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家灯火之茶园战事》 第一章 有客自远方来 时值四月,白地城里各大茶户正紧锣密鼓的筹备一年一度的“炒茶大会”,四面八方的商人、游客也紧赶慢赶来参加这一盛会。城里城外人满为患,客栈的掌柜乐呵乐呵把平日里不用的房间、马棚早早的收拾出来,又把伙计赶出去招揽贵客。 碧华阁的阿武也是这些伙计中的一员,他像往常一样早早在码头上等着。远处的朝阳正冉冉升起,码头上等满了人。这时,人群中不知道谁喊了一声,来了,等着的人都向前涌去,码头上候着的船夫头子吼了一句,“挤什么挤,船要靠岸了,大家让一让。”便吩咐手下从中间断出一条路来给船上的客人。 片刻间,船已靠岸,一个熟悉的人影出现在下船的人群中,阿武穿过人群向那人走去,一番周折以后终于到了那人的面前,拱了手微微作揖道,“东家,马车已在那边候着了。”那人却不看他,一身的玄青色长袍已有些见白,清秀的脸上也爬满了疲惫,行色匆匆。 过了许久才问道,“马家那边如何了?” “还是一片乱哄哄的,马家公子有些招架不了。”说着便将远处等候多时的马车夫招呼过来,“去东郊碧华阁。”那马车夫是个轻车熟路的,扬起马鞭便上了路。 马车走了三四里路了以后,路渐渐变得窄了起来,路上的房屋也不如之前密集,一栋栋散落在四面八方,隐约可见远处山上的茶树,绕过一座小山,远远望过去,尽头处坐落着一个客栈,旁边有一旗子,在微风中懒洋洋的飘着,上面写着“碧华阁”三个大字。 还未到时,已有一五十多岁的男人在门口等着,“东家,刚才马家的肖掌柜又派人来催了一次了,让东家到了便过去露个脸。” “这倒是催的紧的,等我换了衣服便去。”又一边对身后的阿武说道,“让那车夫先别走,等下再送到马家宅子里。”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那人已新换了一身绸缎常服,人靠衣装马靠鞍,一番收拾以后,原还写在脸上的风尘仆仆早没了踪影。 哒哒哒···,又是一阵马蹄声飞过碧华阁,再次出现时,已到城北马家宅子大门百米外的街道边。 马家宅子位于城北街上,本比外面的街道幽静,这时却聚集了许多人,有些是阿武见过的,有些是没见过,这些人散散落落的坐在马家的大门外面,大门却对外紧闭着。 “东家,你看这···。”阿武还未说完,那人便已下了车,快走到马家宅子时,却绕到另一宅子的后面,穿过一条小径,尽头处便有一个小门。 咚咚···,刚敲了两声,小门后面便有了反应,“王东家,你终于来了,快去看看我家少爷吧,他可快被那群人给逼疯了。”此人正是刚才所说的肖掌柜,一脸疲惫不堪的样子,可见已被人折磨的几宿休息不好了。 这被称作王东家的便是从外地赶回来的王三,这时终于勉强的露了笑脸,“无事,他们想要什么,得到了便也散了。” 说罢便与肖掌柜一同进了院子里,正屋里与外面大门静默不同,已是闹哄哄的一片。 闹的最凶的那个正指着另一个十七八岁模样的少年,“我不管你现在怎么说,我们来这儿就是要见到银子,休想三言两语的便把我们打发了,真当我们是纸糊的老虎么!” 那少年有些委屈,眼中已泛了泪,略带哭腔的说道,“七叔,这还才四月,我哪儿来的银子分与你啊。” 这七叔看见少年如此也有些不忍,但还是梗着脖子一点也不退步,“没有银子!你也知道没有银子!前几天我看你赶走那夏家茶商时可神气,今日便跟我们说没银子,那今年的茶卖不出去,我们又都去喝西北风么!” “老七,你不要再逼销远了,我们兄弟几个来这儿也不是来为难一个后辈的,这话传出去叫别人看了笑话。”另一个年纪稍大的一点男人正一边饮茶,一边懒懒的说道,仿佛不是这闹哄哄的一片里的人。 可这老七是个不买账的,倒转矛头向这开口的人说道,“四哥,你们家不着急那是因为你们家还有铺子,我们家可就靠着这茶山上的嫩芽了。” 这个被叫四哥的,不想继续再与这人争吵,便继续喝一旁的茶水。 “各位爷,别来无恙。”大堂里的人听到声音后,果然皆看向了外面,那含泪的少年更是跑了出来,轻声说道,“三哥,你终于来了。” 王三微微的点了头,又朝着堂里坐着的人作揖。 “我当是是谁呢,原来是碧华阁的王东家到了,你这来的可真不巧,我们现在在商量家事,外人不便参与,肖管家送客。” “七爷,王三在这马家虽是外人,这茶园之事因着东家的关系却也不算不相关的人,何况今日我是给各位爷带好消息来的。” 听到此话,大堂里刚才还在看戏的另外几人,也都看向了王三,一旁喝茶的四爷像闲聊一般说道,“哦,说来看看。” “各位爷齐聚在一起,无非是为了今年的利钱,这是理所应当的,我王三也是举双手赞成。只是若让人知道一群叔伯为了年底的利钱,却在四月时节闯到家里欺负一个嫡亲的侄儿,不怕是让人看了笑话么!” “说的轻巧!若不是前几天与夏家的生意黄了,年底没有利钱,谁愿意这时候在这儿来闹!” “七爷这话说的在理,如果我现在有物件证明年底的利钱一分也不会少了各位爷,各位爷可否不看僧面看佛面,给还在茶山上养病的东家一个面子,这四月茶会期间不来宅子里逼人。” “那你说!我们听着,又不是不讲理的人!” 诱饵已经放下,王三从袖子里掏出两张银票,给堂里的人看了一眼,便收了回去,又拱手恭敬的说道,“各位爷可知这银票是从何而来么?” “我管你从何而来!这银票可不够年底的利钱。” 王三笑道,“七爷说笑了,这银票不只是不够年底的利钱,也不够茶农的岁钱,更不够这茶山一年的开销。但是这银票背后的意义却是够的,这第一张银票出自章城的票号里,第二张出自通城的票号里,这都是我为马家找来为马家贩茶叶给的定金。这茶叶能卖得出去,还会缺了各位爷的利钱吗?” “口说无凭!你拿着两张银票就想糊弄我们么!” “七爷,这章城与通城离这儿的距离有多远,你是知道的,我何苦为了糊弄你们大老远的跑到那里去,去离这儿不远的铜安城里岂不更好!还少花些银子。”说着又拿了两封信封一样的东西亮了出来,“各位爷也知道,这买卖茶叶是机密,尤其是在大会前。这两位茶商要是被人半路截胡了,也不是我能担得起责任的,王三言尽如此,还望各位爷体谅马家公子。” 一旁四爷的茶叶总算是喝得差不多了,站起来说道,“罢了,这倒是我们这些做叔叔的不对了,销远你会怪我们吗?” 销远早被这架势吓的说不出话来,听到四叔叫自己,便急忙说道,“我从来没有怪过四叔。” 四爷听罢,便往外面走,后面的七爷还在喊,“四哥,你怎么就走了!”其他人见势便也走了,七爷无法,也只得跟着走了。 第二章 马家别院 第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一辆马车便从碧华阁出发,往离城更远的茶山上去了。马车一路颠簸的走着,直到太阳升到半山时,才到了一个别院前面。车上下来一二十几岁的年轻人,正是昨日回来的王三,走到门前扣了门,出来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见到王三后作揖道,“原来是碧华阁的王小东家到了。”王三便回礼道,“林管家,马叔可起来了?” “早起了,您里面请,我们东家等您很久了”。 王三随着林管家进到院里,见一中年人正坐在太师椅上休息,额头上顶着一块侵湿的毛巾,黝黑强壮的身体此时有些反常的虚弱。听到脚步声喊道,“林叔,是谁啊”。林管家应道,“是碧华阁的王东家。” 中年人作势起身,“是王三大侄儿啊,我是病了,没法去接你了”。王三快步走到中年人的前面扶着,“马叔见外了,好好养病便是,说什么接不接的,我自己便来了。” 那中年人继续躺在太师椅上后,扶着额头说道,“林叔,去地窖里拿些茶叶来。”那林管家应着便出了院子。 “马叔,事情都办妥了。”王三口中的马叔并不是别人,正是昨日那带泪的少年马销远之父马斌,近来偶感风寒便在茶山的别院里养着,故家中事情无论大小一概落在了十八岁的马销远身上。 “我一向是相信你的,只是这身子骨也越发的不行了,昨日若不是你替销远解围,还不知道闹到什么时候!这件事我真得好好谢谢你。” “不碍的,这本是我分内之事,能帮马叔分忧解难也是荣幸。” 马斌摆了摆手,“我知道你是念着情份,昨日风尘仆仆的回来,家里的凳子还不曾坐上一会儿又马不停蹄的跑到销远那儿去,真是幸苦你了,不说别的,单说这份心也是值得的。只是我那几个兄弟平时跋扈惯了,心里却是没有坏心的,你不要将他们的话记在心上,你知道自十年前那件事以后,我便一直把你当做自己人看待的。” “马叔,我知道的。” “知道就好,说说那两个茶商吧。”马斌用手把额头上的毛巾放在了一旁,任由整个身子被太阳晒着,这风寒便是要多出汗。 “一个是章城的吕家,据我在外面得到的消息说,他家除了我们白地城的岩茶,其他茶叶都略有涉猎,岷城的竹叶青、江城的龙井,我又去拜访了一下这两个地方的茶户,都说他们家虽有些斤斤计较,但价格公道,给钱也爽快。我便直接去他家了,他们的大东家今年却来不了,来的是二东家。” “二东家能来也好,另一个通城的是谁家呢。” “这通城的东家,我瞧着有些蹊跷了,可又碍于他不知道从哪儿得到的信息,便一起请了过来。” “有何蹊跷在里面?” “我一开始本没有去找他,他却主动来章城找了我,又自报了门数,我觉得蹊跷本不想与他搭话,他却说诚心来买马家的茶。我便奇怪,按理远在章城的地方,除了吕家,该没有人知道我是为了何事而来,也未想明白在何时暴露了自己,又见他是诚心想要买茶叶,在通城里的声誉尚好,便一同请了过来。” “这倒不碍事,有时候偶然来的反而做的成。” “只是···。”王三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有些迟疑起来。 马斌一脸微笑的说,“有什么事便说,不必吞吞吐吐。” “昨日我听说夏家···,他们家的生意真不做了吗?” 一阵静默···,马斌刚才还带笑的脸上,闪过一阵无奈,一阵憎恨,过了许久才缓缓说道,“我也不瞒你了,我现在这副样子也确实是为了应付夏家所需。” “我们马家和夏家本是世交,做了几十年的生意了,如不是一块烂肉要害了命,我也不忍心割他。你知道我从我父亲那儿接生意的那一年,正赶上山里大雨滑坡,茶山上有茶农遇了难,险些赔掉了整个茶山,如不是当时的夏东家,也就是现在的夏老太爷在背后撑着,这马家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样的。 只是这夏仲达太过于自负,在我们这儿讨得了便宜,却全亏在了玉石生意,如果仅仅是这样,当然顶多只是忿懑,他们做商人的与我们种茶的不同,多做几门生意也是正常。只是他千不该万不该,为了贴补玉石亏空来打我们茶叶的主意,去年的那一半茶叶现在还在地窖里,到现在都卖不出去,我马家能经得住他们家几次消耗。” “那如果夏老太爷带着诚心来了呢?” 马斌有些犹豫,摇了摇头,“这只能到时候再说了,只是我马家绝对不会再和夏仲达做生意,他来吃来喝可以,都是以前的交情,但是做生意就免谈。” “那我心里便又数了,这两日那两位东家该要到了,马叔,我让他们过来见见你吗?” 马斌摆了摆手,“那倒不必,这家业迟早也要传给销远,你便带他去见识见识吧,有什么问题你还多提携提携他,像昨日那样也行,不过让他多说些话吧。” 王三正要回话,林管家已将泡好的茶水端了过来,少不得去接了下来,放在一旁的石桌上,又坐在石凳上细细品尝。 又说道,“马叔,你家茶叶不会再卖不出去了。” 马斌眯着眼睛笑道,“借你吉言。”便把一旁的茶水又喝了一口,但愿不会再经历去年的噩梦。 快到午时,茶已尽兴,王三便辞了马斌回了碧华阁。正遇到王妈在用茶叶烘肉,便多吃了些,虽还未到夏日,这温润的天气也催人眠。又无其他事做,便嘱咐了阿武一番,回自己的房间睡觉了。 王三的房间本在碧华阁犄角的一处,以小径相连,故很少被碧华阁内的吵闹声音所打扰。王三睡下不到一个时辰,便有人在外面喊了,“东家,起了。”听是阿武的声音,便开了门说道,“何事扰我清梦。” 阿武惯和王三吵闹,笑嘻嘻的说道,“码头上又来了人。” “不要卖关子。” “是那茶商来了,在外也不方便报名号,幸亏我碰上了,不然今日这两人还得吃个门羹。” 王三伸手去打阿武,“越发的得瑟了,销远请过来了吗?” “在路上了。” 正说着话,销远便已来了,“三哥,昨日真是谢谢你了,没有你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昨日那银票真的是他们先给的定金吗?”看来眼前的这位少年也是个忘性大,昨日还是愁眉苦脸,委屈的想哭的模样,今日已笑脸盈盈,高兴起来了。 “我唬他们的,我们去求上门的,哪有别人先给银子的道理。” 第三章 茶商 晚饭时,阿武将两位茶商安排入座以后,便过来后院叫东家入座。王三便带着马销远去前去,穿过大厅,上到二楼,径直到了二楼尽头的房间,推开门,只看见两位四十出头的男人,正互相谦让。 “两位东家都是请来的贵客,本想一一宴请,但又怕误了正事,只能先委屈一下二位东家舍了那凡俗礼仪,随意坐吧。”王三赶紧迎了上去,请客人就坐,又把马销远让了进来。 马销远本想犹豫,但王三已经把人请到这儿来了,自己不尽一下地主之宜,便也说不过去了,便大着步子迈进了门,将两位茶商的面貌记心中。 进门正对着的那位中年男人,年纪看起来稍长,有些驼背,脑袋微微前倾,好像是常年低头做事养成的习惯,两只眼睛看起来像是算盘珠子,圆鼓鼓的,给人一种随时能够拿出一本账本算起来的感觉,这便是吕家二当家吕凤禄,商家里有人称他为“吕算盘”。 另外一位就不那么像商人,更像是一个练武之人,身高虽不如吕东家,但看起来格外强壮,再加上黝黑的面庞,如果静止站在那儿,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样子。 但身上穿着确实格外的讲究,举止间眉眼总是喜笑颜开的,让人如沐春风,此人便是李铭了,是近几年才有点名声的茶商,故知道的人也不多。 两位男子坐下以后,方才细看门口站着的那位十七八岁的青年,身穿讲究的绸缎,脸上还透露着孩童时的稚气,再加上此次的目的,此人的身份也猜了七七八八,但都未表现,只等着王三来介绍。 虽然已经把父亲的教诲记在心中,反复练了很多次,但马销远还是第一次与别的茶商谈生意,这次一下见到两位茶商,就显得有些蹑手蹑脚的。 “这位是马家的公子,马销远。”王三说着就把马销远拉了过来,并一同行礼,尔后又介绍了两位男子,客气一番后,王三和马销远方才入座,并安排阿武上茶。 “听说马老爷近来身体欠恙,可有此事?”刚一落座,便听见吕东家问,马销远不自在的挪了一下椅子,想说什么又怕说错。 “多谢吕东家关心,父亲大人今年身体确实有些不好,但近来已然好转。”马销远恭敬的回道。 “那炒茶之事也如外面传闻,是由马少爷来监察吗?” “最近是由我在代管着茶叶的事。” 座上的二位来客听到此话,脸色立马露出失望的表情,竟毫不掩饰。 王三见状,一边把阿武递过来的茶水给两位茶商添上,一边假装不经意的说道,“二位东家也知道,每年的炒茶大会马家的名次也未曾辜负过来往的茶商。” 吕凤禄是知道这马家的名头的,当初王三自报家门来找人时,大哥还很高兴接待了他,只是现在换成一个小孩子主事,难免有些失望。李铭却始终像局外人似的,并未参与谈话当中。 “马叔虽然病了,但是马家这些年的茶叶品质一直稳定,偶尔也会夺得头筹,在八家茶庄中也是拔尖的存在,这不仅仅归功于马叔煎炒的手艺,还有马家占据茶山的位置和上上下下一百多号人的努力,今年的品质也不会让二位东家失望,况且在炒茶大会,大家总是忙着做别的事,真正要忙起来炒茶还得等茶叶都晒好的时候。” 吕凤禄听到此话,并未放下心来,上下打量着马销远,心想今天还是没法谈生意,还要再等下去,但自家急于开拓这里的市场,也不好发作什么。来这白地城做生意的几年里,总是听说马家的茶叶好,还未尝过一次。 端起白瓷做的茶杯,茶水色泽清澈透亮,闻有清香,入口微苦而有余香,暗想这茶的品质果然与之前从小茶农的手中购得不一样。再看李铭先一步品茶,已放下茶杯,脸上闪过一丝满意的神情,如不是凑巧,难以察觉。 “冒昧问一句,这是哪一年存下的茶。”李铭才第一次问道。 “李东家真是行家,这是三年前存下的茶,从入地窖以来是第一次出来见到天日,父亲让我拿出来给各位前辈尝一尝。”马销远听到李铭问起,立马回道,又怕多说了话,到后半句就只能自己听得见了。 李铭笑道,“小兄弟只管畅言,这里也没有外人,生意嘛,能做就做,不能做还能交个朋友。” 马销远看到王三点头,才开始自在起来,叫门口阿武把剩下的茶也端上来,在吕凤禄和李铭面前呈一字排开,“最右边是中火炭焙的茶,放在我家的地窖已经6年,正中的10年,最左边的为15年的,请前辈们品尝。” 李铭按照年岁从左到右依次品尝,这茶的香味是越来越柔和,也越来越纯净,既然是中火,存放这么多年,可见马老爷子这功力不一般。但李铭心想,今后茶叶若不是马老爷子炒制那该有多可惜啊。 销远看见两位东家露出享受的表情,便更加殷情了,拿出事先包好的茶包分别送给两位东家作礼。 “听王兄弟的话中的意思,这今年的大会还是马老爷参赛?”吕凤禄却好似还在纠结炒茶的问题,非要问个水落石出的样子。 王三立马接话道,“这个,我倒不是很清楚,马叔应该有他的安排吧。”说罢,便看向马销远。 马销远仿佛才反应过来似的,急忙说道,“是的,今年大赛,马家还是由父亲来炒,只是这在赛前都是私密,还望两位东家保密。” 吕凤禄乘势追问道,“这个自然,我们来是为了促成生意的,可是今年的茶买卖的标准如何,我们还一点也不清楚,不知近日可方便带吕东家和我去拜见一下令尊,以示感谢今晚的招待,我们呆不了几日,也都知道我们此行的目的,还望见谅,像我们这种东奔西跑的人,做事都愿意往前再赶一点,闲不住。” “这个···”销远面露难色,只好求助王三。 “二位东家在这城里呆了几日,想必也对马家有所了解,今年这生意马家自然是诚心要做,不然也不会派千里去请两位东家,但也不是一蹴而就,二位东家来之前,王三我丑话也说在了前头,今年这生意,第一事先不能张扬出去,第二得等一个时机。而这时机就这几日了,还望两位东家再等等。” 吕凤禄二人见此也想到早先有约在先,也不好再逼马销远,只得将话题转开说说陈茶的事,眼见场景逐渐冷清下来,销远一急便道,“若二位东家不介意的话,我想请二位东家等五日后去我家茶园一坐,以便更好的招待二位东家。” 听到此话,二人相视一笑,便也默然了,以茶代酒互相推辞起来,宴会呈现出一派和谐的样子,只有王三在一旁苦笑着。 当夜晚膳结束后,各自就回房休息了。因为许久没有见到王三,马销远便留了下来,聊了些在外的见闻。 第二天清早,销远便嘱咐阿武将自己送回城里的本家了,那里今日又将有一次无声的战争,想到此处就十分头痛。 第四章 夏家来人 马销远正打算上车,听到远处有人在叫自己,便停了下来。来人却是原本替自己在茶山上守着的堂弟马铭新,“是茶山出什么事了吗?”马销远问道。 “不是茶山有事,而是城里本家,天还未见亮时,便派人来茶山找你了,没找到人,又想去打搅大伯,被我拦下了,你赶紧回去吧,夏家来人了,据说是...。”马铭新正要说时,被马销远拉上了马车,“来不及,路上再说吧!” 原来是因为上次夏家派人来带回去的消息,下面的人没瞒住,传到夏家许多年不管事的老爷子的耳朵里。夏老爷子大发雷霆,说要立马来马家搞清楚,这几年都是怎么一回事,夏家好好的生意怎么搞成了这样。 现任的夏家当家夏仲达听到这消息也顾不上正在谈的玉石消息,立马赶了过来,想要在夏老爷子赶来之前逼马家促成今年的茶叶生意。 昨日夜间,夏仲达已经到达马家,却一直没见到马斌,叫嚷着今天一定要见到人。本家的掌柜看局势已经无法再拖,便一大早就叫伙计去山上寻找马销远。 马销远只好拜托阿武驱车在本家府邸百米以外的地方放下他们,自己和堂弟悄悄地从后门进入,便让人去叫肖掌柜的到马销远的房间里等着。 见到肖掌柜时,马销远才稍稍松了口气,虽然事先已从父亲那儿听过,这次要面对夏当家的怒火了,但也没想到会这样来势汹汹,虽说一会儿父亲会来,但自己还是有点怯场。三人聚在一起商量了一下之后的对策,便兵分三路开始行动了。 马销远上一次见夏仲达的还是在五年前,那年,父亲为自己举办成年礼,开始让自己接触家里的事务,第一位见的便是这位夏叔叔,身高比一般人还要高些,那天说的那些客套话已经忘了,只有那股压迫感还一直留在心里。 这次见面难免不了冲突,昨天晚上又把事情搞成那样,马销远已经不想再继续做父亲交待的这些事务了,只想去茶山下面的那个作坊里呆着,做一个普通的茶农,好想逃啊。 等到马销远洗漱完毕以后,肖掌柜已经把早餐端了过来,和马销远一样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肖掌柜也是这几年才被马斌请到马家来的,一直做些应付本家的事,和打理一下本家的宅子,说是掌柜的,其实更像是一个管家。 这肖掌柜以前一直马家外家那里的茶铺上管点茶铺的事,像这种谈生意的事情一点都没有接触过。来这边的几年一直有马斌在打理,自己也就做一些杂事,去年年底马家宴席时,却突然被马斌叫过去,说今年一切都要拜托了。 但好歹也是四十来岁的人,也见过许多大场面了,自然比起马销远要好得多,只是想要一展拳脚的心,不允许自己出错,给自己平添了几分莫名的压力。 “宅子的一切都安排好了,这次不会出现上次外家一拥而入的事情了。”肖掌柜先说到。 “客房那儿也去看了,夏当家的还未起来,这几日舟车劳顿,估计会等一会儿才会起床了,厨房已经安排好了,等夏当家一起来,就先请去用餐。” “少爷也先吃点吧,待会儿才有力气撑到老爷下山来。” “肖叔,不是我不想吃,只是一想到这夏当家的,我这心里就整个都在发毛,我就不是这做生意的料子,父亲把这事交给马铭新都好过我。”马销远把肖掌柜的拉到桌边一起吃饭以后,自己却像一个泄了气的球耷拉在桌子上。 “少爷,你也别这么说,铭新少爷虽然养在本家,但也是暂养,等长大了,还是要去外家生活,他家里的铺子还需要他去继承。少爷你也有你该要做的事,当年老爷才刚接手茶庄的时候,意气风发的在外家都传遍了,那时,我还在外家做着小学徒....”肖掌柜完全沉侵在了当年的盛景里面。 “得了,得了,别说了,我压力更大了。我第一句应该说点啥啊。”马销远试着比划比划手,也没有提起精神来。 这时,门外有伙计来说到,“少爷,肖掌柜,夏当家的起床了。” 肖掌柜起身对马销远稍稍俯首道,“那我去了。” 马销远挥了挥手,撑起身体来开始吃饭,不管怎么样今日这件事推辞不得,在父亲下山之前还是得将这夏当家的怒火接住,况且我们卖茶给他,纯粹是在给他们夏家面子,我们才是不满意的那个,我完全不用惧他,就等着他来了。 马销远吃完饭后,又用毛巾擦了擦脸,定定神,便去正堂等着,按规矩坐在大门右边的位置,又走去将父亲的位置用衣袖拂了拂灰尘,方才安心的回来继续坐着。 不一会儿,外面便有几人过来,走最前面的那个人的脸虽然非常陌生,但马销远知道那就是那年来过一次的夏当家的,自己应当尊称夏叔叔。 那人走近了,马销远才发现,原来这人也并不算很高,这几年还平添了几分驼背,只有那眼睛还是那样让人喜欢不起来,像硕鼠一样。 “夏叔叔,昨天晚上实在是失礼了,家父因病还在山中修养,茶山上这个季节又离不开人,虽说如此,也不该怠慢了夏叔叔,都是做晚辈的不是。”马销远起身走了几步,在门里便低头作揖以表赔不是。 抬头才发现肖掌柜也在里面,想想自己还是太紧张了,肖掌柜本来就该陪着用餐,便索性就做出了邀请了手势,就不再说话了。 “大侄儿,好久不见,你已经这么大了,我上次来,你还是个小不点儿,非得去茶山上玩,一身泥土回来被你爹揍呢。”夏仲达说着便爽朗的笑了起来,后面随从也只好跟着尴尬的笑了起来,只有肖掌柜的脸色十分难看,把头埋得更低了。 马销远心想,还是这么看不起人,跟五年前真是一摸一样,表面上看是叙旧的话,可只要一细想便知,话里话外都是在说自己还是个黄毛小子,不配与他平座,什么还没谈时,已经被贬低了几分。马销远偏偏是个不信邪的,你若说我不配,那我便要配。 “夏叔叔,瞧您说的,离您上次光临已经五年有余了,就算是一颗嫩芽也该成为一根伟大的主干了,我怎么能不努努力成为像夏叔叔一样的参天大树呢。肖掌柜赶紧请夏叔叔上座,贵宾可不能怠慢。”说着便往肖掌柜那儿使了个眼色。 肖掌柜先是一惊,没想到马销远也能够说这种刺儿头的话,露出了欣慰的眼神,便点头回应,顺势请夏仲达进屋落座,又去叫了伙计准备一些茶水过来。 第五章 初次过招 见到夏仲达坐下以后,马销远便也坐了下来,刚才的一席话似乎让夏仲达不太开心,看起来要发怒的样子,但是心里爽就是了,也报了上一次被说是小茶树桩的仇了,到现在也只能见招拆招了,希望自己能够稍稍经得起一点打击。 “大侄儿,听说上次是你和我们夏家人定的单子,马家这是要换主人了吗,马夏两家多少年的老交情了,你应该不会没有从你爹那儿听说吧!”夏仲达说完,还干笑了几声。 马销远一震,自知夏仲达不会委婉一点,可也没想到他这么直接的说出来,索性一点面子也不给,再看那夏仲达面不改色的样子,好像在说今天天气真好这样平常的事一样。难怪肖叔今天早上也一脸苦涩,对我尚且如此,对肖叔只会更差,应该没少说讽刺话,真是难为肖叔了。 “夏叔叔多虑了,家父尚在疗养中,我只是暂代处理,做个跑腿的伙计罢了,马夏两家向来交好,这么多年的生意还是仰仗夏叔叔、吴叔叔、曾叔叔的帮衬,我们茶园才能这么顺利的做下去。”马销远越发恭敬的说道。 “那这么说,这都是马斌的主意咯,干得好啊,干得漂亮,你爹在哪儿,让他来见我。”夏仲达说完,便把头一偏,一副完全不想再谈判的样子。 马销远虽然也料到了夏仲达不会客气,但是夏仲达一步一步紧紧相逼,完全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的样子,还要找父亲兴师问罪,又想到去年夏家人来后父亲便病了一事,虽自己不清楚其中具体原委,但一定也与这夏家人有些关系。 但是自己刚才也顶了嘴,这嘴上的话也得把把关了,稍不留神鱼死网破,自己也没办法向父亲交待。 这几年也稍稍学了一些经商里的话术,但之前的生意一直做的都是顺水局,而且做为茶农,马家茶叶的品质一向很好,来往的商人也大多和气,从未被为难过,昨晚的饭局也让自己认识到自己还有许多不足之处,但也好过今天的事情了。 正当马销远在想应对之策时,门外还立着一个仆人,正在踌躇着要不要把茶水端进来,马销远见了便让身边的肖掌柜去端进来上茶。 “夏叔叔,请饮茶,这生意的事情,我们慢慢谈。”马销远见势说道。 谁知,夏仲达见了这茶更不高兴了,嚷嚷道,“这茶我是喝不起了,给你们新找来的什么叔叔喝吧”。 马销远听到此话更加来气了,可这又无法发作,只希望自己的父亲早日过来,收拾残局。 正在此时,肖掌柜在马销远耳边悄悄说道,“铭新少爷带话回来了,马老爷今日不来了,只叫少爷安排好夏当家的寝食,改日再议”。 马销远一听,今天被父亲坑惨了,夏仲达又是这种脾气,再能克制的性子也无法再压制了,遂起身,对着夏仲达作了作揖道,“夏叔叔,我念您是长辈,对您一再忍让,我父亲是不想让我说这些话,但我今天也要说了。上次那个单子是我谈的,虽说是我谈的,但也是为我为马家所有人谈的。” “这几年,别人从表面上看,我马家是风风光光,可私底下知道真实情况的,都知道我马家一日不如一日了,每年对外家的分成也越来越少,有的外家已经开始在变卖商铺过日了,祖上留了点遗产却不得不出手,也不怪外家人近几年越来越与本家疏远了。” “就算夏叔叔近几年不来,想必也都知道,近几年风调雨顺,马家的衰落与茶叶的品质无关。这问题出在哪里,我想夏叔叔自己心里可是清清楚楚的,我父亲念着和夏家做生意已是几辈人的事情,一再满足夏家低于市场价许多的价格成交,竟还有取消订单的无理要求,才使得马家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眼看着马家一步一步走到现在,谁都是迫不得已。从很多年以前,我们就是一条船上的舵手,我马家也不能总是一头热,商家可以再做它行,而茶庄这辈子就只能靠吃茶了,刚才端给夏叔叔的茶是去年夏叔叔取消订单留下的,请不要辜负。” “父亲刚才派人来话了,请夏当家暂住几日,自然会有个交待,晚辈这就先回茶山了。”马销远说完这话,也不管夏仲达要回些什么,只一股脑发泄完了,便退了出来,示意肖掌柜留下来伺候。 马销远退下来之后,正遇到回来的马铭新,便把他拉到房间里细问,为何父亲今日不来了。 “大伯说,既然夏老爷子要来了,那也就没有再去和夏当家的商讨的必要了,让销远安排好食宿,就回茶山吧。” “没再说点别的吗?” “没有了,只是大伯好像病好了一般,说要去茶山上看看了。”马铭新还一脸疑惑的说道。 “茶山!完了完了,这下又要挨骂了。”马销远顾不得别的,一心想要奔赴茶山上,可家里还有夏仲达这个阴晴不定的人,不管怎样,还是要等到肖掌柜回来,希望刚才自己的情绪发泄没有影响到他。 马销远和马铭新一直就坐在房间里等,以为午饭过后肖掌柜就过来了,派人去问,才知肖掌柜随着夏仲达出门去了。马销远只好再等等情况,让马铭新先回去茶山,自己在家里看些托王三从外面淘来的茶书。 等到午睡起来时,仆人来说,“王少东家送了茶具过来,刚走,说如果有事,可以去浣花园里找他。” 马销远一听说这个,便再也坐不住了,看了一眼新送过来的茶具,便拿一张布包了茶具,又嘱咐人去肖掌柜管着的茶铺里取一些去年的陈茶送到浣花园里去。 第六章 浣花园 马销远自今年年初接了茶山以来,便未曾去浣花园游玩,如今父亲已有接管茶山的意思,而肖掌柜还未回来,便大着胆子要去玩一圈,到底是小孩心性。 马销远才刚到浣花园门前,便有伙计来迎着,跟着伙计进了园内,大门进去便是一座石砌的桥,桥下的溪水正潺潺流动,比起去年年底的石头外露时要多了几分景色,这便是春天的好处了,到处都是生机勃勃。 桥的对面,梨树已谢了,只剩下葱绿的树叶和一地的狼藉,马销远不由得感叹了一声,去年梨花开时,自己与朋友在这儿玩的好不开心,今年竟全部都错过了。 “这梨花啥时候谢了的。” “已经有一段时间了,马少爷。如果爱看梨花,听说北面的园子里还有一些,都是我们老板的地方,也请马少爷赏脸去。” 马销远听到此处,噗呲笑了一声,“北面都是些难爬得深山老林,我何苦费那精神去赏花,又不是什么文人雅士,我只是惦记着我的神仙日子就快要结束了。” 马销远一面走,一面看着这园内新换的摆饰,不禁感叹到自己这游手好闲的公子身份现在只怕已过时了,不巧迎面撞过来了一个三岁左右的小孩。 还没等马销远发作,小孩后面已响起了一阵骂声。 “小兔崽子哎,跑慢点,当心撞······。” 马销远一看,原来是铭怡堂姐带着儿子来玩,想必高家的那个姐夫也在,再低头看这小侄儿,跟他父亲越发的像了。 “我当是谁,原来是堂姐带着小侄儿在这儿玩。” 马销远说着,便蹲下去捏侄儿的脸,“叫舅舅,舅舅就带你去买玩具。” 小孩一听到玩具便乐起来了,嚷嚷着要玩具,但好像又怕什么似的回去看了看后面的妇人,果然瞧着一张生气的脸。 “安安,你要先叫舅舅。”妇人摸着小孩的头,看向马销远的时候已是一脸笑意,“没在茶山上呆着吗?” “今天得空,出来走走。” 马销远并不想把今天见了夏当家的事情拿出来说,上一次这个堂姐虽没有来家里看热闹,但也变着法儿想从铭新那儿打探消息,自己虽然明白他们是关心今年的分银,但这样赤裸裸的还是让马销远心里感觉不舒服。 “约了朋友吗?你姐夫在那边叫了一个座,一起来坐坐吗?” 马销远连忙摆手,“不了,是约了朋友,还在等着,我先去了。” “那你去吧,改天上我们那儿坐坐,几个月不见你来了。” 马销远正要走了,却在堂姐眼中发现一丝落寞,又想起儿时她带着他到处玩的情景。不禁动情道,“嗯,有空就去。” 过了石桥以后,便在浣花园园内了,浣花园本是依水而建的亭子,偶尔供一些文人雅士谈诗作画。 后来一个外地来的梁姓商人置了这块地皮,又花大价钱建成园林的模样,这当然引来了很多人的反对,以至于开始几个月一分钱的进账都没有。 不知谁出了主意,在园内挂了许多当时名人书画,又传出免费为能诗作画的人开放的消息,才引得一众人的关注,一来二往发展到现在,竟成了白地城的富商大贾最喜欢打趣儿的地方。 不过要说这浣花园最有趣的地方,当属每年炒茶大会后,为拔得头筹的茶户精心准备的庆祝,有些年度竟比大会本身更加吸引人的眼球。 这些都是马销远出生以前的事,只有些耳闻,每年对园里的修缮已让园内早没了当年的景色,而那个外地商人已是这白地城里数得上名号的家族。 浣花园中心是个湖泊,中间以弯曲的小桥相连,围湖而建的是一个个小隔间,临湖的一面以窗户采光,每当艳阳普照时,光与水相辉照应直映得木屋发亮,这时便不知这是龙宫还是蓬莱仙境,下雨时又是另一幅朦胧画境的模样。 据说现在用的布置大部分还保留着第二代当家人做主时的模样,而这人现在已是个白发苍苍的老爷子,日常在北面的庄园里养着。 穿过连廊时,马销远一眼便望见了王三,还是那个常呆的位置——离大门最远的犄角处,那么暗的地方,如果不是自己熟悉,很难看出来那儿还有一个人在独饮。 马销远不知道三哥为何总是执着于这个位置,可能是视野好,可能是便于隐藏身形,好归好,也不至于每次必先预定,预定不到便不来的地步,纵是这么讲究的人,若能在名字上面也花上几分功夫,也不会改取这么一个像是跑堂用的名字。 去王三定的房间的路上,不免遇着几个相熟的玩伴,大都问问今年怎么不见来玩,也有非要拉着去划拳喝酒的人,只得一一婉拒,说已约了三哥在等了,好容易才到了王三的隔间。 王三正望着湖里发呆,直到马销远走近时才发现有人来了,“你的事都处理完了吗?听说夏仲达来了。” 马销远嘿嘿一笑,不可置否,赶紧把自己带来的茶具用布里拿了出来,一一放在桌子上,又唤来跑堂的伙计,赶紧叫茶水师来伺候。 “你也该自己学一学茶道了,要是马叔在这儿,又该说你丢人了。” 马销远摆了摆手,仿佛如此便能不被唠叨了一般。 “否提了,我在父亲面前就是天下第一不成器的儿子,别说茶道,就说炒茶的事,我今年明明很有进步,林叔也夸我了,他还非得说火候不够,底色不均匀之类的话,也不看他炒了多少年,我才多少年,要给我他那么长的时间,我也就比他差一点点。” 马销远本还在侃侃而谈,听见王三在笑,便自知‘我也就比他差一点点’,委实有点太没志气,又口不择言的说道,“说不一定还能超过他,还不都怪你们说父亲是如何的出色,如何的一绝,今天肖叔也在说,就是你见过的那个肖掌柜,说到父亲时,活像一个小跟班。” 第七章 茶道 王三既没有反驳,也没有对马销远的‘远大志气’发表什么,只是突然想到自己回来喝的茶较之去年马销远扭扭捏捏私下塞给自己的好了许多了,又想到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竟然也到了能主持炒茶的年纪,不由得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马销远有点生气自己总是被当作小孩子看待,可眨眼间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对了,你有帮我怡堂姐找盘他家铺子的人吗?” “你昨天已经见了。” 马销远想了想昨天见到的人,便只有那两个买茶的茶商和一个制衣的商人了,哪有什么要买铺子的商户。 “谁?难道是那个万老板?” “不是,那个是偶然碰见的,与此事没有任何关系,是姓李的那个,现在还没有谈,等时机到了,他自然会登门去买铺子的。” “我不管了,反正我也就是问问,你看见我堂姐了吗,小时候你们那么好,我以为父亲会···” 马销远自知自己失言,便不再说下去了,再看王三还是像刚进门那样,只看着湖中心,像是没有听见一般。 那件事虽然自己也去闹过,可父亲直接就把他轰回来了,还怪他多管闲事,罚了他一个月的静坐,一个月后堂姐就嫁了人,也不是说高家的姐夫有多不好,但自己怎么都喜欢不了他。 正两相沉默时,茶水师敲门进来了,是个二十来岁的女子,容貌平平,举止自矜,在人群中更是能自动隐去身影,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马销远一见这女子便乐了,高兴地说,“梁姐姐,我就猜到你会来。” 那女子并不买账,只瞥了一眼马销远,便自顾自的开始烫马销远带来的茶杯了,浣花园的收费中最贵的一向是茶位与茶水师的服务,茶位自不必说,按位置的好坏收费,而茶水师则是按品阶来叫,这梁恬便是里面拔尖儿的存在。 像马销远这样带着茶具来的十分常见,毕竟这城里大半的人都要靠这小茶树活下去,与茶相关的茶具文化也是十分盛行,梁恬也因此见过许多名窑出的茶具,饶是这样,马销远拿来这一套也是其中的上品。 凭借对马销远的了解,梁恬一猜便知道这是别人给他带的,白地城地处高山峻岭之中,较其他地方寒冷一些,因此此地喝茶常用白瓷盖碗,而马销远带来的却为紫砂敞口的功夫茶茶具,这种南方常用的茶具,只有托人去外地购来,而此套成色不是一般人能淘到的。 而对面这个王三,也算是这里的常客了,每次预定的不算是什么好的房间,甚至连一般的都算不上,因此不大引人注意,而马销远虽也与他来往过几次,可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关系如何,更没人注意到他,毕竟马销远的朋友多到自己这个梁家人也能插一脚。 “带茶了吗?”梁恬偏头看向马销远问道。 刚才因为不被搭理而焉了的马销远,听到此话时立马来了劲,笑嘻嘻的说道,“我让人去拿了,你们派人去门口看看,就快来了。” 梁恬听了此话正要走,谁知道被马销远拉了回来,“我这么久没来,梁姐姐再多呆会儿可好?” 从一进门便黑着脸的梁恬,顿时破了功,忍不住的噗呲一笑,说道,“现在想起姐姐了,前儿我托人寻你来喝茶,吃了个闭门羹,也没人想起这儿还有个梁姐姐。” 马销远一听急了起来,之前梁恬确实派人去寻过自己,可那时马家和夏家的消息正闹得沸沸扬扬,自己还被父亲禁了足,那几天谁请茶都不敢去,自知理亏,便求饶道,“梁姐姐,那几天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你也不是不知道,我没办法出来的。” 梁恬心里并不十分在意之前的闭门羹,销远又给了台阶,便点到为止了,不再为难,只说道,“也是我的不是,偏在那样尴尬的时候找你,下次再挑合适的时间吧,只是我要坐下还得请问这位东家的意见。” 王三不想掺合他们的话题,便一直望着湖发呆,直到马销远用手在自己眼前挥舞的时候,才隐约察觉到他们是在问自己的意见,便说道,“无妨,请坐。” 梁恬便叫伙计搬来一把椅子坐着,做茶水师便总是这样站着,偶尔能坐坐也乐得开心,何况还有个总是叫姐姐的小孩。 不一会儿,马家的伙计果然拿着茶叶姗姗来了,马销远照例赏点跑路钱,那伙计便笑眯眯的跑了。 梁恬便依惯例叫伙计取来洁净的纱布茶包,又叫伙计新上一壶刚烧好的龙泉水,等到将茶装入装入茶包里时,伙计已将开水取来,来时壶里的水还在滚滚直响。 一切准备就绪以后,梁恬先用滚烫的开水将茶包淋洗一遍,再置入茶壶之中,浇入开水后立即将紫砂茶杯清洗一遍,而后再浇入开水直至将茶包完全侵泡在水里,盖上茶盖,再将泡好的茶水一一倒入紫砂水杯之中。 马销远拿起杯子就要喝,谁知道手指被杯沿烫了个通红,赶忙把手指放在耳垂上散散热。 梁恬见马销远如此,毫不留情的叨道,“心急喝不了热茶,偏是个不怕的,总要长点教训,说不定下次老虎的屁股也要去摸一摸呢。” “一回生二回熟,及时喝第一口是行家的做法,你说对不对,三哥。”马销远说话间便望向王三,谁知在王三早已将茶水喝尽了。 马销远不知道和谁置了气,拿起茶杯一饮而尽,舌头和喉咙倒是个不撒谎的,瞬间痛的失去了知觉,刚喝了茶水却像是干涸了一般,只得不停的往嘴里煽风,样子狼狈极了。 对面的王三看了,也呵呵的笑了起来,“本就是喝不了烫的人,何必勉强自己,放一会儿再喝也失不了体面,再说那什么喝第一口的行家的说法,都是些蛮勇之人为争无用之气胡诌的,你看大赛上那些评委,也没见几个跟倒水似的立马就往嘴里灌的,这么猛灌,你倒说说,这茶这样喝有何好处?” 马销远舌头才被烫了,那还有余力去管什么味道,咿咿呀呀的说个不停,旁人却完全听不清在说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能听到他在说,“那你一口喝进去,也不见烫嘴,这茶也是个欺软怕硬的主。” 王三只得解释道,“我早年在南方呆过,自然也习惯了,你倒不必勉强,没必要去学那南方的规矩。” 再看梁恬只在一旁掩着嘴咯咯的笑,过了一会儿便借口有别的客人要去伺候,替两人添了茶水后便退了出去,换了一个学徒过来添茶水。 紫砂杯到底不适合这里的气候,纵使第一口会被烫到,不一会儿茶壶里的茶水也凉了,两人便让人撤了,让伺候着的茶水师另外给马销远换一杯盖碗的茶,又给王三加了开水,方才不让人在里面呆着了。 “你什么时候和梁家的女儿有来往了,马叔知道吗?”不等马销远叨叨,王三倒先问了起来。 第八章 梁家 马销远早知王三要问,并不觉得稀奇,稀奇的反而是自己,作为大茶户之子却与梁家一个不受宠的小女儿来往。 白地城大的茶户向来与梁家人保持似疏非疏的关系,哪怕梁家要的茶叶已经比白地城里任何一个铺子都多,但也没有哪个茶户主动去与梁家交好,毕竟白地城里的茶叶仰仗的还是来来往往的大商户在外面打开市场。 “这事还得从去年说起,不过我说了你可别告诉我爹,我怕他不开心。” “嗯。” “去年秋末的一天下午,我正在家里逗猫,堂姐派人过来叫我立马来这里,说是高家姐夫闯祸了,我知道这姐夫向来是心气高,惹到谁也不愿低头,不肯吃任何亏,我想不去,让他吃了教训再说,又怕堂姐受欺负,我就去了。” “然后呢?” “等我到时,我堂姐已经在对梁恬千恩万谢了,说是她帮我姐夫解决的,我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也欠下一个人情。” “你姐姐欠下的人情,你何必去管。” 马销远有点震惊,别的堂姐不必说关系如何,可怡堂姐是自小养在自己家里当亲姐姐看的,三哥也不是不知道这种关系,这时说一句不必去管这种话,是还在生气当年的事情么。 王三见马销远不继续说下去了,又继续问道,“后来呢,你送些茶还个人情不就好了吗?” “我送过了,她不收,她说她只是举手之劳,并不放在心上,只说我多叫叫她,让她多赚点零花钱就好了。” “那托人找你喝茶这事呢,听你的话是在今年夏家人来之后的事,你们关系可还没到她可以来探你家秘密的地步。” 马销远知道三哥向来敏锐,自己还没想明白这事的蹊跷之处,却被一个局外人一针见血,不由得败下阵来。 “那之后确实来往多了许多,可她私下也没有来找过我,倒是去过堂姐家不少次,平时她也不格外强求什么,所以我也没想明白她当时为啥要托人来寻我。” “既然如此,那到不妨,你只平常相处就罢了,另外的事交给我便罢了。” 马销远一想如此也好,自己便不放在心上了,再将夏仲达来的时候发生的事都与王三学了一遍,王三却未做任何点评,两人聊着的时候,天色在不经意间渐晚了,便各自回了。 白地城地势为西北高而东南低,东南地处平缓四通八达且有水路与外面相通,而西北则是崇山峻岭,时常要翻越山脉而行,故西北人烟稀少,除了一些不得不在这边立足的茶户以外,较少的人愿意来这里走动。 可从外乡来的梁家人却不这么觉得,自他们在这白地城立足脚步以后,便迫不及待的在西北山上置业,有些破落的门户本觉得这地是个鸡肋,见有人出价便卖了去城里置换商铺了。 最后,梁家人将西北山上零零碎碎的土地集合起来,修了一个越渐雅致的山野茶馆,而茶馆的不远处便是梁家的本营,与别的喜欢将宅子建在城里的富户不同,梁家大部分的人便住在这个并不怎么便利的西北山上。 山间里的梨花向来开的晚些,虽已是四月,梁宅里的梨花还开的正盛,偶尔的山间微风吹得梨花翩翩起舞,梨花树下坐在太师椅上的老头正闭目享受着,站在一旁微微鞠躬的不是别人,正是梁家对外的当家人梁显。 过了良久,那老头才睁眼来看眼前人,头发上还夹着些许梨花,衣服上倒是拂干净了,不由得皱眉道,“今日又有什么事,你们现在不是什么事都会自己拿主意,大到兜不住了就想起老头子来了?” 梁显还没有说话,到被老爷子教训了个先,可一想到前几日梁恬的事,又不得不更低下头了,那件事自己虽然没参与,却完全没有去阻止三弟去做,回来就被老爷子劈头盖脸的骂了一顿方才罢了。 “没,是夏仲达来了,据探子来报,马斌没有见他,是马销远见的他,还闹得挺不开心的,马家的肖掌柜正跟着夏仲达在我们的一个茶馆里喝茶,所以我特来请教父亲该怎么办。” 老头却没有回梁显的话,顺着老头视野的方向,只有远方的被雾霭缠绕着的山头还看不大清,过了许久才漫不经心的问道,“梁恬那边怎么说?” 梁显不明白老爷子什么时候对梁恬这么上心了,梁恬作为三弟家最不起眼的小女儿,素来是被划分在梁家人之外的存在,上次堵了自家的财路,去帮了马家一个女儿,而后竟然放在大好的机会,不去找马销远联络感情已经让自己十分头痛了。 后来,这小丫头竟然跑回来向老太爷告自己的状,说什么不能用自己的名义去找马销远什么的,一个小丫头虚假的人情牺牲便牺牲了,还有什么脸来阻止,况且也没叫上马销远,都怪她一直不热络一点。 “她还是像往常一样,不过今天下午有传人来说,让厨子准备点南方的糕点给碧华阁的小东家送去,说是感谢。” 梁老爷子起初有些震惊,后又保持着刚才的神态,过了良久才说,“去照办吧。” 梁显还想再说点什么,可一想这老爷子的脾气,便也退了下来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老爷子做任何事都变得缓慢起来,也变得琢磨不透了,也许是退下来以后,也许是更之前的那件败仗,自己很明显更喜欢之前那个对自己循循善诱的父亲。 突然觉得自己可笑起来了,已经四十好几的人,按书生的话已经是不惑之年,在商也是该能叫得出名号的时候,可自己还总是跟在父亲的屁股后面听从调遣,虽然人前是个风风光光的梁家当家人,可谁不在背后指指点点的。有时候就会希望这靠山早点消失,有时候又怕。 梁显从老太爷的院子里出来以后,也不管儿子梁怀安在一旁略有不安的请安,径直夺门而出,直奔丁香苑而去。 第九章 各怀鬼胎 病急乱投医也罢,狗急跳墙也认,夏仲达这次真真的体会到了火烧眉毛的窘态了,来白地城之前,还对马家人抱有一点希望,可谁知,昨天晚上大闹一番后,也没见到马斌出现,还被一个晚辈数落一番,这等奇耻大辱何时受过。 来白地城之前,有白地城的人来寻过他,说是愿意帮他一个小忙,他何曾理会过,白地城是一颗他迟早要舍弃的棋子,不过是一个聚集着一些靠一口茶生活的茶农的阴冷地方。可就是这样子的一个弃子,竟然敢打起换棋手的主意,这让夏仲达慌了神,最主要的还是这件事传到老爷子的耳朵里了。 老爷子已经很多年不管事了,十年前老爷子当着一众人的面将权利交到自己手上的事情也久远的记不清了,该说是健忘,还是不满足于当时的自己了。 这丁香苑以前是不曾来过的,叫肖掌柜引路的时候,这管家还一脸不解,真是!一个管家还敢管到自己头上,马家人做事真是一点章法没有! 见过那个曾经说有办法的梁显以后,夏仲达心里越渐的不耐烦了,这个梁显所说几个办法无非都是想让自己服低做小,给马斌赔礼道歉。如果这样子,还不如不来见这梁显,还以为他有什么特别的办法,到头来一点用也没有。 本来打算打道回府,梁显非要留自己在这儿再坐一会儿,说是一定会给自己一个交代,呵!一个跳梁小丑,倒要看看他再来耍出什么花样。 从二楼窗户往外面望去,一排排的民居像是草堆一般,一垛接着一垛,这地方的一切都像是这样,房子是矮矮的,茶树是矮矮的,连每一颗脑袋都是矮矮的,在这里碰见的一切都让人烦躁! 看!那个急冲冲往这儿赶来的就是那个自称有办法的梁显,那总是低着头的脑袋真是浪费他身穿的那一身华丽衣裳,看手工该不是这本地人的手笔,可惜。 “夏东家,久等了。” “倒是不久,才两盏茶的时间。” 饶是再不识趣的人,也能听见夏仲达语气中的愤懑情绪,应付此类人,梁显是颇有心得的,就像是一头发了怒的老虎,逆不得毛只能顺着。 “久等到底是我的不是,不是我非要让东家坐冷板凳,只是家宅远在北面山上,要将事情一一安排妥当实属不易。 刚才的意见确实是在下唐突了,可在我得知东家不为马斌的雕虫小技波动的时候,又十分的欢喜。马斌,一介茶农罢了,哪值得东家如此折腰,在这白地城谁不知道,这来往的大茶商便是我们的衣食父母,说的便是东家这样的人。” 夏仲达听着梁显现在的话倒是十分中听,那衣摆上的绣花低调而奢华,被这茶馆老板不显山不露水的穿出来,也不是不合适。 “哼!说说你让我等两盏茶的主意。” “东家可知马家在外卖铺子的事情么?” 夏仲达一听这话十分生气,那个马销远指着自己鼻子骂的时候,说的便是这什么卖铺子的事,“听过,马销远那个小崽子说过。” 梁显倒是意外,这马销远也是口无遮拦,不过他既然说了,那便是最好的,“他们家要卖铺子的不是别人,而是马斌以前养在身边的侄女马铭怡。” 梁显在说到马铭怡特意抬高来声音,但夏仲达并没有领会到这事,只是烦闷扯这些没用的事做什么。 “那又如何?与我有什么关系?” 梁显并不气馁,这事如果是个完全明白其中曲折的人参与,那本可以成的事也会黄了,想到此处不免更加喜形于色了,只是那夏仲达恐怕也不知道他为何而喜,“东家别急,且听我慢慢说来,这马铭怡五年前嫁了个丈夫,名唤高进,是本地文人之后,高山的三儿子,为人胸无点墨,但吃喝玩乐样样不落。” “马斌的侄女嫁了个不成器的丈夫跟我何关,你挑重点的说,我的耐心可不多。” “就到重点了,这高进日日夜夜在我家茶园喝茶,前几年到还过的,这两年马家不景气,把这个以为攀了个高枝的书生掉了下去,可日子还想着以前的,前些日子手紧,把铺子压在了我这儿。”梁显说着便把那契约在夏仲达面前亮了一下。 “那你打算拿这张契约怎么办?” “这还需东家的协力,只需回去大闹一番,说是有人讨债都讨到你头上了,越大越好,剩下的事,我这边自然会给东家安排好。” “呵,说的到轻巧,这对于我有什么好处,我凭什么要帮你做这损人不利己的事。” 梁显早料到如此,如果夏仲达轻易上钩了,那到不符合他做了这么多年商人的身份,‘无利不起早’这行的规矩是万万不能省略,便更加恭敬的说道,“东家可知马家为何今年铁了心想和东家离心?” 夏仲达突然有点厌烦梁显说话的样子,吞吞吐吐,像是石榴籽一样,卡在喉咙里十分不舒服。 “有事一次说清楚!” 梁显一惊,早听闻过夏家对茶叶这一行早不关心,只是没想到这夏仲达竟然对马家的情况无知到这种地步。上天便有如此不公平的事,有的人心明明不在此处,而靠着祖宗余荫竟然能好好在这一行业活着,哪怕这时候倒了,换一个当家人还是有人信服这一家能成事。 而梁家从来到这白地城开始,一路上经历了多少坎坷,仍碰不到真正的茶业,现在开着的茶馆不只是要看那些纨绔子弟的眼色,每次去找茶户买茶叶也是靠边等着,能得到管家的接待便是天大的恩惠了。 而那件马家后山茶园茶农闹事的事,虽不为许多人所知,但如何瞒骗得了有心人,只需多加探听便能知晓了,并不是一个掩盖住了的秘密。 第十章 茶园闹事 对于所有白地城的人来说,炒茶大会结束是一个值得高兴的日子,大茶户从来往的茶商那儿拿到了买茶的银子,再将前期请炒茶师傅和采茶茶农的钱一并结了,剩下的也足以舒服过一个夏天。 去年夏天却是个不寻常的夏天。炒茶大会结束以后,吴家,曾家两个旧时的大客户运了茶走以后,便等着夏家来运茶,可一等再等,也不见夏家的人,直到约定的时间过了十来天,才见夏家派人来说将茶叶装车。 马斌毫不犹豫的将茶叶装了车,就等着夏家来拿。往常也有这种时候,生意人总是忙,先吩咐人来说装车,等银车到了财货两清,便立马就走,可马斌也有些迟疑,总觉得有变故。 果然,真等到那天时,夏家便先说之交付一半,另一半等之后再说,叫人拉着马斌的茶叶便跑,马斌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只好作罢,去数银子时,果然只有一半。 马斌只得将剩下的茶叶和银子一起入了地窖,自己便到处想办法去,可哪有那么容易便能找到解决之道,而且还不知这被退的茶也夏家还要不要。 本来炒茶大会以后,各个远道而来的茶商或已经和旧时的茶户谈好,或已经找到心仪的卖家,像此类被退的茶叶便很难再卖出去,纵使有人尚有余钱,也很少会买被退的茶叶。 春茶本是白地城里最大的生意,再配合炒茶大会,即使还有夏秋的补货,也很难再补上春天的损失,马斌当然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 往年无论如何都没有这种退货的情形,这么多年倒是头一遭,马斌像个无头的苍蝇一样四处奔波,一听得还有茶商逗留在某处,便自备茶叶去喝喝茶,终究还是没说出来自己库里存着几千斤的春茶,怕人看出端倪,愣是连送人都比往年少送。 茶叶堆在那儿到还容易,不常下地窖,连眼都碍不着,只是这原本应该变成银子的茶叶,却还是原封不动,银子自然也不会从天上掉下来。 偏偏其他茶商给的银子去买新茶苗了,家里产业大,每隔几年便免不了有些地块要换新的茶苗,不换来年的产量便要打个折扣,所以一拿到银子便去置办了,过几日便要运回来,又是一笔开销。 茶农中有些疑惑的,往常时节银子早该到手了,今年却迟迟不发,虽家中还能过得去,但也不免隔三差五的过来问一下,“东家,今日的银钱可有着落哩。” 开始还能央林管家出去说,“等一等,帐房里还在算,一定不会少了谁的。”装模作样的,像是真的似的,私底下却去催帐房先生算算家里的这个值多少钱,那个值什么价,又叫王三把这些东西从水路运出去,卖得远远的,这辈子都别再见到。 茶农们越来越不安,开始怀疑真如传言所说,夏家撤单了,马家一分钱都没拿到,现在正在打算卖茶山,也有的人说,茶山倒不一定卖,祖传的宝贝是留不住了。 马斌在家里听到这些传言直跺脚,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况且确实在卖家里的东西,好把这窟窿堵上,可那拉银子的船还没回来,家里的现银也不够发全部的钱,差两成银钱也能急死个人。 茶农们到底是经不住串掇的,一大群人便浩浩荡荡的从家里出来,带着斗笠,背着背篓,生怕这位大东家忘了自己这些人起早摸黑劳作的幸苦,往马家的别院来了。 为首的那个到还算礼貌,恭敬的给来开门的林管家作揖道,“林管家,务必请东家来见见我们,外面的传言大家都听到了,不是我等不信东家,而是这实在是需要一个交代,好让大家都放心。” 林管家无法又只得劝着,前几日的车轱辘话又都说了一遍,什么帐房先生算错帐了,什么老爷偶感风寒了,下面的茶农一概不听,声音越渐的大,有大胆的便想越过林管家直冲到家里去。 林管家见势只得回去把大门一关,门后木栓放了下来,又叫人来抵着,可外面还是不依不饶的。可这又是自然的,从年关便开始采茶、背茶、晒茶,哪样不是这群幸苦的茶农做的,过来讨银子本就是天经地义。 马斌当然知道大门这里的情况,不等林管家来报,便吩咐帐房先生做好发银子的准备,这不是能再拖下去的事了,与其等到纸包不住火时才动作,不如再做个纸糊的灯笼围着。 “可是东家,这地窖里的银子不够发啊。” “我自然知道,拖时间总会吧,先将地窖里的银子大大方方的抬出来,再叫每个人来对银数,弄几个错的数来,再当面责罚几个记数的,务必将事情拖到明日下午,事必以后不要亏待那几个记数的。” 帐房先生倒是懂世故的,立马叫人去抬银子,还特意嘱咐从大门绕回来,自己又跑到房间里去拿账本,大笔一挥,便把数都改低了些。 果然,外面的茶农看着抬了银子的箱子便不再吵闹了,只有蚊子似的声音嘀咕着,林管家已开门安抚人心,总算稳住了局势,还是照例引人到别院侧边的小院子里结账,至于其中引起的一些乌龙不再赘述了。 第二日上午,王三便押着银车从偏僻的小路绕道后门回了,马斌见了直说,“还是大侄儿会做事。” 王三并没有显得高兴,他是做惯了这种事的,遇见再惨一点的人家也不曾眨过眼,银车交到便回去休息去了。 不到下午,茶农的银钱果然都解决了,便都回家去了,有几个念着旧情的茶农便绕到正门来和林管家道了谢,无非是说,并未参加闹事的队伍,深知马老爷不会忘了自己这点小钱,倒颇有点不打自招的意味在里面。 马斌听了,还是高兴,几十年的雇佣关系了,他们没来闹也是对得起我们家了,还叫林管家不要以小心之心度君子之腹。 林管家倒是叫屈,自己可一句揣测的话都没说,这老爷怕不是这几天都没睡好,现在还在说梦话。 梦话是没有的,病了却是事实,这之后马斌便卧床了一个月才起。半月的时候,本来快好了,被马销远过来闹着说母亲的嫁妆不见了,要找父亲讨要,马斌一口气没上来,又躺了半个月。 马销远见了此场景也怕了,去祠堂跪到马斌好时才起来。 这事便也就这么结束了,只是马斌偶尔回想起,还是心悸,这种事活到现在这辈子到还是头一次。 第十一章 翻车 夏仲达对于梁显的话是半信半疑的,去年夏天那件事确实是自己吩咐下去的,只买一半也是自己的主意,另一半的银子自然被自己填了玉石生意了。 只是没想到的是马家竟然因此遭了大事,可要归为自己的错,那是不可能的,要怪只能怪马家自己没有现钱,那茶农闹事的事情也不能算在自己头上,这么想着还觉得自己有几分委屈了。 这马斌竟然不顾几十年的交情,今年竟打上了不卖茶给自己的主意,这一点夏仲达到是相信了的,只是梁显那主意是阴险了一点,但自己不过是略加推一下,出了什么事便都是梁显背着。 夏仲达正坐在马车上回住处时,前面的马却停了,一阵闹哄哄的,这小地方的街道便就是这么狭窄,到处都大气不起来! “夏当家的,前面有人翻车了,我们得掉个头绕回去。”果然,肖管家立马来报了。“那掉头便是了,不用屁大点事都跟我说。”这肖管家倒是个挑不出错处来的,可夏仲达的心里更烦了。 “回去把马销远给我叫来,我有事找他。”肖管家突然听到夏仲达这么一说,也不能说不行,便先答应着,到时候见与不见再与少爷做定夺。 肖掌柜回到马家以后,便问少爷去哪儿了,伙计们只说,“去了浣花园,还没有回来。”听罢便又去招呼夏仲达了,等忙完时已是晚饭过后,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这才意识到事情不对,便派人四处去寻马销远,又不敢大张旗鼓的去找,怕惊动了夏仲达。 可这派出去找的人都说没找到,天黑了也没什么人愿意开门,只得去平时马销远爱逛的地方找起,却总是无疾而终,这可急坏了肖掌柜,偏偏夏仲达又派人来问,“马销远回来了没有?”肖掌柜也只能硬着头皮说,“还在茶山上处理事情。” 那人一副不信的样子,对院子里的异常也怀疑起来了,可他也不走,扭扭捏捏的在那儿呆着,肖掌柜也明白了几分,从荷包里掏出了一些碎银说道,“小哥,你多担待,我家少爷真是在茶山上还没回来,还请夏东家先休息吧。” 那人看见银子的时候,眼睛像见了光,扭扭捏捏的样子也没有了,一把抓过银子说道,“那便是了,可明日我们东家发起火来,那跟我可没有关系。” 肖掌柜连忙笑嘻嘻的将人送了回去,没过多久,夏仲达果然已经睡了,可马销远还没回来。 那之后,又过了半个时辰,一辆大茶户侯家的马车的停在了大门边上,听人来报后,肖掌柜立马冲了出来,果然便是马销远了。 “我的小少爷,你可算回来了。”肖掌柜一把鼻涕一把泪,仿佛劫后余生一般,到弄得马销远有点不好意思。等到那赶车的伙计回去时,肖掌柜向来是很会拿捏的,又送了些碎银,千恩万谢将那人送了回去。 等将人都散了以后,还不等肖掌柜问,马销远早憋不住要把今天的经历都与肖掌柜分享一番了。 今日下午,马销远和王三分开以后,便迈着大步往家里走,没走出多远,遇见了侯家的少爷——候清泉赶着马车而来。侯清泉是个热心肠的人,向来又和马销远交好,非要送马销远回家,连拖带拉将马销远赶上了马车。 可有的时候便有这么赶巧,马车还没走到半里地,遇见街上两对门吵架,一家端着一盆隔夜的洗脚水泼了出来,前面赶马车的也恰巧失了神的,还在问后面的两位少爷什么事,也没看见前面拉车的马见到泼出来的水已被惊到,而等到水泼到地上时,马蹄在青石板上一打滑,整个车便翻了过来。 马原本比车翻的快,外面赶车的伙计在马翻时已被带飞摔在地上时,而马销远和侯家少爷才感觉到这车要翻了,可出去已来不及,只得跟着马车摔了下去,等落地时才觉得安稳,也顾不上喊疼,立马搀扶着出去,生怕这车散了架,两人要活生生的再挨一刀。 两人出去见到赶马车的伙计时,伙计已在哼哼唧唧说着胡话了,周围一众的人也围了过来,七嘴八舌的说着,在这些闲言碎语中才得知,这伙计在被马带飞摔出来以后,肚子上又吃了受惊的马一脚,生命已是垂危,恐怕活不过今夜。而那泼了水的街坊早已关上了大门,不见了踪影。 候家少爷一听便慌了,这伙计也跟着自己很多年,怎么能这样说没就没了,顿时没了主意,像热锅上的蚂蚁,到处乱窜。 马销远在这时到管了用,央求周围看热闹的大汉将伙计背到最近的医馆去,又塞了些银子请人去候家叫人拉一匹马过来,将马车拉回去。 那候家少爷见已安排妥当,也要跟着去医馆去,马销远倒是个操心的,拉着侯家少爷到一边问,“身上带了多少银子,人送到了,这背人、救人的银子够吗?” 候家少爷晃了晃钱袋子,示意是够了,马销远便让他去了,又担心不够再塞了一点给他,说到底,这伙计也是因为停下车拉自己,才碰到这事情受了伤,看着人在自己眼前死去,无论如何也好过不了。 等到候家派人来挪马车回去时,马车早已在众人的合力下放正了,套上马便可以走了,只是那受惊的马是牵不回来了。马销远却在一旁盯着一包碎片发呆,才用了一次的紫砂杯,这才是心痛。 也不知是方才那种场景下失去的痛觉恢复了,还是想到紫砂杯心痛,马销远也感到身上到处都不好了,看见马车已被接了回去,众人也已散去,也跟着刚才的侯家少爷的路走了。 到医馆时,候家少爷也躺着那儿了,原来车倒下时撞了腿,跟着众人走到医馆时,脚突然一软直接倒在了医馆门口,医馆的伙计便赶紧把他放在一旁的塌上。 候家少爷看见马销远来了,便说道,“今天真是谢谢你了,没有你,我们还不知怎么办。” 马销远倒也知道这是人之常情,便回道,“这不碍的,谁都有过慌了神的时候,我要是看见陪着我长大的伙计受了伤,也不会比你好多少,我们是朋友,而朋友就是这个时候要有用起来。” 候家少爷还是千恩万谢的,突然又想起马销远兴许也受了伤,非要医师给他看看,那医师看了给了一些跌打的药水,让马销远去隔间敷一敷。 第十二章 候家 等到马销远出来时,外面堂屋里已堆满了人,为首的便是候家现任的二东家,也就候清泉的爹候坤,为人温良,对外皆称为候二爷。还有一众的伙计也跟着,屋外面还有专用来抬人的担架,这倒是备的齐全,后面估计也没自己什么事了,便打算要走。 侯清泉哪里肯依,方才在伙计那儿听得马销远的紫砂茶壶碎了,更加过意不去,执意要马销远一同去他家挑一副赔给他。 马销远倒是想早点回去,不叫家里人着急,可总耐不过清泉的恳求,只得说,“等过几日,你能动了再去。” 侯清泉也是个殷情到急切的人,一听能动再去,便噌的一下从榻上起来了,那后面的伙计都吓到了,赶忙去扶。 那候二爷看了也说道,“销远侄儿,你就不要推辞了,小儿有罪,不请你吃饭喝茶也难以说得过去,今日你必要承了这个情,不然候家上下都难安。” 这人外有人山外有山,马销远算是见识到了,往常平常相处着,不觉得这候家少爷热情过了头,今日才是见到了,又有候二爷相劝,少不得跟着,“那销远便恭敬不如从命了,今日便叨扰府上了。” 出医馆时,马销远才见到那个受伤的伙计,人已经清醒了,脸色也好多了。原本也是突发情况把人都吓到了,那伙计也没有众人说的那么严重,只是医师说恐有内伤,让伙计最近都不要多动,故那伙计倒也被人抬了回去,养在候二爷的客房里了。 候家的家规与马家不同,向来是秉承着分家不分产的祖训,故候老太爷去了以后,候城与侯坤两兄弟也并未分产,只是家眷都分开住着,候城作为老大,带着亲眷住在东苑,而候二爷在西苑,故马销远跟着一路到了候家西苑。 候家夫人早已在门口等着了,看着担架上的清泉,一个劲儿的叫着,“我的儿啊,早上出门还好好的,咋就这样了呢。”未看见那担架上的伙计时,原也横竖不顺眼,好好赶着车竟把人摔了,可真看见了这么惨的被抬回来,心也软了几分,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跟在候家夫人后面的姐姐清秀也照样哭了一场,旁边的小儿子还一脸懵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再后面跟着有些发胖的姐夫朱以升和一旁有些不知所措的小儿子清水。 一众人又把候家少爷给抬了进去,千恩万谢的请马销远去就餐,一路上闹哄哄的,马销远没有注意到时间已这样晚了,可已到了候家又不得不随俗。 入了座,马销远才意识到候家的人是真多,候二爷和夫人坐在八仙桌的上方,清泉坐在夫人的右手边,那扶手椅上早已垫了几层棉垫,深怕这个刚摔了的人磕着了,挨着清泉坐的是清泉已出嫁了的姐姐清秀,眼睛时刻关注这受伤了的弟弟,又搭了个眼睛在一旁的儿子身上,而这淘气的最小辈的边上还坐着他的小舅舅清水,马销远自己便坐在清泉的对面,和清泉的姐夫朱以升为一边。 这样子大家庭聚在一起吃饭,马销远是没有经历过的,从小便没了娘,父亲也常常呆在山上,从记事起便经常一个人吃饭,后来铭新家里遭了难,姐弟两人来了才多了两个人一起吃饭,而这几年也只剩铭新了,想到此处,马销远有一丝酸楚在眼中难掩。 好在一桌子人的眼光全在清泉的身上,又是问疼不疼,又是问缺不缺什么,候二爷还是那样一脸故作严肃坐着,干咳了几声,才让其他人好歹注意到还有客人在场。 “销远,来,多吃点,今天真是让你受惊了,都怪我这个不知分寸的儿子,自己有大难还非拉着你遭殃。” 候二爷领了头以后,候家夫人也赶紧给马销远夹了菜,剩下的除了那个还不大懂事的小侄子,其他人都表示了感谢。 马销远只得一一的接着,又推辞道只是小事,不值得这么惦念。而那清泉也是爱说的,把马销远如何拉着他出了马车,如何安排人去了医馆一并都抖了出来,还凭空加了一些英勇。马销远就这样成了候家的少年英雄,也是哭笑不得。 饭后,清泉无论如何也要拉着马销远去自己的书房里找紫砂茶壶,拄着个拐杖便在前方带路了,马销远又随后跟了去,随意挑了一套茶壶,方才辞行回去,临走时,候家一家子还来相送,嘱咐马车夫一定要安全把人送回去。 “这么说,我刚才回来时,路上翻车的便是你们了,我真是糊涂,没有上去打听清楚,竟错过了你。” 马销远倒是一惊,“你们那时在那儿么,不碍的,谁知道能有这么赶巧,本就是我自己出去玩惹的这么一出事,倒是不要和我父亲说才是,不然他又要我跪祠堂了。” 肖管家似乎还在责怪自己,又问马销远身上的伤怎么样了,虽这几年相处下来,关系已亲如父子一般,也拉不下脸皮去换药,只叫了同样在马家当差的儿子肖强过来看看伤势。 那儿子到与老子不同,是个不见外的,马销远也由着他在屏风后面解衣换药,这种事自己到做不了。可一边擦着药,一边还与肖管家说话,“我听伙计说,你们下午出去了,是去做什么了,他可有冲你撒气。” 肖管家听马销远问话时,才想起旁晚时夏仲达恶狠狠的说要见他的事,自己的受得委屈到全忘了,“只去丁香苑坐了许久,让我在外面候着,好像与梁显说了些话,我到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有过联系了,回来后,夏东家便嚷着要见你,其他到没有什么异常了。” “见我?不是我父亲么,这倒是个稀奇的。”马销远像见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呵呵的笑了起来。 “那他今天没见到我,如何罢休的。” “发了一通气,睡了。” “那到无妨,明天再看他能闹出个什么花儿来。” 肖管家突然觉得眼前这马销远出去这么一遭,倒是变了个样,想今天早上还捶胸顿足的,现在竟这么坦然了,年轻人成长起来总是快的,而像自己活到这么大岁数以后,便也只渴望无病无灾了。 第十三章 再过招 咚咚咚···咚咚咚···,马销远从噩梦中惊醒,门外却是另一个噩梦,后面的肖管家咿咿呀呀的拦着前面大力敲门的人,而那敲门的人一点也没有想停,彷佛是有出不完的恶气在心中淤积,只待找着一个口子一涌而出。 人总有这种人醒了而理智还没有醒的时候,马销远被人扰了睡觉,昨日又涨了胆气,穿上衣服便冲到了门边,门口那人还要再敲时,马销远砰的一声便拉开了门,那人的紧握的拳头扑了个空,眼见着就要打到马销远时,马销远已经一头栽到了下去。 后面的肖管家见了立马就扑了上去,把夏仲达推在了一边,一众人赶忙上去把马销远抬回床上去,又让伙计去叫医师过来。 夏仲达见到此情形,也慌了神,刚才自己明明没有打到他才对,他怎么就倒下了,又见没人管自己,装模作样的掸了掸衣服上的灰,飞也似的跑了。 没过多久,医师就跑来了,马销远已躺在那儿,面容苍白,又号了脉,问,“最近可有什么不适之处。” 肖管家心想,这小少爷向来没什么毛病,只有昨天下午摔了一跤,便说道,“昨日坐马车翻车摔了又受了惊,当时的医师说没有什么大碍,只敷了些药。” “除了这事以外可还有别的?陈年旧疾之类的。” “那到没有,前几日只说最近有点乏力,可外人见他又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也没有引起多大的注意,还有今天早晨外面有个不懂规矩的砸了门,惊了少爷,后来开门时,那拳头正落到头上,我们也没有看得见有没有砸到,是这方面的问题吗?”肖管家也顾不得家丑外扬了,现在最要紧的便是医治好马销远。 那医师倒摇摇头,缓缓说道,“与此无碍,依脉象看来,马家少爷气息略显虚弱,但进出均匀,没有什么大碍,刚才应该是动了怒,气血攻心,急晕了而已,早饭可吃了?” “那还没有。” “如果起来时安稳的吃了早饭,也不至于虚弱到一急就晕倒了,我这里开些进补的药材,你随我去医馆里抓来,让人煮些粥,等人醒了喂一些,这几日好生调养,不要再去茶山了,那里寒气重,此时体虚最容易染病。” 医师刚说完话,马斌已经到了,进门时,刚好听到了‘不要再去茶山了’的话,轻咳一声以后进了门,问肖管家怎么回事。 肖管家只得让自己儿子跟着医师抓药,又在屋里跟马斌说了马销远的情况,从昨天上午接见夏仲达,到从马车上摔了,再到今天早上被夏仲达撞开了门。 马斌听完了以后,便嘱咐肖管家,“这几日多派几个人照顾销远,其他的事也不用做了,人好了再领赏。” 无论平时心里多么恨铁不成钢,可看见自己的儿子虚弱的晕倒了,也不顾别的了,又想起自己那早夭的大哥,自己就这么一个儿子,那还经得起生离死别这种事。这夏仲达今天早上像是个疯狗似的在这家里吵,仗着多年的交情真是无法无天了,马家庙小是请不起他这尊大佛。 “肖管家,把夏仲达请过来,我来问问他今天发的是什么疯?” 肖管家答应着便去了找了,可在客房里没有找到人,问了一圈,才知道闹出这回事后,一早吩咐人驾车去丁香苑了,也没人敢拦他。 马斌倒是不着急的,今日先不回茶山了,姑且等他一等,夏仲达没有等到,到有别的人上门来了,候二爷家派了小儿子候清水送了一些补品过来。 马斌近几年在茶山呆的日子多于城里,故城里一批批长大的年轻人越发的不认识了,看到清水来时,还颇感意外,一对眉如柳叶弯曲,一双细而狭长的眼,细薄的嘴唇,一张女相的脸,像极了当年名震白地城的美人佘菲儿。她的女儿前几年出嫁时倒是见过,只捡了母亲三分样,已是个美人胚子,这年轻人倒是捡了七八分,十三四岁的年纪,正是青春年华,不知道又是这白地城里多少人的梦中情人,只可惜到底太过女相了。 “清水,已经长这么大了,岁月不饶人,令尊令堂可还安好。” 清水其实已经记不起来眼前的这人什么时候见过了,这马家自己和哥哥来过几次,可每次大都只有马销远在,偶尔还有一对姐弟也在,自己也不大认识,眼前这人皮肤比一般白地城人还黑许多,头发有些白了,虽算不得苍老,却比父亲嘱咐里说的‘一个黝黑粗壮,与自己差不多年龄’的马叔叔要老一些。 但清水还是恭恭敬敬的作了揖回道,“见过马叔叔,家父家母身体尚好,独独哥哥昨日伤了腿,还连累了销远哥哥,父亲这几日较忙,故派我前来给马叔叔赔不是,又给销远哥哥带了一些补品补补身子。”说着便让身后的伙计拿来,一一打开给马斌看看,无非是人参、鹿茸之类的。 马斌便让肖管家收下了,又说,“销远昨日劳累,今日还未起来,不能当面酬谢,我这儿就先替他收下了,还望转告令尊,不要责罚清泉,都是···”还没说完,外面一伙计已飞快的跑过来,大声喊道,“少爷醒了,少爷醒了。”跑着还跳了起来,掩不住的喜悦,等看到有外人在场时,才知失言。 肖掌柜白了一眼蹦进来的肖强,又低头向马斌赔不是,马斌眼里却没有任何怒意,独子清醒自然比别的任何事都还重要。须臾之后,马斌才注意到还有外人在场,虽是晚辈,可才说过马销远只是还没睡醒,看这这伙计欢喜的模样无论如何也不是睡醒这种事,正尴尬的时候。 清水倒是抢了先,装作刚才并没有听到那番话,岔了个话,“可否让我见见销远哥哥,今日家父派我前来也是希望能当面再次感谢昨日销远哥哥的大恩。” 马斌顿了顿便默认了,如此也好,见到个平日里的玩伴总比见自己这个板着脸的老头子好,这小孩也是个懂理的,倒也不错,想着便让清水跟着自己去了。 第十四章 落魄 夏仲达始终没有想明白马销远是怎么倒下去的,自己的手也没有碰到他,难道是想陷害,也许是。可还是趁马家还乱的时候立马出了门,在狭窄的街道上绕了几圈也没有想好去哪儿打发时间,纵然这小城里大多看起来没有变过,也还是个陌生的地方。 来这白地城也有许多次了,一开始是跟着老爷子来,每年几次都跟着,后来自己做时,便不常来了,也与老爷子明里暗里说了许多次,自己不喜欢做茶叶生意,可老爷子不听,还说什么就算挂个名目,让夏仲济去做也行。老爷子不知道的是,想来做茶叶生意的人早就被自己架空了,这世界就偏偏他们能做生意么,再过几年我的玉石挣到钱时,你们便都知道这些年的茶叶生意都白做了。 此时却是个进退两难的地步,回马家势必会被为难,去也没有个能解决问题的去处。不知不觉竟绕到了这个出馊主意的地方,还说什么马斌不在,马销远定好拿捏,一旦被逼一定会急着去找他的高家姐夫吵架,那时候闹得满城皆知时,再传些离谱的流言,一运作直叫马家山上停工,到时候马家定会来求着买茶叶,而自己也成了救世主。 现在救世主没做成,倒成了个混世魔王,回去可能连马家都住不了,今年真是流年不利,常说逢三不顺,今年不逢三也不顺。 还没到丁香苑门口,梁显已出来迎接,仿佛预料了会来,只是这消息与预料中的不太一样。果然,脸色都变了,那恭敬的模样没有了,换来的是不耐烦的语气。 “你是说,马销远直接就倒了下去?”梁显再也没有昨日的弯腰曲背,径直坐在了夏仲达的对面,一副老熟人的语气,也没有什么客套而言。 夏仲达像个霜打的茄子,早没了昨日的神气,也不再去计较梁显对自己态度的变化,出门时听说马斌已在赶回来的路上,看来生病是假,不想做生意了才是真,昨日自己那么闹都没有见他出来,今日来了却不好再回去。 “昨天见他还挺神气的样子,今天倒像个死人,一副惨白的脸,我清晨去找他,他却一头栽了下去了,谁知道是不是装的。” 梁显还是那么一筹莫展的样子,本想从马销远的身上入手,造出的谣言也可信一些,可现在马销远病了,他父亲病到还好了,这换一贯狐狸的马斌做事,梁家能动的手脚就少了。这铺子契约说大也能大到马家产业的一份子,说小也就是几张银票子的事,况且这么寒酸的铺子就算最后马家弃车保帅送给梁家,梁家也看不上,想靠着这铺子撬动马家这块大石头的如意算盘如今也有点敲不响了。 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先前的准备不能让落了空,只是此时的夏仲达把马家彻底给得罪了,现在如过多关注必定会引起马家的不满,转念一想,这也正是机会。 “夏东家,我还有一计。”梁显说着便走过来俯身凑在夏仲达的耳边轻声道。 夏仲达听罢后果然高兴,一盏茶尽便起身要回马府,门外的伙计却看准了机会过来对夏仲达作揖说道,“老太爷已到了码头了,派了人传话说要大爷去城里万香楼叫一个房间等着。” 夏仲达听罢,刚才片刻的高兴又化作了惆怅,老太爷年轻时候是出了名的火爆脾气,又因缘际会混过一阵江湖,哪怕是到了现在这把年纪,说话也是一股江湖味道,嗓音也比一般粗壮,骂起人来更是直戳痛处,叫人面红耳赤。 万香楼地处白地城的中心,往常马斌也在这里宴请过来往的商家,夏仲达向来是坐在马车里被请过去的,自己去订房还是头一次,好在马车夫是认路的,把夏仲达拉到了万香楼门前,里面立马便有伙计迎了出来,“客官,您几位,里面请。” 夏仲达突然顿了一下,此前在外时,只听得老太爷要来,可没说来几个人,除了老太爷的贴身服侍的张妈,再带些伙计。不知道夏仲济有没有跟着一起来,这种看热闹的事,向来是少不了他的。 “稍微大一点。” 伙计忙把夏仲达往里面请,过了门廊,上了二楼,绕过一片吵闹的房间,便到了门牌上挂着‘柳叶阁’三个大字的房间,推门进去,不算大,也不算小,一张圆桌可以容纳七八个人,倒算是稍微大一点。 从窗往外面望去,远处是一座小山丘,山上郁郁葱葱的,说它像树,又矮了些,像草又高了些且齐整了些,还有几个人在里面来回的走着,刚把膝盖淹没的高度。 伙计见夏仲达望着外面发愣,一边伺候茶水,一边说道,“客官,这间房可是本店最好的位置了,我见着您眼生,想必没来过这白地城几次,我们家这位置绝对是白地城最好的,能一边喝着茶一边看采茶的,找遍白地城也没有几家,而我们家的风景又是独好。” 夏仲达听完倒不为所动,只问了一句,“对面是谁家的。”伙计也是见怪不怪,颇为得意的说道,“这是我家老板的,龙家的产业。” 那伙计见夏仲达也不拒绝,又是一个人坐在此处百无聊赖,只把夏仲达当个为着炒茶大会的外乡人,便继续说了起来,“对面这山名叫鸡鸣山,是我们东家第一个种茶的地方,也是我们东家发家的起点,如今的茶树已是第三代了,而这一代茶也是二十年前的茶树,比我家来这白地城还要早些。” 那伙计还在侃侃而谈,夏仲达却不打算叫他住嘴,却也没有听他说,只在一旁想着一会儿如何应付老太爷。而那伙计说道的无非是这白地城里最常说的那些,比如龙、候、苟、朱、佘、刘、马、杨八家在白地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这八家中其中七家加起来都不如一个龙家,早年更风光时,说是一家独大也不过分,其他家还只是帮工的伙计、茶农,哪怕现在已不如当年,龙家仍紧紧的握着最好的位置。 那伙计又突然神秘的说道,“我们东家虽在白地城已是呼风唤雨,领头羊的人家,行事却十分低调,各种对外事务也是让管家来管着,而真正的东家人倒是很少出现,像我在这龙家倒是做了许多年的伙计,却一次也没有见着人。听说去年的炒茶大会我们的少东家龙平去了,那天不该我当班,我便去看了,却被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给围住,倒是什么都没有看见。” 那伙计倒还想说些什么,又听到门外有人在在叫茶水,便又应声去了。 第十五章 夏老太爷 腊月里的宁州城正是一年之中最冷的时候,虽算不得最北,但也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夏老太爷身体一向健壮,虽已是古稀之年,头发已经花白,可能吃能动,在这雪花纷飞的天气,仍在院子里舞枪弄棒的,不像让位的商人,到像个隐居的世外高人。 自夏老太爷退位以后,便住在城东郊区的小院里,带着几个长用的仆人,料理基本的生活。小院离城北本院较远,故夏家人每隔三到五日才来一次,夏老太爷到不怪罪,整日里舞枪弄棒也不觉得寂寞。 这日,本不是夏家人来请安的日子,故院里十分安静,几个仆人正在扫落雪,门外却有叩门声。众人觉得意外,前两日才有二爷领着一帮人过来请了安,今日怎么又来了,一旁的张妈将扫落雪的扫帚随便斜放在一旁,在衣袖搓了搓被雪水沾湿的手,掸了身上的雪花方才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却不是二爷,是一个不曾见过的中年人,稀稀疏疏的胡子已有几天未曾刮过,现出一副苍老疲惫之态,整个身上被披风覆盖,而厚重的披风上满是雪花,只露出一双厚靴也被化了的雪水沾了全湿,却还是自矜的作揖道,“在下是铜安城铺子里的掌柜薛庆,前几日得东家应许回来探亲,有要事相报夏老太爷,还望通融。”说着说着这薛庆便把头深深埋了下去。 张妈一向是个嗓音大的,“说什么通融不通融,你等着,我给你问问老爷去。”张妈本是夏老太爷得子时请的奶妈,后来众人觉得张妈手脚麻利,做事爽快,又不多嘴,故一直留着,哪怕后来换了当家人,对夏老太爷还是旧称老爷,只改了口夏仲达为大爷。 夏老太爷听有掌柜来探,不等张妈报姓甚名谁,便说不接客,门外的人却一改刚才儒雅作风,大声嚷了起来,“老太爷,求求您救救我们,救救铜安城里仅剩的三十五个伙计,您今日不见我我便在这儿等到您见我。”狗急了跳墙似的,惹得夏老太爷心烦,早已说过不管这生意上的事,偏偏还有人凑上门来,前几日也有掌柜来,不让进也就悻悻然的回去了,这薛庆是近些年才从伙计升上掌柜的,倒越发没了规矩,事情不禀给现在的当家人,却来这儿叨扰。 可事情闹到邻居都知道也不太妥,夏老太爷还是让他进来了,又嘱咐张妈去打一盆炭火,给他烤一烤衣裳,堂堂的一个掌柜穿得这么邋遢还做什么生意。 “说吧,有什么事要了你们三十五个人的命。”夏老太爷在一旁的太师椅上摇晃着,语气不善的说道,本就是嗓门儿粗旷的人,一句话却带着威严,若是旁人早就捱不住了,薛掌柜却是带着丢了这碗饭的决心来的,如同诀别的剑士一般,不回头了。 “老太爷,我薛庆当年是在您手下做的伙计,这几年承蒙二爷看得起,升了铜安城的二掌柜,此事本不该我来,只是我不来,就再也没人要来,而明年,这铜安城里的伙计就要再另寻出路了,铜安城的茶馆也要改弦更张另作他姓了!”说着这薛掌柜便跪在了老太爷的面前,从披风里面拿出一众纸卷并呈了上去。 老太爷显然是被这些话弄得有些懵,告夏仲达的恶状这几年也有不少人,无非是大爷不务正业,可说出改弦更张的事倒是头一个,几十年的老江湖,自然不会让外人看出分毫情绪,过了良久,才将薛掌柜呈上来的东西拿过来。 薛掌柜还保持着那样的姿势,并未起来,正巧张妈端着一盆炭火进来,冰冷的房间里才有了一丝热气,原来这屋子里是没有烤火的么,刚才正一腔热血到没注意,现在账本和辞呈都递上去了,才觉得来时路上的雪花刺骨,故张妈来将披风拿去一旁烤时,便颇为轻松起身解了去,露出本来的外衣来,比披风更显邋遢了,此时此景完全看不出前几年那个对外形极其在意衣裳上一丝不苟的伙计的影子。 老太爷看着薛掌柜递上去的账本,眉间的皱纹更深了,对薛掌柜却比刚来的时候和气,见他靴子也湿了,便让张妈另外拿一双新的给他,又叫薛掌柜跟着去试,吩咐罢了又再继续看账本。 薛掌柜正在隔间里换靴,外面却突然噼里啪啦杯盏碎掉的声音,惊得薛掌柜停了手。再看一旁的张妈,倒是习惯了的,正满怀歉意让薛掌柜继续穿靴子,又把毛巾放在一旁让薛掌柜擦擦脸,自己便先出去了。 等到薛掌柜重新整理仪容出来时,张妈正用抹布清扫地上的茶叶渣子,薛掌柜想去帮忙,却被老太爷拦了下来,指着一旁的椅子,让他坐下,薛掌柜也不敢推辞,只好从命。 等到张妈收拾完了以后,又给老太爷重新换了茶盏,也不知是顺路,还是老太爷的应许,来了半响的薛掌柜也得以喝到热茶,可算是重新暖了身子,再加上屋里的火盆起了作用,身上倒慢慢暖和起来了。 又过了许久,老太爷才将账本翻完,闭目躺了一会儿,才重新睁开眼睛看了一眼薛掌柜,又叫张妈过来把手上一封信一样的纸件拿去烧了。 薛掌柜知道那是自己的辞呈,老太爷甚至没有拆开来看,直接便烧了,越过当家人来这儿递辞呈确实不合规矩,所以才会一点面子没留直接烧了,可现在的薛庆到也不在乎面子了,连状都告了,还有什么规矩可言,也直了直腰杆,准备直面老太爷的训斥。 “这些你从哪儿拿来的?在夏家,可没有二掌柜碰账本的先例。”老太爷开口说话时,语气虽是懒懒的,可不怒自威,叫人听得后背起毛。 薛掌柜自然知道有此规矩,也知道老太爷必然会问,便将先前准备好的说辞又锊了一遍,方才缓缓回道,“回老太爷,这事得从三年前说起,说来话就长了。” “无妨,天晚了,也少不了你那口吃的。” 第十六章 铜安的二掌柜 薛庆自十六岁开始便在夏家做学徒,后来转了正做跑堂的伙计,等遇到二东家赏识的成为二掌柜已是三十二岁的年纪了。若说别的地方二掌柜,也就罢了,可薛庆是铜安城里的二掌柜,每次夏家年底宴会时,自然是比别的地方掌柜脸大。 铜安城是个大城市,交通便利,四方平缓,来往文人雅士、商户百姓自然比别的地方多上一倍不止,饶是夏家这样的大茶商也在铜安城算不得大,一个卖茶叶的铺子,一个茶馆,已令诸多人艳羡了。 三年前,薛掌柜刚三十五,虽茶馆里的生意因为受到铜安赵家的打压,已比之前冷清了许多,但还能勉强过得去,家里又添了一个儿子,正是人生得意的时候。 一天清晨,大掌柜突然把他叫了过去,说是让他把茶馆里的账领走,此后不记在茶叶铺子里,这一举动让薛掌柜十分头痛,疑心是大掌柜嫌茶馆里的生意太差,故要让自己单独承担责任,便不得不接了下来。可夏家的规矩向来是大掌柜管着茶叶铺子,二掌柜则在茶馆里当差,茶馆里的收支也归茶叶铺子里的帐房一块儿记,故二掌柜是不能看账册,一切要听大掌柜的安排。 薛庆接到账册的时候,便去外面请了一个相熟的帐房先生管账,那帐房先生却在第二天晚上的时候找到薛庆,说这账管不了。薛庆问他为何管不了,那帐房先生念着是熟人直说道,“账册里,单拣出茶馆的收支算是盈利,可每月却有几笔账含糊其辞,只记录出去了,却未记录支出去做了什么,这账如果我接下来,这出去的钱不清不楚的,等到东家查到时,谁也脱不了干系,我还有老婆孩子过日子,不想淌这趟浑水。” 可薛庆也请不到别的这么信得过的帐房先生了,磨了那账房先生许久,账房先生才松口教薛庆记着账,自己并不接这份差事,并嘱咐他一定要让东家清楚这银子的去向。 还不等薛庆去问,大掌柜却到薛庆这儿来提银子了,往常账不经薛庆手上时,库房里的银子的钥匙一向是由大掌柜管着,自己要采购什么一定得提前申请。等到薛庆自己管账时,钥匙也自然给了薛庆,大掌柜每月必来提两次银子,而薛庆却问不得,一问大掌柜便说是东家的主意,把住口风,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 等到薛庆年底磨磨蹭蹭去请教东家时,东家当然一笑置之了,薛庆也没再问,放任着大掌柜提银子。可茶馆也就勉强盈利罢了,哪能经得住总是这样把银子外面支,薛庆也找过几次大掌柜,茶馆再这样下去会连伙计的工钱都没法给了,却只得到训斥,还让自己想办法去拉客人多挣点,才算没白费这个掌柜的位置。 薛庆也是两头为难,到第二年时,茶铺分过来的茶叶也比往常少了,新换的茶器成色也比此前差了几个档次,可身为二掌柜的却没办法,这向来是由大掌柜那边买的,这边却只有用的份,就这样生意一日不如一日,可大掌柜还是来提银子,后来又换了他侄子来。 薛庆也想和东家商量一下暂时不要从茶馆里提银子出去了,再提就很难维持茶馆的运作了,可东家一点却没有听,还把他骂了出来,说他是个没用的掌柜,还说像茶馆这种不赚钱的地方早就应该关了,吓得薛庆再也不敢提这件事。 到年末夏家宴会时,薛庆终于看见了许久不见的二东家,趁着别人正互相推杯换盏时,悄悄的拉着二东家到一旁说话,求二东家一定救救铜安城的生意。 二东家却也是一脸为难的说自己的管不了这事了,宴会结束后,却又登门再找了一次薛庆,“你若信得过我,再坚持一段时间,短则几月,长则一年,如有困难,先辞退一些伙计,缩小规模,无论如何把店保下来。” 薛庆有些奇怪二东家为啥上次不说,这次却来单独见自己,也许东家也有东家的难处,便勉强答应了,回去果然请退了一些伙计,还闹出了不小的骚动,可大掌柜却没有来看一眼。 等到五月,本是茶馆里上新茶的时候,许多老主顾这时候也都爱来尝尝鲜,于是先预定出去许多位置,因为刚辞了一些伙计,茶馆人不够用,薛庆也打算自己再跑跑堂应付过去,可送来的茶叶却只往年的一半,这可急坏了薛庆。 去茶叶铺子里找大掌柜的,那里的伙计却说,“大掌柜去年年末就没再来过,跟着大东家出去了。”薛庆这才注意到,大掌柜从去年上新茶叶算起,已经快一年没来提银子了,来提银子的总是大掌柜的侄子。“那这茶叶铺子谁管着,总不能不管吧。” 那伙计也是认识薛庆的,大掌柜不在,按说已经连茶叶铺子也应该是二掌柜管,可大掌柜的侄子在这儿担着差事,故没有谁敢去找二掌柜拿主意。而现在二掌柜来了,那伙计便趁四下没人把薛庆拉到一旁说话。 “别提茶叶铺子里的生意了,东家一直叫大掌柜的去外地买玉石,回来又放在茶叶铺子里面卖,可常买到次品,还带累了茶叶生意。东家还是个越挫越勇的,成批的从外面拉玉石回来,一直放在库里积着,也不知道是哪个天杀的出了个主意,买玉石送茶叶,茶叶生意早已是入不敷出了。” “可为啥今年茶馆的茶叶只有一半的配给,这茶馆怎么开的下去。” 那伙计一脸苦涩,“这里面就更有说头了,我听我一个兄弟说,他今年跟着去白地城买茶叶时,刚走到一半,银子却被东家截了去买玉石,等到了白地城只运走了一半等茶叶,气得对面的卖家急跺脚,可我们有什么法子,都是给东家打工的,我们这儿人都快辞完了,但凡有点路子的也不会在这儿耗着了。” 薛庆回来心里七上八下的,这铜安城的生意自己是看过它辉煌的时候,现在不过二十多年的时间,竟成了这个样子,那之后茶馆的生意更不如以前了,比去年的生意更是减了一半有多,给了薛庆希望的二东家却一直没有出现。 等到年底回来时,薛庆才带着最后的希望来找老太爷,承蒙夏家这么多年的照顾,也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才有冒雪来见老太爷这一事。 薛掌柜尽述完这几年的经历以后,感觉身心都畅快了许多,比起才来时的颓唐压抑,现在整个人仿佛活过来一般,而屋外面的雪却更大了,一眼望去,白茫茫的一片,屋里的火盆不知道什么时候已换了新的,火盆边挂的披风靴子已完全干了,只留着一些水渍样的痕迹。 不管正在沉思的老太爷,薛掌柜重新披上披风出了大门,正缩着脖子往回走时,却被张妈叫住了,说了老太爷留他吃饭,这倒是令薛掌柜奇怪的,也许有什么吩咐罢了,便又倒了回来,晚饭时却又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后便被马车送回了家,到家后仍在回想着夏老太爷那句‘不会让你们失望’的话。 第十七章 对峙 与伙计聒噪的声音为伴,夏仲达已在万香楼里等了两盏茶的时间了,外面的天气也从雾蒙蒙的朝阳变成了阴天,后又下起了小雨,一开始,山上的采茶女并没有在意这点小雨,直到地面逐渐湿润起来,一向倾斜的小路变得滑溜溜,才陆陆续续下了山。 又过了一会儿,才有夏家的伙计引着老太爷上了楼,入了房间,夏仲达正要去接老太爷的斗笠,却被老太爷一巴掌打开了手。 “父亲,你这是何必呢。”夏仲达自然知道老太爷生气,可眼下还不知道老太爷生气到了什么程度,也不知道老太爷知道了多少,看见了后面一直低着头不敢抬起来的王德发,才知道这事情已瞒不住了,可还是心存一点侥幸。 老太爷径直走过去,坐在背对着窗的方,又让王德发落座在老太爷的右边,却不理睬夏仲达还在一旁站着,挥了挥手让张妈领着一众人出去吃饭,这等事还是不要让别人看笑话了。 而王德发便是铜安城的王大掌柜,突然被人从外面叫回了宁州城已是十分意外,更意外的是要随着老太爷去白地城里办事,现如今看见了东家也是一脸茫然。来的路上,老太爷问了许多这几年生意上的事,王德发也只是按实际情况说道,不知道为何老太爷越听越生气,可东家的事也是不敢随便问的,听从东家的安排去做事已是不易,别说有别的心思了。而此时这两父子间的气氛也是剑拔弩张,让王德发本就弯腰曲背的身躯更甚了,坐在位置上便埋着头也不敢看这两人。 夏仲达见老太爷不理睬自己,那王大掌柜也是个不识好歹的,没给自己找台阶下,也是生气极了,可眼下这种状况也不好发作,只得悻悻然的坐了下来。 三人中的两人如不是被老太爷的气势完全压制住了,还颇有一番三足鼎立之势,而空气中的诡异已把进来加茶的伙计吓了出去。“说说吧,你为什么在这里。”沉寂的空气中,老太爷终于先说了话。 王德发以为在问自己,刚抬起头要回答不知道时,才发现老太爷一点也没有看向自己,一双吃人的眼睛正直勾勾的盯着夏仲达,又赶忙的埋了头。 “我在这里谈茶叶生意。”夏仲达还在试图缓和气氛,立马回应了老太爷,可在座的三位里恐怕只有夏仲达自己相信这话,也可能自己都不相信,毕竟那说话的声音已小到仅自己听得见。 “胡说!” 啪!桌上的白瓷杯随着老太爷的一声拍桌声跳了起来,随后又是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吓得另外两人险些跳了起来,尤其一旁不常经历这事的王德发,身体已经有些颤抖。 “父亲!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夏家!我为夏家兢兢业业的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为何还要这样对我!”夏仲达被那么一吓,也有点上头,平日里的委屈全涌了上来,索性一股脑的吐了出来。 老太爷还是暴怒,指着夏仲达的鼻子骂道,“你口口声声为了夏家,你看看你这些年都干了些什么,”说着便甩了一滩的账册在桌子上。 夏仲达伸手去拿了账册,匆匆的看了几眼,上面全是自己这些年买玉石的开销,有些还记得,有些都已经忘了,却都被记在了这账册上。夏仲达一时愣住了,看向了一旁低着头的王德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便吼道,“这是谁记的!是你吗?王德发,我的王大掌柜,跟了我这么多年,你就学会了这些吗!真是个得力助手!” 那王德发还是一脸懵逼的状态,慌忙的从桌上拿账册来看,竟是买玉石的账册!这是从哪儿来的,自己完全不知道。而东家却说自己记的,赶忙的解释道,“冤枉啊,东家,铜安城铺子里的玉石,我从来没让账房记过,我也不知道这是从哪儿来的。”说完才回过神老太爷还在边上,赶忙捂住了嘴,再也不说了。 “我早就说了,玉石比茶叶生意赚钱多了!施丛文才三十岁不到,一年经手的银子比我几年都多,商人逐利,我去做赚钱的生意有什么错!” “混账东西!就你那点头脑,你还要去学别人做玉石生意!也不用杆秤掂掂自己几斤几两!” 夏仲达听到此处更加懊恼了,也不管不顾了,像个毛头小子一样,几乎嚎叫一般吼了出来,“别人做得,我为什么做不得!你以前就说我没头脑,我偏要做出点样子来让你瞧瞧。” “这就是你让我瞧瞧的结果!这都是些什么!你要毁了我夏家百年的基业吗!你个孽子!”老太爷猛的一下动了气,又是一阵咳嗽,到底年纪大了又旅途奔波。 夏仲达伸手来顺气,手依然被打了回去,只得悻悻然的收回了手,饶是再不想面对,也知道这玉石生意亏了钱,这几年茶叶的利钱被亏了不说,还折了本,可人越得不到的东西,越想去赌一赌,而夏仲达又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一条路走到黑的人。 夏老太爷一阵咳嗽以后,稍微缓和了一些,才平心静气的说道,“这次马家你打算怎么办。” 夏仲达正拿马家没办法,却被老太爷这么一问,便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梁显出的主意,主意是烂了点,可无奸不商,但一想到父亲难以接受,便添油加醋的润了一下,“那马家这几日对我越发的没了规矩,前几日,还被那马销远骂···。” “骂你那是轻的,这也是马家念着旧情,你还能在这儿呆着。”老太爷却不领情,直接插嘴回道。 夏仲达却没有接话,气急败坏的说道,“他马家就是个靠我们吃饭的茶户而已,有什么可得意的,只要我在外传播他家的茶叶品质这几年越来越差,他到时候,不卖也得卖···。” 不等夏仲达说完,老太爷一手劈在了桌子上,那桌子直接从中间断成了两半,桌上的白瓷杯也顺势掉落了下来,碎做一团,在一旁一直低着头的王德发吓到直接跳了起来,门外的伙计也推门冲了进来,却被老太爷喝了出去。 夏仲达还没反应过来,已被老太爷指着鼻子骂,“你个畜生!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一个畜生!你害我夏家损了一半产业不说,你现在还要把我夏家吃饭的锅给砸了吗!” 老太爷已是气极了,骂完以后又在一旁咳嗽,王德发立在一旁一点也不敢动了,夏仲达却是一副不服气的表情,但三人却就此沉寂了下来,只有老太爷阵阵咳嗽的声音。 门外,张妈听得屋里已许久不声响,便敲了门,“老爷,我进来了。”屋里也没有答话,张妈便自顾自的进了门,看见屋里满地狼藉,老太爷还在咳嗽,又不得不去给老太爷顺顺气,叫后面的小厮去让店里的伙计来收拾一下,另上一杯新茶。 座上的三人总算勉强吃了午饭,席间虽再有争吵声,也比刚才缓和了许多,老太爷到底经不起这么大的折腾了,夏仲达又是理亏,早没了往日的神气,一旁的王德发的虚汗倒是一茬接着一茬,没完没了的擦着,以至于此次白地城回去以后便病了大半月,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第十八章 探病 清晨,天还蒙蒙亮的时候,碧华阁后门山边上一条小径深处的房间里的灯已亮了,从外面看,纸窗上的影子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书桌上的信纸,后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把信装上了独自哀伤。 “东家,门外有梁家送过来的点心,我们是接还是不接。”门外的阿武虽不忍打断,可外面等着的伙计却不容许,还是说了出来。 “梁家谁送过来的?”纸窗上的影子终于挪动了,走到门边,咯吱一声开了门问道。阿武还是那样略微的弓着背,带些敬意又有些戏谑说道,“是梁家的小女儿,梁恬送过来的,倒也没避讳,东家你看这如何处置。”阿武是个机灵的,妄自猜了这女子送来的糕点是意味着何事,便更加放肆了,况且如果这梁家小姐真看上了我们东家,以后要开店要买铺子可就容易得多,好歹比马家那个堂亲好。 “为何送来,你问了吗?” 阿武突然有点恼,这么明明白白的事,非要再问,若是自己村里的如兰大清早的送糕点给自己,可能早就上门提亲了,还需要费这么大的周章,但还是恭恭敬敬的答道,“说是昨天感谢王东家的赐座,没有别的意思,还望东家莫要拒绝。”这怎么可能没有别的意思,可阿武也只敢在心里吼。 王三点了点头,让阿武收下,又回到屋里去了,也没有说带什么话回去,急的阿武在一旁怨念,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但也好好领了差事,跑到大堂里把那跑腿伙计手上的东西收下了,又再添了些茶水点心犒劳,说了些感谢的话托伙计带回去,还真是东家一句话,伙计跑断腿。 过了半响,阿武又来了,还是像清晨一样,站在门外的一旁轻轻的说道,“东家,城里有消息说,昨日马家的公子从车上摔了,今天早上都起不来了,现在还在躺着。” 砰!还不等阿武反应,王三已出了门,边走边说,“昨日摔了为何昨日不来说,今天才来,我养着你们来吃干饭的么!” 阿武有些委屈,昨日没有这消息传来也不是我的错,又解释道,“马家公子是从候家的马车上摔下来的,虽在街道上人来人往的,可谁敢去嚼这些大茶户的舌根,况且昨日马家的公子是摔的最轻的,就算是周遭看热闹的也有未擦觉到马家公子也摔了,故昨晚传出消息来是候家的马车的翻了,我便没有上报,扰了东家的清梦。” “罢了,快去备马车,去马家看看。” 阿武只得强忍着委屈,每次遇上马家公子的事,东家便总是这样着急,虽东家领着马家的不少差事,可也超过了对主顾的关心,不像是对老主顾之子,倒像是自家亲兄弟一样,到马棚时,正遇上回来的薛掌柜,便径直赶了马车去前面等着了。 到前门时,王三也才出来,见到阿武已在等着也是一愣,但立马上了车,阿武刚受了委屈,正憋着气,一向话闸子也打不开了,两人一路上无话,快到马家时,马车里才幽幽的传来,“刚才是我话重了了,你别往心里去。” 阿武一听顿时喜笑颜开的,却又揶揄道,“我知道东家和马公子是从小到大的亲兄弟,我阿武只是跑堂的伙计,马公子要是伤着了,我有几条命也不够赔的。” “臭小子,销远伤着与你何关,人家平日待你也不错,说什么胡话。” “东家,我这哪是对着马公子说胡话,他伤着了,我也着急,可我就传个消息,却被当做肇事者,我这是天大的冤屈。”阿武还在别扭,车已到了马家的大门,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把头悄悄的凑到车里去说,“东家,我刚才听人说,好像马公子起不来还与那个夏东家有关系。”说完又出来看了看四周没人,才叫‘东家下车’。 院里的伙计见是王三来了,也没有拦着,只小步快跑去通报一声,等王三到销远睡房外时,里面传来阵阵的嬉笑声,这嬉笑声中最盛的自然是销远的,这倒是个精神的人。 “听人说你起不来了,现在看来是我耳朵听岔了。”王三大跨步的进了门,想着屋里人一定不少,果不其然,这屋子里早已挤满了人,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这些人看见王三进来,大多比较惊讶,可再看看销远,又觉得不惊讶了,这到底是个交友多的公子哥儿。 销远听到王三的声音,很是高兴,大声说道,“三哥,我就知道你会来,本来极小的事,被人传出去却五花八门的了,有人说我被打死了,也有人说一病不起了。”说着又望向众人,众人皆笑着点点头,很明显已经就这个问题讨论了一番,销远又来了兴致,大声笑道,“三哥,你那边又是什么样子的传闻,你先别说,让我们猜猜。” 流言本来最容易传岔了,一传十,十传百,死的能死的更惨,活的也能变成死的,常常比真实事情夸张到百倍,可一众的公子哥儿却像是一群玩不腻的,每到一个新的探望者,必然先猜猜来的人听的是什么版本的流言。 一个身穿玄青色绸缎短襦的少年倒是个着急的,抢先说道,“我觉得是这位兄台一定和我一样,是听了人说一病不起了。” 站在他对面到不服气,扬起手中的折扇在空中一敲,真出了主意,“我认为是听闻被人打了,所以来的这么急切。” 众人不解,那人似胸有成竹一般,一边踱步,一边说道,“这第一,这位兄台刚进来时,急切的脸上带着一股子怨气,这怨气自然不是针对你我,更不是销远兄弟,那么是谁呢,那么就只有一个打人者,如果是病了自然不会想着要怨谁,这第二,进来时,兄台说了一句起不来了,如果是一病不起,那么自然会说病了,而只有被打了才会起不来了。” 众人听罢却不服他,有说他就没有看见怨气的,也有说扣这字眼上有问题,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说话习惯,甚至还有些人列举了自己与别人不同的口癖,又是一阵欢歌笑语。 王三也不辩解,看着销远虽还坐立在床榻之上,可精神已经大好便是最好的,至于这传言倒是不妨碍的,毕竟看见人就好好的在这儿比什么流言都更有说服力,不过眼前这一大堆人却是不想应付的,便径直走到销远的床前说道,“我听人说你病了,便来看看你,现在你好了倒也罢了,我就先回去了,有事一定让人来通知我。” 众人一听这谜底,便露出百般模样了。猜对了的那群人自然十分得意,站在折扇少爷一边的却又是各不同,有遗憾的,有怀疑的,还有完全就不信的,还真是一群各不相同的朋友。 只有销远听得王三要走,有些急切,可又罢了,只说道,“我爹还在他书房里,三哥也替我去看看吧,我出了这么大一档子事,他别又病了。”王三听了便点头离开了。 第十九章 书房谋事 王三正要去马斌的书房时,却在门外院子里看到梁恬走过来,后面还跟着扛着一摞盒子的伙计,这倒是个会来事儿的女子,才送了糕点,又来送补品,王三自认是个知趣的,早上的糕点自然不会是为了自己而来,收下还进退皆可,不收下却要平添了一个敌人。 “王东家也来了,早上的糕点可还吃得。” 王三只是淡淡的点了头,便径直去马斌的书房了。梁恬在后面不悲也不喜,只是一颗七窍玲珑心发现了一丝异常,一个碧华阁的东家来马家到像是自己家一般,前后也不见伙计引着,嘴角边不自觉挂上了笑,继续跟着马家伙计去探病了,这马家自己还是第一次来。 王三到书房时,马斌正躺在书房里供人午休的软塌上,旁边的小桌上还放着一本开着的书,书脊朝上,发黄的封面上写着‘南华经’三个大字。 “是王三侄儿来了么。”马斌仍闭着眼躺着,一副铁打的身体倒像是真的病了,这两年出了太多变故了。王三微微作揖道,“我来看看销远,见已无大碍便要回去了,听销远说马叔在这儿,便来看看。” “你也已去看了,那屋子里闹哄哄,我呆不住就出来了,也不知道这臭小子什么时候交了这么多狐朋狗友,不过一个个倒是有良心,今天早上的消息,来了不少人。”马斌虽还是骂着销远,可嘴角边却带着笑意,这么多年以为他会孤独,还特意接了两姐弟来陪他,到最后孤家寡人却是自己,这也罢了。“外面流言四起,你也想听听这来龙去脉吧。” “马叔若不方便说,王三也不强求。” 马斌笑了笑,“你也是这副性格,不难为人。外面传的病了倒是没错,医师的意思还是我太勉强他了,身体弱受不住,昨天那意外也是真的。这世间事要是都与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病一般凑巧,很多事情便能迎难而解了。” “马叔又遇到什么事情了么,王三定当鼎力相助。”说罢,便找了一个凳子坐了下来,等着马斌将烦恼丢出来。 “之前我不是让你顺路看看有没有想要买茶叶铺子的外地商人么,现在好了,铺子早已被人惦记走了。” “这从何说起?” “刚才铭怡来求我了,铺子一时情急抵了债后想要赎回来,找我来商量了。”说罢,马斌又叹了一口气,爬到一旁到橱柜边上,取了里面放着旱烟枪,搁在木桌上敲了敲,再去找了烟丝装上,从身上掏出打火石点上火,吧啦的吸了起来。 “是谁家?” “梁家,也怪我这几年分出去的利子不够。还有我那不成器的女婿,要是亏在别的上面都还好说,却是在这吃喝上面,当真是百无一用的书生,今年无论如何也要将他送出去了,再耽搁行程,肚子里的那点墨水都化成茶水了。” “是梁家么,也是个顽强的,去年夏天的事可能也与梁家有关。” “说来听听。”马斌有些震惊,须臾之后又恢复漫不经心的样子,继续吧啦着旱烟,才过一会儿,这屋子里已经烟雾缭绕,外面的伙计自觉的进来将门窗开了通风。 “昨日,销远跟我说,去年秋天高公子在梁家的茶园里惹了事,是梁家人帮忙摆平的,我觉得有些蹊跷,便派人去查了。恰巧有一个朋友当日正在隔间喝茶,那时动静很大,他还有些记忆。高公子与朋友划拳时,打碎了梁家新进的茶杯,这本是小事,照价赔偿便也罢了,可高公子觉得价格不公正,去找掌柜的讨个说法,便自己去了。 过了两盏茶的时间,同去的朋友跑回来说,那边打起来了,高公子的朋友便都去了,到那儿一看,方才知高公子与伙计拌嘴不赢,便动手打了人,正被一伙人拦着,而那伙计倒在地上哇哇大哭,又说伤着腿了,又说伤着肚子了。 正是无解的时候,梁家却出来一个女子,招呼人把伙计抬到医馆去看,又按高公子认为合适的价格赔了这笔钱,便才了了这事,而这女子便是梁恬。” “这有何说法在里面?” 王三顿了顿,叫伙计沏了一杯茶过来,倒真像梁恬所想自己家一样,又再说道,“去年夏天时候,马家被退了一半茶叶本是不透风的事,而茶农们却因为等了几天便来闹事,那时没有想到这后面有没有人拾掇,便以为是人之常情没去管他。可昨日去查那被打了的伙计时才发现,他一家早已搬出了白地城,而他有个姑姑正是来马家做过工的,去年夏天茶园闹事时又是闹的最多的一个,若不是背后有人搞了手脚,这一家人搬出去的时间也太过蹊跷。” “这确实蹊跷,如果是与我马家有过关系的人家,动起手来倒也便利。你说这背后搞手脚的人是梁家,那自然不会出现在明面上,可现在这铺子又是怎么一回事。” “这也是我怀疑的地方,夏天的事先撇开不论,秋天的事疑点却很多,高公子在梁家出了事,如果梁家想继续在幕后,那么便不会去参与这档子事,明面上公正的让这件事完了便是。或者梁家为了这铺子现身,设的这个局,梁家到底得了东西,只是这代价便有些大。但梁家偏偏选了第三条路,一个边缘的梁家人出面摆平了这件事,可如果是第三种情况,那么梁家人便无意于这间铺子,而最后这间铺子却还是到了他们手里。要解释得通这问题,要么是梁家人背后有更大的事等着不惜从暗处到明处,要么是梁家人里面有什么龃龉之处不便为外人知。” 马斌满意的点了点头,说道,“我也这样想的,只是那伙计被你查了兴许是个意外,可从结果上并不相差许多,只是现在关于这铺子,你有什么主意?” “去年原本不是想卖掉这铺子么,这低了债也算卖掉了。现在后悔也不算晚,直接去找人是最方便的,看看这口诱饵后面有什么大动静,至于其他的,我一个外人也不便插嘴。” 马斌见王三面有犹豫,也明了他是什么意思,“我这女婿确实该长点记性了,如此也好,先不要与销远说起这事,改天你帮我去请···。”马斌话到嘴边,却又晃了一下手,收起了早已燃完的旱烟,“罢了,这事还是我另外安排人。” 王三也未反驳,茶杯里的茶水已见了底,泡涨了的茶叶已裸露在外面,来时阴沉的天气也真的下起了雨,又想起刚才自己说的‘后悔也不算晚’这句话,虽是不一样的事,又自嘲的笑了笑。今日便先回去了,正作揖要走,却有一伙计从连廊跑来,“老爷,饭已好了,就餐了吧。”说着也来请王三,再看马斌已经从软塌上起来了,拉着王三就要去吃饭。 “下午你就先不要走了,这里还有账需要你来帮忙。” 第二十章 再见故人 午后,蒙蒙细雨突然变得急切起来,哗啦啦的下着,远处的山像披着一层薄纱一般,雾蒙蒙的。上午还热闹的睡房里,显得空唠唠的,那群朋友早在午前雨势未大时回去了,销远在床上才呆了一上午而已,便觉得浑身上下都不爽快,硬是要出来走动走动,又因着雨只得在自家的连廊上走走。 马家这宅子原本是由销远的太爷爷管茶园时建成的,离现在已经一个甲子有多。后来修修补补也还勉强住着,上一次大修已是十年前了,每年虽都有叫人来检查一下漏雨的情况,平日里住人不多,对连廊上总不用心,销远趁着雨势,一路走一路看,竟有十多淌积水,这房子也怕是撑不了多久,再得翻新了。 踱步到父亲的书房时,瞥见王三还在,倒是十分欣喜,“刚才三哥是在我家用过午饭么,都怪肖叔叔非得端到我房间里来吃,不然我也来陪陪你。” 也许是习惯使然,一旁的马斌还是那副严肃的脸,又听销远说这忘恩的话,便诃责道,“没规矩,肖掌柜怜惜你,你还记不恩,乱说什么。” 销远自知失言,又辩道,“肖叔的好我自然会记着,可也想和三哥一块儿吃饭,你们却不叫我,这个家里到只有我像个外人。”说罢又委屈的站在一边。 肖掌柜从外面刚进来,却只听见个‘肖叔的好’,心里便乐开了花,可小少爷却在一旁生着闷气,这对父子明明互相十分挂怀,却是一个比一个犟嘴,刚病时还那么疼爱,现在却又觉得能摔能打了,怕是到老都是这副模样了。 “老爷,西厢房的的房子都收拾好了,可需要先将夏东家的搬过去么。”肖掌柜本是请来料理茶叶生意的,念着马家又用着他那不成器儿子的恩情,却总是连宅子里的事情也一并做了,平时里也不称马斌为东家,反而称作老爷,也不觉得自降了身份,马家待人向来不薄。 马斌听了,也没有应许,反而说,“北面的这间也收拾出来了吗?”肖掌柜有些为难,原以为马斌只是一时说岔了,没有十分在意,现又提了一次,不得不说道,“还没,只是这北面的屋子里还堆着许多老爷的物件,也要收拾出来么。” “去做吧,老太爷年纪大了,西边太湿,他住着不舒心的,几十年了关系,也不是为了这么些糟心事毁了的,倒让人觉得我们薄情。” 肖掌柜便领着事情下去了。 销远也在一旁找了个靠背的椅子躺了下去,侧望向书桌边,王三还在一边饮茶一边算账,刚才一阵嘈杂也没有惊扰到他,又想到昨日的茶杯碎了的事情,张嘴说道,“三哥,昨日回来时不小心把你给我带的茶壶摔碎了。” 王三当然知道销远说因着什么事情摔了,反安慰道,“人没事就好了,一套茶具再去买就是了。” “我知道你费了心···。”销远赶忙说道,突然又想起父亲还在一旁,才闭了嘴,父亲一向是不喜欢他把玩这些玩意的。一旁的马斌却没有说话,躺在软塌上正抽着旱烟,看着‘南华经’。 三人就此却沉默了,偶尔能听到书桌旁的王三打算盘的声音,落在屋顶上的雨声却是滴滴答答的许久都不曾停过,外面的雾气已比刚才的重了,屋里烟雾也消散不了,销远竟就此睡了过去。 再睁开眼时身上已披了一身薄衫,这该是肖叔给披上的,他总能注意到这种事,一旁三哥还是噼里啪啦的不见停住,好在自己早已习惯算珠拨动的声音,一点扰不了睡眠。醒来时口干舌燥,又叫了一壶茶水来喝,也让伙计给三哥再添些。 一盏茶闭时,外面有人通报,夏老太爷已到门口了,再看父亲像是终于到了自己出场一般,好好整理一番衣裳,手上的旱烟早已不在,而屋里的烟雾早已换作了熏香,难怪已这样好闻了。 马斌走到门边时,才想起销远还在这里,正百无聊赖的把玩着手中的茶盏,“快去换一身衣服到客房里来。”销远才赶忙去了,明明肖叔与自己说最近先养着,现在却还是要做事,又要碰到那个头痛的夏仲达。 等到销远在自己的房间里换了衣裳出来时,客人早已到了,再看父亲满面春光,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刚才还是愁眉苦脸的,现在到变了个样。 “快过来叫夏爷爷。”销远因对夏仲达有几分厌烦,连这个不曾见过的老太爷也有几分讨厌,装模作样的作了揖,便找了自己的位置坐下了。 那老太爷却是沉得住的,对着马斌笑道,“文卿还在时,我便只见过销远一眼,那时候小小的,长得像你,现在却越发的像文卿了。”马斌有些动容,故人相见总不免提起以前的事,再看看销远的容貌,倒真有几分像那过世的妻子。 销远很小的时候,娘亲便去了,印象中的娘亲总是一身的药味,惨白的脸上挂着一副慈爱的表情,细致的容貌却一点都记不得了,这老太爷却似乎与娘亲熟悉,便问道,“夏爷爷与我娘亲熟悉吗?” 夏老太爷一愣,本是随口一句,这小孩到问别的去了,再看马斌似乎没有与这个儿子说过他娘亲的事,便说道,“怎么不熟,你娘本来是我一个远房的侄女,与你爹一见钟情,她父母却不愿意女儿嫁这么远,来求我给她当家做主,当年便是我从宁州千里送你娘亲到的这里,好不容易熬到父母应许了,却···,到底是个没福的闺女唉。”说着便用手帕去摸了摸眼泪,又咳嗽了起来,一旁的张妈立马过来给顺了顺背。 销远虽然想知道娘亲以前的一些事情,但却勾起了别人的伤心事,于心不忍,便住了嘴,再看向一旁的夏仲达倒是面无表情的坐着,也不知是怄气还是其他,自己的父亲咳嗽竟一点也不去关心,连转头看看都嫌费事,不由得可怜起这个花白头发的夏爷爷了,又沾了亲戚关系,不自觉的亲切了几分。 父亲在一旁却没有言语,说到母亲时总是这种神情,以前母亲刚去世那会儿,总能看见父亲屋里的灯一直亮到清晨,开始时觉得刺眼,再后来父亲搬去了茶山别院,那屋里灯不亮了又觉得睡不了觉,花了好长时间才适应。 一屋子人各怀心事,竟沉默下来,过了许久倒是老太爷先说了话,“老头子让你们见笑了,人老了总喜欢回忆以前的事,这次走得急,没带什么礼物,只有一双玉镯是我当年过生时,文卿送予我的,现在我再借花献佛转送给销远,也作个念想。”说罢,便让张妈把玉镯拿出来。 一双旧时的玉镯子却特意换上了新的盒子,到了手边也不知是接还是不接,正踌躇不决时,父亲却开口说了话。 “文卿送的礼物,夏叔还是留着吧,给小孩子胡乱弄丢了,到辜负了夏叔的一番心意。” 夏老太爷摆了摆手,说道,“诶,你也别一直把销远当做小孩子看,销远今年该有···十八了,与我差了一个甲子,也是缘分,此礼是最合适的。”说罢便看向销远,仅仅几面到比马斌更了解自己儿子一般。 “那还不快谢谢夏爷爷。” 听到父亲语罢,销远便知这礼物的推辞也到此为止了,收下玉镯又道了谢,算是了事。 第二十一章 夏家换人 礼物收罢,夏老太爷又说了些夸销远的话,什么少年才俊,什么像极了当年文卿心细,一来二往到弄得销远有些不好意思,少不得谦虚几句。 本还是在拉家常,不知是谁提了一句马家这宅子已许久没翻新了,销远便来了兴趣,大声说道,“今日下雨,我看连廊上已有十几处地方在漏雨,不知道还有没有别的房间里漏,去年本该修缮,父亲却迟迟不动工···。”销远本想再说,却被父亲使眼色,故立马闭了嘴。 而一边的老太爷好似在等这么一个机会似的,立马说道,“好孩子,难为你总这么惦记着家里,你父亲他不是不想,而是不能,这也是我对不起你们马家,早先不知道你们的处境,好好的茶户被逼成了这样。如今再踏入故土时才真切知道你们受了许多难,这是我的失察了。”语罢又开始在抹眼泪,一旁的马斌到有点看不下去,急忙回道,“这本不是夏叔的错,莫要自责了。” 等老太爷情绪自控一些,才继续说道,“去年夏天我本就该来,来了我们也不至于到这种地步,可那时的我还被蒙在鼓里,说到底还是我这老头子识人不明,给你们平添了烦恼。” 销远本是个心思单纯的,听到老太爷又是自责,又是道歉的,早已把夏仲达这几日带了的不快一扫而尽了,而如今又有一个带着些亲的爷爷在此处抹眼泪,心也跟着同情起来。 一旁的马斌却还是那副样子,语气缓和人却并未变化,看了一眼夏仲达,又看着老太爷说道,“夏叔,不说这些了,你来我还是像以前一般待你,我们之间与以前没有两样。” “错了便是错了,前些日子我偶然得到一些往年的物件,想着给你送过来就当是为去年夏天的事做一点补偿。”说着便让张妈去叫人把箱子抬了进来。 那张妈出去后,果然引了一群人各自成对的抬了箱子进来,从头数到尾竟有整整二十大箱,屋里摆不下,还有些放在外面的屋檐下。外面本还下着些小雨,抬箱子的伙计仅带着斗笠,裤腿上全已湿掉,那些箱子也不能幸免,每一箱上都沾满了雨水,正一滴一滴的往下淌。 马斌看见这些箱子以后,先是一愣,后来那些伙计将箱子打开后,竟真是去年让王三卖掉的物件,再见旧物,心里到底有些动容,赶忙抬手道,“夏叔,你这又是···。” 老太爷到先一步说,“老头子还没有糊涂到什么不知道,这是夏家去年欠你的,现在尽数还给你,你点一点。这里面有些是我认得的,当年文卿嫁过来时,也是我叫人抬过来,那时也是这样的雨,只是这次竟是因为这样的事。”说罢又开始抹眼泪。 销远听说自己娘亲的嫁妆在里面,倒是十分惊讶,立马走过去看,果然在第三个箱子里看见熟悉的物件,拿起来便说道,“爹,你看这是娘亲的翡翠玉手镯。”放下后又去看其他箱子里的物件。谁知却被马斌叫住了,“过来坐着,这么大个人却没个样子,肖管家,你先带这些伙计去换身干净的衣服。” 销远人前失了面子,气呼呼的走过去坐着了。而一旁的肖管家也招呼伙计去换衣服了,还把自家的伙计也带走了,站在老太爷身后的张妈见此场景也自觉的退了下去,又因箱子占着地方,门却还是敞开的,外面的雨还在滴滴答答的下。 刚才还是到处是人的屋子里,现在终于只剩下夏家父子与马家父子四个人了。夏老太爷也舒了一口气,总算把话推到了此次的正事当中,而一旁的夏仲达却自始自终没有说过话,更没有抬过头。 “说我亡羊补牢也罢,我这次不是为着别的,是为了把去年那一半的茶叶领回去,去年一斤茶我夏家是八贯铜钱拿的,原是压价,别家都是九贯,剩下的这一半我便出一两一斤,这里抬进来的外加一千二百两白银买你剩下的三千斤茶叶,你看如何?”伙计都已回避以后,夏老爷子也不打算拐弯抹角,直说了来意,又因为夏仲达这几日闯的事情,临时加了些诚意。 “夏叔,去年的茶自然还给你们留着,随时都可以拉走。”马斌心中明了夏老太爷的诚意,这箱子去年卖出去的价为一千八百两,本是临时贱卖,买回来自然不只是这个价。而夏家去年生意本来比前几年还要亏的厉害些,现在又出高价来买这茶叶,无非是以后还想再做生意,如今这一番下来到不好拒绝。 可一旁坐着的夏仲达不乐意了,许久不说话的他终于不再沉默了,直说道,“父亲,你总说我陷夏家于危难之中,你这样买茶叶才是不考虑夏家今年的日子要怎么过!去年的八贯铜钱是他们同意了,没有理由再涨到一两银子一斤,而且这二十箱东西怎么可能才值一千八百两白银。” “混账!你知道这二十箱本来属于马家的东西为什么在我们手里么,要不是你这个混账东西惹出来的事,何至于让我们两家到今天这种地步!”夏老太爷到底在外人面前动了怒。 饶是小一辈的销远也知道,这时候不应该插嘴夏老太爷和父亲的谈话,父亲本就是念着夏老太爷的旧情才同意这生意,这夏仲达也太过于不识好歹,本是替他收拾烂摊子,他却头脑不清明。 可销远不知道的是,夏仲达一向飞扬跋扈惯了,又不大瞧得起马家,做生意便总是这般压价,又吃不得一点亏,如果是茶叶这种品质与价格清楚的到还好些,若是遇到玉石这类,压得下价的玉石品质自然不会太好,这几年的亏损也不是没有道理。 夏老太爷却是个清楚自己儿子的人,又因为太过于清楚,迷了眼,以为他自己也知道自己能做哪一行,他却毫无自知之明,踏进了他不该去的行业。 在一向低自己一头的马家人面前挨了教训,夏仲达终于忍不住拂袖而去了,在座的三个人却没有一个人有心留他。夏老太爷见此情景也算明了,又对马斌赔笑道,“明日仲济就会到这里,他一来是拉走去年的茶叶,二来是与你们见见面,以后的茶叶便由他来商谈,我老头子今日里子面子都不要了,还望贤婿不计前嫌,与夏家重新做生意。” 马斌的心到底还是软了,如果今年夏老太爷不来,这生意也许真的便做不成了,而如今夏家已如此诚心,到不太好办,毕竟王三那里还有两个茶商等着买茶,只要拒绝其中一个也会给马家以后埋下祸根,这可如何是好。 “夏叔,从宁州过来几日路程,本是舟车劳顿,今日就先休息了罢,这生意上的事等之后再谈,北面的那间房子我已替你收拾好了,今晚我叫厨房加了菜,我们许久未在一起吃过饭了,今晚再叫我略尽地主之谊。”虽是两难之地,马斌还是轻快了不少,至少那旧物件回来了,也算了却梗在心中的一件事。 第二十二章 铭怡 从马家的宅子往北走两个街口的距离,便能到一个单进的四合院前面。推门而进,过了前院,绕过屏风进到主屋里,一位已花白头发的老仆已在那儿等着,顺手接下妇人的外衣放在一旁晾着,“销远少爷还好吗?” 那刚从外面回来的妇人本有心事,听到老仆所问先是一愣,随即又说道,“好许多了,原没有那么严重,都是外面的人在乱传,你如果不放心去看看也成,我回来看着安安就好了。”说着便去里屋换衣服了。 那老仆还在外面,一边看着摆弄玩具的安安,一边往里面回话道,“我去看像什么话,只是当年看着长大的孩子,没想到一时病了又传得这么严重,姑娘你去看了便是了,快要响午了,我便去做饭了,等下姑爷回来又该闹了。” 那妇人已另换了一身居家的衣服出来,叫住了正要去东厨里做饭的老仆,“他怎么又出去了,可有说去哪儿,这么大雨,该不会又是去那个吴家了。” 那老仆面露难色,无奈道,“姑娘,这姑爷的事,我也不好多问,刚才你出门没多久,他便换了衣裳出去了,手里拿着前几日去集市里掏来的绢画,多的我便不知道了。”说罢便真的去了。 那妇人只好回去继续看着安安玩闹,小孩子当真是不愁的,刚才还在高兴的玩着玩具,等到娘亲走近时,才发现娘亲回来了,便咿咿呀呀喊着要糖葫芦吃,那妇人便只好先哄着,说糖葫芦吃多了会招来虫子吃牙齿,半哄半吓的好一会儿才不要再吃糖葫芦。 铭怡心里不是滋味,这日子倒真的过得有点难受。自家这一支在马家本不算太差,当初马家第一代分家时,祖上便分了些铺子和茶园,已算是祖宗恩泽多分了些。可后几代人又不太会经营,把茶园卖给了大房,只余下一些铺子,不过每年能从茶园里分些现钱,日子也算过得不错,到父母时住的也是三进的院子,可是薄命的父母死在山洪里,留下姐弟两个。 当年若不是本家愿意养着,带着祖产的姐弟两人只怕要被那些更穷一点的叔伯们瓜分了,也得亏当年父母与现在本家的大伯关系不错,两人才得以栖身,又在成年以后把自己的那部分铺子给了自己,继续在马家过着。 可成亲以后的这几年,日子倒越来越不是滋味,虽有一部分是因为自己节俭,把铺子里的收入都偷偷的存了起来留给安安,只用茶园里的分红过日子,这两年茶园生意不好也就克扣了些。可高进却不这么想,一直说什么‘千金散尽还复来’,想尽心思的从家里拿钱去花,前些日子还偷了一间铺子的契约出去抵债,自己却今日才知道。 今日去找大伯商量时,才知道这高进去年年底和大伯说了卖铺子的事,自己当真是一点也不知道,一点不与人商量的脾气放在谁那儿也受不了,何况这还是自己的东西,倒真有几分过不下去的意味在里面了。 正在发呆的时候,安安突然又咿咿呀呀笑了起来,原来是外面下起了小雨,铭怡立马去院子里把正在晾晒的衣服收了回来,又隔着墙对林妈说道,“林妈,外面下起了小雨,除了衣服可还有什么需要收的。”家里只有一个跟了自家许多年的老仆用着,故许多事不得不亲力亲为,这对于商家女倒也正常。 东厨里传来阵阵的咳嗽声,想必是被烟熏倒了,过些日子也该再去雇一个年轻一点厨娘了,“姑娘,西厢房那里还有一点花生晒着,这雨大不大,我在里面倒一点声响都没听着。”说着,那林妈便冲了出来,到底是个急性的,直接冲到了西厢房的门边,把花生收了进去,回来时对着正屋门前的铭怡笑道,“还好,没有淋到,不然前几日便白晒了,还是姑娘发现的早,我这把老骨头便越发的不中用了。”说罢便又进了东厨里。 铭怡倒没有在回话,招人的事要找时间好生说才行,若让多年的老仆寒了心,这倒是自己的不是,便回去琢磨自己的那一点心思了。 不过片刻时间,林妈便端了菜到主屋里,除了一份炖猪脚是早上便在炉子上的,其他的菜到都是先炒的,味道也好过一般人所做,要换人做饭到真有点舍不得,可年岁大了吃烟也吃不住了,到底还是要决断。 等林妈将桌上的碗筷都放齐整了,高进却还不见回来,铭怡便对林妈说道,“罢了,今日还是我俩个先吃了吧,便不等他了。”高进在家时,林妈一向时不上桌的。为着这事,铭怡以前也同他闹过,父母去了以后,林妈一向是和自己姐弟一桌吃的饭,大伯也从不拦着,成了亲以后反而要回到东厨里吃饭,这怎么也说不过去,可高进是不依的,从来说的都是让别人看见了像什么话,林妈疼惜自己,但凡高进在时,便借口说灶上还有东西热着,就留在那里了。 下午阴雨绵绵,高进仍没有回来,铭怡让林妈在一旁陪着安安,自己便做起了针线活,心里有事在烦,被刺了许多次,便恼着不再做了,过来躺着椅子上休息。 等到外面天渐黑时,门外才突然有了声音,该是高进回来了,一旁的林妈没有料到回来的这么早,低声说道,“姑娘,我这就去做饭了,待会儿你可别跟姑爷吵,一家人商商量量的才能过好日子,吵是解决不了问题。”铭怡摆了摆手,便让林妈去了。 高进进到堂屋却不停留,直接进了里屋,过了好久才换了居家的衣裳出来,大声嚷道,“这饭还没好么,成天在家闲着,越发的没规矩了。”这话虽是对着东厨里吼着的,眼睛却漂着铭怡这里。 “中午做好了也不见你顾家,现在到嚷上了,合该这一家子人都欠着你的,全都围着你转不成。” 高进受了堵,也不示弱直回道,“中午那么大的雨,人家留我那是善意,在你这儿倒是我的不是,这个时辰,别家早就做好了饭等着了,就我家养了个懒人,仗着情份欺人。” 铭怡一听更气了,起身指着高进鼻子骂道,“就算养,那也是我养着,与你有几分关系,林妈为我家幸苦一辈子,也该我养着,你少在这儿发泼。”说完又对东厨里的林妈说道,“林妈,从灶上把中午留的炖猪脚给他端出来,打发了这个饿死鬼投胎的。”罢了才又重新回坐在椅子上了。 高进中午因雨滞在了吴家,厚着脸皮在那里蹭了一点饭吃,也没有吃饱,等雨停了便立马回来了,肚子正饿的难受便撒了气,听着还有炖猪脚留着,心里又高兴起来了,只是被人指着鼻子骂了少不得要找回点面子,对着东厨的位置又是一顿说,“有猪脚不早点端上来,别要偷吃拿不出来了。” 铭怡气更不打一处来,这人分明是在外面受了饿回来撒气,真把自己当回事了,刚要骂回去时,林妈已进了屋,把炖猪脚端在桌子上,还盛了一份中午的剩饭,只是眼睛里有泪珠挂着,也不知是被烟熏了还是别的,叫铭怡看了好生心疼,只得住了嘴,这闹下去只会再让林妈受牵连。 铭怡只得在一旁与林妈说,“也是个不识好的,不看看这等齐整规矩的屋里都仰仗着谁来收拾。”又把林妈送了出去。 第二十三章 铺子 高进垫了一些肚子后,总算露出点心满意足的脸色,又去一旁逗一逗安安,谁知安安并不看他,还是自顾自的玩着玩具,讨了个没趣,便在堂屋里的软塌上躺着了。“啥时候把东厢房收拾出来给我做书房,主屋那个书房也太小了,看书都没有意思了。” 铭怡本在一旁忍着他吃完,便与他说茶叶铺子的事,他却丝毫没有意识到,还像往常一样,一点也未察觉到东窗事发了,便换了个想法,柔声说道,“屋里哪有现钱去置办你书房里的物件,近来又要准备你北上的旅费,东郊的那个茶叶铺子已许久未收到利子了,改日我便找大伯去找人说个好价钱,给你凑个旅费,剩下的便用来布置书房。” 高进听到书房便乐呵起来了,起身说道,“我早就劝你卖了那铺子贴补一点家用,你偏不信,现在才知道我的先见之明了吧。”鱼儿倒是上钩的快,铭怡心里默念着便又说道,“那你去里屋拿出来看看,我明日便去。” 一阵沉默···,过了许久才说道,“算了,好好的一个铺子,怎么说卖就卖了呢。”语气倒不如先前的硬气,透着一股子心虚的意味,又为了掩盖这心虚,干咳了几声,“这天气还不见暖,天天下雨,感觉身上全生了霉似的。” 铭怡却突然翻了脸,“我看发霉的是那铺子,早该卖了出去,不然也不会让别人惦记上,还有个吃里扒外的给人送过去。”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别人今天都找上门来了,再不拿钱去还债就要去接管铺子了,我却还被蒙在鼓里。高进啊高进,你现在越发的神气。”铭怡本发着火,一旁的安安却突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铭怡又少不得去哄着,过了好一会儿方才不哭了。 高进见铭怡去哄小孩了,索性从软榻上逃到书房里去了,等到林妈做好了饭菜方才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出来吃饭,桌子上一桌饭菜倒是丰盛,却没有见到安安。 “安安人呢?” “没有替你做挡箭牌的,你还不打算出来吃饭了么!”安安自然是跟着林妈去吃饭,这么大小的小孩,吃饭总是需要人哄,往常去喂饭到不见高进问,今日当真是个好用的幌子。 “瞧你这话说的,你说话何必总是这样带刺儿呢,会吓着孩子的。” 别看这话里都透着体贴孩子,铭怡却是知道的,若不是犯了事,这人可硬气得很,一点也不会服软,更不会提几句孩子。安安长这么大,没得到他一丝耐心照顾,反而都给这人的错事做借口用。铭怡突然觉得这日子倒不如不过,便冷哼道,“孩子,你心里何时有过孩子,往常你说孩子,我总是念着安安还小,不该看到父母两个不和气,你呢!你但凡心里有点孩子也不至于做出去把铺子拿去抵债的事情。” 高进知道这事情瞒不住,也知道迟早有这么一着,便梗着脖子说道,“出去喝点茶怎么就算心里没有安安了,去喝茶又不是我一个人去,你和安安偶尔也去,出去吃喝总要花钱,还不是你大伯去年那么一点利钱,打发叫花子一般,不然我才不会把铺子拿去抵债。” “我们两个能喝到多少茶,你以为人家今天来没说你欠了多少钱吗?就算天天去,顿顿喝,也不会一年喝掉五百两银子,还有你别提我大伯,要不是我大伯怜惜,给我们买了院子,你现在只能和你那几兄弟一起挤一个屋子,还想要个书房,简直做梦!” 读书人本就有些傲气,不屑与人说钱的问题,又格外看重亲情,听铭怡这样挤兑自己的家人便火了,大声嚷道,“有几个臭钱就了不得么!我就算与兄弟挤在茅草屋里也开心,那里至少没有铜臭味,也不像你为了几个臭钱便看不起人!” 刚才本是气话,对面却嚷了起来,铭怡突然觉得委屈,自己在家省吃俭用,他出去吃喝时却总是悄悄的往他的兜里揣碎银子,生怕他出去没钱失了面子,他却是这样子想自己的。大伯以前说,嫁给高进后要做好打碎了门牙往心里咽的准备,你看上了他的才华,他不一定感恩你那一日三餐。 心里委屈,话便软了几分,有些哽咽的说道,“那铺子抵给人家也罢了,只要你没事便好,只是你得让我知道,这五百两是怎么花的。” “怎么?花出去的钱,我还要给你打个算盘么!你们商家人就是这么喜欢算计。”高进说完还不解气,又回啐了一句,“我就不喜欢你这一点。” 铭怡听了此话,睁大了眼望着高进,好久也说不出一句话,捂着嘴进里屋哭去了。高进却跟个没事人一般,继续去那桌上吃菜,兴许是因为刚才吃了炖猪脚,现在到吃不下许多,过了一会儿便去了书房,又叫林妈拿被褥过去,就再也没有出来过。 林妈在东厨里自然听得到他们吵架的声音,安安开始还有些闹腾,要去找娘亲,好容易哄了回来,那边却没了声响。再去堂屋里看时,屋里却一个人都没有了,姑爷却叫人拿被褥去书房,今晚又闹脾气了。去里屋找姑娘,果然还在哭,“姑娘,别伤心了,气坏了身子,安安就要受苦了。”说着便抱着安安去擦眼泪。 铭怡见是林妈来了,更觉得委屈了,呜咽的说道,“我是怕他被人坑了,他却一点不懂,还说我算计,我真要算计,他能过得像现在这般阔气。” 林妈一边给铭怡擦眼泪,一边安慰道,“姑娘,我都知道的,姑娘心好,姑爷迟早会知道的,就算是为了安安也好好的过下去吧。”铭怡点了点头。一旁的安安却不乐意了,大声哭道,“我只要娘亲。” 两人先是一愣,后又笑道,“小孩子懂什么只要娘亲,那爹爹给你买糖葫芦你要不要。”安安很不舍的摇了摇头,老少两人到真的被逗笑了,“这骨气倒是像爹爹,不为那点吃食折腰。” 第二日清晨,林妈还在东厨里料理早餐时,外面便有人在敲门,铭怡从床上披上衣服出来,喊道,“高进,去开一下门。”书房里却没有回应。林妈在东厨里回道,“姑娘,姑爷天还未亮时就出去了,说是有朋友约了晨钓,你先进去,我去开门看看是谁来了。”说罢便出来了东厨,去开门了。 “那他吃过了吗?”哪怕昨天夜里吵了架,今日还是关心他饿着了没有。林妈笑了笑说道,“早起蒸了蛋羹给姑爷,姑爷直说好吃。”铭怡知道,这只怕是高进早早地叫林妈起来做的,有些心疼这么大年纪还睡不安稳,便说道,“下次拿了银子,让他自己出去吃吧,别再那么早起来给他做了,他又不记得。” 林妈却没有回话,‘吱呀’一声大门开了,“姑娘,是马老爷家的肖掌柜来了。”铭怡正看着安安还在睡觉,一听是肖掌柜来了,便知道是大伯昨日记挂在心上了,穿上了外衣,便从里屋出来了。 “肖掌柜,来这么早,可吃过早饭了。” 肖掌柜摆了摆手,“劳烦费心了,怡姑娘,老爷叫我来是跟你说一声,上午马家那里还有些事情,中午约了梁家的当家人在万香楼里,你直接去便就是了,提早一点到,和老爷再通一通口风,我这里话带到了也就走了。”说罢便要走了。 铭怡跟着后面说道,“肖掌柜大老远的过来跑一趟,吃了早饭再走吧。”马家宅子离这儿其实也不算远,几步路便到了,只是铭怡最近手里紧,实在没有别的东西可招待人的。 那肖掌柜是知道的,停在门边,再回首说道,“姑娘,莫要相送了,我只是来传个话,倒不用这么客气,这只是我的本分。”铭怡也不好再留,再出去到叫邻居看了笑话,便说道,“肖叔,等我有空了再去看你。” 那肖掌柜却头也没回,只在心里说道,“这便是了,姑娘。”又摇了摇头,真是个苦命的孩子。 第二十四章 小把戏 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耀城里时,白地城西北山上早已是阳光普照的明亮场景了,今日的阳光虽有些泛黄,但好歹没有下雨,山间来往的人也渐多。下山的马路上,梁显正赶着东行的马车往城里去,路上偶有去采茶的茶农,见到梁家的马车时,大都让在路的一旁,投去羡慕的眼光。也有极少不平的,在马车过后直啐道,“破落户一样的人家,买了些不要的土地,真把自己当做贵人了。”说罢却去往更深的山里。 梁显却一点不在意这些人,甚至有点看不起被人艳羡的梁家院子,只想换一个城里的普通院子,免得这样两头折腾。前几年也果真换过,可老太爷发出话来,只要他一天还在,那城里的小院子便别想用。 一路上颠簸的时候,突然想起今日出门之时,儿子梁怀安过来请安,往常本是请了早安,便回房去的,今日却扭扭捏捏说了许多,什么‘昨日看见三叔急忙从外地回来了,去见了爷爷,爷爷夸了三叔好久’的话,如小孩子争宠一般,也未挂在心上。 到城里时,却看见夏仲达在附近转悠,强忍着心中的好奇去迎接了他,却听到了他把事搞砸了的消息,少不得应付一番便把人送走了,别留在这儿碍眼。 过了片刻,有人传回碧华阁小东家的糕点已送到时,梁显才从刚才被破坏的心情当中重拾了一点乐趣,又是因着那个马家,合该梁家都围着马家转,不过像马家这般在八家里算不上大,这几年又有空隙可用的确实引人眼馋。 去年夏天,不知老太爷从何处得了夏家退货的消息,派三弟去离间茶农与马斌的关系,后来竟成了不小的气候。这其中的细致情况到不清楚,只有一次偶然听到老太爷在院子里与三弟商议,说道别家也在暗中操作,到帮了自家的忙,可当时却没听清是谁家,老太爷一向是不愿意自己参与这类事的,自己好好做梁家的面子便是了。 后来自己堵了气,找到了当时参与了这件事的一家人,以此事做把柄想要把马斌侄女的铺子搞到手,却被梁恬拦着了,还差点捅到老太爷那儿去,到幸好是三弟帮着扛了下来,还费了点银钱把人送了出去。 今年马夏两家关系已有隔阂,生意应该是再难做了,自己再去挑拨一番,必能比去年效果更好。而这一年来苦心经营得到的铺子,便是最好的王牌,不过与其说是经营,不如说是高进那个蠢货自己送上门的,早知道这么容易到手,去年到白费了那番功夫。 梁显终于出了丁香苑,坐着马车一路溜达到马家茶山下的一户人家外面,一间黄土堆成的茅屋,一个用篱笆围成的院子,一扇栅栏做的门,连叩门的铁环都没有,倒是真正的穷人家,便叫车夫扯了嗓子喊一声,“可有人在吗?” 人还没出来时,已有烈犬吠了出来,吓得刚在地上落了脚的马车夫立马又飞上了马车,还用手中的马鞭去赶那狗。狗没有被吓到,反而是马被惊了,大有一副要逃的气势。这时候屋子里的妇人才姗姗出了门,一看见这有些豪华的马车,便立马喝住了狗,扯掉自己身上的围裙,小跑过来喊道,“车上的贵人,来这深山老林所为何事?”那妇人其实早已猜到了这车里的人,甚至完全知道此人此行的目的,可又免不得例行公事,不让人觉得自己是个上赶着的人。 “这里可是童春生家里。”马车里的人只隔着门帘说话,却并不出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怕着那狗。“是的,老爷。春生上山做工了,得晚间才会回来。”那妇人隔着栅栏恭敬的回道。 “呵!晚间,你们家倒是个淡然的,只怕老母亲的病也等不了几个晚间了。”左右逢源的人通常都有几幅面孔,遇着了人便说人话,遇着鬼了便说鬼话,梁显便是这样子的人,对着之前的夏仲达可以顺着说到心满意足,对着这般乡野之人也能威逼利诱。何况这春生是自己找上门来的,为了那老母亲的病。 那妇人果然没了刚才的矜持,把狗吼到了一边,一边开栅栏,一边说道,“老爷先进来等一下,我这就去叫春生回来。” “不用了,我就在这马车上,你把人叫回来,我说几句话就走。”梁显出生时,梁家便已经是小有名气的人家,家里的吃穿用度也都与城里许多大户一样,故从来还没来过这样脏乱的地方,能来便已是恩惠,进屋子里坐那是不可能的,这院子的鸡屎鸟屎这么多,沾了一丁点在靴子上可都受不了。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那名叫春生的汉子已从茶山上归来,远远的就对着马车里的贵人作揖,临到车边时,轻轻了叫了一句,“东家,我算可等到您了。”车上的梁显还算满意,轻轻地的说道,“你说你认得那个吴勇,可是真的?”那汉子头埋得更低,急切地的说道,“他与我从小一块儿长大,故去年的事有所耳闻,我重提这事决不是为了制着东家,况且我也没有那本事。现在只想着能为东家尽绵薄之力,事成以后定当一同与老母回老家去医治,我心诚如此,望东家成全。如不是家中老母病重,再给我一千个胆子也不敢去敲东家的门。” 梁显冷哼一声说道,“口说无凭,你如何让我相信你心诚。”那汉子却像是事先准备好的,将背篓中的新鲜茶叶尽数倾倒了出来,又踩了两脚,方才说道,“马家向来爱惜茶叶,刚下山时,那记数的伙计知道我背篓有多少茶叶,如此毁了以后,我与马家也有了缝隙,只待东家事成便不再此地做了。” 并非完全不信那汉子所言,只是在这时机找上门来的真有些可疑···,正犹豫着的时候,那汉子却进屋抓了刚嚎叫的烈犬过来,用割草的镰刀在脖子上只一刀,刚才还生龙活虎的狗已应声倒地,一时死不了,还在地上挣扎,脖子上的鲜血随着伤口汩汩流出来。一旁的妇人看见了,立马跑过去大哭道,“你疯了吗?大黄跟了我十几年,你怎么能这样对他。”说罢又去抚摸那狗,好让他好受一点。 那大汉却不为所动,仍对梁显作揖道,“只待东家事成,我们便全家搬出白地城,永不再回。”车夫与车内的人似乎都被这阵仗吓到了,“今日旁晚,你便过来我城里的小院子里,我与你交待一番。”说罢,便要车夫赶车走。 越渐阴沉的天气,终于下起了小雨,梁显走时,再回头看了那大汉一眼,又想起了刚才那场景,雨中站着的大汉倒真像个夺命的阎王。 一旁的妇人仍旧在哭,望着那大汉说道,“你何止于如此,为了别人的计谋害了我们大黄的命。”那大汉却不言语,直愣愣的看着马车走远了,方才说道,“去屋后埋了它吧。” 第二十五章 兜圈子 马斌这几日实在是忙得紧,一方面去年余下的账务还没有清点完,夏老太爷横插一脚以后,今年茶叶的事情变得更复杂了,另一方面侄女突然急匆匆的过来说,家里的铺子低债后悔了,求大伯帮忙。 夏家的二东家下午便要到了,又免不了收拾一间客房出来,今年的茶会倒比去年更加热闹了,只是这热闹于马家人来说,反而是一地鸡毛,总有一茬茬一桩桩解决不完的麻烦事。近饷午时,嘱咐过肖管家莫要怠慢了夏老太爷一行人后,便信步行至万香楼处。 街边来往的人比往常更多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许多生面孔出现在这一处店里,那一间铺子了。也有许多店里的掌柜伙计出来叫卖,今年新上市的春茶,来尝尝鲜,未到过白地城的一听这叫卖声往往信了这事,只有久了的人便知道这里面的茶叶新旧参半,何况茶叶又不同水果,非得捡了那新鲜的喝,急着出鲜反而容易落得‘欲速而不达’的俗套事情里。 一方山水养一方人,也养一方茶水,茶叶本是老天爷赐予的味道,尝鲜也未尝不可,每年固然有新的味道,或更清香,或更纯粹,都是好处。今年,山上的茶叶已采的差不多了,剩下的便该是看这气候把这茶叶发酵成什么样,人能改变的事情到底还是少数,马斌每年所做的不过是顺其自然罢了。 不一会儿,便已然到了万香楼门前,立马有伙计来迎,那伙计却是个眼熟的,正是昨日里与夏仲达叨叨的伙计,只是见到熟人与生人自然是不相同的。 “马老爷万福,昨儿个林管家的定下的房间早已备好了,就等着马老爷了,许久不见,马老爷越显的年轻了。”那伙计又是让路,又是奉承的,让许久不出门的马斌到有些不习惯,还是那条走廊,还是那些喧闹的人们,只是马斌被引到了一个更幽深的位置,极适合谈隐密的事,又极适合撕破脸皮,反正都没人看得见,里面再大声音不附耳去听也听不大清。 推开门时,铭怡已在那儿等着了,见到马斌又起身问好,“大伯,今天的事真是全仰仗你了。”马斌笑了笑,眼里也没有几分笑意,倒是有些疲惫,落座后方才说道,“你昨日回去可有与高进商量,今日合该他也来。虽然这是你的铺子,既然一起生活,也该叫他一起来担一担。” 马斌还不知道,那契约是被他偷出去的,如果人来了露馅是必然的,到辜负了铭怡这些年苦心经营的表面和平,真应了打碎了牙齿往肚子咽的话。想到此处,铭怡有些哽咽的说道,“他还有些别的事要做,这等事来了也帮不了,到别来添乱了才是。”全然不提昨晚的吵架,也不提读书人那瞧不起商家女的高傲劲儿。 “那这铺子,你确实还想要留着?你给我透个实话,昨日库房进了些现银,这点钱我还是还的起的。”铭怡听了有些欣喜,可眼珠子一转,又觉得不应当如此,纠结了几番,到底下了决心,缓缓说道,“大伯,你予我姐弟俩有大恩,幼时承蒙你照顾,按理我自己出来住了,便不该再麻烦你了。可这次还望大伯帮忙,祖宗的铺子我是想讨回来,哪怕他每年的利子远不如别的,也是我父母留下来的念想,就算不考虑安安未来还能不能受着这铺子的荫蔽,铭新出来成家立业之时,我不该一点东西都拿不出来。” “你可想好了,年初高进来说卖铺子时,我还劝过几句,本是你俩过日子,我不该插手,后来醒悟已来不及了,倒把伯侄关系搞得生分了。” 铭怡听了此话,面上勉强了带了几分笑意,轻轻说道,“你是大伯,别说是劝,骂也骂的。可他就是那种犟脾气,别给大伯添堵了才是。这次我是这么打算的,从大伯家出来时替我置办的嫁妆卖了,再加上家里这几年铺子收到的利钱该够了。只是这嫁妆,还望大伯不要怪我狠心,找个地方帮我卖了。” “诶,嫁妆还是得留着,从我这儿拿一些补着,不然以后出了事连个傍身的都没有。”马斌还在劝着,外面有伙计敲门说道,“马老爷,梁家的崔大掌柜到了。”门外得到应许后,便把人引了进来,一位看起来还不到三十的年轻人跟在后面进来了,“马老爷久等了。”说着便过来作揖,又看到一旁的铭怡,又拱了拱手作揖。 马斌招呼崔掌柜的坐下后,便略显关切的问道,“梁东家一向可好,昨日叫林管家去拜访时,到晚了一步,好歹后来把话传到了。”崔掌柜陪笑道,“马老爷也知道老爷子愿意住在西北那里,出行本不方便,我们也许多时候找不到东家人。”说着又望向铭怡,抬手道,“希望没有耽误了高夫人的正事才是。” 铭怡倒是一愣,周遭这么称呼自己的不多,听了不免有些反应不过来,过了片刻才想到是叫自己,便讪讪说道,“那倒没有,今日真是劳烦崔大掌柜的了。”一旁的马斌打了桌上的响铃,示意门外可以上菜了,不一会儿果然一个接一个的端了上来。菜上齐时,马斌便招呼着开动。 崔掌柜看了直呼破费了,却也不推辞,拿着筷子便吃了起来。等到三个人都吃了一些垫了肚子后,马斌才把话题引到正题上,“崔掌柜此次来,东家那边可知道我们的意思?” “知道,他便是知道才让我来的,这本是手底下的人不懂规矩,收了契约,还去催了债。东家知道后,已将他们骂了一番,还望马老爷多担待。”说着便停了筷子,望着铭怡说道,“昨日让高夫人受了惊,是我们的不是,今日借着马老爷请客,我借花献佛给高夫人赔罪了。”说罢便自罚了一杯。一旁的铭怡少不了以茶代酒回敬一番。 马斌面上还带着笑,心里却将昨日王三说的话又拿出来回味了一遍,乘势说道,“既然东家清楚,这事便了然了,择日不如撞日,明日我便领着我这侄女去柜上清了债。”崔掌柜却为难起来了,“马老爷,不是我们不给你行方便,也是我们管教不严,昨日那人收债不成,却拿到典当行里抵银子了,听说早给人送了帖子出去,明日便要去叫价了。” 陪笑本就是一份苦差事,在座的三人为了各自的心事,脸上带笑虽算不得十分虚伪,也有七八分为了场面。崔掌柜这话好似天上突然的一声惊雷,刚还在陪着笑的人,脸上换了另一种说不明的表情,一腔热血被人泼了冷水。刚还维持着有说有笑的三人,立马变成了另一种肃静的场景,一场暴风雨好似就要来临。 崔掌柜见话已扭扭捏捏的带到,饭也不继续吃了,起身告辞,走到门外时,屋里的两人都还没回过神来。剩下的两人虽是同样的发愣,心思却不一样,马斌心里想的都是梁家费了这么大功夫背后是为了什么,典当行向来是隔几日才叫价,明日便要叫价的铺子,昨日是专门为了自己上钩么。铭怡却只单纯的想着铺子的事,一心只琢磨家里的银子怎么够。 第二十六章 茶园 诗中有云‘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马铭新呆的山上却没有正好盛开的桃花,只有郁郁葱葱刚被掐过嫩芽的茶树桩。自大伯嘱咐铭新好好守着茶园,自己下山去,已过去一天有余。 饷午过后,用过午膳的铭新照例去茶山上巡视一番,虽什么都不用做,只需围着茶园转一圈,让茶农们知道马家还有人在这儿就行,崎岖不平的山路,还是费了铭新许多事。昨日下了雨,山里像是水洗过一般,让人挪不开眼,铭新本来是喜欢这等山水,更加兜兜转转了一些。 等诺大的茶山都转了一遍时,挂在远方的夕阳已只剩下半张脸,铭新照例去别院一旁的作坊里看看有没有什么事情发生,便要回去用晚膳。 马家制茶的作坊,在白地城来说算不得大的,只比一般的作坊再大一些,还是前几年因为支撑不住产量而扩的,这作坊本是个三进的院子改的。门房里住着一群轮流替马家守茶的茶农,见到铭新来仍十分恭敬,面上与销远之前来没有什么区别。 “今日还是小东家当值吗?这山上的气候可还习惯,与城里到底是不一样的。”现在的作坊里还不算忙,夜晚守茶的人已早早在炭火边挂上吊炉,烫一些野菜吃了。铭新来时,为首的那位便起身打了个煤油灯给铭新照路。 此时,天还算不上黑,只是山里多雾,平增了几分朦胧,茶农们不打灯也可走得,又担心这不时常来的小小东家磕到哪儿,便打了灯。昨日城里又有人传,小东家生病了,那这一位可能要扶正的小小东家不免有些希望,故比往常都殷勤了一些,一面在前面开路,又让铭新当心脚下,到弄铭新有几分不好意思。 东厢房里的架子上簸箕里稀稀疏疏摊着一些白天在外面晾晒的茶叶,屋子的四个角落还有若隐若现的火盆烤着,故比外面还要热些,铭新看了一眼便出来了。出来后,从天井中直接去了炒茶的正房里,还有一些年轻妇人正在收拾炒茶用的大锅,看见铭新来了,却是一阵嬉笑。 “哎哟,少年英俊的小东家又来查房了,这天尚早怎么还打着灯,这么大了还怕黑吗,来和姐姐们说几句话解解闷,便不怕了。” 经了事的妇女看见十四五岁的少年总有那么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欢在里面,这作坊里的妇女便将这种喜欢表现成了作弄,当年对着销远也常常作弄,又因为铭新更羞涩一些,作弄还要更甚几分。那打灯的门房自然不会放任,咳嗽几声让妇人们收敛一番,便引着铭新去后院的账房里了。 铭新逃也似的跑了,到账房时,几位账房先生已打了灯,手里的算盘敲的噼里啪啦的,又互相吆喝着账数,比起外面的清静来,到像一个大会该有的热闹了。 过了许久,那个埋头的帐房先生终于察觉到有人来了,见是铭新,便拱手道,“小东家见谅,今日晨间东家遣人送来的账本,我们还在核对,有什么怠慢了小东家的,还望海涵。”三档子人倒是三种态度,铭新对账务也不是很懂,看见几位账房先生一副挑灯夜战的气势,有些关切的问道,“今日先生们也要算到很晚吗?” 帐房先生有些不解,过了一会儿又好像想到了什么,“是夜里吵到小东家了吗,这里确实离别院的厢房很近,我们会注意小声点的。”铭新本不是这意思,被人误解,有些急了,抢话道,“我没有这个意思,先生莫要误会,只是看先生们气色都不太好,不要耽误了休息才是。这事本不该我来插话,可又担心几位先生的健康。”虽是一个羞涩的小小东家,铭新说话却是十分中听,关切人的眼神也不掺一点假。 那为首的账房先生,倒是面露欣喜之色,谦声说道,“不碍的,今日忙过,东家那边有些事便能动工了,我们不过是做些核对的事,东家早已把大头做了,我们做些小事而已。” 铭新看过一番,正要出门,突然回首说道,“今日可有什么异常之处吗?”靠着门边的一位账房先生欲言又止,最后到底说了出来,“有一位名叫童春生的茶农,今日没来上工,昨日下雨时背回去的茶叶也没有还回来,我们抽不开人,小东家若有心便派人去他家看看吧。” 铭新答应以后,便出了门,正屋里的妇人已经回了家,门房上围炉坐着的人也少了几个,辞别门房以后,便回别院了。 林管家来开的门,见是铭新回来了,有些震惊的说道,“老爷刚托人来叫你回城里一趟,可是和那人错过了。”铭新也愣了,直点头,又问道,“大伯可有说叫我有何事。”林管家一面把铭新拉进屋里去换衣服,一面说道,“夏家的二东家来了,想必是叫你一起去作陪,这身衣服是销远少爷以前穿过几次的,还很新,你今日便穿了去,我刚才还以为你已去了,想着没有合适的衣服还很着急,现在错过了到正好。” 铭新自阿姐出嫁以后,身上的衣服便没怎么更新过,偶尔跟着销远做一身新的,也是极素净的,又因为一家子人除了出嫁的阿姐全是男丁,更加没注意到这个寄养的小少爷身上的衣裳没有几件能上得了台面,东家们没有注意到,下面的伙计也不敢说,故便就此过了。 林管家是个心细的,今日下午城里派人来寻人去,暗示了是去作陪,便去销远旧时的衣服里翻了一下,才找到这么几件合身的,见到人后又让铭新一一试了去,选定以后,外面正有伙计进来,想必是刚才在作坊的门房那儿得了消息过来的。 铭新穿着新换的衣裳上了马车,又突然想到了账房里面还在挑灯的先生,便求了林管家夜间时准备些垫肚子的糕点送去,林管家应了吩咐才走了。 马车一路急赶到马家宅子时,天已完全阴沉了下去,宅子的各处也已点上了灯盏,赶车的伙计从门房里打了一个灯笼出来,一路领着铭新去了书房。 书房里的一个人影正从软榻上起身,铭新推门而进时,那人一愣笑着说道,“铭新来了,先去吃饭吧,饭后你再来这里等我一下,今夜有事与你说。”说着又对一旁的王三说道,“今日夏家新东家宴席,不好留你,明天的事本不好让你去的,可这也没有能替上你的人,便拜托了。”王三欠了欠身,看不出表情,一点场面话也没说,便跨门出去了。 铭新有些纳闷,便问道,“大伯,三哥这是怎么了?”马斌望了望窗外初升的月亮,如圆盘一般,洁净明亮,又似是而非的说道,“竟也四年了,时间过得真快,等你再大些就知道了。” 第二十七章 过继 “铭新,你这身新衣服真适合你。”销远向来是嘴快记性差的,见铭新穿着一身不曾见过的衣服,便直接夸上了,也不知这一身衣服原是自己穿过的。一旁的马斌倒是有些惊讶,刚才竟没有注意到铭新身上的新衣,一身浅红色绫罗褶子到衬得人唇红齿白,再一看上面的绣样,分明是前几年销远穿过的衣裳。 铭新在一旁羞死了,诺诺的说道,“林管家找出来的给我穿的,是销远哥哥的旧衣。”这回轮到销远羞煞了,又少不得装腔道,“不嫌弃便拿去穿,比在我身上合适多了。”后又觉得不好,俯身贴耳道,“改天我去做衣裳时,叫上你一起,最近父亲又新进了一笔银子。”铭新怕旁人看见不雅,便匆匆的点了头。 没过一会儿,便有几人从厢房过来,为首的一个花白头发的老人,正是夏老太爷,而后跟着夏家二爷、铜安城现在的大掌柜薛庆,最后跟着的是王德发。而夏仲达早已告病不来吃饭,马斌也未做勉强,让厨房送了饭过去,便不再多问。 铭新因这两日都在茶山,没有见过这些人,唯一远远见过的夏仲达却没有来,又少不得引荐一番。席间,座上的几人无非是说些客套话,铭新也没有在意,只是大伯偶尔说到茶园时,却提了一句‘茶园也快要给两个小孩子打理了’让铭新上了心。 七岁时,铭新成了孤儿,跟着十六岁的姐姐来了大伯家暂住,一住便住到了现在,已有八年多了。才来时总不习惯,夜里非要去和姐姐一起睡,后来慢慢习惯自己睡时,姐姐却出去自己过了,又碍着姐夫的面,没办法带自己一起去生活,便更加战战兢兢的在这家里活着。 铭新总觉得自己总有一天是要出去过的,就像姐姐一般,在外面与别的人一起过,可现在大伯却说两个小孩子来打理,这是算上自己吗?像是被肯定了一般,铭新心里是有些欣喜的,就和去年起大伯总有意无意的叫自己去茶园里跑跑腿做点事一样。 推杯换盏中,一场宴席已然结束,夏家的二爷来时本还是拘谨的样子,现在却大不一样,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眼里透露着苦尽甘来的意味。铭新虽注意到了这样的变化,却未注意到为什么如此。同马斌一样,老太爷也在席间挑明了今后由二爷来做茶叶生意的事,这对马斌虽是早就知道的事,对于夏仲济却是才知道。 因着是家中老二的缘故,早年夏仲济便不受关注,身边的所有东西都是大爷用过以后,才有自己的份,长久下来养成了忍让的性格。但也因为二爷的忍让,失去了在茶叶生意上最后的话语权,如果没有薛庆那一次雪天献账,只怕夏家现在已要退出茶叶生意了,那时候便是另一种结果了。 饭后,铭新正要往书房里走,后面的销远却拉住了他,悄声说道,“你知道父亲要给你说什么吗?”铭新看向一旁正在招呼夏家的大伯,摇了摇头。销远却乐了,神秘的说道,“父亲下午抽空去了祠堂一趟,回来便说要找你,有好事情要与你说。”说罢又揉了揉铭新的脸,“不要总是这样苦着脸,好日子还在后头。” 铭新勉强露出一个笑脸,反而更苦了,到把销远给逗乐了,一面笑着一面跑去书房了,铭新只好在后面跟着,就着屋里的照出来的光,半摸黑的去了书房。 等到大伯回来时,铭新已经在书房里正襟危坐地等了一盏茶的时间,又因着刚才销远说的好事,心里七上八下。而销远呢,却在一旁的太师椅躺着消食,被马斌看见,少不得又要被说一道。 “看看铭新,你现在越发的没规矩了,坐没坐相。”销远倒是习惯的咧了咧嘴,一点也没有把这话当回事,翻了个身,继续消食了,又用手挥了几下,懒懒的说道,“这么早的时节,竟然有蚊子了。” 马斌却没理他,过去对铭新说道,“不用这般拘谨,我是你大伯,又不是吃人的老虎。”说着又比了个老虎的样子,而后自己却笑了,好似说了个笑话。一旁的销远却是不客气的笑了起来,“爹,铭新又不是那个七八岁的孩子了,你这哄小孩把戏早不管用了,而且这也哄不了小孩的,只会吓到小孩。” 铭新这几年极少和大伯私下相处过,到有些忘了当年自己刚来时,大伯为了不让自己想家,做的那些逗笑事情,突然想起来,不由得噗呲笑了出来。