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角他怎么还是变偏执了》 第1页 《主角他怎么还是变偏执了》作者:稍稍【完结】 文案: 温故穿成了修仙文里的无灵根废物炮灰,他想他只能种地养狗混日子这样才能勉勉强强活得下去。 直到有一天,他养的狗飞升了!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随便养的那堆野草似乎不对劲。 * * * 主角被反派所害,腿断无助。温故见了,转身就走。 作为一个炮灰,还是个反派炮灰,自然要离主角远远的才行。书上都是那么写的,现在不走,以后就会后悔一辈子。 很快,他果然后悔了。 可救都救了,总不能把人又扔回去吧?大不了等主角养好伤就送走他,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互不相干!可后来,事情却变得越来越不对劲。 温故:你要走出去,要扬名立万。 主角:我腿断啦,走不了咯~ 温故:你要,让害你的人付出代价。 主角:復仇什么的好可怕哦,我不敢。 温故:你要回家,去夺取该属于你的家主之位。 主角:打不过打不过,完全打不过。 渐渐的,温故发现这个主角跟原作描写的有点不太一样。原作的主角:无情,冷血,疯批,可怜的坏种……等等等等; 他认识的主角:虽然跋扈,但实在弱小。 直到有一天,本该修为尽废的主角身边忽然黑气缭绕,身边还倒了一地的人。主角从这样的修罗场中缓缓抬眼,眼神黑沉又专注,乖顺道:「哎呀,这是哪来的力量,控制不了可怎么办呀?」 温故脚步一顿:「那你努力控制一下?」 主角声音乖巧:「好呀,不过你得跟我□□□□……」 温故:? 温润如玉凉薄攻 x 张扬跋扈黏人精受 1、1v1,he 2、攻无任何金手指 内容标籤:穿越时空 仙侠 治癒 搜索关键字:主角:温故 ┃ 配角:景容 ┃ 其它:专栏预收求戳 一句话简介:穿书攻vs重生受 立意:哪怕生于黑暗,也要向阳而生 第1章 天擦了黑,飞鸟划过天际,传来一声空灵的轻鸣。 温故把採摘的药草放进背篓,然后直了直身子,轻轻锤了几下腰,酸涩的感觉才缓解些许。 满满一背篓,除去要用掉的,还剩一些可以种起来,前两日刚开垦出来的那片土地便不至于空着了。 温故背起背篓,温声唤道:「崽,走了。」 不远处的小黄狗听到温故的唿唤,极其轻微地哼了两声。 小黄狗是温故上山採药的时候救回去的,那时它血肉模煳地倒在草丛里低声哼吟,浑身上下看上去没有一块好肉,像是随时都会咽过气去。 如今倒是活过来了,只是不似其他小狗一样爱叫唤。也许是由于创伤后遗症,自那以后就变得胆小起来,平时几乎不会离开温故视线。 只要温故唤它,不管相隔多远,小黄狗定会奔向他。 可这次却迟迟不见过来。 温故默了片刻,回过头,半眯着眼睛往小黄狗那边望去,又唤了一声:「崽,回家了。」 但它却仍旧没有回来的打算,反倒在撕咬着什么东西。 说是撕咬其实不太准确,更像是拉扯,想咬着什么东西往这边拖。但它实在太小一只,根本拖不动,咬着咬着还急得叫唤起来,试图引起温故的注意。 小狗毕竟是小狗,玩闹起来没个节制。 此处是后山深处,灵兽奇多,而他又是个毫无灵根的废人,必须得赶在入夜之前回去才行,不能任由崽子胡闹。 连续唤了几声都没用,温故放下背篓,缓步往崽子那边走去。走近了些才发现,草丛里竟趴着个浑身是血的人。 这位置极其隐蔽,如果不是崽子,他根本发现不了。 来到这个世界这么些日子,直到现在他才想起,自己身上似乎是有剧情线的。 是了,温故穿书了。 他穿进了一本名为《少主》的修仙小说中。这背景这名字,听上去像修仙升级流小说,实际上跟修仙基本没有半毛钱关系,就是一本无脑復仇文。 书中,景家家主修为平平,却得了个天资聪慧的嫡亲儿子,这便是主角景容。 家主对这位百年难遇的奇才儿子喜爱不已,给他少主之位,给他一切优待。但这些都是外人以为的。 实际上,家主将其视作提升修为的秘宝,一次又一次将景容的修为强行掠夺为己用。 不光如此,在景容长到十七岁时,又被同父异母的私大哥下毒迫害,导致修为尽失。不明真相的家主因此厌弃了他,对他不闻不问。 为了让景容永无出头之日,大哥甚至安排人挑断景容的脚筋,使其变成彻底的废人,还把他扔到了禁地。 后面的剧情不外乎是景容归来,该报仇报仇,该雪恨雪恨,将曾经害过他的人抽筋拔骨,诸如此类。 不出意外的话,地上这位受伤之人,正是这本书中的主角。 思及此处,温故俯下身,将小黄狗一把抱在怀里,转身便走。 无他,原书中挑断景容脚筋的人,正是温故。 与其招惹是非,不如从根源上杜绝后患,否则等到以后想抽身也来不及。 第2页 这样一来,不论景容以后命数如何,就都和他温故没有半点关系了。 小黄狗有些没反应过来,从温故怀中探出头,转头望着景容的方向叫了两声,跃跃欲试,想跳下去。但它只是只小狗,轻易就被温故给按住了。 来回挣扎几次都没成功,小黄狗泄了气,垂着头不动了。 天色渐渐暗下去,山间传来了些许灵兽的低吼,声音听上去远得很,却仍叫人头皮一阵发麻。 走着走着,温故放缓了步伐。 此处灵兽奇多,又多是夜间出没,景容那一身的血,无疑是珍馐美味的引路灯。 不出一晚,不,不出一个时辰,怕是就只剩骨头了。 而说到底,现如今一切都在起点,没有折腿之仇,景容没道理跟他过不去。 微微仰头,看向天空,黑沉沉的乌云压下来,像是要下场大雨。 静默片刻之后,温故折返了回去。 大雨倾盆而下,雨水顺着房檐滴成帘。 温故熬着药,眸中映着跳动的火光。他此时无比庆幸前两日补了房顶,不然这种屋漏偏逢连夜雨的日子,也不知道该怎么过下去。 刚穿过来的时候,正逢主角被他大哥下完毒之际。主角修为尽失,温故则是生了场奇病。景家人怕染上温故的病,就将他赶到了这人迹罕至的后山,任他自生自灭。 往后一年里,温故被灵兽咬残了十次、得了十次天花、还得了无数次的瘟疫。 当然,这都是对外的说法。 温故的家族温家,以前也是名门望族,只是后来没落了。虽然如此,但温故好歹是名门之后,有这么个身份在这里,又加上自己是借病来此,一般来说不会有人刻意找来。 不外乎是靠种地养活自己,不再受他景家斗米之恩罢了。 远离喧嚣地活着,总好过捲入纷争不得好死。 不过他还是更希望一觉醒来能回到现代文明世界当中。 但也只是想想。 温故煮了点菜粥,盛到地上的小碗里,小黄狗摇着尾巴过来嗅了嗅,它歪着头看了眼温故,然后才低头一口一口吃了起来。 崽子吃得津津有味,温故的嘴角不由得勾了勾。 正看得出神,忽然听见一声很重的坠地声。 温故面不改色揉揉崽子的头,安抚它继续吃饭,然后缓缓起身,将菜粥和药盛在碗里,慢悠悠往隔壁房间走去。 既然醒了,那屋中那人恐怕也知道了以后都无法站起来的这件事。 原作中写的是温故折了景容的双腿,但这次不是。 在温故发现景容之前,他的腿已经废了。 温故推门而入,见景容伏在地上,烛火映得他面色惨白,双手扶住床沿,几次尝试起身而未果。 他身上的伤已经被温故处理好了,但此刻,那双腿上,被挑断脚筋的地方,又渗出了相当可怖的血迹,看得温故倏然一颤。 听到推门声,景容下意识回过头,而在看到温故的瞬间,他立刻警觉起来,一双漆黑的眸子满是嫌恶和警惕。 温故放下端盘,上前准备扶起他,刚俯下身,手还没伸出来,就被景容反手给扼住了手臂,然后用力往反方向掰去:「你又想干嘛?」 声音嘶哑无比,有种疲惫的厚重感。 温故皱起眉,痛得挣扎起来,但他挣脱了好几下,却都没挣脱出来。他也是没想到,景容都这样了,不仅手速快,连力气都还这么大。 在温故的记忆里,他和景容应该是没打过交道的,在此之前好像也没接触过,那为什么景容会说「又」呢? 温故觉得奇怪,可手腕处传来的痛楚太入骨,很快就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再这么掰下去,手怕是都得给掰折,无奈之下,他只得道:「我在山里看你浑身是伤,把你一路背回来,还给你清理包扎伤口,你说我想干嘛?害你吗?」 顿了顿,温故继续道:「再不松手,咱俩正好凑齐,一个缺胳膊,一个少腿,这样你就舒服了?」 闻言,景容眼中闪过一丝疑虑,似是有些想不通,不知不觉间松了手劲。力道一松,温故赶忙抽回手,往后退了一大步,离得景容远远的。 景容没说话,眸光缓缓落在双腿之上。 鲜红的颜色刺眼得厉害。 他又尝试了几次,仍没起身成功。 到最后像是有些急眼了,透过布料抬手狠狠攥紧了腿上的皮肤,好似要将腿上的肉给撕扯下来一般。 这种场面温故曾在剧中看过,双腿刚残的人似乎都会这样,疯了似的刺激自己的腿,好像这样就能重新站起来。 而被包扎起来的部位,鲜红的液体往四周不断蔓延开来,看上去触目惊心。 断腿于景容而言,只能算无数惨痛经歷中的冰山一角,而他黑暗人生的开端,早在更早之前。 温故沉默看了好一会,然后别开脸,转头看向门外。 雨越下越大,雨帘将外面的景色隔绝起来,视线模煳不清。 不知道过了多久,温故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气,还是回身走向景容。这一次,他伸手制止景容继续下死手的时候,景容没再反抗,只是紧皱的眉头锁得更深了。 温故一手环在他的背后,一手放在他双腿之下,一使力就将景容横抱起来,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 第3页 再然后,放平他的双腿,将渗血的布条一层一层拆开。 温故的这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景容一时没回过神来,像是入定了一样,一动不动的,任凭温故上手。 不一样了。 这一世……似乎不一样了。 重生之后,景容也想尝试改变自己的人生轨迹,只不过,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 只是这一次,温故却救了他。 上一世,温故受了大哥的令,将自己一把推入禁地。 山底阴气极重,没有人知道那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但景容知道了。那里照不进阳光,黑暗而残败,宛如地狱一般,在那个黑暗的地方,如果就那么死掉的话,谁也不会知道。 可偏偏他命不该绝。 后来景容把很多人都扔进了那里,温故、大哥、父亲……那些害过他的人,他一个都没放过。 「暂时先不要乱动了。」温故给景容重新包扎好腿,然后把粥和药一起端过来,温声道:「先吃点粥,吃完了再喝药。」 虽然景容的腿不行了,但看刚才那力道,手还是没有任何问题的,所以温故并没有餵他吃饭的打算。 更何况,景容好歹是个主角,自有傲骨,这么无能的一面在别人面前展露出来,面子上肯定过不去。 交待完这些之后,温故便知趣地离开了。 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又鬼使神差补了句:「不够还有。」 饭,管饱。 景容一声不吭,轻微抬了抬眼,目光落在温故的背影上,直到脚步声远去,他都没有收回目光。 这个人,明明长了张温故的脸,但举手投足间,又似乎不是温故。 还是说……他有别的什么企图吗? -------------------- 第2章 雨下了一夜,一早起来,熹微晨光铺洒在山间,天空一片澄澈。 床让给了那位断了腿的病人,温故就在厨房铺了张蓆子,勉勉强强凑和了一夜。一觉醒来,只觉浑身酸痛不已,喉间隐隐泛疼,似乎是受了寒。 他推开厚重的木门,舒展了一下身体,然后才回厨房熬粥,还在里面撒了点肉沫。 昨天採摘回来的灵药大多是给小崽子养身体的,屋子里那位能用的药倒是不多,看来今天还得上趟山。 雨后的山间,可以採到许多新鲜的蘑菇。温故小时候回老家看望奶奶的时候,偶尔雨后会被带着逛林子,边逛边采蘑菇,好不快活。时间一晃而过,那些事变成了记忆中无法触及的长河。 也许是想到了亲近之人,温故的脸上带了暖人的笑意,看到屋子里那人身旁的粥和药丝毫未动,脸上的笑意也没有拉下来。 温故笑眯眯的:「为何不吃?」 景容没说话,一双深邃的眸子戒备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微笑着的人。 在经歷过那么多事情之后,他已经不会相信任何人了,更何况这人上一世还挑断他的脚筋,将他推下了山崖。 景容久久不回答,温故也不恼,好脾气地道:「怕有毒?」 他状似无意地瞥了眼景容,端起那碗冷透了的菜粥,二话不说就吃了一口。 似乎是没想到温故会这么做,在他吃进去的瞬间,景容指尖微动,但很快又放了下去。 温故吃了一口,却觉得味有点不对劲,端起菜粥疑惑地看了好几眼:「我明明没放毒啊。」 怎么吃起来一股有毒的味道? 景容:「……」 别过头,声音低低沉沉的:「馊了。」 此时正值盛夏,虽然下了一夜雨,天气也不热,可这种季节,熟食依然放不了,很容易馊掉。 这碗粥也多半是不能吃了。 温故这才反应过来,他抿了抿嘴,惋惜地道:「确实是馊了。」 屋子里存粮不多,这世道又没有杂交水稻,稻米很难种植,吃空了就没了。 回景家去取粮的话,得绕老远,到了也指不定要白白受人冷眼,取不取得到粮都还是个问题。 思及此,温故不由得嘆了口气。 如果只是他一个人,随便吃一吃应付掉都是可以的,他觉得无所谓。 但病人应该是不行的吧,而且这位病人昨日还滴水未沾。 温故把新煮的肉粥端起来,递到景容面前:「吃吧,没毒。」 话一出口,只见景容的眉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挤在了一起,然后冷冷地「哼」了一声,不吃。 温故又往他面前递过去了些,想了想,道:「我以前带崽子回来的时候,它一开始也不吃东西。」 说着说着,温故轻轻笑了一下,迎着窗外透进来的晨光,眼中熠熠生辉,问道:「你知道后来它怎么样了吗?」 温故的笑容似乎有种奇妙的蛊惑力,比晨起的阳光还要刺眼得多,晃得人睁不开眼。 景容沉着脸不说话,温故就静静地看着他,直到他受不了这目光,别开脸去。 如果不接话,他总觉得温故能站在这里看上他一整天。 半晌,景容抬手摸了摸脖子,正准备说点什么,只听温故继续道:「看到这粥里的肉了吗?这就是那个崽子。」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温润动听,宛如在说什么温情的低语。 「等你死了,这就是你。」 景容抚在脖间的手忽然抖了一下。 第4页 温故把粥轻放在景容的手边,脸上的笑意更甚,然后收起馊了的菜粥和汤药,不慌不忙地走了出去,头也不回地道:「药也要喝光。」 是命令的口吻。 回到厨房,深深地看了菜粥一眼,然后才倒掉。 草草地吃了点东西,温故独自背着背篓又往山上走,崽子蹦蹦跳跳跟在他身后,尾巴摇得都模煳了起来。 雨后的山间,空气清新得沁人心脾,温故深唿吸了几下,喉咙的微痛似乎也缓解了不少。 他没有进到后山深处,只在边缘处采了些可以用来治伤的灵药,加之一路上都有冒出的野生蘑菇,没多久背篓便装得满满当当。 等他停下来歇息的时候才发现,这里竟有个断崖,只是四周安静得过了头,没有鸟鸣也没有虫鸣。 温故仰头看了看天空,日头很大。可不知为何一点都不觉得热,反倒寒得他打了个冷颤。 真是奇了。 他往断崖走过去,于晴天白日里看到深不见底的黑,几缕飘荡的黑气在底下萦绕。 温故的脸色顿时冷了冷。 禁地。 书中写过,这里曾是古战场,不少亡灵被葬于此,后来被列为禁地。但谁都知道,什么禁地不禁地的,不外乎是景家背地里干了不少龌龊事,无声无息葬于此的各地修者不在少数。 这副躯体的原主,在书中也葬身于此。 若是上天垂怜,兴许此地不是自己的归途呢。 温故收回目光,心神怅然,带着崽子急匆匆回了屋子。 在门前换了双鞋,他连背篓都没放下便推门而入,景容侧躺着的身影随之落入眸中。 听到声响,景容微微抬眼,波澜无惊地看了温故一眼,然后淡然移开视线。 这道目光虽然冷淡,但温故看得很清楚,里面不带一丝怒意和怨恨。 而景容的身旁,肉粥和汤药都见了底。 温故忽然就松了口气。 虽然恐吓很有用,但以后还是别了,温故想。 他可不想魂归禁地。 等回过神来,温故才觉得肩头有点痛,原来是背篓都没来得及放下,他轻咳了一声,上前把空碗叠在一起,然后带了出去。 走到门口的时候,身后传来景容的声音:「那个崽子是什么东西?」 温故正要回答,只听景容又接着问道:「小孩吗?「 景容真当他会吃人吗?还吃小孩? 想笑又笑不出来,温故顿了顿,回道:「是条狗。」 为了遏止景容的想法再往奇怪的地方猜疑,温故特意补充道:「一条很可爱的小黄狗。」 它确实很可爱。 景容:「……」 所以,这人竟然拿条狗就把自己唬住了? 硬了,硬了,拳头硬了。 身体突遭变故之人,向来很难接受残疾这件事,时不时都会疯魔一下。但景容似乎还好,没砸东西,也没大吼大叫乱发脾气,哪怕是昨天刚醒过来的时候,反应和表现都是隐忍着的。 他的接受能力有点超乎寻常的高,这让温故不由得对他有些另眼相看。 不大的木床之上,身形不高的少年半垂着眼,丝丝缕缕的碎光透在身上,仿佛稍不注意整个人就会碎掉。他的手臂顺着床沿垂落下去,被衣袖平整地挡住,只露出半截修长的指尖。 看上去倒是有几分岁月静好之感。 温故晃了下神,突然说道:「待会我带它来见你。」 景容愣了一下,下意识问道:「谁?」 「崽子。」温故笑了笑:「它活得挺好的。」 从山上回来之后,崽子就团在蓆子上睡起了觉,比起别的小狗来说,这只崽尤其嗜睡,也不爱叫唤,性子很安静。 明明这么小一只,但温故说的任何话,它却好像都能听懂,也能给出相应的回应,是个非常聪明的宝宝。 温故本来想直接把崽子带去让景容见见,但看见它在睡觉,一时没去惊扰它,而是轻手轻脚打了盆水,然后坐在屋外洗蘑菇。动作缓慢,有些悠然。 一说起蘑菇,他就觉得可惜,这几趟进山都没有看见梧桐树。一场夏雨过去,梧桐树贴近地面的树干上,可是会长木耳的。 他还挺想知道修仙界的野生木耳是何滋味,是不是跟现世一样。 洗完蘑菇之后,温故又挑选了部分灵药移栽到空地上。这些是按着图谱上所记载的灵药採摘的,还算珍稀,很难养活。可他还是想先栽着试试,万一呢? 毕竟自打他穿到这个世界后,种的东西就没种死过,所以才产生了试一试的念头出来,哪怕这是不好养活的灵药。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进山这事儿太累人,谁也不想三天两头往里跑,要是运气不好,不小心遇上个高阶灵兽,打又打不过,小命都得交代在里边儿。 等栽完一小块土地的灵药,暮色悄然降临。温故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摘了点长得像草一样的野菜,准备用来掺在粥里。 起先他不知道这草是能吃的,来的时候院子里就长了几株,他见长得别致,便一时兴起学了下神农,一尝发现这草吃起来竟然清脆可口。好看是不怎么好看的,但不论是炒还是煮,都很好吃。 总之到目前为止,这种野菜他还没吃腻过。 摘了一小把之后,忽然发现有几棵野菜长出了黄色的果子,他好奇了起来,摘下一颗就往嘴里送。 第5页 微甜,还带了点不易察觉的酸。 很好吃! 于是他找了找,把剩下的果子全都摘了。说是全部,其实也就两个,一回到厨房,在屋子里打转的崽子一看到这果子,便兴沖沖地吃了起来。吃了一个之后它就盯着果子看,像是要从果子身上看出朵花来。 温故懂崽子这是什么意思,它想吃,但是它要留一颗。至于是留给温故,还是留着明天吃,这就不得而知了。 不知不觉间,天色黑了下去。 煮好饭之后,温故照常拿着吃食和汤药往屋子里走。 推开门,屋里一片黑暗。 温故勐然一顿。 他忽然想起,这一天只有早上给景容送了饭,后来上山採药采蘑菇,便在山中摘了野果当午饭,回来后光顾着看有没有惹恼景容,完全没想起景容没吃午饭这件事。 温故心中一冷,脑海中飘过无数「禁地警告」的弹幕。 温故:!!! 而这个景容也是,饿了都不吭声的? 他快步上前,放下托盘点亮烛火,屋子里顿时亮了起来。 只见景容平躺着,占据了木床一半以上的,紧闭双眼,眉头紧皱,脸上无半分血色,唇上还有轻微的干裂。 温故心头一沉,赶紧倒了点水,上前扶起他,让他靠在自己的身上。 「小少主,来喝点水。」 听见声音,景容的眼皮动了动,但他依然没睁开眼,不过倒是听了话,抿了几口水进去。 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睁开眼,一双漆黑的眸子映了烛光,却仍黑沉沉的。 温故强撑着笑脸:「饿了吧?」 景容没应声,只眯了下眼睛,冷冰冰的脸色被温故无端瞧出了几分杀意。 温故下意识吞咽了一下,好声好气地道:「我今天忙昏了头,本来是想上山给你採药,没想到忘了给你备午饭。」 温故自觉理亏,任劳任怨地给景容餵饭餵药,而景容似乎也是真的疲惫极了,没有拒绝温故的投餵。 餵完吃食之后,温故又给他身上的伤处换药,浑身上下大大小小的伤,加上双腿的那一处,光是看一看,温故就觉得疼痛不已。 可景容全程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一场换药下来,温故愣是对这位小少主生出了几分敬意。 一切都处理妥当之后,温故端着托盘准备出去,身后却忽然传来景容的声音。 他问道:「为什么没带过来?」 -------------------- 第3章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温故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景容一开始没回答,而是远远地看着温故,像是想透过这人的眼睛看到些什么,但没多久还是放弃了,随后收回了目光。 他别过脸,阖上眼睑,冷声道:「没什么。」 温故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看他睡了,便没再追问,吹灯退了出去。 回到厨房,见崽子趴在蓆子上睡得极香,还传出了轻微的唿声,温故这才意识到了点什么。 难道景容问的是……崽子吗? 早上只是随口那么一说,没想到景容竟记在了心里? 温故从未想过自己会对谁产生负罪感。 但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却让他放不太下,像压上了一块重石,又被轻微的自责与哀愁一起破碎开来,零零散散地挤满了心头。 温故垂下眼,视线在不经意间落在角落中的木椅之上,然后涣散开来。 翌日。 景容一睁开眼,就被吓得勐然一颤。 只见一张放大的脸在自己面前,眉眼弯弯,嘴角还带着笑。 虽然这张脸是好看的,但蓦地出现,还是挺瘆人的。 温故熬了半宿,把木椅改了改,加了轮子,勉勉强强做成了轮椅的样子。 这会儿景容醒了,可以先让他试试,就不至于闷在屋子里,连口新鲜空气都唿吸不到。 不过好像来的太突兀,把人给吓着了。 温故俯身扶起景容,轻声道:「抱歉,吓到你了。」 「试试这把轮椅,若你觉得尚可,我这几日便把你送回去。」 景容勐地抬起头。 经歷过前世的事情,景容深知短时间内不能回去。 大哥那边没有他的下落,这会儿肯定在四处搜捕,那人心思狠绝,不亲眼见到他的尸体定不会罢休。 如今他修为尽失,还落下腿疾,温故又是个没灵根的废人,怕是还没到家门口,就没命了。 不过,温故这个人…… 这一世不知为何没有伤害自己,也没有给大哥报信。他看不透,总觉得温故有些不对劲,但也抓不住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景容抬眼瞧了温故好一会儿,也没能看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只能顺着温故的意,把手搭在他的肩上,任由他把自己横抱起来,然后坐在木椅之上。 因为靠得极近,景容能闻到温故身上好闻的皂角味,散着点阳光的暖意。动作也很小心,没有让他感受到一丝不适,但他还是不轻不重地闷哼了一声,像是吃了疼。 温故随即问到:「弄疼你了?」 他说话的时候,语气很轻柔,脸上流露出一抹担忧之色。 可温故越是这样,景容心中的疑虑就越深,上一世他復仇后当上家主,也曾有不少人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他。 第6页 是关心吗?不是的。 景容比谁都知道,这是同情,也是可怜。 不过是觉得他断了腿,就算地位再尊崇,也不过是个连站都站不起来的人。 身残的废人罢了。 温故静静等了一会儿,见景容没有开口说话的打算,便没继续问,而是握住椅背往外推。 轮椅压在地板上,发出只属于木质相接触的声响。 这声响似乎从记忆中的某处透过久远的长河,响在耳边,然后景容的眼底忽然暗了一下。 温故那个眼神,让他厌恶极了。 吃完早饭很久之后,温故都种了半亩地,崽子才晃晃悠悠地醒来。它醒来后歪头盯着景容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到角落里咬出个什么东西放在他的面前,然后继续歪头盯着他。 起先景容看温故种地看得入神,没注意到崽子的动静,等发现了之后,景容觉得这狗好像有点奇怪,一直盯着他看,也不知道盯个什么。 看景容始终没个反应,崽子似乎有点急了,它伸出爪爪刨了下景容的脚,然后又刨了下它放在椅子下面的东西。 景容顺着看过去,这才看见地上有枚黄色的果子,他疑惑地看了崽子一眼:「给我的?」 刚问出这句话,他就觉得有点可笑,一只年幼的小黄狗而已,怎么可能听得懂人话? 可没想到就在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崽子点了点头,然后摇起了尾巴,俨然一副听懂了的样子,不仅听懂了,还回应了。 这时温故翻完了土,在外面净了净手,也拿了枚果子进来,刚准备递给景容,就看到崽子放在景容椅子下的果子,他不由得笑了一笑:「看来我还晚了一步。」 然后他俯身捡起地上的果子,连同手中的,一起塞在了景容的怀里。 「挺好吃的,尝尝?」 每每温故说话,景容都只会回以盛气凌人的目光,所以这次他没等景容回话,转头就舀了盆水,端到门口择菜洗净。 细细说来,景容也不过是个涉世未深的少年郎,就算在这种情况下闹点脾气,也不是不能接受,可偏偏景容不哭不闹,连话也不怎么说。 说不怎么说话其实并不准确,确切地说,是不爱搭理人。一天到晚闷着,人给憋坏了可怎么办,多说点话多好。 温故抿了抿嘴,这些似乎并不是他该操心的,他该操心的是赶紧养好景容的身体,然后把他送走,远离这位狠绝的男主角才是。 景容在一旁捏了捏果子,也不知是因为温故带进来的阳光,还是在手里握了太久,这果子触摸起来有股恰到好处的暖意。 也许是太无趣了,他又捏了捏,然后转头继续看温故择野菜。 视线在温故的脸上顿了一下,然后汇聚在那双修长的手上,手中的菜叶沾了水,纹路清晰可见。 在日光的照耀下,映出了些许细碎的萤光,景容倏然睁大了双眼,定神看得有些愣怔。 上一世他得到过一本上古灵草图鑑的残页,上面记载有一味灵药名曰「坞禾」,此药能生灵肉、拓灵脉。坞禾纹路清晰,昼亮碎光、夜有微亮,和温故正在洗的野菜有些莫名的相似。 但坞禾需傍神缘而生,神缘是有神格之人才有的东西,只是一种传闻罢了。 如果这是坞禾草,岂不是在说温故是有神缘之人,所以才傍他而生?可他明明连灵根都没有,所以这是不可能的。 还这样一抓一大把?就更不可能了。 景容垂下眼,脸上闪过一抹失望之色,别过脸吃起了那枚小果子。 果肉入腹的瞬间,他的表情凝固了一下:「这是什么果子?」 温故捞起菜叶抖了抖水滴,随口就道:「就是这种野菜的果子。」 可能是景容主动说话过于稀奇了,温故不觉抬起了头,抬起头来的瞬间,发现景容的表情很生动,像是对果子很感兴趣。 不过种的那一大片野菜……怎么说呢,大部分都不争气,只有几株才结了果。 温故把洗净的野菜捞起来沥在一旁,从水缸里拿出凉水镇的肉块,然后放下木菜板,开始缓慢地切肉,继续说:「还有一个果子应该明天能熟,你喜欢的话到时候我摘给你吃。」 咬下的那一口,景容就意识到了一点问题,它小小一枚,却承载着厚重的力量,前世他从未见过这样离奇的果子。 也就是说,这种「野菜」极有可能真的是坞禾草。 这么一想景容才反应过来,前世为了治腿弄得那般惨烈,伤口久治不愈,就连后来用最好的灵药也只是堪堪治好,每隔一段时日病情都会反反覆覆。 可这次吃了温故的药,他身上的伤并没有疼得生不如死。 景容尽力压下脸上的表情,拿着果子的手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最后闷闷地回了声:「好。」 闻言,温故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然后继续切肉。 他以前不常做饭,但日日都会看他奶奶做饭,所以他可以算是什么都会,同样也什么都不太熟,所以切起肉来手感也很生疏,切得极慢。 虽然很慢,但每一块肉都切得很薄。 这里的调料不比现世,只能尽力找能用的食材来替代,好在常用的倒是不缺。 温故往切好的肉片里倒了点酒和盐,搅了搅便放在了一边,然后生火煮水。 第7页 景容也愈发疑心温故这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了。 ——如果这真是坞禾草,那坞禾草顿顿入药这般极致奢靡的疗法,若是为了害人,代价是不是太大了点。 有了前世的教训,他那敏锐的直觉告诉自己:温故背后,有大阴谋。 锅里的水沸腾之后,温故便把装着肉片的盘子端了过来。 大多下肉片的方式都是一股脑往里倒,但温故不是。他是拿筷子一片一片地夹起来,然后再一片一片地往锅里下。 但凡对吃食有研究的人都知道,要让一盘肉煮熟的程度一样,就不能这样慢悠悠的一片一片往里放。 以他这个速度,先下的都老得不好吃了,后下的还没煮好。 因此很显然,温故并不是一个对吃食有极致要求的人。 但景容是。 他上辈子独断专权,对什么都很挑剔,全部都要求做到极致。 所以他完全不能理解温故这样做的理由,既浪费时间,又损失肉质的最佳口感,怎么算怎么划不来。 欲言又止了一会儿,还是开了口:「你为什么不一起放进去?」 突如其来的,他十分想知道为什么。 如果是为了不让肉片黏在一起,他想他也可以勉强接受一下,可他还是想亲耳听到温故的答案。 锅中的沸水翻腾不已,冒起如雾的水气,崽子在门外刨了一个不小的洞,听到里面在说话,也忽然停下动作,扭头往屋里望过去。 随后温故小心翼翼地放了一片肉片在锅里,嘴角微微往上勾起,温润的声音出现在空荡而狭小的空间里,是无比简单的答案。 「肉要一片一片地下。」 「日子,也要一天一天地过。」 -------------------- 第4章 手中的果子往下一滑,景容惊了一下,反手又握住了果子。 这样毫无道理的理由,却有种奇怪的力量,能叫人静下心来。景容歪头又一次打量起温故,生出了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摸了摸果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温故的侧脸,抬手一口一口咬着吃。 饭做好之后,景容却憋着气,别过脸,看都不看桌上的肉一眼。 「我不要吃这个!」 辛辛苦苦做的水煮肉片,想给病人改善伙食,没想到如此不知好歹,挑食挑到这个份上。温故默了一会儿,正想开口,只见景容抬手指着菜板上未切的野菜,说:「我要吃草!」 温故:「?」 他究竟是坏了腿还是坏了脑子? 见温故迟迟没动作,景容有点收不住那股子专横劲,又道:「听见了吗?我!要!吃!草!」 温故:「……」 无奈地应了声「好」,放下碗筷,起身去烧火热锅。 平心而论,野菜确实口感尚可。像小少主这般身份的人,过往年间也一定不曾吃过这样「奇特」的吃食,一时图个新鲜也是人之常情。 但他不知道的是,就在背过身去的那一瞬间,景容脸上的表情便立刻敛了起来,轻压眸光,视线黏稠地投在温故的身上,像紧盯猎物的毒蛇一般。 