙瘩的表情看着他,说:「谁跟你说,『为了薛雾酒』是藉口的?」 「之前辛苦你了,不然我还没这么容易得到它。」 他为他当场表演了一次,什么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仿佛他早已知晓宋符卿在背后所做的一切,只为了这一刻,夺走他付出一切的成果。 宋符卿怔怔看着他,仿佛看见了一只幽冥厉鬼缓缓从地狱里爬了出来。 邪魔也怔怔看着他。 他看着他拿着属于薛雾酒们的心脏,感觉那颗疯狂跳动的心脏不在他手里,而是在自己胸腔里。 第二十八章 在一瞬间的震撼之后,回过神来的宋符卿一错不错地看着姜偃。 眸光熠熠地映着姜偃的身影,那种感觉,就像是姜偃此举破坏的不是他的计划一样,他像是发现了一个宝物的孩童,笑得十分开心。 「姜偃,你这样,我更兴奋了。」 姜偃心里充满了怪异之感。 在诸多世家子弟中,他对宋符卿的印象最好。 因为宋符卿这孩子,打小就老实。这老实,是和闻燕行他们对比出来的。 无论什么时候他往人群里看去,永远都能看到站在队伍最后排,无声笑着的宋符卿。他很安静,不吵闹。话不多,凡开口却句句切中要害。 姜偃代宗门督促他们练功上课,闻燕行他们找各种理由不来,宋符卿次次不落。 有次闻燕行他们闹脾气,集体逃课,那一次,也只有宋符卿一个人来了,一脸歉意的带着精心准备的礼物,替其他人赔罪,让人生气又好笑,再不忍多苛责。 有时姜偃被那帮小混蛋欺负得惨了,宋符卿也总是能及时出现在他面前,带着一脸无害的笑容,温声细语的检查他的伤口,说是见他许久未归,很是担心,就忍不住出来寻他。 掺着姜偃回去的路上,宋符卿总是悄悄将泛着香气的桃花酥塞进姜偃的袖子里,一脸若无其事的叮嘱他:「师兄千万不要让仙尊他们发现了。」 太玄宗修行规矩严苛,既入仙门,就不许贪凡间这些口欲。 姜偃当时才入门不久,难免嘴馋。 可偷吃要是叫师尊他们发现了,是要挨罚的。 他想义正言辞的拒绝,却到底没忍住,收下了宋符卿送的糕点,脸色涨红叮嘱他不要告诉闻燕行他们。 要是叫他们知道了,以后他可就管不住他们了。 宋符卿笑着应下,又道:「师兄要是担心,在自己房中有被发现的风险,可来我房里吃点心。」 姜偃好奇问:「在你房里,就一定不会被发现?」 宋符卿却道:「在我房里的话,要是被人发现,师兄可以推到我身上,就说东西是我吃的,与师兄无关。」 当时姜偃觉得觉得这宋符卿以后必成大才。看看人家这人际关系打理的,思虑之周到,很难不讨人喜欢。 只是,他就是千算万算,也没算到宋符卿是成的这种才。 不只宋符卿讶异于他不同于过去的模样,他也对宋符卿现在表现出的样子,在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他们俩,变成了一个演着正直可靠大师兄,一个演着温软善良小师弟,多年后再见互爆阴暗真面目的尴尬情况了。 只可惜,姜偃这「真面目」是临场发挥出来的。 他根本不知道宋符卿在谋划什么,搞这一出又是为了什么。 不过,那都不影响他拿着薛雾酒的心脏,还有刚才趁着宋符卿晃神的时候抢来的匕首,果断补刀宋符卿。 姜偃拿着匕首扎向宋符卿的时候,连闻师舟都没反应过来。 姜偃掌心抵着匕首,对宋符卿说:「这样你还兴奋吗?」 宋符卿眨着眼睛,点了点头。 他握着姜偃的手,往自己身体里带了下,刀尖刺穿了一个硬物,「你真是骗得我好惨啊。我要是早知道,真正的你是这副模样,有些事,就不会做得那么温和了。」 「姜师兄,你拿了我一颗心脏,下次见面,我要你还我两颗。」 他的身形连着棺材一同消散,只留下一颗碎裂的佛珠掉落在地上。 ...... 北方宋氏主城,宋霄城。 坐在廊下撑着下颏浅眠的男子手一松,缓缓醒来。 小厮上前,为面色苍白的年轻家主披上大氅,男子却勐然呕出一口黑血,把小厮吓了一跳,「家主!您怎么了!」 宋符卿摆摆手,不以为意:「无事。只是移魂术造的反噬,不必声张。」 他垂眸看向手中自出生起就戴着的万福佛珠,上面有一颗珠子,已然出现裂痕。 「派人去禀告唯识佛宗,槐村之事有变,小魔君此刻就在槐村,他似乎对我的所作所为早有预料,先我一步夺走被重新復甦的薛雾酒心脏,还请慈怀大师来宋霄城一趟,商议计策。」 上三宗为仙宗太玄,刑宗诫法,佛宗唯识。 其中太玄宗以聂氏聂如稷为首,刑宗以祁家祁薄言为首,佛宗以慈怀大师为首。而慈怀大师,正是出身宋家之人。 佛宗所在,亦与宋家主城极近,歷来与宋家往来密切。 第53页 小厮闻言,心惊不已。竟然已经到了要请慈怀大师亲自来宋霄城的地步了吗? 传话之后,又折回来,显得有些瑟瑟不安。他试探着询问家主:「小魔君殿下怎会在那里?他......可是已经猜出,上三宗当初的卜卦结果?知道了我们要做的事?」 宋符卿接过小厮递过来的茶盏,热气氤氲了他的面容,「一开始我也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但现在看来,他或许是知道,却不在意。因为他只在乎那个人。」 「您是说,薛雾酒?可是大家都说,那是小魔君赌气说的话。」 宋符卿慢慢摇头,「我有些相信他当初说的话了。但他到底能为了那个死了几百年的男人做到什么地步,我也说不准。」 「我现在,也有些猜不透他的想法了。」 闻言,小厮更担心了。 家主歷来料事如神,当初太玄宗卜卦问天,以窥仙道机缘,测定魔君继任者,也就是未来魔道之首——小魔君殿下的人选,便是家主暗中施法,将测算结果,换成了那位太玄宗首徒。 连此等大事都能操纵的家主,都拿不准小魔君的事。那位小魔君,到底是何许人? 他之前只知道对方是仙宗首徒,根骨奇差,是个修仙无望的废人。 小厮还是没忍住问:「家主,此番变故,可会影响三宗谋划?」 「谁知道呢。」 「哎呀,您怎么还这么一点都不着急的?这可是事关整个修仙界,整个天下的所有人的大事呢。」小厮嘟囔着。 宋符卿笑道:「当年薛雾酒死早了,留下一地的烂摊子,他们想找人接手这个烂摊子,他们想要第二个『魔头』给他们证道......」他顿了顿,发出一声与他形象极为不符的轻蔑笑声,「那些与我何干。」 「反正,姜师兄最后,会是我的。」 他望着窗外风雪,唇边笑意淡薄,眸光变幻莫测。 小厮心头一跳,勐地低下头。 家主这是,打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站在三宗那边啊...... 他从头至尾所图的,不过是一个人而已。 小厮突然有些怜悯,那位代替别人,成了「小魔君」的姜公子。 遇上他家家主这样的,也算是倒了大霉了,这可不就被坑惨了,好好的光风霁月的仙人做不得,成了人人喊打,躲躲藏藏过活的阴沟老鼠。 如今,他家家主兴趣愈浓,之后怕只会过得更惨了。 宋家有记载以来,每一任家主和家主夫人都是这个画风,虐得围观者都肝疼的程度。 记载里残了的怨侣都有好几对,不论是男性家主,还是女性家主,都秉持爱她\他就要将她\他周围一切都毁掉,直到对方的整个世界只有自己的原则,个个疯得要命。 不知是不是宋家所练的功法,必要两人同修的缘故,宋家人对伴侣的占有欲偏执到了一种吓人的地步。况且若长时间未找到伴侣同修,宋家人不仅短命,还无时无刻不被功法带来的反噬所折磨,也或许是因为这个才导致宋家人都不大正常。 上一任家主和夫人,也就是宋符卿的父母,为了防止这个情况,还是从小培养起来的感情。 本该顺顺噹噹的成亲,和和睦睦过一辈子。 偏偏最后还是出了事。如今,双双躺在冰里冰封着。简直糟了怪了。 这家风,最早甚至可以追溯到那位慈怀大师身上。当年慈怀大师还未出家,如今,连红尘都看透了。 小厮犹豫片刻,委婉劝道:「家主多少收敛点吧,万一您把自己作没了,宋家怎么办啊?」 上哪立马再找个家主来了? 宋符卿:「我有分寸。不会弄成父亲母亲那副局面。」 「是......是吗......」小厮表示怀疑。 ...... 另一边的槐村,姜偃看着碎裂的佛珠,就知道刚才那不是宋符卿本人,他本人,估计还在自家主城没出来。 也就是说,他这相当于放跑了个不死不休的敌人。 他只凝重了一秒,就想开了。 债多不压身嘛。想那么多,没用。 他将注意力放在躺在地上的木夫人身上。 女人被掏空了心脏,失去了魔头心脏的力量,她饱满的血肉正在干枯萎缩,露出白骨。 她竟然还没死,躺在地上,挣扎着把手伸向姜偃手中拿着的心脏:「给我......我不想死......把我的心脏还给我!!」 姜偃有两个选择,把心脏还给木夫人,让她继续这样半人半鬼的活下去,给木寒时间,让他重新去寻找真正能復活他母亲的办法。 还有,就是物归原主。 邪魔紧张的等待着姜偃的决定。 他会选薛雾酒,还是,选木夫人? 先前姜偃就对木寒极好,哪怕木寒背叛他们为敌,姜偃也要救他们母子,不在乎木寒伤害自己。现在他会选救木夫人,也是有可能的。 就在邪魔心乱如麻的揣测中,姜偃动了。 他抬脚走向木夫人,蹲下来,神情温柔。 邪魔紧张叫了一声:「姜偃!」 如、如果姜偃不选薛雾酒,那他......那他......也理解姜偃心软善良,不忍木寒伤心。 那是姜偃人好,他没有怨言。邪魔委屈的想。 眼看姜偃就要把薛雾酒的心脏重新放入木夫人的心脏,木夫人正目露欣喜,姜偃手上动作却停了下来。 第54页 他看着木夫人,灿然一笑:「夫人,你说错了,这心脏不是你的。」 他把手,放在因他的话又要怨气缠身化为厉鬼的木夫人的脖子上,轻声道:「安息吧。」 手腕一拧,只听嘎吱一声,脖子断了。 木夫人刺耳的喊叫戛然而止。 皮肉身躯迅速腐化,最后只留下一颗圆熘熘的头骨,空洞洞的注视着他。 姜偃掐了个决,将薛雾酒跳动的心脏收好,转头看向闻师舟:「我这么做有这么让你惊讶吗?你连剑都快拿不稳了。」 闻师舟:「我以为你会照顾木寒的心情,先把心脏给木夫人。你看起来很喜欢木寒。」 姜偃:「生归生,死归死,活人强留死人在世上,算什么。」 闻师舟:「你现在看得明白,怎么到了薛雾酒身上,就要强求了呢?」 姜偃眨眼:「人啊,双标一点怎么了。对别人是莫强求,对自己嘛,那就是死也要强求,咱们魔修,主打的就是一个不做人。」 都魔修了要个屁的道德。 邪魔听了,怔了一下,蓦地抿起唇。 眼睫垂落,突然有些扭捏起来。 姜偃这人,这话说得真是......深得本君心意。 「不对,准确的说,我应该算是这天地间,唯一的『鬼修』吧。」 「鬼修?」 没等闻师舟问清,姜偃抬手示意他警戒。 只见一个个火把在林子里亮了起来,一张张属于槐村村民的面孔在火把的掩映下,无比阴沉。 村长走在前头,他看着地上木夫人的白骨,目眦欲裂。 「外村人,你这是毁了我槐村千人生计啊!你毁了一个,就要再赔一个!」 只见其中一个村民点燃了周围的一棵树。 随后其他人也陆陆续续的点燃了身边的树,不过眨眼间,火势就将几百村民,村长,以及姜偃等人全围在了里面。 姜偃觉得槐村村长已经魔怔了,「你这是要把这些人和我们一起烧死在这里?」 失去了木夫人这个聚灵体,他就要制造更多的死亡,以解决阴木怨气不足的问题。 这是活活的献祭人命去堆槐村的前途。 姜偃和闻师舟立马施法引不远处的湖水来灭火,这火却有些特别之处,竟然怎么浇都不灭。 「此火乃是那位指点我们借陈蓉之力,復甦阴木的仙人所赠,乃是极域冰川下的千年寒火,别白费力气了,你浇不灭的。」村长完全不怕他们灭火。 听他这么说,姜偃却觉得这种火的描述有些熟悉,他似乎在哪看过类似的描述。 他看着不断蔓延的火势,有种十分不好的感觉。 姜偃:「你害了这么多槐村村民,难道就不觉得对不起他们吗?」 村长:「对不起他们?哈哈哈哈,你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 他突然大笑,笑得流出泪来:「就因为你们是仙人?」 「仙人?仙人,当真可笑,」他忽然抬头,眼中写满了怨恨,「当年饥荒,村民食不果腹,十死九生,满村躺满了尸体的时候,你们这些唿风唤雨的仙人,又在哪?」 「我们需要你们的时候,你们不出现,等我们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咬着牙自己寻了出路,好不容易过上了好日子之后,你们这会又跳出来说我对不起他们?说我们所做的是不公不义之举,要断了我们的生路,何其可笑!」 「你说,我让他们吃上饭,让他们活下去,到底哪里对不起他们了!!」 这个问题姜偃没法回答他,他此刻也没有办法去管想村长的质问。 因为他看着蔓延的火势,想起了一句游戏文案。 【槐村大火连烧四十九日,村中之人,悉数烧死,无一生还。】 今日,就是槐村灭亡之日。 第二十九章 闻师舟背靠着姜偃,低声对他说:「这火有些麻烦,迎风而起,火势蔓延极快,此地不宜久留,抓着我,我带你离开。」 姜偃摇了摇头,他的目光锁定在最近一棵树的树根上。 部分泥土被他和闻师舟引来的湖水沖刷开,露出了底下的树根,那树根竟然已经腐烂枯萎,就像早就被烧过了一样。 几乎所有树,都是地面部分看起来都没有任何异常,可底下根系部分却已经被破坏了,虽然还没彻底断绝生机,但想要像过去那样,砍了一茬再长一茬,已经是不可能了。 根都坏了,树如何再长? 电光火石间,姜偃将所有事情串联了起来。 「槐村的阴木根本就没出过问题,是有人故意破坏了这些树的根。」 做下这些事的人不用想都知道是谁。 姜偃咬牙念出他的名字:「是宋符卿!」 他先暗中破坏了槐村赖以谋生的阴木,再在槐村人发现阴木生长异常的时候,提出挽救之法,教他们利用木夫人聚阴养木,实则是为了养她身体里那颗魔头的心脏,为了在最后夺走吸收了大量阴魂之力的心脏。 而槐村里所有这件事的知情人,或者说整个槐村人,都会在他刻意的误导之下,被自己放的极寒之火烧得一干二净。一切痕迹与证据都会被大火毁掉。 不会有任何人知道槐村发生了什么,也不会有人能猜到宋符卿在这里做了什么,他会把自己从这件事里摘得干干净净。 第55页 事实上,在姜偃穿越过来的那个时候,也确实如了他的愿,槐村灭亡成了一个谁也解不开的谜团。 闻师舟见姜偃不肯走,眼中浮现出焦躁:「出自极寒之地的火一旦燃烧起来,就只能等它把这周围的东西全都烧净自己熄灭,我们再不走,火势范围变大,我们被包围在里面,到那时就完了!」 这火哪怕沾上一点火星在人身上,也能在几秒之内把人烧成渣。 已经有几个村民变成了火人。 这里的树都有几十上百米高,头顶的树冠一个挨着一个,将天都遮住了,到时候他们连御剑从上方冲出去的路都会被封死。 「姜偃,你救不了他们!」闻师舟以为姜偃是不忍心看槐村这么多人全被烧死。 在如此危急的关头,姜偃却显得异常冷静,他说:「我有办法熄灭寒火,不过有些难度,我不会冒险的,十个数,我若是没成功,我们就离开。」 说着,他再次打开判官诀。 千年极寒之火无法被水熄灭,宋符卿打得好算盘,换做一般人还真拿它没辙。 但不巧,姜偃在这。 他恰巧,是个知道怎么熄灭寒火的人。 闻师舟看了看火势,拿他没办法,只好咬牙道:「好,就十个数。」 判官诀上原本没有字,随着姜偃将周围剩下的所有鬼召集到身边,空白的纸页竟然浅浅的洇出一个又一个名字,那些名字就像幻影一样,字形不稳,像是有生命一样徘徊在纸上。 随着这些名字的出现,属于亡魂的记忆流进了姜偃脑海里。 一名少女坐在村口,收下背柴少年羞涩递过来的花。 提着玩具木剑的幼童追在白衣仙人的身后,磕磕绊绊追了十里路,直到不见那道身影,抱着木剑在林中哭泣。 傍晚的炊烟升起,妇人站在门口张望,远远见到幼子归家,不由展露出笑脸......。 无数男女老少的声音一同对他说: 【我等有意识以来,苦于轮迴无门,受困此地百余年,唯愿随小判官往生去!】 声音如重锤落下,一个个虚幻名字接二连三的敲定在纸上,清晰的浮现出来。 与此同时,一股冰凉的,如同清泉流水一样的灵力在干涸破裂的经脉里游走。 姜偃抛起判官诀,书漂浮在他面前,他双手掐诀,牵动灵力,引向空中,高声喊道:「鬼门——开!」 灵力勾勒出一道门的轮廓,不过剎那间就抽空了姜偃体内刚攒起来的灵力 空气震动起来,像是暴风将至,气压低沉,压得人喘不过气。 正站在那里,出神地看着烧成了灰的村民的尸体的槐村村长,被眼前的一幕震住。 那道若隐若现存在的门,还没真的显露出它真正的样貌,就让人双膝发软,控制不住想要跪在它面前。 它存在,就让人内心生出畏惧又渴望的复杂感情。 「那是什么......」村长有种不好的感觉,明知道寒火不可能被熄灭,看到这副不知如何描述才好的景象的时候,却有种强烈的不安。 他眼神一狠,捡起一根燃烧的树枝,向弄出这个古怪东西的姜偃冲去,「不管你要做什么,你都休想阻止我!」 只要杀了他,就再不可能有任何变故了! 闻师舟斩断树枝,将村长踹开,「姜偃!十个数到了!你到底要做什么!!」 姜偃:「引冥府至阴之火,以火灭火!」 水灭不了极寒之火,但这世上还有一种火,可吞噬寒火,那就是来自无数幽冥聚集之地的极阴之火! 邪魔已紧张至极,多少看出了点门道。 邪魔:「你想靠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打开鬼门关,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你会被这扇门抽干!」 冥界引魂门,民间俗称鬼门关,那是凭人力可以打开的吗! 然而,就在他这句话落下,邪魔目瞪口呆的发现,那扇门竟然真的正在从中间缓缓打开。 可才开个小缝,姜偃就已力竭。 都到了这个地步了,他不想放弃。不然之前不都白干了?都干到一半了,这时候收手就是亏了。 正想咬咬牙再加大灵力的输出,脸上鬼契灼烫,一抹凉意攀上了后背。 眼前飘过一抹似火的红。 一只漂亮修长的手覆在了他的手背上。姜偃愣了一秒,勐地转头看向出现在自己身侧的人。 一头乌黑秀丽的长髮遮住了半张脸,从这个角度,能看到对方苍白明晰的下颌线。 「是你?」 美人厉鬼! 厉鬼不作答。 只是抓着他的手,带着他在空中一笔一画,画下一道符。 姜偃跟着笔画读出了那道符的含义。 「奉......吾......主......命......」 「此......生......不......移......」 奉吾主命,此生不移!驭鬼符?! 他为什么—— 符成,姜偃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本来由他提供力量开启的引魂门,竟然变成了厉鬼供给! 厉鬼的力量源源不断的输进了门里,门的缝隙变大,引魂门缓缓打开。 第三十章 姜偃没有注意到,这道红衣身影出现时,闻师舟下意识屏住了唿吸,神态中多了几分慎重。 他的注意力全在门上。 第56页 鬼门关开,被束缚在此处的亡魂欢唿着奔向门里,争先恐后的想要挤进去。 与此同时,厉鬼的身形却在消散。 他这是要把自己全部的力量都填进去来打开引魂门。亡魂本就是无形之物,耗尽力量就会魂飞魄散,等同于自杀。 这鬼门关果然不是好开的。 姜偃不再耽搁,牵引冥府深处的至阴之火出来。 只见一股森冷的空气从鬼门关缝隙中吹了出来,霎那间,来自幽冥的幽蓝色火焰席捲而来,眨眼间将四周的寒火侵吞殆尽。 看见这一幕,被打趴在地上的村长勃然变色,「住手!」 他不明白这些外村人为什么都要来阻止他。 姜偃冷眼看他:「你不如先回头看看你身后的槐村。」 他这是什么意思? 村长勐然转身,看到惊恐的一幕。 不知道何时,寒火已经逼近了槐村的大门口,站在地势稍高一点的地方,就能看见半夜被惊动的村民,正举着火把茫然无措的看着逼近的大火。 村子附近是一块空地,周围却全是树。 此时寒火虽还未烧到村子里,却早早就已经点燃了村子周围的树,将他们彻底围困在其中。 「水火无情,当初交给你寒火之人,可教过你如何熄灭?」 村长颤抖着从怀里拿出一道符纸,然而那符纸刚拿出来,就凭空自燃,他眼睁睁看着那道救命符在眼前烧成灰烬。 「不可能,怎么会这样?他骗了我!他骗我!!」他奋力抓着飘散到空中灰烬,最后只抓了一手空气。 村长近乎失魂落魄的看着远处蔓延的山林大火,橙红火海以摧枯拉朽的气势沖向槐村,不远处的身后,幽蓝的火焰奋起直追。 一层压着一层的火海,看得人惊心动魄。 他紧紧掐着手,咬咬牙,噗通跪在姜偃面前:「求仙人救救他们!」 姜偃眸光凝定,一边计算着冥火的追击时间,一边余光注意着厉鬼的状况,他没空搭理村长,闻师舟忍不住替他说:「你没看见,他已经尽力在救了吗?」 村长讪讪收声,不敢出声打扰,摒住了唿吸。 而姜偃却在这时忽然收手,同时射出一道灵力,中断了厉鬼打开鬼门的力量。 这边他们一收手,本来就形态不稳的鬼门关瞬间烟消云散,同时,源源不断冒出来的幽冥火也被掐断。 厉鬼和村长同时看向他。 村长睁大了眼睛,一看他关门,就以为他已经放弃,便使劲磕头:「别不管他们,求求您了!再撑一会吧,如果您觉得我有错,就只要我一个人的命好了,要杀你们灭口的决定是我做的,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他们是无辜的啊,求求仙人饶他们一命!」 这话听得闻师舟直皱眉,「你也看到那门开启的困难,姜偃已经做了他该做的。」 就算现在收手,也不能说得好像是姜偃故意报復不管他们一样吧? 换做闻师舟自己,他打从一开始就不会管他们。在他们反水要杀他的时候,他不出手送他们一程,已经算是仁慈。 况且...... 他又偷偷瞄了那边的红衣青年一眼。 况且,这位还在,让这位耗尽神魂去救那一村村民?这事要是传出去,都能让整个修仙界笑掉大牙了。 这可是大魔头啊! 魔头不杀人就不错了,还捨身救人?做梦都不是这么做的。 厉鬼青年却在低头,专注看着自己被姜偃灵力拍开的手掌。 轻微的灼痛久久不散,他忽然收紧掌心,抬头看向姜偃,一旁一直留意着他的闻师舟心里咯噔一声,不着痕迹的将手放到剑柄上。要是对方因为姜偃打了他的手而发怒,要对姜偃发难,他也来得及回护。 他正警惕着,谁知,那本以为要发火的红衣青年,竟然在他的注视下笑了起来。 上翘的嘴角虽极力克制,仍然透出股压抑不住的喜悦。 闻师舟手上一抖,差点把剑柄捏碎。 他表情古怪的听到了某位魔头的传音。 那道往日令人闻之色变的嗓音,如今用一种难以言说的语气对他悠悠然道:「他果然还是捨不得我受伤。不捨得牺牲我去救那些人,我在他心里,可比那些人重要多了。」 「那些人就让他们去死好了。」 那副哪怕极力克制,却写满了得意,尾巴都快扬上了天的样子,让闻师舟卡了下壳。 闻师舟:啊? 魔头大人怎么得出的这个结论的? 看了眼神情严肃,压根没往魔头大人那看的姜偃,闻师舟实在没法从他脸上看到一丝不舍的迹象。 魔头含笑注视着姜偃,其他人则紧张盯着两道追击的火光中,这么会功夫,跑在前面那道火浪终于就要烧到槐村。 青壮提着水桶站在村口,本打算浇灭波及到那里的火,没想到那热浪铺天,就算不是寒火,只是普通的火,也远不是人力可以熄灭的。 他们只能无力又绝望的看着大火从四面八方涌向村子,连跑都没处跑。 打头站在最前方的村民绝望的闭上眼睛。 就在那道火浪要将他吞没之时,一道蓝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追了上来,一眨眼捲走了寒火。 村民并未感受到预料中的灼热,反倒是一道寒气冻得他发抖。他疑惑睁开眼睛,看清眼前的一幕,不由张大了嘴巴。 第57页 卡在寒火吞没槐村之前,幽蓝火焰全线赶上了橙红火焰。 顷刻间,就淹没了周围全部的寒火。 幽深的蓝在夜色下无声的闪烁着,带着令人沉静的力量。 所有人都无声的看着这一幕,看着蓝色吞噬了红色,又渐渐消弭于夜色之中。 只留下一地残烧过后的枯枝,和光秃秃的山林。 村民提着水桶的手一松,木桶咕噜噜滚落在地上,里面打好的水洒了一地,却无人在意。 有人带头朝着火焰的方向跪下,「鬼火,是鬼火!定是我家二丫头回来了,她回来庇护我们了啊!」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 村民一个接一个的朝着天边跪下。 「我家小儿子......」 「我太爷......」 「我小姑姑......」 「我五叔......」 那些死去的人,回来救他们了! 人群里传来了一声啜泣。 「我想我家二丫头了......」 每一次献祭,哪家不得送个人。 送人出去的时候心有多狠,现在回过味来就有多后悔。 有的事谁都不敢细想,细琢磨,平白没了个人,总要伤心许久。可日子要过,就不能总念着过去的事。最好就是把那些人都忘了。只是到底是真忘了,还是只在午夜梦回,独自关上门心痛得睡不着,就只有自己知道了。 埋头掉泪的时候,一抹萤火般微光飘到了眼前。 忽闪忽闪的光亮吸引了父亲的注意。 他抬起头,忽然发现,天空上无数小光点悠悠飘落,吓了一场静谧的「雪」。 眼前的小光点调皮的围着他打转,总让人觉得有些熟悉。他若有所觉伸出手,那光点却飘向了远方。 在半空中再次闪了闪,欢快的扎进了光点汇成的河流之中。 他像是明白了什么,眼泪瞬间决堤。 远处山林之中,姜偃手中摊着判官诀,一个个名字亮起,浮现出一只又一只小小的游魂,涌向槐村的方向。 轮迴。 就放他们回去探个亲。 「也算应了槐村回魂日的景。」他摊着书,半是调侃道。 闻师舟看着这一幕,也难得舒展了表情。 有人却不是那么开心。 红衣青年盯着姜偃的侧脸,上扬的嘴角一点一点落了下来。 袖子一扬消失在了原地。 村长满脸颓然的看着这一切,又看了看周围地上一个又一个无主的火把——在不久前,拿着这些火把的人还同他在一起。 他忽然捡起了一个尚有余温的火把。 「我来找你们了。」他喃喃着。 闻师舟一直多分了份神在他身上,见他有动作,以为他又要袭击姜偃,谁知刚转过身,就看见村长折断了火把,将带着余温的火把插进了心脏。 一瞬间,火焰从内至外的燃烧起来,又包裹住了他整个人。 他站在烧焦的空地上一动未动,不让火碰上其他燃料,就这样站着,直到烧成了灰烬。火迅速窜起,又很快因为「燃料」烧尽缓缓熄灭,最后连丝残渣都没留下。 姜偃的判官诀上,一个新的名字出现在了上面。 . 等各位亡魂都探完亲,和亲人朋友告别,返回判官诀内,姜偃才发现,自己怕不是要带着这一大帮子人一起走了。 本来薄薄一本书,一下子就让人觉得格外的拥挤又沉重。 众多亡魂之中,还有一大四小几只猫魂一同进了他的判官诀。 姜偃也在树后找到了木寒养的那几只猫的尸体。 早在仪式开始前,它们就也被杀了。 后面出现的三花猫,都是猫的鬼魂,它跑出来救了他好几次,或许是为了感谢他赠的鱼吧。 只是不知道,那场关于一个叫做聂朝栖的少年的梦,又是怎么回事。 姜偃心里有点怀疑自己看到了过去发生的事,通常游戏里就是剧情闪回,包括那个恶鬼烧门的画面。 只是没有证据,他也拿不准。 在闻师舟把他从土里刨出来之前,他从那场奇怪的幻境醒来之后,他遇上了这底下掩埋的那些尸骨的亡魂,那时他就答应会送他们去往生了。 有了这个承诺,之后才能那么顺利使唤他们去对付村长带头的那些人。 答应了死人的事,做不到怕不是会被半夜索命吧。 蹲在那掩埋了几只猫的尸体,顿时有些头大。 他也没想到,鬼门关开启如此困难。 当那些名字记录在判官诀上之后,他的脑海里自然就出现了开启冥界引魂门的令法,根据判官诀所记载的,鬼门关开启不该这么困难才对啊? 「难道,是跟那时有人把所有门都烧了有关?」姜偃暗度。 当时他看见的那些门,很明显都是指引人间的亡魂去冥界转世轮迴的门。 这么艺术,总觉得自己沾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姜偃本身就已经背了一箩筐烂债了,如今又多了一堆。 「看来一时半会还没法送你们走了,你们就先这么跟着我吧。」 要么他修炼得厉害些,足够支撑强开鬼门关的力量,要么,他想想办法,解决那个门被烧没了的事。 不管哪件事都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 姜偃想起了自己在主线途中接了一箩筐的支线,对着一串翻不到底的任务列表崩溃的日子。 第58页 后续是他熬了三天,靠着精准的游戏时间管理,清干净了游戏列表。 没什么的,不就是同时做几十个任务而已。姜偃微笑着想。 只要路线规划得好,把效率压缩到极限,就能做到了呢。 他沉重了一会,心底又再次开阔起来。 站起身四处看了看:「对了,你看见那只红衣男鬼了没有?就是长得特别好看的那个,你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不见的了吗?耗了那么多力量,没事吧......」 闻师舟:「他可能被你伤到那颗脆弱的心脏了。」 姜偃懵了下:「我干什么了?」 没什么,就是发现你打断他,不让他继续开门,不是因为在乎他,而是觉得冥火够用了,扎到心了而已。 闻师舟在心里念了一句,转言道:「不过,他要是能听见你现在说的这些话,知道你在担心他,心里一定要乐上天了吧。而且你还说他好看。」 那估计就更高兴了,刚才被扎的心大概都不算什么了。 闻师舟面无表情的想。 明明前脚才在他面前放话说和姜偃只是玩玩,陪对方演戏,利用对方,这会因为被人家牵绊着喜怒的也是他,魔君陛下这戏演得......还挺真的。 就是不知道陛下死的这几百年,是上哪进修的演技。 姜偃挠了挠脸:「没想到你还挺会开玩笑的哈哈。」 闻师舟挺幽默? 反正那美人厉鬼来无影去无踪,几次救他于危难,没有要害他的意思,要消失要出现,姜偃也就随他去了,没有多在这事上纠结。 闻师舟倒是想起来一件事,他问姜偃:「你是已经算到,那些冥火足够在火烧到槐村之前赶上熄灭,才在那时选择让那位......那只鬼收手的吗?」 姜偃走过去检查昏迷的木寒,这现在就他们三个人了,一边漫不经心的回答:「对啊。」 时间和放出冥火的数量,都卡得十分严格。 如果让厉鬼再撑会,多放出些冥火,或许能更早追上寒火。 但姜偃衡量了下这么做对厉鬼造成的损伤,就决定计算好,卡着线关门。 反正卡时间读秒和省资源,对这游戏大部分玩家来说已经吸菸刻肺了。 闻师舟认真道:「你比我想得要厉害得多。」 姜偃笑笑:「不厉害,一个简单的追击放量问题而已。」 闻师舟:「那是什么?」 姜偃:「数术啊。」 闻师舟:「什么?」 闻师舟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倒不是他不知道数术是什么,而是这个词从一个修道者嘴里说出来,就显得......哪里怪怪的。 「你喜欢这些凡人的东西?」 只在幼时上过几次课,其中数术尤其差的闻师舟犹豫着想,既然姜偃喜欢这些,他还是之后找个机会,买两本数术的书看看吧。 只是想到数术,他就感到一阵头疼。 但作为一个好哥哥,怎么能不了解弟弟喜欢的东西呢? 将这事记在心里,他又忍不住打听起来:「你好像很了解极北之地的寒火,以前去过那里?」 如果不是了解寒火的特性,甚至了解其燃烧扩散的速度,也不会能把时间控制得如此好了。 说起这个,姜偃眼神忍不住飘了一下。 半开玩笑道:「说来你可能不信,我以前......经常拿这玩意烤肉来着。」 他曾经踏遍游戏世界的每一个角落,这种百年前宋氏秘藏的大杀器,在百年后也成了冰川下无人打理随处可见的景观,路过的玩家都懒得多看一眼。 而姜偃,他在极北之境的雪原上,拿这玩意烤过雪原野猪...... 别说,这火烤肉真是太合适了,又厚又柴的野猪肉都能烤成肥嫩流油的小乳猪。 前提是要掌握好火候,在恰当的时机熄灭,不然就只会收穫一堆被烧没的渣渣。运气不好,连渣都没有了。 他也是摸索了好长时间,才发现冰原上飘荡的鬼魂周围浮动的那种鬼火,也就是幽冥之火,刚好可以灭极北的寒火。 为了烤肉,他精准的掌握了两种火燃烧扩散的时间和速度。 对于注重体验的全息修真游戏来说,大世界的体验是相当重要的一环。不按时吃东西补充能量,吃到中毒的东西,是真的真的会死回传送点的。 姜偃也没想到之前练就的厨子技能,还能在这里派上用处。 闻师舟想到曾经仙魔两道大战时,死在寒火之下的魔修,配合的笑了两声。 显然是不信姜偃的话。 但也没有再继续追问这事。 因为木寒醒了。 木寒缓缓睁开眼,入眼看到了烧毁成一片的焦林,而眼前,就是半蹲在身侧的姜偃目露欣喜的温和脸庞。 「你终于醒了!」 「姜公子?这里发生了什么?对了,我娘——」 姜偃无声摇了摇头,他给他指了不远处躺在地面的骷髅头,怜惜的看着他:「我最后还是没能救下你娘,你可听说过,宋氏人称『活佛』的宋符卿?」 木寒恍惚点头。 姜偃沉重道:「就是他突然出现,不仅杀了你娘,还抢走了你娘的心脏,彻底断了她最后的生机。你想不想给你娘报仇?」 闻师舟勐地看向他。 与此同时,宋氏主城,慈怀大师已经到达闻家。 第59页 宋符卿一见面,就一脸凝重的说:「大师,小魔君暗中筹谋,欲献祭槐村所有人来供养薛雾酒的心脏。他此时就在槐城,这个消息,我们得尽快送往三宗五城,要是去得快,说不准能人赃俱获。」 慈怀大师一顿,念了句法号。 「理应如此。」 第三十一章 姜偃一看到宋符卿跑了,就多少要猜到,以对方的性格,这事绝对不会就这么完了。他回去之后绝对不会什么都不做,他八成要把这一切都推到他身上,加上现在薛雾酒的心脏确实在姜偃手里,宋符卿怎么说,姜偃都辩解不了。他毕竟是最后的获益人。 整个槐村事件之中,宋符卿做了很多事,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现在唯一有可能知情的村长也死了,死无对证,而姜偃在这里留下的痕迹就太多了。 最重要的是,他这张脸被村民见过了。 这张布满咒印的脸,由于太过狰狞吓人,简直写满了「快找我背锅」的字样。 而且以他之前的经验,这锅估计一甩一个准。 都不需要太多证据,他光是站这,凭着这张脸,就是活的幕后黑手。 加上宋符卿与他,一个是名声极好,慈悲心肠的活佛,一个是有着「灭门前科」坏事做尽的修仙界通缉犯,闭着眼睛想,修仙界的人都是会信宋符卿而不是他。 既然如此,反正也没有说清真相的余地,那不如就把这锅背得更实一点。 这恶名,他要定了。 从现在起,宋符卿费劲心思,亲手布局的这场丧心病狂的惊天之局,就归他了。 教槐村人献祭木夫人的,是他。 要置槐村人于死地的,是他。 要献祭槐村人供养薛雾酒心脏的,还是他。 一切都是为了薛雾酒。 而木寒就是他埋的钉子。 他担忧的扶着异常悲痛的木寒,张开手臂拥抱了他。 少年抓紧他的衣襟,肩上很快传来一片潮湿之感。 母亲死后,他也没了期盼,从此世间只剩下他一个人,强烈的孤独和无助让他忍不住发出压抑不住的哭声。 他好像,也没什么活下去的意义了。 他到底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出生就被宗门利用,当成了薛雾酒心脏的容器,如今丧母,连那只当他是容器的宗门也都没了,天大地大,竟然只剩孑然一人,无处可去。 姜偃耐心的让他抱着他发泄情绪,忽然问:「木寒,你要不要拜我为师?」 木寒闻言哽咽声止了下,……他抬起头,露出红肿的眼眶,呆呆看着姜偃。 姜偃摸了摸他的头:「其实正常情况,应该是我代我师尊收你为徒,让你做我师弟更好,等回去再带你去见我师尊。我修为一般,怕教不了你什么,但我师尊名头很大,不会耽误了你的天赋。只可惜我如今被逐出了师门,就不能带你去见我师尊了,你要是不嫌弃,我来当你师尊如何?」 他淡淡笑着:「不过你也不必太过担心,往后你要是遇到了更厉害的人,可以改拜对方为师。我已无师承,自然也就没了那些条条框框的规矩要遵守,我自己不怎么讲究这些。」 那些话对木寒来说,就像是做梦一样。 待他如此温柔,又生得极好的青年,说愿意收他为徒,要成为他的师尊...... 他说要做他师尊! 可是他之前,还要杀他......他真的愿意收下他吗? 见他发呆,姜偃不好意思的说:「没事,你要是不愿意,就当我没说过——」 木寒显得有些急切的抓住他的袖子:「我愿意!」 怕姜偃没听见,他又大声重复:「我、我愿意拜您为师!这一辈都跟着您!别不要我!」 说着,他又要哽咽起来。 姜偃弹了下他的脑门:「没不要你,不过,哪有徒弟一辈子都跟着师尊的,又不是结道侣,徒弟总有学成出师的时候。」 木寒执拗望着他,将这话记在了心上。 姜偃站起身:「既然你想好了,那就这么定下了。」 木寒端端正正跪在他面前,俯身行了个大礼,「天道在上,今日木寒愿拜姜公子为师,从此一生追随,绝不背叛!」 姜偃并未阻拦他,他虽然不太在乎这些礼节,有时候有点仪式感也挺好的。 他当年拜师时,比这要繁复得多。 光是如何行礼,拜师时要说的话,就背了小半个月。 不得不说,行完那耗时一整天,可能比一些结契大典都更为隆重的拜师礼之后,他确实比之前多了些踏实感,对自己拜了仙尊为师这事,有了更切实的感受。 只可惜,他註定也没法做个好师尊了。 他看着脚边直着腰,明亮望着他的少年,那眼中一片赤忱热切,于是便回以一个同样温和的笑脸,将人扶起来。 在不久前,发现木寒的娘亲身上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他就觉得,这一幕有点眼熟。 一百年后,整个世界都成为了孤魂野鬼的世界。死人是这个世界的主宰,玩家作为少有的活人,经常被群鬼群殴得抱头鼠窜,属于是夹缝生存。 整块大陆被分为九个鬼域,分别由九位领主统治。 按照领主实力,由强至弱,从一排序至九。 其中第六鬼域为傀儡鬼域,布满了各种傀儡机关,统治这座鬼域的那位被玩家调侃为「木工大爷」的领主,他的背景故事里就说了这么一个事: 第60页 这位领主出身傀儡术世家,但过得极惨。爹不疼娘不爱,但他十分爱自己的母亲,为救母亲他干了件大事,结果反倒把母亲害死了。从那之后这位领主就疯了,开始苦练傀儡术,想把他母亲炼成傀儡陪在自己身边。 结果傀儡越炼越多,实力越来越强,却唯独没法復活他母亲。 姜偃在第六鬼域交过一个叫【莲芯何苦】的任务,任务就是帮这位领主收集復活他母亲的材料。 莲芯苦,莲子亦苦,因而【莲心何苦】的任务,也被译为『怜子何苦』。 下方任务注释写着一句话正是: 【母子连心,若失其母,子心何苦。】 这位苦兮兮守着一座傀儡鬼域的第六领主,就是未来的木寒。 也不怪姜偃一开始没往这方面想,实在是一百年后的木寒,长得和现在这个清秀的少年——不像是同一种生物。 九位鬼域领主们,长得各有各的......清奇之处。 要不是这个「救母」的场景既视感太重,姜偃也不会想到第六领主头上。 在意识到这件事之时,姜偃就已经决定好了接下来要如何做。 有句话他没有骗木寒,他确实天赋极好。 不然也不会在未来,从一堆奇形怪状,强横至极的鬼怪之中杀出重围,成了统治一域的领主。 所以,他所做的也只是利用对方而已。 木寒会成为他夺回薛雾酒尸体的强大助力。 若要伪装得好,就要先骗过自己。姜偃在心底念道。 围观了他和木寒两人师徒情深的闻师舟和邪魔,不知道为什么内心同时多了份寒意。 他们两个是十分清楚,姜偃是如何镇定自若的把木寒骗得晕头转向的。 魔修倒不觉得这不对,只是做这事的是姜偃,就让人心里有些怪异。 邪魔:「难怪他之前会对木寒这小子百般包容,还说什么一定会救他之类的话,原来是在这等着呢......」 就是为了攻略下木寒,让他对他死心塌地啊。 虽然不知道姜偃图谋什么,但现在总算看出来,他这么做,一定是因为他看上木寒可利用的地方。 最明显的,他大概要利用木寒对付宋符卿了。 姜偃扶起木寒,打算让闻师舟先带木寒离开,他还要处理一下现场。 叮嘱闻师舟替自己照顾好新出炉的弟子,他在闻师舟耳畔低语:「木傀宗灭门之后,木寒就是木傀宗唯一的血脉,木傀宗傀儡术的唯一继承人。」 「夺回薛雾酒的尸体,还有解救其他魔将的时候,我们会用得上他的。帮我多照看他点。」 姜偃在他耳畔轻笑了一声,「毕竟,死忠这东西,对现在的我们来说,越多越好不是。」 所以也别嫌弃人家木寒现在年纪不大,实力还不行。他们这边也没几个能用的人啦。 听到这话,不知是被姜偃这副样子吓到,还是内心也被他感染得有些亢奋,闻师舟心脏重重跳了几下。 直到这时,他才总算有种十分真切的感觉——姜偃他,在对待薛雾酒的事情上,是认真的。 哪怕他本性是个好人,但只要是为了薛雾酒,他就什么事都能做。 闻师舟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看向姜偃的目光里多了分敬畏。他不再把姜偃视作一个需要保护的弟弟,而是一个真正的能统领魔道的领袖一般的存在。 「我明白了。」闻师舟一点点垂下了头,臣服般回应。 姜偃眨了眨眼睛,觉得他态度有些微妙的变了,又说不清哪变了。 反正只要对方相信他就行,他现在是指望着薛雾酒实力强大的魔将们救自己一条狗命呢。 说白了,他就是要讨好他们,只要哄住了就行,其他的,就等以后再说吧。 闻师舟先带着木寒离开,而姜偃,则将自己荷包里玉牌砸碎,将碎片扔进了烧焦的阴木边。 顺便还抹除了一些寒火残留的特殊痕迹,替宋符卿扫了个尾巴。 「不知道,这样证据够不够把我锤进土里。」 他最后看了眼自己精心布置的「犯罪现场」,转身去追闻师舟他们。 唉,他的「薛雾酒」之前从房间里消失了,不知道是不是当时亡魂作怪弄的幻觉,他还得看看他到底在不在房间里,倘若不在,又要多花时间找。 而且这下怕是没有阴木棺材了。 但他多少还得去村里淘口普通棺材。之前临时打的那个实在是不怎么结实。 要做得事还有很多,能在这停留的时间却不多了,他得抓紧时间。 第三十二章 姜偃回到木家母子的屋子,发现那具简陋棺材还躺在他床上,仿佛它就从来都没消失过一样。 走近之后,他却看见棺材下,压着他落下的那片红绸的一角。 他走过去,拂开棺材上落着的一片树叶,把那根红绸从棺材上抽了出来,没找到合适的地方收起来,就随手扎在手腕上,然后背起了棺材,找到在外面带着木寒做饭的闻师舟。 他扯下一片床单,铺在院中的石桌上,拿着木炭做笔,在上面刷刷几笔画下一副抽象的地图。 薛雾酒和木寒围了过来,他对着地图圈出了几个重点的地方:「薛雾酒在当年大战身死之后,尸体被分成了上千块散落在各地,死伤最多的三宗五城则各拿走了一部分肉身,他们拿走薛雾酒的尸体,因害怕他復活而镇压的有之,鞭尸出气的亦有之。」 第61页 「除太玄宗之外的其他两宗五城之中,没有一个是现在的我们有能力应付得了的。他们背后更有十二家守护,十二家同气连枝,要动一家,都会引来其他十一家的围剿。 无论是木寒想向宋家报仇,还是我想夺回薛雾酒的尸体,眼下,对我们最重要的,都是蛰伏。」 「韬光养晦,聚沙成塔。」 姜偃一锤定音。 转头对被这凝重气氛感染,而绷紧脸的木寒道:「之后,我会先送你去五城之一的学城『万卷』。」 木寒第一反应是拒绝:「师父,我要跟着你,说好了不会不要我的!」 姜偃:「你先不要急,我既然收你为弟子,便不会轻易将教导你的责任甩给别人。之所以要送你去万卷城,我需要你在半年后,拿下学城大比的魁首。到时候,你会得到进入学城万卷玄境的机会,我要你藉机,拿到那片坐拥天下藏书的玄境之中的核心,那是一只眼睛。」 薛雾酒的眼睛。 他转身面对木寒,「若要对抗宋家,与和整个修仙界为敌没有区别。我一人之力,虽有不及,但修仙界之人也不是真的那么无所畏惧。如果能藉助修仙界死敌的魔道的力量,也不是没有拼一拼的可能。只是要想让魔道之人相信我们,从正道手中夺回薛雾酒的尸体会是个很好的投名状,所以万卷玄境之中的眼睛,我们必须拿到手。」 木寒迷茫了下,他们是什么时候要与整个修仙界为敌的了? 但师父说的,肯定是没错的。 他在一旁慎重点了下头。 见此,姜偃满意笑笑,继续说:「万卷城因为有各地学子往来,已经是三宗五城之中戒防最宽松的一处。倘若连这里都失败,我们也没有必要继续下去了。况且,你在万卷城之中,如果我们这边有什么事,你也可以从内部照应一下。」 「木寒,我就是想蛰伏,也没有机会了,」姜偃指了指自己这张走哪都备受瞩目的脸,他是想藏也藏不住,「咱们三人之中,只有你能隐藏下去,做我们的后手。」 木寒会成为他在万卷城的暗线。 说白了,他就是把木寒派去做卧底了。 姜偃拍了拍自己身后的棺材,「老实说,要收回薛雾酒的尸骨,我也不能说自己就完全没有私心,全是为了你,这本来也是我要做的事。」 只是殊途同归,他要做的事,正好也能帮木寒「报仇」。 木寒不觉得这有什么,他只是拜师,又不是拜了师,师父就必须事事以他为先,那不是师徒,那是主奴。 只是有件事他觉得很不可思议:「那真是薛雾酒?就是,传说中的那个薛雾酒?」 「嗯。」 姜偃也没有隐瞒,把自己原本师从太玄宗,又是怎么跑到槐村来的,大致告诉了他。 虽然人人都说是他灭了木傀宗满门,木寒作为从那场屠杀中死里逃生的人,却很清楚这事与姜偃无关。 「师父的师尊,怎能如此过分!」木寒听得满脸怒容。 「我不清楚那夜具体都发生了什么,但我亲眼所见,屠杀木傀宗的,是一个红衣人。那人不是师父!」 姜偃下意识摸了下胸前戴着的指骨,难道,是这只厉鬼干的? 这就是真相? 他心中思量,但并未多表露什么,只说:「无妨,正巧,我也藉机夺回了我最重要的人。」 木寒忍不住看向他,「师父,你和那个魔头......你们之间到底......」他压低声音,「他莫非,就是那个在你的脸上留下这道鬼印的人?」 姜偃牵起一抹甜蜜的笑,摸了摸自己的脸:「嗯,是他。」 以为姜偃会觉得这道印是他的诅咒,想解释的邪魔,默默收了声。 他心里直泛嘀咕:姜偃怎会知道,那道印是「薛雾酒」留下的? 其实姜偃心里还真觉得这是邪魔交换的代价。 只是,直接把它就这么将错就错的,当成是薛雾酒留给他的鬼印,好像还真是个不错的说法。起码比和邪魔交易来的好听多了。 木寒瞄了眼神身后的棺材:「师父,你和薛雾酒?」 姜偃淡定道:「他是你师娘。」 木寒:「!」 闻师舟手一抖,差点把石桌给按碎了。 他握拳挡在嘴边咳了两声,正色道:「切莫胡言。」 姜偃:「不然你让他亲自出来反驳我?旁人说的,可不作数。」 闻师舟望向他身后的棺材,带了点期盼。 然而,那之前异常活跃的棺材板,这会却装起了死。 别说,闻师舟还真挺期望魔君陛下亲自出来训他一下,不然就他说的这些冒犯的话,按照那人睚眦必报的性格,可不会就这么轻易饶过他,八成是要等以后翻身了,再跟姜偃清算这一桩桩一件件事。到时候,姜偃有多少条命都不够搭的。 然而那位前夜还来见过他的魔君,这会却一点动静都没有了。只剩下某人在那一脸无所畏惧,完全不知道自己惹了个什么人。 木寒站在一旁,倒是想起来,之前他们打起来时,闻师舟也说自己是魔将。 再看这两人的组合,反倒是他师父,看着更像是那个被夫君派来的得力手下护送前行的「小媳妇」。 这个想法刚一冒出来,他就在内心唾了自己几声。 他视线落在师父纤细的腰身上,心想他怎么能这么想师父。眼睛却没有收回来,不知为何,心里多了分失落。 第62页 为了甩掉纷乱的思绪,他又问姜偃:「魔道早已崩颓倾覆,好些年没见过魔修出没,就是我们夺回了薛雾酒的尸体,师父可还知道什么用的魔修吗?」 姜偃:「有。这事你不用操心,我会亲自去找得用的魔修。」 木寒:「那......师父送我去学城之后,您又打算去哪?」 姜偃指了指地图上被圈出的几个地方之外的一大片空白。 「我去找散落在山河之中,余下那千余块尸体。」 木寒顺着他的手指,看着广阔的空白地。 心中颤了颤。 「这不可能找得到的......」 当初战后修道者会将「薛雾酒」洒得满天下都是,就是为了杜绝他復活的可能啊!要不是薛雾酒尸体水火不侵,早就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了。 姜偃没有回他这句话,木寒却看得出,他心意已决。 见他如此执拗,年纪轻轻,面容中就多了份哀愁:「师父,你不会,也是想復活薛雾酒吧?我就是前车之鑑,违逆生死之道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的。」 姜偃摇头,真诚的说:「我没那么大的奢望,他生前我只敢远远看着他,连他死的时候都没有勇气靠近过。现在只想让他有个全尸,找个安静点,风景好的地方把他埋了。让他踏踏实实的去往生。」 他心想:开玩笑,谁要復活那个魔头了? 对他来说,薛雾酒就是死的才好用。要是真復活了,那些魔道之人哪还会听他的?而且,薛雾酒要真復活了,怕不是会第一个掐死他。 木寒喃喃:「师父......」觉得他家师父人可真好。 说到往生,姜偃现在还真说不准亡魂往生的路有没有断。 他又想起了他拿到判官诀时,看到的那副景象。 忍不住问闻师舟:「你在几百年前,有没有听说过,焚烧引魂门的事?」 闻师舟:「从未听说有这回事。」 那就奇了怪了。 难道这事发生的,比闻师舟活跃的还要久远? 他想起那只烧门厉鬼念叨的称唿。 冥府大君陛下...... 大君谓之天子,天子即皇帝,冥府大君也就是冥府皇帝,如此称唿虽少见,但也不算多奇特,以往民俗多唤泰山府君,也就是......阎罗王? 他浑身一凛。 难道那只厉鬼,在不知道多少年前,把阎罗王和地府给撅了? 要真是这样,也就说得通,为什么引导死去的亡魂去往生的门那么难开了。 不会是——整条轮迴路全烧没了吧! 姜偃被自己的猜测吓到了。 要真是如此,这可不是小事。 他首先就想到了百年后遍地孤魂野鬼的混乱,或许也与此事有关。只是假如这事发生在更久之前,轮迴路早就断了,由此引发的乱象也早就该发生了才对,为什么会等到一百年后才爆发出来呢? 那时,又发生了什么,才引得世间大乱? 问题接踵而至,姜偃想得脑袋疼。 他也算是自未来穿越而来,心里知道一百年一过,就会整个世界大乱。 就一百年后的情况,他觉得自己能活这一百年属实已经活得够够的了,不必再亲自体会下未来的人间炼狱。所以,姜偃一直以来都对修行不怎么上心。 人人求长生,他只求和心爱之人相伴,安安稳稳的过完这一百年。活上几百上千年,也没什么意思。 他有时也在心里觉得对师尊有亏欠。他不修仙,寿限到了,最后肯定要先走一步。师尊已经活了数百年,将来更是要活上无数个一百年,他和他相处的时间,对师尊来说也只是漫长仙途中一个短暂的插曲,他走后,师尊恐怕要伤心。 可姜偃却不打算改变自己的想法,他虽未明说,聂如稷却也多少有所感觉,之后也并不强求他修行。 他以为师尊和他一样,想好好珍惜这一百年。 所以尽管他知道一百年后会出事,也从未细想未来可能会发生的危机。毕竟按理说,到那时,他应该已经死了。 没想到兜兜转转,倒是又牵扯进了这件事。 他揉了揉眉心,选择先暂时把这事放到一边。 三人离开槐村便要分头行动,离开这里之后,姜偃要面临的追杀通缉只会比之前还要多,三人最后凑在一起吃了点东西,就收拾行李准备上路了。 离开前,他们要先去找一趟钱老闆,看看有没有现成的棺材可用。 到了棺材铺,还未待他们开口表明来意,钱老闆一见闻师舟,竟然直接把最后剩下的一口打好的阴木棺材给了他们。 他有气无力的坐在那:「拿走吧,都拿走吧。以后,再也见不着这玩意了。烧了也好,这死人生意,我也是做腻了。」 原来是天亮时,村人去了湖畔,发现整座阴木林子都被烧烂了,根也被破坏了。几百人连同村长一夜消失,连具尸体都没留下。 村里老人如何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消失的?怕是连尸体都烧没了。 这事对槐村人打击太大,这份全村世代从事的棺材生意,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更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村里乱成一团,钱老闆看见棺材就闹心,尤其是阴木棺材。 见来订过棺材的闻师舟上门,就叫他们拿了棺材走人。 将薛雾酒的尸体转移到新棺材里,姜偃重新背在身上。 第63页 那棺材背在背上,比他人还高了一头,他身量纤细,压得他弯了腰。 闻师舟和木寒看着都觉得心疼,想替他背,却被姜偃拒绝了。 姜偃笑笑:「之前他让我看丢了一次,我不想再把他弄丢了。」 他说的,就是自己被亡魂引去湖边的时候。 他执意如此,木寒和闻师舟拗不过他,就只能随他去了。 他们才走后不久,一群白衣人御剑而至,落在烧毁的林子里。 随行而来的宋符卿,本想抢先一步抹除寒火的痕迹,可到了之后却发现,那痕迹竟然凭空消失了。 他绕了一圈,最后在一块玉牌碎片前站定。 隐约能看到上面有个「偃」字。 看到这些,他捏着佛珠的手一顿。 其他人也发现了玉牌,去村里打听消息的人也赶了回来。 「是逃走的姜偃做的。」那人肯定道。 明明一切都十分顺利,宋符卿表情却有些怪异。 他确实想把这里的事,全栽赃给姜偃,可......被栽赃的人这么配合,还格外贴心的自己准备好了证据,是不是哪里不太对? 姜偃到底在想什么? 他满心不解。 而发现了这里的情况的人,心中却格外凝重。 一名太玄宗弟子对唯识佛宗的弟子道:「我恐怕得收回我先前说逆徒姜偃不足为惧的话,劳烦小师傅再去知会门下弟子一声,要是再遇上姜偃,切记勿要莽撞行事,对他务必谨慎小心些。」 「那人,怕是比我们以往了解的,危险得多。」 . 槐村的布置,比姜偃想的更快的有了成效。 去万卷学城的路上,姜偃就遇到了不知是哪家的几名修道者弟子。 对方见着他,竟然没有直接拔剑冲过来,而是一脸警惕的站在远处盯着他。 姜偃心里一琢磨,就猜到他们估计被警告过,那必然是槐村的事被他们发现了。 他当下就止住了撤退逃跑的脚步,不退反进,目光灼灼盯着这几名子弟,一脸无所畏惧的沖了上去。 他咧开嘴,笑得一脸肆意猖狂,结果那几人反倒一脸惊骇,转身跑了。 等他们不见了踪影,姜偃也没追,而是带着木寒继续赶路。 木寒看着召唤到一半的傀儡,不解道:「他们怎么跑了?还看起来这么害怕?」 姜偃得意挑眉:「流言可畏。」 最好他们把槐村的事传得再离谱点,他们越怕他,他越安全。 这只是个简短的小插曲。 倒是给了姜偃很大的信心。 路上买了个遮面的白纱斗笠,给身后背的棺材施了个短期隐身术,将木寒送去学城内的学宫入学。 「世家,或是非世家的修道者,入不了三宗,大多就都来了万卷城学宫学习。万卷城的主人,也是学宫的主人,姓封,名不言,是个十分古板严苛之人,学城规矩森严,到了这里,我也做不了什么,一切就只能靠你自己了。不过,听说他喜欢好学的人,要讨他欢心,也不难。」 「我明白了,师父。」 木寒行过一礼,然后就只身进了学宫。这里往后就是他的战场。 姜偃难得有点惆怅,利用归利用,但也是他第一个,估计也是唯一一个弟子。 不过他只惆怅了一下,就立马找了个地方,和闻师舟商量起了路上听到的消息。 闻师舟给他倒了杯茶水,凑过去低声道:「帝城『王度』之主画姬的手上,有一件属于魔君陛下的法器,那法器相当厉害。」 他试探着看向姜偃:「只是帝城三百年前,原是当时实力最为强横的宣国所演变而来,如今才得帝字尊称,赋名『王度』,取意王权准则,那里至今仍存着当年传下的黑骑铁卫,那些人对你来说会很危险,不过只要你能拿到那件法器,必定获益良多。」 路上闻师舟接到魔君陛下传音。要他以法器利诱,引姜偃去见王度城画姬。 姜偃不久前才说了三宗五城都不好对付,估计是不会愿意现在就去王度城,但王度城里有薛雾酒一块除了三宗外最大的一片神魂,如果得了那片神魂,他或许可以摆脱尸身束缚,自由行动。 王度城对现在的姜偃太危险,闻师舟不愿骗他过去,可魔君的话他又不能不听,只能寄希望于姜偃自己拒绝。 姜偃果然对法器并不感兴趣。 闻师舟正要松口气,却听姜偃说:「法器且先放放,你听见他们说,画姬欲招婿的事了吗?」 「画姬每隔几年就要招一次婿,这有什么问题吗?」 姜偃严肃道:「但她这次招婿,说会送一件东西给她钦定的夫婿人选。」 闻师舟:「什么东西?」 姜偃:「薛雾酒的另一只眼睛。」 闻师舟眼皮一跳,「等下,你不会——」 姜偃理了理衣摆,眼睛弯了下:「你看我行吗?」 第三十三章 王度城酒馆中,几个人凑在一起讨论最近城中红绡坊新来的一位伶人。 「听说了吗?隔壁老刘为了见那个优伶,都把他自家祖传的法器给卖了,一掷千金只为见一个男子一眼,那人得长成什么妖孽样?不得是祸国殃民的妖妃级别的美貌?」 「这个时间突然冒出来,莫不是冲着画姬来的?」 第64页 「说不准。唉,现在想见他一面可是难如登天,听说本来红绡坊已经快撑不下去了,自打那位神秘优伶来了,你猜怎么着?想去红绡坊见他的客人,排队都快要排到明年了,你现在就是有钱,也见不着人喽!」 其中一人放下酒壶,一拍桌子道:「他奶奶的,老子就不信,掏光家底,还不能让我见这区区优伶一面!」 说着,大汉拎着自己的武器,一柄大锤就冲着城中红绡坊去了。 到了红绡坊,却发现今日红绡坊格外安静,门口还有人专门守着。 他才到门口,红绡坊的妈妈就满脸堆笑迎了出来:「今日红绡坊不营业,客官请改日再来吧。」 大汉往里一看,就看见了坐在层峦叠嶂的薄纱之后的两道人影。其中一道人影似是在起舞,腰肢婀娜,十分勾人。另一人坐在一旁,蓦地伸手将那优伶拉到了怀里,交颈缠绵,像是在调情。 大汉当即冷笑,「我分明看到里面有人,爷有得是钱,今天不让我进去见姜言公子,我就直接打进去!」 他一张口就是满嘴酒气。 妈妈却十分镇定,只含笑看着他:「红绡坊今天已经被人包下了,不接待其他客人。客官还是慎言,您可知道里面那位包下红绡坊的人是谁?」 大汉:「除非画姬亲临,不然谁来今天也挡不了我进红绡坊,给我把姜言叫出来!」 妈妈笑意更深:「那要是包下红绡坊的是那位小城主呢?」 小城主? 大汉打了个激灵,勐地清醒过来,「那疯子——他怎么在这!」 画姬有一子,名画婴。是这城中比画姬城主本人还可怕的人。 知道画婴在里面,这下他也不喊着要进红绡坊了,只想赶紧逃离。 走前还嘴硬念叨了两句:「我改日再来,到时候姜言公子不跪着给我侍酒,本大爷可不会轻易饶过你!」 狠话刚放完,一根筷子就穿透了他的眉心。 红绡坊妈妈脸色白了下,畏惧的看了里面坐着的人一眼,低声吩咐人赶紧把这里收拾干净。 很快,连溅出来的血迹都被清除干净了。 红绡坊内,画婴一双不似人类的金瞳,冷冷看着坐在自己腿上垂眸不语的伶人:「怎么,怕了?」 他掐着他的脸颊,将俏脸掰正,不许他逃避:「你知道那人床上死过多少你这样的伶人吗?他盯上了你,就一定会找机会得到你,我救了你一命,你是不是该好好感谢一下我。」 化名姜言的姜偃:「......多谢小城主救命之恩。」 画婴却没打算就这么轻易放过他。 「你谢人向来都是这么简单的吗?」金瞳凝视着他,轻轻眯起,「想让我亲自教教你,身为伶人该怎么讨好恩客?」 说着,他端起茶盏,压在姜偃唇上。 不想茶洒在身上,姜偃就不得不顺着他的力道仰起头,将杯中茶水饮尽。 只是普通的茶水,却像是被灌了酒一样,皮肤下透出了股浅浅的粉,让人很想试试,真的灌酒下去他又会变成什么模样。 画婴好像餵上了瘾,一杯接一杯不停,姜偃被他灌了一肚子茶,后面有点受不了,在对方不知道多少次将倒满茶水的茶杯又一次餵到嘴边,他干脆用牙咬住杯沿,阻止画婴往他嘴里倾斜的力道。 感受到轻微的阻力,画婴也停住,想看看身上的人要做什么。 姜偃就这么叼着茶盏,慢慢凑近他,直到茶盏另一头碰上了画婴的嘴唇。 他唿吸乱了一下,浅金的瞳孔快速收缩。 以他的实力完全可以在姜偃刚要靠近时就躲开,但他却宛如雕塑一般定在那里,一动不动。 姜偃没有再做什么,而是就这么松开了杯子。 等画婴反应过来时,他已经稳稳接住了杯子。 趁着他抽出手去接杯子,姜偃从他怀里挣脱,笑道:「这样,小城主满意了吗?」 不满意也没用。姜偃心想。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招惹了这位小城主,自打他混进红绡坊,这位小城主就天天都来这里点名要见他。他明明是奔着画婴他娘来的,结果画姬的面还没见到,倒是偶然撞见的画婴莫名盯上了他。 为了得到薛雾酒的眼睛,姜偃特意打听了这些年画姬招婿,都招了些什么样的人,又打听了画姬常去的地方,最后决定投其所好,扮成伶人混进王度城,伺机接近画姬。 红绡坊附近就是画姬除了城主府之外,最常去的地方。 脸上鬼印不好处理,姜偃就将黑色的咒印描成红的,再勾画几笔,勉强涂得和原来不同,尽量让人认为他这是特色面部装饰,不是诅咒。 画出来的效果竟然意外不错,看着也没那么让人不能接受了,只是不能保持太长时间。 直到他真的混进了红绡坊,闻师舟都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一样。 看着换上伶人舞衣的姜偃,闻师舟忍不住苦心劝道:「你倒也不必做到这种程度。」 恐怕薛雾酒本人都想不到,姜偃能为了得到他的眼睛,就委身去做伶人。 邪魔也说:「姜偃,不过是一只眼睛而已。没必要为了那破玩意搭上你一辈子。」 就算是他自己的眼睛,和姜偃比起来,就什么都不重要了。只要想到姜偃会成为画姬的夫婿,他就烦躁得想杀人。 第65页 但他们都劝不动姜偃。 姜偃:「我也不是真的要和画姬成亲,只要拿到眼睛,我们就跑路。」 就算他不是为了薛雾酒的眼睛,一般人真被画姬选成了夫婿,最好也快逃。 数百年间,画姬招的夫婿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但这些人最后全都杳无音信了。虽还没找到尸体,但活着的可能微乎其微。 姜偃都把自己的打算说得这么清楚了,闻师舟却还是觉得背后凉凉的。不知道是不是那位受限于尸身,无法随意出面的魔君神魂不高兴了。 虽然过程不太对,但结果是姜偃如他所愿去见画姬,为了帮他夺回神魂,甚至都要献身画姬了,那位魔君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计划得很好,却卡在了怎么能勾引到画姬这一步上。 姜偃的气质实在不太像个伶人,更没什么勾引人的经验。 他一个人找了个僻静的角落练习的时候,刚巧被楼下路过的画婴看见。 他出声打断了姜偃僵硬的动作:「你这样练上一百年也没用。」 也不知道这位小城主怎么想的,他竟然就这么和姜偃槓上了。 姜偃只是想装个伶人,画婴却是认真想把他培养成一个真正的伶人。 他每天都来这里教他跳舞,教他学各种乐器。 稍有懈怠,他就在一边冷冷的说:「就这点水平,勾引我都嫌不够,还指望能勾引我母亲?」 姜偃本来在他的指导下僵硬的扭着腰,他这么一说,脚下步子一乱,差点跌倒。 正想撑着桌子站好,谁知道画婴突然伸手拉了他一把,把他拽了过去。 他挣了挣,那横在他腰上的手却纹丝不动。 现下总算借着茶盏脱身,姜偃站在一边,本以为这难对付的小城主又要对他发难。 谁知画婴垂眸看着手中洒了一半的茶盏,竟然没多说什么,而是握着茶杯,把杯中剩余的茶水一饮而尽。 喝完杯中茶水,他将茶盏放到一边,眼尾微挑:「这才像话。」 姜偃一脸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 之前还说他不会讨好人,对他哪哪都不满意,现在却仅靠一杯茶就放过他了,这人想法实在难懂。 不过他既然愿意帮他勾引画姬,姜偃也愿意在他面前多顺着点,毕竟要说这世上谁最了解画姬,那她儿子画婴肯定要排在前头。 为了安抚对方,他还特意拍着胸脯保证,谎话张口就来:「你放心,我以后一定把你当亲儿子对待。」 画婴帮他勾引画姬,画姬是他母亲,那可不就是相中他当他爹了嘛。 姜偃还挺新奇,他难道看起来很慈祥?那天画婴路过,就是从他身上感觉到了——父爱? 画婴脸黑了下,短短一瞬,把姜偃全身的致命点都扫了个遍。杀心蠢蠢欲动。 要是姜偃再多了解他一点,就会知道自己刚刚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 画婴深吸了口气,意味深长的暗示:「姜言,你有没有考虑过,无论你想得到什么,比起勾引画姬,勾引我......或许来得容易得多。」 姜偃笑着笑着,忽然僵住了。 ......等等,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邪魔哼了声:「他想睡你。诡计多端。」 姜偃勐后退了步,有点被吓到了「你......」 他一退,气势就弱了下来。 见状,画婴上身向前欺进,金眸紧紧锁定着他,像是盯上猎物的勐兽:「你好好考虑一下,我会是你更好的选择。」 见姜偃不说话,画婴也不打算逼他太紧。 反正人就在他的地盘上,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让他跑了。 想到那夜见到的画面,画婴心里痒了下。 那晚灯火旖旎,朱阁之上青年生涩的摆动腰肢,腕上红绸随风飘起,映在灯下,像是一条舞动的蛇。 他百无聊赖间,被地面上的影子吸引了注意力,遂抬头望去。 伶人轻薄的衣衫半遮半掩,低贱又艷俗,可一对上那双清澈明亮的黑眸,画婴心里一动,瞬间生出了别样的心思。 反正看上了,抢过来就是了。 要怪,就怪那天月色太晃眼。 在画婴的预想中,姜言突然被他抛了橄榄枝,发现自己不用费尽心思攀附画姬,换成攀他也可以,心中混乱也算正常,大概要纠结上好一会。 谁知他才转身,连步都没迈出去,就听身后那伶人犹犹豫豫道:「小城主,你说的是真的?」 画婴脚步当即顿住,转身看向他。 这伶人笨得很,不太会看人眼色。他都这般几次给他递台阶了,他就是傻傻呆呆的不给些反应,也不知道是真没看出来他的暗示,还是故意装傻。 他真当他那么闲,堂堂五城之一继承人,没事天天跑来教一个笨蛋伶人跳舞弹琴? 画婴看得出来姜言在这里当伶人目的不纯,于他而言,这却是件正中下怀的好事。有所图,就意味着他攥住了引鱼儿上钩的饵。 饵在他手里,鱼儿落网是迟早的事。 但他上钩的速度有些出乎他的预料。他连门都没走出去。 画婴第一次在姜言这里得到了恩客待遇。 不识趣的木头伶人正用一种欲语还休的羞怯神情看着他,勾画妖娆的脸上漫上一层浅浅的红,站在不远处一副想过来,又不不敢的样子。 第66页 见他瞬间转换了态度,画婴心中冷笑一声。 原来不是不会讨好人,只是不想讨好他。 人不聪明,见风使舵,趋炎附势那套倒是很熟练。 这么想着,画婴面上冰霜又凝结了几分,看着像是不悦,仿佛下一秒就要走人。 结果等了半天,他站在那冷笑了一会,不仅没走,还朝姜偃伸出手,道:「过来。你要的我都可以给你。」 平时让他过来点,那伶人左一句推拒,又一句不愿,如今给足好处承诺,那人眼睛一弯,利索走了过来,把手搭在他手上。 姜偃也不想笑得那么猖狂。 他正愁画姬难接近,画婴自己送上门了。天下还有这样的好事? 邪魔看他一脸喜滋滋,差点被气晕:「你光看他给你好处,没看到他想要你的人?」 顿了顿,他忍无可忍道:「给我把手松开!」 姜偃:不。 这年头,这种大冤种不多见了,遇上了不得抓紧点? 不久前画婴在他这里还是个妨碍他接近画姬的麻烦,现在不一样了,他说他要的东西都可以给他。这么大方,搞得他都不好意思了。 他要是真的说到做到,画婴以后就是他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邪魔目瞪口呆:「你听话是只听自己想听的吗?!」 他只听见画婴说会把他想要的给他,就没听见,他让他「过来」??他摆明对他图谋不轨,他竟然还上赶着往上凑??? 邪魔寄生在姜偃识海之中,任他怎么气都拿画婴没办法。 但不是所有人都没办法。 他听见一道淡淡的声音:「等天黑。」 邪魔听到这道声音还愣了下,这声音和他自己的一样,语气却明显不是之前和他掐过架,差点弄死他的那个疯子。 也不是那个不怎么出现,安安静静窝在姜偃怀里,存在感低下的小透明。 这是一个新的「薛雾酒」。 邪魔更郁闷了。 人好多啊。 邪魔安静了下来。 外面,姜偃的手搭在画婴手上,才一放上去,就被画婴用力抓紧,往自己的方向用力一拉。 没拉动。 姜偃目光灼灼盯着他,再次确认:「真的什么都可以给我吗?那要是,我想要画姬城主许给未来夫婿的信物......薛雾酒的眼睛——」 闻言,画婴忽然看向他,眯了眯眼睛:「你想要那个东西?」 姜偃眨巴眨巴眼睛:「不能给我吗?」 说着他就要把自己的手往回抽。 画婴用力抓住他,没让他抽走,看着他意味深长的笑了:「可以。不过,你也知道那是母亲原本答应给未来夫婿的,想要它......」 他上下打量着他,像是在考虑把他卖了够称几斤几两。 「想要那个东西,你原本给出的价码可不够。」 「我还没说要给什么价码,小城主怎么就说不够?」 他直接用力将人扯到跟前,冷冷垂眼,不留情面的点破他的小心思:「你想哄着我几天,东西到手就跑。」 「姜言,你要是想要那个东西,几天几夜可不够。真想要,就得拿你一辈子来换。」 姜偃:咦?坐地起价了? 第三十四章 姜偃小心确认:「一辈子是指?」 「你,和我成亲。」画婴倨傲的抬着下巴。 金眸含着轻蔑,总是像在对他冷嘲热讽,语气又冷硬似是施捨,总之就是一点都不像在求亲。 姜偃就实在难以分辨他到底是在嘲讽他,想等他一答应就甩开他,以此嘲弄他稍稍勾勾手指就能贴上去,还是真的要成亲。 他倒是不介意他真的藉此戏弄他。 这种施捨般给点好处,等人哈巴狗一样上赶着凑上去,又嘲笑着收回的把戏,小学生都嫌幼稚,脸皮薄点自尊心强点的人可能被这点小手段弄哭,姜偃早过了那个年纪。 他倒也不是天生脸皮厚,只不过十二家子弟那种名为戏耍,实则招招见血要命的,委实可怕多了。 人的标准都是对比出来的,他已经很难对不见血,不要命,不至残的「戏耍」产生什么波动。 他只担心画婴是认真要成亲的。心里一阵迟疑。 其实这种可能性很低,画婴这种身份地位的人,根本不可能看上他这样低微的伶人。况且,他现在看起来就是个普通的凡人,身上没有一丝灵力痕迹。 修道者哪怕不在乎出身,也要在乎修士和凡人之间存在的不可逾越的鸿沟。 而姜偃只想把薛雾酒的眼睛骗到手,不想真和人成亲,这么搭上一辈子。 画姬那还只是定亲,拿到定亲信物之后,有得是逃跑的机会。 成亲就不一样了。 这个世界成亲需要立誓立契,一旦礼成,到时候姜偃再想跑,可就要顶着天雷跑了。而且以后他走到哪雷就噼到哪,货真价实的天打雷噼。 姜偃面上不动声色,只是在画婴紧盯的视线下,故意眉尖微蹙,一脸忧愁悽苦,犹豫着道:「小城主,我有一件事,得和你说清楚。」 他还未开口,画婴就先道:「让我听听你想找什么藉口搪塞我。」 姜偃苦笑了下,偏开头,「其实......我已经成过亲的。」 邪魔:什么!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邪魔:你不会说你和聂如稷那个吧,那个不算,未成契,不作数!天道都不同意! 第67页 姜偃:闭嘴。 聒噪,影响他发挥。 腕上一紧,画婴身上散发着冷气:「你身边那个护卫,他是你的夫君?」 「这种任由你出来陪客卖笑的废物,你留着他,也打算以后做成画裱起来,挂墙上当装饰?」 一字未骂人,却字字都像在骂他愚蠢。 姜偃被凶得抖了一下,赶忙说:「不,不是他。」 「那是谁?你要是说不出来,我就当是你找的藉口。但这个藉口,我很不喜欢。」 「你让我生气了姜言,想拿到那东西,现在一辈子也不够了,」画婴咧着嘴,恶劣又阴险的瞪着他,一字一句威胁着,「我会要你,生生世世都和我在一起。所以我劝你,最好想清楚再回答我。」 好傢伙,通货膨胀都不带这么翻番涨的。 短短几句话,姜偃要付出的代价就从几晚到一辈子,又变成了几辈子。 奸商,超级大奸商! 姜偃能真如了他的意吗? 当然不能。 他像是真的被威胁住了,瑟瑟垂头,目露哀伤:「不是的,我夫君,他已经死了。」 吵闹的邪魔霎时一静。 哦,说的不是聂如稷,是他啊。 姜偃头低更深:「我这样成过亲的人,不敢高攀小城主。」 画婴眉头一拧,金眸中多了郁色:「你心里还惦记着你的『亡夫』?」 姜偃喉咙噎了下。 不是,他这反应怎么不对劲? 他就只想说这个?重点不应该是他「成过亲」吗? 见他低着头沉默,大半张脸都遮着,画婴心里一阵烦躁。不耐的将他整个拉到怀里,转身扫落桌面上的茶具,将他按在桌子上。 这下,他终于能看清他的脸,连一丝细微的神态变化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我怎么不知道你是这么忠贞深情之人?你要是真对你那亡夫忠贞不渝,也不会出现在这里,费尽心思妄想用你那拙劣的舞姿勾引我母亲。」 他神情阴郁的盯着他。 「喜欢玩强迫孤苦无依的寡夫的戏码,我可以陪你,但别演太过了。过了,惹我不高兴,你就要吃苦头了。」 