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昼短》 第1页 《苦昼短》作者:第十四卦【cp完结】 简介: 那个让他对明天有期待的人终究是消失在了他的明天里 和他,没有来日方长了 丧系浪漫 写作方式和行文方式如若不喜欢不必强求 愿看文愉快 第1章 1. 晴天,房间没开灯比阴天还深沉,婴孩儿啼哭更让人烦躁。施胭在踹门,什么都扔,甚至想扔了那个孩子。她失心疯般的撒泼,她确实疯了,要进精神病院的那种疯了。警察试图劝阻施胭未果,只得由随行的医生注射镇定剂稳定她的情绪。 管锌漠视施胭的发疯,反正这个家里没一个人正常,全是疯子,连自己也是,也许怀里这个未足月的婴孩儿也是。也同样漠视在家里来回踱步收证的警察。警察打电话问,估计是打给同事,有避开管锌的意思,侧立在房门外,讲话也放低音量。 「尽量快点,这边情况不大好。」 可惜,隔音实在太差。 管锌猜,管霖和李韵应该也不想捲入这趟浑水,但没办法,事已至此他们就避不掉这一趟,甚至还有这后续的诸多他们想要逃却逃不掉的事。 从早上等到晌午,管锌怀里的小婴儿睡着了,管霖和李韵才到。带他俩来的那个警察是个小年轻,明显是房间里头先打电话那个警察的下属,一进门便掷地有声地叫了声「张队」,年轻警察后面跟着管霖和李韵。 「这是,男死者的父母,女死者的爷爷奶奶。」 管霖和李韵不太情愿地走上前和张队握手,不知道是不情愿和张队握手,还是不情愿走上前。「老人家,情况我同事跟你们都说了吧?」 管霖点头,朝管锌方向瞥了一眼。这点小动作也逃不过张队的「法眼」,他招了招手叫管锌过去。管锌犹豫了几秒,向前的步子散发着浓烈的不情愿,几乎同时,李韵往后撤了一步。 皆一顿。 管锌煞有其味地哼笑了一声,不再向前走,索性一屁股坐在因为岁月悠久已经斑驳的藤椅上了。 那张队显然是摸过底,只是情况比他预料中更棘手,他打哈哈,张罗着叫管霖和李韵也坐下说话。 「老人家,是这样,你这大孙子吧,还在念大学。这家里又没别的监护人,」张队说着往施胭的房间看了一眼,有些惆怅地继续说道,「这个小的,还是得交给二老稳妥些。」 李韵左手扯了扯管霖的衣襟,瞟了一眼管锌又很快收回目光,道,「管锌已经成年了吧?」 言下之意,管锌是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 管锌笑出声,毫不顾忌,一瞬间让张队都有些惊异,像是施胭发疯时的笑声,阴森森的。 「吧?」管锌冲着李韵微微倾斜身子,李韵甚是发憷,管霖下意识地伸手挡在李韵前面,管锌睨了一眼,倒身回去,「怕什么,我要杀你也不会当着警察动手。」 「管锌。」张队叱喝了一声,管锌倒无动于衷,只是有点吓醒怀里的小婴儿的趋势,管锌轻轻晃了晃将她再次安抚入睡,张队也柔下声来,「什么杀不杀的,别乱说话。」 管锌轻轻抚着小婴儿的背,又恶狠狠地盯着管霖和李韵,声音却轻描淡写,「放心,我怕脏了手。」 三个相当矛盾的动作若非发自肺腑恐怕无法做得如此行云流水。 张队还欲说些什么,管锌的电话震动了起来。张队示意他先接电话。管锌一手抱着小婴儿一手从裤兜里掏电话,屏幕上赫然写着的名字让他肉眼可见地慌了神。管锌没接,也没挂,想着要是问起来说没听见也好。 电话歇停了,他松了口气。 三秒钟,又重新提起来。管锌不知道如果一直不接会不会一直这样下去,他不得不接了。 他仍然是单手抱着小婴儿,明明第一次却好像已经抱过无数次那样熟稔,走出去阳台才按了接听键 2. 管锌从村屋的阳台望出去,是种满水稻的梯田,这一漫野再过几个月就能变得黄灿灿,是成熟的季节。他从前以为自己能撑过去,也以为管钿能撑过去,他们都会迎来稻谷垂穗的那一天。他以为。 打完电话的管锌并没有理会张队和管霖老夫妇,直接就出了门,张队忙叫人追了出去。 「我是嫌疑人吗?」 管锌步子没收,反倒问起那个追出来的年轻警察。 「那,那倒不是。」 「那你拘禁我干嘛?」 「嘿,你怎么说话,哪有拘禁,我们只是了解情况,警民合作,这也是你作为公民的义务。」 「我合作了,是你们办事不得力。」 管锌往旁处张望。从埔山到鸣云暂时只有两趟正式运营的车,但都不是这个时间节点,管锌只能找「顺风车」,说白了就是黑车。 「你旁边站了俩警察你还能找到黑车?」是张队的声音,他挥挥手让那年轻警察退后,「上车吧,我载你。」 管锌犹豫了一瞬,想想觉得不蹭白不蹭,便上了警车。他一上警车那年轻警察也跟着要上,张队又挥挥手,「别去了,盯着点。」 后面的话没说全,就朝里屋仰了仰头使了个眼色。 管锌当没看见。 刚驶出不久张队便装作不经意实际很刻意地问道,「说说吧,你怎么打算的?」 第2页 管锌没有说话,大概是觉得作为警//察这问话水平真的太一般了。 张队从后视镜看了管锌,没有刻意摆臭脸但仍然让人觉得仿佛全世界都是敌人般。 「你还挺犟。」转了个弯,山路弯道特别多,绕得人七晕八晕的,要不是熟手老司机开这路自己都能转吐,「总得处理不是?僵着没意义,你还要回学校上学。」 张队见管锌扶了扶额,又问:「晕车?」 「管钿是火化吗?」 管锌总算开口问了句话。 「是。」 「什么时候?」 「结案后。」 「要多久?」 「你这不不配合嘛,你要是配合就很快。」 张队扯了扯嘴角,管锌也思忖了一瞬。 「一,我只要管钿的骨灰。二,这小孩儿我要带走。其他的什么人什么事我都不管。」 「你还挺会安排。」张队笑了一声,「你一大学生怎么带奶娃儿?」 管锌表明了态度也不欲再继续这个话题,又不说话了,偏过头看窗外。 张队无奈摇头--嘴是真难撬开啊! 约摸又行进了一刻钟。 「快到镇上了,你要去哪里?」 「邮政储蓄银行。」 镇子太小了,就这么一家邮政储蓄银行,虽然早就改革开放,但这山里乡村还是闭塞,鸣云前几年都还不叫镇,叫鸣云公社。 「接人?谁呀?女朋友?」 张队打趣,还一边透过后视镜偷望管锌的神情。 女朋友。管锌心里颤了一颤。 也不知道为什么,小婴儿开始哭起来,管锌有点手忙脚乱。 「怕是饿了。」张队算是逮着机会说教了,语重心长的,「你看,你这还是要交给老人家好些,他们是过来人。」 「张警官,过来人教出来的是什么样的畜生,你要是不清楚就再回去看看报告。」 张队一时哑言,他说的,也没错。 管锌哄着小婴儿再没搭理张队,但其实哄也哄不好,她是真的饿了,透亮地哭得累了才歇下。 3. 刚好到了目的地。 管锌抬头就看见那人,风尘僕僕的,这不但是个形容词,双肩包放在脚边,管锌想起了那一年重逢,歷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4. 他打电话来,大概他已经深唿吸过,语气有点沖,管锌听得出那是他已经修饰过的急切。 「你在哪里?埔山怎么去?我在镇上,要怎么才能到你那儿?坐什么车?」 一连串的问题问得管锌脑子发懵,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管锌?」 一声,倏地醒神全身细胞都活了:「你,在什么镇上,你,你是说......鸣云镇吗?」 管锌的声音逐渐弱下来,尽量说得很平静,他不确定自己是猜对了还是猜错了,而无论哪一种结果他好像都有欣喜也都有隐忧。 「我这里,不是很方便。」 管锌的声音发颤,颤得带着些哭腔,又像是不安地闪躲,听筒那头沉默了许久,久到管锌想换一只手抱小婴儿了对方才开口,霸道里带着些乞求,他说,「管锌,我要见你,现在。」 管锌捏紧了电话,「嗯」了一声,也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听见。 「我这里有个邮政储蓄银行,我该......」 「你就在那里等我。」 管锌没有等他说完,他笑意浮上来也换了语气应「好」。 【作者有话说】 如果你有富余的海星星欢迎投喂,谢谢 若觉得碎,不妨看看尾章,因其更碎 若确定难以下咽,不必强求,愿看文愉快 第2章 1. 管锌落车奔向他的欣喜也不忘回头透过玻璃窗说「谢谢」,张队没听着声儿,但看着了嘴型。 那人转头看见他了,弯腰拾起双肩包亦朝管锌靠近,喜悦和心疼都挂在脸上,张队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只见那人朝车里望了一眼便要走。 张队连忙下车,又喊着追追着喊地赶上去,「管锌,就按你说的,那也得回去把流程走完。」 心说--现在的大学生也不省心。 管锌不想理,没回头。 「成,都听警官的。」 说话的不是管锌,是管锌接的那人,他说话和气,打圆场。 「那做什么又走?」张队见管锌一直不回头,只好和另一位说话,又带着疑惑,问:「你,你是?」 「警官好,我叫靖岳,我们不走,就是去给小傢伙儿买个奶粉。」 张队狐疑地点点头,不太放心:「那什么,我,我跟你们一起去。」 靖岳笑了笑,回道,「警官又是接又是送,不好麻烦你再付奶粉钱了。」 张队吃了瘪,心里觉得这个靖岳真是个笑面佛,说话却噎死人。 张队也笑:「我是想着送你们去。」 管锌在压制烦躁和不耐烦,靖岳轻轻拍他的肩,顿了顿,把双肩包取下来递过去,「这样吧,我把书包压这儿,」靖岳硬塞到张队手里,「放心吧,就这点家当,我肯定要的。」 张队无奈,接过书包,又叮嘱道,「行吧,那我车上等你们。」 张队回头打量了两次。 2. 靖岳和管锌往前走。 靖岳揉了把管锌的头髮顺下手来虚揽住他的肩:「我知道你想什么,这个我们之后再说,该走的程序还是要走,等弄完了我们就走。」 第3页 「嗯。」管锌停了两秒,问道,「你以为我想什么?」 踩在镇子上的水泥路,有的已经开裂,靖岳小心地看着路,怕身旁的人打了趔趄,虚揽着的手上下抚在管锌的臂膀,没说话。 「你以为我不想你来?以为我怕你看到我成长的环境多差?以为我怕你知道我家里这些破事儿?以为我怕你知道这一切就把我推开?」管锌抬眼目光灼灼地望向靖岳,眼眶红得像充了血,「我不怕,靖岳,我不怕。」 他怕,声音都是抖的,可他坚韧地说着相反的词,以为足够坚定不移就能将杜撰的一切设定成既定事实。 「我怕,管锌,是我怕。」靖岳轻轻扳动正对自己的身子,「先去买奶粉。」 怕你推开我。 这是镇子上最大的超市了,能选择的奶粉品牌也并不多,紧着贵的挑,好在俩人还知道这东西分时段,没错买个大龄儿童的罐。就在那超市把奶瓶也顺带买了,那卖货的阿姨热情,也许是看俩小伙儿帅气,也许是看小婴儿可怜,又或许是单纯搭个手,帮手烫了奶瓶,还手把手教如何沖奶粉,餵奶粉。 管锌一直抱着那婴儿,手都发麻,靖岳跟他换。管锌拎着奶粉看靖岳有些拘谨又极其小心的样子,总算是笑了笑。 「太小了,我怕一用劲儿给弄坏了。」 「换回来吧。」 「不用,坏了我赔你新的。」靖岳说完兀自乐呵一笑,见管锌抻着脸,又忙认错,「我说错了,弄不坏。」 管锌往前走,靖岳跟上,「我是想哄你的。」有车来,管锌拉了一把,把靖岳拉到另一边,说,「看车。山旮旯的山崩子野,别往上凑。」 管锌拉的手没放下来,就扶着靖岳的胳膊,靖岳又憋着欢喜「嗯」了两声,由管锌拽着往回走。 3. 回埔山的路上张队接了个电话,因为开车所以开的免提,听起来就是那年轻警察的声音,说是施胭醒了,但没闹,好像又恢復正常了。张队说着尽快回到,但毕竟山路崎岖还是安全为主,也没狠踩油门。 管锌甚至在车上睡了一觉,他对这一切的漠不关心也在靖岳的意料之中。怀里的小傢伙儿醒了,靖岳嘟起嘴扮可爱地逗了逗,许是吵着管锌,他「啧」了一声却又把头靠在靖岳肩膀上。 小婴儿好像笑了笑,靖岳也笑了笑。 回到埔山已经赶上落日了,余晖洒下来将那铺天盖地的绿缀上了金黄,管锌一回眸对上了靖岳的眸,那么恰逢其时,靖岳对着昏黄笑得比它灿烂。管锌心软下去,比牛犁过的稻田还稀熘耙,也许他早就迎来了那一天,稻穗儿的沉甸甸,收货的秋天。 4. 管霖和李韵显然等得不耐烦见管锌回来也不收敛情绪,管锌也不理,他不也等了一上午嘛。 视线再往后,瞅见管锌后面跟了个怀抱孩子的男青年,双方互相猜身份能猜个大概,靖岳还是敬意地朝俩老人微笑着点了点头。 「没见过家里死了人还笑得出来的。」 李韵没好气地嘀咕了一句。 「嗯,我也没见过。」管锌把奶粉袋子扔藤椅上,「但就真是好笑啊,你认识人家吗就攀亲带故的跟人说『家里人』?」管锌哂笑,又继续讽刺道,「你没见过的多了去了。」 「你好好说话!」管霖话没说完,施胭在房间里又哼哼唧唧起来,管霖也撕破脸,「还真是贱骨头生贱骨头。」 管锌不恼反而鼓掌,「那可不,要不你们生了个畜生呢!」 李韵气不过,一副要冲上去动手的架势,被警察迅速拉住但仍然是手脚不停地乱挥,张队勐地一吼,众人都有些被震慑到。 从施胭房间走出来的女警一副见惯了「狮吼功」场面的镇定自若,指着房间,「张队,她说她要见她儿子。」 说完眼睛往管锌这边瞥了瞥。 管锌可以拒绝不见。 张队走向管锌,但他也说不上为什么,竟有点想求助靖岳的意思,还没等他开口,单单只是递过去一个眼神就被靖岳捕捉到。 他从小耳濡目染,很擅长。 「去吧。」 管锌咬着牙,下颚线都被激得鼓起来一块,靖岳现在抱孩子抱得顺手不少,还换了换手,誊出来一只手贴上管锌的背嵴,浅浅摩挲,管锌逐渐平息下躁动的情绪。 「我陪着你。」 靖岳把那小婴儿交给那女警,转身去拖管锌的手,捏了捏便是在传递信息,告诉他--别怕。他们都压根儿没有在乎别人的诧异眼神,张队也算是彻底看明白了。 难怪。从见到靖岳起有些解释不太通的行为举止倒是顺畅了。 他没有偏见,只是领着他俩往施胭的房间去。 5. 门没关实,虚掩着。 「我的好儿子,你去哪了?妈妈好想你啊。」 施胭往管锌身上扑,想抱他,管锌一把推开,与此同时,靖岳也将管锌往怀里带了带。 「你是谁?」施胭仔细端详着靖岳像是再确认自己是否认识他,靖岳一点没躲,施胭没能从脑海里搜罗出这张脸所对应的名字,继而又看着管锌,问,「他是谁?」 没人回答她。 她看到那紧紧牵着的两只手,哈哈大笑起来,倒在床上,拍着床铺,看不出来是真高兴还是装高兴。 「你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别装模作样。」 第4页 管锌话一出,施胭倏地从床上站起来,变脸比变天还快,「有你这么跟妈妈说话的吗?」 管锌觉得她又犯病了,聊不上正经话也谈不出什么结果,扭头就要出门,施胭又朝着管锌扑上去。靖岳没拦住。一是不敢真的用劲儿挡,二是想着警察在,高低不会再怎么着。 「你开心吧,你真痛快!哈哈哈,管钿可真惨!」 「我还能听到她在唿救,等你,去救她。」 「不,不,她不可怜,她不听话,她活该。」 「管锌,她在等你救她。」 「她在弹吉他,不,她不敢,哈哈哈哈!」 「她不吃药,她为什么不吃药呢?咎由自取,报应啊!」 这些话管锌前两天已经听过,从施胭神智恢復和混沌交替时的话语里,从吉他里藏的纸条里,从警察证据链的佐证里,不难推论。 管锌应激反应地想要呕吐,一把勐推开施胭往卫生间去。 靖岳跟着追去,替他关了卫生间的门。 第3章 1. 胃里空得只剩下胃酸,吐得面红耳赤也只一股黄疸水。管锌漱了漱口,虚脱地靠在墙上,靠不住,人整体有向下滑的趋势,靖岳一步走到他面前,拉到自己怀里。也不说话,顺着管锌的唿吸捋着他的背嵴,一下一下。 管锌偎够了充满了电却仍旧将下巴沿磕在靖岳的肩头,靖岳偏脸亲了亲他的耳,小声说,「我在呢,不怕。」 管锌的「嗯」说得更轻,垂着的手攀附上靖岳的臂膀,只抱了一小会儿,再滑落时顺势拖住手,勉强地扯出一个笑容,牵着他往外走。 靖岳从管锌眼波透出的反感里读到了他不想再在这里停留一分一秒,埔山,这个破败不堪的原生家庭,让他的情绪适配失败,开出沉沦的堕落之花。他不能不想也不甘心任由罪恶之花盛放,被毒孽拘囿和支配,他要离开,他必须离开。 开了卫生间的门管锌就直奔主题找到张队,沉着得毫无起伏,问,「流程能走快些嘛?」 案件要结案其实也是可以结的,只是施胭和那小婴儿的情况特殊,现下也着实体会到了,处理起来比想像的棘手。 「她和她我要。」 管锌往外指,这一指指代了外面被警戒线围起来的血迹斑斑和女警怀里的婴儿。 管锌笃定得不得了,仿佛张队不应声他也能抢一样的势在必得。 「杨倩,带他去签字。」 张队妥协了,严格来说也可以说不是。他是警察,他不为违法犯罪的事擦边,但他也是父亲,是人,情感上他更希望管锌能接受组织上更好的安排。 但显然,管锌选择了更艰辛也更绝情的方式。 管锌心提了一下,瞳孔一震,坠下来后竟带着些洒脱和感激,「谢谢了张警官。」 管锌转身去找那位抱孩子的女警是施胭在里屋喊了一身「锌锌」,管锌顿足背着身,他怕施胭说「对不起」,说所有后悔的遗憾的抱歉的词。 她没有。 她说:「别把她交给他们!」 单是看管锌后背也不难知道他在克制压抑,那些因颤抖遭受物理攻击的空气仿佛能凝出一团雾般的朦胧。 管锌不肯叫她,连名字都不肯,最终抛掷出来的只是一个人称代词,「你,好自为之。」 他的后背循序渐进地含混在施胭的注视里,模煳,依稀,消失…… 2. 靖岳同张队致了谢也跟了去,离开那房子的时候管锌也没有再留恋任何人一眼,之后他只做他要做的部分,其余的他甩手就坚决不碰,不闻不问。事情弄到快后半夜,中途小婴儿醒了两次,靖岳从超市阿姨那里有样学样,沖奶粉餵奶粉哄睡觉,想到了点东西还咧了咧嘴,又继续哄起小婴儿来。 管锌忙活完从鸣云派出所出来时有明显的疲态,是累的,但心是松弛的,那人背着书包抱着小婴儿在门岗旁的空地处等。 「弄好啦?」/「怎么不在里面等?」 异口同声。 两人相视一笑,管锌答他,「弄好了。」 靖岳朝怀里努努嘴,小声说,「里面光线太强,她睡不踏实。」 陡然升起感慨,丝丝缕缕环绕不息,他不知道为何要把靖岳卷到这场风波里来,又好像是靖岳自己踏进来的,可若是没有自己这层关系,靖岳也没这个必要。没想出个所以然,却听见靖岳继续道,「我给她起了名字,管钱,都是金字旁。」 管锌失笑。 靖岳晃着怀里的小婴儿,也不管她睡着了是否听得见,「管钱还不好啊,管钱多好啊!对吧?」 「你再给他弄醒了。」 靖岳对上管锌的眼,看他有些默然,想问为什么却被抢了先,「走吧。」 管锌推着靖岳往外走,直到出了门岗的滑动门,他吻了靖岳的嘴角,很短暂,留恋地笑了一下,说,「我怕在派/出/所里面吻你算违法乱纪。」 靖岳由懵到更懵再到被逗笑,问管锌,「你是不是吃醋了?」 管锌反问:「吃谁的醋?管钱的?」 靖岳由他不答,也由他继续轻轻推着走,手掌穿过双肩包与背嵴的缝隙覆上,温暖又舒适。 「铄和铱,都是金字旁,哪个好?」 「不是你取吗?」 「铱。成吗?」 第5页 铱,符号ir,原子序数77,银白色,质硬而脆,熔点高,高温下有延展性,化学性质稳定。 管锌点头:「管铱。」 3. 住了镇子上最好的招待所,付费租了个婴儿床,靖岳有些洁癖,背包里连换洗衣物和内裤都是用塑封袋封好的。 各自洗了澡。各自躺床上。 「累了吧,早点睡。」 靖岳吻在管锌的眉心,手也扣住,管锌「嗯」了声,眯埋了眼。 从初三的懵懂开始算起,六年,他们也仅仅如此。 管锌不认床,却噩梦缠身。 「靖岳,你觉得你能爱我多久?我渣滓,我垃圾,和你比起来我什么都不是,我叫你滚远点,叫你别招惹我,你为什么不听? 「靖岳,走吧,我会拖累你的。 「靖岳,天亮了就离开吧! 「靖岳,离我远一点,趁我还爱你。 「靖岳,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终究是要尘归尘土归土,我不想毁了你。」 他明明抱他抱得那么紧,嘴上却说着让他离开的话。 夜墨得深不见底,几乎把他们都淹没。 「管锌,你有没有想过,太阳有多想见到月亮? 「管锌,管钿就是不想毁了你才走到那一步,你要逼我还是要逼自己?你要毁我还是要毁自己?」 管锌不看靖岳,即使是黑夜。 「管锌,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 管锌推靖岳,要逃,靖岳拉他回来,按头问话,长驱直入,舌头髮麻了才放开,揽人入怀里,「管锌,你要走是剜我心,你要我走也是剜我心。除非你说不爱我。 「管锌啊,你爱我吧!」 靖岳的话也说得断断续续,霎时间提不出主干找不到重点。大概句句都是重点吧。 那天的夜沉得坠入二万五千里海底,靖岳将管锌环在臂弯里,痴迷缠绵地蹭着,「管锌,我如鲸落,落拓又淳朴,为了你,都只是因为我沉溺于你,我甘愿的。」 管锌的泪顺着重力定律滑至鬓角,说不上来是为什么而哭的,好像什么都掺一起了,杂糅,靖岳舔了舔,说,「咸的,你伤心了!」又吮了吮,说道,「哪怕是骗我,就告诉我这这眼泪是为我而落的吧!」 「靖岳。」 「嗯?」 「为你。我不是骗你。」 靖岳没说话吻着管锌。 管锌含着靖岳的唇珠。 靖岳探舌试探却被勾住,随后交织,气息灼热,烫得人止不住发颤,靖岳安抚似的捏着管锌的耳垂,「你是渣滓我便是尘埃,顺着你盪在深渊。」 管锌闷着说话,有些许的语焉不详,但也能勉强听清,「我才不要在深渊。」 「那我也不在,你在哪我就在哪。」靖岳换了个方式,改握手,五指扣进五指,「就是碰瓷儿,赖上你了。」 管锌的手紧了紧,随即又是无言,他知道靖岳没睡着,靖岳知道他知道自己没睡着。 「靖岳。」 「嗯。」 「其实,我没想好。」 「管铱?」 「嗯。」 「睡醒了再想。」 没能睡,管铱醒了又哭得紧,双双起身,一个沖奶粉,一个抱着哄。 靖岳晃着奶瓶,有点玩味儿的意思,「我觉得就咱俩带也成,这不挺像回事的。」 管锌也投桃报李的还以玩味儿的一眼,带点调侃的鄙夷,「我没见过支棱着沖奶粉的,长见识了。」 「你别看呀,」靖岳把奶粉递过去,另一只手想捂管锌眼睛的,想了想临时改成了扯裤子,「男人只分两种,好色和很好色。」 是挺好色的,正色眯眯地看着管锌。 「你属于哪种?」 「我属于后者。」没看够,但不能再看了,靖岳趴在床上,被子反着往身上裹,「只对你。」 管锌轻踹着靖岳抻在床尾的脚板,靖岳埋头在被子里,瓮声瓮气,「别搞,不然下不去了。」 管锌故意含煳不清地「哦」了一声,靖岳手撑着身子起来,面无表情,「去个厕所。」 没走两步又折回来,看了眼正喝奶的管铱,无奈地嘆口气,又倒回去床上。他从前都自己解决,或者干等,等它旗鼓偃息。 等管锌餵完了奶哄睡了管铱,靖岳伸出双臂,「抱抱,抱抱总可以吧!」 管锌扑上去给他抱,在他耳边蹭,管锌从前会说对不起,靖岳都笑笑,打哈哈地说,「没事儿,我要是憋痿了你负全责,你学医的,得把我治好。」 管锌知道这是宽慰他的话,也是靖岳宽慰自己的话,可这样的宽慰对于靖岳而言仿佛似妺喜听人撕裂帛,解欲发而发不出的慾念。 所以后来,管锌也不再说了。 第4章 1. 有些噩梦是种在心里的,发芽生根贯穿了整个人,剔除不尽,吹又生。 他对这事儿的憎恶有源头,是魆黑的鬼魅在他心里牵魂绕梦,从心理到生理的反感。说靖岳有洁癖,管锌也有,性的。或者更严谨一些,不是洁癖,是抗拒,是讨厌,是憎恶,是噁心。 管锌离开那屋子时没带走任何东西,他曾经想要带管钿和施胭离开,管钿死了,他要把她的骨灰带走。施胭疯了,他没有带走施胭,和累赘没关系,是她疯得没了人性。 第6页 管钿的死,谁也撇不开关系。 2. 逃不过追溯。 管钿和管锌并没有血缘关系,准确地说,她和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都没有血缘关系。 管钿不养在这个家,她有她的家,还有他的王奶奶。 那是如此善良的老太,早年丧夫,无儿无女,管钿是她在田坎边动了恻隐之心捡回家的弃婴。六年前,孤寡了大半辈子的她在弥留之际用自己的那点儿田土请求近邻的管碌一家帮忙照顾管钿的时候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是亲手把管钿送入了恶魔的怀抱。 她若得知,该有多恨。 3. 施胭生管锌前就发现了阴//道恶性肿瘤,她对手术那方面了解不多,又莫名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信心,最后的决定是一併切除。除了阴//道不规则引起的出血、尿频、尿急、血尿、排尿困难及腰骶部疼痛,最直接的影响是--她无法拥有酣畅淋漓的性//生活。 换句话说,施胭成了后天性的石女。 埔山是很封闭的小村落,耕田犁地自给自足,过了十几辈子这样的生活,管锌想走出去,走出埔山,带着管钿和施胭。他很用功地读书,熬到初三开学前总算迎来了机会,鸣云中学就那么两个去新川中学的名额,一个就落在了管锌头上。 学校负责这版块的老师来家访那天,管钿比管锌还开心,那一封《择优转学通知函》带来的是他们能走出埔山的希望。 也是在那一天晚上,管锌看到了管碌在偷看管钿洗澡。管锌从厨房抄了一把钢铲差点给管碌头上开了瓢。他后来最后悔的就是他那日没够胆拿菜刀。也是靖岳后来最庆幸的事。 管碌叫管锌小兔崽子,扯着管锌的衣领,仿佛单手就能把管锌拎起来那样,兇狠狠地摔他在地上,怒骂管锌混帐东西,让他滚远点。力量的悬殊让管锌心余力绌,那是第一次,管锌想让管碌去死。 他嘱咐管钿防范些,让她记得锁门,让她不要让管碌进家里,管钿却笑。 「哥,你总会带我离开的,对吧? 「哥,我不怕,我等你。 「哥,我走出埔山我要做个歌手,我要和流浪的地下歌手学吉他。 「哥,我以后弹你喜欢的歌给你听。」 管锌要离开鸣云去新川,从前坐惯了的7:00出发,17:30回的来往于埔山与鸣云的那班车,他赶上7:00那趟再回便是隔山隔海那般久了。在新川中学,初三读了一年一点没落下课程,高分上了新中的高中部,为了省钱,为了维持这个成绩,为了尽快的实现带施胭和管钿离开埔山愿望他也鲜少回埔山。 用公用电话打回去还得看着时间来,通话三分钟需要五毛钱,通信公司0.128元一分钟,小卖部收0.15元一分钟,赚差价。五分找不开,算下来是管锌每次都多给,一个月能凑一次超半分钟的通话额度,小卖部的阿姨也算和善,给他超。 打电话的时间有固定的周期,每到那一天管钿都是守在管锌家等,以前施胭也会接,后来施胭接电话的次数越来越少,只有管钿每次会抢着说,也都会笑嘻嘻的,很开心的声音,管锌便真的以为她很开心。 初三毕业回了一趟埔山,没在家怎么待,求爷爷告奶奶的在镇上的饭馆求了个洗碗的工作,童/工违法,还不能抛头露面。但没法子,九年义务教育结束,他需要更多的钱才能上高中。往后的高中三年,管锌没有回过埔山,寒暑假就给需要的同学补习,同学家里管饭,学校可以住宿,解决了食宿两项难题。 有的同学家里也会包红包给他,得知他生活得并不乐观的也包得厚些。 靖岳家就是。 18岁,管锌考上了大学,读医。那年暑假他回了鸣云,和三年前一样去打工,不过这次成年了,光明正大地在超市做理货员,干了两个月给管钿买了一把吉他。 不算贵重,但已经倾尽管锌所有了。 管钿拿到手的时候又是埋怨又是欢喜,「我都不会。」 管锌记得管钿说过的话,「走出了埔山,让流浪歌手教你。」 那是管锌和管钿最后的会面。 但他一直不明白为何施胭已经开始躲着自己,不肯见自己,他问管钿,管钿也笑说不知道。 他便以为管钿是真的不知道。 4. 管钿再怎么奋力反抗也无济于事,管碌捂管钿的嘴,管钿咬他用了狠劲儿,管碌反手给了管钿一巴掌。 管碌嘴里不干净,掐着管钿的脖子骂她贱货,恶狠狠地说管钿求他,声嘶力竭地求他。 管碌觉得管钿此时此刻喊自己那个称谓更让自己痛快,得意地笑,说,「继续喊,继续喊我就放过你。」 管钿的信以为真不过助纣为虐罢了,完事后,管碌一副奸计得逞后狂妄的嘴脸,拍着管钿的脸,「别怪我,你看看,她就在隔壁,你这个叫法她都不来救你。」 管钿全身都疼,疼得动一下都钻心。 她好想王奶奶,如果王奶奶还在断不会让她受这样的委屈,也想管锌,管锌当她是亲人,而不是交换得来的物件儿。 有人踢门,是施胭,骂骂咧咧的,「半夜嚎什么嚎,让不让人睡觉了?」 管钿出来的时候施胭还在门口,没开灯,都看不清彼此的脸,管钿绕开,施胭伸手拦,递过去一粒药丸,声音一如既往地没感情,「吃了。」 第7页 管钿一拍手把药打地上,说,「不要你管。」 施胭嗤笑一声,也不去捡药,问道,「爽吗?爽到想帮他生个孩子了吗?管钿,你真的好下贱啊。」 双重刺激,管钿无力还击,她也知道再怎么还击都是无用功。她拖着疲惫的身子回了自己空荡荡的家,撑着身体去洗澡,恨不得把自己全身的皮肤都抠烂。 她哭得撕心裂肺。 在那个夜晚,她抱着管锌去上大学前在镇子上打暑假工赚的钱给自己买的吉他,管锌说了会带她出埔山,永永远远离开埔山。 她要熬到那一天--哥,你一定要回来接我啊。 一次两次三次许多次,管钿逐渐不再反抗,每一次管碌都会龇牙咧嘴地告诉她: 「你要是敢说出去,我就不供管锌上大学,你知道的,他一直想走出去,他不读书他一辈子都走不出去,只会烂在埔山。 「管钿,你睁眼看看,埔山,管锌,你,你们都只能埋在埔山,翻不了身。」 她好骗,她不知道管锌早就不靠管碌养了。她只以为管锌一直不回家要在外面打工是因为在外面的大世界生存需要很多很多钱,读书也需要很多很多钱。她以为得没错,只是这些钱和管碌没关系。 管碌还说,「我还要把他的那些事情散布出去,让整个埔山的人都知道,镇上的人也知道,他的同学也知道,让所有人都嘲笑他,噁心他,孤立他,管钿,你想看管锌发疯吗?」 她不想。她一点儿也不想。 她只是一个在遥远小山村里的弃婴,一辈子都靠着别人的悲悯生活,管锌考上大学了,可她连高中的门槛都没踏进过。 她是这样卑微的尘埃,她不能拖累管锌,也不能玷污管锌。她这样想。 5. 管碌在门外抽完事后烟进来,睨了一眼施胭,没好气地叫她「疯婆子。」 施胭也不甘示弱,啐管碌一脸口水,说管碌装模作样。 这话说的是管碌抽菸去外面抽的事儿。 施胭怀管锌的时候对味道非常敏感,很多味道都不行,吐得人一塌煳涂,黄疸水吐干净了还能打干呕,管碌菸瘾大,就不在房间抽,在外面抽了还漱个口才进房。管锌都长到18了,他也照例外面抽,可能除了管碌自己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还坚持这个习惯。管碌上前揪住施胭的头髮,凑得很近,近得施胭已经闻到烟味厌恶地皱了眉,管碌松了手,又退后一步,油腻地舔了舔唇,说,「我还记得你意犹未尽的样子。」 这大概就是管钿恨施胭,也可怜她的原因。 管碌同样折磨施胭,挑衅她却不要她,让她听着管钿的惨叫又无能为力。 施胭恨管碌,也深深爱过他。管碌追求施胭的时候整个饲料厂都知道,管碌是很爱施胭的,起码曾经是,在那个拮据的,管碌打三四份工挣钱起了这两层的小楼,只因为施胭说想要有自己的家。 管锌上初二那年,盛夏的某一日,管锌有些中暑,老师担心,叫了相熟的黑车司机送他回家。 没人料到管锌会提前回家。 管碌按着施胭的头让她埋在那里,享受又不知餍足的神情在脸上,太赤裸,管锌当即就噁心得反胃。干呕那一声被正对着自己的管碌听到,他不仅没有避讳,还朝管锌眨了眨眼,不适感涌动到喉间,管锌拔腿就往卫生间去。 他也说不上是天生的还是那日的不雅画面让他有了ptsd,他对性很排斥,以至于他对女性也排斥。或者说,他觉得性在侮辱女性,在他所接收到的管碌侧面给予的认知里管锌是这么认为的。 6. 不喜欢女孩子,管锌是这么告诉管钿的。 「哥哥也不喜欢我?」 「不是,管钿,不是那样的喜欢。」 管锌后来也没有解释「那样的喜欢」是什么样的,管钿后来或许是明白的,只是太晚了。 第5章 1. 靖岳抱着管锌也觉得满足,伸手把被子拢过身,吻了吻他的耳垂,带了点儿笑,「就这么睡。」 就真的那么睡了。 2. 管铱到凌晨还醒,还哭。 管锌准备起,靖岳摁住,懒音很重,「不起了吧。」 管锌没由他瞎闹执意要起,靖岳翻身一个不经意将管锌压在身下,瞳孔瞄上瞳孔,「我去。」靖岳起身开灯,「你先闭一会眼睛,适应了再睁开。」 管锌光是应,也不真的遵循,跟着起去抱管铱,靖岳扒拉装奶粉罐子的盒子。 「靖岳。」 「嗯?」 「你会换尿不湿......吗?」 那尿不湿还是派出所的女警官给换的,算是教了一遍靖岳。靖岳拿奶粉罐子的手停悬在半空,偏过头看着管锌,俩人都神志不在线似的,对视着干笑。 「我,要不,我试试?」 说干就干,讲句实在的,靖岳完全忘了女警教的步骤了,他读书时也算是半个学霸,硬是手把手教学都没学明白摸透,现在是一边拆一边復盘。计划是原封不动地还原,奈何计划赶不上变化,管铱嗓子都要哭哑了靖岳才堪堪算是包上新尿不湿。 就干这么点儿活汗水却淌了一身,抹了抹:「我再去洗个澡。」 3. 没怎么洗,就过一下水沖了沖汗,出来时管铱已经又入睡了。 第8页 「这小不点儿,贼折腾人。」 靖岳贪凉意,宾馆没有空调,一座款式还算新颖的落地扇,风力还可以,又顾着小的不敢把风扇开得太大,站在风扇前吹。管锌半躺在床上,正对着靖岳,他有顾虑--管铱最终可能无处安放。靖岳像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也都总是知道他想这些什么,凑过去安抚他。 「回新川再做打算,别想了我的乖乖。」 「我想休学,等管铱......」 「你想都别想。」靖岳骑/乘在管锌腿上,右手捏住管锌的脸颊,「管锌,你别胡来。」 管锌垂眼不看靖岳,也不说话,显得很丧。 靖岳觉着自己也许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他的意思是,在管锌的世界里,在这个节骨眼儿,他不应该如此霸道。 他也泄了气,看起来有些丧,「算了,随你吧。」 终究是放弃争辩。 靖岳打算靠关闭大脑神经来结束这场拉锯,管锌却捉住他的衣襟不肯,靖岳莫名来了火气,推了一把没推开,又自己撤下管锌的腿,但管锌没松手,仿佛黏住了。 「管锌,你松手。」他逼他,利用他的弱点,「你再不松,你信不信我上了你?」 他不敢,靖岳从来不敢。 但管锌敢。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翻过身反将靖岳欺身,粗喘着气,也怒不可遏。 俩人不知道哪里来的火,一个比一个野,熄不灭,干柴烈火,蓄势待发,靖岳按住了管锌躁动的手,唇还附着,咬字不清,「别了,你来不了。」 管锌不松手,置气的小动作让靖岳更愉悦,还是忍了,笑闹他,「管锌,停,我们商量一下位置。」 微微一怔,又顿下来,一句话把俩人都逗乐了,靖岳拉管锌的手放自己腰后环绕,也回抱,语气柔和下来,「好了,我错了,别折腾我了,很好色的男人快把持不住了。」 管锌笑出声,顿了两秒,问他,「该怎么办呢?」 「我妈还没退休,也带不了,我姥姥吧,我姥姥喜欢小孩儿,除了捣鼓花草她也没别的......」 「我说,把持不住了该怎么办呢?」管锌的气音萦绕在靖岳耳边,「靖老师不行啊,易燃易爆炸。」 他俩一个医学生,一个师范生,有闲情逸緻时也总是相互打趣,管锌叫靖岳静老师,靖岳叫管锌管医生。 「怎么,管医生能治不能?」靖岳陪他闹,蹭了蹭脸又往后退了点位置蹭鼻尖儿,「能吗?」 管锌接话,「能啊,手起刀落的事儿。」 「呵,这么乱来的,现在医患关系紧张,管医生不怕我医闹?」 「靖岳。」管锌蹙眉,略带些不满意的情绪,他咬了咬靖岳的嘴唇,稍稍用力,「你问题真多。」 管锌翻下/身躺平,拽了拽靖岳示意他也躺平,靖岳宠溺地笑着躺下,俩人倒是不约而同地嘆了一口气,笑,又不敢笑太大声。笑够了,靖岳才问,「管铱的事儿就照我说的办,成吗?」 管锌不说话。 「先睡,睡醒就回新川,回新川就找我姥姥去,然后我们再......」 管锌侧身另只手覆上靖岳的嘴:「你废话也多。」 靖岳把手握着滑至胸口,回一句,「老师嘛,就是爱说教。」 而后,陷入黑夜的深沉里。 4. 管锌没直接说行或者不行,靖岳与家里抗争的这些年已经够难捱,大学这两年算是有那么一丢丢好转的苗头,不知道是老一辈抗争得累了还是真的有被打动,这两年偶尔见面的和颜悦色算是抗争的初见成效。 管锌不得不考量,他从认识靖岳以来,细究起来,仿佛一直在考量。 从初三算起...... 算不动了,太困了,意识半途出走。 头天晚上几经折腾,暧昧情愫中来回斡旋,和管铱屡次的「斗智斗勇」,才六点不到,哭声代替了鸡鸣,靖岳迷瞪着无意识抖了一抖,好几年没这么早起过,念高中时都不曾如此勤勉。 没办法,一边揉着眼一边起。 「别用手揉眼睛。细菌多。」 头夜熬得厉害,管锌的声音像是放哑炮,即使如此也完全没妨碍他作为医学生的「职业病」。靖岳「嗯」着声,眼睛实在有些乏又还是偷摸着揉了两下,被再次警告后也妥协地选择微笑着接受管医生释放专业魅力。 五分钟交替洗漱完毕,靖岳看着刻度沖奶,突然就笑着嘆气,管锌不知道他没来由的笑什么,递过去疑问的眼神。 靖岳晃着奶瓶慢慢走进,说,「不怪得说小孩是超音速钞票粉碎机,这小东西一周能喝一罐。」 昨晚没想完的事重新攀上枝头,在脑子里打圈圈,扯得神经一跳一跳的,管锌手还维持着餵奶的动作,抬头盯了好一阵子不知道如何开口的好,又垂下头。 被看穿,靖岳凑近,捏着他的耳垂,「你在害怕。」 对于管锌的害怕,靖岳挺开心的,管锌终于是会为他的处境而浮动心绪的人了,不再波澜不惊不再收收埋埋。 在大一的暑假,管锌跋山涉水地去到贵州偏远的小山村看他,这个人站在面前的时候,靖岳就知道,那些置气的过往如清风一缕散得不着痕迹。 管锌「嗯」一声,他没否认。 「没你想的那么糟糕,怎么怨也怨不到一个婴孩儿身上不是?」靖岳坏笑,用食指划着名管锌的左脸,特欠,「先试试,不行我们再想办法。」 第9页 也不知道这人怎么说着正事儿却痞得一览无余,管铱不能不管。他不能成为第二个管碌,管铱也不能成为第二个管钿,管锌心里歉疚,他也不知道这样算不算补偿管钿,算的话,这样的方式又对不对,他是没有底的。 靖岳很顺手地接过瓶子去洗,管锌将管铱放回去婴儿床,收拾起靖岳的背包来。靖岳洗完出来眼角扬起一抹晦涩又很快沉入眼底,语气故作轻佻。 「赶我走啊?」 像是沉睡了很久的休眠火山爆发,亦或是积蓄了很久的浪潮捲起海啸,管锌从背后抱他抱得很紧,要捏碎了般,紧到靖岳都转不了身,头侧附在他的肩。 「她要火化了,如果不是我,她就不会死。」 第6章 1. 靖岳并不知道管钿真正的死因,从前管锌也极少提起家里的事。 他那么严密地抱着,靖岳拗不过身,只得将手覆在贴着自己的手上,重叠,定定地站着由着身后的人靠着。 管锌的家庭状况很复杂,念书那会儿靖岳就知道,复杂的程度足以让管锌有了那方面的ptsd,对管碌的狠狠憎恶,对施胭的态度转变,对管钿的深深愧疚。 而个中具细靖岳也是昨晚才知晓的。 t恤的肩头接缝处有湿润浸漶,他坠了泪。靖岳硬生生转过身看他时,管锌将仅有的两滴泪和两绺泪痕都蹭在了靖岳的衣服上,靖岳容他狡辩成鼻涕,配合地答,「好在我还有干净的。」 管锌没有顺着说,而是抛出了那个残酷的事实,「如果管铱要给姥姥带,你家里是不是也会知道?靖岳,管铱是杀/人/犯的女儿。」 管钿是杀了管碌后自杀的,定案如此。 管锌很难得表露出自己伤春悲秋的一面,哪怕他是悲观主义者。学医,他共情能力也很强,但其实骨子里冷血。对万事万物的触动只在当下,一瞬,大部分时候他甚至是相当自私的,加一个抬头,悲观的利己主义者。到现在他的生命里仍旧匮乏爱,仅有的那些都给了管钿和靖岳,管钿离开了,就给了管铱,那些怨恨、不满、愤世嫉俗给了他们以外的人。只有靖岳,从始至终。 好像也不是,他有过歪念头,莫不然也不至于走散了一年多。 管锌收起那点儿悽怆去拿帮靖岳收拾好的书包,被拽了回来也不挣,确实挺惬意,此般难得靖岳也捨不得撒手,要么洇湿成片要么晕染嫣然。 「诶,洁癖怪,都是鼻涕。」 「行李都收拾好了多抱抱怎么了?」 管锌怕他误解了,「十点半要到那儿。」 靖岳看了眼时间,使坏,「哦。那你可以再流一会鼻涕。」 他的抚慰里满是柔情蜜意,像是化骨绵掌,管锌的难堪都在这一寸一寸抚摸里幻化成了绸缪。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靖岳问他,又怕他猜不到,提示得几乎是要直接告诉他了,「那首歌,你还记得吗?」 管锌答,「嗯。记得。」 2. 王菲的《矜持》,彼时他们在掺杂着卖盗版碟的音像店第一次偷摸着接吻,老闆放的歌正巧是这一首,他们却吻成了另一首的痴缠--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倖免1。音像店的歌词放到副歌,歌词如此意境,贴切,仿佛是许常德是在以他们为原型作词,靖岳拉着管锌走,在廉价的招待所门口,管锌掉头就跑,没跑出二十米就在路边的排渠处呕到半条命都没了。靖岳递上纸,还是清香型的,管锌接了擦了擦嘴,起身说的是《礼貌用语歌》里第九句的前三个字。 最终还是在那个廉价的招待所,靖岳的mp3在播放《矜持》。 我从来不曾抗拒你的魅力 虽然你从来不曾对我着迷 我总是微笑的看着你 我的情意总是轻易就洋溢眼底 我曾经想过在寂寞的夜里 你终于在意在我的房间里 你闭上眼睛亲吻了我 不说一句紧紧抱我在你的怀里 我是爱你的 我爱你到底 ...... 在那个招待所,靖岳没能再如歌词那般吻上管锌,管锌吐累了都快要睡着,歌曲在循环播放,靖岳觉着自己都能把歌词译成英文了。他六门功课里英语最叻,全年级前一二三。 他听见管锌叫他,仍旧说着那三个字,靖岳用手捂住,摇头,示意没关系也表示不用说话。 王菲悠扬出最后一句--深深去爱你。 无论是相识相知的那四年,还是分开的一年半,或者的这半年,于他二人都做到了这五个字--深深去爱你。只是如今管锌又开始动摇,因为支离破碎的家庭关系,因为光怪陆离的奇思猜想,而无论因为什么都被靖岳堵在了唇齿间,吞进了肚子里。 如果有得挑有得选,靖岳愿意永远和管锌待在贵州支教时的山洞洞里,漫进雨水都烂漫。 3. 靖岳的怀抱搂得扎实了。 「靖老师,可以了,该出发了。」 「出发之前我先问问管医生,到底是鼻涕还是眼泪呀?」 「你别得寸进尺啊。」 管锌「嗤」了他一声,靖岳松手好像得逞了什么似地笑,油腔滑调,「管它呢,我不换了,别说鼻涕,你打的炮我也认了。」 管锌嘴上没接话,心里却嘀咕--这人言辞越来越脏了。也不是说不好,但终究日后是要做辛勤的园丁照顾祖国的花骨朵儿的,是要为人师表的,一天没正形成何体统,还想替未来的莘莘学子嫐他两句的,忽觉腰嵴处被戳得发痒,一抬手拍了个亮响儿,背包一扔还顺带踢了一脚。 第10页 「得得得,我适可而止。」 靖岳识趣,背了包就去抱管铱,管锌愣了愣,也没抢,揽了另外的活儿。 靖岳就看着管锌来来回回拾掇,回味无穷--管锌耷拉下去的头髮,露出的后颈,抓奶粉桶时铿锵有力的五指,看入了定。这并不难得,早在念书时靖岳便知道,无论何时看他他都美丽得耀眼,独树一帜的魅力。 如今更甚,管锌兀自忙碌做点什么别的事,未曾分与靖岳哪怕是余光一瞥,他也觉得仍然那般,即使管锌不正眼看他,于他而言都是灯塔不熄心火不灭。 是管锌,就特别,就不一样。 4. 到地方,张队和那年轻警察都在,教靖岳换尿不湿的女警也在,说起来怪哉,几日相处,死者家属兼嫌犯家属的警民关系倒看起来像相熟了许久的人,即便谈不上朋友也远超过了点头之交。 管锌问张队好,张队像长辈一样,拍拍管锌肩头,说不上来的语气,大概是有些惋惜的,说,「就你来了。」 言下之意是管霖和李韵不肯来,施胭入院了来不了,主观客观因素齐全,管锌反而看得通透,笑得坦然得很。 「不打紧,有劳张队。」 那年轻警察比起昨天少了点欠欠的劲儿,跟在张队后偶尔望管锌一眼,或者靖岳,靖岳正和女警官请教带小孩儿的事儿没顾上偷来的目光。 管锌没从年轻警察的表情中看出来什么鄙夷,但终归是有些不舒服,战术性咳嗽了一声,那年轻警察不好意思地别过头,挠挠,说,「真是不给人留活路。」 话音刚落就被张队拍了一掌在后脑勺,又被睨了一眼,忙着解释,「我是说不给您徒弟留活路。」 张队「嚯」一声,「长得不如人家,脑子还不如人家。」 「那您别打呀,再给打傻了。崭新的脑子拿出去卖还有个好价钱,能给您老买条好烟。」 那年轻警察比昨天会侃,也可能是案子结了事情妥了所以的缘故。 张队恨铁不成钢地扬了扬手,也还是没捨得落下去,气得拽着管锌往前走,恨不得拽着这人才是徒弟。 管锌回头看了看靖岳。 靖岳怀里抱着一团软绵绵的生命,眼睛却不看向别的任何地方,直对着管锌,他没有说一个字,却好像说了许多个字,那一刻,管锌忽然觉着接受管钿要化成灰烬这件事并没有那么难。 他想,带走管钿的骨灰,再也不要回来,再也。张队,年轻警察,女警,管铱,还有靖岳,他们是管锌回来这一趟最大的慰藉。 都没进去看着,只在外等着东西拿出来,管锌不得不承认,过程是有些痛苦的。 但他出来的时候已经调节好了情绪。 靖岳偏头看管锌,用管铱的小脚丫子戳他,淡淡声,「我衣服没换,还是脏的,你要擦还可以擦。」 靖岳单手抱管铱,誊出来一只手唿噜了一把管锌的发,没来由的作派,就单纯想上手摸一把,硬要编个理由,或许是觉得这样能让他安心些吧。 管锌倒是没不乐意,抬起眼尾的睫毛,浅笑,「靖岳,我们可以回家了。」 他伸手薅住了在自己头上的手,竟就这样光明正大地牵着,交扣着,摩挲着。 5. 案件结束了,管钿火化了,张队还有些手尾要处理,暂时不回镇上,很难说清楚他具体出于什么原因问的。 「要不要送你们去镇上?」 管锌还没说话,倒是靖岳抢过话头,「公车私用,你这队长还想不想当了?」 实不相瞒,张队着实被噎了一下。昨天他让人查了查靖岳,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 张队也尴尬地笑了笑。 管锌也浅笑谢过,「警察在旁边我都不好招黑车了。」 张队一行的确还有事要忙,也就没再跟管锌客气,最后他拍了拍管锌的肩,大概是想以一个长者的身份传递给他一些希冀。 【作者有话说】 1.《流年》 如果你有富余的海星星欢迎投餵 谢谢 第7章 1. 回新川那一路倒了好几次车,管铱也哭,靖岳也哄,管锌和他交换着抱,喝同一樽水。也会在大巴车上互相依靠着打盹,磕到后同时睁眼笑,偷偷的交换眼神或啜一个吻,想深入又不得不蜻蜓点水。坐车其实比开车还累,却因为这些彼此间细碎的碰撞而弱化了疲惫。 真到了新川才有些忐忑。 这不是计划性作战,是应对性作战,来的猝不及防,时间也仓促,有了作战计划但难度系数较高,能不能完成,如何完成,怎么打配合都是空谈,一到实践还是慌,手忙脚乱。找藉口找理由拖延,换多个尿不湿,再喝点奶,走慢点,时间只能磨不会停。 靖岳家铁门的门栓就是个摆设,一扒拉就松开,靖岳也是抖机灵,眼瞅着要到的时候选择抱管铱。 管锌今天就跟这门栓槓上了,不知道是门上了锁还是管锌的手不够力,拧来拧去拨上拨下就是弄不开,要说不弄开也不是不可以,多少有些故意的成分在。 「磨针呢?」 两人都吓得不轻,一哆嗦,抬头正好撞上靖驰牧的脸,他着工作服显得尤为严厉,加之是警服平添几分肃穆和庄重,管锌缩回来的时候手肘在门栓上磕了一下,磕到麻筋也没敢露出半分表情,更顾不上喊疼只是慌不迭地地叫「叔叔好」。 第11页 靖岳也憷,到现在奔着二字开头的年龄去也是怕靖驰牧的。 「爸,出门呢?」 不知道问什么好就明知故问地问,人类交流的低级准则,就跟「吃了吗」、「早啊」一样的,没具象的意义但又能成立话题。 「不然你以为我来迎接你?」后面大概是还有话没说,张了嘴又闭上,晃眼看到了靖岳怀里头有个婴孩儿,瞪了一眼,这一眼也说不清楚情绪,也或许是这几十年的警务生涯让他善于隐匿和伪装,他问,「你的?」 话是朝着靖岳问的,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不只是问靖岳的。管锌想搭话,靖岳使了使眼色他自觉闭嘴。 靖驰牧穿白衬衣的,一枚银色橄榄枝、缀钉三枚四角星花。 靖岳曾经说起自己的父亲时也是满怀敬畏的--大多数人都穿不上白衬衣。 靖驰牧若真想要知道点什么轻而易举,甚至在靖岳的意识里,他都已经知晓了,2000年就全国联网了。 「不是。」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从小就是这么耳濡目染的。 靖驰牧定定地看着靖岳,那凌厉快要把靖岳的血肉割开来。 管锌跟着慌神,手心沁出汗珠,湿汝汝的,两年前被撕开遮羞布的那一刻窒息感重现了。 那年,管锌退缩了,从山沟沟里把靖岳找回来费了不少力气,再找一次也不是不可以,就怕靖岳不给找了。硬要在这段情感里纠个付出回报的话,靖岳是付出更多的一方,人不能得了便宜还卖乖,管锌说过不离就不会弃。 但这事儿他和管铱都是外人,还得求人,他被再三示意不要开口,却还是沖了一把。 「是,我家,家里的!」 话也是过了脑子拐了弯的,不至于唐突,但颤得发紧。 靖驰牧直视管锌,听他说话目光不移,这要搁别的人身上,说是懂礼仪表尊敬都不为过,就搁此时此人此情景有些发瘆。 靖岳「爸」字刚出口,被噎了回去。 「没空听,着急开会。」靖驰牧挑开了门栓,管锌和靖岳连往两边撇,行注目礼又反被呛声,「杵这里干嘛,当门神?」 也不等回答,就往外走,留了个英武的背影。 2. 靖岳微微扬了扬头,往里迈步子,带笑,管锌会意,合上门栓跟上靖岳,推门就见容茉在翻书卷,惴惴不安有增无减。 比起靖驰牧......这么说吧,比起难沟通更难的是不沟通,容茉便是后者,她的冷战连靖驰牧都吃不消,她三个半月不和靖驰牧说话。 靖岳更怕。 两人刚叫了人想着怎么说点漂亮话,好巧不巧,管铱哼唧着要哭的架势,不恰当的比喻,这山芋真的烫手。 容茉闻声才抬头,靖岳宝贝似地抱着的不可能是一团棉絮,容茉面色一沉,管锌有想往回走的意思。本来也不该来的。 「整挺好啊靖岳,你一步到位让我当奶奶了呀这是!」 容茉把手上的书卷轻轻置放,她的教养,她的习惯,轻拿轻放,就连那时候发怒也没摔过什么东西。 没来得及答话,管铱哭得挺大声,管锌站旁边手不知道怎么放,眼不知道哪里望,实在无奈,摆低手头的袋子去靖岳怀里接人,两人还都抢着这山芋,这姿势打容茉的方向看来亲昵过头。 她不说话,也没有什么表情,转身上楼去,懒得观战。 同样是留了背影,却寒得浸骨。 3. 管锌想先走,费事为难,他可以置身事外做局外人,那靖岳呢? 靖岳把管铱交到管锌怀里,小心翼翼的,一边还哄着,又说:「累吧?我给你倒杯水。」 「靖岳。」 靖岳预判了管锌,他问的很直白:「管锌,你又想逃?」 他倒水的手停在半空,侧颜,下颌线都在宣洩愤怒的情绪。 管锌逃过一次,还骗了他。管锌不瞎,看得一清二楚,记忆也未错乱,那年他的话还响彻耳边,他期盼的是回眸,是拥抱,是触及,哪怕云淡风轻,靖岳也可以义无反顾,但那时候管锌还是离开了。靖岳没有挽留,他再没有挽留的理由。 如果管锌要做逃兵,再一次,靖岳不觉得会撑不住,他甚至觉得有经验了不是。 管铱还在哭,管锌顾一头还得顾另一头,疾步走向厨房,真诚得让人心生怜悯。 「我没有,真的,我不想,不想逃。」 按说靖岳还比管锌小半年,吃的饭没管锌多,但鬼点子不少,要说他刚刚那话问得一点做戏的成分都没有是不可能的。得到管锌的回答后他促狭一笑,有那么点儿邪魅的意味,餵管锌水喝,倒是意料之外,管锌也喝,眼睛还直直盯着,都不带眨的。 「那就好。」说得倒是那么回事,跟原谅了对方似的,心里转着圈地高兴,「嗯,不给你逃。」 靖岳揉揉握着管铱的手,哄着说,哄的对象却不是起码是不止管铱一个,管锌涌起暖流,心里陷下去一点儿,软得不像话。 4. 「小滑头儿。」 容莉不知道什么时候下了楼,在楼梯拐角旁叫靖岳,似乎是午睡还没太清醒的样子。 「姥。」 靖岳叫人,管锌跟着弱声唤了人,管铱还在哭,他不好往上凑,反被逮着了,容莉朝厨房来,问,「不说不逃,还躲姥姥?」 第12页 看来是下来有一会了,听去了不少。 管锌算是没说假话,「没,怕吵着姥姥。」 「你妈说来了个小奶娃儿,我来看看。」 言语间容莉已经上手抱,到底是过来人,有经验,三哄两哄管铱就乐得咯吱咯吱的。 靖岳有点儿吃惊,「是妈跟你说的?」 容莉没说话,很深地看了管锌一眼。是的,她没有看靖岳,而是管锌。 这一眼,管锌明白了。 这一眼,他欠靖岳的,欠靖岳家的更多了,一生一世怕是都还不完了。 第8章 1. 回忆像说书人倒是没说错,拉扯记忆的闸阀。 从管钿被託付后,管锌对家庭就没什么概念,管碌常常不回家,整宿在外面喝酒,施胭从前就埋怨管锌的出生带来的不公遭遇,对管钿这个外来货更是不管不顾,甚至还因为管锌的护短而牵连至他,对管锌也爱答不理,可管锌对施胭的失望或者说是死心只是几天前的事。 小时候管锌一心只想快点长大,带施胭和管钿离开埔山,离开管碌,永远。 若真要走,曾经的施胭有过无数机会可以走。电闪雷鸣的晚上也好,风和日丽的下午也好,阳光和煦的早晨也好,她都可以走,管锌希望她走,哪怕不带上自己也是可以的。可施胭没有,他那时候不明白,现在他知道也许人在爱情里就是容易犯蠢。 再往过去倒,施胭不说是纺织厂的厂花,但肯定是花,大小得是。 管碌管话事的主任要施胭的班表,他俩都不在一个厂但只要时间对的上,上班接,下班送,也不凑着要跟人说话,说好听点,就默默的做护花使者。越是沉着且不显山露水地对一个人好越是惹人动心,施胭就动了这心,动了一生,一退再退,什么都能原谅,哪怕搭进去自己,哪怕支离破碎。 在管锌的记忆里,并没有施胭口中那般好的管碌,关于幼时他自己也没有什么多的记忆,有也稀碎,不详尽不周全。再大些只记得管碌不回家,施胭整天骂,好像日子没有尽头,也没有盼头,明天的生活和今天一样。雨打浮萍,散开又聚拢,无用功。 管碌吼,说没屄用,施胭气得哭,她怪,也许不生管锌就不会发现这个病,哪怕病变医不好了死了也是快活过了,全身心地得到过,这是说糙话。往细緻说,施胭想要对得起自己的喜欢,青春的,浩浩荡荡的,不带瑕疵的。就好比自己男人出轨了,要真瞒得好瞒你一辈子,难不成真做鬼也不放过他不成?怕是《聊斋》看多了,没那些个,到闭眼那天回想起来,也只有花前蝶影,月下对酌,算罢了。 施胭不甘心,不甘心得不到,不甘心得到的也不长久,也不甘心管碌扭头就变了脸。她也骂还动手,骂他出去乱搞,惹他妈一身病,坏死烂死不得好死。管碌没还手,躲,退到门口反手开了门就走出去了。 他没出去搞过,没病,施胭知道,气头劲儿上来了顾不上,什么话都说,也只有在这个劲头儿上才敢说。施胭怨天不公,也怨自己平日里还把那份爱宝贝儿着,捨不得说脏词儿。 管碌抽完烟再进来抽风,门都没关,凑过来抹施胭的泪,揉那两团肉团儿,鬼迷了心窍,她弯腰下去便动作,渍渍作响,牙利,偶有刮蹭,管碌吃痛呻吟又将手指穿过施胭的长髮,薄汗带黏,和他发出的字节一样,他让她别用牙齿。 报復性索取,祭奠性给予。 往后多年管碌也能这么过,他清楚他不是苏格拉底式爱情的拥趸者,天地阴/阳交/合,他需要本能的泄堕欲/望,施胭献世一样地配合,好像真的爱到深处了,也难说,情感拉扯谁能说得清呢?几年几年的也那么过了。 管钿越来越出落,比起施胭,至超越,更年轻,更水嫩,更让管碌忆起当年。饭桌上管碌给管钿多夹一筷子菜施胭就察觉,猫腻之所以是猫腻,违背世理不合常规自然易被逮现成。 偷看管钿也不止一两年,刚发芽苞没长全,弄不得,管碌他甚至觉得自己还蛮有良心。身体发胀,又交给施胭泄洪。 他明明想的是别人,可那个别人又好像另一个自己,照镜子的感觉,施胭说服自己。 三年。 春雷惊得左邻右舍的狗吠鸡鸣,豆大的太阳雨滴地上弹起泥土点子,风吹着麦起浪,山坡坡上鲜少地铺一层雪霜,一年四季的埔山有它的景象。施胭也有,逐渐失了神志。那地方没人知道什么叫心理疾病,什么叫性/虐/待,甚至,连对爱的定义都是畸形的,仿佛犄角旮旯的石头缝里开出的野花,碰上点灌溉就深谙此生无憾。 施胭放任默许,犯病的时候却又恨又怨。 先人诚不欺,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她和管碌之间的关系网破得仅剩几根蜘蛛丝牵连,不堪之际却都在迴避修补,一断再断,直到断送了他们曾经对未来的和谐祈盼,甚至生命。 曾经管钿也希望施胭走,离开埔山,和管锌一样的想法,即便是不带上自己也是可以的,像是同情心泛滥,自己生活在泥沼里也希望施胭能是那一束出淤泥不染的莲。 施胭没走,也没伸出援手,这是管钿最难以原谅的那部分,亲眼见着她在沼泽中沉沦,却只发出嘆息,而已。 2. 新川求学做家教的日子让管锌对家有了渴望,那时候想要融入,也期待长大后建立,并长期持有。不得不承认,他利用了靖岳,也不得不承认,他爱上了靖岳。花了些时间才认清--心三三两两,心意满满当当。 第13页 还好,一年半,不算太过分,得人归便是天恩。 爱笑的人也有抑郁症常年靠酒精入眠。可没人信。酒精摄入过多手震是不可以握手术刀的。管锌就是握不上手术刀的,那一年半里他就靠着酒精过活,也健忘,常常一觉醒来以为靖岳在身边,和他讨论cardiovascrhealth,highbloodpressure,diabetes,obesity,smoking,highcholesterol(心血管健康,高血压,糖尿病,肥胖症,高胆固醇)......可转头,无论左右,都是空空如也。 「姥问给不给她带?」 容莉问了两遍,管锌因为慌,所以恍惚,以至走神厉害,靖岳上前给了一拐子,如是问。 仍旧愣:「啊?」 随后反应过来,忙说:「嗯,给的给的。」 靖岳从手臂滑落至手心,握着管锌,容莉上了些年岁但不眼花,看得清,没多说只顾着哄怀里的小婴孩儿,问,「叫什么?」 「管铱。」 不约而同。 容莉笑了笑:「好,管铱。」 3. 直到靖岳和管锌离开,容茉都没有再下楼,管锌自知,也不敢奢求。 靖岳抱了抱容莉,管铱被夹在中间,容莉用手顶住,怕误伤。靖岳个子高,上半身弓成弧线,说悄悄话:「姥,谢谢你,也谢谢妈。」 明显又不过于明显,长辈有长辈的心思,容茉恼了些日子,现在也还恼。她在法院工作那么些年奇奇怪怪的案子见过不少,但走的是法律程序,依法依律,情感上没有过多的附着,理性化处理贯穿了她的工作也相应默转潜移于生活,靖岳和管锌让她没办法,墨守成规又法外开恩,相盾,以至于容茉难以自洽。 而靖岳和管锌也都没求过,尤其管锌,原生家庭的影响不容小觑他是知道的,有时候他都在想--也许容茉的体谅已经用尽全力了。换位,他可能都做不到。他感激,又难过。 容莉推着靖岳走,赶小鸡仔儿似的。他俩出了大门上门栓的时候不约而同地抬头,二楼阳台上养的沙漠玫瑰着了阴影,容茉在的,目送。靖岳拉管锌的手一起扬起来朝阴影挥了挥,靖岳知道容茉看得见,容茉知道靖岳知道她看得见。靖岳也没求过,和管锌的想法类似。 4. 在容茉很小时,还叫黎茉的时候,容莉已经在离婚的边缘,整整14年,直到容茉高考完,容莉刻不容缓地和黎根离了婚。 容茉跟了容莉,改了姓氏,她帮容莉拔掉了两根白髮,容莉让她别拔了,越拔越长,容茉给白髮打结,说,「打结了,不长。」但也没继续拔,她停了一小会儿,接着说话,「其实你们早该离婚的,不用等到现在。」 那十几年的无言容茉都看在眼里,她不知道容莉在苦苦支撑什么,唯一想到的就是也许是为了自己,她觉得是愚蠢的,一方面也感念。 容茉婚育都晚,响应国家晚婚晚育的号召是一部分,想要找到那一个特别的人是最重要的一部分,靖驰牧完整了她的世界。 无论容莉还是容茉都为靖岳找到合适的那个人感到高兴,是管锌,又有所不同,认同不可能一触而就,总是带这些荒凉的底色。 大人,只是小孩子长大了,他们也需要时间去消化,去重塑,去接受,去认可。 第9章 1. 靖岳拉着管锌的手没松开,沿着巷子走,也没想过会否遇到相熟的人,他问管锌,「石头落地了?」大拇指还摩挲着,管锌回应「嗯」,他顿足,望向靖岳的眼神里有说不清的情绪,略微带了些惆怅,没牵的那只手拧着背带,包里背了管钿的骨灰,思忖酝酿话语,到嘴边也不知道是不是急转弯,「靖老师,谢谢你。」 靖岳逗他,肆无忌惮,凑近了点:「只是谢谢?」 管锌捏紧了背包的背带。 「换个词儿。」 说玩笑话也不是,但没太多期待,管锌向来腼腆,骚话甚少,情话也不多,偏巧巧这一刻把这一句接了,他答「好」,嘆一口气随后抱住靖岳。 「我爱你。我,爱,你,靖,岳。」顿挫又显得字字珠玑,在交错光影的巷子里这三个字极其浪漫,注射器的功效,缓慢,有力,推进了靖岳的心脏,復甦。 那三个字,不难。 靖岳有些惊诧,不,不是有些,是很。 他回搂住人,生怕这几个字从俩人身体的缝隙熘走,近得紧,感知相互的心跳,他想引用奥斯卡·王尔德的话,想对揽住的人说--我可以抵制一切,除了你。但没有,唯恐引用显得不够虔诚,所以靖岳最后什么都没说,只吻着管锌的发,顺至耳垂。 他说,「管锌,我的石头也落了地。」 悬空的,漂泊的无力感停摆了。 从前从前,那些年,像埔山的风经久不息,吹得人摇摇欲坠,总算握住了风筝线,扥在手里,扎实。他们还是会分开不同的院校,不同的专业,不同的环境,可他们相爱,空白了追逐便是相知相惜,去揭开往昔也清晰得可怕,原来伤痛可以那么伤,斗转星移不过外部变迁,疮疤撕开用双氧水沖洗,俩人都疼。 疼生爱。 2. 彼时在贵州的山沟小土房子里,管锌也说过这样的话,靖岳信,却不带色彩,那晚他听着虫鸣啜吻,相互抚慰,炽热发烫,兜不住本能的渴/望,再如火如荼些许怕是能跨过那一步,但即便如此,那三个字也没有它本来的圣洁。 第14页 管锌问,「你存疑?」 靖岳答,「你得允许我存疑。」 他没得辩驳,只好说,「嗯。」 靖岳吻他,让他写「借条」,「以后再补给我。」 管锌签字画押,「好!」 停下来后他们偎得严实,管锌说要补便记着,如今管锌补了,只是地点选得唐突。 情感升腾至此,他突然就想说了,切实,真情,蓄意。 靖岳不再存疑,只想它不从指缝中熘走,不从任何缝隙熘走。 往后拉时间线,他会在诗歌里找到共鸣--一直担心此生不够诚恳,手握钥匙却进错了门1。 靖岳庆幸,他没走错房没开错门,管锌找到了自己,自己也找到了管锌。 小巷子的温存过于舒适,还做说书人,还忆,能拉得更远更远。从第一眼,第一面,第一次开始,举头三尺有神明,是月老。 3. 半年多前靖岳在山沟沟寨子里做支教,主动请缨去的,爬坡上坎泥泞小径,容茉特意嘱咐他买的劳保鞋算是立了大功。那天在电话里容茉嘱咐了很多话,添衣裤保暖,防虫蛇鼠蚁,备日用药品,也念叨几句放假不回家看看之类的牢骚话,但直到挂电话她也没说。 没说管锌来找他过,也没说自己最后还是没忍住告诉管锌关于他的去处。 容茉不能接受是事实,再往前推一年半,被戳破的那一日,四个人都是崩塌的,只是彼此的方向不一样,像......像翻看禁忌文学的孩子被家长抓了现行,羞耻和悖德齐头并进;像政治课上讲矛盾的含义--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包含着既相互对立,又相互统一的两个方面。 高中三年,容茉把管锌当半个仔仔养,要不是管锌拧着最后一股劲儿就是领养他也不是不可能的。他总觉得他家底不干净,他喜欢靖岳也是拖靖岳入火坑,他不能再对不起对他千万般好的家里人。 可那时候管锌不认,靖岳彻底失措。 容茉一辈子端正惯了,公允惯了,不是不认就代表未曾发生,法庭上不可能以此为判定标准。 和当年管锌的别扭一样容茉也拧巴,甚至是刚说完就追悔。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她转身回屋,心更拧巴,她也不知道管锌这一趟去的结局如何算好。 4. 管锌曾经避世一般地避,把自己当局外人剥离出靖岳的世界,总妄想这一切习以为常司空见惯,随之将他深埋。 妄想之所以妄想。 湮灭他的是泉水里睡着的孤独和绝望2。 他应该早认清管锌不在的时候,他的身体就像少了一个器官,供氧不足供血不及,生命垂危苟延残喘。患得患失揪心得像这山区错盘蜿蜒的公路,绕得揸车的人都发晕想吐,他和靖岳之间这条忘川河是他亲手隔开的,如今他想抽干河里的水跌跌撞撞奔向他。却忘了问靖岳是否是等着见他不必逃离的那个靖岳。 他也不敢想,如果不是,他要再怎么守下去这一份恣意增长的掘心自食的寂寞?仍旧是靠酒精吗?喝酒,手抖,拿不了手术刀。或者,不拿手术刀,不做医生。想着这些却没有想好见到靖岳好如何说话的好,以至于陷入顿涩。 5. 靖岳和一群小孩儿蹲在柚子树下,不知道在说什么。靖岳有天生的亲近感,要说融在这个环境里也不突兀,可他又熠熠闪光,不管哪一面,都让管锌倾心。 管锌知道,至此,他脚下的路没有分岔也没有后路。 「靖老师,我阿爸说用猪血浇柚子树,能长出红心的柚子来,真的吗?」 问话的小孩儿沾有泥土的手蹭上了靖岳的裤腿儿,靖岳笑,他也好奇,但认知里觉得是不可能的,却又不想夺走小孩儿对父亲的信任和尊崇,只答,「靖老师也要问问老师。」 他和小孩子们笑成一片,全然不顾蹭上了多少泥点子,管锌都出奇--洁癖怪是怎么在这里生活的? 「靖岳。」 无声无息间已走至靖岳身后,从听不见谈话到能听见谈话,靖岳浑然不觉。只是这声音陌生又熟悉,性感、偏执又倔强。靖岳都没有回头,他震颤且惶恐,怕一回头没有人,怕一回头不是那个人,怕最后失落地怔在原地。未知和祈望相互交织成牵线木偶的线绳,轻轻一扯便牵动了他的头。 「靖岳。」 管锌再叫了一声,绵柔又坚韧。 靖岳曾前未想过自己的名字竟是时隔一年半后让自己分崩离析的罪魁祸首。他竭力克制身体的条件反射,生拉硬扯出笑容,这笑容不是给管锌的,是给身边小孩儿的,说,「回家好好做作业,明天上课老师检查。」 他们大概是觉得这个大哥哥也好看,应承离去的同时又不停回望,怯生生羞答答,和此刻的靖岳背驰。 管锌持续靠前,步伐不规则但大多细碎,一米,再近就到亲密距离的界定范围内了,靖岳退了,被脚下的树根绊了一下,又很快站定,再很快转身,疾步。 不知道是不是走得急没来及收拾,单单一件卫衣在山上并未有太大御寒之用。也或许不是,管锌心里「咯噔」一下,两下,三下,一下比一下沉得勐落得烈。跌吧,不跌到谷底怎么触底反弹呀?快跌坠到泥地里才想起来追,拔腿跟上,还声声慢地唤他名字。 没有在平行世界,靖岳和管锌的痛苦是对等的,像孪生的异动联动,管锌疼靖岳也疼,管锌痛靖岳也痛,管锌爱靖岳也爱。管锌悔靖岳也悔,却不尽相同,管锌他悔肩不能担责的怯懦且不坦率;靖岳悔负气地将彼此越推越远,隔绝在即使是只求眺望也够不着的地带。 第15页 靖岳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转身,就像听他在柚子树下唤自己的名字,比传闻中柚子树叶可以洁身祛晦气更涤盪;就像他起身看到那不分昼夜见缝插针出现在脑子里的五官清晰呈在自己面前击碎了心墙;就像不退那一步就会没骨气地想要抱上去,紧紧箍住牢牢附着。 光影比树叶婆娑,跟在身后的人与他步伐一致步幅却大。 对上了,亲密距离。 管锌一颤,他仍然想不明是冻的还是惊诧的,干脆就没想,全神贯注地望着眼前的人。 一般高,靖岳回以的注目里多了一分怒意一分凌厉,他能看到管锌的嘴唇乌得显紫色,山上风大,他剥削自己的的怒意和凌厉,有点想拉开大衣的拉链裹住两个人。他没有。 「管锌,你会爱上一个人两次吗?」 靖岳没问他怎么知道这里的?怎么跋山涉水来到这里的?为什么而来的?这一年半过得好吗?有没有别的什么人替代我?都没有,他问话的语气带着硬撑地拽和不甘,实则安全感缺乏得畏缩。 他看他的眼睛,灼烈,他在等明晰的答案来稀释他既往的累赘归还他独守的意义,而这个本就漫长的过程又被莫名拉长,像垂钓的黄口小儿耐不住焦急又不得已静默,以至于他还能分出些许心思来恍惚--草,怎么会不管多久后又略显唐突地重逢都还是会被他所吸引! 管锌抬手不深不浅地摸了一下靖岳的脸,他说,「靖岳,我不会爱上同一个人两次,我一直都,只爱你。」 明明他自己此刻才是被山风偏爱的人,却想要靖岳更暖。 藉口罢了,潜意识地就揽他。 靖岳竟也是没躲。 时间似是回到了初三那年,靖岳替管锌被烟烫伤的掌心消毒包扎他也没躲。 他们还是他们。 小时候,长大了;从前,现在;管锌,靖岳。 谁能保证终其一生就能亘古不变地爱一个人呢?就好比哲言,总觉得做得到但往往做不到却听起来又相当有道理。可就是爱呀,世上有多少人别离,又有多少人重逢,有多少人相爱,又有多少人错过,没个究竟。也无从考证是否有比他们圆得更快的破镜。 人与人之间交往,三三两两也好,成群结队也罢,大抵都随时间推移而或轻或重地变质,在对方记忆里的比例也或多或少地变量。一年半载不过歷史长河的沧海一粟,可凡人一生不足百年者盈余,时间若更长或许相互都磨损在记忆里,六百天仿佛更是触及悲恸。 靖岳于管锌而言就是,在记忆里的成分从此刻开始走下坡路,不是因为量变少质变轻,是这个人,他不必再挂在回忆里了与之斡旋。 他,就在怀里了。 「你吹牛。」靖岳这才回揽,拢他的手臂尽力环得宽泛,背嵴骨是真的凉,「你就吹吧,反正吹牛不上税。」 说来奇怪,心飘着不着地时着急得火星子撂身倒不觉得冷,如今浮萍浪梗有了归宿管锌倒真打起寒颤来。 颤得过分真实,靖岳都跟着一激灵,随即发了疯似地拉着他往住处跑,跑得越快风越是唿啸,牵得紧笑得欢,风吹,不散。 从来不见风可以吹走太阳。 【作者有话说】 1.余秀华 2.海子 第10章 1. 条件有限,村长已经是尽力安排了一处好洞给靖岳。是真的洞,旧时的防空洞。木板床,煤炭炉子窝着火拨一拨上面的死灰真能復燃,这是村长手把手教的。寨子里难能愿意来一个大学生教课,哪怕日子不长也紧着好东西给。 靖岳将被烧得黑不熘秋的烧水壶挂在挂钩上,打算烧水给管锌洗澡,把手都是断的,拿粗麻绳缠上便算数。那边咕噜着水,这边给管锌倒水,嘴里念念有词。 「两个保温瓶,一个是可以喝的水,一个是平时洗脸的水。」 「为什么选这么偏僻的地方。不是洁癖吗?」 不知道是不是冻的,管锌有点没回过神来,他握着空水杯,那水喝起来还算干净,有甘甜,也或许是心理原因,总觉得山泉水的代言词就是甘甜。 靖岳扯了扯嘴角,「可以戒掉的,跟戒掉你一样。」 