被盯的人似乎也感受到了什么,忽然转过头来。视线汇聚的那一瞬间,景容立马移开目光,那双阴沉的眸子顺利逃开捕捉。 温故后知后觉地回过头。 是错觉吧?那种突如其来的恶寒感…… 不多时,一盘冒着热气的炒野菜便放在了景容的面前。他动筷一口一口往嘴里送的样子,看着竟有些乖巧,全然没了先前的跋扈。 刚才的那一出,虽说有些无理取闹,可现在他吃得这样认真,倒叫人不由觉得有些好笑。 说到底还只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年,又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院中。 温故翻开图鑑,比着上面的几个图案再三确认:生长环境苛刻,出土即断灵气,无法被移栽成功。 早些年间,修仙之人为了提升修为,只要一听说哪里有灵药,全都疯了似的去取,毫无节制又无人栽培的结果就是,直接导致现今的修仙界灵药匮乏,大多高阶灵植已经消失不见。 等到灵植们死的死,无的无,各仙门才追悔莫及。以至于后来出这些关于灵药的图鑑的时候,他们就变得尤其谨慎,生怕死里逃生的灵药被当成杂草,一铲子下去就绝种了,因此断然不会有画错或者写错的地方。 好几种在书里被标註了「高阶」「珍稀」字眼的药草,写着「绝对不可能成活」的肯定句,却在这片刚开垦的土地上长得宛如杂草一般茂盛。 不管确认几次,温故还是觉得和画中一模一样。 不过他的面色看上去却有些许凝重,因为这些灵药里头,除了他移栽过来的,还自顾自长了些旁的药草。这药草,书里也有介绍,用于合欢之时,效力持久,长得还和一味治伤的灵药极为相似。 温故一时区分不开,也就不敢拿来用在景容身上,若能治伤倒也罢了,但若是合欢那味药…… 他回头看了景容一眼。 就真是想都不敢想。 就在这时,山间忽然惊起群鸟,往天空散去。 温故站起身,拧眉看向山间。 山中向来平静,灵兽也不在白天出没,自从他来到后山,还从来没见山里有过什么异动。温故放下书,慢悠悠地走了出去。日头的方位偏移了几分之后,他离屋子已经有了些距离。 第8页 木质滚轮压过木地板,然后压在蓬松的土地上。余光瞥见温故离得远了些,景容才坐着轮椅来到长满坞禾草的这块地。 碎光时隐时现,迎着风散向天空。 景容停在一旁,目光灼灼地望着这片地,掺着药味的灵气铺散在四周,感官一阵轻松。 随后,他垂下手,指尖缓缓移向一株坞禾草。 碰到坞禾草的瞬间,一缕若有若无的黑色雾气忽然从指尖流出,与此同时,那株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下去,很快便衰败了。 景容一惊,赶忙收回手。 这是……诅咒? 上一世的惨厉结局不够赎罪,所以才重活一世,来延续这罪恶的一生吗? 景容垂下头,细碎的头髮滑落下来挡住眼睛,然后他轻轻地笑了一下。 所以哪怕是重生,也是重生在这什么都已成定局的十八岁,前路漫漫,但每一处选择,即便是再来一次,景容觉得自己还是会那么选。 那些该死的人他还是会把他们杀死。 不合时宜的,温故的面容忽然在脑海中浮现。 那这个人……也要死吗? 景容迟疑了一下,正在这时,他忽然感知到几处分散的灵力正往这边靠近。 他下意识喊道:「有人来了!」 可他一回头,温故已经越走越远,彻底消失在了他的视线里。 另一边。 温故沿着小道走出了老远,走着走着忽然发现一处峭壁上长着棵高阶灵药,而那棵灵药的周边,不怎么珍稀的药草也一株又一株。 话虽如此,可这些算不上珍稀的在当今世上恐怕也是很难求得的。 简直是撞了大运。 当然,前一秒还觉得自己运气好,后一秒他就不这么觉得了。 也是在这个时候他才想起,本来是来查探山间是不是出了什么异样的,被那株药一吸引,正事都给忘了。 密林之中,两个身着景家弟子服饰的人抬着一个大麻袋,也不知里面装的什么,一人拽着一角,正吃力地往更深处走去。 走在前面的那人是景家的内门弟子,受景容他大哥管束,叫林朝生。温故刚穿过来的时候见过一面,看他探头探脑查看周遭情况的样子,看上去反正不像是在做什么好事。 林朝生别过头,腾出手用剑划开前方挡路的树枝,然后对后面那人道:「动作快点。」 后面那人卯足了劲,又将大麻袋往上抬了些,闷声道:「师兄,这里面是什么东西?为什么非要弄到这里来?」 林朝生回头瞪了他一眼,道:「你照办就是了,剩下的别多问。」 后面那人「哦」了一声,继续吃力地往前走,走了没一会儿,又道:「师兄,你说少主他还活着吗?」 林朝生:「……」 他不耐烦地看了后面的人一眼,四处张望了一下,才冷哼道:「不知道,可能死了吧。」 后面那人本来在好好走路,闻声忽然趔趄了一下。 这一趔趄,布袋子往下一滑,将这人的脸露了出来。 暗处的温故看到这张脸,有一瞬间的恍惚。他从来没见过这个人,可是看到这张脸的这一刻,却有一种莫名的感应出现在心间。 就好像是……他们认识了很久一样。 林朝生被那人这么一晃,差点直接脱手,好在他修为还算高,立马就又拿稳了,回头臭骂道:「这东西不能落地你不知道吗?还要我说几次?」 「我也真是倒了大霉,居然让你跟着我来!没用的废物!」 见林朝生发火了,师弟耷拉着眼皮,用力拽紧了麻袋,委屈地道:「师兄我不是故意的……」 走到一处大斜坡的时候,两人都停了下来。 林朝生腾手把剑递给师弟,极为不满地扫了眼他,然后把大部分麻袋的重量抗到了自己身上。 山路崎岖,前方坡路也多,他在这种时候抗下几乎所有重量,显然是怕这位师弟误了事。 心里一烦闷,林朝生就有些停不下嘴:「就你这样的,连个麻袋都拿不稳,怕是一辈子都只是个下等外门弟子!」 师弟一听,撇了撇嘴,不满道:「我至少比姓温的那个废物好点吧。」 林朝生:「你就不能找个强点的人比较比较?」 师弟却不以为然:「比他强就够了。」 林朝生冷哼一声:「我倒觉得你还比不过人家呢。」 师弟愣了一下,「我哪里比不过他了!」 林朝生反问起来:「那你哪里比得过他了?」 「我……」 师弟想了半天:「我有灵根!他没有!」 这话引得林朝生一笑,还笑得有些微妙:「可人家好歹是温家唯一的血脉,还颇懂取悦主子之法,若非突然生了场恶病,他恐怕早就已经上了主子的床榻,你呢?」 他们口中的主子是景容的大哥,景辞,同时也是迫害景容的人。 温故从一开始就下定决心在这荒山野岭清冷地过一辈子,远离这些是是非非。只是偶尔遇见个人都得在他面前这么说一通,听着也怪烦人的。 不过也还好,温故可以接受。 而另外两人那边,话头这么一开,师弟倒是沉默了下去。 林朝生只觉身上抗起的重量越发重了起来,他正想再说师弟一顿,一回头,视线却忽然隔着师弟落向温故这边的方向。 第9页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温故反应速度极快,立马猫了下去。 林朝生忽然停住,师弟走了两步没走动,瞧了林朝生一眼,然后顺着他的目光往身后望去:「师兄,怎么了?」 林朝生的目光冷了冷。 他站定之后,将麻袋一股脑堆到了师弟的身上,然后抽出剑,一言不发地往温故藏匿的地方走去。 脚步声越来越近。 温故顿时屏住了唿吸。 就在林朝生离温故只差毫釐的时候,周遭忽然黑气瀰漫,厚重的气息一层一层铺落下来。 这黑气来得诡异,超出了林朝生的想像,以碾压的方式将他的灵力压制了下去,灵剑应声而断。林朝生顿时动弹不得,闷声吼道:「这是什么鬼东西?」 -------------------- 第5章 师弟顿时慌了神:「是禁地的黑气?!」 林朝生也反应过来了:「已经在禁地范围了吗?」 师弟吓得失了力,身上的麻袋也在这时掉在地上,原本装着重物的麻袋,却在落地之后,顿时瘪了下去,空空荡荡的,仿佛里面从来没有装过东西。 林朝生一见,脸霎时白了。 而他身体内的灵力也在这时以极快的速度消亡下去,他怒不可遏地瞪了师弟一眼,只得道:「快撤!」 看着他们仓皇而逃的身影,温故疑惑地歪了歪头。 什么黑气?他们在说什么? 为什么他什么都没看到? 或许是因为没有灵根的缘故,书中所写的什么灵气灵力,他是通通看不到的。 那么他们口中的黑气,也应该是同一个道理。 不过,关于禁地的黑气,书里好像并没有写过。可刚才,他也确实感受到了一股莫名的压迫感,只是这种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就没有放心上。 温故往林朝生他们逃离的方向走了一长段路,确认他们是真的彻底走掉了,才掉头回木屋。 木屋建得隐蔽,轻易找不到通向木屋的入口,所以即便是见着他们来了,温故也没有太过担忧。 景容可是原作的主角,众所周知,没有什么比主角光环更强大。 于是温故往回走时,步子也就不缓不慢的。 道路两旁有不少枯草,在茂密的植被中,又是在这种时节,就显得尤其死气沉沉,还有些不协调。不过他只垂眼轻飘飘瞥了几眼,就没再看了。 顺着小道走了没多久就到了木屋,「吱呀」一声,他推开了院门。 映入眼帘的是枯萎了一大半的灵药,土地里一片狼籍,轮椅倒在其中,不见景容的身影。 温故顿时沉下了脸。 无论是厨房还是卧房,全都没有看到景容的身影。 木屋并不大,明明是一眼就能看完的地方,他还是里里外外仔细找了个遍。 没有人。 荒山野岭,景容腿也断了,又能到哪里去? 来来回回找了一圈后,温故身上出了一层薄汗,茫然地站在轮椅旁。 轮椅倒在土上,一大半都陷在泥里,他抿了抿嘴,俯身拉起轮椅将其扶正,这才发现轮椅已经坏了。 摩挲了一下扶手,泥沙的污秽染到了手上。 他拧了拧眉,摸出一块帕子,在日头下擦着被泥弄脏了的指尖。 他一遍又一遍地擦着,直到擦干净了也没有停下动作。 景容消失了,他去哪儿了?又能去哪儿? 林朝生他们并没有去到木屋,而温故也没有如书中一般把他推入禁地。 想到这里,温故停下擦拭的动作。 然后头也不回地往禁地跑去。 如果一本书上既定的命运那么容易被改变,景容那双腿就不会断了。 是了,书中写得明明白白,是温故亲手摺了景容的双腿。穿书后,温故并没有那么做,但是景容的腿还是断了。 这代表什么? 这代表——你不去走的剧情,会有人替你走。 逃不掉的事情,一件都逃不掉,在这个世界,也许原作才是天道。 禁地,悬崖边。 一丝一缕的雾气从深渊处不断涌上来,景容一身狼藉地趴在地上,双腿脚腕处的布条已经消失不见,本已结痂的伤口重新裂开来,血顺流而下,和泥土混在一起,看上去触目惊心。 温故赶到的时候,崽子在景容身旁急得打转。 没心思去想崽子的问题,温故急忙过来扶起景容。 感受到一股暖意的靠近,景容的双眼虽然紧闭着,却仍动了动,他用力睁了睁眼,恍惚了好一会儿,才定格在温故的脸上。 这双漆黑的眸子倏然一顿,然后景容伸出手,勐地推开温故,恶狠狠地道:「又是你!」 声音嘶哑无比,像是被什么哽住了一般。 这一推,没把温故推得太厉害,反倒把自己给推到悬崖边上去了,只要他恍惚一下,稍有不慎就会跌入深渊。 温故受了力,却没往后倒,而是往前一倾,想要拉住景容,「小心!」 见温故还往这边来,景容下意识屈腿想往后退,可因为脚筋断了,他一点力也使不上,只能靠手肘抵在地上往后缩。 「你别过来……」 话里有惧意,声音带着点颤音,狼狈又可怜。 明明只是一小会儿没见,就成了这番模样。 第10页 温故每靠近一分,景容就会警惕地后退两分,再这么退下去,恐怕真的要和原作一样掉下去了。 温故深唿吸了一下,尽量放松自己的表情,平和地看着景容,温声道:「好,我不过来,你也别再往后退了,好不好?」 听到这话,景容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了一丝茫然,似是有些想不通。 他没有回应温故的话,却也没再继续往后退。 趁景容一时发呆,温故立马伸手拽住了景容,然后将他一把往回拉。 为了防止刚才的事情再出现,这次温故没给景容推开他的机会,而是直接将他按在了怀里。 不知道景容为什么突然变成这样,但温故想,多半是以前那些事导致的创伤后遗症,所以景容应该是把他错认成害他的人了。 怀里的景容并不安分,双手使劲拉扯,又是推又是抓,不断挣扎着。 几度挣扎失败之后,景容忽然抬起脸,一口咬在温故的肩头。 噬骨的痛楚从肩头传来,温故的眸子顿时暗了又暗,浑身也控制不住地僵硬起来,但他仍没松开景容。 不知过了多久,咬人的力道才松了下来。 温故面无表情地眯了下眼睛,道:「清醒了?」 这声音清冷低沉,一改往日的温和。 闻言,怀中人轻颤了一下,缓缓垂下头,一声不吭地埋在温故的锁骨处。 温故冷冰冰地声音再次响起:「我其实很不喜欢与人接触。」 尤其是这种方式。 把主角当成个不经事的孩子来纵容,似乎是件十分错误的决定。 该早点把他送走的。 景容很轻,温故横抱起他来,几乎不费什么力。一个身份尊贵的小少主,身上却没什么肉,反倒有些瘦弱,还硌手,轻是轻,抱起来的手感也并不怎么舒服。 加上温故本就不喜欢这种过分接近的感觉,之前忍着耐心没去想,在被这只受伤的野兽咬上一口后,这种牴触感就如决堤的洪水一般倾泻而出,压都压不住。 一路上他都皱着眉。 「你是怎么到那里去的?」 悬崖离木屋极远,这么短的时间内,景容一个断了腿的人根本不可能过得去。 怀中人动了动,垂下眼,闷闷地道:「不关你的事。」 温故垂眼扫了下眼前的人,「那你能说说你为什么要咬我吗?」 景容一滞,别开脸去,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 这孩子,太刺人了。 到家后,温故把景容放回床上,打了盆水,拿了药物和布条过来,这次他没有帮景容换药的打算,而是放在床头便起了身。 正要转身,却发现自己的衣袖被拉住了。 温故垂下眼帘,跟景容僵持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头来。 刚才放下景容的时候,景容立马就别过了头,只用一个后脑勺面对温故。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味太过明显,温故也没想往上贴。 只是现在…… 人虽是别着脸,但这脏兮兮的手却拽着温故的袖子不肯松。 也不知道是怎么个意思。 屋内燥热得厉害,外头的乌云又黑沉沉地压了一头。 抿了抿嘴,温故復又坐下来。 净完手后,润湿帕子,温故犹豫了一下,拿起帕子先给景容擦脸。 帕子碰到脸的时候,景容颤了一下,没睁眼,也没动弹,很像是放弃了挣扎。 但这明明没什么可挣扎的,至少温故是这么觉得的。景容寄人篱下了这么些日子,态度从来高傲,平日里对温故爱搭不理,一开口又总是高高在上,还颐指气使,总之没有一次是软下态度的。 这一次,也不知道算不算是在低头。 景容的嘴角拉得很低,双眼紧闭,看上去既可怜又可笑。 可无端端的,竟有点可爱。 景容生得白净,长得也好看,在这之前温故没怎么注意到,也是现在给他擦完脸和脖颈后,才突然意识到这件事。 确实是主角该有的长相。 只是这身高,似乎比同龄人矮小了太多。不过也才十八岁,说不定还有得长,养一养就知道了。 给景容擦腿的时候,淅淅沥沥的雨声传来,然后越下越大。 不一会儿,从屋顶滴下来的水便成了帘。 腿上的伤是旧伤裂新口,看上去可怖得很,光是这样看着,温故时不时都会心里紧一下。 可正如上次一样,不论是给他清理伤口,还是拿酒消毒,抑或是换上新药,景容都没有任何反应,连睫毛也不曾颤一下。 他这双腿是有知觉的,究竟有多疼,温故有点不敢想,可景容仿佛一点疼痛都感受不到一般。 不知不觉间,已经上好了药。 手覆在景容完好的腿上,温故的目光落在包扎的地方,久久没有移开目光。 肩头那一口所带来的疼痛,和挑断脚筋的疼痛相比,大抵上是比都不能比的。 那这主角,也实在是太耐疼了。 这样一想,又忽然觉得景容这跳脱的性子没那么跋扈了,这样张扬或许反倒是好事。 本就明艷纯良的少年,如果有人护他,也许也不会如书中一般走向阴狠偏执。 可这些,跟自己并没有任何关系,也轮不到温故他这么个废人来考虑。 第11页 手上不自觉带了力道,稍稍覆紧了景容的腿。 躺在床上的人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说话的声音极轻,掩在雨声里,听上去却分外清晰。 「摸够了没?」 -------------------- 第6章 景容这么一问,温故才醒了神,看来走神走得有些远。 他嘴角带了点弧度,把手挪开,温声道:「还疼吗?」 景容垂下眼,眸子往温故那边一瞥,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问道:「你呢?」 问的是肩上被咬的地方。 还知道关心人呢,温故的眉眼柔软下来,微微一笑:「有点。」 景容欲言又止了一下,最终咬住下唇,又闭上眼睛,看上去很为难,但偏偏一个字也没再说。 这样子看得温故有点想笑,他嘆了口气,端起水盆,起身道:「想吃什么?我去做饭。」 屋外雨疏风骤,屋内沉闷寂寥,还有些安静。 良久,景容嘴里才蹦出个字。 「草。」 * * * 「少主,我是来救你的。」 「我是温故,以前见过的,你忘了吗?」 「别担心,家主找不到你的,我会保护你。」 「我带你离开这里。」 「看到这下面了吗?那里就是你的归宿。」 「景容,去死吧!」 「……」 劲风过耳,悽厉可怖的声音从下往上蔓延,几乎穿透了耳膜。 景容眼皮很重,他用尽力气才勉强睁开双眼。 而睁眼的时候,看到的却是另一副场景。 天色阴沉晦暗,只见眼前之人双眼圆睁,眼白爬满血丝,一张几近疯魔的脸被灵气所掩住。 身上的灵气尽数散去,眸中所显的之人也越来越模煳,最后被黑暗所吞噬,什么也看不清了。 当满眼的黑暗散去,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种满灵药的院子。 这里有细微的柔风,灵药在风的吹拂下,散出点点碎光。 景容抬起手,轻轻碰了一下微弱的光点,光芒随之淡去,然后他闭上眼,感知到了不远处发生的事情。 温故要死了。 他看到林朝生往温故的方向挥了一剑过去,如果温故是修仙之人,他只会流点血,但温故不是,他只是个普通人。 ……会死。 眼前的一切再度轮换,伴随而来的,是剧烈的疼痛,细细密密地席捲至全身各处。 无数的过去和零星的现在相重叠,零零碎碎地涌入脑海,景容分不清到底哪些是过去,哪些是现在。 「难道你愿意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去吗?」 「这股力量会让你一生遭受苦难,最终不得好死!」 「即便这样,你也要復仇吗?」 「来吧,走进只属于你的永夜。」 「……」 像是恶魔耳语,又像是自说自话。 上一世,景容很迟钝,总是懵懵懂懂,选择的每一条路都像是别人预设好的。 所以后来他总觉得该早点接纳这股力量,早点復仇,早点让解决掉麻烦,顺带着,早点因反噬而死。 死过一次,就不会畏惧这个终将到来的结局。 他觉得,也就那么回事。 所以这一次,他提前做了选择。 这股来自禁地的力量,在世间一切法则之外,无从溯源,无从化解,甚至无人知晓。 景容独自立于天地间,疼得睁不开眼睛,脚腕处不断袭来阵痛,他只能无力地跌坐下去,身前的草木也以极快的速度尽数枯萎。 于是,和上一世一样,纳入这股力量之后,他又一次进到了那个无法挣脱的梦境。 那是个很黑的地方,没有光亮能透进来。但景容知道,这黑暗的归处是在埋骨之地,那个名为禁地的地方。 梦境越黑,浑身的疼痛就越入骨,诅咒之力也越发无法控制。 在一个醒不过来的夜晚,也许是夜晚,景容也不清楚,也可能是白天。他只知道那天,他压制不住这股力量了。 大概就是在那天死掉的吧。 撕裂般的痛苦再次袭来,熟悉的,令人厌恶的。 可忽然之间,在这无尽的黑暗中,一双温暖的手忽然如羽毛般轻柔地覆在他的胸口处,然后很轻地拍了一下。 又一下。 暖意随之蔓延开来,撕裂般的疼痛也随之淡去。 景容下意识伸手握住,生怕晚一刻这股暖意就会消失不见。 触感很温热,是从没体会过的安心。 恍惚间,景容睁开眼,涣散的目光渐渐聚焦起来,最终定格在一张清冷柔和的侧脸上。 「温故……」 是温故,只见他侧头趴在床边,唿吸平稳地起伏着,像是睡得正熟。 明明睡得熟了,手却还是会时不时轻拍一下,安抚这个刚从梦魇中挣扎着醒来的少年。 景容身体顿时僵硬了一下,浑身的血液仿佛都静止了一般。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许久,屋子里透着丝丝凉意,月光平缓地铺下来,落在景容的眸子里。 景容的眸子很怪异,总是漆黑无比,黑沉沉的,什么光都照不亮,哪怕白天在日头底下,也如死潭一般。 而这一刻,却映上了点月光,尽管那光微弱到几乎看不见。 不知过了多久,景容微不可见地唿出一口气。 第12页 「你不是他……对不对……」 话很轻,轻到像是在问自己。 他定神地看着温故,似乎是想听到温故的回应。 但温故不可能回应得了他,睡着了的人怎么可能会应人呢? 但他没想到的是,就在问出这话之后,温故的睫毛颤了颤,像是下意识的:「嗯?」 景容惊了一下,赶忙别过头。 可在这之后,身后全然没了任何动静,景容这才又回过头。 说起来,这声「嗯」轻到几乎没有,其实倒更像是一种幻觉。 没由来的,景容松了一口气,但他仍旧抓着温故的手,直到意识重新模煳,也没有放开。 翌日。 温故是落枕落醒的,他的手被景容用双手轻轻握住,宛如虔诚般的姿势一样,贴在景容的心口处。温故的脖子酸痛得不行,抽回手锤了好几下脖颈才睁开眼,全然没注意到在抽出来之前是怎样被握着的。 景容睡得沉,怀中的手抽离了出去,他也没意识到。他面向温故侧躺着,双腿微屈,这样的姿势在书里都是这样解释的:说是没有安全感的人才会这样睡。 可不是没安全感么,大半夜又是发烧又是做噩梦的,光是给他降温都折腾了大半宿,安抚了好久才安静下来。 这会儿倒是睡得沉了,可温故却困得厉害,他打了个哈欠,视线在无意中又瞥到了景容的脸。 因为靠得极近,温故能看到景容长长的睫毛,还在轻轻颤动。 ……真是个睫毛精,像妖精一样。 当「妖精」这词一冒出来,温故的嘴角就抽了一下。 他在一瞬间似乎就收到了来自禁地的死亡邀请。 摩挲着脖颈,迈着虚浮的步伐往外走。 不出去倒还好,一出门,温故就差点当场倒下去。 昨天找景容慌了神,没有太过在意院子里种的野菜,经过一晚雨水的沖刷,别说枯草了,现在连灰烬都见不着一粒。 没了,全没了。 这就真的很糟心,想起景容这大崽子顿顿闹着要吃草,温故就觉得头疼。 这回连草都没得吃了。 看来……只能吃肉了。 肉菜上桌的时候,温故很是担忧,他觉得景容完全会像上次一样,筷子一扔,再把头一转,冷冰冰地来句:「我不吃!」 毕竟景容这人难伺候,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穷苦人家竟也有这么一天,连吃肉都要被嫌弃。 说句进阶版「何不食肉糜」都不过分。 可没想到的是,扶景容坐到桌边之后,只见景容默然拿起筷子,一句话都没说,就埋头吃了起来,一口,又一口。 没有挑食,吃得很认真。 吃东西的时候看起来反倒有些乖巧。 这个主角,怎么突然这么乖? 温故突然就感受到了什么是养崽的快乐。 当然,前提是这崽听话不咬人,否则就另当别论。 因为昨夜又下了一夜雨,所以吃完饭后,温故就背上了背篓,准备又去捡蘑菇。 在这个修仙界,他对捡蘑菇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修仙界的蘑菇有点野性,个头奇大无比,蘑菇自带的腥味很重,煮熟后总要淘洗好几遍,才能把这股野味洗掉,吃起来才会好吃。 如果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找着几株野菜带回来种给景容吃,毕竟那东西,实在是太容易种活了。 虽然昨天死得也蹊跷。 离奇是离奇,可在穿书这件事的面前,这点小事就根本排不上号,所以温故并不怎么在意。 比起这个,更让他在意的是,正准备往外走的时候,衣服被拉住了,一回头发现景容坐在床上望着他,一双黑沉的眼睛噙满兴致:「我也要跟你一起去。」 如果昨天在崖边清醒过来是个巧合,那晚上的事情就不太可能是巧合了。 景容又拉了一下温故:「我要去。」 如果猜得没错的话,温故能帮助自己压制这股力量,虽然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中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温故垂下眼,静默了一会儿,然后缓缓取下背篓。 景容愣了下,抬起眼来:「你干嘛?」 不去了? 景容腿脚不便,要跟着一起上山,坐轮椅是不现实的,毕竟山路不好走,哪哪都是小山坡。所以温故不同意,也在情理之中。 因为不想带自己去,所以干脆就不去了。 这些景容他自己都知道。 但他就是觉得莫名烦躁。 放下背篓后,温故背对景容俯身蹲下,转头却对着景容扬了扬下巴:「上来。」 -------------------- 第7章 原来是要背他吗? 景容迟疑着伸出手,在半空中停顿片刻后,才试探地放在温故肩头。温故也在此时揽住景容的腿,将他背到背上。 以前从来没有人像这样背过他,以至于温故起身的时候,景容的身体不由自主往后仰,错愕之下,他赶忙环住温故的脖子,这才堪堪稳住。 因为是第一次,景容没有经验,生怕掉下去一样,抱脖子抱得很用力,这番力道勒得温故有些喘不上气,于是出言提醒道:「抱太紧了。」 景容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力道倒是松了松,手却还是不肯拿开,似乎还是怕掉下去。 第13页 对此,温故本来还想说点什么,最后选择了沉默,因为说了也没用。 从院子出来后,景容就好奇地打量着山间的一草一木,他背着空背篓,侧脸贴在温故的肩头。隔着布料清晰地感受着另一个人的体温,很温热,这种感觉很稀奇。 温故身上很暖,不像他,跟冰块一样,总是凉凉的。 可能因为天放了晴,景容的心情也变得好了些,一条腿不自觉晃来晃去的。 这个动作引得崽子异常兴奋,连蹦带跳去咬景容的脚,挂在脖间的银铃响个不停。景容因为腿上有伤,所以这些日子以来都赤着足,日光下,晃动间的白皙皮肤更显惹眼。 虽然是闹着玩儿,崽子没有真的下口,但蹦跳间难免失了分寸,时不时都会不小心咬到缠在他脚腕处的布条。 尖牙刺破布条,崽子下落时带出上面的丝线,没几下布条就被玩得松松垮垮。 温故实在有点看不下去,说:「小少主,你再这么晃下去,我就白包扎了。」 他背着景容慢慢走,说起话来也温声细语,听得景容又「哼」了一声。 温故:「……」 看景容这架势,听话是不可能听话的。 转头用脚轻轻怼了一下崽子,温故道:「崽子别闹了。」 大崽子不听话,还治不了小崽子了? 崽子被这么一碰,立马安静下来,却仍抬头望着景容那晃来晃去的脚。 一夜之间,山间冒起了许多蘑菇,走到一处可以用来歇脚的大石头那里后,温故就把景容放了下来,然后自顾自在一旁捡蘑菇。 小时候跟奶奶捡蘑菇的经验一多,大多数蘑菇,温故看一眼就能知道哪些是有毒的,哪些是没毒的。至于那些没见过的,通通当有毒的处理。 但景容显然不知道,一会儿指着一个剧毒蘑菇道:「这么好看你为什么不捡?」 一会儿又指着一个致幻蘑菇道:「这一看就很好吃!」 看他那样有兴致,温故没忍心打击他,捡起一个鸡枞,旁敲侧击地道:「你知道越好看的东西就越危险吗?」 景容闻言抬起脸,看了几眼温故,然后又有意无意地晃起了腿,故意调侃道:「我觉得你就很好看。」 ——那你危险吗? 温故拿着蘑菇,手在半空中微微一顿。 他怎么隐约记得,景容之前不爱搭理他来着? 他顿了一小会儿,又继续刚才的动作,将鸡枞放进背篓里,然后点点头,认可道:「你倒是很有眼光。」 景容:「……」 似是没想到温故这张嘴里能说出这种话,景容敛起神色,直愣愣地沖温故看过去,看了好一会儿才收回目光,然后再次晃起了腿,百无聊赖地逗崽子玩。 崽子是个不经逗的,景容轻轻那么一勾,它就跟个狗腿子一样跑过来玩闹。 闹了没一会儿,脚腕上的布条就开了一大截,景容不以为意,还故意抬高脚,勾得崽子一蹦三尺高。 一人一狗正闹得欢,一只手忽然伸过来拽住崽子的后颈,把它提起来,四只爪子就凌空扑腾了好几下。 崽子:? 温故提起崽子,转过来和它四目相对:「你要是再闹,今天晚上就吃狗肉。」 话刚说完,崽子就又扑腾了两下,立马抬爪捂住了温故的嘴。 温故:「……」这狗成精了。 假意拍打了两下崽子的头,温故解下它脖子上挂的轻铃,然后把它放了下去。 铃铛一解,崽子立即怔住了,一动不动地望着温故,两只耳朵也耷拉下来。 一副被抛弃了可怜模样。 在他教训崽子的时候,景容环抱起双手,嘴角上扬得厉害,看起狗的笑话来丝毫不带一点掩饰。 尤其是看到崽子这副模样,虽然可怜,但是很好笑。 景容又晃了晃脚,正想再逗一下崽子,这一次却没能收回来,而是被温故握住了,温热的触感惹得他心头一跳。 景容顿时冷了脸:「松开。」 温故没理会他,转而半蹲下来,把景容的脚放在自己的腿上,重新缠起了布条。 他的动作很慢,将松垮的布条拆下来,然后再一圈一圈地绕,缠得极为细緻。 轻柔的触感细密地传来,还有些酥麻,景容几乎是在瞬间就没了脾气,垂眼愣愣地看着温故动作,眼看着那双修长的手覆在腿上,此刻正小心翼翼护着自己的脚腕。 等景容回过神来,布条已经缠好了,温故也早就继续去捡他的蘑菇,采他的药草去了。 景容收回脚,这次没再瞎晃。 自这以后,崽子就变得尤其安静,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一直盯着景容的脚看,那眼神里有几分说不出的酸楚,以及,艷羡……? 景容觉得莫名其妙,也随着崽子看了看,这一看才发现,脚腕处用红绳系了一枚轻铃,正是之前挂崽子脖子上的。 这是什么意思? 把他景容当狗吗? 景容是何等人?景家尊贵的少主!上一世还是家主呢! 不能忍。 这忍不了。 景容憋着气晃了晃脚,细碎的铃声瞬间响起。 与此同时,似乎感觉到什么视线,他下意识抬起头,目光忽然对上了不远处的温故。 温故那眼神,好像,就有点凶。 第14页 景容顿时停下动作,茫然地收回脚,打消了把铃铛扯下的念头。 见景容不再动了,温故才面不改色移开目光。 他好像明白温故为什么要把铃铛系在脚腕了,可是,温故刚才看过来的那一眼,也太兇了点。 简直不可理喻。 不就是不让动吗,这么兇巴巴的干什么? 不动就是了! 林间轻轻地吹过一阵风,拂得树叶窸窣作响,也拂起温故的长髮,风止时,一缕长发缓缓垂落在他手里拿的书上。 那是他出门时顺便带上的灵药图鑑。以前给崽子养伤,现在给景容养伤,药草一直必不可缺,多亏这两位伤者,他目前已经可以识别出几种常见的药草,但大部分还是无法准确认出来,因此总也离不了这本书。 在蘑菇捡得差不多之后,他刚翻开图鑑,准备比对一下药草有没有找对,就听见一阵铃音。他抬起眼,正好撞上景容的目光。 他解读不来什么眼神,可不知怎么回事,和景容对视的时候,他总觉得景容望过来的那一眼,有什么不一样。 可是,总不能去问「你是不是想把我扔进禁地」吧? 穿书人的日子是真不好过。 亏了这本灵药图鑑,这趟进山倒可以算是收穫颇丰,找到了不少药草。 不知不觉间天色就暗了下去,直到听到若有若无的灵兽低吼声,温故才停下继续深入的脚步,俯身拾起药草。 自打景容安静下来之后,他就一个人越走越远,不知不觉间,已经深入进山里。这样往回一看才发现,自己走得似乎也是真的有些远了。 树木遮天蔽日,临近入夜,密林中比实际的天色昏暗许多。凭着印象,在是路非路的道上走了好一段距离后,隐隐约约听见几声细碎的铃音。 温故压了压眸光,加快了步伐。 天色越发暗沉,周遭的灵兽声也多了起来。 景容单手撑着侧脸,闭着眼睛侧躺在大石之上,一双腿自然而然地垂着,掩在松散的外袍下面,露出些许过分白皙的皮肤。 他的另一只手随意地搭着,指尖缠绕着丝丝缕缕的黑气,以此为中心,往外扩散开去,若隐若现,将远处越走越近的人也圈在里头。 这股力量,不光修仙之人畏惧,山间灵兽也同样避之不及,但崽子却没受到什么影响,还时不时抬头过来拱一下他的脚。