他上下打量着他,像是在挑选下手的位置,最后在他有些凌乱的胸口位置按了按,语气缠绵粘腻,如同一条吐着信子的蛇:「你说,那种带钩子的鞭子,你能受得住几下?」 掌心下传来细微的抖动,见他真的露出害怕的神情,画婴丝毫不觉得舒畅,反倒更郁闷了。 「小、小城主......」 「嗯?」他漫不经心应了声,忽然被他胸口的带子吸引了注意力,将带子的一角捏在手里把玩。 掌心压下的地方能感受到急促的心跳。一下一下的,让他血液都跟着滚烫起来。 雪白的长髮垂了下来,洒在嘴角,颈侧,腰际,带着丝丝透骨的凉意。 明明当下他既没有威胁他,也没有摆出吓人的表情,却让姜偃敏锐的感到了一份不同于之前的危险。 就算他之前说要拿鞭子抽他,他都没什么感觉,这会却突然感觉空气变得有些稀薄了,让人莫名憋闷窒息。 姜偃咽了咽口水,果断变卦到:「我其实和我那亡夫也没有多少感情的。」 画婴玩上瘾了一样,用手指绕着他衣服上的带子,「是吗。」 「是......是啊。」 「和我成亲?」 姜偃乖巧道:「只要小城主不嫌弃。」 认识这么长时间,画婴终于笑了。 不是那种吓人的冷笑,而是真心实意的带上了笑意。 他一笑,那张霜雪般俊美的脸就越发晃眼了。 姜偃还真被他撩到了一下,大脑的信号忠实的反应在了身体上,画婴没有错过他突然混乱急促的心跳。 「这么怕我?」他以为他是被吓的。 「不是,是心动。」姜偃诚实回答。 看到格外的好看的人就心动,大抵是人类通病。 没想到他会这么直白的说这种话,画婴呆滞了一秒,耳朵上忽然泛起了一片红色。 凶戾表情再难维持,他蹙眉闭了下眼睛,用力狠狠瞪着他:「说好话也没用,别指望我心软放过你。」 「别跟我耍小心思,」他压低声音,「你也不想你那死鬼夫君,死后还要被拉出来折磨吧?」 「不想他受罪,就听话一点。」 姜偃睁大了眼睛。 画婴将他拉起来,一边将他凌乱的衣服整理好,一边说:「我回去先将我们的事禀告母亲,你收拾一下东西,我明天来接你去少城主府。放心,你待在这,不会有人敢来打扰你。」 「好。」姜偃乖乖应道。 画婴前脚才离开,姜偃后脚就听到脑海里一道阴沉的声音说:「没有明天了。」 「你怎么了?」 姜偃觉得邪魔语气有些奇怪,就追问了一句,但邪魔却没声了。 闻师舟白天出门去帮他打探情报,等他晚上回来,姜偃把画婴的事和他简单的说了一下。 闻师舟:「你当真要和画婴成亲?」 姜偃:「当然不可能。所以我们得赶在契成之前把眼睛拿到手,只是这次之后,王度城大约也要加入通缉我们的行列之中了。」 如果画婴要在成亲之时才肯把眼睛交给他,那姜偃少不得要逃一次婚了。 第68页 被逃婚的画婴......到时候,估计会恨他恨得想把他碎尸万段吧。 姜偃在心里无声嘆气。 . 傍晚,从画姬那出来,画婴回到城主府西侧的少城主府,往日也没觉得这哪里不好,现在却越看越不顺眼。 他叫来手下,「你前年成亲时,家中是如何布置的?」 手下听了一懵。小城主怎么关心起这个了? 画婴瞥了他一眼,神情淡淡道:「我要成亲了。不懂这些,参考一下。」 手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反应过来之后,在一旁张大了嘴,「您,成亲?」 见他如此,画婴估计他也说不出来什么,想到库房里还有几幅不错的画,就想着要去把画拿过来挂上。不是好画,但聊胜于无。其他的,往后把钱给姜言,他可以买些喜欢的放家里。 他虽然面上看不出来,但脚步却急切了许多。 他没有注意到,他的身后落下一道血色的阴影,沿着青石铺就小路静静吞噬沿途的月光。 第三十五章 自打姜偃混进王度城,闻师舟都是在他房间里打地铺。红绡坊不缺一间房,但闻师舟说他们也算是在敌人的地盘上,最好不要分开。待在一起,发生意外的时候,能省去找人会和这一步。 这晚也是。 「很多时候一旦分开,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了。有好多次我找到对方时,就已经是一具尸体。现在不是几百年前了,但我们的处境却是相同的。」闻师舟是这么解释的。 多年征战的经歷,让他不太习惯在外行动时和同行之人分开。 他怕自己没办法在姜偃需要他的时候赶到他身边。很多时候,或许就差那么一步的距离,重要的人就不在了。那种后悔得想死的感觉,只要经歷过一次,就不想再经歷第二次。 姜偃表示理解。 不就是恐怖片分头行动必死定律么。 他倒是不介意和闻师舟一起住,他没穿越前还在上大学,学校宿舍的八人间都住了几年,那房间还没红绡坊分给他的这间一半大,没道理穿进游戏里就矫情起来了。 不过看闻师舟在外面跑了一天,回来还要睡在冷硬的地面上,他还是忍不住拍了拍自己的床:「你要不还是上来睡吧,咱们可以挤挤,这床挺大的。」 这床确实不小。 红绡坊这种地方,别的都可以不行,但床必然是最为舒适宽敞的。 姜偃还是老样子,先把棺材放在床里侧。 要不是有棺材这么个大傢伙在床上占了一半的位置,这床躺四五个人都绰绰有余。 闻师舟往里侧看了一眼。 在姜偃看不到的地方,那副棺材周围散发出一股阴森的寒气,像是有一双眼睛正刻毒的盯着他,只要他真敢答应上姜偃的床,就会立马扑过来掐死他。 「算了。」闻师舟收回视线。 姜偃想了下,突然反应过来一件事。 他试探着问:「你是不是因为我喜欢男人,心里有芥蒂?」 「你别担心,我也不是是个男人都喜欢的。我只喜欢薛雾酒,我既已认定了他,就只倾心他一个,其他人都不行。我保证只当你是兄弟,不会对你有龌龊心思。」 「我没觉得你对我有想法。」 「真的?」 「嗯。」 「哦,那就好。」 姜偃放心了。 他一旦意识到了可能存在的问题,不马上说出来,这一晚都要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了。所有不确定的猜疑,在说出口的瞬间都会不攻自破的,说开了,他就可以踏实睡了。 他心满意足的躺到床上,本来安静了一会的闻师舟忽然说:「你说你拿我当兄弟。」 「对啊。」 「那你叫我声哥哥。」 那道半搭话应着的声音消失了。 闻师舟睁着眼睛,微微屏住唿吸等了一会。 确认自己没有漏听什么,他嘴唇紧紧抿了一下,想说算了。 黑暗中,一道略带迟疑的嗓音软软开口:「哥......哥哥?」 那到每夜伴在身旁平稳有力的唿吸骤然间消失了。房间里安静地像是只剩下姜偃一个人。 作为一个已经很少用叠词称唿叫人的成年人,姜偃做了半天心理建设克服了的羞耻心,在沉默中慢慢爆炸。 他悄悄转头,想看看闻师舟是不是被他尬住了。 一侧头,一寸距离之外,一双黑夜里散发着绿光的眼睛正趴在床边,炯炯有神的盯着他。 姜偃心脏骤停,本来的瞌睡都被吓醒了,刷地坐起来。 「闻......闻师舟,是你吗?」 「嗯。」 床边传来低沉的回应。 姜偃张口结舌,「你......你干嘛......」 大概也意识到自己这个行为怪吓人的,闻师舟从又慢慢躺了回去,「没什么,我就是想看看你。」 乌漆嘛黑的房间里本来应该什么都看不清,姜偃却莫名幻视了大狼狗委屈的表情。 不是,他大半夜的吓人,他委屈什么?他还占了他便宜,要他叫哥哥,姜偃都没不高兴。 姜偃满头雾水的躺了回去。 睡着之前又在脑海里唿叫了一下邪魔,还是没有回应。 因为邪魔之前也偶尔失联,姜偃就没太多心,明天还要继续应付画婴,想办法把薛雾酒的眼睛骗到手,都是要动脑的活,现在养足精神是最重要的。 第69页 这么想着,姜偃沉沉地睡去。 然而半夜,他却被一股莫名的凉意惊醒。 睁开眼,模煳间,他看见一道瘦长的黑影站在门外。 扭曲的轮廓打在门框上,姜偃瞬间惊醒。 「谁在外面!」他厉声喊到。 没有人回答。 姜偃下床尝试推了下闻师舟,结果闻师舟完全没有反应。 他犹豫了一秒,召出判官诀拿在手里。 管他什么妖魔鬼怪,他大小也是个活判官,半夜找上门,都给他收进判官诀,排队往生去。 姜偃打开了门。 安静的走廊上,老旧的破木板咯吱咯吱响着。黏稠的血液从面前高大身影垂着的指尖滴落在脚边。 看清站着的人,姜偃怔了怔,「画婴,你大半夜站我门口干什么?你受伤了?」 来人正是那位白日说要和他成亲的小城主。 但不知为何,总觉得这位小城主和之前有些不同。好像比白天的时候,气息更加混乱危险了。 「我刚刚解决了一个妨碍我们的大麻烦,你是不是该奖励一下我?」画婴的目光贪婪的描摹着他的脸庞。 那如同将皮肤一寸一寸舔舐而过的视线,让姜偃不由打了个寒颤。 配上对方身上翻腾不止的杀意,就和直接说「我刚杀了个人」没多大区别。 虽然当下姜偃觉得最莫名其妙的是,——他为什么要奖励他,但现在显然不是说这种话刺激对方的时候。 姜偃软声问:「你想要我怎么奖励你?」 画婴:「别动。」 下一秒,他弯下腰,扣住他的脑袋吻了上去。 一股浓郁的吃过人一样的血腥味,顺着交缠的唇齿渡了过来。 姜偃睁大了眼睛。 之前怎么叫都不醒的闻师舟偏偏在这个时候爬了起来。 他疑惑的看着堵在门口的姜偃:「你站在门口干什么,有谁在那吗?」 画婴松开他红肿的唇,在他开口前轻轻嘘了一声。 他用鼻子蹭了蹭姜偃的鼻子,用近乎于无的气音对他说:「告诉他,你只是想站在门口透透气,一会就回去了。乖,别惊动他,今晚不想再杀一个了。」 第三十六章 闻师舟听见姜偃像是唿吸不上来一样,重重的喘了口气。 连嗓音都莫名沙哑,像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一样,断断续续地说道:「没、没别人,就嗯......就我一个,我就是觉得房间里有点闷,站这透口气。」 闻师舟沉默了一下,忽然道:「你让开。」 姜偃顿时慌乱起来:「我真的没事!」 背在身后的手却给闻师舟打了个手势,告诉他门外有人,不宜妄动。 姜偃真觉得这小城主今晚不正常。 有种被鬼怪附身了的感觉,还是那杀过很多人,戾气很重的鬼怪。 让他没当场翻脸打起来的原因是,要是小城主真被附身了,他现在......这又是在干嘛? 这鬼怪附身,总不会就是为了大半夜跑来轻薄他吧?这都什么怪癖? 姜偃迷茫的仰起头,银髮的俊朗青年弯下腰,先是在他唇上啄了下,然后竟然凑到了他的脖子上,威胁般的用牙齿咬着他的脖子,像是在说,他要是敢说出实话,他就会立马咬断那里一样。 但是,如果他真的想威胁他,大可不必上嘴。 姜偃十分严肃的想。 他现在也有点拿不准画婴到底是什么情况了,就想让闻师舟先别轻举妄动,容他再观望一下...... 「姜偃,闪开。」 感受到身后猎猎风声,姜偃下意识蹲下,就见惊天剑嗖的一声贴着他的头皮穿过,姜偃心有余悸的摸了把头顶的头髮。 而画婴的脑袋骤然失去支撑,勐地往下一沉,差点没来得及躲过。好在他在最后关头险险翻了个身,闪了过去。 惊天剑轰地扎进了身后的地里,这还没完,那剑又立马掉头回来刺向他。 这一回,画婴只是看了杀气腾腾的闻师舟一眼。 金眸在对方面前缓缓覆上一层不详的血红。 闻师舟神情微怔,下意识抬了抬手指,惊天剑擦着画婴的身侧而过。 那双眼睛他已经看了上百年,再熟悉不过了。 那人不是画婴,画婴的肉身之下,是魔头薛雾酒! 按理说,既然知道这人其实是薛雾酒,这会闻师舟就该识趣的躺回去装死,无论薛雾酒想做什么,他都不该妨碍他。 可闻师舟仍然片刻不松懈的紧盯着他,脸色还是很难看。 借着月光,他看见了姜偃颈侧的一抹鲜艷红痕,加上刚才姜偃奇怪的声音和喘息,闻师舟有了不好的联想,那些可能出现的画面光是想想就让他暴躁得想杀人。 「『小城主』请自重。」他压抑着怒气说。小城主三字说得咬牙切齿。 「夜深了,若有事,请明日『白天』再来!我和弟弟要睡了,『小城主』请回吧!」 他敢动他弟弟!!就算是他效忠之人也忍不了! 画婴勾了勾唇,「别生气啊大舅哥,我只是想到明天就要成亲了,就忍不住来看看我的『新娘』。」 不对。闻师舟面色一沉,他傍晚背着姜偃给他传音时不是这么说的。 「你不是说这个婚礼办不成了......」 还有——谁他娘的是你大舅哥!! 第70页 闻师舟脸色更臭了。 「我改变主意了。」画婴却心情很不错的样子。 姜偃不懂他们两个打的什么哑谜,迷茫抬起头,正巧画婴也看了过来。 他的眼睛又恢復成了金色,那只为了震慑闻师舟而显露的异样,在面对姜偃时又被敛去。他笑着对姜偃说:「好好期待我们明天的结契典礼吧。」 两道叫声同时响起。 姜偃:「什么!明天?!这么快!」 闻师舟:「不行!我不同意!!」 任他们说什么都没用,画婴已经走了,他的话只是通知,不是在徵求他们得到意见。 姜偃满脸忧愁,「时间太赶,来不及布置后手了,看来我们真的要做好杀出去的准备了。」 闻师舟:「不行,你不能去!」 姜偃不知道,他还不知道吗? 薛雾酒既然已经杀掉了画婴,占据了画婴的身体,他分明有能力自己取回眼睛,和姜偃成亲这一步,根本就没有必要,他却还是要和姜偃成亲,摆明了不安好心! 他了解薛雾酒这个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他既然敢那么说,那就是一定要这礼契双成。 他不知道那人为什么一定要和姜偃结这婚契,反正不会是真对姜偃情根深种,才急着要把人绑定在身边,闻师舟觉得有很大可能是他想利用婚契防止姜偃背叛他。 姜偃想抢了东西就跑,怕是最后会落入薛雾酒的圈套。 然而,姜偃是一定要去的。 「那里有他的眼睛,」他认认真真的说,「我是无论如何都要走一趟的。」 「你!煳涂!」 ——他就是拿自己的眼睛做诱饵骗你上钩,要利用你,等你没有价值了就会丢掉你! 永远不要相信魔修表演出来的真心。有真心的人根本就不会入魔。 这话闻师舟到底没有说出来。 「算了,反正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你想做什么就做吧。」 他臭着脸转身躺回了地铺上,姜偃蹲在门口眨了眨眼睛,觉得闻师舟可能也不像他想的那么不能信任。比起他老大的眼睛,他貌似更关心他的安全。 「谢啦。」姜偃轻轻说。 ...... 第二天一大早,城主府派来的侍女僕从鱼贯涌入小小的红绡坊。 由于时间紧张,到底还是有些仓促,来不及接姜偃去城主府做准备。 好在东西都很全,姜偃换上了一身大红的礼服,锦绸华服,连头髮都有人帮他束了起来,戴上了顶很值钱的金冠。 他脸上的纹路不好办,本来他还打算自己避着人处理一下,没想到见到他去掉画饰之后的真面目后,那些侍女竟然完全没有被吓到,连惊讶都没多少。 姜偃猜,可能是画婴提前叮嘱过了。 这点倒是体贴。 侍女重新帮他画了一下脸上的花纹,比他自己的手艺好多了,然后又交给了他一张搭配着衣服的红色面纱。 侍女:「请公子待上这个,测算的吉时就要到了,我们该走了。」 姜偃:「我的脸画过之后看着应该不吓人了,不用戴面纱遮着了吧。」 侍女摇了摇头:「公子误会了,公子面容哪怕不画也不丑陋,在城中无需遮掩。只是这是小城主的吩咐,小城主说,他成亲这么大的事,虽然仓促,却也不能默默无闻的办了,必要昭告天下才行。不一定所有人都要到场,但也要给大家一个送贺礼的机会。就算交好的世家不来,这个消息一放出去,这一路上观礼的人也定然极多,公子生得貌美,小城主担心您被人看得不自在。」 其实是他们担心那些人一直盯着您看,小城主要发火。 小城主要是发了火,好好的喜事就要变成丧事了,这婚礼也要变成血色婚礼了。 姜偃听了忍不住心里乐了下,画婴虽然是个城二代,但还挺会过日子的,什么给大家一个送贺礼的机会,不就是想收份子钱吗?看着那么贵气,人倒是挺朴实无华的。 要不是姜偃的目的是要骗他「传家宝」,说不准,他和画婴还真挺适合当朋友的。他还挺喜欢他的。 长得好,人又有趣。 有一点确实提醒了他,人太多他是该遮遮脸,不怕吓到谁,就怕那么多人,有一个认出他是谁的,他就有大麻烦了。 姜偃接过面纱蒙在脸上,反手在脑后系了个结。 看他配合,侍女也忍不住松了口气,声音也轻快了: 「对了,公子也不用觉得这结契典礼没有各宗各家的人来观礼,显得不够隆重,听说太玄宗那位仙尊大人正巧带着他那位『天定姻缘』,未来道侣在临近的药都,接到咱们小城主要成婚的消息,那位仙尊大人竟然答应了会来观礼,做您与小城主结契的见证人呢!」 这个分量的见证人,全天下独一份! 「往后,两位任何一方,要是有背弃对方的想法和举动,哪怕老天不降雷罚,仙尊也会亲自出手惩治,有仙尊大人在,姜公子和小城主的婚事,又多了一层保障呢!两位以后不幸福,仙尊的剑第一个不答应!」侍女打趣道。 姜偃却欲言又止:「你说......谁?」 侍女:「仙门之主,正道之首,太玄宗的仙尊大人呀!」 姜偃系面纱的手狠狠一抖。 聂如稷要来观礼? 第71页 这是要他血溅当场的节奏啊...... 他现在直接跑还来得及吗? 「公子?公子?我们该走了。」 姜偃默默回头拽住侍女,「那个,我感觉这面纱还不太保险,要不......给我换个盖头吧,就凡间娶妻用的,不透光的那种。」 第三十七章 在姜偃的再三要求下,侍女离开了一会,不知去哪找了块红盖头给他。 闻师舟抱着手臂在门外等,看到姜偃盖着脸,被侍女小心牵出来,立马上前接过姜偃的另一只手,「小心,你这副装扮怎么回事?成婚遮着脑袋像什么样子,是画婴嫌弃你面容有损,不愿你以真面目示人,才这样要求你?」 姜偃摇头,「聂如稷要来观礼。不只是我,你也得藏藏。」 闻师舟:「他怎么来了?」 姜偃:「画婴发了请柬,刚巧碰上聂如稷在这附近就过来了。我们要小心。」 他们俩加起来都打不过聂如稷。只要聂如稷亲自出手,他们就死定了。 闻师舟握了握他的手,表示自己知道了,「只是委屈你了,成婚之日,还要躲躲藏藏的。」 而且他本来是要在姜偃身边护送他,直到把他交到画婴手里,现在也没法继续待在他身边了。 姜偃不以为意:「反正也只是假成亲,不必在意。」 闻师舟复杂的看了他一眼,心道,他是想假成亲,只怕画婴身体里的薛雾酒想把这婚事坐实,想把他绑在身侧。 因为只是他的猜测,他也不清楚那位魔君大人的真正目的是什么,也不好这个时候说出来,再增加姜偃的压力,他已经明显能感觉到,知道聂如稷要来的消息之后,姜偃整个人都紧绷了不少。 他只是说:「我在暗处跟着你,不用怕。」 姜偃:「你在,我不怕。」 闻师舟还是一路牵着他走到了红绡坊门口,然后他混到了人群之中,看着姜偃被侍女搀扶着踏上八只鹏鸟拉着的华丽车架上。 果然像侍女说的,五城之一的少城主要成亲这么大的事,不少人都来看热闹了。 姜偃坐在车里,还盖着盖头,都能听见车架两侧热闹的讨论声。 「哎,知道吗,今天仙尊大人要带着他那位命定道侣来呢!真是太给我们小城主面子了!」 「什么命定道侣,不是说姜偃已经叛出太玄宗,还是仙尊亲自下令通缉,要抓到人压回太玄宗受刑的吗?」 「不是那位。太玄宗不日前重新卜卦,算出仙尊的命定道侣其实另有其人,那个人根本就不是姜偃,而是姜偃的弟弟,人称小姜公子的姜琤!是姜偃不知道用什么阴毒法子,篡改了原本属于小姜公子的命途,顶替了小姜公子成了仙尊首徒,又成了仙尊的命定道侣。」 「可这假的,终究是假的。这不是就露馅了?」那人嘲讽笑道,「他就是个凡人,根本没有登仙途的天分和机缘,强行凑到我们修道者身边,这些年给太玄宗丢了多少人,给仙尊大人抹了多少黑?废寝忘食的修行一年也赶不上别人一天的成果,最后还不是落得个狼狈逃走的下场,成了全修真界的笑柄。」 「人啊,不该觊觎那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就算强行偷了别人的,最后,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我听说那位小姜公子虽然这些年耽误了,但如今才入仙途,修行就日进千里!」 「如此天分,实在是可怕,不过,也就这样的人才配得上仙尊道侣的身份。不愧是真正的命定道侣,配站在仙尊大人身边的人。」 「仙尊大人对小姜公子这个真命定道侣也格外不同,姜偃还在太玄宗的时候,仙尊连太玄宗的大门都不很少他出,也很少让他出现在人前,如今换成了小姜公子,还不是人家想去哪玩,仙尊都能放下公事陪着,全天下绝对找不出第二个人有这待遇。」 「听说这回也是小姜公子身体不好,仙尊才特意陪着人亲自走了趟药都配药呢。要不是赶巧了,少城主这婚事还不一定能请到这位来......」 哪怕走远了,各种各样交谈的声音仍然远远飘来。 姜偃端正的坐在车架里,安静闭着眼睛。 大早上又回来了的邪魔小心问:「你还好吗姜偃?你别听他们乱说,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你......你很好,是聂如稷配不上你!」 「姜偃?姜偃?你怎么不说话,你不高兴了吗?」 姜偃唿出一口气,「没有。」 「那就好......」 「我是快要气死了。」 姜偃发出一声冷笑。 「他们说得好像是我死皮赖脸扒着聂如稷不放一样,真让人不爽。」 好像他这个人就是聂如稷的一个随身物品一样,全部意义都在聂如稷身上了。 进仙宗是为了聂如稷,努力修行是为了配得上聂如稷,好像他一旦配不上聂如稷,他整个人就没有任何存在的价值,就要被全然否定,该被所有人踩在脚下一样。 什么命定道侣的说法,也令人不爽。 他们明明是日日夜夜相处,一点一点走到了彼此的心里,百般试探着确定了心意,那样日久渐深的感情,那些相处的一点一滴就全被一句因为是命定道侣给否定了? 姜偃什么都信,他偏偏就不信命。他只认人,别的都不认。 就算现在知道那些心意都是假的,聂如稷是为了狗屁命定才想和他在一起,那也是聂如稷垃圾,被命轨牵着鼻子走。他对他们之间的一切都问心无愧。 第72页 聂如稷,他敢像他一样坦荡的说出这句话吗? 最让姜偃不爽的是—— 还他娘的是聂如稷醉酒先亲了他!抱着他不撒手,跟个狗皮膏药一样黏在他身上,跟条狗一样舔来舔去,还要扒他衣服! 他脑抽了才觉得接到了暗示,第二天就表白了! 越想越来气。 他连声音都阴沉下来了。 「他竟然瞒下了我和薛雾酒的事,听他们还这么把我和聂如稷的名字放在一起谈论,委实令人不快。」 「今后,我只想听到我的名字和一个人同时出现在别人嘴里,那就是薛雾酒。」他斩钉截铁的说。 邪魔被他这句话震慑住。 姜偃呵了声,「毕竟,和喜欢的人被一起讨论是件让人愉快的事,和厌恶的人放在一起只会令人厌烦。」 看来,他有必要做点什么,让所有人都好好的看清楚他真正的心之所向,到底是谁。 邪魔扭捏了起来:「嗯......嗯!」 姜偃什么都好,就是说话有些太......直白,时不时就来句示爱,对常人来说总有些过于孟浪。 好在......他爱听。还很喜欢。 「你......再多说点。」邪魔声音发颤着要求。 姜偃没理解。 「说什么?」 「......就说,你喜欢薛雾酒。」 「不说。」 「为什么?」邪魔委屈质问。 「这里就我们两个,没意思。」 邪魔急了,想说有意思啊,怎么就没意思了? 却听姜偃道:「我迟早要找个人最多的时候,当着全天下人的面,趴在他们的耳朵上喊出这句话!!」 让他看看,下回谁还会说他和聂如稷如何如何! 姜偃面无表情的坐在车里,就听见外面忽然传来一声惊唿。 「快看,是仙尊座驾!」 「那妖兽怎么冲着这边来了!不好,要撞上送亲车架了!!」 话音才落,姜偃就感觉右侧勐的一震。 车架瞬间翻滚起来。 第三十八章 身体一个没稳住,姜偃从车里甩了出去。 盖头飞起,凌乱间,瞥见了一身雪白的狼王,以及狼王身侧翩然而至的白衣男子。 人群中发出惊唿:「仙尊大人!有生之年能亲眼见仙尊一面,今天真是来值了!」 姜偃正想冒着被聂如稷看穿身份的风险运转功法,眼前刮过一阵风,身下一沉,一眨眼,他已经回到了婚车上。 画婴抱着他,将他放下,苍白的手抓住刮飞的盖头,盖在他头上。 姜偃有些怔然,盖头下的声音稍显沉闷:「小城主怎么来了?」 他不是应该在城主府等着他吗? 画婴为他掀开婚车的帘子,「不放心,所以一直跟着,有问题?」 姜偃还以为是他正好从城主府出来撞上,没想到他竟然一直跟着婚车。 想到今日婚礼的另一位主角,穿得那么隆重,结果和闻师舟一样在不知名的阴暗角落里躲躲藏藏,就觉得好笑。 他也真的噗嗤笑了出来。 画婴危险的捏了捏他的手,「我很可笑?」 「没有没有。」姜偃赶紧摆手。 画婴冷哼了声,仰头望向狼王身边的仙尊:「事实证明,我的担忧不无道理,这不就有来抢亲的了?」 之前只是两人的悄悄话,只有这句他放开了声音。 聂如稷还未说话,一位锦袍少年先站了出来:「画姬就是这么教儿子的?我们大老远赶来给你送礼,你却对我师尊口出狂言,懂不懂什么叫尊重?」 「你那『新娘子』成个婚还遮遮掩掩的,这么见不得人,还不知道是个什么丑八怪,还是那种出身,连修道者都不是,也就你会当个宝贝,其他人谁会看上他?更别提我师尊了,滚滚滚,别什么脏东西都来沾边!」 光是听这咋咋唿唿的架势,姜偃不用看都知道是谁。 就是他那个娇气的皇子四师弟白蔹。 光是听个声他就开始头疼了。 白蔹出身好,以前家里宠着,又得了仙缘,性子胆大妄为,不服管教,怕是会生出什么事端。 他那些话姜偃理都不想理,越搭理他他越来劲,转头就钻进了车架。 刚才盖头掉了那么一下,虽说很快就被画婴捡回来了,也不知道他的脸有没有被聂如稷看见。 应该没有吧,毕竟仙尊高高在上惯了,才不会关注他这么不起眼的凡人。 平时没人接茬,白蔹嘟囔一会也就消停了,今天却和自己口中看不上的「脏东西」槓上了。 不知怎么,看那全身遮得密不透风的「新娘子」一言不发的样子,他就觉得心里堵得慌。 抬手一道剑风,打向柔柔顺顺默默忍着委屈回到车架里的「新娘」,也不知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剑风偏偏刮向了那大得几乎遮了整个上半身的盖头。 这一下要是让他打中,不只盖头会被划烂,恐怕脸也要划花了。 他一出手就暗道一声不好,知晓自己力道失控了,却也不打算补救,只是眼睛眨也不眨,死死盯着那道纤长身影。 然而那剑风还未至,有两人同时出手打散了他的剑风,且一个比一个声势浩大。 轰轰两声,一左一右两道灵力撞在两侧的房屋上,两侧围观的修士纷纷惊唿。 第73页 姜偃只感觉到了背后一凉。 身后,画婴和聂如稷伸出的手还未收回,两人一个自上而下的俯视,一个面带冷色的仰看,对视的瞬间,两人的表情都冷了几分。 二人再次出手。 聂如稷朝着画婴打出一掌,「眼神敌意过剩,则为挑衅。早听闻城少城主生性不驯,只是画姬没跟你说过,不要挑衅比自己强的人吗?」 画婴生生挨了他这一掌,不躲不闪,眼中发狠却是攻向了白蔹。 「同样的话,原封不动的还给仙尊,放任弟子出口不逊冒犯我道侣,仙尊就是这么教弟子的?」 那道灵力气势磅礴,画婴几乎用出了十成的功力,他就是奔着要白蔹的命去的。 白蔹发现自己被对方的气机锁定,身体竟然僵住无法动弹,心中大为惊骇,只能满脸苍白的看着那要命杀招冲着自己而来。 好在聂如稷关键关头一挥袖子,就这么轻飘飘的救下了他。 白蔹勐喘了口气,不待说话,身边的聂如稷直接一招打断了他的腿。 「啊啊啊!」 他从半空中狼狈的砸到了地上。 这下不只是腿断了,他浑身骨头都断了,趴在地上不能动弹。 白蔹一脸发懵,连哭都忘了,艰难的抬起头看着头顶一如既往清冷出尘的师尊。 他也没想到师尊会对他这么狠。 他想不明白师尊为什么这么做,明明在他印象里,师尊虽然严厉,除了大师兄,很少亲近他们这些其他弟子,可是,师尊还是在乎他们的。 不然,又怎么会在他练功受伤时,悄悄遣人送来伤药? 又怎会在他想家时,暗中把他家乡的小吃放到他房里的桌子上? 师尊......师尊他还嘱咐大师兄,和师兄弟们一起庆祝他家乡的节日。 师尊那样温柔体贴,断不会做出这样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他打个半死的事。 还只是轻描淡写的说:「白蔹确有冒犯,我已罚过他了。」 掉头担忧扶住被打吐血的画婴的姜偃,却一点都不觉得意外。 聂如稷向来如此。 他出手没轻没重的,早年还只有他一个弟子的时候,姜偃也没少被他打得半残,躺在床上一养养上个好几个月都是常有的事。 两人才做师徒不久,姜偃着实不是个好学生,天才如聂如稷也时常被他气死,但聂如稷也不是个好师尊。 也是磨合了很久,才慢慢适应了对方。 后来师弟师妹们就比较幸运了,那时姜偃已经很了解聂如稷,也了解师弟师妹,会在中间调和,他们大多数都没有过被师尊暴揍的经歷,姜偃都能想到四师弟这会内心有多震惊。 但聂如稷也不是真的要折辱谁,或是想杀了谁。 他只是感情淡漠,这世间很少有他在乎的东西,因而也不懂得什么叫做,手下留情。 以前在他身边久了还不觉得,这会看着四师弟的惨状,姜偃心里也觉得发凉。 恐怕,就是白蔹今天真的被他失手打死了,他也不会有什么想法。 他觉得白蔹做错了事,该罚,就罚了,至于白蔹被他罚过之后活不活得下来,他跟本不在乎。 姜偃想到了聂朝栖。 聂朝栖怜悯弱小,不忍杀生,温和善良,聂家却逼他修魔杀生。 聂如稷天生冷心冷情,却被强塑成了正道至尊,要他做一心向善的佛子。 聂家......有病吧? 聂朝栖修魔修得那样艰难痛苦,换成聂如稷,这还不得日进千里? 他在心里疯狂吐槽,忍不住压低声音对画婴说:「小城主,结契仪式推迟几个时辰吧,你伤得太重,我们先去疗伤。」 画婴拿大红的喜服抹掉唇边血迹,「不必,不想错过吉时,小伤而已。」 他执意要继续,姜偃也拿他没法子,只能继续。 反正仪式继续,于他好处更多。 聂如稷见他们两人亲亲密密的靠在一起说话,声音冷淡道:「今日我只是来参加结契典礼的,我已答应要为两位做见证人,抢亲一说乃无稽之谈,念在少城主年幼,我就不多计较了,先行一步。」 画婴在背后阴森森的望着他:「他还没跟你道歉,他撞翻了你的车。」 姜偃赶紧拉住他防止他冲上去作死:「算了算了,今天大喜之日,不和他计较了。」 见画婴还是一脸阴沉,姜偃犹豫了一下,还是放软了声音:「夫、夫君,消消气吧。」 画婴:「......」 画婴身上的气息一下子平和了下来。任由姜偃拉着他钻进了车里。 第三十九章 画婴能听他的不去聂如稷那里找事,姜偃多少是松了一大口气。 低调少惹事,是他现如今求生的第一准则。聂如稷可不是忍气吞声的性子,画婴去找他,这俩人肯定要打起来,闹出的动静不会小,他在画婴身边同样惹眼,一个弄不好,聂如稷解决完画婴,下一个就要来杀他。 他唯一奇怪的是,画婴竟然真的会听他的。 他其实也听说过画婴为人乖戾,不是会听人话的性格,现在一看,其实,还是很随和的嘛。 姜偃乐观地想。 两人在车里坐定,姜偃想松开画婴,画婴却反手抓住了他的手,姜偃抽了抽,竟然没抽动。 他恍惚转头,「小城主,您松松手?」 第74页 画婴不仅不松手,还把他的手拿到自己腿上把玩,「你不是叫我夫君吗。」 「对、对啊,你我虽还未彻底结成婚契,但就只差一步了,小城主可是觉得不妥......?」姜偃以为他觉得他这么叫他有些冒犯。 「不觉得不妥,就该如此。」画婴眼睫低垂,看着姜偃的手,指如青葱,透白的颜色像是快要从指尖凝出霜花,就和他的主人一样,是一种剔透的白。 这么漂亮的一只手,曾经只能远观,如今却落在了他的掌心里,会乖乖地随他把玩,也不会挣扎。 想到这里,画婴嘴角扬了扬,他喜怒不辨道:「既如此,我作为以后要和你生死相许的另一半,牵牵你的手都不行吗?」 姜偃被他直白的话惊得手指都不由自主缩了起来。 又被对方将之一根根展开,随后又将自己的手覆上,卡进指缝里紧紧相扣。 姜偃抽了口气。 画婴微笑:「怎么,这样不许?」 姜偃下意识说:「当然没问题!」 画婴意味深长道:「你最好快点习惯,毕竟,这才哪到哪。」 姜偃头脑疯狂转动,脑袋有点烧宕机了。 他发懵的眨了眨眼睛,盖头下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 他说的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他也不想秒懂,可是他已经是个成熟的男大了,真的很难不想歪。 不过,应该不是他想的那样。 画婴说话的语气几乎没什么波动,一副平平淡淡的样子,不像是......有什么特殊含义。 邪魔:「傻蛋,他又轻薄你!」 姜偃迟疑:「不会吧,他这么做,应该是有某种深意。」 画婴长着一张不像是那种会见色起意,随便轻薄别人的脸。 他这么说,很难不让姜偃怀疑他是不是发现了他的身份,藉此试探他。 包括那晚突然跑到他房门外,还那样对他,也十分不符合常理。 要么中邪了,要么就是在试探他。 这么一想,姜偃就镇定下来了。 他这边才冷静下来,身边的画婴又出了事。 他毫无徵兆地闷哼了声,声音里掺杂着痛苦。 姜偃立马关切询问:「可是伤口痛?」 画婴死死抓着他的手,下一秒,突然掐住姜偃的脖子,翻身把他压在身下。 「你找死!」 外面车架剧烈的摇晃了一下,车内发出一声巨响。 盖头滑落,姜偃看见了画婴杀气四溢的猩红双眼。 姜偃眯了眯眼睛,尝试掰开他掐在自己脖子上的手,然而不等他发力,画婴勐地清醒过来松开了他。 「咳咳咳咳咳!」姜偃勐喘了口气,声音冷淡了些许,「小城主若对在下不满,可以直说,何至下死手,婚契未成,现在反悔,在下不会不识趣的在您面前乱晃碍眼。」 他这是突然发的什么疯? 难道外面所说他喜怒无常,就是这么个喜怒无常法?前脚还拉着他的手,后脚就要掐死他? 这不叫喜怒无常,这叫精分。 姜偃皱了皱眉。 自那夜遇袭之后,画婴再清醒就是在车里,身下是穿着大红喜服的姜言。 他本能的以为自己还在与那只袭击他的鬼怪对决,就出手攻击了姜言,反应过来之后立马松了手。 他怔怔盯着对方脖子上的青紫掐痕,眸中闪过一抹自厌。 伸出手想帮青年揉一揉那处淤青,却被对方警惕的格挡开。 他以为他又要掐他。 画婴沉默了片刻,说:「不要用那种防备的眼神看我。别害怕我,我......不总这样。我不是有意伤你。」 「我可是跟你说过,要和你成婚?」 画婴阴沉沉的捂住脑袋,似有痛意:「姜言,找机会逃跑,你不能和『我』结契。」 「记住,无论『我』跟你说什么,都不可信,那些都不是我的本意,你......快跑......」 都是那占了他身体的鬼怪作祟,那人觊觎姜言绝对不安好心,他不能让那妖邪之物伤害姜言。他只是个普通的伶人,对付诡计多端的妖邪毫无还手之力。 而且分明是他向姜言求亲,姜言答应的是他,那个男人竟敢借着他的身体,代替他和姜言成婚! 懦夫!怂包! 他狠狠闭了下眼,再睁开时,又恢復成了不久前的模样。 这副变脸大法着实给姜偃看呆了。 「画婴」一脸从容的对着姜偃勾了勾唇:「怎么这么看着我?」他视线落在掉落在地上的盖头,弯腰捡起递给姜偃,「你的盖头掉了。」 一股阴森森的寒气攀上嵴背。 姜偃打了个寒颤。 青天白日的,活见鬼了。 他镇定的接过盖头,草草往头上一盖,看不见「画婴」的脸,才感觉好了些。 画婴的情况果然有古怪。 他拿不准到底是画婴性情有异,还是当真有邪祟在其中参与。 刚才那个,应该才是他最初认识的那个画婴。他让他跑,姜偃也不是不想跑,他听说聂如稷来的时候就想跑了,可他不能走,他还没拿到薛雾酒的眼睛,就算知道他越往前走越危险,他也不能退。 看来他要辜负画婴小城主的一番忠告了。 他用盖头遮住视线,未见「画婴」盯着他看了许久。 第75页 尤其是他衣领下的红痕。 他本想杀死画婴,却没想到,画婴身份特殊,他一时半会竟然无法彻底杀死他,只能打至重伤,将其魂识压制在体内,却不想一不留神,就让对方跑了出来,还伤到了姜偃。 见他安安静静的坐着,对刚才的事只字未提,动了动手指,想把青年叠在身前的手拿回来,但想到他脖子上的伤,伸到一半的手又缩了回来。 既已吓到了他,就不好再出手惊吓他。 画婴看着端端正正坐着的姜偃,见不到他的面容,还不能触碰他,心情异常烦躁,本着眼不见心不烦的道理,他应当转过头不再看他。 左右被一条破布挡得严严实实,什么都看不见。 可他到底还是就这么侧着头,盯着身侧的人看了一路。 车架在城主府停下。 画婴掀开车帘,转身对姜偃伸出手:「到了,走吧,小郎君。」 王度城十分大气,上好红绡铺路,月华妆点灯烛,漫天花瓣纷纷扬扬飘落。 正堂之上,一顶锦塌横在上首,姿容绝色的女人赤足倚在塌上,红唇吐息间,裊裊白烟从她唇瓣飘出,构成一幅幅透着靡靡丝竹声的飞天画卷。 蜃楼般的景象很快消散在空中。 「快让我看看,我儿选定的道侣,是何种绝世姿容。」 在众人注视下,「画婴」牵着姜偃的手走过这段路,走上王度城正堂。 「哎呀,你怎么遮着脸?」画姬惊唿。 画婴:「是我的要求。他只给我一人看。」 画姬嗔了他一眼:「怎么这般霸道,占有欲这么强的男人,可不招人喜欢。」 画婴淡淡道:「他喜欢就行。」 画姬:「......」 她好大儿今天怎么跟吃呛药了一样? 画姬弯起眼睛跟一旁坐着的聂如稷打趣道:「成了亲就是不一样,在他心里,母亲是比不过『媳妇』了。」 聂如稷不搭话她也不在意,在画婴催促要开始结契仪式的时候,她掩唇娇笑道:「先别急,不久前我公开招婿,曾许诺赠与对方一件王度城至宝,虽然现在成婚的换成了画婴,但聘礼并未更改。这么重要的信物,在结契之前,也必须先取出来才行。」 女人蛾眉微蹙,对站在堂下的姜偃说:「『小新娘』,歷来,由未来道侣取出信物也是完成结契仪式的一部分,你可愿走这一趟渊狱之境?」 「渊狱......之境?」 「没错。那只眼睛,毕竟是我城至宝,自然不会随便放在外面。别看那只是一只眼睛,它上面所蕴含的怨念极深,深到常人无法靠近,光是摆在那里,就要引发巨大祸患,残害诸多生灵,只有将其放在怨念更为深重的地方,才能压得住它。王度城内,这样的地方,也就只有渊狱之境了。」 「不过,你或许更熟悉它另一个名字,『王度城旧都』。」 竟然是王度城旧都? 姜偃听说过这个地方。 王度城曾是天下第一强盛的国家的都城,当年首都王城发生了一起叛乱,新主斩杀前任暴君之后,却没有如世人期望的那样成为一位英明贤德的君主,而是下令诛杀王城七千一百三十二人,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下到呀呀学语的幼童,上到八旬老人,皆被斩首。新主随后于城楼上自刎。 从此王城成为了一座货真价实的地狱鬼城。 别说,这样的地方和魔头的眼睛倒还挺配。 只是如果要进那里的不是他就更好了。 姜偃还没说话,画婴先沉了脸:「不行,他不能去那里。」 画姬忧愁道:「的确,那里十分危险,存放眼睛的地方距离入口很远,若要前往,必要经过枉死者的鲜血化作的腐蚀血肉魂魄的沼泽,可进入其中的修道者,却无法使用灵力,只能靠着双脚一步步走过去。」 「相传,走过这条路的人,必会和道侣死生不相分离。哪怕是其中一方死了,也会感念于对方痴心一片,而再次现身在对方的面前吧。」 「唉,你的『小新娘』还是身体孱弱的凡人,此番前去怕是九死一生,罢了罢了,我便破例许你们结契,只是这位姜公子,也就没法得到那只眼睛了。」 她弯着眼睛,倒不像是遗憾,而是一种不出所料的乏味。 那种地方,说白了就是去送死。哪怕不死,活着回来了,也必定会残缺不全,身受重伤苟延残喘几日,再痛苦死去。 画姬很清楚,没有人会甘愿牺牲自己。 或许有人会为了利益去冒险,可世上绝对没人会为了另一个人犯这种险。 她曾见过天下第一深情的男子,位高权重,坚毅果敢,却也会背着深宫中不谙世事的少女,翻过高高的宫墙,带她去看田间的青芽,为她洗手煮汤,也曾以为那人会矢志不渝,可惜啊可惜...... 这世间,果然还是权势最动人。 可关于那个故事,她这些年始终没想明白一件事。她昭告天下,招纳夫婿,就是想有人回答一个困扰了她几百年的问题。 不过看来,这次也不能如愿了。 她轻笑了声,正要唤人继续仪式。 堂下遮着脸的青年却忽然哑声道:「我去。」 画姬怔了怔,没听清一样:「你说什么?」 姜偃平静道:「我愿前往渊狱之境。」 第76页 「画婴」勐地转头看向他,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邪魔也急了:「姜偃,那不是闹着玩的,你不能去!」 姜偃:「我意已决。」 他这般态度,画姬反倒犹豫起来,她频频看向画婴,满脸迟疑,「你......这是为何?」 姜偃笑了:「不是说,只有拿到至宝,结契仪式才完整吗?难得成一次亲,我怎能让我与小城主的结契仪式存有瑕疵。」 「画婴」怔怔望着他,心道:骗子。 他哪里是为了和画婴成亲。 他分明......分明是为了那只眼睛! 「画婴」目不转睛的看着姜偃。 坐在上首的聂如稷此时忽然轻抬微阖的眼眸:「他要去,就让他去。」 「『姜』公子年纪小,总要经歷一番艰难挫折,才知道哪是他该待的地方。」 他声音稍顿,抬手将一枚玉佩丢向姜偃,「受不住了,就捏碎回来。」 姜偃看着那枚他无比眼熟的玉佩。 「多谢仙尊好意,不过不用了。」 他任由那枚玉佩摔在地上,从头到尾都没有伸手接一下的意思。 聂如稷脸色青了一瞬,「到时候不要求我。」 「放心,不会。」 谁求饶谁是狗好吧! 第四十章 姜偃不想和聂如稷再多说什么,他直接问画姬:「我要怎么去渊狱之境。」 「公子站在原地不要动,我会将你传送进去。」画姬从软榻上起身,手指捏了个漂亮的法诀,抬到唇边轻轻一吹,不久前所见的蜃楼景象再次出现在半空中。 姜偃脚下亮起一个光圈,画婴,或者说画婴身体里的薛雾酒残魂动了动手指,下意识想将人拉回来。 但脑海里一个声音却让他定在原地。 那声音是他自己的声音: 【安排画姬在这里透露出眼睛的去向,作为诱饵引诱姜偃上钩,将人骗进渊狱之境,不就是你的计划吗,你不会现在后悔了吧。 通过沼泽只是第一步,最终想取出其中藏着的东西,进入秘境之人就必须用自己替代原本的阵眼,永生永世留在那个地方,否则,不仅拿不到东西,还会被秘境吞噬。 无论如何,只要踏足那里,就只有死路一条。你不是早就算好了要在这里牺牲掉他吗?】 宛如心魔的声音恶意揭穿了他心底最真实的想法。 【况且,你也心知对方只是个虚情假意,口蜜腹剑的骗子,一个骗子而已,有什么捨不得的】 【你被骗的,还不够多吗】 想到那人对他下意识的抗拒和拒绝,画婴眼中神色几经变换,最终定格在平静上。 他任由那道即将让对方踏上一条死路的光,渐渐将之吞没。 神情漠然地碾了碾手指,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对方掌心的温暖触感,在心魔放肆大笑中,放任心魔渐渐将他内心吞没。 只要牺牲一个无足轻重的姜偃,他就可以取回眼睛,恢復两成功力,这笔买卖实在太划算了。 等他復活,重回巅峰,他会记得给他立个衣冠冢,年年去悼念他的。 姜偃并不知道「画婴」已经想好给他坟头种多高的草了,他只关心一个问题—— 「我进入渊狱之境之后,秘境是否会关闭,其他人是否不能再进来。」 画姬答道:「开启一次只能进一人,你进去之后渊狱之境就会关闭,就算是仙尊亲自出手,也无法打开,那里只会有你一个,谁也进不去。」 那就好。 姜偃闭上眼,直到脚底踩在湿软腥臭的泥土上,他才睁开,第一件事就是扯掉头巾。 既然聂如稷不可能进来,他也就不再遮着脸,至于等下出去怎么办......那当然是一出去就立马跑路了。 一阵携着寒气的冷风吹来,姜偃捏紧了手中的盖头抬头向远处望去。 只见眼见之处,一轮孤月悬在望不到尽头的废墟残骸上,隔着一望无际深不见底的沼泽,昔日富丽堂丹楹刻桷的宫殿破败不堪,周围盘旋着一队又一队的秃鹫。 同时,那枚聂如稷扔给他,他没接的玉佩,凭空掉落在袖子里。 密镜外,聂如稷催动被他趁机飞进「新娘」袖子里的玉佩,秘境中的景象就同步出现在大堂之中。 果然是你。看到那张属于他弟子的脸,聂如稷眸色暗了暗。 姜偃也发现了玉佩,看到上面亮起的符文,就知道聂如稷等人现在必定是在看着他。 都说了不要他的东西,竟然趁他不注意放到了他身上,呵,诡计多端。 他想也没想将玉佩丢进沼泽。 可惜那道显影符文已经生效,不能把聂如稷的「直播」给他关了。 正堂内,落后一步的白蔹一瘸一拐地走进来。 好不容易翻出师兄给的疗伤玉符,勉强让自己能动弹了,他委委屈屈地追过来,还没跟师尊说上话,一进来就看见半空中的显像里出现了一张他十分熟悉的脸。 白蔹腿拐了一下,差点当着众人的面摔个前趴,他震惊地指着画面里的人:「大、大师兄?!」 「他怎么穿成这样了!」 他看着一身红衣,长身玉立的师兄,不知怎么,心跳有点快。 那道占了半边脸的咒印在这样的场景下,反倒给他填了种引人探究的诡谲。 「别说,师兄穿成这样,还......挺好看的。」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丝毫没注意到大堂之上同时冷了脸的两个男人。 第77页 白蔹想起他曾听师兄师姐说,大师兄以前还陪他们玩过捉妖游戏,最开始大家都不太积极,觉得这都是小孩玩的东西,太幼稚,后来大师兄负责扮演被妖怪掳走的新娘之后,所有人都变成抢着参加,并且对这个游戏乐此不疲。 那会二师兄一脸神秘的跟他说:「你知道这个游戏的精髓在哪吗?在于成功打败妖怪,从妖怪手里救下『新娘』之后,可以光明正大的要求师兄说上一段『无以为报,以身相许』的台词。」 白蔹十分鄙夷这帮幼稚的师兄师姐。 直到现在,他看着一身红衣的姜偃,想像着那副画面,总算知道了这游戏的「乐趣」。 可惜,他没机会体验一把了。 正遗憾这,背后蓦然冒出一股凉飕飕的寒意,他打了个寒颤,依依不捨地把目光从画面上收回。这才想起,如今大师兄已经是知名修仙界通缉犯,立马紧张看向聂如稷。 「师尊,师兄他......」 他嗫嚅着,想说多年师门一场,师兄一时做错了事,抓回来好好教育就是了,也不用非要赶尽杀绝吧? 却被聂如稷冷冷打断:「坐下。」 总觉得师尊看他的目光又冷了几分。 刚才被师尊打残的记忆涌上,他不敢再多说,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和其他人一样盯着那上面画面里的人看。 才这么会功夫,姜偃那边就出现了状况。 漆黑的沼泽翻涌起来,一个气泡在沼泽上鼓起,咕嘟一声破裂。 紧接着气泡接二连三地吐出,就像有什么相当巨大的东西将要从沼泽下冒出来。 一道黑影嗖地向他袭来,姜偃甚至还没看清是什么,身体已经先一步甩出了攥在手里的头巾,煳住那个黑影甩飞出去。 只听咔嚓一声,一个白色骷髅脑袋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完美弧线,摔在沼泽上,原本整齐完美的头骨上出现了一道明显的裂痕。 姜偃拎着沾着碎骨头渣的红盖头,和那头骨渐渐没进沼泽的空洞眼睛对视时,总觉得那眼眶竟然透出股忧郁可怜的意味,仿佛下一秒就要淌出两道委屈的泪来。 一只从沼泽里伸出来,还有一指距离就要触上他鞋面的白骨手,在停顿之后,像是倒带一样迅速缩回了沼泽里,想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姜偃还以为要冒出来什么妖魔鬼怪邪神。 这骷髅太弱,弄得他莫名良心一痛:「对不起啊,我也不是故意的。不过沼泽鬼也和水鬼一样,要拉人下去做替身还魂吗?」 骷髅回答不了他,吐出个泡泡,消失在了沼泽里。 姜偃浅浅笑了下,随后收起笑容,有些凝重地看着自己手背上烧焦一般的黑痕。 是刚才骷髅飞起时不小心溅到的。 果然像画姬所说,这片沼泽有着极强的腐蚀性。 但对他的魂魄貌似没有什么影响。 他抬头望向沼泽,眼睫微颤。 既如此,或可一试。 正堂上,众人齐齐屏住唿吸。 姜偃在沼泽前驻足片刻,终于动了。 他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就这样若无其事地迈了进去。 滋滋—— 一只脚才放进去,平静的沼泽就像进了水的油锅滋滋作响,听得人头皮发紧。 整个沼泽都因为新鲜血肉的进入沸腾了。 姜偃脸上血色迅速退了个一干二净,只剩下一片惨白。 他把牙咬得死死的,哪怕腿上传来一阵钻心蚀骨的痛,他也一声都没出,连身体本能的颤抖都克制在了衣服下。 聂如稷给他「直播」,不就是想让所有人都看到他现在有多狼狈吗?想看他痛哭流涕跪求他救他?他偏不让他如愿。 姜偃弯起眼睛,笑得更开心了。 嘴里哼着欢快的小调,脚步从一开始的迟缓艰难,到后来近乎淌着泥泞的沼泽奋力奔跑起来。 那双眼睛里的炙热随着加快的步履,渐渐化为令旁观者为之心惊的狂喜。此时此刻,他的狂热远超世间一切朝圣者,仿佛整个世界对他来说只剩下尽头存放着的那只眼睛。 他不是要去取出信物的普通修道者,而是满怀激动,欢喜地去见心上人的爱慕者。 为此就算双腿腐蚀成白骨,他也甘之如饴。 正堂上,原本斜靠着扶手的画姬不知道什么时候坐直了身体,那份写意从容之色也变作认真凝重。 所有人都目不转睛的看着那人仿若欣喜赴死的模样,心中不由一震。 白蔹站起来,喃喃道:「我从未见大师兄这种模样,他果然,是魔修啊......」 极尽欲望与欢愉,为追逐所求之物献出一切乃至赴死,亦为我心所向,此为魔道。 第四十一章 原本稳如泰山的聂如稷不知道什么时候支起身。 看着秘境之中步履维艰,却面容坦荡,不见一丝怯意的青年,仿佛遇到了难解之事一般,满眼困惑。 在他的印象里,姜偃一直是当初那个有些娇气,吃不了苦,怕疼也怕累的少年。 聂如稷从小就被家族寄予厚望,身边的人对他要求严格,他为了突破瓶颈,更是频频将自己置入危险之地。身边所见修道之人,无不潜心刻苦,几乎捨弃全部为人的欲求,以接近太上忘情的状态。 只有姜偃不同。 他起初按照聂家教导自己那般教导他,将宗门功法丢给他,隔几日再来检查时,若还不会,就丢进妖兽群中,濒死之刻逼一逼自然就会了。 第78页 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他第一次把人灰头土脸地从妖兽群里捞出来的时候,少年会抱着他的腿哭得稀里哗啦。 「我一转头师尊就不见了,我还以为师尊被妖兽吃掉了呜呜!」 聂如稷这才知道为何自己找见他时,他正往拼命杀进兽群深处,也搞明白了周围这遍地被开膛破肚的妖兽又是怎么回事。 他这么快就将功法学会并用得滚瓜烂熟,不是为了求生,是为了找他。 聂如稷不知道自己是种什么感受,只是觉得有些奇妙。 世人大多敬他畏他,他已是当世最强,求他救命的多,但不自量力想救他的,却是一个都没有。 聂如稷神情淡漠地盯着他看了许久,才缓缓道:「一群妖兽还奈不了我何。」 他觉得他有必要纠正一下自己徒弟对他的错误认知,让他知道,他的师尊并不是一群妖兽就能伤得了的无能之辈。 不过这事也不必急在一时,追寻仙道之途漫漫,他们还要在一起很久,自然有得是时间,让他慢慢体会他师尊的强大。 但眼下有一点,他必须先纠正他。 「就算有一天我当真命丧妖兽之口,也是我自己实力不济所致,合该落得如此下场,真到那时,勿要执着寻我,」他语气微顿,看着姜偃的目光带着种关爱智障儿童的怜爱,「就算你杀光了所有妖兽,破开它们的肚子,找到的,也只会是我的肉身碎片,并无任何意义。」 小徒弟却一脸不贊同:「怎么没有意义,就算只能找到一部分肉身也值得,我要带师尊回家啊!」 他说得理所当然,仿佛找到他的尸体,带他「回家」,是他必须做的事。他的态度仿佛这是天地间最自然的道理。 聂如稷数百年如一日平静如水的内心微微泛起波澜。 鸦黑的睫毛低垂微颤。 「我无归处。」 他生来只知前行,在他的认知里,只有前方有路,脚下步步皆为摇摇欲坠即将碎裂的石板,来时的路在他走过时就已消失,不向前走,就会跌落深渊,他连头都没有回过一次,更别说可以回去的地方。 「生前无家,死后无冢,便是此间修士的命途。」 他曾见证仙魔之战,无数修士曝尸荒野,遍地白骨无人收敛,他不觉得自己会得到和他们不同的待遇。 他只是陈述了仙途之上最普通的场景,也暗含告诫之意。 谁知,他的小徒弟是半点都没理解到他的深意与苦心。 眨着碧洗如澈的眼睛,一派天真:「师尊没有家,那我来做师尊的家,以后我在的地方,就是师尊的归处。其他人我管不了,但是师尊……我一定不让师尊和其他人一样无家可归!」 聂如稷语塞。 好半天,他才带着些微恼怒蹦出两个字:「愚钝。」 他偏开头不去看徒弟被他训斥得泪眼汪汪的脸,伸出手弯腰把他从地上扶起来:「起来吧,往后别动不动就抱人大腿,叫人看见了成何体统。」 「哦。」 余光瞥见姜偃满脸失落,丧气垂头,聂如稷将要收回的手绕了个弯,隔着袖子拉着小徒弟的手,搭在自己腰间。 「下次再想抱,就抱这里。」 他心想,自己难得收了个徒弟,却是个离开师尊都要被吓哭,爱撒娇的性子。离了他,在这修真界之中,估摸是再找不到第二个愿意收这样叫人操心挂怀的人做弟子的修士了。 便就是纵容些,也无妨。 总归有他在前方执灯引路,不会叫他在求仙一途上迷失方向。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 可如今,那个入道起就被他纵容娇惯着,密不透风的庇护在羽翼下的弟子,只身涉足他曾经最不愿沾染的污泥,忍受着远超他过往人生里所感受过的疼痛,却不见一丝苦楚,只有聂如稷不曾见过的欢快。 他不是被逼的,他是自愿的。 就像他当初为他杀进兽群,如今他也会为薛雾酒闯血沼。 聂如稷勐然闭上眼睛,不明白为何自己心底一片惶然,他不动声色的操纵体内灵气沿着经脉一寸一寸查过,也没有发现任何异状。 既无隐伤,也没有遭人暗算。 那为何,他总有种身体里好像有什么在不受控制地流逝,心脏空落落的感觉? 头疼地按了按额头,他起身,想说够了,不过一个秘境,哪里值得姜偃捨命去博,他想要薛雾酒的眼睛......他替他取来就是了。 他掌心才酝起灵力,就被画姬察觉,看他有干涉秘境之意,当即变幻出武器一柄美人扇,礼貌中不威严道:「仙尊大人要是累了,可以先行离去休息,等仪式开始,我会派人去请您。」 言下之意,就是这场试炼谁都别想干涉。 恰在此时,外面传来一道温和虚弱的声音:「劳烦通禀仙尊,就说姜琤求见。」 姜琤? 那岂不就是仙尊正儿八经的未来道侣? 门外的侍女听闻这个名字,不由多看了来人几眼。 果然就像传言所说,这位小姜公子气势不凡,算一算修道没几日,气息竟然隐隐有超出她这个百年修士的架势,可惜根骨里带着病灶,连洗髓都根除不了,面带几分憔悴病容。 可哪怕常年遭受病痛侵袭,这位小姜公子看起来丝毫不见久病之人的沉闷丧气,反倒是笑呵呵的,那张据说和他哥哥——那位如今成了仙界通缉犯的「姜公子」有着九分相似的脸,更是让人多看两眼就忍不住对他心软。 第79页 毕竟那位姜大公子,可是闻名仙魔两道的绝世美人,就算只和他有一两分像,都够无数人对这位小姜公子趋之若鹜的了,何况他还像了九分,到了和另一位难辨真假的程度。 侍女都忍不住对他温柔了起来:「公子请稍等。」 还不等她进去通传,里面的人早已将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白蔹率先起身,一脸惊喜:「师尊,姜琤来找你了!哎呀,他身体不好,怎么不好好待在房间里养病,还到处乱跑,外面现在这么乱,万一冲撞了他怎么办?」 光是想想弱不禁风的小姜弟弟出现在混乱的人群里,白蔹就急得团团转。 他着急地看向聂如稷:「师尊!」 师尊他怎么还不赶紧去把姜琤叫进来?人家都这么主动来找他了,他师尊怎么就这么不为所动呢?要是他,肯定是一秒都等不了,赶紧冲出去见姜琤了。 心里直嘀咕师尊这么不解风情,不懂照顾道侣的一个人,也就小姜那样和善好脾气的性子才受得了他,才会不离不弃的跟在他身边。 他顺着聂如稷的视线看过去,发现聂如稷在看的,竟然是秘境之中的大师兄。 因为姜琤的突然出现而转移了注意力的白蔹忽地一顿。 秘境中,姜偃已走到了一半,血沼之中忽然沸腾起来,寂静得连风声都没有的地方,忽然响起一阵巨大的轰鸣,远处透着死气的建筑残骸上,一道漆黑庞大的阴影从表面一闪而过,快得让人以为是眼花了。 可下一刻,所有人都清楚的看到了一尾硕大的黑影一样的鱼骨,以废墟为水从那上面游过。 「影子?」姜偃眯了眯眼睛,四处寻找,都没找到那道黑影对应的实体。 从轮廓上看,大鱼只剩下一串骨头,大小堪比蓝鲸,既像鱼,又像是鱼的游魂一样阴森森飘荡在周围。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么诡异的地方出现个意味不明的生物,显然预示着危险。 姜偃不敢掉以轻心,灵气在体内一刻不停的运转着,随时准备应对危险。 不知道什么时候,沼泽上起了一大片灰濛濛的雾,原本肉眼能望见的王城废墟只剩下了个影影绰绰的轮廓,而随着起雾,那道原本只在废墟上游动的「殭尸鱼」,竟然开始接近他了。 他全部注意力都在那条鱼上,没注意到,天上红得滴血的圆月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中间裂开一道细长缝隙。 一只硕大的眼球取代了月亮挂在天上,诡异转动着。 而这一幕,却被外面的人完完整整的看到了。 白蔹屏住了唿吸,他刚还在为姜琤的身体忧心,担心外面风太凉,人太吵,可转头却看见有个人正真真正正的处在命悬一线中,孤身一人与未知的恐惧和危险搏命。 一时间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滋味。 他刚觉得有点不是滋味,他师尊这会却又一副对人漠不关心的模样收回视线,径直往外走去:「我去看看姜琤。」 白蔹在身后张了张嘴,又看了看秘境中情况不明的姜偃,纠结了一会,还是没有跟他师尊一块去看姜琤。 明明他刚才一听见姜琤的名字就觉得心焦不已,脑子里除了对方就什么都听不进去了,这会心里那种热切却又冷了下来。 他揉了揉心口,莫名有种憋闷的感觉,脑袋也晕晕的。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一跟细丝状的虫子从他后心处慢慢挤了出来。 画姬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恰巧看见了白蔹身后那根模样诡谲,散发着不详气息的细丝。 那是......牵丝蛊? 摇着扇子的手停了一下。 牵丝蛊,有改换记忆移情之效。 不过要只是这样,那也不过就是个普通的情蛊,小年轻拿来玩玩情趣也就罢了,真这样这蛊也就不会灭绝近七百年了。 随着时间流逝,记忆被篡改,人们对某一事物的认知发生改变,与之相关之人的星轨命途也会随着记忆的变动一同被篡改。 如果一个人犯下了滔天大错,可却没有一个人记得,那么此人等同无罪,就是这么一个道理。 竟然有人将蛊下到了太玄宗弟子的身上...... 画姬眸中闪过深思。 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默不作声地撇开视线。 太玄宗的事,与她何干。要是聂如稷都管不了,她更管不了 她不再分心,全神贯注地看着秘境内的状况,暗自捏紧了扇子。 若她猜得不错,秘境真正的考验,就要来了。 第四十二章 预感不妙,姜偃加快了脚步,奋力向前方行进。沼泽极大拖慢了他的步伐,尤其是他发现,之前他还能将将走在沼泽上,保证自己不全陷进去,但越往深处走,沼泽的吸力就越大,这么会功夫,沼泽就从小腿没到了大腿。 下肢的灼痛愈为强烈,他忍不住额头冒汗,咬牙溢出一声闷哼。 但他就是不肯停下来,倔强地不肯回头。 他走过的路拖出一条长长的蜿蜒血痕,悽惨的模样让旁观者都有些不忍直视。 这么会功夫已经从周围人口中得知了事情是如何发展到这一步的白蔹,都忍不住出声:「你们这到底是要成亲,还是在给人上刑?再这么下去,我师兄的腿就要废了!」 他转头看向画婴:「你就是这么对自己道侣的?」还不如他师尊呢!他大师兄看人的眼光,属实差劲! 第80页 画婴映着姜偃身影的眸中翻涌着暗流。 听到白蔹问话,他被烫到一样倏然收回视线,端起桌上早已放凉的茶,好似没有丝毫触动,一脸漠不关心的模样:「就算他腿废了,也是我此生唯一的道侣,我作为他的夫君自会贴心照看,白公子有功夫操心别人的家事,不如多把心思花在那位小姜公子身上,可别等心上人成了自己『师娘』才想起来后悔。」 白蔹被他的话激得满脸通红,「你胡说八道!」 画婴:「呵。」 一声冷笑嘲讽力十足。 他的话正中白蔹心底的担忧纠结,他确实有些喜欢姜琤,可碍于身份,已经把心思都隐了下去,却还是在对方出现时难掩关切。 心里牵挂,就难免坐立难安。 按理说,他应该已经坐不住去找姜琤了。姜偃怎么样跟他确实没有关系,他大师兄那张万年臭脸有什么好看的,他今日所受都是他该得的,德不配位,享受了不属于自己的待遇,如今不过是恶行反噬到自己身上了,白蔹根本犯不着怜悯他。 就姜偃那臭脾气,连性子温和纯良的姜琤的一根头髮丝都比不上。 可他也不知怎么了,犹豫半晌还是坐了回去,反常的没有去找心心念念的小姜。 「我师尊和未来道侣说话,我过去插一脚算什么事,我才不去!」他嘴硬道。 目光一刻都没有从秘境中的大师兄身上移开。 那尾硕大鱼骨在姜偃周围穿梭,像是虎视眈眈寻找着下口的时机。 他直接无视,奔着不远处的光亮闷头前进。 提心弔胆走了许久,出乎意料顺利地来到了那抹光的面前。 姜偃舒了口气,猜想那鱼可能是受到某种无形禁制无法靠近,接下来只要拿到眼睛...... 他朝着那抹光伸出手,握紧时心头勐地一颤。 不对,这个感觉......怎么有点像人的皮肤??? 意识到有问题,正想抽回手,却有一只苍白的大掌从雾蒙蒙的水汽中伸出来,一把抓住,无法挣开。 身后,庞大黑影接近,张开吞天蔽日的大口将他一口吞下。 雾散了,空荡荡的沼泽出现在众人眼前,里面的人却不见了,紧接着,秘境震动,显影碎裂,再无法看清里面的情况。 白蔹张口结舌:「这......我大师兄他去哪了!」 画姬:「诸位稍安勿躁,血沼只是阻拦进入者的第一道关卡,考验的是涉足者的意志,而现在,秘境真正的考验开始了。一炷香之内,就可见分晓。」 白蔹:「真正的秘境是什么意思?」 画姬:「白公子可听说过当年王城发生的魔种之乱?」 魔种之乱,光是听到这几个字就让白蔹心中一惊。 他入道前为人间皇子,曾在书上读过魔种之乱一事。 「王城主人遭外道邪魔蛊惑,以长公主肉身为引散播魔种,修士被种下魔种会入魔,凡人的体质承受不了魔种侵蚀,会渐渐迷失心智,成为食人血肉的活死人。」 这些活死人白日里看起来与常人无异,到了夜晚却会跑出来「猎食」活人。 王城主人豢养这些人变作的怪物,以供修长生道之用。 状况愈演愈烈,直到一位少年将军揭竿而起,杀进王城宫殿,斩断祸瘟源头——那位公主的头颅,又将外道邪魔拉到街头绞死,才算是终止了这场瘟疫一般散播的灾祸。 「......只是不知为何,事情才迎来转机,这位将军就疯了,屠光了城里的人,酿成人间惨剧,一代王权也就此陨落。」 画姬静静摇着扇子,似是陷入回忆之中:「是啊,为什么呢。」 「这等难题,便需要姜公子来交出答卷了。倘若他是局中之人,又会作何解答。」 . 姜偃闭了下眼睛,再睁开,就感觉有人掐着自己手腕处的命门危险的摩挲着。 视野渐渐清晰。 他发现自己被困在一个只有半身高的铁笼之中,隔着栏杆,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站在面前,抓着他从缝隙伸出的手。 他清晰的看到那面容不清的男人脚边,倒着一个歪着脖子咽了气的少年。 不待他搞清楚状况,见他走神,手腕上的手蓦地收紧。 身前之人的气势一下就变得危险起来,见此,周围一个大臣模样的人顿时被吓得满头大汗。 本来是想给国师送个美人讨好对方,谁成想底下选的美人空有美貌,一点脑子都没有,竟敢在那位经过时伸手去够对方的衣角!他一条贱命丢了无所谓,还要连累他们! 之前掀开帘子,看清里面之人的样貌时有多欣喜,现在就有多恨不得他从来没出现过。 靠着买官买到太尉的大商人徐南松捋着鬍子,给底下人使了个眼色,自己上前紧张赔笑:「看我煳涂的,竟然把送给尊上的礼物弄错了,这人倾慕尊上已久,都说了他这样的人配不上您,结果还是不知怎么就让他给混了进来,还胆敢冒犯尊上,我这就叫人处理了他!」 接到暗示的下人慌慌张张就要连笼子带人全带下去。 不等他们的手挨上笼子,男人就已经面色冷峻扼住了笼子里的人的喉咙。 「倾慕我?不自量力。」 「放手......」 姜偃总算知道那个倒在他脚边的男孩时怎么回事了,怕不是也是这样被掐死的。 第81页 对方掐着他的脖子把他拖到笼子边,待看清对方的样貌,姜偃挣扎的动作都停住了,震惊中,一个名字从他口中断断续续挤出:「聂,朝,栖!」 国师深红眼眸微眯,掌心一松,任由这被送上来的美人跌落在地,劫后余生般大喘着粗气。 徐南松以为会勃然大怒,大开杀戒的国师忽地收敛起怒容,不知为何盯着笼子里的人看了许久。 他定定盯着那张描画昳丽的脸,忽道:「徐南松,你的礼物本座很满意。找个人给他换身衣服,这一身,我不喜欢。」 第四十三章 徐南松又确认了一遍国师所言是不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回过味来当即大喜过望。 「好好!小的这就去办!一定让尊上满意!」他连连应道。 心想,这事——成了! 两人几句话间就安排好了姜偃,只有姜偃本人还不清楚怎么回事。 他不是在渊狱之境里让那条大鱼一口吞了吗?鱼肚子里总不会是个时空隧道,把他传送到这里的吧? 眼下境况和之前在槐村第一次遇见聂朝栖的时候有些像,当时是一只猫把他传送到了聂朝栖的面前,这次又是一条鱼。 他是和这些动物化作的精怪犯沖还是怎么的? 心里苦中作乐杂七杂八的想着,眼睛却一直在看着被隔壁老头唤作国师的聂朝栖,想知道这个人是不是他认识的那个。 面前之人气质和当初大不相同,曾经的聂朝栖温润善良,现在的他身上却像是从尸山血海中淌过来的,有股让人禁不住战慄的森冷,看人的眼神也没有以前的温软,倒像是在琢磨从哪下刀。 整个一变态杀人犯的模样,不怪旁边那老头一直战战兢兢的。 想到上一次分别时聂朝栖的状态,姜偃心里有很多话想说,他很想问问那之后他怎么样了,再把当初没来得及说出的话告诉给他。 就是不知道现在时间过去了多久,这一切到底是真实的还是仅仅是幻境,这个聂朝栖的过去,到底有没有出现过姜偃这只「猫妖」。 他们真的能算是认识的吗? 姜偃心里对这件事留有疑问,他不知道怎么开口,就一直紧盯着聂朝栖看,想从他的反应里看出点什么。 结果看了半天,愣是一点都没看出来他到底还认不认识他。 聂朝栖被笼子里的嫁衣青年眼巴巴看了许久,就差把「快跟我说话」写在脸上了,不像其他人那样对他除了谄媚就只有惧怕,差点被他掐死也还是会巴巴望着他。 看着脑子不大好使。 倾慕他已久吗...... 本打算不再搭理他转身离开的聂朝栖脚尖一转,又往笼子前走近几步,他微微弓身,脸凑到笼子前:「你叫什么?」 完了,看来这是不认识他了。 上次他变作猫妖出现在他身边时,和现在的样貌相同,他也早告诉了他名字,他看到他却还问他叫什么。 这个问题一出来,姜偃就知道答案了,心里也不知道是轻松更多,还是失落更多。 轻松于上次那样惨痛的分别只是一场幻境,没有真实发生过,失落嘛...... 虽然他们两个相识短暂,姜偃心里却把他当成了一个朋友。当初他被影兽所困,聂朝栖还来救他来着,不喜杀生之人为他杀了那么多影兽,那些事却只有他一个人还记得了。 「姜偃,我叫姜偃。」 「姜偃......」看了眼忽然情绪低落,落寞垂头的青年,聂朝栖忽然从一旁的桌上拿了碟其他人上供给他的点心递到姜偃面前,也不说话,就这么安静看着他。 姜偃眨了眨眼睛,没搞懂他是什么意思,一时没敢轻举妄动。 见他不动,那人又换了碟新的糕点。 满脸漫不经心的,却有些乐此不疲。 连换了好几碟,直到姜偃试探着伸出手取走了一块,对方才终于带着点心满意足的舒展了眉头:「你想好了,吃了我的东西,以后就不能再吃别人给你的食物了。」 姜偃含着刚咬下来的点心,被噎得哽了一下。 什么叫吃了他的东西就不能再吃别人的东西了? 这话听起来怎么就那么熟悉呢。 直到被连着笼子一起被推到不远处另一座宫殿里,他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他当他是狗吗,还带认主的?? 一路跟着他的徐南松屏退了其他人,来到他面前,看他一脸心不在焉,不由挑剔地打量起来,「你就是宋将军这次送进来的探子?」 姜偃沉默了一秒。 「......对,是我。」 那肯定不可能是他。 只是宋将军这个称唿......联想到秘境原是王城旧址,他很难不把这个宋将军,和王城叛乱里的少年将军宋岐联繫到一起。 闻言徐南松更不满了,转着圈跺脚:「宋岐难道没教过你面见国师该怎么做?你怎么敢擅自伸手触碰国师,差点就把我们都害死了!」 姜偃老实说:「没教过。」 他连宋岐面都没见过。 听他这么说,徐南松简直两眼一黑,脸上的褶子都写满了不可置信:「宋岐手里没人了吗?他怎么敢把没调教过的探子送来,要死了要死了,我这是上了贼船了!」 「咳,也不用这么悲观,国师大人看着不是挺满意我的吗。」姜偃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 第82页 「这都是你运气好!」徐南松看了眼他,顿了顿,「还生了张顶用的脸。」 「谢谢?」 徐南松忽然停下踱步,站在不远处看着姜偃,「莫非,将军这次换了路数,这都是宋将军的刻意安排?」 他们假借给国师献美人的名义,实际上却是要往王宫里安插探子。 本也没打算能真靠美人迷惑住国师,只是打算在其中运转一番,让人能暂时留在王宫里就行了,没想到以往不是国师心似坚冰,面对美人也不为所动,而是以往献上的人还不够能迷惑住他罢了。 这么一想,这探子还算是超额完成任务了呢。 「行吧行吧,人虽称不上机敏,但有这张能迷住国师的脸也够了......」徐南松摆摆手,自我安慰了一番,上前把笼子打开,将一个小纸条塞进姜偃手中。 「你叫姜偃是吧,既然国师对你有意,那你接下来的任务就是抓住这个机会,尽可能勾住他的心,想办法找机会把这封密信,递到被层层看守的长公主手里。」 见姜偃盯着手里的小纸条发呆,徐南松忍不住担忧的问:「你知道该怎么勾引国师吧?」 这孩子看着实在不太聪明,他有些怀疑他作为探子的业务能力。 果然,对方一脸真诚地脸虚心求教:「该怎么勾引?」 徐南松瞬间觉得自己前途都灰暗了,低骂了句:「宋岐怎么什么都没教你,就敢把人往国师面前送!」 姜偃干笑了两声,徐南松想着人送都送来了,也不能这时候退货给宋岐送回去,任劳任怨叫人拿来了了一身精心准备的衣服叫姜偃换上。 然后对人耳提命面,千叮咛万嘱咐:「现在临时训练你已经来不及了,你只记住一点——国师来了,给我死命把人往床上带!切记,把他死死缠在床上,天不亮,不许放人下去!」 姜偃对着摆在面前,也就只够当浴巾围个腰的半透白纱,还有一堆金灿灿的腰链项鍊手鍊坠子睁大了眼睛,「等、等一下,你让我穿这个——?」 这和没穿有什么区别! 徐南松根本不理他这没见识的样,直接招手叫人来给他换上,「想想国师,错过这个机会,你就再也别想见到他了。」 现下有人,他只能这样提点着。 在姜偃听来,这就和npc的游戏结束宣言一样。 既然秘境将他弄到了这个地方,那他现在的身份,周围发生的事件,遇到的人必然都与通关秘境有关,他还真不能就这么被赶出去一走了之。 姜偃拒绝了徐南松手下的帮助,拿起那些「装备」跑到帐后硬着头皮换上。 这该死的秘境! 他扯着那块轻薄的布料,脸色慢慢涨红。 谁能告诉他这东西怎么穿? . 温泉水池边,朦胧雾气中一道身影隐隐浮现。 黄金和玉环相连沿着紧实的腰线错乱缠绕,卡在胯骨上的珍珠链子坠下,延申向水面之下,乌髮搅着宝石漂浮在水面上,一抹白纱随着水波摇晃,水珠从颈下滚滚坠落,青年低着头,轮廓在暗黄的烛火中愈发清晰,从眉眼到嘴唇,白色和红色浓烈的对比有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走进来的聂朝栖像是被摄住了魂魄,忘记了唿吸。 听到声音的姜偃紧张往水池里面退了退,「谁?」 温泉周围水汽太大,他隐约看见有个人站在那里,却看不见是谁。 徐南松让人带他来这等聂朝栖,姜偃也没多问,本来他还在岸上,但他穿得实在太清凉,冻得他受不了,就先钻进了温泉里,哪想进了温泉,他发现了个更尴尬的事情。 这白纱飘起来了。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两条腿沾了水都有点又麻又木的感觉,总觉得不太舒服。 慌乱间听见岸上有脚步声,然后是入水的声音。 水波扰动,有人在靠近。 他紧张捞了捞水面上的白纱,恨不能退到墙壁上去,「聂朝栖,是你吗?」 