他撒谎,他既没有戒掉洁癖也没有戒掉管锌。 洞里的灯黯然得和煤油灯不相上下,只能瞅着个大概就别妄想着数清楚对方有几根睫毛。 管锌将杯子置回原位,只看着靖岳,不动。 靖岳看不清却能在心里还原,又不捨得了。 水滚了,靖岳往管锌那边去,绕过他时不忘撇下一句「骗你的。」 2. 洗澡废水,又不得不,山里湿重还不免虫蚁,不过过水杀菌靖岳会过敏。 两人轮着烧给对方洗。 拾拾掇掇磨了点时间,深山里仿佛是要黑得快些,但时辰尚早,这样算起来又好像是从时间那里偷了点时间,俩人倒是坐洞口聊起来。 靖岳没想到是容茉告诉管锌自己的去向,还想说什么竟晃眼看到流星。 夙命。 万物逆旅百代过客,尘世中过隙者千千万,再唯物主义见此情此境此况也双手合十亦或作揖状默许愿想。他们都默契地不问对方,倒不是相信说出来便不灵验的说法。 只是,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但求惟怀永固不忘初心。 「你知道你转身的时候我在想什么吗?」 第16页 管锌将话题跳脱开来。 是真的跳脱,靖岳还想了好想才知道管锌在说什么。 于是不接招反问,「你知道我转身的时候我在想什么吗?」 管锌愣了愣,摇头。 靖岳笑得很有匪气,「终于留给了你后脑勺儿。」 接着,两人皆是笑,日子堆砌细碎的繁复,未来没有尽头,过去总衔住源头。 3. 初三转到新川,离开了埔山,管锌没有那种「光是不自卑就花光了我所有力气」的剥离感,相反,经年的窒息因为出离得以喘息,他过得相对自得。 自得又很快脱落。 新川入学摸底测试 ,班上四十八人,考了第三十三名。全班都在门口站着,按名次一一选座位,落了个倒数第二排。好赖是拿着鸣云中学择优录取来的,自尊心作祟,这不堪入目的成绩状况令他拉不下脸。 倒不是说管锌成绩多差,是同学成绩太好,人外人人山外有山,体会了个真切。都说由奢入简易有简入奢难,搁学习上也是这么个理儿。 他不服。 眼睛往前看就顾不着末排,只在往后传卷子往后收作业的时候才给后排一个眼神儿,在那件事儿发生之前他留给靖岳的都只有个后脑勺儿。 那件事儿多少有点校/园/霸/凌的意思。 新中,排上号的优等中学,但男卫生间也不乏烟燻味,还别说,都不是低价品,偶有飘坑里的菸蒂是娇子。 管锌就是在这么烟雾缭绕的时候被堵在烟雾里,贫困山区来的书呆子被欺负好像成了什么不成文的定律,只可惜他们预估错了,管锌不是什么书呆子,是脱缰的野马,徒手就拔烟。 反骨,不常见,但见一次得欺压一次。 「孙天明,烟雾报警器响了。」 压根儿就没有烟雾报警器。 孙天明就是混混里的头头儿,回头一瞥,靖岳靠墙上,歪歪斜斜,看起来也不像是好学生的样子。 靖岳说话一副蛮不在乎的语气,「又欺负人呢?」 他跨步上前看清楚了,真是他,寡不敌众,管锌挂了彩。 「要你管!」 孙天明话是这么说,人却往后撤,给靖岳让出宽域,他比靖岳壮,按个头儿来说不至于怕靖岳,但他怕靖岳他爸。换句话说,他敬畏靖岳的父亲。倒也没犯过什么事儿,也并非小时候被家里人唬得多,打小就入骨三分地怕。他很感激,在那件事后靖岳的父亲和他见过一次,谈过心的那种。孙天明有时候想,如果不是靖岳的父亲,他可能现在更糟糕。 靖岳无端端问起别的,「你知道国旗的五颗星代表什么吗?你知道设计国旗的人是谁吗?」 孙天明对靖岳的提问感到莫名其妙,人撤至卫生间门口,「什么?有毛病?」 靖岳轻蔑地笑了一下,「我看你挺反骨的。」 话还没说完孙天明却跑没影儿了。 靖岳微俯身扶管锌,总算是没对上后脑勺儿,正脸,除了倔犟没什么多的表情。 靖岳的介入打乱了原本的施暴和抵抗节奏,管锌这才泄了劲儿,有疼痛感,以及灼热感。松了手,火星子灭了,菸灰在掌心留了到此一游的痕迹。 靖岳拽人手,二话不说,管锌本能性反抗,硬是挣脱了。 他是好心,被当驴肝肺,有点恼,「我看你还真是反骨。」 「大五角星代表中/国/共/产/党,四颗小五角星分别代表工/人/阶/级、农/民阶/级、小/资/产/阶/级和民/族/资/产/阶/级;设计者是曾/联/松。」 管锌开水头开的小,轻轻沖。 靖岳听完吭哧一笑。 他从办公室被训完回来,班主任是靖驰牧下属的太太,盯靖岳的成绩盯得要紧些,他次次打哈哈。也不算,靖岳属于临阵磨枪型,平时学得吊儿郎当,真到大考能卯足劲儿学。他自知自己专注力不够,要长期执着于学习他会疲倦也会厌烦,还不如用适合自己的方式。 就这么被训完后路过男洗手间,从五六个男生围圈站的缝隙里精准发现了熟悉的后脑勺儿,这才遇到了这么档子事儿。 他看着管锌沖水,还是笑,「行行行,你不反。」 管锌沖完水,把手凑眼前看了看,好像除了疼没什么大碍。没理靖岳往外走,还要上课,靖岳本打算叫他还没叫出声,管锌却回过头先。 「刚才,谢谢你!」 又不等人回拐弯出了卫生间,还是留了个后脑勺儿。 靖岳暗骂--老子高低要考到他前面去,天天给他看后脑勺儿,草。 4. 心里骂骂咧咧也不知道搭错了哪根筋,去校医务室弄了点瓶瓶罐罐条条带带的回来,错过了前五分钟的英语听写,站门口喊「报告」。 英语老师在座位与座位间的空隙正来回踱步监测有无作弊,顿了步子,拉一张脸,问靖岳「怎么迟到了?」 靖岳英语顶尖尖儿的好,有时候老师也没那么着紧他,睁一眼闭一眼。这次是当着全班面就不得不树立威信。 「买药!」 他倒也不含煳说假,手上袋子举过头顶,生怕别人看不见,这个别人也包括管锌。 而那个特别的别人确实看见了。 「进来!」 英语老师没多磨,一节课四十五分钟,耽误一分钟,四十八个人,一节课没了…… 第17页 靖岳进教室走得快,英语老师还在念「next one,influence」他已经将一袋子东西丢管锌桌面了,管锌连带管锌同桌的女孩儿都愣了愣,眼神里带了点感激或者别的,管锌说不清楚靖岳也没看到。 靖岳回位置掏出听写本,管锌也继续写。 单词听写完又要上传,靖岳习惯了将本子递在管锌的左肩,管锌都不回头,抬手就拿了往前传。 左手受伤了,靖岳特地换了右边,心说--我真是个细緻的大善人。结果管锌回头,把那靖岳没看到的眼神儿再传递了一遍,顺带接过听写本儿。那眼神儿在靖岳看来和自己的心里话不谋而合--你真是个细緻的大善人。 很奇怪,后半堂课靖岳看她的后脑勺儿觉得柔和了些许,意识流形态变化,往后说起来,靖岳也形容不出来,他只是说--我有冲动想要碰一碰的。 难以形容索性不形容了。 靖岳浮起一点躁动--也许就一直看后脑勺儿也行,也不是非要考到他前面去。 第11章 1. 一堂英语课结束便湮灭了之前想法,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还得往前靠。 管锌一直没消毒没包扎,大概是出于好人做到底的心态,靖岳戳他的后背,搔痒痒似的,等人回头他又绕到前桌,拆起包装来。 「诶,伸手!」 靖岳拿着棉签在等。 「不用。」 管锌觉得城里人套路挺多,他往回收手。 「怎么,怕痛哭了丢脸呀?没事,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 说话莫名其妙,管锌是这么想眼前这个人的。 但又奇怪,他竟然没有再次躲开,靖岳诧异,包扎的动作显得按部就班地笨拙。 那粒灼斑在管锌手里,到现在只有淡淡印记,却深印在靖岳心里,同样的,直到很久以后。 事与愿违这种词儿放在管锌身上一点也不唐突,越是想往前面沖越是沖不上,到下期后半期管锌仍然盪在倒数的座位,多少是进步了,第三排。 与此同时进步的,还有他和靖岳的关系,虽然仍旧是前后桌。 是靖岳先开的口:「管锌,我教你英语吧。」 管锌认,不是鸣云教得不好,是他开不了口,说白了就是哑巴英语。他没回不好于靖岳而言就是好。不知道算不算是教书育人有的天分,管锌肯开口讲些,也小小声。他性子就这样,瞅什么都淡淡然心里怀念的感激很薄弱,讲得难听些,寡情。 憋着不正经的馊主意,靖岳将英语课本翻到后面的单词表,二十六个字母排序,找到p列,蔫坏,「你看,你就这么读,people,person,perfect,poor,poker,power,purple......」 重音节到了他嘴里像下油锅炸了一遍似的,专登的,但也就是做做样子出个响声儿罢了,没打算真喷管锌一脸。 管锌拿英语书煳他脸上,佯装恼他,骂道,「我看你就是个p!」 靖岳却不恼,咧个嘴笑,将书拿下自己磕在书沿,说,「你就是得这么练,不出声不行。」 管锌不搭理他,留了个「滚」便转头,仍旧留了个后脑勺儿给他。 还是那个性子,办事儿说不上偷偷摸摸畏畏缩缩,但心里总觉得不能给人落着把柄也不能主动惹人厌。 他天不见亮就爬起来,连走廊都觉得不合适,非跑到小花园的亭子里去餵蚊子。这里大声读不吵着人也不会被人察觉,管锌的孤立感来自于自我的孤僻,除了孙天明带头欺负过他一次,再后来倒是没有被「特殊」对待过。 要真用得上「特殊」一词的,有一个算一个,靖岳算。 2. 孙天明那时候不知道靖岳为什么要警告自己离管锌远点,还沾沾自喜洋洋得意,以为靖岳和自己一伙的,是不屑于与管锌打交道的那一种。后来觉得奇怪,他们俩却走得近,跟成立了互帮小组似的。再后来,他算是看清了,但也就是看清了,对管锌的不屑早就没有了,连对警察都畏惧都逐渐淡去,正经算起来还是他欠了管锌人情。即便是在知道管锌和靖岳的小秘密后,他既没有大肆宣扬也没有鄙夷视之。 按以前的标准来判定确实不像孙天明的风格,他「啧」一声,又一拳打在靖岳胸膛,翻白眼,说,「妈了个逼的,我保密还千夫所指了?」 靖岳回他一拳,左右手齐齐开工,勾管锌搭孙天明,笑道,「理解理解,人性本善。」 3. 大拇指磨着掌心,那年菸头的杰作已不再明显,只是靖岳还是能准确无误地找出它曾经侵蚀的坐标。那些往事距今已经一两百天至一两千天不止,不究探则已,非打破砂锅问到底地,非要文绉绉地打比方,也算得上是靶心之于靶场为爱点着光亮地曝露自己。 靖岳在贵州学了些方言,有些许蹩脚但不妨碍,他笑着点头只说着「是是是,巴心巴肠巴心巴肠」。 风打紧人也打紧,相互往对方怀里缩,自然而然形成相拥之姿,月亮催促他们热吻糜风促使他们入榻,也仅此而已。 毕竟管锌对那事儿的排斥由来已久,不是没有反应,本能欲/望反应和条件反射的创伤后应激障碍相对峙多年,后者赢了,他甚至对要不要出东西来都没太多渴求。 靖岳倒是个不害臊的,当着他面儿自己操作,索吻索得频,耳垂到肚脐都漫着溽//湿,再黏稠地唇(战略间隔)舌交缠片刻靖岳便缴械了,长嗟吁嘆--想着人做坏事儿和吻着人做坏事儿,不一样,太他妈不一样了。 第18页 愉爽过了羞赧才姗姗来迟,搂一起还有点痒臊,扯一些话题像电台里的情感倾诉者和电台主持人,独白和剖析。 管锌他始终在这场情感里妄自菲薄,开口是浓烈试探的气息,「我要是没来,你是不是白等了?」 黑夜里看不清靖岳的神色,只觉得有股忧伤,「我从来就没有等过你来。」 剖摊开来并不是一定就花香四溢,血淋淋的也有,宛如一手握住仙人掌,十指连心,随即疼痛蔓延波及至全身引起功能性凝血障碍。 管锌是医学生,他知道有多严重。 分开的日子总免不了怀念,这时候的失恋者大抵都是导演,拉扯记忆的丝线像极了洗胶捲,幕幕重现。靖岳想,想管锌小声读单词的试探,想管锌左手的烟疤,想他讲函数时严肃的样子,想他在招待所无数遍的歉疚,想他们的热吻,想他们的胆大包天,想很多,想得靖岳偏头疼。再怎么想落脚处总在那一天,管锌说不是并离开的那一天。过去的温柔和冲动都变成刑求,竹篮打水。 靖岳摸到了管锌的烟疤,放唇边啄了一下,「我不敢,只要我等无论我是等不到还是等不来,管锌,这辈子我就只剩恐惧了。」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1,如今坦然开来管锌又凝血痊癒了。他丢下了靖岳但不能丢下靖岳的一生,如果他不曾同样因饱受相思之苦率先迈出一步赶来,分道扬镳是最终结局。是后怕的,汗毛都竖起来,于是伪装成索求温度的样子靠近,而伪装又不堪一击。 4. 情感缺氧期的人代入感极其强烈。 靖岳打那之后去了很多次他们第一次接吻的音像店,港澳台群星荟萃,碟子也刻成锦集,他没再听到《矜持》,迈出去的步子收回来转身冲到店老闆面前,手指着挂墙角落上的音响,问,「这是什么歌?」 「我在慢慢把他忘掉,我在慢慢开始变好,我已不在爱恨里久久缠绕,我要学着做我自己的主角。我在慢慢把他忘掉,我在慢慢开始变好,也许有一天他老的动不了,抬头看满天星空啊,是我的微笑。听说他过的很好,自从我放弃不再打扰,是谁守着他看着他睡着,我做不到的有没有人做的更好?」2 脑子里还能完整播放,那时候靖岳觉着这旋律和歌词都是踏着自己的血肉之躯在行经,蹂躏得遍体鳞伤,便总想着--管锌会不会儿孙满堂绕膝时也会想起我? 眼下人就在跟前儿他没问,说答案唿之欲出都不够严谨,答案主动找上来,是管锌本身,体感温度三十七摄氏度的恆温取暖器。 这是第一次管锌说「我爱你」,也是第一次有了要战胜内心排斥感的想法,简单粗暴地想--是不是做一场,酣嬉淋漓,无论是本能驱使还是出于愧疚补偿。可到最后他还是失败了,无论是存疑的「我爱你」还是身体的给予,于是歉疚感更胜一筹,陡增,铺满了整个防空洞。 他记着要补那一句,适宜的时候。 原以为重逢风云千樯,然不然到最后被歉疚钻了空子,但靖岳不为此沉闷,也不愿管锌因而受缚连,他们是相爱的,他们也是自由的。 「我再也不走。若我让你走,你也别真走。」 管锌和从前差无几多,总因为家庭的破败幼时的障碍而无法自洽,心里一直欠着一块,时间一长便是结节、疙瘩、肿瘤。内心的恐惧这些年看似有过增增减减实则此消彼长,到底是并没有被抹去多少,唯独思念和爱只增不减,三角铃在心里转,每一次敲击都像局部麻醉的心包穿刺,物理性生断了疼痛感,他再清楚不过--麻醉是欺骗的一种。 或者反过来说也行。 「还是不想让你走的。」 靖岳还未答话,管锌又改口了。 过去一直匍匐前进,突然有人放你翱翔带你畅游,犹如跌进万花丛,迷了眼。悔青了肠子地厌恶自己当年的怯懦,靖岳小鸡啄米地亲他,持续氤氲洞里的魅惑气息。彼时到底谁让谁走,谁又躲避谁又负气早已经不重要了,他在管锌的锁骨处用食指描摹。多年后,那成了管锌的纹身--carpe diem. 5. 越夜越发生凉意,无意间促使两人搂得更贴,到翌日朝早醒来时两人都有些懵,竟是有些不敢相信就这样重圆了,愣了一瞬又抱着笑,无论是重新开始还是回到过去只要在一起就好。 【作者有话说】 1、《妙色王求法偈》 2、《漫漫》--阿朵 第12章 靖岳还得去上课,管锌要跟。问了几遍「跟着去干嘛」管锌也不答,就屁股后面跟着,后来想想留他一人在这人生地不熟的洞里还不如跟着。 约法三章,「我上课不许捣乱。」 「教训」小孩儿的语气。 管锌点头,说,「这只是一章。」 他停留了大概半句话的时间,见靖岳没有「第二章 」,他才再继续,「太轻松就重新找回你,我怕你只是一时冲动。」 果然还是那样,安全感匮乏得如同没见过海的港口。 靖岳拉他手,捏了捏,「到柚子树下得撒手了。」 管锌脚步一顿,突然抱住靖岳,毫无徵兆,拢得很紧,恨不能用502粘在一起,蹭在耳廓的唿吸让靖岳瘙痒。 他有不知名的委屈,又更像是承诺,「山里有野兽,我指定不敢跑。」 第19页 靖岳笑了一下,「山里都是我的人,你跑不掉。」 抱了一会儿,又加了一句,「跑了我也追。」 后来靖岳问管锌为何要抱靖岳也答不上,就是很想抓着点什么,哪怕是抽象的绳索,让自己足够确定和安心,让没有着落的唿吸起伏有所依。 2. 靖岳反正是挺后悔带管锌去课堂的,对学生的吸引力被拨走一半,连村长都闻讯而来。 管锌在讲台上讲课,讲数学,村长轻拽着靖岳的衣袖,好奇又赞许。 「靖老师,这位是?」 「我朋友,来看我的。」 重说--我男朋友,来爱我的。 「那能留下来教课吗?」唐突了,村长又摆手,急切切地,「我就是问一哈,要是不得行就算了,靖老师莫往心头去哈。」 「这得问问他。」 靖岳解释,也拎着心思--管锌要在这里待多久? 「那得行,晚上喊你朋友来我家吃饭啊,哈哈哈,我肯定留得住,我得行。」 村长的普通话带着浓重的方言味儿,虽含煳些但靖岳也听得懂。 带着点私心吧,靖岳应下来了。 一堂课下,学生绕管锌一圈,问东问西或者单纯欣赏美貌的都有,靖岳上前,咳嗽两声,管锌抬头,淡淡地笑也泛出涟漪,一边安抚学生一边朝外走,还是那般眉眼带笑,咬耳朵,「你连小孩子的醋都吃。」 靖岳才不承认,「我是在想正经的事。」 管锌故意越凑越近,「多正经?说来听听!」 靖岳拿他没办法,自己躲开两步,「很正经,比你正经。」 管锌「哦」了一声,听见靖岳说,「是村长,村长问你愿不愿意也留下来教课?」 管锌应的没有半分犹疑,「留。你走的时候我和你一起走。」 靖岳心里甚至窃喜,顺其自然的心安理得:「行。晚上去村长家吃饭。」 「入职还要潜/规/则呀?」 靖岳手肘给了他一下子,但到底是没捨得用什么力,又无奈地笑,「潜一下推荐人是可以的。」 碍于环境和人为的阻碍,管锌是很想抱着靖岳的。他庆幸自己寻回了靖岳也挽回了这段感情,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但也因此而惴惴不安,在许多时刻都略显焦作。 3. 晚上在村长家吃饭,酸汤鱼着实让人垂涎欲滴,不停地分泌唾液,飢饿程度直接翻倍,因为不断加人的缘故又「咕噜」作响,村长说可以煮些别的东西。只是寨子里捞不着太多好东西,怕野味儿靖岳和管锌吃不惯也都没弄,大多都是山珍,倒也稀奇,鲜,管锌喜欢。 「这是折耳根,不晓得你们吃得惯不?」村长夫人上菜,「就是煳辣壳拌的,弄的野葱,香得很。」 折耳根学名鱼腥草,西南f4(云贵川渝)一带很是盛行,这玩意儿就跟榴槤差不多,喜欢的是真喜欢,讨厌的也是真讨厌。靖岳刚来也是试了试,诶,新大门打开了,不说多乐意吃,起码不排斥,尤其凉拌的佐料调得好,吃着可香。 村长夫人拌的时候梗子和叶子没特别分开,靖岳夹了一夹,什么都有,还混着所谓的野葱,不沖鼻,是真的香。 管锌看靖岳吃得没什么异样,浅试一口,草率了,拿起旁边的杯子就开干,鱼腥草上头也没想清楚杯子里是啥,好傢伙,一大杯农家自酿的桂花酒就下了肚。 管锌一时间分不清自己是噁心鱼腥草还是噁心酒精了,是鱼腥草的机率按理是要大些的,毕竟酒精这种东西无论在他那段煎熬无以復加的日子里拯救他于水火,于管锌,酒精并不陌生。 村长夫人忙慌着去拆纸巾,事先没预料到会这样,她怕平时他们自己用惯的纸太粗糙管锌用不习惯,她还没拆好呢,这头靖岳的纸巾已经递上了。 管锌原本没接,推了推,碰到了靖岳的手指,又将纸巾收了过来,但愣是没吐,硬生生给吞下去了。 酒和鱼腥草都是。 村长夫人将拆好的不那么粗粝的纸巾放在管锌旁边,又自责,「哎呀,太不对头了,我头先搞忘了给你们拿干净的纸。」 靖岳却看得发笑,不是笑村长夫人,是笑管锌。 管锌睨了他一眼,回过头想对村长夫人的自责做出回应的,但鱼腥草的攻击力比他想像中强劲许多,令他实在没能挤出一个笑来,只好摆了摆手表示「没事。」 村长和村长夫人都是感激靖岳的,如今多了管锌更甚。 「哪有大城市的学生娃娃愿意来我们山沟沟嘛,要不是你们肯来我们这些娃娃哪有出路哟。」 你一言我一语,你感谢我感谢你的,也不知道推杯换盏了多少回合。 管锌喝高兴了收不住,酒劲儿后返,一点儿徵兆都没有,直接趴桌上了,村长还拿着杯子,恍恍惚惚。 「喝噻,囊个不喝了哟?」 靖岳答话:「不喝了,喝多了。」转过头又对村长夫人说话,「村长嫂嫂,看样子喝不了了,我要先带我朋友回去了。」 村长一听,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拦,「不走哈,高兴呢,再喝点儿,喝......」 他话没说完被村长夫人一把摁了坐回去,「喝个屁喝,你莫说话。」 村长指了指村长夫人,打了个嗝,还真就不说话了,这头靖岳也把管锌扶上肩了。 第20页 「嫂嫂,我们就先走了哈。」 人喝醉了瘫/软得很,靖岳稍显吃力,村长夫人不放心,「你不得行,我喊人送你嘛,晚上你找不到头。」 靖岳换了个姿势,「没事,我得行,我来了好几回了。」 「得行不,不得行我喊人送你嘛,我找隔壁莽娃儿。」 「我得行,我得行,村长嫂嫂你照顾好村长。」 靖岳和村长夫人打商量,靖岳坚持村长夫人便没再坚持,回头一看自家村长也半斤八两。 4. 管锌醉了,又兴奋得有些不不着边际,弄他回洞里费了不老少劲。 「靖岳,靖岳,靖岳......」 他呢喃他的名字,像一条脱轨的列车,没有终点。 靖岳应,再多时也没余力再应,不得法。他记忆里的管锌不烟不酒,方才却跟村里人喝得可得劲儿,不着四六,脚都没洗就嚷着要上床睡觉。这一年半管锌经歷也什么靖岳不得而知,想来也不比自己少,靖岳想去洗把脸,管锌都拉着,梦里梦外都是,不给人走,靖岳索性陪着躺一边儿。 「管锌,这几百天来,你也会时常这样喊我的名字吗?」 萧瑟离索是管锌身体的经年痕迹,连面庞也未能倖免,染上稀疏的酸涩,似浓似淡又苦又甘,魖黑的深沉里靖岳轻抚,自我怀疑地想--我是不是也成不了他的最终解? 心梗。 闷得慌,只觉得氧气不够,跟高原反应似的。睡不着,见眼前人想过往事。 「and i love you, always have, always will.」 醉酒的关系管锌语焉不详,靖岳凑近了听,那句话是他们分开前的最后表白。 也可笑,那时候前一步信誓旦旦后一步便不肯坦然,靖岳恨他,恨他思想深刻而行为马虎。 后来的一年半是靖岳最累但却更坦然的日子,桎梏和欣然骈臻,它们各安其份,也许是年纪增长了三观伦理化,到最后还是发现爱得多,也没有想过会再有这样的机会,彼时为了记忆不发霉不腐烂,他为这段离别找补,用他非专业的经济学角度去辩证专业的经济学理论--边际效益递减规则。 运用到情感实验,是不是当一方优先付出且不断付出的时候,另一方感受到爱并回馈,而付出方就会感到值得继而追加更多的付出,此时 双方都是既得利益者。再继而追加付出后,另一方可能会因为一些特定的原因回馈的少了,而付出方认为这不再值得,此时,双方付出值和回馈值已经开始递减,当减少到最初状态,甚至低于原始状态时,已经是最大值,那么是不是可以看作这是彼此之间爱的最大值? 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这个「值」还够承担坚持下去的消耗值吗? 说白了,应该分手吗? 说白了,靖岳抽象地选择用这种方式留住没有瑕疵的过往,他回答自己「应该」便轻飘飘地将一切真实发生过的矛盾和幽怨淡化。 到如今,他又擅自改了说法。 靖岳英文很好,一来是小时候容莉告诉他--学语言要从娃娃抓起,二来是那时候兴趣使然又带着点被胁迫的意思。实属如此,语言其实大部分是靠着面部肌肉记忆的,人长大后面部肌肉稳定且有自我保护意识,要纠正它就需要更大强度的练习。靖岳宁肯承认自己过度懒惰,形成的肌肉记忆稳定且富足,他不愿意更大强度的练习了,就贪图享受地守着也觉得够了。 5. 归根结底,从十三岁到快二十岁,他们做了好几项决定,决定坦白喜欢,决定坦白家庭,决定坦白创伤应激障碍;又决定后退至分开,决定淡忘至遗忘,决定隔绝于山海;再决定和好如初,决定携手未来,决定终其一生。发现决定并非可以通过任何分析确定一个标准答案,只能得到一个相对应的标准区间,要在这个区间里选答案,所以会犹疑,或者,做了决定会后悔。 他们悔过,所以现在才无比确定,感情这种事,不能走走马观观花,有执子之手长相厮守的野心便要有承应柴米油盐生活琐碎的魄力。 于他们而言,还有无法迴避的世俗的目光和家庭的阻力。 但,现在,谁在乎呢? 说得是,现在。 【作者有话说】 献给支教的伙伴们 第13章 1. 靖岳犯乏了,上下眼皮开始打架,他不敢睡得太深,或者是他本也睡得不深,所以管锌微有动静,哪怕很细微,靖岳也醒了透。 「是要吐吗?」 管锌惺忪地摇头,说,「要睡。」 靖岳欲扶管锌起身却被他摁下,蹭上来又睡了过去。靖岳无奈,憨笑两声,甜蜜的举动架不住酒臭的威力,到第二天靖岳都为自己没有弃如此之邋遢的管锌而去而自觉伟大并洋洋得意。 管锌头还是晕的,倒是好好洗了一通,烧水烧得靖岳没好气干脆站一起洗。 管锌呛他,「不是嫌我臭?」 还挺记仇。 「洗了就不嫌了。」 管锌抱他,两个人都光秃秃的,在这深山野林里还真像是原始人了。 靖岳把热水往管锌身上浇,「冷,赶紧洗完还要上课。」 水凉得快,是得抓紧。 靖岳擦身体,语气淡然,本也无责怪之意,好奇多一些,「你怎么抽菸喝酒的?」 他从前不沾这些东西的。 第21页 管锌套好自己的衣裤,又将靖岳的递过去,「恶习,不喜欢我就戒了。」 靖岳痞痞地扯了一下嘴角,「没有,说实话,你要是因为我才染这恶习我还挺有面儿的。」 他套衣服,蒙住了头,未闻管锌出声,等衣服随重力定律向下滑落露出眼睛时人就站在面前。 「你干嘛,吓......」 吓我一跳。没说完,管锌又抱。 他说,「未达成的愿望之魔咒!」 那时候管锌去翻阅心理学的书,想要戒掉菸酒,若是有能力最好能戒掉靖岳。显而易见,没这能力。 「我才知道自我告诫--我要戒菸,我要戒酒,其实达到的效果是低于我不要抽菸,我不要喝酒的。因为「要」和「不要」先植入大脑,就容易心里暗示为:要烟要酒和不抽菸不喝酒的!」 书上说这只是一个很渺小的理论,当人们更完善自我认知和毅力展示的时候,其实这不太会过多影响自我判断!但管锌以此为锚,任由靖岳这艘帆船在他的世界里环游。 「魔咒」的定义是比较小的时候缺什么,长大后才会追逐什么。七年前,管锌就缺靖岳了。 七年,什么概念?真的不多,但一只手的指头数不完。 「我想去散心,又止不住问自己,心到底在哪里?我决意要找到你,我便找到了你。 「若是找不到,心灰意冷吗? 「冷,可明年夏天还会如期而至的,不是吗?」 管锌的话没有什么具体的逻辑,这些年的零零碎碎太多了,他拼不起来。 他鲜少会表达自己的情感,他生平多半的表达都是强迫性的,不得不的。而生平多半的关于爱情的表达都是被靖岳带出来的,说爱的,说想的,说需要的,说别离开的...... 靖岳浅浅吻了他一下,「lovees out as flower.」 这句是顺应管锌昨晚的那句,迟到了一年半。 「靖岳,靖岳,靖岳......」 靖岳听不得他这么叫自己名字,魂儿都要没了,所以吻他,堵住,却愈发投入,痴迷,无法自拔,他太想管锌了,太想了。 他好怕这只是一个梦。 「管锌,告诉我,这不是一个梦。」 管锌没有给靖岳答案,只是抬头回应他的吻,他很随意的看一眼靖岳就能欣喜到万物復甦,不管他戴不戴帽子,戴不戴耳钉,染什么颜色的头髮,穿潮牌还是西装,都是那种深情款款又拽拽的样子。记忆中的或者想像中的样子。 管锌却在发抖。即使他被温润包裹着,也在发抖。 靖岳停下来,抚他的脸,轻的不像话。 「管锌,你在怕。」 管锌在怕,怕得来全不费工夫也会失去得快,怕爱不够,怕留不住,怕焐不热这段关系...... 他抖得更厉害,却听见靖岳凑过来说话。 他说,「你不用怕,我爱你是可持续发展行为。」 于是管锌将所有的气息吞拿,不留一点,不留一点余地,他要定了这个人,要定了。 2. 他和靖岳像现在的自己照过去的镜子,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了满山1。 3. 「靖老师,靖老师起来没得?」 洞外有人叫得大声,仔细听,是村长夫人,管锌缓缓松了手臂,放靖岳去迎。 「嗯,在呢,村长嫂嫂呀!」 「哎哟,你莫恁个叫我哦,羞死人了。」村长夫人往里来,也小心试探,「那个老师还在睡觉没得,吵到了不?」 「没,起了。」 「年轻人就是身体素质好,我家那个还闷头睡,哎,是不比你们。」 「村长嫂嫂。」 人走进来,管锌也叫,跟着叫,像跟着靖岳叫容茉姥姥那样。 「诶诶诶,早哈。」说是害羞,但心底里高兴,连声应,「给你们弄了点鸡汤米线,吃好了再去上课。我早上起来熬的鸡汤,新鲜得很。」 村长夫人把提着的保温桶往小桌子上摆,米线用碗装着,汤温在保温桶里,倒出来激活了米线,恰似「过桥米线」的做法。 「闻起来就很香,这早上吃一碗多暖和呀,谢谢村长嫂嫂!」靖岳会说话,哄得村长夫人笑开了花,满意得很。 「要得要得,你们喜欢吃就行。我先回去看我家老头儿,碗就放这儿,我晚点自己过来拿得行不?」 用学会的仅有的几句方言之一答话:「得行得行。」 「对头,外面那个斗斗车我就顺便推回去了哈。」 靖岳边送边答话:「要得要得,谢谢村长嫂嫂!」 村长夫人乐呵呵地走了。 4. 再转身回洞里管锌正在激活米线,靖岳走过来坐下和他一起享用浓浓人情味儿的早餐。 靖岳总是挑一大口米线,塞不下又咬断。 「诶,靖老师,你不要把米线咬断?」 「嗯?」 靖岳疑惑,抬眼的瞬间好巧不巧又咬断了米线。 「啧,它会痛的。」 靖岳笑到鸡汤呛入鼻腔。管锌也不递纸,由他笑,上一次见他笑得这般明朗还是记忆里。 等平静下来他问话,语气不咸不淡,「管医生也管米线会不会痛的吗?」 「别的不管的,你的要管的。」 靖岳认认真真擤了把鼻涕,没动筷子,笑,端详着管锌,然后说,「管锌,你比以前会说情话了。」 第22页 管锌太怕了,怕一个不经意人就熘走了,抓也抓不住,像光阴似箭比日月如梭,那些他从前不会的都在小心翼翼地去试着学,想要留住靖岳,想要生命里的向日葵想要可触可及的光。对靖岳,他严格遵循了艾宾浩斯记忆法,久而久之,毫无意义,成为习惯,无法忘记。 他们的重圆来的太猝不及防,不经歷九九八十一难,放下屠刀便立地成佛,于是都心里打转,都跟自己犯浑,都觉着不敢重负又甘之如饴,折辱了自己在对方世界的地位和成就以至于最终没有完全解。 管锌「嗯」了一声,眼神却又避开靖岳,「我以后会补上的。」 把从前的都补上。 「管锌,你到底怎么看这段情感?你敢直视吗?」 问到点子上,管锌本能想躲却又深谙其中不得已的困处。 靖岳停了碗筷不再动,推至一旁,静候回答。管锌也停了碗筷,碗和碗碰撞,人和人对望。相顾无言,一个等答案一个想答案。不是杜撰,不是瞎扯,答案管锌是有的,一时间有些顿住,从前不觉得,现下当真好几次都觉得肢体行为比言语来得直观。 「管锌。」 推波助澜的一声。 「我不知道怎么看,该往哪里看。我看不见别人,也不想你看见别人。」 管锌的手蜷缩,他明明想要握住对面的人。靖岳先他一步,不止握住,蹲在他面前,手指拂过眼睑,语气缓和了不少,「好。你要说到做到。」 他转身管锌又拽,两人都起了身站着,管锌不讲话,一如既往,靖岳手伸进他衣摆顺带带了些凉意去,他说,「管锌,吻我。」 管锌便执行命令,吻他,拙劣,刺探后被含住又乐在其中,对对方的垂涎超越了鸡汤米线,强势输出,神经末梢触了电,久久才得以缓和。 5. 村长夫人说来收碗,管锌也没含煳,洗得干净,重置于小桌子上。 【作者有话说】 1.张枣 第14章 1. 靖岳上课的时候管锌坐在最后面旁听,其实一句也没听进去,他看他在讲台上写写画画,台下是一群天真烂漫的小孩儿,他想起他们的小时候,脑海里捋着时间线,每一个时刻的靖岳都是完整而饱满的,他想画下来,却发现缺乏艺术的天赋,描摹不清楚,只得靠回忆填充。 2. 那时候他们读张爱玲,一起笑--哦,原来你也在这里! 后来他们听刘若英更加笃定--爱是天时地利的迷信。 高二分科,靖岳和管锌的班级分开,由连廊连接,他们彼此之间,由拉丝缠绵的眼神连接。晚自习第二节 后是大课间,二十五分钟,有些同学会去夜跑,有些同学会去宵夜。他们会偷偷绕着体育馆后面的小亭子走走,说说话,没人的时候牵牵手,不说话的时候接接吻。 管锌班的班主任教数学,常拖堂,靖岳在门口等得着急,就二十五分钟的空还被他刨去了五分钟。每每遇到大课间前是管锌数学课靖岳心里就不高兴,等到人后去小亭子的路上总要吐槽一番,管锌笑。靖岳后来自己悟了--已经少了五分钟了,不能再花时间抱怨,要抓紧时间谈恋爱。 为了有更多时间谈恋爱的靖岳上半学期故意考砸数学,给家里说要补习,管锌便周末节假都往他家去给靖岳补习。 容茉知晓管锌家里的难处,待他很好。一次在饭桌上,容茉问他愿不愿意住在家里?可以省去来回奔走的时间,不用那么辛苦。靖岳以为管锌是愿意的,也没错,他心底里是愿意的,说出来却是相反的。 拒绝是容茉也没有想到的,再委婉也是拒绝,靖岳低头扒拉碗,也不夹菜,大白饭塞了一嘴。 这点沉闷丝毫未作掩饰,容莉盛汤给他,是明事理家长的做派,「小锌也不能一直跟你呆一块儿,你们也不同学科。」 她说的是靖岳。 靖岳干嚼饭,不出声,他不吧唧嘴,脸颊就被食物撑得鼓起来,管锌觉得很可爱,转头看去的时候竟是有些想笑。靖岳孕着气呢有人却想笑,他也没忍住,翻了个白眼给管锌,仍旧是丝毫没作收敛。 容茉「咳」了一声:「靖岳!」 叫全名事情就不简单。 靖岳知道,不礼貌了,他灌汤,一来避开容茉的眼神,二来是真的噎着了。管锌放下碗,轻轻拍靖岳的背,问他,「咽下去了没?」 手掌覆上去那一瞬靖岳就泄气了,热能附着,靖岳夸张地认为自己甚至能感受到管锌的掌纹,怎么生得起气来?面儿上又还是故作姿态,冷冰冰地答「嗯」,管锌的手又再捋了几下才收回。 后来分开的日子里,管锌将自己团成一团,裹进自己的臂环,也希望那个人能贴上自己的背嵴,想了很多次也没等来,他学海子,在本子上写--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补习的时候,管锌讲到函数,靖岳明显神游,管锌拿笔的另一头戳他的梨涡,靖岳没偏头,就等管锌的下文。 「我不能住你家,太飘了,我会失去控制。」 管锌说的是实话,他生命中只有这点儿吉光片羽,他担心一旦失控,他就什么都没有了。 「嗯,我知道了。」靖岳点头,神色却不是松懈的神色,管锌又再戳了一下,简明扼要,「你在生气。」 靖岳摇了摇头,「现在没有了。」为了加固这一概念,靖岳说起自己的疑虑,「绑匪怎么不绑架我呢?」 第23页 看来的确是在神游,八竿子打不着,管锌暗自嘆气--刚才的函数白讲了。 疑问源于靖驰牧和容茉的对话,工种的关系有的能讲有的不能讲,有时候能讲也避免可能有立场对立的交涉而不在家里讨论。职业操守。绑架案是因为靖驰牧顺带提了一嘴,想着不能让靖岳和管锌单独上下晚自习,怕不安全。碰巧在厨房接水喝的靖岳和管锌偶然听到。 靖岳不让管锌戳自己的梨涡了,握的却不是笔而是手。 「我还以为我是隐形富二代。」 管锌就是怕这样,靖岳的边界捉摸不定,这样亲密的动作在这个家里是不应该的。 他自然地抽回手,不留痕迹,「绑匪都想明白的问题你怎么想不明白呢?」 「看来我还不是富二代!」 管锌笑,手指捏着笔戳过靖岳的梨涡的那一头,说,「绑架一个父亲是警察,母亲是审判员的孩子吗?」 靖岳太胆大了,比要帮绑架他的绑匪还要大胆,柔柔握住摩挲笔头的管锌的手,直视他,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真的被绑架了,你会着急吗?」 假设性问题做题常会遇到,假设性位移或是假设性悬浮都好,管锌并不喜欢这类型的题目。但靖岳问,神采里写满了期待,管锌想再次抽手,靖岳紧抓不放。 他执拗,「你会着急吗?」 说管锌的数学老师拖堂,其实靖岳的政治老师也拖堂,管锌在大课间等人的时候也听过靖岳的政治老师讲过几次,虽寥寥,但记下来了。 管锌抬眸,回以靖岳坚定的目光,「靖岳,你是我的核心价值观。」 靖岳笑弯眼,明媚成一道风景线,手握着管锌的手,轻轻地触着自己梨涡的窝,他用笑晕染那个傍晚,肤浅得只想要当下。 他反锁了门,随后坐在管锌腿上,他说,「学累了,你别动,让我靠会儿。」 他眼睛里的光几乎能豁开一扇乌云哪里像是困了,但管锌还是由着他靠,靠了多久没具体计算,管锌记得靖岳好像是迷迷煳煳地睡了一觉。 3. 管锌的回忆被下课后的聒噪中断。 叫「帅老师」的有,叫「哥哥」的有,叫「数学老师」的也有,管锌才想起来自己还没介绍过自己,被围成一个圈,围得水泄不通。 靖岳拨开围在管锌面前的小孩子们,手法轻柔,毕竟祖国的花朵儿,正式踏入圈内,站管锌旁如是介绍,「叫管老师,管弦乐的管。」 「管老师好。」 花朵儿向园丁致意,尽管他们大抵对管弦乐并不甚了解。 靖岳不是没想过换个说辞一面小孩子们听不明白,管理,管辖,管道都是这个字,但他还是说了「管弦乐的管」,大概是因为这样显得特别一点。而管锌在他心里永远是特别的。 这时候的管锌还是很喜欢小朋友的,总让他想起管钿,若不是家庭冗杂不堪的拉扯,管钿会幸福很多。这些孩子遇到靖岳是幸运的,而管钿遇到自己是不幸的。 「靖老师,可以推推我吗?」 「我,我,我,还有我。」 「我也要。」 一个小女孩儿站在斗斗车旁向靖岳发出邀约,引起共鸣,好几个小孩儿都涌过去,争先恐后地让靖岳推。 靖岳见状想到什么,笑出了声,几个跨步跨过去,「来,上来,再来一个,起飞咯。」 这场面...... 还有早上村长夫人说的斗斗车...... 后来管锌的猜想得到证实,他都不敢想像自己窝在一个斗斗车里是什么样,太丢脸了。 他举起手发誓再也不要出这样的糗,靖岳却扣下他发誓的手,轻啄。 「我愿意推着你,我的管医生。」 管锌看着靖岳,那一眼,无从名之却极度治癒,仿佛一瞬间时钟的钟摆停摆,真的就,一眼万年。 4. 回洞里的时候村长嫂嫂已经收走了碗,又留了一块自制的洗干净片好的腊肉,肥瘦相间,闻起来就香,只简单蒸熟就能吃。相互协作,倒是有条不紊,山野间的炊烟将时间抻长,洞口是他们并足抵膝的好场所。 饭后,管锌卧在靖岳的腿上,两人就这样偎着。 靖岳摸着管锌的眉骨,心疼他,心疼他入不敷出的情感寄託,心疼他负债纍纍病因恶果。 他说:「企者不立跨者不行,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无功,自矜者不长,其在道也,曰余食赘行,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也。」1 管锌翻一面,头朝着靖岳的肚子,「你瞎说什么来骗我?」 「不是骗你,是哄你。」 靖岳也参悟不透古人所言,也只作聊以慰藉的话来宽管锌的心。 在山里的时光清澈明朗,有大自然的透彻庇护着管锌没那么容易陷入自己的闭环。村民和孩童质朴,所想所见所闻都想原封不动地送到手,不止,添砖加瓦唯恐不够。 「靖岳,我说我就想呆在这里不回去上学了,行吗?」 「我讨厌冬天。」 靖岳的答案看似却有所指向,贵州也有冬天,山里的冬天更冬。 说白了,他不可能让管锌就此埋葬掉一生。他们还有许多,许多,许多事要做。 而管锌也知道,始终还是要走。 管锌身上有责任--带管钿和施胭走出埔山,他也不能研磨掉靖岳的人生。 第24页 5. 「靖岳,我病了。 「我的心情很容易大起大落,不太好。」 管锌起身,把靠在靖岳肩上,伸手去捞人,情绪堆积,他终于肯说了。 抑郁症,如此一座大山压了他一年半。 心理疾病是很痛苦的,表面看起来没什么反常,他照样研究课题,照样备考,其实内心早已饱受折磨。无法与同学说,他太清楚,真正的感同身受弥足珍贵,而把负能量强加于人是一件很透支人情的事。管锌不愿意这么做。同时,每天都在被反覆折磨,与自杀欲望无休止的斗争,假装开心,想自救,但无力。 后来,他将一切赠送给酒精,不喜欢狂欢过后的冷清,于是选择不省人事,半醉的状态反而让他坦然,起码当下未感觉失落,也不落寞。 可感情创伤不会轻易就能医治。爱情,亲情,对管锌来说,都是一败涂地。 情绪相当不稳定,敏感,极度缺乏安全感,想的很多,爱揣测,拒绝沟通的同时又揣摩自己的问题还是对方的问题。 管锌说起酗酒的原因,双手都揽着靖岳,像是怕他凭空消失了一样;「生活太真实,太累了,比较容易偏好这种不清醒的状态。」 伤口细心掩饰伪装,于是外人都只看到兵荒马乱后的云淡风轻。伪装就是伪装,改变不了。靖岳读懂他不只是因为了解他,因为他们都经歷同样的六百天,都饱受其害。同样动心又同样伤心,同样为了让看起来鼓譟的生活变得有阳光的气息,同样总以为能遗忘有同样还是交付于对方全身心。 无力感如荒草雪原,寸草不生。 靖岳能体会,也体谅,孤独两个字是百足虫爬行,你以为这一步躲过了,可是它下一步又赶上了。他们都孤独,挤在一起又像斗地主的时候拿一手烂牌但另一方稳住了局面,都觉得他在保护自己。 患了这个病,管锌都不知道是说自己情绪稳定还是不稳定的好,缺乏安全感又自卑。一直在低谷区迴荡又起伏,暴躁不安。太腻他不行,远离他不行,霸占他不行,极其容易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难以自拔,忽冷忽热,这种情绪他一直重复,重复到克制不了。 「管锌,你怎么捨得让爱你的和你爱的人都患得患失?」 靖岳低头吻他,珍重得很。 他回吻,「我不想一生荒芜,靖岳,我好挂念你。」 荒芜的右手边就是幸福,谁会想要一生荒芜?! 【作者有话说】 1、《道德经》--老子 第15章 1. 管锌急于想要摆脱抑郁的困扰,长期的低落和脆弱的伪装让他体会到何为风险直击,体会到穷途末路是什么感觉,如果不治癒这种窘境将不会结束。哪怕靖岳牢牢搂他入怀,抱紧不放开,他仍然觉得自己空有一身疲倦。 所以离开贵州后管锌也在积极调整自己,加之他又找回了靖岳,良药,且不苦口。愚公移山再慢也算有成效。连靖驰牧和容茉都有所缓和,避而不见好过扫地出门。在不同的区上不同的学校学不同的课程,看同样的太阳和月亮,周末再聚一起吃饭看电影逛文具店书店,挑一些合适小孩子的东西寄去支教的村子里。 世事难料。 管锌的原生家庭像是多个不定时炸弹组合而成的混合炸弹,在他总觉得有所转机的时候爆裂开来给他当头一喝。 处理完管钿的事又託付了管铱,靖岳以为管锌会懈力从而能更轻松,不然,管锌再度陷入迷惘,本就未根治的基础上,比从前更糟糕,雪上加霜。 以他以往的处事方式,私人的事情不太会干扰到学业,只是过度的消极抵抗也许会带来自我的暴力斗争,就像看一个字看久了会出现语义饱和现象便觉得字不是字,是字也不认识,说明白点,他都不确定自己会不会也自虐自残自杀,到那一步为时已晚。 只有对靖岳,管锌才无防御伏低,像幼崽乖巧顺从。他既无法接纳自己现下的生活状态又无法实现自我改变,于是放任思绪流浪只配合。如果没有靖岳,管锌其实也可以活着,孑然一身即便过得不怡然不自得,拮据且悲怆,活多久不知道,自由散漫的生活形态在此时并非褒义形容。 尽管这个词过于磅礴壮阔,但没错。即便靖岳不一定感同身受,可他知道管锌的肆意盎然都是表象,就像莫言说人们只看到万里长城,金字塔那些伟大建筑,却看不到这些建筑下面的累累白骨一样。 管锌的心也空得没有内容,病重时候耗尽全力也只盛得下靖岳一个人,还摇摇欲坠。他甚至不太敢提及管铱,管铱的存在于他而言无疑是一遍又一遍敲木鱼念经似地告诉他--管钿是怎么死的,因为谁而死的。 他不想,但自己束手无策,像高空坠物无法违背重力定律。管锌一开始对治疗有牴触情绪所以收效甚微,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一样的道理,医生只能劝导他接受治疗。 无果。 靖岳暂时暂停了管锌的治疗,管锌又开始琢磨些没有源头的事,譬如--用咖啡渣养花会不会让花更精神? 靖岳实在担心,便倾其温柔细緻地裹挟管锌,连时间和分别都无法淡化,反而拨云见日地透彻。愿陪他浪迹,陪他碾碎鸡毛一地。想挎了行囊便走,哪怕不自量力地靠双脚去丈量山河表里。是否不自量力不紧要,靖岳只是想管锌好起来,想他的身体不止归顺酒精,想他的灵魂不止臣服药物。 第25页 2. 「我现在还是有些偏颇,人生凉薄,靖岳,我只剩你了。」 是,只剩靖岳了。一眨眼死的死疯的疯,回头只剩靖岳。万幸,还有靖岳。 「还有管铱,还有姥姥。」 靖岳也不敢替靖驰牧和容茉打包票。 「半点不由人。」 管锌贴在靖岳前胸,心跳不在同一边,他自认内心混沌,又误以为自己深谙命运之道,不愿传递给靖岳,又不舍靖岳的温度。矛盾交错是他长期的思维和行为模式,习惯的同时也沦为它的俘虏,苦不堪言。 靖岳亲他,「马列主义不信神佛。」 「我并非绝对的唯物主义者。」 管锌的言语越发堕落低迷。偶有翻到研究大脑的书,搜寻引擎里118条安乐死的歷史记录或者是d-麦角酸二乙胺药物的分析,靖岳想--管锌是学医的,可能不可避免。可还是背嵴发凉地后怕,靖岳蒙他的眼试图扼杀他摇篮里的梦魇。 「我只是随便看看。」 「你当闲书看,抑或是当专业书看,我都怕。管锌,我怕。」 靖岳一点也不掩藏自己的恐惧,他那么爱管锌,即便管锌很随意的看一眼靖岳就能欣喜到万物復甦,怎会不怕。 管锌抬头回应吻,「好,我不看了。」 3. 很突然地,开学后管锌像经歷了轮迴洗涤,抑郁的大部分症状都不具象化,靖岳怕有潜在风险,又陪着管锌去看心理医生。仿佛医学奇蹟,又仿佛他得抑郁症是误诊一般,医生看着测试报告也讶异--亚健康伴随轻度焦虑。 他们都觉得自己这辈子没有松过这么大一口气,唿吸不再顶着力,顺畅,都为自己也都为对方。 管锌原本想要带着靖岳去大吃一餐,靖岳摇头。 「我们回家!」 言辞坚定得令管锌仅有的不可置信都被打回原形。 他应该早想到。 容莉在医院照顾黎根时谁在照顾管铱? 能为警局做心心理疏导的心理疏导师是谁介绍的? 靖岳的家庭在接纳他。 管锌铸建的壁垒很厚,看起来百毒不侵,但是对靖岳又漏洞百出,处处不设防,他尽力去靠近靖岳的时候靖岳也不推开,想冷却地包裹自己的时候靖岳也给他留白的空间。 靖岳把管锌爱得很好,爱得很完整。不知道的,还以为靖岳才是医生。 再往后看,连管锌都觉然,他在靖岳放弃的灿烂里窥见了沧桑,让他倍感心怜。 「靖岳,你很辛苦吧?」 「管锌,你想我给你什么呢?」 「我想你爱我。」 「我甘愿爱你。」 管锌的唇覆在靖岳的唇上,唿吸本就是一种是不可避免的消耗,他们都在借力循环。 这世间很多情感都被夸张得好似不得解脱所以要觅死觅活,其实大抵是因为不甘心,如此参照之下,连妥协都显得是将饱满的嘆息归于在意,更别提不求回报的极致甘愿,珍贵得像专属于泰坦尼克的「海洋之心」。 4. 在靖岳家门口,管锌拨门栓的手再次停滞。靖岳只以为他的彳亍来自于多年累积的对于靖驰牧和容茉的愧疚,靖岳握他的手,轻轻地捏捏又再摩挲着不捨得撒开。 哪有百鍊钢,全熔成绕指柔。 「靖岳,我不会再犯蠢一次。」 管锌的语速语调语气都镇定得令人髮指,入靖岳的耳却振聋发聩,他笑,情绪浮在眼底,昭然若揭。 他说,「我知道,你不会爱一个人两次,你一直都爱我。」 管锌拨开了门栓,牵手,他先的,适宜的温度产出交流电,正弦曲线如同掌纹,重叠契合。靖岳跟上他脚步的频率,想起自己从前劝管锌--马列主义不信神佛,动心这件事好像没办法完全用科学解释,所以人们在寺庙,在道观,在断情绝爱六根清净的地方求姻缘动凡心。 他求到了。 容茉开门,想说什么又未开口,靖岳叫她,她应了,管锌也叫,换了个称谓,空了一拍的间奏,容茉也应了。 无论当年趋于什么原因分开,羞愧,歉疚,还是他们原本情感就模煳,那六百多天里靖岳对生活对事物的热情好像离家出走,销声匿迹,哀莫大于心死又强颜欢笑。容茉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她尝试釐清他们情感的溯源,也许是日久生情,也许是那时候他们对爱情的定义有偏差。 直到管锌来家里找靖岳那一天。 告诉管锌关于靖岳的去处,有冲动的成分在,但她明白,谁都还是要回归自己的生活,前半生不归于父母,后半生也不归于子女。 靖岳只归于靖岳自己。 他们只归于他们自己。 5. 「干杵着干什么?眼睛里有点活儿。」 容茉没看他俩,也不知道具体是对谁说的,俩人识趣,跟着去厨房,帮手择菜洗菜。 又是无言,若是转身撞上了管锌立刻慌忙地道歉,又或者同时要用水龙头管锌也会迅速弹开给容茉先。容茉也没有拒绝,三次。 「管锌。」 管锌手里削了一半皮的土豆一咕咚就滚到地上。他明明就叫这个名字,叫了二十年,从前也不会这样,怎么现在容茉一叫情不自禁就会哆嗦呢?他呆立着都忘记捡土豆,土豆滚至容茉脚边。 「你究竟在怕我什么?」 第26页 容茉蹲下/身捡起土豆,脚步未动,只伸手递过去,管锌忙乱地接又想着措辞来回话。话没出口,土豆拿到手。 容茉背过身洗手,问道,「难道以后都不回来了吗?」 回来?回来! 管锌愣了愣,又惊愕地看靖岳,他琢磨不透靖岳的表情,是早先就知道还是不知道,似笑非笑,似惊似喜。 「我问你话,你看他作什么?」 审判员既视感,容茉就那么望着管锌,等答辩似的。 管锌神经快要绷断了,莽撞的不安和激动被压在心底,用力克制,于是土豆的淀粉混着水顺着管锌的骨节滑落,黏稠如同粘合剂,挤压出几个字也小心翼翼,「回的,姨姨,我回的。」 容茉继续切菜,声音柔和了许多:「她在楼上睡觉,姥姥陪着,你要不要去看看?」 管锌反应过来她言语中的指代词,管铱。 「先不了。」 管锌缓缓走过去容茉旁边,依旧小心翼翼,沖洗那颗饱受摧残的土豆,随即又站回去靖岳旁边,和他一起削土豆皮。 只是削土豆皮。 【作者有话说】 如果你有富余的海星星欢迎投餵 谢谢 第16章 1. 这件事其实靖岳也不完全知晓,关于容茉和靖驰牧对他和管锌的关系的接纳程度。「不完全」的意思就是字面意思,靖岳知道一部分,而且其中猜测的成分占绝大多数。 他和管锌从埔山抱管铱回来那一天,容茉正在看书,那本当时被轻轻推至一旁的书,后来靖岳再次看见,他翻开书籤停留的位置,只大致阅览,目光停留在--让我们相爱,否则死1。 暖意在靖岳胸腔扑腾,那些隐藏不宣之于口的在乎从未减少。靖岳合上书,不拆穿,他其实也是不明确的,也害怕一拆穿就会失去。这些害怕确实是稍显多余,靖驰牧会发信息给他,信息里只有一位心理医生的名片,而容茉面上不冷不热却也会把管铱当亲生地疼。 靖驰牧和黎根是快开餐的时候才回来,容莉也差不多那个时候才抱着管铱下楼,管铱啜奶,不哭不闹。 而家里。家里。管锌有些质疑自己的用词。不过很快确认,无误。 家里好像从未如此热闹,从前管锌也住过这里,帮故意考砸的靖岳补习函数,那时候也没有黎根,也没有管铱,如今都有了,管锌甚至有那么一秒钟,不,好几秒钟,他觉得这顿晚餐好像一个私密的只邀请了双方的家里人的婚宴。 管锌曾经伤害过靖岳,还有他的家人,甚至险些把靖岳彻底从自己的世界删除了,他自私地归结为自己脾气急,又自私地希望靖岳和他的家人能原谅他。他承认自己的自私和无知,无知且自以为是,到头来发现曾经以为靖岳应当给予自己的爱意都不过自己毫无由头的偏执,高傲得让人揶揄。 他凭什么?他何德何能? 靖岳逗管铱,容莉「啧」他一声。 「小孩儿喝奶别逗,容易呛着。」 靖岳「哦」着声又做着鬼脸,容莉宠溺地瞪他,管锌端菜经过见状扬起笑意。 菜才刚摆好,管铱已经喝饱躺婴儿床玩,想想还是做小孩儿好,可总要长大,长大两个字才孤独,连偏旁部首也没有。 2. 黎根的肝癌来得很不是时候,这么说十分不孝,靖岳一时找不到别的说法。他对黎根记忆不深,甚至浅到他模煳的记忆里仿佛从来没有和他这位血缘关系意义上的姥爷有打过照面。 对,血缘关系。黎根没有再婚,他是容莉的前夫,是容茉的生父,是自己的姥爷。 一病就是癌症,一癌就是晚期。 3. 靖岳和管锌一同去的,管锌本还有些犹豫,靖岳假意笑他,让管锌权当是课题研究,不必有过多心理负担。 可到底是隐忧的。 「晚期还有救吗?」 靖岳挑水果,紧着好处理好入口的挑,以此让自己看起来蛮不在乎。 「分情况,如果是肝功能相对较差,若肿瘤符合『米兰标准』或『杭州标准』,可进行肝移植治疗;如果肝功能相对较好,可进行介入治疗。但其实这不是我的对接专业,我涉猎得不多,还是得听专科医生的。」 他确实不是肝胆方面的专业学者,他读的是是专项胸外科。 管锌帮着挑,却见靖岳的手一顿,微微侧头看自己,「管医生,你真的很有魅力。」 靖岳觉得管锌谈论医学的时候总是严谨的,对生命充满敬畏,他拾水果的手顺带碰了碰管锌,管锌巧妙地移开,靖岳又追,两人也不知道是选水果还是玩游戏了。 管锌说,「《中国医师道德准则》。」 靖岳问,「教你争分夺秒救死扶伤吗?」 管锌答,「嗯,教我尊重患者,敬畏生命。」 靖岳没说话,拎了选好的水果去打秤,让店员包装成果篮,付款后往出边走。 突然的问话,相当直接,「管锌,医生自己会敬畏自己的生命吗?」 天热,一出来就冰火两重天,阳光刺眼,靖岳索性侧转向管锌避开太阳直射,也因此直视管锌,比太阳还炽热。管锌最怕,或者说最心疼靖岳这样的眼神,脆弱的笨拙的乞求感,他依稀能在靖岳的瞳孔和眼珠看见自己。 管锌讨好似地半勾半挂地撩拨靖岳的手指头,说,「会的,我会的。」 第27页 「刚刚不是不给我碰?」 以牙还牙的,靖岳也不给碰。 管锌没再追着握,和靖岳并排走。 管锌其实很自责,他自责自己患抑郁症,自责自己医者不能自医,自责自己不能自控,自责自己从始至终除了真的爱靖岳以外没有给靖岳带去任何甜蜜。空占他的青春,如今挽回也仍有剔除不尽的钻心蚀骨的疼痛。 4. 那天在医院,管锌先没进去,只在门口等。 大约过了三两分钟,靖岳出来,一言不发地就拉着人往里走,管锌还没反应过来已经站在病床前,拉着的手没松开,甚至更紧。 只有容莉和黎根。 黎根像是睡着了,又或许只是逃避自己以为独善其身不过是孤独终老到病重还要前妻照料的羞耻感。 总之,他没有睁眼。 容莉眼皮都没抬,话语里带着长辈的关心,「歇会儿吧。」 「姥姥。」 管锌叫人,暗地里使劲儿想抽离手,总觉得当着长辈不太好。 容莉眼尖,余光已经透析,问,「干嘛呢?」 「他跟我置气。」 「我没有!」 「那你挣扎什么?」 「我,我没有。」 管锌声音弱下去一个八度,也不挣扎,容莉浅笑着摇摇头。 容莉招唿他和靖岳坐,「小锌,你好些了吗?」 旁边有摺叠凳,靖岳早前进来是就已经给管锌抻开了一个,嘴上是一点儿没饶人,「好着呢,刚还跟我......」靖岳的手被倏然捏紧,疼了一下心里却开小花,「刚还跟我普及医学知识。」 「学医好。」容莉点头,又忙着补充,「读师范也好,都好,都好。」 在医院坐了很久,管锌在容莉面前能松弛一些,聊得能多一点,严肃些的时候也聊起生死问题,后来又觉得太严肃转换方向聊他们的学业和未来的打算。 沉寂下来。 未来的打算原来是超越生死的命题,靖岳心里认得定,可他不敢替靖驰牧和容茉做承诺,尤其不敢替他们对管锌承诺。 沉寂到黎根醒来要水喝,靖岳起身倒水的时候才松了管锌的手,这一松才发现两人手都凉,凉得起薄汗,管锌都在思索是低血糖还是低血量休克。 靖岳餵黎根喝水,黎根眼神不离管锌,都有些打量的意思了,水喝完了才勉强收回目光。 「管锌,我对象。」 靖岳盖回去水杯盖子很顺嘴的样子,一熘就熘出来一句。 黎根还是惊了一瞬,不知道装的还是真的,咳了好几声。 「就是怕你呛着才等你喝完水才说的。」又顺一拐子给管锌,「叫人。」 管锌并没想到靖岳会这么说,但也只是稍微一恍神就恢復过来,不过声音还有些哆哆嗦嗦的,出了声,「姥爷。」 5. 就这么,再怎么,都是认定了。 6. 黎根瘦了很多,单薄得几乎只剩下皮连着骨头,食慾和精神都差得不行,好像随时都能睡过去,是真的睡过去,再也醒不翻。只几口便说饱了,靖驰牧搀扶他去沙发打盹。靖驰牧再回餐桌时,管锌正帮靖岳盛汤。 「关医生说你现在无大碍了?!」 靖驰牧拉餐椅的动作很轻,没什么声音,问话便无意识被扩大,即使靖驰牧并未给过管锌任何眼神交流。 关医生,关特,管锌的主治心理医生。 汤匙搁回去汤盅。 「嗯,无大碍了。」 中间塞不进对靖驰牧的称谓,几个字说得战战兢兢。 「有时间和靖岳出去玩玩,别老闷着。」 靖驰牧自己菜,最喜欢的老奶芋泥,细碎的香葱和花生碎增添了不少香气。 「爸......」 靖岳先管锌一步。 「好。」 管锌追尾一样的,即刻补上。 「关医生说情况不太稳定,关注点,随时......」 后面的话没说完,被容茉踩了一脚。 「嗯,我关注的。」/「怎么不稳定!」 靖岳接话。容茉接话。几乎同时。 不。稳。定。 管锌的神经线倏地拉紧,伪装无事,默默吃饭。 靖岳停筷子抬手覆在他的背,像很多年前管锌婉拒住在这里靖岳大口扒饭被呛到时管锌也帮靖岳捋背嵴一样,他们连座位都没变,不一样的是,管锌的左手有菸头灼过的斑点,靖岳的右手没有。 只是右手,有温度的右手。 「没事的。」 靖岳更想说「你别怕」,也想说「我在的」,大概是碍于场面又或者他当真是觉得这一切都会转危为安,话到嘴里拐了个弯换成了这三个字。 管锌嚼食物的速度慢下来,侧头看了靖岳一眼回应他的安抚:「我会配合的。」 安抚有效。 管锌曾经抵抗过,后来配合了,现在更愿意配合,他也想变得更健康,能配得上靖岳的,不止,是能配得上一家人的无微不至默默付出的爱。 他自己知道,他很依赖靖岳,从初三认识靖岳开始。 更小的时候他自闭又总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遇到靖岳好像可以更肆无忌惮地释放,他便见缝插针般地靠近靖岳,到依附,情感之庞大超出了他意料,所以跋山涉水也要找回来。 再爱一次。 第28页 不,他从来就只爱靖岳,爱靖岳这件事,要用程度副词形容。 爱,很爱,深爱,更爱…… 【作者有话说】 1.张悦然 理一下时间线,高三分开,各自大学期间管锌抑郁症,大二的寒假重逢,大二的暑假管锌家里出事,现在是大三。 第17章 1. 人生起起伏伏,那一天的定义是起。之后日子变得单一又不失情调,该翻学翻学,偶尔透过网际网路嘘寒问暖,周末一起回家,也会去医院探探黎根。 管铱在长大,靖驰牧还是忙,鲜少见到,容茉在家的时间稍多些,不过大部分时候也处理工作,闲下的时间都奉献给管铱。容莉近排去医院勤,家里花草没时间顾,枯了不少。管锌每周会浇浇水,枯黄的叶子都小心剪掉,照料了两周,枯木逢春。 可冬天还是会来。 黎根走了。 管锌的解剖课上了一半,靖岳到管锌学校接上他一起走的。 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 黎根不是病死的,他只是推开了一扇窗,风,便带走了他。 太突然,突然得都来不及让人准备点什么,可又要准备点什么呢? 2. 第一次去医院见黎根,管锌被靖岳一拐子别出来一声「姥爷」,黎根气有些不够,但强撑着笑,连连应。他们此前素未谋面,第一次见面便是在病房,第一次见面便是知道自己的外孙是在和一个男人恋爱,第一次见面即便是知道也没有含煳其辞,也没有语焉不详,别说鄙夷之色,连疑虑都不曾浮现。 黎根给靖岳足够的支持,给管锌足够的尊重。 好几次陪床靖岳都睡过去,管锌替靖岳盖被子,陪黎根,无论起夜多少次管锌都扶着,不说一个不字不露半分倦意。 「你是好孩子,别受那病折磨。」 黎根小声和管锌说话,管锌淡淡笑着点头,也没答话。 「你对我好是因为他,还是因为你是医生,又或者是因为我那天的反应?」 黎根看了看正趴着酣睡的靖岳,管锌偏头也看,没忍住,抬手替他拨开了耷拉的碎发。黎根问话,却好像并不等着管锌回答。 「你们都是上天宠爱的孩子,是上天用来确保真正有天赋的人不受孩子烦恼的方式。1」 还是自说自话。 「我一辈子只爱过三个女人,我母亲,我妻子,我女儿。 「说错了,我前妻。 「我大概不适合结婚,我爱她却不知道怎么处理关系,鸡毛蒜皮,分歧,不一致。 「我自己也时常摸索不清我在婚姻关系里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她说分开,我同意了,但我知道,我可能要独自过一生了。」 「我亏欠她和女儿太多,怕是还不了了。」 黎根像留遗言那样说话,可能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也可能只是因为自己犯困,深沉地吁出一口气,重得能听见它落在病房冰凉地板的声音。 「你可以当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听听罢了。」 管锌抬眼看向黎根。黎根的眉眼都写满了不安,这么久以来,黎根都没弄清楚容莉离婚的原因,不伤害多半是不捨得,也不说不,抑或是其它任何否定词。 管锌多半都是懂的,他过去的情感迷惘,好像喜欢一个人因不可抗力因素变得艰难以至于无法再继续,埋伏的唿吸比夏日的海浪更野,此起彼伏。 但比起黎根,他更痛惜黎根和容莉的情感。 有些人没感情了会分开,有些人有感情也会分开,情感的寄託归宿感不浓烈,够不到附着点只得随风飘摇,你知道吹不走,但你也知道它只会那么飘着而已了。 大部分时候,管锌都是听黎根讲,很少答话,只有说到靖岳他会跟上一两句。他努力回想在不谈论靖岳的时候他说了什么话,想得不由自主地握紧了靖岳的手。 他也不怕吵醒他。 在黎根说自己不清楚婚姻定义和自己扮演的角色的时候,管锌抬眼,说,「恋爱是临时的精神错乱,可以用婚姻来治疗。2」那时候,黎根短暂地梗了几秒,好像吞咽了很多话也抹掉了很多情绪,只轻轻拍着管锌的肩让他早点睡。 3. 去医院的路上并不颠簸,但塞车,指骨被力道拿捏,管锌偏过头看了眼靖岳,把他的手从座椅上挪到自己腿上,还是不够,靖岳反握,放到唇边,在管锌清晰显现青色血管的手背落下一吻。 以一吻之力撑到医院。 黎根的选择,没人能改变的结果,最后聚在一起为一缕风的裹挟的尘埃安息祈祷。 过程直白得可怕,一点铺垫也没有。火化的时候容莉把他们都揽在外边,只自己进去了。 捧着黑色盒子出来。 黑色盒子,又是黑色盒子。 管钿的骨灰也装在黑色盒子里,一直安静躺在管锌书包里,放置在寝室衣柜的最低处,他没有瞒,他想--如果同学介意再想办法。 医学生怕这个?他感激室友们如此回復。 突发奇想的,最后还是选择融进了吊坠里,打算等管铱大些给她。 他没有抓住管钿的坠落,靖岳也没有抓住黎根的折堕,但他亲眼看着管钿从人间蒸发,只留下一个黑色盒子。他对黑色盒子,甚至是黑色都免疫了,他以为靖岳会怕,偏头看他,却发现那人也在看自己。 第29页 对视的那一瞬间,即使都无言语也都读懂了对方的在意,盛大得澎湃,仿佛云朵跌落平静的湖,引得鱼儿游来偷食,空欢喜,可这空欢喜却送了湖面一场浩浩荡荡的黄昏。 4. 于是都关心容莉,连容茉怀里的熟睡的管铱都勐地哼哼两声。 容莉是难过的,她不是不能接受黎根离开,他是不能接受黎根选择这样的方式离开。 5. 分开后,容莉和黎根其实很少联繫,从前把喜欢夸张,后来把爱狭隘,无论哪种形态都逃不出怦然心动又掩埋的事实--情感终究是没断过。黎根以为当初容莉选择离开的原因是为冲动买单,其实不是,容莉想过,她好像喜欢又不喜欢,好像讨厌又不讨厌,她和黎根之间的感情外人看起来是细水长流的长情告白,只有当事人才知道鞋子合不合穿,白开水也要分烫不烫凉不凉。 那时候在医院,容莉被医生叫去谈点事儿,走到门口又折返,用手指隔空点了点黎根,黎根笑得很匪,很不符合他这个年纪,古惑仔那样式儿的。 「知道了,不抽。」 连说话也带着求饶撒娇的语气,好像往前很多年,他们还没有分开的时候,黎根也不会这样说话。人老了,返璞归真近乎童心。 他常犯菸瘾,但应允了便说到做到,含薄荷糖来缓解。 陪护的这段时间,也许也是年纪的增长,阅歷富裕,容莉发觉自己对情感的热烈程度要求不比从前那般严格,好像是这样缠缠绕绕半生终点也还是彼此,甚至比原有的幸福感更有幸福感,相处的模式没太大改变却都能坦然接受,就像黎根肝癌的归宿不是死亡而是治疗。 总有祈盼。 但当她以为她要碰到月亮,天却亮了,迫使着她又不得不去追逐太阳。 6. 这个冬天来得比以往都早,风气而潮涌,容莉的长风衣没扣好,衣袂翻飞,靖岳帮她捂好扣紧,顺势仔细打量。容莉也快七十了,白髮,皱纹,老年斑,皮肤松弛了不少,身子骨算硬朗,多年教务工作又平添几分文雅的气质,岁月留下的痕迹她都坦然接受,心安理得。 可抱着黎根骨灰的手还是会抖,找藉口开脱--把一切归结于初冬的凉意。在社会属性关系里,她和黎根既不是僱佣关系不必为彼此的劳动给予付以报酬,也不是恋爱或者婚姻关系不必一定要为彼此承担什么责任。 她本可以不用这么难过。 闹剧似的,重逢好像就是为了再次走散。 未有人开口说话,劝谏的,宽慰的都没有,陪伴变成很纯粹的事。 容茉带着管铱,没跟,管锌和靖岳不被允许跟,也没跟。 这是委婉的说法,其实,是容莉不让跟。 如果没有肝癌的话,除了容茉,剩下的每一个人和黎根都没有打过照面,没有过往,如今也没有以后。说来可笑,肝癌竟然成了纽带。 上天多么会开玩笑。 【作者有话说】 1、同性恋是上帝用来确保真正有天赋的人不受孩子烦恼的方式--山姆.奥斯丁 2、安布鲁斯.比尔斯 第18章 1. 靖驰牧当司机,车里没打暖气,两个人和一个骨灰盒。 「开个暖吧,他怕冷。」 她语气平和,手指不自觉地反覆摩挲盒子。 靖驰牧开了暖,调节了几次温度才确认下来。 和管锌的选择不一样,容莉把黎根的骨灰带回去黎根的祖宅。落叶,归根。 黎根还在世的时候没有表明过这方面的意愿,是容莉擅自做主的。她和黎根已经分开,最后的时光也更像是良师益友,黎根老家还有亲人,容莉没想过要越俎代庖,他从哪里来就带他回哪里去。再则,黎根在新川的房子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可能还需要处理,照目前法律关系来看,她没资格擅自处理,也没打算擅自处理。 2. 比想像中快的到了老宅。 容莉只来过两次,一次是结婚前,一次是生容茉后,对这里的记忆还停留在几十年前,过去是泥基路,现在是水泥路,难怪从前车马慢,难怪从前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落车后,捧着那骨灰,她生出一丝一缕的不舍,它想迅速扩展壮大,硬生生被容莉压下去,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想起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书里翻过的诗歌,却恰巧那么合上自己眼下的心境。她的,还有生前的黎根的。 「妈。」靖驰牧靠近,唤得很轻,他知道容莉在思索也知道她思索的并非可一笑而过的事,偏偏,容莉给了靖驰牧一个一笑而过的神情,说:「嗯,走吧。」 迈在田埂,野草扫过裤腿,带走露水,稀泥也沾了一鞋,走路难免会打滑,靖驰牧只扶着容莉的手肘和背,并不帮着拿那个肃色的盒子。 没有故意,只是路不好走,便无意识抻长了时间--黎根在容莉手里的时间。 抻长的时间像欠的人情,总是要还的。 3. 靖驰牧原以为可能会有一些激烈的冲突,别说激烈,冲突都没有,「谈判」进行得相当顺利。 黎根只剩下母亲和同母异父的哥哥刘归一家,他们关系从前就不算紧密,不紧密并非不融洽,只是相对疏离。他们好像对黎根的离开没有伤悲怀秋,容莉都惊讶他们和黎根的关系不亲近到这种地步。 第30页 黎母年事已高,听力视力记忆力都不太好。刘归的生父精神方面有些障碍,没遗传给刘归,隔代遗传给了下一辈。妹妹刘叶还好,虽念书成绩不怎么样,但好歹是高中毕业在镇上找了个活计,嫁了人也不常住老宅。哥哥刘落患有先天性智力障碍,到现在也说不出什么完整句子,生活不能自理,到四十几了也还是个光棍儿。刘归和妻子陈霞芬上要照顾老母,下要照顾刘落,一辈子没出过几回镇子,容莉说的事他压根儿不懂得如何应对。 容莉耐心地解释,也表示愿意带刘归到新川带着他完成黎根财产的整合处理。见刘归有所疑虑容莉又补充,说得特别坦白。 「我做了半辈子教务工作想必您也是知道的。我女儿在法院工作,我女婿在公安机关工作」言语间隙她和蔼地看了一眼靖驰牧,停留的时间不多,表明靖驰牧的身份又像是为接下来要说的话做铺垫,「我还有两个孙子,一个医生一个也是老师。请您相信我。」 靖驰牧震惊了一秒,又不得不承认是事实,她没说胡话,只是他不知道容莉省去了后半句--我只是想帮黎根做这最后一件事。莫名其妙的要自证清白,怕最后要做为黎根做的事也堕入混沌。 刘归急着摇头,表示自己不是不信任容莉。 「我不想去城头,屋头事情多。」他生出一种渴望来支撑自己的执念,「你能不能帮我们弄,钱我们分都可以。」 容莉脸上掠过一丝伤感,追忆起来,刘归和黎根都出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却截然不同的性格和人生。不单只因为黎根考了好大学用知识改变命运,在容莉看来,就算黎根生活在这里他也是会捡起秋天的落叶在上面写诗的诗人。 可黎根的命运也没有好到哪里去。离婚。肝癌。自杀。 最终容莉答应了,唯一条件是刘归必须去一趟新川做个公证。刘归也答应了。 4. 再离开的时候,骨灰盒留下了,像明明做了一场清晰的梦醒了却怎么也回忆不起来梦境。反过来不禁想起来时被靖驰牧打断的时候浮现的诗--纠缠一辈子了,我允许自己出逃、偷盗。再泪痕满面地回来1。 也不知道是送给自己,还是送给黎根。 5. 当天已经来不及办理公证了,容莉为刘归安排了住处,料想他不愿住家里也就安排了附近的酒店。约定好第二天来接他一起去做委託事宜。刘归很配合,除了配合他也做不了别的什么,他甚至连酒店的暖气也不会开,裹着被子睡一宿。其实也没太睡好,大城市好,却让他有恐惧感,陌生是一部分。物竞天择优胜劣汰,不能适应新的环境就只能被淘汰。但黎根呢?刘归想不明白,怎么他适应了还是选择自杀呢? 不单只刘归,其他人也都不知道为什么黎根要选择这样的方式结束生命离开世界,尤其他在生命的尾端已经感受到了久违的来自爱过的人的关心。不,不是爱过,是一直都爱。或许因为得到而心满意足地不再贪恋红尘,他太仁义,也不知道趁火打劫不知餍足地多攫取一段时日。 黎根选择离开那一天还秋高气爽,到火化那日天便像入了冬,好像他的离开只是因为他不喜欢这个冰凉的季节一样。 黎根空出来的那几十年不是承载不起他对容莉的爱,只是在他发现自己的爱明明足够澎湃却仍旧选择逃避,从前翻不起风浪席捲,后来被病魇折磨,钝力感磨损身体和思想。