说是拱脚也不准确,它拱的是铃铛,铃音也随即零零碎碎地响了起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然后停在景容的身前。 手指微曲,迎着最后一丝余晖,景容睁开双眼,只见一枚野果出现在自己面前。 温故:「先垫一垫,回去给你做饭。」 较之来的时候,回程的路走起来就费劲得多了。仍然是温故背着景容,景容背着背篓。 背篓里装的是蘑菇和药草,不怎么重,可景容还是被压得没了力气,十分不高兴,一会儿嫌重一会儿嫌黑。 夜色深了些,他还嫌月色碍眼。 温故就没见过这么矫情的人,明明是他承受着一切重量,他还没嫌重还黑,景容倒自己先嫌弃上了。 比起这些,其实温故有更不能忍的。他本不想说的,但忍了忍,没忍下去,还是说出了口:「小少主,你今晚多吃一碗饭吧。」 景容:「嗯?」 温故:「太瘦了不好。」 景容不以为然,反问道:「有什么不好的?」 温故顿了顿,一字一句地道: 「硌手, 摸起来很不舒服。」 -------------------- 第8章 男人就得一身腱子肉才对,就算不这样,那也至少也得脱衣有肉。总之像景容这样的,又瘦又白,看上去就一副贫血外加营养不良的样子。 不能忍。 反正温故不能忍。 景容抬起手在眼前来来回回看了几眼,随后便垂了下去。他将下巴抵在温故的肩头,微微侧头,目光轻飘飘地定在温故的喉结上面。 感觉到突然贴近的距离,温故轻咳了一声,侧了侧头:「太近了。」 他不喜欢。 景容却垂下头,直接埋在温故的脖颈间,声音透着些虚弱:「我冷。」 微凉的唿吸顺着脖颈一路往上蔓延,温故又侧了侧头。 这比刚才更近了。 揽住景容的手不自觉僵硬起来——实在是……太瘦弱、太硌手了。 但他这次没再说话,而是走得快了些。 月光静静地铺下来,照亮了林间的小道。 以前总觉得月色很好看,现在也应当如是,可莫名的,此情此景之下,温故就是觉得少了点什么,总之毫无意境可言。 灵兽的低鸣远去,变得稍稍安静了些,只有银铃声时不时响一下,在凉凉的夜里,叮叮噹噹,落下一地月光。 绕过几个弯路,远处的木屋赫然出现在眼前,屋前亮着一抹零星的亮色,像在等候归家的人。 温故勐然一顿。 后退两步,隐在一棵大树后面,随后将景容放了下去。 景容不明所以,正想开口,却被温故忽然伸出的食指抵在了嘴上,让他不要说话。 指尖擦过唇峰的那一瞬,景容倏然一颤,密密麻麻的酥麻感过了趟全身,像是触电了一般,一时间没能缓过来。 第15页 连唿吸都侷促了几分。 温故从景容背上取下背篓,提着走了两步又停下来,一阵窸窣摸索的声音之后,一件外袍应声而落,扔在景容的怀里。 这样也许会暖一点。 然后头也不回地往木屋走去。 出门的时候是大清早,谁也没在院子里掌灯,但现在那里却有光亮。 所以,有人来了。 虽然无法确认来的人是谁,但有一件事是可以确认的,那就是不能让人知道景容在这里,他现在太孱弱了。 就算要走剧情线,也得等养起来了再说。 而且,他总觉得景容心思有些单纯,腿都被人害得断了,还对人不设防。 起码先力所能及地护一护这孩子,更多的,他也控制不了。 刚走没几步,就听见有人远远地唤了声他的名字。 温故远远望去,勉强看到有个人影倚靠在木门处,看不清脸。 只见那人将灯笼别在门上,回身往他这边走过来,步伐不缓不慢,边走边道:「你可算回来了。」 冷眼瞧着这个距离自己越来越近的人,月光柔柔地落在来者身上,映出了对方轮廓分明的脸。 ——景辞,正是景容那位同父异母的大哥。 这月色当真是……碍眼。 上次景辞派人来问候的时候,该隔着门说自己得的是浑身生疮的瘟疫,不能与人有任何接触才对,怎么脑子一抽就只回了个连日高烧,还是太轻了些。 话是这样说,可温故不觉得景辞是真心来看望他的。 毕竟,原着把该交待的不该交待的都写了个一清二楚。 按书中所写,景辞本是养在外面的私生子,在他五六岁的时候,才被带回景家。 他满心期待着父亲回来为他恢復身份,却不想回到景家时,家主却正好不在,音讯全无数月之久。 等家主回来的时候,嫡夫人正好诞下一子。 那是嫡子景容。 景辞的身份自始自终都没有被承认过,家主的冷漠,让他在景家举步维艰。 他像个绝望的溺水者,哪怕一根稻草也会紧紧抓住。 而温故就是那根稻草。 温家以前是数一数二的名门大族,在一场各大家族联手诛灭邪族的战斗里,温家灭门。由于温家和景家相邻,景家吞併温家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事。 温家遗孤从此被养在景家,像个吉祥物一般,让其他各世家时不时都得感嘆一番景家有多无私,还养育故人之子。 这些说法,对外说得倒是好听极了,可实际上自然是两码事。温故失去了家族当后盾,又没有灵根,受到冷遇成了必然。 之后的事情发展,不外乎是景辞需要利用温故的身份地位,于是主动招揽。他还向温故承诺,待他当上家主之日,便是温家昔日荣光恢復之时,诸如此类。 再就是这小说也实在狗血,原作的温故对这样的景辞唯命是从也就罢了,还对景辞动了真情,两三句花言巧语,就任凭景辞拿捏。 饼是个顶个的大,至于真感情,那是一分没有。 远离景家,独自生活,穿书后的温故从一开始就做了选择。不回应就是拒绝,迴避就是拒绝,这不该是成年人最基本的共识吗? 显然,这项共识并没达成。 不然景辞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他和景辞之间的关系就差那么一层窗户纸,所有人都能看破,景辞就是不点破。在景辞看来,温故宁可留在这荒山野岭,也不肯回景家,多少是有那么点心灰意冷的意思在里头。 如果可以的话,那些前尘往事,温故真是一点都不想掺和。 可偏偏已经发生了,还不是只能微笑着把它接受。 「你来干什么?」温故语气平平。 「给你送点东西过来。」说着,景辞用剑鞘抵了抵木门旁的几个箱子。 那是温故离开景家时嫌重没带走的东西,四季的衣物和日常用品,或许还有些银钱。除此之外,另有一些米粮。 这倒是挺好的。 没想到这个景辞对原主还算有点良心。 也是这时他才注意到,小路尽头还停着辆马车,几个景家弟子站在那边等景辞,俨然是主子待遇。 看来景容的消失,让景辞成功恢復了长子身份,从此再也不是没有名分的私生子。 真是可喜可贺。 但他仍然不觉得景辞会好心到特意送东西过来,然后就听见景辞的声音再次响起:「我刚才还以为你背上背了个人,原来是背篓。」 温故的嘴角勾了勾,脸上却无笑意。 景辞有意无意地问道:「你说容儿到底在哪呢?」 「……」 温故面不改色,反问道:「还没找到吗?」 景辞歪着头看温故,与其说是看,不如说是盯着,道:「一直没找到,我和父亲一样,都很担心他,不管怎样……」 然后景辞忽然靠近,往前一倾,附在温故的耳边,用着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说话间,气息流淌,热意从耳畔一路蔓延到脖颈。 温故下意识侧了侧头。 令人反感的距离。 温故侧头的那一下,虽然是很细微的动作,但景辞还是察觉到了,正想说点什么,忽然听见不远处响起一道极轻极短的银铃声,他立马转头道:「谁?」 第16页 温故的手指不经意蜷缩了一下。 几乎是下意识的,景辞拔出剑,径直往声音的源头,也就是那棵大树走去。 因离得温故近,他拔剑的时候,蕴含灵力的剑气轻飘飘地擦过温故手臂。 一般来说,不含杀意的剑气微弱到几乎等于没有,对修者而言就如同一缕微风略过一般。 可对没有灵根的普通人就不一样了,剑气不仅能伤人,含了杀意的剑气有时还会要命。 离大树越来越近的时候,草丛也开始窸窸窣窣地响起,然后景辞举起剑,将草丛轻轻拨开。 一只浑身雪白的灵兽赫然从映入眸中,额尖带血,眸中带凶,景辞下意识后退半步。 这么大的一只灵兽,站起来比景辞还要高了一截,那眸色一看就是高阶灵兽。这类灵兽已经生了灵智,一个个都聪明得很,又生性兇残,就算是景辞一时也不敢妄动。 而这只灵兽似乎也受了惊,和景辞四目相对了一瞬,然后掉头一跃,随即消失在了苍茫的夜色中。 景辞松了口气,但他还是在周围又翻找了几下,确认没什么异样之后才回来,一回来就对上了温故的视线。 这是一道很纯粹的视线,纯粹得只想杀人。 收到这道视线,在距离温故不远不近的地方,景辞愕然停下步伐。 然后他看到温故的衣袖暗了一大片,像是什么液体,正以缓慢的速度蔓延开。 是血。 直到这时景辞才总算回过味,近来事情太多,连剑气要避着温故都给忘了。他忙命令马车旁的弟子找伤药,连连道歉,还亲自帮温故处理伤口。 伤口倒是不深,就是血流得多了点。 「我只是找容儿慌了神,抱歉。」 温故却仍旧淡淡的,道:「你吃饭了吗?我去做点,你吃完再走?」 景辞没回应,转头看了看那群弟子,似是有些为难。温故微不可见地翻了个白眼,拂开景辞,像是生了气,头也不回地去了厨房。 而预料之中的,刚把烛火点燃,景辞就从外头进来了,还主动接过柴火,帮温故一起煮饭。 温故没拒绝,任他去了,然后在背篓里翻找了半天,面不改色取出了两个大蘑菇。 这是景容点名非要不可的那两个,美艷的蘑菇。 温故耐着性子,洗蘑菇,撕蘑菇,炒蘑菇,端上饭桌好脾气地请景辞吃蘑菇。 也许是真的生了些歉意,景辞竟相当配合。 他夹起蘑菇,放在温故碗里,轻声道:「阿故,你也吃。」 温故微微笑着:「你先吃。」 景辞抿了抿嘴,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还是忍住了,然后吃了几口。 过了没多久,景辞脸色变得有些不对劲,紧紧皱着眉头,抬手揉起了太阳穴。 揉了一会儿,瞥见温故在柴里找木棍,拿起一个试了试手感,似乎不太满意,然后又放下,换了另一个。 景辞头疼得厉害,问道:「你拿木棍作甚?」 温故将木棍握在手间,又试了试手感,然后再放下,找了个更大一些的。 他语气温和,说起话来温润动听。 「报仇。」 -------------------- 第9章 自打景辞跟着温故进了院子,景家那几名弟子就一直在原地等着,等了许久都不见景辞出来。 景家向来门规森严,而最近外界又正好有点不太平,就管得更严了些,闭门时间也提前了一个时辰。后山偏远,由于挨着禁地的缘故,无法御剑,要回景家只能下山绕行,天色已经很晚了,如果再不走,很可能赶不及在闭门前回去。 可偏偏作为家主的儿子,景容也好,景辞也罢,没一个好相与的。 景容平时鲜少露面,大部分弟子见他的次数都屈指可数,不露面的时候倒也罢了,一旦露面,总叫人很惶恐。谁都知道少主这人性子乖张,很不好伺候,稍有不周到的地方,等待这些弟子们的就是被各种处置。 只要有景容在场,所有人都会打起十二分精神,不敢有一丝懈怠。 至于景辞,家主开宗祠为他恢復长子身份那夜,平日里欺辱过他的一些个弟子,好几十名,在宗祠门口密密麻麻趴了好几排。板子一个一个地打下去,打了一个时辰不带停,宗祠外哀怨四起,家主只当没听见似的。 自此以后,整个景家,只要是个人,见了景辞都得称他声「主子」。 于是他们只能在心里急,互相张望,谁都不敢去催促一声。 正在他们踌躇之时,屋内冷不丁传来一道声音,听着像是什么重物坠落在地上,厚重而又沉闷。 动静这般大,里面却没有说话声。 想上前看看发生了什么,又不是很敢。那声音像一个人的倒地声,也可以像两个人的倒地声,更可以像一个人被另一个人扑倒在地的声音,唯独不像出了什么事。 景家一直有传言,说这位新主子跟温故有点不清不楚,但不至于就那么忍不住吧? 景辞可不像那种会被欲望支配的人,正相反,他极度冷静,极度克制。至少,从目前来看是这样的。 而好巧不巧,就在这时,屋内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喘息。众人一听,脸色皆是一凝。 从景辞跟温故单独进去后,其中一名弟子的表情就有些反常,在听到这声浅淡的喘息后,更是当即就冷了脸,不顾其他人阻拦,擅自往木屋走去。 第17页 这位弟子刚走进院子,就听见「吱呀」一声,厨房的木门被打开,紧接着,昏迷不醒的景辞就被温故一脸淡定地拖到了门外。 温故轻抬眼皮:「他中毒了。」 还试着解释了一下:「误食了毒蘑菇。」 说着,又拖了下景辞,让他的身体抵靠在门上。 见这名弟子愣在原地,不来看看他的主子,一双眼睛反倒直勾勾盯着自己看。温故站起身,默然片刻后,道:「所以我打算把他直接埋了。」 他语气散漫,说得随意,听上去似乎又不像在说玩笑话。 自从草药和野菜莫名被毁之后,院子里就只剩了乱糟糟的土壤,看上去毫无生气,于是温故说得有理有据:「你看,我这块地正好缺点肥料。」 说着还冲弟子看过去,好似在跟他商量一样。 而这位弟子也是不负众望,一直处在呆愣状态,迟迟没有缓过神。好半天后,仿佛才意识到温故也在看他,像受到刺激一样勐然回神,吞吞吐吐地道:「你刚刚……说……什么?」 也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重点是,温故都把人拖到这份上了,这位弟子竟还不过来看看景辞,没眼力见的人多了去了,这么没眼力见的,还是第一次遇到。 就不怕景辞出了什么事,到时候回去没法交待吗? 也是直到这时,温故才发现这名弟子眼熟得厉害,好像在哪里见过。他努力回忆了一下,好像……嗯,确实眼熟。 罢了,不想了,想不起来。 「我刚才说,」温故瞥了眼景辞, 「赶紧把你主子带走。」 看过去的时候,余光不经意瞥见地上的木棍,目光短暂地停留了一瞬。 在他拿起木棍还没来得及做什么的时候,景辞就自己晕了。 这一棍没打下去,是个遗憾。 温故甚至贴心的重复道:「他是误食了毒蘑菇才晕倒的。」 不管这位弟子刚才是没听见还是没听清,都得撇清一下跟自己的关系。 是景辞误食的,跟他可没关系。 区区野蘑菇之毒,既不是灵草,也没经禁术染指,加上吃得也不多,对景辞这种高修为的人影响不大。而且那可是景家,门下十大长老,没一个是吃素的,给景辞解毒还不是轻轻松松的事。 前提是,他们能准时赶回去。 那名弟子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赶紧上前查看,在确认景辞脉息无碍之后,就扶着景辞往外走,走到院门的时候,弟子顿了顿,「你刚刚是不是说……要把景辞当肥料?」 这名弟子叫的是「景辞」。在原作的设定中,修仙界十分看重身份地位,就算是各家的长老,都不能直唿主人的姓名,遑论其他弟子。 可这名弟子却叫了。不光叫了,还在问出的那句话的时候,用着一种质问的眼光看向温故。 不过他这人没什么气势,人看着也有些呆愣,张了张口,似乎还想再说点什么,温故一句话就给他顶了回去:「再不走的话,家主该罚你们了。」 一听到「家主」二字,这名弟子脸色一下就变了,赶紧叫上其他人一起来扶景辞。 看来「家主」二字的威慑力比想像中还要大得多,省事了。 如果不是赶时间,这些人应该没这么好煳弄。 「主子怎么样了?」 山间,马车驶在密林之中。 「暂时无碍,赶紧回去让长老看看。」回话的正是刚才和温故说话的那名弟子,巫苏。 今夜的月光亮堂得厉害,视线出奇的好,即便驾马车的是个新来景家不久的小弟子,走起山道来也毫不费力。 绕过一处弯路,小弟子忍不住好奇,问道:「刚才那是什么人?住得这般远,为何主子还特意来瞧他?」 小弟子进门时间短,没听过景辞的事情,更不知道温故。 巫苏回头看了眼景辞,沉声道:「一个没有灵根废物罢了。」 小弟子正想多问几句,视线忽然之间暗了下来,正在疑惑之时,只听巫苏道:「又来了!」 「什么又来……」小弟子话还没说完,就被巫苏挤开了,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手中的马绳也被抢过,鞭马声响彻耳畔。 马车疾驰而过。 明明月亮高挂,视线却黑得诡异。若细看的话,其实是能看见一层一层的黑色雾气铺满山间的。 巫苏上次跟着师兄林朝生带着来这里的时候,也遇见了这诡异的雾。 同上次一样,在雾气碾压下来的瞬间,体内的灵力便像是在被一口一口吞食一般,以极快的速度消失起来。 灵力低微些的弟子顷刻间便晕倒了。 当马车彻底驶离后山之后,巫苏已经筋疲力竭,他深深喘着气,回头看向后山。只见月亮高悬,照得能看清后山的一草一木,全然没有黑色雾气的踪迹。 仿佛刚才是场幻觉。 他抬手擦了下脸,暗自庆幸还好跑得快。 做了个深唿吸,扬起马鞭,然后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 他看到自己手臂上遍布伤痕,血流不止。 一路上只顾逃离,现在缓过劲来,才意识到劲风过耳所带来的疼痛感,原来是为雾气所伤。 待车辙声远去,直到再也听不见任何声响之后,温故才出门去寻景容。 第18页 大树底下没看到景容,于是他只能掌着灯往丛林深处找,可奇怪的是,从一进入丛林开始,他就感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这种感觉很难形容,很不舒服,还压得人有点喘不过气。 真是奇了怪了。 没看见景容就罢了,连崽子也不知去向。 莫不是被那只灵兽吃了? 但这应该不太可能,灵兽只是攻击性强,伤人致死的事情常发生,吃人倒是很少听说。 温故一边找,一边又忍不住回想刚才出现的那只灵兽,浑身雪白,一双眼睛漂亮得像星辰,不谈其兇残程度的话,它其实是很让人喜爱的。 而这么神奇的物种竟然是真实存在的,实在是不可思议。 温故越走越深,眼见要进到后山深处,几声细碎的银铃声响了起来。 这声音……温故回头望去,听着倒像是在回家那边的路,可他明明是从那边一路找过来的,一路上并没有看见景容的身影。 难道是找漏了吗?温故转过身,快步往回走,边走边找,最后在一处隐秘的草丛中发现了景容。 他看见景容坐在地上环抱双腿,将外袍抱在怀里,双手攥紧衣角,指尖微微发力,有些颤抖,像是冷,又像是被吓着了。 温故放下灯笼,伸出手道:「小少主,来。」 景容低垂着头,眼睛明明是睁着的,目光却涣散得厉害,像听不见话一样,不动弹也不回应。如果不是还在颤抖,温故都要怀疑他是不是死了,还是死不瞑目的那种。 毕竟,景容皮肤很白,哪怕在夜里都白得扎眼。 温故俯下身,手轻轻抚在景容的肩头,问道:「你怎么了?」 碰触到景容身体的瞬间,周遭好像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散去,那股突如其来的压迫感也消失了。 景容在微弱的烛光里抬起眼,脸色煞白,没有一丝血色,他将温故平静地看入眼底,涣散的目光随之一点点聚拢,肉眼可见地恢復起来,整张脸也渐渐有了生机。 看来果然是被吓着了,温故再次伸出手:「来,我带你回去。」 景容定神看着温故,像被下了蛊一样,松开衣袍,乖巧地伸出手。可指尖还未碰触到温故,眼前的手就收回去了。 景容蓦然抬头,紧接着,身下勐然一空。 温故单膝跪地,一把将景容拦腰抱起,轻笑道:「忘了。」 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忘了小少主站不起来了。 如果是平时,他弯个腰就能抱起这个瘦弱的景容,但是託了景辞的福,手臂伤了,使不上劲,只能依靠一下腿部的力量。 温故其实大部分时候都不太细緻,有点丢三落四,这个时候也是,都把景容抱起来走出林子了,才想起灯笼好像没拿,于是又转身回去,让景容把灯笼给带上。 一条回木屋的路,愣是给温故走出了双倍路程。 怀中人的身体很凉,在拉长路程的情况下,还是凉得温故打寒颤,就不自觉把景容抱得更紧了些。 景容不是第一次被这样横抱起来,但像今天这样长时间地抱着,却是第一次。可能是因为被拘束着,体感不舒服,所以景容并不安分。 他时不时都会扭头看温故放在他腰间的手,那是只骨节分明又十分修长的手,比自己的手大了许多,但每次一看到,就跟被烫了似的马上收回目光。 即便动静不大,手臂的痛意还是染上了温故的眉梢,「别动。」 声音低低沉沉的,带着命令的口吻。 这样一来,景容总算安静了下来。 温故走得慢,显得这条回木屋的道路长了不少。 走着走着,景容突然问道:「你待所有人都这般好吗?」 即便声音很低,温故还是听得清清楚楚。垂眸瞥了眼景容,很快又抬起眼,重新看向前路,温故随口问道:「我待人好吗?」 在现世,接触过他的人都会说他性子温和,脾气很好,也不止一个人说他待人好,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只是表面上看起来如此而已。 景容继续道:「一见到大哥,你想的只有他没吃饭,这还不好吗?」 「原来你说他啊。」 想让人吃饭,和想让人吃毒蘑菇,可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景容究竟是怎么混为一谈的? 想到这里,温故不由得一笑,认真道:「可我真正以好相待的人,不该是你吗?」 -------------------- 第10章 趁机把话讲明,让这位主角深刻意识到,自己对他尽心尽力,没有一丝迫害之心,所以不管这位主角以后有多狠绝,都该念着这点好,保自己下半生安稳才是。 又是治伤照料,又是耐心餵养,不管怎么看,他待景容都该算是好得不能再好的了。 却不想景容像是没听到一般,眼睛一闭就不说话了。 温故:「……」 显而易见,景容根本没意识到这是多么严重的问题。 但温故不打算放弃,又接着道:「我还没对人这样耐心过,你是第一个。」 景容仍旧闭着眼睛,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一下,只一瞬,很快又往下撇去,闷闷地道:「第一个又不能代表什么,有第一个就可以有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只要你想,你可以有第一百个。」 就景容这性子,能说出这种话,温故一点不意外。只是这话实在钻牛角尖,过于不依不饶了些。 第19页 但其实他说得也不无道理,第一个确实不能代表什么。但如果,不是第一个,而是…… 「只有你。」温故缓缓道。 如果,没有别人呢? 温故再次垂下眼,想看看这位主角的反应。景容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他这一垂眼,正好对上景容那双黑沉沉的眸子。 静若寒潭,深如幽谷。 「骗子。」景容毫不留情地点评道。 温故:「?」 景容再次闭上眼,侧了侧头:「你能忙到忘了我没吃饭,却忘不了要让大哥吃饭,怎么好意思说只有我?」 温故「啧」了一声。白说了。 忘了给景容备饭这件事,在他的印象中,有且仅有那么一次,是真的忙昏头了才给忘了,而且当时景容也没说什么。 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也能翻出来,倒真是难为景容给记着,还非得加个莫名其妙的对照组。 果然,还是不要试图讨好这位主角会比较好,谁知道哪里一不注意就被记恨上,将来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温故压下眸光,没再说话,默然加快了回家的步伐。 景容则是一脸不悦,嘴角越压越低,最后不轻不重地冷哼一声,也不说话了。 这样的冷战状态持续时间很短,一回到木屋,景容就像把刚才的事情忘了一样,主动跟温故说话,还在温故做饭的时候提要求,要吃这个要吃那个,就是不吃蘑菇。 温故不惯他毛病,做了份新的没有毒的蘑菇,然后往桌上一放,景容也还是乖乖拿起筷子,开始吃饭。 他吃东西的时候,总是吃得认真,半垂着眼帘,乖巧得不像他本人。 只是看起来气鼓鼓的。 等饭吃完了,温故还不知道景容在气什么,景容就自己消气了,还破天荒地拉了拉温故的衣摆,用商量的语气道:「明天不想吃蘑菇了。」 明明一共也没吃过几次。 就为了景容这句服软,温故破天荒下了趟山,去小镇採买。 修仙界的天气很离奇,跟景容一样捉摸不透,下山时明明晴空万里,转头歇个脚的工夫,漫天乌云便压了下来。 「帮我把这几个包起来,」温故将几袋坚果递给店家,又指了指其中一个糕点:「这好吃吗?」 店家打包吃食的速度极快,几下就用纸包好了,还十分平整。「公子,不好吃不收钱。」 温故接过来道了声谢,最终还是没再多要份糕点,即使那糕点看上去很好看。 这店家说得倒是自信,可来到这个世界这般久,温故吃过的东西也不在少数,真正能合胃口的却没几样。 也不是他挑剔,是单纯的吃不惯。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现代的水土养不出爱吃修仙界食物的身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各种摊子上售卖的大部分食物,对温故来讲,都食之无味,只有这些坚果勉强入得了口。 乌云越压越低,在温故进入一家茶肆的前后脚,大雨倾盆而下。 这雨来得突然,跑进茶肆避雨的人不在少数。 温故择了个靠墙的位置坐下,听见门口吵哄哄的,便望了过去,这一眼,看得温故立马抬手挡住自己的脸。 虽然这几个人他不认识,但衣服是认识的,景家弟子的衣服。 温故不常来小镇採买东西,这次下山,主要是为了买蔬菜幼苗回去种,给景容换换口味。也是没想到这都能撞到景家的人。景家每次举办点什么各世家的聚会,家主都会点名要求温故参加,所以见过他模样的人不在少数。 他不太想被认出来。 茶肆人多,又伴了雨声,这几名弟子的说话声不大,听不真切,看那脸色却是统一的哭丧脸。 等到雨稍微小了一点,他们就迫不及待赶了出去。 急得像是要去投胎一般。 景家的人这么一走,闲话就多了:「最近出什么事了吗,怎么时常都能见到景家人?」 像景家这样的修仙名门,在名义上虽说是要保一方百姓平安,但实际上,只有弟子们歷练的时候才会入世,平时是极难见到的。 「莫不是景家少主失踪的事?」邻桌有人道:「听说已经失踪好久了。」 「非也非也,」店小二也走了过来,给各位倒起了茶水,继续道:「你们不知晓了吧,我可是知晓的,景家现在遇上大麻烦了。」 温故也偏头看了过去。 后山位置特殊,又有景家的禁地,附近并无居民,离得最近的小镇便是此处。 这小镇以前是景家和温家的交界处,十分繁荣,景温两家每次一有点什么风吹草动,这里的茶肆、酒楼总是第一个知道消息的地方。后来温家併入景家,这里自然而然就成了景家管辖的地盘,传进这里的消息不如以往准确,但还是有一点可信度的。 见所有人都起了兴致,店小二声音都大了几分,道:「约莫是从上月底开始,景家接二连三有人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诡异得很!刚才那几个人该是在外歷练,怕都是景家紧急召回去的。」 但他说的这话,立刻就遭到了旁人的质疑:「少主失踪都没这么大动静,区区几名弟子失踪,怎会如此?」 「区区几名弟子?」店小二一笑:「已经失踪数十名了!」 这话一出,茶肆顿时沸腾了。 第20页 景家弟子各个都是灵根佼佼者,以一敌十自然是不在话下。若是真的突然消失了这么多人,确实不是件小事。 一时之间,茶肆里说什么的都有,什么景家报应来了,少主失踪只是个提醒。还扯出了二十几年前邪族被灭族的事,说多半是那个邪族的怨念化成的诅咒。 越说越离奇也就罢了,还扯到少主头上。说那少主行为怪异,极为喜阴,把自己常年累月地关在黑暗的地方,见不得天日,长相跟常人不太一样。 至于怎么个不一样法呢,不外乎是整个人阴侧侧的,皮肤惨白,个子还矮小,一双眸子黑得像是能摄魂,活脱脱像个索命的小鬼。 这习性,这模样,不是鬼是什么! 正应证了「报应」二字。 这些话听得温故喝个茶水都呛了起来,少主天赋异禀的事情他们是一个字也不提啊。也就景家人不在场,他们才敢这么说了。 不过他也承认景容确实跟常人长得不一样,毕竟,能像景容那般好看的,万里挑不出一个。 但如果非要用什么怪异的词彙来形容他,与其说他像索命的鬼魅,不如说像……摄魂的妖精。 他一直觉得景容像个妖精。明艷的,桀骜不驯的,猜不透的。 但绝非恶人。 在别人眼中,景容是被各种传闻中的词彙组成的刻板印象,但在温故这里不是。那是个真实的,有脾气的人。 所以听到这些话的时候,温故并没有理会,一笑了之,等到雨一停就默然走了。 没什么可解释的。 回家后,他还给景容说起了镇子上听来的事。 景家弟子失踪,也不知道是不是原作中的内容,也许里面轻描淡写地提过几句,但是温故没印象了。 景容对景家出事看起来毫不在意,他听温故说话的时候,一双眼睛盯着几包吃食就没移开过视线,随后缓缓伸手拆开一包,又在看到里面的坚果后撇了撇嘴。 不爱吃。 景容的反应纳入了温故的眼底,然后温故挑了下眉。 小少主怎么什么都不爱吃。 除了那种野草,景容没对任何食物产生过兴趣。不过景容有一点比较好的是,不管爱不爱吃,他都会吃。 不管是买回来的吃食也好,在山里採回来的野果也好,放着放着,就被景容一点点的给吃没了,他的嘴很少是闲着的。 从小镇採买回来的那些个菜苗,栽进土里后长势喜人,院里也不再是枯败模样。 不得不说,这就是菜苗的好处了,如果是菜籽,还真不敢保证埋进去能不能长出来。再加上,什么时节该种些什么菜籽,温故还真不太清楚。 除了种了些菜,他还种了些山里的药草进去,当然,这些灵药都是对着图谱采的,大部分是用来治伤和调养身体的。 在院子里整理了没多久,日头就偏了几分,晒得人有点头晕,还看见菜地里竟有几点细碎的光芒。 碎光极为微弱,在日头下显得不怎么真切,倒像是眼睛里出现的幻觉。 温故闭上眼,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等眩晕感散尽之后,才缓缓睁开眼,眼前的景象从模煳变得清晰,几缕细碎的光芒再次撞入眼中。 他微微一愣,然后快步上前,停在有碎光的地方,俯身拨开一处长得极好的菜。 在碎光之下,一株纹路极为清晰的绿芽冒出了头,尽管极小,但温故还是认出来了,这是前些日子尽数化为灰烬的那种野菜。 没灭绝真是太好了。 回过头,想跟景容说一下这个好消息,正好看见景容拿个核桃放在地面,然后举高手,用力往下一拍。 他拍下去的时候,用的是掌心,这一掌拍下去,核桃自然是没碎的。不仅没碎,还完好无损地滚了两圈。 景容的眉头随之拧了拧。 每每温故在院子里做什么的时候,一做都是半天起步,所以一般不会让景容独自一人留在房里,而是会在走廊上铺张地毯,旁边放些吃食和水,景容就赤脚待在上面。 他有时会坐着,有时会侧躺着,有时面对着温故,有时又背对着温故。 这次他是面对着温故的,单手撑脸侧躺着,垂眼看着那个核桃,没过一会儿,又将核桃摆好,再次抬起手,往下一拍。 核桃又滚了两圈。 「核桃不是这么开的。」 温润的话语声传来的同时,脸上晒人的日光也被挡住了。是温故坐到了身边,恰好挡住了日头。 景容没吭声,温故就自顾自从一旁拿起两个核桃,一同放在掌心给景容看。 只见手掌缓缓合起,用力,将两个核桃挤在一起,只一瞬,核桃就碎开了。 景容勐地坐了起来。脚上繫着的银铃发出一阵短而轻的声音。 温故又摸出一颗核桃,连同之前被景容拍了无数次的那颗,将两颗一起塞进景容手里:「你试试?」 「嗯。」景容轻声应着,学着温故的样子,用力捏两颗核桃。 随即传来了核桃裂开的声音。 也许是第一次用这种方式开核桃,不仅不费力,还一次性成功,所以觉得很新奇。 连带着景容那双黑漆漆的眸子,也像是装进了日光,看上去没那么死气沉沉了。 温故给自己倒了杯茶水,瞥了眼周围,随口道:「崽子去哪了?」 第21页 「山里吧?」景容眼也没抬:「好几天都没看见了。」 最近崽子不知道怎么回事,三天两头往外跑,好几天不见狗影都是常事。 温故端起茶杯,忽然就觉得自己失策了,还一直很坚信崽子胆小,不敢离了自己。 谁家胆小鬼隔三差五不回家? 蓦地,忽然想起景家弟子无故失踪的事,虽然他远在后山,得不到任何消息,但在这种多事之秋,崽子在外晃荡,总让人有点难以放下心来。 摩挲了一下杯壁,无奈地道:「老是往外跑,崽子越来越不听话了。」 温故偶尔随意说一句话,景容也会随意地搭腔,他像是对一切事物都不甚在意,除了有时候有点咄咄逼人以外,大部分时候还是很好沟通的。 他说起话来语气很轻,声音也低低的,也许是习惯了景容这种随意感,语气过于稀松平常,以至于温故一时没听清:「弄断手脚囚禁起来就听话了。」 -------------------- 第11章 景容说那话的时候,温故正拿起茶杯往嘴边送,正打算喝,然后他的动作就那么顿在了半空中。 他刚才……听到了什么? 在这一刻,有什么东西忽然闪过了温故的脑海,那是本来已经毫无印象,却又被这样一句话提醒了的事:一些关于原作的零星片段。 原作中,景容当上家主之后,人像是疯了一样,处置门下弟子时,用的全是极为残忍的刑罚,一点情面也不会讲。 景容身体有残,无法站起来,所以看不得也不允许任何人完好地站在自己身边,不管谁在他面前,都必须跪着进来跪着出去。 至于伤害过他的人,断手断脚只是众多折磨中的冰山一角而已。 温故仍旧没动,也不说话,眼珠子一点一点转过去,直到定在景容脸上。 还真是个索命的鬼魅。 也许是察觉到温故的视线,鬼魅景容停下动作,没再继续捏核桃,而是抬起眼,也看向温故。 两人在这样的对视中沉默,日头又偏了几分,日光越过温故,再次映在景容的脸上。 景容耳根有点泛红。 天空中飞过一只飞鸟,一声鸟鸣短暂地打破了这种安静。 然后迎来了更长久的安静。 温故始终那样盯着景容,景容也没躲闪,对着这样的目光,轻轻眨了下眼。 然后又眨了一下。 温故轻声问:「你说什么?」 语气是一贯的温润,却带了些责问。 不就是说了句弄断手脚关起来么,景容面露疑色,怎么温故就这个反应了。 但他还是思虑了一下,重新出了个主意:「那就不弄断手脚了,直接绑起来囚禁在小黑屋里。」 说得还挺认真。 恶寒感油然而生,一时之间,温故只觉得喉咙干涩不已,便把手中的茶一口闷了进去。 这茶水也太苦了点。 跟他的命一样苦。 温故移开目光,眼睛直视前方,没有聚焦,遥遥地看着远处,最后长长地唿出一口气。 有句话想说很久了,一直都觉得没到时候,但现在,他觉得非说不可。 「小少主,我把你送回景家吧。」 除了无法站起来,景容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是时候了。 景容警觉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晦暗,但又很快压下,他凝视着温故,脸上尽显落寞之色:「你要赶我走吗?」 委屈得像是要哭了一样。 「不是,」温故没想到景容是这反应,活脱脱一副被抛弃了的模样,「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连忙解释道:「你是少主,是景家下一任家主,责任重大,总不能一直跟我这个废物待在这里。」 「你总要回去的,不是吗?」 虽然听到温故要送他回去的时候,景容反应很大,但他反驳的却是另一句话:「你不是废物。」 然后他将目光锁在自己的脚踝处,小声道:「我才是。」 温故哽住了。 原来景容是在意的。 是平日里景容看起来太过跳脱,才让人几乎忘了他正承受痛苦。 也对,怎么可能不在意? 温故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不太会安慰人,也不知道景容一直都是怎么熬过来的,心里又是怎么想的,这世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 他张了张口,觉得该说点什么,然后他听见景容的声音再次传来:「你不喜欢的话……」 温故的思绪被打断了。 我不喜欢什么? 只听景容接着道:「不绑起来也是可以的,囚禁就好了。」 这话听上去像是极大的让步,但是愁意肉眼可见地爬上了温故的眉梢。这事儿是过不去了吗?要不现在就把景容送走吧? 「有没有一种可能,」温故愁得揉起了额头,「你可以直接告诉崽子最近不要乱跑。」 不是非得搞绑架囚禁小黑屋那一套的。 也不知道是从哪学到的,满脑子都是这些奇奇怪怪的,不过很快景容就告诉了他答案。他听见景容说:「可他们就是这样对我的。」 语气还很委屈。 这次温故是真的哽住了。 因为他知道景容说的是实话。 别人不知道就算了,他还能不知道吗? 第22页 默了半晌,温故道:「晚饭想吃什么?」 景容想也没想,脱口而出道:「草。」 应得倒是挺快,是完全不管温故做不做得到,但温故的脸色也总算是缓和了不少,他站了起来:「没有草,只能吃肉。」 明明已经决定好了晚饭吃什么,却还来询问景容的意见,景容就不太乐意:「那你还问我做什么?」 温故转身走向厨房,也不找藉口,边走边回道:「为了转移话题。」 他其实很想告诉景容,那些不好的回忆不值得他记挂那么久,如果始终介怀,受到影响,就容易变得偏执。 但他又觉得景容应该去报仇,人如何待你,那你百倍千倍还回去,都是他们应得的。 所以人就是这样的,一边想着解救什么,一边又想着报復什么。 矛盾,且有病。 也许是景容那句「你要赶我走吗」分量太大,又也许是景容说那句话时的神情看起来可怜又可悲,所以后来温故很知趣,没再提过把他送回景家的事。 就没一件是按原作来的,景容早该秘密安排回景家的事了才对,可偏偏景容做什么都在温故眼皮子底下,那是一点筹划的样子都看不出来。 就连温故每隔些时日去小镇採买东西,回来时把所见所闻说给他听,他都能听困了。 算起来,景容已经在外界消失了三月有余。 在这期间,景家弟子失踪的传闻一直不见消停,但不知为何,家主却从不遣人追查,还发出告示,说弟子们只是外出歷练,并无失踪之说。 景家不管,旁的人又管不着,搞得弟子们人心惶惶。 后来有个弟子太害怕了,私自离了景家,转而向其他名门求助。这件事一发生,景家的脸面可以说是立即荡然无存了。 而与此同时,那名向外求助的弟子从此再也没出现过。 闷热难耐的日子在不知不觉间过去,天气开始转凉。 家中的米粮剩得不多,温故便独自下山採买。照这里的天气惯例,恐怕往后雨水更多,后山离小镇路途遥远,来一趟只会越来越费劲,于是他便打算多採买些。 在米铺买了好几大袋米之后,掌柜的见他只身一人,便让伙计牵来了自家运送米粮的马车,道:「这车借你使使,用完还我便是。」 温故觉得这掌柜真会做人:「谢谢掌柜的好意,不过我住得有些远。」 掌柜哈哈一笑:「住得远就更要用车了,咱镇子有多大我心里有数,你又能远到哪里去?」 说着一边招唿伙计把米搬上去,一边接着道:「只要不是住那景家后山,什么都好说。」 温故就觉得头疼:「还真就在那景家后山。」 掌柜:「……」 动作太急,米粮已经装上了车,可装了又卸不是生意人做得出来的事,于是掌柜从满脸横肉中挤出了一个笑脸:「得加钱。」 加钱也算合理诉求,温故没说话,也回之一笑算作默许。 小镇素有赶集之说,只有初一、初三这样的单数日期,集市才热闹,其他时间都是不开市的。不开市的时候,除了街边店铺会开门,小摊就很少,屈指可数。温故来得不巧,没遇上赶集的日子,人也不多。 在这样的情况下,街边还是有个小摊围了好些人,就显得格外扎眼。 温故凑过去看了看,刚看清摊子上卖的都是果干,身旁就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他闻声回头,就见林朝声牵着匹马悠悠走来,走路的样子又招摇又讨嫌,还垮着张脸。 「都让开,挡什么路呢,这里的蜜饯我全要了!」 这话说得比他走路的样子还讨嫌,等着买果干的人立即就不乐意了:「说话这么不讲理,你以为你是景家人啊?」 拜这一代的家主和他那俩儿子所赐,景家的风评是越来越差了,普通百姓压根惹不起。 待看清林朝生穿的衣服,这人登时就熄了火,寻思今天出门一定是忘了看黄历,骂起人来都在涨他人威风。 林朝生还想发作,被身旁一个姿态放得很低的弟子轻轻拽了下胳膊,劝他道:「师兄,算了吧,何必多生事端?」 不劝还好,这一劝,林朝生更生气了,骂道:「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你以为你是谁?」 光是骂人似乎压不了他的怒气,不解气,林朝生转身便扯起师弟的衣领,愤愤道:「若非我被那该死的黑气伤到了灵根,哪有你在主子面前现眼的机会?」 然后用力一推,他推得突然,师弟一时没稳住,勐地往果干摊子倒去。 围观的人见状,纷纷往四处躲开。 也有没躲开的,比如温故。 他不仅没避,还伸手扶住师弟的肩头,将其稳住。师弟受了力,不由自主回头望向帮他的人。 望过去的时候,温故一眼就认出了这是那名没眼力见的景家弟子。 没眼力见的巫苏愣了好一会才重新站定,他转头看了看林朝生,又看了看温故,欲言又止了半天,最终一个字都没憋出来。 见了温故出现,林朝生脸上的怨怼顿时就消了不少,还打起了招唿:「哟,这不是温家那废物吗?」 原来是找到了更好的撒气对象。 温故微微垂眼,轻飘飘瞥了眼林朝生,然后淡然移开目光。 没错,垂眼。 第23页 温故的身量放在哪里都是优越的,比林朝生高出了足足半个头。 这反应放在林朝生眼里,无异于目中无人。自从伤及灵根,他始终无法聚集灵力,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 现在就连温故这个没有灵根的人都敢给自己脸色看了。 林朝生怒从中来:「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这样看我? 话一说完就上了手,勐地推了温故一把,等温故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退了好几步,好在是没被推倒在地。 普通人在有修为之人的面前就是如此,一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就在林朝生再次抬手推向温故之时,从转角驶来的一辆奢华马车缓缓停在林朝生身旁。 帘子被掀开一角,露出了修长的指节,「林朝生。」 与此同时,帘子被彻底掀开,里面的人从马车上下来。他下来得很慢,不失优雅,说起话来又冷又轻:「你在做什么?」 林朝生收回手,当即低头,毕恭毕敬地唤了声:「主子。」 与刚才那副嚣张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他口中的「主子」便是景辞。 只见景辞缓缓下车,然后在林朝生的面前站定。 场面突然陷入怪异的安静,景辞没说话,林朝生也不敢言语。 「我问,」景辞再次开口:「你刚才在做什么?」 在景辞看不到的地方,被衣袖挡住了的地方,林朝生拽紧衣物,指尖止不住地颤抖。没过一会,林朝生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道:「主子,我错了。」 景辞微微抬眼:「错哪儿了?」 这一幕看得温故揉起了太阳穴,死去的记忆突然开始攻击他。 出现了,原着场景。 ——林朝生欺负温故,景辞帮温故出头,于是温故对景辞的感情越来越深。 温故转身就走。 这里没法待了。 -------------------- 第12章 他知道,接下来景辞会面不改色地踹林朝生一脚,把林朝生踹到吐了血,这一脚会伤及他的心肺,不久的将来,林朝生,卒。 货真价实的反派就是这样的,做起恶来干净利落,主打的就是一个心狠手辣。连亲弟弟都不放过,更何况这些无足轻重的小人物。 林朝生本挺直腰杆子跪在地上,在景辞短短几句摸不清情绪的话语后,他的姿势变成了匍匐在地,就差抱着景辞的腿了。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般畏惧这个新主子的呢? 大概得从几个月前说起了。 那日他如往常一般巡查景家,来到了禁闭室附近。禁闭室素来神秘,平日由家主亲信负责看守,只有家主和少主能进去,其他人连靠近一步都不能。 谁也不知道禁闭室里面是什么。 而那天,他去的时候,通往禁闭室的入口却无人看守,这是从来不曾发生过的。他本打算直接走掉,却又不知道为什么,忽然鬼使神差掉了个头。 他一路深入,那条路究竟有多远,他记不清了,他只记得这条通道很长、很黑,视线也渐渐完全适应了黑暗。他走了很久很久,才走到一道铁门跟前。 铁门里传来一阵奇怪的声响,几乎是下意识的,他踮起脚尖就凑过去,通过狭小的门缝往里看。 这一看,看得他心脏骤停。 光线晦暗的暗室内,一道人影背对着他,手中握着把匕首,往地上的景容身上刺去,一下,一下,又一下。 匕首在昏暗的地方发出刺眼的光芒,被暗红的液体裹挟着,光芒若隐若现。 景容的脸始终朝向林朝生看来的方向,那张脸双眼闭着,毫无血色,整个人始终没有动弹过半分。 像是死了很久一样。 家主为长子开宗祠的那夜,他再次见到了那道人影,那是他的新主子,景辞。 「主子!」就在这时,巫苏抬起手,指了指温故的方向。 闻言,景辞顺着巫苏的手看过去,见温故走了,他抬脚便绕过林朝生,快步追了过去,「阿故,等等。」 整个过程看也没看林朝生一眼。 景辞一走,林朝生心上紧绷的神经一下就松了,浑身失了力,瘫在地上迟迟没起来。 巫苏望着景辞走远的背影,等景辞和温故都消失在视线里之后,才收回目光,脸上渐渐泛起一股疑惑之色。 「是真的在意么?」 他的声音极小,听上去像是在问林朝生,又像是在问自己。 温故走的时候就在琢磨景辞会不会追上来,从而暂时放过林朝生,让他多活两天。 他只是随意那么一想,没有要救林朝生的意思,只是没想到还真追上来了。 但这同时也让温故眉头皱得更紧了,他觉得景辞就像个狗皮膏药,有点不太好甩。 下次出门得看下黄历,今天摆明了是不宜出行。 更何况,而他不久前才刚餵景辞吃了毒蘑菇。 不过景辞似乎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也没意识到他是故意的。 算好事。 回到米铺,温故点了下数,然后问掌柜结帐。 掌柜笑得开心极了:「十五两银子!马车就不必还了!」 温故应了声「好」,然后就盯着景辞看。 以前的温家被景家吞併了,自然是家族势力、金银细软、房屋田地等等,统统归了景家,现在总得让景家出点不是? 第24页 景辞一开始没意识到,有点不明所以,等回过神来,就见掌柜的胖脸出现在眼前,堆着个极大的笑意伸出手来:「景少主,二十两。」 还涨了价。 这声「景少主」喊得景辞嘴角扬了起来,二话不说就扔出钱袋子,还道:「不用找了。」 倒是很有名门少主的阔气。 尽管他不是少主。 只要景容没有被确认死亡,少主这个身份,就一直是景容的。 对修仙界各大名门而言,少主代表的是家族的未来,往往能者居之,通常会在子嗣中挑选最有天分的人当少主,不论嫡庶,也不分长幼。 对此,只有景家不同。 从景容出生那刻起,还看不出他的天分如何,家主就给了他少主之位。 在家主眼里,景容似乎是个很特殊的存在,值得一切尊荣,哪怕修为尽失,只要人是活着的,那么他就是景家唯一的少主。 听上去像是对景容很偏爱。 可如果是偏爱的话,又为什么要用那种方式对待景容。而如果不是偏爱,只有利用,为什么少主之位又非他不可? 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家主的做法都很奇怪,也很矛盾。 直到原作完结,里面也没解释家主对景容这么执着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原作里,只有景辞对景容的所作所为,是有迹可循,且合乎逻辑的。 不光是景容,任何人,只要挡了景辞的路,他都会毫不犹豫痛下杀手。 买下的这些米粮,其中一小半是给挡了景辞少主路的人吃的,以此类推,温故其实也在挡他的路。 挡路的温故抬手摸了摸脖子,犹豫片刻后,拿出银子,把景辞的钱袋给换了回来,塞回景辞手中,说道:「我自己付。」 在这之后,温故几次三番想藉故让景辞走,可景辞就是不走,一直跟着他就算了,还非要送他回去。 温故实在不解:「你就没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吗?」 景辞不仅没有听出温故话里的意思,还跟他一起坐上运米的马车,一点都不见外,说道:「有啊,还很棘手。」 直接就把温故噎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马车驶出镇子,在山间道路缓缓前行,在这辆马车的后头,隔着一段距离,跟着其他弟子们的车马。 景辞说的那件棘手的事,正是最近传得沸沸扬扬的弟子失踪之事。以前听的都是些传言,夹了许多灵异怪谈,越听越离谱,这回听到的就是负责人亲口说出来的准确情况了。 弟子失踪得很随机,有内门弟子,也有外门弟子,在哪里失踪的总没个眉目,查不到任何的蛛丝马迹。 温故沉下眸光,想从脑海中搜寻一下原作关于此事的描写。 但很遗憾,关于这件事,他全无印象,便问道:「那你有什么线索吗?」 刚问出口,温故就觉得好笑,景辞怎么可能真的对这种事情上心,对他来讲,不过是死了几个无关紧要的人罢了,他上心的唯有那个少主之位。 这种事情交给景辞来查,就是走走过场,底下人查出来了是最好,如果查不出来也没关系,等风头过去,随便找个替死鬼就行了。 景辞就是这样的人。 可没想到景辞却道:「算有。」只是话里却带了些迟疑。 温故:「嗯?」 景辞双眼微眯,缓缓道来:「出事之时,父亲明令禁止所有人查探此事,若非有人跑去陆家,将此事散播了出去,恐怕便要不了了之了。 但父亲此人,你也知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一般来讲他该比谁都急于找出罪魁祸首才是。可他非但没有,还对此事视而不见。这其中……」 然后看向温故:「你不觉得有问题吗?」 被景辞这样一说,温故也反应过来了,这确实不对劲。 门中弟子无故失踪者众多,堂堂家主却不闻不问,不管怎么样,都是说不通的。 「所以我怀疑……」景辞握紧手中的剑:「父亲知道罪魁祸首是谁,不仅知道,还默许这件事的发生。」 语气变得越发冰冷:「此人对父亲来说定极为重要。」 温故沉吟片刻,随之点了点头。 家主并非感情用事之人,若是决心包庇,只能说此人在他眼里的分量,已经远远超过了景家的名声。 可谁对家主来说能重要到如此地步?重要到封锁消息也要隐瞒,用门下弟子的命去换也毫不吝惜。 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后山山脚下,天色渐暗,温故拉了下缰绳,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温故道:「到了。」 这些动作的意思很明显,他在赶人。 他不太想让景辞上去,也没有从景辞手中护住景容的把握。 趁现在景辞对自己还算百依百顺,温故自然是得寸进尺:「你可以回去了。」 景辞面色凝了一下。 若是以往,温故是绝不会说出这种话的,他该捨不得才对,怎么这会像是巴不得自己走? 诧异之余,只见温故抬手整理了一下长发,虽然一向知晓温故那张脸甚是不错,可看着那张脸沉在暮色里的时候,景辞的心脏还是骤然停歇了一下。 他不禁想,若温故有灵根,不知该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只是,可惜了。 第25页 而在温故抬手的时候,外袍衣袖滑落,一道早已结痂的伤口勐然撞进景辞的眼中。 景辞恍然,瞬间悟过来温故为什么对待他会这么冷淡,但也不过是区区小伤,怎么还挂怀如此之久? 默然片刻后,景辞妥协道:「也好。」 「不过,」景辞起身站起,居高临下地看着温故:「关于那人,你可有想到谁?」 温故未置一言,摇了摇头。 景家势力盘根错节,多的是温故不知道的事,家主重视谁轻视谁,很难推测出来。 可看景辞这样子,难道是有了怀疑对象? 尽管温故并不关心那人是谁,但他还是抬头沖景辞看了过去。 不远处的景家车队也停了下来,空气中瀰漫着淡淡的草木味道,景辞在这时微微张口。 「景容。」 -------------------- 第13章 「景容?」 温故眼中闪过一丝震惊。 「是,」景辞显得很笃定,「景容。」 温故处在震惊之中,久久没有缓过来,「可他不是失踪了吗?」 「他确实失踪了。他是第一个失踪的人,消失得太诡异了,我怎么找都找不到他。」景辞沉下脸,认真道:「其他弟子都是在他消失之后才失踪的,这不是更能说明一些问题吗?」 见温故有些不信,景辞又道:「你知道禁术吗?」 禁术,顾名思义,被禁止使用的术法。 这类术法的练就方法大多血腥残忍,又限制极多,但如果用得对了,往往会有出其不意的效用。只听景辞道:「有一种禁术可以续命,不断用有灵力之人的命拿去献祭就可以续命。景容伤成什么样子,没人比我更清楚,他想活,就只能用这种天道不容的法子。」 景辞将他的怀疑和判断全盘托出,没有一丝隐瞒,他对景容做的事,在温故这里从来不是秘密。 在更早之前,他就和温故一起谋划过如何瞒天过海让景容无法恢復修为,如何撤去禁闭室的守卫,以及如何让景容无力回天。 只是在计划开始的时候,温故突然生了场恶病,没有参与后续的事情,连景容后来也突然消失了。 他不确定景容究竟有没有死,但现在发生的事情对他这个心里有鬼的人来说,无异于明晃晃地宣告:景容不仅没死,还要復仇。 不过景辞却也不以为意,接着道:「我能杀他一次,就能杀他第二次。」 不知是天凉了的原因,还是暮色的风吹人,温故揉起了太阳穴。 他有点头疼。 温故:「如果真是他,景辞,你多加小心。后山这边如果有什么动静,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的。」 随意应付了两句之后,温故就驾着马车走了,走了一小段后,又回过头,问道:「失踪了具体多少名弟子?」 景辞上前半步:「十二。」 马车驶进上山的道路,缓缓消失在尽头之后,景辞才收回目光,眼中晦暗不明,然后转身离去。 马车一路行进,过了一个又一个弯道,一直来到木屋门前,马车都没停下。 车轮脱离道路,缓缓开进草地,一直往丛林深处的方向前进。 温故的表情很平静,却又有些无神,直到车轮撞在一块大石上,马车停了下来,温故才醒了神。 但他没立即查看路面,而是环顾了一下四周,在意识到走过了之后,转头看向木屋。 此时天色还没有完全暗下去,木屋轮廓有些模煳,一道微弱的光亮透过窗户,洒在房间外的木地板上,也洒在趴着的小黄狗身上。 这崽子,还知道回来? 但崽子这次回来,却有点不一样,像是突然之间长大了一些,耳朵变得尖了些,毛色也褪了些,变得有些泛白。 虽说还是小黄狗,可看上去总感觉哪里怪怪的,怎么形容呢,就像是失去了那股子蠢味。 安置好马车后,温故就拎着小黄狗进了房间,把着它翻来覆去地看。 温故全程没有说话,除了进门看到景容脸的时候愣怔了一下,视线就再也没放在他身上。 房屋之中,只有崽子偶尔的两声呜咽。 温故突然发现,崽子的眉间有抹浅淡的红色,起先他以为是崽子受伤了,但最后发现并不是,而是毛髮的尾端渐变成了红色,尽管那颜色还很浅。 修仙界果然是不一般,连小黄狗都自带花钿。 用指尖按了几下崽子额头,力气不大,但崽子忽然惊了一下,勐地挣扎起来。温故一松开手,崽子就跟风一样蹿了出去。 温故:「……」刚才劲太大了吗? 这一幕被景容见了,他悠悠地道:「那里戳不得,它的命根子。」 狗的命根子长额头上?温故就觉得奇。但他仍旧没说话,看了眼景容就出去了。 等温故再推门进来时,手里端着一盆水,然后轻轻放在床边。 景容伸手碰了下水面,然后缩了回去:「凉。」 「……」温故沉默了一下:「忘了烧了。」 话一说完,温故就起身出了门,景容愣愣地看着心不在焉的温故,再次伸出手,指尖轻触水面。 温故忘了把这盆水拿出去。 没过一会,门又被推开,温故再次进来,重新端起那盆凉水。 等把一切都处理好后,温故再次进到景容的房间,直到半夜都没离开。 第26页 按理来说,平日里这个时辰,温故早在厨房铺好蓆子躺着了。 可今天他完全没有出去的意思,打开衣柜,在里头翻了半天,最后轻声嘆了口气:「怎么没有多的棉被?」 天凉得快,入了夜还有些冷,再像以往那样睡蓆子实在是有些难。 温故关上衣柜,再次嘆了口气,抬手揉了下太阳穴。 景容把身上的棉被往上拉了拉,盖住了口鼻,只露出双漆黑的眼睛。 仿佛是担心温故把棉被抢走一样。 这双眼睛眨了眨,然后从被子里传出沉闷的声音:「要不一起睡?」 这不能算景容第一次这样问,在之前看到温故一个人睡蓆子的时候,他就提出过,只是被温故拒绝了。 他能感觉到温故不喜与人太近,每每靠得近一点,温故就会不动声色做些远离的小动作,睡在一起这种事,可是说是超越以往的勉强人。可景容还是这样问了,他就想勉强人。 温故果然沉默了,然后应道:「好。」 景容:「……」 景容:「……啊?」 床并不大,只能勉强睡下他们两人,只是如果两人都平躺着,那么势必会比肩挨着,还挨得有点紧。 在躺下来的瞬间,景容就感觉到温故浑身僵硬了一下,随即才渐渐缓和下来。 过了许久之后,感觉身旁的人翻了个身,景容想,温故应该是背对自己侧躺着。只有这样,两人的身体才不会有所接触。对温故来说,这是情理之中的。 他果然在任何时候都很抗拒靠近。 但其实,景容以前也很抗拒别人任何程度的靠近。可这一世遇到温故之后,却没有了牴触感,很奇怪。反倒,想接近,想更近一点。 身边人的唿吸声很平稳,大概是睡着了。 景容缓缓睁眼,睁眼的同时转头往温故望去。未曾想,这一眼,竟和温故的视线撞在了一起。 温故不是背对他睡的?温故没睡着?! 景容的心跳漏了两下。 令他没想到的是,温故却先开了口:「你怎么不睡?」 景容:「……你不也是?」 温故:「我有点头疼。」 说话的时候,眉头是微微皱着的,尽管是在晚上,但因靠得极近,所以景容还是看了个清楚。 景容缓缓伸出手,然后试探着抚在温故的额头:「好些了吗?」 额间的触碰让温故下意识想躲开,可他想到了些什么,然后忍住了,勉力闭上眼睛:「嗯。」 如果真的头疼的话,这样会有所缓解吗? 温故不知道。 他的头不是真的疼。 景容这种故作关心的态度很奇怪。如果是平时,他可能他会想,原来景容也会有关心人的一面。 但在见过景辞之后,他就不这样觉得了。 甚至在棉被之中,温故的手随意搭在床边,指尖轻点,一下,又一下。 那是他在思考或者等待什么的时候,会无意识做的动作。 这晚温故没有睡觉,闭着眼睛,却一直醒着。 翌日一大早,温故起床的时候,景容还睡得很沉。 他没看景容一眼,急急出了房门,然后走到木屋外头,环抱双臂,懒懒地靠着门框。 他在等。 半个时辰之后,一只雪白的鸟飞来,稳稳落在了温故的肩头。 是只信鸽。 取下纸条,温故垂眼,缓缓打开。 褶皱的纸条上只有一个数字:「十二。」 温故的嘴角勾了一下,但与此同时,脸色也沉了下来。 在和景辞分开前,他以关心为由让景辞每日派人给他传递一次消息,那就是用信鸽报失踪的人数。 这是第一日。 没有新增失踪的弟子。 景容一整晚都在他的眼前,所以没有失踪的弟子。 这个因果关系是可以存在的吗?还是说只是巧合? 比起以后被人告知真相,温故更想亲自找到答案。 哪怕那个答案就是景容。 景容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温故推门而入的时候,看到景容睡眼惺忪地坐在床上,一双眼睛盯着床的外侧发愣,听到开门声才抬起头来。 迎着景容的目光,温故如往常一般随意问道:「昨晚睡得怎么样?」 景容仍旧有些乏力,想了一下,道:「有点挤。」 温故哑然,一时没想明白昨晚到底是谁在挤谁,明明是景容睡着后时不时就贴过来,使他不断往床边移,如果不是他尚有意识,多半是直接掉下去了。 但这事儿也确实不好说,毕竟景容睡着了,那是无意识的。 温故走上前,半蹲下,单腿落地,伸出双手:「走,去洗脸吃饭。」 这段时间以来,温故一直这样照顾着景容的起居。 他身量高,抱起景容来毫不费力,扶着反而碍手碍脚,所以能抱则抱。景容也早已习惯,会乖乖伸手搭在温故的肩头。 平日里是轻轻搭着。 可今天抱起景容后,景容的手却是挽着温故脖子的,连带着进了厨房,景容都磨蹭了好一会儿才把手从温故肩头放下来。 是很细微的改变,温故心有所想,并没有发现这些细节。 自从院子里的野菜重新长起来,景容顿顿都离不开它,反观温故,已经是一点都不想吃了。 第27页 东西再好吃,总会有吃腻的一天,他就等着看,看哪天景容不乐意吃了,然后就把野菜那块地都换成别的菜。 这一等,容易给人一种错觉,怕是要把这一辈子都等进去。 但这当然是不可能的,景容还要復仇,还要为非作歹,还要当家主的。 想到这里,温故又问景容:「小少主,你想回家吗?」 景容泰然道:「我不回去。」 温故:「……」愁。 他怕景容又像上次那样可怜兮兮地问:「你要赶我走吗」,于是打消了继续这个话题的念头。 但他还是有些问题想问,欲言又止了一下,问道:「修仙的人能在转瞬之间出现在其他地方吗?」 景容道:「可以是可以,只是得修为极高才能做到。」 温故继续问道:「你们景家有人能做到吗?」 景容脱口而出:「不知道父亲现在有没有那个本事,我不记得他什么时候突破的了。」 话一说完,景容就意识到自己的这句话不对劲。 上一世他重回景家的时候,父亲已经突破了,至于具体是何时突破的,他并不知晓。所以这一世,他也同样不知晓。不知晓父亲何时会突破,但他知晓父亲一定会突破。 温故没听出景容话里有话,而是问道:「那你呢?」 你能做得到吗? 这问题就问得很有意思,景容抬起眼,反问道:「怎么了?」 目光里还带了些侵略意味在里头。 温故淡然一笑,轻飘飘地化解了这道目光:「你也知道我没有灵根,我只是很好奇。」 果不其然,在听到这话后,景容就埋头吃起了饭,吃了好几口后,闷闷地道:「我还不行。」 「不行么,」温故放下碗筷,语气和表情一样温和:「那你之前是怎么到悬崖那里去的?」 -------------------- 第14章 景容拿着筷子,微微一顿。 片刻后,景容才继续对准野菜,夹起一根往地上一扔,道:「不关你的事。」 是同上次一样的回答。 他扔的时候没有看地上,可这根野菜还是稳稳地落入崽子的碗里。 崽子嗅了两下,三两口将野菜吃掉,回头望着景容。望了好一会,见景容没有继续投餵的打算,便甩甩头往外跑,然后越跑越远。 看这样子,没个好几天估计是又不会回来了。 灶中的木柴燃尽,炭火发出碎裂的声音,这声音听起来很微弱,却是整个房间中唯一的声响。 不说话也好,不说话就不用回答。 景容继续吃饭,吃了好一会,最后还是忍不住抬头看向温故。刚准备说话,就见温故趴在桌上闭着眼,唿吸还很平稳,像是……睡着了。 景容放下碗筷,目光在温故的脸上缓慢地游离,确定温故是真的睡着了之后,才缓缓道:「你还是不知道会好一点。」 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那种东西的存在的。 温故醒来时,已是下午时分。 因为是趴在桌上睡的,所以这一觉补得那叫一个腰酸背痛,一抬眼还发现景容双手托住下巴盯着自己看,桌上的碗筷也被收拾干净了。 看这情况,显然是温故睡了多久,景容就等了多久。他情况特殊,没有办法靠自己回房间。 温故对此感到有些抱歉,温声道:「你可以叫醒我的。」 景容不甚在意,反倒对温故的状态很是疑惑:「你昨晚没睡好吗?」 温故:「……」这话没法回。 和人同床共枕,温故果然还是接受不了。 即便景容看上去只是个少年。 之后的日子,温故放弃了和景容继续同睡一张床,只在床边打上地铺。 景辞如约定的那样,每日都安排人用信鸽给温故传信,信里的内容也都是简单的数字。 第三日,「十二。」 第四日,「十二。」 第五日,「十二。」 …… 第二十四日,「十二。」 在那之后的每一天,数字都没再变化。 只要晚上和景容在一个房间里,那么景容便时时刻刻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没有任何使用灵力出去或者远离的机会。 所以温故认为他已经知道答案了。 随着天气越来越凉,晨起的菜园子会铺上一层白色的霜,打开房门,迎面袭来一阵冷空气,几乎是在转瞬之间,「砰」的一声,房门又被关上。 「真冷。」 这一声生生惊醒了还在沉睡的景容,他恍惚了片刻便坐起来揉眼睛,只见温故用后背抵住房门,看景容醒了,说道:「我今天要下山去个地方。」 这事儿景容是知道的,温故提过。 