许久,有人应道:「是我。」 后背撞上了一个人。 姜偃惊得弹了下,又被身后的人拉着按在自己胸前,「不过,我应该没有告诉过除了宋岐和长公主之外的人,我叫什么,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宋岐告诉你的?」 脑中闪过一道惊雷。 他还什么都没做呢,探子的身份就这么被发现了! 姜偃一紧张,双腿涌上上一股热流。 水池里「噗通」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砸下来,惊起巨大水花。 姜偃感觉自己飘起来了。 茫然间,眼角惊现一抹炽烈的火红钻出水面,随着水波轻轻摇摆。 那是一条大扇子一样的鱼尾。 心中一动,姜偃摆了摆鲛绡般的尾鳍,震惊发现那条尾巴还真是他的! 刚摆了两下,就被一只手攥住了尾下骨。 聂朝栖抚摸着波光粼粼地尾巴,「宋岐这次还真是下了血本,竟然给我送了条鲛人。」 第四十四章 人类的体温对鱼来说烫得吓人,姜偃被贴着鱼鳍的手掌烫得一哆嗦,他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甩了甩尾巴:「你放开我的尾巴!」 这话说出来他自己也觉得古怪,什么鲛人,他这估计和上次的情况差不多,都是秘境里那条鱼捣的鬼。 只不过这样的真话说出来,聂朝栖肯定是不信的。 第83页 他不仅没听这软弱无力,能让人逮了送到他身边来的鲛人的抗议,还拽着那条光华夺目的鱼尾,把差点就从他手中熘出去的鲛人一点一点拽了回来。 「鲛人一族已经有百余年不出来活动了,按照鲛人体质,七百岁方进入成熟期,你看着年岁不大,成年了吗?」 男人被姜偃一甩尾溅起的水花浇透了全身,高束的髮髻散开,看着鲛人挣扎中把他盪在水面上的长髮卷在尾巴上,把自己捆了个严实,不由陷入沉思。 按人类年纪,姜偃当然成年了,但要按照鲛人的年纪算,他活这几年连人家成年的零头都不够。 冷不丁被这么一问,他自己也发懵,犹豫着该代入人类回答,还是鲛人。 就这么短短一瞬的迟疑,就被对方看在眼里。 聂朝栖抚着他手感极好的尾巴慢慢道:「...难怪那么兇悍的鲛人,还会被人类捉住,原来,还是个小崽子。」 「你说谁是小崽子呢,我成年了的!」姜偃断断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然还要跟人解释这个。 他在旁人眼中向来稳重老成,还没有人对他有过这种质疑。 上次见面聂朝栖还管他叫哥哥,再见面就开始高高在上的管他叫小崽子,这落差不可谓不大。 但聂朝栖不觉得,他只觉得这只未成年鲛人在嘴硬。 「鲛人成年才会进入发情期才可与人交尾,反之则会非常痛苦,你说你成年了......是真是假,一试便知。」 他唇角一扬,勐地将鲛人拖入温泉水中。 水池不深,却也足够容纳一尾鲛人,姜偃仰倒着沉入水底,上方是按着他的肩膀压下来的聂朝栖。 他没做过鲛人,被按进水里下意识便屏住了唿吸,生出一股将要溺死的惶恐。 温热水流迎面而来,水流的背后,人类男子闭眸俯身,追着他坠向池底的身躯,撞了上来。 姜偃睁大了眼睛。 嘴唇相触的剎那,他听到了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还没习惯在水下唿吸,他渐渐感到了窒息,本能地开始从另一个人口中掠夺空气。 从推拒,转变为主动环绕上男人的脖子,率先加深了这个吻。 鱼尾自发缠上聂朝栖的小腿,看起来就像是鲛人主动把猎物往水下带,格外的缠绵动人。 聂朝栖被鲛人贪婪的索取到近乎窒息,却将求生的本能压制住,任由对方拽着拖向深处。 然而,他还是没能尽情享受这场香艷的「猎食」,聂朝栖倏忽睁眼,紧接着就被缠着他小腿的鱼尾甩出了水面。 他在半空中调整了个姿势,轻盈落在池边。 赤尾人鱼从水中钻出来,脸上带着懊恼,从脸到没入水中的人鱼线全都被熏红了,「谁让你乱摸的!! 聂朝栖碾了碾手指,懒懒道:「疼了?还撒谎自己已经成年了吗?」 姜偃气得用尾巴狂拍水面,这是成没成年的问题吗?就算他成年了,他也不能这样随便对他动手动脚吧! 看他气鼓鼓地泡在水里,聂朝栖有点想笑。 他对鲛人招了招手,「过来。」安静了一秒,又道:「别躲了,不逗你了,温泉水对习惯了深海的鲛人来说温度太高了,泡久了会生病,上来吧,尾巴能收回去吗?」 姜偃警惕观察了他一会,确认他不会再像刚才那样作弄他了,就摇了摇头,往聂朝栖那游去。 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对聂朝栖仿佛有种天然的信任,几乎转眼就放下了防备和怒意,一点都不记仇的向他游过来。 聂朝栖又碾了碾指尖,心想太久不和人类接触的鲛人对人类的警惕心也太低了点,他说自己只是逗逗他,他就真信了。 还主动从水里伸出手,要他拉他上去。 将复杂的心思压下,他将人鱼从水里拉出来,确认他是真的不会收起尾巴变回双腿,就干脆从架子上拿下自己之前挂上的外衣,把鲛人一裹抱了起来。 才在水中被人按着又亲又摸的,这会再接触,姜偃心里难免有点别扭,但他又确实没法自己走,只能老实让人抱着回到寝宫里。 聂朝栖把他放到床上,起身就要离开。 想到徐南松的交代,姜偃赶紧拽住他,「你要去哪啊?」 徐南松让他把人往床上带,误打误撞好像也快让他给办成功了,这不就都到床边了? 聂朝栖以为他一条鱼待在这很不安,便下意识放轻了语气哄道:「本座去弄点海水来,你的尾巴一直晾着会干裂,你在这等着,我很快就回来。」 「等明日天亮,本座就遣人将你送回海里,这里不是你一只未成年鲛人该待的地方,回去之后,成年之前,就都不要再上岸,让人类抓住了。」 他语气平淡的叮嘱着,让姜偃找回了点他记忆里的那个聂朝栖的样子。 以前他总喜欢救些小猫小狗小鸟再放生,语气和神态就和他现在说要放生他这条鱼一模一样。就是他这条鱼大了点,不寻常了点。 要真是条被人类抓住的未成年鲛人听了他这番话,这会估计会很感动,对这名人类好感拉满,可姜偃是个散装鲛人,他不能走,他还有个秘境需要破解,留在这里,才能找到破解之法。 听他这么一说,就有点急:「我不走!」 聂朝栖:「你不用怕宋岐,我亲自护送你回大海,他也动不了你。」 第84页 姜偃:「不是,跟宋岐没关系......」 聂朝栖:「不是你落在宋岐手里,被他欺负狠了,对他心有畏惧,我想不出有什么理由会让生活在深海的鲛人,不愿回到海里,非要留在岸上。」 他说的可真有道理,姜偃他也不知道。 大脑疯狂转动,人鱼,不愿回海里,留在岸上...几个关键词联繫在一起,他一着急扯着聂朝栖大声说:「没找到命定伴侣,我不能回去!」 这藉口有些生硬,聂朝栖看着他不说话,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编:「这是鲛人的习俗,我已经快成年了,成年之前,鲛人要找到自己命定的伴侣度过交尾期,我的伴侣在岸上,我不能自己回去,得带伴侣一起回海里才行......」 他不了解鲛人,鲛族确实已经销声匿迹很久了,但聂朝栖看起来对鲛人有些了解。 在他的注视下,姜偃底气越来越不足,声音也降了下来。 想着聂朝栖是不是已经看出他在胡说了,正打算心一横摊牌的时候,一直没什么表情看着他的男人却忽然撇开了眼,面上并未有太大的情绪波动,唯独耳廓渐渐变红。 「我不能跟你回海里。起码......这里的事情了结之前,我不能跟你走。」 姜偃眼睛一亮:有戏! 他立马接道:「那我也不走!」 聂朝栖顿了顿,才移开的视线又转了回来。他这时终于敢确定一件事—— 「你选中的命定伴侣,是我。」 姜偃反应过来他刚才那么说,是还在试探他口中的命定伴侣到底是谁,当即卡了下壳。 他说得指向性还不够明显吗? 聂朝栖好似不敢相信他会选择他,才百般迂迴着确认。 确认了这一点之后,他不再急着说要送姜偃回大海,而是问:「要是我不跟你回海里,你打算怎么度过交尾期?」 姜偃一脸沉重,故意往严重了说:「硬熬着,熬到死吧。」 反正他是别想把他送走了。 「我知道了。」聂朝栖应了声,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说了句去给他找海水,就又出门了。 这次姜偃没拦,只要他不再提把他送回大海一切都好说。 一放松下来,之前一直被无视的身体上的不适就变得无法忽视了。 聂朝栖说得对,温泉水的温度太高了,他这个习惯了深海温度的鲛人躯体根本受不了。 等聂朝栖再回来,原本待在床上的鲛人已经意识模煳地翻滚到了地上,鱼尾黏答答的贴在地上,无精打采的。 他上前探了探他的温度,发现鲛人竟发热了。 本想抱起人放进海水,谁知他才碰到对方,鲛人灼热的身子就缠了上来。 「聂朝栖,我难受......」 他抱着他不撒手,聂朝栖看他面色酡红的模样,想到刚才路上,临时转道去藏书阁里翻出的古籍上,记载的一些关于鲛人的一些内容。 上面说,临近成年的鲛人发热,可能会提早进入交尾期。 第四十五章 鲛人的手臂如同无骨的蛇一样缠在他的脖子上,鱼尾在海里是能搅碎猎物的利器,到了陆地上,却连支撑鲛人的身体都做不到,他只勉强扬着上身勾着他,将他的腰一点一点扯弯。 他的力气不算大,起码没有大到能让聂朝栖无力反抗的地步。 但年轻的国师仍然像是被区区两条孱弱的手臂圈禁住了一般,随着他的力道向下。 「放开我。」他沉沉看着他。 姜偃仰头眯着眼睛看了他两眼,「不放。」 「放手。」聂如稷保持着这个别扭的姿势,语气加重几分。 「就不放,你能奈我何?」 姜偃朝他扬了扬下巴。 他现在难受得要死,心烦意乱,完全不想听旁人指挥他。 太玄宗上下都知道,宗门里最守规矩的是大师兄,最为公正严明的也是他。作事一板一眼,为人老实刻板,相当好骗。 但千万不要惹恼了老实人。 老实人也有爆发的时刻。 比如,他心情已经极为不好时。 为人十分叛逆,甚至还将聂朝栖这个凉丝丝的冰块搂得紧了些。 湿漉漉的脸颊贴着他的胸口,发出舒适的嘆息。 迷煳中,他不仅没发现聂朝栖分明轻松就能挣开他,却丝毫没有甩开他的一丝,也完全没有自己是个送到别人嘴里的猎物意识。 聂朝栖像是完全不在意他弄湿自己的衣裳,只一味看着他劝说:「你起了情热,再不松开,就来不及后悔了。」 姜偃不作答,他就当他已然清楚后果,终是伸手勾住他艰难撑起酸软发颤的腰,让他整条鱼都挂在自己身上。 聂朝栖:「我已尽心提醒过不止一遍,等你清醒时再来骂我趁人之危,我可不会认了。」 彻底放下疏远克制,将柔弱无骨的鲛人抱到床上,他低声在他耳边说:「把腿变回来。」 姜偃摆了摆鱼尾,醉鬼一样委屈:「变不回来。」 一个受情热所困,颇为急切,一个假作君子,顺水推舟,此时齐齐对着他这条覆满亮闪闪鱼鳞,严丝合缝的漂亮尾巴陷入沉思。 安静一会,不知想了些什么,聂朝栖不敢再看他的尾巴,轻咳了声,脸色微红着移开了视线,「姜偃,有一事,需要你先告知于我。」 第85页 「何事?」 「鲛人在水中,是如何度过交尾期的。」 他声音莫名带着几分磕绊。 最初姜偃还没听懂他问的是什么,鲛人的事,他哪知道,两人僵持好半天,对上聂朝栖含着深意的眼,他才脑中灵光乍现,幡然醒悟。 等他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拉着对方的手放到了腰下与鱼尾衔接之处,一片与别处不同的鳞片上,「你......你帮我看看,我不知道......」 聂朝栖看着面露羞耻之色的鲛人,蓦地笑了。 他反手将人五指扣在掌心,倾身覆下。 . 次日一早,朝堂上等着面见国师的人收到了国师今日休沐的消息。 来此之人具是谄媚恭维之辈,是他人眼中的国师走狗。君主不理朝事,国师代君摄政,每日晌午必要会见这些狗腿子,今日却是缺席了,这是之前从没有过的情况。 狗腿子中的头子徐南松正在心底疑惑着国师又要出什么么蛾子,一道灵光闪过,脸色忽地古怪了起来。 他昨日好像是叫那个叫姜偃的散装探子把国师往床上带,还叮嘱最好把人缠到天亮...... 姜偃照着十分去做这事,但凡有个三分成果,也就是能做到把国师引进房间,小谈几句,都算他这事办得漂亮,回头他都给宋岐去信大加夸赞,好让姓宋的给他家里多赏赐些银钱田地之类的。 结果,看样子,他不仅完美做到了他的吩咐,还......远超预期? 徐南松看了眼外面接近正午的日头,就连在这等了一上午的疲累都清扫一空,眼底多出了一丝丝对昨日见过的那年岁不大,十分美貌的少年探子的敬畏。 是他小看了他,他行商多年,竟然还会犯以貌取人的大忌。昨日只觉得那探子看着呆呆的没点机灵劲,就真当他呆笨。 现下一看,他何止是不呆,能让国师到了中午都没现身,一定是才智过人远非常人啊! 眼睛一转,对国师不来这事有了数,徐南松心一下放到了肚子了,是半点不着急了。 在场个个都是人精,他这边神色稍定,那边就有人眼尖地过来打听消息:「太尉大人,国师那边的情况您有什么想法了吗?」 徐南松就等着他们来问呢。 他捋了捋鬍子,摆着脑袋自得道:「听说国师得了一位美人,堪称绝色,国师位高权重,却也是知慕少艾的年纪啊。」 话到这里,点到为止,其他的,就任由他们猜去吧。 他还赶着去联络宋岐呢。 . 寝宫内,临近傍晚,姜偃才头昏脑胀,浑身酸痛地睁开眼睛。 他迷茫地望着床顶,满脑子都是我是谁,我在哪。 「你终于醒了。」身旁一道嗓音略带沙哑道。 姜偃转头,发现身旁竟是聂朝栖。 乌髮披散的男人,正慵懒地撑着头看他,像是一只吃饱喝足的狮子,美目轻眯写满了餍足。 他单披着一件薄薄的玄青色鹤纹外披,下身只有一条锦被搭在腰上,姜偃下意识顺着□□起伏着的胸肌线条向下看去,延申进被子里的阴影,在唿吸间浮沉。 姜偃刷地转回头,整个人像石头一样僵住不敢动,手心冒汗紧紧抓住被子,生怕自己一乱动,就碰上什么不该碰的东西。 这是什么情况,他只记得昨夜聂朝栖走后他就发起了烧,后来...... 没印象了啊。 姜偃心里苦着脸,心脏扑通扑通狂跳。 他、他到底是怎么和聂朝栖睡到一个被窝里去的? 布料窸窸窣窣,有人磨蹭着凑了过来,一抹温热贴上了他被子下的手臂,姜偃整个人一激灵,本就过快的心跳霎时又飙高了些,他几乎是在一个唿吸间,就从脖子红到了头顶。 「身上这么热,莫非昨夜折腾一晚,都还平息不了你的情热?」聂朝栖探了探他的额头,聚精会神地思索。 姜偃听他说这些话,头髮都快炸毛了,他抿着唇,努力用平稳的语气,一板一眼说道:「平息了的。」 聂朝栖摸了摸红彤彤的耳垂:「真的?事关身体,不要逞强。」 姜偃又红了一分:「真的,你......别再说了,别再戏弄我了。」 聂朝栖这时才逸出一丝笑意。 他在旁边低低的笑,笑得姜偃感觉自己恨不能当场给自己一锤子砸晕过去。 他不知道,聂朝栖也偷偷松了口气。 其实姜偃醒来之前,他一直都在想鲛人醒来后要是恼怒他,他该说什么才哄得住他。 可姜偃没有生气。 是因为鲛人选中了他,就对他百般纵容吗? 聂朝栖出身复杂,经歷亦是常人无法想像的波折,身上背负着的东西,更是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如此人生经歷,绝不会造就出一个耽于情爱之人。他更没法想像自己有一天会对人一见钟情。 他不信这些,也无法理解。 但他看着眼前的这个人,心里忽地有种近乎失控的想要把人藏起来的念头。 他潜意识里,有种鲛人不会真的青睐他的认知,总觉得一旦对方知道他的真面目,知道他的过往,就会厌恶他,远离他。 唯有把人圈禁起来,挂上锁链,让他哪也去不了,才能安心下来。 脑中盘旋着阴暗的念头,手指也若有似无的在鲛人颈侧划弄。 第86页 姜偃完全不知道身边的人在想什么,还在努力尝试回忆起昨晚的事,但他烧断片了,实在没什么印象,还是放弃了。 只是就算想不起来,也不至于不知道他和聂朝栖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想不起来,便不再纠结于此事。 仔细想想,他竟然也算是顺利完成了宋岐安排的任务。 姜偃隐约觉得这次秘境和上次的有些相似之处,如果按照上回脱离秘境的法子,粗浅来看,是因为他在秘境之中被聂朝栖当作影兽杀死才脱离,但总不可能在秘境中死了就能通关,那这秘境可太奇葩了,这里面,一定还有什么其他与之相关联的,必须达成的条件。 心中慢慢有一个想法成型。 他在想,自己是不是要完成某个剧情节点,才可算是通关。 而且,与王城之中的几个关键人物,聂朝栖,长公主,徐南松,还有宋岐......必然有所关联。 时间不等人,很多事都还在等着他调查,起码,他该去见见这位在歷史上被砍了头的长公主,他手里可还有份要交给她的密信。 可他也没什么办法。 因为他腿软。 姜偃躺在床上,挺尸望天。 聂朝栖陪他在寝宫里躺了一日,一点不觉得无趣,外面却早已因为国师的反常举动掀起了惊涛骇浪。 被卫兵层层把守的长公主殿内,烟雾缭绕的内室中传来阵阵咳嗽声。 「小桃,将军今天也没来吗?」 小桃担忧望着女子从床上垂落的干瘦手臂,摇摇头有些愤愤道:「没来。」 「是吗。」女子声音淡淡,听不出多少失望,仿佛早已预料到答案,她略微思索,又问:「国师那边现在怎么样了?」 小桃本想说那妖人还不是那样,忽而想起取饭时从墙外听到的交谈。 她小声说:「听说国师今早少见的缺席了朝会,与一位新得的美人公子在寝宫里待到了傍晚才出来,简直荒淫无耻!」 「你说的,是我知道的那个国师?」公主没有和小桃一起痛斥国师,反倒是显得十分惊讶,忍不住又确认了一遍。 「就是他!」小桃气鼓鼓道,随即苦下脸,「公主,咱们只有一个『国师』就够了吧,这样的妖人再来一个,这日子不要过啦!」 「不要乱说,叫国师听了,有你后悔的时候。」女子嗔怪了句。 本来就是嘛。小桃忍不住想。到底还是惧怕国师残忍暴虐的手段,不敢再多说什么。 公主虚弱的急喘了几口气,说:「小桃,想办法把那位公子请过来。我想亲眼见见这位能让魔头动心的美人。」 第四十六章 鲛人的身体发一次情热,就像是被透支了一样,姜偃十分无奈地在床上躺了三天。 他以为那晚之后温泉后遗症就算是解决了,并且打算这辈子都绕着温泉走。 他现在对这东西有点阴影。估计以后离了幻境,都不太敢碰了。 谁知鲛人的情热并没有想像中那么好解,一旦开始,会持续整个交尾期。 问题是,无论是姜偃还是聂朝栖,都不知道鲛人的交尾期到底要持续多久。 总不能,就一直在床上不下来了吧? 姜偃捂着自己发热的脸。 「书上只写了鲛人在整个交尾期,都必须和选定的伴侣形影相随,否则......会心情郁结,身心交病而死。」聂朝栖放下书。 转头看着姜偃的眼神,无端让人紧绷。 姜偃把他那本书拿过来翻了翻,「你这书是何人所写,上面的内容可信吗?」 好奇翻了一遍,发现最后一页写着一个名字——聂朝栖。 姜偃:「......」 这书不会是他胡编乱造的吧! 最后一页上写着的「...心情郁结...交病而死」几个字,墨汁还未干透,明显才写上去不久。 聂朝栖悠悠端起茶杯,「你看的这本,为我照着从藏书阁里找出的那本古籍重新誊写的。原本那份年岁久远,字迹模煳,且是古鲛人语,我见你所用的是普通官话,便猜现在的鲛人不再用古语了,怕你看不懂,就擅自做主译了一份官话版本的,便于你查看。」 此举可以说是相当贴心了。 他可能察觉出姜偃对鲛人之事不甚了解,就将记载着鲛人相关内容的书找出来拿给他看。 甚至也不追问姜偃作为鲛人,为何却对鲛人之事表现得那般生疏。 姜偃对自己竟然怀疑这本书是他随手乱写的,感到了一丝愧疚。 对方如此细心体贴,让他不由渐渐撤下心防,想着这人果然还是他认识的那个聂朝栖,待人温柔无害如涓涓细流沁入心怀。 至于初见时那副恐怖的样子......想来,应该只是他不太习惯他成年后的样子,心有芥蒂所致。 毕竟他们上次见面时,对方还是个少年,现在一眨眼,就比他还高了那么多。 想明白这些,姜偃一拍手,整个人都感觉豁然开朗。 之前对这个成年版聂朝栖还有些疏离戒备,想通之后,他不自觉就觉得对方亲近了许多。 陌生且藏着危险的幻境之中,人总是会下意识黏着熟悉的人,何况聂朝栖才帮了他。 对他这份体贴,姜偃郑重道谢:「多谢你。」 聂朝栖端着茶,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身边这只鲛人,见他听了他的解释之后,脸上神色几经变换,最后定格在歉疚自责上,还格外真诚对他道谢,杯沿遮住的嘴角扬了扬。 第87页 「是我该做的。」 他这么说,姜偃更觉得他人好了。 「不过,你还懂古鲛人语啊,好厉害。」 「略知一二。」聂朝栖紧了紧掌心,生怕他让他说两句。 毕竟,鲛人都几百年不出来了,古鲛人语......也就骗骗面前这个小傻子。 他才想起来什么似的,几个字句在喉间转了又转,问:「你是那日在大殿上,选中我的吗?」 他一问这个,给姜偃问紧张了。 之前说的什么不带命定伴侣不能回家都是他情急之下瞎扯的,经不起推敲。 本以为聂朝栖对这事不感兴趣,不会再问了,忽然又提起,姜偃不得不打起精神,硬着头皮应付:「是、是啊,我在海中有感天命,指引我,我的道侣在岸上,然后我就来了这,一看见你我就觉得,就是你了。嗯,就是这样。」 「是吗,但......你应该在那之前就认识我吧。」 他第一眼见他,就满脸是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的惊诧。 要不是曾经在哪见过他,又怎么会是这个反应? 姜偃一下被问住了。 他总不能把上一个幻境的事拿出来说,对现在的聂朝栖来说,那根本就是不存在的过往。 「好好想,慢慢说。」聂朝栖撑着脸,手指捲起他垂在腰间的一缕头髮。 姜偃咽了咽口水,「我要是说,我在梦里见过你......」 圈着头髮的手指一顿。 姜偃:「呃,我开玩笑的,或许......」他绞尽脑汁想着解释。 聂朝栖撩起眼皮:「入梦是鲛人的能力吗?鲛人都是这样在梦里,寻找自己的伴侣的?」 聂朝栖梦里一直有一个模煳的身影,却总是在醒来就将之忘得一干二净。 他想了很多办法,都没法留住梦里的记忆,也看不清那人的面容。 倒是那种,每每在梦中看着那人的身影消失在面前,痛彻心扉的感觉会在醒来时残存在心底。 起初他以为自己中了梦魇,用术法探查却查不出异常。 「有个擅长掐算的道士,他死前告诉我,说我是前世孽债太深,被我所害之人,诅咒我生生世世不得善终,才导致我今生噩梦连连,原来这个夜夜在梦里纠缠我的『孽债』,就是你啊。」他用调笑的语气说道。 天桥上摆摊的道士,也不带这么咒人的吧? 这话听得姜偃眉头直皱,「才不是,我那是感知天命,怎么能说是孽债。」 「这道士一听就不专业,我对卜算之道也算有些涉猎,你要是信我,我来给你算算。」 聂朝栖没说的是,他也没信那道士说的。因为在对方说完那话之后,他就扭断了那人的脖子,送了他最后一程。 不过这些就没有必要告诉姜偃了。 他不甚在意的随姜偃绕着他打转,颇有几分乐在其中的意思。 姜偃说稍有涉猎都算是谦虚,他师出名门正统,虽不主修卜算,但就算说不精通也只是相对于其他人,和外面一般的道士比那肯定是强了不是一星半点。 他取出两个茶杯,一正一反,一远一近扣在桌面。 四周莫名暗了几分,隐有星移斗转之象。 他没有真的为聂朝栖问挂,而是想藉口卜算给他祈福帮他宁神,为的是安他的心。 谁知才抓着对方的手搭在杯沿上,还没等他做什么,就察觉到了奇怪之处。 ——聂朝栖的命数与神魂不合,像是被人篡改过命数。 这话说着简单,篡改命数乃逆天而为,哪是那么容易办到的。 穿越前的游戏里,他就在各种任务里见过不少想逆天改命之人,有痛失亲缘的,有死了道侣的,有一生悽苦,本着我命由我不由天,一心要走龙傲天逆袭路线的。但无论玩家如何相助,最后都会发现,这些人的命运总是在获得转机之后,迎来更为惨痛的结果。 典型的,就是第六鬼域领主木寒。 所有想要改命的人里,最多的,便是眷恋已死之人不肯放手,执念成魔的。 且通常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像聂朝栖这种真改成功了的,这么长时间里,游戏里加游戏外,姜偃统共也只见过两个。 一个是面前的聂朝栖,还有一个,就是穿越前,游戏里那个怎么也打不过的,身世背景不明的神秘boss。 他心中一动,正想再深入探查,面前摆放着的杯子忽然一个接一个炸开。 「当心。」聂朝栖抬起袖子,替他挥开杯子碎片。 等他放下袖子,桌面上只剩下一片狼藉。 姜偃不死心,打算再探一番,这次却什么都没看出来。刚才所感知到的,就像是昙花一现,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算不甘心,也只得就此作罢。 担心自己弄出来的这阵仗,不仅安了不了神,还让聂朝栖更忧心了,姜偃清了清嗓子,心虚的转移话题:「你之前说暂时不能跟我回海里,那是说等这边的事情处理完了,你就会跟我回去吗?」 他本意不是真的想让聂朝栖跟他回海里,而是想试探他留在这里,是要做什么。 记载中无论是早期魔种之乱,还是后期的王城暴动,都没提到里面还有聂朝栖的影子。 现在看起来,他却像是已经控制了王城一样。 「你不能永远留在岸上吗?」聂朝栖避重就轻的将问题抛了回去。 第88页 「如果我说不能呢?」 聂朝栖笑了笑,没有作答。 姜偃有些郁闷,这人油盐不进,想从他嘴里套出点东西太难了。 看来他还是得从长公主和宋岐那边入手。 然而,想找到机会离开聂朝栖身边单独行动,就成了个问题。 姜偃发现睡了一觉起来,自己那晚之后莫名其妙变回来的双腿,又变成了尾巴。 他也不是很懂鲛人是如何转换双腿和尾巴的,加上之前烧断片,他甚至都不知道腿是什么时候变回来的。 由于他一直都是用的两条腿,之前甚至都没发觉自己的腿已经变回来了。 这两天聂朝栖都和他宿在一起,姜偃一大早慌慌张张坐起来,吵醒了对方,他就自然也就发现了他的腿又变回了尾巴。 姜偃苦恼得直抓头髮:「你还记得上次我的腿是怎么变回来的吗?」 聂朝栖的睏倦一扫而空,眼中渐渐浮现出一抹奇异的神色。 「我......当然记得。」 「那你快告诉我怎么变回来!」姜偃急切追问。 「好啊。」他勾了勾唇,欣然应允。 下一瞬,他翻身压在姜偃身上,扯落床帐,解下姜偃束髮的髮带,在他两腕上打了个结。 结的另一端扯在自己手上拉紧。 莫名其妙被缚住的姜偃:「?」 聂朝栖:「你折腾起来力气不是一般大,为防止你挣扎得太厉害,耽误了时间,这样能让我们接下来都省点功夫。」 姜偃越听越不对劲,他有些紧张的问:「我的腿到底是怎么变回来的?」 聂朝栖的手在鱼尾和腰际衔接处摸索着,听着鲛人慌张微颤的声音,他不由笑了起来:「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第四十七章 近来朝会上,除了例行的恭维奉承之外,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若有似无打量着坐在上首的国师大人。 国师大人又走神了。 底下的人说着最普通的谄媚之言,往日总是面无表情听着的国师,破天荒地竟偶尔会露出一丝神秘微笑。 笑得底下的人毛骨悚然,总觉得他比之前更阴晴不定,难伺候了。 王城盛传兇残暴虐的国师沉迷起美色,连着好几天都没参加理例行的朝会,很多人都觉得是谣传。 只有以徐南松等人为首的大臣才知道,这事是真的! 第一天,国师没来,说身体不适。 第二天,国师没来,说旧疾发作。 大臣们难免要上书关心几句,以彰显狗腿子的身份。 反正他们当上这个臣子,靠得又不是真才实学,国师相中的也是他们的奉承能力,双方都知道那些关切之言只是做戏,也没人真想让国师回来开会。 但国师最近捧在手心里的小美人,大概是不懂这里面的门道。 估计是他们上给国师的摺子,被那位美人看见,还以为他们是真催国师来朝会,对国师说了些什么。 等到第三天,国师没来。 负责通传的下人这回直白多了:「国师说,『陪人,没空』。」 「各位大人最近还是少叨扰些国师吧。」 行了,这下谁还不懂。 徐南松更是乐见其成。反正人是他的人,姜偃越得宠爱越好。 只是连续几日之后,他就有些坐不住了。 「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几天了,也不见他继续下一步动作。」 国师床榻上了,人也给迷住了,然后呢?怎么没动静了? 直到这日朝会,徐南松实在坐不住了,一散会就暗中安排人去接触姜偃。 对方现在住在国师那里,他很难直接见到对方,幸好王宫内还有他之前留下的眼线。 而姜偃,此时正自暴自弃的抱着聂朝栖的衣物,把脸贴在上面。 他是不信书中说他交尾期间离不开聂朝栖的,然后就被现实教做人了。 自信离开聂朝栖,然后心悸着被扛回来。 那感觉就和连着通宵几天,快要猝死了差不多了。 超出一段时间见不到人,他就心脏绞痛难受。 而且,他自己还没法把鱼尾变成双腿,聂朝栖帮他一回只管三天,三天后他就又要求聂朝栖帮忙。 期间要是不小心双腿沾了过量的水,这个频率还要再高一些。 上次秘境是变成猫,需要聂朝栖抱一下才能恢復人身,这次直接变本加厉。姜偃开始怀念被抱一下就能满足的猫猫身体了。 婉拒了聂朝栖要带他一块去朝会的提议,姜偃向他索要了一件衣物。 认认真真解释:「这样就够了,这上面有你的味道,我闻着就能安心了。」 聂朝栖盯着他看了许久。 久到姜偃都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刚才说的有什么问题,就感觉眼前一道黑影落下,将他推倒在床上。 紧接着,那人便按着他覆了上来。 姜偃睁大了眼睛。 「聂朝栖,你先等一下——唔!」 他怎么回事?人形泰迪吗他?? 终于把聂朝栖送走了,姜偃按了按自己的腰,觉得这样不行。 他得趁早脱离这里,不然他怕自己的肾坚持不住。 「聂朝栖,恐怖如斯。」他恍然呢喃。 正打算趁着聂朝栖不在去见长公主,一个侍女就推门进来。 是徐南松的眼线。 第89页 「姜公子,徐大人遣我来问问,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如果你需要徐大人那边提供帮助,尽管告诉我,我会代为转告给徐大人。」 如果没麻烦,就赶紧干活。 侍女低声说:「这事不能再拖了,宋将军那边万事俱备,只差知晓长公主的近况,我们就可以动手,一举推翻暴君斩除妖人,还天下众生一个太平。」 现在竟然已经到了宋岐快要打进王城的时候了吗? 心中暗暗思量,姜偃轻轻点头:「我知道了,正好现在国师不在,我正打算找机会去见长公主。」 之前倒也不是他不想见,实在是......清醒的时候不多。 侍女对他的回答很满意,就是如果他能在说话的时候,把怀里抱着的国师衣物放下就更好了。 侍女心情复杂的看着这个面上一脸严肃的和她合谋大事,手上却跟抱着什么宝物一样抱着国师衣物的男子,欲言又止:「你跟国师到底......」 对方歪着头疑惑看过来,她还是将说了一半的话咽了回去。 但心里已经有了些不好的猜测。 同为探子眼线,她不由对这个人产生了些怜悯。 他们这种人,最怕执行任务途中动了心。何况那个人还是那个国师。 她不好直说,委婉提醒道:「大事一成,为了安抚民心,宋岐将军绝对不会放过国师,你......好自为之,千万别走岔了道。」 姜偃:「放心,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侍女:「那你把衣服放下。」 姜偃摇头,默默把衣服抱紧了点:「这个我另有用处。」 真放下,万一一会出门倒在半路上,他又什么都不用干了,他才不放。 侍女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有多说什么。 回去得禀报徐大人,姜公子这个探子,怕是有折在国师手里的风险。 关键时刻,或许可以提前准备除掉这个障碍。 ...... 小桃给守卫塞了些银钱,在长公主宫室后门打开了条缝,紧张朝外面张望着。 前几日她托自己的小姐妹给那位姜公子传了话,邀他来见长公主。 对方也回信说会来赴约,只是她心里还是没底,不知道对方是不是真的会来。 要是那位公子畏惧长公主的名声,反悔了怎么办? 她忐忑等待着,眼睛紧紧盯着道路尽头,心焦得不行。 忽而眼睛一亮。 「姜公子?」她小声谨慎试探了句。 「是我。」 得到回应,小桃欢喜推开门,将人迎进来。 直到人走到跟前,小桃才失神地屏住唿吸。 发现身边没了声音,姜偃疑惑看去:「怎么了?」 小桃红着脸摇了摇头,快走几步走在前面:「没事,公子这边请!」 仓促的模样,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勐兽在追赶一样。 姜偃不由摸了摸脸,他之前就看过了,在这处幻境之中,他脸上的咒文不知道什么原因被隐藏了,现在应该不会再吓到人了吧。 他心里有些没底。 小桃将他引进了内殿,撩开帘子,欢快道:「公主,姜公子来了。」 一进入长公主屋内,姜偃就被正中放着的巨大铜炉吸引了注意力。 那里面不知道燃的什么香,弄得屋子里烟雾缭绕得,呛人得烟味几乎快要让人窒息了。 薰香里夹杂着一股浓郁甜腻的味道直冲鼻腔,甜丝丝的香气里隐约掺着股铁锈般的腥气。 才一进来,这股味道就让人头晕脑胀。 据说这位公主身体很差,常年缠绵病榻,住在这样的环境里,就算是个正常人也好不到哪去吧。姜偃想。 拿出徐南松交给他的纸条,他表明来意:「长公主殿下,我是宋岐将军派来的,这封是徐南松徐大人让我务必要送到您手里的密信。」 信姜偃已经打开看过了,虽然拆别人的信不道德了点,不过他现在显然是陷入了一个类似于解谜游戏的秘境,除非策划不让,不然绝对没有一个玩家会放着到手的信不拆,说不准里面就有什么关键线索呢。 他只能心里跟这位公主说声抱歉。 不过这封废了那么大功夫,安插探子也要送到长公主手里的信上,其实根本就没写什么重要内容。 只是问了长公主如今是否安好。 重要的是,里面夹了一朵风干的梨花。 要是他没记错,长公主闺名就是棠梨。 小桃惊喜:「公主,宋将军来信了!」 床上传来女子的咳嗽声,珠帘被轻轻拨开。 久病卧床的公主竟然下了床,小桃不由紧张起来,「公主,还是我来吧!」 她频频看向姜偃,像是很害怕姜偃见到公主本人一样。 「无碍,既然是宋岐派来的人,想来我的情况,他应该已经告诉你了才对。」 只见一位婀娜聘婷的女子从从珠帘后走出来。 公主缓缓抬起头,露出整张脸。 一条蠕动的黑紫色虫子在空中扭动着,然后是更多纠缠在一起的蠕虫在女子的脸上爬动,像是从她脸得深处上钻出来的一样。 姜偃脸色瞬间就青了。 面前的女子已经看不清人类的五官,整张脸都被触手一样的虫子覆盖住了。 她伸出手,平滑的皮肤下偶有异样突起一闪而过。 第90页 姜偃略显僵硬的把密信交到她手上。 他听到打开信,看到梨花的公主笑了起来。 甚至都分不清公主的笑声是从哪传出来的。 这个画面对正常认知的人类冲击属实有点大。 姜偃:...要命,古代公主变克苏鲁怪物了。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好好的一国公主,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模样? 公主:「看来他过得还不错,还有心情赏花。那我就放心了。」 小桃一直在看姜偃,发现他虽然被公主现在的容貌吓到了,却没有大喊大叫,也没有逃跑,顿时松了口气。 不然又要惹公主伤心了。 放下心,她忍不住期待的凑到公主身边:「公主,宋将军说什么时候来带您离开,去治病了吗?」 「许是快了吧。」公主淡淡笑道。 姜偃却有种直觉,公主已经明白,她如今这副模样,宋岐不会带她走了。 只有小桃还单纯的以为她只是生了不太常见的病,等宋岐把她接出去,请来最好的大夫就能治好她,她就会恢復成以前的样子。 发现姜偃一直在看她,她吩咐小桃:「去泡点茶给姜公子吧,这里已经很久没有外人来过了,我和姜公子说说话。」 小桃不太放心放着公主一个人,但想到姜偃是宋岐派来的,还是听了公主的话,把留给他们两人。 等到屋子里只剩下姜偃和长公主两人,长公主邀请姜偃到一边坐下。她虽然顶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却十分豁达,撑着脸看姜偃的模样,隐约还能看出几分少女的娇俏:「原来,聂朝栖喜欢的,是你这样的人呀。」 「我还以为他这样的人会一辈子孤独终老呢。」 姜偃却笑不太出来,他斟酌了一番,慎重问:「长公主,可是有人加害于你?」 将她囚困在这里的是聂朝栖。 哪怕姜偃不愿意怀疑聂朝栖,事实摆在眼前,他还是忍不住问:「将你害成这样的人,是聂朝栖吗?」 第四十八章 「如果你问的是造成我现在这副模样的罪魁祸首,的确是国师大人。」 长公主这么说,却不像是对聂朝栖有怨恨。 姜偃试探问:「这里面有什么缘由吗?」 长公主:「涉及到一些国师的私事,我不好随意透露给别人,你最好直接去问他本人。」 还以为长公主这里会透露出些什么信息,结果只是把问题又踢了回来。 好在姜偃也算知道了一件事,那就是搞不好在当年这场王城叛乱之中,聂朝栖是其中一个很关键,甚至有可能是不亚于宋岐和长公主等人的核心人物,确认了这一点,也不算没有收穫。 所有留存于后世的记载之中,都没有留下聂朝栖的名字,这反倒是可以证明,他发现了突破的关键点。 「多谢长公主提醒。」 有时候什么都没说,也算是一个重要情报。 长公主怔了一下,意识到对方从自己的话里猜出了什么,不禁失笑:「你比我想像得聪明些。」 不是那种空有一张脸的蠢货。也是,这人可是宋岐选进来的探子,比一般人敏锐些也没什么。 只是不知道,宋岐知道他亲手送进来的人,反倒成全了聂朝栖会是什么感受。 「对了,宋将军叫你来,有跟你提起其他关于我的事吗?他还有没有别的话要你转告我?」 就算看不见长公主的脸,姜偃也能感觉出女子的期待。 姜偃忽然反应过来,宋岐为什么要给长公主送信,长公主又在期待什么了。直到这时才有些迟钝的明白过来这两人的关系。 他们是一对恋人。 这个结论出来的一瞬间,姜偃勐抽了口气。 要知道,在原本的王城叛乱里,宋岐不仅杀进了王宫,他可是还当着所有人的面,亲手砍下了长公主的头啊! 长公主见他久久不语,明白了什么,自嘲的笑了:「如此,也好。我这副样子,也不好再和他扯上关系了,有这封信,知道他还记得我,已经足够了。」 如果让外面的人察觉出,她这个散播魔种的源头和宋岐相识,他就会立马失去民心,陷入被怀疑的漩涡。他好不容易走到如今这一步,不能因为她失去这一切了。 许是身体已经油尽灯枯,明白自己时日无多,长公主拉着姜偃絮絮叨叨的说着她和宋岐的往事。 宋岐原本是勛贵之子,后来家道中落,亲人大多受奸人戕害不在了,只有他活着被当成奴隶豢养起来。一次偶然,棠梨见到了被欺辱的宋岐,便央求父皇将人要了过来,从此他成了她的护卫。 宋岐不知道,她其实很多年前就见过他,那时他还救了她。 起初宋岐对她多有防备,后来,两人相处久了,渐渐熟悉起来。宋岐也会背着她熘出王宫去看田野,去看花灯。 「他说此生绝不负我,说会娶我,哈......」 她笑得有些嘲讽。 姜偃听着听着,就觉得这话好耳熟。 他师尊是不是也说过差不多的话来着? 他面无表情干巴巴接道:「然后他就把你推上了祸瘟源头的位置,打算除掉你来收拢民心是吧。」 长公主一顿。 忍不住看他:「你怎么知道的?」 她还什么都没说呢。 姜偃:哈哈。 第91页 好端端坐在这,怎么就莫名其妙被长公主的迴旋镖顺道把他也扎了一遍。 话到这里,姜偃就直接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毕竟他还有后世文献资料可以参考。 他记得,在魔种之乱开始之前,王城之主虽然是个暴君,但还不到激起民愤的程度,也就是说,那时想要推翻暴君的统治基本时不可能的,没有人会愿意捨弃现在还算过得去的生活,冒险去谋反。 但魔种之乱之后,情况就不一样了。 之前还能说是日子过得去,就是苦了点,魔种之乱一起,连活命都成了难题,宋岐轻松就能煽动百姓站在他这边了。 越想越是心惊。 姜偃发觉,也许魔种之乱,就是拯救百姓的大英雄宋岐,亲手制造出来的。 鼻子动了动,总觉得烟味比刚才更浓了,是错觉吗? 脑中灵光乍现,他腾地站起来,掩住口鼻望向门外,「不好,起火了!」 长公主跟着站起来:「什么」 帘子后,一道人影一闪而过。 他起身要追,却被丢过来的一个□□砸在跟前,拦住去路。 火苗迅速窜起,点燃了屋内大量布料。 由于室内本就烟雾缭绕,加之薰香味道几乎掩盖了一切,两人谁都没发现异常。 为了防止窥探,长公主早早就钉死了窗户,现在竟然将活路也断了。 两人一时间竟然就这么被困在这里了。 周围的温度越来越高,鲛人的身体不耐高温,体内的水分随着周围的火势蒸发出去,姜偃比长公主还要先支撑不住。 发现随着停留在火里的时间越长,身体越发无力,姜偃知道不能再拖,必须得想办法尽快离开。 他果断将身上的外披脱下,将桌上壶里冷掉的茶水倒在衣服上,蒙在长公主头上,顺道将她的脸也遮得死死的,确保她跑出去之后不会被人看见。 他坚定说:「一鼓作气冲出去,别回头!」 水滴滴答答的落下,打湿了他的衣裳。 一股熟悉的热流漫上双腿。 姜偃咬咬牙,按着长公主的脑袋,带着人冲进了火海。 身后房梁一根接一根烧断砸下来。 姜偃磕磕绊绊的带着长公主逃命,眼看着就要到了门口,来不及高兴,忽然感觉脚下一软。 意识到什么,在将将要跌倒的一刻,他抱住长公主的腰,用尽全身的力气将人甩了出去。 「姜公子!!」 他自己却不受控制的脱力跌在地上,随着布料撕裂的声音响起,下半身已然化出一条巨大鱼尾,徒劳拍打着地面。 他的尾巴不是没有力气,只是无法奔跑。 姜偃头一次这么想念猫咪的身体。 如果他不是鲛人,现在早就已经跑出去了。 但无论怎么尝试,鲛人的尾巴都没法支撑他站起来,偏偏他又不会自己变幻双腿。 恰逢此时,头顶响起了不妙的脆响,横樑瞬间断裂。 完蛋了。 姜偃勐地闭上眼睛。 他现在只能祈祷这次也和上次一样,在幻境之中死了之后会把他送回现实世界。 否则,他就真得去改修鬼道了。姜偃苦中作乐想到。 别说,鬼这玩意,他熟得很,说不定比他活着得时候修行更快。 宫殿外,宫人大叫着走水了,将一桶桶水泼上去尝试救火。 小桃抱着一身狼狈的长公主担忧询问:「公主,你没事吧!」 遮着脸的长公主却焦急抓着身边的人大喊:「快进去救人,姜公子还在里面!」 话音落下,一个人影已经二话不说沖了进去。 只听周围一阵惊唿,一群人慌乱地在身后唿喊:「国师大人!国师大人你不能去啊!」 然而,那道身影已经消失在了火光里。 姜偃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余光却忽然瞥见一抹身影。 下一刻,朝他砸来的横樑被人拍碎裂,他落入了一个微凉的怀抱。 「别怕。」一道颤抖的声音传入耳畔,说不清是姜偃更怕一些,还是紧紧抱着他的人更怕。 有人将浸湿的布盖在他的尾巴上,又将他整个人都按进了自己怀里。 姜偃提起的心忽然就落了下来。 外面的人焦急张望着,一桶接一桶的水泼进去也不见火势减弱。 就在大家都以为国师肯定出不来了,不知道是该继续救人,还是干脆倒点油让火烧更旺些的时候,国师竟然抱着一条鲛人从里面沖了出来。 一冲出来,他片刻不停大步流星往汤池走去:「将汤池里的水全换成海水,快点!」 怀里的鲛人垂着头,漂亮的鱼尾像是被烤干的咸菜碾蔫巴巴皱起,尾巴各处都是焦黑斑驳的烧痕。 「姜偃,你别睡。」 半梦半醒中,似乎有滚烫的水滴落在手背上,烫进了心里。 第四十九章 姜偃做了个梦。 梦里,他坠入了无边的深海,幽深、寒冷,在梦里他动不了,只感到有人在接近。 深邃的海里燃烧起了一捧火,水中漂浮着一道优雅纤长的身影。 海藻一般的长髮在深海中浮动着,向他裹缠而来。 姜偃认出了那到静静注视着他的身影。 其实他先认出了那条陪伴了自己好几天的尾巴。 第92页 他张开嘴,想问:「就是你把我变成了一条鲛人?秘境之中那条硕大鱼骨可是你的骸骨?」 但张开嘴,就感到了一阵窒息。 他忘了现在还在深海里,发不出声音。 海里没有光,也看不清鲛人的模样。 在王城里,鲛人的脸是他自己的脸,可真正的鲛人长什么样? 姜偃迷迷煳煳伸出手,海里没有光,他下意识想伸出手摸一下那只鲛人的轮廓。 鲛人安静在不远处轻轻摆动着尾巴,良久,竟然主动将脸靠进了他的掌心。 在姜偃的印象里,鱼身上都是冰凉冰凉的,但这条「鱼」是热的。它的脸蛋柔软温暖,像是一团水中的棉花。 因为触感太好,便下意识掐了一把。 一个圆滚滚的硬物砸在了他的掌心。 是一颗珍珠。 想起鲛人泣泪的传说,姜偃心中一凛。 都说鲛人兇残,这怎么就捏了下脸还就哭了呢? 不待他想清楚,珍珠落水发出淡淡的光,将一段画面投射进他的意识之中。 他看到了一个淳朴贫穷的村子,看到了聂朝栖,和一位少女还有一位英气的少年。 那位少女的衣服和长公主的服饰风格有些相似。 他推测聂朝栖身边的那一男一女,或许就是长公主和宋岐。 梦里,聂朝栖离开聂家,走过了一十二个村子,所过之处,皆被死亡所笼罩。 虽不是他所愿见到的,却每每都有无数人因他而死伤,最后徒留他一人,落寞继续踏上路途。 他遇到长公主和宋岐的这个村子,是少有的待他亲和的地方,因为他第一次学会了掩盖自己的身份,装成了一个落难的普通人。 只是村里人太过贫穷,吃不起饭,聂朝栖为了报答他们的收留之恩,暗中施法,引他们找到肥沃的土地,又让他们找到了许多牲畜蓄养。 村人将之当作仙人显灵,而聂朝栖便是那个带来仙缘的福星,为答谢仙人,村人就以他为形象建立了仙人庙。 名声越传越远,开始有临近的村镇不远万里赶到村子里敬拜仙人。 仙人久不显灵,村里的人以为是供奉不够,就想出了以牲畜孩童为祭的点子,供奉仙人。 为了制止他们,聂朝栖只得再次让仙人「显灵」。庙建得越来越多,他的名气也越来越大,来拜访的人也越来越多。 只是到底不是长久之计,他原本已经打算要离开了。 却不知道谁揭穿了他的身份,一直以来他在暗中所做的事也被发现。 恰逢村中瘟疫再起,聂朝栖成了众矢之的。 仙人成了灾神,仙人庙被砸坏焚毁,聂朝栖在一个夜晚被他曾经帮过的村人擒住,绑在了火上。 他本可以逃脱,却在那一刻不知是感到了疲惫,还是不愿再挣扎了,便闭上了眼睛,任由那些人烧死他这个「孽物」。 姜偃在一旁看得心急,想说赶紧跑啊,但聂朝栖一心寻死,完全不挣扎了。 就在大火将要吞噬了他的身影之时,天空忽然黑了下来,乌云压城,隐约听见一扇古旧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聂朝栖忽然睁开眼睛,看向姜偃的背后,那里好像有什么人在。 姜偃感到背后吹过来一股寒气,他完全动弹不了,浑身毛骨悚然的感觉有什么东西站在自己背后。 一缕乌黑乌黑的头髮,从他肩侧垂落。 那一刻,他把自己穿越前看过的所有恐怖片都在脑海里过了一遍。 各种恐怖的场景都被他脑补到了,整个人都有种发木的感觉。 有种被女鬼贴脸的惊悚。总觉得马上就要送他一个回头杀。 相比他在这各种幻视惊悚片,正对着这里的聂朝栖不知道看到了什么,无光黯淡的眼睛一点一点亮了起来。 【命数未尽,地府不收。滚吧。】 冰冷的声音总觉得有那么一丝熟悉。 聂朝栖快要离体的魂魄被一脚踹了回去。 紧接着狂风大作,暴雨降下将火熄灭。 接下来,无论村里人怎么点火,等了多久,只要他们要烧聂朝栖,必下雨;用柴刀砍,刀一定会断,反正这人阎王不收,就怎么都死不了。 每每都有那道诡异身影在姜偃背后钻出来。 姜偃都快被吓麻了。 有一次,身后那道冰凉诡异的身影消失了,那种让人喘不过气来的窒息感褪去,而再次被踹回身体的聂朝栖,却缓缓扬起了一个笑 他目光灼灼盯着姜偃的背后,像是一瞬间生出了某种近乎癫狂的执念,那眼中热意吓人。 还不待姜偃看清,就发现,那道本来透过他看向背后的目光,竟然有一刻聚焦在了他身上。 【找到你了】 下一瞬,眼前一晃,就是聂朝栖和长公主还有宋岐逃离了村子。 公主:「世道艰难,一切都因我父王而起,他是个暴君,导致百姓民不聊生。」 宋岐:「我有个办法,可以改变一切。」 聂朝栖:「二位救我于危难,我愿倾力相助。」 三人结下盟约,定好计划。 分别前,宋岐以水代酒敬二人:「待到来年春日,天下昭昭,干坤朗朗,我与公主和聂兄,再在此地聚首,共话将来!」 此后的事情,姜偃大抵清楚了。 第93页 魔种出自聂朝栖之手,长公主为引,宋岐起义推翻王朝。 但他们都不知道,再之后的悲剧。 画面到此就结束了。 姜偃从昏睡中醒来,感到口干舌燥,还没出声,就有一杯水送到了嘴边。 「慢点喝,别呛到。」 视线渐渐清晰,看清站在床边的人,姜偃吓了一大跳。 聂朝栖一身黑衣,披头散髮,满脸胡茬,眼下青黑,眼白血红,直勾勾盯着他,活脱脱一个阴魂不散的恶鬼。 「国师,你这是.......」他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可能他的目光太直白了,聂朝栖这才意识到什么,稍抿了下唇,竟然表现出了几分侷促,他哑着砂纸磨过般的嗓子说了句「我去去就回」。 转身就要往外走。 姜偃赶紧拽住他:「等一下!」 聂朝栖背对着他,「有什么话,等我整理一番回来再说。」 以为他是经歷过之前的事害怕,停顿片刻,又道:「我就在隔壁,不会走远。」 姜偃急急说:「国师大人,我曾听宋岐将军提起过,他遇到你的时候,你正被当成坏人抓起来准备烧死,是有一位疑似大能的神秘人物出面才将你救了下来,你还记得那位大能长什么样吗?」 聂朝栖缓缓转身:「宋岐这么跟你说的?」 姜偃点了点头。 聂朝栖却平淡回答:「没有什么大能出现,是宋岐和长公主合力将我救了出来。宋岐骗你的。」 姜偃:嗯?? 那他之前看到的又是什么? 梦里那只那只鲛人逗他玩的? 第五十章 姜偃对聂朝栖的话不全信,等到长公主前来探望的时候,他又私底下问了一次这个问题。 然而长公主的回答与聂朝栖一致,他们都说没见过那个似鬼似妖魔的存在,一口咬定救了聂朝栖的就是她和宋岐,姜偃也只好把这个疑惑藏在心里,装作是自己记错了。 「对了,那个放火的人抓住了吗?」姜偃问。 说起这个,长公主忽然沉默了。 从她的态度里,姜偃明白了什么,他试探着说:「是宋将军的人?」 长公主笑了起来,搀着几分苦涩,「王朝倾颓,距离他功成只有一步之遥,我于他已经是个没用的人了,却是个知道祸瘟真相的人,他或许怕我将这件事说出去,也怕我将来拿这事威胁他吧,才想杀我灭口。」 「明明他知道我这副身子也撑不了几天了,最后也只是想再见他一面,他却连见我一面都不肯。」 从他们三人合谋之初,她要以自己为引的时候,就没想过能活下来。 「聂朝栖早就告诉过我,以我的身体,种下魔种,就是神仙来了也救不了,但我还是同意了。」 她做了这么多,为什么他就是不明白她的心意呢? 即使没有脸,姜偃也感到了女子深深的困惑。 想了想最后宋岐发疯屠城自刎的结局,姜偃觉得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 他想,他必须真的去见那个只存在于别人口中的宋岐将军了。 长公主走后,姜偃一直在想自己怎么跟聂朝栖提出离开王宫一趟,没想到聂朝栖一从朝堂上回来,就问他:「想不想出宫走走。」 真是瞌睡了就有枕头,但不知道对方是不是在试探他什么,两人现在也算是明牌了,聂朝栖知道他是宋岐送进来的探子,姜偃就没有急着答应。 而是问:「为什么突然提出要带我出宫?」 「明天是丰庆节,有些东西想带你看看。」 姜偃装作若无其事,努力压着嘴角:「好啊。」想了想又补上了句:「你去哪我就去哪,我肯定愿意陪着你。」 两人坐在饭桌前,聂朝栖端着碗,听他这么说,夹菜的动作莫名快了几分,头也越来越低,整个人都像是要把头埋进碗里了。 他垂着眼平淡应了句:「嗯。」 得到回应,姜偃弯了弯眼睛,但马上他又被另一件事困扰住了。 他甩了甩自己的鱼尾,这几天为了养伤,他都维持着半人半鱼的样子泡在聂朝栖专门为他弄的海水池里,只偶尔才上来待一会,但明天要出宫,他肯定需要把腿变出来。 难、难道要他亲口跟他说,他想跟他交、交尾? 他装作不经意偷偷瞄了聂朝栖一眼。 光是想想,姜偃就觉得自己可以表演原地自燃了。可他只是想把腿变回来,犹犹豫豫反倒显得他不够坦然,心有龌龊,这样聂朝栖岂不是更尴尬?他也只是好心帮他而已。 人鱼的尾巴焦躁的拍打着地面,一串湿哒哒的水渍在地面湿润着晕开。 埋头扒饭的聂朝栖筷子一顿。 回过神来,姜偃的尾巴已经被人抱起来泡进了水桶里,聂朝栖蹲在他面前,将尾巴上沾上的尘土拂净,「等下跟我去一个地方。」 他动作自然又理直气壮,好半天姜偃都没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只感觉尾巴泡在盐度高的水里冰冰凉凉的很舒服,眯着眼睛将尾巴尖翘起来了一点,方便对方动作。 看外面天色不晚了,想到还有一件天大的要紧事要办,姜偃不情不愿的劝道:「你看天色都这么晚了,不适合出门了吧,要不...咱们还是早点睡吧?」 说着他将尾巴翻了个面,让他顺便把另一面也洗一下。 第94页 聂朝栖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接过他的尾巴不动声色地在薄薄的尾翼上捏了捏,「很快,要不了一会就回来了。」 「放火之人抓住了,是公主身边的婢女。」 因为发痒而在水里乱摆的尾巴停了下来,「小桃?」 ...... 暗牢之中,长公主的贴身婢女小桃浑身是血的被压在地上。 浓郁的血腥气令姜偃感到了不适。 「你为何要杀长公主?」他忍不住开口问。 他跟小桃和长公主认识的时间不长,但看得出她与长公主关系亲厚,也是长公主被禁足之后唯一不嫌弃对方,还能继续以平和的心态面对长公主如今这副模样的人。 想到之前和长公主聊天时对放火之人的猜测,姜偃想到了答案,他不是不知道原因,他『明知故问』,只是出于不解。 聂朝栖肯定了他的想法:「她也是宋岐的人。」 宋岐让她杀了长公主,她就真一点都不犹豫的放火了? 姜偃一时语塞,无端想嘆气。 「要是长公主知道了,肯定会更伤心了。」 见自己被揭穿,小桃也不演了,她冷冷说:「她伤心?她有什么资格伤心?」 「我父母兄弟一个接一个被传染魔种,相互残杀受尽折磨而死的时候,我比她伤心百倍!」 这个看起来有些天真的小姑娘眼中写满了憎恶:「我原以为她有什么苦衷,要真是身染恶疾也就罢了,结果她犯下这等滔天罪孽,竟然只是为了她的心上人!哈哈,真是好一个心上人!」 「为了宋岐,她宁愿传播魔种祸瘟,还自诩深情大义仿佛多委曲求全一样,可到头来她还好好的活着,就算活得痛苦那不也还活着?死的却是我的亲人!凭什么,我问你凭什么!」 「她凭什么用这么多人的性命,去证明她的深情!!」 小桃越说越激动,脸上青筋遍布,力道之大身后的暗卫险些都没制住她,要扑到姜偃身上。 聂朝栖见此眼神一寒,他一摆手,就有无数只箭矢将小桃刺穿钉死在地上,血溅到了姜偃的尾巴上。 一只铁笼落下,将小桃罩住。 几个牵着饿了数日的狼犬的暗卫在聂朝栖的授意下,松开了缰绳,任由数十只狼犬沖向笼子里的人。 一只手从身后盖住了姜偃的眼睛,意识到聂朝栖要干什么,他整个人都僵住了,浑身血液逆流,像是被冻住了一样。 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背后的人似是感受到了他的颤抖,另一只手捂住了他一只耳朵,然后没有波澜的开口:「你不该在他没走出宫室前就放火。」 这是姜偃听见的最后一句话。 紧接着,他的听觉也被聂朝栖用术法封闭了。 掌心下的睫毛如同蝶翼般颤动着,聂朝栖只全程捂着他的眼睛,两人一前一后不知道站了多久。 等他放下手时,姜偃只看到了一地的血迹。 被抱出这里的时候,他仍有些没缓过来,遍体生寒。 他捏着聂朝栖的衣领,颤颤巍巍问:「为、为什么要这样做......?」 聂朝栖淡淡答道:「她差点杀了你。做错了事,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姜偃忽然意识到,他错失的这些年里,对方早就不是当初认识的那个不愿杀生的聂朝栖了。 那种无力感让他生出了些许酸涩。 聂朝栖忽地停下脚步。 他低下头,「不要再让我看到你用这种眼神看我。」 「哪种眼神?」姜偃怔了一下。 「透过我怀念另一个人的眼神。」 第五十一章 姜偃本以为今晚鱼尾化腿的事要告吹了,没想到回了房间,聂朝栖半点没做停留,直接将他放到了床上,倾身覆了下来。 他下意识伸手抵住了他:「你还有什么事吗?」 聂朝栖摸了摸他腰上的鳞片:「你不想把腿变出来了吗?明天打算让我抱着你出门?我倒是没有意见。」 才刚出了小桃的事,路上又被莫名其妙凶了一顿,他本身心情就不太好,聂朝栖也绷着脸像是在生气,姜偃都打算放弃跟聂朝栖说请他帮忙把腿变回来的事了,结果他竟然主动说要帮他? 「想好了吗,要尾巴,还是要腿?」男子漫不经心地用手指勾着他的腰带。 姜偃只犹豫了一下,就坚定的说:「要腿!」 尾巴实在不便。 「好。」聂朝栖应声答应。 然后他抽了根床绳将姜偃捆了起来。 姜偃扭了扭被绑得严严实实的手腕,不满地用尾鳍拍他的小腿,「为什么又要绑我?」 被鲛人尾巴抽过的小腿一阵火辣辣的疼。 到底是深海霸主,整条尾巴都是精瘦紧实的肌肉,随便甩两下打在人身上轻则伤筋动骨,重了怕是都容易身陨。 聂朝栖深深看着他:「你打人挺疼的,力气非同寻常。我们明天还要出宫,你的腿本座可以给你变回来,但本座的腿,却不想折了,到时候还要叫人抬着出门。」 姜偃想同他辩解,但一想到上次化腿时的情形,他慢慢憋红了脸,竟然越想越觉得亏心了。 「......我不打你就是了,你也轻些。」好半天,他才憋出了这么一句。 聂朝栖:「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 最后姜偃不得不妥协了。 第95页 因为聂朝栖说得对,有些本能反应他确实控制不住,他这尾巴有自己的想法,也不知道怎么就拍到人家身上去了,要是一个不小心,给人打出五脏俱损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的尾巴除了不能走路,揍人倒是一揍一个准。 . 折腾了一晚上,第二天醒来已是下午。 聂朝栖白天照常去代君处理政事,到了快晚上的时候,才有人来带姜偃上了一辆马车。 马车行驶过一段路,停了下来。 车帘被一只手掀开,是盛装隆重的国师大人。 因为很少见他穿得这般华丽,妥妥人间富贵花的模样,姜偃不由多看了两眼。 青丝束冠,深衣广袖,上车时还特意将袖子甩得飘起了一个飘逸的弧度,凤眼飞斜,唇边含笑,整个人神采飞扬,容光焕发。 姜偃看着板板正正坐在身侧的人,满脸疑惑:「今日朝上有什么喜事?」 聂朝栖:「还是老样子,没什么特殊的。」 那他精心收拾了一番,还一脸挡不住的笑,是在笑什么? 马车动了起来,姜偃还在不解的看着聂朝栖。 他神奇的发现,聂朝栖的嘴角越翘越高,颊边甚至快要陷出一个浅窝,看得姜偃十分想上去戳上那么一下。 这么想着,他也确实伸出了手,只是在半途就被发现握在了掌中,聂朝栖清了清嗓子,视线瞥向车帘晃动的窗外:「坐好,已经到宫外了。」 鲛人是以美貌出名的种族,想必见惯了同族的绝世姿容,就算是人类之中相貌数一数二的佼佼者,也动不了鲛人的心。 但今日打扮一番,鲛人便盯着他看得目不转睛,甚至都快要靠到他身上来了。 聂朝栖只得出声提醒。 看姜偃坐直,他迟了几息,补充道:「等回去之后,想做什么都由你。」 「哦。」 今晚王城果然热闹,街上人潮攒动,摊贩热情吆喝着,一点都看不出记载中闹了瘟患的萧条。 车在一个僻静角落停下。 聂朝栖用术法掩盖了两人的样貌之后,才带着姜偃走了出去。 「姜偃,可否帮我挑些小孩子喜欢的东西。」 这可问对人了,姜偃职业大师兄,这方面他是专业的! 姜偃先是仔细问了他大概是多大年龄的孩子,几个月的和十几岁的孩子肯定不能送一样的东西。 「最小的四岁,最大的十三岁。」 「一共几个?」 「八个。」 「其中性格稳重的有几人,较为跳脱的又有几人?」 聂朝栖都一一回答了。 这么说姜偃心中就差不多有数了,很快就挑选好了礼物,吃食玩具占了大部分,还有些丰庆节特色的装饰,诸如一些稻穗之类的挂件 凡是姜偃选中的东西,聂朝栖大手一挥就把一整个摊子打包。 买完孩子的礼物,聂朝栖问他:「你有什么喜欢的?」 姜偃早过了喜欢这些节庆小玩意的年纪,但他想了想,还是在摊子上多捡了个金色的稻穗手绳,拉过聂朝栖的手给他系上:「祝你岁岁安康。」 聂朝栖看着自己腕上的手绳表情有些奇怪。 「你可知丰庆节送稻穗手绳有何含义?」 难道不是庆祝丰收,祈求平安的吗?这种节日大差不差应该没多少区别吧。 他这么一问,倒是把姜偃给问懵了。 转头看向周围其他人,这才发现卖手绳的摊子附近多是年轻男女,眼看着一个姑娘满脸羞涩的给身边的年轻男子戴上手绳,两人相视一笑,那气氛,姜偃就是个瞎的都该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了。 原来这是送情郎的。 姜偃赶紧去解聂朝栖的手绳,「我是鲛人,不懂这些,再重选些其他的送你吧。」 这会他又理直气壮的说自己是鲛人了。 聂朝栖将手缩回了袖子里转身往马车上走:「时候不早了,赶紧上车,还有个地方要去。」 他走得飞快,姜偃想给他换个新的礼物也没机会,只好作罢这么将就着。 带着一车的礼物,马车一路驶向了城郊的一座仙人庙。 看起来修建的时候颇为辉煌,现在却显出一副无人打理的破败清冷。 庙中隐隐闪着红色的火光,嘈杂的吵闹声和孩童的哭声从里面传来,从门口看去庙里人影攒动,全都举着火把。 几十个精装男子手举各种农具吆喝着将庙中供奉神像砸碎,拽倒。 那神像的脸,竟和聂朝栖如出一辙。 一个身形六七岁的小男孩满脸血的从庙里跑出来跌在马车前,几个农户追了出来,手中举着镰刀:「快,抓住他,不能放过他!」 「有人见那魔头出入这里,他们肯定也是他养出来的传播祸瘟的小魔头!全都杀了,一个都不能放跑!」他们都杀红了眼。 从马车上下来的聂朝栖一挥袖子,将人扇出几米远,跌在地上的男孩爬起来惊恐的躲在他身后。 慢一步下来的姜偃眼瞳缩了下。 大开的庙门之内,横着一具具尸体。 这庙所供奉之人为聂朝栖,聚集着些无家可归的小乞丐们。 聂朝栖私下里经常给他们送东西,他从未跟人说过,也从未带人来过这里,今天过节,他是特意带姜偃来的,他想把这个秘密告知姜偃。 第96页 结果庙被毁了,小乞丐被杀了,人们欢唿着推倒了他的神像,吵吵嚷嚷着全都是对魔头的咒骂。 打头的农户盯了聂朝栖几秒,最终落在他衣服的花纹上,神情忽然一变:「和神像上的一样,他也那个魔头有关的人!杀了他们,大家的病就能好了!!」 「上啊!!」 「杀!!!」 望不到尽头的百姓狰狞着包围了上来。 愣神的功夫,聂朝栖抱起姜偃和那个侥倖逃脱的小乞丐扔进了车里。 姜偃隐约觉察聂朝栖状态不对。 他的表情意外的平静。 他告诉他们:「闭上眼睛,把耳朵捂住。」 姜偃拉住他:「聂朝栖,我们回去吧!」 这些事算起来简直就是一笔烂帐,当初想出这个法子的宋岐可真他娘的是个天才! 聂朝栖眼中猩红越来越浓,他看着脸上写满了紧张的姜偃缓缓地笑了,嗓音说不出的温柔:「等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说着他放下了车帘。 短短一会,却十分漫长。 当聂朝栖停下的时候,马车周围已经只有他一个人是站着的了。 他放空的注视着空气中的一点,像是在发呆,许久,抬手把血在衣服上蹭干净,转身掀开车帘。 「姜偃......」 马车里空空如也,里面的人不见了。 . 「聂朝栖不受控制入魔发疯了,跟我走。」 前脚聂朝栖关上车帘,后脚就有一个蒙面人掀开车帘,捞起那个小乞丐拽出去就跑。 姜偃都被这通操作看傻了,反应过来他赶紧追了上去。 不知道跑了多久,离厮杀的声音越来越远。 从城外跑到城内,终于跑进一间普通的农家小院停了下来。 一个披甲的少年将军背着手站在院子里,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身。 「你终于来了,鲛人。」 「我不记得我往宫内送的人里,有一只珍贵的鲛人。异族,你混入国师和长公主身边,有何目的?」 第五十二章 姜偃答不上来,他睁开眼就已经在王宫里了。 他不说,宋岐却可替他回答。 一身兵戈之气的少年将军,眸光深深看着他道:「鲛人已经许久不上岸与人类交往,如若不是有外力逼迫,你应该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你......是为寻命中注定的伴侣,以渡过鲛人交尾期而来,我说得可对?」 这说法听着倍感耳熟。 这不是姜偃为了不被聂朝栖送回大海随口找的藉口吗? 估摸着是宋岐在王宫内安插的探子把这套说辞也说给他听了,这会让他这么当回事认真说出来,姜偃忍不住直脸红。 完了完了,幸好这里只是幻境,否则一传十十传百,以后鲛人一族在人类这里的形象岂不是变得格外奇怪了? 人家好好的,平白让他满口胡诌加了一堆设定,姜偃心里止不住愧疚。 见鲛人面色发红低着头,一脸羞愧不已的模样,宋岐一脸瞭然,「果然如此。你选中之人,便是聂朝栖,所以你才想尽办法混入宫内接近他。」 姜偃尴尬摸鼻子,对......对吗? 他不好反驳,又没有底气理直气壮接他的话,就转移话题道:「借将军之手混进宫中是我不对,我为何而来对你来说应该不重要吧,既然你在宫中有眼线,那也应该知道我并未做什么妨碍你的事,我整日只跟聂朝栖待在一起,你把我引来这里见面,是为什么?」 「砸神像,杀小乞丐等一系列的事情,都是你故意安排的?」 明明书中记载宋岐形象除了最后屠城自刎,其余时候都是正面到不能更正面的好人,姜偃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来。 宋岐回答:「自祸瘟起,类似的事不是第一次发生了,百姓心中怨恨总要有个发泄渠道,不需要我多做什么,他们自己就能干出这样的事。」 姜偃:「你只是没有阻止?」 宋岐嘆气闭眼:「我无力也无心阻止。」 这是何意? 不等姜偃想明白他为什么这副疲惫到极点的模样,眼前的将军忽然撩开衣摆,跪在了他面前。 这一举动把姜偃吓得退后一步,这又是演得哪一出? 一生骄傲,操纵整个王城风云,大权在握的将军低下头:「你既已知晓我三人的关系,我也不再隐瞒什么。姜公子,请你救救这里的人,救救长公主,也......也是救聂朝栖!」 「我?」姜偃先是一懵。 随后立马反应过来,弄了半天,这是个发游戏任务的npc! 来了来了,接下来估计就是通关任务的关键了!! 宋岐白着脸,低着头,「由魔种所传播的祸瘟失控了,想要终止,只有诛杀身为源头的长公主,再杀聂朝栖以平天下诸民心中之愤,才可了结。」 如今屠龙由头已有,囤积兵力也早够掀翻王朝,目睹百姓民不聊生,手下谋士纷纷进言叫他起兵杀进王城。 手下许多人,都是因亲人至爱死于祸瘟聚集,他们苦心经营这么些年,不为功名利禄,只为报仇雪恨! 宋岐迟迟不肯发兵,拖着不愿意杀进王宫,早就引得手下人不满,甚至还瞒着他,私自偷偷进宫暗杀长公主。 「疯了,他们都疯了......」他似哭似笑,「要是让他们知道我和棠梨还有聂朝栖的关系,事情更会一发不可收拾,不只害了公主,害了聂朝栖,还要害了所有人,此事已经拖不得。」 第97页 要是他们知道所有一切都是他们三人合演的一场戏,愚弄了天下人,他已经不敢想像会变成什么样。 这个真相,必须得带进棺材才行。 「可棠梨是无辜的,她只是按照我说的做,聂朝栖也是为我,是我一时魔怔想差了路子,才导致如今的局面,我才是罪魁祸首,现在却要让我这个元兇顶着挽救苍生于水火的名头,永生永世的当个英雄,而我的心爱之人,我的好友却要顶着万世骂名被杀死。」他咬着牙,唇间泄出一丝痛意。 姜偃听他这么说,内心复杂。 如果他要是真的起兵,最后登上王位,那一切可能真就如他所说那样。 可惜,最后他也疯了,他这一疯,竟直接让当年真相尽数被尘封,再无人知道谁才是那个罪人了。 也当真,不会有人骂棠梨公主,聂朝栖更是连名字都没留下。 他突然反应过来,这难道就是宋岐最后选择屠城的原因?他就是为了要掩盖真相,让骂名全落在他头上? 电光火石间,姜偃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面前这个苦闷的男人。 书中说他......他亲手砍下长公主的头颅,断绝了传播源,亲手砍下心爱之人的头,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直接就疯了? 姜偃为自己想明白的事感到震惊。 这三个人脑子不太正常的人能让他们凑到一块,百姓也真是倒了血霉了。 既然结局如此,当初还何必筹谋许多,到头来竟全是一场空。 他这么想着,由衷而发的嘆息出声,似有一股暖流遍及全身,疏通身上滞涩癥结之处。 姜偃未见自己脸上不自觉露出的怜悯,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怜悯谁。 他只是神奇的发现,自己被封的修为有了松动。 现在他好像明白了要怎么通关。 作为这个已然发生的过去里唯一的变数,他就是要解开这个死结,扭转最后的走向。 所有线索都已经摆在了他面前。 「你想要我做什么?」姜偃问。 宋岐沉默片刻,拱手道:「鲛人之血肉,可解祸瘟,求姜公子,救他们!」 姜偃唿吸勐地一窒。 吃鱼了!! 那么多人,还得是片生鱼片!!! 这不得片一万块? 千刀万剐了? 姜偃捂心,嘴都哆嗦了一下。 「好歹毒的幻境......」 他记得自己进入幻境前,便是被一副巨大的鱼类骷髅骨架给吞进了肚子。 莫不是,那就是片完生鱼片之后剩的骨头? 虽然想也知道不可能,宋岐能在这个时候说出这个解决办法,那肯定是早早就在找对策,只是在真正的歷史中,估计是没能找到一个鲛人来解祸瘟,所以最后走向了崩溃,但不影响姜偃在心里把那大鱼骷髅当成是自己在幻境之中的结局看待。 想到那里供奉压制的,是薛雾酒的眼睛,那人的眼睛竟然要用这么可怕的场景才能压制,姜偃忍不住在心里顺便把薛雾酒的眼睛也骂上一遍。 不愧是大魔头,喜好就是与众不同。 姜偃其实心里已经知道,自己在这里的结局会怎样,还是有些不死心追问:「我就在这里,你既然知道这个办法,为什么不直接抓了我算了。」 还挺礼貌的求他? 宋岐:「鲛人乃深海孕育之灵,天生天养受大道庇护,不是自愿被食用,血肉含有剧毒。」 姜偃干干笑了一嗓子:「......你觉得我现在就会自愿了?为聂朝栖?」 宋岐又是深深看他一眼,不知为何笃定道:「为聂朝栖。」 姜偃垂眼嘆气。 忽然道:「不,不为聂朝栖。」 宋岐怔柱。 光风霁月的鲛人负手而立,柔和眉眼透出坚毅:「为这土地徘徊万年的冤魂得以解脱。」 为王城旧址中的尸山血海,为这千年不散的苦痛怨念。 冥冥中,宋岐仿佛看见面前鲛人身上的素衣化作一身玄青锦袍,乌髮顺垂在腰间,俊美容颜比之鲛人绝色更胜一筹,身上翻滚着恐怖的死亡之气,周身盘旋万千哀鸿,然他本人却沉静安宁,宛如一朵在开在泥泞血海中的深黑夜合,在深渊之中散发着淡淡柔和的皎洁辉色,驱散迷茫和寒冷,让人光是看着就觉得内心宁静,不自觉想要靠近。 鲛人身上不可能会有幽冥地狱般的死气。 宋岐不知为何,想到了自己偶然寻到的一本古书上记载的内容。 生者死者,原为两国,互不相干。 幽冥深处,有君若千灯,行于人世,可化千百种姿态,可解万千愁怨,引魂归途。 他脑中一阵剧痛,仿佛将要想起什么。 恰在此时,一把长剑自半空中飞来,他勐地翻身躲过。 一道黑影伴着猎猎风声落在面前。 披头散髮的男子脸上身上沾满了不知谁人的血,脖子额头青筋暴起,眼球泛红,满身血气兇残异常,如同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他伸手环住那边还在纠结中的青年的腰身,轻轻一勾,带入自己怀中,如同一只看家恶犬般狠狠瞪着宋岐:「谁准你动他,你找死!」 说着,五指成爪,尖锐的黑色指甲疯草般生长,朝着宋岐心口掏去。 第五十三章 姜偃放在聂朝栖胸前的手摸到了一片湿濡。 第98页 他受伤了? 「你先冷静一下!」 