确实都不是什么好笑的事,反让人更害怕了,不过谁又能想到人前还是一副严肃表情的大伯,会是这种想要逗笑不成却弄巧成拙的人呢。 马斌倒是不介意的,也像销远一般躺在了软榻上,过了一会儿,方才徐徐说道,“今日,我又去了祠堂一次,与你三叔说了一些话,与你有些关系。傍晚遣人叫你过来,一来是问一下你的想法,二来也让你见见人,把你一个人丢在山上,我也有些过意不去。” “我在山上过得习惯,大伯不必担忧。”如果这话放在销远身上也许算不得真,可铭新却是不同,本就是喜好山水的一个人,每日在山间行走时,像个恣意的鸟儿,晚上回到房间又能在书桌前画一些白天所见,到比在城里快乐许多。 马斌见他脸上的满足不似假的,遂放心了几分,又再说道,“我想正式将你过继到我们家来。前些年虽也有提过几次,那时念着你小,又被许多人眼巴巴的看着你们姐弟的那些家产,故一拖再拖。现在你也长大了,不似当年那个非要哄着睡觉的小孩了,故来问问你的意见,如果你愿意继续在我们家生活,你和销远便是堂兄弟成亲兄弟···” 一旁的销远听到此处,十分喜欢,大声的嚷道,“我早就把铭新当做亲兄弟了,哪有什么成不成的。” 马斌瞟了销远一眼,又继续对铭新说道,“这些年,我仔细的思考过了,马家在茶业上做的不错,却总是岌岌可危,有一个重要原因,那便是分产,这让马家蹉跎了许多岁月。故你如果来我们家,我并不打算分与你茶山。” 销远又急了,“爹,你这样让铭新以后怎么过,哪有这样对你亲儿子的!”说完还十分气愤,从太师椅上起了身,直直的看着这狠心的父亲。 被打断话后,马斌狠狠的瞪了销远一眼,又看着铭新说道,“你莫听他乱嚷,茶山我不分与你,并不是短你的。而是我希望以后这茶山都不要再分了,你们两兄弟或一个主外一个主内,或共同进退,把这茶山继续做下去,至于这茶山所得再商量着分了。” “这倒是好的,还不是一个顶狠心的父亲。”销远又满意的躺了下去。 “如果你不愿意来我们家生活,我也不勉强,你们家的铺子现在虽都在你姐姐手上,你要出去成家立业,她也不会短你,我这里还是会拿一份银子出来够你去再买个不错地段的铺子,你从我先有的铺子里挑一个也行。还有你们家之前的院子,我想也该修缮一番了,过几日便叫上铭怡一起商量一下吧。其他的话我也不多说,你也不用今晚就回我,等你想明白了再与我说就是了。” 与销远的着急的不同,铭新是一直沉默着,这于他也是十分有理,这毕竟是决定他一生的事情,进一步与退一步差别太大。在大伯家住了已八年多,比在原来的家还多一年,而小时候的记忆又远不如现在清晰,倒是这里更像是个家,可铭新却又有一种别扭的情绪在里面化不开,便什么都说不出,给大伯作揖后,连夜回茶山别院了。 销远不懂这么细腻的心思,见人走后,认为父亲说的太没有人情味,与父亲闹了脾气后,也回去睡了。 第二十八章 典当行 白地城里唯一的典当行是一个外地来的商人在这里开的,在白地城的中心位置上,离万香楼仅几步路远,遇到值钱的物件叫卖时,也会在万香楼包个场请一些达官贵人来喊价。一个东郊的铺子自然是没有这样的必要,给城里几个急切想要铺子的小商户发去帖子已算是大成本了。 只是这铺子到底带了个‘马’字,发帖子后,竟引起了不小的注意,市井街道便有人逮住了这个机会开始嚼起舌根来。有人说,想不到这马家竟被夏家拖成了这样子,也有人说,这现任东家只怕又要步前任的后路,大伤一次了,更有人说,这马家怕是要真不行了吧。 也许是马家这几天早已忙得头昏脑胀,也许是自以为的知情人不忍心去求证,这些事却都恰巧不曾传到真正当事人的耳里,才会在叫价的前一天被人戏耍一般后才知道这事情,临时央了人递帖子去叫价,只刚好赶上最后的叫价时间。 晨间,明朗的阳光已照耀大地,而典当行里却还是黢黑一片,在微弱灯光的照拂下,典当行里的伙计们正在清点买铺子的商家投来的帖子。一个伙计正拿着那些帖子念,末了还加一句自己的想法,“城南钱家出五百两,真是个抠搜的,这铺子加契约进来都不止五百两。”另一个伙计却不看他,只低着头在纸上写着,‘城南钱家,五百两’,一行字十分秀气。 “城西孙家,七百两,这是个下狠心的,铺子到不值这个价,一个东郊的铺子,撑死了值个四百两,再加上这张契约,六百已是极限。”说完又去念下一章。这时,边上另一个正闲坐着的伙计却搭了一句腔,“人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那念贴的伙计突然起了兴趣,急忙凑近问道,“那他图什么。” 那闲坐着的伙计一副神秘的样子,悄声对念贴的说,“昨日坊间传来消息,马家要把这铺子买回去,这是来打擂台的。” 念贴的伙计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贴,又与这位志同道合的人互递了眼神,“这倒是个有趣的事,也省的掌柜去挑拨了。” “东郊碧华阁王东家,六百三十两,终于念完了,快给我一杯茶水,渴死我了。”那写字的伙计却白了一眼这叽叽喳喳的搭档,终于张嘴说道,“你要不那么多废话,现在都能去吃完早点了。”那念贴的伙计却不在意,喝了一口已冷掉的茶水后,咧嘴说道,“我这不给我俩找个乐子,像你一样成天闷着,我早干不下去了。” 哞···,典当行的大门随着一声像老牛闷哼一般的声音开了,外面的阳光突然照射进来,刺得里面伙计的眼睛痛,不管在柜上呆了多少年,这开门的场景总能给伙计们以出了牢笼的感觉。 “吴掌柜的,别来无恙啊。”大门刚开,一个矮胖男人正腆着肚子一摇一摆跨门进来,满脸的肉硬是挤出一个笑来。柜台后的吴掌柜本还在低头看刚才抄写出来的帖子,听到有人进来赶忙迎了上去,“孙东家,今日这铺子看来您是势在必得了。”吴掌柜本来比那矮胖男人高些,却俯着身凑在那矮胖男人的面前。 “一个东郊的铺子而已,小事一桩。”那矮胖男人一边摆了摆手,一边踱步到隔间里找了个凳子坐下了。后面的伙计跟着过来上了茶,又退到柜台后面去了,走时还强忍着笑,好像这人进来便带着滑稽一般。 孙东家刚一坐定位置时,赶在最后一刻递上帖子的王东家也乘着马车徐徐而来了,比起孙东家的高调,这位王东家却是低调得很,也没有打过招呼,径直去了隔间候着。没过一会儿这递上帖子的人的大多已到了,甚至还多了几个看热闹的,到惹得一旁的伙计有些不开心,可又少不得殷勤的上茶水。 在柜上的吴掌柜见人已到齐,便叫了刚才念贴的伙计去招呼人。那念贴的伙计便拿着抄写的帖子到了隔间,“各位东家老爷,小人是本店的伙计吴晖,今日便由我给东家老爷周旋这场买卖,今早各位老爷的叫价已全在这儿了。”说着便挥了挥手上的宣纸,继续说道,“各位东家们今日来捧这个场子,想必是对这铺子已有所了解了,我也就不再赘述,现在各位东家老爷还有什么要问的,小人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伙计当真是嗓子好的,话一出口,便让人觉得如沐春风一般,天生是个做吆喝买卖的料子。不过买卖便是买卖,最重要的是‘利’字,下面有人立马问了,“这铺子里是单卖铺子,还是加上铺子里的茶叶?” 吴晖清了清嗓子,俯身回道,“这铺子卖家典当给我们的时候,便说了是全部,此处有铺子原本东家的手印。”说着便拿了一张印满着手印的纸给在座的东家瞧着,底下的人一阵惊呼,毕竟是一两五一斤的马家茶叶,哪怕这一个东郊只有五十斤的存量,也比别的铺子多出七十五两银子来,只有一旁的王三眉头皱了又皱。 又有人问,“铺子里能继续按九贯铜钱拿到马家的茶叶吗?”此话一出,座位周围的人顿时闹翻了天,纷纷说不可能,异想天开之类。吴晖见东家老爷们起了兴趣,便拿起刚才的契约出来说道,“这个嘛,各位东家请再看看这张纸上面,最后一条列款,铺子里一切东西。”说罢又环顾了一眼,在座的买家胃口被完全吊起来了,便意味深长的加了一句,“铺子的一切自然也代表了这生意关系。各位东家老爷,其他的我便不再多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没有其他问题,我这里便要公布一个底价了。” 典当行做生意便从来都是如此,吊住胃口以后,便要公布底价,但这底价其实是递来帖子里的最高价,不管这开口的伙计嘴上能将这买卖说的多划算,那东西值不值,在场的的买家一眼便知道了,因此这底价往往不会再高了,除非遇见几个杠上的贵人,会再加一加,不过看得上这东郊铺子的商人中倒是没有这样的贵人。 “七百两白银,孙东家出价。”吴晖卯足了劲吼了出来,在座的买家一阵惊呼,纷纷摇了摇了头,顿时没了先前的热烈,这铺子孙家只怕是势在必得了,见此便有人跨门而出了。 还不等吴晖按惯例吆喝添价,一旁一直沉默的王三便举了手,“七百三十两。”已起身的、还在座位上的听到这价格皆是一震,本还是坐定的矮胖男人听了此价,涨红着脸举起有些颤抖的手,“七百五十两!”要走的人也不走,正要出去的人也停下了,看着这场戏到如何收场。 “八百两!” 那矮胖男人听着这紧接而来的报价,嘴角的一边抽动着,只一瞬间,涨红的脸变得十分忿怒,‘哼’的一声,起身拂袖而去了。 “这是丢了面了,加不起价了,看他刚才报价时那得意劲儿,被人拍脸上了。”一旁的瘦高个子看见孙东家拂袖而去以后,对同座的另一个人说道,说着还拍了一下自己脸,更像是真的被拍了脸一样。 一旁的吴晖脸上却有点失望,这出得起价的第一轮就走了,原还盼着加点价斗一场,却是个纸糊的老虎,被一百两吓跑了。不过谁家的银子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心疼的才是正常人,只是这碧华阁的王东家倒是个意外,到有点符合刚才坊间传闻里过来给马家做买手的。 又是几嗓子吼下来,后面果然没有再加价的商家,这铺子便归了这突然杀出来的王东家。 第二十九章 偷闲 自销远那一日早晨病到惊动四周的人之后,又获得父亲的恩准,从先前忙碌的茶山之中闲了下来,成天无所事事的。在家里呆了两三日之后,是越发入不得父亲的眼,索性出来走走,又有好友约了去浣花园里吃茶,便应约而去了。 与同王三来时不同,销远的朋友们大都是爱热闹的。且不说去幽静的地方,反而划了船在湖中心游玩。同行六人,一条船坐了四人,分别是销远、此前的候家少爷清泉、还有两个杨家的少爷杨林与杨森,另一条船上坐的正是当日来销远睡房中探望的折扇公子朱以轩与另一位总与他做对的苟礼贤,两条船用锁链靠在一起,到真像是平地一般交流。 销远与清泉两位病友与其他人相见时,少不得互相慰问一番,见病已无甚大碍,又恢复了往常嬉笑的样子,少不得互损两句。 “那日摔成那般模样,今天一叫却又出来了,倒是个伤经动骨也要跟着斗蛐玩鸟的人,外人眼中一等一的纨绔子弟。”朱以轩本是清泉姐夫朱以升的亲弟弟,两人沾着一点亲,损起来比别人却更甚。也因说话比别人更毒辣些,平日又拿着折扇,在朋友里到有‘毒舌诸葛’之称,自然也有被人回敬‘毒舌朱’的时候。 一边的苟礼贤却解围道,“我到觉得清泉这是义气,强撑着病痛也要出来陪我们。” 礼贤与以轩的出生时日只隔了几日,两家又是邻里关系,小孩常一起玩耍,原本应该比旁人更亲一些,但却阴差阳错的成了对头,而这根源便是两人的性格是天生的不对盘,若说以轩的那根舌头是带着毒,那么礼贤却是补品,时常做的便是安抚人心,只是常常跟着以轩后面,到让人觉得是在做对。 一旁的清泉却笑了,朗朗说道,“哪有你们说的那样严重,当时摔了本是痛的,可第二天起来时却发现一点也没得痛了,本想去找销远,却被一家人好说歹说劝了回来,这两天在家快生出霉了。” 销远也是赞同的,点头说道,“在家里真的无聊,又被人嫌弃,我父亲就差派人把我叉出去了,这几天真是碍够了他的眼。”话还没完,剩下的人全都笑了起来。 几人正逗乐中,一旁杨氏兄弟中的杨林却抓住了一个‘碍眼’的油头,埋冤几句这两天糟心事,“唉,我前两日在万香楼外面也遇见了个碍眼的!一个纠缠不清的伙计!” 杨氏兄弟本是同胞所生,却性格各不相同,哥哥杨林是个闹腾的,从小就好惹事,少不得让人跟在后面擦了多少次屁股,而这里面受苦最多便是弟弟杨森。杨森知道哥哥性情,本不让说这一遭不开心的事,却还是没有拦住,话已出口后又不便再拦着,仍由他去了。 两位大病初愈之人本还等着下文,故都没有言语,另一只船上的朱以轩却先开了口,“你说的是典当行那件事么!” 杨林听了有些惊讶,说道,“你也知道那事了么!这些个造谣生事的伙计真是唯恐天下不乱,我说了他两句,竟让我爹也撞见了,只可惜没让这小人吃点教训。” 一旁的以轩也是附和着,“可不是吗!一群人为了生意倒真是丧了良心,我那天倒是意外听说你和他们闹了一番。” 两人你来我往的,倒把剩下几个人给蒙住了,销远最是好奇的,立马开口问道,“是什么事情惹得你这么气愤?” 杨林见销远有些兴趣,便更来劲了,心里想着横竖不是那么回事,说了也无妨,便肆无忌惮的说了,“说起来还与你们家有些关系,那日我刚与我爹在万香楼里吃了饭出来,我先在外面等着的时候···。” “哥哥,还是不说了吧,大家是来寻开心的,何必呢。”杨林话还未说完,却被一旁的弟弟劝阻了。 “都是些市井谣言,说出来才算敞亮。”这么一劝反而勾起了其他几人的兴趣,都眼巴巴的看着杨林,到让杨林不自觉的挺直了背,尤其是销远在听说与自己有些关系后更是好奇。“一伙计鬼鬼祟祟的在大门外面与一矮胖男人说话,我起先没太注意,后来竟听到一个马家,我才仔细了听,才知道那两人在说什么势必要把马家经营不善的事情传出去,说完那伙计便要跑去对面的典当行,我才去抓了他的衣领,问他为何做这种苟且之事,他却什么都不承认,害得我被我爹骂了一顿,关了一天才出来。” 一旁的清泉突然也说道,“谣言这事,我也有所耳闻。”大家说开了以后,礼贤也点了点头,也是知情的。 环顾了几位朋友,销远才发现只有自己才是那个不知道的人,不仅自己不知道,也许父亲也不知道,便急着说道,“你确定他是典当行的伙计么,我们马家与他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他怎么凭空造我们的谣。” 几位朋友顿时向销远投来同情的目光,这个被蒙在鼓里的当事人,便不约而同示意杨林继续说道,“他们家这几天收了你家的铺子,好像是由人转卖过去的,只怕传谣言便是这背后的勾当。昨日那铺子已卖了出去,八百两,也不知道是哪个冤大头,反正我爹回来说不值那个价,可不是这群烂良心的人做的局。” 销远更加摸不到头脑了,“哪间铺子?我爹一点也没有跟我说,病了几天,消息却比在茶山更不灵通了。” 其他几人倒是一愣,有些意外,以轩略微想了一下说道,“好像是东郊的铺子,反正顶了个‘马’,你们家现在这么缺钱吗?” “不缺啊,前几天夏家还买了去年的···。”销远突然想起这类事情,父亲一向不愿意自己说出去的,故立马住了嘴。其他几人却是瞬间明白了这剩下的话是什么,只是都有一点琢磨不透为什么现在卖去年的茶叶。 “罢了,不说这些事情了,本是来吃茶作乐的,却想这些事情做什么,现在家里的事横竖没有我们几个说话的份。”每次结束总是礼贤,他一贯是个温和的人,不愿意把事情说的过于尖刻,也不想去窥伺别人的隐秘,只是萍水相逢似的交往着。 “别说说话的份了,想做件衣服也不行,你们听说了吗?宁州城的万氏裁缝铺里的现任当家来白地城了,昨天己经到我舅舅家里了,我央求母亲去做几件衣服,母亲却说等大会过后。我想穿着新做的衣服去大会啊!” 本是无心的话却似戳到了清泉的痛处,一股脑的把烦恼吐了出来,虽说女人圈子里喜欢谈论新做的衣服,十七八岁的男孩子却也有着同样盼新衣的烦恼,尤其生活有余裕的人,又格外讲究吃穿玩乐。 “哪个万氏?”一旁的销远却却突然问道。 第三十章 改建 “宁州城的万宝来,就是那个很有名的,世代为皇家做衣服的那个万家,真想穿他家裁的衣服啊,听说他去年请去给刘家做衣服了,在去年年底的宴会上真是出尽了风头。我舅舅今年花了大价钱才请到,还被外公骂了一顿。” “这人我好像也见过···。” “在哪儿?” 销远拍了一下脑袋,这几天的事实在太多了,光是应付夏仲达的闹腾就花光了力气,还生了病。过了一会儿便不再勉强自己,略有歉意的说道,“想不起来,可能是记错了。” “这种事也是常有,我有时候也会把梦里面的事当做真的,常常闹出一些笑话。最有趣的便是上次,我梦见以轩摔了腿,第二天便带着药膏去看他,结果被他赶了出来,真是有趣。”说完,礼贤又笑了笑。 以轩听了以后,揶揄道,“我看不像是做了梦来的,而是来诅咒我的时候找了一个借口,我没有把你打出去,已经看在两家世交的面上了。” 说罢,另外四人都笑了起来,“这倒是两人已经没有交情,全靠祖先荫蔽了么!那你们这一条小船现在还没翻已是奇迹了。” 半响时间,茶壶里的茶水已尽,几人便一起回岸上,毕竟这小船里狭窄,到底不够舒服。临近饷午,杨氏兄弟先走了,后来是以轩与礼贤,最后只剩下清泉与销远二人。 二人本是大病初愈,出来游玩更显珍惜,此时要回去竟有些不舍了,更何况家里还有进补的中药等着,想着这满口的苦味,更不愿意回去,正蹉跎着时间。 眼看着饮茶的人一个一个离去,园里竟空了一大半的人。自然也有在园子里叫餐的,虽比不上酒楼饭店的味道,但胜在风景雅致。另外还有人叫了万香楼的食盒让伙计送到这里来吃,一举两得也是极好。 “清泉,倒不如我们也叫上万香楼的食盒送到这里来,在这湖边对坐而吃,到有些像打渔人家。” 清泉正想不回去吃饭,便应了销远的话,叫自己的伙计去叫几样好吃的菜提过来。二人正一边互相说着些近日的见闻,一边等着食盒。不想,梁恬竟拿着食盒正款款而来,到了销远的房间便停了下来,“马少爷,候少爷,可否赏脸也分我一个座位。” 销远到不介意,便看向一边的清泉,见对面点头,便柔声说道,“请坐吧,梁姐姐。” 梁恬一惊,随即便坐了下来,把食盒放在一边并不打开来吃,这小少爷的亲疏到有些不同。 清泉与梁恬到算不上熟悉,虽说这浣花园常来,但与茶水师结交之人也不多,更不用说八家子弟家规也较一般人严一些,因此在外交友更加谨慎。清泉本不想第三人在一旁坐着,但也知道这梁恬与销远有几分交往,不愿驳了销远面子,便答应了。 “马少爷,身体可有好些了。” “多谢梁姐姐挂念,已好了许多,前几日梁姐姐送来的米糕,我十分喜欢,喝了药以后再吃感觉舒服了许多,只是不知是哪家铺子里做的,我也想再去买些。” “那米糕是我们家从南方专门请的糕点师傅,你如果喜欢,我再回去拿些。” 销远连忙摆摆手,说道,“那不用了,我也就是随便一说,我已承了梁姐姐许多情,如此我更不好意思了。” “这不碍的,明日起这园子便要整修了,我也闲了下来,能去看看你也很开心,当做一个给我个去看你的借口罢了。” 销远一听到这园子要整修,便十分好奇,也未注意到后面的话,便急切的问道,“这园子为何要整修?” 梁恬微微一笑,起身对着销远附耳说道,“龙家的大掌柜派人来说,今年茶会要在湖中心修一个亭子,庆祝拔得头筹的茶户。” 销远被梁恬口中呼出的热气吹得有些飘然,摸了摸耳朵,对梁恬笑道,“那真是好主意。”又对自己提前知道这个惊喜感到开心,毕竟这也是商家秘密,不便与外人说。 这时,候家的伙计已将食盒拿了进来,梁恬见此便提了桌上的食盒走了,听到后面的销远在喊,“梁姐姐,何不一起吃饭?”梁恬回头微微一笑,晃了晃手中的食盒说道,“我早吃过了。”便走了。 浣花园本是圆环形状,四周环水,除门前有一座小桥,在王三常坐位置的附近也有一条幽僻的小径给伙计们使用,平日里极小引起来往的人注意。 绕过连廊,小径深处是是一栋两层高的屋子,一楼供伙计们日常用和堆杂物小房间,梁恬单独住在二楼,平日里若不愿意回家,便在这里住着,家里也没有多少人愿意管她,一来二去她的大部分物件都放在了这儿,西北山上那件宅子里属于自己的房间却被当做了杂物间。 这浣花园关了门,便没有了不回去的借口,胆敢不回,过不到明天中午,母亲便要过来再教一遍礼数,又会再哭一遍自己这一房如何的不讨喜。 十四岁时,向父亲求得这里的一份事情做,现在已有六年之久,一开始什么都不会小女孩,在手上烫了许多水泡以后,现在总算是得心应手了,可还是逃不开那哭哭啼啼的母亲和总是见不到人的父亲。 “恬妮,你好了没有?我来接你了。”楼下响起一声清脆的女声,说着便叮叮咚上楼进来了。老家那里总喜欢管女孩子叫妮,搬到这边以后也没有变过,梁恬从一出生开始便不喜欢这个妮,更不喜欢每年从远方来的亲戚来这里过冬的日子。 “姐姐,你先去外面等我一下吧,我要换衣服了。”来人正是梁恬的大姐梁惜月,与梁恬有三分相似,施了些粉黛的脸上倒是比梁恬更多几份味道。 “我这里等你吧,我不想去外面看见你姐夫那怂样。”说着便找了凳子坐了下来,气呼呼的。 “哦,也成。”也不能不成,梁恬心想。 姐姐六年前嫁给了城北的王家,虽比不得梁家富贵,但也小有资产,对于外地商人已是十分不错的选择,可姐夫懦弱,管不到家事。姐姐在家里又是骄纵惯了的,去了便常与婆婆吵架,互相消耗的严重。 “你这一身比刚才的好看多了,绿色多显精神,不要总是穿玄青的,像个男孩子一样,你等等,我给你画一画,恬妮。”说着也不管梁恬愿意不愿意,硬拖着她到镜子前坐着了。 “那姐夫怎么办?” “让他等着,他最不缺的便是这逆来顺受的性格,坐好了,很快就好了。”说着便要动手给梁恬画,又少不得先洁面,便出去对着马车上的人说,“打一壶热水过来。” 过了一会儿,那人真打了一壶热水过来,梁恬见了有些不好意思,便说道,“真是麻烦姐夫了。”那人笑了笑也就出去了,到真是个逆来顺受的性格。 第三十一章 回家 西北路上颠簸,梁恬总不能适应。一路上姐姐又一直指着姐夫的鼻子骂,一些从未听过的粗口,也不知是胜了还是败了。梁恬心里有些懊恼,不该昨日抹不开面子,一句听姐姐安排,便把自己陷入这尴尬的处境。 驭···,梁恬听见外面车夫扬起停车的号声,便觉得心中一松,先下去给银子的是姐夫,而后再是姐姐,等到自己下去时,脚才刚刚落定,那马车已扬鞭远去。 西北土地低贱,故梁家的宅子很大,大门外放着两座巨大的石狮子直对着山下的城里,进门后除影壁后面的门外还有两条小径,向东的一条是通往大伯家,向西的一条则是通往自己家,正前方则是老太爷住的院子。 最开始本只有老太爷住的这个院子,后来加建了左右两栋独立的院子,为了防贼,又在三栋院子外再修了一堵高墙,在里面三栋院子还是相对独立,灶火也各自独立,故平时也难得见到一回大伯家的人。 回来以后自然少不了先去老太爷那儿请安,姐姐这时候便十分仰仗梁恬了,一口一个恬妮,叫的分外亲切。 “恬妮,等下你就说我是顺路送你回来,千万不要跟老太爷提起我又与婆姨吵架的事。”说着还做了个拜托的姿势,从小这一招便最管用的。 “晓得了。”说着便提腿跨过家里齐膝盖高的门槛,都说一代发了财,二代便开始讲究,老太爷便就是那个讲究的人,进门的门槛也是按照这白地城里的高规格修的,俨然一副大户模样。 姐夫却还是不习惯,被绊了个踉跄,又惹得姐姐一阵骂,“穷酸家里出来的人,连门槛也不会迈了吗!”骂完却伸手去挽着梁恬,好不亲热,大概还是觉得娘家阔气。 山里的梨花便是开的晚的,这时候还没有败,更有一种正在盛开的气象,老太爷还是那般躺在太师椅上闭眼养神,正午的阳光虽是一天之中最烈的时候,正值四月却是宝贝得很,老太爷只用蒲扇遮了眼,除了头上的梨花有些遮挡,便直接沐浴在阳光之中。 “爷爷,我来看您了。”最先上去的是惜月,十分亲昵的喊着,一点也没有刚才对梁恬所说怕的样子,只是这扭捏作态还是让人有几分不适,不过那是旁人,当事人却十分喜欢这种刻意的讨好。 老太爷取下蒲扇,斜眼看着这到来的三人,对着惜月说道,“还能记得我这老头子也是有心,许久不回来了,便多住几天吧。” 不少人受宠也是有秘诀的,顺杆子上爬也可能是其中一个,惜月听罢又娇滴滴说道,“我在王家没有哪天是不想爷爷和这个家的,只是那边事务多总不得空,这次回来一定多过来瞧瞧爷爷。” 老太爷没有答腔,只呵呵的笑着,又对一旁的孙女婿说道,“这次你也跟着多住几天吧,倒不用着急今天回去。” 一旁的王家女婿听了这话却是一阵脸红,原本没想过今日回去,老太爷的话到让人呆不下去,正嗫嚅着想说些什么。 “那便多谢爷爷了,今日我就先带着他去看看我娘亲了,等晚些再来看爷爷。”说罢便领着人回走。 却留着梁恬杵在这儿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倒是老太爷先说了话,“前几日的米糕可还好吃?” “好吃,马家少爷已经吃过了。” 老太爷好似没听到一般,又说了一句,“你觉得好吃吗?” “好吃。” “那便好,你瞧着比他们更让人喜欢些,莫要辜负了这般造化。” “嗯,知道了。”梁恬自然知道老太爷说的是什么意思,只是这八字还没有一瞥的东西,怎么能算造化呢。不管喜欢与否,落花有心,流水却是无意,几般暗示也不见接茬,还得慢慢谋划。 从老太爷的院子里出来以后,便一路去了西院,母亲的屋子里传来一阵的欢歌笑语,又是在说从此回来住的话罢了。 惜月却是不肯回来的,王家虽小些,可那三进的院子迟早有一天都是自己的,那犟嘴的老妇人总归活不过自己,这梁家虽大,好处却都是大房的,轮到这一房的东西可能还没王家的多! 何况王家到底比自家更像是个本地人,明着的利子没有,暗地里好处却不少,到底还是要靠祖宗的荫蔽。至于这梁家,偶尔回来住住,两边好处都占着了才是最好的。 梁恬自然知道大姐心里这些小九九,两人从小便是明面着能处,暗地里却不和,虽不吵架,可谁也不巴着谁。早些年还有二姐在两边周旋,自两年前梁家花了一大笔嫁妆把二姐嫁回老家以后,两人的关系更加没得挽回了,像今日这等进门前还是好好的,用完了便把人撂那儿便是时有发生的,好在梁恬也难得计较,要吵也吵不起来。 梁恬就在院外怔怔的听了一会儿那娘两的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往自己的屋里去了,又低声说道,“外面风大,真被迷了眼。” 屋里早不是她上次出门前的样子,又凭空多了些东西,这一件是哪个房间里用旧的木箱子,那一件是哪个人用过的脏梳子,当真是个堆杂物的废屋子。 总归要住一阵子,还好是正午回来,下午还能晒一晒发霉的被子,随即又自嘲着,“这与被打了左脸还庆幸自己带了药膏有什么区别。”说着便又去翻被子,却被突然跳出来的老鼠吓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两行眼泪终于止不住的流了下来。 过了许久,梁恬才一手撑着地,一手拉着床帏从地上站起来,又用手擦了擦眼睛,回过神时,看了一下满是灰尘的手,“也罢,就我是个外人。” 这被子今日是用不得了,便出了院子去门房里叫人来换了,又叫人把屋子收拾一番,便在一边去休息去了。 等到夕阳西下,梁宅里四周都挂上灯笼时,门外一个婆子对着屋里说道,“三姑娘,夫人叫你过去吃饭了。” “就去了。” 去时,他们已开动了,旁边候着的婆子有些难堪的看了一眼梁恬。 “你怎么絮絮叨叨的现在才来,越发的没了规矩!”说话的正是梁恬的母亲,一个四十几岁的妇人,正看着满脸不高兴的看着梁恬,一旁的大姐却是一副看笑话的样子,姐夫更加颤巍巍的坐在那儿。 梁恬已有些记不起母亲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喜欢自己的了,也许是发现父亲在外面还有一个家,而那个家里还有父亲想要的儿子,自己却是最后的失望的时候,也许是在擦觉到自己不去刻意讨好她的时候。 “知道了,娘。” 第三十二章 误撞 寅时刚过,卯时初上,有些苍白的下弦月还在挂在半空中,梁宅里西边院子里的西厢房里,一阵窸窣声,随后又是一阵趿拉着鞋刮地的声音,叮···叮···打火石上正冒着火花,顷刻之间整个屋子便被这微小的火光照亮。 梁恬身披着薄纱的外套,上了软塌,以手肘支撑着整个身体,遥望着窗外的明月,又用手去握了那明月,徒然发现手背的阴影,有些胆怯的收回了手。 近几年因着在浣花园的缘故,梁恬一向是卯时便去收拾园子里的茶壶了,虽换了地方,习惯已经养成,便很难再改了。诺大的梁宅里,没有一丝声响,又有高墙阻挡,山里的虫鸣鸟叫都像是远在天边一般。屋里的蜡炬颤巍巍的亮着,在近处,却并不比远处的月光弱。 随着天上的弯月慢慢变淡,屋子也开始变得清明起来,院子里终于传来了一阵阵脚步落地的声音,梁恬去东厨里打了一盆热水回房间洗漱,那烧火的婆子在身后说道,“三姑娘,今日大房里的怀安少爷要下山,那边已经答应载一程了,我给你蒸了些蛋羹,等下送到你屋子里去。” “那便有劳王妈了。” 那婆子憨憨一笑,“哪里的话,我那不争气的儿子在园里常受三姑娘的照顾,我才该好好谢谢你才是。”有原因的善意总比无原因的让梁恬觉得踏实。 梁恬再从屋子里出来时,已换上了一身嫩绿色对襟襦裙,头发也梳成当下流行的发型,妆面也精心装点了一番,比在园子里时多了几分颜色。 “三姑娘,门房那边来消息说,随时可以走了。” “晓得了。”梁恬说罢,便出了院子,到大门时,门房里递过来一份食盒,“老太爷房里给的,三姑娘出去用得着。” 梁恬接了食盒,心想这真是个心急的,为了点茶叶,上赶着把人往外面送。出了大门,大房里的梁怀安已在马车边上等着了。 一身白色常服到真像个谦谦公子,有些人生来便命该如此,被一群人捧着长大,这梁家池子里的淤泥本来谁都脱不开,却偏偏划了一块干净的地养一个干净的公子。 这梁家里,若真要挑一个讨厌的人,那便是这唯一的天之子一般的人物,梁恬心里虽这样想着,脸上却不得不带着笑,柔声说道,“让怀安哥哥好等了。” “没有的事,这马车一人也是坐,两人也是坐,有人在路上多聊会儿天也好。” 梁家的马厩设在一旁的园子里,大多是供来往的贵人出行的,梁家自己到用得少些,尤其遇到四月人正多的时候,那管马的伙计更是看人下碟的,自己去用马车必然会被拒绝,这大公子的待遇果然不同。 怀安见梁恬在一旁发呆,便伸手过来牵她,后又突然想到什么,便缩回了手,讪讪的说道,“恬妹妹先请。” 梁恬也没有拒绝,径直上了马车,坐了个边上的位置。 “恬妹妹去哪里,一会儿先送你过去。” “那还烦请怀安哥哥送到城北马家宅子边上。” 怀安脸上明显一震,不过到底是温润的公子,片刻便恢复了正常,有些嘶哑对前面车夫说道,“先去城北马家。”那车夫听了令,马车赶得更快些了。 不过是闲话了几句家长里短,梁恬却觉得这时间犹如含了沙的水一般,怎么也流不动。 过了半响,终于到了马家宅子附近,梁恬便迫不及待的下了车,本是为了躲人,却在怀安眼里成了急切的相会。 梁恬却并未往马家宅子里去,而是绕到了离马家宅子后面的铭怡的家里,正在门边要敲门时,却听见里面一阵吵闹声,心生好奇,便放下了手,附耳去听。 “到底要我怎么说,你才会相信我!”一个略带着哭腔的女声,想必该是铭怡。 另一个男声该是高进的声音,略显高昂的声音,是一贯文人的语气,“不要脸!你知道外面的人都怎么说我吗?姘头都浮到水面上来了。” 铭怡还是在哭,没想过高进会说这么难听的话,“那是我大伯去找的他,本来他就是为马家做这些事的人,你为什么不信我。这几年我一次都没见过他,你为什么要听外面那些人嚼舌根。” “哼,嚼舌根!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又是一阵噼里啪啦东西碎掉的声音,再接着脚步声越来越近,想必是要出门了。梁恬少不得找个角落躲一下,看见那人出去没再回来才又重新回到门前。 过了许久,院子里的抽泣声越来越小,梁恬才理了理衣裳,迈着步子去敲门了。来开门的是之前见过的婆子,眼睛也含着泪,见是梁恬,眼神有些闪躲,怕人看了这家里的窘态,故作轻松的背过头去喊道,“姑娘,是梁姑娘来了。” 屋里传来一阵吸鼻子的声音后,方才有话传了出来,“请进吧。”梁恬随了婆子进去,毫无意外的一片狼籍。屋里三个人眼红了两个,这不打不骂的读书人伤起人来却是个诛心的。 平时总是清爽的铭怡,这时头发也乱了,眼睛也哭红了,好不狼狈,勉强笑着说道,“让你看笑话了,请坐吧。” 梁恬有心宽慰却不知从何说起,何况两人的交往程度远没有到能够劝解夫妻吵架的地步,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摇了摇头,找了个凳子坐了下来,呆呆的看着一处,也不说话。 铭怡有些不好意思,唤来林妈收拾了地上的碎瓷器,又对梁恬说道,“本是我叫你过来串门儿,却让你看见这副样子,还望梁姑娘体谅一下,今日我不能和你一起去看销远了。” “不碍事的,你这样叫我见了也心生怜惜,只是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叫你听了再伤心。无论别人说你什么,我只相信我认识的你。” 铭怡本已好了几分,又听到此话,心里委屈,眼泪更胜了,几年的生活还不如一个陌生人的信任么。 又是一阵静默···。过了许久,门外一阵敲门声,铭怡抹了抹脸上的眼泪,叫林妈去开门。来人是肖掌柜,见此情景心中的猜测也是八九不离十,仍恭敬的说道,“老爷叫我来看看姑娘,昨日高公子该是生气了,可老爷当时也是迫不得已,实在没有更合适的人。” “肖叔,我没有怪过大伯,他能替我赎回房子已是大恩了。我只是在替自己不值,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本该是最了解的,他却不想了解,就当我这些年的真心都喂了狗。” “姑娘,莫说气话了,老爷说马家房间还给你留着,想回去便随时回去就是了。” “肖叔,你替我谢谢大伯,他早回他兄弟那儿了,哪会回来碍自己的眼。”铭怡起了身,又把昨日那铺子的契约给了肖叔,说道,“这铺子还是先留在大伯那儿吧,到底是无缘的,就当是我提前给铭新的铺子好了。” “姑娘···。”肖掌柜有些难堪,推辞一番又不得不接下,凡事再请老爷再做定夺吧,又从兜里掏出一个锦袋,给了铭怡。“这是老爷的一点心意,家里有什么需要添的便添些,这契约我就先拿回去。” 第三十三章 献计 梁恬还是和肖掌柜一同逃也似的走了。两个本是场面上的朋友,误撞到夫妻吵架到底是有些尴尬,说了一些宽慰话,便也没有呆下去的理由。 “梁姑娘,真是巧了。”刚到马家大门边时,一辆刚到的马车上有人叫住铭怡,回头看时,却是一个陌生的男子笑呵呵的望着这边。 梁恬刚想问是谁,马车里却出来了个碧华阁的王东家。“梁姑娘,希望没有唐突到了你。”后面那男子吐了吐舌头,便把车往回赶了。 肖掌柜见是王三,便凑过去说道,“王东家,这两日怡姑娘的事,我先给你赔不是了,把你给牵扯了进来,姑娘也不想这样的,还望你不要怨她。” 王三却低声说道,“呵!自己选的人,好坏都得受着。” “嗯?王东家,你说什么?”也不知道是未听清,还是为了和气,肖管家终究没有听到这低声的一语。 梁恬却听得清楚,本是个心细的人,稍微一锊便知道刚才高进口中的姘头便是这个一直沉默不语的王东家了,这阴阳怪气的脾气,难怪不选这个人。不过梁恬一向也不喜欢书生,不过是一群人前一股傲气,实际却是除了装着一肚子圣人余毒以外,与一般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没有什么不同的人。 正想着的时候,却有一双手在眼前挥舞,等到回过神时,梁恬才发现这位王东家早已进了门,而肖掌柜正在一边叫自己。 “不好意思,我刚才突然想到一点事情,还请肖掌柜在前面带路。”那肖掌柜似乎没有注意到自己在想什么,只是默默在前面带路,偶尔回过头来说说话,无非是希望自己多去怡姑娘那边走走,想必是把自己当做那姑娘知己一般的人物了,不过这肖管家确实对怡姑娘比别人都关切了几分,也许是以前在马家时候的熟人吧。 还未到正堂时,远远望见马销远已跑了过来,一脸高兴的喊道,“三哥,你终于来了,我快无聊死了。” 这人对谁倒都这么热情,不把自己那一些殷切的暗示当回事也是自然了,慢慢谋划罢了,梁恬迈着小步紧随着肖管家身后,等到马销远的身前时才微微一笑,说道,“马公子,我给你送米糕来了。” 销远这才注意到肖叔后面的梁恬,笑着说道,“梁姐姐,来玩便是了,不必拘礼,去里面坐着喝茶。” 上次因着销远生病的缘故,梁恬便是直接被带到睡房里去的,又有许多人七嘴八舌的缘故,只说了早日康复的话便走了,今日算是头一次能多聊一会儿,到要认真把握才是,如此想着的时候,不免又走了神,举止更加自矜,让一旁的王三看了更觉此人呆傻。 直到梁恬说出,“我觉得不如再委屈王东家一番,当真把铺子收了,做出一副好好经营的模样,我想这铺子愿意花钱赎回来,自然有它值得这个价的原因,交到王东家定当能让人知道这是个买卖,不是个情义。至于怡姑娘那里,便由马家年底茶山利钱时再多给一些,这样也不辜负怡姑娘出的那部分铺子钱。” 王三才意识到这人并非一块木头桩子,为了讨好销远拉别人下水的事到做的十分顺畅,何况这铺子的浑水原本就不想去淌,现在却成了个烫手山芋,那日倒不如施了法子让那位矮冬瓜八百两拿去算了,两家死活都不会再加价。 “三哥,你愿意么?”一旁的销远却是兴致勃勃,两眼巴巴的望着王三。刚才肖管家把堂姐的事跟自己说时,到真的发愁了一番,这主意倒是个两全之法,只是这还得三哥愿意才行。 “那也并非不行,日前我去查过那铺子,虽远在东郊,好在是街角的位置,如果把这铺子外面挪用起来改了茶园,因着东郊茶农的来往和一些好踏青之人,定能有一番收益。只是这就缺一个善于经营的茶水师,像梁姑娘这样的。”你敬我一尺,我便还你一丈,王三向来如此。 谁知梁恬却一脸嬉笑回道,“如果王东家愿意完全放手给我,那小女便接下这差事。”着了她的道!原本就是费尽心机接近之人,竟给了她机会,王三不由得眉头一皱。 销远却是极高兴的,铺子有人管了,三哥也不用被人嚼舌头了,只是让别家娇滴滴的姑娘来做茶水师,却有些不妥,不免低声道,“梁姐姐,你到不必勉强,茶水师我可以央求父亲再去找人,那样的小铺子我怕委屈了你。” “怎么会委屈,我看梁姑娘倒是愿意得很。” 梁恬却装模作样的拱了拱手,微微作揖道,“承蒙王东家厚爱,我自然不能拒绝,不过我有一个条件,那就是这铺子里,不管事务大小都由我来管理,这样两全自然不会觉得委屈。” “只是···。”见两位当事人相谈甚欢,销远欢喜的说道,“那便这样,我去与我爹说一声便成了。” 轰隆隆···,本还是晴空万里的天气,一声闷雷,远处的乌云仿佛游玩一般,掠过白地城的上空,顷刻之间,大地已被雨水浸湿。 “热了几天,现在下雨倒是个好时候,有句话不是叫‘润物细无声’,春雨当真是个好东西。”销远见大雨滂沱,顿时有了兴致,向外面喊道,“阿强,将我珍藏的那副画着‘山雨’的茶壶拿过来,这真是个喝茶的好机会。” 王三因为接了东郊铺子的烂摊子,本有些不开心,又因外面雨声渐吵,更没了往日沉静的样子,眼前的人又让人喜欢不起来,故有些刁难的说道,“正好梁姑娘在此,这茶水变更香了。” 梁恬却没有接茬,望着外面越渐大起来的雨,开始发愁起来了,这天气便是如何回去才好,西北山路本来就不好走,现在这样如何叫得到马车回去,请马家通融一晚上也并非不行,只是那样显得太急切,没了底线一般,不如再回浣花园的那间小房子里去住好了,可昨日的衣裳又带回家里去了。 “梁姐姐,这米糕拿来配茶如何。”销远说着便要去揭那米糕盒子 听见销远的声音,梁恬终于回过神来,微微笑道,“我觉得甚好,只是这南方的米糕与南方的绿茶相配,更加合适,白地城的岩茶到有些浓了,算不得最好。” “嘿嘿,三哥以前送我的绿茶还有一些,是江城的龙井茶。”销远心里很是高兴,便又叫肖强一并拿了过来。 梁恬惯是手熟的,冲泡的茶叶比其他人更加的恰到好处,销远喝了以后直夸没喝过如此好喝的龙井,就连一旁的王三也有些动容,这算不得龙井中的上品,换个人冲泡却有这般效果,先不论人怎么样,手艺却是好的。 三人饮茶时总算有了一些和谐的气氛。当然,销远没有注意到刚才另外两人的龃龉,现在也更觉开心。 “少爷,梁家有人来找梁姑娘。” 第三十四章 祸起萧墙 梁恬从未想过还会有人在雨天来接自己回家,本是个伶仃之人,竟还有人牵挂着。自从二姐嫁出去了以后,这家里自己便好像是空气一般,除了老太爷那若有若无的暗示,把人当棋子一般插进别家,其他便没有人在意自己是过的怎么样,诺大的一个梁家,到没有一点亲情用在自己身上。 梁怀安来了,高兴是有的,却无法纯粹的高兴起来,甚至还带着点嫉妒,如此翩翩公子,不配与自己为伍。可还是辞别了马销远,带着笑回去了,好似一出的真的哥哥接妹妹回家的戏。 “我来接你,你不会怨我吧。”带着些试探,怀安有些惴惴不安的说道。 梁恬一手拉着绥,直接跳上了马车,回头对怀安笑道,“怎么会,怀安哥哥能来接我,我已十分高兴,况且我的点心早已送到,我正愁这雨没法回去呢,这倒真是时候。只是还未到午时,你怎么就回去了呢,今日的事都办完了,早间也忘记问你一句可有难处,倒是我的不体贴。” “没甚难处,现在还不曾回去,本来是先过来与你说一声,等到下午再来接你,我刚才没找到机会说···,只望没有打扰到你。”怀安也踩着凳子上了车,还是与梁恬保持着一些距离,不敢逾越。 “无妨,怀安哥哥去哪儿方便,我便一起去,总不能辜负你的好心。” 怀安听到‘好心’两字却有些不好意思了,忙说道,“这点事是应该的,近日我给父亲看着丁香苑,便去那里吧。”说着又吩咐前面车夫回程。 “大伯最近不在吗?前几日也没见他来浣花园,往常倒是时常来看看的。” 怀安有些慌乱,眼神带着些躲避的说道,“我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总归是为着梁家的事。” 梁恬觉得此中大有文章,有心套话,便颇有心机的说道,“大伯这些年为梁家做了许多事,我也打心底里佩服,如果能给大伯分些忧,也不算白养着我们这群吃饭的。” “我也这样觉得,不过父亲这事也并不让我插手。说到吃饭,呆会儿我让厨子给你做些好吃的,你便先吃,不用等我,我今日还要去浣花园看看施工进程如何了。”这也是个不上套的,颇费功夫。 梁恬又使了些法子,到底还是个口严的,从马家到菜桌上也没让梁恬套出半个字来,如果为梁家做事,当真需要这样隐秘么,饭到嘴边便好好品尝了,到比浣花园的厨子做的好吃些,真没有白费这上好的地段! 可现在有的人却没法好好吃饭。 梁恬刚走,马家又来了人,不是别人,正是呆在茶山上的马铭新,冒着雨赶着马车急忙的赶回了马家,赶到时身上已经全湿了,好不狼狈。 “三哥,你让我好找!要不是偶然碰到了阿武,我也不知道原来你就在这里。”饶是平日话少的铭新也忍不住了,今天上午真是找了一天的人,个个都这么难找。 王三还没来得及搭腔,销远却凑了上去,“你这是怎么了,弄得这样湿,当心染了风寒,药很苦的。”说着便吩咐人去给铭新拿毛巾过来擦一擦。 铭新摆了摆手,见桌上有茶水,便自顾自的到了一杯来喝,这一路真是口渴的紧,又顺嘴说道,“茶山出事了。” “何事!”这次倒是王三赶了趟,提前问了出来。 “三哥,你等等···,我先喝了这个口茶水,实在口渴。”铭新一咕噜把杯里的茶水喝完,歇了一会儿,方才与王三说道,“大伯也让我先把这事说与你听了,再一起去茶山。” 原来是两天前,铭新因着头一天晚上账房先生说有一个茶农已经一天没上工的关系,便跟着相熟的伙计去他家找人,看看是因何原因,如是病了也好探望一番。 那人没有见着,却有一妇人出来哭诉,“他都两天未回家了,我怎么知道他去哪儿了,他在你们茶山上做事,却来我这儿找人,我还想去找你们要人!”说着便把铭新与那名带路的伙计赶走了,铭新心里奇怪,账房先生分明说了那人在下雨时回了家,还背走了茶叶,又不好多做逗留,便回了茶山。 正巧回去的时候,遇见了大伯,便把这事说了。下午,铭新听了吩咐便和几个靠得住的伙计,绕着茶山去找人,不管是悬崖峭壁,还是阴沟水槽里都翻了一遍,却仍然没有看见那人的踪影。却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几人皆默认打着找狗的旗号,把这表面盖了过去,毕竟一个活人丢了可不是什么小事。 到第二天时,仍然没有找到,便领着人再去那家里看看,那妇人却已经不在那儿了,甚至连狗叫声也没有。铭新从伙计那儿才知道原来这家人养着一条很凶恶的狗,已经十几年了,现在却人狗都不见了,这其中的疑惑更多了。 可铭新回去后,更蹊跷的事发生了,账房先生来报又有八人未来上工,现在正是最忙的时候,再以这个架势,只怕会大大的影响春茶的采收和烘制。 到今天又有十三人未来,不知是何原因,山里茶农大多住的偏远,一时半会儿也没办法去寻,而且山上的另外还在做的茶农也是心神不宁,一心以为这茶园出了事了,这样下去只怕今年的春茶会受到大影响,所以来请王三去商议。 本是王三独去的事,销远却不放心,说什么也要跟着去,别无他法,三人便一同坐了马车赶往茶山了。 路上遇到泥石坍塌,又少不得绕一段路再走。行至半路时,却另有一驾马车回赶,销远揭过门帘去看,却是阿武在赶着车,便回头回王三,“三哥,这阿武赶车载着谁呢?” ···王三无言,当真是个忘性大的。一旁的铭新却搭了腔,“不就是前几天销远哥哥去见过的那两个东家么,今日寻到家里来,大伯不得已周璇了一番,却不想下了雨,赶紧回去了吧。” 原来是自己那天瞎许的承诺,这等年岁还总是要父亲善后,销远满怀愧意,这去茶山的路上也不再说话了。另外两个本是少言寡语的,没了销远的声音,这车里的安静与外面的狂风暴雨到成了对比。 马车到门前时,林管家正出来张望,见王三到了,便急切的过来领着往前走,却看见后面还有销远,又不得不再顾着一个。 几人一路到了正堂,马斌正一人在那儿撑着手等人上门。外面本是大雨,天色又暗,屋里更加看不清人,马斌在阴影下,又未点灯,来人却都擦觉到了这屋里的压抑。 与往日不同,今儿王三是第一个迎了上去的,微微作揖道,“马叔,我们来了。” 第三十五章 对策 马斌听见王三说话,才回过神来,见到后面的销远也未说什么,吩咐林管家去提了灯过来点着。 “你们都听铭新说了吧,现在下了雨,这件事要办起来又更难了,也幸得早间晴天,才知道又有十三人未来,你们看看现在有什么想法,说来听听。销远你既然来了,便先说一说。” 销远第一次听到父亲这样郑重的与自己说话,也自知是个鲁莽的,远没有别人那样的七窍玲珑心,只有一腔热血还算不错,当下便说道,“要我来看,事情肯定出在第一天失踪的那个人身上,我们便挨家挨户去问有没有见过那个人,总有一个知道。” 马斌有些失望,又看向铭新,“铭新也说说吧,有什么只管说。” “大伯,以我的想法是,再去这些新消失的人家里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总有一丝蛛丝马迹的。” “这还是个不错的法子,只是现在讲究的是应对法子,你们应该都像你们的三哥学学。”马斌说着便望向王三。 ···王三本以为马叔不会让两人参与到这事情里来,现在看来这想要把茶山交给销远打理的想法并非一时应付夏家所用,只是铭新也参与进来,是真的打算把铭新养在家里,不放出去了吗?又想到了东郊那间铺子,如果铭新不出去独自过活,到真的没有脱手之日了。 但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本就是应该的,何必再多去揣测这屋子里的人的未来呢,便拱了拱手作揖道,“依我的想法,现在首要事情,应该是去挨家挨户去传播那二十一人未上工的已被马家除名之事。如果我猜的不错的话,这二十一人应该与这第一个未上工的人关系不错,甚至就住在附近。 而这第一个消失的人最蹊跷,这里面的第一问题是狗,狗极护主,而铭新第一天去便没有狗的出现,那说明这狗一早就消失了,而狗的消失意味着这两人做的事需要将所有后路斩断,事成之后立马搬走,极端一点便是搬出白地城。第二个细节是那妇人,如果丈夫消失,只是在东家找上门时仅仅呵斥几句,这于情于理都不符,那么只有一个原因便是他们背后有鬼。 至于这后面的二十一人应该是被这人说动去做什么了,不管背后东家如何财力丰富,要撬动二十一家茶农搬家绝非易事,那么这二十一人应该是互不知情的被鼓动离开茶山两三天,如果是平时一两个人也就不会管这等事,但二十一人不上山,足以引起恐慌,动摇茶山的基本。 所以现在首要事情便是止损,将这二十一人除名,以防后面还有人听信谗言,另外去这二十一个人家里守株待兔,自然会见到他们回来的。” 销远是第一个不理解的,“那第一个消失的人怎么办?” “失踪一个不会回来找茶山麻烦的人,用不着处理,茶山不会因为失踪了这个而经营不下去,对于茶山最重要的事本来就是多数人能正常做事。” “那他如果是遭遇了什么不测怎么办,我马家不能放下他!”销远有些忿怒,明知道三哥的计谋对茶山是最好的,可就是放不下第一个消失的人,无论是生是死,处心积虑或是另有苦衷,都想找到那个人问清楚,以自己的性格是完全不能够接受这么一个人消失的。 马斌并未看销远,而是直接问王三,“那这二十一人回来以后,你打算如何处理?” “用,如何不用,现在这个时节要再去找二十一个熟练的茶农本不容易,只是要降银钱以儆效尤,他们出去的这一着必然有些额外的收入,少给一点银钱就当做处罚,除此之外的事就等这次忙完再说。” “那便如此,铭新,你叫林管家挑几个信得过的去立马去做这件事。”说完铭新便退了出去做事了。 销远心中的郁闷淤积更甚了,气呼呼的坐在一旁,对父亲说道,“我没办法劝服自己,眼睁睁的看着这个人就这样消失,而不去管他为了什么。” 事情安排下来以后,马斌心里明显松了几分,本不打算再费神,后一想这茶山迟早要换主人,便看向销远道,“那你想怎么做?”销远见有转机,便抓紧说道,“给我一个与此人相熟的伙计,我要再去看看那人的住处。” “王三侄儿,你怎么看?” 王三略微点了点头,缓缓说道,“如此并未不可,只有一点,无论那人如何值得同情,也不可施恩。” 销远本是走一步算一步的性格,便爽快的答应,带着人出去了。 堂里终于只剩马斌与王三两人,颇像是两个坐镇的主帅军师,又像是最后的对阵的主帅。 “说吧,你刚才没有说的话。”倒是马斌先开了口,仿佛之前的安排便是要留两人在这里商量事情一般。 “我想知道那个茶农是谁?为何马叔特意让铭新隐去了那个人名字,能两天之内说动二十一个人不上茶山,我想不该是这么无名之辈。” 马斌呵呵一笑,像是早预料到一般,“这倒是瞒不过你的,我也没打算瞒你,只是这事蹊跷,我还有一些疑惑在里面没有理干净,那个茶农名叫童春生,与上一次你查到的吴勇一起长大的。”说罢又沉默了,往事一幕幕近在眼前。 “马叔?” “多的我不会再说了,你如果有心去查,与销远一起去看看,凭你的聪慧自然会知道点什么,我老了,有些事不想再去折腾了,这茶山上一百多户人,我不可能每一家人都对得起,有些对不起的人也只能埋在心里了。” 王三终于还是出了门,十年前的真相对于自己诱惑太大,哪怕刚才信誓旦旦的说,此人可不查,此时还是不得不去看看,也许是这东家担心自己的儿子故意引自己去的,也许是真的有些线索,无论如何,一丝的蛛丝马迹都不会放过。 屋外的雨越渐的大了起来,又是几声轰隆隆···,天上的雨水像泼一般倾泄而下,今年的雨似乎比往年多了许多,远处的茶山已被水雾笼盖到看不清,地上的积水像寻找大海的河水一般,沿着水槽汇聚到排水的暗道口,再后来便不见影了。 销远也许是对的,应对之法就像是把院子里的水疏通进入暗道里,沿着屋檐边的水槽便能轻松到达,而去探究暗道里的水流却需要真正的勇气。十年了,一直控制自己不去探究那年的真相,缺少的也许就是这份勇气,这份真实真的能够承受么。 出门的伙计都已换上斗笠,小跑着去了门口,后面跟着的是铭新和销远,此去会是什么样的真相等着,王三也不敢再猜。 第三十六章 春生家 自春生的祖父童有财携妻儿老小搬到白地城里以后,童家已在这里生活了三代,一开始便跟着马家采茶,是马家众多茶农中的老人,又因着二十二年前茶山山洪的原因,春生长到二十岁的时候,便破格成了净土村里二十户茶农家的领头,颇有一副小管事的派头。 只是自今年年初,春生便有些低沉,遇到同村的人也不如往常健谈,同村的人却并未过多注意,因为这低沉时常是伴随着阴雨天气,如果干燥久了,春生便也开心起来,这也是一些茶农的时有的情况。又因着茶山日渐忙碌的原因,自然谁也没注意到,春生娘已经有小半年没有出现在众人的视野前了。 带销远与王三到春生家的伙计吴清也是净土村里的,与春生不同,这伙计在马家的门房里做活,时常干的便是这跑腿守门的活计。 从马家别院出来,沿着去往茶山的大路一路向前,行至一条斜着分岔的小径时,右拐进入越渐崎岖的小路,七弯八拐三四里后,方才到了净土村的村口,一口长满苔藓的大石碑十分显眼。净土村像是一个缺了一个口的瓷碗一般,三面临山,仅销远进来的地方平坦,村里人烟稀少,春生的家便靠在缺口与茶山的交接处,是净土村里最好的位置,而吴清家要更远些,跨过几条田间小路才能到。 刚过村口,前面赶车的吴清,便揭开车帘,指着前面一低矮的小茅草屋说道,“少东家,那里便是春生家里。” 隔着水雾,销远有些看不清那座低矮的茅屋,马车走再近些时,才发现这是一座四间屋子的茅屋,茶农中的小领头住的屋子竟也如此破烂,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况让销远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便问吴清,“这春生家的房子在茶农中算是什么位置。” 吴清有些犹豫,不清楚这少东家话里是何意思,便中规中矩的答道,“在净土村的茶农里算是好的,加上别的村便不算好了。” “比起你家的房子如何?” 吴清干笑了几声,讪讪说道,“我家兄弟三哥三间土屋,如果将来都娶了媳妇,只得大哥和父母住各住一间,我和小弟便要再重新起一间才能够住,自然比不上春生家里四间茅屋。” “春生家里没有兄弟么。” “早前听说有一个···,”吴清说道此处的时候略微神秘的低声道,“但是听人说山洪的时候死了,他是老来子,也许进到家里,我们还能看见春生娘。” 王三本游离于两人的谈话之外,听见山洪的时候,身体却明显一震,二十二年前的那次山洪改变了马家许多事,也改变了许多人命运的轨迹,而自己便是其中之一,难道这春生也是么。 驭···,勒马声终于响起,销远抖了抖衣服上的褶皱,带上斗笠后,便直接跳下了马车,溅起一地的积水,意识到后有些尴尬的笑了笑,迈着大步就要向门口走去,却被还在马车王三突然叫住。 销远收了往前迈着的脚,转头低声问道,“三哥,怎么了?” 王三却不理他,下车后直接掠过销远查看前面,过了许久才说道,“这鞋印应该是今天才有的,鞋印四周的新泥说明是从外面回来的,屋里可能还有人。” 销远随着王三的目光看去,茅草屋的门边还放着一个正在滴水的斗笠,经王三的提醒后,变得格外的显眼,两人各退至马车后面,示意吴清喊话。 跑腿的伙计常年习得的经验,自然懂得二人的意思,便扯开了嗓子喊道,“春生在家吗?我老爹让我来看看你。” 没有回应···,屋里一片寂静,只听得到雨水打在斗笠上的声音,吴清朝着马车后面尴尬的笑了笑,好似屋里的那人是自己的兄弟一般,平日的亲密被外人戳穿,都是纸糊的情谊。 “春生娘,吴徳家的过来看看你了。”又是一嗓子,用尽了几代人的情谊,只为把屋里的那人拉出来叙叙家常。 没有回应···,正当吴清看向销远时,屋里突然响起一阵咳嗽声,只是这咳嗽声苍老的如同从棺材板里发出来一般,让人背后一凉。 咳咳···咳咳···咳咳···,又是一阵连续的咳嗽声,这声音像是挡不住的山洪,一旦爆发,顷刻之间便有山崩地裂之声。外面站着的三个都下意识的摸了摸嗓子,仿佛被传染一般,最靠前的吴清终于忍不住低咳了一声,呸,一口清痰吐在地上,瞬间被雨水冲散。 屋里终于响起了声音,却不是对外面的人,带着些哭腔,“婆婆,你这可真的害死春生了啊,你再忍忍吧。”说罢,又是一阵崩溃的哭声。那老妇人听罢又开始咳嗽起来,越发的不能够自已,竟开始有些喘不上气了,引得那正在哭的小妇人又是一阵捶背顺气。 屋外的三人有些愧疚的互相看了看,不想竟引发了这等事,正在踌躇着的时候。跑腿的伙计终于发生了应有的责任,对着屋里又是一嗓子,“春生家的,开门让我们进去看看春生娘吧。” 本是篱笆围的院子,要进去是极容易的,不请自来那是梁上君子的作风,门外的三人无论如何也得应了主人的邀请才能进去坐坐。 又是几声叫喊,声音都有些哑了,屋里还是没人出来看看。吴清看了看销远,也是一脸无奈。罢了,索性就先等着,也许是老天垂怜,雨势竟有转小的趋势,三人又重新上了马车,也还能过。 半响,屋里终于有些憋不住了,咯吱···,有些年岁的木门终于愿意开了看看,一三十几岁的妇人出了门,对着外面的三人便开嗓子吼了,“你们三个大男人杵在这儿,算什么本事,欺负我孤儿寡母家里无人么!”说罢又开始哭了起来,再说话时已哽咽不已。 “我童家没有那么对不起你马家,还不都是被逼的,你们这些住大宅子,大院子的人哪里懂得我们这些人家的难处,没有对不起你们···。”开始本还是吼着的,到了最后几个字却变的越发小声了,像是受伤的野兽一般低低的呜咽,只反复的念着‘没有对不起你们’,这声音大概也只为说服自己吧。 吴清是个晓事的,又嚷道,“春生嫂子,话可不是这么说的,有什么事你可以好好坐下来和东家说,你先开开门,别让东家一直在外面淋雨,到你家来一遭,回去染病可就糟了。” 那妇人却不为所动,听到开门二字的时候,更是想要转身回去,让本来以为可以进去的销远,有些着急,也不顾上其他了,直说道,“我不是来找你们麻烦的,只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第三十七章 闷葫芦 也许是被戳到了痛处,本还是阴郁的妇人,突然像护食的野兽一般,回了屋里,紧接着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器具被撞到的声音,再出门时,手里多了把割草的镰刀,对着外面的人放话道,“我这里没有你们想要的真相,你们再不走···。”说着又把镰刀往自己肩上一放,刀口正对着脖子,“我就死在这儿,看你们马家怎么打发我们!” 原本已站在篱笆外面等着开门的三人,也被吓了个够,销远因刚才说话刺激到了人,也变得沉默起来,拉了拉站在最前面的吴清。吴清当下明白,哆哆嗦嗦的说道,“春生嫂子,我们这就走,你别冲动。”说着便跟着另外两个一起上了马车飞奔而去。 马车刚过村口的大石碑,后面响起一阵呼喊声,销远是最先听到,忙叫吴清停下,只见一位戴着已有些破烂的斗笠老人正跟在马车后面狂跑,到底体力不支,跑几步路,便要停下来歇一会儿。 “童二叔,你怎么来了?”吴清先下车把人接了过来。 一阵喘气···,该是跟了跑了许久了。 过了许久,这位童二叔终于有些平静了,立马便要对着销远跪下。把销远吓得立马下车拦住了他,路上积水又深,这就不仅仅受不起的事了。 “童二叔,有什么事你便说吧,这样倒是折煞了我。”销远虽未见过几次这位童二叔,但也并不摆东家的架子,跟着吴清一样也称呼童二叔。 童二叔见下跪不成,便要作揖,低着头狠狠一埋,才带着些颤音说道,“少东家,求求你带我去见见东家,救救春生吧,我大哥就这么一个独苗了啊。” 销远一把扶起童二叔,关切的说道,“这里雨大,去别院再细说吧。” 马车到时,林管家赶紧出来接着,却发现了后面的老熟人,不禁说道,“老童你现在还来这里做什么。” “老林啊,我大哥就这么一个独苗了,我这一把老骨头就算在这里磕破头也要把春生拉回来。”说着又有些泛泪。 正堂里,马斌还是走时那副姿势,一手支撑着下巴,闭着眼休息一般,堂下来人也并未睁开。 “爹?我们回来了。”销远见父亲还是那副样子,有些试探的问道。 半响,坐在上首的人终于回过神来,张嘴说道,“回来便去开饭吧,铭新那边可有消息了。” “爹,这童二叔有事要说。”少了平时的大大咧咧,更加收敛的说道,深怕又像在春生家一样祸从口出。 知子莫若父,马斌自然立马注意到了这语气中的异处,再看看这位早些年跟着自己一起种茶苗的童兴,也就是别人口中的童二叔,也许是淋了雨,人又老了,身上止不住的发抖。这还是父亲那辈留下来的茶农,穷苦人家总要比东家门下早当家,仅年长四五岁的年纪竟然老成了这样,当真岁月如梭。 “童家老二,你这是来做什么?我是不可能再让春生回茶园了,但你那份养老银子,以前是怎样,以后便也是怎样。”冰冷的语气,先开口阻断了这人求情的路,别枉费了往日的情义。 说不生气是不可能的,童家三代为马家做茶农,二十二年前那件事后,更是完完全全把童家人绑在马家这条船上。他们也许恨这东家让他们痛失童家长子,但童老大在世是个明白的,人死不能复生,何况是天灾,还能去找老天爷索命么。好歹相安无事,这才去了不到两年,便出了这让人容不下的叛徒。 “东家···。”年老如此,一听到春生不能再回茶园便再也忍不住了,一边哭一边往地上一跪,像散架了的房子一般,摊在了地上,过了许久才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东家,还望东家看在童秋田二十二年前恩情放过春生这一次,他现在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大嫂啊。”说着又磕了一个头,这是个执意要走的,也不管东家早劝了回头。 有些嫌恶,这把马家看作了什么,又是挟恩图报,又是威逼利诱,更加不悦的语气,“童兴,这么大年岁的人,也不怕别人看了笑话。”说着便起身要走。 销远从未见过父亲这样生气,开始自责起自己的擅作主张,又想去把眼前的童二叔拉起来请出去,却被一旁的王三制止了。 果然,童二叔已呆不住了,也不顾全身上下没一处干净的地方,扑上去便说,“东家,仁慈的东家,春生他不懂事,我大哥可只有这个独苗了,万望东家一定要阻止他去做傻事。” “他做傻事与我有什么关系!那是他咎由自取,他怂恿我二十一个茶农罢工,我不追究他已是纵容了,你再求我也无济于事,不要把你们家也搭进来。以前以为你是个闷葫芦,现在老了,像个膏药一样没皮没脸了。”说着便挥开了童老二。 “东家!他受人蛊惑,要对茶山上的茶苗下手啊!”童二叔终于还是说了出来,窜动茶农的事也许没有办法,可这件事现在还有救,虽只听得那只言片语,但也许现在还能悬崖勒马,自己这把老骨头只怕是拦不住了,倒不如说了出来少一点罪责。 此话一出,堂里的几人都立不住了。一旁的王三更加震惊,本以为以童春生的能耐,哪怕加上幕后操纵者,也只是到怂恿茶农不上工,耽误一些茶叶的采摘罢了,而现在似乎另有隐情。对茶苗下手!这就不是减产的事情了,只是童春生的行事都已暴露,还怎么对茶山下手,这幕后操纵者还有别的招数吗?巧慧如王三也没有想出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马斌终于改了态度,刚才本来还不想这旧时的采茶人闹的太僵,虽不满意他现在还不要老脸过来求情,但好歹不会把春生家做的事怪罪于这个二叔家,何况这人还是旧友。可现在这侄子主意竟然打到茶山上了,茶山一旦出点问题,就不是这马家一家人的事了,这茶山下的人家只怕都要再换一茬,才算了事。 饶是再有定力的人,也忍不住愤怒的大吼道,“我给你们童家这些恩惠,不是让你们来这样对我的!童旺当年老了干不动了,小子还没长大,我出银子养着他们家,死了葬礼还替他办的风风光光的,算是替他死去的儿子尽了孝了。现在这二子竟是这种白眼狼,还敢打茶山的主意!”这些年收敛的脾气,遇见早年的老伙计到真像早年一般发了出来。 “东家,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我来这儿就是为了替他将功赎过,在他还没晾成大祸之前阻止他,这件事只有东家能做得到。”说着又抹了抹脸颊上的泪,继续说道,“几天前,有一位坐着马车的老爷从城里来见了春生,那之后他们家一直关门闭户,春生也是每日早晨出去,晚上夜深才回来,比往常采茶还要晚些,我有些起疑。 我就去问他怎么了,他也不告诉我,只让我别管。侄子大了,嫌弃我这老头子也是正常,我当时也真的没有去管他,只当他有另外的事要忙。今天听到隔壁邻居过来跟我说,我侄子惹下大事,我才慌了。赶紧跑到他家里去看,却只看见少东家在他家门口一直在跟里面的人说什么,我才深知他家真的出了事。” 第三十八章 暴风雨前 童二叔决心要将此事说了出来,舔了舔干渴的舌头,下定决心一般说道,“昨晚正当我在茅厕里蹲坑时,外面一阵哒哒的马蹄声响起,我想是春生回来了,便提了裤子想再去问问他,还没到门边时,却听见马车上有人说,‘你明晚把这东西洒在茶苗上,趁着夜里赶紧走,事情爆发了可不要怪我们东家不保你。’这就是我所知道的全部了。” 说完仍不忘一句,“东家你救救春生,他一定是被人蛊惑了。”可其实童二叔心里明白的紧,春生回的那一句‘也让他们马家尝一尝家破人亡,受人篱下的滋味。’是什么意思,这也是童二叔一直不想把这件事说出来的原因。 “你还真是个闷葫芦!你知道你侄子有心谋害我茶园,昨日却不来说,等到我们找上门来,你才知道出事了,我知道你护短,可你看看你边上的这个同村人,一口一个童二叔的,茶山出了事你让他们今年如何过?到老还是个拎不清的,枉费当年我那么信任你们。” 童二叔看了看吴清,有些不好意思,自己能厚着脸皮来这边求人,确实不仅仅仗着大哥的面子,自己早些年替马家处理的那些事,怎么样都能让东家掂量着考量一番。 只是祸害茶苗是采茶人的大忌,此番窜动茶农的事查出来,本已足够让春生无法在整个白地城立足,害茶苗的事只怕是要闹到官府里去。拉下这张老脸来求一求能解决是最好的,不能解决也希望东家能够不看僧面看佛面,放了春生,哪怕东家现在骂得狠,但终究是心软的。 “罢了,我知道你从不把我的话当回事,早些年你们就这样。我也知道你不来跟我说,是想再去劝劝你侄子,这么多年了,要害我茶园你们早就动手了。林叔,给这个老不死的换一身干净的衣服,你们也别愣着了,换衣服吃饭去吧。”马斌到底觉得自己老了,没有精力再发火骂人,把闷葫芦心中的话逼出来也算罢了。 “谢谢东家!我们这群老不死的到死都不会做出害东家茶园的事!”说着便又磕了个头,东家嘴上软了,便放心了几分。 饭后,铭新仍还未回来,这让销远不免有些担心,可上午这一遭事情确实做错的多,三哥却说自己立了大功,阴差阳错捡了童二叔回来,能够将今晚的灾难扼杀在摇篮之中,也是没算白跑。 眼见午间的蒙蒙细雨又渐渐的变大了,销远更加坐立不住了,在正堂里来回踱步,三哥跟着童二叔一起去蹲春生了,销远本也想去,可一想到那妇人歇斯底里的把刀架在自己脖子的眼神,便迈不出腿。也许是上天眷顾,销远自小便很少与人大声吵过架,更别说与这种近乎疯狂的人周旋,一向健谈的销远在这种场景最难应对。 “别转了,这么大个人了,还是这么沉不住气。” 你午间的时候那般发怒,还说我沉不住气,换作平时,销远早把这话说出了口,现在却不是在虎口中拔牙的好时候,只能把想法压在心底。 “父亲,我放心不下铭新,我想去看看他到哪儿了。”最终还是说出了这句话,铭新从小便跟着销远,这次事情又如此复杂,真怕他也遇到与自己一样的事。 “去吧,你们迟早要做亲兄弟的。”马斌手一挥,便再要入定。 销远心惊,开口问道,“铭新他答应了么?” “去吧。” 不说便算了,见着铭新便能问了,销远随即出了正堂,到门房时却没有马车可用,问得林管家,说是茶叶作坊里还有一辆供账房先生们出行的马车,销远便取了斗笠绕到茶叶作坊里去了。 推门而入,一众的茶农正在此处避雨,三五成堆好不热闹,仔细一听每一处都在说着同一件事,今日又有哪家茶农未来,又有哪家茶农又来了,一年到头到只有这些稀奇事可以嚼了,见销远来了又不得不起身作揖。 “你们刚才谁说了消失的人又来了?”销远却突然问道。 一众人却都有些退却,终于有一胆大之人出来,恭敬的回道,“少东家,今日我们组里的陈家老三便是昨日未来,今日又来之人。” “那他现在何处?” 另有一讨巧之人,挤过来说道,“回东家,他家在净土村以西,离茶山近,下雨便直接回去了。”说完又拱了拱手,埋首以显恭敬。 销远摆了摆手,以示明了,便去了后院,找着账房先生问道,“为何外面还有人说第一天没来上工的人,今日来了?铭新当时来说时,可没有这样的事情。” 为首的账房先生赶紧出来说道,“当时东家让铭新少爷来问的是未上工有多少人,我便报了昨天与今天未到这儿签到的人,未曾管他今日是否来了,他终归是未上工的。” “罢了,你这绕的我头疼,把马车借予我,这几家既然回来了到可以不去家里看了。”销远本是急着去找铭新,三哥也说这些茶农迟早会回来,这点小事实在没有必要计较了。 “少东家要用自去取了便是,不用与我们说。” 销远听了到有些不好意思,直说道,“父亲说你们都是请来的先生,理当恭敬,我找到铭新之后便让人把马车赶回来,定不会让各位先生误了回城时间。”说罢便飞也似的去了,真像在赶一个时间。 可是去哪儿能找到铭新也是个头痛的问题,茶农大多分散而住,那二十一人,三哥有说道,大多为净土村周围的,刚才说的那净土村以西的村子有回来之人,便去那里碰碰运气,不行再去净土村。 上了马车以后,销远便与那车夫说道,“先去净土村以西的那个村子。”那车夫却为难了,诺诺的说道,“少东家说的东光村?还是寿光村?” 销远有些无奈,看来这以西有两个村,便随意选了一个东光村。马鞭扬起,健壮的马儿飞一般上了路,山间小路虽然颠簸,好在不像青石板路上那么容易打滑。 销远正在遐想的时候,却险些被马车甩了出去,今年跟马车过不去了么!揭开帘子看时,那车夫还是那样驾着车,见少东家出来张望,才说道,“山间路通常如此,还望少东家坐稳了。” “无妨,只要没把我摔下悬崖,你的驾车都是值得信赖。”人运气不好时,总是说什么便来什么,销远说有悬崖,前面便断了路。一个急停,两人都险些奔了出去,好在销远抓紧了,才没有被甩飞了出来。 那车夫带着一脸无奈的表情,看向销远,更加细声说道,“少东家真是对不住了,这马车去不了东光村了。”销远也不勉强便要往回赶再去寿光村时,却听得后面有马车驶来的声音。 销远叫车夫停了车,等到那车离得近些时,发现这正是铭新坐的那辆马车,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销远便辞了车夫,绕过路断处直接去了对面的路上。 第三十九 前夜 铭新本对着这突然塌了一角的路焦头烂额,却远远看见一个带着斗笠的人影从雨中径直走来,大雨让一切变得朦胧,何况还带着斗笠遮了脸,走近了才发现是销远哥哥,有些欣喜的说道,“销远哥哥怎么来了?” “这么大的雨,在家里总担心你,我便出来看看,刚才你要晚到一步,我们便要见不到。” 铭新虽然很开心有人记挂着自己,但眼下两人都回不去,这才是事情艰难之处,看了看刚才那已经走远的马车,再去大叫他停下也无济于事。 销远也知道铭新在担忧什么,关切的说道,“无事,等雨停了,我们自然能够回去,刚才我一心想要那车早日回去送账房先生,忘了我俩不能回去,这倒是有些对不起你了。” 铭新听到送账房先生,也猜到了这多余多马车是匀了他们的车,他们已许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下雨天也不得修,今日能早日回去也算好,而且就算两人坐那辆马车回去了,这辆马车难道就放在这儿么?用得惯的马车也不好找。 事已至此,二人便商量着再回去村子里找个相熟的茶农家歇着,静待着雨停便一起回去。 铭新挑的茶农家不是别处,却恰是刚才在茶叶作坊里提到的陈家人,说来也是正常,这东光村里本来也就两人未上工,一人是已归来的陈老三,另一人是至今还未归来的徐四,选择陈老三家是理所应当的。 陈家对于这去而复返的小小东家却没有恼怒,还是十分热情的接待了二人。陈家的茅屋兴许和吴清家差不多,三间茅屋便是三兄弟长大的家,烧火的灶是在外面简单搭的棚子,此时已到处都在漏水,未防浸湿了家里,还用一些碗盆接着,到比马宅的连廊更狼狈一些。 幸得陈老大前两年分了出去,又花光家里所有的积蓄起了一座两间的屋子,陈老二和陈老三才能各自有一个房间住着,哪怕以后讨了媳妇也不用像大哥一样紧赶着去起房子。陈老三是个健谈的,不到一个时辰便把家里十几年前的小事都透露光了,销远也才因此得知茶农过的都是些什么生活。 正聊着的时候,天已渐黑了,可雨却没有要停的样子,铭新有些着急了,不时的望着外面,那屋檐下的水滴却一直不曾听过。一旁的陈家老娘说道,“小东家,这屋檐水滴不停就说明这雨还要再下,我先去做了饭,吃了再看看能不能回去。” 销远本也是着急的,可身为哥哥却不能露怯,自己的不安会让铭新更加的不安,便拍了拍铭新的肩说道,“既来之,则安之,不管发生什么事有我在呢。”说完又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便问道,“过继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那日我爹是说的直了些,我想是因为不想让你将来想起后悔,你要挂在心上,我心里是极盼望你成为我的亲弟。” 铭新沉思了一会儿,郑重的说道,“这几日我一直在想,大伯于我是什么关系,早些年说真的有些怕他,可后来他去茶山呆很久时,又一直想见到他,想他回来,回来后多夸些我,可能这就是我心里对父亲的想象,我已经失去了一个父亲,我不想再失去第二个。” 说罢有些不好意思,继续说道,“今年在茶园里呆的时间比往年多了许多,我打心里喜欢在茶园里的日子,再让我出去独自过活,我可能不会再这么开心,就当是我的一点点私心,我愿意做销远哥哥的兄弟。” 这番告白使得坐在同一根条凳的两兄弟更加的亲密了,再也没有比这更让人动容的私心了。 屋外的雨还在下着,两人仍被困在这儿,已没了先前的慌张,寻常也没有这样的机会话诉衷肠,更是把铭新初来时的情形又回忆了一遍,倒把一旁的陈老三感动的眼泪涕零。 可在净土村里的吴清,日子却不好过,和童二叔、王东家二人已在此处等了半天,从吃过午饭以后便坐了马车过来,到现在这茅草屋里什么动静也没有。童二叔仗着自己相熟也进过敞开的院子一次,可屋子的大门上了锁,敲门也没有反应,不知不觉天已黑了。 再久等也无济于事,午时一趟已打草惊蛇,现在茶山上也许还能等到,王东家安置好了童二叔,便与自己乘着马车进了山。 天黑路远,天上又还断断续续的飘着雨,进山的马车即使回道大路,也走的更缓慢了,车外一片漆黑,吴清从童二叔那里拿来的起夜用的灯,已难以支撑,可车里坐着的别家的王东家却丝毫未动摇,这可苦了越走越难的车夫。 在马家做久了的人,皆知道这对外号称碧华阁王东家,却是早年来了马家并在马家茶山长大的人,后又得老爷赏识成了智囊一般的人物,这本不是什么稀奇事,只是这人对外人比东家还要不苟言笑一些,故底下人有时候反而更怕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智囊。 吴清心里叫苦,童二叔说的春生害的是整个茶山,而现在自己也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所害之人,得,这整个茶山的苦难皆由我背了罢了,正胡思乱想时,前方有一忽闪忽闪的油灯亮起,该是到了进茶山的丁老头那里了,这时候到真像是海上的明灯一般。 一时欢喜扬起了赶马的鞭,打在那敦实的马屁股上,本以为顷刻便能到的地方,那油灯却越来越远,不好!车卡在积水的深坑里了···正打滑呢。这还真是拍马屁拍在马蹄子上了,不得已回头与车里人说道,“王东家,马车陷进去了,前面便是茶山入口了,你先去,等我下车推了车便去。” 车里的人果然提着灯扬长而去,连头都没有回过,欲哭无泪···,收拾了心情去推马车,也不知老天作对,还是命该如此,马车不进反退,将吴清扑了个踉跄。 正一筹莫展时,却有一群人带着狗打着灯过来,为首的正是守山的丁老头,笑嘻嘻的喊道,“吴老三,天黑路难走,你这马蹄子也走不动了。”老不正经,在山上呆的久了见谁都是污言碎语。 费了许久时间,众人才将陷在泥里的马车推到丁老头的住处,两间木制小屋,是当年山洪过后重起,倒比家里更舒服一些,今夜又因春生的事聚集了不少人,一间屋已挤不下,便推着吴清去了王东家单独待着的屋子里。 “王东家,刚才谢谢你了,叫人来帮我推了马车,还备着姜汤。”感谢的话,自然是顺溜的。谁知那东家回过头来一看,带些嘲弄的说道,“我没有傻到相信你一人能把那马车推过来,耗些无用的时间,你先眯一会儿,等下凌晨过后再与我一起去巡山。” 第四十章 后夜 下足了半日的大雨,终于也显了颓势,一节败退,节节败退,到了午夜时分,竟久违了露出了明月,映照得大地一片清明,最是偷鸡摸狗杀人行凶的好时候。 山间小屋里本还在歇息着的两人,突然被一阵狗叫声吵醒。王三睡眠一向很浅,是最先醒的,摸黑点了灯,又将外套穿在身上,凉丝丝的···,推门而出。 巡山的一行人踩着积水,正有说有笑的往屋里走,像是踏青回来一般,为首的丁老头最先说道,“王兄弟,一路上没有任何异常,连野兽也躲雨去了。” 丁老头本是与王三父母共过事的,时至今日仗着自己一身腱子肉,仍留在茶山上守着,一副上朝遗老的感觉,称呼王三为兄弟倒是给足了面子。 王三拱手作揖道,“丁叔巡山幸苦了,后夜便由我带着人去。”一声爽朗的笑声,丁老头已把提灯吹熄,进屋休息去了。 月明星稀,还是那片茶山。十岁那年,前脚刚得知父母死在了回去江上,后脚便被小舅带到了这里,人却一走了之,带着笑的陌生男人问道,“你愿意呆着这片茶山之上,还是回城里与另一个小孩一起住。”少不更事,想也未想便选择了茶山,一去五六年,小舅终于带着银子回来,结束了这漫长的茶山之路。 没想到今日竟以这样的理由再回到这地方,轻捻一只茶树桩上的嫩芽,还是往常的触感,刻在记忆里手艺到没有那么容易忘记。 马家的茶山像一团团打了补丁的蘑菇伞,在曾满是岩石的山上开采出一片片种茶的地方,从高处望去倒是一览无遗,尤其明月高照的时候。 遣六人带着狗打着火光去巡视茶山,王三仅留了吴清在一旁观望这茶山的动静,吹了灯,外面的一切反而更看得清晰了。猛兽怕火光,总避着走,偷偷摸摸的夜行者也是如此,不想避开了那跳动的火光后,竟一头栽进了猎人的洞穴。 黑影中的两人看的真切,那鬼鬼祟祟到处乱窜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一向健壮的春生,比王三还要高出半个头的人影,弯着腰,驼着背,时而起身,时而掩藏在茶树桩里。 吴清打了一个响哨,不一会儿那佯装巡视的人果然连人带狗一起跑了过来,不只是那打着灯的六人,黑影中还有五人一拥而上,将春生的路堵了个水泄不通。 怎么可能屈服,春生向来力大,对着上前的两人就是一拳,直打得那两人抱头乱窜;又是一拳落在了前来护住的狗头上,呜咽一声,狗便怂了,只敢在后面狂吠;又是一拳却打在软绵绵的衣衫上,着了这群人的道!还没来得及收回拳头已被人扑倒在地,地上积水溅的身上没一处干净的,往日亲近的兄弟拳头落在身上也没一处干净的,终归放弃了抵抗,缴械投降。 抬头望天,正是寅时,已是夜最深的时候,远处的虎啸,近处的犬吠,今日的茶山好不热闹!吴清把早备好的绳索递了过去,由着众人将春生捆起来,一块儿摸泥鳅长大的人,到底摸不下这个脸,打着灯便在前面走了。 众人又连拖带拉的将人送到马家的别院里,无论是谁,一旦对这茶山起了歹心,便如杀人父母一般仇恨着,一路上没少拳打脚踢的泄恨。等到了地方,童二叔早已在那里候着了,见到春生又是哭,又是喊的,好不心疼!呜咽的说道,”你为什么要去做这等事啊!吃饭砸锅的事,怎么对得起你死去的大哥,死去的爹。” 春生只将脸一别,一眼也不看这个往日的二叔,气得童二叔又是生气又是伤心,瘫坐在地上一脸苍白。一旁相识的吴清只好去扶住童二叔,又是安慰,又是捶背,好容易才见二叔脸上有一丝血色。 正在大门边上闹哄哄的时候,外面却又有一辆马车回来,下车的竟是早上出门的铭新,还有一个满是困意的销远,抬头看见这被绑的人时,瞬间来了精神,凑上去问道,“你就是童春生么!”热脸贴了冷屁股,呸!一口浓痰直吐到销远衣服上,仿佛撒了刚才被打的气一般,开始狰狞的笑了起来。 销远被吓了个够!一屁股坐在地上,那些伙计见此又是过来将春生一顿猛揍,直到马斌出来才停了手。 “压到大堂里去,别在门边杵着了,让过路的人看笑话。”这附近哪有什么路人,又是这个时候,明显是看见了销远刚才那狼狈的事情,生了气,等人送了进去,又对销远说道,“这么大个人,做事情又不动个脑袋,要不是那车夫还记得你们在那东光村,你就在那儿熬到天明!还费人去找你一宿睡不了觉。” 到处触霉头的销远,真是有苦说不出,午时在茅屋外面被人一吓,又在外面吃了一路的寒气,回来还被吐了口水,多大度的人也恨不得指着天上吼道,“就你与我作对!”后面的铭新却是心疼哥哥的,直拉着销远去屋里换洗。 本是长夜漫漫,今晚却过得特别的快,王三洗净一身的污秽,换身旧时衣服出来时,已到了东方初白,日夜更替之际。春生在大堂里还是一语不发,仍凭童二叔如何恨铁不成钢,都不曾动摇过。 “梁家给了你什么样的好处?” 春生听到此话果然转过头,原是那个人人敬怕的‘王东家’,一身东家能穿的衣服,翩翩公子一般,不过都是二十多年前的受益者,却有着不同的命运,不禁冷哼道,“没有好处,我也要你们马家家破人亡!”一旁的童二叔赶紧捂着春生的嘴,哪里来得及,最是覆水难收。 坐在上位的马斌的脸色已难堪得很,挥退了屋子里的伙计,方才说道,“说吧,这马家是如何对不起你的。” 一旁的童二叔着急的磕了头,抢着说道,“东家,小孩子不懂事,不要与他计较,送了官府,他这一辈子就毁了。”春生却不领情,“没骨气的老东西,我敢做出这事,便不怕他把我送官府去,去便去,几年后出来我连你这宅子一起烧了。” 一个巴掌上去,不是被话冲撞的童二叔,却是王三,恶狠狠的说道,“你别以为我们真治不了你,妻和老妈你一个也别想送出去!” “呸!你个走狗!我才要问问你,这马家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这么死心塌地的给他卖命,为那点养育之恩?那你真是可怜,只有你被蒙在鼓里,不知道那是你爹娘拿命换的。” 马斌有些坐不住了,训斥道,“童春生,这里还由不得你胡言乱语,我花银子不是为了养你这种白眼狼的,本还想看在你二叔的份上不追究你。你这么执迷不悟也别怪我了,官府里自然有能让你说话的工具,到时候看看给你那点好处的梁家人会不会让你在牢里活过一夜。” 第四十一章 茶叶铺 春生也是个头铁的,几番轰炸下来,又是劝诱,又是威胁,也没有说出幕后主使是谁,又不肯透露对茶山上的茶叶做了什么,一屋子的人无法,只得将人关在柴房里,各自休息去了。 王三回到碧华阁时,已是辰时,太阳当空,下了马车才觉得刺眼的很。阿武早已迎了上来,“东家,怎么熬得这样晚了,可用过早餐?” “送我屋里去吧,我吃点再睡。”说着便往后院里去了,末了又想起了什么,说道,“有人找我,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便到午后再说。” 等阿武端了一些好咽的早点到屋里时,王三已躺在床上睡着了,饶是再能撑的人,像昨日这样折腾一番,又睡不成觉,也会累得起不来。 阿武轻手轻脚的关了门出去了,不到半响,客栈里真来了一位稀客,正是昨日在马家大门边见到的梁姑娘,阿武少不得迎接一番,解释道,“东家还在休息,还望梁姑娘见谅。” 梁恬本没打算能见到人,既然还在休息喝着茶等等也是不错,这位伙计昨天倒是见过的,不禁调笑道,“昨日你如何得知我就是梁姑娘,我们俩可没见过。” “梁姑娘不知道,我们东家在浣花园的位置都是我去定的,一个小伙计自然入不了姑娘的眼。”当真是个能说会道的伙计。 刚到喉咙的茶水被一口呛了出来,梁恬有些尴尬,这倒是可能的,每天来往许多贵人都记不完,谁会去记一个小伙计,可又是自己挑起的话头,到真是被噎住了,有些歉意的说道,“什么伙计不伙计的,我在浣花园做的不过也是一个伙计。” 过了一会儿又说道,“跟着王东家倒是不会亏你的,你又这样巧记,迟早做掌柜成东家的。” “借姑娘吉言,等以后成了东家,第一个请姑娘去剪彩。”阿武笑嘻嘻的说道。 午时将近,客堂里来往的人也多了,阿武也不得不去帮着跑堂,便留着梁恬一个人在那里饮些茶。 “昨晚的马家可真是热闹。”一个穿着粗布衣衫的中年男子进了门,正对着后面的朋友说道,“我三婶家也有人一起去茶山上抓对茶苗下手的茶农,到今早才回了家。” “哦?这倒是个稀奇的,今年马家可真遭了殃。” 那中年男子咧着嘴说道,“可不是吗?大茶户又怎么样,该头痛还是得头痛,还不知道能不能熬过今年呢。”说着凑过去,小声的说道,“听说私底下已有许多人打算另谋高就了,这可有得看。” 坊间流言许多,大都不能信,梁恬却信这次茶农害茶苗之事,毕竟那一旁陪笑的伙计阿武都有些绷不住了,那这王东家该也是因为这事早上回来的,这两家的关系也是真好。 用过午餐,梁恬果然见到了王三,绕着眼窝的那一圈黑色,倒是骗不了人,看来昨晚是真的去了。 “东家,日上三竿了,可真是让我好等。” 王三瞥了一眼这凑上来的人,与昨日的嫩绿色不同,今日上穿白布短衫,下为桃红裙子,外套蓝比甲,衣衫本无不一样,只是面红齿白更比昨日胜些,人逢喜事便该是这番模样。以销远的性子定会夸赞衣美人美,只可惜不知道这一家人费尽心机让人不好过。 “呵,你们梁家可真是闲不下来的,半天睡觉时间都不给人么。” 梁恬自认没做什么逾矩之事,被人平白无故呛了一会儿,只当他起床气重,恼了人,便恭敬的说道,“东家,我哪敢催你,我只是来这儿讨个事儿做,今后还得仰仗东家给一口饭吃。” 原来是那间铺子的事,挂个名字便挂个名字,王三对于这类麻烦事的脱手向来懒得很,有人接手也愿意假手于人,何况昨日马叔已说‘她要踏进这摊浑水,便让她进来’。 “走吧,去铺子里看看。”也许昨夜受了凉,嗓子有几分嘶哑,说的话比之前软了七八分不止。 铺子原本就离碧华阁很近,马车绕过狭窄的岔路口,顺着大路走几步,便是一排街区,到了尽头便是几天前被人议论纷纷的那个铺子,招牌上明晃晃写的便是‘马记茶叶铺’,从右到左五个大字。 进去店里,却只有伙计出来接着,“客官,来些茶叶?你来我这儿算是走对了,我们这儿品质绝对有保障,白地城里大名鼎鼎的马家直接供货,你也可以先尝一番再买,茶叶这东西你不要嫌多,多久都能放,泡的茶喝腻了,还可以做茶叶蛋,茶叶肉,茶叶饭,甭管什么东西,放点茶叶进去定能叫他香气四散,飘香千里,后面这位客官···。” 巧舌如簧的伙计看见梁恬本以为来了好哄的大客户,不料看见后面进来的王三,这王东家早些年是见过的,也知道那典当行里闹哄哄的争铺子之事,这几天都没盼到新东家,今天刚过午时,竟然径直过来了,立马跑过来恭维道,“东家,您终于来了,我们掌柜的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您给盼过来了。” 这伙计不是别人,正是肖管家的二子肖建,老子本是个老实憨厚处事得当的,两个儿子却是一个比一个能说回道。 “你小子还是那么会说,也没见你把这铺子盘上天。”往日的熟人,有来必有往,互损几句也找回了一些旧日的感觉。 “我要有那本事,也不在这儿做伙计了。”说完看了看门口,又小声说道,“可别让掌柜的听见,不然又该告我爹了。” “我看你是为了躲你爹才一直呆在这里的吧,快十年了,也没个长进。”做东家倒是个不客气的,也深知这混成泥鳅似的老伙计一点儿也不会放在心上。果然,嬉皮笑脸的凑到先进门的梁姑娘那里去了,“这位姑娘没有见过,是东家老家的表妹吗?” “哪来的表妹,这是梁姑娘,西北山上那家的。”骤变的脸色,肖建是听过梁家人转身卖铺子的事,愣是赔了马家三百两银子,这时候又凑过来做什么,拉着王三出去,小声的问道,“那她来干什么?这铺子再经不起一个三百两了,下一次再被卖出去就回不来了,东家,你可怜可怜我,我还没准备好挪窝的事。” “你们少东家销远也说了,这铺子的事没有必要怪罪到她头上,何况她去年已救过你们一次,你也不要给人使绊子。”说着便进门说道,“梁姑娘,你看这铺子有什么可改的地方,如果三个月之内能拿回亏掉的三百两银子,这铺子也算没白买回来。” 三个月三百两,那么一个月便要一百两,一斤茶叶毛利6贯铜钱,那一个月便要卖掉一百六十七斤的茶叶,合计到一天便要卖掉五斤,这可不是东郊的铺子能轻易做到的,甚至可以说城里的铺子也很难维持每天五斤的量,何况开门便有费用,伙计的工钱,官府收的税钱,哪一处不是花费。 谁知那梁姑娘一脸自信的说道,“这点小事,不用东家特意来吩咐,做不到我自己卷铺盖走人。” 第四十二章 声东击西 肖建心里到有些佩服这梁姑娘的胆气,只是等等···,这意思是梁姑娘要来做掌柜?开玩笑的吧,虽然钱叔确实老得该退休了,可该轮到自己做个小掌柜了,却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抢人前途,倒要看梁姑娘有什么本事把这铺子经营出花儿来。 三人正互相琢磨着各自的算盘时,有一老人正杵着拐杖,一瘸一拐的往这边走,“肖建,上午有单子做吗?”与王三偶尔的嘶哑不同,这每一个字都带着浓痰一般的嗓音,苍老且无力,让人听着像是卧立在病榻的老父亲一般,还能出门已是奇迹。 肖建仿佛抓住救星一般,迎了出去,笑嘻嘻的说道,“掌柜的,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东郊十几家铺子一半的都是茶叶,今早儿到现在还没开张呢。”说着又意味深长的回看了一眼梁恬,露骨的嘲笑她刚才的豪言壮语。 那老人却不领情,一拐仗敲在肖建的腿上,又骂道,“一张利嘴全拿来哄我了,出去哄一哄客人也不会一点不开张,你对得起怡姑娘给你开的银子吗?还不赶紧出去。”说着又是一拐仗,训人的时候倒是生龙活虎。 “得,你老来了,这店也有人看着了,我出去跑单子去。”说着便回来从柜台上拿了褡裢出门去了。 “干了五年也没见你稳重点,我要走了,这个店可怎么办。”说着便杵着拐杖往里面走,走得近时才发现屋里来人了,一个是昨日老肖过来说的东家,另一个却是个没见过的姑娘,对着王三作揖道,“东家,今天是来看看铺子的吗?刚才那孩子虽是顽皮了些,招揽生意还是一把好手。”护得一手好短,刚才还骂骂咧咧,回过头就开始说好话。 “钱叔,倒不必这么生分,这铺子名义虽是我来管着,私底下还与以前一样,都是马家的产业。” 到底是看着长大的,叫东家还是有些别扭,索性承了这个情,“三儿啊,我知道你心里苦,好不容易有个如意的人在心里藏着,她却···。” 这家里的人到都是可惜他两情义的人,又不忍再多提,随即叹道,“唉,不提也罢,怡姑娘现在也过得不好,你不要恼她,这几个月我这腿脚不好,又逢旺季,利钱没送过去,她家竟然到了这种地步,她也不让林婆子过来取一下。” “钱叔,我都知道,我不是恼她。你来这儿坐着,我看这铺子还需要再去茶园里抽一个人来,你老倒不必每日都来,这一来一回也费些时间。”说着便扶着吴掌柜过来坐着。 “我也老了,走不动了,你要有心,便另找个掌柜来,也省得我再来,没几年福可享了,这辈子这样过成这样我也满足了。”说着竟笑了起来,老小孩老小孩,越老越像是小孩,喜怒哀乐又变得纯粹了起来。 “钱叔,掌柜的还是得你来,不过我给你找了个帮手,这位梁姑娘是浣花园做茶水师出来的,这铺子里所有的事都可以交给她来打理,月底的时候来收收利钱便是了。”王三说的好听,却处处制着梁恬。 “哪有这样请掌柜的,你别看着人年轻就忽悠,何况还是个姑娘,我名利双收,别人来累死累活,不是这个理。”人虽老了,脑袋却是清明的很,无论梁恬来不来做,都各不得罪。 梁恬听了到也笑脸盈盈,过来说道,“你是老掌柜的,我就做个打杂的,我要有什么做的不妥的地方,还望掌柜的多包容。” 当真是个能委屈的,知道自己尚无根基,便步步为营,王三不禁对这人有些另眼相看,如放在其他地方也是个能成大事的,单枪匹马搅进这摊浑水里到底在图什么。 钱掌柜听罢,呵呵一笑,“还真是个懂礼貌的年轻人,刚才要遇见的是你,也不至于耽误到这时候才来,可惜我那三十个铜钱,就被他们给哄了去。” “发生什么事了,钱叔,谁这么大胆,你的钱也敢来打主意,也不打听打听你在街上呆了多少年了。” “罢了,几个不认识的小孩。”说罢,又呵呵一笑,“刚才我在那边的刘记面店里吃面,正吃着的时候,隔壁的一小年轻却说,我的汤溅到他身上了,我这把老骨头哪能跟他较真,便给他赔了礼,他却又说,他的衣服可贵,要我赔他一贯铜钱,我一看他身上那粗布衣裳也不值那个价,何况没看到什么痕迹,便不依。 不一会儿,那桌子附近便聚集了人,有帮他的,也有帮我的,好说歹说,三十个铜钱作了罢,这群年轻人到真只敢欺负到老年人头上了,说起来也就笑笑罢了,三十个铜钱买个清静,也算合算,又不能带到棺材里去。” “难为钱叔看得开,这群人穷疯了,到也可怜,为了这点小钱尽干些坏良心的事。”听得钱叔自己不在意,便只能顺着话头去说。 谁知一旁的梁恬却不会看颜色,难得一见的警惕,笃定的说道,“小女子有一事相请,还望不会冒犯到钱掌柜。” “哈哈,有事便说,我这老头子别的不行,心倒是宽得很。”还是那副喜笑颜开的样子,人老久了,便什么东西都见过了,也都能原谅了。 “刚才钱掌柜那铜钱出来时,是不是有把锦袋也掏出来了?”梁恬开始问道 “自然。” “那锦袋里有还有银钱?”再问道 “···有。”老掌柜有些迟疑,这不是理所应当的事么,有什么值得关注的。 梁恬继续问道,“那可否再将锦袋掏出来,看看你们的银钱是否安在?虽然有可能,但希望是我多心了。” 老掌柜更摸不着头脑,但还是没有反对,把锦袋掏出来了,突然脸色一变,这袋子轻了许多,再放在一旁的小茶几上,里面空空如也,又不死心再翻过来看,袋子里的银子铜钱全不见了踪影。 梁恬见此,叹了口气说道,“刚才掌柜给了那人铜钱以后,剩下的钱该是被故意靠近你的那些人顺手牵走了,我从小在店里长大,这种浑水摸鱼,声东击西的事情见的多了,三五几个诓骗落单的人钱财,惯用的手法,有些人再回去找时也找不到人,只得作罢。所以刚才掌柜说的时候便起了疑,不想真的遇见了这样的人,只是那店家也是个贪生怕死之人,容忍这样的人在店里趁火打劫。” 钱掌柜更加伤感了,诗中有云‘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没想到自己一生和善与人,到这般年纪还要受这等欺辱之事。银子本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上一刻还认为好歹有人帮自己说话,下一刻才发现竟是这般愚弄之事。 一直沉默的王三却突然起身说道,“钱叔,你便先这儿等着,我定会去给你讨个公道,几十年的老街坊如此薄情寡义,这店我要让他开不成。”说着便出了门。 后面的钱掌柜赶紧杵着拐杖出去,却早已看不到人了,只得对着梁恬作揖道,“梁姑娘,我这把老骨头不行了,还望梁姑娘去帮我拦一下三儿,别让他做出什么傻事来。” 第四十三章 砸店 梁恬到底还是跟着王三一起出了门,走到街头时,却直接上了马车,让阿武径直去马家别院。这让本想跑上去拦住王三的梁恬迟疑了一下,还是跟着上了马车。 “你这是要干什么?钱掌柜让你别做傻事。” 冷冰冰的表情,“与你无关,你该在铺子里做掌柜的该做的事,我只是去做一个东家该做的事而已。” 说的倒是轻松,可这一脸要杀人表情却不是那么回事,仍谁也不会相信这是一件该做的事,梁恬也不敢再多说,这东家自己也不了解,才认识几天而已。虽然同情钱掌柜的遭遇,也答应了人拦住他,他没径直去砸店便随他去吧。 然而梁恬却想错了,王三到马家别院时,直接找了门房借用了几个伙计,三辆马车愣是挤了十四个人去东郊砸店,自己这一辆车还好些,只多了一个去看热闹的马销远。 这种事情似乎向来少不了销远,一路上又是不知道事情真相时的好奇,又是知道真相后的义愤填膺,倒比王东家可爱的多,喜怒皆在脸上,又是极有义气之人。 一行人浩浩荡荡到了街头,王三最先下车进店,那店里的伙计见人来了,把毛巾往肩上一搭便来接客,“客官,您几···。”话音未落,已看见后面进来的十来人,清一色的精壮青年,又带着愤怒的表情,便飞也是躲进了后厨。 柜台上的掌柜见此虽也有几分怕,还是硬着头皮出来唯唯诺诺的说道,“客官,您这是干吗?本店正经做生意,可经不起您闹腾。” “哼,正经做生意!邱掌柜的,午时,我家老爷子在这里吃饭被人讹钱扒手了,可是怎么一回事?你还正经做生意?我看你这店也快赶上外面的黑店了!” 那掌柜本是认识王三的,又见到了钱掌柜被人扒钱的全过程,当时没想到会有人找过来,毕竟那茶叶铺里就一个肖建,还瘦不拉叽的,无论如何也找不着这店里来,便任由那几个人胡闹了。 谁知现在新东家带人找上门来了,这可是理亏的很,只能装聋作哑,嗫嚅的说道,“东家,大家都是几十年的邻居了,怎么会眼睁睁的看着老街坊被人讹钱呢,我当时该是去后厨忙了。” “好啊!你去后厨忙了,那时在外面候着的伙计给我交出来,我要拉过去给老爷子道歉。”还是那副凶狠的表情,梁恬突然有些怕了这个王东家了,平日看起来也就面冷了一些,没想到竟能这样凶神恶煞。 “这···。”那掌柜有些为难了,现在还有哪个伙计敢出来。 啪!紧接着是一阵瓷器摔碎在地的声音,一精壮男子随手便掀翻了一张桌子,那桌子上面的碗啊筷子七零八落的掉在了地上,还有一些剩下的面汤撒了一地。 屋里寥寥无几的客人终于忍不住冲出去了,或放了几枚铜钱,或直接跑了,把那掌柜急的直跺脚。 “邱掌柜,怎么说?是我一个一个去拿,还是你去叫。”有些不耐烦了,脸上的青筋迸现,一副现世恶鬼的样子。 那掌柜也被这气势吓到了,哆哆嗦嗦的说道,“冤有头债有主···,那讹钱扒手才是王东家要找的人···,我给王东家指个明路···,王东家去找他们行么。” “哼!算你识趣,在前面带路。”神色到是好了一些,可那掌柜却一脸苦涩,犹犹豫豫的说道,“东家,这···我还要开门做生意···。” 翻脸胜过翻书,脸上如带着黑云一般,恶狠狠的说道,“做什么生意?黑店的生意么!今天你这店还想再开着,就在前面好好带路。不然我的兄弟们拳头可不认人。” 那掌柜无法,只得带着人一路走,绕过街头,跟着大路走了一会儿,又是一条小路,不久便到了一栋废弃掉的屋子前面,屋顶早已没了,只剩下几个墙壁形单影只的伫立在那里,墙壁背后果然有四个人,或躺着,或坐着,看一大堆人来了,不由得警惕的站了起来。 “邱掌柜,这就是你说的那几个人?”早已躲在后面的邱掌柜听到叫自己名字时,心里暗暗叫苦,这是什么事啊,又不得不到前面来指认。 “绑起来!”一声令下,那十来个精壮伙计,便进去与那四人纠缠在一起,本就是干这种偷鸡摸狗之人,那里是时常做体力活伙计的对手,不一会儿便被制服在地,满脸没一处好的,鼻血横流。 “扒我家老爷子的钱,是谁出的主意?”那四个伙计面露难色,不一会儿其他三人便指出了一个替死鬼。王三却不抓他,而是拽了另一个人的衣襟,正是刚才给另外两个使眼色的人,恶狠狠的说道,“他没那个本事,你有脸做,没脸认了么!” 那人却是嘴硬,“那又怎么样?扒了便扒了,自己不注意,还能怪我么!”众人还在感叹这鸭子熟了嘴硬的时候,王三却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揭掉刀鞘,拿着那人手拽在一旁的地上,一刀子插了上去,众人一阵心惊闭了眼,那人更是喊出了声。 再一看,这刀却是从他指缝里过去的,那人也是怕了,赶紧求饶,“对不起,东家,都是我一时起了歹意,是我的错。” “这次错了,下次还犯吗?”既是引导,也是威胁。那人便立马答道,“下次不敢了,借我一万个胆子,也不敢了。” “那钱在哪儿?” 那人弯了弯自己的腰杆,极尽谄媚的说道,“都在我衣服兜里。” 王三收了匕首退后,差阿武去掏出来。 阿武便立马去掏了出来,又把银子摊在王三面前,王三用眼扫了一下,又恢复了以往漫不经心的语气,问像那人道,“这可是全部了?” “是全部了,里面还有我的八个铜钱···。” 王三便数了八个铜钱摔在了那个人的脸上,对他说道,“要让我再知道下次,你的手就不会再长在你的臂上了。”说完,王三便往回走了。 那人唯唯诺诺的应道,一点大气也不敢有,也不知是谁起了头,去踢了那人一脚,剩下的人便都去踢了一脚,就连销远也去踢了一脚解气。 回去的路上,销远又是那副开朗的表情了,巴巴的去问着王三,“三哥,你怎么还随身带着匕首呢,看那把子已有许多年了。” 这时的王三早没了刚才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何况那欺软怕硬的掌柜早已溜了,便不再强装凶恶,换上了柔和的表情对销远说道,“在外行走,一路上不太平的日子多过太平,带把匕首防身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销远知道了想知道的事情,便心满意足的收回了眼,看着另一旁的梁恬说道,“梁姐姐,你何苦跟着我们走这一趟,刚才我竟没想到,先把你送回去。” 看了这一幕幕凶狠的场景后,梁恬还在犯恶心,却没有听到销远在跟他说话,心里只想着再也不跟着这个王东家出来做这种事了,幸好刚才识趣,没有去拦。 “梁姑娘?”听到王三的声音,梁恬才突然反应了过来,对着销远勉强的笑着,又突然想到刚才那四人满脸鼻血的样子,不由得转过身吐了。” “梁姐姐,真是我的错,我该拦着你的,都怪我刚才只顾着自己的情绪了。” 梁恬本想说点什么,还没说出口时,一旁的王三到先说了出来,“是她自己跟来的,刚才也没有人逼着她看,你倒不必自责。” 气不打一处来,这面冷心也冷的王东家,真亏自己刚才还担心了一下他会单枪匹马的去找麻烦,可事实上呢,他什么都算计到了,连谁是主谋都一眼看穿了,还不如在铺子里等着! 第四十四章 虫害 当王三带着一众人浩浩荡荡的回了东郊街上,脸色又柔和了许多,街上便有人上来搭话,“王东家,许久不见。”王三竟也一一回了礼,才和销远一起去茶叶铺子,而那茶山上的伙计又挤在两辆马车里回了茶山。 “钱叔,我来瞧你了。”先进屋的是销远,一脸开心。 屋里的老掌柜,本是坐在那儿打瞌睡,被销远的声音吵醒了,也不恼怒,缓缓的说道,“我真是不中用了,一会儿便打起了瞌睡,少东家,你能来瞧瞧我这把老骨头,也是高兴,三儿呢。” 销远握着钱掌柜放在拐杖上的手,笑着说道,“三哥去给你讨银子去了,就在后面。”吓得老掌柜赶忙起了身,“怎么讨银子去了,不是人都跑了,对面好几个人呢,吃亏了没,别出事了,要是出了事,我怎么去下面跟他爹交代啊。” 后面的王三听罢,有些动容,将刚才拿回来的碎银子装在了桌子上的锦袋里递给了钱叔,“马家今年式微,少不了这些落井下石的小人,钱叔以后有事便遣了肖建来找我,下次不一定能有这么赶巧,忍了让了,那些人也不会知个好歹。” “三儿,这一次真是谢谢你了,刚才虽然也不想你去冒这个险,但你把它们拿了回来,我又是真心的觉得开心,有你们在我身边,我这一生也没算白活。”说着便有一些泛泪。 两人宽慰了一番,便动身去了茶园,留梁恬一人在此料理茶叶铺子。 “我记得钱叔还有一房外甥侄儿?”路上,王三突然冷不丁的冒出这么一句话。 销远摸着脑袋想了一番,茶园里各种错综复杂的关系总分不清,“我记得是有,早年有个钱婶子总去店里,后来不知道怎么就没见到了,回去问问我爹就知道了。” “不了,等下去门房把吴清调过去,那铺子如果改成茶水铺,也得多个人去帮食,我看他到挺会做菜。” 马车一路往茶山去,这行了千百年的路,被车轮压的更加结实了,昨日浸湿的泥土,今日又团结在一起,凝成了怎么打压也散不开的顽固。 春生也像这般顽固,在这茶山生活的二十多年,无人知他的恨是从何而来,也许是日渐衰老父亲的乖戾脾气,也许是母亲失子后的成倍溺爱。 “春生,听说你哥哥是为了就东家的哥哥···唔···。” “小兔崽子,别乱说话,春生你别放在心上,这小子不会说话。”一个漂亮的妇女满怀歉意的带着了他的小兔崽子。 “春生,为什么你爹不去采茶也比我家房子还好···。” “春生,为什么你娘和我奶奶一样老了···。” 童言无忌,对整个世界充满了好奇,可春生一出生便觉得自己老了,老了许多年,哪怕有着一身强壮的身体,那颗心也已经老得像个枯木一样,尤其是在被人说年纪轻轻到挺有管事的派头时,狠极了这里的一切,所有的茶叶都该踩在地上。 去年吴勇被仓皇送出城时,自己也去了,是茶山里唯一的一个。像这类茶山叛徒似的人物,本应该憎恨的,可却怎么也恨不起来,甚至还可怜起来了,如不是他那满不在意的脸侮辱了自己,也许会有些惺惺相惜的感觉。 只可惜没能看到最后,这衰败的马家,今年本是个机会,一个二十多年来唯一的机会,这高举的前进的大旗由我来扛,总有一天能看见这栋高楼轰然倒塌的那一刻,想到此处,春生不由得狂笑来了起来,这就是该笑的时候,为什么不能笑。 可惜这些事,王三都不清楚,虽同是那段时间降生,又因着那件事情与祖辈成长轨迹都不一样的人,却完全不知道这人心里的想法,只能看见那眼睛里的恨。 “再关着吧,等铭新那边带消息回来,便送去官府。”马斌到底是累了,不到一会儿便把春生关了回去,铁打的核桃敲不开。 白地城以茶起家,向来对茶叶看重,有一重罪便是为害茶苗,与入室行凶同罪。童二叔到底无策了,有心从泥潭里拉起来的侄子,却毫不领情,便辞了东家,请几个伙计去寻大嫂与侄媳。 铭新回来时,已是白昼的最后,跨入黑夜的时辰,拖着一具疲惫不堪的身体,马车刚到别院门口,销远便关切的迎了上去,“我本该拦住你的,剩下的人留着明日再去看也不迟,他们总该都在那儿。” “不碍的,我出去跑跑也是应该,之前那阵子,我什么忙都没帮到你。” 一旁的林管家看见,忙把铭新往家里推,“得,铭新少爷得先去洗澡了,销远少爷也该去堂里候着了,不然老爷又该说你了。” “家里就我一个吃白饭的,明日我也巡山去。”一语成谶,只是此时的销远完全不知道,明日的自己将一整天都呆在山上。 不一会儿,王三也坐着马车从茶山回来了,一下马车便急匆匆去了正堂。 “茶山上如何?可有异处。”马斌最关心的到底还是茶山,这块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茶山,虽然接任茶山并不是自己的本意。 “没查到任何异处,除了昨日扭打时害了几颗茶苗,可就是这样我才觉得有大问题。”满是愁容的脸上,一点都得不到舒展,一上来便直接说出了担忧。 “你是说虫害?” “嗯。” 这下该轮到马斌在正堂里踱步了,脸上挂着的是平日里难见的惊慌,“你觉得会是什么虫?” “我找丁老头看了,他也没看出来有什么虫,他说只能等到虫害严重起来,才能发现踪迹。可我怕那时候已经晚了,我想从作坊里再调些人去巡山,只是我怕这几天晒青没人看着。” “茶山上优先,明日便让销远带人去,他反正也没事做,官府那边我让肖掌柜去,正好那边夏家也走了,其他两家今年还没有来,到还没忙得过来。只是这笔帐迟早要与梁家人算,他既然不说,只能由你去查一查这是谁在暗中搞鬼了。” “嗯。上次夏家来人时,肖掌柜去收拾时也发现西厢房那里有些漏风漏雨了,别耽误后面另两个茶商的到来才是,他们今年有些晚了。不妨现在让碧华阁的那两位茶商何时让他们过过明面,这几天马家对外的风声一直吃紧,未防还有起心思的,还是先放点消息出去比较好。” 把一切都安排后的马斌,终于有一些放松,有些叹息的对王三说道,“我本想趁这个时候找人来修缮一下宅子,每年这时候的木料瓦片还算便宜,等夏天过后就要涨价了,现在也忙不过来了。” “这并不耽误什么,我明日便去西北找找木料商,再去雇几个木工,也不用我们费什么事。” 两人正说着安排时,铭新已站在了门边了,一副迟疑的样子,还是说了声,“大伯,我回来了。” 马斌才注意到门口的铭新,有些开心,问道,“那些人可全回来了?” “回了,一一问过了,全是春生邀着去拜佛的,那些人全不知道有这回事,都自愿罚些银钱。” “拜佛?”这回轮到王三惊讶了,本以为是为利,竟是为了拜佛。 “嗯,全部是这样回答的,而且家里都有礼佛的习惯,一家人都去了,不像是串通的。” “但愿仅仅如此。” 第四十五章 节外生枝 第二天清晨,王三正要启程去西北山上找相熟的木料商时,吴清却找上门来了,拱手作揖,便是有事相求,不为别人,为的是刚去的那间铺子,“梁姑娘说,铺子隔壁的棚子要搭起来还需要一些木料干草,希望东家能一同去看看,好作定夺。” 天下便正有这么赶巧的事,马家的宅子早不修缮,晚不修缮,偏是这时候修缮,而东郊的铺子也偏是这时候遭了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当真是什么地方都少不了她。 皱着眉头,浅浅的说道,“告诉你家二掌柜的,先在铺子里等着,下午便来马家宅子里拉木料,要柱子,梁子都有,至于顶上用的干草,我让阿武从乡下找些送一些去,如果没有人会扎,便留拉阿武去扎,半天横竖能做好。” 吴清应了便就去了,本以为要蹉跎几天的事,偏偏能这么快,只是马家又不是做木料生意的,去拉回来的只怕是陈货,也只能希望没有被白蚁蛀了。果真回去也这么跟梁姑娘说了,她反说,东家不是这样的人,横竖能让我们用的,你到不要乱猜。 西北山高,又一山接着一山,别的东西没有,就是最缺不了树,有树的地方便有生意,有生意的地方就有商人,有集市。 靠着西北山脚下的一条街便是这么一个地方,按白地城的规矩,木料到了秋季的时候好卖,一来茶商们送来了钱,二来种茶人得了闲,有时间去搞旁的东西了。 因此王三来的时候,人并不多,一条街上商人多过了顾客,每走进去一个人,也不管买不买,认识的便称一声王东家,不认识的便喊了句东家,终归都是我家料子来自山上最好的一块林子里,树干又直又少疙瘩。 常做跑腿的王三,自然有一家相熟的店家,虽称不上这条街里最好,但也算是老顾客,能拿到最便宜的价。 “王东家,今年盼星星盼月亮的终于把你给盼来了,今天又是在给哪家跑单?”满脸的胡须,一对唇薄如细饼的藏在里面,一张一合都看不太清楚,可话又殷切,怎么看都是眼前这个胡须男子在说话。 王三径直进了店里,一屁股坐在谈生意用的椅子上,便拿出一张昨夜列的单子来,“是哪家你就别管,做生意这么好奇,也不怕撞了忌讳,得亏我是不计较的,要是计较的只怕转身就进别家店里。” 只怕你才是最计较的那个,心里虽是这样想着,到了嘴边却成了,“那我换个说法,这回又是拉到哪家的宅子里去。”说着便去抢了王三的单子,拿过来看,边看边咂嘴道,“这柏木倒是随时都有,只是这银杏木最近却是没有,别说一根,就是半根断的都没有。” 王三听罢抓回了单子,便要回走,也不做声,待快要到门边时,那胡须男子终于叫住了他,扯着嗓子说道,“东家,我的东家,我有还不成嘛!上门的生意不做,我还能跟钱过不起吗?你等着我去后面说一声,一定把货留给你。” 说罢,便穿门去后面,顿时没了身影。 王三也不着急,重新回来坐在椅子上,不一会儿便有一伙计提着热水壶,托着茶杯,过来上茶。一座白地城哪里都少不了这茶! 半盏茶后,那胡须男子终于满头大汗的回来了,兴冲冲的说道,“前儿剩了两根,一根让佘家定了去,还剩着一根,今天东家就抬去,我也落个清静。” 王三抿嘴说道,“往日来,哪有这么紧俏,你可别做那阳奉阴违的商人,为了抬价做出骗人的话,改天我有大东家买木料直接不找你,找别人,那亏的可不是我。” 胡须男子倒是一脸真诚的说道,“王东家你有说不知,前儿梁家又是修园子,又是盖茶楼的,耗了不少好木头,这条街都让人给挑遍了,我赶了个晚集,还剩两根搁着,这回是真没有了,要买只能等下个月从外面给运过来了。” “要不是认识了许多年,我也不会这么容易信你,别让我发现你在背后搞鬼就是了,这唯一的银杏木品质如何,让我也瞧瞧去,毕竟是要做大门外的牌子,太丑我丢不起这人。” 那胡须男子,一面将人往后面请,一面贫嘴道,“和王东家背后搞鬼,吃亏的只怕是我,我哪能做断自己财路的事。” 两人从铺子的后门出来,一条大路又走了十多分钟,方才到一座大单间的房子大门外面,胡须男子取了别在腰间的钥匙,推开了大门,是一间房梁高得不像话的空旷屋子,又把钥匙挂在门后,便与王三一同进到里面去。 一股泡桐油的味道扑面而来,王三下意识的捏了捏鼻子,胡须男子却是习惯的,直接领了王三到里面去,一根还未剥皮的银杏木,直且无多余的疙瘩,品质还算可以,心里有数便出来了。 直到回了店里,才慢悠悠的说道,“说吧,既是最后一根,想必也想卖个值得的价格,今日让我遇上了,我也认亏,但我可亏不起许多,毕竟我也是替东家买的,高矮都有个价。”话说满了,也只一个意思,太贵不要。 果然,那胡须男子眼睛转得跟算盘珠子似的,恨不得多长几个够多扒几下,便能多出几两银子,过了许久,终于颇为坚难的说道,“这么的,前两天佘家一根给了我五十俩银子,王东家既是老顾客,又挑在后面,便给个四十五两如何?”末了又加了一句,“这也是个良心价了,王东家不会亏的。” “前几年还是三十两,今年你便要收我四十五两,哪有你这么好做的生意!一张嘴便要我添一半,这不成,还说我不亏。买卖不凑整,三十六两八钱。” “东家!哪有你这么砍价的,你这砍的不是价,是我心头上的肉啊,这市场上的银杏木现在便都是这个价,要么你等下月再来,横竖都有新的运进来。”那胡须男子脸挤在一块,都快苦烂了,满怀委屈的说道。 王三用手指向那胡须男子比了个二,一张脸似笑非笑,缓缓的说道,”再给你添二两,又是两斤茶叶钱了。” 有了台阶便要赶紧下,横竖都还是赚的,今日开了张,回去媳妇又有好脸色,又能舒服的过几日了,那胡须男子便一改刚才的委屈样,高兴的说道,“那便这样了,王东家,今儿个还需要我给你介绍个分木的行家吗?” 王三从锦袋里拿出十两重的银子,放在桌上说道,“这是定金,等木头运到地方了,按老规矩给钱。什么行家不行家的,我是个念旧的人,还用以前的那群人。”说着便出了门,没过一会儿又折返了回来,说道,“再加一根杉木和一根柏木。”说完又便走了。 第四十六章 重圆 那日,高进摔门而出后,去的不是别的地方,正是他的生养之地。他本是一时意气出了门,身上仅有一点零花银子,不好去往常常去的地方喝酒聊天,便乘了马车回了西南边的家里。 高进在那门边扣了许久的门,才有二哥前来,一股酒气,只怕又是宿醉,见是高进回来,便欣喜的来接,又望了眼后面,没有其他人来。 不禁狐疑道,“弟妹怎么没跟你回来?”提到这里,高进便气不打一处来,只嚷道,“什么弟妹!别人家的弟妹!”便气哄哄的往自己的那间房里去。 推门进屋,地上全是小孩子的物件,一个没见过的妇人正在哄怀里抱着的小孩,见有陌生人进来,立马嚷了起来,“来人啊,有贼进家了!”喊着,便疯也似的往里屋窜了去。 “闹什么闹,这是我三弟。”后面的高老二早料到这场景,慢悠悠的跟着进来,装出一副愠怒的样子。 那妇人赶忙迎了出来,讨好的说道,“原是三公子回来了,怪我眼瞎,有眼不识泰山。” 高进却不理他,回过头来问二哥,“这一地是什么意思,我原先的物件了都搬去哪儿了?”说着便生气的找了个椅子坐了下来。 “你又不回来住,拿来用一用又不妨事,你一个叔叔还能跟侄子计较么。”说着便去哄襁褓中的婴儿,小脸儿红红的,可爱非常。 “那···,那我以前的东西呢?”高进吃了瘪,又不想与二哥计较,干脆退让了。高老二却没有回他,还在一旁逗婴儿,倒是那个妇人回了他,“都在后院的阁楼里放着。 高进家里本是前后两层的小楼,还是父亲盛年时从别人手里买的,当初娘儿四个也还住得,后来添了孩子才有些住不下,现在主要是二哥一家人住着,大哥在外游学未归,自己也不常住这儿。 家里容不下,高进便出了门,兜里无钱,正到处游荡着的时候,正看见茶园的童春生进了一处宅子,凑过去一看牌匾上写着‘梁宅’二字。这春生是茶园的长工,让他带着一块儿去别院里也成,毕竟手里的银两用作刚才的租车钱了,只是这梁宅是哪家的宅子,还有些阔气。 高进在外面转了几圈,才等到春生出来,出来时却有一个脸熟的人——梁显相送,这人才因铺子给马家找了个瘪,正被人仇恨着呢,这长工这时竟来这里做什么。这两奇怪之人相会,让高进起了疑,便趁着无人发现悄悄溜回了家。 刚到家时,天已下起了雨,林妈与铭怡正张罗着收拾晾晒的衣裳,高进径直便去了书房,正想着刚才蹊跷之事时,外面‘唉哟’一声,正是林妈摔着了。 接着又是一阵‘咚咚’声,高进被吵了个没法,开门正准备撒气,却见着铭怡满脸泪珠,早没了往常的神气,哀求着说道,“救救林妈吧,她摔着起不来了,我也扶不动她···。”说罢又哭了起来。 虽同是噙着泪,却与吵架那时候不同,满满的哀求,与受伤的小鹿无异,若往后都与这般哀怜倒也是不错,高进不禁有些心软,刚才的怒火早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柔声说道,“不会有事的,你去叫个医师,我把她扶到榻上就是了。” 铭怡果然去了,高进走到林妈面前,这老妇人倒也可怜,一把扶着去了正堂里的塌上,“你家姑娘给你找医师去了,对你到好过我。” 林妈十分感激姑爷将自己扶了过来,又听了这略有些酸意的话,悄声对高进说道,“姑爷,不是我说道,那铺子本是以前老爷留下来的产业,姑娘念旧对你发了些脾气,你也莫往心里去。姑娘念着你的面儿,那铺子已还了回去,铺子花出去便也就花出去了,剩下也还够花,还望姑爷体谅一下姑娘心里的苦。” 高进被人说中了心事,有些不耐烦,那铺子是自己大手大脚花出去的没错,可也没必要每人都来说一句,还有些人阴阳怪气来说,‘你福气好啊,花出去的铺子自有老相好的替你赎回来’。本就是丢了面儿,才回来乱发一通脾气,现在真赔了铺子还有些惋惜。 “管好你自己的病,有个三长两短,另请厨娘,出的还是你姑娘的银子。”说完便自己回了书房。 没过一会儿,铭怡便请来了医师,开了些跌打损伤的药,伤筋动骨一百天,只能先养着了。 兜里没钱的日子,高进便在书房里写写画画,也许是出去玩腻了,竟比出去游山玩水来的更舒服一些,便越发的呆在书房里不出门了。 只是这送来的饭菜却与原先不同,滋味不如往常,过了两日便有些忍不住去看看,林妈躺着,是铭怡上灶做的菜。 本来吃现成的也不好说些什么,高进便退了回来,谁知中午送来的菜,竟比之前的更差,不是咸了,便是淡了,便拿了菜去堂里,安安也一脸不愿,“你这是给人吃的菜吗,为着那几两银子苛责安安的吃食吗?” 铭怡知道是他吃不惯这事物,偏不自己说,又思及前几日他也搭了把手,也没把他的责备放在心上,只软软的说道,“我托大伯去找了,估计还要两日,我也自知厨艺不行,只能让你搭把手去外面拿点吃食回来。”说着便解了腰上挂着的锦包塞在高进手里。 高进掂了掂手里的银子,便出了门,径直去了万香楼,拿了些平日里没吃过的菜回去,路过马家宅子时,正见到几个伙计纠结春生去官府里,本想上去问个究竟,可担心手里的饭菜凉了,便回去了。 难得在正堂里吃一次饭,一时找不到话说,高进随便说了一下,前几日见到童春生与梁显相遇的事,谁知铭怡却十分欣喜,一定要让自己去与大伯说。 高进本不屑于去做背后说人是非之事,又想到前几日实在丢了面儿,如今铭怡说这事关大伯茶园之事,是重要之事,便也破例去了别院。 马斌正在作坊里管着晒青之事,听到高进来了,便回了院子里。高进将前几日见到春生之事与他说了一道,对方果然十分欣喜。几番寒暄以后,高进便回了家,在外面得了尊重,心情也舒爽了起来。 不到晚上,便有别院里的马车送来厨娘,也是姓林,自称是林管家的女儿,也是林妈的侄女,原一直在别院里帮厨,怡姑娘这边紧急便先送了来,将就用着,等用到秋后再去城里物色新的。 新的厨娘来了以后,家里的菜色果然好了起来,虽不如林妈的老道,胜在花样多了许多,倒更符合高进的口味。 肚子满意,高进也软了脾气,又搬回了屋里住。 新来的厨娘年轻力壮,收拾了东厢房出来做了书房,虽暂时没有银子添加新的家具,把以前书房里的搬过去也还用得,高进心里也没甚不满意的地方,又回到了往常的样子。又因之前在吃了亏,不再去浣花园了,也断了那群朋友,这一点到让铭怡也欣喜许多。 第四十七章 怀安当家 这日,梁显只觉得右眼跳荡的很,便早早回了西北山上,还未到门前时,便有小厮跑来,气喘吁吁的,好不着急!气还没匀,口里吐出几个字来,“老太爷找你。”把梁显吓得直愣在了那儿,回过神来赶紧去老太爷院里。 与往日的气定神闲不同,今日的老太爷周围分明有一股子怒气,地上摔碎的杯儿,盏儿也不见有人收拾,这是有多少日子没见到老太爷发这么大火了。 梁显本来心里有鬼,看到这场景忍不住的犯嘀咕,难道老太爷已全部知晓了么!不可能,那春生已定了刑,发配到岛上去了,这一辈子只怕回不来,做个活死人了,哪能透露一丝半点。 “你可知道我叫你是什么事么?” 梁显心想,万一不是这事,说了不就不打自招,如今咬紧牙关不说,看在父子关系下,总不能拿自己怎么样,便道,“不知,父亲有何事吩咐么?我这儿刚回来,鞋也脏了,汗衫也湿了,我去换一身再来听父亲吩咐。”说罢便要走。 老太爷动了怒,将小茶几上放着的杯子甩了过来,突然站起身来说道,“你还要瞒着我不成。” 杯子来时,梁显躲不及,生生挨了一茶杯热水,又不敢去掸,只好生生的站在那儿,一言不发。 “在茶水钱上动手骗高进铺子的是你不是?” 梁显听得这话,便知老太爷已知晓今年自己动的手脚,可总要抱一丝侥幸,总归还是父子,不至于为了这点小事弃车保帅。 “把铺子卖给典当行的是你不是?” 梁显心里嘀咕,这怎么什么事都来清算,便辩解了一句,“他欠我银子,我用他铺子换钱周转是生意场上的事,哪里有错?” 此话一出,气得老太爷直跺脚,又大声说道,“那伙同典当行的造谣马家引来马家茶农的是谁?” “撺掇童春生为害马家茶山又是谁?” 梁显见一切计谋,都让老太爷知道了,便一不做二不休,梗着脖子说道,“哪又怎么样!去年你与三弟谋马家时,你便不让我参与,不参与便不参与,我自己也能做。布下了这么大的一个局不正是说明我也能做么!马家今年的茶叶减产那都是我的功劳!” “功劳!好大的功劳!梁家的面子里子都让你给折了!”说着便让梁显跪向北面,又去拿了一根棍棒。 啪!一根大棒落在身上!“这第一下是为你第一件事,赖一个懒字,你谋高进的铺子去卖,何故要用梁家的名义,撕开两家的脸面,搞得满城皆知是我梁家去害人家的铺子,打草惊了蛇,你还洋洋得意。” 啪!又是一个棍!“这第二个下是为你散布谣言,竟不知道自己引来的是一个疯子,赖一个识人不明。那童春生是什么人,你去查过么,你就因为一条狗被他吓怕了,真相信他口中的鬼话,他祸心潜藏,一心要让马家识得他的手段,怎么可能暗地里帮你,只等着惹得两家你死我活。亏我以前手把手教你识人说话,你看看你现在成什么样。” 啪!还有一棍!“这第三个下是为你害茶山计谋之烂,到处都是破绽,赖一个无谋。招摇的去马家茶山,知道被多少人撞见了么,还有高进那小子也好巧不巧赶上你见童春生,这么大的事你竟一点也不遮拦,事后想撇清都来不及!” 梁显身上被老太爷打得生疼,也顾不上这大年岁还被打的羞辱事情,心里也才明了自己做事不周,处处留有破绽,不得不承认自己习惯了明面上的事,这暗箭却放得烂极了,便耷拉了下去,诚心认错了。 老太爷总算消了气,把一封拆过的信纸丢在了地上,梁显俯首去拆,只看见里面记着,‘大东家好手段!只是漏了尾巴,等着官府里见!’一支纸条上只有寥寥几字,再看后面竟是高进帐单里手脚与还有茶山放药的计策。 梁显背后一凉,春生出事之时,本已料到这场谋划已然失败了,不想这来竟这么快,如同一栋轰然倒塌的房屋一般。 ··· 轰···,一块巨大的石头被十几个汉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撬进里浣花园的湖里,一块接着一块,一旁的怀安本在监工,突然有伙计来叫回西北。 怀安无法,只得跟着上了马车立马回去,一路颠簸,终于到了家。进老太爷院子里时,却不见父亲在场,只有老太爷背着手站在梨花树下,不由得有些怯,但还是走了上去请安。 “怀安啊,你回来了。”老太爷听得声音后,转过头来,笑脸盈盈的望着怀安。 怀安心里更怯了,仍拱着手说道,“爷爷,有何事叫怀安做吗?”浣花园里还有一大堆事没做,现在被叫过来,实在有些忙不过来。 老太爷好似没看透怀安所想,又扯了一句,“近来可还习惯?” “习惯的,与之前看着这山里的园子没什么分别,只是路远了些。”怀安一开始本是心慌露怯,好在怀着一颗‘既来之,则安之’的心,便沉静了下来,一心听老太爷的吩咐。 好似想起来了一般,便笑着说道,“你也该成家搬出去住了,正好你爹那座宅子空了出来,改日便让你娘替你张罗一番,迎了张家的女儿,算来她家也该过了守孝期了。” 怀安一时摸不到头脑,便只得一一应了下来,又听得要带大礼去马家赔礼道歉,怀安更加不明白了,直到听得一句父债子还时,才知父亲出了事。之前忙的果然是马家的事,几次三番想劝却咽下了口,那三叔早在老太爷面前告了状,父亲却因着自己的计谋一步一步入了轨迹而得意洋洋。 殊不知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就连一向不沾染这类肮脏事的大少爷也看出了端倪,迟早是个反噬的活计。 怀安看着身后这一车的珠玉宝物,不由得自嘲了起来。以前父亲接下这园子时,也是从这般开始,那时不知是因为得罪了谁家场子,闹得十分之大,老太爷引咎退了位,父亲当时也这样匆忙赔罪管了家,或者说是赶鸭子上了架。 这一家子人从最北面跑到这里来,一开始本兴冲冲去茶园做茶农,想慢慢蚕食出一个茶园,可老祖宗吃不了苦,选错了路,开了浣花园,得罪了本地的权贵,后来虽也发了家,老太爷费了许多力买了西北土地,却没有哪家肯卖茶苗,才不得已在西北起了房子,总归与茶园无缘了。 三叔家的二妹出嫁时,怀安十分羡慕,远离了这是非之地,逃离了这世代背负的茶园,何尝不是一件幸事,北方虽然比这里寒苦许多,但也活得自在。未曾回过故乡的怀安对最北面总有许多向往,只是这向往也就持续到今年冬天便破灭了,不过这都是后话,此时怀安还是怀着心事去了马家宅子。 第四十八章 接任 怀安这是第二次来马家宅子,上一次还是送了梁恬过来,远远的望了一眼,陈旧到已经脱了漆的大门,门口的两座石狮也挂了苔藓,摇摇欲坠的一块牌匾,看来这有茶园之家过得也不十分好。 来人是个快五十岁的中年人,看起来有些驼背,慈眉善目,自称马家掌柜,姓肖。怀安便恭敬的作了揖,抬声说道,“肖掌柜,后辈新任梁家主事梁怀安,备了些薄礼,前来拜见马东家。”礼做足了,没有人会不高兴,对面爽快的给来人指了路。 怀安辞了肖掌柜,由马家伙计领着去了别院,从城里出来,一路向东,越渐稀疏的庭院,终于连路也变得稀疏起来,最后只剩一条一辆马车大小的路,一直通向别院。 直到快到山脚下时,才看见一块写着‘马宅’的的房子,想必这就是别院了,怀安任由伙计领着进去正堂里等着,又有一花白头发的管家过来斟茶。 马家的茶叶,怀安一向是爱喝的,经营的茶馆里有,便时常拿来喝,总有一种天然去雕琢的意味在里面,是几家里最有筋骨的茶叶。 这管家上的茶虽还是同一种茶叶,却因手法不同,虽不如自己茶馆里头牌煮的香,却更显韵味了,便讨了巧,拱手说道,“林管家好手艺,这茶竟还有如此喝法,比我家头牌茶水师泡来的茶有过之而无不及,晚辈今日能见识到真是三生有幸。” 谁不愿意被夸呢,那林管家本是一脸阴沉,听到怀安的话,也有些动容,但还是冷冷的说道,“梁东家客气了,我们东家就快来了。” 没过一会儿,便有一因常年暴啥黑于一般人的中年男子过来,径直坐了上首位置,冷着脸喝了茶才说道,“梁家的新任东家,来这里有何事。” 怀安起身施礼,直说来意,“马东家,晚辈有礼了,马家茶园之事我已有耳闻,虽不是我等本意,也是父亲犯下的过错,害了东家茶园有恙,一家人实在过意不去,东拼西凑了一些东西,还望东家大人有大量,不计前嫌,与梁家世世代代做生意做下去。”说罢,便将一旁的箱子打开来了,里面的珠玉宝石在阴影之下更显光彩,一箱已是价值不菲,诚意足够。 马斌却不看,拂了衣袖,起身离去,到了门口时,才冷冷的说道,“还望令尊吸取教训,余生方能好过。” 怀安又拱手说道,“多谢东家惦记,父亲已回了北方,不会再来碍眼了。”话音未落,马斌已经走远。 看见人走了,怀安也松了一口气,不想这时竟有一十七八岁的少年出现,蓝色常服,见了怀安颇为意外的说道,“你就是梁怀安?” “正是在下,敢问阁下是?”只一瞬,怀安便恢复了神情,颇为礼貌的说道。 说来,春生一事,销远虽是积极参与,却因首当其冲被那妇人和春生使了脸色,到退到了最后面。因此不太清楚里面的要害,自然也不太知道梁家在里面使得绊,故对怀安与梁恬都算是最好的,这自然也有马斌在里面周旋着,不让这怨恨继续下去。 销远又看怀安十分客气,便摆了摆手,“无须如此客气,梁姐姐前几日在我家做了掌柜的事,你知道吗?我看她总是一脸落寞,不知是不是委屈了她,你们自家人倒好说些,如果碍着当时的面子接了这个烂摊子,也希望她能说出来,我不好去劝她,你可以帮帮我吗?”说着便来握怀安的手,倒把怀安吓了一跳,只得答应了他。 怀安路过东郊时,果然看见梁恬在一棚子外面,指挥着一伙计搭棚子,便下了马车过去。今天见了一堆的冷脸,终于见了个亲切的人,不由得上去说了句,“恬妹妹,你果真在这里。” 梁恬听得有人叫自己,便高兴的回了头,却是大房里的公子,不曾想会到这里来,便堆了笑过去请安,微微笑道,“怀安哥哥,怎么来了这个地方?”本还是寒暄,那屋顶上的伙计却不乐意了,直吼道,“梁姑娘,梁东家,这儿还杵着一个人呢,你再看看有没有缝儿,我都给你折腾一下午了。” “得,来了,就你最累,一会儿吴清的糕点好了,给你吃头一口。”说着便钻到底下去看,绕了一圈出来,笑脸盈盈对上面的人说道,“好了,我给你撑着梯子,你下来吧。”得了空,又才尴尬的对怀安笑道,“不好意思啊,怀安哥哥,我这里实在是忙,你先去里面歇一会儿,我就进来了。” “不了,我只是路过这里,既然你在忙,我晚点再来你这儿与你说,听马家少爷说你在这里做掌柜了。”说着便走了。 “梁姑娘,那是你亲哥吗?”阿武倒是个好奇的,刚才还闹着吃点心,下了屋顶又是另一副样子。 梁恬却不回答,将就手里的废木条便要去打阿武,故作生气的说道,“你东家叫你过来,并不是让你来说这些闲话的,当心我再打你。”说着又挥了挥手里的木条。 刚才明明还是亲切的样子,现在却闭口不谈,怕不是小姑娘似的害了羞,可我东家怎么办,最会胡思乱想的阿武,突然认真了起来,扭捏着正想问清楚的时候,却看见梁恬一个劲儿使眼色。 阿武回头看时,却是东家来了,又笑脸盈盈的去接着,“东家,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 王三撇了一眼阿武,“村里有人来店里找你,你倒还在这里闲聊。” 阿武纳闷,这两人训人的样子倒是如出一辙,嘿嘿一笑,咧嘴问道,“是哪个来找我。” “如兰,还带了点心。”话音未落,阿武已跑出了门,也不管不顾还在蒸笼里的点心了。 “东家,既然来了,尝一尝新做的点心如何?”梁恬看着留下来的王三,心里莫名有了几分欢喜,看着隔着门透过来的热气,快要出锅的点心,做了个顺水人情。 王三自然没想这么快回去,便默认了留在这里,又去里屋看了看,只有吴清一人在这里忙活着,便问道,“肖建那小子呢?” 肖建从梁恬来那一天起,就并不十分买梁恬的账。这几日铺子在忙着改造,又是在后门搭灶,又是建棚子,忙得不可开交时,肖建却仍然保持着外出揽客的习惯,只在跑累时才会来搭把手。 一个是新掌柜,一个是新伙计,都比肖建在这里的资历少,也不好去抱怨些什么,便由着他去了,今日阿武来帮忙搭棚子时,吴清才有机会在里屋蒸一些糕点来试试。 到底家里是出过厨子的,吴清的糕点竟也像模像样,还未出笼时,已有一股香味溢出。 这铺子本是个一字型的两层楼的通铺,前面是街道,里面有一间原本拿来堆茶叶的屋子,梁恬把它改成了厨房,加了烟囱,又凿了个窗户,平日里也不亮堂,便索性开了后门,把案板放在了屋外。 第四十九章 糕点 街坊们自然知道,这冒着香气的糕点来自哪里,便三五成群的过来看热闹,有胆子大的便来搭腔,哄着吴清尝尝鲜。 吴清本是个茶山里跑腿的伙计,哪见过这阵仗,脸上时常红一阵白一阵的,也不知是熏的还是羞的。梁恬自然不会放过这机会,满口答应着,一会儿熟了街坊邻居们都来尝尝鲜。引得王三在一边直侧目,这倒是个天生会笼络人的主,突然想起了以前送过来的糕点,便开着玩笑问道,“那日,你送我点心可就是为了自荐来做这个掌柜。” ‘噗’的一声,梁恬忍不住笑了出来,也回之以礼,“我那糕点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而这铺子却是因缘际会,去年求我做东家的铺子,今年来做个掌柜,我这身份倒是自降了。” 本是自己挑的事,又被人呛了一下,王三觉得无趣,不禁冷着脸说道,“对,我是狗东家,你是狗掌柜,两狗凑一起了,谁也别想有身份。” 梁恬这才发现刚才说漏了嘴,忙拍自己的嘴,笑着说道,“瞧我这张不会说话的嘴,好东家,我哪有这意思,以后还得仰仗你吃饭,别这时怄了气。”说着又去柜台上拿纸写起字来。 也不知对面是有意,还是无意,王三却是被这句好东家砸中了心坎,梁恬的声音本来就甜,若隔着门听这声音必会比见到人更招人喜欢,不由得人不心花怒放。 咳咳···,王三心里有点虚了,又去后厨了看,摸摸这儿,踢踢哪儿,又问吴清,“这糕点还有多久,我还得回去。” 吴清在里面自然是听到了两人的谈话,又看这东家面上泛起的红,便有些明了这两人是闲聊着却互相当了真,只是见惯了这东家不慌张的样子,头一次见遇到对手。 “东家,哪有那么快,慢工出细活,这糕点是阿武来时发的面,上锅也不过一盏茶的时间,还望东家再等等。”吴清陪着笑说道。 王三面子上本来就挂不住,心里又一阵发痒,无从下手,便抬了腿要走,梁恬哪里依他,忙从柜台后面走了出来,一把拉住王三的手,柔声说道,“东家,刚才是我的不是,一时没守住嘴,你说我几句也好,不要跟我怄了气。” 这一拉却令王三更发怵了,便要甩开,又太伤人面子,便说道,“哪有拦着不让东家走的掌柜,我改天再来,今日就先回去了。” 两人正在纠缠时,门外却有人来了。阿武与那个乡下的如兰,正在门边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两人皆默契的捂着眼背了过去。 王三也不管伤不伤面子了,立马扯回了手,拉的梁恬愣了一下。梁恬常年在外,自然比一般女子更大方一些,本不会注意到这些事情,发现别人在意时,不由得红了耳朵,嗫嚅着,“我的事情还没记完,怎么就给忘了。”说着便往柜台后面钻去了。 阿武这才进了门,笑嘻嘻的对王三说道,“东家,我是来向你讨份活计的。”说着又拉着如兰进屋。 “说。”看不出是喜是怒。 阿武舔了舔嘴唇,难得拱手说道,“我想托东家给如兰在这里讨个活计。”话虽是说给王三,其实是说给梁恬听,不然也不会特意拉着人来了这儿,连着刚才帮忙的恩情,这梁姑娘该会考虑一下。 最开始两人本来合计在碧华阁里讨份差事,可那里人多眼杂,两人常在一起,难免别人说闲话,而这里的掌柜又是女子,也好相处,自然比碧华阁里简单。 王三仍坐在那儿,还没说话呢。梁恬又从柜台后面钻了出来,拉着如兰的手说道,“我正缺人呢,你到给我送来了,你真会想。”说着又看了一眼王三,“东家,这人我便雇下了。” 阿武听得自然开心,拜谢了梁恬,便拉着如兰去街头的马车里拿行李去了,也不管后面的东家同意不同意,早知道他是面冷心热,总不会为难自己。 王三自然不会插手这些琐碎的事,可听着这一双小嘴夸着别人,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便故意找了茬,“一个铺子要这么多人,你养得起么?” 对面这人自然注意到了这话里的刺,只当是怀疑自己的能力,便笑着说道,“这个,东家就不用担心了,那日我答应了东家的事自然会努力做到,做不到我也没脸多留这儿,最不济回去多干些活,补了这盈亏。”说着又笑了起来,添了一句,“何况还有东家出的主意,你看这铺子是不是有点糕点铺的样子了。” 主意?不过是王三随意提的一句,将茶叶铺子改成兼卖糕点的铺子,她竟然上了心,再一看这屋里所有的一切却也正按计划行进着,本在眼前的东西,猛然解开了朦胧面纱,不由得叹一声‘当真如此’,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再看此女子从初见到现在,虽给人一寻常的样子,胆色却是十分老道,年纪轻轻有这等泡茶技术,又深谙人交往的规则,倒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 与聪明人打交道,王三是十分欢喜的,欢喜之余又十分防着,聪明自然意味心里的七拐八弯多,更容易将人当猴一样耍着玩儿。 “真如此,那倒是最好,别最后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说罢冷着个脸,把刚进来的如兰吓了一道。 梁恬却不接茬,好似突然想起一些事一样,突然正经起来,对王三说道,“东家,四月底时,浣花园内我还有一份差事需要去处理,还望东家恩准。” “掌柜又没有守店的规矩,你有事便去做,只是约定的利钱,没达到就不要怪我换一个人试试了。”王三说的无情,却也应许了梁恬开小差的时间。何况四月底正是炒茶大会的时候,大会三天,人群都聚在城内,哪有闲人跑来东郊喝茶。 两人正蹉跎时间的时候,后厨的吴清已将糕点蒸好出来,刚下灶,脸上几道黑印,像是花猫一样。梁恬捂着笑便去给他拿湿毛巾了,又拧过了水递给他,本是寻常事情,却让在座的东家看出不寻常的意味,不由得眉头一皱,吃了糕点便拂袖而去了。 梁恬自然没有注意到王三脸上的不悦,只当他从出生便是这个脸,又有街坊带着小童来讨糕点吃,便大方的一家一家送了去。 一众人试吃了糕点后,都觉得满意,比起大茶楼里的糕点虽然差点味道,但也算十分难得了,便哄着一起夸了吴清一道。唯有肖建回来尝过以后没说什么,放了叫卖的褡裢便回了自家的宅子。 当夜,如兰便与梁恬一起在铺子的楼上一起睡下了,吴清也去离这儿不远的亲戚家住下了,只待明日的开张大吉。 第五十章 试业 翌日,打更的刚敲过四更天,东郊街上已亮起零星的几座灯盏,这其中一盏便是新近才亮起的马记茶叶铺。屋里,吴清正打着灯做糕点,梁恬在一旁帮着忙,还有昨天刚来的如兰也一起帮着忙。 喔··喔··喔··,一声鸡鸣后,又是千万声鸡鸣,时远时近的狗吠声,接着是车轮在青石板上滚动的声音,往来熟人的谈话声,夜幕终于在晨曦中消散,东郊的街上也迎来了第一批人。 “这味道好香,是新开的糕点铺吗?”一位路过的行人,终于在万千味道里问道了这独一份的香味。 “好像是从这马记茶叶铺里出来的,这是伙计吃早餐自己蒸的么?”同行的人是个眼尖嘴快的,立马发现了这味道的来源。 从家里紧赶慢赶而来的肖建,看到门边偶尔站着的行人,立马来了精神,走上去招待,“客官,老店新招,店里换了东家,新招的厨子茶水师,走过路过,不要错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里面去尝尝鲜,这糕点师傅的手艺,我可以保证,你闻着是怎么样,吃着便是怎么样。”说着便把人往里面推,又招来如兰擦桌子,上菜单。 术业有专攻,梁恬虽在浣花园时也招待过人,可也是依着茶水师的身份,招待都是已经来了的人,自然做不到像肖建这般去街上拉客的事,本打算脸一横便要上去,肖建赶来救了场,到省了自己功夫。 后厨里的热水已经呼呼直响,取了去堂里泡茶,娴熟的手艺,引得喝的人直赞赏,哪怕没有吃到糕点也足矣。 第一盘上来的糕点,便是红豆糕,入口香糯,红豆的清香与黏米的糯,恰到好处,虽比不得别的惊艳,到还是入了门过了关。再饮一口茶水,两相一融合,倒是把这糕点比下去了。 这第二盘上来的糕点,为马蹄糕,南方特有的糕点,是梁恬的主意,不知吴清做的不正宗,还是本身是这个味,吃入口中的人却不是很喜欢。又饮了一口茶水,叹了一口气,到底还是茶水喧宾夺主了。 一旁的梁恬有些急了,这第一个进门客官的眉头皱成这样,这店以后可还怎么开,便壮了胆子,出了柜台,抬手说道,“小店第一次做这等生意,客官如有不满意的地方,便说与我听,还望客官不要吝啬言辞,只当是做个善事。” 兴许是运气好,这第一个客官便是个懂行的,将这糕点的如何中庸平常一一都与梁恬说了,又夸赞了一番茶水惊艳,但与这糕点相比便有喧宾夺主之嫌。 梁恬将这些一一记了下来,又给这提出建议的客官免了单,便推着肖建出去揽客。虽是老店,多买了新的东西,也有一些人愿意来尝鲜,只是比起成规模的糕点到底还是稀疏了一些,人最多的时候,外面棚子里也没有满人。 午后,人渐渐的少了起来,四人得以轮流休息一会儿,最先趴下不干的是如兰,饶是乡下的苦日子,也不像这糕点铺里的连轴转来得累人。 吴清也有些受不住,晨间准备的糕点早已卖了个干净,现做又没有那么快,便与梁恬商量今日的便试到这儿吧。 肖建见此,便把棚子里的凳子都收了起来,又回到铺子里找了个条凳,直接躺在上面了,对后厨的吴清说道,“哥们儿,我跟你说,我在这里混了五年了,还没这么累过,一个人进货,一个人卖茶叶,也没见这么累,也是头一次见店里有这么多人,这一上午的你说赚了吗?” 梁恬在柜台上算盘打的劈里啪啦的,听到肖建这么一说,便起了劲儿,“嘿,人多就对了,每一个来吃糕点的人都愿意买一斤茶叶的话,那一天就能完成一个月的量。”第一天就有如此的量,心里怎么会不开心。 “你想得美!上午我留意了一下,也就卖掉了十斤茶叶,才不到一个月三分之一的量,你就做你的春秋大梦吧。”对着梁恬,肖建向来不怎么客气,尽管她名义上管着他,事实也仍由她管着,可就是不服气她中途来截胡,尤其是嘴上不饶人。 吴清比如兰早几天来这儿,早些年又与肖建打过交道,到没觉得怎么样。如兰却有几分不喜欢,可又因为自己初来乍到,也不敢反驳,只得岔了话题说,“刚才许多客人都说我们的茶分外香甜呢。” “这还用说?这可是马家产的茶,虽然也有吴清这小子的糕点不好吃衬的。”躺着休息的肖建接话倒是十分快的。 话音未落,如兰便慌张的说道,“我不是这意思。”说罢又使劲摇头,明显是顾此失彼,忽略了吴清的想法。 其他三人倒是笑了起来,不过相处了几天,三人却似老友一般,关系倒是十分和谐,毕竟这也许明天就会散的人,自然也不会计较许多。 正蹉跎时间时,门外却来了人,肖建正要起身去接客,斜着眼睛看见了阿武,后面还跟着一个王三,便索性不去接了,直说了一句,“东家这几天倒是来得挺频繁的,可不像刚买了铺子那会儿,到了这儿也不进门看看。” 阿武自然不会容忍肖建这样编排王三,便抬了脚将肖建从条凳上踢了下来,自己做了上去,朝着肖建说道,“来看看你偷懒没偷懒还不行么?” 肖建起身掸了身上的灰,也回敬了一脚,又才坐回了条凳上,看见阿武手中的食盒,又开心了起来,便来扒拉,打开了一看,是红烧肉,下面一层装的是酱香鸭,再加一个素菜和一个排骨莲藕汤,三菜一汤格外丰富,又讨好的说道,“好东家,体恤伙计的大东家,以后天天送一餐,也不枉我们这群替你卖命的伙计。” 王三本不想跟他贫嘴,听了这话,也有些忍不住,“那我天天送一餐饭来,不开月银,还是好东家么?” 肖建顾着食盒的东西,也不接话了,把桌上的条凳一一放了下来,又招呼人来吃饭,一门心思全在吃的上面。 梁恬手里还有一些账没有登记完,便继续在柜台上呆着。这倒让王三有些意外,撑在柜台上瞧着梁恬记得账,“没想到你还会记账。”说罢又把那记账本拿起来看,发现有几处不对的地方,便指了给梁恬看。 梁恬有些意外,一没想到王三连这些也懂,二没想到他会过来教自己,上午的疲劳在这一瞬间突然消失殆尽,撑着下巴,看着王三说道,“王东家,看不出来你人还挺好的,之前却是我误会你了。” “误会了什么?” 又说出了心里话!以前也不是这逞一时嘴快的人,接连两次在这人手上摔了跤,梁恬干脆不说话了,接过了账本,放在一旁就去吃饭了。“这菜真好吃。” 第五十一章 表妹 这日正午,阿武正收拾王三屋里的残羹剩饭去清洗,跨过门槛时,却有一蜘蛛倒挂在门梁上。 阿武本被这突然而来的小东西吓到,又想到‘不早不晚亲人来’的说法,便扭过头对王三说道,“东家,我看这最近是有人要我们家,蜘蛛倒挂了呢。村里老先生说过看见蜘蛛,‘早报喜,晚报财,不早不晚亲人来’,看来是真有人要来。” 王三吃了饭,便在一旁假寐,冷不丁的听阿武这么一说,随手拿了个东西便向阿武扔了过去,“让你信这些有的没的,开着客栈哪天没人来,就只有你哭的份了。” 阿武嘿嘿一笑,应了一句,“东家说的对。”便抬着碗筷走了。 不想,到了夜间,真有一老一少过来叩门。阿武本已在床上休息了,迷迷糊糊听见门外有动静,便打了灯起身出来。 做客栈这一行,本就不分白天黑夜,无论这远道而来的客人是几时到,有房间便要安排住着,有吃食便要安排吃着。 迷迷糊糊的阿武带着笑,驮着腰,勉强睁着眼,嘴急脚不急的去开了门,将两人引了进来。那两人却一点不拘束,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嘴里念着还是那个样,一点没有变。 阿武才有些清醒的看看这一老一少的容貌,不是别人,正是这碧华阁的东家与他家的姑娘,王三的舅舅与表妹两人。 总说外甥像舅,一双总像是半眯着的吊眼,一只高耸入云的鼻梁,可不是活脱脱王三的老年版本,只是这人却总不正经,一张严厉的脸上长满了褶子,逢人便是不正经的咧着嘴笑,好似人生开心至此,也不枉此生,这便是舅舅顾文德。 另一个姑娘却与这中年男人没半点相似,一双杏眼含情脉脉,柳叶似的眉,玫瑰花瓣似的唇,让人挪不开眼。只是认识她的人,都知道上天白给生了一张好皮囊,本是个媚骨天生的女子,却最爱舞枪弄棒,本是白皙如雪的皮肤,也因常年在外走动,黝黑了许多,这便是表妹顾盼。 “阿武,我巧哥哥呢,这么早就休息了吗?二十岁的年龄到比我爹还嗜睡,提前熟悉老年生活了么。”刚还是人见人爱的美人,话一出口,便少了几分魅力,再看她那张牙舞爪的样子,又少了几分。 阿武却不敢把可惜挂在脸上,早先的瞌睡也已消失的无影无踪,低着头说道,“少东家白天事多,便睡得早些,明日一早还需去马家的茶山上,现在已经睡下了。”末了又添了一句,“要我去叫醒他吗?”明知故问。 顾文德终于开了口,摆了摆手,“别去了,温些好酒来给我父子,坐了几天的马车腿都直不了。” 阿武应着去了厨房,心想,姑娘这男装扮相只有瞎子才看不出来,还自称父子父子的,虽一面吐槽着这父女,手上的功夫也没停着,点了炉子,把米酒放在一旁,又去卤水里捞了两块牛肉。 酒肉上桌时,两父女眼睛里满是馋意,边吃还边说,“可算吃到肉了。”敢情消失的这大半年,不是去游玩,是去乞讨了么。 王三醒时,被床前横放着的大石头吓了一跳。别人家里进贼是丢了东西,王三房里却凭空多了一些东西,摸了摸额头,还是温热的,不是做梦,唤来阿武。 果然,是那对不着调的父女回来了,半夜三更天到的家,吃好喝好,现在已在睡觉了,折腾了阿武大半宿。 王三听罢,加快了出门的速度,不一会儿便已在去茶山的路上了,幸得今日早有事情要处理,不然还得应付那闹腾的父女俩,想想就头疼的紧。 “三哥,你怎么今日有些心不在焉的。”销远倒是第一个发现王三魂不守舍的,一屋子四个人,出主意的却是两个没啥主意的人,往日的主谋也有愣着的时候。 王三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外面却有追兵赶来,阿武跑在前面,不断给王三递眼色,哪里来得及,那两父女已经赶了过来。 还没来得及躲,那姑娘已经冲了过来,“巧哥哥,我回来啦!”话音未落,已一把扑到王三的身上,将从椅子上刚刚起身的王三又一把推了回去。 那中年男子好歹明事理的,朝着正堂上首的位置,恭恭敬敬作揖,“马老爷,许久不见,还是这么健壮。” 老友相见,少不了寒暄几句,本来议着事,干脆搁置了,一堂子里的人好不热闹。却不想这时门外来了人,原是东郊铺子里的吴清,在碧华阁没找到人,又来了这儿。 “东家,铺子出事了,梁姑娘应付不过来,我趁乱从后门出来,请你赶紧去看看,晚了我怕梁姑娘吃亏。”本还是四月的天,吴清身上已布满了汗水,东郊离这儿也有好远一段路,这都是跑过来的么。 王三正想离了这寒暄的地儿,找一块清静的地方呆着,便辞了马叔,立马跟着去了,阿武听了铺子出事,也十分着急,一匹马的车赶得飞快。 不一会儿,车便到了东郊街上,远远的就能看见一群人围在店门前,肖建一个人拿着条凳横放在门前,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吴清领着王三、阿武从后门进去,梁恬正在后厨里焦急的来回绕圈,看见王三来了,便迎了上去,“东家,这可怎么办?”也许是王三来了,压在梁恬心里的大石头终于有人一起扛了,略带着哭腔的声音,让人疼惜不已。 “没事了,被烫的那个人是谁?”王三一边安慰着梁恬,一边又让阿武去看看外面的情况。 肖建虽用条凳挡着不让人进来,但棚子里的桌椅器具早已让人砸了个干净,为首的便是自称被烫的那个男人,一身腱子肉,粗布衣裳,胸前一片茶渍却有些偏高,不像是撒上去,倒像是喝水漏上去的。 如兰躲在肖建的后面,正抹着泪,很明显就是那个被嫁祸的人,还一边道歉,阿武上去将人放在后面,对着那大汉的唾骂声。 王三正想办法应付时,门外却来了一位瘦弱的年轻男子,扒开了人群,直接对那大汉说道,“你挡着我买茶叶了。”说着便要扒开大汉。 那大汉哪里肯让,便要挥拳过去,嘴里还念叨着,“瘦的跟个娘们似的,还想着喝茶,我看你还是回去多切二两肉来吃。”话音未落,便被那瘦弱的年轻男子一个背翻翻在了地上,看热闹的众人赶紧让了出来。 那大汉还想来打,一把爬了起来,一拳挥了过来,却不料被那年轻男子握住了手臂,一把甩了出去,正砸在了路中央。 “滚!到别人铺子耍泼的垃圾,别让我看见你,见一次打一次。”说着又亮了亮拳头。那人听了此话,爬起来便跑了,周围看热闹的人也一哄而散。 眼前的事情,看得门前的肖建一愣一愣的,这是哪里来得侠士好汉,瘦弱的身体里竟有这般拳脚功夫。 后面的阿武却是知道内情的,对着年轻男子作揖谢道,“有劳姑娘出手了。” 第五十二章 早茶 众人正在讶异时,那年轻男子却跨过条凳,直接过来捂住了阿武的嘴,“你个猪头,别人还在看着,你揭穿做什么,走,进去。” 肖建抽了条凳,又去收拾棚子里的瓷器碎片,吴清也去帮忙。阿武拥着如兰去了后厨,梁恬也过来安慰,又搭了一只眼看着这挂在王三身上的年轻男子。 王三心中也恼,不由得皱着眉头说道,“去洗洗你这一脸,涂的跟鬼一样。”说着便那年轻男子卸了下来。 那年轻男子嘟着嘴去洗了把脸,众人一看,男子的装束,却是个女子的脸,细眉杏眼,十分好看,却完全没有美人的体态,一颦一笑之间毫不遮掩,竟似个男子一般,无怪刚才被众人当作男子。 不等顾盼说话,王三倒先没了耐心,问道,“你怎么来了,不在马家呆着,来这里做什么?”众人却是没见过这么不耐烦的东家,便等着那姑娘回话。 那姑娘咧嘴一笑,“表哥,你现如今脾气是越来越差了,我过来帮你,没有奖赏也就算了,还恩将仇报,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说罢,又去看看蒸屉里的糕点,却已没有了,便又朝着王三说道,“这样好了,你请我去吃早茶吧。”拉着王三便要出门去。 王三无法,只得随着她的手出了门,余下几人只得只能干瞪眼,这就走了···,只有阿武是个见惯了的,自家的姑娘便就是这般闹腾不给人喘气的。 王三走后,剩下的几人不到一会儿便恢复了原先的样子。如兰受了气,便被梁恬允了假,去楼上歇着了,又因阿武不必时刻跟着王三,便在铺子里先顶了如兰的活。 到打烊时,几日前说要来的怀安终于来了,进到铺子里便来关心梁恬,嘘寒问暖的,到让梁恬觉得有些暖心,哥哥倒是自家的好,往常嫉妒的心情如今也消散几分。 可怎么就哭了呢?本还是好好的说着话,梁恬的眼泪却止不住的流下来。吓坏了怀安,还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无非是一会儿一起去万香楼里吃吃饭,聊聊天罢了,难道不愿意么。 里面的吴清却是个清楚的,出来拉着怀安便说,“店里下午让人给闹了,掌柜起先气儿高,与那人争了几句,不想让被人推了一把,当时还强忍着,现在看着家人可能觉得委屈了,还望梁东家多担待,她不是冲着你的。”说着又去柜子里拿了几个面巾递给掌柜的。 梁恬哭过了以后,又辞了怀安,去楼上歇了许久才重新下来,已换了一身粉红的常服,拉着怀安便要去吃饭。 再说王三这里,被表妹顾盼缠着去吃早茶。不是别家,正是这东郊街上的周记糕点铺。伙计远远迎着的时候,还是一口一个,“客官,里面请。”临近了,才发现脸上勉强的不是一星半点儿,这当然不影响顾盼去吃心心念着的早茶。 一碟桂花茶饼把顾盼馋了个十分,再上些香芋卷,抹茶酥,又是一顿大餐。王三却没有多少胃口,不客气问道,“现在你该说,你怎么跟了来了?” 顾盼把脸一扬,颇为自豪的说道,“你走后,我便求销远哥哥送我来的。” “那销远呢,他没阻止过你?幸好刚才那人是一个纸糊的老虎,要是遇到个会点拳脚功夫,我看你怎么哭。” 顾盼却嘿嘿一笑,“所以我请销远哥哥去搬救兵去了,现在也该找到这儿来了。”果然,不等顾盼说完,门外已站着一个略有些无奈的销远,直瞪瞪的看着顾盼的位置,颇为不爽被人戏耍了一番,在伙计面前丢尽了脸面。 “阿盼!你不是要等我来了再去么,我刚才就不该把你丢在那儿。”说罢,又气呼呼的坐了下来,叫伙计再上了一杯茶。 谁知一块桂花茶饼就让销远没了脾气,好好的接着,咬在嘴里一口,又觉十分香甜,那一丁点脾气早已烟消云散,就是这么好打发的么。 顾盼还咧着嘴过来问,“销远哥哥,这饼可还好吃,外面哪里都好,可就是没有这么好吃得茶饼。” 销远一脸开心的说着好吃,又自己去拿了一块,却总感觉少了些味道,不如刚才那块,便又尝了些其他的。 “巧哥哥,刚才那个梁掌柜是谁呀?这东郊的铺子怎么是你的了,你和铭怡姐和好了呀。”一连串的问题,把另外两人直愣住了。 其实也不怪顾盼问,若换了另外一个人来,也不知道这里面竟发生了这么多得变故,可这事情偏偏也就这么巧,铺子换了东家,还换了掌柜。 销远本就是知道内情的,在别人面前也颇为健谈,可见了顾盼话却总是不多,扭扭捏捏的不成样子。 王三少不得一一解释,将铭怡家的铺子如何被被当了出去,自己又如何去接了这铺子,梁恬又如何受了命做这铺子的掌柜。 大眼睛一转,顾盼又有了问题,“那这梁掌柜便是那浣花园东家的女儿,你们找谁不好,找她来做这掌柜,不怕他们家搞鬼吗?” 梁家背后搞鬼的事,王三自然没有说给旁人听,销远也不知晓,便插了话说道,“去年梁姐姐帮过铭怡姐,我觉得她不是这样的人,况且梁家人虽然在外名声不好,也没对我们家怎么样,不碍事的。” “家里的客栈都没见你这么操心,你来关心这铺子做什么,要有这心,你还不如在店里记两天账,也少点花费。”王三却把话题岔到别的去了。 顾盼自然不会被他唬住,用手拿了饼直接吃了起来,吃完又舔了舔手,对销远说道,“这还没娶回家呢,就开始护着了,以后娶回家,哪里还有我和爹爹的地方住。真是的儿大不由娘。”说罢,又唉声叹气的。 话音未落,王三到先生了气,直说道,“瞎说什么!在外面都学了些什么回来,要我看,明年你就不该和你爹一块儿出去了。” “你凶我做什么!还威胁我!刚才别以为我没看见,你们眉来眼去,还不许我问问未来嫂子是什么样的么!” 销远见两人交恶,也不得不说道,“梁姐姐人挺好的。东郊的铺子是个烫手山芋,钱叔年纪也大了,本就愁人来做,她来做倒是帮我们的大忙。”销远自然说不出,是为了替铭怡还人情才这样做的事。 顾盼见王三不愿意谈,便也不再追问,又对着销远说道,“不过,我明年不和我爹出门了,做游商吃不好,也喝不好,我要在这城里找个活计过了,销远哥哥你朋友多,帮我想想办法。”销远只得附和着。 三人吃过茶点后,便被茶山来人接了回去,王三与销远直接去了正堂,顾盼也被门边等着的老父亲强拉了回去。 马斌依然坐在上首,一边为王三,一边为销远、铭新。还是上午的麻烦事! 第五十三章 背空翻 春生放的虫卵还是没有发现。虫害这件事,起初本是猜测,送了官府后,春生也招过了,可一群人、一群人的去看了那天晚上呆过的地方,没有一颗茶树桩异常,全都和正常茶苗一样,再这样下去,真只能等着虫害再严重些时才能发现。 那时候就真的只能把那一片儿茶树桩都换了,茶农本就十分怕虫害,为了防虫种的茶本就一片儿一片儿的分开种着。一旦染了病,便只能重新去买新的茶苗,又是极大的一笔开销,甚至能抹掉今年的收益,只怕到时候外家又要闹了,想到此处,几个人又是愁得不行。 无法,马斌只能先让王三先去看看市场,哪家今年有多出来的茶苗,王三只得应了,毕竟吃着年俸,为东家排忧解难也是自然。 从堂中向外望去,明媚的太阳四周已泛起红晕,快要下山的景象,今日的议事也只能暂到于此了。 王三坐着马车,正在回去的路上,后面却有人追来,让王三再往茶山里去。马车夫只得调转方向回去,到茶山下的小屋时,马斌,销远,铭新已在那里等着了,还有丁老头和一干人等。 事态严重时,人便容易沉默寡言。一群人在丁老头带领下,去了茶山西边的一个角落里,一颗茶树桩前面停下了,远远一看这茶树倒是无恙,翻向叶背时,却有一颗蚕蛹似的虫卵正栖息在上面,再看另一颗新叶上也被蜷缩着,周围一片却全都是,十来颗茶树桩,竟都布满了虫卵,密密麻麻的。 马斌有些支撑不住,这最不愿意看见的事还是来了,只是没想到却不是春生呆过的地方,而是远在西边的一小块里面,想必他一开始便知道山里有人等着他,做了这掩人耳目之事,只为这虫晚一些被人发现,他那天晚上来这里只怕也不是为了放虫,而是为了亲眼看看这东家知道这事后的反应吧。 只得让人连夜将这一群茶树桩拔了,移植到另一片空地上,再来查种类与应对之法。山间的春茶虽已尽数采了回去,今年的产量影响不大,但明年,后年呢?不敢想象,本想把茶园就此传给销远的马斌不由得犹豫了起来,守茶二十多年,现在走却像个战场上的逃兵。 四人回去后,皆是一阵沉默。之前这虫还未发现时,总抱有一丝幻想,现在真的发生时,也终于死了心,不得不去应对这到来之事。 