然后温故接着道:「跟我一起去吧。」 除了去后山的时候偶尔会捎上景容之外,他从未带他去过远一点的地方,更别说下山了。甚至话里都不是在徵求意见,说的不是「你去吗」,而是「跟我一起去」。 倒是有点反常。 景容是个敏感的人,很多时候都能准确捕捉到温故情绪的起伏,只是他也一向看不透温故。 比如现在。 最近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都觉得温故状态不太对劲。 「好。」景容几乎立即就同意了。 第28页 不是因为憋得慌想出门,而是他想知道温故要带他去哪里。神秘兮兮的,也不愿意说目的地。 是去散心,还是去景家,抑或是……去景辞那里。 景容垂下眼,尽力压下眼中的阴鹜,他想到了一些回忆…… 一些不太好的回忆。 温故将马车从棚子里拉出来绑在围栏上,正在繫绳的时候,一只雪白的信鸽扑腾着翅膀飞下来。 三两下系好绳,温故从信鸽腿上取下纸条,看也没看就随手塞进怀中,转身就回到了房间。 房间里,景容端坐在床边,双腿自然地垂着,外衣遮挡之下,只露出了一截白洁的脚尖,离地面大约有一指距离。 温故缓缓走进来,在景容面前蹲下,随即一条腿的膝盖落在地上。 每次抱景容之前,他都是这个动作。 景容也如往常一样伸出手,但这次手才伸到一半,一股温热的触感就突然从脚底传来,景容的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 晨光刺眼得厉害,从门外缓缓爬入。 温故单膝跪地,抬手托起景容的脚,然后缓缓握住,小心翼翼地查看脚踝。 他面色冷淡,眼神却很专注,目光一寸一寸地抚过伤口曾经存在的地方,仔细得像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 自从受伤后,景容就没怎么出过门,这还是头一次要去很远的地方,他打算检查一下景容的脚踝。 看这状态,伤势似乎復原得很好。只是,景容的身体也太凉了些,从掌间传过来的温度实在是冰寒,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暖一点。但这种念头也只在脑中过了一瞬,很快就消失不见。 他缓缓松开手,起身将景容拦腰抱起,铃音断断续续地响起。转身的时候,两人的衣角仿佛连在了一起,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度,扫起阳光下的尘埃,显得极为夺目。 将景容抱进马车后,温故拉下帘子,在外头拽紧缰绳坐好,然后挥了挥鞭子。 即便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驾起车来他还是很生疏,所以马车前进的速度很慢,如果景容开口的话,恐怕会不留情面地说他在「龟爬。」 速度虽说是慢了些,可也十分平稳。 对此景容倒是没有提出任何意见,他安静地垂着眼,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脚。 从温故掌间传来的那股暖意,似乎仍未散去。 这种感觉很怪异,叫人有些难以适从,又有些……沉醉。 抬起眼,透过帘子的缝隙,看到温故的身影出现之后,景容像是被烫了一样,赶忙收回目光,视线再次回在自己的脚上。 然后又忍不住,时不时抬眼往帘子外面的那个人看去。 就这样来回循环了不知多少次,马车外传来那一向温和的声音:「到了。」 「……到了?」景容有些难以置信,「这么快?」 「快吗?」温故将马车系在一处,搬下马凳放好,然后掀开帘子:「走了三个多时辰。」 景容显得有些茫然:「这么久吗?」 温故微微一笑,一时竟不知景容是在夸他还是在讽刺他。 温故抱起景容,从马车上缓缓走下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道狭窄的巷子,周边是灰色的高墙,看这建筑像是个镇子,但具体是哪处镇子,景容认不出来。 「这是界方镇,位于景、巫、陆三家的交界处,」温故解释道:「但景家最近忙着查别的事,所以应该不会来这里,你别担心。」 景容没说话,温故就抱着他一直往巷子深处走,然后停在一处破旧的宅院门口。 宅院门半掩着,里头有个老妇人坐在院里缝衣服,身旁摆了好几个放衣物的篓子。 这是给巷子外的一家布庄缝的喜服,那僱主不好伺候,要求极为刁钻,一个图案来来回回地改,返工许多次,却始终不满意。 「婆婆,这次改得如何?」布庄伙计急急地推开门:「僱主催了!」 老妇人收完针,用手抚过针脚,再细细看了一番,才道:「改好了,拿去吧。」 伙计拿起这套衣服,胡乱翻腾了一阵,他看不明白:「就这样吧,我先拿去给掌柜的过过眼。」 说完便一熘烟跑出去,目不斜视地绕过温故,很快消失在巷子尽头。 没过一会,这伙计又捧着件新的衣服往回跑,进门后往篓子里一扔,道:「要重做!」 老妇人摸起衣服:「如何重做?」 尽管老妇人说起话来很是和蔼,可伙计的语气还是有些不耐烦:「说是就用第一版!」 要求是僱主提的,每种板式的图也是僱主选的,做出来后僱主不满意,就要求换图样。换来换去,折腾了十多次,现在僱主觉得第一版比较好。 第一版和现在的图样完全不搭边,没有可以重复利用的地方,只能全部重做,难怪伙计拿了件新的来,老妇人有些为难:「若是重做第一版,怕是要半个月。」 伙计一听就皱起了眉,凶道:「只给你五日!若五日改不出来,僱主便不要了,这喜服用的可都是上好的材质,卖不出去的话你赔得起吗?」 伙计咄咄逼人又趾高气扬,反正他把话带到了,剩下的也不关他的事,于是转身便走。 这次走得显然不像刚才那般着急,而是慢悠悠的。 路过温故时,他随意扫了眼,不经意间瞧到怀中人的眼睛,只见那双掩在长睫之下的眸子散发着血红的微光,像吞人的鬼魅。 第29页 鬼魅景容勾起唇角,轻轻晃了一下腿,传来一道轻脆悦耳的铃音。 伙计动也不能,一股冷意倏然袭来,细密的战慄感瞬间爬满全身,脑海中一片空白。 「小兄弟,」老妇人的声音从院里传来:「你识字吗?」 这道慈祥的声音勾回了伙计的魂,他醒过神,双眼还锁在景容身上,只是这次他看到的那双眼睛却是漆黑的。他惊了一下,像见了鬼一样仓皇而逃。人是跑了,但他颤抖的声线还在巷子里迴荡:「不识字不识字!」 这道回音经久不散,随之而来的是院里老妇人的嘆息声。 嘆息声还未散尽,大门再次被推开。 「婆婆,我家弟弟识字。」 老妇人转头,只见一个身形高挑的公子走了进来,怀中还抱了个看上去很娇气的小公子。 这小公子生得极好,叫人一见就移不开目光,只是看上去似乎是腿脚不便,否则也不至于要人抱着。 景容只觉越发搞不懂温故,他仍没想通温故到底要干嘛,更何况—— 弟弟。景容撇下嘴,他不喜欢这个称唿。 很不喜欢。 非常不喜欢。 「我和弟弟赶路途中经过此处,一时没找到歇脚的地方,正好听见刚才那句话,而我弟弟也会识字,就顺口应了。」温故说得一丝不苟:「可否劳烦婆婆给杯水喝?」 老妇人见温故说话彬彬有礼,两人长相不凡,衣着打扮看上去也贵气,不像是恶人,便同意了。不仅端出水,还拿了些吃食出来。 温故俯身,将景容轻放在木凳上后,也坐了下来。 老妇人在篓子里摸索了一会,摸出几封信递给温故,道:「这是我儿托人给我写的信,但我不识字,一直没找到人愿意给我念。」 她年事已高,孤身一人,不受人待见是常事,现如今还能做些针线活挣口吃的,已经是求都求不来的好事了。 温故接过信,转手递给景容:「来,弟弟。」 -------------------- 第15章 景容被这一声又一声的「弟弟」喊得失去了表情管理,十分不悦,嘴角越压越下,根本不伸手,死死瞪着温故,好像要把温故给瞪死。 他不伸手来接,温故就看着他,直到他受不了这目光,最后还是乖乖把信接过来。 他不情不愿地拆开信封,打开信,默然扫过上面的字。 看完信里的内容,景容轻蹙眉头,看上去有些疑惑,于是他又打开另一封信,把三封信都看完后,抬眼望向温故。 老妇人见状,忙道:「小公子,信里写了什么?」 温故面无表情地眯了下眼,简洁道:「念。」 看他这样子,像是早就知道信里写了什么。 景容沉默了一下,拿起那几张信纸,念道: 「母亲,安好! 孩儿已经顺利通过景家的选拔,正式成为景家弟子,乃是内门之徒也。吾今身体安康,母亲无需忧虑!祈愿万事如意! 儿子周和敬上。」 「母亲,安好! 孩儿承蒙众位师兄照顾,学得不少,母亲万勿挂念。祝母身体康健,万事如意! 儿子周和敬上。」 「母亲,安好! 孩儿蒙家主厚爱,一切安好,事务亦愈发繁忙。恕今后来信少有,望母亲见谅。祝母万事如意! 儿子周和敬上。」 每封信都只有寥寥几字,遣词造句也简单,多半是担心老妇人不懂,所以刻意往简单了写。从信上来看,这名叫周和的弟子在景家过得不错。 老妇人听完景容所念,一颗悬着的心安定下来,脸上的笑意也更浓了。 寒暄几句家常之后,老妇人打算继续绣喜服,但篓子里的金线不够了,她便起身去屋子里取。 金线这等贵重之物她自然是没有,都是布庄送过来的,伙计每日都会检查,生怕被吞了一分一厘。 老妇人一离开,温故就端起水杯,轻轻摩挲杯壁,在景容疑惑的目光中开门见山:「你还记得景家弟子失踪的事吗?」 景容点点头。 「你父亲本不想追究此事,后来有人跑到其他名门求助,各方压力一下来,不得已才派景辞去探查。」 顿了顿,温故睨了眼房内,看老妇人还在翻找金线,压低声音说道:「那名去求助的弟子,名叫周和。」 景容微微一愣。 温故继续补道:「他是外门弟子。」 短短几句话,将这几封信包裹的谎言揭开,里头的真相全然是另一番模样。 外门弟子不会受到重视,不会修习到高深的术法,也不会有爱护他的众师兄。 作为景家的少主,景容自然对这些再清楚不过。 「而且,这位周和,已经失踪了。」 一个小小的弟子,在外界传言中连个名字都没有小人物,家中有位老母亲在盼他回家。 而这位始作俑者,景容,还在好端端地给不明真相的老母亲念信。 温故一直看着景容,他想知道景容现在是什么感受。 虽然自己的做法好不到哪里去,但他还真是喜欢做这种令人作呕的事。 会噁心到景容吗? 景容会生气吗? 会把自己丢进禁地吗? …… 比起这些,温故更想知道的是,在亲眼目睹这一幕之后,景容在復仇的时候,会不会短暂地想起这几封简短的信,从而……放过一些无辜的人? 第30页 景容没有躲开温故的视线,脸上的表情也没有什么变化。 然后像是想到了什么,若有所思地道:「……嗯,害他失踪的那人真是罪该万死。」 温故挑了下眉。 「死一次都算便宜他了,就该把所有最痛苦的刑罚都在他身上过一道再死才是。 噢,还不能让他死,要让他受尽折磨后留条命,最好是用凌迟的方式断掉手脚,割掉口鼻耳朵,还要拔舌,做成人彘,养在罐子里,罐子正面写他名字,背面写他生平,再挂在城门之上,日日受全天下人的唾弃。」 这些话,景容说得信手拈来。 温故:「?」等等。 温故后知后觉,在意识到景容说了什么后,才开始懊恼,就不该让景容随心所欲地发表见解。 有没有膈应到景容他是不知道,但是成功把温故他自己给膈应到了。 还有些反胃。 然后景容缓缓凑过来,附在温故耳边,轻声问:「你是想听我这样说吗?」 景容问这问题的时候,一双有点邪气的眼睛认真盯着温故,看上去一脸真诚。 温故:「……?」 微凉的气息从耳边蔓延,气息本来就凉,温故听完觉得浑身更冷了,还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景容这话不能细想,越想越后怕。将军不成,反被将军。 所以,某些人为什么能成为疯批主角,总是有原因的。 被这么个鬼魅盯着,温故一时之间突然就忘了动弹。好像动一下,受到刚才景容所述那般待遇的人,就会变成自己。 好在这时传来一阵缓慢的脚步声,老妇人将温故从无法唿吸的困境中解救了出来。 他压下那股惊慌,移开眼去,故作镇定地喝了口水,尽管他的手还在微微颤抖。 老妇人坐下,穿起金线,不急不缓地道:「我刚才好像听见你们说什么景家,什么失踪,你们是在说景家有人失踪之事吗?」 没想到老妇人年纪虽大,这听力倒还不错。 关于周和的事情,温故是压低声音说的,老妇人听力再好也不可能听得见。虽然是这样,可被老妇人提起,温故还是有些语塞。 尤其是在听到景容说的话之后。 他轻咳一声,道:「我们在说景家少主失踪之事。」 失踪的景家少主不动声色眯了下眼。 自从老妇人听到信的内容之后,就对自己孩子的安全放了心。就算温故想把话题往少主身上带,也还是没架住流言的力量,不抵用,反倒引得老妇人直嘆气:「不光是那位少主,听说还失踪了好些人呢,也不知是死是活。」 「若是死了,那才真真是可惜了。」 温故:「……」 一般来讲,只要不回应,说话的人说着说着就不会再继续往下说。 他打算用沉默来回復这件事。 但老妇人似乎并不这么想,她惋惜不足,还道:「若早知景家如此危险,当初就算是弄断我儿的腿,将他绑在家里,也该把他留下来。」 她只是说说而已,并不是真的要这样做,可这话听在温故的耳朵里,就是无比刺耳。 他听不得这些。 更要命的是,景容还点头附和起来。 弄断腿、捆绑、囚禁……字字句句简直是说进了某人的心里。 景容满脑子本来就是这些乱七八糟的,这下可好了,他像遇到了知音一样,连连贊同:「对,就该这样。」 温故:「……」 景容这人还能要吗? 送走,立刻送走! 托景容的福,温故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但景容聊得还挺开心。 老妇人见景容和自己搭话,不由有些诧异。 这等贵气的小公子向来眼高于顶,高傲得很,可这位却不同,看上去并没有什么架子。在如今这个世道,还能有这般好说话的贵公子,实在难能可贵,说句可遇不可求也不过分,只是…… 老妇人看了眼景容的腿,不觉心生怜悯。 转头想想刚才说的话,老妇人又笑着摇摇头:「可进景家,是他此生所愿,能进便足矣。无论他是可造之材还是庸碌之辈,我都只望他平安罢了。」 没什么比平安更可贵。 「不知他现在的境况如何,可有帮上家主的忙。」 「……」 老妇人一边絮叨一边刺绣。她经常这样一个人碎碎念,没有人听也没关系,她习惯了。 但今天这两位过路人却很耐心,一直在听她说话,只是有的时候也许不知道应该怎么回应她,所以大部分时候都只是安静地听着。 绣好一处图样,老妇人放下针,将摆在桌上的信和信封收过来,小心翼翼地放进篓子,再用手压实。 「也不知下一次要等到何时才能收到信了。」 「……」 温故最终没把周和的事情说出来。 临行前,景容对老妇人说道:「修行之人入了仙门,就等同于断了凡尘。他若不归,就有最好的前程。」 巷子悠长而狭窄,两面高墙将光线挡住,使得白日里的巷道阴暗无比,带着丝丝凉意。 在刚才的那番话里,景容似乎是在给别人希望。 原着中的景容可干不出这事。不过,作为罪魁祸首,说出的那种话,到底是抱着怎样的心情。 第31页 深巷三回九转,走在巷道里,温故面色淡然,始终如一,似乎抱个人对他来说一点都不废力。 除了他们两人,这里再没有多的人,系在脚踝上的银铃声就成了迴荡在狭小空间的唯一声音。 这声音又轻又脆,还有些悦耳,像悠扬的乐曲,又像勾人心神的魅音。 两人各有所思,谁也没有说话。听着这道声音,好像不是走在巷子中,而是走在虚空里,往前看不到出口,往后也望不见来处。 景容垂着眼睛,双手揽住温故脖子,指尖时不时会轻触在温故后颈,幅度很小,几乎察觉不到。 到现在为止,他都没想明白温故为什么要带他来这里。 出口与街道相连,终于从幽深巷道走出来的那一刻,视野豁然开朗,街上人不多,一眼就能看到底,一群穿着统一服饰的人就显得格外惹眼。 手持灵剑,身穿材质上佳的淡雅外袍,以及外袍上若隐若现的景家图腾。 是景家弟子。 景容勐然看向温故。 刚才想不通的事情,在这一刻似乎有了答案。 或许是从来没有被真诚对待过,所以才总是无法信任。 景容眼里闪过太多杂乱的情绪,这些情绪被他尽数收敛起来,压在眼底,一错不错地望着温故。 指尖用力,压住温故后颈,指尖渐渐覆拢,几乎要抓进肉里。 不该对这个人放松警惕的,上一世就被骗过,怎么这一世还是…… 马车停靠在路口,位置很显眼,再往前一步就会被发现。走投无路,无处可藏。几名弟子站在马车一旁,低头在说着什么话,说话间抬起头,视线在不经意间往巷口扫过来。 瞬息之间,景容头上一松,髮带被扯下,绑起的长髮散落下来,髮簪应声而落,掉在地面发出清脆的碎裂的声响。 「抱紧我,别把脸露出来。」温故压低声音,转身时别开脸,在对面的目光投过来时,不紧不慢地走进了一旁的客栈。 就在他进客栈的前后脚,另有几名弟子也走了进来。 他们走进来的时候,只看到一名步履匆忙的客人上楼梯,怀里还抱着个长髮及腰的女子。 掌柜敲了敲柜檯,对店小二大声道:「快跟上去!带路!」 说话时,把银子放进抽屉里,然后拿出帐册记帐,一边嘀咕道:「大白天的就这么急不可耐,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越来越不知羞耻了,白日宣淫,实在是伤风败俗。」 「……」 -------------------- 第16章 进到房间,关上门后,温故长舒一口气。 一个最不可能有景家人的地方,突然出现了一群景家人,在冷静下来之后,温故走到榻前,把景容缓缓放在榻上。 人是放下去了,可景容就是不撒手,死死揽住他的脖颈。 这样的拥抱过于亲密,温故又开始感到不适,握住景容的手臂,想把他从身上扯下来。 「等一下,」景容闷闷地出声,「温故,等一下,再等一下。」 声音嘶哑沉闷,像是在祈求。 在不大的推拒之下,一张纸条从怀里掉了出来,缓缓落在榻上。 透过接触,能清晰感受到景容身上的每一下震颤。一向跋扈且不可理喻的小少主,一看到景家人,似乎总会展现出另外一面。 余光在无意间看到纸条,温故微微侧身,只见纸条上写着一个数字:「十四。」 ……原来是早上从信鸽身上取下来的,出门走得急,还没来得及看就收起来了。温故若无其事地移开眼,然后又抬起手,握住景容的肩头,再次用力。 他已经等了一下了,要不是看在景容害怕的份上,他一下都不多等。 毕竟他真的很不喜欢这种感觉,即便现在的景容或许需要一点安慰。 ……等等。 有什么突然闪过了他的脑海。 温故顿了一下,把手从景容肩上松开,拿起纸条认真看了起来。 十四。 十四? 温故看了好几眼,这上面写的确实是十四。 持续了将近一个月的十二,但今日收到的却是十四。 所以,景家昨天有两名弟子失踪? 在这一刻,时间仿佛停住了,周遭的一切霎时失了声响。 温故在恍惚中垂下头,感受着怀里人若有若无的颤抖。 所以……不是景容做的。 温故深吸一口气,静默了下去,没再把他往外推。 景容闭着眼睛,脸埋在温故的脖颈间,不知道过了多久,才缓缓睁开眼。睁眼的时候,眼眸中的红色光亮开始隐去,直到再也看不见,又变回了黑沉的,如死潭一般的平静。 然后缓缓松开手,放开了温故。 在这之后,温故很久没说话,长久的沉默之后,他把手里的髮带递给景容,欲言又止地道:「髮簪碎了,下次赔你个新的。」 景容半垂着眼,乖乖接过髮带,然后转身跪坐在座椅上,把窗户打开一条缝,垂眼望下去,像是在找什么。他看了好一会儿,指着一处摊位,然后道:「我要那个白玉的。」 温故:「?」 怎么就挑上了? 温故推开另一扇窗户,没有全开,只开了一点点,也往下面看去。街道上有许多景家弟子,形色看上去并不匆忙,不像是在搜查什么,也不像是在找人。 第32页 所以,应该不是奔着景容来的。温故看了眼景容,又很快收回目光,随口道:「多少钱啊?」 很明显,景容也不知道多少钱,但他实在找不到话说。 冤枉了景容太久,他多少是有点抱歉,只能没话找话。 景容虚起眼睛,还在看下面摊子上的各种髮簪,听到温故的声音离自己很近,下意识侧过头,眼睛倏地对上温故的下颌。两人相隔在咫尺之间,没有任何地方有所接触,可景容的眸色却越来越深。 如果按以前的脾气,在出巷子看到景家弟子的那一瞬间,温故就得死他手上。可是很奇怪,当对温故有疑心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是难过。 不是生气,不是憎恶,是难过。 他一直在想,难过什么?为什么会难过?为什么在温故对他说「抱紧我」的时候,肆虐的难过感没有降下去,反倒更深了。 甚至难过到想掉眼泪。 这不该是正常情况下该有的情绪。 也不该是他该有的情绪。 后来他想明白了,很快就想明白了。因为温故在保护他。那是他以前想也不敢想的一个词。 有时候他会无缘无故想起一些事情,会想起黑暗无边的禁闭室,会想起头也不回的父亲,会想起屏风后哭泣的母亲,会想起离开景家那晚亮得出奇的月亮…… 过去,好像过去了,又好像没过去。 他想起了掉进禁地时的祈求。 那时的祈求,在隔了一整段人生之后,似乎被回应了。 回应他的人,就在他的眼前。 景容目不转睛地看着温故,顺着他的话问道:「要是很贵的话,你会捨不得给我买吗?」 「当然不会啊。」 「玉有好有次,这种摊子上的白玉一般都很普通,不值钱,不会很贵的。」 逛过许多次街的温故如是说道。 景容:「……哦。」 景容:「那我要个比白玉贵的。摊子上最贵的。整条街最贵的。不,整个修仙界最贵的。」 景容越说越离谱,听得温故微微一笑,忍不住玩笑道:「你把我要了得了。」 每每他说点什么玩笑话,景容总会先冷哼一声,然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懒得搭理他,有时还会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他许久。 不过这次…… 只听景容小声问道:「这……可以吗?」 这语气好像是当真了,还在询问意见。 温故想了一下,回道:「当然不可以。」 还拒绝得有理有据:「你看看别家少主挑的手下,哪个不是修为高深的?再看看我,连灵根都没有,废人一个,帮不上你一点忙。不合适,怎么都不合适。」 景容被温故给带偏了,他先是恍然道:「……是哦。」 然后又摇摇头,「不是,谁说要你当手下了?」 「不是当手下,那还能是什么?亲信吗?」 如果是亲信的话,那岂不是要罩他的意思? 对于抱景容大腿的可能性,温故不是没有想过。可是在原作里,景容当上家主之后,反噬让景容一直承受痛苦,性格越来越极端,到最后几乎失去了理智。所以,抱大腿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以后的景容可不像现在这么好说话。 可其实……现在的景容,也不见得有多好说话。 景容正要开口,这时门外有一道脚步声走过,温故走上前,暗暗打开门,往外看了一眼,然后转身去倒了杯水,放在景容身旁,说道:「我去找店小二打听一下你家那些人来这里干什么,你先自己待会。」 说完就出去了。 景容那到嘴边的话给收了回去,撇撇嘴,抬手将窗户开得大了些。榻上的小桌放着一盘吃食,景容看了眼水杯,随手拿起两颗核桃,用力捏碎,然后挑出核桃肉,百无聊赖地吃了起来。 景家弟子聚集在街尾,周围想看热闹的人不在少数,可也都不敢多做停留,驻足一会就迳自散开了,没人注意到客栈二楼半开的窗户后的人。景容趴在窗沿上吃东西,微沉的阳光懒懒投在他的侧脸上。 这个时节的阳光不怎么晒人,照得人暖暖的,景容皮肤白,没一会脸上就泛起了微微的红意。 上一世,他一个心腹都没收过,也不怎么关心景家的外务,就连下面那么多景家弟子,他都一个也不认识。 所以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他一概不知。 与他正相反的是,店小二什么都知道。 似乎不管是哪里的店小二,八卦的个性似乎都是标配,随便一打听就什么都不瞒着,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简直是行走的百晓生。 据店小二所说,之所以来这么多景家弟子,是因为发现了禁术阵法。 禁术是为邪族所创,跟常规的修行术法不同,传闻有些禁术可以强行提升修为、復活、续命,等等,皆是跟天道作对的。禁术的限制极多,大多血腥残忍,所付出的代价大到有多无法想像且先不说,主要是禁术都有漏洞,没有真正成功的案例。 可即便如此,仍然有许多人为了自身利益不择手段。禁术违背天道,一度让修仙界不得安宁,阵法一旦被献祭过血肉,就无法消除,只能将其封印起来。 因此在邪族被灭后,修仙界就严令禁止使用禁术。 多年以前,景家在此处购买过一处宅院,而现在,就在那座宅院里,发现了一套禁术阵法。 第33页 当今修仙界对禁术有多讳莫如深,大家不是不知道,所以事情一出,距离最近的景家弟子立刻就赶到了,将宅院看守起来,还想封锁消息。 可这里是什么地方,三家交界处!消息不是想锁就能锁得住的。 不过也正因为这里是三家交界处,就算阵法出现在景家的宅邸,也不能代表就是景家的人做的。各大名门家族明争暗斗,面和心不和,况且那座宅院常年搁置,无人看管,另外的巫家和陆家,没一家逃得了干系。 总之就是谁也不承认。反正谁也没证据。 温故回来给景容说的时候,景容就一直望着窗外,似乎听得认真。他在听的时候,手不动声色伸出来,在盘子里摸索核桃肉,在摸到一小块之后,手指微曲,还没使力,指腹下的核桃肉就突然被抽走了。 景容愣了一下,转过头就看到温故正拿着那块核桃肉吃,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看他突然看过来,还不明所以地问他:「你不会想去那座宅院看看吧?」 盘子里一共三颗核桃,靠着之前温故教的方法,景容开了两颗,剩下的只有一颗。一颗核桃怎么开,似乎涉及到了景容的知识盲区,而最后一块核桃肉,被温故吃了。 温故似乎总在打断他,哪怕是无意的。 刚才也是,话也不听他说完就走了。 景容突然就气不打一处来,硬是反问道:「不行吗?」 温故被问得一愣。 本以为景容不会感兴趣,可看这样子,已经不是感兴趣了,而是非去不可。 到底是景家的少主,还是做不到事事漠不关心。 宅院在街尾,从这里的窗户正好可以看到,宅院外面层层把守,被景家弟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视线落在换班来客栈吃饭的几名弟子身上,温故收回目光,垂眼看向景容,说道:「可以,我帮你。」 -------------------- 第17章 禁术在原作中少有提及,甚至不曾出现过,可见跟剧情毫不相干。 只是去看一眼,问题应该不大。 这条长街颇为杂乱,有各式各样的店铺,来往的人也是什么身份的都有,唯独能歇脚吃饭的客栈,就此一家。这也是每到饭点,换班的景家弟子都来这里的原因。 闲来无事看的那些个灵药图谱,突然就有了用武之地。 温故托店小二去不同的药铺买回来几种草药,然后就一直在桌上搞弄。买现成的药容易引起注意,但如果是分开买,且每次买的草药看起来都是无害的,药铺就不会多问了。 桌上摆着一排杯子,温故把干草药一棵棵磨成粉,分别放在不同的杯子里,为了区分开来,还在每个杯子下面压了张纸条,写上对应的名字。 不过温故比较随性,每种药都只写了一个字,当他把所有草药都磨成粉末之后,才发现出现了两个相同的字。 这些是低阶灵药,虽然是低阶,但到底是灵药,跟普通的药草不一样,用多用少,所导致的药效会截然不同。 他要调配的是一种迷药,这药用在普通人身上会昏迷大约一个时辰,而对那些有灵根的弟子而言,只是犯困然后恍惚一阵,注意力无法集中,药效时间也短,所以不会引起警觉。 最后一批弟子在晚上吃完饭后,按理说会直接去宅院换班,但他们若是中了这种迷药,就会在客栈多待上那么一会儿。 之所以选择最后一批吃晚饭的弟子,是因为上一批已经守了一天,十分睏乏,因此到点就会迫不及待地离开,不会等换班的人到了再走。 这样的话,宅院门口会出现十分短暂的无人看守的情况。 那时正是昼夜交替,这条长街没有夜市,视线不清。 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最佳时机。 看着眼前两个相同的字,温故一时陷入了沉默。 如果配制正确,得到的是迷药。如果配置错误,就不知道会得到什么药了。 温故侧了侧上身,露出桌上的杯子,看向身后的景容:「小少主,你记不记得这两个是哪种灵药?」 景容这人过目不忘,是个拥有开挂配置的主角,但凡刚才瞄了一眼,那这就不是问题。 房间里充斥着药味,哪怕开窗通风也没让味道散去几分,景容应该是不太喜欢这股味道,所以一直趴在窗前,一只手攥着颗核桃,另一只手则是用食指一点点把窗户推开,越开越大,从开了点缝隙到半开,再从半开到全开。 听到温故问他,景容头也不回地道:「我不记得哎。」 「怎么会不记得呢?」温故下意识就道,「你不是过目不忘吗?」 景容这才回过头,歪着头看温故:「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话是在问,你是怎么知道我过目不忘的? 温故抬手捏了捏后颈,「听说的。」 「噢……」景容眨了下眼睛,轻声道:「我就在你面前,你怎么还去跟别人打听我?」 「我打听你了吗?」 「不打听,哪来的听说?」 景容的逻辑是有些奇怪在身上的,这一点早有苗头,可是漏洞太多了,温故甚至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怎么反驳:「景家少主天资聪颖,放眼天下谁不知道?」 「可那只是传闻呀。」景容扬起一个淡淡的笑脸,「你好像认为那是事实,还很肯定呢。」 第34页 面对景容的质疑,温故总不好说是原作上写的,只得用寻求答案的语气问道:「那你是过目不忘吗?」 景容脸上的笑意不减,道:「可能是的。」 温故也微微一笑,拿起两个杯子,「所以?」 景容咧嘴一笑:「可我刚才没看嘛。」 原来不是不记得,是没看见。 其实每当景容会像现在这样好好说话的时候,还是挺招人待见的,可就是太容易触到逆鳞,脾气来得太快,无理取闹是常有的事。也就温故情绪稳定,不跟他计较,换个人还真不一定受得了他。 温故也笑了笑,随手拿出一个空杯子,道:「没关系,试试就知道了。」 名字相同的药粉只有两种,因此只需要按比例调配出一种来试就可以了,如果正好调配出了迷药,那就再好不过。而如果调配出的不是迷药,那么另一种配方,就一定是迷药了。 等调制完成后,他将那杯药水摆放在面前,然后闻了闻,再闻了闻。 这药得吃进去才有效果,闻不出什么名堂。 温故闻了好一会儿,回头看了眼景容,这一眼看得随意,只是扫了一眼,然后就起身开门出去了。 等他再回来时,手里端着盘核桃。然后景容眼睁睁看着温故拿起那杯药水,一饮而尽。景容的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温故,你干什么?」 「试药。」温故慢条斯理地放下杯子,走到景容面前:「如果这是迷药,我估计得昏迷上一个时辰,你要是无聊就开点核桃吃。」 然后俯下身,一手揽住景容的后背,一手环在景容的腿下,「我先带你去床上。」 榻上的活动空间小,要是想睡觉了,在上面容易伸展不开。温故似乎总是想得面面俱到,可却唯独没有想到他自己。从这里走到床边的距离很短,要不了多少时间,可景容还是伸手环住了温故的脖子,声音有点嘶哑:「可如果不是迷药呢?要是分量不对,中毒了可怎么办?」 景容的声音越来越低,还有些生气:「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啊?」 「……」 「没事的,」温故走得不紧不慢,话也跟往常一样说得温和又平静,到了床边后他把景容慢慢地放下来,继续道:「这药没你想得那么厉害,最多就是上吐下泻,我看了很多图谱的,相信我。」 景容把手从温故肩头缓缓放下来,「可是……」 话还没说完,只听扑通一声,温故倒在了地上。 景容愣了一下,随即就反映了过来:「是迷药!你成功了!」 这本该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但看着倒在地上的温故,景容实在笑不出来。怎么会有人在明知道自己喝的可能是迷药的情况下,还不好生待着,而是走来走去的? 更要命的是,怎么会有人拿自己来试药?随便找个人来试不就行了吗? 