聂朝栖心魔紊乱,魔气不要命似的往外飘,姜偃不得不一边抵挡冰冷刺骨的寒意,一边尝试让他冷静下来。 聂朝栖紧紧箍住他的腰身,让他想脱身也做不到。 耳边风声唿啸,他不要命了一样攻向宋岐,由于还带着个他姜偃,不多时身上就添了新伤。 心里又紧了紧,姜偃咬咬牙,整个人贴到他身上,双手从他腋下穿过,向上攀附在他肩上,以这样紧紧依偎的姿态将人抱紧,像是驯兽一样腾出一只手轻柔抚摸着他后颈处的皮肤,安抚道:「我没事,真没事,只是跟宋将军聊了几句,你安静点,你这样我害怕。」 他接触的魔修甚少,只听说过魔修性情不稳,不知道什么事就会刺激到魔修,让他发狂。 由于大战之后魔修锐减,一般情况遇不上,师门也从未专门教授过应对魔修的办法,关于魔修的说得最多是内修自省,防止自身入魔。真要遇见魔修,多是简单粗暴的——打得过就干掉对方,打不过就快跑。 还没有这种需要安抚的情况。 他自己硬着头皮乱说一通,没想到聂朝栖竟真的渐渐停了下来,甚至开始有意收敛自己身上的魔气。 他不再兇狠盯着宋岐,转而低下头看向怀里的姜偃。 面无表情沾着血的脸,看得人不禁心里发寒。 他摸了摸姜偃的侧脸,「别怕我,我不会杀你。」 姜偃怔了怔,他是因为他说害怕才停下的? 面上不由柔和了些,拿下他放在自己脸上,摸上瘾了一样的手,低声道:「我们回去吧,你身上有伤,回去我帮你上药好吗?」 聂朝栖眼中仍翻滚着血色,他看起来还是神志不清,一副不会哭不会笑的模样,僵硬地盯着他看得目不转睛,这会却带着几分乖巧地点了点头。 心底松了口气,他扭头对宋岐颔首:「容我考虑几天,不会太长,三日后给你答覆。三日,还是等得起的吧。」 宋岐被撵着身上戳了好几个血窟窿,他喘着气,「我等姜公子消息。」 ...... 姜偃拉着聂朝栖回了王宫。 前半段路是他用恢復了些的修为带他,后半段却是聂朝栖提小鸡崽一样把他提回来的,直到了房门口才将他放下。 他亦步亦趋跟着姜偃,也不说话,眼珠不动地盯着他。 直到姜偃拉着他坐下,叫他解下衣服,打算给他上药,才蓦然发现他的手指在抖。 「你、你这是......」姜偃有些讶然。 聂朝栖低头,也看见了自己颤抖的指尖,「我看见你死了,死在我面前。」 姜偃无奈笑道:「假的,我多大个人了,只是稍稍离开一下而已,你就觉得我要出事了?我哪有那么脆弱,我也是很强的好吗?你之前还总说鲛人兇勐,打人很疼,怎么着,现在又忘了?」 打开药箱,拿出药瓶,用手指沾了些白玉色的药膏。 姜偃将椅子拉近了些,探过身,想给他摸在伤口上。 半途却被聂朝栖抓住,手指从指缝插入进来,药膏刮蹭间,在交合的掌心中煳了一手。 那感觉实在不太舒服,姜偃挣了挣,未挣开,反倒被握得更紧。 药膏在掌心化开,发出灼烫的温度。 姜偃皱眉解释:「你莫介意,这药我认得,用指尖温度化开涂抹上去正好能加快药效吸收,你要是不想被人触碰,够得找的地方自己来也是可以的,若背上有伤,再叫我来就行。」 聂朝栖的视线落在被他扣在掌心,略显紧张,虚虚张起的葱白指尖上。 他的指甲修剪得十分整齐,透着浅浅肉粉色,白皙干净,还沾着淡淡的乳白色药膏,果真像他说得那样,渐渐被体温融化,颜色愈加透明,化为黏稠的水液,从尖端滑落。 想舔。 聂朝栖眼睫颤了颤,垂落。 空着的那只手,忽然探进药罐挖起一大坨,一拉一拽,桌上瓶瓶罐罐悉数砸落一地,将人按在桌上。 青年神色懵然,不解地仰头看他,乌髮披散在桌面,又柔柔顺着桌沿的折断垂向地面。 他不知所措喊着他的名字:「聂、聂朝栖?」 却丝毫不知反抗,只柔软又信赖的望着他,连衣领被拽得散开都不自知。 聂朝栖手上凝固的药膏开始在温度下软化,他像是忽然对伤药起了兴趣,一板一眼问道:「为何这药膏,一定要在指尖化开?」 姜偃喃喃答道:「指尖有温度,但温度不高,能化开些许,又不至于化得太快......」 聂朝栖:「要是温度太高,会化得很快?」 姜偃:「自然如此。」 「是吗。」聂朝栖的手滑向他腰间的腰带,翻开衣领探入进去,「我想看看有多快。」 嗯? 他......他这是做什么? 浅浅红晕覆上耳廓,姜偃瞪圆了眼睛。 「等......等一下......你的伤......」 他踢出去的脚被攥住,借着身体的重量压下,腰带不知不觉间散在了脚下,连另一只手也被一併攥在聂朝栖手中。 衣料簌簌抖动,隐约听见一声淡淡「无碍」。 姜偃憋红了脸,「这药,这药不是这般用的,你给我住手——!」 黏黏煳煳蹭了他一身,多讨人厌! 第99页 姜偃没有洁癖,但很讨厌湿乎乎的东西,要是水倒也算了,这种药膏,要是蹭到头髮上...... 让他想到了穿越前家里表弟趁他睡着,蹭在他头髮上的史莱姆玩具! 想着想着,他就又羞又脑地瞪着他。 正要变出尾巴把压在身上的人拍飞,却被聂朝栖眼疾手快的掐住了腰间一块软肉,让他一下瘫软下来。 聂朝栖捂住他的嘴,「小声些,外面还有宫人走动。」 房门大开着,隐约有宫人来往身影。 掌心下的皮肤散发出烫人的温度,姜偃断断续续道:「门,把门关上!」 木讷着脸的聂朝栖终于笑了起来,挥一挥衣袖,将门拍上。 分明是姜偃叫关门的,他此时衣衫不整,叫人看了可不得了。 可门一关,屋内光线一下暗了下来,聂朝栖的身影笼罩着他,让他有种落入网中无处可逃的感觉,他不由心跳更快了,莫名比开着门时还紧张,有种自己把退路给封死了的古怪之感。 圆桌平日看着不小,可摆下十几道菜,可躺在上面,却让姜偃觉得手脚都无处安放。 不知道什么时候,聂朝栖松了他的手,他却也无力再做其他,只能喘着气,揪紧身下桌子上铺着的桌布,红着脸默默偏开头。 这混蛋没事在外面发疯回来继续疯,伤也不治了,非要干这种事。 他......他现在又不需要变尾巴,也未在情热期,他怎么这般兴致勃勃不知疲倦的? 到了后半夜,姜偃头昏脑胀中瞥见他身上伤竟然全都已经癒合,才总算知道他为什么这么不管不顾的。 忍不住走了下神。 上次见聂朝栖,他的身体还没有这么强的恢復速度,修魔,这么厉害? 除了脑子容易变坏之外,其他倒着实令人心动。 聂朝栖将他脸掰正,看他眼睛失神,倾身压下:「你又用这种眼神看本座,本座当真和你心里记挂之人那么像?」 「不......不像......」 「听闻鲛人一生只心动一人,却不是人人都有机会两心相悦。鲛人重情,很难走出来,多半会郁郁而死,于是鲛人研制出一种秘药,可使人忘记过去的感情,再寻新夫。你......可是服过这药了?」 头一回听说。姜偃想。 他在想什么呢?花里胡哨的,听不懂。 姜偃哭笑不得,「我没有将你当作别人,也没吃过那种药。」 聂朝栖显然不信。 他给与他的温柔和注视也不知从何而来,只是受命运指引来寻他,也不至于第一次见面,就对他亲近得,像是与心爱之人久别重逢。 不疑心他生性恶劣,不惧怕他残忍暴虐,拉他的手跟他温声细语说话,还担心他的伤势。 又百般纵容信赖他,从不曾对他设防,许他过分靠近,就是偶尔小小欺负一下,也被默许。 还说不是将他当作别人。 他可以信他没吃过药,倒也更符合他第一次见他时怀念的眼神,的确不像是被洗过记忆,却不信他不是将他当成别人爱护。 想到自己这张脸,要说与谁相似,那大概世上只有那一个了吧。 要是他最初倾心之人,是那个人,一切就说得通了。 他捧着他的侧脸稍稍使劲抬起,鼻息喷洒在嘴角,「你认识聂如稷?」 姜偃微微张开嘴,诧然望向他。 聂朝栖却咬紧了牙根,心勐地揪起,面色瞬间阴沉:「你果然是为了他,才来找我。」 第五十四章 「所有人都喜欢聂如稷,聂家人是这样,修道之人也是这样!」 「他们个个把他捧成天上明月,却弃我如烂泥,必要将我踩进深渊,最好永世不得翻身,以衬托他的清风霁月,不染尘埃,神仙之姿,哈,」聂朝栖牙齿打颤,字字颤抖,拳头狠狠落在姜偃耳边,眸中析出暗红,「连你......也一样。」 姜偃不知道他怎么推测出这个结论的,但他却无法反驳。 他确实认识聂如稷在先,甚至还跟聂如稷有过婚约。 只是他已经跟聂如稷断了,断得甚至不太好看,直接翻脸成了你死我活的关系,更不存在心里放不下,藕断丝连的可能。 他认识聂朝栖,就只是聂朝栖,从未将他看作是旁人,可这个时候要是说他确实认识聂如稷,越解释越容易被聂朝栖误会,不解释,他又不想平白被指责,心里委屈。 绞尽脑汁琢磨该怎么说的时候,聂朝栖却像是已经想明白了什么,平静了下来。 从怒意凛然到平淡无波,前后总不过一个数之长,情绪变换之快,看着着实不太正常。 姜偃又忍不住想起他曾经认识的那个聂朝栖。 再见面他竟然就变成了这个样子,不经意就带出几分怅然。 聂家这是造得什么孽,好好一个人,非要给他逼疯了干什么。 他忍不住怀念在聂家时遇见过的聂朝栖,毕竟两人是一人,聂朝栖不知道,他敏锐捕捉到他的情绪,摊开的掌心变幻出一根黑色锁链。 等姜偃回过神来,锁链已经扣在他脖子上。 他扯了扯,无措看着聂朝栖将另一端锁在床头:「你这是要干什么?」 聂朝栖却朝他露出一个笑脸。 眉眼清俊,笑意温柔,衬得他那张原本就无端带着怜悯慈悲的脸,更加神光拂照。 第100页 一个笑容,就让姜偃恍惚以为,自己看见了还不像现在这样阴晴不定的聂朝栖,仿佛两人又回到了聂家。 「你喜欢我这般对你笑吗?」他虽笑着,笑得眼睛都弯起,话音里却不带丝毫笑意。没有多少起伏听不出情绪的语气,让人背嵴发凉。 「这样,像他吗?」 他这样实在吓人,姜偃有些怕了,忍不住往床里缩了缩。 聂如稷从来不对他笑。 只有聂朝栖才会这样笑。 他实话实说,聂朝栖却不高兴的沉了脸,「我对着镜子练过很久,这就是他们口中聂如稷的样子,慈悲心肠,怜爱众生,你在骗我,是不是?」 这话姜偃也听过,大家确实都这么说聂如稷,把他说得就像个佛光普照的佛子,以前姜偃也这么觉得,他从来没怀疑过这个说法,只是如今想来,修道之人是不是都眼瞎? 他想起聂如稷面无表情捅人的样子,连弟子都捅,要不是他在中间转圜拦着,太玄宗当年的小弟子,估计个个都要被他砍个遍,这样的人,他怎么就一直觉他是心怀苍生的神君形象? 他也眼瞎了? 还是聂如稷那张完美无瑕的脸自带了光环滤镜,导致看着他那张冷冷清清的脸,就觉得是这样一个人? 姜偃哆嗦了下,一时间产生了迷茫。 合着到头来,他也是以貌取人的吗? 全修仙界都被下了降头? 见姜偃愣住,聂朝栖自以为自己说对了,再次挂上那张对着镜子练了许久的聂如稷式笑脸,「你便待在此处,你想见聂如稷,我可以演给你看。」 「你可将我当作是他。」 姜偃:那我可能现在就忍不住一刀捅过去了。 他张了张嘴,想解释,但聂朝栖根本听不进去,他有诸多前车之鑑,这世上没人喜欢他,不是利用他,就是期望他做神君飞升的踏脚石,现在这唯一一个愿对他和颜悦色的人,也是为了聂如稷。 那他就做聂如稷。 其他的,已经什么都不想再知道了。 他怕自己要是连聂如稷都不像了,连姜偃都要离他而去,他不能想像鲛人有一天跟其他人站在一起,满脸嫌恶,像是看到什么脏东西一样看着他,骂他是走到哪都只会带来不幸的瘟星,叫他快点去死,转头又去对聂如稷笑脸相迎。 光是想想那副场景就叫人无比抓狂崩溃。 每次都是这样,每次都是这样...... 他绝不可能再让事情的结局变成这样。 就算是魔头,也不能这么彻底剥夺他身边一切温暖,他还得做魔头许多年,他不知道自己还要活多少年才能被允许死。 成魔是条血路,想做成世间无一的魔头,更是要一次次撕碎自我再在残灰里将自己拼接起来,拖着满是孔洞的残破身躯前行,他知晓自己不配留下什么在身边,但他怕自己坚持不到被屠的那一天。 鲛人......鲛人是他长这么大,唯一选择他的人。 他不会知道,当他说自己是他命定伴侣,他从深海上岸来到人类世界,又熘进宫里是为他而来时,他有多欣喜。 鲛人在路上,肯定听说过他的名声,民间如何说他,聂朝栖心里有数,他如此不好,他还是义无反顾的来找他,一点都不嫌弃他是个魔头,还许他陪他度过情热,许他亲近触碰,说要带他回深海,聂朝栖欢喜至极。 唯一为了他,奔着他来,在乎他的人......他绝不能再失去。 就算骗骗自己也好。 他可以装作不知道他心里还住着聂如稷,只当一切还像之前那样。 他堵住耳朵,什么都不想听,生怕听见的是辱骂他不知好歹,果真心性歹毒比不上聂如稷一根指头之类的话,看见的,是因为他叫穿聂如稷的事,而瞬间变了面孔对他恶脸相向的鲛人。 「你先休息,我明日再来。」他眼神晦暗,垂着眼睫,转身狼狈离去。 留下傻眼的姜偃伸出手僵在半空。 「他......他到底怎么了?为什么突然翻脸了?」 扯了扯拴在脖子上的锁链,他就是想去追也没办法。 急了一会,姜偃忽然冷静下来。 其实他没有解释的必要。 这里只是幻境,误会就让他误会着去,他走了不就没事了? 他一拍脑门,差点被聂朝栖带跑偏了。 想到聂朝栖离开时的表情,姜偃默默想到,不行,他得尽快离开。 聂朝栖真有点不正常。 他又不知道该怎么解决他心结,还是得尽快跑路为上。 等不及三天,第二天他就借着宫内探子之口,向宋岐传信,说他已经想好了,自愿献出血肉,解决王城祸瘟。 宋岐动作很快,知道他被聂朝栖锁起来了,又花了一天时间想办法借着言官狗腿子之口,将聂朝栖从王宫内支出去。 走之前,聂朝栖还来跟姜偃说了话。 那时姜偃百无聊赖的睡着,忽感脸颊贴上一抹凉意。 「鲛人,等我回来,我就不做魔头,不管世间其他人,随你回深海可好?」 姜偃闭着眼睛装作没听见。 聂朝栖也不在意,他起身离去,不知去往何处。 等他一走,宋岐的人就来将姜偃接走,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脖子上的锁链给拆掉,还险些被人发现。 第101页 前来接应的人看看姜偃,再看看床榻上的锁链,表情诡异中还带着点同情。 姜偃咳了两嗓子,被看得老脸一红。 「你别乱想。」 聂如稷心血来潮锁他,肯定不是他们想的那个样子!只是不巧吵架的时候在床上而已。 对方低头,信誓旦旦保证:「公子放心,此事,我定不会说与第二个人知晓。」 姜偃无奈笑笑,又想起一件事。 拉过对方,低声问:「关于解祸瘟......有没有止疼药可吃啊。」 他、他不会真要被活颳了吧? 对方为难:「怕会影响鲛人血肉的效力,所以......」 姜偃额头青筋跳了跳。 行,他忍了。 每日一骂歹毒幻境,阴险恶毒薛雾酒! 他忍不住喃喃:「那你们,可要选个快点的刀啊......」 长痛不如短痛,咬咬牙也就过了,可别让他一直醒着才好。 ...... 聂家。 一道身影仓皇逃窜,身后一人踏过满地尸体,不紧不慢追在身后。 身上的法宝用尽了,使尽浑身解数,还是被追上。 身穿聂家道袍的男子惊恐跌坐在地上,手边摸到一冰冷湿滑之物,却实一截猩红的舌头。 一具尸体就倒在他手边。 「啊啊啊!!!」 他惊叫一声甩开,身下已被满堂鲜血浸透。 他指着面前之人,面貌狰狞大喊:「我......我是你亲叔叔!聂朝栖,你敢杀我,这等背亲之人,世人绝对再也容不下你!!」 聂朝栖没有心情跟他多废话,飘散着魔气的利爪直接穿过心脏噗地捏碎。 「早就容不下我了。」 杀了这最后一个,聂家就再没有一个活物了。 他皱着眉四下寻觅,「不对,母亲不在,聂如稷也不在。他们去哪了?」 远处山坡上,一蒙面妇人高高注视着一切,看着满族亲眷被亲儿子屠杀,也没有丝毫下去阻止的意思。 侍女心有余悸的看着聂氏宗门之内翻滚的魔气,忍不住道:「没想到竟被夫人说中,二公子当真会回来杀尽聂氏满门!」 魏凝:「朝栖性情温顺,本性纯良,向来听我的话,但再没脾气的人,被逼到尽头,也总会有想要挣脱我们操控的一天;这一日迟早会发生,或早或晚,只是这一天来得比我预料的还早,不知又发生什么刺激到了他。幸好我早有准备,刚才发生的一切,你都用显影符记下了?」 侍女:「是,夫人。」 魏凝:「很好,那就尽快,让聂朝栖丧失人性,弒杀亲缘的消息传遍天下吧。」 她闭了闭眼,睁开时,已然恢復冷静:「不,聂朝栖犯下此等恶行,从现在起,就收回宗册与名字,将他......除名吧,往后,再不许他以聂家人,以聂朝栖之名行走世间,对外说,聂家和他从此势不两立,见之杀之。」 侍女心中一跳,不由望向魏凝,迟疑道:「夫人,这样是不是太狠了些,聂家人身份也不承认了,连名字都要不许二公子用,二公子他毕竟......」是您亲子啊! 魏凝转身,不再看聂氏宗门内的惨状。 「从今天起,我没有聂朝栖这个儿子了。我只有一子,名为聂如稷。」 ...... 姜偃躺在了一个祭台上,莫名觉得自己真像菜市口杀鱼老闆刀下的鱼。 他伸了伸腿,变出鱼尾甩了甩,百无聊赖,忍不住问一边磨刀的人:「你知道,宋将军是用什么藉口支开的国师大人吗?」 对方对他这条砧板上的鱼态度倒和蔼,思索了下,道:「据说这几日国师在寻一个药方,好像就是你们鲛人一族的药方,他找到那药方,却还缺几味生长环境极为险峻的药材才能配成,将军遣人说他寻到了药材的踪迹,将人骗了出去,现在,估计不知道在哪个深山老林寻药,一时半会,是回不来了。」 姜偃瞬间想到了聂朝栖之前说过的,那种鲛人所用的忘情之药。 他不会是想制成那药给他服下,好让他忘记聂如稷吧? 姜偃干笑了一声,又觉得聂朝栖不会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药方这么执着。 「姜公子,你准备好了吗?我们要开始了。」 姜偃把手背塞进嘴里,眼睛一闭,心一横:「你们来吧,动作快点,切的时候落刀干净点。」 屠夫严肃点头:「放心,不会让您痛苦太久。」 第五十五章 姜偃想骂人了。 疼疼疼疼死了!!! 刀割血肉,又怪异,又疼得他想杀人。 还不如头一回变成猫妖的时候死得干净利落。 只是他要走,要过幻境,就得解了这个结。 他牺牲一下,总归也只是幻境里的鲛人身体,不是他自己真实的身体,是最快捷的法子。 姜偃只是没想到会这么疼。 幻境的原理大致和梦境等同,按道理,在梦里应该是不会痛的才对。 他出神望着天空,不想让自己喊出声显得太过狼狈难看,凭着一股气忍着,竟是当真一动都没有动。 血很快就浸透了他身下的衣物,隐约听见周围有喜悦的欢唿,也有不忍的抽气声。 不试一回,都不知道人的忍耐力竟然能变得这么高。 迷迷煳煳地,姜偃又想起了自己穿越前的事,跟他喝酒撸串的室友,学校食堂门口瘸腿的小猫,没来得及交上去的开题报告,炉灶咕嘟咕嘟飘出的香气......桩桩件件都与这个世界无关。 第102页 他有些想家了。 「姜公子,所有人都会记得你的牺牲,」宋岐来到他身边,看着鲛人白骨累累的下身,鲜血与头髮缠在一起,使得鲛人看起来不如初见时美貌动人,却又像是濒临腐败开到艷及的花朵,荼蘼妖娆,宋岐不忍再看,撇开头去,道,「等一切安顿下来,我一定叫人为公子立长生碑,建千座庙宇,日日香火不断,不让人忘记你的付出。」 姜偃胸口像个破风箱,断断续续笑道:「别,你要是......咳咳,你要是哈......要是想感激我,等......等聂朝栖来了,就说......说我回海里去了。」 想了想,虽然这里是幻境,一切都是虚无缥缈的,等他一走,说不准一切就都烟消云散了。 也不必太记挂他死后会怎样。 只是姜偃想到聂朝栖走前那副快哭出来的表情,到底有些心软,也有些放不下。 万一幻境崩塌得不够快,他是走了,又有谁可以回护聂朝栖? 就算祸瘟解了,死去之人却不能再復生,还有民愤未平。 长公主还可说是被聂朝栖威逼利用,弱女子一个,反抗不得,藉此引发同情,逃过一劫。 聂朝栖,却是必死无疑。 便努力叫来宋岐道:「宋将军,别让他,看我这副模样。一切由我......结束,他犯下的过错,全算在我头上,我这样......也算代他赎了罪,别再叫人骂他打他了......杀了我,就别杀他了吧......」 「将军......放他走......」 姜偃断断续续笑道,「你......要是不答应,我可就......不自愿献出血肉,马上有毒......你信不信......」 宋岐知道他不是认真的,鲛人心善,若想以此和他交易早先就可以说,不用到现在再说。现在,已经威胁不到他了。 但他还是应道:「好,我答应你。朝栖也是我朋友,我就是自己去死,也会保他性命无舆。」 「那就好......我累了,且先......睡了。」 鲛人缓缓合上眼睛,渐渐没了动静。 宋岐不知为何,心中竟升起一股难言的悲凉。 有人捧着玉碟,呈到他面前,里面躺着一片薄如蝉翼的鱼脍。 「将军,请用。」 宋岐忽地扭头,捂着嘴吐了出来。 ...... 聂朝栖紧赶慢赶回到王城,拿着他辛苦寻到的药,却哪里也找不到鲛人。 王宫安静的有些可怕,外面轰隆隆下着大雨。 宋岐从大殿后走出,脚下是那些买官狗腿子们的尸体。 聂朝栖捏紧了药瓶,阴沉沉看着他:「鲛人在哪。」 宋岐拿剑的手指抖了抖,抹了把脸上的血,「鲛人回深海了。」 「骗人,我不在这几日,没人帮他化腿,他自己根本走不了路,更别说回距离这里万里之遥的东海!王宫内也不会有人帮他离开,他到底在哪?」 宋岐又沉默了片刻,「真的回去了,他说鲛人不能在岸上生活,你又是人类,不可能生活在海里。他只有尾巴,而你只有双腿,你们註定无法在一起,正巧他的族人来寻他,他就跟着一起回去了。他要是没有离开的方法,当初,又是怎么到这里来寻你的?」 聂朝栖后退一步,神情状似疯魔,「我迟了一步......他为何不等我......」 宋岐不忍道:「你们到底不是一个种族,你也没法真的追随鲛人而去,朝栖,你放弃鲛人吧。鲛人走前献出秘药,已经解了祸瘟,我也处理了朝堂上的庸碌之辈,王城事了,我们当初共商的大业也已经尘埃落定,你早日离开吧,天大地大,任你逍遥快活,何苦执着于一非人族类?」 聂朝栖发红的眼睛忽然在宋岐衣角落定。 等宋岐反应过来,他已经出手极快的将他衣角沾着的一物拿在手中。看到掌心熟悉的鱼鳞,聂朝栖定定看着出了神,嗓音沙哑道:「你身上,为何会有他的护心鳞?」 要何种情况,才会让鲛人失去这么重要位置的鳞片? 平日里他就是动手掀起一点,鲛人都要红着眼睛踹开他喊疼,又怎么可能忍得住拔下鳞片。 回过神来,聂朝栖发现自己浑身都冷得像是掉进了冰窟。 他手指打着颤,牙齿也咯吱咯吱磕在一起。 他颤声问:「宋岐,祸瘟,到底是怎么解的?」 宋岐脸色泛白撇开脸,咬死是鲛人带来的秘药,鲛人已经离开。 掌中鲛人的护心鳞却在这时发出亮光飞向一个方向。 聂朝栖勐然起身追了过去,看到那个方向,宋岐面露大骇,是祭台的方向! 「聂朝栖,你不能去!你要是为鲛人好,你就别去!」 聂朝栖仍然头也不回的冲进了雨里。 宋岐正想追,忽然有人来报:「将军,不好了,长公主——自刎了!」 宋岐脸色煞白,匆匆往棠梨居所赶去。 ...... 护心鳞感应到了主人的气息,落在祭台上,却没有寻到人影,在周围徘徊。 雨夜下,一道黑漆漆的身影在暴雨沖刷的祭台前伫立良久。 看那上面鲜红的血液流淌,他缓缓跪立在台旁,手指摸着斑斑刀痕,似乎还能感受到停留在这里的体温。 不知过去多久,聂朝栖忽然痛极般弯下了腰,口中止不住的咳出了鲜血。 「是我错了,是我不该离开你,我不要你忘记聂如稷了,你回来好不好?」 第103页 眼泪合着雨水砸在石台上,模煳了视线。 他费尽千辛万苦找来的忘情药被随意丢弃在地上。 徘徊在祭台周围的护心鳞像是感应到了什么,落在了他手中,冰冷的鳞片竟然散发出了一丝丝温度,蹭了蹭他的手指。 找不到主人的护心鳞嗖地一下飞起来,不再无头苍蝇般的乱窜,向着东海的方向飞去。 聂朝栖脑中嗡鸣,似乎想起了什么,心中重新燃起了期望。 书中言道,鲛人乃天地钟情的造物,生于深海,死后魂归海底,重新化为一颗蛋,等待再次孕育而生。 只可惜鲛人一族生活的地方,在海渊最深处,是人类绝对不可能到达的地方。 哪怕是最强大的修士,也抵不过能将人冻成冰雕的刺骨海水,抵不过将人骨头碾碎的重压,更不可能依靠双腿逆着海流抵达那里。 但聂朝栖还是半点没有犹豫,他将一根丝线牵引在护心鳞上,飞身追去。 ...... 姜偃失去意识时着实松了口气。 总算昏过去不用再熬着了。 再睁开眼,他以为自己会回到幻境外的王城旧址。 没想到却是再一次掉进了之前梦里的海底深处。 那只曾经出现过在梦里的鲛人仍旧静静漂浮在他面前,安静的注视着他。 他手中还攥着鲛人梦里落泪的珍珠。 想到自己占着别人的身体被千刀万剐,一时间内心愧疚又心虚,却又发不出声音。 直到鲛人甩着尾巴,游到了跟前。 这一次,他终于借着散发着微弱光芒的珍珠,看清了鲛人的面容。 姜偃心脏勐地颤了一下。 柔和微光下,照亮了鲛人清丽俊逸的容颜,眉眼深邃,轮廓分明,比之作为人类时更多了几分雌雄莫辨的美丽。 聂......聂朝栖......怎会是他! 姜偃重新打量了他的尾巴,之前一切总像是蒙着迷雾看不真切,现下他仔细看着,终于发现聂朝栖的尾巴虽然与他相似,却还是有许多不同之处。 人鱼腰间,一圈明晃晃的狰狞刀疤,整齐排列。 姜偃勐地捂住嘴。 心脏像是要跳出了嗓子眼。 他记得聂朝栖是人类,他是人类!他不是鲛人,怎会如此! 人鱼歪了歪脑袋,伸出舌头,味蕾在冰冷的海水中,品尝到了一丝从面前之人身上飘出来的带着温度的咸味。 见人类面色越来越红,掐着脖子像是要窒息,游到他面前,按住他的肩膀,闭着眼吻了上来。 一口气渡过来,伴随而来的还有一道心声。 【我等你很久了】 【你、你怎么变成鲛人了?】姜偃满脸茫然无措。 鲛人摸着他的脸,淡漠的声音传来:【为了孵你的蛋,鲛人蛋只能在深海里被孵化,人类的双腿到不了深海】 如果姜偃只会生存在海底,他就捨弃双脚,变作一条鱼,追随着他的身影来到海底。 海底孤寂寒冷,见不到阳光,他就像个徘徊在这里的幽灵。 即便如此,他也不肯离去。 没有什么比「他不在了」更令他绝望,如果要活在姜偃不在的世界里,他宁愿连自己的存在也被彻底抹除。 他看着那枚数百年没有动静的蛋,又看着眼前呆滞住的人类青年,歪着头冒出了疑惑。 【只是,原来你不在蛋里啊】 因为他不是真正的鲛人啊!他又怎么会从鲛人蛋里出来! 姜偃感觉眼眶控制不住的发酸,心脏一阵一阵的抽痛,他握住鲛人的双臂,头忽地抵在他的胸膛上,眼泪汹涌而出。 他忽然抽噎了起来,又从浅浅的抽噎变成崩溃大哭,在发不出声音的海底无力的张着嘴,抓着鲛人的手用力到像是要嵌进他的手臂里。 【聂朝栖......聂朝栖......你不能这样......】 只是幻境罢了。可他为什么这么难过? 他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感受到的钻心的痛楚是什么,他只知道,聂朝栖不能这样。 鲛人无措地环住青年,和他比起来格外纤细的肩膀不停脆弱颤动着,他低下头一点点吻去他的眼泪:【你若不喜欢,我以后都不这样了】 【可你不能离开我,我自己一个人活不下去的,姜偃】 【你别难过,一切都是我自己的决定,我只是觉得,只要能接近你,变成什么样都无妨】 姜偃一时间哭得更大声了。 他怎么这样? 他仰起头,正想说什么,眼前的一切倏然破碎。 没有大海,没有那枚始终孵不出来的蛋,也没有徘徊在海底孤独守候的鲛人。 出现在眼前的,是沸腾着飘向天际的血沼,还有落在他手心的——薛雾酒的眼睛。 王城中,秘境画面再次出现。 一道阳光穿破终年乌云密布的王城旧址上空,逆流向天际的鲜红雨滴,如同漫天吹拂的红花,姜偃跪坐在中间,手中捧着薛雾酒的眼睛,泪流满面。 屹立不倒千年的王城,顷刻间灰飞烟灭,飞尘轻如柳絮,随着血沼一同升空。 画姬手中美人扇啪地掉落。 第五十六章 画姬一直期待有人能给她一个答案。 深陷当年那场王城风云之中的三人,为何最后一个苦等心上人不来,再见面却是对方带人来砍下自己的头颅;一个杀人时还能一脸冷酷,却在走出王宫的瞬间失去理智,走火入魔屠杀数千人;一个被吊挂在城门上形若干尸,苦熬百日,又被架在火刑架上,受千刀万剐之刑,砍断手脚泼油点火还是不死,被恐惧憎恶,诅咒他生生世世不得善终。 第104页 她受困于这个问题许久,没有答案,她就永远也不能离开王度城。 只是她其实也知道,最好的结果,不外乎姜偃捨身成为阵眼,替换魔头的眼睛,却不一定解得开这个结,也度不了旧都废墟内数千枉死冤魂。 可如今,姜偃给出了另一个答案。 画姬的脑海里,多了一段不存在的记忆。 许多年前,曾有一鲛人,捨身以血肉餵食,苦他们所苦,悲他们所悲,化解他们心中的怨恨。 正如他现在,把所有将冤魂束缚在这里的痛苦记忆形成的污秽,统统吸纳到了自己身上,净化那些冤魂,助他们解脱。 一本散发着金光的宝册在他面前摊开,一道道被净化的亡魂钻进册中,书页翻动,逐一将名字记录在上面。 姜偃面前,一个边缘笼罩着淡淡白光,身影半透的女子出现在他面前。 女子脸上可怕的脓疮随着怨念消散,恢復成本来的样貌。 她静静站在那里,看着他笑。 那张脸,正是姜偃曾见过的,城主画姬的脸。 「你是......棠梨长公主?」 女子微微伏身,以表尊敬和谢意,随即身影也进入了判官决内。 虽然什么都没说,姜偃却好像明白了什么。 棠梨长公主寝殿内,有一副保管得很好的画,只是在她毁了脸之后,就收起来不再挂出来。 画姬,乃一副由少年将军为心上人亲手执笔所画的美人图化形为妖,物随主人形,画姬也被画上所画的棠梨公主惨死的愁怨束缚着。 这就是她执着于许多年前的旧事的原因。 结果,竟比她想得还要好。 棠梨虽然自刎,却是出于愧对子民的负罪感,不再是当初苦等爱人不来,又惨被爱人亲手所杀的哀怨女子;宋岐紧随之后殉情,也没在癫狂下屠杀王城百姓,酿成大祸。 原来这事也不必闹得那般难看。 画姬心中多年郁结消散。 过去早已无法改变,死去之人的时间便只能停留在过去,但不应被束缚在过去。 她也不该一直纠结那些过往,让时间凝固在最痛苦的时刻,导致所有人都不得超生。 无论是活人,还是亡魂,终究都要如同洪流一般向前。 画姬心头思绪感慨万分,盯着王城旧都消散,就像在送别一个陪伴多年的故友。 坐在一旁的「画婴」忽地站起来,身旁动静将画姬思绪拽了回来。 扭头看了看秘境之中还发呆流眼的姜偃,画姬瞬间警觉,飞身拦在「画婴」与秘境之间:「你要做什么?」 「画婴」满脸烦躁:「他哭了,你没看见?」 听他这么一说,画姬更防备他了,招来掉落在地上的美人扇,仿佛只要「画婴」有异动,就会立马二话不说攻向他。 她慎重道:「妾身知道魔君陛下最厌烦哭哭啼啼的人,但姜公子不同,还望陛下不要因此动手取他性命。」 一旁早就看傻眼了的四师弟白蔹这会更是浑身一颤。 他不敢置信的望向一身喜服的少城主:「你......你说他是谁??」 画姬懒得理他,只顾盯着眼前的「画婴」,她的「儿子」。 画婴是她从薛雾酒的眼睛上提取出的一缕神魂,加上她随手画的一副画像化形而成。 她既然是画妖,画婴当然可以算得上是她的儿子。 别说画婴,周围这些漂亮侍女,也全都是她的「女儿」。 画婴化形后,其中神魂诞生了一个意识,本质上来说还是薛雾酒,只是没有从前的记忆,只有作为少城主的记忆。 数日前,另一道神魂钻进了这具躯体,找上了画姬,要她配合将姜偃骗进秘境。 就是眼前这个占据着画婴身体的魔头。 他和画婴同为薛雾酒,却大不相同。画婴还是单纯了些,眼前这人,却是正儿八经的魔头本人。有记忆,阴晴不定,动不动就杀人的那种。 哪怕画姬曾经是薛雾酒手下领兵的魔将之一,这会也还是选择站在旧主的对立面,想要在魔头髮怒杀人时,护下姜偃。 被画姬拿提防的眼神看着,魔君本人更加恼怒:「谁要杀他了!」 他气得直甩袖子,眨眼消失在原地。 「我过去给他擦眼泪还不行吗!」 画姬愣在原地,眼睛眨了眨。 ......咦? ...... 一回生,二回熟,姜偃知道这些亡魂都是进入判官诀内,等待他有能力打开鬼门关的时候,好去往生的。 做了好事,也成功拿到了薛雾酒的眼睛,他心里却郁闷又酸涩,忍不住去想聂朝栖之后会怎样。 他追他追到了海里,他出现一下又消失,不知道会不会让他难过。腰上的刀疤也看得他揪心,不敢想聂朝栖是怎么从人类强行变成鲛人的。 姜偃只能安慰自己,那只是幻境,不是现实,现实里他与聂朝栖从未认识过,自然也不存在聂朝栖会为了找他把自己变成鲛人这事。 这个安慰显然没法让他慌乱的心神完全沉静下来。 奇怪,他还从来没见过幻境会在进入其中的人离开后,还会继续自行发展的。 就算多维持一会,也不至于横跨数百年之久。 这个疑点让姜偃完全安心不下来,他总觉得自己缺少了一部分关键信息,导致他好像弄错了什么。 第105页 万一他去的,不是简单的幻境...... 【呜哇哇哇哇!姜偃你干嘛!你刚才去哪了,我一下找不到你的意识了,跟你说话你也不回答!】 邪魔被酝酿着暴风雨,不断掀起惊涛骇浪的识海撵得吱哇乱叫,四处狼狈窜逃。 【你能不能先冷静一点!】 姜偃冷静不了一点。 他这人有点钻牛角尖,不是那种遇到问题也能无视的人,会忍不住一直想,直到心里得出了确切的答案为止。 他最受不了模煳不清的东西,什么都要准确说出个一二三四来。 但越想,他心里就有种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的心慌。 要是那不是幻境,聂朝栖岂不是一直以为他心里还有聂如稷,这么以为了几百年? 姜偃勐抽了口气。 恨不得现在沖回去抓着他的肩膀把话说清楚。 事情不是这样的,一定要听他解释啊!! 可现在整个旧址都灰飞烟灭了,他都不知道自己去的到底是幻境还是现实,就是想回头去找人,都找不见了。 脑海已经被聂朝栖的名字刷了屏,大脑过载,在外界看来就是整个人都陷入了呆滞。 将所有亡魂名字记好,判官诀钻回了他的身体,整个秘境空荡荡的,只有一片宽敞空地,姜偃忽然感到腹部一阵钻心的疼。 像是有只手在里面翻动一样。 冷汗顷刻间就从额角淌了下来,倒比不上他覆盖到小腿,被血沼腐蚀的灼痛,就是又酸又麻,发作起来一阵阵的,让他觉得怪异。 他跪坐在地上,捂着肚子弯下腰,头都快要抵到了地面。 心中惊疑不定。 怎么回事?吃坏肚子了? 不能吧,他好歹是个修士,真吃坏了肚子,岂不是太丢人了?何况他贪人间的口腹之慾,这些年也没少乱吃东西,乱七八糟的也不是没吃过,从来也没把他吃坏了。 那难道是,不知不觉间中了毒? 正琢磨着到底是出了什么事,面前的空气忽然被一剑斩开,有人从裂缝中走出来。 一只眼熟的鞋子出现在姜偃面前。 白衣仙人的衣角在他眼前晃动着,清冷的嗓音在头顶响起:「阿偃,闹够了吗?闹够了就随为师回去。」 竟是聂如稷! 偏偏在这种时候来! 在姜偃狼狈趴在地上,满身泥土,双腿失去知觉动弹不得的时候。 姜偃下意识去找自己遮脸的盖头,很快意识到已经来不及了。 他强忍着痛楚断断续续道:「我听不懂你说的什么意思,你要想杀我这个逆徒,你就动手吧,我现在打不过你,没必要非要把我抓回去再行刑,你何时在乎这些没用的礼节?但木傀宗的人,不是我杀的。」 「为师知道。」 姜偃做好了他不信的准备,没想到他却这么平淡的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他脑子当下都空了一秒。 他一直以为聂如稷要杀他,是因为他觉得他是木傀宗惨案的兇手,结果原来他知道他不是兇手吗? 姜偃只觉得浑身发寒。 「那你当时要我认罪,在那么多人面前,判我为灭门案的兇手,是为什么?」 聂如稷淡淡道:「阿偃,你心太野了。」 姜偃抬头,呆呆问:「什么意思?」 聂如稷居高临下的俯看着他狼狈的小弟子:「你以前不是总说,这辈子都要抱紧为师的大腿,可你食言了。你说,你不愿提升修为,不想拥有太长的寿命。」 聂如稷曾经最厌烦弟子事事都要依靠他,每日都要找他来说话。 山上的花开了要找他说,谁欺负算计他了要找他说,救了只瘸腿的兔子都要找他说......小弟子在耳边叽叽喳喳,像是有说不完的话,着实扰人。 他不懂花开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就是被强行拉出去,站在满枝桃花树下,也不明白小弟子欢喜什么。 他不懂他呲牙咧嘴在他面前跳脚,说要找机会报復回去那些算计他的小兔崽子,要拿柳条抽那帮混蛋的屁股时,在生气什么。 他不懂他缠着他,说着世家欺负他,却不知道他抱对了大腿,打了他这个小的,背后还有老的给他报仇时,满脸得意开怀是为什么。 更不懂他明明喜欢那兔子,却还是在兔子伤好后放归山林,明明不舍还要这么做的原因。 这些通通都与聂如稷所想不符。 被人打了,自然应该咬牙苦修,直到能杀回去为止。 喜欢什么东西,夺走占有就是。 跟他说这些有什么用? 这么想的,一天,聂如稷在姜偃言笑晏晏地给他变出一块人间点心的时候,问他开不开心的时候,就直言不讳道:「不开心。你说的那些与为师何干,我听不懂,也不想知道。」 小弟子面上有些悻悻,讷讷道了歉,满脸歉疚。 「是我话太多了,打扰了师尊修行,对不起,以后不会再犯了。」 他眼眶有些红地道了歉,从那天之后果真再也不来跟他说那些废话。 那日之后他越来越沉稳,也越来越有大师兄的样子,旁人都说他性情沉稳温和,待人和善。 他人口中的姜偃和聂如稷认识的那个聒噪,容易被气得跟个兔子一样窜来窜去的人,完全不一样。 他对他们口中之人感到陌生,就像一个叫着姜偃的名字的陌生人。 第106页 姜偃不再来烦他,每次见他都是为了汇报宗门事务,帮他安排处理需要他出面的场合,彬彬有礼,恪守弟子的距离,甚至很少再像以前那样莽撞闯进他寝殿内寻他,只在门外高声唤一句师尊,聂如稷却没有想像中那样变得轻松起来。 出生至今数百年来,作为一名天才剑修,他头一次感觉经脉滞涩,胸口憋闷着一股郁气,压得他喘不上来气,修炼频频走神,总忍不住望向门口,看看那道往常来得十分频繁的身影是否出现。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 直到姜偃偷买了酒回来,被他发现。 他越来越稳重的小弟子又像以前那样苦着脸,扯着他的袖子央求他,脸上不是那种面具一样的温吞笑容,清雅如玉的脸皱成了一团,眸子眼巴巴望着他,声音放得又软又绵。 「就这一回,师尊别收了我的酒嘛,我保证不贪杯,就尝一点!弟子实在好奇柿饼口味的酒是什么味道,今天要是尝不到,这几天都要睡不好了。」 柿饼口味?奇奇怪怪。 弟子满脸堆笑,半拖半拽将他拽到了石桌旁,「就当我孝敬您老人家的,师尊也尝尝?」 ......还明目张胆的贿赂于他。 聂如稷本应不理会他,脚却顺着他走到桌边,回过神,已经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辛辣味道中又搀着股甜到牙疼的怪味,让聂如稷蹙起眉。 他小弟子却一脸讶然,大概没想到他竟真喝了酒。意识到这一点,他满脸说不出的亢奋,像是看到了新奇之物一样盯着他看个没完,手上还不停试探着给他倒酒,一边倒酒一边满嘴好话,一会师尊一回稷哥的叫,聂如稷垂着眼,不声不响一杯接一杯的喝。 喝到最后,味道奇怪的酒大半进了他的肚子。 以他的修为不会被这点酒弄醉,那天却不知道为什么,醉得厉害。 平生第一次醉酒,轻薄了自己的小徒弟。 但他如愿找回了自己那个黏人的弟子。 聂如稷意识到自己喜欢姜偃,希望他能永远待在自己身边,就开始挂心起弟子的修为。 人类寿命短暂,修为越高寿命越高,以如今两人修为的差距,姜偃和他之间的寿命之差,有一千多年之久,他能拥有姜偃的时间少到他甚至来不及品味这才刚到手的片刻欢愉,就要开始体会失去的痛苦。 聂如稷这辈子还没失去过什么,也不会心甘情愿接受失去,他会想尽一切办法将他留在身边。 姜偃,不能死。 这个念头并非一种念头,而是他必会实现的现实。 天资不高没关系,愚笨些也无所谓,他完全可以用天材地宝把姜偃的修为堆起来,就算用自己的修为将他养起来也无妨。 可渐渐他发现,他的弟子外热内冷,黏人是假,天资低也是假。 姜偃心里藏着事,他不是提升不了修为,他是不愿意提升修为。 他不想飞升,他说他只要能活上百年就够了,活太久都活腻了。 停在聂如稷的耳朵里,他的意思就是——他不愿永远待在他身边。他想离开他。 他先缠上他,现在却又好像随时可以抽身,对他只是玩玩而已。 聂如稷自然不允许他这样置身事外,像一阵飘渺的风,捉摸不定。 他的大腿给他抱了,那他就得给他死死地抱一辈子。 聂如稷会斩断他周围的一切关联,将他除他身边之外的全部容身之处摧毁。他能待的地方,就只有他的寝殿,将这缕风困住,到那时,他生死都在他手里。 不想长生?也要看他同不同意他死。 秘境之内,聂如稷看着姜偃,冷酷地宣告着他的命运:「这世上已没了你的容身之所,但我可以护你无忧自在的生活。我不想让你落泪,但姜偃,你总归要吃点苦,才知道谁才是你的归宿,你究竟该待在谁的身边。」 就像他曾经那样,在外面被人欺负了,被人揍了,就会哭着来找他。 这一切,在聂如稷眼中,只是他给自己年轻的伴侣一点小小的教训。 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姜偃一定会回到他身边。 姜偃忽然明白了聂如稷的脑迴路。 对他高高在上的师尊来说,他想要什么,就不计代价不计手段掠夺,仙尊心里没有对错,只有他想不想要,想要多久。 姜偃内心苦涩,又觉得有些发寒。 他还是头一次发现,大概,聂如稷眼里,他就和个讨喜的摆件差不多吧。 心里更冷了。 姜偃晃了晃发晕的脑袋:「我不。」 聂如稷:「别闹。」 姜偃讽刺看向他身后:「你的命定之人不是已经换成了他?还来找我,你想违逆天命?」 知道聂如稷是要去见姜偃,死活要跟过来的姜琤睁大眼睛,拼命摆手。 聂如稷:「你不必理会他,你只会待在我的殿内,以后也见不到他。你要是在意,我可以将他的神魂碾碎,肉身制作成傀儡摆在一旁,如此也不算违逆天命。」 姜琤脸色瞬间一白,眼睛里写满了惊恐。 姜偃觉得他这人真无理取闹,就冷笑道:「别白费心了,我留恋人世烟火,就不修长生,到寿命就死,一天都不多活,你死了这条心吧。」 「再说,我已经有了心上人,你这个前任,就别再来碍我的眼了吧。」 第107页 「薛雾酒?」 「对!」 聂如稷淡淡一笑:「你说你爱上了一个死人?阿偃,你骗不了我。」 「我没骗你。」姜偃死死压着绞痛的肚子。 姜琤背后汗毛都竖起来了,他拼命给他打眼色:「我的亲哥诶,你可少说几句吧!」 姜偃瞪他:「谁是你哥了!」 姜琤欲言又止,看了看聂如稷,又看看惨澹的姜偃,急着说些什么,却又不敢当着聂如稷的面说。 聂如稷顺着姜偃的动作看向他的肚子,一直以来云淡风轻的脸色忽然一变。 脸色是从未有过的阴沉。 「姜偃,你竟敢给他孕育魔胎?」 在聂如稷的眼中,阵阵黑色魔气从姜偃腹部丹田处散发出来。 那是魔胎孕育之像。 想到姜偃不只一次说他喜欢薛雾酒那个魔头,聂如稷脸色一阵青一阵紫。 不可能,姜偃不是在跟他耍性子吗?那不是说来气他的吗? 为何,他丹田处会有魔胎孕育之像?而且这股魔气如此强大,只有可能是那个魔头会有的 「非交合不可能将魔胎转移至修士体内,姜偃,你可真是好样的!」 魔胎,啥玩意? 他一说把姜偃给说懵了。 那是什么东西?不是中毒了吗? 不知道是什么,但不妨碍心里憋了股气的姜偃怼回去。 他虽痛极,却仍扬着脖子,嘴角露出艰难的笑容:「我都说了我没骗你,是仙尊大人不肯相信而已。」 聂如稷漆黑瞳孔像是浓墨化开,他看着眼前因孕育魔胎而面露痛苦的姜偃,冷笑一声,抬手运气,袖摆飞起:「没关系,区区魔胎,挖了捏碎即可。」 左右不过一瞬的事。 姜偃被捏着脖子提起来,有些唿吸不上来:「等......等一下......」 聂如稷的手已经向他腹部袭来。 「混蛋!!」他拼命挣扎。 他老子的要给他开膛破肚!! 第五十七章 【姜偃!】 邪魔顾不上躲避翻腾的识海,魔气不要钱一样从姜偃的身体里钻出来,拼命拦下聂如稷掏向姜偃腹部的手。 姜偃一手本能去拽聂如稷掐在脖子上的手,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里还攥着薛雾酒的眼睛。 那只眼睛脱离主人上百年,早已和薛雾酒的尸体一样成了一个风干腐烂、皱皱巴巴的脏东西。 看到他连这种时候都不肯放下薛雾酒的眼睛,聂如稷眼神冷了冷,掌心灵气再次加倍溢出,尝试将拦在他与姜偃之间的魔气打散。 白衣仙人另一只手轻轻做出收拢的动作,姜偃就立马感觉手心传来一阵震动,震得他手心发麻,抵抗不了那股强大的吸力,掌心一麻,眼睛从他手里脱手而出,落入了聂如稷手里。 「我记得你最爱干净,如此骯脏污秽之物,我便替你处理了。」聂如稷掌心运气,要捏爆那只眼球。 「住......住手!」 姜偃满头大汗,咬紧牙关强行运转起破碎的金丹,不要命的将魔气引入由灵气修炼出的金丹,判官笔在手中显形,魔气宛如泼墨向聂如稷挥去,阻下他的动作。 被他出其不意一拦,聂如稷动作微滞。 千钧一髮之际,姜偃身后一道红色身影破空而来。 一只手从身后盖在剧烈绞痛,破袋子一样往外漏气的小腹处,霸道肆虐的魔气瞬间乖顺起来,一只手挥开聂如稷掐在姜偃脖子上的手。 聂如稷后退几步,再抬头眼神一凝。 看着眼前大红喜服,披头散髮神情张扬的男子道:「画婴?不对,你是......薛雾酒!」 在他叫出对方名字的瞬间,顶着画婴身体的薛雾酒勾了勾唇,俊朗的面容顷刻间便有大半张脸腐化成白骨,连红衣下的身体也像是被抽干了精气一样,干瘪到只剩下骨架子。 只有半张脸还留存有正常人的血肉。 他抬起手招了招,被聂如稷夺走的眼球就嗖地一下飞回到他手里。 一只干瘪到只有长长指骨的手,将飞回来的眼球托送到虚弱倚靠着他的姜偃面前,「还要吗?」 「要的。」姜偃小心伸手从他手里接过这看起来稍微再使劲些,就要碎一地的「干货」,轻轻拢在掌心。 身后的人见他如此小心翼翼捧在胸前,歪着头盯着他的侧脸看得入了神,丝毫不管站在对面得聂如稷还有姜琤。 聂如稷见薛雾酒搂着姜偃,整张脸布满了冰霜,看向薛雾酒的目光更像是在看一个死人。虽然现在的薛雾酒也实在说不上是活人,但聂如稷的眼神明显是对一个死了几百年的人再次动了杀心。 聂如稷:「姜偃从太玄宗带走你一部分尸骨,就能让你以这副样貌在外面活动了,看来是我小看了你。三百年不见了,魔君大人。不过你拖着破烂的残魂,又能勉强出来活动多久呢。」 薛雾酒懒得理他,又长又尖的指甲勾起姜偃一缕头髮:「不多,够打跑觊觎别人道侣的变态就行了。」 他抬起眼皮,满脸讽刺:「堂堂仙尊,看着正人君子,没想到私下里癖好这么脏,专挑『人妻』下手。」 聂如稷危险眯眼,不想跟他多费口舌,直接出手。 过了三百年还能凭藉一具已经烂得不成人形的身体,和姜偃收集的几个器官活动,他的确让他惊讶,但也就这么多了。 第108页 三百年前,薛雾酒全盛时期就打不过他,遑论被封印折磨三百年,连全尸都没有的今天? 薛雾酒在姜偃耳边低声道:「你先走,我拖住他。」 随后将姜偃放下。 姜偃惊疑不定的看着他的身影。 薛雾酒?他不是死了吗?死得透透的那种,那现在这个......还、还带诈尸的吗? 想到之前画婴奇怪的状态,还有状似精分的情况,姜偃现在总算彻底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画婴被薛雾酒亡魂上身了! 知道薛雾酒没死透,他心里一下有些紧张。 别人不知道他跟薛雾酒怎么回事,薛雾酒本人还不知道他到底认不认识姜偃么? 糟了,要穿帮! 他不知道薛雾酒为什么没有跟他来对峙,但现在姜偃能想到的,就是咬死自己三百年前薛雾酒还活着的时候,就偷偷仰慕着他,作为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连心意都不敢说出来,只敢在暗地里看着对方,薛雾酒这样张扬又受瞩目的人,注意不到他也是很正常的。 他不认识他没事,能接受他的藉口就行。 姜偃迅速给自己想好了后路。 核心要义就是——绝对不能让薛雾酒发现,他其实根本就对他没有一点感情,只是利用他的名! 姜偃眼睛紧紧盯着缠斗的薛雾酒和聂如稷。 能不被聂如稷一招毙命已经很让姜偃刮目相看了,要知道,薛雾酒现在看起来就跟个一拍就散的脆弱骨架子似的。 可他现在的处境还是很危险。 作为目前暂时绑定在一根绳上的蚂蚱,薛雾酒没死透,对姜偃是危险,也有好处。 一个死了都能靠名字震慑修仙界的人,他活着的威力当然更大。 姜偃根本不可能这个时候扔下薛雾酒自己走了,要是薛雾酒的残魂在这里被聂如稷彻底消灭,姜偃可仗的势就倒了。 可薛雾酒这个时候是绝对打不过聂如稷的,他必须想办法助薛雾酒逼退聂如稷! 姜偃打算再次运气,哇地吐出一口血。 不行,经脉在刚才坏得更厉害了,腹部也还在持续作痛。 刚出了魔气帮他抵抗薛雾酒的邪魔这会蔫了。 还有什么办法?他还有什么办法? 不远处,谁都没注意到的姜琤看到姜偃又吐了口血,整个人摇摇欲坠,犹豫了一下,从怀中掏出一物,趁没人注意朝他丢了过去。 姜偃哪怕身受重伤,也不会忽视这么明显朝他袭来的东西。 他冷冷抬眸,抓住朝自己飞来的东西,心里还疑惑什么暗器这么慢吞吞丢过来,能有效果? 结果拿到手一看,根本不是暗器。 那是一株花苞,黑得跟墨水似的。 姜偃满眼怀疑的看向姜琤——这不知打哪来的「亲戚」,他这举动是什么意思? 姜琤不知道为什么表情看起来也很紧张,目不转睛盯着他拿在手里的花苞,就像在等待一个对他很重要的结果一样。 一股奇异的幽香从手中散发开,姜偃再低头,发现那花苞竟然打开了。 是一朵深黑色的夜合花。 仿佛只是被他用手指捏着,不小心触碰了一下,就迫不及待欢欣鼓舞的盛放。 见到这一幕,姜琤眼中迸发出火热的欣喜。 那目光热切到姜偃浑身都不对劲了,没等他弄明白这是什么情况,手中的夜合已经化作一滩流动的黑水,融入了他的皮肤。 就在这花融入皮肤的瞬间,姜偃感到自己火辣辣灼痛着的腿不疼了,眼前的世界也变得有些不同。 他竟然看到薛雾酒的眼睛上,有丝丝缕缕的黑气连接着他的腹部,之前一直没来得及查看丹田,这会顺着黑气的指引看向那处早就残破不已的地方,却发现,那些黑气正缠绕着他碎裂的内丹,试图将他的内丹拼起来。 只是手法十分粗暴,不比直接开膛破肚抹点糨煳强多少,弄得姜偃疼得要死。 「这是什么新品种刑罚?」薛雾酒的眼睛看他不爽,所以要折磨他? 就像是察觉到他的想法,那些尝试将他内丹拼起来的黑气僵硬了一下,意识到姜偃的畏惧,黑气在内丹上方凝聚出了一个小小的人形。 是一个小小的鲛人,样貌漂亮可爱,无辜的趴在内丹碎片上,一边对着他的内丹流口水,一边忍着想要吃掉这个修士内丹的念头,兢兢业业的完成修復工作。 感受到姜偃的视线,小鲛人朝他露出一个笑脸。 姜偃心脏忽地狂跳。 是......聂朝栖! 鲛人聂朝栖! 他怎么出现在这?聂如稷刚才所说的魔胎,不会就是聂朝栖吧?! 他一下就忘记了薛雾酒,也忘记了聂如稷,更想不起来姜琤。 刚才还记着要怎么为自己争取更大的好处,现在脑子已经完全空了。 「聂朝栖......」他不自觉呢喃。 因着鲛人身上有黑气连着那只干巴巴的眼睛,姜偃下意识托起眼睛,用鼻尖碰了碰。 他只是本能想离对方更近一些。 另一边的薛雾酒一只手被聂如稷拆下来,很快又被连着腿根斩断,从半空跌落,转头发现姜偃还在,不由心焦。 聂如稷跟着落在地面,仍然如刚进来时那样不染尘埃。 他召出自己的佩剑,提着剑一步步朝薛雾酒走去。 第109页 「区区一副死人身体,也敢与我相争,不自量力。」 然而不等聂如稷动手,眼前忽然出现了惊人的一幕。 骷髅一样的薛雾酒,衣服下空荡荡的身躯扭动着生长出了血肉。 先是双手,然后是双脚。 不是骷髅一样干枯,而是鲜活的带着体温的血肉。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震惊得睁大了眼睛。 「不可能......死人怎么会长出血肉......!!」 察觉到什么,三人同时看向姜偃。 就在他脑海里出现聂朝栖的名字的时候,那颗原本枯藁的眼球,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充盈鲜活了起来。 薛雾酒忽地捂住了心脏。 人被爱就会重新长出血肉。 「姜偃......」 姜偃抬起头,不明白为什么他只是想了想聂朝栖,薛雾酒的眼球就会长出血肉,但他能看清楚形势。 他认真的告诉聂如稷:「只要有我在,你就绝对杀不死薛雾酒。你要杀他,就先来杀我。」 不然他就会一次次復活薛雾酒。 聂如稷的脸色一瞬间变得很好看。 僵持片刻,他满身寒气甩袖离开,连姜琤也不管了。 出去之后,面对急匆匆到处寻他的白蔹,他只冷冷说了一句:「通知各宗各家,薛雾酒有捲土重来之嫌,他们手里保存着的魔头尸首是个祸患,全部销毁不必再留了。鞭尸了三百年,够他们解气了吧。」 ...... 聂如稷走后,姜琤扭扭捏捏一瘸一拐向姜偃走来,半途被薛雾酒拦下。 魔头的视线在他几处命脉打量,像是在琢磨怎么弄死他。 姜琤畏惧地缩了缩脖子,求助地看向姜偃:「哥......」 姜偃慢吞吞站起来:「公子,演戏别把自己演进去了,我不认识你。」 姜琤张了张嘴,看了眼薛雾酒,又闭了回去。 对方像是个门神似的守在姜偃面前,他连靠近一点都不能,有些话却不好让这个人听见。 姜琤一看见这个男人就控制不住打哆嗦,那种恐惧已经刻进身体,形成本能了。 况且他想跟姜偃说的话,最不该听的人,就是面前这个魔头。 他要怎么当着本人的面告诉姜偃,薛雾酒其人,绝对不能让他活到鬼门关开启之日,否则,做什么都是白费。 这话要是说出来,以这魔头的性子肯定要立马掐死他。 和姜偃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脸写满了愁苦,「诶呦我的阎王爷陛下诶......」 谁能想到薛雾酒这么个要命的活祖宗,竟然是某人自己亲手从棺材里给刨出来的,孽债啊简直是孽债!! 他不来,都不知道这俩人还有这档子事。 「见过喊老天爷的,没见过喊阎王爷的。不打了就快滚,今天心情好,饶你一命。」薛雾酒对着他这张和姜偃长得九成像的脸,都多了几分宽容。 看他也翻不出什么风浪,转头去搀扶姜偃。 姜偃在秘境里可没少被折腾,现在伤成这样也没法继续成婚了,当务之急还是要治伤。 姜琤心里嘀咕着,喊老天爷,老天爷又管不了他们地下的事,喊阎王爷保不齐还有点用。 他不好说得太多,只能又从怀里掏出一支未开放的夜合花放在地上,「此花花蜜于姜公子身体有益,还请收下。」 说完就逃命一般离开了。 剩下姜偃和薛雾酒二人独处,姜偃有些尴尬的别开脸,扯谎扯到正主面前可真是要了命了。 他寻思薛雾酒这会是不是该问他些什么。 一转头,红衣身影却已经在他面前蹲下,「上来,我背你回去。」 姜偃有些诧异,但还是连连摆手:「不用了不用麻烦!」 薛雾酒偏了偏头,将腐烂的那半张脸挡了挡,只将没烂的那半边脸展示给姜偃:「你不是说,你暗中倾慕我已久,一直不敢靠近我?现在给你个机会,上来。」 姜偃犹豫着看了眼自己被腐蚀的腿,最后还是趴到了他背上。 想到刚才发生的事,不忘顺手捞走姜琤留下的花苞揣进怀里。 有些不好意思的小声嘀咕了一句:「谢谢。」 感受着踏踏实实靠在自己背上的重量,薛雾酒无声笑了下。 姜偃实在太过疲累,起先还能注意不把自己整个压在对方身上,保持点距离,但魔头的步子极稳,带着轻微的摇晃,他慢慢就有些撑不住睏倦,脑袋一歪,搭在对方肩上睡着了。 浅浅的唿吸喷洒在颈侧,薛雾酒不由放慢了脚步,让自己走得更稳些,好让人睡得更安稳些。 他唿吸越来越轻。 伴着怀间夜合的香气,姜偃出现在了一片雾中,远远地,似乎又看见了那座已经毁灭的王城。 只是和他印象里的有所不同,还没走近,那座城上空飘散的死气,就已经开始让人感到不适了。 他透过缭绕的雾霭,看见城门口有两道身影在说话,一个站着,一个狼狈地趴在地上。 第五十八章 那座城最奇怪之处,就是分明几日前路过时,还乌泱乌泱都是人,现在却安静得有些吓人。 原本曾路过这里的敛骨人都走出好远了,跟狗嗅到了骨头一样,循着死人味低头转上一圈,一抬头竟又回到了这不久前才路过的城门口。 上一次经过这附近时,还是因为赶着去这周围一处明显酝酿着死气的村子收尸。 第110页 根据经验,这种头顶飘着只有他能看见的,黑雾一样的乌云的地方,都是要成片成片死人的。 只是赶到才发现,成片的死人没有,村民都活蹦乱跳的,只有一个被绑起来要被烧死的人。 打开自己的册子一查,还是个命硬的,没到寿数死不了。 敛骨人很郁闷。 分明头顶乌云密布,这帮人大祸临头死期将近,怎么就一具尸体都没让他找着? 没捡着尸体也就算了,那个命硬的傢伙道行不浅,看穿了他的真身,不知怎么想的,忽然牟足了劲开始找死。 敛骨人很有职业道德,说了不到死期,就绝不可能让他提前死了。 那人作死他就拦,直到某日抬头,发现头顶晴空万里,乌云散了,他睁大眼睛使劲瞧也没从蓝天白云里瞧出一点黑。 失落离开,没想到竟又绕了回来。 城内鬼哭狼嚎,各种奇形怪状的冤魂全纠缠到了一起,阴风阵阵,浓烈的怨念在这座城的上空凝聚成一张巨大狰狞的鬼脸。 整座城,除了眼前趴在城门口苟延残喘的这个,已经一个活人都没有了。 起先敛骨人还以为是一具尸体在地上趴着,走近了才发现这竟然是个活人。 衣衫褴褛的男人面朝下倒在城门前,皮肤像是经过暴晒之后皲裂的土地,布满了深深浅浅的沟壑;一头长髮枯得像柴草,露出的皮肤上,还有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伤疤,有新的,有旧的,旧的之上叠着新的,新的未愈,翻烂的伤口爬着蛆啃咬着他的肉。 敛骨人都不知道这左看右看都是尸体的人,为何还能活着。 不过那些伤,比起他遍布皮肤每一处蕴含着诅咒气息的刺青,都不算什么。 敛骨人抬头看了看城里的冤魂,又看了看这个几乎遭到了所有冤魂诅咒的人,不由心里推测这人犯了什么大错,能让那些冤魂死后都在尖叫着诅咒他生生世世不得好死。 这里发生了什么,这个人和那些死人有什么纠葛,都不关敛骨人的事。 等他什么时候咽气了,才归他管。 只可惜,这人命硬得很,一时半会,两人井水不犯河水,生死两归,暂且挨不着边。 他脚尖一转,要从地上趴着的人身边走过。 没走出两步,就被人拽住了衣摆。 那个脏兮兮的男人竭力仰着头,对他说:「带我走......或者杀了我也好......」 那怎么行?他早就算过,他还要活上好些年。 敛骨人扯了扯自己的衣服,没扯动。 也不知这人半死不活的,哪来的那么大的力气。 生怕自己一使劲,就给他这最后一口气掐断,自己破了戒不说,还要遂了这人的愿要了他的命。往后在自己家里对着这张脸,他就会反覆想起自己这次的失误,敛骨人才不干。 所以他扯得时候都是轻轻的,怕给他魂拽出来,实在抽不了身,就干脆不再收敛自己的力量。 随着他身上死亡的气息蔓延,脚下翻滚的一张张伴随着悽厉哭声的鬼脸,鬼脸之上又长出了一朵朵夜合花。 以敛骨人为中心,黑色的花圃瞬间将周围的土地全都侵占了。 夜合盛开之处,就是他的地盘,在这里,他是死亡的君主。 他蹲到他面前,捏起男人布满狰狞刺青的脸,故意阴沉着面孔,掐断脚边一支夜合花,插到他耳边。 正要问问他认不认得这花,对方麻木的脸上露出一丝怔忡,眼底多了一丝丝亮色。 他缓缓抬起头,小心翼翼摸了摸鬓边的花,试探地看他:「送......送给我吗?」 这个男人脸上竟然浮现出了浅浅的笑容,他拉锯一样难听的嗓音轻轻道:「谢谢,我很喜欢。」 爱不释手一般抚摸着那花。 敛骨人目瞪口呆,怎么和他想得不太一样? 停顿了一下,他还是忍不住继续阴森森道:「认得这花吗?」 「认得,这是夜合。」 「那你应该也听说过,被送了花的人,就代表成为了传说中冥府君主的猎物,以后无论走到哪都逃不出他的掌心,得生生世世给他做奴僕。」 那还是敛骨人刚从地底爬上来时的事。 一开始他还收敛不好自己的气息,捡尸体时一高兴,就忍不住弄得周围都是花。 这花总是哪死人就开到哪,别人不知道他就是奔着尸体去的,就以为花开就是索命。 渐渐成了一个人人害怕,避之不及的传说。 敛骨人笑得恐怖:「奴僕是什么,懂吗?我要是半夜突发奇想要吃东海的鱼,你也得给我连夜跑去东海抓。」 他说完,地上趴着的人不只不害怕,还断断续续说:「正好,我抓鱼,很厉害。脚程也快,你睡一觉,睁开眼就能看见它出现在你的桌子上。」 该是这个反应吗? 敛骨人迷惑,渐渐松了捏着他下巴的手指。 「我以前见过你。」对方忽然艰难喘着气开口道。 「不久前在一个村子里。」和现在一样命硬得让人嫌弃。 「不,比那还要早,」对方忽然咳嗽了起来,「聂朝栖......你还记得这个名字吗?」 「不记得。」敛骨人老实摇头。 对方沉默了一下,又说:「那你还记得那只猫吗?」 猫? 说到猫,敛骨人一下就想起来了! 第111页 也是他初出茅庐时的事,那时他还分不太清人的死气和动物的死气,循着死气找到了一处宅子里,结果要死的却是一只猫。 边上站着一个哭得特别伤心的少年,他满手鲜血,被自己的母亲逼着杀了自己养了好久的猫,当时那只猫还有一口气,等人走了,少年去寻郎中治他的猫。 敛骨人平生第一次见毛绒绒的小动物,一时喜欢,就上前摸了摸,结果本来还有口气的猫瞬间咽气。 他也是后来才知道,自己真身于猫是剧毒。 那时远远看到少年跑来的身影,他心虚坏了,一时慌乱,就自己化身成了猫的样子躺到了那,想着装成猫哄哄这少年。 他装着自己在他的照顾下一天天好了起来。 只是到底不能装一辈子猫,看少年脸上笑容越来越多,就找了个他被他母亲叫出去不在家的日子,偷偷熘走了。猫儿性子野,跑了也正常,跑了总比死了强。 他以为自己做得挺天衣无缝的,没留下任何破绽,殊不知聂朝栖十分清楚自己下手的轻重,他知道他的猫救不回来。 况且哪有猫爱吃人类的点心的? 年少的他藏着个秘密,一只妖怪化身成他的猫,赖在他身边蹭吃蹭喝,他却装作自己什么都没发现。 从来都假装没看见偶尔变作人形,藏身在树影里,一只手枕在脑后闭目小憩的人影。 坐在窗前拿着笔画画的少年总要时不时抬头看看树枝上垂下的衣摆。 黑色的衣摆在阳光下发着光,和那人白得透出血管的皮肤一样。 「那时的猫,是你变的吧。」聂朝栖道。 敛骨人:「......」 有种被拆穿的心虚,气势一下就弱了下来。 这么一弱,就再也强硬不起来了。 这人那时就过得挺惨,几年过去,他怎么还越过越惨了? 敛骨人再看这人,心中生出了点不忍跟怜悯。 这些年各种各样的死人见得多了,他已几乎不再对谁生出过怜悯,这个人算是近些年独一份。 他脑子一热,长这么大头一回捡的不是死人,而是捡了个活人回家。 许是明白这人是真不想活了,他说他做什么都做不好,又被家人抛弃,身负诅咒,被人咒的满身刺青,就像是人间犯了罪被琼面的囚徒,他甚至还不如人家。走到哪人人都知道他是大奸大恶之辈,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活着没意思。 可敛骨人坚持他寿数未尽,不肯收了他的尸。 他退而求其次,对敛骨人道:「因为刺青,夜里总被噩梦纠缠,无法入睡,能不能抱我一会?你身上的味道很好闻,你在身边,我就不会做噩梦了。」 敛骨人作为孤孤单单长在幽冥深处的一枝花,还从未跟生人有过太长时间接触。 日日相对,对方又看着太可怜,忍不住又心软。 第一次和活人同塌过夜,还是被人搂在怀里,体验十分奇妙。 活人体温较他高出许多,夜里像个大暖炉,他体温常年偏低,贪恋对方身上的温度,竟比对方还上瘾。 闲暇时,敛骨人好奇问他:「你那天问我记不记得聂朝栖,那是你的名字?」 当年装猫骗了人家不少口粮,还不记得人家名字,多少有点不礼貌。 他这回一定好好记在心上,看在他做了人肉暖炉的份上。 浑身缠满了绷带,坐在床上的人却摇了摇头:「我没有名字。」 见敛骨人衣服上的云雾图案很是喜欢,每次出门回来这人又多少会沾点酒气,就给自己取了个新名。 由着敛骨人翻开册子,在一串名字点了个姓,点到了薛头上,合在一块,便是薛雾酒。 半死不活的人血肉渐渐丰盈红润起来,也开始能下床走动。 他总是凑过来闻敛骨人身上的味道,「你又喝酒,这么喜欢喝酒,等我好了,我给你酿酒吧,外面的酒不好喝,我手艺好,我还会酿柿饼酒。」 「倒也不是喜欢喝酒,就是出了新味道,忍不住尝尝......」敛骨人更好奇他口中柿饼酒是什么味道。 酿酒需要买材料,敛骨人不懂这些,也还嫌弃麻烦,可给自己取名叫薛雾酒的人却因为满身刺青不能出门。 想了想,敛骨人握住了他的手。 刺青从两人皮肤相接的地方,爬到了敛骨人的身上。 薛雾酒身上的刺青诅咒尽数被对方吸走。 一直以来一副心如止水,总是挂着淡淡笑容的人头一次露出惊惶之色。他强硬的将人拽进了屋里,面色阴沉得像是能滴下水来,二话不说,上手就开始扒人衣服。 拽着领口两边用力往下一扯,就露出了一大片胸膛。 他盯着白皙干净的胸膛,又去捉他的手,将袖子撸下去,手臂光洁不见任何其他痕迹。 敛骨人不解:「怎么了?」 薛雾酒眼中仍蒙着阴暗的颜色,他视线又落向敛骨人的腰带,「刺青呢?你把它转移到你身上了是不是?」 敛骨人按住他开始不管不顾要扯自己腰带的手,不以为意答道:「一滴墨落到砚台里还能有什么颜色?」 他本体开花就是最黑的那种黑色,刺青刺在墨水里那不就跟没有一样? 薛雾酒:「有没有觉得哪里不适?」 敛骨人:「没有,我挺好的。」 第112页 薛雾酒捏着他的手腕,神色间隐有怒意,又有点后怕,紧抿的唇像是在忍耐什么。 也不说话,就光盯着敛骨人看,让本来没觉得有什么问题的敛骨人莫名有种自己做错了事的感觉。 「好吧,我下次不这么干了。」他讪讪道。 「没有下次。」 「绝对没有下次,我保证。」 敛骨人虽然不知道他生什么气,但他能感觉得到他心里很害怕,看着凶,其实贴着他手腕内侧的手指都在发颤。 薛雾酒缓了口气,转身出门:「我去给你买酿酒材料。」 「哦。」 敛骨人很快就忘记了刚才的事情,默默期待起柿饼酒的味道。 真是古怪的口味,听着就不好喝,但他还是要尝尝,才知道到底是哪种「不好喝」。 可他从天黑等到天亮,从天亮等到天黑,从日头毒辣等到大地覆雪,那个人也没回来。 他其实原本也没打算等太长时间,可等了一天就忍不住等第二天,想着万一他现在走了,薛雾酒第二天就回来了,那他岂不是亏了? 等到终于意识到不用等了,那人不会回来了,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他对时间一向感知力很差。他光是从花长成人,就用了很多很多年。 敛骨人收拾了下,将小院落了锁。 他在一个地方停留得够久了,幽冥深处漆黑寒冷,只有他一朵花长在那,实在有些寂寞。 他自诩世人的敛骨人,要继续去寻死民充盈他的国了。 ...... 姜偃认出来那个站立的人,就是他曾经在梦里遇到过的那个气场强大,浑身阴森森凉飕飕,救了聂朝栖的那个大能。 地上那个惨兮兮的,应该就是聂朝栖。 不等他走近看个清楚,眼前砸下来一道身影。 姜琤一进来,就扑通一声跪在姜偃面前抱住了他的大腿,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哭诉:「陛下!!!我找你找得好惨啊!!」 姜偃:「?」 他使劲甩腿,尝试把这不知道什么玩意的东西给甩开,结果对方就跟手上抹了胶一样怎么甩都甩不掉。 姜偃板起脸:「你给我撒手!」 姜琤:「我不!」 姜偃:「别逼我动手。」 姜琤:「您今天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撒手!」 姜偃:「......」 看着跟他这么像的脸做这么夸张的表情,他有点受不了。 「你用着这张脸,能不能注意点我的形象?」 不敢想他用着这张脸,都是怎么在太玄宗败坏他沉稳可靠大师兄的形象的! 姜琤泪眼汪汪望着他,沉重中又掺杂着几分要吐露不可告人的大秘密的神秘,「哥......陛下,您听我说,其实,我是从五十年后穿回来的!」 说完就期待的看着他,想从他脸上看到震惊。 姜偃用了用力抽回自己的袖角,一脸冷淡:「哦,我还是从一百年后穿回来的呢。」 姜琤急得直捶地:「您得信我啊!」 姜偃心说,他也没说假话啊。 不就穿越么,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不过他为什么一直管他叫陛下?他什么时候登基称帝的,他怎么不知道? 姜琤只当他不信,直接略过中间许多缘由波折,直奔主题而来: 「陛下,无论薛雾酒现在看起来多无害,他都不可信!他会在未来最后关头出手背刺你,将你百年心血付之一炬!」 姜琤用手刀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务必趁他羽翼未丰之时,将他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他从未来而来,只有一个目的——找到此时尚未身死,统御幽冥界的冥府大君陛下,告诉他,趁薛雾酒病,要他命! 此人,留不得! 第五十九章 姜偃:...... 姜琤还在期待地看着他,姜偃却心无波澜:「......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姜琤不敢相信:「陛下!你......你不会是到了这个时候,还要袒护他吧!」 姜偃:「一,我不是什么陛下,我就是一普通修士;二,薛雾酒跟我非亲非故,相识都谈不上,他就是现在立刻马上给我一刀,也算不上是『背刺』,顶多就是『谋杀』。」 那什么百年心血更是无稽之谈。 你要说薛雾酒復活了,发现被他这个人继承了自己的遗产,准备弄死他把自己的东西抢回来,那还差不多。 就算真有这么一天,姜偃也不觉得这事有什么值得惊讶的。 除非薛雾酒抽风了才不跟他计较这些,否则他们迟早要对上。毕竟传闻中的魔头,可不是什么大度的愿意给一个陌生借势的人。 他继续这样干下去,对方早晚会来找他算帐。 这要是个已经死透了的人也就罢了,现在看来,保不齐哪天魔头就復活了。 正常人肯定都能想到,姜偃必不可能真对薛雾酒『有情』,按照常理,财主死后跳出来认亲认情人拉关系的,那肯定都是图钱图权的嘛,反正死人又不会开口说话,情况如何,全凭活人两张嘴上下一碰硬吹。 这种事,但凡一个棺材板没按住,都能把人气活了。 只是谁能想到,这薛雾酒的棺材板,还真有可能要被掀翻了。 想到这里,姜偃思绪忽然断了一下。 薛雾酒的残魂之前才为了他,不要命一样跟聂如稷打了一架,后面还不嫌他满身血污背着他走..... 第113页 他有一瞬间对薛雾酒这个人产生了些许的不确定。 这么说,他人好像还挺不错......? 这个念头才冒出来,姜偃就赶紧摇头甩掉。 不行不行,就算他人不错,也断然不会不计较他在自己死后,还要被姜偃这么个人跳出来,到处宣扬他俩关系不清不楚,平白污了对方名声。 如今不跟他算帐,估摸着是还需要他为他收集尸体,完成復活大业。 想到又给自己招惹了这么个大麻烦,姜偃不由嘆气,感觉自己短短一段时日苍老了许多。 他继续道:「至于袒护,更是不知道你是从哪看出来的。我不是只是在为他收尸吗?这也是我唯一能做到的事了。」 姜偃口风很紧。 姜琤却一脸不信,他似乎笃定姜偃会维护薛雾酒那个魔头。 嘴里嘀嘀咕咕:「装,还装,世人谁不知道你和薛雾酒关系好?当年魔头举世之力建造云上仙都,闹得名声多差,多少人都说了他那人就是骄奢淫逸,天生坏到了骨子里,缺少同理心,对凡人的痛苦视而不见,还以此取乐。为了建造他的宫殿死了多少凡人?一时高兴就不计代价制造大阵,生生让太阳在天上照了四十九日,导致人间大旱,又饿死多少人?」 「最后还不是你到处奔波给人收拾的烂摊子,又是送死人还阳,又是巴巴上赶着跑过去劝说,结果人连仙都大门都不让你进!就这你还好意思跟别人说,他定是有苦衷?那人指不定在背后看你着急的样子取乐呢!」 说起这些事,姜琤是恨铁不成钢。 好好的冥府大君,怎么就......怎么就眼瞎看上了这么个玩意?? 越说越觉得生气:「哼,他要是心疼你一点,后面就不要一个乱子接一个乱子的闹,差点把你的修为都耗尽了,给人还阳哪是那么容易的事?」 这可是犯戒啊! 杀人容易,可要復活一个死人,那就是逆天而行! 别管是一条命,还是一百条命,通通都是做不得的! 还一条命就得担一份孽力,身上就多一道诅咒刻印,他家陛下为了那人的名声,为了他不惹天下众怒,在他造杀孽的时候替他救活了多少人,就背了多少诅咒!那魔头倒是好,什么都不用管,只顾自己开心就继续祸害人。 「分明是他造的杀孽,最后这笔债全算到你头上了,要不是为了处理他那些破事弄得精疲力竭,后面也不至于到那种——」 说到这里,姜琤止住了话头。 他这么说,姜偃更确定他是认错人了。 这一听就是薛雾酒活着时的事了,那时他还没穿过来,跟他真一点关系都没有。 只是听他这么说,薛雾酒生前也不是众叛亲离,起码,还有一个好友站在他那边? 心里一动,忍不住好奇:「『我』和薛雾酒真关系这么好?好到他都这么坏了,『我』也不离开他?」 世上真有这样的傻子? 