他是个语文老师,对周遭的事物和变故可以敏感但没必要如此敏锐,但他活得更像个哲学家,时常悲喜交替,被无法抽离的伤郁情绪要挟。 像是纸张在阳光下并不会直接燃烧,只要给纸张聚焦,它就会燃烧,和一个支点可以撬起整个地球的理论是一样的。黎根在这样的困幽情绪里逃不开又不会伪装,不愿意枯藁掉最后的橄榄枝进而选择聚焦自己的生命。 黎根曾经问过管锌自己能活多久,管锌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宽泛地概念化答案--从医学的角度来说,两个因素决定寿命的长短--新陈代谢和大脑的体积。管锌还说医学是严谨的。黎根从管锌的脸上看不到欺瞒却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到隐藏。是的,医学它还是忽略了有的人不想活着的意愿。譬如--黎根。 对于管锌的家事黎根不得知,但他莫名就觉得管锌和自己有相似之处,容易深陷又容易剥离,在两种情绪边界游离,得不到解脱又无比自责,都不清楚这算是自制力强还是自制力弱了。 无论黎根对容莉还是管碌对施胭,他们都爱过,演变的过程或平然或激进,形态不一样承载却如出一辙,一种是痛苦另一种还是痛苦,可能和时代脱不了干系。也不能全然推罪时代,时代是等渗溶液,生活在时代的人才是搅和得它或高或低的罪魁祸首。 如果他们早些明白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6. 委託受理也很快处理好,对于刘归来说就像是进城买了一张一定能中奖的彩票,只需要回家等开奖就行。从这次容莉见到他起他几乎就是听之任之到可以以顺从来形容了,一来这的确是他的盲区,二来他和容莉并不相熟,靠的都是黎根那点似有若无的关系。 靖驰牧不得空闲,叫了车送他回老宅。 这一别,大概也是和与黎根的分别无异了。她这样想。 7. 管锌和靖岳那日明明有课,却双双出逃,容茉对此不作声,反倒是说起另外一件事。慎重的。 第31页 「她得上户口,你想怎么上?」 刚到家,容茉的手轻缓拍打在管铱的身体,隔着层层棉絮。其实问话的答案真的不多余地,选择管钿的身份相当于变相承认管铱的来歷不太优良,这是委婉的说法,往严重了说,她以后都得挂上「杀人犯女儿」的标籤,选择管碌的身份她也就成了「强(战略间隔)奸犯女儿」的标籤。 好像怎么选,管铱都是个「野种」。 如果是容茉收养,情况会好很多。 但合不合适,适不适宜,应不应该,管锌心里没着落。 「小锌?」 容茉这一声叫进了管锌的灵魂,好像好几年前他还在靖岳家帮靖岳补习功课的时候一样,容莉、容茉、靖驰牧都只会叫他「小锌」,只有靖岳,热烈一点的时候叫「锌」,可生气的时候叫「管锌」。 情绪没敢游离太久。 管锌答话也是问话:「姨姨,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突兀,如果,万一,假设,容茉说的是肯定答案呢?嘴比脑子快,撤回已经来不及了,他的手被靖岳牵着,却也还是没有着落,唯恐其实抓着的,空无一物。 容茉不拐弯抹角,不含煳:「我先说清楚,我养大的就是我的了,和别的什么人都没有关系。」 别的什么人。 管铱被管锌从埔山带出来后就和别的什么人都没有关系了。 他触动得厉害,连喉结都在颤,靖岳只是手掌的安抚好像已经凸显不出作用,有那么一秒钟,他是想吻管锌的。 「他们翅膀硬了,我管不住了,也就管管小的了。」容茉没看管锌和靖岳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逗管铱,轻轻戳她的脸,「就管管你这个小傢伙。」 靖岳比管锌擅于表达情感,从后面抱住容茉,只一瞬,容茉的惊慌便消失,适应。 「妈,妈,妈。」 靖岳喊容茉,哽咽着嗓子。 管锌在一旁,手足无措。他从小就自然而然地形成了自我保护的方式,别人的拒绝和远离只会让他立刻退避三舍,他连欺压都不怕,也不怕绕道而行和指指点点,即便他成绩不赖也没学会如何良好地处理社交关系。意识形成的青春期,他固定了自己的社交模式。 一直到现在。 「小锌?」容茉换了个语气,更温柔了。眼神里几乎是海纳百川的姿态,「你,怎么想?」 管锌仿佛处于一种醒状昏迷状态,毫无预备的欣喜让他大脑短暂放空,答话都慢了好几拍:「嗯,姨姨说了算。」 「我带大的人都喜欢你。」 容茉大概也是被靖岳的怀抱抱昏了头,也解释不清楚,和丈母娘对女婿好一点也希望女婿对自己的女儿好一点差不多。 说完话,她也没停留径直上楼,不知道是不是自觉说多了,抑或是后悔自己嘴比脑子快。 8. 管锌觉得心脏仿佛有一个过热点般的干燥,不难受,恰巧中和了这早来的初冬凉意,是暖和的。他仍然顿困着,靖岳一把抱过,被蹭着的耳垂吐露在侧的热息这才将管锌从失真的世界拉回来。 「靖岳,谢谢你。」 手环过靖岳让他更贴紧自己以便让现实感更着重。 「不,我不要你谢谢我,我要你爱我。」 「我爱你的。真的。」 这世界除了时间什么都可能瞬息万变,可相拥浪漫,普通的刺激也能放大感官,仿佛可以打败时间。 时间过滤掉的都是不够坚韧的情感。 又有什么不可能呢?没有的东西可以创造,「锌」往后13位--鎝,第一个人造元素。 事在人为。 【作者有话说】 1.余秀华 以后你们要是看到错别字了就将就看吧,第八章 因为改了错别字改了十几遍都不通过了(微笑) 第19章 1. 房间有多,靖岳偏使坏要和管锌同一间房,管锌如今总是就着靖岳的,但这个不行,即便是现在和长辈相处得还算不错,但总归是觉得长辈还是长辈,不能太冒失,避着些的好。 管锌绕开,「你再这样,我就去书房了。」 管锌起身,靖岳就黏上,双手环住他的腰:「那我也去书房。」 「靖岳,这是在你家。」 「我家就是你家,怕什么。」像小时候那样变着法儿地闹,面对这样的靖岳管锌着实无奈,脚步顿了,靖岳的胸膛贴管锌的后背,更紧了些,在耳边说话,「我想睡管医生。」 他故意的,手还不老实。管锌往前挪步子,有阻力,位移很慢。 「真去书房?」靖岳的问话里带了点疑惑,也就一句问话时间的疑惑,随即又是一惯的坏笑,「嗯,也行,睡一下管医生的内在美。」 管锌耳旁有些痒,是觉得舒服的。 他在靖岳的绕腰的手臂里回身,看靖岳懒洋洋的痞意,很难让人觉得他不是蓄意的,有一种愿意为他心甘情愿醉酒的疯狂。 是,愿意,没有假设性、比喻性的前缀。 靖岳得逞了,和管锌躺在同一张床上,盖同样的一床被子。 「冷吗,管医生?」 「才初冬,不冷。」 「你得说冷。」靖岳不太满意这个答案,「啧」了管锌一声,「我才好用体温温暖你。」 管锌没奈何,不用再思索什么回答,靖岳已然靠近。 第32页 他不知道怎么想起小时候说不愿意住在靖岳家后,也是冬天,靖岳后来问管锌住校冷不冷,说家里的被子可暖和,是容茉在新疆的大学同学挑的上好的棉花找专门的老师傅打的棉絮,一床得有七八斤,快把他压死了。 听起来像是炫耀,到最后也还是很心疼地问管锌要不要在家里住,冬天太冷了,寒假也太长了。 想到这些,管锌浅笑出了声。 靖岳问:「笑什么?」 管锌答:「没什么。」 管锌说没什么靖岳也没有再问,想到能笑的事情就一定是开心的。他想他是开心的。 而后他们只是聊,也相互打趣,靖岳喜欢这样,让他、让管锌都觉得关医生说的不稳定只是医生为了以防万一规避风险发生时要承担责任的说辞。 尽管这样想显得狭隘。 「管医生,我以前在书上看过,早期的医生还会尝尿液,尿液甜味就是糖尿病,尿液无味就是尿崩症,是真的吗?」 侧身睡,靖岳的手搭在管锌腰上,手指偶尔点点腰窝。 管锌不知道靖岳在哪里看来的,没问,只轻声地「嗯」了一声,靖岳在挠他痒痒,他侧身躲了一下,很轻易就躲开了。但靖岳没打算就此作罢,顺势滑进,有些凉,倒也正常,他看的书上还说了它的温度是会比体温偏低一两度的,他在试探管锌的反应。意外地,管锌只是身体倏地僵直,一瞬,又舒然开来,用极其别扭的姿势将脸埋进枕头。 靖岳另一只手轻缓地掰正管锌的脸,他喜欢看管锌迷离暧昧,想躲躲不掉的样子。 靖岳凑上去细细碎碎地吻,都游走了个遍。 「靖岳,可以了。」 管锌推他,但好像是骨头酥掉了无力,靖岳竟是纹丝不动,逐渐充盈的感觉明显。 「管锌,管锌,管锌......」靖岳逗他又无间断地叫他名字,叫得很是凄迷,魂魄都被勾走,管锌身子软下去,说出来声音都是单音节,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应靖岳。 吻到喉结。 不知道他当老师的为什么要学早期的医生,管锌还没有反应过来,不自觉反向弓身,凝噎,他脑子里立刻闪过当年看到的画面,只三秒,或许也没有到三秒,胃酸往食管涌,灼烧感。意识里,对这种行为的罪恶感和厌恶感让他无法再承受靖岳的继续,他用力推靖岳头的同时已经发出犯呕的声音,靖岳立刻停下,随手一撩起裤子,下床拿过垃圾桶。 管锌想吐,但好一会都只是干呕,靖岳升起悔意,管锌蒙他的眼睛让他别看,靖岳抚下他的手往脸上贴了贴。 管锌很难过,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靖岳起身去了卫生间,洗了把脸,刷了个牙,回来时还给管锌倒了一杯温水,管锌神色恹恹,半躺在床头。 靖岳把水递过去:「喝点水缓缓。」 靖岳其实想说的是自己太着急了,看着管锌又无法这么赤裸裸地讲出来,吞咽水时的喉结一上一下,这张脸,这个体温,这个气味,这个管锌,他其实想要很久了。 太久了。 管锌喝了两口。 放下水杯见靖岳走神,揽他上床,靖岳扯了扯嘴角顺应了管锌,面对面抱着,也只一小会儿,靖岳翻身让管锌从背后抱着自己。 「还是你抱着我舒服!」 他给自己找了藉口,他怕管锌感觉到了而有心理负担,他爱他,爱到极致,他可以克制,也不是第一次,歇下去就好了。 靖岳等了一会管锌才抱上来,靠得那么近贴得那么紧,蹭在靖岳脖颈。靖岳握住搭在自己腹部的手,捏了捏,又拿起来放唇边吻。 息事宁人的感觉,管锌心乱,乱到他不知道是丘脑还是额叶,大脑皮层或是什么的都他妈的不管用了,竟然不能抑制自己的反胃感。 管锌是医学生,他不希望任何人生病,却希望自己是一个忽略症患者,大脑可以自己制造信息来填补空白,甚至是奇怪的信息去编造奇怪的故事,而不用一直停留在过去的记忆里反反覆覆反感。 好像过了很久,也可能没多久,只是黑夜无意识夸大了体验感。 「再给我一点时间。」 管锌知道靖岳没睡着,靖岳知道管锌知道他没睡着,他嘴唇停在靖岳颈动脉的位置,说得好轻,每一个字都像在亲他。 靖岳没说话,只拉着管锌的手往自己这边带,将两人拉得更契合。 够了,有管锌,是管锌,就够了。 4. 「晚安,管医生!」 「晚安,靖老师!」 5. 这几日容莉的状态不太好,肉眼可见,即便是容茉问起她她也敷衍,只说经歷死别总是要缓一缓的。她不知道她的神色都在溃散,是动态的,动态的意思是,是能看到它消散的运动轨迹的。 6. 风,还是风,而且是有一定来势的风。带走黎根的生命,带来刘归的秘语。 「我有话跟你说。」 上车前刘归顿足回身,他甚至都不知道怎么称唿容莉,想起来这两天一夜他也没有主动叫过她。 容莉有点吃惊,牵强地笑着点头应下来。 「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像蛇不像狗。」刘归语速不快,还停滞了一下,怕容莉不明白自己的意思,又补充解释,「我不会用你们那种文绉绉的词。」 第33页 刘归其实形容得很贴切,容莉立刻就懂了,事实上冷血和温情从来也没有那么分的清界线。 「没事,你说的我也懂。」容莉先表明自己会意,又言,「我没有这么觉得,我知道你们不亲近。」 「他打过电话回去,他很少打电话回去。 「他问了家里的情况然后很久都不说话。 「他还叫我了哥,他很小的时候就不叫我这个了。 「我大概猜到了些什么,也不太确定,他不是好琢磨的人。」 刘归有些沮丧,一丝迷惘又带着悔意,好像很多事都言不由衷,他试图掩藏这种惶恐不被容莉发觉,只可惜,演技太过拙劣。 容莉花了点力气来消化姗姗来迟的不完整的信息。 黎根的离开,她好像又能摸索到蛛丝马迹。他是黎根啊,是在给她吹头髮时就能酝酿出一首情诗的黎根啊。 他说如果命运这么悲,他宁可不要轮迴,也没什么值得留恋,都还给苍天。那时候容莉抬头问黎根是不是真的没什么值得留恋?容莉想听肯定答案,且,答案是自己。黎根却摇头,还是说没有什么值得留恋。容莉拗气,髮丝险些卷进风筒,黎根慌乱地熄了电,帮容莉解头髮的疙瘩。 他小心翼翼,无论是解开头髮还是回应容莉。 「你早就住在我的心里,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也是带着我们的爱一起离开的,你不必为此难过,因为我欢喜你,爱你,都是从一而终的事。」 年轻时的容莉也是明媚的女子,为此心陷下一块,觉得这大概是浪漫的。 造化弄人,如今黎根真的这样离开了,像他从前说的那样--从一而终。黎根没有续弦,他人生走到尽头都还是只有容莉一个。 可并不像容莉从前想的那么浪漫。 老一辈或更老一辈的感情,像容莉这样决绝说离开的不多,她做到了。再过两年,她也古稀,分别30年,真真儿就别了,只剩星辰注目。 原以为彼此都可以弥补一些过往的遗憾,未曾想遗憾只增不减,她对管锌和靖岳的关系通情达理得比容茉快有很大一部分来自于自身的领悟--不如意,怨前生作孽,未遂愿,盼来生补偿,几时想过真的要取悦当下的自己? 同样的,她心里也是明白黎根的--宁愿溺死在文字里而不苟活于人世间。 明白,却需要充足的时间和勐足的力气消受。 第20章 1. 事情也办得顺利,无论是黎根的遗产转让还是管铱的收养,好像他们经歷的磨难太多上天终于生出一缕怜悯,让结局好像看起来好看。 好像。 晃眼就快要过年,年前容莉把黎根的事情办完了,残存一点点私心,容莉把黎根房子里的书都留下来带回家了,钱一分不差地划到了刘归的帐户,电话里刘归谢了两句便挂了。对此容莉倒是没有多大的不舒适,当他天生冷漠也好,当他们本就不熟识也好,本来也没奢求着人家给多少热情,便不太在意了。未曾想到过年前夕收到快件,满满一大箱子的腊味--猪脚,香肠,排骨,腊肉,还有无公害的果蔬。 寄件地址是老宅所在的镇子,寄件人是黎根。黎根,如今只不过是个名字,容莉静静吁出一口气,想着刘归其实和黎根一样,总喜欢把什么都藏起来。 又不一样,刘归默默不得语,黎根脉脉不得语。 2. 大概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会觉得小孩儿的喧闹是热闹吧,可家里除了管铱,没别的小孩儿,管铱还不会喧闹,胜在人多便好像显得确实热闹。 3. 但其实过年最累的是串门,靖岳家还好,人都在这儿了,倒是不用走亲,打后几天就开始访友,来家里的人一天得有两三波,靖岳无可避免地要打个照面,管锌索性不下楼了。偶有问起管铱的也大大方方说收养的,也有多嘴问怎么姓管的,容茉都一笑而过,说,「姓管好,才服管。」 只是没想到,来拜访的人里竟然也有管锌和靖岳的旧识。 靖岳和来的人群草草打了招唿,脚步一退再退,正想着开熘却被人一拍后背,对方没出声靖岳只以为是容茉,正编理由呢,回头却见着一张貌似熟悉却硬是想不起来对不上号的男性脸,以及一张足够确认不认识的完全陌生的女性脸。 「就知道你想不起来。」对方率先开口,语气里并无对靖岳记不起自己的尴尬,反而是意料之中的样子,笑着自我介绍道,「孙天明。」 「孙天明?」 靖岳吃了个大惊,饶有兴趣又极富分寸地打量着面前的人。他记忆中的孙天明有些胖,眼睛被脂肪挤得只剩下细长的一条线,可眼前的人起码一八八的大高个儿,很是匀称,虽谈不上有多突出的帅气但起码周正,有稜有角,甚至都突显出些许的正义感。 看了好一会儿靖岳才在对方脸上找到些孙天明的痕迹:「大变样啊!」 「主要是瘦了。」孙天明笑着打哈哈,看起来对靖岳的吃惊并不吃惊,特淡定地侧身指了指身边的女孩儿,「蔡栀毓,我女朋友。」 蔡栀毓向前走一小步,大方伸手问好,靖岳抬手相握,只握半手。 着实许久不见,嘘寒问暖的话也就那么两句,或者说,靖岳心有挂念不欲多聊,不像稍前处长一辈的人,从站着聊到沙发坐着,还没停过。 第34页 靖岳朝自己身后指了指:「不着急走吧,我先上楼忙点事,一会儿聊。」 「留不久,我存一下你联繫方式,改天约。」孙天明说着便掏手机,靖岳报完号码后,他又别有一番意味地扯着嘴角笑了笑,「这么着急,藏人了?」虽是这么问,但他并不等靖岳回答,只扬了扬手机,说,「回头联繫,你先忙你的。」 靖岳笑应,转身上楼,也没见到蔡栀毓回头看的那一眼。 4. 管锌在房间看书,一本关于研究人体性学的书。 「怎么上来了?」 他没回头,但他知道是他。 「怕你无聊。」 靖岳从后面抱他,陪他一起席地而坐,严谨些,席地毯而坐,冬日的地板凉。 「还好。」 「是,我多余,我白瞎了。」 靖岳佯装生气,语气不满手却不撒开。 「靖老师比从前小气了。」 管锌放下书,头往后仰靠在靖岳身上,靖岳吻他额头,又顺着向下碰了碰嘴巴。 「锌,你猜,我刚碰见谁了?」 「谁?」 「你猜!」 「太无厘头了。」 管锌好像怕靖岳又生气,佯装的那种也不行,回过身抱他,搂紧了准走不掉。 「孙天明,你还记得吗?」靖岳也是毫无原则,一秒钟的底线说撤就撤,不容管锌真猜,「按说起来,他算是我们的媒人。」靖岳「哈哈」两声,觉得这个说法太不时髦,「他还说改天约来着,也不知真假。」 「大抵假的吧。」管锌竟是一点惊诧也没有,好像这世界上别的什么人都和他没有关系,唯独靖岳,他调整了一下拥抱的姿势,不吝自己的情感,「改天不知哪一天,下次不知哪一次,我最喜欢的道别是明天见,我最想要的是你在我身边。」 翩翩然裸/露的表白,往后很多日子里管锌都这样,他总觉得再不抓紧就没有抓紧的机会了。 「我在的,一直在的。」他好像蓄电池充电一样的蓄力,停顿了蛮长的时间,手指抚在管锌的眼尾,柔情蜜意都漂浮着落不了地,「管锌,你讲大话。喝醉酒很难受。」 他是在大年三十那天喝醉的,才知道酒肉并非穿肠过,而是直击灵魂刺激神经的痛苦,可管锌说那样他会比清醒着快乐。 管锌的吻落下去,像极了泪。 5. 年夜饭。 难得靖驰牧对自己没控制,开了瓶不知道搁置了多久的白酒。饭桌上喝酒的人就三个,一开始还祝辞换着说,容茉容莉也以茶代酒的,到后尾,容茉收拾盘盘碟碟的时候三个男人还在推杯换盏。 管锌算是有眼力见儿,想着帮手,容茉抬手隔空拍拍示意他坐下,靖岳也扯管锌的衣袖,顺势还碰了碰手腕,容茉见到了也没停下手里的活儿,笑了笑,反而给管锌提醒,「他酒量不好,一会儿你就知道烦。」 「又不烦你。」 靖岳仰脸对着容茉懒懒散散地往外冒字儿,容茉煞有其事地望着管锌--看吧,已经开始了。 容茉淡淡摇头,收拾好碗筷去厨房,她带着管铱在等春晚开播,真就没人管那喝酒的三人。 男人在一起很少会聊家长里短,连管锌的病情靖驰牧也有分寸地避免提及,一开始也就说说学业和未来工作的打算,再后来话题少了,酒便一杯接一杯多了。春晚正表演歌舞呢,靖岳摇摇晃晃站起来,朝着容茉容莉的方向喊一声。 「我先睡了。」没走两步又转回身,「姥,爸,妈,新年快乐!」 倒是一个没落! 眼看着人要倒不倒的姿势,管锌立即起身扶住,转头看向靖驰牧,又看向容莉容茉,都没说话,挥手让管锌带他走。气氛莫名奇怪,好像管锌成了靖岳的监护人,在场坐着的真正的法律意义上的监护人就只看着甚至都不搭把手,一副都不太想搭理「醉鬼」的样子。 他们都有奇怪但又说得通的共识--靖岳交给管锌就可以了。 「先扶他回房休息去。」 连靖驰牧都这么说。 6. 靖岳醉了又好像没有完全醉,不像一滩软泥,搀扶着勉强能走,只是两人力量相互代谢掉大部分,一路走得踉踉跄跄。到房间靖岳一头栽床上,扑倒式,人都陷在被子里。 「你要不要洗澡?」 管锌一边揉他头,一边又柔声问他,靖岳哼哼声的也不知道是听清楚了还是没听清楚。 管锌想帮他脱鞋子,结果靖岳自己先蹬掉了。靖岳头髮短也还都是硬茬儿,摸起来略微有点扎手的,管锌摩挲上瘾似的,觉得扎着手也挺舒服,像给手部做手疗的感觉。 舒服,便笑出了声来。 「笑什么?」 靖岳倏地从被窝里偏头露出脸,不太高兴的样子,一股赖赖唧唧的劲儿。 「没有,觉得你喝多了很乖。」 管锌先是吓了一瞬又想着安抚,继续摸。 「比你乖,你喝醉了才不乖。」 「我什么时候喝醉了。」 「在贵州,在贵州的时候。」靖岳「噌」一下坐起来,声音稍大,也只说了两句又垂下头,很委屈似的,他伸手抱管锌,「还有斗斗车,你都不记得了,是吗?」 你以后是不是什么都不记得?是不是我也不记得? 靖岳没有到醉的程度,但晕酒了,脑子是不太清晰的,很多话也敢说了,但很多话也还是咽回去了。 第35页 「我记得的,我逗你的。」 管锌回抱他,怕他往下滑,便下意识抱得更紧。 靖岳埋头在他颈侧唿出黏稠的气息,管锌有点痒但也没躲开,靖岳很享受地蹭了蹭,又抬起头对着管锌,停在鼻尖儿嗅了嗅,语焉不详,「我没喝多。」顿了半句,「我想洗澡。」 「好。」 「你帮我洗。」 管锌什么都应什么都依,半抱半扶地带靖岳去洗澡,靖岳倒是很自觉地自己脱起上衣来,随手往台子一扔,随即耷拉着脑袋好像又没有意识了。 「你帮我呀!」 管锌真是啼笑皆非,又不敢惹醉熏的人,连连应,「是的,靖老师,我错了。」 不出意外地靖岳很中意这个答覆,一动不动地由着管锌扒拉,头偏磕在他的肩膀,他觉得管锌有一种很好闻的味道,像春天的时候刚冒尖儿的青草散发出来的味道,不带泥土的,只是青草。 「管锌,你好好闻。」 靖岳狠狠地吸了几口,以一种透支的姿态。 「一身酒味,有什么好......」 管锌话还没说完,靖岳像是骤然间酒醒那样,捉住自己的内/裤/边,尽力站定,望着管锌。 「算了,我自己来,我自己洗。」 「好,我就在门口。」 管锌抚了抚他的眼,退出卫生间。 他能看到靖岳的眼睑在微微颤动,像浅浮着一汪波纹,动人,只可惜转瞬即逝随之而来的是淡淡的罅隙,是字典里释义的第三种意思。 他心底里嘆了好绵长的一口气。 【作者有话说】 如果你有富余的海星星欢迎投餵 谢谢 第21章 1. 管锌开始自责,自责自己太多的坏毛病,无论是抑郁症还是创伤后应激障碍,有意无意间都带给了靖岳不安和不适,破坏了事情原本的走向。 靖岳被难过的情绪突袭,不是因为床上交际这样的事,不是因为褪去的衣物又要穿回去,是因为管锌,只是管锌。 所谓好转也就意味着很有可能会有再重蹈覆辙的一天。他常常看管锌都看得很痴迷,他也希望管锌看他也能那么用力,深深地刻进去,忘不了。他害怕,害怕有一天他的阳光也会破裂。 破裂得轻而易举,甚至都没有声音。 靖岳洗得很快,水阀停止的时候管锌就已经面对门站,等着扶住他。靖岳只裹了浴巾,看到管锌在门口,手一抬就搭上去,头先的意志力都消失殆尽了,有了依赖便孤注一掷将自己全身心交付。管锌抱着他上(战略间隔)床。 靖岳转了转眼珠,不知何故突然就笑了,问,「管医生,我这样像不像植物人?」 管锌替他拿睡衣的间隙想了想,摇头,「不,更像闭锁综合症患者。」 「有差吗?」靖岳问完又觉得管锌解释了可能自己也听不懂,又换了个问法,「哪个更好?」 管锌没有立即回答,只让他快点换睡衣躺好别感冒了,靖岳也没有继续追问,默默换自己的衣服。管锌沖完凉出来靖岳已经睡下了,大概是酒精效应,他眯埋眼,脸上还带点红晕,很好看。管锌看了好一会,上(战略间隔)床从后面揽住他。 「无论是植物人还是闭锁综合症患者,是哪个都不好。」 靖岳没睡沉,意识有些恍惚,他将管锌的手拉过来搭自己肚子上,呢喃,「既然生病不好,你也别生病。」管锌抚了抚靖岳的手,柔缓的,怕吵醒了他一般,哽了好几秒,又「嗯」了一声。 他大概明白的,他的病并没有根治,这是一座随时可能爆发的活火山。 管锌不由得紧了紧怀里的人,未知太可怕--就像脑死亡才能做器官移植一样,他的抑郁症无法移植,也许,会很漫长,长到他的大脑停止生命的那一天。管锌合上眼,浅吻在靖岳后颈--没关系,已知条件是我爱你,靖岳。 求解,管锌很擅长。 曾经拥有,也会天长地久。 2. 出乎意料,这次倒还是真的,孙天明真的约了。 快十点了,靖岳在电话里犹疑了片刻,倒是孙天明仿佛看透了一般,直言让他叫上管锌一起。靖岳先是一愣,随即笑,也没立刻答应,说要问问。 「行,那等你答覆。」 靖岳其实开的扩音,管锌听得见,他坐床头翻书,当此事与自己无关。 挂了电话靖岳随手丢一旁,「管医生怎么看?」 管锌看着书,头也没抬,「什么怎么看?」 「管医生,你现在也变得很小气。」 靖岳想起前几日他说自己的话来,以牙还牙,不咸不淡地回赠一句。 管锌笑,折了书角,他不习惯用书籤,总是随手摺叠下次打开又随手摊平。合上后,将书放床头边,停在「我们所有人,即使是好人,在睡觉时都会表现出无法无天的野兽本性」1的那一页。 「你是想去的。你只是担心我不喜欢。」 管锌用的是陈述句,靖岳把玩着电话,食指和拇指捏着来迴转,没说话,被看穿有一种莫名的不适,谈不上难堪,但不太舒服,好像游弋在海底不着边际的畏惧,哪怕这原本明明是自己的好意。 「为什么不呢?」管锌咽回去想嘆的那口气,捉住靖岳玩手机的手迫使他停止「游戏」,「我没有不喜欢。」 第36页 「你就是不喜欢,你这么说还是因为我。」 两个人相顾,那一瞬时间都被凝结,靖岳先认输般地撇开了头,管锌却没有,仍旧直勾勾地看着他。头先看书的白炽灯照得明晃晃,却还是不够管锌的眼神炯炯,那点儿无遮无拦的浓情蜜意都从他的睫毛下方漫溢出来,延伸至靖岳的每一寸肌理。 「因为你不好吗?因为念你成疾我靠喝酒抽菸来抵抗,又因为这点陋习已无法抑制所以我寻回你,还因为想要你看到更好的我所以积极配合治疗。」靖岳还是没说话,由着管锌捏自己的手,垂眸,也由着他继续说,「靖岳,因为是你,你陪我做的那些事是因为什么那我陪你做你想做的就是因为什么。」 靖岳睫毛颤了颤,回握管锌那一瞬也望向他。 「靖岳,我所有的,对别人的情感都是触类旁通的,唯独你。」 靖岳沉湎在管锌鲜少有的剖白里,有时候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魔怔了,魔怔到他偶尔会庆幸,庆幸他们分开过再和好,庆幸那些不堪遭遇带给管锌的悲怆,庆幸管锌的心理疾病,好像经歷了这些管锌才会对自己不掩藏地赤裸裸地表达他的爱。 不应该的,不应该对这些血淋淋的滥觞有欣慰感。 可他真的好爱他啊! 谁说他不是呢! 3. 孙天明约的是隔日的晚餐,不算远,但也不近,近郊的农庄开车四十分钟上下,没预料到在市区塞了一会,到农庄时与约定好的六点晚了二十分钟。 门口有服务员迎,靖岳报了孙天明事先发的房间号,503在二楼,一路经过,左边大堂右边包房,很吵,此起彼伏的喧嚣,喝酒划拳的,催上菜的,聊天大笑的,总之是不得闲情的...... 转角的楼梯口靖岳停下,叫住了带路的服务员,说自己上去就好。服务员腼腆笑笑,羞涩地点头走开。 「要上去吗?」 这种看似热闹的地方对管锌来说几乎要了半条命,靖岳回头望他,果不其然,眼底都有些发青,整个人也显得有些惶恐。那种惶恐不是害怕,是厌恶。靖岳勾了勾他的手指,一下,便想再放开,人太多,太亲昵的行为对管锌来说不算友善。 「你怎么还是不信我?」管锌捉紧要熘走的手,靖岳怔愣了一下,又心甘得笑盈盈地让他握,「我可以。」 「是,我们管医生可以,什么都可以。」 靖岳从勾一个手指到牵住全掌,拉着他往上迈步子,到了门口才松开。 吵,太吵。推门而入,又陡然安静,众人皆望向门口,是的,众人,靖岳没来得及细看也没来得及数有多少人。靖岳不认识,管锌更不认识。只静了几秒,在见到他和管锌之后更吵。靖岳不耐烦,管锌更不耐烦。 「塞车了吧,都赶着假期的尾巴,肯定塞。」 孙天明起身引靖岳和管锌入座,算是缓和陌生里夹杂的尴尬气氛。 「我介绍一下哈,这是我的初、高中的同学,靖岳,管锌。」孙天明开始斟酒,换了一边介绍,「这你见过,蔡栀毓,这是她的堂哥蔡徵超,」孙天明放下酒瓶,又指了指旁边的几个人,也介绍了名字,但管锌一个都没听进去。 靖岳礼貌地回应,仅限于,礼貌。 想来那几位也和孙天明不熟,多半是蔡栀毓的朋友,可能也是两对儿情侣,靖岳没多猜。大家都只是寒暄式地点点头,只有蔡栀毓挥了挥手。还有蔡徵超,一直打量着管锌和靖岳,尤其对着靖岳,那眼神没有度,没有考量,让管锌很不舒服。 「来,我提议提一杯,开心,开心。」 孙天明拿杯子碰了碰餐桌的玻璃转盘。 「着什么急,迟到罚三杯。规矩来的。」 蔡徵超说话很不客气,带着些什么意图管锌也一时咂摸不准,他骨子硬,本就在不太舒服的场所,更听不得不太舒服的话。 餐桌上就两盘凉菜和一碟花生米,都没起菜,谈何迟到? 哪里的规矩这么不规矩?! 「得亏来了,要直接不来还少喝三杯酒,多不划算。」管锌一饮而尽又将靖岳杯子里的酒往自己杯子里倒,「他酒量不好,也要开车,我替他喝就行。」管锌不给他们讲话的机会,再喝,反手就将靖岳的杯子倒扣在台面。 意图不能再明显--我今天来已经不错了,别跟我扯什么你的规矩;我的规矩是我的人我护着;听清楚了,他是我的。 在场的都不是傻子,别人什么样管锌没在意,只知道蔡徵超的脸色不算好看,但他很快调回过表情神情,川剧变脸。 孙天明打哈哈似地敷衍,「一起一起,什么三杯不三杯的。」 酒还没端起来,服务员先敲门进来上菜。 「哟,菜来了,吃点东西垫一垫先。」 孙天明心里骂娘。这事儿费力不讨好,两头的人不相熟全靠自己做牵线人,这种感觉就是你不活络气氛就没气氛,好像觉得这是自己必要要完成的任务一样,但其实另一头的人他也不算相熟。 好在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大家都动起筷子来,嘴巴也被食物占用,一时间没顾得上说什么话。 但一点不说话也奇怪,于是又提起酒杯,还是孙天明做牵头人,这下都举酒杯了,除了靖岳,在一众透明杯里,白色瓷杯显得格外鲜艷。 第37页 靖岳和气地笑笑,「我就以茶代酒了。」 蔡徵超边说边去拿靖岳面前倒扣的酒杯,「这不合适吧。」 靖岳把杯子挪开,抱歉的口吻说着半假不假的藉口,「不了,还要开车。」 「我安排人送你,再说了,这女孩儿都喝,你不喝不合适。」 也不知道蔡徵超是不是真就这么没有眼力见儿,连孙天明都挂不住脸了。 「蔡徵超,你够了!」 这话一出,整个包房都静下来。一来,这一声问话音量的确不小,二来,说这话的不是孙天明,也不是在座的别人,是管锌。众人的杯子都还举着,靖岳缓过神来想要劝和,第一波惊诧还未平息又来一波。 「还以为你能撑一晚上。」蔡徵超说话的语气也弯弯绕绕,有些挑衅得逞的意思,「这么快就绷不住了,没意思。」 蔡徵超独自喝了自己杯子的酒一屁股坐餐椅上,也不理会其他人的不明所以,他就看着管锌,和一开始望着靖岳不一样,虽然看起来都挺没分寸,但对管锌,蔡徵超的眼神里有牵扯。 气氛僵着,管锌在抖,是在竭力阻止自己的怒不可遏的一面。 除了管锌和蔡徵超,也许还知道一点内幕的就只有蔡栀毓了。 不是也许,她知道的,当靖岳和孙天明用求知的眼神求助她的时候,她躲开了,连包都没顾得上拿,快速又含煳地丢下一句「我去洗手间」。 孙天明追了出去,包房里另外的四人见状也找藉口离开,蔡徵超事不关己那样耸了耸肩。 【作者有话说】 1.柏拉图 第22章 1. 房间空了很多,冷却值却有增无减。靖岳去牵管锌的手,他不知道管锌和蔡徵超之间有什么瓜葛,现在也不适宜问,他给管锌指尖的温度只是想告诉他--我在。无论管锌是想和蔡徵超谈谈还是动手,无论是留下还是离开,靖岳都会站在管锌旁边。 窒息感是管锌犯病时最害怕的感觉,这种感觉没有徵兆地汹涌侵惹令他束手就擒,现在就是,逼仄犹如浪袭不断,他快要唿吸不上来,他很想用力地剜蔡徵超一眼,可到底是没那个多余的力气。靖岳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管锌由被动转主动,拉着靖岳就往外走。 管锌没有回头看,大步迈出房间,忽略蔡徵超在身后一脸无恙地做着「请随意」的手势,忽略门外佯装并没有看热闹的并不相熟的外人,忽略右手边不远处也在争执的蔡栀毓和孙天明。 他眼里心里手里都只有靖岳一个人。 2. 到上车,两人都没有说话,管锌看起来是不想讲话的样子,靖岳只捏捏他的手,随后发动了车。平稳地行进,天还未夜得过分,路灯和月亮都给路面铺了光,许是天冷,车和行人都稀疏,远不及人心拥挤。 管锌偏头望着窗外,靖岳以为他睡着了,伸手调节空调温度的同时,管锌侧回头。 他说,「我高估了我自己。 「我信誓旦旦地跟你说我可以,我还是不可以 「靖岳,你不该相信我。」 管锌说话的间奏靖岳已经把车停在一边。 「时间是把利刃还是一把钝刀?」管锌问得突然靖岳短时间还没思索好答案,管锌便自问自答,「如果是利刃更好,一刀毙命。」 钝刀在你想起或者想不起的时候往你心里扎一下,更揪心地痛。 靖岳像是没听见管锌之前的话那样,扣住管锌的手,轻言细语地询问,「想吃点什么?」 管锌抬眼看着靖岳,车里没开灯,仅靠车窗输送那点路灯的光是屁用没有,连人都看不清,可管锌还是盯着靖岳眼珠子都不转,手潜意识握紧。 脸上有薄薄的笑意,他顺着靖岳的话问,「你还没饱啊?」 「天地良心,我刚才才夹了几筷子,餵猫也不只这点儿了。」 靖岳举手发誓,一举就举起两个人的手,明明之前气都气饱了,现下管锌却觉得好笑,缓缓把手放下来。 「你想吃什么就去吃什么?」 他是正经问的,靖岳回他却带着邪邪的劲儿,「我想的。就行?」 靖岳捏他的手放唇边轻轻碰,恬不知耻的,「那就回家。」 管锌点了点头,只是在这样的不清晰的光线中,并不突出。 3. 过去是一条无法停泊的小船,起风它就飘荡,让人一不小心,就沉沦在回忆之中。 和靖岳分开的第一年管锌就学会了抽菸喝酒,教会他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蔡徵超。 那年管锌刚大一,蔡徵超已经大四了,风云人物,硬体设施自是不必说,身高一八八,运动健将,软体更甚一筹,本科直博,大一到大四没有断过追求者。按理来说这样的传奇人物和管锌并没有也不应该有什么交集,也不知道是上天喜欢开玩笑还是月老喝醉了乱搭红线,蔡徵超替李教授代的第一堂课点名回答问题叫的第一个人就是管锌。 管锌那段时间自我封闭很厉害,上课也游神,别说问题,光是叫他得名字就叫了三遍,到最后还是隔壁的同学捅了他一拐子才拉回了他的魂儿。但这并不影响他没听见问题也回答不上问题,倒是坦然,一个哼嗤都不打,直截了当,「不会。」 出于什么原因也没深究,后来再去细想也觉得还能有什么呢,不外乎那几种了。总之蔡徵超没有追问也没有批评只是下课后单独留下了管锌,为此管锌还怨愤了他几句。倒不是疑问留他堂的事儿,是蔡徵超太招人,留下来真问问题的假问问题的一堆。当然,女生居多。等他们问完快过去半小时了,饭点过了不说,管锌在旁边坐着也等得着实不耐烦。 第38页 好不容易清净下来,蔡徵超朝管锌走过去,管锌以为他会说--抱歉,久等了;你上课为什么不听课;明天写一份详细的答案交上来......诸如此类。 没有。 「我请你吃饭。」 这是蔡徵超站在管锌面前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管锌觉得他有病,神经病。 「不用,谢谢!」面无表情,「要没事我先走了。」 根本不等回答,迈步子就往外走。 「不是不会吗?我重新给你讲一遍。」蔡徵超走上前来,「如果你不想评差的话,我建议你不要拒绝。」 对于这一点蔡徵超自始至终都没有为自己辩驳过,他那时候就是有这样的心机。 而这样的心机也的确因为他有这样的实力。 管锌那时候一无所有,便以为自己没什么可失去的了,但真的想要把这句话诉之于口的时候发现张着嘴竟然是发不出声音的。他不能折堕,他需要成绩,需要学分,需要评优,需要机会,需要同样强大的实力。 总是要寻回靖岳的,不能让那一天的自己太难看。他想。 于是管锌顿了足。 这一顿足,真不知道是孽是福。 4. 那餐饭吃得很简单,街边的小食店点了两碗馄饨,配了一碟去蒜的凉拌青瓜,但家常的食物并没有能阻止时间被抻长。蔡徵超的确给管锌重新讲了一遍课堂上的内容,不听不知道,静心听下来其实蔡徵超讲得蛮有意思的,管锌本也是脑子灵活的人,举一反三融会贯通。 管锌应该是会感谢他的,如果蔡徵超没有说那句话的话。 「我没猜错的话你上课注意力不集中是因为失恋了。」 管锌没说话,也犟,一脸的不爽已经表明态度--因为什么跟你没半毛钱关系。 蔡徵超意图很轻浮,还是用之前的说辞,「我还要代一周的课。」 说过了,管锌是很犟的,「一周的课我自己补得回来。」 不上你的课便是,大学了,这点自主学习能力还是有的,虽说医学不简单,但一周的课要补回来不算太艰辛的事。何况,管锌有太多的艰辛,相较之下,自学的难处显得微不足道。 蔡徵超带着不经意感地笑了一笑,并不在乎管锌是不是会去上他代的课,也不在乎他能不能自己补足课程内容。 「我只是觉得,一周,太短了。」蔡徵超合上书本,还是那样不以为然的样子,「走吧,买单了。」 管锌看不懂了,「你有什么话能不能直接说?」 管锌在蔡徵超站起来之前问出声,他也说不上来为什么有点生气,可能是看不太惯蔡徵超总是那样漠视一切的样子,就像自己。换句话说,管锌也不大喜欢自己。 「看来,你也没有我想的那么聪明。」 蔡徵超把书摞在一旁。 管锌知道蔡徵超的风云事迹,要他承认对方的聪明和自己的不如他并不难,本就如此。管锌也不需要蔡徵超把自己想像得有多聪明,要不是代课,要不是提问,要不是脑子瞎几把抽风也不会坐在一起,八竿子打不着。 也大概只有蔡徵超吧,天才的思维不是一般人能理解的,连铺垫都没有,哪怕一句「我们是一类人」,他用极其无起伏的语调甩出赤条条的一句,「一周太短,我追不到你。」 管锌怀疑自己出现幻听,怔了一瞬再看向蔡徵超,几乎可以形容为仔细端详,等他从蔡徵超表情里、眼神里看到了一以贯之的淡然便足够确定--并非自己幻听。 后来和蔡徵超相对熟稔的时候,蔡徵超说起过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说-- 管锌,你看过那些很文艺的片儿吗?导演总是喜欢拍摄一些难以触摸到的爱情,遇见一个好像能把灵魂冲破的人,哪怕只是看了一眼,见了一面,然后顺理成章地痴缠在暗夜的魅惑里,枕着睡一夜后各自离去,甚至完事后就一件件穿回衣服头也不回地走掉,之后就没有之后。 管锌,我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是这么想的。没有功利性,只是想要你,得到你,拥有你。 这是之后的事了,当下的管锌还是个刺头儿,「你真是有病,还病得不轻。」 管锌起身就走,像很多年以前留后脑勺给靖岳那样留了后脑勺给蔡徵超。他走得很洒脱,离开的动作行云流畅得仿佛专门设计过。 到后来管锌是后悔过的,自以为的潇洒令他落下了自己的钱包且毫无察觉。钱包里钱没多少,但是钱包是靖岳送的,在他们偷偷摸摸确认关系后的他的第一个生日,靖岳还八卦地查了一下金牛座的幸运色,结果发现网页千篇千律难以抉择,最后只按自己的第一眼选了这个钱包。 比里面的钱要紧得多得多。 等他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在寝室了,还没熄灯,也没锁门,抄起外套他就往外沖,买馄饨的店铺也在收尾搞卫生,管锌大口喘气,心里有点儿乐,毕竟是赶上了。 管锌匀了一口气才把话说得清楚流畅,「你好,我今天晚上在这里吃过饭,我落了个钱包,黑棕色的,编织的,请问你们有见到吗?」 「没见过。」 「不好意思,你再仔细想想,我下午坐那个位置......」 管锌往透过玻璃指向里面那一桌靠墙的位置。 「一天天来吃饭的客人那么多,我哪里记得住。再说了,过了那么久,要真丢这里了也被人捡走了。」 第39页 搞卫生的大姐只顾着收拾完赶紧下班,没什么心情搭理管锌。 管锌的失落油然而生,但也觉得她说得没错,不能怨别人没捡到,是自己没收好。 「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他往回走,看来这里是找不到了。 第23章 得承认,管锌心里又落空,也不是全无希冀,也许,万一,有没有可能蔡徵超捡走了?! 看来,明天下午的蔡徵超的代课,还是得去。 蔡徵超在阶梯教室见到坐在昨天同一位置的管锌一点也不出奇,他知道他会来,不为听课也要为那个钱包。没错,管锌的钱包此时此刻正安静躺在才蔡徵超的裤袋里。这次蔡徵超没有提问管锌也没有留管锌,管锌却坐不住,站在一群问问题的同学旁边静待,省去了昨日的不耐烦也把焦急隐于皮相之下。 时间点也差不多还是昨天那个时间点,要不是管锌亲眼看着他们有意无意地问问题再离开,他绝对怀疑是蔡徵超是故意拖他的时间。 还是蔡徵超先走向管锌的,「什么事?说吧!」 管锌还先愣了,「嗯?!」 「不是等我吗?你站这里总不会也是要问问题的吧,自学大师?」 管锌知道蔡徵超是在揶揄自己,也只是在心里骂一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我就是想问问你有没有捡到我的钱包?就是昨天,在那个吃馄饨的地方丢的。」 骂人的话心里说说罢了,还是得求人,只是求人的姿态也不低。 「我没有捡到。」 蔡徵超一点不犹豫,他满脸写着坦诚,和头天说那样的话的淡然一样坚韧,好像在他的脸上看不出假象,也看不穿真相。 那种笃定让管锌信了,「打扰了,谢谢。」 「对你很重要?」 既然没有捡到管锌也不欲与蔡徵超多斡旋,没理会他的问话直往门外走。 「三百六十七元,一张合照,一张身份证,一张学生证,一张饭卡,一张储蓄卡。」 一字一句悠悠然飘进管锌耳朵,他气急败坏地回过头冲过去蔡徵超面前,声音都随表情而狰狞,他有想要动手的冲动。 「你骗我,你捡到了。」 蔡徵超还是那副死样子,「我没有骗你。我确实没捡到。我只是帮你收起来了。」 管锌丝毫不客气,「你读什么医学,你该做个诡辩家。」 「我做什么不要紧,主要是看你还想不想要你的东西。」 蔡徵超就这点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心情都写在脸上不遮掩,譬如,此刻就是,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管锌牙齿都要咬碎了,「你什么意思?」 「没规定一定要拾金不昧,我就是不想做雷锋了。」 「你......」 管锌不是噎住是被打断。 「别着急,我也没说不给,条件可以谈。」 「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疯子当然要做点疯子的事。」蔡徵超勾唇一笑,也许是心理作用,管锌觉得他这一笑很是邪魅,摄人心魄,有那么恍惚间都有勾(战略间隔)引的意思,「就一周,你就坐那个位置,别逃课,这事儿就有商量。」他挑眉,「怎么样,成交吗?」 草泥马的,还挑眉,靖岳的秉性。靖岳,靖岳,靖岳,还是靖岳,脑子里全是靖岳。 2. 其实管锌心里根本没底,他和蔡徵超的接触就这两天,他对蔡徵超的评价就是神经病还是病得不轻的那种,他压根儿不知道这人说话的水分有多大,能信几成,但为了这点捉襟见肘的转圜余地管锌只得硬着头皮答应。 一样的,和昨天顿的那一步无几差,管锌的这一应也不知道该怎么定义。 说错?蔡徵超让管锌认识到了自己的真心,给了他勇气要去找回合照里的另一人。 说对?而产生于他们之间莫名其妙错综复杂的关系纠葛也三言两句说不清楚。 遵守约定地熬过了一周,虽然也在课堂上开过小差,不重要了,管锌只想找蔡徵超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蔡徵超也是君子作风,没有过多地为难管锌,也没有以此胁迫他什么。原以为就这样拿回钱包就好,之后最好就不要再有交集。 可偏偏。 递交仪式结束后,管锌还没来得及说谢谢,蔡徵超又先开口了。 「管锌,我说我要追求你不是玩笑话。 「不过你也不必为此急火攻心。 「这种东西是心甘情愿的,有时也是盲目地一厢情愿,夸张些也可称作个人崇拜,可它就是卑微又伟大,渺小又磅礴。」 「我喜欢我的,我追我的,但我并不想耽误你的生活。 「我说的没错吧?你对合照上的人也是这样的。」 管锌的手捏着钱包,他非常厌恶这种感觉,被别人看穿却又看不穿别人。 只是坦白讲,蔡徵超有一点没说错,他们是一类人,不只是对性向的选择,还是性格。 长大成人的自由让管锌能够释放腐烂的童年里被禁锢的种种桀骜和倔强,而他从小涩索的情感让他对情感有异于常人的感知力,所以不难怪管锌会在厌恶过后的当下又心生感慨,好像觉得其实有人懂他了。 像从前靖岳懂他那样懂他了。 管锌没有想过,这是一种错误,错误的游戏。 第40页 3. 车停在门口管锌的回忆到这里也告一段落。 靖岳抚管锌的脸,问他要不要在车里缓缓,管锌主动把脸贴近掌心,之后没动作。 万籁俱寂。 过了好一会儿,管锌靠过头,想起来还是觉得蔡徵超远不抵靖岳,好像只要确定靖岳在身边管锌都已经想不起那时候到底是因为什么而觉得感慨的了。遵循人类文明发展的趋势,所以人也就是这样,更新叠代的思维,想法倏然,唯一能存留很久的,甚至亘古不变的人和情感都屈指可数。 芸芸众生唯他一人。靖岳只是靖岳,管锌爱的那个靖岳。 心头一热,五指穿过靖岳的五指,好用力地扣着,快要勒出两个人的名字。 靖岳从头至尾都没问,他担心管锌多过于好奇,海德格尔说人生有三大沉沦--好奇,闲聊,踌躇。操(战略间隔)蛋,太操(战略间隔)蛋了,不由得龇牙咧嘴地回击--人生还有三大课题--交友,工作,爱。 他爱他。好用力。 他爱他。好用力。 4. 之后这个插曲像是被从记忆里抽走的一部分一样不復存在,如同那晚的速食杯面一样,尽管管锌和靖岳都知道是他们故意的选择性地遗忘,可他们默契,用了同样的方式,做了同样的行为,于是,客观记忆先认输,以至于使他们看起来是赢了这客观存在的事实。 看起来。仅仅是看起来。 日子不温不火过到开学,用阿德勒的「外部因果定律」自欺欺人的人终究会自食恶果。 无一赦免,无人救赎。 5. 管锌没有想到事情是怎么传开又是怎么爆发的,不止没有想到,根本是始料未及的程度,只是学校的论坛上突然就炸开了锅--抑郁病史、酗酒、手震、家族遗传性精神病...... 即便再不想它来它也来了。铺天盖地。说来可笑,大部分人看到这样的不幸竟然不是悲悯,反而当笑话。可无论悲悯还是笑话管锌都已经放弃抵抗了,如果可以,他宁可漠视。 并不是没想过是蔡徵超的「杰作」,不过管锌始终觉得蔡徵超要玩也不会玩阴招,毕竟,当初他也觉得他们是同类,他,蔡徵超,还有靖岳。 6. 不出所料,当天下午蔡徵超就在管锌宿舍楼下等,传话还是舍友传的。管锌原本没打算见他,一来上次在农庄的不愉快仍旧是一刀,伤害到靖岳于他而言就是一记致命刀,割肉餵鹰般。二来他和蔡徵超之间早就没什么联繫了。直博后的蔡徵超其实已经不太在学校了,虽然校园里仍有他的传说。 但, 还是见了。 谈不上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的感觉,没到那一步。 蔡徵超约的是咖啡馆,管锌只要了一杯温水。 「你不用替我省钱。」 「你想多了。」 他们的老梗了-- 蔡徵超抽黄鹤楼1916,刚教管锌抽菸那会儿用的烟也是这款,管锌学得慢,有时候一支烟点了吸一口烧完了都还没缓过劲儿吸第二口,他觉得浪费,问蔡徵超有没有便宜的来着,蔡徵超便打趣他说只有喜欢一个人才会总想着替他省钱。 管锌如今这么说,大概还是记得过去的,蔡徵超因此闷笑了两声,随后才说重点,「我没有上论坛发布。」 「嗯。我知道。」 还是那句话,管锌不相信蔡徵超会玩阴招。 管锌喝了口水再放下杯子,他和蔡徵超都没说话,但其实他知道蔡徵超还有话要说,他在等,无聊到数起杯壁上的水泡。 蔡徵超搅(战略间隔)弄着杯子浑浊的里的液(战略间隔)体,「你找回他了。」 「你不是见到了吗?」 「嗯,他比相片上好看。」蔡徵超声音压低了很多,「我很抱歉。」顿了一下,他喝了一口咖啡,凉了,奶腥味好突出,「不是为那天的事,或者,在你看来我也应该为那天的事道歉,但我不愿意。」 管锌扯了扯嘴角,看起来在笑,但好像又带着轻蔑的意味。 「我道歉,是因为,我不能因为他出现了就放弃你。我喜欢你又没有打扰你。」 「你打扰了。」 管锌单刀直入不留余地,迴旋没意思,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那天是我没控制好,太突然了。」 一来一回的对峙停了下来,管锌回以他冷漠的眼神--你自己觉得可信吗? 咖啡冷了不好喝,蔡徵超连杯子带碟子地挪开。 「是,我见到他,见到你们牵着手进来,我,冲动了。」 他不得不承认,也许再见一次还是会冲动。 【作者有话说】 如果你有富余的海星星欢迎投餵 谢谢 第24章 1. 从以前就是,管锌对蔡徵超的话语和表情都很贫瘠,他们曾经的交集如果是影像记录簿的话,里面大部分的叙述都是蔡徵超构筑的,这一页缺一点管锌才会拼凑补足,有时候也不,因为不是每次缺席的时候管锌都赶巧地喝多。 2. 杯子里的水也凉了,管锌端起来一口饮尽,他也不知道怎么会有点需要喝这杯水,像是打打气,像是增加说话的分量,也可能是臆想它是一杯酒精饮品吧,酝酿了一会儿,他才对蔡徵超开口。 「蔡徵超,你还记得你说过的话吗?--喜欢是心甘情愿的,有时也是盲目地一厢情愿,夸张点说,称作个人崇拜也不为过,可它就是卑微又伟大,渺小又磅礴。 第41页 「我由小至大几乎所有事都不尽如人意,我沾染人世间太多尘埃,可我不愿他沾染。 「我生性凉薄,情感稀少得可怕,仅有的那点儿也想全部都留给他。 「你明知道。你明知道的。」 是呀,蔡徵超明知道,管锌怎么可能会喜欢别人,爱上别人呢? 彼时,蔡徵超信守承诺地还给管锌钱包,管锌别的什么都不查,只确认了照片还在就地笑了笑揣回兜里。管锌何等倔犟,忍耐力异于常人,却还是要靠照片这样的外物来缓解自己挂念一个人的疼痛。 「那我呢,管锌? 「你说你想他,你说你难受到骨子里去了,可那时候陪在你身边的人明明是我。 「你明知道。你明知道的。」 你明知道我喜欢你。 是讽刺吧,同样的话蔡徵超还给了管锌,都不谋而合地省去了后缀。 蔡徵超不甘心,他应该的,他也没错。 他俩对望,带着怒气,逐渐淡化,继而是无以復加的局促不安。 如果没有蔡徵超,教他抽菸喝酒也许会有另一个人,更甚者,管锌不需要抽菸喝酒会早一点看心理医生,再有可能,他会更早地去找回靖岳,亦或是,完全放下靖岳。 蔡徵超是知道的,他的喜欢,从来就是没有回应的,而且一直是被拒绝的。 如果没有蔡徵超,管锌也可能会忍得更久,他可以屡试屡败但屡败屡试地却封闭那些记忆,即便是难逃思念吵闹寂寞打扰,只要不影响靖岳,他就能尝试。 管锌也是知道的,对蔡徵超的喜欢他拒绝但感激,只是朋友。如果他不伤害靖岳,他们也还可以继续是朋友。 如果蔡徵超愿意的话。 如果靖岳也愿意的话。 可隔阂横膈在那里,他们无言,便会一直在那里。 管锌不得不说。 「蔡徵超,我记得你和我讲过什么文艺片的事儿。具体我记不太清楚了。」 他苦笑,话没有说全。他也没有说谎,酒精侵蚀掉了管锌许多记忆--许多--不包含靖岳。 他知道蔡徵超是会开悟的。 --导演总是喜欢拍摄一些难以触摸到的爱情,遇见一个好像能把灵魂冲破的人,哪怕只是看了一眼,见了一面,然后顺理成章地痴缠在暗夜的魅惑里,枕着睡一夜后各自离去,甚至完事后就一件件穿回衣服头也不回地走掉,之后就没有之后。 管锌,我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是这么想的。没有功利性,只是想要,得到你,拥有你。 如果这是蔡徵超对管锌的文艺,那这也是管锌对靖岳的文艺。 再然后,蔡徵超不想再如此徒劳地对峙了,他输了。彻彻底底。 他说:「我先走了。」 蔡徵超起身离开,似曾相识,他留给管锌背影,也像那年在馄饨店管锌留给他的一样。 没谈拢,看来这样的僵局还要维持一段时间了,不过这不是当务之急,管锌知道,教务办应该也在赶来的路上,他无奈地摇摇头,这一切都是无可避的。 正想离去的时候面前落座一人。 3. 靖岳听说了管锌学校论坛的事,当即就往他学校赶,一路上打了无数电话都无人接听,到宿舍楼下又进不去,还是找宿管打了宿舍的内线才联繫上管锌的室友。 管锌主动解释:「手机放宿舍了。」 靖岳的髮丝还黏在前额,春雨淅淅沥沥的天气还出了汗,可想而知找得有多着急,如今坐在面前却没有责怪,眸子里只剩下担心和焦急。管锌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到的,听没听到,听到了什么,听到了多少?不想理。他只从靖岳眼里读到--我担心你我挂住你我要见你,管锌伸手替靖岳挑开粘黏在额角的碎发,接着很自然地起身去牵他,就那样明目张胆地走出咖啡厅。 离学校近的咖啡厅有很多同校学生来来往往,无所谓了,都看着吧,抑郁病史、酗酒、手震、家族遗传性精神病......多同(战略间隔)性(战略间隔)恋这一条不多。 甚至可以更多。 管锌转头吻靖岳,细緻到照顾了唇的每一丝纹理,短暂,以至于那双唇瓣离开了自己靖岳也还未反应过来,又或者是意犹未尽。 有微风袭来,他们相视一笑,这是真正的沐春风。 「阿靖,陪我去纹身吧。」 阿靖。 初三到大三,八年,管锌第一次这样唤靖岳的名字,就连靖岳自己都觉得是梦来的,又笑自己,有什么奇怪呢,邂逅管锌,爱上管锌,管锌爱自己,本就是上辈子做了大善事修来的福气。 靖岳弯了眉眼,他说不出拒绝,也打算说拒绝,于是。 「好!」 4. 春风,请把这些告诉蒲公英。 蒲公英,请把这些带去漫山遍野。 5. 那个下午,他们去了一家纹身店,主理人是一位年轻的姑娘,接待的是她的先生。因为没有预约,他们还等了一位清洗纹身的男士清洗纹身的时间,这个空档那位先生便给他们选图。 管锌摇头说不用:「carpe diem .」 管锌有他的打算,由小至大,二十出头的年纪经歷人生百态都不打紧,唯独和靖岳的感情是他灰色生命里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分分合合指指点点理解不理解都过去了,以后要经歷的更多,他的病也是定时炸弹,他想要留住的只有现在,当下,和靖岳的每分每秒。 第42页 那位主理人姑娘同洗纹身的男士约下次清洗的时间,那男士要离开的时候没止住打量管锌和靖岳的眼神。 「你们......?」 很突兀,很不礼貌,那男士问话是不确定的语气,用食指在管锌和靖岳之间游离。 「不可以这样指人家哦。」 主理人姑娘挡在了管锌和靖岳之间,只可惜她太瘦小,挡不住什么。 「我没有别的意思,误会,抱歉。」那男士挠挠头,还有点不知道如何说起的意思,「我女朋友是画漫画的,就是......」原本想要省略却又怕没有表达清楚,又再补充,「就是......什么都画。我只是好奇,瞎问,抱歉啊,抱歉。」 那男士在门口换鞋子,一直表示歉意,管锌刚好抬头看到了营业执照上面的名字--路遥。 「那你得回家告诉你女朋友今天的偶遇,根据真实故事改编,有素材了。」 路遥笑兮兮地缓和气氛,那男士也憨憨笑,一个劲儿点头,说,「版权费给三成,只能三成了,两成我的,五成我女朋友的。」 房间里盪起笑声。 靖岳突然觉得自己的担心多余了,他是管锌啊,从未惧怕过流言蜚语,从前选择离开也只是怕伤害自己和家人。但跑这一趟不多余,如果非要用等价交换来形容的话,管锌一声「阿靖」就值回了。 脑子里倏地勾勒出画面--在黑暗里独自踱步,却有一双熟悉的温暖的手扣上来,你看不清他的神情但能听见他浅笑的尾音,他静静陪着你继续走,不说话。身边的偶有小车遛过,车速也慢,仿佛它们也在散步,享受黑夜。转过街角的公园会有玩乐器的年轻人,吹拉弹唱,尽管管锌和靖岳两个音痴根本不知道他们在弹奏什么,只觉得是很轻松的曲目,让人舒缓。月光透过树的枝桠散落成不规则的形状,映在砖上,乐器上,脸上...... 「锌!」 「嗯?」 「你再叫我一遍。」 「阿靖!」 靖岳知道他勾勒的的画面是一幅憧憬的蓝图,总会实现的。 管锌握他的手更紧。 在他们的故事里,关于爱情的一切都铺垫在比较级上。 握紧你。握你更紧。想你。更想你。捨不得你。更捨不得你。爱你。更爱你。 可他们很少会用最高级,这是一个有尽头的表达。 而靖岳与管锌之间,没有尽头。 第25章 1. 不用选图就挑了一下字体,靖岳抬头看见墙上的营业执照,主理姑娘摘黑色的橡胶手套扭头便看到这一幕,说,「叫我遥遥就行。」 靖岳笑着点头。 字体选好了列印出来贴图,管锌要纹在锁骨下方,遥遥贴的时候很小心,抱歉道,「小哥哥,冒犯了。」 管锌倒没介意,摇头说没关系,靖岳使坏心眼,说,「这可太冒犯了,一会儿还得更冒犯,不打个折怕是走不掉了。」 遥遥听笑了,喷着不知道什么无色的液体,说,「那一会我也不戴手套了,不然可太吃亏了。」 遥遥的先生却先发话了:「诶诶诶,可不兴这么玩的啊!」 之后不知道是不是纹身的过程太枯燥,开始闲聊,有的没的。 管锌才知道遥遥的先生并不会纹身,算起来遥遥还是他的老师,他的父母都是军人,当年对他娶遥遥也不贊成,如今倒是好转不少,遥遥说也许他们都还心存芥蒂,但都挺过来了。 「所爱隔山海,山海皆可平。」遥遥小声说,然后换了个音调,叫道,「亲爱的,你打完这一组帮我换一下水哦。」 遥遥的先生正在练习打线稿,随机应了声便停了机子从工作檯拿走脏的杯子换了新的过来。 靖岳见遥遥的先生倒掉水后并没有在水龙头接水,而是冲过水后又去饮水机旁打水,一时好奇,问道:「必须要用纯净水吗?」 「不要用自来水,杂质多,要用纯净水的。」遥遥先生拿自己线稿的图看,好像不太满意,「亲爱的,我好像打的不好。」 遥遥的手和眼神都从管锌的锁骨处离开了两秒钟,或许还不到两秒钟,「不打紧,可以考虑手速和机器转速的问题。」 遥遥老公带着点洋洋得意的不可置否:「什么时候你对我的要求这么低了?!」 「亲爱的,我当年练习的时候也这样,不用妄自菲薄。」 遥遥这次没停下手上的动作,但语气坚定又安抚,管锌和靖岳都听着,对望了一眼便笑了。 「磕到了吧?!我俩甜吧?!」 遥遥真的很可爱,和她的职业有着鲜明对比。 人们总是误解,戴有色眼镜看世界。对社会,对社会上形形色色的人,常常免不了偏见,纹身的,抽菸喝酒的,穿奇装异服的...... 就像那全身都纹满了图案的男人来洗纹身不是因为自己不喜欢,不是因为父母不喜欢,也不是因为女朋友不喜欢,只是单纯因为胖了纹身变形了。就像遥遥一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女子却是纹身的一把好手,和她先生可以说是男弱的形势,起码在纹身这个专业领域是的。就像管锌的家庭和过去的遭遇被单拎出来在论坛上散布讨论,但管锌本人的学术研究和情感专一没有牵扯。 这世界上所有人都可以自私地活着,只要他没有伤害别人那做一个坚定不移的利己主义者又有何不可呢? 第43页 2. 小英文顺手,很快就做好,遥遥给管锌喷了点百多邦,说,「等等干,然后拍个照。」 管锌没推脱,一般纹身师都会在自己完成作品后拍照,留念也好,做gg也好,正常的。 她拿了支烟,又问管锌和靖岳抽不抽,管锌接了,她便和管锌在阳台抽。 这个在阳台抽菸的习惯让管锌突然想起来管碌,那个让他犯噁心的男人,管锌吐了口烟,吐很慢,嘴唇只分开了一条细缝,好像他若是再张大一点就会胃酸倒流一般。 「为什么一定要在阳台抽菸呢?」管锌也不知道怎么顺口就问出来了,「抱歉,我只是......好奇。」 好奇,这两个字,今天还挺受欢迎的。 「怎么开始的已经不太记得了,只是习惯一旦养成了就懒得改变,何况,也不是什么坏习惯。」 遥遥耸了耸肩。 「不应该是养成习惯难过于戒掉习惯吗?」 「是,我只是懒得戒。」遥遥抽完一支烟,菸蒂杵在菸灰缸上,她也没看管锌,「就像懒得戒菸一样。」 管碌最初在阳台抽菸的原因管锌是知道的,只是后来他和施胭的关系撕裂成那样也没有改过来,不过管锌心里蔑笑--管碌可不会是因为懒才不改。或许吧,或许有一种可能是--无论管碌怎么人渣,怎么垃圾,他也有一份习惯是为了施胭,只是为了施胭。 管锌不敢再想下去,他泛酸的感觉越发明显,眼神透过阳台的玻璃锁定在靖岳身上寻求安抚感,恰好靖岳也正看着他。应该说,靖岳一直看着他。 他吸菸,吐烟,食指轻轻点弹菸灰,嘴唇启合说话,脸部不适的细微表情,眼神找寻的期待......靖岳都看在眼里,他的目光紧紧跟随却很柔和,收放自如,能用力到可以在管锌身上烫个洞,也能温柔到像一片羽毛在管锌身上飘飘然地扫。 「可以拍照了没?」 管锌也灭烟,问话的对象是遥遥,目光还在靖岳身上留驻。 「嗯,拍吧,再不拍魂儿都没了。」遥遥一边笑一边推开了阳台的玻璃门,迎面递来一杯水,遥遥先生给的,「温的,你先喝。」 递完水他又去调整灯光和打光板以便拍照,同时还不忘嘱咐管锌之后的注意事项。 「三个小时不要碰水,三天不要用沐浴露,结痂需要十天左右,结痂前可以用湿水的纸巾搓洗组织液,然后再吸干水分,要保持干燥。结痂后会痒,不要抠挠,也可以薄涂芦荟胶缓解。不可以喝酒,不能吃海鲜,不能游泳,不能桑拿,避免泡水和暴晒。」 遥遥先生说得很平缓,但逐字逐句很清楚,不知道他说过多少次才能这么顺畅,一个咧巴都没有,就连手上没停下干活儿也丝毫没有影响发挥。 3. 拍照倒是很快,离开的时候遥遥送到门口,等管锌和靖岳换好鞋,她亮堂堂地一笑,说,「我没别的,只剩笑容和祝福,请一定要快乐!」 是很真诚的,管锌和靖岳能感觉到,一个陌生的女子在第一次见面时就挡在他们前面对别人的不礼貌表示抗议,幸得只是一场误会;仅仅只是商业关系也不吝啬自己的祝福。 「carpe diem.」 靖岳这么回遥遥,他和管锌挥手和他们夫妻道别,背向他们走向电梯的时候也手牵手,无避忌。 4. 再过好多年之后,他们一个坐在沙发,一个坐在地毯,偌大的房间了也还是硬要挤在一起听歌,那首歌唱-- 没有风吹拂的夜晚,没有琴撩拨的酒馆,一盏昏昏欲睡电扇,在转,有一对陌生的男人,面对面隔着那扇门,他们戴着面具亲吻 ,沉沦1 于是,他们便不约而同地想起这一天,在咖啡外的玻璃门前,他们清醒着,没有被情慾侵蚀的单纯的一个吻,只是因为我想吻你所以吻你。不同的是他们没有戴面具,那样的年少,鲜衣怒马,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是爱他的,他是我的。会想起在纹身店的几句笑话,一支烟,还有遥遥「青岑可浪,碧海可尘」的爱情观。会想起那一趟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电梯。 「阿靖。」在下降的电梯里管锌叫靖岳的名字,他没顾忌是电梯,没顾忌是公共场合,没顾忌有摄像头,他撒手然后抱他,他说,「阿靖,我好爱你,你也要爱我,一直都爱,好吗?」 靖岳怔了怔,心里生出不好的预感,他把管锌揽得紧,心里也拔凉地疼,他说,「嗯,我爱的。」又想起什么,腾出一点点位置,抚摸管锌微微红肿的纹身部位,「这样蹭着会疼吗?」 「不疼。」管锌揽回来重新贴上,「你离开我我会疼。」 「我不离开。」 如果这趟电梯永远没有尽头就好了,哪怕一直跌,跌入地狱都可以,只要相拥真切。 这世间有多少人能真心实意地抱得那么紧,多少人一直揣心口捂着怕凉掉的不过是别人随口夸下的海口,甜言蜜语罢了,当不得真。那些始终不渝的饱满的激情终将淡去,留下的要么细水长流要么分道扬镳。 别觉得庸俗,爱情到最后剩下的就是很俗气的事情,是我爱你你爱我,是我们在一起比我自己待着更舒适,如果这都没有,算什么爱情。 5. 管锌其实知道自己的身体状态,他的反胃和不明就里的不舒服来的愈发的频繁,关医生说的没错,他从来就没有治癒,只是隐性,以为不提及不在乎刻意隐匿便不復存在,其实不然,没有治癒就是没有治癒,復发是巨大的隐患。 第44页 甚至都不叫復发,纯粹叫做发作,再次,发作。 6. 很快,坏事传千里的快,不出两天学校教务办便找了管锌谈话。 管锌别的都没有否认,同(战略间隔)性(战略间隔)恋也没有,光明正大,唯独对遗传性精神病的「指控」他是不认同的。 管锌语气近乎原始的朗读般:「她是被逼疯的,就像这样!」 就像这样,被铺天盖地的流言蜚语的威慑力镇压,被没头没尾的突如其来的暴风雨席捲。 校方的态度很摇摆,明明可以直接勒令却非要装模作样给你个反抗的机会。 既然给了,管锌也没打算真的放它走。 「你们可以查,可以测,可以考核,我只要没过失就可以继续念,直到毕业。」 那么多双眼睛盯着管锌,企图在他身上和过往的学业相关中找出一些不良的蛛丝马迹。 无果。 校方最后的妥协--安稳念完。 管锌最后的妥协--不生事端。 【作者有话说】 1.《昨天涯--献给布宜诺斯艾利斯》--谭维维 第26章 1. 靖岳知道的时候气不打一处来,「真是荒谬,论坛的风浪又不是我们掀起的,怎么反倒对受害者说这样的话。」 可他们也很清楚,这个社会就是如此,阶级分野主宰这舆论导向,至少,绝大部分情况是这样的。 管锌被靖岳气唿唿的样子逗笑,即便如此他的眼色也比从前墨了很多,很难再弹出光来,他摩挲着靖岳的手指尖儿,说,「靖老师以后肯定不会是这样的老师。」 靖岳低头去吻他眼底的乌青,心抽着疼却也笑着应他,「我一定做个好老师。」 那个暑假靖岳去实习,管锌也要,不是靖岳忙就是管锌忙,时间上错开了不少,两人只能偶尔发个信息,更偶尔些能打个电话。常常靖岳打过去管锌挂了靖岳便知道他跟导师在巡房,管锌打过去靖岳挂了管锌便知道是他在听堂。 两人都在信息里抱怨--以后再也不要谈异地了。 别说异地了,这才只是跨了几个区都不行了,个把月的实习就挂念得紧。 2. 只是靖岳没想到学校那件事就像是管锌身上抑郁症的开关一样,只轻轻一下竟如泄洪一般。 3. 夏天来时一如曩昔的热情。 夏天走时一如既往的绝情。 4. 靖岳是在实习结束的倒数第二天才接到电话,你看,多么会捉弄人,就一天,一天都不肯赐予。 来电显示不是管锌,而是一个没有储存的号码,靖岳正想挂来着对方却先挂了,随即是一条简短的简讯--我蔡徵超,急事,速回。 还有一条,更简短--管锌。 只有两个字。 靖岳怎么也没有想到他和蔡徵超之间有日后可以称之为「关系」的走向是以这样的方式。 5. 管锌纹身的那一天,在那个咖啡馆,蔡徵超看见了靖岳,靖岳没进去阻扰,或者说,打扰,他由始至终都只是站在外面直至蔡徵超离开。 他是信管锌的。 蔡徵超后来从座位离开出来的时候对正靠在玻璃门旁的靖岳扯了一抹无奈地笑,他说,「对不起。还有,你赢了。」 靖岳也笑,不以为然,「针对你的『对不起』我回復『没关系』。」 关于后半句,闭口不回。 蔡徵超对他这不可置否的态度追根到底,「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从来没有觉得这是一场博弈,也没有把他管锌他的情感当战利品。」 如果这要说失败的话,蔡徵超这才是真的失败了,他败在他的对手从来就没有想过要赢。只想要爱。 蔡徵超那一抹无奈越发明显,「是吗?」 「我不知道你怎么定义。」靖岳腾出两秒将目光看向咖啡厅里背对着自己和蔡徵超的管锌又才再回过头,「其实,你有问过你自己管锌在你世界里的意义吗?」 「当然,他对我很重要,是即便你出现了我也不会放手的那种重要。」 蔡徵超几乎脱口而出的话还没有说完靖岳也猜得七七八八,在他落话音之前先摇了头。很明显,蔡徵超讨厌靖岳这样--尽管靖岳并没有真的有这样--胜利者的姿态,他不满地往前靠了一步,像是施压。 靖岳反而觉得好笑,蔡徵超故意激怒他,但愤怒需要消耗更多的感情,这种方式并不健康,不过靖岳没有「纠正」蔡徵超。那是蔡徵超爱一个人的方式。 而靖岳,靖岳也有他爱人的方式。 「于你而言,管锌像是一张面值诱人的支票,但对我不是,他是我即便是在北极也要想尽一切办法养活的热带鱼。 「你爱他,却没有你认为的那么爱他。」 靖岳没有再看蔡徵超的神情,也没有等他的回覆,他大步流星地走进了咖啡厅。 蔡徵超确实怔了怔,对靖岳的话他也是存疑的,他想--不能因为管锌选择靖岳就否定自己爱管锌。 也许有一天,他也会和靖岳成为朋友吧。 6. 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早。 7. 收到蔡徵超的信息后,靖岳却等不及那堂课下了,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失去礼节,给正在上课的老师微微颔首致歉之后才离开了教室。 第45页 他回拨给蔡徵超,拿电话的手都在哆嗦,「蔡徵超,你别跟我开这种玩笑。」 「靖岳,关于管锌,我不开玩笑。」 那一刻靖岳都来不及去想之前自己对蔡徵超的判断是不是错了--其实管锌对蔡徵超也不单单只是一张面值诱人的钞票而已。 来不及想,是真来不及想,他连假都是已经坐在计程车上才嚮导师请的,校方安排的宿舍里还有一堆私人物品也算是拜託一起实习的同学帮手打包邮寄回家的。 靖岳的心思都在管锌那儿,他仿佛还能听见蔡徵超的声音,靖岳不想回忆蔡徵超的话,可那些话却一股脑儿冒出来,令他措手不及。 「靖岳,管锌病得很严重。 「靖岳,你上次说错了,不是以为,我的确爱他。 「只是故事总是有但是。 「但是是,他爱你。 「他只爱你。 「靖岳,你,回来看看他吧。」 8. 管锌,我带你回家。 9. 