真是无法理解。 房间里没有点烛火,在温故晕倒后,天色渐渐暗下来,房间里的视线变得极其不清晰,几乎陷入一片黑暗。 景容坐在床前,静静地看着躺在地上的人,双腿自然垂下,时不时晃一下腿。 入夜后气温骤降,在地板躺上一个时辰的话,会受凉患上风寒的吧? 但那是木板,应该还好,温故不是那么虚弱的人。 可那是地上哎,硬一点的床睡着都很难受,更何况地上,再铁打的身体也是肉做的,要是晕倒的时候摔到哪里了怎么办? 就算没摔着,落枕了也很难受。 想着想着,景容放下双手,撑住床沿,双脚试着用力,想要站起来。可刚一撑起身子,稳了不到片刻,就无法控制地跌坐到了地上。 景容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回过神,然后朝着黑暗里的温故爬过去。 温故晕倒的地方离得床很近,景容几乎一下就到了温故的身边。他把温故翻过来,俯身检查温故身上有没有受伤,然后才用力将他拖走。 景容行动有所不便,发力点都在膝盖上,短短的距离磕磕碰碰,等把温故拖到床上,膝盖就不争气地破了皮。 实在狼狈。 比晕倒的温故还要狼狈。 就这么一小会儿功夫,景容累得有些喘气,缓了好久才缓过来。离开景家的几个月以来,景容被照顾得好了过了头,也确实没费过什么劲,难得能受累这么一次。他本来打算等一个时辰,等着温故醒过来,可等着等着,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景容身上的体温一直很低,总也不暖,就算是盖了被子也不暖。 明明是冰凉惯了的身体,可在睡着后,还是会被身旁的温暖所吸引。他在无意识中越贴越近,直到唿吸间都是那个人的体温,才安心睡去。 这一夜过得缓慢。 是迷药的作用,导致温故一睡不醒,直接就睡到了天亮。这种体验其实不赖,就像吃了安眠药一样,他感觉自己睡了很长、很长的一觉。 醒来时,突然发现手动不了,他心里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完了,这迷药不会让我瘫痪吧? 他又动了动,这才发现是睡在一旁的景容抱着他的手臂,头还靠在他的肩头。难怪动不了,抱得也是有点太紧了。 然后温故的眉头就肉眼可见地挤在了一起。 他揉着太阳穴坐起来,微微用力,把手抽出来,起床倒上杯水,边喝边往回走,顺手掀起被子一角,准备把刚才掀开的被子给景容盖回去。 第35页 仰头喝水的时候,余光看到景容似乎在揉眼睛,他继续把被子拉上去,随口道:「醒了?」 把被子盖回去的时候,指尖正好碰到景容的手,带着暖意的温软触感从指尖传来的那一刻,温故停顿了一下,慢慢伸出手,用手背去贴了一下景容的手,然后诧异地道:「暖的?」 景容睡意朦胧,还在继续揉眼睛,有些不明所以:「啊?」 温故又用手背重新贴了一下景容的脸蛋,再次诧异道:「你是暖的?」 一直以来,景容身上总是很凉,哪怕刚睡醒从被窝里出来,身上也不曾暖过。所以温故一时有些难以置信:「你怎么是暖的?」 景容摸了摸自己的脸,然后才犹犹豫豫地道:「……因为你是暖的?」 原来……抱着睡觉,就会变暖啊。 体温变暖的感觉很神奇,没有想像中那样热得难耐,反倒很舒服,是比太阳晒着要好太多的感觉。 景容还沉醉在这种暖意里,温故已经坐到了桌子旁,捣鼓起那堆药粉,还忽然调侃道:「小少主,早点成亲,以后你天天都是暖的。」 上一世的景容断情绝爱,孤寡一生,从来没想过这件事,偶一被提醒,对这个陌生的词彙竟然有了些好奇,景容张口就道:「跟你吗?」 「跟我……」温故不以为意,「我怕你受不了。」 说着,温故站起身,上前把窗户推开。新鲜空气随着微风灌进来,微微吹起长发,温故又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迷药的后劲还有残余,温故显然还有些迷煳。 即使迷煳,但多少还有几分清醒。他清醒地发现景容突然陷入了沉默。 温故回过头,这一眼看去,就只看见景容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看。看那视线,确实是在看着他,但是看的不是他的脸,而是…… 顺着那道目光,温故的视线也开始下移。 温故:「……」 「我是说受不了我的脾气,」温故又揉起了太阳穴,这回是真头疼了,还补道:「我脾气其实不太好,真的。」 景容有些晃神,好像没反应过来,又好像反应过来了,一脸迟疑地应和:「哦哦,脾气啊……」 温故:「……」 那不然还能是什么? -------------------- 第18章 翌日,暮色将至。 客栈还跟往日一样热闹,多的是吃饭喝酒的客人,可里面的光线却出奇的昏暗。 「咦?怎么这些蜡烛都点不燃啊?」 店小二把所有烛台上的蜡烛都点了个遍,没点燃上一支,屋子里越发暗了起来,客人们也开始催促。 眼见这些蜡烛没有大用,店小二急道:「各位客官莫急,我这就去库房拿新的蜡烛!」 客栈里光线虽暗,菜却上得准时,后厨并没有因此而耽误时间。跟其他客人不同的是,有景家弟子的那桌客人却没有抱怨太黑,等到菜一上齐,就迳自吃了起来,似乎并不介意。 客栈人群混杂,难免有些嘈杂,交谈声一阵盖过一阵,门口有客来,也有客走,没人注意到这时有人从楼梯下来,避开吃饭的区域往外走。 踏出客栈的那一刻,昼夜交替,天边最后一抹光亮敛去,铺天盖地的黑暗袭来。而在身后,客栈亮了起来,明亮的光芒从里面照出来,将周身勾勒成发光的轮廓。 喧闹声四起,店小二的声音尤为响亮。 只一瞬,这道身影就沉入了暗处。 长街没有夜市,街道没有用来照明的灯笼,温故埋头抱着景容沿着暗处走,景容则仍旧是像女子一样披散着头髮,双臂揽着温故脖子,袖口滑落,露出了纤细又白皙的皮肤,还将脸死死埋在温故的胸前。 看起来像是真的害羞了似的。 马车还停在巷口,那位置说隐蔽也隐蔽,说不隐蔽也不隐蔽,旁边有家布庄还亮着烛火,将马车圈在光亮里,这样一看,总归是没选好位置。 一路走向街尾,一到宅院附近,温故就闪身躲进了巷道。 宅院门口本该暂时没有人,可是却还有一名弟子坐在那里守着。这倒是意料之外的。温故隐在巷道中探出头,看了眼那名弟子的背影,又转头看向客栈的方向。 如果这个时候不进去,就进不去了。 可那是景家的弟子,有灵力在身,就算是最弱的一个,温故都打不过。正在踌躇之时,景容从温故怀里缓缓抬起头,指尖微微一动,低声道:「他睡着了。」 他说话的时候,漆黑的眼眸里闪过一抹红色微光,只一下就消失不见。 那名弟子坐靠在墙角,一动不动,确实有点像睡着了。温故观察了一会儿,踢了颗石子过去,弄出了不小的声响,见那名弟子没有一点反应,才小心翼翼绕过去。 他贴着墙往门口走,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一直紧紧盯着那名弟子。走到门口的时候,他看到了那名弟子的脸。 是巫苏。 只见巫苏将剑抱在怀里坐靠着,头微微仰起,双眼紧闭,看上去睡得那叫一个沉。 没时间去想更多,温故转身就走进了宅院。 这套宅院不大,中间一个院子,三面是几间厢房,样式是中规中矩的普通宅院,甚至有点朴素,跟景家一贯的奢华做派倒有些不符。 而一走进院子,温故就停下了脚步。 第36页 只因为那个传闻中的禁术阵法就在院子的正中间,地面画着杂乱的诡异图样,圈在一道无形的圆圈里,墨迹发黑,又有些泛红,也不知是墨还是血。 过于明显,一进门就能看见,好像生怕人发现不了似的。 在看到这个图样的那一刻,温故就浑身开始不舒服。 不过景容似乎没受到一点影响,只看了一眼就道:「这个禁术没用,什么作用都没有,布阵的人应该搞错画法了。」 话是这样说,可温故还是不自觉往后退了两步,「既然没用,那他们守着干什么?」 「因为里面死人了呀。」 景容回答的时候,双眸又亮起红色微光,地上的禁术受到影响,图案上闪过一丝微不可见的诡异光芒。 等景容眼里的光芒消失,地上的禁术也归于平静,「还死了不止一个。」 禁术里面死了人,意味着已经无法被消除了。禁术不受修仙界的法则管束,若是被献祭过血肉或是生命,就会一直存在,除了把它封印起来,别无他法。 可如果要封印禁术的话,得灵力高深之人才能做到,至少得是长老级别的才行。 难怪这些弟子每日闲散无比,除了守着就是守着,原来是在等长老前来。 在外面的传言里,只说了这里有个禁术,却没听说死了人,可见这则消息被瞒了下来。刚才进来的时候,温故就注意到了,既然禁术无用,那这间宅院其实是可以用来歇脚的,住下那些弟子不在话下,可是他们非但不住,连门都不愿意进。 说明死掉的人,尸首还在这里,或许就被放在某间厢房里。 不这样想倒还好,一旦这样想了,温故后背就莫名攀上了一股冷意,宅院顿时变得阴森无比,怎么看怎么邪门。 原作里关于禁术的信息太少,无从了解,温故忍不住问道:「既然是没用的禁术,那人是怎么死的?」 「当然是被杀的,」景容道:「地上这个禁术不会主动伤人,却不代表不能接受献祭。不过由于图样从头到尾都是错的,没用任何效用,所以死的人就白死了。」 原来这个禁术不会主动杀人。 在温故的想像里,人一旦走进这个阵法,就会被禁术杀死。但显然不是。景容解释得很透彻,杀人者,是布置禁术的人。 可不知道怎么回事,从景容的话里,温故却听出了另一层意思。 如果这套禁术的画法是对的,假如像景辞上次说的那种禁术一样,可以用来续命的话,假如禁术可以运行…… 那这些人就不是白死的,甚至是死得其所。 景容是这个意思吗? 这个地方所带来的一切不适感,在意识到景容或许不把人命当回事之后,达到了某种难以疏解的地步。温故本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景容是怎么想的,关他什么事? 于是也就不打算说了,可没想到随即就听到景容问他:「你在生气吗?」 温故:「?」 景容是怎么察觉到的? 他当然不知道,朝夕相处这么些日子,景容时不时的打量,当然不是白打量的。看得多了,总能看出些名堂出来。所以景容一下子就留意到温故的情绪不对劲,只是不知道缘由,于是景容推测道:「是我刚才说的话,让你生气了?」 景容一错不错地望着他,「可阵法又不是我画的,人也不是我杀的,你生我的气干什么?」 温故:「?」 温故忍不住垂眼看回去,说道:「我没生你的气啊。」 景容撇下嘴角:「骗子,你明明就是生气了。」 「没有,」温故抬起眼睛,不再看他,「看完了,走吧。」 温故闷着头往前走,可景容总拽他,好像不想要他走。 迷药争取到的时间很短,只够进来看上这么一眼,不能再多待了,而且门外还有个巫苏,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醒过来。 但景容拽的力气却更大了。 他本不想管,直到听见景容说道:「温故,你走反啦。」 他这才停下脚步。 也是在这时,他才发现这座宅院的构造有些奇怪,勐一看去,正屋的外部装修和大门很相似,在视线不明的夜色里,要绕开禁术阵法出去,就很容易搞错方向。 还好有景容在,不然待会一推门,要是看到正屋里摆着几具尸体…… 温故下意识咽了下喉咙,缓缓转过身,刚提起脚,就听景容突然道:「等等。」 「又怎么了?」 景容没说话,而是缓缓伸出手,用食指在空中轻轻碰了一下。 指尖一触碰过去,原本空无一物的地方,突然凭空显现出了一圈光线极其微弱的光墙,阵周边散发的光芒一闪即逝,而阵法中间似乎没有任何图腾。景容「嘶」了一声,勐地抽回手。 温故忙问道:「你没事吧?」 「没事,」景容用拇指在食指上捻了捻,上面被划了道极小的伤口,「先出去,出去再说。」 在他们离去之后,光阵却没消停,时不时都会亮一下。尽管这道光芒十分微弱,可在亮起的短暂时间里,仍可以看到有一滴血还浮在空中。光阵每亮一下,这滴血就少一分,直到血被彻底吞噬殆尽,光阵才黯淡下来。 然后消失无踪,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第37页 「那个阵好奇怪啊……明明没有任何作用,为什么会显现出另一道光阵?」景容很是疑惑,「光阵中间怎么一片空白啊?」 「什么另一道光阵?什么空白?」 温故没有灵根,跟灵力等种种相关的自然都看不见,他只能看到地上那团瘆人的图案,景容就解释道:「刚才那个阵法的下面好像藏了另一个阵,不过是空白的。你说,明面上的阵法没有用处,隐藏起来的阵又是个空的,两个没用处的东西放在一起也没用啊,所以就很奇怪不是吗?」 温故点点头,「是奇怪……」 不太能想明白其中的道理。 景容对阵法很疑惑:「可是空白的阵怎么还能运行呢?地上的明阵给不了它能量,那它的能量来自哪里?」 于是猜测道:「难道这是个副阵吗?」 如果是副阵的话,倒是勉强可以说得通。 有的布阵人很是慎重,生怕布下的阵法受到影响,这时就会设置一个副阵。副阵往往与主阵相隔十分遥远,只要主阵受到一丝动盪,阵法就会自动转移,在副阵进行暂存。 副阵的能量远不如主阵,暂存的过程中还可能会导致一些错误,维持的时间也很有限,只有主阵恢復,才能把一切带回正轨。 宅院里那套隐阵,很可能是这样一个为主阵服务的副阵。 至于那套明面上的禁术,特意画在那里,也不知道是为了隐藏副阵的存在,还是为了让人发现那里有个副阵,好让人去找出跟副阵关联的主阵。 又或者只是,单纯的巧合。 至于真相到底如何,想想景家人的探查能力,这事儿很可能成为悬案。 就拿景容来说,景容在景家的这十八年过的是什么日子,门下弟子竟无一人知晓,那么众弟子的能力也就可见一斑了。 开局就甩锅给巫家和陆家,指不定到最后三家都还在甩锅。 反正错的永远不可能是自己,一定是对方。如果发现有错,那也一定是对方栽赃陷害。总之就是将我即是正义贯彻到底就对了。 出来后,温故直接走进了巷子,选择绕道而行。巫苏虽然还睡着,可他已经看到了那群走过来换班的弟子。 在巷子里,那就真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适应了好久才勉勉强强能看清哪里是路,哪里是墙。他认真听着景容对阵法的猜测,走着走着,还差点撞到一个小女孩。 小女孩走路没声,没被吓着,只停顿了一下就绕开温故走了。等温故回过头,小女孩已经没了身影,神出鬼没的,像鬼一样。 温故循着记忆在巷子里绕路,往停靠马车的地方走。好不容易在景家弟子眼皮子底下从客栈熘出来,就该趁此机会赶紧走才是。来到马车对面,见四下没什么人,温故快步往马车走去。 刚走没两步,就见有个人从马车后面冒出来。 那人走到马车前,用剑掀开帘子,自言自语道:「这不是那日温故用的马车吗?」 说话这人正是林朝生。 温故:「……」 真是冤魂不散。 这人怎么日日在外瞎逛,他没点正经事做吗? 林朝生见马车里头没人,收回剑,转头随意瞥了眼一旁的巷道。 他回头的时候,没有看见什么人,只有一旁的布庄刚进去个客人。周围的店铺都关了门,只有这家布庄还开着。 林朝生收回目光,百无聊赖地挥挥剑,然后索性往后一靠,一屁股坐在了马车上。 但没过多久,又忽然望向布庄门口。 他迟疑了一下,缓缓起身,迈着散漫的步子往布庄走去。 一进去,就见温故背对着他,怀里好像还抱了个人。 「哟,还真是你啊温故。」 林朝生走上前来:「抱的谁啊这是?」 -------------------- 第19章 温故闭了下眼,在林朝生的注视中,缓缓转过身。 「是我新婚妻子。」 说话间,衣摆轻扬,温故转过身来。 只见一个身形娇柔的女子穿着红色喜服,被温故稳稳横抱在怀中。双手轻轻挽住温故的肩头,在昏黄的烛火映衬下,袖口露出的指尖看上去格外白皙。 面容掩在盖头之下,只能看见一袭长发垂在身前,和温故的头髮交汇在一起。 怀中人的手指不经意蜷缩了一下。 背景是稀松平常的布庄布局,可温故抱着她站在这里,看上去却出奇地惊艷。 「新婚……」林朝生有一瞬的晃神,「……妻子?」 林朝生怀疑自己听错了。 温故以前虽然长居景家,但他没有灵根,鲜少露面,林朝生本从未把他放在眼里,可偏偏新主子景辞又格外看中他。 林朝生此人,一直以来最在意的就是主人的重视,温故明明有景辞的维护,却把一张好牌打得稀烂,不为景辞办事也就罢了,如今还娶妻了? 娶就娶吧,还在大庭广众之下搂搂抱抱,也不害臊,实在没眼看。 但温故娶妻这事儿多少还是有些离奇,导致林朝生久久都处于微醺状态。 俗称,醉了。 林朝生下意识问道:「哪家名门之女啊?」 温故虽是温家独子,可他背后没了家族撑腰,得罪他是小事,但若这名女子是名门大家,那就不一样了。 第38页 可轻易得罪不得。 再加上,温故住的地方远在后山,却特意来到这界方镇。界方镇可是三家交界处,在整个修仙界只有界方镇如此特殊,于三家之境,享三家庇护。莫不是这女子来自其他名门?巫家?陆家? 温故对此颇为淡漠,只道:「并非名门,只是乡野之人。」 林朝生:「也是。」 温家独子又如何,没灵根就是没灵根,在哪里都抬不起头,娶这么个妻子正合适,于是又道:「你也只能配得上这等人了。」 温故压下眼眸,眼中闪过一丝暗光:「来自乡野也好,来自名门也罢,只要是他……」 然后缓缓抬眼:「便是我此生之幸。」 看来是有几分真心,不然也不能说出这样害臊的话。 林朝生被这目光看得不自在,忍不住翻起白眼:「还真是恩爱。」 「能把你迷成这样……」林朝生走上前,突然上手,伸向怀中人的红盖头:「让我看看究竟多美?」 虽然两人不对付,但他也承认温故这身姿着实优越,所以林朝生倒还是真有些好奇,能让温故看上的女子到底是何模样。 倾国倾城?美若天仙? 指尖触碰到盖头边缘的瞬间,温故转身挡住,将人护在怀里,斜睨了林朝生一眼:「这是我的人,你看什么看?」 他说话的时候,声音极冷,眼神里还有几分说不出的狠戾。 婚嫁素有习俗,新娘子的盖头除了新郎之外,谁也不能掀,温故这般反应也在情理之中。 「不看就不看,」林朝生扭过头,抱起双臂,挽尊道:「这等庸脂俗粉,看了还脏我眼!」 几乎是在一时之间,温故应了声「嗯。」 刚才那般维护这位新婚妻子,现在又是怎么个意思?林朝生不解:「你嗯什么嗯?」 温故勾起嘴角,脸上却并无笑意,只冷冰冰地道:「看了你,会脏了我心爱之人的眼。」 林朝生:「……」 温故的话说得这般不客气,林朝生脾气瞬时上来了,可在他反应过来之前,温故抬脚就往外走,路过他的时候,还狠狠撞了一下他。 看上去比他还生气。 「你敢撞我?」林朝生这回是真忍不了了,他正要发作,可又忽然被不知道从哪里赶来的巫苏拦住。 来得真够巧的。 巫苏扫了眼温故,看向他怀中人的时候微微一愣。林朝生正在气头上,愤愤地甩开巫苏,刚甩开又被巫苏重新拽住。 巫苏道:「师兄,别去。」 林朝生脱不开手,只能沖温故的背影大喊:「温故,你给老子站住!」 等他终于从巫苏手中挣脱开,追出去的时候,马车已经走了老远。 「跑这么快,赶着投胎吗?」 林朝生怎么都不解气,说完就用剑撞向青石墙。 这一击下去,墙面登时裂开一处大缝。在墙上尚且如此,如果在这里的是个人,恐怕难逃一死。 林朝生还在原地骂骂咧咧,巫苏缓步上前,望着温故马车离去的方向,道:「师兄何必跟他一般见识。「 林朝生瞪了巫苏一眼:「你这么帮他,怎么着,你对他有意思?「 巫苏跟着林朝生一起,是下午才刚赶到镇上的,他帮着在宅院外头守了会儿门,不知道怎么的就突然头晕了一下,这会刚醒过来,脑袋还有些昏沉,听到林朝生这么说,人登时就醒了,连连道:「师兄莫要拿我打趣!这等玩笑可不要再说了!我可不心悦于他!我……「 「行行,」林朝生不想听了,「知道了,闭嘴。」 可巫苏还是停不下来,嗫嚅道:「师兄你刚刚也见了,他都娶妻了,可见不是断袖,不一样的,不一样的……」 巫苏说得语无伦次,跟念经一样,听得林朝生有些烦,张口就想骂一顿,可又忽然想起了些什么,然后惊觉巫苏说的话简直宛如神来之笔,让他顿时茅塞顿开。 他悟了。 难怪从温故说有新婚妻子开始,他就只觉脑中天旋地转一片朦胧,怎么都回不过味来。 这下他反应过来了:「对啊!他不是断袖吗?他不是心悦主子吗!他怎么会娶妻啊?」 然后他又想了想:「是觉得配不上主子所以干脆放弃了?」 巫苏也觉得奇怪,疑惑道:「为什么非要抱着?」 林朝生没听巫苏说话,单单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难怪对主子冷冷淡淡的。」 巫苏再次疑惑道:「那女子又为何赤脚?」 「一边撩拨男子,一边娶女子为妻,」林朝生不由得感嘆,「这温故真有手段。」 俩人各说各的。 巫苏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总结道:「师兄,有问题!」 话一出口,他的头就被林朝生重重打了一下。 还挺疼。 「叽叽歪歪什么呢,」林朝生再次翻了个白眼:「问题最大的就是你!要不是你拦着,我高低得拦下温故,看看那女子究竟是何模样!」 「那……温故娶妻之事可要禀告给主子?」巫苏揉着头道:「主子应该快到了吧。」 一提起温故,林朝生就觉得烦,直接就道:「有什么可禀报的?你是变着法儿想让主子来罚我是吗?你没看见我刚刚又对温故不客气了啊?你忘了上次啊?」 第39页 巫苏:「……」 巫苏低声道:「你也知道啊……」 他说话声音很低,只能看见嘴唇在动,根本听不见任何声音,林朝生没心情知道他究竟说的什么,重重地推他一把:「行了别废话了,主子都快到了,你还不赶紧去准备!」 禁术之事非同小可,除了长老之外,景辞也已经在来的路上。 在景辞刚恢復身份的时候,家主命几名内门弟子受景辞调遣,林朝生就是其中一个。在这几个内门弟子里面,林朝生修为最高,也最有眼力见,所以很快就成了景辞最倚重的人。 但好景不长,林朝生灵根受了损,他的地位几乎立刻就被其他人取代了。 甚至现在,连巫苏这个外门弟子都比他得景辞重视。 林朝生心有不甘,又无可奈何,也只能用他内门弟子的身份压人了。地面都是碎石,在推完巫苏后,林朝生也跟着走了过去,他走得急,一不留神就踩在一颗圆滑的石子上,险些滑倒。 晦气。晦气死了。每次遇上温故都没好事。林朝生气急败坏,像报仇一样,抬脚就往地上一踢,这一脚踢下去,也不知道踢到个什么东西,反倒刺得他痛叫一声。 借着从客栈投出来的光线,等看清碎石间是什么东西刺痛了他,这声痛叫忽然就歇了气。 他俯下身,捡起半截碎裂的玉簪。 「师兄,」巫苏回过头,「出什么事了吗?」 林朝生收起髮簪,掩在衣袖之下,冷声道:「没什么。」 另一边。 马车在道路上疾驰,一直到出镇子走上山路,速度才降下来。 温故这辈子都没赶过这么快的马车,还是在天这么黑的情况下。降下速度之后,他抬手伸了个懒腰,活动活动身体。 赶车太累了。 景容在这时突然勐地掀开帘子,温故回过头来看他:「怎么了?」 夜色浓重,天上有星无月,只能勉强看到景容身穿深色服装,看不出那其实是件红色喜服。他平日里穿的都是浅色,在夜晚的衬托下,穿着深色衣服的景容,看上去跟平时的状态有些不一样。 尤其加上那样一双眼睛。 黑得像是能将一切吞噬殆尽的永夜。 而现在,那双有些瘆人的眼睛就那样直愣愣地盯着温故。 黑夜,马车,响彻夜空的长鞭声,以及独坐在马车里的颠簸感…… 于景容而言,种种都跟记忆里是那么的相似。 他无法控制地想起上一世,种种相似感让他好像回到了过去,直到看见面前人的脸,那张他打量过无数次的脸,才从恍惚中抽离出来。 他盯着温故,好一会儿,道:「我不要一个人在里面。」 如果是像平时的语气,这话听起来或许会像撒娇。可这次却不同,语气极冷,一出声就如坠极寒之地,连空气都瞬间带了寒意。 是不容置否,必须如此,而不是在跟谁商量。 以及莫名的,被景容这样看着,温故竟从那双眼睛里面看到了些阴冷沉郁,夹杂着无数无法宣之于口的情绪,如果不让他出来,好像他会疯掉一样。 但他不该是个怕黑的人。 从小与黑暗为伍的人,最适应的,就是黑夜了。 温故没怎么多想,拉住缰绳就让马车停了下来,然后扶出景容,跟他并肩坐在外面,然后景容的脸色才一点点、渐渐地,缓和了过来。 弦月也在这时从云层中露出一截。 原来天上并非没有月亮,而是被云挡住了。有了月光,便山是山,水是水,路是路,再不会看不清前路。 连景容身上穿的衣服,也能看出点红衣的样子了。 这件喜服景容穿得不规矩,有些凌乱,等温故重新驱着马车慢悠悠地走起来之后,他就垂下头,默然整理起了衣服。整理了没一会儿,忽然感受到什么,于是抬起头,然后就看见温故正看着他。 与其说是看着,不如说是打量。 马车走得缓慢,车辙声传过来,在静夜里响在耳畔。算不上明亮的月光洒在温故的面部轮廓上,铺了层淡淡的微光。 好像发光的是人,而不是月光。 温故突然说道:「还挺适合你的,这身衣服。」 在巷子口看到林朝生后,温故避无可避,慌不择路,看见家店就往里走。 一进去才发现店里满满当当地摆着各种布料,是一家布庄,正准备关店。 布庄里,一件喜服被随意地叠放在不起眼的角落,可温故还是一眼就看见了,然后毫不犹豫取出银子买下。 那刺绣图案,正是之前老妇人改的喜服。 十分巧合,帮了大忙。 这样精美的刺绣世间少见,可僱主却看不上,真不知是僱主的问题还是谁的问题。 最重要的是,书中断情绝爱的景容,这次被迫穿起婚服,还当了回新婚妻子。 这可是景容啊,那个不可一世的景容! 以后还是称霸修仙界的大人物! 虽然也没称霸多久,但温故就是忍不住想笑,他继续道:「很衬你。」 景容后知后觉地回应:「是吗?」 温故点点头,脸上还有股浅淡的笑意。 不知是笑意太蛊人,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景容有些恍神。 他突然想起了温故在布庄里说的那些话,像还响在耳边一样,字字句句都暧昧得可怕。 第40页 还从没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也没人敢这样说。 即使是在那种场合之下。 景容忍不住看着温故,一直看着,始终收不回目光。 温故对此浑然不觉,目视前方,很认真地驾马车。虽然认真,但技术有限,搞得一路颠簸不已。温故偶尔会跟景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点不痛不痒的话,最后的话落在了问景容困不困上,还问景容要不要进马车睡会觉。 或许一睡醒,就回到木屋了。 景容全无睡意,目光一寸一寸扫过温故的脸,一双本该漆黑无比的眼睛倒像是含了月光,亮堂堂的。 景容道:「不困,不睡,我就想在外面。」 温故耸耸肩:「那好吧,坐稳点,我技术很差的,小心别掉下去。」 景容:「不会掉下去的,我……」 话还没说完,车轮撞上一块硬石,马车勐然颠簸了一下,随即一道沉闷的落地声响起,温故一转头,景容人没了。 刚才还自信不会掉下去,下一刻就四仰八叉地倒在了地上。 时也,命也。 温故忙停下马车,侧身撑在车身上,从挡板探头往地上望去,只见景容一脸呆滞,脸上还充满了难以置信。 温故:「……」 温故:「都说了我技术很差的。」 -------------------- 第20章 景容久久地躺着,哪怕是把他扶了起来,也没有动弹半分,看起来还有点愣愣的。 见状,温故慌了一下。 本来腿就有问题,再被这样一摔,不会把人给摔傻了吧?温故托住他的后脑,赶紧拂开长发,用指尖一寸一寸地轻压检查,触摸到后颈的时候,景容颤了一下,忽然慌了起来:「别!」 从温故手里挣脱开,景容道:「知道你的技术很差,但是没想到这么差。」 面对他的嘲讽,温故却微微一笑,只道:「没事就好。」 突然间,景容就嘲讽不出来了。 心中莫名泛起一丝落寞。 温故总是这样,在任何时候都是这样的温和,如春风拂面,如此温暖。就算他一身的刺,刺在温故身上也像刺进柔软棉花一样,毫无杀伤力。 温故从来不跟他计较。 ……可是,温故对任何人都是这样的,对大哥是如此,对店小二是如此,对陌生人也如此。不止是他。 他不是特殊的那一个。 想到这里,这种落寞就在转瞬之间消散开来,渐渐化为另一种更加复杂的慾念,开始在心上某处肆意滋长。 他微微错开眼神,没有要看向哪里,眼睛在移开的时候无意间看到了挂在天上的弦月。 「月亮这么好看啊。」景容突然感嘆道。 语气带了点疑惑,似乎是第一次发现。 温故下意识抬头,视角正好看不到,于是转了转头,这才看到月亮,温故道:「还行,以前没看过么?」 「看过,但是……」景容顿了顿,「没觉得好看过。」 弦月朦胧,并不明亮,比起夏夜里任何一晚的明月,都远远不及。 「心境不同了吧。」此时此刻,不过是不受过往影响了,同样的风景,看到了不同的感受。温故道出此中缘由:「心境不同,感触自然也就不同了。」 景容喃喃重复道:「心境么……」 呢喃时,微散眸光。 温故常常给他一种洞悉所有,却又游离在外在感觉,这种感觉让人看不透。景容微微侧头,安静地看着温故的侧脸,突然道:「这样好看的月亮,要是只属于我一个人就好了。」 说的是月亮,又好像不是月亮。 可是月亮,又怎么可能只属于一个人。温故不免觉得好笑,便道:「能看见不就行了,为什么非要拥有?」 说话时,温故看向了景容,而景容已经没有再看他,而是认真看着远处的弦月,语气有些不可一世:「我若喜欢,凭它高悬于苍穹也好,清冷不可触即也好,我都要让它成为我一个人的月亮。」 温故微微一笑:「如果是你一个人的,那它就不是月亮了。」 景容却不以为然:「它是不是月亮有何干系?是我的就行了。」 全是歪理。 不过这番言论,倒是很符合景容的脾性。温故不想继续跟他争执,拍拍马车,道:「好了,该走了。」 在这之后,温故赶车就赶得更慢了些,一路上走走停停,直到天快亮了才赶到后山。当晨起的第一缕光芒亮起的时候,黑暗散去,天色却仍旧阴沉,还突然下起了雨。 修仙界的雨总是这样,常常来得毫无徵兆。 在走进木屋的前后脚,雨开始变大,滴在菜园子里发出阵阵声响。 景容一回房就瘫在了床上,温故推开窗户,「先吃点东西再补觉吧。你想吃什么?」 冰凉的水汽扑面而来,他面无表情地支起窗户,然后揉了揉眼睛。 眼皮有点跳。 景容想也不想就道:「草。」 温故苦笑一下,从柜子旁拿出油纸伞:「我就知道。」 每每一到下雨的时候,温故都会想,如果这木屋不是这种格局,而是封闭的该有多好,那样就不用冒着雨从走廊走到厨房了。可一旦天晴,他又会把这个想法抛诸脑后,因为房间採光实在不错,入夜后又能坐在走廊吹风,很是惬意。 第41页 外头风雨交加,温故撑伞走过走廊,在厨房门口顿了顿,转过头,越过雨看向木门,然后循着围栏扫了一圈。 出门的这几天没法收信,信鸽或许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也不知道景辞会不会起疑。 如果没有起疑的话,信鸽该到了。 不过看这雨,信鸽晚一点到也是有可能的。 温故收回目光,转身进到厨房之中。 他这个人有点洁癖,所以哪怕是厨房这种烟火气浓重的地方,也依旧是一尘不染,厨具摆放井然有序,就连灶台前的柴火都堆得整整齐齐。 不知道的还以为厨房空置许久,无人下厨。 不过木柴剩得倒是不多,如果像平常一样做顿饭就有点困难,柴棚子里的那些又被风吹得淋了雨,所以也用不了。温故想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煮野菜粥。 这是最简单且最快的方式,既能满足景容的要求,又能弥补一下之前没吃到的遗憾。 他自认为那是景容的遗憾。因为把景容捡回来那天,他煮的就是野菜粥,不过当时景容没吃。 后来就一直没再那样煮过。 除了野菜,景容对什么都不是很感兴趣,难得有个喜欢的,所以每次做野菜的时候,温故都会试着用不同的烹饪方式。 再做一次菜粥,也不算重复。 只是……温故又揉了揉眼睛。 眼皮跳得很不舒服。 生火煮起饭后,温故回到房间,想找个药膏抹一抹,但找来找去都没找到合适的。 这么多瓶瓶罐罐,愣是一个对症的都没有,全是治伤的。 眼皮跳也能算伤吗?温故有些迟疑,应该是不算的。 不确定,再看看。 他找东西的时候,景容在慢条斯理地脱喜服,随口问道:「你在找什么?」 「找……」治疗眼皮跳的?温故一时语塞,收回手,转而道:「找药。」 景容嘴角缓缓勾起个笑意:「找什么药?」 温故:「……」 他觉得景容很多时候都太不依不饶了,比如现在。 但这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便实话实说:「眼皮跳得厉害,本来想看有没有什么药可以抹,结果都不合适。」 