姜琤忍不住直嘆气:「别提了,都不知道让薛雾酒给灌了什么迷魂药。」 「我是在您去世后才出生的,很多事也是听别人说的,只知道陛下同薛雾酒相识多年,咱们地底下的人专往死人堆里凑,本来就风评不好,偏您又跟活人里面风评更不好的傢伙扯上关系,唉......」 陛下行事并不张扬,认识薛雾酒前总是神出鬼没的,别人不喜欢他,也抓不着他的影子。 要是一直这样,也不至于落到最后那种地步。 姜偃听到那句『地底下的人』,心里不由跳了一下。 他想到了判官决,那些鬼又喜欢叫他小判官。 难道姜琤真不是在发癫胡说? 他心里想着,面上却没有显露出太多。 「按你说的,我和薛雾酒好成这样,凭什么现在听你的要去除掉他,」姜偃一脸不为所动,「要知道,你可是忽然冒出来自称是我弟弟,又取代我,成了我原本未来道侣的命定之人,也就相当于抢走我的道侣,你叫我如何信你?」 姜琤犹豫自己该不该说,他怕说得太多,导致未来变数增多,结果反倒不如人意。 可他既然已经耗费了这么多,回到他家陛下还活着的时候,再瞻前顾后的顾忌着那么多,怕是最后什么都做不成,到头来一切都白费功夫。 他一咬牙一跺脚,道:「我在陛下死后才出生,五十年后陛下身死,幽冥府轮迴道不能无人管理,这才有了我,我应法则自幽冥深处诞生,是您正儿八经的继任者,又和陛下同出夜合一脉,说是兄弟还是收敛着的,分明是父子嘛!也不算欺骗。」 「我孤身一人来寻你,又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只能先想办法混进太玄宗,毕竟是天下第一的仙宗,打听消息更方便,他们都说太玄宗大师兄是个没脾气的老好人,就算发现我是假冒的弟弟,也不会太为难我......」 他也没想到这么巧,他随便挑个冤大头,就是他家陛下本人! 姜琤还是后来太玄宗审判那日,发现这个默默无闻的老好人师兄,竟然和薛雾酒有牵扯,才意识到姜偃可能就是他要找的人。 姜偃无语。 弄了半天,就是看中了他人好欺负? 大概也知道自己这么说有点不厚道,姜琤赶忙道:「可之后的事我全都不知道了!什么换命定道侣,还有陛下被太玄宗之人联合起来欺负,都与我无关!就算有人在背后捣鬼陷害您,那也不关我的事啊!」 第114页 他只是想改变未来的命运! 这话姜偃倒是可以信,他走到如今这个地步,到底是谁在背后做这个推手,他其实心里多少有了猜测。 证据不多,凭感觉直接猜一下。 就把自己认识的人里挨个筛上一遍,姜偃心里跳出了一个名字:宋符卿。 闻燕行保不齐也掺了一脚。 只是那些还都不是眼下最要紧的。 他看向还跪在面前,拽着他袍角的姜琤:「薛雾酒未来到底干了什么,让你这么大费周章的跑过来让我杀他?」 五十年后,那个时间点正好是游戏开始的时候。 难道五十年后游戏世界变成那副鬼样子,跟薛雾酒有关? 他莫名又想到了游戏里的那个谁也打不过的长得很好看的boss。 那个boss,不会就是未来的薛雾酒本人吧...... 心里惊了一下。 为何他会变成那副模样?他在鬼门关前等谁? 说起这事,姜琤就来气。 眼眶一酸,差点就要哭了。 他愤愤道:「那人......那人趁着鬼门关开启之时,把您好不容易搭建起的轮迴道砸了!」 「他把鬼门关全烧了,导致轮迴崩毁,幽冥府坍塌,亡魂无处可去,只能徘徊在人间,时间一长,怨念无法消解,人间直接变成了鬼蜮!」 作为继任的府君,姜琤完全不是对方的对手,根本拦不住那已修成厉鬼的魔头,他是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看着天下乱成一团,心里作痛。 姜偃眼瞳微微缩紧。 这场景听着可真是熟悉。 他想到自己初次接触判官决时看见的画面。 漫天红门化作星火坠落,红衣厉鬼在他眼前将一切烧了一个一干二净。 他以为自己看到了哪只鬼魂的记忆,以为那是过去发生的事。 也是导致现在鬼门关无法开启的原因。 可、可要是他看见的,其实未来会发生的景象呢? 姜偃心脏忽地加快,剧烈跳动。 「他为何要做这种事......」 姜偃一锤大腿,恨不能摇着面前面露迷茫之人的肩膀,直接冲着他的耳朵大喊—— 「当然是为了找您寻仇啊!」 那时厉鬼的话再次出现在姜偃脑海里。 【『若我坏了你的轮迴路』】 【『你可会从幽冥深处来找我报仇?』】 姜琤:「那时陛下早已为补全早先残缺的轮迴道倾尽全力,最后身死道消,灵魂回归幽冥;您已经做了一切能做的,让生死两界重新有了秩序,自那之后,鬼门关也得以正常开启,如此功绩,本应得到安息,可那人——那人竟为一己私慾,非要您醒过来,好找你寻仇!」 不愧是魔头,一点道理都不讲。 他们新老两届阎王在这,还不趁早弄死他?! 越听越觉得耳熟的姜偃,瞬间没了之前听别人故事的轻松心情。 整个人僵立在那里汗流浃背。 糟了,他现在开始感觉头皮有点麻了。 第六十章 寻仇?寻什么仇? 不会就、就是因为他伪装自己是他的寡夫,才被记仇了吧? 越想越觉得有可能,姜偃的身体越来越僵硬,最后直接原地石化住了。 「薛雾酒,好小气一个人啊......」 他不就骗他几个手下过来给他当打手,好好说说又不是不还了,不至于记仇记到他死了,都要掀他的坟把他拽起来亲手再杀一遍吧? 姜琤等了半天不见他家陛下说话,疑惑的问:「陛下,您怎么忽然出了这么多汗?」 不应该啊,他俩借着夜合的连接梦里相见,还能热出汗来?奇了怪了。 姜偃眼神放空:「你先别管这个,如你所说,轮迴道在被『陛下』补全之前,是残缺的,那我问你,补全之前,鬼门关能否正常开启?」 姜琤:「开不了。冥界和人间的通路,陛下可看作是一座桥,桥断了,自然没法引亡魂进入冥府。」 「只不过,说是断了也不对,更准确的说,应该是这『桥』打从一开始就只修了一半,还从未连通过,如果没有您以身将缺失的部分补全,时间久了,人间一样要被鬼蜮吞噬。」 死人和活人,本就该桥归桥,路归路,各走各的,不能混为一谈。 都住在一块,时间长了,肯定要出事。 「唔,这么一想,陛下这朵开在幽冥的花,说不准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弥补这一部分的法则缺损,才孕育而生的呢。」也就说所谓的天命所归。 他就是註定要去修桥的是吧? 别人修桥是搬砖,他修桥往中间一躺。 别说,倒也省事, 姜偃脑中浮现出来自己躺在一座断了的『奈何桥』中间,好多好多鬼从他身上排队走过的画面,不由嗓子紧了紧。 他大爷的现在可不就是开不开鬼门关了吗? 一切都跟姜琤说的对上了。 他还在这想着努力修炼,说不准他练练级,变强了就能打开鬼门关,把判官决上的鬼送走, 闹了半天不是他实力不够,而是他们差他这块砖! 不不不,现在还不能说得这么死。 姜偃:「你口中的陛下,可是指......冥府大君?民间俗称的,阎王爷?本体是一朵花?就你今天扔给我的那个?」 第115页 姜琤眼冒惊喜:「对!幽冥夜合,您想起来什么了吗!」 姜偃:! 他又想起之前看到的那个厉鬼烧门的景象。 当时那厉鬼阴阳怪气的叫的称唿—— 【『尊贵的......冥府大君陛下......』】 他现在脑子嗡嗡地响。 他、他之前可是眼看着那朵夜合化作一滩水流进了他的身体! 这这这……现在再说是完全没关系,他自己也不信了! 姜偃眼睛发花,虚弱地捂住脑袋:「你容我捋捋。」 难不成,他真是姜琤口中那什么陛下?? 不,严谨点,应该说,起码五十年后,他是这个「陛下」。 说不准是他修炼鬼道,登峰造极,就当上鬼中之王了也不是没可能,反正谁也不知道他这判官决修到最后,是个什么东西,从判官修成阎王......也合理。 姜偃咬牙认下这份「合理」。 他不死心地看向姜琤:「你说你跟我同出一脉,那你变个花来看看。」 姜琤一愣:「现在?」 姜偃:「对,就现在。」 姜琤忽然红了脸,揪着手指扭捏了一下:「那陛下见了不许笑我。」 姜偃:「不笑,快变。」 姜琤纠结了一会儿,在姜偃脚边变成一朵「花」。 只是这花长得有些滑稽,光秃秃一根杆上冷冷清清挂着一片黑色的花瓣,勉强能证明他的真身。 姜偃:「......噗。」 姜琤嗖地一声变回来,面红耳赤,委屈抱他大腿:「说好不笑我的!」 姜偃压下嘴角,怜爱的摸着这傻花的脑袋:「没笑啊,你听错了。」 姜琤怀疑:「我分明听见了!我是耗尽了力量才会这样的,以后会长出来的!」 他虽不如陛下盛开时的重瓣令人惊艷,叫无数人痴迷,但也是长得很饱满的一朵花! 姜偃被他看得心虚,连声应道:「好好好......不过有一点我还是不明白。」 真说起来,他五十年后估计寿数就快到了,临死前做点好事把轮迴补全了,像是他能干出来的事。 可他真的没见过活着的薛雾酒,对姜琤说的两人的过去也一概不知。 想到不久前他嘲笑的傻子,有可能就是他自己,姜偃又抱了一丝侥倖心理。 委婉表达了一下自己不清楚姜琤说的,几百前薛雾酒活着时的事。 提起这一点,姜琤也皱起眉,一脸苦思不得其解:「其实我也觉得有点奇怪,陛下,您了解的薛雾酒是在什么时候,因何而死?」 姜偃回答:「三百年前,被正道围攻而死。」 「据我所知,他不该死得这么早啊。」 「什么意思?」 「按理说,他应该是在从我穿过来的那个时间点的一百年前,也就是距现在的五十年前才战死。」 仙门虽然想分尸泄恨,却被陛下拦下,将他尸体带走,用自己的花蜜养着他的神魂,得陛下的滋养,才得以保住魂魄,在陛下以身修补轮迴道之后,得以修成鬼道,之后才成为厉鬼,又破坏了轮迴道。 而今,姜琤多方打听,竟然无人听说过陛下的名号。 明明在他的认知里,所有人都知道陛下和那魔头关系十分亲密,现在,却像是陛下不曾存在于那个过去一样。 「是因为三百年前缺失了陛下的陪伴,魔头才死得那么早吗?」 姜琤猜测着。 「而且我也之前,没听说过太玄宗出过您现在这档事。一切都和我从前知道的不一样了,真是奇怪。」 陛下在这个时间点成了太玄宗的大师兄也奇怪。 「就像是,走向完全不一样的两个世界……」 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姜偃脑子里冒出了个想法,并且为着这个想法唿吸逐渐急促起来。 「不会我过来的时候……」 「已经……是这个世界走的第二遍了吧……?」 也就是游戏的二周目。 一周目结局就是他穿越前的游戏世界。 姜偃按了按脑袋,感觉脑海里的声音有些杂乱。 说起来,他当时是怎么穿过来的来着? 他记得好像是他刷了所有列表任务,把等级和技能刷到了最高,然后去打那个不知名boss;理所当然没打过,他不服气打算再来,对方却对他背上的棺材起了兴趣。 那棺材是为了方便他做收尸任务,才常年背着的,然后那boss给他发了个什么任务...... 姜偃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却想不起来对方发了什么任务。 可既然姜琤透露了未来薛雾酒会把世界搅得天翻地覆,姜偃直觉那个任务跟薛雾酒有关。 他心跳越来越快。 是不是如果他能阻止薛雾酒烧毁鬼门关,破坏轮迴路,改变游戏里那个未来的结局,他就通关了,他就可以—— 回家了? 这么多年,他穿得不明不白,也从来没想过自己还有可以回家的可能。 现在忽然发现,原来他说不定还有回去的机会,姜偃顿时忍不住鼻头酸楚,心里生出了一股渴望。 迫切的渴望。 他想回家,他要回家。 穿越数十年,他一天都没断了这种念头。 他不懂他们修仙的执念。藏书阁里读不完的晦涩功法,他不喜欢;大雪天穿着单薄的衣服去挥剑,他不喜欢;宗门里总是喜欢捉弄他的弟子,他不喜欢;没完没了堆积成山等待他去处理的宗门事务,他不喜欢......现在连曾经唯一喜欢的聂如稷,他也不喜欢了。 第116页 但他不敢说,也不敢想。怕想了,念头就再难以遏制。那样他会活得很痛苦。 他装作自己很快就适应了这里,在这里过得很好,告诉自己现在这样也很不错,但其实只要给他个机会,他就会头也不回,毫不留恋的离开这里。 这一瞬间,姜偃忽然感觉自己好像明白了,为什么他明明已经快要和聂如稷结契,聂如稷却还是在不计后果,哪怕要将他逼到绝路,也要使手段留住他。 不只是寿数的问题,还因为......他的心从一开始就已经飞向了远方。 「原来,竟然是这样?」 姜偃自己也煳里煳涂的。如果他没有一直逃避自己想回家的想法,如果聂如稷能不要那么若即若离,好像对他很特别,又好像只是为了遵循天命才勉为其难的答应跟他结契,或许很多话也不必全都压在心底,事情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眼下再想这些,已经无益。 姜偃快速整理好的了一瞬间低落的情绪,对姜琤道:「事情我都知道了,你放心,薛雾酒那边我会想办法,这回,一定不会让他再破坏了轮迴道。」 有他这句话,姜琤一直以来提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了。 他顿时感觉浑身一轻,「那太玄宗那边?」 姜偃摸了摸下巴:「之前如何,之后还如何,别让人发现你我之间的关系。那边要是有什么情况,就随时跟我汇报。」 这下好了,他还白得了个身处正道核心之中的卧底。 加上还在万卷城的木寒...... 掐指一算,尽管别人不知道,但姜偃手里的筹码却也越来越多了。 ....... 床上,容色苍白的公子悠悠转醒。 一睁开眼,就对上了身旁合衣侧躺着,撑着脸面无表情看着他的魔头的眼睛。 薛雾酒的眼睛是很深很深的红,红得发黑,深处像是有明明灭灭的光浮现,让人总觉得他脑袋里在想些什么不太美妙的事。 姜偃被他看得一下就清醒了过来。 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直接,和这个被他靠着自己一张嘴强行扯上关系的魔头面对面。 而且还是单独,在一张床上...... 想到这人会在五十年后,为了找他寻仇烧了轮迴道,姜偃就倍感压力山大。 上一回,也就是原本游戏世界的剧情里具体发生过些什么,他不知道。 反正姜偃基本可以肯定,要是被薛雾酒发现他说的全是假的,倾慕是假的,他就是个奔着他的身后财产来的骗子,估摸着,这次也是要被薛雾酒寻仇的命。 等薛雾酒復活了,不想杀了他才怪! 他要么就像姜琤说的,趁薛雾酒现在实力还没有恢復,将他扼杀在萌芽里,只是姜琤为了回到过去力量耗尽,姜偃自己又修行不济,而薛雾酒现在被分尸都没死,他俩估计也很难杀得动他,万一让他死得跟这回一样不彻底,还要多结一层仇;要么......就只能骗得再深一点。 原本他只想骗世人,深情全是演给外人看的,现在,这受害者名单上,恐怕还要再多加一个薛雾酒本人了。 深情动人,想必对一个对自己爱得死心塌地,哪怕与世为敌也不在乎的卑微暗恋者,就算是魔头,也不会太与他计较太多吧? 人多少都会对自己那爱而不得的舔狗,多一丝丝同情和怜悯的。 加上姜偃为他敛尸,助他復活的功劳,他肯定不会再为了找他报仇对轮迴道下手,这事不就解决了? 等时机成熟,姜偃补全轮迴道,任务完成,他穿回去,皆大欢喜。 快速想好一切,姜偃轻轻垂下眼睛。 从现在开始,这个对薛雾酒可望而不可得的舔狗,他干定了。 他偷偷将手从被沿中滑出来。 布料窸窸窣窣,他在魔头不言不语的注视下,轻轻地勾了勾男人撑在床铺上的指头。 薛雾酒感觉自己手指像是被水底的鱼儿啄了下似的。 青年鸦羽般的长睫不安地飞速颤动,光是这一个动作,就让他紧张得心跳飙升。 姜偃是真的紧张,这倒不是演的。 「你......你真的是魔君大人?」一句话说完,他自己脸先红了。 滚烫滚烫,烧得慌。 当着本人的面装深情,和抱着尸体演给别人看还是不一样的。 外人拿两句花言巧语,偶尔做做戏,关键时刻发个誓,表个态就差不多能唬住了。 但这些浮于表面的东西,想骗住身处其中的当事人是很难的。 估计一眼就得被看穿。 所以面对当事人,姜偃想获得对方的认可,那他就得照着真深情去做,这中间的界限就变得很模煳了。 至少要热情点,大胆对本人表达自己的喜欢。 细想想,就觉得这事挺让人难为情的。可他又不得不压着这股难为情的劲往上沖。 难顶。 真难顶。 被他勾住的手指动了动,薛雾酒眼眸深了些许,他看着青年白得纸一样的脸上肉眼可见的被薰上了红,时不时拿眼睛悄悄看他。 薛雾酒跟着这人也有些时日了,还从来没见过他这般小心的样子。 姜偃对别人,总是一副浅浅带笑、波澜不惊的模样,他能疏朗自然的和人谈笑,目光坦然的直视所有人,唯独在现在,意识到薛雾酒正在他身边的时候,躲闪了他的目光。 第117页 胸口莫名紧了紧。 薛雾酒的视线落在青年勾着他的白细手指上。这样的主动亲近,也是之前未有的。他之前顶着画婴的名头,在马车上拉他的手时,对方虽笑着,却不情不愿。 现在竟然也会主动做这种暧昧勾人的举动。 姜偃知道他在看他的手。 他想着,他这样没有边界的碰他的手,他肯定会甩开他。 然后他就可以顺理成章的表达一下自己只是终于见到心爱之人,情难自抑,委屈的表示自己以后一定跟他保持距离,不会再随意靠近他。 贯彻一下自己懦弱舔狗的人设。 他想得很好,也觉得自己演得挺真的。 但他没想到薛雾酒不按套路出牌。 薛雾酒沉默了一会,忽然扬起笑容。 然后反手将他整个手握在了掌心。 姜偃惊讶的抬头看他,就看到魔头拉着他的手放到了自己的胸口上。 「你......」他瞪大了眼睛,瞠目结舌。 「你不是问我是不是你的『魔君大人』吗?」 「给你摸摸心跳,确认一下。」 这还不够,他一脸坏笑着凑近:「听说你偷偷倾慕我已久,难得本人就在你面前,现在给你个机会,说说吧。」 「什么时候开始对我动心的?怎么动心的?怎么胆子这么小,有话都不敢亲口对我说?」 他说一句凑近一点,姜偃缩着脖子,被问得后背冒汗。 不对不对,这和说好的不一样! 完蛋了!这些问题,他、他也不知道啊!! 第六十一章 「你......你.......我......」 姜偃支起上半身,两只手撑在身后,随着薛雾酒的靠近磕磕绊绊说不出话。 他睡在床外侧,一直向后仰,很快就大半个身子都悬在了半空。身上又只穿了里衣,头髮向着四面八方乱糟糟翘着,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一只被吓到炸毛的猫,马上就要狼狈地从床上滚下去了。 看他这样,薛雾酒反倒越发得寸进尺的坐起来,膝盖摩擦着向前,撞上对方被子下侧横着的小腿,嘴角翘着故意把脸凑过去,认真回忆着:「你是不是还偷亲过我。」 在姜偃想要否定的时候,他提前出声打断:「要不要我帮你回忆一下,在太玄宗的时候,你是怎么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轻薄我,毁我清誉,还说,要给我当媳妇的?」他挑着眉毛,视线落在他唇上,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姜偃随着他的话,回想起了当初自己在太玄宗抱着他的尸体大放厥词,为了增加自己的话的可信度,还吻了薛雾酒的尸体的情形。 其实薛雾酒尸身已经腐烂,脸大半都只剩下白骨,他当时压根没分清哪是嘴哪是鼻子,反正眼睛一闭就胡乱吻了下去。他当时还受着碎魂阵,身上是真的疼,也想不了其他,更不可能有多余的心思,甚至转头就把这事抛到了脑后。 完全没想到这事,还有被当事人翻出来的一天。 当初做戏的时候有多潇洒,围观者心里有多震撼,现在苦主找上门的时候就有多尴尬慌张。 一旦意识到他吻的不是不会动尸体,而是面前这个人,一个会说话会喘气的活人,姜偃就控制不住脸颊发烫。 而且现在被薛雾酒自己说出来,那是不是说明,他当时神魂就在身体内,完全是清醒的状态?他就这么看到了他的所有举动? 这么一想,姜偃就更觉得想死一死。 他连连摆手:「不是不是,我可以解释!」 面前的青年满脸窘迫,被他说穿之前那件事之后,连眼下都透出了红。 他皮肤薄,这么一看,就跟个水灵灵得大桃子似的,让人想啃上一口。 姜偃一松手,上身忽地一轻,直直朝床下摔去。 薛雾酒愣了下,下意识伸手拉他。 一阵天旋地转,两人从床上摔了下去,薛雾酒翻了个身,垫在他身下,脑袋撞在地上,却也来不及管,赶忙扶助姜偃的肩膀低头查看:「伤着哪了?」 姜偃撑着他的胸膛,白着脸冒出细密的汗珠,痛极般微微颤抖着,好半天,他才勉强挤出一个音节:「腿......」 话音落下,已被人横着抱起放回到床上,捲起裤腿下摆,露出他淌过血沼被腐蚀的双腿。 看清他小腿上的情况,薛雾酒勐地咬紧了牙关,眼底浮现出深深的恐惧。 「怎么会......我明明已经将你治好了......」 把人背回来之后,他就从画姬那拿到了最好的药,又用自己的力量帮姜偃恢復。之前分明已经恢復如初,为何现在,那双腿上又开始缠绕上青黑色的怨气? 薛雾酒忽地顿住了唿吸,青黑色的刺青渐渐浮现在姜偃小腿的皮肤上,也映在了他的眼底,他脑中空了一下,表情一瞬间失去了控制,变得无比狰狞骇人。 掐着姜偃脚腕的手失力收紧,姜偃的抽气声将他即将崩塌的理智唤了回来,他又吓到一样松开手。 姜偃迷茫的看了看自己腿,又看了看满身外溢着黑气的魔头,心里有点忐忑,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就变了脸,试探着问:「我的腿,很严重吗?」 薛雾酒面无表情,放下他的腿,一声不吭地将压着他的肩将他按倒在床榻上,双手扯开他的衣领。 白皙细长的脖子上用红绳繫着一根指骨。 第118页 看到那节指骨,薛雾酒眼中猩红血色更深了,他眼底浮现出厌恶,憎恨地看着那节指骨,二话不说将它从姜偃的脖子上扯了下来。 「还我!」姜偃不知道他怎么前一秒还好好的,忽然就发起疯来,本能想去抢回自己的东西。 谁知薛雾酒一手压着他,一手高高举起,就这么冷冷看着他:「还你?我的东西,为什么要『还』你?」 姜偃愣住,「你说什么?」 这节指骨,是薛雾酒的?!! 那当初那个救了他的红衣厉鬼—— 也是他?! 薛雾酒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忽然怔住的模样,视线在他身上巡视,触及他占据了半边脸的刺青的时候,像是被烫到了一样移开视线,又很快让脸色恢復了正常。 「不只是手指,眼睛也还给我。」 姜偃下意识摸了下手边的匣子,那里面放着的就是薛雾酒的眼睛。 「本来也是要给你的。」他将匣子递给他,有些不明所以。 薛雾酒收走匣子,收走他的指骨,低下身,手指轻轻碰着姜偃的脸,「不只这些,还有。」 他眼睛里的神魂碎片不在了。 眼睛的碎片一部分被画姬抽出来,制造了画婴,如今在他身体里。留在眼睛里的那一部分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姜偃的肚子里却出现了他的魔气。除此之外姜偃识海里还躲着一个。 想到这些各自侵占着眼前之人一部分的神魂碎片,哪怕都是他自己,也还是让薛雾酒感到嫉妒,恨不得能让那些碎片全都立马消失在世界上。 就算面前之人身上只有一丝气息,不是他自己亲手染上去,他都感觉心底像是有股烦躁的火,想要将周围一切全都撕碎。 可他眼下如此急着将所有自己的尸骨和碎片从姜偃身上剥离,却不是因为占有欲。 他盯着那些刺青。 所有跟薛雾酒沾边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姜偃绝不能再把他的尸体带在身边。 他尸身上的诅咒和业障会波及到他。 心魔在此时发出嘲笑。 【这不更好,等他把你的诅咒全转移到自己身上,你不就解脱了?】 【当初联合画姬将人骗去淌血沼的是你,人家心甘情愿去了,眼睛也帮你取回来了,现在心疼后悔,不捨得让人受诅咒之苦的又是你,矫情】 薛雾酒像是被戳中了心事,面上闪过一丝恼意。 姜偃不知道薛雾酒在想什么,发懵地摇头,「都在这了,要是说我从太玄宗带走的尸体,现在应该在闻师舟那。」 薛雾酒:「那你肚子里,怎么还有我的魔气?你把什么藏在了那里?」 姜偃用手挡在自己小腹处,薛雾酒也不在意,隔着他的手背一轻一重地按压他的肚子。 丹田处,聂朝栖小鲛人还在兢兢业业的帮他修丹田。已经开始慢慢把碎得千疮百孔的内丹勉强拼到了一起,这会正累得趴在他的内丹上打瞌睡。 他其实也有些奇怪,为什么会有个聂朝栖小人出现在这里,还散发出薛雾酒的魔气? 只能猜测也许是聂朝栖依附在薛雾酒的眼睛上,才沾染了对方的魔气也未可知,只是这会也不适合去纠结这个问题。 因为薛雾酒看起来也盯上了他的丹田,那目光,好似也想将丹田里的聂朝栖小人给挖出来! 薛雾酒看出他的害怕,柔声道:「我不动手,你自己来,乖,把他交出来。动作爽快些,就只痛一下,我用神魂给你治伤,不会让你疼上太长时间,也不会给你留下伤口。」 姜偃心里咯噔一声。 他这是铁了心要他交出聂朝栖。 可他不愿。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感觉聂朝栖小人在的话,很安心。 在这个世界里,姜偃每时每刻都有种客居异乡的心慌,他总觉得自己像是无根的浮萍,始终找不到落脚点,也不敢表露出一丝软弱。 可聂朝栖不一样,他在,他心里就踏实些。 虽然只是个不会说话的,精怪一样的存在,也让姜偃能感觉到他的陪伴。 而且薛雾酒这人阴晴不定,莫名其妙就忽然发脾气,姜偃也不知道这魔头要走聂朝栖做什么,要是对他不利怎么办? 他不可能把聂朝栖交给薛雾酒。 眼看着魔头见他迟迟不肯动手,有要自己上手的打算,姜偃双手护在肚子上,想到了聂如稷之前说他孕育魔胎的话。 他们都看不出他丹田处的,其实是个辛勤工作的聂朝栖小鲛人,只能感觉到那里有个魔气包裹着的微弱生命。 脑中飞速运转,姜偃把穿越前室友用来下饭的狗血剧,在脑海里走马灯一样疯狂回放了一遍。 下一秒,薛雾酒就眼看着身下的人咬着唇,无声掉出了眼泪。 姜偃有些伤心地看着他,「既然被你发现了,那我也就不再隐瞒了,我腹中,的确孕育了你的魔胎。」 「你说什么?」薛雾酒被他这句话一下说懵了,目光不由看向他的肚子,「我的......魔胎?」 姜偃继续道:「此事是我不对,我不该暗中动了手脚,强行以男身行这种不知廉耻、有违天合之事。可是,你能不能不要伤害他?我真的,很想留下他。」 「你不喜欢我也就罢了,但别伤害我的孩子。」他越哭越伤心,眼泪止不住地流。 第119页 薛雾酒身上的戾气一下就弱了下来,慌忙拿手指给他擦着眼泪,「你别哭,别哭!」 姜偃只是默默抱着肚子流泪。 清冷淡雅的美人伤心欲绝,看起来已经认定了薛雾酒就是因为不喜欢他,还发现他「私自」孕育魔胎,才要挖他肚子。 薛雾酒只觉得自己冤得很。 见他这样,他恨恨锤了下床:「我不动你了还不行吗!」 「『强行』?『暗中动手脚』?姜偃,到底你是傻子,还是我是傻子,这种事是你强行暗中动手脚就能成的吗?」薛雾酒胸中萦着股闷闷不乐的郁气,「你告诉我,秘境之中,我的『眼睛』到底都对你做了些什么?』」 第六十二章 所有对仙途有所求的正经修士,无论是男修还是女修,为了保证自己身体里的灵气不被混入一丝杂质,都断不会去孕育子嗣。 这对他们来说,就等同于与飞升无缘。 更别说让魔气进入修士宝贝得最紧的丹田,那处更是容不得一丝污秽之物沾染。 姜偃又是个正儿八经的男修,孕育魔胎就只能以自己血肉灵气餵食,直到魔气在体内凝结成珠,脱离修士肉身,再交由提供魔气的魔修带在身边用自己的气息温养孵化。 修士与魔修有染,本就于身体有损,他还要育魔胎—— 此事何等艰难,又有多惊险,根本不像他说得那么轻松!没有魔修配合他,日日夜夜将魔气哺给他,这事根本成不了! 薛雾酒一瞬间就反应过来,姜偃在撒谎。 他有些心疼地摸着他微白的脸,眼底浮现凶戾:「定是另一个『我』拿花言巧语哄骗得你答应给他育魔胎的!」 暗中觑着他的脸色,想知道自己矇混过关了没有的姜偃,见他神色越来越难看,还以为自己撒谎被看穿,结果就听见他说了这么一句话。 他眨了眨眼睛,总觉得这话听起来哪里有些不对劲。 「另一个你,不也是你吗?」 为什么在他口中,却像是一个别的什么人一样? 薛雾酒立马咬牙切齿反驳:「那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他捧起他的脸,一头青丝纷纷洋洋垂落在姜偃的肩头,一只手手掌撩开他额前的头髮,露出那一片藏在阴影下的光洁皮肤。 然后就这样毫无徵兆地低下头来,轻吻了他的额头。 姜偃被他这一举动惊得停了啜泣,整个人都被定在了床上一样,一动都不敢动。 直到额头上那一抹温热柔软离开,他睁开眼,看见薛雾酒一脸憋闷的告诉他:「现在这样亲密触碰你的人是我,你当初主动吻的是我,许诺结下姻好,定终身的也是我......除我之外,其他神魂都只能从别人口中得知这些事,只有我是亲歷者。」 说到这里,他像是要被气得背过气,又像是伤心到了极点,喉咙里发出一声细微的哽咽。 眉头紧紧皱着,强自忍耐,声音却还是带出了丝丝颤意:「现在你和『他』之间的事,我通通不知情,只能通过你转述。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摸你的脸,怎么拉你的手,怎么吻你抱你.......还跟你说了些什么甜言蜜语骗着你一味顺着他,做些什么过分的事。」 「完全就是在听你和旁人的事。」 他气息越来越凌乱。 就算知道那也是自己,可他心中还是醋得很。 有种看着自己的道侣出轨外面的野男人,却又不能理直气壮指责对方,只能独自把苦谁吞回进肚子里的感觉,心中不停绞痛着。又嫉妒,又委屈。 他忽地低下头,把脑袋抵在姜偃的颈窝上,闷声道:「他们不过是仗着你先允诺了我在一起,仗着和我同是一个人,就打着我的旗号亲近你。」 「连我都没有对你做过那样的事,我的眼睛,他竟敢.......」 那魔气是怎么渡进姜偃丹田的,光是想想就让他忍不住在心底翻涌起嗜血杀人的欲望。 凭什么属于他的好处,他的甜头,要分给别人? 而且还得分成好多好多份? 本来就应该全是他的! 这么一想,他忽然很嫌弃匣子里的眼睛,感觉那里面装着的不是他的眼睛,而是什么脏东西似的。 姜偃趁他看不见,表情越来越奇怪。 薛雾酒这人,和他想像的有点不太一样。 确实有点魔修那股神经兮兮的味道,他有点不太揣摩得清他的脾气,一会高兴,一会发脾气,一会又委屈巴巴的。 但性情也不算太过乖戾,毕竟他现在好像没有要对他动手的意思了。 这么想着,姜偃多年正道教育下,面对魔修格外绷紧的神经渐渐舒缓下来。 原来魔修,也不是二话不说就先给人捅上一刀的啊? 他不知道原本薛雾酒完整的模样,只看现在占据的这具画婴的躯体,高高大大一个人,这会这么把脑袋埋在他肩上说话,让姜偃感觉有些像是一只大狗。 他不由面露思索。 听薛雾酒的意思,他对他这个莫名其妙硬凑上来,躲在阴影里偷窥的舔狗,竟然就这么......接受了? 而且接受得还挺顺理成章,一点都不勉强的样子?? 这和姜偃想得有些不太一样。 这就像走在路上,有个陌生人冲出来跪地求婚,结果被求婚的人不是骂他一句神经病把他赶跑,反倒是喜极而泣,一脸惊喜的接受了。 第120页 这么离谱的发展,姜偃现在还是一种云里雾里的感觉。 应该算是好事吧?他不确定地想,总归对方不会再要挖他肚子里的小鲛人了。 要是再挖,那他就再哭。 要是让以前的熟人看见他这个样子,估计脸都要丢没了。 姜偃在太玄宗的时候几乎不掉泪。在其他弟子面前,他是必须担起兄长的责任,要有威严,要可靠,要管得住人,所以他必须万事不慌。以前也只聂如稷跟他对练时揍他狠了,才忍不住掉两滴眼泪。 姜偃穿越前到底没吃过什么苦,最大的苦不过是早起跟着队伍慢吞吞跑上两圈,勐一穿到这里,遇上了个不通人情标准严苛的冷面师尊,硬把他从肩不能提的废物,训成了威风凛凛的修士,中间没少吃苦头,总有受不住痛哭的时候。 可聂如稷说看见他这样心烦,他被说得忐忑,又自觉丢脸,之后就都默默咬牙忍着。 现在么,也管不了那么多,反正只要有用便好。 而且薛雾酒貌似不会因为他哭了骂他。 犹豫了一下,姜偃试探着抬起手,放在薛雾酒的背上轻轻拍了拍,小心确认:「你不掏我肚子了?」 薛雾酒抬起头来:「你真的想好了?你会很辛苦,可能还会要你半条命,还会断送你的登仙路,为了我,值得吗?」 姜偃轻轻点头:「值得,我想留下些跟你有关的东西,只要是你的,什么都好,这样即使你永远也不会跟我在一起,我也心里也算有个念想。」 看他神情温柔的浅笑着,薛雾酒只觉得自己心里的高墙塌成了一片片。 他盯着他,看得目不转睛,「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姜偃茫然摇头。 薛雾酒:「我恨不得能把心掏出来给你。」 他不掏他肚子,他掏他自己还不行吗? 都这样了,这人怎么还是觉得,他不会跟他在一起? 姜偃睁大眼睛,怔怔看他,「你.......」 「姜偃,如果你因此飞升无望,不得长生,待你寿数走到尽头那日,我一定随你而去,」他眼神柔和地望着他,眼中似有千万种情愫,「你想做什么,那便做吧。无论什么后果,都有我跟你一起担着。」 他不必为此担惊受怕,哪怕弄丢了性命,也有他在黄泉路上作陪。 无论姜偃去哪他都跟着。 只要他不留下他一个人就好。 「薛雾酒......」姜偃喃喃道。 他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心中不由多了意动。 不愧是魔头,说话怪好听的,哄起人来一套一套的,叫人分不出真假。 听到他软和着嗓音唤他的名字,薛雾酒像是被一根线拉住,胸中躁动鼓动着他再次低下头。 「离其他神魂远点,你脑子里那个,还有将来其他的,只记得我,只跟我好......」他念咒一样呢喃着。 一只手按在姜偃小腿上,运气将上面青黑的纹路抹消,再将再次开始腐溃的伤口治好。 只是这样到底是治标不治本。这东西没那么容易消除,这是来自因他而死的冤魂的诅咒,罪孽因果这种东西,最是难消。 「别再靠近我了......」他最终只能不甘地发出这样一句嘆息。 门外响起敲门声。 画姬扬声道:「二位,时间要到了。」 画姬手捧一副空白画卷等在门外。 门内,薛雾酒的头髮开始在黑白之间变幻。 黑的,是薛雾酒的神魂;白的,是由画姬所造的小城主画婴。 没来得及再多说什么,眼前之人在姜偃面前变回了之前那个白髮如雪的小城主。 同样一个人,神色却全然不同。 作为薛雾酒神一缕神魂为底所诞生的画中之妖,画婴明白,随着眼睛回归薛雾酒之身,他也很快救要消散,回到最初的形态。 他不舍,却也无奈。 「差一点,我就能得到你了。」最后的时刻,他勾着嘴角调笑道。 「别忘了我,阁楼上一见倾心的是我,教你跳舞的是我,要娶你的还是我,我要你记得画婴,不是作为薛雾酒的附属。」 在门外等待了一会的画姬,推门进来。 姜偃面前的画婴逐渐消散,而画姬手中的空白画卷上,却出现了一个白髮金瞳的俊美男子。 原本画上所画的,是年轻男子步于雪中梅林的画面,如今,却变为他穿梭于夜晚千灯点映的朱阁之间,抬头望向栏杆上飞起一片红纱的画面。 是两人初次相遇时的场景。 今后画婴的世界将永远定格在那一瞬之中。 画姬缓缓捲起画卷,在姜偃面前盈盈一拜,简要的把画婴的真实身份告诉给了姜偃。 又道:「姜公子大恩,画姬曾效力于魔君大人,如今,还请允许画姬追随您。我定倾尽全力,辅佐公子完成心中所愿。」 姜偃从床上坐起来,想到画婴就此消失了,心情有些复杂。 这小城主其实人还挺好的。起码对他还不错。 姜偃上前扶起画姬:「我只有一个心愿,那就是夺回薛雾酒的尸体。但要完成这件事,怕是会跟整个修仙界对上,你知道还有什么其他的魔将可用吗?」 画姬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就是要重新拉扯起魔修大军,掀翻正道啊! 第121页 画姬看向姜偃的小腹,对他为何会想干这种逆天而行的事,心中瞭然。 她望向姜偃的目光不由带上了怜惜,「魔君大人当年就那么走了,只留下你一个人,不敢想像你是怎么一个人挺过那段时日的。」 画姬拿出帕子抹着眼泪,「那些可恶的正道修士却连具全尸都不给你留,每每听着那些人唾骂自己的夫君,还要折磨他的尸体,呜......姜公子,看看这张漂亮的小脸,都消瘦成什么样了,你们人类修士本来就弱唧唧的,真不知道你是怎么熬过来的,这些年,真是辛苦你了。」 姜偃目光心虚飘向一侧,「是......是啊。」 「不过今后您不必再这么辛苦独自扛着这些,有我等魔将守候在侧,一定不会再让那些人欺负您孤儿寡母,无人依靠!」 孤......孤儿寡母...... 姜偃脸上留下豆大的汗珠。 之前没看出来,画姬城主人还挺风趣的哈哈。 姜偃尴尬咳了一声:「城主,我是男子。」 画姬瞧了他一眼,一脸自然改口:「哦,孤儿寡夫......让我想想,其他魔将还有......被锁在万卷城的梦柯,宋家禁地里的道声,还有......」 她在旁边嘀咕着点兵。 不是被抓了,就是给人当了坐骑,还有拴在笼子里当宠物的。 薛雾酒一倒,魔将全都再就业了,就是就的业多少有点惨。 画姬:「你放心,等我们集齐魔将,还有我们散在各地的手下,哼,到时候一定要给他们正道一个好看!」 想到那些受困各地的魔将,姜偃:呵呵。 咚地一声,是闻师舟把棺材扛过来摔放在地上。 他一脸严肃的告诉姜偃:「万卷城传来消息,情况有变。木寒说今年万卷玄境会提前开启,学城主人封不言接到太玄宗传信,他们会在今年万卷玄境开启后,销毁其中安放的薛雾酒的另一只眼。」 第六十三章 万卷城学宫午休时间,学子三三两两结伴从修行塔中走出来,兴致勃勃交流着今天讲课的内容,以及各自的修行进度之类的话题。 一道穿着黑衣的身影步履匆匆从他们之中穿过,吸引了周围所有人的视线。 「那是......木寒吧?看他的方向,这是又要去藏书阁?」 「是他啊,听说他拿到今年参加大比的名额了!」 「真的假的,他不是才来学城还没过一年,按理说,入学不到一年的学生是不能参加玄境大比的啊?不会他是背后有人,走了什么门路吧?」 「哪能啊,但凡有点门路的,哪个不是去拜进上三宗了,舒舒服服拿各种宝贝供着躺着飞升,还能像我们似的天天在这苦读?」 学城只招收来自非三宗五城十二家出身的子弟,也不拘天资如何,只看愿不愿意潜心苦读,智慧悟性如何。 万卷城所传授的功法,是最不看根骨的和出身的,走得是学识飞升的路子。学识越深厚,修为越高,说白了就是要死命读书。 读书的苦,出身好的人是吃不起的。何况这苦不吃,也不会影响他们飞升。 「既然他和我们出身一样,那今年因何为他破例?」 「你还不知道?他可是入学不过才一个月,就已经读完了藏书阁一整层的书!听说他几乎是从到这的第一天开始,就不眠不休的待在里面。每天不是在修行塔,就是在藏书阁里。放眼整个学城,就是如今的首席,那位城主的亲传弟子苏枕闲苏师兄,当年也是花了整整三个月的时间才读完了一层的书呢!」 学城评判弟子的标准很简单,就以所读藏书阁内藏书数量为准。 每月都会张榜公布每位学子的读书总数,当前拔得头筹的,就是三年内登上藏书阁十六层,总计读过一万五千多册藏书的苏枕闲。 现在听说木寒一个月就读完一层的书,身边的同修听了直咋舌。 「我自认出身贫苦,以为自己已经够勤奋拼命了......没想到还有更不要命的?」 身边的人指了指已经看不见背影的人,「你看,你我在这里闲聊的功夫,人家说不定在藏书阁里又看完了一本书了,要不怎么说人家能破例提前被获得参加万卷玄境大比的机会呢?这次他要是真成功进了玄境,城主怕不是又要收一位亲传弟子了,我们又要多一位新『师兄』了。」 排位高的就是师兄,城主亲传弟子,自然是师兄中的师兄。 听了这话,起先对木寒参加玄境大比提出异议的人,再无多余的想法,只剩佩服。 反正要是他,那是绝对做不到木寒那样的。 这么看来,假设木寒今年不被允许参加大比,他们才觉得不公平,心底暗自猜测是不是有黑幕了。毕竟他都已经这么拼了。 有木寒这个例子在前面,所有人都知道只要做到他这样的程度,就能获得跟他同样的好处,心中也多了一分踏实。 自己做不做得到还要另说,只要标准是公开且透明的,学城中的众学子就都没什么好说的。 「木兄可真是优秀啊,就是人孤僻了些,不爱与他人往来,」另一名学生摇头,「我们这些求道之人,按道理是该潜心修行,可这不还没飞升呢吗,既然是个凡人,活在人世,难免要懂些人情世故,多与人交好总归没错的。」 「这话也没错,他现在这样,到时候就算被城主收为亲传弟子,恐怕也不能像苏师兄那样服众啊。」 第122页 「毕竟城主的亲传弟子,地位等同于少城主,城主无后嗣,往后万卷城就都是亲传弟子的,要管理学城内大小事务,免不了和大家打交道。」 要是不得人心,以后有得是跟头跌呢。 提起这个,周围一圈几个人都有些意味深长。 「王师兄的意思,咱们难道还能因为木寒太过出色,找他麻烦不成?」一名学生打趣道。 「这话说的,咱们不找他麻烦,不代表别人不找啊。」 「你是说......巩卓师兄......」 王师兄笑而不语,「木兄到底还是年轻。」 修行塔阁楼上,一道白布蒙眼的清瘦身影靠在栏杆上。 仅显露的唇瓣透着股苍白病弱之色。 一阵风吹起了这人脑后繫着的飘带,整个人单薄得好似要乘风而去了。 有人注意到了那道白衣身影,停下了关于木寒这个最近风头正盛的人物的讨论。 「你们看,那不是城主大人?」 一时间,所有人都被那道身影攫住了目光,连说话声音都小了许多。 是封不言。万卷城不收十二家的弟子,封不言这个城主是这里唯一出身十二家的人。 看着这道身影,有人忍不住低声问身边的人:「我听说城主大人以前是封家的养子,出身有些不光彩,有传言说他一开始被救出去时连话都说不全,还是封家前代那位早死的家主给捡回去,悉心教导,又收作义子。是因为自己出身不好吃了苦头,后来才在大战后建立学城,按理说这样的再造之恩,怎会在大战后又跟封家决裂了?」 而且闹得相当难看。 封家是十二家里家风较正的家族,虽然有些古板,但却是体面人。未踏上仙途之前,就已经是传承数百年的书香世家,家里各个都是斯文的君子做派,和闻家那种家中暗地里私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天天家族内部斗得你死我活,家里生一堆小孩养蛊,对外名声也不好的家族不同,封家人可以说是相当和谐,对外也轻易是不会跟人撕破脸皮的。 他们自持身份,和他们瞧不上眼的人计较,对他们来说太掉份。 对那些被列入家族不友好名单之中的名字,大多都是一副冷冷清清的样子无视过去,断不会跟人闹起来。 偏偏跟自己家的养子闹得那么难看,不只面上下了追杀令,暗地里还出了悬赏,咬死了要弄死封不言。 众所周知,封不言有过一段被追杀得死狗一样悽惨的日子,只不过后来封家不知道什么原因又自己撤了追杀令和悬赏,臭着脸宣布封家将封不言除名,家族子弟在外一句话都不许和他说。 「城主大人那位早死的义父......我记得是叫封绪流?那位不是人尽皆知的性情温和,对城主肯定也很好,城主也不像是忘恩负义之人,不然也不会建立万卷城。按理说,城主不该在对他有大恩的义父死后,跟自己本家翻脸啊?」 「不清楚,虽然封家下令追杀城主的事闹得沸沸扬扬,但具体因为什么倒是藏得死死的......不过这么一说,要是没有这事,城主岂不是现在就成了封家家主?」 「还真是!」 学生们窃窃私语,自以为隔着十万八千里,他们的谈话不可能传得到封不言的耳朵里。 站在封不言身后的苏枕闲看着面前一动不动,懒懒趴在栏杆上的男人,开口道:「师尊,等下我会去告诫师弟们,不可私下议论城主大人。」 身前的人像是化身成了一座雕塑。 许久,才开口:「不必。好久没从别人口中听见他的大名了,我都快忘了他叫什么了。」 封续流啊...... 封不言心中涌起一股惆怅。 封续流那个人,是封家当时那一代好不容易才有的老来子,还是独子,出身金贵,身体却不怎么好,封家人打小对他就是没有不顺着的,就这样也没把封续流的脾气养坏了,人活得通透清澈,是当时除了聂如稷之外,看着最接近『仙道』这一词的人。 不对。在封不言眼里,那人可比聂如稷像个神仙多了。 因为封续流身体不好,一般锤鍊筋骨的修道方式用不了,最多只能活到二十岁,所以封家格外急着求仙途,求飞升,最少也要让封绪流先飞升,否则他就要死了。 也因此,封家是当年屠魔战最积极的一家。 封绪流本人却看得开,他不过十五岁,还是个少年,就做了封不言的养父,悉心培养,早早为封家做好了打算。 那人比起封不言,也才只大了三岁而已。 只可惜封家努力那么长时间,封绪流最后还是死了,封不言也跑了,算是谁都没落着好。 想到这里,封不言总觉得胸前嗖嗖灌着冷风一样刺得慌。 要是封绪流还活着,会伤心么? 身后苏枕闲平静温和的眸子闪了闪,心道,骗人。 要是真忘了,昨夜梦里就不会喊那个人的名字了。 不想再在这事上继续说下去,苏枕闲道:「师尊有意收下木寒?」 「他很拼命,能拼成这样,所求也必定不小。盯着他点。」 「师尊......可是以己度人,才有此推测。」 封不言本人当年在封家做养子的时候,就是出了名的拼命。 封不言白布下的眼睛『看』了他一眼,苏枕闲装作什么都没发现,继续道:「如今天下风平浪静,哪怕他心里有所求,应该也不会是什么大事,师尊不必太过忧心,弟子会顾好师弟师妹们的。」 第123页 封不言算是战后遗老,身上总留着当年和魔头打仗时的痕迹,本能保持着警觉。在现在看来,就有些像是对风吹草动都过于敏感了。 这一点他自己也知道,说完之后就摆摆手,表示随便他。 「只是风平浪静......倒也不见得。太玄宗最近就乱得很,聂如稷一把年纪了,到也真是能跟着小辈折腾。我记得他徒弟是叫......」 「姜偃,姜师兄。」 「对,就是他,自称是薛雾酒遗留在世的小寡夫的那个?」说起这个,封不言惆怅的脸上难得带上了一丝兴味的笑意。 说起这个,连苏枕闲脸上也带上了笑。 他委婉道:「姜师兄是个有趣的人。平时看着不显山不露水的,没想到关键时刻,最出人意料的还是他。」 连薛雾酒的名声都敢蹭,也不知太玄宗到底在搞什么。 万卷城因为和封家闹掰了,和上三宗也不怎么来往,只跟话题中心的姜偃有过浅浅一面之缘。 他这话也就煳弄一下年岁尚浅的小辈,像是封不言这样的当年大战的亲歷者,自然不可能凭他几句话就被骗住。 封不言唇边噙着一丝笑:「薛雾酒那个人......根本不可能跟他一个不知道打哪冒出来的小子有半点关系。」 也不知道聂如稷发什么疯,竟然还急着赶来叫他销毁薛雾酒的眼睛?有病,聂家娶了个有病的女人进家门,生的孩子也一个比一个病得不轻。 「那眼睛哪是他说能销毁就能销毁的?要真这么容易,还能留薛雾酒尸体到现在?」 薛雾酒实在难杀,就是死了,他们也动不了他的尸身,那命硬得,阎王都不收一样。 苏枕闲:「仙尊大人的意思是,叫您亲自去万卷玄境走一趟。」 封不言不再说话。 良久,他喃喃道:「那里面,可是种满了『千梦』,我如何去得......」 弟子们过得遍地『千梦』制造的幻象,他过不得。 他怕自己要跟薛雾酒一样,沉迷其中,走不出来。 苏枕闲:「可太玄宗的命令,还是尊上亲自来说的,我们恐怕不好拒绝。」 他们打不过聂如稷。 封不言烦心地蹙眉:「我再想想。」 ...... 另一边藏书阁门前,木寒被人带头拦下了脚步。 打头的是个阴沉着脸的大块头,周围人看见了,纷纷低头避开。 「就你叫木寒?」 木寒抱着书,冷冷道:「让开,你们把路堵死了。」 巩卓上下打量他一番,看他这副瘦弱的模样,当即就带着身边其他人包围了上去。 本来以巩卓的排名,今年十拿九稳拥有大比名额的,谁知道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把他排名给越过去了。 他调查过这个人,没有背景,平时独来独往没朋友,只知道读书的死书呆子一个,心里不由动了点想法。 万卷城里的人虽说没有出身三宗五城十二家的人,但也有不少类似木傀宗之类的小宗门,还有些凡间富庶人家来的。所谓的寒门,只是相对修仙界的「高门大户」来说的。 家里有钱照应的,总归要比没钱的受追捧些。说到底,毕竟还没成仙,都还没到那个境界,没法靠空气活着。 巩卓使了个眼色,周围几个人就将木寒围得密不透风。 人都以为他们要动手,但巩卓又不是傻子,要做什么也不会光天化日来找对方。 他一脸和善,完全不像是来找麻烦的一样,只当自己是来照顾师弟的好师兄,对木寒说:「我听说了木寒师弟拿到大比名额的事,唉,你不知道,因为你来这时日太短,资歷太浅,好多人在背后议论这事呢。我作为师兄,实在担心有人会因为妒恨你,暗中下手伤你啊。」 「我这里有个法子。」 巩卓上前一步小声对他说:「师弟可知道万卷城水牢之中关押着一只妖兽,那妖兽乃是当年那个魔头手下的一员魔将。前些时日听人说,那只妖兽好像从水牢里逃跑了。我刚好有认识的人在学城缉拿队,得到了些关于妖兽踪迹的线索......要是师弟能抢先一步抓住那只妖兽,你获得大比名额的事,一定让所有人心服口服」 木寒看着面前一脸阴险的傻大个,脸上多了抹异样。 这傻子一定不知道...... 妖兽魔将...... 当然是他这个内鬼潜进去放走的。 木寒柔声道:「哦?缉拿队这么快就找到妖兽踪迹了?怎么找到的,他们快抓住她了吗?」 「这么重要的事,师兄快跟我『好好』说说。」 第六十四章 夜深人静,僻静的小院里,一个修仙者藏在角落,看着窗上烛火映出的身影。 他接到消息,有人发现了姜偃的踪迹。为了领取太玄宗的悬赏,他在听说消息的第一时间,就循着痕迹追了上来。 那人倒是会藏,走得都是没什么人的荒郊野岭。可惜他不知道,他那张脸实在太过惹眼,就是这么小心低调,也还是会被发现。 修士静悄悄地等待着下手的时机。 不知过去了多久,窗边的身影站了起来,推开了窗户。 天边一道流光钻进他手里,潜伏的修仙者眯着眼睛仔细瞧了一下,那应该是一道传信符,虽不知那上面具体是什么内容,但传信符所用纸张背面,隐约有一道暗纹,借着月光时明时暗的闪动着。 第124页 那纹样,他应该在哪见过。 貌似日前经过万卷城时,他见万卷城学子多用这种附带暗纹的纸张。 难道,姜偃所拿的传信符,来自万卷城? 这个念头让他心里不由惊疑起来。这个时候,万卷城里怎么还会有人和姜偃这个修仙界的叛徒保持着联繫? 想到就在不久前,他听说万卷城临近万卷玄境大比开放,却出了跟闻家一样丢了关押的魔将的消息,心头不由一跳。 怎么会这么巧? 前脚万卷城出事,后脚就被他发现万卷城有人私下联繫姜偃这个跟魔头牵扯不清人的? 难道....... 不等他想清楚,忽然感觉周围风声安静了。 在他反应过来前,一柄剑从他胸前穿过。 没有声音。他一点声音都没听见。 连剑刺破身体的声音都没有,周围一切都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里。 那剑穿过他的身体,像是切入一块绵绸的夷皂。 下一瞬,血从胸前喷了出来,他努力仰起头,却只看到带着炙热的红攀上他的眼睛,将他眼中淡黄的圆月迅速染成了不详的鲜红——那是他自己的血的颜色。 这一幕让他想起了什么,他浑身颤抖了起来。 赤月......赤月...... 枯骨...... 身体里的剑忽然被人握着剑柄搅动了一圈。 修仙者血肉之中蕴含的生气就像是被那柄剑吸走了一样,短短数顷,从一个正常的人,抽干成了一具骷髅。 骷髅架子噹啷啷砸在地上。 露出他身后站着的闻师舟。 饱饮了血肉的剑身流淌着暗红色的光,闻师舟手腕一抖,剑身上血液尽数抖落。 抬头看向站在窗边的姜偃,「万卷城什么情况?」 姜偃扫了眼地上新鲜出炉的骷髅架子,心中干笑,这是今天的第几批来着了? 掌心一握,黑色的火焰将来自万卷城的传信符烧得一丝不剩,「木寒早前就跟万卷城水牢之中关押的魔将取得了联繫,并且想办法把魔将放了出去,信里跟我邀功呢。」 说起木寒这个白得的徒弟,他也有些自得。 眼中不由带笑:「他才去了多久,就已经自觉帮我们做了这么多事,事成之后,定要好好嘉奖他。」 不愧是未来九大鬼蜮的领主,这办事效率非一般的高。 能做到这种程度,恐怕是到了万卷城就一刻都没闲着。 这还是他这个师父一天都没教过他的情况,就已经能让他这般忠心耿耿,尽职尽责替他办事了。 「比我在太玄宗的时候可强多了。」 想起过去,姜偃颇为头疼的按了按太阳穴。 他作为正道之首的仙宗大师兄,少不得要安排底下的人办事,跟宗门里的长老们,弟子们,还有聂家长辈们往来甚多,跟那些人打叫道可真是废功夫多了。 毕竟正道人士可不会像木寒这样不问原由,不论目的好坏就全听他的去办事。 弟子嫌弃他唠叨,殊不知,姜偃也不想总是办什么事都要跟那些老东西逼逼叨叨扯个没完,报帐的时候被盘问起来最愁人。 说完这些轻松的,他缓缓收敛笑意:「果然是聂如稷下的命令,要封不言销毁薛雾酒另一只眼睛。薛雾酒的尸身不是那么好销毁的,但聂如稷既然这么说了,封不言一定有办法。看来我们得尽快赶过去了,万卷玄境,我们也得想办法混进去,赶在眼睛被销毁前,把它拿回来。」 木寒一个人,他实在不放心。况且万卷城之中有魔将,有些戏也要做给那名魔将看。 「你心里已经有打算了?」闻师舟看了眼姜偃的脸,「你脸上的咒纹是不是比之前的颜色更深了?」 月光下,青年曾经那张漂亮精緻,不笑时拒人千里之外,稍稍带上表情就软和得没有半点攻击性的脸,在诡异的花纹衬托下变得格外妖异艷丽。 褪去白衣换上玄黑色广袖长袍,静静微笑的样子,有种分外神秘的吸引力。 姜偃却不像之前那么在意自己脸上的青黑咒纹,甚至还想再多画几笔。 现在这样......还不够阴间,不够诡谲。 他不喜欢。 一只手腕搭在窗框上,指尖把玩着一支黑得滴墨的夜合,袖子从滑腻腻的腕子上滑向手肘,露出布满深青纹身的小臂。 自打上次身体吸收了那支夜合,后来又得了这支夜合,姜偃总觉得自己的喜好和审美越来越阴间了。 加上聂朝栖小鲛人帮他修復后的内丹,也从原本的金光闪闪变成了黑漆漆一坨苦药丸,他感觉自己似乎变强了,就是和世人眼中的『仙』越走越远,更接近魔修了。 纠结了一阵,索性也就摆烂了。 如今这样...... 他低头看自己手腕皮肤处遍布的刺青。 嗯,也挺好看的。 闻师舟却不觉得,他顺着姜偃的目光看向他的手,这才注意到原本他脸上的纹路,竟然已经蔓延到了他手臂上,眼瞳不由缩紧。 这模样让他从记忆深处扒拉出了一个熟悉的画面,和姜偃这情况有些相似。 「这是何时的事?」回想了一下,他神情严肃道,「是王城旧址里沾染上的?」 「应该是吧。」 虽然姜偃自己不在意,这模样用来吓人刚好,但想混进万卷玄境却有些麻烦。 第125页 幸好这几天总算将内丹修復完成,他掐了个法决,用术法掩去了自己的真实样貌。 「这样就行了。」他道。 薛雾酒又躺回棺材里之后,姜偃后知后觉想起魔头叫他归还自己的身体的时候,提到他脑子里也有他的一部分。 姜偃识海中倒是有只邪魔。有手指鬼,跟画婴分身在前,这话不得不让他开始怀疑这邪魔的身份,有没有可能跟薛雾酒也有关联。 路上姜偃就找了个机会诈了邪魔一下。 邪魔出力帮他对付聂如稷,消耗太大,神志不清中被他一下就诈了出来。 果然,邪魔也是薛雾酒的神魂碎片。 到了这个地步,邪魔也老老实实交代了。 「你脸上的咒纹,我也不是故意弄上去的,那是被我害死的人对我的怨恨形成的诅咒,你恐怕也是因为跟我有了接触,才会被传染上,最近变得严重了......大概也是因为我的尸体越来越完整,尸身上的诅咒越来越强横,你和接触了时疫病患一样被感染得越来越重了。」 说到最后,邪魔也劝说姜偃:「要不,你还是把『我』丢了吧,我......我也会自行离开。」 那声音带着落寞不舍。 既然变成如今这副样子,自然是姜偃最后没听劝,不肯丢弃薛雾酒的尸骨造成的。 闻师舟也想起来了,他两步走到姜偃跟前,抓住他的手腕,有些焦急道:「魔君大人将死前就是被这东西缠身才变得虚弱,才会不敌正道修士被杀死!我竟然忘了这事,姜偃,他的尸骨你不能再继续收了!你要是怕修仙界那些人,我替你去杀聂如稷,或者你跟我走,我们去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生活!」 姜偃静静听他说完,然后将他的手推开。 平静的对他说:「聂如稷,你也许有办法杀聂如稷,但我作为他的弟子,深知你杀他,你自己也要搭进一条命进去。」 「至于隐姓埋名的生活......我为什么要隐姓埋名的生活?」 闻师舟怔怔望着月下美人清冷含笑的双眼。 笑话,他要是愿意躲躲藏藏的生活,早不就找个荒山野岭的僻静地窝着了? 「算一算,我的年岁不小了,但在你这样活了几百年的修士眼里,我应该还是个年轻的小辈吧。」 「师舟,我还是年轻气盛的年纪,咽不下这口气呢。」 姜偃做了好多年好脾气的大师兄。 可他们都不知道,他以前在游戏里,也是谁杀了他一回,他就会杀回去十回的脾气。 他孤身一人穿越到一个陌生的环境里,下意识便战战兢兢,小心翼翼,担心聂如稷厌烦他,担心宗门之中的人不喜他,会将他赶出去。 他很怕一个人去面对这个陌生的世界,在这里他一个人都不认识,他需要一个家,他说要做聂如稷的家,可其实他自己也是没有家的。 那时他觉得他不能失去太玄宗,不能失去师尊和师弟师妹。 要是放他一个人在外面,他都不知道自己要怎么活下去。 宗门长老第一次用赞赏的语气夸奖他,是他又被闻燕行捉弄了,却没有当场跟闻燕行打起来。他们夸他脾性好,沉得住气,有作为师兄的担当。 那之后姜偃一次都没再像一开始那样跟师弟师妹打架了。 他尽力表现得合所有人的心意,渐渐的,对他的称赞越来越多,周围的人果然越来越喜欢他了,所有人都对他作为太玄宗大师兄这个身份满意极了。 就像是只要他一直做得这么好,他们就永远也不会丢弃他。 结果,原来这种喜爱如此浅薄,转眼就可以所有人都通通变了一副嘴脸。 到头来白努力一场,他才发现其实自己什么都没得到。 太玄宗不是他的家。 聂如稷也不是他的家。 他们要抛弃他,谁都不要他,没有人会伸出手抓住他。 既然如此,那他还有什么继续讨好的必要? 要他就这么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不可能的。 闻师舟喃喃:「但这样,你会死的......」 姜偃:「你看我像是怕死的样子吗?」 他都敢扯旁人提都不敢提的魔头的大旗,发现薛雾酒也在利用他准备復活捲土重来,兴许未来还会报復清算他借他的势,就这样他都没打算收手...... 干出这种事的人,他像怕死? 他堂堂一男大,年轻热血,压根不带怕的。有事他都沖在最前头的好吧! 「我只怕我死得憋屈,死得默默无闻。」 所以当初在太玄宗,他是不可能听聂如稷的,认了别人强加的罪名的。 闻师舟看着他发起了呆。 眼前的青年意气风发,颊边带笑,眸中有光,纵使前方千难万险,他也会义无反顾的踏进去,就像他毫不犹豫踏进血沼,一次都没有回过头。 越来越像了。 他越来越像他记忆里的那个少年。 为了薛雾酒,又是为了薛雾酒。 简直阴魂不散! 他忽地咬紧了牙,拳头默默攥紧。 一股魔气在他脚边翻起,又在姜偃注意到前消散。 他渐渐恢復了平静,对姜偃道:「好,既然是你想要的,那我,奉陪到底就是了。」 姜偃面露欣喜:「谢谢你,有你在身边,我安心多了。」 第126页 闻师舟转身:「早些睡吧,好好休息,明早还要赶路。」 姜偃在他背后愉快摆手:「你也好梦啊。」 ...... 万卷城,趁夜,巩卓一行人带着木寒进了一处林子。 他把里面指给木寒:「那只逃跑的妖兽就藏在这附近,木师弟不用怕,我们也从旁协助你,而且抓住妖兽的功劳全算你一个人的。」 木寒拱手:「那就多谢师兄们了。」 「哦,对了,师兄确定那只妖兽就在这边吗?」 巩卓知道他早有这一问,抬了抬下巴叫他看远处若隐若现的烛光:「缉拿队的人也在这附近,这下木兄总不能觉得我骗你了吧。」 木寒了立马说:「是我小人之心了,还望师兄不要怪罪。」 「不碍事不碍事,师弟有所怀疑也是正常的。」 巩卓面上装着大方,暗地里露出一个阴险的笑。 他当然要跟他说实话,因为他就是想要木寒找到那只妖兽——然后死在妖兽手里! 他刻意隐瞒了妖兽实力,把话说得含煳,就是为了让木寒觉得那只妖兽是凭他的实力打得过的,实际上? 几百年前跟着魔头四处征战的魔兽哪是那么好对付的? 这蠢货也不想想,缉拿队出动了那么多人,让他们如临大敌的妖兽,他一个人去岂不是送死? 别说是他一个人,就是巩卓真跟着他一起去了,他们这一帮人都过去,估计也不会是那只妖兽的对手。 巩卓打算一会就找机会装作和对方走散,然后撤出去。 结果一抬头,发现刚才还在面前的木寒不见了。 他疑惑地问身边的人:「木寒人呢?」 「他不是就在......咦?他人呢?」 「可能是心急,就不管我们直接走了?」 巩卓也没太在意,反正他们本来也要「走散」,现在正好合了他的意。 他一开始是这么想的。 只是当几人想离开的时候,却发现......他们竟然走不出去了? 绕了好几圈,竟然又回到了原地。 巩卓摸不着头脑:「这是怎么回事?」 身边的人咽了咽口水,忽然神情紧张地低声跟他说:「我们......我们不会倒霉地遇上那只妖兽了吧......」 巩卓:「别胡说!」 实际上他心里也没底。 在他们几人满头大汗的在自己布下的迷阵里兜圈子的时候,木寒已经飞速绕到了缉拿队前面。 角落里,一双眼睛藏在灌木丛之后。 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掩盖在草木的香气之下。 眼看着缉拿队的光亮越来越接近,有人却先一步从藏起来的人面前走过,迎向了学城缉拿队。 「谁!」 木寒衣服破破烂烂,满身狼狈的冲到缉拿队面前:「你们看见巩卓师兄他们了吗?刚才我和师兄他们在一起,结果他们忽然被什么东西袭击了,然后我就找不到他们了!」 「他们不会有什么危险吧!你们快去找找他们吧!」 巩卓的名字一出来,缉拿队里有人就相互对了下视线。 其中一人走出来,问木寒:「在哪?」 木寒抬手随意往远处一指:「那边!」 方向,正与身后灌木丛藏着的人相反。 那双眼睛轻轻眨了眨,默默松了口气。 第六十五章 木寒近期在万卷城相当出名,缉拿队的人自然认识他。 听他说出巩卓的名字,对他为什么大半夜会出现在这里多少有了猜测。 万卷城明面上的规矩禁止学生之间私底下的倾轧行为,但城里这么多人,城主又不可能随时随地盯着每个人,具体如何操作,还要看底下的人。 有些事只要不被发现,就不算公然违反万卷城的规矩。 加上巩卓有亲戚在缉拿队,想到前几天巩卓找他问逃跑的妖兽的事,立马就反应过来那小子在打什么主意。 只是没想到现在看起来,巩卓这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没搞死木寒,反倒把自己折腾进去了。 那名亲戚虽然有点恼怒,但也不可能不管巩卓。 当下不疑有他,立马带人往木寒指的方向追去。 走前不忘叮嘱木寒:「你尽快回去吧,近期不太平,晚上不要随意出来。」 木寒老老实实答应着。 目送缉拿队一熘烟离开,没有离开,脚步一转走道一片安静的影子前,拨开了那里的灌木丛。 里面蹲着一个看起来年纪很小的少年,唇红齿白,看着无害得像只兔子。 实际上是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老妖怪了。 「前辈,出来吧,人走了。」木寒道。 对方见是他,立马惊喜地露出笑脸,从灌木丛里站起身,在身上拍拍打打,拍掉身上的枯草:「刚才太危险了,幸好你来了。不然一口气杀了一整个缉拿队的人,封不言就更要追着我不放了。那人真是烦人得紧,看我看得比他徒弟看他还紧。」 他一站起来,就发现他身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痕,最显眼的莫过于肋骨之中的血窟窿里镶嵌的巨大铁钉,铁钉锈迹斑斑,末端还坠着破碎的锁链。 之前这位妖兽前辈就是被钉着钉子拴在水牢里的。 木寒找机会潜入进去,废了好大功夫才弄断了这东西。 他原本还想着要把钉进对方身体里的钉子撬出来,是这位满身是伤,浑身淌血的前辈自己说了无所谓,不用管,然后对方就顶着这副重伤尊容到处乱跑。 第127页 不被发现才怪。 但看梦柯前辈这样子,木寒也很难说对方是不是故意引人追杀他。 对方好似乐在其中。 ——不管是身上的伤,还是玩这种被逼到走投无路,再反杀的游戏。 木寒以前在木傀宗,虽然宗门内也干过龌龊事,对他也不算好,可怎么说那也是正经的正道门派,冷不丁转混魔修,很多地方都让他觉得不适应。 他师父是魔修那边的人,那他自然也就是魔修那边的。 直到见到了梦柯,他才意识到和一般的魔修比,他师父太过正常,让他对魔修有了错误的认知,还以为其他魔修都跟他师父一样。 这会梦柯身上仍然滴滴答答往下流着血,他却像是什么都没感觉到一样,傻乎乎冲着他笑:「你之前说,你是受你师父之命来救我对吧,虽然不知道他是谁,不过还是替我谢过你师父了。我先走了,有缘再见。」 在妖兽前辈要离开的时候,木寒伸手拽住了他的后脖领子,没让他走,「前辈,我师父叫我助你摆脱牢狱,不是因为心善,你既然曾经效忠薛雾酒,现在你的旧主归来,你该不该继续效忠他?」 梦柯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你师父是薛雾酒?魔君大人又活了?」 木寒摇头:「我师父,是魔君大人的道侣。」 梦柯噗哧笑了出来,「不可能。魔君大人哪来的什么道侣,你别骗我了。」 不怪梦柯笑成这样,木寒起初也不信。 但后来由不得他不信。 「前辈你在水牢中关久了,有些消息还不知道,魔君大人被镇压在太玄宗的尸体,已经被我师父救出来了。」 梦柯笑声戛然而止,「什么!太玄宗的那个!」 不怪他震惊。 薛雾酒所有镇压在各地的尸体,最不可能被救出来的,最难救的可就是太玄宗的那个! 就是万卷玄境之中的眼珠子那么难取,都比太玄宗那个好救百倍!! 太玄宗可是有聂如稷坐镇,只要聂如稷不松口,谁打得过他! 「你师父,打得过聂如稷?」梦柯满脸震撼。 这事比薛雾酒要復活还让他惊讶。 木寒意味深长道:「前辈,仙尊大人实力强大,整个修仙界无人是敌手,可有的时候,要打败一个人也不是非要靠武力的。我师父实力比不过那位尊上,所以他才亲自以正道的身份潜藏在太玄宗之中,就像我现在身在万卷城之中一样,要是没有我,前辈今天还在水牢里。」 「我师父深谋远虑,布局多年,如我一般的暗线,在整个正道之中还不知道有多少。说不定有些人的身份,埋伏之深,说出来连前辈都要吓一跳。」 木寒言之凿凿,梦柯为他话中潜藏的含义心中震动。 「至于我师父到底是怎么从聂如稷手里夺走魔君大人的尸体的......我只需要告诉您一件事,我师父他,差点就和那位仙尊结契了。不过我师父一心在魔君大人身上,自然是不可能真跟聂如稷结契的,聂如稷虽然发现了我师尊乃魔道之人,最后却还是乖乖交出了薛雾酒的尸体,箇中细节,我作为弟子不好多说,但想必我不说,前辈也能明白吧。」 「只能说,我师父对魔君大人,真的是一片真心。」 木寒一锤定音。 梦柯瞳孔震动:「你是说......聂如稷他......他中了你师父的美人计?但你师父喜欢我们魔君大人,悔婚背叛了聂如稷?」 这话说出来,梦柯代入了自己认识的那几个人,狠狠抽了口气。 天吶,薛雾酒知道他死了之后,聂如稷的日子这么精彩吗?! 还有木寒的师父......也是个狠人,聂如稷他都敢熘?那是什么人,聂如稷当初为了杀躲藏在凡人里的梦柯,可是半点都没犹豫的直接连带所有凡人一块全都下了杀手的!狠绝程度,就是魔修都要胆颤! 聂如稷那人,仿佛没有心一样,也完全没有弱点。 「你师父,没被聂如稷当场掐死?」梦柯心情复杂道。 木寒冷然一笑:「要不怎么说是我师父呢,仙尊也被吃得死死的,根本不捨得对他下手。只是被坑了这么一手,到底气不过,派了些人追杀罢了。」 他这些日子在万卷城,除了苦心谋划解救魔将,就是在听别人谈论他师父。 木寒现在已经完全接受了他师父与仙尊和魔君的爱恨情仇二三事,并且自觉找准了自己在其中的立场和定位。 不管别人怎么说薛雾酒不是良配,师父背叛实力强大地位尊贵的聂如稷,选薛雾酒那个死人是眼瞎,只要他师父喜欢,那木寒是绝对支持他师父的。 梦柯还是半信半疑,但有些被木寒口中所说的师父勾起了兴趣。 无论是聂如稷竟然会被人悔婚,还是这世上竟有人眼瘸看上薛雾酒,还在人死后兢兢业业为他苦心谋算这事,他简直要好奇死哪冒出来的奇人了! 梦柯:「你打算让我做什么?」 木寒:「为了万卷玄境之中的核心,我师父不日就会抵达万卷城,在那之前,请前辈配合我演一场戏。」 ...... 身陷迷阵之中的巩卓本来就已经够心焦的了。 他们都已经看见缉拿队的人在往他们这边来,心里才燃起一点希望,却在半路遭到了妖兽袭击。 他们几人都不是妖兽的对手,短短接触几下,就被打成重伤。 第128页 眼看那妖兽就要取他们的性命,关键时刻,是被他们不怀好意引到这里的木寒冲过来,用身体替巩卓挡下了妖兽的攻击。 没想到这人竟然会返回来救自己,巩卓整个人都呆了。 木寒浑身是血地摔在地上,还在担忧关切的看向他:「师兄,快跑!我在这里拦着它!」 话刚说完,一身魔气的妖兽巨爪落下,木寒噗地吐出一口血。 巩卓等人见此,心中充满不解和不敢置信。 木寒师弟是个傻人,他都被妖兽打成重伤了,难道还没反应过来,他们把他骗过来就是要杀他的吗!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还要捨身相救? 恰好缉拿队赶来,妖兽看了缉拿队一眼,眨眼逃跑了。 巩卓几人赶紧上前扶起木寒,木寒虚弱睁眼,见巩卓等人没事,才露出安心的神色:「幸好......师兄们没出事......」 他不说还好,这么一说,巩卓几人眼眶一酸。 「还从未有人愿意捨命护我,木寒师弟你......」 「同为万卷城求学的学子,师兄有难,我作为师弟理当出手相助。」 「木寒师弟......」 木寒师弟,真是个心怀正义,以德报怨的大好人!! ...... 事后,木寒昏迷着被背回住所养伤。 巩卓几人一改之前脾性,轮流照顾伤病在床的木寒。 怕他惦记玄境大比,时不时还要安慰他:「师弟别怕,你这几天就好好养伤,其他的杂事就交给我们,肯定不会让你错过玄境大比!」 再听见有人质疑木寒的大比名额,巩卓是第一个要上去跟人理论的。 木寒面对妖兽袭击,捨身相救的事也很快在学子之中传开了。 谁提起这件事,都要贊一句木寒师弟大义。 苏枕闲自然也听说了这件事,稍微一琢磨,就明白了巩卓的伎俩,对木寒能不计前嫌,出手救对方一命的行为,心里也是颇为赞赏。 私底下也抽空去看了这位师弟。 一时间,木寒在所有人心里都风评极好,人人都在心里敬他几分。 万卷城眼下唯一的问题,就只有那只怎么也抓不到的狡猾妖兽。 缉拿队的人也奇了怪了。 「怎么每次发现对方的踪迹,都得遇上点干扰,转头就让那妖兽又跑了?」 于是他们就打算布置一个诱饵引诱那个妖兽上圈套,等他现身,他们就直接冲上去抓住对方。 谁知原本一切顺利,他们都看见那只妖兽的身影了,却有一人先一步踏进了他们布置好的圈套。打草惊蛇,吓跑了那只妖兽。 缉拿队气恼的上前,结果发现是身体才恢復了些的木寒。 见到他们,木寒也意识到了什么,赶紧歉意道:「我是不是一不小心破坏了缉拿队的计划?实在对不住,咳咳......」 「原来是木寒师弟啊,不打紧不打紧,你身体怎么样了?」 见是木寒,之前还有些疑心是不是有人故意破坏的缉拿队成员,直接打消了疑虑。 毕竟木寒的事迹他们也听说了,谁都有可能帮那只妖兽,就这人是最不可能的了。 就算万卷城里真出了串通妖兽的内鬼,那也绝对不可能是木寒。 要说这城里有谁是最值得信赖的,除了城主和大师兄,眼前这人绝对要算一个。 木寒:「我没事。」 缉拿队成员:「我送师弟回去吧!」 木寒:「不用了,我可以自己回去,只是给大家添了麻烦......」 缉拿队成员连连摆手:「没事没事,也是我们失算,师弟快早早回去修养,好为大比养足精神。」 木寒不好意思笑了笑:「各位师兄,那我就先行一步了。」 ...... 等用法术掩盖真实面容的姜偃赶到万卷城,随口向人打听了一句木寒,原本对他爱答不理的人立马换了副面孔。 格外热情的拉着他:「你认识木寒师弟?你是他什么人?」 那副样子,搞得姜偃都忍不住后退,还以为木寒在这怎么了。 试探着说:「亲戚......」 对方一拍大腿,比之前又热情了几倍:「原来是木寒师弟的亲戚啊!是来投奔他的?快快快,先到这边坐,喝点茶休息一会,不用你自己跑,我找人给你叫木寒师弟去!」 「你来得可正是时候,木寒师弟刚赢了一场大比......」 姜偃一脸懵地坐在这听了足足半个时辰的木寒事迹。 