等到王三回家时,已过了黄昏,四处都是雾蒙蒙的,远处有些人家已燃起了灯,一闪一闪的,又有炊烟了了,四周一片蛙叫声,伴随着马车的节奏此起彼伏。 “梁掌柜后来怎么样了?”王三突然想起了梁恬,便随口问了一句前面的正在赶车的阿武。 “不算好,听吴清说还哭了,毕竟是大府里长出来的姑娘,别看面上多坚强,心里还是柔软的。像我家姑娘这样摔摔打打,还能眼睛都不眨一下,一出手便把一个高出一头的壮汉赶跑的,可能找不到了。” 阿武没等到王三的回话,又自顾自的说了起来,“下午有一个叫梁怀安的人来找她,虽说她没有与我说过,但该是她的堂哥。梁姑娘便是在那时候哭的,眼泪止不住的流,后来一起去万香楼吃饭了,可能是一家人比较好发泄吧。” “看好你的路,当心摔了。”王三突然有些不买账,反说了一顿阿武。 阿武扬起了手中的马鞭,打在马屁股上,低声自嘲道,“拍马屁,拍到蹄子上了。”说罢,又加紧赶了赶马车。 等到碧华阁时,天已是黑透了,堂里亮堂堂的,门边有个人影正一晃一晃的过来接人,不是别人,正是闹腾了大半天的顾盼,喝了酒,有些站不稳,嘴里还打着嗝,过来便要扑向王三。 王三不想惹得一身酒味,拔腿便跑,哪里来得及,一个后空翻,便被摔在了地上,疼得挤鼻子弄眼,为了那一点可怜的自尊,愣是没叫唤,直愣愣的盯着顾盼。 那惹事生非的人终于有点清醒,忙过来赔不是,一手扶着王三起来,一边说道,“巧哥哥,我真不是故意的,看见你跑,我就忍不住。你也知道我喝了酒就爱比划两招,我以为你要跟我过招呢。”说着又哈哈的笑了起来,这酒鬼还是没醒,晃了一下阿武问道,“你说我是不是只是在与巧哥儿过招。” 王三越发的不想理她,冲着那隔岸观火的舅舅吼道,“你就是这么养女儿的吗?一个老不正经,一回来就劝人喝酒。一个小不正经,每次喝了酒就没个正形,逢人就发酒疯。每次回来都把这里搅得天翻地覆。” 顾文德刚才本也拦着女儿不出去,可哪里拦得住,自己也喝了酒,身上也有些乏力。现在闯了祸,又摔了人,赶紧过来扶住正一摇一摆的顾盼,手上一个不稳,顾盼又跌了下去。 刚起身,王三正在掸衣服上的灰尘,不想顾盼又倒了过来。虽有一万个不愿意,但也只能腾出手去接着。那酒鬼有了依靠却更来劲儿了,沾满了灰尘的手一把捂在王三嘴上,断断续续的说道,“我不许你说我爹爹,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连累别人,是我摔的你,我给你赔罪,给你当牛做马。”说着便要爬下去,俯身当牛做马。 王三一把拉住了酒鬼,便塞给了顾文德,恶狠狠的说道,“管好你的酒鬼女儿,这店还要开下去,便由不得她这么闹。”说着便藏着满肚子的气往后院里去,开始本还是端着,到人迹稀少时,才护着腰一瘸一拐,痛得呲牙咧嘴。阿武在后面跟着又觉得惨,又忍不住笑,这东家也就在这横惯了的表妹身上吃一点亏了,还只得自己忍着,哪还有平时那一副谦谦公子样。 在外行走惯了的人,本是在泥里滚惯了,十分灰头土脸也不在意,王三却是个相反,越在外面行的惯了,回了这白地城越在意自己身上衣裳是否洁净,被人后空翻摔在地上疼痛是一回事,摔得一身泥灰又是另一回事,尤其还把脏手放嘴上放这一行为,是压倒王三的最后一根稻草,也不怪他这么恼。回到屋里,立马泡了一个热水澡,又唤阿武来上过一副药酒,方才满意的睡下。 第五十四章 无心插柳 后悔药本是个热销药,尤其是与醒酒药一起。昨晚还能将人后空翻摔在地上的酒鬼,今早酒才刚醒便自觉的过来床前跪着了,把床上刚醒的人只吓得又往里面翻了一个跟斗。 等定下神后,王三才颇为恼怒的找了个地方落脚下床。顾盼又立马去扶着,生怕没有赎罪的机会。 谁知不起身还好,一起身便觉得全身像散了架一样,回白地城后本就一直在外奔波,况且又不是什么摔打惯了的,这猛然被人摔了一跤,第二天便立马现了原形,这背上只怕又有几处淤青了。 王三还是强撑着身体走到软榻上坐下,又唤来阿武打来热水洗漱,全然不理一直赔礼道歉的酒鬼。 一切收拾妥当以后,又躺在软榻上看起书来,任凭那酒鬼在一旁呆站着。过了许久,才将手上的书放下,斜眼对人说道,“说吧,这次戒酒多少天。” 仿佛得了大赦,顾盼立马凑了上去,嘿嘿一笑,颇有诚意的说道,“十天,我保证滴酒不沾,绝对的。我爹劝我我也不喝,你知道的,他老是劝我,他就我这么一个酒友了。我要许久不喝,他就寂寞了,巧哥哥你不为我考虑,也为我那行将就木的老爹考虑考虑。”为了那几滴神仙水到什么都能拿出来说道说道,博一滴眼泪。 “不行,一个月,少一天都不行。”可惜遇到的是个石头做的心肠的人。 顾盼又来求情,“少五天行不行,二十四天,我保证,我一年就这么一些时间呆在家里喝些好酒。昨天是一时没忍住喝多了些,以后一定能少喝些,也不醉的那么厉害,连巧哥哥也不疼惜。”说着便把手举起来发誓,一副信誓旦旦。 “不行。”偏偏是个拉锯战,一个喝了酒便没个正形,一个从小深受其苦。 “成交!”虽是不情不愿,为了赔礼道歉也是豁出去了,回来第三天便要开始没酒的日子。 在外面等着的顾文德听到两人和好,终于也现身进了屋,一脸讪笑的对外甥说,“这么些年,你为我们爷俩儿十分操劳,都怪这酒品不行的丫头,怎么能这样对哥哥呢。”说着又赔了笑,爷俩在房里呆了许久才出去。 到了晚上,一家三人终于能安分的聚在一起吃个饭了,顾盼好歹也是个长记性,守信用的人,任凭老爹怎么劝,也不曾沾得酒一分一毫,只还是那么粘着王三。 饭后,顾盼还来讨赏,跟着王三屁股后颠颠儿的走,又一面说,“巧哥哥,这么久不见,你也不给我个笑脸,以前还那么爱笑的,现在眉头越来越皱着,快跟个小老头一样了。”说着又做了个拄拐杖的老头样子。 王三也不理她,任凭她闹着,任凭她跟着去了后院里,进了房间,翻翻这个,又瞧瞧那个,又发现许多新鲜玩意儿,闹腾够了,才回自己屋里歇着了。 鸡鸣时出门,狗叫时回家,茶山上的茶农一向如此。往年采过茶后便没有什么可忧愁的,只需轮值保证茶苗无恙,活计倒是简单的很。 今年却不相同,春生事后,茶农里总有一种沉闷在里面,一触即发。前天茶山上的虫害的发现,更加重了这种惶惶不可终日的意味。 陈老三也是个局内人,被春生硬生生的拉进这场阴谋中。大小东家们也来问过几次,可自己不过是受了几次劝,与春生一道去拜了一处无人赡养的佛罢了,本是善心,却造成了祸端。 后来,本快忘了这久远之事,却不料昨日自己打理的那片茶园也被发现了虫害,一夜之间,密密麻麻的虫卵生长,如果真要查起来首当其冲的便是自己。 果然,今日又再一次被喊到东家跟前去,不被怀疑是不可能的。 正堂里坐着的马东家,还有两个小东家与斜躺着的王三,堂下整整齐齐的跪了一片,都是这次茶山查出虫的地方,这当真是灾难。 再重复那拜佛的轱辘话也没用,出去拜佛的那群人自然是这次虫害的重中之重的,再想破了脑袋也无法,一条一条线索去理。 和尚给的护身符!那个护身符!如果真是我们这群拜佛的人做的,那出错的便很有可能是那个护身符!佩戴三日以后,埋进土里。 可陈老三不敢说那事情,去拜过佛的隔壁李嫂也不敢说,大家都不敢说,大家也许都猜到了,果真如此的话,把家里赔了个底朝天也赔不起。 东家们却没有再问,只轻松的将人给放了。 马斌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事便是出在那群去拜佛的人身上,可哪有能怎么样,防得住有心之人,却防不了无心插柳之人。何况他们只是被当作枪使了,这事情再要追究下去,只怕更加不可开交了,将整个茶园闹得天翻地覆,人心惶惶。现在只当吃了个哑巴亏,打落门牙连血吞,把这事情扛了下来。 梁家倒是慷慨,为了梁显,送来价值千两白银的箱子,这开茶庄之人便是这等富有么,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亏得这家人还千方百计想要混进茶园这个圈子,这恐怕只有里面人才清楚,这茶园并不只是一个香饽饽,还是个烫手的山芋。 这次虫害也查清楚了,是北方来的包叶虫,好在没有什么致命性,如果再早些,可能这虫也大有用处,直接能让今年马家颗粒无收。 也许是命运眷顾,梁显到四月初才有机会接触到茶园之人,也不管最初是谁找上了谁,总之今年的茶山算是捡回了一条命,也告了一段落。 “前儿肖掌柜递帖子去时,正碰见龙家的三掌柜也在,龙家今年也要参赛了。”突然冷不丁的一句话,倒是惊到堂下人。 龙家参赛,与其说是担忧,不如说是期待。每年的茶会名次多少只是个噱头,几家人聚在一起讨论今后茶园的发展到才是事实。 这龙家本是老大,却已几年未参过赛,也未在众人面前露过面,这倒是个稀奇事,上一次大事还是将刘杨两家拉到大茶园行业的时候,这次只怕也有变故。 从马家出来时,又已是黄昏过后,王三近来时常会觉得疲累,自回到这白地城后,事情便一桩接着一桩,还没到大会时候,已出了许多事情,年前出去拜访茶商已花了自己许多精力,到现在都还不得闲,说是多事之秋也不为过。 马车行至东郊岔路时,王三突然想要去铺子里看看,便下了车,让阿武直接回了客栈,另送些饭菜过来吃。 王三到时,肖建正在关门,看见人来,倒是极殷勤的过来接着,“东家来了。”好似真是他东家似的。 “得了,关了门赶紧回家吧,这时看见我,只怕想的是这面上儿的东家又来逞威风了。”不知怎么的,王三到了这里就想说几句消遣的话。 肖建也不恼他,笑呵呵的辞了东家,归家吃饭去了。 第五十五章 看账 王三进铺子时,梁恬正在琢磨账册,因着之前王三指点了几处,往常不太明白的也懂了,记账已大有长进,本是个聪慧的人,竟做的像模像样。 听到脚步声,梁恬习惯的抬了头,看清眼前人时,心里有几分窃喜,又不得不克制住,再抬头时,竟是四目相对,只得低着头说道,“东家,你来了,可吃过晚饭了? “嗯。” 本是顺路的来的店里,一时竟找不出一个话头,便干咳了一声,绕道后厨里去,吴清正在烧水煮面,便挥了挥手,让吴清别做了,“一会儿阿武送些菜来,一起吃。”说罢,又在厨房里找了个凳子坐了下来,颇为关心的说道,“你在这里还做的习惯吗?” “习惯的,东家,虽然事情比以前更多了,比起以前在茶山上做的却更踏实些了。梁掌柜又请了专做糕点的婆子来教我,做起来更顺手了,各方面都比以前更喜欢些。”不明所以,但还是恭恭敬敬的回答了。 梁恬不知道这东家怎么又突然生分了,自己好心与他说话,他回了一个‘嗯’,便跑到后厨里与别人聊起天来,心里的别扭又甚了几分。 本是受惯了忽视的人,如今却有些忍不下去,可也学不会如何巧言的将别人的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看着自己手里的账本,心下突然有了主意。 将账本翻到今天的页上,便从柜台上出来,拿到后厨里去,一只手托着,递给了王三,面上虽还是恭敬,话里却有些愤懑,“东家,这几日的账册,你看看。” 王三一愣,没料到竟把账本拿了给自己看,之前看过一眼梁恬记的账本,与一般记法不同,有些地方生硬,便说了下,也不知现在会是什么样结果,这样想着的时候便接了账本。 后厨里灯光本就暗些,又有炊烟,王三便走到前堂里来看,半倚在柜台上,就着灯光开始一页一页翻起账本来。 平日里不苟言笑,甚至有些冰冷的一个人,此时在这暖色的光下,竟也柔和了起来,专注的眼神给本就秀气的脸上更添上了一些光,让梁恬不由得有些脸红起来,也不知道是因为这灼热的油灯,还是其他。梁恬有些不自在,舔了舔干涸的嘴唇,不一会儿,真的觉得口干舌燥了,便去桌子上拿了剩下的茶水来喝。 茶水已有些凉了,对于梁恬却是刚刚好。二人本是你看着账本,我看着你的关系,耳边却响起一阵嗡嗡嗡的声音··· “有蚊子!”梁恬嘴里吼了出来,手上也紧接着去捉。那蚊子却是个不怕事的,直往王三那里逃,梁恬也跟着追,手还未落下时,王三已抬起头来,刚好撞上了梁恬的大脑门儿。 眼看着王三一把抓住了那只爱飞的蚊子,死了。才四月,算是英年早逝的蚊子了,梁恬心里想着,又因为刚才的动静离得太近,便大跨步往后面退,不想被后面柜台磕了一下,眼看就要砸到地上了,自己也算英年早逝了,可惜还没来得及吸他一口血。 仍是那只手,一把抓住了梁恬的胳膊,有些生疼,可总比磕到地上见阎王的好。可对面却不怎么想,把人扶稳了以后,便晾着一只手,不停的甩,仿佛像要甩掉什么脏东西一样,又冷着脸去后厨里找水洗了手才算了事。 梁恬心里本存着女孩儿的小心思,正雀跃着,不想对面竟如此的不解风情,还一脸嫌弃的去洗了手,心里别提多失落了,在王三回到堂里前,已在心中自嘲了许多回,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仅凭自己这貌不惊人的姿色,也敢去宵想这样才貌双全的男子。 可梁恬忘了的是,自己来这马家本是奔着马销远而去的,不管是凭色还是凭才,都希望在这对家获得一席之地,那时的自己是多么的勇猛,现在却这样的懦弱,被一个有一点姿色的小客栈之主吓退了。 正当一个人在胡思乱想时,另一个人也回到了柜台前,看着那人还有些懵逼,不由得眉头一皱,“梁姑娘不觉得这蚊子血脏吗?还愣在这儿。” “啊?” “我说蚊子血,虽说是我糊在梁姑娘的衣袖上,那也是一时情急,自相抵消就算了。”看着梁恬还傻楞着,王三有些气急的说道。 梁恬这才缓过神来,去看那淡绿色衣袖上的,一抹蚊子血正鲜艳的挂在上面,红绿相衬,特别显眼。 若是平时也就算了,以前在浣花园里跑堂时,身上便脏的时候多,一天换十套衣裳也没完全干净的时候,也不十分在意,可现在看王三眼里的嫌弃,哪里还忍受得住,便红着脸跑到楼上去换了件粉红色得外套披着。 再下楼时,梁恬发现王三换了一壶茶水在喝,又想到第一次注意到王三时,还是在浣花园中,滚烫的热水,对嘴便喝了,也不怕烫,可惜那时候这人喝了茶便望着窗外,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东家,在想些什么呢?”圆了那时候的想法,故作镇静的问道。 王三微微一笑,却不回答,踱步到柜台拿了账本与梁恬说道,“这里便就是这店里的全部了吗?” “是啊,茶叶与糕点就都在这儿了。” “茶叶到后面越卖越少,你可想过原因了吗?” 梁恬本一直只是记着账,倒没有去注意里面的事,这一两天确实有茶叶卖得少得印象,因为才接手没多久,第一天又是大盈,便没有注意到这两天买茶叶乏力的事,便有些不信的接过账本翻看。 “真的,茶叶越卖越少了,我只感觉到没有第一天多了,却没发现是一天比一天少了。” “那也就是说,你没有头绪了。” “嗯。”虽有些不甘心,梁恬还是爽快的承认了。 “这几天来的客人,有什么变化吗?” 梁恬略微想了一下,便说道,“回头客变多了,前一两天是生客来尝鲜的多,来的多了,也固定了一些熟客。还有一点,他们都夸吴清做的糕点越来越好吃了。”说罢,便笑着看向后厨的位置。 “这么说,开始几日糕点夸的人并不那么多,反而多买了些茶叶,到后面糕点更好吃的时候,却更少人买茶叶了。” “嗯,好像是这么一回事,开始确实有糕点衬着茶叶的清香味浓,但这几日生客并未增多,也有可能是熟客都已经买过茶叶,便买的少了。” 王三有些意外,没想到她竟完全懂了他话外的意思,还能想得更深入些,当真是个做生意的料子,便说道,“既然梁掌柜已经想得这么透彻,也不需要我来说些什么了,到显得外行。” 梁恬听见自己被夸,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说道,“还是东家发现的早,依我得眼光,只怕还蒙在鼓里。”两人正互相推让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第五十六章 晚餐 梁恬便走过去开门,却是阿武提着一个食盒,提着一盏油灯,身后还有一个脑袋,正是那天来过的女子。 今日倒是正经的穿着女孩子的衣服,脸上不施粉黛,却胜过许多浓妆艳抹之人,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正是及笄的年岁,不知道又要便宜了哪家小子。 不说话便罢,一说话却破坏了美感,虽是甜美的嗓音,却与诱惑不挂钩,倒与霸道有关系,“巧哥哥,你怎么不回去!”说着便飞奔到了王三面前。 头痛!王三本就有躲着这个混世魔王的心,却还是躲不了,只能冷着脸说道,“我在外面有正事忙,你先回去歇着。” 顾盼哪里肯依,直说道,“你也忙,销远哥哥也忙,白天忙了,晚上还忙!你当我还是三岁的小孩么!谁不知道你们在外面快活,还偏偏不带我。” “好了,都快十五岁了,也该学着稳重一点儿了。” 听见王三对眼前这女子,带着些许责备的宠溺话语,让一旁站着的梁恬不知所措,心里酸溜溜的,自己便从来没有尝过这种滋味。 从外人看来,梁家这些年生意确实越做越大,日子也越过越好,吃的穿的不曾短过。可老太爷不死心,梁家人也不死心,一心想要往茶园上靠,梁家上上下下一边邀着功,一边奔着命,哪里还有些许亲情可言,能维持面上的和气已是难得。 上次便是被这酸溜溜的亲近所触动,才会在怀安面前忍不住的流泪,人刚好一些,又何苦再来馋人。再看这对兄妹,听他们说是表亲,不知有无婚约在身,如果真有,这金童玉女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只是梁恬心里却有沟壑难平,比起以前对于怀安的那份轻飘飘的嫉妒,现在更甚十分,只盼着他们落花无情,流水无意,自己还尚有一丝机会。 “这位是?” 王三这才注意到眼前人,难得笑着说道,“表妹顾盼,蛮横惯了,有冒犯之处还望梁姑娘海涵。”又向顾盼说道,“这位便是这儿新掌柜梁恬。” 场面儿功夫,梁恬是最不缺的,何况八字还没一撇时,就把自己给搭进去的,也不值得,便笑嘻嘻的过来与顾盼搭话,“那天真得感谢妹妹,替我们扮了恶人,解了难。” 顾盼到底是个小孩儿,有人说着恭维话,尾巴便翘到天上去了,捏了捏鼻子,又张扬地说道,“以后这种事尽管找我!” 阿武将食盒打开,将饭菜都拿了出来。顾盼又忙着去帮忙,摆放整齐以后又把王三拉过去吃饭。 叫来后厨里收拾案板的吴清,一桌四个人便开始吃起饭来。 桌上,梁恬突然想到了如兰,便问阿武,“如兰好些了吗?那次可把她吓坏了。” 阿武放下手中的茶杯,笑着说道,“好些了,只是她让我给梁姑娘赔个礼,道个歉,不打算出来找活了。她自己也明了不是干这块的料儿,回村里继续刺绣去了。” “哪有什么道歉的,倒是我对不起她,那时也没有护到她,自己也是手忙脚乱去找人才能解决。”说着又略带歉意的向阿武低了低头。 阿武摆了摆手,“做伙计总会遇到这种事,或早或晚罢了。她没让人欺负到,已是运气极好了,现在回家也不算差。” 咯咯,一旁正在王三面前献殷勤的顾盼,到底忍不住了,笑了出来,“都别客气了,为了一个故意找茬的人不值当,再争下去也变成酸书生了。”被王三瞥了一眼后,又赶紧住了嘴。 开始是淅淅沥沥的刮风声,后又渐渐的大了,等到屋里的众人注意到时,外面已是狂风暴雨,顾盼是最开心的,像是久旱逢甘霖的农夫一样欢呼雀跃。 等到想要回家时,顾盼心里才有些愁,这漫天的大雨,可怎么回家,早先因许久不见雨的雀跃,也已消失。又因阿武来时顾着食盒里的汤水,走路过来的,也没有马车能够让几人回去。 梁恬去楼上翻了许久,才找出两个很久不用的斗笠。王三只得让阿武先送了顾盼回去,再来接自己。 顾盼本不答应,闹着要和表哥一块儿回去,可也无法,外面狂风暴雨,不比一般小雨,淋了也就淋了,三人实在没有办法一起。 两人走后,店里又恢复了原先的景象,又因吴清去楼上歇息,楼下的两人更加安静了。 “刚才阿盼说的话,你不要挂在心上,她没有恶意的。”倒是王三先开了口。 梁恬摆了摆手,“这些事有什么可计较的,她帮了我,我感激还来不及。小小年纪已有这般胆色,十分难得。又貌美的像个天女下凡,让人看了诺不开眼。我要是有个这样的妹妹,就算骑在我头上作威作福,我也宠着。” 噗呲一声,兴许是戳到了王三的点,“处的久了,你就知道这真是她持凶的工具,仗着别人宠着,早已是无法无天了。” “天仙似的妹妹,再不宠着,就是别人家的小媳妇了。” 意外,王三到真的想起家里没有顾盼的日子了,那该是做梦都能笑醒的时候吧,不用为了让她戒酒施以威逼利诱,不用天天躲着她黏上来,虽说日子久了难免太过清静,但总归好过现在。想着又摸了摸自己的腰,几天前的伤还没好。 随即笑道,“要真有人受得了她,我一定出份大嫁妆,这辈子都别再回来了。” 梁恬也知道套人话被看破时,一定会很难堪,也会被人说为心思恶毒,可是还是去做了,听到答案时,心里又忍不住的窃喜,他们当真没有婚约。 为了掩盖心里的欢呼,又故作失落的说道,“真羡慕你们,兄妹关系这么好,哪像我,本来就一个二姐待我好些,也被家里嫁了出去,逢年过节都不一定能看到一面。”本是掩盖的话,说到最后也成了真情实感,再一细想,又有一年多没见过了二姐了,心里真的伤心起来了。 见梁恬眼里泛着光,王三不由得有些手忙脚乱,忙说道,“不是还有一个梁怀安么,听人说来过几次,也算是记挂着你,哪有你想得那么糟糕。” 梁恬本是伤心,看着王三这口不择言的样子,便有些雀跃,“又不是一个院子里长大的哥哥,哪有什么亲不亲的,过来看我,只是为了梁家体面罢了。”说完又觉得不过瘾,一股脑的吐了出来,“前几日我不是与你说,四月底的时候要回去几天么,就是他让我回去的。园子里一时找不到那么多人,又要借我去用一用,都是他们手底下的棋子。像我这样有点用处的,还能稍微活得自在些,像我二姐温吞些,只能被人打发嫁回老家,堵住那些穷亲戚的嘴,也不知道过得好不好。” 王三不知道她会说这些话,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来说,只得愣在那儿。倒是梁恬先收了情绪,略带些歉意的说道,“东家,是我多嘴了,你不乐意听,便把这些话当作一阵风吹过去吧。” 第五十七章 夜深 大雨滂沱,一声响彻天空的雷鸣以后,又是一道闪电划过,照的屋子里通亮,紧接着又是风吹得木门哗哗作响,屋里的两人就这样静坐着,各自思考着各自的心事。 吴清打着油灯从楼上下来,见到二人还坐在凳子上,只是梁姑娘却红了眼眶,便以为有事发生,过来问道,“梁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梁恬抹了一下眼睛,有些哽咽的说道,“风太大,迷了眼睛,既然你下来了,待会儿便替东家关下门,我上去休息了。” 吴清便把灯盏递给了梁恬,看着她安稳的上了楼,便自己坐在一旁了。过了一会儿,又把凳子拉得离王三近些,小声的说道,“东家,刚才梁姑娘怎么了。” 王三本还沉浸在刚才的情绪里,听到吴清这么一问,便说道,“说了些往事罢了,店里近来还太平吗?” “哪里太平,那些人看我们掌柜是年轻漂亮的姑娘,便时常来叨扰,想着法儿蹭到柜台上去,脸皮厚的跟城墙似的。我在厨房里走不开,肖建又要接客收摊,梁姑娘一个人在柜台上不知道受了委屈没有。” 吴清见王三不回话,又说道,“梁姑娘家里好像不太开心她来这里做掌柜,那个新任的梁东家来劝过几次,都被梁姑娘一口回绝了。又要塞一个家仆过来,护着安全,也被回绝了,说是怕东家多心。”说着又看了一眼王三,生怕自己说错了话,被人猜疑,如不是十分同情,也不会说出这般话。 “下次,你便让她把那人招过来做事吧,刚好店里也缺一个人跑堂。”话音刚落,外面便来了人,原是另外的伙计赶着车来接王三了。 到家时,顾文德正在大堂里等着,往常总是戏谑的脸上挂着一丝愁云,见王三到时,急匆匆的跑过来说道,“你回来时,没有碰见什么人吧?” “没有,怎么,仇家找上门了?那先要找的也不是我,而是和你一起到处招摇撞骗的闺女。”从来没个正经的舅舅,这次回来却有些神经质。虽说其他方面却还是和以前一样甩手掌柜,成天不是喝酒划拳,便是去城里老相好那里游荡。 顾文德见无事,又恢复了往常的样子,笑着说道,“哪有什么仇家,不过是几件风流往事。”说着便又一摇一摆的去楼上休息了。 王三哪里会把这不正经的舅舅的话放在心上,只当真是那风流韵事,这些年虽还没有情人找上门来,那也保不齐今年东窗事发,真出来一个风流俏妇住进这屋子里,给顾盼添一个后妈。 回来的路上,免不了招摇些风雨,王三掸去身上的雨水,又去厨房里叫了伙计打一桶热水去卧房里。 烟雾缭绕中,王三的身体终于暖和了起来,思绪也慢慢回来了,刚才梁恬的那番话,并不是没有波动,本以为她那样爱笑,家里的关系也该是和睦,没想到那样含笑的脸上却藏着另外一份悲伤,自己何尝没有过悲伤,只是那伤疤太深,掩藏起来,好似不见。 那一夜,也是这样的狂风暴雨吧。 常年冰封的北方,在七月暖阳的照耀下,终于消失的一干二净,就像是山上融化了的冰雪向小河里蔓延开来一般,外面的消息也流了进来,慢慢的传入了这个小镇子里。 一开始是好消息,父母带着茶叶从远方的城里回来了,走的水路,七月中便可以到家,那时家里的债便能还尽,过上原先衣食无忧的日子了。家信来时,煮饭婆子十分开心,灶衣都不曾解下,拿着家里所剩无几的银子,立马便去肉档里买了肉。 “小少爷,赶紧吃吧,等东家回来了,还有更好的日子等着呢。” 许久不沾油荤的王思明,终于在菜桌上见到了荤菜,十岁的孩子,自然馋肉的很,在煮饭婆子的关照下,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不到半盏茶的时间,盘里的肉一丝不剩,还将油汤拌了饭来吃。 谁知,那油荤还没在肚里化开,外面便有人上门讨债。 一时之间,砸门的声音,吵闹的声音全都聚集在一起,那为首的汉子见院里只有一个小孩与一个老妇人,便更加的肆无忌惮,说着什么,“老子死了,便由儿子还债,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也不管思明,便在院子里开始搜罗起有用的物件了,搜罗够了,又去屋里找,翻箱倒柜的。 思明哪里应付得过来,被人来回推搡着,一阵慌乱中,终于听清了父母在外面落水的事情,带回来的茶叶也全化作了河里的淤泥消失不见了。 彷佛五雷轰顶一般,后面的事,思明便不记得了,不知道那群人是如何放过了自己,或许是十岁的小童不值几个钱,还要浪费粮食罢了。思明醒来时,已躺在了自家的床上,说是床,其实也只剩一张床板了,再环顾四周,家里像是被山贼洗劫过一般,只剩下身下的木板,连煮饭婆子也不见了。 也不知过了几日,讨债的人渐渐的来得少了,家里也比之前更干净了,原先还在的门窗也被人卸了去,倒真是家徒四壁了。 思明抱着腿坐在床板上瑟瑟发抖,肚子里的油荤早化得一干二净,大风掠过空窗直吹到了思明的心里,白天有人过来说,这屋子以后就要归为别的老爷了,让自己赶紧出去。思明哪还有力气走出这扇门,明天能出去的该是一具尸体,只是这辈子还没开始,便要这样结束了。 第二日,在轰隆隆的车轮声中醒来时,思明第一个想到的是黄泉路上,可眼前的陌生男子却一把抱过自己,满含眼泪的眼睛,声音泣不成声,嘴里嗫嚅着,“对不起,对不起,是舅舅连累了你们,让你受苦了。” 旁边还有一个像是画里出来的女童,在咿咿呀呀的说着话,也想凑到思明的身上来,手里还拿着水壶,往自己嘴里塞,“哥哥,喝水。” 思明捏了一下自己的脸,还有感觉,舔了舔干涸得嘴唇,再环顾四周,一辆不大的马车,却塞满了各式各样的东西,勉强留着三个人的空位。毫无疑问,思明躺下的地方,是这三个人里最大的一块儿。 这个不像是天堂,也不像是地狱的地方,昨日像是死神降临一般的场景当真不是一个梦,而是这眼前自称舅舅的男子么。 回过神来,思明终于意识到了,这还是在那人间炼狱中,便依着这戏码演下去,说道,“舅舅,我饿了。” 那男子果然开心极了,立马从怀中掏出烧饼给思明,又从女童手中拿过水壶递给思明。 第五十八章 再见 外面的鸟叫声不断,屋里的人身体蜷缩在一起,眉头紧皱着,时而喊着,“爹,娘,你们为何要留我一个人在这世上。”时而又求饶着,“家里再也没有东西了,求你们不要再打我了。” 又是一晚梦魇,这些年明明已经梦的少些了,也不知因何又回想起了那些事,那几日像是噩梦,被人抛弃的滋味,被人追赶的滋味,曾经没日没夜的缠着王三,直到盘下了这间客栈,有了一个安生立命的地方,吃过几次撑到吐的饭后,才渐渐的好起来。 梦里的饥饿常常投射到现实里,阿武端过来的早餐,王三像是报复一般吃干喝净,又去厨房里转了一圈,拿了些厨师们刚做的小吃带在身上,路上充饥用。 马家的宅子经过几日的修缮,已经快完工了,就算万事能甩手,可这结尾却不得不又让王三去牵头,这些倒都是推辞不得的活计。 马车一路飞奔,阿武在前面赶着车,时不时说些近日城里的动静,什么‘浣花园已经修缮好了,又开始迎客了,尤其是湖中心有大幕遮着,引得人联想连连。’又有‘周家茶园近几年盛产,今年更有一飞冲天的气势。’ 王三也就平常听着,不甚在意,白地城不是什么大城市,方圆百里都出不了一个茶字,有兴也有衰。大势本就不是一天或者一件突发的事能左右,有些事需等它浮出水面,不过谋一房安稳,倒不需眼巴巴的窥视别人高楼。 世间本有许多错过之事,倒也不少这一桩桩,一件件,人在失去了最初的奢望以后,倒变得坦然起来,只是再见时,却又拉扯了起来,那曾经的逃避的一丝一毫都不会放过。 还是那一身淡绿色的衣裳,看似弱柳扶风,却有寒雪中独开的骨气,以为是柔情软语,却又有千万把刀子吞入腹中。此生本不再见,命运却又捉弄,让他迎面撞上了她,躲也躲不开,逃也逃不掉,只得硬着头皮走过。 铭怡本来和肖掌柜打着招呼,说了些高进外出游学的事,见着王三迎面而来,先是一愣,随即让了路,邀对方先行,一来二去,竟在路口拖沓了起来,铭怡向来是做决断的那一个,便先行了一步,头也不回的往巷子里走了。 王三茫然,似乎回到了以前。 初见铭怡时,她正值碧玉年华,刚长开的身体,无一不是女孩子最好的时候,面如桃花绽放,身如彩凤飞翼。王三看傻了眼,一旦沾上,就再也挪不开,像是找到了最心爱的花。本是隔着门缝透出来光,却照亮了黑屋里蜷缩着的人,重新爬了起来。 只是不巧,在那样子的场景下相遇,一个是身上带着重孝,哭的猩红的眼睛,像细柳一般随风摇曳,彷佛下一刻便要摔倒在地;一个寄人篱下的伙计,总是饥肠辘辘,又因在山上日晒雨淋,脸上没有一块好肉,活像一个逃难的难民。 葬礼上,大都是王三追寻着铭怡的身影,或小跑,或目送,像是个放风筝的人,还在眼前的时候,总还是能过的,离得远又更显得美好。不管是铭怡哭红了的双眼,抿着嘴强忍着的样子,还是铭怡拉着幼小的铭新,护在身后的样子,都让王三找到了归宿,只是王三哪能靠得近,只得在远处张望着。 再见时,已过了数月,茶山上刚把新茶送了出去,上至东家,下到小农,都为这时候欢呼。铭怡从最初葬礼上的孤儿变成了任人宰割的牛羊,心里有千般的悲伤也无人述说。哪怕家里的仆人还是会恭敬的叫声‘怡姑娘’,可铭怡的面上去总是带着悲伤,让王三一刻也开心不起来,每餐的馒头可以多吃了,王三却常有吃不下的时候。 为了铭怡的笑颜,王三试着去接近销远,试着去接近铭新,试着去融入马家的一切,好像一切都是顺其自然。铭怡慢慢的愿意笑了,慢慢从那彻骨的悲伤中抽离出来,偶尔也会露出未来可期的样子。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外人都在传他俩的关系。铭怡听了,常常掩着嘴的逗王三,“这可怎么办?小小年纪就要跟个老姐姐了,当真是可怜死了。”说完又痴痴的笑。 王三却冷着脸的回道,“那可怜之事,永远都轮不到我的头上。”当真是倔强的少年,独自自卑着,一点口风都松不得。一个寄人篱下的伙计哪有惦记正经闺女的份,哪怕马老爷十分赏识他,王三也仅仅是个有点用处的工具罢了。只有等,等王三凑得那安生立命的银两后,方可与她诉衷肠。 到了无人之处,心中雀跃却是无处隐藏的,王三从不来不觉得可怜,他觉得自己幸福死了,老天爷让他大难不死,还给他一个天仙似的姐姐,终有一天会倾尽一切让铭怡满心欢喜的与他在一起。 可是他不说,她也不知。 顾文德回来时,两人终于凑够了带王三去外面安生立命的本钱,王三辞别马老爷,下了茶山,离了马家,一个人去接了舅舅盘下来的客栈。 十四岁的年纪,不得不开始学着掌厨,学着跑堂,学着吩咐人做事,分身乏术,哪里还来得及去管别的事,好不容易抽出空,几次去马家帮着做事,也一次也未见到铭怡。 无妨,她还在他心里就好。 等到王三的客栈终于有一些起色,王三欢欣鼓舞的要去邀请铭怡来做客,想和她说,他们不必再寄人篱下,也不必再愁别人惦记他们的铺子,他把那客栈开起来了,他们失去过的家,他们又能一起找回来了。 传来的却是铭怡定亲的消息,与一个酸腐书生早已定了终身! 纵使王三有千般巧手,能在短短几年里,从寄人篱下之势变成小有产业的东家,他却连开口质问的勇气都没有,他怕连那时候的一点点情谊都成了空。 可连这点念想也没有留给王三。不久后,铭怡派人送来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无情燕子,怕春寒、轻失花期。却是有,年年塞雁,归来曾见开时。’ 她终究恼了他,把他比作是无情的燕子,不肯去见冬日里的傲梅。 “东家,东家,人走了。”阿武叫了几声,才将王三从沉思里唤了回来,当真是恍如隔世,有些人走了便注定不会再回来了,无疾而终的感情,即如此便罢了。 王三最后望了望铭怡远去的地方,轻轻叹了一口气,低声说道,“愿你傲梅常开,有雁相守。”说着便跨步进了马宅。 第五十九章 抽签 “王东家,你可来了,你看这屋顶修得可扎实,保管你用个五年十年不会漏。”厢房屋顶上的泥瓦工第一个打招呼,底下一片木工,打杂的倒是安静的在做着活。 王三也略微低了头,施礼道,“有劳张工头了,今天这活可做得完,我过来的可是时候?” 那张工头嘿嘿一笑,“就快完了,东家真会算日子,这儿好了就来看看,也不需我们再跑些路。” 王三听着便去堂里等着了,又让人上了一壶茶水,独自等着。 不到响午,那张工头已从屋顶上下来,遣散了一干人等,到堂前来找王三,逢人便贴三分笑,站在一旁等着算钱。 王三拿出算盘,一只手打着算盘,一只手把着眼前的账单,不到一会儿,便收吃饭的工具,对张工头说道,“人工十天十两银子,再加上红瓦,其他杂料,杂活,这活儿干的快,添上零头,给三十两整,你看怎么样。” “爽快人!这时节赶工,日后有什么不规整的地方,东家尽管说,我立马带着人来。”说着便把王三给过的银子颠了颠。 “哦,这儿还要去哪个地方忙活?”不过是随口一问。那工头却是个爽快人,直说道,“周家,今年他们家在扩大作坊,去年从龙家人手上捡了一块便宜地,这儿正得意着呢。” “这龙家人手上不缺金,不缺银的,怎么给他家一块便宜地。”有心套话,便多说了些。 可对面去不上套,挠了挠头,笑呵呵的说道,“这就不知道了,我们底下做事的,哪儿知道他们家的事,东家这事儿可不要说是从我这儿知道的,外面虽然都在传了,我们还是把牢口风的。” 王三笑笑,便说道,“嘴牢着呢,你再透露些,也不妨事。” 都是在外行走惯了的人,口风上行得紧,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张工头谢了工钱,便飞也似的跑了。 张工头刚出去,堂里又有人进来了,定睛一瞧,原是销远,正满脸大汗的往家里钻,见到王三高兴的说道,“三哥,你猜我去抽签抽到第几个?” 原来是这事,“看你这一脸高兴的样子,总不是最后几个,舌头都不灵活的时候,该是前面几个。” 销远一把抢过王三桌上的茶水,灌倒自己嘴里,喝完方才笑道,“嘿嘿,今年好运气,抽到第六个,前面几个都是小茶户,不足为惧。” “这倒是值得高兴的,比起抽到第六个来说,今年这签倒是向着这里的,也不愁留不住人了。那俩茶商最近怎么样了。” 说到这里,销远倒是有些不开心了,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说道,“那个李东家没说什么,还是那样子,吕东家却有点不爽利。” “怎么个说法?这几日不都住进家里了,怎么还有别的事。”王三道。 “唉,明面上的事,是在看了我家作坊以后,当时虽没有说什么,后来话里话外都在说我家作坊太小,连稍大一点的茶园都比不上,又不知道在哪儿听了谗言,说今年的产量和质量都不行,压价的势头太明了。”销远道。 王三听到此处,不由得皱起眉头,虽说谈生意是马家自己的事,可这是自己牵线搭桥的事,也不能半路就甩了手,留两家直接交手,少了周旋的机会。 “那边可报了价了?” 销远摸了摸手中的茶盏,说道,“还没呢,只是说了些压我家的话,还不敢提价出来,怕说的太直接,生意黄了吧。我爹本来要与你说,又被作坊里的人缠住了,也是一摊子事。” 所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王三做马家的谋士也有许多年了,不论是去外面请茶商,还是别家使坏,都少不得插上一脚,只是这茶园中的私事,不便去管,也不会多问,便说道,“我明早便去瞧瞧马叔,领一下活计。” 销远本没有这意思,听了王三的话也没再多说,多年好友,到不计较这些小事,便把话题岔开了去,问道,“阿盼,近来可在客栈里?昨日她约我去游玩,我实在抽不开身,今天被指使到城里做事,才得半日闲,她会生我气么。” “那倒没有,她是停不得的一个人,昨日被她爹哄到乡下去玩了一天,又钓了一笼梭鱼回来,心里美滋滋的,哪里会生你的气。”本是宽慰的话,销远眼里却有止不住的失落,王三如何不知,一个是流水有意。便又说道,“今天早晨我出门时,还在家里,现在去的话,还来得及。” 销远摆了摆手,说道,“等下还要去怡姐姐那里去看看,姐夫今天下午便要起程去铜安了,我爹让我中午去看看。”说罢,又想了想,再说道,“我下午再去你们那里,今天好歹没什么事。” “对了,梁姐姐那里还有人来捣乱么?这几日也没有消息,今年出的那些事,说到底也是别人看我家势微,故意来找的岔,往日里哪有这档子事。”小小年纪,虽是听父亲差遣,到也有些东家的感觉,各方各面也注意到了。 王三到不反感,反而觉得欣慰,这看着长大的小孩子,也开始担心家里的事情了,以后这马家也算是后继有人了,便回道,“还好,这几日倒没有听到有什么事情。” “三哥,你到不用像任务似的回话,我只是担心梁姐姐应付不过来,虽说那日她主动说做掌柜的事,但也算是我看在她往日帮怡姐姐的忙的情况下,可今年这情形,马家铺子的掌柜也不如往日那样好做,谁都敢来插一脚。” 销远突然又想起一件事,便说道,“三哥,你知道城南的周家吗,我怎么感觉他家今年有与我家对着干的意思。” “嗯?他家今年确实有些动静,只是这对着干的事儿,你从哪儿看出来的。”王三知道销远向来是不太清楚这些恩恩怨怨的事,现在这事儿已经捅到这种明面上了,自己还不知道,也是十分失职了。 销远挠了挠头,有些拿不定主意,“刚才去抽签时,对面周家派过来的掌柜,走在前面,回过头来看我的眼神总有些不善,刚开始还以为是我的错觉,毕竟后面的人群中,不只有我一人。轮到我抽签时,他又在不远处听着没走,我便特意注意了一下,他听到我的报签,哼唧了一下,我才十分确定,他十分见不得我家好。 可是,周家与我家向来没有什么往来,这几年虽然他家是上势,我家是下势,也没有什么恩怨,可今天这样子,他家好像与我家结了几年的梁子似的,我才特别奇怪。” 第六十章 初露端倪·上 “掌柜的,那周记糕点铺又降价了!”在外打探消息的肖建终于回来了,然而并没有什么好消息,只是个能预料到的噩耗。 柜上的梁恬看着这空荡荡的铺子,眼里也没了往日的镇静,一只手倚在柜台上,来回的拨动着算盘珠子,劈里啪啦哗哗作响,嘴里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任谁也能看得出来,这是无计可施了,急坏了等着妙招的肖建。 起初,肖建也并不满意梁恬来做掌柜,可按照梁恬来之后的势头,一直下去,今年的利钱一定会超过以前任何一年,根据马家的规矩,盈利超过其他铺子一成的伙计也可跟着享利,这铺子现在虽然处于爹不亲娘不爱的的状态,但这规矩还是不变的,一年到头,自己的工钱一定会翻倍。常年位于家里最少工钱的自己,一定会在今年扬眉吐气,至少赶上哥哥的年俸。 这几日茶叶虽然卖的少了,但来这里吃喝歇息的人却是不少,每日的营业额也有得保障,比起之前单纯卖茶叶可红火多了,本是个好事儿,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一向与马家无恙的周家竟然开始与马家争起客人来。 不过二十日,这势头竟越渐势微了,以前的那一点念头都要做了废,掌柜没有做成,连涨银也要落空了么,心里越发的着急了。 “梁掌柜!你可说句话吧,这一天天的怎么是个尽头。”心里不安,话里也透露着不安,使得本就焦躁的铺子里空气越发的不安。 梁恬手里的算盘珠子拨的更响了,一开始劈里啪啦的声音,也有些咯吱咯吱的杂音在里面,这是连着算盘珠子的木条也本弄得响了。 正僵持着的时候,外面有人影出现,一个,两个,三个,好家伙!一次来了三人,肖建乐滋滋的去接着,俨然化做了跑堂的伙计样,那里还有卖茶叶的样子。 “客官,里面请。” 不想,却是王三,销远与顾盼三人组,肖建脸上掩盖不住的失落倒是吓到了走在前面的顾盼。 “咋了?不欢迎我来。” 肖建与顾盼本没有见过几次,上次又承了解围的情,哪里敢没大没小的开玩笑,又恭敬的说道,“姑娘,里面请。” 顾盼常年在外行走,本是个自来熟,只要是自己人,便无拘无束,看见刚才肖建那转瞬即逝的失望表情,便笑道,“怎么?又有人来闹吗?” “唉,现在这店里要有人来闹,我也不至于这样愁了,这是没人上门吃东西了,就快要关门大吉了。”有人来问,便是满肚子的丧气话伺候着。 “巧哥哥,你听到没有,他说要关门了。”彷佛听到一个好听的笑话似的,顾盼往回拉着王三进门。 只有销远当了真,真的钻到柜台前面,一脸担忧问梁恬,“梁姐姐,这是怎么一回事,铺子里又出了什么事么。” 听到有人问,梁恬才抬起头看,原来是马销远,已经多久没见了呢,本是为了谄媚此人而来,现在却成了另外的样子,本打算借着这铺子一飞冲天,与原本的家庭断了联系,从此搭上马家这条船。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眼前的状态的呢,明明铺子里的盈利没达到自己的预期,铺子里的伙计又总是一副不服气的样子,还有总在后面催着自己回家去的当家人。可为什么会觉得现在这种日子就已经让人很满足了呢,因为心里有些另样的情绪在淤积着,拉得自己飞不起来吗。 那清秀的脸上,现在写着什么呢,对于那个挂着手臂上的人,是不耐烦,还是宠溺,明明是个沾了蚊子血也要立马洗干净的人,现在竟一点也没有嫌弃的眼神。可对于这里呢,连搭一只眼都舍不得,到底是当晚的话说的太多,让人觉得太过沉重远离了么,还是自以为能说些真心话的人,远没有到那种程度,是自己一厢情愿。 罢了,自己安于的状态,不过是别人一时的施舍,哪怕略微的动了真情,以为有所依靠,也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先动情的人总要输得早些。 梁恬整理了心里的情绪,勉强笑着对销远道,“不过是一点小事,等我再想想办法。”语气不似以前的轻佻,现在当真是把销远当作弟弟来看了。 “有什么事情,说出来听听吧,我们一起想想办法,总比一个人苦想好些,而且我们这里还有三哥,不管是什么事,他总有些主意的。”销远急忙说道。 顾盼听到有人夸王三,可就得意了,摔了王三的手,立马奔了过来,对着梁恬说道,“没有我巧哥哥解决不了的事,现在那客栈就一直是他在打理,这别的事不敢保证,打理铺子这种事,他是最有办法的。”说完还怕梁恬不信,拉着王三的衣袖过来。 王三哪里理她,只是皱着眉看着顾盼,心想,当年赶鸭子上架的事,今儿个还有脸拿出来说,如果不是这爷俩都是甩手不干活的主儿,自己那需要活得这么幸苦,现在客栈见好了,又忙不迭拖到另一个火坑里去。 “人家梁姑娘都说了,自己能解决,你们倒是来凑什么热闹,这是在怀疑掌柜的做不好么。”本是气话,说出来却隔阂了两人的关系。 梁恬心里本已经冻到了极点,又因这话,心里的冰块变成了渣子,一块一块的刺在心上,搞得心里没一处好。 原先并不打算别人多来插手这事,做掌柜的也不能领着头衔不做事,顺其自然的就把这掌柜做下去。可不求人是一回事,被人当着面拒绝却是另外一回事。 当真!一切都是真的!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不管是初见时的好奇,还是带着人去讨公道的潇洒,还是后来铺子出事第一时间赶回铺子理,自己不过都是旁观者,任谁也不该在这些时候动情,现在这样,倒显得自己是个怪胎。 “不劳烦王东家了,这点小事,我再想想总有办法的,吃着这份岁银,自然也需要替东家操劳这份心。”说罢,又看着销远说道,“谢谢销远的好意了,也不必太过担忧,这点事情还是能应付得过来的。” 肖建却看不下去,这逞什么强!刚才还一筹莫展,这送上门来的脑袋,却也不用,真等着关门么!便从后厨里出来,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说道,“掌柜的不说,我来多一句嘴,也不算掌柜的求你们,就当是我的过错。”说着便朝着王三行礼,求人办事礼数自然要做全。 第六十一章 初露端倪·中 三日前,铺子里人正少时,肖建便被轰了出去揽客,还未到街头,已有一群人浩浩荡荡行了过来,唬得肖建赶紧靠边一站。 最前面走着的是几位壮汉,一边走着,一边又把看热闹的人群扒开,后面引着几个面容姣好的童男童女们,再往后便是这浩荡队伍的主角儿,虽坐在轿子里,却扒开了门帘一一与街上的行人打招呼。 街上的行人却是个知情的,一边拍手,一边称赞着,“这周家可真阔!”说着便要跟着这一群人往那周家糕点铺行去。 肖建赶紧拉住了那人,问道,“这位老哥,这是做啥啊,那轿子里坐着的谁,怎么这么大派头。” 那人本要撂下肖建不管,听到这莽汉嘴里不懂这人是谁时,便停了下来,正色说道,“京中名角儿,郭青莲!” “那是谁?” 那人有些愤懑,撂了话便走,“乡巴佬!这名角儿都不知道!” 多大的角儿啊!来这儿摆谱,还不许人问,肖建满肚子疑问,便要回去,正巧看到人群后面有怡姑娘家里的姑爷高进正跟着队伍探头探脑的,便过去问候。 “高公子,这是赶哪儿去?” 高进本跟着人要去店里,不想有熟识的人叫自己,瞥过头一看,正是肖建。念着肖掌柜各处都十分照顾着自家,便对肖家人有些好感,也回了礼说道,“郭青莲来这儿评书,今儿是第一场,我来凑凑热闹。” 本不是熟识的人,打了声招呼,说了几句寒暄话便各自去了。 铺子里,梁恬正在后厨里与吴清说着这几日的糕点,听到堂里有人来,便出来看,却是肖建,便问了句,“这是怎么了?刚出去就又回来了。” 梁恬初来时,肖建本有诸多不满,但近来铺子向好,便也罢了,对着梁恬也客气许多,便说道,“外面人山人海都去周记糕点铺了,哪里还有招客的地方。” “哦,那边怎么了?” 肖建放下肩上的褡裢,去拿了茶壶,自己倒水来喝,喝过后方才说道,“周家请了一个叫郭青莲的来唱评书,今天是第一天,路上的人都去看了。” 这郭青莲梁家以前也请过来唱评书,是个大角儿,出场费比起其他人高了不少,每到一个地方,必引得许多文人雅士前来,成为一时的谈资。周家却把这人的第一场放在最不引人注意的东郊,也是十分稀奇,请了名角儿,去城里唱上个十天半个月,方才不浪费这角儿的出场费。 便招呼了自家带过来的伙计方勇出来,说道,“肖建常在外走,人多眼杂,定能知道是这铺子里的人,今儿就烦你走一遭,看看那周记糕点铺是怎么一回事。” 那伙计接了活,便去楼上与吴清同住的房间里,换了身最贵气的衣服,从后门饶了过去。 午后,方勇终于从后门回来了,出门还是整洁的衣裳,已有些凌乱了,脸上也有些许潮红,看见梁恬方才整了整衣裳。 “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这样狼狈的回来。” 方勇摆了摆手,声音有些嘶哑的说道,“别提了,一点大的地方,硬塞了上百人,连站脚的地方都没有,也不知道那家人怎么想的,选这么小的地方作为首场。姑娘,幸好你没去,那地方太乱了。” “这倒是,去年我们请来的时候,连走廊里都是人,要不是浣花园地方大,也是差不多的场景,有打探到什么吗?” 方勇想了想,挠着头,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人多声音太杂,也没听到什么,店里大多是些读书人凑热闹,话题都在那郭青莲身上。不过二楼有一处拦着不准别人去,听人说招待茶商来着。” “有说过那人要在这里待几天没有?” 方勇十分在意身上的衣服被人群挤出的褶皱,用手徒自熨了许久,仍不见平,又舍不得拉扯,只得继续熨下去。 听到梁恬的问话,才缓缓接话道,“店里有公告写着,在这儿只说一天,后面还要去别的店里,要我说,他们家那小店面根本容不下这尊大佛,还非得请了这人来撑撑牌面,有这精神,还不如多在茶叶上下下功夫,多卖几斤茶砖来的实在。” 说着还露出十分鄙夷的眼神,本是大店里出来的伙计,非得被差使着去一个小店里,挤得出门撑场面的衣服都褶皱了,撒几分气自是难免。 梁恬哪里看不出来方勇心里所想,这伙计跟了自己也有三四年,心思灵活不说,一张嘴也十分能说,十八岁的年纪,偏偏十分在意自己的场面,一身撑场子的行头是从饭里抠出来的,为的是出了门的风光,谁知道是个跑堂的伙计,还是个家境殷实的书生。 得知那铺子也就热闹这一天后,梁恬心里终于有些放心下来,看着方勇还在执着那衣服,便忍不住笑道,“好了,这事儿是我让你去跑的,衣服褶皱了也算我一份罪,等月底拿了银子,我补你一点儿,你去置办件新的,也好回去得瑟一番。” 方勇听了,果然开心,装模做样的拱了手,作揖道,“那便多谢姑娘厚爱了。”说完便要上楼去换衣裳了。 熟人不免有些亲切的话,肖建却不十分喜欢,一个人惯了的铺子,偏偏又来了许多人,换了新的模样,新的气氛,高兴虽然有过高兴,可心里还是有一分被人占了位置的不满,心里不满,话上便出来了,“我瞅着你们俩是苦中作乐呢,这铺子没生意,开张一天便是亏了一天钱,能不能撑到月底拿钱都是另话,这还先支上了。” 肖建一向牙尖,对着人说话也不收敛,梁恬虽不十分在意,方勇却看不下去,来的这两日便与肖建争了许多次,这次怎么会放过,便回嘴道,“有我家姑娘在,你就把你那颗狼子野心先收一收,把这小破店做起来还不是动动手指头的事。” 肖建被人戳中了心事,便有意上去拉扯,不想被窜过来的吴清拉扯住了,好心劝道,“你就省省吧,梁姑娘好歹是少东家请来的掌柜,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就少说几句,也吃不了亏。况且这店好了,我们才能拿着银钱,安安稳稳的过日子。” “好,好,你们都是为着这个店好,只有我在暗搓搓的耍心眼儿,这店里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正好,我这就去辞了号,留你们和和气气的。” 梁恬本在思考对策,却发现这边炸开了锅,便过来说了些好话,又训了方勇一顿,方才把这场风波压了下去。 不想这好事不灵,坏事倒是不停,果真应了肖建那句铺子没生意的话。 第六十二章 初露端倪·下 第二天,四人在仍在店里候着,日上三竿时,也不见有人来,肖建便出了店,踱步到周记糕点铺的外面。 还是人满为患!可店里明显已没了那念评书的人,肖建便背着手,装作路过的样子,眼睛仍还是关注着店里的举动,果然瞟见了店里的一块招牌,正写着‘所有消费,一律砍半!’。 这近乎于赔本的买卖!肖建在心中啐了一口,“还让不让别家做生意啊。”抬眼望去,街上除了自家新开的糕点铺,几家卖吃的店面都不太景气,也与自己一样虎视眈眈的盯着这家店。 回到店里时,吴清正在把昨日的糕点拿去扔了。 “昨天一点也没有卖出去?”肖建有些心疼的问道,又拿了几个自己吃了,还没坏,可也是迟早的事。 “可不是,做了这么多,一点都没有卖出去,今儿晚上你也拿回家一点儿,与肖掌柜分一分,不然今天的也浪费了。”说着便出去了。 肖建听了又去后厨里看,揭开蒸笼,一整笼的糕点,还冒着的热气,到了晚上,这便全都要剩下了,真是可惜。 转了一圈后,肖建便辞了梁恬出门了,不过半响,便携了一群人过来,不是别人,正是常在宅子里供使唤的伙计。 “吴清,我给你带人来吃了。”说着,那群人便乐了起来,真的像上门吃食的客官似的,点起单来,到引得街边其他家伙计的艳羡。 可这糕点解决了,没人上门的事儿,还摆在那儿等着解决,等到第三天肖建再带回坏消息时,一个个都有些坐不住了。 这倒轮到销远来愁了,白地城除了八家大茶户以外,还有一些说小也算不得小的茶户,而这周家便是紧随着大茶户的人家。 这些年,不知道周家人使了什么法子,茶山越买越多,每年的势头也越渐上升,颇有一副要重新定交椅的气魄。 又有上午周家掌柜的那么一瞥,便越加的确定,这交椅是要靠着来挪自家的位,换上来。如今周家做些为难马家的事,也不算稀奇,甚至算得上意料之中,当年自家坐上这交椅不也是这样么。 销远想着的时候,便看了一下三哥那里,果然也是沉思,想必也想到了这一茬。过了好一阵子,王三终于抬起头,缓缓说道,“这糕点先不卖了。” “为什么?费了这么大的功夫开起来的招牌,怎么说不卖就不卖了”还不等梁恬反应,肖建先说了出来,早已尝到卖糕点的好处,如今哪能直接就舍弃掉。 王三知道,梁恬动手开起来的生意,自然会要个说法,便借着肖建问的话,跟着说道,“这种东郊小店,哪里需要像这样费劲心机攒客人,必然是冲着什么来的,十有八九还是冲着这马家来的,不让这边好过。与其后来争个鱼死网破,费了许多功夫,倒不如现在遂了他的愿,让他争去。” “他们是遂了愿!可我们呢?这些日子起早贪黑做的功夫,就让别人这么一吓便要结束了吗!”肖建气急了,这屋子里的人,都可以散去,唯独他会一直在这儿呆着。 “肖建,王东家自然有他的想法,你且再听听吧。”果然,吴清便来劝他,一个新来的伙计,自然没那么在乎这店的死活。 王三知道肖建的脾气,也不与他争些什么,抬头看了一眼梁恬,正在柜台上发呆,一点也没有看着这边的事。 “只是暂时不卖了,先避一避风头,在他们正盛的时候,把这个小店铺搭进去,也不够与他们争的。等到他们这劲头过去,便又重新搭了炉子开始做糕点,那时候他们也来不了这么一招了,毕竟这损人不利己的事也做不了几次。”说完,顿了一下,又对着吴清说道,“这段时间,你也正好再去学一些新品,梁姑娘那里不是还有个南方来的糕点师傅么,从店里支些银子去学学吧。” 王三说着,便要把话头往梁恬身上引,看着她那一动不动的伏在柜台上,眼睛失神,沉默不语的样子,暂时不开这糕点铺便有这么大的触动么。 方勇也发现了自家姑娘这失神的样子,便有意过去晃了一下,才把梁恬拉回来。 “好啊,我觉得挺好的。”自知有些失礼的梁恬,勉强笑着说道,“既然东家都发了话了,我也没什么可反对的,而且这样也好,困兽相斗,便宜了后面看戏的人。” 肖建听了也没什么问题,便不再说话,在屋子里转了两圈后,又去了厨房里,弄得劈里啪啦的。吴清也不放心,也去了后堂里,余下前堂里的几人,也还是原来的位置,要么坐着,要么站着。只有顾盼受不了这冷清气氛,便要闹腾,东瞧瞧,西看看,又拉着销远一起。 没过一会儿,肖建端了几碟糕点出来,招呼着堂前的人来吃。顾盼自然是欢喜的,拉着销远便在凳子上乖乖的坐着了,等着吃糕点了。 吴清又去厨房里,把刚烧好的热水拿出来沏茶,不愧是受过梁恬指导的,手上功夫做起来,竟真的像那么一回事。 “这糕点是吴兄弟和掌柜的起早做的,今儿个全赖那周家做生意不容人,卖不出去,那也不能放着坏掉,现在我出一点钱,大家伙便赏我一点脸面,吃了这糕点,就当是犒劳一下这些天的辛苦。”肖建说着,便以手中茶水代酒,行礼后一饮而尽。 销远听了这话,也不能单坐在那儿了,便说道,“我马家是不会亏待在这家里做过事的任何人,今日大家都听三哥所言,先暂避其锋芒,等到时机合适,我们便从头再来,打他个措手不及。”说完又看着肖建,“这茶可不能让你来请了,哪有东家还在这儿,便让伙计破费的道理,昨天你请的糕点,也一并都去你爹那里支一些,我早去打过招呼了。” 吴清有些吃惊,问道,“昨日他们留下的钱,都是你给的吗?看不出来,你这人···。” 肖建本不想把这事搞得人尽皆知,跟邀功似的,可听见吴清的说的话,又不得不叨叨两句,“怎么?我就不像这样的人么,你这人眼光可不太行。” 一旁不说话的梁恬倒是张了嘴说道,“怎么会,我们几人一直知道,你是顶讲义气的好人,上次如兰的事,还不是你一个人先冲了出去,那次还没来得及好好谢你,谁想遇到这样的事。” “好啦!又是讲义气,又是好人,倒真像那么回事。我说你别对我抱太大希望,做伙计的无非想做个掌柜,你那位置我还眼巴巴的望着呢,等哪天我把你拉下来,到时候再说是不是一个好人。” 众人一听这混账话,竟没有一个人意外,谁让这人的狼子野心早已暴露在外,反而都笑了起来。 “等下次,一定让你做个掌柜,小肖掌柜。”销远倒是先说了出来。 第六十三章 待遇 时值四月,白地城里各大茶户正紧锣密鼓的筹备一年一度的“炒茶大会”,四面八方的商人、游客也紧赶慢赶来参加这一盛会。城里城外人满为患,客栈的掌柜乐呵乐呵把平日里不用的房间、马棚早早的收拾出来,又把伙计赶出去招揽贵客。 碧华阁的阿武也是这些伙计中的一员,他像往常一样早早在码头上等着。远处的朝阳正冉冉升起,码头上等满了人。这时,人群中不知道谁喊了一声,来了,等着的人都向前涌去,码头上候着的船夫头子吼了一句,“挤什么挤,船要靠岸了,大家让一让。”便吩咐手下从中间断出一条路来给船上的客人。 片刻间,船已靠岸,一个熟悉的人影出现在下船的人群中,阿武穿过人群向那人走去,一番周折以后终于到了那人的面前,拱了手微微作揖道,“东家,马车已在那边候着了。”那人却不看他,一身的玄青色长袍已有些见白,清秀的脸上也爬满了疲惫,行色匆匆。 过了许久才问道,“马家那边如何了?” “还是一片乱哄哄的,马家公子有些招架不了。”说着便将远处等候多时的马车夫招呼过来,“去东郊碧华阁。”那马车夫是个轻车熟路的,扬起马鞭便上了路。 马车走了三四里路了以后,路渐渐变得窄了起来,路上的房屋也不如之前密集,一栋栋散落在四面八方,隐约可见远处山上的茶树,绕过一座小山,远远望过去,尽头处坐落着一个客栈,旁边有一旗子,在微风中懒洋洋的飘着,上面写着“碧华阁”三个大字。 还未到时,已有一五十多岁的男人在门口等着,“东家,刚才马家的肖掌柜又派人来催了一次了,让东家到了便过去露个脸。” “这倒是催的紧的,等我换了衣服便去。”又一边对身后的阿武说道,“让那车夫先别走,等下再送到马家宅子里。”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那人已新换了一身绸缎常服,人靠衣装马靠鞍,一番收拾以后,原还写在脸上的风尘仆仆早没了踪影。 哒哒哒···,又是一阵马蹄声飞过碧华阁,再次出现时,已到城北马家宅子大门百米外的街道边。 马家宅子位于城北街上,本比外面的街道幽静,这时却聚集了许多人,有些是阿武见过的,有些是没见过,这些人散散落落的坐在马家的大门外面,大门却对外紧闭着。 “东家,你看这···。”阿武还未说完,那人便已下了车,快走到马家宅子时,却绕到另一宅子的后面,穿过一条小径,尽头处便有一个小门。 咚咚···,刚敲了两声,小门后面便有了反应,“王东家,你终于来了,快去看看我家少爷吧,他可快被那群人给逼疯了。”此人正是刚才所说的肖掌柜,一脸疲惫不堪的样子,可见已被人折磨的几宿休息不好了。 这被称作王东家的便是从外地赶回来的王思明,对外自称王三,这时终于勉强的露了笑脸,“无事,他们想要什么,得到了便也散了。” 说罢便与肖掌柜一同进了院子里,正屋里与外面大门静默不同,已是闹哄哄的一片。 闹的最凶的那个正指着另一个十七八岁模样的少年,“我不管你现在怎么说,我们来这儿就是要见到银子,休想三言两语的便把我们打发了,真当我们是纸糊的老虎么!” 那少年有些委屈,眼中已泛了泪,略带哭腔的说道,“七叔,这还才四月,我哪儿来的银子分与你啊。” 这七叔看见少年如此也有些不忍,但还是梗着脖子一点也不退步,“没有银子!你也知道没有银子!前几天我看你赶走那夏家茶商时可神气,今日便跟我们说没银子,那今年的茶卖不出去,我们又都去喝西北风么!” “老七,你不要再逼销远了,我们兄弟几个来这儿也不是来为难一个后辈的,这话传出去叫别人看了笑话。”另一个年纪稍大的一点男人正一边饮茶,一边懒懒的说道,仿佛不是这闹哄哄的一片里的人。 可这老七是个不买账的,倒转矛头向这开口的人说道,“四哥,你们家不着急那是因为你们家还有铺子,我们家可就靠着这茶山上的嫩芽了。” 这个被叫四哥的,不想继续再与这人争吵,便继续喝一旁的茶水。 “各位爷,别来无恙。”大堂里的人听到声音后,果然皆看向了外面,那含泪的少年更是跑了出来,轻声说道,“三哥,你终于来了。” 思明微微的点了头,又朝着堂里坐着的人作揖。 “我当是是谁呢,原来是碧华阁的王东家到了,你这来的可真不巧,我们现在在商量家事,外人不便参与,肖管家送客。” “七爷,王三在这马家虽是外人,这茶园之事因着东家的关系却也不算不相关的人,何况今日我是给各位爷带好消息来的。” 听到此话,大堂里刚才还在看戏的另外几人,也都看向了思明,一旁喝茶的四爷像闲聊一般说道,“哦,说来看看。” “各位爷齐聚在一起,无非是为了今年的利钱,这是理所应当的,我王三也是举双手赞成。只是若让人知道一群叔伯为了年底的利钱,却在四月时节闯到家里欺负一个嫡亲的侄儿,不怕是让人看了笑话么!” “说的轻巧!若不是前几天与夏家的生意黄了,年底没有利钱,谁愿意这时候在这儿来闹!” “七爷这话说的在理,如果我现在有物件证明年底的利钱一分也不会少了各位爷,各位爷可否不看僧面看佛面,给还在茶山上养病的东家一个面子,这四月茶会期间不来宅子里逼人。” “那你说!我们听着,又不是不讲理的人!” 诱饵已经放下,思明从袖子里掏出两张银票,给堂里的人看了一眼,便收了回去,又拱手恭敬的说道,“各位爷可知这银票是从何而来么?” “我管你从何而来!这银票可不够年底的利钱。” 思明笑道,“七爷说笑了,这银票不只是不够年底的利钱,也不够茶农的岁钱,更不够这茶山一年的开销。但是这银票背后的意义却是够的,这第一张银票出自章城的票号里,第二张出自通城的票号里,这都是我为马家找来为马家贩茶叶给的定金。这茶叶能卖得出去,还会缺了各位爷的利钱吗?” “口说无凭!你拿着两张银票就想糊弄我们么!” “七爷,这章城与通城离这儿的距离有多远,你是知道的,我何苦为了糊弄你们大老远的跑到那里去,去离这儿不远的铜安城里岂不更好!还少花些银子。”说着又拿了两封信封一样的东西亮了出来,“各位爷也知道,这买卖茶叶是机密,尤其是在大会前。这两位茶商要是被人半路截胡了,也不是我能担得起责任的,王三言尽如此,还望各位爷体谅马家公子。” 一旁四爷的茶叶总算是喝得差不多了,站起来说道,“罢了,这倒是我们这些做叔叔的不对了,销远你会怪我们吗?” 销远早被这架势吓的说不出话来,听到四叔叫自己,便急忙说道,“我从来没有怪过四叔。” 四爷听罢,便往外面走,后面的七爷还在喊,“四哥,你怎么就走了!”其他人见势便也走了,七爷无法,也只得跟着走了。 第六十四章 不安 “王妈,把这儿收拾了,然后去看看三姑娘回来没有?”灯火通明的堂里,有些老态的妇人,放下筷子,用一旁的湿毛巾搽了嘴,便去一旁的榻上躺着剔牙了。 候着的婆子只得将桌上的碗儿、盆儿一并收回了厨房,将剩菜放在炉子上热着,出了门,往门房走去,不巧迎头撞上了一个人,正纳闷这人摸黑走路,刚要发火,把灯笼往上一提,才发现是三姑娘,便恭敬的说道,“三姑娘,回来了,三太太正让我去寻你呢。”说罢又在前面领路,不时回头说道,“门房也不给个灯笼提着,摔着可就不好了,伤筋动骨一百天呢。” “没有,被风吹了,刚灭了就碰到你了,也是真巧。” 那婆子听了,笑呵呵的说道,“三姑娘心好,是他们的运气,前儿个大姑娘回来的时候,他们慢了一步,在外面跪了一天,那天太阳又大···。”说着又觉得自己不该多这嘴,便补充道,“我不是说大姑娘不是,还是那群门房的人狗眼看人低,仗势欺人惯了,收拾了一回才有教训。” 梁恬听着这话蹊跷,往常就算是大姐再能折腾,也只能吼两句自家的下人,哪敢这样对门房里的人,那些人仗着有大房太太撑腰,向来不把三房当回事,原先三老爷常在还有几分忌惮,那件事之后,底下的几个女儿合着太太一起都不在他们眼里。 “大姐回去了吗?” 那婆子答道,“回了,姑爷来接的,说是要回乡下去祭祖,保佑这次炒茶顺利。” 过了大门,两人便不再说话,一路走到堂前,看见三太太还是那样儿躺着,见到梁恬来了,便起身过来,握着梁恬的手说道,“我这闺女在外面受苦了,这下不出去了,老太爷那里已经说好,明儿个就去看浣花园。” 梁恬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有些吓到,下意识的想往后退,又怕母亲不开心,另一只手便掐紧了衣袖,勉强站在那儿,笑呵呵的说道,“娘,是女儿不孝,让你担心了。” 三太太见女儿说了话,露了态度,知道到底还是母女,便把心放在肚子里,回过身去榻上,“你二姐过几天也要回来了,我知道你在外面做事,住在园子里方便,但也时常回来走动走动,我们母女几个好歹多聚聚。” “娘说的是。” “好了,去吧。”三太太说罢,便让梁恬去了。 一旁的婆子却有些着急,忙跟着梁恬出来,等走得有些远了,方才问道,“三姑娘,可吃过饭了?” 梁恬本还在纳闷王妈跟着自己做什么,见开了口才知道,这是关心自己,便回头说道,“吃了,王妈你也快去吃饭吧,你看你嘴还干裂着呢。” 那婆子摸了摸嘴,便往厨房里去了,刚走出没几步,又回过头来小声说道,“三姑娘,我听说你回浣花园了,那我家那小子呢。” “我不去,他自然也没有继续呆在那儿的道理,这几天休息,过几天直接来浣花园便是了,我已经与他说了。” 那婆子听了便也安心的去了,去外面本不是什么好差事,当初揽着出去不过是赌一赌三姑娘未来的出路,再说不上话的主子也比憋着劲儿做下人好。 推门而进,一切还是出去的模样,既没有多出东西,也没有少了东西,摸了一下桌子,是新擦过的。 梁恬十分奇怪,从到西郊的那个院子开始,自己受到的待遇都比以前好了不止一倍,这几年因着自己在浣花园做事的原因,确实比年少时更好些了,但也没有到今天这地步,何况今天也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受着老太爷的脸色,怎么待遇却比以前好些了。 可好像不只是自己,虽是夜晚,这家里也比之前要好一些,好像连门前的地砖也换过了,还有正堂里的摆饰也换了新的。 一换了当家人,这一房便有这么许多的好处,那梁怀安,还真是这一大滩淤泥当中的荷花,让人又嫉妒又恨不起来。 这一切都变得太快,虽有些措手不及,但梁恬是喜欢的,哪怕还是会可惜一番那东郊的铺子,可能再也回不去了。那王东家总是在说暂时不做了,可就算自己愿意,这一大家子人也没有再放自己出去的道理,本就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第二天清早,从西郊出来的茶农们趁着天还不热,便踏上了进山的路。一行人本是零零散散的进山,却都躲不过那驰骋的马车扬起的灰尘。 “换汤不换药!换了小东家,也还是得天天跑这山路。”其中有人便不满意这飞扬着得马车了,开足了嘲讽,对着马车前进的方向啐道。 另一个人却拉住了他,说道,“你还不知道,这小东家要在西郊迎娶张家娘子了,跑不了几次了,有几天这路上都没这车。” 马车并未走远,两人的交谈声自然都听得到,梁恬有些尴尬的说道,“怀安哥哥,我还没有恭喜过你呢,这些年总有一些事耽误,现在终于可以迎嫂子进门了。” 怀安却意外的心不在焉,掸了鞋背上的灰尘后,才说道,“不过是家里的安排,哪有喜字可言。” 气氛更加尴尬了,梁恬并不想去了解他们的感情,只不过顺杆恭喜,却撞了一个大南墙,只得梗着脖子,继续说道,“怀安哥哥与张姑娘,郎才女貌的,怎么担不上一个喜字。” 怀安却生了气,抓在扶手上的手,握得越发的紧,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些丧气的说道,“你不明白这里面的,你看我是不是像个木偶一般被人提拉。” 梁恬突然有些明白怀安的失态,原来他也是这样的感受,便望着远山说道,“茶树都有换新苗的时候,怀安哥哥倒不必如此介怀,迟早会有出头之日。” 怀安的眼睛里突然有了光,随即又暗淡下去,更加细声说道,“我原本就不像在这山上做一颗茶树,如果给我一次机会,哪怕回到北国像祖上一样跑码头,我也是愿意的。”像是终于宣泄了一番,怀安又恢复了往常,对着梁恬认真的说道,“你们的事,我会帮你的,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你不要让别人发现了。” 噗···,明明自己还那么低沉,却想着去救别人,梁恬忍不住乐了,笑着说道,“我倒是想求你帮忙,可也得人家愿意,像我这样无甚长处的女子,拿什么来笼络住人。既没有丰厚的嫁妆,也没有惊人的样貌,连不甚要紧的脑袋也比不上人。”本是自嘲,说到后面,梁恬到真的有些伤心,昨日的情绪像是山崩地裂一般再度回来。 想着想着,眼睛便有些模糊,珍珠一般的泪水翻涌而出,梁恬别过脸去,用衣袖轻轻的擦拭。定睛一看,这不是那日蚊子血沾惹上的衣袖么,当时只顾着自己心动,却全然不知别人无意。 终于,梁恬还是低下了头,埋在两腿之间,就着这车轮声,大声的哭了出来,把这些日子里的不安,求而不得的情绪全都宣泄了出来。 第六十五章 秤 马车终于到了浣花园的门口,车上的两人也因同样的心境,变得更加亲切一些,怀安走在前面,挡住梁恬哭红了的双眼,一直护送到了梁恬以前住的二楼,方才心安的离去。 因梁恬在东郊铺子展露的才能,老太爷发了话,这园子以后凡事先问梁恬,解决不了再与怀安说,所以梁恬在这里也有半个东家的待遇,而不是以前颇为尴尬的主子。 浣花园的后门处,有一间比其他屋子更大些的房间作账房先生们记账用,梁恬以前偶尔也来这里坐会儿,给先生们添些茶水。不想,梁恬刚出现在园子里,便被浣花园的苏掌柜拉到这间屋子里来了,又有账本递在眼前。 “恬姑娘,这里就是这园子这几月的收益了,本早该给你看看,拿拿主意。但是你也知道原来东家的脾气,我们底下的也不敢多说什么,现在新东家来说了,今儿全部都在这儿了,别的事情姑娘也不用做了,看看园子,看看账便好了,其他的吩咐人去做。”说着又叫了四个伙计过来,说是专供梁恬差遣,末了又加了一句,“当然,这园子里,姑娘想要差遣谁都行,这四人指给姑娘,不是为了限制姑娘,而是其他人也不如他们顺手。” 从昨日到现在,梁恬已有些习惯这突然其来的恩宠,便都应了,让苏掌柜忙自己的事去了。至于后面的那几人也先遣回去了,随时有人跟着,哪里能自在起来。 看了一个时辰的账后,梁恬终于有些支撑不住,便出了屋子,到园子里走走。湖中心那一处还是用幕布遮着,梁恬心想,等到开幕的前一天,一定要来偷偷看一下,今年是什么花样。 在人群中,如果说,销远是第一个能找到思明的,那么梁恬也不能不算为第二个。梁恬本是平常走着,眼睛一瞥,却看见了那颗圆圆的脑袋,除了思明,还会有谁。 若是昨天以前,梁恬自然会上去搭话,可如今自己哪里还经得起这许多的风浪,便扭头进了账房。 午后,梁恬吃过饭后,又出来走走,却迎面碰上阿武拿着食盒回去。 “梁姑娘,这可好巧。”阿武笑盈盈说着话,一点也没提昨天的事,毕竟那糕点铺子不做了,梁恬心里多少有些不高兴,趁势回了浣花园也是常情。 “怎么?东家今天在这儿吃饭。” 听到这里,阿武嘿嘿一笑,凑过来,对着梁恬低声说道,“我们东家等你呢,上午没见着,才让我送的午饭来的,下午还要等下去。”局外人自然看得清楚一些,思明为马家着想,不与周家强争。可这梁姑娘受的委屈却不是一点两点,端着点架子自是应该,自己这儿替东家低了头,待会儿也少些误会。 梁恬听了有些脸红,不说话,双手搓在一起拧成了麻花,又想着阿武还在一旁,便强忍着欣喜,蹦着脸说道,“你少拿话来哄我,就不能是来这儿喝茶的吗?让你瞎说,黑的都能说成白的。” “我阿武嘴里说的可都是实话。梁姑娘你要气消了,便去看看我们东家,他拿人钱财,不得已才那么做的,你也知道这节骨眼上与人斗上了,没什么好处的。” “好了,看着你经常来帮我跑堂的份上,我便卖你这个面子,只是我现在还有点事,等下一定去。” 阿武听罢,便高兴的回去了,提着食盒一摇一晃的。 梁恬在后面摇了摇头,便又回账房了,没想到自己也有被人堵在门口的一天,而这人还是自己又想见到,却不敢见到的人。 等梁恬再次出来时,天色已经渐晚,湖中已点起了一簇簇莲花灯,抬眼望去,思明还在那里坐着,也不知是从何时来的,这一天可曾想过要走,一边想着,一边却到了那间小屋门前。 敞开着的门,到不符合这人一向的作风,梁恬轻轻走了进去,这人却还在望着窗外的花灯发呆。 梁恬到底还是不够狠心,“东家,来这儿喝茶也不叫我。” 虽是望着外面,思明也知道身后来了人,不仅如此,还知道这人盯了这边几次,才犹犹豫豫的过来,昨天的沉默当真是生气了。虽明知如此,思明也仅仅回道,“姑娘事忙,我也不便过多打搅。” 噗呲一笑,梁恬发现眼前这人,不仅心狠,嘴也硬,真是一个优点也没有,突然有些释怀了,便拉开凳子,在思明面前坐了下来。 “东家这次来是有什么吩咐吗?” 思明解下系在腰上的锦袋,递给了梁恬,有些不自然的说道,“昨天晚上,我整理了一下你记的账单,这是你和方勇这个月应得的钱。” 梁恬接过袋子,在手里颠了颠,该有十两银子,便说道,“东家这给的有点多了吧。”说着便要伸手去掏一些出来。 思明见状便要伸手去拦,碰到手后才觉得有些不妥,赶紧收回了手,干咳了一声,说道,“姑娘受得,那几日茶叶本就卖的不错,肖建也多给了些。” “那我便收下了。” 思明见梁恬收下了,便有些安心,又坐了回去,拿起茶杯喝水时,才发现已经见底。去拿茶壶添水时,却被梁恬抢先了一步,便又随她去了。 眼见着那一双芊芊细手收回时,思明不禁有些呆了。昨天的计策本是临时起意,对于马家来说,虽是极好的主意,避其锋芒,再伺机行动,这也是思明长久以来做的事。 可等到夕阳落下,万家灯火升起之时,思明心里却莫名的多了许多烦躁。也许肖建说的没错,他们是遂了愿,马家也不需要在这种时候与人缠斗,可这铺子里掌柜、伙计呢,心里的不甘该如何去宣泄。 “昨日的事···。”思明还是没办法说出来,自己心底那杆秤早已有些偏离了。 梁恬却不知晓这些事,也曾见过思明的手段,只当思明不过是来安抚人心,便说道,“东家拿了主意便是,何况马公子也同意的,倒不必再多做纠结。” 说到销远时,思明却有些尴尬了,这倒是的,何苦自己再来插这一脚,这女人一开始不就是冲着销远而来的么。 银子已经送到,思明早已没有继续呆下去的理由,说了些客套话,便起身要走,不想却被梁恬拉住了手腕。正要问什么事时,对方却去关了房间的门,一脸决然的走了过来,思明的心都快要提到嗓子眼了。 谁知对面却贴身过来,悄声说道,“东家,我本不该多嘴,万望多注意龙家那边的动静,前些时间龙家的掌柜来浣花园时,与周家掌柜在见过面,我不知道与你们有没有关系,多注意些总是好的。” 第六十六章 商议 一更过后,阿武刚要放下门闩,结束一天的营业时,却有马家的伙计过来请思明,明天去别院里一趟。 阿武少不得把人客气的送回去,又去后院里找思明说一声,屋里的灯还亮着,便走到门边,轻声说道,“东家,马家那边遣人来,说让你明天去一趟,有要事相商。” 屋里传来回应,接着又是食盒打开的声音,阿武推门而进,正看见思明在收拾桌上,便过去接了活,“东家,你去洗澡睡觉吧,这里有我呢。”说着便把糕点一一放在食盒里。 “东家,放进盒子里的糕点还吃吗?这味道可真香,梁姑娘家里的厨子就是不错。”说着便有些馋上了。 思明的心情却是不错,在屏风后挥了挥手,“那碟萝卜糕你拿去吃吧,看你这个馋鬼。”过了一会儿,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便问道,“听说如兰在做刺绣。” “怎么?东家也要兴趣买一些么。” 思明迟疑了一下,才说道,“我的汗巾有些旧了,你帮我挑两个素一点的。” 第二天,天还未亮,正是明月当空时候,去往马家别院的路上,一辆马车正在飞驰前进,车里的思明摸着手中的手绢,有些失神。 昨日傍晚时候,那女人突然靠过来,只是说些忠言,让人小心。思明却一个脚步不稳,打翻了桌上的茶杯,溅了自己一身水。当时是何等惊慌的场景,思明现在想起却是满怀的笑意,不知道她有没有生气自己的不告而辞。 往常十分遥远的路,思明却觉得太近,还没好好回味,便已到了别院门口。思明又恢复了以往的沉静,走进了别院,去了正堂。 马斌已经在那里等着了,见到思明到了以后,也没有从座位上起来,只是揉了揉已经皱到不行的额头,示意思明坐下。 “三儿,今年真是多事之秋啊。”思明到了以后,马斌却没有立马说事,而是先叹了一口气。 思明少不得安慰一番,说道,“好事多磨,自然会波折些。” 马斌又叹了一口气,对门口的伙计说道,“去把他们两个也叫过来。” 近几次议事时,马叔总是把铭新也叫上,这让思明有些好奇,可又觉得这是别人家的家事,多问不得,便一直有些扭扭捏捏。 “等过了茶会,马家有一杯酒,你也来喝一点吧。”马斌显然看出来了,也不再瞒着,便直接说了。 “嗯?” “铭新的进门酒,本早该办一下,拖到现在。”话音刚落,销远、铭新二人已到了门口。 “三哥,你来了,昨天怎么一整天都没看见你?”销远见到思明立马就奔了过去,明明前天才见,却像是久别。 马斌今天却没有训斥销远,只让二人去坐着,便说道,“今天都来了,我们来说道一下那茶商之事。” 昨天,正当思明在浣花园中苦闷的吃着午饭时,马斌带着销远也回了城北马家,炒茶之事好不容易有个了结,也正是与茶商洽谈之时。日前都是请茶商去别院去,这次为显诚心,便在城里万香楼设下宴席宴请两位茶商。 宴席期间,说话的仍主要是吕东家,虽不是明说,还是旁敲侧击说了许多对马家的失望之处,比如说在外日渐衰落的名声,陈旧的茶叶作坊,甚至于那虫害损茶之事也有谈到一二,弄得马家父子脸上十分不好看,连价格都没提,仓皇的结束了这场洽谈。 一天过去了,销远仍有些忿忿不平,学着那吕东家的话说道,“哎哟,并不是老朽嫌弃马老爷家的茶叶,之前我与李东家两人试喝之时,可谓是十分满意,当时还立马修书一封给了我大哥,说咱们今年的生意可有得做了。 只是···,唉,不是我说,上次去了作坊里,见到那作坊模样,实在是太过于仓促了,多去了几人,连落脚之处都没有。 近几日坊间对马家的风声可不太好,这也不是我听信谣言,只是我们这种第一次来买茶叶的,来这里人生地不熟的,多听听当地人的说法总是没错的。” 销远那话学得唯妙唯俏,给本是噩耗的消息添了几道滑稽,到底是小孩心性,又只经历过被别人夸自家茶叶的时候,哪里懂这话里面的严重的后果,以为无非是少买几斤茶叶,少赚一点钱的事。 马斌因这事烦闷,并不管销远那学舌之语。铭新因着销远那故作老态的语气,虽心里还是担忧,但也憋着几分笑。 只有思明听了这话,变得坐立难安了,之前销远的意思,明明是茶商有意压价,可这吕东家并不是这么不识趣的人,如果是压价,万万没有当着另外一位东家面上说的,私底下与马斌商量,或者是通过思明牵线塔桥或许来得更容易一些。现在这话一出,要么是两人私下达成了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的戏码;要么是吕东家想要抽身,为不做这生意的说的借口,免得日后两厢埋怨。 “马叔,等一会儿我再去与那吕东家说明白些,他是怎么一个想法。他家买茶的意愿按说是很强烈的,应该没有那么容易变卦,之前还在章城时,那吕家已在着手将这白地城的茶叶宣传出去了。” 马斌听了这话,倒是有些缓和,说道,“这样便交给你了,我就怕城里又有人给他们吹了耳边风,本是到手的生意,却竹篮打水两头空,两家都做不成。” “不会的,那李东家在宴席上没说什么吧?” 说到这里,销远也是气急了,“三哥,那李东家真是好大的谱!请他来吃饭时,本都是派伙计去,他却足足晚来了一刻钟。来了之后,也只是听着我们说话,一句话都不说,好似留了个专场给那姓吕的。” 铭新见销远说的有些过了,便过来拉他的衣袖,让他不要再说了,这些话让父亲听见,难免又要被说一顿。 “得了,刚才没说你,你还蹬鼻子上脸了,一直让你稳重些,你看你现在这样,像个什么话!那李东家没有帮着搭腔已是仁慈,真是分不清好歹。” 马斌训斥了销远以后,又突然问王三,“前两天那周家是怎么回事?” “主要是那东郊铺子,被周记糕点铺挤兑,估计是不愿意东郊再多一家店吧。” 销远却不认同,直说道,“我看那周家人就看不爽我们家,处处给我们使绊,说不定茶商的事,还有他们从中搞鬼!” 啪!一声拍桌子的声音,马斌已经有点生气了,吓得销远也不敢再继续说下去,只得一个劲儿的喝那茶叶。 “周家早些年就与我们有些过节,不让好过是必然的,三儿,你注意一下便是,这个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东郊茶叶铺的事就先放着吧,等这段时间过了再说。只要城里的几个铺子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就行,散客虽然买的不多,好歹也是客。”说完又对着销远说道,“今年你给我行事低调些,不要去惹事生非,这几天带铭新去置办几套衣服。” 销远就好似一个倔强的春草,一点露水便又和好如初,听说要做衣服,便问道,“听说佘叔叔家里最近来了一个裁缝,名叫万宝来,听说很是有名,既然要给铭新做衣服,为什么不把他请过来给铭新多做几套好的。” 马斌看了一眼铭新,便对销远说道,“那万宝来也是你说请就能请过来的吗?这里又没有熟人引荐,哪有那么容易,你这小孩子心性真该改改,都十八岁了还跟长不大似的。” “马叔,那万宝来与我有过一面之缘,要做几件衣服,他还是会些薄面的。”思明本无意拆台,但是销远似乎很喜欢这裁缝的衣裳,便也说了出来。 马斌有些震惊,便同意了,又嘱咐了销远见到人不要造次,也让铭新跟着去见见世面。 第六十七章 八贯钱 四月底,别处还在春意盎然,凉风习习之时,地处大陆偏南位置的白地城已有些见热。前几次虽都被那一泼而下的大雨浇回去,倒还凉快,但近几日,不知是老天卖那茶会的人情,还是人群自有的热气,白地城里竟已有几分夏日的感觉。 午后,正是太阳高照之时,阿武扬着马鞭赶着车,正从茶山去往城北。不想在半路上被一队马车挡着道了。 东郊的路本不算宽,日常勉强能过一辆,如果遇着迎面而来的马车,难免要靠边让一让,前面的让着车,后面也走不了。阿武拿着马鞭下车去看看,正巧见到一位妇女正在哄怀中的婴儿。不看还罢,一看却发现这妇女有几分面熟,可是这外乡人的装扮,阿武倒不曾见过,又看那婴儿几欲挣脱妇人。 旁边有一老妇人终于看不下去,凑过去说道,“这位夫人,小孩子这是热着了。”又指了指天上的太阳,“这天气,大人还受得,小孩子可受不得,解些衣服吧。 不知是热的,还是羞的,那妇人面上升起一阵潮红,再看这路上其他行人伙计,却都是夏日装扮,便给那小孩的身上的衣服解开来,说道,“多谢婆婆了,路上奔波,竟忽略了这些,难怪这小子下船便哭个不停。” “第一个孩子吧,小孩对天气总是敏感些的,大人还不觉得热的时候,小孩子恐怕都要生痱子了。”说着便又去逗那孩子,好不欢喜。 那对面的马车终于飞驰而过,这边的车也有发车的迹象,阿武便爬了回去,准备启程。车里的思明见阿武回来了,方才问道,“可以走了?” 阿武回道,“是的,东家。”过了一会儿又说道,“前面那队人好奇怪,明显是从北方来的,却与东家穿过的衣裳不太一样。” “瞧你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与我衣裳不一样的北方人多了去了。” 阿武到不在意自己被说见识短,毕竟生养皆在这白地城里,不知道那外面得事也是再正常不过。只是心里还在疑惑,那妇人怎么那样面熟,想了许久才终于想到,这妇人如果再高些,瘦些,与那梁姑娘就没有什么差别了。尤其是那一双眼睛十分相似,眼尾处略微下垂,让人初见时便觉得十分柔弱可亲。 只是怎么可能那么巧,出个门,在路上还能碰见熟人的亲人,便不在意这事情,回过头对东家说道,“东家,咱们啥时候又去找梁姑娘呀?” “你要真馋,改天去找吴清吃糕点也成,别整天总想着去见人家姑娘。” 听到此处,阿武就有些不开心了,“还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去给你们牵线搭桥,你这儿反而还埋怨我,我怎么净在干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说着又抽了那马一鞭子。 两人正互相不喜的时候,马车已到了城北马家附近,思明依例从偏门进了院子,朝着西厢走去,敲了门,出门来的不是吕东家,而是他随身带的伙计。 “我们东家刚出门去逛了,两个时辰后回来。” 思明无法,只得移步到隔壁李铭处。那人正卧在软榻上看些茶书,见到思明来了才放了书,缓缓起身。 “李东家,近来可好。” “怎会不好,马老爷好吃好喝的招待着,我都快忘了家乡是什么样子,有句话叫什么来着,乐不思蜀,说的就是我这种。”李铭笑呵呵的从软榻边过来,拿着桌上的茶壶给思明倒了水,一副主人模样。 思明也顺势坐了下来,“李东家是开朗之人,到哪里都习惯的。只是如果有什么不妥当的事,还望李东家不要吝啬言语,说与我听,我这里才好安排。”思明做的本就是这牵线搭桥的事,凡是上不得台面的,在思明这里倒是百无禁忌。 李铭听罢,突然一顿,有些严肃的说道,“是不是我的伙食费花的有些高了?” “嗯?”思明突然有些蒙,这东家是怎么回事,自己这会儿会来这里,明显是为了昨日宴席上的事,他却扯一些其他的事,依正常的商家,要么表忠心,要么附会,完全不需要打着哈哈把这事混过去。 “李东家,我的意思是如果对马家在生意上有什么疑问,可以尽早跟我说,我们再来解决。”话直白到这样,总不能再打哈哈了。 “怎么会有?我倒觉得这马家不愧是白地城的大茶户,什么都好。只后悔没有早些上门求见,买点茶叶回去自己喝也不亏。”李铭还是那样笑嘻嘻,让人看不出喜恶。 思明见问不出所以然,与李铭说了几句客套话,便告辞了。一边是尽挑为难处的吕家,一边是来路不明的李家,今年这生意到现在都没个定数。 两个时辰后,吕凤禄终于从外面回来,脸上带着笑,容光焕发的,听到思明来了,脸色却是一沉,立马收敛了情绪,踱步到正堂里来。 “王东家,久等了。” 思明立马起身迎了出去,作揖道,“吕东家,别来无恙。”说着便把吕凤禄往堂里请。吕凤禄也不客气,在思明的对面坐下了。 “想必吕东家也知道,我这次来···。”谈生意的思明,自然也改了往常的冷脸,随时陪着笑。 还未等思明说完,吕凤禄已接了话,“知道,这也不是我挑刺,只是我大哥让我过来,必然是要让我把把关,各种情况我都必须得考虑着。 我家虽不是做岩茶的大茶商,但是别的茶也有些名头,自有些包袱在。那往来的客人喝了茶,喜欢的,不能今年还能买到,明年便买不到了,白损了名声。 说得明白些就是,这茶今年买了,明年还要买,那么这茶户能不能年年都供茶就必须得考虑进去。” 思明早知道会有这层顾虑,便敞开了说,“吕东家有这一层顾虑也是自然,那茶山想必吕东家也去看了,马家也就是作坊小了些,其他不管哪里都能称得上一个好字。况且这作坊迟早是要扩的,马老爷年纪大了,忙不过来。从今年起,家里的两位少爷也要帮忙了,这自然会安排下去。” “王东家,你也甭给我画大饼,这作坊是茶户的底气,底气不足,生意自然会有问题,早知今年要招茶商,肯定已经修饰过了,如果不是勉强不了,怎么会是现在这副模样,何况外面的风言风语,进你们耳朵的自然比我的多。” 思明心里清楚,其实吕凤禄说的一点没错,马家这几年的势微不是无缘无故的,在外有夏家人吸血,在内又不得不应付那群叔伯,才有这副谁都能欺在头上的惨样,以现在这副模样来招茶商确实比以前都难了许多。 “吕东家,对于这一点,马家可以付出一些诚意。” 吕凤禄脸上的冷色终于有些缓和,伸出手比了个八字,“八贯钱。”说完便不再说话,等着思明搭腔。 狮子大开口!夏家几十年的交情,尚且才拿九贯钱,这吕家是多看不起马家才会出到八贯钱!思明来时,马叔仅松口到九贯三百文,这八贯钱如何肯做! 思明不禁把笑脸收了,颇为严肃的说道,“吕东家,这八贯钱的生意,马家还做不出来。前儿夏家从这儿拿茶给的是一两一钱,今天我也不跟东家绕圈子,马家最低能妥协到九贯五百文。希望吕东家明白,做生意是一个巴掌拍不响。” 第六十八章 英雄救美 销远自家里茶园忙得差不多以后,便闲了下来,多出来的时间,就常去碧华阁里找顾盼玩。 两人是幼时认识的伙伴,性格十分相投,一来二去却比思明更像兄妹一些,时常约着一起出去闲玩。 可顾文德是个怪人,在外的时候从不约束顾盼,常放她一个人到处走,回到白地城时,却又拿女子贤德的那一套约束她,尤其不许她去城里玩。 顾盼想要去城里玩时,只得拿销远做耳目,一人捧哏,一人逗哏,把顾文德哄得团团转,才放心大胆的出去。 这日,顾盼与销远又故伎重演,将顾文德哄得相信两人是去茶山上踏青。可惜两人出了碧华阁,在家附近饶了一圈后,又往城里去了。 两人在街上走走玩玩,不觉时间竟也到了午饭时候,销远本想带着顾盼回自家吃饭,可又想到二人是偷着出来,万一漏了口风让顾叔叔知道少不得要挨一顿训,便也作罢。 正商量着去何处吃饭时,销远却见对面有一女子,一身粉红衣裳,纤长的身躯,脸上带着粉红的妆面,含笑的看着这边,直接走了过来。 近时,销远才猛然认出来,“梁姐姐,你今儿这一身与你可真搭,我差点都没认出你来。” 之前几次,顾盼见梁恬时,多是窘迫、无暇顾及妆面时候,只当是个寻常女子,不曾多瞧几眼。今日再看到带着妆的梁恬,多了几分惹人可亲的颜色。再想自家巧哥哥那冰山似的心,常常被这类温柔似水的女子吸引,也不觉得之前巧哥哥对这人的心意奇怪了。 可是顾盼心里,还是不能平,之前是那个怡姑娘,现在是这个梁姑娘,那个可怜的哥哥这次可不能再多受些苦了,便搭了近乎讨好着,“姐姐好巧,这是赶哪儿去,不如一起吃个午饭。” 梁恬倒是十分想与顾盼相交,可今天实在脱不开身,园子里还等着自己回去拿主意,便辞了两人,往那浣花园走去,谁知还没走几步,便被一群二流子拦了下来。 “姑娘,走这么急干嘛呀?坐下来陪哥几个耍耍。”为首的那个人,先上来高声说道,好似忘了自己这是在做些见不得光的事,生怕不能引起别人注意。 不远处的顾盼自然注意到了,想也没想便要过来救人,不想被前面一少年抢了先,把那为首的人一把摔在了地上。后面的小弟立马慌了神,嘴里喊着‘你等着,我们这就去请大哥过来’,便伙同那为首的人一起跑了。 人虽没救到,顾盼还是跑了过来,把手搭在梁恬的肩膀上问道,“姐姐,可有伤着?”别看那群人来势汹汹,却连梁恬的手指头也没碰到,只是眼前这个男人反应太过迅速,引起了梁恬的注意。 “没事的,顾姑娘”与顾盼报了平安以后,才对那陌生公子说道,“多谢这位公子解围,不介意的话,请到园里坐坐。”梁恬心里虽是狐疑,却还是好好的道了谢,顺便主动邀了人,看看他是有什么把戏。 顾盼本是习武之人,遇见同是习武的人自然比较亲切,对于这‘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人更是喜欢,见梁恬无碍后,便上去搭话,“这位公子,好手段!”说着又像刚才那样比划了一下。 那公子面色本有些病弱,身形也并不十分稳当,可谓是典型的文弱书生模样。见顾盼上前说话,便往后退了一步,略微谦虚的说道,“不过是些防身的功夫,算不得什么手段,倒是那位姑娘,该没有受到惊吓吧。” 顾盼才突然想起来,眼前这人救了梁恬,不就是戏文里常说的‘英雄救美’的桥段吗?如果是这样,那巧哥哥就危险了,便把梁恬遮住,对那公子说道,“姐姐没事,公子请吧。”说完又回去对梁恬说道,“姐姐,我送你一块儿回去,免得那些人再来找麻烦。” 那公子本再三推辞,最后还是随三人一块儿到了浣花园里。 正巧那公子也还未吃饭,梁恬便去厨房里亲自做了三菜一汤出来。顾盼吃了,忙说好吃,比自家花大价钱请的厨子做的饭还要好吃一些。 谈话间才知,那公子名叫唐华,铜安人,此次来白地城是为了来赶这盛会,买些好茶回去。至于那点功夫,也是小时候多病,父母逼自己学的。 虽试探过几次,梁恬也实在找不到那人的目的,便觉得是自己多疑了。好好的答谢了那人一番,留了三人在这里聊天,自己忙去了。 不一会儿,饭后甜点上了桌,顾盼与那公子聊得火热,把销远冷落在一旁气哼哼的吃水果。 过了许久,那公子终于起身说道,“今日多谢几位的款待了,在下这里还有些事情要去做,我们有缘再见。” 销远听罢,忙起身说道,“唐公子好走。”只有顾盼还有些依依不舍,起初虽怕这人去招惹梁恬,故防着些,后来却真的聊得开心。 “若有什么难处,尽管来碧华阁里找我,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以后这白地城里便是我罩着你了。”虽是不舍,顾盼还是告了别。 那公子起身要走,听到‘碧华阁’三个字又顿了一下,随即对着销远、顾盼两人笑道,“那我这就告辞了,还望两位替我向梁姑娘说一声,今天实在没带什么银两,改日再上门照顾生意。”说罢便也走了。 眼见这人出园子以后,又徒自去了刚才与梁恬相遇的那条街上,一个转身便进了一条巷子里,巷子里等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刚才的那几位二流子,凑过来说道,“公子,我们刚才演技可还好?” “哼。”那人一改刚才的温和面容,一边嘴角向上咧着,冷着脸,上了后面的轿子。不一会儿,那轿子便出了小巷,横穿几条街后,一直向那城南奔去。 城南有一座宅子,自几年前被一神秘人买了以后,便没见人住过,只雇着一个哑巴守着。前几日,终于有一唐姓公子带着一群下人,在这宅子里住下。这唐姓公子来去也是神秘,时常来往的人也只有那一个周家家主——周元成。 早晨,周元成收到唐姓公子的消息,来这宅子里已等了许久。 “老爷,他回来了。” 伙计话还未说完,那公子已从外面进来,见到堂里的周元成,也不施礼,只说道,“等这事成了,我不会亏待你的。” 周元成听了这话,一脸谄媚的说道,“能为龙家做事,是我的荣幸。” 第六十九章 禁足 “阿盼,你以后能不能别见那个唐公子了。” 顾盼本在摆弄今天从城里淘来的可爱玩意儿,听到销远如此一说,也不十分在意,随口回道,“不过是萍水相逢的人,哪有什么以后不以后的。” 销远却把顾盼手上的石头一把抓了过来,颇为正经的对顾盼说道,“你就听我这一次,以后不要再见了。” 顾盼却不以为意,把那石头抢回来,继续在手中把玩,又低着头去看那上面的纹路,过了许久才说道,“销远哥哥,你怎么这样疑神疑鬼的,快跟我巧哥哥一样了。” “不是我疑神疑鬼,从在路上开始,他的眼睛就没从你身上挪开过,我怕他另有想法。” 顾盼听完,却痴痴的笑了起来,把石头收在了荷包里,对着销远说道,“你是不是吃醋了。” 销远万万没想到顾盼会说这种话,立马羞红了脸,别过头去,过了好一会儿才咬着牙说道,“没有的事,你不要乱说。” “可那话本里都是这样的说的,男人非得管着女人交往的时候,就是吃醋了。”顾盼仍不死心,非得求个真。 “话本里都是骗人的!况且我也没有管你,今天若是三哥一起,我也会与他说。”销远说了话,便把头扭在一边,任凭顾盼怎么说,也不回头了。 马车终于到了碧华阁,销远先行一步进了店里,顾盼也在后面跟着,又趁着这空档,最后把荷包里的石头拿出来看一眼。 可是久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这一边,顾盼正开心的往店里走,另一边却是顾文德的黑脸。 销远走在前面,先看到顾叔叔黑着脸坐在堂里,便觉不好,转身提醒顾盼的时候,却被低着头看石头的顾盼撞了满怀。 “销远哥哥,你这是做什么?”顾盼退了一步,摸着被撞着的额头,带着不满的说道。 销远朝着顾盼眨了眨眼,让顾盼收起手中的石头,可哪里来得及,被顾文德过来一把抓住,抢走了石头。 “让你不要去城里玩!你却总把我的话当作耳边风。”顾文德把夺过来的石头,随手往桌上一放,继续黑着脸坐在那儿。 眼见着事情暴露,顾盼立马服了软,顶着泛红的眼睛,迈着小步去求饶,“爹爹,我这也是闷得慌,你看我现在酒也不能喝,城里也不能去,连个练武的朋友都没有,不管是谁也会憋得慌的,而且我就去了这么一次,你就饶了我这一次吧。” “我也知道你闷得慌,等你巧哥哥那里空出钱来,我们就出去。这些日子你再忍着点行不行?” 销远听到顾盼要走,心也慌了,可看着顾叔叔那黑着的脸,也不好去搭话,只得在一旁暗自苦恼。 顾盼是个没心没肺的,见爹不追究了以后,也附和道,“那我就再忍几天。” 可惜这表面的和平没有持续多久,第二天午饭过后,顾盼像往常一样,想要出去到处走走,却被顾文德拦在了门口。 “我不是让你忍几天吗?” 顾盼哪里想过爹会真的不让自己出去,又求饶道,“我只在这附近走走。” 可顾文德不同意,把顾盼昨天买的石头递给了她,说道,“你玩玩这块石头,这几天别出去了。” “爹!你怎么能这样?我又没惹出什么麻烦事来。”顾盼生了气,一屁股坐在条凳子上。 两人争执不下,便在堂里吵了起来,引得别的客人也不敢来,一群伙计互相看着,也不知道怎么办,只有阿武悄悄跑着去后院里请思明过来。 思明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一手一个,拖着两父女就到了后院,“说吧,你们俩这是来砸场子的,还是来演双簧的。” 顾盼眼瞧着来了救星,便把一把抱住思明的大腿说道,“哥哥,爹爹不让我出去玩,要把我关在这里闷死,你可得为我做主。”说着又抱的更紧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全往思明身上抹。 思明看见顾盼的邋遢样,赶紧退后了一步又用脚底将顾盼抵住,不让她过来,“有话就说,别动手动脚的。” 顾盼听了,又用手抹了一下脸,把地上的灰都抹到了脸上。这让思明更加不开心了,厌恶的说道,“去洗一洗你的脸,脏成个泥样。” “哼!我们出门跑江湖的人才不在乎这点,在路上你要看不见泥才心慌呢。”顾盼虽也不太开心,还是跑去思明屋里洗了脸。 出来时,却发现两人已经达成了协定,不让自己出门了,这才慌了神,过去缠着思明说道,“你怎么也和爹一样了,这白地城里有什么凶神恶煞的人,比江湖的强盗还要危险。况且我早已瞒着去了很多次,也没见有什么危险。” 顾文德在一旁听了,脸色已经有些变了,一把拽过顾盼,问道,“你见没见过一些奇怪的人,费劲心机接近你的?” 顾盼一把甩开老爹的手,说道,“我每年拢共才在这里待几天,哪有什么人费劲心机接近我,除了销远哥哥,我都没有其他长久的朋友了,而且人家也是看在巧哥哥的面子上才交我这个朋友,这都怪你。” “阿盼···,再忍一两年,我们就去找个地方住下来。”顾文德有些无奈的说道。 顾盼却不领情,把手一插,脸别到一边说道,“我不要,今年不出去了,我就要呆在这里。” 顾文德一把抓住顾盼的手,对着她认真的说道,“这里不行!只有这里不行,我们另外去找一个地方。” “哥哥都可以!我为什么不行,爹,我不明白。你就算有仇人在这里,这么多年还怕人找上门来吗?而且我也能打,一般人伤我不得,你到底在怕些什么。” 思明到底还是出了门,不再去管那父女的事,每一年都要为同一件事吵,每年也不见有真的仇人来,就算是再有耐心的也对这样的事有些麻木了。 本是随便出去走走,不想竟在东郊街上碰到了方勇,迎面向思明走来,手里还提着熟悉的食盒。 “王东家,这是我家姑娘答谢顾姑娘的一点心意。”说着,便把那食盒往思明身上一推。 思明揭开来看,还是那南方的点心,不禁笑道,“送谁都是这几碟点心,你家姑娘真是省事。” 方勇见点心送到,转身就走了,并未听到思明嘴里说的话,只当他是开心的笑了,就赶回去交差去了。 第七十章 重逢 “姑娘,东西送到了,王东家看起来挺开心的。” 梁恬正在烦恼茶会时候的菜单,突然听到方勇这么一说,有些诧异的问道,“怎么去他手里了,不是说送给顾姑娘吗?” 过了一会儿,又说道,“他真的是开心?没有恼怒过送别人没送他。” 方勇被问的一愣一愣的,不过是图个轻松,哪有想过这些事,这顾姑娘与王东家不是一家人吗?送到手里不就得了,还分这么多做什么。 “反正我看他挺开心的,三姑娘你不要想太多了。” 梁恬本身手上在忙着事情,也没有再继续追究下去,转身拿着新拟的单子去厨房了。自怀安将这浣花园交给梁恬打理以后,这园子不管芝麻大小的事,都要过来报一报,一问那些掌柜的想法,竟个个都往后退,说以前都是东家拿的主意。 又是忙碌的一天,等到梁恬闲下来的时候,已经近黄昏了,遥看着远山橘黄的一团,不禁有些失神。 梁恬正想去吃晚饭时,却被迎面而来的梁惜月拉住了手,“恬妮,你怎么还在这儿,悦儿都回来了,你也不回去看看。” “二姐都已经到家了吗?”梁恬听到二姐回来,心里涌起一阵喜悦,便让大姐等一下,自己去拿换洗的衣服去了。 梁恬设想过许多次与二姐的再逢场景,却没想到会是在这样的。 梁恬与大姐刚走到院子门口,却听到院子里一阵嘈杂,婴儿啼哭声,妇人抽泣声,男人的骂声。再去细听时,终于听清那男子在说,“让你带孩子,就带成这样的!”接着又是一阵谩骂声。 影壁后面,梁恬感觉被人推了一把,原是惜月,“你走前面,看看是怎么一回事。”又是挡箭牌,再说什么也来不及了。梁恬也豁了出去,无论怎么样也不会让人欺负自家二姐,就算这一门仅有三个女儿,拼不过力气,也不让他好过。 走到院子里,站着的男子果然是二姐夫袁淳,边上哭泣的妇人却不是二姐,而是一个看起来年龄不大的妇女,看起来颤巍巍的,手里抱着一个婴儿正在哭泣。 坐在堂里的一个黑影,看见外面进来了人,立马跑了过来,还未到时,泪水已涌了出来,“我的三妹,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了。” 梁恬还在看着院里的场景发愣,早先要堆起来的气势,也被这突然的一扑消失的无影无踪,只有眼角边泛起了几滴晶莹的水珠。 那骂骂咧咧的男子,也不管那年轻妇人,有些不好意思的走了过来,低着头说道,“让你们见笑了。” 姊妹三人哭了一场,又聊些以前的事,到要睡觉时候,才终于各自睡觉去了。 夜里,梁恬刚洗过澡,上了床,却听到门口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立马起了身,问道,“谁?” 回答的却是二姐,“小妹,今晚我们两个睡吧,许久没见了,找你说点话。” 梁恬只得披了一件衣裳,燃了灯,起身去开门,彷佛回到了从前时候。 “进来吧,怎么只穿了这么一点儿,这里晚上还是冷的,别感冒了。”梁恬一边开了门,一边把二姐往屋子里面拉。 “这不,刚回来,总不知道穿什么,多了又热,少了又冷,明明只在那边待了几年,却好像不认识这里了一样。”二姐讪讪的说道,又把带过来的枕头放在梁恬枕头的一侧,掀开被子钻了进去。 关上门后,又去将边柜上的油灯吹了,梁恬重新回到了床上,躺了下来。“过几天就习惯了,最近天气本来就多变,别说你刚回来,像我们这样一直呆在这儿,也有些分不清该穿什么。” 二姐翻身侧卧着,接着说道,“我看多变的不只是天气。”说着又来挠梁恬的手臂,正经的说道“你也变了,长大了,也变漂亮了。” “你也不想你走了几年了,这次啥时候回去?”梁恬把枕头往外面挪了一下,给里面的人腾出一点位置。 一阵窃笑,彷佛吃了什么好东西一般,过了一会儿方才神秘的说道,“如果我说我不回去了呢,你怎么办?” 梁恬一把坐了起来,大声对二姐说道,“真的?”意识到自己声音太大时,又躺了回去,悄声说道,“你别骗我,姐夫那边不会闹吗?” 二姐却没有回答,翻了个身,打着哈欠说道,“改天再说吧,这几天日夜奔波的真的累。”没过一会儿,真的就睡着了, 梁恬却睡不着了。刚才在饭桌上,几人谈了许多,也没有说这个事情,便是默认了梁悦还要回到那天寒地冻的地方去,而现在二姐说的话却不像是开玩笑,这家里能容得下一个远嫁的女儿回来么。 喳喳喳,一阵雀叫声起,梁恬从床上惊醒过来,看到一旁的二姐,突然又有些安心,今天晚一点也罢了,钻进了被窝里,又眯了一会儿。 再出门时,外面已经十分热闹了,就连来来往往的脚步声也提高了许多。又见着几个陌生的面孔,穿的不是梁家的样式,却与昨晚那奶妈穿的衣服相似。 一个婆子见梁恬开了门,便殷勤的打了热水过来,过了一会儿又端了早餐过来说道,“太太和大姑娘都还未起,三姑娘先吃些东西。” 等到梁恬快吃完时,二姐方才起来,出来时,还是昨晚那薄薄的一层衣裳,急得梁恬赶紧找了件外衣给她,“当心着凉了,早晚总要凉些。” 二姐顺手端起桌上的梁恬剩下的粥,一口喝了,“等下你与我一起去逛逛街呗,我这还没出去过呢。” “嗯···,可是园子里···。” “你就陪我这一天呗,明天怀安大婚,我还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到时候让人给撵了出来,你于心何忍呐。”说着便过来搂着梁恬,把头发拿在手上捋了一下,“等下我给你梳梳头,你呀什么都能做得好,唯有这头发总像个乡下丫头似的,一点也不讲究。” “姐姐,怀安哥哥知道你这么叫他,又该生闷气了。” 二姐却不管她,去梳妆台上拿了梳子,又把梁恬往凳子上一推,“坐好了,管什么怀安,他一向这样小气,也不知道娶了媳妇会不会好一些。” “也没有的,你也见着了,他当家以来,对我们还算不错。”倒也不是为了怀安说话,梁恬总记着二姐昨晚的那番话,如果想要留下来,也许怀安有些办法。 二姐却不领情,有些不爽的说道,“那是我们应得的,你还真以为是他怀安给的,他连自身都难保了,就你还蒙在鼓里。” 第七十一章 逛街 盛会将至,白地城里到处都涌满了人,街口处常有杂技艺人摆摊儿卖艺,还有许多之前没见过的山珍海货出现在街头巷尾的。 趁着这盛会将来之时,来赶热闹的不只是些外地人,还有些忙完的茶户也出来走走,故一路上十分热闹。 梁恬与二姐两人乘着马车先去了西郊,正碰上怀安外出采办东西。 “悦妹妹,你回来了怎么不与我说。”怀安虽是大房独子,却只比二姐大上几个月,又威严不够,常常只有梁恬叫上一声哥哥。 梁悦向来不服他,见着面也没有好颜色,“你那么忙,我过来讨什么没趣,现在来这儿看看,不过是怕明天跑错了地方,吃错了喜酒。” 怀安却似没有听见这弯酸的话,仍是客客气气的,又对梁恬说道,“恬妹妹,明日你也早点来这里吧,帮我招呼一下客人,总有许多事情忙。” 本是同去城里,怀安过了城门以后,便辞别了两人,独自去了,留着姐妹二人去逛逛。 “二姐,你怎么还总是与他过不去呢。”怀安走后,梁恬也不再忍,直接说了,二姐性子向来温软,对着怀安却总是要图那几句口快。 二姐也不回答,直接去了一家裁缝店,边摸着那绸缎料子,边说道,“你还记得六年前,爹与娘吵架以后,我追了出去的事吗?” “二姐?” “是怀安拦住的爹,我不可能拦得住的。”说完,二姐便不再说了,东摸摸,西瞧瞧的,又笑着说,“今天也赶不出一件衣裳了,还是你借我一件穿穿吧,买些料子回去,我也替你做几件。”说着便把手里的布都让店伙计包起来,送去西北梁家去。 “我们再去城里逛逛呗,听说你有一个相好的了,好像是那个碧华阁的王东家,也介绍我认识认识呗。”二姐突然说道。 “都是那些人瞎传的,没谱的事也让他们给传成真的了。”梁恬先一步跨出了门。 二姐在后面紧跟着,说道,“这还害羞上了。” 梁恬正要回嘴,远远的却看见了阿武过来,“梁姑娘,真是让我好找。”说着便把一纸包的东西给了梁恬,说道,“东家的回礼,说是这些日子受了你许多好处,特意让我送来的,在地窖里存了五年的茶,前些日子招待客人时,多拿了些。”说着又突然凑过来说道,“东家都舍不得喝,大出血。” “只是···,梁姑娘,能不能帮我在浣花园里订个位,就今天下午,这两天人实在太多了,万香楼的位置我都订上了,园子却订不上,回去只怕交不了差。” 梁恬刚到嘴边的笑容,突然起不来,重重的垂下去了,原来是为了这个来的,便说道,“叫你们东家下午直接去吧,我等会儿去知会一声便是了。” 阿武走后,二姐却在一边笑了起来,“就是这个东家吗?还没进门呢,先想着这里的关系了。不过你要喜欢,也可以把他招进来,反正我和你大姐都在外面,总要留一个在家里。” “二姐!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只是普通朋友来往,哪有那么多事情,你别跟那些闲人跟着一起瞎传。” 两人逛了许久,二姐终于把想逛的地方都逛了个遍,又看着梁恬一脸心事的样子,便说道,“你去吧,我知道那园子总缺不了人。” 梁恬辞了二姐,自己回了浣花园,在门边时,却遇着方勇,“三姑娘,庆字房有人等你。” 这个时候会是谁来找呢,梁恬一边狐疑,一边去了浣花园里,却是那天的唐公子,一身白衣坐在包间里,更添了几分病弱。 “梁姑娘,我可算等着你了。”高华一边说着,一边站了起来。 也算是有恩,梁恬自然没有端着的道理,便走了过去,坐了下来,“高公子,可是有什么要紧事,上次走得匆忙,也没来得及好好谢你。” “本是举手之劳,也不必谢,只是上次与顾姑娘约好去看杂耍,她却没来,我也没有其他认识的朋友,所以上你这儿来看看,她是不是遇着什么事了。” 顾姑娘是美人,有个一面之缘的男子惦记着也不是稀奇事,梁恬正这样猜测的时候,突然想起思明现在应该园子里,便说道,“高公子稍等片刻,等我去问问相识的人,他也许知道顾姑娘怎么样了。”同是举手之劳,还了也好。 从屋子里出来后,叫住了正在跑堂的方勇,“王东家来了吗?” “没来啊,早上阿武过来,我就跟他说没房了。”方勇回道 “之后没再来过了?” “嗯,他本来找我帮忙来着,我就是个跑堂的,跟他说去找三姑娘才有用,看来他找着了。” “现在有房吗?”梁恬刚回来,也不知道这房子现在有没有,如果没有了,就算自己要用也要周全一番。 方勇挠了挠头,说道,“预定肯定是没有了,周家订的房间却没有来人,只是···,三姑娘,这可是东家的舅舅,也不好换了吧。” 梁恬摆了摆手,说道,“我去问下掌柜的,你要看见阿武来了,就让他们先去那个房间,我这里来安排一下。” 果然只有周家那一间了,因为有姻亲,向来是留的最好一间,常年订着,来的时候却是十之四五,梁恬今天偏要试一试命运,过去正要找方勇说时,去看见阿武急冲冲的跑了过来。 “梁姑娘,那房间的事可有为难?” 梁恬故作轻松的说道,“让你东家只管来。” 阿武终于松了一口气,“多谢梁姑娘仁厚,要是让东家知道我订不上,还没皮没脸的来找你,只怕又要让我回乡下放牛了。” 没过一会儿,梁恬便看见思明来了,后面还有销远跟着,一个不认识的中年男子带着一个年纪正好的少女,那模样该是父女。 梁恬心里不解,思明一向低调,今日却大张旗鼓的带着销远过来,还有一对父女。再看思明那殷勤的样子,突然觉得那一间屋子真不应该给他留出来,哪怕今天周家没来。 梁恬闪过身躲了那几人,径直往账房里去了,这时候也许不去问才是最好的。 再出来看时,那屋子里却只有思明一人了,虽心里还生着闷气,梁恬却没有控制住自己过去。 “王东家,怎么就剩你一个人了。” 思明拿过茶壶,给各自斟了一杯茶,说道,“销远找人做衣服,我给搭搭桥,现在他们认识,自然也用不着我了。” 噗呲,梁恬笑道,“王东家也有这种时候。” “嗯?” “没什么,对了,顾姑娘怎么样了,上次还没好好谢过她。”梁恬终于想起了还在等着的唐公子。 “她太闹腾,被她爹关家里了,还让我谢谢你的饼。” 第七十二章 大喜 “怀安,怀安,你在哪儿呢。”漆黑的树林里,一七八岁的小女孩,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前走,嘴里还不停的喊着,心里还有些希望。 可老天并不因她比别人多几分颜色而厚待于她。天更黑了,本还是发着毛的月亮,索性躲进了云层里,远处传来野兽的声音,分不清是狼叫还是虎啸,林子里人走得更快了,一步、两步,也不知过了许久,这偌大的林子似乎永远没有尽头,“怀安,怀安···。” 张家新娘醒时,眼角还带着些泪,门外的婆子还在催促,“姑娘,你可醒了没,再不起来梳洗,错过良辰可怎么办。” “几更天了?”门里终于有了动静,外面候着的几个人也不客气,一窝蜂的进了门,伺候梳洗。 “丑时刚过,姑娘,今天事多,少睡些吧。” 一条扁担两头挑,新娘子起时,新郎也已在新房里忙了,虽不是亲自动手做些什么,可还是得自己到处看看。 往常父亲还在这里时,怀安从不觉得管理这些事务又多忙,无非是到处走走瞧瞧,到今日自己做时才知道里面繁琐。 清晨,万籁俱寂,院子里的伙计做事情都还收着手脚,轻声的做着事情。等到那第一缕阳光点亮东湘房顶上的黑瓦时,院子里也开始热闹起来了,一时间训斥声,答应声,像是历经寒冬,复苏一般响起来了。 也不知道谁说了一句,“钱东家到了!” 怀安这才如梦初醒一般,赶忙迎了过去,向着那来人作揖,“舅父,早。” 那矮胖的钱东家,对这声舅父也是十分受用,自家的妹子虽是嫁的三房,这大房里的侄子对自己倒总是礼待有加,忙过去接着怀安说道,“今儿个大喜,我来早一点看看有没有要帮忙的,你虽不是我亲表侄子,可我喜欢,早已把你当作亲的,那三个丫头来帮忙了吗?这个时候再睡懒觉就真的不像话了。” 怀安有些尴尬,但还是好声说了句,“二妹和三妹都来了,舅父先去院子里坐坐,我叫人上茶。” “怀安哥哥,爷爷到了,催你该去祭祖了。”正说着,梁恬突然跑了过来。 怀安见梁恬过来,自己也正好脱身,便让梁恬陪着客,自己先去了。 钱东家向来是不怎么在意这三丫头,小时候又黑又瘦,也不会招人喜欢,排行老三,也得不到家里什么东西,迟早是要嫁出去的姑娘。可梁家却不按规矩来,大丫头嫁出去也就罢了,连二丫头也送了出去,到最后反而只剩这最不起眼的三丫头在家。 这几年虽拉近了些关系,还是有些蹩脚,今儿偏偏是她来接着,也只能装出一副和蔼舅舅的面孔,说道,“三丫头来得好早。” “舅舅早,前几天表姐送过来的新茶,母亲很喜欢,还念着舅舅常去家里坐坐,今天来了,母亲该高兴了。” 两人正说着话时,梁惜月从外面跑了过来,笑嘻嘻的对钱东家说道,“舅舅,你也来了,我可想你了。”姐妹相见,招呼也不打,反而架着舅舅走了。 后面的王家姐夫,对着梁恬尴尬的点了点头,也跟着进去了。 “她不高兴了?”正想着最近有什么特别招大姐讨厌的地方时,二姐过来说道。 尴尬的笑笑,说道,“不知道,前些日子还算好些吧。” “我看不像好些,我的小妹,你总顺着她,她一丁点儿也不会感激你的,只会得寸进尺,觉得你好拿捏。你得逆着她,让她知道你才是这房中未来的主人,她就来讨好你了,这人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二姐,你知道我不愿意留在这里的,这家里的事都由他去吧。” 二姐心里高兴,嘴上却说道,“这家里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一个怪胎,被人看轻也是你自找的。”说着却又拉着梁恬去了屋里,“吃点早餐去,不吃可熬不过。” 梁恬心里知道,大姐不过是欺负自己惯了,哪管什么当家不当家的。不过二姐这次回来,却变了许多,以前对谁都是柔和的,比自己还多了几分迎合。可现在还多了许多刺,不仅是怀安,连老太爷都不能幸免。独独对自己更加好了,虽说这倒不是什么坏事,可还是忍不住去想二姐在那边受了什么苦才变成现在这样。 好日子里,每个人脸上都堆满了笑容,梁恬的那一点点忧愁也消失的无影无踪,心里快活,手里的酒也快活,难免多喝了几杯。 等到晚间席散了,梁恬脑袋还是晕晕的,辞了怀安,自顾自要回浣花园的屋子里歇息,后面也只跟着方勇一人。 “今天你开心吗?”走在前面摇头晃脑的梁恬突然问了一句。 后面的方勇,把灯笼往前面推了推,恭敬的说道,“我的心情与姑娘一样。” “我耽误你喝酒,你怨我吗?”又是没头脑的 方勇惶恐,“哪儿的话,三姑娘真是喝多了,待会儿喝些解酒茶再睡,不然明天该头痛了。” “那如果我不愿意做梁家的棋子了,你会怨我阻了你前程吗?” 灯笼打在梁恬身上,黑暗中的方勇喜怒并不清晰,“三姑娘觉得高兴的事,我也高兴。” 夜间,街上的行人并不算多,大多急冲冲的赶着路,梁恬与方勇一前一后,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快到万香楼时,正有一辆熟悉的马车在那儿停着。方勇注意到后,立马拉着梁恬走得更快些。 不想,没走出许久,那车却追了上来。 车刚停,一个黑影窜了下来,过来拉住梁恬,一股扑面而来的酒味,刺的那黑影倒退了些,原是喝醉了。那拉着手的人这时却不知道该不该放了,只瞪着车上的阿武,彷佛在说,“让你乱说话。” 梁恬本来头晕晕的,又被方勇拉着走,头更晕了,停下来时,却发现前面多了一个人,是那个东家,便笑嘻嘻的说道,“方勇,你可真会变戏法,真把这人给我变过来了。”说着又要去摸思明的脸,“像真的一样,不过这肯定是假的,要是真人,早生气了。”说着又回过头对方勇说道,“他可受不了这么大的酒气,你不知道,之前他手上沾了点脏东西,都立马去洗掉。” 可真的思明站在前面窘迫极了,想要立马甩开这人的手,却又怕她摔着伤了自己,不料这人打了个嗝,又说了起来,“但是我喜欢,他这人啊面上冷冷的,心里也是冷冷的,可我不知道怎么了,见到他就特别开心。” 听到这里,方勇松了手,仅仅将手中的灯笼握紧了。 思明哪里听过这么直白的情话,还正在马路上,立马拉着梁恬要走,早点将她送到浣花园里,也该消停了。 醉了的人却没有这么多的顾及,被人拉着走也不恼,还在一直回过头与方勇说,“你说我是不是傻,非得去喜欢这么一个人,明明知道他心里有别人,却还赶着趟儿凑热闹。”多走了几步路,胃里确实有些受不了。 方勇是最先注意到的,也不由得在后面说了一句,“王公子,你慢点儿,三姑娘经不住这么颠簸。” 梁恬听到这话却起劲了,说道,“你还骗我,不过是真的就好了,他好歹还惦记着我。”说着又笑了,专心跟着前面这人走了。 走过几条街后,思明终于将梁恬送到了浣花园门口,守着园子的婆子见姑娘醉成这样,赶忙儿过来接着,伺候梳洗。 第七十三章 酒醒 第二天,梁恬醒时,头还很痛,又唇干舌燥的,勉强支撑起来吃了点粥,又回去床上睡下了。 正午时候,树上的蝉,耐不住热,发出‘知了,知了’的声音,梁恬才从屋里出来,吩咐伙计送些热水来,刚梳洗净了,又有方勇来说道,“王公子找你。” “嗯?”这不说倒不要紧,一提起来,梁恬猛地想起昨晚的事来,那时候方勇也是这样叫着‘王公子’。 昨天晚上!那梦里的事都是真的么! “那人真是他?”梁恬仍不死心,又问了一句,看到方勇点头,才知道这昨天的事有多糗,偏偏遇着喜事多喝了点,好巧不巧还遇上了他,又口无遮拦的多说了些话。 本想一鼓作气去回了思明,昨晚皆是酒后的胡言乱语,当不了真,可梁恬心里还存了一丝侥幸,如果他也有一点喜欢呢,哪怕是喜欢自己的身外之物也好。 梳妆台边,铜镜里的脸,比往常惨白一些,翻箱倒柜找了许多往常不用的浓妆胭脂,再看时,又觉得太浓了,换身提色的衣裳,更觉得招摇。 要出门时,还是回去换了身寻常衣裳,事到临头,反而镇静了许多。 可天公不愿意,虽隐去了身影,躲在云层后面,但那知了声却更盛了,叫的梁恬心慌意乱的。 一步三回头,往常走了许多次的园子,突然陌生了起来,每一处都有每一处的难处,还有那湖中心隐藏的秘密也变得可憎起来,为什么不能早点揭开,引得人留恋不已。 好不容易挨到地方了,开了门,坐下给自己到了杯茶。 无言···,两人互相瞧了许久,也没说出话来。 一盏茶凉时,思明才说道,“东郊铺子的事,是我不对,没有考虑到你的心情,那时并非是不想让你继续在那儿的。” 东郊铺子!东郊铺子!那又怎么样,昨天晚上那么多话里,单听进去了这么一句,可这是在给自己台阶下么。 梁恬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气,非得说他一道,“东家现在知道可惜这么一个掌柜了,晚了,回不去了,这园子里离不了我。”说完便起身要走。 思明立马着急了,今天明明是来表明心迹的,却为何刚说了一句,就成了这样,还不知她昨夜醉酒以后还有没有头痛,也不知道她酒后的话有几句真。 之前本就有许多好感,昨晚的事让自己更明白自己的心意。自己手里本有事情要做,却还是鬼使神差的来了这里,不见上她一眼,便觉得自己没办法去做别的事情。 “别走···,我不是这个意思。”思明伸手去拦,却又收了回来,深怕自己做了一点错事,这眼前的人便要离去。 可梁恬却更加摸不到头脑了,这闹得是哪一出,现在这局势好似自己还占了上风,拿捏两人的生死,索性坐了下来,说道,“昨天的事,你要觉得为难,大可不必当真。” 思明眼睛里燃起的光亮,仅寥寥数语之间,又变得暗淡起来,连声音都有些颤抖起来,细声说道,“你也是玩笑话么。” “嗯?” 思明见对方有了回应,才方知失言,过了许久,方才咬牙说道,“梁姑娘,以前,我一个人惯了,一个人采茶,一个人做生意,也不觉得寂寞,可遇到你以后,我却时常想与你一起。哪怕仅仅是在大雨滂沱的夜晚,聊聊你的往事,也能让我怀念许久。” 思明话音刚落,外面的湖面上却有一滴、两滴的水珠落下,接着像是洒水一般倾倒而下。原来两人说话时,外面早已变了天色,一片乌云一片雨。这雨正落在思明头顶的瓦片上,眼前的湖水里,还有对面人的心里。 破涕而笑。梁恬此时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刚才听到思明的表白,心里高兴,眼泪却止不住的落,像是大雨磅礴,而眼前的此时此景却又忍不住想笑。 思明见对面又哭又笑的,有些不知所措,从袖口处,递了一方手绢给她。等看见那手绢时,才后悔了,几度想要伸手拿回来,却引起了对面的注意。 “咦,这不是我之前的那方么?”说罢,又看着思明。 窘迫!比刚才说那思绪已久的情话还要窘迫,忙抢了回来,说道,“只是手上没有别的了。”说完又后悔了,明明手里还有一方手绢,想要借口送出去,两人同用一样的饰物,现在却给自己埋了坑。 梁恬却不在意,痴痴的说道,“早知道你收下没扔,也不用废这么多功夫。” “那时我不懂,只以为是自己多心了。” 听了思明这话,梁恬恨铁不成钢的说道,“你呀,平时那么能算计,到自己身上的事,却都听不懂了,非得要与你说得一清二楚,你才知道。” “知道。” “你还知道!真是,算了,横竖都是我自己喜欢的。” 急雨易晴。两人情意正浓时,天上的乌云也去了另一处,阳光透过云层洒在湖面上,反照水光潋滟,梁恬突然这园子里什么地方都好,这桌子,这椅子,这窗户,这阳光。 “今天还有事儿要做吗?” 不提还不要紧,提起来思明才觉得时间过得飞快,忙起身说道,“明天就要大会了,今天还要去一趟,夕阳下来时,我一定回来。” 梁恬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幸福了,听到思明愿意在忙完事情后,第一时间来自己这里,更是开心得不得了,忙点头了应了。 人刚走时,梁恬心里还是喜滋滋的,可走得久了,越觉得刚才的事就像是一场梦,拿了自己的手绢出来看一看,嗅一嗅,长得一摸一样的物件儿,怎么那一方就有那样的好运气呢。 “三姑娘,掌柜的叫你去商议湖中帷幕落下来之事。” 这一去,耗费了整个下午,夕阳西下时,还未见到思明过来,梁恬便有些急了,该不会出了什么事吧,这本是白地城多事的季节。 直到夜幕落下,月亮初升之时,思明才姗姗来迟,脸上带着歉意。 “吃过饭了吗?”关系突然近了一步,梁恬却不知道说些什么,看思明来得匆匆,只问出了这个。 “还没呢,等回去再吃吧。” “那正好,我俩一起吃吧,刚煲了点排骨莲藕汤,一会儿该好了。” 园子里人渐渐的少了,就连伙计也有陆续回去的了,只余下几个守园的伙计,把湖中一直盖着的帷幕拉了下来。 梁恬此时却对这湖心亭兴趣缺缺,还有什么比思明在身边时更开心呢。 第七十四章 算盘 皎月当空,小窗内正有人在挑灯夜战,桌上摆着马斌给的账本,思明拨弄着算盘,一两银子一斤茶砖,这价已卖了许多年。可这吕东家却偏偏只给八贯,就算勉强卖了,少赚些银子,传出去也只会更让别人笑话这马家势微。何况优待新来的东家,勉强以前的主顾,与夏家又有什么区别,这茶还不如不卖。 与吕东家商谈过几次,软的、硬的都试过一遍,对面也没有松口,思明觉得这事也该瞒不住了,迟早要与马叔说清楚,拿了注意才是。说到底自己不过是个跑腿的,替两边传递些不能摆上堂面的事情。 梁家是个什么样泥潭,思明并不是很清楚,可梁恬说过一些不愿意再继续呆下去的愿望,如今两人有意,也该打算一番。 突然,思明站了起来,提起桌上的油灯,去一旁的书架上拿了账本过来,比东郊还要偏一些的客栈,一年下来,养几个伙计,几个婆子,一个掌柜,便剩不了许多银子了。这家里还能维持现在这样,大多还是靠马家给的二百两的岁银。 马车不养了?不行,这偏远的地方,不养去哪儿都不方便。那父女两个的银子,也不能抠了,也不知道他俩怎么能够做到每年回来时,都跟个叫花子一般。 古书上有说‘开源节流’,目前这家里的节流是没办法做到了,只怕还要开源才行,可是这开源谈何容易。拿着手上有的钱去去买铺子也算个主意,只是那铺子一年能回几个钱,远远不能满足思明所需。 梁家虽不受人待见,却也白地城里的富商,除去茶中八家看不上,其他却是随便挑一挑,远没有自己的份。 当年父母靠着马家做生意的事,思明也并非没有想过,这白地城的茶生意却难做,除非去外面卖茶。 “东家,顾老爷想与你商量些事。”思明正想到纠结处,外面却响起了阿武的声音,再看那挂在天上的弦月。 “现在几时了。” 见有了回应,阿武吹熄了手里的灯笼,进了屋,说道,“亥时了,也不知道顾老爷怎么想的,往日早该睡了,今日却在那里一直喝闷酒,惹的姑娘也不开心,一直在那儿闹呢,想喝又不敢喝的样子,真是有趣。” 阿武话还未说完,外面已有一个人歪歪斜斜的走了过来,嘴里还念叨着,“思明啊,舅舅我···。” 不等屋里的两人反应,那人已推门进了屋,兴许是门槛绊了一下,脚下一个不稳,直接爬进了屋里,这一摔还不算,胃里也翻江倒海的难受,作势便要呕吐,吓得阿武赶忙跑了出去拿了火盆放在顾文德的面前。 思明正烦恼自己的事,哪有精力来管这两人,一个前些时候醉醺醺摔了人也就罢了,另一个还跑到别人屋里来吐,也真是两父女。 思明走过去,想把人扶起来,却怎么也搬不动,才发现外面的顾盼正望着里面,并没有打算过来帮忙,“过来扶一下。” 顾盼往前走了两步,又退后了,说道,“出去玩、或者解酒,你得答应我一个。” 还讨起价来了,“出去玩,明天就让你出去。”话音未落,顾盼已跑了过来,扶着顾文德,轻松的将人放在了屋里的软塌上。 “你爹怎么了,刚才我回来时还好好的。” 顾盼撇了撇嘴,说道,“我就吵了几句,他就这样了。”说完又心虚的看了思明几眼,眼看糊弄不了,又继续说道,“我就说,如果我娘在,我就不会受这些苦,他就不开心了。还喝了店里最贵的女儿红,这事情你得算在他头上,不能怪我。我可是一滴酒都没沾。” 得,想省钱是不可能了,“你何苦与你爹说这些,虽然我也不太清楚他这些年在躲些什么,但肯定是为了你好的。” 顾盼从未想过,一向洁癖又毒舌的巧哥哥会说这些体谅人的话,竟也有这样关心人的时候,便凑了上去说道,“梁姐姐同意了?” 见思明不回答,顾盼去一边坐了下来,装作一副过来人的样子,说道,“我说巧哥哥,你就是这方面太过于迟钝了,昨天晚上的事,阿武也跟我说了,我觉得梁姐姐很不错的。” 阿武在一边却慌了,自己一时嘴没把严,这小姑奶奶却把话全漏了出来,不想后面的话却更是雷区。 “只是可惜了怡姑娘,巧哥哥,我敢保证,当年如果你去说了,怡姑娘也会同意的,也没有那个书生什么事了,对了,阿武,那个人叫什么来着,我看他还没有我巧哥哥一半好。” “出去!”不管思明愿不愿意承认,铭怡像是一根插在肉里的刺,如果不去管它,还算好些,碰到时却是忍不住的痛。 阿武见到此情形,立马上前拉着顾盼走了,这要再继续说下去,又要看好几天的冷脸了。 躺着软塌上的顾文德,却开始打起呼噜起来了,丝毫不在意这并不是在自己屋里,思明去柜子里拿了许久不用的薄被搭在顾文德身上。 月光打在门口处,充满着诱惑,思明回去披了件衣裳,出去找了地方坐着,四处本就没什么人家,夜深时更加静谧,不知她会不会喜欢这样的地方。 但这里还是太小了,也许应该有个院子,每到月圆之时,两人在院中赏月该是怎样的场景。 这样想着的时候,思明又回去算起账来,买院子又是极大的一笔开销,还要雇一个婆子烧饭做事,越发的睡不着了。 第二天清晨,阿武依惯例去房里叫东家起床,唤了几声,才听得屋里有声音,有些无力,这是又熬夜了。 去马家的路上,阿武故意将马车赶得慢些,好让东家再休息一会儿,车里人却不领情,还训了一顿。 思明刚下马车,销远却早已在门口等着了,“三哥,今天怎么这么迟了,身上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思明摆了摆手,说道,“无事,昨晚弄得晚了点,马叔还在吗?” “还在,刚吃过早饭,去地窖里选今天的茶去了,等一下就要去城里了,他让我直接带你去作坊里,一会儿有事路上再说。” 思明只得跟着销远去作坊里,正碰上马叔出来,后面还跟着铭新。 只见铭新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裳,与往日虽相差不多,却稍显贵气了些,不愧是姐弟,连身上的气质都越发的像了。 第七十五章 盛会 正是春去夏来的日子,五月的太阳光照的人发干,可白地城里的人似乎有消耗不完的热情,一窝蜂的往一个地方挤。 官衙的卫兵来了一波又一波,也没止住这高涨的热情,索性放了栅栏去一边喝茶去了。 白地城城南的一块腹地之中,几声鞭炮声响后,茶会也正式拉开了帷幕,成排的品茶师齐聚于腹地中央,四周分散着些凉亭,坐着些白地城有头有脸的茶户、商家,还有些大茶商也随茶户坐着。 马家也在这些凉亭之列,在报名之时,便已经预定的凉亭在这时终于派上了用场。不时也有其他凉亭的人过来,互相走动一番,眼尖的人立马便发现今年的马家多了两个生面孔,一是铭新,一是思明。 不一会儿,便有人传,之前的东郊铺子正是这王东家替马家拿下的,那时只是怀疑,现在到摆到堂面上来了,这马家正是要换人了,连掌柜的也要换了,到说的一旁的肖掌柜有些尴尬。 待到舞狮队终于将众人的注意吸足之时,品茶也正式开始了。各茶户拿出准备好的新茶,放于茶桌之上,再由大会指定的茶水师冲泡出来呈递给品茶师,过后经过一番商议,将那名次公之于众。 思明这才发现,梁恬也在那茶水师之列,一身幽绿的衣裳,精心打扮过的妆容,虽比不上之前穿粉色衣裳时的亮丽,但也切实的可爱,正想与销远说时,才觉得自己异常。 大会的解说一个接一个的报,每到轮到自家时,总会精神一振,去看前面与后面的对手,前五个上茶时都是些小茶户,倒没什么浪花,等到马家的茶叶出来时,便有人哀嚎自家倒霉,恐被盖过了味道。 直到龙家出场时,上半场的大小茶户全都连连叫苦,他家有老祖宗留下的秘方,那不是一般人家能比的。只是那茶水师却是个名不经传的小姑娘,纵使最近坊间流传这小丫头要扛起那梁家的浣花园,也没人把她当个角色,只当是个将要招婿的姑娘,年轻公子最爱追捧的鲜花。 思明此前并未觉得这花招蜂引蝶,现在却实际感受到了夏天的火热,尤其有几个小户人家的公子哥儿跃跃欲试的样子。 看见众品茶师满意的表情时,马斌眉头上的皱纹越加的深了,龙家与自家仅差两个,这打压的态势无外乎直说出来了。传言中龙家换家主的事情也许是真的了,至少自家是上一任家主亲手扶起来的,也不至于再回来打自己的脸。 梁恬下来时,却拨开了人群,径直走到了马家的凉亭里,有好事者便十分不懂了,这刚替龙家煮过茶的姑娘,不赶紧去那家的亭子巴结,反而到弱势尽现的马家里去了。难道那梁家上赶着巴结马家的事也是真的了,之前两家闹得沸沸扬扬的事,不过是在做戏给人看,现在终于露出本来的面目了。 这世界永远不缺的便是这些看热闹,胡乱猜测的局外人了。梁恬却不管那么多,当初有本事将人私底下送出去,现在也别怪这事儿搬到台面上来了。 “马老爷,小女子有礼了,之前承蒙照顾,一直未有机会感谢,此时前来,还望马老爷不要怪我唐突。”梁恬说着便低头行礼,眼光却瞧着思明那儿,明明正是大会,衣裳却比平时闲散一些,眼神也有些涣散,是昨晚没休息好么。 马斌哪里料到梁恬会来,之前听销远说起东郊铺子的事时,以为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的游戏,现在这样人多眼杂的场合却不避讳,这女子远比自己想象的有魄力许多,不由得高看了几眼,也点头回到,“之前马家招待不周的地方,还望梁姑娘不要在意,实在是只能如此。” 招呼打过了,人也看了,梁恬再怎么任性,也不得不去龙家的凉亭里露一下脸,感谢对方抬举,毕竟这龙家的茶叶也不是谁都能去煮的,这龙家的人也不是随便能得罪的。 龙家仍然是掌柜的出来,未见有东家的影子,打过招呼以后,梁恬便想回去歇着,毕竟浣花园的晚会也得耗费精力。 还未走出茶会的人群之中,梁恬却看见一个脸熟的人,正一个劲儿的往前面走,虽有许多力气,却还是败给了不高的身材,看不到那台上的盛景。 “顾姑娘···。”梁恬还未走过去时,顾盼却已经转了方向,往一个凉亭里跑了。梁恬见状,只得一路跟了过去。 那凉亭里不是别人,正是前几日的唐华。梁恬心里起疑,这唐公子那日应该说过自己是外乡人,第一次来这白地城里看茶会,却能够轻车熟路将这凉亭租下,这可不仅仅是财力的问题。心里生疑,脚步就慢了下来,却正好看见一个不知道从哪儿来的中年男子拉着顾盼要走。 唐公子不可信,中途出来的中年男子更不可信,梁恬不敢贸然向前,立马回头跑到马家的亭子外,也顾不得礼仪,直接说道,“思明,顾姑娘她不好了。” 亭里的人听到梁恬叫思明,皆是一愣。一听是顾姑娘出事,不等思明起身,销远已跑了出去,“在哪里?” 梁恬指了指刚才唐华凉亭的位置,那两人便接连跑了过去。等向马斌表示了歉意以后,梁恬也跟了上去。 果然,那中年男子还在与顾盼纠缠,思明和销远却并不像刚才那样慌张,等走到时,梁恬才知道,那中年男子正是顾盼的父亲——顾文德,也是思明的舅舅。 梁恬只得忙去道歉,那中年男子却心不在此,执意要将顾盼带着,让思明与销远两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这既然来了,去马家那里坐一会儿也不耽误许多事。 顾文德手里虽拽着顾盼,眼睛里却是死盯着唐华。这样僵持一阵后,那唐华终于起身,头也不低,硬生生的说道,“小生见过姨父。”话里是长辈,话外却是鄙夷,似乎有数不尽的仇恨,再配上那有些病弱的身躯,更显得阴毒。 那两人以外,其他四个人都惊异不已。梁恬虽觉得这唐公子与顾盼有相似之处,可说不出来哪里相似。 “哼,就算你再换张脸,我也知道是你。那老头子死了,便派你来了么?我告诉你,只要我还活着一天,你们就别想从我这儿带走我女儿。”顾文德说完,又拉着顾盼要走。 顾盼原本以为这人就是个陌路人,不想却是爹爹的老熟人,而且是有仇的,便放弃了挣扎,跟着顾文德要走。 可哪有轻易放走猎物的猎人,唐华大跨一步向前,一把拉住了顾盼的手臂,对顾文德说道,“今天你既然来了,就再多留一会儿,这里人多眼杂,我不想动手,搞得好好的大会没得办。听说那马家还要靠这场茶会拉拢茶商,我劝你这只寄生在别人屋檐下的燕子低一下头,到时候鸡飞蛋打,遭殃的可就不是你们父女了。你也知道我的手段。”说着便打了一声暗哨,凉亭的周围竟全都是他安排下的人。 梁恬被阵势有些吓到,下意识往思明站的地方挪了一下,再看思明的脸上却毫无怯意,不知是见多了这种场面,还是天生不怕。只是销远脸上却有些恐慌,毕竟在这白地城里,还没有人敢这样对自己。 “你放他们三个走,他们与此无关,我和阿盼跟你走就是了。”顾文德松了顾盼的手,侧身护住了思明。 唐华呵呵笑了一声,指着销远说道,“他可以走。”销远不领情,梗着脖子看着唐华,又想去把顾盼拉回来,却被顾文德推了出去,“赶紧走,你没必要搅和这事情里面来。” 销远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便走,却被后面唐华吼住,“别让你爹来插手龙家的事,我不介意这白地城从此没有马家。”销远听了此话,又想回来,却被顾文德轰了回去,“走,不然你别想再见到阿盼。” 销远走后,唐华又将手指向了梁恬,“她也可以走。”梁恬却拉紧了思明的衣袖,说道,“我不走,你也不必拿梁家威胁我,我没那么大的能耐。” 哈哈···,唐华似乎见到什么开心的事,“你这人倒是有趣,我那天真是没看错你。”说着便叫人收拾回府。 一向淡漠的思明,这时却慌了起来,拉住梁恬,说道,“你何苦留下来,这水还不知道有多深,你回去还来得及,他不会阻止你的。” 梁恬却握着思明的手,“多深我都不后悔,我只怕再也看不见你了。” 几人并未跟着唐华走了多远,便已到了一座名为唐府的宅院,府上还有一众人守着,不愧是家大业大的龙家,排场比别家不知大了多少。 把四人留在正堂后,唐华便进了屋里。 “爹爹,我怕。”顾盼终于有些忍不住了,知道那人是冲着自己来的,再看这一院子人里,有几人功夫并不在自己之下。 第七十六章 谈判 梁恬回了浣花园也没有想明白那假冒唐华,实为龙平的人闹得是哪一出。 将人带到院子里后,那唐华便没了身影。思明顾不得其他,想要向舅舅讨个原因,却怎么也撬不开这油罐子的嘴。 不一会儿,便有几个年轻的婢女过来迎着,送进正堂里,彷佛刚才不是被刀架在脖子上来的,而是请过来的。片刻之间,茶水果盘已上了桌,顾家父女坐一边,思明与梁恬坐另一边,堂里候着一个婢女,自称‘玲珑’。 在大会里时,梁恬分明已热得难受,可一进这院里,却觉得比四月初时还要凉快些,遮荫是一回事,院子里的水流也像刚从冰窖里出来似的,清凉之气奔涌而出 一盏茶凉之后,却有一陌生男子从后堂里出来,一身素白衣裳,虽是男儿,却生女相,杏目薄唇,与顾盼有几分相似。只是身子有些病弱,脸色比唐华更加苍白,手上挂着一串佛珠,像是积善人家。 “让你们久等了。”与神俱来的贵气,使这话里的客套十分生硬。 思明挪了挪身子,明显已察觉到,这正是刚才进屋的唐华,脸虽变了,举止却丝毫未变。 本是陪衬,思明也未多说什么,只等舅舅来答。一向嬉皮笑脸的顾文德,却闷哼一声,转头不看那人,急得顾盼又将人拉了回来。 顾盼一向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那也是仗着自己功夫在身,江湖行得久了,也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故在武力高于自己的人面前,比一般人还要谨小慎微一些。 “唐公子,我爹爹闲散惯了,有什么得罪到你的地方,还望你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爹爹这一次。”与思明不同,在这男子还未出来之时,顾盼通过脚步声,便已经知道这人正是刚才进去的唐华,这也是习武之人特别的辨人之法,虽惊讶于此人假面之后的真容,但还是淡定的说了一声唐公子。 眼前的唐公子却不满意,脸色越发冷厉,“说得好听!你也不问问你这个闲散惯了的爹爹做了什么,就让我原谅他。”手上的佛珠又比刚才转的更快些了,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顾盼又打了顾文德的手臂一下,想让他认怂,先从这里出去再说。顾文德却不妥协,虽已是瓮中之鳖,无论如何也不低头。 “爹爹,你这是怎么了。” 任凭顾盼怎样软硬兼施,顾文德也未有一丝让步。 哈哈···,同样的笑声,现在却冷厉了许多,“你现在还要瞒着这里的所有人么,还有那边坐着的王公子···。” 听到思明的时候,顾文德突然变了脸色,一转刚才的傲慢态度,有些讨好的说道,“龙公子,这些陈年旧事,你要听,我给你讲上几天几夜也不妨事。现在当着这外人的面,就不要说了吧,毕竟我说漏了嘴,一些有辱龙家的名声的事,让哪个不开眼的听了去,也懒得麻烦。” “哼!我还真以为你是个软硬不吃的人。”说完又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思明,方才对顾文德说道,“老头子死了,小姨让我将阿盼带回去磕个头,认认亲人。” 顾文德明显不信这托辞,可心里还有其他牵绊之物比此事更重要些,周旋道,“阿盼自小随我长大,没什么规矩,我怕惊扰了老夫人。” 短短几句,却震惊了另外的三人,思明一开始就想过,这定然是老头子的风流债,只是没想到竟就是阿盼亲生母亲所在,对于阿盼倒不是什么坏事。 “这事就不用姨父担心了,你还是关心一下你这失而复得的侄子吧,阿盼有龙家护着,向来就是最好的,不然你以为你有那么大的脸叩开静穆师太的大门么。” 顾文德像被人踩了尾巴一样,不再说话了,只一个劲儿的喝桌上的茶水。顾盼心里却开心,从小便不知道自己的娘亲是谁,当知道这人就是自己的表哥以后,又多了几分亲近,只是心里有些扭捏,不知道如何去说。 “阿盼,你过来。” 龙平的脸一向苍白,面对顾盼时,却柔和了许多,彷佛是对从小看着长大的妹妹一般,一点生分也没有。 午时,四人又勉强吃了些饭,才从龙家出去,回碧华阁去了。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却有销远上门,抓着思明的手说道,“三哥,那个唐公子没有为难你吧,他一说与龙家有关系,我爹便不愿意派人去找,我再回去找你们又没跟上,真是急得我。” 阿武正在收拾桌上的碗筷,听到这话也帮了一句腔,“可不是,马公子都来这儿几趟了,饭也没吃上。” 思明知道销远一向心善,“我知道的,刚才舅舅吼你也是为了你好,本就是他自己的风流债,把你牵扯进来也过意不去。”说着又回头让阿武去厨房端些好菜来吃。 顾文德也来抱歉,只有顾盼听到有菜吃,开心的跳起来,有些埋怨的说道,“刚才一点都没有吃好,他家的菜虽然好吃,被人看着也太别扭了。” 眼看着销远要问来龙去脉时,思明一把将销远拉到板凳上坐下,说道,“你就不要管这事了,算不得什么大事。”思明知道销远是个好说话的主儿,可马叔不会轻易放过,如果不交代清楚,只怕马家的活也难以再干下去,想到这里,又看了看一边的梁恬,对方也朝着这里看着,便问道,“你也来些凉粥吗?刚才我看你也没吃多少。” 梁恬点头,却看见思明让自己跟着过去,穿过连廊,正是厨房,碰到取菜的阿武。 “啊···。”阿武着实被吓了一跳,随即懂事的走开了,手举着菜出了门。 “你看看吃哪一种?本来也是备着我回来喝的。”思明说完,便揭开了排着的几个瓦罐,“南瓜粥?番薯粥?这里还有些瘦肉粥,咸口的,吃得惯吗?” 梁恬哪里想到思明让自己过来,竟是为了这些事情,笑着说道,“平时也不见你说这么多话,原来话都落到这吃的上面,我倒是不挑,什么都吃得。”说着便自己去拿碗,盛了一碗南瓜粥,又问思明要哪一种,知晓也是南瓜粥时,又再盛了一碗,徒自端了出去。 思明却还愣在那儿,自认不是冷漠的人,在这梁姑娘的面前却变成了‘冷漠’、‘话少’,见人走了,方才跟了上去。 饭堂里的顾盼却在与梁恬逗笑,“连我都不能进的厨房,巧哥哥竟也带你进去了,这不公平,梁姐姐。”说完,又看了一眼过来的思明,说道,“以后,我不叫你梁姐姐,叫你恬姐姐好不好,我的好姐姐。” “吃你的饭,少说话。”思明也不客气。 几人又添了些吃食后,思明送梁恬回了浣花园,销远与顾盼在碧华阁里歇息,只有顾文德一个人在房里,也不知道做些什么。 ··· 这边虽是无事,城南的茶会也仍在继续。马斌与铭新刚吃过伙计带来的饭,在凉亭里歇着,有一伙计过来说道,“他们都回了碧华阁了,老爷,要我将王东家叫过来吗?” 马斌却摆了摆手,说道,“不用,他自会过来的。你们仍去盯着周家的动静,一举一动也别落下。” 等那伙计下去后,没过许久,思明也来了,对着马斌赔罪道,“马叔,刚才不告而别实属有要事在身,还望见谅。” “你坐吧,有些事回去再说,她也是你的亲表妹,都是人之常情。只是马家的包袱太重了,由不得销远乱来,你也不要疏远了他。”马斌自然知道,一个孤儿,却能从龙家那里安然出来,意味着什么,忌惮多一点才是常事。没有关系倒也罢了,这有关系,不管是恶还是好,终有一天,自家也用得着。 铭新见思明回来,也放了心,刚才销远回来着急去找时,自己也借口去找了找,到底还是无疾而终,虽算不上什么亲切的人,但也没办法见到自己身边的人有事,总想去帮一帮。 “现在怎么样了?”思明见马叔现不追究,也不多说,坐下来问了铭新一句。 铭新有些惶恐,回道,“上午只有龙家与马家出了圈,其他人家都被划了叉,刚才正到佘家,也是赞扬很多,等下大茶户只剩下是侯家,周家了。” “周家···。”思明正想着这周家今天也没有动静,不符合之前的作风。 马斌随口说道,“在盯着了,出不了岔子。” 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仍是那唐府里,有一个鼠眼的中年男人,正从后门进去,不一会儿便有人接着。 “吕东家,辛苦你再来一趟了。”那接人的却不是刚才现身的龙平,而是另一此前出现的周家当家的。 “周老爷,这都是小事情,我们都是为了今年的茶叶生意。”这个吕东家说着也回了礼,姿态恭敬得很。 “那马家有发现吗?虽说这生意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可这白地城里,他家总要强横一些,瞧不起我们这些小茶户。我亲家,也就是梁家就被他家压榨得够呛。这才不得已这样,还望吕东家见谅。” 那鼠眼之人,却摆了摆手回道,“我都知道,这大茶户压榨小茶户的事,别的地方也有,周老爷也不必过谦,我看你家的那作坊就比这马家阔气许多,今年茶会一过,八席必然有你们一座。明天我便找个机会与马家作别了,周老爷今天能把合同文书拿来也是刚好。” 第七十七章 借势 自春分过后,白昼越发的长了,一轮饮茶下来,天色还是尚早,那一轮红日懒懒的挂在山尖上,始终不见下落。品茶师的嘴里已没了味,匆忙喝了剩下几家,聚在一起商讨大会的排名。 结果还未宣布时,已有龙家的掌柜过来邀请,晚间到浣花园里一聚,说些今年茶叶的事。等了一天,终于到了揭开这龙家人葫芦里的药。马斌客气的送走了掌柜,又叫铭新去寻销远,招待在家的吕李二位东家吃新茶。 出了结果后,思明跟着马斌去了浣花园里。根据以往的规矩,八大家的各出一人去席里,其他人仍在外面候着。肖掌柜向来是习惯在外面候着的,已拿出提前备好的棋局与侯家的掌柜厮杀起来了。 思明是新来的,也不便加入早已固定的玩友中,自顾着走开了,绕了园子走了两圈,也没找到个乐子。围湖而坐的看官们,互相说着这湖心亭修的多么妙,台上的戏子是怎样的一个名角儿,又半夸半损的说了一顿这一家子外乡人做的事情。 思明向来不太在意外乡与本地的,父亲祖上虽是白地城的人,可也早早的去西北的岷城里讨生活了,十岁以前的思明对这里是相当陌生的,再回来后,经过这么多年才慢慢的熟悉了一些,也不比别人更像是本地人。 白地城也有其他的外地人,可谁也没有像梁家人这样被排挤,说到底,还是人总是会去眼馋那些凭空发迹的。梁家初来时,未受许多苦,已混成了有名的人家,惹得许多人的嫉妒也是当然的,又没有什么仰仗,才使得这些人不加顾忌。 “思明···。” 听到梁恬的声音,思明没来由的耳根一红,家里人向来是叫小名的,在茶园时又有了老三的诨名,却很少有人叫本来的名字。 这些事情,梁恬自然是不知道的,园子里本来就忙,偶然看见思明在打转,又腾出手来喊他。 “你这是没地方去吗?” 思明并不想说破在外面候着东家又融不进往年的局子里的处境,硬是装着无所谓的摇在园子里绕圈子。被梁恬戳破,也摇头说道,“没,就是绕着园子走走。” 梁恬哪里不懂得这回事,拉着思明的手,绕过走廊,一直走到一间小屋的外面,打开门,又将思明推了进去,说道,“你在这里等吧。今天人多,这里清净,是掌柜专门留给我的,不会有别的人来。等下我把门带上,再叫人给你送些吃的来,我看马老爷他们一时半会儿也不会结束,你要什么打发时间吗?” “不用。”思明已十分受照顾了,不想再给梁恬多些负担,为使她相信,又添了一句,“我听听戏就好了,你去忙吧,我自己过的。” 没过一会儿,便有人过来敲门,喊了一声‘王公子’,推门而进,正是方勇,手上托着一些连思明也没见过的糕点。 “这是西洋的做法,三姑娘叫我给公子拿一些过来,茶叶也照常是毛尖儿。我这儿就先下去了,王公子有什么吩咐,拉一下窗边的铃铛,就有人过来了。” “嗯。” 思明虽也去别处客居过,可也没有过被人安排如此妥帖的时候,更不用提自己常去替别人跑腿的事儿,替别人安排反而是常事。可那又与这不同,想到这里,思明嘴角不自觉的上扬了起来。今天上午也是,这姑娘可真是傻,本不用她去,她非要去插一脚,幸好无事。 时间如园子里的流水一般,不经意间已流入城外的大河里。两盏茶尽,外面的人声终于有了变化,嗜睡的小孩撑不住,七倒八歪的睡在妇人的肩上,一时之间,大半的人已散了去。 思明也从屋里出了门,去了八大家商议的地方。没过一会儿,就有人出来,最先的是侯二爷,脸上的愤怒难掩,接着是佘家、苟家,脸上带着笑,商议些事情。 马斌也紧跟其后,一向喜怒无色的人,这时连整个人都黯淡了下去,只有身子还强撑着。后面路过的刘家拍了马斌肩旁也走了。 肖掌柜一看这架势,也知道这事情的严重性,赶紧过去扶着,却被马斌撇开了手,自己颤颤巍巍的上了马车,思明也跟在后面上了马车。 驾···,号声一起,车里的气氛立马变了样,一向容忍的马斌,连动作也不再收敛,一手劈在车扶手,比起刚才的侯二爷的愤怒只多不少。 “这龙家人欺人太甚!一言堂惯了,真把这白地城都当作自家的产业。” 思明与肖掌柜哪见过这架势,有心劝慰,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此时说什么都是惘然。 在家的销远也接到了消息,早已在堂里安静的坐着,等着马斌回来,又使了个眼色,让伙计上了茶水过来。 ···一阵沉默,马斌自踏进了院子,反而镇静了许多,彷佛刚才发怒的是别人一般,惹得随行的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三儿,你再说一下,之前周家都有过哪些动静,不管是确定的,还是不确定的。”许久,马斌才突然说了话,不是针对龙家,反而说了周家。 思明这才清楚方才马叔话中的意思,此前也曾猜过,周家此次要借势而上,只是没想到里面有龙家的参与,那这场局里,马家的劣势可想而知。 “东郊铺子里的斗价,是周家的独角戏,另外还有此次上茶的位置,特意将龙家安插在马家的后面,而又将周家与其他几家相临近,只怕也是图谋。” 思明说完,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销远之前有说过,吕东家那边恐有人搞鬼,昨天我让人去跟了一下,却被他给甩开了,这一点很奇怪。吕东家是外乡人,来这白地城不过五六次,能发现有人跟着不难,可能甩开跟着的人则必有人指点,而之前肖强见到吕东家去过浣花园。” 马斌皱了皱眉说道,“梁家?” 思明赶紧摇了摇头,说道,“还是周家,周家现任当家周元成是梁怀安的亲舅舅,有要紧人与要紧事,喜欢约在浣花园说。梁家反而时常在丁香园或是西北的那个园子里,这次应该没有梁家的参与。” “还有别的证据吗?这吕东家可是我们一路请过来的,周家该没有这么快能搞到手。” “马叔说得是,周家是使了一些手段的,什么手段大致能猜得到。我与吕东家商谈了几次,发现他远不如之前积极,与其是想压下价格,不如说有新的生意在谈着。而反复说马家的作坊不如别家,就是一个点。这如果单独听来只是想要压价,而我听说周家今年新改了作坊,合起来就很难说不是去见过那边向上的势头了。” “他们还真的在暗度陈仓!爹,我们去找吕东家说理去。”销远听了,便把这事儿当成了真的,站起来说道。 “坐下!你能成什么气!你去对峙以后呢?别人都知道你马家的花功夫请来的茶商被人半路劫走了。” “爹···,我就是气不过,这周家做事太过分了,做这种不让人活命的事。吕东家真的不买我们的茶叶可怎么办。”销远也知道自己鲁莽了,与茶商闹起来,损失的可是自家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口碑。 “周家还有别的事没有?”马斌却不管销远,仍继续问思明。 思明略微想了一下,说道,“浣花园修缮之前,与龙家掌柜见过一次,那时候恐怕就在布局茶会的事了,这次让周家得了第三,应该也早有安排。” 马斌突然没了耐心,刻意压了声音说道,“龙家与周家搭上关系,与你家三人有关系吗?” 似是一声雷响,他终于说到这里了,思明不打算瞒着,这事情迟早要捅破,“可能有,但我现在还不清楚,周家为龙家做了什么,我舅舅已尽力不把马家牵扯进来了。” 又是一阵沉默···,一盏茶后,马斌才缓缓说道,“我没有怪你们的意思,文德是我老友,早年的事,我也略有耳闻。就算不是为了马家,你也劝着他点,那龙家有什么要求就顺着他们吧。对了,他今年啥时候启程,明天肖掌柜去柜上取些盘缠给他吧。” 思明只得谢过马叔,没多久几人便散了,到最后,马斌也未说那龙家在场会上说了什么。 思明从马家别院里出来时,天上繁星最盛,走了几步,去到自家马车旁边,拍醒正在睡觉的阿武,说了句,“走吧。” 一声嘶鸣以后,马踏着步懒洋洋的向前走去,外面传来阿武的声音,“东家,那马老爷怎么了,今天很不对劲啊。” “与你没有关系,你还是先管好你的婚事吧,钱还够用?”忙了一天,思明到底还是累了,有气无力的说着话。 阿武却不同,刚休息了一会儿,正是精神的时候,一边驾着马,一边说道,“东家,这事情,你都问了我三次了,没钱我会找你支的,岁钱先存在你那儿,等我存够了一间茅屋的钱,我再来取。” “你到会想,打算买哪儿的?” “嘿嘿,还没看好。东家,这忙季过了,上半年的钱一起算吗?” “刚才不还说先存着吗,这儿又惦记上了,回头让薛掌柜先给你算了,今年你跑了这么许多路,马家给我钱后,我也分你二十两,算作给你俩的贺礼。” 二十两!阿武听了以后,心里直乐,单拿这钱也够去买一间东郊边上的屋子,就是偏了点,再加上自己存的钱,这能挑的更多了。 阿武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马吃了痛,跑得更快些了。 第七十八章 一拍两散 大会过后,白地城立马换了新的模样,招客的伙计也不出门了,懒洋洋的坐在堂前与还未离开的旅人聊些可有可无的事,骂咧咧的妇人也不吵嘴了,和和气气的坐下来做些针线活,奔前跑后的掌柜也不教训伙计了,在柜台上抽着水烟、看着账本。总而言之,一切都变得可亲可爱了。 可思明却遭了难,难得睡个懒觉,辰时刚到,就被外面的声音吵醒了,没等思明穿衣去看看怎么了,那人已推门而进,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突然换了样的表妹——顾盼,一身新做的绸子衣裳,连带着鞋子,袜子,都换了新。 “巧哥哥,你看我这一身好看吗?”顾盼一边说着,一边转了个圈,丝毫不管床上人的惊讶表情。 “出去!”一声怒吼,思明真的是受够了这任性的表妹。 顾盼依依不舍的出了屋子,仍不死心的对屋里喊道,“我今天就要走了,和我爹一起去铜安,你等下去送送我吗?” “去。”含糊不清的回答。 过了一会儿,思明方才从屋里出来,斜着眼看着赌气坐在屋檐下的顾盼,“都穿了新衣服了,还坐在地上干什么。” 顾盼见思明出来,才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起来说道,“又不是我非要穿的,是那个龙平非要让我穿的,巧哥哥,你说他们真的只是让我回去拜拜祖先吗。” 思明知道顾盼心里一时还是没法接受这突如其来的亲戚,自然要找人诉说一番,便叫阿武去厨房拿些东西过来,自己又回屋里梳洗去了。 顾盼发现思明的气消了,也跟着进了屋,扒开凳子,坐在上面,右手撑在桌子上,半倚着,回望着思明,继续说道,“一开始我也挺开心的,毕竟除了你和爹爹,我再没有第三个亲人了。那龙平虽然也对我挺好的,给我买了许多东西送过来,可我总感觉怪怪的,而且他还不喜欢销远哥哥。巧哥哥,你说我真的非要去吗?” “都这时候了,你还能不去么。”思明用毛巾洗过脸后,又擦了擦手上的水。 顾盼的右手撑的有些累了,干脆起来,拿起桌上的杯子到了一杯温开水喝,“都怪你们催得急,昨天上午才认了亲,今天就要人出门,连马叔叔也送了银子过来。” 早间还有些凉爽,思明又去加了一件马甲,“你要嫌弃马叔送过来的银子,可以给我。你父女这些年欠了我这么多钱,也该还了。” “哼,我偏不还,要还找我爹去。”顾盼牢骚发完,看见阿武的早餐送到,拿起筷子,端起稀饭就开始吸溜起来,清爽的晨间,有稀饭可喝已经很幸福了。 日上三竿过后,碧华阁前面突然来了车队,前前后后约莫十来辆的样子,吓得阿武赶紧去后院叫了思明。 那为首的男人,是个魁梧的中年人,与顾文德差不多年岁,长着一张凶神恶煞的脸,进了客栈,却颇为有礼对薛掌柜说道,“请问顾姑娘现在收拾好了吗?