在电话里蔡徵超没有描述管锌的现状,只是给了地址告诉靖岳说管锌搬出了实习住的宿舍自己出去租房住--这件事靖岳也是当下才知道,但他已经没有要去责怪或者质问管锌的意思--一个星期都联繫不上。联繫上的时候已经颓了很久了,门也不开,还是找房东拿的钥匙。 蔡徵超在楼下等到靖岳后无能为力地拍了拍他的肩便离开了。蔡徵超试过,在管锌最最脆弱的时候他也被管锌决绝地推开了。 管锌在等一个人。 回来的那八十五分钟的车程漫长得像酒醉的人急尿又急呕,仿佛酒虫要把他侵蚀掉。靖岳以为,这已经足够令他痛苦和难受,但他还是低估了上天捉弄人的能力。 直到他见到管锌,他才知道,想要替一个人担下所有的折磨是多么的求而不得。 10. 终究是没能回到家,管锌住院了。 容莉着急上火的,她大概是怕了,怕管锌像黎根那样,于是不分昼夜地守着,靖驰牧和容茉怎么劝都没用,容茉让她带管铱也不起作用,她也好似魔怔了那样就一直守着管锌。 到后尾谁也也不劝了,容莉的坚决不容动摇。 因为容莉一句「你们不能两个都不上学」靖岳被赶去学校,尽管他其实压根儿分不出一丝心思来学习。 那个下午的课四点半结束,一下课他便往医院跑。 是没想到会遇到孙天明的。 管锌打着营养针,睡得朦朦胧胧的,容莉还是在一旁守着,右手边的柜子上棉签,水杯,水果,保温杯盛着汤,满满当当。 「我有话想跟你说。」 这是孙天明说的第一句话。 靖岳的眼神在管锌身上没有离开,也没有避开任何人,容莉,孙天明,亦或是隔壁病床的阿姨。在孙天明言语之前,其实靖岳想过,或许他来看望管锌--通过蔡徵超--仅仅是看望。但孙天明开了这个口,用一种亏欠的语气,他知道,可能远不止此。 的确。 11. 论坛是蔡栀毓发布,且,找了水军散布的,不只是靖岳,孙天明听到的时候也不敢信。 可事实如此,容不得狡辩。何况狡辩的目的是什么呢。 孙天明的抱歉的话语都还没说完整蔡栀毓已经站在病房门口,她轻轻叩了几下门。 靖岳想留时间给他们自己处理,让他们去住院部外面,孙天明拽上了靖岳,「你应该在的,就算替管锌。」 「其实没必要。」靖岳撤开了被拽着的手臂,「不重要了。」 他是真的觉得不重要了,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再去追究谁的问题又有什么意义? 孙天明欲再拉靖岳来着,手顿在了半空,飘过来的是蔡栀毓出现在这里说的第一句话。 「孙天明,我怀孕了。」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靖岳都觉得自己此刻应该离开,或者是孙天明和蔡栀毓离开,总之,这个当下他们三个人不适合出现在同一空间。平面,立体面都不适合。 但蔡栀毓张开双臂挡在病房的门口,她望向靖岳的眼神有一些抱歉,一些。没错。只是一些。靖岳从她像斜阳一样低下去的神色里读出来的更多的是不甘。 尽管靖岳也不明白她的不甘从何而来,又为何会来。 「别吵到他。」从外面打水回来的容莉抬眼看了看靖岳,错开身子进了病房,「别在这里谈。」 她没有看蔡栀毓和孙天明,许是她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心境去看向他们,她的修养不容许她放肆粗鄙,但她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太太,是内心柔软的姥姥。 这种场面让靖岳也很无助,他作为唯一一个在这个交集里最交的人只得「嗯」一声,随后像是带路似地率先离开病房,孙天明随后,蔡栀毓再随后。 一列各有心思的队伍。 第27章 1. 在医院的那棵大榕树下,蔡栀毓面对孙天明和靖岳最终崩溃了。 「是,都是我做的。我只是不希望我哥哥那么辛苦地爱一个人我有错吗?」她任凭自己的泪滑落,莫名让靖岳觉得好像她怕抬任何一只手抹掉眼泪都会给孙天明多一分说离开的可乘之机一般,「我有错,我错了还不行吗?」 靖岳面上没什么表情,只在心里讽刺地笑了下--这认错的态度。 第46页 「孙天明,我真的,怀孕了。」 对于蔡栀毓的泣不成声靖岳觉得自己很多余,离开和不离开都成了问题,他也不躲了,一屁股坐在孙天明旁边的花台子上。总有些事是需要面对的。 「你生我养,你不生你要我怎么负责你也可以讲,但我和你没可能了。」 蔡栀毓几乎是歇斯底里,抛去了她所有的端庄大方,没有在乎体不体面,「孙天明!」 孙天明平静得像一湖死潭,「嗯,我在,你有火沖我发吧。」 蔡栀毓抽泣到只剩下气音,半蹲在孙天明面前,伸手去拉孙天明,再度流露出那样不甘的神情,「你怎么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孙天明叫她的名字,全名,「蔡栀毓,你伤害到我的朋友了。」 「孙天明,我和肚子里的孩子还比不上你的朋友吗?」 这话震慑力挺足的,若问的是靖岳想来靖岳也不知如何回答的是好,靖岳再一次想逃离,忍住了,他自私地想听听孙天明如何作答。 「你说话,是不是他们比我们重要?」 们。这个字莫名弔诡了。 蔡栀毓到底还是跪了下去,也许是体力不支吧。 「小毓。」孙天明这么叫她,蔡栀毓也愣了愣,眼泪没断线,流个不停,「他们的爱情也是爱情。」孙天明扶她起身,大概是怕她亏了身子,「他们,比我们,比大多数人都辛苦得多得多。」 孙天明继续说,「你知道躺在里面的人经歷过什么吗?蔡徵超同你讲过吗?」孙天明没回头但手指向后方的住院部,「小毓,蔡徵超都不敢这么做,你怎么敢?」 「我们同龄,他却早就歷经千疮百孔。」他帮蔡栀毓抹干眼泪,「他可能再也见不到他爱的人了。」孙天明加了重音,「『再也』的意思,你明白吗?」 靖岳不欲再听起身便要离开。 和第一次第二次见到的蔡栀毓不一样,她哭腔明显泪痕因重复而显得深重,阻扰靖岳迈步子的动作也用了力,靖岳被她扯得绊了一下。 「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靖岳深唿吸了一口气,很淡地问,「蔡徵超知道吗?」 蔡栀毓摇头,眼泪好像决了堤似的无穷无尽。 「我去看看他。」这是靖岳找到的最好的理由,几步后再顿足,他叫了一声,「孙天明。」 他转过身看着孙天明,他想起很多年前,他们都还是一起撒泼打滚抄作业的同学的时候,孙天明在知道他和管锌的事后也选择了缄默,并承诺会守口如瓶,这么多年他是在身体力行地践行自己的诺言。 靖岳适才听他的话并不是没有触动,事实上他很感激,感激孙天明设身处地的理解,但,不知道为什么,到最后,他也没有说出感谢的致辞来。 取而代之的是,「你们好好谈谈吧。」 成年人了,有些事情总是要解决的,不管你用哪种方式。 他不再理会孙天明和蔡栀毓,转身离开的时候略显绝情,这份绝情里有他对自己不能把那份感谢宣之于口的包庇。 2. 管锌的伤痕大大小小不计其数,光是左手臂上就四条槓,蔡徵超告诉靖岳说是他为了克制住自己忍不了会找靖岳怕影响靖岳实习进度才自残的,靖岳心疼得命都没了半条,连唿吸都好像一直在滞空。 容莉给靖岳倒了杯温水,顺了顺他的背,「现在心疼啊,早干嘛去了?」 「姥,我什么时候不心疼他啊。」 「心疼还捨得让他遭这些罪。」 容莉用的陈述语气,心底里并没有责怪靖岳的意思,这么说大抵是为了让他长记性,却戳到了靖岳的肺管子,他低下(战略间隔)身去,柔缓地抚摸管锌的伤疤,「不捨得,好不捨得。」 管锌太憔悴了,生理心理双重折磨下人瘦了一大圈剩个皮包骨,本就没什么好余地的手臂还插着针管贴着棉布。 靖岳把头埋在管锌的胸膛,那个刻着「carpe diem」的位置,手也握住,他是真的好不捨得。 3. 容莉手碰了碰管锌的额头,像是自言自语,也像是和靖岳说话。 「不烧了,不知道还难受不。」 她手背上凸(战略间隔)起青色血管像是一条条盘踞于此的小蛇,靖岳一时间不知道该疼管锌还是疼容莉。他还能在学校和医院的奔走间打个盹儿,而容莉已经没日没夜地守在这里好些天了。 靖岳去我容莉的手:「姥,你眼睛都红了。」 「人老了觉少,我没事。」大概是不想沉寂在这种气氛里,转个话锋又改了种语气,即使是听起来好像对靖岳是没好气的语气,「再说了,人是我守着的,他醒来得看到我,不能让你这白眼狼占了便宜。」 「姥......」 「姥姥。」 管锌醒来叫人,比靖岳叫得完整。 「孩子!」容莉几乎快要哭出来了,「好些了吗?」 管锌牵强地扯了扯嘴角,貌似还点了一下头:「好的,不难受。」 容莉连连「嗯嗯」声,涕泗就要纵横,她忽然起身,对靖岳说:「我出去一趟,你给我看紧点。」 不知道她是不想在两个小辈面前失了态还是想把空间留给他们。大概,都有。 靖岳握管锌的手,不敢重又不想太轻,把他的指尖儿含在唇齿契合之处。管锌也不言语,由着靖岳亲吻,他只是轻轻动一下被捏着的食指,勾在靖岳的唇齿间,脸上还挂住一抹穿凿的笑。 第47页 靖岳垂下眸来,问他,「你笑什么?」 「没有。我只是觉得好值得。」 「管锌,你如果这样和我兑换值得与否我会生气的。」 靖岳说着气话,手却不捨得撒开。 管锌说话有些吃力:「阿靖,别气,阿靖,真的别气。」 靖岳还是不理不说话,故意地将头转向另一边,他恼,恼管锌错误的以物换物的途经。 小孩子置气一样的,「叫阿靖也不顶用。」 「你别不看我,你看看我。阿靖,我想亲亲你。」 管锌的手指又动了动,大病未愈的关系说话很小声,可明明很小声却有如雷贯耳之势,靖岳鼻头酸得紧,手捏得紧,心抽抽得紧,疼得紧,爱得紧,但始终拒绝眼泪的滑落。 「不亲,你现在说什么我都不听。」他回过脸来,看着管锌,将他的手贴在自己脸庞,「管锌,你怎么这么野?啊?你就这么剜我心?」 管锌的睫毛颤巍着,他是个病人,虚弱得无法克制自己,泪顺着眼角滑落,靖岳替他拭去,他听见靖岳说,「管锌,我好疼啊,好疼好疼。」 他疼,也心疼。 靖岳最终还是落了一吻在管锌的嘴唇,浅浅的,怕弄疼了管锌,但留了一会儿,实在不捨得分开。 靖岳就那么凑在唇边,似有若无地触碰,「管锌,好起来,我陪着你。」 「你怎么不叫锌了。」 管锌另一只扎着针头的手扫了扫靖岳的手背,言语里充斥着委屈,靖岳不知道他哪来的委屈却也再没忍住,一滴泪滴在了管锌的脸颊,一滴挂在睫毛。没能挂太久,随重力而去,浸在管锌的脸颊。 「那我叫你好了,阿靖,阿靖,阿靖,我的阿靖。」 他现在发出的每一个音节基本上都是靠意志力在支撑,但他鼓膜所感受到的短暂的停顿告诉他,靖岳一定会给他反应。 「锌。」靖岳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管锌的下唇瓣,「好起来,好起来。还有,我爱你。」 「我知道的。」 管锌对这个世界的共鸣少得可怜,几乎不存在同步唿吸,可他还是生存在这个他厌恶的世界里,想陪一个人久一点,再久一点。 4. 蔡徵超是在得知蔡栀毓的事情后到了医院,都算不上敲门,他只是不轻不重地碰了一下门。他带了一束花,没带果篮。 「花就只得个摆,你倒是带点吃的。」 靖岳给蔡徵超挪椅子,嘴上没停吐槽,玩笑话。 「等好了出去吃,给他豪,水果值几个钱。」蔡徵超笑着拉过凳子,洋洋得意地和靖岳说话,「不带你。」 靖岳耸耸肩:「不带我我就不给他去。」 「男朋友管这么严的吗?」 「是这样的,不过你没男朋友,这方面的事你不清楚我也理解。」 「嘿,我操。」 尴尬是被这么打破的。他们都是聪明人,知道什么场合说什么样的话,知道什么样的爱给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情绪该表露,什么样的情绪该隐藏。 心知肚明。 5. 这是第一次,靖岳由衷地感激蔡徵超。 如果不是他...... 【作者有话说】 如果你有富裕的海星星欢迎投喂,谢谢 第28章 1. 推开门,房间里全是酒瓶和菸蒂,密集到倘若靖岳下脚不稳妥些就会踢到瓶子,随即便像多米诺骨牌那样一个接一个地响。 初中他们上物理课的时候物理老师讲惯性,上生物课的时候生物老师讲肌肉记忆,那时候靖岳记住了这理论无非是为了应试,现在靖岳明白了,喜欢一个人便会接二连三地喜欢他,生一场没根治的病也会接二连三地反覆復发。 从这些垃圾不难看出整个实习期管锌清醒的时间没几分钟,再刨去他要清醒实习和佯装清醒地同自己电话、信息的时间,所剩的时间他几乎是泡在菸酒里。 他并没有他说的那么快乐。远远没有。 不快乐的原因是什么,靖岳不得而知,论坛事件也许是其一,又或许,管锌从来就没有好起来,从来也,不快乐。他把自己拘囿在房间里,仿佛失去飢饿神经。连房间的窗帘他都不开,沉寂在黑暗里把自己深埋,逐渐堕落甚至开始痴迷这种状态。 管锌就蜷缩在椅子上,一米八几的大个子团成一团,他极其缓慢地从膝盖中间挪出脸来,靖岳不敢开房间的灯,站门口和管锌的距离之间也看不清管锌的脸。他关门没关死,留了一条缝,一步步走向管锌,他也走得很慢,不只为了避开那些发出尖锐声响的瓶子,更是因为仿脚底的每一步都好都被什么扯着,刻意要绊住他,令他不得不如履薄冰。 靠近了才看清管锌憔悴得不成样子,眼窝陷在眼骨里显得尤其突兀,整个人都毫无生气。 毫无生气地看着靖岳。 「锌。」靖岳试探性地去触碰他,温柔得仿佛怕一用力他就会灰飞湮灭,「锌,我是靖岳。」 管锌还是看着他,表情里看不出所以然,靖岳有一丝失落,他原本以为自己的名字也许在管锌那里是有一席之地的,狂妄些讲,也许是独树一帜的,但是当管锌无动于衷的时候,他还是难过的,说不上哀莫大于心死,只觉得心被某种刚硬的东西勐烈地刺了一下。就快要穿了。 第48页 靖岳由一个指头到一个手指到帮个手掌那样逐渐握住管锌的手,管锌没躲,他还是那样看着靖岳,像是端详一件价值连城的艺术品。 很久都没说话,但这样静静处着并没有歌里唱的那样美。 「阿靖,我知道你是阿靖。」 管锌的声音哑得像是往嗓子里塞了个低音炮,靖岳听得浑身发颤--管锌是记得的,记得自己的。他把握着的那只手贴在自己脖颈,指骨凸出,却也能更好与颈动脉的跳动契合。 「阿靖,我好想你。」 管锌先靖岳做出拥抱的动作,靖岳终于落下忍了很久的泪,大概人难过的极限就是无声胜有声,他只是落泪,却没有泣声。 这次真的好用力,靖岳快把管锌摁进自己的身体里那么用力,恨不得让他成为自己的一部分--哪怕是一根偷食禁果的肋骨。起码那一根肋骨也有一个动人的爱情传说。 「阿靖,别落泪,我脾气会改,菸酒也会戒,病也会好的,你别离开我行吗? 「阿靖,我好想你,又不得不欺骗自己。 「阿靖,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屡教不改?」 靖岳清浅地啄吻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啄他,以此来公证自己的话未掺杂任何水分,都是发自肺腑。 他说,「我没有的。 「我有的话,你就当我一只小狗,你不能和一只小狗斤斤计较。」 管锌似有若无地笑了一下,回应道,「阿靖,我身体不好,脑子也不好,可能总是在犯错,但我不是故意的。你别生我的气。」 管锌像是怕得罪了靖岳那样的语气,他一声声地叫「阿靖」,犹如小时候他们拿容莉种的狗尾巴草搔刮在彼此身上那样,又要讨那个嫌却又怕那个痒。 靖岳的泪滴在管锌的衣衫又蹭在他的脸庞,他被泪水模煳的瞳孔也有些看不清澈面前的人,没关系,管锌是雕刻在他心里的,一刀一划。 「我不生你的气。 「管锌,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管锌摸他的唇,凑上去,他们吻在一起,泪液混着唾液,唿吸里都是缠绵和悲恸,没人清楚这个吻持续了多久,分开的时候泪干了,只有泪痕还残留,证明它来过,并且令他们都不得已过。 靖岳轻言细语地试探,「锌,我们回家,好吗?」 「嗯,你带我回家。」 管锌鼻尖儿碰了碰靖岳的鼻尖儿,音量和人都坠了下去。 2.. 靖岳给管锌剥葡萄皮,还是孙天明送来的,一颗一颗餵又一次一次接住吐出来的葡萄籽。 蔡徵超轻车熟路地看伤势,刚想上手便被靖岳拍开了手,故意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我例行检查。」 「有主治医生。」 「我职业病行了吧!」蔡徵超也拿葡萄,一小串,有两粒从上面掉下来,确认是落在了地板上时才塞了一颗葡萄入嘴,看着管锌,说,「还好没砸着你。」 靖岳又「啧」他,「糟践葡萄。」 靖岳递过去一串新鲜密实一些的葡萄,蔡徵超接了,嘿嘿一笑,「你怎么心眼这么小。」 「那也比不上你心眼多。」 「唬人的,都是空心的。」 蔡徵超一边秃噜着葡萄皮,一边点头认可葡萄的甜。 靖岳剥好最后一颗塞进管锌嘴里,手搁嘴边接籽儿,看了一眼蔡徵超,扯了扯嘴角地坏笑,「忘记跟你说没洗了。」 「你那心眼也不少,小归小还都是实心的。」 话这么说,但其实蔡徵超还是没停下吃那没洗的葡萄,一副「不干不净,吃了没病」的大义凛然。 管锌全程都没说话,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病的这一场是好事还是坏事,好像回到了早之前认识的蔡徵超,好像自己,还有靖岳都可以和蔡徵超成为好朋友。 凡事双刃剑,无一例外。 时光荏苒,眨眼闭眼间就好多年,可这些年管锌都不快乐,那段分开的日子,除了记忆中的靖岳以外,他没有了特别喜欢的人,也没有了特别讨厌的人,更没有了那么多特别要好的朋友。 硬要算的话,蔡徵超算一个。 3. 很多年后,蔡徵超在一次採访中如是说-- 我大学的时候的时候喜欢过一个人,可我喜欢的人也有喜欢的人--不是我,我那时不知天高地厚,想着他喜欢的人总不能比我更优秀了。后来我见到了那个人,如实地讲,我仍然觉得他没有我优秀,可那个人在我没有参与的时光里里治癒了我喜欢的人。 我从前觉得,我找一个我爱的人也可以,不爱也可以恋爱,我能把握分寸,给多少爱,给不给,我都能做决断,可真到了那一步,我才知道我错了。爱这种东西根本不容我决断,它早就给我下了判决书--死刑缓刑。 但我不后悔我爱过他,真的。 那些真挚而热烈的情感都是切实存在过的。 他近况很好,远离了病痛,只和爱的人在一起。 你要问我嫉妒与否?我只能说羡慕,但我说不出祝福,说出来也很虚伪。是的,我还是放不下他,也无法从记忆中抹掉他。不是所有情感没有回应就理所应当放弃的,尤其是在这个快餐爱情的时代,我更希望所有情感得到尊重、爱护,愿所爱永垂不朽。 读者只看到文字,却看不到蔡徵超书桌上的「锌」字,看不到他化学书里元素周期表第三十号元素的高亮,看不到他工作牌上的英文名叫zinc,看不到一切他爱管锌的证据。 第49页 4. 想来是由于今天的病房有温度吧,连管锌的食慾都好了不少,笑容也畅所欲然些了。 5. 管锌知道的是他的实习没结业,毕业的事大概率上是会受影响的了,只是具体到什么程度还没有概念,也不知道的是这件事与蔡栀毓有关,不至于称为始作俑者,但难逃其责。 关于这件事要不要告诉管锌,趁容莉回病房的时候靖岳和蔡徵超站连廊谈了谈。 连廊望出去可以看到早些日子前蔡栀毓和孙天明谈话的位置,虽然树荫有少许遮蔽。这会儿望过去,什么都没有,大概,是人散去后的悲凉吧。靖岳这样想。 蔡徵超也很抱歉,他没有亲口说,只是愁容骗不了人。和蔡栀毓来的那一趟一样,靖岳都没有擅作主张地替管锌原谅她,即便他知道管锌极大概率上都不会计较。 他知道,蔡徵超其实也知道。 管锌这人遇事总是会先设身处地的为别人着想,希望别人也会这样为自己考量,但另一方面却又不希望别人对自己太好,生怕亏欠对方太多,人情债这种东西最难还了,甚至乎根本还不了,所以他总是宁愿自己沉没也不愿麻烦别人。 除了靖岳。 从前还有迟疑,如今都没有了,他可以全无顾忌地恋着靖岳,像黑夜里提着没点亮的灯笼的孩子在散步。即使没有光也不会失去方向,不会害怕,不会迷路,不会没有尽头。 【作者有话说】 除夕快乐! 第29章 1. 最终还是选择告诉管锌,算是靖岳和蔡徵超的共识。 管锌的脸色有些泛白,很有可能并非因为听闻该消息,只是单纯的像是死过了一回那样罢了。 「这世界上并没有那么多牵扯不明的因果关系,请她不必自责。」 这是管锌的原话。一字不差。 没有血色的脸,上下嘴唇的翕合映入眼帘后尤显苍白。 就是这样无力的唇齿说着这般具有穿透力的话语。 靖岳和蔡徵超都沉默了,他们知道,在这样有力道的陈述面前再回应什么都是缥缈的。 「她在论坛发布的,其实,大部分也是事实并非杜撰,我不能因为曾经想要隐藏而矢口否认。」 管锌扎着针管的手只浅浅抬了一瞬靖岳便伸过去握住,他只握着指关节的部分,也不忍心用力。 像是用了好大的劲儿才笑了笑,管锌说,「我有你就很好很好了。」 从此以后,可以什么都不隐藏,连自尊也放低,只是靠着你,依偎着你,爱你,足矣。 靖岳只觉得那只手好凉,他心疼,但他不允许自己在这时候失去作为后盾的坚韧,于是「迁怒」蔡徵超。 「蔡徵超,你能不能研发个新课题?」 「嗯?」 「输液的液体为什么不能是温暖的?病人的手好凉。」 蔡徵超哭笑不得,看他们肆无忌惮地牵手,欣慰却避不开有些酸楚,他无奈地摇摇头,「强人所难。」 靖岳以释放「敌意」的方式自我谅解,「这都不行,还博士!」 管锌拖着长长的尾音,气息不太均匀,「要不还是你转专业考研吧......」 虽未指名道姓倒也不含煳其辞,指代很明确,「那你某学长的地位可就不保了。」 蔡徵超好像忍无可忍又不能无需再忍只能被动接受那样的,吁出一口气后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撑着太阳穴,看不出是笑了还是没有笑,「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或者,是难过。 2. 那日晚些时分靖岳送蔡徵超离开医院在电梯门口等待的时候,蔡徵超盯着靖岳看了一眼,掠过一丝他自己都很难准确形容的情绪,于是换成简单的表达,他说,「我到底是来晚了。」 是的,蔡徵超曾经听管锌亲口告诉他--上初中时我就有一个喜欢的人,一直喜欢,以后也会喜欢。只是蔡徵超没想到他喜欢谁。事实上,就算想到了,知道了,又能如何呢? 靖岳疑惑地皱皱眉,又舒展开来,没言语,也没有挥手和蔡徵超道别,只扬了扬头略略示意,他好像并不在乎那点儿疑惑的谜底究竟是什么,对他来说本也不重要。 终究蔡徵超还是不懂,从来都不是先来后到,是--让我们相爱否则死1的霸道,是我栽树必须我乘凉的占有。靖岳和管锌的这些年也并非一马平川,也迷惑过,也遗憾过,也逃避过,也不知今夕何夕过。 无所谓,没关系,因为结局是在一起,没有--过。 3. 返回时走到门口遇到了管锌的主治医生,一个眼色靖岳就復跟了出去。 医生避开管锌的交流还是被管锌知道,阴差阳错。 容莉送了晚餐来管锌也只喝了点汤,没多劝,只嘱咐他哪里不舒服或者别的什么一定要讲。 他讲了,在靖岳守着他的夜晚,在靖岳深浅不一地吻他的夜晚。 4. 「靖岳,我爱你。」 5. 「可阿靖,我也爱别人,我也爱蔡徵超。」 6. 「阿靖,过你的生活,离开我好了。」 7. 管锌虽不是心理医生,但他起码是医学生,不讨论医学原理,最最基本的,如果当医生都摇头--说已经尽力接下来无能为力、说需要长期治疗也不一定会痊癒、说需要时刻关注病人情绪--的时候,意味着他的病情已然到了难以控制的地步,也许是个不恰当的比喻,这也是一件可持续发展事件。 第50页 如果,如果靖岳不离开,靖岳就不得不接受这一切。 如果,如果靖岳不离开,管锌只能想办法用力把他推开。 8. 「管锌,管铱怎么办?爸妈怎么办?姥姥怎么办? 「我怎么办?」 靖岳把自己留在最后,是强调更是最痛苦。 「管锌,你不能这么自私。」 管锌别开头,两秒,被靖岳掰回来面对着自己,靖岳的目光炯炯得仿佛能从中燃起熊熊大火。 管锌生起酸楚,像输送到体内的药剂,遍布到身体的细枝末节。 漫天飞舞的流言他不怕,六百多天的思念之苦他也熬过,破碎的家庭里疯的疯死的死他也经歷过,病痛的折磨令他无力支撑所以自残的行为他也尝试过。 他原以为什么都困不住自己了。 原来不是的。 他还是会害怕的,靖岳是很深的牵绊,是从一开始就不合时宜但弥足深陷不能自拔地喜欢。 喜欢。怦然心动。沉溺其中。一发不可收拾。 「管锌,你确定,要我,离开? 「再一次,离开?」 靖岳的问话断得不成样子,生怕说快了一点儿管锌就头脑发热地应了,他手握管锌握得特别紧,不知道是威胁还是警告,是不舍或者害怕。 有一段寂静的时间,他们未曾开口也未曾移开过目光。管锌迟迟未言语,靖岳的心有些疲惫。 如同在寺庙祈愿,祈盼得多了一落空就像秤砣不听称使唤地游离,离平衡越来越远。 靖岳松了手,只虚虚掩着一点点,他说,「好,我知道了。」 虚着的那一点点也逐渐和管锌的皮肤剥离。 也许是从来没有真的想让他离开,也许是「再一次」这三个字勾起太多的不堪回首,管锌,靖岳,都不想再回过去一次,重蹈覆辙毫无意义。 管锌急忙拽住靖岳即将腾空的指尖儿,死死地,耗尽了半生力气。 「阿靖,我真的好难受。好难受好难受。」 他挪动手,咬他的指尖儿,轻轻地,好像在小孩子在舔舐来之不易的雪糕筒。 「我走得很慢,你等等我,行吗?嗯?」 尾音落在吻上,眼泪黏在唇上。 他再说了一遍,「i am a slow walker, but i never walk backwards.」2 靖岳抱他抱得好扎实,扎实得再紧一点点唿吸机都会叫唤,但他们都觉得很畅快,好似但凡分离一点点的空隙都会让彼此觉得不真切,「totally you are.」 「阿靖,我没有真的想你离开。」 「我知道。」 靖岳是逼他的,如果不到这一步,管锌大概是又可以欺骗自己,然后欺骗所有人,靖岳不会给他这个机会,他吻管锌的眼眸,流连忘返。 「那你说,你爱我还是蔡徵超,亦或是,很多人?」 「没有。骗你的。只有你。」管锌由着他吻,唇覆在他的脖颈,「阿靖,我只有你。」 靖岳「嗯」了一声,像计谋得逞的满足,甘之如饴。 9. 月光透过窗台洒进来,斑驳的光泽。 10. 出院那一天靖驰牧来了。事实上他也从来没有不愿意来看管锌,是真的忙得脱不开身,这世间很多事都身不由己,常常,连容茉都鲜少见到他。 他对管锌说的话听起来严苛,「一年,你读完先算。」 但管锌明白,那个年代,那个契机,靖驰牧多少动用了点关系。 管锌也好,靖岳也好,亦或是容茉,都知道这样做或多或少会对靖驰牧的工作造成一些不好的影响,但能影响多少,影响到哪一步他们又没有特别明晰的认知。 容莉没讲错,孩子只是孩子,很多时候对这世界上的很多事情都只不过半知半解。 11. 那一年,管锌挺了过去,起码是毕业而不是肄业,这都后话了。 12. 出院后管锌和靖岳并没有搬回去家里住,搬回去那个曾经让管锌自我吞噬孤独的房子里。 说起来还挺戏剧化的,这房子竟然是孙天明收拾的。 在蔡徵超和靖岳在医院的连廊谈话看不到孙天明和蔡栀毓时,孙天明给靖岳发过信息。 --抱歉已经说烂了,但还是要说。 --靖岳,抱歉。 --管锌,抱歉。 --这件事的后果我来承担,有事你吩咐我就行。 靖岳没跟他客气,在他和管锌短暂的情感拉扯后,他也回復了孙天明信息。 --请把以下地址的房间整理归置,谢谢。 后续附上了详细的地址。 13. 没有人问为什么要搬去那里,或者说搬回更准确,连管锌这么决定的时候靖岳也没有问。 既不是宝岛也不是乌托邦更谈不上心灵的一片净土。可这又有什么妨碍?管锌在那里投放了太多情绪,好的坏的,他都要一点点拾回来。 就像明知道没有结果也要去爱,他没办法振振有词地说自己不在乎结果。他需要,他们都需要,需要用这样的态度去维繫这样的一种存在方式。即使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他爱他都爱得很沉默,但也只是沉默,和爱的形态无关。 他们太年轻的时候就已经沉溺于对方,都来不及爱上别人就爱上彼此了。 一直。 【作者有话说】 第51页 1.张悦然 2.亚伯拉罕.林肯 第30章 容茉打电话来问要不要回家过年的时候管锌还在睡觉1. ,也不知道是不是天气凉了,他睡得越来越多,像是动物冬眠,像有嗜睡症。靖岳问过医生,说是药物的确对睡眠有一些影响,但他病了,病了是要吃药治疗的。既然药不能停,因此异于常人的睡眠状态也没有改善。 靖岳在电话里说要回去的。 多半是靖岳的语气里有生活兴致并不高昂的气息--尽管它气若游丝--这让容茉很想问些什么,譬如关于他和管锌的现状,关于管锌的病情,关于他的生活点滴......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但容茉什么都没问。 「照顾好自己。」 她这么说的。靖岳在通信设备的另一头,点头。 「照顾好他。」 末了容茉还是加了一句,随即挂断电话。靖岳对着已经挂断电话傻笑,他笑容茉,笑她明明关心却又逃避自己的关心便可以在心里说服自己不曾表现得很在乎过,真是可爱的母亲。 靖岳躺下凑在管锌耳边,他不清楚管锌有没有被电话吵到,管锌翻了个身回抱住他。 靖岳像被娇宠坏了小宠物那样嗅了嗅管锌的发,「再睡太阳晒到屁股了。」 管锌睡的发懵,语焉不详但逻辑清晰,「窗户近你那边,晒也先晒你的屁股。」 靖岳憨笑,揽得更紧,管锌也可以不需要阳光,他又不是向日葵。但假设他需要,假设他是向日葵,那靖岳便是太阳,已经照亮他了。 那段时间管锌的各方面的输出都像是挤一管濒临死亡的牙膏,用尽全力也只能得到一星半点的固态物,而靖岳的存在就是另一种生命形式的解读--我们可以反着来。其实,用到尽头的牙膏可以减掉尾部,从另一头挤出来相对完整的膏体。 毫无疑问,靖岳于管锌而言是救赎一般的给予。 即便如此。 可笑。 本该欣欣向荣的病情并未按照药物设定的剧情发展,反而越来越沉重。 2. 管锌仍然去学校,去上课,偶尔也会见到蔡徵超。当然,是蔡徵超主动去见他的。当然,管锌并没有不乐意见蔡徵超,只是觉得自己的状态不适合见人,任何人,除了靖岳。 时钟的指针往后拨,管锌的专业读五年是最低标准,当管锌还在念最后一学年的最后一学期的时候靖岳已经在学校试用任教了,在新川最好的中学。 蔡徵超偶尔得闲--为保障管锌的安全为主因-也主动请缨接送管锌往来于学校、医院、租屋之间,也难得靖岳不吃醋。 第五学年第一学期的末声蔡徵超在送管锌去完医院回家的路上送了他一本书,他知道管锌有看书的习惯。书没拆封,管锌只看了看书名,随即哼笑,没再出声。 还是个医生,蔡徵超彼时更像个二痞子,「干嘛?不喜欢?」 管锌扣住书的正面不看,笑,「他是个正经人。」 「正经的男人。」 蔡徵超这么回话。 只是后来两人都没言语,送到家的时候靖岳是在楼下等的,管锌更没有把那本书放在前头,背在身后,领导巡视一样的姿态。架不住靖岳眼尖,早看到了,只是迁就管锌,也装作未曾瞄见的样子和蔡徵超打过招唿后各自自顾自地走。 那时候管锌的病情在稳定和发作之间仿佛横跳,不止家里人,连孙天明和蔡徵超都以为管锌是这段感情里的弱者,实则不然。 管锌看了蔡徵超送的那本书,关于性,不止,还有性教育。靖岳不知道什么时候偷瞄到的,毫无避讳,因为曾经管锌和他说过--医院是不分性别的,只分医患。 「原来女孩儿的下(战略间隔)面是有三处排泄通道的。 「何为性(战略间隔)侵、区分男女生殖器官是很重要的,得让妈妈告诉管铱。」 靖岳说这些的时候管锌合上书皱了皱眉。 靖岳替管锌捋开愁容,「怎么了?」 顿了有点时间,管锌开口的瞬间将书放回台面又顺手熄了灯。 「蔡徵超说你是个正常的男人。」 「哦?那你觉得他说了算吗?」 管锌看着靖岳,看似淡淡然的样子,靖岳没有等到回答靠近了又换着方式问了一遍,「我难道不是吗?」 管锌笑,「他说了不算,我说了才算。」 靖岳被这话逗得开心,捏管锌的下巴,」那管医生怎么说?」 管锌说了算,但他没有说,只是吻靖岳,吻得绵密。 3. 何止吻。 书里--管锌什么书都瞎看--说做(战略间隔)爱是享受,是恋人间消除隔阂的相处方式之一,只可惜,管锌向来排斥,严重排斥。不仅仅是蔡徵超送的那本书,事实上管锌早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只是靖岳的一再包容和忍耐以至于他都忘记了这个问题是个问题。 他们试过,不止一次。但也没有到很多次。 管锌也会说他要这样的话,当然,也会付诸实践,可有时候到一半又觉得噁心,要靖岳退(战略间隔)出去,对靖岳无故地发脾气,急起来又打又咬。等他缓过劲儿看到靖岳浑身的伤痕又皱眉难过,看起来,靖岳才是被凌虐的那一个,不,不是看起来,是确实是,管锌才是暴力输出者,在那些无疾而终的尝试里他不止一次做出一些伤害到靖岳的行为。 第52页 通常靖岳都只是等,他知道大部分时候管锌只是犯病了,等他情绪泄洪般地爆发完就好,靖岳也不发脾气,连嘆气都无,偶尔还讲笑。 「还记得吗?最初是你说要试试,还利用你学的医学知识详尽地同我分析做(战略间隔)爱的快感。 「结果我们都不会,还为谁主谁辅争论起来。 「也还是你说用男人的方式来决定。我当时还以为是打一架,再不济得是猜拳,谁知道你干巴巴吐出来三个字--比大小。 「那一刻觉得你异常可爱,近乎幼稚的可爱。」 靖岳就只是很平和地叙述叙述,侧身抱他,他的手指划过一侧的肋骨顺延着摸到嵴骨,最后落在另一侧的肋骨,心里疼惜,管锌,太瘦太瘦了。靖岳都不敢抱得太紧,反而是管锌抱得紧。 「阿靖,对不起。 「阿靖,你抱紧一点。 「阿靖,我的病怎么还不好啊?」 4. 管锌睡眠的时间很长,但不沉,断断续续,还会做很多梦,包含但不限于噩梦,有的稀疏平常,有的光怪陆离。 偶尔醒来他也会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仿佛搅浑了两个世界。 这样的混境直接导致了结果多样化--当然多样化在这里并不是什么褒义的形容词--他会在梦见高速路车祸后看到躺在那儿的人脑浆都爆裂的画面后不允许靖岳再开车,靖岳问他原因他也不说。管锌也不是不想说,他只是不想再有意识地以疼痛治疗的方式反覆进入那些不堪的梦境。所以理所当然地害怕,所以理所当然地摸着靖岳的脸,求他答应自己不会再开车。 他会在梦见自己默默逃离之后封锁自己再也不听任何人的电话,带着孤独而热烈的对靖岳的思念和爱,对靖岳家人的歉意,对管铱和管钿的愧疚就那般破碎在血泊之中,而靖岳发了疯一样的找到他的尸(战略间隔)体时撕心裂肺的情形后便一有机会就抱着靖岳,黏在他的胸膛,后背,或者臂弯,一遍一遍地重复「我爱你」和「别离开」。 在清楚自己该干什么和不清楚自己该干什么之间轮流,他的身体,生命,以及生活中有质量有朝气有寄託的部分原本就不富余,支离破碎长大的那些年又将其不断消耗逐渐流失,到如今更少了,仿佛被抽空了,仅剩两种情绪承接的空档他能清醒地亲吻靖岳,热烈,真挚,饱满,这个人令他稀薄的情感有乘载之处,而非风前絮,亦不是连江点点萍。 这样的情况多几次后靖岳也就摸透了规律,管锌再说什么他不再问,只答应,靖岳清楚,这样的承诺是短暂的,到下一个梦的时候管锌又会换一个请求。 仍是觉得可爱,幼稚的可爱。 第31章 1. 除夕那天,靖岳是这么跟管锌说的,「回家。家。」 于是管锌乖乖地吃药,以至于不会在「家」这样的容积磅礴,生命力也蓬勃的词里仅剩残喘的余力。 2. 没想到最先扑出来迎接的是管铱。 管锌生病的日子挺长了,加加埋埋算起来竟然和管铱的年纪差不离,她手里拿着两个大白兔,嘴里应该也是含着的,所以喊人不清楚但洇出一股奶香。 「大哥哥,呀,这里还有一个大哥哥。」 管铱笑得灿烂叫得甜,给管锌和靖岳分她手里的糖,很大气,手里只有两颗竟都分出去了。也不缠着要人抱,两只手各牵一边。 容茉和靖驰牧在厨房忙碌,没见着容莉,管锌和靖岳被管铱带着进了门,管铱叫人,说,「大哥哥和大哥哥回来了。」 管铱这小孩儿都知道叫人,管锌和靖岳断然不会干支楞着。 「爸!」/「靖叔叔!」 「妈!」/「容姨!」 当靖驰牧和容茉都齐聚目光在管锌身上时都还是顿住了,如果不是清楚他是生病了,靖驰牧一定会以为他是吸(战略间隔)毒了。 怎么会,瘦成这样?何况管锌眼底附着的乌青根本不容忽视。 「妈,我来帮你!」 容莉大概是觉得靖岳嘴上说着帮忙却一步不动的样子没眼看,应也不应地背过身去继续备菜,靖岳脸皮厚,嘴也欠,「妈,这是你不要帮忙的,可不是我不帮!」 还是靖驰牧挥了挥了手,让靖岳和管锌出去陪管铱玩。 坦白讲,到今时今日,靖驰牧和容茉仍旧对此有障碍,倒不是对管锌,而是靖岳和管锌这段情感关系在他们所受的教育里的确性质不优--之所以没有再用「悖德」一词,大概是他们心里的缓冲地带--他们都没有办法做到毫无芥蒂,无论是出于亲情还是出于本性,看到这样的管锌他们更多的则是心疼。 到如今,管锌只剩下靖岳了。 3., 容莉不疾不徐地从卧室出来,管铱站起来笑着叫她,容莉也同样笑着回应,「诶,来,给七七压岁钱!」 说着容莉就给了管铱一个红包,嘴上还不忘念念有词,「喊对了就有压岁钱。」 这明目张胆的暗示。 「姥,姥姥,姥姥姥姥姥姥!」 容莉话音刚落,靖岳就又拿出那没脸没皮的劲儿,连叫法都死乞白赖的,容莉牵着管铱走过去,递过去红包给靖岳,「给!」 靖岳说谢谢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听见管锌说,「姥姥,还有我!」 第53页 靖岳一愣,在旁边看着容莉很欣慰地笑了笑,也给管锌红包,「新的一年健健康康!」 管锌接过红包,「谢谢姥姥,姥姥也要健健康康!!」 容莉从管锌身边绕过去在沙发上坐下来,她一坐下来靖岳和管锌也坐下来。 「多吃点饭,太瘦了!」 管锌点头,「一会我就多吃点!」 容莉虽是长辈,但随和,也无意在除夕这样的节日里将气氛搞得太严肃,所以之后就是闲聊,说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不知道怎么就上升到政治高度了。 「大哥哥是党/员吗?」 管铱一边问一边催促管锌和靖岳吃她派的大白兔,但靖岳晃了一下子,没吃。 「哟,我们七七还知道党/员呢?」 靖岳用食指和拇指轻轻地捏管铱的脸颊,七七是管铱的小名,在化学元素周期表里,铱,原子序77。 「容姨姨和牧叔叔都是党--员呢!」管铱在容莉怀里偏头躲了一下,不是真躲,就是被靖岳弄得有点痒,「那大哥哥是吗?」 靖岳也讨嫌,不捏了,改为单用食指戳她,「不是。」 「为什么?」 「那七七先告诉大哥哥做党员有什么好处?」 靖岳眼见着管铱上扬的嘴角回拢,小嘴撅起来,这下是明显地在躲靖岳了。 「大哥哥!」无论表情或语气都很严肃,倒是靖岳怔了,「入党是个人信仰怎么能用好处来衡量呢?」 不止靖岳连管锌都惊了。 管铱,还没有上小学的小傢伙儿,这是她说出来的话。 靖岳和管锌先是不约而同地望向容莉,容莉用额头碰了碰管铱的额头没理会他俩,他俩又心照不宣地再望向厨房的两个背影。 4. 眼神定格,思绪却在游走。 小时候,靖岳因为忘记了《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的歌词而被靖驰牧罚站并要求背诵歌词,什么时候背下来什么时候才可以坐。他那时候只觉得靖驰牧严厉才会照做,但当他此刻听见管铱用奶声奶气却掷地有声地说这话时才想明白--也许政治觉悟是有传承的--只是自己没传承到位。 他还不如个小孩子。 管锌也怔住了,靖岳的家里人将管铱教育得太好,这是他那个烂兮兮的家庭所做不到的事,于此,他对他们又多了一份愧疚,还有,感激。 容莉逗管铱,管铱便咯吱咯吱地笑,「我们小七七可比大哥哥们厉害多了,真棒。」 管锌很隐蔽地像巧摩斯密码一样敲了敲靖岳的后背,靖岳把目光从厨房收回转头看着管锌,他知道管锌把感谢的话都藏在了这样的小动作里。 想来是为了逗管锌的,靖岳凑在管锌耳边,小小声,说,「七七和你到底有些像。 管锌听完眉间夹杂着丝丝疑惑。 靖岳小坏,淡淡然挑眉却不解惑。 没来得及追问,容茉便从厨房探出头叫靖岳帮手起菜,虽说只叫了靖岳的名字,管铱又沖在第一个跑了去,管锌也缓缓跟上,倒是靖岳走在了最后。 「锌。」靖岳叫他,跨一步上前去,说,「没事,就是想叫你。」 想叫你,想说--初三那年有一个被打得脸上挂彩却也坚强倔犟的瘦弱男孩儿一本正经地回答--大五角星代表中国共产党,四颗小五角星分别代表工人阶级、农民阶级、小资产阶级和民族资产阶级;设计者是曾联松。 --你看,像不像? --你看,一眨眼,快要十年。 --人生能有多少个十年? --但每一个十年我们都要在一起。 靖岳什么都没说,只是叫他。 有些话不必选宣之于口。 4. 这餐年夜饭吃得比想像中热闹,很大一部分源于管铱的乐不可支,还有一小部分源于靖驰牧和容茉的以为不着痕迹的冷静,自持,克制。不特别表现出对管锌的区别对待其实是对他的敏感的自尊的维护,他也相对自在。 毕竟是,以为。 不能说他们的演技拙劣,那些关心都藏在眼神里,有意识的动作里和一些不经意的话语里。 还是没能避开谈论某些话题,但管锌落了个大方,一点没避讳。 靖驰牧也没再多问,出院那年那天靖驰牧说了「一年,读完先算」,不夸张地说这一年管锌也是忍着熬着过,可他也觉得值得,为了自己,为了靖岳,为了靖驰牧,为了容茉,为了容莉,为了管铱,为了管钿......为了更多的还在乎着自己的人,蔡徵超,孙天明,甚至是蔡栀毓。 他们已经给了他太多宽宥,他不能太自私。 5. 临界十二点,这晚留宿,很早便睡。严谨点说只是很早上/了/床罢了,仿佛还能听见别人家里看春晚的倒数,蔡徵超和孙天明的简讯几乎同时抵达管锌和靖岳的手机。除了新一年的祝福以外也都再第n次替蔡栀毓道了歉。 靖岳心里一直是没放下的,对于蔡栀毓的作为,他不能理解,对于她如今的遭遇,他也难免同情。 蔡栀毓是真的託了孙天明的种,到现在蔡栀毓已经不是显怀这么简单,她也有她的痛楚,来自于周遭的冷嘲热讽也不得不一力承担。即便如此,孙天明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子劲儿,说负责就负责却对别的事丝毫不松口。 靖岳把手机丢一旁,搂身旁的人,轻而易举地得到回应。管锌知道,其实靖岳也很拧巴。 第54页 也许,或许,有没有那么一种可能--蔡栀毓没有在校园论坛发表那些言论管锌就不会再次生病。生比上一次更严重的病。 「没关系的,像医生说的那样,我本来就是带着病种子的。 「阿靖,即使我没有抑郁病史,即使我没有手震,即使没有论坛上的风言风语。 「即使,医者的初衷是为了救死扶伤。 「可是阿靖,我很难保证从医的一生零死亡。」 「而我,我,很大程度上都没办法直面别人的死亡。」 管锌反过来安慰靖岳,也算是自我宽慰,或者是为自己找合理的开脱之词。但具体开脱什么他也不清楚。大概是那些无法抹掉的过去,大概是那些不肯承认的悲观,大概是那些黑夜里撕裂的伤口。 大概是,大概。 管锌知道,就算病好了他也摆脱不了这些已经被盖棺定论认证过的一切,就好像他摆脱不了这个魔幻的病症一样的。 一种畸形的共生。 可世界上大部分人都这样。 管锌主动去吻靖岳,还好,唇部只是软糯没有湿润。 靖岳从不算激烈的回应的吻中剥离开来,已然跨到新的一年,开始和结束就这样不着痕迹,他好多话想说又仿佛都说过了,最后只搂紧人,没完没了地蹭。 「锌,新的一年要快乐啊。」 很慎重,甚至都不敢带感嘆。 潮汐退了又涨,涨了也会退,薄纱般的火烧云逐渐浓重,以缓慢的速度坠下天幕,最终海天一色,也不知道谁晕染了谁。炫彩,琉璃,暧昧,轻飘飘得像晨起的雾,经不起风没来由地吹。 想来是今晚没碰酒,管锌梦到这里惊醒了。 他爱极了这美色,又怕极了,怕极了靖岳同这薄雾和夕色,漫不经心地褪去。殊不知,哀思和愁绪早已侵蚀了到心底,穿孔破洞,再也载不住别的什么东西。 包括情感。情感,当然就包括爱。 他抱靖岳,用在大冬天被梦惊醒后的汗沁沁又寒凉凉的身体。 【作者有话说】 这里有一个故事和另一篇文是一样的,因为想要纪念一个特别的人,想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这句话,这件事。 第32章 1. 靖岳在厨房帮手收拾,接过容茉洗过的碗进行第二遍擦拭,到第三个盘子时靖岳才开口,说,「妈,你想说什么?」 放下盘子,又补充道,「妈,我们并没有想要隐瞒什么,只是不知道你需要知道什么。」 决意搬出去那天,靖岳看到了容茉发给管锌的信息--莫负韶华。打电话询问是否回家过除夕时也几度欲言又止地想要关心管锌。靖岳想--她应该是有话想要讲的。可靖岳也摸不准容茉的底--基于她和靖驰牧含蓄的态度,靖岳承认,在他和管锌的事上他的阐述有所保留。 容茉没有什么表情,洗碗的动作也没有停下,但尽力克制的泪水都化成音符落在了每一个字的颤音上,「只是想确认你们过得好不好。」 靖岳放下手里的擦完的布,洗手后抽了两张厨房用纸抹干,随后走过去从背后抱容茉,他比容茉高出不少,下巴磕在她的头顶,「很好,妈,我们都很好。」 奇怪,在不明确态度的情况下想要有所隐瞒,等明确了后竟然更想有所隐瞒,所以回应着显而易见的戴面具的说辞。 连这个年纪最应该有的不羁和自由都没有。很好?可要怎么定义好呢?又要怎么定义自由呢?假设可以买这样东西的时候不考虑要不买另一样东西来抵消这笔费用算是财务自由的话,那管锌可以恣意释放情绪也算是情绪自由的。 自由这两个字本身就条条框框! 「嗯。」 容茉这样说。 比起他们分开,比起他们离开,容茉其实更怕他们都只是短暂地路过了彼此的盛开。 路过。 具象化地打比喻,就像是把热咖啡放进冰箱冷却又从冰箱里拿出热咖啡,两头不着。 容茉的声音少了些颤颤巍巍,「酒呢?喝得少些了吗?」 「偶尔吧。他离不开。」靖岳回到擦碗的岗位继续工作,淡淡然,「也好,醒来的次数少了。」 「那,你呢?」 说来可笑,要问起自己儿子竟然还兜了这一大个圈,连靖岳都忍不住笑出声。 「我当然更好,试用期过了就转正。到那时候我可就是正儿八经持证上岗的靖老师了。」 他痞痞地,用手肘碰了容茉几下,容茉顿了顿也还是没憋住,跟着笑了。想想也挺好,这一家,医生,老师,警(战略间隔)察,审判员,再算上黎根和容莉,倒也真的可以称得上是知识分子家庭。 只可惜...... 要允许每一个故事都有转折的但是。 2. 很多很多个夜里,靖岳像容莉哄管铱睡觉那样哄管锌,无论管锌怎么耍赖,怎么讨好,怎么请求,即使他钻空子似地在靖岳的衣摆之下,靖岳也自始至终都没有答应他。这种情形下的对性(战略间隔)欲的渴求不是管锌真心想要的,不能为了放纵而放纵,不能为了欢(战略间隔)愉而欢(战略间隔)愉。 别人可以,他们不可以。如果不想在第二天看到一个满身淤青的靖岳和呕吐不止懊悔不已的管锌的话。 「好好睡。 第55页 「好好睡。 「好好睡。」 ...... 靖岳总会不停地重复,直到管锌真的再次睡着,他亦不会挪开管锌搭在自己腰间的没有隔着睡衣的右手,掌心的灼热让他有更切实的感知,来自人类的,爱人的,在乎的温度。 靖岳偶尔凑在管锌的耳畔,偶尔凑在嘴角,又或者是侧脸,双唇附着又不像是亲吻,只发出很轻微的疼惜,他说,「管锌,我真的好爱你。」 夜深,靖岳总以为管锌是听不见的。或者,无感知的。实则不然。 管锌他打左侧睡,右眼的眼泪划过鼻樑和左眼的眼泪叠合浸湿枕头。 3. 酝酿睡意的情绪仍旧游离,翻过身手脚并用攀上靖岳的肩和腿。 「阿靖,下辈子我不想生病了。 「下辈子我做一只猪就好。 「吃了睡,睡了吃,等着被宰杀。 「然后投胎还做一只猪。」 管锌随意地碎语,却无端端散发出这惹人怜爱心疼的气息扑朔在靖岳的肌理。 「那我也做猪。 「我继续爱你。」 靖岳捋着管锌皮包骨的身躯,怕捏碎,又捨不得放开。 犯贱地想永眠,又奢侈地想绵延时间,管锌过往时日里红色的醒目的打叉叉的禁区为靖岳开了绿色逃生通道。 「你得爱我啊。 「因为我,无法再爱上别人了。」 风雨欲来既视感,靖岳没给泪腺这个机会,紧怀里的人,生怕生出一丝一缕的空隙,想一辈子,下辈子,一辈子又一辈子的每一辈子都搂着他。 「我知道。我知道的。 「你不会爱上同一个人两次。 「我的管锌,只爱我。 「只爱我。」 在管锌生病很严重的那些年靖岳都没说过重话,也没有责备过他,所有的苦难他都一一承纳,做的最多的是抱着管锌轻轻捋他的背嵴,说没关系,说不要怕,说我在呢,说我爱你。 他允许管锌做他想要成为的小猪,允许管锌妄为地脾气,允许管锌讲粗口,允许管锌肆意喝酒,允许管锌纵情香菸。可他不允许管锌用菸头烫伤自己,不允许管锌用酒瓶砸向自己,不允许管锌拉黑自己,不允许管锌封闭自己,更不允许管锌离开自己。 犯病时面目可憎,像失血过多的吸血鬼一般咬到靖岳的脖颈就疯狂地大口汲取。靖岳时常遍体鳞伤,管锌清醒的时候也会懊恼自己的所作所为,靖岳却吻他的眉眼,含情脉脉。 「真的没关系。 「我多怕别人不知道这是你为我留下的印记。 「真的。」 靖岳怕管锌不信于是重复。即便重复管锌还是不信。他在不需要药物控制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抽泣的。这世间,是没有人会伤害自己真心在乎的人而毫无感觉的。 除非, 他病了。 庆幸的是在管锌有意识的所有时间都是爱着,疼着,在乎着靖岳的。 所有。 4. 如今的管锌仍然饱受抑郁症的折磨。他不止一次的想要离开这个世界,只觉得世间荒凉无一物,唯见日寒月暖来煎人寿1。 之所以留下来并没有诸多原因,仅仅是一个靖岳便够了。因为靖岳抱他,因为靖岳吻他,因为靖岳温柔地抚摸他,因为靖岳咬在他的耳垂,因为靖岳说想他念他爱他。 还有。 --锌,别留下我一个人。 --锌,求你了。 --可怜可怜我吧,好不好? 于是他一次又一次留低,血红的瞳仁也总是由深至浅地洇晕,空气里瀰漫的咸腥渐渐散去,自责地咬自己的手指骨节,怔怔地望着靖岳,问得没有底气--这样的没有底气不是他对答案没有信心,相反地,它从原则上证明了管锌并没有期待答案本身。 「你怎么会喜欢一个病人呢?」 靖岳把管锌的手从他的嘴里挪出来放在自己的唇边轻轻吹,回他的话。 「不是喜欢。是爱。」 答案以外。 极力拒绝不想触及的往事终究都会成为往事。 病,也是会好起来的。 5. 冬天好长,好像永远睡不够。 【作者有话说】 当真煎人寿,越写越发憷 1.《苦昼短》--李贺 第33章 1. 以前容莉就总说初一的早上得吃汤圆,吃了汤圆这一年就会圆碌碌地「滚」过去,顺顺利利。今早的汤圆是超市买的速食品,比不上曾前容茉和容莉自己的做的好吃,自己做的黑芝麻馅浓厚香醇,皮儿薄馅大。 但无碍,它仍然算是一种祈福和信念。 只是在吃饱喝足的一早又收到孙天明的信息是意料之外的,有点突然,靖岳想了想,暂时搁置了。 因为过年总免不了的走亲访友,为了避免一些不要的麻烦,年初一那天晚上靖岳和管锌就回了自己的租住的地方。 回到后靖岳又收到孙天明的信息,斟酌再三,还是决定徵求当事人的意见。 2. 「那就见吧。」 这是管锌的原话,连气若游丝的音色都原封不动,尽管管锌和靖岳都始终不明白蔡栀毓为何坚持要见他。 谈起蔡栀毓,管锌就顺带着提了一嘴蔡徵超,提起的原意思是惭愧于自己并没有对蔡徵超的帮助做出感激,靖岳却逮着问,从管锌手里抽走书。 第56页 「怎么,管医生念念不忘,要旧情復燃?」 管锌夺书,用力随意得像没有用力,夺不到理所当然。 「旧情不是已经復燃了嘛!」 他说的旧情不是别人,别的人也不行,只能是靖岳。 靖岳对这个有见地的回答很是贊同,心满意足地把书还给了管锌。 管锌在书本里打发时间,企图用「窥探」别人世界的景色来填平自己生活的漏洞,可越是这样越觉得自身便是最大的破绽。这种无力感总让他大口唿吸,想把新川漂浮了几千年的尘粒都吸入肺里,再深度过滤,祈盼能吁出一口负氧离子含量超标的气。 可他怎么会不知道,唿出来的气体里含量最高的只能是二氧化碳。但管锌仍旧如此,不停地摄入又不停地消耗。超负荷磨损。闭环。 人总是要走向那一天的,活着的每一个人都正在无无限趋近于死亡,他不惧。好人上天堂无忧无虑,坏人下地狱无边无际,还有些游荡人间无着无落。无论哪一种管锌他都不惧。 经书的註解里如是译--地狱无间,不绝救赎的蛛丝,苦海无边,亦有摆渡的罗汉。 即使是孤魂野鬼飘飘荡荡浮浮沉沉,至少,在人间,还有靖岳值得他夜行回望。 3. 管锌曾经在书上看到过,说晕车的人只要上车睡觉就不会晕车,因为关闭了大脑神经,在他后来的学业当中也有所涉猎,以为不过如此而已。 如今发现,原来神经的深处不是关闭,是为你敞开,为某一人。仅仅。 在自己拘禁自己在房间的时日里,管锌不止一次想要自杀,想要离开这个对他来说已然寡淡的世界--既然不被世界抛弃那就抛弃这个世界。 蔡徵超试过很多招,也曾胡编乱造,试图以虚构的不安来分崩离析管锌真实的疼痛。 试图。 都是无用功。 直到蔡徵超意识到「靖岳」这个名字--这两个字比安眠药都好使。 一次,「管锌,靖岳过两天就回来。」 两次,「管锌,给靖岳打个电话好不好?」 三次,「管锌,见靖岳一面。」 四次,「管锌,他爱你,靖岳说他爱你。」 靖岳,靖岳,靖岳...... 不过看堪堪二十一画,却让管锌拿起刀又放下刀,让管锌走上楼顶再走回房间,让管锌吞下药然后抠出,让胃酸勐烈地灼烧食道。 除了靖岳无人能真正的瓦解他埋伏多年的阴翳,管锌意识到了,蔡徵超也意识到了。 在那个告诉靖岳真实情况的午后,蔡徵超就已经知道,他与靖岳之间相差的不是和管锌认识的时间,不是对管锌的爱的多少,不是对管锌的事情紧张和在意的程度,不是的事情很多很多,但具体区别在哪里他也说不清楚。他只清楚靖岳是刻在管锌生命里的,一笔一笔,食髓知味地痛感。和管锌刻在他骨子里一样。 他羡慕。 可他是聪明人,仅仅是羡慕,而已。所以他是蔡徵超而不是蔡栀毓。所以他只是站在小区大门口等靖岳回来。所以他只是等到靖岳回来便一言不发地离开。 挂念着的便是心路八千里,其余的不过茫茫一百丁。 靖岳是靖岳,蔡徵超是蔡徵超。不必顾名思义,从字面上就全然不同。 4. 管锌对靖岳的依赖越来越深重,每每看向靖岳都痴情地用力,想要把他看进身体里,他一度害怕这会让靖岳不堪重负。凑得近,于是他也能看到靖岳湿润明亮的眸子里总是有他的身影,宽阔的胸膛总是为他敞开,成为他的栖息地,独一无二的。 他转了个身,和靖岳面对面拥抱。垂着的眼皮向上缓缓抬,露出的眼神疲惫又富有韧性。他就那么看他,根本不想藏的爱漫出来一屋子的流光溢彩。 「阿靖,一生总要和很多人相遇,你会,我也会。可我会奢侈又自私地希望我一回头你都在。 「你回头,我也一定在。我在。我在。」 一定在。 靖岳备着教案,手里的笔一松,险些滑落。他信。信那些相遇的人可能会渐行渐远,也信总有一部分会相生相息。 他也不信。指腹摩挲在管锌凹陷的眼眶里,浅浅柔柔,问他,「那时候你都在想什么?」 好多那样的时候……你究竟在想什么...... 「那时候?」已经被惆怅裹挟了许久的管锌笑容也显得勉强,但他的话却掷地有声,「想你。真的。」 他说:「想你所以我才停下来,想着要死也要死在你怀里。 「现在我又不知足了,变得越来越霸道。 「不仅要在你怀里,想要在你手里。」 「别的人不行,只能是你。」 他知道靖岳不捨得,靖岳肯定不捨得。 「不,你要和我一起走,就一起牵着手,就一起散着步,就一起听海观白浪,就一起日月换行李,就一起由四季风吹到路尽头。 「别的人不行,只能是我。」 像靖岳这样的坏蛋不仅会喜欢管锌无所畏惧地依赖还想方设法引诱管锌讲出来,可看着他这样的哀伤幽怨的神色。恻隐之心。他不捨得。对管锌,他总是不捨得,他必然是不捨得。 靖岳吻他的眉眼,再起身去拿旁边的毯子,管锌舒适地靠着靖岳重新翻书。 一叶扁舟的停泊。 第57页 5. 靖岳给蔡徵超送过去新年的祝福,顺带替管锌捎去一句感谢,随后把手机丢一旁和管锌一起看书。 新川的冬天冷,但爱你这件事发着高烧。 6. 和蔡栀毓的见面安排在了初三。这是原计划。计划赶不上变化。他们的确见面了,只是反转了前因后果。蔡栀毓摔了一跤,平时摔一跤也就算了,可她身体里还有一个身体。 管锌和靖岳是赶过去医院的,甚至没来得及买一束鲜花或者一篮水果。 「疼啊。」 蔡栀毓刚醒来就被蔡徵超敲脑门儿,人还没醒透,揉着额头喊疼。 蔡徵超看了蔡栀毓的检查报告不下十遍,现在还捏在手里,担心得要紧又不显山露水地表达,「呵,原来你知道疼的啊!」 「哥,你很幼稚诶!」 蔡栀毓忍着不笑,因为牵扯到腹部会疼,却没忍住戳穿并嘲笑蔡徵超,这是她由小到大的乐趣。 到他们这一代,独女居多,堂的表的都和亲的一样的处,蔡徵超歷来也疼蔡栀毓,当初孙天明就为自己的决定扎扎实实挨了蔡徵超一拳。只是蔡徵超也没办法釐清其中的纠缠和纠结,他只是很纯粹以蔡栀毓堂兄的身份给了孙天明一拳。 他留给孙天明的两个警告更像是请求。 --别躲着她。 --别再伤害她。 门口有护士叫蔡徵超去查房,他应声,然后捏着蔡栀毓的鼻子让她乖一点。听蔡栀毓嗯嗯声说「知道了」他才放心--或许,他也并没有真的放心。 7. 也好,把时间空间都留给他们。本应该在别的地方见面的他们。 8. 怎么不算缘分呢?管锌躺医院那天孙天明来了,蔡徵超来了,后来蔡栀毓也来了,只是没进到病房见着人。同样的一拨人,只是不同的医院的病床上躺着不同的一个人。 「你算数不好算漏了,还有一个呢。」 蔡栀毓还是像他打趣蔡徵超那番的模样说话,相较之下孙天明的担忧挂在眉梢显得更为凸出。 「我没事,真的。装睡的时候都听医生和你们谈过了。 「别惊讶,装睡的。 「几个大男人正经八百听怀孕小知识还挺逗的。」 仿佛没事人儿一般,说什么都轻巧巧。仿佛。 其实她比谁都难受,她不知道如果肚子里那一个没了她该用什么去挽留孙天明,本就没胜算的人失去最后的筹码该怎么继续这场赌局?! 意想不到的意料之中--蔡栀毓大概从来也没想赢。她想要的,是爱。 也许,孙天明也没有想要赢。但蔡栀毓不敢猜。 「天明,我们都很好,你别担心。」 还有的话到了嘴边又原路返回。 --但你担心我我很开心。 --真的。 --我特别特别开心。 蔡栀毓去拖孙天明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很卑微地试探,庆幸,孙天明没有躲开,掌心的温度透过被新生命撑开的肌肤传递到深处。更庆幸,孙天明轻抚着蔡栀毓的肚脐打圈。 他说:「别伤害她。 「别伤害妈妈。」 最庆幸,不过如此,蔡栀毓眼泪打两边坠落,决了堤般的。孙天明是心疼的,帮她拭泪,蔡栀毓却哭得更甚,干脆哭出声,哇哇声,人抽抽嗒嗒的却无论如何也不放开孙天明的手,就那样贴着自己的肚子,凸起的,有妊娠纹的,偶尔还会跳动的肚子。 9. 蔡栀毓的哭腔中混着很多含煳不清的话语。 「管锌,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我肚子疼。 「管锌,你原谅我好不好? 「谁叫蔡徵超那个大笨蛋喜欢你呢,你把气撒到他头上好不好? 「他是我哥啊! 「我肚子又疼。」 ...... 絮絮叨叨--此时不算是个贬义词,所以也不能说蔡栀毓是牝牡骊黄的不堪行为,摔那一跤自然是谁都不乐意的。 当然,也不能怪靖岳狭隘,他很难不想到是不是她在用这种方式换取管锌的原谅和不计前嫌,换取蔡徵超的宠爱和心疼不已,换取孙天明的不舍和负责到底。 他的确这么想的。 他猜--大概每一句「肚子疼」的背后都是对孙天明说的挽留和依恋,因为猜测所以不随意认定,不随意认定进而谈不上「戳穿」,到最后也仅仅是捡说给管锌的那一部分听。 但, 管锌且听着,一直摇头表示「没关系」。 和从前的答覆无异,他还是这么回的,「都已经过去了,不必耿耿于怀。」 于是,管锌带着靖岳离开,抬手阻止了孙天明送行的脚步, 10. 櫂将移而藻挂,船欲动而萍开。1 【作者有话说】 1.《採莲赋》--萧绎 第34章 1. 这医院着实有点大--还真不知道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来的时候蔡徵超是从大门口领着来的,要出去的时候两人自己瞎遛,没想到会这么巧合地经过太平间,那种特有的寒飘出来并没有让管锌和靖岳感到窒息和阴森。 管锌偏头看靖岳,他害怕靖岳以为他害怕,但言语间显得很轻巧,「反正都是要住进去的。」 「那也不是现在,你着什么急。」 不是靖岳的声音,是蔡徵超。 第58页 他忙完再去蔡栀毓的病房时才被告知管锌和靖岳已经离开了,他也没向别人问过他们的去向,但不知道为何蔡徵超心里笃定地认为他们走的就是这个方向,会穿过这条楼道,会经过这个走廊,会路过这个太平间。 蔡徵超跨步上去推着管锌和靖岳两人远离这个地方,「赶紧走。」 其实他并不知道在管锌说话前是没有对话的,但他也会怕,怕管锌会随时随地甚至会毫无徵兆爆发的崩溃情绪。 蔡栀毓说的没错,谁叫他喜欢管锌呢?! 蔡徵超知道蔡栀毓是论坛操盘手的时候对蔡栀毓有说不上来的感觉,生气,担心,后悔,不安......很多冗烂的情绪杂糅在一起。好像怎么形容都不贴切,找最相似--有的人会在饭后吃甜点,有的人在饭后就吃不下甜点了。 那时候蔡栀毓似懂非懂,也许,现在她也明白了。 2. 直至推出这条长廊蔡徵超才收回手。 3. 对着两位医生,靖岳坦然自己的疑惑。 「我很好奇,医生会怕太平间这样的地方吗?还是单纯觉得大过年的不吉利?」 蔡徵超哈哈地笑,又鑑于在医院便很快收小了音量,「嚯,原来学弟在家都不给你答疑解惑啊?!」 管锌顺着蔡徵超说,「靖老师作为老师也很少给我答疑解惑。」 却转头望了一眼靖岳,提到他就总想要看得见他,那些喜欢都洋溢在这些小动作里。 「医生怕的东西很多,不怕的东西更多。」 蔡徵超这么说,他却不知道该往哪里看了,索性看了看手錶。 他送靖岳和管锌出了医院大门就没再送,挥挥手转身往医院去,突然又转过身叫住了靖岳,晃了晃手机,「对了,不客气。」 靖岳还想了一下才知道蔡徵超回的是靖岳初一那晚的感激简讯。 靖岳没有深究蔡徵超的答案,他答的也没错,倘若躺在里面的是自己的亲人,朋友,爱侣,大抵上都是怕的;倘若不是,倘若不是或许就不应该是怕,而是敬畏。 4. 靖岳在蔡徵超面前说假,管锌从前不是没答过靖岳这个问题,他曾前和靖岳也提起过这个问题,说太敏感的人也许从心理因素层面上来说并不那么适合做医生,接受不了生命的脆弱,手术的失败,病患的离开,更接受不了自己面对病患家属泣不成声的请求时仍旧是只能嘆息地说--我们已经尽力了。 他还说过,做医生也许更适合钝力感强一些的人,他说他不是那样的人。 可管锌他明明就很想成为医生,能拿手术刀的那种,即便他有无数条极其敏锐的神经,但这和他是个积极的悲观主义者无异,他亦然是个敏感的钝感行为能力人。 后来他也笑自己--原来,那些聊以自慰的谎言其实也都不算欺骗自己。那时候靖岳还在电脑面前做着教案,仰头与管锌对望,搂他,吻他,他问,「何来欺骗,难道管医生不是真的爱我?」 管锌反着刮靖岳的鼻樑,说,「真。不能更真那么真。」 那,大概是快几年以后的事了。 5. 管锌这半年有好转,对喝酒的渴求感逐渐陨落,但曾前纵容酒精侵蚀的妄为所带来的副作用并未消褪,他对很多事逐渐失去印象,主要体现在--记忆力越来越虚弱。 有时候他看着书就能睡着,但大部分时候是吃了药就犯困,但管锌喜欢自己这样子,不用刻意麻痹的麻醉。尽管也有些夜晚会被恶魇惊醒--他始终无法深度睡眠--但一伸手能触到靖岳切实的存在又能很快再次入睡。 朦胧胧的既往,像沼泽地带的雨水常年累月的自上而下,像旷山高原的凛风延绵不绝地从左至右,像低谷盆地里经久不息的大雾,像海市蜃楼里虚幻的浮花泊草,它们将管锌的眼睛汪汪地蒙住,让他在幻境里漫无目的地游离,自我迷失。 而靖岳会在管锌那些几度极度浅薄的意识里用温度的身体和满溢的情感牢牢拽住他。 方才惊觉这里并非极乐。有靖岳的地方才是。 靖岳。靖岳本身就是。 新川的湿冷混着妖风浸进没被羽绒服包裹的丝丝缝缝的肌肤里,毛孔里。 「阿靖,新川快和蒲山一般冷了。」 靖岳将管锌的手放进自己的衣服口袋,他用眼神吻了吻他露出的额头,「我在呢,不冷。」 管锌在衣服口袋里捏着靖岳的手,望他的眼神很浅却又深沉又厚重。 冷暖,管锌知。他知。 6. 直至蔡栀毓出院管锌也没有再去看过她,临出院前托蔡徵超送了果篮和花束,以他和靖岳的名义。校园论坛那件事告一段落,之后蔡栀毓也不再提起。又稍显奇怪,她也不去见管锌,倒是孙天明还去过几次,大部分时候都是空手去的,唯一一次不是空着手竟是带了一瓶红酒。 说起这个,还真是连管锌都为孙天明捏把汗,孙天明倒不以为然,来的路上已经找好了藉口--是蔡徵超让我带的。不知道该为蔡徵超庆幸还是该为孙天明庆幸,靖岳并没有为之面露难色,他甚至觉得这酒年份还不错,啧啧称奇的样子。 年份不错,但它却只在靖岳手里活了三个小时又二十七分,不知道算不算得上是寿终正寝。 孙天明离开的时候带着一些些醺--大约是比微醺多了半分--靖岳送他下了楼,尽管在席间靖岳和管锌已经答应过孙天明,他还是一再确认。 第59页 「她会带他去的。」 这是陈述句,却有着忧心忡忡地恳切。 靖岳和孙天明的来往也并不多,初三之后大二以前是一片空白,但记忆中他几乎没有对一件事的恳求到了再三再四的地步,靖岳能想到孙天明作为父亲的喜悦。 「孙天明,其实管锌早已经不在意那件事了。」他几乎没有停顿,或许是为了迫切证明,「相信你也见到了。」 孙天明承认,「我知道。我知道他很善良。」 善良这个词有时候真的居心叵测,真的无从辩驳,更重要的是--真的需要参照,靖岳不知如何作答,只浅然笑了下,说,「你不必为此而这般难以抉择。」 坦白讲,管锌也好,靖岳也好,早前和孙天明并没有多要好,起码在靖岳看来他们的关系没有升华到要孙天明需要为一单放在校园网贴吧只言片语的八卦放弃和蔡栀毓在一起的机会,也不明白为什么蔡栀毓要反反覆覆地道歉。 到现在,那个蔡栀毓受尽鄙夷也要留下的如今看起来是她和孙天明唯一纽带的孩子出生了,孙天明喜欢那个小孩儿,那是他的小孩儿。可尽管如此,他还是没有改变决定,靖岳说他比管锌还犟。 「回去吧,别让管锌一个人待太久。」 到转身离开孙天明都没有告诉靖岳缘由,他有他的创伤,结了疤,突兀的一块。这是他的丑陋的不想撕开的疤,很难说以后会不会再被撕开,但确定的是,必定不是现在。 靖岳点头,也转身。 7. 刚进门就听见厨房霹雳哐啷的奏乐--如此清晰主要由于房间不够尺数--他凑过去靠在门框边看,或者说欣赏,欣赏管锌如何将碗筷一一归置。 「你在看风景吗?」 管锌回头,这样问。 「我还想吻一吻这风景。」 靖岳走近,这样答。 从来没人教过他们应该怎么样相爱,可他们就相爱了,是从此不敢看观音1那样的涵蓄,是把我许你你记得不记得2的那样热烈。 由小到大管锌多想离开埔山,那个拘囿施胭,拘囿管钿,同样也拘囿他的地方,那里有层层叠叠的梯田,有酸酸甜甜的野山莓,有刺梨,有山禽,有虫鸟......埔山在小小的管锌小小的认知里几乎有了整个自然,可那又如何,那里没有自由。那要命的自由。 那时候的管锌一心只想逃窜,带着管钿和施胭,为了所谓的自由,哪怕颠沛流离。可,也说过了,自由这两个字有多不自由就和长大两个字有多孤单一样,它们一个竖横拘囿,一个没有偏旁部首。 管锌最终没能带施胭离开埔山也没能拯救管钿于水火,在发了疯地想要撕碎埔山那个村落里那个房子里的一砖一瓦时,靖岳的出现令他所有的举措一顿再顿。 他再也不愿意在这里驻守,不愿意望不到尽头地降落,不愿意如此苍白地度过这支离破碎的一生。 【作者有话说】 1.《梁山伯与祝英台》 2.《京本通俗小说·碾玉观音》 第35章 1. 管锌又陷入介于失眠与失智的临界状态。 「阿靖,月亮还在不在? 「月亮也快喝醉了吗? 「它不喝醉的话能和太阳在一起吗?」 靖岳时常觉得他的问话更像是管铱那个年纪能问出来的话,又像是没有缘由的呢喃,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也可能甚至都不清楚自己在问什么--管锌在往后偶然提起这一段日子的时候,说这段时间他也应该写一本书或者一本诗集,哪怕是简单的随笔也好,太浪费那些天赐的灵感了--但靖岳也总是不厌其烦地回答他,尽管有时候他的回答也并不具象,大抵都是顺着管锌的话。 「月亮在等你睡。 「锌,你睡着的样子也很好看。」 「比月亮好看,比太阳好看,带着我无法抗拒的魅力。」 这样哄着难以入眠的管锌到深夜的翌日,靖岳仍然会早起去工作,离开前无论管锌醒与否都浅浅吻他的额头,偶尔也是嘴唇--不免情难自禁。管锌会睡到中午,偶尔也会到下午--病况难以预料,会错过课程,又再在有余力的时候补回来。过的谨慎又草率,哪里都不对,想改变却又稍显心有余而力不足,像是起雾的毛玻璃,浑浑噩噩,朦朦胧胧。 可他没有办法,没有一点儿办法。 2. 没开酒,静坐在阳台,看太阳在云里漫步,舒适,舒适得想什么都不想,又很难什么都不想。 所以想。所以想想什么就想什么。 3. 他们第一次接吻的音像店里王菲的声音悠扬而空灵,他们第一次开(战略间隔)房的招待所里明明是同样的声音同样的曲调同样的赞词,管锌却吐到虚脱只能满是歉疚地无数遍地对靖岳说「对不起」。 大概是抱以自我治疗的心态,或者是以这样的方式惩罚自己,管锌自己在家时常会无休止地写《矜持》的歌词 -- 我总是微笑的看着你 我的情意总是轻易就洋溢眼底 我曾经想过在寂寞的夜里 你终于在意在我的房间里 你闭上眼睛亲吻了我 不说一句紧紧抱我在你的怀里 我是爱你的 我爱你到底 生平第一次我放下矜持 第60页 任凭自己幻想一切关于我和你 你是爱我的 你爱我到底...... -- 直到写到再次虚脱。 活生生...... 好在他什么都说,可能好的,可能坏的,而靖岳并不在乎好坏,他只在乎可能。 