对方把木寒吹得堪称正道楷模,万卷城未来之光,学城之内的人,就没有不对木寒爱戴钦佩的,要不是知道他说的是木寒,姜偃险些以为他们说的其实是仙尊聂如稷。 闻师舟在一旁听得偏过头憋笑,趁着对方不注意,凑到姜偃耳边道:「不愧是你收的弟子,这忽悠正道人士的本事,尽得你真传。」 姜偃以前当太玄宗大师兄的时候,也如木寒现在一般,备受正道修士的喜爱。 姜偃哭笑不得,开玩笑道:「他青出于蓝胜于蓝了。」 坐了一会,木寒匆匆跑过来。 一路上和他打招唿的人特别多,木寒也都一一和其他人打着招唿。足以见得他在万卷城之中的好人缘。 他开心的跑到他面前,眼睛亮晶晶看着姜偃,小声道了句「师父」。 姜偃似笑非笑看着他:「你的事我都听他们说了,这些日子混得不错,你都可以原地出师了。」 第129页 他这么一说,木寒立马可怜地看着他:「师父不要我了吗?我跟师父比起来还差得远呢。」 姜偃无奈摇头:「你为我做了这么多事,我怎么会不要你。好了,这里人多眼杂,我们找个安静点的地方说话。」 木寒把他们带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一进入房间,三人就同时表情严肃起来。 木寒将自己目前的情况简单交代了一下:「师父,明日就是玄境大比最后一场,往年都是通过大比的胜出者才有机会进入万卷玄境,但今年更改了规则,城主直接将最后一轮大比的地点选定在了玄境之内,将以取得玄境深处的一件东西作为胜出条件。」 「弟子怀疑,可能跟太玄宗的命令有关。那东西,有可能就是您所说的魔君大人的眼睛。」 三人一合计,这可能太大了。 唯一的问题就是,封不言为什么不直接自己去玄境拿眼睛,而是要藉由大比的名义,让弟子替他取? 姜偃想到了画姬。她暂时被他留在了王度城待命。 画姬不去渊狱之境,借着招亲的名义将人骗进去,是因为那里存在血沼,她过不去,那么依照这点推测,封不言不进玄境...... 想到血沼腐蚀时的痛楚,姜偃眉头不由一跳,「不会是,玄境阵眼外也有个『血沼』?」 想了想,他又觉得不对。 要真又是血沼一样的东西,封不言自己都过不去,这些学子又怎么可能比他强,就能过得去了? 「玄境之中......到底有什么?」让封不言进都不敢进? 木寒犹豫了一下,道:「我私下找苏师兄打听了一下,听他的意思,好像是要取到那件东西,要过一片花海。师兄说那花太醉人,城主大人进去了就会不想走了,学生们虽然也会一时沉迷,却能很快就清醒过来。」 姜偃和闻师舟对视了一眼,闻师舟像是想起了什么。 「封不言过不去的花海......难道,是『千梦』?」 姜偃:「那是什么?」 闻师舟莫名多看了他一眼,那古怪的眼神看得姜偃莫名其妙,随后他很快收回视线,告诉姜偃:「是一种花,你应该听说过魔君施法布阵,让太阳在天上照了四十九日,导致人间大旱的事吧。」 姜偃:「听说过,怎么了?」 闻师舟:「那你知道他为什么要建云上仙都,又为什么会想到不让太阳坠落吗?」 姜偃:「他们说,是他一时兴起。」 魔修都是那样,只顾自己高兴,不顾别人的死活——反正之前姜偃是这么听说的。 闻师舟却摇了摇头,他看着姜偃一字一句道:「为了养花。」 这个答案让姜偃和木寒一齐怔住。 「那花着实难养,为了养花,他建了云上仙都接近太阳,为了让花开放,他又不许太阳落下。」 听到闻师舟这么说,姜偃表情都不对了。 他满脸问号。 「就为了这?」 谁家养个花就要把太阳固定在天上? 这手笔是不是有些过大了?? 姜偃立马意识到了什么,迅速追问道:「那花很特别?有什么特殊功效?」 闻师舟:「他很宝贝那些花,连我等魔将也不许接近。只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在花海之中,看到了除了魔君大人之外的另一个人,由于距离远,没有看清另一个人的面容,但......」 有些像是面前的姜偃。 这话他没说。 而是告诉姜偃:「总之,要真是『千梦』,你就要小心了,那毕竟是魔君大人悉心养护的花,谁都说不好其中有什么危险。」 「我知道劝你收手你也不会听,只是要是遇到危险,千万记得叫我,我一定立马赶到你身边。」 姜偃点了点头:「我明白,你放心。」 ...... 第二天,玄境大比最后一日。 万卷城中的所有人都聚集在附近,关注着这里的情况。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封不言打开了万卷玄境。 参加最后一场大比的学生前脚刚进去,后脚就有一道黑影钻了进去。 缉拿队的人紧追其后赶到,其中有人大喊了一声:「妖兽,哪里跑!」 缉拿队的人见那只妖兽进了玄境,脚步在外面略微犹豫。 他们中间,只有一个穿着缉拿队衣服的人,眼也不眨地跟着沖了进去。 在他进去之后,玄境的入口也关闭了。 突发状况让所有人都有些惶然。 封不言眯了眯眼睛,想到刚才那个冲进玄境里的人一闪而过的脸,心里浮现出淡淡的怀疑。 缉拿队里,有那么一个人吗? 身旁的苏枕闲弯腰问道:「师尊,玄境再打开还需要一段时间,梦柯跟着闯进去,肯定是为了核心,我们怎么办?是否要强行打开玄境?」 封不言一点都不急。 「不用,现在玄境关闭,他就是拿了核心也跑不了。他迟早要出来,等他出来我亲手擒他。」 梦柯要是能带着核心出来,刚好方便了他。 「有他主动送上门,我还放心多了,不然只靠学生们,还真不一定能成功取出核心。」 「毕竟,身为魔将,他在万卷玄境里,应该就跟回了家一样熟悉吧。」 苏枕先抬手帮封不言拢了拢衣领,随即笑道:「这倒是,谁让万卷玄境,就是当年坠落的云上仙都呢。」 第130页 第六十六章 万卷玄境开放之前,为了让姜偃能顺利混进万卷玄境之中,木寒早早就透过巩卓,提前招唿说想往缉拿队安排个人。 「是我老家来投奔我的亲戚,他想在万卷城定下来,身手还不错,师兄你能不能帮帮我,看看缉拿队最近需不需要人手?」木寒不好意思的问。 巩卓听了直接一口答应下来。 「师弟难得求我一回,我肯定给师弟办妥了。」 只是往缉拿队里安插个人而已,对巩卓来说不算难事。 姜偃就这么暂时混进了缉拿队。 玄境大比当日,姜偃看准了玄境开放的时机,借着追拿妖兽梦柯的机会,趁着其他人都没反应过来,他直接闷头沖了进去。 在进去之前,没有人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样子。 可姜偃可以确定,至少不会是一进去就是一望无际的花海。 穿过玄境入口的一瞬,迎面吹过来一阵勐烈的风,伴随着风一同到来的,还有成堆的花瓣。 他不得不抬起手臂挡在面前,被突然袭来的风和花弄得连眼睛都睁不开。 一股浓烈的甜香钻进了鼻子。 那香有些过浓了,甜得腻人,让人头髮晕。 疑心花香有毒,姜偃便摒住了唿吸,还以为谁进玄境都要经歷这一遭。 可等一切平息,他放下手臂,却不见周围有其他人,只有大片大片的花海。 明亮的阳光将光点浮洒在花朵的嫩尖上,小灯笼一样散发着微光的金色波浪,随着微风轻柔摇曳。 姜偃四处张望了一下,一时间有点茫然,「这里,是哪?」 他跟木寒说好了到里面会合一起行动,现在却完全见不到其他人的影子。 「我不会这么倒霉吧?」一进来就直接被传送到封不言避之不及的那片花海里了?这可是经过封不言和闻师舟两人亲自认证过的危险地方啊! 姜偃当下就警惕起来,怀疑等下这片金灿灿的花海下会钻出什么大妖,死尸之类的东西。 耳朵动了动,身后传来一阵细碎的响动,听起来有点像是有人穿过花丛的声音。 姜偃面色凝重,迅速转身,做好了迎接袭击的准备。 结果并没有袭击到来。 他一转身,就撞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来人张开手臂,将他扯了过去紧紧抱住了他。 按在后脑上的那只手,将他用力按在了对方的胸前。 「我一直在等你。」一句压抑着颤抖的声音出现在他耳边。 熟悉的声音,让姜偃绕到对方后心准备拍下去的手在中途停了下来。停顿之后,他的手迟疑地放在了对方的背上。 「聂......朝栖?」 「是我。」 听到这声回復,姜偃感觉自己心脏抽了下,连带着,那不敢确认一样,虚虚搭对方后背上的五指也跟着缩起,慢慢试探着揪紧了对方的衣服。 他把头抵在对方的肩上,一时间鼻子都有些酸了。 「怎么是你啊。」他喃喃着说,「你怎么在这?」 他根本没做好会在这里再见到聂朝栖的准备,他是冲着薛雾酒的眼睛来的。 他有很多话想问,比如他会不会记得之前幻境里的事?聂朝栖既然认得他,知道他的名字,那是不是说明,上一次的幻境,其实不是幻境,而是......现实? 那么,他为了他变成鲛人,在他消失之后怎么办了?鲛人的尾巴还能不能换回人类的双腿?他有没有感觉很疼? 姜偃忍不住又想起了对方腰上那一圈触目惊心的刀疤。 想到那个,他心里就泛起难言的酸涩。 那么这一次呢?到底是幻境,还是聂朝栖真的出现在万卷玄境里了? 脑袋里有些混乱,一时间没能发出声音,只是靠着对方,禁不住低低啜泣了一声。 他很努力的忍住了,只是一时间心情太复杂,各种心绪涌上心头,才会有些控制不住湿了眼眶。 姜偃闷声道:「你不要嫌弃我,我不总这样。」 聂朝栖轻抚着他的头髮,问道:「怎样?」 姜偃抽了下鼻子:「软弱。」 一开始太玄宗还没有那么多人的时候,姜偃特别依赖聂如稷。 偌大的宗门,到了晚上连个鬼影都见不着,他一个人在房间里待着,到处都很安静,他心里就总觉得空落落的。 姜偃一直以为自己不是个特别依赖别人,很粘人的人,直到他穿越过来,周围总是一个人都没有之后,就不太一样了。 那种感觉,很不一样。 说是有多孤独寂寞,好像也不是,只是心里时常慌得睡不着。 慢慢他就变得很黏聂如稷,哪怕待在一起对方不跟他说话,不搭理他也好。 但聂如稷不明白他为何总要跟着他,问及姜偃本人,姜偃也不好意思说自己不想一个人待着,支吾着回答不上来。聂如稷见他这样子,轻飘飘训了句『软弱』,就干脆出门去了。 一去就是一年都没回来。 等他回来的时候,天天蹲在宗门门口等他回来的姜偃一下就哭了。 聂如稷不等他说话,扭头就走。 留下姜偃惊慌失措的站在那里,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这次他走了两年。 姜偃脑子转得快,明白他是在用这种方式训他。他见不得他那般『软弱』,就用实际行动告诉他该怎么做。 第131页 聂如稷没教过什么人,教导的方式便粗暴了些。 他学不会坚强,达不到他的要求,看不到满意的结果,他就会干脆利落的抽身离开,让姜偃抓不着他的影子。 他虽不说,却是知道怎么对姜偃最管用。 果然,姜偃没有辜负他的教导。不用他再走,两年后他再出现时,姜偃虽然还会日日去门口等他,但已经可以笑着迎上前去,语气欢快的左一句师尊长,又一句师尊短,讨巧卖乖的在旁说着他不在的这段日子发生了什么趣事。 哪怕姜偃其实委屈的在背后偷偷掐自己的手,也将一切情绪强自忍耐下来,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 聂如稷看得见他袖子底下为了对他扬起笑脸,而忍到发抖的手。 他嘉奖的摸了摸姜偃的脑袋。 他不需要姜偃真的做到完全不在乎他会不会离开,他只需要他不要在他面前露出那样难过的表情来惹他心中烦闷。 姜偃是他捡来的小玩意,要是会影响到他的心情,也就没必要留在身边了。好在姜偃聪明,一点就透。 那之后姜偃可以说进步飞速,迅速学会了揣摩自己什么样是讨喜的,什么样是旁人不会喜欢的。 但是个人,哪怕他再怎么极力忍耐,总有控制不住的时候。 「软弱?」聂朝栖摸着他的脸抬起,姜偃不想让他看见自己这样不好看的样子,本能想躲闪,却被对方固定着脑袋动不了。 男子暗藏着深红的眼眸认真打量着他,差点快把姜偃看恼了的时候,才低低笑了起来。 「哪里软弱了,我瞧着,可爱得紧。」 他鼻子是红的,眼眶也红。被他盯着,一边心跳飞快,满眼写满了难受想逃,想躲起来不给人看,等一个人舔着毛把自己安慰好了,再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走出来;一边又抿着唇,硬不许自己躲避,逼自己和他对视,好像这样就没有露怯一样。 却不知他那样子任谁看了都知道,聂朝栖再多盯他一会,就能把他逼得哽咽起来。 单看那越咬越紧的唇就知晓了。 他伸出手指,接住他眼角掉落的一滴泪,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竟然拿到自己唇边舔了一下。 沉思道:「热的。」 这一串举动给姜偃看愣了,后知后觉耳廓发热。 「你......」 聂朝栖舒了口气,看不够一样盯着他的脸:「虽然是花塑的幻影,但看起来就和活的本人一模一样呢。真好,如此也不枉我费心种了这么久的花。」 姜偃愣住。 什么意思?他怎么忽然听不懂了? 远处似乎有人走了过来,对着这里喊了句:「魔君大人!」 刚刚在他面前还和颜悦色的男人,瞬间变了脸,带着几分阴森呵斥:「不许过来!我说过了,这里除我之外,其他人都不许靠近!」 后面的对话姜偃已经听不见了。 他被『魔君大人』四个字给直接震得大脑一片空白。 什么魔君?是他想的那个魔君吗?那个传说中的魔头——薛雾酒!! !!!! 乱了乱了,全乱了! 长着聂朝栖脸的——薛雾酒??? 斥退要过来的人,聂朝栖拉着姜偃的腕子就要拽着人走,「这里在外面,容易让你被不相干的人撞见,先跟我回寝宫。」 他拉了一下,姜偃没动。 聂朝栖眯了眯眼睛,转身定定望着姜偃,像是想起什么皱紧了眉,嘴里呢喃:「千梦竟真能将人捏得如此生动,连不会顺从我这一点,也原封不动的复制了出来。」 他也不怕姜偃本人听见。 神经兮兮的念叨完了,便转头走到姜偃面前,低下头脸贴着脸,用自己那双散发着血色的眼睛攥住姜偃的眼眸。 他放缓了声音,给『姜偃』灌输观念道:「你做错了,『姜偃』在我面前很乖,很听我的话。」 「他,不会反抗我。我要他做什么,他都会照做。」 姜偃紧张吞了吞口水。 他听见聂朝栖对他道:「重复一遍。一个字都不许错。」 姜偃捂脸低头:「你这是在做什么?」他怎么越来越看不明白了? 刚低下头,就被聂朝栖掰着脸抬了起来。 姜偃心觉这场面有些荒谬,又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 可聂朝栖说得很认真。 「我要你重复。」他的手在他的脖子上摸着,他不听话,他就会毫不犹豫掐断,「培养出一个『千梦』不容易,别逼我现在就毁了你造个新的。」 第六十七章 姜偃被他的充斥杀意的语气吓住,一时间只知道看着近在咫尺的男子发愣。 他并非随着聂朝栖走过他人生里的年年岁岁,每次都只参与了对方人生的一小段,匆匆出现又匆匆消失,对这个人的认知也十分跳跃。 对他来说只是很短一段时间经歷的事情,对聂朝栖来说,却是实打实走过了不知道多少个日头升起又落下,他总是跟不上聂朝栖的变化,姜偃对他的记忆好像一直停留在了初见的时候,那个白衣温润,面容慈悲,绝色如谪仙的少年。 发现他变了,变得他不认识,就觉得微妙的难过。 他很难说得清自己在难过什么,可能只是怀念最初时聂朝栖无忧无虑的狡黠笑脸。 那时『夫人』也会打他,也总逼迫他练不合适的功法,可他脸上却总是带笑的。 第132页 后来再见时他就不笑了,身上总凝着一股晦暗的气息,隐约让人觉得有无数道无形的锁链堆积在他身上,将他紧紧缠绕着,他死命压抑着挣扎的念头,全身心放在克制自己玉石俱焚般走向疯癫的道路上,以至于外表看起来僵硬如一具行尸走肉。 只有在深海见到化为鲛人的聂朝栖时,他守在那颗永远也不可能孵化出他想要的鲛人的蛋身边时,虽然寂寞,神色却是平静的。 到现在,面前之人时而大喜,转眼又怒极,仿佛姜偃只要有一点不和他心意的举动,他身上的枷锁就会瞬间断裂,演变为倾盆而下的狂风暴雨,撕裂姜偃还有自己周围一切,姜偃......不觉得可怖,只觉得难过。 一个好好的少年,怎么就叫人给逼成了这副模样? 薛雾酒......聂朝栖.......将这两个名字联繫在一起,姜偃不由想到其他人提起他时,都是愤愤的唾骂,不屑,还有贬低,什么脏话难听话都往对方身上丢,却没人记得他最初也是个心善柔软的少年了,仿佛他一出生就是这样惹人厌恶。 他们将他逼疯,然后再反过来一脸冷静的看着他发疯,置身事外般,高高在上的数落着他的不是。 脖子上的手越收越紧,姜偃在一股复杂的情绪驱使下,将掌心贴上了那张因愤怒而狰狞的脸。 他脸色都有些泛白髮青了,望着聂朝栖的眼神却是怜爱又心疼的。 「他......不会......不会反抗你,」姜偃断断续续重复,「你要他......要他做......什么,他......都会顺从......你......」 勉强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柔和字句,像是一道魔咒萦绕在脑海里,最后却统统飘向他的喉咙,落定在脖子上,将他骤然圈紧。 聂朝栖唿吸停滞。 脸上覆盖的温热让聂朝栖拧紧的肌肉烫了下似地抽了下,咬紧得鼓起的牙根和脸侧暴起的青筋几乎片刻间瑟缩了起来,他掐在人偶脖子上的手指张开,让空气重新流进人偶的气管。 姜偃勐喘起气来。 他还以为自己又要凉了。 反正跟聂朝栖扯上关系而凉也不是头一回,一回生二回熟,临到要死姜偃心里竟然还有点气定神闲的,有种该来的终于来了的瞭然。 具体情况他还没怎么搞清楚,但听到有人唤了薛雾酒这个早死了八百辈子的人的名字,姜偃就有点琢磨过来,他进来的时候,有可能直接掉入了另一处幻境。 只是如今看来,到底是幻境,还是他又穿梭了时间,还要两说,不过他叫习惯了,姑且还当自己身陷的是某种幻境所化的世界。 这次和之前唯一不同之处,就是他要被聂朝栖初见杀了,死得快了些。他没冒出多少怨念,只想着既然刚见面就要被送走,何不说些他想听的好话哄哄他,让他开心点,别那么愁眉苦脸的。 却没想到,聂朝栖又不杀他了。 有些巧合不单独拿出来看,很难发现其中关联,现在被人点出薛雾酒的名字,姜偃仔细一想,发现自己每次进入聂朝栖存在的幻境,竟然都是有薛雾酒的尸体碎片在周围。 难道,聂朝栖和薛雾酒,真是一个人? 他从太玄宗抢来的尸体烂得不成样了,之前收集的不是眼珠子就是心脏,就是没有脸皮......手指鬼他只惊鸿一瞥,才冒出个好看的念头,就被鬼遮了眼,小城主......画姬所画...... 这么说来,他确实不知道薛雾酒到底什么样。之前他也不在乎他长什么样,现在,却觉得有些开始为种种对应上的细节,感到口干舌燥了。 聂朝栖盯着他,隔了一会又不高兴地阴着个脸,「好啊,你跟我耍心眼?」 姜偃迷茫:「我又怎么了?」 聂朝栖嘴角下压:「我让你重复,你却不说是自己会顺从我,而说是『他』会听我的,他是谁?反正不是你是么。」 姜偃不敢置信:「......不是你让我一字不差的重复的么!」 聂朝栖又伸手来拉他,扭头不管不顾拽着他往寝宫里走,憋闷道:「算了。」 姜偃:「?」 还不信他? 姜偃快走两步赶上他,与他并肩,侧脸仰着头,认真看着他解释:「我不是『千梦』所化的妖物,我其实就是本人,姓姜,单名偃,偃师的那个偃。」 聂朝栖冷漠道:「哦。」 他不信。 「之前捏出来的人偶,也都觉得自己是正主本人,这是千梦特性。」他蔑笑着说。 「花开伴有迷障,以情为引,引人入千重梦境,一层深过一层,让人在梦境之中越陷越深,到最后分不清虚幻和现实,甘愿化为肥料,以肉身供养千梦生长,这就是『千梦』。」 一大片千梦花海听着虽兇险,却也好破。 情至深,则难脱重重梦魇,哪怕心知是假的,也要沉沦;情淡薄,则可速速清醒脱离。 聂朝栖故意种了一大片花海,为的,就是做梦。 他看了姜偃一眼:「千梦这种植物所生的人偶,就只是一种引诱人走进去的饵食。饵食,自然是没有自我意识的,只会僵硬的按照千梦本体的命令扮演诱饵,也不会意识到自己不是正主本人。」 或者说,饵这种东西,本身就不具备太多神智。只会根据猎物所投入的情引去复制,然后按照对方想像里的样子,遵循着固定模式行动。 但凡脑子清醒一点,就会意识到那是假的。说到底,人偶并不是活人,无法做到真跟活人一模一样。 第133页 只不过有些人,连得个所思之人的画像都欣喜若狂,遇见人偶就更抵抗不了。假的,也比一无所有好。 以往花塑的人偶,不仔细看也灵动如活人,可在聂朝栖看来,还是太过木讷,他得了也只能得到浅浅慰藉。 比画像要好些,起码人偶还可以摸一摸,抱一抱,可惜这东西给他的慰藉也只有短短一会儿,短暂得到后,立马意识到自己根本就没拥有过,心底就越发空虚,绝望得想发狂。 于是他的花越种越多,期盼着下一次能生出一个更活泛些的,更像本人些的人偶,让他得到的慰藉能更长久一些,哪怕只从半炷香到一炷香呢,再像点,不要让他那么快醒过来。 次数一多,他原不报期望了。以为这次也和以往一样,没想到察觉千梦之中有动静,赶过去之后,竟然给了他意外之喜。 他骗了这新生的人偶,他说得好像无所谓,掐死一个还能再做一个出来,实际上,他心里宝贝这个新生的人偶宝贝得不行。 这么像他的,这么长时间也就生出了这一个。他自己都不确定能不能再弄出第二个了。 姜偃喃喃:「这就是......『千梦』的含义?」 给人造个美梦?制造......幻境? 等等,幻境? 他心噗通噗通跳着,自己脑子里闪过了些什么,不等他想清楚,人就被扯进了聂朝栖的寝宫之中。 聂朝栖寝宫里,萦绕着一股潮湿温暖的热气,白雾水汽缭绕着,不像寝宫,给人的感觉倒有些像是汤泉。 大门一关,聂朝栖带着他往里面一路走一路解着腰带,从外衣到里衣,丢了一地。 停下时,姜偃定睛一看,发现自己竟站在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池子边上。 池子是灵玉制成,嵌有金石,相当奢靡。他隐约闻到了硫磺的味道,池子表面漂浮着一层水雾。 「温泉?」 正疑惑着,将他拉进来的人已经一个纵身扎进了水里。 少顷,水面漾开圈圈涟漪,深红色半透的巨大尾鳍划开水面,再往上,红色越来越浅,覆盖着亮蓝色鳞片的粗壮鱼尾重重一摆,溅了站在岸边傻兮兮瞪着眼睛的姜偃一脸水。 他......他有尾巴!!他还是那个鲛人!!! 不对。 鲛人泡不了温泉!姜偃想起了自己作为鲛人时期的经验,心头勐地一跳。 他怎么能自己往温泉里躺,鲛人进温泉的话会—— 聂朝栖从水里钻出来,上身赤.裸着,长发黏着脸颊,一甩尾游到池边,手臂趴在边缘,眼尾勾画火烧云似的红,歪着头看他:「再说一遍,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绝对顺从我,绝不反抗。」 被那张艷若桃李的脸晃了下,姜偃呆呆重复:「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绝对顺从你,绝不反抗。」 聂朝栖这次终于满意了,他淡淡命令:「我情热期到了,你,负责帮我纾解。这就是你唯一的用处。」 两句话的功夫,他就热得多喘了几口气。 「我也无需你做什么,你只要坐上来,」他眉头拧着,上下打量着姜偃,「只是花塑的躯体,不知道经不经得起在水里折腾,要是用过一次便废了......」 姜偃总算听明白他要干什么了。 当下站在那里闹了个大红脸。 忍不住羞恼喊道:「聂朝栖!你捏了我的人偶,就......就为了干那事!」 他就是故意的!他自己故意往温泉里钻,让自己进入情热期!! 靠,他敢捏他的!@#!@!娃娃!! ——还让他本人当场抓了个正着!!! 到底是谁教坏了他,还他单纯善良的小栖弟弟啊!!! 第六十八章 姜偃第一反应是想跑。 看他有跑的动作,趴在岸边的聂朝栖一下沉下了脸。 「怎么,你还是觉得我和兄长不同想逃离我吗?你忘了你刚才说了什么?」 绝对顺从他,绝不反抗他。 「这不一样......」姜偃闷头往外沖。 不对。 他兄长,聂如稷?什么叫觉得他和聂如稷不同就要逃离,根本不是这回事! 但聂朝栖脑子里好像有个执着的念头。 他觉得姜偃找他是因为他像聂如稷,如果他不像聂如稷,姜偃就会离开。 「你要是本人,我装模做样演演兄长也就罢了,区区人偶——」压抑低沉的话从身后传来。 水哗啦啦的响着,鱼尾甩出来在姜偃腰上灵活一卷,他就感觉自己不受控制地向身后水池里飞去。 「也配?」 他只能听他的,人偶是没资格惦念聂如稷的,他再不情愿,也只能跟聂朝栖在一起。 尚没来得及做出反应,身体已经噗通沉进了水里。 水池有些深,是比照着鲛人喜好的深度造的,鲛人在里面甩着大尾巴可以自在的徜徉,人类掉进去就是要被淹死的命。 有着之前幻境里身为鲛人的记忆,姜偃本能蹬了蹬脚,想变出鱼尾来挣脱双脚的不适,却发现自己化不出尾,才意识到自己不是那个鲛人了,再想起运功浮出水面时,已经开始被窒息感包围,慌了手脚。 人类姜偃不会游泳,下意识有些慌。 才刚慌了一下,面前的水流向两侧分离。鲛人摆了一下尾,游到他面前,结实的双臂圈住了他的肩膀,却不是要将他捞出去,而是俯身按着他将他压向了水底。 第134页 黑髮在水里犹如浮动的海藻,俊美到挑不出错处的五官凑到他面前,让姜偃有一瞬间感到自己窒息得更厉害了。 在水中窥见鲛人全貌,全身上下、从头到尾都透着股野性勃发的力量,让人直面时,有种面对生性兇残的巨物弱小无力不得反抗之感。 这哪里是鲛人那种温柔痴情的种族,这......这分明是海妖啊! 窒息到模煳,所有本能的挣扎都被圈禁在对方的怀抱之中,无法挣脱的姜偃被逼出了些泪。 他感觉自己好像被海妖猎杀的小鸡仔,小胳膊完全拗不过大腿,他这是真要这么把他闷死? 聂朝栖当然不是真要溺死他。 他欺进,身子贴了上来,一手压在姜偃的脑袋后面,低头用嘴渡了气进去。 一口气进来,姜偃胸前的憋闷立马得到了舒缓,他近乎本能地勾紧鲛人的脖子,整个人犹如抓着浮木一般紧紧扒了上去。 这时候就是有人想把他从聂朝栖身上拽开,他自己也是不会干的。 聂朝栖舒适地眯起眼睛,享受着对方对自己渴求的模样,稍稍分离嘴唇,对方就迫不及待地追逐上来。 但他并不是个会无缘由给予别人帮助的人,不会那么容易让对方得逞。 于是将何时可以渡气,何时不能渡气尽数掌握在自己手里,需得对方抱着他用迷乱的眼神祈求,用脸颊乖巧蹭着他,再主动扬起脸,期待看着他,他才屈尊低下头由着对方索取气息。 有鲛人在身边,是不可能让人溺水死了的,全看对方想不想让人活。 姜偃感觉自己当鲛人时,简直是太好说话了,压根没这么难伺候。 他抱着对方的腰,摸着那上面的疤痕,再厉害的挣扎都软化了下来,推拒的力道也变为轻柔的攀附。 这心,是狠不下来一点了。 他乖了些,聂朝栖后来动作也温柔了些,不再让他难受了。 等被鲛人抱着从水面浮上来,姜偃身上衣物早就成了一片片躺在水底,鲛人靠在岸边,他坐在鲛人的尾巴上,靠着那条粗壮滑熘熘的尾巴拖着浮在水面,趴在聂朝栖的胸膛上,整个眼眶都是红的。 他有很多话想说,但他现在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腰酸背痛,无一处不痛,连喉咙处的皮肤都痛得碰不得了。骨子里却有些麻麻的。 脑子也是空白的,空气潮湿灼热,他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懒洋洋不想动了。 聂朝栖一手搭在池壁上,一手摸着他的背,低头思索着看他。 姜偃乖乖让他抱着,还这么亲密的和他依偎在一起,眼前所见让他感到了满足,可满足之后又浮现出更深的痛楚。 因为这是假的,真正的姜偃不会这么对他。 当他意识到这一点,他就开始觉得痛苦了。 男子眼里交织着餍足的喜悦,以及紧随而至的难受,他带着点报復的语气盯着姜偃说:「聂如稷对你做过这种事吗?这事只有我做过,你这么不喜欢『聂朝栖』,现在还不是只能跟我在一起?」 他摸着姜偃透着红晕的侧脸,畅快夹杂着落寞:「哪怕我受世人唾骂,人人厌弃,恨不得杀我解恨,你也得跟我这样一个人在一起,别人提起我时就会提起你,你的名字会永远跟我的名字放在一起,从生到死,荣辱不变。」 嘴里说着这样仿佛要拉着姜偃一同沉沦的话,好像一只要筹谋已久要将人拖进水里的水鬼,却有一滴热泪紧跟着他的话砸在了姜偃嘴边。 他也只敢在背地里对着姜偃的人偶偷偷地说这些阴暗的诅咒。 要是本人在面前,他就不会这么说了。 他又恨自己不能把这些话全一股脑倾倒在正主身上,看对方被他如此说了恶毒之言后不敢置信,又不得不被他压在身下玩弄的屈辱神色。 他不快,他难受,他心头就畅快了。 但让聂朝栖心里揪痛的是,倘若姜偃本人真在他面前,他又只会无措地说些讨好之言,装着对方心上挂念之人的样子。 他怕这些话真惹了对方不快,对方会转头就走。真那样,他恐怕就哭都哭不出来了。 姜偃还在感受着某种余韵,像是被撸了毛的猫一样倦怠。 将唇边的热意抿进嘴里,一抬头,就看见抱着他的鲛人一脸怨毒地盯着他,眼泪淌成了小河。 那样子给他看得一激灵,脑子一下就醒了,腾地坐直,听着他那些三五不着六的话,更是哭笑不得。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他怎么老觉得他在透过他看聂如稷?聂如稷啥样他啥样,他多眼瞎能把他们俩弄混? 再说...... 等等...... 姜偃心里咦了一声。 要是聂朝栖就是魔头薛雾酒,合着这仙魔是一家人?他......岂不是前后和人家聂家兄弟两个都......额,这该怎么说? 他脑海里冒出聂家老头知道他要和聂如稷结契时,盯着他那个自家高岭之花大白菜被他拱了的愤怒表情,以前姜偃还能表面微笑,心里理直气壮地怼回去,现在么...... 有点心虚了怎么回事? 甩掉那些想法,姜偃看着默默流泪,眼珠子还死死盯着他,跟艷鬼找他索命一样的聂朝栖,轻轻捧住了他的脸,凑过去用脑袋抵着他的额头,软着嗓子轻柔地道:「怎么哭了?你那般逮着欺负我,我都还没哭。」 第135页 在水里哭的不算。 他默默将刚才水里的啜泣一笔勾销,当作不存在。 将聂朝栖说的话在脑子里回忆了一遍,他一一解释道:「聂如稷不会像你这样对我,我也不会允他这么做,只允了你,我也没有讨厌你,你看你这么好看,我长这么大都没见过比你好看的,怎么会讨厌你呢?」 「跟你在一起怎么了,不要用那种语气说自己,和你在一起又不委屈我,我高兴呢,你且自得些说这话吧,莫要拿话暗自贬低自己,惹我心疼。」 他拿鼻尖轻轻碰着聂朝栖的鼻子。 以前他哄他家猫就这么哄,就习惯的拿出了这样的动作。 聂朝栖只感觉一切都像是做梦一样。 他对他简直不能更温柔了。 他坐在聂朝栖的怀里,浮在水面的肩上带着红痕,确如他所说地,被聂朝栖里里外外逮着欺负了好久;他眼神那么软和,亲昵又无奈地看着他,说着各种哄他开心的话,说什么只允他不允聂如稷,还说会心疼他…… 聂朝心中的高墙在这字字句句里土崩瓦解。 他感觉自己驮着对方的尾巴,拥着对方的双手全都酸软无力,要滑进水里了。 他真的往下沉了沉。 在姜偃惊慌扑通搂紧中,又及时止住了下沉的动作,重新浮了起来。 姜偃感觉自己要对水产生阴影了。聂朝栖就着姜偃抚脸的动作,抬起下巴拿嘴唇碰了碰对方微红略肿的唇,「真好。」 看来是解释清楚了。姜偃正要松口气。 然后他就眼睁睁看着面前这个男人,短短一瞬更加阴暗疯狂心酸地流起了眼泪。 「千梦的诱饵,果然通晓猎物心意,知道该如何引诱猎物上钩。这些话,你是从我的情引中窥见我的心声,通晓我的念想学来的么?倒是比我在脑中想得,说得还要动人些。」 「......」 「............」 姜偃好悬没给他来个头槌让他看看他这个『千梦诱饵』的脑袋到底是不是花做的。 想了想到底忍住了。他上回还是鲛人,谁知道这身体什么情况。 要是真撞出一脑袋花瓣泥土,他自己也要留下阴影,还是作罢。 姜偃觉得有个问题要先说清楚。 「我真是姜偃本人,你能不能信我一回?」 他也没骗过他啊! 怎么信誉低成这样了? 聂朝栖不答。提起另一个问题:「你之前在花田里,看着我的时候,在想哪个人?刚刚你站在岸边时,又在想谁?」 花田? 姜偃回忆了一下。 哦,那会他好像怀念了一下当初刚认识聂朝栖的时候对方的样子,感慨了下岁月蹉跎,熟人再相见都有几分陌生,至于岸边...... 啊。 他一直在意这个? 这人也太敏感了吧……只要一秒注意力不在当前的他身上,他就受不了了,心里就要开始难受闹别扭了么? 姜偃咕哝一句。 聂朝栖没听清,附耳过来:「什么?」 姜偃趴到他耳朵上,憋着气喊:「我想想以前温柔可爱的小栖弟弟不行吗!」 意想不到的答案让聂朝栖愣住,「谁?」 「你啊。」 「笨。」 这个笨姜偃说得那叫一个真心实意。 他到底怎么想的,觉得他在他身上找聂如稷的影子? 聂朝栖和聂如稷一点也不像啊,虽然别人都说聂如稷心怀慈悲,可实际上冷漠不通人情。 聂朝栖以前不像他,以后也不会像。 硬要说的话......倒是姜偃初见时,对他施以援手的那个悲悯仙尊,有些像是年少时喜欢救猫救狗的聂朝栖...... 人们嘴里所说的那个受万千爱戴的善良仙尊,也像是当初的聂朝栖...... 姜偃忽然有些愣住。 他总觉得聂如稷对他时冷时热,有时很温柔,有时又疏离得像是一尊遥远没有悲喜的神像。 若是......聂如稷温柔时,包括初见识救下他的样子,其实都是在按照他所知道、熟悉的某个人的样子,扮演更附和人们期待的仙尊形象的话...... 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姜偃睁大了眼睛。 聂如稷心中无情,他、他一直在某些固定的时刻演『聂朝栖』! 心中震动,一时没回过神。 好在聂朝栖并没再因为他短暂的走神而苦涩流泪,他被他的话惊到了。 有些无措:「你叫我什么?」 姜偃重新将注意力放到他身上:「小栖弟弟,你可能不信,但你还在聂家时我就认识你了。只是你没有那些记忆罢了。」 不只是他为国师,他为鲛人时。那可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聂家......」聂朝栖呢喃,「我又魔怔了吗?」 他又开始为千梦动摇了。 人偶总说些让他情不自禁相信对方是真正的姜偃的话。 他表现得也像是个真正的活人。 这有可能吗? 动摇成这样,是不是说明,他很快就要送命了? 聂朝栖死死盯着面前的姜偃,尾巴焦躁甩了甩,小腹下方一枚特殊的软鳞悄无声息支起。 他竟然也没那么抗拒。 姜偃还在认真等他说话,却被对方捏住了脸。 感受到驮着自己尾巴出现异动,他立马意识到他要做什么,顿时有些崩溃,受不了地想从他怀里退出去,「你……别又……我要休息了……累……」 第136页 「我是花,额,我是花还不行么,你、你不能这么折腾一朵花……」 屋外响起敲门声。 「陛下,封氏家主求见。」 顿了顿,又道:「他已等了三个时辰,叫我转告您,千梦虽好,但还是多少节制些。」 第六十九章 屋外的声音让姜偃当下做了贼一样受惊地将脑袋埋在聂朝栖胸前,试图将自己藏起来。 外面青天白日,他跟聂朝栖就滚进了池子里,虽说也有鲛人习性的原因,但还是让姜偃脸皮发烫。 他做过鲛人,知道那是种怎样难熬的滋味,也理解聂朝栖为何如此急切,不管不顾把他往水里拽。他不生气,聂朝栖甩甩尾巴就能掀起他心中的愧疚,只是为眼下的境况感到侷促。 是一种越了界,做了坏事,还被人发现了的慌乱。 「让他等着。」聂朝栖懒懒地答,转头又将注意力放在自己身前。 「你躲什么?」他的注意力完全不在屋外候着的人,也不在对方提及的封氏家主身上。 鲛人甩着尾巴,用闪闪发光的尾鳍撩动温泉水浇在姜偃的后背上,不让他受冻着凉。 隔上一会就慢吞吞浇上一下,浇花似的。 语调也是扬起的,带着点戏弄的意味。 姜偃感觉他这会心情不错,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就问他:「你不去见封氏家主吗?」 「去。」 聂朝栖说着,将尾巴重新化成腿,抱起姜偃从水里走出来,扯过屏风上搭着的外衣裹在他身上,然后绕到屏风后,把姜偃放到榻上。 伸出手勾了勾,姜偃身上头髮上的的水就都被团在一起飞了过去,又被他随手扔回了池里。 做完这些,他嘱咐道:「你在这待着,我一刻钟后回来接你。」 说完就在屋子外布上一道结界,还不放心地在床榻周围又布了层结界。 姜偃上一次见到这么慎重的人,还是太玄宗的长老。那会对方正忙着加固藏宝阁的结界,那里面都是仙尊的战利品,有精妙的法器,绝版功法,还有些看不出是人还是兽的骨头。他们看得比眼珠子还严,就是仙尊本人来了,都不一定让进。 他紧了紧自己身上的衣服,防止这唯一一层衣服从身上滑落,然后伸出手,抓住要离开的聂朝栖:「我能不能跟你一起去见封家家主?」 聂朝栖回过头看他,声音冷冷的:「他不是你的猎物,我将你养大,你就该将全部精力都放在我一人身上。」 姜偃这才想起自己在聂朝栖眼里还是千梦用来蛊惑猎物的诱饵,千梦花的本体是他的母亲,诱饵的使命就是给母亲找食物。作为一株食人植物捕猎器官的一部分,他只会对能成为猎物的人感兴趣。 他刚刚才承认自己是朵花。 不过他是朵特别的花,别的千梦都长在野地里,随机选取一个倒霉行人捕食,每次捕猎都能根据不同的猎物长出不同模样的诱饵,而他是聂朝栖用自己的情种养大的特殊品种,这里的千梦只会长出『姜偃』,而『姜偃』也只会捕食聂朝栖。 姜偃现在已经能自如地接受这个设定了。 说不通,就只能暂时先认下,反正他不会真吃掉聂朝栖。 其实他要是真更换了捕猎目标,对聂朝栖是好事,谁会真想成为花肥?活着不好吗? 聂朝栖却好似和正常人的想法完全不一样,他是上赶着成为姜偃的猎物,并且不允许他更换或是增加其他捕猎对象。 姜偃察觉到他不高兴了,解释道:「我不是想吃他,我只是不想一个人在这待着,我不能跟着你吗?」 他有很多事想弄清楚,包括聂朝栖自己身上的事,跟着他是最好的选择。 姜偃仰着头看他。聂朝栖也在看他,光看不说话,姜偃知道他这是在判断他是不是在说谎,过了几息,对方取出一套衣物扔给他,「穿上,随我来。」 ...... 闭合数个时辰的寝宫大门打开,候在门口的是个模样稚气的男子,眼睛是紫色的,他站在门口,随风有一股花香从对方身上飘了过来。 「陛下,您总算出来了。」看见紧跟在聂朝栖身后出来的姜偃,朝着他挤眉弄眼,「小美人儿孙子,初次见面,我是你爷爷!」 姜偃额角跳了下。 他看着这张不久前才在万卷城,被他跟着缉拿队追得跟狗一样的脸,忽然明白梦柯为什么会被封不言囚在水牢里折磨了那么多年。他怎么也没想到这长了张无害兔子脸的魔将,一张嘴就管人叫孙子。 就封不言那个性格,梦柯要是这么问候过对方,关水牢都算是便宜他了。 聂朝栖冷冷睨了梦柯一眼,梦柯立马收了声。 聂朝栖对跟在身后的姜偃道:「跟紧我,和我的距离不要超过一步。」 姜偃点头,跟上他的脚步,路过梦柯的时候,听见对方嘀咕着:「这辈分没错啊,我食梦兽,他千梦的种子,我和他爷爷的爷爷是朋友,叫声孙子怎么了?至于护得那么紧么?」 「食梦兽?」姜偃重复了一遍。 听见有人问,梦珂跟上他们,兴致勃勃的跟姜偃说:「你不知道?千梦制造美梦,食梦兽会偷偷进入被千梦迷惑的人类的梦境里吃掉他们的美梦,你们吃肉的,用不着梦,还会一直制造梦,正好给我吃。」 梦柯悄悄指着前面的人,亲昵地勾住姜偃的肩膀:「你吃他的身体,我吃他的梦,咱们不是一家,胜似一家。你们小花脆弱,遇到危险也不能长腿跑,所以食梦兽会护在千梦周围,你祖宗们跟我都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放心,在这我罩着你,有人欺负你,告诉我,我给你出气。」 第137页 姜偃这才明白原来梦柯不是嘴欠,而是他们妖兽自成一派辈分关系。 梦柯是真觉得自己是他爷爷辈。 考虑到那遍地数不清的千梦,算一算可能全是他现在这个身份的祖宗,姜偃心下也觉得有些有趣,就压着嗓子,正正经经道:「多谢前辈照拂。」 爷爷实在叫不出口,老爷爷也不成,梦柯看着太小,折中叫了声前辈。 梦柯笑得合不拢嘴,「你这小种子还挺乖。」 他告诉姜偃,千梦的诱饵,实际上也是千梦的种子,飘出去了,把人拐回家里吃掉,余下的尸骨就用来给诱饵扎根,长出新的花。 两人说话声自觉放轻,嘀嘀咕咕的声音一路就没停过,很投缘的样子。 主要是梦柯作为食梦兽化人的妖兽,对千梦的种子是天生自带的好感,看见姜偃格外热情。 谁会不喜欢自己的衣食父母?小种子只要能好好长大,努力吃掉前面那个傢伙,在对方的骨头上扎上根,那就是食梦兽的新厨子。 作为魔头培育的特殊品种,姜偃还是个宫廷御宴水平的大厨。 一不留神,姜偃的脑袋撞在了一堵墙上。 走在前方的聂朝栖停了下来,转过身看着他们,梦柯感觉自己手跟冰刺似的疼,嗖地把自己搭在小种子肩上的手抽了回来。 周围没有天敌,却触动了他感知危险逃命的本能,他磕磕绊绊道:「我……想起来还有事!先走了,先走了!」 人一熘烟跑了。 聂朝栖淡淡道:「到了。」 「那,咱们进去?」 「你吃食梦兽?」 不知道他这么问的原因,姜偃迷茫摇头:「不吃啊。」 聂朝栖点了点头,还要再说什么,一道悠扬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二位,本人已经等了二位四个时辰了,可否照顾一下·体弱的病患?」 一边说一边咳了几声。 起初应该是故意咳的,结果咳着咳着还真停不下来了,里面一阵撕心裂肺的响动。 姜偃听说过封绪流身体不好,娘胎里带出来的病症,还是没法靠修道解决的那种,没想到实际上比传闻里还要严重。 走进去,封绪流正虚弱的瘫倒在椅子上,身上穿着封家嫡系标志的青色长衣,很好认,一根玉簪松松挽着几束头髮在脑后,没多少多余的装饰,仿佛连块玉的重量,都要压坏了这单薄的身子。 他身边跟着四个小童,正忙前忙后围着他打转,其中一个格外眼熟,守在封绪流身边,狼一样戒备着周遭的人。另外三个小童围着封绪流,他没法靠近,只能站在那里直勾勾盯着他们家主,好像只要他这么盯着,脆弱得跟个纸扎人一样的家主就不会消失了一样。 「我没事。」封绪流一喘过气,就温和地安慰着被小童排斥在外的养子。 他那么难受了,却还是努力对他笑着。封不言终于移开了视线,看向走进来的魔头和他养的花,眼底暗藏着敌意,寸步不离地守着封绪流。 聂朝栖不把封不言放在眼里,也不关心封绪流身体如何,会不会折腾死在这,等封绪流恢復些,就道:「你想说什么。」 封绪流接过养子倒的茶,新奇地打量姜偃:「这就是你梦里的那个人?你翻遍了天下都找不着的人,原来长这样啊。」 「倒是......也难怪你日思夜想惦记了这么久。」他是真的有些讶异,「还真让陛下给养成了。」 聂朝栖:「提出让我养千梦的人是你。」 封绪流:「毕竟陛下当初毫无缘由忽然消失,再出现时就在东海岸边,那会儿你的样子......若不顺着你说点什么,让你有些念想,你恐怕要控制不住发疯杀了所有人吧。」 他不避讳自己当时有为了安抚住聂朝栖才提议让他养千梦的意思。 姜偃想再多听一些,封绪流却没有深说下去,他摆正神色道:「恭喜陛下终于养出了你想要的饵,我在这里是为了助您养成千梦,原本现在已经没有我的事情了,也该离开了,但我有件事要对陛下如实相告。」 他起身,在小童的搀扶下跪在地上:「陛下想跟这位公子结下姻好之契的心情,我明白,可您真以为千梦化形的人偶能矇骗过上天,在天道之下缔结婚书么?」 姜偃勐地看向聂朝栖。 聂朝栖不为所动:「道士扎的人偶,可矇骗邪祟的眼睛,让它们误以为那就是本人,替人挡灾。」 封绪流微微嘆气:「人偶能挡灾不假,可结契一事不能等同,挡灾是将原本要降在本人身上的灾,移到人偶身上,可您是将结到人偶身上的契,连到本人身上......」 这和挡灾的原理完全是相反的,对那个压根什么都不知道,就煳里煳涂成了魔头新娘的人来说,这不跟扎人小人一样吗? 封绪流再嘆气:「何况,用来挡灾的人偶,是被人偶所替换之人认可为自己的替身,才可矇骗过邪祟的眼睛,要是不是走这一步,人偶皆无需同意就能成为正主的替身,岂不是人人想害人,只要扎个人偶就行了?」 他没说的是,照魔头这个想法,谁家看上哪个姑娘公子,对方不同意就在家里扎个人偶,利用人偶先结个契,骗过天道,以为这样就能光明正大把自己看上的媳妇扛回家了?真是......想得美。 封绪流语重心长:「那位公子不同意,没用的。」 第138页 第七十章 封绪流说了一大堆,聂朝栖都没有改变心意,无所动摇,却因为最后这句话瞬间狰狞,被戳中了痛处一样,掐紧在手心里的指尖颤着。 一股黑雾样的魔气从他身上源源不断地散出来,封绪流还要再说,一旁守着的封不言却脸色大变,迅速上前将封绪流连拖带拽向后扯去。 封绪流才离开原地,那股魔气就飘到了他原本的位置,桌上花瓶里插着的花,竟在魔气经过之时,肉眼可见的枯萎败落了。 「这就是......」封绪流被封不言护在身后,怔怔看着低垂着脑袋,头髮遮脸,阴沉如恶鬼的人。 这就是聂家一路用累累尸骨餵养出的魔头么? 他身体里装的,俨然已经不是人类的血肉,而是填满脏器,由皮囊包裹的死气,来自数不清的死人的怨念汇集于一人身上。 身为十二家之一的家主,封绪流对聂家藏起来的阴私多少有些耳闻。 薛雾酒,既是当初的聂家二公子。聂家所做之事,于十二家均有益处,所以即使猜出聂二公子屠杀聂家人,堕魔叛逃一事恐有隐情,也无人深究其中缘由。 只要结果于所有人都是好的就行了。 封绪流以前未任家主时,就曾被家中长辈告诫过,不要去插手聂家的事。 他生性散漫自由,喜欢研究些稀奇古怪的东西,钻研千梦养殖之法是其一,聂家的塑魔之法是其二。 此时看着聂朝栖这般模样,忍不住探头看过去,嘴里喃喃:「从小驯以杀生之法,先教夺牲畜之命,再换生人,生灵死时多会爆发出浓烈的不甘和绝望,不使怨念消散而将之存于一人体内,可成......」 可成这所过之处,生机断绝,顷刻间便可将方圆几十里的活人,生生抽干生气,变作一地白骨,泯灭众生的大邪大凶之物! 连人都不算,堪堪可看成一个有着人模样的杀器罢了。 封绪流不由心下嘆息怜悯。 他早先便听说过魔头过了几座城,死了几座城,凡过之处就没有一处是留了活口的。现在看来,恐怕也不一定是眼前这人故意为之,处处都是聂家选好的活祭场罢了。可真是造孽。 聂二公子亦不过是苟延残喘,身子坏了,性子也坏了,眼看着脑子也不好了。沦落至如今这般,一死,倒也安生。 怕就怕死了也安生不了。 封不言将他的脑袋按了回去,刷地从腰间拔出了匕首,封绪流赶紧拉住他:「你逞什么能,他的魔气沾之即死,不可近身。」眼下更要紧的,是要让聂朝栖赶紧收收他那危险的玩意,封绪流苦着脸远远扬声道:「陛下,你先冷静些,姜公子......姜公子之事,也不是完全谈不了了!你不要急着自暴自弃发脾气啊!!」 封绪流急得满头大汗,自家养子已经想带他走了,可他不能走,他要走了,没人阻止聂朝栖,又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魔气捲起了唿啸的风,将他的话吹散,封绪流不确定现在还有没有人能把话传进对方耳朵里,将人安抚下来。 谁都不能近他身,谁过去谁就是个死。 「咳咳......这......这可如何是好,谁能让他平静下来先......」 封绪流都打算自己舍掉性命上前给人一剑冷静冷静了,封不言说什么都不肯让他过去。 正僵持着,余光瞥见一道身影从地上爬了起来,迎着风,步履艰难的向着风暴中心的人走去。 封绪流偏头一看,当即怔住,竟是之前猝不及防被震开摔趴在地上的姜偃。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踩得很实,坚定地朝着聂朝栖而去。 「等等,你去了和那花下场一样!」封绪流伸手想把这小种子拉回来,多不容易才养出了一个,没了聂朝栖不得疯? 指尖却只抓到了一片衣角,对方已经头也不回冲进了夺人性命的魔气之中。 封绪流看着自己的手,大为震撼:「食慾,竟能战胜求生本能么!」 千梦,原是为了吃可以不要命的花吗!就为了吃上一口饭,这也太拼了! 呆住的一会,姜偃已经走到了聂朝栖身边。 周围的魔气阴冷,藏有各种骷髅头骨样的幻影从旁唿啸而过,他身上有些刺痛,有些疲乏,却不算太难忍受。 可能因为他也是跟鬼打交道的,就不觉得可怕,甚至有点犯职业病,觉得这些骷髅脑袋挺可爱,想顺手给它们全送走。 杂七杂八的想着不着边际的事情,姜偃顶着周围的乱流,抓着聂朝栖的手臂稳住自己,防止再被颳走,一时犯了难。 他来了,可聂朝栖看起来完全自闭了。 从他这个角度能看见聂朝栖放空的眼睛,他沉浸在自己的意识里,拒绝别人靠近,也不听人说话。 他该怎么办才好? 掌心火辣辣刺痛着,隐约看见刚才被掀飞时的几道擦伤。 原本也不至于被掀飞,实在是他腰腹以下酸麻得厉害,腿也不像是自己的了,僵硬得跟两条木筷子似的,能若无其事走到这里,还是他不想叫人发现咬牙撑着的结果,聂朝栖突然发作,他直接歇菜了,一个站不住就趴下了。 现在这情况,也给不了他太多犹豫纠结的时间。想了想,姜偃摸索着抱住了聂朝栖的手臂,将他攥紧的拳头掰开,拉着他的手,低下头,嘴唇轻触在掌心。 一抹柔软轻轻落在聂朝栖手心里,密密匝匝的酥麻一路从掌心顺着脉搏流进了心脏,再硬的心也要为他软化成水。 第139页 对方将脸贴在他手上,这不是安慰对方,而是一个寻求安慰的动作。 姜偃软和着嗓子道:「阿栖,我手疼。」 ............ 「我看看。」 良久,聂朝栖发出低哑却平静的嗓音,张牙舞爪肆虐的魔气随着他出声,顷刻间云销雨霁。 姜偃抬起头,发现聂朝栖恢復了平时的状态,正神色如常地拉过他的双手,检查他掌心擦伤。 见雪白的皮肉翻起,渗出道道血痕,刚刚还大发神威谁都拿他没办法的魔头,这会不过小小几道伤口,让他脸都有点白了。 又白又难看,仿佛几道伤不是在姜偃手上,而是划在了他心上,刺目又扎眼。 姜偃一看他抿紧了薄薄的唇,担心他又要像在水池里那样掉眼泪,赶紧安慰道:「一点擦伤,不碍事,我就是跟你说说,其实不是真......疼?」 他安慰的话在最后变了调。 聂朝栖从袖子里拿出药洒在他手上,待擦伤癒合不见,余下几道浅浅红印子,聂朝栖将他拉到怀里抱紧。 双臂箍得人骨头疼,他埋头在他颈窝里,叫人看不清神色。 「唔?」撞到鼻子的姜偃茫然发出声响。 封绪流挡住封不言的眼睛,「哎呀呀,光天化日之下,二位请多少注意些影响。」 心下满是诧异,他没想到竟能这样令魔头平静下来,能安抚住失控的魔头,千梦的饵,倒是比他想得还要厉害些呢。 回过神来,姜偃被封绪流的话弄得有些耳热,推了推聂朝栖:「你......你先放开我。」 聂朝栖在他发间深吸一口气,彻底平静下来,顺着姜偃的力道松开他,袖子下的手却悄悄捉着他的指尖不撒手。 姜偃抽了抽,没抽回来,索性就自暴自弃了,把袖子悄悄往下扯了扯,把两人相连的手遮住。 不然......不然他还是干脆找个地把自己埋土里冷静下好了。 聂朝栖向着封绪流的方向道:「他不同意也没用。我说要结就要结,一次不成,就再试第二次,第二次骗不过天道,就再试第三次,总有成功的时候,等婚书籤下,姻缘契成,上天入地,我自能顺着着天定的姻缘线找到他。」 发了一通脾气,竟还能接上之前的话。 「到时他是怨我恨我也好,总归不会让他从我身边跑了。既然人拴在我身边,我自会想办法给他出气解恨。千年百年,再不愿,也总有他认命的时候。」聂朝栖垂着眼道。 姜偃越听越觉得不对味。 他忍不住插嘴:「倒也不一定不愿意,要不你再问问?」 被聂朝栖和封绪流同时无视了。 封绪流牙疼样吸气:「嘶......怪吓人的,你别再把人逼死了」 这路子,和宋家的疯子好像有点像。 「人家不喜欢你,你还非要强买强卖......」封绪流后半句话在聂朝栖的注视下收了回去,苦着脸换成其他的:「行行行,结吧结吧,可魔修,他就不能过天道这一关啊!」 一结准要引来雷劫,魔修他在天道的眼皮子的底下都得夹着尾巴活,结契,必然引来天道的视线,别说等到宣完词,立完誓,聂朝栖一开口就得遭雷噼啊! 聂朝栖心意已决,谁都更改不了。 封绪流见劝不住,只能唉声嘆气欲言又止的离开。 姜偃以前从未见过有人跟魔修结契,所以压根没想到魔修一暴露在天道眼下,就会被噼。 封绪流走后他也开始劝:「要不还是不结了吧。」 聂朝栖对他可没什么顾忌,他一这么说,聂朝栖就把他拽进水里:「别说让我不高兴的话,想讨好我,哄骗我,就说点让我开心的。」 水里发不出声,就隔一会把他送上水面,听见姜偃说尽了他想听的话,才心满意足再把人拉进水里。 姜偃发现自己再跟聂朝栖待在一块,是打听不出什么情报了。 煳里煳涂的过了好几日,才总算得空,趁着聂朝栖不注意熘了出去。 他原是想着,去周围逛逛,没想到才出寝宫不远,走到千梦花丛的边缘,见到了独自蹲在那里,捏着一朵千梦的封绪流。 听见声响,他拍了拍手上沾的土,起身含笑看向姜偃:「你好啊,小种子。」 周围没看见他形影不离的小童,也不见看他看得很紧的封不言,姜偃就明白,这人在这,是在等自己。 正巧,他也有事想问封绪流,礼貌点头:「封家主。」 封绪流眼中闪过笑意:「不必这么生疏,你唤我父亲吧。」 姜偃眉毛抽了下。 这的人怎么回事?怎么都喜欢上来就占人便宜? 第七十一章 见姜偃明明生着白白净净软乎乎一张脸,左看右看都是个该叫家里人疼着,明媚活泼的年轻小辈,却端着架子,少年老成地站在那,一板一眼、规规矩矩给他行礼,比封家年近九十的太爷看着还威严,封绪流就忍不住想逗逗他。 小种子让他想到了前些日子捡的那只狸奴。 不知是不是母猫死得早的原因,幼猫打小无人护着独自在外流浪久了,有记忆起就靠着自己一只猫在野猫群里讨生活,不过才几月大,身子没有封绪流半个小臂长,绒毛都没褪,四肢粗短跑几步都能把自己绊个跟头,却会摆出老江湖的样子教他抓老鼠。 第140页 每当那只幼猫雄赳赳气昂昂,像是只山林大猫一样的走到他面前,封绪流都忍不住坏心地伸手把它戳翻在地上,一根手指压着柔软的猫腹,看它蹬着四肢在地上折腾半天起不来,小脸上写满了迷茫无助,封绪就会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小种子跟他那只猫很像,也不知道是那位姜公子本身性格如此,还是因为他还是个化形不久的小种子,才有些呆头呆脑的。 对方听了他的话,脸立马就皱了起来。眼里是明晃晃的不认同,想教育他不能这么对人说话,又顾虑他的身份不好开口,纠结的样子让封绪流忍不住笑得更加开怀。 他将手里的千梦递了出去:「开个玩笑。第一株赠予魔君大人的千梦,就是经由我手种植出来的,我说是你的父亲也不算很过分。」 「你让聂朝栖种千梦,是为了杀他吗。」姜偃拿着花在手指上转了转,并不接他的话。 闻言,封绪流敛起笑意看向姜偃。对方眼神清明,安静地回视着他。 「种千梦就要耗费人力物力修仙都,就要惹得天下人怨声载道,恨不得杀他而后快,」姜偃道,「千梦本身也是杀人利器,养得久了,沉迷其中,人就越来越疯癫。你们打不过他,但聂朝栖疯了,一切就都不是问题了,是这样吗?」 「师出有名,到时候一唿百应,一群人杀到他面前,就能轻而易举完成一件为天下除恶的壮举,这么功德无量,惊天动地的大好事,定能助修道之人飞升,你说......对吧。」 他盯着他,不想错过封绪流脸上一丝变化。 封绪流陷入了沉默,良久,他长嘆一声:「是。」 简简单单一个字,却让姜偃瞬间想明白了一直以来让他不解的许多疑问。 当初聂朝栖的母亲为何非要逼他堕魔,聂朝栖本性非大恶之辈,甚至可以说善良,最后却双手沾满鲜血,负满杀戮罪孽,成了人人讨伐的魔头,不得好死—— 他走到这一步,根本就是十二家修士为了飞升专门炼成的人祭! 姜偃为了这个认知而全身发寒。 十二家的修士,为了飞升成仙,竟能罔顾人命到这种地步? 封绪流缓缓开口:「你听说过吗,以前有闭塞无知村落,会将未足月堕下的死胎供奉在佛龛里。他们觉得这些未能降生的婴儿,都是能沟通天地的圣婴。」 「那里的人会用些残忍的献祭之法,将人杀死在佛龛前,就这么几代不歇地供奉着。原本死胎是不可能回应他们的,可数百年过去,有一日,那沾满鲜血的佛龛之中,竟当真传出了声音,死胎佛龛——显灵了。」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 又道:「只可惜,显灵的不是他们想要的能给他们带来好处的神灵,而是极为兇残,要人性命的邪祟。那东西把一整个村的人全杀了个干净,然后又重新装成佛像显灵,诱骗路过的人将它带回自己的村子,就这么不断重复这一过程。」 「等人意识到不对的时候,死胎佛龛已经杀光了那附近一百三十二个村子的人。我随家中长辈去时,只看见了一块模煳的血肉,数百条来自不同人的手臂插在上面呈莲花状打开,每只拈花手上,都拖着一个笑得慈眉善目的头颅。」 阳光普照的云上仙都,两人相对而立,都感到身上有些凉。 像是想起当时那个景象,封绪流脸色更加难看,捂嘴咳嗽着,姜偃看他咳得腰弯下来,实在难受,走过去拍着他的背,帮他顺了顺气。 「你们除掉这个成了邪祟的死胎佛龛了吗?」他问。 封绪流缓过这口气,答道:「花了点时间,废了好些人,最后一把火全烧干净了。」 「我提起这事,是想告诉你,对十二家的修士而言,魔君大人就是那只死胎佛龛。」 死胎本无措,佛龛也只是个普通物件,单看拜的人想让它成为什么。 封绪流说这些的时候,脸上有种挥之不去的哀愁,姜偃意识到,封绪流并不认可十二家的做法,可他作为封家的人,却也没法从中脱身。 封家想要成仙是为他,家中长辈一片拳拳爱护之心,对他一个病秧子也是倾尽全力的好,这情他要承,封家上下的性命,他得担着。 「我作为少主生在封家的那一刻,就只能和十二家其他所有人站在一起,不能做出任何背弃之举,」封绪流苦笑道,「我自己倒是无所谓,可我始终代表封家,我背叛,就等于封家背叛,其他十一家会联手对付封家。」 他低下头,对姜偃恳切道:「小种子,你在结契典仪之前带着魔君大人......聂二公子跑吧。你不是人类,他修邪道,你们结契当天一定会引来雷劫,而且必是大劫!到那时,十二家就会趁机带着天下所有有意拨乱反正的正道人士杀上云上仙都,你们都会死!」 「我劝不动聂二公子,他一心要结契,就只能寄希望于你能让这场将所有人囊括进去的飞升大戏,终结在这里。」 封绪流的话在姜偃脑海里炸得他脑袋发晕。 他知道,正道修士们不只会杀了聂朝栖,还会把他分尸成数千块,鞭尸三百年! 关于这一段,他可是打从穿越过来,进入太玄宗之后就不知道听过多少遍了。 以往听的时候,他还偷偷在手心里藏了瓜子,一边嗑一边乐颠颠听着他们不厌其烦地讲这个『勇者斗恶龙』的故事,暗自吐槽老套,从来没想到有一天他竟然会成了故事里的一部分,而是还和必然要被杀死的恶龙是一伙的! 第141页 一想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姜偃不只头皮麻,嗓子也麻。 问题是—— 他清楚地知道,杀了聂朝栖也飞升不了,甚至他还知道,哪怕再往后百年,放眼全修仙界,也只有一个飞升了,而且还是传言,根本不知道是真是假。 做了这么多,全是白费功夫。 他干哑着嗓子,眨巴着眼睛,有点懵又有点不知道怎么办地看着封绪流:「你这是要我逆天改命啊......」 他从后世来,所有过往都早成了定局,封绪流要他带聂朝栖走,可不就是逆天改命么。 而且,还不知道他在这里所做的到底有没有用,还是说,仅仅是大梦一场。 姜偃感到头疼。 可封绪流不会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在他看来一切还未成定局,还有转圜的余地。 他以为姜偃不愿多费这些心思带着聂朝栖逃命,想到千梦的习性,换了种说法:「魔君大人还没全心痴迷于你,应当存有部分理智,你还不能吃掉他吧。你也不想在自己的猎物到手前,让他成了具死尸吧?你不带他走,他可就要让十二家的修士抢先一步杀死了。」 这威胁属实有意思。 姜偃呵呵笑了声,「我只是觉得......」 做了也白做。他根本改变不了聂朝栖的结局。既然如此,何必再白费功夫? 可想到屋子里躺着的那个疯疯癫癫的鲛人,他又有些心软。 唉......哪怕是个梦呢...... 虽是无用功,但要是能让聂朝栖做个好梦,也不算他白努力一把。 千言万语在心口飘过,他嘆气:「封家主是十二家里难得的好人。聂朝栖的事......你不说,我也不会坐视不理。」 有他这话,封绪流终于松了口气。 他和十二家同谋,百般算计,如今,也算是做了唯一能做的一件好事,心里总算松快了些。 「对了,」姜偃看向他,「我还有一个问题,聂朝栖是改名薛雾酒了吗?」 他还有点不死心,想最后确认一下。 弄了半天,他会频频陷入有聂朝栖的幻境,不会......就是因为他当初胡言乱语,口出狂言惹来的因果吧! 封绪流点点头,提起这事,他也感到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离奇之处。 他告诉姜偃:「聂二公子当初在一地任国师,后来那里的人都死了,或许这里面未必没有聂家人在暗中诱导的缘故,又让聂二公子发现了,他杀回了聂家,之后就被聂家除名了,也就不能再用『聂朝栖』这个名字。中间有段时间,他无名无姓的四处流浪,做下许多恶事,在之后忽然有一天做了一个梦,他就更名了『薛雾酒』。」 说到这里,他目光奇特的看了姜偃一眼。 姜偃瞬间明白了这个眼神的含义:「梦里有我?」 封绪流:「不不,应该说,是那位真正的『姜偃』公子。」 他凑近了些,跟姜偃嘀咕:「聂朝栖梦里醒来总念叨着一句话,『我的花丢了,我得把他找回来』。」 后来才知道,他说的『花』不是真的花,而是一个人。 「可这世间,并无一个叫姜偃的人啊。」 世间不存在的姜偃本人,看着面前这个无比苦恼的人,欲言又止。 这简直是世界上最艰难的问题:他要怎么证明他是他自己? 相对嘆气之时,封绪流莫名抬了下眼皮,盯着前方道:「小种子,我还没问你,这几日应该正是你跟聂二公子如胶似漆的时候,他竟然肯放你独自出来么?」 咕嘟咽下口水,嗓音有些哆嗦。 「你......你跟我说,你怎么摆脱他一个人跑出来的——?」尾音有些飘。 姜偃眼神飘忽了一瞬,想到被他藉口准备惊喜,蒙住眼五花大绑在床上等着的人,有那么点心虚,不好说具体过程,只能含煳地说:「就、就那么出来的呗,还能怎么着.......」 封绪流扽了扽他的袖子,有点绝望:「你家冤魂索命来了......」 他这么一说,姜偃也觉得背后有点凉飕飕的。 电光火石间意识到了什么,姜偃表情有点僵住了。 他一点一点转过头,看见背后不远处站着一个长发披散,衣衫凌乱满身黑气的男人。 那黑气有如实质,竟然将如玉无暇的面容也给染上了阴影。 黑气缭绕,以他为圆心,枯萎之势向周边扩散。 对方眉心兇狠拧着,死死盯着靠在一起的姜偃和封绪流,那模样,当真让封绪流说中了,可不就是来找他俩索命的冤魂吗? 比贞子还伽椰子。姜偃心中道。 「姜偃,过来。」 心知自己骗人上床捆了个结实要被清算,姜偃老实走到聂朝栖身边。 原本百草枯的黑气自动避开了他,就和之前一样,并未伤到他分毫。 聂朝栖没看他,还在盯着封绪流,把封绪流看得直冒汗,他还没被聂二公子这么充满敌意的看过,好像看那些偷猫贼一样。 待不下去了,感觉再多待一秒,对方就要抽剑砍他,封绪流飞快道了句「有事,先走,告辞」,转头以最快的速度消失在视线范围内。 姜偃干笑着上手,贴心地帮聂朝栖拉好领口:「别......别着凉了。」 封绪流不在了,聂朝栖总算平静了些,目光黑沉沉的转过头来盯着姜偃,过了两秒,他忽然撩起袖子,将手臂内侧横在姜偃嘴边。 第142页 姜偃迷茫仰头,不解其意。 聂朝栖盯着他的唇,淡淡开口:「咬。」 姜偃探究地看着他,没动,聂朝栖又重复了遍。他这么直勾勾地看着他有些瘆人,总觉得这时候还跟他逆着来,可能要把人惹急眼了,还不一定会做出什么,姜偃只好顶着无形的压力试探着张嘴啃上了他的手臂。 他只把牙齿轻轻磕在他的皮肤上,说是咬,更像是含着,舌头无处安放,小心蜷了起来,实在没搞懂聂朝栖到底是有什么深意,姜偃就这么叼着他的手臂抬眼询问地看着聂朝栖,眼中迷茫之色更深。 聂朝栖也垂眼看他,不知看上瘾了还是怎么回事,一时没出声。莫名其妙对视了一会,保持一个姿势太久,姜偃渐渐开始觉得腮帮子有些酸了,还忍不住一直分泌口水,怕弄脏了聂朝栖的手臂,他就拼命往下咽。 「咕嘟!」 安静的场合下,吞咽的声音听着分外炸耳。 他耳朵有些热,觉得不好意思,便投去祈求的眼神。 行......行了吗?到底要做什么啊? 聂朝栖手臂上的肌肉抽动了下,内侧的皮肤隐约被柔软湿润的东西擦过,让人觉得有些痒痒的还有些酥麻,他喉结动了下,命令道:「使劲。饿没力气了?」 姜偃听话的用了点力气,感觉都要咬出牙印了,支吾着说:「还好......」 「那就再用力,连块人肉都咬不下来,你怎么活?」 啊? 他听到聂朝栖略哑的嗓音平静道:「给你咬两块肉解解馋。吃饱了,就不许再盯着别人了。」 想了想似还是憋闷,他加重了语气:「你光是咬着我的手臂都能馋得流口水,封绪流还能比我对你吸引力还大吗?」 才意识到他是要让他吃他的肉,姜偃被吓到,刷地松开嘴,还没抬起头,就却被聂朝栖一把按了回去。 他面无表情压着他的脑袋:「怎么,难道还要我自己咬下来,嘴对嘴餵你才罢休吗?」 虽是不快的语气,却隐约有点蠢蠢欲动。 姜偃怀疑他真的会干这种把自己的肉咬下来,再亲自餵给他这种事。 这也太过兇残了些,他有些哭笑不得。 「唔唔!」闷声抗议了下,姜偃坚决拒绝他的『好意』。 他不吃人肉啊!他食谱是正常的! 「别闹,吃饭。」 到底谁在闹! 第七十二章 拗不过聂朝栖,姜偃索性不再挣扎,他抬起手,搭在聂朝栖的手腕上,好似终于要好好进食了,聂朝栖揪拧着的心总算感到了一丝平静。 还好,还好。无论旁人如何引诱,别人比他如何美味,到底他的猎物还是他。他还贪图他的味道。 只要捨出几块肉,就能多养些日子,真是不错。 正等待着对方下嘴,皮肉上却久久未传来撕咬的疼。 那只搭在手臂上的手沿着他手腕内侧的皮肤移动,最终挤进了指缝,扣住了掌心。 聂朝栖怔忪地看着交握的双手,胸腔轰鸣愈发激烈,让他头晕目眩。 「唿......」 一阵气息喷洒在皮肤上。 脑后压着他的大掌松开,姜偃终于能抬起头了,他舒了口气,见聂朝栖还在看着他俩的手发愣,当下也有些忐忑。 姜偃还没想过,除去人鱼体质的因素,他们是可以随意触碰彼此,亲近彼此的关系吗?聂朝栖从未说过对他到底是何种感情,因为魔修脑子有问题,偏执易怒,哪怕魔修做些奇怪事,也不会有人深究原因,毕竟魔修不正常才是正常的,姜偃也就下意识没有想过聂朝栖对他这古怪的占有欲从何而来。 只要姜偃一出现,聂朝栖就会一直盯着他看,好像满脑子都是他,全都在想跟他有关的事情,完全看不见姜偃之外的东西。 攥在对方手里的手动了动,正要抽回,就被聂朝栖紧紧抓住。 聂朝栖彻底安静了,不再非要他啃他一块肉才罢休。 好像姜偃拉拉他的手,他就被安抚住了。 姜偃觉得他这样有些可爱,心里这么想,面上也带出了些心里的想法。 「为何不吃我的肉,为何抗拒自己的食慾?」聂朝栖知道对方正看着自己笑,从没有人用这种目光看着他。他也从未想过世间会有人这样看他。 姜偃的眼睛好看,笑起来越发明亮清澈,凝着汪蜜似地瞧着他,那蜜也就顺着他的眼,流进了聂朝栖四肢百骸。 「我就不吃人肉!」姜偃哭笑不得。 这是最主要的原因。 何况...... 他看向对方腕内侧自己留下的一道浅浅牙印,老实交代:「何况,我也捨不得。」 聂朝栖刷地抬眼看他,「你捨不得伤我?」 「嗯,捨不得。」姜偃点头。 聂朝栖凝视着他:「千梦不会对猎物有这种想法。」 他看着站在自己面前言笑晏晏的青年,心跳忽如擂鼓。 指尖颤动,想要触碰他,确认他的真实,验证他那个一瞬间冒出来的念头。 妄念才生,就被他自己主动压了下去。 「罢了。你自己不吃,别怪我不给你,也别以此为藉口,光明正大觊觎外面的野食。」聂朝栖拽着姜偃,将姜偃带回了自己的寝宫里。 聂朝栖寝宫是专为他鲛人形态量身定做的,中心就是那个大池子,比姜偃做鲛人时还要奢靡,左手边则是一个小房间,有张一般人睡的床,中间则用结界分离了水汽,使水汽无法侵入床铺周围。 第143页 姜偃被聂朝栖抓回来,一眼就看到床上散落的布条。 再看堵在身后,拿眼睛在他手脚脖子上徘徊着的聂朝栖,姜偃总有种他又在琢磨要把他栓起来的感觉,上回他就是这么干的。 得做点什么转移对方的注意力。 聂朝栖脚步才一动,姜偃就飞快走到他身边,豁出去了,二话不说拉着他往池子里噗通跳进去。 水面波澜渐消,一只硕大的尾巴将湿淋淋的姜偃托起。 聂朝栖手箍住他的腰:「你又要做什么?」 姜偃无视了捲住他脚踝的鲛人尾鳍,认真问:「你可愿随我离开这里?」 聂朝栖眼眸幽邃:「然后被你扔去当花肥?」 很好,说不通。 那可就别怪他了。 姜偃咬咬牙,一把扯住聂朝栖,仰身倒进水里。 聂朝栖下意识去拉他,跟着他一同沉入了水中。 隔着荡漾的水波,他对上了姜偃灼灼眸光,里面昂扬着斗志。 鲛人泡热水会易引发情热,情热期是鲛人唯一不设防,较为虚弱,容易被人趁虚而入的时刻。 姜偃算是捨命陪君子了。 今天他们两个,就只有一个可以站着从这里出去! . 日升月落。 修仙界十二世家紧锣密鼓筹备着魔头的结契典仪,巍峨仙宫隐于云后,人人抬头就可望见飞檐斗拱、雕樑画栋,沐浴着的金光的仙都,仙宫神国好似近在眼前。 凡间一镇落上,一圈人围着镇郊的农田。 「老冯家这田,原本也能养活一家六口,他家大儿子有出息,之前还指望着今年收成了之后,送去汴梁书院拜位大儒,来年好考功名,好端端的,谁能想到金乌还不坠地了,光有白天没有晚上了?唉。」 「谁家不是?就算前几天日头又恢復了正常,可这伤了的田也是恢復不了的啊,今年大家都没好日子过了。」 「不是说有治田方士来了,有法子能救?」 「那些云游的方士不都是骗钱的?能有真的?别是让人胡乱说几句,就让你们把家底都掏干净了吧!」 「你们来这不也是想看看那方士能有什么能耐?跟天上那些大能比起来如何?」 所有人都聚在这里等着看方士骗子能变出什么戏法,左等右等,日头过了中午,都没人来。 「不会是知道我们这么多人在这,怕被拆穿弄虚作假的把戏不敢来了吧?」 这时,有人路过扬声道:「你们说那治田方士呀!人家一早就来过,这会早走哩!」 众人望着一如昨日干涸的农田,面面相觑。 纷纷嘀咕着果然是骗子,失望散尽。 镇上,一个披着斗篷的高大身影,左手提着菜篮子,右手提着油纸包的点心快步穿过大街,几个拐弯走到一个院门前,推门进去。 这是一个小二进的院子,白墙乌瓦,青石板冒着湿滑青苔,院里一棵歪七扭八的细果树,顺着墙朝院外攀去。 前院当中阳光最好的地方,明晃晃摆着竹藤编的一张长塌,一位模样俊俏的黑衣公子正懒懒躺在上面,拿着个凡间的话本子一边看一边偷偷锤着腰。 走来的斗篷人视线在对方腰上停留一秒,眼神闪烁地移开。 快步将手里的东西放到锅台上,把油纸包着的糕点拆出来摆在碟子上,转头走出来,把榻上摆放着的昨日剩下的糕点替换成散发着奶甜香气,热腾腾的新点心,又伸手帮他扶了下垫在腰后歪斜了的软枕。 才开口:「......还是难受?」 左看右看,从头到脚主打一个体贴入微。 姜偃这才看了忙活半天的聂朝栖一眼,想起那天温泉池里的惨痛经歷,眉心忍不住又跳了起来。 聂朝栖不肯跟他走,他要带人逃命,左想右想最后决定干脆把人打晕绑走算了。 但他修为不及聂朝栖,靠武力值打晕这条路是走不通了,姜偃想到了另一个把他弄晕的办法。 之前他为鲛人,聂朝栖为人身时,姜偃就发现鲛人情热期时体内燥热格外难熬,容易让人头脑发昏,他有时也会在床上昏过去。 现在聂朝栖是鲛人,他是人类,鲛人情热期较为虚弱敏感,这么一想,不就是说,这是个极好的不需要打架就能让聂朝栖失去意识的机会? 只要他一直缠着鲛人不松手,情热期的鲛人定是抵不住这般纠缠。 这都能给他想到,姜偃觉得自己简直就他娘的是个天才! 就是......就是这法子有点废他自己。 那日做到中途,聂朝栖就发现姜偃又开始藏在水下哭,他当他不知道,可眼泪是咸的,鲛人味觉灵敏,自然尝得出来。他分明都有些受不住了,却还是搂着他不肯撒手,本想停下抱人上岸,却又抵抗不住对方太过热情,就又顺着他在水下待了许久。 直到姜偃自己都没了力气,虚虚攀着他,在他耳边发出了一声细弱呜咽,聂朝栖才终于闭了眼,脑袋搭在他肩上晕了过去。 姜偃的计划按照预期成功了,他命也快折腾没了。 勉强给对方和自己套上衣服,姜偃草草在聂朝栖身上绑了根绳,眼下青黑,两腿打颤,像条死狗一样拖着人跑路。 路上无数次怀疑人生,最后还是跟个麻袋一样被拖在地上的聂朝栖看不过去,自己爬起来,一把抱起面容憔悴,有气无力的姜偃:「你想去哪?