我们是来接人的。” 顾盼从后院出来,刚听到一个接人的事,便知道自个儿这就要启程了,再看那大汉,又是凶巴巴的,已经想到这一路上有多无趣了。 楼上的顾文德也屁颠颠的下了楼,肩上背着一个不大的包裹,又把手上更小的包袱甩给了顾盼,“自个儿拿着。” 那壮汉见到顾文德,又作揖说道,“顾老爷,请。” 顾文德本要直接出去,又想起了思明,过来说道,“不论我们怎么样,你自己要好好的过。” 又过了半响,思明刚吃过午饭,正打算去后院里休息时,有马家的伙计过来,请思明去城北一趟,说是通城的吕东家要走了。 思明只得换了身见客的衣裳,坐着马车,赶紧去了城北。 到时,正有人堆在马家门口,思明不用看也知道这是哪些人带来撑场子的人。从偏门而入,西厢房处,正聚集着一堆人,人群中间的那个正是要走的吕凤禄,而围着的人却是马家常年不出现,一出现必闹事的叔舅老爷。 为首的七老爷,正拉着吕凤禄的手,脸上堆着谄媚,“吕东家,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啊,别委屈了自己。只是这生意还望您再考虑考虑,这马家一家老小的,全仰仗着您了。” 销远在一旁看不下去,正要去拉,去瞟见过来的思明,赶紧上前说道,“三哥,你可来了,这可怎么办?” 思明摸了摸额头,这群人真是不嫌事大,闹谁不好,还刚好闹到茶商上去,销远又不能去做家族里的恶人,把那群闹事的叔伯赶着,连马叔也时常躲着,偏要自己去出这个头,遭人不待见。 “他们这样多久了。” 销远回道,“就刚才的事,吕东家刚说完要走,去房里收拾行李,他们就进来了,先去正堂里闹了一会儿,我爹不松口,他们又过来闹。” 思明听了,一声不发,从屋檐下,绕过了那群人,将吕东家拉进了屋子,关了门,握拳作揖道,“让吕东家看笑话了,这些都是销远的叔伯们,为着茶山着急,还望吕东家不要放在心上。” 吕凤禄摆了摆手,说道,“这都算了,你赶紧想个办法,我下午的船,误了时间,你们就等着名誉扫地吧。” 思明不再言语,开了门出去,对着那一众人作揖,说道,“各位叔伯们,我知道你们关心卖茶的事,可是你们现在这样闹,只会让茶商与我们更加离心。” 七爷说道,“哼!离心,现在生意都不做了,还说什么离心。真当我们好忽悠,还要重演一次把茶叶都藏在地窖里,装作无事的样子吗?”七爷话音未落,正堂门前传来一声吼声,“老七!你给我回来!” 听到这愤怒的声音,院子里的人皆是一震,七爷到底还是怕惹怒了当家人,自己落不得好处,立马熄了火,去堂前请罪,“大哥,你不要光站着啊,这茶商都要走了。” 马斌却不看他,压着愤怒的声音说道,“回去,别在这儿跟我丢人现眼。”马七爷在大哥面前吃了瘪,顿时像个霜打的茄子,没了神气,骂骂咧咧的出了院子。其他人见领头的已走,也不好再留下来,也就散了。 思明又进屋去说道,“吕东家,没事了。”吕凤禄哪里还有好脸色,冷哼一声,回屋去收拾去了。 穿过连廊,思明又去敲了李铭的门,没想到真有人应,李铭正坐在书桌旁看书,彷佛屋外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一般,这反而不能不起疑李铭的来处了。 “李东家,刚才惊扰了。” 李铭却笑着说,“你们做茶户的也真是幸苦啊,好好的茶叶竟有人不珍惜。”说着又端起手中的茶水喝了一口,自顾自去看书去了。 思明从李铭屋里出来以后,直接去了正堂里,马斌仍坐在上首位置,看不出喜怒,可思明却知道,现在正是暴风雨前夕。 “你先回去吧,等晚一点再去别院里议事,那吕东家也不用再留了,强扭的瓜到底不甜。 思明知道马叔需要一点时间去锊一下茶叶的事,没拦住人,自己这一趟也算是白跑了,便叮嘱一番销远,就回去了。 申时三刻,思明又踏上了去茶山的路上,阿武是闲不住嘴的,仍跟思明说些见闻,包括已传遍白地城的,马家经昨晚的茶会,要没落一事。半路上,思明突然揭过帘子,对阿武说道,“那二十两你先去柜上拿吧,我回去就与薛掌柜说一声。” 到了别院,销远正在门边张望,思明上去问道,“马叔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还是老样子呗,去作坊里站了一下午了,也不见吱个声。半响的时候,说了句话,却是叫铭新去看看地窖封好了没。那吕东家也真是的,我马家待他不薄,他听了谗言就要走,今天上午还被外家闹得全城皆知了,三哥,今年我家真是倒了血霉,一波接着一波的。” 思明这里还在想事,哪里听得到销远的念叨。一路走到作坊,看见马斌正站在院子中央,佝偻着背,头上又添了几根白发。思明心里突然很不是滋味,本来只是个普通的东家,因收留过自己,又多了几分不同,现在这模样,也有几分苦涩在心头。 微微弯腰作揖,如往常一样,“马叔?” “三儿,你觉得我这作坊有那么差吗?”没来由的一句话,是对那吕东家的托辞上了心。 “马叔,要挑刺儿的人,不管你有的没的都能挑上一挑,那吕东家不识货,白担了活算盘的名声,被人三言两语搅了进去,迟早会知道那周家里面的麻烦事。” 马斌无奈的笑道,“我问你作坊的事,你扯这些做什么,今年就用夏家补的钱好好将这作坊翻新一下,别叫人再看不起,任他随便一个好攀附的人家也能到马家头上拉屎。” 到底是老姜,在外人面前还是要强撑一番,马斌负手出了作坊,回了那院子里去,路上突然问道,“文德是今天走?” “嗯,已经在路上了。” “走得陆路?” “嗯,他俩习惯陆路。” 第七十九章 好景不长 夕阳西下,思明终于从别院出来了,这可急着了在外面等着的阿武,立马跑到跟前说道,“东家,梁姑娘在客栈里等着你回呢。” 思明的心思却还在马家的危机上面,丝毫没有注意到阿武说的事,快到碧华阁时,才突然想起这事,问道,“她有什么事吗?” 阿武心想,这东家也真是过分,人家眼巴巴的来见你,还非得有什么事才能来,便扯着嗓子说道,“找你吃饭呢。” 这一句话倒不要紧,声音却传到梁恬的耳朵里,比那马蹄声还要更震耳一些。梁恬立马出了门,在屋檐下,看见思明正在下马车,一脸愁眉苦脸的样子。 “怎么?我来,你不喜欢吗?” 思明听见有人说话,方才去寻这声音的来源,看见梁恬正在屋檐下,含笑望着自己,心中的乌云突然没了,回笑道,“等了多久了,该饿了吧。” 两人一块儿进了客栈,大堂里人来人往的,正是吃饭的时候。除了梁恬坐着的那张桌子,其他的都已经满了人。阿武拴好了马,从侧门进来,问道,“东家,是在这儿吃,还是后院?” 若是别人,这倒不打紧,梁恬却没去过后院,“这客栈还有一个后院?” “嗯,不过那里乱糟糟的,就在这儿吃吧。”思明想也未想,便回了话,也没注意到眼前人变了脸色。 “金屋藏娇?” 思明摆摆手,说道,“没有的事,去那里吃也成,也不辜负这漫天星辰。”阿武本要忙去,却听到这立马改口的东家,笑呵呵的来桌上拿了食盒,对着梁恬说道,“梁姑娘,这边请。”走了一段路后,还不忘回头说道,“天天有人收拾的屋子,不乱。” 快到屋子的时候,梁恬突然问道,“今天怎么不见顾姑娘?” 思明还没回话,却被阿武抢了先,“姑娘今儿上午走了,这是一贯的规矩,他俩一向这样的,只是今年搭了人的顺风车。梁姑娘没看见,上午的时候,十几辆车在碧华阁外面排成一排,好不威风,连我们店里也沾了光,有些新客们还以为这是什么卧虎藏龙的地儿。” 阿武贫嘴时,思明一向会敲他一下,以示不满,现在中间却隔了个梁恬,动手不得,只能憋着,到了屋里,才对他说道,“不要贫嘴。”到把阿武给愣住了。 梁恬本以为这真是个院子,吃饭与睡觉是分开了的,却没成想这院子就这一间连通的屋子,顿时觉得刚才鲁莽了,非要过来。这碧华阁本就地处狭角,连一个一进的院子的都放不下,这境况倒是必然的。只是这大晚上的,贸然进了别人睡屋,这传出去,得多难听。 阿武看出来姑娘的窘境,突然有些后悔刚才多搭了句嘴,放下食盒,去将里屋的帘子放了下来,好歹隔开两间屋子。 食盒里放着的是梁恬自己做的饭菜,顾盼虽然尝过,思明却没有,看见那一碟碟饭菜端出来的时候,不由得有些惊讶,浣花园的厨子是出了名不行,没想到这还藏着里面的好厨子供自家人吃。 虽说这第一口饭不能吃的太油,会影响之后饭菜的口感啊,但思明还是忍不住夹了一块红烧肉,色泽鲜明,闻着也香,谁能忍得住呢。 一口下去,软糯可口,油而不腻,肉里蹦出来的油汁,充满了整个口腔,久久化不开,几口嚼烂以后,下肚,嘴里还有回甜,当真是一口好菜。 梁恬见思明吃的满足,心里也开心,问道,“好吃吗,这肉文火煲了一个时辰,会不会太烂了。” 思明听了这话,才知道这菜原来是出自梁恬的手笔,真后悔一开始没有夸奖几句,只得再补说道,“不会,刚刚好,就算是万香楼的大厨也不过如此。” 迟到的赞美,梁恬却十分受用,又把剩下的蒸排骨,猪腿莲藕汤往思明处推了推,还有什么比吃的人满意更让厨子开心呢。 思明本就贪吃,推过来的菜也照单全收,等吃到有几分饱时,才注意到梁恬还未动筷,不禁问道,“你怎么不吃。” “我吃了过来的,家里的宴席,这时还不饿。” 专门为自己做的么,思明心里更加开心了,这几天的愁绪加起来都比不上这顿饭,有知心人如此,还有什么可求的呢。 饭足以后,思明突然去里屋拿了一件东西出来,扭捏的递给了梁恬,说道,“之前拿了你一块手帕,这块给你用吧。” 接过手帕,里面还包着一个手镯,迎着光,是翡翠的,花纹也十分好看,梁恬突然拿出来在思明眼前晃了晃,“那这个呢,该不是失手放进去的,那可得还你。” 思明听了,立马着急的推了回去,“就当利息,这么许久了,生出一个手镯也不奇怪。” 噗呲一笑,梁恬说道,“那我这利钱收的有些大了,得还你一些。”说着将自己手上戴着的玉镯取了下来,给思明,又将手帕里的玉镯戴在了手上,迎着光晃了晃,问道,“好看吗?” 思明心思全在那被突然塞过来的玉镯上面,小巧的一只,还有些湿热,当得起‘温润’二字。思明心想,幸好还是夏天,有些薄汗。 “好看。” 时光易逝,眼见天黑尽了,梁恬提着食盒,就要回去。思明去屋外面,叫阿武套马车,又回来与梁恬说道,“你等一等,我送你回去。” 思明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一送却送出了问题。二人心里甜蜜,快到浣花园时,还有些依依不舍。梁恬下车时,远处正有一人看着,不是别人,是梁恬的二姐——梁悦。 梁家在怀安宅子里吃了一道席后,梁恬提前回了,说是料理浣花园的事。梁悦无事也跟着过来,不想找遍了整个浣花园却没见到人,这让梁悦起了疑,等了一个时辰,才见梁恬从一马车上下来,那探出来的脑袋却没见过。 等到马车走后,梁悦过来问道,“那人是谁?” 梁恬哪里料得到二姐在等着自己,被这一问愣住了,结结巴巴的说道,“一个朋友,承蒙了些照顾,送了点糕点做谢礼。” 梁悦却不听,一把拿过梁恬手中的食盒,揭开来看,全是梁恬拿手的饭菜,“我就说你吃饭的时候,心不在焉的,没几口饭就说吃饱了,原来是着急给这人做饭。” 梁恬见瞒不住,索性把二姐往屋里一推,敞开来说道,“二姐那天不是说,最近有个东家与我缠得紧吗?刚才那个人便是,他姓王,名思明,是碧华阁的东家,与马家也有点关系。” 梁恬以为说出来,二姐会理解她,却不知当天,全是梁悦在套话,她根本不愿意梁恬与一个客栈的东家过日子,这种穷东家,哪里配,连一间三进的宅子都要掏空家底,梁恬跟过去只会受苦。 “我不管,你最好不要再与他来往了,他配不上你。” 梁恬这才十分惊讶,原本最亲近的二姐却不赞成自己的事,连怀安都说会帮自己,不禁吼道,“二姐,我喜欢他,不可能离开他的。” 梁悦突然拉着梁恬的手,一路连拖带拽,乘了马车,回了西北山上,径直去了老太爷的屋子里。 “你们就这样看的人吗!当初来信说去马家,我就说不行。现在可好了,连小小碧华阁的东家也敢来染指,你们在信里面是怎么答应我的。” 梁恬早就察觉到二姐不像以前了,再没有了那温柔的性格,却没想过,对着老太爷,她也敢这样说话,虽然十分不喜欢她说思明的坏话,可还是担心她被老太爷责罚,拉了拉二姐的袖子说道,“二姐,那可是爷爷。” 老太爷本在凉椅上乘凉,被人闯了门,也未抬起头来,闭着双眼,缓缓问道,“这就是她教你的规矩么,你们倒是一个比一个长进。” 梁悦冷冷一笑,说道,“哪比得上你,一个不够送,还要两个。我在信里不是说过,小妹的婚事,一定要等我回来吗?你们就这么迫不及待想把她嫁出去。” 老太爷仍面不改色,摇着蒲扇,说道,“这事情你得问问她自己,我可一点也没插手,都是养不熟的白眼狼,互咬了还来找我评理吗?” “你···。”梁悦早知道这家里冷漠,却没想到被人这么骂,拉着梁恬的手,又回了自家院子里,一把将梁恬推了进去,锁了门, “你先在这里呆着,等我查清楚了那个人,你再出来。” 梁恬哪里见过这样的二姐,在里面直敲门,“二姐,二姐,你放我出去。” 外面的人却似没听到,仍然走了,在门外对着那群明显北方装束的伙计说些事情。 五月的夏天,梁恬却已心冷到了冰点。刚才还是快乐的,这时候却成了这样,一向关系极好的二姐,却做这样的事。可心里又担忧,不知道二姐会不会去找思明的,如果思明轻易的放了手,自己以后可要怎么办。 第八十章 曾盛 送回梁恬以后,思明开心的回了客栈,时不时拿出那手镯来看,等到要睡觉时,才从书架上拿了一个盒子。打开来,里面放着梁恬用过的手帕,又拿出来看了一遍,才连手镯一起放了进去。 第二天清晨,思明又去了城北马家,正赶上曾家的掌柜从外地过来。 曾家与马家已做了二十来年的生意,是从马叔的父亲辈开始的,与思明的父亲也有些交情,当初那西北岷城的茶叶铺子便是这家人便宜周转给思明家的。 曾家好用自己同姓人,东家姓曾,掌柜姓曾,伙计也姓曾,虽都是那曾家庄的人,也有亲疏之分。这次来的掌柜为曾家的二掌柜,名叫曾盛,是曾家现任当家极偏远亲戚的子孙,因为担了个曾字,才得以去做了伙计,兢兢业业二十多年才当上个二掌柜。 这里面自然也有马家的一份力。当初马斌初上位时,这曾盛也跟着当时的掌柜来提茶叶,别的伙计或是仗着自己位高,或是仗着自己与掌柜沾亲,大多不干什么活,只一味的去巴结自家的掌柜,往马家跑腿的事反而都落到了曾盛的手里。 曾盛虽已在这茶叶行里干过几年的伙计,却一直得不到提升,当时很是不得志,传话时也总是郁郁不欢,可到底还是做了一个好传声筒。到了那掌柜回去时,马斌随口替他说了几句好话,不想,却改变了这人的轨迹。 第二年,这曾盛又来了,比之前红润了些,干事情也比以前更卖力。一问才知道,原来是那掌柜听了马斌的话,以为这伙计十分得马斌的喜爱,便给他升了职,加了薪,还让他负责马家茶叶的推介。 这之后的许多年里,曾盛从领头伙计到掌柜的,竟在曾家得到了一张席位,与马家的关系也越发的好,时常互相帮衬。 思明本是私下出谋划策的人,并不多与这明面上的茶商打交道,只有这曾盛因与家父有过几分交情,方才来往的多些。 曾盛身材并不高大,一张马脸也十分不出众,甚至早些年还有些丑陋,可骨子里有一股韧劲,十分招相熟的人喜欢。 思明听肖掌柜说,曾家也来人了,便不去马叔书房等着,直接去了正堂里请安。 “曾叔。”思明上前作揖道。 正堂里正说着事,见着思明过来也不意外,曾盛起身过来扶起思明,说道,“正夸你呢,你就来了,是听见声儿了吗?”曾盛向来喜欢能做事的年轻人,对思明自然十分喜欢,多次劝思明去做茶商,连第一桶金都替他准备好了。 思明自然知道这曾掌柜十分喜欢自己,也不持宠而娇,颇为有礼的说得,“听得肖掌柜说你来了,我也来凑凑热闹,一年也才得见一次。” “三儿,你也坐下吧,不要总站着说话。”话音未落,已有人送了茶水上来。 先前几人刚好说了马家今年动荡的事,曾盛也表示略有耳闻,又说了几句那夏家做事太不行了,就把话扯到西北去了。 “西域之地这时节又不太平了,去年夏天赶着驼队过去时,还是一片祥和,今年还未开春,就闹了起来,这才迟了许多,幸好书信先到了,误了今年的茶叶,我的罪过就大了。”曾盛又为那迟到之事道歉来着。 马斌坐在主人之位,一脸和气,堆着笑说得,“那不碍事,曾掌柜的茶叶,就算别的人不卖,也要给你留下来。” 销远坐在一旁,却有些急了,这些人只来来回回说这些话,丝毫不提自家今年的茶叶又要断档剩下之事,去年父亲就都瞒了下来,可瞒得住一次,瞒不住第二次,今年谁都知道马家又有一批茶叶卖不出去了。 一心想要点破,可又怕自己鲁莽,坏了许多事,自思明来了以后,销远开始使眼色与思明,想要他得体的将这件事抬出来商量。 思明却不领情,抬高了茶杯,将眼睛一遮,就看不见销远。思明并非不愿意去做,而是这事不能当着这所有人的面去做,只能私下去敲打,并且点到为止。虽是老主顾,比那些流水的小茶商们长久许多,也不能任意妄为。 过了一会儿,思明突然问道,“曾叔,来白地城时,可曾路过岷城?” “自然要路过那里,怎么?想家了吗,要不这次你跟我一起回去,岷城的那铺子,我又拿了回来了,东家那边虽然暂时不会放手,但也没有过多经营那里的想法,你要去,不用三五年就能周旋回去。”曾盛说到这儿,自己突然也笑了,继续说道,“你看看我,尽做些吃里扒外的事。” 马斌也笑了,说道,“你想做这吃里扒外的事,还得先过过我这关,三儿是我一手带大的,怎么也算是半个爹了,你几句话就想把人牵走,做你家的上门女婿了。” 只要思明出现,这两人每年便要这么闹一遭,到最后也没见个胜负,可总能无限的斗下去。 曾盛端起一旁的茶水,又尝了一口,说道,“思明是天生的茶商,你差不多就该放他出去了,老是呆在这个白地城,跟你一样晒得像块黑炭吗?”曾盛又回忆起以前的事,“当年在岷城时,才八九岁的娃儿,就知道上柜卖茶了,那时候还没有柜台高,踩着个板凳问我,这位叔叔,你买多少茶呀,我们家的茶叶可好喝了。” 马斌看了眼思明,又才笑着说道,“等这两年过了,我也不留他了,到时候你想拉去你家做女婿,还是做掌柜都行,彩礼我也给你备一份。” 销远从前从未听过父亲要将思明送出去的事,只以为是那曾叔叔的一头热,自家却从来不干,不想今年父亲却松了口,才有些慌了。 好不容易熬到几人散了,销远这才拉着思明去自己屋里,问道,“三哥,我爹刚才说的那事,是你自己的想法吗?” 思明明知道销远说的是什么事,却成心要逗一逗销远,做出疑惑表情,问道,“你说的是那件事?” 销远一急,扯着嗓子说道,“就是茶商的事情啊,往年不是说不干的吗,今年怎么又说过两年了,以后我是不是都只能一年见你一次了。” 思明这才有些严肃的说道,“这件事以后再说。刚才我知道你想让我帮忙求一下茶叶的事,这个不着急,等李东家那边的量谈妥了,剩下的自然有办法。今年事情虽闹得不好看,却不比去年被动,银钱也周转得过来,何况还有夏家来兜底。你就不要急了,和铭新该喝喝,该吃吃。” 销远却是个十分重情义得人,甚至说重到有些莽撞了,还想说思明去外地的事,还是被人挡了回来。 “万家的衣服做好了吗?他家的手艺可还不错。”思明又把话岔开了问。 销远也自知没个结果,不再纠缠了,“还没呢,佘家的衣服都穿上了,我和铭新的还在做,刚把剩下的料子补齐了送过去,没赶上茶会,也是遗憾。对了,你等等,我去拿件旧衣裳给你,你帮我送给阿武。”说着,销远真的去屋里翻箱倒柜的,拿了一套绸子衣裳出来,“听说阿武要成亲了,我也没有别的贺礼,你帮我把这件旧衣裳给他吧,他要穿得就穿,不愿意穿就去换几两银子。” 思明接过,摸了一下料子,再看了一下成色,这可不是几两银子的货,做新的至少得四十两银子,虽说是旧衣裳,看这成色也与新的没什么区别,现在也得卖个三十两,折不了什么价,这倒是一份大礼。 “你到比我更会送些,那我先替他谢谢你了,他拿着肯定会很高兴,过几天再当面给你道谢。” 销远听了夸奖,也是开心,说道,“道谢倒不必了,他也替我跑了不少路,这么一件衣裳也是该得的。不过这是林叔出的主意,他说我许多衣裳都只穿过一两次,不好赏银子的地方,赏件体面的衣裳也不错。我原本不知道他们会喜欢,以前没赏过,也不敢贸然给他旧的,所以央你送过去,阿武真的喜欢就好。” “会喜欢的,这种料子,不管是改改自己穿,还是拿去当铺当了,都是合适的,他们哪会嫌这是旧的。” 销远与思明又说了些别的事,方才出来,正遇上铭新在外面,眼里噙着泪,独自走着。 销远赶紧上前拉住铭新,说道,“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哭成这样。”铭新虽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一向也难得落泪,故引得两人十分在意。 铭新把脸别了过去,用袖子里的手帕抹了一下脸,说道,“我刚才去看姐姐去了,姐姐和姐夫又在吵架了,小安安还生病了,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办。”说完,又抽泣了起来。 “他们这又是为什么吵架了,之前不还好好的吗?” “好像是为了一个唱评书的,姐夫整夜的不回家,遇到安安发烧,姐姐一个人送到医馆去,就发了脾气,现在正闹得不可开交。” 思明不想管这事情,便自己走了,留着销远独自与铭新说话。 第八十一章 好事儿 思明从销远的房里出来以后,正要去书房里与马叔议事,路过连廊时,听见有两人在争吵,便停了下来。 “我不去!谁愿意去趟那摊浑水谁就去。”年轻而清脆的声音,与肖建有几分相似,又没有那种调皮在里面,该是哥哥肖强了。 “你权当帮我一下,怡姑娘受了委屈,我不能坐视不管呐,你就在那边呆上几天,给姑爷稍稍使使绊,等他收敛一点后,你就回来。”有些嘶哑的声音,该是肖掌柜了。 “爹!我知道你念着她家旧情,这么多年我们家也该还完了。东家们的事就该东家自己去管,你老是去揽着做什么,又讨不到好。这事我要真去做了,不管成不成,今年的银子就都没了。上次你贴银子的事,我可还给你瞒着,要让我娘知道,她还不知道要怎么闹呢。”肖强一连串的话,句句正中要害,把肖掌柜说的噤了声。 肖强又接着说,“要我说,真为她好,就该多帮帮铭新少爷,他俩到底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了。新少爷出了头,怡姑娘背后有个依仗,那姓高的尾巴哪还敢这么翘。”说完又凑着耳朵嘟哝了几句,思明却听不清了。 思明还沿着原来的路走着,心想,这肖强倒是个明白人,平时不显山不显水的,看事情却比在掌柜之位的父亲还要准上三分。 到书房时,马斌正躺在软塌上闭眼休息,角落处熏着香,屋子比往常凉快了许多,与外面的炎热气候正好相反,思明禁不住的打了个喷嚏,太凉了。 马斌听到声音,也从软塌上起来,随手拿过一旁的外衣披在身上,笑道,“这肖掌柜也真是,让他取些冰块来,取太多了,你觉得凉就叫人拿一件销远的衣裳来披着。” “不用了,马叔,刚才只是突然受了凉。”思明嘴上推辞着,心里却想,如是平时,这话倒不要紧,现在正是多事时节,不像是有这闲情的时候,思明还算上道,拱手作揖道,“恭喜马叔。” 马斌一愣,随即说道,“看来什么都逃不过你那双眼睛,李东家那里昨晚来敲定了,拿走了七成。” 这下反而该轮到思明惊讶了,马家的茶一向是夏家拿掉小半,剩下再由曾家和吴家一起拿另一小半,还有些零零碎碎再由一些小茶商分了去。 思明从来不觉得那李东家有能耐吞下这么大的量,连之前的吕家能吃掉五成已是尽力,这不都乱了套了。 “马叔?这里面···。” 马斌自然知道思明心中的疑惑,从手中拿出一张三千两的银票,说道,“你看他连银票都准备好了,另外还有些零头还在路上,这两天就该到了,连同护送茶叶回去的人也要来了。” 看到银票,思明才有些放心,说道,“那剩下的三成怎么办,那也是将近两千斤的茶叶。” 马斌略一皱眉,说道,“夏家人已经在路上了,让他们拉走吧,都这个时候了,也没有那么多事可计较的了。” 马斌说完,又扔给思明一本账,说道,“别人做的,我总不放心,你再核一次,把前几天说的作坊钱也一并算进去,还有六弟家的老宅子也一并翻新了,等把铭新的酒办了,就去县衙把那地契的名字正式改回来,总写个死人在上面也不吉利。” 思明只得一一应了,接过账本去一边的书桌上整理起来了。 一盏茶凉,销远果然拉着铭新过来了,脸上带着怒气,不似平时和气,进门说道,“爹,我忍不下去了,必须去找高家姐夫讨个说法才行。” 马斌本在闭目养神,被销远吵醒,颇为不悦,起身就要训人,不想,抬头看见的却是闪闪躲躲的铭新,一双哭红了的眼睛,方才心软的问道,“铭怡怎么了?” 铭新知道大伯在等自己说话,可就是哆哆嗦嗦的回不了话,半天也就吐出来一句,“他们吵架了。” 销远也想等着铭新自己说出来,也不抢话,可等来等去也只有这一句,便也不在意自己去说可能会适得其反了,“爹,那姐夫最近又迷上一个唱评书的,整天整夜的不归家,回了家还与怡姐姐吵架。” “你想怎么办?”马斌将一旁的茶杯端了过来,吹了一口,喝了起来。 销远想也未想,直接说道,“去找姐夫评理。” “你打算说什么?”马斌饮到一半,又将茶杯放下。 “当然是让他离那个戏子远一点,回家好好的对铭怡姐。” “他不听,你怎么办?”语气不似原先的耐心,急切,又有点恨铁不成钢。 沉侵在自己情绪中的销远,当然没有注意到马斌的不耐烦,还想继续说下去,却被后面的铭新拉了一下,可哪里拉得住,销远跟个连珠炮似的,继续说道,“那必然要让他知道我马家还有人,不能任他欺负铭怡姐。” “铭新,你愿意让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吗?”马斌不理销远,转头反问铭新。 铭新摇了摇头,姐夫虽让人不甚满意,可姐姐不说,自己也不敢贸然去插手,招来事情,真把姐夫气急了,最后受气的还是姐姐。 “铭新!”销远真不喜欢犹犹豫豫的。 马斌终于用尽了耐心,不再与销远说话,直接对铭新说道,“你去请铭怡来一趟吧,至少自己人先通通气,看她怎么想的,我们才能去管。” 又是一盏茶凉,铭新与姐姐铭怡姗姗来迟。 铭怡看起来比之前又憔悴了许多,短短一两月之间,竟苍老了这么许多,单薄的身体更加的弱不禁风,只靠着一股气吊着,颤颤巍巍的道了万福。 算盘声落,书房里屋突然没了声,刚还劈里啪啦的声音,像没存在过一般,思明起身从里面出来,随即出了门。 铭怡完全没料到思明在里屋坐着,等看见那人出来时,才慌得让了路,等人走后,还久久的盯着地板。其他的人到底是见惯了思明躲着铭怡的事,也不放在心上,仍思考着高进的事。 过了一会儿,马斌终于从软塌上起来,将销远与铭新也赶了出去,只留下铭怡一人在屋里。 “那么多事,你为什么都不来与我说,你明明知道我答应过你爹。”没外人在时,马斌终于将情绪放了出来,有忧虑,也有责怪。 铭怡勉强笑了笑,从衣袖里拿出手帕擦了擦脸上的汗,轻飘飘的说道,“都是些小事,那值得都来劳烦大伯。” “小事!你知道铭新多担心你吗?” 冷如冰窖的屋子里,铭怡脸上挂了泪,显得更冷了些,“这倒是我的不是了,连累了他,大伯有时间替我多宽慰他,我这个做姐姐的到底是不中用了,这些年身体越来越差了。” 马斌的话像是打在棉花上的拳头,徒自背了手在屋里踱步,过了许久,才终于说出了话,“你就非他不可吗?这白地城的男儿这么多,除了这个高进,还有那么多人也能过得,你非要这样作贱自己。” 铭怡眼中的泪更加止不住了,声音哽咽的说道,“哪又有什么区别,大伯你明知道一生许一人是执念,你偏偏不让我们。” 马斌抬起来的手终于放了下去,低沉的说道,“哪天我将高进叫来,把他远远的打发了出去,你与安安一起过,等我百年过后,随你们去哪里。” 话语未落,铭怡却突然发了疯的说道,“那我这些年做的事算什么,眼看着他真的走了,你才舍得放我,现在还来装什么善人。” 马斌没料到铭怡会这样发疯,又因自己理亏,也心疼这个半个女儿一般的侄女,更软着声音说道,“你不为销远想想,也为铭新想想,这茶园虽然算不得大,也怕有人惦记,他又有这手段,我不想在我之后这茶园就改了他姓。” “说到底,你的眼里也只有这茶园,连一次机会都不给我。”铭怡终于擦了擦脸上的泪,又恢复了平静,“高进是你的女婿,你要怎么对他都行,送出去游学也好,放在家里游手好闲也好,你当初不也说,他不会念我的这几分银钱,这倒是对了。这几年,我也给安安留了些银子,以后有个三长两短的,就把安安放在铭新膝下,我也安息一些。” 铭怡作势要走,手扶在门上,回过头说道,“大伯,你要真心疼我,以后就不要再让他替我办事了,高进不配用他来敲打。对了,大伯,铭新来说高进夜不归宿的事了吧,却没告诉你原因,与他把酒言欢的就是周家人请来的那个名角儿,叫郭青莲来着。这次到没花钱,就是花了一个茶商。”铭怡说着,笑着离开了,仍像来时那样一步一颤。 砰!茶杯碎了的声音,引起了销远的注意,立马赶去了书房里,只看着父亲一人在屋里坐着,旁边地上正是碎了的茶杯。 “不错!不错!”马斌的话里到底只有这两句话,连思明再进来也未注意到。 第八十二章 悲喜 从马家出来后,思明心里的烦乱再也掩饰不住,一并迸发了出来,将销远给的衣裳甩给阿武过后,也不让人跟着,自己一个人去大街上晃荡。 本是往东走着,穿过几条街后,却到了城南地界,眼看着就要到浣花园时,思明才回过神来,这地方今日是去不得了。 回过身来,思明竟无地可去,只好离了大路,往那市井小巷里行去,穿街过巷后,也不知道是哪里的米酒飘香,吸引了这迷路的人。 三杯下肚,思明已有些飘然,平时就不是爱喝酒的人,酒量也不如人,书里常说,“一醉解千愁”,思明拉着一旁的人说道,“你觉得我像是发愁的人吗?有饭吃,有酒喝,有衣穿,可我就怎么高兴不起来呢。” 一旁的客官并不把思明当回事,也自饮着,只有跑堂的伙计在偷笑,“真没出息,才三杯酒就醉成这样,开店这么久,也是第一次见。” 思明虽是醉着,耳朵却还好使,听到伙计说话,又回道,“你这伙计,说谁没出息,三杯酒怎么了,我又没醉。”说着又要去拉着伙计说理,一个踉跄站不稳,正要摔下去的时候,却被一旁的看官拦了一下,又勉强站了起来。 思明受人恩惠,恭敬的作了揖,又对伙计说道,“这位老哥的酒,算在我账上,我有银子,银子是个好东西,可惜它来的太晚了些。”说着将荷包里的银子全掏了出来,惹得伙计赶忙过来接着,又把剩下的好好装好,还给了思明。 好歹还能识别善恶,思明见伙计厚道,也不与他计较,转过身与同桌的人继续喝酒,说些轱辘话。 天色渐晚,思明晃了晃酒壶中的酒,已经见底了,与同桌人辞别,晃荡着出了门。不想,那人也跟在思明身后出了店门,跟着思明走了一段路,又在这街尽头的拐角处停了下来,思明蹲着,那人也蹲着,思明却蜷缩着身子呜咽了起来。 “到最后我也没救了她,我以为这就是她想要的生活。早知道她过得这么不好,我还要这可怜的自尊做什么,还要这点可怜的银子做什么。明明那时,我那么恨她,看她过得不好,我还是心软了。” 那人也只蹲坐在思明一旁,彷佛还在那张桌上一般,一句话也不说。 酒后的思明却是话多,对着那人说道,“你跟了我一路,专是为了来听这点事情的么,再将它们传到市井里去,叫人去耻笑她。我跟你说,没门!她是极守规矩的,别说成亲后有什么苟且,我们都多少年没见过了,明明在一个屋檐下。如今她受了难,我连伸手的理由都没有了。” “你说她怎么能这么狠心呐,说放手就放手了,连一个机会都不给我。我也想一走了之的,在那边都已经住下了,可她出了一点风吹草动,我又回来了。回来却离她更远了,她什么都有了,我像是一块硬挤进来的木桩一样,供马家差使。” 酒馆里没说的话,思明这时却能说了,一边说着,一边又呜咽着。 ··· 思明再醒来时,已躺在自己的床上了,摸了摸自己的头,一阵头痛,又想起昨日那伙计说自己三杯就醉,这倒是真的,只是后来的事却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不多时,阿武打了盆热水过来,见东家醒了,又端了一碗姜汤过来,给他漱口。 “昨天我怎么回来的?” 阿武本一直沉默着,见人发问,才像泄洪一般将话都抖了出来,“东家,你喝醉了以后当真是另外一个人吧。现在知道问是怎么回来的了,还不是我去把你给接回来的。晚饭过后,我看你还不回来,就出去找你,往常都去浣花园里的,今天却扑了个空,问方勇那小子呢,他都不搭理我,也不知道哪儿把他给得罪了。我赶了个车走街窜巷的,才在浣花园不远处找着了你,我就知道你会在那边,往常也是,只要脸是黑着的,准就是去那里了。” 阿武一边说话,一边又拧了块热毛巾递给思明,继续说道,“东家,有什么想不开的事,不妨说出来,阿武也替你分担分担,三四年也没见你这么喝过了,要不是我还惦记着,你今天早上还在那街上蹲着叫姐姐呢,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姐姐。” 思明知道受阿武照顾许多,也不言谢,再想起昨天的那件衣服,说道,“昨天销远给你的衣服,你喜欢吗?” 阿武有些摸不着头脑,问道,“哪件衣裳?”过了一会儿,才去思明的橱柜里拿出一个包裹来,说道,“是这个吗?不会吧!这是给我的!东家,你可不要想着我扛你回来了,你就专拿这么一件衣裳来赏我,这可受不起。” 思明去一旁披了件衣裳,起身对阿武说道,“本来就是给你的,你看看要怎么处理,找个裁缝改成你的尺寸也行,只是这布料难得,再要添一点也不容易找,赶在你大婚之前出来有些难。” 阿武抱着那包裹,笑着说道,“东家,这种衣料我哪里受得起,粗布衣裳就够穿,这可是绸子啊,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这能值十两银子吗?” 思明听了也笑了,“十两银子,你卖给我算了。”过了一会儿,又正色道,“这样好了,我把这件衣裳给你卖了,换几匹稍微便宜一些的料子,你拿去给如兰,你俩各做一件体面的衣裳,也不枉别人与你好这么长久。” 阿武听了,又摸了一把那衣服,方才递给了思明,“东家替我掌眼,我是信得过的,只是换的料子也不必太贵了,够我们这种人穿就行,剩下能换成现银就好了。” 昨儿还是愁云遍布的思明,今天却少见的笑了几回,“有看上的房子了?” 正中下怀,阿武舔着脸过来,挪了凳子,坐在思明的对面,说道,“前两天去看了一间近码头那边的房子,我感觉挺好的,就是贵了些。那人要一百两纹银,我把这些年的积蓄和你前两天许给我的二十两加在一起,也才八十两,还差二十两银子。” “码头边的房子,你买来做什么,人来人往,又不适合你们住,而且哪里需要这么贵。” 阿武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不没钱吗,近郊的房子又贵的要命,带院子的也少,只能去码头那边碰碰运气,没想到也这么贵,但好歹也带院子。” 思明略微想了一下,说道,“你还记得上次找钱叔茬的那几个小混混?” 阿武不解,说道,“那几个人怎么了?” 思明指了下空荡荡的桌子,向阿武抬了抬眼,好像在说,‘这你不会不懂吧。’阿武自然是上道的,立马出了门,没过一会儿就端了早餐过来,稀饭、馒头、小菜样样俱全。 “东家,你接着说。”阿武一边殷勤的布着碗筷,又催思明下文 思明去洗了手,回来说道,“领头的混混当时不是被我吓着了,那几人中又有人认出了销远,回去往家里一说,那家人就热闹了。那家人正是靠马家活着的茶户,在作坊里做个领头,为了息事宁人,前几日赶过来,将东郊的一块地皮送我了。你去瞧瞧,好像让我给扔书桌上了,据那人说,就是块不怎么值钱的地皮,够起个三间的屋子,院子你自个儿围一个就成,你要想要,就用柜上的二十两去抵了,只是起房子的材料你自己费点心。” 本来就快要妥协的阿武,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一般,赶紧去书桌上找东西,在一堆废纸下面刚好找到了那张地契。 “东家,这几十两银子的东西,就这么乱丢。”阿武拿了那地契出来,看了一下位置,十分满意,又说道,“东家,这只怕不是那人主动送上来,而是让你给查着了,不得不送过来的。” “替马家跑腿而已,你看你跑腿不也得了件衣裳了。” 阿武将地契收在袖口里,拿了一张请帖过来,递给思明,说道,“我哪能和东家比,前两年那马老爷来请东家去管事的时候,我还在后厨里洗锅呢,也多亏东家抬举。” 思明接过那帖子,看着却是梁家递来的,梁恬自然没有递帖子来的必要,想必是别的人递来的,拆开来看,一行娟秀的字,与梁恬倒是如出一辙。 ‘明晚浣花园一见’没有落款,也没有署名,只有请贴上的梁字可见。梁怀安吗?思明只听过其人,却没见过,销远倒是见过,说是极为儒雅的一个人。 若是昨天以前的思明,必然会去赴约,哪怕受些梁家人的刁难,也不惧什么。今天的思明却犹豫了,原以为已经忘记的人,以那样颤巍巍的身子出现在思明面前,就算是铁石心肠,也不可能不动容,自己到底还是做不到一别两宽。 思明将请帖又给了阿武,重新放回了桌上,继续吃早餐了。日上三竿后,又去客栈里转悠了一圈,才回到后院歇息,就有人来访,不是别人,正是前两日到马家来的曾盛。 第八十三章 还活着 曾盛行事一向低调,出门在外也未带伙计,雇了一辆马车就直接到碧华阁里来,在柜台边上说是找王思明时,才引起了人注意。 阿武心想,这来人虽貌不惊人,说话声音却中气十足,是见惯了大场面的人物,一定是东家的贵客。放下手上的活计,阿武立马凑了上去,招呼道,“这位贵人,在这儿稍等一下,我替你去叫东家出来。” 不一会儿,思明就出来了,脸色还有些苍白,见来人是曾盛,也上前来作揖道,“不知曾叔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曾盛却摆了摆手说道,“欸,你我之间不用这些客套,该怎样就这样。”说着又环顾了四周,对思明说道,“没想到那年破落的小客栈,能让你经营成现在这个样子,我就知道我你天生能做的来这些事。” 思明抿嘴笑道,“曾叔过奖了,不过是运气好点罢了。这里到底不方便,不妨去后院里说话吧。”说着就在前面引路,让阿武上些茶水点心过来。 曾盛跟着思明一路出了客栈,经过一条小道,到了后院,一间起居用的房子。曾盛是第一次来,又因喜欢思明,对这狭角处的一间小屋子也连带着欣赏起来。 “你倒是会打算,这客栈盘下来时,我还来过,哪里是这种样子。” 思明被曾盛夸惯了,在外人面前倒还谦虚一些,只剩两人也不再说自谦的话。两人刚好坐上时,阿武也端了茶水过来。 “曾叔,你何必亲自来一趟呢,差人来叫我一声,我直接就过去了。” 等阿武出去后,曾盛方才说道,“有些事情,还是只有你我两人知道比较好,隔墙有耳。” 思明虽也知道曾盛从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事先也预料到有事,只是没猜到是个不让马家知道的事,那就是与自己有关。 果然,曾盛接着说道,“我今年在岷城,可能看见你爹娘了。”说这话的人好似自己也不相信,但这话还是顺着鼓动的喉咙出来了。曾盛说完,就去取了桌上的热茶,一饮而尽,过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你之前问我去岷城没有,我只说去了。那时那么多人在场,我也不好细说,毕竟当年的事我也不太清楚,万一透露了你爹娘的行踪,给你带来麻烦,我也过意不去。我是看着你长大的,当年没能去救你,一直是我心中的一个坎,这事情我只与你一个人说了,你想怎么办,你自己拿主意。” 思明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打蒙了,刚经历过宿醉的脑袋,像现在都没醒过来,向来稳重的思明一把拉住曾盛的手说道,“曾叔,你确定是他们吗?”颤抖的声音,像是一只受伤的小鹿。 曾盛也猜到思明会问,又说道,“起先我也以为是我眼花了,上前去问时,他们转身就跑,我觉得天底下该没有这样的巧合了。当时你玲妹儿也去了,还是她先发现,再叫的我,一个人可能看岔了,两个人···。”许久也不见思明回话,曾盛晃了他一下,“巧哥儿?” 思明像是被什么扎到一般,收回了拉着曾盛的手,眼睛里充满了怀疑,嘴里还嘟囔着几句听不清的话,回过神时,才注意到眼前的人是曾盛,躬身道歉,“曾叔,是我过激了。” 曾盛知道思明心里还怨着父母,叹了口气,说道,“我知道他俩抛下你这件事,对你的伤害很大,也许他们有什么难言之隐呢。” “曾叔,你不用劝我了。” 曾盛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用手安抚着坐下的思明,说道,“那你今年跟我去岷城看看吗?你与我一路也好有个伴。” 思明抿嘴说道,“曾叔,你让我想想。” “嗯,你过两天再回我也不碍事,今年会呆的久一点。”曾盛也不过多勉强,从衣袖里拿出一纸包的东西,放在桌上,摊开来,正是茶叶,“也没有什么带给你的,这家的毛尖是你喜欢的味道。今年买到了,就分给你一点。” 思明有些羞愧,自己刚才那发疯一样的场景,特别失礼,现在还收得这远道而来的茶叶,又拱手谢了一番。 “曾叔,今年怎么要呆的久些了,现在茶会已经过了,白地城也没什么热闹的事了。” 曾盛笑着说,“见一个老朋友,前些时候,你不还带着销远去找了他,这么快就忘了。” 经一提醒,思明这才想到了万宝来,说起来万宝来之前那单生意,还是曾盛拉的线,单让思明登门拜访得排到一年后了。 “应该的,说来我也该去谢他,没给其他杂费就让销远做了衣裳,也是搭了曾叔的面子。” “看来他也挺喜欢你的了,那老头子看着豁达,私下里计较得很呢,现在名气又比他老爷子时更广了一些,架子更大了。” 两人又聊了些外面的事,将近正午时,曾盛才赶忙走了,说是要去赴万宝来的宴席,不便久留。 午后,思明感觉身体好些,乘车去了马家,打算将昨天剩下的事情再做一点。可能也合该思明倒霉,还没到书房时,被从正堂出来的高进撞了个正着。 “好啊,你也来了,你们又一块儿商量着来整我啊。不就是有两个臭钱吗?我跟你们说,我不吃这一套。这么几年了,今天也该明白明白,做这女婿的到底是我,还是你王三儿!” 高进向来与思明不对头,平时已是能不见就不见,偏巧遇上今天这倒霉日子相见,更是分外眼红。本来被突然叫到马家来,高进已很是不开心,来时被销远发了脾气,有些火大,连一向客气的马斌也甩了脸色,便更加呆不下去。 高进正吵闹的出去时,迎面撞上的又是思明,气火攻心,拿思明来撒气了,骂了人不够,还往地上碎了一口。 后面的肖管家见状赶紧上来拉着,论心计,高进从来斗不过思明,又有着读书人莫名的傲气,从不服软,这要闹下去,迟早是要吃亏的。 可高进不识好,以为肖管家护着思明,转身又推了肖管家一个踉跄,指着鼻子骂道,“你们这全府上下都护着这个小奸夫不是?今儿个我倒要看看,这马府上上下下几百口人,还有没有一个明事理的,懂得什么叫做明媒正娶,什么叫做奸夫**。” 肖强见父亲被推了一把,立马上来扶着,刚要骂那不识好人心的人时。后面已有几个伙计窜了出来,肖强往后面看了一眼,原来是正堂里的伙计,跑了出来撵人。不一会儿那几个伙计便驾着高进,丢出了大门。 高进还没被丢出门时,嘴里仍是骂骂咧咧的。真到被人扫地出门后,损了许多面子,涨红了脸,反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刚才的嚣张气焰也全变成了午后的雾气,消失的一干二净,自己回家去了。 再看院里的思明面上虽还是冷着,心里却有十分的火气撒不出去,一人徒自去了书房。往常高进在背地里骂的话,全都传到过思明耳朵里,虽也气愤过,久了竟有几分幸灾乐祸在里面。可如今这人都骂到自己跟前来了,明明是个没什么本事的庸人,靠着那半瓶墨水,真把自己当个角色,吃着马家的软饭,却要硬气起来。 没过多久,销远也来了书房,问道,“三哥,刚才你没事吧?你不要与那疯子计较,他与我父亲吵了架,正气不顺呢,他说的话你都别往心里去。” 思明正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对销远说道,“我不碍事,你还是去看看马叔吧,别让他给气着了,我这里正好出去一趟。”说着,便起身走了。 销远虽觉得思明奇怪,但也没有多问,毕竟三哥向来是个稳得住的人,与冲动的自己不同,不会去做什么傻事。 可销远的直觉一向准得很。思明自马府侧门出来以后,径直往更北的街道去了,走到一小巷处,便不走了,斜靠在墙边。 过了一会儿,斜对面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门,出来一位妇人,提着篮子往思明这边来。等那妇人拐角后才猛地看见思明,想要回走,却已经来不及,被大步走过去的思明侧身拦住。 那妇人低声说道,“你再这样,我就叫人了。” “你叫啊,让别人来看看这里的奸夫!”思明将那妇人逼着又倒退了几步,两人就这样僵持着。 过了许久,那妇人终于说道,“刚才是高进的不对,他不该把气往你身上撒,我替他给你道歉。” 思明并不领情,将那妇人又逼退了几步,说道,“你就这么纵容他,不就是肚子里多了点墨水,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说完,思明看着那妇人憔悴的脸,突然有些心疼,抬起手来悬在空中,局促不前。 那妇人却将思明的手一把打开,背过身去,说道,“那也不关你的事,你走吧,以后不要再见了。” 思明到底是心软了,一开始的责难都变成了射回来的箭,扎在自己心口,久久拔不出来。 “好自为之。” 第八十四章 分了 鞭炮声响,唢呐声起,张贴着大红‘喜’字的木门,迎着晨光开了门,一群穿着喜庆衣裳的婆子簇拥着一凤冠霞披的女子出了门,后面站着的是眼泪汪汪的妇人,还有一倔强的小女子。 轿夫吃力一声‘起’,这花轿便离了地,再见时,已是东边的码头上,有婆子过来,隔着门帘说道,“二姑娘,这就要上船了,我已让姑爷回避,你这边准备好了吗?” 许久,花轿里才出了声,“走吧。” 又是一声‘起’,伴随着船工的号子,这迎亲的队伍便离了白地城,从山里到平原,行船越往前,路便越加平缓。月余,待到新娘的脚背肿成馒头时,才有婆子过来说,“二姑娘,过了山海关,前面就是章城了,晚上我给你用热水搓搓脚,明天就能行礼了。” 新娘子也未感激婆子的体贴,只问道,“吴妈,二姑出嫁时,也是你来接的?” 被称作吴妈的婆子,听见姑娘发问,也乐意多说一些,应声回道,“那可不?也是坐了一个多月的船,下船时,脚都肿了,哭着闹着要回家,还是当时随身的老婆子用了土方法才消了肿,就是脚要受些累。” 第二天晚上,新娘的脚已消了肿,规矩的在中堂拜了堂,行了礼。此后,新娘变成妇人,在这章城活了下来。 只是让梁悦惊讶的是,白地城带来的嫁妆里,却有章城的土地和铺子,也不是为了嫁女儿刚置办的东西,好似从来都有的一样。 再后来的事情却顺遂了许多,像是误入桃花源一般,知道这家里从前在这里做什么事,以后仍要继续做下去,而自己是那个被送来献祭河伯的少女,下了河竟然变了身份,有了许多权力,与眼前这个雍容的妇人一般。 “二姑,明天我就要回去了,可有什么要紧的话需要我带去的吗?”梁悦在一旁行了礼。 那妇人正绣着花,头也不抬,说道,“回去,你管那叫回去?” 梁悦却笑着说道,“那里有人等着我,自然算回去。”妇人此后也不再说话,专心做起刺绣来。 去时,脚如灌铅,归来,身轻如燕。 回到家时,家里的仆人还是唤一声二姑娘,住着从小就住着的房间,可其他的一切都变了样。短短几年而已,那个说要等她回来的人竟没有在家里等着,到第二天晚上才匆匆回来。家里又传出许多留言,她去了马家做事,又与一个来路不明的客栈东家搅合在一起。 ··· 午后,西北梁宅的屋子里,一女子正拿着绸布做衣裳。从外面回来一汉子,弓着腰,对着那女子作揖道,“夫人,那小子的事都查到了,是马家收留的一个孤儿,替马家处理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有个旧相好,是现任当家的侄女,已经成亲了,两人最近有些纠缠,不过我看见他俩闹崩了。” ‘嘶···’,梁悦手中的绸子被撕成了两半,提起来看时,恰到好处,“信送到了吗?” “送到了,是个伙计接的,说是东家出去了,要再去一次吗?” 梁悦放下手中的绸子,拿起一旁的剪刀,说道,“不用了,不来最好。听说他酒量很差?” 站在门外的汉子刚还是严肃的回着话,听了这一茬,轻蔑的笑道,“按老家的喝法,他连桌子都上不了。” “小妹那边怎么样了?” 那汉子有些为难,扭捏了一会儿才说道,“姑娘不吃不喝,在里面闹绝食,我怕这样下去,夫人的母亲那边有意见,真不用去知会一声吗?” “不用,你去浣花园里,把那个叫方勇的伙计叫过来,也不用你们看着了,让他来盯着。” “这···。” “去吧,我自有分寸。”鲜红的绸子,随意的搭在梁悦的手臂上,耀眼的紧。 太阳落山时,梁悦方才出了门,带着三五个人,直接去了浣花园,随意挑了一处偏僻的房间,候着那东家上门。 园子里的灯笼高挂时,那东家才缓缓上了门,不大的年纪,一张俊俏的脸,眉眼之间冷厉而落寞,也难怪会吸引没见过世面的小妹。 “说吧,什么条件你能从我小妹眼前消失。”梁悦自然没将这人放在眼里,也不愿与他多周旋,对面还未坐稳,已将目的说了出来。 原本帅气的脸也变得扭曲了起来,随即又舒了一口气,说道,“原来姑娘是为这事而来,那倒不必什么条件,望姑娘替我给令妹带句话就是,是我配不上姑娘。”说完,扭头便走了。 若是开了条件,梁悦便可以判他一个贪财,若是拒绝,也可以判他一个另有所图,唯独轻易的放了手,让梁悦有些措手不及,叫来白天那汉子,问道,“你怎么去查的,他怎么就走了。” 那男子摸着头说道,“我也不知道啊,莫不是他旧情人那儿?可我亲眼看见他被那女的甩了手,两人不欢而散了。” 梁悦当即回了西北山上,径直去了梁恬的房间,那小人儿已憔悴许多,不由得心疼起来,过去搂着梁恬说道,“我的小妹,你何苦为了这么一个男人折磨自己。” 梁恬从软榻上挣扎着起来,扶着二姐的手,急问道,“你把他怎么了。”事到如今,梁悦也不打算瞒着,柔声说道,“他不会再来了,姐姐再给你挑个好的,要什么样都有。” 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梁恬推开了二姐,起身跑出了门,还没到院子中央,嘭的一声摔倒在地,晕了过去。 梁悦也顾不得自己吃痛,赶紧出去扶起梁恬,伙同几个婆子将人抬回了床上,一手托着身体,一手掐人中。 哇的一声,梁恬算是醒了过来,拉着梁悦说道,“二姐,我求你了,你把他还给我好不好,你从来是最疼我的,我不能没了她的。” 梁悦撇过头去,说道,“我还没说什么,是他自己说的配不上你,然后人就走了。”梁恬哪里肯信,摇着头说道,“不可能,他说过喜欢我的,肯定是你逼他了。” 正在这时,方勇也进来了,对着梁悦作揖道,“二姑娘,三姑娘,找我有何吩咐。” 梁悦见方勇来了,将人叫出了里屋,方才说道,“你从现在开始就在这儿守着三姑娘,出了点差错,我唯你是问。” 方勇两天没见三姑娘,本就有些着急,现在领了这活计,自然欢喜,也未注意到后面的话,便也应了,自己进屋来了。 “三姑娘,你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了,天垮了也要吃了饭再说,等下我让我娘给你端点粥来吃了。” 梁恬像抓了一个救命稻草似的,抓着方勇的手臂说道,“你帮帮我。” 方勇瞥了一眼外面,大声说道,“三姑娘,这就对了嘛,先吃饭再说。”过了一会儿感觉外面没有动静,才过去小声的说道,“姑娘,你先吃饭,我会帮你再去找找王公子。” 梁恬终于放了心,靠在床头,闭着眼喘气。 过了一会儿,一婆子端了米粥过来,推了一把靠在门上的方勇,说道,“你让开,我来喂粥了。”方勇挪了位置后,对那婆子说道,“娘,你就不能对我好一点,这么宽的地方非得挤着我这儿过去。” 婆子白了他一眼,“这算客气的了,看你干的什么事,不看好人,幸好还没追究你,不然有你受的。” 方勇有些委屈的说道,“这等事,我要是能劝得住,我还做什么伙计,混个掌柜来当当了。” “贫嘴。”那婆子说完也不再理方勇,去了里屋,小声说道,“三姑娘,粥来了,是让我家那小子来伺候你呢,还是我来。” 梁恬摆了摆手,勉强从支撑起来,说道,“我自己来吃吧。” 那婆子讨了个没趣,端着米粥,到了床前,看着三姑娘那颤巍巍的样子,说道,“还是我来端着吧,三姑娘自个儿拿勺子行吗?” 梁恬也不再挣扎,谢了婆子以后,自己拿着勺子,舀来吃了,几勺过后,肚里终于有点东西,脸色终于红润了起来。 梁恬也不再吃,将人都打发了出去,又将方勇叫了进来,说道,“我一向待你不薄,这次你一定要帮我。” 刚才本就是权宜之计,梁恬再说认真说起此事,方勇才知道这事忽悠不得,面露难色,说道,“三姑娘,不是我不帮你,你也见到二姑娘态度了,我要去了,被人逮住,你的处境只会更糟了。”末了,又说,“我也不是不能去,大不了舍掉这一份活计,替你去跑一趟。可三姑娘,他值得吗?刚才二姑娘说的话,我在外面都听见了,那时我也在那边候着,王公子来了也就撂下那么一句话就走了,二姑娘再也没说别的了。” 梁恬到底不像刚才那样横冲直撞,斜靠在床头,不再问思明的事,反问了一句,“园子里怎么样了?” 方勇回道,“园子还是老样子,姑娘不在的时候,那几个老头也都管得了事,不必太过担忧,等姑娘再好一点的时候,我们再回去。” “也行,你也别去找他,帮我去做点别的事总行吧。” 第八十五章 离乡 茶会过后,热闹的东郊,又恢复了往常模样,熙熙攘攘来往的几个游客,剩下便都是赶集的本地人。又有东郊马家铺子里,两人正在忙碌的身影,吴清仍在后厨里呆着,煮茶做点心,肖建在外面接着客,卖些茶叶。铺子里的景象,与梁恬在时,也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关过一阵糕点饮食后,再开时,人冷清了许多。 等到快要傍晚时,最后的客人也回了家,肖建两人得了闲,一块儿出来收拾桌子,也不知是谁起了个头,突然说到了梁恬。 “你说梁姑娘真的不来了么?我看之前王东家与她的关系挺亲密的,听人说常在一块儿吃饭。”肖建先问道。 吴清做完手中的活,歇了下来,才说道,“你别传这些谣言了,梁姑娘该是不会来了,王东家都接手了,也把单子给你接着记了。” “别说,梁姑娘不在,这里冷清了不少啊,茶叶也少卖了不少。”肖建瞧了一眼铺子,以前还不觉得有多宽敞,现在竟也觉得作为茶叶铺子确实有些宽敞了。 吴清坐在一旁,到了一杯凉开水,自己喝了,说道“茶会完了以后,人都会少些的。你是不知道,等茶商把茶都运走了以后,整个茶山都是空荡荡的。说来我爹娘也该去我外祖家里了,也不知他们现在启程了没有。” “你不去吗?”肖建问道 吴清回道,“今年不去了,我去了这铺子就剩你一个人了,怎么忙得过来。” 肖建领了情,笑着说道,“还是你这兄弟够义气,我也不会亏待你。走!等下关了门,我请你去吃面,再切二两牛肉。”两人说着便要去关门了。 不巧,正碰上一个黑影风风火火的跑了过来,一手扶着门,喘着气说道,“先别关门,我有点事。”肖建赶紧收了手,将那人迎了进来,却是方勇,不禁说道,“我还道是谁,原来是你小子,这么久也不来看看我们,之前的工钱可收到了?” 等喘过气来时,方勇语气才轻松了一些,笑着说道,“收到了,这不是来看你们了吗?我家姑娘还有些包裹在这里,我来取一下,你们吃饭了吗?等下一起去吃呗。” 肖建听了此话,便有些不高兴了,拉着脸说道,“那你上去拿吧,连你自己的也一块儿。” 吴清见肖建脾气上来,又只好去安抚一番,对方勇说道,“他就是觉得冷清了,不习惯,我和你一块儿去收拾吧,等下去隔壁面馆吃个面,正好他请客。” 方勇在这里时,也是与肖建吵闹着过的,并不将那话放在心上,仅呆了几天,也没有留念的想法,拿了包裹,下了楼,与二人一块儿去吃饭了。 ··· 自阿武跟了现在的东家以后,从来没见过这样愁闷的东家,以前也有闷的时候,但都还能受得,自那日醉酒回来以后,东家的状态一日比一日更差,呆在房间里的时间也比以前更长了。 阿武偶尔去说些白地城的传闻,也没引起东家的注意,今早吴清来说,梁姑娘放在东郊的行李都收走了,东家也没有说什么。 照例往屋里送过早餐以后,阿武继续在客栈里跑堂,这时节,退房的客人往往多过于入住,客栈里的伙计也乐得轻松,三五个人聚在后厨中摇一下骰子,也不会有人责怪。 送午饭去时,东家久违的说了话,让自己整理一下行李,后天便要出发,阿武还想再问些什么时,也被轰了出来。 午饭过后,阿武在堂里靠着桌上小憩,还不到一刻钟,就有人过来敲桌,吓得阿武跳了起来,定睛一看,原是方勇。 “你干嘛呢?你要吓死我啊。”知是熟人以后,阿武也放开了说话。 方勇却不回他,从袖口中取出一个荷包递给了阿武,说道,“这是我们家姑娘还给你们东家的,你递一下,我就不去了。” 东家与梁姑娘闹了矛盾,阿武是有所耳闻的,尤其是这方勇的态度更加明朗,便回道,“得亏你早来了,再晚一点我们东家就要出门了。” “出门?” 见对面接了茬,阿武又说道,“后天就要出门,去送茶商,再回来也不知道啥时候了。” 方勇走后,阿武又去了后院,将那荷包递给了东家。东家的脸色更加的阴沉,越发的没了声响。 等到晚间,阿武终于不再期待梁姑娘突然到来,这两人只怕要这样散了。真是白费自己的一片苦心,要是让东家知道自己透露了他的行踪,又少不得一顿骂,这也只能瞒着了。午间让自己准备的行李,可不只是出去十天半月的程度,只怕回来时,这白地城都要入秋了。 等到第二天快要晚间时,梁姑娘人仍然未来,却有一陌生人送来一个包裹,指明要给东家,阿武又不不去敲了门,将那沉甸甸的包裹给了东家。 谁知,东家看了这包裹,立马慌了,问送包裹之人呢。阿武赶紧追了出去,却再也没见到那人。 此后,便没有了别的事。 与之前驾车去码头接人一样,阿武又将东家送了出去。茶商的船队确实雄伟,前前后后连了五艘大船,每一艘又有许多伙计跟着,阿武正看得出神时。 思明从身上掏出一锭银子,给了阿武,说道,“也不知你成亲时候,我回来没有,你拿着这锭银子,以备不时之需。” 受了几天冷脸的阿武,终于见了晴天,当即感激道,“东家,你尽管去吧,这客栈里有我,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定会护这客栈周全。” “说什么晦气话,一个偏远的小客栈能有什么事。你多注意一下销远那里,如果有事,你就写信给我,我到地方后,会给你地址的。” 二人还要再说些其他事时,两辆马家的车,也跟着来了,头一辆下来是李铭与马斌,后一辆车里坐着的是销远与铭新。 思明只得让阿武回去,自己向前走了几步,作揖道,“马叔,李东家,好早。”马斌见到思明,也踱步过来说道,“这次的事全靠你了,你也不用着急回来,一切妥当以后,往家里来个信,我和销远都在这里等着你。” 思明领了命,又有销远上前说道,“三哥,你要早些回来啊,外面奔波,凡事要注意安全。” 铭新也想上前说些什么,到最后一句话也没说,只给了思明一个从庙里求来的护身符。 送客的人与离乡的人又寒暄了几句后,就有船工过来说道,“东家,快开船了,莫要误了吉时。” 李铭似乎在等一句话,回头拱手对马斌说道,“马老爷,在下这就回了,期待来年的新茶叶。” 马斌也回了礼,脸上挂着笑,“马某在此静候佳音。” 伤离别,思明虽不是这白地城的人,每次离开也十分难过,何况此回心里又多了几分不舍与恨。 那日,自思明与铭怡不愉快的重逢后,思明心里就像是压着一块大石头,一直挪不开,再想要去抓住什么时,迎来的却是梁家的示威。 一气之下,思明甩了狠话就回了家,之前尚还多些愤怒,可以一醉方休。此后却是无尽的孤寂,空留一身躯壳在这世上了。那人却似不过瘾,一味的往这伤口上撒盐,收走东郊剩下的痕迹,连之前送过的手帕和镯子都一并还了回来,断了个一干二净,总算燃尽了思明最后的希冀。 思明因着自己不能忘怀故人,也想过不辜负另外的人,唯一方法就是孑然过这一生。可梁恬接近自己时,还是没能忍住,受尽伤害之后,思明又越发的想要温暖,也未曾没有想过,她能一直像初见时的春风一般一直温暖,到底还是不能终了。 “王东家,身体不舒服吗?”自上船后,李铭便注意到,这王东家十分心不在焉,无论是自家的伙计,还是马家自己的伙计,来来往往的人在他眼前都是无物。 思明听见有人叫自己,方才回过神来,对着李铭作揖道,“多谢李东家关心,刚上船时,总有些不习惯。” 听了这话,李铭笑道,“年初时,真是为难你了,又不怎么能坐船,那么老远来请人,最后也没能帮马家卖完茶叶。” 思明又说,“久了也便习惯了,并不十分幸苦,倒是曾听说过李东家并不常在外走,却也不晕船。” 二人说话时,船已走远,一路穿山过岭,往北边行去。 李铭望着连绵的青山,回道,“那都是后来的事了,我还像你这种年纪的时候,也是天南地北的跑,可能比你还要远些,南洋北疆都曾去过。这次出门前,本来还担忧身体老了,能不能扛得住,没想到还与以前没什么差别,一路也这么过来了。” 思明又恭维道,“李东家正是壮年,又这么年轻。这身体,就算是十八九岁的小年轻也不一定比得过。” 李铭大笑,又邀思明一块儿去船舱里面饮茶,说些茶叶的事情。思明也勉强应付着,可到了船舱以后,被人监视的感觉却越发的强烈,刚出了白地城边界,便有暗处的人呆不住了么。是李铭的人,还是目的是李铭,思明有些摸不清楚,一边与李铭周旋时,一边更加集中注意悄悄看周围的状况。 第八十六章 暗处 到了夜间,船不再前行,靠在一旁的岸边歇息时,那股被注视的感觉,越发的强烈。思明开始有些不安,嘱咐那几个守夜的伙计后,才慢步回了船舱,脱了外套躺在床上休息。 只是这休息也仅仅到闭眼为止,思明在外面闯荡久了,自然知道这第一夜的重要,一般没有什么经验的江湖小贼,多半会在这一晚行动。他们既着急又害怕的心情,没办法让他们拖到第二天晚上。白天那浓烈的注视感,让思明判定这小贼便是新手,肯定今夜将不平静。 偏偏这小贼是最没眼力见的小贼,挑了个一个防备心最重的下手。正是半夜三更时候,一黑衣小贼,踮着脚在思明窗外探路。 思明歇息的船为所有船中最大的一艘,已有些年岁,白天在船上走动的时候,时常会发出吱呀的声音。到了寂静的晚上,即使这小贼已足够小心,也还是避免不了这一步一响的尴尬境地。 那小贼一步一歇息,仅从窗边步入船舱的门都用了一刻钟,偏偏思明是个极有耐心且谨慎的人,一定要瓮中捉鳖才算妥当。 小贼进了思明船舱以后,反而大胆起来了,对声音也没有那么顾忌了,开始沿着橱柜找些值钱的东西。也许还警惕着这床上的人,小贼一直在门边摸摸索索的,并未到床边来,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小贼终于懂得思明不会将值钱的东西放得那么远后,蹑手蹑脚的走了过来。 借着月光,思明才大概看清了这小贼的身形,比一般男子稍矮又稍瘦一些,走路不十分稳当,该是第一次来这船上碰运气,只是露在黑衣外面的手指格外细长,不像一般男人一样粗壮。 等那小贼终于放松警惕,到思明的床尾摸索财物时,思明像一只猎捕食物的老虎一般,抽出放在枕头底下的匕首,一个闪身将那小贼反身按在了床上,随即将匕首搭在那人的脖子上。 那小贼终于慌了神,感受到思明手上的匕首后,缩着脖子使劲的想要后退。思明却不依他,将匕首又抵了过去,又俯身压在小贼身上以免他逃跑。 正要喊人进来时,思明却发现那小贼身上某处与一般男子不一般,不由得慌了神,立马往后退了一步,低声说道,“你是女的?” 那小贼却小声呜咽起来,像是委屈,又像是害怕,惹得思明有些不耐烦。两人僵持了好一会儿,思明才出声说道,“不要哭了,你的同伙在哪里,只要把他们供出来,我替你向李东家求求情,放你一条生路,你一个女孩子,以后也不要干这种事了。” 小贼哭的更甚了,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的说道,“王···思明···,你太过分了···,你怎么···能这么···对我,我···哪有···什么同伙。” 这不说话还罢,一说话,思明便觉得不对,又与刚才的身形比对,再加上这有些嘶哑的哭腔,思明将匕首背在身后,上前一步想要扯掉这女子的蒙面。女子还想再躲,还是被思明先行一步扯了下来。 那天上的月亮极为知趣,与倒映在水面上的光一起,反照在船舱里,使得那女子面庞的位置刚好是最亮的地方。 梁恬!正是梁恬!手中的蒙面随着船一摇一晃的,思明站在那里久久说不出话,眼睛里却有湖水翻涌。 “你跟到这里来做什么?”思明终于记起两人已没了关系。 梁恬见身份已经暴露,也不再掩饰,正要说话时,外面却传来脚步声,是巡夜的伙计。 兴许是有人听见了里面的动静,在窗口低声询问道,“王东家,可发生了什么事?”思明只得立马坐回了床上,将匕首重新放回了枕头下面,懒懒的说道,“我刚起夜了,外面怎么样了?” 那伙计回道,“外面没见到什么异常,如此就不打扰王东家休息了。”说着便提着灯笼,一摇一晃踏着船板走了。 思明见人走了,才冷冷的对梁恬说道,“说,来这儿做什么。” 梁恬与思明共处一室,本就尴尬,如今又在一张床上,不由得越往床尾挪去,听了思明的话,心里又凉了几分,用衣袖擦了擦脸说道,“我不能不明不白的就让你走了,不管你是怎么想的,我都要过来找你讨个说法。” “你把我给你的东西都还回来了,连东郊的行李也取了,你现在还来要什么说法?”思明心里到底还是有气,对着梁恬一点也不留情。 说到这里,梁恬也慌了,连忙解释道,“我以为他们都在骗我,不让我见你,我让人把行李收回来,又把手镯送出去,都以为你至少急着会来问我。”说完,梁恬又擦了脸上残留的泪珠,委屈的说道,“你没看见荷包里的纸条吗?我二姐不让我见你,我没有别的办法了。” 听到此处,思明才慌忙的去枕头底下拿那个荷包,拿到手上时,才知自己激动了过头了,又把荷包放了回去,压着嗓子说道,“既然你二姐不让你出来,你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他们以为我睡着了,在我门外说,你今天就要走了。我就慌了,找了借口去怀安哥哥那里,才脱了身,一早在这里等你,好歹顺利的上了船。” 思明却有些不信,看着梁恬身上的夜行衣说道,“你白天穿成这样,怎么上的船?” 梁恬听到思明提起夜行衣的时候,彷佛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的夜行衣,随即毫不顾忌的在床上脱了腰带,将夜行衣解开了来。 思明哪里预料得到她会这样做,立马背过身去,急切的说道,“你这是干什么。” 被人问住以后,梁恬才觉得羞,结结巴巴的说道,“我给你看里面穿的衣裳啊,早上能上来就靠这身伙计穿的衣裳,夜行衣是到晚上时才穿上去的,有两身衣裳的。” 思明感觉梁恬不再动时,才转过身来,发现梁恬果然是一身伙计装扮,这才消除了心中的许多疑问。 对面也看出来思明放下了戒心,随即说道,“现在轮到我问你了。” “问吧。” “我二姐说,你要和我分开是真的吗?”为了这句话,梁恬真是历尽了千辛万苦。 思明说道,“不假。” 梁恬突然愣住了,大颗的泪珠从眼睛里涌了出来,用衣袖去擦,才发现那泪水竟完全止不住,来之前做的许多事情在这时都变成了徒劳,可自己还是不死心,抹着眼泪问道,“为什么?是我二姐她说什么了吗?” 看着泪流满面的梁恬,思明有些不忍,想要伸手替她拂去眼泪,却还是忍了下来,低声说道,“没有,是我配不上你。” 像是抓住了地狱里的蜘蛛丝一般,梁恬急切的说道,“我不怕吃苦的,能和你在一起,哪怕是粗茶淡饭,我都愿意。像现在这样走南闯北,我也愿意” 思明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心里以前装了一个别人。” “我知道,这些我早都知道了,可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你那时说的喜欢我都是假的吗?” “不是,那时的话都是我的真心话,可我不能对你这么残忍,我怕有一天真的会辜负了你。” 到底还是这样了,梁恬捂着脸哭了起来,仍凭思明怎么着急的要她小声一点,也没有回应。好在守夜的人正值轮班,没有注意到这船舱里的异常,李铭又住在另一头,才没有人知道思明房里竟有一个女子在哭泣。 也不知是太累,还是心死,梁恬哭过一段时间以后,竟倒在床尾睡了起来。思明见人久久没有声响,又不得不俯身过去看看,得知是睡觉以后,又叹了一口气,将人安置在床上,盖上薄被以后,自去桌边瞌睡去了。 思明虽是乘坐的大船,比其他几艘小一些的更稳妥一些,在天还蒙蒙亮的时候,已被来来回回跑动的人晃醒了。 伸了个懒腰以后,思明出了船舱,在甲板上张望远方,一轮圆月还挂在天山,若隐若现,与群山相辉映的还有那将要升起的太阳,今天又该是个晴天。 “王东家,我们东家差我来问你,要一起去吃早餐吗?”思明正在舒展筋骨时,一伙计突然过来问道。 思明往船舱里望了一下,客气的回道,“劳烦与你们东家说一声,我晚点再吃,现在就不过去叨扰了。” 那伙计领了活也就回去了。 身体舒展一些后,思明又回了船舱,将船帘放了下来,走到床边悄声叫醒鸠占鹊巢的人。 那人却不愿起来,嘴里还哼唧着‘二姐,我难受’之类的话,思明这才觉得有些不对,将手抵在那人的额头上,滚烫的,是发烧了。 思明赶紧去床头的包裹里,翻开阿武收拾的包裹,一点中药都没有,又去找船舱的橱柜里,也没有任何中药的影子,若是在陆地上,还能找一找药草替代一下,这船上又去哪里找这些东西。 第八十七章 就医 思明出了船舱,往李铭住的那一间屋子走去,到了门口,看见李铭正在吃饭,微微作揖道,“前来叨扰李东家就餐,真是不好意思。随我一同而来的伙计连夜发烧,不巧没有人带草药,不知李东家这里有没有带着,或者能不能靠岸停下,派人上岸找找医馆,抓几副退烧用的草药,事关人命,还望李东家通融。” 李铭见思明过来,已放下碗筷,听有人发烧又赶紧走了出来,叫了个伙计过来,吩咐道,“去船尾请先生过来看看。” 思明听有医师,自是高兴,又怕暴露了梁恬身份,故上前阻止道,“一个小伙计,请不起什么医师,请拿些退烧药来就行了。” 李铭推道,“不碍事,是自家养的,不用他给钱,上了一条船,也是缘分。”思明又赶紧说道,“我怕他有什么隐疾传给医师,请医师开一副退烧药就好了,如果还没有好转,再请医师去看,那时如果有什么隐疾也先传给其他伙计了,如此才免得误了行程。” 李铭想着也是这个理,船上的医师生了病,这行程肯定会被耽误,便答应了思明,让那个伙计去找医师开一副退烧药。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那伙计提了一包草药过来,说道,“王东家,一会儿煎好了送哪间屋?” 思明上前去拿了药包,说道,“这就不麻烦你们了,我交给他们自己煎就好了,也怪自己不注意,没注意到船上的温差。” 如此,李铭也不再勉强,又自去吃早餐了。 思明拿过药包,去甲板上的炉子边煎药,又让伙计在一旁看着,自己先端了些米粥回去。 船舱里,梁恬还没有醒,一脸潮红,呼吸急促,看起来十分难受,被子也被脚掀开了一半,被裙摆半掩着的腿就这样晾在了外面。 思明将床头的枕头挪了过去,又将梁恬放置妥当后,闭眼将薄被又盖回梁恬腿上。也是太热,没过多久,那被子又被掀开了,思明只得又去盖了被子。 过了许久,梁恬终于醒来了,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被子,侧身起来,对桌边坐着的思明说道,“对不起,我睡着了。”话音未落,身体又重重的摔了下去,浑身无力,将手掌搭在额头上,“啊,发烧了。”连自言自语的声音都是无力的。 思明虽打定主意铁了心,只是生病又有不同,不吃点东西不行,听见梁恬醒了,只得将米粥端了过去,把勺子递给了梁恬,说道,“你自己喝吧,我来端着。” 梁恬也是饿了,见有米粥也想起身来吃,可越饿偏偏越起不来,只得软声说道,“我没力气了,这样躺着也吃不到,你能不能帮帮我。” 人还未醒时,思明倒还料理得到,这时醒了,却羞涩起来,把米粥放在一旁后,把枕头立起来放着,动作别捏的将人扶了起来,靠在枕头上面。 梁恬这才好好的喝了米粥,又躺了回去,半掩着被子,说道,“我平时都不生病的,只是昨天犯了傻,多穿了夜行衣才耐不住,给你添麻烦了。” 思明见梁恬这样小心翼翼,有些心疼,软了声音说道,“先将病养好了再说,等下我去把熬好的中药拿来,烧退了,就该好了。” “嗯。”梁恬应了一声,又闭眼休息了。过了一会儿,开门的声音又响起时,是思明端着中药过来了,梁恬便起身接过中药,满是苦味,但梁恬也顾不得那么多,憋着气一口喝了。本就是勉强,等思明收了碗转身走开,梁恬嘴里的苦味终于蔓延开来,一阵干呕,到底还是引起了思明的注意,只得讪讪的说道,“我没事,就是有点不习惯。” 然而思明还是走了,梁恬心想,这也不能怪别人嫌自己是个包袱了,连中药的苦味都耐不住,还说什么自己没有问题,真是自大得很。 过了一会儿,见思明又端了一碗药进来,梁恬这才觉得自作自受,好好的,非得把自己折腾得生病了,喝这苦药,还出尽了洋相。 接过碗,正打算闭眼喝掉时,梁恬才注意到碗里不是黑的发亮的药水,而是晶莹透亮的糖水,又看了一眼思明,正迟疑着。 “船上也没有别的甜的东西了,你喝一点这个,解解苦味,后面还有些苦药要喝。” 一点好处而已,梁恬心里却像装了蜜,慢慢喝了这碗糖水,又有雪梨的味道,故问道,“思明,这里面加了梨吗?” 思明在一旁等着拿碗回去,听见梁恬问他,随口回道,“李东家那里有,我就找他讨了几个。” “你熬的?” “嗯,下次我一起给你端进来。” 思明把碗拿了出去以后,又带了些早点回来,自己吃了起来,又说道,“等今晚船靠了岸,你还扮着伙计的样子,我让人把你送回碧华阁里,你去找阿武,他会把你送回去的。” 吃了药,梁恬身体也觉得有几分好,正想着思明还是关心自己时,却听到思明这样说,当即怄气道,“我出来就没打算再回去了,你把我的包裹给我,等我好了我自己走。” 思明不解,问道,“包裹?” “就是昨天晚上,我托人给你拿过去的那个包裹,那可是我存了几年的私房钱,你不会没带吧?”梁恬心里突然有不好的预感。 思明却去床头,拿出一绸子包着的包裹,递给了梁恬,说道,“你昨晚鬼鬼祟祟的进来,就是在找这个?” “对啊,你真的带着了!我没其他办法,背着包裹出来,肯定会被二姐怀疑,我也不想和她冲突。反正要和你会和,就先存在你这儿,幸好你真的带了来。”梁恬见自己的私房钱还在时,心里也开心。 思明却不开心了,说道,“要知道这是你的,我就不该拿来。” 梁恬把包裹里的纸条取出来,念道,‘到地方后,请给茶商。’完了又颇为自豪的收在袖子里,“嘿嘿,我就知道,你一向谨慎,收到这样的包裹,肯定会怀疑是马老爷派人送过来的,带在身上总是最保险的。就是字迹不像,不过晚上送来,你也没机会问他了。” 梁恬说得不错,思明虽也怀疑过,这不是马叔拿来的,可还是带在身上,以备不测,没想到这竟着了梁恬的道,当即哼了一声,说道,“净耍些小聪明,把这么多银子寄存到别人那里,指不定会不会被人灭口,你还想来出来闯。” “才不会,天大地大,总有我安身立命的地方,要知道外面的空气这么舒爽,我早就出来了。” 思明愕然,完全没有想过梁恬变的这么快,昨天晚上还哭着要和自己在一起,现在却说是为了外面的世界才出来的,原来自己只是做了那块跳板,白高兴了一场,不禁有些落寞的说道,“你不是说为了我么?” “嗯?你说什么,答应不分开了?”梁恬没想到这随口一说的话,竟逼出点别的话,当即高兴的问道。 “没···没有,你还是回去吧,等以后自然会有人带你出来游山玩水,外面这么危险,万一遇到什么不测,该有人会伤心的。” “你会伤心吗?” 思明却不回答,低头专心去喝那一口稀饭了。 梁恬见人沉默了,也基本试探到了底线,故意继续说道,“你不用再劝我了,我本来打算这艘船靠了岸,再找你问个清楚,那时也不多纠缠你,自己背着包裹就走。” 思明见梁恬的话里不像掺假,也担心了起来,放下碗,过来床边说道,“你答应我,回去好吗?外面没有你想的那么容易。” 两人又僵持了一会儿,思明也没能说服梁恬回去,只得先作罢,将人安置下来。 等到晚上,思明打了地铺,又凑合了一夜。第二天起来时,梁恬又有复发的迹象,晚上本已经能起来走动了,睡了一觉反而更糟糕了。 思明只得又去再找医师问问。那医师却抚着胡须说道,“即是有了好转,那就没什么大碍。船舱里狭小潮湿,不利于养病,有好转以后,用过的衣物被子都要晾晒换新,就不会反反复复了。” 思明只得回去,与梁恬说道,“你可带了换洗的衣裳?医师说,捂过汗的衣裳要换洗掉才行。” 梁恬听了,脸比之前发烧还要红一些了,把头埋进被子里,小声说道,“没有了,我以为有银子就能买得到,没想到你们竟不进城。” 思明这才生了气,还说要出来闯,连衣裳都没准备好,当真是在家里惯了,从自己的包裹里拿出一套衣裳,递给梁恬说道,“你先穿着这个,不合适的地方,你腰带收紧一点,我去把你衣裳洗了再给你。” 见梁恬接了衣裳以后,思明顿了一下,方才说道,“等下我打盆热水,你自己梳洗一下,再换衣裳。”说着就出去了。 梁恬躲在被窝里,更加不愿意出来了,一是等下要在这陌生地方洗澡的羞涩,二来要不是误打误撞让思明提前发现了自己,这两日自己在这船舱中只怕也熬不下去,吃饭睡觉衣裳都是问题,当初自己跑出来还真是一头热,急昏头了。 不一会儿,思明便打了一盆热水进来,又支起了屏风,检查了船帘,出去把门带上了。 梁恬这才蹑手蹑脚的出来,擦洗了一下身子,又从之前包裹夹层中拿出贴身内衣换上,暗自庆幸着,幸好怕一时半会儿买不到,带了这个。 第八十八章 出门 后来的半月里,日子却好过了许多,二人的关系也更近了一步。烧退了以后,梁恬终于能在船舱里走走,夜深人静的时候,还能去甲板上看看。船队在半路靠了岸,又央求思明拿了尺寸,买了两身现成的衣裳。 只是外面的伙计却越发的狐疑起来,更有大胆的人猜测,别看这个王东家年纪轻轻,却染上了龙阳之好,养了个小白脸在自己屋子里,身子还弱,白天不出来,只有晚上出来走走,可惜的是,谁也没能看清楚那张脸。这让思明从外面回来时,脸色越加的难看。 下船之日将至,梁恬的存在也越来越藏不住。终于,到达章城的前一天,思明也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一把折扇递给梁恬,说道,“等晚间下,你随我一块儿去与李东家吃饭,路上逢人多时,用扇面遮挡一下。李铭没有见过你,我给你胡诌一个身份,他也不会知道。之后下了船,你就直接去李铭家里,我把马家带来的伙计支去别的地方,你也多些地方走动。” 梁恬也知思明此举是为了自己的名声,可自己都已经带着小金库私奔了,那还是在乎这些虚名的人,当即说道,“我还以为你是为了护我,才让我一直呆在船舱里,原是为了这个。我都从家里跑出来了,哪里还会在意这些事情,就算这里没有被人认出来,家里也乱成一锅粥了,藏不住三姑娘和别人私奔了的事情。” 思明张嘴想说点什么,又住了嘴,在一边坐着,不说话了。 到底还是认怂了,说私奔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梁恬开了折扇,说道,“这事就依你好了,跑出来本就是我自作主张,与你没有什么关系,传回去连你也连累了,害你与马家离了心就是我的罪过了。” 话里十分委屈,也让思明觉得自己过分,她一个女子都这样跑出来找自己了,自己还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没有这意思,传出去到底对你不好,你跑出来的事,家里尚且还瞒得住,要让人看见你与我在一起,就瞒不住了。等我们回去后,我会想办法去你们家提亲,至少到那时才算可以。” 这么多天,梁恬还是第一次听到思明松了口,之前虽已经不再抗拒自己跟来这件事了,但始终没有说出要去提亲的事,心里开心极了,忙点头应道,“嗯,我都听你的,别说遮面了,再让我住半月这船舱里也使得。” 晚间,梁恬换了衣裳,又绾了头发,打扮成一个小生模样。虽与思明同岁,又因身材较思明矮些、瘦些,面庞更白净些,看起来像个十七八岁的小公子一般。跟在思明后面出了船舱,往李铭的房间里去了。 那李铭见思明来了,也出来接着,高兴的说道,“王东家,明天终于就到章城了,这一路上真是多亏了你们护送,才免去了许多通关麻烦。”正要接着说下去的时候,终于瞟见了梁恬,又问道,“这位是?” 思明早听腻了李铭的夸赞,见人将目光转移到梁恬身上,才定了神,回礼道,“李东家,里面请。” 李铭是个明白人,当即进了屋,又吩咐人关了门。思明才继续说道,“这位是马老爷妻弟家的小儿夏安之,性格贪玩了些,偷偷从家里跑出来的。马老爷让他随我一路北上回家,为了安全考虑,才一路隐去行踪,乘了李东家的东风,故携人前来赔礼道歉。” 梁恬也跟着作揖道,“在下夏安之,见过李东家。” 李铭却未起疑,笑着说道,“这都不是什么大事,年轻人嘛,总有些走南闯北的想法,我年轻时也这样,后来成了家才算定了性,安心伺候茶叶了。既然来了,也早该一块儿来吃饭了,还说什么道歉的事,一点小忙而已。 三人便坐了下来,一起用餐,说了些思明预先让梁恬胡诌的事,骗了几分李铭的好感。梁恬却越发觉得眼前的李东家面熟,自己像是在哪里见过,只是记忆又十分模糊,能想起来的那个人,又好像没有这么黑,也没有这样体面,不由得走了神。 饭后,梁恬又随着思明回了屋,晃去了船舱里桌边,摆弄着思明的砚台,问道,“思明,这李东家时常去白地城吗?” 思明将马甲解开,放在一边的架子上,一边收拾散落的书笔,一边回道,“据他话说,以前从没去过白地城,怎么了?” “可我怎么觉得他这么眼熟呢,像是在哪里见过,可惜我没有过目不忘的能力,要再聪明点就好了。”梁恬坐在椅子上,摇着腿说道。 思明这才停了手,问道,“啥时候的事,你有印象吗?” “也不能肯定,就是那种好像见过,又好像没有的感觉。总觉得有些眼熟,但又说不出来,以前我爹在家时,总有人过来找他,那时候见过许多人,因为我年纪小也没有怎么避着我,我现在也记不太清是哪些人了,也许只是相似吧。” 梁恬说完也不再深究了,拿着水壶倒了些凉白开来喝,在船上,这水可是稀罕之物。只是刚才梁恬说得话,却引起了思明的注意,梁家在背地里算计马家是有前科的,除去做的太明显被发现的梁显以外,还有许多暗处找不到证据的事,那也许就是梁恬父亲做的,她现在这么一说,却又无形间印证了,梁恬父亲完全不似外界流传的败家子形象,弃梁家于不顾,出去到处厮混了。 李铭如果与梁家有关系,不在梁显事发后报复,却救了马家,那这里面又有什么打算,思明一时也想不到。马斌此次让思明出来,跟着李铭,自然不是表面那样平和,查清楚李铭的底细,才是马斌最终的目的。 自李铭买了剩下七成茶叶以后,马家虽也解脱了,但疑心也更重了,生怕李铭背后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拖马家一块儿下水,这也是思明不得不急匆匆跟过来的直接原因,连老家的事都要拖后。 如果误打误撞进来的梁恬能起一些作用,也许就能顺藤摸瓜,去查清楚这看似简单,实际什么地方都透露着诡异的李铭,这章城的水也能探得更深一些。 可转瞬一想,如果让梁家知道是梁恬误了事,以后只怕再也回不了家里,虽说她总是说不在乎,但真没了家,也会伤心许久吧。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思明还是不想捅破这窗户纸,如果她二姐真像她说的那样对她好,也许会将她出走的消息完全瞒了下来。 还是不要有关系比较好。 “别想了,一定是你记错了,李东家怎么会去过白地城,只是长得像罢了。”思明说完,又继续去收拾包裹,准备明天一早下船。为了避人耳目,这些天什么事情,少不得都自己来做。 屋里随意说得话,却被船舱下面夹层里的人完全听了去。没过一会儿,那人匍匐爬过夹层,从船尾的一处极隐秘的地方,掀开了木板出来,往李铭的屋里去了。 “东家,梁家三姑娘还没认出你来,但以我看来,她回忆起来也是迟早的事,要不要我明天先去敲一敲他们。” 李铭拿起果篮中的梨,一口咬下去,嚼碎咽下以后,才说道,“无妨,都到了这里,拿捏一个小姑娘还不是随随便便的事,任她也翻不出什么浪花。她要敢来找我,也是小鬼上阎王殿要羹饭,活得不耐烦了。何况王思明那小子就算知道了,也不一定说给马斌听,三姑娘来这里是来助我来的。” 那人谄媚的说道,“那恭喜东家了,这次大事得成,那龙家也没法阻止我们在白地城的茶叶里分一杯羹了。” 李铭却摆了摆手,说道,“这才第一家,还早着呢。不过这马家当真是好对付的,起先那马斌说要派人跟着时,我还着实慌了一下,结果被突然闯进的三姑娘破了这僵局。” “这还多亏梁家那边舍得,我们才能这么容易。那小子的心思都在姑娘身上,我看成不了什么大气,要不一不做二不休,尽早把他给做了,免得夜长梦多,他再回去给马家出些馊主意,我们明年就难下手了。” “你别总想着打打杀杀的,我们现在做的是生意,讲究的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发一封书信给梁家,问一问留还是不留。”李铭手中的梨,已吃完了,将梨核随意丢在了桌上,搓了搓手,进屋去了。 远在千里之外的白地城,比章城还要热些,茶会的热情也全部散去,城里的男女老少,也都慢悠悠的在街上纳凉。 这时的西北山上,也有一老爷子在屋外纳凉,旁边坐着一个中年男子,面容与梁显有几分相似,却又浪荡得多,笑嘻嘻的说得,“老爷子,马家可真舍得放诱饵,不惜把手下最好用的狗给我们送去,探我们的虚实。” 老爷子却没有回话,摇着蒲扇,躺在太师椅上一摇一晃的,过了许久,才说道,“叮嘱那边做干净点,恬妮子一根汗毛都不能少,必须给我完好的送回来。” 那男子笑道,“到底是隔代才亲啊。” 老爷子有些动怒,骂道,“一辈不如一辈,你还有脸说,开枝散叶那么多,没一个好用的。” “我觉得我们家蒙小子就挺好的,你又不愿意他回来。” 第八十九章 下船 章城位于山海关北面的陆地里,本是个名不经传的小村子,村里人素来以猎貂为生。自本朝太宗皇帝入主中原以后,因是皇脉之地,也跟着一起扩张起来,后又有贩夫走卒来此地安家立业。不到两百年间,竟也是一片繁华。 船队从渤海而入,又沿着大河向北走了许久,才到了章城南面的码头。码头上早有许多伙计候着,清一色的粗布衣裳,围在码头边上,黑压压的一片。 上一次被请来章城时,思明还以为李铭不过是个刚发迹的小茶商,虽以受上流人物追捧的茶品为名,但底下人马还不算多,要借马家这一东风更进一层。 此次一口吃下这么大的量,原以为李铭会愁伙计搬运的事,没成想,思明还没到时,李铭竟把人都安排妥当了,看来除了通关上面有些难度以外,其他事情都没难到过这第一次下海贩茶的商人。 等船上的茶叶都卸完以后,思明才带着梁恬下了船,接着又上了马车,一路往那城西去。 梁恬从未出过白地城,对这北地也十分感兴趣,一路上时不时探头出去看看,一望无际的田野,与多山的白地城十分不同。 到李铭家时,已近午时,一个管家模样的老爷子,佝偻着背,已在大门口候着了,脸上堆满了笑,见思明的马车来时,十分殷勤。 思明刚下车时,便上来搭话。 “王东家,里面请,厨房里的菜也快好了,舟车劳顿,今儿中午吃些清爽的。请您先去西厢房吃些茶点,看看屋里有没有什么要添置的物件。一会儿菜上齐了,我再去叫您就坐。” 思明上次来时,在李家短暂停留过一段时间,也是这位管家接待的,回礼道,“有劳周管家了,待会儿李东家也一起来吃吗?” “我们东家今天可能不回来了,这里什么事情都等着他去拿主意呢,这几天只怕都不会在家了,王东家有什么事与我说也是一样。” 两人正说着话时,梁恬拿着自己的家当,也从车上下来了,对于五月的北地来说,梁恬的衣裳还是有些单薄,刚一落地,便觉得凉风嗖嗖。 周管家见状,也上前行礼道,“这位就是夏公子了吧,也请一块儿进去吧,这里不比你们那里热和,正是化冰的季节,风比一般时候还要大些。” “可不是吗?我还没来过这么···。”梁恬正回着话,却被思明瞪了回去,才记起自己现在是宁州人氏,立马说了一句,“比起我老家还是热和多了。” “哈哈,夏公子真会说笑,里面请。”周管家说着便把二人往里面引,又让几个仆人去把车上的行李搬到西厢房里去。 李府是一座新宅,白墙青瓦,一对威武的看门神兽,十分气派。马家带来的伙计,被思明嘱咐去帮忙搬运茶叶了,只剩下思明与梁恬去放行李。 单独的一间房!经过船上狭小又局促的空间后,梁恬看见这么大一间屋子安排给自己住时,也觉得面前这个皱巴巴的管家和蔼可亲了。 放了些不值钱的东西在屋子里后,梁恬又出门去找思明的房间里找人去了,看见他正在书桌上写点什么时,探头去看,却把思明吓了一跳。 “你这么快就收拾好了?” “嗯。”梁恬说着又拍了拍腰间的荷包,“就是金锭子太重了,这地方有钱庄吗,我想去换点银票。出门时走得急,什么都没备好。” 思明突然想起,在船上时,她红着脸说自己没带衣裳的样子,那时只觉得生气,现在回想起来又觉得有些可爱,说道,“有的,等下我带你去,金银都可以换,你带了多少。” 梁恬用手比了个‘五’。 “五两?” 梁恬摇了摇头,低声说道,“五十两。”说完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合常理,笑了起来,说道,“我那时给了你,你都没看么,金锭子就在手镯的下面。” “没有,那时心里乱。” 梁恬觉得有些渴了,也不管思明在写些什么,去桌上到水来喝,“那你可错过了一个发财的机会,这些个金锭子倒是里面最便宜的,就是太重了。” “你随身背这么多出来做什么。”思明又一心写信,随口敷衍道。 梁恬突然跺脚,过来指着思明说道,“还要我说多少次,私奔啊!不带银子怎么买宅子,怎么置办土地,我可是拿着全部家当跑出来的。” 思明也曾瞥过一眼包裹里的东西,确实都是些值钱的玉器,隐约有些银票,不由得开始估算,这平时看起来不显山露水的梁家女儿,到底有多少身家了,还是个不受宠的。 再想想自己走南闯北跑了几年,也不过才存了一点银子,不由得酸了一句。“那你家人出手挺阔绰的,给你这么多压岁钱。” 梁恬觉得自己被看轻了,好似都是家里给的一样,反驳道,“里面有三个金锭子都是我自己挣的。” 思明终于写完了信,把它收在信封里,揣着怀里,出来说道,“好了,不管是别人给的,还是自己挣得,都是你的了,下次不要带这么多在身上了,出门在外,容易招贼。” “要不是你出门这么急,这些事我也懂得的。”这都是谁的错! 思明还没喝到水,就有管家过来请去吃饭。 想起下午还要出门,思明便问道,“周管家,下午可否帮我们备一辆车,我们去置办点衣裳。” 管家听了以后,面露难色,不一会儿,勉强说道,“等下我去市场上租一辆,家里养着的马车都让东家支去用了。” “嗯,那劳烦周管家了。” 午后,两人便一同出了门,乘着马车,直接往商记钱庄里去了。 进门时,钱庄里的伙计还在一边闲坐,嗑花生米吃,瞧了一眼先进门的梁恬,对着柜台后面吼了一句,“来生意了。”说完,便要继续去拿花生米,却扫见了后面的思明,一身体面的衣裳,又是个外乡人,送上门的猪崽。 那伙计立马过来迎道,“两位客官,这是换银子,还是换金子啊?” 思明问道,“现在金银的比例是多少。” 伙计愣了一下,这人不上钩,又想着外乡人,时常以银换金的,最近库里的金子都是这样隔三岔五被换没得,赌了!说道,“小店的行情,现在是一两金子换十三两银子。” 思明想再说一说,谁知梁恬一听一两金子能换十三两银子,拉着思明的衣角偷乐了起来。 这一切自然也被那伙计看在了眼里,竟然是金换银!脚步也慢了,脸色也凝重了。 思明本打算引着那伙计再贪一点,见梁恬这样,也只得作罢,对那伙计,说道,“换五十两金子,要多少手续。” 那伙计一听有五十两,又开始打起了算盘,将两人请到里屋去,说道,“客官,您早说啊,要知道是五十两金子,还在门口墨迹什么,我现在就给你请掌柜的去。” 那伙计走了以后,梁恬才说道,“刚才我是不是高兴的太早了,但是这里的兑换比例也太高了吧。” “十三两也差不多了,亏不了许多。一般新兴的地方,都要高些,只是这里比别的地方还要高一点,也不知是何原因。” 不一会儿就有掌柜的出来,比那伙计上道得多,见着两人就拱手,说道,“贵客,刚才伙计要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望见谅。” 那掌柜收下梁恬的金锭子拿去瞧了瞧,又称了重量,正好五十两,问道,“这是要换成银子呢,还是银票?换成银子,现在就收十两银子的手续,如果是换成银票这次就不收,等再换银子时收取。” “银票。” 梁恬将银票揣在胸口,出了门,才敢把开心露在脸上,悄声对思明说道,“前儿我在白地城换金子的时候,才十两,一下就赚了这么多。” 两人又去了裁缝店,一位中年妇女正在里面做衣裳,看见梁恬男装过来,立马明白了,将人引到里屋,说道,“姑娘,是要做一身自己穿的呢,还是与身上一样的。” 梁恬还在纳闷这人为何这么热情,原来是看穿了自己的装扮,说道,“出门穿的就行了,做的宽松些,嫂子可晓得?” 屋外时,梁恬还是哑着声音说话,到里屋被人拆穿也就用了本音,那妇人听了也十分受用,忙说,“晓得了,我给你量量,用什么料子,这粗布的料子可真是委屈你这娇滴滴的身子了。” 梁恬的衣裳一向是二姐置办的,自己对这方面却是知道的少,也不知价格,便指着一翠绿的绸子,问道,“用这种做一身多少银子。” 那妇人却笑道,“姑娘,这缎布颜色鲜艳了些,还是用我左手边宝蓝色绸子好些,显得稳重富贵,比你指的那个也贵不了许多,制成成衣收你十两银子,如何?” “那行吧。”梁恬刚赚了许多,并不在意这点银子,也就随妇人去了。 “外面那位公子是姑娘夫君吗?长的好俊,要不要也来一身。”那妇人嘴甜,一眼看穿两人亲密,也不管是不是明媒正娶出来的,都往好的说。 “他不用。”梁恬听了,心里也开心,当即说道,“你替我多做一身,与这个一样的就成。” 第九十章 夜访 等梁恬从裁缝铺出来时,已经酉时了,落日几乎要跌倒峡谷里去,两人一起回了街口。思明与那车夫说道,“去城东曾记茶叶铺。” “这时候还去城东么?”天色渐晚,梁恬也有几分胆怯,尤其是在陌生的城里,自己还带了不少银子。 思明难得笑着,说道,“不碍事,那边有熟人。” 马车一路飞奔,不到两刻钟,已到了城东曾记铺子,思明付了车夫银两,便将人遣了回去,引着梁恬一块儿进去了。 铺子里的伙计正要关门,见人进来,便出来拦着说道,“客官,今儿我们打烊了,明天再来吧。” 思明递上一个刻有‘鱼尾’的玉佩,说道,“我来找曾玲,曾姑娘。”那伙计看了玉,便领着思明进去。 穿过店铺,往后是一个带有天井的院子,斜对着几间平房,正有一红衣少女出来,明眸皓齿,两个大辫子随意的搭在肩上。 “曾玲!”那人还没注意到外边的两人时,思明已叫出了口,倒把梁恬吓了一跳。 那人一听有人叫她,也抬头来看,一见思明,立马跑了过来,喊道,“巧哥!没想到你来的这么快,阿盼怎么没来?我还以为你们会一起过来呢。” 那女子也注意到了一边的梁恬,比思明略矮些,又白净,问道,“这是铭新?我竟认不出来了,上次见时,还是那么小的个头。” 思明忙说道,“不是,是我的一个朋友,姓梁。” 那女子发现认错人了,忙把脸来捂住,说道,“不好意思啊,瞧我口快的,梁公子,里面请。” 那女子在前面带路,梁恬在后面跟着,拉着思明衣袖问道,“你什么意思?” 思明却没有回答,跟着那女子进了屋,在炕的一边坐下了。 梁恬本来不满思明不说清楚两人的关系,习惯与那女子同坐,却被思明拉了回来,道,“坐这里。” 梁恬被思明拉了一个踉跄,才惊觉自己是男装,只好与思明坐了一边。 “你们吃了吗?我让厨房再加两个菜,吃些什么?”那女子并未注意到梁恬的失礼之举,抬头问道。 “随便加点就行了。” 那女子下了炕,出门去拿了一壶酒回来,两个酒杯进来,问道,“梁公子,来点酒吗?”说着就递酒杯给梁恬。 思明伸手去挡,说道,“不用了,你自己喝就行了。” “你不能喝,还让别人也不喝吗?就来一杯吧,暖暖身体,我一个人喝,还蛮无聊的。” “嗯,那就来一点儿。”梁恬接了酒杯,说道。 思明也不好再拦,随她们去了,顶多等会儿再把人背回去,谁让自己总是做这善后的事。 不一会儿,厨子就上了菜。 然而两人都没想到,梁恬的酒量竟也不错,与那女子不相上下,两人一壶酒,分着下肚后,也不见有醉意。 曾玲难得棋逢对手,便要再出去拿酒来喝,到底还是被思明拦了下来。 酒足饭饱之后,那女子才想起正事,去一边的柜子拿出一堆拆过的信纸,说道,“这都是别的掌柜回的信,你拿去看吧,那李家除了这里的一家茶馆,再没有别的了。这么多茶叶,要么他运到国外去,要么去别的地方现开茶叶铺,这地方可消耗不了那么多茶叶。” 思明接过信纸,从荷包里掏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说道,“马叔的一点意思。”那女子收了银票,方才笑道,“马叔,一直都这么客气做什么,这点事倒没什么难的。” 了却一件事后,那女子又试探着问道,“我爹跟你说了那件事了吧?” 刚还是说笑着的思明,突然低沉了脸,应道,“嗯。” “今年去吗?”那女子也知会是这场景,又再问道。 “等这里完了再说。” 一阵沉默···。 过了许久,思明才说道,“你什么时候回去?” “等你几天吧,我爹总放心不下你,他不愿意你来这边,这个李东家来历可能真没有那么简单。”换了别的话题后,那女子终于舒了一口气。 思明说道,“这人到底是我带过去的,不能不给马叔一个交待。” “明明是个跑腿的,还非得去操这些心,你领过去的是没错,生意还不是他自己要做的。你啊,他以前那么对你,你竟还回去了。” “毕竟他对我有养恩。” 那女子突然笑道,“也对,如果不是他,也没有我的机会,你什么时候也考虑一下我呗。”说着又推了思明一把。 思明也不搭腔,起身放了一封信在桌上,说道,“这封信你招人帮我送回去。我该走了,马车帮我备好了吗?” 那女子调笑不成,反把人吓走了,当即说道,“哎哟,这还说不得了,我都不脸红,你还害羞了。梁公子,你说他这人是不是不厚道,刚把人用完了,又要跑了。” 梁恬突然被叫道,只得唯唯诺诺的答了一个,“嗯。” 那女子却笑了,露出两颗虎牙,十分可爱,“马车就在外面了,要走就走吧,今天你有客人,就不留你了。” 思明白了那女子一眼,扭头就回去了。 两人上了马车后,思明才说道,“她是在边塞之地长大的,不像汉人规矩多,开的许多玩笑,你不要放在心上。” “嗯?” “刚才那个···。”思明又怕梁恬多心,但也没好意思接着说下去那女子的戏言。 梁恬却突然明了,回道,“我知道的,她没有那个意思。” 思明有些吃惊,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也可能是她真的不一样,与我不一样。”话出了口,梁恬才察觉到把自己也说了进去,扭过头去,不再看着思明。 “什么不一样?” “我不知道。” 马车徐徐向那城西驶去,车里的人各有心事。许久,梁恬问道,“巧哥,是你的小名吗?” 思明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抬头回道,“是我父母还在···,是我小时候用过的小名,到马家也不再用了,只是以前的一些故人没改口而已。” “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思明没懂这其中的私意,回道,“你要喜欢也行。” “巧哥,巧哥儿。”梁恬小声的叫了几声,又觉得害羞,就放弃了。 两人终于到了李宅,请车夫回了,再去叩门,黑灯瞎火的宅子,也不见有伙计来应。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管家提着个灯笼,颤巍巍的来开门,作揖道,“王东家,我还以为您们今儿个不回了。” 思明回礼道,“回来的路上耽搁了会儿,让周管家费心了。”等管家引着两人进了屋,思明又问道,“李东家,最近几日要出门吗?” 管家在前面走着,一时没听清楚思明的问话,又听思明再说了一次,才回道,“自我来这座宅子时,东家都很少出门的,这次去白地城也是第一次。” “你老人家在这里呆了多久了?” 管家笑道,“五年了,东家攒够银子回来开茶馆时,我就来了,这么个老骨头了,还有人要,东家可是个大善人啊,给钱又大方。” “那你也不容易啊,管着这么大个宅子。” 管家把灯笼往前面抬了抬,说道,“有什么不容易的,又没有几个人,也没啥客人,东家偶尔才来住住,茶馆里忙着,大多都在那边歇息了,我们这一群人老东西全靠东家施舍。” 经管家这么一说,思明这才想起,几次来看这宅子时,都是些上了年纪的人在做事,年轻的也只有两个妇人。也顺嘴回道,“对啊,李东家是个好人。” 说着话,已到了西厢房,管家也不再向前走,抬着灯笼,转身说道,“我让人去给您二位烧洗澡水了,等下就送到您们屋子里。” 思明回礼道,“有劳周管家了。” 管家走后,梁恬也随思明进了屋,有些担心的说道,“思明,我总觉得这宅子有问题,有些担心。” 思明只道她是没习惯陌生的环境,看了一眼里屋的床和外面的软塌,说道,“我睡塌上也行,把帷幔放下来就好了,反正在船上也这么过来的。” “嗯。”梁恬听思明出了主意,便答应了,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走过来,急切的说道,“不是,是这宅子不对劲。” 思明这才走过去,低声问道,“你看见什么了?” “刚才我们进门时,堂屋里有一个影子窜过去,我看见它的时候,它停了一下,好像也看见我了。”梁恬不安的说道。 这时,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思明侧身将梁恬护在身后,问了一句,“谁?” 门外响起妇女爽朗的声音,“给贵客送洗澡水来的。” 思明将插着鞋里的匕首取了出来,开了鞘,反手背在身后,对梁恬嘘声道,“你先在这儿等一下。” 开了门,正是那个白天见过的妇人,侧身让她进去,又在门外扫了一圈,没有看见梁恬所说的影子,又再关了门,将匕首插了回去,过去与那妇人说道,“夏公子的热水,半个时辰后送到这边来,他在这边还有事要处理,做完正好再洗。” 那妇人应着便出去了。 “有看见什么吗?”梁恬上来问道。 思明摇了摇头,说道,“你就在这里洗吧,我先去隔壁给你拿衣服,回来你再洗,船上熬了这么久,你也该受不了。” 第九十一章 一波未平 两人自船上同处一室半月有余后,对于这等事并不十分在意,梁恬等思明拿了换洗的衣裳回来后,进了洗澡桶里开心的洗澡了。 直到屏风外面的书房里,响起一阵几乎听不见的咳嗽声时,梁恬才真实感觉这屋里还有另一个人,虽有屏风隔着,还是觉得面红耳赤,又因热水烟雾袅绕,那热意更膨胀了几分,将晚间的酒意都散发了出来。 出来时,梁恬仍觉得天旋地转的,脚下的地板都比平时软了几分,又晃了起来,扰得自己飘忽忽的。 书桌边上,思明仍在看着从那女子那里拿来的信纸,额头皱成一个‘川’字,抿着薄唇,一页尽了又翻动着另一页,一脸认真。原来他都是这样做事的。 梁恬不忍去打扰,扶着桌子,坐了下来,拿了水壶,自己倒些凉开水来喝,不知为何,总觉得口干舌燥的。 一段时间后,思明终于注意到梁恬已出来了,放下信纸,吹了灯,过来问道,“要先去睡会儿吗?还是等我出来再睡。” 越发的口渴,梁恬拿着手中的茶杯说到,“晚上喝了酒,有些口渴,等缓和些再去睡。” 许是思明的事情也完了,拉了凳子,也坐了下来,自拿了茶杯添水来喝。 “你和曾姑娘认识多久了?”也许是没话找话,也许是等待时机,梁恬到底还是问了出来。 思明放了茶壶,回道,“是我还在岷城的事了,她爹那时正值东家赏识,常常在外地走动,留她母亲一人在家操持,给人做些打杂的事,不方便带着她,便时常把她放在我家的店铺里。” “岷城?” “嗯,是我老家,我爹娘在白地城里存了些钱,就到那边开了个茶叶铺子,也没开个长久。” 思明的身世,梁恬也从阿武的口中,套过一些话出来,知道有些事情不该问,便把话岔开了去,说道,“那你们算是青梅竹马了,当时就没个婚事什么的。” 思明听到这话,也知这人在意,说道,“那都是很早之前的事了,早不作数,你不要放在心上,我答应过你的事,自然会去。” “那就是有咯?” “也不算,只是戏言。” 梁恬心里不开心了,敢情今天晚上是去见未婚妻,虽然那女子眼里并没有十分在意思明,可也看得出来关心,又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管什么戏言不戏言的,再说那女子口中又常说起‘父亲担心你’这样的话,这可不就是岳丈的姿态么。 再想起自己那总是不在家的父亲,又有些无力,揉了揉本就晕乎乎的脑袋,说道,“我去睡觉了。”还未走出两步,却被起身的思明拉住了。 “有人。”思明吹了灯,拉着梁恬去了里屋,找了一处蹲了下来。 窗户上果然有人影飘动,在月光的照耀下,十分清楚。也许是发现了屋里的异样,那人影立马跑开了,思明还想去追,被梁恬拉了回来。 “不要出去,我怕。” 思明也只得作罢,又蹲了下来,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又响起一阵敲门声,伴随着一句妇人的声音,“王东家,我来给梁公子送水来了,还是送这边吗?” 两人只得摸索着点了灯,去给那妇人开了门。 “我看里面黑灯瞎火的,还以为您们睡了呢。”那妇人也许想到了前几天的传闻,痴痴的笑了起来,两个男人,那样的事也行么。 “刚才灯盏被风吹灭了。”思明尴尬的回道。 那妇人笑道,“晓得了,东家们都是见过世面的,与我们这些人不同。” 等那妇人走后,思明再回去看梁恬时,发现她已笑开了,说道,“原来在他们眼里,我们是这样的关系,你好好的求我一次,我也可以换回女装。” 思明没有理她,拿了衣服,自去屏风后面的澡盆里洗澡了。在船上时,自己的屋子被梁恬霸占着,许多事都不太方便,又不能将她撵出去。连擦洗一下身子,都只得等夜深人静时,去甲板上打水来洗。这时有了洗澡的机会,不由得多泡了一会儿。 ··· 太阳当空,小宅子的院子里,有一个年轻妇人,正拿着澡巾给澡盆的小孩子搓泥,身上早是通红的样子。 “胸有大‘痣’,我儿是有个福气的人,将来定能比你爹出息,娶个漂亮的媳妇儿。”年轻妇人看着小孩子胸口的新出来的痣,嬉笑道。 屋檐下有一个小姑娘,正舔着手里的糖人,话还未说得十分利索,问道,“婶婶,什么叫做有福气啊。” 那年轻妇人回过头去,对着小姑娘说道,“像你爹那样就叫有福气,在外面能挣银子,带回来给你和你娘花,然后还有空余给你买糖人儿。” “我知道了,有福气就是在外面挣银子。”小姑娘学了个新词,开心的说道。 过了一会儿,小姑娘又问道,“婶婶,那我爹不出去挣银子,就不能有福气了吗?” “对啊,玲玲,你爹不挣银子,拿什么来养你呀,那时,你吃不起糖人,还要被卖给做糖人的当佣人,你说惨不惨。”吓得那小姑娘,赶紧摇了摇头。 一语成谶,出去挣银子的爹娘也将孩子卖给了糖人铺里的老板。 ··· 思明出来时,屋里已没了声,踱步到书桌边,将书桌上的灯盏点上,又去看桌上的信纸,却哪里也找不到了,又去地上看了看也没有,信纸上面有些字眼本让思明十分在意,现在却又不见了,不好! 思明去行李处拿了匕首,别在腰带间,提着灯盏,赶紧到里屋去,小声唤道,“恬儿?”床上没有回应,屋子里的墙脚边,却传来一阵嘴被封住时发出的唔唔声音,窗户被人打开了,借着月光还能看到两个一前一后的人影。 思明拿灯盏去照墙角挣扎的人,正是梁恬,手脚都被绑住了,嘴也被捂住了,赶紧把人扶着坐了起来。扯去了嘴里的布条,又将绳子解开来。 受了这样的惊吓,叫梁恬如何不害怕,手脚得以自由的时候,纵身上去抱住了思明,大哭道,“思明,我好怕,好怕再也见不到你了。”嘴里的话似捆栆一般,急切的吐了出来,又带着颤音,着实被吓到了。 思明俯身拍背,说道,“不怕,不怕,我在这里呢,没事了。”说着又将人抱到了床上躺下了,那两个贼是追不了。 等梁恬稍好了一些,才抽泣着,慢慢的说得,“刚才你去洗澡时,我见书房里有晃动,便过去看,还没穿过堂屋,就被人捂住了嘴···,要不是你来的早,我真的可能见不到你了。思明,我们离开这里吧。” 思明说道,“好,等明天,明天我们就离开这里。”思明想着这里的晚上是不能再呆了,那贼子已经大胆到这地步。 两人虽同处一室许久,却少有肌肤之亲,除去那日被思明当作小贼压在身下,这还是两人的第一次相隔这么近。思明的臂膀算不得厚实,却也让梁恬十分安心,与二姐的软糯完全不同,有些硌着,却十分舒服,也许是刚洗过澡的皂角香。 抽泣过一阵时间后,梁恬也终于睡着了,思明抽不开身,只得斜靠着围栏眯一会儿,等到鸡鸣之时,才在恍惚中清醒过来,一旁的灯盏早已燃尽。 思明想起那些信纸,又再回想了一次里面的内容,当数宁州的那一张最令人怀疑。这个蠢贼!偷东西也就罢了,还欺负到女人的头上了。 打草惊蛇,自有忍不住去探结果的人。天蒙蒙亮时,李宅的大门突然开了门,迎回了了许久不曾落脚在此的东家。 老管家也知,东家是重视从那白地城远道而来的客人,便自己到西厢房这边来请了,隔着门,对着里面恭敬的说道,“王东家,该起来吃早餐了,我们东家惦记您,特意赶过来与你一道就餐。” 思明看着怀中的人,正想着找个借口推辞时,那人也已醒了,昨晚哭过的眼睛,现在有些水肿,让人看了好不心疼,昨晚该是吓坏了。 “去吗?”思明柔声问道。 梁恬揉了揉眼睛,娇嗔的说道,“我不去,眼睛肯定都肿了,怎么见人呐。” 思明伸出手来,摸着梁恬的脸说道,“不碍事的,也不丑。” 梁恬不信,从床上起来,去梳妆台边上,对着铜镜一瞧,肿成这样子的眼睛,还说不丑。得了,可能是在船上多丑的样子都见过了,这点水肿不算什么。梁恬转过身来,又对思明说道,“我不去,但是你得去,跟他说一声,我们要走了。” 昨天那女子与思明说事时,梁恬也听了些,晓得昨天晚上从回来,到自己被绑都是因为这个原因,马家的事情虽然重要,梁恬也不想思明再冒险,自己身上的银子足够两人找个地方住下来,好好的过自己的日子,不去倘茶园这趟浑水。 见思明犹豫,梁恬又过来抓住思明的手臂,乞求着说道,“我们逃吧,不要再回去了,马家的事情完不了的。我身上的银子都还在,找个地方开个客栈或者茶馆,我们肯定能过得好的。” 外面的管家许久没听到回应,又再问了一句,“王东家?可起床了。” 思明握住梁恬的手,说道,“现在还不是时候,但是我答应你,我会带你离开那里的,光明正大的。” 第九十二章 一波又起 思明洗了脸,从屋里出来时,又将匕首留给梁恬护身,才与管家一道去正堂里吃饭。 屋里的李铭比以往还要谄媚一些,见思明来了,立马出来迎着,说道,“王东家,昨夜睡得可还好?” 思明却看不惯这人当面赔笑,背后下狠手,冷哼一声,说道,“好?知道的都道是住在宅子,有高墙大门拦着,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随便找了烂庙墙脚蹲着,人来人往的。” 李铭一脸不解,问道,“昨晚遭贼了?” “遭不遭贼,李东家心里清楚。”思明说完,便入了座。 藏在衣袖里的拳头,青筋爆出,李铭终于还是收了手,入了座,说道,“有什么招待不周的,还请王兄弟见谅,远来是客,要尽兴才好。 思明也察觉到了李铭溢出来的愤怒,暗道自己从何时开始,竟这样沉不住气了。如果单单是信纸被偷,自己到没有这么冲动,不会拿言语去试探他,甚至还会装作没事发生,以谋大局。可这管不住手下人的东家,偏偏真有个不长眼的手下,犯了禁忌。 昨晚梁恬真要有个三长两短,恐怕自己真的会都不顾冲出去了。思明突然自嘲的笑了笑,心想,她何时变得这样重要了,现在别说是拿她去做诱饵探虚实,就算是一丁点的危险也不想让她碰到。 也不知她浮肿的眼睛有没有消了一些,管家送去的早餐吃过没有,现在在房间里想些什么。 此时到底是在别人的屋檐下,思明也缓和语气说道,“李东家说的是,马叔吩咐我的事情已经办到,我也没有久留的道理,正巧夏公子也想早日回家,一会儿我俩收拾了行李,就不再多做叨扰了。” 李铭本就打算把昨晚之事蒙混过去,最好是敞开了说清楚与自己无关,不想这毛头小子发了一点脾气,又没事了,不由得纳闷起来。对面说要走时,才知道是这小子怕了,也不过如此,笑着说道,“这章城,王兄弟还没怎么游玩过,怎么就说要走了,昨天是我太忙,怠慢了二位。索性今天没事,陪二位出去走走,也算是略尽地主之谊了。” “李东家客气了,我倒是想再多玩些时候,只是夏公子家里又催得紧,本身是偷偷出来的,久了不免让家人担心,今天无论如何也要回了。” 李铭松了口,说道,“不知王兄弟,此去宁州是走水路,还是陆路,也请让我备好马车再送你们一程。” 思明回道,“不劳烦李东家了,城里正好有老友在,我先去与他道别再走。” 处处防范,这小子怕不只是起疑,李铭心下一狠,笑着说道,“既如此,我也不再强留,兄弟来我这儿,也没好好招待过,容我略备薄礼,权做兄弟路上的盘缠。”说着便给管家使了个眼色,送来两枚金锭,当真是出手阔绰。 思明面上还是笑着,心里暗骂,这盘缠恐怕不是给自己路上用,而是拿给小鬼买路的,此行迟早有这么一遭,只是没想到这人这么按捺不住,打草惊蛇的也是你,杀人灭口的也是你,还要做出与自己无关的样子,做事做绝。 “那便多谢李东家厚爱了。” 两人仍吃着早餐,管家将金锭子收了起来,用荷包装着,放在思明的一旁,这倒让思明想到了昨天的事情,问道,“李东家,在下有一事不明。” “兄弟尽管说。” “章城人有存金子的习惯吗?昨天我想去钱庄里换点金子,路上好随身,掌柜的却说没有了,多给些都没用。”思明问道。 李铭明显愣了一下,随即说道,“那倒没有,可能是正巧,我这点日常备用的,也是最近才换的,你要换的话,我那里还有些,按市场价给你就行了。”说着便要叫老管家去取。 思明赶紧拦人说道,“我已换成银票了,都是一样的。” “那倒也是,出门在外,还是轻便些好。” 早饭终于结束了,思明匆匆从正堂里赶到西厢房来,看见梁恬正开着门,背对着自己俯身收拾行李,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 “昨晚才遭了难,今天就这么没防备心了吗?也亏是我进来,遇见别人,你只怕又要再遭一次。”对着亲近的人,思明说话总要放肆一些,好似要将刚才说的鬼话全都找补回来一般。 梁恬回过身来说道,“光天化日之下,哪有那么容易得手,我又不是泥土堆的,一点都反抗不得。” “那你昨晚上就那么容易让人给捆了···。”话出口时,思明才觉得重了,就算她看起来比别人更耐摔打一些,也不该去揭伤疤。 梁恬却不在意,反问道,“你被李东家为难了吗?”思明将那金锭子随手甩在在桌上,说道,“那倒没有,还送了我两个金锭子。” 梁恬去拿来看着,惊道,“他出手好大方!这里该有十两金锭子。”话音未落,梁恬突然明白了什么,走到思明身边,附身贴耳说道,“昨天晚上的事是他?是因为他发现你在查他,心里有鬼了?” 思明刚才就觉得心痒痒的,好不容易将火压了一点下去,偏偏有人不仅不知道,还要凑上来,就连昨晚的触感又回来了一些。 “嗯。”思明赶紧走开了,装作无所谓的回道。转身要去收拾自己书房的行李时,才发现已被打成包裹。 梁恬见思明躲着自己,以为是思明不想让自己担心,又凑了上去,悄声说道,“那我们是不是要先去曾姑娘那里,借一点人手,先出了这地方再说。” 思明被挠得更难受了,干脆坐到椅子上,说道,“你别管了,我自有安排。”梁恬吃了鳖,终于继续去收拾行李了。 思明又不忍心看她吃瘪的样子,等自己好一些了,起身过去,说道,“你安全了,我也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了。” 到底是好哄的,梁恬也不在意这些琐碎的事,何况现在还身处虎穴之中,当即说道,“我会保重好自己的,你也是。在船上时,你就时常熬夜,昨晚又让我害的睡不好觉,这样下去可不行。” “没事的,我都习惯了。” “就是习惯了才不好,人就像灯油一样,都有熬干的时候,我虽然不清楚你为什么要这样费力帮着马家,但是我也希望你能多注意一点自己的身体。马家没了你,也亡不了,可我没了你,只怕活不成了。” 行李收拾好了,两人也就准备出发了。梁恬路上的衣裳来不及洗,新衣裳又还没做好,只好拿了思明的衣裳穿着出门。随身带来的伙计也在外面接着,东家身边一个男子扭扭捏捏穿着王东家的衣裳出来,又戴了帷帽。 一行人,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去了城东,到曾记茶叶铺停了下来,两男子,三伙计下了车,那马车便也回了。仍然昨日的红衣女子,只是今日换了件素色点的衣裳,倒有几分小家碧玉的感觉,淡妆浓抹总相宜。 那女子见梁恬穿着思明的衣裳,意味深长的看了思明一眼,嬉笑着说道,“怎么?拖家带口的到我这儿来避难了。” 思明自然没心情与人逗乐,脸色凝重的说道,“这回你得帮我一下。” 那女子少见思明这样求人,也收起了脸上的戏谑,将思明与梁恬引入了房间,又将房门关了起来,嘱咐外面不要放人进来。 “怎么了?” 思明只得将昨夜拿了信纸回去以后,在李宅中发生的事情都一一与那女子说了。 那女子听了以后,面露难色,一只手撑着脸在屋里来回踱步,过了一会儿说道,“你这意思是,他想在你回去的路上劫你的道,一个生意而已,犯不着做到这种地步吧。白地城又不止马家一家可做,那吕家开始还舔着脸要做,后来不也被人轻松的撬走了。” 思明回道,“吕家业大,还有的挑。李铭小门小户本应拿不到大茶商的茶叶,要不是马家势微,也不会在意他。如果仅仅这些,也算是两厢情愿,问题出在李铭背后的势力。” 那女子听到此处,来了劲,问道,“这怎么说?” “昨天,我不过从你这儿拿了几张纸回去,竟让他把狐狸尾巴露出来了。之前我就觉得跟在他身边的那个伙计,会点功夫,但也没办法试探一下,昨晚来偷信纸的两个人,虽没与我交过手,但身形应该是宁州那边的步法,我以前见丛武耍过一次。” 那女子听了施丛武的名字,露出鄙夷的眼神,说道,“那武痴,学得那么杂,不见得是宁州的功夫,而且就算是宁州的功夫又怎么样?也不能说明什么。” “我来之前查过他的来历,早年在宁州呆过一段时间,与那家人有过一些来往,但再往下就查不到了。如果他现在仍与那家人有来往,给那家人做面子,只怕这岩茶的市场也要让他们搞乱,再重现一次当年的场景。” “都那么早的事情了,你别吓我。而且我听我爹说,那毛尖茶当时会那样子,不只是人为,也与那年老天爷有关。”那女子终于有些在意。 思明摆了摆手,说道,“这些都是以后的事情了,现在最主要是从这儿出去,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他若下了杀心,我也不得不防。多的我也不便与你透露了,刚才的话你就当没听过,找些功夫好的人给我用。” 那女子笑道,“你既然早有猜到这些,干嘛不让阿盼来护着你,恐怕我找的十个人也比不上她一个。” 第九十三章 私谈 思明领着人出了门,留梁恬一个人在店铺的后院里,与那红衣女子独处。 梁恬自知身着男装,要与那女子隔些距离,不想那女子竟凑身上来,说道,“梁公子,这里可还习惯?”说着又将手搭在肩膀上,挠得梁恬的脖子直痒痒。 “习惯···。”软语温言,纵使是女子,也有几分动摇。 那女子见梁恬后退,又覆身向前,手滑到梁恬的脸上,捻了几根梁恬未绾好的发丝来玩,说道,“那这头发梳的可还习惯?” 梁恬见人来势孟浪,瞻前顾后的想要求个妥帖之法,一时找不出来,也只得后退,颤颤巍巍的说了句,“习惯。” 那女子却笑了,收了手,又坐了回去,翘起二郎腿,用手托着下巴,别有意味的看着梁恬,问道,“偷跑着出来的?” “嗯?”梁恬本还忧虑着那女子举动,没成想她却转了个大弯,一时之间将人绕蒙了。 那女子笑道,“梁姑娘,来者是客,你也不用拘束,我们坐着聊。” 原来是已经看出来了,那又何必这样愚弄自己,加上昨晚若有若无的一点醋意,梁恬不禁有些恼怒,过去坐下后,说道,“曾姑娘既是爽快人,这样作弄人做什么。” “抱歉,就不小心···,不过梁姑娘的酒量真是不错,昨天我差点都以为是自己看错了。”曾玲略带着歉意说道。 “这么容易认出来的吗?”梁恬不禁有些气馁,接连被两个人拆穿了身份。 曾玲撩起搭在前面的辫子,笑道,“那倒没有,只是巧哥待你不同,我才猜了一下。”说完又觉得失礼,解释道,“倒不是说梁姑娘不像女子,只是身形高挑,头发随意绾着,又俊俏,比一般男子还要讨喜些。若因缘巧合,被一个姑娘喜欢上,也是有的。” 噗~,这都是什么夸奖话,比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可怕的,恐怕就是这女子随和的性子,令人相处起来倒也舒服。 “你怎么看出来我是偷着跑出来的?”梁恬问道。 曾玲笑着说,“男装倒还好说,戴了帷帽,不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这倒符合巧哥的作风,银子能让你知道有,但是谁家的就可以再说一番。” “曾姑娘天资聪慧,我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我叫梁恬,白地城人氏,确实是奔着与思明远走高飞来的。”见对方爽快,梁恬也没有必要扭扭捏捏,当即报了名号,说了目的。 “可他···,梁姑娘,你不要介意,我这人向来直来直去,有话也就说了,你想要与他远走高飞,他可不见得放得下白地城那一堆人。” 虽已是事实,梁恬听了还是有些难过,嗫嚅着说道,“我知道,我向着他,他却向着许多人。” 曾玲原本以为,这梁姑娘不过是被迷了眼的女子,看不清这局里面的真相,现在看来她也知道,竟还这样委屈自己,一路跟随,比迷了眼还要痴迷,心也软了下来,低声说道,“你这又是何苦,我知道他待你好,可他藏了太多东西在心里了,最后只怕也会误了你。” “他也这样说过,也许是不撞南墙不回头,我还不想放手。”梁恬的声音更低了,都快要听不到了。 似是恨铁不成钢,又似心疼,那女子问道,“你喜欢他什么地方?” “我也不知道,等我发现喜欢时,就已经非他不可了。我本是个活得无声无息的人,却唯独不想被他看不见。”梁恬无力的说着,也许在别人看来,自己真是个傻女子。 曾玲从炕上下来,过来环抱着梁恬说道,“天底下怕只有你能救他了,以后若是发生了什么事,你托人与我说,我能帮你的,一定会立马赶过去。” 说着,曾玲又从兜里拿出一鱼尾的玉佩,交与梁恬说道,“有曾家铺子的地方,你拿着这个过去,都能找到我,巧哥与我一同长大,我虽心疼他,也无能为力,你若能与他相好,也算是了却我的一个愿望。”说完又自嘲的笑了笑,“我又不是他娘,还替他操心这些事,梁姑娘,你不要见怪。这份祝福你们的心却是真的。” 梁恬哪里会怪,这也算是自己跑出来后,第一次得了别人的认同,自然十分珍惜,立马从炕上下来,跑去包裹里翻了一阵,找出一翡翠手镯,塞给曾玲,说道,“我也没有别的东西能送你,这个翡翠手镯是我二姐在十三岁生日时送我的,算不得什么稀罕物,希望你不要嫌弃。” 曾玲笑着把手镯给回了梁恬,说道,“既是家人给你的,还是你留着比较好,我的那一只鱼尾玉佩倒不值得这么贵重的东西,何况它只能做个找人的信物,等真到了它起作用的那一天,你再来送我点什么,我也不会推辞。” 两人又推辞了一番,梁恬才将手镯放了回去。 ··· 思明带着曾玲找来的几个人,从店铺的后门出去,沿着一条溪流,逆势而上,走到一座高墙围着的宅子边上停了下来。 宅子还算新派,是南边师傅的手笔,只是磨损的厉害,大门上已有几处明显的凿痕,看上去像是被利器所致,又因凿痕处比一般人伤的还要高些,不像是单人砍上去,而是被众人齐力凿出。 思明让人在四处散着,听号行事,只身前去宅门处叩门,三下以后,里面传来一声鸦叫声,思明又在敲了三下,里面有人应道,“朋友自哪里来?” “鸡鸣见日之地而来。” 那人又问道,“引龙人,龙珠,龙尾,你是哪个?” “龙尾。”思明拱手说道。 吱呀一声,大门应声而开,里面出来一个肩上放着乌鸦的汉子,瘦的跟个精猴儿似的,猫着腰,瞧了门外一眼,问道,“门外几个是你带来的?” 思明拱手说道,“来时五人护身,还望不要见怪。”说着又让那五人散的更远些了。 那人瞅了思明一眼,轻蔑的说道,“你们这些惜命的公子哥儿,仗着几个臭钱,就不把江湖人当作人。” “你吃一份饭,我做一份事,刀尖上舔血,都算不得人。” 冷哼一声,那人将思明引了进去。 正堂里,上首位并未坐人,立了个关公在上。二首位有个一身红衣的女子,看起来比思明大上几岁,比曾玲又更艳丽几分,赤裸着脚,脚上带着一铃铛,倚靠在椅子上,见思明进来,眼睛一亮,似看见猎物一般迎了上去。 “好一个俊俏的弟弟,惹了什么风流事,要找姐姐来帮你摆平。”说着又将身子搭了上去,几欲将思明抱住了。 思明往后退了两步,蹙眉说道,“自重。” 这里又是这样的作风,思明素来知道百兽堂纷乱,也不曾想,这里竟是个妖娆的女子领事,随后又舒了一口气,也算正好。 那女子讨了个没趣,摆手,回了位置,“原来是个不开窍的,那就是为仇家而来了,银子管够,没有解决不了的事。” 开门的那位男子又换个谄媚的脸,附和着那女子说道,“这位是龙尾来的,少不了大姐最爱的银子。” 那女子又瞥了一眼思明,问道,“哪家?” “马家。” 拿着手里的茶水,又放了回去,说道,“江湖上流传,马家就要被踢出龙尾之列了,可是真的?” “谣传而已,我家仍替龙家做着事。”白地城为小城,出门在外常倚靠龙家名号行事,八大家在外都算是替龙家做事的龙尾,引龙人则是指与龙家来往的茶商,龙珠则是自己。但龙家人并不喜欢自称龙珠,不过江湖戏言,龙家家主常年多病,像宝珠一般易碎。 那女子拿起茶杯,又饮了一口,说道,“我才不管你们还是不是,你们来得早,上面还未说不是,那我便认为是,交了定金,晚上再来挑人。” 思明从荷包中取出一锭五两的金子,说道,“这是定金,我就挑你。”那女子见了金子,立马接了过去,眼睛里泛着光,全然没有刚才的拿腔作势,嬉笑着说道,“当真是个出手阔绰的尾巴,说吧,什么事。” “送一人一信回白地城。” 那女子笑道,“送人,你找船家,送信,你找驿站,你来我这儿做什么。” “自然是如你所说,结了仇家了。” 那女子来了兴趣,问道,“哪家?” “城西李家,李铭。” 女子摆弄着金子的手突然停了下来,将金子推了回来,压低了声音说道,“我还说,出手就是一锭金,原来是金庄的对家,这趟票难走,你找别人去。” 思明也变了脸色,又拿出另一锭金子,说道,“再加一倍。” 那女子却不接了,板着脸说道,“你既然来这里下镖,自然知道了点什么,这江湖里有规矩,与白面有染的人碰不得。我劝你还是拿着这金子,给自己置办一口体面的棺材,找那收尸的跑一趟,就是可惜了这张好脸。”说完以后,那女子却又上前来笑道,“不过你想在死前快活一回,我倒是能帮你一下。” 思明见这人不接事,也没有留在这儿的道理,拂袖而去了。 第九十四章 相助 去集市上买了些路上要用的东西后,思明又领着人回去了,屋里的曾玲与梁恬倒是亲热,不过半天时间,却比自己十几年的交情还要好些。 梁恬正与曾玲说些体贴话,见思明回来了,立马迎了上去,问道,“今天可以走吗?曾姑娘说我们呆在这里不会有事的,你不要太勉强了。” 思明将从裁缝铺取了的衣裳递给梁恬,说道,“今天走不了,船工今天不开。”思明不想让梁恬知道这些,只说自己是去外面找船。 曾玲看了出来,使了个眼色,将思明叫出去,说道,“那边没接?这李铭的来头这么大。” 思明说道,“倒不是来头大,而是与白道上有来往,接了就坏了他们的规矩了,毕竟他们犯不着为了这点银子,被上面盯上。我也该想到这点,这章城里那么多金子都不够用,不就是上面的人喜欢。” “那也没办法了,马家远在天边,也没法替你疏通一番,他仗着上面撑腰,使些手段,倒也没人敢来管。你要么在这里先住着,等我去叫施丛武过来,多一个帮手,你的胜算也大些。” 思明摆了摆手,说道,“已经麻烦你许多了,我多在这里呆一天,就给你们多添一份危险,不管是马家还是我自己,这都是不愿意看到的,我还是明天就走。” 曾玲见此也不再阻拦,自己到底只能护他城里的安全,路上的事,对于跑生意的人来说,却是有心无力,毕竟自己也常是这路上人嘴里的肉食,倒不如让他自己去想,机会到会多些。 过了一会儿,曾玲又才说道,“她拿真心对你的,你倒不必事事瞒她,自己一个人扛下来,凡事多与她商量也好。” “嗯,我知道,如果明天我仍没有办法,你先带着人帮我把她送回去,我再另想别的出路。” 听了此话,曾玲却生气了,跺着脚说道,“你这算什么知道,我让你与她一起走,那边人不顾忌你,也会顾忌几分她家,不会随随便便就把人给做了。” 思明有些诧异,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梁姑娘跟我说的,就算你不跟她说,她也猜到几分了,你还总瞒着她这些。” 思明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些事本来与她无关的,现在是我把她牵扯了进来,最后再叫她有家归不得,我就算死了也不能瞑目。” “呸呸呸,说什么晦气话,还是我写信叫施丛武来一趟,兄弟有难,他不会不帮的。再不济我多带点人与你一起走。”曾玲作势要进去写信。 外面有伙计过来,正碰上在院子里拉扯的两人,低头拱手说道,“外面有一女子找王公子,说是委托的事儿,她们接了。” “身着红衣的女子?” “正是。” 思明赶紧去看,正是上午那女子,侧着身子,正与那个有些帅气的伙计调笑,想起自己被调戏的时候,有些恼怒,过去没好气的说道,“不是怕坏了规矩,不接吗?” 那女子见正主来了,也收起了轻薄脸色,说道,“公子如果早说有贵人打点,我也不会不要那锭金子啊。有钱不赚那也不是我的风格。”不知是吃了哪儿给的定心丸,这女子竟像个没事人一样,又回来接了这单子。 思明疑惑,问道,“谁去找你了?”这人突然变了脸,定然是有人在背后想帮,可这章城里,思明也只有曾玲这一个熟人,还是自己特意叫过来帮忙的。 那女子是个懂道上规矩的,那人既然不来点明,自己也没有去多管闲事的道理,岔了话说道,“按老规矩就成了,公子无须加价,明日走,还是趁月色正好。” 思明见人不说,也不打算再问下去,有心之人自会现身,便与那女子说道,“你回去拿些行李,我们趁夜就走。” 那女子却笑道,“早知道你是个猴急的,行李在街头等着了,你这儿吃了饭走,还是现在就走。” 没想到这人这么主动,也不知背后是什么人来相助,思明一时想不到,对那女子说道,“先吃了饭再走。” 回到屋里时,梁恬却有些闷着,思明和她说今晚能走,也没有表现得很开心,与曾玲道别时,才勉强露了点笑容。 夜幕降临,一行人终于出了城,往码头方向前去,岸边正停着一艘中型沙船,见有人过来,便打着灯笼前来,看清来人时,恭敬的说道,“王公子,这是姑娘让我们准备的船,已经检查过了,回去白地城完全不成问题,另有一艘扁舟在船舱里放着,没有别的吩咐,我们就回去复命了。” 思明回礼道,“劳烦你们了。” 那人留了几个船工,便招呼着人,打着灯笼回去了。 沙船顺流而下,一夜之间,便出了章城,只是还不见李铭追来,思明不由得忧虑起来,只是身体到底熬不过。白天休息倒是最好的选择,便嘱咐伙计盯着水上情况,自己进了船舱,却看见梁恬还坐桌子旁打瞌睡,听到思明进来的声音,人也醒了。 梁恬揉了揉眼睛,起身过来,问道,“外面都还好吗?” “没什么事,你怎么不去床上歇着。” “你在外面守了一夜,我怎么睡得着,万一有个事情,我也好去帮你。” “以后别等了,你好好睡觉,不会有事的,真有事我会来叫你的。”思明摸着梁恬的脸,有些心疼。 梁恬应了一声,欲言又止的。这倒让思明回想起,昨天那满目愁容的她,便问道,“怎么了?我看你从昨天起,就吞吞吐吐的有话要说。” “我···,思明,你能答应我,不要把我丢下吗?我跑出来已是弃他们于不顾,再连你也不要我,我就没有家可以回了。” 原来是在忧虑这些,思明柔声说道,“不会的,你不要再想这些了,先去休息一会儿吧,等下我来叫你。” 得到思明肯定的答复后,梁恬松了一口气,顶着熬了通宵的黑眼圈,爬上床睡觉了。 再醒时,已是一片漆黑,透过船窗洒进来的月光,也比昨晚更明亮一些,栖身比之前狭小了许多,外面的虫鸣声四起,彷佛在梁恬的耳朵边叫着。 “思明,思明?你在哪儿···。”没有回应,梁恬强撑着发胀的脑袋起来,睡了一个白天,倒真是太久了。 梁恬翻身起来时,却发现船正跟着自己晃动,不由得心惊,外面出事了,便赶紧起身,这地方却越渐的狭小,一个脚步不稳竟撞到了什么东西。 梁恬这才意识到,这不只是外面出事了,连自己睡觉的地方也变了。又再叫了几声,“思明?”仍不见有回应。 在黑暗中,梁恬终于摸到了出去的口,出去后,才发现自己已不知在何时被带到了这片小舟上面。外面坐着一位女子,赤裸着光脚,对月饮酒,见梁恬出来也不惊奇,懒懒的说道,“你醒了,今天晚上就委屈你一晚,等明天到了地方,我们再换搜大一些的船。” 梁恬却似没听见她口中的话,冷声问道,“你是谁,你把思明怎么样了?” 那女子一愣,笑着说道,“我能把他怎么样。哎哟,我的妹妹,你这么快就不认得我了吗?” “你是昨天一起上船的那个红衣女子?” 那女子却不乐意了,昨天明明好好的报了名号,还被人叫红衣女子,伤心的说道,“这比不认得我还要叫人伤心一些,真是一张床下不来两种人,一个比一个更冷。” 这人说话总是岔开,梁恬心里更着急,生怕思明遇到了什么,急切的说道,“别废话,思明他怎么了,是不是遭遇什么危险了,你快说。” 红衣女子又酌了一口酒,才对梁恬说道,“至少我走时,他还没什么危险。” “那我为什么在这儿,他去哪儿了?”三言两语,梁恬已猜到自己被人甩开了,可还是不甘心,他明明答应过自己,不丢下自己的,就在睡觉之前。见那人没有回应,梁恬上前扯住红衣女子的衣裳,说道,“你快说,他肯定是遇到什么危险了,他答应叫我起来的,你快让这船回去,我要去见他。” 一艘小船哪里经得住梁恬这样折腾,眼看着小船要进水时,红衣女子终于妥协了,说道,“好,我带你回去,你可别闹了,再闹我俩就要到这河里喂鱼去了。” 梁恬见那人松了口,也知道自己失礼了,松了手,说道,“对不起,我太激动了。” 红衣女子整理了衣裳,笑着说道,“没事,你先喝点小酒,压压惊,我这就给船打头。”梁恬见此人也喝,便接了酒壶喝了一口,却应声倒在那红衣女子的怀中。 “对不住了,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再醒时可不要再闹了。这男人,都是薄情寡义,提起裤子不认人。尤其这么一张帅脸,不愁没有小姑娘扑上去。连这酒都是他出的主意,咱为情伤这一次就好了,以后就知道这种人信不得了。他到底还算良心,让我将你安全的送回去,回去后好好过日子吧。”红衣女子将梁恬搂在怀里自顾自的说着。 第九十五 回去 红衣女子与梁恬顺流而下,一叶轻舟,倒也跑得飞快,不到晚上,竟到了通城。红衣女子去叫梁恬起来。 不想,等着自己的竟是一把匕首,“带我回去。”红衣女子慌了神,有些无赖的说道,“我这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要办不成会损了江湖名声的。” “我不管,你带我回去。”梁恬到底是个没见过血腥场面的娇娇小姐,声音虽冷,拿着匕首的手,一阵发抖。 那红衣女子也看了出来,微微侧身将那匕首夺了过来,才对梁恬说道,“妹妹,你不适合这东西,以后不要再耍了。” 梁恬见匕首被人夺去,更慌了起来,这可是思明留给自己最后的东西,赶紧上前去抢,可哪里是那女子的对手。 从头上拔了发簪,抵在自己的脖子上,说道,“你不是要把我送回去吗,要我死了,你也交不了差。” 那女子见梁恬眼神坚定,也才慌了,柔声说道,“我去哪儿给你找他去,这水路众多,也不知道他走得那一道,既然把你送出来,回去也碰不上他了。” 梁恬想了一下说道,“你有办法联系李铭吗?” 那红衣女子说道,“你别想不开啊,你男人让我把你送离李铭的手里,可不是让你再回去的。” “他绝不敢伤我,你事前先备些烈酒,我有用处,保你进出无恙,不然我就死在你面前,看你回去名声扫不扫地。”梁恬说着,又将发簪离近了一步。 那红衣女子突然来了兴趣,说道,“我到不是怕他,做我们这行的,哪有那么容易没命,这次我就陪你走一遭。” 梁恬见人答应了,把发簪放了下来,也不绾发,从荷包里拿出一锭银子,递给红衣女子,说道,“你去买吧,顺便再带些水,带些吃的。” 那红衣女子接过银子,也就出去买酒去了。 ··· 思明将梁恬送了出去后,又在水上行了两日,倒还无事,等到第三日清晨时,水面上起了大雾,船工来说,“王公子,这船今早走不得了,这片水域狭小且浅,这么大雾,前行恐怕搁浅。” 思明出了船舱,看到确实起了大雾,便让船工们先做休息,等一会儿再行进。不料,大雾还未消散,四周便有一阵喊杀之声,紧接着便是四艘从不同角落出来的轻舟。 还没等船上的反应过来,那些人便已到了船前,接着便有几个身手便捷的人,爬到船上来了。 船工们哪里见过这种场景,仗着自己会水,不等劫船的人上来,便纵身一跃入了水,一时间船上便只剩下思明与五名会些功夫的人。 轻舟上来十几位会功夫的人,一拥而上,将人都围在甲板上。不一会儿,便有一个戴着头巾,身材矮小的男人上船,正是那个在李铭手下做过事的伙计。 那人上来,双手拱起,一脸嬉笑,作揖说道,“王东家,别来无恙啊。” “你这是什么意思。” 那人笑道,“王东家,我们是什么意思,你还能不懂吗?单凭这几个人,你也就唬一唬别人算了。走吧,跟我们回去说道说道明年的茶叶问题,断人财路,可不是一个好人会做的事,还是我们东家仁慈啊。” 思明侧身说道,“我要说,不回去呢。” 那人倒不着急,跟后面的伙计使了个眼色,便有两人被押了上来,一人一袭红衣,随意的挂在身上,已有些残破,一人素白衣裳,倒是完好,只是头发散了下来。 被押住的人,看清前面站着的人后,欣喜的叫道,“思明。” 那红衣女子,再次见到自己的主顾,还成了要挟,有些歉意的说道,“他们实在人太多了,好汉难敌四手,我这儿还没联系上堂里的兄弟,就被他们给捉了。” “你···。” 那人笑道,“王东家好手段啊,要不是前面关口正巧有我们的人看见,这两位小娘子到让你送出去了,那时候就来不及后悔了。”说着拿出一个信封,“这打算拿命来换的信,现在就是一封废纸了。” 思明只得丢了手中的弯刀,低沉的说道,“你把她放了,我跟你回去。” “早这样说,我们也不必跟你绕这么大个圈子,费了这么多兄弟,还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说着便让人把梁恬放了,推了出去。 思明顺势接住后,关切的问道,“你没事吧,他们有伤着你吗?”梁恬摇了摇头,说道,“没有,你还好吗?你不要再把我送走了,好不好。” “这里太危险了,可我还是没有把你送出去。” 梁恬用手指抵住思明的嘴,说道,“没有你的地方,才是最危险的。” 那人将思明几人绑了,便叫人调转船头,往章城走了。 兴许是几个外地人不足为惧,到了夜间时,船上的人竟然开始喝起酒来。半盏茶后,甲板上便歪歪斜斜到了几个,又有一矮小汉子,低着头端了一碗酒过来,与那守着思明的人说,“老哥,来喝些酒暖暖身子,这里有我看着就行了。” 那几个守卫见众人喝的舒服,早已喉咙痒得受不了,接过酒就喝了起来,这一开口就没得回头,真是好酒!又多喝了几碗,不一会儿,又倒成了一排。 那矮小汉子,见几人都已倒地,便扯掉头巾,拍了拍手,说道,“竟没一个能喝的。”说着又来解思明的绳子,“巧哥哥,你怎么总需要我来救你啊。” 思明见来人是顾盼,才终于松了一口气,说道,“我不是早给你去信,到你玲姐姐那里等我,你到混到这群人里面去了。” 嘿嘿,顾盼笑道,“我在路上遇到丛武哥了,他出的主意,我们就在李家那里玩了几天。” 顾盼解了思明,又去放开梁恬,嬉笑道,“梁姐姐也在,我好几次想叫住你,都被人拉了回去,真是急死我了。” “你怎么想到与他们混到一起。”思明问道。 不等顾盼回答,船舱里迎面走出一白衣飘飘的男子,说道,“她要能混进去,还要我来做什么?” 顾盼见那人出来,一个箭步过去,趁其不备,一拳打了出去,却扑了个空,差点栽倒水里去。被那人拎住以后,才求饶道,“丛武哥,我错了,还是你厉害。” 来人正是前几天曾玲提起的施丛武,宁州施家的三公子。一袭白衣,一把折扇,倒不像曾玲说的那样,是个武痴,反而让人觉得这是个饱读诗书的公子。 思明见此,赶紧上前抱拳说道,“多些丛武兄出手相救。” 那男子摆了摆手,说道,“路过而已,算不得什么。”那男子又扫了一眼船上,问道,“怎么不见曾玲,她不跟你一起吗?” “此行凶险,不便把她牵扯进来。” 那男子放了手中拎着的顾盼,看了一眼后面的梁恬,说道,“后面的这位是?”思明正想说,却被顾盼抢了先,“这是我未来的嫂子,梁恬。” 砰···,顾盼感觉脑袋又被人敲了一下,回过头去,却是盛怒的思明,方才怯生生的说道,“这是梁姑娘,我的梁姐姐。” 梁恬本来在给那红衣女子松绑,听到‘嫂子’二字,不由得脸红起来,一阵慌乱中,终于才将红衣女子身上的绳子解开。 “这是你请来的帮手吗?”那红衣女子却趁势悄声问梁恬。梁恬拿手指嘘声说道,“只是巧合,这不是我们带来的酒,也算他们命大。” 红衣女子这才有点怕了眼前这个连匕首都拿不稳的女子,在这么短时间就适应了这江湖,将人的性命看得这样轻,举手投足已经将别人的命都算了进去。 思明见到这倒了满地的醉汉,不由得蹙眉说道,“这些人,怎么办。” 施丛武双手合一,说道,“上天有好生之德。”便对顾盼说道,“阿盼,你去把他们绑了,丢在他们带过来的轻舟上。” 顾盼正要动手,才发现自己这是被当作善后的搬运工了,嘟着嘴说道,“丛武哥,我好歹是个娇滴滴的女子,你怎么能让我干这个。” 那男子开了扇子,捂嘴说道,“不让你做,难道让我来做么。”顾盼指着后面还被绑着的人,说道,“可以让他们来做啊。” 那五人也是有苦说不出,自己还没解绑不说,又被人叫去抬酒鬼,里面头儿见有人注意到那里,恭敬的说道,“见过施公子。” 施丛武见到那人,蹙着眉,有些不高兴的说道,“原来是你们,这是换主子了吗?”那头子回道,“是姑娘让我们来护王公子安全的。” “我就知道。”施丛武转身回去,头也不回对顾盼说道,“那你自己让他们给你搬,一群饭桶就适合做这种事。” 等那五人终于将人都抬到轻舟上以后,才回了船舱复命,不料又接了船工的活,叫苦不迭又去伺候船。 没有船工,船自然就行的慢些,又是晚上行船,到第二天天明时,船才走出昨天一般的一小半的路程。 思明心里着急,只得一边注意两岸,有没有可停的码头。行到中午时候,终于找到一靠岸的位置。 思明留几人在船上等着,自己上岸去找船工,施丛武也要跟着前去。回来时,却只有思明一人了。顾盼前去问道,“丛武哥呢?” “他走了。” 第九十六章 宁州 顾盼听说施丛武走了以后,有些不开心的说道,“我还没耍够呢,他就走了。”梁恬劝解一番才好了。 见船终于正常行驶了,思明这才回来问顾盼,“之前上面的人,也是丛武帮着打点的吗?” 顾盼嘟嘴说道,“巧哥哥,你真是奇怪,不问丛武哥,偏来问我,他正巧有熟人在这里,也就帮着打点了。要不然你们也没那么快能出来,那个李东家本来打算在码头就让人拦着你们,说你们走私。” “哦。” “还有啊,混进李家的打手里,也是他想的主意,他说肯定能帮上你,才不让我来见你。只是我不知道他和玲姐姐闹什么矛盾了,不让我见你就算了,还不让我去见她,我就在街边看了一眼,就被他拎回来。” “你以后就会懂了,你爹呢,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顾盼嘿嘿笑道,“我接到你的信后,立马就要跑过来,龙家哥哥不肯,我就把我爹当人质押在那儿了,现在他们也该发现我跑了,到处找我了。” “当真是亲父女。” 顾盼本就是话多的人,一张嘴就不停了,又说了些其他的见闻,最后突然说道,“龙家哥哥跟我说,他们不会害马家的,销远哥哥这下可以放心了。” 思明这才凝了神,问道,“他还说的别的没有?” 顾盼挠了挠脑袋,说道,“与销远哥哥有关的就没了。巧哥哥,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啊,这下我再也不用被我爹关住了,我们去城里玩好不好。” 思明指着梁恬说道,“你和你梁姐姐先回去,我等下再回。” “你还要去哪里啊,这不是回去的路上吗?”顾盼说着,又去挽着梁恬,撒娇说道,“梁姐姐,你帮忙劝劝他,我难得不用到处跑,叫他和我们一起回去吧。” 梁恬也惆怅,问道,“你还担心李铭追来吗?他吃了两次亏,也该忌惮一下我们这边了,不会追来了。” “那倒没有,只是有些在意的事情,要再去宁州查一查。” “宁州吗?龙家哥哥也说要去,我也要去。” 宁州引起顾盼的兴趣以后,仍凭思明再怎么劝她也不愿意再回去了,梁恬自然也不会仍由自己再被悄无声息的送出去 只得由那红衣女子划一轻舟,将思明重新写的信送到白地城去,只是怎么也不肯带酒去喝了。 后来果然不见人再追来,思明一行人也轻松到了宁州。只是思明一到,便找了一个偏僻的客栈住了下来,不再出门,这让顾盼特别不开心,只得拉着梁恬出去逛逛。 到了晚上,思明才穿了身黑衣出去,正碰上梁恬在走廊里,过去问道,“怎么了,睡不着吗?” 梁恬没想到思明出来了,也愣了一下,摸了摸耳垂,说道,“没有,你这是打算去哪儿吗?” 思明也不想在走廊里说,把梁恬拉进屋里,小声说道,“我出去看一下,你和阿盼好好的呆在这里,哪儿也不要去。”梁恬却一把抱住了思明,略带些颤音说道,“思明,答应我,真的不要再把我送走了,让我和你一起。” “那时候危险,你先回去是最好的,这次也是,你要一直呆在阿盼的身边,她能保护你。”思明安抚道。 梁恬却仰头说道,“我不会拖你后腿的,你就让我一直在你身边,我做不到在家里等着你回来,尤其是知道你明明很危险的时候,下一次我不知道我还有没有勇气再跑回来。” 思明也未答应,只说道,“回去睡吧,一会儿阿盼找不到你,该担心了。” 梁恬回去后,思明悄声出了客栈,直往城北去了,二三里后,在一个城隍庙模样的地方停了下来。前来接头的三人,正是与思明同来的三个伙计,原来他们早一步到了尾随李铭的商船来了宁州。 “王东家,你可算来了,我兄弟三人都快在这儿呆不住了。”还没等思明说什么,那人却抱怨上了。 “怎么了?” “我感觉他们快发现我们了,今天还派人到我们落脚的地方看了一下,幸好那时候我们出去吃饭了,不然真的让他们给逮住了。” “查到什么了吗?” 那人悄声说道,“东家猜的没错,之前没进李家地窖的茶叶,都进了这里,但是没过两天,又被一群看起来长得有点奇怪的人趁夜拉走了,如果他们打算运完的话,按量今天应该还有一波。” “什么奇怪的人?” 那伙计用手摆弄了好一阵,也觉得不对,最后终于放弃了,对思明说道,“东家,随我们去看看吗?” 思明点了点头,便跟着那人走了,一路穿街过巷,遇见更夫也得让让。宁州城到底比白地城大上许多,四人走了半个时辰,才到了那人说的宅子边上。四人找了个阴影处躲着,街上寂静,远远的就能听见车轱辘压着石板路的声音,还有一阵细细碎碎的谈话声。。 思明探出头去,看见外面正是一辆接着一辆的马车,以干草覆盖着,如果不是知情人,还真会以为这只是一批干草,只是里面那股茶香味是完全骗不了这群从小与茶打交道的人,还有若隐若现的马家标记。 跟着马车行走的,是几个戴着毡帽的西域人,高耸的鼻梁,金发碧眼。伙计没有见过,自然也不知道这些人从哪里来的,思明也是这些年走南闯北才见过一两次。 看过情况以后,四人又悄悄的从那里退了回来。思明给了些碎银给那人,说道,“你们先回去,把见到的事都跟马叔说清楚,明天他们要再来找你们,运气就不一定会好了。” “谢王东家,等城门开了,我们立马就出城。” 第二天清晨,顾盼在客栈里玩的无聊,一定要去思明也去外面走走,思明无法,只得一起出去,也是顺便去拜访一家老友。到半路时,突然进了一家布店。 守店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见思明来了,却是熟人,有些腼腆的笑了笑,“请随便挑。” 梁恬进门时,才发现这女子就是之前跟着万宝来一起的那个人,只有顾盼并不知道这人,认真的挑起来布来。 一边看着那些布,一边说道,“巧哥哥,你这是给梁姐姐买的吗?” 思明原没想到这茬,顾盼提起后,才转过身去问道,“你要挑一些吗?她家的布料比一般店里要好些。” 梁恬把头别了过去,说了声,“不要。”便走开了,也不看店里的料子是不是真的好。 思明便去随便包了几匹,抱在了身上,辞别了那人。 路上,梁恬却不再搭理思明,生着闷气,与顾盼在前面走着。没过一会儿,思明又进了一卖玉器的店里,挑了一副手镯。 到街口时,思明手上已堆满了东西,顾盼也来帮忙了拿了一些,梁恬虽也置气,又不好意思不拿,也拿了一点。 思明这才腾出手来,都怪这李家多事,害的身边一个可用的伙计都没有。 此后,便由思明引路,带二人去了一家较偏远的宅子,上去叩门后,不一会儿便有一仆人来接着,看见这三人大包小包的东西,便也开心,问道,“敢问客人从哪里来?” 思明回道,“白地城的马家。” 那人立马变了脸色,也不让人进去,冷冷的说道,“你等一下,我去问问夫人。” 思明几人只得在外面等着。顾盼却不开心了,问道,“巧哥哥,这是谁家啊,这么大谱,送礼还给人摆脸色。” “销远的外婆家,你不要跨着脸,到时候他们把这茬算在你销远哥哥的头上。等下人来拿了东西,我们就去找个酒馆吃个饭,逛了一上午也该累了。” 顾盼撇嘴说道,“我们送这么大礼,连饭都不给吃吗?” 正说着话时,里面的人果然出来了,引着几个仆人,说道,“夫人说了,把东西留下,人可以走了,顺便给你们老爷捎句话,今年也不必来人。” 思明,将在铺子里买的东西都给了那人后,便作揖说道,“有劳了。”便带着人走了。 回去的路上,顾盼却越想越气不过,逮着思明问道,“他们真的连饭都不给一口的,也太过分了,还说什么今年也不用来了,难怪销远哥哥都没跟我说过他外婆家的事,这样的外婆白给我,我也不要。” “不要乱说,他外婆还是疼他的,只是不能介怀女儿远嫁没几年便客死他乡了。” 顾盼也不再多说了,只想着原来销远哥哥也是与她一样经历,不由得又与销远亲近了几分。 三人找了个酒馆二楼吃饭,靠窗坐着。窗外车水马龙,顾盼见了十分开心,瞧瞧这儿,瞧瞧哪儿。梁恬本是第一次出门,见顾盼这样,反而不好意思表露出来兴趣,只得一杯接着一杯喝茶。 正是午饭时候,隔壁也坐了人。宁州五月算不得热,隔壁的那几人却还要怕冷一些,收紧了身上的衣裳,小声的说着话。 “今年的毛尖儿又卖不起价啊。”坐在右边的那个人较为胖些,说话期间又捂了捂身上的衣裳,生怕冷着。 瘦的那个也是附和,啐了一口,又被胖的那个嘘了回去。 第九十七章 屋漏 砰!又是一声酒壶砸碎在地的声音,一个男人从外面正一摇一晃的往屋里走,伴随着时隐时现的闪电雷鸣,宛如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亡魂一般。 床上的小孩并未入睡,可也不敢睁眼去看,拍着小孩身上的手也是止不住的发抖。女人害怕急了,斜靠在床的围栏上,试图将自己的影子遮挡起来,与床融为一体,不让男人发现。 可那酒醉的男人,并不打算停下来,一步一步的靠近这屋子,摇晃的拖着本就笨重的身子。 男子已有些发福了,曾经帅气的脸,这时也变得狰狞起来,引起过无数少女羞涩的唇,也抖动着,似是怕冷,又似是酒醉,越发的不能控制起来。 隔壁屋的老仆人趴在门上,不敢出来,摸了摸额头上的还残留着的伤疤,像是在警戒自己,这次无论如何也不要再冲上去了。 噗通一声,男人应声摔倒在地,疼的哇哇叫了起来。屋里的女人,隔壁的仆人,终于放下了所有的后果,同时冲了出去。 女人将男人从泥潭里拉了起来,勉强的,眼里留着泪,牙咬紧了下唇,一步一步将男人挪到干净的地方。老仆人跟在后面,把男人的鞋子捡了起来,也放在了干净的地方,又去外面找干净的毛巾。 也许是真的摔得痛了,男人趴在女人的身上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说道,“慧慧,这次我们真的要撑不过去了,外面全疯了,毛尖儿价格止不住的下跌,我存的那些茶全成了废物,这怎么办啊。”也许是抓住了救命稻草,那男人又再说了一次,“怎么办呐。” 女人用拍过孩子的手,同样的拍着男人,安慰着,“实在不行,我们去求求我爹,他会救我们的,总会有办法的。” 男人仰望着女人,也不管自己的脸,早已不如以前帅气,央求道,“你去好不好,我在外面等你,我怕他又打我。” 女人的手突然停了下来,空气也随之静了下来。轰,一声雷鸣,震醒了女人,含泪的点了点头,说道,“嗯,我去。” 老仆终于将干毛巾拿了回来,递给女人,看着女人将男人的脸上擦干以后,又去一边的柜子里,找能够让男人换一身的衣裳,几近见底的柜子,也只剩下一些粗布了。 女人也发现了空手而归的老仆,随即说道,“你带巧哥去你房里睡吧,我把他扶上去,等过了今晚再说。” 老仆应着便去把床上睡着的小孩,抱着去了自己的屋里。晚些时候,那边屋里又传出几声嘶吼声,男人的骂声,女人的哭声,老仆回身捂着小孩的耳朵,说道,“巧哥,不怕,不怕,丑婆婆唱歌给你听。”说着就轻哼了起来。 无论怎样的暴风雨,第二天总有晴天来临。清晨,小孩刚喝过米粥,女人便顶着红肿的眼过来看他。 “巧哥,昨天晚上听婆婆的话了吗?”女人勉强笑着,用手来抚摸小孩的头,小孩也乖巧的磨蹭着,享受着这空隙里的温柔。 “明天我要出一趟远门,家里的铺子先关着,你带着巧哥不要出门,等到我们回来再说。” “你去吧,我会好好的看住巧哥的。” 两人再回来时,已是月余过后。母亲悲愤的脸,与父亲得意的脸交织在一起,疑惑着思明,也不知这一趟外出能不能救得了将要破碎的家。 也不知过了几晚,正在睡觉的思明,被一阵抽泣声惊醒,床边传来母亲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巧哥,你要争点气,不要像你爹一样,娘亲的下辈子都只能指望你了,我只剩你这一个亲人了。” 母亲的话还没说完,门外有一个影子进来,朝着里面就吼起来了,“你对小孩子说这些做什么?到底有完没完了,跟着我就这么委屈你,当初又不是我求着你。” “什么叫有完没完,我爹没了!巧哥他外公没了,这种事,你还让我瞒着他···。”母亲大哭了起来,柔弱的声音里有着另一种决绝。 阴影里,思明紧咬着嘴唇,一点也不敢发出声音,生怕自己醒着,会让两人的关系更加糟糕,可是分给自己米糕的外公,彷佛还近在眼前,眼角处的泪珠不争气的流了下来,顺着耳朵,滑倒了枕头上,浸湿了一片。 “小声点,你也别哭了,等这阵子过去了,我的钱都回来了,再带着巧哥回去,好好的给他外公磕头。你要哭得人尽皆知了,债主找上门,知道我没有垫底了,那时候,我们都得去讨饭吃。”父亲又好声好气来哄着。 思明算不得十分早熟的孩子,到了五岁才仅仅能握住汤勺,还时常滑落在地上,也许正因如此,才格外能察觉父母之间的微妙气氛。 “娘,你怎么了。”思明揉了揉已经干涸的眼睛,起身对母亲说道,恰是时候。 母亲本就已经有些软和了,听到孩子醒了,赶紧抱了上去,用手拍着后背,勉强哄着被吵醒的小孩。 父亲见此也悻悻然的出了屋门,去另外的房间里睡了。 思明的忍耐,终于有了回应,又过了月余,院子前面的人渐渐的多了起来,也时常有人上门来串门了,最常说的话,便是‘这事情终于要熬过去了’。 再后来,隔壁的曾婶也上门了,来问母亲借一碗米,母亲爽快的去厨房了舀了一碗,临走时,还叫曾婶随时再来借,完全不是那个之前连出门都要躲着人的母亲。 秋风渐起时,思明突然发起了烧,父亲叫来了郎中,煎了几副药,也不见好,到了晚上,更咳嗽的厉害了,嘴里发苦,米粥也难以下咽,不出两天,竟面黄肌瘦得像个三岁小孩。 夜间,还在睡觉的思明,被母亲用小被子裹着,背在后背上,老仆人在前面提着灯笼引路,三人一路走街串巷,遇到有人出来,便把灯笼吹灭,人走后,又用火石点燃,如此几番反复之后,绕了许多弯路,才到了城东南的田野边。 老仆人从包裹里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黄纸,一边念着,一边烧了起来,等到黄纸烧的旺盛时,母亲推醒了思明,说道,“巧哥,来跟你外公告个别,你外公就在东南边,说你心里念着他呢,让他在那边好好过,不要再找你了。” 思明当真跟着母亲学起来了,只是最后怎么也不喜欢那句不让外公来找自己的话,又在心里默默的否认了。 黄纸快要烧完时,思明突然又咳嗽了起来,老仆赶紧将最后一张黄纸丢了下去,过来帮着母亲,将思明的脑袋又包了进去。 “夫人,回去了吧,出来久了该被老爷发现了。” 两人摸索着,又往回走,比来时轻盈了不少,没过许久,便到了家外面的拐角处。一个黑影正在门前来回的走着,母亲停了脚,是最不愿意见到的场面。 那黑影也注意到了这里,大跨步的走了过来,扯着母亲就往家里走,到了家里,关上房门以后,大吼道,“不是让你等一段时间吗?非得今天去。” 母亲也有些受不了,长久以来的委屈与害怕都化作了眼泪,将思明紧紧搂在怀里,大滴的眼泪落在思明的脸上,脖子里,黏黏的,风一吹,又觉得脖子好冷。 父亲更不耐烦了,拉着母亲问道,“有人看见吗?” 母亲摇了摇头,此后便不再说话了。 第二天,思明终于能挣扎着起来,喝一些米粥了,满面愁容的母亲脸上也挂上了笑容,就连院子里小草也迎风欢呼起来。 和思明一起好转的,还有家里的铺子。诺大的窟窿终于被来来往往的老顾客填上了,家里的米又开始满了起来,桌子上也能见到油荤了,母亲身上又见到了许多以前穿过的衣裳。 隔壁的曾婶又来了,拿了满满一袋大米,后面还跟着一身粉红衣裳的曾玲,迈着小步,到思明床前,软糯的说着,“巧哥哥,你快些好起来,我们出去玩。