说着直接在床边坐下来,凑过去想让景容看。 感觉到身旁的被褥塌陷下去,景容停下动作:「左眼还是右眼?」 温故:「右眼。」 景容「嗯」了一声,在温故看过来的时候,指尖就轻覆在了他的眼尾。 触感很柔软,温度却有些凉。 指尖在眼周缓慢地移动,伴随着轻柔的按压,景容问道:「这样好些了吗?」 温故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地拂开景容的手,「嗯」了一声,然后站了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忽然觉得,他跟景容是不是太亲近了。 有种怪异的亲近感。 是景容行动不便的原因,才有了必要的接触,不知不觉间,渐渐地模煳了一些界限。但现在这种接触是不必要的,是完全可以避免的。 他真切的不喜欢这种感觉。 而景容则是一直望着温故,等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也没有收回目光。 就这么一小会的功夫,外头的雨势开始变小,零星的雨滴从屋檐落下来,滴在温故肩头,浸湿了外衣。 围栏附近依旧没有信鸽的踪迹,但菜地却有些异动,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扒拉,还正巧是那片野菜地。 野菜成片成片地长,吃都吃不过来。 不少野菜都结了果,在掉落前被温故採摘下来,如今还在厨房的窗台上晾着,晾着晾着就成了果干。 温故半眯起眼睛往晃动的野菜处看,只见一条白色的毛绒尾巴晃来晃去,看这模样,像是狐狸尾巴,还是小狐狸。 「小狐狸」翻腾了一会儿,忽然停下动作,从茂盛的叶子中探出头,然后直愣愣地望向温故。 温故一愣。 这不是崽子么? 崽子好像又变了一些,个头还是很小,已经快看不出是条狗了。耳朵尖了,毛色白了,连额间的那抹红色都更红了。 倒像个小灵兽。 崽子见了温故,也愣了一下,然后狗叫一声,带着满身的泥雀跃地跳起,在空中划起一道弧度,直奔温故而来。 温故皱起眉头,伸手一抓,距离他的身体只差毫釐的时候,稳稳捏住了崽子的后颈,然后恶狠狠地道:「去洗完澡再回来。」 崽子在空中扒拉两下,委屈地叫唤一声,挣脱下来后直接就窜了出去。 看它那跑过去的方向,是林中水潭。 崽子的身影刚消失,一阵急切的铁铃声就突兀地响了起来。 自从上次景辞突然造访之后,温故就在上山的道路中间,每隔一小段路绑上一根不易察觉的细线,只要有人经过,细线一断,铁铃就会响。 刚才上山的路上,他还特意把细线重新给绑好了。 铃音响个不停,在雨后湿润的空气中经久不息。 温故有了点不好的预感。 他去界方镇的时间有些巧妙,恰好比景家弟子早一步到,而一开始,林朝生和巫苏不在那群弟子里。 可是后来他们两个人却出现了。 这意味着,是景辞派他们去的。 所以景辞多半也会去界方镇。 第42页 难道林朝生把景容认出来了?但林朝生当时的反应着实不像有所怀疑。难道是巫苏?巫苏把景容认出来了? 雨后的山间起了雾,天雾蒙蒙的,叫人看不清楚,模煳中似乎有一道鬼鬼祟祟人影,隔得太远,本该认不出来是谁,可那身衣服,一看就是景家弟子的服饰。 再加上一系列怀疑,越看越觉得那人像林朝生。 界方镇离此地十分遥远,昨晚赶了一夜的路才回到这里,而他才刚回到这里,林朝生就追过来了。 还能有什么理由连觉都不睡就紧赶着追来? 果然是被发现了。该死。 看情势不妙,温故赶紧就往回跑。他跑得急,忽略了林朝生所在的位置,其实距离他设置的风响,还隔得很远。 风响机关,并不是林朝生碰到的。 道路环绕在山间,越到上面的位置,树林就越发茂密,又加上有雾气的遮挡,全然看不见另有两人急匆匆地往山上赶。 就在温故冲进院子的前后脚,那两人已经来到了木屋外面。 早上的雨只下了一会就停了,将将润湿土壤,不至于让道路变得泥泞,但踩在土里,多多少少还是会沾上湿泥,因此在走廊上也就留下了一串脚印。 就这下完雨的路况,不管往哪里走都会被发现踪迹。 可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温故三两步跑进木屋,推开门:「小少主,这里待不了了!我带你走!」 先跑再说。 而就在他进门的瞬间,身后传来一阵无比熟悉的声线。 这声音带着些冷意,又有些狂热。是从来没打算留过退路,一心只想致人于死地的冷意。也是苦苦搜寻数月,终于得到想要的答案的狂热。 这道声音就这样在潮湿的空气里,轻轻铺张开来。 「阿故,你要,带谁走?」 这声音是……景辞? -------------------- 第21章 温故勐然一顿。 不大的房间中, 景容坐在床边,双腿离地轻轻晃动,闻言抬起眼, 探出头, 越过温故沖景辞看了过去。 嘴角勾起个淡淡的笑意, 景容轻飘飘地道:「当然是要带我走呀。」 看上去好像云淡风轻又毫不在意,还打了个招唿:「好久不见, 大哥。」 上一次见到这位大哥,还是上一世呢。故人以这种方式重逢, 一点都不叫人欢喜, 这个人还像上一世一样, 一点都没变,巴不得他死。 景容笑容明艷。 长睫之下的黑眸,却缓缓爬满阴冷幽深。 在短暂的静谧之后, 长剑一寸一寸出鞘, 刺耳的声音将一瞬的安静打破。 景辞拔出剑, 剑指前方, 也不知指的是温故还是景容。 「原来你真的还活着。」景辞嘴角轻扬,无数凌乱的情绪在脑海中闪过, 最后却将目光看向温故。 这眼神极为复杂, 好不凌乱,好像憋了无数问题, 却又不知道要怎么问出口。 他给了温故全部的信任, 可是,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温故, 一字一句地命令道:「解释。」 比起杀景容, 他似乎更想先解决温故的问题。温故愣了一下, 茫然道:「解释什么?」 看上去似乎很不解。 雨后的空气有些潮湿,凉风润着湿气涌进房间,景容不自觉收了下腿,绑在脚腕处的银铃极轻地响了一下。 与此同时,温故微微皱眉,像是反应过来了,倏地看向景辞:「你什么意思?」 问道:「你怀疑我?」 然后自嘲般地冷笑了一下,哑声道:「我不过是想自己把他解决掉,所以才没通知你。就算没有灵根,我也一样可以用我的方式帮到你……」 温故沉下脸,声音越发冰冷:「这个解释你满意吗?」 一直以来,没有灵根都是温故内心深处的隐痛,这件事没人比景辞更清楚。 温故小时候生了场大病,多年不愈,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场病伤到了脑子,病好后老是会忘记自己的名字,还神叨叨的,时常对人说:「我明明有灵根的。我真的有,不信你探探……」 但他的身体,用灵力随便一探就知道,根本没有灵根。 但温故总不信。很多人都拿他当小傻子,说他是个废物,终此一生都只能做个没用的人。直到景辞告诉他,没有灵根也没有关系,就算没有灵根,他一样是他很看重的人。从那时候起,温故似乎终于接受了没有灵根的事实。 后来再也没提过灵根二字。 所以景辞从一开始就觉得温故好把控。 可是近一年以来,他总觉得温故好像变了,跟以前不一样了。 直到看到景容好端端的待在这里,景辞才意识到原来温故背叛他了,难怪会变化如此之大。可听温故刚才所言,他又有些犹豫了起来。 温故的状态和表情,不像是装的。 景辞神色微动,欲言又止了一下,终究还是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就算之前有别的考量,他相信,就像以前一样,不论发生什么,温故总会选择他。 没人比他更了解温故。景辞深吸一口气:「阿故,你先出去。剩下的交给我。」 温故点了下头,面色不虞。与景辞擦肩而过时,还随口提起了要求:「别把房间弄太脏。」 第43页 声音没了先前的冷漠,变得自若了不少,还轻飘飘地解释道:「太脏的话,不好收拾。」 景辞眼尾微扬,将目光重新聚在景容身上,沉声道:「我尽量。」 他们两个向来如此,一个做事,一个收拾,谁的手上都不干净,总的来说,是配合极好又相对省心的搭档。 景容像在看戏一样,看着温故离去的背影,脸上露出了一丝意犹未尽的表情,然后蓦然移开眼,用那双幽黑的眸子平静地注视着景辞。 轻抬指尖,眼底黑气涌动。 而景辞也在此时剑指景容,越逼越近。 眼前的人凝起灵力,挥下一剑。在这一刻,所有的动作忽然之间似乎变得极为缓慢,与禁闭室中的身影重叠,连面容也变得清晰起来。 「啪」的一声。 剑气凝在半空,然后倏然散尽,景辞应声而倒。 温故丢下手里带血的烛台,绕过倒在地上的景辞,俯身一把抱起景容,道:「他居然信我。」 面对这样拙劣的谎言,可这个一丝不苟的景辞,愣是信了。温故觉得多少是有点离谱。而更离谱的是,他看到景容的脸色显然僵了一下。 温故不由得问道:「你也信了?」 怀里的景容没搭话,只低着头,半张脸都沉在黑暗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但肩头传来的力道却很重,景容用力拽着他,好像不抓紧的话就再也抓不住了一般。 温故没意识到和死亡擦肩而过,只是向景容走去的时候,觉得景容和平时有点不一样。 具体哪里不一样,他说不清楚。 大概是……被吓着了? 温故觉得勒得慌,有点喘不过气,尽管如此,还是安慰道:「没事了,别怕。」 景容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害怕,可不知为何听到温故说这两个字的时候,有种奇怪的情绪开始从心口蔓延,袭往全身,变得一发不可收拾,连身体都微微颤抖了起来。 他清楚记得,当听到温故说那些话的时候,混迹在点滴日常中的微小抗拒,在那一刻就百倍千倍地放大开来,直接让他几乎失去思考能力。 只差一点,差点就动用了那股力量。 也差点让事情变得无法挽回。 轻轻唿出一口气,景容抬起眼睛,眼里眸光微动,说道:「温故,在大哥和我之间,你选择的人是我吗?」 奇怪的对照组又一次出现了。 温故没回话,大步走在走廊上,而景容一直在说话,一刻也没停:「你为了我打伤了大哥,大哥很坏,他以后一定会伤害你的,没关系的,温故,以后我保护你。我会像你对我一样对你好的,不,我会对你更好的,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 温故:「……」 景容今天吃错药了吧? 槽多无口,都不知道要从哪里说才好。一个走都不能走又十分弱小的人,竟然说要保护他,温故甚至有几分想笑,只能礼貌又淡漠地拒绝道:「多谢好意,不用了。」 谁保护谁还不一定呢。 刚才形势紧急,温故绕到景辞身后就往烛台摸去,好在景辞的注意力都在景容身上,才让他有了得手的机会。 烛台沾了血迹,在地上来回滚动,碰到景辞的手后才停下来。 没过一会,地上的人动了动,从地上艰难地站起,身体还有些晃动。 温故撞开院门想往外跑,看见外面的景象,突然脚步一顿,勐地停住,往后退了半步。 湿润泥泞的小路上,林朝生正往这边走来,他单手持剑,走起路来是一如既往的招摇过市,越走越近。 见温故出现,林朝生先是给了个熟悉的白眼,待看到温故怀里的人后,整个人突然愣住,他瞳孔微缩,惊道:「少主?」 比起景容还活着这件事,林朝生的重点反倒是:「你的新娘子竟然真的是少主?」 毕竟他们昨日才刚见过,而且连温故抱景容的姿势都没有变换半分,唯一的区别就是景容穿的不是婚服。 林朝生好像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你们两个真的成亲了?」 温故:「……」 这个是重点吗?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温故就有点无语。 「可是少主你……」林朝生的脑子显然又一次陷入了微醺状态,「可是少主……」 说着「啊」了一声,他终于想起了自己要说什么,忙道:「主子呢?主子没留在界方镇,我怀疑他要对……」 话还没说完,一道掌风就狠狠噼在了他的后颈。 在他身后,巫苏缓缓收回手,自言自语般喃喃道:「师兄怎么会来这里?主子不是把他支去看守禁术了吗……」 如此看来,林朝生跟景辞竟然不是一路的。 可事情也变得麻烦起来了,巫苏在前,横竖是没得跑了。温故下意识往后退,而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一道沙哑的声音。 景辞扶着墙,踉踉跄跄地走出来,一手按住后脑,一手用剑指着温故的方向,吼道:「杀了他!」 见景辞这般狼狈,巫苏下意识一愣,景辞急得催促了起来:「我说,杀了景容!」 巫苏这才回过神。举起剑,这一剑举得快,却一举上去就停住了,顿在空中迟迟不往下落。 巫苏在迟疑。 大好机会,却又不知道在迟疑些什么。 第44页 见巫苏是这个反应,景辞恨道:「没用的东西!」 不管巫苏在迟疑些什么,至少证明面前似乎不是死路。 温故紧绷的神经松了松,再次试着往前走,试图走出院子。但很快他就又停住了。 只见巫苏缓缓走进来,脸色冰冷异常,有了点视死如归的意味在里头。只见他握紧剑,先是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景容,然后将目光放在温故身上。 莫名的熟悉感再次涌上心头。 只是这一次,巫苏已经没了迟疑。 另一边的景辞扶墙往这边走来,凝起个泛着痛意的笑脸:「容儿,你逃不掉了。」 一面是巫苏,一面是景辞,温故一退再退。 眼看无路可退之际,巫苏对准他们挥剑而下。 这一剑往下挥的时候,景辞还在艰难地往这边走,见状神色一滞,下意识喝道:「住手!」 他没想到巫苏出剑这般快,更没想到巫苏会下这么重的手。 可已经来不及了。 明明只是一介外门弟子,出剑的速度却如此惊人。 剑气落下的瞬间,温故转身跃进厨房,「嘭」的一声,门被关上。 关门的动静太大,连原本开着的窗子都落下来稳稳关住。 剑气扑了空,只在厚重的门上留下一道长长的痕迹。 好在温故反应快,这位置又正好离厨房近,才能顺利逃脱。尽管如此,这道剑意还是穿过木门,打在了温故的背上,痛得他闷哼一声。 没人知道,在无人注意的暗处,缕缕黑气升腾涌动,沿着地面早已攀上了巫苏的身体。 那一剑本落不到他们身上的,只是没想到温故不按常理出牌,在这种紧要关头都能找到绝处逢生的路。 也没关系,结果大差不差。 温故背靠木门,缓缓跪坐下来:「锁下门,小少主。」 这道声音极轻,景容听出了话里的虚弱,一边摸过去插上插销,一边抬眼,一看就看到温故那张面如死灰的脸,忙道:「你怎么啦?」 就算那道剑意穿透过来打在温故身上,也不该是这样的。 常人受不起剑意是事实,但那力量已经被他化去了十之八九,怎么还会这样? 难道温故一点都沾不得吗? 温故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说上什么,眼皮就变得沉重不已,身体不自觉往一旁倒去,然后失去了意识。 屋外。 巫苏举起剑,厚重的灵力汇聚其中,再次对准木门。 区区木门,一剑就能碎了它。 他正要往下挥,却不想景辞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他的面前,然后对着他狠狠踹了一脚:「谁让你对温故下手的?」 巫苏被踹倒在地,腿上疼痛难忍,他抬起脸,难以置信地看着景辞。 景辞头很晕,他站不稳,却还是挪到巫苏面前,再次不留情地踢了下去,肚子,胸口,哪里脆弱就往哪里踢。 「你没听到我让你杀的是景容吗?」 「我让你杀温故了吗?」 「狗东西,你死一万次都抵不上他一条命!」 「……」 景辞一遍一遍地骂,一脚一脚地踢打。 他气极了。 什么下贱玩意,也配杀他的人。 踢着踢着,景辞收了脚,这样的踢打本该是很痛的,可他看到巫苏在笑。 停下动作后,景辞渐渐恢復了理智。 巫苏或许没有针对温故,只是难免会伤及他,只要一想到温故可能会死,景辞就忍不住。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杀死景容,错过这次机会,下次就不知道是何时了。 他缓缓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狠戾。 -------------------- 第22章 温故做了一个梦, 他不记得梦的内容,但他知道是个很长的梦。 可应该也不是什么好梦。 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床上, 身旁的景容坐在矮木凳上, 单手撑脸抵在床边, 眼睛却没有看他。 顺着这道目光看过去,只见景容的另一只手随意地搭在床边, 食指毫无规律地画着圈,这动作看上去好像指尖缠绕着什么, 但那里明明什么也没有。 温故恍然了一下, 他记得刚才好像, 景辞要杀他们。 所以现在是怎么个情况,景辞放过他们了? 但,怎么可能?景辞恨不得杀景容而后快, 而景容现在好端端的在自己面前。 「少主, 」一名弟子站在门外, 俯身行礼, 道:「家主又催了。」 闻言,景容轻抬眼皮, 没有回应。他转过头, 见温故醒了,冷淡的表情倏然变得生动起来。 原来, 就在景辞打算破门而入之时, 家主突然造访。 来得毫无徵兆。 景辞还想隐瞒景容在这里, 没想到林朝生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 从泥地里爬起来, 挥舞着骯脏的衣袖, 急吼吼地沖家主大喊:「少主……少主在这里……」 除了景容之外,景辞这辈子没这么想杀掉一个人。 温故从床上坐起,浑身仍觉乏力。 虽然过程很艰难,但好像终于能把景容送走了,他喜不自胜,笑意染上眉梢,对景容道:「你是不是要回景家了?」 温故脸上的笑意太暖人,逼得景容的好脸色硬生生垮了下来:「你好像很想让我走。」 然后在景容不悦的目光里,温故微笑着,重重地,点了下头。 第45页 「你……」 景容怔得快要说不出话。这还是温故头一次这么直白地承认一件事,以往一遇到点什么事,温故总是避而不谈,或沉默,或微笑,或转移话题。 只有这次,是这么的绝对。 他哪知道,从一开始,温故就想把他给送走,这个念头从来没有变过。所以,对温故来说,这得是这么久以来最值得庆祝的一件事了。 只是好歹也朝夕相处这么久,温故又一想,表现得太高兴似乎不太好,更何况景容这人有点敏感,如果察觉到什么,将来不放过他怎么办。 于是温故抬手压了压喉结,迎着景容不悦的脸,劝解道:「回去吧,回去继续做你的少主,你家才是你该去的地方。我这里,不适合你。」 「你是不是嫌我麻烦啊……」景容垂下眼,声音闷闷的:「很多事情我可以自己做的,我不用你扶,也不用你抱,衣服我可以自己洗,我还可以帮你做饭,我……」 他越说越小声,甚至带了点哭腔,到后面几乎听不见声音。 温故还没来得及开口,外头就又来了名弟子,再一次催促了起来:「少主,家主又催了。」 景容置若罔闻,只听外面的弟子接着道:「家主说您若再不走,就即刻传信让夫人亲自来请您。」 这一次,景容终于给了外面的人一点反应,转头看了出去。那名弟子对着景容恭敬地行了一下礼,才默默退下。 对温故来说,也不是时不时都会想得起原作内容的,只有在这种特殊提示下,才会想起一些片段。 他想起来,景容对那位母亲是很珍视的。 长久的静默之后,温故缓声说道:「我送你出去。」 看着温故病恹恹的身体,景容长睫微颤,这一次没再提要留下的事,而是问:「你行吗?」 这话温故就不爱听,他当即起身下床,俯身一把就将景容横抱起来,站起来的时候恍惚了一阵,头上好像有几颗星星在环绕,却还是嘴硬道:「你看我行吗?」 景容没搭话,温故也没在意,抱起他就往外走。 他急着往外走的样子,让景容的眼眸暗了又暗。 走到走廊中间的时候,被横在中间的什么东西差点绊了一跤,本以为是山间野蛇,温故还有点后怕,一看结果发现是景辞。 景辞呆坐在地上,忽然被踢了一脚,下意识抬起头来。 这脚一绊,绊了个六目相对。 温故最先收回目光,慢悠悠地继续走,边走边赶人:「坐着干什么,还不走?」 经过这件事,原主跟景辞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情分算是被嚯嚯完了。反正这层纱也破了,温故也不想装了。 俩瘟神,一起送走。 与温故不同的是,景容一直平静地看着景辞,直到景辞感觉到什么,也看向景容之后,景容的目光才变了变。 他嘴角微扬,目光里带了丝一眼就能瞧出来的挑衅。 他就那样看着景辞,丝毫没有察觉到温故停了下来,片刻后,一个小布袋被放进怀里,他才回过神来。 「这是什么?」景容问道。 温故微微一笑:「特产,路上吃。」 景容本想打开看看布袋子里装的什么,可他的手刚抬起半分,復又落了下去,重新搭在温故肩头。 挽着温故脖子的手不自觉紧了些。 院门口两边的弟子见温故过来,低头将门打开,连多余的动作都没有半分。 举手投足间全是恭敬,可见平日就是这般模样,家主身边的人果然是不一样。 一辆颇为雅致的马车停在道上,一旁站着个身披深色锦袍的高挑男人,听到声响,那人转过头来,眉目深邃,长相颇为俊朗,那张脸与景辞有几分相似,更显成熟,却看不出实际年岁。 正是家主。 家主浑身上下透着股从容自若,光是站在那里,就有些不怒自威。 而家主越是高挑,就越显得景容……娇小。 景家的基因实在奇怪。 从温故一出来开始,家主的目光就勾在景容身上,四下打量,仿佛在端详一件名贵的物件。 全然不是父亲看儿子的眼神。 这眼神意味着什么,别人不懂,温故是懂的。 确实是看物件的眼神。 景容在家主眼里,就是个物件,可以是价值连城的宝贝,也可以是随时可丢弃的废品。 不等家主发话,温故敛起神色,径直走向马车。要看回去看,反正温故不想看了。 这粘稠的令人反胃的视线。 将景容送进马车,扶他坐好,直至转身出了马车,两人全程没有再说话。 离开前,温故看了一眼景容,只是景容却没有看他。 压在心上许久的石头终于消失,温故只觉未来一片光明,连嘴角都止不住上扬。 但很快上扬的弧度又换了个方向,往下撇去。 因为他迎面撞上了景辞。 景辞没说话,只是深深地看眼温故就走向家主,还恭敬地喊了声「父亲。」 温故以为景辞会对自己说点什么,比如「我对你好失望、你为什么要骗我」之类的苦情话,可景辞一个屁都没放。 所以原作中的温故存在的意义,仅仅只是给主角悲惨的经歷中再添上浓重的一笔,连配角景辞的情绪都带动不了。 第46页 一个不怎么重要的反派炮灰,廖廖几字就是他的一生,死的时候还能惹得读者一片叫好,谁会在意他的感受? 温故嘆了声气,是的,他看到书里温故死的时候也在想,终于死了。 于是我就成了你。 温故:「……」 这福气谁爱要谁要吧。 正要进屋,只听身后有人喊了声「阿故。」 但这声却不是景辞喊的,而是家主。温故闻声回头:「景伯伯,有何贵干?」 家主从腰间扯下一块玉佩,对着温故的方向一扔,道:「多谢你对容儿的照料,这玉佩就送你了。」 玉佩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落在温故前方两步的草地上。 明知道他没有灵根,还故意不扔准,家主就压根没打算让他接住。恐怕也不是真的感谢他,只是做点样子给别人看。 温故俯身拾起玉佩:「多谢景伯伯。」 人下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多说无益,免得影响自己过清净日子。再说了,家主贴身戴的东西,应该是差不了,不要白不要。 指不定下半辈子都能靠这个玉佩养。 温故微微一笑,打算明日下山把这卖个好价钱。 这一刻,他连新买的房子建在哪都想好了。 家主负手而立,微微点头,又道:「见此玉佩如见我,阿故可要好生保管。」 温故:「……」 家主在原地站了许久,一直望着木屋,眼中似有微光浮动。后来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沉下了脸,命令道:「以后没我命令,谁也不准再来此地。」 家主下此命令,众多弟子并不为此感到奇怪,毕竟挨着禁地,本就不该来此的。 可景辞不这么觉得。 他弯下腰,面无表情地道:「是,父亲。」 违背命令擅自来此,家主这是在敲打他。 他之前一直认为弟子消失的事与景容有关,家主因为知道景容的踪迹,所以才一直包庇。可是如今这样看来,家主一开始并不知道景容是死是活,如今还对景容的出现惊喜不已。 这太奇怪了。 温故回到院内,看到走廊上全是泥的时候,挂在脸上的笑意浅了一些。 走两步,看到厨房一片凌乱,笑意又浅了一些。 别过头,不经意看向绿意盎然的菜园,看过去的时候,笑意彻底消失。 不是,我野菜呢? 又毁了? 景家。 少主平安归来的消息,几乎在片刻间就在景家传得沸沸扬扬。 回到景家之后,弟子们听从家主的吩咐,将景容送入大殿,放在象徵家主之位的高堂座椅之上。 那个旁人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的位置,可以被少主随意使用。 安置好景容之后,家主遣掉了所有弟子,偌大的大殿之中,只剩了他和景容二人。 比起家主,景容身形娇小太多,他坐在座椅中间,只占据了一小块地方,过于苍白的脸在金色座椅的映衬下,看上去颓然又尊贵。 景容抬起左手,用手肘抵住一旁的扶手,身体微倾,头往一旁倒去,手便拖住了侧脸。 这是个比较舒服的姿势。 他单手撑脸,居高临下地看着殿内缓缓走近的家主,然后伸出右手,手心向下,自然地垂在空中。 家主一向威严,鲜有笑意,但此刻嘴角却是带着笑的。 他一步一步靠近景容,然后在景容的面前停下。 「容儿,为父很是思念你。」 家主面带笑意,俯下身,用双手握住景容的手腕。 他闭上眼,双手的力道越来越重,握得景容的白皙右手因充血而变暗,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看着家主那张泛着笑意的脸逐渐阴沉,直到彻底垮下去,景容的嘴角肉眼可见地扬起,轻声问道:「怎么了,我的父亲?」 家主黑着脸甩开景容,转身用殿外弟子也能听见的话语说道:「送少主去禁闭室!」 没有人知道殿内发生了什么。 -------------------- 第23章 一尘不染的木板走廊上, 温故席地而躺,一只手向上弯曲,枕在头下, 闭着眼睛休憩。 山间的日子恢復了以往的宁静。 但也不算太宁静。 因为, 他遭贼了。 隐蔽的破院子, 竟也有贼惦记,但奇怪的是, 他丢的不是碎银几两,而是院里长着的药草。 起先是一两株地少, 后来是成片成片地少, 凡是这贼所过之处, 便如蝗虫过境寸草不生。 少了哪些药草温故不清楚,他图都认不全,这类灵药和现世中的药草长得不一样, 还有很多表面看上去极为相似, 功效却完全不同。 但贼不管这么多, 他是一点都不挑, 全都要。 偷盗的方式也很奇特,不是将药草拔出来, 而是只採长出来的。断口也有不同之处, 除了平整看起来像刀割的,还有不平整的, 勐然一看, 倒更像是咬的。 还挺稀奇的。 所以, 他在等。 这批灵药好不容易重新长出来, 那贼肯定不会轻易错过这种好机会。 等到夜色越来越深, 冷风过了一遭又一遭, 温故没受住厚重的眼皮,闭眼睡了过去。 木板寒凉,入夜后更为冰寒刺骨,很快他就被冻醒了。 温故有些恍惚,打着哈欠四处张望,看来这贼今天不会来了。他起身欲走,抬起的脚却迟迟没有落下。 第47页 他好像……踩到了什么,软软绵绵的……不会是蛇吧,他很怕这个东西。 强忍下颤慄感,温故硬着头皮往地上看去。 是条很长的毛绒绒的尾巴,还好,不是蛇。 这颗心还悬在半空,温故打了个激灵,目光缓缓移动,看向这条尾巴的来源。 只见一只比牛还大上两倍的灵兽趴在地里,抬爪薅住一簇药草往嘴里送,而它的尾巴此时也在轻轻扫动。 温故一惊,下意识后退半步。 难怪一开始没看见,原来是趴着的。 这般大的灵兽,怕是都要升阶了。灵兽升阶与修行之人一样,突破时灵力耗损极大,这时就常常需要藉助一些外力的帮助,才有可能顺利突破。 这种外力分为两种,一种是寻常手段,那便是食用高阶药草。另一种是非寻常手段,同时也是为修者所不耻的,那便是禁术,强行夺他人之力为己用。 但禁术问题太多,后遗症也太多,根本不完善,总是需要源源不绝的供体。为了抵制禁术,彻底扼杀这种残坏风气,各名门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联手将邪族灭门。 说起来,温家就是那时英勇牺牲的。 好在邪族最终覆灭,修仙界从此才得享安稳。 可也正因如此,灵药需求与日俱增,才导致现存的高阶灵药变得越来越稀少。 温故有点运气,偶然采植到一些濒临灭绝的高阶药草,还养得极好,只是现在那些药草正在这只灵兽的魔掌之下,一口一口往它肚子送。 若是平时,灵兽不会来到有人活动的地方。可若是在升阶突破的紧要关头,那便不一样了。 跟灵兽抢药草,简直是不要命。 温故不敢打扰它,生怕它一个回头就给自己一口,于是缓步后退。 他小心翼翼地退着,一步、两步……退得虽小心,但每一步都很重,然后他忽然脚底一软。 温故当即定住,不会吧,还有? 随即脚下传来一声又尖又细的狗叫。 这声音温故倒是认得,崽子的叫声。 平日里颇为悦耳的声音,此刻差点把温故的魂给叫没了。 不光如此,院里那只庞然大兽也受到惊吓,当即跳起,面露凶光,冲着温故这边呲牙咧嘴地吼叫起来。 这声音震耳欲聋,连绵不绝,引得山间此起彼伏地响起群兽吼声,与此同时,木屋四面窸窸窣窣地响了起来,吼叫声越来越近。 看这情形,屋内这只大灵兽多半是山里的老大。 它站起的时候,头顶几乎与屋檐齐高,这使得身形高挑的温故看上去都像个小崽子。 至于崽子,那就是小崽子的小崽子,约等于无。 小到约等于无的崽子见此情形,它非但没怕,反倒还冲到温故前头,把头抬得老高,冲着巨大的灵兽呲牙。 「汪!」 叫得那叫一个柔弱。虽然柔弱,但还是有勇气的。 灵兽仍呲着牙,听到叫声后缓缓低头,于是两个体型差异巨大的动物就在夜色中四目相对。 看上去还有几分滑稽。 它们互相对视,谁都没有停止龇牙咧嘴。 温故转头,见厨房的门半开着,便勐一俯身,准备拎起崽子往屋内逃。可就在他一动的瞬间,灵兽勐然转头,以极快的速度沖温故直直地扑来。 温故研究药草图谱居多,与灵兽相干的书却是一点没看过,所以他不知道在这种两方对峙的情况下,最忌讳的便是旁人参与。 谁干涉这种对峙,谁就死得最快。 灵兽扑面而来,温故反应不及,以至于在他眼里唯一的画面就是灵兽那双散发着幽深暗光的眼眸,像承载了星辰大海一般,美丽而又致命。 灵兽抬爪将他扑倒在地,张起血盆大口,对准脖颈一口咬下去,但温故反应快,抓住门框,借力移开身,尖牙只在他的手臂滑下一条长长的口子。 倒还能忍,这痛楚比那些剑意可轻多了。 灵兽牙上沾了血,凶意更甚,再次向温故扑去,温故攀着墙壁站起,却被灵兽一头撞开,然后落在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温故胸闷不已,忍着剧烈的咳嗽翻过身,双手撑着地面缓缓起身。 口中有股腥甜袭来,大概是血,抬手抹掉嘴边的血,嘴角往上勾起弧度:「原来我是这种死法。」 没了景容的怨气值,他一直以为他能平稳度日,在这个地方潇洒后半生,没想到竟是这个下场。 被灵兽撕咬折磨,在这个无人的山间,死了恐怕都没人知道。 别人穿书都有什么,什么金手指,怎么轮到他穿书,什么都没有就算了,自己还是个没有灵根的废物。 太不公平了。 实在是……很不公平啊。 温故贴着墙起身,还没站起,灵兽再次扑来,将他撞倒在地。他从走廊被撞到菜地里,压倒了许多药草。 身体无法控制地滚动好几圈才停下来,正好压在那片野菜地上。 说是野菜地,但其实这块地已经好久都不长野菜了,芽都不见抽一根。 但他却始终没在这片地种其他的菜或者药草。 他有时会想,要是哪天野菜又重新长起来了呢? 崽子很爱吃呢。 以及…… 温故沉下脸,强压下脑海中奇怪的念头,他咬牙站起来,在暗夜里的身影摇摇欲坠。 第48页 他全身都很痛,痛得几乎快要失去知觉。 