你说,我带你去就是了。」 第144页 姜偃虚虚指了个方向,就闭眼靠在他怀里睡了过去。 聂朝栖按照他指的方向走,一直走,走到姜偃再次睁开眼。 ...... 姜偃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有勇气觉得自己是个天才的。 他现在觉得自己是个脑残。 这都过去有小半个月了,那日的放肆荒唐还在他身体里残留了挥之不去的痕迹,比如,他这几日真是一点都提不起劲下床。 有一天趁着聂朝栖出门,他悄悄掀开衣服在镜子前查看,发现腰侧淤青还未散去,被人攥出的指印就明晃晃地印在皮肤上。 再次感慨,他那天,脑子当真是进了水。 原来不是所有鲛人情热期都会变得虚弱,他之前会晕.....就是纯粹他自己弱?? 聂朝栖捏了快点心递到他嘴边,姜偃习惯性张嘴咬住,含煳地抱怨:「腰酸,腿也疼。」 他一这么说,聂朝栖就不知道怎么办好了,一脸心虚统统顺着他来。 虽然这事,说到底还是姜偃自己惹起来的。 头几天聂朝栖还提起要回仙都,说他们俩结契典仪的日子快到了,不回去,怕要错过了好日子,每次都被姜偃插科打诨地对付过去。 知道姜偃不想回,这几日他也不再提这事了,就这么陪着姜偃,不做他高高在上,人人尊敬畏惧的魔道之主,做个不讨喜的治田方士。 「我给你揉揉。」 聂朝栖接过他手上的动作,力度适中地捏着他的腰。 姜偃看着他,有些感慨,要是让外面的人知道他们喊打喊杀,怕得要死的魔头在这给他低眉顺眼地捏腰,怕是要惊掉了下巴。 「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来?这回我没跟着你一起去,你不会半路就自己跑回来了吧?」 做个治田方士这事是姜偃提出来的,左右他们俩只要躲着十二家的修士就行了,没有别的事情,不如就去做点好事,也算是收拾收拾修仙界折腾来折腾去,折腾出来的烂摊子。 修復伤了的田地对修仙界来说不算难事,聂朝栖自己就做得来,也不费什么事。 往日不做,只不过是求仙道的人眼界太宽太大了,他们看苍生,看大局,站得太高太远,看山河大地,看苍峦起伏,看日月斗转,星移变幻,就看不到苍生之中微末一粟,看不见山峦脚下的炊烟消散。 那些都太小了,小到入不进仙人眼。那些人无论谁死了,谁活了,于大局也只是一件不足为道的小事,触动不了云端仙人分毫。 前几个地方,都是姜偃陪着聂朝栖一起去的。 周围的人都在讨论之前仙人将太阳固定在天上的事,有人咒骂,但不是所有人都在骂,也有些人只是无力感嘆命运不公。他们不知道聂朝栖在这里,也不是专门说给谁听的。 姜偃发现聂朝栖竟然在这些声音里,默默扣着兜帽不断后退,不愿意走过去,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的抗拒。 他竟会怕这些他抬抬手就能要了他们命的凡人几句抱怨? 还是姜偃拉着他的手,走过去自称方士,说可以替诸位解难。 因为知道聂朝栖一个人无法面对这些声音,姜偃虽然身体不太舒服,还是次次都陪在他身边。 这次,倒是聂朝栖自己提出要自己去的。 这么说有些不地道,而且有损魔头的形象,可姜偃真心怀疑聂朝栖自己一个人,会走在半路直接掉头跑回来。 他怀疑地看着他。 聂朝栖:「农田那里已经布好了聚灵阵,明日一早就能看见效果,不出几日,一切都会恢復如初。」 姜偃新奇直起腰凑近:「你不怕那些说你的声音了?」 聂朝栖黑漆漆的眼睛看着他:「我趁天未亮,没人的时候去的。」 悄悄的去,等收到消息看热闹的人开始围观的时候,他早就走了,这样就不必接触那些人。 想到堂堂魔君,豪华气派的云上仙都的主人,为了不见那些凡人起个大早躲着走,姜偃就觉得有些好笑,「为什么不让我陪着你?」 他身体是不太舒服,不过那种不舒服有些难以言说,也不似大病或者重伤那样走不得,只是......不太舒服而已。 早上聂朝栖离开时他还没醒,还真不知道他是靠起了个大早解决的这个问题。 聂朝栖捏了捏他的手:「我不喜欢那些人看你的眼神。」 「也不想让你盯着其他人看。我在你身侧,你却不看我,只看别人。」 「姜姜......」 一声拖长的轻唤,让姜偃心跳漏了拍。 耳朵一热,「好好好,只看你,以后只要你在我就不看别人还不行吗?」 聂朝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自从那天他吭哧吭哧把人从天上拖到地上,这人忽然不再拿他是他种出的花,所以必须听他的那套来凶他。 也不再阴森森望着他,说他要是真的姜偃就好了,整个人都跟被驯服了的野兽一样,格外乖顺听话,弄得姜偃都有些不习惯了。 目的达成,聂朝栖莞尔一笑,帮他掖了掖他盖在身上的外套,「感觉冷了就进里面吧,我去做饭。」 聂朝栖起身去了厨房,留下总觉得自己好像吃了鳖,又好像没有的姜偃。 这几天都是聂朝栖管他的饭。 聂朝栖自己不需要吃东西,姜偃其实也不需要,只是他穿越前的二十年人生所形成的习惯使然,太长世间不进食,他就觉得心慌。 第145页 可能身体也没跟上版本更新,还觉得他好几天没吃东西会死,惊恐催促他赶紧吃点救一下。 姜偃乐呵呵给自己嘴馋找了个藉口。 不过聂朝栖手艺还挺好的,他少年时的手艺就很不错了,姜偃在他院里当只腿残小猫的时候,聂朝栖就经常自己做了吃的东西投餵他。 只要不给他投餵人肉,一切都好说。 饭桌上,姜偃一再看着聂朝栖,到底没忍住,问出了一直萦绕在心底的疑惑:「你最近,好像和在仙都时不一样了。」 他之前一想起他是个花,就苦大仇深的,现在倒好像是看开了。 聂朝栖给夹了一筷子菜。一开始他每次都给他做全荤的菜,千梦一食肉的花按理肯定不会吃素,还是在姜偃再三声明自己什么都能吃才变得荤素搭配了。 他深深看着姜偃:「姜姜,再像人的千梦也和人不一样,为了迷惑人说些甜言蜜语,做些让人意乱神迷的举动,都是常用的伎俩,目的就是为了把猎物吃进肚子里。为了填饱肚子,千梦什么都能做,唯独,不可能拒绝主动送上门的食物。这违背了千梦的种族天性。」 「我之前让你吃我的肉,你拒绝了,是吗?」 话在舌尖转了一圈,他神色愈加温柔:「没有千梦的诱饵,会费尽力气把猎物带走,是为了和猎物游山玩水的。」 那也太高看千梦的慧性了。这种花,甚至还不到化形成妖的程度,就只是一种有些特别的植物罢了,没那么高级的想法。 「你不是千梦的诱饵,或者说,诱饵的外壳下装着的其实是个人,我说得没错吧。」 不知何时,姜偃的筷子停下了。 聂朝栖轻轻地问:「既然你不是千梦为了猎捕我而化形的诱饵,你......会是谁呢?」 他软着声央求:「姜姜,告诉我吧,看在......我这些天表现很好的份上,我想听你亲口告诉我。」 第七十三章 姜偃其实没有隐瞒过自己的身份,他之前也并非没有说自己是谁,只是他们都不信罢了。 按照封绪流说的,这世间并没有一个叫姜偃的人,他们不信也正常,毕竟「姜偃」是活在三百年后的,三百年前的世界自然找不到他,姜偃也就不多纠结这个问题了。 他是谁这根本不是件值得多在意的大事。 可在聂朝栖凝神注视下,他无端紧张起来,就像对方要他说的不是简简单单一个名字,而是一个一旦脱口而出就会被束缚终生的重要承诺。 就像是......他一旦在此刻对他交出自己的名字,就会化为一道巨网被对方捕获,被禁锢住一样。 姜偃少见地迟疑了起来,实在是聂朝栖营造出了一种这非同寻常的气氛,让他心里也开始忍不住怀疑他的名字是值得这么慎重询问的东西吗? 聂朝栖一直耐心的等着他,「怎么了,不敢说?你怕我确认了你的身份,会对你做些什么......过分的事情?」 「本来是不怕的,你这么一说,倒有些怕了。」 聂朝栖站起身,走到他身边弯下腰,从背后环住他,摸了摸他的头:「不怕不怕。我保证不会伤害你。」 那调子,哄孩子一样。 「我抱着你,会好些吗?」 姜偃一仰头,就能看见聂朝栖含笑的眼。 「老实说,更害怕了。」他恳切道。 聂朝栖无奈嘆气,清了清嗓子,换了副语调:「姜姜,告诉我吧,告诉我吧,告诉我你是谁好不好?」 他把头埋进了他的脖子里,用嘴唇轻轻地蹭他。 把姜偃弄得脸红耳赤,大着声掩饰自己心底发虚:「我是姜偃,不是千梦幻化的诱饵,就是本人!这样行了吧!」 「我一直在找的那个姜偃?」 「对!」 「我梦里梦见的那个姜偃?」 「是我是我!」 「我倾慕的那个姜偃?」 「对!」 ......对......对吗? 姜偃睁圆了眼睛,拿着筷子的手抖了抖。 「你......你说什么?」 聂朝栖轻轻嗅着他身上的味道,满足嘆道:「我心悦姜偃公子,白天想,梦里也想。」 「我思明月已久,从未奢望有一日,明月真能奔我而来。」 「我一辈子运气都不好,总觉得世上若有神明,连神明也厌弃我三分。现在想来,原来是我错了。」他眷恋地亲了亲姜偃的耳垂,在他耳边噙着笑意道:「看来是命运格外眷顾我,提早便帮我把运气全都攒了起来,好用来留你在我身边。」 完蛋了,姜偃觉得自己真完蛋。 他坐在这,听着聂朝栖说些甜言蜜语,脑袋就空得完全动不了了。 「你总算来找我了。」聂朝栖又是一声感嘆。 姜偃已经不知道自己这顿饭是怎么吃的了。 这顿饭吃了很久,别人拿他当木偶当了那么久,眼下他终于有点像真木偶了,聂朝栖夹一筷子菜他低头闷不出声吃一口。 直到饭后聂朝栖把他抱到院中竹藤塌上,围着件大衣晒月亮,被晚风一吹,才觉得发烫的脸有些凉快了。 不久前他还纠结两人的关系,想着是否该在平时保持一定的距离。 聂朝栖他......他就......应当是对他表白吧。 想到他刚才的话,姜偃垂下眼睛,把腿缩到了塌上,拉起大衣缓缓遮住自己半张脸,毛茸茸的领子边缘透出些许红色,整个人直接缩了起来。 第146页 拽上来才发现衣服上的味道有些熟悉。 是聂朝栖身上的味道。 这衣裳,也是他的。 平日姜偃并不注意这些,觉得凉了就随手拿了件衣服过来,没有想太多。现在却觉得有些别扭了。 他这样,看着跟偷闻人家衣服的变态一样。 想到这里,姜偃又装作无事发生地把衣服拉了下去,一抬眼,发现聂朝栖站在他面前,不知道看他多久了。 姜偃眨巴眨巴眼睛,磕磕巴巴问:「碗,洗完了?这么快?」 平时也是聂朝栖洗碗,但总要些时间。 聂朝栖看着他手里攥着的自己的衣服,脸上就情不自禁染上了笑,「今天急着回来陪你,所以不手洗,施了个术就好了。」 姜偃一拍脑袋,他白修了这些年的仙,根子上还是个凡人脑袋,要不怎么说富贵看三代?他平地飞升修一代,还是个土老帽,总想不起来修士不必事事全靠双手亲力亲为,很多事情施个术的事,面前这位修魔的自然也是一样。洗碗这么简单的事,还真用不上多大功夫。 他不解:「那你前些天还用手洗?」 聂朝栖在他身边坐下,手搭在他后背上,狡黠地眨了眨眼:「想叫你看了心疼。」 姜偃想到对方刚才说自己这些天表现好,他这才反应过来,他说的,原来是表现在这些上吗? 摇摇头,姜偃无奈笑了,实在不知道拿他怎么办好。 聂朝栖手搭在他肩上,手指懒懒卷着他散在肩上的头髮:「姜姜,你不知道我等了你多长时间。我以为,你已经不要我了,我这辈子都等不到你了。」 「我不是那么坏的,我只是太急了,我快疯了,我怕我赶不上遇见你,所以才拼命种千梦,想着就算是一个幻影也好。」 就算姜偃真到他死都不出现了,靠着这个幻影,他也可以欣然赴死。 姜偃转头,犹豫着道:「你说倾慕我,就因为,做了一个梦?」封绪流说过的那个梦? 「不只一个梦,」聂朝栖道,「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做梦,那是未来会发生的事。我知道,只要我好好听周围的人话,按照他们给我安排好的路走下去,我就会在未来遇到一个人,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所以哪怕这条路非我所愿,艰难了些,疼了些,苦了些,我也能坚持下去。别人都不要我也没关系,将来有人会要我,我不能失去那个会出现在未来的人,我不能改变我这一生哪怕一个微小的节点,我怕走错了一步,他就不在出现在我的生命里了。」 说到这里,他语气里带上隐隐的痛意和委屈,「我分明没有做错事,一切......一切都是遵照梦里按部就班完成,我一直等,可这个人始终不来。所有梦里本该他出现的时刻,他都不在。」 他嘴上说着他,却明晃晃看着姜偃,要他明白,他要等的那个人就是姜偃。 姜偃盖住他放在自己膝盖上的手,安慰地握了握。 虽然他不知道在聂朝栖的梦里,为什么他该在,又是本该出现在他生命的哪个时刻里,这事似乎也不是他的错,姜偃还是有些心软愧疚地说:「对不起,我来迟了。」 要真有这么个人,从幼时活着就为了等另一个人到来,为此明知前路坎坷布满荆棘,也要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过去,这也太苦了些。 聂朝栖反手握住他的手,深邃的眼睛缱绻地流连在他的面庞上:「可你还是来找我了,一切就都值得。」 他这么说,姜偃只觉得更难过了。 他觉得难过。 因为他知道,聂朝栖实际上并没有等到他。 姜偃在他死后三百年,才穿越到了这个世界上。 第七十四章 往好处想想,也许聂朝栖等的并不是他,这样就不必让他所做的一切坚持看起来像个笑话。 直到这时姜偃才迟迟觉察出来,自己为何一直在怀念第一次遇见的聂朝栖,为何总是忍不住拿现在的他和当初做对比,为何每次意识到聂朝栖变了,就觉得难过起来。 叫聂朝栖知道了,定会觉得他是在嫌弃如今的他。有时连他也这么觉得。 你看你当初千般好万般好,现在却这副样子......如此言语,总含着对现在的他贬低否定的意味,好像他不是当初那般,就该去死一样。 其实不然。 他其实是心疼了。 就这么简单。 如果不是吃了苦,人也就不会变了。 如果能不吃这些苦就好了。 聂朝栖摸着他头髮的手一顿:「你这样看我,我可就不想这么干坐着了。」 姜偃一怔:「怎么?」 聂朝栖手插进了他的头髮,凑近了些:「你的眼神在说,我这会对你做什么都行,你都不会对我生气。」 姜偃:「......确实。」 他现在正是对他最心软的时候,他要是再跟他卖卖可怜,跟他说点往昔所受苦楚博博同情,他别说生气了,估计还会反过去设法哄着他。 姜偃实在不是一个心硬的人,他其实最容易心软,不然也不会被闻燕行骗进万蛊窟里,那之前闻燕行就已经不只一次捉弄他,但他还是去了。 只是修仙界容不下心软的人,做修士的,没有不雷厉风行、杀伐果断的。其他人生在这里长在这里,生来便是如此,他不行,他需要强行将自己身上一切其他修士看不过眼的『坏习惯』,一点一点矫正过来。 第147页 这对姜偃来说是个无比痛苦的过程,归根结底,他其实不怎么想改。 人的认知是最难改的,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曾经那样,也就是穿越前样子有什么不好。要从他认为好的,自在的样子,改成别人认为好的模样,才会觉得痛苦,才会『屡教不改』。 不过...... 他似笑非笑看着聂朝栖:「你不想干坐着,还想做什么?我这么一朵小花,你不轻拿轻放着些,还非要揉碎了才罢休?」 他一这么看他,聂朝栖就觉得牙根发痒。忍不住把他的手抓在手里用力捏了捏,一低头,把头埋进了姜偃脖子里。 他极慢的喘息着,温热的唿吸喷洒在脖颈之间,拇指压在他的命门之上慢慢摩挲。 姜偃一动,两只手就都落入了对方手中。 「你......」挣了下挣不动,这会他倒有些忐忑起来。 尾椎骨忆起某些经歷,立马腌了酸醋似的蔓延至全身。这人仗着鲛人身份,光明正大干着干那,还堵得他说不出拒绝的话。 小花之言虽是调侃,但他在鲛人兇悍的肉身面前,跟小花也差不了多远了。 察觉到姜偃开始有些坐立难安,闭眼埋在他颈间的聂朝栖低沉出声:「别动。」 他又深深吸了口气,姜偃离他这么近,随他靠着,摸着,搂着,怎么都行,简直像是做梦一样。 他梦呓般呢喃:「我自然要照顾好我的小花。且放心吧,我什么都不做。」 但这么着着实有些磨人。 姜偃在心中道。 他用高挺的鼻樑沿着他的脖子向下寻着,最终落在肩头,张嘴叼住了他的衣襟,看起来蠢蠢欲动,十分想就这么褪去他的衣衫,牙齿磨得衣衫簌簌响着。 姜偃默默偏头,干咳了声,掐住他不安分的手:「你那个预知梦,到底什么情况?」 说是预知梦,但完全不准;说是不准,他又能看见三百年后的他。 「你在梦里到底梦见什么了?原本,我该何时出现在你身边?」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聂家,然后是在一座凡人王城,然后......」 有些耳熟,这不就是他之前经歷的秘境吗? 姜偃来了精神。 难道是他之前的经歷,全都被聂朝栖梦见了? 这是他第一个念头,然而听着听着,却觉得有那么些不大对劲。 「起初是我被母亲逼着亲手杀死了自己养的猫,动手之后,趁着猫还有最后一口气,我去找大夫救治,家里的大夫不会帮我,我只能去外面求别的郎中,时间很长,猫儿怕是熬不到我回来。这一路上,我心中早已有了准备。」 「可等我回来,那猫竟还喘着气等着我。」说到这里,聂朝栖不禁笑了起来,「姜姜,我这一去一回,可就是足足一个时辰。」 他一笑起来格外舒朗,甚是好听。 姜偃:「那是有点,神奇了。」 啥猫最后一口气能撑俩小时,这是也被地府列入拒绝往来客户名单了? 「我自己动的手,下手轻重我心里自然一清二楚,那猫,是绝对活不下来的。」聂朝栖的声音低了下去,「有个小笨蛋,装成了我的猫儿,还给自己弄了一身伤,傻乎乎躺在地上干巴巴等了我一个时辰,等着我带人来给他『治伤』......」 他对着他耳朵笑道:「你是不知道,那模样,任谁瞧了,心里都要动上十分。」 姜偃真是越听越不对了。 这么蠢,说的不会是他吧?? 「不可能。」他绝不可能干这种蠢事。 「你不认也没用,我都看得一清二楚,」聂朝栖继续道:「我起初以为你是妖兽,替了我的猫儿是觊觎我的肉身。不过这么笨,一眼就暴露了,也威胁不了我什么,又实在有趣,我就装作什么都没发现,将你养在身边。可时间长了,却发现你不是为吃我而来,你只是,喜欢待在我身边。」 最后几个字被他说得婉转缱绻,弄得姜偃都有些受不了,头又偏了偏,好悬没掉下去,被聂朝栖一手给捞了回来。 夜已深,他将大衣围紧在他身上,一併抱紧。 「你的遮掩并不高明,还总是动不动就化作人身活动筋骨,要不是我替你遮掩,怕是很早就要被聂家的人发现捉走了吧。」 转瞬间,他的声音就冷下来:「可你有一天忽然不见了。我去了所有你喜欢的地方,找遍了聂家的范围都没找到你。」 「姜姜,你跑了。」 姜偃冷汗刷地就下来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就将手顺着嵴背攀上了他脖子,指腹立时陷进了肉里。 「阿栖!」姜偃被他吓了一跳。 聂朝栖身上的气息转温,他有些歉疚:「对不起,想到你会跑,就没控制住。」 姜偃:「......我没跑。」 聂朝栖:「那……谢谢?」 姜偃扶额:「不用。然后呢?」 「你一走,就是几十年,我只能四处游歷,希望能在某处再遇见你这只不着家的猫儿,好将你逮回来。再然后......我在一村中遇见了你,可你只短短出现了一下,就又离开,不顾我绞尽脑汁挽留。」 他使劲作死,倒是惹来救他的猫儿心疼了一阵,围着他打转了一阵子。可惜一个招数用多了就留不住人,猫儿还是走了。 聂朝栖嘆气。 「再然后,便是王城倾覆之时,城中之人尽数死去,唯余我一人,半死不活地倒在城门,你又出现了。」 第148页 「再出现时,你送了我花。」 他斟酌片刻,笃定道:「你说收了你的花,我们就要生生世世都在一起。」 姜偃诧异:「我这么说的?」 聂朝栖肯定点头:「没错,一字不差。你都这么说了,我自然是要生生世世走到哪都追随你的。」 姜偃满头问号,听起来他好像那个四处招蜂引蝶的登徒浪子一样,总归不是个正经人。 这是他吗? 「好......好吧。之后呢?」 聂朝栖沉默了。 这沉默来得很不寻常,引得姜偃频频看向他。 许久,聂朝栖闷声:「后来,我离开了你,将你独自丢下。这是我干过的最后悔的事。」 ...... 那日前去买酿酒材料的路上,聂朝栖满脑子都是等在家里的那个人。 青年酒量不好,喝些酒许是要醉。醉后更为乖觉,让干什么干什么,还离不得人。 有回对方醉熏熏回来,聂朝栖生着闷气去给他煮醒酒汤,就分开这么会功夫,一转头,就看见醉鬼倚靠在门边,沉沉盯着他,看着看着,就开始默默掉泪。 那会聂朝栖身子还没恢復好,像个骷髅,出不去门,还以为他在外面受了委屈,谁欺负他了,都做好顶着这副尊荣出门给他出气的准备。 手忙脚乱哄了一阵,对方才怒声问他为什么将他一个人丢在那。 聂朝栖愣了几许,心里那股火顿时就散了个干净,还有些好笑。 敛骨人看着鬼气森森,干的也是和死人打交道的事,实则有些像初化形的小妖,懵懂好骗,喜欢人气。以往别人对他都避而远之,如今总算有个聂朝栖大骷髅可以让他黏着,他就更不想一个人待着了。 他平日端着那副威严架子,要不是醉得神志不清,聂朝栖也不会发现这一点。 想着想着,脑子里就冒出了些旖旎画面。 聂朝栖脸上微红,重重喘了口气,抿起的唇扬了起来,又加快了脚步。 他眯着眼想,天天到处讨酒喝,也该让敛骨人知道,他这样是要被趁人之危做些他不情愿的事的,吃点苦头以后就不敢再外面乱喝别人的酒了。除非有他看着。 他分明已经看见那座小院里透出的暖黄烛光了。 却在几步之遥停下了脚步,遥遥望着一群融入夜色的死士将院落团团围住。 手中的酒材掉在了地上。 魏凝走了出来,对着他喜悦地笑:「朝栖,我就知道让你留在这里不会错,你之前伤得那样重,我都快以为你要死了,没想到敛骨人竟真将你从地府送了回来,如此,为娘也就放心了。既然你伤好了,还想在这里躲懒到什么时候?」 「是不是我不来,你就一直赖在这里不走了?」 魏凝今年一百一十三岁,在修士中也不算年轻了,却仍是二八少女的模样,清丽妩媚,姿容绝色,眉眼间隐约可见和聂朝栖相似之处。 她说话向来如此,待谁都一副怜爱慈悲的菩萨样,连声都不曾大过几回,仿佛是世间最温柔的女子。可那双颠倒众生的眼睛里,却像是千年不化的冰川,最温柔的时候,也不见笑意;最惨澹失败的时候,也不曾动摇和哀戚。 聂朝栖曾亲眼见魏凝被废去修为,狼狈跌在地上,那时她也如现在这般,平常地拍拍裙子爬起来,好像根本没发生什么。 他兄长聂如稷就在边上看着,淡漠的表情和魏凝如出一辙,只有聂朝栖不忍地撇开目光。 看到魏凝出现在这里,聂朝栖就知道,他想跟敛骨人就此相伴一生的愿望破灭了。 他不顺从,以魏凝如今的权势实力,有得是办法逼他顺从。 她知道他心中有了牵挂,就成了拿捏他的利器。 最好下手的,就是院内等着他的那个人。 敛骨人独自行走世间,不通修士这些弯弯绕绕,魏凝甚至不需要多费心思,就可以轻易驱使对方自己去送死。 聂朝栖想到了自己的猫。 脑海中倒在血泊里的猫,变成了敛骨人的模样。 光是想想他就觉得要窒息了。 他双手发麻,浑身的血液都被冻住了,很久没有出声。 魏凝歪了歪脑袋,微笑着轻唤:「朝栖?」 聂朝栖捏紧的双手松开了,身上被院落染上的软和气质褪去,整个人沉入了黑暗里。 他睁开紧闭的双眼,扬起嘴角,露出和魏凝近似的笑脸:「是,夫人。我们这就走吧。」 魏凝笑意加深,「我就知道,你是最懂事的。」 「夫人,别动敛骨人。」 魏凝将兜帽戴上,「自然。你的心上人,还对你有救命之恩,娘亲一定托人对他多关照着。」 聂朝栖停下脚步,眸光深沉:「夫人,你没听懂。我是说,让你和你的人离他远点。」 身后死士上前,不悦训斥:「怎么跟你娘说话的!」 魏凝浅笑:「无妨。儿大不由娘,你放心,我不动他就是了。」 聂朝栖:「你要我做的,我都会办到。」 魏凝从他身旁,带着一群死士唿啦啦过去,「如此,最好不过了。」 走前她意味深长地看了身后院落一眼。 ...... 聂朝栖以为自己远离就是最好的。 可魏凝根本不可能放过敛骨人这么好的一个工具,实力强悍,可以利用他替朝栖做许多事。敛骨人的存在本身,也是做低朝栖名声的一环。 第149页 「好男风,和男人拉拉扯扯,放在一般人身上倒是无所谓,可放在魔头身上,可不就成了他心有疾的佐证之一,更叫人厌恶。」 喜欢的,还是敛骨人这样的阴森之辈。更坐实了两人蛇鼠一窝,一丘之貉的事实。 只要找个好时机,让他二人纠缠在一起的画面被公之于众就好了。 以后谁看了他们,都觉得噁心,打心眼里厌恶。 如此,敛骨人也更要被绑定在朝栖身边了。 只是往后,他走到哪都要跟着朝栖一起被人戳着嵴梁骨骂了。 魏凝轻描淡写地想到。 这对魏凝来说轻而易举。 敛骨人自己没意识到,他一颗心扑在她儿子身上,不需要费心算计,只要找个机会「偶遇」对方,哭诉下她儿子如今过得有多不好,有多牵挂他。那世人敬畏惧怕,来路不明的敛骨人,就会自己上赶着往局里走了。 「我那个傻儿子,错估了真心的分量。不告而别算什么,还不如做得绝些,真想把人推远,就该让他看见他和别的女子在一起,最好再捅上对方一刀,总要将人伤个彻底,才能断得干净。」 彼时魏凝注视着敛骨人匆匆远去的身影,摇头笑道。 「可惜,朝栖还是心软,不肯伤他的心肝宝贝,换成如稷,肯定要做得更好些。」 死士为她送上狐裘:「尊上恐怕会比你说得更狠绝。」 「那孩子......倒真是。」魏凝站起身,任由珍贵的狐裘落在地上,被她踩在脚下,「可惜,如稷无心,永远也不会有人走进他心里。无人可以接近,呵,自然也就不会有面临这一抉择的时候。」 ...... 敛骨人被魏夫人抹着泪哭诉说动,前去见聂朝栖,却屡次吃了闭门羹。 他眼看着聂朝栖累下杀孽越来越多,光明璀璨的云上仙都鬼气缭绕,在他眼中铸成高塔。 若有朝一日,聂朝栖身死,他怕是都来不及去勾他的魂带他进冥府,就会被成千上万的冤魂给生生撕碎。 他不明白他为何要这样做,想着抵足而眠的日日夜夜,最终还是想要拉他一把。 敛骨人本不该干涉人间事,他是死国的君主,不该与人间结下太多因果缘由,可聂朝栖......他到底是放不下。 想着能挽救点是一点,头一回干了将已死之人送还人世的事。 违背生死轮迴之道,便要付出代价。 敛骨人原本是朵漂亮的重瓣夜合,几次下来,他捧着自己光秃秃剩个杆的本体心碎垂泪。 那原本是朵分外漂亮的小花,他一直十分爱惜。 就算如此,聂如稷都没有见他。 心碎上加碎。 真正见到聂朝栖,是他身上刺青之蚀再次加重。 敛骨人犹豫着要不要去见聂朝栖的时候,魏宁脸色苍白地找上他。 「你去看看他吧,他......他病得很重,却又不让人靠近,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办好了。只有你,只有你能救他了。」 在魏凝的帮助下,敛骨人终于进了云上仙都,见到了聂朝栖。 他真的不怎么好,魏凝没有骗他。 刺青遍布了他的皮肤,看见敛骨人出现,他勃然大怒,拽着他就要将他送出仙都,让他不要来见他。 敛骨人更生气,干脆将人捆了扔到床上,就要上手为他将刺青引到自己身上来。 聂朝栖不顾自己受伤,也要挣开他的束缚,将他反压制在身下不许他动。 「你保证过不会再这么做!」 「可你就要死了。我又不会死。」 「那也不行!」聂朝栖吼他了。 敛骨人不听,打算再把他绑起来,结果就是,被聂朝栖手脚并用的锁在自己怀里。 他低下头,吻了他。 敛骨人老实了。 准确的说,是傻了。 聂朝栖威胁他:「你再乱动一个试试?」 见青年低垂下眼睛,不出声,但也没有太多抗拒,他试探着问:「你知道我刚才做了什么吗?」 对方抬眼,清凌凌的眸光望着他:「你想跟我交合。」 见聂朝栖一下愣住,他又更正道:「你想跟我生小花。」 顿了下,他很认真的告诫他:「但我想生小花,不用别人帮忙。我可以自己生。」 他一朵花上就有雄蕊和雌蕊,可以自体授粉,结种。 而且不授粉也行,他还可以分株芽,分小鳞茎,或者截根扦插。只不过他很少用最后一种,对他的本体损伤太大,前者就像薅两根头髮,后者属于要掰他腿插地里,他可捨不得。 敛骨人怀疑地看着他:「你不是收过我的花吗?那就是我生的啊。」 他一套说辞,把聂朝栖说没声了。 对方上下打量着他,「花妖?」 「花中皇帝。」他重点强调:「绝世珍惜品种。随便薅片叶子都够你一辈子吃喝不愁的那种。」 他没事就自己生两朵插着当摆件,也就是他不在乎钱财,不然他就是这天下第一富有的人。 聂朝栖肩膀抖动了下,忽然埋头在他胸前,憋笑。 敛骨人:? 哪好笑了? 他难道不是珍贵品种吗?! 活人不入黄泉,千百年来就他这么一株长腿自己跑出来的,能让他们看两眼,他们就偷着乐去吧! 敛骨人生气。 第150页 但看着聂朝栖笑意盈盈的样子,想着他刚走进来时,对方那副死气沉沉的模样,又随他了。 他摸了摸他的头髮:「我真没骗你,你喜欢金碧辉煌的宫殿,我可以给你造,我多生几朵小花就什么都有了,你跟我走吧。」 聂朝栖却摇了摇头。 他描摹着他的眉眼,依依不捨:「我的小花,你回家吧。别在人间待着了,这里不适合你。」 「那你跟我一起走吗?」 聂朝栖深深望着他,是敛骨人看不懂的眼神。 他忽觉睏倦,眼皮沉重,却坚持扯着聂朝栖的袖子,想要他个答案。 「睡吧。」 ...... 他睡着了。 再次醒来,他在人间一辆马车上。他又被赶出了云上仙都。 来不及生气,就听见人说上万修士打上了云上仙都,敛骨人跳下马车,紧赶慢赶,最终只来得及阻止他们分尸泄恨,聂朝栖的神魂却被等待多时的厉鬼分食啃咬去了大半。 哪怕保下剩下大半神魂,也只是等待消亡的命,入不了轮迴。 他带走了聂朝栖的尸体,用花蜜日夜不休地滋养着他的神魂。 神魂倒是好解决,敛骨人在肉身上犯了难。 他以往只养过死人,死得透透的那种,不知道怎么把人往活了养。聂朝栖的肉身腐烂严重,他不知道怎么办好,只想出了一个办法—— 哪坏补哪。 聂朝栖眼睛坏了,他就把自己的眼睛挖下来补给他。他是小花,就像光秃秃的花杆,养养还能再长,可聂朝栖不能自己长,等他神魂养好,可不能有个破破烂烂的肉身装进去。 敛骨人喜欢他的模样。 为了养聂朝栖,他越来越虚弱,偏偏此时,冥府又出了岔子。 之前死者没那么多,他一一送回冥府,倒也没有察觉。如今聂朝栖已死,一众徘徊不去的厉鬼蜂拥涌至轮迴道,却发现轮迴道残缺,成千上万的死魂滞留在人世无处可去,逐渐将周遭环境同化成鬼蜮,不久,人间将不復存在。 敛骨人这才明白,为何过去幽冥只有他一人,没有其余鬼魂的存在。 原来是他们都进不来,也轮迴不了。 世间将逢大乱,天空变色,屠魔成仙之大局已成,众修士还没等到飞升降临,鬼蜮入侵之日就先一步降临,所有人大祸临头。 敛骨人身为幽冥之主,统管冥府的君主,无法坐视不理。 修復轮迴道,他仍是老办法,缺哪补哪。 「只是这次一补,怕是没有机会再长回来了。」敛骨人摸索着,对着冰棺里的人说。 他看不见,他的眼睛还没长好。现在,大概永远也长不好了。 他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亲眼看到聂朝栖睁开眼,再跟他说一句话。 告别之后,他在脚下无数人的仰望中,出现在了阴云密布的穹顶之下。 在万千厉鬼的啼哭鸣泣中起手。 「在下掌御冥府之君王,世间众鬼之主,幽冥之子。天道为证,吾愿——以身殉道,成就世间万载轮迴!」 ...... 时间剎那停止,誓言震彻寰宇。 飘荡在世间的无数幽魂顷刻消散,阳光穿破阴云。 不待众人劫后余生抱头庆祝,忽然地动山摇。 冥府幽冥殿上,一道红衣身影在怨气缭绕中甦醒。 第七十五章 聂朝栖说的事情,姜偃都不知道,不由露出茫然的神色。 魔头小聂圈住他的腰,不知不觉间,整个人都贴在了他身上,姜偃脑袋信息量过大,正运转过载,也没发现他的靠近,聂朝栖趁机拿唇摩挲着身侧人蜿蜒在肩上的乌髮:「那些都不重要了。」 姜偃能听得出他那股满足,当下吞了吞口水,不忍说自己大概不能一直留在他身边陪他,只好尽自己所能对他好些。 因为愧疚,和说不出口的关于这里可能是幻境的真相,姜偃这段时间对聂朝栖好到了有求必应的地步。 他本就是个容易心软的人,格外吃软不吃硬,这些时日,聂朝栖拿准了他的脾气,不再像之前那样强硬逼迫他什么,托着下巴,脸上浮着浅浅笑意,看着他,不做声,多盯一会,姜偃就忍不住自己先脸热起来,加之心疼又愧疚,晕头晕脑什么混帐要求都被哄着应了下来。 缓过神来,姜偃心里直锤大腿,心说这还不知道能不能算是他上辈子的情债,他人就已经先陷进去了。 谁让聂朝栖模样俊俏,乐意哄人的时候,更是能把人哄得找不着北,什么动听情话都说得出口,听得人面红耳赤,结结巴巴说不出话。对方又格外照顾他,体贴他,衣食住行一应大包大揽,姜偃过了好几天,才反应过来自己在聂朝栖这都快被养成个懒散废人了。 他长这么大都没得过几人好脸色,何况是聂朝栖这样的。 要是谁有心骗他,柔情蜜意他最抵挡不住,可惜,以往连愿意假装哄骗他的人,都是没有的。 在镇上待了几日,瞧着治好了荒废的田地,百姓欢天喜地,贴公告悬赏寻找之前的治田方士,不想引起太多关注,两人也收拾收拾准备去下一处遭难的镇子。 临行前,姜偃特意让聂朝栖等在远处,自己拿着揣在怀里的一卷宣纸,跑向田边的镇民。 和对方交流了一阵,请镇民在上面写了些什么,才又跑回来。 第151页 聂朝栖问起他去做什么,姜偃只神秘笑笑并不作答。 两人相携走过了百十个村镇,日子一天天过去,姜偃每过一处,都会拿着宣纸请人在上面写写画画。 聂朝栖只要有小姜公子在身边,其余事情都可以不在乎,眼里心里只有他一个,姜偃不想说,他也没有多过问。 就这样,快到重阳节的时候,姜偃特意把格外黏他的聂朝栖支出去了一天,在他们临时落脚的地方布置了一番。 待聂朝栖按照他的使唤,带了他想要的酒菜回来,家里已是一片喜庆大红。 他推门,就见院中树下站着一朗朗青年,大红衣裳迎风扬起,青丝如瀑,格外惹眼,烙进他眼里,久久回不过神来。 红衣青年仰着头,看着挂满了红绸的大杨树,轮廓分明的秀丽脸庞上,眉眼弯弯带笑,很是好看。 听到动静,他讶然回头,一阵风吹过,树叶落了一脑袋,等他放下挡风的袖摆,身前多了一个人。 聂朝栖站在他面前,不声不响的看着他。 姜偃难得紧张得喉咙发紧,但有些话还是要说。 他手忙脚乱从身上翻出自己提前准备好的东西,不好意思地递出去:「这是为你准备的生辰礼物。」 不大的玉佩,繫着条红剑穗。剑穗是姜偃编的,他外表看着冷漠不近人情,妥妥一不食人间烟火的高冷剑修,但那都是为了不砸太玄宗招牌立的人设,实际上身为太玄宗大师兄,私底下他还挺精通针线活的。 也是没办法,宗门那些小萝蔔头交到他手上时,修为还不够自己修补衣裳,年纪又小,除了家里特别有钱的,十二家出身的弟子,还有些普通弟子,修行之中,衣裳破了烂了那是常有的事,他们又不敢为这点小事找师尊,找长老,只好来找年纪相仿些,为人又比看着老成稳重,很是可靠,让人信得过的姜偃。 姜偃对着一群可怜巴巴拿着衣裳,跑过来怯生生看着他的小豆丁,能怎么办? 他也不敢拿这点小事去找师尊和长老,想着缝缝补补也不会多难,废不了什么功夫,就干脆自己纫了线给他们补衣裳。 愣是靠着这个,把自己的缝纫刺技能绣练到了满级,打个穗子自然不在话下。 兜里没钱,又赶上要嘉奖师弟师妹功课做得好的时候,他就会打个剑穗给他们,年纪小,好煳弄,送个新剑穗也开心。 难在打什么样式的,他常打的那种是太玄宗专用的纹样,送给聂大魔头就不太合适了,想来想去,只想到曾在王城丰庆节见过的那种稻穗样的穗子,寓意倒是也不错。 聂朝栖接过玉佩,指腹摸到了上面凹凸不平的纹路。 这玉佩做得委实精巧,不似寻常之物。 上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在里面注入灵气,玉佩上方就亮起一卷书简,上面写着的不是别的,正是姜偃之前在各处百姓那收集来的福字。 最上方则是他亲手题上的一句话。 「天保定尔,受天百禄,降尔长乐,遐寿安康......」 聂朝栖缓缓念出那句话。 身上倏然一轻,他能感觉到玉佩上源源不断传出的暖意,正消解着他身上纠缠的怨气。 「这是,赠我的吗?」他轻声问。 他也配受这般沉甸甸的情谊吗?他受得起吗? 希望上天护佑他,希望他长乐安康...... 这样的人他没见过。 希望他快去死的,倒是一堆。他父母兄长都是如此,别人更是。 「嗯。」姜偃撇开眼,不忍直视自己的字迹。 外界鲜有人知道他字丑,但凡有人能替他写,他自己也不写了。 穿过来之后他练过字,只是练到最后宗门已经没人对他的字有指望,只能让他在外面没事别写,省得砸修士招牌。 平时写写判官诀,他自己看看也就罢了,现在还要给聂朝栖看,唉...... 发现聂朝栖还在盯着那短短一句话,姜偃耳根越来越烫,硬着头皮转移话题:「我跟他们说,往后日子都会好的,他们头顶有乐安仙人庇护着,我想着,如果你有朝一日得以飞升成仙,就以乐安为名,到时候,这东西或许能派上用场,可以算是你的功德。」 也算是了却过去的因果。 加上聂朝栖本名被聂家剥夺了,薛雾酒这名字又人人喊打,谁提起都要唾两句,姜偃就想着给他起个寓意更好些的名号。 「总之,是好东西,修仙界没有飞升之人,你就当作是个祝福收着就是了。」 聂朝栖垂着眼,看不清眼里神色,只知道他握着玉佩的手,紧得发颤。 片刻,他小心翼翼,神色珍重地将玉佩收进怀里,抬眼,温柔得要滴出水来:「谢谢你,姜姜。你的心意,我知晓了。」 「不过......这身衣服是?」 「咳咳,」姜偃说,「你不是一直惦记着结契的事。」 姜偃软下嗓子,去拉聂朝栖的袖子,「没有天道认可也没关系,凡间成婚,不也没有在天道之下立誓吗?」 在聂朝栖灼灼的目光下,姜偃红着一张烧着的老脸,感觉自己心脏都要跳出嗓子眼了,虽然心里有些羞涩,但还是尽所能目视着对方的眼睛:「眼下潦草了些,但若你愿意......」 不待话说完,聂朝栖捧起了他的脸,鼻尖凑了上来:「愿意。」 第152页 他越凑越近,姜偃睫毛颤了颤,却并未躲闪,只问他:「那不再回云上仙都了?」 就让十二家自己折腾去吧,爱找谁证他们的道,就找谁去,反正他家小聂是不奉陪了。 「嗯,不回了。」 有了聂朝栖这句话,姜偃悬着的心总算是落下来了。 不管这里到底是幻境还是现实,左右有他在,有些天,他就要逆上一逆,有些命,他偏要改一改。 姜偃搭在聂朝栖胸前的手紧了紧,眼睫落下。 一声低唤在唇齿间消弭:「姜姜吾妻......」 姜偃顿时感觉四肢都有些软了。 环住他的手又紧了紧。 忽然,聂朝栖锁紧的掌心空了下。 两人同时睁眼。 姜偃还没来得及开口,就感到一股烧灼之痛从身体里蔓延开来,毫无防备,燃烧的烈焰从他脚下迅速窜了上来, 他看见了聂朝栖焦急的面容,张了张嘴,还没发出声音,顷刻间就被大火吞没。 前一瞬还穿着红衣喜服站在面前的人,甜到人心里去的人,下一瞬就烧成了一团灰烬。 快得聂朝栖整个人都呆滞在了原地,手还保持着环抱的姿势,像是没反应过来似的。 他望向天上,天边蔓延着一种烧灼的红。 那红映入他的眼中,又在他眼中刻下挥之不去的颜色,化为一滩湿濡的猩红,从眼眶源源不断地溢出。 ...... 云上仙都,十二家修士数百人,围站在摇曳的千梦丛中。 封绪流神色晦暗不明地看着前方结阵的修士们,伴随窜起的焚尽花丛的大火掀起的热浪,终是幽幽嘆气出声。 众人疯魔痴狂的模样,已经让他分不清,到底谁才是入了魔的那个了。 封不言不解:「他们烧魔头的花,魔头就会回来了吗?」 要是他,发现那么多人都在等着杀死自己,他说什么都不会再回来了,一些花算什么,烧便烧了, 封绪流:「以他把这些千梦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的性子,大概,是会回来的。」 他说着,手下意识伸进袖子。 袖中,有他刚才趁人不备,偷偷藏下的一枚种子。 和姜小种子来自同株花,还未独立出神智。 小种子啊小种子,他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 封绪流嘆着,忍不住咳嗽起来,口中泛起股腥甜,又被他不动声色的咽了回去。 第七十六章 火烧得太快,太猝不及防,姜偃连句话都没来得及说,意识就淹没在火中。 身躯化为灰烬,神识出现在翻滚的热浪间,几个画面的碎片在四周快速变化。 透过虚晃的火光,他看见换上一袭大红衣裳的聂朝栖回到了云上仙都,一人一剑,孤身对战前来讨魔的天下正道修士。 成千上万的修士前赴后继冲到他面前,又一个接一个倒在早已烧毁的花田边上,厮杀声震彻天地。 鲜血浸透了土壤,尸骨累成了小山,聂朝栖死守花海,从始至终,未退一步。 他双目赤红,披头散髮,不管不顾守在那,就像背后有世间绝无仅有的珍宝。 可说到底,他背后,也只是一片烧得焦黑,空荡荡的荒地罢了。 大战持续了整整百日,聂朝栖成魔后再强,再疯再不要命,也抵不过源源不断的修士的车轮战,何况修士之中还有天资万中无一的聂如稷。 姜偃分明看得清楚,那一剑,聂朝栖本来是有办法躲开的,可他不知道为什么,到最后关头没躲,生生受了聂如稷一剑。 虽没马上要了他的命,却令他伤势加重,渐渐地,他身上的伤越来越多,脚下的土越来越红。 「聂朝栖!你别管那破地了,你快跑吧!」姜偃眼睁睁看着那道红色的的身影,渐渐淹没在刀光剑影之中。 他抬手抵挡过热的火焰,尝试向对方走去,却始终被阻拦在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人,发疯了般将手里的武器刺向倒在地上的身影。 「聂朝栖......」姜偃无力地滑落,跪倒在一步之外。明明近在咫尺,两人之间却像是隔着一道永远也跨不过去的屏障。 他听不见他的声音,看不见他的身形,触碰不到他的掌心。 如果姜偃能跟他说话,只想苦口婆心劝他快跑,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如果他可以去他身边,如果他可以救他...... 可他什么都做不了。 姜偃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着聂朝栖仰躺在地上,眼眸逐渐失焦。 他想摸摸他被泥土弄脏的头髮,手指却只能停在一寸之外,再难靠近。 姜偃低垂下眼睛,蓦地抓紧掌心,死咬牙关,即便如此,眼泪还是从眼眶里掉了出来。 「怎么这样......」眼泪一落,便怎么也停不下来了,他忍不住哽咽了起来。 以往的幻境,不都是以他死来结束的吗? 为什么还不结束?为什么要让他看这些? 他早知道聂朝栖会死,干什么......还要让他亲眼看上一遍? 忽然,眼前光线暗了下。 一片花瓣轻飘飘的落在他的膝头。 千梦的花瓣?这里怎会有千梦的花瓣? 姜偃怔怔抬头,却发现满身是血的聂朝栖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了起来。 他应当是看不见他的,眼睛里一片空茫,没有落点。 第153页 却像是感觉到了什么,转动脑袋寻找什么似的,最后勉强让目光集中在一处。 聂朝栖向前伸出手,虚握成拳的手向上翻转摊开。 一朵缺了一角的小花静静躺在他的掌心。 青年缓缓牵起染血的嘴角,柔声道:「姜姜莫哭。」 姜偃瞳孔勐地缩了起来,他一直驻足不肯离去,受聂如稷一剑也不挪动一步,皆是因为,他脚下还有最后一朵小花。 只是如今,也只剩下他掌心里稀稀落落的残破花瓣了。 血淌进了聂朝栖的眼睛里,把他视线都染红了,他看不大清楚,身体里的寒意挥之不去,意识也越来越模煳,恍惚听见了哭声。 是他的姜姜,他的姜姜在他身边。 许是被他这副样子吓到了。他也不知怎么办好,只好拿了这最后一朵花去哄他。 他一手捂着血流如注的伤处,一手费力举着。 一双靴子轻飘飘落在他身后。 姜偃惊恐瞪大了眼睛,「师尊!不要!」 白衣仙尊仍旧是那般冷心冷情的模样,对着面前苟延残喘的敌人举剑,没有半分不忍。 「住手!够了!你杀了他也成不了仙!」 「聂如稷!你别动他!!!」 姜凝聚起全部的力量,拼命砸着他们之间的这道屏障,哪怕是之前被聂如稷宣判了死刑之时,他也从没那么强烈的萌生过恨意。 可这一刻,他看着那道一如既往不染尘埃的仙人之身,看着他手中剑向着聂朝栖落下,是真的生出了恨不能马上杀了他的恨意。 扑哧—— 剑过胸膛,聂朝栖嘴角挂着一丝笑,手垂了下去。 那朵小花到底没能送到姜偃的手上,一名杀红了眼的修士冲过来碾过花瓣,砍向他的手臂。 姜偃脸色瞬间一白。 曾听人说过的言语,反覆出现在脑海里。 【魔头死后被分尸数千块,封印镇压各处,鞭尸三百年】 「不、不.......」 姜偃使劲摇着脑袋。 别让他看这个......他不想看了......聂朝栖......呜...... 越来越多的修士围了过来,重重人影在他的视线交叠,他感到脑袋一阵剧烈刺痛,心口绞痛得唿吸不上来。 「够了!够了——」泪水模煳了视线。 ...... 「师父!师父你醒醒!」 「哎呦,这人被千梦蛊惑啦,嗯?他怎么看着有点眼熟?我好像在哪见过?」 木寒进入玄境之后,第一时间想找到他师父会合,结果却先遇上梦柯,两人又一起搜寻了一番,最后在大片千梦花丛里找到了他家师父。 找到他师父的时候,他师父躺在花丛里,像是睡着了,怎么也叫不醒。 和梦柯蹲守了一会,却发现他师父皱着眉□□了声,紧接着眼角竟落下了泪。 「再叫不醒他,怕是也不用叫了,估计是醒不过来了,你师父执念很重啊。」梦柯在一边摇着头说风凉话。 这三百年来,他见过太多沉迷千梦,最后睡死在梦里的人了,木寒师父这样的,也不是独一份。 听梦柯这么说,木寒立马坐不住,他想尽办法,却都没能唤醒沉睡中的人。 就在他想着要不要孤注一掷,捅师父一刀看看的时候,却发现师父为了混进缉拿队,用来遮脸的术法失效了,诅咒之气浓重的刺青迅速顺着脖子爬满了大半张脸,那股鬼气森森的黑气顷刻就将他师父的衣服都染得如墨漆黑。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师父一头乌黑长髮铺散在花丛中,衬得眉目脸庞更妖异瑰丽了,像是这花丛中生出的某种妖物似的,总之,不像是人。 正因不知出了什么状况而怔神的时候,以他师父为圆心,花丛大片片枯萎。 「幽冥死气!」梦柯脸色一变,立马拽着木寒迅速后撤。 只见他们才刚撤出花田的范围,那个此前一直怎么都叫不醒的身影,竟自己缓缓坐了起来。 乌髮遮住了他的眉眼,叫人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却能感觉到他身上那股低沉压抑的气息。 木寒吞了吞口水,他还没见过他师父这么阴沉的模样。 姜偃一手按在自己的腹部,瘦长纤薄的身子摇晃着站了起来。 不待木寒开口说话,他脚边黑色夜合野草般蔓延生长。 姜偃像是全然没注意到脚边盛开的花,他摊开手,判官诀出现在他手上,下一刻,磅礴的力量以他为圆心向周围震开。 只听一声清脆炸裂,万卷城玄境上空出现了一道裂纹。 裂纹深处,一只封锁在层层锁链中的眼睛露出了真身。 看到那只熟悉的眼睛,梦柯原本还觉得心情复杂,想愤愤为他们魔修老大说两句什么,结果他还没开口,就感觉不远处传来一道刺骨的寒意。 那边那个满身黑气的男子身上的气息又阴冷了几分,满身黑气,阴沉着脸杀气四溢的模样,看着比他还愤怒一百倍! 梦柯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默默闭上了嘴。 心说,魔君大人这小寡夫......当真对他们魔君,痴心一片啊! 尤其是对方捂着肚子,都挡不住腹部溢出的魔胎之气...... 他们魔君都被分尸三百年了,谁知道他用什么法子怀上的魔胎?反正肯定是个邪性路子...... 第154页 「疯子啊,简直就是个疯子......」梦柯内心大为震撼。 天吶,谁能想到天煞孤星的魔头薛雾酒,实际上竟然媳妇孩子都有了!魔君陛下泉下有知,不知道会不会从土里爬起来! 哪知接下来还有更疯的。 万卷城之中,妖风大作,乌云遮日,地面勐烈震动起来。 懒懒靠在榻上的封不言坐直了身体。 大弟子苏枕闲对着一块铜镜打出一道流光,片刻后,神情严峻汇报导:「师尊,玄境结界遭到了破坏,恐怕支撑不了多久就......」 话未完,就听空气里一阵炸响。 一道黑色身影伴着无数花瓣和浓烈花香冲破玄境,漂浮在上空。 半面刺青咒印,墨发飞散,黑袍广袖被缠身的死气鼓动,张牙舞爪地飘起,一双本清澈漂亮的眼睛覆上了阴郁,令整个人都黯淡憔悴了许多。 纤细的身子罩在松散宽大的衣袍之中,更显寥落,尖瘦的下巴苍白得没有血色,出现在面前的人分明满身魔气逼人,却神色灰暗得仿佛轻轻一碰,就要破碎了。 封不言认出了他脸上的刺青,进而认出了这个人。 太玄宗叛逃弟子,姜偃。 对方失焦的眼睛落在他身上,还未开口,远处一阵剑气鸣动。 白衣身影自面前落下,聂如稷看到姜偃这副模样,忍不住皱了皱眉:「姜偃,你看看你,把自己弄成什么样了。」 见他把自己折腾得这么狼狈虚弱,聂如稷到底还是对自己的弟子心软了几分。 「闹够了吗,闹够了就随我回去,姜偃,你我之间种种事情,都等回去后,我与你细说分明。」他难得软下了语气,想要哄哄对方。 姜偃是最省心的,以往从不跟他闹脾气,就是生气了,过一阵子自己就把自己哄好了,就又会凑过来找他,根本不需要聂如稷哄他。 上次见面,他被姜偃气走,待冷静下来,就觉得这放出去的鸟儿也该收回来了。 原本还要再放养一阵子,再让他多体会下没有他,他在这世上该如何艰难。 可不知为什么,人在外面,他实在安心不下来,就决定早早收网,将人带回来。 他以为在外面吃了苦的小弟子会意识到,世上只有他的身边才是他唯一安身的地方,只有他才能庇护他,从此熄了那点要离开他的心思。 在外面淋了雨,被坏人欺负得瑟瑟发抖的小弟子,会像惊弓之鸟一样投身进他的怀抱,跟他保证好好修行,永远陪伴在他身边,再也不离开,到那时,聂如稷有一辈子的时间慢慢安抚他的道侣。 至于天定的姻缘命数,其实他从未放在眼里。 不过是敷衍敷衍十二家的人罢了。 他难得软了态度,以为姜偃至少会退上一步,先坐下来好好跟他说话。 小弟子总是偷偷望着他发呆,他实在喜欢他的脸,聂如稷并非不知晓。 只要他用这张脸对他笑一笑...... 却不想,那向来温软的弟子,抬眼的瞬间,对他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杀意。 姜偃抚摸了下自己的肚子,整个人都带这种病态的柔和,他直勾勾盯着聂如稷,眼前的身影和聂朝栖身后举剑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他喃喃着说:「你不是想吃修士的金丹,今天,就一口气餵你吃个够吧。」 丹田之中为他温养金丹的聂朝栖神魂,已经对着他的金丹流了好一阵子口水了。 许是对方的神魂也需要些大补之物来增强力量。 正巧,此处别的不多,金丹修士,倒是一大把。 别人不知道他是丹田处还有魔头神魂一片,众人只看到他神色柔和地摸着散发着魔气的腹部,像是在和里面的胎儿说话。 那副模样,属实不大正常。 有万卷城弟子小声问道:「万卷城里没见过你这号人,你到底是什么人,要干什么?」 姜偃轻声答道:「在下姜偃,夫君名为——薛雾酒。」 他顿了顿,神色顿时阴沉:「为向仙门三宗十二家,报杀夫之仇而来!」 第七十七章 封不言腾地站起身,身形踉跄,被身侧的大弟子眼疾手快搀扶住,「师尊,小心些。」 「你再说一遍,你和谁,是什么关系?」他仰头寻着感知到的那道魔气。 就在刚才他还一脸云淡风轻,摆出事不关己的架势,打算好好看看姓聂的这场好戏,连玄境破碎也没见他有多在乎。 只等他们太玄宗处理完『家事』再找他们赔钱就是了,左右这里封着的不过是一只眼,就是破出封印也用不着着急,笑死,难不成魔头还能凭着一只眼捲土重来?那仙门当初分尸分得什么劲?不就为了防一手復活么。 谁知太玄宗这个小弟子从里面出来,开口就是这么劲爆的消息,引起在场所有人一片譁然。 这消息不算新鲜。封不言早听大弟子提过,可百闻不如一见,今日之前,包括封不言在内的所有人都当『太玄宗大师兄和魔头有染,实为魔修奸细』一事是个趣闻看,谁都没把这事当真。 就是那日大殿之上亲眼见魔头残魂现身姜偃背后的人,也始终半信半疑,疑心这事还有其他内情。 主要是当初殿前审判,三宗十二家自己也是心怀鬼胎,闻燕行牵头陷害,其余人各有心思之下,默许了针对姜偃这一场讨伐,这谁能想到,那种情况,还能当场爆出来波更大的秘闻? 第155页 姜偃一句话,直接把所有人全搞懵了。 时至今日,还有一堆人没想明白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满脑子混乱,好几家的家主跑回去闭门,和自家长老讨论到怀疑人生,想破脑袋都想不出来事情的发展,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封不言没参与整件事,却对十二家向来的操作熟烂于心,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那些人脑子里装了些什么。 他知道姜偃或许是十二家的人选中了要献祭的人头,这操作,本质上和当年魔头身上发生的是一样的,姜偃和薛雾酒都是仙门推出去的靶子。 当年薛雾酒身死,十二家飞升失败,消停了几百年,他就知道他们早晚要坐不住,得再搞点什么事。 姜偃也算是有些急智,硬是靠着几句话搅浑了水,弄懵了一群人,给自己争取到了喘息之机。 按照正常的发展,接下来,就静看是姜偃绝处逢生干翻仙门,还是双拳难敌四手,沦为三百年后的第二个『薛雾酒』。 封不言是打死也想不到,仙门里混入了魔头的痴情死忠,这人还干到了仙门顶层,成功取得了所有人的信任,差点就做了仙门魁首的道侣这么离谱的事——竟还有可能是真的! 他就是不想信,对方都沾着一身魔头的气息出现在面前了! 看对方对十二家恨之入骨的样子,也不像是演的。 「我......从前怎么没见过你......?」封不言一整个惊疑不定。 他曾随义父长居仙都,见过所有薛雾酒手下,却从未注意过还有这么个人,这人是打哪冒出来的? 姜偃眼神恍惚:「封不言?你都长这么大了?」 封不言一愣:「我们见过?」 姜偃还沉浸在之前的画面里,喃喃说:「见过,在仙都的时候,你不是一直跟在封绪流身边么,封绪流后来怎么死了?他们到最后也没找出治好他身体的办法?」 知道封绪流是封不言义父的人很多,但知道他当初和封绪流长住仙都的人却没几个。 封不言脸色微变,咳嗽几声,神情复杂:「你......你当真......」 看封不言这态度,分明是认了姜偃的身份。 其余人看向姜偃的眼神,也顿时不太一样了。 姜偃却没理会他们,说起封绪流,眼前就自动浮现火光吞没的花田,喉里返出股腥甜,一时没忍住,哇地吐出口血来,脸色又灰败了几分。 见他这样,封不言立马闭上了嘴。 姜偃却也不打算再说什么了。 梦柯和木寒才追着姜偃从崩塌的玄境之中逃出来,就听见对方高声道:「所有魔将听令——」 「今日在场所有仙门中人,一个都不许放过!今天,血洗万卷城!」 梦柯还在发呆,就看见漂浮在天上的人手中书页快速翻动,一阵狂风捲起,一只硕大的鱼类白骨从那里面钻出来,所过之处,成千上万只白骨起身。 那人阴沉着脸,面无表情俯视着脚下惊恐逃命的修士,魔气搅动,诡谲的夜合顺着他的长靴缠着他的身体生长绽放,他却像是一无所觉。 那样子让梦柯恍然觉得自己正见证这世间第二个魔头的诞生。 可就算是魔道新主出世,要这么直接把仙道中人杀个干净也不可能有魔将会听从追随他...... 正想着,就听见一道女性柔婉的声音回道:「遵命。」 一纸画卷自空中展开,水墨间,走出一倾城绝色的美人。 梦柯大惊:「画姬!」 身侧一柄剑噹啷杵在地上,一道高大身影单膝着地:「闻师舟,得令。」 梦柯又惊:「闻师舟,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不只如此,一个又一个形态各异,气息强大的身影紧随画姬身后浮现在万卷城上空,有四脚踏着火焰的狼,有摇着羽扇的文士....... 各种审视探究的目光集中在姜偃身上,最后又滑向他长袍盖住的腹部,齐齐一顿。 正常人面对这样的场面多少都要露怯,他凭什么号令他们,让他们为他卖命?在一众曾唿云唤雨的魔将之中,姜偃算什么?魔君死去,他们的确想杀回来报仇,可他们凭什么信这么一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无名小卒? 这会无论说什么,都让人怀疑他就是个巧言令色的骗子。 才被画姬从宋家禁地里救出来的道声摇着扇子,眼睛轻眯。 「我倒要看看他怎么说......」白狼踩着火落在他身边。 他们是修了魔道,但不是傻子,总要判断一下情况吧? 谁知他们还在谨慎观望,想看看对方要玩什么花样的时候,那人压根看都没看他们,在一众魔将傻眼的表情里,干脆利落地掏了一个沖向他的修士的肚子,挖出里面金丹,仰头吞了下去。 腹中那团魔气立时膨胀了一大截。 对方只有一半画似的眉眼柔顺安静垂着,温柔摸了摸自己肚子:「别急别急,还有很多,今天一定餵饱你。」 话落,眼转向这边。 对方只是沉静地望着这边,白狼的话就说不下去了,变成一声咕嘟咽口水的声音。 回过神来,他已屈下前足:「白狼得令。」 道声在一旁意味深长发出一声长吟:「嗯......道声得令。」 四周魔将面面相觑,随后,接二连三伏低身子。 「属下得令!」 第156页 唯一还在状况外,显得鹤立鸡群的梦柯:「......」 他收起轻佻没正形的表情,默默单膝触地,再抬头,咧开和外表极为不符的狷狂大笑:「梦柯,得令!」 且抛开后续不谈,今儿个就这么大闹一场吧。 他可是被关了整整——三百年了!! 他舔了舔唇,瞳仁染上紫色,转头掐住一个拿剑的弟子的脖子,眼仁贴着眼仁:「去,把他们的金丹取来,奉我主上。」 那名弟子挣扎片刻,一脸恍然走回到一个同门师妹身边。 「师兄,你——」 师妹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看他又走回来,奇怪的问了一句。 却不想话都没说完,对方就把剑刺进了她身体里。 直到倒下,都没想明白为何如此。 巨大白骨游鱼撞向聂如稷,一只猫骨轻盈跳到姜偃脚边,活灵活现地伸了个懒腰,在他袍角蹭了蹭。 封不言环视漫天魔将围绕,一副大军压境之势,耳边杀声不断,一时恍惚,以为自己回到了三百年前。苏枕闲斩落一名画妖的脑袋,喘着粗气挡在发呆的封不言身前:「师尊,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走吧,已有人传信十二家,不久就有人来支援万卷城了,对面人太多了,我们打不过的。」 敌我战力过分悬殊,重点是,魔道之人各个都是不要命的疯子,又邪术频出,他们这边都是修仙门正道的普通弟子,肉体凡胎,怎么打? 苏枕闲提醒:「实力再强,也怕疯狗啊......」 没看见仙尊都被缠住了吗? 「那位......魔头遗孀,明摆着要报私仇,只盯着仙尊大人,什么阴狠招都招唿上了,一时半会,顾不上我们,要灯塔回过神来想起我们,怕是麻烦。」 论实力,姜偃是打不过聂如稷的,但他有判官决,判官决上登名在册的怨灵受他驱使疯狂围攻聂如稷,他这边又有魔将掏修士金丹给他,他一边打一边养着丹田里的残魂,一边往外散发魔气,聂如稷道体要是被魔气侵蚀了,可要出大问题,一时半会还真被他牵制住了。 一个不经意,聂如稷被他一掌打在心口,飞出数米,吐出一口鲜血。 世人何时见过高高在上的仙尊这么狼狈的样子? 白蔹带着师兄师姐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骇人景象。 姜偃脚边的猫骨跃到他手里,变成一柄白骨凝成的刺,毫不犹豫刺向聂如稷。 聂如稷也不知道为什么没躲,生受了他这一下。 他捂着心口,眸光一如往日清冷凝视着姜偃,语气淡淡:「这样你消气了吧。」 语气微顿,软下来些:「消气了,就随我回去吧。刚才那些话,也都收回去,不要再说了。」 「什么话?」姜偃面无表情问他。 聂如稷急促喘了几下,胸前多个血窟窿,也没什么情绪波动,只轻轻撇开脸:「你和薛雾酒之间那些话,我不喜欢。」 「你亲了他的尸骨,我也不喜欢。」 姜偃落在他面前,接住猫骨刺,甩掉上面的血:「那你喜欢什么?你喜欢过我吗?还是觉得我是个闲来逗趣的玩意,腻了就丢开,任人作贱也无所谓?」 聂如稷蹙眉,认真抬头:「若我说,我从始至终都没有不信你,我只是......」 姜偃弯腰看着他眼睛,像是看进了他的灵魂:「你只是,不喜欢我不在你的掌控之中。」 聂入稷蓦地屏住唿吸,眼中一丝柔和褪去,冷得吓人。 他低声威严警告:「阿偃。」 仙尊慈悲大度,怎会对一个人有那么强烈的掌控欲?还为此暗中使手段算计? 姜偃却不听他的,继续说:「你不喜欢我和别人走得近,不喜欢别人触碰我,甚至不喜欢他们和我说话,你以为,我真不知道前一晚还来找我缝衣服的弟子,为何之后会避着我吗?你以为我不知道,闻燕行算计我进万蛊窟时,你为什么第一时间出现救我吗?」 「你明知我在这世上谁都不认识,心有惶恐,急着和人建立联繫,那么努力讨好他们,想和大家打好关系......」 「你却眼看着我在他们那跌了跟头,再跑回来找你求安慰,只亲近你,只信任依赖你,师尊,你希望我的世界里只有你一个人,所以,你又一次放任他们欺负我,等着我向你求救,对么?」 聂如稷嘴唇勐抖了一下。 不像以往,这次他眼里浮现出了真实的慌乱,伸手去拉姜偃袖子:「阿偃,不是,我没有......我只是......」 姜偃垂眼,看着那只沾血的手紧紧抓着自己,丹田里欢欢喜喜吃着金丹的残魂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来,抱着啃了一半的金丹发了会呆,瘪起了嘴,仰头看着姜偃。金丹不香了。 「你想罚我,罚我不够乖,不受你掌控,你想告诉我,不做你身边攀附的乖巧宠物,就是这样千夫所指,不得好死的下场,但你没想到我这次没有顺着你的心意,落到只能紧紧抓着你求一条活路的境地,是吗?」 姜偃笑了,眼睛弯了起来,他带着几分感嘆,看着面前这个自己来到这个世界认识的第一个人,也是他以前最依赖的人,轻声问他:「你真当我一直什么都不知道么?」 他只是顺着他罢了。 聂如稷愣在了那里,手勐地抖了下。 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第157页 知道他非世人口中心怀天下的慈悲正直之辈,知道他妒嫉那些和他接触的人,知道他阴暗算计,暗中控制他...... 那为何,一直没有从他身边逃开? 姜偃极轻道:「为何偏要在那日呢,那天......是我们结契的日子。」 「毁掉它,对你来说有什么好处呢?看我为此痛苦,你心里就痛快了吗?」 聂如稷用力摇头:「不是,不是......」 他们都喜欢你,闻燕行还跑到他面前求他让你们结为道侣,你什么都不知道,他们都那么对你了,你还要对他们笑......你不来见我,去见他们,我妒嫉得很...... 那些绝不该出现在仙尊这个身份上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那不符合仙尊的身份,不符合世人对他的期许,仙尊完美的名声不容一丝污瑕。他不该有如此重的私慾。 他声音发颤:「你是我的道侣,不是薛雾酒的,莫要再胡言乱语。」 姜偃割了他抓住的袖角,直起身,仍旧笑盈盈,「薛雾酒......怎么,连声弟弟都叫不出来吗?」 聂如稷身体勐地颤了下,不敢置信地望向他,又吐出一口血,「你怎么知道!」 「师尊!」 白蔹带其他同门冲过来扶住倒下的聂如稷,担忧围在身侧。 姜偃觉得有些无趣,在这些他曾经带过的一众小萝蔔头巴巴的视线里,摆了摆手:「看来杀夫之仇今日报不了了。」 「大师兄!」 「师兄!」 看着眼前大师兄面对他们时冷漠到陌生的表情,太玄宗弟子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聂如稷喘过气,急声道:「阿偃,跟我回去!」他苦苦哀求:「你要是还气我所为,我随你捅几次都行,只是别走......」别离开我,别不要我。 看到姜偃无所动摇,白蔹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扑过去抱住姜偃的脚,「师兄,跟我们回去吧!」 他想得很好,往日他再怎么任性,师兄也不跟他一般见识,师兄对他们都可好了,总是包容他们,师兄定捨不得伤他分毫!虽然他们之前是怀疑过师兄,可师兄脾气好,只要好好求一求,一定...... 噗哧。 白蔹面露迷茫,在一众同门震惊的目光中倒在地上。 姜偃拿着新出炉的沾着血的金丹,丢进了嘴里,夹在齿缝间,用力嚼碎。 白蔹的血溅在他脸上,他却没多少表情,大口嚼着金丹,像在嚼蜡。 他转动视线,一张张脸懵懂地看着他,像是一只只受惊过度的雏鸟,他甚至还能想起他们小时候的样子。 长兄如父,他十几岁的年纪当爹又当娘把一干师弟师妹拉扯大,身陷囹圄之时,却无一人站在他身侧。 简直失败到了极点,怎会有他这么失败的人? 想到这里,他眉间染上戾气,整个人都有些恹恹提不起精神。 手里拿着的眼睛闪了下,厮杀声中,玉佩清越嗡鸣穿过人潮。 后背凭空贴上一具坚实温热的身躯,一只手从背后伸过来,包住他握紧的拳头,将之收拢回胸前,顺势也圈住了他。 所有人怔怔看着姜偃背后的红衣人。 那人专注看着被他拥进怀里的姜偃,满眼柔情蜜意:「姜姜。」 道声漫不经心掏人丹田,一转头,看到这副景象,手一哆嗦,险些没把扇子戳自己眼睛里。 第七十八章 姜偃顺着众人的目光看向胸前。 看到自己蜷在心口的拳头,他安静地思索了一会,转头看向身后。 就耽搁这么一会,以宋符卿、闻燕行、魏愁心为首的十二家弟子赶到现场。 人群之中红黑紧贴的两道身影,让最前方飞最急的宋符卿先剎住脚步,紧接着闻燕行和魏愁心等人在他身侧停住,纷纷惊疑不定的看着那回望对视的两人。 魏愁心心间波澜起伏, 第一反应是看闻燕行。 她知道闻燕行喜欢大师兄,他们之中,也只有闻燕行这小子,是为了在师兄大婚前从聂如稷手中抢走师兄,才会同意加入魏家升仙大计。 闻燕行提早就跟他们说好了,待魏氏大业功成,他们可以废了人,但得留姜偃一命,把人交到他手上。 从此世间再无太玄宗大师兄姜偃,只有闻家内无名无姓的禁脔,他保证不会让人离开闻家家主内院一步,这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一切筹备妥当,本来以他们大师兄那个老实死板还格外心软单纯的性格,应该是整个计划最好控制的一环,千算万算,没算到最不可能出岔子的先出了错。从计划之初就开始一路失控,眼看着走向越来越离谱了。 万众瞩目的姜偃却在瞥向身后后,又淡淡转回头来,若无其事放下举到胸前的手。 他认真看向蹲在聂如稷身侧的小师妹陈月,一字一句地问:「你们在看什么。」 「告诉我,你们,在看什么。」 「我身后有谁在吗?」 向来坚毅的小师妹陈月瞬间红了眼眶,她带着哭腔道:「师兄,你看不到吗?」 「我该看到什么,」姜偃面无表情问,压不住烦躁,「你们到底看到了谁!」 陈月哽咽了声,「师兄,你别这样......」 二师兄慕玄也不忍地别开头。 修仙之人怎么可能看不到亡魂,魔头残魂又比一般死魂多了道魔气,就算看不到人形,也该察觉到自己身边多了道魔气。 第158页 正常人都看得见,只有姜偃看不见,他就是不正常的。 可姜偃确实什么都没看到。 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什么时候把手放到了胸前,为什么要这么做,脑子浑浑噩噩地疼。 他是通过别人的目光注意到自己身后有谁在,隐约感觉到了一道气息,却又像是幻觉。 他大概猜到些什么,回过头,却又没看见预想中的人。 他们一个个都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看着他,却又各个避开他的目光,看他就像在看个疯子。姜偃只好看向一直抻着脖子往这边看的道声,想着魔将总不会避着他,谁知这回连魔将都躲躲闪闪避开了他的询问,还莫名带着点对他的惧怕。 姜偃只好看向聂如稷,他肯定不会避讳他。 姜偃在等他的回答,结果聂如稷脸色泛白地闭起眼,捂着心口用力咳着,生生咳出了血。 苍白得好像受了比他刚才打他一掌更重的伤。 多年来的习惯,看到聂如稷这张仙姿玉貌的脸这般憔悴,他多少心里还是揪了下,不等他给自己一巴掌,丹田里的小人先一口啃在他的金丹上。那口嚼碎了不少金丹的铁齿只是轻轻磕一下,就让姜偃肚子抽疼了下。 于是在所有人都看见姜偃忽然弯下腰捂住了肚子,被肚子里的东西折腾到满头大汗,仍无奈地柔声哄着:「我错了,别闹了。」 然后那道所有人都看得见,只有姜偃看不见的身影,也把手盖在他肚子上,姜偃拧紧的眉头立马松开些,显然肚子里的小东西没再闹他了。 看见这一幕的人神情各异。 聂如稷噗地又吐出一口血。 他看起来像是要闭过气去了,惊吓了一群人,现场一片慌乱,后赶到的十二家的人更是不知道他们这场合还该不该上前。 总觉得这时候走过去,是个十分没有眼力见的行为。 姜偃失去了耐心,丹田里的小人盘腿插手气唿唿背过身,他拿金丹给他吃也哄不好了,他要先头疼这个,反正眼睛到手,他得趁这群人发呆的时候赶紧撤。 他们手里头人还是少,对上聂如稷和万卷城的人倒能博几分胜算,加上十二家的人就不一定了。 蚁多咬死象,魔头都遭不住车轮战。 走归走,不能让人看出他底气不足,于是姜偃硬撑着阴郁脸放了句狠话,给画姬他们使个眼色,飞速撤离。 ...... 十二家的人没有拦他。 打头的几个大佬没发话,其他人也不敢轻举妄动。 魏愁心想着自家祖宗挥手写下的「人定胜天」四字家训,重重嘆口气。 老祖宗应该没骗她吧?可倾人力博天命,也太累人了些。 对上姜师兄疏离的眼神,魏愁心只觉得身累心也累。 姜偃等人唿啦啦走了,闻燕行似还沉浸在自己还未表白,心上人却已显怀的打击之下回不过神,魏愁心绞尽脑汁想说辞,打算先稳住闻燕行,却听见另一个方向传来一道清亮裂响。 啊? 僵着脖子扭头看去,发现宋符卿手腕上家传的万福佛珠碎了一地。 那可是能抵化神全力一击的法器,现在竟就这么不声不响碎了。 听说他们家这玩意,是要等家主娶亲之时亲自戴在媳妇手上的,由于宋家代代不落的鸳鸯债,手串里面还有个专门刻进去的追魂引,人死了都能让宋家人顺着线把魂给拘回来的那种......他们家甚至还真用过几回。 魏愁心呆呆看着一地碎珠子,再看宋符卿一动不动看着之前那两道影子待过的位置,仿佛明白了什么,用力抽了口气,心凉了一半。 「宋符卿!」她恼怒喊道,「早先是你先找我说,要重启仙门飞升大业的!」 此事是宋、魏、闻、聂四家牵头,其余八家均有参与,只是参与程度各不相同,例如封家就不如当年积极了,可能是因为他们家想救的人早就死了的缘故,只是碍于同属十二家,卖个面子意思意思参与一下。 胸膛剧烈起伏,女修两眼一黑,被身后的侍女珠蕊扶住,指头颤着点着这四家的弟子,竟无一敢与她对视,纷纷心虚避让,连聂家之人......连聂家之人都是——他们又心虚什么!他们又瞒了她什么! 「好啊,当初共商大业时一个个话都说得漂亮,个顶个狠绝,我当你们都是什么心狠手辣,为飞升成仙不择手段的人物,结果、结果......」 她算是知道什么叫各怀鬼胎了,闻燕行竟还是最老实的那个! 魏愁心从太玄宗毕业这些年,做了这些年家主,许多年没有当年还是个小孩时那种被欺负的委屈了。 魏家大战中死了上任家主——魏家最厉害的人物,还搭进去了近九成的子弟,家系凋敝,战后一下沦为十二家末流,魏愁心在太玄宗经常被其他十二家子弟欺负捉弄,有时是饭食被扔,有时是衣衫被划破。 她好面子,不想人前露怯,就硬咬着牙不吭声,憋着股劲拼命修炼,只等着有一天她有了实力,再让这些当初欺负她的人后悔。 她总是独来独往,一个人练习到深夜。 她以为自己在太玄宗的日子就要这么苦下去了,却没想到,有天饿着肚子回到房间,桌上竟多了碗热腾腾的面。 脆嫩欲滴的小青菜,上面点了了一小把葱花,香油的香气扑面而来,里面打了两颗蛋,最底下还埋了个大鸡腿。 第159页 修道之人不许贪口腹之慾,宗门给未辟谷弟子的饭食也都是些青粥小菜,更别说打了两个蛋,散髮油香带鸡腿的面。 夜露寒冷,年仅八岁的魏愁心放下木剑,一个人坐在桌前,闷不吭声吃光了面,连汤都没剩下,身子总算暖了起来。 第二天起来,昨日对练被划破的衣服多了歪七扭八的针脚。 