我爹回来了,今年的花灯节,他带我们去。”好似一个秘密,说完又把头埋在被子里,痴痴的笑了起来。 思明也开心,握着曾玲的手,说道,“等我好了,我们就一起去。” 那之后,曾玲也时常能过来玩了,到了晚上便有家人来接,偶尔是曾婶,偶尔是曾叔来接,脸上都是笑眯眯的,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店里的茶叶卖到钱后,父亲又时常出门去喝酒,每到凌晨才回来。母亲闹过几次,也不见好,久了连思明也受到了牵连,管教比以前又严了许多,算数一个不对,便要挨母亲的木条。到了冬月,铺子里的生意见跌,又被母亲裹着棉衣,带到茶叶铺子里去守柜台,逢人便得开口讨喜。 花灯节时,曾玲到铺子里来叫思明去玩,思明看见曾玲手中捧着的花灯十分想去,便去央求母亲,母亲笑着说道,“今天卖了三斤茶叶,就让你去。” 可惜,到关门时,思明也没卖完,再去河边时,曾玲已将那花灯放了出去。 第九十八章 小院 “思明?”梁恬心里虽然有气,但也没有想着一直不理人,见思明在发愣的时候,又去唤他。 听见有人叫自己,思明才回过神来。那花灯早已逝去,连当初的铺子也已回了原来东家的手上,思明心里突然踌躇不安起来,回去真的能找到些什么吗,也许放过自己才是最后的出路。 “巧哥哥,你看。” 思明顺着顾盼手指的方向,往外面看去,原是几个江湖人士正在卖艺,周围已有一圈人围着,正是势头高昂的时候。思明无心看此,正要将目光收回之时,恍惚之间瞥见一个熟悉的脸庞,思明又转过头去看,那人已转了方向,留了个背影给人。 思明心中疑惑,之前的这张脸是个更虚弱的身子,身高也要再矮上一些,刚才若是没错,这人比那人更高上半个脑袋,这世上易容之术容易,可要缩骨换个身体却不可能,该只是长得像而已。 回过头时,发现梁恬正看着自己,才想起刚才她叫了自己,柔声问了句,“怎么了?”梁恬朝着顾盼努努嘴。 思明明了意思,拿了几个铜板,对顾盼说道,“跑江湖都不容易,你在这里看了这么久,拿些铜板打赏一下,也算照顾生意了。”顾盼听着,觉得有道理,便拿着铜板跑了下去,快下楼梯时,还回过头说道,“要给我留菜啊。” 梁恬本想着自己与思明出去说几句话,没想到竟把顾盼打发了出去,不由得噗呲一声笑了出来,“你就这么对待救了你的表妹的吗?” “她要我命的时候不比救我的时候少。你刚才有什么事要说吗?”上午梁恬就不太开心的样子,已令思明十分在意,无赖顾盼在场,一直没有时间问,这有了空闲才问了出来。 梁恬起身过来,低头对思明说道,“我总感觉,从进酒馆后,就有人盯着我们看,不会是李铭的人又跟过来了吧。” 好敏锐的感觉!思明一向自持感觉比一般人好些,但梁恬似乎又更好些,在章城时,便觉得什么都瞒不过她,到船上有心送她出去,也被她提前说了一道。 “哪里?” 梁恬离得更近了,凑到思明的耳边说道,“那人好像有功夫,就在隔壁桌后面,穿鸦青色衣裳那个。” 这时出去照顾生意的顾盼也回来了,见两人凑在一起,也明白自己出去这一遭是给别人腾位置了,咳嗽了一声。 思明正好装作无事,回头往后面瞥了一眼,那青色衣裳的男子把头埋得更低些了,像是怕见到顾盼一般。 顾盼却是眼尖,瞧见那男子了,当即过去拍了一下那人肩膀,说道,“你怎么在这儿坐着啊,我刚才都没看见你,过去和我们一起吃。”说着竟那人拉了过来,独坐了一方。 那男子也是个倒霉的,本来被老大吩咐暗中跟着就行,明明已特意卡在顾盼视角的盲点,不想竟这样被看见了,当即叫苦不迭。 “这是龙家哥哥给我找的木桩,功夫不行,也就够我一只手。”顾盼行事本就无所禁忌,随口说的一句话,也被周围的人当作孩童戏言,嬉笑了起来。 思明赶紧将人拉着坐了下来,又对那青衣男子抱拳行礼,“小孩子说话没个遮拦,还望兄弟不要在意。” 那男子见此也是受宠若惊,当即说道,“不碍事,盼姑娘说的也是事实,在下技不如人。” “哼,巧哥哥,你看他自己也这样说,我又没有骗人。” 原是虚惊一场。那男子吃过饭后,又将三人送回客栈后才回去,不到半个时辰竟又折了回来,邀请思明去龙家小院一趟。 思明自上次与龙平不愉快的短暂相处后,并不想再见到他,但经不住顾盼的一再要求,只得稍作收拾一番,出门了。 说是小院,却是个三进的宅子,比马家城北的宅子还要宽敞一些,又雅致许多,当真都是银子堆出来的。思明随那青衣男子进了院子以后,又被带到堂屋里歇息,半路有人带顾盼去后院里玩了,只剩下思明与梁恬并排坐着。 与上次随意搭在身上的衣裳不同,龙平这次穿着要华贵许多,一身素白绸子衣裳以浅绿包边,腰身处绣有翠竹,是仿古的样式,腰间别着一把折扇,又因气色比此前好些,更显得衣裳亮眼。 龙平出来时,不与思明说话,却笑着对梁恬说道,“梁姑娘也来了,只是这一身男装有些可惜,姑娘要不介意的话,去换回女装如何?府上清静,不必在意外人的眼光。”说话间的举止仍然端着,只比上次见顾文德时少了几分怒气。 还不等梁恬说话,思明拿手来挡,说道,“不劳龙公子费心,不过来此叨扰一下,一会儿回去也有诸多不方便。” “嗯?是伙计没说清楚么,不是让王公子与姑娘搬回家住,这怎么办的事。”刚还是笑脸,随即变了脸色,斜视着一旁的伙计。 那伙计听了,低着头,一个字也不敢说,这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啊,也不是我去请的人。 “这就不麻烦龙公子了,在那儿住着也没什么不便。”思明又拱手说道,无论如何,这人是不能得罪,只得多几分礼。 哈哈,龙平笑了起来,说道,“也不是麻烦我。难得阿盼有心,你何不领了这个情,这里本是她家,也没有道理还让你这个表哥住在外面。快去请盼姑娘收了行李回家来住。” 思明本还想再推辞一番,那龙平又接着说,“听阿盼说,你们从山海关一路奔波回来,也十分劳累,何况像是梁姑娘这样的弱女子,在客栈又有诸多不便,一起搬过来吧,也让我略尽地主之谊。”龙平话音刚落,阿盼已从后院过来,也缠着思明住下来。 思明无法,只得答应伙计去收拾行李,到这里来住。 思明独住着西厢房,倒也安静,还有些仆人供使唤,比之前什么都自己做,确实轻松了不少。只是夜里寂静,思明才察觉倒,已许久没有与梁恬分开过了,便踱步到了院里赏月,不知让阿武去买的宅子如何了,谈成了也该是这样的景致,对月当空,又是乘凉时候,是该早些回去了。 夜更深了,思明起身回屋睡觉,却被迎面而来的阴影抱住,仔细一看,原是梁恬。 “思明,我们就要回去了吗?” 自上次被自己送走过一次后,梁恬总是显得不安,思明心里不是没有内疚,虽自己总说是为了她,可这又何尝不是‘吾之蜜糖,却是彼之砒霜’,便柔声安慰道,“你若不想这么早回去,我们就再等一段时间回去,等你在这里玩够了再走。” “曾姑娘不是说···。”梁恬的声音突然小了起来,像是怕惹思明生气一般,犹豫了一阵,还是说了出来,“这件事结束后,你要去哪里吗?” “哦,岷城吗?我想先回去白地城一趟再去那边。你家那边也不能再拖了,这么久了,家人该着急了。” “思明,可我···,不想这么早回家,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如果能去你老家看看就好了,看看你生活过的地方,那里与白地城有什么不同。”梁恬的声音本就柔软,再细声一点,更有一种娇气的感觉。 思明禁不住这样的撒娇,心里一软,附和着说道,“你如果想去,我们就再走一趟。不先回家真的没关系吗?” “嗯。”梁恬应道。 两人又再温存了一会儿,梁恬方才回去睡觉,留下思明一个人在院子里,比刚才更觉得寂静了,少了点香味,又少了点柔软。 第二天,两人便开始着手准备路上要用的物件儿,只是置办衣裳时,梁恬却执意不再去万家那店里,只得由着她挑了家小店儿,买了两套成衣。 到了晚间,龙家又有人来请去吃饭。两人去时,顾盼却不在,问过才知道是下午吃太多糕点积食,现在正没什么胃口。也是略尽地主之谊,龙平在桌上开了酒,又给思明满上。思明不好拒绝,便抿了一口,只觉得这酒还算甘甜,不怎么醉人。 龙平倒是爽快,不多做强求,别人劝十次,他也就劝二三次。一席酒下来,思明也就比往常应酬喝的多一点。只是这酒喝时不觉得醉,临到最后才有几分头昏。 酒席末了,龙平半开着玩笑说道,“你是阿盼的表哥,我也是阿盼的表哥,不是近亲,远亲也还算得上。我这里现在还空着一个掌柜之位,你若来我这里,那就非你莫属了。不管别的地方,就管万香楼后面的那座山,你也该看到过,那可是白地城里最好的茶山了,不用三五年,你一定能干出一番成就来。” 思明脑袋也不很清醒,听龙平这么一说,脱口而出,“马叔对我有养恩,这点事倒不算什么。等我将马家的事做完了,那时你再认我这个远方亲戚,我便到你这儿来讨口饭吃。” “可马家的事要完不了呢,都是强弩之末了,你还费劲去撑起这座大山做什么,你撑不起来的。” “怎么会,才一年而已,等明年再找一家贩茶的,总能救得了马家。”思明说话,也不像平时稳重,开始飘了起来。 第九十九章 生气 几杯酒下肚,思明的话比往常多了许多,平日里不想说也都说了出来。梁恬只在一旁听着,私心想着平日要有这样直率,也会可爱许多。 龙平也没好许多,本就比思明喝的多些,现在又支开了仆人,留三人在堂里,也没有了平日的架子,听到思明说的那些可笑之词后,不由得笑出声来,说道,“再去找第二个李铭么?你也别瞎折腾了,先把马家自己里面的事搞清楚,再去想找茶商的事。不然你还会像今年这样,正经要做的茶商留不住,歪门邪道的反而撑下去了,亏你今年还能让李铭拿了茶叶也露了尾巴,明年可就没这么好运气了。不过也算是助我逮住了这狐狸尾巴了,这一点我得谢你。” 思明怒了,拍了桌子说道,“要不是你怂恿周家来骗走我请来的茶商,那李铭今年也就带点小茶回去,明年就不让他来了,哪还有后面的事。” 梁恬见思明真的醉了,拿话去呛龙平,生怕他再说出造次的话,便有心要去扶他回去,却被龙平拦住了,拱手说道,“梁姑娘要是累了,就早些去歇息,这边不碍事,难得我们兄弟两人把酒言欢。” 思明见龙平在那儿与梁恬说话,便起身过去,夹在两人中间,说道,“你别老是梁姑娘前,梁姑娘后的,她可是我的,你别想起什么主意。” “你看他,他醉了。” “你还没说,为什么要抢吕凤禄给周家呢,单凭一个周家哪有那么容易就把人抢了过去,肯定是你在背后捣鬼了。” 龙平摊了摊手,说道,“我搞什么鬼,还不是你们自己人送出来的,你自己又不是猜不到。” 思明突然醒了,正经的说道,“不可能是她。” 龙平又给自己到了一杯酒,一饮而尽,笑着说道,“你们马家可真有意思,靠着祖上荫蔽勉强混上的名号,又非要抢来抢去,全便宜了外人。我不去收拾局面,还等着你们自己后知后觉,把我的茶园也搞得一团糟才算数。我看你是个明白人,才与你说这些,不想你却是里面最糊涂的,白瞎了这一身手段。” 也许是酒后壮胆,思明一把撑在桌上,恶狠狠对龙平说道,“你别胡说,她不是那样的人,马家也不是你说的那样。” 龙平却不再理他,对梁恬说道,“他真醉了,只得麻烦梁姑娘了。” 思明并不领情,自己勉强出了堂屋,刚迈过门槛,脚底一软,瘫在了地上,便没了声响。 梁恬赶紧跟了上去,同伙计一起将人扶回了屋里,正要去拿毛巾时,却被思明抓住了手腕,满脸泪水的说道,“娘亲,是我又糊涂了吗?” 虽已出来一月有余,梁恬却没见过这样惊慌失措的思明,不由得有些心疼,拿手去顺着思明的背,说道,“没有的事,都是别人不好。” 思明听到此处,却哭的更甚了,痴痴的说道,“可我还是谁都救不了。” 闹过一阵子后,思明才总算消停了些,过了许久,梁恬终于出了门,打算回去睡觉,却看见龙平还坐在院子里。 “他好点了吗?”龙平仍望着天上月圆。 梁恬走了过去,说道,“托龙公子的福,比刚才好些了。” “你心疼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明明救过你。” “与这次有什么不同?” 龙平用手去抓了抓空中的圆月,有些丧气的说道,“你只看到我算计,没看到这也是他愿意的么。为了马家,他倒是愿意,也不看别人领情不领情。” “那也不是你能伤害他的理由,我们过两天就走了,不叨扰龙公子了。”梁恬的话更冷了。 “你与他们不同。” “没什么不同。” ··· 失策!思明没想过那酒的后劲那么大,本想着套出些话来,替马家迂回一场,反出了错,将人骂了一遭,正要去赔礼道歉时,那人竟上了门。 人还未到,声音先到,龙平从屋外进来,带着几个仆人在后,拿了些醒酒茶和米粥来。 思明只得披了件衣裳在身上,起身作揖,说道,“昨晚唐突了龙公子,是我的错,还望龙公子大人大量,不与我一般计较。” 龙平把头一瞥,问后面的仆人,说道,“昨晚你们见王公子唐突我了吗?”没人敢回答。 “没有的事,不过是多喝了点酒,说了些心里话而已,何必记挂在心上。我给你备了些醒酒的茶,对宿醉的头痛最有效,还有些早点放在桌上,别忘了吃了。”说完,竟又走了。 思明在心里锊了一番这两天发生的事,莫名觉得不妙,纵使他与阿盼有亲,也犯不着这样来待自己,而这次的龙平又与上次十分不同,虽也可能只是因为那个不着调的舅舅不在,才多给了自己几分好脸色。 没过一会儿,梁恬也过来了,见思明好些,才放下来心来,与思明一同吃了早餐。 饭后,梁恬突然说,“要不我们不去岷城了,直接回家吧。” “我昨晚说什么了?”思明不解,梁恬怎么就突然改了想法。自己也就还记得与龙平争执的事,后面又还做了什么,一概记不得了,这酒当真不好,以后该再少喝才行。 梁恬本低着头,听到思明这样说时,又抬头看着思明,随即把脸瞥在一旁,摸着耳垂说道,“没有的事,你回来就睡着了。是我不想去了,想回家了。” 思明从书桌旁走了过来,看着梁恬,温柔的说道,“怎么了?” 看着面前又恢复如常的思明,梁恬不禁有些恍惚,昨天还像受伤的小鹿一样,今天又恢复了原样,好像昨天的那个不是自己一样,一道隔阂横贯在两人中间。 “我都说没什么了,我要回去了。”没来由的火气,梁恬突然感到心乱,又把脸憋了过去,不再看思明。 “我对你做什么了?”察觉到不对,思明也有些慌了,口不择言的问道。 做什么!梁恬倒真希望是那样,偏偏他什么都没做,这些天连手也不曾牵过,每次都是自己主动送上去。心里更乱了,留了‘没有’二字,梁恬便跨步出了屋子。思明要追时,又被梁恬喊了回去。 梁恬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气,只是光看着他那一副又跟没事人一样的表情,便觉得心口烦闷,比以前他不理人还觉得遥远,两人出来这一遭也算是同经过生死了,还是没有长进。 换上男装,梁恬又出了门,后面跟着两个龙家的伙计,费了好大的功夫才甩掉,不想迎面撞上了一个与自己差不多身高的小子。 抬眼一看,少年正笑脸盈盈过来行礼,嘴里像吃了蜜一样,甜甜的叫了声,“阿姐。” 一张稚嫩的脸,面带几分戏谑,一身粗布衣裳,穿着也不觉得形秽。这人算不得高,与梁恬刚好差不多,特意佝偻着背,附在梁恬耳朵位置,声音黏糊糊的,讨好的样子跃然而上。 这也算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梁恬本想自己清静的过一天,缓解一下烦闷心情,却正好遇上了这个甩不掉的黏糕,没好气的说道,“谁是你阿姐,你不回通城,跟到这里做什么?” 少年更加谄媚了,双手互搓着,“我不是担心阿姐的安全吗?那天你找我那么急,我想着这一时半会儿该完不了。” 梁恬侧身走开,对着少年挥手说道,“那事情早完了,回你的通城去。” 少年立马跟了上来,边走边说,“不把阿姐送回家,我是不会回去的。我们好不容易才相认,阿姐怎么总急着把我送回去,这让我好伤心啊。我从小一个人长大,直到十一岁时才知道我还有三个阿姐,高兴得我几宿都没睡着,阿姐,你知道我当时有多高兴吗?” 像在耳边念经一样,梁恬终于停了下来,一脸正经对那人说道,“梁蒙,我告诉你,我不是你阿姐,那天我也不知道是你来。如果知道是你,我就不会去那里叫人。当年是你娘亲不要脸,来抢的我爹,这件事,我会记一辈子。” 少年彷佛没听出梁恬话中的呵责一般,只当一般商量的语气回道,“阿姐,那都是咱爹年轻时候没处理好,你也不必把事情迁怒到我头上,我们还是要好好的处着不是,这次正好是我来了,要是别人哪有这么贴心。” “随便你。”梁恬并不想多费口舌,干脆将他当作不存在一般,漫无目的的朝前面走。那少年竟就此安静下来了,只一前一后的跟着梁恬,并不像起初那样聒噪。 宁州到底大的很,两人走了一个上午,也没看见头。那少年终于有些忍不住,小声的问道,“阿姐,你在找什么吗?宁州城我也来过几次,你随便说个位置,我定能立马带你过去。” “找李铭的接头人。”梁恬本就是漫无目的的走着,偏偏有人问东问西,干脆说了个子虚乌有的事情,让他费解去,跟了几天,不就是想从自己这儿套出马家的消息,哪有那么容易。 少年听到此话,面露难色,挣扎了一会儿后,方才说道,“阿姐找他做什么?” 第一百章 去西边 梁恬有些意外,不过是胡诌的事情,梁蒙竟然当真了,而且他还恰好知道点什么。回头看了他一眼,粗布衣裳在太阳底下显得发黄,头发也是随手束着,深色鞋子旧的发白,鞋尖处还有几簇明显的泥。身材不高,干瘦如材,貌不惊人,惯会谄媚,是常见穷人家的养法,也不知他娘拿了那么些钱去干什么。 “你管我找他做什么,你要害怕趁早离开。”梁恬仍没打算给他好脸色瞧,一边说着,一边又向前走着。少年却伸出手来,牵着梁恬进了一个小巷子,七拐八弯的到了一个更隐蔽的地方。 梁恬正想挣脱时,却被手指封住了唇,这更激怒了梁恬,一把甩开了少年的手,满脸怒色的说道,“你在干什么!” 少年略显无奈,摊手说道,“阿姐刚才也太不注意了,被人明目张胆跟着也没察觉到,前几天不是最能甩掉我么,这会儿却一点都不顾忌街上的人了。” “那也轮不到你来管,别以为我之前去找过你,你就真把自己当自家人了。”梁恬怒气仍未消失,看着这擅自黏上来野儿子,真把自己当亲弟弟了,分不清一点界限。 少年脸上闪过一阵失落,稍稍站的远些,压低了声音说道,“你不去找他,他也会来找你,上次你们逃了以后,他们也生气了,现在已经不让我们插手了,我怕你在这儿有危险。阿姐你回龙家去吧,这街上太危险了,我不能一直护着你。回去以后,让龙家人把你们送出去,出去后不要立马回白地城,至少不要走水路,等风声过去一点,回去后找二姐,只有她能帮到你。”刚才明明还没一句正经话,这时却老成的不像是个少年,脸上也换了另一幅严肃模样。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转瞬即逝的认真,少年又恢复戏谑的样子,把手背在脑袋后面,笑着说道,“那天我与阿姐在客栈私会以后,正巧遇上一黑衣人从客栈出来。你猜他去哪儿了,他跑到别人门前去了,也是个不怕死的,要不是我护着,他现在早不知道被丢到哪个荒郊野岭喂野狗了。” “你胡说。” “我胡说不胡说,你去问他就是了,不过他也可能不知道我救过他,还觉得一路顺利呢。你也让他收敛点,这里又不比他的白地城,喝醉了酒还有人接回去。” “喝醉?” 少年干笑了两声,朗声说道,“打个比方而已。赶紧走吧,我在这里拖住他们,晚了我们都不好走。”少年说着也不管梁恬愿意,就把人反向推走了,自己出去应酬那迎面而来的人了。 梁恬早不想这人跟着自己了,在巷子里也没停留,顺走巷子一路向前,绕了许久才到大路上,迎面而来的马车在身边停了下来,正要躲开,下来的却是思明,一脸焦急的样子。 “你去哪儿了?” 看见思明焦急的样子,梁恬之前的烦闷之气都尽数消失了,突然有些释然,略微歉意的说道,“我就是出来走走,正打算回去了。” 思明又往里面的巷子看了看,才回过身对梁恬说道,“回去吧,阿盼也在找你。”思明上了马车,又用伸手出来,示意梁恬上去。 梁恬也伸了手过去,修剪齐整的指甲,有些冰凉的触感,不比自己宽大许多,拉着上车也就刚刚足够,自己怎么就沉迷这样的人了呢。 “思明,之前你送我的手镯是不是也该给我了,你看我手上都空落落的,没得戴好不习惯。”上了车,梁恬仍拉着思明的手也不肯放开,娇滴滴的说道。 “嗯,回去我就给你。”思明的眼神有些闪躲,抽回了握着梁恬的手,局促的又极不自然的放在胸前,过来一会儿才从衣袖里拿出一块手帕,递给了梁恬,“这是你之前给过你的。” “你一直带着?” “碰巧。” 梁恬接过手帕,尚有余温,又用鼻子嗅了嗅,是偶然在思明房里闻过的香薰味道,已有些淡了,与上次淡淡的皂角味不同,是用心保管后又带在身上的。 走了一上午的路,梁恬也有些累了,斜靠在思明的肩上,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臂,突然想起自己上次送给思明的手镯,却一次也没再见过。当时一时兴起,给了他手镯,他怎么会戴着女孩用的手镯呢,回去应该再从包裹里找块合适玉佩才行。 “思明,我又不想回去了。” “那就不回去,去岷城吧,带你看看那里的山水。” 梁恬又想起昨夜的事情,皱着眉说道,“不去那里也行的,去铜安城怎么样,我还没去过呢,然后再雇辆马车跋山涉水回白地城,我无论如何都想试试做游商的感觉。” “我昨天晚上说啥了,让你这么在意,是关于以前岷城的事吗?” 有意岔开的话题,却还是提起了,梁恬决定还是不瞒着了,如果和他一样什么都憋在心里,那又怎么开解,便说道,“你提起你娘了,很痛苦的样子,我怕你再触景伤情。” 原是这样,思明想了一会儿,说道,“我听曾叔说,岷城去年遭过蝗灾,此时米价涨得厉害,你我雇辆马车去凑一趟热闹也好,等回来时,再带些皮毛回白地城,正是深秋时候。” 梁恬听了,也来了兴趣,但又顾忌思明心情,仍问了句,“真的没关系吗?” “没事的,都是些陈年往事了。” 午饭过后,思明便从包裹里拿了之前被退的手镯给梁恬,倒让梁恬有些意外,本以为思明说的回去,是在白地城,没想到他连这个都随身带着。 梁恬便伸出手来,对思明说道,“你帮我戴。” 送手镯是一回事,亲自戴上却又是另外一回事,思明到底还是个少年,当即羞红了耳郭,低着头试了几次,才手镯好好的戴在梁恬手上。 梁恬满意极了,抬手迎着光,笑嘻嘻的说道,“戴的好极了。”说着也将脖子上带着的麒麟玉佩取了下来,放在思明手里,“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块玉佩,是偶然在玉石市场得到的,现在我把它送给你,作为手镯的回礼。” 思明将玉佩推了回去,说道,“你之前不已经给过我一个手镯了吗,不用再给个玉佩了,既然喜欢就自己戴着。” 梁恬扭头说道,“最喜欢的玉佩戴在最喜欢的人身上,是再好不过的事了,之前的那个手镯也不适合你戴,那时只是换一个,这个才是真的还礼。” ‘最喜欢的人’,原本只是红了耳根的思明,这时连脸也全红了,嗫嚅着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久,才结结巴巴的说道,“那我就收着了,我收下可不会再还给你了。” “嗯。”梁恬说着又将思明推着到椅子上坐着,将那玉佩环着脖子,戴在思明身上。思明将那玉佩又放进了衣裳里,贴着皮肤,一股温热传遍了整个身体。 第三天清晨,准备妥当的两人,从龙家出了门。听说思明要回西北一趟,龙平也备了马车,又派了些随从将二人送出了城。只有顾盼哭得满脸泪花,直骂巧哥哥是个骗子,不与自己一同回白地城。 赶车的马夫,是前几日青衣男子的兄长,名叫全贵儿。人如其名,是个看起来殷实的矮胖男子,最擅长与人周旋,就连出城的过路钱都比别人少给了几个铜板。 起初,路上还算平稳,宁州周边的几个小城市都比一般地方富裕,赶不到一天的路程,便有大小不一的城镇,供来往的人停歇,客栈、马厩,商铺,什么都比较齐全。 有些地方甚至比白地城里还要繁华许多,可让梁恬开了眼界,时常去热闹的市场里逛逛,换些便宜的货物,到下一个城市卖。虽说一路上有赚有亏,到某天晚上一合计,把三人的食宿都包了,竟还有剩。这又让梁恬开心了许久,也更加繁忙的加入各地游商的队伍,一路上热热闹闹便也过了。 只是思明要去的西边本就不是丝绸之路的大道,走着、走着也就与这些人分散开了,渐渐只看得见一些散落的商人与僧众。好在梁恬并不苦恼于此,又想出与一些农家猎户收些稀罕之物,拿到城里去卖的法子。 游商,思明到曾做过几次,这与农家购买药材,野味却是没有想过的,虽然一开始也劝说,不要买这些来路不明的物件,但也拉不住梁恬日渐高涨的赚钱之心,只能两手一摊,随她去了,遇见假货的时候,只能安慰一番,也就过了。 这天正午,三人行至半路遇见路边的一个茶棚,便坐下来休息,吃些茶点再上路,却听店家说,前去路上都没有歇脚的地方,不如在太阳快要落山之时换另一条道,在一个名叫‘李庄’小村庄里住上一晚,第二天再回大路上,去下一座城。 思明对这边路上的记忆,已十分模糊了,听了店家的建议后,也觉得有理,便让全贵儿特别注意店家所说的李庄,三人好去住上一晚。 第一百零一章 李庄 正午过后,天公有了脾气,大雨下个不停,视线模糊,赶车的全贵儿眼睛盯瞎了,也没见到店家所说的李家的界碑,只得一路赶车,天越渐黑了,三人的心里也越发急切,外面的大雨仍然没停,路边也真如店家所说,没有一处人家。 就在三人正准备露宿野外时,全贵儿突然看到前方的半山腰处,有一灯光闪烁,得到思明的同意后,便将马车往那里赶。 三人赶到时,才发现这是一座佛庙,也许是因为刚才路上太黑,这灯光才显得十分亮眼,近时一看,原来仅仅一盏油灯在门上,照耀来往的路人。 全贵儿下车前去叩门,不一会儿便回来说道,“这庙子只有一个老和尚守着,说我们进去住可以,没有斋饭。” 如此便是最好,思明扶着梁恬下了马车,跟着老和尚进了寺庙。寺庙里面也如外面一样残破,除正殿外,另有一间僧房,两间客房,仅有一间露天的灶屋。 “施主二人可是从海上而来?”老和尚胡须已经全白,稀稀拉拉的几根,佝偻着背,一摇一晃的提着灯向前走着,而干涸的上下嘴唇里说出来的话,像是从古老的西方而来,在大殿外,久久回响。 思明拱手,对老和尚恭敬的说道,“大师说的不错,我俩确实从海上而来。”老和尚笑了笑说道,“施主过奖了,算不上什么大师,只是个守寺庙的老和尚而已。” “大师过谦了,这里明明是已是十分内陆的地方,也能一眼看穿仅我俩从海上而来,称得上一声大师。” 老和尚突然停了脚,转过身,将灯盏引到思明面前,从上到小将思明看了一遍,又回头接着走,说道,“施主是上天眷顾之人,日后定能逢凶化吉,一生都有贵人相助。只是执念太深,于人于己都是伤害。” 思明向来是敬佛的,听和尚这样说,犹如醍醐灌顶,当即躬身说道,“多谢大师提点,晚辈感激不尽。” 三人说着,已到了佛前,思明从袖口拿了些碎银供奉在功德箱里,参拜一番,方才起身跟着老和尚继续向客房行去。 当夜无事。 第二天清早,思明起来时,老和尚清晨的功课已快做完了,听了一阵木鱼之声后,思明又回去将梁恬叫了起来。 梁恬揉了揉还没睡醒的眼睛,看着外面已大亮,笑了笑说道,“我现在也变懒了,竟睡到现在。” 全贵儿到底是个会说话的,不知怎的,竟让那老和尚同意将灶屋借给他煮些素食小米粥。 吃过米粥以后,思明三人便要上路,那老和尚也来相送,将人送到门口时,又送了思明一句话,“此去有妖邪作怪,还望施主不忘初心,方能不出大错,做出遗憾终身的事。” 思明谢过和尚之言后,又与两人上了路,不出半里路,那在半山腰的寺庙又隐在云雾之中。 马车又再走了十来里路,便有一座小城镇伫立在路的一旁,全贵儿将马车赶了进去,在一个酒馆处停了下来。 酒馆的伙计,听着有马车碾轧青石板的声音,立马出来迎客,见两人衣裳颇为华贵,更开心的去接着了,“客官,吃点啥?” “来些店里的招牌菜就行了,赶快点,我们还要赶路。” 那伙计听了,便往后厨里去了。 酒馆里的人并不算多,稀稀拉拉坐着两三处,又是成群结队,像思明这样两人的,还是少数。 “你知道吗?昨晚那李家庄终于遭报应了,遇见活阎王,被黑吃黑了,听说死了十有三四呢。”人聚在一起,便容易闲聊些最近发生的事。 一堆闲话里,思明突然听到了李家庄,又想起昨天那伙计劝人去李家庄之事,便留了心,正巧后面又有人说起。 “你听谁说的,那群占山为王的贼寇,也有今天!当真是解气。平日就会骗些不熟悉这里的路人,去年杀人夺妻之事,闹得沸沸扬扬,连官府都出现了,也没逮到里面的真凶。那家人被害的家破人亡,那个女人到现在都还没找到,也不知道那群天杀的把人藏到哪里去了。这出现的不是活阎王,是替天行道的人啊,我要有那能力也要去砍上一刀,才算解气。”另一个人似乎更义愤些,说话的语气里也带有对李家庄的鄙夷。 梁恬哪里见过这样的事情,光听着便觉得不舒服,又想起昨晚两人也是恰巧躲过一场血光之灾,一阵后怕爬上头顶。 思明见梁恬脸色发白,拿手去握住梁恬的手背,安慰的说道,“没事的,我们往后的路再小心些,不会有事的。” 三人当下决定不再前行,就在城镇里住了下来,为了此后的路上顺遂一些,思明出门去打探往后路上的情况了,留着梁恬与全贵儿在客栈里等着。 时间流逝,正午的太阳渐渐倾斜,染红了整个房间,梁恬觉得无趣,便把碎银子拿出来数数。虽说昨日那事,因为三人福大命大刚好错过了,但今后的路上只能更小心些,才是上策,只是来钱的手段也要少些了。 之前因为李铭的缘故,梁恬在船上已经折了不少银子首饰,现在的身家基本只有出来的七成。本来在路上回了点本,梁恬打算一鼓作气,将拿出去的银子都赚回来,现在却出了这种事情,还是保命要紧,银子等以后买了铺子再赚些。 咚咚咚···,客栈的走廊上响起一阵脚步声,梁恬以为是思明回来了,便把门开了一半,探出头去看看,走廊上却空无一人。见此场景,梁恬也觉得有些不妙,赶紧关了门,还没回过头时,却发现侧身处,一扇本应是关了窗户被打开了,不由得警惕起来。 不等梁恬反应,一个瘦弱男子突然撞了过来,全身扑在了梁恬的身上,直让梁恬连退了好几步,眼看着脑袋就要撞在门框之时,又被男子拉了回来,紧紧抱在怀里。 “阿姐,我以为再也看不见你了。”男子似乎伤心极了,连着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嘴里说的话也是断断续续的。 梁恬这才终于知道这男子是谁,也不管他如何的难过,一时恼羞成怒,将他推开后,又回敬了一巴掌,大声说道,“梁蒙!你越来越没规矩了,我不是让你不要跟着我了。” 梁蒙捂着被打巴掌的脸,静静的看着梁恬,也不说什么,嘴角处仍还带着笑,彷佛刚才被打的人并不是自己。 隔壁的全贵儿听到了声响,赶紧过来在门边问道,“梁姑娘,出了什么事吗?” “没···,没事,我刚瞌睡了会儿,你听到什么了吗?”假装刚醒的梁恬,又把问题抛给了外面,希望他什么都没听到。 “你没事就好,可能是外面又在吵架了,梁姑娘,你继续休息。别说你,这几天我都觉着累,刚也是眯了一会儿。” 既然没有怀疑什么,梁恬便让他去了。 愤怒归愤怒,梁恬是不可能让别人知道,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一直跟着自己,尤其这人年纪虽小,却总是让人捉摸不透。 就好比现在,不知道从哪里跟来的梁蒙,带着一身血污,跑到了梁恬的房间,又是哭又是笑,灵巧的嘴也不说一句话。 梁恬有些厌恶的看着他,突然想起中午听到的杀人事情,紧皱着眉头说道,“你杀人了?” 少年终于有了反应,转身去倒梁恬的茶水来喝,笑着说道,“阿姐,你看我这瘦不拉几的样子,是那块材料吗?我才从死人堆里逃出来,你就这样对我,亏我这一路还担心你担心的睡不着。” “什么死人堆?” 少年有些惊讶,问道,“我还以为你有听到过呢,昨天晚上的李家庄啊,我去投宿,刚好碰见杀人魔正在那里杀人,我赶紧跑了出来,才捡了一条命。”本是可怕的事,说的人脸上却带着一股毫不在意的意味,说完又问梁恬,“阿姐昨晚怎么没在那里投宿,那茶棚里的伙计不是说去那里吗?” “什么茶棚?我没去过。”梁恬还是撒了谎,少年嘴里说与李家庄的事情无关,自己是不信的,可又没有理由去肯定,便回避了这个问题,将自己划在了事件之外。 背光坐着的少年,眼里一闪而过的阴厉,梁恬却没看见。整个注意力全在他那粗布衣裳的血污上面了,也许是因为昨夜大雨的缘故,血污本来的印记已经看不见,顺着水流在衣服上形成了一道道沟壑。 说谎以后,梁恬也有点心虚,便问道,“你为什么不换一身衣服,出去走也不怕被官府的人抓了去。” 少年见有顺竿上爬的机会,便过来说道,“我出来的急,只有这身衣裳,我与阿姐差不多高,阿姐要是能赏我一身旧的就好了。” “不要脸!”梁恬丢了些碎银子给他,说道,“自己去买,你如果被官府抓走了,别想我去给你收尸。” 少年伸手接了银子,笑着说道,“我就知道阿姐嘴上不说,心里还是疼我的,今天我就先走了。”说完竟越过窗户,跳下楼,趁着无人跑开了。 梁恬见人走后,赶紧将所有的窗户都关了起来,夕阳照不进来,屋里又是一片漆黑,像极了父亲离开后的日日夜夜。 第一百零二章 与人同行 到了晚饭的时候,思明终于从外面回来,眉间的愁云也舒展了许多,在吃饭的桌上,说道,“我们在这里等三五天,就有一家与曾家有过来往的商队去岷城旁边的沙洲城,我们随他们一起,路上会省了许多事。” 东边海岸线上的城市,梁恬还算是知道些,越往内陆走,便越觉得陌生。沙洲城并不算小,梁恬也仅仅是听过而已,对里面是什么样,一概是陌生的,只觉得有个沙字,便该是黄沙满天的地方。 五天后,思明口中的商队终于姗姗来迟,领头的是个风尘仆仆的年轻人,看起来仅比思明大三五岁,头戴方巾,举止儒雅。 思明赶紧上去,作揖说道,“黄兄,一路幸苦了。” 双脚一跃,那人下了马车,也回礼道,“让兄弟久等了,路上大雨,队伍走得慢些,还望见谅。前几日的口信我已收到了,既然是曾叔的旧时邻居,那便是信得过的。只是这丑话我得先说到前头,除了同行以外,其他事就不要指望商队了。” “这是自然,一点小礼,不成敬意。”思明说着,便将一块绣有鲤鱼的方巾呈给了那人。 那人摸了摸方巾上的绣样,又拿起来迎光看了看,在阳光的照耀下,真如池底的活着的鲤鱼一般,称得上佳品。那人又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番思明,有些不相信的问道,“这是出自金翠堂绣娘之手?” “正是。” 那男子笑了起来,说道,“你倒舍得,那姑娘知道了,只怕伤心死了。” “黄兄误会了,不过是替人做事拿的报酬,与绣娘没有关系。” “随你怎么说,这东西我收下了,带着你的人跟着吧,商队沿路不停城镇,你若有什么要买的尽快买上,等马都喂过一遍,就上路了。”那男子说完,便要去招呼后面的伙计喂马。 “一切随黄兄方便。”思明说完,也回客栈找梁恬去了,吩咐全贵儿套上马车以后,三人便跟着商队上了路。 商队人多,又是常走这条道上的,路上过得太平,三人也不像之前惊慌,渐渐又恢复到刚出门时的闲散状态。 行至第三天的时候,那领队的人突然过来问思明,“王公子,我好心领你一程,你最好不要有事瞒我。” 思明赶紧下了车,将人拉到一旁说道,“黄兄,这是何意?” 那人甩开了思明的手,愤懑的说道,“据武师来报,自带上你们后,商队后面就一直有一根尾巴甩不掉,你别跟我说这是巧合。” 思明皱着眉,心想,难道是李铭派人跟过来了,躬腰说道,“我实在没有什么瞒着黄兄,请求通往的原因也与黄兄说过。若黄兄仍不放心,今晚也让我跟着武师同去,会一会那人。” “你们最好无关。若不是看在曾叔的面上,我也不会带上你。商队事关整队人的身家性命,路上马虎不得,你也别怪我严厉了些。” “这是自然。” “晚上,我让武师来叫你。只是你那朋友就要先留在这儿了。” 思明拱手说道,“若我有什么不测,还望黄兄将那朋友送到曾叔那里。” “你还是先顾着你自己吧。”那人说完,便又回去了。 晚间,一留着络腮胡须的武师过来找思明,,邀着一同前去。趁着月光,两人离了商队,往回走了二三里,便看见一闪着火光的地方,正要找个隐蔽的地方探查一番,不知何时,两人的脖子已被绕在身后的人驾着刀,月光反照在刀片上,映在思明的眼里。 “走吧,既然是来探情况的,问本人岂不是更好。”不等思明开口,后面的人已说了话,话落以后,便收了刀,在前面带路。两人无法,只得跟着向前走,离那火光越近,反而越觉得冷。 途中,那络腮胡武师挠着头,有些不好意思的对思明说道,“王公子,一会儿还望你来交涉,我们习武的人对这方面向来不擅长的很,要一个不注意起了矛盾,这地方也不好收拾。” 火堆边,零零散散的围着几个粗壮汉子,或坐着,或躺着,只是看向思明二人的眼神都不太友善,离火堆远一点的地方,停着一辆略有些豪气的马车,门帘紧闭着。 思明被带到马车前面停下,不久,里面有一略显稚嫩的声音传了出来,“不知你们两位大晚上的来我这里有什么事?” 没有听过的声音,该不是李铭周围的那圈人,思明迈脚往前走了两步,说道,“深夜到此叨扰,实非我等本意。我俩是前面商队的武师,领队的不放心,让我等前来看看。” “武师?”车里的少年笑了起来,“你来这里看什么?这条路是你们买断了,还是你们交了钱,不许别人走了。” 好一个刺儿头的少年!思明心里打鼓,摸不清这人的路子,边上的汉子又虎视眈眈,不得不换了个更友善的语气说道,“公子说笑了,我俩前来并非要公子难堪,请公子换路,而是打算让路给公子。我们人多,队伍也长,路上行得慢些,怕在前面耽误了公子的行程。” 那少年仍没有什么好语气,哼唧了一声,低声骂道,“说得好听。”过了好一会儿,才懒洋洋的说道,“不用让了,我们明天就到地方了,你们是要去沙洲城?” 思明说道,“是旁边的一个小城。” “岷城?”那少年突然来了兴趣,锲而不舍的猜了下去。 思明说道,“是靠南边的一座小城。” 少年突然生气,在车里没好气的说道,“送客,我们明早就走,别给人大商队添麻烦,人家东西出了差错,把你几个媳妇都压上也赔不了。”周围的汉子听着也乐了起来,举过一个火把递给了思明,示意他赶紧走。 “有劳公子了。”思明说完,便在几人的目光下,与武师往回走,一里路后,见后面没人跟来,两人才松了口气。 回去后,那武师又将这次会面,添油加醋的与领队的人说了一道,全忘了刚才自己说的不善言辞。 领队那人听了,也有些放下心来,对着思明作揖道,“白天是我的语气太冲,还望王兄弟谅解,只是这事关身家性命,马虎不得。等到了沙洲,我定当略备薄酒,好好款待兄弟一番。” “不妨事,等明天那人走了,自然是最好的。” 一来一回耗了许多时间,思明再回马车时,梁恬却还没睡。看着回来的思明,梁恬立马靠了过来,说道,“你怎么不和我说,你要去做那么危险的事。” 思明勉强笑了笑,说道,“这不没事吗,不是什么危险的事,只是去看看情况。” 梁恬突然想到了什么,悄声对思明说道,“是李铭派来的人吗?” “不是,是一个少年。” “你去见过他了?他有没有伤着你。”梁恬听了,有些心慌,拉着思明想看看他受伤了没有。 思明笑着说道,“他平白伤我一个路人做什么,我不过是过去交涉一下,不碍事的。不过那人倒是一直在马车里不出来,只是声音稚嫩些,我也拿不准他是不是。不说这些了,休息一会儿吧,再有三五天也就到沙洲了。” 第二天,那队人马果然已先行走了,没走多远,又改道去了别的路,刺探情况的武师将消息带回来的时候,也让领队的舒了口气。 商队又行了五天,才终于到了沙洲城外,黄土堆砌而成的城门,与其他地方的城墙略有不同,在艳阳的照耀下,显得十分庄严。城墙上巡逻的将士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下面,守城门的侍卫也大多壮硕一些,身上的盔甲更坚实一些,呵斥着来往的商民百姓交钱交税。 思明车上没有货物,交了几个人头钱,也就很快放行了。商队常出入这沙洲城门,领队与那守卫也是熟识,先让载货的马车过了,留下个随行的人去交货品的税钱去了。 几人到时,正是响午时候,在领队的家里用过餐以后,思明便要告辞。那人碍于前几天的难堪事情,便推了一家熟识的大米店铺给思明,又借了几个伙计行个方便。 思明去时,米店已挤满了各式各样的人,店里的伙计在门口排成了人墙,一遍一遍的说道,“一个一个来,不要挤,有请帖的请走右边,没有的在左边排队。” 思明摸了摸怀中的帖子,往右边去了,有一个花白胡须的老先生在那里收贴,拿过思明递上去的帖子后,看了一眼,又与手中的字帖对了一遍,对旁边的年轻人低语了几句。那年轻人立马有了反应,对着后堂喊道,“秦掌柜,一弦堂的来贴了。” 这年轻人刚念到‘一弦堂’时,人群中立马有了反应,三五几个窃窃私语起来。思明离得远,也不清楚那些人都在说些什么,只是眼睛里的艳羡掩盖不住,才让三人明白了这商队在这座黄土堆砌而成的城市里,有着怎样的地位。 第一百零三章 贩米 那年轻人朝后堂里喊了一声后,不多时,便有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出来,朝思明三人看了许久,又不太相信自己的眼光似的,过来拱手问道,“敢问三位客官就是一弦堂来的贵客吗?” 思明不敢假冒,只拱手说道,“在下因缘际会,与黄公子有些来往,是他介绍我到这里买米的,不知秦掌柜能否行个方便?” 秦掌柜搞清原委后,笑着说道,“我说呢,小兄弟看着眼生,我还以为是堂里新来的掌柜,还望不要见怪。既是少东家介绍来的朋友,那自然也是店里的贵客,里面请。” 三人随着秦掌柜进了后院,上过茶点后,才谈到了此次的正事。那掌柜定是与‘一弦堂’极熟悉的,并未多问思明的身份详细,便直截了当,问起思明所需多少。 思明原先本打算在其他地方买米的,没成想路上遇见了被人算计的事,便随了熟人来这沙洲,看到那店里挂的米价,合计二两银子一石米,便把之前的预算砍了两成,说与掌柜的听。 那掌柜听了,仍是笑眯眯的,笑着说道,“公子是自己买回去吃吗?不顺路带些回去,收回点路费钱。” 思明刚要回话,却被梁恬拦住了,悄声说道,“我来。” 梁恬起身,拱手说道,“秦掌柜,我家公子本意是要再多买些,只是看贵店人满为患,又念及与黄公子的交情,不愿再给贵店添负担,如今掌柜既然有意,我们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赚了这路费钱。” 秦掌柜本与思明说着话,听到另一个人插话,便问思明道,“这是?” “与他说也是一样的。” 获了准许以后,秦掌柜便也笑了,说道,“这位小兄弟打算赚多少利钱?”梁恬将怀中事先备好的银票,往桌上一放,说道,“银子就这么多,要赚多少利钱,这还得看掌柜让多少利。” 秦掌柜瞥了一眼银票的金额,对旁边的伙计耳语了一声,便对梁恬拱手说道,“既是大客户,又是黄少东家介绍过来的,自然会少些。我也不跟你拐弯抹角,按九五折算,就是一弦堂自己来,也是这个价。” 梁恬将银子滑了过去,送到秦掌柜面前,说道,“既是如此,那便有劳秦掌柜了,还望介绍一家信得的武师,我家公子出门也没带这么多人。” 那掌柜刚想说‘一弦堂’有那么多伙计可用,借一些也无妨,又摸不清他们关系到什么地步,只好给思明指了路。 三人出来时,米店前面的人已经散去,门前挂了个‘今日售尽’的招牌。离米店远一点的时候,思明才对梁恬说道,“你怎么把那些钱也拿出做生意了。” 梁恬的心情十分舒爽,说道,“我就不喜欢看他那副看人下碟的样子,还说什么买回家吃,谁没事在这个米价的时候,出来买粮食,大老远的运回去存着吃。而且我之前不是与你说过,那几锭金子是里面最不值的,这不过是在那六百五十两上面再加了一点而已。这点你都心疼了,还不如心疼一下之前···。”本想说之前贿赂李铭手下的那些首饰,才想起那些都是瞒着思明的做的,不由得住了嘴,打了哈哈,说道别的地方去了。 当真是梁家的姑娘,轻松拿出一千两银子,把米店都买关门了,思明突然有些后悔,当时真应该开开眼界,看看她那百宝箱到底值多少钱,还有什么个值钱玩意儿,才能够经常把这银子不放在心上。 雇了武师后,思明与梁恬便回了米店,看着黄家跟来的那几个与米店的伙计一起将米装车,也释然了,反正买都买了,还能退了不成。只是思明这时没想到的是,后面竟有那么一难。 在听得思明要将米都运到岷城时,那秦掌柜又意味深长的看了思明一眼,笑眯眯的说道,“公子当真是胆色过人,老朽就不远送了,出城手续已办好,这是出城文书,公子一会儿即可出城。” 思明拿了文书,辞别了掌柜的,引着十几辆装满大米的马车,往城门口行去,守门的将士看过文书以后,轻松的将人放行了。 出城四五里路后,大路慢慢变得窄了,马车也只能走得慢些,又再行了四五里路,天渐渐的黑了,思明只得找了个靠着大路的地方停了下来,扎营歇息。 正吃饭时,有武师押着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年轻人过来,对思明说道,“东家,这小子在附近鬼鬼祟祟,问他几次也不说做什么的,恐是贼人,押过来给你看看,要不要送官府。” 那年轻人见到思明,从武师的手中挣扎了出来,跪着爬到思明面前,抱着思明的腿说道,“东家,求你分一些大米给我吧,我都在那里排了四天了,实在没钱再呆下去了。” 思明看不见那人的脸,只觉得声音耳熟,弯腰想扶那人起来,却拉不起来他。 那人又接着说道,“东家,你不是要去岷城吗?我知道怎么过西风岗,只要你分一点米给我。我们家吃不起城里翻了几番的大米了啊,我求你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全沾染在思明的袍子上。 思明看了看袍子上的鼻涕,不由得皱起了眉,示意一旁的武师将这人强拉了起来。这才看清了那人,与思明曾住过一条街,难怪声音听起来这么耳熟。那人却没认出思明来,还露出可怜的样子,祈求思明卖些粮食给他。 这人家里从小就比思明家境更好些,后来思明家落魄了,他家也一如既往,前两年听曾叔说,他家这些年甚至有些小赚,自然不可能一两年间就落魄到大米都吃不起的地步,现在装可怜,说什么吃不起大米,可不是笑话吗?只怕吃不起大米是假,想要贩米才是真,只是在沙洲没找到路子,才过来碰碰运气。 思明有些厌恶的掸了掸衣摆上的灰,似笑非笑的看着那人,问道,“那你想要分多少?” 那人见思明松口,立马擦了擦脸上的鼻涕,过来说道,“东家,我分的不多,一车就够了。只要你分我一车,我就把怎么过西风岗的事,都说给你听,一点都不保留的。” 思明背过身去,说道,“好大的口气,你不是家里吃吗?这有多少口人,要一车的大米,这可与你刚才所说的家里吃不起翻番的大米不一样。” 那人也早想到了这话,搓了搓手,谄媚的说道,“东家有所不知,我们村里父老乡亲都等着这一车米回去开锅呢,少说也有几百人的村,可不就要的多些,不然我也不来这么远的地方买了。” 村里!思明心想,你当我不认识你么,就从没见你有过什么父老乡亲,便说道,“原来你也是想赚点路费啊,一车大米你就不要想了,那米店的米价你也知道,二两银子一石,我也不赚你多了,按你说的翻一番,卖你十石米。” 十石米,那男子扳着指头算了算,又望天计较了一番,心底涌起的喜悦是掩盖不了,但还作苦涩状,为难的说道,“既然东家这样说了,那我也只能这么办了,毕竟能吃上半碗也不错。” 此后,这男子也跟着思明的队伍走了,时不时又把那西风岗拿出来说说,好似自己真的会在这队伍起了作用一样。 队伍又走了一天后,离岷城也渐渐的近了,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思明也在偶然中得知那西风岗的事。 西风岗是本就是从南边进岷城的必经之路,两边环山,仅能过一队人马,往年太平年间,还算无事。这两年因土地干涸,粮食减产的原因,便有人上山占地为王,时常在西风岗附近候着,第一爱抢金银财宝,第二爱的便是这粮食。 官府虽也出过几次兵去捉拿山贼,但也乏力,这就使得岷城的粮食比外面更贵上了几倍,最贵时能卖到十两银子一石米,几乎到外面的五倍之多。 当那男子知道翻一倍就能买到大米时,便在心里打起了算盘,除去用作盘缠的钱,这可是白送的银子,这一趟出来还算不错,如果真的倒霉,遇到西风岗的人来抢,自己一跑了之,也亏不到自己。 思明在得知西风岗的事情后,心里也是不安,只是已到了此处,不得不再硬着头皮前行,只能赌一赌运气,或者仰仗一下花重金请来的武师,能不能起到一些作用。 眼看着就要西风岗了,队里的人都将心提到嗓子眼,注视着周围的动静,尤其是荒草丛生的山上,一有风吹草动,便摸着身上的弯刀。 队伍越向前走,便越紧张一分,突然不知是那里的一声呐喊声起,围在附近的人一窝蜂的跑了出来,或拿着大刀,或拿着长枪,不一会儿便与队里的武师混打成一团。 之前跟随思明的人,见这场景,早就拿着自己的包裹往前跑了,一起跑的还有黄家跟来的几个伙计,本也想往后跑,见那本地人也往前跑,便也跟着往前跑了,最后到只剩几个武师,与思明三人还在原地。 全贵儿的功夫虽比不得他弟弟,但也会几招,应对几个只会使蛮力的土匪倒还可以,只是想着要护卫思明二人,便不好离开马车去与那些人缠斗。 第一百零四章 米店 凡是在西风岗来往的米商,从来就没有漏网之鱼。思明的行程早在一天以前,便已传到寨主的耳朵里,十几辆马车的大米,可是一条肥鱼。思明到的一个时辰以前,西风寨的人便已出了山门,找了个隐蔽的地方,藏了二三十人,等着捉思明几人,回去庆祝一番。 眼看着思明这边就要落入下风,全贵儿劝说道,“王公子,我们也跑吧,人还在,就不怕挣不到钱。” 思明抱紧了吓得发抖的梁恬,对着全贵儿说道,“走,让那些武师跟着一起撤。” 众人正要撤走的时候,对面山头却有人喊了一句,“大当家的,山里着火了!兄弟们救不住。” 来时如风,去时如电,一眨眼间,土匪们已一窝蜂往回跑了,只有那土匪头子回过头来,朗声说道,“算你们运气好,我这次就放你们一马。” 思明一时摸不着头脑,看了看远处的山头,确实有一阵青烟飘过,这好像也不是山火正起的时节,怕那些人再赶回来,便让剩下武师连同全贵儿一起赶着马车,往前走了。 一里路外的岔路口,跑掉的男子正在那里踢着石子,百无聊赖,还有些伙计也在。那男子见车队竟然完好的过来,赶紧跑过来,说道,“东家,真是吉人自有天相啊。那土匪果然不是东家的对手。” 思明更加不喜这人了,如果说一开始还有一点儿时少得可怜的情分,现在只是重复了一次落进下石的从前而已。 那人见思明没有反应,又凑得更近了,说道,“东家,刚才不是我怕,是我去给你喊帮手了呀,谁知还没等到,你就来了。” 思明让马车仍走着,“两倍。” 冷不丁的一句话,那男子愣了一会儿才知道,这米价又翻了一倍,心想,这恐怕真的也就够路费了,灵机一动,那男子对思明说道,“东家,现在岷城的米价合计才五两一石的米,我觉得东家可以再放一放,等今年过段时间,天气凉了以后,再拿出来卖,定能卖到六两银子。我看东家不是岷城里的人,不如就放在我家,等到深秋过后再拿出来卖,轻松便能多入几百两银子,岂不美滋滋。” “我怎么卖米,不用你来说。你要觉得两倍不够,那就再加一倍。”冷冷的语气,早没了先前的一点温度。 那男子终于不再多说,拱了手说道,“东家,别介,我这儿就不打扰了。” 马车又再向前走了十几里路,才能看见有一个镇子在前面,低矮的城墙,形同虚设,城门边上仅有几个老弱残兵在守着,见到车队来时,也不积极,知道里面装有大米,动作才快些。 交过钱以后,思明便领着人进去,分了十石米给那人后,思明在前面引着路,直接往以前的老宅那里走去。 翻新过的院墙,零零散散的爬了些藤叶;门上新挂的灯笼,被风吹雨林的有些发白。大路上跑着几个孩童,见思明来了,一哄而散的回了家。有一个八九岁大小的男孩,飞快的跑回了那家宅子里,又因为好奇,时不时探出头来,怯生生的看这远道而来的客人。 思明叩响了旁边宅子的门,过了许久也不见有人来开,小男孩有些忍不住,朝着这边喊了一句,“阿婆去市场了,要正午才会回来。” 不等思明说话,院子里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温柔婉转,“你在与谁说话呀,安安。”那小孩往里面回了句,“是个不认识的叔叔,要找隔壁的阿婆。” 没过一会儿,那女人也出来了,一边把挽在胳膊上的衣袖放下来,又把手放在围裙上擦了擦,掸了掸肩上的褶皱,笑着对思明说道,“曾阿婆出门了,就在东边的市场上,要我去帮你叫一叫吗?” 思明看着,突然有些恍惚,没想到七月的风沙,也这样大了,吹得人有些睁不开眼。思明拿袖子遮了遮眼睛,过了一会儿,方才说道,“不劳嫂子了,我这儿先将米送到米行里,再回来找她。劳烦嫂子知会儿一声,那米行还在前面的拐角处吗?” 那妇人听到有大米,又更殷切了些,甜甜的说道,“不在那里了,三年前搬到里面街去了,就拐角再往上面走一点。你这米是从外地来的吗,多少钱一升?” 思明却不回妇人的话,回头让人拿了一袋米,抱给妇人,说道,“多谢嫂子指路,一点意思,请嫂子笑纳。” 那妇人见伙计抱来米,有些不好意思,推辞道,“这怎么好意思,非亲非故的。” “嫂子不要误会,是曾叔让我给你们的,感谢这几年你们对阿婆的照顾。” 说了曾叔以后,那妇人才愿意接着,引着小孩说谢谢。那小孩本就腼腆,一直躲在妇人的后面,被妇人拉出来以后,才怯生生的说了句,“谢谢叔叔。”说完,又赶紧躲了回去。 思明辞过妇人,便引着车队往街道更深处走去,不到半里路,也就到了妇人所说的米行那里。 米行老板见有人引着车队过来,也有些惊讶,赶紧出来接着,眉眼弯成了月牙儿,笑着说道,“东家从哪里来啊?” 思明笑着说道,“周叔,你不认得我了?” 米行老板听这陌生人叫自己的姓,隔的更近了,揉了揉眼睛,叫道,“是王家的巧哥儿吗?那年你不是···。”本是个快到花甲的老人,因风沙的缘故,眼睛也干涸许久了,见了思明竟恸哭了起来,又从袖口处拿出毛巾,擦了擦眼睛,说道,“前两年,你曾叔说起你时,我还跟他说,这么可惜的好娃儿说没就没了,现在我真想回去扇自己一巴掌,你还好好的活着啊。” “全靠周叔当年的那口米汤吊着,这些年没回来谢过你,我也是过意不去。”思明亲切的说道。 米行老板摆了摆手,说道,“罢了,那时候穷啊,胆子又小,要知道你差点让他们整的没命,我早该把你从那屋子里抱出来的。” “都是命罢了,周婶儿还好吗?” 米行老板的泪水更止不住了,说道,“前几年没了,临死的时候,还在怨我没把你抱回来养着,说什么大不了把铺子抵了,还了债,就没人敢欺负你了。说来说去,都怪你周叔,当年懦弱。” 思明也让人招的有些泪目,用袖子扫了一下眼睛,说道,“周叔,我们里面去说。”说着又让人把米都拉到店铺的后面去。 梁恬也跟着思明进去,在一边坐下了,米行老板见着觉得陌生,问道,“这位公子是?” “我的一个朋友,姓梁,这些米都是他的。” 米行老板本已坐定,又起身对着梁恬作揖,说道,“多谢东家照顾。”梁恬也起身回礼,又复坐下了。 思明与米行老板再说了些以前的事,进来八九岁大的小孩儿,见有陌生人在家里,踌躇着想往外走,却被米行老板叫住了。 “过来叫巧哥哥。” 小孩儿本是叛逆的年龄,仅仅对思明笑了一下,便出了门,也不管米行老板在后面怎么骂,都不回头。 米行老板见小孩儿完全走后,才有些歉意的对思明说道,“这孩子,真是不懂礼数。”虽是骂着,话外却充满了溺爱之情。 “这是?” 听到思明问起,米行老板这才想起,还没介绍一番,笑着说道,“我弟家的小孩,前几年养不活了,过继给我们换换运,没想到真活了下来。你周婶又一直想要个孩子,那之后就没有再送回去了,只是可惜孩他娘走得早,没看见他长大。” “周叔,节哀。” 米行老板看了看被擦湿的毛巾,又用袖子擦了泪,说道,“都几年前的事了,早哀够了,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啊,可惜踏进那口棺材的不是我。” 听到周叔这样说,思明也不好拿话去安慰,只得递了一根毛巾给他擦擦泪。 “人老了,你别见笑。你这次回来住多久?” “过两天就走。”思明回道。 米行老板起身,叹了口气说道,“你曾叔知道你还活着吗?” “嗯。” 米行老板又说道,“难怪每次说起你,他总是吞吞吐吐的。” “是我让他不要提的。” 米行老板转过头来,看着思明,半响才说道,“是我们辜负了你。” “没有的事,是我父母的孽债,再把你们拉扯进来罪过就大了,何况没有那米粥,我只怕真的早死了。”思明上前去说道,对于这些当年没有落进下石的邻里,思明心中是没有记恨的,早些年是为了不连累他们,后来又不好再去开这口。 又绕了许多话后,米行老板才问道,“梁公子,这里的米有多少,我去拿银子给你。”梁恬起身说道,“拢共五百石米。” “按市场价七两一石。”米行老板拨了拨算盘,说道,“总共是三千五百银子,你等我去给你拿银票。” 七两!路上的那人不是说五两银子,这里的米价当真比肉都贵了,要不是路上的那窝土匪,梁恬都想再跑两趟了。 思明本不想插手梁恬的大米,又怕周叔是看在自己的面子上多给,便向梁恬使了个眼色,悄声说道,“算六两,一会儿多的我补给你。” 梁恬虽舍不得到手的银子,但还是听了思明的,将那米行老板叫了回来,“你给我六两就行了,多了我拿不住。” 米行老板听了,笑着说道,“你这小兄弟到有意思,外面能运过来的米,都是七两。等下米先别下完,再运一半去城北,那里的米店也快空了,我这边给你一千七百五十两银子,剩下的让那边的老板给你,他要知道你给我算六两,会跟我吵的。” 第一百零五章 变故 叙旧也差不多了,思明又随着周叔,将剩下的一半米送去城北。从前的宅子在城南,思明便几乎没来过城北,到了以后才突然觉得小时候显的那么大的城市,已经变得这么小。 城北的米店老板是个不善言辞的中年人,连交易都是周叔代替着完成的,又是催着下米,又是催着去拿钱,思明想不明白,这样的人是怎么做成米店老板的,但也不好多问什么,只当他有他的处世之道。 将米都换成银票后,思明总算是一身轻,结了伙计与武师的银子,便让他们自行回去了。因着曾阿婆要中午才回去的缘故,思明又带着梁恬到处逛逛。不多时,竟连自己也有些迷路,小时候的记忆也没有那么牢靠了,一个巷子后面竟然会是一条死路。 也有与思明记忆吻合的,比如说城中心的那家豆腐店,老板娘比以前老了一些,头发有些花白,皱纹也爬上了脸,见着思明,绞尽脑汁也没想出来,以前是不是见过,只说有些印象,又说自己已经老了。 若不是回来一趟,思明也不知道自己在别人的眼里变了这么多,除去自己主动去搭讪的周叔,竟再也没有人认识自己,只当是个来找乐子的外地人,还是个阔绰的。 原来要将一个人在某个地方生存的痕迹抹掉,是这么容易的一件事。 两人溜达到了夕阳西下时,才终于去叩响了曾阿婆的大门。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来应得门,一边开门,一边问道,“可是巧哥儿回来了,老婆子上午不在,让你久等了。” 思明柔声回道,“曾婆婆,是我。” 老妇人开了门,看见已经长大的思明,泪眼汪汪的,说道,“巧哥儿也长这么大了,比我家曾玲儿高好多了。” “曾婆婆,你还是跟以前一样,老当益壮。” 老妇人高兴,忙把思明往院子里拉,走着还说,“老了,不中用了,你要再不回来,恐怕就看不见我了。” 思明又哄着人,“怎么会,我看曾婆婆这么健康,肯定会长命百岁。” “要长命百岁做什么,你曾叔要能常回来看看我,我也活够了,偏偏你的玲妹儿也不回来。你们啥时候成亲啊,拖了这么多年,真要拖到我进棺材后啊,我还想抱抱我的重孙儿呢。” 一直跟在后面的梁恬,本没什么不开心的,故人相见,话多些也无所谓,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提起思明的婚事,而且这人以前还说没有。 梁恬在后面生气的拉了拉思明的袖子,竟让两个人都停了下来。 那老妇人回过身来,才看见还有一个男子在后面,便问思明,“这位公子是?” “一个朋友,姓梁。” 出来这一路,思明都这样介绍自己,久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偏偏这时忍不了,梁恬往前走了走,对老妇人恭敬的说道,“曾婆婆,我已与思明有···。”话还没出口,却被思明拉开了。 梁恬也不服气,干脆将人拉回了大门外,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曾姑娘都知道我俩的事了,你还瞒着她做什么?” 思明并不想吵架,有些哀求的说道,“你也看见了,她希望我们在一起,我怕说出来,她一时受不了···。真要有个三长两短,我没法向曾叔交代,之后我让曾玲来说好不好。” “可我不喜欢!” 思明走了两步,过去抱住梁恬,柔声说道,“你就当帮我这一次,等她自己回来说好不好。” 偏偏无法拒绝,梁恬还生着气,撇着嘴,转身不看思明。思明又去哄她,伸出手来,比了个‘一’,说道,“就这一次好不好?” “回了老家,你还真成了巧哥儿。”梁恬说完,又回了院子,与那老妇人说道,“在下白地城梁怀玉,见过曾婆婆。” 老妇人乐了,笑着说道,“我知道,白地城就是那个种茶叶的,我儿子常去,你见过我儿子吗?” “曾叔还未曾见过,您孙女倒是见过几次。”梁恬如实说了。 老妇人摆了摆手,又把思明招呼了过去,当拐杖一样用着,还回头与梁恬说,“我家曾玲儿漂亮吧,这几年越长越像她娘了。” “别说是漂亮,我第一次见到曾姑娘时,还以为她是天上下凡的仙女儿。”这也不假。 老妇人更开心了,对着思明说道,“看看这年轻人,比你会说,要不是我家曾玲儿一直喜欢你,早被人拐跑了。” 有人开心有人愁,梁恬恨不得把刚才说的话吞回去,曾姑娘漂亮是没假,可也不能够来抢自己的思明,再看思明那堆着笑的样子,指不定心里十分乐意呢。梁恬把头又撇了过去,不再说话。 老妇人本来许久没见过思明了,心思全在思明身上,一会儿觉得胖了,一会儿又觉得瘦了,好像思明怎么长都不合适,着实担心急了。 过了一会儿,老妇人才想起,还要做饭款待两人,便起身去做。梁恬正烦着心里的事,不想再听他们聊天,便说道,“曾婆婆,我去吧。” 老妇人有些惊讶,问道,“你还会做饭?” “我家是开饭馆的,被我爹押着学的,今天正好给曾婆婆漏一手。”梁恬说着,便撩起了袖子,露出手臂,跃跃欲试。 “那老婆子今天就尝尝家里开饭馆的手艺。肉都在柜子里,今天新买的,梁公子随便用,思明你也去搭把手,我去你白叔那儿给你们打点酒回来。” 曾叔家的布局,思明还是记得的,一路带着梁恬进了厨房,又轻车熟路的取了肉菜出来,递给梁恬。 梁恬没什么好脸色对思明,嘟着嘴说道,“你去烧火,灶台上有我一人就够了。”思明真的去了,将外衣脱在一边,系了围裙,蹑手蹑脚的烧火去了。 梁恬看了又好气又好笑。拿着思明递过来的牛肉,洗净,分成块状。又去挑了根白萝卜,削皮,切成块状。等到锅里烧干,下了油,油熟后,加姜翻炒,加入香料翻炒,再依次加入牛肉、萝卜翻炒,炒至焦黄,又倒入小炉子烧好的开水,水再滚开一次时,用勺子尽数挪进煲汤的锅里。 随后是蒸饭,又再炒了两个小菜,一个是芹菜瘦肉,一个是扁豆角。 路上风餐露宿的,思明许久没闻到这么香的菜,凑过来说道,“你从哪儿学来的这么一门手艺,以后真该让你去开饭馆。” 恭维话谁不爱听,梁恬转身去拿了筷子,夹了一块瘦肉喂给思明,问道,“味道怎么样?” “好吃!” 哼!梁恬心想,这以后必须得先把胃养起来,人就跑不掉了。 不一会儿,老妇人也回来了,在院子里大声说道,“梁公子真是好手艺,老婆子在院子里都闻到香了。” 牛肉熬煮了一个时辰后,终于让梁恬满意了,端了出去,四人便开了饭。一顿饭吃下来,可让全贵儿高兴得不行。 饭后,老妇人终于不再提思明的婚事,摸着眼泪说了许多当年思明家里被人砸的事,又安慰思明说道,“那年借给你爹行钱的人,没几年也落魄了,媳妇带着儿子跟人跑了,自己跑到山上去,不得善终的,你活得长,能看得见的。” 思明回来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事,问道,“他姓什么,叫什么。” “老婆子记不得了,之前还有名字,后来就像个鬼一样,不敢白天出现在城里。”老妇人说完,又怕思明乱想,便说道,“你可别去找他,我是不会给你指是谁的,这种人自有天收,搭上你就不值得了。” 思明拍了拍落在裤腿上的灰,说道,“我不会去的,过两天我就走了。不过周叔那边,怎么感觉有些异常,整个店铺里也没什么伙计,就他一个人。” 老妇人听了,低声说道,“他与山上有勾结,你也少去那里走动,出了事别让血溅到你身上。” “什么时候的事?” “就这两年,说来他也不容易,媳妇死了以后,自己一个人带孩子,被那些人一要挟,就走了条不归路。也不知道他挣钱来做什么,全让他弟弟那家人给算计去了,一家子不务正业,送过来的侄子就是来吸血的。” “这些年竟变成这样了?” 老妇人摆了摆手,叹口气,说道,“可不是吗?我看着他长大,只怕要看着他先去了,你曾叔与他亲密,我常让你曾叔劝他,不要再与那些人来往了,他放不下那小孩子啊。” “城里的米价也是他们搞得鬼?” “别说了,这些人不知道晚上会不会来呢,到时候连你也连累了。我听说你白天运了米进来,可是真的?你怎么这么糊涂啊,那群人不会放过你的。”老妇人又忧心了起来。 “他们还做米生意?” 老妇人赶紧让思明小声点,“不就是要挟你周叔做这个吗?七两银子全给了他们,你周叔就赚点糊口的钱,有时候山上心情好又赏他一点儿。只是卖米商人被劫的多了,都不来这里了,山上的人最近越来越不耐烦了,不知道下一个他们又看上什么。” 思明皱着眉头,想起沙洲城里,米店老板得知车队去岷城时看自己的眼神,武师非得要加钱,几乎翻了三番的米价,这一切便都能捋顺了。 第一百零六章 小心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岷城里的更夫打了一辈子的更,知道有些该看,有些不该看,迎面转角处,一个黑影从墙上闪进了一座宅子里,不管是偷米贼,还是别的,这时候看不见就是最安全的。更夫停了一会儿,又喊了一遍,“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便转身走了。 再说那黑影翻进围墙里面,直接进了正堂的里屋,推门而进,吓得床上的人一哆嗦,喊道,“谁?” “过路人。”故作老成的声音,有十分假,任凭每一个听了的人都知道这是个少年,偏偏床上的米店老板被吓到了,哆哆嗦嗦的说道,“今天没银子了,大王改天再来吧。” 那少年突然有了兴趣,说道,“我就说呢,原来你们还有这种关系,但也不关我的事,我来不是要你那点银子,是让你替我说句话的。” “什么···话。”米店老板终于安静了下来,只是声音仍然有些颤抖。 那少年笑道,“你明天就跟来你这儿的王思明说,当年他爹娘的死与马家有关,落水也是马家蓄意害的,多余的就不要再说了,他问你怎么知道的,你就说是曾盛酒后告诉你的,让你一直瞒着。” “王思明是谁?”也许是老了,米店老板一时竟想不起来这人。 “你们的巧哥儿。” 听到巧哥儿,米店老板才慌了神,说道,“你是谁,你干嘛要来害他。” 那少年晃了晃手中的短刀,一步一步走到米店老板面前,笑着说道,“我这哪儿是害他,我是在帮他。但是你不说,可是会害你自己的,还有东屋里的那个小孩,真可怜,才不到十岁就要从此一睡不醒了。” “我···,我跟他说这个,他不会出事吧?我可以劝他不要找那个所谓的马家报仇吗?”米店老板心中的天枰到底妥协了。 少年一只脚踩在床上,盯着米店老板说道,“让他知道真相,对他是最好的,以后他会念着你的好的,哪怕有一天你死了。” “好,好,好,我答应你告诉他真相,我这条老命没关系,只是你不要动我的儿子。” 少年收了短刀,便转身走了,临了还留了一句话,“你最好不要妄图来骗我。” 米店老板见人走了以后,赶紧起了床,连滚带爬的爬到东厢的屋子里去,推开门,又去摸那床上,还是暖和的,才终于放下心来。 那暖和的物件动了动,起了身,揉了揉眼睛,看着米店老板,问道,“伯伯,怎么了?” 米店老板将他推回去躺下,又给他捂了捂被子,轻声说道,“没事,我怕你踢被子,来看看你。” “伯伯,你也去睡吧,我不会踢被子的。”晚上的小孩,到底还是听话的。 米店老板颤颤巍巍的转身走了,快到门口时,才说道,“昆儿,明天我先把你送回乡下住一阵,等过段时间,我再去接你。” 小孩儿不安了起来,起身跑了过来,抱着米店老板的身子,说道,“伯伯,是因为昆儿今天白天不听话了吗?你不要把我送走好不好,我下次不敢了。”往常每次使出这一招儿,米店老板便会什么都原谅。 可这次不同,米店老板蹲下去,对小孩说道,“伯伯没有生气,你先回去两天,等伯伯这里的事情处理完了,就回去找你,等你回来再带你去看提偶戏好不好。” 小孩儿有些动摇,可还是不肯回去,米店老板只能继续哄一哄,最后才勉强答应要回去。 见小孩儿愿意回去后,米店老板又说道,“明天我给你荷包里装些银子,你到了以后就把它们藏起来,不要给任何人看见,等我回去,我们再把它们拿出来好吗。” 小孩点了点头。 第二天,米店老板刚把小孩送走,便看见巧哥儿与另一个梁公子过来,忙收起了愁容出去接着,说道,“巧哥儿,可还有什么事要说。” 思明有些发愁,不知道怎么说昨天大米的事,吞吞吐吐了好几次,也没说出来,最后只说了句,“我来看看你。” 米店老板也不太敢看思明的眼睛,只拿手帕遮着眼睛,带着哭腔说道,“你能来看我,我很开心,你周婶的坟,你知道在哪儿吗?” 思明摇了摇头,说道,“不知道,我也想给她上柱香,周叔方便吗?” 米店老板听了以后,起身去里屋拿了拐杖,对思明说道,“走吧,我带你去,她要知道你回来了,也会开心的。” 思明两人跟着米店老板出了城,又往东南方向的田野里走去,往事一幕幕,又出现在思明的记忆里,最近实在是疲了。 过了田野,又走了一段时间的山路,在一个半山腰处,有一座矮矮的坟地,上面的碑还是空白的。米店老板指着空碑,说道,“等我死了,和老婆子一起埋在这儿,这个上面就有字了,到时候你来了,也来看看我吧。” 思明没有接腔,今天的周叔比昨天的周叔更低沉了,动不动就提到生死,难道真应了曾婆婆说的那些,他与山上的人有来往,又因为收了思明的大米,昨天晚上那群人过来找他了。 “周叔,你是有什么想说的话吗?” 也许人老了,便容易垂泪,米店老板又用手帕擦了一下眼睛,对思明说道,“巧哥儿,你不要怪我。” 停顿了许久,米店老板终于说了出来。“···你爹娘的死可能跟白地城的马家有关,落水也是他们害的。” 突然,思明像是被五雷轰顶一般,脑袋停止了运转,只觉得周围都闹哄哄的,有成千上万个苍蝇在脑袋里打转,快让思明找不到北了。挣扎着最后一丝清明,思明抓住了周叔的手臂说道,“你怎么知道的?” 米店老板有些扭捏的说道,“前几年听人说的,是谁我已经忘记了。” “曾叔?” “我不记得了。” 除了他还有谁会知道这些事情,说什么在老家看见了爹娘,就为了引我来这儿么,这是良心不安终于要告诉我了。思明终于支撑不住,也没有再给周婶磕个头,摇摇晃晃的往回走了,栽倒在草地上,爬了起来,又栽倒了下去,又再爬了起来,踉踉跄跄的走了好远。 梁恬赶紧跟了上去,扶着摇摇晃晃的思明,一边走着,一边喊道,“思明,你醒醒,是我啊。” 陷入梦魇的人怎么会醒,思明就这样走着,回了城,又往以前的宅子走,敲门大喊道,“娘亲,你开开门。” 这一喊可把梁恬吓坏了,赶紧将思明拉了回来,又让曾宅门房里的全贵儿赶紧出来。两人一起才将思明拉回了睡觉的屋子。 梁恬看着思明睡在床上,明明是睁着眼,却像是已经没了魂一样。衣服也被刺破了,脸也被刺破了,头发也散落的不成样子了。 不一会儿,曾阿婆也过来了,将满脸泪水的梁恬叫了出来,问道,“这是怎么了?早上出去还好好的。” “我不知道···,那个周叔说了句,思明的爹娘是马家害的,他就成这样了。”梁恬看着思明这样,心疼到不行。 突然,梁恬朝着曾阿婆跪了下来,说道,“我不知道要怎么办了,我求您救救他,您了解他,肯定知道他为什么这样。” 曾阿婆拿着手中的拐杖,一声声敲在地砖上,砰砰直响,“孽债,孽债啊,那两个死鬼到这时候还不放过他,这是要干什么啊!要拿,来拿我老婆子的命好了,折磨这么一个年轻人算什么。” 曾阿婆将梁恬扶了起来,说道,“你说的那个周叔,就是那个米行的周叔?” 梁恬点了点头。 ··· 米店老板从未想过巧哥儿会有这么大的反应,所有其他委婉劝解的话都成了空谈,看两个人跌跌撞撞回去了以后,自己便也杵着拐杖回了店里,没过多久,便有人上门。 米店老板并不想开业,便对外面喊道,“今天不卖米了。” 不想那人却对里面吼道,“你这个老不要脸的!不卖米!不卖米!你就来骗我孙儿,来害我孙儿。” 米店老板知道这是曾阿婆的声音,想要躲开,又怎么躲得开,只得蜷缩在椅子上,说道,“曾婶,我也是心疼巧哥儿的,怎么会害他。” 曾阿婆到底杵着拐杖进来了,敲在米店老板的椅子腿上,“你都跟人说了什么鬼话,把人吓成了那个样子!你现在跟我去说,你刚才说的都是骗人的。” 米店老板站了起来,又坐了下去,狠心说道,“我不过是告诉了他真相而已,都怪你们一直瞒着他,才会让他一时接受不了打击,我不去,你就算打死我在这儿,我也不去。” 曾阿婆真的操起拐杖打在米店老板的身上,边打边骂,“你爹娘不教你,我来教你,活到现在还这么不清醒,亏人家还叫你一声周叔!” 米店老板也急了,恶狠狠的说道,“我早就不配那声周叔了!别叫我!我不要!” “你···,我还以为你懦弱,原来你全对自己人狠了,算我看错了你。”曾阿婆到底体力不支,动了几下,就直喘气。街上的邻居见两人吵架,便都来劝,一些人把曾阿婆劝走,又有一些人去劝米店老板。 一场闹剧就这样散了幕,如果不是晚上那透彻天际的火光,邻居也不会记得白天发生的事情。 第一百零七章 火烛 “着火了!着火了!米店着火了!周家米店着火了!”一阵阵呼喊声,伴随着空中飘散的各种烧焦的味道,深夜里岷城,彻底乱了套,小孩的嚎哭声,妇人的尖叫声,老人的咳嗽声,还有来来往往的谩骂声,所有人都在救火,而所有人都好像不只是在救火。 一袋袋大米被人从里面搬了出来,转了个弯,就不知道去了哪里,又有许多从家里装来的水,也不知倒在了哪里,熄灭了哪里的火苗,人群越聚集越多,火势却不减反增,直到隔壁的人家发现自己的后院不知何时着火了,开始喊叫起来,才有些减弱的势头。 曾阿婆在家里急得直跺脚,下午才吵了架的老头子,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可那人山人海的街上,却拦住了前面的路,一把老骨头别被人碾碎了,直接埋掉。 这时,思明的房里有了声响,一直哭着的小娘子,终于出了些惊喜之声,随即而来的是更大声的哀叫,“思明···,你去哪儿?” 那被叫的人几乎没停,便跑了出去,接着,那小娘子也跑了出去。曾阿婆杵着拐杖,一瘸一拐的也想出去,却被门外的人拦了回来,“老阿婆,你来救什么火,快回去,不要添乱了。” 看着那跑开的背影,曾阿婆的拐杖敲的更响了。如同米店老板还在···砰砰砰···跳动的心跳一般,这一生都唯唯诺诺的过来了,偏在最后一刻没忍住,与那人起了冲突。肠子开花的样子,老实巴交的米店老板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第二次了,只是不知为何,心中的石头反而放了下去,可以安稳的去见老婆子了。 “周叔,周叔,你醒醒?” 周慎摸了摸来人的脸,是巧哥儿的,跟小时候一摸一样。 “叔叔,买茶叶吗?我家的茶叶可好喝了。”每一次去都是这样一句,可总忍不住再买些回去,我儿子要是养活了,也该是这么大了,不一定比这俊俏,但总会甜甜的叫声‘爹’。 当年要是没忍那么一下,卖了铺子把他抱回了家,他是不是也会叫一声‘爹’了,这个时候了,竟还做着这些春秋大梦,一把年纪也不害臊。 周慎抬了抬手,张口对思明说道,“你赶紧离开这儿,山上的人要取你性命。我太老了,这条命只能帮你一次。”最后的话也不知道他听到没有。 “周叔?周叔?”思明一遍一遍喊着,那人却再也没有了回应,抱着的身体越来越凉,也越来越重,思明不敢相信,仅仅因为自己糊涂了一天,以往救过自己性命的人就这样没有了,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是留给自己的! 思明觉得心里的那股怒气,再也压制不住,一起冲了出来。弯刀,马匹,都还在曾家,放下周慎以后,思明又从大火里冲了出去,直往那曾家院子里去,进了屋,背了弯刀,跨上马,一飞而去。 可怜的梁恬却跟不上,捂着肚子,上气不接下气,心里的疼痛掩盖住了身体的疼痛,梁恬仍还向前跑着,哪里跟得上一人一马。 “阿姐。”不知从哪里出来的少年,拦在了梁恬的前面,甜蜜蜜的叫了声‘阿姐’,若不是在黑暗中,那嘴角的笑意早就掩盖不住。 梁恬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抓住那个人的领口,说道,“梁蒙,你救救他,我求你了。” “阿姐,这样的男人,他不值得。”轻飘飘的一句话,已给那人定了死刑。 梁恬却不听,拼命的摇着头说道,“我不管,你替我救救他,我帮你去求老太爷让你回梁家。” 少年低着头,踩碎了脚下本就快要破碎的石板,有些不悦的说道,“我不稀罕。” 梁恬眼看着思明骑着马已快要消失,哭着问道,“那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你快去拦住他。” 少年回头望了一眼马上的男子,说道,“我要阿姐抱抱。”说着便把梁恬拉了过来,双手环抱住,也不管梁恬是不是在挣扎,附耳低声说道,“我永远都会帮你的。” 还不等梁恬回神过来,那少年不知从哪儿牵了一匹马,跃马向前追去。 梁恬终于跌坐在地上,看着月光下的少年,突然想起了之前的一些事,才觉得阴森的可怕。回复了一点力气以后,赶紧回了曾家,却没发现全贵儿的身影。好一会儿,才等到全贵儿回来,梁恬随即拿了一锭银子出来给他,说道,“我不管你去哪儿搞一匹马,现在就去,我要去西风寨。” 全贵儿皱着眉,抱拳说道,“家主让我护着你,我不能带你去。” 故伎重演,梁恬不知道有没有用,但掏出匕首的那一刻,全贵儿立马认怂说道,“我可以带姑娘过去,但是答应我,一旦发生状况,就驾着马车跑,不要管任何事,任何人。” 梁恬点了点头,便在曾家等全贵儿回来了,外面的人已经慢慢少了起来,火势也被控制住,没有再蔓延的意思,只是从城外背水回来的人还在背着。 一直在正堂里敲拐杖的曾阿婆,走到梁恬的身边,说道,“孩子,你要觉得太苦,就放下他,他自有他的造化,阿婆看着你也觉得心疼。” 梁恬笑了笑,说道,“他说喜欢我的时候,天上下雨了。那时候我就在想,跟了他,这辈子的泪水是不是像雨水一样流不尽了,没过一会儿,它又不下了,可我却希望它流不尽。” 曾阿婆叹了一口气,说道,“去吧,保重自己,老婆子也帮不到你们了。” 梁恬回过头看,全贵儿已经驾着马车,在门口等着了,“梁姑娘,真的没问题吗?” “走吧。”梁恬上了车,出了城门,沿着黢黑的山路一直像前走。山路本就狭窄,全贵儿又不熟悉,一路上颠簸的不行。梁恬强按住自己颤抖不已的手,不去想最坏的结局。思明说过喜欢她,绝对不会再弃她于不顾,也不会一点都不考虑他们的未来。 ··· 少年从未想过,在马背上还能这样惬意的飞翔,燥热的风迎面吹来,整个人都快要被燥热的飞起来,还有怀中的温热,比其他任何时候都跳动的快。 出城不久后,又有几个壮硕汉子与梁蒙汇合,是思明上次夜访见过的那几个,那几人见了少年,抱拳说道,“少主,可是半路下手?” 少年扬鞭抽马,向前赶去,朗声说道,“让他去西风寨,谁要敢拦着,就从他身上碾过去。 ··· 思明从城中骑马出来以后,看着照亮黑夜的火光,仍在不断窜升着,就像是自己心中的怒火,一节节上升,直达天际。 始作俑者,也是该你还债的时候了。 半山腰时,思明终于看见寨子里亮灯处,零零散散的几个黑影,一鞭子抽在马身上,跑得更快些,片刻之后,已到了山门口。 山门未开,思明牵住了马,大声说道,“冤有头,债有主,交出杀了城里米店老板的人,其他人一概不究。” 思明声音敞亮,门里的人听了,以为是官兵来围剿,赶紧关紧了闸门,往更里面跑去。在碉楼上打探情况的人,也看到紧跟思明后面而来的几处黑影,赶紧吹起了号声。 寨子里的人更惊慌了,去城里的寨主还没回来,这里又被人杀到家门口,寥寥几人怎么会是一群官兵的对手,赶紧四散逃开了。 “杀人偿命!把人交出来!”思明又再吼了一声。 寨子里终于有人憋不住了,在闸口处跪着说道,“官老爷,求你放过我们吧,所有的事都是寨主一个人唆使的,与我们无关啊。” “那你们寨主在哪儿?” “该是在回来路上了,求官老爷放过我们。” 思明调转了马头,往回去的路上赶,没过一会儿,远远的就看见了几个骑马的黑影,往自己这里赶来,朗声喊道,“是谁?报上名来。” 那一堆人听了,却停了下来,不一会儿才有一个粗壮汉子领着一群人骑马过来,大声喊道,“你又是谁?来我西风寨做什么?” 黑暗中,思明看不清对面人的脸,与那天劫车的声音却是不同,便说道,“让你们寨主出来,杀一个手无寸铁之力的老人算什么本事。” 那壮汉突然为难起来,一时说不出话,两相沉默时。那群人身后的一条小路上,出来一队人马,只有为首的那个骑着马,其他全都在马腿后面跟着,身上的武器倒是齐全,亮闪闪的大刀在月光的照耀下,反射在思明的眼里。 两队人马,一前一后,思明倒也不惧,掐准了后面骑马的那人便是山贼头子,策马绕过了先前的几个壮汉,迎面上去,大喝一声说道,“杀人偿命!”说话间,已将弯刀抽了出来,朝那骑马人砍去。 那骑马人明显没注意到大路上的这两队人马,听有人喊杀过来,才匆忙从马背上拔出大刀,拼命抵住这迎面而来的弯刀。两刀相碰,让各自都反退了几步。 那骑马人终于得空说话,问道,“你来我西风寨做什么?” 这声音,正是那天的山贼头子! 第一百零八章 灭 正是这个人!杀了周叔,还一把火将米店烧得干干净净,思明怒气更甚了。无论是被父母遗弃,还是这么许多年的认贼作父,被最信任的长辈瞒着,思明的怒气终于找到了一个出气口,又迎面向那人砍去。 几招下来,那人已落了下风,看见思明身后骑马的人,怕也是与思明一伙的,便向城里的位置跑去,一面逃着,一面又往回看。 不往寨子里逃,却往城里逃去,正和思明心意,提着一口气,又追了下去。 在阴影中的少年也从林中出来,一鞭子抽在刚才说话的壮汉身上,“看你们干的好事,不是让你们把他堵在山寨中吗?还不去追。” 这一追,又把拦在路中的山贼们冲散了。不知谁说了声,“拦住那个人!就是那个人烧了我们的寨子!”山贼们也跟着跑下了山。 一辆马车?思明心中疑惑了起来,这时候往山上行进的马车,不由得放慢了速度,那赶车的人也朝思明喊。“王公子。” 全贵儿!他把梁恬带过来了,思明一阵心紧,顾不上前面的山贼头子,下马走到车边,俯身去问车里,“你怎么来了?这里这么危险。” 车里的梁恬,听到思明清醒一些的声音后,终于放下一颗心来,扑到思明身上,哭着说道,“你刚才那样出去,我真的怕你再也回不来了,我们现在就离开这儿好不好。不要去报仇了好不好,你想想我,还有我们将来,曾婆婆也说了他们自有天收。” 放在梁恬背上的手,又抽了回来,思明说道,“不可能的,害得我家破人亡的都还好好的活着,我不能够放过他,你现在先回去,等我血刃了这人,再回去找你。” “思明,我们回去再从长计议,你不要再去了,我靠着一股气跑上来找你,现在也怕得很。我们现在回去吧,这种事让官府的来做好不好,你一个人是打不过他们的,白白送了性命,你让我怎么活。” 思明没有回答。 “王思明!你跟我回去,他们那么多人,你一个人,你这不是在报仇,你这是去求死!”梁恬再也忍不住,嚎了出来。 也许是被人说中了心事,思明有些恼怒,推开了梁恬,又跨马而去,走了又往回说了一句,“全贵儿,你带她回去,她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不会放过你。”当真是被仇恨冲昏了头,把气撒在不相干人的身上。 全贵儿今天并没有跟着思明去米店里,自然不知道早上还算和气的思明,这时怎么变成了这副疯子模样,又回头看了看心如死灰的梁恬,也心疼了起来,柔声说道,“梁姑娘,我们先绕道回去吧,王公子说了他会回来。” 梁恬又再坐回了马车里,眼神坚定,说道,“跟上去。”若不能救你,就再陪你走最后一程。 一个送死,一个愿陪,全贵儿心里叫苦,我又没有通天的本领,哪能承你两边的情,做到两不辜负,今天这一程能活下来就谢天谢地了。 马车掉头回赶,并未走出多远,又有一队人马过去,不久后却有一匹单马回来,逼停了马车。 马上的少年意气风发,从马上下来后,又来看车里的人,正是梁恬,不由得皱了眉头说道,“阿姐,不是让你在那里等着么,你来这里做什么,到处都是山贼。” 全贵儿本要回头将那少年赶下去,却听他在叫‘阿姐’,不由得停了手,又听到‘到处都是山贼’的时候,才感叹总算遇见个正常人。 梁恬却说道,“我不来,只怕你也要把思明算作山贼。” 少年笑了笑,说道,“怎么会呢,阿姐,这马车不安全,你跟我走。”也不等梁恬回应,少年便把人从马车上抱了下来,再回了马上,策马前行,一同去追前面的人了。 这一切发生在一瞬之间,全贵儿也没有机会插手,只得看着他们前去。然而全贵儿的日子并未好过,不一会儿真有一大队人马杀了下来,今天晚上真是都疯了! 思明再追了一阵过后,那山贼头子,竟在一个宽阔地方停了下来,回过身喊道,“我刀下没有无名鬼,报上名来,我送你一程。” “王思明!” 那山贼头子听了这名字,突然生气了,朗声说道,“原来就是你小子,烧了我山寨,自己送上门来,也休怪我残忍。”说着便又与思明打了起来。本就是一鼓作气,思明在山上还能一战,这时却落了下风。 没多久,梁恬与她身后的少年也到了这地方,两人一马,少年牵着绳,找了处隐秘的地方,远远的看着思明。 看着正与山贼头子缠斗的思明,少年笑着对梁恬说道,“值得吗?为了这种男人,他心里但凡有一点装着你,也不会将你置于这种境地。” “不用你管,先管好你自己。” 正说着时,从山上下来了是全贵儿与紧跟着的山贼,全贵儿坐在前面还算好些,破了些衣服,可后面的马车却没有那么好运,被扎得像个马蜂窝一样。少年突然有些开心,笑着对梁恬说道,“阿姐,这车夫可真是技艺不精。” 梁恬转过头,一眼瞧见了那被扎得没了模样的马车,格外刺眼,自己前一刻就还在那马车上,如今虽没有被伤到,那一刀刀却像还扎在自己身上,一阵阵疼痛。本就是强撑着的一口气,这时也完全泄了,一口鲜血吐了出来,随即晕了过去。 少年见此,立马慌了,一鞭子抽在旁边的壮汉身上,“还不快把那群饭桶叫出来。”说完也没有了刚才看戏的闲情,将梁恬抱的更紧些了,喃喃说道,“阿姐,没事了,我们回去了。” 那壮汉立马从身上拿了一信号弹点了起来,没过一会儿,竟有身著官兵服的人从四面八方而来,吓得那群山匪到处乱窜,本就是群龙无首的状态,靠着对烧山人的仇恨,冲了下来,被官兵一吓,只能缴械投降。 缠斗的两人也被这阵势拦了下来,官兵一拥而上,将两人都押了下来。 上天有好生之德,被一场大火烧得躁动的大戏,终于在一场瓢泼大雨中落下了帷幕。 思明被官兵押解到衙门后,没一会儿就被曾阿婆杵着拐杖接了回来,两人沉默着,谁也没说话。到家时,全贵儿正在屋檐下躲雨,被山贼扎得破烂的马车,刺眼的停在那儿。 思明上前抓着全贵儿,问道,“她人呢?” 全贵儿自己身上破的破,烂的烂,哪有心思去理思明,差点就为你这点事搭上命,扯开思明的手说道,“被她弟弟接走了。” “她哪有什么弟弟?你骗我做什么,是不是她怎么样了。” “你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那人就是叫她阿姐,要不是他把人提前接走了,都不知道梁姑娘现在还能不能活着。”说着又看了一眼破烂的马车,被一大群山贼追的场景,光是想想都够做几天噩梦了。 思明这下真的急了,再回想起今晚的闹剧,自己就像是那个在台上表演的小丑一般,被仇恨冲昏了脑袋,看不见身边人。她一路跟着自己,承受了多少苦难与失望,本以为能给她一个安稳的家,殊不知到最后伤她最深的还是自己,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思明顶着雨又往回走。 “王巧!她走了。你也该醒醒了,人家大老远跟你跑到这里,可不是为了来送命的。”曾阿婆终于说了话。 思明却不想听,回头哭着说道,“婆婆,我把她给弄丢了,我要去把她找回来。” 她来时,思明并未十分在意,等到走了,才觉得世界地动山摇。 未走出半里路,思明便跌倒在水坑里,气得阿婆直跺脚,挨个去敲邻居的门,找了三五个人才将人抬了回去。 这一跌还不要紧,本就疯魔了一天,还能回些气血,第二天也许就好了。偏偏下了大雨,身子热,又着了凉,当天晚上便高烧不断,急的曾阿婆又敲着拐杖去隔壁街巷上叫医师过来,来者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儿,与曾阿婆也是几十年的旧识,还算知道些思明家里的旧事。 号过脉后,老头儿锊了锊胡须说道,“这孩子太勉强自己了,释放一下是好事,只是看这模样,又有了新的心病,等醒了以后再多开解,开解,就好了。”说着又给思明开了些退热草药。 可不是有心事,只要耳朵不聋,谁都能听得到,这个高烧不止的人,一会儿喊娘亲,一会儿喊梁恬的,其他的便都是不要走,不要抛弃我的话。 曾阿婆又敲着拐杖将老头儿送了回去,取了药回来,丢给全贵儿去熬。 事情过去了五天,在外的曾盛终于赶了回来,一进门便问思明怎么样了。 曾阿婆用拐杖敲曾盛的腿,说道,“还能怎么样,跟个活死人似的,还不如不回来,老婆子还能让你们折腾几回。” 紧接着回来的还有曾玲,风尘仆仆的,一进屋就往思明的房里去了,看见思明一脸呆滞的样子,又退出来捂嘴哭了,趴在曾阿婆的肩旁上,说道,“他怎么这样了。”曾阿婆又只得去安慰自己的孙女。 第一百零九章 遗孤 米店老板的葬礼并不热闹,去的人大多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年轻人都只记着他这两年帮着山贼卖米的事,并不待见他,有个别去了的也是被父母棍棒打去的。 葬礼第二天时,还有一些不懂事的孩童跑到葬礼门口去,大笑着说‘死得好!’。葬礼结束后的两个月,又有人再在这里开了一家米店,只是这之后的米又贵了许久,也没人知道是怎么回事。 曾盛回来时,米店老板已入了土,立了碑,连剩下没被烧的财产也分的干干净净。父女两个一人提着酒,一人拿着鸡,去了城外的坟地。 新坟还未长草,石碑上也是新刻的痕迹,只是坟边纸钱的灰烬已被雨水冲刷了干净,曾盛蹲了下来,摸着石碑上的字,说道,“听说你走时,老天爷还给你送行了,也是不枉此生了。” “你这辈子到底是个没福分的,早些年起早贪黑的经营米店,儿子却淹水死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后来好不容易过继了一个过来,又没有养大,那孩子不跟着你,怕是要受苦。自己也没享受到一天好日子,总是过得提心吊胆的,当年的那口米汤,我替妻儿谢谢你。” 过后,二人又去米店看了看,铺子后面的宅子还算完好,前面的店铺也不知是烧的还是怎么样,都破破烂烂的。最惨的还数装大米的那间屋子,几乎化成了灰烬。 二人正要回去,却听见东厢房有动静。曾盛皱了皱眉头,心想,这大白天就来捡死人东西了,今天倒要看看是谁这么不要脸。 曾盛将厢房的大门推开,看见的却是蜷缩在床上的小孩,赤裸的脚,散落的头发,还穿着一身勉强能遮住身体的衣服。 曾玲看了心疼不已,上前对小孩说道,“你怎么来这儿。” 那小孩看了看曾玲,张开干涸的嘴唇说道,“我在这儿等伯伯回来,他说过要回来接我。 “你乡下的爹妈呢?” 那小孩原本还正常说着话,听到曾玲说起‘乡下的爹妈’时,却睁大了双眼,一脸惊恐的看着曾玲,几近尖叫,吼道,“我不回去,不要再把我送回去了。” 过了一会儿,又过来央求道,“玲姐姐,你跟我伯伯说,我会听他的话了,不管是巧哥哥还是谁,我都愿意叫,你让他来接我好不好,我真的知道错了。”可怜的小孩,本没什么错,仍还记得最后的一点小事。 曾玲纳闷,掀开了小孩的衣袖,又有新的疤痕,都是这几天回去挨得打么,以前养好了的伤口明明都已经不明显了,这群人的良心真是都让狗吃了。 去房间的柜子里翻了翻,找到两件还算能穿的衣裳,递给小孩。小孩以为是要去见伯伯,立马去屏风后面换了,出来牵着曾玲的手,问道,“伯伯真的会来接我吗?还会一起去看提偶戏吗,不去也没关系的。” 曾玲一时语塞,捂着嘴不说话。 曾盛过去将孩子一把抱在手臂上,说道,“走,先去曾伯伯家吃了饭再说。” 小孩却不领情,非闹腾着下来,下到地上后,又去枕头下面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一个锦包来,才过去牵着曾玲的手,说道,“玲姐姐,走吧。” 但是小孩的日子并未好过,午饭过后不久,便有一乡下女人找上门来,敲开曾家的门,开始骂道,“好霸道的一家人!大白天就来抢孩子,自己没儿子就来拐别人的儿子,让大家伙来评评理,这都是什么事,跟强盗一样。我说你们把人藏哪儿了,再不交出来,我可要去告官了。” 好事的邻居听到有人吵闹,便也走出来看看,一时之间,门口竟围了不少人。 那妇人见身后有人撑腰,越发的放肆起来,又张口骂道,“怎么了?有脸做,没脸出来承认啊,我跟你说,可是有人看见的。识趣的,赶紧把孩子交出来。” 曾玲在屋里,想出去与她理论一番,却又被曾盛拦住了,“这种事最少不了你,你可少去惹点事。” “那就让她骂?你做好人忍得了,我可忍不了,我非上去撕烂她的嘴。”曾玲不服气,仍想出去。 曾阿婆敲着拐杖出了门,说道,“你们露什么面,看好孩子,就让我老婆子去看看。” “都是街坊邻居的,周家嫂子这是几个意思,有什么事可以坐下来说,这闹得···。”在屋里倒还算硬气,出去从来是个极和气的曾阿婆,与人为邻几十年,在外的名声也不是一时就能出来的。 “邻居,我可不敢高攀你这样的邻居,赶紧把周昆交出来,不然我就去告官了。”那妇人见有人出来,越发的得意。 曾阿婆歇了一会儿,换了个脸色,说道,“周昆是周慎的儿子,他都没来,你来做什么?” “你提一个死人做什么?”妇人有些慌,不知道曾阿婆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曾阿婆提了一下裙摆,说道,“他把孩子放我这儿的,你说我提他做什么?而且不知道这孩子去哪儿玩了一圈,回来身上全是伤,要让那个死人知道了,不知道晚上会不会上那家人的门。” “你···。”妇人一时说不出道理来,就开始蛮横,指着曾阿婆的鼻子说道,“把周昆交出来,还有他手上的钱袋子,你想吞了是不是!” “原来是看上侄子的钱了!你想要来抢,还是先去问问周慎,送客。”曾阿婆说完,便转身喊门房里的全贵儿出来关门送客。 那妇人本就无意将人接回去,这前妻生的孩子,最好一辈子都不要回去,不然等长大了还要花一笔钱送出去,可又舍不得邻居偶然看到的,那袋可能装着银子的钱袋子,便来逼上一逼,反正这人要再赶出来也并不难,只是曾家在城里颇有名望,也不敢得罪太过,当即也就撤了。 到了快晚上的时候,那妇人又来了,全贵儿给开的门,见是那妇人,正要关回去,却听那妇人换了副可怜样子,说道,“就让我见见曾婶。” 不等全贵儿反应,里面的曾阿婆已传出话来,说道,“让她进来。” 那妇人随即屁颠屁颠的进了门,好好的叫了声,“曾婶。” “说吧,又为了什么事来的。” 妇人有些扭捏,好声好气的求着曾阿婆,说道,“曾婶,下午的事你就别跟我计较了,我也是见孩子不见了着急不是,你让周昆跟我回去吧,不然我丈夫回来了,我也交不了差。” “那就让他亲爹来接,我倒要看看这亲爹能狠心到什么程度。” 被拿捏住了七寸,这妇人也越发的弱势,低声说道,“再怎样我也是他娘不是,你让我接回去也是一样的。” 久在偏房里发呆的思明,突然去屋里把那小孩儿拉了出来,丢给那妇人说道,“赶紧带回去,别在这儿吃白饭了。” 那妇人见了孩子,有些欣喜,立马上去接住,上下摸了好一阵,也不见那个钱袋子,当即吼道,“银子呢。” 那小孩本来挺喜欢思明,被他拎了出来已有些懵了,又听到妇人吼自己,当即大哭道,“我要伯伯。” 曾阿婆也拿着拐杖在后面敲思明,说道,“王巧!你这是把脑袋睡糊涂了不是,谁允许你把孩子推出来的,我都没说话,你来做什么主。” 妇人本就是冲着钱来的,此时却不见钱,又得了个烫手山芋,当即拉下来脸,用手去掐那小孩。 思明皱着眉头,半眯着眼,将钱袋子悬在空中,对那妇人说道,“你在找这个?” “对!就是这个。”这才是目的!妇人见了十分开心,伸手便要去拿。却被思明挡住了,甩了一张纸在妇人面前,说道,“你在这儿签个名字,这个就归你。” 那妇人并不识字,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我这儿也不识字,也不会写字。” 思明将毛笔的一头对着她,说道,“那你画个押。” 妇人扭捏了起来,问道,“这上面写的是啥,能念给我听听吗?” 思明晃了晃钱袋子,里面的银子互相撞击着,发出有些沉闷的声音,说道,“这里面应该有不少,可惜了。”说着便要把毛笔收回去。 那妇人当即在毛笔上掐了一下,拿了纸,摁了手印,把银袋子抢了过去,打开一看,真就乐呵乐呵的走了,连孩子也不要了。 思明嘴角抽搐,自嘲了一番,耸了耸肩,又回去偏房睡了。只是那小孩却把思明当作是救他的天神,往后几天每到吃饭时,总是把菜单独装一份,端到思明房里给他吃,弄得其他三人有些哭笑不得。 到了第五天时,思明终于有些烦了,对那小孩吼道,“你娘不要你,你就不恨她?” 小孩舔了舔手上还剩下的果糖,笑着说道,“她又不是我娘。” “薄情起来,倒真像是个母子。”说完,思明却又捂着眼睛说道,“我竟连个小孩子都不如。” 进门的曾玲听了这话,便把周昆牵了出去,说道,“你可别教坏了小孩子。” 第一百一十章 回去 曾盛在外本就有些事情要忙,呆了半个月,觉得思明好些了,便收拾着要走。曾玲也想就此将思明送回白地城,索性随曾盛一块儿走。 只有曾阿婆有些意见,“周昆是你们捡回来的,老婆子我可养不了,真要有一天和他伯伯一样去了,他还得造孽。” 思明自然是不会去养的,哪怕那小孩拿眼睛十分缠着他,他也闭着眼睛装没看见似的。曾玲笑了笑,出来说道,“那就跟我了呗,反正就我一个闲着,等再大一点就跟着老爹去跑生意。” 本就是故意那么一说,曾阿婆好歹没有失望,过来对周昆说道,“出去见见世面也好,要是那里呆的不开心,就让玲姐姐把你送回来,有婆婆一口吃的,就有你的一口。” 小孩子听了,笑眯眯的抱着阿婆,说道,“婆婆,我会想你的。”这又让思明厌烦了几分,年纪轻轻,就会两头讨好。 第二天清晨,屋里的几人趁着清晨凉快走了,曾盛一人往沙洲城而去,曾玲拖着另外的人去宁州。 全贵儿的马车没了,也只能搭着曾玲的顺风车一块儿回去,找家主领罪。 回去倒还算快,半月不到,已进入宁州地界,全贵儿回了龙家复命。思明也自己坐船回了白地城,只是人更消瘦,又未曾打理过,到客栈时,连阿武也没有认出来。 回碧华阁后,思明又把自己在房间里关了三天,到傍晚时,才递了一封信给阿武,让他送去浣花园,最好能给梁恬。 阿武心中窃喜,出去这么久也算开窍了一回,当即开心的去找方勇,不想方勇已不在浣花园里做事了,又问梁姑娘在不在,也没人回他,应得烦了,便直接把他轰了出来。 阿武回去如实报了,思明也没说什么,收了信,又再回了屋子。 后面的几天,又常常见不到思明了,也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直到有一天,肖建来与阿武说,“你东家最近这是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阿武反问道。 肖建有些不信,说道,“这么大个事,他都没提一句?也不知道他从哪儿知道隔壁的铺子的主人,他竟然去把它买下来了,还把两边都打通连在一起。” “东郊哪个?就隔壁是空的哪个?” 肖建拍了拍阿武脑袋,说道,“可不是吗?还能哪个隔壁,你说这两铺子契约都在他手上,我们是不是就真成你们东家的伙计了。” 阿武嘿嘿笑道,“那可不,我看东家娘也快有了。” “梁姑娘?” “可不是?前几天让我送信去呢,就是不知道怎么了,那边没收,这么几个月的事情了,不知道那边气消了没有。” 肖建却有些不信,“我怎么听说梁姑娘出事了,都几个月没见了,连方勇那小子也再也没见过了。” “这哪是我们能见的,忙着吧。” 过了几天,东郊的糕点铺,真让思明开起来了,又请了许多人伙计,开业真热闹了几天,只是这让马家有些不乐意了。 这天下午,销远从茶山过来,到碧华阁里去找思明,却听到他仍在东郊,便跟着去了东郊。 到了才发现真如市井所言,两件铺子并成了一间,比以前更大了些,做了个糕点铺,人到是不少。 销远绕着找了几圈,才在一个角落里发现已变了许多的思明,本还生气他为什么不去找自己,这时又有些不忍,走过去,在思明的对面坐了下来,过了好久,才问道“三哥,你怎么了?是李铭怎么样你了吗?这么久也没有个信回来,我在家里担心的很。” 思明拿眼睛瞟了一眼销远,心里厌恶急了,又侧过身去,说道,“这是糕点铺,不是认亲堂,马···,无事请回吧。” 销远急了,又起身走到思明面前,说道,“三哥,你到底怎么了,你和我说好不好,有什么事我能帮你的。” 思明更不耐烦了,起身绕过销远,直接往后门去了。东郊商铺后面,以一条仅能过一人的小路连着,再往前有个水沟,供商店排水用,水沟后面便是田野,此时已过八月,田里的稻谷已经金黄,勤快点的人已在一茬茬的收了。 销远仍不死心,又跟着思明,去了后门,更加小心的说道,“难道是梁姐姐的事吗?他们来找我爹,我有听到一点。” 思明听了此话,真有了反应,转身过来,抓住销远的手臂摇晃,几乎是吼了出来,“什么时候的事,他们说什么了?” 销远这才有些知道思明如此的原因,可又并未真正知道,但有反应便已经足够了,可自己又不清楚很多,只得嗫嚅着说道,“是你刚走没多久的事,梁家来势汹汹的过来了,与我爹说了几句梁姐姐的事,又问了几句你的话,就回去了,是你们怎么了吗?” 思明眼里的光瞬间又黯淡了下去,抱着头蹲了下去,不一会儿,竟有呜咽的声音传出。这让销远也不敢上前了,相处十余载也没有见过这样的三哥,往常哪怕心情不好的时候,也仅仅是眉头皱一皱就罢了。 过了好久,思明终于起身,沿着后面的小路,一路走回了碧华阁。销远一路跟着,也不敢再上前去说话,只得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回去。 到碧华阁时,销远抓住阿武,问道,“三哥这是怎么了?” 阿武挠了挠头,说道“可能是情场失意了吧,这几天就没正常过,去他房间里收拾的时候,到处都一片乱,只有梁姑娘以前用过的东西好好的摆在桌上。” 第二天清晨,阿武终于听到思明与自己说话,又高兴了一回,只是接下来的这一天,却超出了阿武的控制,以至于都起了换个东家的想法。 思明像往常一般,起床梳洗干净以后,又将阿武叫了进去,问道,“之前让你找的宅子,怎么就没下文了?” 宅子的事,阿武已在心里踌躇了许久,也不敢跟思明说,这次见人主动问起,赶紧将之前找好房子的清单都给了思明,说道,“我照着东家的要求,简单的记了一下,这几个是里面比较好的,东街这个环境最好,四处的邻居都还算好相处,价格也不算贵,我私心是最推荐这个。” 思明接过单子,简单的看了一下,又指着上面的另一个写着‘急售’的,说道,“这个是什么回事?” 阿武上前看了看,说道,“这是今年茶叶没卖好,把房子抵出来的蔡家,南边也是好地方,只是房子本身差了点,好些地方需要翻新,都要再布置一番,才能住。” 思明将单子放在一旁,说道,“就这个,今天去看看。” 终于要做正经事了,阿武也有些开心,当即说道,“我去套马车,东家请去前面等我。” 思明却没有理,直接去屏风后面换衣裳去了。也好,这样也好,阿武想着便就去了。 马车一路南行,没过多久便到了那家宅子前面,门上的大匾已经取了下来,大门的油漆也已掉了,留下些斑驳的痕迹,有些刺眼。 那卖房的牙人有些不好意思,陪着笑说道,“王东家也知道,这房子主人急着卖,没有那么多时间来装饰这些虚的东西,这门上的油漆只要再刷上,又是崭新的,关于这方面,主人说了,让一些利也可以,主要是见到钱。” 冷哼一声,思明便推门而进了,绕过影壁,院子里有一颗长的极为旺盛的榕树,在往里走,宅子是标准的三进,比不上马家的阔气,但也算有鼻子有眼儿,规格齐全了。 进到屋里,零零散散的摆着几个不值钱的花瓶,几根已经断了腿的凳子,确实如阿武所说,要住下来,什么都还需要购置。 牙人双手来回搓动,更加局促不安的说道,“王东家,房子就这样了,价格还可以再商量,房子主人见了钱就给地契,对下家没有任何要求。” 牙人在一旁殷勤,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让思明窝了火,操起边上的凳子,就往木窗上面砸,窗户掉下来,将下面的陶瓷花瓶砸了个稀碎,一时间木头砸到地板上的声音,与陶瓷碎掉的声音齐响。 那牙人见此,赶紧上前拦住思明,说道,“王东家,你这是何意?这房子别人还要卖的,你这样砸坏了,怎么再卖出去,就算是仇家,也没必要冲着房子撒气,这房子可是无辜。” “无辜!有什么是无辜的!你们都是一伙的!”思明并不听劝,又走到另一边把窗户也砸了下来,一边砸一边说道,“一个破落户,连门窗都是完好的,算什么破落。”砸着,砸着竟又笑了起来。 阿武见此,也赶紧帮着牙人一起去拦着思明,“东家,你行行好,有什么气,咱们回去撒,可别在这儿让人看笑话。” 几番下来,思明也累了,瘫坐在地板上,也不管上面是不是已经沾了一层灰了。过了一会儿,又斜眼瞟见里面的床还是完好,又走上去将它拆了。 牙人也被思明的举动吓得崩溃,看着屋里一片杂乱,欲哭无泪,刚入行不久,竟碰到这种疯子,这可怎么像主人交代。不料,没一会儿,却有一张一百两的银票递了过来,说道,“这是定金,去把地契拿来,我付给你剩下的。” 牙人也不敢多停留,收了银票,几乎是连滚带爬的出了门。 第一百一十一章 夜访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卖房的牙人便拿了契约过来,有些怕思明,隔得远远的说道,“王东家,地契我从房主人那儿拿来了,你得先把银票给我看看,我再给你。” 思明将银票搓成纸团,向那牙人丢了过去,对阿武说道,“把契约拿了,送客。” 阿武也不敢多嘴,去拿了地契,便把牙人送了出去,路上又不停的跟牙人道歉,“你多体谅,东家遇到些难事,也不是一直这样。”说着又塞了些碎银子给牙人,“还望不要把这事告诉别人。” 牙人自然没有能把住口风的,碧华阁的小东家砸房子的事很快就被传的人尽皆知,之前明明还是个低调行事的年轻人,与别的有一点小积蓄的人没什么区别,茶会时候正式搭上马家的东风,算进入了部分人的目光中,这时却闹出这样的笑话,不免又传了一阵。 思明对于这些事却并不太在意,拿了些换洗的衣裳,便一个人独自去南街的宅子里住着了,吃喝并不方便,破碎的窗户也仍就让它继续破碎着。 马家派人来催了几次,也没见人过去,最后又过来下了最后通牒,再不去就永远不要再去了。 在思明这儿去行不通,将人撵了出去,又关上了门。 就像是棋盘上的棋子滑落一般,这个早年收养的孤儿,突然掉出了这个盘,棋子落地时,马斌才听得地上的一声闷响。 马斌有些恨,恨这老天在自己年少时过于骄纵自己,接替父亲的茶园成名后,便几乎没有遇到波折,自己快要老时,这些事情才姗姗来迟,有心而无力。 暮色已尽,派出去的伙计回来,仅仅带回了一句无用的话,“东家,王东家那边仍没说要来。” 不知为何,马斌此时听到‘王东家’这三个字眼竟如此的刺耳,当时便就是觉得此子看不通透,随他出去自立门户,离茶园远些,也就罢了。谁知这些年的变故,让他在外面成了气候不说,连自己一家也不得不用他做许多事,最可恨的是今年这桥还过不了,也不知那李铭能不能信。 销远从外面回来,见堂屋里一片漆黑,又开着门,便把提灯拿来照一照,却看见父亲正盯着自己,吓得差点把手里的灯盏都丢了,拍了拍胸脯,轻舒了一口气,说道,“爹,你在就说一声啊,这怎么不掌灯,黑黢黢的,吓死我了。”说着又将灯盏放在边桌上,坐了下来。 马斌看着这被自己溺爱到大的孩子,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以前念你年小,多给了几年自由,这时赶鸭子上架,勉强撑起面子上的事。可这里子的事,却又不敢交出去,以前想着等王三将这些事情处理好了以后,再把一片敞亮的茶园交给你做,现在也不知还来不来得及。 “去哪儿了?” 销远不知父亲是何意思,便挑了些不出错的事儿说,“去见了些朋友。” “哪些人?” 底气不足,自然不敢大声,嗫嚅着说道,“就是平时会聚的那些人,我找他们商议些事情。” “一群小孩子,有什么事情可商议。你看看铭新,学着点,偶尔也去茶园上看看,真是白长了三岁。” “知道了。” 销远心中念着自己的事,便取了灯,又回了自己房间。 销远从书柜里,取出一个莲花花纹的荷包,放在书桌上,又去拨了拨灯盏的灯芯,使油灯更亮些了。将荷包的开口朝下,一块刚好能用手握住的小石头随即从里面滚了出来,每到之处都给书桌留下了一点肉眼可见的疤痕。 嘶···,这可心疼了,销远赶紧将石头握住,这桌子可是当年求着父亲买的楠木,这石头怎么这么刺儿头,比自己还多带几分刺,滚了几下,就把桌子伤了。 销远再也不敢让石头赤裸着在桌子上,双手握住,放在灯盏边上查看,晶莹剔透,这肯定是块好石头,销远心想,便把它又收到袋子里,放了起来。 ··· 晚间,又有另一个马家的人到思明的宅子里去。几乎是快到深夜时候,思明一个人坐在院子里,门外响起了一阵敲门声,不走白道,走黑路。 看来这三进的宅子,住着也并不舒服,没有个仆人,连开门这些事都嫌累得很。开了门,那人的脸藏在帷帽之下,几乎看不清是谁。 过了一会儿,思明彷佛想起来了一般,眼睛斜瞟着那人,说道,“不是说,不要再见了吗?这倒自己来了。” 听了这话,那人颤动了一下,转身想走,却被思明拦住了。 “你这是几个意思?” 那人也自知不占理,几度开口想要说话,却又住了口。两人就这样的僵持的时候,不知从哪儿传来马车碾轧青石板的声音,在静悄悄的街道上,显得十分刺耳。 几乎是同时,两人进了屋,关了门。刚要锁门,思明却感到一阵柔软往身上窜,手上锁门的动作,不由得停了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了句,“都是有夫之妇了,还请自重。” 那妇人明显愣了一下,颤巍巍的收回了手,说了声,“对不起。” 思明锁了门,就往院子里走去,后面的人也跟着进来了,屋里并未掌灯,黢黑的一片,仅靠着天上一点月光,照着地上的路。 “说吧,你来做什么?” 那人将帷帽取了下来,露出一张脸来,在月光的照耀下,显得有些惨白,但也比几个月前的气色好了许多。环顾四周,都是乱糟糟的一片,门窗破的破,烂的烂,不像是个住家户,倒像是个破庙子。 “我只是来看看你,本不打算进来的。”妇人低着头说道。 思明笑了起来,“这么说,是我的不是了?” “没有···。”妇人更加局促了,感觉下一秒就呆不下去,想要跑掉。 思明显得有些不耐烦,没好气的说道,“你也不必这样楚楚可怜,那不像你。明明是自己来的,还在意这些事情么。” “我···。” “还是我来帮你说,吞吞吐吐,没个样子了。你来想让我帮你把家产抢回去?这倒是适合深夜来做的事。” 那妇人站了起来,说道,“我没有,我不想把你牵扯进来,我是来劝你走的,你赶紧走,去你任何想去的地方,就当我求你了,不要再闯进这漩涡里了。” “事到如今,你不觉得都晚了吗?你要真这样想,两年前就不该想着法的让我回来。回来了,你又不见我,现在想起我来了,想要我走了,哪有那么容易?” “那时,我不想活了,想再见你最后一面。”妇人叹了口气。 思明却生起气来,尖酸的回道,“我回来,你就不想死了?当真是灵丹妙药。还是个药引子?替你去提醒你丈夫。” 那妇人不再说话,直勾勾的看着思明,无声的眼泪顺着脸颊滑了下去。 看见妇人这般模样,思明也觉得自己过分,递了块手帕给她,说道,“擦一擦吧,算我说错了。” 妇人却不去接,仍看着思明,过了许久才说道,“我倒真不如死在两年前,至少那时你还没变。” “说什么死不死的。”思明苦笑了一声,说道,“以前我跟你说过的周叔死了,他又再救了我一次,在我眼前死去,我连给他报仇都做不到。我都还没来得及报答他任何事情,又欠了他一份情。” “我想他不需要你报答的。”妇人低头说道。 “或许吧,我也没什么能给他的。” “你走吧,不要再管这里了。”妇人起身要走了。 “我会帮你的,把家产夺回来,让铭新坐上马家家主的位置。”思明又说了一句。 那妇人回过头来,含笑的说道,“巧哥,你可以再叫我一声吗?” “姐姐。” 那妇人转身走了,身子微微颤抖着,一步一步,出了门,又回到了黑暗里。过了好久,思明又才去锁了门,回去睡觉了。 ··· 西北的梁家院子,此时也并不太平,两边宅子虽是静悄悄的,正中的那间却承受着一股怒火。 花白胡子的老太爷似乎永远都有撒不完的气,不是茶杯遭殃,便是花瓶有事,这不,又一个官窑出来的花瓶遭殃了,被老太爷反手推到在地上,碎了,瓶里的水也全都洒了出来,流了一地,花虽还活着,也将命不久矣。 “你这是怎么做的事!”怒火很明显是对着一旁的梁三爷——梁晟。 梁晟却跟没听到似的,挠了挠耳朵,又翘起了二郎腿,整理起衣服来了,过了好久,才慢慢的说道,“本就是个跑出去的闺女,你就当她死了呗。” 又是一声花瓶碎掉的声音,这一砸到真的有点心疼到梁晟了,赶紧说道,“蒙儿就快带她回来了,你老这是急什么急。这清白都丢了的闺女,还要她回来做什么。” “在哪儿丢了,就去哪儿捡回来。让李铭那边管一点用,赶紧把那小子处理妥帖了。” 梁晟无奈的摊摊手,说道,“说得轻巧,他身边有人护着,几次都得不了手,只能等他自己上门。” “一群废物!给他下剂猛的,去把三丫头用过的发簪拿一只送去。” 梁晟为难的说道,“这管用吗?蒙儿说的那丫头可是被抛弃的。” “我叫你去,就去!” 夜色朦胧,梁晟并未在老太爷的房间里久待,去门房知会了一声,便乘了马车离了西北院子,一路往码头前去。 第一百一十二章 码头 第二天清晨,思明刚醒,用冷水洗了把脸,正打算回客栈吃些惯常吃的早点,却看见门缝里,塞进来一个信封,伸手去拿,有些异样。 几乎是撕开了信封,一支楠木做的发簪,是用过的,还有一张信纸,恰巧被连带着成了两半,思明护住心口,闭眼镇静了一会儿,再睁眼往周围看看,没有别的东西了。 她只比思明矮半个头,每回转身往前走时,用到有些发旧的楠木发簪,正好出现思明的眼睛里。再一低头,那发簪又消失了,只看得见雪白的脖颈露在眼前,随后又出现了,又再消失了,像是跳动的兔子一般。 思明将发簪紧紧握住,又去看那可怜的信纸,拼凑起来,正写着‘若要见人,来东边码头。’这是她消失后,第一次出现在思明面前,思明的嘴角刚刚咧起,又放了下去,泪水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过了好久,思明才从门边离开,往一厢房里走去,敲了敲形同虚设的门,向里面作揖道,“多谢丛武兄这一路相随了,我已无大碍,兄可自行离去,不必再为我费时间。” 厢房里安静的出奇,过了一会儿才有一阵冷哼声传出,犹如在思明的耳边响起,“我愿走就走,愿留就留,什么时候让你来安排了。” “那便多谢丛武兄厚爱了。”说完,思明又再出了门,在路边随意吃了早点,拦了个马车,往码头那边去了。 七月流火,八月未央,思明还没来得及感受白地城的炎炎夏日,便又快入秋,这一回来,城里早已是物是人非。有些仇要去报,有些人也要再抓住,而木簪的主人便是思明唯一一点都不想让她走的,哪怕她的心已经变了。 东边的码头,若没有船只来时,便只有寥寥几个人,或在家里耐不住等候的痛苦,或在这边找些偶然路过的机会,思明恰好在这两者之外。 到了没多久,便有人过来请思明过去,思明苦笑了一声,本该料到不会是她来的,这时却失望极了,只得跟着那人一路前行。 离码头二三里处,有一不大不小的街道,聚集着来来往往的三教九流,是一个极为杂乱的地方,本地人往往敬而远之,只有在码头做事的工人偶尔来此垫垫肚子,但也很快就回码头,找个清幽的地方休息了。 思明跟着那人一直走到街头的尽处,在一个紧闭着的大门前面停下了,那人对了口号,便引着思明从侧边的小门进去了。 掩耳盗铃,若是真的谨慎,又何苦在这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设点,想必又是个走夜路的地方。 本是太阳最盛的时候,那小门一关,屋里便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片漆黑,仅有些微弱的光从木板的夹缝处照进来。思明习惯了好久,才勉强能看得见一些影子一样的东西在动。 “王东家,别来无恙啊。”话音响起,是熟悉的声音,毕竟不久前才朝夕相处过半个月的时间。 原来是他,也不知他是从哪里拿来的簪子,最好是西北山上,不然这交易也没有必要再做。 “李东家,既然来了,何不去马家坐坐,到这狭小的地方委屈自己,让我们东家知道了,又怕是要责怪我了。”思明并不打算与李铭撕破脸,可又忍不住阴阳怪气一番,谁让他放的诱饵无一点甜头。 “你···。”李铭吃了鳖,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冷脸说道,“别跟我搞这些,要不是你,我要跑这破烂地方,吃一个多月的垃圾东西,今天可算是让你落到我手中了。” 那李铭真觉得这一个月终于苦尽甘来了,又往前走了两步,颇有些得意的说道,“在船上时,我就说这自古便是英雄难过美人关,他们不信,到最后还是让我说到了。” 思明并不回他,若那时真是如此,也就没有现在的事了。 李铭却以为自己说到痛处了,又再往前走了两步,还没近到思明身子时,一根几乎看不见的细针从木缝里穿了进来,直接钉在了一旁的柱子上。李铭捂着脸,蹲了下去,几乎嚎叫道,“你干了什么,我的脸好痛。” 思明朝细针来的方向又作揖说道,“多谢兄厚爱了。”随后又从怀里掏出一根手帕,将那细针从柱子上拔下来,在李铭的眼前晃了晃,说道,“我听说,这毒可是西域那边传过来的,李东家对这感觉可熟悉?” 李铭在脑里徒自想了一番,求饶道,“东家,王兄弟,我错了,你把解药给我好不好。”全没了刚才胜券在握的样子。 思明没有回他,反问道,“人呢。” “谁?”李铭凑到思明面前,又再怕细针,赶紧退后两步说道,“那三个伙计,不小心被手下干掉了,百兽堂的那个女人还在,烈得很,兄弟们还没动过,今天晚上就给王兄弟送到府上去。” 思明皱了皱眉,也罢,免得自己再多费时间,说道,“那女人不用了,把她身上的信给我。” 李铭有些为难,说道,“那不是王兄弟自己写的嘛,还要来做什么。” “别废话。” “烧了,这种东西,我是不会留的。” “真烧了?” 李铭赶紧弱了口气,说道,“真烧了,这么多兄弟看着烧的,若有半点假话。”嘶···,脸上又是一阵生疼,感觉下一刻就要死去。 思明却像是没看见一般,继续问道,“那木簪是怎么回事。” 终于到了主题,李铭说道,“是西北的那家人给的。” 思明早先虽有猜过,但也不十分肯定,若不是主动来表明有牵连,也不可能真的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这家人到真是狠心,处心积虑的把人送来,这让思明又不由得心疼了她几分。 “让他们自己来谈,我的门随时开着。”思明说完,并未有半点犹豫,转身就走了,留在后面的李铭直喊解药。思明咧嘴笑着,将一装了清水的药瓶丢给了李铭,说道,“喝了它,半天后无事。” 思明又回了码头,招揽了一辆马车往碧华阁走去,不多会儿,马车顶上落下一人,盘腿坐着,吓得车夫将车差点开到了田野里去。 思明好好安抚了一番,才让马车夫镇静了下来。那人又从顶上下来,与思明同坐,仍是盘腿闭眼。 “刚才多谢丛武兄了。”说着又将刚才的细针用手帕擦了一下,递给了施丛武。亮光处,才能看见,这原来是根银针,并未发黑,只是思明的手帕上还有些泛红的碎末,像极了蜀地人爱吃的辣子。 施丛武并未客气,只说道,“下次别用铜镜反光了,我手下的针没有不准的。” 这一说,思明到笑了起来,说道,“阿盼也快回来了,你们同走么。” “不要你管。” “是,我今天还得多谢丛武兄的救命之恩,改天定会在曾玲面前替你美言几句。” 提到曾玲,施丛武却有些不开心,说道,“跟她有什么关系,你少给她添麻烦。”说完,等了一会儿,又再说道,“别去找死了,她总会伤心的。” “嗯,她心善。” 两人不再说话,随马车一路到了碧华阁。阿武出来接着,却是东家和另一个不认识的男子,赶紧将人往里面引,安排酒菜以后,才去了后院。 到时,发现思明正在收拾散落在地上的书画,赶紧过去搭了把手,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东家,我来吧,这些天太忙了。” “没事,让王妈烧些热水,我洗个澡,去马家。” 听到这话,阿武这才有些欣喜,这东家总算又正常了,终于不用再提心吊胆了,便赶紧出去交代了一番,又去马棚里将马喂了一遍。 走了十年的路,思明从未觉得这样陌生,山已不是以前的山,人也不是以前的人。回来的路上,思明在脑袋里想了许多这些年的事,有的事突然变得好解释了,难怪他要这样防我。 下车,叩门,仍是老管家来开的门。 “林管家,请问马叔在吗?”还要叫你一声马叔。 林管家却面露难色,有些别扭的说道,“老爷正在议事,请王东家先等等。”吃了个闭门羹,也不让人进门了。 思明拱了拱手,说道,“那我在外面等一等,劳烦林管家等下来说一声。” 好人难做,夹在两人中间的好人更难做,林管家满怀歉意的回去了。太阳从东到西,仍不见有人出来,阿武有些愤愤不平,不满的说道,“这也差不多得了,哪有这样对人的,正午都过了,还不让人进去。” 想想这些年,也是这等待遇,谈不上多么亲热。当年养在茶山上的三个小孩,丁一,童二,王三,是大人们谈笑时取的小名。丁一死的太早了,思明并没有什么印象,童二却是今年没的,思明也搭了把手,没想到第三个就是自己,也算是殊途同归的三个人,哪怕各自并没有太多的来往。 烈日炎炎,思明又再等了会儿,有一辆马车从外面过来,直接在思明前面停了下来,下来一人,却是销远。 第一百一十三章 闭门羹 销远手里提着食盒,额头上挂着汗水,下了马车就忙着到思明的车边,有些急切的说道,“三哥,你饿了吗?我给你带了饭,你明明最怕饿了。你先吃着,我进去找我爹评理去。” 要来害你的人,你偏偏仍是这样对我,思明心中又有些不忍,把饭盒递了回去,说道,“不必了,帮我和马叔说一声,我明天再来。” 销远本想拉住思明,又想着在这里等了这么久也该累了,便说道,“你先喝口水,我一会儿去碧华阁里找你。”说着便把水壶递给了思明。思明也不好再拒绝,拿着喝了一口,便让阿武驾车走了。 销远提着食盒,去了堂屋里,看见父亲正在闭目养神,便把食盒往桌上一放,说道,“爹,你这是什么意思,三哥前几天不回你,明显是在外面遇到难处了,你不去关心他也就罢了,还把他拦在外面。” 马斌并未理他,甚至眼睛都没有睁开。 销远又走近了一些,说道,“外面那么热,三哥要是中暑了,以后谁来替我家做事。” 戳到痛处上,马斌一手拍在桌子上,发出‘啪’的一声,“我堂堂马家上下几百人,就他一人能用了吗?你看你这是什么出息,胳膊肘儿往外拐,这个家迟早要让你全送给了别人。”父子俩本就无所顾忌,销远也不是第一次挨这骂,可对于三哥的不满,父亲倒是第一次说。 “爹,三哥不是那样的人,他是真心希望我们家好的。” 马斌起身,背对着销远说道,“这个家能信任的只有你自己,就连靠山上吃饭吃了几代人的茶农,明天要是换了主人,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你还觉得他一个破落户家里的孤儿真心为你好。” ···,销远一时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我不管明天他会不会为我好,我只知道他以前对我好,我就也要对他好。” 马斌生气了,转身对销远说道,“他拿什么对你好,你吃我的,喝我的。他一个外人,哄你两句就是对你好了?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爹···。”销远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这么大的怒火,这次三哥叫了几次不来,确实有错在先,可他自己也在痛苦着有些事,实在没有必要连以前都否定吧。 “三哥,他明天来,还会把他拦在外面吗?” 马斌没有说话,又坐回了椅子上,不再搭理销远。 销远讨了个没趣,又出去坐着马车,去了碧华阁里。到时,思明正在后院里吃午饭,并没有什么愤懑情绪,甚至比前几天的情绪还要正常一些。 销远蹑手蹑脚的走了进去,小心的问道,“三哥,你没事吧?” 思明见是销远,放了筷子,笑着说道,“没事,你吃了吗?我让厨子再做些来?”销远摆了摆手,说道,“不用了,我本来在外面吃饭,是铭新派人来跟我说的,我才赶回来,正撑着呢。” “哦,我怎么没看见他?” 销远自己挪了根凳子来坐,说道,“他不敢让我爹知道,拉着刚好碰见的肖强来找的我。” “那倒是,过继的事还顺利吗?” 这一茬还真不好,销远有些不开心的说道,“四叔那边有意见,说三叔以前茶山的分红就没理清楚,这要把铭新那一份也加进去,就更荒唐了。” “他也说话了。” 销远见人吃饭,也有些嘴馋,拿了桌上的酥肉就嚼了起来,“三哥,你家这厨师,我瞧着比城里好多店都好吃。” “合你口味而已,喜欢就多吃些。”思明把酥肉往销远那里推了推。 销远又想起什么似的,说道,“三哥,铭新来我们家时候的事,你还记得吗?那时候他还小小的,才七岁,跟在怡姐姐的身后,不敢出来见人,可是见着你又喜欢的很。” “嗯。” “这些年反而···,不说这些,幸好过继的时候,你没去,一片乱,七叔又闹起来了,说我们吃绝户,话说的可难听了。” “他说话还是那么冲。” 两人又像往常一样聊起天,只是谁也没再提梁恬的事,不多时,销远又问起城南房子的事。 “那里还需要翻新,等好了再带你去看。” 终于没了之前把自己拒于千里之外的感觉,销远也十分开心,说道,“等你入住时,我一定要送你一份大礼,现在还得去准备准备。” 只是销远心里又隐隐觉得三哥与以前有些不同,以前话虽少些,总有一分关切在里面,现在话虽多了些,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但幼时结下的朋友又很难再去怀疑什么,没过一会儿,销远便把这个想法抛到九霄云外了。 销远走后,思明又去东郊看了一圈,新来的伙计对东家还算殷勤,忙出来接着,端茶递水。这糕点铺一做起来,到真与街那头的周家铺子成了对手,时不时便有伙计过来探头,识得思明的人又都赶紧跑了。 这里面偏有个认得上面人的伙计,进了周记糕点铺,直往阁楼里面去了,那阁楼刚好坐着一人,这人正是姚华,周元成的外甥侄儿,年前父亲生意失败后,便从外地跑来舅舅这儿讨一份饭吃。 伙计进门便弓腰说道,“又是那王东家来的,没看见马家人过来,连伙计也不是马家自己的,只是公子说的梁姑娘也并未看见,晚上也让人蹲过许久了,没有异常。” 伙计说完,便也就退出去了,没过多久,唐华也从阁楼上下来,往城南去了。白地城里,城难向来好过城北,有龙家在,便足以让另外的地方失色,周家也在城南有个宅子,不知是何时置办的,等到他家有些名气时,便已经在城南住了许久了。 周家的宅子并不算大,但内饰还算小有富贵,看得见的家具都是淘来的高级品,也不乏出自名家之手的桌椅。 姚华一路进了屋,还没到书房,已能听见各式各样的鸟叫声,明明不是晨间,也还是喧闹不止,等人叩门进了书房,那些鸟方才安静了一会儿。 周元成好似怕人惊扰鸟似的,赶着唐华一路往堂屋里去了,还未坐定,已有仆人端来茶水。 姚华喝了一口,方才说道,“舅舅,东郊那里我派人盯了好久,也没见到梁家的三姑娘,只有王三儿出现过几次,也是为了打理店铺来的,这时扩店只怕是为了报之前茶会的仇。” “他与马家闹崩了的事怎么样了?” 姚华又回道,“据线人来说,王三儿吃了个闭门羹,到最后也没进了马家的门,但依我看,持续不了多久,马家也就是找场子回来而已,差不多就会得了。毕竟那马销远还和人好好的。” “这王三儿回头盯紧点,他有点不对劲。” “嗯,已经派了人。” 姚华又在堂屋里呆了一会儿,等到快要晚饭时,周元成邀他去吃,他却辞了,说道,“怀安叫我一块儿去吃饭,今天就不在舅舅这里吃了。”周元成听说是梁怀安,也便让他去了。 姚华与梁怀安本就姨表兄弟,只因姚华是在宁州生养,仅在过年过节时候才回来一趟,两兄弟并不算十分亲密,今年因着怀安大婚才走近了一些,到底还是连着亲,两人近来走动还算勤。 姚华生得儒雅,常作书生打扮,一把折扇常不离手,又因着嘴甜,惯会去哄小姑娘开心,来这白地城虽才数月,却已是好多小姑娘的心仪对象了。 怀安新过门的张娘子娘家,一门五娘子,除去嫁出去的大娘子和二娘子,还有三姑娘,四姑娘,五姑娘在家候着。 张家父亲是个爱打纸牌儿的闲散公子哥儿,给女儿取名也不爱走寻常的摘句,五姊妹辈分里为‘亦’,各取东西南北风一字,分别是亦东,亦西,亦南,亦北,最后的五姑娘实在受不了一个风字,自改了个琴。 看上姚华的正是这个从小便主意许多的五姑娘,今年六月刚满的十六岁,三姐姐和四姐姐虽还没个着落,但自己也想早点物色物色,便请了二姐亦西替自己做主,邀了姚华来此吃饭。 姚华还在堂屋里与怀安说事时,五姑娘亦琴便在屏风后面悄悄的看人,等到吃饭时,又坐了各自的对面,把头埋得低低的,一个劲儿的夹菜吃饭,连正脸都不敢看一个。 这场景,姚华自然早知道了张家娘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从进门时,怀安有些歉意的说,小姨子也在这儿,姚华便已经知道了,只是有点摸不清从哪儿招惹了这么一个姑娘。等到吃饭时,才发现是在怀安成亲时,一直偷瞄的那个女子,这么几个月了,倒是个沉得住气。 当然了,姚华这猜测倒也不差许多,只是要说把五姑娘亦琴的心意往前推这么早,亦琴自己可是不答应的。 二姐成亲的那天,不过是到处瞧瞧,虽觉得这个有些儒雅的外乡人十分顺眼,可还是十分收敛自己的心意。到茶会时,在周家租用的凉亭看见这人,知道他是周家的侄子时,才另眼瞧了他一番,在小姐妹中风评又算不错,这才请了二姐搭线,只是主意虽多,脸皮却薄,是常见的家里横。 第一百一十四章 亦琴 各怀鬼胎的两人相对而坐,一个是落魄少爷处处留情处处无情,一个是待嫁闺女次次打算次次落空。 坐在首位的是做东的怀安,对面为新娘子张亦西。怀安从未做过这等替人做媒的事,单独与姚华时,还颇能聊天,四人将桌子一围,坐下来一起吃饭,又偏偏开不了话题,做不来东道主。 亦西倒还是个能说道的,可眼里又只有怀安,自嫁过来后,也不与其他人多搭一句嘴,更不用说这可能是小妹未来的夫婿,便也只拿眼睛看着怀安的举动。 姚华又因是客,又有入瓮的意味,也等着对面说话,因此宴席开到连汤菜都上齐了,桌上还没有聊出个所以然来。 到最后,怀安也觉得这饭吃的尴尬,便说起亦琴喜欢收藏墨宝的事。 原来亦琴虽在琴棋书画里给自己找了个琴字,但最爱的还是书法,自己写的字虽算不得好,却十分喜欢收藏墨宝,常常为了一副名家的字帖节衣缩食,这里面还闹出了不少的糗事。 “我家小妹别的爱好没有,对书法倒是喜欢,最爱收藏些名家的墨迹,亦西,你说是不是?” 新娘子见怀安开了场,也跟着附和了起来,说道,“可不是,前两年的时候,与人去抢一副一个并不有名的字帖还闹出过笑话。” 亦西正等着小妹接腔,可亦琴偏偏最不爱这事说与别人听,又把头埋得更低了,心想,这事怕又要就此结束了,觉得十分委屈,白来了这一趟。 可姚华是个什么样的人,并非像是思明这样矜持自闭的人,一向愿意给姑娘解围,朗声笑道,“那是个什么样的趣事呢,姚某倒想听上一听,不知道有没有这个福分。” 亦琴见人有兴趣,虽还是扭捏着,但也将那事一五一十与人说了。 五年前,亦琴正是十一岁光景,对书法刚有了一些兴趣。初生牛犊不怕虎,这兴趣初起时,比别的细水长流更多了几分痴迷,几分疯狂。亦琴自然不例外,最初的那几天总爱去本地的书画市场淘些字画,可眼光自然不如那些常去的人老道,因此常买些废品回去,让姐姐们取笑。 亦琴自知熬夜通宵也补不回许多识鉴能力,便把眼光盯在了其他买书画的人身上,如果有别的人十分想买又买不起的书画,便趁那空挡买了下来,虽算不上什么体面的行为,倒也得了几幅厉害的书画,其中最有价值莫属从一个少年的手中抢回来的那副,只是当时陷入了被人揭穿的这件事有些窘。 亦琴盯了那瘦弱少年已有些日子,在店铺门前,一身素色衣裳,穿的有些发白,时常摆着一副怯生生的模样,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去店里转了一圈,还是将眼光落在店铺角落里的一副字上,在那下面踌躇不前许多次。 亦琴虽也不太相信这少年的眼光,可想着那少年眼中的痴迷,忍不住想要把那字买下来,便在一个领了零花钱的日子,去店铺里让那店家将字贴取了下来,正要打算给银子时,却见那少年迎面而来,径直走向那幅字帖前面。那少年找不到那字,又往柜台这里来,正巧看见那幅字就在柜台上。 亦琴自然没想到会被人撞了个正着,本要催着店家快一点,这时也已经来不及,便装作自己也是看上了这幅字。 那少年见了这字,也是慌了,赶紧去问店家,“不是说给我留着吗?”店家却不回答,拿眼睛瞧着亦琴,好似在等她割爱,又好似在等她加钱。 “你自己不早点来,我已经定了这幅字,还不给我收起来。”亦琴也是恼火,走了这么许久的夜路,这还是第一次被人抓包。 那少年见自己看上的字真被人要买了去,涨红脸,好不容易鼓起勇气,作揖说道,“这位姐姐,小生实在喜欢这幅字帖,不知可否割爱···。” “不可能,你喜欢,我也喜欢。”亦琴并不打算让。 无奸不商,那店家见着这场面,自然开心,张嘴说道,“既然二位都喜欢这字,可字又只有一幅,不如各自出个价,价高者得。” 话音刚落,那少年已有些局促,这是仅仅只带了这幅字原来的钱。 亦琴见此,便觉得胜券在握,又在那字上加了五两银子。 过了一会儿,少年突然又燃起希望,将腰上戴着的玉佩取了下来,有些颤抖的说道,“这块玉佩,可否先当着。” 店铺老板却没有收这玉佩的心思,毕竟这里又不是当铺,但仍拿眼睛看着亦琴,希望她能再爽快一点。 “十两!”几乎翻了一番。 店家满意了,拱手对那少年说道,“马公子,下次赶早了。” 亦琴回去以后,便将这字挂了起来,有识墨的长辈看见,也说这字倒是不错,虽是不出名的书画家写的,颇有一番风骨在里面。亦琴经不住夸,便把如何与那少年抢字的事,添油加醋的说了一番,只是把自己并不识得这字好在哪儿的这件事隐藏了起来。 这一说却让张父知道了,将五丫头的零花钱减了一半,又禁止她再去这些店里蹲着,五姑娘的书画事业从此只得转到地下去做。 不过得亏这一沉静,让亦琴能静下心来去研究字的好坏,渐渐也只买自己看上的字了,倒是一举两得的事情。 姚华听了这荒唐事,倒笑了起来,说道,“琴姑娘倒是个有主意的,对字画的痴迷也让姚某汗颜。在下虽也喜欢字帖,还是不如姑娘舍得。正巧前不久,在下因缘际会得了一副吴退之的字迹,也不知是否为真迹,若能请姑娘鉴别一下,在下亦感激不尽。” 吴退之!这可是当世大家,千金难求一字,虽不是亦琴喜欢的类型,可只要对外提起,便没有不想要的。若不是真心喜欢,也不会特意去求一副来装点门面,这人当真是同道中人,亦琴心中自然十分满意,点了点头,轻声说道,“自是听从公子安排。” 一时间郎有情,妾有意,假情真意,一拍即合,两人约定三日之后便去姚华府上拜访一番。 有了下文,怀安也放心了,好歹没辜负小姨子过来找自己一趟,叫仆人来收了早已吃完的饭菜,各自散了。 亦西与亦琴回屋说些私房话,而姚华跟着怀安去了书房。姚华此番前来自然不是为了单单的一个琴姑娘而来,到了书房以后,装作是不经意,提起了茶会的事情,感叹了一番这盛会真是让人难忘。 虽有盲夸的意味在里面,怀安却没起疑,与他说了几句,直到话锋一转,说起了梁恬,这话才有些收不住。 “那天晚上,我也第一次参加这事,人生地不熟。这还全亏三姑娘替我解围,给我安排了个妥当之处,才免得与那群酒鬼在一起打堆。只是后来竟再也没有机会感谢,我一直觉得可惜,不知表哥可否引见一番,也让我做东感谢当日解围之情。” 怀安自然没料到自己表弟那晚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也没听梁恬提起过与自己表弟有过来往,这下为难了起来。 何况怀安也不知道那天恬妹妹从自家出去以后,有没有遇到什么难处,现在何处过着。早知她要跟着王思明私奔,自己是万万不会答应作掩护的,虽然后来老太爷也没把事情怪到自己头上,可怀安心里总是过意不去。本来想着帮王思明入赘梁家便是极限,没想到中间出了这么多岔子,不由得对他们两人的事打起了退堂鼓。 如今姚华又在问恬妹妹,也只得拿手掩着额头说道,“她最近有另外的事在忙,等过段时间闲下来了,我再帮你问一声。” “如此,那便谢谢表哥了。”姚华眼见着怀安焦躁,便觉得有戏,把折扇一开,捂嘴说道,“表哥,可知最近碧华阁的王东家得了失心疯一事?” 噗···,怀安刚喝进嘴里的茶水,一口喷了出去,过去问道,“他怎么自己回来了?”这事怀安确实不知,甚至连思明已经回了白地城也不知道,只道他与梁恬还在外面,本就是想着他们的事,突然听到另一个人的消息,一时间难以控制。 满意的反应,姚华随着怀安的举动后退了几步,装作无辜的说道,“他此前出去过吗?表哥怎么对他的事好像很清楚。” 怀安话出口时,便觉得不妥,收敛了情绪,心想不能再透露别的了,说道,“我曾与他有些交情,如今他出了这事,我竟不知道,既然他回来了,等明天我再去看看他。” 姚华又把折扇收起,笑着说道,“不过是些市井传言,我今天碰见他时,觉得也跟正常人无异。” “你认识他?” 姚华走到怀安一副挂画下面,随意说道,“茶会上见过一面。”又指着那画问道,“表哥这画是谁的手笔,意境非凡呐。” 岔开了话题,怀安又与他说了这画的事情,聊到月上树梢,也就从怀安府里出来,往自己住的地方去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传话 姚华出了怀安府往东走,未走出二三里地,便见拐角处有一父女在争吵,斜眼一瞟,原是老熟人,钱东家和他的女儿钱婷婷。 钱东家是个极其抠唆的人,早些年与周家并未什么差别,但一直奉行不花钱就是赚钱的目的,不愿意扩大自家的茶园,连采茶工人也只请了自家的亲戚,这些年虽存了许多银子,却仍未有大的事业,这样的家庭并不在姚华的狩猎范围,便趁着月色,加快了前行的脚步。 不料,那闺女钱婷婷却是个不看气氛的人,见到姚华,就轻易的放弃了与其父亲争吵,向姚华这里跑来。 与她的父亲不同,钱婷婷是个极为豪爽的女子,零花钱虽是同类女子中最少的,但为朋友付出却是极为愿意的,最是一根藤上长出了另一个别样的瓜。虽然这一切也让钱婷婷看起来更可怜了。 “姚兄,你这是去哪儿,赶这么急?”为人豪爽,言行也是豪爽的一派。 这里还要说明的是,姚华躲着这父女不仅仅是因为未来没利可图,还有另一个重要的原因便是,他已经贪了许多钱婷婷的小便宜。 听到这人喊自己,姚华只得停了脚步,回过身装作寻找声音的来源,晃了一会儿脑袋,才恍然大悟似的看见钱婷婷,说道,“原来是婷婷啊,我这正回家呢,你怎么也还没归家?” 钱婷婷指了指斜对角的一座破烂宅子,说道,“那就是我的家啊,要去坐一会儿吗?我给你沏茶喝。” 谁要你的茶喝,肯定又是一套不知道用了多少年的茶杯,姚华心里虽是这等嫌弃的想着,面上不得不做出一副柔和的样子,拱手说道,“不劳费心了,这么晚了,我今天便先回去了,改天再来登门拜访。” 后面的钱父正要将婷婷强行拉回去,听到姚华说改日再来,便觉得这年轻人十分上道,不会浪费自家的糕点了,便上前说道,“那就不远送了,姚公子。”说着便拉着婷婷回去,也不顾女儿想要再与姚华说说话的想法。 姚华走后不久,这地方又走过另一个人,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从东郊归来的思明,独自一人,也未乘车,步行归来。 明月当空,照的前路越发的亮堂起来,路上的行人渐渐稀疏,钱家父女吵架吵得够了,也回了家。思明从东郊归来,比昨天快活了些,连带着路两旁的水沟都变得可爱了起来,兴许明天就能见到她了。 夜半时分,从西北山上出来的人,果然应约而至。与昨天自黑夜里来,归到黑夜里去的铭怡不同,这人手持一个灯笼,穿着一身华丽的衣裳,大摇大摆的敲开了思明的大门。 而这人还算得上一个老熟人,至少是个曾经相处过一段时间的人,正是方勇,一身绸缎衣裳,比以前阔气了不少,连头发也新换了一个样式,显得贵气了许多。 初看时,思明还并未认出此人来,看那人咧嘴一笑,才知道是他,不由得皱了眉说道,“这是把自己卖了个好价钱了吗?” 方勇也并未恼怒,侧身进了屋,拱手说道,“以后还请王公子多多关照。” 哼了一声,思明并未接话,转身回了院子。方勇将大门关上以后,也跟着思明的脚步进了院子,看见满地狼藉,又难得露出了鄙夷的脸色,仅只一瞬,便回头谄媚的对着思明说道,“王公子,别来无恙。” 思明原以为会是梁怀安过来,却不料竟是个小伙计,心里自然有些不爽,又是梁恬旧时的跟班,这卖主求荣的行迹更让思明觉得可憎,当即对这来人并没有什么好脸色,不悦的说道,“西北这是没人了吗?派一个跑腿的过来。” 不羞不恼,方勇又躬身说道,“我来便足够了。” 好一个伶牙俐齿,若是别的场合也算的上不卑不亢。这真让肖建给说着了,这人是个毒牙,用的好了,是个对外的利器,用的坏了,便是个害人的毒牙。 思明也不想与这人逞口舌之利,说道,“我倒要看看,你来怎么就足够了。” 方勇从怀里取出一张信封,递给思明,随后说道,“老太爷说了,这信上的事,王公子做成一件,便能与三姑娘更进一步。若是都齐全了,三姑娘高兴了,自然会再与公子团圆。” 思明收过信封,皱眉问道,“她人呢?” “在家里呢,外面舟车劳顿的。”显然是有备而来,黑的也打算说成白的。 思明将信纸丢在一旁,说道,“让她来见我,不然这信上的事一件都成不了。” “她要能来,也不烦我来传话了。”仿佛真是梁恬的主意似的。 关心则乱,思明到底自乱了阵脚,略一皱眉问道,“她受伤了?”这一点马脚,倒已足够,方勇轻轻点了点头,说道,“王公子既然清楚,也不用我多说了。” 她到底还是因为自己受了伤,当时怎么就没想到,她一个人去山上,本就十分危险,又没有任何的护身之术,身边只有一个自顾不暇的全贵儿,如果她真的命丧那里,思明不敢再想,收了信纸说道,“等第一件事完了,让我去见见她。” 方勇显得有些为难,说道,“等我禀明了老太爷,再来回王公子。” “你不必再来了,将信送到碧华阁里就行了。” “知道了。”方勇说完,便回头走了。 思明将信纸收了起来,并未拆开,又去厢房里搬了一坛酒,拿了两只碗出来,各自斟满,自拿了一碗来喝,喝完又去拿另一只碗,却被一人抢先拿去喝了。 抬头一看,那人却是施丛武,思明自嘲的笑道,“原来是你。” “不是我,还会是谁,看看你这没出息的样子,就算人姑娘喜欢你,也不会再回来了。”施丛武提了衣摆,也坐在凳子上,嫌弃的对思明说道。 “让兄见笑了。”思明又自倒了一碗酒,笑着说道。 只是悲伤的人,原本就没有多少理智,三杯的酒量,非要喝了个两碗,话音未落,思明已随着那酒碗跌落在桌上,趴着睡了起来,当真是个利于睡觉的好东西。 施丛武看着这逞强的人,也给自己倒了一碗清酒来喝,一碗未尽兴,又再来了一碗,五碗过后,才一手提起思明,丢在了睡房里,自己也去睡了。 酒后乱性,本是与思明无缘的事,却偏偏有好事者,将人送到了一个破落户的床上。 清晨,刺眼的阳光,从破碎的窗户爬了进来,正是中秋将至的天气,阵阵凉风吹过,倒也不热。思明醒时,只觉得头胀口渴,便爬起来去找些水喝,看了看满地狼藉,也该动手了,等到她回来时,住成这样可不行。 思明起身脱了外衣,拿了毛巾,正准备去外面打一盆水洗漱,余光里,突然发现屋里有一些异样,此时,床上也极为配合的响起了一声轻轻的呻吟。思明转头过去,发现有一个女子正睡在自己床上。看着女子还有些惬意的睡觉,思明的眉头快要皱到一块儿去了。 几乎是一气呵成,思明出了门,直往那厢房里去,一向好好睡在这里的施丛武,却早已不在,伸手去探被窝,还是热的。 “出来!”恼羞成怒也好,手足无措也罢,思明自然不会轻易放过这个推波助澜的人。 施丛武彷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从思明身后出来,打了个呵欠,伸了个懒腰,问道,“哎哟,这是怎么了?昨晚上睡得可还好。” “好!好什么好!你为什么要放那些人进来,还让他们这么乱搞。”以前便有人说过,思明是个不知恩图报的人,这时竟也应验了,还真是白瞎了丛武尽心的护他周全,当然如果没有丛武特意给那些人开了后门,这一事也便成立了。 “又伤不到你,我自然没有拦着的必要,那女人可还好使?”本是个在山上呆了五年的和尚,也不知道在哪里学的浑话,竟用的十分顺溜。 思明没再扯下去,说到底还是自己独来独往的祸事,又喝了酒,有人进来了,竟没有一点察觉。回了屋里,去柜子里找了件宽大的衣裳,盖在那女人的身上,自己去洗脸去了。 没过多久,屋子里传来一声女人的惊讶声,接着是叮叮咚咚的脚步声,思明转身,正好看见那女子一袭红衣出现,就这么阴魂不散。 那女子也是一惊,再看了看自己身上,又用手中的衣裳遮了下自己,问道,“是你去救了我?” “不是。” 那女子不信,又再问道,“那我怎么在这破庙子里,你又在这外面。” 破庙子?刚才真不应该手软,丢去山里喂野狗才是最上策。思明拧干了毛巾,转身对女子说道,“你要没事了,就自己回章城去,剩下的银两正好做你的盘缠钱,不过我劝你也去找人押押镖。” 那女子未听出思明的讽刺话来,说道,“我自己知道回去,不过回去路上就不揽活了,百兽堂不抢自己人的饭碗。” 思明皱眉说道,“我是说,找别人来保护一下你自己,免得再被人半路劫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红衣女子 从思明房里醒来的红衣女子,复姓欧阳单字一个莲,不知是哪儿的人氏,章城百兽堂的管事,受了思明的委托,从章城南下一直到了白地城,在码头时,就被人拦住了道,此后便一直被人丢在了小黑屋里,过着不知早晚的日子。 这次出来,还是第一次见到清晨的阳光,过了最初的慌张之后,便觉得这东边的太阳有些刺眼,又去找了个角落蹲着了。 兴许此趟出门真的有些被打击到,女子坐在角落里,双手抱臂,全没有初见思明时那副放荡无畏的样子,反像一个刚出江湖便被人劫了个倾家荡产的人。 思明收拾好了,便出了门,回来时拎回来一些用荷叶包着的早点,拿了一些去丛武的房里,便回来递给了那女子。 女子这几天本就吃的不好,见到这正常的早餐,不禁有些泪目,说道,“难怪你这么讨女人喜欢,原来最喜欢挑这种时候下手。” “你要不吃,可以还给我。”思明难得跟她掰扯,提着自己的早餐,去桌上吃了起来。 那女子倒也不客气,拿着早餐,坐在角落里吃了起来,吃着竟突然哭了起来,委屈的说道,“都怪你,押的什么烂镖。”自己丢了镖,竟怪起押镖的人来了。 ···思明无语,仍由她说去,当初要不是想着路上方便,也不会试也不试,便找了她,原来是个纸糊的老虎。 过一会儿,又觉得她哭得烦了,说道,“等我晚上回来,给你结了银子,你就回你的章城去,以后不要再接有关李铭的镖了。” 女子有些不服气,说道,“你真以为,我是被李铭派来的人捉住的吗?” “难道不是?还被捉了两次,不过幸亏,第二次你又被捉了,不然事情就难办多了,这我还得感谢你,会加在你的报酬里的。” 这还是人话吗?女子有些生气,要不是因为自己是百兽堂的人,那人不敢动,自己还不知道现在能不能活,这人竟然轻飘飘的说,幸好被捉住了。 “你们这类人,还真没有一个好东西。” 思明倒没有否认,吃过早餐以后,又出了门,往碧华阁去了。 马家别院一趟,仍没有给开门,回去的路上,思明却又突然想起那女子说的话,没一个好人么,当真是的,为了能给自己一个下马威,连其他三个伙计的生死也不顾,说起狠心来,自己倒不如他。 照例走了一圈后,晚间又回了城南的宅子里,到家时,那女子还是早上的模样。女子本来只比梁恬矮一点,又长久以一红衣裹在身上,穿着思明素白的衣裳时,反而是另一幅模样。 思明突然觉得有些恼火,皱眉对那女人说道,“早上不是给你碎银子了,你怎么还穿着这一身。” 那女子嘟囔着,“我不想出去。” “那你午饭呢?就不吃了,你就在这儿呆着,我看你挨得了几顿饿。” 女子指了指厢房,说道,“我和那个人一起吃了些。” 这屋里又多了一个怪人,思明头扶了扶额头,转身回了屋,突然恨起来当时发了疯把门拆了的自己。 那女子跟了进来,有些扭捏的说道,“我晚上睡哪儿?” 睡!思明自然没打算继续让这女子呆在这儿,从袖口里取出李铭给的另一锭金子,给了那女人,说道,“回你的章城去。” 那女人却不去接银子,说道,“我现在还不想回去。” “随你去哪儿,离开这里就行。”思明看不惯那些碍眼的烂木头,便蹲下来收拾起来,图一时爽快,这时还是要自己来收拾烂摊子。 那女子也跟着来收拾,颇为讨好的说道,“你就让我在这里呆一段时间吧,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这屋里乱糟糟,你又早出晚归的,正缺一个人收拾屋子。” 思明停了下来,有些不爽的看着女子,问道,“你又在打什么主意,我现在可不是什么龙尾的人,也没有白道的关系。” 那女子怯生生的说道,“厢房的那位公子···。” 瞧上那边了,还真是个善变的女人,但思明也没有给人搭线做媒的想法,仍对那女子说道,“拿着钱出去,我不可能留你在这里。” 女子当真是生气了,拿着银子,头也不回的出了门。 将屋子收拾干净以后,思明又去关大门,却被大门边蹲着的一个人影吓了一跳,一看,还是那人,当即有了火,说道,“你怎么还在这儿?” “你才是,一点儿也不懂得怜香惜玉。我被他们关了那么久,哪能这么快就跟个没事人似的回去。一睁眼看见的就是你,又给我饭吃,现在却跟个铁石心肠的人似的。”话里的情绪不知道有几分真,卖可怜却是真的,不想出去也是真的,要是往常的那个大姐头,断然是不会被这点事难到,虽然那大姐头的身份本身就掺了许多水,硬撑着的。 “随你,我明天就叫人来翻修这屋子,你爱呆这儿就呆这儿,别跟人乱说话。”思明也不想与她多费口舌,转身回了屋里。 第二天下午,真有十来个木匠工人过来,见到屋里有别人也未多问,久了方才来问女子可否去打些水来解渴,再过了一天又将这要求提到泡茶的地步。 女子自认借住在别人家里,也慢慢的帮起忙来,等到第五天晚上才第一次见到思明回来。拖着一副显而易见的疲惫身体,见到女子也不再提还没走的事,脸色不如最初冰冷。 回到家后,过了一会儿,思明才过来与女子说道,“你明天和我去马家一趟,除了梁家的事,其他都按原本的来说,还有马家的三个伙计,就说是在出宁州的时候,被李铭的人弄死的。” “梁姑娘?”女子听了这话,才突然想起,回来时还有个痴心的女子同行,这次一直都没有见到,不禁有些纳闷。 这一问,却让思明生气了,低沉的说道,“敢走漏一个字的风声,就把你扔到河里去喂鱼。” 女子倒不受威胁,那群人都不敢拿自己的性命作赌,更何况你一个小小的龙尾,但仍然点了点头,说道,“我自然不会把你的那些风流事说给你主子听,跑江湖有跑江湖的道义,还有什么事,也一同嘱咐来,免得明天我说漏了嘴,你又生气。” 思明到没对女子再说别的要求,转而问了一句,“你娘就是‘花蝴蝶’?” 许是听了有趣的话,女子笑了起来,说道,“我都好多年没听到别人叫她花蝴蝶了,多俗的名字,过两天让她知道了,她得拿鞭子抽你。” 思明有些尴尬,扬了扬嘴角,又放了下去,回了屋里。女子好容易逮到人说话,自然不会让他轻易的逃了,也跟了进去,问道,“你可不可以让厢房的那个人指点我两招,我都请他喝了五坛女儿红了,他连一个字都不肯透露。” “那你跪着求他去,别来烦我。”思明并不喜欢江湖上打打杀杀的事,对于他们之间的指点两招的事,也不太明白,更不会去上心。 女子仍不放弃,过来谄媚的说道,“那他有什么特别的爱好吗?”对症下药,自然是最好的。 思明突然想起那天早上的事,转身对女子说道,“他之前跟我抱怨,一个人行走江湖太寂寞了,连床都是冰凉的。”原以为女子懂了意思,会立马过去献殷勤。那女子却扭捏了起来,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能不能换一个?” “没有了。”思明讨了个没趣,开始去检查窗户起来,时不时推开,又将它拉了回来,还算好使,看了几个过后,又去了厢房看看。丛武正斜躺在软榻上看书,看见两人进来,也没有放下书,仍继续看着。 等到思明快要出门时,丛武方才朗声对那女子,说道,“要教你两招,也并非不行,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正主发话了,女子也没有缠着思明的必要,赶紧上前叫了声,“师傅。”嘴上到快。 丛武翻了个身,说道,“这可不是白交你,你替我看着他三月,我就破例指点你一下。” 好似一腔的热火,被一盆凉水浇灭,女子垂头丧气的说道,“可我娘要来接我回去,不让我再出来了,我在这儿呆不了三个月。” “那就算了,我看你也不需要这两招了。”丛武又捡起放在一旁的书本,看了起来,那女子也徒自出去了。 第二天清晨,那女子也不再缠着思明有关功夫的事,从外面提了早餐回来,分与思明与丛武吃了,又在那儿闲坐着。 思明看着桌上的早餐,又想起昨晚女子说的女儿红,不禁有些恼怒的说道,“既然出去过了,为什么不买衣裳,你们百兽堂连这点银子都要省着?” 女子红了脸,嗫嚅着说道,“你家门外又没有裁缝铺子,我找不到地方。” 碍于今天还要一起去马家,思明也不好再与她发火,看着桌上的早餐只说了一句,“等去了马家,你就赶紧回去。” “我知道,明天我娘就该到了,不会再麻烦你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信任 吃过早餐后,思明便与女子一块儿出了门,先往东门边上的集市,买了一套成衣,仍选的是大红衣裳,穿在身上跟变了个人似的,又回到了那个经历过许多事的管事大姐头,只是多了几分娇俏。 两人又再一路去了城北的马家宅子。与前几日的冷遇不同,肖掌柜这回到先来接着了,笑脸盈盈的对思明说道,“王东家,老爷已等候多时了。”又对思明身后的女子说道,“这位就是百兽堂的管事,欧阳姑娘?” 红衣女子微微一笑,还礼说道,“正是,小女这厢有礼了。” 肖掌柜侧身便请女子过去,三人一行去了堂屋,却没有人,肖管家先招呼着坐了以后,又叫来茶水点心招待,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中年男人过来,想必就是这家家主了。 女子起身施礼,说道,“见过马老爷。”出门跑江湖,这点眼力倒是有的,只是女子不明白带自己来的这人对自家的主子的疏离感,至少初见时,提起马家,这人还是十分护着,全没有今天这样的陌生。 一番客气以后,马斌才对思明说道,“你也该早点将贵客带来,无论事情成没成,她也是帮我们跑了一趟,怎么能一直放她一个人在宅子里呆着呢。” “是我考虑不周了。”思明微微躬身说道。 女子受到欢迎,本有些开心,看这中年男人为难思明,又有些不爽,过去拦着说道,“这与王公子无关,是我自己最近有些怕人,才一直推辞没来。”话音未落,女子便觉得被这中年男子莫名盯了一眼,一开始出现的不舒服又更重了一些。女子觉得不舒服,便往后退了退,连王思明都没有好脸色对自己,才知这是歪打正着,说了不该说的话了。 女子突然有些后悔,昨晚没让人讲的更清楚些,现在更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了。 后悔也不止她一人,连思明也十分嫌弃这人的眼力,若是正常的主仆关系,还需要她一个外人来解释些什么,这一护,成全了自己莫名其妙的护犊心态,却把思明推到了更危险的地步。 好在马斌并未再继续追究下去,仍装作关心似的,问了许多女子在路上的事,从出了章城,到宁州,回白地城的事都一一问了清楚,尤其是将那宁州停岸的事,又再问了一遍。 女子也懒得再勾心斗角,只将路上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都与中年男子说了,说道自己被李铭的人关着的时候,又着实的骗了一把眼泪,只是问道怎么被救出来的,却说不知了。 思明这才接了话,说道,“这也是全靠曾玲的一个江湖朋友,费了许多功夫,才能够找到李铭的藏人之处,又动用百兽堂的江湖关系才将人接了回来,只是那三个同去的兄弟早一步被李铭灭了口。” “就是你回来的那几天?”马斌并未十分相信,可那女子说起被关时,也不像有假,看见自家伙计被杀的事情,也不像有假。 思明的头埋得更低了,自责的说道,“都怪我,要不是我擅自回了家,他们也不会遭遇到这种事情,和我一起出去,回来的却只有我。” 马斌过来拍了拍思明的肩膀,关切的说道,“你不必自责了,你没事就是最好的,前几天是我错怪你了,不该对你发火,等你曾叔下半年再来时,我们再一起感谢人家。”