那些管锌抱着靖岳却咬在他脖头说的气话荤话脏话,那些管锌蜷缩在角落厌恶地啃食自己的千疮百孔,那些管锌黏吻在靖岳身上说的每一句风花雪月。 赤裸裸...... 爱,或恨,或难过,或欢喜,或琐碎,或累积,或模煳,或磅礴,什么都好,只要管锌他还肯说而非缄默之石。 靖岳不愿他沉默。 沉默,不止易燃易爆炸,更是尘埃落定的匿藏,拒绝,封闭,也是层层叠叠喜怒哀乐的堆砌,黏得太紧,到如今已然剥离不开。 管锌的情绪大部分时候都很脆弱,像第一次喝酒时的感受,棕黄色的液体顺着食道壁管流入胃里,却从别的地方流失,抑或是代谢,连毛孔这样细緻的地方都能轻而易举地被占据,就像他所经受的所有苦难轻而易举地就蒸发掉了他的一整个的青春。 光秃秃...... 4. 管锌已经单薄到能不费吹之力地就隐没在靠椅里,若不是一双拖鞋的曝露靖岳都不足以发觉他的存在。 唯恐惊醒他,所以靖岳轻轻放包,不料想管锌趿上拖鞋加快两步向靖岳走过来,大概也想跑的,可惜日益落寞的体力已经跟不上。 「阿靖......」管锌很轻地唤他的名,「阿靖......」 「我在。我在的。」 不知道这是不是人世间最浪漫的回应,之于管锌,是的。 一抬眸,哪怕眼底是一片晦涩的灰青;一挥袖,哪怕手掌只剩下分明的根根筋骨;一转头,哪怕亲近距离之外,靖岳总是在的。 于是他可以不逞强的强忍,任由泪眼婆娑,任由自己毫无分寸地贴近,深深相拥,恨不能把自己熔化在靖岳的怀抱,巴不得自己在靖岳的亲吻里被吞噬,将自己整个铺陈开来,直白地剖白,等靖岳来爱。 深深地爱,爱他到底...... 而靖岳小心翼翼地抹平管锌眼底的乌青,握紧管锌凸出的骨节,拢牢管锌在亲密距离的范畴,嵌他在自己的臂弯和胸膛,吻散他沉积累赘的萧瑟。且珍且惜,像衔住一枚饱满的让人垂涎欲滴的浆果那般温柔。 管锌递过来的是他离经叛道违抗生理使然的橄榄枝,他知道靖岳俨然心疼断然可以不要,可他还是要给。 管锌不知道自己生命长度的结点在何处,从前不觉,在靖岳的容纳里逃避得脸不红心不跳,无畏亦无谓,如今觉得日子也许赶不上预想的漫长,总怕有的事情不做,便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做了。 像老去的人年轻过,年轻的人却没有老过那样,成年的人未成年过,而未成年的人却没有成年过那样,难以判断他们谁更幸运,可也不免唏嘘--时光无法回溯。 只是在靖岳的宇宙里,无论管锌是成年了还是老了,他都可以重新回到未成年,肆无忌惮,喜形于色。靖岳也可以永远住在管锌的心里,怡然自得,舒适安逸。 可他也无法以一个健全人的心态走近一个深度抑郁患者的内心,除了爱护和包容他什么也做不了,哂笑自己还不如酒杯上浮起的泡沫,起码那些华而不实的酒花落淀下去后还能给管锌一些生理上实质性的慰藉。 譬如麻痹神经。 5. 靖岳的手搭在管锌的腰间,管锌的手扣在靖岳的背嵴,于是他们顺其自然地接吻,用最心怀不轨的性感回馈这红尘烟火之地的收容。 六月,那晚的雨断断续续得无休止,诚如古书所言--漴漴彻暮,檐雨如绳,大概是为了配合这天时地利,于是人和得如胶似漆,挥汗如雨。管锌伏在枕间,手却极用力地抓住靖岳,靖岳回扣他,细碎地啄在他的发梢。 几经确认般,是的,靖岳,是靖岳,他此刻能迴环住管锌,又任由管锌的双手在自己身体游走,还任由管锌的唇齿攻掠自己的肌肤,一寸一寸。 「管锌。 「管锌,你确定? 「管锌,我不会停, 「管锌,这次无论你怎么动手我都不会停。 「管锌,你确定?」 这些话说得朦胧,大抵都被管锌含在了唇(战略间隔)舌里。 不知道管锌他哪来的劲头儿,他自己也没确切的答案,连酒精效应都无,他匍匐在靖岳的胸(战略间隔)前大口喘气以至于靖岳毫无抵抗力地也跟着大口喘气。 「管锌,我想吻你。」 于是,他转移,凑近,吐露。 「好。」 他们迅速地覆上对方的唇却无法迅速地分开,痴(战略间隔)缠,拉扯,探(战略间隔)测,勾织到了极致,连十指也趁机窜入,靖岳按住管锌的手举高撑在床头,臂展太长,甚至乎越过了床框。 「管锌,可以了,该停.......停了。」 靖岳的舌退出了点儿错开了位置,喘息间隙说话断断续续。 「哼!」管锌笑了下,「你不是说......」管锌的手指在靖岳的肌力之间游离,「你不是说,无论如何都不会停吗?」 不只是靖岳,连管锌自己都觉得自己已经疯了--他拒绝了靖岳叫停,任凭意志信马由缰。 第61页 看似乖张,其实也打颤,只剩下气音,「我帮你。」 靖岳躲--但很难说清楚他在此时此刻这一举措是否是欲擒故纵,「你不用。」 他犟,「我想试试看。」 所有的对话在相互的吞咽声中稍显含煳其辞,却又尤显言之灼灼。 靖岳放开管锌的手顺势关了灯,房间里只剩下零散的外面路灯透过纱幔打进来的昏黄,很淡很淡,还不及月光。 「管锌。」 靖岳捏住他的下巴唤他,极尽暧昧,尽管不太看得清,但他的神情里是在再次确认。 管锌的食指从靖岳胸膛一路向下,在睡(战略间隔)裤的松紧带边缘停留了几秒,他在做心理建设又不想顿得太久,闭了闭眼,索性一鼓作气的滑下去。 草率! 他高估了自己的承创能力也低估了应激障碍的攻击力。 当那(战略间隔)根(战略间隔)东(战略间隔)西直(战略间隔)直弹(战略间隔)出来就在管锌眼前,像是受到什么震慑,瞳孔放大的同时貌似也将它放大了无数倍,那一瞬间,管锌险些直接呕在床上,得亏靖岳反应及时将他往床边揽了一把,立时急燎燎翻身下床拿来垃圾桶。 管锌的胃霎时间便被清空,眼眸蒙上一层腥红,拉着靖岳的手止不住地发抖。 管锌想说什么,却始终发不出一个音节。 他恨。 第36章 1. 靖岳坐床沿替管锌顺着气,管锌扎扎实实吐了十分钟不止,额头和脖颈的青筋都凸出来,整个人面红耳赤,到最后没什么东西吐了,人也无力,垂瘫在床边。 靖岳不作声,熟稔地端水给管锌漱口,又收拾好呕吐物,喷了点花露水,开了一点窗,祛味散味。 等靖岳弄好这一切再上(战略间隔)床时才发现被窝里的那双手快把自己的腕动脉掐断一般,不夸张地说,靖岳甚至都闻得到血腥。 「书上说梦里有野性,还说人可以自主支配脑神经,我为什么不行?为什么不行?」 管锌还想掐自己,他音里带点似有若无的哭腔,靖岳不知道他的自虐行为是为了控制眼泪,还是......犯病。不行,不能是后者。 靖岳将管锌的左手环在自己腰间,右手与自己的是左手相握,让他靠着自己又分开他的双手以避免他再度侵害自己。 他哄他:「书里肯定是骗你的。」 管锌只是无力,还不至于不辨真假,「你这句才是骗我的。」 「不骗你。」听管锌这么说话靖岳倒是松了一点点,他右手得空,便轻轻抚拍管锌的背,他举实例以佐证,「英文单词里并没有gooe,是杜撰的。」他贴了贴管锌的脸,因为之前呕吐太用力以至于现在他的脸还微微发烫,「你看,连搜寻引擎本身都不真实。」 管锌像想要糖吃的小孩儿,想要肉骨头的小狗儿,整个人都用力贴在靖岳胸膛,靖岳就那样轻轻地捋着背嵴,良久,管锌情绪才稳定下来。 「我说的是书,不是搜寻引擎。 「什么google,你崇洋媚外。」 管锌也不知道自己在「胡言乱语」什么,只觉得温暖,踏实,充裕的安全感和幸福感容许他没有逻辑的呓语。 靖岳也不答,顺从地「嗯嗯」声,再同他缓缓躺下酝酿睡意,直到管锌睡着靖岳也没松开他的手,怕一不过意酿成大祸。见管锌睡去,靖岳很浅很轻地用鼻尖儿碰了碰他的耳后,小声到几乎只剩气音,说,「不行也没关系的。」 因为书上还说--想不通的事,就不要再想了,终究都是无结论。 2. 照毕业照那天管锌是吃了药后去的,靖岳有课是下课后赶去的,蔡徵超有诊疗是下班后赶去的,容茉只信息上捎去了一家人的祝福,包括管铱。 唯一陪全程的竟然是孙天明。 「管医生,毕业快乐!」孙天明的花很大一束,将管锌淹没,「我不会选,瞎选的,喜欢吗?」 「瞎选的你也好意思说。」 不算瞎选。 干支雪柳,小芦苇,霓裳玫瑰,千层金,向日葵,满天星,单挑出来,每一种花都托着优雅的寄语,哪怕是衬着这花语管锌也说不出个「不」字。于是不答喜欢与否,时不时抬头看看入口的方向,又或者在人群中寻找一点瞩目,只够分出一星半点来听孙天明在絮叨些什么。 蔡栀毓生了后管锌和靖岳还没去看过她。其实管锌和蔡栀毓原本不用这么不着所以,非要究其所因,无非是不想让横亘在其中的孙天明背这个锅。管锌注意力虽不集中但也听了个七七八八,孙天明手机里的照片翻到第三张,那小孩儿睡着也带笑,管锌突然想起管铱。 「孙天明。」 管锌这么一叫孙天明便顿了下来,他转头看管锌,多半是先入为主,他觉得管锌的眼神里有一抹浓墨重彩的悲天悯人。 「管锌,你不用劝我,也不必安慰我。我承认我有我的悲哀,但我不需要别人来怜悯我。尤其是我当作是朋友的人。你是,靖岳也是。」 孙天明的语气透着绕指柔的不可逆转,不容置疑,像曾前靖岳说的那样--比管锌还犟。 管锌怔怔一瞬,又恍然消逝,他把那捧花束挪到身子的另一侧,「没有,只是有点想起管铱。」 不用在意出身,不用在意别人的眼光,像管铱那样,也可以过得很好。 第62页 「哦,容阿姨收养那个,挺可爱的。怎么,靖岳想和我家崽崽订娃娃亲?」 「你别打我家管铱主意啊,哪能便宜你。」 管锌还没来得及回,靖岳的声音从后方飘来,逐渐清晰,明亮。 和众多来参加亲朋好友亦或是伴侣的毕业礼的人一样,靖岳也捧了一束花,和孙天明那一捧瞎拼乱凑不一样的是,靖岳捧的是一束结结实实沉甸甸火炎炎的玫瑰,他看管锌的眼神仿佛已经在心里诚恳地吻了他千万遍。 趁拥抱之机他轻轻落吻在管锌耳边,把极尽缠绵的话都化作漫不经心的一吻一句,「恭喜,我的管医生。」 管锌回他,「脱离苦海。」 又再度漫不经心那样,靖岳抽走了管锌手里的另一捧花束。是的,没错,就是孙天明那一束。 孙天明是忍无可忍无需再忍,「得了得了,该去吃晚饭了,磨磨唧唧的。」 言语上不饶人,步子却迈得极小,不能更明显地曝露出为了等后面的人跟上来的节奏,但也故意的拉开了一两步的距离。 孙天明不知道管锌是否知道他那句娃娃亲是言辞的漂移,装作不知道他的,管铱的过去那样。 比起靖岳的清醒和完整孙天明更感激管锌的抽离和欠缺,很不道德,但这的确让他觉得他是他,没有比他自己更孙天明的孙天明了。即便是带着很多的空白和漏洞,可只要他瞥见管锌像冬天等待春天那样渴望靖岳的眼神,总会得到治癒。 蒲公英会落地,生根,发芽,成长为新的蒲公英。 3. 在饭局上见到蔡栀毓不算唐突,事先有约定,只是比起管锌貌似蔡栀毓更显羞涩,或者说比起从前的蔡栀毓做了母亲的蔡栀毓更显羞涩,她侷促地笑,说不知道该让小孩儿叫管锌和靖岳哥哥的好还是叔叔的好。显然,他们都不在乎襁褓中的小孩儿并不会说话这件事。 「叫叔叔,不能给孙天明那小子占便宜。」 靖岳是这么说的,食指柔柔地碰着那小孩儿的脸颊,才想起问他叫什么名字。 孙天明笑兮兮,他对他的喜欢不用言语,单是表情表达足矣,「蔡烃临,跟她姓的,芳香烃那个烃,莅临指导的临。」 烃,想来是孙天明希望他简单又有所能力足以承载吧。1 靖岳带着些孙天明看起来说不清道不明的不怀好意的笑,「小临临。」 直至后来很久很久,大概蔡烃临都上小学三年级还是四年级了靖岳都这么叫蔡烃临,给孙天明听得一身鸡皮疙瘩。 算了,总好过小烃烃。 4. 蔡徵超来得相对较晚,都动筷了他才到。 千幸万幸,他没有送花,直接了当地封了管锌一利是。 挺好,厚厚一摞,想来不比今晚的餐费低。 怪只怪眼太尖,没能对那一捧血滴子般鲜艷的红玫瑰视若无睹,却也翻不起什么波浪,好像到如今,对管锌和靖岳除了祝福,更多的是嘱咐。如果可以,蔡徵超当然想成为那一个。他是医生,是比靖岳更懂病理的人,要承认他有这样的自信。 竟然,没如果。 他只能是医生,充其量是好友,却不是爱人。永远都不会是。 这份关系容不下这样的自信。 就连饭局后散去蔡徵超都独独成了落空的一个,扮作一切无恙地送他们上车,像独留尘世的一缕青烟,连百鬼夜行都我见犹怜地为他留一飘灵,与他作伴,楚楚可怜。 5. 不止蔡徵超。 管锌会问靖岳是不是也想要那样一个可爱的自己给不了的小孩?蔡栀毓会问孙天明今天自己的表现是不是足够优雅没有纰漏?蔡徵超会问自己得到这样的结局是不是真的真的会甘心? 靖岳会回答管锌有他就够了。孙天明会回答蔡栀毓她做得很好了,真的。蔡徵超会回答蔡徵超不甘心但也不后悔。 他们都知道,这世间大多数的意识里认可的必须都被别的更为重要的潜在所替代,譬如喜欢,足够的喜欢。 6. 生命是富有弹性的,可弹簧这种东西能弹起来也能压下去,还是老生常谈,双刃剑。 靖岳自认没有给过管锌压力,或许他曾经有愤懑过,但终究选择了尊重和理解。 对于那件事他从第一次就已经做好了长期的准备,以至于到后尾对于拿垃圾桶,清理,安抚......一系列动作都像是条件反射过后的套路行为了,靖岳都可以一应具揽。他爱管锌,便爱他的一切。 从一而终是他对管锌情感的代名词。 绝大部分时间靖岳都是足够隐忍的,也不会因为中道崩殂而埋怨管锌,即使他对管锌的想法摸得并不透彻--仿佛管锌总想摆脱应激障碍带来的困扰,又仿佛他好像只是为了讨好自己而强制要求自己不对此事轻飘无骨,更或者管锌其实是渴望的与之纯粹地结合以获取身心的欢愉...... 他们都是很理想化爱情的人,彼此喜欢,想在一起,爱着,很久,一直。 无论是玫瑰还是向日葵,在那晚都没能得到归宿,只能静静地躺地板上瞠目结舌地欣赏他们炽热地亲吻。 7. 蔡栀毓的孕期后遗症--主要表现在水肿--还没完全的消失,脚背浮肿得像死面泡发的馒头,即使这种情况她已然司空见惯,也还是会谨小慎微地避免让孙天明看见。 第63页 「你究竟躲什么?洗完我就走了。」 孙天明扥住蔡栀毓的双脚脚踝按在水温适宜的泡脚盆里,他凭空升起一些恼怒,但他真的说不清自己在气什么。 产后敏感期,倏地就滴了泪,蔡栀毓自己都措手不及。她原本不想的,这种弱势的姿态很容易被误解,她讨厌这样的误解,令她处境更加窘迫。于是大力擦拭,勐地吸熘鼻涕,狠狠地笑,嘿嘿两声,探出尖尖的虎牙。 孙天明没出声,连手上给蔡栀毓洗脚的动作都没顿一下。蔡栀毓手上还带着一点点咸咸的濡湿,没处放,紧紧抓住椅子的把手。 她想--果然还是叫不醒一只装睡的狮子。 所有动作都显得无比的机械化,好像为了完成而完成,除了孙天明去婴儿床握了握蔡烃临的手以外。 她将孙天明送至门口,撑着疲惫的笑容说再见,嘱咐的话还未说出口却被突然回身的孙天明抱住。 极轻,仅如云霭环绕。 蔡栀毓还是怔忪了一下,然后静静地让孙天明接济她的生命。孙天明离开前捏了捏蔡栀毓的耳垂,让她别哭,于是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拾掇回那些想要出逃的泪水。 她没哭。 那一晚蔡栀毓都没有熄灯,热烈地汲取那一点钨丝散发的热和光,她怕脚底的温度被冰冻,怕耳垂的触感被遗忘,怕黑夜被偷走,怕黎明被淹没...... 她只是蜷缩在床边,望着蔡烃临熟睡的小床,穿透,绵延至十里开外--我爱你,到我死去。 8. 蔡徵超这晚抽了很多烟,整个房间都像是做过明火艾灸似的,除了挥之不去的烟雾和味道,多的是散不去的哀伤的遗憾。 那一年的那一晚他也在阳台抽菸,也是这个阳台,也是这个牌子的烟。那一年的那一晚是他和管锌,今天,没有管锌。那一年的那一晚他在皎洁的月光中看管锌,只是侧脸,仅仅是侧脸也写满了千钧的挂念,今天,月光只剩下白,无能为力的苍白。那一年的那一晚他左手轻轻柔柔地刮在管锌的鼻樑,今天,只剩风带来的夏意和热息。那一年的那一晚,他吐一拨烟圈儿说总有一天会让管锌爱上自己,今天,管锌身体力行地告诉他多么的大言不惭。 也许是那一年那一晚,也许是今时今日今夜,无法明确具体的时间线,貌似也不重要,无论前者还是后者,它们都几乎葬送了蔡徵超的诗和远方。 看不见也摸不着的,未来。 9. 属于五个人的漫长的一夜。 【作者有话说】 1.烃(ting),仅由碳氢两种元素组成的有机化合物 第37章 1. 放暑假应该是老师和学生都感到开心的事,可惜像硬币有两面,凡事总有但是。 假前管锌还能瞒,现在日夜在眼皮底下活动怎么藏得住。 他的呕吐越发频繁,日均三次,但不比得一日三餐准时,有时更多,已经不单单只是在性(战略间隔)行为时反感,胃部的泛酸和不适更像是作战,探子不断试探障碍和伏军后主将率兵侵袭。大获全胜。 偶尔吃了败仗管锌都亲自送上门的去求屠,进卫生间,锁门,蹲下有时也虚弱到跪下,抠喉。这套动作行云流水,由不得他不承认,由不得他虚诞地希望靖岳视若无睹。 管锌总会锁上卫生间的门,不论靖岳在不在家,倒不是像李夫人避讳汉武帝见到病重的自己的沧桑,说不上什么原因,大概是幽闭的环境能让他不适感上升的同时也能让他更放肆,为所欲为。 按理来说不应该,每隔一段时间都有去看医生,配合治疗,开一袋子的瓶瓶罐罐,竟变得这么糟糕。 怎么会? 除非是他本身就在抗拒,除非是他根本就没吃药。 卫生间窸窸窣窣地漱口声之后门被打开了,靖岳就站在门口。 管锌一头栽过去,咬在靖岳肩膀,「你都猜到了。」 他猜到了,但他没有生气,眼波里都是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的温柔,再抬手抱住管锌。 怪自己为什么要把药倒进马桶里,怪这病明明都走远了为什么又要折回来找上自己,怪靖岳为何不生自己的气。忽而又捨不得,在咬痕处添吻痕,靖岳由他咬也由他吻,只环住他告诉他自己会一直在。 回望这一路迂迴曲折,仿佛每一次都耗了大半力气穿过云月才能得到片刻温情,可靖岳从未食言,他说他会在,他说他会一直在。 他做到了。 原本管锌以为自己已然没有回圜的余地,幸在神明可怜,赐他靖岳。 不愿吃药的原因管锌没有避讳提及--讨厌。讨厌药片,讨厌胶囊,讨厌它们的气味,讨厌它们每天都占据着胃的一部分,讨厌它们的副作用,讨厌它们嗤笑自己,讨厌自己讨厌它们却还要依赖它们,讨厌自己从肉(战略间隔)身到灵魂都被这些化学式合併后得到的成品浸(战略间隔)淫。这些药都像是杀不尽消不灭的幻觉,是一种比死亡还可怕的缓期执行的凌迟,无尽地等待是痛不欲生的自我折磨。 如果不是非这样不可。如果。 管锌选择了靠惯性活着,而不是药物。 2. 夜晚,靖岳从背后搂着他,捋他的髮丝吻他的后颈,极尽柔情,以至于管锌都无法决绝否认靖岳所提出的建议。 第64页 3. 先飞上海,再乘游轮去日本。 订的露台大床,但所谓的大床其实对两个183+的男人来说到底是有些拥挤,得益于--这么说很别扭,毕竟原则上靖岳是没有如此想过的--管锌的瘦削,才仅仅只是有些拥挤,是可承纳的程度副词。好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靖岳原本以为出来后管锌会开阔些的,其实不然,离开舒适圈的管锌一点也不舒适,除了靖岳,管锌不太想与别的任何人接触。管锌的配合程度相当有限,哪怕是找工作人员问一下wifi密码管锌都是抗拒的,以各种藉口,包含但不限于英文不及靖岳好这一条。靖岳都顺着管锌,不逼迫他,他敲他的脑门儿,笑说一切都不急,循序渐进就好。 而这种潜在的抵制情绪的存在都是风险的一种,即便琐事繁多,但顾及管锌的事靖岳从来不遗余力。 他在管锌去洗澡前喝光了管锌剩下的酒,管锌出来后拿着空瓶怔了一瞬,将空瓶丢在垃圾桶,随即小孩子耍赖那样地抱着靖岳。 他明白靖岳的心思的。他明白的。 --我喝完你剩下的酒,你就不要再喝了。 意味着, --我在你身侧,你也无须酒精安眠了。 --我并非耽于薄酒,是心折于你。 靖岳从来没有逼迫管锌戒过菸酒,他是尊重管锌的抉择的,如若酒精和尼古丁能带给他安稳,为何不?! 「可它们不如你能带给我安稳。」 管锌这么说,可管锌这么说。 靖岳还是那样侧抱他,用力又余力。 「怎么办?那么爱你怎么办?管锌,管锌,好起来吧管锌。」 管锌吻着靖岳颤颤巍巍的睫毛,又欢天又喜地,又心疼又不已。 「好,我会快些好起来的。」 管锌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只是以为自己总会好起来的,总会的。便不会让靖岳烦忧,便不会让马桶吞噬掉那些药物,便不会噁心呕吐,便不会失去肌肤相亲的愉悦。可他仍然想承诺,愿意给承诺,靖岳便毫无疑虑地相信他的承诺。 世间很多事得以承诺且能实现,但病痛不行。 唯有爱。 虽然爱既不会填平山川,爱也不会漂洋过海。但它会经久不息地抚慰山岗,会无怨无悔地注入海珀。 灯火不息,爱的人永存人间。万物突兀,像他们的爱那样蓬勃。 4. 有浪袭,加之晕船,管锌吐得更勐烈,这是今夜起的第三次。他一动,靖岳便跟着动,一而再,再而三,情绪又在崩溃的边缘来回试探。吐完后的管锌眼睛都还充红,血脉喷张一般,大约是想摔什么东西来着的,尚存的一丝意志告诉他这房间大部分东西都摔不得--管锌就算是犯病,他也是个成年人,对大范围的环境还算有可控的能力--于是便大口大力地咬自己的手臂。 他答应过靖岳要快些好起来的。他没做到。他做不到。 靖岳轻声叫管锌的名字,好几遍,缓缓地把他的手臂从他的口中挪出来,用衣袖擦去上面的水渍,心疼地摩挲着牙印。 只是病了,可以治疗的,治疗了总会好的。 靖岳从不觉得这一切麻烦,不觉得拖累,相反的,管锌离开他的那段日子才是他至暗的痛楚。如今管锌在身边,是什么样都是万幸。 逢魔遇佛均是度化,雷霆雨露皆是天恩。 都没说话,但管锌知道靖岳在哄他,他便顺从,乖乖地贴在靖岳胸膛。有时候靖岳觉得这样的管锌是比管铱还要可爱的。 靖岳问他是想回床上去还是就这么待一会儿。管锌也不知道,他只想靠着一个人,能让他回回血充充电治治病。 靖岳还是扶他去床上,「打枕头,或者打我,都行。打不坏。」 靖岳抓管锌的手腕往枕头上去,又往自己胸口上去,最后落在了唇边。 「不是洁癖吗,连口水都用袖子擦!」 管锌回缩,靖岳也任由他去,垂下来在被窝里重新握住。 「你不一样。 「你治好了我的洁癖。所以我也能治好你。 「哪怕是为了我,也要好好活在这珍贵的人间。」 管锌何尝不想,他知道靖岳其实过得如履薄冰心惊胆战,从在埔山见到警戒线内的红色标记起,从在埔山见到施胭魂不守舍的疯疯癫癫起,一直,心有余悸。 靖岳终究是害怕管锌走上那一步的,对红尘往事也毫无眷恋,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靖岳怕,怕只弹指一挥间他便什么都没有了,而他没有这么磅礴的勇气去面对被弱点击溃爱意后沉睡在黑暗的尽头,长眠不醒。 5. 离开,对管锌而言是一件极其轻巧的事。 【作者有话说】 我现在也说不清是管锌比较痛苦还是靖岳比较痛苦,反正我挺难受 第38章 1. 偎在靖岳身旁,再度进入睡眠。仍旧不太稳定。 2. 管锌做了个梦,梦里黎根还在病床,靖岳在酣睡,管锌在帮黎根倒水,黎根接了水,却没着急喝,只是看着一旁闷头睡觉的靖岳笑,又看着管锌笑。 管锌并没有很仔细地打量黎根--即便在梦里--只是黎根的笑容太浓郁以至于他脸上经年等待的风霜展露无遗,还有病魇折磨的沧桑,可他还是在笑,笑里是迟来的关爱,共情的心疼。 第65页 黎根端起杯子,说,「天堂在左,地狱在右,中间是流离失所。1」 「我看过。」黎根吞咽水的时候管锌才开口说话,「只是不太记得名字。」他确实看过,也确实不记得名字,管锌放回空杯,好像又想起一点儿什么来,说,「一条路,一片天,一瞬间,但可以有两个人,哪怕是两个瞎子。」2 黎根没有再说话,好像,他就那样平白无故消失了,无论是风霜沧桑还是关爱心疼都腾空,浮光掠影。 又不知道是在梦里的管锌在说话还是现实的管锌在说梦话。 他说:「你感觉到了吗,靖岳?」3 梦境很真实,人却极虚幻。 3. 邮轮停靠在宫古岛,那是个看起来就很荒凉的岛中岛。 想着管锌本就不是太舒适,行船几日也没休息得太好,靖岳就不太想去游岛。 管锌翻出出发前兑换好的日元,在靖岳晃晃,很得意,「走,爷请你。」 靖岳不由得笑,却还是拽住管锌的手,有点心疼,「你太累了,要不别去了。」 「中国有句古话。」管锌反牵住靖岳,往门口去,e alreadye.」4 靖岳这下是真的笑出声来,「瞎说,中国哪有古话用英语讲的?」 就走到门口,管锌回过身看着靖岳,明目张胆地对着他皱眉,「你到底是不是英语老师啊,怎么不纠正我?」 靖岳淡淡地揉开管锌的眉心,嘴唇浅触了一下,说,「放暑假了,老师也想偷偷懒。」 4. 在岛上包了一辆计程车,司机是一位老爷爷,没错,是老爷爷。那老爷爷说他年轻些的时候如果回家太早他的太太会认为他在外没有好好工作,总会在外面的小酒馆喝两杯再回去,到现在年纪大了也总觉得不能闲着,只要还能动,还是想着做些什么才不留遗憾。 遗憾。 落船前管锌问过靖岳有什么遗憾,靖岳说没有吃到正宗的章鱼小丸子,没有吃到正宗的有大块豚肉的日本拉面,没有吃到正宗的鱼生蘸现磨的山葵,没有看到最正宗的艺伎表演,没有环岛,没有的事很多很多,但细数靖岳对于日本之行的所有遗憾没有一件是和管锌相关的事。 「我爱你,不光是爱你,还爱我爱你时的我。」 在伊良部大桥的桥底,靖岳亲吻着管锌如是说。他的真诚此桥可为证。 他们静静地站在不知道是不是桥中央的地方紧紧地相拥,对视,然后情不自禁地接吻,异国他乡,像是宣誓又像是很随意的亲密举动,于他们而言,是什么都好是什么都不重要,只要是他们,是管锌,是靖岳,是管锌和靖岳便好。像蔓延的无止境的灯火,在这个国度这个城市这个岛屿这个角落也亮了起来,奔腾的光芒抚慰了所有被灼伤的疼痛感,用一个黎明或者一个黄昏的灿烂。 于是痛感再不足挂齿。 管锌的赤裸裸像一剂毒药刺中了靖岳的心脉,「我爱你,只是爱你。别无他求。」 他爱得纯粹,爱得不凌乱,爱得不七零八碎,爱得几乎让自己都自愧不如。 一直以来管锌都想为靖岳留下点什么。靖岳总是笑,觉着没什么好留的,留下管锌他自己便是好的,何况,还有管铱。可管锌都总觉得不够,缺了一块。 他下巴磕在靖岳的肩头,拥抱极其用力,仿佛将死之人耗尽了迴光返照之力。 他在靖岳耳边耳语,说,「也许有一天我病得煳涂了不知道管锌怎么写了也会知道靖岳怎么写,不知道折磨怎么写了也会知道爱你怎么写,不知道曾经怎么写了也会知道当下怎么写。」 管锌将靖岳的搂得更紧,他锁骨处的carpe diem有力透纸背之感错落在靖岳的毛孔肌理,沉默不语却极尽疯狂。 万里沧沧漠视疾苦,吞併黑暗,只投怀送抱,那些关于爱的,深情的,流连。 5. 回到计程车上,靖岳问管锌这一行程里有没有吃章鱼小丸子这一项,毕竟他手握「经济大权」,而靖岳荷包空空。 管锌笑着点头,说,「爷准了。」 靖岳便把事先已经输入在手机的话给老爷爷看。 讲真的,机械地依赖翻译软体的靖岳还是管锌第一次见。曾前都觉得靖岳英文好,却没想过这个年代在大部分的亚洲国家英语也没有那么流行。管锌没抑制住嘴角,实在是因为傻不愣地盯着手机翻译看的靖岳有一种莫名的喜感,他的喜欢连小动作也都藏不住,轻轻地戳他的腰,挠痒痒似的。 靖岳耐痒,不躲。 这样的,有意无意的表露,很多很多,不胜枚举。 6. 因为长期呕吐的关系,管锌的食道比常人敏感得多得多,很容易就有不适感,食物总是要嚼得很细碎了才能下咽,靖岳便多吃一颗,很孩子气地迅速塞进嘴里。 但他不会强求管锌一定要摄入,只要管锌不难受,只要管锌开心就好了。管锌望着靖岳笑,靖岳也笑,两个相爱的,吃着章鱼小丸子的傻子。 从章鱼小丸子的摊店离开后,靖岳去哪里都光明正大地牵着管锌,管锌也不躲,巴心不得。行程中有一部分时间游轮都行驶在公海,是不受任何国家主权管辖和支配的。他们也是,他们的情感也是。 7. 那晚管锌没有起夜呕吐,但仍旧没睡好--梦境来得愈发频繁,后来靖岳想起来觉得这或许是朕兆--他梦到了管钿弹着吉他,弹得磕磕绊绊的,但管钿笑得很开心。 第66页 「哥,听见了吗? 「我说要弹一首给你听的,我没骗你呢! 「只是没遇到流浪歌手教我,弹得不好。 「哥,你旁边有人? 「你怎么不笑呢?是不是他欺负你? 「别怕,我帮你揍他! 「哥,你在海边吗? 「我长这么大还没看过海呢,你能替我多看一看海吗?」 梦里的管钿逐渐远去,直至消失,笑声还在,一声声唤他「哥」的清脆都在,管锌一激灵醒了个透。 靖岳是握着管锌的手睡的,他的一举一动都连着靖岳,靖岳捏了捏管锌的手心问他是不是做噩梦了。 说不上因由,也许管锌觉得自己病了也快把靖岳搞到神经衰弱而感到抱歉,偿还什么似的,又或者更像是报答,他很认真很深情地吻在靖岳唇上,把靖岳的惊诧和想要说的想要问的话都含进了口腔里吞进了肚子里。 嚼都没嚼,生吞。 便吻,天昏地暗那样地吻,觉得这世间除了彼此没有什么值得那样念念不忘地吻。还是靖岳捏着管锌的手心,渐渐安抚他突如其来的「暴动」,也没问他怎么了,只是等。等管锌吻个够,等管锌吻个痛快。 管锌退缩过,也追上来过,那都是在他没有诊断出如此严重的抑郁症的时候。现如今,他也仍旧有过这样的念头,在犯病难受的时候,在靖岳吻着他说没关系,说一会儿就息下去的时候,他也不自量力地以为能和他来时一样,用同样的激情,慷慨地退回到更有把握更有分寸更有利于靖岳的范围内。 不自量力。 感情这件事远比他想像的深,远比他想像的狠,远比他想像的勐,这是他无法用程度副词去比拟的程度,仿佛是他前几世就扎根的执念,他曾经就拗着这股执念心急如焚地闯进了靖岳的世界。 怎么可能全身而退? 他总觉得自己是自私的。自私没有错,前提是没有伤害别人。而这段关系从始至终都像是管锌带着靖岳入沼泽,陷,深陷,眼看着眼看着,仿佛就要没过头颅。 管锌不想靖岳结束在这泥沼里。这不应该是他的结局。偏偏,他不想放手,现在的他,真的不想放手了。他有他道不尽说不明的荒芜,而他想紧紧抓住的人也是明白的,明白他这已经弹尽粮绝的虚无,明白他这被洞悉后剩低的无尽荒凉。 他便不安地心安理得。 8. 「阿靖,我想去看看海。替管钿。」 「好。我陪你。」 露台上坐着两个人,靠在一起,替另一个灵魂看一看这片星锤海野。 这时候的管锌已然形销骨立,时常觉得晕眩,就连平地走路有时候也会左脚踢到右脚,靖岳搂着他也觉得除了骨头还是骨头,海风黏湿还带着腥,靖岳拢了拢披在管锌身上的薄毯,他看着看着星海的管锌,想着如果管钿知道管锌现在的病况是不是也如他这般心疼?! 本也没打算一趟旅行就能治好管锌,没关系,来日方长。 此后经年,仍旧是珍重且珍重。 【作者有话说】 1.2.3.详见《你感觉到了吗》--刘雪 4.管锌故意把「来都来了」直译。地道的说法是,哈哈,地道的说法自己去查(偷笑)。 哈哈哈,就要留到下一章。 第39章 1. 没再回房间睡,索性等着看日出,竟还是管锌先醒的--也难怪,他睡眠浮浅--凑靖岳耳旁唤他看日出。海上生明月固然有意境,只是他一睁眼,先看到了管锌--这是他在脑海里深深描摹了几万次的风景--便觉得这日出也不过如此。他没将心里所想吐露只是亲了亲管锌的眉心,说真好看。不知道说的是人真好看还是景真好看,管它呢,对靖岳来说都是一样的。 总有人爬山越海要等一次日出,却又总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错过了,而他们恰巧得浑然天成,仿佛走到菸灰缸旁又刚好抽完一支烟那样,一切都像是拍电影那般设计过。 大概是吧。 靖岳恰好路过卫生间,恰好救了被校/园/霸/凌的管锌。管锌恰好遇见了靖岳,恰好帮靖岳补习。恰好喜欢。恰好相互喜欢。恰好思念。恰好相互思念。 管锌拍了日出的全过程发给了靖岳,靖岳知道他的意思,偏逗他。 靖岳笑了笑,撕开晕船药递给管锌,「我见着了。」 是的,只有晕船药。 管锌现在已经不太吃那些他讨厌的会倒进马桶的药物了,那时候他半含半衔地吻着靖岳,他说他是医生,他知道的,药物治不好自己而靖岳可以。他断定靖岳是他的药那靖岳便是他的药,比那些化学合成剂都有效的良药。 「不吃了,吃了总犯困。」 晕车药晕船药其实理论上大差不差,都含有一定的助眠效用,而睡觉从另一层面来说无非就是关闭大脑神经,除了逐渐凌乱的梦境,睡眠好像并不能再为管锌带来什么。不仅如此,甚至还会令管锌失去一些东西。如果早起,一天好像都变得漫长,若是睡着了,这一天便丢失了好多和靖岳单独在一起的时光。 靖岳很随意地就把晕船药丢进垃圾桶,比丢管锌喝完的酒樽还随意,「好,那就不吃了。」 鲜少有人能这样理解一个抑郁症患者,尤其,这个抑郁症患者是你的伴侣,更尤其,这个抑郁症患者是你的同性伴侣。 第67页 管锌将椅子搬到靖岳的近侧,靠着,拉靖岳的手,此时的海天不再一线,它们各自回到了各自的域界,可它们对视着,它们知道下一日,无数个下一日都还会再邂逅再相拥。 天长地久地重复。 2. 管锌惶恐,惶恐靖岳觉得这一切不值得。 靖岳将管锌发给自己的日出的照片发给了容茉,一句附文也无,容茉也未回復,但靖岳知道,她都收到了。 都。 他们看海,内陆长大的孩子好像总看不够海,但其实除了一望无际便真的没有什么了。 于是找话延展情绪。 「锌,你还记得我们在贵州相遇那一年吗? 「那年,我去贵州的飞机延误了,我在候机楼的书店坐下来,我看中了一本书,因为不想原价买那一本书,于是问了店员我可以在这里看嘛?店员有一点点嫌弃,大概是不喜欢我这样的又想看书又不买的人吧,也许。但她还是点头了,我很感激。 「于是我坐在机场的书店看那本书,我真的好喜欢以至于我太投入了错过了我的班机。我不得不改签下一班,花了三百六十八元不说还要再等两个小时。 「又害怕自己再次错过班机,我又买下了那本我已经看了三分之一的书。 「而我,在登机口旁的椅子上等下一班机的时候又看了三分之一。 「这本我原本不想花原价买的书我实际花了四百三七元九毛,而且在机场候机的时候已经看了三分之二。 「想必是我觉得太贵了不捨得看完,它现在躺在我的书架,我再也没有翻过。 「仿佛,要把这笔巨资平摊到它所存在的能给我带来神秘感的更长的日子里我才能觉得值得。 「锌,你知道吗,当你来贵州找我我才知道『值得』真正的含义。 「不是那本书立在机场书店的架子上,也不是我付出代价高价买回,更不是我从此不再翻阅便以为它特别。 「锌,只是因为我觉得值得。是因为,是你,我才觉得所有的都值得。」 「它有它的拥趸,你也有。 「你不止那三分之一,远远不止,你是全部,是我的全部。」 像给小孩儿讲睡前故事那样讲,靖岳拢着管锌生怕他冻着。 管锌怔忪了一瞬,埋在靖岳的肩膀,手也牵着,心满意足。他知道,面前的海浪怎么漂泊怎么恍惚都不够靖岳惊鸿的一瞥,翻山越岭跋山涉水,永远藏不住。 永远热爱永远爱。 管锌握靖岳的手也握得更紧。如果那时候他在机场遇见靖岳,他也许会故作礼貌的姿态问一句扭捏的话,譬如--我可以坐在这里吗?没有如果。没有故作,没有礼貌,没有扭捏,是全方位的,全身心的,全情投入的,此情可鑑的另一句,哪怕,只是改动了小小的一个字。 「我可以住在这里吗?」管锌的食指指着靖岳的心脏的位置,「可以吗,阿靖?」 他重复地,多余地问第二遍。 靖岳吻他,不,是咬他,咬在耳垂,咬在下巴,咬在唇边,咬在舌尖儿。 「明知故问。」 靖岳的心,可以是一片比草原还广阔的海洋,广阔,却住不下别的人,也没住过别的人。飘来过痛苦,袭来过凛冽,架不住最后落定的人是管锌。是曾在这儿住过,以后也永远住在这儿的管锌,无人掌灯,唯他。 尸骨难拾,覆水难收。 都不由己,都爱到底。 3. 大概因为别的原因也觉得那晚的晕船不算突出。 想来是习惯了被内陆的太阳捕捉所以才觉着海上风雨来袭的前奏太长,花了点时间适应,但较之以往相对顺利,顺利到靖岳因为没来得及撑伞要暂停下来的时候管锌竟然拢上手压制他。 「别。就这样。」 他是医学生,他显然知道这样不仅增加感染的风险还增加清理的难度。 他知道,但维持原判。 鑑于之前多次经验,额,说多次经歷也行,靖岳试探前进。 第一句,「还行吗?」 第二句,「还好吗?」 第三句,「有没有不舒服?」 管锌一直是没出声的,头也偏过去,一半都陷在被子里,一声轻微的哼唧都没有,靖岳有些慌,贴上去耳边。 第四句,「是不是不舒服?」 第五句,「嗯?」 第六句,「要不还是别了。」 他往后抽离,直至两人的距离逐渐呈剥离趋态,这个动作已经不知道是第多少次了,靖岳很是熟稔。 到这一秒钟管锌才开口。 他说,「靖岳,你能不能专点心?」 靖岳以为自己听错了,短暂地怔愣了一瞬才明白过来。 海风的湿度很浓,至黏至稠,粘合破碎的剥离,大量的生态叙事。 随后管锌翻了个身。 是管锌自动自愿选择的这个姿势和方式,这样一来,即使有些难堪的神情也不会被靖岳瞧了去,他也可以紧紧抓住床单或者枕头而不是将靖岳掐出血印,又或者是不会在与靖岳接吻的时候咬破他的嘴唇。 像是静脉注射血管扩张类或者控制血压类药物一样--靖岳说不清,毕竟这是管锌的领域--只允许缓慢推进,再温柔地伏低,他仍旧是凑在管锌耳边,掺杂的情绪里多半是使坏的,低低哑哑的声音无疑是阔达的暧/昧,又细细碎碎地啜着管锌耳廓的肌肤,「你刚刚说什么?我没听清。」 第68页 管锌耳朵被弄得痒,连耳朵都醉得不像话,忍了一小会儿,忍无可忍。 海一碧万顷,所以海风一旦四起便畅通无阻,焦灼地叫嚣,又不仅仅只是焦灼。他叫靖岳的名字,叫了两遍,倔犟的始终埋着头,话音很闷,闷得像有哭音,他说,「靖岳,你变坏了。」 又像是计谋得逞一样的坏笑浮在靖岳的嘴角,绵密的碎吻蔓延至脖颈,含煳不清,「是你太坏了。」 靖岳是发了力的,好几次管锌都觉得快要出声,大概是出于羞赧,他都硬生生憋回去了,在这一点上靖岳没有特别需要。也不能太打包票,姑且加个前缀吧--暂时。 风与浪之间的战情一度胶着,管锌不得不换个位置避一下。无济于事。在他自己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侧了身,海风里的腥竟也裹挟着无邪青春。事已至此,索性接受自然的赠予。 靖岳与之面对面,将所有都袒露无遗,交给夜晚微弱的昏黄的光线,交给和自己紧紧相连的人。 「还会难受吗?」 靖岳是真心发问的,至少他在问这句话的时候是没有动作的,他是可以随时撤退的姿态。讲真心话,管锌讨厌死了靖岳老是在这种时候问话他,又不得不换过来想--怪谁呢?怎么着靖岳都是心疼自己的。 他摇头。不确定靖岳能不能在这样浓烈的暗色里看清,于是,很顺其自然地双手勾上靖岳,拉近,吻他。 靖岳,这便是答案。 第40章 1. 管锌并非是真的不难受了。 不恰当地做参照,比起他抑郁症没那么严重的时候对于性(战略间隔)行(战略间隔)为的排斥程度来说,可谓是质的飞跃。尽管这样想有些不人道主义,但貌似看起来是抑郁症在治疗ptsd。一种病毒与另一种病毒的厮杀。 他可以把清醒和不自在都埋葬在靖岳的抚(战略间隔)慰里,他不会再颤抖着将两人的唇都吮吸出鲜血,不会再饮鸩止渴般地反覆尝试又将彼此都推至悬崖,不会再从胃底部升起腐朽糜烂的酸腻......筋疲力竭。 好像有什么东西牵引着管锌朝另一条轨迹行去,而过去那些刺得他生疼的潜意识里的以为--交(战略间隔)姌妖魔化都逐渐钝化。他在接纳和吞噬里欲罢不能,超出了他对自己原先的预知,以至于他环住靖岳不让他户外活动时有意识地狠狠收紧了,仿佛将靖岳难得蓬勃肆意到能有尽头的生命体绞杀。 好险,第一次差点成了最后一次差点成了唯一一次。 其实这时候来支事后烟是真的很不错,事后酒也可以的。 无烟无酒,可惜了。 「阿靖,我是不是,不该烧这把火?」 后半夜的光线更模煳,但仍然不足管锌的意识形态模煳,遽然闯进了曾前睥睨的领域,思想不免得总有些摇摆--到底怎么样才是对的? 靖岳与他同向侧卧,左手从他腰上搭过,捏他的手。 「水可以浇灭火,但不可以改变火。」 管锌觉得有理,于是不再声讨不再打破砂锅,别的什么都多余,只想揽着一个人,夜半三更盼天明。 2. 回程经香港的时候停驻了一段时间,靖岳信息上问容茉想要带些什么,还没等到回復却接到蔡徵超的电话。 蔡徵超打电话给靖岳,上一次还是靖岳实习的时候了。但靖岳心里也大概清楚的,这一次大抵还是因为管锌。 他猜得没错。 「新中招校医。」 这是蔡徵超的第一句话。 「看他的意见。」 这是靖岳的第一句话。 中间他们都省去了很多的对话。譬如蔡徵超想问管锌的病情好些了吗?譬如靖岳想问蔡徵超是从哪里得知的消息?最后蔡徵超只是要靖岳带手信,还戏说什么贵就买什么。 靖岳吁出长又轻的一口气,看了看吃了药睡熟的管锌推门去了露台,他忽略这些无足轻重的戏说而是直击心底的反问,「蔡徵超,医者是不是都不能自医?他,过得好辛苦。」 在靖岳的想像里蔡徵超大概是顿过一瞬的,哪怕一瞬。 没有,蔡徵超没有。 在他认识管锌的时候管锌已经生病了,虽然没如今这么深根,但那时候又添了一桩相思,也不见得比现在轻松。 「很多人靠心情发泄靠心态活着,不爽了破口大骂冷静下来又能自我开导,拨云见日地重新昂扬起来。他们有血性有张力却也张弛有度审时度势。可抑郁症患者不行,像管锌这样严重积压的更不行,单单是活着都像是对世态炎凉的妥协,他所有的任性妄为也更像是无意识的提线木偶被病痛驱使。」 靖岳「嗯」了一声,随后说,「他也不想的。」 「靖岳,你是他的那束光,请你一定照亮他。拜託了。拜託你了。」 蔡徵超知道,自己从来都拯救不了管锌,他许下那些虚无缥缈的诺言的确如靖岳曾经说的那样是空头支票欠下的债,无论诺言是对自己还是对管锌,到最后都是要自己偿还的。谁让那个人是管锌。他也很明确靖岳并非埋怨,靖岳是难过,既不能代为受累又无能为力的那种难过。他,也饱受其罪。可若有人能成为管锌的灯塔,蔡徵超也认。手放开地去成全。 靖岳自是管锌的灯塔,大雨里为他撑伞寒夜里为他暖被窝,将他所有的暗色都照亮的灯塔。往层次里说,管锌总是要从旁人的世界里偷哪怕只一星半点的光热来温暖自己的身体,所以靖岳说他过得很辛苦,一方执掌惆怅的神明。 第69页 「靖岳,我很羡慕你。是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的那么羡慕。」 蔡徵超的语气里突然多了一股不容小觑的荒芜。靖岳淡定地笑了笑,表示自己会考虑买手信的事,还有,谢谢。 可到最后,还是觉得管锌到现在都活得很艰难。 3. 何止艰难,还有变故。 4. 容茉回復的简讯里说管铱病了,感染性精神病。 夏季本就病毒横行,感冒伴随高烧又引起肠胃炎又引起肺炎,管铱住院好几天后高烧退了但出现了意识模煳,随后升级为意识障碍,最后诊断为感染性精神疾病。容茉也不知道要不要告诉管锌,收到靖岳简讯的时候犹豫了片刻还是如实告知了靖岳,要不要和管锌讲,怎么讲,她都推给了靖岳。 靖岳用戏嚯的语气,内心实则也为难,「妈,你倒是会丢,这么个烫手的山芋就往我身上扔啊。」 「暂时无大碍,你们别担心。」 容茉也轻描淡写地回,却也着实紧张病情。 后来靖岳貌似悄无声息地移开了话题,问了容莉还有靖驰牧的反应和身体状况,容茉也应和地答,到末了,容茉还是问了,忧心忡忡,不问怕是落不下心。 「他呢,还好吗?你呢,你也好吗?」 靖岳说:「都好,真的。」 这句显得尤其善意,却也尤其虚伪。善意的谎言也是谎言。 5. 挂了电话他转身再看到酣睡的管锌,日光都被房间的布局打乱,散得七零八落,可他仍然那样的好看。 靖岳想起刚刚没有回驳蔡徵超的咽回去的话,大概是蔡徵超欣赏管锌仿佛欣赏一幅画,但他们都很清楚,靖岳才是那支画笔;想起容茉那时候给管锌的四字简讯--不负韶华;想起管锌在花园帮容莉浇水自己却和管铱关了闸阀逗管锌;想起容莉在书房翻阅那些从她和黎根生活过得房子里带回来的书;想起靖驰牧不露声色的父爱。也想不明白上天怎么就那么捉弄人?怎么就都病了?怎么上天就不能给他们留一点点的活路?怎么就不能呢? 他推门进去,拉管锌的手吻,一个指尖儿一个指尖儿地吻。管锌睡眠很浅,随即便醒,相望淡笑,管锌给靖岳腾地方,靖岳也睡了上去,从背后揽管锌。 「锌。」 「嗯。」 「锌。」 「嗯。」 「锌。」 靖岳唤管锌,管锌便应,唤到第三遍管锌回过身和他面对面,用手捂靖岳的嘴,靖岳眯着眼笑,亲了管锌的掌心,无奈,管锌把手也放下。 「锌。」 靖岳还唤,管锌眨了眨眼,蓄了不少力,吻了上去,用嘴堵住了嘴。这的确是超出了靖岳的预料,原本只是为是否开口说管铱之事拖延思索的时间,如今......当管锌探(战略间隔)舌进来的时候,他空了,整个人都空了,像被抽空了灵魂一般的沦陷。 于是唤得更勤勉,勾(战略间隔)舌都堵不住,管锌索性咬住,时轻时重,咬到管锌没得唤名才说话。 「你是有话要跟我说。」 陈述句不是疑问句,管锌是懂靖岳的。 靖岳垂了垂眼,放出去的空收回来了些许。靖岳知道的,迟早都要说,想想好了再说,把打击和伤害降低到最小。 「是严肃的事,现在这氛围不适合。」 还是没想好如何开口。 管锌猜到了大概和自己有关,和自己有关的除了在精神病院的施胭另一个就是管铱。真是可悲,都遭受这样的待遇,又要怎么怨呢,上天分配幸与不幸好像都是随机的,可悲成了管锌的伴随状态,于是寄希望于什么别的有意义的东西来稀释这一切。 「阿靖,做(战略间隔)我吧。」 管锌说这话的时候一双眼含泪欲坠,竟层叠出一些渴求。 他活到现在也不过二十出头,生命的留白都被揉得皱巴巴,靖岳能做的就是在他已经不浓醇的世界里保证他仅剩的每一毫克生命力都有质量。靖岳做到了,在他的青葱年华和今年往后的漫漫岁月,从不缺席,也不敷衍。 再不济也要做(战略间隔)爱,何况这件事于他们而言本就不多得,不怕神祇降罪,认为此刻不应当。哪有那么多不应当。靖岳从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好人,但他也从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坏人,无非功过相抵出世无所作为罢了。 那就做。 除了靖岳附他耳边的一句--受不了了就告诉我,后来都没有再说话,连喘都溃不成军,哼不成连线。一念天堂一念地狱。直到都薄汗涔涔也都还黏在一起,前胸贴后背,能清楚地感知到管锌的颤抖。他不是在承受身体的难受,或者说他不仅仅是在承受身体的难受,他在哭,或者说他在啜泣。靖岳贴在他耳后,还是吻,还是吻,一吻用来定终身,一吻用来诉衷肠。 6. 「很严重吗?」 「还好,没那么严重。」 心照不宣,靖岳知道管锌其实已经猜到了,他问的是管铱。 「她在和你比谁好得快,你要争气一点。」 靖岳衔住他的耳垂像是获得了能稳赢的筹码,但又有即便是输了也无所畏惧的那种魄力,更像是安抚他颤巍的躯体。 「阿靖,等我病好了,不犯噁心了,我们就天天做,把过去欠下的都补回来」 管锌说得好认真,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一本正经,靖岳没忍住笑,问他是不是尝到甜头了。 第70页 不能说不是甜头,管锌总是害怕,有时候自己都说不上具体害怕个什么劲儿。 能确信的是即使那些畏惧不够具象但肯定和他们有关,靖岳,管铱,靖岳的家人,或者还有蔡徵超,孙天明,也有那么一点点有可能,关于施胭。能确认的是现世苦楚有负荷不起的起伏跌宕,只想着能与他拥抱一生,尽头是有来生还下世般的没有尽头。 闷在枕头里的声音有一股迫不及待要确认的坚定,「你答应吗?阿靖,那你答应吗?」 「嗯。好。我答应。」 近乎执拗的语气里是--我们不会分开,分开了也要在一起的誓不罢休。 就着这个姿势抱着管锌,从温度到深度,身体力行地诠释他的承诺。 7. 这年头有很多言语是小写的,是轻笔细描的,甚至拉一个垫背的话,是像蔡徵超那样是没有回应的竹篮打水,但靖岳的承诺是大写加粗的,是有方向有反响的。 落地生根的欢喜。 第41章 1. 和起得早一天就会变得很富裕一样睡得早夜晚就变得很漫长,管锌睡不了那么长的觉,黑暗里想描摹靖岳的眉眼的时候才发觉自己的手被紧紧握住,试探性地抽了一下靖岳便醒了,潜意识地捏了捏管锌的手心,也没问他怎么醒了,只是在极弱的灯光的指引下吻在他的眼眸。 相较之下,单纯地醒了远好过他犯病起身呕吐。 管锌还是抽开了手,很自然地抱了靖岳的腰,贴得更近,他没有言语,靖岳轻捋着他的肩膀,浅浅说话。 「快到了,靠岸就到家了。」 管锌还是没说话,他埋头在靖岳的脖颈,其实他也迷惘,有时候他更愿意做蜉蝣浮游于人间一日就好,这一天倾其所有的去爱想爱的人,做想做的事就够了,不接纳上天的不公,不承受人间的不允,无所偏颇地反抗。 「我的管医生这是怎么了?」 靖岳感觉到管锌睫毛轻扫的地方有一滴滴湿润,想要看看是不是所想的那样,管锌却死活不肯挪动半点。靖岳便一直那么捋着,从肩膀到背嵴。良久。 「阿靖,我过得好累好辛苦。」 终于,一滴泪扎实地触感。 「那你也要活着,你一定要,必须要。我不能再没有你了。 「等你好了,我们不是要天天做吗?你不能讲大话。」 那一年半已经他是等待的终点,再也承受不来这样的痛苦和绝望,再也。 靖岳是真的害怕,也许管锌就能站在露台边的时候就跳了海,这不过是稍不过意的事。 「锌,别说这样的话,我害怕。」 「我又不学鲸落。不会的。真的。我不捨得离开你。」 泪,仿佛砸得更厉害,靖岳睡衣的衣领已经湿透,声音也颤。 「新中招校医,你陪我好不好?」 「好。」 靖岳的话音刚落管锌即刻续上,没有犹豫。谁也没有考虑能不能通过这回事,只在乎愿不愿意可不可以想不想。所以都满足,都欣慰。靖岳含走了他婆娑泪眼的湿润,不捨得又捨得。 渺渺苍生也降心相从。 2. 浩瀚的汪洋上豪华的邮轮上拥挤的房间里促狭的休憩之地上,海浪声此起彼伏,也不乏轻微地颠簸,靖岳会双臂微微地紧紧身下的人,听他絮语。 「我是爱你的,我爱你到底。」 是爱你的,用赤身裸体去爱你,用被酒浸湿的灵魂爱你,用躁郁的心灵爱你,用残破的大脑爱你,但,是爱你的。真的。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一遍一遍…… 如此相互纵容,许你克己復礼,也许你为仁由己。 3. 一觉再醒,靠了岸。 可都不想再在上海做停留,立刻买了机票回新川。 时间变得相当的仓促和紧凑,没有那么多「得闲」。不得闲停下来看看什么季节生什么瓜果,不得闲停下来品品这是西湖的龙井还是武夷山的大红袍,不得闲停下来煲一锅滋补的老火汤,贪快贪捷径。所有的事只要上了搜寻引擎仿佛都迎刃而解,几秒钟。 生命亦是如此。 快速获得无关紧要的答案和实现不成魔咒的欲求省去了错愕的时间,抻长了生命,而看似延伸的生命时长藏着对抑郁症患者巨大的杀机。他们最怕。不是怕活得久,是怕活得久的人生里一直抓不住主心骨,从而无端地无意义地在消耗生命,像是看一本书没有书籤又记不起看到哪里,于是不断重复永远走不到终点又可谓每一步都是终点。 于是不敢再慢慢来,不怕豁开一条条口子,怕它一刀一刀温柔地捅,不知不觉,温水煮青蛙,当觉得痛的时候早已经千疮百孔岌岌可危。 4. 回程的飞机很平稳,很好睡,管锌本来坐靠过道的位置是怕万一不适便于去卫生间,没想到睡的那么酣。他右手被靖岳握住,虽是夏伏靖岳也为他向空乘要来了薄毯。 不可否认,当空乘面对那一双紧握的手的时候她瞳孔里是有一丝震惊的,大概是出于职业道德吧,她很快镇定,不着痕迹,递过薄毯的时候还露出标准的八颗牙的笑。 靖岳不觉得一辈子会忘不掉的东西很多,这个微笑算是其中之一。无论那名空乘出于什么理由她都给了靖岳和管锌莫大的尊重,来自于陌生人的尊重。 第71页 这种感觉尤为明显,特别是在回到新川探望了管铱遇到了孙天明后。 5. 管锌和容莉陪着吃了药熟睡的管铱,不由得想起曾经也这样陪着黎根过。 容莉问管锌是否好些了?其实没有,但管锌答好些了。容莉沧桑的面容更沧桑,却也点了点头。顿了一会儿,又顿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说,倒是管锌先开了口。 「姥,你说便是。」 管锌抬眼望着已经饱经风霜的脸庞,他几乎没见过这样值得心疼的脸庞。他的世界里没有这样的值得他心疼的褶皱,何况妇人。李韵不算,李韵绝对不算。他恨之若鹜。 「小锌啊,七七好了,我想带她回姥爷的老家待待,可以吗?」 容莉用近乎祈求的语气,她本可以不的,可她知道何为尊重知道何为经求知道何为体谅。 「嗯,姥,都听你的。」 管锌很想伸手去抹一抹容莉坠下的泪滴,还是没有,他由它落因为她由它落,大概那也是容莉对黎根的思念,千千万无所止。 他们都知道,错过的不会再回来。不会。 6. 靖岳也没想到会在被孙天明拖去打水的路上听到一个故事,一个他没想到的故事。 孙天明的母亲是个聋子,只是她会看唇语,那时候大家都以为她是正常人。直到有一天这件事被戳破。公允地讲那个年代对残疾人的关爱并不充分,甚至大多都带着嫌弃,更别说自由和做自己。谈论四起,孙天明其实到现在都不明白他母亲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如果不离家出走就不会在路上被不怀好意的人看到,就不会被轮(战略间隔)奸,就不会被扔在荒野好几天才被发现,就不会在被发现的时候只是一具冷冰冰干瘪瘪的尸体。他恨流言,恨所有戳破别人细心维护的自我世界,他那时候有杀了全世界传出流言蜚语的人的心。 他眼圈发红。 当他和蔡栀毓对质管锌的事蔡栀毓知道这一切的时候极为震惊,她骨子里并非冷血之辈,很容易产生共鸣。可她还是火烧了虚伪的说辞。而实话,都知道的,实话最伤人,刺痛人心。 「那些人也好,我也好,说的是实情。」 言下之意并非虚构,并非流言。不能说她口无遮拦,但这话让孙天明为之一振,于是恨自己,恨自己无法解脱无法释怀无法忠于自我。 7. 「靖岳,你可能不信,那一年我恨死了我父亲的懦弱,大概是那时候案子经你父亲之手吧,他来探望我。 「是他告诉我有光亮的地方就有阴影。 「他告诉我我不能抹去那些阴影,可我也不必屏蔽那些光亮。」 孙天明说得很坦然,是小时候就崇拜靖驰牧那样的坦然,却被靖岳开玩笑似地打了个哈哈。 「难怪你小子过年来我家拜访。」 靖岳大概是想起那一年他带着还是女友的蔡栀毓来拜访的情形。 「啧,这是重点吗? 「重点是,作为你和管锌的朋友,我希望他去发光,而不是被照亮。 「靖岳,我说真的。你别吊儿郎当的。」 孙天明突然变得很严肃,认真的严肃,严肃的认真。 「可这世界上很多人被照亮都难。哪有那么多人愿意捨己为人地去照亮别人。」 靖岳冷冷地笑,冷冷地回。 他说得其实也没错,很多人都自私地活着,就连自私地活着这样的举措都是没错的,因为自私而又没有伤害别人的情况下歷史的巨轮才得以运转,但不否认人类总有最后的伟大,大多数人类期望的伟大。 「你愿意就行。我,蔡徵超,蔡栀毓,还有你的家人,还有管铱,还有蔡烃临,都是愿意的。」 孙天明就差激动得就差握住靖岳的手,那眼神的凄切也着实让人无法避之不论。 「小临临才多大,你别瞎代表。人都不跟你姓。」 靖岳也是没辙,短时间内想不到合适的话,瞎几把乱说,孙天明没回话只含蓄地笑着摇了摇头,极其不像他。靖岳也不说话,觉得自己说错了想要道歉。时间空了好多拍。靖岳要离开的时候孙天明又叫住了靖岳。 孙天明那一拳很轻,却不偏不倚恰逢其时地击中了靖岳的心窝子,「诶,你个大傻叉别给蔡徵超留机会啊。」 「好,我知道了。放心,我会照顾好他的。」 靖岳愣了愣,如是说。 8. 其实,他停留在上一句。 蔡徵超说希望他和管锌都不要那么伟大,只想他们为了自己而活,因为这样,管锌才是真的做自己。他们都清楚,这个年头做自己有多么艰难,可无论蔡徵超也好还是靖岳也好,都希望管锌真的只是做管锌,抑郁症,焦虑症,躁郁症,无论什么症都好,管锌只是管锌,是蔡徵超在意的人,是管铱在这世界上还有联繫的唯一的血亲,是孙天明的朋友,是靖岳最最爱的爱人,反过来,也是最最爱靖岳的人。 不想等来生,这一世苦难和愉悦都得到,苦难更多,所以对余下的日子更没期待,但如果来世,再来世都能遇到管锌,靖岳是愿意的。愿意等,愿意捱,愿意承受,愿意期待,愿意无所终,愿意无所为,愿意万劫不復,愿意日暮穷途。 他也想告诉孙天明,无论那一年靖驰牧有没有去看过他,有没有对他时候所谓的激励他的话,都不打紧。无论过了多久,现在的靖岳,现在的管锌,和他--孙天明--都是朋友。 第72页 并且,蔡栀毓曝光的那件事也不见得是坏事,起码,现在众所周知--管锌是他靖岳的。 只是他靖岳的。 【作者有话说】 如果你有多余的海星欢迎投喂,评论区亦可畅所欲言(v) 第42章 1. 去老宅之前和许久都没有过联络的刘归有了短暂的沟通,本不想那么短暂的,但刘归万事都说好,也一再回应容莉的感谢,相较之下容莉才是显得更拘谨的那一位,便不好再过多唇舌。 挂了电话后的第三天,容莉带着管铱回了黎根的老家。只是容莉怎么都不让人送,她坚持所以容茉和靖驰牧就不再坚持。叫了辆车,那司机师傅看起来也老实巴交的,热心地搬运不太多的行李。 管铱在容茉的耳边小声说,脸贴着脸,「要想我哦!」 她不记事的时候就养在容茉身边,到现在已经语言活跃的年纪她也没叫过容茉母亲。容茉没教过她这么叫。一来,她的确不知道怎么样判定管铱和管锌的关系以至于无法对这个称谓做出正确的定义。二来,她觉得这个称谓太重了,这是管钿用磨难的一生换来的生命,她何德何能可以鸠占鹊巢。 「好。你乖点,听姥姥的话。」 管铱可以叫容莉姥姥,就像所有孩子可以叫年长的妇妪奶奶一样,正不正式什么的从来就没有详究过。 出发后容莉想了想要不要告诉刘归已经在途,她对他的了解像是菠萝啤里的酒精含量,小于等于百分之零点五,这仅有的百分之零点五在螺旋式缠绕地告诉容莉有百分之九十九点五的可能刘归会站在村口等。 那就这样吧,不说了。 2. 透过车窗看光景,路边除了树都没有明艷的花,管铱觉得还是家里院子容莉种的花好看,既然没什么好看就合眼睡了。她哪里知道,是药性,是药给的惰性。 3. 诚如容莉的预料,刘归站在阴凉处,也是上了年纪,背都有些佝偻,他迎过来的时候那个厚道的司机师傅刚卸下行李,容莉付了钱道了谢后便牵着管铱跟着刘归走。连寒暄都没有,这让容莉渗出些诚惶诚恐,也许,不应该来的。步子还是跟着走,回头的话更难为情吧。 「把他以前的房间腾出来了,打扫过了。 「土砖墙的房子,莫嫌。」 过田埂要跨一个坎,刘归把行李先放过去回头帮着牵管铱,话也就顺势而出。 容莉的记忆中上次送黎根归乡时好像没有这道坎,或者有,只是当时没在意,现在也没有多在意,她没有想搭刘归的话,而是让管铱叫人。 「大大姥爷。」 这是后半途管铱醒后她和容莉协商的称谓,还有太奶奶,大大姥姥,落叔叔,叶姑姑。 4. 年轻的时候容莉教英语,黎根教语文,按理来讲她不仅行为更开化,思想也应该,但她流浪的思维里其实是有一部分咬文嚼字的顽固不化,某些方面,譬如带着认祖归宗意图的称唿。 黎根活着的时候,黎根还没和她分开的时候,会笑她冥顽不灵,然后再诚恳地递上合适温度沖开的蜂蜜水哄她。黎根总说自己嘴上没抹蜜,说不了太多情的话,便囤着顶好的蜜在家里,春天的荔枝蜜、龙眼蜜,夏天的洋槐蜜、枣花蜜、荆条蜜,秋天的荞麦蜜,冬天的鸭脚木蜜......用真实的蜜糖去甜爱人的心。 那时候,那些年,黎根用一个文明时代的野蛮者的爱情观也温暖过容莉的。 5. 刘归愣了愣,牵管铱的手也顿了顿,看着她洋洋洒洒的笑意没几多思索便换了姿势一把抱起平稳地落在行李的旁侧,他再回过头容莉已经跃跃欲试,突然之间,刘归不知道如何搀扶她,流露出越矩的尴尬,他退后半步给了容莉踩踏的位置。 还好,稳当。 刘归重新拿起行李,容莉重新牵回管铱。 6. 真到了,管铱并没有见全容莉提到的所有人,教了小半路的称唿也没全用上,刘归叫了一声也只有陈霞芬手忙脚乱地从厨房跑出来,汗涔涔,挂胸前的围裙很旧但很干净,洗得都发白。 容莉是见过一次的,笑着问好又捏了捏管铱的手小声让她叫人,管铱便叫。陈霞芬脸上掠出丝毫没有遮藏的惊异和朴实的喜欢,诶诶声地应,听着厨房锅里啧啧啧地响又忙不迭地说着抱歉跑开。 刘归带容莉入房,农村的自建房也更大更宽富,房间比刘归说的干净得多得多,整整齐齐规规矩矩。容莉道谢,还是没问想问的话。 刘归把行李靠在墙边的凳子上,生怕蹭到灰那样小心翼翼的,话却说的漫不经心,「她也走了,很安详的。」 容莉有被惊到,竟是不知道这样的消息的,那也是她叫过母亲的人,很难不承认自己的失落,她的「哦」字说得之轻,快要被自己的唿吸带走。 有小片刻的沉默,容莉是想再说些什么的却只空白的只剩倥侗的意识,刘归大概也想说话的,只是看到这样的容莉也编辑不出适当的话语。他离开后容莉的泪才最终坠下来,管铱忙举起小手想要帮她拭去,容莉蹲下来,将自己年迈的晶莹交付给稚嫩的掌心。 7. 陈霞芬是在管铱抱住容莉的时候进来的,无华的关心带着冒昧的无措,容莉笑了笑,管铱回头又叫她大大姥姥。再次重归僵硬的和谐。容莉放手,让管铱去玩篱笆院里的泥巴。 第73页 「那个,那个......妈的事其实不是不告诉你,是那时候黎根说这家里以后事情都不能再打扰你。就是他打过电话回来,你知道的吧?」 陈霞芬说得很着急,怕被空气吸食一部分似的,还有不知道怎么称唿容莉的时候捏了围裙的小动作,容莉都看进去了。 容莉还是笑,「嗯,我现在知道了。」 「诶,那行,我家那个就是说怕你不高兴,让我......」 「嫂嫂。」容莉叫了一声,不算很重但也不轻,她看着陈霞芬脸上和瞳孔里生出的错愕比管铱叫她大大姥姥的还多,走近了一些些,「嫂嫂,谢谢。」 「你那个,你收拾一下就下来吃饭哈,差不多吃饭了。诶,吃饭,吃饭,该吃饭了。」 陈霞芬在短短半小时内经歷了几次快乐的雷击,她一个没怎么念过书的妇道人家展露出来的幸福笨拙得有些可爱。天知道她踩着裤脚边下楼的时候差点摔一跤,鬼知道她和刘归显摆了多少次--她叫我嫂嫂了,她叫我嫂嫂了,你知道吗,她叫我嫂嫂了。 8. 容莉在房间没多待,这是黎根住过的房间,即便早已没有他的气息她也还是没多待,因为,来日方长。那时候,他也这么说。确是来日方长,却不是和这个人了。没有这个人了。 她站在篱笆旁,看管铱和刘落在菜园地里玩。 刘落有智力障碍,和这个年纪的管铱不相上下,或者,管铱懂得的比他还多,尤其关于伤创和病痛。算了,还是不要比较,各有各的不幸,太阳和月亮的光都不一样,照亮的人也不一样。 9. 「肥料,肥料你知道吗?拉屎拉尿都是肥料。」 不算口吃,但刘落的发音不太清晰,像是怕管铱听不明白所以详细解释。 管铱皱了一下眉,摆手,「不行,不礼貌,我们吐口水吧。口水还能治癒伤口,肯定能治好这窝菜。」 「好。我先吐。」 然后俩人开始你吐一口我吐一口,吐到两腮都发酸。 「咳。咳。咳。」 「你不要咳痰,罚钱的。你就吐口水。」 「我没口水了。」 刘落张大嘴巴给管铱看。管铱也真的认真看了看,好像是没了,自己也干涸。 管铱揉揉自己的两腮,「算了,够了。它明天就长大了。」 「明天吗?」 「嗯,明天。走,我饿了,我们回去吃饭。」 「好,走,我渴了,我们回去喝水。」 10. 那天晚上,管铱躺在被窝里睁着在黑幕里并不看得见的圆碌碌的大眼睛问容莉落叔叔是不是没长大? 「他好奇怪,姥姥,他也病了吗,像大哥哥那样?」 小孩子的一万个为什么。 容莉浅浅低笑,「不是,他知道你要来,为了和你玩才变小的。」 「那我要对他很好。我也要对大哥哥很好。」 「嗯。」 「姥姥,我这样是乖了吗?」 「你很乖,一直都很乖。」 管铱咯咯地笑,又怕吵着别人那样,自己又忙捂上嘴。 笑了好一会儿,她才小声地问,「那我可以不再去医院了吗?可以吗,姥姥?」 管铱知道的比容莉想像中要多,就好像管铱知道自己也是病了,知道刘落也是病了,知道管锌也是病了一样,只是管铱还分不清病症和病况罢了。 而当她分得清的时候,她也分得清无药可医,处方药和禁制药的区别,分得清自闭症和智力障碍的区别,分得清抑郁症和精神问题的差别。 她几年后的认知里,她,管锌,刘落,分别患着三种不同的疾病,活着同样悲悯的人生。 容莉都顿促了一段时间,在被窝里握住这个小人儿的小手,很温柔,她说,「好。」 这个字换了管铱一夜安睡。 11. 容莉却跟夜晚较了一会劲。 她没有睡好。她因为多年抽丝剥茧而愈发清瘦的心如今被幽暗裹挟进窗沿外的地方独自捕捉月光,换一点愉悦给管铱不用吃药也能偷得半夜安眠的心安。 有很多的漫溢的快要倾泻的难过,关于这间房的,这张床的,还有黎根的,关于年轻的,自我的,自由的,自己的,关于管锌的,关于管铱的,关于刘归他们一家人的,她甚至开始思索自己为什么会叫出那两声嫂嫂,出于女人对女人的认可,还是归结于对黎根最后的同情,亦或是对收留满怀诚意的感激。好像都是也都不重要,她已经年老色衰,生命的长度已经在走向尾声,所有的孤傲和偏执最终都会化成灰烬不知道被吹向何处,所以善良。 和从前的善良不一样,如今皆没有参照。 【作者有话说】 那些没有断句和标点的长句子可能需要多读两遍 第43章 1. 同时间管锌也准备参加新中校医的面试。 他蜷在沙发上温书,想着临阵磨枪不快也光,靖岳递过去温水让他别看太久了,费神,管锌伸手接杯子,温热的,推,力道虽轻也盪落几滴,淋湿了地板。 没关系,它会被哪怕只是照进屋子的点点光驳吸收。 再抬头,管锌无助又无辜地看着靖岳。 「不行。」 是真的不行。 管锌本就时常胃抽搐而呕吐,胃酸倒流还灼烧食道,冰水对他胃肠的刺激太大了。靖岳对他偷偷一两口常温的啤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已经是不错了,偶尔管锌「偷鸡摸狗」地把冻的水和不冻的水混埋倒在一杯,贪一点点儿的凉,一次半次的靖岳也当不知道就算罢了。 第74页 只是正当酷夏,确也燥,管锌便想着能给肠胃也降降温,奈何靖岳把他当坐月子那么顾。 杯子又重新递到嘴边,管锌都没接就势喝了两口,随后继续看书,靖岳也陪着,顺手也翻起双语杂志,还是从图书馆借来的。他俩很少会去图书馆待着。大部分书都从书店买回家,如果去图书馆也只是找到书便离开。 2. 在大学室友都在图书馆泡着的时候管锌也不逐流,那时候蔡徵超也问过,管锌也答过。 管锌冷骨可不意味他代入感缺失,在某些方面来讲,他是属于冷血但共情能力极强的人,图书馆是个陶冶的地方,但里面陈列着的被书写的千姿百态的人生,失意得意,彷徨乱迹,盛安蛮夷...... 「我不知道我会在翻到哪一页的时候就打开窗户跳下去。 「我不能让精神粮食之仓成为别人害怕的地方。 「像凶宅。」 他那时候如此回答蔡徵超,语气竟然不是枯萎的。大概因为他确认自己做得到。 蔡徵超从烟盒里抽出了支烟给管锌,可能,他本来是想抱抱管锌的。尽管蔡徵超并非因为怜悯才喜欢管锌,但他的确觉得管锌这个人已经承受了这个年纪该有的寂寞和浮躁却没有享受到相应的繁华和安宁,也难免的,想要给他更多的暖意和曙光。 即使后来他知道他温不暖管锌的心,也照不亮管锌的眼。 幸好,有个人可以。恰好,那个人也愿意。 3.. 余光不由自主地在身边人身上游移,管锌有点累地翕合着眼皮,靖岳轻轻抽掉他手中的书,将他揽过来靠在自己身上,t恤往下滑了些许,露出那串英文,靖岳用手抚了抚,醍醐灌顶。 过去靖岳总以为像管锌这样的极度缺乏安全感的人,给他一分钟的拥抱是不可能让他汲取到足以温暖整个寒冬的热能的,总想给予再给予,予取予求。其实不然,正因管锌过于锐利,是敏感的锐利,对什么都敏感,敏感而不动摇,有阔绰的感知力,不止悲痛,也包括欢喜,所以只需要一点儿他就觉得甜,觉得暖,觉得安。 靖岳喜欢任何样子的管锌。 于是他不想再患得患失地逼迫波澜壮阔地为所有未知的明天担惊受怕的自己一定要一层不染地展现富有韧性的表面。 今天很糟明天会更糟。今天还不错明天会更不错。今天很好明天会更好。 4. 管锌睡着的时候孙天明打了个电话,刚一震动就被靖岳掏出来挂掉,本想低头确认人有没有醒却不料看入了迷。 太阳打斜照,散落的光晕开在他的衣衫,像少数民族部落古老手法的扎染,瘦得下颌线明显,但确是柔和的弧度,眉眼间也只剩下幼小的剑拔弩张,靖岳并没有过分不舍管锌那些被磨平的稜角和硬朗,刃太锋利也会伤着自身。他只是觉得这样的管锌好好看,他曾前同管锌讲他睡着比月亮还好看不只是单纯哄他的甜蜜话,也不只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的一叶障目。 这样的管锌静好得仿佛在他周遭的硝烟都妙不可言,靖岳喜欢,他想醒来看睡前看,想一偏头就能看,想没完没了地看,眼神流连再流连,以致于忘记了回復孙天明。 5. 而孙天明那个「大冤种」正在马路牙子上蹲着等靖岳回电话。 他去了一趟食材批发市场在一点也没惊觉的情况下被偷了钱包,等发现的时候空空如也,一边骂脏的时候一边感嘆扒手的高超技术。 往出口走,毕竟眼下一根香菜都买不起。 这个市场离得最近的就是靖岳和管锌现在租住的房子,回想起他们旅行回来也就只在管铱生病住院的时候见过一次,脚步踏出市场便寻着方向去。走了大半路才给靖岳打的电话,没曾想给撂了,撂了撂了吧,半晌没回,这会儿都走到头了,拐角就到楼下,还没回。身上一毛钱没有,大夏天磕个生鸡蛋在地上都能成荷包蛋的温度走一路渴得嗓子直冒烟,蹲边上等了会儿也还是没收到回信,厚着脸皮又打了一个。 「方便不?」 问得战战兢兢,倒不是怕靖岳什么,只是怕万一分之一万那么凑巧碰上管锌犯病靖岳会顾不上别的事。 靖岳音量小,但吐字清晰,「嗯。」 怎么说呢,也许都只能用缘分来解释了。 和孙天明做同学的那些年也没觉得有多要好,到后来东窗事发他态度强硬地要蔡栀毓道歉靖岳也只觉得是应当的,封顶了也只带了那么一缕谢意。上次听他用尘封的疼痛来为自己以痛止痛的时候,靖岳倏然觉得孙天明于自己和管锌的友情是流动的液态,可以周而復始地循环,诚款尤纯并非虚有其表。 靖岳心里有很明媚的感激,在某一时刻突然触通的相互之间的有着极大共鸣的连接是难得且强求不来的福气。 「在你楼下,开个门?」 「现在?」 「嗯,现在!」 靖岳顿了一秒,想说现在人在臂弯还没醒。 「蔡徵超还是孙天明?」 额,醒了。 「孙天明。」 