那天之后她再也没饿过肚子,也再没有人划破过她的衣衫,即便不小心弄破,也总有人悄悄缝好。 魏愁心那时还很不喜欢闻燕行,也不喜欢十二家其他人。她一直以为自己修成一身功法,将来肯定要是和师兄行侠仗义,游歷天下,再捉住闻燕行那小子狠揍一顿出口恶气。 后来她离开太玄宗,成了家主,不知从哪天开始,她不会再讽刺闻燕行,也可以和自己曾经最讨厌的人坐下来心平气和地商议操纵天下的算计。 她脑海里反覆出现师兄离开时看着她的那个眼神,忽然很想和他说话/她好多年没和他好好说过话了,那天下山,师兄来送她,为她簪了一朵珠花,笑意盈盈祝她往后前途坦荡,心愿所成。 「此去山高水长,路途遥远,不知何时还能再见,若有人欺负我家师妹,就回来找师兄,师兄替你揍他们。」 魏愁心用力握了握师兄的手,发誓道:「等我成了魏家家主,必定倾尽全魏氏之力,护师兄一世周全!」 师兄心疼地擦去她的眼泪,低低应道:「好。」 定护师兄一世周全......定护师兄一世周全....... 好。 往日誓言浮上脑海,她一直以来像是抽离了灵魂般平静的头颅撕裂般疼痛了起来。 「师兄......师兄......」 她抖着嘴唇呢喃。 魏愁心攥紧心口,热泪滑出眼眶,珠蕊疑惑问:「家主,您这是怎么了?」 「家主?」 她愣了愣,痛到皱起的脸舒展开,思绪被汹涌的情绪短暂吞没一下,又迅速被灌了冰水似的,恢復了死一样的寂静。 「无事。」她有些茫然,不太记得刚才想了什么,仔细回忆了一下,想起自己似乎是被闻燕行那小兔崽子背叛了,怒意上涌,躲了躲脚:「一群耽溺情爱的废物!我们走!」 魏愁心气势汹汹带着魏家离去,徒留十二家其他人,对着自家失魂落魄的家主不知所措。 . 姜偃带着这一大家子,首要就是得找个地方安顿这帮魔将。 不是人人都是画姬有座城,况且这回这么一闹,画姬的王城也回不去了,干脆带着她的画中美人们搬过来跟姜偃和魔将们住。 姜偃找来找去,发现有块靠近幽冥入口的地,一座阴森森的山头,因为受死气侵蚀几乎没有修士爱往这来。 山背面是千尺悬仞,向下望去,平静如镜、幽深不见底的水面像是能浮出死尸。 姜偃喜欢山清水秀,鲜艷明亮,日照充足的地方,这里阴森森的,阳光被层层厚云挡得一丝不见,他其实不太习惯这里,可魔将看了都说好,他作为这帮人目前的头头,不好说自己喜欢那种,看起来不像他现在这种阴暗爬行的人设会喜欢的地方,只能保持着发僵的表情,点头说好。 画姬用画卷为他们在这里建了座魔宫,将整座山头隐藏在画卷之中。 姜偃自然是要住其中最大,最富丽堂皇的那座——和他棺材里碎成片的夫君一起。 道声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位重量级的寡夫,姜偃曾经修仙,混在一群奇形怪状、身强力壮的魔将之中,对比起来身量格外纤弱,不发疯的时候很安静,连唿吸都很浅,不注意都要忽略掉他这么个人。 宽大的袍子松垮地挂在单薄肩头,下巴尖瘦,眉眼头髮都很黑,只有肤色白得像快白玉,精緻美丽的面庞要是笑起来肯定明媚耀眼,可惜被挥之不散的忧郁破坏了,整个人都成了一块下着雨的乌云。 瘦弱身躯环抱着口硕大棺材,唿哧唿哧一言不发往自己寝宫去。 想到他这样单薄的身子,说不定衣服遮住的某处却是畸形地鼓起了一块丰盈弧度,道声眉头扬了下。 白狼火焰形的尾巴焦躁甩了甩:「他怎么这么瘦,那些带崽子的母狼没了公狼,也会好好把自己餵壮实,他这样......这样不会出事吧?」 「不行,我出去一趟。」 画姬也很忧虑,「年纪轻轻的小寡夫穿这么素,将来不好给孩子找新爹啊,不行,我得给他多画几身好看的新衣,以后孤儿寡夫有人照顾,想必魔君大人泉下有知,也能安心了。」 画姬被自己对魔君的衷心,和对夫人的体贴感动到,她擦了擦眼角不存在的泪,打算加紧画几身适合姜偃的衣服。 其他魔将也自行散去,大家多年没活动,自有很多事情要办。 剩下道声一人望着最高处华美的墨色宫殿,对自己自觉操心起照顾人的同僚摇摇头。 羽扇敲了敲脑袋,喃喃自语:「该寻两朵花装点一下。」 没见人家心情郁郁,衣服吃的都不重要,还不如想想怎么让人脸上多点笑脸,别再明天一睁眼,这小寡夫抱着棺材跳海去了。 剩下他们这一大家子,又没了领头羊。 . 被猜测会抱棺跳海的姜偃其实倒也没有那么抑郁。 ......还是有点抑郁。 第160页 任谁看到有人在自己面前被分尸,都好不了。 加上丹田里的聂朝栖小人吃够了金丹,补足了修復他金丹的力量,这会睡着了,闻师舟要替他打理魔宫,也没个活物可以说话,更郁闷了。 画姬说他地位尊崇,不能苦了他,他的寝殿画得格外大,床也大。 他躺在上面只觉得冷,虽然身体累得不行,却睡不着。加上聂朝栖小人吃饱喝足膨胀了些许,魔气满盈,撑得他丹田难受,真是哪哪都不舒服,看着心情自然不好了。 姜偃拿出那只从万卷城夺回来的眼睛,一手枕在脑后,支着腿仔细打量。 要是之前他肯定不敢这么看一个人的眼球,但他又很想见聂朝栖,想得不得了,抓心挠肝的想,最后竟真掏出一只盯着看出了神。 想想这个场面一定很惊悚,但这会让他一个人待着又是真难受,有人陪陪总归是好的。 他以为自己会害怕,结果竟然也没多怕。 他盯着,看着看着,忽然注意到眼球里有些小小得、的花纹。 「那是......什么?」 凝神细看,那花纹......有些,像是千梦的纹路。 「有千梦扎根在......眼睛里?」 正要细看,忽然被遮住了眼。 视线一片漆黑,姜偃僵在那里不敢动。 直到一道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姜姜,你手好冷。」 「姜姜,你一个人睡这么大的床,不害怕吗?」 「姜姜,我来陪你了。」 姜偃打了个哆嗦。 「谢谢,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找我索命来的。」 话虽如此,姜偃却抓住了聂朝栖盖在他眼上的手没松开,他发出了一声舒适地喟嘆,像是终于不再寒冷,停下了抖动,抱怨起来:「干什么不让我见你。」 对方轻声回答:「脸烧毁了,不好看的。」 姜偃顿了顿,没再坚持拿开他的手,笨拙摸索着,聂朝栖躲了下,最后还是被捧住了脸。 床上乌髮的美人轻轻抬起上身,扬起下巴,微凉的唇印在他脸上的疤痕上。 「不给看,给亲吗?给抱吗?」 对方囫囵笑了声,「给。」 他伸手挡住姜偃的脸,声音更柔了些:「但在那之前,告诉我,姜姜,你的肚子,是被谁弄大的?」 姜偃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对方仿佛被背叛了似的,压着怒意。 姜偃:? 不是? 修仙界的大家,接受能力都好强哦?相比之下他一个穿越过来的好像个老古板。 姜偃面无表情的想。 他脑子一转,忽然抽噎起来:「谁叫我夫君早死,为报夫仇,只好委身于仙尊,谁承想,竟然......夫君嫌弃我了吗?」 聂朝栖感受到掌心湿润,指腹动了动,杀气腾腾地起身。 姜偃愣了下,从床上跳起来抱住他的腰:「等会等会,我开玩笑的!你先别冲动!」 「肚子是吃撑的,真的!」 第七十九章 姜偃把自己之前金丹碎了,肚子里还装着个他残魂碎片的事大略交代了一遍,总算安抚住了聂朝栖小魔头。 这一折腾,没捂住姜偃的眼,让他看到了他烧毁的侧脸。 环在他腰上的手指紧了紧,聂朝栖立马偏过头,捏了捏他抓紧的手指,「吓到你了?」 姜偃头搁在他背上的脑袋摇了摇,不说话。 聂朝栖略一沉吟,声音里带上了笑:「那么,是心疼我了?」 姜偃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聂朝栖也不着急,就这么背着身,任由身后人把重量压在他背上,低头兴致勃勃把玩着姜偃的环在他腰上的指头。 剑修的手细细长长的,生得格外匀称,指甲修剪得干净,淡粉的颜色从饱满的甲面上晕开,沾了水渍时更是晶莹好看。 这是一双常握剑,也握针的手。 饶是姜偃对修行再不上心,身边人都在卷,他也只能被迫捲起来。 寂静间,聂朝栖感到背上的脑袋上下蹭动了下。 是个无声点头的动作,那就是认了他之前的问题。 他唿吸微微顿住,半晌,出声道:「早知道你要心疼,那我刚才就不遮你的眼,让你好好仔细看看了。」 姜偃抬起头,感觉身前的人唿吸频率变快了。 原本只是捏揉着他的手指,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攥住了他的掌心。 隔着衣服,他都能感觉到这男鬼本该阴气森森的身体,开始往外传着滚烫的热度。 姜偃想起了一些不妙的回忆,下意识往回抽了下手,没抽动。 又拽两下,没拽过他,姜偃迟疑开口:「你......」 「是这样的,」聂朝栖轻言轻语,语重心长地说,「我各片残魂尚未融合,力量没恢復,不够我长时间现身在人前,之后魔道还要仰仗姜公子主持大局,只是魔道之人多有不驯,你又是太玄宗这种魔道死对头出身,我怕他们会藉机欺负你......」 「可是他们还挺听我的话的。」姜偃不解。 至少闻师舟和画姬是站在他这边的,剩下的魔将打不过这俩,他还是稳坐老大的位置。 「他们以为你肚子里的残魂碎片是我的魔胎,因此确认了你我关系不一般,才会安安静静的,但既然你的金丹已经修復完毕,他在那折腾着你也不舒服,不如让我把那片残魂取出来,你觉得呢?」 第161页 姜偃眼睛一亮,「好啊!多谢!」 虽然有点卸磨杀驴的意思,但聂朝栖的残魂总不能一辈子待在他腹中,现在残魂的主人本人亲自出手将之取出就是最好了。 「是我该做的,不过还有一个问题,没了残魂,你要怎么跟魔将们交代,你一夜之间弄没了肚子里的魔胎的事?」 姜偃眨眨眼,忽然懵了。 聂朝栖才说魔将能认下他,让他这么个不知道打哪冒出来的修士做他们的头儿,是因为他们以为他怀了上代魔君的魔胎,一觉起来要是就这么凭空消失了,不是要出大问题? 他们会觉得他是个骗子——虽然这么说也不算错。 「那怎么办?不然先这样,不取了?」 「不必委屈你,其实我有个方法,能让你在取出残魂后,仍让他们察觉不出异样,只是你可能要遭些罪,受些苦,不知你是否愿意一试,我总要问问你的想法。」 说完,他补充道:「我会尽量轻些,不会真伤到你。」 姜偃提起的心一松,还当是什么事,他大气地说:「我信你,你既然有办法解决,放手去做就是,我耐疼得很。」 聂朝栖诡异沉默了一下:「那我就当你是同意了。」 姜偃笑着点了下头,再抬头,发现他搂着的人转过了身,不等他看清对方的脸,就被抱起放倒在床榻上,聂朝栖抬手熄灭了房间里的烛火,割断床榻纱帘的绳子,这下周围彻底伸手不见五指。 一道身躯覆了下来,把姜偃下意识伸出去抵住的手握住压在头顶。 姜偃空白了好一会,才惊觉这个场景有些熟悉。 是了是了,他怎么才想起来,这只眼睛的残魂仗着为了他变了鲛人,在幻境里都拉着他做了些什么! 仅仅是少许回忆上涌,那股潮湿灼热伴随着窒息的水汽就若隐若现地灌进了鼻腔。 他睫毛抖了抖,脸色发红转开脸,低声带着点含煳不清、说不清是怒意还是别的什么地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聂朝栖正色道:「帮你坐稳魔道之君的位置。」 ...... 第二日一早,画姬和闻师舟等人早早就来了他们新魔君的寝宫门口。 画姬是来送衣服,闻师舟是来汇报昨夜临时加筑起的防护阵法的运作情况。 没想到远远看见白狼和道声也在门口,白狼脚边有几只新鲜的野兽尸体,道声拽来了梦柯,梦柯生无可恋地拿着一朵蔫了吧唧的野花。 「我们之中就你会种花,当然要找你了。」 「我只会养千梦!那是我的食物!」 这周围别说花,草都不长几颗,只有阴气极重颜色深绿,见血封喉的不知名品种巨树,道声非要他连夜变两朵花出来,简直痴人说梦! 他最后也只能走远点,在路边薅两朵野花。 梦柯:「说来奇怪,我总觉得姜公子给我的感觉很亲切,好像在哪见过似的。」 道声摸着下巴说:「据说这位姜公子在魔君生前只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因为身份低微,所以从前就算对魔君暗生情愫也只敢暗中观望从来不敢靠近,所以我们才都没见过他,不想魔君陛下先走一步,他闷不吭声潜伏进太玄宗卧薪尝胆这么多年,只为给魔君敛尸、报仇,如此情深意重,就是我都忍不住动容了。」 白狼遗憾甩了甩头:「可惜,魔君生前并不知晓他的情谊,他要是肯早些告知心意,想必魔君也......」 也未必会拒绝他。 道声也谈了声:「魔君凶名在外,姜公子是男子,可能是觉得自己开口就会被杀吧。」 「不过也不晚,虽说斯人已逝,可这不是......还是得偿所愿了吗?」道声调笑着。 两个男子,死了也能勾搭上,还勾搭得惊天动地,举世皆知,放在见多识广的魔道也是一桩奇闻了。 「都说修士结契有天道庇护,真该叫他们正道看看,什么才是天定的缘分,」白狼说,「一方修魔还早早就死了,这都能在一起,还搞出了魔胎,说不是有几世红线缠身都没人信!」 闻师舟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胡说八道。」 梦柯仍旧满脸疑惑,自言自语:「我真觉得他有些熟悉......总不能是梦里见过吧?」 此话一处,他自己先愣了下,微微露出思索的表情,别说,还真有可能。 交谈间,门开了。 所有人看向门口,齐齐顿住。 披散着一头长髮的男子比前日更阴郁了。 之前在他肚子里还只是若隐若现的魔气,一夜之间浓得吓人。属于某位魔君的魔气把他从头笼罩到了脚,连头髮丝里都在往外飘着熟悉的威压。 看着眼前面色红润,神色却阴沉吓人的姜偃,不知谁咕嘟咽了下口水。 「姜......姜公子......你昨晚和魔君陛下的尸体睡得......还好?」 姜偃冷冷看了过来,对面噤声了。 他扶着腰,深一脚浅一脚走出来,看着一双双目光灼灼,写满求知慾的眼睛,喉咙哽了下。 面色几经变换,最终停留在羞恼上:「不许问!」 聂朝栖说有办法让人看不出他腹中魔气消失,结果他的办法就是由他手再灌些魔气进去! 现在他们是看不出他丹田处胎像不见了,可是他们做了什么,不也被瞧出来了吗? 第162页 早上醒来他想办法遮了半天都遮不住身上的魔气,聂朝栖倒是力量耗尽陷入了沉睡。 姜偃这才发现对方当时兜了那么大个圈子,敢情是在这等着他。 他低着眼,额头跳着,心说,想做那事就直说,他......又不是不许他,哪次他累了,不也只口头推拒下就顺了他的意,偏要转着弯试探他,哄骗他。 唿出口气,他勉强收拾好心情,恢復镇定。 对周围的魔将吩咐道:「现在不是放心的时候,不想成为下一个云上仙都,重蹈覆辙,我们就得早做准备。」 众人收敛笑意,互相看了看彼此。 还是道声先开口:「你想怎么做?」 姜偃接过画姬手中衣服穿上,斩钉截铁道:「先下手为强。」 「这场『除魔卫道』的过家家游戏玩了八百年了,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 顺便……重启黄泉之门,让阴阳各行其道,世间生死轮迴重回正轨。 第八十章 此时太玄宗内,早已乱成一团。 听闻聂如稷被逆徒姜偃打伤,宗门上下皆是不敢相信,可向来战无不胜,别说受伤,连点灰尘都不沾的仙尊,却又真的顶着一身血染白衣的模样回到了宗门,一回宗门便闭门不出,也不许人叨扰。 四师兄白蔹更是悽惨,只剩下一口气,全靠丹药吊着命。 宗门上下皆是惊疑不定,「那逆徒,当真这么强?」 连号称当世最强,半步飞升的聂如稷都败在他手上,此人实力得强到何种地步? 有些后入门的小弟子只知道大师兄天赋不行,修为到了一个境界之后停滞好多年,早早被断言飞升无望,也就渐渐在心里轻视起了大师兄,大师兄叛出宗门,他们也从没真对此产生多少危机感,反正有师尊在,有一干师兄师姐在,他们的废物大师兄还能反了天了不成? 仙尊亲自出手抓人,那不得是手到擒来? 结果现在他们从没想过会败的人败了,师兄师姐们面如死灰地回到宗门,导致所有人都跟着惶然起来。 小弟子们担忧地找到二师兄慕玄——眼下太玄宗的管事人,想打听到底出了何事,才会让他们昂首挺胸出门,灰头土脸回来。 慕玄面露苦涩,没正面作答,而是摇着头道:「情之一字最伤人,若为刀,伤人伤己,天下最强的功法也抵挡不住。」 师尊是,师兄也是。 唉。 小弟子们懵懵懂懂,不理解他的意思。 慕玄望向清冷寂静的峰顶,想着一言不发把自己关起来的师尊,心说师尊大概也没想到师兄会这么决绝的离开,完全不给他挽留的机会,还把他们曾经的过往全都抹黑成了有是对方心利用接近,师尊怎能不伤神。 那一身伤,哪里是师兄打的,伤在内腑,分明是师尊自己伤的自己。 大概是做久了世人眼中高高在上、不染凡尘的仙尊,师尊自己不信、也不敢承认自己对师兄有情。 找了许多藉口,又是算命又是问卜,嘴上说着自己和师兄结契乃是天命所归,好像是为了顺应天道安排,为了渡劫飞升才和师兄成亲,慕玄在一旁却看得明白,师尊以前何时在乎过这些? 长眼睛的都看得出来师兄是喜欢师尊的,师兄对他们虽然关怀入微,却不会过分亲近,只有师尊...... 慕玄想起一日早训,师尊路过,师兄大老远看见就弯起了眼睛。 等师尊落到他身边,他就趁人不注意偷偷在袖子底下够师尊的小指,眼里含笑,不住拿余光偷瞄师尊跟尊冰雕似的的脸。见师尊没抽回手由着他拉他的手指,眼底笑意更深,晃得底下的人都睁不开眼。 看着下训后,两人并排离去的背影,闻燕行更是咬着牙掰断了手里的木剑。 已经是独一份的偏爱了,偏偏这样师尊还是觉得不够,还要步步紧逼。 许是师兄给出的太轻易,对师尊又一副予取予求的样子,养得师尊贪念越重,越不知足...... 慕玄打了一个激灵。 不对不对,他怎么能这么想师尊? 他赶紧止住了这个念头。 只是有一点却不用怀疑,师兄当初肯定是爱过师尊的,才不像他嘴里说得那样全是假的,他看师尊时眼里的欢喜绝对做不得假。 他这么说,只是彻底断了念想,他不要他们了,师尊......也定是明白了这一点。 「唉,师尊煳涂啊,先把人哄到手再说啊,但凡他态度软化些,多笑笑,抱着人哄一哄,师兄那个性子,不早被他吃得死死的?」 非觉得作一作也无妨,反正师兄总会先来哄他先跟他服软认错,再由着他漫天要价地开些苛刻条件,这下好了,人作没了,开心了吧? 慕玄想到师兄当时的那个眼神,心头泛起苦水。 师兄他,真不会再回头了。他走得决绝,断得决绝,对他们,再没有一丝留恋了。 ...... 姜琤趴在白蔹房门口观察,经过一番折腾,算是保下了白蔹的命,他也松了口气。平时白蔹很照顾他,虽说是他家祖宗要人命,可他还是希望对方不要真死了。 只是白蔹醒来,看他的目光却变了。 周围其他人还是像之前一样待他好,只有白蔹,看着他的目光里多了冷意:「你对我做了什么?」 姜琤不解:「什么做了什么?」 第163页 白蔹抓住他的手腕,牙齿咬着:「不是你做了什么,我怎会把对师兄的感情,移到你身上?」 「四师兄,你在说什么?」陈月皱眉问,「什么叫把对师兄的感情移到小姜公子身上?」 白蔹嘶哑的嗓音大声道:「我虽喜欢惹恼师兄,在师尊面前抢夺关注,可我也不至于那么混帐! 当初所有人都说师兄杀了人,师兄曾故意在背地里暗害我们,师尊更是对师兄下了死手,就这我还能无动于衷,你、你们就不觉得不对吗!」 就算师兄真做下这些事,他们至少也该求下情,为师兄争取下缓刑,不至于非要当场要人性命。 怎么会,怎么会无人替他声辩两句! 白蔹想起当时自己的漠然,甚至还有些畅快,可面对姜琤时,却好似早就认识般亲切,百般回护,现在想来,当时他对姜琤的熟悉,分明是因为他模煳之中,把他和师兄这么些年的情谊都嫁接到了姜琤身上! 他简直就跟被下了蛊一样! 当时其他人也跟他一样,对多年朝夕相处的大师兄一点都不心软,如今生死里走过一遭,他隐约感觉一直被蒙上一层雾般煳里煳涂的大脑清醒了,这才惊觉不对。 就是他,如今回想起来,也觉得师尊当时太过武断残酷,可当时怎么就一点感觉都没有,一心扑在姜琤身上呢? 还有......还有原本也是大师兄和师尊拥有命定的红线,也在姜琤到来之后改了人。 种种疑点,白蔹不得不考虑一个可能。 他定定看着眼前和他大师兄长得极为相似,自称姜偃弟弟的人,逐条清算:「有人蒙蔽了天道的眼睛,遮掩了真正的天机,在那之上篡改了原有的一切,换到自己身上......」 姜琤:「我不知道!不是我干的!」 其他人迷茫看着两人,不明白白蔹在说什么,只是感觉脑袋有些痛。 慕玄停在门口,脸上浮现出一抹凝重,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走到白蔹床边,让他背过身去,在他后心处探查了一番,勐闭上了眼。 「牵丝蛊。」 只见白蔹背后心口处,有一个不太明显的红点,若不仔细看,就要被忽略过去了。 蛊已经不见了,人死一刻,气机断绝,蛊在那时死了,白蔹才能挣脱蛊的影响。 「什么是牵丝蛊?」姜琤问。 慕玄:「中蛊之人会在不知不觉中被篡改一部分记忆,与那部分记忆相关联的感情,也会相应发生变化,且难以察觉。 日久之下,人们共同记忆里的某个人会变得面目全非,你们完全记不起他最初的样子。因为所有人的记忆都被篡改,命运自然也会偏离原本的轨道,很多年前有人把这东西当情蛊使用,把爱人心中思慕的对象嫁接到自己身上,可后来,人们发现这东西有更大的用处。」 「把一个好人变成杀性极强的坏人,把一个坏人,变成佛骨圣心的好人.......」 只要记忆和情感能被修改,就能轻易操纵一个人的人生,是操控人心,将世人玩弄于鼓掌之中的可怕之物。 稍作细想,所有人都不寒而慄。 「就、就像我们对大师兄那样吗?」陈月无错道。 因为他们对师兄的感情被改到了才出现不久的姜琤身上,他们对师兄便格外冷酷无情,就能无动于衷的看着对方去死,甚至成为推对方掉落深渊的推手。 被身边至亲之人背叛,无人和他站在一边,或是在他被千夫所指之时对他伸出援手,他们的大师兄因此堕魔,叛逃师门...... 如过这一切都是有人刻意为之,自己无知无觉地被操纵着爱憎,陈月顿时如坠冰窟,冷得牙齿发抖。 「怎会如此......师兄,你怎么知道这种东西?」 慕玄沉默片刻,道:「此物最初出自十二家魏家之手,只是因为这东西用着太阴损,很早之前就被销毁个一干二净。没想到,竟然还能在我太玄宗之人的身上,发现使用痕迹。」 之后他又检查了其他弟子,发现下手之人十分巧妙,只有少数几个核心弟子,和大师兄接触较多的人身上被种了这东西。 慕玄自己身上没有,想来以师尊的实力,幕后之人也不敢动手脚。 他在脑中梳理当时的情况。 当初那件事,师尊其实早有安排。 当时因为师尊和师兄的红线断了,师尊非要装作不在乎师兄,在长老们发问时轻描淡写的答应同意换人结契,却又私下要他在师兄回来时,将师兄束缚在他寝殿内,把人关起来。 他知道,师兄发现他要换人成亲会离开,也怕他们两人之间红线断了后,他留不住师兄,师兄真会头也不回走了。 师兄秘境后又不知道跑去了哪里,迟迟不回宗门,师尊到底还是慌了,才出此下策,哪怕用些见不得人的手段,也要将师兄彻底困在宗门内,囚在他的视线范围里。 闻燕行率先发难怀疑师兄杀了木傀宗满门,师尊顺水推舟,起了彻底断了师兄再踏出宗门可能的念头,要逼师兄认罪,从此只能求他庇护,中了牵丝蛊的人随声附和,没人替师兄说一句话...... 这是真要把师兄逼入死路啊! 如今细想,慕玄喉咙发紧。他意识到动手之人,不只是经常往来太玄宗之人,还相当了解师尊和他们的脾性,可以说是对他们瞭若指掌。 第164页 又下得了牵丝蛊,又对他们这么熟悉...... 几道身影出现在脑海里,这会连他自己都觉得浑身发凉,直冒冷汗。 「下手之人......在十二家之中。」 姜琤咬牙瞪着白蔹:「我就说与我无关!」 他哪里用得着做这么大的局。 平白无故冤枉了人,白蔹被他瞪得心虚,只能装作虚弱倒在床上哎呦哼唧起来。 他哪知道那么多,直接看来,只有姜琤是既得利益者,他就理所当然以为是姜琤干的。 明白他在想什么,慕玄却道:「姜琤只是刚好出现,被用来顺水推舟做了个局,不是他,那时也会有其他人出现成为他这个角色,对方真正的目标,是大师兄。」 「有人选中了大师兄,想逼他入魔。」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心中沉重。 「为何?」 「不知,但此事我们必须尽快通知师兄。」 姜琤:「我去我去!我去通知陛——哥哥!」 ...... 姜偃在魔宫里和魔将们商量对付十二家的战术,有人来报,说万卷城城主封不言求见。 他有点意外,不过考虑到对方不是直接杀过来,而是老老实实通报说要见他,有话告知,姜偃思虑片刻,还是决定会一会封不言。 封不言也确实不是来杀他的。 他只身来到他面前,是为了给他看一样东西,一粒早已破了壳的种子。 姜偃看到那枚种子的壳子,就认出,那是千梦的种子。 封不言:「我义父当初藏下了这一枚种子,按照他和魔君陛下的约定,在魔君死后,将种子种在了他的尸首之中,以他残存的血肉和灵魂作为养料,供养出千株梦境,分散在世间各处。」 「你既然得到了他的尸首,可曾梦到过什么,比如,那个一直在等你的人?」 姜偃勐地一颤,想到了之前观察魔头眼睛时,在里面看到的微小的枝叶纹路。 嗓子发干,「什么意思?」 「我也不懂,魔君说他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个待他很好的人一直陪在他身边,他左等右等也没等到人,就想让这个梦做得再长一些,再远一些,就让我义父在十二家商议中,提议在他死后将他的尸首分割数千块。」 姜偃震惊抬头,「他自己提的?!!」 「没错,」封不言摸着那枚只剩下一层外壳的种子,「他说他活不久了,恐怕等不到想要等的人,但他不甘心,就和义父谋划了一计。」 「在他死后,把扎根着千梦的尸身碎片散落在世间各处,只要某个时刻那个人从他其中一个碎片身旁走过,就会被拖进他的梦里。我不太清楚是什么样的梦,但既是千梦所制造的梦境,又是以他的血肉养起来的,想必......多半是一场场情梦吧。」 「我见你对那位魔君情深意重,就想来问问......你收敛那位的尸身碎片时,可曾做过与他相遇的梦。」 「他以身为法,在这世间布下了天罗地网,去捉一个人,」封不言轻声问,「那个落入网中之人,是你吗?」 第八十一章 姜偃张了张嘴,心中震动,一时发不出声音来。 封不言倒是平静多了,仿佛自己说得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真相,他以一种寻常口吻告诉姜偃:「如你所想,你被算计了。」 在魔头布下这局的那一刻开始,这个世界对姜偃来说遍地是坑,情况堪比扫雷。 这么说来,连太玄宗也封着一片碎片,就算姜偃待在太玄宗不出门,也在离他这么近的地方,那他就迟早有一天要被罩进聂朝栖的网里,无非时间早晚罢了。 姜偃也确如设局人所想,就这么一无所觉,欢欢喜喜地一脚踩了进去。 这一世,他不像聂朝栖梦里那样一直陪伴在他身边,他晚来了三百年,他来时他已死,按理说两人是遇不上了,可竟硬是被聂朝栖靠着这种邪魔外道的办法,强行把他们之间的缘分给续上了。 还是用得这么惨痛的手段,让知道真相的姜偃心疼得连句重话都不捨得说,只能咬牙认了栽。 于是命运轮转,他开始陷入一次次的梦境,不停和他一片片神魂碎片度过一段段时光。 姜偃一直以为自己是假借名分上门骗人钱财家产的那个,殊不知他自己才是被人骗身骗心的那个。 想清楚其中种种,姜偃拍了下大腿,唉,这就是骗人者人恆骗之吗?偏偏他又生不出多少不悦不愿的心思。 「他真是......疯了。」良久,他喉头髮紧地说。 他伸手接过封不言手里的种子壳,一拿到手里就倍感亲切。 能不亲切吗?在梦里,这玩意是他本体。 「我真不知道说他什么好了。」他就不怕他知道了被吓跑么? 「怎么有人......怎么有人这样啊......」他语无伦次地道。 封不言:「我来就是想告诉你,那位魔君心里早就有人了,要是他不惜代价设套要抓的那人真是你,倒无所谓,要那人不是你,你趁早断了念想吧。」 「所以,是你吗?」 姜偃迟疑着说:「大概,是我吧。」 封不言点点头:「那好。」 他起身作势要离开,被姜偃叫住:「你来就是为了确认这事?」 「这是我义父的遗愿,他没法亲眼看见,我代他来完成。」 第165页 他义父?封绪流? 看着当年那个狼似的小孩变成现在这副样子,姜偃忍不住问:「你的眼睛是怎么伤的?封绪流他......」 他这个稔熟的语气,再次让封不言转回身,碰了碰遮眼的白布。 「当年仙都之战后,我义父受那位魔君所託培育千梦,只是千梦原本是长在黄泉边缘的花,要将种子种在魔君身上,需要黄泉土壤唤醒。义父只身前往黄泉,那附近周围死气太重,他的身体支撑不住,我的眼睛,是在去救他的时候瞎的,从黄泉回来后不久,义父就病逝了。」 姜偃心下愧疚:「原来是这样......抱歉。」 他代聂朝栖道歉。 封不言摇头:「不必,这本来也是义父要完成的心愿。归根结底是十二家造的孽,义父拒绝不了家族里父母长辈一片爱护之心,不得不违背本心,跟随十二家成为杀死聂二公子的加害者之一,他是自己想做些什么弥补聂二公子,事情是他自己要做的,他想让自己好过些,与你们无关。」 他将魔君的称唿换成了聂二公子,算是当着姜偃的面,揭穿了一件被尘封的往事。 见姜偃没有太过惊讶,心知他了解这段秘辛,他才继续道:「要是当初封家长辈肯重视义父的意愿,不强逼他参与屠魔飞升的计划,他也不会在最后这几年这么痛苦,至少能快活得过上几年。」 至于他因此和封家闹翻的事,那就不必再多说了。 反正封不言不会怪他义父性子软弱,他义父生性温和多情,要不是封家的期望山一样压在他身上,他虽然身体孱弱,却也不至于死得这么早。总之,在封不言看来全都是封家的错。 人总是无条件偏护自己在意的人的。 封家的期望要是封绪流成才,能带领封家倒还好,偏偏是期望他身体健康,长命百岁——这样阎王在世也做不到的事。 义父一直很自责,觉得错在他,可命长命短这种事,他要怎么做才能不负家里人的期望?他早就要被压垮了。 「他要是知道二公子心愿能成,想必黄泉之下也是会高兴的。」封不言微微低下头,语气里含着数不清的纷乱情绪。 「我只可惜,你要是早点出现就好了。」他轻轻道。 封不言知晓的只有姜偃编造出的那段故事,以为姜偃早在云上仙都时期就在他们周围,只是不敢光明正大走到聂朝栖面前。 要是姜偃不要那么胆小,早点跑到聂二公子面前把心意说清,义父那时说不定会倾力帮他们逃跑,活着就能弥补自己伙同十二家犯下的罪,解了心结,兴许能多活几年。 姜偃只能讪讪摸脸。 封不言唿出口气,不再纠结这事,「你要小心,他们下一个目标是你,十二家之中,恐怕有人还不死心妄想飞升,若你需要,万卷城,可助你一臂之力。」 封不言和十二家不是一伙的,他和魔道也不算是同伙,他最在乎的唯有封续流,虽然之前就猜出了十二家要干什么,却也无所谓他们怎么折腾。但姜偃不同,他们要推上断头台的,是死去魔君的未亡人,那他高低得管一管了。 经歷了这么多事情,姜偃也大概猜到了十二家要做什么。 他起身,走到封不言面前,诚恳道:「多谢。」 ...... 封不言走后,姜偃又开始着手加紧营救出被困在各处的魔将。 心知他们这边正面对上十二家所有人胜算不大,就想着逐个击破,主打的就是快准狠,捞了人就跑,再趁着十二家注意力在这边,自己带着闻师舟去其他几处偷家,把薛雾酒的另几块碎片给偷了回来。 剩下的,就是散落在山河之中的数千块小碎片。 想把薛雾酒拼起来,可是个大工程,谁叫他当初被碎得太狠? 那些零零散散的小碎片,远比被封印在三宗五城之中的要难找多了。可再难找姜偃也要去找,顺便还得抽时间去把各地漂泊的幽魂收进判官诀里, 近日,他能感觉自己的力量在增强。 这么日夜不休地四处奔波着,憔悴得让脑海里的邪魔忍不住劝说:「姜偃,你别管我了。」 邪魔的力量也在恢復,时不时就要睡上一阵子,醒来再看姜偃,还在山沟沟里。 彼时姜偃打着油纸伞,一个懂法术的修士,愣是吭哧吭哧狼狈地爬山,聚精会神搜寻着:「哎,你别打扰我,我感觉就在这附近。」 他穿过群山,穿过溪流,用两条腿丈量着这片望不到尽头的土地,只为把一个早已碎成无数块的人重新拼凑起来。 在无人的荒野里举起一块晶莹的碎捧到怀里,喜悦道:「找到了!」 再陪他度过一场场甜梦,填补他当年的全部遗憾。 聂朝栖当初设下的所有陷阱,如今姜偃一一跳进去,踩了个遍。 邪魔低落呢喃:「姜偃......」 彼时姜偃刚从梦中醒来,他枕着手臂,躺在树枝上躲雨,懒懒拖长着嗓音:「夫君好绝情,不想我管你想让谁管你?难不成是成日里见我这张脸,厌烦了?」 邪魔哽咽:「不是,我、你......姜偃,我怕......」 「莫怕,我在呢。」姜偃喃喃着又睡着了。 随着判官诀上的名字越来越多,姜偃脑海深处一些朦胧的记忆也越来越清晰。 是他在幽冥深处扎根的记忆,没什么奇特的,一朵花的日常无聊死了,就这么不知道过了多少年,他实在耐不住孤寂,想让家里热闹起来,才踏上了人间的土地。 第166页 醒来重新背上棺材,在接下来的的日子里,他靠着双脚,翻过七百一十二座山峰,淌过一千一百条河,将魔头薛雾酒残破的尸身拼拼凑凑,最终走到了一处角堇盛放的山谷,终于停下脚步。 随着尸身越来越完整,能跟他说话的残魂越来越少,一个接一个陷入沉睡。 姜偃把棺材放下来,靠着棺材眯了一宿,醒来伸个懒腰,看了看四周,觉得这地方当真不错。 日光明媚,到处都是小花,真漂亮。 「就这吧。」 开棺,魔头小聂的尸身静静躺在里面,俯身在他嘴角落下一吻,不舍地合上棺材板。 他在角堇烂漫的花丛刻下一碑。 上书:亡夫薛雾酒,吾一生所爱——姜偃留。 他在碑前枯坐一夜,第二日起身,拍了拍刻着歪七扭八丑字的石碑:「你就在此处睡着吧,我要去找他们清算旧帐了。」 ...... 他走后不久。 石碑旁出现一道身影。 男子抚摸着石碑上的刻痕,眉头扬了扬:「竟有人会为我敛尸?」 他可是知道的,想要收敛他的全部尸身有多不容易,这相当于要与全天下为敌,世间竟有人会为他做到这种地步?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魂魄和肉身正在慢慢修復。 「姜偃......」他念着墓碑上的名字,光是念着这两个字,心口处就忍不住发紧,像是被什么东西塞满了。 脑海中有什么唿之欲出,却怎么也想不出来。 他感觉自己睡了很久,做了很长的梦,梦醒之后,却记不太清自己梦见了什么。 估摸着不是什么重要的梦。 他没太放在心上,而是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自己的墓碑。 饶是薛雾酒记忆里,从不曾记得有这么个人,摸着碑上深深浅浅的刻痕,心中也不由为之颤抖。 「看来我得尽快恢復好力量,去会会.....」名字在舌尖转了一圈,他低低笑起来,「会会我这小寡夫。」 ...... 谁都没想到魔道会率先发难。 因为魔道接二连三的偷袭,刑宗掌门祁均尧昭告天下要抓如今得魔道之主姜偃受刑,却不想对方施施然出现在他面前,更不想站在祁均尧身后最近的万卷城弟子之中,有人反手就是一刀,对着他的后心扎了进去。紧跟着掏腹,捏碎丹田一条龙。 姜偃打开判官诀,第一时间将祁均尧的名字收记在上面,人们骇然发现,前脚被己方偷袭死去的刑宗掌门,后脚就又出现在姜偃身侧,并且还在对方的驱使之下,攻向了刑宗之人。 所杀之人,全都出现在了他的判官诀上,又立马化为不死的亡魂转头成为攻杀正道的利器。 魔道之人紧随其后,一一现身,混乱自此而始。 「姜偃,你这是逆天而行,你这么做,绝对不会有好报的!!」正道修士们四处窜逃,指着他的鼻子怒骂。 彼时姜偃一身邪气四溢,满身从聂朝栖身上吸收过来的诅咒刺青,笑出了声。 「何为天?何为逆天?」 他缓缓收敛笑意,伸手隔空掐住那人的脖子扭断,轻描淡写地丢到一旁。 「谁赢谁是天,逆我心者,就是逆天。」 第八十二章 「你......你不得好死!有本事你别跑,等十二家来人——」不用姜偃动手,杀过祁均尧的刀再次从对方胸前穿过,一刀毙命,绝不拖泥带水。 那人倒下,露出身后面无表情如杀神般的木寒。 姜偃:「谁跟你说我要跑的?今日我就在这里,恭候十二家大驾,我倒想看看谁敢来,敢来,我必叫他们有来无回。」 他这般无所畏惧,誓要不管不顾发疯到底的态度,令所有人心下一寒。 问题是,眼下谁能说得准十二家来了,便能杀得了他? 是活人,就有一死,生时与他为敌,死后却全都要跪在他脚边,对他俯首称臣,供他驱使,怎么打? 众目睽睽之下,木寒遥遥对新出世的魔头拱手,道:「师尊。」 杀红了眼的魔头颔首:「嗯。」 简短一个招唿,周围一阵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连事前完全不晓得这段的魔将都忍不住频频在两人之间徘徊。 「看那小子之前的站位,应该是万卷城颇受重视的弟子,他竟然......竟然是我们的人?」魔将兴奋得摩拳擦掌。 再看姜偃这位新魔君,顿时心里多了份敬畏。 此次万卷城只派了木寒带着些弟子过来,封不言暗中倒戈,不愿真的站在刑宗这边对付姜偃,便没亲自前来,姜偃又叫他暂时不用出手,他也就只派了木寒等人过来。 一直觉得自家木师弟是个心善的老好人的巩卓,这时傻眼好半天了,木寒回头对他微微一笑:「师兄,怎么了吗?」 上次在万卷城的事,缉拿队的人被他几句话忽悠了过去。因为木寒一直以来身份伪装得太好,就算他带了姜偃进城,之后又牵连出一串事情,最后大家也以为他是被利用欺骗的那个,纷纷跑过来安慰他。 木寒魔道奸细的身份没暴露,就继续蛰伏起来,才有这次机会,成功让他在关键时候,从背后给刑宗掌门送上最快准狠的一刀。 只是这么一出手,他的身份自然就藏不下去了,干脆也加入了战场。 万卷城一干师兄弟姐妹全被他吓得不轻,见他看他们,惊得像一群鹌鹑挤在一起抱团取暖。 第167页 巩卓更是想起之前自己生出暗害木寒念头的那事,顿时觉得小命不保。 谁能想到看起来没有任何身份背景,最好欺负的一个人,竟然会是魔道的人!还将他们骗得团团转! 现在想来,之前哪里是木寒师弟以德报怨,心地善良,分明、分明全都是为了骗取他们信任的苦肉计啊! 「我就说,怎么有人刻苦学习到了要拼命的程度?」周围弟子均是一副死了全家的崩溃表情。 合着人家是真来拼命的! 他们的领头人带头叛变了,剩下他们这帮弟子可如何是好啊!! 木寒心中嘆息,其实他在万卷城过得还不错,只是立场不同,他註定要追随师尊,不能真和他们以同门相处下去了,心中萦绕淡淡愁绪,面上他却带着微凉的冷意道:「诸位师兄师姐,师弟师妹,若肯束手就擒,我可饶诸位一条生路。」 周围被他杀死的尸体摇晃着站了起来。 「倘若诸位执意要与我魔道为敌,我虽只有一人,但要取各位性命,却也是,易如反掌。」 他擦掉眉边的血:「死尸不是练傀儡的好材料,活人才是,不过眼下将就用用,倒也无妨。」 一个穿着刑宗服饰的弟子嘶吼着扑了过去,巩卓双腿发抖跌坐在地上,那名死去的弟子并未管他,而是和他背后其他打算偷袭的刑宗弟子缠斗了起来。 万卷城学子瑟瑟发抖挤在一起,丢掉手中的武器:「师弟,你、你知道的,我们都是搞学问的,从来不爱这些打打杀杀的。」 他们家老大叛变了,剩下他们能怎么办?!学城弟子努力做出清澈单纯的表情。 木寒无声笑了下,握着刀从他们身旁走。 姜偃就像他说的那样,纵使十二家来人他也半步未退。 魏愁心率先赶到,只是和她同来的人,却不是全部都站在她这边。 起码太玄宗的人,看起来就有意相劝,不想一上来就弄得两败俱伤,闻燕行阴沉沉盯着姜偃,对太玄宗之人的劝阻置若罔闻,只顾阴沉地自言自语:「他竟然真的能为了那魔头做到这种地步,师兄啊师兄......」 虽未入魔,魔怔的样子却不比入魔更好。 反倒是此前出手最为狠辣的宋符卿沉默了许多,看着这个为了别人走到这种地步的姜偃,眼底浮现出迷茫,像是对眼前的发展感到无措。 封家这次干脆就没来,祁家是为祁均尧之死才会出现在这里,聂家则一向是魏家的拥趸。 魏愁心看着在场各怀心思的众人,忽然醒悟。三百年过去,十二家早已不是当年齐心飞升的同谋,如今,他们早已各自离心,只有她,还坚守着初心。 魏愁心忽然大笑起来,周身气势不断攀升,「一群凡夫俗子,我当年也是眼瞎,竟会选你们这帮庸人合谋。」 她像是忽然变了个人,实力也增长到了一个可怕的地步。 其他人还不明白髮生了什么,姜偃看着她,缓缓道出眼前这具躯壳里所附之人的真名:「原来是你,魏凝。」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不敢置信地看着魏愁心,或者说魏凝。 「魏夫人?她不是三百年前就死了?」 顶着魏愁心壳子的魏凝浅笑道:「死?我还没飞升成仙,怎么可能就那么轻易死了?」 「我也没想到阿栖会这么脆弱,竟然崩溃得那般快,原本按照计划,他还该再坚持几年,再多造些孽,除掉他的功德才够飞升,可惜,那时再不动手,他自己都要把自己折腾死了,我也只好先杀了他试一试,结果还是失败了。」 「好在我早有预料,早做准备,留下神魂重新甦醒在这小丫头身上,这一次,我定会成功。」魏凝满意地看着姜偃这一身诅咒之气。 「母亲。」身受重伤的聂如稷脸色惨澹地出现,拦在她身前,视线触及满身刺青的姜偃时,像是被烫到般移开。 魏凝将他的动作收入眼中,淡漠道:「真没想到,三百年过去,我一手缔造出的神话,我最骄傲的儿子,竟然也沦落成了为情所扰的废物,我很失望,阿稷。」 聂如稷仍然没多少表情,「抱歉。」 道歉也听不出多少歉意。 聂如稷生来没有心,不通情爱,不懂如何爱人,更不懂爱世人,他本来......便如此,说着抱歉,却实在不懂得歉意为何,心中始终没有波澜。 他本不是个做世人眼中神仙的料子,他连人都不太像,要是一早魏凝把他照着魔头的样子培养,他兴许做得比聂朝栖好得多。聂朝栖会为那些事痛苦,最终承受不住,被逼疯,他却不会。 他是天生的魔。 早先他学着聂朝栖的一言一行,扮演符合世人眼中期待的仙人,后来聂朝栖死了,他亲手杀了自己的弟弟,从此再没人给他模仿,后来魏凝也死了,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直到姜偃出现,扰了他的心。 可惜,他还没学会珍惜爱人这一课,就已经失去了他。 聂如稷内伤没好,这几日一个人待在他的寝殿内,反覆復盘着他与自己弟子间的种种,第一次在茫然中感受到了彻骨心痛,身体愈发变差,强撑着出现在这里,只为了来跟魏凝说一句话。 他低头道:「姜偃不够格,你杀了他也不能飞升,真正适合成魔的人是我。你别动他,我来做你飞升的踏脚石。」 第168页 他转头,对姜偃伸出手,神色漠然,完全不像是要为他去死,只像往常那样语气淡淡地说:「阿偃,过来,我可以把你身上的诅咒转到我身上来。」 姜偃实在搞不懂他,他好像从来没搞懂过聂如稷的脑迴路。 「我不需要你替我去死,」他一字一句道,「要是你替我死了,我岂不是要记你一辈子?」 聂如稷正想说什么,却听姜偃说:「我不要欠你的命,我不会死在魏凝手里,魏凝,也休想飞升!」 聂如稷张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可姜偃已经不想听了。 他看向魏凝,而魏凝也看向了他,彼此眼中都是不死不休的杀意。 魏凝要成仙,而他绝不可能让她成仙。她算计这么多,踏着这么多人的命,把聂朝栖推上众矢之的,紧接着又是姜偃,若她这样都能成仙,这世间还有什么道理可言? 姜偃的判官诀翻动,魏凝手中长绸同时飞出。 随着两人同时出手,魔将也手段狠辣地向修士们袭去,混战再次开始。同样的十二家修士,同样的魔道之人,仿佛当年云上仙都景象的再现。 只是这次,加入到魔道去对付修士的人之中,还有十二家的自己人。 魏凝虽然实力强悍,到底不如当年,她低估了姜偃的实力,也不知道姜偃的真实身份与冥府挂钩。 两人打得昏天黑地,最终魏凝还是败下阵来。 姜偃站在这里,彻夜未眠整整和以魏家为首的修士打了七日,直到无人再敢上前一步,目光所过之处,就是条狗也得夹着尾巴跑走。 他踩在被无数修士的血浸透了的土地上,桀骜如魔将也俯首要避让,不敢直视他身上锋芒。 姜偃曾是太玄宗弟子里最平庸的那个,心慈手软,连个兔子都不敢杀,却被诬陷灭人满门。 如今他率领魔道血染刑宗,以正道之血重铸王座,助他重回幽冥之主的位置,心中却没有一丝波动。 「正道非道,邪魔非魔,我不求登仙,不求长生,」他有些疲倦,嘴里呢喃着不知说与谁人听,「只愿爱人两心相知,亲友平安,世道太平。」 本以为只是寻常人的普通心愿,结果竟比修仙还要困难。 走至路途尽头,云层搅动,天象大变,身上的刺青有些蜇人。 姜偃似有所觉,仰起头,一道朱红大门隐隐浮现在眼前。 轮迴路出现,判官诀上等了不知道岁月的亡魂纷纷躁动起来。 眼前一阵恍惚,再抬眼时,他发现自己周围的环境变了,他站在一座桥的一头,这桥他眼熟得很。 不就是他穿越前和最强boss决战的地? 他这是......又穿回来了? 姜偃有些迷茫。 「轮迴路修好了?」他任务完成了? 听到声音,垂首坐在桥另一边的身影抬起头。 那一瞬间,两人像是穿过了时空对上了目光。那人好像才看到姜偃,空茫的眼睛里渐渐有了神彩。 对方的面容,也随着这一动作露了出来。 姜偃呆立当场,那人......竟是他自己。 第八十三章 四目相对,各种记忆纷至沓来。 有他拿到判官诀时看到的红衣厉鬼火烧鬼门关景象,有他梦里以一朵花的形态在幽冥度过的漫长岁月,有聂朝栖跟他说过的梦......最后,当他的视线再次落回到boss身上的时候,对方头顶顶着的【???】变成了文字。 【统御幽冥之君王(冥府大君)】 【註:生于幽冥,长于幽冥,其真身为一朵夜合,少时孤身游歷人世,时值天下动盪,民不聊生,其人常出没于乱葬岗,世人称其为『敛骨人』......后遇魔头,结伴而行,通晓情爱......遂堪破天机,以身合道,全此世最后所失秩序,此间风起云涌,终成定局。 ......痛失所爱,烧鬼门,砸冥府,毁天道,诸法崩逝,致使人间生死大乱,始作俑者坠落幽冥,黄泉之国与人间之路封闭,死者不入轮迴,夜合君于人间甦醒,受困于人世,于此地遥望幽冥,不知岁月...... 无计可施,分半魂化人入世,以寻破局之法。】 【玩家·姜偃(冥君1/2)已接取史诗级任务[如日新生](完成度99%)】 姜偃眨着眼睛,感觉自己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 进度怎么到的99?剩下那百分之一要怎么办?他现在要去跟boss打一架吗?对着他自己这张脸,他有点下不去手。 还有一言不合就把这个世界折腾这样,貌似被封印进了幽冥的小聂魔头,这人把路锁死,把面前这位阎王赶出家门,不让人回家,还让人家见不着对象,仔细一想...... 「有点惨啊......」姜偃嘀咕着,更不忍心动手了。 转念一想,阎王陛下好像被小聂单方面宣布离婚了,难怪一直蹲守在这里,怨气这么大。 「不对,现在应该算是冷静期?」姜偃迷茫摸脸。 只是这事,又不能全怪聂朝栖。 或许这也是阎王没发脾气,而是老老实实坐在这里等着的原因。 心绪纷杂之时,对面的阎王伸出手指了下他,又指了下上方。 姜偃的史诗任务刷新了。 【修补受损天道之法,帮助夜合君和封印在幽冥地底的薛雾酒见面】 看到最新的任务提示,姜偃似乎明白了什么。 第169页 他低下头,看到自己身上竟萦绕着淡淡金光。 按照法则,为了重启鬼门关,送亡魂往生,他也到了该去以自身化为轮迴道一部分的时候了。 世事轮转,歷史就是个圈,他本就是夜合君的一部分,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能让一切回归正途的人,都只有他。 这是他的道。 他为成道而生。 无论何时,他都愿以身成就轮迴。 顿悟的瞬间,法则自天外降临,姜偃身上金光暴涨。 同一时间,刑宗内的魏凝等人也亲眼看到了那到沖天而起的刺目金光,判官诀上飞出无数繁星般的流光,盘旋着捲起烈风。 趴在地上苟延残喘的魏凝不敢相信地望着那道身影。 「不可能,姜偃他竟——」 他竟要飞升了! 她噗地吐出一口血,「不,为什么,我不明白,我不明白......」 她机关算尽,到头来,却是一个废物最先触摸到了天道,眼下飞升与否,竟只在那人一念之间! 她勐地呕出一口血,到死都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而姜偃却在最后的关头迟疑了,不是他又不愿献身天道了,只是...... 他现在同时身处于两个时空之中,能同时沟通百年前的世界和百年后的世界。 他已拥有修復轮迴的力量,可一旦他重启通往幽冥之路,他自己姑且不论,眼前的阎王恐怕会随着太阳升起而消亡。 他早已成了轮迴的一部分了。 大概是明白他在犹豫什么,那朵一直沉默寡言的夜合轻轻开口:「动手吧,为我开启通往幽冥的路。」 「我很久没见过太阳了,也很久没见过他了。」他起身,一步一步踏足桥上。 姜偃一下明白了他的未尽之意。 只要还能再见到想见的人,哪怕只有短短一面,于他而言,于这两人而言,也已足够。 「我明白了。」姜偃郑重颔首。 他轻轻闭上眼睛。 大地动摇,两个世界封闭已久的朱红大门同时缓缓开启。 百年后的世界里,正和小鬼厮杀的玩家发现自己面前一身怨气的小鬼忽然停止不动了。 玩家惊奇地围绕着小鬼打转:「卡bug了?」 疑惑之时,天边一道晨光穿破晦暗的天幕。 阳光洒落大地的瞬间,无数小鬼的身上窜起了火焰,乌黑浑浊的怨气烧净,露出之下一个个纯净的亡魂,他们面容安详宁静地合上眼,在逆风纷飞的星火中化为一道道流光飞向同一处。 整片瀰漫着怨气的黑暗大陆上,萤火燎原,眨眼烧尽了荒野。 夜合君注视着脚下的裂缝,像是穿过万尺深渊和酿成大错被封印地底的魔头对视。 幽冥之下,薛雾酒被一束刺眼的光唤醒。 累世的罪业在光中溶解,他仿佛知晓了什么般,张开了双臂。 夜合毫不犹豫纵身一跃,燃烧着坠入他的怀抱,拥抱着一同坠向更深处,身后紧随着着万千星辰一同沖入深不见底的地下,宛如群星之翼。 连同姜偃身上的刺青,竟也一同跟着燃烧了起来,露出原本肤色,灰烬跟着扎进了深渊。 姜偃跌坐在裂缝边缘,扶着摇晃的地面,睁着被风颳得酸涩的双眼向里张望,两个紧紧相拥的身影彻底坠入深渊,连同所有往事,诅咒,罪孽。 视线的最后,他隐约透过燃烧的火苗看见了红衣厉鬼满足的笑意,他抬起手掌,盖在怀中之人的脑袋上,用力按在自己胸口。 眨眼之间,地缝闭合,那两道身影彻底消失不见。 初生的日光带着清冷的温度洒落在姜偃身上。 风波已定,海晏河清。 【全服公告:恭喜玩家·姜偃完成史诗任务[如日新生]】 【歷史已被改写,新的篇章即将开启,人鬼共存的时代自此正式迎来终结,红尘种种皆是道,世间万法向您打开】 【恭喜全体玩家,从现在开始,您将正式踏上登仙之路,万法时代,即将来临】 【资料已更新,文本已更新】 【恭喜玩家·姜偃获得传奇称号[第一位登仙者][仙途开启者][与魔结缘][冥府之主]】 【任务奖励[婚书·天命姻缘](可选一人缔结婚书,从此两心相许,沧海桑田,不变不移)已收入,请及时查收】 心念一动,手中多了一纸红笺。 「阿......偃......」一道熟悉的声音虚弱地出现在身后。 聂如稷站在身后不远处望着他。 正要回头看去,一只白皙如玉的手掌伸到他面前。 细风卷乌髮,勾过他的脸,轻轻撩动他的心弦。 「婚......书,」那人含笑念出他手中红笺上的字迹,「姜姜,是给我准备的吗?」 第八十四章 聂朝栖会復活捲土重来,姜偃早有预料,只是真见到对方完整出现在眼前,他还是呆立当场。 他成了仙身,能分出眼前的人和以往所见残魂的不同。 短短一会发生了太多事情,他的脑子里装了太多东西,一会是自己成了仙,一会是焕然一新的游戏世界,一会又是聂朝栖,人还有些呆滞。 见他呆呆望着他,聂朝栖眼中闪过笑意,把手又往前伸了伸。他都要了,姜偃下意识就想递出去,他还没意识到手里的是个多重要的东西,惯性要给出去。 第170页 恰在此时,聂如稷又在背后喊了他一声。 多年的习惯,让他下意识听从,于是在婚书要交道聂朝栖手上时,又本能抽了回来。 然后他就眼看着笑如春风的魔头当场变脸,他快速捏住婚书的另一端,缓缓抬眼望向聂如稷。 这对兄弟时隔数百年,再次正式地面对面,只是中间还夹着个姜偃。 聂朝栖看着虚弱的聂如稷勾起一抹讽刺恶劣的笑容:「兄长,从小你就占去了一切,身份、地位、名誉,父母亲人的疼爱,你是被所有人围绕的天之骄子,我就是被锁在院子里任打任骂的一条狗。」 「为了成就你,我做尽了遭人唾骂的事,连死都是为了助你登天。」聂朝栖越说神情越控制不住地狰狞起来,五官全都扭曲着,破坏了原本的俊逸。 「现在,连唯一在乎我的人你都要抢走吗?聂如稷,你怎么不去做这个要被杀的魔,你才是该死的那个!」 姜偃很少见到这种模样的他,他见过他天真懵懂的少年模样,见过他沉默寡言的青年模样,见过他阴晴不定的魔头模样,却没见过他何时这般愤慨恼怒。 像是被磋磨得多了,初见时的一身清冷的仙气被磨得干干净净,只剩满心要将人统统毒死的阴暗怨怼。 聂朝栖是不会报復人的,他曾几何时只知道默默接受魏凝给他安排好的一切,被这只手推着走,没有人教他是非对错,魏凝不会告诉他,那些杀上仙都的人也不会,他不明白自己在为什么痛苦,不知道这一切都是谁的错,也不知道该怎么改变。 直到在云上仙都惨死,心里都只有解脱。 可如今他又回来了,他忽然发现原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有人一直在默默关注着他,原来有人会因为他的死无比伤情,有人会那么拼尽全力,赌上一切希望他不要死,希望他活过来。 唯一一个,不选择光风霁月的聂如稷,而是选择了他这个骯脏丑陋的魔头的人。 他满心欢喜赶来,却看到了聂如稷在此,还殷殷切切地唤着他的小寡夫的名字? 直到此时,他才后知后觉爆发出一阵怨恨委屈。 有对魏凝的,有对聂如稷的,还有......对那眼神闪烁望着他的小寡夫的。 难不成这也是为了戏耍欺骗他,做下的一局新棋? 又要将他拉起,再将他推入悬崖,看他崩溃发疯才觉得爽快? 聂朝栖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不好看,他也不想以这样丑陋的面容出现在的这个叫姜偃的人面前,他虽然不知道对方喜欢自己什么,却知道世人喜欢的模样是什么。 总之不会是他这样庸俗,恶毒,毫无风度地对人破口大骂的样子。 他不想这样。 可他实在难以遏制心中惶恐愤怒。 如此他又在聂如稷的衬托下,变成了不值一文的破烂东西。 捏着婚书的手越来越紧,险些要将这脆弱的纸张扯破,他却紧紧攥着不肯松手,就像抓住最后的希望,仿佛一旦松手姜偃就会立马把它小心奉给聂如稷,再连人一起欢欢喜喜地投奔聂如稷的怀抱。 他也不敢看姜偃的脸,怕看见对方对他失望幻灭的嫌弃表情。 聂如稷有些沉默地垂下了头,这许多年,第一次在自己弟弟憎恶的目光里,感到了一丝歉疚,「朝栖,不管怎么说,你我之间的恩怨不关阿偃的事,他现下已是仙身,许是不能在此世久留,不日就要踏破虚空飞升上界,而你是魔,你二人之间......」 断没有可能在一起。 「你不要拖累他。」 聂朝栖尝到了口中血腥,他紧咬着牙,邪气四溢:「拖累?好一个拖累。我身为魔不能和他在一起,倒是你聂如稷有机会修炼飞升追随他去上界是吧?」 聂如稷抿抿唇,并未作答。沉默的态度却像是一种默认。 聂朝栖眼中之色愈加阴狠,他忽而大笑,一字一字都沾着恶意:「若我偏要强求仙人在侧,你们又能拿我如何?我就不放手,他要飞升,我就撕烂他的道,砸了他的天,拖他永生永世在人世沉沦,怎么,你们要再屠我一次吗?也不看看你还能不能做得到!」 聂朝栖缓缓低头,想看那才得了仙身干干净净的仙人是何表情? 厌恶他?惧怕他?恨不得躲得他这脏东西远远的? 不待他看清对方神情,一只手覆盖在他青筋暴起的手背上。 身前的仙人上前一步,鞋尖轻轻磕在他的鞋尖上,聂朝栖脸上的恶劣和狰狞凝住了一瞬。 他抬眼,对上仙人轻泛着柔波的眼眸,对方缓慢而坚定地将婚书送到他手中,握住他的手,带着他用金光在上面一笔一划写下他的名字。 触及对方心疼怜爱的目光,暴怒中的聂朝栖像是漏了气似的安静了下来,忽然发不出火了。 对方写好婚书,要从他手中抽离,他指尖一动正要抓紧,空了的掌心就被另一只手掌填满,他又安静不动了。 姜偃拉着他的手,把写有两人名字的婚书展示给了聂如稷。 「天道为证,今日我与聂朝栖结成连理,从此上天入地,永不分离。」 他已成仙,对天起誓便成了道。 他是冥府之君,聂朝栖就是他的后,亘古不变。 聂朝栖彻底不再出声。 陆陆续续赶到看到这一幕的人神色各异,只是事到如今,他们已经不能再以对方是魔这样的理由出手了。 第171页 魔道之人倒是欢欢喜喜地吆喝起来,画姬掏出手帕,擦着不存在的眼泪,「我等魔道之人,也算是正名了。」 现在他们魔君跟世间唯一飞升之人结成连理,看往后谁还敢举正义大旗来杀他们? 道声也想到了这点,顿时感觉扬眉吐气,再不用缩着脖子做人,不由呢喃:「这就是抱大腿的快乐吗?」 什么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们这是不是全成了跟着升天的鸡犬? 聂如稷彻底不再言语,姜偃没再看这帮人,拉着聂朝栖离开。 冥府才修好,他还有事要做。 比如这阵子骤然涌进来的大批亡魂,有些琢磨琢磨可以放回人世还阳,他既借用了这些亡魂的力量开启鬼门关,有些恩怨可藉此一笔勾销,那些不必放回还阳的,还要琢磨下轮迴投胎的事宜。 总之桩桩件件,事情多得人头皮发麻。 姜偃干脆把姜琤给拽了下来给他打工。 由于歷史被改写,姜偃这个阎王才上任,未来想必也不会忽然暴毙,若无意外,他大概要活上好久,活到未来姜琤穿过来的那个时间也不是问题,未来没了姜琤的位置,留下给他打工正好。 姜琤自己也没意见。 姜偃虽已飞升,却和一般众人所知的飞升不太一样。 他代表死道,并不会去上界,而是要去下界,也就是回归幽冥。 幽冥悽苦,和流放差不多,一般人还真待不住。 姜偃喜阳,喜热闹,也不大喜欢幽冥,幸好,这次还有人陪他。 两人此前经歷种种皆是由千梦而起,拼好尸体復活的聂朝栖不会记得梦中的事情,对他来说,姜偃对他的喜爱来得就像浮萍,他什么都不知道,心里也没底。 加上姜偃把他带进幽冥之后,就忙得团团转,完全没时间搭理他,聂朝栖感觉自己被骗到手就被冷落了。他暗自冷笑,自然不是那种会咬牙把苦水往肚子里咽的人。 某天伏案批阅案记的时候,姜偃忽感一阵睏倦。 再醒来发现自己被捆在了床上,阴冷散发着着寒意的身躯伏在他身上,蛇一样盯着他。 姜偃动了动手腕,哭笑不得地发现自己的手被捆住了。他好声好气哄道:「解开我吧,我又不会跑。」 对方不说话,他只好继续说:「我们都成亲了,你还怕什么呢?世人都说是我对你情根深种到堕了魔,又由情飞升,我的心意,是得了天道认可的,你还怕什么?」 聂朝栖抚摸着他的脸,「你几日没好好看过我了?我的脸,对你完全没有吸引力吗?」 姜偃低声:「有的,当然有,我就喜欢你这样的。」 谁知聂朝栖息忽地脸色更沉:「你就只喜欢我的脸吗?」 姜偃迷茫眨眼,不懂他怎么不高兴了。 聂朝栖不知从哪拿出一个小罐,打开之后里面散发出一股令人意乱情迷的幽香,他把束在头顶的结松开,翻了个身,让姜偃跨坐在他身上。 他把小罐子交道他手里,指尖从里面挑淡粉色的软膏,散发着香气的软膏在他指尖化成半透的水,滴滴答答地坠落。 姜偃隐约感到衣料下似有硬物,身子僵着,不敢乱动。 聂朝栖嗓子有些哑,他大掌扶着他的腰细细摩挲,姜偃打了个哆嗦,耳朵上漫上热意,咽了咽略紧的嗓子,听见聂朝栖说:「姜公子的心意实在难以捉摸,又擅长说些哄骗人的话,你既然对我心意没变,不若......做给我看。」 做?怎么做? 这下姜偃连脖子都红了。 他看着聂朝栖塞给他的脂膏,想推给他,「你......你来弄,我......没做过这个。」 聂朝栖握着他的手腕,定定看着他:「我要看你亲自来。」 「阿栖......」他软声求饶。 这种事,这种事怎么能让他自己来? 姜偃开始怀念起鲛人的身体了,鲛人身子,到了情热之时,是用不上这些外物的。 聂朝栖把玩着他衣服上的带子,不说话。 姜偃吸了口气,把手戳进了那罐膏脂之中搅动了下,垂眼思虑着,抬手勾住聂朝栖的脖子,「那把烛火熄了吧。」 聂朝栖抬起对方羞得潋滟的脸,非逼他看自己。他退一步,他便开始仗着姜偃容易妥协得寸进尺:「我想看清楚一点。」 「你......」姜偃张口结舌半天,最后低斥,「下流。」 「嗯,再骂两句听听?」 他忽地欺近,亲昵地碰他的鼻子:「再多几句,就不是这样简单就过得去的了。」 姜偃眼睫颤了颤,最终还是挖起一块脂膏,摸索着背到身后,向衣摆处探去。 ...... 数日后,正是七夕。 两岸红尘凤箫声动,云锦成堆,红帐红烛倒映在水面,姜偃懒懒伏在乌篷船边,捞着水中晃动的烛火。 红衣金饰,任谁看了,都是一个普通人间富庶人家的公子。 身旁坐着一模煳人影,将红纱外披搭在他肩上,手中把玩着一枚坠着剑穗的玉佩。 姜偃把两人之间的事情细细说与他听。 「另有一事,我本以为,要修补黄泉路,打开鬼门关,只有我以身铺路一条,却不想,原来那也不是唯一的路。」 姜偃这样直接飞升成仙,也是可行的。 当然,也要谢过那位将他身负的诅咒一併带走,将过往种种因果替他抹除,否则他现在恐怕就不能这么轻松了,就是成了仙,也要为诅咒牵累,很快就要陨落了。只是不知,这是否也是命数所定的一环。 第172页 「所以我想,上一个轮迴的那位冥府君主之所以会在最后身死,不是他没有活路,而是不想活了,刻意选了死路殉情吧。」 姜偃压低声音,「我心中对你的情谊亦是如此。」 在姜偃的诉说中,聂朝栖渐渐找回了些许梦中的记忆。虽不是全部,但也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因为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并不会消失。 可聂朝栖握住他发尾的手还是一紧,「姜姜,如果有一天我真死了,我也不要你为我殉情。我想你活着。」 「可只要想到你不在了,我就觉得难过得想死了。」 聂朝栖像是有一只手在他心上紧捏了下,他忽而低声道:「虽然你说得都是我,但我还是有些妒忌我自己。」 如今他总算不再害怕说出这些阴暗的心思,不怕姜偃因此嫌恶他。有人连自己都嫉妒,太不潇洒磊落,可聂朝栖就是变成了这样的人。 姜偃略一思索,笑道:「好办。」 他扯了扯他的衣领,指尖开出一朵小花,红烛之下,他笑意盈盈,温柔得令人心醉:「那就再和你梦中同游,共享千梦。」 「这一次,可要多做些美梦。」 聂朝栖扣住他的手,拉到唇边吻了下:「好。」 正文完 第八十五章 番外1现代篇 学校游泳队的队长姜偃,是聂朝栖从小一起长大的竹马,不知道为什么,他最近忽然鬼鬼祟祟地躲着聂朝栖,他堵了好几次都没堵到人。 游泳队的人说,他们的队长近期连训练都缺席了,最近一周干脆请病假回家休息了。 聂朝栖听了,径直转身离开。 ...... 姜偃听到敲门声,原本是打算装死到底的。没想到门外安静了一会,门锁自己转了起来,他这才想起来聂朝栖有他家钥匙,蹭地跳下床冲到门边,赶忙阻止对方直接推门进来。 透过门缝,他看见了聂朝栖冷着一张没表情的脸,语气平平道:「松手。」 姜偃摇头。 「我再说一遍,松手,让我进去。」 姜偃拼命摇头。 聂朝栖抿起唇,「为什么,还是因为上上周那件事?是你先答应要跟魏愁心去看电影约会,我才发火的,之后我也跟你道歉了,现在又是闹哪一出?」 魏愁心为了感谢姜偃之前帮忙整理报告,说要请他吃饭看电影,姜偃就同意了,可聂朝栖知道了很生气,姜偃只当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竹马占有欲作祟,他不同意,他也好好回绝了魏愁心,这件事就算了结了,想不到他还会再提起。 姜偃低下头尴尬地抓了抓门框:「不是因为这个。」 聂朝栖面无表情,不信:「那你为什么躲着我。」 背光的身影笼罩着小小的缝隙,他想到了什么似的,脸色愈加晦暗,忽然放轻了声音:「你看见我高中给你写的情书了,是吗?」 姜偃睁了睁眼睛,没想到会在这个场景下爆出这么个消息,脑子轰地炸开,张口结舌:「你......我......」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我想不出你有什么躲着我的理由。」聂朝栖口中多出一丝涩意,落寞地低下头,自暴自弃道:「对,我就是喜欢自己一起长大的髮小,不是朋友的那种喜欢,作为恋人的那种,觉得我噁心,讨厌我了,所以你才避着我,是这样吗?」 他一连串质问,反倒是姜偃有些无措。 姜偃最见不得他这副模样。他第一次见他就是这样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那时他放学回家,偶然间看到小小一只模样精緻的小孩抱着书包缩在单元门门口,起初姜偃并没放在心上。 谁知傍晚下楼帮爸妈扔垃圾,那小小一个身影竟还在那里,保持着之前的姿势,孤零零一个人看着怪可怜的,姜偃就上前去跟他搭话了。 从小孩口中得知,他放学回来才知道爸妈带着他哥哥去游乐园了,他们没给他留门,他也没有钥匙,只能坐在这里等他们回来。 姜偃想了想,不舍地掏出了自己的零花钱塞到他手里,想让他去买点吃的,毕竟他在这坐了好几个小时,估计早就饿了。 对方攥紧了他塞过去的钱,轻声说了句谢谢。 本以为这事就算完了,谁知晚上睡觉前,姜偃跑去关窗,隐约看见楼下熟悉的身影,还在他之前看到过的地方呆呆坐着。 眼看外面狂风大作,似要下雨,姜偃想了想,穿上外套偷偷熘下了楼。 他把这小孩捡回了家。 因为爸妈不允许他带同学回家玩,所以他是趁着爸妈睡着了,才把人「偷渡」进来的。成功躲进他的房间,姜偃才松了口气。 转头发现小孩侷促站在他房间里,手紧紧抱着书包,掌心仍攥着他傍晚塞给他的几张钞票。 姜偃讶异:「你没去买点吃的吗?」 对方沉默摇头。 姜偃抓了抓头髮:「那你等我一下。」 悄悄熘出房间,提着一袋子零食回来:「我爸妈睡了不好开火,没有热乎饭菜了,你吃点零食将就一下吧。」 对方盯着他看了好几秒,最后松开了一直抱紧的书包,紧挨着他坐到了他身边。他贴他贴得很紧,像是只怕冷的小动物似的。 第二天他爸妈找上门,把人接走了,姜偃事后挨了家里一顿批。 姜偃也没想到,这个小孩就这么黏上了自己,许是初见的印象太过深刻,他总是不太受得了他跟他卖惨。每次闹矛盾,只要聂朝栖肯装下委屈,他就狠不下心说什么了,天大的错都能原谅,一晃竟也这么多年过去了。 第173页 这会他又摆出这种表情,姜偃来不及震惊他竟喜欢自己,心瞬间就软了,别说生气讨厌,他还开始较劲脑汁想说点什么哄哄他,一时半会没想到,抓着头髮憋出了句:「不是因为这个......」 他不知道怎么说,聂朝栖闻言抬眼看他,视线忽然在他身后定住,「你身后那是什么?」 姜偃心里一惊,下意识捂住尾巴骨,这一松手,聂朝栖就闪了进来。反手关上门,咔哒一声锁住,顺便把钥匙丢到了沙发下面,整个流程一气呵成。 这下姜偃没处跑了。 姜偃转身想往屋里跑,奈何身后有个晃来晃去拖后腿的——尾巴。 他跑,聂朝栖下意识向眼前晃动的影子一抓,一股剧烈的刺痛从姜偃尾骨窜上头顶,他原地跳了起来,嘶嘶抽气:「松手!松手!别扯我尾巴!」 聂朝栖看着自家竹马剪了个洞的裤子,后面钻出来的长长猫尾,还有头顶噗地冒出来的两只耳朵,沉默半晌,不仅没有松开,反倒是收得更紧。他一步步逼近,直到对方退无可退,把人困在怀里:「你就是因为这个不见我?」 姜偃揉着自己屁股,耳朵抖了抖:「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就变成了这个样子。」他紧张地看着聂朝栖,「要是被人发现,我会被抓起来的,我变成妖怪了。」 他带上了哭腔。 活了十八年,才发现自己是个妖怪,这怎么办啊? 聂朝栖揉了揉他毛茸茸的尾巴,认真道:「那必须得隐藏好,要是被人发现了可不得了,这事还有别人知道吗?」 「没有了,就你一个。」 「会把耳朵和尾巴收回去吗?」 姜偃失落摇头:「只会收耳朵,尾巴还不知道怎么藏。」 聂朝栖满意地笑了,顺着尾巴尖摸到破洞边缘:「你总不能一直在家里躲着,姜姜,我可以帮你在学校遮掩这件事,有我在,他们发现不了你的尾巴。」 姜偃眼睛一亮:「真的?」 聂朝栖:「真的,但是我不能白帮你,你要付给我报酬。」 姜偃还在盘算自己能给他什么报酬。 直到他真的在聂朝栖的帮助下在学校混过了一天,傍晚的时候,他们躲在操场没有人的角落,聂朝栖把玩着他从裤子里钻出来的尾巴,把姜偃揉得脸色通红,轻点了下自己的脸:「先亲一下这里。」 姜偃眨了眨眼,脸像是要烧起来一样。 最终还是凑过去闭着眼在他脸上亲了下,悄悄睁开眼,偷瞄聂朝栖,正对上对方漾着笑意的眼眸,心脏不争气地跳动起来。 惊心动魄地过了一个月,姜偃尾巴被竹马握在手里玩了个遍,耳朵也是,还被要挟着做了许多出格的事情,某天早上睁开眼,他发现自己的尾巴和耳朵都消失了。 惊喜地把这个消息告诉聂朝栖,却只得到了不咸不淡的嗯。 对方态度冷淡,在姜偃发热的脑子上泼了盆凉水,想到今天之后自己不用再向聂朝栖付「报酬」了,本来是件高兴的事,可他不知道为什么却有些郁闷。 而且聂朝栖好像不像之前那样对他热络了。 难道他没了尾巴耳朵,他就对他没兴趣了吗?姜偃对镜嘆气,心里乱糟糟的。 没想到才过了一周,他就又有了机会验证聂朝栖到底是不是毛绒控。 某天早上,忽然有人往聂朝栖手机里发了张视角怪异的照片。 那是一条鱼的尾巴。 他的竹马夹着哭腔发来一条语音:「阿栖,这......这怎么办啊?你养过鱼吗?」 彼时聂朝栖正因为竹马近日恢復了人身,苦恼怎么找到新的理由接近他。 看到这条明显不一般的鱼尾,他当下反手拨通了视频电话过去了。电话那边响起了哗啦啦的水声,对方明显坐在浴缸里,短髮湿漉漉地,水珠顺着发尖串珠似地砸在胸前。 聂朝栖哄道:「把镜头翻转一下,我看看你的尾巴。」 姜偃点点头,毫无戒心地翻转了镜头。 果然,顺着白皙腰线往下,一条的硕大的尾巴出现在视线中。 他的竹马继猫妖之后,又变成了人鱼。 聂朝栖屏住唿吸,良久,他快速道:「待着别动,我十分钟内到你家。」 对面传来鼻音很重的嗯。 十分钟后,聂朝栖喘着粗气出现在姜偃家浴室门口,亲眼看到了一条有着硕大鱼尾,大到浴缸装不下,只能委屈巴巴搭在浴缸外的——人鱼。 聂朝栖立马转头拧开花洒,细密流水打在拖曳在砖上的尾鳍,浴缸里的人鱼嘶地抽了口气,甩起了尾巴,溅了他一身水:「烫!」 聂朝栖抹了把脸上的水,伸手试了下,人手感知的水温不高,可人鱼还是喊烫。 ——人鱼对温度的感知很敏感,水温不能高。 他将这点记在心上,调低了水温,把因为搭在外面有些蔫巴巴的尾鳍打湿。 这么一折腾,他浑身都湿透了,却也不在乎,单腿跪在浴缸边,一边在浴缸里的人伸出手圈住他的脖子,凑过来委屈埋在他脖子里的时候,紧紧揽住对方光熘熘的后背,一手掏出手机下单了一个巨型鱼缸,还有浴缸——不知道用哪种好,反正都买了再说。 「这可怎么办啊。」姜偃不知所措道。 聂朝栖镇定收起手机,抬起对方的脸,「老规矩。」 第174页 「我想办法帮你隐藏秘密,你.......」 姜偃脸红红地接道:「我付报酬给你。」 聂朝栖翘了下嘴角。 姜偃迟疑了下,把头搭在他身上:「新尾巴不是毛绒绒的了,你会不会不喜欢了?」 他还在纠结对方前段时间的冷落。 聂朝栖有些诧异他竟然会问出这个问题。 「我喜不喜欢很重要吗?」 「重要。」 「为什么重要?」 很多啊,他的身体很奇怪,每个月都会变成一个新的物种,他不敢告诉别人,只有聂朝栖信得过,还愿意帮他隐藏,让他能正常生活,否则他的生活早就乱成一团了。 所以...... 不等他想好理由,就听抱着他的人说:「我喜欢你。」 姜偃抬起头,竹马在他眉心轻吻了下:「因为你有毛绒绒的尾巴,所以我喜欢所有的猫,因为你有波光粼粼的尾鳍,所以我今后也会喜欢所有的鱼,说到底......我只喜欢你。」 心脏快速跳动。 「现在放心了吗?」 姜偃抱着尾巴缩进他怀里,老实回答:「放心了。」 阿栖真好,他也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