安抚过思明过后,马斌又转身对女子说道,“这一路真是委屈欧阳姑娘了,听说令堂也是百兽堂的人?” 女子笑了笑,说道,“不瞒马老爷,小女不才,全仰仗母亲照料才做成了管事,这趟镖是我技不如人,等我母亲到了以后,自会登门道歉。” 这额外说的话,倒得了信任,马斌的眉眼明显比刚才舒展了许多,又让肖掌柜去备好午餐,等下给欧阳姑娘接风洗尘。 两人与马斌一起吃了饭,又絮絮叨叨了许多事,才让人从马家出来。出了马家大门以后,几乎是迫不及待的,女子拉着思明问道,“你被怀疑了?” 明知故问,若不是李铭搞鬼,把人弄死了,自己也不至于被刁难到今天。本来都打算把那三人的死安在别的人头上,那梁家人竟然打算弃车保帅,让思明将李铭供出来,这确实是好办了许多,但也要解决马斌对自己起的疑心。 若不是这女子横插了进来,自己也没有更快能再得到信任的办法,但是思明现在也不打算轻举妄动,毕竟越是这时,越容易被人逮住马脚。 女子见思明没回话,又再问了一句,“你们是怎么回事啊,跟仇人似的。” 仇人,听到这个词,思明才回过神来,对女子说道,“你知道,那三个人为什么会死吗?” “为什么?”女子以为思明真要说个原因,便凑过去认真的听着。 “他们知道的太多了。” 这种事情,行走江湖这么许多年的女子自然会明白,但被思明这么一提,倒显得自己像个初出茅庐的小子,脸上当即表现出不爽,随即说道,“得了,那就当我多管闲事了。早知道就不帮你说话了,明天我娘来了直接走人,看你们闹去。” 过了一会儿,那女子还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问道,“那我问一问,我怎么出现在你家的,总行了吧?是厢房里的那位高人救的我吗?” 思明瞟了女子一眼,有些想不起第一次见她时的场景了,没想到这人混熟了以后这么没皮没脸,便回道,“我刚才没说一句假话。” 实际每一句都是假话,思明从没想过去救这女子,她出现在他家里,不过是那边歪打正着的结果。女子本来就是李铭拿在手里的烫手山芋,毕竟他还没有能耐到能与百兽堂叫板,只能赶在百兽堂的人赶来之前将女子送出来,尽可能缓和一些关系。不然等时间久了,反会被思明当把柄抓着。自然这也是思明得知女子身份后的事,一开始到没有这种打算。 令思明有些在意的是,这女子倒是能耐,在别人地盘上睡得那么熟,连被挪了个地都浑然不知,甚至于出现在别人的床上也一点都未在意,可又不愿意以色示人,换个一招半式,倒真是个奇怪的女子。 虽然女子自己对于会获救这件事深信不疑,但还是十分感激思明能去把她捞出来,毕竟李铭给的伙食实在太差了,再憋得久了,真怕自己为一点吃食引起江湖惨案。当即对思明说道,“不管怎么样,还是谢谢你能去找我,最主要是你还活着,他们对你有所忌惮,才不敢把我怎么样,不然就算我娘有通天的本事,也无从查起我被谁所害。” 突然的诚恳,倒是让思明吓了一跳,摆了摆手,说道,“以后别接镖了,也不是所有的雇主都能救你两次。” 我···,女子突然后悔说了那话,这人怎么这么欠打,对他客气一点,便对别人的事指手画脚。 第二天下午,女子母亲真的来了,抱着女子就哭了起来,直喊着,“我的幺幺啊,你真的是受苦了,他们打你了吗?身上留疤了没有?”一阵查看以后,才想起有外人在场,过来抱拳说道,“多谢恩公相救,我家幺幺从小没吃过什么苦,这次真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思明原以为会是个更加明艳的妇人,却不料只是个随处可见的中年妇女,只是江湖习气重了些,到不知女儿身上的娇媚从何习来。 思明也做江湖人的样子,抱拳回礼,“不过是举手之劳,算不得恩。” 女子见了娘亲,开始撒娇起来,前几天总在憋着的一股委屈,现在一起说了出来,把在李铭那里受到的委屈又添油加醋的说了一番,如此怂恿了一番,这两家的仇也算是就此结下了。 思明在房里呆了一会儿,也觉得不便打扰她母女二人说私房话,干脆让出了屋子,给她们独处,一股气说个够。 等到太阳下山时,思明才从外面回来,脸上有着掩不住的高兴,见到女子一人在院子里,竟难得主动搭了话,“怎么就你一个人了?” “他们去客栈了。”女子却有些闷闷不乐,明明是个该高兴的日子。 思明到未注意到女子的扭捏,环顾了宅子一圈,也觉得这样窘迫的小宅子,请不起那一尊大佛,便准备回屋休息一会儿,再出去找点吃的。 还没走远,又被那女子叫住,递过来一个盒子,说道,“我娘也没带别的东西,只剩一颗这个了。”见过娘亲以后,女子倒是硬气了许多,之前仅剩不多的小心翼翼这时也完全不见了。 思明接过那盒子,打开一看,却是一颗明珠,嘴角一扬,便收了下来,送上门的银子没有不要的道理。 第二天,天还未明,思明便听见厢房有门开了的声音,随后是一阵细细簌簌的脚步声,再之后便听不见了。 这因为那群人擅作主张送来的女子的事,自此便也告一段落了,思明的宅子又恢复了以往冷清的样子。没过几天,思明又请了一个煮饭婆子,简单做些吃食,收拾一下房间,这才让屋里又有了一些烟火气。 第一百一十八章 中秋 与别的地方不同,白地城的中秋可算得上是一个盛大集会。茶会一过,城里便陷入了酷暑,路上的人也少了,事儿也慢了,连跑来跑去的黄狗都拖着老长的舌头,颠来颠去时常找不到北了。 等到中秋时,却又不同了,天气渐凉,又少了些暴雨,该清理的与不该清理的事儿,基本都告一段路了,最是父母爱张罗年轻人的喜事儿时候。 姚华虽才来了不到一年,最是会入乡随俗,从清晨起,便不停的去赶趟子。中午去了舅舅的家宴以后,晚上便找了个机会出来,去张家吃饭了。 张家人还算喜欢这新来的年轻人,只是有些摸不清底细,也不知周家的舅舅能靠多久,便没怎么表态,这让姚华有些不爽,吃了饭便匆匆离去了。 正是没个去处的时候,被路上的朋友一块儿捡到浣花园里赏灯去,这倒让姚华有了另样的收获。 那天在怀安房里,与怀安说起梁恬之事,虽一半是试探,但也有一半是真,因着周家的关系,梁恬确实给他安排了一个寂静的位置,只是感谢之意不浓,想要接近一点,探探梁家人的虚实才是真的。 不想,在这等时候,真能让姚华又见到了她,着实惊喜不已。只是后面的那个少年却是没有见过,一身绸缎穿在身上也不适合,像是个刚赚了一点小钱的暴发户儿子,只是又十分粘着梁恬,让姚华找不到过去搭话的空隙。 姚华正想着的时候,被后面的一声拍打声吓了回来,回头一看,却是钱婷婷,还真是好的不来,坏的全中。 婷婷并不是个不上道的人,知道这时间来这里,多多少少是想有些缘分的,又看着姚华盯着对面的梁恬看,便说道,“你想去找我表妹?” 表妹?姚华突然觉得自己简直是个榆木脑袋,梁家人结得亲家不就是周家与钱家两个,这周家是怀安的舅家,那钱家自然是梁恬的舅家,这可不就是表妹。 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压抑住心中的惊喜,姚华撑开了折扇说道,“哪有的事,我只是有点好奇三姑娘边上的那个少年,我来这么久,竟完全没有见过他。” 婷婷坐了下来,也有些疑惑看着对面,说道,“我也没见过,走吧,我带你去问问,我也许久没跟她说过话了。”说着便拉着姚华过去了。 姚华被婷婷一路拉着过去,虽有些恼火,但也没有别的办法,便仍由她一路领着,快到时才将人甩开,理了理衣裳,慢悠悠的跟了过去。 人在远处时,姚华还未察觉到什么,等走得近了,才发现这人已变了个模样。若上一次的梁恬算得上盛开着的鲜花,处处散发着芳香的气味,这一次却像是深秋里的白露,还没摸上去就觉得冰凉。她又是半倚在凉亭边上,眼睛直愣愣的瞧着湖中心,姚华自知不是个好时机,但已经来不及让前面的人停下来了。 “恬妹妹,你可想死我了,这么久怎么也不来找我。”时隔许久,再见到表妹的婷婷也是十分开心,可看见她闷闷不乐的样子,又抓了一个人来作陪,才敢前来。 梁恬还未反应,边上的少年已是护犊心态,将人拦在了前面,不让婷婷靠近了,直到后面传来一声,“你让他们过来。”少年才略有些不善的回了梁恬身边。 有气无力的声音,彷佛是大病初愈,梁恬勉强对婷婷笑了笑,说道,“表姐,你坐。”婷婷本就是个大度的人,不会与这少年一般计较,只是有些在意少年与表妹的关系,但也不好直说,便坐了下来,突然想起了后面的姚华,又起身去拉了过来,对梁恬说道,“这是怀安哥哥的表弟,姚华,恬妹妹已经见过了吧。” 梁恬点了点头,笑着说道,“姚公子也请坐。” 寒暄过后,场子便显而易见的凉了下来,婷婷自然不知道梁恬经历的那些事,仍以为真像梁家传出来一般,是生了一场大病,才会如此。自知无趣过后,又与姚华使了个眼色,两人便先后告辞了。 梁恬本就无心应酬,也就由他们去了。也许是天冷易凉,梁恬收了收单薄的衣裳,想要去马车上拿一件外套来披着,却被少年拦住,说道,“阿姐,我去拿,你先在这里等着。” 少年说完,便从后门跑了出去,直往外面的停着的马车去了。 ··· 人声鼎沸的堂屋里,挤满了各式各样的人,有脸的,没脸的,叽叽喳喳的说着些什么。梁恬好似几岁的小女孩,又好似已成年的女人,跪在祠堂里,听着堂屋里说话。 “我就说养了个白眼狼吧,跟人私奔了不说,还连人带银子都丢了,这真是丢尽梁家人的脸了,真不知怎么还有脸回来。”一个妇人说道。 “我当时就拦过她了,她不听,被那混小子迷昏了眼了,亏我还一直对她这么好。”又一个年轻的妇人说道。 咯咯,又有一阵笑声响起,“这家里还没出过这样的赔钱货,差点连命都赔在了外面。” 啊,怎么全都是女声。这意识刚才梁恬心里响起时,又多了个男的说话,“都怪你,大姑娘,二姑娘,三姑娘,连个儿子都生不了,娶了你有什么用。” 紧接着梁恬又觉得胳臂上被拧了几下,一阵生疼,一个妇女大声哭着,指着梁恬说道,“都怪你,要不是你,这个家就不会成这样,我真该把你扔在水里淹死,养你有什么用。” 梁恬想要逃,推开祠堂的门,却跑到一个开阔的地方,分不清在哪儿,一个人影突然走了过来,梁恬看清了来人,赶上去抱着那人,却扑了空,那人俯视着梁恬说道,“你回去吧,我有我的事要做,不需要你了。” 醒时,泪已浸湿了枕巾,梁恬起身去点了灯,在桌边坐下,倒了一些凉开水来喝。没多时,便有一个少年赤脚进来,慌忙的抱住梁恬,半哄着说道,“又做恶梦了吗?” 梁恬没有回答,眼泪却止不住的流下来,流在那少年的脚背上,一阵冰凉。少年伸手出来擦了擦梁恬的脸,俯身说道,“阿姐,别怕,我还在。” 梁恬推开了少年,说道,“你也该回去了。”少年却不肯,轻声说道,“嗯,就快走了,你会大半年都见不到我的。” 明明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霸王,偏偏要装个纯善的少年,来讨人欢心。 这份心情该从什么时候说起呢,梁蒙已不记得了,孤身一人长大的人,总渴望着有个姐姐,哪怕将自己的果糖零食都分一半给她,梁蒙也觉得没什么不可,如果她又十分想要,那就全部给她吧,只要她在我身边。 清晨,太阳升起时候,门外又有人来敲门,梁蒙并不想去管它,这几天会来的无非都是让阿姐回梁家的人,明明都已经听了爹爹的劝,带人回了白地城,这还不行,非得再回到西北山上。 不想,却有一个不长眼的婆子,自作主张的去开了门,梁蒙从躺椅上起来,想去把那婆子揪回来,门外的人却已跟着婆子,进了阿姐的房间。这群干饭撑的,偏偏在这种时候动作很快。 梁蒙趿拉着鞋子跟了过去,倚在门上,看哪个人敢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将人接了回去。偏偏那个人是阿姐自己,说了几句以后,便让那人回了。 “单就我不招人喜欢,谁都不愿意和我一块儿住着。”梁蒙在一边愤愤地的说着。 梁恬摇了摇头,有些无奈的说道,“我总要回去的。” 仍嘟着嘴,梁蒙找了个地方躺了下来,似是与自己说,又似是与别人说,“那群人可不像我这样待见你,回去指不定还有没有地方呆着呢。” “他们还能吃了我不成,既然是老太爷让我回来的,自然会给我留张床,总不能睡大街上去。”梁恬突然笑了,这姨娘的养的儿子别扭起来倒是可爱。 “他敢!有我在的一天,就不会···。” 话音未落,梁恬便示意他不要说了,朝着外面努了努嘴,说道,“又说胡话了。” 梁蒙也跟着往外看,却是父亲来了,赶紧闭了嘴,起身回了自己屋里,躺在躺椅上,侧耳倾听这边的声音。 “昨天晚上也不回去瞧瞧?”梁晟本来就不是十分正经的人,对女儿说话也没有父亲的架子,一句责问的话,说的像是看星星一般平常。 梁恬欠身说道,“昨晚不大舒服,便没回去,等今晚就收拾回去了。” “这样最好。”梁晟说着,便要往自己的屋子里去,末了又再回头说了一声,“不要跟你娘说我又回来了,她闹得我烦。” “嗯。” 那天,从这家里跑出去以后,梁恬本没有想过,自己还有回来的一天,带着身家性命出了门,如今却又灰溜溜的回来,心里很不是滋味。路还是那条,人却已经变了,到底是人更无情些,还是这不变的茶山更无情些。 第一百一十九章 回 “你倒是舍得回来了。”本以为老太爷的话会再重一些,却仅仅是这么轻飘飘的一句,好似去外面淘气了一回,终于舍得回家一般。 梁老爷子煮茶的手,仍没有停,也不知道从哪儿弄来这么一套煮茶的器具,泛着火光的炉子晃得梁恬眼睛生疼。 “爷爷,是我不守规矩,甘愿受罚。” 梁老爷子的水终于开了,又去屋里拿了茶叶出来,出来时看见梁恬还愣在那儿,便说道,“怎么,出了趟远门,连茶都忘了吗?” 不知道这老爷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梁恬索性不管了,也撩起袖子,说道,“我来吧,手艺该还没有生疏。” 好似就在等这句话似的,梁老爷子顺势将茶叶递给了梁恬,捶了捶因弯腰而有些劳累的背,又去一旁的躺椅上躺下了,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自顾自说着,“当年我点茶的技术,也不比你现在差多少,可惜人老了,渐渐做不动这些了。这一大家子总要吃饭,我就没日没夜的跑啊,操劳啊,到现在都还不得闲。” 天凉好风,梁老爷子也咳嗽了起来,过了好一阵,又才说道,“你大伯不争气啊,我都这么大把年纪了,还要操心他的那点破事儿。这不,得罪人了,又只能先送走,也不知道在那边有反省一点没有。” 这是翻旧话了,梁恬回头宽慰道,“大伯会明白爷爷的苦心的。” 老爷子理了理衣袖上的褶皱,又从椅子上起来,嘲笑道,“他要能明白,也不会活到这个岁数了,还干出这样的蠢事。” “都是半只脚踏进棺材的人了,我也不想再管那么多事了。可这一大家子,总要有个主心骨,你爹是没个正行的,早些年做了些糊涂事,即对不起你娘,也对不起你们三个,这一点是他错了。可你做女儿的,也不要太怨他了,他总有他的难处。” ···梁恬握在手中的茶壶抖了一下,撒了一些茶水出去,又忙用毛巾去擦,弄完以后,端了一杯茶水过来,揭开茶杯盖子,给老爷子晾着。 待到茶要凉时,老爷子才喝了些润润喉,躺在椅子上,眯着眼说道,“怀安跟他爹太像,又比他爹还要再弱些,倒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到最后,这一家子人,也没个得用的,我在一天还能再守着一天,闭了眼也只能看你们的造化了。” “爷爷,这大半年,怀安哥哥也打理的挺好的。”梁恬未听过老爷子说这些话,也只得拿些场面上的话去敷衍。 老爷子眼中的不屑更重了,摆了摆手说道,“比他老子当年还要差点。” 过了一会儿,这话才终于到了正题,几乎不带波澜的,老爷子仍躺在躺椅上,问道,“这次出去都见到什么了?”好似真在问一个远游回来的孩子一般,没有一丝恼怒。 “只看了一些在水面上的浮萍。” 老爷子难得的笑了笑,说道,“好一个浮萍,没白跑出去一趟。李铭太自以为是了,以为所有人都是瞎的,才会暴露了这么彻底,连那边都惊动了,当时应该让梁蒙带你去看看的,那小子倒是护着你。” “是他救了我。” “他也只有这点用处了,有我在,你们娘三个就放心好了,他进不来。但是下次你想要出去走走的时候,得给家里说一声,不然那群人又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到处找人。”三盏茶尽,天已黑尽了,挂在树上的月亮比昨天更圆了,更像是个团圆时候。 “知道了。” 此后,梁恬也没再说话,准备再去沏茶时,被老爷子叫住了,摆摆手,让梁恬先自去了。 从老爷子院子里出来,已有伙计提着灯笼在前面开路了,梁恬也便这么坦然的受着,等到自家院子时,才将那人遣了回去。 还没进到院子里,已有一个黑影扑过来,在黢黑的晚上竟然想好好的看看梁恬受伤了没有,过了一会儿又才发现看不见,也索性不管了,抱着人哭道,“是二姐错了,那时真不该拦着你不去见他。” 命运往往弄人,若换了个时刻,换了个人,又是别样的结果了,二姐到底还是溺爱太过,连这些事情都要自责。梁恬轻抚二姐的背,说道,“都没事了,二姐,我这次能回来还要多谢二姐在背后替我周旋。” 梁悦擦了擦脸上的泪水,说道,“这些都不妨事,最重要的是你回来了,等下娘亲说话会重些,你听着就是了,不要太往心里去。”梁悦说着,便侧身给梁恬让了一条路,又推了她一把,小声说道,“我去给你收拾一下床铺。” 二姐走后,梁恬突然觉得有些空落落的,从幼时你便像护自己的幼崽一样护着我,到这个年龄了,竟还要你到处去求人,保我性命,这一生可怎么还得尽。 院子里倒没有什么变化,还是以前的样子,只是堂屋里的台阶有些太高,梁恬费了些力才上去了,迎面而来的是一张看不清表情的脸,背对着光线,与以前并无分别。 “跪下!”又是一样的声音。 梁恬并无过多犹豫,跪在了屋檐下,冰凉的石板咯的膝盖生疼,本就比以前更瘦些,不一会儿,便觉得有点难以忍耐,掩着裙子下面的腿轻轻挪了一下,又继续跪着。 兴许是有些满意了,那边终于发了话,“你可知错了?” “知错了。”梁恬顺从的回道。 “错在哪儿了?” “不该瞒着娘亲偷偷的跑出去。”梁恬回道。 “还有呢?” “不该不跟娘亲报平安。” 一盏茶杯从屋子里摔了出来,砸在了梁恬的面前,溅了好些碎片茶水在梁恬身上,随之而来的还有那妇人的黑脸,一手拧着梁恬的耳朵,大声说道,“什么叫不该偷偷的跑出去,你那叫不要脸,跟野男人跑了,还好意思回来,你怎么没死在外面,还回来碍我的眼,丢我的人,让别人都来笑话我,看我养了个什么样的好闺女。” 跪在屋檐下的身体,有些颤动,无声的流着眼泪,也没有辩驳什么。 那妇人仍不解气,又过来指着鼻子骂道,“怎么?那野男人不要你了,就让你这么一个人回来,你活该。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与通城那个野婆娘有什么区别,生儿子又有什么用,还不是个野的。我告诉你,没有明媒正娶,你休想让你的野男人跨进这大门一步,只要我还活着一天,这个家就得有一天的规矩。” 也不知道那妇人再骂了多久,梁恬只能一直低着头不说话,等到妇人终于有些累了,再大手一挥,让梁恬回去。 也许是跪的太久了,梁恬一手支撑着,竟有些起不来,又得用另一只手一同支撑着,脚上的麻木也一同传达到手上,手心里粘到的茶杯碎片虽有些咯着,但好歹不痛。起身勉强走了两步,又觉得头晕目眩,快要倒下去时,才有人来扶着,定睛一看,原是二姐,满脸泪花。 梁恬伸了伸手,想去帮她擦擦泪水,泪水滴落在手心上,才觉得有一股撕裂的痛,一直传到心里,“二姐,他不是野男人。”留着最后一丝清明,梁恬喃喃的对二姐说道。 梁恬再醒时,已是第二天清晨,睁开眼瞧这屋子,还是刚走时的样子,几个月过去,竟还没染上什么灰,想必也是二姐在操劳着,再往外面一看,二姐正趴在桌上睡着。 嘶···,梁恬想支撑着起来,手心处却传来一阵疼痛,拿起来一看,已绑好绷带,原来不是不痛,是还未到时候。 在外面睡着的梁悦,听到里屋有声音传来,也赶紧进来,见梁恬执意起来,又过来扶着,说道,“你昨天也该再忍一下,何故去冲撞她,到底是生养我们的娘亲,总是为我们好的。你看这落得一身伤,又要养好久了,起身时也不知道护一下手心,好大的口子,一直滴血,把我可吓坏了。” “真是麻烦二姐了,费心来操劳我的事。”梁恬起身靠在围栏上,勉强笑了笑,对二姐说道。 “麻烦什么,你从小就不让我省心,看着柔柔弱弱的,骨子里可倔了,害得我也跟着挨了不少打。手这几天就不要沾水了,医师明天再来给你换药。” 梁悦见小妹终于有些精气神,也很开心,看她疑惑医师的事,又说道,“你不会以为这伤是我给你包的吧,二姐可没这么万能。那医师深夜被人叫起来,可不耐烦,要不是老爷子说了话,我都喊不动。你要觉得还有哪儿不舒服,我等下再叫人去喊他,靠梁家养着的,还敢挑三拣四,也该治治了。” “二姐,我没事,还有米粥吗,我有些饿了。”昨天本来就没吃多少,晚上还那么折腾了一宿,现在也觉得腹重空空。 梁悦愣了一下,随即说道,“瞧我这脑子,饿了好啊,人总要吃饭的。我去找厨房说一声,给你煮个粥来。” 第一百二十章 医师 第二天晚间,那医师终于姗姗来迟,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一身长袍极地,腰带上系有一块鱼尾样的玉佩,右肩上挎着一个木制的药箱,从门外进来,拱手说道,“三姑娘,我来给你换药了。” 在软榻上躺着的梁恬,起身看了一眼,却不是往常的那个医师,便问了一句,“怎么不是周叔叔过来?”说着也从软榻上起来,想要穿上鞋子,又不方便,只得勉强趿拉着,去桌边坐着,将手摊放在桌上。 那医师也进了门,将木箱放在一旁,拿出纱布来,一边准备要用的药膏,一边说道,“三姑娘真是贵人多忘事,我师傅早两年就回乡下去了。今年的茶会还是我去守着的,三姑娘也忘了么。”说完,又将梁恬的手心朝上放在桌上,下面垫了个棉布做的垫子,熟练的用剪子拆了用旧的纱布。 说到这里,梁恬才有些印象,略带歉意的回到,“是我记错了,你别见怪。那时忙得我头昏脑胀的。” “不妨事,三姑娘今年的茶会安排的好,连我们也省了不少事。至于我嘛,本就不是什么起眼的人物,真让三姑娘记得了,那真是惶恐了。”医师嘴上说着话,手里也没停下,一路轻车熟路的换了药,顺便叮嘱道,“三姑娘这几天就不要沾水了,若要擦洗也就热水擦洗,敷一下周围即可,熬过这几天就没事了,手心虽不容易留疤,也得好生养着。” “那便有劳了。” 医师听到此话,也笑了,说道,“这不过都是些份内事,哪有什么劳不劳的,三姑娘,你动动手,看看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若是不便,我再替你调一调。” 梁恬动了动手,倒没什么不妥,又起身去拿茶壶,还是有些使不上力,本是个习惯的举动,到吓坏了一旁的医师。那医师赶紧过来,接了茶壶说道,“三姑娘,这刚包扎好的伤口,可别裂了,这些事情让婆子来做就行了,这几天可千万别再拿这些了。” 这倒真成了个娇娇小姐了,梁恬笑了笑,说道,“我知道了,多谢了。还没问过你怎么称呼,你知道我一向没机会去你们那儿。” “那可别有机会,并不是什么好去处,我姓秦,三姑娘乐意怎么称呼都行,这儿要没有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有劳秦医师了。”梁恬说完,又让婆子送秦医师出去。 那医师走后,梁恬又回软榻上躺着了,继续看着刚才没看完的《莺莺传》,天下痴情的女子,虽各有不同,结局大都相仿。 梁恬伸手去翻书,却闻到纱布上的挂花香味,八月正是桂花飘香的季节,有这香味也不稀奇。只是在这西北山上久待的医师,药箱里却有这味道,只怕是别有一番渊源,到底还是不要去探究了,大伯才离了这白地城,那边该不会这么猴急。 托医师的福,第二天早晨起床时,梁恬便觉得手上好了许多,已经能自己动手穿衣服了。二姐还像往常一样过来,端着熬好的稀饭,看见桌上已经狼藉的饭碗,不禁有些愕然,随即笑道,“你还是好的这么快,明明是个爱哭的人,偏偏这时候很倔,既不哭,也不让人多心疼一番。” “那下次得再伤得深些,让二姐好好的心疼一番。”梁恬开着玩笑,从梳妆台边上过来,散着头发,平时本就十分吃力了,这时更没法去梳洗了。 梁悦本来已经在吃着饭,看见小妹披头散发的过来,又想去帮她梳洗起来,又被按了回去,只好应道,“等我吃了这点吧,以前总是我给你梳,小时候手没个轻重,痛了你也不知道喊一声。” 嘻嘻,梁恬笑了笑,趴在二姐的肩上,撒娇道,“二姐梳得怎么会痛,倒是我自己没个轻重,头发都抓掉了,也梳不好。” 午饭过后,梁悦终于从外面回来,又带了些布匹,到梁恬房里,量了梁恬新的尺寸,又徒自去裁剪去了。 “二姐,又不是没衣裳穿,你怎么又做。”到底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又轻易的忘了许多事情,与二姐无所不谈了。 没过一会儿,正巧有个老熟人过来,在门外恭敬的候着,对着梁悦说了声,“二姑娘,老太爷唤你过去。” 梁恬听着声音耳熟,便把头凑了出来,一看,却是方勇,仍是以前的样子,低着头,有些狡黠的笑着,见了梁恬也唤了一声,“三姑娘。” “你不在园子里当差了吗?”等梁悦走后,梁恬坐在桌边,等着方勇来倒茶。 当了这多年的跑堂伙计,自然知道这些,进了门,娴熟的到了茶,又说着话,好像是给自己听一般,“那边做不下去了,便回了这里,以前好歹也在这边做过一段时间,都习惯了。” “不论这次的结果如何,我还是很谢谢你把那消息透露给我,本想给你留些东西的,可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真是一点余粮都没有了。”之前这人将思明要走的消息,故意漏给梁恬,梁恬并非察觉不到,只是没得机会再感谢了。 方勇手上停了一下,笑着说道,“我不懂三姑娘的意思,什么消息不消息的,我只不过在做自己的份内事罢了。”茶水入杯,反照出方勇的脸,冷冷的,突然问道,“三姑娘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吗?” 梁恬接过茶杯,喝了一口,晃了晃,望着房梁,想了一会儿,说道,“竹篮打水两头空。” 方勇一愣,说道,“三姑娘若是想要,自会心想事成的。”毕竟那时的男人与上一次见到已有些不同。 “还是一张巧嘴,若有机会,我会帮你谋个好去处,以前你说你想开个成衣铺子,我觉得倒是可行,这一趟出门,我可被衣裳给害惨了。”本就是熟人,也就无所顾忌了些,也不听老太爷的嘱咐,瞒一瞒别人。 “我这儿先谢谢三姑娘的厚爱了。” 正说着的时候,梁悦已从外面回来了,看见方勇还在,也不避讳,说道,“老爷子叫我们晚上去怀安家里吃饭,你去吗?” “那边怎么了?” 梁悦又坐在桌边,接着做刚才的衣裳,说道,“说是张娘子的诞辰,让我们几个小辈也去瞧瞧,他就不去了。”说着,抬头发现方勇还在一旁候着,便让去借马车去了。 “那医师昨晚来了?”没来由的一句。 梁恬抬头,回道,“嗯。”随后又觉得有些尴尬,扭捏的与梁悦说道,“二姐,我最近手头有点紧。” “无事,我一块儿替你准备了。”梁悦头也未抬。 晚霞斜照在西北院子,梁恬随二姐一路出了门,到怀安宅子时,还没天黑。门房里的伙计见人来了,赶忙过来接着,又往屋里喊了一声,“悦姑娘,恬姑娘到了。” 不一会儿,便有怀安来接着,将二人引了进去,堂屋里到全都是些年轻人,只有张娘子的爹娘算是长辈,坐在上首位。 梁恬拉了拉二姐的袖子,悄声问道,“大娘怎么没来?”梁悦笑了笑,指着在角落里坐着的秦医师,说道,“那儿有人替她来了呢。”随后又是一声不屑。 梁恬皱了皱眉头,说道,“这算什么事,亏她做得出来!”两人正互相耳语的时候,张娘子也过来行礼,关切的说道,“许久不见恬妹妹,人都瘦了。” “可不是,可得好好养养。”二姐也附和道。 梁恬笑了笑,又将二姐准备的手镯借花献佛,到深得张娘子喜欢,又引着两人入席,与张家的小妹坐在一起。 三妹亦南生得俊俏,正与小妹亦琴打闹,互相拌嘴,四妹亦北安静些,单独坐了一个位置,双手拧着衣角,显得局促极了。 见梁家姐妹来了,亦琴最先起来,过来挽着梁恬的手,说道,“恬姐姐,怎么许久都不见你,前儿去园子里找你,都没见到呢。” 梁恬有些尴尬,喉咙也痒了起来,手捂着嘴咳嗽起来,旁边的二姐连忙解围道,“还不是茶会太劳累了,回去就病了,家母心疼,就留在山上多养了些时日。” 不一会儿,又有姚华,周家的兄妹过来,一席人,好不热闹。一席人吃得晚了,又宿在怀安家里,聊些女儿们的话题。 也不知是哪家姑娘突然说起城中男子的事,又将茶会上的事翻来覆去的说一遭,有说侯家的公子清泉兄弟的,也有提起马家公子销远。说到这些,亦北难得说了几句话,却被三姐亦南呛了回去,“人家怎么会看得上我们这种小家小户的姑娘。”这话题倒是聊不下去了。 “恬姐姐不是与马家公子挺熟的吗?”旁边的亦琴机灵,又将话题引到梁恬身上。 自从外面回来以后,梁恬便极少再说那边的事,二姐也早已了然,赶了亦琴,说道,“这么几月没见,早就不熟了,妹妹们也别惦记了,还不知人家是不是早有婚约。”说着又将话题引到别的话题,说些别家闺女的事。 第一百二十一章 陌生 一个月前,沙洲城内,某一家医馆迎来一个十分难办的客人。倒不是病人难治,而是这家属实在难搞,一进门便用一鞭子将其他人都轰了出去,抱进来一个昏睡着的女子,叫嚷着让馆里最好的医师出来。 医者父母心,倒没有与这少年多多计较,忙叫来最好的医师,与这女子把脉,探治,问到病人受过什么刺激时,少年更加不满了,随口说道,“被下山打劫的山贼惊吓到了。” 可这女子紧皱着的眉头,痛苦的样子却不似受了山贼惊吓这么简单,医师自去抓了副药,递与少年说道,“病人意识模糊,需要有人牵引,因什么病了,便用什么引,到晚间还没醒来,再过来施针疏通,若是醒来,便将这药熬制服用,一个疗程即可。” 少年越发的不满,将药包随手丢在一旁,恶狠狠的说道,“现在就施针,我要见到醒着的人。” “这···。”年老的医师摇了摇头,负手往后堂里走去,没过一会儿,又拿出一套器具出来,坐在软榻边上,与那女子施针。 少年见医师在施针以后,便出门去了,等了好久,才听得女子呻吟,痛苦的吼了出来,“思明,快逃!” 左一个王思明,右一个王思明,命都快没了,还想着那个薄情男人,梁蒙更生气了,一鞭子抽在站在一旁的汉子身上,嘟囔道,“去把马车赶过来,走了。” 也不管女子刚醒时的失措不安,少年又将女子抱回了马车,呼啸而去。 少年领着人,一路向南,遇到客栈也未停歇。醒来的女子对少年的施救并未领情,时常拿恶语相向,送过去的饭菜也被打翻在地,被人勉强塞嘴里吃了些,又更有力气与少年叫板了。 就这样赶了五六天路后,女子才越发的心慌了起来,改了态度,好好的让人叫少年过来。少年听了,以为她改了主意,便笑嘻嘻的过来了。谁知还是那件事情,仍是那晚绝望时抓起救命稻草一般的眼神。 少年又扬起了马鞭,让队伍走得更快些了,到了第八天时,才慢了下去。 这天午后,后面的人终于有些忍不住,过来说道,“少主,三姑娘她一点东西都不吃了,塞也塞不进去了。” “一群废物!”少年又朝着马屁股上去了一鞭子,往马车处走去,撩开车帘,往里面瞧了一眼,已是皮包骨头的样子。 “今晚歇客栈。”一声令下,手下的人忙应了,跟着赶路。 不到天黑,果然有一处客栈,正在这一群人前行的路上。店里的老板,见这么大队人马,赶紧过来接着,又叫伙计一起来帮忙。 少年下了马,将绳子甩给了身后的汉子,又将鞭子别在背后的腰带上,去马车里将女子抱了出来,直往客栈楼上去了。 不一会儿,楼下又送了许多可口的饭菜,看得人眼花缭乱,梁恬斜靠在床上,别过头去,不看这些吃食。 少年又从怀中掏出一块西洋镜子,放在女子面前,说道,“你瞧瞧你现在这样子,谁会喜欢你。” 镜中人憔悴,形容枯槁,女子见了,低着头呜咽了起来,但仍不肯吃饭。 少年又将人面向自己说道,“阿姐,你何必为了一个不喜欢你的男人糟蹋自己呢。” “他不是!他说过他喜欢我···。”越说到后面,女子的声音却越来越小了,连自己都没有底气。 少年有些生气,不满的说道,“你带着全部身家,跟着他跑到这千里之外的地方来,除了一心想要把你送回去外,他还做过什么?” “他说过,他要回去提亲的···。” 少年更不满了,起身端起桌上的酒壶,一口闷了许多,方才说道,“提亲?他倒是有脸,一个客栈的小东家,他拿什么去提亲,拿你的清白去提亲吗?还是打算入赘梁家,乘上东风,好替父母报仇,利用干净了再把你丢了,还回啐你一口,肮脏的梁家人。” ···被戳到痛处,女子没了话。 但少年并未停住,接着说道,“但凡有一丁点考虑过你,就不会让你一个人回白地城,去面对一大家子人的责难,更不会在你要被山贼杀的时候,只顾着自己的家仇,陷你于死地。” “别说了。”女子哭了起来,将头埋得更低了。 “这就听不下去了?你知道他为什么要千里迢迢带你去岷城吗,他要让你看见他背负的血海深仇,他要让你无私帮他,替他去手刃了他的仇人,不然你看看他还有别的办法与马家叫板?” “还有你说的提亲,你别忘了,他在老家还有个青梅竹马的婚约,连你的身份都不敢挑明的人,你还指望他有一天堂堂正正的娶你回家。” “你知道你在家跟二姐绝食的时候,他在干什么吗?他在城里为了马家嫁出去的妇人买醉,第二天就去跟二姐回绝了你,你还觉得你在他心里有一点位置吗?” 少年说完,便出了门,又让人在外面守着。女子仍靠在床上哭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饭菜早已凉透,女子的屋里才传来一阵瓷器碰撞的声音,在外面守着的汉子,有些忍不住,怕出了事,便在窗纸上戳了个洞,往里面看去,见女子正在吃饭,当即高兴的跑下楼去找梁蒙。 梁蒙却正在马厩里给他的马刷毛,这可不是能去的时候,那汉子在一旁踌躇了好久,才硬着头皮过去,抱拳说道,“少主,三姑娘开始吃东西了。” 果然不是时候,迎面而来不是别的,而是少年手中的鬃毛刷扔了过来,直打在汉子的衣裳上,汉子轻舒了一口气,心想,还好不是额头上。 此后,随从们的日子好过了起来,马车里的三姑娘也不再闹腾,偶尔还会让人教教怎么骑马,又比喜怒无常的少主更容易亲近些,让整个队伍都变的热闹了起来。 最主要的是少主变得喜多于怒了。 ··· 可惜西北院子里三夫人到底当不了家,那个被她称为野男人的王思明,还是在梁恬回到西北院子的第五个晚上,乘着马车来了这西北山上。 入了秋的晚上,越渐的不清明,到处都是一片黑黢黢的,虽然那赶车的伙计已经十分轻车熟路,但也受了不少颠簸才到了山上。 下了马车以后,思明又整理了一番衣裳,擦了擦鞋上的灰尘,方才跟着引路的伙计进了屋,大门过后,连着两条小道,一条旧些,一条新些。再往前走,便进了一个院子,院子里有一颗梨树,叶子早已掉了个干净,只剩下空空的枝头在那儿。 梨树下斜躺着一个花白胡子的老人,眼睛闭着,人来时,才微微睁开眼来看,笑着说了句,“好俊俏的后生。” 再远处的屋檐下,坐着一个四五十岁光景的妇女,逆着光,思明看不清长相,但那人不善的情绪表露无疑,侧身坐着,不给思明一个正眼。 思明躬着背,对那躺椅上的老人拱手说道,“晚辈王思明见过梁老太爷,一点小礼,不成敬意。”说着便把手中装好的西洋参递了上去。 梁老爷子从躺椅上起来,接了西洋参,随意的放在一旁,又绕着思明看了几眼,方才说道,“王东家,我们终于见面了。” “不敢当,叫晚辈思明就好了,晚辈早就想来拜访老太爷,只是苦于找不到时机。”当真是个能屈能伸的,想的是自己委屈一点,能换她好过些。 “父亲是岷城人士,跟着父母逃难到白地城来,做了马家的茶农。母亲是以前的顾家小姐,拿着嫁妆跟着去了岷城。而你十岁前在那边,十岁后送到了马家,十五岁捉偷茶贼,十七岁去南边贩布,十八岁又回了马家。王东家,我说得对还是不对。” 思明仍躬着背,早知道梁家手里有探子,但也没想到已经能细到这种程度,这时说出来,怕是想给自己个下马威,别在他眼皮子底下搞鬼。 思明更恭敬了些,说道,“多谢老太爷关照。”还真是关照的彻彻底底,让人一点缝隙都找不到。 “哈哈,不要那么拘谨,来人,上茶。这时候怠慢了贵客,你们都想挨打了不成。”老爷子似乎十分满意思明吃瘪的样子,大笑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老爷子突然改了主意,说道,“去把三丫头叫过来,她沏茶比你们称手些。” 屋檐下的妇女不满的情绪更重了,朝着思明啐了一口,起身离了院子,往外面走了。不会一会儿,又换了个人回来,跟着提灯的光影,一步一步往思明这边过来。 “王公子,好久不见。”那人略微低了低头,朝着思明施礼。 思明望着她,愣了好久,方才拱手回礼,“梁姑娘,好久不见。”旧人相见,没有寒暄,互相行礼便罢。 倒是老爷子先注意到了异样,皱眉说道,“手怎么伤了?” “不妨事的,爷爷,已经好了。”梁恬说着便把绷带拆开了,露出手来,轻车熟路的去取了茶器出来,自去沏茶去了。 思明又坐了回去,胡乱与老太爷再说些别的话。 第一百二十二章 分俸 “抓小偷!” 铭新从马家宅子里出来,正往城南去呢,却听到后面有女子传来一声‘抓小偷’的声音,还不等铭新反应,那疑似小偷的人已从铭新右边擦肩而过,将铭新撞了个踉跄,紧接着又有几个人跟着追了上去。 最前面的小偷跑得并不算快,没出百米便被后面的人抓住,摔倒在地上,疼的咿咿呀呀的叫,紧接着跟上去的是那个喊‘抓小偷’的女子。铭新站在女子的侧面,看不清那人的脸,只是嘴角勾起的幅度却十分熟悉,又是那个人! “敢偷本姑娘的银子,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追上去的女子跋扈,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训斥那小偷。 铭新向来不喜惹事生非,赶紧离她远点,不由得走得快了些。还没走出几步,又被追上来得女子当街拦了,想躲也躲不了。 “马铭新,你跑什么跑呢,我又不会吃了你。”那女子是个不识趣的,见人躲她,偏偏要追上来,不仅要追上来,还要在言语上不客气。 “我···,我没有躲,有事正忙呢。”铭新更局促不安了,每次碰见她准没好事,从那幅字以后,就是没完没了的灾难。 “忙啥呢,又给你大伯跑腿,还不如去逛逛字画来的有意思。放着那么多的伙计不用,让你去跑腿也不怕让人看了笑话。”当真是无忧无虑的琴姑娘,没事儿就做点自己喜欢的事儿。 话不投机半句多,铭新绕过女子,又赶路走了,不曾想,那女子又追了上来,铭新有些纳闷,若是往常,女子自会去找别的乐子了,今天这是不罢休了。 追上来的女子却扭捏了起来,拉着铭新一阵小跑,斜身进了一个巷子后,又停了下来。铭新向来习惯了她一惊一乍的样子,也没觉得什么,顺着女子的视角,往外看去,却是一个手持折扇的翩翩公子。 这是又花痴了,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倒真是个倒霉的。铭新更没有奉陪下去的必要,甩掉女子的手便要走开,又被拉了回去。 “你干嘛!我又不像你那么闲。”好脾气如铭新,也经不起女子一再的折腾。女子干脆将人拉到更里面去了,有些不开心的说道,“我爹不同意,说他靠不住。” 铭新将袖子抽了回来,理了理,方才说道,“我看他也不适合你,别折腾了,张伯伯会替你考虑的。” “你懂什么!小屁孩一个。”女子生气了,转身走了。铭新见人走了,也出了巷子,直往城南去了。 马家从城北起家,兄弟几人大多在城北安家,只有马家老四是个例外,住的远远的,竟住到城南去了,为此也没少挨老七的说。 铭新一路穿街过巷,正是为了去四伯家里,送去今年分成帖子。开门的四婶,是个侍佛的妇人,常年佛珠不离手,见是铭新来了,也只是微微点头,便又回屋里去了。 四叔是三爷爷家的独子,与大爷爷下面的大伯和铭新家都算不得很亲,同是一个宗室,却总有边缘的意味,只因是独子,有山上的一份,又有许多铺子,比别家到过得阔气许多。说起家产来,铭新家父母还在时,到与四叔家差不多,甚至还会多些,父母双双去了以后,分了一些给六姑、七叔家,其他都寄在大伯那里,才弱势成现在这样。 铭新在堂屋里坐了一会儿,四叔才姗姗来迟,手里的茶壶倒是没有离过,见铭新等着也仅仅点了个头,又回了屋。 过了一会儿,换了身家常的衣服,四叔才到堂屋里来,踱步到首位上,坐了下来,拿了一旁的旱烟,扒拉了一口,才说道,“今年派你来送了。” 铭新起身叫了声‘四叔’,便过去把分成的帖子递了上去。四叔看也未看,放在一旁,对铭新说道,“去过你七叔家了吗?” “大伯让别人去了。”实际是姐姐不让去,铭新便顺从的推了,但又觉得这些话跟四叔说了,会不太得体,便换了个说法。 四叔也没再说些什么,旱烟熏了许久,才起身去拿了痰盂,将灰烬倒在里面。正当铭新无所适从,要起身告辞时,表姐马锦善过来看了一眼,瞧见铭新在一旁,便叫铭新去她屋里一下。 铭新早呆的腻味,也就跟了去,谁知屋里堆了一众的姐姐妹妹,认识的不认识都有,羞得铭新赶紧要逃。 自古冤家路窄,铭新要逃,偏有人正进来,刚好撞了个正着。 那女子被人撞了,又是额头,赶忙捂着,只看得下面的那双靴子,以为是个伙计,便张口要骂,“天杀的,哪个不开眼的伙计撞了本姑···。”话还没说完,后面的姐妹已笑作一团。 女子见架势不对,才松开手,睁眼来瞧,原来是刚才碰见的马公子,也并没有多少好脸色,说道,“你说的要忙,就是来这儿吗?” 铭新本来就觉得羞极了,又见到这人,更觉得今天倒霉,捂着额头便要往外走。后面的堂姐拿着一匹花样的布,跟了出来,与铭新说道,“你怎么就走了,这儿托你带个东西给你姐呢。” 不等铭新回答,有姑娘自先说了,“羞了呗,还撞了琴姑娘,这可得回去烧烧香,求菩萨保佑了。” 那女子听了可不得了,进屋就和多事的女子讲理,“你这话我可不爱听,我又不是什么妖魔,怎么就要求菩萨保佑了。” 聚在一起的姐妹,向来没遮拦惯了,各自没放心上,又在屋里扭成一团,互相打闹了。 铭新不敢拿眼去看,在屋外接了布,便飞也似的逃了。 这让屋里的姐妹们更加开心了。 铭新抱着布,一路又回了北面,没往马家的宅子里去,而是再往北去了姐姐的家里。 安安向来喜欢舅舅,听娘亲说是舅舅来了,便开心的出来接着,铭新将布匹递给姐姐以后,又将小侄子一把抱起,往里屋走去。 “这是锦善姐让我给你带来的,她说前不久别人送的,就给你拿了一匹过来。” 铭怡拿了布匹看了一阵,又觉得眼熟,问道,“她说了是谁吗?”铭新眼神有些闪躲,小声的说道,“我怕说了,你不开心。” 铭怡愣了一下,收了布匹,笑着说道,“该给安安做一件体面些的衣服了,家里的衣服都小了。”出来时候,又看了看天,说道,“这时候了,今晚就别回去了,在这儿吃了吧。也不管什么过继不过继的,你始终都是我弟弟。” “嗯。”铭新把安安抱在一边的软榻上,又拿了拨浪鼓去与他玩,过了一会儿又问铭怡,“姐,咱东郊的那个铺子,大伯让我把契约拿回来给你,你说我是接还是不接。” 铭怡脸上本还有些笑容,听了这话,立马皱了眉头,有些不开心的说,“他真要送过来,先把这家拆散了再说。” 铭新本以为以前那事算过去了,毕竟连布都收了,才这么提了一嘴,谁知道还是惹了姐姐不开心,便嘟囔着说道,“那我不接了,还放他那儿。” “姐,姐夫这一去,啥时候回来?”铭新拿了桌上的橘子,剥了皮,喂给安安吃了一瓣。小孩子怕酸,一点酸都吃不了,又爱橘子的甜,一瓣橘子下肚,倒像是在刀尖上嗜血一样,即开心又难受。 “管他呢,非要熬到七月才出门,今年也不知道回不回来。不回来也正好,到时候把今年的年货让人送他家里去,我和安安也不用去遭那份罪了。”铭怡将布匹摊开来看,用手试探着,当真是个好的。 “那今年去本家过年吗?那边好歹热闹点。” 铭怡收了布,过来软榻上坐着,也剥了橘子来吃,“去呗,今年也该去热闹一番了,安安还没见过家里过节的样儿呢。” 本是试探一下,没想到姐姐这么爽快的应了,铭新开心的说道,“那我跟大伯说一声,他们肯定会很开心的。” 过了一会儿,铭新又扭捏了起来,说道,“那三哥···,他也该要去的。” 喂给安安的橘子突然停了,铭怡没好气的说道,“怎么,他去了,我们娘俩就不能去了吗?他吃他的,我吃我的,又不在一张桌子,还怕人说闲话了不成。” “这两年他也在主桌上吃了···。”铭新小心翼翼的说着,这事情现在要不说,只怕之后更说不了,这些年为了这点陈年旧事闹了多少事情出来了,铭新也不是没见到。 铭怡确实好几年没再去过马家的过年饭了,连这样大的事情都不知晓,过了好久才说道,“也罢,那我随你锦善姐他们一块儿坐就行。” “可···。”铭新到底没把姐姐应当坐主桌的事说出来,只低头在逗侄儿玩,到时候再找销远哥哥出出主意算了。 晚饭过后,铭新回了宅子,却在门口看见思明,只好上去打了声招呼,却听到思明说,“马叔让你明天开始跟我一起点账的事,你知道了吗?” “嗯···。”铭新下意识的应了,后来才惊觉是点账,又解释说道,“大伯还没跟我说,我明天该去茶山那里等你吗?” “东郊吧,马叔说那间铺子的契约给你了,你总得去看看。” 第一百二十三章 老宅 自姐姐成亲以后,铭新便很少去东郊铺子了。已有些破损的青石板,经不住马车的碾压,每过一处便噼里啪啦作响,在铺子前面,铭新下了车。 铺子上还挂的是马家的招牌,却是两间连通的铺子,来来往往的人还算不少,又多了许多面生的伙计,铭新有些拿不定,这还是以前的那间铺子么。 在铺子外面踌躇了许久,铭新也没敢进去,直到后面有人拍了铭新一下,才从这尴尬的境地中脱离出来。 回头却是阿武笑嘻嘻的脸庞,对铭新说,“怎么了,我的小东家,到自家门前,还客气起来了。”说着便拉着铭新进了屋,又让人上些点心茶水过来。 铭新本来吃过早餐了,在阿武的怂恿下,又再吃了点。本就是懵懂的被叫了过来,对面的三哥还一言不发,这让铭新更加局促了,小声的说道,“三哥,我们啥时候去茶山。” “等下先去看看账再走,这铺子的花费总要让你都过了一遍,免得被马叔问起时,出了岔子。” 铭新自知三哥与姐姐不和已是多年的事情,自己理所应当的站了姐姐的一边,与这个幼时照顾自己许多的人生了缝隙,但好歹还是能勉强处着,便客气的说了句,“那便有劳三哥了。” 不想,对面却有些不开心,皱着眉说道,“你倒不必处处都这么小心翼翼,你也是马家的人。” 等到思明将最后的糕点入嘴,起身离了桌子,踏着翻新的梯子,上了阁楼。铭新也在后面跟着,上去一看,早已不是旧时的布置,以前一起收藏的那些小玩意儿,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清冷的一张四方桌,一架单人睡的软榻,此外便再也没了别的东西。 铭新那时还小,并不知道时光那么容易消散,本以为三个人可以长久的过下去。一天的日子可以是,去河边钓一钓河虾,临河而烤,撒一些家里的带去的盐,互相嘲笑着对方的嘴已经乌黑,一辈子也可以是这样。 知了褪去的皮不见了,河边的小石子不见了,姐姐熬夜做的刺绣也不见了,时光就像是一道沟壑,拦着三人中间。就连以前那些为他和姐姐太过亲密,将自己丢在一旁的小情绪都变得珍贵了起来,早知你这样薄情,还不如没有了好。 铭新有些呆不下去,抹着泪转身要走,却被后面的三哥拉住了,还低声说了一句,“你俩怎么都一个样。” 铭新自然知道,这两人指的就是自己和姐姐,不禁有些生气,也没了往常的怯弱,声音发颤的说道,“那也好过你无情,明明说好会好好珍惜的东西,现在全没了。” 原来是为了这事,思明有些无奈,递了手帕给铭新,说道,“都这么大了,不要总是哭了,你姐知道了又该伤心了。有些事不是你我能选择的,只能去接受它。” 铭新将手帕甩开,又满怀抱怨的说道,“说得轻巧!你有梁姑娘了,自然不会再记得我们姐弟。我姐明明也有她自己的苦衷,你却把事情都怪在她头上,她一个人流了多少泪,受了多少苦,你怎么会知道,你只会一走了之,跑到南边去躲着。” 没想到那时只会躲在姐姐背后的小孩子,竟已经长得这么大,思明被他的一番话说的有些愣住了,若是那时三人说清楚,没有这许多的误会,只怕也不是现在这样的结局,可谁都回不去了。念着自己的错处,思明的心里更痛了,这些年便错了这么多事。 两人沉默了半响,还是下面一个帐房先生拿了账册上来,才打破了两人的僵局。思明拿着账册,又将隔壁的铺子的花费,这些天的进出都与铭新说了一次。 铭新本就无心听这个,又不太懂得这些,从怀中拿出手帕,擦了眼泪,伸长了脖子说道,“我今天不想听这个。你不是说我是东家吗?我今天什么都不想做,只想呆在这儿,你们俩一个比一个狠心,我却不是个没心的人,做不到你们那么坦然。” 面孔戴的久了,连思明都以为他已变了心性,做了个懂事的人,没想到遇事时,倒还是以前那副任性的样子,倒还是那个熟悉的小孩,便也关上账册,对铭新说道,“你若不想看,那就不要看了,这里狭小仓促,下面又有蒸笼,等到午间又该热起来了,你先与我一同去客栈吧。” 铭新本不想去,还是没熬过给自己留的一点希望,跟着思明一块儿出了铺子,往碧华阁里走去了。 “过继的事,是你自己的主意吗?”路上,思明有一句没一句的问着。 “嗯。”铭新照旧回着。 “你倒不必瞒我,有些事情你们做的太明显,那边已经有所察觉了,你找个机会跟你姐姐说一下,提防一下那个新来的厨娘,最好找点错处把她打发了。”思明见小孩不露底,便先拿出一点诚意。 铭新有些转不过弯来,昨晚去姐姐家里,并未将三哥的事暗示给自己,他却好像已经知道所有的事情,又怕他借着以前的关系来套自己的话,便打着哈哈说道,“三哥,你这是在说什么,我一句都听不懂。” “那你回去与你姐姐商量过后,再来城南找我。”思明也不做强求,反而觉得这样也好,若不小心一些,被那边抢了先,只怕这姐弟俩的东西永远都别想再拿回来了。 “嗯···。”铭新下意识的回了,又觉得此后多做多错,便再添了个,“三哥,还是去点账吧,刚才是我太任性了。” 思明摆了摆手,说道,“不妨事,也不急在这一时。” ··· 从城北马家宅子的侧门出来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孩,用手背捂着流泪的眼睛,沿着小巷向右跑开,路过三个街口,再向左绕过一个幽深的巷子,尽头处是一条大街,穿过这条街,再向前走一些,有一座凋敝的宅子,大门上斜挂在一个牌匾,牌匾上的字体已有些看不太清,弯弯扭扭的勉强凑出一个‘马’字。 推门而进,院子里已长满了杂草,偶尔有鸟雀停留,但也只留下许多粪便而已。再往里面走些,又能听见一些悉悉索索的声音,一阵吵闹过后,才给这个不速之客留下一个空地。 哭花了脸的铭新,在连廊的一边勉强找了个位置坐下,也许是许久没人的缘故,地上总有些冰凉,可好歹还有天上暖阳,斜照在铭新身上。一开始本还期盼着,有人能早点找到自己,可左等右等,也不见有人来,渐渐的,铭新感觉有些倦了,眼睛一闭,竟睡了过去。 再醒时,铭新发现身上竟多了一件外衣,边上又坐着那个比自己大许多的伙计,望着天,面带着温暖的笑容。 许是注意到自己醒了,那人也转过头来,看着自己轻轻的说了句,“你醒了,小东家。” 铭新站了起来,抖了抖披在自己身上的衣裳,递回给了他,小心翼翼的问道,“我姐生气了吗?” “没有,就要走了吗?你可以再待一会儿,也不急在这一时。”又是这一句。 铭新本就不想这么早回去,听了那人的怂恿,又再坐了回去,那人又递了方巾过来,垫在铭新坐着的地方,说道,“地上凉,垫一下,免得回去又感冒了。” “我姐知道我在这儿吗?”铭新不死心,偏要看看姐姐还在乎自己没有。 “嗯。” 她果然知道,铭新有些生气,把头埋得低低的,嘟囔着,“那她怎么不来找我,总让你一个伙计来有什么用处。” “她总有些事情要忙的。” “忙!忙!你总说她忙!”铭新真生气了,起身一把踢开了总有些碍眼的杂草,又觉得不够解气,又把其他杂草也踢开了,转身看着那伙计,他却彷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仍笑着看着自己,手里拿着铭新想了许久的糖人。 铭新咽了咽口水,眼睛盯着那糖人,已有些化了,可铭新更想了,三步跨做两步,冲了过去,拿起糖人,舔了起来。 “算你识趣!” 之后的时光便快乐了许多,吃完糖人的铭新,也不再计较与姐姐的那点不开心,带着那个伙计去瞧老宅子的房间,姐姐住过的地方,自己起夜偷懒撒过尿的地方,这好像是两人永远结束不了的游戏。 到了夜间,两人才牵手回了大伯家的院子,姐姐倒没说什么,牵了自己的手,便回了屋子,睡觉时才问了些下午去哪儿玩的事。 ··· 快到碧华阁门口时,铭新突然停了下来,像是要求证什么,问道,“三哥,那宅子你还去过吗?” “嗯。” 铭新挥了挥手,勉强露了个笑容,说道,“那便够了,今天我先回去了。”说着,竟真的走了。 过了一天,铭新又去了铭怡家里吃午饭,却被那个不长眼的厨娘烫到了手,一向十分和气的铭新发了火,将厨娘赶出了家门。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不速之客 马家新作坊落成之时,思明也去看了,一群人热热闹闹,剪彩揭红。宴席上又见到了那个许久不见的林亮,一身全新的衣裳,早已不是以前的浪子模样,要不是偶然看见他在年轻妇人的屁股上掐了一把,思明真以为他狗改得了吃屎,好好做事了。 同样看不惯这人的,自然还有销远,宴席过后不久,便拉着思明回了自己的屋子,好好透了口气,才对思明说道,“三哥,最近怎么总见不到你,去碧华阁那里时,阿武总说你在城南的宅子忙着翻修房子,那房子现在弄好了吗,也不让我去瞧瞧。” “嗯,等下这边完了,晚上你与我一起过去,在碧华阁里拿些酒菜,就在那边吃吧。”思明也不打算继续推辞,迟早要让他去。 等到晚间二人去思明新宅时,铭新也跟了去,拿了一副挂画,作为贺礼。宅子里清冷,只有一个厨娘来应门。 销远本就有些怕黑,进了院子,便觉得有些不自在,将厨娘给的灯盏挑亮了些,又与后面的俩人多说些话,才缓解些气氛。 穿过院子时,销远又始终觉得厢房里有人,忍不住问思明,“厢房里有客人吗?我怎么总听见里面有声音?” 思明纳闷,丛武该在前两天就走了才是,这时厢房该是空的,可销远直觉向来极准,这空空如也的宅子,竟然也有人惦记。 “哪有什么客人,该是什么野猫之类的,外面天凉,我们去屋里吃饭才是。”既然已经入瓮,思明也未打算在二人面前捉鳖,便提着食盒,到堂屋里去吃饭。 又叫厨娘来收拾了一番,一向爽快的厨娘,兴许是没见过这宅子来客人,说话做事都有些吞吞吐吐。 三人搬到堂屋里后,销远将一个荷包递给了思明,说道,“这块翡翠原石,我已经叫人看过了,是块好石头,随意做点什么都是好的。我的很多东西都是你从外面替我掏回来的,再送给你也不合适,这块石头是我偶然得到的,珍藏了好久,趁着这个机会,我就送你了,也不枉费我们好了许久。” 思明接过荷包,谢了销远,又推着两人小酌了几口,编了些此次去章城的事情。销远听过此路凶险,也替思明捏了一把汗,一直说今年要再给些银子犒劳思明。 说起银子,一直在一旁坐的铭新突然有了话,“六姑对今年分银不太满意,她说去年的没有补上,家里没法过日子了。” 这还是铭新第一次将这事说了出来,销远也很意外,关心的问道,“四叔家里有说什么吗?” “我去时,四叔并没有看,只问我去七叔家了没有,我说没有,他就不再说话了,也不知他看了以后会怎么说。”铭新如实说了。 思明倒没有插话,只在一旁吃些菜,等着销远接腔,销远偏偏最不会应付那群长辈,又眼巴巴的盯着思明,问道,“三哥,你说这怎么办?他们要是又像去年年会上那样闹,又不好收场。” “马叔总有法子的,你别想太多了,倒是铭新该早些说给马叔听,早做准备。”思明并不打算插手,一年有两个时节好用,一个是卖茶,一个便是分银,其他的就只能看命数了。 铭新领会了意思,便说道,“我也是怕大伯听了不开心,才一直没说,等晚些时候,我再与他说说。” “铭新,等明天我与你一起去,三哥,你明天会在吗。”销远向来十分依赖思明,逢事总希望他在一旁才能放心。 思明皱了皱眉头,有些难堪的说道,“明天正好有些事情要去忙,若是马叔没叫我,我就不去了。” 销远只得作罢,再说了些别的话,便与铭新回了城北的宅子里。 送走客人以后,思明终于有了时间来处理那个不速之客,提了灯盏往厢房走去,推开门来,正是一袭红衣,斜躺在从前丛武躺过的软榻之上。 看那厨娘的异样,思明便知道这厢房进了个自称的‘客人’,却没想到会是这个早说走了不再回来的女子。 思明也不打算再进门,斜靠着厢房的大门,说道,“哪阵邪风,又把你给吹来了。”女子笑了起来,起身出来说道,“敢情你把你们的老大叫做邪风?这要传出去,饭碗可就不保了。” “马叔?”思明皱起眉来,茶园这时也没有雇江湖人的必要,难道仍没放下疑心,派了人来监视自己,那眼前的女人是念着那点自以为的救命之恩,来报恩的么,就这样胡乱的想着的时候,那女子又笑了起来。 女子在思明脸上捏了一把,趿拉着鞋出了门,在院子里坐了下来,对思明说道,“你们还在互相猜疑啊,这是何苦呢,天都要塌了。能去我们堂里请人的,自然是龙家人,我跟着我娘来的,今天下午刚到的这里,晚上辞了兄弟们来看看你,明天就走了。” 女子轻飘飘的说的话,对思明却是完全陌生的地方,也顾不得女子捏脸的事,提着灯,过去坐了下来,问道,“龙家出什么事?” 女子定了定神,说道,“江湖有江湖的规矩,这事儿我可不能乱说,对你也不行。原本厢房的那人呢,我都来了这么久,也没看见他回来,上次划拳输了许多酒给他,他也不要了么。” 思明向来摸不准这女子的想法,只能随她去了,回道,“前两天就走了,他来去无形,你也别想去追了。” “谁要去追他。”女子随意的答着话,将脑袋凑到石桌的底下,摸摸索索,掏出一坛酒出来,又叫来厨娘,给了些碎银去外面切些肉菜回来,一系列动作下来,倒是行如流水,宛如在自己家一般。 思明这才想起,这厨娘明明是后来请的,该不认识她,她怎么就能直接进来,这随便给人开门的厨娘,到底不能留了,抢过酒坛,问道,“你怎么让她开的门。” 女子不喜欢自己的酒被抢,不开心的回道,“我就说是你的朋友,你先把酒给我,这又不耽误说事。” 又是个嗜酒如命的,思明发现,但凡与江湖沾了点关系,别的事情可以放下,喝酒倒是头一等重要的事,还有那个喝了酒就开始发酒疯的表妹也是如此。 思明将酒又还了回去,却被那女子催着去拿碗。无法,只得去了厨房里,给她拿了一个碗出来。 女子看了,却不满意,不开心的说道,“怎么就拿你自己的,我的呢,这好歹是我买过来的酒。” 思明将碗放在桌上,说道,“我不喝,你喝就行了。” 女子刮了刮思明的鼻头,笑着说道,“扫兴,那我自己喝了,你到时候别馋。” 思明不喜欢喝酒,更不喜欢她动手动脚,刚才的耐心都化作了云雾,消散掉,起身回屋子去了。 刚走到半路,又被那女子叫住,说道,“你这么急着去睡觉,也不怕错过酒后真言?万一我透露了个什么,值的可不止一颗明珠。” 拿鱼饵来钓,思明越发的不知道这女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索性又回去看看她到底想说个什么。 “就知道你会回来。”女子说完又要来捏思明,却被思明握住了手腕,说道,“再这样,我就回了。” 女子收了手,正巧看见厨娘从外面回来,将剩下的铜板都赏了出去,接过肉菜,开始吃了起来,边吃边说道,“早知道你不吃,我就自个儿喝了,我从龙家那边才知道那个梁姑娘是你们的对家,上次在李铭那儿时,她也不惧,原来是这么回事。” “不要扯这些,你先说说龙家找你去做什么?” “偏你是个猴急,既是朋友聊天说话,总要慢慢来。”女子自斟了一碗酒,抿了一口,说道,“好酒!虽然龙家的酒也不错,还是自己的喝的自在。”说完,女子又将酒坛推给思明,痴痴的笑着,说道,“你替我斟,我有些醉了。” 思明接过酒坛,给女子到了一碗,又觉得她拿龙家的消息消遣自己,不由得有些生气,叫厨娘再拿了一个碗过来,给自己也到了一碗。 那女子见了,开心起来,拍了拍思明的肩膀,说道,“这才是待客之道,来,不醉不归。” 一碗下去,思明也有些飘飘然,红着脸将碗抱在胸口,说什么也不喝了,只一味催着女子说龙家之事,只是话也有说些不清楚,全在舌头上打转。 女子还没到兴头上,自然不肯说,又把思明的碗掰过来,给思明添了一碗,大声说道,“是男人就干了这一碗!干了就告诉你他们要做什么。” 本就已经晕乎乎的人了,哪经得起诱惑,一口将碗里的酒干了,站起来说道,“说!不说是小狗!”引得女子一阵嬉笑后,一把倒在了桌上。 见思明趴在桌上了,女子方才起身低声附耳,对思明说道,“他们和赵家杠上了,如果快的话,今年年底就会有个结果,你若想平安度过,还是年底出门再寻一个出路,免得到时卷入这漩涡里出不去。” 女子说完又再去喝了一碗酒,酒尽,再去推思明起来,发现他已趴在桌上睡着了,少不得将他扶到床上去,自己又去喝了剩下的酒,趁夜走了。 思明再醒时,已记不太清昨晚的事,去厢房里,也没有发现那人的踪迹,再问厨娘也只说昨晚连夜走了,喝酒最是误事! 第一百二十五章 锦善 白地城作为与铜安相邻的一个小城,除了在茶叶上相似以外,还有另一处也颇为相同,那就是都有着一个不算太小的画坊。铜安大些,聚集着许多已经小有名气的画师,而白地城小些,没什么名气的画师大多来这里找些活做。 这天下午,思明酒醒,去碧华阁、东郊铺子转了一圈以后,又坐了马车往城西的画坊去了。城西的画坊,与别的书坊不太一样,将字品陈列在室内,这画坊倒更像是个园林,依山傍水而建,甚至连名字也叫‘秀园’。 秀园很大,若是寻常散步,需要半个时辰才能走完。秀园向西倚靠着山,从山上斜斜的落下小一条小溪,歪歪扭扭的流进秀园的湖中,再向东的小岔路口流了出去。顺着湖水所建的是一条长长的连廊,有许多来卖画的画师,并无吆喝,看得上,付了银子便走。 思明进门时,被园外候客的伙计拦着,问了句,“贵客,是喜得做伯乐的,还是来吃口饭呢。”这里的规矩好懂,思明将早已备好的五个铜板,给了伙计,说了声,“看看画。” 伙计递了张备好的单子,给了思明,又更恭敬的说道,“今天园里这些值得一瞧。”一张薄纸,两头宰的画会,倒是便利了外行,少了些内行的趣味。 思明接过单子,看了一眼,往园中走去,走了一里多地,才看见今天要找的人。虽同是马家的闺女,那人却与铭怡不同,性格更豪爽一些,又因为是独女,常有一些任性妄为在里面。她两旁聚集的女伴见了思明,也自觉让出位置来,徒自走开了,留她在那儿等着人过去。 兴许是早就料到思明会来找她,那女子嘴角轻轻翘起,去一旁的凳子上坐了下来,只拿眼睛瞧着思明,也不说话。 思明上前去,作揖行礼道,“锦姑娘。” 那女子瞧了思明一眼,有些不屑,笑着说道,“这礼,我可当不起。说吧,你来找我做什么?是大伯让你来探口风的,还是销远求你来帮忙的,虽然对你来说差别不大,我这边却有些要紧。” 思明从袖口露出一副画轴的边角给那女子看了看,又说道,“为借东风而来。”女子有些意外的看了一眼思明,又看了看周围,说道,“你可藏好了,让人知道你在园里私卖,可得折损一半的银子。” 思明使了个眼色,邀着女子一同出去,那女子也未说什么,与女伴打了个招呼,便与思明一同出了园,往城南的宅子里去了。 锦善也是才知道思明搬了家,这也还是第一次上门,与自家离得不算很远,进了大门,迎面而来的便是那颗大榕树,阴森得很,与这伙计倒是挺配。 “你倒是真的阔了,这宅子该花了不少银子吧,到不浪费在马家手里拿的好处。可我记得你一向不爱露财,这出去在阎王殿里走了一趟,也学着我及时行乐了吗?”锦善向来不喜欢这人的作风,无事不登三宝殿,每当他找自己便都是为了事情而来,偏偏开出的筹码让人拒绝不了,惯能投其所好。 “怪我没早参透。”思明向来会顺。 锦善也不管话里有几分真,去到院子里,坐了下来,等一会儿,也不见有人来上茶,便笑道,“有钱买了宅子,没钱请个烧茶的吗?” 思明笑了笑,也坐了下来,说道,“小家小户,请了个厨娘,也不敢与锦姑娘家的比眼色,这会儿估计正睡着呢。”正说着话,那厨娘才急切的拿着烧水壶出来。 锦善笑了笑,等那厨娘走开才说道,“去马家拨个伙计过来,又不是很难的事,何必这么委屈自己。还是说你们真闹了不开心了?” “这倒是瞒不住的。”思明有些无奈,摊了摊手。 本是寻常一问,那女子也没打算真当回事,见思明竟没有否认,赶紧凑了过来,再问道,“真闹起来了?为个啥呢,四年前借胆给你闹,都没闹起来,现在到去闹了。” “旧病新疾一起来了而已。”思明难得在人前露出悲伤,用手扶了扶额头。 锦善懒得管这些恩怨,只说了一句,“裁剪树枝可以,若是挪根,你就找错人了,就算外人怎样说我纨绔,也不会连这点都不分。” 思明拱手作揖说道,“这是自然,我没有大的能耐,也没有吃饭砸锅的心思。” 锦善哼了一声,说道,“你最好没有。”过后又换了副脸,让思明赶紧将画拿出来瞧一瞧。 思明从袖中取出画轴,递给了锦善。如色中饿狼,锦善迫不及待的展开画轴,映入眼帘的是一幅《月色秋生图》,锦善惊呼了起来,又突然停了下来,不对···,这人物的袖口不对,书童的画法也与书中所说不同,再看落款,竟是个当世人,原是仿作。 但锦善却更满意了,如此难得的仿品,只怕也费了许多功夫才能找到,他做事向来这么用心。若是真品,锦善到不敢收,代价有些太大,反而惶恐。 锦善笑了笑,说道,“这次又要吹什么风,你要再用去年那副说辞可不管用,我们没道理再多等你们一年,有些事别想就这么息事宁人了。” “恰恰相反,我到希望锦姑娘这次什么风都不要吹,只将以前的火全拿出来再烧一遍,越旺越好。”思明作揖说道。 “为了你回来时的闭门羹?这事儿我大伯做的确实过分了些,你刚替他卖了命,没赏不说,还不体谅你一些。但是这倒没有必要在年会上给他难堪,让他下不了台。况且我爹也不是爱出风头的那个,你还不如去找六姑七叔。”一连找了许多个借口,偏偏没说答应。 “那如果我说明年的茶商没了个着落呢,想必锦姑娘不会不懂得这背后的意思。”胳膊肘一拐,往常想方设法瞒住的事,今年索性都不瞒了。 锦善收了画轴,半眯着眼看思明,怀疑的说道,“你又在谋划什么,不是说章城的那个茶商明年还来吗?” 见思明不回话,锦善又起身在院子里踱步,过了好一会儿,才过来问道,“那三个伙计不是死于意外?章城那边闹崩了?” 沉默···。 “这敢情好,我们省吃俭用的养着你们本家,就是这样对我们的,出了什么事都瞒着我们,前几年瞒着夏家的事,去年瞒着茶叶还在地窖的事,今年还要瞒着。要不是为这点破钱,怡姐姐家里去年至于闹成这样吗,你们还一直瞒着,当真对得起人!” 比预想中的效果还要好些,思明背过脸去,不让自己露出表情。 锦善又过来问道,“这事情,销远他们知道吗?” 思明摇了摇头。 锦善懂了,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了,耗了这么多年的事,今年也该有个结果。既然你特意来告诉我,选了这边,我也自会想一个将你撇清的法子,将这事捅出去。” “全靠锦姑娘周全了。”至此,思明倒还没有后悔找上这个人。 锦善大手一挥,说道,“客气什么,以后咱们得多走动走动了,这又做了邻居,又吃的是一锅饭。” 两人正说着的时候,那个厨娘又过来了,笑眯眯的说道,“昨晚的铭新少爷,来了。”偏偏这么赶巧,堂姐弟都到了这一座小庙。 锦善起身,往厢房里走了去,又摆手道,“这事儿还是先瞒着点好。”思明也起身拜谢,又随着厨娘去大门,将铭新引了进来。 铭新进了屋,更加的局促不安了,双手来回的搓着,像是做了什么错事,又是非来不可,带着决心。 “你还没去问过你姐吗?” “没···,不是,我自己已经决定了。”铭新慌乱的说着。 思明无奈的笑了笑,那时只把他当作小孩一般哄着,他竟记挂在心上,真的来依靠自己了,又让厨娘来收了锦善的茶具,给铭新换了一副。 “怎么了?” 铭新坐了下来,才定了一下急迫的心思,咽了口水,对思明说道,“我去六姑家的那天,她不仅是不满意,拉着我哭了好久,说我表哥不争气,把家产都赔光了,让我一定要跟大伯说说好话,帮帮她。” 思明笑了笑,说道,“自己养了个不成器的儿子,拉着你哭做什么?还想再来要一亩茶山么。” “他们也是为了生活,可我姐让我不要管···,三哥我是不是错了。”铭新心软,明明被人抢了自己的那一份,见人掉了几行清泪,又不忍看人落魄。 天高云淡,秋天的风正好,吹起铭新鬓边的碎发,在阳光的照耀下,有些发黄,他就这样低着头,彷佛已经将大错酿成,等待着责罚。 思明想了许久,才对铭新说道,“过两日,你再随我去个地方,再来看看自己有没有做错。” 铭新走后,锦善方才从厢房里出来,伸了伸有些困乏的身体,懒洋洋的看着思明,说道,“还以为你们散了呢,这还连着丝呢。” 思明翘起嘴角,自嘲道,“都是天涯沦落人。”又再坐下,提起茶壶加了一杯茶水,喝了才说道,“从我来这里时,我就十分羡慕锦姑娘,十年都过去了,也只增不减。” “这我可受不起,被你羡慕总感觉不是一件好事。” 锦善从思明宅子里出来,往左走过一条街,推门而进,穿过院子,去了自己的书房,将画轴打开,又再瞧了一番, 过了一会儿,又有伙计叫去吃饭,锦善往堂屋里走去,在外面懒得言语的父亲,这时也露出些开心的笑容,有些讨好的问道,“我的好闺女,这是去哪儿玩了,到这时才回来。” “还能去哪儿,还不是秀园。我娘呢,今天也不来吃吗?”锦善坐了下来,拿起大勺,舀起桌上的汤,对嘴喝了起来。 “今天还吃素,只有咱爷俩来喝两杯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梁蒙 自二姐梁悦回通城后,梁恬越渐在西北山上呆不下去。母女两个素来不和,又出了这么一遭事情,更常看见三夫人在饭桌上摔筷子了,引得一众下人战战兢兢,只得小心翼翼的过来劝三姑娘暂时离了这屋子,去别处寻个安静。 挑了个秋高气爽的天,梁恬拎着仅装有几身衣裳的包裹,离了西北院子,又往城里去了,往南行了一段路,还未进城,在西郊的一处宅子外停了下来。 来开门的仍是个婆子,见到梁恬有着难以抑制的高兴,回过身向里屋喊道,“少爷,三姑娘来了。” 话音未落,已有一少年趿拉着鞋,从屋里飞奔了出来,一下扑到了梁恬的怀里,亲昵的说道,“阿姐,你一定是想我了。” 梁恬推开少年,自行往屋里去了,卸下肩上的包裹,丢在一旁,伸了伸懒腰,这里倒比在家里自在些。等自己终于舒服够了,才回头看向少年,问道,“之前让你去查的事,都查到了吗?” 少年刚吃了鳖,本就十分失落,听得有人来求,耷拉的耳朵又立马竖了起来,咧开嘴角,笑着说道,“天上的星星,我也能摘得到,那些个小事,不还是轻轻松松。” 听了少年的豪言壮语,梁恬也笑了,损着说道,“那你倒是去摘一个,我就在这儿等你,啥时候摘回来了,让爹封你个大红包。” 少年笑了笑,小声的说着,“我早摘到了。”说完也往堂屋里走,看了看身上粗布衣裳,觉得别扭了起来,突然说道,“阿姐,大漠苦寒,你能为我缝一身棉衣吗?” “我的针线活一向不好,你这倒是找错了人,这城里卖的棉衣也不适合大漠里用,不如等到了地方再买一身,总比我做的好很多。”梁恬当真考虑起来。 少年对婆子使了个眼色,又过来缠着说道,“店里卖的都是骗外地人的假货,哪有阿姐做的好,缝衣的婆子近来又把眼睛熬坏了,阿姐肯定不忍心我就穿这一身单薄的衣裳去,真是天可怜见的。” 少年见梁恬有些动摇,又将衣袖遮住眼睛,略带着哭腔说道,“可怜我还这么年少,头一次去大漠里,就得忍受这天寒地冻。等回来时,也不知道这双腿还使不使得,要是回不来了,也是个冻死的。” “呸,别说这些晦气话,我答应给你缝了,若是缝的不好,你可别嫌弃。”梁恬被磨得没法,本就仰仗着他做了许多事,近来又闲的发慌,只得勉强答应着。 少年得逞后,嘴角更加上扬了,忙点头说道,“阿姐做的,我喜欢还来不及,怎么会嫌丑呢。”少年正说着话,那婆子已将锦布与棉花都拿了过来,工工整整的放在一旁。 梁恬去看了看,摇了摇头,说道,“这东西,我是真不行。”那婆子笑了起来,说道,“三姑娘别担心,我给你起个头,上手了就快了。” 梁蒙怪婆子多嘴,拿眼睛勒了她一眼,又过去说道,“阿姐做成什么样都是好的。”谁知,梁恬谢了婆子,说道,“那便有劳了。”又转身找梁蒙,说道,“那件事的结果呢?” 梁蒙早知道没什么姐弟情深,这么赤裸裸的交换,却又不乐意了,转身躺在了太师椅上,说道,“总得要晚上,才有星星可摘,劳烦阿姐也等一等。” 梁恬到不在意这些,毕竟这人替自己办事,一向没出过差错,便放心的去找婆子说那缝衣服的事,反把少年冷落在一旁。 少年见人为了衣裳冷落自己,心里又酸又涩,将手搭在额头,闭上了眼,不一会儿,竟睡了过去。 ··· “私生子!”街口的小孩实在是爱胡闹,看见梁蒙一个人在门边玩耍,像见到一个稀奇的玩具,也不怕他家高耸威严的院墙,时常与他做些鬼脸,又做些从大人那儿学来的下流手势比给他看。 梁家的爹爹并不常来,来了之后也只是给些果糖,都吃腻了。袁叔叔也不常来,只是连果糖都没有,见到自己连一个开心的表情都没有。 娘亲过得很不如意,没有人来时,时常让自己去她房间里守着。心情好时,会说些自己还是小女孩的事,耳朵都起茧了,也是那几句车轱辘话,‘那时好玩的多了,可就是吃不饱,你小子是没有饿过,真应该让你饿饿肚子,才知道娘亲疼你。’ 心情坏时,说的话却多了,五花八门的,有说梁家的,有说袁家的,梁家的到底是要多些。 “那个丑婆娘最能占着茅坑不拉屎,要不是她拦着,我们娘俩早就能名正言顺的住进白地城的宅子了,虽然那地方小,偶尔去住住也是不错。” “那个老不死的就是不同意,也不知道还要活多少岁,就数他脾气最怪,事情最多,连我家蒙儿都没见过,有什么资格说蒙儿的坏话。” “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我就知道那个贼婆娘养不出什么好闺女,还敢欺负到老子头上去了,蒙儿,你以后见着她也要狠狠的欺负回来,替你爹报仇。” “你爹爹又欺负我,蒙儿你要替我做主。” 梁蒙幼时常被娘亲关在家里,不许出门,言行举止都与娘亲极像。到七岁时,梁家的爹爹终于受不了,将梁蒙送去一家全是男孩的武馆。功夫倒是学了些,性格却没有大变,回去反而招梁家爹爹喜欢,时常让人带着出去走走。 走南闯北,去了好些地方,梁蒙最喜欢的还是白地城。娘亲常说那里很小,又多云雾,不是个好去处,住还是要住在通城了。可梁蒙觉得在那里有活着的感觉,市井小店,酒馆小巷,都是梁蒙爱去的地方,喝的晕乎乎的时候,能到浣花园外偷偷瞧瞧阿姐是最幸福的事。 可惜的是,阿姐并不喜欢自己。 第一次见的时候,就不喜欢,眼睛里都是冷意,吓得梁蒙一哆嗦,赶紧躲在了爹爹身后。再出去看时,她已扭头走了。 无妨,远远的看着也就够了,不影响喝酒吃饭。 梁蒙并不常在白地城,时常要帮父亲去处理些事情,每次回来时阿姐总有新的变化,最不喜欢的是王思明出现的那次。可是当阿姐第一次惊慌失措,跑到通城的梁家找人时,梁蒙又开心到睡不着,也不枉自己已等了这么多年。 可惜李铭养的那群废物,被人轻松搞定,又让阿姐从手中溜走。 希望就像是鸦片,一旦上瘾,就很难再戒掉,只能靠得再近点,再近一点,才能解渴。 梁家爹爹传来消息,说要把阿姐带回去,换作另外一个人,倒还好办,绑了丢船上就回去了。可阿姐不同,她想做一只自由的鸟,我若绑她回去,定然会让她恨死我,唯独这件事是不允许的。 我劝她再出去走走,去见见我曾见过的天空,她真的应许了,只是并不让我跟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听到她的路线,一路跟着,像是与她同行一般惬意。 最担心的还是李家庄的那次,茶棚的小二并不知道我是与她同行的,说她时总是吞吞吐吐,绑起来一阵拷问以后,他总算老实了,说把人哄去李家庄了。 我不知道李家庄是干什么的,听到阿姐有危险,我就不能再忍,紧赶着马前行,终于在天黑之前赶到了村子入口,可真是一个难找的地方啊。 往里面走了二三里后,才有一个像样的牌子,黑灯瞎火的,我让人去敲了第一家人的大门,没有见过阿姐,第二家,也没有,第三家,四家,五家,我有些急躁了,将刀抵在那人的脸上,一刀一刀的划开,仍是嘴硬。 到第十家时,那里人终于有了异样,派人搜了屋,却搜出来一个臭气熏天的女人,看不清容貌,但她肯定不是我的阿姐。她爬过来求我带她走,说她很痛苦,我本想帮她一刀了结了自己,却看见那双手倒真是像,便让人把她拉到雨里冲刷了一下,才有了人样。 后面仍是没有,我有些生气,让人随意挑了些人出来,刀放在他们脖子上,都是求饶,没有一个人知道我阿姐去了哪儿。 雨下得很大,手下在我耳边喊,“这里官府不好对付,三姑娘也许没有到这里,我们去前面的镇子里找找。”我最终还是放了他们的狗命,卸了几个胳膊就走了,毕竟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到了第二天夕阳快要落山时,我才在不远的一个镇子里找到了阿姐,夕阳斜照着的屋子,她倚在桌子上,像是一幅静谧的画。可是手下不长眼,竟在连廊中发出了声音,我躲进了隔壁的屋子里,突然想给她一个惊喜,爬过窗后,真察觉到她就在我身边时,我又十分控制不住自己。 像无数次扑在爹爹身上一样,我几乎失了智一样,跑过去抱住了她,小小的身板,香香软软的,这就是全部的阿姐么。 ··· 梁蒙醒时,已是天黑,屋里的灯盏早已点了起来,灯下还有梁恬在穿针引线,一副已经娴熟了样子,不愧是我的阿姐,任何事情到了手里,没有应付不来的。 嘶···,这事倒是个念不得的,刚想着娴熟,又听到了被针扎的声音,梁蒙起身,三步跨做两步,过去拿起梁恬的手指放在嘴里吮着,过了好一会儿,才放出来,紧接着便是脸上火辣辣的疼,与梦里倒是一样。 第一百二十七章 出走 晚间,青灯之下,只有梁恬一人在桌边吃饭,桌上的菜丰盛,不输西北宅子分毫,只是更冷清了一些。 旁边的婆子忍了许久,终于才上前说道,“三姑娘,你就委屈委屈,去叫一声少爷来吃饭吧,我们去了也只会被他轰回来,只有你的话他能听了。这天黑夜长,饿坏了肚子可不好。” 梁恬放下手中的筷子,看了一眼婆子,有些不悦,又想起下午时候的轻薄之举,没好气的说道,“那就饿着,都是让你们给惯的,才会这么没大没小。” “这···。”婆子口拙,也不再说话,干脆退了下去,也不在此伺候了。 过了好久,饭菜已经凉了,梁恬夹了一筷子,勉强入了肚,起身去一旁拿了剪刀,往梁蒙的屋里走去,屋里的灯很暗,几乎看不清脚下的路,跌跌撞撞才走到梁蒙的床边。 那点微弱的光根本不足以看清梁蒙的脸,只有一双眼睛还算看得清楚,正直勾勾的看着梁恬,不知喜怒哀乐。 梁恬到底还是有些怕了,起身去将灯盏里的灯芯挑了起来,让它更亮了一些,又拿了过去,放在床边,对梁蒙说道,“下午打你是我错了,我没有过弟弟,不知道别的姐弟都是怎么相处的。上次你救了我,我很感激,也愿意再认你这个弟弟,毕竟打断骨头连着筋,都是父亲的孩子,没有理由跟你置气下去。” 梁蒙听了倒没显得开心,背过身去,说道,“我不稀罕。”说完仍不解气,扯过一旁的被子将自己裹了进去,连头也埋了进去。过了好久,连脸都闷得通红,喘着粗气,探出头来,对梁恬说道,“阿姐,我们可以这样一辈子在一起么?” 姐弟,可不就是这样一辈子的么,梁恬点了点头,心里的石头才放下了,感觉有些解脱,将手中的剪刀收了起来,放在身后。 “去吃饭吧,菜都凉了。”说着,梁恬便起身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梁蒙也从屋里出来,看见桌上的饭菜几乎没动,又开心的坐了下来,吃了一口,却是凉的,要叫一边的婆子,却没人候着,又出门喊了声,“人呢!都死光了,也不知道把菜拿去热一下,没眼力见的。” 那婆子应声而来,端起桌上的菜就回了厨房,再回来时,两人又彷佛真成了亲姐弟一般,互相说着哪个菜喜欢与否。 深秋的夜晚,越渐的凉了,梁恬窝在软榻上看书,不一会儿,便觉得脚凉,正要起身去拿个薄被的时候,梁蒙已拿了床被子过来,好好的盖在梁恬身上,轻声问道,“要去床上睡吗?” “等下再睡,你要困了就先去睡吧。”两人倒都没有再提起下午的事。 梁蒙摇了摇头,又去躺椅上歇着了,躺椅随着躺着的人一前一后摇摇晃晃,发出吱呀的声音。 夜间的西郊巷子,十分安静,一有个风吹草动,便有狗吠个不行,一行人路过时,便响起一阵狗吠声,由远及近,直到在一座小宅子边,停了下来。 紧接着是一阵吱呀的开门声,院子里进来十几个壮汉,成一字排开,齐刷刷的在梁蒙跟前,单膝跪了下来,为首的那个呈上一封书信,说道,“少主,你吩咐的事,齐先生都写在这里面了,还请过目。” 梁蒙并未接着,使了眼色,让那人直接送去了梁恬手上。又大手一挥,让人都回去,为首那个吞吞吐吐,最后又再说了一句,“少主,老爷那边让你尽快出门,等那边结了冰,就不好走了。” 梁蒙本就不愿意听这话,这没眼力见的偏偏不知,脸上的不爽立马涌现了出来,压低声音,说道,“滚!我什么时候走,还需要你来安排不成。” 为首的挨了骂,逃也似的跑了,生怕下一刻就会吃鞭子。 五天过后,梁蒙还是出了门,带着梁恬连夜赶出来的棉衣,骑着马绝尘而去。 一个人住着,到底还是太过寂静,送走梁蒙以后,梁恬便时常去怀安的宅子里坐坐,怀安白日里常常不在,只有张家娘子在院子里,或做做针线,或养养花。 这天下午,梁恬正从怀安的宅子里出来,拐角处,却见有两人在鬼鬼祟祟的,高的那人看背影该是怀安,而矮的那人却完全被犄角的墙全挡住了,只有被夕阳拉长的影子看得见,叠在怀安的影子上。 那两人似乎也听见了梁恬的脚步声,还不等梁恬过去,矮的那个便已早早的走了,只留怀安一人在那儿。 “恬妹妹,你怎么这就回去了,不吃了晚饭再走吗?”怀安从拐角处过来,撇去了最初的不安,像个没事人一样,向梁恬走来。 梁恬有些意外,没想到一向干净磊落的怀安,却也有这种时候,嘴角抬了抬,笑着说道,“今天就不了,早上让婆子去捡了些治气虚的药材,这会儿也该好了。何况怀安哥哥已许久不在家里吃饭,今儿好不容易有个独处的机会,我就不杵在那儿,打扰你和嫂子相聚了。” “这是生病了吗?可着急么,虽说你在三叔的宅子里住着,我不该管。如果有什么难处,一定要说出来,我能帮忙的也尽量会帮忙,那件事是我有愧于你,让你与婶婶闹了矛盾。” 不说与自家娘子的事,反而只关心堂妹的安危,若是换作以前有人关心也会觉得欣慰,这时却只有吃了苍蝇一般恶心。 梁恬笑了笑,说道,“不碍事的,都是许久的毛病了,吃几副药也就好了。怀安哥哥赶紧回去吧,嫂子还在家里等着呢。” 怀安应了也就走了。往回走的梁恬,嘴角处浮出难得的讥笑,轻声说了句,“连你也变得这么快,可怜的张娘子,换你做了‘莺莺’。” 然而事情恰恰相反,怀安并不是变了的那个人,却是个变不了的人,拐角的那个女子,名叫周芸,小名唤作灵儿,是梁家曾经养在府上医师的女儿。 周医师原本是周家的远方亲戚,早年在京师做个小学徒,因脾气古怪,又不合群,在医师馆里并不受人待见,早早的回了白地城,也没个医馆肯收这未出师的医师,只得在乡下做个江湖郎中。 后因擅长治疗外伤被梁家相中,花重金请来养在家里,帮他娶了亲,生了一个女儿,也养在梁家,即算不得下人,也算不上主子。 因着一层远亲关系,大夫人对这医师的一家倒是和气,又因此女幼时便没了娘,大夫人早年也没了闺女,更愿意将这个远房的侄女养在家中,与怀安做个伴。 两人从小便是一块儿吃饭,一块儿入学,一块儿长大。这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情谊,自然与别人不同,怀安待她真如亲妹妹一般,去哪儿都随身带着,有什么稀奇玩意儿都给她备着一份。 只是这家里人难免太后知后觉,等到那女子眼中的情意都满溢出来时,才有人惊觉这两人的关系早已不是一般兄妹可比,慌忙把两人分开后,仓惶的连周医师都一并送回了乡下。 这一送反而出了问题,怀安终于才知道那亲如妹妹一般的女子,早不仅仅是妹妹,只是两人之间早已隔了山河,还没互诉衷肠便被分离两方。 那女子回乡下后,不久便嫁作了人妇,在家里硬撑着的怀安,得知这消息后,觉得一切都是自己的枉然,也顺从了家里的安排,做好迎娶张家娘子的准备。 本已是尘埃落定的事,也不知是哪里的好事人,一封书信送到了女子家里,将两人的来龙去脉都说了个清楚。从此女子婆家将人看得更紧些了,更是扬言,若不产下个一子半女,休想再回娘家。 只可惜那丈夫偏偏是个药罐子,勉强靠药水续着命。一不做,二不休,女子本就略知药理,此后在那药中,每方剔掉了一味药,又日日催命似的灌他,新婚不过一年半载,那短命丈夫便一命呜呼上了路。 再过了半载,女子也回了娘家,却得知怀安已娶了张家娘子,想喝了砒霜就此了却尘世,又被早早回家的父亲撞破,在家中关了两月才断了轻生念头。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让村里人看尽了笑话以后,周医师又带着女儿搬回了城里,图个独门独院,没有三姑六婆来嚼舌根。 偏偏命运弄人,周医师为了妥当,明明已搬到东郊外面住着,却还是让女儿再碰见了他。 干柴烈火一相撞,自然会出些事情,两人又已尝过人事,比别人更肆无忌惮一些,凡事都没得收敛,才会有被梁恬撞到的那一幕,只是恰巧那女子只留了个影子,才互相留了点退路,没有拆穿。 怀安辞了梁恬,一人迈着步子,往家里走去,这几十步路对别人来说,兴许是十分平常的回家路,对于怀安却是十分艰难的路,一边是旧情,一边是新娘,命运偏偏如此弄人。 第一百二十八章 周娘子 怀安幼时,总以为世界只有家里的院子那么大,有母亲,有妹妹,还有踏着月光归来的父亲,将在炉子上温了许久的饭菜,再端上桌来,你一筷子,我一筷子,吃到有些撑了,再到院子里去赏月,看星星,听父亲说些有趣的故事,到要睡觉时,再与妹妹相拥而眠。 再大些时候,家里请了个教书先生,隔壁院子里的那三个妹妹也过来一块儿玩,最大的妹妹骄纵,好歹心思不坏;中间的妹妹温婉,是个极好相处的;最小的妹妹接触的最少,总跟在二妹的身后,一步都离不得,也有趣得很。 就这样长到十二三岁,怀安开始与外面的人结交,虽总有些与自家有敌意的人,但来往的朋友大多友善,处处与自己方便,倒也没有许多难处。 可自从那个亲如妹妹的远房表妹离开以后,怀安的小院子突然变得陌生了起来,原本慈爱的母亲,也处处有些不耐烦,时常发些没来由的脾气,等到深夜时候,又来怀安屋里抽泣,说一定要原谅她。 一天一归的父亲,也偶尔不回来了,或是在深夜时候,喝得醉醺醺的,趿拉着满是污秽的靴子,从外面回来,随后又是与母亲的吵架声,不外乎是一些家长里短的琐碎事情。 这种时候,怀安就会特别思恋灵儿,想起她的一颦一笑,为了一根簪子,开心好几天的那些往事。 再后来,连怀安自己也变得麻木,时常飘浮在半空中,看那个像是被拎着跑来跑去的自己,他笑了,他大笑了,他的嘴角却一直翘不起来,像是一条被人抛弃的狗一样,一直耷拉着耳朵,不停的往前走。 走过漫漫人生路,等到年老时候,再来看这一个木偶,有一个叫灵儿的女儿时常回来看看躺椅上的自己,又回头与她兄长玩闹,那时,自己的脸上会有足够多的沟壑来留住老泪么。 本该是这样的,怀安在心里默念,颤抖不已的手,伸向正睡在软榻上的张娘子脸上,到底没能过去,停留在肩膀上,晃了晃睡着的人,说了句,“我回来了。” 张娘子醒了,正瞧见满脸忧伤的怀安,立马从软榻上起来,问道,“怎么了,可是在外面受了什么委屈?” “没有。”怀安别过脸去,勉强的笑了笑,问道,“今天晚上吃什么?”说着又将穿的马甲脱在一旁,张开了双手,等着人来解开衣带,愣了好一会儿,才自己动手去解了。 一向敏感的张娘子这时竟什么都没察觉到,去门口叫人将炉子上的吃食都端了上来,是丰盛的四菜一汤。 “今天有什么人要来吗?”怀安不是没有察觉,可还是下意识的回避了那个问题,一个称职的丈夫应该在这时候装作不知道么。 张娘子本料理着吃食,听到怀安这么一问,将头一低,嗫嚅着想说些什么。本就是无声胜有声的时候,胃里一阵翻涌,张娘子捂着嘴,一副想要呕吐的模样,紧接着便跑出了门。 后面的婆子见了这场景,笑着说道,“恭喜少爷,少夫人这是有喜了。” “哦。”也不算失望,怀安却怎么也笑不起来,刚想起要追出去时,张娘子已带着一张虚弱的脸回了屋子,有些歉意,可那双眼睛闪烁着,又十分希望怀安去捅破这层窗户纸。 怀安抬了抬手,像提线人一样动了动,过去扶着张娘子,问道,“好些了吗?” 张娘子点了点头,轻声问道,“你都知道了?” “嗯,叫过医师来家里了吗?”一如既往的问候,不咸不淡。 张娘子含羞的点了点头,正如许多第一次知道自己将要做母亲的妇人一样,既羞涩,又十分惊喜。 可本该高兴的跳起来的父亲,这时候却重重的垂下了头,勉强的笑着,说道,“医师可有什么嘱咐?” “主要是些吃食方面的,有些禁忌,已经让婆子吩咐厨房。还有···。”张娘子欲言又止,一双眼睛痴痴的望着怀安。 “还有什么?”怀安与张娘子并排坐了下来,夹了些菜给她,又给自己夹了些来吃。 “···,我的脚最近有些肿胀,医师让多出去走走,不要总闷在院子里。”欲说还休,张娘子挑了个别的不紧要的说着。 “嗯,多带几个人。如果觉得闷,叫恬妹妹陪陪你。”怀安心不在焉的回着,桌上的一大桌菜又觉得吃不了,一味的替张娘子夹些在碗里,都快溢出来了。 沉侵在喜悦中的张娘子,自然不会去细究这些事,只觉得他也在爱护着她,心里更甜蜜了,能嫁给从小就倾心的人,和他又有了孩子,还能有什么不满足呢。 两人吃了饭,又在堂屋里坐了一会儿,甜蜜自不必说,等到歇息的时候,怀安也如往常一般随着张娘子回屋,又被张娘子含羞的拦在了外面。 “···刚才那么多人,我没好说。医师说不能做那个事了,为了宝宝好,这两三月最好分床睡。” “哦。”怀安突然觉得如释重负,转身便要出门,又被后面的张娘子环腰抱住,把头埋在背上,小心翼翼的说道,“你生气了吗?要么你还是睡这儿吧,我们都忍着点。” 怀安背过身去,将张娘子额头上的碎发拨弄在一旁,对张娘子轻声说道,“没有的事,我去睡书房吧,正巧最近也有些忙,总有些事要处理一下。等下我叫个添香来这儿守着,有什么事你就叫她。” 书房里,早有人点好了灯盏,放在一旁。进屋的怀安,有些不知所措,突然停下来的自己,有些找不到北。 怀安走到书房的软榻边,坐了下来,把头埋着,突然看见自己的脚尖,溅上了一些泥,蹲了下去,拿手去擦,仍还留有一些泥印子。怀安生了气,又用手去搓,仍有一块阴影在那儿,又因揉搓,新做的靴子,也起了褶皱,看起来更难看了。 怀安干脆将靴子脱了下来,丢的远远的,和衣倒在床上直接睡了。 呜呜···,怀安还未起时,已听到一阵哭泣声起,抽抽嗒嗒的,幽怨委曲极了,想要抬手为她擦去眼泪,又被门外的阳光刺得生疼,这老天便是晴的没完没了。 怀安挣扎了许久,还是睁开了眼,柔声问道,“怎么了?” 那妇人也不知是没想过软榻上的人会醒得这么早,还是不自觉自己的哭声已经足够刺耳,慌忙的擦了眼泪,背过身去,息事宁人一般,说道,“没事。” 没事!怎么会没事!双眼都快哭肿了,还是说没事,怀安起身,想要去穿靴子,才发现那双靴子早已不知道被丢到哪儿去了,双眼一闭,有些烦了这一切,又不得不踩着袜子,跟了上去,转过妇人的身子,问道,“可是受了什么委屈?”只一激灵,怀安突然真的清醒了,想到昨晚被人撞破的事,难道三妹一早过来说了那事情。 怀安警戒了起来,见张娘子不回话,又问道,“三妹来过了?”张娘子把眼泪抹了,稍微好些了,才说道,“昨天晚上是我错了,不该把你赶到这里来睡,你今晚再回去睡好不好。”说着又来撒娇,全然没有知道内情的样儿。 原是为了这事儿,怀安拿手拍了拍张娘子肩膀,说道,“没事,晚上我去屋里软榻上睡着吧,免得你再乱想。” “嗯。”张娘子点了点头,又低头看着怀安还没有穿鞋,又欢喜又心疼,将人推了回去,说道,“我让他们给你拿一身换洗的来,今天也要早去吗?” 怀安又坐了回去,摆了摆手,说道,“今早不去了,我在家里陪陪你,你不是想要出去走走吗?等我洗漱了,我和你一块儿去。” 张娘子还没出门时,已派了个婆子,往城外的西郊去了,兜兜转转绕了好久,才在一个路口处等到正往怀安家里去的梁恬。那婆子赶忙过去,行礼道,“三姑娘,真是让我好找,我家少夫人派我来跟你说一声,今天少爷要与她一块儿出门,三姑娘若要找她,得去城里寻她,就不要去宅子里了,免得白跑了一趟。” 梁恬谢了婆子,又转身要回宅子里去,过了三个街口,迎面而来一个算不得多么熟悉的人,看见梁恬远远的行了一个礼,梁恬也回了礼,离得近了,才想起这个有过几面之缘的人,正是怀安的表弟姚华,表面上是个君子,眼神却总带着些狡黠。 “三姑娘,这是往哪儿去?”那人行礼说道。 梁恬也回了礼,指了指前面的巷子,说道,“闲着无事,到处走走而已,倒是姚公子怎么大老远的跑到这西郊来了。” 本是个狡猾的鬼,偏偏说着人话,姚华摆了摆手,朗声说道,“替舅舅去做些事罢了,听闻三姑娘前些时候大病了,今天看着倒是大好,可是无恙了?” “好许多了,多谢姚公子关心。” 梁恬向来不喜欢书生气质的人,对面虽是十分客气,也不想多呆许久,随便找了个借口便要回去。 第一百二十九章 蚀把米 自梁恬回了这白地城,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总是避着人活着,除了与家里的几个姐妹说话,倒是很少在外与人搭讪,而这姚华偏偏三番五次来套自己的话,也不知有所图,梁恬与他聊了几句,干脆假装自己有些不适,要绕过他回去。 姚华自然想挽留一下,又再回身想要拦住梁恬,虽没有越礼之举,在远处看来却十分暧昧,两人正胶着,从远处跑过来一个二十来岁的壮汉,几步上前将姚华摔倒在地,又将梁恬护在身后,与他的主子梁蒙倒是一个做法。 这么许多天,梁恬才第一次见到这跟着自己的人长什么样,看了一眼被摔倒在地的姚华,扶了扶额头,又让壮汉走开,自己去将人扶起来。 也不知找到机会讹人,还是真的疼的钻心刺骨,一向十分自持的姚华,也痛得呲牙咧嘴起来,咿咿呀呀的叫痛起来。 “真是对不住姚公子,都是家里下人不懂事惹出来的。”梁恬见人站了起来,又使了个眼色,让那惹事的汉子去一边扶着,将人往最近的医馆里带了。 等处理过这事以后,梁恬终于回了家。那汉子知道自己闯了祸,也跟着梁恬进了院子,弯腰等着责罚。 梁恬自知没与这些草莽打过交道,并不知如何才能顺自己的愿,回了屋,便去桌边坐了下来,也不看着那汉子,冷冷的问道,“这事儿,你打算怎么处理?” 这可为难了后面的人,在一阵挣扎以后,终于跪了下来,抱拳说道,“随三姑娘处置。”本是个不费劲的差事,却让自己给搞砸了,汉子也没什么话可说。 这么听话的么,梁恬心里有了几分把握,随即问道,“你们有几人跟着我?” “连我,兄弟六人。” “跟了多久了?” 一向在外闯荡的汉子,自然不会不知道这是在探哥几个的底,若是说得多了,等到少主回来,只怕事情会更严重,便又抱拳说道,“三姑娘,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没理由连累几个兄弟,若有什么责罚,尽管说,不要再问下去了。” 本以为会顺利的梁恬第一次碰了壁,又换了一个方式问道,“不管我去哪儿,你们都会跟着?” “自然。”汉子想也未想便回道。 得了,梁恬起身拿了一锭银子,递给汉子说道,“那你去给我置办一身行头,我要去通城一趟。” “这···。”汉子为难了,这也不是自己能决定的事,又把银子双手奉上,颇为恭敬的说道,“三姑娘,请不要为难我了,这不是我能做主的事。” 接连碰壁,梁恬总算知道了,这小子留给自己的人完全不会听自己的,还要拦自己的去路,放了手下的茶杯,看着这汉子,似笑非笑的说道,“若我执意要去呢?你是不是还要替他来拦着我。” “三姑娘···,别为难我们了,这通城并不是个好去处,若是想要散散心,去哪儿都成,离这儿最近的铜安?”汉子倒是会讨巧,还知道铜安好玩。 口说无用,梁恬真生了气,这混小子倒是会管,连那婆子之前欺人的事也一并浮现了出来,这虽还是梁家,却不是自家的梁家。 银子也不接,梁恬进了屋,给那人留了句,“那你们自个儿去找周家人赔礼道歉去,别说是西北梁家的事,只说是你们主子的。” 进退两难,汉子为了难,出了院子,往小巷的尽头走去,正蹲着几个差不多样的汉子,只是年长了这人许多。 汉子哭丧着脸,对为首的那个说道,“大哥,我闯祸了。” 那为首的,不是别人,却恰恰是之前随梁蒙一起去过岷城的一人,拍了这惹事汉子的肩膀说道,“得了,这事情不是你能决定的,迟早会有这么一朝。三姑娘与平常女子不同,就算没有这公子哥儿的事,也迟早会找上我们,我看她是早打定了主意要去通城。若没有我们,她只怕也要想个法子去那边,与其之后束手束脚,不如去找少主周全一番。” “那别算上我,比起去惹少主,我还不如在三姑娘这儿挣扎一番。”另一个人搭了话,又有其他四个答应着。 为首的那个又说,“你小子真以为少主能拧得过大腿,三姑娘刚才拿梁家来压我们呢。”为首的说完,又对刚才从院子里出来的汉子说道,“你再回去走一趟,说是只要老太爷那边没意见,我们也只能从命,最好能拿个物件儿。”说完又让其他的几人最近看得更紧些,毕竟这人可是有过跑路的事情,只要不碰上王思明,一切都还可以周旋。 那事先反对的汉子,又再说道,“你想先斩后奏?我可不干,这通城我不回去,万一真让三姑娘知道了些不该知道的事,我可担不起这责任。” “你···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看你也不用再去通城,就这儿等着被宰了算了。”为首的汉子也不再理那人,又吩咐了别的人其他事。 ··· 再说姚华被人摔了以后,也不敢伸张,等梁恬走后,也不管医师的嘱咐,自己一瘸一拐的回了宅子。 这三姑娘倒真不是个好结交的,自己三番五次去找她,回回都是闭门羹,好不容易从张娘子那里得了一点她住宅的踪迹,今早去却是这般下场,又偏偏只能吃了这个闷亏,真让人知道自己因这事被人打了,只怕这白地城也没脸住下去了。 歇了两天后,姚华又去了周家舅舅那里闲坐,正巧遇上怀安过来,三人说了一会儿事,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又有一个年轻女人进来,弱柳扶风,面目苍白,大病初愈一般。 姚华来此快要一年,却一次也没见过这女子,而这女子又似乎对这里熟悉的很,行了礼便坐在了怀安一旁。 三人谈话倒没避讳姚华,直接在堂屋里说开了,那女子话少些,偶尔才能搭上两句,无非是全凭叔叔做主之类的话。 可能是怀安自己也觉得这事不光彩,没说许久,便带着那女子走了,姚华倒是仍被周元成留在堂屋里。 姚华本是在宁州长大的商人之子,自认眼界视野都比这小小白地城里的人宽阔许多,要不是生存所迫,也不会在这白地城逗留这么许久。偏偏这个答应母亲给自己庇护的舅舅,只提供了自己生活所需的银子,还总让自己去跑些见不得光的琐碎事情。 心里有了怨恨,事情做下来也就打了许多折扣,自茶会过后的,那盯人的事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错过了许多事。等这舅舅听完怀安的事后,又来问姚华马家那边的事情。 姚华也仅仅挑了些早已流传在市井的事情,什么作坊新成了,王思明得罪了马家家主之类的话。 这些话,周元成早听得起了耳茧,又想起早上的丢人事情,更不满姚华的行事了,闭了眼示意他不用再说下去,又让外面候着的管家,拿了一锭银子端了上来,放在姚华的面前,说道,“既然你今天来了,这个月的分银,就不让人给你送去了,今天取了便是。” 姚华自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虽不是个读书人,但自有一身傲骨在身,往常的银子都是派人送到府上,任凭自己挥霍,这次却像是打发叫花子,斜眼看了那银子一眼,又起身作揖说道,“承蒙舅舅厚爱。”人在屋檐下,倒不得不低头。 周元成一愣,没想到他竟然也受了,也缓和了几分说道,“马家那边暂时不要盯了,怀安的事你也听了,他要纳妾之事,我不能帮,但也不能让他闹大了。这事情棘手,稍有不甚便会让几家人结了怨。我思去想来,也没有别的人能依赖,让你去却是最好的。刚才的周灵儿,你也见了,你用我的名义,去稳住她便可,需要用到什么,仍从东郊那边拿,这事你自己多拿主意,不必一一说与我听。” 一个巴掌一颗糖,做事自由些,姚华倒也受得,更恭敬了些,说道,“小侄知道了,定不辜负舅舅的厚爱。” 过了一会儿,周元成又说道,“梁家的三姑娘早上来过了,送了些赔礼的物件儿,我已经让人给你送过去,这会儿也该到了。” 这···,姚华本以为刚才已隐隐压过这人一头,现在却又全都败了,连这事儿也暴露了,难怪刚才那样对自己,不仅仅是怠工的事情,还有这去招惹别家姑娘的事儿。 姚华更不喜欢这个小的可怜的白地城了,拢共就这么些年轻待嫁的姑娘,没个如意的也就算了,还互相通着气,多走一步都能听到冰碎的声音。 到底还只是个年轻的雏儿,终于也在这句话下,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受不住了,低头谢了舅舅,便要回走。走着走着,才想起银子没拿,回头看去,那人已跟了上来,笑脸盈盈的说道,“姚公子,我送你一程。” 送便送罢!谁不知你是去做监工的,连带着这个当初第一个来接待自己的管家,都不怎么想搭理了。 第一百三十章 酒后 被那么一激将以后,姚华倒是老实了几天,认真的去见了东郊的周灵儿,做出一心为她推心置腹的样子,不用几番言语便把女子想要去做偏房的事停歇了下来。 这事做得倒是顺利,可姚华心里却没有一点舒爽,只因那女子是个一心为怀安的痴心人,别说劝,但凡提点一下对怀安有益,刀山火海她怕是也要去一遭。 可这不舒爽也只得忍着,真要出了岔子,那个舅舅只怕要把自己赶回老家,那时候哪还有这么快活的日子可过。 这日傍晚,姚华在屋里喝了一些小酒,趁着酒兴便要出门去走走,寻常小巷不熟,一摇一晃正在大路上走着,自然会遇见些熟人,有些酒肉朋友,也有些闺阁女子。 天越渐的黑了,路上的人家都挂了灯笼出来,又有些大户人家派人在外面守着,遇见酒鬼就驱赶一下。姚华虽喝了些酒,却不在这被驱赶的行列,大摇大摆的走着,迎面又撞上了个人,正要与他理论,反被背后的女子拉开了。 姚华长得不算十分俊俏,一双小而肿的眼睛,过于高耸的鼻梁,有些凶相,好在平日里以书生打扮,才显得文雅些。 这时有些醉意,又与人有过冲撞,对那拉着自己的女子自然没什么好态度,眯着本就不大的眼睛,嘴角微微翘起,嘲讽的说道,“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张家的五姑娘,这是来管什么闲事来了?” 亦琴本就是好心,见他差点与人冲撞起来,才不要了矜持,拉了他一把,谁知好心没有好报,反而被他那么一说,立马羞红了双脸,也拿话去呛他,“要是喝醉了就在家里歇着,来大街上丢人现眼做什么。” 在姚华眼里,这五姑娘向来是个半天说不出一句话的文静女子,本以为刚才那一句话便能让她哭着跑开,自己又能继续去找找乐子。 若是平时,姚华自然知道节制自己,点到为止。喝了些酒,便只觉得连这爱慕自己的女子也能来教训自己几句,又顺势将人拦在墙角,轻薄的说道,“怎么?连你也想来管我,可哪又怎么样,你爹也舍不得把你嫁我这个外乡人,这个管家婆你可做不了。” “你···。”亦琴原本倾心于此人,碍于家里不肯,早与他有些断了,却没想到他喝了酒却是个这么没遮拦的人,又羞又气,只想推开人一走了事。 可亦琴的力气哪里敌得过此人,推开不得,反被那人整个压在了身上。长到这么大,亦琴还没遇见过这种事情,原本是好心办事,却落得这么个下场,越想越觉得委屈,随即大哭了起来。 这一哭倒引起路上行人的注意,可都怕是小两口吵架,也不敢上去劝阻,渐渐的也都散了,只有人群中的另一个被人簇拥着的女子注意到了这事,让后面跟着的伙计,将姚华一把架开,仍由那大哭着的女子钻进自己的怀里哭泣。 “锦姐姐,幸亏你来了。”就算往常再能逞强的琴姑娘也十分怕这场景,见到有人来帮自己,立马跑了过去,趴在锦善的肩上哭了起来。 锦善拍了拍亦琴的背,柔声说道,“没事了,姐姐给你做主。”说着又让人把人架着往前走。大街上自然不是处理这事的地方,可锦善也不想将这酒鬼带回自己家里,污了自己的院子,走到拐角处,正巧遇见一个熟悉的院子,便带了人敲了门进去。 好巧不巧,这不是别人的宅子,正是前不久王思明买的宅子,刚还有些醉的姚华,这时也完全醒了,转而向那人讨饶,说道,“这位姑娘,你大人有大量,不要与姚某计较这一次,都是我酒后糊涂,才做了唐突琴姑娘的事。” 这点三言两语怎么说得动锦善,等宅子里的妇人来开了门,锦善便带着人一拥而进了。数目相对,思明哪料到一个锦姑娘能带这么多人进来,可自己本有所求,又不得不把不满压了下去,过去问道,“怎么了?” “借你来唱出戏。”锦善低声对思明说道。 锦善摆了摆手,让伙计将人放开,又都遣了出去,院子里反倒只留思明和其他三人。思明看了看这架势,自然知道自己做了这两人的打手,只得配合人将戏唱到底,拿出了别在身后的匕首,一把扔在桌上,不悦的说道,“进了这门,你最好老实些。” 就算思明不认识姚华,可姚华却十分知道这人,无论是龙家让他查的底细,还是后来亲眼所见的东郊之事,都让姚华不想与他有任何关系。可如今这人就在自己眼前,还是因为一个极为发窘的事。 就因这先入为主的印象,姚华反被吓得更甚了,面上虽还过得,脚底已经有些发抖,拱着双手说道,“刚才都是姚某酒后误事,实在没有轻薄琴姑娘的意思。虽说如此,姚某错了便是错了,也愿意为了刚才的糊涂事做些补偿。” 锦善虽也觉得思明这院子极适合做这逼人就范的事,但也没想到这人竟是这么个怂蛋,这么快就认了错,便转身对躲在身后的琴姑娘说道,“你想要他做什么?” 琴姑娘早就对这人幻灭了,只想早点将他摆脱,抽泣着说道,“锦姐姐,我什么都不要,我只想回家。” 真是一场闹剧,思明自然不知道自己在这场闹剧里起了个什么角色,只觉得来去都无趣,索性将那匕首收了回来,掏出怀中的方巾擦了擦,之前有丛武在这儿住着的时候,自己岂止是省了不少事,有些棘手的事处理起来都方便了许多,也不知他的事现在都忙得怎么样了。 思明心里有事,面上就凉了几分,锦善见得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后面的琴姑娘却被吓得更严重了,拉着锦善就往外跑,留了思明与姚华两个在院子。 姚华见状也要跑开,却听见思明说道,“姚公子,既然惹了事,你就想这么一走了之么?” “王东家,我···。”话出口时,姚华才知道自己说漏了嘴。 这是个有趣的,思明自觉还没有出名到一个陌生人能这么轻易的认出自己,还知道自己有个客栈,提了灯盏过去瞧了瞧这人,想不起来。 “你在哪儿见过我?” 姚华心里叫苦,本来是喝点小酒,出来找找乐子的事,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这事情要捅了出去,舅舅那边可就没法交代,便扯了个慌,说道,“都是茶会上的事了,王东家坐在凉亭里,自然不会认识我这等人。” “那姚公子真是巧记,不过是一面之缘的人,在这么暗的灯光下也能一眼认出来。”思明虽有些不信,但也没有必要与这人结怨,又是个局外人,便招手让他过来坐下,“你好像有些怕我?” “没有的事,只是姚某觉得愧对琴姑娘,心情就激动了些。”姚华也不敢暴露什么,只得说些亦琴的事。 夜越渐的深了,两人等了许久,才等到锦善回来。 锦善算不得高,也算不得壮,可从门边走过来,那凶神恶煞的样子,真把姚华吓了一跳,不由得站了起来。 像风声在耳边咆哮,又像雷鸣在脑中盘旋,等姚华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的肚子已被锦善的手肘撞得生痛,啊的一声叫唤,姚华捂着肚子蹲了下去,好狠的女人!这是要将自己的五脏六腑都撞碎吗。 好似这一撞还不解气,锦善又补了一脚,正踢在姚华的膝盖上,真是疯女人!再能忍耐的姚华,也有想要还回去的冲动。 思明向来不明白这样撒气有什么意义,又怕锦善打人太过会被反噬,赶忙上去拉住了人,对着姚华说了句,“还不快滚。” 锦善倒没有再追上去打人,反倒是等那人都走了以后,才蹲下去捂住了自己的脚,吃痛的说道,“你为什么不早点拦着我,这人膝盖是铁打的吗,踢得我生痛。” “你这是何苦呢。”这倒比刚才那人有趣,思明强忍着笑,起身去将人扶了过去坐着,又去屋里拿了些跌打的药酒放在桌上,问道,“是我来帮你呢,还是锦姑娘自己动手。” 锦善本就是一时冲动踢人,将气都撒完以后,便只顾着自己脚痛了,见思明拿了药酒出来,没好气的说道,“你还真是什么都齐全。” “自然与锦姑娘不同,万事有人替你周全。刚才那人是谁?怎么好像认识我的样子。”思明坐了下来,把脸别过去,不去看锦善。 锦善脱掉鞋袜以后,又倒了药酒在疼痛的地方,一阵冰凉,再拿手小心的去揉搓,发出嘶的声音,还真是踢到了铁板。 “那人叫姚华,是周元成的侄子,好像是年前来的。你不认识很正常,人家也不掺和茶园的事,在我们这类闲散人里倒是混得开。”锦善一边揉着脚,一边后悔不该补那一脚,接着说道,“我那不成器的姐夫没走之前和他走得近,可能是那时候知道的你,没啥好话就是了。” 这时,思明才有些后悔刚才没踢上两脚。 第一百三十一章 伙计 自思明回白地城与马斌生了嫌隙以后,马斌便一直将思明排挤在局势之外,各处需要的处理事务也都再用林管家的侄子林亮去做。 因着林管家的关系,林亮早年也在马家效力,偏偏在几年前的偷茶贼那里摔了个跟头,从此被马斌撇在一旁不用。 而那次偷茶贼的事情刚好是思明初露头角之时,因而这被替代的怨恨,全都算在了思明头上,自此结下了梁子。 这次林亮得了势,立马就把思明从马家拿到的便利全撤了个干净,就连碧华阁也三天两次被人找茬,要不是销远出面,那人还不打算收手,非要碧华阁关门了才算了事。 碧华阁里客流少了以后,阿武也时常来宅子替思明掌管些事情,让思明的生活倒是便利不少,可如兰那边却不乐意,时常拿银子的事束着阿武,催着阿武去结交些贵人,拿着家里的刺绣去兜售。 这天早晨,阿武驾着马车从碧华阁出来,往思明这里过来。一路上轻车熟路,只是心里面揣着事,几次都差点撞了人。 马车从侧门而入,进了院子,阿武才有些好,瞧那堂屋里,还是一片寂静,又去去厨娘东家在哪儿。那厨娘指了指堂屋,笑着说道,“还在屋里未起呢。” 阿武眼里的东家,却不是这么闲散的一个人,往常在东郊时,还是寅时,客栈刚开,屋里已点了灯,或打理些客栈的事务,或忙些马家的事,有时还会抽空考考自己的字认得怎么样了,怎么也不是会睡到太阳高挂之时的人。 阿武在灶上拿了稀粥,又从坛子里捞了些泡菜起来,穿过院子,直往思明的屋里去,到了门口,躬着腰,轻声喊道,“东家,我来送早餐给你了。” ···过了一会儿,屋里才响起一声,“进来吧。” 推门而入,思明坐在书桌边上看些铺子的招卖,这才阿武有些放心,将早饭放在桌上,说道,“东家,怎么不让那厨娘早些将早餐送过来,这都快一上午了。” 思明拿了一旁的镇纸压在一张纸上,过来桌边坐着,端起阿武送过来的米粥吸溜起来,“看着这边就忘了,客栈那边还好吗?” “好着呢,人又慢慢的多了,多亏销远少爷派人在那里坐了好几天,才把场子压住。”阿武站在一旁,踌躇了一会儿,又才说道,“东家,这事儿本不该我多嘴,可我在一旁又着急得很,那马老爷虽不待见你了,可销远少爷还待你如从前,这茶园到底要落在他手里···。” “嗯?”思明独来独往惯了,很少与他人商议事情,阿武偶尔说的肺腑之言,对于处在困境中的思明,常常有些益处。 阿武也不懂得茶园里的许多恩怨,常常只说自己看见的事,见思明没有制止,又接着说道,“前些时候,我听茶园的人闲聊,时常说道销远少爷,今儿又怎么了,明儿又怎么了,这在往年都是没有的,所以我想这茶园是不是就快要换人了。” 思明自茶会过后,确实极少能关注到茶园内部的事,听阿武这么一说,更有听下去的兴趣。 “那个林管家的侄子,也得意不了多久,好多人都对他不满呢。等销远少爷真的上来了,第一个肯定就是把东家换回去,我看销远少爷真是拿一颗真心对你的。” 拿一颗真心么,思明偏偏苦于这一颗真心,若是他真如外面传的更纨绔一些,思明也不至于犹豫到现在。 “你东郊的房子可起好了?” 这倒是个好事,阿武笑着说道,“托东家的福,早起好了,等过些日子就要搬进去了。” 阿武向来是个闲不住的,看见屋里杂乱挽了衣袖去收拾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又从外面打了清水进来擦擦洗洗。 思明也专心的去做自己的事了,快到午时,方才出了堂屋,对正在厢房里清扫的阿武说道,“等下吃了饭,你把马车套一下,下午出个门。” 初冬的阳光就像是纸糊的老虎,虽还刺眼,却一点也不觉得热,打着人的身上,反而有一种被包裹的暖意,但还是不如春天里和煦,只觉得那阳光下习习而来的清风让人喜爱。 阿武一路乘风,将思明送到了城西的一处铺子外,便自找了个地方去歇着了,不想,过了一会儿却有一个稚嫩的小孩来搭话,问道,“你可是碧华阁的伙计?” 正百无聊赖之时,有人搭话,阿武自然愿意回答,何况这事情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便转过头去回道,“是啊。”原是一个黄毛丫头,不过十二三岁,还不怎么会绾头发。 “我家姑娘让我来问问你,你们东家是要买这铺子···”小丫头话还没说完,却被不知道哪儿冲出来的妙龄女子抓了回去。 阿武苦笑,这闹得是哪一出。 没过一会儿,那丫头又出来了,仍是直愣愣的,问阿武,“我家姑娘让我换个说法,你们东家···,嗯···。” 阿武见小丫头有些好玩,便把手揣着衣袖里,问道,“我们东家怎么了?” 小丫头发了窘,扭头就跑开了,边跑边说道,“我再去问问姐姐。” 这回终于能说个轱辘话,那小丫头像是背书一般,问阿武,“你们东家也对这铺子感兴趣吗,我家姑娘对这铺子颇有些看法,如果你们东家请我们吃一顿万香楼里的烤乳鸽,我们姑娘到不介意说一说。” 原是个来讨饭吃的,阿武斜着看了一眼躲在后面的姑娘,有些眼熟,但却不记得在哪里见过,衣着虽不如一般大户姑娘讲究,又与穷养长大的姑娘不一般,是个上得了台面的女子。 可阿武也不能去多管闲事,既不会这事说给东家听,还要让这人死心,便对那小丫头说道,“我们东家不买铺子,你让你家姑娘去找别人吧。” 又再过了半个时辰,终于见东家从铺里出来,皱着眉头,低沉了脸,上了车又让阿武往回赶。 阿武并非没有察觉到,东家是对这家铺子感兴趣了,这满目愁云的是没谈妥呢,几次想要把那姑娘的事说出来,又觉得不妥,而车里的人又一路不说话。 几乎快要到家时,阿武又看见那主仆两个,在路的一旁走着,正往那钱家宅子里去,原来是钱家的闺女,也算是城里的大户了,怎么落得这么心酸,这些人倒不是能经常能碰见的。 “东家,城南的钱家这几年亏了么?”阿武到底还是有些在意。 思明正在后面愁着别的事,随口回道,“你听谁说的?” “也不是谁说了,只是觉得钱家的闺女怎么行事这么寒酸,明明是表亲,逊色了梁姑娘许多。” 听到梁姑娘,思明终于回过神来,“表亲?” 咦,阿武有些纳闷,这东家真是只关注自己在意的事情,这钱老爷不就是梁姑娘的亲舅舅么,虽行事低调了些,但也不是什么秘密的事,便回道,“梁姑娘的亲表姐,只是该没有很亲密,毕竟梁姑娘在东郊许久也没见她过来看看。” 许是感了兴趣,思明撩起帘子,探出头来,问道,“你在哪儿看见她了?” 阿武指了指夹角的宅子,说道,“刚看见人回家呢,东家要去找她吗?” “不了。” 思明下了车,往自家宅子走去,少见的去了一次厨房,问道,“上次你说钱家姑娘送过茶叶来?” 都是许久以前的事了,厨娘点了点头,又补了一句,“上次马家少爷来时,吃的就是她家的茶叶。” 这倒是个好茬儿,思明回去屋里,装了些不算贵重的饰品,又提了一壶酒,往那钱家宅子里去。 叩门后,出来一个小丫头开门,看见思明就乐了,转身回了屋了,边喊边说道,“姐姐,烤乳鸽来了。” 奇了怪了,这小丫头也太没礼貌了,思明心里虽然纳闷,也还是正了正衣裳,站在门前,等她口中的姐姐出来。 不一会儿真有一女子出来,也不扭捏,像是与思明很熟了一般,说道,“现在知道来找我了,准保你有用。”说着便把思明往屋里引,“我跟你说,要不是我爹回乡下了,我可没这么多机会去折腾这些事,等事成了,你可得给我一些好处,也不枉费我辛苦替你跑一番。” 事成?好处?思明这边话还没说,这姑娘就像是已经知道了一样,只是这种事情真能够这么明晃晃的说好处吗,但思明又回头一想,她们毕竟是表亲,若是商量了些什么,也不好与外人说,她既是主动要帮我,那自当该有些好处。 “那便有劳钱姑娘了。” 钱婷婷自然是相信自己的眼光的,上次东郊那茶叶铺就劝过父亲,自家的铺子缺的便是东郊的铺子,好不容易催着父亲去竟了一回价,却给了个上不了台面的价格,父女两个没少因为这事情吵架。 “东郊那茶叶铺最近可还好?”那时候气着了,也没去管这铺子的后续,如今遇见这当初买了铺子的人,也想了解一些近况。 可思明却以为这话是代梁恬问的,更觉得她可信了,便将东郊铺子的事都一一与她说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变故 如果不是钱婷婷突然说起,那城西的铺子后面有一块漏雨的地方,思明也不会注意到两人说的事竟有许多对应不上的地方,真以为她是来帮自己与梁恬牵线见面的人。可思明仍不死心,非得再问一句,“钱姑娘可知道我来这儿为了什么?” “当然是为了你今天去看的铺子来的,我说你那伙计也太不懂事了,我好心跟他说我有办法,他竟然还回绝了我。” 思明原以为可以通过这亲的表姐,再一次见到梁恬,没想到来见的却是个痴迷于做生意的女子,虽有些眼光,也能助思明拿下那城西的铺子,可还是忍不住的失望,只一味的迎着她说话而已。 等到天快要黑时,那女子才有些要结束谈话的意思,一心要留着思明吃饭,还是被思明以有事为由回绝了。 回了宅子后,思明才知道销远下午来找过自己,等了许久也不见人,便回了城北。想起早间阿武的劝告,思明决定还是不要一直躲着销远,不然这茶园的风就真的吹不起来,自己所有的计划都落成一场空。 然而等着思明的却不是什么好事。 在家里匆忙吃过一些饭后,思明连衣裳也没换,接过厨娘递过来的灯笼,便一路往北边走去,路上风声呼啸,思明捏紧了衣裳领口,在不知不觉中,天已经渐渐的变凉了,路上的行人更少了,只有城中位置还有一些喝多了寻些乐子的人。 白地城本就是东西狭长,而南北聚拢的地势,不出一个时辰,思明便已到了城北,远远望去,马家宅子外面聚集了许多人,又有火把将外面照了个通明,除了几个认识的茶户以外,其他都是陌生面孔,思明心想,这才多久没来,宅子又被人围了。 思明正要避开人群,按以往的规矩,绕过大街,从侧门进去,却被后面的人拉住,不让思明往前。回头看时,却是铭新,跑得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 “三哥,我可算追到你了,赶紧跟我走。”铭新说完,拉着思明又继续跑,一直到铭新以前的老宅子门前才停了下来,拿了钥匙,开了门进去,又让思明将灯笼吹灭。 思明正一头雾水,但看着铭新这着急的样子,也拿手去顺他背,说道,“慢慢来,是马家出了什么事了吗?” 等到铭新气终于顺了些的时候,将身上斜挎着的包裹取了下来,又给思明系上,说道,“三哥,来不及说了,你赶紧逃吧,从这儿的后门出去,我给你备了一辆马车,你先出了白地城。” 思明更加纳闷了,转身对铭新说道,“你先跟我说清楚是怎么回事,马家前面聚集那么多人是在做什么。” 铭新见思明停下来不走,也着急了起来,又慌忙的说道,“我不知道,下午有官府的人派人到马家来,说是要去认尸。我姐让就我赶紧来找你,把你送出去,等这阵风头过了以后,再商量对策,你在这边的事务,我会去帮你看着的。” 尸首?难道是那三个伙计的,思明也突然慌了起来,这事情偏偏是最不能捅出来的,若要真查起来,李铭脱不了干系,自己和梁恬的事情也会暴露出来,之前做的很多事情都会功亏一篑。 思明拉住铭新说道,“我不能走,我不能就这么走了,这事情没那么简单。” “三哥,你不能再出去了,你就相信我们一次,我姐不好出面的事,我都会想办法的,你至少先出了城再说,你在这里迟早要被他们抓住的。” 黑暗中,两人正互不相让的时候,又是一声‘吱呀’声响起。看不清来人,思明和铭新都下意识往后面退了一步,等那门开到刚好够一个人进来时,又突然停了,接着便是进来的脚步声。 思明拔出随身带着的匕首,却被铭新拦在了后面,说道,“三哥,不要。” 那人走得缓慢,探进来的影子,是铭新十分熟悉的,铭新跑了过去,小声喊道,“姐,你怎么来了。” 铭怡笑了笑,说道,“我想着你该是劝不走他的。” 关了门后,院子里又恢复了初时的寂静,姐弟两人都是极熟悉这个宅子的,一路摸黑过来,倒也使得。 黑夜里看不清情绪,铭怡的脸上也不知是悲是喜,与铭新的着急不同,到是淡定许多,平静的说着,“我来送送你。” “我不走,人又不是我杀的,我要在这儿等着。”思明固执的说道。 “上半年惹事的童春生你可还记得?流放的时候可还有一寸好肉,也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到那儿。怎么?你也想尝一次吗。”铭怡往前走了些,字字如刀。 那人走时,思明是去见过的,身上被板子伺候的皮开肉绽,只是没想到仅仅不到一年,自己也将要落得那下场,不由得往后退了退,彷佛那板子也要落在自己身上。 平时锦衣惯了的人,怎么会不怕痛,何况是为了这本不是自己犯的事,思明心里有些胆怯,说话又软了几分,结结巴巴的说着,“我···不能走。” 铭怡当然懂得思明的想法,本不想再多说下去,只想着他怕了也就走了,没想到这时他还要倔,真是好一个梁姑娘啊,当时结交时却没发现你有这手段。铭怡又往前走了两步,明明咬着牙,偏偏还装的事不关己,说道,“你是怕你和梁姑娘的那点事被人发现?” “你知道了?”思明更慌了,原以为自己瞒得很好,总有个两全的法子。 铭怡敛了敛衣袖,不知喜怒,随意说道,“恐怕只有你自己觉得瞒得好了。”停顿了一会儿,又笑着说道,“不知道那边会不会有动作,你真要在这里等的话,我也该去准备些好酒了,你容易醉,想必不会太痛苦。” 铭怡还是那温柔贤惠的铭怡,只是这话却像是一道道催命符,催着思明要么去走独木桥,要么去地府。 见思明许久没有反应,铭怡又再说道,“巧哥,平日里你总能算,这时候竟算不到了么,你不在这儿,他们不会拿自家姑娘清白冒险,可你在这儿,他们会相信你吗?想要活着,想要梁姑娘,你自己应该清楚怎么选。” 过了许久,思明方才好好对铭怡行了礼,说道,“是我对不起你,往后烦你多操劳了。”思明说完,便转头与铭新一块儿往后门走去。 铭怡用手摸了摸脸颊,又将它放在嘴角边,润了润干涸的嘴角,等那两人都已走开了,方才回头,往大门边走去。 本不算长的距离,铭怡也走了许久。到家时,安安正在堂屋里玩耍,见铭怡回来,立马跑了过来,又仔细的看了看,方才环抱着铭怡的腿,说道,“娘亲不哭,安安给你吃糖。” “安安好乖。”铭怡蹲了下来,想哄一哄安安,又抑制不住自己,将安安抱在怀里,无声的留着泪。 过了一阵,铭怡稍微好些了,又将安安放回了软榻上,自己往里屋走去,看那铜镜里的自己,妆容已经全花了,脸上红一片儿,黑一片儿的。铭怡自嘲的笑了笑,早知如此还不如不画,黑黢黢的晚上,他又能看见什么。 铭怡起身,打了些清水,将脸都洗干净了,才出去哄安安。 没过多久,一阵敲门声响起,铭怡放下安安去开了门,进来一个妙龄女子,穿着一身轻巧的男装,未施粉黛,笑靥如花,过来搂住铭怡,说道,“怡姐姐,我来了。” 铭怡将那女子推开,娇嗔的说了句,“怎么又穿的这么不正经,让邻居看见了,还不知道怎么嚼舌根呢。” 女子笑了笑,说道,“堂亲的姐妹,也不许来往了么。别说,穿裙子总没这身衣裳舒服,要真有人来嚼舌根,你就把我交出去给他们看看,这是哪家的俊公子。” 铭怡笑着,又推了那女子一把,“也老大不小了,还是这么不正经,我该不让你上门了,把我家安安教坏了,我可没地儿哭去。” 女子也不管铭怡了,进了屋去哄着安安,说道,“安安,姑姑来看你了。”安安倒没显得那么亲热,扭头对女子笑了笑,又继续琢磨自己的玩具了。 那女子与安安玩了一会儿,突然问道,“他走了吗?” 铭怡点了点头,有些埋怨的说道,“你不该用这个法子的,万一他真出了事···。” 女子起身,过来挨着铭怡,撩起她的下巴,看了几眼,笑着说道,“你心疼他了?这杀人诛心,我即没杀他,也没诛心,怎么也轮不到我被埋怨吧。” “你···。”铭怡生了气,将头扭在一边,不起看那女子。 女子又来哄着,“好了,算我说错了,这事情我有法子捅出来,自然有法子收拾,等那边差不多,我就让我爹上门,好歹要个说法。只是先委屈了你的小情郎了,在外面转转再回来。” 铭怡这下真生气了,回过头来,对女子十分严肃的说道,“你再这样口没遮拦,我就不让你过来了。” 女子反而不哄了,找了个地方坐着,难得正经的说道,“我知道你们早没联系了,你要不要考虑一下别让他再回来了,茶山的这趟浑水,有他没他都差不远。”还说没做诛心的事,话里倒是句句诛心。 “我···。”铭怡又把头低低的埋了下去,不再说话了,两相沉默了好久,锦善才辞了铭怡,出了这宅子的门。 第一百三十三章 忆往昔 锦善出了铭怡家门以后,又让马车夫赶车出了小巷,上了大路,远远的看见那马家宅子外面还围着许多人,一片吵闹声,说什么的都有。 不一会儿,又有一人悄悄走了过来,到锦善车前,弯着腰,颇为恭敬的说道,“锦姑娘。” “那边怎么样了?”也未开帘,锦善已知道来者是谁。 那人回头看了看被照得通明的大门,才对锦善说道,“那三家人还在宅子外面哭,说要见王思明,找老爷要个说法,我爹也该撑不了多久了,等着里面出对策呢。后来又来了些别的亲戚,你也知道这茶园大多沾亲带故,人多眼杂的。” “官府那边来人了吗?” “下午来过一次,就没再来了,该是往王东家那边去了。听说那尸首毁的严重,几乎看不清原来模样,也是惨。之前说是回来的船出来意外,生死未明,赔些钱倒也罢了,这时尸首就在码头边上找到了,也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 咳咳···,正值换季时候,连一向健康的锦善也咳嗽了起来,好一阵后,才问车外的人,“销远呢?他在做什么。” 车外的肖强,愣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说道,“销远少爷去找王东家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锦善知道了情况,撩开帘子递了个锦袋给肖强,说道,“有劳了。” 肖强并不去接,又再行了一个礼,低头说道,“锦姑娘知道肖强此举是为了什么,还请收了回去。” 锦善将袋子收了回去,又放下了帘子,一边嘴角微微翘起,说道,“你倒是个会打算的,就看有没有福气消受了。” “是我心甘情愿的事,无论成否。” “希望如此吧。”锦善说完,便让马车夫赶车回家了。 肖强又再此处呆了一会儿,方才回了马家的院子,正碰上销远也从外面回来,看见肖强,问道,“你派出去的人,找到我三哥没有?” “派去城南守着的人,还说没消息呢,王东家也不在碧华阁里吗?”肖强故意凑得近些,与销远说道。 一向不知愁滋味的销远,这时也愁了起来,紧皱着眉头,来回的踱步,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一般,“阿武说,未时三哥从城西坐了他马车回来,便把他支开了,没过一个时辰,我也去找他了,但没在家。等到酉时,我才坐马车去的碧华阁里,没有马车,三哥的脚力到不了那边,所以我去碧华阁扑了个空,东郊也没人,那他会去哪儿了呢。” 销远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又问肖强,“你派的人真的到现在还没看见三哥回家?这不应该,这么晚了就算是宴请什么贵客,也该差不多回来了。难道是又去城西谈生意去了,你再派人去城西看看。” 肖强看见销远又要费周折去找人,干脆上前对销远耳语道,“兴许是王东家早听了什么风声出了城了,销远少爷还是先去堂屋里,老爷正等着你呢。” “我不去,他们根本不会管三哥的死活,他们不管我来管,难道连你也不帮我了?我让你派人去城西找人,你就赶紧去,等下我再去他宅子里看看。”销远今天真是碰够了壁,也无力太多了。 肖强叹了口气,低声说道,“我不是不帮你。”回头又出了门,一盏茶的功夫,才回来对销远说道,“人都派出去了,销远少爷真为王东家好,也该去堂屋里坐坐了,老爷那边生气,只会迁怒于王东家身上。” “我自然知道,我先进去看看,等一下你在外面给我使眼色,我就出来,你什么都不用怕,出了任何事,有我给你担着。”像个无头苍蝇一般,销远终于又回了堂屋。 马斌的脸色自然不会好,可算得上是黑透了,看着销远,一句话也不说。 过了一会儿,一旁的林亮似乎懂了意思,低头过来,对销远说道,“远少爷,外边的事,还等着你来拿个主意。” 销远向来不喜欢这人,这时看他皮笑肉不笑,尽是谄媚的凑过来,已然有些不爽,把头撇在一边说道,“你有什么想法,说说来看。” 林亮嘿嘿一笑,说道,“那些人既然要找王思明,我就指了个路给他们,冤有仇,债有主,他们找了那边就不会在门口烦着了。” “什么叫冤有仇,债有主,他们是为我家做事遇的难,有主也是我家的主,关王思明什么事。你还真是鼠目寸光,这一出了事你就怂恿人往外面推,这以后谁还敢替我马家做事,谁还尽心替我马家采茶!” 林亮摊了摊手,说道,“那也是他们自己要找人,而且真相又只在那边,销远少爷何必对我撒气,不如让当事人赶紧出现,把这事儿给解决了,一直给东家添麻烦,他也不害臊,反正这事儿我是做不出来的。” “你···。”销远气他一出事便把事情撇得干干净净,不想与他争辩,越过林亮,直接对马斌说道,“爹,你相信我,这绝不是三哥做的事,我们不能把他交出去。” “那群茶农你打算怎么办?”马斌终于说了话。 销远嗫嚅着,半响没说出话来,最后打定了主意,说道,“有什么事,让他们冲我来。” “混账!滚出去,这是我的茶园,轮不到你来拱手让人。我养你十八年,不是为了养个吃里扒外的孽子。” 销远本是个一心为了茶园着想的人,哪有想过将茶园让人的事,得知这三个伙计为了自家茶园客死他乡时,自己也派人去沿河打听,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总要给这些茶农们一个交待。 只是如今是官府先找到了尸体,又先入为主的认为是凶杀案,才闹得这样不可开交,销远到底还是相信思明的,觉得这三个伙计是在路上遇难。只是···,销远何尝没有察觉到父亲与三哥有事瞒着自己,远不如表面上看起来这样简单。 ··· 销远幼时,身体很差,常常要请医师到家里来医治,治过夫人以后,又要再给少爷诊治,母子两人的汤药便从未停过。直到母亲终于在病床起不来,张着已经发白的嘴唇,对销远说道,“你要好好的活下去,你爹只有你了。” 那时销远也病得严重,连医师都不知道他能不能活过新年,最后到底还是活过了新年,又再活了一年,两年···。长到八九岁时,竟与一般健康的孩童无异了,只是那时少与外人来往,只黏着肖管家一人。 十岁那年,销远第一次去自家的茶山,扭扭捏捏的跟在父亲的后面,只露出一双眼睛去看这些陌生人。 山上的茶农们还没见过小东家,便与他逗乐,见他腼腆的样子,更是哄笑开了,又因他比小女孩还要白皙可爱,更是笑他是养在深闺的女子。销远更窘迫了,可又不敢说些什么,看父亲也只是笑笑,并不帮他辩解。 等大家聚在一起,吃过早饭以后,茶农们便不再逗笑,戴上斗笠,背上背篓上山采茶去了。马斌让销远也去换一身采茶的衣服,跟着他们去看看,但不许销远去动茶叶。 销远生怕再被人笑,便去了最里面的屋子里,换了一身衣裳。再回来时,父亲身旁已站着一个不算很高的伙计,斗笠下只能看见了一双乌黑的眼睛,正直直的看着销远。 听到父亲让他带销远去看看时,那伙计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又再看了一会儿销远,才向销远伸过手来,示意要牵着销远走。 销远心想他也是把自己当小姑娘看,便撇开手执意不干。可那伙计又伸手过来,连父亲也在一旁不言语,销远拗不过,只好牵着手跟着他走。 去往茶山的路十分曲折,销远暗自庆幸没有任性到底,不然这山路可爬不上去。那伙计走得并不算快,又会偶尔停下来等等销远,因此两人到茶山时,别人已采了许多茶叶了。 他这时才转过头来对销远说,“你跟在我后面,不要跑开了。” 销远这才注意到他的声音还十分幼嫩,并不比自己大上很多,霎时间那人又矮小了许多,销远再看看周围的人,才注意到,他比一般茶农要矮上几分。 他采茶叶很快,不到半刻钟后面的背篓已经满了,便让销远在原地等他,他去把茶叶放了再来,走时又把身上的水壶递给销远喝。 阳光越发的毒辣了,销远感觉自己等了很久,他才赶过来,身后没有背篓,对销远说道,“我们回去吧,我舅舅托人来叫我回去了。” 销远有点失落,但也只好和他一起回去。原以为他会带自己去山脚的小屋里,然后离去,销远还在想等父亲来接自己的时间要怎么打发。 他却笑嘻嘻的去守房子的老人那里拿来销远换下的衣服,从马棚里赶来马车,让销远上去,等坐上马车后,他才把斗笠放下来,销远这才看见他的样子,比别的茶农要俊美许多,虽然被晒得有些黑了,但更好看了。 那后来,销远便时常能看见他,又经常与他来往,互相送些小物件儿,在父亲面前常常夸他,凡事都十分依赖他。 第一百三十四章 夜深 夜越深,销远心中的不安越重,又要出门时,却被伙计拦在了门口,颇为恭敬的说道,“少爷要去哪儿,交待我们去做就行了。” “怎么?我去看看门口的茶农还不行?”销远说着,便把那不识趣的伙计撇开,自行往大门走去了。 “少爷,人已经散了,回去歇息吧,夜深了。”那伙计仍要跟着。 销远怕他仍拦着自己,三步跨做两步,大步走到大门边,抽了门栓,将大门拉开来。门前果然没了人,甚至连个吃野食的麻雀也没有,从巷口吹来一阵冷风,直吹得销远的脸疼。 哒哒哒···,从巷子深处传来一阵马蹄声,在悠远空寂的巷子里击起阵阵回响。销远跑了出去,往那马蹄声处跑去。哒哒哒····,越来越近的马蹄声,反让销远越来越怕,那赶车的人并不是阿武,那下来的人也不是三哥···。 “销远哥哥?”铭新晃了晃愣住的销远,才让人从发楞中清醒过来。 销远抬了抬嘴角,勉强笑道,“你这是去哪儿了,怎么这时才回来。”说着,便垂着头往家里走去。 铭新本还想着解释一番,见人走了,便知道这不算什么要紧的事,跟在后面回道,“去送了锦善姐回家,她去我姐那里说年末穿什么衣裳的事。” “哦,以后不要这么晚了,听说最近不太平,都出了几起抢劫案,连人也没抓到一个。”销远自是关心铭新的安危,只是心里有事,就忽略了些,过后又突然回头问道,“你知道三哥的事了吗?” “嗯?三哥怎么了。” “没事,这几天不要去茶山了,反正那边的事也差不多了,有空多出去玩玩,上半年都没怎么歇过,这都已经进入冬天了。”销远说完,又搓了一下手,当真是越来越凉快了。 铭新从未见过这么落寞的销远,有心想要拿话去安慰他,可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得把话都咽了回去,只回了一个嗯字。 兄弟两人一前一后回了院子,互说了些贴心话,又各自回了屋。 几乎夜半三更时,又有人从外面回来,往销远的屋子里去,回道,“少爷,城西那边还是没找到王东家,但是听说在落城门前,有相熟的人说是在那里见到过他。所以我想,王东家那边应该是听到一些风声走了。” 销远躺在摇椅上,没有回答,只有摇椅偶尔响起的吱呀声。 过了好一会儿,肖强才去橱柜里拿了一床棉被过来,盖在销远身上,正要离去时,又被棉被下面的手拉住,嘴里还在说着,“三哥,信我。” 还念着呢,肖强苦笑着,把销远的手又放了回去,吹了灯盏,出了房门,往自家走去了。 ··· 无尽的黑暗中,销远漫无目的的走着,脚下的路有时平,有时坎坷。也不知走了多久,销远看见前方有光出现,便迈开了步子向前走去。那光却像是被人引着一般,离销远越来越远,销远跑了起来。眼看着那光越跑越远,又奔上旁边的马去追逐那光。 可马越跑越快,颠的销远都要快要坐不稳了,等疯跑的马儿终于停下来时,销远却落入了一片火海之中,那火烧的旺盛,灼的销远眼睛发疼,喉咙发干,正要往回走时,却听到火的对面,有人在喊销远。 销远回头望去,正是三哥在对面喊自己,想着要怎么过去时,抬头发现有人正架着刀在三哥脖子上。销远急了,也顾不得那么多,顶着那火海冲了过去,到底是个欺软怕硬的,一路竟也没事。 等着销远手忙脚乱的把三哥身上的绳索解开以后,后背却被人敲了一下狠的,比刚才的火海竟还要痛些,回头看,却是童春生恶狠狠的盯着销远。 销远拉起思明要跑,又感到手中生疼,拿过来看时才发现自己握着的是一把匕首,该是三哥平时用来防身。 “他不防着你能行吗?你想想你爹做的那些事,还有你背后的那点小心思。”不知从哪儿响起的一句话,说得销远心惊,赶紧将那匕首扔开。 那匕首却又变成了三哥,在一边死死的盯着销远,好似在埋怨他。眼看着三哥越走越远,销远也忍不住的喊了出来,“三哥,别走。” ··· 从躺椅上惊醒的销远,感觉身上一阵疼痛,又流了许多汗,不知何时盖上来的棉被,也已滑落到地上。销远摸了摸额头,感觉有些发烫,又侧身望了望窗外的天,东边已初见鱼肚白,原来已经这个时候了。 躺椅上自然没有床上睡得舒服,销远用力的甩了甩头,才从浑浑噩噩中清醒过来,捏了捏发干的喉咙,对外面的伙计喊道,“肖强来了没有?” “强哥昨晚快过丑时才回去,这会儿该在睡觉呢。”外面的伙计回道。 销远起身将那被子捡了起来,放在躺椅上,又去开了门,让伙计们打了水过来,洗了把脸,问道,“最后找到人没有?” 听销远这么一问,那伙计慌了神,结结巴巴的说着,“昨晚我回去的早,不知道强哥那边找得怎么样,等下少爷还是问那边吧。”说完又匆匆忙忙的去给销远拿早餐了。 问个事而已,至于这么紧张吗,销远笑着往屋里走去,几步之后突然停了下来,脸色铁青着,眉头也皱了下来,在桌旁坐了下来。 等那伙计再来时,便被销远使唤去叫肖强了。 日上三竿时,肖强才姗姗来迟,顶着显而易见的汗水,往销远的屋里来,看见销远正低沉着脸凳子上,便知这事不好。 “来了?”一向收敛不住情绪的销远,这时也有了一些变化。 肖强自幼与销远一块儿长大,十五岁时,开始伺候他的起居日常,什么样的销远没有见过,这却是他第一次拿主子的身份来压自己,只得低着头回了个‘嗯’。 “我可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 仍是陌生的销远,这次该是真生气了,肖强将头埋得更低了,说道,“没有。” “可你昨天做了什么?你到真是对得起我。” 来时,肖强早已将那藏不住事的伙计说了一通,也做好了被埋怨两句的准备,这时却有些接不过来,当即跪下来说道,“是我一时被猪油蒙了心,以为这样能让少爷不难堪,才自作主张,把人送出去的。” “你自己的主意?那你今早去锦善姐家里做什么?” 这是派人跟自己了,肖强不知道眼前的少爷已知道了多少事,又打算查到哪儿,索性吼嗓子哭道,“这也是王东家昨晚说,要给锦姑娘送些东西去,我才去的。少爷,别的我真没做了。” 销远的注意力果然被那边吸引过去,也不再拿腔作势,起身过来,蹲在肖强的身边,问道,“他让你送什么过去了?” 这是真缓和了,肖强终于舒了一口气,装作无辜的说道,“只是一个锦袋,也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本就是念着王东家与少爷关系交好,才替他去送了这东西,要是因为这个做了什么错事,我也甘愿受罚。” 销远自然不会罚他些什么,又用袖子替他擦了眼泪,将人扶起来说道,“我并不是有意要吓你,你知道这屋里我信得过的人不多,你又是与我一块儿长大的,连你也事事瞒着我,我就真的没有倚靠了。” 销远将人扶起来以后,又去橱柜里拿了些不用的配饰送了肖强,略微严肃的说道,“这事,我不希望有下一次,拿着这些东西去吃点好的,今天你就先回去吧。” 肖强退去后,销远在屋里晃悠了一阵,才去了堂屋,那林亮果然还在马斌身边候着,跟个狗皮膏药似的,见到销远来了,又笑呵呵的来打招呼。 销远也不看他,坐在堂屋里饮茶。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才有一个伙计,小跑着过来,见销远在又有些扭捏了起来。 林亮也瞥了一眼销远,见他仍没有起来的意思,连马斌也没有任何反应,只得走到那伙计的身边,用脚踢了他一脚,让他正常点,直接将事说出来。 若不是茶杯遮挡了销远的脸,这里的人该都能看见销远嘴角边的那一抹嘲笑。销远将茶杯放了下来,一双眼直盯着那伙计,若无其事的说道,“怎么?是什么我听不得的事么?” 林亮又踢了那伙计一脚,低声说道,“说。” 一向闭目养神的马斌,这时也看了一眼销远,嘴角露出一点难以察觉的满意,摆了摆手,示意那伙计说下去。 “官府那边传来消息,要捉拿王东家去府衙里问话,一队人去了城南,一队人往这边来了。”伙计得了令,也打算说,可说出来时还是结巴。 话出口后,几人都在等着销远的反应,却迟迟没有等到,再看时,销远已离了堂屋,往自己的屋里去了。 又过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那官兵果然来了,一大堆人守在门口,却只有领头的那个进了屋,直接往堂屋里去。 第一百三十五章 应酬 那领头的捕快,唤作高银,家里世代替衙门做事,自有一番吃喝的手段,与马家倒是交好,又是高进隔房的堂兄弟。偏偏这人最看不惯的就是王思明,仗着有一副好颜色,在马家作威作福惯了,也该吃些拳头。 高银本早不管这些捉人的琐碎事情,因是思明的缘故,便在县令那儿请了令捉人,才会在这案子都还没个头绪的时候,前来捉人。 这高银进了堂屋,对着马斌还是颇为恭敬的作了揖,说了声,“马老爷,许久不见。” 这府衙里来的人,就算马斌再能托大,也还得恭恭敬敬的接着,也拱手回礼道,“高捕头。” 高银自是来惯了马家宅子,行礼过来,也不拘束了,不等别人来上茶,直接去了拿了马斌桌上的茶壶就嘴喝了,又拿了些水果点心自己吃了起来。 等吃饱喝足以后,才觉得屋里少了人,便问道,“销远兄弟呢,怎么不在这儿。” 林亮自高银进屋以来,便颇为上心,这时听了人问销远,也不顾自己与销远向来不对盘的事,主动请缨去接人过来。 一鼓作气跑到销远的房间外面时,林亮才有些怯场,可也只能硬着头皮进屋,看见销远正在屋里坐着,像是在等谁一般,失神的望着屋梁。 “少爷,高捕头来了,让你去堂屋坐一会儿。”自今早销远在堂屋做过一阵后,林亮便觉得往常刺儿一样的少爷有些变了,可又说不出到底哪里不一样。 林亮说完便退在了屋外,也不敢再进去,好在没过多久,这小少爷便走了出来,难得对林亮有了笑脸,说道,“我这一身可还合适?” “合···合适。”林亮自是受宠若惊,赶忙回道,又立马往前跨了几步,替销远引路。 到了堂屋,还不等林亮回话,销远已上去搭着高捕头的肩膀说道,“高兄,你怎么来了,要喝酒到万香楼岂不更好?” 高银笑着说道,“这当差呢,怎么,今天晚上一起,我可好久没和你喝酒了。” “等什么晚上,就今儿中午,我这边都快闲出病来了。外面的弟兄们怎么也不进来坐坐,有什么事喝口茶再说,这家里别的东西没有,茶叶倒是管够。”与人应酬,销远倒是做的极顺手,往日本就有些交情,就更好说话了。 那高捕头自然懂得销远的意思,这明着说请进来,暗着却是不要让人在这儿候着了,略微思考了一阵子,决定卖销远这个面子,反正这人抓不抓得到不是最紧要的事。才转身对林亮说道,“你家少爷都发话了,还不快去,叫那群小子给我留一坛上好的女儿红。” “多谢高兄了。我最近得了一块别致的砚台,高兄可有兴趣去瞧上一瞧?”销远自是知道面子是互相成全的,不割肉也是不行。 这隔房的高家,虽走得是武夫道路,却也是爱好文房四宝之人,别的珠玉宝石反而没那么能讨这官老爷的喜欢。 众人酒足饭饱,再从万香楼出来之时,已经夕阳西下。销远迈着碎步,将银袋子扔给了林亮,笑着说道,“到没一个能喝,去把账结了。回去跟我爹说,我今晚就不回去睡了,去四叔家看看。” 酒醉成这样,还去四老爷家打搅,自然是不成体统的。林亮倒是想拦着,可哪儿敢,刚才那些人跟灌水似的猛喝,自己的酒全仰仗了这往常不待见自己的小少爷给挡了,这时要去拦人又有些恩将仇报的样子。 可林亮又不敢回去,在柜台上结了帐以后,只能跟着销远往城南走,边走边在后面跺脚,我的小少爷唉,这是要干啥去。 要跌了,要撞了,可快把林亮那颗小心肝儿给急坏了,又只能拦着后面的伙计,不让少爷发现后面一群人跟着,眼见着销远敲了四老爷的大门,只能更急了。 林亮在后面一狠心,一跺脚,留了两个伙计在这里守着,自己回了城北马家宅子复命去了。 再说销远这里,敲了门,却是个面生的伙计来开的门,见了销远也不认得,看他衣裳华贵又不敢得罪,只得毕恭毕敬的问道,“这位公子从哪里来?” 销远迈开腿,踢了那伙计一脚,说道,“怎么?连本家的主子也不认得了。” 那伙计倒是躲了过去,仅被销远的脚尖点了一下,又怕销远跌倒,赶忙来扶着,让一旁的人去通报一下。 没过多久,另一个伙计也回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个满脸铁青的马四爷,见着销远皱着眉,有些不满的说道,“在哪儿喝了二两马尿,来我家撒野来了。” 销远见四叔来了,也不管他说的话,凑上去笑呵呵的说道,“四叔,我今天喝太多了,来你这儿借一宿。” 倒还知道自己喝多了,马四爷有些狠铁不成钢,让伙计把人扶到客房的软榻上躺着,又让伙计倒了些醒酒的茶给他灌下去。 销远自是极乖的,捧着那醒酒茶就喝了下去,喝完又倒头去软榻上卧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销远再想起来尿尿时,却迎面撞上一张阎王脸,黑如碳。 本就只剩三分醉意,这时一吓,却也什么都没了,只得假装平静的说道,“爹,你怎么也来了。四叔也请你吃晚饭么?” “丢人现眼!”马斌早上才觉得这人有些长进,下午便干出这等荒唐事,对销远更没有好脸色,见人醒了,便让后面的伙计要架着销远回去。 “爹···。”可销远这时却扭捏了起来,在后面不愿意跟着走,见马斌要走,又大声说道,“我要小解!” 舒服的床,销远自然是没得睡了,只能拿了软垫去祠堂跪着,跪的累了又趴着躺一会儿,眼睛往后瞟时,却正看见林亮直直的站在那儿,比之前更加谄媚些了。 “你来做什么?”销远被罚跪,自然没有外人陪着的道理,而这人不还有好些见不得人的事情要去处理。 林亮往前走了两步,越发的恭敬的说道,“刚才是我没拦住少爷,才害得少爷被骂,我本该领些棍子,可老爷仁慈,只让我来这儿候着。” “呵,我犯的错与你有什么关系?我劝你不要在我身上打主意,没什么用处。”这殷勤献得太过,自是没什么好事。 林亮却远远的对着销远跪了下来,又爬着过去说道,“我保证,我对少爷绝没有任何不轨的想法,我是真心想要伺候少爷的。” 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销远翻身一脚将这越礼的人踢开,恶狠狠的说道,“这祠堂不是给你跪的,滚出去!”这祖先长眠的地方,怎么也轮不到一个外人造次,销远真生了气,下脚更狠了些,直踢得林亮后退了好远,跌坐在地。 “是我越礼了。”被这么一踢,林亮倒是冷静了许多,起身拍了拍了衣裳上的灰尘,出了门,往宅子的侧门去了。 见林亮从祠堂里出来,随身的伙计立马前来接着,看见林亮嘴角的血迹和胸口的脚印便知道,这人又在少爷那儿讨了个没趣,可脸上却有着抑制不住的笑容,让这个跟惯了林亮的人更加摸不着头脑。 是笑容,也是一脸奸计将要得逞的笑容,林亮擦了擦嘴角边的血迹,对那伙计朗声说道,“备车,我要去别院。” 马车一路呼啸而过,溅起一片尘土,再被马斌用上的林亮自是十分得意,又能处理王思明留下来的烂摊子,更是称心如意,最主要的自然还是一向对自己冷眼相待的少爷,也对自己有了几分笑脸,这往后的日子仍是我林家横着走。 前面赶车的伙计却是十分忧虑,想了好久,才对林亮说道,“亮哥,咱们这是要去做什么?” 明知故问,林亮难得好心情,对伙计说道,“叫人去给那三家人再吹吹火,别说王思明杀了人。但别的就随便说,去时克扣伙食啊,回来的时候又不给多的银子租坐好船之类,找几个会说话的去。” “还有今天在万香楼喝过酒的衙门人,一人包十两银子,问起就说是少爷孝敬的。催着那边早点结案,这事再闹下去,只怕另几位爷也要有意见了。” “嗯···。”这些事情,做起来自然是顺手的,可那伙计还是犹豫了,过了一会儿才结巴的说道,“亮哥···,可那三家人···。” “你给我拉什么稀,有什么事赶紧说。” “也不知有谁在背后煽风点火,明明说好的事,那三家人总是变卦,那天晚上本来都回去了,又被人怂恿回来,要不是半路有人看见了,只怕又要再去闹一次。 “哦。”林亮摸着被自己咬破的嘴角,笑着说道,“再派点人去盯着,我倒要看看这出戏是不是有人在贼喊捉贼。” 马车行到别院门口,林亮进了屋,直往门房里去了,迎面撞上正从屋里出来的林管家,欢喜的喊了一句,“叔叔,我来了。” 一向和气的林管家这时却没有常见的笑容,冷着脸说道,“又让人给打了?” 林亮把脚印位置藏了藏,笑着说道,“一点小事而已,还有吃的吗?可饿死我了。”说着便要往厨房里跑去。 “哇!是香酥鸭!”林亮立马将那鸭子从锅里端了出来,手抓着吃了起来。 林管家本不想管他这狼吞虎咽的事,又想着他最近到底又回了马家,又忍不住多嘴道,“你看你这成什么样,迟早又要让人给轰出马家去。” “怎么会。”林亮一边吃着,一边又在回话,又等过了一会儿,才对林管家说道,“少爷迟早需要用我。” “得了,你也太高估自己了,好好做点事挣点钱,早点把媳妇娶了,都快三十的人了,还在外面乱搞,东家就最不喜欢你这点。” 林亮仍在吃着,并不把林管家的话当回事,吃完了剩下的鸭子,又舔了舔手,才说道,“我哥生了那么多,还不够你们养吗?我这辈子就只能做个浪荡子了,我走了。” “你可别再去童春生家了,给你爹积点德吧。”林管家见林亮来了又走,赶忙追了出去,将人拉住。 林亮笑了笑,说道,“叔叔倒比我爹懂我,我去看看她,不用担心。”说着,真的出门了,留着林管家在后面急得跺脚。 第一百三十六章 家长里短 吃饭、喝酒、逛书画,马锦善还是那个马锦善,靠着从太爷爷那里继承而来的茶园份额和铺子,已过了二十二年的逍遥日子。 从记事起,锦善便没有多少不如意的事,偶有不开心的,也总能很快过去,可生活却越渐没了兴趣,吃的饭没有了滋味,换了厨娘也有腻味的一天,喝的酒换了好几家酒家,仍没有一家如意的,买的书画,每次得到都会兴奋一阵,可总没有最爱的。 这天,马锦善从秀园里回来时,正碰上去收拾客房的伙计,便问道,“这么晚了有什么客人要来么?” “是销远少爷来过,又被大老爷接回去了,老爷嫌那屋子酒味重,让我都去换了。”伙计回道。 “哦。”锦善转身往堂屋里去了,见母亲也在屋里坐着,便黏了上去。 四夫人礼佛,常年在后院的佛堂里呆着,除了自己出来,没人能请得动。这时出来了,自然也是因为惦念着自家闺女,筷子还没动,便念叨道,“今年你可不许再把人赶出去了,再不行礼,那边也不愿意了,那小孩看起来是丑了些,好歹有些才华,也正对你的喜好。” 还不等锦善回答,马四爷先说话了,“都怨你玩什么指腹为婚,那孩子也恁丑了点,在路上碰见我都不想理他。” “这话也不能这么说,还不是天花闹得,能活下来都不错了,这大难不死之人,必有后福。”四夫人又宽慰道。 “他是有福了,苦的还不是我们家姑娘。要我说找个借口打发了算了,我可接受不了他还要在我面前晃荡好几十年。”马四爷对这个还没上门的女婿可是不喜欢的很。 “那你找个时间也把我打发了算了,反正我在这儿也碍你的眼了。”四夫人倒也不是喜欢,可即有婚约在,又不得不替那人多说几句。 锦善到底被吵得烦了,别过头说道,“好,明天就把人接进来住着,我去和怡姐姐作伴,反正姐夫也不在。” “好,我不催了,你别去给你怡姐姐添麻烦了,自她爹娘没了···,这些事我也不说了,你爹又该嫌我了。”四夫人心善,一向看不惯这茶园的肮脏事情。 锦善又转头去黏着四夫人,说道,“我不去,我就在这儿守着你们。” 一家三口又再吃了些饭,等饭吃完了,又各自找了个地方歇着,锦善斜卧在软榻上,正看着母亲给自己纳鞋底。马四爷躺在摇椅上,靠在堂屋的门边,看着外面的圆月,又敲了敲手中烟嘴。 冬天天冷,锦善没待多久便回了屋,正要关门时,却差点撞上父亲的额头,赶忙停了手,侧身出来问道,“你老这又来干嘛?大半夜鬼鬼祟祟的。” 马四爷也不进屋,去一旁的屋檐下蹲了下来,说道,“你最近该没有去招惹过销远?” 噗呲,锦善笑了出来,“我去招惹他做什么,几年都碰不到一次的人,他混另一个圈子,我连嚼舌根都嚼不到他那儿去。” “那茶园的事,你不要去碰,我们都不是那块料。让他们家自己去折腾去,有钱就吃好些,没钱就吃铺子,总不会饿肚子的。”知女莫若父,马四爷自然察觉到了其中的异常,才来劝解一番,只是这哪里管用。 “我才懒得去管。”锦善说完,便转身回了屋,关门睡觉了。 第二天清晨,锦善本约了张家的五姑娘亦琴来家里喝茶,可等到午时,都不见人。午饭过后,才一个人满面愁容的过来,还不等锦善问起,五姑娘便已把事和盘托出。 ··· 张家的四姑娘亦北是个文静的女子,在五姐妹中最貌不惊人,也没有别的拿得出手的手艺,只有一双鞋底纳的扎实,可惜手被磨粗了些,常被姐妹们笑是老婆子。鞋底纳的多了,家里人也用不完,便拿到铺子里去卖了存一些私房钱。 这天,四姑娘亦北又拿着刚做好的鞋底,往那城南相熟铺子走去,好巧不巧,远远的看着怀安往这里来。 亦北自是腼腆的,与怀安最不熟,本想绕道避开怀安,却在帷帽之下看见怀安旁边还有一个女子相随。 二姐成亲时候,亦北自然是去过的,坐在角落的一处,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却没有见过怀安现在身边的这位女子。那既然不是亲戚,这么亲昵相伴而行的人,便有可能是在外面养的人了。 亦北一时没了主意,只得拿着新做的鞋底往家里跑,却碰上正要出门的亦琴,本就是慌不择路的时候,偏偏遇见这个极有主意的人。 “四姐,你这是往哪儿去?” 亦北也不知道那女人是不是自己所想的那样人,也不敢往外面乱说,一时慌张,连话都说不清楚,“我···,我忘拿鞋底了···。” 亦琴抢过亦北手上的鞋底,笑着说道,“昨晚不是说,就是这些了么。”说着便要拉着姐姐往城南去,“正好我也顺路,一块儿去。” “我···,我不去了,我有些不舒服。”亦北下意识的想要躲开掉那两人,连鞋底也不要,赶忙回了屋。 这下轮到亦琴不懂了,愣过一阵后,也跟着四姐回了屋,还没进门已听到四姐嘴里一直念叨着,“怎么办?怎么办?” “四姐,你可是遇见什么事了?”看见四姐这样烦恼,亦琴也没有开玩笑的兴致。 本就是没经过事的小姑娘,哪里知道处理这种事情,这时连亦琴也因为自己回来了,倒像是亦北在为那两人隐瞒一般,亦北心里更懊悔了。 亦北咬了咬嘴唇,把帷帽放了桌上,拉起亦琴的手,说道,“等下,不管你看到什么,都不要做什么。”说完,便拉着亦琴往外面走。 一路穿街过巷,走了好长的路,又绕了许多巷子,才终于在一个不算偏僻的巷子里找到怀安与那女人,比刚才更为亲密了。 亦琴却是认得那女子的,幼时与二姐去怀安家时,便见过那女子,只是那时要显得更富贵些,不像现在这般寒酸。 要不怎么说,亦琴是个有主意的,当真没有喊什么,直接拉着亦北去了城西怀安的宅子,见亦西正在伺候花草,又忍了下来,与姐姐道了个万福,兜兜转转才回了家。 可对自家父亲又没有必要瞒着了,将姐妹两人今日如何遇见怀安的事,一五一十都说给了张父听,等着这个一家之主出主意。 “你二姐那边当真什么都还不知道?”张父握着手中的钢珠,不停的转着,早没有平时的闲散样子。 亦琴又再回想了一下与二姐打交道的时候,当即说道,“没有,以我对二姐的了解,她该是连一点风声都没察觉到。” 张父发了愁,想了好久才对亦琴与亦北两人说道,“等下我让人把二姐接回来,你们俩的嘴严实点,在你二姐面前什么都不要说。尤其是亦北,你最藏不住事,今天先去你外婆家,等明天这事结了,你再回来。” 亦北点了点头,便要去收拾行李了,又被张父叫住,“不是我信不过你,只是这些事,你们不知道比较好,亦琴也跟着一块儿去陪你姐。” “那我三姐呢?要我也叫她一块儿走吗?”亦琴问道。 张父摆了摆手,说道,“让你三姐留在这儿,不然你二姐该起疑了。” ··· 夜间,怀安回家时,见堂屋里没人,桌上也没有吃食,便找了婆子来问,“少夫人呢?” “下午被张老爷派人来接回去了,少爷可是在家里吃?饭还在灶上热着。”那婆子回道。 女子回娘家,这本是个寻常事情,偏偏怀安最近时常患得患失,一有个风吹草动便惊慌不已,这一听说夫人被老丈人接回去了,便慌了起来,问道,“可有说是为了何事?” “那倒没有,上午两个小姑娘过来玩了一下,下午便派人来接了回去,可能是母亲想女儿了吧。”婆子回道。 “说了什么时候回来吗?”怀安坐了下来,有些拿不定主意。 那婆子回道,“少夫人走时,只让我们看好花草,连最爱的月季也没带着,想着今晚该会回来。不过已经这个时辰了,少夫人身上还有一个,估计得明天了。” 怀安更拿不定主意了,这是唱得哪出戏,既没有说为什么去,也没说啥时候回,上次被梁恬撞到还惊了一场,这都一个多月过去了,她也犯不着这时再说,只怕是那边知道了些什么。 如果知道了,那这一去又怕是鸿门宴,怀安真拿不定主意了,在堂屋里踱步起来。 