靖岳是在回管锌的话,孙天明在电话里另一头不明所以的嗯了一声后又被挂掉了电话,心里犯嘀咕--我这是踩着狗尾巴了?! 大小算是把人吵醒了,靖岳并没有流露出歉意,很奇怪,他没来由地亲了管锌一口。靖岳的唇离开后又蹭了蹭鼻尖儿,莫名心情大好,咧着嘴笑,「你好好看!」 第75页 管锌本就睡眼惺忪,现在被一惊一乍的一亲不仅没醒还更懵,「嗯?什么?」 靖岳起身又揉了把管锌头髮,「我下楼给他开门,你醒醒神。」 管锌「哦」了一声。 靖岳自顾自穿好鞋落楼。 孙天明噌地起身,仔细打量着靖岳的表情,心里直念叨,「完了,没表情,完了完了,这哪是踩到狗尾巴了,这分明是摸了老虎屁股了。」 「要不......」 要不你借我点钱我回去吧。 靖岳大半个身子抵着门,语气里是那种并非真嫌弃的不耐烦,「你进不进?磨蹭半天。」 「进,进,怎么不进。」 孙天明跟个泥鳅似的赶在靖岳关门前脚底抹油地滑了进去。 4. 跟着上楼没说话,进门便恰好见管锌在倒水,是加了点冰块儿的,他和孙天明打招唿顺带递过去冰水,孙天明连声道谢,一口气干了又自己倒了一杯,喝完舒爽到一屁股坐沙发上飘飘欲仙了。 他之所以敢这么大咧咧的,完全是因为他确认只要管锌没事靖岳的包容度是不用试探的,起码这点随意是完全可以随意的。 靖岳拿过管锌小睡前喝的那杯水也喝了两口才悠悠地开口问孙天明怎么想着过来了。不说还好,说起来孙天明瞬间转了苦瓜脸,把自己的苦难遭遇添油加醋地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讲了一遍。「同仇敌忾」的默契,靖岳和管锌都忽略孙天明那些明显带有夸张的修辞手法的表达,异口同声地问他为什么要去菜市场。 「想搞个宵夜档卖烧烤。」 孙天明单刀直入,但说话前仍旧是悄悄地吁了一口气,于是摆弄手中的杯子克制释放负能量,他抬眼见两人都盯着自己,没奈何,勐喝一口。 「别这么看着我。 「我需要钱,又不能偷又不能抢,只好日夜兼程呗。 「家里也老样子,能有什么办法呢?」 越说得轻巧越显得冗重。 「算了,钱都被偷了。大概是上天不想我做这件事,那就不做了。 「不会让她和蔡烃临饿死的。」 孙天明扯出一个没什么人情味儿的笑作自我勉励之用。 管锌起身开冰箱拿了两瓶酒,靖岳率先拉开拉环,递给管锌,「只能两口。」 这是他极致的默许。 5. 那天傍晚送孙天明离开的时候靖岳给了他两万块,连个信封都没有,粗暴简单地支棱在孙天明眼前。 「不着急的吧?一时半会儿我不一定还的上。」 孙天明不装腔作势,接了往兜里揣,手都不拿出来。 靖岳没搭理他,回头挥挥手消失在缓缓掩上的大门后。孙天明刚拐出拐角上了计程车便收到靖岳的信息--他要我告诉你,不要活在泥沼里,很痛苦。 6. 那事儿过去很久了,当他和蔡栀毓坦白家庭的时候他就想要放下了,当他和靖岳刮骨疗伤的时候他已经放下了。 他错过了娶蔡栀毓的时机。 可管锌不是蔡栀毓。 子非鱼。 【作者有话说】 如果你有富余的海星星欢迎投餵哦! 第44章 1. 靖岳是猜到管锌拿那笔钱就没想过要孙天明还的,他从背后环管锌,说话一股子酸味。 「对他这么捨得。」 「嗯。他对我好。」 「那我呢?」 「还行吧。」 「差哪里?」 「不可比拟。我对你要求很高。」管锌侧回身和靖岳对上,「你是我喜欢的人。」 管锌会说情话了,靖岳的眼眸亮了亮,所谓明眸,「哦?管医生觉得哪里需要改进?」 管锌浅浅咬在靖岳的脖子,「譬如,我醒来时,吻深一点。」 咂摸起来感觉管锌的语气带着些委屈,便由着他啄咬,「好,记着了。」 这些迎合夏日暖风拂面的你来我往不断拼凑拼凑,日积月累,便是一幅属于管锌和靖岳的画卷。爱情里不止爱人一种身份,只是哪一种最后最后都归属于我爱你。 2. 一趟旅行下来管锌的病情貌似有一些好转,不算是完全的心理作用,起码从旅途结束后至今管锌还没有过像之前那样情绪膨胀到兵临城下再攻城略地继而濒临灭绝的状态,饭席间看新时闻还能和靖岳侃两句,大有针砭时弊之态。 至于那方面的事,他们都没有再强制性强烈尝试,点到即止。用一种不谋而合的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的态度错位过渡药物说明书上的不良反应一栏--如有不适及时停药立刻就医。 3. 不能全归功于临时抱佛脚,管锌从来对他的专业都没有懈怠过,即使註定他不能进手术室握手术刀容不得闪失地游走于千万条神经和血管之间他也是严谨的。又或者是占了点「母校情怀」的便宜,面试过程比管锌想像中顺畅,剩下的便是等消息。 走出校门的时候看见靖岳和蔡徵超站在一起的时候倒是没想到的,更没想到的是走近了才看清他俩正站一起吃雪糕,虽然有故意在他面前炫耀可以肆意吃冷食的嫌疑,但也摆脱不了难以形容的滑稽感。 4. 事实上蔡徵超来这一趟靖岳也没想到,但最后怔了怔也觉得好像没什么可没想到的,如果爱而不得这件事那么容易有尽头大概世界上就不会有那么多歌颂爱情的诗歌了,何况,他和管锌的那六百多天不也是未有释怀的见证么。 第76页 太阳正淙,靖岳让了点阴凉的位置给蔡徵超,他们之间早就没有敌对的情绪,但很难解释这种情形下的尴尬,还是蔡徵超先开的口,「担不担心结果?」 靖岳没答,反过来问蔡徵超,「要不要吃雪糕?」 蔡徵超愣了愣,搞不懂靖岳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都行。」 「站在原地别动。」 「你当我几岁!」 「我是让你占着这阴凉位置。」迈脚的一瞬靖岳又停下来,「我只担心管锌快不快乐健不健康,别的,没想过。」 靖岳转身的背影让蔡徵超有一种认可。 他是蔡徵超,他会喜欢管锌,可如果他是管锌,他可能也会喜欢靖岳了。他从前是接受管锌的抉择,这一刻好像是理解了管锌的抉择--一个人拼命地守护另一个人突兀的停驻,无论赢输。 5. 靖岳看着管锌远远走近,并没有追问面试的结果,只是很顺势地递过去所剩无几的雪糕,说蔡徵超是来请吃饭的。管锌也很顺势的接过雪糕,快化了,他便一口吸熘了。 蔡徵超就快要对着靖岳翻白眼,「可真行,小布丁换我大出血。」 「你庆幸吧,好歹小布丁打了个底,能少吃点,四捨五入算是替你省了。」 靖岳笑着应,他拿雪糕的木棍时触到管锌的手,没有牵,收了回来,好像很多年前他们在学校偷偷摸摸谈恋爱那样,有年少不知情为何物的羞涩。 那顿饭也没有让蔡徵超到大出血的程度,照靖岳的话说是他多做一台手术就能挣回来的。 蔡徵超付完帐「啧」了靖岳一声,随后却「声讨」管锌,「嘿,管锌,你能不能管管?」 管锌「嗯」一下,说,「医生除了有职业操守还得有良心。」 一说到这一方面,管锌肯定不会帮着靖岳说话,这点儿信心蔡徵超还是有的,搭腔,「那可不,哪有医生盼着自己多病患的。」 靖岳狡辩,「我说的是多做一台手术。」 蔡徵超还未来得及反驳靖岳的话,三人恰好路过一处药店,药店恰好放着喇叭,喇叭恰好在大刀阔斧地唿喊--会员满一百减十元,积分可兑换捲纸、洗衣液。 靖岳看了一眼蔡徵超,蔡徵超面上没什么尴尬的成分,只是想要反驳的话在嘴里炒了一遍又咽了回去。 当然,管锌也听见了,也把一切都看在眼里,索性戳破,「从前『宁可架上药生尘,但愿世上人无病1』,如今会员满一百减十元了。」 他极其不张扬地摇了一下头,对此表示无奈。 靖岳碰了碰管锌的手,没牵,说,「但我相信管医生是愿『世上无人病』的医生。」他故意停了一下,无意激怒蔡徵超,就是单纯没人性的恶趣味,随后才说,「蔡医生的话,看在这顿大餐的份上,勉强也算良医吧。」 后来还说了些什么,都杂乱无序的,管锌只记得靖岳在说完那句话后挨了蔡徵超一拳,他有点儿心疼,又觉得这傢伙活该。 6. 有确切的答覆是在将近开学前一周的傍晚时分了,那晚靖岳问管锌想要怎么庆祝,管锌想了想,问,「下次雪糕能不能让我要先咬?」 靖岳替看书的管锌开檯灯,笑得像个小孩儿,「好,记着了。」 7. 而蔡徵超的祝贺简讯是发给靖岳的,除了祝贺管锌的说辞,还有一句--愿岁并谢,与友长兮。 他承认他有些狼狈地退回到安全的范围内,以失败者自居,最后能激昂剖白于世的只剩这么一句。 是,友情也并非仓促荒唐,只是与蔡徵超的情感透析比起来,它真的,不足挂齿。蔡徵超曾经也是管锌的酒精,无论是治癒还是麻痹,蔡徵超都在管锌的天地一方有一席之地。只是那时候的管锌就已经是吞食了头孢的病人。 沾酒,是会死的。 那日在避阴之处撕开雪糕包装袋的时候他漫不经心地请靖岳给他些时间,他是个明知没有能力逃离却总想着要避开这一切的俗人,根本就是在旋涡里打转,他甚至想睡一个很长的觉,等身边的荒芜都由着地球的自转而暂且处于盲区后再醒来。如果可以的话。 靖岳是这么说的,「我以为你和孙天明不一样。」 当初蔡栀毓铁了心要生下来,无论是不是用什么伎俩怀有什么企图孙天明都是欣然接受的,这是他结下的果,说得玄乎点儿,夙命。但蔡栀毓的父母是千万个不允许,一怒之下甚至和她断绝了来往,即便这样蔡栀毓还是坚持自己的决定。很多年以后蔡栀毓都很钦佩这时候的自己,即使知道纵横四方她这里也落不下一个孙天明,但她还是那般有勇气。后来蔡烃临出生,或许因为动容,或许因为蔡徵超的劝慰,蔡栀毓的父母终究是来看了一次,尽管对孙天明仍旧是没有好脸色,尽管会背着他说孩子不能跟狗杂种姓,孙天明也认。 做这些决定的同时就已经准备好了要承担后果之严重,也许会晚点来,也许会轻点来,但终有一天会来,孙天明明白,如今,蔡徵超也必须要明白,所以他要受得住这「终有一天」。 靖岳同样撕雪糕包装袋,同样飘飘然地漫不经心,「迟早要面对的,却偏偏选择躲在盒子里。你不觉得吗,管锌比你们更有弹性。」 那支小布丁是苦的,蔡徵超知道。 即便他如此诚恳。 第77页 8. 一般苦的,还有河塘的水。 油菜花已经过了绚烂开花的季节,那片地都无处躲藏,管铱被刘落拉着往前跑,停落在河塘不近不远处。刘落摘山莓子,吹了吹,也不知吹的什么,但总之是吹了吹再搁管铱面前。他不说话,他也说不好话,但他像个喜剧演员似的笑得很洋溢,想把这里最甜的最干净的山莓子给管铱。 管铱正吃着的时候有石子儿丢过来,是对面河塘打水漂的小孩儿。 他们嗤笑着叫刘落刘大锤,憨包,刘落见他们笑以为是什么好笑的事,跟着笑。于是他们变本加厉,拿小石子儿佯装打水漂,悉数砸在刘落身上。 智力障碍患者也不是金刚加身,会疼的,刘落只抬手挡却也不反抗,管铱气,气得不行,把满地的石子儿捡起来砸对面的人,人小力微,于是揣兜里跑过去砸。刘落支吾着,又是护着容易损伤的山莓子又是拽管铱,结结巴巴吐露不清地喊她别去。 没用,血气方刚这一点管铱很像管锌,冲过去乱砸,也不说话,更谈不上骂人,就是用尽全力地回击。太着急,管铱一只脚滑进水里,刘落吓到大叫,护着的山莓子一下子全撒了,对面的人跑了,大概是怕了刘落凄凉阴森地吼叫。 刘落欲上前帮管铱,但他又难以自控地抖起来,像触了电那样,他不敢靠近管铱,然后拼命往回跑。像有野狗在后面追那样地拼命地跑。 他冲进门不由分说地抓着刘归继续跑,他停不下来,他不能停下来。陈霞芬见回来的只有刘落一人,心里一惊,手里的玉米一丢边上楼边唿喊着容莉。 「快,快,小娃娃可能出事了。」 「啊?」 容莉在翻黎根过去的东西,被陈霞芬拽着就下楼。 「说不清楚,孩子他爸去看了。」 什么状况都没有搞清楚,全都在跑,带着跑,追着跑,往河塘。 所有人都跑得气喘吁吁,到了河溏边见管铱脱了鞋袜坐河塘旁边泡脚丫子是万万没想到的,她回头礼貌地叫人,又嘟囔着嘴问刘落,「你怎么不等我就自己跑了? 「你下次再这样丢下自己我,我可是会生气的。」 刘落还在抖,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急得直跺脚。 刘归走过去单手抱起管铱,另一只手拎着她的鞋,走到刘落身边时将管铱的鞋子交给了他。 若无其事地往回走,管铱笑兮兮地趴在刘归的肩头,她饶有兴致地跟刘落说话,「刚刚有小鱼儿咬我的脚,不痛,痒痒的很舒服。」 刘落似懂非懂,只是摇头,说,「不,不要。」 管铱没听,也没停,她伸出小手摸了摸刘落的脸,「我不生气,你别着急,也别摇头。 「你笑一笑。」 她让刘落要笑,刘落便笑。 孩子和傻子。 【作者有话说】 1.《本草中华》 简介提到过,建筑似行文,左边一块砖,右边一块瓦,如果你看着不喜欢就多看几遍,说不定看着看着就喜欢了(o(n_n)o哈哈~) 第45章 1. 也是那一年开学,管锌入职了新川中学,校医,很难判断这对他是好事还是坏事。 怎么讲管锌曾经也是朝思暮想过要握手术刀的医学生,死去的愿景活过,而活着的一切都没有死过。靖岳是懂他的,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过祝辞,但无一不在感谢管锌。 「你来陪我,我很开心。 「但我希望你不会难过。 「也不会失望。」 着急忙慌的补一句。靖岳爱他,在乎他。很。相当。 靖岳在新中任教,管锌能在这里做校医的话自然是更好的。并不是他们相处的时间会有多么跨时代的增长率,只是因为这样靖岳能把控到管锌的情况,身体的,情绪的,敷衍的,细緻的,浮躁的,沉寂的...... 也许是这一天蔡徵超知道了他和靖岳的区别的吧,说不清楚,也许。 蔡徵超带的是七彩珊瑚,也真是难为他,挑挑拣拣半天最后也还是没选中特别喜欢的,喜欢的也不能送不是。 于是选了特别有寓意的。「这个好养,而且节节高升。」 靖岳接过来的时候才发现是个极其重的石头花盆底,本来想「嗤」他的,想了想这么重的石头他拎一路也当真是不容易。 他扬了扬手,「谢了。」 它被安置在阳台。 尽管后来,靖岳严格按照养护手册养育--基本长期处于半阴环境中,不过度暴晒或遮荫光线,过弱或过于强烈都会造成叶色变黄甚至脱落,尤其在干燥的冬季特别注意花盆环境的保湿--可它从来没有开过花。 后来,它再也无法开花。 2. 那日喝了很多酒,借着庆祝的名义。 蔡徵超素日里饮酒并不多,抽菸勐一点,几罐下去神识也游走在清醒的边缘,他捏瘪了罐子的腰身,不知道是否有发泄的意图。 他说:「靖岳,你偷着乐吧!」 「嗯?」 极其挑衅的单音节,不算是靖岳一贯的作风,他只在拥有管锌这件事上有强烈的私慾。 早就说过了,蔡徵超是坦荡的人,他开诚布公,说,「我就是很情绪化的人,别他妈觉得我能有多敢爱敢恨似的。 「靖岳,你带走了我生命里很重要的人。 第78页 「真的很重要。是那种能让我细胞都沸腾的重要。」 一个人喜欢一个人体温会上升,细胞也会更活跃。 蔡徵超是医学博士,他怎么会不知。 「可他爱你。他,爱你。」 最后的呢喃显得尤为无力,没办法究所以然。 爱的人不爱自己是大多数人的结局,蔡徵超从小就是家长口中「别人家的孩子」,他优秀得称为人上人也不为过,可一到感情里,他也不外乎仅仅只是大多数人中的一员。 对于管锌,他没有第二计划。所以他只能在信息里写「与友长兮」,尽管他从来没想过与管锌只做朋友。 怕熬得太晚,管锌早先去洗漱了,这样一倦怠他可以直接睡。他换了一身简单的衣服从房间出来,简单但不轻浮。 并非有意听蔡徵超和靖岳的对话,像只是渴了要喝一杯水那样,他走过来很随性地坐下。 「你明明早已知晓。」 管锌对着蔡徵超如是讲。 「你如今全然知晓。」 管锌对着靖岳如是讲。 3. 管锌和靖岳分开的时间,蔡徵超走了进来,或者用「从门缝里挤进来」形容更贴切一些。管锌既不是真小人也不是假君子,他从来没有接受过蔡徵超的喜欢,于是喜欢变成了蔡徵超的私事儿。 管锌没有忘记过靖岳,他早就和蔡徵超说过,他心里有人。 蔡徵超知道。那时他教管锌抽菸,又或者喝得大醉,偶尔能从管锌嘴里撬出关于靖岳的一星半点儿, 管锌说,「心里有人就不应该耽搁另一个人,这才算坦荡荡。」 蔡徵超把玩着刚从烟盒里抽出来的烟,扯了下唇,「爱你是我的事,因爱你而做的所有事对我来说就是值得的,也不算耽误。」 于是乎两人就那么耗着,谁也没有更近一步,谁也没有再退一步。 蔡徵超很感谢管锌送给他这六百多天。 4. 蔡徵超干完了酒杯里最后的酒,离开了,没让管锌和靖岳中的任何人送,亲眼看他们相爱这件事在他清醒的时候不算太难,他至少还有克己復礼的能力,而在他酒醉的意识里却不被允许。 酒精作祟观感会被放大,那,足以让他溃不成军。 世人很难释怀上天的安排,明明相爱又不能在一起的,明明不爱又偏要遇见的,明明动了心却要逃离的,明明不曾情动却要千不该万不该的。 明明。 5. 远处仍旧光亮,也把这光照进了斜塘,管锌没喝酒,饮了一大口温水,一顿再顿终究还是没能开口。 靖岳环过去,用了些力,像是告诫,也像是祈哀,但求疼,但求生,但求管锌此生不离开。管锌回应似地环绕,像是蹭了蹭那样地吻了吻靖岳。 奇怪,明明喝的是温水,但好似那深冬的冰凉侵入筋骨,会疼,会狠狠地疼。 靖岳是喝得有些醉了,本来酒量也欠佳,他抵在管锌的肩膀。 话语里带着小孩子气的含煳的难过,「你说你爱我,你为什么不说? 「为什么? 「管锌,我想听。」 上一次见靖岳喝醉还是在那年除夕,他也有貌似无理的要求。 管锌觉得好笑,怎么平日里更希望自己别喝酒的人却总是喝起来一醉方休的样子。但他也总是顺从,靖岳想要的,只要他能他都给,予取予求。 他吻在眼眸有睫毛的倾动,他吻在鼻尖儿有轻微的气息,他吻在脸颊有脸红的温度,他吻在嘴唇有情动的湿润。 「我爱你。 「我爱你,阿靖。 「你想听多少遍都可以。」 多少遍管锌都会讲,永无休止都可以。 管锌被揽得很紧,切肤的扎实,他知道的,靖岳怕,怕他被抢走,不是蔡徵超,是上天。因此他在意识清醒活着的每一天,都心甘情愿竭尽全力地告诉靖岳他有多爱他。和曾前和蔡徵超说过的那样,管锌大抵也是觉得自己不知道哪一天真的会亲自,独自,了结生命。 他是命运的胆小鬼,可他的爱很虔诚。 他的生命里有很多时刻都是凋飞的,经歷过强烈的刺激以至于病症施加的枷锁束缚都显得没那么有影响力,所以他也从来没有着力掩饰他与这个世界的温度差。 也许管锌自己都没有细细想过,他并非总想寻死觅活。他照本宣科地翻学,做实验,研究课题,毕业,过那些对他来说实际上都无差别的节日,见一些重要但更多的是不重要的人,回到家后却常常什么都不做,只是枯坐,不喝酒就睡不着然后把自己喝醉睡去,在睡眠中断片以为这样就可以早些触碰到翌日的晨晖。 以为。 曾去旅行的那一趟,他和靖岳一起坐在露台看海天一线,耳边是海浪撞击礁石的声音,管锌想起一句歌词,淡淡念白--蓝色是忧郁。靖岳那时候轻轻地揉捏管锌的手指,再覆上他的眼,缓几秒再落下。那几秒的一叶障目的时差已经分不清是落日还是日出,所以可以理所当然地分不清是太阳被托起还是它即将要坠入。都不重要。 海变成了橘黄色。 是那种万物有了力度和热源后欣欣向荣的颜色。 是靖岳让所有一切枯木逢春,重塑管锌的生命,源源不断地输送能量和补给,是靖岳坚定地不要管锌被折磨,被吞噬。 第79页 靖岳开始后胡言乱语,「我的浪漫是唐三藏从天竺寻来的。」 哪跟哪儿啊! 但管锌的吻还是停在了唇角,仿佛尝到了酒的味道,让他着迷地沉醉,也跟着天花乱坠地说话。 「是佛系的还是佛度的?」 靖岳摸着管锌的脸,看他看得像是被下了春(战略间隔)药那般有情(战略间隔)欲,「不,管锌,信仰是我的底色。」 信仰。 那两个字像是载着灵魂踏来,在酒精里周旋,极重,让骨骼的密度超出任何仪器的测量标准,抑或者极轻,让灵魂失重以至于被夏风吹走。 不幸中的万幸,他和靖岳能认清自己的情感,承认自己的情感,接纳自己的情感,忠于自己的情感。 而不只是也不只甘于是命运凄凉地载体和缩影。 青春嘛,就是散德行,少不更事时对一个人的痴心,而后发现只能对一个人痴心,在别的人身上好像不会了。 心,丧失了这样功能。 「阿靖,我一无所有了。除了你,除了你。」 这话管锌也说过很多次,在他百无聊赖的疼痛升华到需要落地的时候,他总是环绕着靖岳整个人这么说,反覆说。除了靖岳,管锌其实也可以依附别的人,譬如蔡徵超--他应该很乐意。可以,但没必要。 除了靖岳以外其他的人都不值得也不应当成为筛选项,他可以抱着靖岳很久,恆久那么久。 别的人不行。 只。有。靖。岳。 管锌的依赖如同日益澎湃的气球,愈来愈大却也怕一触即破,所以他附着在靖岳身上的每一下都像是教徒的赤子之心。 管锌的灵魂腾空,线在靖岳手里,靖岳的食指轻微地一动,拽一拽,管锌便跌跌撞撞闯入他的怀里,毋庸置疑。 他一直叫靖岳的名字,想说什么来着,到底是在胸腔里打转又堵在口腔里,没张开嘴,我爱你或者别的什么这时候都显得单薄。 那就更肤浅些吧。 像是要贪那点儿酒香,唇附着于唇上,反正他不用说靖岳也是知道的。 他由浅至深地吻,又由着靖岳毫不矫饰地索取,探(战略间隔)进去的时候管锌仿佛能感受到他没说的那句话在他舌尖停留了许久后似乎还带着热度的温度,跌跌撞撞地碰触燃起火花,人本能的欲(战略间隔)望充斥着野蛮的生命力。 天地阴阳交(战略间隔)合腾升起靡靡蕴气,诚不欺,这样的仙气当真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啊。 6. 世有蜉蝣,朝生暮死盼情浓。 第46章 1. 同年,管铱入了学,学前班。 她离开黎根老宅的那一日刘落跟着车跑了好老远,像他以为管铱落水那日跑回去搬救兵那样跑,可最终也赶不上,无人知晓的他的情感落在了寂寥的无人之岛。 众所周知,喜欢这件事是不讲缘由的。讲,也讲不明白。 刘落不成熟的心智里装下了同样不成熟的管铱,声势浩大,将他整个完全湮没。 他每年都期待着夏天,因为夏天有暑假,因为暑假很长,因为很长才算有时间,因为有时间管铱才会来,因为管铱会来夏天便是没有句号的。 这样的祈盼绵延了好几年。 可他不知道这样的祈盼是不应该的。 每年的暑假前刘落会跟在刘归身旁帮着把房间收拾好,然后并不平静地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是的,不平静,他就是不平静。 那一天,他会和刘归一起站在村口等管铱和容莉,他用幼稚的成熟让自己保持规矩,但也会欣然接受管铱带来好吃的巧克力和曲奇饼。这是管铱贿赂刘落的方式,以此交换刘落带她去田埂间挖野葱,去山林处摘野莓。 2. 刘落曾去村子里某一户养蚕的人家里顺走了几只蚕宝宝,他放了两只在管铱手上,管铱感觉到那两条通体软得不像话的像极了毛毛虫的东西在自己小小的手心里蠕动时吓得一撒手把蚕宝宝甩出二丈远,紧接着哇哇直哭,听着这动静陈霞芬还以为是刘落欺负管铱,急急忙忙从洗衣台冲出来将管铱抱走,之后对着刘落一顿好骂。 刘落一直不吱声,他不辩解。无论他出于什么理由他的确让管铱害怕了,管铱哭了,那他就是错了。 陈霞芬还没骂完呢,养蚕的人家找上门来又是一顿好骂。 虽然刘落的行为不对--或许,他的智力并没有让他觉得自己的行为不对,但对方骂得实在太难听了,大概家长都有这样的心理--我的孩子我骂得别人骂不得,但陈霞芬最终还是没有还击,低声下气地跟人道歉。 容莉显得很平淡,她知道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至少在对方看着那张票子没有掩饰的讶然下她知道她花钱能买得了息事宁人。 不出所料。 管铱其实也被对方骂人的气势吓到了,一直躲在容莉身后,但她还是有点儿生刘落的气,兀自一个人上楼回房间了。 容莉问了两遍刘落都保持缄默,容莉始终确信刘落虽智力受损,但他绝不是会故意捉弄管铱的人。 多年的教务工作使得容莉很擅长循循善诱,可是她却没有这么做,她只是陪着刘落去把管铱丢掉的蚕宝宝捡回来。 可惜,找到的那两只都死掉了。幸好,还有四只躺在簸箕里。 第80页 刘落抬头看着容莉,眼睛里清澈的悲哀萦萦盘桓,为了吐字清晰,他不得不说话很慢,「丝,可以,做漂亮,裙子。」 刘落曾前也是上过学堂的,也知晓蚕能吐丝之理。 丝能织成可好看的裙子。 管铱喜欢漂亮的裙子。 他不过是想给管铱做些漂亮的裙子。 3. 管铱翌日一早便守在刘落的房间外,等刘落醒来管铱便拉刘落的手带着他去吃早饭,还是笑盈盈那样。 「落叔叔,你不要生我气。 「姥姥说你是对我好的。 「那不是毛毛虫,我不讨厌。」 她奶声奶气,又嬉笑着请求原谅的尾音上扬,「落叔叔,你不气了好不好? 「吃完饭我们去给蚕宝宝摘桑叶好不好? 「好不好?」 刘落的身子贴紧门框,点了点头,他好像不太会隐藏--隐藏是成年人的事,他不过七八岁智力,不算的大人--对管铱的宠溺都在谨小慎微的笨拙里。他觉得挨几遍骂都没关系,何况他也从来没生她的气。他愿意看管铱笑。 尽管后来那几只蚕也因饲养不当不能再吐丝织裙,就像有些悖德的喜欢是换不来完美的落幕一样。管铱会长大,会老去,但刘落的智力却永远停在了七八岁。 4. 如果知道这一年的巧克力是最后的巧克力,这一年的曲奇饼是最后的曲奇饼,刘落一定细嚼慢咽,把每一丝甜腻都融进胃里,再走遍全身的血管。 宁肯高血糖。 5. 在管铱被误以为落水的那一天,陈霞芬和容莉走在后面,她不在乎套着的袖套是否脏兮兮,干瘪瘪地抹眼泪,容莉没见过这样的她,也是,她们本就见得并不多,只是在容莉看来陈霞芬起码是个坚韧又敦厚的女人。 可她也是个母亲。 刘落是遗传的病,但那时候只是说话不利索并不痴呆,在学校时常有人欺负他他也不作声,直到有人欺负刘叶。尽管那时候不懂事的刘叶也巴不得和这个脑子有问题的哥哥划清界限,可刘落都仍然护着她。那些人说如果刘落敢跳进河溏待一个小时的话以后就不欺负刘叶,刘落二话不说扔下书包就跳了。快冬至了,两三度的天,他在河溏里冷得快失去唿吸这样基础的本能,支撑他的只有一个念头--叶子,他们不会再欺负你了。 远不止一个小时,找到刘落是两小时以后的事了。高烧不退,昏迷不醒,三天三夜,醒来后的刘落就是现在的刘落,痴痴的,傻傻的,呆呆的。他着急地在病床前找刘叶,无果。 那天刘叶上学,但刘叶知道,她哥昏迷的夜晚不知道是不是说梦话,总呢喃--叶子,他们不会再欺负你了。 「可我只是想跟你划清界限,并不想你不是我哥哥啊!你要醒过来啊哥哥!」 或许刘落停留在这个年纪,也是为了永远纪念这句表白吧。 打那之后,刘落脑子彻底烧坏了,而刘叶仿佛一瞬长大,她成了保护刘落的那个人。有人说刘落的不堪是她会说「我把你打得和他一样」,后来大了些,会说「老娘把你打成残疾」,再大些她便不再敢直视刘落,准确地说,她不敢直面自己,她兇狠地对每一个中伤刘落的人,到最后却不能归咎于自己。所以她嫁出去,走很远,不肯回来。 陈霞芬说不怪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是命。 容莉她把手搭在陈霞芬的臂膀,紧了紧以传递能量,夕阳的亮洒在茫茫土地,也照着前面的三代人。 她没有抬头往天上看,只是觉得这一刻黎根是能看见的。 她突然想起黎根住院那段日子,想起管锌和靖岳陪床的日子,想起容茉替自己染髮的日子,想起翻阅黎根的旧物时看到的有力量的文字。因为记得这些所以她再也想不起当年究竟是为何觉得鞋子磨脚,觉得情感模煳,觉得不合时宜的了。 即便是余晖,也是有温度的。 5. 也许会遗传的不止精神问题,还有不应当的行为。 黎根走在冬天,刘落走在夏天。 他选择了那个河溏,那个他不是故意丢下管铱的河溏,不是故意不抱她的河溏,不是故意不带她再去的河溏。他记得的,管铱说在那里洗脚很舒服,可管铱再也没去过。 因为管铱后来从容莉那里辗转得知刘落怕水,所以那几年的暑假管铱没再去过和水有关的地方,连山涧泉林都避开,她说她怕鱼咬自己,可疼了。她说得很诚恳,刘落都快要信以为真。快要。 你看,管铱编的小小谎话也还是没能骗过他。 刘落把脚埋进去,再到小腿,再到半腰,再到脖颈,再到没入,摈弃掉所有的挣扎,不与之较量,仿佛人在濒临生命结点的时候能回到最初最本心的自己。 可他还是好傻,这么热的天裹着厚厚的棉衣,在被溏水浸透后变得铅沉而形成阻力,他就那样静静地享受被水流冲击继而吞噬,沉入滚滚深处。 深处好凉。 --管铱,这里好冷,你别来。你最怕冷了。 6. 属于管铱八岁的暑假她没有再去黎根的老宅,原因是那个可以带她去老宅的人离开了。而比起黎根,容莉走得更温和,只是睡了一个没办法醒来的觉,只是挥了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管铱才八岁,她要接受容莉的离开,还要接受刘落的离开,她抽尽她所有的能源都不够负荷上天随手的捉弄。于是,再次生病,她睡了很久,久到她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办完了容莉的葬礼。 第81页 感染性精神病变本加厉地来袭,在盛夏渗出沁骨的寒凉。 容茉无声地在管铱的病床前坐着,把自己裹挟在无以復加的悲伤里,流了很久的泪,仿佛把容莉离去的那些泪也一併倾泻一般,哭到眼睛都干涩,红肿,泪痕在脸上勒出沟壑。靖岳替她拭去泪珠,颤抖着拥抱她,他没有言语,他实在是没有办法在他如此明朗和开化的母亲向自己说出「妈妈没有妈妈了」这样的话时还可以讲出安慰话来的能力。 他也再也没有姥姥了。憋回去泪水已经是他的极限回击。 这一场,实属硬仗,透支了所有人的体力。 7. 而管锌,管锌同样走在末路。 管锌那段日子加大了药量,他得保证让自己不成为一个变故。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管锌都怕极了自己成为旋涡的中心,可偏偏怕什么总来什么,在他活得不明不白的小半生里他总在旋涡中心打转,莽莽苍苍。曾前总想着有靖岳为自己做盾隔绝这浮世三千,如今却像拖着雪妖的尾巴游走,捂不暖靖岳晕眩的寒凉。 这些年来,总是靖岳为他做这做那,自己,管铱,一句託付便託付了,他好像从没思虑过靖岳的家里也会有接纳生命不测的遭遇。他只是以病症为说辞轻松地就把自己整个寄託,靖岳不推辞,应付起来也算得心应手,甚至极偶尔地才能反向讨点甜头,而如今供需颠倒过来,管锌却不知道怎么样做给予的一方。他甚至连不添乱都花了不少的力气。 可能怎么办,他也不想生病的。 8. 那个夏天,他们讨厌透了那个夏天,迂腐了一屋子人文的雀跃。 【作者有话说】 我无法用一个词来概括这一章,任何一个词都太单薄 第47章 1. 吃的都是人间的米怎么可能百毒不侵。 想来是储藏多年的情绪被掏得一干二净,所以连健康也要来凑热闹,容莉走后不久,管铱还在接受治疗,靖岳又突然病倒,真真儿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一躺就是小半个月。 靖驰牧太忙,容茉就得兼顾工作和照料管铱,靖岳和管锌之间,从前的相处模式翻了个个儿了,现在换管锌日守夜守。 这对管锌的折磨也不轻,倒不是习惯了被照顾如今调转过后承受不来觉得折磨,反而是在此中体会到靖岳曾前的不易才尤为难过。 真正折磨管锌的是他已经能自己感觉得到自己的病情在恶化,这就意味着他能清楚地觉知到生命流动的频率,日復一日,他知道他在接近生命的阈值,而频发的噩梦又加剧了折磨的力度,管锌很久都没有碰过酒,即便是整夜整夜的睡不着也不碰。取而代之的是从前被冲进马桶的药丸药粒,现如今他已能坦然接受它们令他窒息的嘲讽--讨厌却又离不开。 2. 守夜。 无端端又做梦。 梦到靖岳像容莉那样只是睡了一觉便去了远方,披着浓汗勐地醒来,急急伸手想要探一探鼻息,快要靠近的时候又瑟缩了,怕得可狠了,于是更急切地收回手,哆哆嗦嗦着去摸靖岳的手。 凉的! 是凉的! 慌得汗大颗大颗沁出来,落在自己手上,不敢拭去,挪开自己的手,低头吻靖岳的手背。 他哑着嗓子叫,「阿靖。阿靖。」 靖岳迷迷煳煳地回了一声,想动一动手指,却没想到竟被握得那般紧。 管锌一偏头,晦暗的透窗的月色里,一双炽热的瞳仁反射了整个夜晚的光亮,倏地一下就鼻子就泛酸,眼眶里转着的晶莹始终倔强不肯嘀嗒嘀嗒......因为太在乎,因为分不出余力,因为感同身受,险些记不起输液的手总是冰凉的。 「蔡徵超,你怎么还不研究这个课题?」他暗暗腹诽。 他太想让靖岳快些好起来了,编织好的所谓逼迫的动力,所谓强制的理由都被不捨得溶解,他不能让靖岳有压力所以进退维谷。吻了又吻,握了又握,塞进被窝也不肯与之分离,恨不能将体温输送。 靖岳想问管锌怎么没能藏住那点悲伤,不知道是刚醒来重新启动大脑觉得太累还是睡梦里的斑驳回忆太沉痛,到底是没问的,弱弱地抬起手指抚管锌的发。 管锌很久没打理头髮,后面扎起来,前面还有些许碎发,这使他的憔悴尤为明显,靖岳忽然好想逗一逗管锌,像是很久以前,都忘了是初中还是高中了。 意识混沌。 3. 靖岳问管锌,「你不喜欢我哪一点?」 他是左脸割下来贴在右脸上,一边不要脸,一边脸皮厚。 这问法与常人有别,倒也像是靖岳的风格。 管锌说,「没有不喜欢你。」 「哦,那就是喜欢。」计谋得逞后的得意一点也没有收敛。 管锌后退的动作很明显,无奈地笑,「我喜欢你离我远一点。」 「行啊,那我改。」靖岳声音顿了脚步却往前,回到初始的距离,亲密的情迷,「改到离你近一点,成吗?」 管锌霎时愣住了,想要再退却来不及,被人狠拽着往怀里拉,略带威胁,「你再退?你再退,你信不信我在这里亲你。」 管锌刚一抬手,听见靖岳说,「推我也不行。」 路都被他堵死了,管锌懵着看他的双眼,夜幕下的真诚也让他无处可避。 第82页 他们都好想回到那个时候。只是相爱。从无路可走走得没有尽头。 4. 蔡徵超和孙天明他们来探望的时候靖岳的精气神算是恢復得比较优越了。 孙天明貌似不着调,话里却不免透出心里真实的着急,「病了还掖着藏着的,果篮我还是送得起的。」 「怕不清醒不知道孙大爷您来探望过,那得多罪过啊。」靖岳顺着孙天明接玩笑话。 蔡徵超跟在孙天明后面,把花放下,没有说话。 靖岳看了一眼花束,笑了笑,揶揄他,「蔡徵超,你是不是就只会送花啊?」 蔡徵超还是没有说话。 所有人,都没有说话。 那种孤寂的芳香在此刻被无限放大,带着炙手可热的爱恨的落差。 手拽着被子挡住脸,声音也不透气,还是爆发了,「你们他妈的烦不烦?烦不烦啊?」 怒气无关于任何人,只是怒气。 那么多天的沉睡都无法将容莉离世的事实封闭在他自我的世界,客观存在的一切是不容许他自我销蚀的。且,它也难以自我销蚀。他还需要一些时间。一些些就够了。 雪柳,向日葵,手球,洋牡丹,不知道是哪一天的报纸被再利用,又是容茉或者管铱的皮筋儿被顺走,捆一扎。 容莉种在院子里的明媚此刻绽放在了病房里,仿佛还有晨雾的气息,鲜艷得根本不知枯萎为何物。 无人言语的寂静竟显得靖岳有气无力的一句话有些掷地有声的意思了,「都没了,连,花都没了。」 「院儿里有,院儿里会一直有。」管锌替他轻挪下被子。 听起来没有起伏的一句话里有富有张力的笃定,认定那些花草不仅不会弄混一年四季,还会跃入下一场再下一场的花开,它们有它们的春去秋来,就像人们会有生老病死。 人生一世间,胡若暮春草。1 5. 「来来来,转过来给爷看看,哭了没?」 孙天明那张嘴虽然贱嗖嗖的,但心是好心,意也是好意。 「你还凑近点,都要亲上了,滚!」 有台阶靖岳也就顺势而为,将皱起的眉头展开来换成佯装的嗔怒。 「你想我还不给你亲。」 「我想你大爷我想。」 他俩闹,以驱散汇聚的乌云。 6. 管锌被蔡徵超一个眼神招出病房外,病房门隔开了人群,却隔不开悲喜。 管锌瘦得是令人髮指的程度,眼窝的凹陷令眼球更加凸出,照顾靖岳又熬了好几个大夜,不得安眠,蔡徵超都不忍看,好怕多看两眼他又该会情不自禁了。可他目光诚悦便不难得知他心在说谎。 管锌问他,「你这么盯着我,你心里不发毛吗?」 他心里有数,知道现在的自己形容枯藁,整个人毫无气色可言,拍鬼片都不用特效化妆,能不吓人嘛。 只是现在所有人都在熬,每个人都在心酸里打滚,容茉,靖驰牧,管铱,靖岳,一个人的心已经碎成了很多块了,难道还非要每一块都奉献给不同的人吗?未免太残忍了。 蔡徵超不知道管锌能不能看见他眼里绵延不绝地心疼,或者看到了也会巧妙地避开,「你就不能好好吃饭吗?」 他好像不能问别的,也不知道该如何问别的,只好如此寒暄,至少让管锌听起来不那么唐突。 「吃。只是药吃得比饭多。」蔡徵超的在意那么明显,以至于管锌无法忽略,管锌垂了垂眸,短暂地蓄力后才艰难开口,「蔡徵超,你该收手了。」 从一堂课的走神到现在,蔡徵超对一份没有着落的,回应也很浅陌的爱坚持得已经够久了,这并非酿一坛「女儿红」,不是越陈越香,过分的累积超出了身心限载,继续维繫会使双方都有负担,现在还好,如果再长一些日子呢?! 如果在那一年孙天明没有组局的话,如果在聚会上管锌没有再见到蔡徵超的话,如果蔡栀毓也没有牵扯其中的话,管锌大概可以一直在蔡徵超的视线盲区,在他的爱恩泽不到的地方。 那么蔡徵超也会过得更肆意洒脱。 偏偏。 大概上天要这么安排也有他的考量吧。 「你如果觉得这是不健康的情感,我承认。但管锌,医者难自医,你明白的。」 他怎么能不明白,他不就是连自己的病都看不好嘛。 「我从来没有期望在我和你的关系里我是既得利益者,或者从前期望过后来不敢了。」蔡徵超自嘲似地苦笑,「期望不严谨,奢望才对。」 其实这两年,父母会催婚他,早前还只是偶尔装作不经意地提起,自从蔡栀毓未婚先孕生子后的事出了后,家里也会明着说,甚至拿蔡栀毓做反面教材,他虽会帮腔,又觉得堂妹的事已经让父母觉得荒唐而难以接受,便一直隐瞒自己的性取向,怕父母做出什么傻事来,碍于此也总是敷衍地应付而没有表达自己真正的想法。 怕说了真话反而秘密更多。 父母督促自己结婚生子像小时候督促他写完作业后交过去签字一样,好像完成了这件事他们也完成了作为父母的使命和责任。事实上在自己成年时父母已经完成了使命,而后的给予一切都属于超额完成。还是那么说,可以,但没必要。 他希望所有的父母开明,希望所有的子女自由。 第83页 可他没讲。 对于和父母的沟通远不及他对管锌的袒露,前者耳朵灵敏但嘴巴笨拙,后者身心都贪却言不由衷。 蔡徵超厚重地嘆了一口气,说,「我能做到的,是端正行为不越矩,但管锌,你不能让我违背自我,违背心意,违背它的第一守则。」 你不能让贪恋红尘的凡夫俗子甘心剃度出家,也不能让六根清净的和尚不守着一方青灯古剎。 「换做你对靖岳,不也一样吗?」 管锌低下头没有再说话,更谈不上辩驳。因为他认可。认可蔡徵超所言,并且对于蔡徵超最后的问句他也定然会给出肯定答案,管锌也清楚地知道爱可以分很多种,爱到结果是一种,爱到成全也是一种。可他心底里也还是替蔡徵超委屈,耽误了他的情感,辜负了他的付出。 7. --爱你是我的事,因爱你而做的所有事对我来说就是值得的,也不算耽误。 是他们都明白的道理。 如今,践行。 8. 当管锌第三次看到黑色盒子时,那种当初带给他的刺痛和心绞已经逐渐平息,并非他麻木不仁,对于容莉的离开他同样轸(zhěn)念殊深,那也是他姥姥啊,只是经年的病痛纠缠折磨不仅让他几乎抓不住快乐,就连悲伤的表达能力也消失殆尽,也在这样的间隔并不充分的时间里经歷几次死别已然学会了从排斥到无奈接受,接受自然的馈赠也接受上天的捉弄,甚至都在想--距离自己要在这样的盒子里还要过多久?! 说管锌形销骨立,说靖岳病骨支离,容茉又何尝不是。 靖岳很柔和地摸容茉的脸,于是容茉泪腺再度作业,决了堤,这是靖岳第二次看到容茉如此不加修辞的脆弱。从前靖岳总觉得容茉作为法律工作者很有包容性,山海兼容也无畏死生,作为母亲也很有韧性,不失体面还张弛有度,却未曾想过作为女儿她在某一天也会什么都没有,空空如也。容茉的泪腺这几日已经超负荷了,干涸得倒涌出浓浓的酸涩,晦涩的哀殇像团浓雾裹着她令她喘不过气,生理性地张大嘴大口唿吸却反被抽走了身体里的生气,无力到,几乎要拿不稳一个盒子。 大概是那个盒子太沉吧。 有多沉?不过一搓灰。粉末。都不敢让它与山川风月对质,只颤一颤睫毛它就连气息都不留一丝。可它还是好重啊,是生命运行的轨迹从一条射线突然就变成线段的戏剧化,猝不及防,是肆意的血液奔流从鲜活归为一把虚无的致幻行为,戛然而止。 靖岳弓了点身子抱她,好像几年前抱容莉时中间隔着管铱那样,那时候怕误伤年幼的管铱,世事更迭,如今却更像抱住了容茉和她的一亩人世间。 那么用力,却仍旧苍白。 9. 靖驰牧和管锌站在两三步的错位,悲痛这种东西无畏山涧激流屲冚(wā kǎn)所阻,何况只寥寥几步,靖驰牧扶了一把管锌,他觉得管锌也站不稳正了。手搭上管锌肩膀那一刻还是吃了一惊,他看着管锌,良久都不曾言语,心里自责,最近事情繁琐,又都是绸缪感怀之事,竟未曾发觉这孩子已经瘦成这般,当真是经不得半点儿风了。 但现在这个家里还能撑得住的大概只有靖驰牧了,国之不能倾栋樑,家之不能失顶梁。 可开口却也无法说出多么漂亮的话来,只有四个字,「她不太好。」 管锌笃定,「阿靖在,不怕的。」 他以为靖驰牧以第三人称指代容茉,以为容茉的不好来自于容莉离开,容莉活着的时候不败风骨,离开的时候也未遭受太多痛苦,尽管仍旧深有感触,无论是痛苦还是抚慰,潜意识里就觉得只要靖岳在就没什么好怕,便也无顾忌地这样回应靖驰牧。 「管锌。」靖驰牧郑重地叫他的名字,倒是让管锌愣了一下,没来得及说话又被靖驰牧接下来的话慑住,「我说管铱,我说的是管铱。」 管铱。 管锌整个人失了神,一时不知如何言语。曾前的曾前容莉从他和靖岳的手中接过管铱,曾前容茉说她带大的就和别的什么人没有关系了,现在,曾前的曾前真的成了曾前的曾前了,永远。管铱那么小的年纪也饱受遗传性精神疾病的困扰,而自己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好像他以及他携带的一生都笼罩着不可逆转的厄运,并且,它们都在有目的有指向性地散播,祸殃了一个原本不应如此的家庭。 这个家,被他和他所携带的厄运腐蚀了。一片狼藉。 在他自顾不暇的所有日子,总觉得有容莉在,有容茉在,管铱便不会有后顾之忧,也都觉得起码能比自己的童年好得多,还有未来。未曾想过不可预料之世事犹如白云苍狗又犹如疾风弛行肆意拐弯。油然而生的愧疚,管锌默默垂下头,像是他这一辈子也无法弥补的亏欠一样沉重,哑然,竟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觉得本应浩荡的夏天怎么生出这么钻心的凛冽来?! 靖岳原本可以活得很好的,生在知识分子的家庭,在那个年代,还带有少许未消失殆尽的官僚主义色彩,按理来说他应该循规蹈矩地成为「官二代」。他的童年是极其自由和丰富的,靖驰牧和容茉对他的教育并不死板,更偏向于西方的教育,容莉是教外语的,像是隔代遗传,他自己的英文也相当出色,他会成长为更优秀的人。 而管锌呢,他是生长在大山里的孩子,却没有像齐天大圣那样吸收到天地精华亦或是大自然富足的养分。幼时过得和李清照的词一般凄悽惨惨戚戚,原生家庭和他这个人一样破碎不堪。 第84页 倘若靖岳没有遇到自己的话,他可以潇洒不羁地过着他璀璨的一生。 「但病本就是要被医治的,病人本就是应该被拯救的,你也是医生,你知道的,会药到病除的。」靖驰牧轻拍他的肩膀,不敢动力,一生践行唯物主义的他此刻也陡然有了神鬼论的想法,生怕管锌是一触即散的魂魄,难掩心疼,「你啊,不能再瘦了。」 管锌这才缓缓抬头,腹腔的酸迅速涌上冲刺到鼻腔,眼眶霎时就红了,只「嗯」了一声,连「谢」字都被吞没,好像多一分都无法维持住男子汉的气魄。他是不能哭的,起码这个当下是不可以的。谁都痛苦,谁都在扛,这个节骨眼上他应该照顾靖岳才对,就算顾不上太多至少不应该成为累赘。 他只有一双手,不是所有东西他都能握得住的。 【作者有话说】 1.徐干 第48章 1. 静夜沉沉浮光霭霭,总是让人胡思乱想,无端的克制不住的焦虑无疑是精神上的煎熬,反覆以往,长期下来使管锌的大脑几乎处于一种谵妄状态,仿佛鲁迅笔下那一条邪恶的黑暗的大毒蛇就要缠上它的灵魂。 他和靖岳分别吃药,又甜又苦。 「对管铱来说,我是很差劲的大哥哥吧!」 他收好剩下的药又收拾水杯,总想要做点什么动作,怕只呆站在那里更是一片萧条。 「我甚至都没有问她的不好是有多不好,没有问如果病入膏肓怎么办,没有问如果无药可医怎么办?她还小,不像我行将就木之躯,该得到的,该失去的,该付出的,该受报应的,该爱的都一步一脚印地蹚过。」 玻璃杯滴干净水倒扣在台面,没有色彩的透明很轻易就被黑夜灌溉,失去自我的存在。 「当初做的选择真的对吗?管钿也会很恨我吧!」 深度地自我否定,手撑在台面却没有转身。 好像所有的一切都是乱序的存在,他以为自己理清了,其实还是一团乱麻,还是糟兮兮的,这种真心落地热望扑空的感觉委实烂透了。自己却还是什么都做不了,极其强大的无力感让他陷于涣散且动盪的情绪里,抽干了血水,吞食了骨肉,灵魂也飞走,徒有一身虚壳。 他好累,累到不想唿吸。 腰间有双臂环过来,背后也附着了温度。蔡徵超说抑郁症患者的情绪不一定是累积到大爆发的,一些不起眼的小事也能将他们击溃。溪水奔流哪顾青山阻?!靖岳记着的,没有着急说话,想让体温氤氲得更久一些,也许能传递一些,能渗透一些,管锌便能轻松一些,痛快一些。 靖岳贴着他,问,「有人告诉我说院儿里还有花,说这话的人能把它们养起来吗?」 「靖岳,我怕是无药可救了。」 「要是养好了就摘下来包成花束,要比蔡徵超送去医院的好看才算数。」 「就别救了。」 「我们带着花去祭奠姥姥,去祭奠管钿,去祭奠黎根......」 抱了许久,靖岳将管锌箍得很紧了,两个人都没有再言语,更像是答非所问自说自话,思想游荡,在疼痛区域之外的境地肆虐辐射,胡言乱语。 小的时候,从埔山那山旮旯转去新中成绩垫底时管锌也没有过度的自卑感,反而越挫越勇,而如今,他时常觉得自己需要很用力地吸入氧气才能活下去,唿吸和用力都是消耗,活着这件事本身竟然成了他最大的内耗,像是拉满的弓,蓄势待发却找不到靶子。 世界上不乏有人哀声哉道「活得好累」大抵都是出于对生活不满的发泄,而管锌是真的「活得好累」,光活着就已经将他燃烧得所剩无几,只有他才知道他有多么憎恶如此无能为力的自己。 他也问自己究竟是人长大了才脆弱了还是生命长大了变脆弱了? 管锌回过身,看靖岳的脸,即使在黑夜中他也能模拟出他的骨骼,早就刻进了眼睛里,骨子里,深深的脑海里。 他说,「靖岳,我不止一次想去死一死。」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靖岳,持续得像是在寻答案,也像是在确认答案,「可我一想到你还在,就觉得我应该先活着再想死的事。」 脆弱。但真正让管锌对脆弱肆无忌惮的是被爱着。被爱着才不惧漫天疲软无力的华丽,不畏歌舞走马的常态。被爱着才是他存续生命的动力。只要能与靖岳的世界擦出火花,他这一根细小的火柴也愿意用一生去防潮。 趁盈盈秋水,淡淡春山似旧。1 2. 靖岳珍重地吻他。 他终于回答:「好。把花都种起来。等花都开好了就去。」 稀薄的生命力正在忤逆上天的旨意。它好可怜,可它好努力。它好努力,可它好可怜。 3. 管锌给关医生发信息,问有无时间看诊。 关医生回他。 --好久不见。 管锌见他秒回想必是得闲的,调侃关医生。 --你好敷衍。 又引用「好久不见」再回一则。 --没钱看病。 之前容莉的葬礼上他们才打过照面,确实谈不上好久不见,不过那时候关医生只是单纯参加容莉的葬礼,并不是为管锌看诊。或许是出于职业习惯关医生那时也问了管锌症状轻些没,基于很多原因管锌并没有和盘托出,而隐瞒并不是毫无踪迹。何况,以关医生的经验不难判断管锌的病况。 第85页 回完信息后放下手机换衣服准备出门,临了才看到关医生的復来的讯息,也调侃。 --还以为你没病了呢。 有被无语到。 管锌记忆当中的关医生还是很严肃的,不戴眼镜,得亏不戴眼镜,影视剧里大部分变态心理医生都是戴眼镜的衣冠禽兽2。 随后又收到他补充的一句。 --一整天都在治疗室。 4. 管锌坐在关医生对面,如实告知。 「我感觉自己的情况又变得严峻了。 「痛,身体没缘由的痛,睡眠变得艰难,即使我深刻知道睡眠本身是一剂镇定剂,关闭大脑神经是我觉得最安全的行为。但我就是睡不着。 「偶尔突然醒来,没有噩梦,仅仅只是醒来,便无法再度安睡,大脑放空,发呆又或者睁着眼与黑夜对峙,觉得活着没意思。」 没有什么催眠,他就是说得如此纯粹且毫无波澜起伏,和老友叙旧寒暄一般。 关医生听完转了一下笔,他问得非常直接,「会想死吗?」 这个字眼儿好扎人,管锌愣着,大脑迟钝,仿佛丧失感知器官,不是控制五感,是麻木,好一会儿才恢復过来。 他说,「会。想意外离开。」 「意外?为什么?」 管锌扯了扯嘴角,很无奈,说,「大概这样罪恶感会少一些。」 关医生「嗯」了一声,也不知道是贊同他的说法还是随口的一声,他淡定地看着管锌,等待他的下文。 既然是管锌主动问询自当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只是要这么直白地剖开自己,也是疼的啊。 他缓了缓。 「胸闷,心慌,手抖,乏力,感觉自己像是被封印了,动不了,稍微做点什么都有体力被完全透支的痛苦,记忆力下降,反应力下降。」这句话后停顿了,短暂,管锌干搓了几下脸,继续说,「他让我睡,赶上节假让我整日整夜地睡,可无论睡多久都还是没劲儿,能量流逝得比获取的多,速度也更快,好像永远得不到恢復,也无从平衡。疲惫不堪。」 「药呢?在吃吗?」 关医生看着管锌,那种朴素的来自于医生对病患的关切,管锌心里顿然觉得羞愧,他也是医生的,他应该有更强魄的身体来支撑他的工作,那些花骨朵儿都是祖国的未来。但他没做到。 管锌答,「有吃。怕是不吃会更糟糕。」 「很多抑郁症患者除了家里人不得不面对,几乎不敢和任何人交流,电话不接,消息不回是常态,希望任何人都别关注到自己,就想躲在一个缝隙里,一个蚌壳里,谁也不要窥见,谁也不要在意。有的呢,完全自暴自弃,什么都不会再提起激情,连自己曾经酷爱的东西也都提不起兴趣。 「所以,管锌你自己有意识要治疗,就是还有得治疗。」 是的,管锌现在想要好起来,想要打破身上的枷锁,想要与靖岳有绵延不绝的以后,想要一生一世携手成悦......他不能就这样松手,就这样放自己走。 整个过程下来让管锌轻松了一点儿,但也只是一点儿,他抬眸仍旧投射着七零八碎的疲惫,「嗯,我知道的。」 关医生问他,「还开药吗?」 「开一些吧。」 关医生一边开药一边问他,「瞒着靖岳来的?」 管锌没有说话,是逃避也是保护。 靖岳今日有课,先前生病住院落下了太多教学,要再不回归岗位学生也怕是要脱节了,他的早安吻还在管锌的唇边蔓延,嘱咐管锌多睡一会儿再去校医室,管锌光是应,也不真的听,等靖岳走后就和关医生联繫上了。莫名搞得像在偷情一样。 他犹豫不决无法回復关医生并非觉得此事不能告诉靖岳,病这么些年,赴生赴死的,残垣断壁的,孤立无助的,洋洋得意的,低声下气的,赤身裸体的,热忱追逐的...... 什么样的管锌靖岳没见过? 什么样的管锌靖岳都见过! 他不想靖岳担心,也不应该再让他操多余的心,这世间有太多的不如意,管锌自己已经是其中的一部分了,万不能再让靖岳也落陷于此。 看管锌这态度关医生也猜了个大概,不再追问,撕下处方单给他,说,「管锌,不要採取过度强硬的态度迫使自己去适应,你的内心环境已经够逼仄的了,没有恶化的情况下就顺应它而为。」 管锌接过单子,没有看上面都具体开了什么药,随意地对摺一下,「关医生,你这话听起来是大限将至不如及时行乐的意思啊。」 管锌当然知道关医生的话不是这个意思,所以说这话时还露了点笑,虽然有点牵强,他下意识地抬手抚了一下锁骨,不谋而合。 carpe diem. 关医生也笑,双手一合往椅子靠,「医者仁心,怎么把我说得这么不堪。」 管锌起身,像别人夹香菸那样夹着那张处方单晃了晃,「谢了。诊费记帐上,下次一併划清。」 「药吃完了再说。」 管锌都走到门口了,关医生突然叫他。 「管锌。」 「嗯?」 「希望你有钱没病啊!」 「嗯!」 5. 很少吃完饭会想要出去走走,今天特别想,真出去也觉得天空空洞得很荒废,既不披星也不戴月,连路灯的微弱都匿于黑幕之后,影子因此受牵连,被吞噬,无踪迹。 第86页 仲夏夜的风很微弱,所以更湿热。 管锌想喝水。 他看着靖岳去买水的背影,那一刻,他希望靖岳最好不要再转身回来,如此他便没有羁绊。永远沉溺在这片湿热的瘴气之中,消失,再也不出现。 他不知道的是,关医生给靖岳打了个电话,越过了靖驰牧这层关系直接对接的靖岳,关医生没说累赘的话,直击要害。 他告诉靖岳,「靖岳,管锌不会哭。」 靖岳拿着水回来,拧开了递给管锌,就那么猝不及防,就那么突如其来,就那么遽然陡升,他看着湮灭在墨色里的管锌错乱的情绪如藤蔓疯长,张牙舞爪,想抓住,太想抓住了。 靖岳问他,「锌,你会想要流泪吗? 「怕你不开心,很多方面。在学校,在家里,面对我,面对家里,很多。」 管锌喝水,疑惑地望着他。而撒谎的人就是这样,说话毫无逻辑,也没有秩序,就是说,瞎几把乱说。 管锌也没有避讳,拧回去瓶盖的同时这样回答,「不会!」 靖岳觉得心疼,觉得痛楚四处窜动。 关医生告诉靖岳--流泪是一种控制不住的难过的表达形式,管锌不哭,因其只是在心里难过,而且是竭力制约的难过,那是真正的难过。 较劲儿的韧劲儿。 如果一旦崩断,反弹力,不容小觑。 你若不信,拿皮筋儿试试。 可靖岳不想管锌如此克制,对于管锌,他可以负重前行,多重都行,既然并非承受不来为何要爱的人如此辛苦地自我消化?总想着管锌担载的已经太重,义无反顾地甘愿替受,却又没想过管锌何尝不会怕自己难为情? 他抱住管锌,用了好些力气,以至于管锌都怔愣一瞬,问靖岳,「阿靖,这是怎么了?」 靖岳还是不言语,只是抱着,直至管锌对着他耳语,他说,「靖岳,我心里下雨了,你那里呢?」 靖岳比抑郁症患者的情绪还来得勐烈,完全无法开口,心里脑子里都是一片空白。 管锌的唿唤如同勇士的低语,「阿靖?」 「我,我在祈祷雨不要停,好让我给你送把伞去。」 靖岳几乎是哭腔,他觉得自己太没用,这点情绪也控制不好,竟是要管锌反过来安抚。可关医生不是说了嘛--流泪是一种控制不住的难过的表达形式。控制不住,不难理解吧! 「一起淋雨也好。阿靖,和你做什么都好。和你!」 只要是和你。 一丁点儿的徵兆也没有,靖岳一拳头分轻重分急缓地扣在管锌的后背,怕是真的落了泪,声色都生涩了起来。 这个名字这个人,他要怎么要才能留得住,留得久远一点,留得亲近一点,留得深入一点。 「管锌,管锌,管锌,管锌,管锌,管锌,管锌,管锌,管锌,管锌,管锌,管锌,管锌,管锌,管锌,管锌,管锌,管锌,管锌,管锌,管锌......」 管锌轻柔地捏靖岳的脖颈,力道很弱,如同抚摸,无奈,「叫魂儿呢?」 「嗯,叫魂儿。我的魂儿不就是你嘛!」 是你啊,是管锌! 管锌不由得笑了笑,「好,我在。」 管锌大概是在靖岳一次比一次着急的叫他名字时再也不想排斥这人世间,离开不是唯一选也不是最终选,他有靖岳,奋不顾身地为他拨开这一团团瘴气。 -- 想过离开以这种方式存在 是因为那些旁白 那些姿态那些伤害 不想离开也许尝试过被爱 会开始仰望未来 伤疤就丢给回忆吧 放下才得到更好啊 别怕别怕 想过离开当阳光败给阴霾 没想到你会拼命为我拨开 曾想过离开却又坚持到现在 熬过了那些旁白那些姿态 那些伤害 不想离开当你的笑容绽开 这世界突然填满色彩 抱着沙发睡眼昏花凌乱头髮 夕阳西下接通电话是你呀3 -- 即便颓丧,仍旧浪漫。 6. 「阿靖,我不想再在混沌里安逸,我要时常保持理智,怕被感性推去了原则以外的地方。」 「不,管锌,不是原则,是不能逃到你对我的喜欢以外的任何地方。」 「好。答应你。」 答应你,不逃。 答应你,喜欢你。 答应你,在你构建的情感框架里四海为家。 【作者有话说】 1.阮阅 2.不特定指向,无需代入 3.《好想爱这个世界啊》如果你正在搜索这首歌的话,可以参考《17号音乐仓库》里何洁的版本 第49章 1. 收到孙天明的喜讯还是吓一跳的,他说其实早之前也不是没想过要讲,只是那时候靖岳家里也出了事,怕相冲,怕添乱,便没有讲。靖岳笑,反倒是问起孙天明,「怕不怕自家白事过没多久,冲突不吉利?」 孙天明也跟着笑,回,「红白喜事,红白喜事,红白都是喜事。」 其实他们也都明白,苦涩都自己吞就好了,没必要广而告之,而甜蜜相反。 2. 「那个,就是吧,就是说,额,他什么反应啊?」 靖岳模仿孙天明结结巴巴问话的样子,拿开自己之前打发时间翻着的一本杂志,示意管锌过去坐。 第87页 管锌刚睡醒不一会儿,摸不着头脑,他现在做点什么小事都觉得累,能躺着就坚决不坐,他半躺地靠在靖岳身上,看递过来的请帖。 「他希望我什么反应?这是值得高兴的事,只是觉得早前大可不必走那么一遭。」 他说这话没说服力,他走了很多遭,也让靖岳走了很多遭--无论靖岳愿意与否,这些困苦他都是不愿意让靖岳受着的--而如今却轻描淡写地说别人不必要走那么一遭。 「但走过一遭又一遭的人,上天会更怜悯。」靖岳捉住管锌的手吻,送到眉间,像是虔诚地许愿,「爱我,别忘了我,我的管锌。」 若不是走投无路怎么会出此下策,许愿是唯物主义者的地狱。 管锌把手收回,不以为意的样子,「什么就是你的,你要点脸吧,靖老师。」 「那管医生说说看,你是谁的?又是他的什么人?愿闻其详。」靖岳补这后四个字纯属添油加醋,管锌不答,抬头望着一书架的书,懒洋洋开口,「阿靖,念诗给我听吧。」 「顾城还是郑愁予?」 管锌抬手指了一本,既不是顾城也不是郑愁予,是walt whitman的《leaves of grass》(沃尔特·惠特曼的《草叶集》 ,全诗主要讴歌自由和民主,倡导人类平等,赞美人生,靖岳买的这一本是后期出版的,载录了四百多首,事实上他从未读完过。 靖岳身子没太动,只伸长右臂去够。 管锌摸靖岳的脸,顺势滑下躺到靖岳腿上,侧身,面朝外。 「once upon a mnight dreary, while i pondered, weak and weary,over many a quaint and curious volume of forgotten lore,while i nodded, nearly napping, suddenly there came a tapping.」 「as of some one gently rapping, rapping at my 插mber door—『tis some visitor,』 i muttered, 『tapping at my 插mber door—only this and nothing more.』」 (从前一个阴郁的子夜,我独自沉思,慵懒疲竭,沉思许多古怪而离奇、早已被人遗忘的传闻——当我开始打盹,几乎入睡,突然传来一阵轻擂, 仿佛有人在轻轻叩击,轻轻叩击我的房门—— 「有人来了,」我轻声嘟喃,「正在叩击我的房门,唯此而已,别无他般。」 ) 和在课堂上出了名的严厉相反,给管锌念诗的时候和风细雨的。管锌反过身来,面对着靖岳的腹部,闻他身上的t恤的味道,双手松松紧紧地抱。他知道《leaves of grass》还在书架上,也知道靖岳念的是edgar an poe的《the raven》(埃德加·爱伦·坡的《乌鸦》)。 -- then, methought, the air grew denser, perfumed from an unseen censer,swung by seraphim whose foot-falls tinkled on the tufted floor. "wretch," i cried, "thy god hath lent thee—by these angels he hath sent thee,respite—respite andnepenthe, from thy memories of lenore; quaff, oh quaff this kind nepenthe and forget this lost lenore!" quoth the raven "nevermore." -- (接着我觉得空气变得稠密,被无形香炉薰香, 提香炉的撒拉弗的脚步声响在有簇饰的地板。 「可怜的人,」我嘆道,「是上帝派天使为你送药, 这忘忧药能终止你对失去的丽诺尔的思念; 喝吧,喝吧,忘掉你对失去的丽诺尔的思念!」 这时乌鸦说「永不復焉」。) 听得半睡不睡,脑子里绕着靖岳的声音--nevermore!(永不復焉) 他何尝不希望自己有nepenthe,何尝不希望靖岳有nepenthe.(希腊神话中的忘忧药,也泛指一切使人忘记忧愁的东西。) 「是你的,爱人。」 朦朦胧胧中,管锌这么说。 靖岳念诗的的音调有一瞬时的上扬,和他的眼尾,和他的嘴角同频,随即回落,配合着管锌的唿吸进行,绵长,柔软,渐弱,直至管锌再度睡着。靖岳把诗集摆一边,右手搭在管锌的肩膀,看着这样的管锌,他想起那天和孙天明的谈话,缓缓闭目。 3. 靖岳问孙天明,「遗憾吗?她,我说她。」 孙天明不知怎么东扯西扯的,「你读初中那时候除了英文好我以为别的就不咋地了,我说你怎么十几年过去了还学会了语文那招提炼提纲啊?管锌教的?什么时候也教教我呗!」 「也不是不行,收费的。」 两人面对面站着,孙天明有些口干舌燥的,却不想喝水更想抽菸,但其实在蔡栀毓怀孕那段时间他就已经在戒,那时候口香糖嚼了不少,咬肌都肉眼可见地发达了。烟,也算是戒掉了,偶有「瘙痒」,问题不大,能控制住。 孙天明把这个话题抛给靖岳,问他,「靖岳,如果是你,你怎么选?」 靖岳坦白,「我没办法假设管锌以外的人,所以无法回答你这个假设性问题。」他停顿了一下看见孙天明对着他翻出一个透彻的白眼,停顿的时间不长,多少算是个酝酿言辞的时机,「你也知道,他病得厉害,发作的时候也会有轻生的念头,他不爱自己,每每这种时候我看着他的身上都没有色彩,眼里也没有阳光。即便如此,我也不需要他说服自己一定要纠正人生,他不必拥有,他也的确没有这样的能力。而我有。他知道那样的自己很糟糕,所以想自救,而之所以想自己是因为他爱我。」 孙天明下意识地摸口袋,他明知道兜儿里没烟但还是惯性地摸一把,像是在寻求心理慰藉,随后就顺势揣进兜里,靖岳看不过眼了,丢出一盒西瓜霜。口香糖他没有,但上课费嗓子,西瓜霜倒是时常备着的。 第88页 孙天明抬起一直垂着的头,接过来抠了两颗含嘴里用力吮(战略间隔)吸了两下,缓解菸瘾突髮带来的不适,之后才娓娓道来。 「遗憾吗?也许吧!就像你说的,假设性问题,我毕竟不是她。」有仇都当场报,还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神情里露出了瞬息的一丁点儿的坏笑,「她家里还是不肯松口,蔡徵超帮不上忙,也是,他自己都泥菩萨过河,险些把自己也搭进去。其实,她想嫁我远超过我想娶她,我这么说挺不是东西的,我坏,我混蛋,我心里有坎,我过不了自己那关。」 孙天明表述的语气逐渐不平和起来,语句也有点混乱,他脑子里有很多不愿意再想的往事,可回忆没有归路,逻辑就乱了。 蔡徵超得知要喜讯时问孙天明和蔡栀毓到底在打算什么,虽然谈不上怒斥但有责备他们肆意妄为的意思,蔡栀毓很冷静,冷静得锋利,「哥,你这是质问我,还是你对你自己懦弱的谴责?我比你孤勇得多。」 孙天明说他不会忘记蔡栀毓说这话时掷地有声的果敢。 「她是蔡烃临的母亲,是女孩子,我孙天明再窝囊也不能看着她误入歧途吧!」 说最后一句话时他用手捂嘴,仿佛是有意降低「歧途」二字的冲击力和对人类好奇心的驱动力。 「歧途?」 靖岳一句话拉回现实,他果真是擅长提炼提纲。妈的,管锌教点什么不好?! 「唉我去,警二代也有职业病?!」 孙天明贫,但贫归贫,还是没憋得住,他也需要被倾听,哪些朋友可以讲哪些事他心里有桿秤。 「她要去洗浴中心。靖岳,我他妈好歹是个男人吧,我能让她去那种地方吗?就再怎么洗白,这种地方也都还算是风尘之所吧?!1她是蔡烃临的亲妈,亲妈诶。孩子要养一起养,总之,我不能让她徘徊在边缘地带。」 他叨叨完了靖岳没说话。 「喂,靖岳,你开腔啊。」孙天明说完这句听见了靖岳的嘆息,是那种觉得嘆出来才不郁结的嘆息,孙天明吼了一声,「嘆气算个什么劲儿?」 靖岳冷不丁问了一句,「蔡徵超的事,他家里不知道吗?」 「嗯。不过我当时确实没心思打量他的神情......」孙天明一本正经地回答到一半才觉得话题的发展方向不对,「你大爷的,我跟你说正事儿呢,搞半天你就听了个这?」一气之下把靖岳剩的几颗西瓜霜都抠了吃了,气急败坏的,「都给你吃了,你嗓子痛去吧你,狼心狗肺。」 靖岳没好气地笑,有时候他也会希望管锌能这么活泼地跟他闹,最起码那意味着他身体在好起来,尽管现在这样管锌已经很努力了,可命运这东西真的就是它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佛说众生平等,但蒲团在前,你仍然虔诚跪拜,祈求上苍赐自己的沙漠一片绿洲,哪怕湿地也好,却只得到一片沼泽,可这并不能磨灭佛在你心中的分量和地位。 他是你心中的佛啊。 孙天明再开口的时候一把西瓜霜都含化了,说话一股西瓜味儿,他哪会不知道靖岳是想岔开话题,正是因为知道才满塞一把含片。 沉默。不在沉默中灭亡就在沉默中成长。 「我去你们住那里,去过好几次,我看到满墙的书,我看到经歷过那么多磨难的管锌身上还有一些难能可贵的松弛感,我也都在想,是不是我读的书不够,你懂我意思吧,就是精神世界不够丰富。」孙天明补充,像是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似的,「所以让我对自己的人生无从思考也无从下手。把好好的日子过得一塌煳涂。」 只是孙天明也不会知道,靖岳也怕管锌读一些看上去就晦暗的书,也怕他电脑的搜寻引擎里有许多条沉迷死亡的记录。靖岳也不咬文嚼字地跟他说什么「人非崑山玉,安得长璀错」之类的话,他分解了一下释义,说,「因为现在做的决定和曾经做的决定背道而驰就觉得不应当吗? 「不,不敢做决定才不应当。」 无论是孙天明曾坚决地与蔡栀毓决绝,还是如今又改了做法,孙天明他做得出决定就不算懦弱。 4. 管锌在腿上动了动,大概是压着耳朵太久了,换边的时候还揉了揉。靖岳看着孙天明口中所说的满墙的书,看着孙天明口中的有松弛感的管锌,他觉得他有人生的方向,有生命的主干,有信奉的核心价值,有能让他愿意花一生去爱的人,那么,他的世界就是饱满的。 他轻缓地拨管锌揉耳朵时撩乱的发--管锌,无论开始如何,我终将带你走成「人」字。 【作者有话说】 1.那个年代,多少有点 第50章 1. 蔡徵超嘴上说着不理解却还是亲自送蔡栀毓去民政局,到了目的地蔡栀毓没有着急下车,解了安全带偏头靠在了蔡徵超身上。 「哥,我那天说话重了,你别往心里去。」 「往心里去就不来送你了。」 蔡徵超封利是给蔡栀毓,她推回去,说这话时他又塞,硬是塞到了她手里。 「我其实也没有那么软弱。」大抵是为了证明她真的没有她说的那么软弱所以才做出一副她以为的真正的大人应该有的模样,「我讨厌『为母则刚』这个词,但又不得不承认的确如此。说起来也很可悲,他更像是出于同情,可我还是愿意,嫁他我就愿意。」蔡栀毓伸出手指往上指了指,「我有时觉得个天要人背负的因果种种从来不是为了让人有一天能了结,而是要让人一直背着,背着一辈子,要那个人永远永远,负重前行。 第89页 「比如我。」 蔡栀毓手里握着利是,靠着兄长的肩脖,后座的安全椅上睡着蔡烃临,抬头从车前窗看出去能看到孙天明在民政局门口等她,除此以外,她好像什么都有了。 眼泪却还是流了。 大人也不过如此。 望出去,他都没有徘徊,没有踱步,蔡栀毓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就意味着他从来都不期待这一刻。她到底是不愿意这样想的。 蔡徵超替她抹泪,「傻丫头,好日子,哭什么?你这样子,我怎么放心?要是被欺负了都不知道往家里跑。」 「喜极而泣!」蔡栀毓仰头,无端确信,「他不会欺负我的。哥,真的。」 她伪装。他知道她的伪装。都没有拆穿。 「去吧,再不去,我这得算违停了。」 蔡徵超摇了摇自己的肩膀,蔡栀毓被动晃了起来,像是不满意他催,将泪擦在蔡徵超的衣服上,随后下车抱走蔡烃临潇洒地往她的幸福里去了。 起码,是看起来很潇洒。 蔡徵超没有说祝福的话,违心的东西不真诚。 2. 雪泥鸿爪。 蔡栀毓说她的话说得重了,但其实她说得没错,蔡徵超自己就是有意识地在对自身的脆弱闪躲,然后归结于是这样那样的因由而不能抉择,而这些脆弱最后到底是无法尘埃落定,于是无数尘埃垒砌,成为比榔头还大的石块儿,在某一个时刻给他重重一击。 蔡徵超知道,他再也闪躲不开了。 在父亲怒喝的几声「滚」中,蔡徵超轻轻地关上了门。微不足道。 摊牌比他想像中更不顺利。 他坐在车里,椅子放到最低,整个人倒了下去,好像只有这样的姿势,悲伤才不会倒灌。 但它会平铺开来。流淌,均衡地流淌,遍布全身。 蔡徵超不敢睁眼,霎时间觉得看什么东西都是没有颜色的,内心混杂。可他也不想闭上眼睛,父母在得知后的言行有重力加速度的冲击力,他不堪重负。 终究还是袭来。 「混帐东西,你知不知道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父亲只以为他一进门的郑重其事是想要告诉他们蔡栀毓结婚的消息。 远比意料的意外。 母亲朝早刚插好花的花瓶随应声而倒,碎开,雀梅,混色风铃还有蔡徵超也叫不出名字的别的什么花儿,它们被流淌的水漫过,像泡在福马林里的浮尸。 蔡徵超蹲下去捡花,眼神不想看向任何一处,他闻到了令他窒息的腐朽的味道,比做医学实验时更噁心,他将花儿横放在茶几上,地面上的碎玻璃因为水珠的浸润显得更晶莹饱满,如同他现在的情绪,无处安置的失调的情绪。 母亲从始至终没有说话,从阳台拿了扫帚细緻地扫走了渣滓,好像出(战略间隔)柜的不是自己的儿子,正在发生的一切也都和她没有关系一样。 蔡徵超原本也想将父亲眼里这么龌龊的事说得清醒脱俗些的,但好像说不通,说不懂,于是破罐子破摔,「我说,我对女人提不起兴趣,我对着她们甚至都不会有生理反应,这样够清楚吗?」 他无意贬低女性,只是陈述事实。 父亲的巴掌落在了蔡徵超的尾音上,没有花瓶落地那么清脆,替代的是厚重的扎实,麻木得他都怀疑父亲究竟是神经外科主任还是麻醉师了,只觉得像二氧化碳过于饱和,像酒精过敏火辣辣地烧。但这种麻木竟有那么几秒钟让蔡徵超觉得前所未有的畅快。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笑了,也许是吧,所以才惹得五十余岁的父亲中气十足,音浪一节高过一节。 「我养你几十年,为你学业事业铺好了路,你就这么气我?你是不是想气死我?你个混帐东西!」 人人都只看到他光鲜亮丽的医学才子头衔,却没有人会知道他高中上生物课都会感觉身体随老师讲解而疼痛,讲胃他觉得自己的胃被胃酸腐蚀了,讲毛细血管以为自己的毛细血管正在破裂,讲细胞在身体里运动他觉得整个身体都很痒。没有人在乎的,因为这从来都不是他的抉择,是基因的抉择,是父亲的抉择,是世俗的抉择。 他成为了父亲眼中的蔡徵超,成为了别人口中的蔡徵超,唯独没能成为蔡徵超。 但至少他还能成为一个混帐东西,「学业,事业,或者任何你觉得是你给我的东西,我都能还给你,命都可以。但我......」 「滚,滚,你给我滚,滚出去!」 蔡徵超的话没有说完,被强制性打断,他知道父亲知道他要再次强调什么,所以才露出如此厌恶的愤怒。 他没有再说话,他转身走了两步,身后也跟着脚步声。 是母亲。 「你怎么选择是你的事,但你要带个男人回来,我不能接受。」母亲将收拾的渣滓扔在了门口,一併扔掉的还有蔡徵超捡起来的花束,「如果这就是你对我和你父亲的回馈,那谢谢了!可惜,我福薄,消受不起。」 「嗯。」蔡徵超看着他的母亲,那个曾经把他护得打紧心疼得打紧的母亲,他空着嗓子开口,说,「抱歉,妈,毁了你的花。」 母亲的脸上看不出有什么微妙的变化,也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拍打在蔡徵超的手臂,之后转身回了屋里。无一颦一笑,无一言一语,只要沉默足够悠扬,即使这些都没有,也还是结束了。 第90页 在蔡徵超看到母亲丢出来的垃圾带上面细心地贴了纸条--小心割手--警示环保人员时,他就知道,这,就是答案。 可笑吧,她如此细心,可她的话那么割心。 人就是这样,总是把最伤人的留给亲人。都是。 不是没预想过这件事坦白的威力和放射范围,只是没预想过母亲也没有站在他这一边,连衣襟的一角都没有。 3. 手机响了,蔡徵超拉起椅子把回忆中断,稳了稳神才摸手机,医院打来的。 麻绳还真是专挑细处断。 之前主治的一个病人因为费用问题坚持提前出院,蔡徵超一再强调其中要害也无事于补,最终病人和家属签了提前出院的方方面面的协议,办好手续还千恩万谢的,岂料回家护理不当导致感染,病情恶化,现在又赖上蔡徵超,都闹到科室门口了。 蔡徵超回覆说立刻赶过去,挂了电话,从车窗望出去,尽管天还没有黑,他也看不到家里。 天,熄灭了他的灯,这条路,他要摸黑爬行了。 独行。 4. 他想,蔡栀毓说得没错--个天要人背负的因果种种从来不是为了让人有一天能了结,而是要让人一直背着,背着一辈子,要那个人永远永远,负重前行。 5. 管锌出现在蔡徵超所在的医院的时候蔡徵超刚处理完,这件棘手的事准备离开,说处理完也不准确,只是医院领导看在蔡徵超父亲的份儿上替蔡徵超出了面。 他见到管锌在日落的光晕中单薄地孑然一身,可就是这么单薄的躯体让他觉得所有的误会,不理解,都不算阴霾。 管锌小步移动,走上来,问,「都还好吧?我说你!」 不夸张,那一刻蔡徵超觉得这黄昏像是黄油融化一般温暖,甚至连味道都扑鼻而来。他爱了管锌很久,到现在都爱,哪怕是管锌已然不给予他存在于他的涉猎范围以内的机会也不例外。 当然,他不排除,以后可能不会再是管锌,但无论是否,也都还是从染色体上就能划分区块儿。 他没顾得上再继续东想西想,反问管锌,「你怎么来了?靖岳呢?」 管锌浅笑,「我来是因为听说了一些事。他没来是因为他要守学生的晚自习。」 蔡徵超也笑,「吃过饭了吗?请你吃饭。」 「好。」 一问一答。一问,一答。 车停在一家蒸汽海鲜店的门口。 刚点好菜的蔡徵超翘个二郎腿,说话阴不阴阳不阳的,「本以为被赶出家门还能睡医院,现在医院估计也是睡不了的了。」 管锌懒得搭理他故意的牢骚,轻飘飘四个字,「爱莫能助。」 「得,白搭进去一顿饭。」 「你不是冲动的人。」 管锌没有顺着他讲无关紧要的玩笑话,郑重。 管锌来的时候说的知道的事不单是患者闹到医院去的事,那事他到的时候就已经听说解决了。出院的时候那些协议白纸黑字都签字画押了的,如果只是划分责任,蔡徵超不需要承担什么责任。只是这个病人后续不再由他主治,也好,费事矛盾升级。 管锌说的是蔡徵超向家里摊牌的事。 蔡徵超也知道,像是自问自答,「是呀,怎么这么突然?!」 「嗯!」 「大概我也不想继续按常理出牌了吧。」 反过来,一答一问。一答,一问。 5. 蔡徵超想起久以前的事,在管锌和靖岳和好以前,他和管锌聊过,说起荷兰某着名医生撰写的关于研究大脑的书,里面提到视觉皮质区域的差异、两个脑半球之间的不对称,以及大脑前部皮层厚度的差异等组织的构造和激素水平的波动都能影响一个人对异性和同性的兴趣,即大众所言的性取向。 「我大概是属于扣带回皮层和对侧杏仁核区域的神经连通性出现了异常。」 那时候蔡徵超这样说,吐着不成圈的烟,在瀰漫里打量着管锌。 管锌还没学会抽菸,侧脸躲了躲熏,扯嘴角勾笑,他可能不会知道这样的动作对蔡徵超来说有多迷人,无意识的「犯罪」引诱。 「你呢,管锌?你属于哪种?」 像是要有意逃避「犯罪」,蔡徵超问完话勐吸了一大口烟。 管锌垂下眼睑,睫毛也随之,语气淡淡,「不清楚。」 这样有意无意地不经意除了让蔡徵超更加心绞之外别无他用。 因为他确定,更加确定,管锌大概是只喜欢靖岳而已,和什么脑垂体,什么丘叶分泌物,什么激素动盪都没有关系。 「bullshit!」(胡扯!) 他拿点菸的火机烧书。没有意义的行为,却又肤浅地觉得能得到解脱。 「同/性/恋跟安/乐/死及死/刑一样,这是一个极具争议性的道德伦理课题,我们只是一小部分不按常理出牌的人。何必极端,这样毁坏前辈的心血。」 管锌徒手灭火,像幼时他曾也徒手握住火机一样无畏。 他就这样把那本书从火焰中拯救下来。 6. 蔡徵超剥着虾,见管锌浅淡地笑,蔡徵超猜测他可能也想起了这件事,不,应该是他还记得这件事,他忽然由衷感激,感激管锌让自己在他的世界里还有余温。 并没有将剥好的虾递到管锌的碗里,他明白的,他们的关系里有些事点到为止才是正确的使用法则,不需要被证明的关系才算是活着,有生命力,有价值,有继续的必要。 第91页 但他会正经地叫管锌的名字,认真地看着他,每一个字都发自肺腑。 「管锌,谢谢。谢谢你今天能来。」 第51章 1. 上次独自去看病时管锌便知道自己的身体并没有朝着理想化的状态行进,由心理起始,而后连累生理,干瘦是他的常态,因为这样体质也变得极差,免疫力像是他身体里本就不存在的东西。就连牵手散步时风轻轻一吹他都觉得脑子里的东西摇摇晃晃。或者是这人间本也就摇摇晃晃。乱。 他总是想一些哀莫大于心死的东西,「阿靖,我若是真的拖不住了,让我去流浪好不好?」 想逃离人间。可以的话,也别坠落地狱。 管锌这么说,手却握紧,好像他明天就要去流浪,又好像是想和靖岳一起流浪,无论哪一种,都无非是确切地珍惜能握住靖岳的每分每秒的表现。 于是握得很有力量。 尽管他的「很有力量」于靖岳而言实则很微卑。 靖岳缓缓把手抽出来换揽着管锌的方式,佯装不满的语气,问他,「自己去?管医生不带我吗?」 靖岳没有责备管锌会这样想,他知道管锌不是不想自己好起来,吃药诊治在他的监督下也并未一曝十寒,可这毕竟不是想好起来就真的能好起来。 这世间有很多无可奈何不由人的意志所决定。 病了就是病了。 「那就带着你。 「我们去山里,像之前在贵州那样,你可以教书,我可以提供一些简单的医疗援助。 「或者,可以去海边,看海听风观白浪,星锤海野一望无垠。尽山尽海。 「阿靖,你愿意和我一样疯吗?」 说话间有清风灌入喉咙,声音略微低沉沙哑,但并不影响管锌饶有兴致的表述,仿佛这件事不是突然提及,而是酝酿了很久,已然有成型的方案一般。 「不算疯。这是可以实现的愿望,我们去实现它就好了。 「管医生去哪里,我就去哪里,不论生死。」 靖岳偏头在管锌的太阳穴处落吻,管锌却慌,脚步停下,声色俱厉。 「论。」 单音节的词简短却不乏震慑力,靖岳一怔管锌又软下声来。 「阿靖,我希望我生命中所受的苦难和所行之善事转化的福报都能留给你,这样,在没有我的日子里你能过得更顺遂。 「答应我,别急着跟来。」 所以论要论。生死这件事像是上了膛拉了保险栓的枪,它没有打响,但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走火,未知的可怕。 他有他「知其不可为而安之若命」的不可奈何,可他也还有他「心有所往何惧道阻且长」的拳拳之心。 靖岳明白管锌想把有些话说在前头才可以在那一天真的到来时无后顾之忧,可他还是高估了自己的承载力,身心都无法接纳理论派,瞬时间仍是感觉五脏六腑都在被无情地倾轧。但这时候不能轴,不能钻牛角尖,不能矫情,靖岳收了收即将外泄的惨然的情绪,尽可能地把那点心思禁锢在心中,甚至还落拓不羁地捏管锌的下巴。 「跟你说了马列主义不信神佛。」 管锌不躲,还把自己靠过去,双臂环绕,说,「跟你说了我又不是绝对的唯物主义者。」 靠得舒服,又说,「你先答应我,不然晚上睡觉会有小鬼上你的床。」 「我拖鞋又不朝里放。再者了,我的床不也是你的床嘛,怎么,管医生这是要和我分床睡了?」 靖岳一手揽在管锌的腰一手抚在管锌的头,他始终没有先说答应的事。 他许久以前--也或许是歷来如此--就没有觉得谁失去了谁就不能活了,容莉没了黎根能活,容莉没了容茉能活,他没了管锌一样能活。可他错了,这是时空在使障眼法,管锌于他而言就像是空气,日夜对着,日夜都抱着,所以感觉他就会一直在,可一旦管锌消失,靖岳就会感知到什么叫作肺部空档以至于无法续航生命。 而管锌日渐的形销骨立让靖岳有时发噩梦醒来都要捞人,几度确认真的是管锌,是还有温度的管锌,恨不得枕着管锌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语入睡,他怕得都入骨了,怕他只是抱着一缕漂浮的灵魂。没有归期。 真真儿是把人的心性都磨没了。 靖岳的迴避管锌知道,也不是管锌犟,只是要他要听到靖岳亲口的应允才觉得算是石头落了地。 管锌咬他的肩膀,带了点愤怒的狠劲儿,靖岳吃痛,「嘶」了一声。 靖岳拿他没有办法,只好应了,因无奈和心疼而显得冰凉的嗓音冷如冬水,「好,管医生说什么我都答应。」 他也有他「虽千万人吾往矣」的烈性。 管锌余光匆匆瞥了一眼靖岳,还没看仔细就被完整地包裹住。 他也知道,那种冷不是冷漠的冷,是心疼的疼。 2. 宇宙深处,一粒尘埃在颤抖。 3. 管锌原本也是很恣意的人,或是病痛折磨的缘故,抑或是单纯是在靖岳面前,总是不由自主地伏低,总是没有伏笔地变成弱势的一方,他不想这样的,可是他改不了。打不败就加入,便甘愿示弱,也觉得在靖岳的在意里才有空灵感,才有穿透力。 依偎,才是良药。 大部分时候靖岳都是等管锌先躺下自己再睡下,今晚管锌和他小耗了一会儿,靖岳也不知道他究竟耗什么,虽不知但也依管锌。等靖岳刚躺下管锌便神色有些紧张地从床一侧绕过来看他的鞋子,见鞋头朝外,管锌的眉头便展开,又心满意足地绕回去自己那一边躺下。 第92页 靖岳算是看明白了,管锌实属自己吓自己,合着别扭半天就是为了要确认一下鞋子的摆放,觉得有些好笑,也没忍住笑,索性挠起管锌的痒痒来。 「究竟是谁告诉你鞋头对着床会有小鬼爬上来的?」 管锌耐不住痒,轻微地挣/扎后木讷着嗓子叫靖岳的名字,「靖岳!」 靖岳不挠了,也学他的音色,「哟,平时又是阿靖又是靖老师的,这会儿就靖岳了。」 管锌没说话,过了小一会儿翻过身扒拉靖岳的衣服,权当是哄他。 靖岳本就是讲笑的,也没往心里过,但有人哄他也乐意,也好哄,伸手就抱。 问他,「怎么,藏事儿了?」 管锌还是不说话,往人怀里拱。 「憋着不难受?难受就告诉我,不难受就由它去,我在呢,怕什么!」 靖岳平时上课是以「严师出高徒」的标准严格执行的,从来没有对学生带这么哄过的,就连对管铱也鲜少,搁管锌这儿倒是像哄小孩儿了。 好半天,管锌终于发出一个音节来,「嗯。」 靖岳亲了亲他,「睡吧!」 4. 憋着难受吗?难受!但也缄默不语。 5. 管锌还很小的时候,管钿还没到他家来的时候,施胭还会跟他讲睡前故事的时候。 那时候他也不过一个小屁孩儿,偶尔调皮,闹施胭闹得太晚,管碌就编鬼故事吓唬他。譬如上(战略间隔)床睡觉的时候如果脱了鞋子鞋头朝着床就会有小鬼爬上去和他一起睡1,说着管碌就会把他的鞋子的鞋头摆得朝床那一面,他害怕,乖乖蒙头,不再闹施胭,翁着声请求施胭帮他把鞋子摆好,要鞋头朝着外面。 他能在朦胧中听见施胭说已经摆好了,能听见施胭嗔怪管碌没个正形儿,能听见管碌乐呵呵解释道是怕施胭睡不好又或者累着。 现在想起来,他也觉着那时候管碌也是真的爱施胭的。 那时候他们都是相爱的。 只是太庸俗,所以才短暂。昙花一现。 6. 这事儿管锌记了很久,也养成了习惯,即便现在并非时常冒出些怪力乱神的想法也没有改掉这个习惯。 可他自己说过很多次了,他不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说得难听点,他对一些事情的认知退化,粗糙又匮乏,所以胡想,老觉着自己命格不佳业力太沉,原生家庭所携带的戾气也重,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地疑心会招惹些不干净的东西。 倒不是怕说出来靖岳会笑他,反之认为这是一种天然的畏惧,也是病症的一种体现,即使他一次又一次地试图自救,可逃不过,逃不过。于是愈来愈深陷泥沼。无意让靖岳承受更多,尤其在他能还能自我代谢的范围内。 事不关己的时候看事情总是会透彻一些。 关医生就说他这样无异于拆东墙补西墙,自然无益于自身。 管锌哪会不知,他自己也是医生。可就是这么矛盾,一面巴不得把自己全身心交付给靖岳,谓小,即便是作一点也无可厚非;一面又恨不能替靖岳遮风挡雨,逞强,即便是靖岳想要撒撒娇也未尝不可。 两头都想却两头都顾不上,局面反而难以把控。 多少都好,到底是有些埋怨自己不争气,说来也是没来由,撒气,竟伸手抠起靖岳脖颈间的一粒略微凸起的小痣,像要摸着什么特定的东西才能睡觉的小孩子那样。 靖岳捉管锌的手,放嘴边啄,细声问他,「睡不着?」 管锌磨蹭在他肩头,一边点头一边「嗯」一声。 管锌不肯讲靖岳便不会逼着问,「迫使」是不被允许存在于他们情感关系的一种状态,任何形式的都不行。 由小啄变成轻咬,「锌,这世界上有很多事你得允许它在秩序的范围内错落存在,甚至是没有秩序它也会存在。它们得存在。」 管锌像是又点了一下头,又像是没有,他由着靖岳细密地轻咬他,然后轻声地唤他。 「阿靖。」 「嗯?」 「给我念首诗吧!」 「好,想听谁的?」 「谁的都行!」 靖岳将他拢紧了些许,吻间隙地落在眼睑。 这样的回应这样见血封喉的温柔。 6. 那声音好像是从心脏里发出来的,带着极其鲜活的节奏,这样的有疗愈功能的韵律让管锌换得一夜安眠。 -- 鸟儿需要窝 炉灶需要火 你那样需要被人理解 却又什么都不说2 -- 【作者有话说】 1.封建迷信不必深究 2.苍白 上一章锁了,已经改了需要等等审核哈, 还有大概两章晚两天哦,不想马虎凑字数,速度会慢一点,如果你有富余的海星星欢迎投喂,或者,多多评论,我太需要读者反馈了,谢谢 第52章 1. 这两年多,快三年了,靖岳带的那一批学生再有一学期就要毕业了,管锌靠药物的药性和靖岳的温情维持着生活的常态节奏--尽管略显吃力,容茉维护公道正义,靖驰牧打击违法犯罪,管铱定期复查治疗结果显着,孙天明的生活虽不富绰但也不至于捉襟见肘,蔡徵超虽与家庭仍旧未和解但事业稳步高升都已成为接受电视台採访的对象还还写起了自传,院儿里的花,开了谢,谢了开,但它们让容莉,让黎根,让管钿,都目睹过它们短暂的鲜艷的盛放。 第93页 你看啊,看起来一切都很好。看起来 可这世界上唯一不变的东西就是一直在变。 如果不是考虑到临时更换主科老师会影响学生的学习进度进而影响到升学率,大概新中是不会让靖岳带完这一届的。 不要逞强,不要试探,不要侥倖,纸,就是包不住火的。 也正是因着一切昭然若揭所以无所避讳,靖岳倒是挺呛,从教务处离开直奔校医室。 管锌翻着书,起身的动作显得有些呆滞,「靖老师!」 他猜到了靖岳来的缘由。 靖岳两大步跨上去拢人,抱在了怀里就觉得像是所有的跌跌撞撞都有了归期,「嗯,你的靖老师。」 「嗯,我的。是我的。」 「我知道你要讲什么,没有,管锌,我告诉你,没有。」靖岳伸手关了灯,热烈中仿佛见到魂灵,「我心甘情愿,难道你不是吗?」 知道你要说抱歉的话,知道你要说不应该拖人下泥沼误人终身的话。 管锌在他怀里,一颤。不是吗?当然是。 「我们去流浪好不好?」靖岳珍重地吻着管锌的额头,鼻尖儿,「你不是说要再去支教吗?我教书,你提供医疗辅助,好吗?」 最终落在唇。 那是全身最薄的皮肤黏膜,厚度仅为皮肤的三分之一,并且没有汗腺、油脂、毛髮等保护,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靖岳吻到了这里。所以感知力极强,所以耽腻,所以沉迷。 于是管锌说不出拒绝--他也无从拒绝,「好。」 「可不许你讲大话。」 「好。」 靖岳笑了下,抱管锌更紧,「我的,我爱的管医生。」 这间校医室并没有多慷慨的面积,但此刻就是死气沉沉,连落泪都是无声的,寂,被放大到空洞,特别空洞,或许也是因为管锌才觉得无法操纵意识,他在想,jorge luis borges(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说的是对的--房子实际上并没有那么大,使它显得大的是阴影、对称、径直、漫长的岁月、我的不熟悉、孤寂。1 灵魂有褶皱,但爱能熨平。 2. 做出这个决定无疑是艰难的,靖岳爱这个工作,爱那一群学生,他从不跟学生们讲什么「高中吃吃苦努努力大学就有甜头」的话,因为他深知有甜头是有甜头,但吃的苦也永远是吃的苦,这个世界上单靠努力就能完成的事太少了,社会从某种角度来说堪称炼狱,要提前做好准备。 可他也爱管锌。深爱着管锌。 他没有那么无私,他也无需要那么无私,儿女情长屈居于家国情怀之下的事在他的世界里可以反过来,可以说他自私,可他没有错,他的自私没有伤害任何人,没有违背社会公德,没有违反法律法规,为什么他不能选择管锌。凭什么他不能选择管锌。 这里不能容下他们,自有容得下他们的地方。 3. 「你是来通知我跟你父亲的,又不是来徵求意见的,现在我们知道了,可以了。」容茉得知的时候这么说,没有什么怒意,较之怒意,或许不舍更多一点。 「哥哥要给我带礼物回来哦!」管铱追出来,一笑,海棠花开。 「你俩现在翅膀挺硬啊,胆子跟猪肉注了水一样大,脱缰的野马啊!」孙天明得知的时候这么说,全然不顾靖岳对他糟糕比喻的反驳。 「合着你俘获他还不行,你还要拐走他,靖岳,你这人不地道啊!」蔡徵超得知的时候这么说。 可无论他们中的哪一个都没有说阻拦的话。 不算是逃避,流浪是那时候看起来最行之有效的办法,不必让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在两个在乎的人之间取捨为难。 3. 七月初,夏日,站台,火车转汽车,埔山,精神病院。 这一天,到底还是来了。 探视前的过程不算繁琐,管锌毕竟与之有血缘关系--且是目前唯一的血缘关系,而这样的血缘关系有足够的事实依据。至少靖驰牧可以证明。 或许因为年岁的缘故,或许又因为怨怼而肝气郁结,施胭的气色看起来很差,但她动作却很灵活,比管锌都灵活。 她大概的确没想到管锌会出现,起身跑过来的时候踢倒了椅子,绊了一下,没理,而靖岳下意识地把管锌护在身后,施胭却提前停住了脚步,笑了,那种笑邪魅又妖惑,好似她下一秒就能咧出尖牙来,但没有,施胭只是那么笑了笑。 管锌握了握靖岳的手,像是告诉他--没事。可靖岳不肯松,管锌看着靖岳,眼里像是添加了迷幻剂,靖岳靖岳道行还是太浅,一点儿一点儿松开手来。 他什么都不做,只是站在那里看着管锌和施胭。 管锌走过去把椅子扶起来,随后去给施胭倒水,说,「我从前不来看你,以后也不会。」他把水递给施胭,「你有什么想骂的一次骂个够。」 施胭竟然没有把玻璃杯一巴掌拍掉摔出一地的不堪,而是真的接了过去,她喝到底。 「你不怕我下毒吗?」管锌问。 「你想我死吗?」施胭问。 管锌没有说话,而那一剎那间靖岳甚至怀疑施胭的精神根本就没有问题。只是那一剎那。 施胭把杯子丢进垃圾桶里,沉重地一声,她就势坐在垃圾堆旁边,喃喃,「你别看她年纪不大,她那两个东西动起来像拨浪鼓,皮(战略间隔)肉里透出是热辣辣的屈辱,痛苦,折磨,可漂亮啊,多漂亮啊,而管碌那个烂人,那东西都臭了,密密麻麻的蚂蚁在爬呀爬呀,他就是个在原始森林里狂奔的禽兽。 第94页 「这烂根的东西捣在那么稚嫩的肌肤里,真是有趣,太有趣了。」 说着揶揄的秽语表情却黯得如一汪死水,除了那克制不住的似乎无休止的眼泪。 而流泪是因为这样盛满力量与恨意的咒骂不过是为了维持一种已然绝亡的联繫--管碌早就和她没有了关系,他死了。 管碌活着的时候难道就有吗? 「不是让你骂我吗?不打算骂?那以后就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管锌的语气很冷静,冷静得仿佛他来这一趟,就只是为了不违背公序良德,不违背大道孝义的讨一顿终了,可是最后施胭都能看穿,他不过是把这次见面当做了最后一次。他不过是把生命掐算到了最后一指。 「你不是想我死?那你等啊。我就要你承受这一切痛苦,谁也别想逃。」 施胭恶狠狠的说完话后又怡然地去病床上躺着,随意甩一下,一只鞋子落在地上,还有一只像衣服上的顽渍。 谁也别想逃,这万劫不復的疼痛,对管锌,对施胭,对管钿,对管碌,皆如此。 而管锌,像是对这一切麻木不仁,走过去脱下施胭的另一只鞋子,与之前她撂下的鞋子摆在一起,鞋尖儿朝外。 他什么都没有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4. 许久许久以后,靖岳去探过施胭的消息,照护的工作人员说她总是拍打着鞋子,嘴里念念有词,「管锌,我不许你死,儿啊,我不许你死。」 靖岳没有见她。管锌会永远活着。 5. 七月中,仍旧夏日,仍旧站台,不必回头,无一人相送,这是商量好的事。 考虑到火车耗时太长过于奔波,靖岳就想要选飞机,但管锌想要坐火车能沿途观光,动车转两次软卧需要将近五十个小时。 什么软卧,还是坐得屁股都疼,一路上管锌累却也都不捨得闭眼睛睡觉,生怕错过了风景,夜幕蓝黑蓝黑,已看不清什么,这下却合了眼靠在靖岳身上,主动去握他的手。 靖岳捏了捏,问他,「不看风景了?」 「嗯,握在手里了,他跑不掉。」 靖岳低头吻管锌的眼眸,心里仿佛揣进了山海,无声,无息,无边。 要是这趟列车没有终点能一直开下去就好了。他想。 6. 列车员途经,小声提醒不能同睡一床,靖岳点头说好。 管锌打侧睡,与靖岳过道之隔,靖岳观摩他,曲肱为枕,像是很快进入了睡眠状态。 这时候管锌的状态已经很疲惫--不单单是舟车劳顿的疲惫,靖岳知道管锌留在他身边的时间正在指缝中流逝,他承认这种撕裂的痛楚的存在,但靖岳也很明白,时间,已经对他造不成什么威胁了。 这一遭,或许即死别。 可人不会再死一次。 痛苦一次,够了。 7. 再次回到贵州,有小孩子受了伤,靖岳背着那小孩子先上山,管锌和支教的女老师,还有几个学生在后面。小批量地运送书目。 女老师话不多,只和管锌说过一句话,「听说你们也支教过。」 「不是我,是靖老师。」管锌答。 之后再无言,不说话更好,管锌只是驮着书慢慢前行,女老师偶尔出声制止学生打闹。 路上被石头刮到,管锌感到有血往鞋子里去,但大家都在走也就没停下来,在鞋子里的黏腻已经凝结的时候终于有短暂的歇息时间。 管锌坐下来,撩起已经被划破的裤腿儿查看,湛蓝的纹路露了出来,管锌心里一沉,忙抬头看。 完了,女老师也正看过来,随后领着两个学生,走近。 「我不是坏人。」管锌把裤腿放下。在这个当下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大概是他觉得她觉得他对孩子造成不良影响了吧。 沉默。沉默振聋发聩。 管锌不打算清理--反正也没有清理所需物品。 血都凝住了,不会怎么样的。他想。 就在管锌扯裤腿的时候,女老师蹲下来问他,「怎么受了这么严重的伤也不早说。」 语气里没有责怪的意思。 她拿自己包里的水帮管锌沖洗,用纸巾轻缓地擦拭,她说,「是鲸鱼啊,鲸落是最浪漫的重生。」 管锌说,「是。」 8. 一震,醒来。 仍然在前往目的地的火车的床铺上,管锌感受了一下梦里受伤的小腿,什么事也没有,而因为药物的催动,他很快再次睡着。 他应该续不上那个梦了,但他梦里的伤口会癒合,女老师过不了多时可能也会离开,去更远的,更山的,更需要她的地方支教。 这里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有空幻的记忆草长莺飞。 9. 再度换乘。 靖岳用水沾湿纸巾敷在管锌小腿上以此来抑制结痂的瘙痒,靖岳问他,「现在不疼了吧。」 管锌想起那个梦来,但却没有告诉靖岳梦境里的任何信息,他笑,竟有点邪邪的意思,「这点儿痛都受不了怎么行!」 「管医生现在挺惹火啊!」靖岳当然知道他挑(战略间隔)逗的话外之音。 管锌还是笑,「还行,在火车上你也不能拿我怎么办。」 靖岳无奈,打算重新换几张纸给他,管锌拽靖岳的衣袖,摇头说不用了,他把裤腿放下来,遮盖住刺着一尾蓝色鲸鱼的整条胫骨--和他锁骨的刺青一样都是遥遥的杰作,这是管锌离开新川前做的最后的事。 第95页 管锌吻了下靖岳,像是为了告诉他真的不疼,或者告诉他别的他还没有想好具体是什么的东西,他说,「一鲸落,万物生。」 靖岳没有说话,凑很近地吸纳管锌的唿出的气息,他不可能忘记这一股气息,以二氧化碳为原料去稀释自身生命的养分后有一股类似百合和梅花同焚的味道,让他觉得无论怎么轮迴,他的元识在下一世遇到这一个人的时候仍旧会有灵魂连接的躁动。 10. 风雨飘摇的穷途末路里,死亡是另一种绝地逢生。 【作者有话说】 1.《死亡与指南针》--博尔赫斯 第53章 1. 到达目的地,新疆,塔城。 夏日,天空泬寥暄妍,熙熙曜曜,仿佛空气都在送祝福送欢喜,一切都美好而饱满。 一出车站很快就寻到对方,对方也见到他和管锌,她跳动着朝他们挥手,随后快步迎上去,笑容里是浓烈的青春。而她的声音远比她看起来更加嫩气,她能清楚地辨认靖岳和管锌,并因为母亲去了库勒办事而不能前来向他们致歉--没错,她就是容莉那个在新疆的大学同学的女儿。十斤重的厚棉被。 靖岳惶恐,对她说,「言重了。倒是麻烦你了。」 她摆手,「不麻烦。叫我阿那尔就好。」 其实为了避免认错人的尴尬靖岳事先也有看过女孩儿的照片,异域风情洋溢,听容莉说是少数民族,没想到汉语讲得这么好。 她本应领路走在前面,但她没有,走在侧边,盯着管锌看了好久,但她分寸拿捏得好,并未让管锌感到目光流转的不适,于是笑了笑偏头问起阿那尔名字在哈萨克族语言里的含义。 「火焰,代表着热情和活力。」阿那尔立刻答,答完又笑了笑,说,「我以为你会问我在看什么。」 管锌也就顺着问,「那你在看什么?」 阿那尔走到靖岳和管锌的前面,调转头面对着他们,又是笑--靖岳形容这种笑为阿那尔笑,热情,有活力,她说,「不是看,是在欣赏,欣赏一种和谐且良性的关系。」 或许是为了安全问题,阿那尔又调过头来,「我是哈萨克族但不信教,你们不必有避讳。」 出站时靖岳想牵住管锌的手,但管锌怕影响不好--他并非在意外人,他早就不在意--他只是胆颤那个异族的小姑娘有不适感。靖岳就是在阿那尔说这句话的时候牵上管锌的手的,他给过管锌机会但管锌反而回应他,便心安理得。 这本来只是两个人的事,是两情相悦才有的故事。 阿那尔只送他们到民宿,她并未打算与靖岳和管锌同行,就如同她知道为什么他们要住在民宿而不是她家一样。 「明天,我会把车开过来给你们。」阿那尔和民宿老闆用当地语言沟通了一番靖岳和管锌都听不懂的语言后转过身跟他们说,「离开塔城的时候把车还到民宿就行。」 靖岳明白了她善良的意图,对于这样丰沛的理解而给予绝对自由,靖岳只有道谢。 阿那尔笑道,「不用谢我,我也只是帮我自己。」 无论她是否帮她自己,又帮她自己什么,靖岳是没有问的,是阿那尔翌日送车来时自己袒露的,也只浅浅。 她说她去车站接他们再送他们来民宿是一项任务,她以此项任务与母亲做交易,换取她去距离塔城仅只有188公里的利佩茨克留学的机会。 「在俄罗斯的西南部。」阿那尔说。 在不在俄罗斯,又在不在俄罗斯的西南部靖岳都没什么概念,也不好奇,只是在和管锌聊起时说阿那尔善良。 管锌湿敷1着自己的纹身,头也没抬,问他,「只是善良么?」 「要说别的嘛,也有......」靖岳仿佛是听出些别的意味儿,故意拖长音,「还挺佩服她的。」 「哦!」 语气之颓败。 也无多碍,靖岳会哄,「管医生吃醋了?」 管锌沉默,靖岳走过去帮管锌湿敷,说,「我是羡慕会发舌颤音2的人。」 靖岳的英语很好,但英语不像西语,不像俄语有大量舌颤音。恰巧靖岳不会发这样的音。 靖岳亲他,管锌躲了一下,靖岳放开湿敷的帕子,伸手捏住管锌的下巴,湿润地亲了亲,并不心满意足。 管锌断断续续解释他没有真的吃醋,他认可阿那尔的善良,并认为善良有参照,神佛亦有论断。 靖岳不知道有没有在听,大抵是没有的,或许是因他禁不住,他回过头吻管锌,用炙热的执拗中断了管锌的阐述,他问管锌,「不在火车上了,管医生,你说我拿你有没有办法!」 管锌诧异地一愣,又由着靖岳撒泼似地跃进,无论管锌还是靖岳都享受这个吻,虔诚得像是受到了多么来之不易的恩赐,突如其来的至宝一般。 试探,摸索,确认管锌没有激烈的生(战略间隔)理反应--至少当下的那一步没有,下一步没有,在下一步也没有。 所以释放,所以放肆。 闷热不洁的空气瀰漫充斥,管锌和靖岳手臂间的热能汇集,管锌不知道靖岳何如,只觉得自己又快要烧起来,布满荆棘的身体炙热,极限拉扯。 他的心颤已经超过了医学定义的标准值,瞳孔不由放大,温热的东西几乎是没有缓冲地涌入,直击天灵盖,全身的穴位都在窜动,拉动五脏六腑全身经脉,被子被生生抓出爪印,松开,微麻。 第96页 漂浮无羁的一切都有落地生根,有丝分裂。 人的原罪。不算罪。 2. 这个季节的塔城日照时间还不算太长,但此刻还有余晖,管锌打侧躺,朝着窗户那一面,他的侧脸被夕光洒得金灿灿,柔和不凌厉,只是眼眸深邃,好像能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靖岳觉察到管锌仍旧有间歇性地痉挛,一只手掌覆在管锌的胃部,一只手捞着人靠在自己怀里。 坦白讲,靖岳有一点惭怍,但不多。因为他知道,时间,也不多。 说来别人或许不信,但管锌身上有淡淡的求死的气味,靖岳能闻得到,或许原本是浓烈的,但管锌为自己而蔓延出的生欲或多或少地有所掩盖。 靖岳摸管锌的眉骨,缓慢地临摹。 「你在想什么?」 管锌捉住他的手,放唇边吻了一下。 「没有。就是想摸(战略间隔)摸你。」 「好。摸个够。」 管锌知道靖岳在说谎,因他的声音里是裹挟着一段跌宕的人生的颗粒感,但管锌还是靠着他,安分地让靖岳摸。 他开口,又更像是请求,「阿靖,你以后不能把我的骨灰放在骨灰楼,也不能把我扬在风里,你要把我戴在身上,这样,你去哪里,我就能去哪里。 「直到,你遇到下一个管锌再放手,我可不想变成一撮灰了还要吃醋。」 故作诙谐是因为心底发虚。 靖岳看着管锌眼里的光一点点漠然,殆尽,他卯足了力气憋回去令他窒息的疼痛不外泄,而因为这样的回流让情绪倒灌如泄洪,适得其反。 身体先于思绪反应,管锌心里顿然心疼起来,回过身去。迷煳间靖岳觉得有些温度从鼻樑划过,管锌抚得极轻,似有如无,要不是靖岳拢了他过来他都不觉得自己有碰到靖岳,手顿在半空半秒钟,再度落下时已经偏离了原计划的轨道,半握着搭扣在了靖岳身上。 靖岳把头埋进去管锌脖子里,「你就不能编点漂亮话来骗骗我,哄哄我吗?」 诡辩也好啊。 「阿靖,我要你自由如风懒散如沙。」管锌说。 「可我只想要你。」 句号在这里不像是终结,更像是一只困兽的无奈。 管锌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不是不能说好听的话,是好听的话背后是更深,更大,更重的痛楚,管锌没办法说谎。承诺不应当是印花了章的无效支票,可他深刻知晓他已然无法付诸确实可行的真知真践。 他给不起了。 他的声音黯然下去,如同如同日子从丰饶里渐次萧条下来那样,「阿靖,我都这样了,你就答应我吧!」 这样了。生命流失的速度太快了。 夏季燠热,拥在一起本应是汗沁沁的,然而,靖岳觉得心里发凉,「你都这样了,你还威胁我。」 「阿靖,我想陪着你。我想,以后也都能陪着你。」 一生说长不长,都是泥潭,深一脚浅一脚都有它的宿命,而管锌,他的幸福能见度很低,他爱人的能力也不先进,但对靖岳,他愿意花光所有力气。他愿意恆久地守护靖岳,即使他一把虚无。 说到底多少还是有些许桎梏的成分,可靖岳心甘情愿,「好,我答应你。」 而应允的背后无论多么孱弱都是一股力量,也是靖岳看来能给到管锌的一针镇静剂,他给管锌,给自己一个心安。 他没有说的是--靖岳不会遇到下一个管锌。管锌,只有一个。 那晚管锌睡得极佳,或许是因为剖开了尘封心里落得傥盪,又或许是漫长的抵死缠绵耗了大半力气。 3. 在新疆逗留了近半个月,驱车去过附近的几个县,人文,风情,......如此富饶的体验让离开也不失温情。按照和阿那尔之前的约定将车和车钥匙都留在民宿,唯一不同于约定的是留下了一束鲜花,管锌说这像是阿那尔的内心。 人的内心开满鲜花就不会长满野草。 4. 只有夜间的车次,也好,能再睡一觉。 可故事总有但是,但是后面也总是跟着一段走不完的下坡路。 不知道是身体负累还是药物反应,管锌在火车上呕吐了好几次,原本逼仄且清洁度也不太好的卫生间加重了呕吐的频率,靖岳从列车员那里找来了几个塑胶袋,但每没太用得上。不是症状减轻,而是没有东西可以吐了。 凌晨三点,行驶的列车,软卧,管锌躺在上面,他这时候还没有睡着,他只是躺着,也几乎没有表情,这种幽静像是从黑洞里导射出来--他没有挣扎,他一心求死,如果死亡在这时候发生好像正好遂了他的愿。 靖岳无法直视。朗朗夏日怎么会无端生出雪季的清冽,越是想睡越是无法入睡,越是觉得黑夜无边,思绪无尽,起起伏伏,好像他全身的毛孔都在散发热量来抵抗这个来势汹汹的冷颤,苦痛如同入侵者攻略城池,它们进入他的身体,游走,在他的毛细血管里流动,生动却好不具象的活着。信马由缰。 靖岳伸手握管锌,而管锌的回应很轻微,大概因为身心过度的消耗已经睡去。 靖岳索性不睡,盘坐在地上,只依着床铺--这不算违规--睁开眼望着只剩下薄薄光影的车厢,试图用这样的抵抗来驱散哀殇的力量,也以为这样,便可以滑落这漫无尽头的一夜。 第97页 事实上这样的夜才可怖,没有极限也没有中心。 靖岳低头在管锌手上吻了一吻,珍重又珍重,徐徐闭上眼,垂下的睫毛像那年的碘伏、酒精、药膏和纱布,摇摇晃晃地遮盖了浑浊的伤疤。 5. 梦和夜,都搞不清楚它们谁更可怕。 6. 到了乌鲁木齐,原定是要中转去西宁,但靖岳说什么也不肯了,退掉了火车后半段的票,改乘飞机直落拉萨。 管锌看着靖岳,笑容里牵扯出惺忪的疲惫。 靖岳收好证件,问他,「管医生对我改变的行程有意见?」 管锌摇头,上前去抱他,用了点力,基于一种解脱的姿态。他不想靖岳权权封闭内心,那很吃力,数学上有一种说法,叫--无穷尽。 干脆放任。 7. 原来,一夜未眠便能更早地触摸到天明。 【作者有话说】 1.刺青在结痂和脱痂时都比较痒,还会起皮,湿敷会缓解 2.弹舌,一般也说舌颤音 第54章 1. 如果说在新疆还有游玩的成分的话,那在西藏就是真的是按照他们出行最初的目的在实行--支教,以及简单的医疗帮助。 说起来,这还是蔡徵超帮忙联繫的。 一边气急败坏地说靖岳怎么就把人拐到那么偏僻的地方去,一边又积极利用自己的人脉资源帮忙联繫藏区学校。 因为整个支教过程需要自费,能理解那些经过选拔和面试来的志愿者不大愿意去比藏区更藏的地方--并非否定他们想为支教奉献的初心,而管锌和靖岳本身情况比较特殊,他们愿意往更里处去,加之之前有在贵州支教的经验,成为最佳候选人像是水到渠成的事。 当然,蔡徵超也发挥了极大的效用。 「他还说什么了?」管锌问。 他坐在设施极为简单的小旅馆的板凳上,他的眼睛里仿佛有大雾日復一日,滚滚无尽,几乎寥落过这沉沉夜色。 行李只拿出了必要用的一小部分,靖岳端着静置再过滤后的热水过来--此时已经变成了温水,递给管锌。 管锌喝着水,笑了一下,然后点头,「嗯,也不是没道理。」 「还『嗯』!」 靖岳捏管锌的下巴,多少有些吃味的意思。 他没什么花招,唯有此般目光灼灼地看着管锌,看透管锌的坚韧,像一把藏在刀鞘中的利刃,而同时也看穿管锌内心边缘的虚弱,有放血剜肉后糜烂的衰朽。 管锌抬手蒙住靖岳的眼,这些泛滥的痛楚他从来都不想叫他看清楚。 可八年了,靖岳的视线里又何曾有过别人,即便不端视,即便是盲人摸象地揣测,也都并无差异,情感一旦泛滥,必将是羁绊。 管锌摸了摸靖岳的眉眼,之后再将手松开,笑,问道,「靖老师,真的好小气。」 「嗯,就这么小气。」靖岳行进的动作跌跌撞撞,靠过去,揽人入怀,「军功章不肯也不想分给他。」 管锌由着他索命似地勒着抱,不言不语。 不知道是夜深还是寂寥,大抵是后者吧,明明这老旧的小旅馆只开了一盏小小的日光灯却异常亮堂,仿佛要将这世间浮华万千都照亮。像是蓄满了电,靖岳缓了过来,在管锌嘴角边啄了一下,又一下,再一下。 「锌,我不想成为那样的人,不想的。」 靖岳坦诚,如同日光灯苍白。因为坦诚所以无处发作。 不想成为被贝勃定律所定义的人,放弃过最爱的人以后就变得冷漠甚至冷血。 靖岳从未想过要放弃。 可他知道,他会失去。终究会。 管锌身体里泄落的死亡密度越来越高,气息越来越浓,覆盖在他出现的每个角落,然后渗透,几乎贯(战略间隔)穿的力度。 「我知道。」管锌吻了一下他,「靖老师会是个好老师。」 「我只想成为一个好的爱人。爱你的人。」 「我也知道的。」管锌说。 他的药效叠加,睡意来的很迅速。靖岳还醒着,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兴致,卧在床上查阅起藏传佛教,但不够详尽,好几个小时过去了他仍旧没搞明白藏传与净土宗之间的诸多差异,只觉得带有这样馥郁传奇色彩的玄学也有无法疗愈的地带。譬如,死亡。 经文译过,靖岳也看得半知半解,能确认的是在死亡区域它并没有太多的开示,只是说恐惧由未知诞生,想要克服对死亡的恐惧需要克服对未知的恐惧,可对于管锌来说死亡是已知的,甚至可以说是可控的。 靖岳不知道管锌什么时候醒了,但其实他醒了一会儿了,靖岳页面的浏览信息也在他的眼波滚动。 忽而抬手,抽走靖岳的电子设备,置一侧,不曾言语,靖岳顿了一下,人往被子里躺,去牵管锌的手,问,「怎么醒了?」 管锌还是不说话,手稍用力带了带,靖岳就自觉自动地往管锌身上靠了靠,松了手,改将人抱着。 过了好一阵子,连靖岳都以为管锌已经再度睡去,却听见管锌开口,说,「超度只是形式化的存在。」 他停了一下,在黑夜里依据本能寻到了靖岳的脸,柔缓地摸,继而再补充,「我不惧怕死亡,亦无需超度。」他语气疏淡,像是即便灵魂坠落到地狱也不会有疼痛感的那种疏淡,「如果可以,我希望把为数不多的慰藉和福报都留给你。」 第98页 他感觉到靖岳脸部的肌肉在颤动,身体更是被他裹紧。换他不言语。 管锌想--靖岳实在太好了。于是,他将所有于心不忍的歉意都化成了一个拥抱,浅浅地,却极其真诚。然后吻,吻靖岳。 是的,他很抱歉--对靖岳,对自己,可也只能是抱歉,他好像,没办法把完整无缺管锌还给靖岳了。他愿意接受靖岳对他的所有制裁。 管锌没有停下来,一吻再吻,脑海里的碎片,若隐若现的过往,那些缥缈的梦,他无数次想捕捉却总是潦草收场得梦,于是他们彼此在心里画画,画那些旁人看不明白的只属于他与靖岳的意识流画作。 靖岳回应他。 堕入轮迴,诚挚无怯懦。 或许是鑑于管锌对此堕落的排斥感,不同于第一次交融,靖岳狠了些许,管锌骂他也骂自己,说男人都是一路货色,这种事儿上总是无师自通。靖岳笑,连眼尾都带笑,动作却与表情大相迳庭,大概是积攒太久所以充沛。 那些曾经无以贯穿的始终始终是伤痛。 3. 大约是第四日,朝早,坐在已有些年份的大巴车上--或者叫小巴也可以,完整的目的地是靖岳都还读不太明白名字的一个地方,他同管锌辩解说那些弯弯扭扭的文字比英语难得多。 管锌搭在他身上,半醒半睡地笑了下。 这是管锌新得来的习性--上车很容易就睡着,药物,酒精,都不够车辆的匀速行进好使。当然,他们也不够靖岳好使。 靖岳阅着蔡徵超实现发来的一系列信息--当地的情况,教学环境,师资力量......忽而想起什么,转过头同管锌讲话,「名字也不太好记。」 车里安静,管锌快要睡着,靖岳故意闹他,晃了晃肩膀,管锌没睁眼,继续靠着,说「嗯,不太好记。」 「不闹你了,你睡。」 「不睡了,陪你说说话就不乏了。」 话是这么说,却仍旧是不睁眼。 话是这么说,却还是在十分钟后睡了去。但不算沉。 路不太好走,车晃来晃去,总是顺着靖岳的肩膀就慢慢滑下去,靖岳偏头看了看,怕他栽倒,便换姿势揽他,托着他的头,托一路。 如是若无地碰了一下他的额头,很轻,和声音一样,「睡吧。」 睡得浅,管锌的意识未有完全流放,一举一动管锌都感受得到,他想,他必须再坚持得久一点,让生命更有力量和长度一点,让他和靖岳共同精心守护的月亮的残缺来得更迟一点,让可能会荡然无存的吉光片羽刻录得更深切一点。 他在心里「嗯」了一声。仅仅只是「嗯」了一声,足矣。 靖岳说话时还在亲吻的余温里腾空,余光却停留在管锌的鼻尖儿,那是他余光缱绻的尽头。 他想起前几日才阅览过的的佛家禅语--纵使经百劫,所作业不亡,因缘会遇时,果报还自受。 4. 还在路途,收到蔡徵超发来的信息,先是问靖岳还能不能收到信息,担心他们到了目的地后没有信号会失去联络,在得到肯定的答覆后--尽管靖岳还是只回了「说重点」这三个字,蔡徵超不恼--恼不恼的靖岳也看不着,他只是再发了一则信息。 因为无权命令,所以更像请求。 --靖岳,你务必要把他带回来。 靖岳狠狠地在内里吁出一口气,他偏头看管锌,仍睡。没有外泄,没有卸空,很好。他如此想。 但靖岳没有立时回復蔡徵超,他无法。这件事都朝着蔡徵超祈盼之中但并非事实的方向挺进--很明显,不止蔡徵超一人,所以他无法在自己承受着忧痛裹怀且不断加剧的痛苦的时候让别的同样在乎管锌的人被动沉浸。 「到了吗?」管锌动了动头,却没有抬起来,「还有多久?」 说完话管锌才起身,与靖岳呈半分离状态,靖岳抚了抚他的发,说,「快了。」 管锌追问,「快了是多久?」 靖岳收起手中提供资料和讯息的电子设备,又使坏,语气有浑浊的暗昧,「管医生想知道?」 管锌还没回答,听见靖岳说,「我这肩脖当枕头给你睡了那么久,你睡好了怎么说也要各个语调的靖老师都来一遍。」 莞尔,管锌问,「都有什么?」 靖岳有些得意,「各种爱我的......」 管锌抢在前面,唤他,「阿靖。」 他去握靖岳的手,珍视,说,「我爱你只有一种形状,就是爱你的形状。」 管锌说这话时温驯而决绝,没有声嘶力竭的表露,很淡然,淡然得好像他根本不在乎一般,明明被撕碎了心一腔的炙烈极其真实。无需证明。 5. 车到站,停下来。 靖岳被握的手反作用力,还紧了紧。他什么也没有说。 只是垂下眸,里面铺陈着片尾曲,寥若晨星的几个字--我亦飘零久。 第55章 1. 接待他们的人是现在在学校任教的老师,并非当地人,而是来自于四川,虽是汉人但能讲流利的藏语。 对方和靖岳一起拿车备箱的行李,说,「我也是你们的翻译。」 翻译这事儿靖岳曾前常干,但到了这里好像也不起作用了,只好说,「给你添麻烦了。」 那老师不好意思地挠了一下头,介绍起自己,「刘川峰。」 第99页 靖岳重复了一遍名字,的确不太礼貌但很难不联想到《灌篮高手》。 由于靖岳重复名字时姓氏发了鼻音而非边音,于是刘川枫纠正道,「liu不是niu。fēng是山峰的峰不是枫叶的枫。」 显然,他对别人会误解他名字的事儿已然有了心里预算。 不得不承认,靖岳这种刚建立起来的还不填深厚的同属于「低海拔人」的认同感瞬间被刘川峰这句话浇灭--所谓「低海拔人」无非是靖岳一直担忧管锌的身体吃不消这海拔差。 而这点小动静刘川峰并未察觉,他带着靖岳和管锌前往宿舍。所谓的宿舍。 「阿里地区本身就地广人稀,贫瘠,教育资源匮乏,这里更是。」刘川峰走在前面,说话的声音不算小,却因为音域传播的方向而略显虚弱,「你们来我们很高兴,但能提供的真的不多。」 见靖岳没搭腔,管锌便添了句,「没关系。」 是没关系,需要点煤油灯的防空洞他们都住过。 刘川峰迴过头来对他们笑了一笑,说,「你们先整理一下,明天再开展工作。」他指了指十几米开外的另一个棚子,又说,「我就住在那,有什么事你们随时都可以来找我。」 管锌点头致谢,又把之前靖岳说过的话再说一遍--但他是下意识的,并非有意模仿,想来大概是两个人在一起久了有些习性自然而然起来,他说,「实在是给你添麻烦了。」 刘川峰离开后靖岳才明目张胆地打量起这个棚子来,三下五除二地扫两眼就窥见全部,还真真儿是和防空洞不相上下,或许在面积方面防空洞还更胜一筹。没猜错的话,这就是个临时搭的棚子,说帐篷都有些抬举,毕竟连地垫都没有,更别提毡房这样的规格了。 靖岳把行李放在一旁,没整理,而是伫立在棚子前,环抱着胸,望着这觅觅山川不言不语。 管锌也走过去,语气谈不上严厉,只是问,「靖老师,你的教案不做了吗?」 靖岳像是雕塑一样,仍旧是无动于衷,仍旧是望着觅觅山川,仍旧是不言不语,管锌见硬泡不行改软磨,「还气?!」他伸手去挽靖岳是轻而易举能得逞的事,但他没有,他也只是站在那里,问道,「靖老师还记得绿色的绿怎么打拼音吗?」 靖岳的眸色黯下来,听见管锌继续说,「我们的拼音文化正在被腐蚀,谁还记得绿的拼音不是lv而是lu上面加两点呢(u)? 「你来得这里做教育工作就理应接受一切,这才是你,这才是我的靖老师。」 管锌这时才伸手去挽靖岳,捏了捏手臂,靖岳手臂滑落,手掌回握,有些微被误解后的委屈,说,「管医生,我没那么小气。」 首先,他不至于为了刘川峰纠正他拼音发音的错误而生气。 其次,他看过资料,刘川峰大学毕业也不过一年,可就在刘川峰迴过头来朝着他和管锌笑那一下的时候,靖岳觉得他的笑容再真实也是沧桑的有风霜的。那是雪域高原上热烈的青春。倘若他要为此而恼,就真的不是靖岳了。 他紧了紧管锌的手,说,「我在想,蔡徵超这选的什么地方?!」他偏过头看管锌,「那混蛋不会是故意整我的吧?!」 管锌眼角扬起来,坦然,他看着眼前看着他的人,知道他没有变,从始至终都没有变。 他说,「you know what, william shakespeare sa that the word is my oyster,but,people forget the second is,which i with sword will open.」(你知道威廉·莎士比亚说过世界是我的牡蛎这样的话吗?可人们总是忘了下半句--我将以利刃凿开。) 他说,「锌,我将以利刃凿开。」 管锌点头,说,「我知道。」 无论别人知不知道,他都知道。 2. 普布是周四,边巴是周六,桑珠是称心如意,德吉是平安幸福,金珠是解放,卓玛是度母,卓嘎是白度母...... 靖岳背这些比背英文单词用功,在课堂上叫错名字这样的情形,他始终是不愿发生的。 做老师的,传道,授业,解惑,理应循循善诱,可因材施教这样的事在这里貌似不太成立--基础教育可以以严厉的手段强迫学生完成,但高效获取知识到底是比较困难的,靖岳想用自己的方式教他们。 「靖老师!靖老师!」一个学生跑进这间并不宽绰的棚子,靖岳闻声起身去看,没想到被学生一头撞到了腹部,还真是挺急的,撞得靖岳生疼,手里的本子都掉地上了,他没着急捡,先是问那个学生,「头有没有事?」 在藏族,头顶被视为神圣的部位,除非是长辈或高僧,否则别人不可以随意触摸。靖岳的肚子绝对没有要冒犯的意思。他发誓。 等学生抬起头来靖岳才对上号--祖巴,他的阿爷是一名藏医,管锌最近常常去他家。 「.」祖巴也一下子被撞懵了,语言系统还没转换过来,用藏语说的对不起,说完了才想起来,于是又补了一句,「对不起。」 但其实在语言方面,靖岳是有些天赋的--虽然他始终都坚持认为比起天赋,高强度的重复性更有利于学语言--来这里半个月了,除了简单的日常的藏语以外,一些用于教学工作的他也学了不少--那是他从刘川峰那里偷师得来的。 他不会说出这个秘密的。至少现在不会。 「没关系。」靖岳这时候才屈身去捡掉在地上的本子,问祖巴,「你怎么不去上体育课?」 第100页 比起英语课藏区的孩子们更喜欢体育课,而且他们本身就带有出色的体育天赋。 祖巴看着靖岳,带着点羞涩地笑,看起来有点憨--不,不是憨,是淳朴,紧接着,祖巴从藏服里掏出来一本书,递给靖岳,小声地问他,「靖老师可以教我吗?」 靖岳捡起自己的本子,看清楚祖巴手里的书,是一本很出名但靖岳并没有看过的书。 靖岳就那么蹲着,没有站起来,「你想我教你什么?」 靖岳不知道怎么跟祖巴解释他手里那本书的封面写着《le petit prince》(《小王子》),这是法语,不是英语,同属于靖岳的盲区。 而祖巴也不知道靖岳这么问是什么意思,他便不明所以的看着靖岳,那清澈透明的眼神像是要将他望至穷尽地勐烈,也是在这时候大s忽然觉得他被祖巴撞过的腹部有剧烈的痉挛攫住了他,是一种抽象化的空虚和无力。 醒来后管锌看着祖巴,神情很落寞,甚至颓丧,却因为害怕书上又褶皱不肯捏一下,只是拿着,靖岳从祖巴那里知道这是捐赠来的书的出处,但因为是外语没有学生领取,他就拿了,但其实他也看不明白。 祖巴把书抱在怀里,垂下头来,像是犯了错的样子--但其实他并没有,「我想把许多的文字都变成藏语,我想让大家都看得明白。」 靖岳摸摸祖巴的脸,说,「好,靖老师教你。」 3. 「他眼睛里的光像黑夜的一道闪电。」于傍晚--靖岳把会这个桥段复述给祖巴从家里回来的管锌时管锌担忧的不是未来,而是极其幽暗的当下,他说,「我在想,我们做的事,很有意义。」 管锌盘腿在地上太久,腿发麻,霎时间起不来,索性整个人栽过去靖岳怀里。抱。 「阿靖,用猪血浇柚子树结出来的柚子果实真的会有血丝。」管锌忽然说起这个,这是当年靖岳在贵州支教时管锌去寻他所听见的他与学生的对话,靖岳并不讶异管锌一记记了这么些年,讶异的是他真的这么去追一个答案了,他听见管锌说,「柚子树会结果的。」顿了顿,「而我,会一直站在你这一边。」 不用靖岳明明白白说出口,单单是从他复述那个短小又并不精悍的故事开始管锌就知道靖岳那突如的腹部疼痛是因何而来,他太知道靖岳了,所以无论是把那些孙天明说过的满墙的书籍捐赠出来,还是他内心震盪决定做一名翻译的决定,管锌都支持。做什么他都支持。 靖岳尝试着松手直到确认人还稳稳在怀里,暗松一口气,吻他的眉心,想起身倒水给他喝。 但他没有。 管锌的内心是被割伤后又缝补过的,昧旦之时的光尚且不能透过修补过后的伤痕和裂缝照亮他,更别说夜袭,可就是这样破衰的身体还是一下又一下地捋在靖岳的背后,参透他的,依顺他的,执迷他的每一句都像是一团炯炯的火快要把他点着,像是上古秘术在召唤他。 这棚房,狭小又澄廓。狭小到只装得下两个人的拥抱,澄廓到又能将靖岳的思绪都百转千回地绕了又绕,流转再流转。 4. 夜幕降下来,生命又失去了一部分。 他是。管锌更是。 【作者有话说】 什么时候世界和平才能是事实而非愿望 第56章 1. 要不是为了这一件事,靖岳也不打算和刘川峰出来一趟,而这件事靖岳非常迫切地想要办成,办好。 意外的是收到了阿那尔的邮件--其实是在早前让蔡徵超帮忙安排图书捐赠事宜的时候就已经收到,只是那时候太匆忙,靖岳并没有查阅--她在邮件里写她这个秋季就会去俄罗斯的西南部,她写那里会更冷,一地雪白,她写她喜欢那样的无人问津的凝滞和平淡。 还有。 --如果快乐太难,那我祝你们平安。 在西藏比在新疆更符合避世的状态--虽然靖岳和管锌都无意做当代陶渊明,何况这里并不太优良的信号和网络让生活更原始,但内心的快乐仍旧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靖岳回她。 --那我祝你快乐。 只愿草木间,长风起,不扰尧心。 这则邮件回復后蔡徵超还没回过电话来,刘川峰递给靖岳一瓶水,说,「干净的。」 靖岳当然知道是干净的,这是瓶装水,他接过来时见到刘川峰捧着一个类似古时候行军打仗的士兵会用来装水的水袋喝水,他问,「牛皮的吗?」 刘川峰先是没回答,等喝完水后塞好塞子,又递过去水袋,说,「你摸摸。」 靖岳没摸,他拧开瓶盖,也喝水,说,「我是英语老师又不是皮质鑑定师。」 刘川峰哈哈大笑几声,把水袋收起来,手却没有离开它,与头先的嬉笑不同,他换了一种哀语气,说,「牛皮是用来吹的,我这是羊皮的。」 那种语气靖岳难以形容,是多重情绪的掺杂,勐然间像水纹一样盪开,层层叠叠。 靖岳说,「我只是想知道如果是皮质的装水不会有味道不?」 刘川峰顿了一下,摇头,说,「反正我觉得没有。」 大概是热,他撩起袖子,把一只脚抬高踩在石阶上,靖岳还算规矩地打量了一下他,还没说话,刘川峰先说了。 「我知道,这个坐姿对嵴柱不好,之前管医生讲过。」 第101页 这事儿其实靖岳是不知道的,他也没必要去留意刘川峰的体态,吸引他的是他手臂上的那串藏文--。 后知后觉,刘川峰这才发现靖岳在看什么,毫不掩饰,甚至把手臂尽量往靖岳的方向伸,问他,「英语老师看得懂吗?」 靖岳对他这一举措委实是愣了一下,觉得这人怎么老是把东西往他跟前儿送,随后笑道,「你都知道是英语老师。」 英语老师那里看得懂。 他没有说假话,饶是他有语言天赋,也学了一些藏语,但他的确还是看不懂,不过,他能猜得到。 他听这里的学生讲过--凌乱,但最终汇成一个还算完整的故事--更早多年以前,川藏某校区有一位从这里去支援的女教师,在山体塌方时为了保护学生而被掩埋,被救援部队找到挖掘出来的时候肉体已经开始腐烂。 她叫,旦增喜绕。 她没有留在川藏,也没有回来这里,而是被秃鹫带去了天空。据说。 这是刘川峰后来来到这里并留下来的原因。听闻。 靖岳喝完水,拧瓶盖,觉得这名字与愿想太违和,既没有增喜,也没有喜绕。 刘川峰大概是不知道靖岳知道这些的,或者是知道也不太在意,笑了下,收拾好水袋,也收拾好袖子,从台阶上一大步就跨下来,「走吧,别干等了,先去到地方再说。」 靖岳捏了一下瓶子,揣在裤兜里,「等等,我还想打个电话。」 刘川峰「哦」一声,又坐回去,仍然是那个管锌所说的对嵴柱不太友好的坐姿。 2. 靖岳不是忽然很想他们的,是一直都在想的。 那个电话打给了容茉,容茉知道他们去了西藏,远离新川的那么遥不可及又神秘的地方。 靖岳也没有察觉到他那声「妈」叫得略微有些生涩,也不难怪,毕竟那么久都没有称谓过这个称谓了。 「家里都好,七七也很好。」容茉在电话里这么说,音色没有被任何东西绑架,很平缓,「她有努力抵抗。」 那么你呢?那么他呢?那么你们呢? 容茉终究是没有问的,她一向擅于隐藏,偶尔言不由衷,这些,靖岳都明白。 「他也是。」靖岳说,「妈,我们也是,也都很好。」 然后是漫长的无言,这不是理想状态却又在想像之中。 容茉没有讲的是,管铱因为身体原因上学报导比同班的其他同学晚了些,所以她的课本是写好名字发下来的,而管铱的桌上的那些写好名字每一本课本,每一本,都用涂改液遮盖了「管」字,那些书本上雪白的印迹不会说假话,至少,容茉可以确认管铱知道了某些事,某些他们都极力覆盖不愿再次揭露的事。 容茉在管铱身上看到了高中时候的管锌,忧郁,敏感,相较之下管锌多了一分理智--或许是因为那时候的管锌比这时候的管铱年长不少,而管铱,本身已经被遗弃了许多抉择的资格,出身背景又平添几分悲凉底色。 管铱遇到容茉是幸运的,或者也说不清是不是幸运的,这样的事情不到最后都很难定性,就好似当年容茉让管锌帮靖岳补课一样,不知道是解救管锌,还是为以后埋下了祸根。 高二分科对管锌来说,对管锌这样的家庭来说都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但学校有要紧的事--家长会--无论出于升学率考虑还是未来的隐忧考虑。家长会这件事管锌从来就是没参与过的,从管锌加入这个学校开始,班主任是明确过的,时间地点人物主题,这要搁作文里就是半个大纲。但每每这样的时候管锌的座位都是空的,那时候老班也问过,管锌只是低头连眼神的接触也避开,连初升高这样的家长会都不以为然,更别提高二。 容茉比靖岳想像中晚出教室--因为他不堪入目的数学成绩--也没着急回家,她看着靖岳与另一个男孩子站在一旁等待,容茉记得他的名字,靖岳提起过。容茉让靖岳等着,却让管锌带她绕走操场走走,管锌会望靖岳一眼,并不是怯懦,也不是徵求意见,只是告诉靖岳--我去了。 容茉将挎包放在了另一侧,她和管锌之间只剩下空气流动。这样空白的孤立无援没有持续太久,因为容茉问,「管锌,你愿意吗?」 话问得没由头,管锌怔然。 「愿不愿意......」容茉走得慢了些,「住到我家,给靖岳补课。」有必要的时候容茉可以在法庭上慷慨陈词却没有办法那么情绪饱满地说出后面的话,所以声音很轻,「我也可以给你开家长会。」 因为这样的斟酌过后的轻言细语,才让管锌在禁忌被戳穿的时候无法直面,不是因为难堪,只是因为在这个物慾横流思想早熟的年代保留青春本质的纯粹和率真,没有戴有色眼镜地歧视他,还以尽心也精心地呵护他的自尊心。于他,这是恩泽。 容茉其实很少过问过靖岳的学业,她几乎不担心靖岳的学习,首先她和靖迟牧的基因还算良好,再有遗传漏洞想来靖岳也不至于是个痴儿;其次家里有这个家底背景,往偏了说,也经得起靖岳好逸恶劳;再者容茉不是非要靖岳有什么学业成就,她是真心希望靖岳的学生时代是快乐的。她的学生时代一部分奉献给要强的自己,一部分被容莉坚韧维持的爱情所绑架,她能留给靖岳的,想留给靖岳的,更多的还是单单只属于靖岳的一切。 第102页 现在想起来,一来是容茉那时候并不知晓靖岳那狗啃一样的数学成绩是他故意为之,二来是管锌贫困的身世拮据的生活为他获得容茉的许可加了分。 但管锌是固执的,至今容茉也这么说。那个当下,管锌一件事也没有答应--住到家里,给靖岳不可,以及接受容茉好意的长辈姿态--后来成功补课,是靖岳的心眼。 电话是一直没捨得挂掉的,良久,容茉终于在信号的另一端说话,她说,「只剩下你们了。」 只。剩下。你们。 所以你要好好活着,所以管锌也要好好活着。 「好。」靖岳这么答应,忖度半晌,又添补一句,「你们也是。」 他的心并非浪,只是野。 3. 到底是无法想像管锌,或者管铱,或者容茉,或者靖迟牧离开的那一天,到底是不能认同一个存在健康隐患的人要悼念一个刚刚死去的爱的人并要为他做祷告的情形。你看黎根,你看容莉,你看管钿。甚至管碌,甚至施胭,甚至刘归。 靖岳在这时候只能强制理性化,不能去想这样的应该藏在他的褶皱里的事,不得不,于是他对刘川峰说,「走吧!」 回电来得珊珊来迟--但不算坏事,至少靖岳已经利用这些时间将情绪安置妥当--不是蔡徵超,而是孙天明,他说蔡徵超早已经离开了新川,具体去哪里又去做什么孙天明也说不清楚--或许是之前耗时比较长,加之在支教的村里通讯也不是很便利,导致联络人都换了靖岳还不知道--靖岳也就没有再在这个问题上耗时,追问起书籍的情况。 有这个决意的时候蔡徵超就去家里拍过照,靖岳和管锌挑挑选选,奔着有教育意义的,不晦涩的,不灰暗的,不反向宣传的选。 这次从村子里出来就是为了和当地相关组织部门和单位最后敲定这件事。 孙天明说之所以拖延到现在,晚了些,是因为蔡徵超离开之前还联络了一些其它的物资,会一併送达,其余「劣汰」下来的书都会送回去靖岳家里。 靖岳想着--早知道头先给容茉打电话的时候说这事儿就好了。不那么令彼此难受。 4. 与负责人见面,洽谈顺利,盛情难却,靖岳和刘川峰跟随去到对方家中,纯正,朴实,美味的藏餐。 刘川峰翻译女主人的话--没什么好东西招待,请见谅。不同于城市的灯红酒绿。 靖岳给女主人摆手,示意没有关系,说很好吃,也不知道对方听不听得懂,然后再不留情面地拆穿刘川峰,说,「最后一句加得太明显了。」 或许从这个时候起,他与刘川峰不再是同事关系,而是朋友。 新川,蔡徵超,孙天明,蔡栀毓;新疆,阿那尔;西藏,刘川峰,他这一路走走停停,会认识到很多人,称得上朋友的不算多,但他们终究会在他们各自的领域,或者区域,终有一日不再同行,除了管锌。唯有管锌。 他想管锌,此时此刻,浓烈。 第57章 1. 夜是个好夜,管锌盘坐在蒲团上,面前是医书,看起来他像是在和自己对弈。 「喝酒了?」管锌闻到满襟酒气。 靖岳早上去的时候说了可能会回来得晚,可没说会喝酒。 靖岳脱着外套走过去却绕开管锌,「管医生还管我喝酒啊?」 「我管得不管得?」管锌抬头看着他,但灯光照着书不朝着靖岳那一边,管锌看不太清人,迷迷濛蒙的,又重复了一遍,「我管得不管得?」 靖岳把外套丢到铁皮做的盆子里,走过到管锌旁边抱他。 「别!」管锌没让靖岳抱,将自己蜷得有些发麻的两条腿抻开又顺势拉靖岳坐下,靖岳也随手从床铺上扯了张毯子,坐下,轻松一裹,将管锌也裹进毯子里。 靖岳不看管锌,双手替管锌揉着双腿,待双腿的酥麻感好些管锌便握了靖岳的手,算是叫停。靖岳自然而然地反握住,说,「我没喝酒,是酒洒在身上了。」靖岳的瞥见管锌在看的书,「培根?」 他觉得有意思,又往下看了两行,上面写着--培根即诞液,在人体内的功能是供营养、长脂肪、调皮肤、正常睡眠等。「培根」也基本分为五种,即:根基培根、研磨培根、尝味培根、餍足培根和粘合培根。 靖岳看明白了,点了点头,「是这个意思啊!」 管锌还是不说话。 靖岳自己倒是憋不住了,偏过头就亲了管锌一口,「管得,管得,就管医生管得。」 又说,「锌,我也怕,怕你不好奇不言语不正视是因为你不爱我。」 管锌揉捏着靖岳的掌心,拽着他的思绪走,「你明知道的。」 你明知道我爱你的。 「那就是怕你不够爱我。」 不够爱我,随时都能离开我。 本想用这样的方式来阻断对于生命的谬想,却剑走偏锋,踩在了更丰裕的悲恸之上。 管锌不说话并非拧这一股气,或者也是气,但也只是气了,更多的是他也怕,他一度依靠酒精麻痹病毒,但酒精同样是另一种病毒,同样蛀空了他的五脏六腑。他无数次觉得自己在漂浮,四肢像是被肢解过一样,主干也像发焉的茄子,脑子是空的,而他们,各飘各的。至今他仍旧会有这样的感觉。 而这并不是他想要的死亡方式,他想要的死亡是没有痛苦的,心脏和肌体停止运行得很骤然,也决绝,因此脑神经没有多余的时间对此作出反应,映射不到堕怠和衰败,更不至于恐惧。甚至觉得那样才是彻底的痛快,只有虚壳没有器官,没有循环的流淌,没有节奏的跳动就没有束缚和桎梏。只在秒针转动的那一下,精准地,永恆地停驻。 第103页 不吃药完全无法入睡,管锌能清晰地听见自己身体里发出无力又沉闷的声音,骨头在断裂的异动,嗓子里卡着东西,所以呕吐伴随左右,所以只好吃药,让睡眠得以被禁锢。剂量已不在合理范围。 他不肯讲这些,于是只「嗯」一声,于是想要给靖岳比生命本身更有份量的肯定的确认。 他说,「你是知道的,我是爱你的。」 靖岳跪坐下来,面朝管锌,跪坐下来的靖岳未及在蒲团上盘坐的管锌高,他微微仰头,这般姿态莫名流露出祈求之意,不止,靖岳用一种难以描述的神情看着管锌,拳拳之心,虔诚仍是掩不住一脸跌宕的惆然。 管锌想起那个对他和靖岳而言不止是因为高考才令人髮指的高三,他们不过都初初成年罢了,可靖岳比自己勇敢,比自己顽强,比自己又韧性。他记得靖岳的原话--别离开我。因为谁都不行。他们也不行。一字不差。 可他还是退缩了,还是逃跑了。即使如今靖岳就在眼前,那么近那么近,他都仍旧不敢想,如果那时候容茉没有告诉他靖岳的去向,如果那时候靖岳没有再度接纳他,他该怎么办。 他甚至都不知道他是否还会继续活着。 他的回忆如此具象,容不得半点差池。只是回忆起又如何呢,陟遐未歇却仍拘囿其中不得拯救,磨鍊心性得很。管锌大概也没有预料到,这么年过去他还是生活在这样的漩涡,所以他触碰靖岳,发,眉骨,眼,嘴唇,他乞求原谅,不能不。 管锌吻了一下靖岳,说,「原谅我。」 原谅我当初的逃避,原谅我当初的懦弱,原谅我迟钝的抉择,原谅我一如既往沉浊地爱着你,原谅我令你身陷囹吾。 靖岳与他对视,眼里是已经成型的强烈情感,清楚地诠释了所有。他恼过,但早已烟消云散,如今只想沉湎地丰赡情感,谈何原谅。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又或者未来,推己及人,到底是动了恻隐之心。早就。 要说原谅,靖岳此刻倒是更希望到管锌能原谅自己,他丈量在管锌腰间的手掌倏地收紧了些许,这使得他和管锌的距离更近了。不知道为何,分明更亲密更意乱的行为他们都有过,管锌却还是会发热,甚觉自己眼尾泛涟漪,湿润感,霎时情迷又由着它肆无忌惮。 因着这样的配合才惹得靖岳笑,心里起坏主意,偏头咬管锌的耳朵,轻一下重一下。他拖管锌的手,看着管锌的脸,还环着管锌的腰,细碎地吻管锌的耳垂和侧脸,好多想说的话都在这些小动作里满溢出来。 管锌明白,便由着,嘴角也抑制不住地雀跃,他爱靖岳,更爱这样的靖岳。时隔多年,又回到了最开始的地方。最后,唇落在管锌的眼眸,尽管管锌闭着眼睫毛还是颤了颤。 管锌听见靖岳说,「管医生要管,就要管久一点儿,再久一点儿。」 陈述句。 靖岳对管锌说话越来越会带这样的懒音,乍一听莫名觉得有些与他年龄不相符的可爱,像是年少时他痞里痞气地对着管锌吹口哨那样。 管锌轻轻笑了笑,他说,「好。」 没有人知道久一点是多久。他们不想在乎。只想要这巨细靡遗的当下。 情爱欢愉稍纵即逝,但爱极其绵长…… 2. 两个小时前。 管锌给靖岳讲那本让他知道此培根非彼培根的医书,祖巴的阿爷说他那里难得有汉译的医学文书,这本管锌能看得懂,索性赠予管锌。 管锌把祖巴阿爷说的话说给靖岳听--藏医的诊断方法与中医有许多相同之处,但也有自己的特色。中医的望、闻、问、切,藏医都有。但藏医更注重尿诊,要求收集清晨起床后的第一次尿做标本,把尿放置在银碗中加以搅拌,然后观察尿液的颜色、泡沫、气味、漂浮物、沉淀物以及外加其他物质后的变化,来判断疾病。 靖岳想起来他曾经也向管锌求证过早期的医生会尝尿液来判断疾病的事。 --管医生,我以前在书上看过,早期的医生还会尝尿液,尿液甜味就是糖尿病,尿液无味就是尿崩症,是真的吗? 但那时候他的主要目的并非问题答案,有流氓性质,想到这里他轻轻皱眉后又微微笑着。 回忆里有荆棘,靖岳去拥他,这次他是真的听话,顺从地回搂,靖岳听见管锌说,「借花献佛,我赠给靖老师,请靖老师翻译。」 近来上课需要做教案和课后审阅,批改,还有处理图书捐赠事宜,要翻译文献的事就往后推了。说过了,他的心只是浪,并非野,他总是想要为这个世界所残留的破烂做点什么,缝一下补一下也是好的。 「管医生这么放心,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英语老师。」 管锌想给靖岳看文字便无法持续拥抱的动作,只好由着靖岳捏他的手腕,说,「你专心。」 靖岳点头说好,却握着不肯松,像是要把管锌的脉搏频率都记下来一样。他有些无奈,自我哂笑的样子。因为他明明是一个不懂医术的人。 可管锌也并非从来就是这么博爱的人,或者说他现在仍然也是骨子里冷清的人,对外界不相干的一切杀伐果决--有些相干的也如此--可他到了靖岳这里总是柔软许多--某个人,就是行走在循规蹈矩的世界的例外。只是,还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了。这个病引发了太多的併发症,越来越严重,控制不住,毒液蔓延,像是一帖万恶谶语的诅咒符,不偏不倚地钉在了他心里陷下去的那块地方。钉在了靖岳心里陷下去的那块地方。 第104页 灼心。 不甘心,不信邪,还是想守着他,像当初找去贵州守着他那样。 两小时后。 管锌勐地坐起来,惊觉是梦,张开嘴巴大口喘气,感觉就要急火攻心,汗涔涔沁一身。 靖岳几乎是在管锌醒来的同时靠近去,握他的手,关切着问他是不是发噩梦了,管锌喝靖岳递过来的水,温度适宜。 管锌摇头,说,「没有。」 他的演技很差,这点故作轻松的掩饰都做不好。 靖岳牵他手,捏了捏,也不拆穿管锌讲的大话。靖岳没说话于是管锌反过去拉他的手,那只从关心背中部剥落的手里写满了--哪里都不要去,就在我身边。 