一边的婆子见了,笑道,“少爷既然担心少夫人,便去接回来呗,想必张老爷也会体谅的。” 怀安到底做不到脸厚心宽,对新娘子不管不问,换了身青色衣裳,提了灯笼,便往张家宅子走去。 到张家宅子时,已有婆子在门边候着,笑脸盈盈来接灯笼,将怀安引了进去,边走边说道,“姑爷,我们家老爷等了你好久了,等下难免有些脾气,多多少少还望你体谅一下,受着些,过去了就没事了。” “嗯。”怀安应道。 第一百三十七章 摊牌 张家的堂屋,怀安并不算少来,晚上过来却还是第一次。东北角的一处,放有一盏不大的油灯,一闪一闪,正发出微弱的光,堂屋里空寂,只有张父坐在方桌的上首位,逆着光看着怀安。 “岳父,我来接亦西回去。”怀安躬着腰,对张父恭敬的说道。 张父并未回话,只示意怀安坐下,又让人给了斟酒,连斟了三杯,怀安不知原因,可又不敢忤逆,便也连喝了三杯。 “天冷夜早,亦西已睡了,只剩我们俩说说话,贤婿最近在忙些什么?”张父也给自己斟了一杯酒,自己喝了起来。 怀安不知缘由,便把最近的事都说了一遭。 逆着光的张父,更加看不清喜怒了,只有右手紧握着已经喝空的酒杯,久久不愿意松开。 “没了?”听完怀安的话,张父低沉着声音,又再追问了一句。 怀安心中一紧,不由得慌了起来,低着头向上瞟了一眼,那张脸更加看不清了,嗫嚅的说道,“没了···。” 哈哈哈,张父笑了起来,彷佛遇见什么好笑的事,这一笑吓到了怀安,更不知道怎么办了,早慌了阵脚。 “你们自五月成亲以来,我也没想过管你们的私事,今天你既然来了,我也该例行长辈之职,关心一下。亦西与你相处的可还和睦?”张父又问道。 怀安回道,“娘子怜我,没有不妥之处。” “亦西可有什么做的不对,违了你家规矩的地方。”张父再问道。 怀安惶恐,起身作揖,说道,“娘子没有什么不对,岳父大人若是听到什么风言风语,那必是怀安的不是,辜负了娘子。” “亦西可做了什么得罪亲家母的事?” ···怀安更不知回什么了,只摇了摇头。 “呵呵。”张父哼笑了起来,右手拍在酒杯上,将酒杯拍了个稀碎。“风言风语?你倒是做的密不透风,若不是让人撞到,谁能想到你一个才娶了新娘子的人,就想着要招一门偏房了。你对得起你刚过门的妻子,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吗?” 怀安惊恐,下意识的跪了下去,哭着说道,“是我对不起亦西。” “爹。”与怀安的哭声一块儿的,还有从屏风后过来的张娘子,搂着她爹哭的声音。 紧接着出来的张母,指着张父的头骂道,“你个死老头子,你怎么这么心狠,早知道是这样的事,我就不该让亦西听到,这日子可让她怎么过。”说着也哭了起来,哭罢,又过去指着怀安说道,“你哪一次来,我们不是以礼相待,可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家的亦西。” 亦西听见娘亲去骂怀安,又哭得更凶了。 张父何尝想让亦西知道这些事情,可与其让她蒙在鼓里,被这人骗一阵子,等那姨娘进了屋,才知道哭,还不如现在让她知道,逼那怀安良心发现,断了这念头。 张父拍了拍了亦西得背,安慰道,“没事,有爹爹为你们做主。”过了一会儿,又对一旁发呆的亦南说道,“把你姐姐扶进去,今晚先睡你房里。” 眼看着亦西往后院去了,怀安也着急了,跪着往前挪了两步,又被张母拦着了,不让他接近自家女儿。 “你也去,我一个人就够了。”张父又对张母说道。 “岳父,是我错了,我一时头脑发昏,没考虑到亦西的心情。”怀安求饶道。 张父起身去一旁的柜子里拿了一块碎布过来,将带着血的酒杯碎片包了起来,走到怀安身边,将那碎片递给怀安,说道,“我们家五个姑娘,每一个都是我手心里的宝贝,我把亦西嫁给你,可不是为了让你这样待她的。这酒杯碎片你拿回去,什么时候断了那边,你再回来,我还以好酒待你。” “岳父,我···。”这选择若是那么轻易,怀安也不会犹豫至今了。 “怎么,割舍不开?”张父一把将那碎片抢了回来,对外面候着的婆子,喊道,“来人,送客。” 怀安这下真慌了,忙过去说道,“我断!我一定去断了!” “早几年你和周灵儿的事,我们也听说过,原想着过了这么多年,你又来迎了亦西进门,我便不与你计较这事。可你现在在做什么,与一个刚死了丈夫的妇人厮混到一起,你丢得起这人,我张家还要点脸面,在这白地城里过日子。”张父见怀安改口,便又苦口婆心的劝起来。 “是我错了。”怀安擦了擦脸上的泪,起身说道。 “明天,我派些人去把亦西的起居物拿回来,让她先在娘家过一段日子,等你那边断彻底了,我们再商量回去的事。”有劝解的话,自然也有威胁的话。 怀安自知没理,嗫嚅了一阵,到底还是不敢说什么,只得将事情一一应了下来,又打着灯笼回了家。 第二天清晨,怀安照例去了丁香苑,又往浣花园里走了一圈,往日里忙不过来的事务,却像是都溜走了一样,让怀安一时无法自处。 好不容易挨到夕阳落山时,又有一伙计来说道,“东家,周娘子那边派人来叫你过去。” 终是要去的,怀安坐了马车,轻车熟路的往那东郊行去,从侧门进了院子,便立马有一女子来接着,见到怀安便跑过来紧紧环抱着。 “怀安哥哥,你不是说中午会来和我一起吃饭的么?”怀中女子娇嗔,怀安无奈的抬了抬嘴角。 怀安牵了女子的手去堂屋里,见到满桌子的菜,不禁想到还在西北院子时,等父亲回来吃饭的日子,如果一切能留在那时该多好。 怀安哥哥肯在自己这儿吃晚饭,女子自然是开心的,见怀安坐着久久不肯动筷子,又夹了些他喜欢吃的菜到他碗里,却不想他却起身过来,抱着女子,带些哭腔说道,“灵儿,我们不能再这样了。” “欸···,怀安哥哥,不能怎样了···。”女子也慌了,早觉得今天有些不对劲,不想他却是来与自己告别的么。 ···怀安没有说话,女子更慌了,大颗的眼泪从眼中流了出来,浸湿了一片,“怀安哥哥,是灵儿哪里不乖了么?明明昨天还是好好的,今天怎么又要分开了。” “是我对不起你。”怀安抬头望着那房梁出神,想着那里有一尺白绫来引自己。 怀安到底还是走了,桌上的饭菜一口没动,便转身出了院子。 独留周灵儿一人在屋里哭泣。哭的久了,连泪也干了,才有老父亲从外面回来,喝的醉醺醺的,见堂屋里灯也不点,随口问了句,“又变卦了?我早叫你不要再去招惹他了,泼下我这老脸不要了,你们俩也成不了。” 周灵儿正到伤心深处,无处可发泄的时候,见这个酒鬼还来奚落自己,不由得火冒三丈,指着老父亲的鼻子说道,“你有什么脸!当初是谁没皮没脸把我送到他家去养的,让你来捡回去,你又来捡回去,事到如今了,你还觉着自己有脸?” “我···。”酒喝多了,舌头便不如往常好用,生生挨了骂,也没个还口。 “我什么我!” “你···,我再不管你了,是生是死随你的便。”周医师生了气,背着酒壶往自己的房间里睡去了。 周灵儿看见桌上这一桌菜,越看越不如意,索性掀翻了,谁都不吃,也自去躺床上睡了。 过了几天,周家的那个说客又来了,周灵儿并不算待见他,只是假意与他相合,想得到周家那边的支持,可没想到他也是个没用的,只知道息事宁人。 可不待见归不待见,周灵儿还是得起来梳妆好好招待人一番。毕竟周家是现在灵儿唯一能依仗的关系了,哪怕只是门远房关系,灵儿也隐约察觉到,父亲手上有他们想要的东西,让那边不得不以礼相待。 只是这许久不见的姚公子,既不如往常儒雅,也不似往常心平气和,坐在椅子上,又几次想说些什么。 “华表哥,近来可好?”周灵儿啜了一口茶,笑着看着姚华。 姚华摆了摆手,有气无力的说道,“和以前差不多罢了。” “可是惹上什么烦心事了?”周灵儿问道。 姚华怎么好意思说,前些时候酒后惹事的事,只挑了个不重要的事说。 各怀心事的两人,谈事自然不痛快,周灵儿想要知道怀安那边出了什么事,偏偏姚华心思只在怎么将前些时候丢的面子怎么找补回来。 闲聊时候,自然有时会会有些偏斜,说些不相干的人,周灵儿笑呵呵的说道,“华表哥东郊的铺子,想必也该不忙了,那一向与你对着干的王东家,近来惹的事,只怕一时半会儿没那么容易收场了。” 姚华因为最近一直失意于自己的事,倒没注意到外面发生了什么,这时听周灵儿这么一说,才着急的问道,“他惹了什么事。” “华表哥不知么,东郊这边可是人人尽知了,那碧华阁的王东家惹上人命官司,这几天官府正派人到处找呢。就是竟还没有告示贴出来,这倒是很奇怪。”周灵儿掩嘴说道。 他果然不知,周灵儿突然想起了另一个人,她也可能不知么,倒是可用。 第一百三十八章 启下 往后的许多年里,总有人说那年的雪来的特别早,银装素裹一片,将整个白地城笼罩在白茫茫当中。 雪天路滑,赶车的车夫不得不慎之又慎,生怕一个不小心把后面的主子摔了,自己的饭碗从此没了。 这还是初雪的第一天,一辆自西而来的马车,缓慢的往浣花园的方向驶去,地上的雪的并不算厚,薄薄的一层,不到一会儿便化成了雪水,流到各个沟壑里去了。 那马车在浣花园的后门停下,下来一个身披红色披风的女子,纤细的手指,抬起时,露出一双翠绿的手镯。 边上有熟识的伙计,见到女子,也是一阵惊讶,随即便回过神,恭恭敬敬唤一声,“三姑娘。” 那女子到不托大,又各自打了招呼,往园子里走去,绕过连廊,在一间小屋外面停下了,推开门,又有另一个女子在等着。 说不清是失落,还是松了一口气,进门的梁恬,用着一副无所谓的语气,说道,“原来是你。” 在房间里坐着的女子正烤着火炉,用她银铃儿似的声音,痴痴笑道,“是我岂不更好。” 梁恬倒也不与她嬉笑,解开披风,挂在一旁,也把手伸过来烤火。 “前几天倒还是艳阳天,没想到今天就下雪了,这雪可来得真快,也不知可怜的王东家能不能撑得过去。”像拉家常一般,女子随口说道。 眼见着梁恬的手明显一怔,随即是被火炉烫到,发出一声‘嘶’的声音,女子心中便知有戏。 梁恬收回了手,从袖口拿出一封信出来,放在桌上,问道,“你派人给我送这个,是什么意思?” “我们都是蒙在鼓里的人,我来互相成全罢了。”女子笑道。 梁恬看了女子一眼,又想到了之前在怀安宅子外面的所见,问道,“那人是你?” “我还以为你知道呢。”理所当然的语气,梁恬也有些明白怀安之前的反常事情,可最近怀安那里不说都已经断了,把张娘子接回家去了。这时还来找自己,是期待自己来做这牵线搭桥,暗渡陈仓的人么。 梁恬自然不会去做这等事情,先不论与张娘子的关系如何,这周灵儿与梁恬倒是从小就不对盘,在同一个教书先生那儿识字时,就没少闹过矛盾,偏偏她又极擅长与怀安撒娇服软,最后吃亏的总是自己。 “这事儿你找别人去吧,我不可能为你做任何事。”原是为这等无聊的事将自己叫出来,梁恬心中自然不满,说着便拿着披风,转身要走。 周灵儿见梁恬要走,当即起身说道,“你还真把自己养在深闺里,对这园子的事不想再过问了么。” “那又怎么样?” 周灵儿见人不吃这一套,又再说道,“如果我说王思明快要死了呢。” 那正要出去的人,突然一怔,用有些颤抖的声音说道,“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周灵儿向前一步,靠在梁恬的肩上,轻声说道,“三姑娘这神情,可不像是没有关系,这事情都发生有半个月之久了,你竟然连一点风声都没有吗?” “你想要做什么?”梁恬仍背对着她,说道。 周灵儿又坐了回去,啜了一口茶,对梁恬说道,“坐,我要什么向来简单的很,只是能打动三姑娘的条件却不多,我不知道我手上有的东西算不算。” 梁恬也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暖了暖身子,说道,“我劝你别想了,你俩要再这样继续下去,家里那边也该有动作了。张家虽不是什么大家族,在这白地城里,也是有着众多关系,家里不会为了你而去得罪那边的。” “我不管!我本就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天可怜我,让我回来,就不会再让你们摆布了。倒是三姑娘,我还没开出我的条件,你就拒绝我,是不是太着急了点。”周灵儿说道。 “有什么你直说。”梁恬对眼前这人的信任本就不多,自小起她便十分擅长撒谎骗人,把几人耍得团团转,自己在背后偷笑。 “我原以为你会对这园子更感兴趣一些,看你刚才的反应,该是对那个王思明更在意一些,可你身边的人竟瞒你这么深,他都消失快一个月了,你还一点都不知道,也不知道是生是死了。” 自从岷城回来以后,梁恬确实被看得很紧,别说是去见一见思明,就连其他任何与他有关的消息都被隔绝在外面,能去通城,也仅仅是因为老爷子默许自己去了解梁家的事。 这突然出来的周灵儿却不是可信的人,先不说以前的恶迹斑斑,这次她既已经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两相比较一番,骗自己的可能性也很高。 可一想,如果让她来搅进这摊浑水里,未尝不是一个出路,便说道,“他的事与我无关,倒是园子的事,你能做到什么程度?” 周灵儿倒是有些意外梁恬突然的变脸,明明刚才还是只为王思明有些动摇,这时竟主动来与自己谋园子的事,但有了回应,自己在梁家便有一个帮手,也不至于万事都是被动。 ··· 山里的风雪向来来得早些,在白地城初雪来临的几天前,便已经下了起来,不到半天光景,连绵的群山上已经白茫茫的一片,路上的行人不得不找个能遮风挡雪的地方休整,等晴天再走。 距离白地城不到百里的地方,有一个偏僻的村子,村里无人,只有些还未倒塌的房屋伫立在风雪中,一些野狗在到处揽些野食吃。 在村子东边的一处角落,有一个还未裹上棉袄的行人,正蹲在墙根下瑟瑟发抖,躲些风雪,晚间燃起的火堆,已越渐不暖和。 比起这寒冷来说,行人手臂上的伤更是骇人,满手的血污已经发黑,伤口处也仅仅是简单包扎了一下,一有磕碰,又有鲜红的血流出来。 思明从白地城出来已有半个月之久,开始的路还算平稳。到了第五天,却突然遭了埋伏,一群不知道是从那里来的骑马人,不由分说,便要取思明两人性命。 思明有些功夫,好歹还能自保,翻滚出马车后,与那些人拼杀一番,只可惜那马车夫倒运,当时便毙命在那里,思明手臂上的伤,也是那时想要去救他时被砍的。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思明才从一人手中抢了匹马,飞奔而逃,日以继夜逃到了这荒无人烟的村子里,又赶上了下雪,不得不滞留在这儿。 天越渐的冷了,思明拖着左手,往火堆里再加了些干柴火,让火烧得更旺些。马背上的干粮已没有了,来时的行李也丢在马车上,思明不得不盘算如何去往有余粮的人家。 自那日被人追着,逃进了小路,思明便离去铜安的大路越来越远,这两天虽也在努力的往回走,但又不敢太接近大路,生怕那一行人还在找自己,那时可再也没有什么能抵抗之力了。 等风雪再小些时候,思明又牵了马继续上路,一路上白雪茫茫,看不见有行人赶路,也看不见炊烟袅袅。前几天被人追着的时候,思明还有些慌忙,这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天地只剩一人时,又觉得寂寥难忍。 再沿着小路往前走了二三里,上了一条大路,仍没有人影,思明走得累了,又爬上了马,手臂隐隐作痛,肚子又没有食物撑着,只得趴在马背上,仍由它往前走,一路上浑浑噩噩,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觉得有马蹄声来。 思明已独行了许多天,早已分不清现实与梦境,等那马蹄声在思明身边停下时,也并未察觉,半睁着眼,看了看那个拍自己脸的女子,痴痴笑道,“原来是你,入我梦中。” 女子只看见思明张嘴,在嗫嚅着什么,却一点也未听清他的话,见他嘴唇干渴,又叫手下拿来水壶,想往思明嘴里灌一些,却灌不进去。 四处又没有一个能让他歇息的地方,女子也急了,吩咐人把他扶了下来,靠在自己身上勉强喂些水。兴许是许久没有喝过水了,意识模糊的思明,却丝毫没有抗拒,咕噜的喝了起来。 等到半壶水下肚,思明才有些清醒,抬头看了看眼前的女子,又闭眼说道,“我还真是在梦里。” 这话,女子倒是听清了,见人也有了意识,也不客气,狠狠的在思明的脸上捏了一把,大声说道,“这下,你再觉得在梦里么?” 思明手臂上的痛,远比被捏脸痛得多了,也不觉得什么,仍靠在女子身上,闭着眼歇息。 往常的思明可不是这个反应,女子也慌了,又要去晃思明时,一眼看见了他手臂上的伤,又摸了摸身上的衣裳,却还是单衣,脸上的温度也比自己烫了几度。 女子暗自懊恼,都怪自己一时忘乎所以,才没注意到这些事,叫人拿来披风给思明裹上,又换了匹马驮着思明,一行人继续往北行去。 风雪路上,一行人越往前走,路越渐黑了,直到黑雾完全笼罩了整个天空,才有一丝丝闪烁着的灯光在前方。 第一百三十九章 铜安城 兴许是因为有人照料,在路上徘徊了许多天,都还能勉强撑住的思明,自被女子接手以后,身上的病魔竟有排山倒海之势,一并发作了起来。 女子本想要星夜兼程赶回铜安城,早点向雇主复命,偏偏接到思明的时候,他已经病得意识不清,又不得不就近找了个城镇歇了下来,先让思明恢复些,再做回去的打算。 镇子里的医师,对这来求医的外乡人并不热切,稍微处理了一下刀伤,留下一包退烧用的草药便自顾自的走了。 留了一个人照顾思明后,女子便带着其他手下去镇子里打探情况,还算是一个清净的镇子,因着下雪的缘故,也没有什么外面来的人。客栈里除思明一行人外,也仅仅另住着一对兄弟,出来做些木材生意。 到第三天时,思明的病终于有些好转,能自己勉强爬起来吃些东西,只是手脚还是乏力,来去都不算方便。 清晨,思明正自己勉强挣扎起来,去桌边吃早餐,恰巧被进门的女子碰见。许是起身的动作滑稽,女子不来扶着,反倚着门笑了起来,说道,“我还以为你能自己走动了,就把人遣了下去,却还是这副滑稽模样。” 这人救了思明,思明本来还有些感激,见她奚落自己,又把那些想要感谢的话,都收回了肚子里,又坐回了床上,向她伸了手,等着人来扶。 女子倒也不跟病人计较,走过去将思明扶到桌边,坐下以后,也一块儿吃起早餐,边吃边问道,“你怎么在路上搞成这副模样?被仇家追杀?” “我不知道。”就算是再能想的思明,这时也想不出来,是谁要自己的命,也许是梁家,也许是对自己生疑的马家,也可能是其他时候结下的仇家。 女子见思明没什么精神,也不再拿这些话来为难他了,吃了饭,又出去走了一圈。再回来时,已是黄昏,有些急切的对思明说道,“我们得趁夜走了,有人在打探这边虚实。” 听到又有人来,思明沉下脸来,问道,“你带了多少人来?” “连我有八人,你可别想算计我的人,这些人都是跟了我很多年的兄弟。”女子警戒起来,赶紧说道。 思明突然咳嗽起来,有些虚弱的说道,“我经不起颠簸,今天晚上不能骑马。” “别装了,你刚才那要杀人的样子,我又不是看不见,等我们到了铜安再帮你捉人,现在就不要拿弟兄们的性命冒险了。”女子说着,便去帮思明收拾他的行李。 在思明的旧衣服中,女子看见一个翡翠手镯,正要将它一起打包起来,却被人抢了过去,又放在了怀中。 “那你自己走,我要在这儿留着。”思明仍不死心,有点依仗,便一心想要把那天要自己命的人找出来。 噗···,女子笑了起来,说道,“你真以为我拿你没办法?”说着便招呼人进来,欺负思明大病初愈,直接将思明绑了出去,放在早已准备好的马车。 女子看见思明眼睛里的愤怒,突然开心了起来,把客栈里的灯点燃,又关了窗,嘱咐楼下的伙计自己一行人还要再回来住,便出门上了马车,一同走了。 车上的思明,还在生着闷气,斜躺在马车里,背对着女子,也不说话,推他一下也没有反应。 哄了几次也不见好,女子也有些不爽,把头撇在一边,说道,“你的肚量怎么这么小,又不是不帮你查,等回去多叫些人查,岂不更快。” “等你再回去,人早跑光了,还查什么!送上门来的机会,让你给放跑了。”思明愤懑的说道。 女子仍坚持自己的判断,说道,“那我也不能拿兄弟的性命冒险,谁知道对面是不是什么不能惹的势力。可不是所有江湖人都会卖我们百兽堂面子,有些兄弟死了,连仇都没得报,尸体都捞不回来。” “对不起。”思明也觉得自己有些任性,去要求别人拿亲近的人性命做赌来帮自己。 女子摸了摸思明的头,说道,“我知道你刚在鬼门关走了一道,想去报仇。可冤冤相报何时了,人在江湖上,得看开些。” 可这偏偏是逆鳞,思明才有些缓和的语气,又大声了起来,说道,“你懂什么!你遇到什么事,横竖有你娘护着,现在来劝我大度?你的人我不用,你也别来管我。” 女子本心是想安慰他,却被他一顿吼,也觉得不爽,伸出脚来踢了思明一下,说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要不管你,你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喂野狗呢,你这么有骨气,下次就不要一口气喝了我大半壶水。” “等回去,我还你一缸。”遇见这人,思明总有些气不打一处来,也赌气说道。 “那衣服呢,你现在还穿着我给你买的衣服,你给我脱下来,我再拿去换些银子回来买酒喝。以前还为衣服的事情凶过我,那时就该知道你这人心眼小,又是个白眼狼。”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竟在马车里吵了起来,外面的手下听到也不敢说什么,只得冒着大雪继续赶路,这天可真够冷的。 一行人连夜赶路,沿着大路走了很远,才看见有一处客栈,休整了半天,又再花了一天时间,才到了铜安城。 白地城虽也产着岩茶,可在铜安的面前,那真是小巫见大巫。 铜安城属于远近闻名的大城市,在前朝之时,便已经声名远扬,名噪一时了,除了茶叶以外,还以书画、瓷器闻名。 与白地城不同,铜安城的地理为西南高,而东北低,一条自西往东的无名河横穿铜安城外的铜安山,一条由北往南的安河又在铜安山脚下与安河汇成一条河流。 离安河不远处,有一簇依山而建的宅子,有大有小,各个宅子之间又互相连通,不分彼此。而思明一行人,便是在这许多宅子中的一个前面停了下来。 马车刚停,还不等思明下车,便有一个瘦猴似的人,在马车侧边迎着,说道,“莲姐,你可算回来了。” 下来的却不是他口中的莲姐,而是愤愤不平的思明,冷哼了一声,便往宅子里去了。紧接着才是一袭红衣的欧阳莲下来,对着那人说道,“他心情不好,你不要与他一般见识,改天我让他跟你道歉。” 思明的冷眼相看还没使这男子生气,毕竟是个不知道哪儿来的路人,欧阳莲的一席话反而让男子有些不耐烦,转身回了宅子,跟着思明去了。 到了堂屋里,思明却又换了副表情,拱着手,卖着笑,对坐在首位的花堂主恭敬作揖道,“多谢花堂主救命之恩。” 也许是因为上次思明也以礼相待,花堂主并未摆什么架子,赶忙前来接着,寒暄道,“来的路上奔波许久了吧,我在这儿也是客居,没什么好招待你的。借着龙家的光,请你先去梳洗休息一番,等晚上家主回来了,我再带你去见他。” “有劳花堂主了。”说完,思明才跟着人下去。 等到红衣女子欧阳莲进堂屋时,花堂主又换了幅慈祥模样,搂着女儿说道,“此行可还安全?本不让你去,你却偏要去凑个热闹,真是什么地方都关不住你。” “我老在这里呆着,都快发霉了,出去活动活动筋骨也好。何况你们又不大认识他,我去自然是最好的,我不能总在家里吃白饭,让兄弟们笑话。”红衣女子有些娇嗔的说道。 花堂主向来宠着女儿,责怪的话,多说一句也不肯,不一会儿便把话题绕到思明身上,说道,“我看他怎么有些精神不振,面容发黄,不如上次在白地城看着健康了。” 欧阳莲在外露宿了许久,回到家中,自然样样顺心,说到别的话也就随口应道,提起思明时,才过来说道,“他手臂上有伤,又在大雪中赶了这么久的路,能有现在这精神,也是他强撑着的,前两天还更虚一些。” “摔着了?”花堂主只当他是个寻常商贾人家,也没去多想。 这一说,倒逗笑了欧阳莲,笑着说道,“摔着他可能还好办些,他是遇上仇家了,我去接他时,还想着要回去报仇呢,好容易才给我劝了回来。”虽然欧阳莲口中的劝,是趁人虚弱,将人绑了回来。 “就你瞎说,挺和气的一个人,哪来那么多仇家。这挑在下雪天来劫道,不是非要他命吗?”花堂主还是有些不信,可又不像是假的,又叫来旁边的男子,让他多派些人料理,午饭也不必来堂屋里同吃,只在屋里好好休息便是。 “那可不是,我接到他时,就只剩一口气吊着了,也不知道想起了谁,一直说自己在做梦,还穿着单衣,他身上那身还是我在镇子里的当铺柜上淘来的。娘亲,我这可是为堂里花的银子,你要补我些。”欧阳莲说完,又来缠着娘亲要钱。 花堂主刮了刮女儿的鼻子,笑着说道,“我知道了,就你掉进钱眼里了,这么爱钱,真该让你去做个行脚商人,跟着我们刀光剑影的,图个什么。” “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事,那我可做不到,还是跑江湖来的自在些。” 第一百四十章 孤寂 自那天晚上,思明仓惶从白地城逃出来,已经一月有余,除去最初的几天,还算舒适,后来竟全在奔命的路上。 吃过午饭以后,思明难得在软榻上躺了下来,脚边放着火炉,不远处又有让人嗜睡的熏香点着,不由得有些昏昏欲睡。 ··· 山里风雪很大,思明没来由的还在里面晃荡着,踩一脚下去,厚厚的雪,淹到思明的膝盖处,发出噼里噼里的声响。 远处的山,近处的树,全被大雪压在了底下,白茫茫的一片,思明搓了搓发红的手,又放在嘴边暖了暖,牵了马继续往前走。 这群山似乎永远没有尽头,思明都觉得走得累了,也没有看见人烟,只有若隐若现的狼群吼叫。 思明艰难的向前迈着步,一步更比一步沉重,可身体却越来越轻,踩到积雪上的声音也越来越小,到最后竟重重的摔了下去。 醒醒!醒醒!不知是从哪儿来的声音,思明艰难的睁开眼,阳光下映着的却是梁恬的脸,思明伸了手想去摸她,却又无力的垂了下去。 等再看时,梁恬早已走远,只留下一个背影在白茫茫的一片雪山中。 ··· 兴许还不太习惯,醒过来的思明,看着这满屋的布置,觉得十分陌生,起身穿了鞋,往院子里走去。 院子的天井中央,放了一口水缸,上面漂浮着一些冰渣子,映着思明的脸,雾蒙蒙的。正看着这水缸出神的思明,身旁突然又有了另一个影子,转头看时,还是那一袭红衣的女子。 “怎么?这里面有什么稀奇的东西吗?听说夏天这缸里会有荷花盛开,可惜我今年来得晚,也没看见。”红衣女子说道。 “没有。”思明说完便转身往回走,上了台阶,坐在屋檐下的椅子上,盯着漫天的雪花飘落,想着那永远走不出去的山。 红衣女子也去屋里挪了个凳子出来,挨着思明坐了下来,翘着二郎腿,下巴撑着手上,也望着天,说道,“章城的河,这时也该冰封了,这边倒是暖和些。” 一个人呆的久了,身边突然多了个人,思明却并不觉得安心,反而有些聒噪,把椅子挪了挪,离那女子更远些,没好气的回道,“你是没事可做了吗?” 红衣女子想起,思明被救的那天晚上,明明特意留过人在屋里等他睡着再走,才时时陪着他,这时竟嫌弃有人陪着烦了,也回击道,“这河还没过,你就想拆桥了?” “你派人去查了?” 红衣女子转过脸来,看着思明说道,“我跟龙家那边的人说了,他们说不用我们管,他们自己会去查。” “你···。”思明更生气了,那天花言巧语,说好回来去查,这时又说让龙家去查,就这么宝贝这些人,一点也不把自己说的话当回事。 想到这里,思明又想起几个月之前,这人莫名的来找自己喝酒,说要告诉自己一个重要的消息,结果把自己灌醉就跑了,还真是个怪人。 “你不是在帮龙家做事,怎么跑到山里去了?”思明虽也想过这该不会是偶然,可还是想问个清楚。 女子回道,“我去找你,就是在做事啊。别说,我都那条路上等了你半个多月了,也就是我,换作别人,早受不了山里湿冷天气回来了。” 原来是龙家人在找自己,难怪见面时,那花堂主说晚上要见龙家家主,该是那个龙平吧,上次全贵儿好像就是这么叫的他。 不知道阿盼会不会跟着一起来,思明也有半年没有见她了,往年在白地城时,倒还是习惯的,今年竟然会有些想她了。 大雪还似鹅毛一般,不停的飘着,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偶尔也会拌拌嘴,互相不理对方。近黄昏时候,雪才停了,在西边的山头上,冒出一些橘黄色的太阳光。 村东处,有一匹马踏着飞雪,正往思明住的宅子里,下了马也未通报,便直接进了屋,大声嚷嚷道,“我巧哥哥人在哪儿呢?” 屋里的武夫似乎都与她相熟,忙给她指了房间,引她过来,等到她看见思明那一瞬间,开心的大喊道,“巧哥哥!”,说完,又冲上去一把抱住了思明,。 顾盼的力气本来就比一般人更大些,这么大力的冲过来,差点让坐在椅子上的思明生生的栽倒在地,虽说没栽倒也好不到哪儿去,刚见好的手臂,又被挤得生疼。思明这时,十分后悔刚才的自己竟有一丝想她的想法。 “痛!”有伤在身,思明自然不会忍着,把顾盼往后推了推,赶紧捂住自己受伤的手,又想拆了绷带去看看是不是血崩了,没过一会儿,思明的猜想便成了真,那血漫过白布,又浸了出来。 顾盼见思明手臂上有血流出来,也急了,又大声去叫医师过来,一顿手忙脚乱的才把思明的血止住。 一旁的欧阳莲看了这滑稽的亲友见面现场,笑着对顾盼说道,“我刚救回来的一条命,又让你祸害了半条。” 顾盼与这人并不对付,用屁股去顶着她,将她赶走,自己坐在了思明的一旁,说道,“我救过巧哥哥那么多次,可以拿来抵一抵。” “你当你哥哥是九尾狐,还有几条命来抵。”欧阳莲虽然被挤到了一边去,可嘴上仍不饶人。 顾盼说不赢她,便拉着思明要走,“巧哥哥,我们回家。”又被欧阳莲拦住,“我接回来的人,你说带走就带走?” “怎么?之前还没输够?我带我哥走,是天经地义的事,你拦着我做什么。” 眼见着两人又要吵起来,不知道是谁去把花堂主叫了过来,低声喊了句,“莲儿,回来。”欧阳莲便只能乖乖的跟在娘亲后面,生着闷气,看着思明道了谢,便跟着顾盼走了。 顾盼见到思明,自然开心的很,一路上蹦蹦跳跳的说了许多现在的事,但说来说去,又无非是些替龙家做护卫的事,在她口中倒是开心,思明却觉得有些不爽,好歹是堂亲的妹妹,整天要跟着去做这些危险的事。 从百兽堂住的宅子,再往里走些,又有些更宽敞的院子,便是顾盼两父女住的地儿。宽敞倒是宽敞,总有些空落落的,院子中间的积雪也没人打扫,往堂屋里去,也只有顾文德一人在那里躺着睡大觉。 “爹!巧哥哥来了,你怎么还在睡觉。”兴许是在外面有了许多用处,顾盼对他爹更没有什么顾忌,相处起来便只图自己痛快。 顾文德被人惊醒,揉了揉眼睛,看见思明才连忙起身趿拉了鞋子过来,“你怎么变得又瘦又黑了,这半年多得受了多少苦?” 思明在外的事,顾文德是有所耳闻的,可自从五月进了这龙家的村子,便再也难出去了。无论是思明回了老家岷城,还是浑浑噩噩的到了白地城,都是顾文德从全贵儿那儿听来的,心里不免十分担心。 当年从鬼门关外接出来的小男孩,已经长得这么大了,心思也藏得越来越深,越发的捉摸不透。 思明这次见面,倒没有像往常一样冷淡,拱手作揖,好好的喊了声,“舅舅。” “事情,我都听说了,我和阿盼都是相信你的。龙家也答应出手去了解这件事,等不久就该有个结果了。只是不知道等回去的时候,客栈还能不能开下去,如果开不下去了,我们就在这里再盘个店,你来开着。”好歹是个舅舅,遇事还是会来劝解一番。 只有顾盼听到要在这里开店时,十分开心,扭着思明的手说道,“巧哥哥,你就来这里吧,我总是没有时间去看你。这次本来说我去接你,他们又觉得我太小,不识路,容易碰不到你。” 两人劝解,思明并非听不进去,只是他有自己的事,非再回白地城不可,想到这里,思明又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问道,“舅舅可还记得,外公的茶园当年都发生了什么事?” 这些陈年旧事,顾文德自然是特意瞒着思明,才一次都没有说漏过嘴。这时更没有与思明说的道理,随即摆了摆手,说得,“陈年往事,你还提这些做什么。阿盼,快将你巧哥哥带来的行李,放到他房间里去。” 顾盼听了到顾文德说得话,也赶紧把思明往里屋领去。 思明不跟着阿盼往里屋去,反找了个椅子,坐在上面,颇为不善的说道,“行李?你在这里当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别人都追到路上来灭我口了,你还觉得我能完好的到这里?”思明有些生气,干脆用了个激将法,看看舅舅的反应。 “不可能!他们接手顾家茶园的时候,可是亲口答应过我爹会帮我们的。”顾文德有些不相信,脱口而出。 哼!思明早知道是这个结果,那茶园果然还是他们家拿去了,往常知道你不说,我便不问,要问自然会找个你一定会说的机会。 “那我爹娘的事呢?”除了刚知道消息时的失常,思明后来便一直对周叔说的事有疑惑,只是那晚又遇见土匪来乱事,便一直求证不得。 “你不要总想着这些事,他们也不希望你一直活在仇恨中的。”顾文德有些无奈的说道。 思明就知道他会拿这些话来搪塞自己,干脆不理他,也跟着顾盼往里屋走去。却看见顾盼怔在那儿,见思明过去,低声问道,“我们和销远哥哥是仇家吗?” “他不是。”思明摸了摸顾盼的额头,笑着说道。 第一百四十一章 再邀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夜黑得尽了,才有一辆马车从大路徐徐而来,马车夫披着蓑衣,赶着车,对车里的人喊道,“家主,今儿是先回家,还是去哪儿看看?” 车里的人劳累了一天,正闭眼休息着,直到前面的人再说第二次时,才说了句,“百兽堂那边不是把人接来了么,去看看吧。” “傍晚时候,盼姑娘又把王公子接去她那边了。”车夫回道。 车里的人沉默了一会儿,说道,“那也先去那边看看,阿盼又该是乱来了,之前准备的报酬送过去了吗?” “还没呢,现在就给吗?”车夫问道。 “这个与别的不同,等下你回去拿一下,我先去看看他们。”龙平说完,也不再说话,继续闭眼休息了。 再睁眼时,马车已到了百兽堂住的宅子外面,龙平从车上下来,看着大门边上挂的两个灯笼,在白雪之下,更显得红艳。 “东家,您回来了。”龙平刚一下车,便有人来接着,谄媚的紧,簇拥着龙平进了屋,众人正聚在一张大圆桌上吃饭,见龙平来了也都站了起来。 “花堂主,今天的事有劳了,我家小妹又给你添麻烦了。”龙平向前去,与花堂主寒暄。 花堂主倒不在意这些,转身看了看自家女儿,说道,“顾姑娘带自家哥哥回去,没有什么不妥的,东家倒不必为此来一趟。” 龙平又环顾了四周,说道,“花堂主果然海量,一会儿有人会送上这次的酬劳,还望笑纳。如此,我便不打扰诸位吃饭了。” 没过一会儿,真有一伙计送来黄金十两,这让堂里的兄弟十分开心,得到花堂主的许可后,三五几个便去后院里抬了酒出来,又让厨房再将前几日买来的猪肘子,拿去煮了白切来吃,好不热闹! 再说龙平出了宅子,又往顾盼的住处走去,一路上都有人来打着招呼,龙平也一一问候回去,真到了要去的宅子时,反而冷清了下来,连灯笼也没挂,一片黑黢黢的。 龙平扣了门,等了一会儿,才有人慢吞吞前来接着,见了龙平又有些失望,转头回去,说道,“还以为送吃的,原来是你。” 龙平皱了皱眉头,往外面看了看,斜角边正有人提着食盒急切的想往这边跑,这群人还真是惯会看人下菜。 龙平抖了抖鞋上的雪花,又往里面走去,看着顾盼正在桌边坐着发呆,便笑着问道,“饿了吗?” “不饿。”顾盼又换了个手托着下巴,若有所思。 这龙家堡里,恐怕也只有这个在外养大的妹妹,才会这么毫不客气的回自己的话,龙平也没与她计较些什么,又问道,“你巧哥哥呢?我可是听人说你连铺子也不管了,骑马飞回来的。”明明都是哥哥,待遇倒是差了许多。 当真是差很多,听龙平问起思明时,顾盼才回过神,说道,“巧哥哥正在屋里生气呢,我又把他的手弄出血了。” 正说着的时候,思明已从里屋出来了,见龙平也在,便拱手作揖,说道,“龙公子,此行我能活着过来,全仰仗你了。” “哪里的话,都怪上次全贵儿没把你一块儿带过来,才会有这些糟心事,既然都已经来了,就顺势住下吧,也好和阿盼做个伴。”心里虽酸楚他俩的兄妹关系,还是要略尽地主之谊。 算起来这是龙平第二次邀请思明替他家做事,第一次也许还能算得上客套,第二次却有挟恩图报的意味在里面,思明不得不应承着,说道,“那便多谢东家抬举了。” 这句东家倒让龙平十分舒爽,却对思明之后说出的话有些不爽。 “只是在白地城中,我还有些事要去处理,还望东家准我次年茶会过后才来。”思明把头埋得更低些,如果说马家尚还能周旋,这龙家却是完全惹不起的,可马家那边做了一半的事,不得不再去收个尾,尤其是这次自己被迫逃出来,肯定有人在后面做推手,必须得回敬回去才行。 “如果我不许呢。” “东家···。”思明为难起来,如果他不肯,倒是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正当思明发愁的时候,龙平却笑了起来,拍了拍思明的肩膀说道,“你既然还有未完的事,自然是先做完再说。”说完又回头瞥了一眼正在外面候着的伙计,对那伙计说道,“我可不记得,曾有过让你们这么晚送饭过来的规矩。” 不过是个跑腿的伙计,厨房里给什么便送什么,哪知道会刚好碰上家主到这家宅子里来,还好巧不巧让自己给碰上了,只得赶忙跪着求饶道,“东家,是我一时偷懒,才晚送了顾老爷的晚饭。”这边得罪不起,厨房那边也不能供出来,只得先自己认错。 “你偷懒?这家里倒是尽养着些懒汉,连姑老爷的饭都敢克扣到这时候。你也甭自己担着了,谁烧的火,谁颠的勺,谁分的菜,都各自去柜台上说,这个月各扣二两银子,再让我碰见下一次,就别在这锅里吃饭了。” 也不知是不是杀鸡给猴看,这倒霉的伙计,正撞上了,便只能受着了,默默的退了下去,又去厨房里抱怨了一番,往后这姑老爷的饭竟真的没再晚点,次次都能正是时候吃到。 姑老爷顾文德有了饭吃,自然是开心的,又觉得思明瘦了,夹了许多菜在思明碗里,顾盼虽没有什么胃口,也好歹吃了些,只有龙平已经在外面吃了,也仅仅把筷子搁在一旁,喝些小酒罢了。 铜安比白地城的雾气更重一些,思明送龙平出门时,打的灯笼已不大看得清前方的路,只能注意到脚边的坑。 龙平走了一段路后,便不让思明再送,低声说道,“我希望你能再考虑一下,明年开年出去帮我查一些事情。马家那边的事,等茶会完了,我派人帮你,比你自己去做要容易得多。” 这也殷勤得太过了,思明可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过人之处,值得龙平这么去惦念自己这点用处,可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来邀请自己,一副非自己不可的样子,又让思明觉得有些后背发凉,没来由的害怕起来。 说身世,自己不过是一个破落家里出来的小子罢了,论才智,也仅仅有一点赚小钱的能力,并未什么大气魄,虽然也帮马家查过一些事情,可该是远远不如这龙家人养的掌柜那么老道可靠。 可思明又不能再拒绝他,只得说道,“请东家允许我再回一次白地城,最晚开春便会回来待命,那时这条命便仍由东家差遣了。” 龙平望了思明一会儿,接过思明手中的灯笼,说道,“我在这里等你回来,不要辜负我的一片心意,白地城的事,这两天也该有个结果了,等那边来信了,我也不多留你。”说完便转身要走,又回头说道,“这几天如果有什么要添置的东西,去找欧阳莲吧,听说你们还挺熟的。” “谢东家惦记。”思明朝着龙平去的地方作了揖,也往回走了。 进屋时,顾文德正在给火炉里添些煤炭,见思明回来,也未抬头,问了句,“他是不是又留你了?” “嗯。”思明找了个位置坐着,把受伤的左手放在扶手上。 “那你怎么想?” “我又不像你们两个甩手掌柜,来去都无牵挂,白地城里还有我许多的家当,我得回去一趟。这次走得匆忙,碧华阁还没有处理,还有新买的宅子也有些不放心。”思明随口回道,这些琐碎的事说出来,他也该不会听。 “那马家呢?”顾文德到底只关心这个。 思明皱了皱眉头,起身说道,“这跟你没有关系,我回屋了。”说完便真的回去睡了。 第二天清晨,天还未明时,思明便听见顾盼屋里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紧接着便是一阵咳嗽声,随后便出了门。 早饭时,也不见顾盼来吃,问舅舅,也只说是出门去了。 “她感冒了?我怎么不见屋里有药味。”虽然这龙家什么都会安排的周到,阿盼又算是半个龙家人,自然不会亏待她什么,可思明也还是得问一问。 顾文德却把头埋在瓷碗后面,闪烁其词,以惯常糊弄人的语气,说道,“哪有的事,可能就是冬天瞎咳嗽的,你不用管。现在她什么事,都有她哥操心,管你你自己的事就行了。” 思明虽也有些在意,可并没有放在心上,吃了早餐,便去一旁歇着了。 等到大雾散去,艳阳高照时,才有人来敲门,时响时停的。思明前去开了门,正看见一抹红色站在大门前面,以手抵着头,该又是宿醉了。 “既然头痛,就不要到处乱跑了。”思明说道。 欧阳莲看了看思明这讨厌样子,笑着说道,“东家叫我来带你去城里逛逛,我怎么好意思爽约。昨晚是喝多了一些,但也不妨碍,等下车上我再闭会儿眼,就好了。江湖儿女,才没有你们那么矫情。” 第一百四十二章 城里 思明来龙家村子时,也还穿城而过,只是那时病痛在身,又生着闷气,并未多看铜安几眼,这一次随欧阳莲进城来,还是第一次认真去看这地方。 铜安的街道宽敞,来来往往能挤下两辆马车,一条算不得十分宽大的河穿城而过,河上又有许多游船供人租用,在白日里也有人纵酒放歌。 城里的房屋大都较白地城更高耸一些,有些酒楼竟有四五层之高,街边的铺子也多是一楼宴客,二楼住人,一排排,一座座,竟有直连至天边之势。 思明与欧阳莲从南门而进,守城的官兵并未多看,便直接让马车入了城。车里的欧阳莲还在闭眼休息,直到城里一处酒味飘香,欧阳莲才倏地一下睁眼,随即笑着与思明说道,“喝两杯去?这家的我喝过,味道还不错,就是菜品一般。”说着欧阳莲便要去叫赶车的车夫停下。 思明向来不喜欢没日没夜的去喝酒,见欧阳莲又要出去,便一把拉住了她,说道,“你若要去,我们现在就回去,让你在家一次喝个够。” 也许有些被思明的语气吓到,欧阳莲又退了回来,没好气的说道,“不喝就不喝,你闹什么脾气,就你这臭脾气,真应该丢在山里喂狼。” 两人又闹起了别扭,外面的车夫也挑了好时候,向车内的人问道,“莲姑娘,王公子,前面就是书市了,要停下吗?” “就这儿停,还麻烦在南门外等我们,东西买齐以后,我们便直接回去。”对车夫,思明好似还更客气些。 不等思明下车,欧阳莲便早已下了车,往书坊里走去。思明知道她还生气,便仅仅一路跟着,也不搭腔。 闹得久了,思明也有些累,在后面喊了一句,“等买了纸笔,就去喝一点,总行了吧。” 欧阳莲却回头,笑着说道,“我改主意了,等下你陪我去个地方,我们就不去喝酒了。” 总不会比喝酒更差了吧,思明点了点头,心里想着,还说带着我来逛逛,倒只是满足自己想出来一趟的想法罢了。 思明买了笔墨纸砚过后,便仍由欧阳莲带着去她想去的地方了。也不知绕了多少巷子,穿过多少大街,两人走到一个颇为偏僻的地方,原本宽阔的大路也变得狭窄,干净的街道也不复存在,到处都是些贩夫走卒,歪歪扭扭的坐在各个角落。 两人的打扮,在这里也显得有些突兀,思明拉了拉欧阳莲的袖子,低声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欧阳莲却丝毫不在意这些,自顾自的往前面走,看见前面有在卖炒栗子的,又在路边买了一包剥来吃,递给思明,见他不吃又自己开心的吃了起来。 这条巷子的尽头,欧阳莲终于到了她要去的地方,轻车熟路进了大门,再掀了门帘进了。屋子里烟雾缭绕,时不时传来几声‘大’‘小’之类的喊叫声,又有许多人失魂落魄的出门去。 欧阳莲正要拿银子去大干一场,却被后面早已忍受不了的思明拉着,低声问道,“你要来的地方就是这儿?” “对啊,就是这儿,你等我一会儿,还是你也想玩?”都走到这儿了,欧阳莲自然不会放过这次发财的机会。 思明自然不愿意呆在这里,去闻这些汗臭味,和看这些人沉迷于显而易见的骗局当中,当即不爽的对欧阳莲说道,“我在外面等你。” 城里的雪似乎天然比山上化得更快些,也仅仅一个晚上再加上一个上午,便已经看不见多少白雪的痕迹,反倒是各处的水渠中,有流水走过的声音,还有凹凸不平的街道上,遍布着脏脏的积水。 思明找了块干净地方等着,想着她该不会玩很久,便会出来,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了,不见人出来,又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了,还是没人出来。 思明有些不耐烦了,又再进了赌场,却发现欧阳莲正纠结一帮子人与那庄家扯皮,吵着闹着要检查庄家的筛子是不是有问题。 掰开人群,思明想要走过去,看看具体情况,却斜眼瞟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孔,不会忘的!思明虽不是什么过目不忘之人,却总能记得那些与他结仇的人,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在山里来拦路的人,本以为会是白地城的人,不想在这里还能看见。 那人也明显认出了思明,立马往后走去,不一会儿竟然又有另一个人也往这边看,却是之前没见过的人。思明越加的摸不清对面底细,怕那仇家再来一次,两人也招架不住。便不管欧阳莲是不是吵得正盛,思明一把冲到人群的最前面,拉着她的手腕往外跑。 也许是来势汹汹,在场的人都还没反应过来之时,思明已拉着欧阳莲出了门,往大街上跑去。思明本就不认识路,绕过几次小巷以后,便失了原来的方向,再回头望时,却觉得谁都像是来追自己的仇人。 正着急的时候,欧阳莲还在后面生气,说道,“你拉着我跑做什么,我要回去把那赌档给掀了,连我的钱也敢骗,当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慌不择路的时候,便最容易选了一条错路,思明并未理她,又往巷子里绕去,却是一条死胡同,再看外面的巷子里,一个个陌生的面孔,都像是那人引过来的仇人。 到这时,欧阳莲也察觉到一些异常,小心翼翼的问道,“看见仇家了?”说完又看向巷子,下意识的将思明护在身后,好似平日走镖一般。 思明却觉得她那身红衣太过醒目,将自己的外衣脱了给她,说道,“先把你这身红色衣裳遮一下。我也不知道那人叫了多少人来,等下再出去时,你来带路,我们尽快往南门上去。” “又不是我的仇人,要我看,还是你那张脸才是最碍事的。”嘴上虽这么说着,欧阳莲还是将衣服披了上去,给了思明一个驼铃,说道,“等下以摇铃为号,你得跟紧我。”说着便出了巷子,示意思明跟上。 兴许是欧阳莲的话起了作用,思明也以袖子遮了遮脸,可这对有些人来说却是完全没有用的,两人还没走出多远,便被后面跑过来的少女抱住了,大声喊道,“巧哥哥,你怎么来了。” 听到这声音,思明也像是吃了颗定心丸一般,长舒了一口气,回过头去,对那少女说道,“阿盼,你怎么在这里?” 还不等顾盼回答,后面的欧阳莲已捂着嘴笑了起来,说道,“她可不就在这儿守着的?” 原来她都知道,合着刚才所说的什么摇铃为号,都不过是在逗自己玩,思明有些恼怒,没好气的看了一眼欧阳莲,又对顾盼说道,“你刚才可有看见什么行迹诡异的人跟着我们吗?” 顾盼想了想,摇了摇头,笑着说道,“谁敢在这条街上闹事,到处都有人守着。”说着便指了几个角落,果然有人正往这边看着,冲着顾盼点了点头。 索性刚才的狼狈模样全让这些人看见了,思明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又问顾盼,这些人可否挪一些来用用,去找一个人。 顾盼为难起来了,扭捏的说道,“平哥哥说了,这个冬天不太平,这些人不能随便派到别的地方去。你要找什么人吗?巧哥哥,我和你一起去找。” 有顾盼跟着也好,思明便让欧阳莲再带着去了那赌场周围,只是绕了几圈以后,也没再看见那两个人。 午时将近,思明也不好再继续追究下去,只得和顾盼一起回了龙家的酒楼里,等酒饱饭足以后,才和欧阳莲一起回村子里去。 路上,思明自然还怄着气,并不去理她三番五次过来示好,想着刚才若不是顾盼过来,这人还要带着自己在那城里兜一圈,就气不打一处来,当真是把自己当猴耍了,连一直披在她身上的那件外衣也一起在嘲讽自己,改天自己再去买一身新的算了。 马车开进村子后,思明便自己回了屋,去书房时,却看见舅舅也在里面,见思明来了,赶紧把一本书放了下去。 思明走过去看,却是一本医书,略一皱眉问道,“你什么时候对行医有兴趣了?这书看了,又不能治病,看来做什么?” 顾文德尴尬的笑了笑,挠着头说道,“闲来无聊,随便看看。你去买纸笔了啊,怎么不直接去龙家库房里取,还要专门去城里一趟。” 这张油嘴里向来问不出什么事情来,若不是真逼到头上,他也只会打哈哈,思明也不在意他在做什么,只回了句,“他家的东西用着不舒服,自己买的自在一些。” 过了一会儿,思明又问道,“阿盼呆在这儿,好歹有些用处,你这名不正言不顺的姑老爷,在这儿吃白饭,也好意思?” “父凭女贵,你懂不懂!我在这儿吃他几十年的白饭都应该。”顾文德也不知道跟谁生气,说着便出了书房,又不知道去哪儿了。 “还有理了。”思明笑了笑,便把自己去拿出砚台来,自己研磨去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打猎·上 橘红色的夕阳,倒映在山间的溪水里,溪水两边的积雪,四处散落着,思明跟着前面的脚印一步一步的往山上走。路上的积雪算不上厚,仅仅能将思明的脚背盖住,踩上去还能感觉到地上泥土的厚实。 走在前面的人兴致倒是很高,互相吆喝着,各自吹嘘着上次打猎收获了多少稀奇品,走在最前面的顾盼的兴致尤其高,背着还未开过的弓,与跟她一块儿走着的全荣说着话。 思明走在百兽堂那一伙人的后面,一起的还有龙平,虽是上山路上,却彷佛闲庭散步一般,有一搭没一搭的跟思明聊着天,无非是说一些,这铜安山的哪片茶叶是自家的,哪一片茶叶是别家的。 最后面的人,思明不认识,面庞看起来冷冷的,连对龙平时也没有许多谄媚,总有一种超然于世外的感觉。 说起打猎,思明还是第一次来,虽然也在盛情之下带了一张弓,可思明并不打算打点什么,最好不要有需要自己张弓的时候。 可前面的欧阳莲却时不时的在试弓,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又偶尔往思明这边看一看,让他去前面与她同行,等下一同打猎。 这种事,思明躲还来不及,怎么会凑上前去,何况龙平还在自己身边,已是给足了自己面子,这时要是驳了这东家面子,日后可就不好混了。 虽不能表现得太过谄媚,思明还是十分注意龙平说的每一个字,毕竟这以后都可能对自己有用,尤其是再也不能像早上去城里那样,被这狡黠的女子骗了。 一行人继续向前走着,有说有笑的,好似憋了许久的开心终于有了爆发的缘由,就连全荣手里牵的那条细犬也一路上蹦蹦跳跳的。 行至半山腰时,走在前面的全荣,过来恭敬的对龙平说道,“东家,前面路口右转有些动静,是否就走这边了。” 龙平点了点头,又回头问思明,说道,“今儿的头枪,你来试试?” 这第一支箭,思明可不敢放,拱手回道,“多谢东家抬爱,只是在下并不精于射箭,这等纳头彩的事还是让有能之人来吧,我在一旁喝个彩,已经荣幸。” 龙平以为思明客气,又要再推脱一番,便叫全贵儿取了自己的弓箭过来,说道,“你那个还没开过,恐有些不合适的地方。你用我的,上次阿盼便就是用这个拿的头彩。” 还不等思明拒绝,龙平的弓已被人夺去,回头看时,却是顾盼,笑盈盈的说道,“平哥哥,这头彩我替巧哥哥拿了,今儿想要个什么?” 这时龙平却是懂了,看了看思明,又对顾盼说道,“既然你来,那自然不能只拿个野鸡,兔肉鲜美可口。这时也正是回巢之时,不如就这个了。” 顾盼自然满口答应,又拉着思明往队伍的前面走去,神秘的说道,“巧哥哥,先在这里等我去拿了头彩,再把平哥哥的火铳哄出来给你玩玩。” 火铳?自本朝开朝以后,这武器就在民间被禁止了,就算还保留着前朝的生产旧址,也仅仅供给给天子及其附属使用罢了,就算是龙家这样的大商户也不允许私藏这武器。 思明自然知道里面的利害,忙对顾盼摇了摇头,低声说道,“这东西不宜见外人,你可不要乱来,小心惹来祸端。” 顾盼却以一副‘我懂得’的眼神看着思明,随即让全荣带着细犬去前面探路,彷佛那兔子早已在自己的手中一般。 思明见顾盼往前赶了,也自觉往后退了些,正碰上到前面来看热闹的欧阳莲。兴许是为了在林子里更好躲藏些,一向舍不得那身红衣裳的欧阳莲,也换了件素色一点的衣裳,又将脸上的妆都洗了,露出一副白皙的面孔,倒比平时更易亲人些。 “怎么?她又要去拿头彩?”也不知两人是怎么对上的,百兽堂的其他人都还能好好相处的顾盼,唯独对欧阳莲不买账,时不时还会给她使些绊子,使她丢人。 欧阳莲也自觉没有什么地方惹到这人,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她要来找茬,自己便一一接着。 “嗯。”思明回道。 思明到没兴趣插入她俩的意气之争,何况自己也不喜欢这欧阳莲,她总是跳脱于自己的意料之外,要么说些莫名其妙的事,要么去些莫名其妙的地方。 “你还真是冷漠啊,还在生气么?”欧阳莲也觉得早上的玩笑开的有些过火了,可当时看他那着急样,便忍不住想要去捉弄一番。一不小心过头了,这人竟生气到现在,还真是个小气包。 欧阳莲也走得快些了,往顾盼前进的方向跟去了,见全家兄弟正赶着狗在驱赶林中的动物,顾盼正在一旁擦拭箭头,见自己来了,刚抬起头又收了回去,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两兄妹都养成了这么副德行,对自己人倒是还好,对外人干脆连个笑脸都不陪,欧阳莲也有些不开心了,又往林子更深处去了。 夕阳已落入山腰,林间也有些起雾了,欧阳莲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前面又有树枝被抖动的痕迹,却不像是人弄出来的,欧阳莲往后退了两步,沉寂的山谷之中,连脚下踩到积雪的声音都特别刺耳。 见前方没有对自己发出的声音做出反应,欧阳莲又后退了两步,将背上的弓箭取了下来,张开弓,随时准备着。 比人还要高的树枝抖动,会是个大猎物吗?欧阳莲咽了咽口水,觉得喉咙有些发干,脚也有些挪不动了,箭头直对着前面,手也有些发抖,如果是只大的,放出箭去,反而会激怒了它。 也不知道僵持了多久,一直保持戒备姿势的欧阳莲也有些乏了,林间的雾更深了,已有些看不清人,而对面却始终没有动静,欧阳莲挪了挪身子,又往后退了几步。 “莲姑娘···。”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一阵叫喊声,传到欧阳莲的耳朵里,对面也终于动了起来,却是往更远的地方去了,惊起一阵树枝拨动,落下一阵雪花。 欧阳莲终于觉得松了一口气,放下了弓,往后面应了一声。不一会儿真有人过来,还是那全家兄弟,牵着狗,过来迎自己回去。 欧阳莲向全家兄弟招了招手,等全荣过来时,才将手搭在他的肩上,说道,“你让我撑一会儿,我有些站不稳了。” 欧阳莲虽不常以美貌傲然于人,可自去年夏天过后,来了这龙家当差以后,谁不想得一得这漂亮姑娘的青睐。 全荣虽常跟在顾盼的身后,与欧阳莲不常相见,可也会时不时从那百兽堂住的宅子里经过,能眼巴巴的往里面瞧一眼,或在外面听一听那银铃儿一般的笑声也好。 这时,那一双纤纤素手,竟搭在自己身上,全荣不由得身子一僵,连手上牵着细犬的绳索也松了,掉在地上,仍由那细犬像脱了缰的烈马,去追赶林中的鸟儿,雀儿。 “莲姑娘,这是遇着什么了吗?”全荣身子动弹不得,连嘴上也不太利索,嗫嚅了好久,才吐出这么一句话来。 欧阳莲有些缓过神来,才把手收了回来,将身上的箭筒递给了全荣,说道,“不知道遇见了什么,估计是个大家伙,我没敢放箭。这事儿你可不要往回说,今天真是倒霉死了。” 全荣摸了摸肩膀,总感觉的那一处还是温热的,又吹了声口哨,叫回了细犬,拿了牵绳,笑着对欧阳莲说道,“我不说。莲姑娘要不要再歇一歇,反正那边也还没尽兴,我让发财给你去赶一赶,打几只山鸡回去也好。” 欧阳莲自然也不想就这样扫兴而归,可看着这越渐深邃的雾,又摇了摇头,说道,“我没那精力了,那边不急,我就再休息会儿吧,你要着急回去了吗?” “倒也不急,我在这儿等等莲姑娘,免得那东西又再回来,两个人也好有个办法。”全荣也停了下来,立在一旁,心里想着,可惜这儿没有个坐的地方。 欧阳莲见人不走,便找了个树干靠着,找了些话来说,“我记得你,常跟在顾姑娘的后面?” “嗯。不过也没多久,就在莲姑娘来之前不久。”全荣如实说了。 欧阳莲有些失望,像是自问自答,“那你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老找我的茬了。” 全荣也不能算全不知道,只是这种事情却不好再说,看着那姑娘脸上失望的表情,又怕她再也不跟自己说话了,便在心里往前一步,说道,“盼姑娘向来不喜欢红色,越红便越不喜欢,我想是因着这个缘故。” 原是这样吗,可欧阳莲偏偏最喜欢穿红衣,无论淡些的红色,还是浓烈一些的,都是能入眼,这遇着一个不喜欢红色的小姑娘跟自己过意不去,倒是有些苦笑不得。 两人又絮絮叨叨的聊了些别的事情,眼看着天也要黑了,不知道从哪里传来轰的一声,惊得林中鸟兽一阵乱窜,连欧阳莲也被吓到了。 一旁的全荣皱了皱眉头,笑着说道,“该是大石头之类得从山上掉下来了,莲姑娘,我们回吧。” 第一百四十四章 打猎·下 “对,就是这样。”龙平用右手握着思明的手臂,又俯身在思明的肩上,给他指了个方向,让思明的眼睛盯向那里。 而思明手上拿着的便是之前顾盼所说的火铳,正对着一头受伤的鹿,火铳的前面还冒着青烟,不一会儿便融入到雾气之中。 思明的喉咙抽动了一下,这还是自己第一次接触这东西,往常总只是听说,却从来没有见过,刚才顾盼说起时,虽嘴上说着怕惹来祸端,其实心里也十分想上上手,看看这种上等玩意儿。 ··· 在顾盼挑来选去,将一只灰兔子作为头彩以后,一行人便跟着入了林中。树上白雪累累,一晃动便像落水狗甩动身子一般,惹得自己一身水。 白雪本是兔子的天然保护色,可也经不起猎狗的鼻尖,只轻轻一嗅,一追赶,便把那兔子惹得无处遁形。兔子出洞以后,顾盼也未闲着,从箭筒里取了箭,将箭搭在弓上,拽满弓,往那灰兔子要跑的地方射去。 只听得空中‘嗖’地一声,那箭便穿了出去,直往那兔子逃跑的方向回去,再看时,那灰兔已侧倒在前行的路上,灰白的毛也被血染了一片,箭头处还有鲜血汩汩而流。 全荣跑了过去,发出一声哨声,将细犬引了回来,又顺手将兔子提了回来,笑着对顾盼说道,“盼姑娘,好身手!” 顾盼用手刮了刮鼻子,说道,“那是,你也不看看是谁。”从全荣手中接过兔子以后便往龙平那儿走去,“平哥哥,你看,兔子。” 这开了头弓,剩下的人便跃跃欲试了起来,一个个背着弓,三五成群的,去找些猎物来试试手,又各自牵了得用的狗,顿时分散了开来。 思明却没有往前走,仍还在原地候着,既不想去拉弓,也不想捡肉。同样在原地的龙平,想法却有不同,等那百兽堂的人都散开以后,便带着顾盼,又喊了思明,跟着全贵儿往山的更深处去了。 与北方的光秃秃不同,这里的冬天要暖和得很多,连树木也茂密得多,没走多远,便已经只看得见一团团影子在走动。 越往上的山倒是越显得陡峭,龙平也有些喘气,可还是时不时回头与思明说着话,又让全贵儿搭把手,拉自己上去。 “听全贵儿说,你们曾在沙州城里呆过一天?”龙平似乎对思明的回家之旅很感兴趣,自思明来了这儿之后,便时常提起。 “算起来在那里只停留半天,买了米便去了岷城。”思明老实回道。 龙平又问,“那里的米价如何了?” “是这里的两倍,二两银子一担,其他的小地方该要更贵些,我去时,那米店周围排了许多的米贩子,想必都是周边来的。”既然龙平有兴趣,思明便说得更详细些。 望着夕阳西下的位置,龙平无奈的笑了笑,说道,“今年年初时,我也让人从江南运了些米过去,到这时也该差不多消耗尽了。等你明年再去时,也押些过去,比押银子过去更招人喜欢些。” 原来这龙家家主从白地城将自己接出来,是为了西北之事,思明心里又想,自己早对西北不甚熟悉了,能替他做些什么呢? “嗯,全凭东家安排。”思明好歹清楚了年后安排的地方。 也不知走了多远,龙平突然让前面跑得欢快的顾盼停了下来,又往一条斜插进来的小路走去。 也不知是龙平的耳朵异于常人,还是对前面的路有所预料,思明几人并未走出多远,便看见一头小鹿正在前面吃着积雪下面的枯草。 几人就着树枝的遮挡停了下来,观察那正在啃食的小鹿,兴许是听到了些细碎的声音,那小鹿边吃枯草,又边往四周看看。 龙平唤来后面蹲着的全贵儿,让他拿出在褡裢兜里装着的东西,却是一把火铳,黄铜做的圆管,在雪地里反出光来。 龙平晃了晃这稀奇东西,示意思明离他近些,又将火铳握在他手里,在他耳边说道,“我教你玩一玩这个。” 思明点了点头,仍由他指挥着自己的手怎么摆动,就像是婴儿学走路一般,把这前行的权力交给了他。 直到‘轰’的一声,思明才回过神来。伴随着一阵耳鸣,和小鹿倒在雪地的场景,思明被这稀奇的玩意儿震撼到了,原来这么小小的,像大烟管一样的东西,能有这样的效果,比顾盼手中的箭还好用些。 龙平见那小鹿已经倒地,便起身去看,等走得近了,那小鹿反而挣扎着起来了,一晃一晃的想要再跑。到手的食物,怎能让它逃跑,龙平快步向前,又将它倒吊起来,还真是一只小鹿,并不算重。 那小鹿却不打算就此罢休,还没有被龙平握牢,蹬腿便要跑开,挣扎时候,反溅了龙平一身血。 一直在后面跟着不敢上前的全贵儿,这时也顾不了那么多,赶忙上前去接了那鹿腿提了起来。 龙平对这血腥却丝毫不在意,转头对思明笑道,“倒真是只倔强的鹿,还再打些吗?前面该有个大家伙。” 思明还未说些什么,顾盼反而先不想去了,眼睛直盯盯的看着龙平身上的血污,喃喃说道,“平哥哥,我想回去了。” 龙平也似想起来了,脸上有些愧意,擦了擦身上的血迹,过去摸了摸顾盼的头,柔声说道,“那就回去吧,等下你先去房里歇着,我给你送些吃的去。” 一向闹腾的顾盼,这时也乖巧了起来,点了点头,跟着龙平下山去了。思明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突然觉得有些落寞,与全贵儿一起也跟着下山了。 回了最初走散的地方,百兽堂的人已经在那儿了,还有些守着猎物的伙计,也殷勤的过来接着全贵儿手中的鹿。 思明正出神时,有一颗脑袋突然靠了过来,笑嘻嘻的问道,“刚才那声音是从你们那儿传来的?” 声音?思明这时才回过神来,强忍了惊慌,故作镇定的对欧阳莲说道,“什么声音?我怎么没有听见。” 见人否认,欧阳莲也不在意,锤了一下思明胸口,就像是得了肯定的回答似的,笑着走开了,去看看自家的兄弟打了多少猎物下来。 一行人走到半路时,又突然下起了小雪,跟随的伙计们,拿出了伞撑了起来。全贵儿递了一把给思明,说道,“王公子,此去沙州城还望多关照。” 又是这人,思明笑了笑,对他说道,“彼此彼此罢了。” 到龙家村子时,雪却停了。百兽堂的人兴致很高,要在院子开炉烤兔子,欧阳莲也来问思明,要不要去。 思明还想着顾盼,便辞了欧阳莲,回了自己的院子。顾文德正在堂屋里吃着饭,见思明回来,也来迎着,看着顾盼的样子,反而皱起眉头来,更对龙平没什么好脸色了。 思明也瞧出些端倪,追着顾文德去了他屋里,问道,“你们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顾文德自然不肯回答,背对着思明沉默着,过了一会儿,竟小声的抽泣了起来,嘴里还念叨着,“是我对不起你。” 思明也知道问不出个所以然,去敲了敲顾盼的门,说是在睡觉了,便回了自己屋。 不一会儿便听到门外有人在敲门,却是欧阳莲,拿着用宣纸包着的兔儿腿,递给思明,又往屋里望了望,问道,“盼姑娘呢?下山的时候看她不太精神,我娘让我把这兔腿给你们拿来吃。” “她睡下了。你又喝了酒了?”思明闻着她又是一身酒味。 欧阳连的酒量倒是极好的,几碗酒下肚,也不觉得头昏脑胀,“即是开宴会,怎么不喝酒。这院子怎么黑黢黢的,他们父女都睡了么?我看你一人也孤单得紧,跟我一起过去吃吧,我让弟兄们少灌你些酒。” “不去了,你们自己喝吧。”思明摆了摆手,正要回屋,又被欧阳莲一把拉了出去。 路上的欧阳莲倒是开心,一边走着,一边笑着对思明说道,“你这人就是太把事藏心里了,说出来让朋友们替你分担一番不好吗?哪有那么多可想的不是,今天有一口酒,便要今天喝完,甭管明天的太阳还升不升得起来。” 思明并不去理会她说的酒后之话,只是也觉得心中苦闷不已,便随着她去了,还未进门,便有一阵热浪传了过来。 推门而进,里面一片喧哗,各式各样的装束,全围在一块儿,划拳喝酒,见思明来了,也要上来招呼,却被欧阳莲都轰开了,打闹着说道,“人家跟你们这群武夫可不一样。” 欧阳莲带着思明找了个安静角落坐着,又给思明拿了酒杯过来,满上了酒,笑着说道,“别皱着眉头了,今晚就暂时把那些事情忘了。”说着又用手熨了熨思明的额头。 兴许是看着其他人也喝着高兴,思明伸了伸腰,笑着对欧阳莲说道,“那便拿大碗来喝,这点小酒也不尽心。” 噗呲,欧阳莲可还记得这人三碗酒便醉的不省人事,特意给他备了个小杯,他竟然主动要大碗来喝,便遂了他的愿,叫人拿来大碗,又端来酒坛满上。 第一百四十五章 回白地城 “你能别走么?” 欧阳莲将思明扶到床上后,正要回去,却被被窝里的手拉住了,回头看时,却见到思明一脸落寞看着自己,脸上是平时没有的悲伤面孔。 将思明的手放被窝后,欧阳莲又去一旁拿了个垫子铺在地上,将角落里的火盆端过来给自己暖暖身子,在床边坐下来后,柔声对思明说道,“我不走,你睡吧。” 思明是真的喝得多了,本来就不算好的酒量,又比平时再多喝了两碗,被欧阳莲扛回来时,还与百兽堂的兄弟们打了招呼,下次再喝。 往常喝得多时,思明通常到头就睡了,这次却有些睡不着,兴许是起初被说中了心事,又受了许多怂恿,以往那些感受又再真切的出现在思明的脑中,急切的需要找个人来诉说。 思明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又觉得胃里难受,挣扎坐起来,靠在围栏上,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笑着问道,“我现在的脸是不是像个烧红的猪头?” ···,欧阳莲可还没见过形容自己像猪头的,看了看思明因为喝酒涨得通红的脸,又起身去一边柜子上搬了铜镜过来,对着思明说道,“除了红些,其他还跟往常一样。” 思明摇了摇头,并不去看镜中的自己,这几年的自己该长得越来越像那个男人了,喝过酒后也许就更像了。 过了一会儿,又有人来敲门,欧阳莲便出了门,去大门处看看,原来是百兽堂的兄弟,来瞧瞧是不是这边出了什么事,被欧阳莲三言两语又打发回去了。 再回思明那儿时,却发现他已经从床上起来了,裹着被子,正蹲坐在门槛上,见欧阳莲来了,又眼巴巴的望着,看着像哭过一样。 “怎么了?不过是堂里的兄弟来问问。外面冷,回去吧。”欧阳莲有些看不得这场景,过去安慰道。 思明就这么看着,好似想起了许多事,过了好久才说道,“我想在这儿坐一会儿,你冷吗?过来这里,我分些被子给你。”说完,又往一边挪了挪,腾了个位置给欧阳莲。 这倒让欧阳莲有些发懵,斜着头半眯着眼看了看思明,过了一会儿,又去思明身边坐下,说道,“我不冷,你自己裹着吧。” 可哪有不冷的,本就是仗着自己喝了些酒撑着,没能熬得多久,便觉得手脚有些冰凉,挪了挪身子,也暖和不起来。 便是越不期待什么越来什么,沉寂许久的天空,又开始飘起雪来,屋里微弱的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欧阳莲更觉得寂寥了,张了张嘴,问道,“去睡了罢,明天早上不还要进城吗?” “能再待一会儿么,我还不想睡。”思明的声音更软了,就像是一个讨糖吃的孩子一般,喃喃说道。 别说是撒娇,平日里的思明连一句软语都不肯说,欧阳莲这时听了也觉得有些受宠若惊,又想起早上逗了人家,便咬了咬牙,扯了思明的被子过来,说道,“那你得分我些被子,这天真冷得很。” 思明也挪了挪,将被子多分了些给她,又拉过来手来,放在自己胸口暖着,倒真是凉的,何必逞强。 “我爹还在时,也爱喝酒,和他的那群狐朋狗友们早出晚归,总要喝到夜黑尽了才回家,一回来便骂骂咧咧的。开始还有婆婆留着灯等他,等到婆婆没了以后,我娘便带着我等他,大雪夜也等,蚊子乱飞的夏天也等。”分不清酒醉酒醒,思明絮絮叨叨的说着。 “也是这样的雪天么?”欧阳莲看着他,不禁有些心疼起来。 思明笑了笑,说道,“比这雪大的多了,那被子也厚的多,那时的我总被压的有些喘不过气,我娘亲便把我抱在怀里。有一天晚上,我爹回的特别晚,雪都下过两三回,我也睡了两三回,隐隐约约做着梦,梦到他跌水了,再也回不来了。” “我是不是特别没良心,竟然盼着自己的爹死。”思明有些无奈,带着几分苦笑。 欧阳莲自是知道思明仅有舅舅相依为命,只是没想到与那爹娘还有这样的事,怕他心中自责,赶忙说道,“我懂得你,一切都过去了。” 思明摇了摇头,说道,“我过不去,···我过不去了,周叔一家也没了,老房子也换了人家了,我再回去,没人再认得我了。我把他们放在心底,努力在这里活下去,他们却尽数都没了,我有时也不知道活着还能再做些什么。”说着竟呜咽了起来。 “别人总以为我还恨着我的爹娘,可我只是怕,我怕他们再回来,那这些年我的努力又算些什么呢。可我又怕他们回不来,留给我的仅仅是两座坟。所以我逃走了,一点也没有去找他们,甚至连问也没问。”带着哭腔,思明把头埋在膝盖上,浸湿了一片。 “人生便就是这样不能两全,我喜欢的人一个个都离我而去,她在我身边时,我没能好好珍惜,等到她真的回去,我又离不开了,你说这样的人,该是个怎么样的下场。” 这雪是真的越下越冷了,欧阳莲拢了拢身上的被子,轻声对思明说道,“去里面吧,再蹲下去,明天就该得风寒了。” 思明再起来时,欧阳莲早已回了家。 惨白的阳光下,顾文德倚靠在门框上,见思明醒了,好似随便聊起一般,说道,“你可别又去招惹一个,阿盼说的梁姑娘的事,可有个着落了?” 着落?梁家人都派人来灭口了,还来说这些做什么,思明摆了摆手,让他出去,又在床上躺了一会儿。 想起昨晚一股脑说了那么些事,思明自嘲的笑了笑,昨天晚上真是发了疯,跟她说那么多的话。 思明起床没过多久,便有龙家的全贵儿过来,带着好消息,笑嘻嘻的过来找思明,说道,“王公子,东家今天早上得了信,白地城那边的事儿妥了,想问你怎么打算?” 打算···,思明没料到,那里的事竟结束得这么早,不过自己也算出来一月有余了,龙家既然知道派人来接自己,想必也早介入了这事情,这时解决到不算奇怪。 “我想早点回白地城,也好早些回来,再替东家做事。”思明回道。 “东家也说了,明天一早有一批要去白地城的车队,王公子若是愿意,就帮忙搭把手,领个队。”全贵儿的话倒是说得好听,给足了思明面子。 思明也领会了,不管龙平打着什么主意,至少自己目前对他来说是可用的,便不推辞,对全贵儿说道,“那便有劳贵儿哥传话了。” 这一客气,倒有些吓到全贵儿,赶忙抬手说道,“抬举我了,我不过是个跑腿的,就算王公子也替东家做事,也该做个掌柜的,仍叫我全贵儿就行了。” 掌柜的···,虽然之前龙平说过要给自己一个掌柜的做做,可思明还没有自大到真觉得自己能做得了,之前虽也替马家出谋划策,可那局面比这地方可小得多了,这一上来便给自己一个掌柜做,只怕也不好服众吧。 不过将这些事暂且不说,思明的逃亡生活也该结束了,这笔账终究要回去算算,想了这么久,把这事捅出来的人,和路上来拦自己灭口的人,都该等着自己回去给个交待。 只是可惜来时身上随身带的碎银子,也只剩下回去的盘缠了,这次又受了百兽堂人许多照顾,思明只得拎着舅舅藏了许久的酒去道谢一番。 到门口时,又有些武夫过来与思明问好,约着再要喝酒,见到思明提着的酒坛,更是开心,提起坛子就往里面走,边看边说,“这是上次东家从地窖里搬出来的那批吗?” 思明也不知道这酒是怎么来的,见那人问起,又笑了笑,便是默认了。 那人到笑开了,这酒最是爽口,说着便招呼思明进去堂屋里,却只有欧阳莲正坐在一边,丢蚕豆吃。 虽还是一身红色衣裳,却比之前素雅了些,见思明来了,也不过来,仍坐那儿问道,“昨晚还没尽兴么?” 思明倒是一改往常对欧阳莲的态度,作揖说道,“在下是来告别的,近来受了莲姑娘许多照顾。” 听到此话,欧阳莲手中往上抛的蚕豆停了下来,手忙脚乱的喂到嘴里,又用一旁的毛巾慌忙的擦了擦手,才笑着说道,“照顾没有,麻烦倒是给我添了不少,什么时候启程,我让兄弟们送你一送。” “明天一早,我随东家的商队过去,就不劳莲姑娘相送了。”思明答道。 欧阳莲皱了皱眉,不知道这人怎么突然别扭了起来,一口一个莲姑娘,往常也没见他这么客气,这么刻意拉开与自己的距离,是想撇清关系么,那也罢了,便遂了他的愿。 “即是一早,那就不相送了。”欧阳莲又吃起了蚕豆,一抛一接,倒也没什么不自在的,只是等思明出了门,才将手里握着的蚕豆尽数丢了回去,回到后院,找了个人练练手。 第一百四十六章 张娘子 向来如一滩死水的梁家宅子,最近也有些鸡飞狗跳的事,虽说这事闹得最凶的还是在西北宅子里,但要追根溯源,这事儿还得从搬出去自立门户的梁怀安说起。 自怀安别了周娘子,去岳父家里将张娘子接回来住,每日早出晚归,事事报备,已有一段时间了。 这天正午,怀安正坐了马车去浣花园里,路上却遇上有人来胡搅蛮缠,引了一堆众人来瞧。看热闹的到不嫌事儿大,被那碰瓷的人一怂恿,便非要后面坐着的东家出来评评理,是车夫鲁莽撞了人,还是他走错了道。 怀安向来仁厚,经不起人拾掇,三言两语便被人说下了车,与那人道了歉,赔了银子,请人开路。 那人好歹不是个难缠的,拿了二两银子,便真的走开,一摇一摆的绕过小巷子喝酒去了。马车夫千恩万谢又再对怀安说了一通好话,两人才就此上了马车,再上了路。 只是这车却再也太平不了,刚才趁着众人杂乱,车上无人可守,早有一人上了车,就等着怀安再回去。 等到怀安要撩开帘子,看见那藏在红色裙摆时,才明白了这原是一场戏,将帘子掩了掩,进去坐下后,便让马车夫继续赶车了。 车里两人无言,怀安将身子挪了挪,离那女子坐得远些,那女子又靠了过来,讨好着,泪眼婆娑,可怜巴巴的望着怀安。 怀安轻轻的叹了一口气,低声说道,“你再来又是何苦?我们不能再在一起了。” “怀安哥哥。”女子更可怜了,软软的喊着。 怀安揉了揉因失眠早已黑了一圈的眼睛,对前面的车夫说道,“把车赶去东郊,我有一点事要去做。” 马车夫得了令,便转了车头,往那东郊去了。车里的女子欢喜,一下扑在怀安身上,轻声说道,“我便知道,怀安哥哥最舍不得我。” 到了东郊街上以后,怀安又把车夫支开,避人耳目,与周灵儿往她家走去了。 “他们看得紧了,又在我身边安了耳目,你不该再来的。”到了家里,怀安才说话。 周灵儿却不管这些,早抱了上去,对怀安说道,“怀安哥哥,她凭什么这么管着你,你再不来见我,我都快要死了。” 怀安顺了顺周灵儿的头发,心里想着,是有些毛躁了,又说道,“你要真是我亲妹妹就好了,我便可以天天见你,对你好。这个月的银子,他们该没有贪扣吧?” “我才不要做你亲妹妹,我要嫁给你,与你生一个孩子,看着儿孙绕膝,颐养天年。”周灵儿倔强的说道。 “灵儿···。”怀安将人搂得更紧些了。 ··· 夜间,怀安才从东郊缓缓而归,趁着不大清明的月色进了院子,正看见张娘子挪了把椅子靠着门,等着自己。 “回来了。”是疑问,又好似迎接之语,张娘子并未像往常一样迎了上来,仅仅坐在那儿,也未挪动。 怀安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又拢了拢袖口,走了过去,笑着说道,“回来了,还不去睡吗?今天是忙了点。” 张娘子仍未挪动,仅用瞥了一眼怀安,又将目光收了回去,沉着脸说道,“那东郊也在你今天忙的范围内吗?” 怀安便是知道,这张家的车夫自然会立马把这事说给张娘子听,回来的路上早想了对策,便柔声说道,“不过是去看看我表哥罢了,等哪天他来了,你一问他便知道了。” 听到这话,张娘子的脸上才终于有了一点缓和,撑着腰试图从椅子上起来,怀安也松了口气,忙上去扶着。 张娘子本已站了起来,又朝怀安的方向偏了偏头,嗅了嗅,似乎是不经意的,问道,“园子里最近用上迦南香了么?” 不论是哪个园子,为了迎合风雅人士,向来用的便是麝香,怎么会用迦南,怀安有些不懂张娘子问这话的意思,便答道,“没有,还是用的···。”还没说完,怀安刚有些放松的心思,突然又紧迫了回来。 手上虽还扶着张娘子,怀安却把鼻子往自己的胸口凑了凑,想起那屋子里,是用过什么熏香,淡淡的,但该不是迦南香。 “用的麝香。怎么?娘子觉得用迦南香更好些么?”怀安打算把这事糊弄过去,每日见那么多的人,身上粘上些熏香味,也并非什么稀罕事,最紧要的还是心不能乱。 张娘子自是没想到怀安会这么说,咬着下嘴唇,也不再说话,撑着肚子一步一步往自己的屋子走去,等到时,才扶着额头对怀安说道,“今晚你便睡书房吧,这软榻上睡着总不舒适,你的眼圈也越来越重了。” 没有拒绝,也没有再让自己安心,张娘子看着怀安离去的背影,捂着嘴,不让自己发出呜咽的声音,等那背影早在月光下消失,张娘子才允许自己哭出声来,往床边走去。 一阵干呕,张娘子本已有段时间不再孕吐,这时却有些忍不住,又只得挺着已经显怀的肚子,跑到屋子的角落吐了起来。 这一幕却刚好被进门的玲珑看见,赶忙过来扶着,又一边念叨着,“我的少夫人唉,你咋又开始吐了呢。” 张娘子伸了伸手,让玲珑递过毛巾过来,擦了擦嘴,说道,“去给少爷书房里添一床被子,别冻着了,这时节要感冒了,就好不了。” 玲珑抱着被子正要出去,又被张娘子叫了回去,说道,“再拿一身新的亵衣去书房里,旧的换下来扔了吧,也穿的太久了。” 等玲珑再回来时,张娘子已躺在床上歇息了,翻身有些艰难,勉强起来问道,“少爷那边说什么了吗?” “没呢,一直颓在那儿,觉得自己失宠了吧。”玲珑正收了软榻上的被子,又将自己用的换了上去,又突然想起了什么,笑着说道,“少爷还问我,他身上是不是有伽罗香味,我就觉得奇怪,这在外跑过一圈的衣裳,什么味道不沾,尤其是我们少爷又那么多应酬。” 兴许是天真的冷了,张娘子咳嗽了起来,吓得玲珑赶忙过去扶着,抚着背说道,“这可别担心少爷了,少夫人保重身子要紧些。” 可这一说,张娘子竟更严重了,一向贴心的玲珑也没了主意,带着些哭腔,说道,“少夫人,你等等,我去叫少爷过来。” “别去。”张娘子拉住了玲珑,靠在围栏上,闭着眼。 清晨,怀安走时,张娘子还未起,等着日上三竿时,才勉强从床上起来,出来走走,吃过晨食,正巧梁恬过来看望。 张娘子总觉得梁恬自上次在家卧床一月之后,便有些变了,比以前更善谈些,又更神秘了些,后来再回了老家通城一次,这感觉便越来越强烈。 这梁家人里,张娘子也没有其他可说话的人,便时常把一些话拿来与梁恬商量,得了几次可行的主意以后,更愿意与这人商量了。 见人到了院子里,张娘子便上前去接着,又让人沏茶,端些果盘过来,好好的伺候着。 梁恬倒也受得,笑着对张娘子说道,“嫂子,这是又遇着什么了吗?”好似亲姐妹一般,关切来的自然而然。 张娘子叹了口气,说道,“到底是瞒不过你的,也不是别的什么事,只是有些话想问,又怕说了些不该说的话,讨得你烦我。” 梁恬进屋坐了下来,解了披风,放在一旁,又品了一口茶,笑着说道,“嫂子但说无妨,只要我知道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看梁恬这么爽快,张娘子反而犹豫了起来,这话可真不好问,不小心揭了人伤疤,得罪了这三姑娘,那这梁家自己便没了说贴心话的人了。 扭捏了好久,张娘子迈着碎步,走到梁恬身边,有些讨好的说道,“三妹妹,一会儿我要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你就原谅我这一次,只当是个不要紧的话,没听见便罢了。” 这么扭捏,梁恬反而更好奇张娘子要说些什么了,这个一直在呆在屋里的新媳妇还能察觉到了什么不成。 张娘子离梁恬更近了,凑在耳边,悄声说道,“梁家是不是不许男人纳妾?” 这话一出,梁恬也大概猜到张娘子想问些什么了,便回道,“倒不是个成文的规矩,据我所知,是老太爷不喜欢,你看我爹不就只能在外面养着么。” 张娘子倒没想过,梁恬会这么干脆的说出来,退了一步,有些抱歉的说道,“对不起,我不是想在背后说三叔的,只是我才来也不懂许多规矩。” “不妨,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只要有老太爷还在的一天,外面的人便闹不出个什么名堂。”梁恬安慰道。 张娘子却没显得高兴,低着头说道,“如果我肯呢,也没个办法吗?”也许自己也没想过会说出这么没出息的话,不敢拿眼睛去看梁恬。 “他给你脸色看了?”梁恬见事情不对,又上前去说道。 “没有···,只是我想如果我让步,能让这个家回到从前的样子,那便让她进来吧,正当些总比偷偷摸摸的好。”张娘子还是低着头,好像这丢人的事是自己做下的一般。 第一百四十七章 合谋 雪后的阳光,明媚非常,白地城里的雪早已消失的干干净净,只有河水处还冒着青烟,给这山里的小城带来云雾。 梁恬别了张娘子后,便回了住处,往常偷偷摸摸跟着自己的护卫们,这时也大胆了起来,过了城门后,便堂而皇之的跟在梁恬身后走着。 “三姑娘,少主让我问你,新年有什么想要的物件儿?”去过通城后,护卫们也和梁恬熟了起来,在不违背梁蒙的吩咐下,总能替梁恬跑一些腿,虽大事上不可用,小事上又不得不用。 梁恬仍往前面走着,笑了笑,说道,“怎么,小小年纪就知道孝敬阿姐了,我倒是不缺什么,让他自己掂量着就行,有这份心意也便不错了。 “三姑娘宅心仁厚,给小的们指一条明路,我们也好向少主那边交差。”那护卫又近了一步。 梁恬停下来想了想,摸了摸下巴说道,“无非是平常用得着的东西,衣裳首饰之类的,你觉得我缺什么?”梁恬向来不太在意这些杂物,东西也是存着最容易换成银子的东西,可惜上次回来时,把那些存下的家当全丢了,怎么能不心疼。 “这···,小的明白了。”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明白了,那武夫退了下去。 梁恬一人回了家里,发现家里的婆子正在院子里做晾咸鱼,便问道,“怎么?老家人都爱吃这一口吗?” 婆子见梁恬进门,手里也没有停,笑着说道,“少爷爱吃,我给他备一些,好在今天出着太阳,再不拿出来晒晒,就快发霉了。” “你来我们家多久了?”梁恬突然想起这婆子,真是特别宠着梁蒙,这是从小就跟在身边的么。 那婆子手上的活停了,过了一会儿才说道,“我是跟着少爷搬过来的,来这儿五年了吧,就三姑娘第一次见少爷前后,夫人听说少爷在这边生了病,怕是水土不服,便让我过来了。” 梁恬皱了皱眉头,没想到那小少爷也有不适应的时候,看着他那天不怕地不怕骄纵的样儿。 从堂屋里搬出躺椅,梁恬便在屋檐下晒起太阳来了,没过一会儿,便有人前来敲门。那婆子皱了皱眉头,还是去开了门,堆着一张假笑的脸,对那敲门的说道,“周姑娘,又来了。” 周灵儿也不是第一次见这婆子阴阳怪气了,也不理她,往里面看了梁恬一眼,见她也没说什么,哼了一声便进去了。 “昨天你去找他了?”梁恬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仍躺在那儿。 周灵儿也去挪了个凳子,到屋檐下坐了下来,摆弄了一下衣角,笑着说道,“这还得多谢三姑娘提供的消息,不然我哪有这么容易能再见到他。” “你最好不要说什么多余的话。”梁恬警告道。 周灵儿却突然娇羞了起来,捂着嘴笑道,“哪有那么多的时间说话,仅够见一面罢了。” 梁恬见周灵儿这副模样,突然一阵恶心,挪了身子背对着她,“你那边的动作最好快点,别让张家人发现了,到时候这烂摊子,我可不会替你收拾。” “我知道,所以我来了不是,三姑娘这边的事处理的如何了?”周灵儿问道。 梁恬并不太想在这婆子面前多说什么,只说道,“尽管去做你的事,后路我给你留着,但你要做不成,就别怪我了。” 还真是滴水不漏,周灵儿讨了个没趣,原先想要得瑟的事情也没舒爽,三言两语便出了梁恬的家门,雇了辆马车,往自家走去,到家时正看见周医师拿了个酒壶往家里走,满脸通红的。 周灵儿又想起自己这不如意的半生,全仰仗了这个酒醉的老头,便气不打一处来,没好气的说道,“又去哪儿灌了二两马尿,干脆别回来,宿在那儿得了。” 周医师自被梁家请回了家后,便就这么过着,早不在意这女儿怎么说了,拿着没喝完的酒壶又往自己屋里去了。 宅子不大,两人的房间离得不远,夜深人静时,周灵儿总能听到周医师的呼噜声,睡眠浅时,常常因此而失眠, 可这天晚上,也不知为何,下半夜后,周灵儿竟再也没有被呼噜声吵醒,一觉睡到了天亮,好不舒爽! 等煮饭婆子送过早餐,吃过以后,也不见酒**亲起来,想必是喝太多,终于要瘫在床上了吧。周灵儿也未去管他,出了门去城里溜达了一圈,置办了些要用的用品,又去丁香苑那边远远的看了一眼,这更难见着人了。 周灵儿左等右等也不见怀安出来,便提了东西往家里走,还不到东郊街上,便看见自家煮饭婆子着急忙慌的到处乱跑,看见自己时便像是抓了根救命稻草一般,向自己奔来。 “姑娘,大事不好了,老爷他没了!”煮饭婆子见了活人,吊着周灵儿的衣袖,久久不跟松开。 “没了,没了。大惊小怪个什么!”也不知怎么回事,周灵儿彷佛没明白煮饭婆子的话一般,只觉得她聒噪难忍,不管她说了句什么话,都一股脑的回了回去。 只等到这恼怒的劲头一过,周灵儿醒了过来,手上的胭脂水粉跌了一地,摇着煮饭婆子的手,问道,“你再说一次,老爷他怎么了?” “老爷他没了!”煮饭婆子又再说了一次,从怀中掏出手绢擦了擦脸上沟壑间的泪水,又说道,“早上我就觉得奇怪,老爷竟没有找我讨些下酒的花生米,到中午隔着门去喊他也没人应,我才推了门进去,看见老爷就倒在那地上。”说着,煮饭婆子彷佛又见到了那场面,不停的念叨着阿弥陀佛。 这下轮到周灵儿失措了,又再问道,“你上前看过了?” “没呢,姑娘,这···,我···。”煮饭婆子突然吞吞吐吐起来,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若是看错了,发错了丧,那这姑娘又要嫌自己人老不中用了。 周灵儿蹲下去将自己的胭脂水粉又捡了回去,快步向家那边走去,又转过身来恶狠狠的对着煮饭婆子说道,“你最好有点用。” 欸?有点用,周灵儿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出这句话,原来自己是希望那老爹去死的么,对啊!他死了,就再没有什么可以阻挡自己和怀安在一起的人。 周灵儿这样想着的时候,不由得走得慢些了,可越慢,那脚越像是灌了铅走不动了。 他原先也是个好父亲,会带着母亲和自己去逛花灯,又买些糖葫芦给自己吃,住在梁家院子时,又时常带些外面的稀奇玩意儿给自己,吃穿用度都托人每月给自己送来一份,才让自己在那宅子不显得那么窘迫,与下人家的小孩子有一些区别。 想起来,这些年来,自己敢这么折腾,不过是仗着还有人替自己兜底,连鬼门关也能赌一赌,可这最后的依仗却没了。 “我爹没了···。”周灵儿走着走着,眼泪突然流了出来,啪嗒啪嗒,打在自己胸口的衣服上,浸湿了一片。 周灵儿突然跑了起来,往自家屋子冲去,撞开并未关严实的大门,却看见一个人影在院子里晃动,擦了擦眼睛,再看的清楚一点,可不就是那个老不死的! “老不死的!你在院子里瞎转悠个什么!早饭也不吃,光吃那点花生米就管饱了么!”再看到这人又活生生的在院子里晃动时,周灵儿刚才的心情全都化成了怨气,又没好气的说道。 周医师却没有回她,自顾自的往堂屋里走去,佝偻着背。 当真还是老了,周灵儿也跟着进了堂屋,将那装炭火的火盆子拿着去灶里挖了些烧红的炭火过来,暖了暖屋子。 “来坐着吃些饭罢。”等那煮饭婆子把灶上热着的饭食端了过来,还不见老爹来吃,周灵儿便去请来吃饭。 周医师闭着眼,躺在椅子上,喘着粗气。过了好久,才沙哑着声音说道,“灵儿,我要去了,可惜不能见到你有个依靠了。” “说什么呢!什么去不去的,你的酒呢,怎么不拿出来喝了?今儿个的菜挺多的,一块儿吃吧,别老去外面吃,都是些油腻的东西,吃了怎么不坏身体。”周灵儿端起一碗饭,用筷子刨了起来。 “当年,我本不想让你去梁家的,可你娘没了,又找不到靠得住人看你,想着大太太好歹是个心肠软的,会好好待着你,我只是没想到原来这会害了你。怀安是个好孩子,可那梁家的水太深,又走得太黑,迟早会有一次大灾,我不能再把你搭进去了。” “事到如今,你还说这些做什么?”周灵儿手中得筷子停了下来,让埋着头,有些模糊的看碗中的饭粒。 “我知道你去找三姑娘了,不要再去了,她早在这漩涡里出不来了。如果怀安愿意跟你走,你们一定要往蜀地那边跑,找个小村子过几年安生日子。不要去南洋,更不要去北边,这几年连西北也去不得了。” “我不要你管!你不要再说这些了,等我走时,你也得跟着我走,不管去哪儿都有酒。”周灵儿丢了筷子,放在桌上不再吃饭。 “他若不跟着你走,你也要想办法离开这地方,在我枕头下面,有一封信,必要时,你拆开来看,也许可以救你一命。还有这宅子,等我去了,你把它卖了换些银子,还有我柜子里放着的一些银票啊之类的,你也拿着,人在外面走着总要几个钱贴身。” 周灵儿生气了,起身走到老父亲的边上,拉他过来吃饭,“你别说了,去吃饭。” 原本闭着眼的周医师,这时也睁开眼看着周灵儿,颤巍巍的说道,“等我死了,去找秦奋···。” 第一百四十八章 周医师 “爹?爹?你不要吓我,你醒醒···。” 自周医师将那句“去找秦奋”的话说了出来以后,便把头重重的垂了下去,整个身子瘫卧在椅子之上。 周灵儿握着的手臂,隔着衣裳也觉得越来越凉,是这屋子的炭火不够了么。周灵儿有些心慌了,晃了晃老父亲的手臂, “你怎么不醒了···。我都听你的,我们去蜀地,你等我,我去找怀安,我们现在就去。”周灵儿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慌忙的从堂屋里出来,往大门方向跑去,要去找怀安。 周灵儿一路跑,跌跌撞撞还没出东郊街口,便有一人走过来,一身素色袍子,偏偏这么巧,遇见怀安过来。 找到怀安,周灵儿彷佛像有了主,拉着怀安便往家里跑,跑着跑着又停下来,甩开怀安的手,蹲在大街上,把头埋在膝盖上,结结巴巴的说道,“我爹没了,我可怎么办啊?” 怀安被拉着跑已有些懵逼,现在看周灵儿蹲下来更不知所措,靠的近了才听到‘没了,怎么办’的字样。 怀安伸出手环抱着周灵儿,安慰道,“别哭了,你还有我呢,家里出了什么事了吗?” “我爹没了。”周灵儿又再说道。 ··· 周医师生前没人慰问,活得孤独,死后倒有不少人来。除去一直在灵堂前候着的怀安,还有些从乡下赶过来的亲戚们,多多少少都受过些恩惠,在院子里围成一团,或安慰周灵儿,或帮忙料理一些后事。 到底是原来的东家,当晚便有人往东郊这里的宅子来,是大夫人派来帮忙的,周灵儿一一谢过以后,却没有发现秦奋过来,问了领头的那个伙计。 那伙计恭敬的回道,“两月前,秦医师便出门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灵姑娘若有要事,只能去找大夫人商量。” 出去了,看来这人走得是父亲的老路,每一年总要出去几个月,回来时又绝不会透露在外面的一个字,周灵儿也算有些明白父亲说得去找秦奋是什么意思了,便随便与那伙计打了个茬,把事情岔开了。 等到第二天早间,又有姚华上门,这许久不见的远房表哥,终于现身了,又比上次来时更得意了些,身上的衣裳也换过新的,连配饰都换了新的。 见了周灵儿哭红的双眼,姚华才有些沉下心来,扮着伤感的脸,说得,“灵儿妹妹,逝者已逝,节哀啊。”说着便让后面的伙计将周家准备的银两递给了管事的人。 周灵儿行了礼,又领着姚华进了灵堂磕了个头,再出去寒暄些事情。姚华倒是个喜欢绕圈的,兜兜转转终于把话题绕到周医师的遗产处理上面。 “灵儿妹妹,咱舅去的时候,有没有说到一个信封或者册子一般的东西,当家的那边让我来拿一下,这是咱舅早先便与当家的说好的事,你可知道有那么个东西。” 若是没有周医师临时那一番话,周灵儿大概也就随他去找了那约好的信纸,去周家讨一份好处。可那临终遗言里,却丝毫没有提到周家,这就可能不是姚华所说的之前约好的事,不过是图个死无对证,来诓骗自己这孤儿寡女的。 周灵儿拿衣袖擦了擦早已哭得通红的眼睛,小声说道,“父亲走得急,哪有说什么信纸的事,这有什么要来找的东西,也得等我爹过了七七以后,才好去动。” 这确实不是个好时候,姚华提了一嘴,便也没有再提,再说了几句寒暄得话,也呆不下去,与周灵儿作别,自己快活去了。 晚间时候,又有梁恬乘着马车过来,带来梁家的一点心意,引着周灵儿到里屋说话。 到了里屋,梁恬便问道,“那事情你与他说了没有?” “没有,等我爹的事完了再说吧,我现在不想别的,就想好好陪陪我爹,他生前与我总是聚少离多,这下他终于不忙了,我也该尽一尽做子女的本分了。” 偏遇到这种事情,梁恬皱了皱眉头,有些不悦的说道,“走到这一步,你想反悔了?” “不过是把事情推后一点而已,怎么算反悔了。三姑娘与我们一块儿长大,别人不清楚的事,你还不清楚么?还是说三姑娘有什么急切想要得到的东西,需要我这边帮忙的,说来听听,我也许能帮上些什么。”也不知这往后推的托辞是真是假,之前一往无前的周灵儿确实有些变了,开始懂得给自己留些退路,揣摩除怀安以外的人了。 “没有,当初是你来求我帮忙的,我不过是提醒你一下,也不是谁都像你一样,什么时候都有闲心去做这些事。”见周灵儿想要揣摩自己,梁恬当即有些不开心,转身便要走。 “可我看三姑娘来帮我也不是为了什么闲心,是怀安拦着你的路了么,你就这么想让他在老爷子面前失宠。你明知道我们出不去这白地城,偏要怂恿我来走这一趟,我看要园子是假,想探一探自家这池子有多深的水才是真。”周灵儿在梁恬身后,毫不客气的说道。 “你从周医师那里知道了些什么?”梁恬侧过身来,低沉着脸,有些怒意,直盯着周灵儿问道。 周灵儿被这突如其来的怒意吓到了,往后退了两步,又吞了吞口水,声音有些沙哑,岔开了话题说道,“我随便乱说的,谁都知道我爹走得急,夜里就没了,他能跟我说些什么。” “你最好不要知道什么,那时候你就真的出不去了。”梁恬说着正要回去,突然又转身回来,说道,“对你来说,这里说不一定是最安全的地方,只是我看你也不会就这样过安生日子。周医师若有什么筹码留给你,你最好先来找我,不然我想那东西还没用出去,你就先去了。” 一个爹不爱,娘不亲的小女儿,有什么可得意的,周灵儿真不喜欢梁恬,从以前就不喜欢她这一副好似真的把人给看透的样儿,这时还来警告自己,无非是刚才真触动到她了。这倒正好,那番话对于局外人周灵儿十分受用,梁家该真是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不劳三姑娘费心了,我爹留给我的不过就这一处小宅子,还能有什么身外之物。”周灵儿欠了欠身,摆出一副送客的样子。 本就是替人走得这一遭,梁恬也没打算与她耗下去,这出戏自己看着便也就罢了,若能早些自然是最好的。 出门时,天上又飘起一些飞雪,梁恬下意识将披风拢了拢,这里也是东郊,去那街上该是不远,那个下着大雨的夜晚,也跟今夜的天一样黑么。 “三姑娘,马车出了些问题,不知道那马吃了什么,这会儿正发疯呢,已经让人回去牵一匹过来换上,我们等等再走吧。” 梁恬往外面看了一眼,笑着说道,“无妨,我们先走着,等走到城门边,再雇一辆车便是了。” “可这下着雪呢,三姑娘,我们还是再等等···”还不等那人说完,梁恬已大步向前走去,直往那城门去。 从东郊往城门边去,一直都有人家住宅,门外的灯笼闪烁着微弱的光,时不时有小孩出来看雪。两人借着光,一前一后,往那城门走去,倒也没什么不可。 眼见着快到城门边上时,突然涌出一群没见过的人,往两人这边走来,后面的人往前快走了几步,下意识将梁恬护在身后,却还是被人群冲散了,慌忙之中,有人伸出手,拉着梁恬往小巷子里走去。 还没走出多远,那人便被一把刀架在脖子上,随之而来的是一声低吼,“松开。” 那人却冷哼一声,说道,“我要不松呢。” 可这话还没说完,后面的梁恬,已把手挣脱开来,理了理身上的衣裳,笑着说道,“王公子这是何意?”又摆了摆手让随从退下去。 思明的手臂仍像刚才那般放着,回头望着梁恬,冷了好久,才张了张嘴,有些嘶哑的声音,喃喃说道。“你一定要这样对我吗?” 这声音该是有多久没有听见了呢,停滞的时间又开始转动起来,可梁恬却与那时不同,转过身,不去看他,冷漠的说道,“王公子,趁着天黑拐走别人家的姑娘,可不是什么君子作风。” “我···。”思明总以为两人的感情并没有变,只要自己肯去找她,总能将她挽回,哪怕她家里人那时派人来半路拦他,也不是她的主意,可没想到她已是这副冷漠样子,是因为有人在附近守着的原因吗,还是不认输,又再问道,“是因为他们监视着吗?” “跟他们没有关系。”现在倒真是惜字如金了。 本来早已痊愈的伤口,思明又觉得痛了起来,那疼痛再蔓延到心里,扯得生疼,飞雪打在脸上,反而没有任何感觉,吸了一口气,又问道,“那路上要我命的人也是你吗?” 梁恬往前走了两步,嘴里有些模糊的说道,“是我。” 原先那么护着自己,愿意带着全部身家跟自己去任何一个地方的人,这时变得这么陌生,思明到底是不甘心,又追了上去,绕到梁恬前面,递了把匕首给她,低沉着声音,说道,“我在岷城本来就不想再活,你既然想要我命,那便拿去。” 第一百四十九章 往昔 “六龙鹜不息,三伏起炎阳”。七月的天气炎热,一路往西北行去的三人,在顶着酷暑行了大半天以后,走走停停,终于都有些熬不下去。 正赶着车的全贵儿头戴着遮阳的草帽,一手牵着绳,一手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大滴往下流的汗水,向后面喊道,“王东家,我们早点找个地方歇着吧,这路再走下去,人到没事,马得先趴下了。” 车外炎热,车里也没好到哪儿去,梁恬虽早已换上了薄纱似的衣裳,可还是忍不住把衣袖撩了起来,露出洁白的手臂来给自己扇扇风。 思明虽也热着,可这时也只得把脸撇在一边,不去看她,又暗自吸了吸气,压着这天气和心中的燥热。 “你看着有人家的地方,便停下来歇歇。”思明又往前面喊了一声,转身去拿了马车上放着的水壶,咕噜咕噜的喝了起来。 兴许是梁恬用手带来的风有些作用,车里渐渐凉了下来,前面赶路的全贵儿也正找到一户人家,可以歇息一番。 低矮的茅草屋子,一排栅栏围起来的院子,院中有几只母鸡在啄食,又有一条懒洋洋的老狗在屋檐的一旁睡着觉,晃动的尾巴赶着往身上乱飞的苍蝇。 将马车停在树荫下后,全贵儿便下了车,往用栅栏围着的门边走去,往里面喊道,“有人在家吗?” 没过一会儿,屋里便传来老妇人的声音,“来了,是谁在叫我。”声音刚落,一老妇人便杵在拐杖,往外面走,见是一个陌生人物,笑了笑说道,“我还以为是村里的小子呢,这位客官从哪里来呀?” 全贵儿摸了摸额头上的汗水,俯身作揖道,“大娘,我们是从宁州过来,去岷城探亲的过路人,这路上炎热,一时间找不到一个歇脚的地方,可否借个地方让我们晚上歇歇脚,或者请大娘指指路,这附近可有什么客栈之类的。” 听清来意以后,老妇人张嘴笑了笑,杵着拐杖,往栅栏门走来,对全贵儿说道,“我家里太小,我领你们去前面的村长家里。” “有劳大娘了。” 老妇人一向健谈,笑着说道,“不妨事,像你们这样的过路人,一年没有十个也有八个的,夏天还好些,遇上冬天半个月都走不了。”老妇人顺势坐了马车的一边,注意到后面有人,才朝全贵儿的位置看了看。 “是我家的两位公子,回老家看看老人。”全贵儿解释道。 老妇人笑了笑,一副见惯不怪的表情,便引路带着三人,绕过草屋,往小路行去。没走多久,便一座两层的吊脚楼映入眼中。 思明撩开门帘往外面看了看,心想,这里又是这样的风俗了么,随即下了车,跟着老妇人往屋里走去。 进门后,便是露天的梯子,通向二楼的连廊,走廊上只有一人正在收晾晒的衣裳,见老妇人过来,忙掸了掸身上的灰尘,过来接着,又见到后面的思明与梁恬便了然于胸,将二人往屋里引。 “两位客官这是从哪里来?”晾衣服的妇人娴熟的将二人带进了屋,又不知从哪里端来冰块给两人凉凉手。 “从宁州而来,路上炎热,我们三人便要在此叨扰一晚,一切有劳嫂子了。”思明见人殷切,也以礼相待。 不一会儿,又有一个顽皮的小女孩一路跑着,一路过来,见到思明,竟害羞的躲到妇人后面,时不时拿眼睛出来看看。 等母女两个将思明二人安顿好,又出了门,这时小女孩才无所顾忌起来,问道,“阿娘,张婆婆说今晚有可以吃烤野猪是真的吗?” 妇人宠溺的摸着小女儿的头发,笑着说道。“瞧你,就记得野猪肉了,你怎么不记得是谁摸黑去替你打回来的。” 等那挂在天上的一轮红日下山,地上的人们终于迎来了一阵清凉,再晚些时候,又在空旷的地方点上火把,聚集着不少村民。 梁恬正在二楼的房间里歇息,见楼下喧哗,又伸出头去看了一眼,全贵儿早已融入那圈子里,随村民一起在火边翩翩起舞。 “这人真是到哪儿都融入得快,一会儿又该回来跟我们说他打听到的小故事了。”梁恬关了窗,回过头来与思明说道。 过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对这欢乐事情有些兴趣,梁恬过来案桌旁,缠着思明说道,“我们也去看看么,那些人实在有趣。” 思明向来极少拒绝梁恬,见她有些兴趣,便搁了笔,收了东西,随着梁恬一块儿下去了。 与白天的燥热不同,这焰火通明的晚上,围着亮光散坐在四周的人,享受着山间吹来的阵阵凉风。 见有陌生人从楼上下来,乘凉的村民也往这边看了一眼,这一瞧,倒让许多人挪不开眼,三五几人交头接耳的谈论了起来。 思明二人刚坐下不久,便有下午的小姑娘送些烤肉过来,后面还有一个脸上有刀疤的汉子跟着,手里提着一坛烧酒。 “来一点儿?”刀疤汉子晃了晃手上的酒坛,对思明说道。 梁恬却顺势将碗接了过来,说道,“来一点儿。” 刀疤男子有些讶异,还是递了碗给梁恬,笑着说道,“好气魄!”又让人搬了一方桌过来,将酒坛和鹿肉都放在上面。 两三碗酒下肚,梁恬脸上已有些红晕,在火光的照耀下更显得红润,只是见思明有些不悦,只得将酒碗推掉,连连说道,“这些就够了。” 住进客栈的都是客,刀疤男子又不好再劝,提了酒坛去与别人喝得尽兴了。 过了一会儿客栈的老板娘又来给两人添了些酒肉,在两人边上坐了下来,笑着说道,“他没有勉强你们吧,以前混江湖大碗吃酒惯了,劝人喝酒也没个分寸。” “没有,也就喝了点。”梁恬指了指已经空了的碗,笑着说道,见妇人也不防备,便问了一句,“嫂子是这儿的人么?” 妇人笑了笑,说道,“妹子倒是个眼尖的,我俩都是后来搬来的,托这儿人的福,住了下来,一边打猎,一边经营下客栈,讨点生活。” 梁恬往四周看了看,那刀疤男子虽长相凶了些,但在村民之中威望却是不小,若不是这妇人与其他妇人略有些不同,真看不出他们是个外乡人。 “他们倒是仰仗你们更多些,两位即有些才能,怎么不去更繁华的地方讨生活,这地方莫不是屈才了。”梁恬说道。 妇人善谈,又再说道,“那些纷纷扰扰的事,我们也烦了,来这里过些小日子也不错,我看你们二位性格恬静,在这深山野岭倒也适合,何苦再跑到那苦寒地方去。” 兴许因为是同道中人,梁恬往妇人的位置挪了挪,小声说道,“去他老家那里看看,并不是打算逃到那里去,他总叫我回去,可我哪里还回得去。” “回去?他叫一个跟他私奔出来的姑娘回去?这不在异想天开吗?”妇人有些忿忿不平,往思明那边看了一眼,有些不爽。 梁恬倒不是为了抱怨,见妇人为自己打抱不平,又有些不好意思,讪笑着说道,“是我跟着他跑出来的,一开始本没有想跑这么远,一冲动就到这儿了。” “原来是这样,难怪你总是这么小心翼翼的,什么事都要看他脸色行事。你跑出来,本来就很被动了,现在还不争取一下,管着他点,你这辈子只会被他吃的死死的。”妇人说起来,倒是十分有经验的样子。 见梁恬不说话,妇人又有些得意的说道,“我跟你说,我们家那个原先也是个不服管的,在我这儿吃过几次亏,上过几次当,就知道他应该听谁的话,替谁做事,现在还不是服服帖帖的。你要愿意听,等下来我屋里,我给你出几个主意。” 梁恬赶紧摇了摇头,说道,“谢谢嫂子好意了。”梁恬想的不过是用真心换真心罢了,若是再加上些利益斗争,那与旁人有什么分别。 “也罢,我看着他也并非不喜欢你,只是太注重失去之物,看不见身边有的,你以后多提醒他这点吧。”妇人说道。 “我也晓得这点,还是多谢嫂子提醒,小姑娘该是在找你了。”两人说着话时,下午的小姑娘也过来找阿娘了,妇人只得又随她去了。 两人再待了一会儿,趁着凉风,一起上了楼。思明从妇人那里拿了灯盏,挑了挑灯芯,伏在案桌上,正写些东西。 梁恬闲得无聊,想与思明算一算前几日的买卖账目,却一眼看见那信封上有几处熟悉的地名,便问道,“你这是在给谁写信呢?” “交代阿武一些事情罢了。”思明说着便收了信,又问道,“你们刚才说什么了?非要避着我说。” “没什么。”梁恬摆了摆手,便去一边坐着了。 若是往常思明倒也罢了,近来与梁恬亲近的时候多了,便偶尔会有些忍不住,借着法子想与她靠得更近些,便走了过去,俯身贴耳,轻声说道,“说了什么,也和我说一下罢。” 梁恬向来经不住思明软磨,低着头,有些脸红的说道,“都是是闺房话,怎么好与你说。” 第一百五十章 不见 巷子里黯淡,仅靠斜角处一户人家的灯笼照亮,起先如尘埃般的小雪,渐渐的大了起来,如鹅毛一般,在微弱的灯光下,缓缓下落。 藏在袖子里的手指蜷缩着,指甲刺着肉,印出一个个印记,梁恬的身子微微挪了下,咬着下嘴唇,压低了声音说道,“你要寻死,与我有什么关系。” 梁恬又想转身逃开,却在不经意间对上思明那一双充满着孤寂的眸子,心下一动,到底停了下来,嗫嚅着说道,“你往后好好的过吧,别再来找我了。” “你让我怎么好好过。岷城的事是我错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们会好好的。城里的房子我也布置了,你想要在这里住着,还是随我一块儿去铜安都行。”思明拉着梁恬,带着些恳求的语气。 仅那一瞬的柔情,梁恬又敛了身子,朝巷口走去,只留了一句,“自此不要再相见了,各自忘了吧。” 原来她已经这么不愿意自己纠缠她,到不如全断了,思明咬牙说道,“那你的银子呢,你不是说那是你的全部家当吗?三天后,我在浣花园里等你,想要就过来拿。” 梁恬却没有停下来,仍出了巷子,不一会儿便能听到马蹄声哒哒而走,越走越远。 这时,巷口的另一人也从阴影中出来,对思明说道,“王公子,请别忘了东家那边还需要你。” 思明又再看了一眼梁恬消失的地方,转身回头,有些阴郁的看着从阴影处出来的全贵儿,低沉着嗓子说道,“没事,我们回去了。” 他俩的事,全贵儿虽没有见到最初,却看到了最后,看着这满天飘舞的雪花,全贵儿拿了雨伞出来,与思明一块儿撑着,上了马车,回了城南的宅子。 城南的宅子灯火通明,门外又有伙计候着,见思明两人回来,又来接着,倒让一直清静惯了的思明有些不习惯。 这些人手自然不是思明手头有钱雇来的,而是身后的全贵儿从龙家带过来的,而思明只是受着这些人的伺候,并不能吩咐些什么。 思明从白地城出逃时,宅子没有人护着,时常有扒手翻墙而入,去房里顺点东西,还有家里的厨娘也是个手脚不干净的,让思明损失了不少以前的藏品。 东郊的碧华阁稍微好些,留在那里的东西大都还在,只是上门的客人越渐的少了,又有掌柜的来劝东家先将这客栈假意出手,换个东家来维持往日的口碑。 思明当真是烦了这些事情,早知道会损失些东西,没想到这结果比自己预想的还要坏了几分,碧华阁是不能要了,就算能够找个明面上的东家,等到去铜安做事后,也顾不上这边了,还不如现在就放手,换作现银以后去铜安那边总有用得着的地方。 在经历了这事以后,思明也算有些明白自己身处棋盘的位置,就算替马家鞍前马后做了这么多的事,还不是会凭生猜忌,弃之如敝屣。 新来的管家姓戴,原本是龙家跑腿的一个伙计,往年与全贵儿有几分交情,这次便主动来这儿当差,指望着靠着与东家有些沾亲带故的思明能离铜安更近些。 思明与全贵儿刚一下车,这管家也跟着出来了,递上一个单子给思明,说道,“这是宅子里还能找出来的物件,东家看看缺了些什么,拟个单子,我让人再去黑市上摸一摸。从那厨娘那儿也搜出了些东西,她又拿去当了些,等明天天亮便让人去赎回来,只是这厨娘要送官府吗?” 思明瞟了一眼单子,随口答道,“先不用,看紧她,这笔帐迟早要与她原先的主子一起算。”等走到院子才问道,“下午有人来过吗?” “有个自称锦姑娘的人来过,提了些东西过来,说是给公子接风洗尘的,我先给放客房里了,公子要去看看吗?” 本来要堂屋里走的思明,又转身去了客房里,看着那桌上放着的一大堆文房四宝,别说用心,只是从自己书房搬了些过来罢了,只是这也太瞧不起自己的怒意。 冷哼一声,思明又回了堂屋,对管家说道,“把这些东西都送回去,我不需要。”若不是龙家插手,将这事的来龙去脉与思明说了一番,思明也不知道当初那锦姑娘说的妥善之法,便就是这种要自己来铤而走险成全她的法子。 锦姑娘在背着自己筹划这事之时,竟一点情绪都没有给思明透露过,还装作以前的那样与自己相处,倒算得上这马家将自己埋得十分深之人。 以前的自己竟从来没有去深究过她,只当她真是个享尽父母安逸的大小姐,与母亲一般是个心善的姑娘,更不知道她竟这样不把别人的命当回事,谈笑间便要害人性命。 “碧华阁那边有人来盘了吗?”到底是自己一手操办起来的客栈,思明还是想要亲手将它转出去。 戴掌柜顿了顿,有些摸不清新主子的想法,便照实说道,“还没有人来看,那边掌柜下午传信来,说明天会有人来看,是西郊的一个东家,只是那个东家人在外面,会派人来谈。” 西郊的一个东家···,吕家?秋家?不像是最近有闲钱的人家,西郊住的大多是一些靠着祖上薄产勉强度日的一些人家,哪里有盘个客栈连看都不来看的东家。 “是哪家人?”思明一时竟是想不到哪家人来盘这店铺。 “那边没有消息传过来,据说祖上是白地城,后来去外面发了迹回来的。”戴管家回道。 一个小小的客栈而已,还来这一出,思明皱了皱眉头,又觉得她今晚那么绝情,犯不着这样,便不再去想这可能。 “今天马家还有别人来吗?”思明前两天回来时,仗着龙家的队伍也算是好好的露了一回脸,再加上那场官司背后有龙家出手,早在城里传的的沸沸扬扬,说这人又攀上龙家的东风了。 “只有马家的大公子派人递了帖子来。”戴管家说着便把帖子递给了思明。 思明接过拆开来看,请思明明天下午去浣花园。到底是有些感情的兄弟,贫富不管,都会先来看看自己,也不知那时,他是不是也站在自己这一边,相信自己不会去祸害无辜人的性命。 深夜的雪一直下个不停,思明又恢复了以往的作息,三更天时睡下,待到五更天便又起来点灯。 今早的思明却未在书桌前磋磨时间,吃了些糕点填了肚子,便打着灯笼出了门,也不让谁跟着,自己一个人往城北走去。 白地城的云雾向来不少,又是冬季的早晨,思明虽打着灯笼,那微弱的光也不足以照亮前路,全凭着对条路的了解,思明才得以前行。往北走了一段时间后,雾渐渐有些散开,路上也有些赶早的行人马车。· 越渐喧哗的路上,终于迎来了冬日里的第一缕阳光,洒在大地上,更显得苍白。 思明一路上走着,倒也暖和,眼看着快要到马家宅子时,又往小巷子一绕,往另一条路去了,到了一座破败的宅子前面,推门而进,里面早已有一十五六岁的少年在那儿等着。 “等很久了吗?”思明吹了灯笼,上前说道。 少年本来望着天,见思明来了才转过头来,笑着说道,“三哥,欢迎回来。” 思明也是一笑,也看了看瓦片上正盛开着的瓦松,已经比前几年密了很多,长得十分旺盛。 “那边怎么样了?我走时有给你添些麻烦吗。”向来被人依靠的思明,也总有需要别人的时候,只是那时候走得匆忙,也没来得及道谢。 “没有,我姐说是肖建那边把这事揽了下来了,最近他们忙着应付别的事,也没有人注意到我。”铭新回道,过了一会儿又有些悲伤的说道,“吴叔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也派人去找尸体了。三哥,你不必太自责,下雪天遇上山贼也是没办法的事,好在你逃脱了。” 思明点了点头,突然说道,“在路上时,他说他有个八岁的儿子?带我去见见吧,他总归是因为送我去铜安才会有这一横祸。” ···一阵沉默,过了好久,铭新才说道,“三哥,你还是不要出现了,那小孩若是知道这事,总会怨你的。赡养的事交给我们就好了,三哥若是心里过不去,那就备些东西我替你送过去,尽一份心就好了。” 思明递了一张银票和一个玉佩给铭新,说道,“这样也好,你让他带好这个玉佩,以后若遇到什么困难,直接来找我便是。” 铭新接了玉佩,看了看越渐清明的远山,问道,“三哥,你今天要去见大伯么?我听那个林亮说了。” “林亮?”这上位倒是快的,思明递过去的帖子这么快就让他知道了,连铭新也需要从他那儿得些消息。 “嗯,自你走后,他在大伯面前更得势了。只是我听人说,他还是那么不安分,又再茶园里搞了些肮脏事。” 第一百五十一章 接班 山间的云雾不易消散,暖阳如照明一般,在雾中艰难的生存着。茶山下面,净土村里,有一户人家,在这闲时,也已点了油灯,悉悉索索的响成一片儿。 不一会儿,便有一个不到三十的男子出门,紧接着是一个小妇人追了出来,身上的衣裳也没穿好,倚在门上,说道,“今晚还来吗?” 男子往后面招了招手,头也不回的说道,“来不来,也不是我能决定,等那边忙完了,我就过来,不必替我留灯。” 男子出了村子,一路往马家的别院里赶去,进门时正碰上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看清这男子后,脸上一阵白一阵黑,没好气的说道,“你又去了?” “那也没办法,我爹都不给我留门了,我总得有个地方住不是,叔叔。”林亮仍是那嬉皮笑脸的样,好似真没有地方可去,不得已去别人那儿借住了一般。 “我不跟你扯,总有一天会有人要来收了你这混球,看你那时还能这么混不。”林管家皱了皱眉头,不想和这侄子扯皮,绕过人往作坊里走去。 “若真如此,那便好了。“林亮在后面嗫嚅,仿佛说给自己听。随后进了门,轻车熟路的往厨房里走去,端了稀饭出来,蹲在屋檐下,吸溜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又有一伙计过来,在林亮耳朵边说道,“亮哥,新少爷又去他家的老宅子了,没过多久,又有兄弟瞥见还有一个人也进去了。” 嘶···,好酸!林亮咬紧了后槽牙,骂了一句,“哪坛子里的酸菜,这么酸!”又再顿了一会儿,才对那伙计说道,“少爷那边怎么样了,今天有什么安排没有?” 听到林亮问起,小伙计十分得意,嘴角一咧,说道,“上午在家里,下午要去浣花园里。” “哦。”林亮有些失望,埋着头把碗里的稀饭扒拉了干净,起身去厨房里放了碗,对小伙计说道,“备马去,我倒要看看这个人阔成什么样了。” 城北的马家宅子里,今天可谓是热闹得很,堂屋外面除了自家的伙计候着,还有几个龙家的伙计也在一旁站着,坐在主人位的马斌,脸上也堆满了笑容,与一旁坐在客人位的思明交谈着。 两人交谈的无非是些场面话,说什么这一趟去铜安十分幸苦了,什么顾盼父女可还安好之类的。思明心里敲着算盘,把过往的不悦强压在心里,堆着笑脸,与这个以前的主子周旋着。 不一会儿,又有销远过来,后面跟着一个眼生的伙计,并不是往常的肖强。思明才想起铭新所说肖强把事情揽了下来是什么意思。 “三哥,你可算回来了。这一路上可还安全?”销远还没进门,问候便已先到了,关切的过来看看,思明身上有没有什么受伤的痕迹。 思明嘴角往上扯了扯,笑着说道,“没发生什么事,过去都还算顺利。” 两人从未以这样的身份相处过,又碍于许多外人在一旁,更是生硬了许多,没说两句话,便凉了场子。 这不过是迟早的事罢了,思明打定主意与马斌反目时,自然也不能继续与销远做兄弟,现在他还能来关心一二,等往后知道真相,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模样。 一屋子的三人,各自怀着不同想法,有来没往的诉说着往日恩情,好似真回到了以前,可谁都知道勉强维持着融洽的以前,与现在的虚伪场景并没有什么差别。 思明的心里更烦躁了,十年前的真相,要如何去查,若是在刚回白地城那时,能将自己的情绪控制好,维持着以前的样子,现在能去查的地方,总要多些。 可是后悔也没有用,因缘际会得了龙家的助力,思明也只能考虑着以别的方式来调查这事,而上次回白地城时,马斌的所作所为实在让人心寒,他若真是导致自家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也没有什么奇怪。 正想着的时候,一个人从外面佝偻着背进来了,一路走到马斌的边上停了下来,打量着思明,不是别人,正是林亮。 林亮在马斌边上耳语了几句,又佝偻着背退了出去。没过多久,马斌也让思明自处,跟着林亮出去了。 与思明相对而坐的销远也终于自在了起来,过来坐在思明旁边,问道,“三哥,你可有收到我昨天上午递过去的帖子?” “嗯。看见了,碧华阁那边有些事情,下午要去处理,就不便再也与你同去了。”思明说道。 “无事,你先忙你的,等忙过了我们再相聚。”销远倒是坦然,念着两人感情如初。 思明正要喝得茶,点了点,便停了下来,看了一眼外面的伙计,突然对销远说道,“等今年一过,我便要动身去铜安了,往后的日子,不能再与你多相聚了,改天叫着铭新也来我家里吃吃饭,喝喝酒。” 销远本靠着思明这边倚着,听了这话,也缩回了头,看了看脚尖,过了好久,才说道,“等晚间铭新回来,我就与他说一声。” 天下到底没有不散的宴席,销远沉寂了一会儿,从椅子上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褶皱,故作轻松的问道,“三哥,什么时候走啊,总要在这儿过了元宵吧,今年的花灯该也热闹得很。” “应该是在那之后,这里总有些事情要处理。” 午饭过后,三哥到底还是走了,销远换了件日常的衣裳,也往书房里去。书房里大多事与往常并无什么不同,只是思明的位置变成了林亮,又堆着笑立在那里。 说不上讨厌,自林亮再被父亲拎回马家,替自家做事以后,这茶山的麻烦事确实少了很多。只是销远还是看不惯这人的行事,因着总是夜宿童家的关系,又给了童家许多好处,对别的人却是心狠手辣,一味的在这家里拉帮结派,将这宅子的风气都搞坏了。 一向跟着自己的肖强也不知道让他给支使到哪儿去了,可父亲竟然也默认了,一点也不让自己去提这事,去他家里找他时,又时常被肖建糊弄了回来,这家里的少主是自己,却样样事都轮不到自己来做主。 又是分银子的事!这几日在书房里议来议去便都是这分银子的事,林亮总是劝父亲,四叔与怡堂姐家的银子,今年少补些,用来填一填修作坊的窟窿。 这些事情,销远早说不上话了,只能干瞪着林亮,看他说出个什么花样来。可这林亮在销远面前却十分收敛着自己,说话便只说一半,剩下的便是马斌能懂,销远却不知情。 “四爷那边,我已经派人去探过口风,分银这事儿可以商量,只是对明年来贩茶的商人起了嘀咕。”林亮在马斌边上,颇为恭敬的说着,又在空当时瞥了几眼销远,看不出他在顾虑着什么。 明年的茶商,这是一个事儿。 自那三伙计尸体莫名出现在官府,除了思明的嫌疑最重,也有话传出来,说这三人是死于茶商李铭之手,以防他们透露某些消息。龙家帮思明洗清嫌疑以后,那官府不知为什么熄了火,也不来马家问话,只让家属去取了火化后的遗体,入土为安。 马家这边,因为林亮暗中使了些手段,拉拢了一些人,茶农们闹了一阵,也都不再多闹,拿了些银子,便也就罢了。 只是明年的茶商,还悬而未决。销远虽未从父亲那儿得到什么肯定的回答,可也察觉到父亲正在物色新的茶商过来,甚至有再要与夏家重新修好的想法,毕竟吃老本总要容易得多。 销远虽未直接参与到这些事里去,有时还被人特意瞒着,可也在一些蛛丝马迹中发现了所谓的真相,只是也须装作不知,让他们掉以轻心,让那漏风的口子继续漏着。 “老七那边呢?”马斌问道。 “七爷那边,说好办倒也好办,说难办也有些难办。前些日子,刚好有人···。”说到这里,林亮突然顿了顿,往销远那边看了一眼,低着头嗫嚅着说道,“瞧见七爷又去乡下买了一小伙计回家,跟个宝贝似的放在身边。若是老爷同意,这银子的事儿,七爷那边不会有意见的。” 马斌有些厌恶的啐了一口,像是甩开什么脏东西一般,说道,“把他嘴给封严实了,今年年会上,我不想看见他嚷嚷。” 林亮应了,也不等马斌再问,又接着说道,“六姑娘那边最近倒是缺银子的紧,表少爷又回来这边住了,拉了些外债,估计没什么商量的余地。” “欠了多少?” 许是有些不耻,林亮嗤笑了一声,答道,“二百两银子,都是去吃喝拉撒欠下的银子。”过了一会儿,又再补了一句,“这事儿新少爷也该知道,那时他去送的银,六姑娘该没有瞒着他。” 任谁也能听出这里面挑拨离间的味,销远有些不开心,大声说道,“这事儿我也知道,是我不让他说的。” “少爷···。”林亮本想说些什么,又把话咽了回去,又再看着马斌,也不再说话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 买卖 却说思明在马家用过午饭以后,便乘了马车往东郊驶去。风雪过后的碧华阁,如洗净后的绸缎,到处都是干干净净的,一向在门边坐着啜茶的茶农也不见了,在客栈里闲坐的旅人也不见了,跑堂的伙计也没了身影,只有掌柜的在柜台上百无聊赖的拨动着算盘。 思明踏进客栈里,也未引起掌柜的注意,只听得一句懒洋洋的话传来,“本店打烊了,住店吃饭请上别家去。” 思明在店里绕了一圈,又上了楼梯,遥望了二楼的客房,当真是空无一人了,连后厨里的谩骂声也消失的干干净净。 掌柜的正奇怪这人怎么还不走,猛一抬头起来,却发现是东家回来了,又堆着笑过来说道,“东家,你来了,那人还没到呢,约的是酉时。” “没事,我过来看看,他们人呢?”思明问道。 掌柜的有些窘迫,一副欲言又止的,过了一会儿才说道,“都去寻别的出路了。” “后院的钥匙在你这儿吧?”看着这客栈空落落的样子,思明有些胸闷,便想着去后院看看,改天叫人来把东西搬到城南去。 掌柜的从柜台下面取了钥匙,便领着思明往后院走,彷佛在招待一位客人一般,一路上时不时回头笑笑,又说道,“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阿武却是走得最早的,过了几天又把钥匙送了过来,现在这年轻人,还真是没良心。” “是我准许他辞的。”思明看着后院小屋的位置,随口说了一句。 本想奚落几句,却讨了个没趣,掌柜的也不堆笑了,耸着脸往前走,等开了门锁,对着思明,才笑着说道,“东家,你忙着,有事儿叫我。”说着,便往客栈里去了。 思明却没理他,推开门后,一阵发霉的味道扑面而来,又有几声悉悉索索的爬行声,一眼望去,屋子里像是还笼罩着早上没消散的雾一般,到处都雾蒙蒙的。 一阵凉风吹来,屋里的灰尘直往思明脸上窜,咳嗽了好几声后,思明才有些适应这霉气匆匆的屋子。 思明用袖子虚掩着脸,往里屋走去,屋顶上却有光打下来,地上还有些水流过的痕迹,才不过几个月没有住人,便就破烂成这个样子了么。 跨过这几块已经长了些苔藓的地砖,思明到了床边,将那铺在上面的床单被褥一并扯开丢在地上,露出下面的床板来。 思明踩着床板,往里面走了两步,快到床的内侧时,才停了下来,敲了敲脚下的床板,腾出位置来,用手往两边晃了晃,才把那床板起开,从下面端出一木盒子来。 从荷包里拿了一把小巧的钥匙,将那拿出来的木盒子的锁打开,掀开盖子,露出里面的东西来。 拆开那个用锦布包着的包裹,最上面的是几张银票,下面还有些玉镯子,金戒指,发钗,倒都是些女人的东西。 思明将这些东西扒拉开了,下面露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来,上面写着‘到地方后,请给茶商’。思明嘴角咧了咧,干笑了一声,眼眶却在下一刻红了,说道,“你的小聪明怎么竟用在这些地方,现在也不知道来看看我。” 这空旷的屋子里,到底不会有回应,思明跌坐在床板上,又去木箱子里掏了掏,拿出一支用了许久的毛笔出来,再接着又是一些旧衣裳之类的物件儿。 思明终于不再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身体蜷成一团,双手抱在膝盖上,遮住自己的眼睛,不去想这些烦杂的事。 也不知过了多久,思明抬起头来,看见窗外有大雁飞过,呈一字排开,往南方飞去。思明突然有些不甘,咬了咬嘴唇,这一回,我偏要勉强! 将这些东西都收回木箱子以后,思明起身抱着箱子出了门,到了大堂里,正看见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在客栈里走动。 “东家,这就是我前儿跟戴掌柜说的买主,他也是替东家买的,是以前住在西郊的药家人。”掌柜的见思明出来,又过来说了一声。 思明又再看了那人一眼,走上前去,作揖道,“老先生贵姓?” 花白头发的老头,锊了锊胡子,爽朗的笑道,“免贵姓齐,不是什么有名又姓的人,到老了,还得出来讨份饭吃。你就是这客栈的东家?还真是年少有为呀,上次我们东家回来,便是住的这儿,惦念着这儿雅致,招揽一出来,便让我来看看。” 这倒是个健谈的,思明手里抱着箱子,不便招揽他,便让掌柜的带着他继续看看,连后院也不用避讳。 辞别了来看店的人后,思明抱了木箱子,坐马车一路往城南的宅子行去。刚到宅子附近,正发现门边有一个人正与新来的管家扯皮。 下了马车,定睛一看,原来是邻边住着的钱婷婷。这倒是自思明回来后,第一个上门拜访的人,倒也一点都不避讳。 “钱姑娘?”思明让人将木箱拿了进去,过去作揖说道。 钱婷婷看见思明,又瞪了戴管家一眼,颇为得意的说道,“你看,我就说了是熟人。”随即走了过来,也还了礼,“王东家,许久不见。” “请,有何事里面说。”既然这人愿意来上门,思明也没有拒绝的道理,随即将人请进了堂屋里,又让管家送些茶水糕点过来。 倒是符合思明对她的第一印象,这人进门以后,第一句话既不是寒暄,也不是探究思明的亡命生涯,就像是问起昨天才说好的事情一般,直截了当的将话语落在了铺子上面,“西郊的那个铺子,王东家可还有些兴趣?过两天便是它的最后期限了,再不出手可要落到别人手中了。” 这碧华阁都要卖了,思明哪有什么心思去买什么西郊的铺子,事隔这么久,这人却仍然没放弃自己,这倒是是个稀罕事,思明喝了一口茶,将茶杯放了下来,笑着说道,“这铺子的事倒是好商量,只是王某有一事不知,不知当问不当问?” 正将手伸向糕点的钱婷婷停了下来,在一边的毛巾上擦了擦,看着思明的眼睛,说道,“你尽管问,我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记得没错的话,钱姑娘是钱老爷的独女,若是对这一个小铺子感兴趣,从库里讨些银子去买了不就好了,来劝我买岂不是把到手的肥肉拱手让了人。” 原是这问题!提起这个,钱婷婷就有些生气,若是自己能从家里的库房里拿出一张银票来,也不至于这些年东奔西跑给人牵线买铺子,这间铺子好歹也是自己花了半年时间去了解后才打算出手的。 “我爹要有这眼光,就不会把我家经营成现在这样子,而我在家里的地位还不如一桩茶树,哪能拿得到一两银子。”钱婷婷倒是爽快,也不与人拐弯抹角,直接将自己的窘境与思明说了。 “是王某失礼了。” “无事,换作别人也会对此有猜忌,你我两人说开了,也就比别人更亲近些。” 本是个有些唐突的问题,思明却没想过她能如此爽快的回答,倒真是带着诚意来的,上次谈过以后,思明也觉得这人比旁人的眼光更好些,那西郊的铺子买与不买倒是其次,而这做生意的伙伴,却是可以结交。 只是这人与自己不过两面之交,思明向来谨慎,便打定主意,以这西郊铺子来试探这人一番,于是说道,“这铺子,我也并非没有兴趣,只是钱姑娘也该有耳闻,我如今替龙家做了事,又并非在这白地城里当差,就算我买了这铺子,这鞭长莫及,只怕要荒废了一家好铺子。” 这可发了愁,钱婷婷也摸着下巴,皱起眉头,为难的想着办法,一边想着一边说道,“西郊的铺子虽是个地址,可若不是得力的人来经营,也只怕落得与现在同样的局面,而这铺子好寻,靠谱的掌柜难得。” 思明看着她发愁的样子,也笑道,“钱姑娘若是有什么好的掌柜推荐,这事也就有了七八分把握。” “这···,这···,物色一个合适的掌柜,总要花些时间,可那铺子却不等人了。”钱婷婷当真急了起来,嘴里不断的念叨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咬了咬牙说道,“王东家,你看我如何?” 倒真是表亲的姐妹,都是自荐而来,只是这人不过是想赚一笔跑腿费,却把自己算了进来,等回味过来时,也不知会不会觉得亏。思明摆了摆手,说道,“欸,这玩笑可开不得,不论怎么说,钱姑娘也是大茶户之女,哪能屈尊到一个小铺子做掌柜的,这不是在拿我开刷。” 钱婷婷轻轻咳了一声,起身对思明行礼,正色说道,“不用提什么茶户之女,这茶树不过是祖上传下来,让子孙享乐的甜点罢了。而我志向却不在此,买铺子、开茶楼这些事才是我的兴趣所在,我本想靠着自己积攒些本金,再去施展抱负。而这经验的积攒也犹为重要,若是王东家愿意出些本金,给我这个机会,日后定当涌泉相报。” 第一百五十三章 旧人 纵使钱婷婷说的话已经十分诚恳,思明也仅仅推脱了一番,并不接受她来替自己管铺子的事,这买铺子雇掌柜都不是简单的事,用一个外行人的风险更是不小。再考虑一阵总是好的,即便如此,也不影响两人约定明天一早,去西郊的铺子再看看。 等到钱婷婷将茶几上的糕点都扫了个干净,拍拍手离去之后,在外面候着的戴管家终于走了进来,有些不屑的看了看桌上的空着的碗碟,走过去收拾起来。 “你认得她?”思明把玩着手中的杯盏,问道。 戴管家仍在收拾着碗碟,说道,“在万香楼做伙计时,见过几次,还有一个小丫头,每次就在门口候着,遇到个认识的人又去蹭些饭吃。我不知道她是公子的熟人,刚才有怠慢之处,还望公子见谅。” “不过有过一面之缘的邻居罢了。”思明摆了摆手,啜了一口茶,问道,“你觉得如果我在这边买了一间铺子,交给她来打理如何?” “这···。”戴管家手上的活停了下来,转过头,一脸认真的看着思明,说道,“我认为不可。公子之前买下东郊铺子,让梁姑娘来经营的事,我也是有所耳闻。可此次与上次不同,梁姑娘在浣花园里本就有些才能,能将东郊铺子做好,也能想得到。但是这钱姑娘却是个连自家的茶园都说不上话的人,平日里混迹的又不是什么成事之人,公子若是贸然给她来做,我怕公子折本。” 思明常年帮马家谋事,对这与马家无关的人群倒是一无所知,即不知上次的公子哥儿,也不知这茶户女。只是这龙家送过来的管家,倒是得用,这几天交给他做的许多事都还算妥帖,不由得产生了一个想法,便问道,“若是我另出一份钱,让你来做这西郊铺子的掌柜,你觉得如何?” 戴管家突然犹豫了起来,自己是由贵儿哥带过来伺候人的,宅子的事、主子的吩咐做到妥帖,便就罢了,可现在却让自己再去管理一个铺子。 “这事儿不该由我来决定,公子若认为这是我的份内之事,也不必再出一份银子,家主这边已经养着我们了。” 这倒是有些油盐不进了,思明放了茶盏,也抬头看着戴管家,说道,“这当然不是龙家的伙计该做的事,只是我的铺子正缺而已。你不用急着回答我,我明早先去西郊看看,等回来时,你再说说你的想法。” 思明说完,便回了屋,去书架上取出上次那铺子的一些单子,有些事情总需要些时间来磨,空闲时候,思明也不想坐以待毙,多给自己积累些钱财总没有错。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又有人登门,听见戴管家报了名号后,思明皱了皱眉头,从案桌上走了出来,沉着脸往堂屋里走去。 回来的这几天的时间里,思明总有些云里雾里,明明那时不过是晚秋,晚上的也只是凉爽一些,这时却是刺骨的冷,连那榕树上最后的树叶,也已被人扫尽,只剩下干枯的树枝在院子里立着。 秋天的这里还有些牵挂,到冬日里也只剩白茫茫的雪挂在山头,久久融化不了。思明的心里怎么会不恨,自己从未有做过对不起这人的事,甚至有些地方还在相帮,视她为自己的一个朋友。 但凡她来与自己商量一番,让自己提前做些准备,哪怕仍是亡命的事,自己也并非不愿意去,可她偏不,非要推着自己走这一条路。 女子长得清秀,一双弯眉比寻常女子更粗些,眉宇之间透着一股英气,一张如桃花瓣的嘴唇,胭脂的颜色也更深些,一件天蓝色绸子衣裳,将本来就白皙的皮肤衬得发光,精神奕奕的。 思明与这人也算得上旧相识,只是这时却陌生的紧,看她那笑也不是真的笑,好似藏着刀,看她那弯腰行礼也带着看不见的敌意。 那女子却跟没事人似的,还来与思明套些近乎,说着什么‘回来这么久,也没能来看看’之类的话。 思明并没有搭理她,茶水点心也挡在了门口,将一干人等都遣了下去,独独一人在堂屋门口直勾勾的盯着马锦善。 “你知道了?”带着些试探,锦善的声音难得软了下来,囧着眉,好似被人知道什么尴尬的事一般。 思明哼笑了一声,跨过门槛,往屋子里走去,坐了下来,没好气的说道,“锦姑娘倒是好手段,若不是老天爷还不收我这条命,这一石二鸟的计谋倒真是天衣无缝。” 锦善虽已从铭怡那里得知思明又在路上遇了险,可也不觉得是自己的原因,不过是遇见了山贼遭了些难,这会儿也好好的回来了。 见思明坐了下来,锦善也回去坐着,有些不在意的说道,“什么好手段,我又没打算害你,就是请你先在外面呆一会儿,等这事情结了就回来,多大点事儿。” 多大点事!思明真生了气,起身走到锦善面前,看着她,咬牙切齿的说道,“多大点事儿!肉没割到你身上,你当然不疼!” 思明突然过来,着实吓了锦善一跳,整个人下意识的往后一仰,力气用的有些大了,却把那椅子腿翘了起来,眼看着就要翻了过去,又被思明拉了回来,以脚抵住椅子腿,刚好维持椅子半仰着的样儿。 “你让我回去。”锦善有些生气,仰着头斜看着思明,没好气的吼道。 “那时你让我回来了吗?我在外面亡命的时候,你在做什么?逛园子还是看戏?好不逍遥!” 锦善到底是理亏的,本也是赔罪来的,软了声音说道,“是我没考虑周全,害你遇了山贼,险些送了命。可这事儿你也不能全算在我头上,我不过是把你送出去,也没想着会遇到这种事,要再去救你也来不及了。” 思明抬脚将椅子腿放了回来,往后退了两步,咧着嘴角,冷哼着说道,“你会来救我?好好的做你的大小姐吧,我看这茶园的事你也担不起来。” 锦善也站了起来,丝毫不在意刚才的窘境,仰头说道,“怎么就担不起了?我看你们做了许多年,也没做出什么名堂来,连茶商都失了。” “做生意出了本就是为了利子,锦姑娘拿别人的本钱下了本,利子呢?去哪儿收了?”见这人还一副不怕烫的样子,思明又再说道。 “再等些时候就好了,我都让我爹去催了,你急什么?”锦善忙说道。 思明越发的不耐烦,又坐了回去,没好气说道,“我看锦姑娘也别去催了,早点让四爷上门去赔罪,别伤了与本家的和气。” “你别瞧不起人了!这事我是势在必得,你要拿着这事情去大伯那儿告我,便尽管去,这茶山早就该换人坐庄了,哪能任由你们乱搞。”锦姑娘说完便要走,到门边才想起来,又再说了一句,“对了,我忘了,你已经算不上他们的人了,这事情就算是我去捅出来的,先放弃你的可是他们,我好歹还让人将你送了出去。” 思明的脸色越发的不好,死盯着出了门的锦善,恨不得将她盯出个窟窿来,咬牙说道,“我便要看看你们能互相咬成什么样。” 阴阴沉沉的天空,终于又有雪花飘落,远处群山上矮矮的茶树桩上,被白雪覆盖着,一阵北风吹过,像极了在被窝里乱窜的小孩。 没过一会儿,又有戴管家过来,说道,“东家,碧华阁那边来消息了,请你过两天去与他们东家当面谈一谈。” “他们东家?” “听说已经在路上了,过两天也就回来了,只是那边也说路上的事不定,若到晚了些,望公子谅解。” 既然是大老远从外地回来,再多等上一会儿也无事,思明揉了揉额头,想起最近这一大堆事就觉得有些烦,等戴管家要出门时,才说道,“遗失的单子,我已经列好了,你去桌上拿一下,那颗夜明珠找到了,跟我说一声。” 戴管家应了也便回去了,思明也出了堂屋,去院子里坐了一会儿,不一会儿才见全贵儿从外面回来,一身绸子衣裳,到比以前任何时候都体面一些。 “贵儿哥,这是去哪儿了?”思明突然起了兴头,笑着问道。 全贵儿本要去房间里换一身衣裳才出来,不巧迎面碰上了思明,也过来坐着,说道,“去见了见以前的老朋友,王公子怎么这么好兴致,在这儿赏雪呢。” “哪儿有什么好兴致,刚才让人堵了一回,这儿不舒服着呢。”思明说着,又用手揉了揉胸口,好似真的有什么东西淤积在那里一般。 全贵儿笑了起来,看了看天上的雪花,飘落在榕树下,偏着头对思明说道,“公子来一杯否?” “来。“思明转过头去,叫候着的伙计去厨房里打些酒来。 等伙计从屋里搬了炉子过来了,又将烧酒在炉子上热了起来,从灶上端了热菜过来,两人便在屋檐下相对而坐,喝起酒来,兴头处,又吟唱了几首相熟的诗。 第一百五十四章 锦善 锦善也算得上一个骄傲的人,总算说服自己拉下脸去找思明,却自讨了个没趣,愤愤然,从思明宅子里出来。 一路大步向前走,往南门外走去,锦善埋着头,嘴里念叨,“一个小伙计而已,攀了个新主子便自觉了不起了么。” 刚出城门,上了一辆马车,又往南门更远处行去,路上风雪欲来,将马车的帘子吹起,锦善的眼睛盯着前方,脸上是与以往不同的认真表情。 马车往小路行去,再走了二三里,有一处低矮的茅草屋在路的尽头伫立着,锦善从车上下来,望着满天的风雪,拍了拍肩上的雪花,提脚往院子里走去。 院子里的人不多,散落的站着几个汉子,屋里又有几人围在一起打边炉,见锦善来了,也都起身行礼,好好的叫声,“锦姑娘。” 锦善摆了摆手,找了个干净地方坐着,一只手撑着腿上,问道,“那边还有动作没有?” 屋里的人有些为难,一个也不肯上前回答,等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向前走了两步,恭敬的抬着手,回道,“锦姑娘,自从这林亮来管事以后,那里面的消息越来越难知晓,你也不是不知道,最近兄弟几个都很难再摸进去了。” “我问的是这个吗?”锦善的手指在空气中敲打着,眼睛直盯盯的看着那个人,刚才往上翘起的嘴角,也重重了落了下来。 见情势不对,后面又有一个汉子走了出来,拱手说道,“锦姑娘,那边最近一直在试探我们的动静,故不得出去。” “他们发现了什么没有?”锦善又问道。 汉子松了一口气,接着说道,“兄弟们近来收敛了些,除了最初被逮的两个兄弟吃了点教训,他们应该还没查到别的事。” “他俩人呢?” “从坡上下来时,摔了腿,在家里休养着。锦姑娘,他俩一个字都没往外面漏过,那边还该不知道是我们。”说道后面,汉子也有些不自信,声音也越来越小。 锦善的手指敲得越快,低沉着脸,不一会儿,从钱袋子里拿出一锭银子来,递给答话的那个汉子,说道,“快过节了,那这些钱去买些好吃的,这几天就先散了。” 汉子接了银子,也高兴起来,见锦善往外面走了,掂了掂重量,又拿在嘴里咬了咬,才放进胸口,过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追到院子里去,朝着锦善喊道,“锦姑娘,有件事我不知道你有用没用,我听一个府衙的朋友说,去年被押去流放的童春生,从流放地逃了出来,不知所踪了。” 听到此话,锦善停了下来,一张脸看不出表情,等那大雪盖着的头发已有湿了,才转身出了门,上了马车。 ··· 锦善家住的宅子在城南算不得十分繁华的位置,从南门的大道往里走了一两里,又往小巷子再走一圈,才能看见锦善家的宅子。 推门而进,立马有伙计过来候着,弯腰说道“姑娘,老爷在堂屋里打边炉,让你回来就去吃一口热和的呢。” 锦善让小伙计先去回话,自己去屋里换一身衣裳,才往堂屋里去,屋里父母两人围着炉子下些肉菜。 靴子在雪地上行走,挤出来的噼里声,与火炉下柴火燃烧的声音并无两样。锦善走了过去,自拿了一双碗筷,坐在四夫人与马四爷的中间。 四夫人也坐了过来,摸了摸锦善冰凉的手,关心的问道,“这是去哪儿了,怎么手这么冰凉?” 锦善回来之后,本来一直有些木木的,等到四夫人来握手时,才像是被唤醒一般,身上的感觉都有些回来,看了看外面的大雪纷飞,才惊觉这天气已经这么冷了,慌忙的把已经冻得通红的手,放在炉子边,感受一些温暖。 “还是家里风雪小些。”锦善一边搓着手,一边笑着说道。 马四爷最近却一直安静的很,听到妻儿说话,并未接下话茬,只一味的将菜往锅里夹,又夹了些给锦善,让她多吃些。 再说时,也不过是些家常话,等到边炉里的菜都吃了大半以后,四夫人才突然想起早就想说的一些事。 “幺幺,你替娘亲去送一样东西给你六姑。”四夫人不常出门,若有些东西要送人,要么遣伙计去做,要么叫锦善去跑一趟。 而这嫁出去又再回娘家的六姑娘的东西,便都是锦善亲自去跑,除去是长辈以外,还有这六姑娘并不算什么大度的人,若是伙计送去,常常刁难于人,指桑骂槐的说四哥家的人看不起人。 锦善夹起最后一块牛肉,放进嘴里嚼了嚼,问道,“要送些什么?若是轻便,我一会儿便给她送去。” “都是些冬天用的,炭火、棉被之类的。明早再送吧,这刚下过雪,路滑,也不便去。”四夫人说道。 锦善皱了皱眉,问道,“我那不成器的表弟又过来了?” 四夫人敲打了锦善一下,说道,“你别这么说你表弟,他还小,等再大些懂事了,就不会惹这些麻烦了。你忘了你小时候,也总是惹了一身的祸端回来,把你爹和我都折磨的够呛。” “都是十八岁的人了,花起钱来还没个数,我说他两句还不成了么?”锦善自认与这表弟不同,把他拿来与自己比较简直是侮辱自己。 “好了,好了,这些话当着我们的面说说也就罢了,你六姑听见又该多心了,明天早点去早点回来。也不知道这雪啥时候停,明天都带两个伙计帮你拿些东西。”四夫人说道。 “晓得了。”锦善也不愿意继续说这事情,擦了擦嘴,便去一边歇着了,过了一会儿才有一搭没一搭的问道,“爹,今年本家那边又想减些银子吗?” 马四爷正剔着牙,一个没注意,往里面戳了些,戳的牙龈生疼,嘶的一声,拿了竹签出来,才回锦善道,“随他们去吧,只要明年少出些事,让他们吃点便也就吃点。” “爹!你就是太不管事,才会让他们家一步一步霸道到今天这样,祖宗把这茶园分下来时,可是让子孙都吃得饱。结果现在呢,就他们一家吃香的喝辣的,别家的岁银好年景的时候给一点儿,跟打发叫花子似的。这白地城里,就他家一家敢称马家人,别的都是无名户。”锦善早就不爽这些事。 四夫人虽知道自己姑娘有些脾气,可没想打她这次竟直接将这些话说了出来,赶忙拦着锦善说道,“幺幺,你这是干什么呀,这些话说出来可伤和气了,你大伯有大伯的难处,我们什么都不用做,就能拿些银子也不错了。” “什么都不用做!是他不让我们做,只想一点点蚕食我们的份额,看看怡堂姐家,就知道下一个就是我们家了。”锦善又再说道。 “锦善!别说了。”马四爷听不下去,终于出声阻止了锦善。 锦善向来没被爹说过什么重话,这时竟为了这等事来吼她,心里的不满更甚了,起身提了裙子,便直接回了屋。 没过多久,又有人推门进来,小心翼翼的,软着声音说道,“我的幺幺,你还在生气吗?” “没!我一个小孩子,有什么可气的!”锦善赌气说道。 四夫人知道这是真生气,摸着黑又往里屋走,“你爹他也不是对着你生气,你也知道本家那边不好应付,你说的这些话,让人嚼了去,那边又怕是要不开心了。” “那就让他们嚼去!有脸做这些事,没脸承认么!今年还说什么过继,我看过继是假,要三伯家最后的财产是真!” “唉哟,我的幺幺,你可别再说了,这事情让他们闹去,我们不去趟这摊浑水。”四夫人赶忙坐到锦善的床边嘘声道。 “等他们把眼光盯到我们头上,看谁还来趟这滩浑水,我爹就算再搬远点,搬出这白地城,还不是要让人把份额给收回去,或是年年找个不分银子的借口,吃掉那茶山。” “好了,还没完了,这事情你爹自然会有打算,你不要插手进去,你好好的过完这一生,我和你爹就没有别的牵挂了。”四夫人话里虽是严苛了些,手里抚摸着锦善的背,安慰着。 锦善说得够了,也闭了声,将头倚在四夫人身上,撒娇着说道,“娘亲,都是他们欺人太甚,我就是说说而已,该吃吃,该喝喝,明天还是个不务正业的幺幺。” “嗯,改天再接个书生进来,和你一起吃喝玩乐。”四夫人哄着说道。 “可他也太丑了,这怎么往外带呀。”锦善娇嗔的说着。 四夫人安慰道,“咱不嫌啊,那孩子品行不错,又有学识,只当是个朋友,今年无论如何也要见见了。” “那就见见,他要被我气走了,你可别怪我。”锦善说道。 到底会松嘴的,四夫人忙说道,“他要敢走,我们就把这事儿退了,另给你找一个乖一点的。”说道这里时,四夫人突然想起去年见时,那孩子的摸样,对锦善说道,“我去年怎么瞧着他的麻脸好了些。” “你又哄我。”锦善动了动,又往四夫人的怀里钻。 第一百五十五章 年货 “小兔崽子!你昨晚又去哪儿偷牛去了!还知道回来。” 在城北稍偏僻的一个地方,有这么一处临街的房子,屋里的妇人穿着居家的衣裳,倚在大门上,一手指着外面的少年人,一手扶着额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门外的少年站得累了,便在屋檐下,找了个位置坐着,摇了摇因宿醉疼痛不已的头,没好气的对妇人说道,“无非是和朋友喝了几口,骂什么骂?” 这人宿醉不归不说,还是这般不屑的语气,妇人更加气急败坏,转身去屋里拿了扫帚出来,便要来打那少年。 咯吱···,在那扫帚要落下时,斜对门的木门在一声古老的吱呀声下,缓缓而开,妇人忙收了扫帚,将屋檐下坐着少年赶了进去,笑脸盈盈,将木门收了回来。 “丢人!”妇人一边把少年往屋里赶,一边瞟着那街坊有没有注意到这边。 少年早习惯了这事,也惯会挑着这样的时机,进了屋,将身上穿的外衣脱了下来,随便仍在一处,扶着楼梯,便向楼上走去。 少年躺下还没一会儿,便听到楼下有人在说话,迷迷糊糊的起身,往下面探身一看,不是别人,正是许久不见的表姐——马锦善。 楼下叽叽喳喳吵过一阵,少年半睡半醒听了个大概,无非是那个好心的舅娘又送了些过冬的东西过来,姑侄两人倒是没有多做寒暄,匆匆一别罢了。 等那表姐走后好一会儿,少年才从楼上晃悠悠的下来,歪着头问道,“都送了些什么东西来?” 妇人往里拢了拢衣裳,故作漫不经心的说道,“能有什么,无非就是些煤炭,棉被。每年都是这些东西,跟打发叫花子似的。” 少年却是不信,伸出手来,对妇人说道,“她肯定也给你带银子了,给我点,那掌柜的又催我还钱了。” 妇人赶紧摸了摸钱包,往后退了两步,咬牙说道,“没有,前几天才替你还了银子,你怎么又欠上了。” 少年又往前走了两步,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懒懒说道,“兄弟几个喝喝酒,买买单就花了呗,你问这么多做什么,我又不是不还你,等我把那矿山的拿到,你这点银子,还不是一点点边角料的事。” 妇人厌倦了这些没完没了的空话,转身上了楼。那少年却也跟了上去,正要与妇人拉扯的时候,却又有人来敲门。 “六姑?”敲门声未停,门外的人又喊了一声。 听清这声音是谁后,妇人赶紧下了楼。与锦善来时的随意不同,妇人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又理了理头发,换了一副笑容,走下楼去,将木门开了一条缝,颇为殷切的说道,“是销远呀,来找六姑有什么事么?” 销远指了指后面伙计抱着的东西,笑着说道,“家里置办了些年货,来给六姑送些。” 妇人看了一眼伙计抱着的布匹,顿时笑开了花,忙开了大门,将人都迎了进去,又往楼上喊了一声,“成哥儿,来给表哥拜个早年。” 沈成当真从楼上下来,笑盈盈的对着销远作了揖,说道,“销远表哥,恭喜发财。” 虽还未到年关时候,销远却知道自有这么一遭,便从袖口处取了一个装着银锭子的荷包,递给沈成,说道,“什么时候来的这边,也不上我那儿坐坐。” 妇人见了银子,更开心了,忙来搭腔,“才来不久,还没时间去看看你呢。”说完又对少年说道,“成哥儿还不快谢谢表哥,你小子又能吃几个糖饼了。” 销远摆了摆手,说道,“不值得这么兴师动众,成表弟今年在这边过年么?” “还是送回去过年,这儿可经不起他来折腾,销远侄子,这是送到第几家了?坐下喝口茶先。”妇人说着便拉着销远去桌边坐着喝茶,又把一旁拿了银子傻乐的少年赶上楼去。 销远看了一眼冷清清的屋里,也不打算给这年少便被赶回了娘家的六姑添麻烦,忙说道,“后面还有四叔和七叔家里需要去,就不在六姑家里多歇息了,改天再来叨扰。” 听了此话,妇人倒是松了口气,干站在那儿,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既是这样,那我便不再留你了,改天一定要来六姑家坐坐,六姑的日子可真不好过啊。” 又是叫冤叫屈,销远也不再多留,让伙计将带过来的年货放在桌上,行过礼,便带着人走了。 路上,有伙计凑上前来,与销远说道,“少爷,老爷不是让我们直接回了吗?这还去四老爷和七老爷家里吗?” 这没眼力见的,销远也不睬他,仍往家里走去,快到家时,正看见林亮在指挥伙计往家里抬些桌椅凳子。 这以前不都是肖管家来做的事么,销远也并非什么后知后觉的人,知道林亮把思明彻底挤出局后,便盯上了肖管家,不把别的可用人也挤出去,便不罢休。 “少爷,你回来了。”见到销远回来,林亮立马过来接着。 哼了一声,看也不看这人,销远便往院子里走了,只留着林亮与刚才跟着销远的小伙计面面相觑。 等看见销远彻底走开了,林亮才使了个眼色,将那小伙计招了过去,有些不满的啐道,“是不是那边又说了什么?” “没呢,送了那么多东西,还包了银子,连茶水都没一口喝。少爷虽没有生气,我瞧着也生气。”小伙计回道。 “路上遇见什么了?”林亮却不在意生不生气的事,又再问道。 小伙计不解,忙说道,“一路上平稳,没遇见什么人。” 这可就让林亮纳闷了,前儿的关系都还过得,虽也不太搭理自己,但没摆脸色给自己看过,今儿又是怎么了,这是哪里又得罪这小少爷了。 林亮在偏房处来回踱步,又让小伙计再将今天的事说了一遍,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又再啐了一口,“算了,总有一天他会知道这个家里他最后能信谁。” 林亮踢了小伙计一脚,又让他继续去销远那里当差。不到一盏茶的时间,这小伙计,却慌忙的跑了回来,结结巴巴的说道,“亮哥,少爷让你过去呢。” 这时叫自己过去,林亮心里起了疙瘩,沉下脸来,问道,“是什么事?” 小伙计慌了起来,小声说道,“少爷要我找一样东西,我没找到,他就生了气,说这个家里到底是谁做主,让我把你叫过去。” 果然不是什么好事,刚才回来时也该是嫌自己手伸的太长了,林亮白了一眼这不中用的小伙计,让他在前面走着,先去谢罪,自己也随后跟上了。 林亮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承受了少爷所有的不满,对别人一向和气的少爷,到了自己这里,偏偏有诸多看不惯的事,连个笑脸都少有。 从院子里往销远的屋子望去,只看得见一双穿着靴子的脚掸在外面,随着躺椅前后摇晃,林亮吞了吞口水,给自己打了打气,低着头,便往房间里去。 “少爷,找我有什么事么?”明知故问,林亮低着头,不敢去看销远的脸。 沉默···,销远并未抬眼来看这人,对付这类在外面摸爬滚打惯了的人,静默便已足够让他明白自己的怒气,而后面的要求也就来得理所应当。 可这人却比销远预估的还要慌张,见销远连个脾气也不发,顿时没了主意,只得在一旁干着急,在寒冬腊月里,手心里却直冒冷汗。 最后竟是虚长几岁的林亮先沉不住气,咬着牙说道,“我今天就帮少爷找人去,明早之前就让他过来,还只照顾少爷的起居。” 销远本以为还要和他再周旋些时候,没想到他竟自己先说了出来,也做了些让步,对林亮说道,“你要做些什么,我不管。但是你别动我身边的人,不然我倒要瞧瞧,这父亲是我父亲,还是你主子。” “少爷···。”林亮有些难堪,又再说道,“我知道了,明天就让他们都撤了,还是原来那批人任少爷差遣。” 销远迟疑了一下,挥了挥手,随即说道,“让他一个人回来就可以了,别的不用再换了,变来变去搞得人心惶惶的。” 到底还是有些效果,林亮心里有些高兴,可又不敢表现出来,胡乱的应着,退了下来,便直往茶山那里去。 到作坊的深处,一个小火炉前面,终于看见了许久不见的肖强,一脸自在的烤着火,见着林亮来,也未挪开。 “明天你就回你的老地方去,不用在这边守茶叶了。”林亮的身上带着风雪,让这本来有些暖意的屋子,又复归了风雪。 肖强起身伸了伸懒腰,过来拍了拍林亮的肩膀,有些不屑,“我还以为你真能把这所有的事都揽下来呢。” “那倒不必,只要我胳膊肘不往外拐,就比某些人好了许多。别以为你与少爷一块儿长大,便能得他信任,把这碗饭吃一辈子。”两人本未共过事,每次见面却十分不友善,好似结了许久的仇一般。 第一百五十六章 不见 白地城到底是南边的小镇,并不是什么盛产梅花的地方,到了腊月时候,四周都是光秃秃的,除了几处常青的树,其他的一切都进入了深冬。 也偏偏有反其道而行的人家,此间没有梅花,便去外地引了些盆栽的梅,或放在院子里,或放在屋里供着。 浣花园里的梅花开得正盛,倒映在一汪湖水里,更显得鲜艳夺人,与梅花一同成了湖中影子,还有一袭红衣的女子,手中握着茶盏,饶有趣味的看着湖中水。 没过一会儿,又有一男子过来,有些讶异的看着女子,随即也走到女子对面,将手中的包裹往桌上一放,坐了下来。 女子瞥了一眼包裹,伸手将要去拿,却见那男子将包裹往自己身边挪了挪,清冷的脸上也勉强撑起一丝笑容,说道,“也许事到如今,梁姑娘早已不期盼与我找一块僻静处安家,可我不是没有想过,找一个远离大路的地方,经营一处茶馆酒坊,丰收时与邻里饮酒作乐,无米时两人互相支撑。夏天,这天上总有大雁飞过,成群结队,影子倒映在这湖水中,成一字排开。有时候,我会想,它们要飞到哪里去呢,会在那里筑巢、安家过上安稳的生活么。” 冬天的湖面远比夏天安静,没有飞舞着的蜻蜓在湖面上踮起脚尖,搅起一阵阵涟漪,只是湖面上的水雾不散,总看不真切,这让梁恬十分恼火,皱着眉头,别过头去不去看这心烦的事。 湖面的水雾越来越重了,梁恬心里也越来越烦躁了,终于转过头来,直盯着思明,问道,“若是我现在便要,你就能抛下这一切与我同去么?” “我···,上次是我不对,以后也不会再做这样的事了,不能再等等吗?等我把这里的事了了,存些银子再去。”思明说道。 冷哼一声,梁恬挪了挪身子,没好气的说道,“这包裹里的东西值多少银子,你也看过了,何必避重就轻,说要去赚些银子,上一次劝不住你,这一次我也不打算再多说什么。如果不是现在,那也不必再说什么了。” “那些事,我没办法就让它这么结束了。”思明也有些不开心了,她总是一味的劝自己不要报仇,她没有这些仇恨,当然说得轻巧。 “把自己搭进去也在所不惜?” 这事情思明却是没有想过,自小便有人夸为‘神童’的思明,又因为长得有些不错,虽境遇坎坷了些,却没有多少不成之事,又因命里有贵人相助,逢凶化吉之事倒是不少。 思明没有问答这个问题,反而说道,“至少父母之事,我要去查清楚,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也不枉他们生养了我。” “说得好听!在龙家时,你也总说马家养你,不能辜负他的一片真心,不过是托辞而已,我看你也早想分了马家的茶山,将你外公的茶园夺回来,不过碍于世俗面子,没个好用的借口罢了!” 梁恬有些恼怒,气他这时候还一嘴谎言,见他一脸错愕,又再继续说道,“你口口声声说父母的仇,我看比起父母的仇,你反而更在乎你父母将你一人抛弃的事,不过把这份仇算在别人身上去了而已。” “胡说!”听了梁恬的话,思明也气急了,盯着梁恬的那双眼睛闪过一丝愤恨,过了一会儿,才恢复过来,说道,“你不知道其中曲折,不要再揣测了。” 早知道他不会因为这点激将松口,梁恬也懒得再与他理论,伸手去拿回了包裹,又将里面的银票一分为二,递回一半给思明,说道,“贩米的事本都是你在做,路途上也赚了许多,这一半便给你做酬劳,自此不要再来找我了。” 思明看了看梁恬拿出来的银票,皱着眉头说道,“这些我不需要,你都拿回去。”说着便把银票推了回去。 梁恬却也没接,仍冷着脸,“你若不要,便散给在座的朋友,来日有人记得你,也给你行个方便。” 两人终究没有回旋的余地,思明也有些气急了。 “拿着便拿着。”思明伸手接过银票,又恶狠狠的说道,“父母的事我自会去查,便让你看看,我会不会把自己搭进去。你就去做你的梁姑娘,自此当没我这个人!要杀要刮便让你们家的那些人再来试试。” 思明出了门,迎面正碰上一个伙计过来,顺手便把手中的银票塞给了那人,说道,“你们三姑娘请客。”说完,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等那伙计再来敲门,却听见屋里有一阵呜咽声,只得在外面等着,等到屋里终于安静了,才敲了门进去,头也不敢抬,恭敬的递上银票,“这是刚才王公子留下的。” 过了一会儿,才有一双素手过来接着银票,又摆了摆手,让伙计退了下去。 