靖岳一愣,又回握,那点儿雀跃都叫管锌都默进了去,有悔意,但更多的是爱意。 靖岳卧躺在管锌的对面,靖岳还是摩挲着管锌的手腕,扩大了区域,手臂也未能倖免,不用与管锌无端燥郁抑或不明不安的情绪相比较靖岳也是极其松弛的,他庆幸自己的动作迟滞了那么一秒才得以被管锌抱住,体温和力度让他的情绪也得以安抚,即将溃烂的那一部分奇蹟般地復活,但管锌还是一点力都没有了,像喝醉了一样,整个人耷拉在靖岳身上,说一句话都能被掏空一般。 他皱眉,将管锌的双手搭在自己的腰间,重新抱了回去。 管锌像被羽毛之类的有着别样触感的东西轻轻刮(战略间隔)搔着身体似的,又痒又觉得温舒,声音被暮色吞去一部分,像蜘蛛网压下来。 缓缓睡。很浅。 第58章 1. 情绪太重睡不踏实,醒得早,靖岳不自觉地就去摸管锌的脸,把人弄醒了,靖岳捉他的手放嘴边吻了吻又塞回去被窝。 靖岳说,「还早。」 管锌当然知道,他的睡眠一贯漂泊,但他贪图这样的亲吻,这样的怀抱,这个人,这个人的温度,这个人味道,即便睡不着也不愿意起,安稳。只轻微地发出一些鷇(kou)音,靖岳听不清,或者本来也无需听清。 所剩时间不阔绰,他是要与靖岳一同早起的。 管锌近来做生物老师,也兼职半个语文老师也给学生上课,讲唐诗宋词,李白,杜甫,苏东坡,辛弃疾,而他已经许久没有听靖岳给他念诗,无论是edgar an poe(埃德加·爱伦·坡)还是walt whitman(沃尔特·惠特曼),无论是徐志摩还是席慕蓉。 早前段时日,蔡徵超发来他和靖岳租住的屋子里的全部书籍的图片,他发现有两本是贴着标籤的,那是从图书馆借阅的--这是很鲜有的事,一本是余秀华的,《月光落在左手上》,一本还是余秀华的,《我们爱过又忘记》。 和许多人背单词一样,翻开词典的第一页abandon(放弃),它让你放弃,你却把它记得最牢固,所以尽管管锌已经想不起那时候为什么要去借阅这两本书--或许因为想不起所以忘记,所以也迟迟未去归还,但他始终记得《月光落在左手上》里辑一的第一则是这样写的。 -- 如果我给你寄一本书,我不会寄给你诗歌 我要给你一本关于植物,关于庄稼的 告诉你稻子和稗子的区别 告诉你一棵稗子提心弔胆的 春天 -- 这一则,名为《我爱你》。 听见靖岳叫他,睁开眼,在身边,那些管锌经年寻梦的画面可以无限趋近于清晰而靠近的人,就在身边,那些靖岳犹如大海捞针一般困难的需要被拯救而靠近的人,就在身边。 然后是陪伴,然后是相爱,满足了。哪怕他的人生已经进入最薄弱的环节。 2. 靖岳没有和管锌讲同容茉打过电话的事,却和他说起蔡徵超离开新川的事,倒不是故意散发醋意,但靖岳又不想承认有担心的成分--即便事实如此。如今闭塞的通讯环境更是阻碍了信息的及时获取,在孙天明口中他几乎成了「下落不明」之人。 幸在靖岳昨夜回来之前收到了靖岳的简讯,靖岳给管锌看。 讯息中说起他与家里仍然有较大的隔阂,彼此不肯让步,他僵持得疲怠,决定跟随医院的援非团队前往厄利垂亚。 管锌嘆了口气,他知道沟通是一件很有难度的事,心里想的,表达出来的和别人理解的事三件事,对这样事件的与长辈的沟通来说更甚。 蔡徵超还说,出发时他们已知道其中艰辛,甚至危险--那是个疟疾肆虐的地方,所以他们想像非洲大草原的斑马,豹子,还有长颈鹿,所以他们谈论最新的医学成果,甚至还说起某一冷门杂志涨价了。 他说--管锌,这是我们共同喜欢的杂志。 管锌记得,但是他已经很久没有买过那系列的杂志,更谈不上翻阅,他甚至一度以为它停产了。 他说--但即便是这样避重就轻的侃侃而谈也并没有转移痛苦,气候,语言,习性的陌生和不安是从一落地就已然浊动的。 除此以外还有更深更甚的痛苦,他觉得自己离管锌越来越远了。 他说--我和靖岳横竖是要有一方要做牺牲的。牺牲这词儿可能有点严重了,那就让步吧。 所有不可能无关痛痒的过去里都是不甘心。 单向的爱最辛苦也最无助,不被外物所左右的感情要么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要么闲庭信步去留无意得失寸心亦不知。那些沉在湖底的东西,不会因着星星点点的虚情假意就浮出水面,除非它从来都不是虚情假意,不是石头打水漂泛泛涟漪罢了。但到底蔡徵超还是迴避开了,因为不想最终连石头都被吞噬入深处。那便真的无可迴旋了。 第105页 他说--我敲这些字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几乎没有网络,信号也断断续续的地方。 他说--我即将要前往下一目的地。 他说--我日后还会继续给你简讯。 对于管锌,蔡徵超也用尽了所有温柔。 讯息的内容靖岳是看过的--蔡徵超也并未标明是给管锌或者靖岳中的任何一个,管锌看完没有着急去看靖岳的反应,而是缓了一缓,因他嘴角有轻微的抽搐,缪盾。 时间好像凝固了几秒,事实上可能只有一秒只是因某些感觉被放大才扰乱了对时间精确度的认知。 大概是想等一个确认的回应所以管锌才抬头。 靖岳却在房间一把很普通的凳子上坐出了指点江山的气势,右腿曲着横搭在左腿上,双手轻握交叠放在腹部,两大拇指偶尔打转,显得很漫不经心--他一直维持这个姿势,在管锌看蔡徵超发来的这些文字的时候。 靖岳说,「他比你还犟。」 一条道非要走到黑。所以孤单,连偏旁部首都没有。 管锌和蔡徵超都一样有执念,只是蔡徵超曾经感性得压抑所以匿而不宣,而后宣发又爱而不得,而管锌曾经理性得决裂犹如被注射催化剂一般,后来他几乎能描绘出靖岳掌心动人的花纹。 他们都把爱撰在手里,捏得皱巴巴也不打紧似的。 话这么说,却停下转手指的动作,转而聚焦似地凝视着管锌的双眸,他眸子里没有谱写着曈曚般的期待,没有从玓瓑(di li)异彩到蒙蒙灰白的转变,只是纷缊了雾气,靖岳从那双眼睛里也看到痛苦。 他的,管锌的,蔡徵超的。 靖岳抬手抚上管锌的眼,轻轻缓缓,由眼睑滑至眼尾,像在告诉他--一切都有我在。 三个人,竟然这么拥挤。1 3. 理解得越多就越痛苦,知道得越多就越撕裂。但是,他有着同痛苦相对称的清澈,与绝望相均衡的坚韧。勒内·夏尔骗人。管锌想。 4. 书籍,还有蔡徵超多方联繫送来的各类体育用品和御寒之物都已到达,图书馆的事也在紧锣密鼓的进行中,靖岳进来时常外出,有时独自,有时与刘川峰一起,管锌留下代课。 有少量的生活用品和药物是给管锌的。 是刘川峰送来的。包装得很好。 管锌邀刘川峰进棚子里的凳子上坐一会儿,刘川峰却邀管锌到棚子外的草丛里坐一会儿。 他应了。倒了一杯水给刘川峰。高原总是干涸的。 这是他第一次与刘川峰单独相处。尽管他从前也没有认为刘川峰没有过这样的疑心,但当他这么直截了当的说出来的时候他感觉得到刘川峰还是诧异的。 「你知道我们是什么关系吗?我和靖老师。」 管锌还特意点明。 刘川峰没有答,只看见管锌善意的注视。持续。 管锌眼睛里越是动人的清澈越是让刘川峰的隐瞒动盪。无法迴避。 刘川峰的回应混着慌不迭喝水的吞咽声。略带迟疑的磊落。 他不知道他们关系里浅露的细枝末节,但总归是知道什么的。 管锌笑,声音温和,「那就请刘老师帮我瞒一瞒。」 刘川峰问他,是真诚的,「很久了吗?」 管锌不答,没有别的意思,他并不想拿痛苦当谈资,也不想有意地将磨难的过去向别人外露,夸大所遭受的不堪以至于都忘记了也曾见过曙光。 于是刘川峰又问,仍旧是真诚的,「那些药也没用吗?」 他身子往棚子里蛄蛹了一下,指代明确。 那些药早已经对管锌已经没有什么效用,连助眠的功力都很微弱,但他铁了心不讲给靖岳,也早已熟稔地声色不露。面上的情绪起伏并不大,即使他总是要耗心耗力地压制痛楚的浸淫,长此以往地此般无理地讨伐和泛滥难免让他眼底偶有浮动的几不可察的痉挛,只是随即便淡化在春风醉人的笑里。 大概因为不可察觉才显得更凄悽惨惨戚戚。 有时候靖岳和他说话--他甚至都怀疑靖岳其实已经有所察觉只是在配合他,他心里都会挠痒痒似地发毛,从曾前堪堪十岁出头九年义务教育还未能毕业单单只是他的瞳孔里就已经勾兑了太多的关于过往的仇怨的年纪,到如今,十余年,深恩负尽,飘零久。 越是打后越是无法接纳自己狭隘的行为。每每面对靖岳不偏不倚的直球时,每每面对靖岳的天衣无缝的纯粹时,他都自惭形秽。管锌只好告诫自己,尽可能少的,尽可能温和的欺骗他。 而欺骗作为动词本就是以伤害的形态存在,无论动作者几多小心都改变不了它原本的事实性质。 这些他还是不肯讲给靖岳,他不想再因为自己的事给靖岳徒添的闲愁而懊恼--虽然他知道靖岳百分之一万不是这样想的。但对于刘川峰的问题,他如实回答,「没用。」 刘川峰知道他是医生,连他自己都说没用,那就是真的了。所以他答应替管锌瞒一瞒,瞒一瞒他头先看到的血淋淋的一片。 5. 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所以管锌可以确认,这绝不是因为天气严寒干燥,鼻黏膜受到冷空气刺激,失去濡润空气的作用以至于鼻黏膜干燥从而引起毛细血管破裂导致的出血。多吃新鲜的蔬菜和水果,多喝水,局部使用复方薄荷油是缓解不了症状的。 第106页 除了一日多次大量的流鼻血外,还吐出过两次,血块,黑褐色。血腥像是得到某种神秘的召唤,甦醒过来,逐渐蓬勃,攻掠在管锌身体的里里外外。 强撑,隐瞒,但到底是病了,都谈不上脑力劳动,只是稍微想点什么就乏得慌,靖岳回来前竟又睡着了。 6. 天若怜,请再等一等。 【作者有话说】 1.特别声明,管锌没有爱蔡徵超。没有,没有,没有。 第59章 1. 闭上眼,情绪翻涌如同海啸。 2. 有人敲医务室的门,管锌说请进,他声音很清脆,比敲门声清脆。以为是有生病的学生,合上正在看的书等敲门的学生进来,推门而入的不是学生,是老师。 靖岳,靖老师。 管锌一瞬的惊诧,然后起身,听见靖岳略带恼意地说他,「又不按时下班,拖拖拖。」 「有学生的手受伤了。」管锌解释,「一群人气势汹汹,知道的知道是来包扎,不知道的还以为来打架。」 靖岳伸手去蹭管锌鼻樑,唤他管医生,说,「我好像也生病了。」 管锌偏开躲了一下,唤他靖老师,问,「哪里不舒服?」 靖岳像是不满他躲那样,把手里的册子垒旁边桌子上,随后抱管锌,说,「累,没吃饭饿了,可能胃会疼,可能肠也会绞痛。」 「这是学校。」管锌没由他抱,不轻不重地推拒,「那不去吃饭往校医务室来干嘛?」 靖岳反手就把把门反锁了,微抬了双臂,说,「管医生,让我充充电!」 管锌看他呆住,眼神里落寞而祈求,还是心疼了,靠过去抱他,说,「好,充充电。」 「想你,演讲比赛一结束就过来了。」 相拥是有厚度的踏实,感觉充盈,粘连性很强,但这样的表达还是让管锌有些微的羞赧,心里始终惦记着这是在学校,他还未来得及做什么反应,又听见靖岳说,「给我拿一些维生素,好交差。」 管锌不免失笑。靖岳老是往医务室跑,可他这年纪轻轻,身强力壮的,总是生病也说不过去,于是维生素啊,软骨素钙啊都成了不错的藉口。觉得荒诞又窝心。 没敢抱太久,靖岳松了手,高三任务重,他得回去督晚自习了。管锌点头,又叮嘱他得吃饭。靖岳也点头,以表明态度,然后去抱那一摞册子,管锌替他开门,手搭上把手又听见靖岳叫自己管医生,管锌回头便碰上靖岳的唇,吻,一触即散,又再度落下,反覆二三。 最后,还是靖岳自己拧了门把手,说,「下次再问你为何延迟下班,记得说是在等我。」 管锌无奈,但应好。 门打开,册子洒了一地。 3. 放弃继续酝酿睡意,等待靖岳回来。听刘川峰说,他去给祖巴送书了。那本他无法翻译的法文版的书他找到了中英对照版。 管锌翻医书。他说要送给靖岳的,靖岳还未着手翻译,他要做的事已经太多,辛苦,劳累,但也充实。 书,到底是没太看得进去。 管锌不知道现在的靖岳会不会比在贵州做支教时候更有满足感。大概会的。 在这里不同于在贵州的支教,两个月,抑或更长一点,与当地学生刚建立起的联结就断开,这样只有新鲜度的关系已经不能满足靖岳,他想要为学生做的更多,他想要教给他们的不再只局限于课本的知识,更想要教给他们的是如何辩证地看这个世界,至少在他们有能力让自己的身体远行之前让眼界先远行,去看一看别人怎么含情脉脉地看这个世界,去瞧一瞧别人怎么深情款款地书写这个世界。 尽管还不完善,甚至可以说有些简陋。但,存在。 同样的,管锌也不知道这会不会比他在新川中学做老师时更快乐,那时候相对清闲,舒适,基于该校一惯高居的升学率他在此方面亦没有太大的压力。 但, 门外面,是教导主任和学生。 4. 靖岳在这时候回来。满是笑。像星星。 管锌起身,不算特意迎他,只是觉得等到了,很值得。时间的流逝是证据,更是一种醒惕,警示管锌,务必要刻录好每一分每一秒。 靖岳给管锌看讯息,分享蔡徵超新的一则消息。 从第一次收到蔡徵超的讯息开始,往后只要收到蔡徵超的讯息靖岳都会回復,直接回復后再回来告诉管锌讯息内容,或者回来告诉管锌讯息后再一起回復。 他说--我在离赤道极近的国家,闷,湿,热,除了这些以外,这里缺乏蔬菜,水源也不太充足,导致便秘,这使我焦躁,几度难以开展工作。 他说--但我坚持下来了。 他说--管锌,你也要。 靖岳说,「这种事也要发越洋讯息说,他脸皮怎么那么厚。」 管锌说,「肠胃是情绪器官,它们不能顺利工作,情绪也不能。」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被隔离的空顿感。多年的,深入的彼此探索,让靖岳更敏锐地触到管锌的犄角,他在管锌嘴巴啄了一口,舌头碰了一下,浅尝辄止,随后一边换衣服一边问他,「在想什么?」 余温尚存,所以让管锌说出来的话也带着热度,所以不虚妄,「还是被发现了,在那一天。」 实情。 第107页 原委不必再提及,记忆不算深刻,但不至于不成型。 靖岳并未因这件事感到惋惜,他现在还是从事着传道授业解惑的作业,未曾违背他教书育人的初衷,与在不在新川中学没有直接联繫。 何况他们在一起从来就是两个人的事,不能因为这件事在医务室被揭发所以就让管锌揽下责任。 靖岳靠近,拉管锌的衣领,把人扯到眼前,近得鼻尖儿都碰到一起,狠狠地,说,「管锌,你大爷!」 管锌没跟他凶,他知道靖岳也不是真的凶,无非是用这样激锐的方式边缘化曾经说过的错误的话--那可能是这一生,他唯一对管锌说过的缪言。至少他是这么认为。 在那件事情发生之后靖岳唯一觉得有所不妥的事在场的有学生,为人师表却误人子弟,他不愿的。可这样的话无疑是加重管锌的负罪感--尽管靖岳并没有想过要这样给予。于是找补,讲说学生早恋可不行,得教育。管锌笑他双标,还拿自己作例子,说靖岳也是在念书时打自己主意的。靖岳纠正管锌的说法,称其为,为了更有力证明,说自己未耽误学习,也未耽误管锌学习。说罢去亲吻管锌。那时候。 管锌不问他后不后悔这样的话,有答案,无需多此一举,所以他只是咬了靖岳的下嘴唇,有点力,有点疼,随后松开,问,「痛吗?」 又说,「没出血。」 但管锌还是抚了抚靖岳的唇。 靖岳松开衣领,捉住覆上唇的手,说,「痛不痛出不出血都无所谓,你是医生。」 管锌垂眸,再垂头,浅淡地「嗯」一声。 靖岳重新抬起管锌的头,说,「自己没觉得什么隐私不隐私,巴不得不隐藏。巴不得爱,爱到尽头。」 他说,「管锌,我比他还小的时候已经喜欢你了。至今未变,只增不减。」 管锌仍旧是「嗯」一声,然后说,「知道」。却还是不看靖岳。 靖岳叫管锌的名字,半强制性地掰管锌的下巴让他与自己对视,管锌能看到靖岳眼里的隐忍和澎湃,十几年都没变,灼得管锌又想躲,靖岳不给,搂得紧。 他说,「管锌,吻我。」 热烈,推进,驰骋。 靖岳盯着管锌看,酥油茶从口入--有些也随颈侧坠入胸膛--每一块肌肤都是一段感触颇深的记忆,即使过去许久他也能想起来一些片段。终究是贪婪的,越过捨不得。靖岳的纵横像是喝过烈酒的猎人一样,喝过酒又砸碎酒瓶,于是一块一块猩红的玻璃渣一刀一刀地割在他的心上,仿佛是在告诫他永远留住这梦境一般的虚实,以及,虚实下的人。 如果,可以再绝情一些,是不是可以无此忧虑?如果破碎的不是一块一块的沾着酒气的玻璃而是一块一块的心。如果一块一块的心可以爱上不同的人而不是执着于一个梦里的浮影。如果连以上的如果都没有的懂得断情绝欲。 不可能有这样的如果。 想到这里靖岳不自觉地加快了动作,动机不纯,仿佛把回忆里碍事的碎玻璃都撞开,他大概早就知晓,自己绕不开这个局。绕不开便不得痛快。 管锌的两眼汇聚了五官的全部力量,炯炯的火快要喷出来,于是合上,只感知力量,甘心身心灵被压缩成薄薄一片,不觉痛苦,也再无恶感,接纳,融入,晕眩。他仿佛看见自己处身这里的冬季,也觉得自己不过是茫茫雪原的一片雪花,落在沉淀的雪路,随便一缕踏入此地的空气抑或是脚印都能轻松地碾他入尘土。 他早该知道了。 他的魂魄在湮灭之前仍旧激勇地盘旋在他与他生前每一所居住过的住所的上空,埔山,新川,贵州,新疆,西藏......一圈一圈地,悲喜交织地缠绕着这片被鞭笞得有生疼的记忆的地方,那些过往的点点滴滴像是他恍惚间看见的片片坠跌后凋零的雪花,灿烂地渲染过,唿吸过,却也终究难逃此命运。 他早该知道了。 缠绵悱恻会荒芜成黄沙一片,蓝田玉暖也蹉跎了虚无一把,所有的一切都在逼他置身悬崖峭壁,再无退路。不得不嗟吁这浮生蝼蚁终寻常,任谁都逃不开宿命。 这个,安家落户的夜晚。破碎即虚空。反之亦然。 第60章 1. 太夜了,垂眸,管锌不再看月亮,月光抚不平他陈旧的创伤,回房,关了棚门,靖岳还在工作,管锌走过去,靠近,不发一言,只想静静地陪着。 靖岳停下工作,管锌见状又不愿了--尽管他对以后的事完全可预料,且星点地露出端倪--但到底是不愿意扰到靖岳工作的,靖岳也倔,不依,拢管锌过身,唿吸在管锌的脖颈打着浑浊的节拍,还把作业推到管锌面前,说,「管医生帮着批改批改?!」 管锌才不,被揽得舒服,索性眯着眼,妥帖地依靠,以为这样就可以早些迎接来睡意。 靖岳见他睡,便由着他睡,把油灯调整位置,继续工作。 但管锌并没有睡,药物尚且不能令他入眠,何况静坐,他内心越发的荒凉,如山川缅邈(miǎn miǎo)。千思万绪,到底是穿不过一个针眼。 他这一世为人赶上天不疼地不爱,原生家庭是他没得选择的选择,年幼时已承载了太多毁灭性的打击,后随年岁增长,循序渐进地憎恶,日復一日,累积,所以憎恶所有,譬如,上天的不均正,总是有偏差地拨摆命运的秤砣。 第108页 后来遇见靖岳,这个从生物学或者时间年轮上来说还落后于他的男孩儿在他垒砌得厚实的晦暗牢笼里也映射出点点光芒,让他偶尔也觉着自己的世界有一片掠心的绿意,再后来因着这实打实的触感,才觉得这一切都值得珍重再珍重。再再后来,他自我折磨到极端,割裂自身,无论情绪还是想法,无论灵魂还是肉身,可即便如此,他也都不再以仇恨为圭臬,即使他始终无法自如地控制它,但接受它,越发接受它,甚至乎相互砥砺。爱恨的落差在这样的时刻体现得淋漓尽致。 这一切,都归功于靖岳。 想到此,身体不由自主地一颤,睁眼,发觉靖岳正看着他。管锌故作镇定,伸手抚摸靖岳的眉眼。 靖岳捉住他的手,问他,「锌,你有什么没告诉我的吗?」 突如其来,管锌没有准备,手一顿,觉着指尖儿霎那间也已凉了。动人心魄的温度。 但, 摇头。 他说,「真的,没有。」 他说谎,他说谎就会捏自己的虎口来掩饰。 靖岳不拆穿,握住他的手指,另一只手轻刮他的鼻樑。他知道管锌打定主意的事变不了。根本变不了。 还是没有讲,管锌铁了心要让这件事泯灭在遥遥的时间长河中,可能对靖岳不公,但他不得不在这一次选择独善其身了--或者反过来说也行,留给管锌的时间并不充裕,现在多说的每一句话,多余的每一个动作都在让他和靖岳的时间缩水。没必要,不捨得,也不愿意。 管锌也知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这码事,不然他也不会在南墙撞得头破血流时也不肯罢休。念念不舍。如今,不,是即将到来的如今,到底是会成空,黯然飘逝,终是沧海一粟。 可情感这种东西从古至今都没被摺叠过,生根发芽,结果开花,碾作尘泥,或更护花的永垂不朽,或腐烂沉渣遗臭万年。这世间浮华三千,多少人能爱到生命结束?又能爱到生命结束还要爱?沧桑心事风起云涌,人们只有一个脑袋,却怀揣着七情六慾。却执着地怀揣着七情六慾。 早已经超载了。 管锌只想他一个人受着就好。他受着,靖岳的余生便能是福德,只剩下福德,即好,遂愿。 可靖岳也执着于他的执着,于是再问,「真的没有?」 他语气离没有进攻姿态的逼迫,反而温柔,是一仍旧贯的温柔,甚至虔诚,以及不为其它的真璞。他们之间万劫不復的缔结呈现出恶劣的垄断性质,所以管锌支撑不住,神思腾空出世几乎就要替他做决定,指甲都钳进掌心,他不得不中止。 他笑,很勉强,然后说,「改你的作业,回头再说。」 没有亲吻,只是手指覆盖在靖岳的唇部,像是在摩挲经年的疲惫风霜。 也许给时间一点时间冷静下来就好了。他想。 管锌表现出厚重的疲态,朝床边去,脚底灌了铅却硬撑着走出不算难堪的姿态。他别无他法。 正要上(战略间隔)床时,靖岳颤着声,唤他,「锌!」 单音节。 掷地有声。 顿了得有好几十秒,一秒一秒连接着心跳,时间在这时候像个背叛者,没来由得拉得无比的长,徒增煎熬。管锌还是没能上(战略间隔)床,而是回过头看靖岳。愣愣看着。 靖岳说,「你现在回头了,那我们现在说。」 像是计谋得逞,神色的缓和淌出靡靡匪气。这是管锌没想到的,心里惆怅,无奈。也觉得心脏仿佛什么不得了的东西被重捶,他乱了,没有意识形态,即,呈现液态, 等缓过神时靖岳已经全方位地曝露在他面前,人体像是插播进来的粘连。人就附着在跟前儿了,靖岳明明猜到,可他还是不敢抱有过分的期待,如此,即便答案真的是否定也不会堆积过载的失落感。甚至都不敢看得多用力,不敢伸手。 管锌蜷起手指还能摸到掌心头先嵌进去的印记,身体却已经回暖,一切都在表明该他勇敢了。 但, 他, 没有。 只是抱靖岳。 他拉靖岳入火坑,并长此以往地,自私地,如此不纯粹地要他,拥有他,几乎想要把他私人化。而且,两次。重蹈覆辙。 即使如此,不,是正因为如此,管锌如今才甚觉所决定的一切都如履薄冰,可倔强是他本身,宁肯做被动的接受者也不愿主动的要求者,别说要求,请求都少,生怕一个不过意将所有鲜媚的存在都打碎--这种惧怕旁人无从理解,他也无需旁人理解--杜绝这一切最好的办法就是扼杀在摇篮里。 发然后禁,则扞格而不胜1。 2. 那个难以言说的拥抱定格了好久好久,久到靖岳破天荒地以为--抑或是确认--他真的留住了时空。 3. 靖岳陪管锌躺下,一偏头看见管锌沉淀得仿佛入了定,凑过去,食指撩惹他的下巴,管锌被靖岳突如其来的不正经逗笑,咧开了嘴角,靖岳见状,知他并未烦心便安心不少,抬手揉了揉他的发,随即忽略旁侧这样的说法,环入胸怀。 后知后觉地觉着这画面似曾相识。 多年前,那株柚子树下,在两个人或柔或重,或低调或激烈,或无意避开或有意追随的几年拉扯后,管锌先认输,他不是妥协于世俗,他只是遵从内心,也甘愿臣服。 第109页 那还是过去,始终是过去。 「锌,留下来,留得久一点,再久一点。」他听见靖岳涩着嗓子说,当下,此时,即时,「为了我,行吗?行吗?」 这一分钟,靖岳的神色或许一言难尽,只是夜长,黑亦浓郁,所以无从让管锌看清楚,但他的理智优越,不,实际上也濒临出窍,思忖了很久仍觉得艰难,无以开口,于是靖岳开口,没有别的,只是叫管锌的名,那个尾字,力量充沛,他要用这个名字换一个人悬崖一生,再无退路。也不在乎退路。 情绪积攒,不容质疑。即便这样充满活力的旋转已经不具有充沛的意义了,但也不停止,持续,继续。 执迷不悟。 话咽了又咽,所以两人之间留着大段的,明显的空白,置之身外,于是只剩下唇舌的交织,身体的碰撞,靖岳像一头困兽,跌跌撞撞又充满毅力地投奔管锌的怀抱。 「阿靖......阿靖,让我看着你,让我爱着你。」 而他这般语气讲出这样情动的话,至纯的浓度,像不法分子提炼过后毒(战略间隔)品,都不知道用去芜存菁这个词形容它算不算对词性的错误定义了。靖岳直觉得管锌望向他的那一眼的目光里有强硫酸一般的腐蚀性,将他所有的炽盛都熔融开来,然后温和,拂着润物细无声的和煦,以至于他快要维持不了这样的姿势,像是灵魂被抽走那样轻。于是魂魄有短暂的失重感,短暂却几番周折才得以回落,那一瞬间靖岳感觉到灌进已然活在了自己的灵魂里,以一种他自己亦无法解读的风骨。 喷薄而发。满溢而终。 到浓处,管锌的声音逐渐飘了起来,眼里浸润着朦胧,他也都憋回去。泪打心里枯竭,眼睛不会干乏,视力亦不受损,面前的面孔竟然逐渐清晰。他抚,他摸,他吻,一寸一寸。 仿佛一枪,子弹穿胸膛,心脏快没有活力了,跳动越来越弱。 管锌顿了顿,却还是没有回身,或者回头,不知道是他没有勇气面对面讲,还是觉得管锌没有面对面听。抑或,他们都害怕看对方的最直接的反应。 「你还是给了我一枪。」 无可否认靖岳是真心实意地关切管锌的,爱意绝不会偷工减料,但也并不排除他此时有刻意加深管锌罪恶感之意,管锌并不在意这两种哪一种的占比更绰余,他的爱环绕了这么多年早就明白坠茵落溷(hun)半点不由人。他感激靖岳的恩情也同样生出怜悯的悲情。 去伤人的人,大概自己也是被伤了心。他们都是。 管锌想回身说什么,靖岳没让他回身,仍旧是那般从后朝前地揽着。 4. 尔虞我诈。苟且偷生。明知故问。 【作者有话说】 1.《学记》 倒数章了,末尾的几章其实是先写的,当时是为了奠定be的基调,但现在调出来修,增,减,也觉得痛楚。闻到死亡的气息。 第61章 1. 新川。 再见面已经越过一年。苦夏。病房。 一切未改,唯有痛苦递增。如果非要说热闹的话也算。 除了蔡徵超远在目前还不知道他在哪里的难民营以外--靖岳去过邮件,并没有打算此时要瞒着他--还有容茉,还有管鑀,还有孙天明,还有蔡烃临,还有蔡栀毓。 2. 管锌的状况不算好,但这会儿醒着,说了一会儿话,主要是他们询问他对身体的自我感知,又或者告知近一两日发生的息息相关的事件。管锌听着,偶尔言语一二,多数沉默。 或许是怕太吵着管锌,容茉很快就找藉口带管鑀离开--也不算藉口,她确实要去找关医生,而蔡烃临到了睡午觉的点儿,蔡栀毓抱出去哄着了。 空出座位来,孙天明就坐下去,问管锌,「你想吃什么,给你洗个水果。」 管锌偏过一点点儿头看着他,时隔多年,他做了父亲,已经变了个样子,言语间少了年少时的跋扈。 管锌没说,又看向靖岳,于是靖岳把孙天明的话换了个问法,「樱桃吃不吃?」 管锌笑了下,点头。 孙天明不乐意了,「嘿,我洗的是不干净了还是怎么滴?他问你就吃。」说着还想给靖岳来上一记孙氏乱拳的,结果被靖岳预判了,反倒是给了孙天明一拳,右边胸口。 「起开,少动手动脚的。小时候的仇我还没报呢。」 「就不起。」他是不起,屁股贴在凳子上往后退,略显滑稽,转过头问管锌,「还记仇呢?」 管锌见他们这样好笑,干脆笑出声来,还是点头,然后举起手假意也要给孙天明一拳,说来可笑,于是都笑。原本都不记得了,一来一回拳拳相扣反有助力忆往昔之效用。有些往事你以为你忘了,其实它就放在那里,一动不动,当你有一天突然有苗头了,总能查阅得到。 像容茉和容莉,从问他「睡得可好」,「饭菜合不合胃口」这样的小事到现在细緻的嘘寒问暖,有分寸的里外打点......凡此种种不胜枚举。 像孙天明,从幼时的乖张怪戾到现在的温和,如今不知道能不能称得上旧友,但那几年的确建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 还有许多人,为他做了许多事。他早已见惯了浮世三千的万种薄凉,这世间如初春刚解冻的河水,泛着流动明媚的事件太鲜少,鲜少到濒临灭绝,他感恩上苍还让他遇到了管钿,遇到了靖岳,遇到了靖岳的家人,遇到了孙天明,遇到了蔡徵超。 第110页 但他知道身体靠意念继续坚持的时日不多了,他欠下太多还没有来得及回报,他不能陪靖岳走更长,更远的路,陪他去完成更多他想要完成的事。每每想到这些,管锌都心里发紧,心里积潦犹如大雨后的洼地。因为他知道,靖岳也这样想着。 「打我作甚?」孙天明装作很疼的样子,往后躲,看靖岳洗着水果还没有回来,但仍然是放低了声音,还用手作遮挡状,「跟你说个秘密。」 管锌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说得有模有样,「当时是靖岳叫我去的,好给他做英雄。」 管锌神色一顿,面部肌肉有微不足道地收缩,又迅速转换为对这一说法颇有微词的样子,还没来及说话呢,就听见靖岳的声音,「你少编排我。」 靖岳端着洗干净的樱桃进来,孙天明「啧」他一声,「这么快洗完,怕是没洗干净吧!」 靖岳说,「没洗干净你别吃。」 言辞是佯装的犀利,看似脏水往彼此身上泼,那其实不过是泼着玩儿,那些俏皮话儿其实未有特别设计,就跟冬天在结了冰的湖面上打出熘滑儿似的,噗嗤一下就说了出来。 不想让最后的时间被死亡的气息充斥。 是旧友的。管锌心想。 3. 谷妤来医院看望管锌是完全不在计划之中的--已经是几天后了,又或者,不知道该不该用「看望」这样词。 她到的时候,管锌还没醒。推门见靖岳拉着管锌时微怔了一瞬,但很快将眼神移开。只是再快也被更敏锐的靖岳捕捉到了。管锌病得不够力挽留,靖岳浅浅一推便可以将这点仅有的牵绊置于一旁,轻而易举。 靖岳当然没有。 谷妤双手拎着手袋置于腹前,「我什么也没买,不怪我吧!」 「人都来了。坐。」 到这里靖岳才轻轻将手抽出来,说话间的情绪也并不多,不足以让谷妤辨别他语气里是不加修饰的漠凉还是意在掩盖他的温馨小动作。 然而都没有说话,好像不知道从何说起,谷妤觉得,似乎自己不应该来的,本都已经狠下心做个「坏人」了不是。 「没有记者。」谷妤做解释,她只是觉得有必要解释,有必要对着回头向窗外看的靖岳解释,「只有我一个人。」 靖岳没有看谷妤,话的刀锋却直面她而去,「你不是记者吗?」 因为没有眼神接触,靖岳不知道谷妤面部亦有震颤。不知道就不知道吧,不知道才不会对自己说了这么重的话而不安。 他只是说完话起身挪步去窗边,看落去的确没记者,他其实知道谷妤没讲假话,这里除了因为距离和视力原因让他无法确认在百花开的夏日茁壮成长的是丝棉木还是五角槭以外,剩下的,都是圹埌辽敻(xiong)的悲壮。无边无垠。 沉默得越久思绪越是翻山越岭,所以她不得不终止。谷妤很轻地嘆了嘆气,「靖岳,你真的不恨我吗?」 「不说了嘛,人都来了。」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他当然知道,但那个答案并不友善,就像谷妤做得也并不友善一样,既然都已经做了现在又何必多此一举呢?出于某些原因,或许只是觉得应该对女孩子温柔一点,这句话靖岳没有问。 「不想见到我?」 谷妤不紧不慢,双眼却直咄咄盯着靖岳,力道略大,未分与外界分毫,看似平静的瞳孔里是喷张的压迫。 她的问话里有潜台词,针对两个人又有时空错乱的些微偏差,只是问句的倾轧俨然稀释了偏差的效用。 她倒声色俱厉起来了,靖岳觉得有些好笑,但也以摇头作回復。 星霜荏苒,彼时的每一句正向意义的话到现在听起来都卮言一般。 谷妤来不及说明她只是偶到现况为难并非心生对靖岳的愤懑,只见管锌嘴唇嗫嚅了一下,靖岳立刻凑近了听,也听不--或者管锌也没有动一下,是靖岳看错了,看着管锌干裂的嘴唇,想起医生的嘱託,靖岳起身为管锌斟水,用棉签沾湿一点点地浸润在管锌的嘴唇试探。见他舔唇,靖岳又一勺一勺小口小口地餵予管锌。 谷妤看着这样的管锌,这样被迫被动接受着这一切的管锌,她到底是生起愧疚。 餵完水,随后靖岳缓缓站起来对谷妤说话,「我出去一下,拜託你帮看一下吊瓶。」 语气换了,沙哑,不难听出声带陈列着大面积的阴影。 明明靖岳致过谢才离开,可那个背影还是像针扎在谷妤的心窝窝。 3. 谷妤小心地将管锌那只手放进被子后在病床前坐下来,想起在藏区的种种--尽管并不太多,她有点疼,不只是心疼管锌,无论她对靖岳真心实意想为藏区教育发展付出的一切,还是靖岳对她不畏贫寒到藏区实地报导的诚心都可谓礼甚恭,却也仅限于此。 怪不得别人,当初选择也是她自己做的。哪种都是。 4. 醒来见是谷妤,管锌先微笑致意,有短暂的错愕转而又含蓄地露出难以言明的隐衷,或许是感激她的到来又或许是自嘲--再次见面,竟然是这般境地。 这一切谷妤都看了去。 「扶你起来?」 在看到管锌笑着点头的时候谷妤的内心很复杂,像生根的藤蔓斩不断,却又制止不了它往更远更高的地方去。从第一次见到管锌时她便总能在他那里得到粲然的笑,他的笑给谷妤一种素昧谋面却近乎,不,是超越爱情的错觉,像每一个春天的句号,万物復甦,春暖花开。 第111页 这大概也是她不明白扶了管锌起来后为什么要柔柔和和地捏一捏管锌的肩膀的原因,好似为他打气--早点好起来,又好似心疼他最近瘦得太没章法,更或者是为了掩盖自己的心生不忍。 谷妤走到窗户前--不久前,靖岳伫立的那个位置,背对着管锌。 「管锌,我很抱歉。」 她顿了顿,却还是没有回头,不知道是她没有勇气面对面讲,还是觉得管锌没有兴趣面对面听。抑或,他们都害怕看对方的最直接的反应。 「对不起。」 无可否认谷妤是真心实意地关切管锌的--至少这一次来是的,但也并不排除她此时提起有可以加深关心罪恶感之意--她以为的罪恶感。她以为管锌有多么热烈的回应就意味着他就有多么热烈的愧疚和负罪感。可到这一刻的管锌根本不在意这两种哪一种的占比更绰余了, 「管锌,你恨我吗?」 谷妤也觉得自己很执拗,总是抱着答案寻找答案,不停地找,直到撞南墙撞到遍体鳞伤才肯停下来。星辰循环时光流逝,这都小半年了,还真是一点进展都没有啊。谷妤垂头哂笑自己,窗也不望了,天也不看了,自我的属性也不揣摩了。 她终于回头,正对上管锌不太有神的双眼。 管锌是盯着看了闻笛有一小会儿--从她歉意的落音后。管锌见她回头,丝毫没有犹豫地摇头。他不恨不是因为没有资格,而是因为太有资格。太有资格所以很容易被恨意围攻,裹挟,密不透气,不见天明。他这悲悯的一生早已明白坠茵落溷(hun)半点不由人。恨的意义,不大。 5. 那天的雨下得很大,也下了很久,像很久之前的那场雪那样大、那样久,将她的仁知也淋湿,滴滴哒哒。后来她定义这为封建余孽的迷信色彩。好,也无可厚非。 --有你的朋友来了。 --吊瓶剩一半,我走了。 收到谷妤的信息,靖岳知道,谷妤从管锌那里得到了她想要得到的答案,像是一个心急若渴翻答案之书的人,却又反其道而行,不是心之所向就不做数,否定,再来,一本书就那么多页,总会翻完,也总会翻到的。 靖岳主动腾出来空间和时间,除了想让谷妤不至于热望扑空,也想让管锌尘埃落定。 6. 他在再次返回去医院的时候撞见谷妤。 谷妤知道他的有意规避,说,「就知道你是躲我。故意的。」 靖岳不说假话,「是。」 「谢谢你们,不恨我。」 「是管锌不恨,不是我。我只是不想选择与他不一致的选择而已。」 靖岳这次没有口下留情,他看见谷妤涨红了脸,想来她是尽可能地把那些想说的话都汇集在此而不是禁锢在心中。但她到最后还是一句话没说。 「慢走不送。」靖岳错开位置往电梯方向去,两三步,停下,然后说,「也不必再来了。」 他没有回头。 7. 往后的许多年,即使靖岳已经在文献或着作翻译界有所名头,他仍然拒绝各类採访,也更不想提及他曾经在藏区支教这件事。 他心里一直懊悔,从未间断。 【作者有话说】 新人物下章解释 第62章 1. 靖岳在走廊的自助贩卖机里买了两瓶可乐,没打开喝,拿着往病房去。 「不是说有人来?」靖岳在房间没见到谷妤信息里所说的朋友,只见到管锌一人半躺在病床上,并且「愤愤」地看着他,他放下一瓶可乐,另一瓶打开,递给管锌,「喝不喝?」 管锌不接,也没打算喝,他其实知道,他就算真的接靖岳也不会真的给,他压根儿就不适宜喝这些东西。 靖岳收回手,说,「不喝啊,那我自己喝。」 你看吧,就知道是这样。 管锌伸手拿台面放着的另一瓶,「你这甩手掌柜真是当得真是一顶一的好。」 自己安之若素,徒留他一人与谷妤凡身交战。 靖岳不是听不出其中的「阴阳怪气」,他还扯着脸皮笑,打开自己手里的可乐喝了一大口,随后放下,去拿管锌手里那一瓶,抽走,说,「冰的,别抱着。」 「我没你那么好脾气,也不宽宏,更不大量,我怕我过分粗鲁。」靖岳说得不平静,不平静的原因是他像个调酒师一样在使劲儿晃动手里的那一瓶可乐,得有十七八下了才停下来,「这瓶等下给孙天明喝。」 管锌疑惑,问,「孙天明?」 靖岳见管锌这么问也疑惑了,反问,「不是孙天明?」 这下给管锌逮到了话头,也反问,「哦,谁告诉你说是孙天明?」 刚刚的确有人来过,不过就看了一下管锌的状况就走了,但那人不是孙天明,也不认识谷妤,管锌虽然不知道谷妤是怎么跟靖岳说的,但传达的人是她肯定没错。 靖岳把手里那瓶经歷过大地震的可乐放下,随后去捏管锌的下巴,「那你说说,是哪个我不知道的人?」 这还反将一军。 管锌偏头,「滚。」 「滚滚滚,现在滚,左心房滚到右心室行不行。」 靖岳那没脸没皮的,管锌在这方面儿可降不住他,又没有与之抗衡的力气,只好由着靖岳。他也没别的,亲了一下,然后把手握住,坐下来。 第112页 情绪好像饱满了许多,但人很容易被好奇心驱使,藏不住,不清楚的带疑惑的东西总想想方设法地搞明白,管锌不说,他就一直啄着管锌的手指,终于,他听见管锌跟他说,「关医生。来打个照面就走了。」 靖岳「嗯」了一声,不啄了但手没放开,说,「知道了。」 管锌瞥了一眼那被搁浅的可乐罐,问他,「不喝了?」 问话多余的,管锌料想靖岳是不会再喝的了,他从前就说--一瓶可乐三块钱,第一口值两块九。 他答,「一会儿喝。」 管锌还愣了一下,靖岳伸手抚平管锌的眉目,说,「不浪费。」 是的,不浪费,上次蔡徵超的邮件里说一些贫穷地方的孩子吃盐都奢侈。 他们从前所做种种不过如此。 如果可以一直做下去就好了。和平,繁荣,举世万安。 2. 不知道靖岳是怎么偶然升腾起这问号的,于是便问,「还记得升高中那年吗?动员大会!」 管锌想了想,点头。 所谓动员大会,可能校方有意搞出什么阵势,只可惜并未如愿以偿,那天是来了不少人,媒体,还有一些为学校建设提供过资助的资助者,没什么好稀奇。介绍,携伴出席的也无非是在镜头和众人面前上演一出伉俪情深,举案齐眉的戏码;发言,慷概激昂地说着陈词滥调,庞杂。系列化流程令校园上下也不过只喧腾一时,终是草草收场。 那一次容茉也在的。 「我那天看着你被我妈妈叫走,扬着下巴一副与我划清界限的样子,可你说奇不奇怪,我就突然想摸一摸你的头。或者拽住你不许你走。可我刚一抬手,课铃声就响了,你就直勾勾地望着我。」 管锌这时候也望着靖岳,静静听他讲。 「那时候我想我大概是疯了,一定是疯了。」靖岳笑得有点儿痞,又有点儿无奈,「锌,你说,要是就那么不凑巧下课铃没响,我彻底发疯了怎么办?」 管锌抽自己的手,靖岳没让,他妥协,倒是一点儿也不坚持,说,「凉拌。」 他说谎,早就说过了他说谎就会有一些小动作来掩饰。 靖岳不拆穿,握住他的手指,另一只手轻刮他的鼻樑。 「没关系,你至少都为我留下来了。」 「为我」二字着重。 管锌含住靖岳从鼻樑上顺滑下来的食指关节,说,「我那时候不是要跟你绝交,只是告诉你我去了,很快回来。」 再抬眼对视,松了口,放了手,还是吻吧,情难自禁,终究免不了贪嗔痴的妄念。 3. 靖岳隐约察觉到管锌有些微的颤抖,以为管锌在发梦,小心翼翼地揽他,捋着他的背嵴,一遍又一遍地说,「没事,我在的。」 等到靖岳这样柔和地来回过几次也不见缓解管锌的症状他才意识到什么叫做实则不然,他狂按紧急铃,打开病房的灯,他不知道他在等待医生冲进病房的那几秒比管锌抖得还厉害。 管锌又被插上了管子,护士走的时候很好心,把垃圾桶的污秽物顺带带走了--这原本不是她的工作,靖岳把白日里装水果的袋子取下来套在垃圾桶上,他甚至能闻到残留的血腥,蹲着,久久不肯起身。 管锌移动手臂,覆盖在靖岳头顶,像靖岳捋着他的背嵴那样捋着靖岳的发,说,「没事的,短暂性脑供血不足而已。」靖岳还是未动,管锌揉着他的发,顺滑至耳垂,也捏一捏,很轻,然后又说,「靖老师,你要相信现代医学,相信现代医学的检测。」 「现代医学发展到什么地步了,能治疗密集恐惧吗?能治疗强迫症吗?」靖岳的声音在黑夜里被扩张,显得有些凶,但最终是缓和的,「能治疗你吗?能治好你吗?能吗?」 他终于恸哭,彻底,憋了许久许久。 在藏区的时候靖岳其实就知道管锌在呕血,可他试探性地问过管锌,管锌不肯讲,不肯承认,他也就没有再追,他以管锌的第一抉择为抉择,可后来这一切都被破坏了,回到新川,回到病房,回到这逼仄的空间,身体没有好转和改善,而是加剧和恶化。 管锌无法回答他,作为医生无法说出自身身体的真相,作为爱人,哼,更加不能,何况靖岳几乎寸步不离地照顾着他,恨不得一天跟随一日三餐地做全身检查。可他还是拯救不了管锌。就像管锌到现在也无法拯救自己一样。 还做比较,和靖岳的坦白比起来,他多少有些自私了,即便自我欺骗只是仍旧没做好准备,没想好完全的对而已--事实上,这一切也改变不了他内心深处的振动和害怕。他着实怕了。怕一失足成千古恨,怕跨越多年的不甘心仍旧是不甘心,怕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的不得已...... 他神情空乏,无意识地嘆了口气,靖岳就是在这时躺进被窝--装得下,管锌只占据瘦瘦一隅,从背后抱管锌--很多很多年,靖岳都要用这样的姿势才能入睡,好像这样,梦里的人总是好像清晰一些,碎片化的信息也好像多一些,故事的的脉络也好像顺畅一些。 管锌没睡--即便睡他也很勉强,浅眠,稍有动静即醒。他没睁眼地回过身子,不以为然,反而靠近了些再睡去,他知道,那不会是别人。 管锌便把手环上靖岳,还是没睁眼,音色慵懒,不难想像他没有甦醒的过程。 第113页 他说,「我还好好的。」 只是这么一句后。又沉默了好一会儿管锌才睁开眼,将鼻尖儿抵在卜一的鼻尖儿,说,「我会好好的。」 靖岳低低地应了一声,随后破碎地吻着管锌的后颈,他没有说话。说出任何一句话都是痛苦的。 --管锌,我还没有做好准备失去你。 4. 爱的本质是失衡,爱的尽头是心力交瘁。 第63章 1. 在藏区的作为有了实质性的意义,当意义扩大,就不再是个人义务或责任,它将被覆层媒介包裹,成为认知工程学的实验对象。 当然,随着媒体的宣传,这个地方会被更多人知道,看清它的面目关注它的贫瘠,偏僻,孤苦伶仃,可能会有更多的人来支教,增加产投,让孩子们获得更多看世界的能量和途径,教英语的,教法语的,甚至更小众的语言……让日益增长的物质需求能匹配到合适的生产力。 基于这些原因靖岳同意了採访,让这些可能有更充足的认定。管锌知道靖岳从来不是因为宣传他本身。 谷妤出现在这个穷乡僻壤竟然不违和,尽管是女子,却也只身一人,长衣长裤,胶鞋,脖子上挂着nikon-d4(尼康-d4),上衣的口袋里有录音笔和签字笔,把笔记本扎在裤腰边上。没有城市的霓虹色彩,朴实的烟火气。 看到她的这一刻,靖岳知道,这里,有救了。 作为记者--那时候谷妤还没有真正拥有记者的身份,但也算得上是独立的媒体工作者--她有她的专业性,去到这个地方之前她已经做了很充足的准备,对那里仅有的,匮乏的师资力量都有所涉猎,访谈的话题有层次递进和逻辑规划。 採集教学资源,不用刻意营造,这里无一不透露出真实性。谷妤在教室外拍照,没有追求光影结合或者构图所需地去找角度,但也不算随性。上课的是管锌,讲生物,还没到关于活体生命的那些内容,停留在植物这一层面。 黑板上画着图,将成熟的植株剖析,讲胚珠,卵(战略间隔)细胞,精(战略间隔)子,受(战略间隔)精(战略间隔)卵这样的词彙也没有表露出羞耻的神色。 谷妤拍下来。 管锌原本就不想与之打照面,倒不是不想宣传这里,只是见面难免会有言语的往来,说得多错得多。他没有接受採访的打算,也不觉得这一切与自己相关,那些对比起专业的,庞大的院校来微不足道的成就是靖岳的,不是他管锌的。 凡事有万一。 就怕这万一。 快门声和陌生女子的到来很快吸引走学生们的注意力,管锌索性下了课,让学生们自由活动,他们很快包围住谷妤。问东问西。因着这纯朴无暇的善意所以谷妤也不反感,认真回答孩子们的问题,介绍起身上因来时负重有限而精简后的各类设备,允许他们触摸和感受。 管锌躲得远远的,并不参与,但内心觉得清冽,也很感激谷妤的到来,仿佛已经让这个带着暗灰氛围的,孤独的山村有了艷丽的未来。 之后回归到工作状态,管锌不习惯,多余的动作无意识地做,粉笔不停地戳自己的掌心,戳完左手戳右手。 靖岳立时察觉,带谷妤离开,询问她是否有意向去了解一下藏医。 谷妤貌似兴趣不大,说道,「我想去看看图书馆。」 靖岳给谷妤打预防针,说,「很袖珍,或者都称不上图书馆。」 「听说你捐赠了许多书籍。」谷妤把录音笔拿出来对着靖岳,「想来也是不易。」 靖岳也觉得不自在,他偏了一下头,谷妤便把录音笔收回到口袋里,还是处于工作状态。 2. 谷妤在这里逗留得并不久,当日晚上就结束採访就离开。 3. 这个贫穷的物资稀薄的小地方终于因为一次曝光而被隔着山,隔着海,隔着千万里的人知道--连阿那尔都知道,她在邮件里问为什么会这样? 是啊,为什么会这样? 谷妤发布的文章没有夸张,如实报导,只是稍加润色。 可为什么还是会这样? 靖岳一脚踹走铁皮桶,它在地上滚了几滚,最终磕在了墙角,还是停了下来。 管锌不去捡那个额铁皮桶,反而走过去抱这靖岳,他听见靖岳说,「我原本以为不是这样的。」他回抱管锌,收紧手臂,「我以为可以再也不用发生这些事的。」 可发生了。这些事。 谷妤一仍旧贯地展示着她的专业性,在藏区收集完资料回去也并没有懈怠,网际网路的记忆几乎没有规避,她可以彻夜深挖。把管锌与靖岳的关系戳破这件事并没有经过当事人的允许。但某些层面来说可以不需要他们允许。 但这件事到底像是为所有荒谬开脱的措辞,让原本可以拒绝的事都戴上不得已的帽子,让一些善良变成盲目地牺牲,或背叛。管锌和靖岳迅速被推上了舆论的风口浪尖。网络上说什么的都有。骂他们也连带着骂这个群体的有,或者认可他们的作为但对这样的关系持保留意见的有,又或者容纳度较高表示支持的也有......众说纷纭,管锌已经漠然,看到这些也只觉得无非是大学时期的贴吧事件再现,但他并没有向上次那样被锤击--身体,或者心理都是,反而无谓。 他合上刚刚还在写写画画的书,反过去安慰靖岳--尽管对于谷妤所採取的方式,管锌也并不认同,但他始终还是认定国家政策的保守一定有它的原则,他,和靖岳能做的只能尽量不违背,至少他们从来没有教唆他人如此。就连在新川中学被当场处刑的那一天,因为有个学生在其中靖岳都一直耿耿于怀。 第114页 管锌去抱靖岳--他知道如何让靖岳服软--笑了一下,亲着靖岳的眉眼,「世界上贫瘠的地方太多了,你看,蔡徵超就说过很多我们听都没听过的却孤立无援地方。」 说到蔡徵超靖岳「嘶」了一声,更不悦了,「你是存心气我吧,还蔡徵超。」 管锌觉得好笑,温柔地噙住靖岳的唇,权当吻他,尔后把话续上,「所以新闻需要爆点。」 「爆什么点?这是侵犯,侵犯,侵犯隐私!」靖岳生着气,音量难免有所提升。 管锌松开他,唇和人都是,靖岳又不许,重新把人捞回来。管锌看着他,烟雨迷濛,靖岳的气消了大半,他垂眸,把额头抵在管锌额头上,语气没有起伏声音却空浮,「我已经尽我所能了。」 他知道,依託这么个拙劣手段,的确能比传统体系吸引到更多方位的注意力。这是流量密码。到底来说,他已经为这个密闭的村寨牟取到了或许原本它需要十几年或者更久的时间才能得到的东西。以交换自己和管锌为代价。 管锌想起来什么,又笑,像课堂上鼓励学生时那样,说,「嗯,你做得很好。」 再吻,由浅至深。 做得好,所以有奖励。 3. 靖岳说很快就要离开的时候刘川峰没有意外,也不觉得可惜--这个地方套住了所有人,包括刘川峰他自己--只是在靖岳说并不是全然因为那件事而是因为管锌的病情的时候有短暂的惊诧。 「我答应他不告诉你,一直以为你不知道。」说完刘川峰自己都觉得这话的可信度太低,于是又说,「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靖岳当然知道,他都知道,靖岳和管锌生活在一起怎么可能不知道。 如果不是病态已经如此严重,不可隐瞒,靖岳真的不知道管锌还想要强撑多久。某种可耻的意义上来说,他倒是感激这一切被发现。 该来的还是会来,且,幽闭得越久的东西掸开来越如浪袭,漫天捲地。 焦虑伴随着大段的失眠,管锌其实本有预感但没想着花心思去料理,直到他终于意识到时间在目前的境况下于他而言是奢侈品。争分夺秒。 事实上,远在谷妤把那些隐暗的,晦涩的关系爆出来之前管锌就已经不是流鼻血那么简单了,时有晕眩感,不止一次晕倒,倒在哪里就睡在哪里,时间或长或短,醒来仍旧觉得昏眩,看东西也是朦朦胧胧的,模煳不清,总能听见奇奇怪怪的声音,絮叨或者低语,亦会不分远近的想不起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以往发生的事是片段式的而不具有连贯性。 自控能力削弱,对很多东西的回应都在延迟,总觉得身体里有无名野火,虽已烬熊熊盛势仍旧浓烟避日烟气郁积,被勾起来吊打后又堕回去,反覆如此,整具躯体都浸沁在深不可测的酸腐之中发酵。身体的编程被扰乱。 这里已经受到了全国各地的瞩目,日后会渐渐丰盛起来,靖岳和管锌没有一定要留下来的必要,但已经有了离开这里的必要。 物资目前还是欠缺的,匮乏的,靖岳把所有还可再利用的东西都留给了刘川峰。 刘川峰接过来,收下,顿挫着每一个字地问靖岳,「会治得好吗?」 靖岳回以严肃的目光,不斜视,庄重,凛冽,只回答一个字,「会。」 一定。 4. 离开这里的时候没有让任何人相送,以后这里的一切也将不再与他们有关系。 第64章 1. 入了秋。小雨。 医院管锌进进出出很多回了,不觉得陌生,现在甚至开始有喜欢的感觉,药剂,消毒水,酒精这些混合后的味道让他觉得自己是在做抵抗的,是还有力气抵抗的,哪怕只是躺在病床上。 今天例外,不躺。管铱开学第一天。 靖岳开车,管锌的目光在他身上悄然流眄( miǎn),正看得出神大脑放空之时靖岳腾出一只手来牵他,他不做逃兵,觉得温馨,目光也随身体轻微颤动。他想--要是这条路没有终点就好了。 可这一条路是通向骨灰楼。 是的,管锌并没有要去学校见管铱,而是去见管钿。转眼间,已经七年了,管铱生活得很好,日后也会继续这么生活下去,但这些改变不了已经发生的事实,七年了他也无法直面亏欠,管铱越大他越惴惴不安。他后来所做也并非为了替管碌悔过地去弥补管钿,他只是为了贡献自己。如果可以,他宁愿管钿从未遭受过这般非人的蚕食。或许也正是因为他不愿意父债子偿,所以上天才要如此惩戒他。 短时间的站立已经觉得疲累,旁边有人经过,恰好相撞,管锌下意识地抬手挡自己,只是刚一抬起来手就被什么裹住了,他确认是被裹住了,连他的脉搏都裹住,他脑子嗡的一声空白了好几秒。 是靖岳。靖岳怕他晕倒,上去扶他,耽于旁边还有别的人也在祭奠,管锌将靖岳的手从腰间挪开,眼神亦给予暗示。 靖岳这一瞬心里不痛快,隐藏不住也不想隐藏,都到了这时候了,就连搭一下碰一下也要避开吗?! 但也还是遂了管锌的愿,只在旁侧跟着,不说话,就是上车后关门的声音大了点。仅此而已。 回程雨下大了,雨刮器没停过,和车前窗的摩擦好像没上油的木门发出吱吱呀呀呀呀吱吱的声音,尽管和雨滴击打车窗的声音混淆后显得没那么刺耳,谱成和谐的安眠曲。 第115页 管锌睡去。 醒来时已经停好车,外面还下着雨。管锌说他想在车里坐一会儿,靖岳陪着他。 管锌调侃他,「靖老师不生气了?」 靖岳看着管锌,看到他面部厚重的苍白,疾病盘踞在他身体里太长时间,单单只是唿吸都有沉重的分量,管锌感觉得到血液在血管里流动和受阻的频率,每次经过都像穿过雷区。身体至今还不至于干瘪或许是因为一瓶瓶一罐罐的药剂源源不断地从静脉打进去,然后用这样残喘的躯体去消解一片片一粒粒的药丸…… 他生命的阈值已经接近极限。 靖岳的声音发抖,「哪那么多气生。」 他在此刻仿佛看到管锌在消逝,离他越来越远,可管锌的眼神却很镇定,感觉只是去某一个地方,就像他们去贵州,去新疆,去西藏那样,都还是会回来的。他心里默念--还会回来的。他看见管锌远远地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好像穿越了时空和人世间拥挤的人群,过滤了其它多余的嘈杂的声音,只到他那里,直直的到他那里。别无他物。 骤然落泪,用尽全力地抱着管锌,静默地哭泣。 雨势滂霈(pāng pèi)草木蓁莽(zhēn mǎng),管锌遥遥将手举起做出手贴在已经朦胧的车窗上的姿势,只一会儿,手指又缓缓拢紧放在靖岳的后背,心里暗嘆或许时候不对,觉得如果那一日也下了这样潺潺的雨就好了,所有的痛苦都随之而落幕不至于现如今还忆得起那时自己眸光里的苍白无力的落寞;不至于铭心刻骨地伴随他生生世世不得终了;不至于浮厝桑行,舍日月之明,而希光于萤爝之微1。 的确时候不对,秋天想结出硕果纍纍,夏天却不甘心,将储备的最后热量全部释放,无心灼烧,却还是燎了人心。上天像是势要遵循成佛要经歷九九八十一难那样。硬要。 3. 雨终于小了,小得仿佛只是上天徐徐放下屠刀,轻声呢喃--立地成佛了。 4. 步履沉重,拖沓,索性蹲下来。离那张病床就只有几步距离,却好像怎么也迈不过去。 靖岳转过身上前去把他揪起来,哑着声却露着狠,「蔡徵超,你赶回来就是为了在这里蹲着不动吗?」 在蔡徵超收到靖岳的讯息时就已经着手回国,但因为跟随的是组织,而不是个人自由行,他必须要把手上的事情交接到位,确保经由他手的每一个病患都安全,稳妥,加上转机有需要过境签的目的地,办理签证也需要时间,这么一折腾,竟然消耗掉将近一个季度的时间。 落地直奔医院,衣衫上都是尘埃的锈迹,面庞又因交织的情绪而胀红也反射出恐惧,这种恐惧亦无处宣洩,他张了张嘴发不出一点声音,于是很重的拳头落在靖岳身上。靖岳没有躲,受着。 过了好久他才听见蔡徵超跟他说,「靖岳,你答应要照顾好他的。」 靖岳沉默下来。是啊,他答应的,却没有做到。终究是没有做到。 蔡徵超缓慢地走过去,他不需要看检测报告,仅凭经验也知道管锌当下的情况已经不能用「不太乐观」这样的词形容。审判已经下达,管锌只是在等那一刻而已。 他勐地觉得心跳得很快,快到能随着唿吸涌出来,他转过头跟靖岳说话,「我去阳台抽根烟。」 他需要一个令自己平復下来的方式。 蔡徵超点了烟,问,「其他人呢?」 靖岳走过去病床边,握管锌的手,轻轻地捏,他说,「他不想被观摩死亡。」 一个在玻璃门外,一个在玻璃门内,就这样都没有再说话,直到蔡徵超抽完烟重新回到病房。 「抱歉。」蔡徵超站在靖岳的对面,旁边是动态心电图仪,走势清晰,「我不应该动手。」 靖岳像是不接受道歉那样还揶揄的意味儿,「动都动了。」 蔡徵超失笑,也看着管锌,「就别告诉他了,醒来该怪我鲁莽了。」 「怎么?」靖岳抬头,问他,「敢做不敢当啊?」 蔡徵超「嗯」了一声,只这一声,然后背过身去。 5. 睁眼的动作很轻缓,也需要用力,靖岳在工作,仍然察觉,放下笔,立刻去亲吻关系的眼睛,管锌笑,弧度微薄。 靖岳说,「蔡徵超来过了,晚点儿会再来的。」 管锌眨了一下眼睛。 靖岳说,「我在翻译这本医书,进度很慢,要确保准确性。」 他把医书拿起来给管锌看--离开西藏的时候带回来的东西并不多,这本藏医书算一样。 他翻到最后一页,那里原本是有半张纸的空白的,现在却写了两行英文,但这并非靖岳所写。 靖岳说,「等你好起来,亲口跟我说。」 管锌还是眨一下眼睛,艰难地用气声说话,靖岳把耳朵送过去,仔仔细细听。 靖岳说,「不是你说的,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拿回去的道理?」 他的眼神里有戴面具的质问。 管锌还在说话,每一个音节都用尽了力气,说不全,但靖岳猜得到。 他说,「好。」 靖岳把那本藏医书放下,也没有打开其他任何书,那些诗句就一直在他脑子里,任何时候他都可以说与管锌听。 -- what can i hold you with i offer you lean streets, desperate sunsets, the moon of the jagged suburbs. 第116页 i offer you the bitterness of a man who has looked long and long at the lonely moon. i offer you my ancestors, my dead men, the ghosts that living men have honoured in marble: my father’s father killed in the frontier ofbuenos aires, two bullets through his lungs, bearded and dead, wrapped by his soldiers in the he of a cow; my mother’s grandfather -just twentyfour- heading a 插rge of three hundred men in peru, now ghosts on vani射d horses. i offer you whatever insight my books may hold,whatever manliness or humour my life. i offer you the loyalty of a man who has never been loyal. i offer you that kernel of myself that i have saved somehow -the central heart that deals not in words, traffics not with dreams and is untouched by time, by joy, by adversities. i offer you the memory of a yellow rose seen at sunset, years before you were born. i offer you exnationsof yourself, theories about yourself, authentic and surprising news of yourself. ican give you my loneliness, my darkness, the hunger of my heart; i am trying to bribe you with uncertainty, with danger, with defeat. --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我给你贫穷的街道、绝望的日落、破败郊区的月亮。 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我给你我已死去的先辈,人们用大理石纪念他们的幽灵: 在布宜偌斯艾利斯边境阵亡的我父亲的父亲,两颗子弹穿了他的胸膛。蓄着鬍子的他死去了,士兵们用牛皮裹起他的尸体; 我母亲的祖父——时年二十四岁——在秘鲁率领三百名士兵冲锋,如今都成了消失的马背上的幽灵。 我给你我写的书中所能包含的一切悟力、我生活中所能有的男子气概或幽默。 我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人的忠诚。 我给你我设法保全的我自己的核心——不营字造句,不和梦想交易,不被时间、欢乐和逆境触动的核心。 我给你,早在你出生前多年的一个傍晚看到的一朵黄玫瑰的记忆。 我给你对自己的解释,关于你自己的理论,你自己的真实而惊人的消息。 我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饥渴; 我试图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你。)2 6. 管锌手臂有轻微的动作,靖岳立马握住,放在唇边一点一点儿地啄着,眼泪随地心引力滑落,靖岳没有伸手去抹,管锌的手指在他脸上颤颤巍巍地浮着,靖岳含住,声泪俱下。 「轮到你念给我听了。」不捨得松手,「管锌,管锌。」眼泪大颗大颗地坠落,像是砸下来的一样,「你还没有对我说情话,我不允许你欠着。我不允许。」 管锌的眼皮沉重,身体却很轻,他已没有支撑他说话的体力,于是用尽全部力量去笑。 只能笑。 他们说好的,不能让记忆蒙尘。 【作者有话说】 1.王阳明 2.jorgeluis borges(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王永年译 第65章 1. 这三十日来靖岳只出门两次。 2. 第一次是简单的仪式完成后独自与蔡徵超见了一面,在那个他曾经和管锌相对而坐的咖啡馆,连座位都一致。 咖啡蔡徵超一口没喝,手里捏着烟盒转了好半天,他看着靖岳手腕上的东西,然后迅速躲开眼神,他不再折磨手中的烟盒,双手用力交叉相握,以此来克制自己不要去想那一天,生理性反胃,喝已经融着溶化的冰块儿的美式压制。苦涩在涌动。 蔡徵超与靖岳之间什么都没有说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蔡徵超不打算再停留于此,这座小城早已不是他的港湾,所以决心回归组织,继续做游医,不全是因为家里的关系,蔡徵超是独生,跑得远,父母年岁又往上攀登,尽管那些不理解并没有得到太大改善但怒性有所缓降。但全球241个国家和地区,他能贡献自己的定然不止新川。 管锌的生命停留在了那一天,但他与靖岳的情感并没有按下暂停键,甚至越发馥郁,日益都能重现出往日的薄物细故来。汨汨不绝。 分别之时蔡徵超告诉靖岳他的航班班次,他并没有想要靖岳去送机,他也知道靖岳不会去,但他还是想要告诉他,像是完成某一种使命。 走出咖啡厅,蔡徵超点菸,问靖岳,「你,有什么打算?」 这个问题从管锌被死神宣判起他就多次接收到,靖驰牧问,孙天明问,关医生问,现在连蔡徵超也问,他知道他们并无恶意,他心里亦有答案,但就是不肯告知任何人。 靖岳看着蔡徵超深且大口地吸菸,只是回他说,「别抽太多。」 3. 靖岳没有什么打算,一切跟着心走,完成答应管锌以及想要和管锌一起完成的事。 4. 不出门,一直伏案,坚持要完成那本藏医书的翻译工作。脑子不够清醒的时候去院子里捣鼓容莉留下的花花草草,或者接过容茉手中的家务,并不敷衍,是那种玻璃擦得一层不染地板能反光,就连白色的有凹凸纹的木质柜也没有灰尘的蓄积的不敷衍,又或者给学围棋的管铱一个子儿一个子儿地抹干净棋子儿。 看起来很着力地在生活。 看起来。 容茉并没有阻止靖岳如此,她太知道这样的痛楚,哪咤之于敖丙的抽筋扒皮。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靖岳,什么都不说。 第117页 在他在院子里摆弄花草的时候会想起管锌,花草会随四季更迭盛开凋零,可管锌不在了。 在他极力摩擦屋子里的地板或者柜子时会想起管锌,它们会长久地存在在这里,可管锌不在了。 在他细緻地清洗每一个棋子儿时会想起管锌,它们会错落排布在棋盘,形成一个又一个待棋手攻克的困局,可管锌不在了。 那个让他对明天有期待的人终究是消失在了他的明天里。 5. 靖岳总是不允许自己想起那一天,太残忍了。 动态心电图仪上只有一根线在走,发出尖厉的响声,聒耳,如同扎在耳朵上那样,医生护士都冲进来,他们在为管锌做一系列徒劳的挽留的动作,附带交流,但靖岳根本看不清,也听不见,他觉得胸腔里有浓烈的沖鼻的难受,感觉硫酸倒灌要把他腐蚀,再不爆发出来他就要烂掉,就要被捣弄得稀碎,可他在这一刻反而声嘶力竭不起来,喉咙里犹似堵着淤泥,双膝无力,跪下去,眼白充血。 二十一点三十六分。生命失去动力。 霎时间,四野极静,阒寂得可怕,连唿吸声都被抑制。 神明的秤砣并没有偏向管锌那一方,他的一生从始至终也并不得痛快,一直处在不可逃离,不可置身事外的旋涡。 拒绝医生的搀扶,因毁灭性的激盪后久久无法平息神经性麻痹以至于靖岳抬手都艰难,抚摸管锌的脸,感觉得到热能,管锌还是暖的,还没有完全抛下他,产生幻觉--不在医院,而是管锌往贵州的山里行的那一趟,还有那柚子树下的两声低唤。 曾在贵州时村长就嘱咐他说不要随便去田地里,会有蚂蟥,它们生命力顽强,晒干了用水一冲全是小蚂蟥。彼时靖岳并未遭受这样顽固生物的侵袭,无法具象化管锌口中的被强行吸附被腭齿豁开三角形破口,吸血的同时涎腺分泌有抗凝作用的水蛭素,再同时还能分泌出一种使血管扩张的组胺样物质,因而可使伤口流血不止及产生皮疹,伴随瘙痒,严重者会生起鼓包,疼痛。如今有类同的感觉,靖岳根本赶不走身体里的化脓的悲怆,它们就像蚂蟥一样,野心勃勃,极有劲道,有吸附力,无孔不入地侵蚀他,在他的血肉之间逡巡,横行,令他浑浊,模煳,身体囤着大量的毒素,积攒起众多的伤口和厚厚的伤疤。此起彼伏。 继而产生幻听。 --阿靖,你以后不能把我的骨灰放在骨灰楼,也不能把我扬在风里,你要把我戴在身上,这样,你去哪里,我就能去哪里。 --阿靖,我要你自由如风懒散如沙。 --阿靖,我想陪着你。我想,以后也都能陪着你 身体完全不受控,不知道是何物在统御自身,他只是不停地颤动,抚摸的手向下,停留在心脏的位置,它,真的没有动静了。 生生剥离。 靖岳的气息同样微弱,仿佛灵魂都要休克,「管锌......」 他的光曾经那么汹涌地照进他的宇宙,连骨缝儿都照顾到,现在却轻飘飘得如山间流云雾霭从字里行间熘走。 他, 和他, 没有来日方长了。 6. 夜,註定很漫长,仍旧感觉孤独,失眠让靖岳连梦到他的机会都没有,于是更勤力工作,清冷的月光照拂着每一个英文字母,一行,一页,一本。 最后一个圆点落下的时候,靖岳以为自己会觉得轻松--哪怕只一点儿,但没有,沉痛,铺天盖地,耗心耗力的沉痛,他只是嘿(mo)然地望着最后一页的两行英文,随后手肘磕在膝盖上,头也埋下去--其实靖岳很讨厌这个姿势,龟缩着,没有丝毫自卫抵抗的意思,但他用这样的姿势度过了从管锌离开后至今的每一个夜晚,这个他讨厌的姿势竟然成了他没有寄託的日子里最有安全感的归属。真是滑稽。 腕间的饰物随他的脉搏在跳动,像赞歌,或者輓歌。 他记着管锌的话,并未将全部骨灰奉在祭奠塔,而是经由特殊材质保护,做成外观工艺化的饰品,锁在了靖岳的腕间。无论将去向哪里靖岳都不会是独行,千万里,他都跟随着他。 内心的声音闷得慌。任凭万蚁蚀骨。 --管锌,你到底还是没有念给我听。 7. 藏医书的翻译工作已经完成,投递,这是尊崇内心秩序,所以并不在乎结果。 8. 第二次出门已经打包好行囊。 并不是毫无计划。 靖岳不知道刘川峰从哪里得知管锌离世的消息--或许因为谷妤,但这只是他的猜想--收到刘川峰寄来的精緻的转经筒一枚,附一张经过修葺和扩建的学校的照片,背后没有文字。收件地址还写在他曾经和管锌租住处,想来,刘川峰查阅过去图书寄运的地址也花了不少力气--没有电子存档又过去了这么久。当然,也收到热烈的邀请。得益于媒体的发达,对于那个地方靖岳已在网络上有了优质的体验,短期内,他也没有想要再回到那里的欲愿。婉拒。 倒是对阿那尔邮件中那个处在俄罗斯西南部的城市有所兴趣,决定前往。阿那尔并不知道管锌的事,回復的邮件中不乏提及管锌,对两人的前往有浓重的祈盼。靖岳没有在邮件中阐明。会一目了然的。 管铱追出来,她不像更年幼时叫靖岳「大哥哥」或者「哥哥」,而是叫他的名字。 第118页 靖岳回过身去,放下行李,张开怀抱给她,管铱冲过去扑在怀抱中。 因为埋着整个头,说话瓮声瓮气,「你还会回来吗?」 心一扯,像冲击钻打在里面。 不拿容茉作比较,只说靖岳自己,他以他能接受的,能承载的,或者因着不能而变得极端的方式去过渡艰难的每一段时期,消化上天赠送的每一个负赘,甚觉自己已然在水深火热之中,又基于总认为有容茉在,所以多次忽略了管铱幼小的心灵上亦添有好几道裂痕。 或许以后的某个时刻她还会知道管钿,管碌,施胭,或许永远也不会,以后的事说不准,只道这个当下,她的痛楚并不未几,或许因其年幼而不懂得稀释反而更加锈迹斑斑。黎根,刘归,容茉,管锌。1 靖岳紧紧地抱着管铱,声音沉重,音调却软了下去,「当然会。」 有誓言那样的决然,入木三分的力度。 管铱伸出小拇指来,「拉钩。」靖岳配合她,她又翘起大拇指,「盖章。」靖岳还是配合她,她说,「我会好好练习围棋,拿第一名。」 「好。」靖岳揉管铱的头髮,听见管铱说,「我们会等你。」 我们。 恍如回到那一日,他和管锌带着管铱回来后又离开,容茉同样站在二楼那个位置,只是如今他的身边少了管锌,而她的身边多了靖驰牧。 9. 他还是走,藏医书的最后一半页戴在身上。 10. addiction,is the sexual pleasure of patients with depression , i have never been tired of loving you all my poor life. (沉溺,是抑郁症患者的性爱,我穷极一生都未有因爱你而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