梁恬也并未在园子里呆上许久,不过茶凉时候,便起身从后门回了西郊屋子。到家时,又有婆子过来,说道,“西北山上派了人来,请姑娘去一趟。” “什么时候的事了?”梁恬问道。 婆子手上的活停了下来,笑着说道,“三姑娘出门的时候,那边就派人来了,只让你去一趟,也没说是什么事。” 梁恬也不再回话,提着包裹,回了屋子,将那身夺目的红衣换下,穿了身素净的衣裳,出了门,往西北山上行去。 一向郁郁葱葱的山间小路,到了冬天也变得光秃秃起来,路上的行人几近于无,只有累累白雪覆盖在这个枝头,那个山尖,将山谷变得臃肿起来。 马车里虽然已加了厚厚的垫子,梁恬的脸还是被呼啸而过的风吹得生疼,撩开帘子,看了一眼被白雪覆盖的茶树,想起年初与怀安同乘马车去白地城的时候,那时,这一切都还没开始,这一年倒是坎坷,原以为不用再看这些茶树,最终还是回到了这里。 山上的院子还是那般死气沉沉,梁恬下了马车,提着裙子,往屋里走去,门房里的火炉烤的正旺,递来一个汤婆子给梁恬暖暖手。 梁恬正要往老太爷的院子里走时,迎面过来一人,对着梁恬弯腰作揖,恭敬说道,“三姑娘,你回来了。” “里面怎么样了。”梁恬见是方勇,便悄声问道。 方勇摇了摇头,并不回老太爷那边怎么样了,反而指了指右手边,说道,“那边闹起来了。” 那边?梁恬皱起眉头,往大房的屋子看了一眼,心想,这边又出了什么幺蛾子事了,便也没管,继续往老太爷的院子里去了。 老人怕冷,屋子里的四周各放了火盆,手里还踹了个汤婆子,窝在加了棉的椅子上,只露出一张脸来。 “爷爷,我回来了。”梁恬不知自己来得是不是时候,见老太爷双眼闭着,只得小声说道。 “嗯···。”似是醒了,又好像打了个瞌睡,那已有些不太中用的脑袋晃了晃,才睁眼来看梁恬,才问道,“你去见他了?” “见了,拿些留在那儿东西,这下两无牵挂了。”梁恬回道。 老太爷哼笑了一声,说道,“年轻人啊,总是这样天真。”过了一会儿,又再说道,“回来路上,看见怀安他们了吗?” “怀安哥哥?”梁恬不解。 老太爷见人不知情,也不再问,反说道,“前两天你也去葬礼上看过了,那丫头说了什么没有?” “没有。”几乎没有思考,梁恬脱口而出。 老太爷显然没有料到她这么干脆,愣了一下,随即嘴角向上咧了一下,瞥了一眼梁恬,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说道,“无妨,她需要时,自会来找这里。” 既然早知道她手里有东西,还要自己去探口风,梁恬越觉得这老太爷难以应付了,自己被当作一颗棋子的感觉越加强烈了。还有思明说道这边有人派人去找他的事,只怕也是他在背后搞得鬼,表面上给了自己一些自主的事,可私底下没有一件事的进行有考虑过自己的心意。 这一切锊顺,这家里只怕还有更多瞒着自己的事,梁恬心里暗自推敲着这些事,不免没有注意到老太爷那边又再吩咐些事,干咳过两声后,才将梁恬唤了回去。 还不等老太爷再说,外面已有伙计往院子里跑来,像搬救兵一般,急切的滚了进来,大声说道,“大太太那边吵起来了。” 听了这话,梁恬倒是漠然,并未有多大的情绪,不料老太爷竟然挣扎着要起来,又让人将他斜靠在门边的拐杖拿过来。 “这真是要翻天了!”说着,老太爷便从椅子上挣扎起来,杵了拐杖往外面走去。 梁恬本不想去插这一脚,又不得不扶着老太爷,跟了上去,往大房的宅子走去。 还未到院子,便已听到里面的哭泣声,这声音,梁恬自然知道是谁,只是没想到前几天还想着要不要委屈一下自己的人,这时竟也到这里来闹起来了。 除了女人的哭声以外,还有一中年男子与妇人的吵架声,想必这就是这次问题的来源。 第一百五十七章 摊牌 张老爷本是个闲散随和的人,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也会有这样耍泼的一天,日后再回想起来,都觉得那时候真是失了体面。可他却不知道这事情的问题并非出在自己这里,那里早等着他去开场唱戏。 自怀安在城东新立了门户,大夫人的心里便十分不舒爽,隔三岔五派人去将怀安叫回家歇息吃饭,若是从了倒还好些,一旦推辞便要与人闹几天别扭才行。 近来一段时间,便是怀安正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为园子的事,也为家里的娘子与外面宅子里的娘子的事,自然顾不上远在西北山上的娘亲。 这一来一去,更让将怀安呵护长大的大夫人心凉,不免多去找了几次张娘子的岔子,弄得婆媳两人的关系十分难处。 张娘子因为有孕在身,已经许多时日未来西北山上请安,被来往的婆子嚼了几嘴以后,也有些忍不住,只得回去求着爹爹与自己同去请按赔罪。 张老爷本也不是随便来叨扰亲家的人,何况这家里还只有亲家母一人住着。可自那周灵儿父亲去后,怀安便未在家中宿过一晚,倒日日夜夜在那边候着,颇有一副给那医师披麻戴孝的意思在里面。 这自然让张家人在亲属面前丢尽了人,兴许是周边的人一怂恿,外加上女儿又可怜巴巴的来求自己一同上门,便把头皮一硬,真往这边来了。 起初,倒还算好,俩亲家许久不见,举止都是客客气气的,请茶、互道天气冷暖。只是说到利害处,便有了明枪暗箭。 大夫人早知道周灵儿是鲠在张家父女两个喉咙中的刺,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聊的尚好时,说了一句,“我家的周灵儿真是命苦,年纪轻轻没了娘,正是需要爹爹撑腰做主的时候,又没了爹。” 听了这话,木椅上的张老爷怎么会没反应,手里的热茶往桌上一放,语气不似刚才热络,冷冷地说道,“她倒是命苦,周夫人心好,给些银钱倒也罢了,别让有心人看了笑话,耻笑这家里没个章法。” 外面盛传的‘旧时的兄妹做了连理’,大夫人并非没有听过,隔壁那合不来的三夫人也时常拿这事儿来弯酸自己,这时听得这亲家说起有心人,顿时觉得刺耳得很。 “那些闲着没事干的人就会嚼些可怜妇人的嘴,身正不怕影子斜,让别人说去,只是可怜灵儿才没了爹爹让些恶毒小人这么去嚼舌根。”大夫人说着,彷佛真可怜那灵儿一般,从怀里扯出一张手帕,往脸上抹,轻轻在眼皮子上停了一下,又放了下来,勉强带着笑对张老爷说道,“让亲家公见笑了,这灵儿是我从小带大的,有些脾气也随我,现在她娘老子都没了,也只能靠一靠我这半个娘了。” “周夫人心善,又有分寸,也会体谅我家闺女新做了娘亲,容不得卧榻边还有别的人鬼鬼祟祟的。”张老爷早有些不耐烦,又不得不再忍了脾性,低声说道。 张娘子还未过门时,拆开周灵儿与怀安的事儿便是大夫人一手做的,为的是给怀安稳住这门亲事,迎娶在城里颇有威信的张家,让怀安在这儿白地城更好立足。 而这张娘子已过门,前些日子又服了软,那将周灵儿纳进来做小的事,自然可以考虑一番,只当张老爷来此不过是来讨些价码。 “这是自然,亦西肚子里的可是咱们梁家的宝贝儿,自然不会让这些事扰了她的心。”大夫人笑着说道。 虽说这亲家母只在意亦西肚里的孩子,让张老爷心里有些不爽,可好歹看在亦西的名下将这事咽了下去,也笑脸盈盈的说道,“若是这样,我便放心了。只是我这女婿也在外面宿了几日了,就算周大夫于人有救命之恩,也差不多该归家了,莫让外面的人又有了话柄可说。” 大夫人也知怀安已有几天没有归家了,可做母亲的,心向着的都是自己的儿子,别说这些小事,哪怕再大些,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过了,只是这时亲家公过来讨些说法,又不得不与他周旋。 “亲家公说得是,怀安也是念着旧,才会在那儿多守了几天,我这就派人让他回来。”大夫人也正想见一见儿子,借着自家媳妇儿的旗子正好,便派了人去接怀安回来。 这伙计一去便是两个时辰,等回来时,这俩亲家已闹了些别扭,各自暗暗较劲。张老爷本也不想在这宅子里呆这么久,又憋着一口气,一定要见到怀安,才等到现在。 可这怀安回来时,张老爷更不开心了,为着这不成器的女婿应承了许久,也不见他十分殷切来哄着张娘子,却只给娘亲请安,眼睛都不往这边瞧一眼。 “怎么?在外面宿的久了,都不认识夫人和丈人了?”若是平常时候,张老爷还会留着回家再说,可经过这煎熬的两个时辰,与大夫人话不投机半句多,这时来了个脾气软的女婿,自然忍不住说了几句。 怀安本就理亏,这时更加窘了,呆站在那儿,张了张嘴,又说不出话来。这一来引起大夫人的不满,心想你个丈人,跑到女婿家里来做客,还不留半点面子给人,当着这些下人的面辱没怀安,到底还是不给梁家面子。 大夫人有意要给老丈人难看,不等怀安过去,便将人拉了回来,笑着说道,“看看你这身衣裳,都脏成这样了。”说着,又给怀安理了理,便使了个眼色让人将怀安推到里屋去了。 张老爷想要伸手去拦,又碍着在别人家里,闹大了不好收场,到底将手收了回来,甩了甩衣袖,又跌坐回位置上,摆着脸色。 张老爷不开心,张娘子也更苦了,被人夹在中间,左右为难,若是帮了婆婆,那势必会让父亲寒心,若是帮了父亲,那自己在这梁家兴许就再也好过不下去。 婆婆那边是惹不起了,张娘子往父亲那里使了个眼色,希望他能谅解自己一些,不要在这里闹开了,让自己难做。 可这巴掌不是一只手能拍响的,就算张老爷有心要息事宁人,也早触到了大夫人的逆鳞,等着张老爷这边出错,找个错处,进一步发作呢。 大夫人赶走怀安以后,又过来赔笑说道,“身上脏了,先去换身衣裳再来给亲家公请安。” 哼!这是哪门子的规矩,为了护着儿子连这些胡话都能说得出来,张老爷也不想多呆下去,拂袖便要离去。 也未走远,后来跑来一个人,踉踉跄跄的,却是刚脱了外面马甲的怀安,带着恳求的表情,说道,“岳父,请再留一会儿。” 这有什么好留!张老爷本就是来讨个说法,可那大夫人字里行间却总在暗示周灵儿身世可怜,往后总要有个去处。这去处只怕就是西门边的那家宅子,再看这怀安迷恋那妇人彻夜不归的样儿,以后自家女儿的日子可能更不好过,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那妇人进门了。 “怎么?再留一会儿等着你请安不成!”张老爷说道。 怀安更加窘迫了,嗫嚅着说道,“岳父,刚才是小婿没顾虑周全。” “周全!你倒会周全,放着妻儿不顾,到别人家守着去了,不知道的还以为那边才是你的丈人呢!”这凑上来挨打的脸,张老爷自然不会留情 “这···。”怀安也知自己这事处理的十分不妥当,可灵儿那一双泪汪汪的眼儿,看着自己的时候,心里便软了十分,不管不顾起来了,若不是母亲派人去请自己回来,自己恐怕一时半会儿真脱不了身。 可这事情也不能再拖,越拖便只会越出岔子,永远再说不出来,怀安咽了咽口水,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说道,“我想让灵儿住回来。” 一石惊起千层浪,怀安的一句话,好似在烧得正旺的火里再添几根柴火。 大夫人是最先反应过来的,赶忙使了个眼色让身边的伙计往怀安这边凑,以免这父女俩撒泼伤到怀安。 一阵发楞以后,张老爷终于回过神来,右手抬了起来,又放了下去,难以置信的说道,“你忘了那天晚上,自己是怎么说的了?” “我没忘,只是灵儿她一个人在外面···。”怀安嗫嚅着。 张娘子也从椅子上起来,撑着肚子,小碎步急走了过来,眼睛直盯着怀安说道,“怀安,你刚才说什么,我坐在那儿,没怎么听清。” 怀安却不愿再说,别过头去,小声的说道,“我没有别的意思。” 兴许还未落地的孩子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开始闹腾了起来,直踢得张娘子哇哇喊痛,蹲也不是,坐也不是,捂着肚子,就要向后面倒去。 身后候着的伙计却不敢去接,只有一旁的张老爷发现了女儿的不适,也顾不得那么多,上前去将人扶稳了。 怀安也有些察觉到,转过身来,想要去扶张娘子,却被张老爷将手打开了,只得讪讪的收回了手。 “你想怎么办,就随便你,闺女我接回去了。”张老爷说着,便拉着张娘子要走,迎面却撞上从正院子里赶过来的老太爷和梁恬。 梁恬一眼瞧见了张娘子因疼痛扭曲的脸,赶紧跑了上去扶着,又赔了个笑脸对张老爷说道,“我看嫂嫂脸色十分不好,先扶着上我那儿休息会儿吧。” 张老爷也看了看自家女儿的脸色,自知不妙,便松了手,歉意说道,“那有劳三姑娘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回家 一番折腾,在几个婆子的搀扶下,梁恬终于将张娘子挪到了自家的宅子里,看了一眼屋里没人,又才松了一口气,让人去给张娘子打些热水来。 不用说,梁恬也知道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看着张娘子这泪眼婆娑的样儿,想着该是怀安摊牌,要纳灵儿进屋了。 张娘子半躺在软榻上,捂着还有些闹腾的肚子,望着从外面端热水进来的梁恬,有些恍惚,喃喃说道,“她会对我的孩子好吗?” 梁恬正在脸盘边拧着毛巾,水哗啦啦的往盆里掉,没听清张娘子说些什么,又将耳朵凑了过来,抬了声音问道,“嫂子,你说什么?等下,这水有点烫。” 等梁恬拿了湿毛巾过来,张娘子的面色已经好了许多,肚子也不那么闹腾了,就着毛巾洗了洗脸,才挤出一丝笑容,说道,“刚才多亏你了。” “哪里的事。”梁恬笑着说道,又把手轻轻搭在张娘子的肚子上,问道,“可还有什么不适?” 兴许是小孩儿一闹腾,吸引了注意,又或许是张娘子早知道会有今日这一遭,竟突然对这已折腾了许久的事释怀了,不去管明天的怀安是否还宿在家里,满心只放在肚里的孩子身上,这时他不闹腾了,便觉得世界都清净了。 “他倒是挺会挑时机。”张娘子自嘲着笑了笑,这时能抽身,不去管那摊子事,再好不过了。毕竟无论是婆家,还是娘家,都没有自己能做主的地方,就连对怀安的牵挂也一点点转移到孩子身上了。若是她要进来,便让她进来好了,只要不来伤害孩子,便一切都好。 这事儿自然轮不到张娘子做主,那边少了这么一个人,多去了个主事的人,进展倒比之前快了许多,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便有一伙计往三房里跑,在院子使了眼色,等梁恬出来。 找了个僻静的地方,那伙计方才在梁恬耳语道,“老爷子训了大夫人一顿,又让怀安少爷去祖先牌位下罚跪了,我看灵姑娘是回不来了。” 倒是意料之中的结局,当年自家父亲闹得那么出格,也没能往这家里带回来一个人,连那小子也养在外面,不曾踏进过这屋里,这时还会为了怀安破例不成。 只是那周灵儿却是个出尔反尔的人,两人说好她带走怀安,将这家里的生意留给自己,这时竟想着来这屋里做个女主人。 将伙计遣回去后,梁恬又转身回了屋,见张娘子已无大恙,便问道,“嫂子,这时回去,还是在我这儿再歇会儿。” 张娘子本就是暂歇,见有伙计过来,便知道那边也告一段落了,这时出去正巧能让父亲拿拿主意回娘家,还是西门房子,便与梁恬作别,出门去找父亲去了。 山上自然也留不住梁恬,等张娘子走后没过多久,梁恬翻了些旧棉袄出来,拿着也往西郊去了。 西郊屋里的老婆子今天似乎有些喜事,见着梁恬总是笑呵呵的,还不到晚间,便来问姑娘今晚想吃些什么。 梁恬没什么胃口,便让她随便糊弄些来了,自顾自的回屋歇着去了。 冬天日短,酉时未过,屋里便已是一片漆黑,梁恬起了火折子,将白天里拿来的包裹打开来看,东西还是那些东西,只是顺序变了些,那张字条不见了。 兜兜转转,这些东西还是原原本本回到自己手里,那时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把身家都给了这个相识没有多久,却互相吸引的小东家。后来的事情,看似一步比一步不顺,却似一个奇迹一般,把两人牵在一起走了许久。 梁恬也知这旅程早晚要结束,每一步都在担心这小东家能不能活下来,有时也会期待两人从此终老山野,再也不回这白地城。 可到底都落了空,岷城那事情,两人没能过得去,分道扬镳以后,自己更没有去他身边的能力,哪怕有机会与他谋一番,只怕也不过是重蹈覆辙,何况又如何能勉强他放下家仇,与自己远走他乡。 咚咚咚,一阵不紧不慢的敲门声将梁恬拉了回来,门外传来老婆子的声音,“三姑娘,东边的灵姑娘派人过来找你,是让他明天再来,还是你见见他。” 今天累了一天,梁恬也不想再与周灵儿扯些什么,无非说些怀安的事罢了,便让婆子将人遣回去,自己明天再去走一遭,好好算算她这几天不守信用之事。 冬夜来得很早,晚饭过后,梁恬便上了床歇息。 不过三更时候,往北的山间里,一队人马正乘着风雪往前赶路。马蹄过处,留下不大不小的几个蹄印,不一会儿又被风吹散。 为首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与肃杀的风雪不同,脸上洋溢着少年人特有的意气风发,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马跑得更快了。 一行人不知道赶了多久的路,身上的衣裳早裹满了泥灰,见领头人加了速,又不得不一个个跟了上去,被迎面而来的风刮得脸疼。 一盏茶凉,飞驰着骏马的一行人,离城越渐的近了,青石板上的马蹄声更加清脆,哒哒声敲醒了远远近近的人家。 行至城边时,似换了一个世界,风也停了,雪也化了,只有静悄悄的小房子立在大路的两旁。少年突然勒停了马,转身问道,“你说,这时回去,我阿姐醒了吗?” 也是真巧,沉闷的巷子里传来更夫的打更声,正是五更天时候。少年的脸冻得通红,用手搓了搓发凉的耳朵,突然纵身下了马,牵绳而行。 远处偶尔有些灯光,在东边鱼肚白的照耀下,显得有些惨淡,一行赶路的人,便就这般慢了下来,跟着少年往前走着,连马蹄声也变得悠远。 还是这条熟悉的路,延申到尽头处,再绕些弯,便能回到原来常住的地方,可梁蒙的心却突然柔软了起来,怦怦直跳,像极了初次见到雪山时的心情。 这样想着的时候,脚上的步伐不由得快了些,甩了牵绳,直往那宅子走去。一阵敲门声过,里面才有人说话,模模糊糊的,又带着许多甜腻,“齐妈,看看门外是谁来了?” 梁蒙的心更忐忑了,不断回想走时与阿姐关系,那时还算好么,这次回来也能亲密的说些话么。 吱呀的开门声,将梁蒙唤了回来,惊住了眼前的婆子,少不得让她安静些,开了门放自己进去。 里屋的阿姐,尚不知道来客是谁,穿了披风出来看时,也愣了神。 梁蒙是爱笑的,喝酒的时候爱笑,骑马的时候爱笑,见到阿姐愣住时,更是乐不可支,咧嘴笑了起来,闪烁着双眼,说道,“没想到吧,我回来的这样早。” 没有盼望,也算不上什么惊喜,只那么一时的愣神,梁恬便回过神来,笑着说道,“上次走时,不是说要在那里呆上一个冬天么。” “那里太冷了,天寒地冻的,明年再去。”梁蒙说着,便从门边过来,不过三四个月光景,竟又长了些个头,比梁恬高了些,又比以前瘦了些。 “那也好,这边过年该没有那么冷。”梁恬说着便把人往堂屋里引,赶了许久的路,脸上都冻得通红,将角落里的火盆端了过来,才发现已没有多少炭火了。 不等梁恬去叫,婆子已将从外面换了新的炭盆过来,又跟着几个小厮,送来早已备好的衣裳,热水。 原本要动手操劳的梁恬只得停了下来,无奈的摇了摇头,想起这本就是他的梁家,哪里需要自己来张罗。 梁蒙也跟着进了屋,搓了搓手,又在身上擦了擦,从腰间拿出一枚玉做的指环递了过去,咧嘴说道,“阿姐,这次路上没见到什么好东西,只从一个粟特人那里得了一个玉指环,你不要嫌弃···” 一向率直的少年,这时竟也扭捏了起来,梁恬笑着接过指环,看了看,竟不识得这是什么玉的花纹。 “那人说这是罗刹国那边产的玉,我也不识得,阿姐可识得?”梁蒙还没送过人什么东西,这时见人一脸疑惑的盯着这玉指环看,更加的窘了。 梁恬向来自视甚广,比一般人见识多些,年中出门见了许多稀奇物件儿,已是大收获,年末竟然又得了这么一个没见过的玉,不免多看了几眼,听到梁蒙说话,才有些不好意思将指环收了起来,笑着说道,“我也不认识,与和田玉有些相似,又有些不似,难为你路上为我收了这么一件稀奇物件儿,我很喜欢。” “喜欢···,喜欢就好。”腊月的天气,梁蒙的心里却是暖烘烘的,多余的双手这时也不知往哪里放,挠了挠头发,才想起舟车劳顿,身上该是很脏了,转过身去,嗫嚅着说道,“我去洗洗身上。” 都走出门了,又绕了回来,笑着对梁恬说道,“阿姐,一会儿你不出门吧?等等我,一起吃早点。” “嗯,去泡泡澡,解解乏吧。”梁恬未曾多想,便答应了下来。 第一百五十九章 摔倒 冬日里的雪花如小婴儿的啼哭声一般,这波才刚停了,那里又便起来,散落在白地城的大街小巷中。梁恬姐弟在堂屋里吃过早饭以后,便在堂屋里歇了下来。 冰天雪地里呆惯了的人,看着这稀稀落落的雪花,一时也不觉得冷,梁蒙解了才加上的棉外套,斜搭在身上,便在躺椅上歇了下来。 脚边的炭火卯足了劲儿供热,梁蒙正躺的舒服,虚掩着的门突然被人推开了来,吹过一阵凉风,吹到梁蒙的脸上直打颤。 “哪个天杀的!关门!关门!”梁蒙不开心了,抓起身边的东西就想砸人。 门外的人先是一惊,立马识趣的关了门,也不敢留,往大门那边跑去,与那个门边呆着的人说道,“三姑娘现在没空,让你们主子下午再来。” 那个替主子跑腿的人听了这话,脸立马垮了下来,耸拉着耳朵,用袖口掩了掩脸,冒着细小的雪花,又往东边去了。 这西郊的院门再被敲响时,已过了午时,梁恬手里的话本早已翻了篇,正要收拾着去房里歇会儿。门外的伙计,躬着腰,朝门里说道,“三姑娘,张娘子···,张娘子那边出了大事了。” 大事···,梁恬从软榻上起来,开了门,皱着眉问那伙计,说道,“她怎么了?” 事发突然,伙计也不知道怎么解释,慌慌忙忙的回道,“张娘子在回宅子的路上,被人给推了,现在一群人不知道怎么办,我趁着个空挡才来给三姑娘送个信。” 梁蒙素来不与梁家人接触,自然也不知道什么张娘子、李娘子,见人来打扰自己与阿姐相聚,便想将人往外面撵。 刚一转身,却看见阿姐已披上出门用的披风,又拿了把油纸伞,一边对梁蒙说道,“我若是晚上还没回来,你就自己先吃,吃了歇会儿便去睡吧,不用等我。” “阿姐···。”梁蒙本再想留一留,看她匆忙的样子,又收了回来,只说道,“路上小心。” “嗯···。”梁恬撑开油纸伞急匆匆出了门,消失在细雪中。 梁恬走后,没多久便又有一人敲门进了院子,蹑手蹑脚的进了屋,抱拳说道,“少主,你找我。” 见人来了,正翻着阿姐的话本子的小孩,停下手来,转身坐在椅子上,翘起二郎腿,说道,“说说吧,我阿姐去通城都做了什么?” 进来的人是个典型的北方汉子,高大威猛的身躯,足足比梁蒙高了半个脑袋,这时却低着头,不敢多呼出半口气,声音有些颤抖的回道,“三姑娘只在老宅子里歇了几天,见了下大老爷,别的事便没有了。” “嗯?” 这是这个北方汉子跟着梁蒙的第三年,比不上最初跟着的人贴心,又比一般毛孩有资历,才在队伍里有些威严。汉子近身的事向来不多,并不算十分摸得准少主的脾气,不知道他喜怒无常的性格,何时会触到逆鳞。 “三姑娘体谅我们,再没有去别的地方了。只是在老宅子呆的几天里,缠着老掌柜说了些以前的事,我们离得远,也没听个仔细,有些听到了也不大懂。只是三姑娘好像对当年牙尖儿的事特别在意,好几次都听到他们在说这个。” “老掌柜都说了什么?” 几个月前的事情了,汉子哪里记得那么清楚,扭扭捏捏了许久,才蹦出几句‘当年闹得人心惶惶的,西北那边死了好多人’之类的话。 看他这吞吞吐吐的样子,梁蒙有些不耐烦了,揉了揉眉头,正想着怎么处理他时,那汉子慌忙的跪了下来,急匆匆的说道,“少主,你再容我想想,这时间隔得太久。对了,三姑娘不知道从哪儿得知十年前老爷在宁州的事,与老掌柜闲聊时说起,这之后,老掌柜就不怎么与三姑娘说这些事了。” 梁蒙突然警觉了起来,半眯着眼,斜眼看着门外飞雪,过了半响,才说道,“她去书房了?” 汉子也慌了,赶紧说道,“三姑娘在时,书房又派多两个人守着,绝对没有进去的机会。” 梁蒙突然笑了笑,起身走了出门,看着漫天飞雪,伸出手去接着,看它化了,才说道,“我大伯在那边过得还好么?” 汉子也从地上起来,佝偻着背,与梁蒙齐高,跟在后面说道,“大老爷适应不了那边的事,天天借酒消愁呢。” 梁蒙似乎更开心了,突然又问了一句,“刚才那伙计进来说,张娘子摔了,这人是谁?” “大房家的新媳妇,按关系来说,少主得管她叫声嫂嫂。三姑娘和她关系不错,少主不在这里时,便时常去那边打发时间。” “哦,原来是嫂嫂,大雪天摔了一跤而已,怎么值得这么兴师动众,阿姐连晚饭都不回来吃了。”话倒最后,竟有些嗔怨。 汉子自然听出了说话人的心情,迟疑了一下,还是说道,“少主有所不知,张娘子有孕在身,这一摔只怕是生死未卜了。” ··· 冬日里的雪花也如春天里的细雨一般,将街道上的青石板湿润得滑溜溜的。张娘子乘着马车都快要到家门口了,突然想起前不久医师说的脚肿得厉害,要多走走路,便从马车上下来,由婆子掺着走路回家。 不曾想,这点缝隙竟让歹人钻了空子,趁左右不注意时,从背后一把将张娘子推到在地,便一跑了之。而这可怜的张娘子,身子猛地一下扎在地上,连个回旋的余地都没有,一声闷哼以后,竟再也不省人事。 梁恬去时,医师已换了一拨,连在西北山上罚跪的怀安也在回来的路上,张家人更是齐聚在门外打转。 灵巧的五姑娘跟着母亲在房里帮忙,张老爷在屋外急得直跺脚,见梁恬来了,点了点头,客气的说道,“小女能得三姑娘关心,也是福气。” “都是自家的嫂嫂,过来看看也是应该的。” 张家四姑娘没甚主意,也不知道要怎么去帮忙,只得蹲在角落里默默的抹眼泪,见梁恬来了,也叫了声,“恬姐姐。”又继续抹眼泪去了。 “里面怎么样了?”梁恬走了过去,轻声问道。 张家四姑娘擦了擦眼泪,断断续续的说道,“二姐还没醒···。”又顿了一会儿说道,“小侄儿可能没了···。” 正说着的时候,外面又有一声嘈杂,原是张家三姑娘带着接生婆来了。趁着开门的空当,梁恬也跟了进去,尽量不添乱的往里屋走去。 床边堆了一群人,看不见张娘子的身影,跑前跑后的五姑娘不停的去换新的毛巾。还没到跟前时,到了床前的产婆也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招呼婆子去准备东西,又把年轻的姑娘赶了出去。 张家娘子的两个妹妹虽也担心,但还是顺从的出了门,出门见到张老爷,一个个眼泪又流个不停。梁恬早知道事情严重,可也没想到这时还昏迷不醒,也不知道肚子里小侄子是生是死,张娘子的性命是否无忧。 张家人乱了套,梁恬却不能乱,不等怀安过来,便自去了门房,找了刚才守门的人问情况。 事情发生时,一群人只顾着将张娘子抬进屋里,也没个主事的人,那肇祸的人自然是没抓到。正当束手无策的时候,靠在角落里的一个伙计,怯生生的说道,“那人我认得,是城北山下老孙家的小子,前些年,我和我哥在路上就被他抢过银子。” 那伙计还没说完,便被旁边的人怂了一眼,明显不愿他与外人说这事,怎么也要等到大少爷回来再说。 可哪里会有傻傻呆在那儿等人上门去抓的人,这事只怕还有背后指使,若是那人拿了钱跑了,这张娘子就真的白白让人害了性命了。 这事不能再拖了,梁恬想着,便招了那人出来,便去与张老爷道了别,说有要事回西郊一趟,有什么需要便让人来西郊宅子里找她。 回去的路上,梁恬便在琢磨有什么人是自己可用的,怀安宅子里的人,自己是调遣不动了,城里的伙计也是怀安管着,浣花园还能周旋一番,离得太远反而误了时机,西北山上更是要老太爷才能做主。 想来想去,也只有梁蒙手下人能用,都是在江湖里混惯了的人,自然有些手段,最主要是离得近,能最快去追上人。若是梁蒙没有回来,可能还只是个举手之劳,替自己做些小事便也就做了,偏偏今早他回来了,少不得要与他说一番。 小伙计虽也想将那混混捉回来出气,可见梁恬一个人出了宅子,不曾带得个把打手,也有些怕了,小跑着跟了几步,才说道,“三姑娘,不是我不想去,而是我不是那人的对手···,我们不再叫些人吗?” “等一下到了地方,你只管躲在后面认人便是,其他的你不用管。你现在再想想他会去哪些地方,若是能捉到人,你便立了头功。”梁恬知道小伙计担心什么,便将话敞开说来,让他安心做事。 第一百六十章 扑朔迷离 梁恬进屋时,那汉子还未走,正恭敬的在梁蒙身后候着,交待些这几个月的事,见梁恬来了,赶紧闭了嘴,等着少主应承。 梁蒙见人回来,有些意外,笑着走了过来,说道,“阿姐,那边的事都好了吗?”一句话毕,看见梁恬后面又换了一个小伙计跟着,便想着还有别的事,当即有些不爽。 “哪里能有这么快,嫂子让人给撞了,你借我一些人,我去找找那人,看看是谁这么缺德,大马路上不好好走路,撞了孕妇竟然就这样溜了。”梁恬说着,便往堂屋里走,从水壶里倒了两杯热茶,自己抿了一口,又给梁蒙送来一杯,颇有些讨好的意思。 梁蒙接过热茶,却不饮下,握在手里,翘着嘴角说道,“家里那么多伙计,你找我借什么人?” “我哪里叫得动什么伙计,早就是个没什么用处的闲人了,你就借我些,处理一点小事,自当是完璧归赵。”梁恬说道。 也不知道是哪里说的不对,梁蒙突然有些不开心了,别过脸去,有些愤然的说道,“连处理这点小事的伙计都不分派给你,你还去趟这摊子浑水做什么?真嫌自己命大,什么地方都敢去一遭!” 梁蒙话音还未落下,便知道自己又说多了,拿余光瞟了瞟阿姐,脸色比之前难看了些,恐怕是又想到岷城之事了。 还真是没办法!梁蒙跺了跺脚,转身对那汉子说道,“阿姐让你去找人,还愣在这儿干嘛!” “又劳烦你替我做事了。”梁恬也知自己在家里没什么地位,现在能活得的这么自在,不过是仰仗着别人惯着。 冬天的茶水总是凉的很快,不过片刻功夫,握在梁蒙手中的热茶,已有些凉了,一口喝进肚里,到底还是有些暖意。 梁恬见那汉子出了门,也拿了刚褪下的披风,在堂屋里绕了一圈,准备出门,又被梁蒙拉了回来,推到椅子上坐下。 “阿姐,你就坐在这儿等着,底下人做事,哪还用你亲自去。我难得回来一次,你就当陪陪我。”梁蒙说着,又顺势接过披风,递给旁边的婆子。 “也是,我就是有些着急。”梁恬说道。 那跟着来的小伙计,也终于摸着了门路,只得赶紧跟着出了门,去追刚才的大汉去了。 一个一句话半天便能遍布的白地城,真要找起人来,真如大海捞针一般,不知道从哪儿入手。 小伙计带着一行人先去了孙老二家的茅屋,只见得大门敞开,地上也是一片狼藉,丝毫不见有人的样子,再问邻里乡间,更是摇摇头说不知道。 各派了人去东边水路,西边山路蹲守了一天,也不见孙老二的半个影子,这人彷佛在人间消失了一般。 领头的汉子本想在刚回来的少主面前表现一番,却恰巧碰到个看起来轻松,做起来难之又难的事儿。一行人钻了一天的巷子,早间信心满满的出门,到了下午归时,已是垂头丧气。 晚间,跑了一天的汉子只得空手而归,推门进了院子,看见屋里的少主正与三姑娘吃饭,嘴角噙着笑,高兴的扒拉自己碗里的菜,见自己回来,难得主动问道,“事情怎么样了?” 正是这时候,才最坏了兴头,汉子也管不了那么多,赶紧求饶道,“少主,兄弟们找了一天,那孙老二就像消失了一样,到现在也还没找到。” 转瞬即逝的笑容,汉子早知道风雨要来,做好了挨打的准备,却让一旁的三姑娘拦了下来,问道,“出城的路去找过了吗?” “都让人去盯过了,还是没有。上午还有人见到过他,急匆匆地回了城北,到午间过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了。” “一群废物!”梁蒙说道。 这人在梁恬身边倒已有些时日,做事比家里的掌柜还要稳当一些,他都这样说了,那自然是真没有了,梁恬心想,这人还能插翅飞了不成。 不好!难道事情真不是偶然,确实是有人蓄意而成,这孙老二是被人过河拆桥了,梁恬皱了皱眉头,又再问道,“城北一些隐蔽的地方都找过了吗?比如说一些有泥土松动痕迹的地方。” 梁恬虽也算是经历过一些事了,但还是想不明白这青天白日里,就有这等行凶之事,于是凡事都说得含蓄些。 “三姑娘是说藏尸的地点吗?兄弟们白天不敢太过招摇,现在正打着灯笼去找,若有消息也该差不多了。”江湖人士说起话来,倒是百无禁忌,直白的将梁恬的话中之意说了出来。 人有时便是这样,越不想见到什么,便越有什么发生,这事儿还没合计多久,外面便有人回来,在汉子边上耳语一番。 “三姑娘,那人找到了,只是···,恐怕过不了今晚了。”看着这满桌子的菜,汉子实在说不出口,那人最后被找到的地方。 饶是有些猜测,梁恬也没料到,事情竟真是这样发展的,这背后的人好狠,两条人命的事。梁恬又想起还躺在床上的张娘子了,也不知到现在怎么样了,一天过去了,那边也还没来个人报信。 一时之间,梁恬也没了主意,不知道这事情是不是该报官,可又担心那衙门根本找不到始作俑者。 到最后,还是一旁沉默许久的梁蒙先让汉子去将孙老二安置,等这事情有了结果再来报。 若是这汉子再与梁蒙相熟一些,便知道后来的一言不发才是出了问题,等汉子走后不久,便又有人来,径直去了梁蒙的小屋里。过了好一会儿,那人才从屋里出来,往黑夜中行去。 ··· 昨晚深夜时候,在外浪荡了一天的孙老二,提着从店家那儿混来的酒水,一路上边喝边走,一摇一晃的往自家茅草屋走去,准备一觉睡到天亮。 还没到门口时,已看见门边有几个人影在等着,黑黢黢的一群,不像是善人,又是半夜上门,必定没什么好事。孙老二见势不好,转身就往巷子里跑,谁知他进巷子事便被人盯上了,这还没跑出几步路,便被人拖了回去。 一行人前后进了孙老二的茅草屋,黑灯瞎火的,撞得地上的锅碗瓢盆叮当响,不知是谁点亮了火折子,才给这茅草屋带来一点光。 孙老二趴在地上,被人擒着脑袋,只听得头顶上传来一句,“我们来做个交易。” 这架势还能是什么交易,孙老二在心里冷笑着,可又不得不扮着谄媚的样儿说道,“这位公子,有事儿尽管吩咐,若是有我能办得到,我孙老二定当竭尽全力为公子效劳。” 在市井里混惯了的人,自然有些眼水,这群人来者不善,必定没打算让自己好过。现在既然开口说是交易,那必定会先留着自己,等事情成了,自己这条小命就不好说了。 可孙老二是何等人也,那大门朝南开的县衙也进去过几回,还会被这几个突然出现的黑衣人吓到不成,这样想着,孙老二又给自己壮了壮胆, “西门张家的二姑娘,你可认得?”那人接着说道。 这怎么会不认得!张家在白地城虽算不得什么大户,但也是小有底蕴的人家,偏偏还有五个花一样的闺女,大女风风光光嫁到了刘家去了,二女出路差些,也是西北的梁家,还有三个待嫁的女儿,也是各有千秋,惹得城里众多公子哥儿们追逐。 “认得,认得。”孙老二赶紧点了点头,又往上瞟了一眼,阴影中的领头人,看不清面目,只有腰间的鱼尾玉佩晃晃荡荡。 “认得就好。”领头男人念叨着,突然问了一句,“你杀过人吗?” “这···,这···。”孙老二突然哑了,等回过神来赶紧说道,“公子,杀人偿命,我不能做啊。” 领头男人笑了笑,说道,“我想你也没有这个胆子,这是定金,等事成以后,还有一锭。”说完,便将手中把玩的银锭子扔到了孙老二的面前。 沉甸甸的,该有五十两!见钱眼开,孙老二心里一阵窃喜,这又能够自己挥霍过好多年了,富贵险中求,这事情到能替他走一遭。 “公子,说了这么久,不知是什么事让小的去做。”自家道中落以后,孙老二再也没见过这么大一锭银子,虽也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可等到这明晃晃的银子出现在自己面前时,又顾不了其他许多,铤而走险,再去那衙门一遭也值得。 开弓没有回头箭,等到孙老二被一男子带到怀安家附近的小巷子候着的时候,才突然惊觉这事儿,这可不就是要人命的事儿!可哪里还回得了头。 不会有事的,孙老二一边念叨着,一边往前撞去。 等回过头来时,孙老二只觉得头上的星空耀眼,这荒废已久的茅坑正好做自己最后的栖身之所。也不知那个被自己推到在雪地的人怎么样了,孙老二不想去想,若是黄泉路上她来索命,那就再死一次吧,只是再不想这么痛了,那刀子入腹时,实在太痛了。 第一百六十一章 新掌事 凉飕飕的风,从巷口里吹来,梁恬借着手上的灯光,往城里走去。一阵风过,又换了一只手提着灯笼,那双冻得通红的手解放出来,便迫不及待地放在嘴边,哈出一口气来,暖和一阵子。 “这大清早的,路上本来就没什么旁人,还有几个人随时候着,你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梁恬终于有些忍不住,朝着后面说了一句。 空空的巷子里,没人搭话,过了好久一阵,才有颗脑袋探了出来,有些调皮的笑了笑,说道,“阿姐,你果真不懂什么功夫么?每次都被你发现。” 梁蒙往前跑了几步,到梁恬身边,接过灯笼,边走边说道,“新过门的嫂子,我还未有幸见过,如今遇见这事,也让我去探望下吧。” “嗯···,那也行,只是等下还烦你收敛些气性,别让张家误会什么。”梁恬知道他是担心自己,说是看嫂子也是个借口,劝他无益,索性让他跟了来,并排走着。 梁蒙将灯笼往上面提了提,看着梁恬,笑着说道,“在阿姐心中,我就是个顽劣的小子么?” 也不等梁恬回答,梁蒙已跨步向前,低声与自己说道,“虽然这样也不错。” “哪有的事,只是初次见面,我怕他们计较一些小事,虽然与你没有什么关系,现如今他们家可不太喜欢梁家。”梁恬解释道。 就是因为这样,梁蒙才不喜欢这个梁家,总是夹着尾巴伺候好这白地城的老老少少,一点也不畅快,还是在老家让人又恨又怕来得舒服些。 “那我在门外等你好了,我不懂什么规矩,这嫂子不看也罢。”梁蒙倒是个容易放弃的,既然怕出错,那就不进去好了,反正也不稀罕。 该说是孩子气,还是率直呢,梁恬突然有些羡慕这弟弟的性子,想想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学会在夹缝中取巧,又为了自己过得舒服些忍让了许多事。 “没事,我带你去看看怀安哥哥的新宅子,这宅子还是大伯在这里的时候买的,费了许多心思,也没住上几天,就被老太爷勒令闲置在这儿,怀安哥哥结亲时才拿出来用。上月我去通城看他,他还在念叨这座宅子。”梁恬一边绕过巷子,一边笑着说道。 原来你没打算瞒我回通城的事么,只那一片刻的停留,梁蒙嘴角咧开笑着,只回了一个‘嗯’字。 两人还未到怀安宅子时,便已看见门边的举起的火把,散落的伙计,三三两两分成一队,不知道要去做些什么。 梁恬快步走了过去,绕过人群,正看见怀安在吩咐事情,等这些伙计散了以后,才终于到了怀安身边,问道,“怀安哥哥,这是?” 不过几日不见的怀安,这时的脸上也没有往日的光,一脸黯淡的看着梁恬,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岳父让我把肇事的人找出来送官,现在连人也找不到。” 梁恬回头看了一眼那些出去找人的伙计,摇了摇头,想着现在才去找人不觉得晚了么,过了一会儿转过头来,对怀安说道,“那人知道自己闯了祸,估计是自己躲起来了,这么多人去找,应该很快的。” 怀安也实在没有别人再商量了,见梁恬不像张家一口咬定是周灵儿在背后搞鬼,便拉了梁恬去一边说道,“恬妹妹,你觉得这人是···。”话到嘴边,怀安又不忍心再说下去,他知道灵儿向来任性,若是被人鼓动做了这事,也是有可能的,可他又不得不在张家人面前逞强硬撑。 梁恬摇了摇头,顺着怀安的心意说道,“我想该不是她,好歹是一块儿长大的人,她的脾气我们也都晓得,是张家误会了吗?” 怀安听到梁恬这么一说,终于松了口气,点了点头,往后面看了一眼,才瞟到梁蒙在后面站着,一身素色鹿裘袍子,头上一顶狐皮暖帽,脚上一双皂色靴子,比上次见到时大气了许多。 “你也来了。”到底只是外面养的堂弟,上不得台面,怀安并不想与他交好,维持客套便已足够。 梁蒙本就不屑于讨好这人,点了点头便算了事,既不搭腔,也无什么笑容。 与怀安寒暄过了,梁恬便进了院子,直往张娘子的屋子走去。有婆子见人来了,进屋里去说了一声,才让梁恬跟着进去。 张娘子仍躺着床上,见梁恬进来,勉强的笑了笑,算是打过招呼,苍白的嘴唇微微张开,嘶哑的喉咙才发出一点声音,叫了句,“恬妹妹。”话音未落,眼里的泪水已裹不住,顺着泪沟浸湿一片。 梁恬赶紧从袖口里拿出面巾,将张娘子眼角的泪水擦了,安慰着说道,“咱还活着就好,不要多想,以后日子还长着呢,把身体养好了再说。” “恬姐姐,你来这么早。”两人正说着话时,张家的五姑娘端着热水进了门,见梁恬在,打了声招呼,将毛巾拧干又过来给二姐擦脸。 也不像昨天那么慌张了,张家的五姑娘脸上也挂了一丝笑容。毕竟张娘子醒后,张家的人好歹松了一口气,虽然外孙没了,可自家的姐姐捡回了一条命,剩下的事就是要让梁家找出始作俑者,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嫂子,我这儿就先走了,等下还有事要忙,晚间再来看你。”梁恬本就是赶早过来,见张娘子已无大碍,便与二人作别。 出门时,正看见张老爷与梁蒙在说话,两人你来我往的,倒也聊得下去,看见自己来了,梁蒙自觉的与那边告了别,往这边跑来。 “这小老头真有意思。”梁蒙跑了过来,笑着说道。 “怎么了?”梁恬问道。 “没什么,聊了些开心的事罢了。”梁蒙回道,过后又说道,“他果然不怎么喜欢姓梁的,我只说了个自己姓袁,他便把所有坏话都抖露出来了。” 梁恬也知道因为怀安的事,两家只是脸上还过得去,背地里早就闹得十分不开心了,可还没听过那张老爷会怎么来说自己家的事,便问道,“他都说什么了?” “他让我谨慎和梁家结亲,这家人看着好相处,做事却总是出尔反尔。”梁蒙说道。 噗,梁恬也笑了,才想起这人偏偏利用别人不知道自己是谁来套人话,说道,“你哄他这些做什么,等有一天在场面上再见到,我看你怎么解释。” “现在好玩就对了,我管那么多以后。”梁蒙倒是一脸无所谓,等到分岔路口时,才与梁恬作别,往北门去了。 西门外的马车专等着梁恬的到来,人刚坐稳,便飞奔上了大路,直往西北山上去。驰骋的赶马人,是个熟人,走到半路时,突然扯着嗓子对后面喊道,“恭喜三姑娘啊!” 突然这一嗓子,倒把梁恬吓了一跳,撩开门帘,问道,“你怎么了?” 方勇偏过头来,嘿嘿一笑,说道,“三姑娘还不知道么?昨天出了那事,大房那边还想瞒着,结果弄巧成拙,让老太爷知道了,大发了一顿脾气,让大少爷暂时不要管外面的茶园了,好好把家里那点事处理好了。” “那与我有什么关系?”梁恬问道。 “那自然是三姑娘又有机会大展拳脚了,到时候可别忘了把我也捞出去,这西北的路还是比不上城里好走。”方勇又抽了一鞭子,赶得马儿跑的更快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三姑娘,通城老家那边来人了,过几天老太爷该是要你去接一下。” “是二姐吗?”梁恬这才有些疑惑,今年二姐往来的比前几年加起来都多,先是怀安婚礼,后来因为自己的事,一来一往大半年都在这边了,也不知会不会让婆家不高兴。 “不是二姑娘···。”欲言又止,方勇终于还是把话吞了下去,笑呵呵的说道,“等下三姑娘就知道了。” 可不就是知道了,梁恬从来没见过有这般笑脸的母亲,在门边接着自己,又笑着将自己迎进宅子里,“我的乖女儿,你可算回来,爷爷都等你好久了。” 梁恬本来已有些习惯今年来的变化,无论是下人门比往常更殷切了,还是爷爷比以前更多话可说,可独独不能习惯母亲突如其来的亲切。 若是你早恨透了我的出生,那就一辈子不要再来待我好,将我看成陌生人,看成仇人,我都毫无怨言,就当了却你的生恩。可你偏偏为了这么点,甚至转瞬便会化为乌有的蝇头小利,来讨好我,放低你的身段,让我看笑话。梁恬的心里突然觉得恨极了,这些年挨过的骂,受过的冷眼,像是把刚结疤的伤口又再被掀开,露出新鲜的血肉,异常的疼痛。 梁恬将手藏在衣袖里,握成一个拳头,握得紧了,连那指甲也嵌进手心里,只感觉到一阵锥心的痛。 “我知道了。”梁恬再没办法像往常一样淡然处之,短短的四个字,每一个尾音都在颤抖,极力的克制着自己溢出来的愤怒。 第一百六十二章 旧时风光 梁恬幼时,身子长得不好,本就是兄妹间最小的一个,更加显得瘦弱可欺。长到十岁时的梁恬,瘦小的个子倒与七八岁的孩子一样,在人群中只到成人腰间位置。 那时家里请的教书先生还在,是个迂腐的老头子,眼睛已不大好使,时常被爱闹腾的大姐梁惜月、娇养的周灵儿捉弄。 兄妹几个课上的烦了,便时常趁着教书先生午休时,溜出教书先生的家里,去城里面玩。 那时,梁惜月也才刚定亲的年岁,从家里下人那儿得了夫家的位置,便带着弟妹几个去那附近瞧瞧。路上,几人贪玩,渐渐忘了初衷,越走越偏离了去王家的大道。 不经意间,几人已在外面逗留了一个下午,早已到了家人来接自己回去的时间,几个人也有些慌了神,毕竟这事只是教书先生知道,倒不是什么大事,若是让家里人知道,少不了一个人领一顿家法。 梁惜月带着几人往回走,可越走天便黑的越快,眼看着四周宅子里的炊烟袅袅升起,几人的肚子也越来越饿。 梁恬虽是最小的孩子,却不敢当着一伙人的面撒娇,只能够时不时扯一下二姐的袖子,委屈的说道,“二姐,我肚饿。” “再忍忍,等到家我们就能吃上饭了。”梁悦心里也是有些不忍,小妹的饭量一向都不小,走了一下午的路应该更加难受,可这地方连个卖烧饼都没有,去哪儿找点吃的。 两个自家的妹妹倒是体谅惜月,一路跟着往回走,隔房的兄妹就没那么听话,等到周灵儿也觉得饿了的时候,一行人便开始乱了起来。 怀安是个忍得的人,也劝过灵儿再忍忍,可又不忍心看着灵儿饿肚子,便在灵儿的怂恿下,半路上悄悄的带着人往小巷子里走去,找些食物来吃。 这事情倒是梁恬第一个发现的,扯了扯二姐的衣袖,小声的说道,“二姐,怀安哥哥他们往那边走了。” “姐,他们走了。”梁悦听到小妹说话,才发现这五人的队伍又只剩下自家三人,便赶紧跟惜月说道。 梁惜月本来一心想要回去,被人莫名打断真有些不开心,皱着眉,回头说道,“真不省心!早知道就不带他俩了。”随即又往前走了两步,才不情不愿的回头说道,“悦妮,你去叫他们回来,我和小妹在这里等你。” 梁悦本不想去,又不得不顺着梁惜月的心意,毕竟不可能叫小妹去找人,便嘱咐梁恬在这里不要走,再跟着那两人的走的方向去了。 一盏茶后,还不见人回来,梁惜月更不耐烦了,心想这三人肯定去偷吃东西了。眼见着这天越来越黑,梁惜月不由得有些胆颤,心里一横,对梁恬说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叫他们回来。” 梁恬轻轻的点了点头,有些胆怯的送走了大姐,开始独自在大路边上等着。临近夜晚的大路,时常有一些路人走过,老老少少,形色各异。 开始倒还受得,踢一踢脚边的石头,又来回走了几步,做一个等人回来的小孩儿倒也不难。可夜黑得越深,梁恬内心的不安越甚,再看这来来往往的路人,更觉得夜色可怕,慢慢的,就被这种害怕的心理笼罩。 梁恬心想,只要往前面走一点点,有些光亮的地方等着他们应该也可以,便真的往前走了几步。可越走,梁恬内心越加不安,前进的腿也越停不下来,越走越远,越走越快。 只是那路太远,不到半程的距离,已把梁恬剩下的力气全部耗光。夜黑得更深了,远远近近的虫鸣声更甚,梁恬拖着两只早没了知觉的腿,继续往前走着,肚子也越来越饿,偶尔传来的菜香味更让梁恬难受。 梁恬突然觉得委屈极了,这王家也不是自己想去的,也老早说过想要回去,可他们总还是说要去,又把自己一个人留在那里等他们回来。 上次,上上次,每次他们让自己在那里等着的时候,最后自己等到都是一顿打,家里的婆子把自己抱回去,不由分说就是一顿打,好似所有的主意都是自己出的,而自己就是那个不听人话的坏小孩一样。 梁恬这次不等了,却走不回去,回家的路永远都这么远。梁恬心里虽然恨这些事,眼泪还是不争气的流了下来,边走边掉,久了连声音也不收敛,一路抹眼泪一路接着往回走,路上碰到谁也不在意了。 人一旦不管不顾起来,便容易遇倒些糟心事儿,在大路上边走边哭的梁恬也不例外,迎面便撞上了个黑影子,直把梁恬撞得后退了几步。被撞的那人也算不上成人,只是个半大的孩子,但好歹比梁恬更高些,见撞了些人赶紧过来扶着,生怕这瘦骨嶙峋的小孩儿摔着哪儿了。 “没事吧?”一个有些稚嫩的声音问道。 梁恬本就十分委屈了,还遇到这样的事,慌乱中又被那人踩了脚,更加不开心了,没好气的说道,“你踩痛我了!”说着又蹲下去,隔着布靴揉了揉自己早已疼痛难忍的脚。 那人也慌了神,赶紧说道,“我不是故意的,伤的严重吗?”说着也凑过来看。 说来梁恬也是个怪人,除了二姐,任谁离得近了,都会觉得慌乱不爽,见那人凑过来看,赶紧往后退,抬头却撞见那双秋水明眸的眼睛,心跳当即停了半拍。 “嗯···。”小小年纪也分不清什么美丑,只觉得这双眼睛比天上的星光灿烂,梁恬悄悄的往后退了一点,掩住心里的悸动,小声的说道,“还有一点点痛。” 那人也蹲了下来,黑灯瞎火里也不知道自己踩到哪儿了,又再看了一眼梁恬,沉下心来,说道,“你家在哪儿?我背你回去吧。” “不用!”梁恬赶紧回道,让他接近本就是一种优待了,再背回去···,就算是教书先生那儿也难以说清楚,好歹男女有别。 梁恬往周围看了一眼,发现有阶梯可以供自己坐一下,便说道,“你走吧,我去那边歇一会儿就回去。” 那人却有些过意不去,满脸担心这个看上去只有七八岁的小不点儿,见人一瘸一拐的往那边走去,赶紧跟了上去,说道,“那我等你能走的时候再走吧,这么晚了,你一个人,我也过意不去。” 也许长得好看的人天生招人信任,也才第一次见面,梁恬却一点都没想过防备他,任由他在自己身边坐了下来。 咕···,不过刚刚坐下,梁恬的肚子就开始不听使唤的叫了起来,一阵接着一阵,在家里这样还能忍着。可这挡着陌生人的面,一直咕咕叫,也觉得窘迫起来,扯了扯肚子边的衣裳,想掩盖住声音,支撑着要起身回去。 不想,那边却递来半个烧饼,小声的说道,“如果不嫌弃,就吃了它吧。” 偏偏是这个时候,梁恬咽了咽口水,又怯生生的看了那人一眼,才伸出手接过烧饼,犹豫着吃不吃。 “放心好了,这是我去给我外祖父上坟剩下的,你看我也吃的。”那人说着便吃了起来,只是这吃相实在夸张,好像是饿了许多顿饭一样。 见人爽快,梁恬也不好再扭捏,也掰扯出一些饼屑往嘴里塞,尝到食物滋味,才终于卸下防备,大口的吃了起来。 “这么晚了,你怎么一个人在路上?”兴许是觉得两人太过沉默,那人自顾自的开始搭起话来。 虽是阴差阳错,梁恬到底觉得受了这人一饭之恩,应该脸色好些,便回道,“我和姐姐们去亲戚家,迷了回家的路了。” “那你姐姐呢?怎么留你一个人在这儿。” “不知道,可能回去了吧。”梁恬也不想去深究那一个个进了小巷的人,最后怎么都消失了,反正还不是像往常一样,绕了路回去,恰好把自己给忘了。 半个烧饼虽饱不了肚,力气也总算回了一点,歇得够了,梁恬拍了拍屁股上灰尘,起身说道,“我回去了,谢谢你的烧饼,可是我现在身上都没有带银子。” “没事,只是半个烧饼,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吧,天这么晚了,你一个人也不安全。” 不知道为什么,梁恬总觉得这人十分亲切,甚至比照顾自己长大的二姐还要亲切一些,便总想着再见到他,看了一眼自己身上,只有手上红绳绑着的玉石值钱。 几乎没有犹豫,梁恬将手中的红绳解了下来,放在他手上,说道,“你把这个拿着,明天在这里等我,我请你吃好吃的。” 还不等人推辞,突然一双大手将那红绳从小孩的手中拿了回来,又一把将小孩推开,并碎了一句,“哪里来的小子,看着小姑娘一个人,就来骗钱吗!” 梁恬这才转身看到那人,原来是家里的婆子,赶紧上前说道,“是我给他的,他没有骗我,你拿给他。”说完,又去掰扯婆子手上的红绳。 婆子却像是没有听到一般,将梁恬一把抱在手上,说道,“三姑娘,我们回去了,夫人在家都生气了。” 梁恬的力气到底抵不过常年做粗活的婆子,挣扎了一番也只得任由她抱着自己往回走,看着后面的那人沮丧的样子,大声喊道,“明天我在这里等你。” 第一百六十三章 隐藏 等婆子翻越崎岖的山路,将自己带回去时,家里的母亲已经睡了有一阵子了,只吩咐家里下人,等梁恬回来先去祖先那儿跪着,明早再说。 婆子将梁恬小心翼翼的放在祠堂,又去厨房拿了些剩菜过来,悄悄说道,“三姑娘,你就将就点吃,夫人本来要饿你,这是我悄悄剩下了。” 借着祠堂里的光,梁恬看了一眼婆子端来的剩菜,清汤寡水的,没有一点油荤,这是母亲真生气了,连一点油荤的菜都不漏给自己。 也只能将就吃了,梁恬给祖先磕了个头,便起身端起碗,蹲在一边吃了起来。明明一直都是这种待遇,梁恬却突然觉得有些伤心,一个陌生人尚且能够分一半的烧饼给自己,母亲却总是想着法儿的不让自己过得好一点。 “三姑娘,吃饭时候就别哭了,以后会没福气的。”那婆子见梁恬掉眼泪,又用一双粗糙的手过来给她拂开。 “王妈,母亲为什么不喜欢我。”梁恬扒了几口饭,便不想再吃了,反正也饿不死,索性就这样吧。 婆子挠了挠头,讪笑着说道,“这我哪儿知道,三姑娘不要多想了,再怎样三姑娘也是夫人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不会差的。” 婆子说完便出了门,过了一会儿,又抱回一床被子,在供奉祭品的桌子下面铺开来,才过来叫梁恬过去睡觉,临走了,才说道,“三姑娘早点睡,明早夫人起床时,我叫你。” 这可怎么睡得着,梁恬早知道明早起来又是一顿打,可又没有任何办法逃得掉,除非父亲突然回来,哪怕一小会儿,也能救自己一次。 窗外的月光明净,透过缝隙,斜照在祠堂里的地板上,躺在地板上的梁恬伸出手来,将月光摊在手心里。 不过鸡鸣时候,睡梦中的梁恬被开门的声音惊醒,揉了揉眼睛,看了一眼门边,却是二姐回来了。像是见到救星一般,梁恬连忙爬了起来,过去撒娇说道,“二姐,你昨晚去哪儿了?” 梁悦将手指放在嘴边,做了个嘘声,而后才小声说道,“我们在路上碰见怀安哥哥的舅舅了,就顺势去了那边吃了晚饭。我本来想回去找你的,大姐说让你先回去了,母亲都知道了吗?” 梁恬就知道是这么一回事,每次自己都是那个多余的人,可自己偏偏只有二姐一个可亲近的人了,也不好怪她,只得嗫嚅着说道,“母亲都知道了,还不知道等下醒了会怎么样呢。”说完又觉得担心,拉着二姐的衣袖说道,“二姐,你回来时禀报过母亲了吗?你赶紧找个地方躲躲吧,等她气消了就没事了。” “嗯,我知道,真是难为你了,每次都害得你这样。”梁悦勉强的笑了笑,又从兜里拿出一些糕点来递给梁恬。“等下估计又没你的早点了,你先垫点肚子,我一会儿就走了,今天要在教书先生那里帮你告假吗?” 梁恬摇了摇头,低声说道,“等下母亲火气消了些,我还是想下山去,二姐帮我说一声早课不去了。” 梁恬到底没去成教书先生那里,接连几天都在床上躺着,手上的伤好了一些后,又发烧了好长一段时间,等到再出门时,已过了月余时间,那个眼睛如星辰的少年也没再见过。 ··· 恨一个人是什么滋味呢,梁恬以前不知道,只觉得再大的怨气总会随时间消散掉,就像是母亲打在自己手心上的疤痕一般,养上一段时间,甚至还会比一般姑娘家更加白嫩可人一些。 直到那个被称为母亲的妇人,笑眯眯的过来讨好自己时,梁恬终于懂得了,原来自己一直是恨她的。 恨她因父亲不愿和她伉俪情深,便把所有的气都撒在恰好出生的自己身上,又恨她把控不了自己的命运,可怜巴巴的去依附老爷子,把女儿都当作交易的筹码,最恨她的还是不把自己当人看,只当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用时就给些好处,无用时便甩在一边。 原来人在弱小时,连恨意都会藏起来不让自己看见的,梁恬翘起嘴角,自嘲的笑了笑,随即往老太爷的院子里走去。 不知何时,这宅子变得宽广了起来,藏在屋檐下的横梁变得明亮起来,只是显得旧了许多,看来这比自己年岁还要大一些的宅子也该换个新主人了。 “你回来了。”窝在椅子里的老太爷看起来更苍老了,沙哑的声音在喉咙里打转,有气无力的说着。 “嗯,爷爷找我有何事么?”梁恬问道。 尽管手脚已不灵活了,老爷子的那双眼睛还是少见的清澈,偶尔会被北风迷了眼,但还是能看得清身边人。 “怀安那边的事,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些,他需要些时间去经历些事,而生意上的事却不会等人。等到开春时候,再忙起来,就没这么时间去处理一些该处理的事了。”老太爷说的倒比以往明白许多,也不像往常一样跟人兜圈子。 “这事···。” “你也不必推辞了,互相成全罢了,老头子虽然老了,但眼睛还没瞎完。只是没想到三个丫头,还是你最合适,若是你二姐···,不提也罢。”老太爷笑了笑,勉强起身去端了茶水来喝。 梁恬也笑了起来,看了一眼在另一边坐立难安的母亲,觉得十分滑稽可笑,“既然爷爷都已经这样说了,那孙女只能恭敬不如从命了。” “对了,过两天老家有只船队过来,你去接一下。里面有个姓齐的后生,是我老友家的小孩,你们也许能合得来。” 原来方勇说的就是这个么,梁恬也知道自己今年上半年闹了这么一出,这家里不可能就这样不计前嫌,让自己轻松的接了生意,必然会找个人来制约自己。 不过这时就到了,看来是老爷子早有打算了,若是怀安不出事,或是事情出的再慢些,那自己的棋落得便比老爷子慢了几步,误打误撞快了一步,只是初生牛犊的运气,那接下来便去会一会这姓齐的世交。 ··· 白地城算不得冷,偶尔积起的白雪,不过三两天光景也就散了,等到再起时,又像是重新来过一般,下着、下着就白了山头。还有那池子里隐约可见的冰渣子,迎上飘落的雪花,又凝在一块儿,活像一对冤家。 年年岁岁都是如此的小城,在住惯了的人眼中没什么区别,只是浣花园里最近有些热闹,从外地请了个琴师,换了些时新的曲子,使得城里的书生秀才争相去感受一番。 销远虽不是什么文人雅士,这等赶时髦的事,自然也少不了,趁着家里无事,便约了三五个好友,订了上好的位置,在浣花园里磋磨时间。 最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好友中的一位,突然问起销远,“去年年中时候,你与梁家的三姑娘的关系不是挺好的么?怎么大半年也不见来往了。” 这倒是把许久不出来游玩的销远问到了,眼睛一骨碌,回想了一番,才想起最后一次见到梁恬竟是茶会之后,此后竟再不见来往。 “我也不知道呀,来过这里几次,也不见人,想必总有要忙的事。”销远回道。 那友人却笑了起来,颇有些艳羡在里面,又去拿了桌上的点心来吃,过来一会儿正瞧见个熟人,便对销远说道,“你看,说曹操,曹操到,那可不就是梁家的三姑娘。” 销远也探出头来去看,还真是许久不见的梁姐姐,见对方也在看向这边,便伸手打了声招呼。 兴许是那边也不忙了,见着销远打招呼,那人便从那里饶了过来,笑着说道,“马公子,还真是许久不见了,近来可好。” “谈不上好不好,了却了一些事,又再生了一些事,种茶家不都这样么,倒是近来一直不见梁姐姐,又是去哪里发财去了么?”销远起身让了位,背靠着湖心坐着。 “不过是回了老家一趟,哪里有什么发财的路子,倒是听说马公子家里今年赚了不少,又起了高楼。”有人让了座,梁恬便坐了上去,也当聊些家常般,与销远说说话。 “翻新旧宅子罢了,不值得一提。梁姐姐近日也忙着么?家里的堂姐前些时候还在念叨,你近些时候都不去她那里玩了。”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说些场面上的话,像是商量好了一样,谁也没好再提起思明。等到又有伙计来找梁恬时,短暂的寒暄便也就结束了,各自回了旧时样子。 再与友人坐了一会儿,趁着天色尚早,销远也坐着马车回了宅子,宅子里一片祥和,正在布置过节用的物品。 只是与往年略有不同的是,今年这一切便都是新上来的林亮在布置,跑前跑后,活似这屋子里的主人。 “少爷,你回来了。” 只是对自己的态度又十分谦卑,若是生在官家,这副谄媚颜色倒能讨得些好处,来我商家做事,反而显得奴才势利,是个大厦倒了随时会跑的梁柱。 “嗯···,等下你到我屋里来下罢。”销远迈过门槛后,才回头说道。 第一百六十四章 痴怨 林亮怎么会知道这小少爷又要挑剔些自己什么,上次是身边的伙计用着不顺手,再上次是自己多管了一下王思明的客栈,倒真是什么都与一开始没什么不同。 林家是在马家刚得到这茶山时,从南面逃难到这里的,依附在本地一家寡妇家里,等后来家里孩子多了,田里的庄稼养不活时,才送到茶山上学些制茶的手艺。 两三代人后,反而是这茶山上的旁系过得最好,林亮隔房的叔叔便是这旁系的最后一个,子孙有了些本钱也都去外面开小店去了。 林亮生长在乡里,六七岁时,便跟着爹去田里插秧,等到九岁,跟着隔壁的老秀才识了些字,就被送到叔叔身边学些茶山的事。 生来就有些小聪明,林亮又格外的会讨好人,不过四五年光景,便成了茶山上的新宠,招老爷喜欢,与伙计们相处得来。 前几年顺风顺水的林亮,在叔叔的支持下,买了一间小宅子,将乡下的爹接到城里来住,又与乡下邻家的姑娘订了亲。 眼看着人生就要这么顺风顺水的过下去了,林亮遭受了人生第一次的碰壁,不过五岁的小少爷,竟然说自己看起来不像是个好人,点名要另一个不怎么起眼的伙计照顾。 至此,林亮与那小少爷结下梁子,只要一有空余时间,便悄悄的摸去城北的宅子里看他。看他摔跤了,看他生病了,看他事事不如意了,只要他过得不开心,自己那几天总是神采奕奕的。 可···,连这事情也慢慢的失去了乐趣,他生病的时候,像极了田里的秧苗,风一吹就跟着弯腰,附近的医师没什么主意,只能一碗碗的药水往嘴里喂。 不知在哪儿听来的消息,说是京城里有一味药可医这娘胎里带来的病。几番挣扎以后,趁着茶叶收获的季节,林亮在当铺里押了地契,就往京城里求药去了。 到了大雪时候,林亮才从京城狼狈回来,一身衣裳已破破烂烂,人也饿得没了形状,倒在自家宅子前,还是起夜倒尿壶的爹偶然发现,将自己接了回家,睡了个囫囵觉。 林亮并不喜欢做个隐姓埋名的大侠,可独独这件事情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使了些手段,悄悄地将这药送进了小少爷的嘴里。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药起了作用,开春时候,小少爷的病竟能离了药,与普通小孩的气色无异。 只是林亮自己就没那么幸运了,将地契押在当铺里的事,很快就被爆了出来,不过是一个月的利子没有还上,那当铺的掌柜喊了一堆人来收自家的宅子,最后还是叔叔出了钱摆平了。 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偷偷把家里的宅子拿去当了,又消失了大半年的事,很快就传了出去,说受了女人的骗也有,说在花街住了几个月的也有,反正传着的都不是什么正经事。 虽说自认并不是什么良善之人,这事情却冤枉得很,林亮也不并打算去解释,任由那事情发酵起来,甚至还推波助澜了一番,多给了点把柄让那些人嚼去。 后来的事就容易说得多了,乡下未过门的媳妇是娶不到了,茶山上的活计也慢慢的被人取代了,在一次事件中彻底被赶到茶叶店里去跑堂了。 人生的下坡路总要比上坡路难走一些,林亮却觉得这是自己应得的,说什么顺风顺水,娶妻生子,那到底是与自己无缘的东西。 林亮本想在那茶叶店里终老这一生,将自己的命远远的系在马家,每到年底宴会时,躲在席位的角落里望一眼健康的小少爷就好。可今年茶会时候,老爷又来找了自己,让自己回去做事。 到底与以前不一样,五岁的小少爷已经长到比自己高一些了,又是少年意气,爱恨分明得很。其他人姑且不算,林亮最不能与小少爷相处,每一次只要他在自己身边,就连叹口气,都能让自己忍不住的紧张,想起初见时,那个顽劣的小童咧嘴笑话自己。人生还真是虚长了十岁啊! “四叔他们家主动提出今年的利银减半,是你在背后做了什么?” “我不知道。”老秀才曾经说过,三十六策,躲为上策,林亮应付不来的人,便就咬死了自己这张嘴不张开。 “是因为哪件事情?”销远却不管他,继续问道,见人没有答应,又再问道,“与童春生有关?” 林亮摇了摇头。 “茶商有关?” 林亮又摇了摇头。 “三···。” 还不等销远说出口,林亮已有些忍不住,求饶说道,“小少爷,这事情你还是去问老爷吧。” “不说也罢!你当真以为我什么都不晓得么,四叔向来不趟这摊混水,只有一个宝贝女儿放掌心里疼着,我虽不知道你们背后怎么较劲,可这结果却摆明了是怎么回事。”见这人不说,销远也懒得再费口舌,横竖不过这些事,几家人互相过不去,在背地里做的手脚还少么。 这原本不是什么正事,销远找他过来自然是为了别的事情,父亲什么都瞒着自己,自己却不能不去分忧解难,多关心一下家里情况。 “明年的茶商定了去拜访哪几家了吗?”销远问道。 林亮愣了一下,心想,这事情就算是纸包不住火,迟早会让所有人知道,可这小少爷今天不知道怎么了,凡事不去与自己的父亲商议,倒来为难起我来了。 只是刚才已蒙混过一件事,又再蒙混此事,只怕以后小少爷又对自己心生嫌隙,从此不用。本就比销远矮一点的林亮,低下头来,显得更矮些了,一双眼睛不停的转,过了许久,才终于叹了口气,敛了敛袖子,咬牙说道,“小少爷,这事情我跟你说了,你可别在老爷那里提起,我们底下人一年挣几个幸苦银子不容易。” “这是自然,你若说的都是实话,我定不会亏待你。”既然肯说,那就一切好办,销远从躺椅中起来,走到桌子边,将茶杯翻了过来,添了些茶叶,冲了热水,又让林亮过来,坐下喝了茶再说。 林亮哪里敢坐,连忙推辞道,“宅子里还有些事等我去做,就不费少爷的茶水了。明年寻茶商的事情虽大,说起来也不过几句话,老爷让我去找的,是宁州城里的茶商,往年有过一些来往,去年为了避嫌,没有去成,今年就没这么多的顾忌了。” “宁州···。”销远低声念叨着,手上也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才抬头,笑着说道,“若是我说我明年和你一块儿去,你看如何?” 还真是个不知世事艰难的小少爷!冷不丁的一句话,让林亮心里七上八下,早知道真不该为了讨好他,将这事透露给他,让他起了这心思,老爷知道了,非得把自己腿打断不成。 “少爷,这些事让我去做就好了,这些年不比以前太平,宁州虽远离边境,但路上山贼四起,最常盯着就是我们商家。” “这些事情我自然知道,每年来来往往的商人,还能不出门不成,你这话也就吓一吓小孩子,最重要是怎么说服我爹,你有什么办法没有?”销远起了兴头,又再问道。 林亮终于抬起头来,一张涨红的脸,梗着脖子,说道,“我没有,若是少爷执意要去,那就先让我去找老爷辞号,回乡下去了。” 威胁?完全算不上,林亮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地位,如果能自己走了反而是件好事。可那外面的凶险之处,自己是尝过的,大路上的熟面孔都是好走的,而这种看起来脸生的少爷是最好下手的,别说凶恶的山贼强盗,还有些看着良善的店家也来欺你。 只是让林亮没有想到的是,向来不喜欢自己的少爷竟然愿意退一步,好似没有这事一般,打趣着说道,“我不过是说来笑笑,你怎么还当真了。” 这可不敢不当真,就算真如小少爷所说,这是一时兴起的玩笑话,林亮也得将这话接着,认真去想这话里的意味。 人在少年时候,总有股出门游玩的冲动,或是家里乏味待不住,或是一腔热血要洒遍天下,林亮也不是不能理解小少爷想要出门的心情,可又忍不住的担心,若是在外面有个三长两短,那自己这一生还怎么过得下去。 “这玩笑可不好笑,少爷自己心里明白,老爷就你一个亲生骨肉,这么多年好好的护着,不是为了让你像我们一样出去跑事情的。” 啊!话一出口,林亮就后悔了,本来就不讨人喜欢,还偏偏得寸进尺,教训起人来了。只怕是刚积攒起来的一点好感,也要消灭殆尽了。 果不其然,只见那小少爷将端在手里的杯盏,往那桌上一放,嘴角就往下垮,瞧也不瞧自己一眼,冷冰冰的说道,“你去忙你的事去吧。” “恩···。” 偏偏多了这一句嘴,林亮真想打自己几个耳光,本就是说什么也不管用的关系,还自以为是的去多那么一句嘴,讨那么一句嫌。 出了门的林亮也没什么心思去布置明天用的东西了,胡乱的交给别人去弄后,便将销远身边一个的小伙计叫了过去,交代了几句,才匆忙的往茶山赶去。 第一百六十五章 妇人 在白地城,再没有什么地方比春天的茶山更热闹,天刚微微亮的时候,便一大群茶农们从茅草屋里出来,三五成群,从一个个小村庄里聚集到茶山,开始辛勤的一天。也再没有比冬天的茶山更寂寥,一个个低矮的茶树桩,或淹没在云雾中,或藏匿在白雪里,隐没在茫茫的大山里,连最爱打闹的麻雀都不来作陪。 世人只晓得大漠孤烟直,却不知离人群不远的茶山脚下,那一缕青烟也寂寥。青烟下面坐着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头,时不时又起身给火堆里添些柴火,将早已干枯的手,放在火边暖着。 到了冬天,茶山上少有人作客,清早从湿冷的床上起来以后,丁老头便就这么坐着,等到山下有人送饭来吃时,又挪一挪位置,等人走后,又依偎在火边。 丁老头也不是一开始就一个人,早年也有过妻女,甚至还收养过一个路边捡来的小儿,只是都没活得长久,留丁老头一个人还在人间。 人活着就得有一口饭吃,丁老头也不知道自己能再活多久,也许那天就埋在这山上了,当下有人送来饭菜,就多一口饭菜可吃。 只是今天送饭的这人实在不招人喜欢,明明都已经许久不再见了,今年他突然又开始活跃了起来。 逢人便先三分笑脸,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戏谑的看着你,真是让人讨厌!丁老头从那人手里接过装饭菜的篮子,提到火堆边,吃了起来。 “我说姑父,你就这么讨厌我么?咱们好歹亲戚一场,不至于这么深仇大恨。”那人却不识趣,偏偏要凑上来,靠在丁老头边上。 “得了,早就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的关系,你也别管我叫什么姑父,但凡你心里有一点装着你姑姑,也不会···。到底是她自个儿愿意的,怨不得别人,只怪我既没照顾好丫头,也没守好她。”最是往事磨人,丁老头也不是放不下,只是一想起又酸了鼻头,孤寡老头儿一个了,还有什么可计较的。 送来的饭已有些凉了,丁老头也不着急,将碗放在一边,等它热一些,回过头来,发现林亮正百无聊赖的看着茶山。 “你要是真喜欢那妇人,就出些钱财送到童家去,将人接回家去住,不要三天两头的往人家里跑,惹别人来嚼舌根,东家也不喜欢你。” 本是个肺腑之言,林亮却咧开嘴,笑着说道,“姑父,也不是我不想将人接回去,我爹不让呢,连我都回不了家。” “哪有你爹不让的,我看是你自己没这心。要是我家那孩子还在,现在也该有个五岁大的孙子了。”丁老头念叨着。 “真要有个五岁大的孙子,又够得你累了。”林亮望了望火边的碗筷,满不在乎的说道。 “我乐意。你现在还太年轻,到处跑得,等到我这个年纪的时候,就只想儿孙绕膝了。”丁老头歇了一会儿,又将饭菜端起来,大口大口的吃着。 林亮却像是没听见一般,捡起地上的石子,往茶山那边仍去,没有一丝声响,转过头来问道,“姑父,这几天有没有什么人上山来?” “这时节,有什么人···。哦,前两天有两个迷路的小子,让我给轰下去了。我守了十多年的山了,不会有错的。” 林亮从丁老头手中接过空碗,放在篮子里,收拾好了,拍了拍裤子上的灰,迈步要走时,又想起了什么,转过头来说道,“姑父,晚点我再派两三个人上山来,你管着点,山上有什么事赶紧派人来说。” “老头儿晓得。别忘了你自己的事,你要有心,你童二叔那里我帮你去说。”丁老头在后面喊道。 “晓得了,改天请你喝满月酒。”林亮边说边往山下走。 比起伶仃一人的茶山上,马家别院边的作坊可要热闹许多,还不等林亮到呢,便远远有嬉笑声传来,“亮哥,你回来了。” 林亮快走了几步,一脚踢在那闹哄哄的人身上,啐道,“多大的人了,还这么沉不住气。” 那人挨了训,赶紧提着脚,一瘸一拐的跑开了,走了也不忘回头喊一句,“嫂子在里屋等你,我就先溜了。” 嫂子,这群人还真是着急,林亮摇了摇头,将提饭篮子放在大门边上,提脚跨过门槛,往里屋走去。 新起的作坊单造了一间起居屋子,本是供炒茶师傅晚上休息用的,到了冬天也就空了出来。这与无处可去的林亮倒是十分契合,顺水推舟接了这间屋子,放床被子,也够晚上用了。 推门而进,正有一妇人背对而站,听见开门声音便转过身来,向林亮走来,伸出手,说道,“给点银子过节。” 林亮也没应着,跨步绕过妇人,往床边走去,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块碎银子,在手里颠了颠,递给那妇人说道,“这些该够了。” 这爽快倒让那妇人愣住了,来势汹汹的脸上也有挂不住,将银子好好的放在腰间,才说道,“你不问我为什么?” “不是说了过节么?本来也是,过日子总归要些银子,给老太太买些好肉炖来吃吃。”林亮倒是释然,甩了甩袖子,便在一旁坐了下来,准备沏些茶来喝。 “她上次只是···。”妇人有心解释,又张不了嘴,到底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到了嘴边的话只得咽了下去。 林亮却似没有注意到一样,摇了摇空空的茶水壶,起身出门,一边走一边对妇人说道,“你等等,我去打些开水来。” 妇人本打算拿了钱立马就走的,这时见了人,又突然觉得有些话没有说完,见人出去了,便只得去挪了个凳子,在桌子边坐了下来,独自盯着这空荡荡的房间。 “喜欢喝陈茶吗?在地窖里放了二十多年了,还是上次修作坊时,账房先生搜罗出来的,他来得早,什么都知道,就剩这么几块茶砖,他一闻就知道是哪一年的。”林亮提了壶热水回来,又去一旁的柜子,蹲了下去,翻出一个白瓷罐子,从里面掏出一个纸包的茶叶。 “我···,我不怎么喝茶的。”妇人拧了拧衣袖,反而扭捏了起来,过了一阵又起身想走,到底下了决心,小声说道,“你以后都不去了吗?” 妇人的话倒是提醒了林亮,放下手上的茶水壶,难得正经的说道,“对了,我姑父说要给我两个做媒,你看怎么样?” “我···。” “你知道,我也不是什么良善人,早些年又有许多不着边际的事,年龄也大了,不会说跟着我,你就立马有什么好日子过。我还好好活着挣银子的时候,你每月就有二两银子可用,等我没了,或是挣不了银子,你也可以甩甩手就走,喜欢去哪儿,跟谁都可以。” 噗呲一声,那妇人笑了出来,说道,“你倒是会说,好像多委屈你了似的,把你当作出银子的矿山吗。” “哪有一个月只拿得出二两银子的矿山。”林亮也笑了,倒了两杯茶,挪了一杯给妇人,又自饮了一杯。 “既然你提了,那咱们丑话得说在前头,一个月二两银子都是给我的,随便我怎么用?”到底不是头一次,妇人也不在乎别的,只管这口头上的话掺不掺水。 “那是自然,这二两银子是单独分给你的,你愿意自己用,或是养着老太太都行。等开春时候,有合适的小宅子,我凑些钱买下来,就搬进去住,村里的屋子湿气太重,老太太咳起来没完没了的。” “你倒是惦记着她。”那妇人说道,抿了一口茶,入口时觉得有些苦,到舌根又觉得有回甜,等进了肚子里时,又忘了这茶的味道,再饮一口还是如此。 妇人笑了笑,说道,“到底不是喝茶的料子,不知道这水有什么区别。我今天就先走了,你刚才若说的都是真的,就早点来上门,那个死鬼是要死在外面了,可我娘两个还得活着,也只能靠你了。” 林亮笑了笑,将妇人送出了门,又去了马家的别院里,正碰上来找他的伙计,将他拉到一边,低声说道,“亮哥,有兄弟在城里看见童老二了。” ··· 童春生确实回来了,并且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只是逃亡的路上伤了腿,混在一群难民里苟活着。 饭虽是吃不饱,草药却总是有的,难民里有个略懂医理的人,存了个菩萨心肠,路上捡到半死不活的童春生,便带在身边,遇见些稀奇的草药就让他试试,故腿上的伤时而好,时而坏。 难民们进不了城,便在东郊外的一座破烂寺庙里避着风雨,等着本地的大善人施粥,一顿饱一顿饿的。 等到童春生的腿伤终于好了一些,便趁着夜色朦胧,装作是起夜如厕,逃也似的从难民堆里跑了。 可跑出来的童春生却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儿,北面茶山熟人太多,走漏了风声难以收场,东面又是难民扎推,再回去只怕就永远没办法报仇了。 只有南面还算清静,是个好谋事的去处。春生在码头的废弃宅子里找到年初藏着的家当,便一路奔了过去。 第一百六十六章 卖店 有的人白天来访,有的人夜晚敲门,城南的王思明算不得一个夜行的好手,却屡屡在晚上被人砸门,来一两个不速之客。 这人来时,正是鸡回笼的时候,门房里的老头儿见了,只得杵着拐杖,铛铛铛地就往戴管家的屋里来。按说这么晚了,管家该回绝这人,可这王公子又不是一个按常理出牌的人,与他往来的人也没那么多规矩,便齐整了衣裳,往门房这边来瞧一瞧。 一身衣裳被折腾得乌漆麻黑,边角处还挂了破洞,身上好歹没什么异味,只是指甲许久没有清理,指缝处不知道留了些什么东西,一张粗糙的脸上也还留着晒黑的斑点。管家心里就开始犯嘀咕,就算是穷亲戚上门,也得拾掇拾掇,还是这个时辰来的,该不会是从西边逃难来的,倒是听贵儿哥说起王公子的老家正闹着粮荒的事。 “请问公子从哪里来,找我家公子有何事。”就算有些猜忌,管家也不得不要按规矩来招待一番。 那人生的高大,一双眼睛凶狠,盯得人十分不舒服,不去理会管家的发问,反而嘀咕道,“这就是王三的新家?” 实在无礼,管家又再叫了一声,“公子?” 那人更不回答,闷哼了一声,便转身大跨步走了,等人再追出去看时,那人早已消失在黑幕当中,派出几个伙计出去找了一圈,也没发现那个人的踪影。 第二天清晨,趁着给思明送点心的档儿,管家便把这事儿拿出来说说,也知思明会问起那人的长相,便都说了一遍,那人是怎么样的高大法儿,怎么样的凶恶样儿。 看王公子的反应,戴管家就知道这人是旧相识,两人之间甚至还有些恩怨,只怕不是什么好事儿。 这倒是让人给猜着了,两人之间唯一的来往,便是年中时候,思明亲手将他送进了大牢,又动了手段,将他的判决罚得重些,直接流放了出去。只是没想到,半年之后,竟然又让他回来了。 前几日倒是有些风声传出来,思明并未当一回事,今天他都上门来了,思明也知这坊间传闻并非空穴来风。既是如此,不如再用一用他,便嘱咐下次若再碰到他,让他尽管来找自己。 ··· 冬天的白地城,总是灰蒙蒙的,笼罩在雾里的街道、房梁,到了午饭过后,才现出本来的面目,这地方到底是呆不长了。思明一手提着微暗的灯笼,往东郊走去,偶尔碰到一两个行人,也是行色匆匆,不愿在寒冷的路上多歇上一会儿。 推脱了许多次的买家,终于挑了个黄道吉日来接管客栈,约了思明在店里相谈。到底是依仗了好几年的客栈,真到了出手的时候,思明还是有些不舍,往东郊迈的步子,也快不起来。 来者是个壮硕的中年人,一身新做的马甲,内里是青色长袄,脚上穿着一双皂色布靴,沾了些新泥,举止间又颇为潇洒,是个十分爽快的人。 “王东家,我们可算是见上了,都怪我路上颠簸,姗姗来迟。”那壮硕男子见到思明,便赶紧从店里出来招呼。 虽是陌生人相见,又是一锤子买卖,可在这商场里混着,总有再见到的时候,思明也弯腰作揖道,“药东家客气了,在外跑着的人,谁也不能保证每次的行程刚刚好,一切都是时运弄人,更何况东家亲自来接手这客栈,也算是我为它找了一个好归宿,不枉费我这几年的一番心血。” 来人听了这话,也颇为赞同,笑着说道,“这是自然,别人都说我们商人薄情寡义,我看这不对,我们只是把这些情义都落到了实处罢了。喜欢什么,便会为了他花银子,毕竟以死物买活物是最划算不过的事。” “王东家喜欢什么?”那中年人正喝着茶,突然问了一句。 这倒是没点忌讳,思明顿了顿身子,随意说道,“人活着不过是为了一日三餐,我没有什么大的追求,三餐管饱,恩怨互了就足够了。” “王东家真是个豁达的人,若是世上再多些你这样的人,也就没那么多你争我抢的事了。”那男子说道。 思明笑了笑,不再接腔,生意场上向来忌讳交浅言深,把住自己的嘴巴总没有什么坏处。 一席话后,又有花白胡子的掌柜将早已拟好的契约从袖子拿了出来,思明看了看,便在上面画了押。 价格早是谈妥了的,思明到这里,也不过是喝喝茶,互相客套一番,与那年老的掌柜点一点留下的家什。 手印落纸,这客栈从此归了别人,若是有人再与思明问候,说道‘东家万福’,只怕得摇摇头,苦笑着说道,“给人做伙计的命,不敢当什么东家。” 在别人看来,不过是一个客栈,卖了再买一个不就得了,思明却是不同,用得称手的旧物到底是比新鲜物件儿讨人喜欢。 说起捡旧物,思明却在舅舅的房间里发现了一些奇怪的物件儿,除了一些往常见过的旧物,还有一些压在箱底的信件往来,作废的契约合同。除了这些有着陈年旧事痕迹的,还有一张做了标记的地图,大概是这些年念叨着去的地方。 思明将这些物件儿打包收了起来,让人送回新宅子里,自己则轻装往东郊去了。 临近年关,本是个商家忙碌、阖家团圆时候,思明正一个人清静得很,想着许久不见阿武,便顺路往东郊这边来了。 说来也巧,还没到家呢,便遇上阿武正从外面往家里赶,听说思明要去,赶紧拦住思明说道,“东家,今儿就别去了。” “怎么了?”还没到家呢,主人就开始赶人了。 阿武有些窘迫,顺势找了个台阶坐下,将褡裢往边上一放,说道,“今儿我还没开张,若是我自己回去挨点骂也就算了,连累了东家就不好了。” 思明笑了笑,说道,“正好我今天进了账,我们找个地方去坐坐,等吃饱喝足,你再去转转,总能开张。” 阿武天生是个开朗的人,哪需人来开解,歇过一阵后,便提了褡裢跟着思明往东郊去了。 东郊街上清静如往常,除了周遭几个无所事事的混子,便只有一些过路人来往,思明二人从郊外走来,径直就去了马家的糕点铺子。 糕点铺子里也不热闹,稀稀落落坐了两三个人吃茶,闲下来的肖建靠在柜台上点账,斜眼瞟见有人进来,便慢悠悠的说了一句,“客官里面请。” 阿武有心要去吓他,小跑了几步,窜到柜台边上,猛敲了几下,大声说道,“肖掌柜,有贵客来了!” 肖建的算盘正拨到关键的地方呢,被人这么一吓,一把糊了算盘,又是白算,当即抬头死盯着阿武,咬牙切齿道,“这不是江大东家来了吗?有失远迎啊。” 这一抬头却又看见阿武身后的思明,赶紧换了脸色,出了柜台,迎了出来,笑着说道,“王东家来了,今天来吃点什么?” “老规矩,其他的你让阿武点些。”思明就近找了个位置,便坐了下来,将桌上的茶杯拿过来,自倒了杯茶来喝。 点心送来时,柜台上的肖建正与人结账,见店里再没有别人,便将账本一合,挪了凳子坐在思明的侧边。 “王东家,这生意可真不好做。”肖建蹭了一口新茶,抱怨着说道。 本是年关,店里却没什么客人,自然不是个好生意的样子,思明虽是出来解闷,也没有闲得替人解忧,便应道,“哪有好做的生意。” 肖建自然知道思明这冷漠性子,便在一旁拉了阿武说道,“你猜我前几天见到谁了?” “谁?”阿武问道。 “梁姑娘!她有事路过这里,就进来看看我们,还有梁姑娘有情有义,记得我们。不像某些人,折腾出两件铺子,就把我们忘在这儿,不管不顾了。”肖建一边说着,又拿眼角的余光去看思明。 阿武知道这话不是说给自己听,也不好接话,只得尴尬的送些茶水在肚里,等着思明来回。 可思明哪里这么容易上钩,也自顾自在一旁吃着糕点,并不理会肖建的激将法。 肖建见人不搭茬,又继续说道,“梁姑娘让我替她问你好呢。” “她会?”似是轻蔑的语气,思明手握茶杯微微的摇晃着。 “怎么不会,梁姑娘到底还是惦念着我们,让吴清去浣花园里学些新糕点样式。”肖建说着,又啄了一口茶,“王东家,你觉得这能救吗?” “···恩。”思明显然有些心不在焉,过了一会儿才缓过神来说道,“这地段本来就承不起两间茶点铺,你若是想要有些营收,不如问问边上这位东家,要不要租一个小摊位,卖些别的小物件儿,若有固定的客源了,也算是互利。” 这还真是一个法子,肖建拍了拍大腿,有些讨好的说道,“我就知道找你准没错。”说罢,又去与阿武说话,商量这法子可行不可行。 “她说别的事了么?”一旁发呆的思明突然问道。 “谁?梁姑娘吗?”肖建问道,见思明点头,才继续说道,“打了个招呼···,好像有叫我们去浣花园里坐坐,不过那地方谁有那闲钱去坐,都是东家们去的地方。” “谁要你买单,梁姑娘说了记在她头上。”在后屋里忙着的吴清突然出来说道。 第一百六十七章 地契 等思明到家时,马家的锦姑娘已在堂屋里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一根手指敲椅子的围栏上,发出砰砰作响的声音。 锦姑娘是等不急的,一听门外有人过来,赶紧出了堂屋,站在屋檐下,大声说道,“我还以为你今晚就不回来了呢。” 上次的事还没完呢,她倒还有脸来,思明伸出手掸了掸衣裳,似笑非笑的说道,“我当是谁这么急匆匆的把我叫回来,原来是锦姑娘,真是稀客啊。” 这阴阳怪气的脾气还真是到现在还没变,锦善当真不喜欢他,可又有事不得不让他去做,只好软了脾气,讨好的说道,“上次的事是我不对,今天我是来给你送好消息的。” “你还有什么好消息可送?” 锦善往堂屋里努嘴儿道,“有事里面说去,这儿人多眼杂。” 思明冷哼了一声,也跟着她进去了,见桌子上堆着的瓜子壳儿,又是一阵厌烦,没好气的说道,“有什么事赶紧说,这里可没有你的晚饭。” “我听怡姐姐说过,你外公曾是我马家的好友,当年经营着南边的一小块儿茶山。”锦善换了个凳子坐了下来。 “那又怎么样?”思明回道。 这不是什么大秘密,知晓的人还算不少,马斌也正是因为这层关系,才收留了思明,另眼看他几分。 虽然这人仍是一脸的臭脾气,锦善却觉得此事可成,胸有成竹,底气就更多一分,笑着说道,“这么说,你已经去看过那片地了?真是一块好地,可惜没人打理,现在杂草丛生,哪里还有茶叶的影子。” “一块你们不要的地,现在还提起来做什么?” 提起这事儿,思明心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来马家三四年后,思明才知道当初外公家的那块地,马家也不过收了两年茶叶,便没有再管过。闲它地处南边太远,连派个人打理都不曾有过,任其自生自灭了。思明寻到那里去时,早已是杂草丛生,看不见几根存活的苗。 考虑再三后,思明在马斌面前提过一次,却恰好踩到痛处,遭了人怀疑。那之后便一直被他提防,连铭怡的事也是那之后完全没有可能,事到如今还说什么地的事。 见思明有些恼怒的表情,锦善就知道这一趟不会白来,从袖口里拿出一张发黄的契约,递给思明,说道,“我费了不少功夫才打听到这块地的下落,你打算怎么谢我。” 思明摸着这发黄的契约,愣住了神,这字分明是外公写的,只是不像平时那样苍劲有力,字迹间有抖动的痕迹。照顾了一辈子的茶山,临到头时转给别人,写下时该是怎样的不舍心情,才会让这后来人看见时,便已明了当时的心境。 灰蒙蒙的天际,不知何时已落下雾来,遮挡住冬日里最后的光亮,屋外的伙计瞅准了时间,进门来将油灯点上。 最是那一刹那的光亮,思明觉得有些不适应,眨了眨眼睛,竟有水珠从里面涌出。思明提袖遮挡了一下,仍是冷冷的声音,有些发抖的嘴唇忍不住打颤儿,道,“你想让我帮你做什么?” “我想知道大伯明年请的茶商是哪家。”锦善仰起头,难得认真的说道。 思明将契约给回了锦善,往前走了两步,说道,“那你找错人了,我现在没办法知道马家的任何事。” 锦善绕到思明前面,看着思明说道,“我没有找错人,不如我们来赌一赌,你来约销远出来叙旧,我来置办酒席,若是他知道这事儿,就算我赢,你把消息给我,我把契约给你,我们从此和解如初。” 思明摇了摇头,皱眉说道,“就算他知道也不见得会告诉我,我现在与他们已经没有关系了。” 锦善仿佛听了什么好笑的事,噗呲笑道,“好得跟亲兄弟似的,你还担心他会不告诉你么,只是可惜了我这兄弟,信的都是些不可信之人。” “你又如何?” “我们半斤八两,哈哈。”锦善笑道,将契约收回袖口,对思明说道,“这东西我先替你存着,等事成之后去衙门里改给你。我今儿就先走了,我爹还等着我回去吃饭呢。” 从思明家里出来后,锦善感到前所未有的自在,以前心心念的茶山终于让自己给等到了,现在可谓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等这南边的风吹了过去,将那北边的山头燃烧殆尽,那茶山就是自己的囊中之物了。 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却在自家的家门口被人撞了个踉跄,锦善摸了摸被撞到的额头,正要发作,却看见一张白皙秀气的脸映入眼帘,在门前大红灯笼的照耀下,更是显得唇红齿白。 比十年前的王思明还要好看!锦善心里想着,便已原谅了他几分,软着声音说道,“这位公子,来这里做什么?可是有事拜见我爹爹。” 那男子明显被锦善吓到了,一张俊脸在灯笼的照耀越发显得红润,只可惜张嘴却是个结巴,断断续续的说道,“我···,嗯···,那个···。”话到嘴边,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来。 “走,我带你进去。”锦善说着,便拉着那人的臂膀往家里走。 那人几次想要挣脱,却还是顺从了锦善,跟着往里面走去,到了光亮处,才轻轻的将臂膀抽了回来。 “爹!有人找你。” 那人倒是懂些礼数,见到马四爷,先将手上提着的礼物递了上来,恭敬的说道,“伯父,家母让小侄送些西洋的特产来。” 马四爷虽有些惊讶锦善对这人的态度,却没什么好脸色,跨着脸说道,“东西到了,你回去吧。” 锦善向来做主惯了,见老爹赶人,上前嗔怨道,“爹爹,你这是说得什么话,别人大老远送东西过来,哪能就这么让人回去了,好歹让人吃了饭再走。”说罢又对那人招了招手,说道,“你还没用晚饭吧?坐下来吃了才回去。” “我···。”那人却是怕锦善一般,不敢正眼看她,说话又总是结巴,可身体却十分顺从,跟着锦善坐了下来。 马四爷虽有些不高兴,也让他坐了下来,与父女两个用餐后,才将人送了出去。 那人刚走,锦善赶紧挪了凳子,到马四爷边上,问道,“那人是谁?我以前怎么没有见过。” 马四爷先是一愣,故意笑着说道,“早些年一个朋友家的小孩,一家人常年在外,你见得少,小时候见过,现在只怕是已经忘了。” “我就说嘛!这么好看的一个人,我怎么一点印象的都没有。”锦善说道。 这倒是逗乐了一旁的马四爷,打趣儿说道,“你看上了?” 锦善笑了笑,说道,“我看上的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了,可最后能招进来的还不是只有那个小麻子。” 马四爷笑得更开心了,扶着桌子说道,“若是看上这个,我们就把以前那个退了,我豁出这张老脸也让你俩成了。” “你逗我乐呢,爹爹。”冬天的柑橘甜腻,饭后吃一个最好,锦善掰了一瓣喂进嘴里,还真是甜蜜蜜的。 只是嘴里的甜腻消散得太快,还没咽下呢,便听到四爷说道,“你最近没有去折腾茶山那边的事吧?” “哪有!爹爹,你再说这事儿,我可要生气了,我都说了我没有。”锦善有些生气的说道。 “没有就算了,爹不过是担心你,今年的年会你就别去了,那姓林的小子不太好惹,我们还是躲着他一点儿。”马四爷说道。 “为什么不去,今年怡姐姐也要去,难得有机会和她一起守岁,你就要禁我足。再说了,每年的年会我们这家不是缺这个,就是缺那个,大伯会不开心的。” 马四爷摇了摇头,望着屋顶想了一会儿,才说道,“你去也行,不要再添乱了。” “知道了,我去歇息了。”锦善拿一旁用湿毛巾擦了擦手,便起身出了门,往自己的屋子里去了。 等到夜深万籁俱寂之时,锦善的屋里还是亮着灯,一只手握着画笔,时不时在纸上点上一笔,而纸上所描的并非别物,正是今晚所见的男子。 一双杏目,在夜晚灯光的照耀下泛着光芒,月牙儿般的眉毛,再添上一张饱满的桃花唇,更是温润,指缝间有些老茧,该也握笔之人。 将画笔搁在一边后,锦善走到书架边上,在几本书册的后面抱出一推画册来,挑挑拣拣,找了最旧的那个,摊开来看,上面画着的却是思明青年时候。 锦善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以前还招人喜欢一些,现在真是一脸的刻薄相。” 平日里,锦善便喜欢看长得漂亮的人,时常在画廊里盯着人看,可锦善更喜欢将这些人描下来,藏进画里,留着慢慢品尝。 十年前从北方来这里的思明,十五岁生日宴会上的销远,张家的三姑娘亦南,就连那个被自己揍过肚子的姚华也都被收藏在这些画里。 最初跟着一个丹青师傅学作画时,锦善便喜欢画这些肖像,若是一个人最关键的那一笔添得好,锦善便会把这张画留下来。 日子闲着,便喜欢做这些无聊事,锦善收起画册,又将那张契约拿了出来,笑着说道,“没想到我爹的杂货里还有这样的宝物,真是天助我也。” 第一百六十八章 酒 夜里睡得晚时,早上便起不来,等到锦善从床上爬起来时,太阳早已迈过大山,往山脚下落去。冬日的阳光和煦,锦善撑着明显睡得太久的头,往堂屋里走去,又只有爹爹一个人在屋檐下喝茶。 “昨晚又熬夜了?”马四爷躺在太师椅上,随着摇椅一前一后的晃着。 锦善没有回答,顶着睡眼惺忪的脑袋,进了堂屋,就近找了口水喝,也挪了凳子到屋檐下晒晒太阳。 “今年的年会,我娘不去吗?” “不去,那一群人她都懒得见。倒是今年的女婿,她要见见,晚上在万香楼里摆了宴,你也去吧。”连遮挡阳光的蒲扇也没拿开,马四爷就这么随意的说着,好似晚上不过是家里出去聚了一餐。 锦善先是一愣,随即笑道,“我还以为你们真改主意了。罢了,招个小麻子进来就进来吧,这么多年不能总让人等着不是。” “你啊,也不知道像谁,什么东西都要最漂亮的。” “食色,性也。我不过是顺从人的本性,追求一切美好的东西,怎么需要像谁了。倒是像你这样什么都无所谓,才是我不需要的。” 马四爷终于掀开了蒲扇,睁开眼睛,笑着看了锦善一眼,又觉得阳光碍眼,将蒲扇盖了回去,懒懒的说道,“去好好准备一下,别等到时候后悔。” 锦善不解,今晚要见的人有什么值得准备的,但还是听了父亲的话去房里换了衣裳,又画了红妆。 等到日暮再次落下,锦善才从外面回来,往堂屋里一看,才知爹娘已出了门,只得让人提了灯笼,将自己送到万香楼去。 锦善家也算不得万香楼的常客,不过偶尔在万香楼里坐坐,还是有眼尖的伙计认得,带着锦善往楼上四爷订的包厢里去。 到包厢门口时,锦善才突然笑了笑,说道,“我就说怎么订不到这间,原来是我的老爹订了去。” 这事情于锦善倒算不得意外,推开门看见的人才让锦善惊讶,这不是昨晚的那个男子么?难道这老两口下定了决心,真要给自己牵了这个红绳,毁了与小麻子的婚约。 锦善也不是叶公好龙之人,真有个貌若潘安的男子睡在枕边,也是人生一大幸事。只是偏偏在这个时候,锦善又想起了那个小麻子,十二岁来自家吃的茶也是订亲之茶,当时恼他的画那样有灵气,又恼他长了一脸麻子,被隔壁的小伙伴嘲笑,丢自己的脸。 只是这许多年未见,那小麻子长什么样,自己早已忘了,每年费了周章遣人让他去画舫一次,也不过是远远看他一眼,没伤没残就好。 往常闲时,锦善总觉得世间事像是画里的人一样,看得见摸不着,又像是去过一两次茶山,幽深的像是别的地方,若是一切是可远观不可亵玩也罢了。 对面的男子长得清秀,在锦善来之前已被老两口灌了几口清酒,端坐在一侧,脸色红润,比昨晚更显得唇红齿白。 四夫人本就不喜欢在外逗留许久,酒才喝了一半,便找了个借口与马四爷一块儿回了家,留锦善与男子继续喝着。 好菜下酒,又有称心的人相伴,锦善的酒还没喝上几杯,便觉得有些醉了,唤了个伙计送些解酒的小菜来,好巧不巧,正是个小麻子伙计。 酒上了头,嘴里便没个把门的,锦善端着酒杯,与那清秀的公子笑说道,“不知你认不认得许家的那个小麻子。十二岁那年,他到我家,我第一次看见他,可被他那满脸的麻子吓到了,我再没见过比那更多的人了。” “认得。”男子有些意外,脸上有一丝落寞情绪闪过,望着锦善说道。 “我听说锦姑娘与他颇有些旧事。”那男子给锦善满了一杯酒,请锦善喝了,随口问道。 锦善喝罢又给自己满了一杯酒,挥手说道,“都是爹娘在我幼时定下的亲,我自己不肯,一直拖着,因为长得实在是太丑了。他若是进了门,我以后只能与一个麻子相伴,想想就吃不下饭。” “这么说锦姑娘单单是嫌他丑了。”男子的眼睛垂了下来,语气也越发的平静,像是暴风雨前的压制。 锦善正是头昏脑胀的时候,哪里去管男子的变化,随口回道,“是啊。” “那他送给你的那些画作,你也一个都没看过?” “嗯。” “他每年被伙计捉弄,也是你放之任之?” “对啊,” “他年年想要见你一面,也是你躲着不见,又让人在画舫里等你,空欢喜一场!”不知为何,男子平静的声音逐渐变得愤怒。 “你这是何必?不过一个小麻子而已,不值得这么动怒。”锦善的反应还很迟钝,虽感受到对面的无名火,也不过随口说几句话糊弄一下。 “不值得!他当然不值得!你若是真这么想,还不如趁早说了清楚,没有人会死赖着你,何必把别人的真心践踏。”男子说完便拂袖走了。 锦善哪里被人这么凶过,家里的老两口一直将自己放在掌心上哄着,连重话都不曾说过几句,这时被人吼了,只是愣在那儿,顶着嗡嗡作响的脑袋,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过了好久,锦善才有些醒了,挣扎着起了身,一摇一晃的往家里走去。可走着走着,锦善越觉得委屈,眼里的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 嫌弃一个小麻子有什么错!锦善觉得懊恼极了,本来好生生的一顿酒,却这样收场。锦善到底不想现在回家,让老两口问今晚的事,可四下看看,又没什么地方可去。 倒不如去看看那张臭脸,问问他今晚的酒喝得怎样,锦善想着,便转头往思明的家里走去。 来开门的仍是那个新来的管家,举止一板一眼,看着就觉得固执,这时也十分固执的不让锦善进门,拦在门边说道,“锦姑娘,我家公子今晚喝多了,这时不方便见客。” “我知道,那酒还是我请的客。”锦善说着,便要推门进去,绕了几圈,终于才把这管家甩掉,摇晃的进了门。 屋檐下阶梯上坐着那个人,不就是喝了些酒的思明。平日里极为注意自己衣衫洁净的人,喝了酒却什么都不管不顾,捡着个阶梯便能坐下。 见到熟人,锦善才觉得郁闷的心情有些好转,笑了笑,踏着碎步走了过去,也与他一块儿坐下。 “今晚的酒可还尽兴?”锦善问道。 喝醉了的思明本在赏月,听到边上有人说话,才转过头来,懒懒的说道,“尽兴又如何,不尽兴又如何,这次算是你赌赢了,你开心了。” 本是个开心的事,锦善却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开心,反而问道,“你曾辜负过谁么?” “怎么?锦姑娘发现自己是狼心狗肺的人了。” 一句无礼的话倒让锦善笑了起来,望着月亮说道,“他学丹青比我早些,天赋也高,尤善山水画,到这两年,他画的那些山山水水已不比名家逊色。时常寄一些画作给我,大多是他自己的,去过什么地方,看过什么景色。我喜欢他的那些画,每收到一张都将它装在卷筒里收起来,藏在床头柜里,不开心时便拿出来看看。” “你醉了。” “对啊,我醉了。”锦善说着便就地躺了下去,闭了眼,梦里全是十二岁时,小麻子落寞的背影,自己所求的到底是些什么呢。 ··· 锦善醒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陌生的软榻上,只一床薄毯子盖着,身上的衣裳还与昨天一样,连绣鞋也没有脱掉。 锦善揉了揉发涨脑袋,勉强下了软榻,推开门来,发现自己还在思明的宅子里,光秃秃的院子好不荒凉。 既是借宿,锦善也没打算再赖下去,与人做别后便往自己家里去了。只是家里大门紧闭,叫了几次门,也不见有人开门,锦善索性在大门边坐了下来。 一炷香后,锦善才见到有婆子回来,开门后才发现自己坐在大门的一侧,急忙的过来说道,“哎哟喂,我的姑娘,你怎么在这儿坐着。” 锦善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问道,“家里的伙计都去哪儿了?怎么都没人来开门。” 婆子看了看外面,赶紧将锦善拉到屋里去,说道,“我的姑娘欸,老爷带了全部伙计去许家要人去了,你这是从哪儿出来的,这下怎么收场哦。” 锦善正是头痛得紧,听婆子说家里人都去许家了,更加云里雾里,扶着额头说道,“去许家要什么人,我又不认得他家的路,怎么会去他家里,真是!” 婆子不知道情况,只是被临时叫来做饭,找了一晚上的姑娘突然回来了,只得让姑娘先去歇着,自己赶紧去许家通知去。 锦善虽弄不清自家父亲为何要去许家要人,但还是知道昨晚夜不归宿犯了大错,赶紧去厨房里灌了一个汤婆子,往自己床上一钻,等着挨训。 往常本是装病糊弄过去的事,锦善这次却是真病了,还不等马四爷到家,便撑不住疲乏的眼皮,睡了过去。 第一百六十九章 识错 呲···,再醒时,锦善摸到了已经冰凉的汤婆子,被冻的缩了回来,睁眼看见的却是满屋子的人,泪眼婆娑的母亲,方寸大乱的父亲,还有一些不怎么眼熟的人。 “娘···,我没事···。”锦善正要开口说话,干涸的喉咙却发不出声音,想要伸手替她拂去眼泪,却又无力的垂了下去。 锦善醒了。一个全屋子关注着的人,纵使再小的动作,也引起了一屋子的人注意,四夫人离得最近,赶紧拢紧了被子,关切的问道,“幺幺,有哪里不舒服吗?” 在屋里焦躁转圈的马四爷听闻声音,也赶紧过来,紧皱着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欣慰的说道,“醒了就好,老婆子赶紧探探额头,烧退了点没有。”说完,又出门让伙计去叫医师去了。 锦善是个骄傲的人,若是装病时候,咳嗽、干呕信手拈来,真到了生病,又想勉强自己与常人无异。 喝过小米粥后,锦善便挣扎着要起来,可屋里的人不散,又有些扭捏了起来,心想这老两口真是瞎担心,自己这么健康的人怎么会有事情,还招了这么多人过来。 好在一屋子陌生人识趣,见人醒了也都各自使了眼色,出了闺门,往堂屋里去了。 喉咙被沁润过后,锦善的声音也回了正常模样,缠着娘亲问道,“他们都是些谁,我怎么没有见过?” “你啊,真是没心没肺。那是你许伯伯一家子人,来这边给你赔礼的。志清昨晚把你丢在那里不管,已经跪祠堂去了,等晚些时候再来请你原谅。”四夫人怕锦善冻着,忙给她拢了被子。 锦善更迷惑了,昨晚自己都没见过那个小麻子,怎么会被他丢在那里不管,若真要说丢在那里不管,得是昨晚那个莫名吼了自己几句的公子,但是他叫什么来着,自己竟从来没有关心过。 ···一阵思索过后,锦善突然涨红了脸,想起昨晚那人与自己说得那番话,哪里是在替别人打抱不平,分明是在为自己申述。可锦善还是难以相信,悄声问道,“娘,昨晚那个人···?” 四夫人皱了皱眉头,宠溺的说道,“你不会真没认出他来?你爹说起我还不信,现在看来,你这丫头真是没心没肺,人就算再丑些,对你也还算不错。”四夫人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反倒比较关心昨晚自己的闺女去哪里了,有没有出什么事。 “幺幺,我问你啊,你一定要跟我说实话,昨晚你去哪儿了,在大门候着的伙计都没看见你出来,找了你好几次也没看到。” 锦善可不敢真与母亲说实话,只得推说道,“昨晚他骂完我就走了,我觉得委屈,哭花了眼,便绕了正门回家,路上正巧碰见熟识的姐妹,放心不下我,就带我去她家里了,后来的事我就记不太清,在那里哭过一阵,就在她家睡着了。你看我连身上的衣裳都没换过,怕你们着急,醒了就急着赶回来了。” “我就知道!我们家锦善不是个不懂分寸的人。这许志清这些年什么都没长进,这脾气倒是见长了,等下你爹爹给你做主,要找他家要个说法。不过我的幺幺,昨晚你去哪家睡了?我们总要去登门拜访一下,才不失了规矩。” 锦善随便胡诌了一个独住的姐妹,又把话绕了回去,撒娇道,“你们昨天怎么都不说他是许志清,他不是个小麻子吗,怎么脸上都没了。” “我也奇怪,昨晚见他,脸上确实比以前干净了许多,人也长高了一头,像个大人了,真是短短一年,人都变了个样,你们小年轻可不都是这样。”四夫人说道。 这到底是板上钉钉的事了,锦善想起之前的讨好面孔,又有昨晚的胡闹,羞得钻进四夫人的怀里,哭道,“娘亲,我太丢人了!” ··· 到了晚间,锦善可以下床吃饭时,那个许志清又来了,身后跟了两个伙计,抱着几个礼盒。 昨晚还是怒气冲冲的志清,今天也只得低头认错,话还没说出口呢,便被锦善噎了回去。 “你走!我不想看见你。” 志清也是被家里人押来的,听到锦善让自己走,便让两个伙计将东西放了,对着马四爷夫妇俩作了揖,就转身走了。 锦善本来就又羞又气,哪里还见得这人,心里动了气,就止不住的咳嗽,双手扶着屋檐下的柱子,蹲了下去,再抬头时又看见了那张让人生气的脸。 “昨晚是我错了,不该留你一个人在那里,至少该将你送到门口的。”志清到底还是回来了,递了一个手帕给锦善,让她擦擦手。 锦善也不去接那手帕,把头埋得更深了,捂着脸吼道,“把他给我赶出去!” 马四爷也知道自家女儿娇惯,听到志清被赶,只好挥了挥手,让他今天先回去,这件事到底是因自己跟女儿开玩笑而起,这时做起事来也没什么底气。 动了气的锦善,索性也不再勉强自己,拖着还有些虚弱的身体回了屋,又躺床上去了。 这一躺就是好几天,等锦善再活蹦乱跳时,已是除夕,那些该来的不该来的亲戚都已来问候过了,只等着锦善一家人去城北吃酒过年关了。 却说锦善风寒好了以后,马四爷开始咳嗽了起来,到了除夕时候,只觉得浑身无力,躺在床上下不来,连城北的年会也去不了。 除夕那天来城南四爷家里接人的,是马斌的继子马铭新,一身崭新的墨绿色衣衫,又换了一双新做的靴子,倒真有点大茶户家里的小儿子味道。 四夫人自然要在家里守着病人的,最后能与铭新同去的也只有锦善一人,跟了两个机灵的伙计,便坐了马车往城北马家去了。 年末的马家到底是热闹的,除了同姓的自家人,还有茶山上的管事,与马家有些来往的商人。 销远正与人应酬,见锦善来了,便把人安置了,往这边来了,“锦姐姐,怎么不见四叔、四婶过来?” “偶感风寒,今年就不来了。” 南边的事,销远向来不太清楚,听说四叔病了,也有些着急,忙问道,“要紧吗?医师怎么说。” 锦善摆了摆手,说道,“没什么大碍,躺几天也就好了。怎么不见怡姐姐来这儿,我的小侄儿呢。” 销远往一角落处指了指,又笑说道,“她们都在那里,小侄儿有些怕生,赖在那里不肯走了。” “那我们便去那边候着了,你赶紧忙你的去吧,今年繁忙,要多替大伯分忧。”锦善说着,便带着铭新往铭怡那边去了。 年年宴会年年忙,今年销远挑了大梁,又比往常更忙一些,这边才招呼了这个,那边又有人上门了,除了一些旧时的叔叔,还邀了一些这几年与马家结交的小商小贩。 各路来往的茶商进门后便聚在一团,谈论些茶叶的事,最是从宁州而来的吴家掌柜处,站在人群的中央,侃侃而谈。 人群中有位穗城来的小贩,突然问起吴家掌柜,“听说近日北方的岩茶价格高升,可是有此一事?” “哪有的事,不过是年关将近,贵人们闲了一些,便哄涨了一些价格,等到来年开春时候,这价格又再回去了,并无什么值得忧虑的。”吴家掌柜说道。 又有另一个并州而来的小贩,谄媚道,“到底是在大茶商里做掌柜的,定力自与我们这些小户人家不同,我周边几个朋友听说岩茶涨价,还担心我明年买不了茶,让我囤些茶叶好度日呢。” “这东西越囤越贵,你们这些小贩万不可带坏了行业风气,毁了岩茶。”物价掌柜自然是大茶商风范,最看不得囤茶这种损人利己之事。 “这是自然,我们这些小贩一切唯吴家马首是瞻,茶叶的价格自然不会乱涨乱跌。”听得大茶商掌柜说话,立马有小贩表态,不被市场搅乱。 几人说得热闹,也引起了销远的注意,过来作揖问道,“几位叔叔在说什么事,这么热闹?” “不过年底茶叶涨价之事,不值得在意。”吴家掌柜说道。 销远也有些在意这事,便说道,“我也有朋友提起此事,说今年的茶叶价格涨得有些异常,前几天有家里长辈和龙家的掌柜喝茶,透露年后会有一些变数。” 此话一出,立马有茶商问道,“会有什么变数?销远侄儿讲得再详细些。” “这我也不太清楚,只是朋友之间闲聊几句,有头没尾的···。”销远还没说完,便被身后的咳嗽声吓到,回头看时,正对上父亲有些恨铁不成钢的眼神。 “不过是几个小儿听到些风言风语,便到处乱传,不值得诸位在意,今日远道而来,不说这茶叶之事,吃好喝好才是正事。”马斌刚从屋里出来,便听销远嘴上乱说话,只得赶紧过来制止住,不让这对话再继续下去。 几位茶商见马老爷出来,也不再聊那茶叶之事,互相说了些吉利话,便去席位入座。 第一百七十章 宴会 年会的午饭向来热闹,远道而来茶商正坐庭院中央,与马斌、销远一席,本地的小商小贩与铭怡、锦善一席,还有茶山上的管事在角落里坐上一席。 醉醺醺的马七爷赶到年会时,宴会已经开了场了。一席人正吃着头道菜呢,满脸涨红的马七爷就这么进了门,手里握着还未喝完的酒壶,叉开腿就在门边大喊起来。 “二哥!我今天叫你一声二哥!你也别生气,我不是想说早年不在的大哥,我只想说说,前几年没了的三哥,如今有多可怜。”喝了酒的马七爷,口齿却清晰了许多,一句话说得有板有眼,只是还没说了几句话,便有伙计上来劝阻。 “你们干什么!这事情是做得说不得么!当年分我三哥家产的时候,可没见一个人来拦着,可怜我两个亲侄儿,一个惨淡过日,一个给别人做了儿子!”马七爷越发得寸进尺,被人拦住后说的话反而更不客气。 坐在上首位的马斌却不看他,一只眼打管事们坐的角落里瞧了一眼,便收了目光,劝着在座的茶商,“吃着,没事儿,我这兄弟喝多了。” 角落里的林亮也不是吃素的,有了老爷的指令,立马离了桌,招呼两个得力的伙计,就去门边请人回去。 若是往常的马七爷尚还知道点分寸,闹一闹也就罢了,今日却不知道着了什么魔,没完没了,见到又有林亮来拦自己,又再说道,“铭怡!铭新!你们还愣在那儿做什么!难怪我三哥都不托梦给你们,他找到我了!说他在地下可怜,逢年过节连口热饭都没有吃的!” “七叔!你这是干什么!大过年的,来这里闹什么!” 起身的不是别人,正是刚还在哄着小孩的铭怡,一双眼睛泛红,像委屈的,又像是愤怒的,就这么在那儿看着马七爷。 马七爷有些被吓到,往后退了两步,又挺了挺胸,骂道,“闹!你以为我在闹!我是你亲叔叔,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们,我不给你们看着点,三哥留了那么点东西迟早都要让他大房都拿去了!” 过年吃饭的日子,怎么会容许他继续再闹,林亮领着的两的伙计已到了门边,一边一个,直把马七爷架了出去,往巷子里去了。 出了门的马七爷也不知被侄女的话伤到,还是被伙计架出来丢了面,泄了气,一屁股坐在地上,嘴里骂骂咧咧的说道,“这一大家子的人都丧良心,一个比一个狠,可怜我三哥泉下有知,只怕也要被再气死过去。” 骂了一阵子后,马七爷又觉得不得劲,想起身回去再骂,却被林亮拦在一边,“七爷,你这是存心要把我们几兄弟的饭碗都砸了。” “你小子也不是什么好人,惯会使些下贱手段,你拦得住我一时,你拦不住我一世。”七爷说着,又觉得手上少了什么,大喊道,“酒壶,我的酒壶呢?” 林亮冷笑一声,将反手拿着的酒壶递了回去,说道“走呗,七爷,我们各退一步,找个地方喝喝酒,聊聊天,打发一下时间。” 马七爷接了酒壶,没好气的说道,“谁要去喝你的酒,我嫌它臭。我跟你说,你最好不要再拦我,我今天非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这事情说清楚了。” 见马七爷又要回去,林亮也不去拦他了,只在后面说道,“我听说清风阁的小芽儿今天又有贵人去访,七爷不去看看么?” 路走了一半的七爷却停住了,转过头来,有些不相信的说道,“你骗人,他昨天才说了今日得闲。而且你怎么知道他的,你敢查我!” 林亮却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说道,“那是昨天,今天东家好心,提前给了兄弟们过年钱,这世道谁能拒绝银子呢。” 马七爷身子矮小,气急了便跳起来骂道,“你敢动他个试试!我跟你没完!” “若这银子喝了酒,自然去不了别的地方,七爷,走吧。”林亮说着便把马七爷往巷里请。 ··· 却说被马七爷闹了后的马家年会,也没有因为这点小事起了什么涟漪,坐在中间的茶商门推杯换盏,像是没听到过什么一般。只有刚才起来说了话的铭怡,有些敛不住自己的情绪,没吃了几筷子,就带着安安,找了个借口去铭新屋里呆着了。 过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又有锦善跟了进来,手里拿着几块手帕包着的糕点,哄着安安吃了,小声对铭怡说道,“怡姐姐,你这又是何必呢?跟一个发酒疯的人置什么气。” “我没事,你怎么也不吃了。”铭怡用手里的帕子擦了擦眼睛,勉强笑着说道。 马锦善起了身,拍了拍手上的糕点屑,笑着说道,“这有什么吃的,年年都是这样,我们不过是那些茶商的陪客,等晚上我们自己再热闹热闹。” 锦善一向少来城北,更少来大伯家的宅子,对于铭新的卧房更是陌生,环顾四周,除了一张床、一台书桌,倒没有别的摆饰,比自己住的地方简陋许多,说是个临时客居之处都不稀奇。 “怡姐姐,你们家的老房子翻修了吗?现在铭新这样子还能搬过去住。”锦善嫌屋里无趣,环顾一周便又挨着铭怡坐了下来。 铭怡叹了口气,说道,“你姐夫把这几年存的钱都挥霍光了,哪来翻新的银子,眼看着他也大了,也到了明白自己的窘境时候。” 锦善摇了摇头,笑着说道,“我们这兄弟淡雅得很呢,不争不抢的,心肠又软,我看他指不定啥时候能意识到自己寄人篱下。” 嘘!听见锦善还是这么口无遮拦,赶紧上前将她的嘴捂住,悄声说道,“这边可不比你们南边,他们派人盯着呢。” 锦善眨了眨眼,从铭怡手里挣脱了出来,也小声说道,“我知道,那个林亮简直是大伯的影子,都把力气留着对付自己人了。” 两人正说着,听到门边有声音响起,也不知道是谁来了,赶紧分开,假装着在哄安安好玩。进来的却是个伙计,给铭新拿了张新手帕便出去了。 “不说这些了,刚才销远说的茶叶的事,你可有感觉吗?”锦善手里把玩着桌上的茶杯,闲聊似的问起。 “茶叶我不知道,倒是最近城里的东西都贵了许多,新来的厨娘最近总是抱怨给的银子不够花,二两牛肉就花去了八钱银子,还不如往年成色。”铭怡说道。 锦善向来不清楚这些琐碎事,听得八钱银子能买到二两牛肉,反问道,“这很贵吗?” 铭怡听了这话,嬉笑一声,说道,“我看你们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往年这时候的牛肉虽也贵,也只到五六钱银子,今年偏偏都贵了起来。若是米价还情有可原,北面闹饥荒,这边受些影响也是正常,连牛肉也这样,不知道是不是有大户在捂着牛不杀,等到开年涨价大赚一笔。” 锦善越发得不明白,摆了摆手,说道,“那这些跟茶叶又没有关系,管它们涨不涨呢。” “傻丫头,我们靠茶叶吃饭的,其他东西涨起来的时候,就像是水涨船高一般,只能涨茶叶的价格,我看销远说的明年茶叶有变这事,不是乱说的。”铭怡起身瞧了一眼外面,看见马斌正四处喝酒,便将锦善拉到身边悄悄说道,“前几天,我过来找铭新时,正看见大伯从外面回来,一张脸喝得通红,只怕是去见了龙家的掌柜,套明年茶叶的话呢,你没发现今年请的小商贩特别多?” 两人正说着的时候,坐在一旁的安安突然咿咿呀呀的叫了起来,铭怡赶紧过去哄着,一回头正看见销远在门口杵着,生生吓了一跳,往后面退了两步,说道,“你这什么时候来的,吓死我了。” 销远没想到自己会吓到人,尴尬的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我见你们也没吃上几口,就去厨房单独拿了一份菜,给你们送来,小侄儿也饿了吧,看见吃的就开心。” 将手上端着的饭菜放在桌上后,销远又再说道,“怡姐姐,刚才七叔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他肯定是早上又喝多了些,才会说这些胡话,我爹不是他说的那种人。” 没等着铭怡回答,锦善已将销远手中的筷子抢了过来,说道,“我知道,大伯都是为我们好,你赶紧出去招呼那些茶商吧,别耽误了明年卖茶。” 销远本还想说些什么,又全部被噎了回去,只好讪笑着出了门,去与那些小商贩周旋。 虽不是第一年与茶商往来,今年的销远却已是二九之年,再过两年就到了该杠家务事的时候了,着实被这些从小认识的叔叔们灌了一壶。 也不知是陈年老酒太醉人,还是今年变得太快,一向不知酒醉的销远,也着实醉了一次,在伙计的搀扶下,才勉强回了屋,呼噜大睡起来。直到那茶山一片慌乱,惊动茶山底下的村落,也未将销远从就酒醉中唤醒过来。 第一百七十一章 山火 等到年老再回顾这一生时,林亮怎么也想不明白,那么一场山火就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将自己从一个深陷的沼泽中捞了出来,扔到一条无边无际的大路上。后来每当他到一个新的地方,与人说起早年境遇时,总会说到,‘是那场大火将我从那里救了出来’。 那时林亮正在与马家的七爷在巷子里喝酒,有一茬没一茬的听着七爷控诉马斌的话,有些是自己知道的,有些是自己不知道的。 “我大爷还在时,我们马家还不是这样的,我哥每天带着我去大爷家串门,找大哥二哥玩,四哥偶尔也来,还有我姐,对了,还有六姐,大家一块儿玩,那时候多好。”马七爷啄了一口酒,又开始念叨着,也不管坐在边上的人是亲是疏,可说不可说。 “可这事情什么时候就变了呢,山洪那天,大哥本不必上山的,都是为了去找我们几个,结果我们回来了,他们却永远埋在山上了。我知道这件事大爷怨我们,连茶山也不愿再管了,他们都说二哥管得好,可他不容人啊,家里人他谁都信不过,每年的茶商都不让我们知道。” “你别笑,你们只知道七爷我是个养小倌儿的败家子,我也关心马家的未来,今年要不是我带着四哥去逼一逼二哥,指不定能不能成事呢。” 马七爷又抿了一口酒,望了林亮一眼,笑着说道,“我知道你跟我是一样的人,迟早会走上我的老路。” 原本不过敷衍着要将七爷灌醉的林亮,被人这么说了一嘴,不由得有些厌恶,冷着脸,皱眉说道,“你不要拿我跟你比,你的那些破事,我还不屑去做。” “嫌丢人了?”马七爷笑了笑,又指了指林亮,说道,“真嫌丢人,就管住自己,找个婆姨来作掩饰,就真当别人都是瞎子了么。” 话不投机半句多,正当林亮要与他吵时,外面却有人寻来,慌乱的撞开门,抓起林亮说道,“他去茶山了,你快去,我拦不住他。” 来得人慌乱,眼里只有林亮一人,也不管马七爷还在一边喝酒,拉了人便往出了门,往茶山方向跑去。 等林亮缓过神来,才问那妇人道,“谁?”。 “童春生!那个死鬼又回来了,我劝过他,让他走的,他不听我的。”妇人边跑边哭,也不知是哭他不走,还是哭自己今后的日子更难过了。 林亮一把拉住了妇人,不让她再往前走,等她镇静下来才问道,“他有几个人,打算去茶山做什么?” 妇人也松开了林亮的手臂,双手捂着脸,哭着说道,“就他一个人,我不知道他要去做什么,他从来都不跟我说的,只是说要去做今年夏天没有做完的事。” 夏天的事!夏天什么事!林亮只觉得这王思明留了一堆烂摊子给自己,一手托住额头,软着声音对妇人说道,“你先去茶山的路边等我,我去赶辆马车接你。” “我知道了,你不要叫太多人来,我们家在村子里本来就抬不起头了,就算不为了我,为了老太太,她一把年纪了。”妇人擦了擦脸上的泪,终于有些冷静了下来。 “我都晓得。” 林亮说着便往城北宅子里赶去,到时,那一伙人正吃得热闹,连少爷脸上都有一些醉意。 热闹到底都是别人的,这些费工夫的事总要有人去替他做,林亮摸了摸还空空的肚子,一咬牙一人驾着马车,便往茶山去了。 去茶山的路上,妇人十分焦躁,握着林亮的手,不断解释着,“我只是看他可怜,才留他在家里住着,等到年关过了就将他送出去。” “我不是不想跟你说,只是老太太只有这一个儿子了,她待我不薄,在山里捡我回来,又把我养这么大,我没办法让她白发人送黑发人。”妇人还想慌乱的说些什么,可又找不到话来说,到底是自己夹在中间,都不是人了。 “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春生与林亮是旧识,早些年林亮还在茶山上做事时,便与他有过一些往来,只是那时都是心高气傲之人,并未有过私交,大多是场面上的来往。 春生上山之时,林亮在茶山上已经小有声望,手底下管着一片茶叶,又跟了几个小跟班,正是春风得意时候,也未曾在意过有些阴郁的春生。 等到林亮犯了错,被赶到铺子里去做伙计时,童春生才突然频繁的出现在林亮的视野中,隔三岔五来城里找林亮喝点小酒,聊聊茶山上的事。 今年出事之前,童春生来找过林亮一次,问他愿不愿意回马家,自己有办法帮他回去,那时林亮不信,并未把他的话当一回事,不久后竟真有人寻来让自己回去。只是再回去找他时,才听说他被发配琉璃岛的事。 只是这些事,妇人并不知晓,一边埋着头,用几乎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说道,“前两天回来的。”又用更大的声音解释道,“他在家里什么都没做,我以为他只是回来拿点钱就会走,你看这里他肯定呆不下去的。我也没有给他很多钱,只是够出城里盘缠,好让他死远一点。” 路上的风声呼啸,又有妇人在背后叨叨,林亮真后悔没有再多叫一个赶马车的人,正是年关时候,还要来处理这档子麻烦事,这茶山还真是一刻都不让人得闲。 还不等两人赶到茶山,茶山的吵闹声已先传了过来,妇人一惊,站起身往茶山看去,目光越过丛林,隐隐约约看见些烟雾升起,像千家万户的炊烟都齐聚在一块儿。 啊!妇人下意识的叫了一声,一脸惊恐的跌坐回马车上,吓得林亮赶紧停下了马车,说道,“这上面是能站起来的地方吗!摔倒了没有?” “不是···。”妇人有些结巴,往山那里指了指,绝望的说道,“他真的烧山了,我们都完了!” 放火烧山又是什么状况,这妇人也是个养不熟的,林亮不耐烦的甩开了她,也站了起来往茶山上看去,烟雾又浓了一些,还泛着红光。 这家伙!真会给人找事,林亮又坐了下去,将腰带上的钱包扯了下来,甩给妇人说道,“一会儿你就在山口等着,若是我回不来,你就带上老太太跑,越远越好,等到来年七月半的时候,记得烧点钱给我,也不枉费我们好过一场。” 林亮说着就把妇人推下了车,一个人驾了马车往山里走去,也不管后面的人哭着喊些什么。 分明是寒冬腊月时候,沉睡着的茶山却突然热闹了起来,除了从城里驾了马车赶来的林亮,还有些偶然看见浓烟来救火的村民。 茶山底下的村民们四散站着,闹哄哄的一片让山里的火势更显得狂妄,林亮赶了马车到时,正像是个主心骨一般的人物,引得众人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焦急的闹着。 无非是些怎么就起了山火了、自己看见时已经浓烟滚滚之类的话,林亮撇开众人,往山间小屋里走去,却没有发现丁老头在。 林亮又叫了几声,也没听到回声,捡了几个脸熟的伙计,就一起进了山。平时本就陡峭难爬的山坡,这时又起了烟雾,还没爬到半山腰,一行人已开始咳嗽冒汗起来。 越往山上走,空气里的燥热越盛,一行人脱了穿在外面的罩衣,将口鼻都捂了起来,不让烟雾进肺里,熏得难受。 林亮又往山里喊了几声,还是不见丁老头的回应,连之前呆在这儿的伙计也没有听见有回应的,心里更加慌乱了起来。 一行人又往上走了一段时间,隐约能看见浓烟起来的地方,一窜窜往上升的火光,在空气里烧的劈里啪啦作响。 林亮原以为总会有些办法,可这已蔓延了几片茶地的火势,还是让人泄了气,腿软了起来,再看后面的伙计,一个个像见了鬼一样,离得远远的,生怕被抓去做什么事。 虽说人与野兽不同,见了火就跑,可这火势也不会有几个人想留下来。一阵风浪把浓烟吹往众人所在的方向,更让人觉得倒霉,被挑了上来受这种苦。 可是林亮没有停下来,后面跟着的人也不敢停下来,一行人像是清早赶路的行人,静默的走向要去的地方。 终于有年轻一些的沉不住气了,往前跑了两步,到林亮的跟前,颇小声的说道,“亮哥,这火势我们几人没办法的,这天干物燥的,起个山火也不稀奇,等到那一团都烧完了,它自会停的,我们到时候再来。” 明明是正中心意的话,林亮这时却摇摆了起来,说它是山火也许能糊弄过去,抓不到童春生也无所谓,可这山火会坏了多少茶树桩,会不会让那个衣食无忧的人从神坛掉下来,从此过上流离失所的日子。 也许不会,瘦死的骆驼总归比马大,他也许只是衣食再节俭些,张扬的性子再收敛些,总会好好过余下的一生,哪怕家里穷到连伙计小厮也养不起了。 可···,可丁老头还没找见! 第一百七十二章 老马 漫山遍野里,林亮也没再找到丁老头,派到山里守夜的伙计倒是找到了,在大火的另一边面面相奎,似看戏,又更多是无能为力。 林亮一行人远远的围着那火海走着,爬山过坎儿,什么都做不了,偶尔被风送来的火花砸中,叫苦不迭。 山火的漫延很快引来了茶山真正的主人,喝得满脸通红的马斌,跌跌爬爬的冲上了山,手指上还沾满了新鲜的山泥。 看清了这火势时,马斌到底是慌了,正看见林亮站在不远处,踉踉跄跄的跑了过去,抓起林亮的手,说道,“为什么不救火,赶紧派人去救火!我养你是干什么的。” “东家,这没办法的,能做的我都做了。”林亮面带苦涩的说道。 马斌却未死心,又往前走了两步,看着这满天山火,捶胸顿足,大哭道,“你是怪我抢了你的东西,终于要来收回你的茶山了吗!” 水火到底是无情物,在马斌的咆哮声中,山火并没有变弱,反而有些乘风而上,直上云天的趋势,引得后面的人赶紧上前拉住马斌,劝解道,“东家,节哀,别坏了身子。” 茶山本就是沟壑纵横的,烧了那几片在一块儿的茶山后,到了沟壑处,遇倒山上来的活水也就止步了,几十年的老茶树桩烧干烧透了,大火也渐渐的有些颓势,越来越低了。只可惜一山的茶树桩,毁了半山,剩下的也被烟熏的变了色。 等到那山火像贴地而生的苗时,林亮终于招了伙计到处找那些被抛出来的火星子,要么埋了,要么引水浇灭了,到天黑才算做完了。 等人散后,林亮又在山上转悠了几圈,喊了几声丁老头,没人应后,又大着胆子叫了几声童春生,回应他的仍然只有自个儿的声音。 在新月的照耀下,林亮顺着蜿蜒的山路下了山。茶山底下的小屋里,几个伙计正百无聊赖的打发时间,见林亮来了,才站了起来,问道,“亮哥,丁老头还是没有找到吗?早先他一个人出去时,我们都劝过他了,这下可怎么办?” 林亮摇了摇头,去水缸里舀了一瓢水来喝,哑着嗓子说道,“你们回去歇了吧,我去找人来换班,再在山里搜一圈。” 众人一听这话,终于松了口气,纷纷转身去屋里拿了东西要走,出来后,才有人鼓起勇气,问道,“亮哥,那个有人看见春生哥的事情?” 林亮盯了那人一眼,咬牙说道,“你就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让东家知道这山火有可能是人放的,你们几个也跑不掉。” 那人生怕饭碗丢了,忙说道,“一切全凭亮哥做主,我们哥几个就先回去了。” ··· 却说马斌在众人的搀扶下,终于回了屋,仰面躺在软榻上,失神的望着房梁,过了好久才张口说道,“去城南将王思明请来。” 思明来时,城北的夜已黑尽了,宅子里偶尔能见到亮起的灯笼,也是伙计来来往往赶路的痕迹。 许久没来的地方,思明竟有些留恋起来,书房外的那块石板,曾引起过思乡的念头,后院里的大水缸,曾打发过多少无聊时光。 眼前的老头儿似乎十分怕光,随身的伙计提着的灯笼也让他下意识挡住了眼,让人拿开这不祥之物。 午后茶山之事,思明也在街角巷尾里听说了,除夕燃起来的山火将一举摧毁马家的百年基业。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却让思明心里乐开了花,踢开自己后的老东家破产了,这真是前所未有的好事。 只是思明没想到,那早把自己踢出局的马斌竟然又来找自己,这是病急乱投医,连最后的脸面都不要了么。 求人办事,姿态总是要低些,躺在软榻上的老头儿起身理了身上的衣裳,在微弱的灯光下招呼思明坐下,又去柜子里拿茶叶沏来给客人喝。 他是有多久没做这样的事了,一双布满皱纹的手,拿不稳茶水壶,直把热水撒在桌面上,到处都是。思明却不去接,挪了凳子,在一旁坐了下来,仍由他来安排。 “三儿,近来可还好?”将茶水安排妥当的马斌,终于坐了下来, 冬天的月光甚是惨白,洒在屋子里,像冰冷的湖水一般,触到是刺骨的凉。思明背朝着月色而坐,一双灰色眸子里,看不清是暖是冰。 “还好。” 来者油盐不进,马斌有些尴尬的笑了笑,将茶盏又往前推了一推,说道,“来,喝茶,我们两人有多久没在一起喝茶了。今日是除夕,我那老友顾兄弟也不知道去了哪里,这时候也不回来和你过节,在家里一个人该是有些冷清,等下我叫销远起来,一块儿吃个便饭再走。” 明明是用得着自己,却偏偏装作谈旧交情,思明将身子往外挪了挪,笑着说道,“多谢马叔惦记,一人在家也确实无聊得紧。” “那你真该多来找找销远,你们小年轻总能玩到一块儿去。”马斌笑着说道,过了一会儿又似才想起来一般,让小厮拿了一盒子放在桌上,说道,“日前一直忙着别的事,倒把祝贺你做了龙家掌柜的事给忘了,一点小心意,你且收下。” 好好的一个除夕夜,思明真不知道自己在盼望些什么,才会撂下自家要酬谢的伙计,跑到这早就寒了心的城北来。 思明将盒子又推了回去,转身说道,“马叔不必如此破费,我不过是去应应急,替人排忧解难,哪是什么正经掌柜。” 就算不看,思明也知道老头儿失望的表情,他到底用得着自己才让人来找自己,那山火烧毁了的茶苗,总要去找龙家买上,而自己也算是个好牵线人,正好替他求求情,周旋一番。 可这一切的一切都让思明觉得不爽,你要么演得再真切些,提一提往昔十年‘父子情深’之事,要么抛开所有过往,好好做一单生意。可你偏偏什么也不是,妄想用这点小恩小惠就将人收买了么! 那老头儿委曲求全的样子,又让思明一点爽快的感觉都没有,明明是他遭了难,也尝了尝当年自家家道中落的滋味。只是···只是···,思明叹了口气,觉得到底还不是时候,若是这样就能让他明白,那这些年也不会过成这样,再仍由困兽缠斗一阵子好了。 打定主意不松口后,思明也轻松了许多,再说了些客套话,便推辞着要去找销远,就出了书房门。 也不知是何人来了,刚还黑黢黢的宅子里,多了许多光亮,一排排灯盏接二连三的点上,思明吹熄了手上的灯笼,信步往销远房里走去。 屋里却是没人,只有一个往常的熟人——肖强,正在销远屋里收拾一些衣裳之类的物件儿,见到思明,过来说道,“王东家,少爷去堂屋里了,是他隔房的奶奶来了。” 今天是什么日子,连那老夫人也出来了,思明也不去堂屋里,就在销远的卧房中坐了下来,自己去取了些茶叶来喝。 肖强见人没去找销远,便放了手中的衣物,去柜子里拿了糕点给思明就着茶吃,完了又去收拾那柜子里的衣物,嘴里还念念有词,“这件衣裳是前年在东街做的,花了十两银子,这件是在隔壁的巷子里做的,不好看,还花了十五两银子,少爷也真舍得,这所有的衣裳都要当掉,还不知道能不能过了这一茬。” 到哪儿都是这一茬,思明早知道这是个鸿门宴,要自己不计前嫌给人牵线搭桥,只是自己又算个什么呢。何况就算心软替他们去问了,也不知道龙家那边有没有空来搭理马家,若是方便了事,还不如直接撮合周家补上。 思明到底没有搭腔,只一味的想着自己的事情,可事关饭碗时候,马家的主仆倒是一条心。肖强一边理着衣物,一边又说道,“王东家该是来年春天就要走,过了元宵吗?” “嗯。”思明回道。 肖强手中的东西也正好打包好了,便打算歇会儿,坐过来悄声问道,“可是去铜安城里做事?龙家那边的人会帮我们吗?” 思明摇了摇头,问道,“是你家少爷让你来问的吗?” “这怎么可能。”肖强忙摆手说道,等了一会儿,又叹了口气,“上次瞒着人把你送走后,他就不信我了,哪还会再跟我说些什么话,我现在也是做一天捱一天,看看什么时候是个头。” “那你何不去外面找个差事来做,或者盘个店面自己做点别的也行,肖掌柜这么些年总存了些起步的银子。你若是想做,我倒有好去处荐给你,算作上次你替铭新背了这事情的补偿。”思明说道。 也不是不心动,肖强喝了一口茶,又重新去翻箱倒柜找些值钱的东西去了,过了好久才回过头说道,“多谢王东家美意了,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不过也快了,元宵之前我一定去找东家谋个出路。” 思明笑了笑,说道,“也不必叫什么东家,我何时做过你东家,连那客栈也卖了,以后等你的生意做起来,我还要来讨口饭吃呢。” 正当两人打开话匣子时,外面又有小厮来叫思明去堂屋里吃饭,只得作罢,约了改天再说。 第一百七十三章 主事 马家发迹时,定下个不分产的规矩,家里老大继承了茶园,就给剩下的兄弟们置办份立身的资产,仍由他发展去。那时茶山还不算大,分出去的资产也容易准备,倒也没有什么异议。到马斌的爷爷继承茶园后,多了些际遇,将那小小一隅的茶园扩到了一整座茶山那么大。 茶园变茶山虽是好事,分家时也愁坏了当时的老爷子,若是给的少了,又怕剩下的孩子心里怨恨,想给多些,又没办法再置办这么值钱的产业。当时便有人给老爷子出了个主意,将茶园分作三份,仍由大儿子经营,两个小儿子到了年底再拿些银两过日子就行。 马斌父亲还在时,这分银也闹了不少事情,但到底是亲兄弟,几家人吵吵闹闹,关系反比祖辈们亲密。到了马斌管着茶山的这二十来年,也是年年为这分银不愉快,关系却不如以前,逢年过节能走动走动已是不易。 老夫人是老一辈里的最后一个了,本是三房里续弦的夫人,没有子嗣,将马四爷养大成人后,便一个人在东郊的一座小宅子里住着,吃穿都有四夫人派人送去,又雇了几个妇人伺候日常。 今年的老夫人本不打算来吃这年夜饭,是锦善下午软磨硬泡请来的,来时正碰上山火的事,又觉得晦气,便想回去,这才让销远也去哄着吃了这饭再走。 思明去时,老夫人一人坐了首位,正在咂吧些开胃的汤,见有外人来,也只是抬眼看了一下,又自顾自的喝了起来。 中午时候,宅子里宴请了茶商、茶农吃饭,到晚上便只有自家人在一块儿吃个便饭。老夫人边上坐的自然是马家的现任当家马斌,顺着下来便是马六姑和铭怡,销远在另一边等着思明入座,锦善、铭新辈分小些坐在下席位。 也许是变故让人成长,许久不见的销远也不像往日一样跳脱,见思明来了,也只是起身挪了凳子请人入座。 本是往常盼不到的懂事,思明却愣在了门边,反应过来时,又笑了笑,心里念道,“还真是最好的助长机会。” 思明坐下后,正对上铭怡眼中的惊讶,往上席位努了努嘴后,便也都懂得了。只有锦善笑着问道,“今天哪阵风刮得好,将龙家的王掌柜都请过来了。” 答话的却是马斌,望着思明说道,“就算三儿以后不在这白地城里生活了,也是我马家的一份子,随时回来都可以。” 谄媚话谁都爱听,只是思明是个较真的人,有了利益关系的话,多好听也是带蜜的毒药,掺着无尽虚情假意的‘自己人’,不要也罢。 一向会多两句嘴的销远,这时却没有接话,给老夫人又盛了一碗汤后,便停了手,呆坐在那里了,仿佛中午酒醉还未醒似的。 一桌子人正各怀心事的吃着饭,不想那中午的不速之客这时又来了,又比中午醉得更厉害了,没跨过门槛,刚好在大门边摔了个四脚朝天。这人却也不管,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哭哭啼啼的就往堂屋来了。 “大哥!我怎么听说咱家茶山被人烧了。”马七爷来的慌忙,平整的青石板路上跌了几个踉跄,才爬到了马斌面前。 马斌却不像往日一般训斥他,厌恶的看了他一眼,转身招了伙计过来,说了一句,“赶出去!” 也许被赶得多了,马七爷的脸皮越厚了,推开伙计后,指着马斌说道,“大哥!你对我们做兄弟的永远是这副态度吗?当年我拿的是我亲哥的东西,不是你施舍给我的,这么多年弄得像我总欠你似的!” 七爷话音未落,一旁坐着的马六姑却立马站了起来,大声说道,“老七!你又是哪里的马尿喝多了,来这儿撒野来了,没看见一桌子老老少少的人在吃饭吗?闹着好看!”说完又往铭怡那儿瞧了一眼,见势头不对,赶紧俯身安慰道,“你七叔喝多了,别跟他一般见识。” 铭怡是个极会顺杆儿的人,有人一安慰,眼里的泪珠儿就止不住,哭着说道,“你可是我亲叔,白天欺负人也就算了,到现在你还拿我爹出来说事儿。当年我爹娘没了,你领那几亩茶山时,可不是这样子说的。” 铭新见姐姐哭了,顿时也慌了神,本来胆小的人,却颤抖着声音吼道,“七叔!我姐难得来吃一顿年夜饭,你又来干什么!” 马七爷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一天惹了侄女两次,也不好再跋扈,只得软了声音说道,“是七叔太鲁莽了,我···。” 也不等马七爷接着说下去,铭怡擦了泪,说道,“我也知道七叔心不坏,晚饭还没吃吗?一起吃个便饭吧。”说着便让伙计添碗筷,自己让到一旁与锦善挤在一起了。 这风雨是来得快,去得也快,旁人可能会觉得铭怡大度,马斌只觉得她们小儿把戏无聊,用手指点了点桌子,准了伙计再拿副碗筷过来。 这该到的人,不该到的人都来了,本是筹划了许久的事,有些人却开始踌躇了起来。铭怡心想,这时节到底不该让他来的,若是成了,让他看见自己这张牙舞爪的样子,也不体面,若是不成,更是难堪。 人呀!还真是容易在这节骨眼上被绊倒,铭怡心里正犹豫着,手肘被人敲了一下,不用看也知道是锦善在后面催着,是呀!谁都知道钱是个好东西,亲兄弟也得明算账,当家人这么多年算不清的糊涂账,都是这没了掌事的二房在垫着。 可是对于自家人,又算得十分清楚,两个小儿就是好糊弄,一个准备点嫁妆,一个收到自己家里。 可再三犹豫,又能怎么样,又有谁会来分担一点呢,腼腆的弟弟,还是不知事的儿子,铭怡抬了抬手中的杯子,屏住一口气,说道,“大伯,今天难得大家来得这么齐全,我有些事情想说一下,你也不用急着回复,若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就当个耳旁风,吹了就过了。” 铭怡又吸了一口气,看了看在座的人,除了早不关心世事的老夫人和本就是外人的思明,其他都眼巴巴的在等着自己说下去,就连一向藏着喜怒的大伯,也在瞧着自己。 铭怡继续说道,“你也知道今年我们家的日子过得紧,除了那个不争气的读书人,安安要用的银子的地方也比以前多了,等到开年,还是想把他送到西门边上的学堂里去长长见识。铭新今年也有十五了,过两年也该考虑门亲事,而我爹留下来的那一套老房子,这么多年空在那儿也还个银子整修,以后铭新要去立个门户,也得有个像样的居所。” “可是···。”铭怡顿了一下,扯了嗓子说道,“大伯,早些年你说好给铭新存着的那些银子,我至今也没见着,这几年分给我的银子也是年年在减少,前几天让伙计送来一百两银子,连给安安置办点新衣服都要扣着。 “这么多年,别人家的茶山都是越做越好,只有我马家的茶山看着风光,结果连自家人都养不活了。四叔家里有铺子,还能靠铺子过活;六姑早年回来还有宅子可住,现在只能搬到街边房子里去,连儿子来了,也没个零花钱使使;七叔倒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可早年马七爷的阔绰谁人不知,这几年只能收紧了腰带过日子。好好的一大家子人,一个比一个落魄,这都是拜谁所赐!” 还真是到处都有人砸场子!马斌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下午的事已经让人头昏脑胀,这儿又开始来想着分家产了。不过是几个黄口小儿,吃得几口米饭了,也敢在我面前撒野,倒真是不知道这世道艰难,茶山难做。 可马斌到底比她们都长了许多年岁,自然不会被这点说辞激怒,几近平静的声音说道,“这么说,我的好侄女今天是来找我要银子的?” 咬字格外清楚的尾音,让众人都将注意力挪了过去,本就比一般人更黑一些的面孔,在阴影处,更看不清表情,到底有些不怒自威的意味在里面。 铭怡挪到下席位时,便正与马斌相对,这时的威压自然感受的最清楚,坐在板凳上的双腿不由得的抖了抖,好似发冷,这寒冬腊月可不正是冷的时候。 直到身边的锦善又再捏了一把铭怡,才将人从混沌中唤了回来,铭怡清了清嗓子,正声道,“是,也不是。” 说了那么多的银子,铭怡却不单单为了银子而来,为什么不是更多的东西,金子,铺子,茶山,这些原来也是自家的东西,占了快十年,也该还了,连本带息。 “恰好今天三奶奶也在这里,不为别的,就当为我们做个证人,当年茶山分产时,说好了三兄弟都有份,大房管经营,管茶山,我们作为小的,每年拿钱过日子。都是靠茶山吃饭的人家,老天爷赏口饭吃,这一锅饭就多分大家一点,老太爷不让人过,大家就紧紧腰带。 “可是大伯,这十年却不是天灾不让人好过,而是人祸让人抬不起头,我爹在时,就劝过你,那夏家仗情欺人,迟早要将我们茶山的利子都吃干净,你却抹不开面子,一而再,再而三的容忍他,到今年才跟他家算。” 铭怡抬手将桌上的茶水拿了过来,一口喝了下去,润了润干涸不已的喉咙,接着说道,“别说,就算夏家吃了一半茶山的利子,你们家也过得像模像样,销远身上的新衣服每年都没断过。可铭新呢,都是一个曾祖下来的重孙,却连件像样的衣裳都没有,今年大了,用得着了,才给做了件新衣裳,他是给你们家打工的伙计么!还说什么过继不过继,怕不是回老家闹的笑话!” 第一百七十四章 团圆 “放肆!”一声巨响,将八仙桌上的碗儿,碟儿都砸了起来,等落下来时,又是噼里啪啦乱作一团,而落在桌上的手还撑在桌上,青筋暴起。 马斌站了起来,挡住了堂屋里最亮的灯盏,将铭怡等人都笼罩在阴影里,一双眼睛却在黑夜里泛起光来,凶狠的盯着这个平日里最规矩的侄女,咬牙切齿的说道,“那夏家的事还轮不到你来插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今年都搞了什么鬼。” “怎么轮不到!当年山洪发大水,茶山损失严重,大房的银子不够用,是二房三房砸锅卖铁的往里面补银子。可是大伯,你却只记得那年夏家帮你,忘了我们这一家子人在一条船上,是拼了命的在救这茶山。”铭怡也发了狠,站起身来,吼了回去。 等到桌边人都意识到这两人撕破脸时,才赶紧起身将两人隔开,不再让他们继续说下去。 马六姑是最积极的,往明显弱一些的铭怡处来了,一双手将人拉离了桌子,苦口婆心的说道,“好好的一顿年夜饭,你咋和你大伯闹上了呢,有什么过不去的,你和你六姑说说。大过年的,犯不着啊。” “什么犯不着!三家人的茶山,仍由他这么乱搞下去吗?往大了说,这么多年,一个像样的茶商都没找到,就跟那夏家人耗着了。往小了说,这几年茶农的岁银就没涨过,跑了的,不干了的每年都有好几个,这是能长久做下去的茶山吗!”铭怡却不管她,侧开身仍盯着马斌。 这话虽是冲着马斌去的,马六姑却觉得自己的面子受了损,又再说道,“别不听劝啊,好好的日子,别这么没眼色。” 铭怡这才看了六姑一眼,冷声说道,“你真是他的亲妹妹,可当年你在沈家受了委屈,是谁去将你接回来的,留在那儿的嫁妆,又是谁给你讨回来的。你认他做你哥,可他眼里有没有你这个妹妹还难说!” 话说出了口,就再也难收回去,马斌怔怔看着铭怡,一时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久才摔了袖子说道,“黄口小儿真不知道世事艰难,你要真觉得这茶山是个香饽饽,你就拿去!只要老四家里没意见,明天就给你。” 正说着马四爷,阴影处真有人过来,不是别人,正是锦善父亲——马四爷,披着厚重的大衣,又戴了顶厚实的毡帽,杵着拐杖往堂屋里走来。 正是感冒严重的时候,马四爷进了屋,还没站定,已先咳嗽了起来,等稍微好些了,才拖着一身疲惫的身躯,过来说道,“铭怡,这不是一时冲动能解决的事,不要再意气了。下午山上大火的事,我也听说了,过了这一关才是正经的。” “四叔,这事情不说清楚,这茶山也跟我没什么关系了,新茶陈茶都卖了的年岁里,我才拿到一百两银子,还不如外面的铺子来得多,就算是救回来的茶山和现在又有什么区别。” “傻丫头,管茶山很累的,你大伯总有他的难处,有些事,你到了那个位置才知道它难呐。这会儿就先别闹了,四叔今年还余了些银子,改天让人给你送去,你拿着去翻新一下老房子,权当提前给铭新作贺礼了,只要你这个姐姐还惦记着他,他不会觉得自己低人一等的。”马四爷说道。 铭怡摇了摇头,说道,“四叔,我不能平白无故收你银子,茶山的事,我也不会让步。我记得没错的话,当年山洪时候,三爷爷手上有一张契据,上面说了茶山每年分利的事,四叔不如把那个拿出来,让大家看看当年的承诺兑现了多少!” “够了!你要想管,就来管,我也累了,你们自便。”马斌终于没了耐心,扔下一句话,便自己回了屋。 一张席散成几处,马斌走后,六姑便把刚来的马四爷拉到一边去,说些事情。锦善与铭新,又来铭怡的边上安抚刚闹过的人。马七爷倒还坐着,只是心思早不在吃的上面,看看四爷那里,又看看铭怡,叹了口气,自顾自的喝起酒来。 座位上的两个局外人,倒是吃的热闹,又互相敬起酒来,思明不胜酒力,才喝几杯,脸已涨的通红,辞别了老夫人,摇摇晃晃的就要回城南去了。 只有静默了一宿的销远,还呆坐在席位上,一言不发,既没有像起初一样留意老夫人的吃喝,也没有参与后来铭怡与父亲的矛盾,仅仅坐在那儿,低着头不知道在摆弄些什么。 等到众人都散了,伙计来收拾桌子时,销远还呆坐在那里,失神的望着地。别的伙计不敢上前,只得去叫来肖强看看,摸了摸额头,滚烫的像是新煮开的茶水。 伙计们只得齐力将人抬了回去,放在床上,又是冰敷,又是擦身。到了半夜,却还没见退烧,常请的医师也不见来,肖强只得去更远的地方试试运气。留下来的伙计没了主意,又不敢去叫盛怒下的老爷,只得在屋里来回转圈,等着主事人回来。 众人原以为在茶山上忙着的林亮不会来,却没料到他顶着满是炭灰的脸,出现在城北的宅子的里,连一口水都没喝,便往销远的屋子里来了。 “为什么还不去找老爷!”风风火火赶回来的林亮,比屋子里的伙计更着急些,将就屋里的凉水洗了手后,又在怀里暖了一会儿,才去试探了下额头,手背上传来的温度,惊的人赶紧收回了手。 这怎么要得!林亮起身理了理衣裳,正准备去找老爷时,却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虚弱的声音,回头看,却是少爷嘴唇微张,嗫嚅着什么,凑近一听,才知是不要让自己去找人。 深夜醒来,销远只觉得口渴得很,挣扎着坐了起来,叫人去拿些凉水来,才问道,“我四叔他们都回去了吗?” 林亮在山上忙了一宿,哪里知道宅子里发生了什么,听到马四爷也来了,才觉得有点奇怪,但也回道,“都回了。”可这些都不是重要的,见人有了些精神,问道,“少爷这是怎么了,白天还好好的,怎么就发烧了。” 销远摆了摆手,说道,“不碍事,下午眯了一会儿,没注意天气。茶山怎么样了,我都还没来得及去看。” “这···,天干物燥的,有个山火是很正常的事。”答非所问,林亮心里有事,怕他看了出来,话说出来,才知道自己露了底。 床上的人却没有在意,又摇了摇头,问道,“我是说茶苗怎么样了,烧毁的多吗?” 原来说的是茶苗···,林亮略微回想了一下,回道,“被火烧掉的该有一小半,还有些受了影响,估计来年也得换掉。” 销远也知道茶山损失严重,可没想到已经到了这地步,看了一眼肖强收拾出来的衣裳饰品,分明是杯水车薪。 茶杯里的凉水,顺着喉咙下到肚子里,销远才觉得好受些,将头靠在一边,心里想着今晚的事,突然问道,“你觉得我父亲如何?” 林亮不知何意,说些好话总归没错,便答道,“老爷是个好东家,这么多年为茶山尽心尽力,山火本是个意外,怨不得人。” 刚舒润的嗓子,又觉得一阵火烧,销远喘着粗气咳了起来,哑着声音说道,“我是说待人如何?” “这···。”林亮以为有人将童春生的事漏了出去,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嘴里吞吞吐吐,半天说不出话来。 “但说无妨。” “东家总归是为茶山好的,有什么地方让人怨恨了,也是迫不得已。这么多年,茶山都顺风顺水过来了,又是东家一人支撑着,有那么一两处不让人满意的地方也是正常。就算是银子这样的好东西,也有人视之如粪土,不必苛求。少爷想想这么多年来,东家哪样不是顾着你,若是因为这点事情,伤了父子情,才是心寒。”林亮回道。 销远原以为这人只是个喜欢拉帮结派,调戏良家的混子,没想到他也有这些明事理的地方。 在外游荡了许久的肖强,终于在城南一处不起眼的地方请了个医师过来,给销远扎了针,又开了些退烧用的草药,伺候着休息了。 ··· 却说思明在伙计们的搀扶下,从马家宅子里出来,坐了马车回城南去了。本就有些醉了,一路上又颠簸的实在难受,思明便下了车,自己打了灯笼步行回去。 除夕夜里的白地城,总归要比平时红火一些,大大小小的宅子外,挂满了喜庆的灯笼,三五个小儿在门外放着炮竹,行人过时也不回避。 只是这万家灯火里,却没有人在等思明,走得快些,走得慢些又有何妨。走得远些时候,思明索性将灯笼送了还要走远路的行人,自己就着清冷月光回家。 原以为今晚就这样冷清的过,思明却没想到早有人将家里闹了个遍,满地狼藉等着人回去收拾。 第一百七十五章 怀安醉酒 除夕夜是个团圆的日子,无论是在外的游子,还是他乡的行脚商,总要早早算好了日子,回去吃一口热饭,道一句岁岁平安。 思明是个喜欢安静的人,向来讨厌合家团聚的日子,往年在马家吃了晚宴,也就自顾自的回家休息了。今年却赖在大街上,迟迟不想回家,毕竟那三尺墙头,将自己一个人围住,难免让人惦念年初时有人有家的日子,哪怕里面有几分是自己愿意糊涂。 几盏灯火,几户人家,思明到底摇摇晃晃的回了家,高一脚矮一脚的往自己卧房走去。黢黑的院子里却有人影窜动,三两下便跑到思明面前,还不等人反应,便窜上了身,撒着娇说道,“巧哥哥,你让我好等!” 思明下意识的往后退,脚才动了半步,又停了下来,无赖的说道,“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不知道男女有别。” 那人顺势滑了下来,一双手拍在思明的肩上,说道,“自家人,怎么这么见外!” 说着又将思明拉了往前走,还没到地方呢,已听得一屋子人在喧哗,隔了纸做的门窗,也能看见屋里人影绰绰,划拳喝酒,好不快活! 迎门出来两个跑腿的伙计,提了一串银钱,往大门跑去,见了主子,只得说道,“公子,我们这就去买下酒菜。” 原本整齐的堂屋也变得乱糟糟,待客用的椅子也被挪得到处都是,还有几个大汉粗着嗓子喊道,“别耍赖!这一杯你必须得喝。” “别吵了!我巧哥哥回来了!”少女刚迈进门槛,便骄傲的说道。 那喧闹的人群终于停了下来,放了手中的杯盏,过来作揖道,“公子,年年有余!”说着又递上见面礼,无非是些松茸党参类的补品。 思明一一回了礼,请客人们自便,才去挪了个空出来的凳子坐下,细细端详这群不请自来的客人,竟无一人相识,横竖都是些龙家的伙计罢了。 一盏茶的功夫,才有老熟人从屋里出来,顶着一张略有发福的脸,笑呵呵的说道,“你可算回来了,家里怎么什么都没备着,大过年这么冷清。” “他们回家了,我一个人也用不了什么,若是需要,明天去邻里家里买些东西来,撑到初五市场开门吧。”思明说道。 两人说着话,却有一大汉插嘴道,“无妨,等下让酒楼那边的伙计送些菜来,在这白地城里,还没有让龙家的姑娘、公子缺东少西的时候。” “有劳了。”思明说道。 那汉子却摆了摆手,说道,“这些都是小事,我叫宋起,来年送公子和贵儿哥去西北,路上多关照。” 顾盼听说去西北时,也乐了起来,笑着说道,“我们一个下南洋,一个去西北,明年又是天南地北的一年。” “南洋有什么事么?”思明问道。 顾盼心思却不在此,抓起桌上的熟花生米就往嘴里塞,含糊的说道,“我也不知道,哥哥让我去便去了。” 一旁的顾文德也递了酒壶上来,说道,“别管这些了,今天晚上只管喝酒,睡个好觉。” 龙家业大,哪里有产业都不算奇怪,思明接过酒壶放在一边,笑着说道,“我在外面喝了一些了,你们喝罢,喝完了我来收拾。” 宅子里好歹有了些人气,思明的心也暖和了起来,望着窗外的月光,想着春天就快要到了。 ··· 可住在城西的梁怀安却不这么想。自妻子在外摔了一跤,失了胎儿后,梁怀安在家里就没了地位,远没有往常的舒适待遇,不是被常来家里的老丈人冷眼相对,便是被叫到西北山上挨老爷子的骂,就连往常一向宽和待人的妻子也许久没再理过自己一次。 眼看着年关将近,那个始作俑者还没找到,怀安心里越发的发慌,趁着家里的伙计都派出去贴告示找人时,便一人往人际稀少的东郊来了。 一座离人而建的宅子,位于东郊巷子的尽头处,门前还挂着白幡,地上散落着未扫的落叶。怀安轻车熟路的绕过大门,从侧边进了宅子,扑面而来的衰败还是让人一惊,像是有一阵子没有住人一般。 “灵儿?”怀安一边向堂屋里走去,一边叫道。 屋里却没有回应,敞开着的大门,一眼望去,不见一个身影。 怀安又往周灵儿住的侧卧走去,才发现软榻上斜躺着一个人,边上放着半碗汤药,在寒冷的冬天里已不见热气升腾。 “病了?”怀安从角落里挪了一个凳子过来,在软榻边上坐着。 周灵儿却不像往常一般黏上来,连眼皮也不曾抬过,淡淡的回道,“还死不了,不能让你如意了。” 怀安给周灵儿拢了拢侧边的被子,皱眉说道,“又是谁来乱说什么了?” 周灵儿这才看了怀安一眼,随即又转过身去,嘴角扬起一抹冷笑,说道,“这还要谁来说,杀人偿命,你们不都巴不得我认么?横竖给个痛快的。” 这都是什么话!怀安赶紧上前将周灵儿的嘴捂住,嘘声说道,“这话可不能乱说,小心隔墙有耳,被人听见怎么脱得开身。” 周灵儿却甩开怀安的手,狠狠的说道,“就是我做的!我就是见不得你们一家人团团圆圆,你赶紧让官府来人把我抓去斩了。反正我爹也没了,你也不相信我,还留我一个人在这世间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怀安本是来这儿讨份安心的,却不料被这一席话搅得心烦意乱,没好气的说道,“他们埋怨我也就算了,怎么连你也这样说,我这样两边受气究竟是为了什么。” 一直恶言相向的周灵儿却闭了嘴,一阵沉默过后,才哑着嗓子说道,“你走罢!就当我死了。” 怀安还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临到走时,才从怀里拿出一双棉做的千重袜,递给周灵儿,说道,“你的脚从小就容易凉着,这袜子是我找绣娘专门给你做的,多加了一层棉,今年天冷,穿上好过冬。今天我就先走了,过两天再来看你。” 从东郊出来的怀安,却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绕道去了城北的深巷里,找了个还没闭户的酒馆坐了下来,将这些天积攒的郁闷之情连酒一块儿咽进肚子里。 酒过三巡后,小酒馆里又有一行人推了门进来,吵吵闹闹的。为首的那个是个熟客,才跨过门槛,便吆喝着店家烫酒,上菜来。 怀安本就是图个无人烦扰,见一群人进来吵闹,便想着买单要走,正起身时,却听见那被簇拥而来的男子说了句,“那位哥子的单也算在我账上,再添一盘卤味送去。” 那人说完,便与其他人揭了后门的帘子,吵闹着往后院去了。萍水相逢,怀安没有让人买单的道理,再喝了一盅米酒,便从袖口掏了银子,放在桌上,让小二来收。 也许是起身太猛,也许是米酒后劲太大,怀安还没站起身来,便感觉天地一阵眩晕,双腿使不上力,未撑到一会儿,便一头栽倒在桌子上。 纵使怀安已喝得头脑发胀,那栽下去时,磕到脑袋还是让怀安痛了一阵子,可这疼痛很快被酒精麻木了过去,再之后便不省人事了。 再清醒时,时间已到了下午,冬日里的暖阳斜照在陌生的床边,怀安挣扎着起了身,摸了摸额头,有一股陌生的触感。 “大伯!他醒了!”陌生的房间里,不知道从哪儿跑出了一个小孩儿,嗓音尖叫着就往外面跑了。 小孩儿声音尖锐,刚苏醒的怀安显然被吓了一跳,随即又觉得脑袋疼痛不已,整个人都不舒适了起来。是那时磕到脑袋了么,怀安摸着头上的绷带,也大概回想起栽倒在桌子后的状况,只是这陌生的房间是什么地方。 这个问题并没有困扰怀安多久,那推门进来的人,立马给了答案。正是那个在柜台上要给怀安买单的人,双手作揖,颇为恭敬的说道,“梁公子醒了,可好受些了?” 这人显然认识自己,可自己却没有半点印象,再看这有些陈旧的家具,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怀安也还礼道,“多谢公子相救,不知怎么称呼?” “在下林亮,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算不得什么救。只是公子的脑袋感觉怎么样了,要不要再去叫医师来看看?”林亮说着,便有些不自然的指了指脑袋,毕竟酒后磕到了脑袋,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怀安摇了摇手,挣扎着从床上下来,仅仅是挪了个位置,便觉得头痛欲裂,再动不了半分。 这第一天认识的人,也是个热心肠,见怀安动不了,便上前来扶着,轻声说道,“梁公子不要勉强,医师说伤口经不住大动,别伤到什么要紧的地方了。” 在林亮的帮助下,怀安找了床帏靠着,张着苍白的嘴唇,说道,“不知公子认得丁香苑吗?劳烦帮我去说一声,别让家里的老娘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