伤口的血顺着手臂流过手掌,从指尖一滴一滴地落下,渗进伴着微弱碎光的土壤里。 负伤的不止是温故,还有那只娇小的崽子。 它几度在温故被攻击的时候撞过去,疯了似的撕扯攀咬灵兽,但通通都被轻易甩开,来回那么甩几次,崽子就倒在地上不动了。 好不容易救回来的崽子,明明都已经活蹦乱跳了,明明可以健康地长大了…… 景家没有弟子愿意来这里守山,在这一刻,温故终于知道了原因。 每每有高阶灵兽入侵,常人也好,修者也罢,都是非死即伤。 住在这个地方,这一天其实早晚都会到来。 只是温故的运气差了一点,碰上的是后山地位最高的灵兽,同时也是最兇残的灵兽。 灵兽大吼一声,四面群兽此起彼伏地响应,这声音听得人头脑发晕。 它后腿微曲,伏地跃跃欲试,温故缓缓抬头,抬眼之时,只见灵兽再次向他扑来。灵兽周身散发着灵异的微光,丝丝缕缕往四周蔓延,在暗夜中,有一丝诡异的美。 温故缓缓闭上了眼。 逃不掉了…… 他闭眼的速度极为缓缓,眼看着灵兽离他越来越近,毫釐之间几乎就要咬上他的身体。 无月无星的黑夜里,苍茫的天空之下,滔天的黑色雾气从禁地涌出,顷刻间铺满整座后山,群兽在瞬时之间噤了声。 雾气只出现了一瞬间,随即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温故以为他要死了,都已经做好了升天的打算,可就在这时,他即将闭上眼的时候,余光看见好像有什么看不见的力量进入了崽子的身体。 然后劲风过耳,温故痛得闭上了眼睛。 灵兽没有如想像中一样扑向自己,而是听到什么东西相撞的声音,然后又有什么重物沉重地滚落在地,发出阵阵嘶鸣。 再睁眼时,只见一只浑身雪白的灵兽站在自己身前,而刚才那只高大的兇勐灵兽被撞倒在地,正在奋力从地上爬起。 尽管看上去很努力,但不知为何,它就是爬不起来。 比起它,温故身前的白色灵兽就显得娇小多了,但这种娇小只是相对的,跟温故一比还是高太多。 它浑身雪白,在苍茫的夜色中转过头,一双明亮的眼眸泛着逐渐晦暗下去的红色微光。 温故看到,它的额间有抹如血的红色印记。 「你是……」温故筋疲力尽,在彻底放松下来之后,整个人如虚脱一样倒了下去。 「……崽子?」 自古有言,我欲成仙,全家祭天。 崽子可以成长,温故能为它种一辈子高阶药草,助他升阶。 但是,在他倒下的那一刻,他悲伤地想,这种成长可不可以不要建立在他的痛苦之上。 真的很痛啊…… -------------------- 第24章 后来, 温故是痛醒的。 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然大亮,阳光不怎么暖, 却刺得他缓了许久才堪堪睁眼。 院子一片狼藉, 灵兽早已不见踪影, 昨夜它倒下的地方留下一处大得出奇的坑,一时看不到底, 如果要让这块地重新使用,也不知道要填到何时才能把坑填平。 但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温故勉力坐起, 抬手掀起另一只手的衣袖, 伤口处的血已经止住了,凝成血痂粘住里衣,只掀到一半便掀不开了。 温故松开手, 单手撑地, 缓缓起身。 一旁的大坑足有半人高, 可见在温故晕倒之后, 崽子和那只灵兽还苦斗过一场,只是看这情形, 灵兽最后走了, 只留下个崽子还被困在坑里。 划个重点,被困。 温故站起来的时候听见一声狗叫, 转头就见小崽子在坑底巴巴地望着他, 还变回了那副小狗崽子的模样。 明明打赢了巨兽, 却被困在了坑里, 这种离奇的反差感。 昨夜大概是威风过的, 只是很遗憾, 温故什么都没看见,晕起来是一点扛不住。 他看了崽子一会儿,然后伸手指着它额间:「变大!」 崽子急得转圈,又沖温故狗叫一声。 温故仍没放弃:「变大!」 崽子憋足气,双眼怒瞪,最后:「汪!」 「怎么会这样?」怎么不变大了? 温故收回手,疑惑着转过身,崽子见他不管自己了,在坑里叫个不停。 都敢对抗灵兽老大了,这会连个坑都出不来,丢脸,实在丢脸。温故憋着笑,回房从柜子里摸出剪刀和伤药,安抚道:「我先处理伤口,等会救你上来。」 这话一出,崽子才安静下来。 它很听话,这让温故不由得微微一顿,他意识到好像从很早开始,崽子就能听懂人话了,只是当时并没放在心上。 剪开衣袖后手臂露出来,是条很长的伤口,从肩膀一路划到小臂,看上去触目惊心。 好在手没废掉,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 除了手臂之外,全身各处都有大大小小的淤青,不过都不怎么碍事。 处理完伤口,温故才把崽子从坑里解救出来,崽子出来后满院子跑,在地里上嗅下嗅,好像在找残余的灵药。 这事儿温故帮不上忙,他随意弄了点吃的,就回到房间躺着了。 他累极了。 第49页 明明累得要死,头晕脑胀,似乎是有点发烧的迹象,可他躺在床上,却有点睡不着。 变成灵兽模样后的崽子,他很早之前就见过。 那晚月亮高悬,他把景容藏在一棵大树下,后来那里发出声响,跳出来的就是这样一只灵兽。 额间如血般的印记太好认了。 那样庞大的一只灵兽,确实很难跟巴掌大的崽子联繫在一起。 可想起那晚,他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月光洒下来的景象,好像后来再没有过那么亮堂的月色。 也罢,反正月色都是碍眼的。 压下正要攀升的情绪,温故闭上眼,沉沉睡去。 他又做梦了。 好像每每受到什么刺激,他都容易做梦,只是以往的梦又乱又杂,醒来也完全不记得。 可今天他记得很清楚。 温故从床上坐起来,伸手从床头拿起水杯,一饮而尽。喝完不解渴,又倒了一杯,喝完之后,他没有放下杯子,而是转头看向床的里侧。 他冷着一张脸,眉头越锁越深。 他梦见了景容。 他梦到了一个很黑的地方,黑到好像能把一切吞噬。 景容缩在角落,环抱双腿坐在地上,低垂着头,头髮散落下来,叫人不看清脸。 他在那里一动不动,好像整个空间都是静止的。 可突然之间,景容的脚踝裂了个口子,发黑的血从那里缓缓流出,口子往周围扩散,伤口越裂越大,露出里面的森森白骨。 血一直往外流,以景容为中心,四下蔓延开来,勾勒出一幅凌乱的图画。 像毫无章法的禁术。 这场梦很安静,安静地看着血一点点流出来,一点点铺满整个黑暗的地方。 景容就像是死了一样,从未动弹半分。 这个梦很奇怪,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很真实。 就好像那是景容正在经歷的事情。 ……但是,怎么可能呢。 他把这场梦归结为自己死里逃生后的情绪残余,也许是手臂的伤,让潜意识联想到了曾经受伤的景容。 所以才会做这么奇怪的梦。 压下剧烈起伏的胸口,温故又喝了杯水。 木屋歷经过一场腥风血雨后,倒是再也没有灵兽来侵扰过了,连山里的灵兽吼叫都变得少了许多,也算是因祸得福。 但从这以后,温故就不上山了。 那只灵兽在他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心理阴影,就算知道灵兽白天不会出没,他也不愿意去。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 至于灵药什么的,如果根茎还在,能长出来是最好,长不出来就算了。 他无所谓。 嘴上是这么说,心里也这样想,可当看到一些灵药从地里冒芽的时候,温故还是松了口气。 还好没灭绝。 只是……温故望着一块空了许久的地,眉头不自觉微微皱起。 野菜始终没长出来。 也许是天太冷,现在的气候不适合它生长,说不定来年春天就长出来了。 因为不去后山,所以温故下山採买的频次变得很高,有时嫌路远,索性在镇上住一夜,第二天再回去。 一想到反正都要住一夜,不如下午再去镇子,像以前那样起个大早赶个晚集,这又是何必呢? 于是他果然下午才慢悠悠往镇上去,因为过于散漫,导致到达小镇的时候,已经入夜了。 站在客栈里,看着面前一脸笑意的店小二问他打尖还是住店的时候,温故问了自己一个问题:我不是来赶集的吗? 他闭了下眼睛,微微一笑:「都要。」 他每回来镇上,都没少听说景家的事情。 自从界方镇的那个禁术被封印后,弟子失踪的事情就没有再发生过了,可是用禁术的人到底是谁,却始终没有消息。渐渐的,这事儿果真变成了一桩悬案。 这次景家连找替罪的都不找了,就跟其他两家互相推诿。 而且修仙界的风俗很奇怪,不怎么避讳鬼神,对禁术倒是避讳得紧,一提到禁术就露出那种怕得要死的神情出来。 除了在界方镇发现了禁术,别的地方其实也有,不只是景家的地盘,还有其他家族的地盘也是。一直以来,禁术一直存在。 而传闻里,这些年间无一例外,每一个被发现有禁术的地方,都出现了一个小女孩。 当听到这里,温故就有些发愣了。 因为他们说的那个小女孩,温故在界方镇似乎碰到了。只是传闻越说越离奇,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根本无从判定。 说不定是巧合呢,也未可知。 禁术就先暂且不说了,光说景家的事,景家少主平安归来,其实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只是一传出去,就都变了味儿。 「对了,你们说景家少主做了什么?怎么一回家就把自己关起来?」一个一脸横肉的壮汉端起酒杯,看向众人。 一人「啧」了一声,摆摆手:「不是说这位少主喜阴吗?是他自己要待在那种阴间地方吧?」 「怎么会有人有这种癖好?」 「说起癖好,」壮汉笑了一笑,「且不论他喜不喜阴,咱这位少主癖好还真不一般。」 「何出此言?」 壮汉摇晃着酒杯,神神秘秘地道:「他消失的这些日子里,一直和一个男人住在一起,俩人举止亲密异常,据说还成亲了!」 第50页 「真的假的?」 「我听景家一弟子亲口说的!不能有假!」 「难怪难怪,」众人附和道:「难怪咱们景家少主从来不近女色!」 「原来好的是这口啊!」 「……」 众人聊得热火朝天,只听「啪」的一声,有人把茶杯重重放在桌上,茶水四溅开来。 大堂顿时安静下来,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长相极佳的公子默然起身,冷着张脸往二楼走去。 店小二刚端出一盘菜,见状立刻在他身后大喊:「客官,您的菜好了!」 温故脚步未停:「不吃了。」 语气冰冷无比。 被扰了兴致,壮汉一脸不悦:「我们说的是景家少主,这位公子急什么急?」 「就是啊……」 「这般听不得说少主,难道你跟他有一腿?」 「……」 温故脚步微顿,刚提起的脚又落了回去,他停在楼梯中间,转过头。 烛光铺散开来,照亮了他的大半张脸,另一半则沉入暗处,叫人看不清楚。 垂眼往底下看去的时候,众人都不自觉噤了声。 壮汉愣了一瞬,但他并不畏惧,还想再说点什么不饶人的话,却被店小二拉住。 壮汉回过头,店小二凑近他耳边,小声道:「那位公子腰间系的是景家玉佩,客官莫要纠缠。」 一听到景家二字,壮汉的酒立即醒了大半,他忽然就想起刚才那人的眼神,虽然看似平静,里头却好像夹杂着许多情绪。 他想不到什么词可以准确描述出来,只是越想越觉得危险。 当着景家人说他们少主的不是,简直是活够了。 冷意爬上壮汉的后背,他下意识重新看向那人,看过去的时候,那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楼道转角。 流言蜚语温故听过太多,他的名字也以各种方式出现在其中,跟自己有关的无关的都有。 他都不介意。 但是,唯独以这种方式出现的流言,他不想听到。 一个字都不想听到。 关上门,温故给自己倒了杯茶水。 放下茶壶的时候,不经意间看到桌上摆放的吃食,那张本就阴沉的脸又冷了几分。 没过多久,敲门声响起,外头传来店小二的声音:「公子,热水打好了,可方便进来?」 温故的眉头松了松,沉声道:「进来吧。」 店小二推开门,把一桶热水放到屏风后头,然后取下肩上的帕子,一边擦手一边道:「公子请自便,有事叫我就行。」 说完便退了出去,正要关门,温故忽然叫住了他:「等等。」 店小二:「公子有何吩咐?」 温故端起茶杯走到窗边,只留了个背影给店小二,语气仍旧泛着冷意:「把桌上的核桃撤走。」 招待过无数客人,只见过多要吃食的,像这样单独不要其中一种的还是头一次见,店小二有些疑惑,便问道:「公子不爱吃吗?」 温故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道:「撤走。」 -------------------- 第25章 温和的声音里, 涵盖着不容反驳的命令。 店小二没再追问,收起核桃后关上门,踩在木地板上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直到听不到任何声响后, 温故的眉间才缓和下来。 透过窗户看着沉入黑暗的低矮房屋, 眼中晦暗不明,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片刻后, 温故举杯,然后一饮而尽。 这次温故在镇上只买了菜苗、肉食和一些日用品, 吃穿用度都是他一个人的量, 所以就怎么省事怎么来, 没在镇上多做停留。 至于崽子,它除了每天在院里薅灵药叶子啃之外,没有其他任何的物质需求, 温故餵什么它就吃什么, 很好养。这副狗样看得多了, 就会怀疑它到底是不是个灵兽。 「你怎么不变大?」 温故时不时都会这样问一句, 每回崽子听见他说话,都会回头望向他, 然后把头一歪, 眼中看起来有股清澈的愚蠢感。 看得温故有那么丝无语凝噎,于是一俯身将崽子提起来, 坐着把崽子铺在腿上, 翻来覆去地看。因为这是经常发生的, 所以崽子并不抗拒。 直到他把魔爪伸向崽子额间, 那一簇红色毛髮上。 这一指戳下去, 崽子浑身一颤, 勐地挣扎起来,很快就从温故手中挣脱,一熘烟往外头跑去。 温故:「……」又是这样。 他默然起身,追着崽子出去,等他追出去的时候,看到的只剩崽子一跃而出的狗影。 他就站在走廊上,望着崽子一步一步奔向后山,最后消失在后山深处。 像是被鬼撵着一般。 正望得出神,一道突兀的铁铃声忽然响了起来。 这道声音已经很久没响过了,久到他都快以为没设置过这道机关。 可是,谁会来呢? 他慢悠悠走到崖边,见山路间有辆马车行驶,快到山顶的时候停住了,然后驾车的人进到马车之中,他穿着景家服饰,拖出一个装得满满当当的大布袋子。 停车的位置是一个分叉口,一条通往木屋,另一条则是直接深入后山。 隔得太远,温故看不清那人的脸,只能瞧见那人将布袋子扛在肩上,徐徐往进入后山的那条路走去。 看着那人前行的方向,温故又仰头了眼后山深处,他迟疑了好一会,最后还是走了过去。 第51页 山里的草木打过霜,日头出来后,霜化了些,但仍旧湿漉漉的。 拨开挡路的草丛,那人的脸露了出来,被掩在一棵大树后的温故看了个清楚。 怎么又是林朝生。 不过,许久不见,他看上去好像沉稳了些,至少光看他走路的那个姿势,温故就没认出来。 林朝生驮着布袋子,走得极为小心。 布袋子很大,看上去也不轻,压得他喘起了粗气,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缓一缓,可他始终没把袋子放下来。 布袋不能落地,落地之处只能是禁地。 这是他第二次接到这个任务。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听说此事关乎禁地平静,轻易马虎不得。 走在松软的土地上,他一步一个脚印,刚路过一棵大树,就听见前方不远处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抬头望去,只见草丛微动,然后一只雪白的狗崽从里面窜了出来。 说是狗,但看上去也不太像,可若说是灵兽,也没见过长成这样的,额间还有一抹红色,这印记像是谁用手指给它戳上去的似的,并不怎么美观,怎么看怎么怪异,还有点丑。 崽子从草丛里跳出来后,就站在原地望着林朝生。 林朝生没把它当回事,喝了两声,想把崽子赶走。可崽子非但没走,还呲起牙狗叫起来。 林朝生有些不耐烦,举剑往前走了两步。他没将剑从剑鞘里取出来,而是把剑当棍子使。后山素来灵兽颇多,如果伤了这个小东西,那些高阶灵兽闻着鲜血味儿来,就麻烦了。所以他只想把这个挡路的小东西赶走,不想伤它。 可他的这种好意,崽子是一点不领情,不仅不走,还挡在路中央,直勾勾地盯着他。 说是盯着他其实并不准确,确切地说,是盯着他肩上的布袋子。 双方僵持不下,林朝生被布袋子压得脾气越发不好,于是握住剑柄轻轻一晃,剑鞘便自行落下。他单手举剑,对准崽子:「小东西,这可是你自找的。」 说话间,灵气在剑上环绕起来。 虽然伤到灵根后修为一直没能恢復,但用点灵力对付个小狗崽子,还是不在话下的。他将剑对准崽子,挥剑而下。 温故见了,赶紧出声制止:「住手!」 林朝生出的剑生生顿在了半空中,看温故来了,眉头肉眼可见的堆在了一起:「你怎么在这?」 话音刚落,崽子忽然一跃而起,速度极快,然后蹬在林朝生肩头,对着布袋子撕咬起来。 林朝生反应不及,忙扔下剑,抬手用力赶崽子:「狗东西,滚下去!」 他想把它拉扯下来,但崽子咬住布袋子,怎么都不肯松口。 温故喊道:「崽子,回来。」 崽子是有灵性的,以往不管崽子在做什么,只要温故唤了,它都会乖乖听话。可这次它却一反常态,继续撕咬布袋,用的力道还越来越大。 它一边撕咬,一边用后腿踢林朝生,不仅踢开他的手,还时不时踢在他的脸上。林朝生被踢得没办法,只能别开脸,大叫道:「温故,帮忙啊!」 温故也不是不想帮忙,是无处下手,他好几次都想把崽子提起来,但崽子总能躲开。 战况一时陷入焦灼。 于是温故出了个主意:「要不你先把袋子扔了?」 林朝生:「……你想害死我?」 话刚说完,崽子又一脚蹬在了他的脸上。 这回他是真忍不了了,于是拽紧布袋,用力一挥,准备重重往大树上摔去。 这一摔过去,崽子的小身板砸在树上非死即伤,但他不关心这个,他在意的是,只要在摔过去的时候拿稳布袋,就能保证不落地。 林朝生有这个把握。 于是他大叫一声,迈开步子,冲着大树一甩。 山间寒凉,霜化之后的湿气粘在草木上,浸湿了一路走来的林朝生的衣服,也浸湿了山间的道路。 人一倒霉起来,什么都要跟他过意不去。 他脚底一滑,直接就摔倒在地。 布袋也在这时落到了地上,触碰到地面的瞬间,如上次一样,顿时瘪了下去,好像里面从来没有过东西。 可在布袋落地的那一瞬间,温故分明感觉到一股突如其来的压迫感,只是这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 「完了完了,」布袋子落了地,林朝生慌了,赶忙拉过袋子,在看到袋子瘪了的时候,反倒松了口气:「还好还好,看来已经到了禁地范围。」 温故听得云里雾里,一手拎起崽子,一手将林朝生扶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林朝生扔下袋子,拍起身上的土:「老子任务完成了呗。」 拍完土,林朝生看向崽子,问道:「你养的什么小怪物这么凶?」 说着揉揉脸,捡起剑,伸手就要把崽子抢走:「让我烤了吃。」 温故侧过身,将崽子护在怀里:「狗咬你你就要咬回来,你也是狗吗?」 这话说得真不客气,林朝生又一次觉得,温故这人现在说话越来越不客气了。 可照林朝生的性子,听到温故这么说话,他早该跳起来又打又骂了才对,可这次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表情明明是恼了,却压着没发作。 倒是头一次见。 林朝生沉默片刻,只道:「你在正好,跟我回去。」 第52页 温故以为他要跟着自己去木屋,便道:「我那地方没有多的水给你清洗,你往回走,过了转角有个岔口,里头就是山泉水。」 那是温故平时打水的地方,他转身指了指:「不远,就在那儿。」 林朝生皱起眉头:「我是说,跟我回景家。」 崽子在温故的怀里一直不安分,他一直按着,没让崽子蹦出去。 可听到林朝生说的话,温故一愣,手上松了手劲,崽子趁机从他手上挣脱,跳下去后窜进草丛,一阵窸窣声后便消失了踪影。 温故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林朝生:「家主说的。」 「家主?」温故有点疑惑,「家主找我做什么?」 他跟家主几乎没有什么交集,在温故的印象里,家主对他从来都是不闻不问的。 林朝生:「冬炼啊,你忘了吗?」 冬炼是修仙界一年一度最大的试炼,从古至今一直是众修者相聚一起修行比试。只是这个盛会演变至今,渐渐从所有修者都可参加,转变为以门派为主,派出各自优秀弟子参加。 而今年,更是有少主间的比试。 冬炼的地点在西山,景家又离西山最近,各家族向来都会先来景家齐聚。 温故作为温家唯一的血脉,也向来都以彰显景家是仁义大家的活招牌的身份出席,原主每年都不曾缺席过。可他毕竟不是原主,直接就道:「得瘟疫了,不去。」 此话一出,林朝生立即惊恐地退到了十步之外。 「你你你你怎么不早说,得瘟疫了还跑出来瞎晃?!」 -------------------- 第26章 昏暗的禁闭室里, 这是个没有窗户的地方,黑暗就是一切色彩。 偷着门缝间隐隐的微光,角落里除了一张冒着寒气的冰床, 似乎再没有别的任何东西。 但如果看得仔细些, 能看到有个瘦弱娇小的人影缩在墙角。 「怎么又把少主送进禁闭室了?」门外的守卫小声嘀咕着:「这才隔了多久。」 「可他每次在里面都会突破修为, 家主怕也是为了他好,」另一个守卫压低声音道:「你看修仙界自古以来, 哪个十岁就有这般修为了?」 「话是这么说,」往禁闭室瞄了一眼, 「可少主还是个孩子啊, 就算是为了修为家主也不该……」 「嘘, 」他制止了守卫的话语,将声音压得更低:「不可多言,你想被打断腿吗?」 「……」 小孩一动不动缩在角落, 他垂着头, 细碎的头髮垂下, 挡住了他的脸。 在无尽的黑暗里, 已经感受不到时间的流淌,好像只过了一天, 又好像过了好几个月, 或者好多年。 在这样的安静和黑暗里,一抹超脱世外的光亮从禁闭室默然闪出, 随后又缓缓归于沉寂。 他睁开眼, 露出一双涌动着怪异微光的眼睛, 眼里的微光越变越暗, 最后沉入黑暗。 没过多久, 禁闭室的门被推开。 一个身形高大的人出现在门口, 外头的光被他挡住,投下一大片拉长的阴影。 但总有些边缘的光线从他周身挤进,成为里面唯一的光芒。 这光芒无比微弱,却刺痛了角落里小孩的眼睛,刚睁开又勐然闭上。 「这次只用了三个月,」那人从门口走进,停在小孩身前,俯下身子,抬手抚在少年的头上,像摸小狗一样轻轻摸了两下,「容儿,你又做到了。」 他的手触碰到小孩的时候,小孩浑身一颤,但这只是开始,余颤一直延续着。 「来,」那人伸出手,掌心向上,「跟为父出去。」 小孩没有伸手,他就耐心地等待着。 等了不知道多久,小孩身上的颤慄感才消失,然后缓缓抬手,以极慢的速度伸向那人掌心。 但这速度实在太慢,似乎永远都伸不过去一样。 那人面带微笑,始终耐心地等着,他一直等着,直到那只白皙稚嫩的小手搭上他的指尖,地狱般的冰寒感传来,那人微不可见地压了下眉眼。 他勾住小孩的指尖,顺势将他的手握在手里,然后起身往门外走。 他走的时候,没有等着小孩起身,也不管小孩是不是因为久坐而浑身僵硬,他只顾着自己走,而小孩就像个物品一样,被他勐然从地上拽起。 小孩脚步不稳,被拽起的时候,一个趔趄就跪倒在地。 那人没有回头,牵着小孩一路往外走,地上发出拖动的声音。 为了赶上那人的步伐,小孩拼命抬腿,试图从地上站起。 但他走得太快了。 小孩总也站不起来,尽最大的努力也只能跪地行走,可他仍没放弃,一脚抵住地面,另一只脚往前一提,堪堪能站起来的时候,长久的不曾动弹使他僵硬无比,再一次跪倒在地。 被拖拽了一段距离后,那人终于停下,然后回过头。 看着脏兮兮的小孩照在阳光下,一晃一晃地从地上爬起站好,整个过程,他的微笑始终如一。 「下次准备好了再来牵我的手,」语气里尽是温柔,「知道了吗,我的好容儿?」 小孩没有搭话,只垂着头,腿上蹭破了皮,泛着痛意。 没有等到小孩的回应,那人就一直等着。 几滴湿润落下去,滴在地上,过了一会儿,小孩迎着阳光抬起头,眼眶通红,他回道:「知道了,父亲。」 第53页 景家少主年仅十岁,修为就突破到了普通修者三十年也达不到的境界。 这不光在景家是大事,就算在整个修仙界,也是千年难遇的大事。 大事遇上生辰,家主宴请众名门,还派弟子去各城镇施粥,为流离失所的穷苦人们发粮捐款。 景家不愧为如今修仙界第一大名门,种种举动都是其他名门学也学不来的,难怪能得一天才之子。 照这样突破下去,恐怕这修仙界有史以来第一位飞升的人,就是这位景家少主景容了。 都说上天开了一道门,就会关一扇窗,但景容不是,上天给他的像是一间全是门的房子。 出身优渥又天赋异禀,一张小脸长得还极好,种种优越的条件全部堆在了一个人的身上,令人羡煞不已。 生辰宴上,小景容轻松打败几个质疑他修为的人,然后安静地坐在家主身旁,静静地看着台下为他欢唿的人们。 掌声经久不息。 可他一个也不认识。 他只认识他的父亲和嫡母。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这么多人。 父亲好像很喜欢这种场合,他会喝许多酒,说许多话,言谈里把他夸上了天。 他还说,他很爱他。 景容抬脸看着这个威严的父亲,他看得出来,父亲的确是爱他的。 至少在这一刻是的。 景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台下落座的人们。 一张张陌生的脸笑得好看极了,不知道他们哭起来会不会也这样好看。 随意扫过那些脸庞,他的目光忽然停留在一个角落。 两个年龄相仿的少年端坐在一起,没有人注意他们,他们在很认真地吃着东西,交头接耳说着话。 看上去像关系很好的朋友。 不知为何,他觉得其中一个少年,长得和父亲有几分相似。 但他也只是随意看一眼就移开了目光,然后又抬头看向自己的父亲。 他希望这个宴会能久一点,再久一点,不要散得这么快。 但夜色还是降临了。客人开始拜别,离开的人越来越多,父亲一一送别。 很快客人都走光了,除了家主、嫡母和他,只剩下收拾场地的下人。 家主喝了许多酒,但他没有醉,说话的时候气息带着酒的味道:「夫人,你先回房休息,我跟容儿还有要事要处理。」 家主夫人点点头,转身便走,她没有看景容一眼。 从生辰宴开始,一直到结束,她都没有看过他。 看着嫡母远去的背影,景容的眼里凝起困惑,和一些不易察觉的失落。 但他早该习惯了才对。 「来,容儿。」家主俯下身子,伸出手,又一次等着景容。 景容垂下头,唇线抿得死紧,浑身不自觉颤抖起来。 只要不伸手,父亲就会一直等着他,有那么一瞬间,景容想就这样僵持下去。 他不想把手伸过去。 家主一直等着,等了许久之后,见景容还没反应,脸上的笑意还是拉了下来。 「容儿,」家主收回手,背在身后,拇指搭在食指上轻轻摩挲,「不听话可不行。」 只听「啪」的一声。 家主抬手狠狠给了景容一个耳光,力道太大,景容身形娇小,被打得趴在座椅上,苍白的小脸上留下几道发红的掌印,嘴角还渗出了血。 景容捂住脸,火辣辣的痛意染上眉眼,眼角的泪水无声流下,眸中涌起阴暗。 家主俯身蹲在他的面前,伸手挽起他耳边的头髮,别在耳后,轻描淡写地道:「我不会强迫你,但我也不是每次都很有耐心。」 然后他将景容扶起,重新坐好。 年岁这般小的孩子,心里萌生了不好的东西,就很容易出现在神色里。 这股夹杂着恨意和杀意的眼神被家主捕捉了个清楚,他嘴角微扬,抬手对准景容的另一边脸。 在他看来,不听话的东西打一顿就好了,还不听话就打两顿,一直打,打到听话为止。 但这一掌他没能打下去,被景容挡住了。 小小年纪,竟也挡得住这么大的力道。 周遭灵力涌动,源源不绝地从景容身上出来,开始逼向家主。 超越普通修者三十年的力量,家主愣了一下,果然是非同凡响。 在刚才的宴会上就是这样的,这股灵力刚涌动起来,还没正式出手,席间那人就认输了。亏得认输认得早,如果景容真出了手,生辰宴多半是直接变成丧宴。 能对付这般强大的力量的人,刚才那个宴会上怕是屈指可数。 景容凝起灵力,化为一把无形的剑,向家主刺去。 灵剑在空中穿行,四周狂风涌动,无数物品受到灵力影响,纷纷破裂开来,发出震耳欲聋的炸裂声。 见到这一幕,家主显得有些震惊,话里却有掩不住的喜悦:「你竟能将灵力化形成剑?」 化灵力为剑,这种只出现在传闻中的高阶术法,早已经失传了,他没想到居然能亲眼见到。 家主大笑起来,在纷纷扬扬的碎片中徒手接住这道灵力,轻飘飘地化去,然后转身蹲在景容面前,双手紧紧捏住他的肩头,眼白布满血丝,癫狂地道:「容儿,给我,快给我!」 那般强劲霸道的力量,被家主轻易化了去。 第54页 景容没说话,在看到灵剑被化去之后,就散去了涌起的灵力,双眼涣散开来,不管家主怎么做,景容都没个反应。 看着恍惚的景容,家主忽然松开手,抬手抚上景容发红髮肿的侧脸,颤抖着摸过一道道红印:「容儿,为父不是故意的,你原谅父亲,好不好?」 景容安静地坐在那里,任由家主摆弄,只有眼眶还泛着红。 「容儿,你不要这样,你原谅父亲,好不好?」 「……」 过了不知道多久,景容缓缓抬手,掌心自然向下,伸在家主眼前。 但他面色平静,眼眶的红润已经散去,白皙的小脸上只留下那几道红印。 「拿去。」语气里不带一丝情绪。 这股力量,这道术法,你拿去。 通通拿去。 -------------------- 第27章 「好容儿, 」家主接过景容的手,「只要你听话,少主之位是你的, 景家的一切都是你的, 我只会有你一个儿子, 你就是未来的家主,是我唯一的继承人。」 家主愉悦地闭上眼, 双手紧握住景容的手臂,力道越来越重, 与此同时, 源源不绝的力量开始从景容的身上涌入他的体内。 修为伴随修者血肉而生, 融在全身各处。每被吸走一点修为,都会化为蚀骨般的痛楚,密密麻麻地袭往全身, 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若是修为散尽, 会对身体造成无法挽回的伤害, 轻则灵根尽毁, 重则骨血消亡化为灰烬。 殿内一片漆黑,高座之上的灵力涌动成了仅有的亮光, 景容全身血脉流淌着的灵力带着微光, 在暗夜里像个发光的精灵,这光越来越微弱, 直到彻底暗下去。 景容的脸因为痛楚而变得扭曲, 苍白的皮肤变得铁青, 浑身青筋暴起, 体内的力量一点一点消失, 除了无尽的痛感, 他再没有更多的感受。 这是个很漫长的过程。 景容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他只知道这个过程一次比一次长,一次比一次痛,可偏偏不管多痛,都不会晕过去,头痛得无法思考,却始终是清醒的。 清醒地痛着。 没有比这更令人绝望的了。 景容的修为被吸尽了。 结束之后,景容的意识终于陷入恍惚。 在无止尽的痛楚之中,连昏睡都成了一种奢望。 好在他终于如愿以偿。 而在意识彻底消散之前,他似乎听到他的父亲说:「把少主送进禁闭室。」 又要进去了吗? 是啊,又要进去了。 景容很久都没醒来,人虽然是昏迷的,但他身体的痛意却没有消散,反而十倍百倍地加深。 全身各处先是像刀割一样被断开,随后又像针刺一样将断开的地方一针一针缝起来,然后再断开,再缝起,来回往復。 他时常被痛醒,醒过来的时候,浑身烫得几乎在冒烟,然后他努力睁开眼,一点一点爬向冰床,每动一下就会有蚀骨的痛楚传来。 听说那是千年玄冰,使用它来提升修为的话,一年可抵十年。 景容闭上眼,摸着移向冰床,没用的,什么千年玄冰,不过是降温的冰块罢了,根本提升不了修为。 修为尽废之后,他的修为会渐渐復原,只是修復的时候,时间会无限延长,有时是十几天,有时是几个月,期间所承受的痛楚不会停歇,是无止尽的。 有时修復之后,还会突破到新的阶段。 他就像个怪物,没有人会在修为废尽之后还能好好活着的,只有他。这种怪物般的体质让他成了家主的力量来源。 反正修为都会再长的,废掉就好了,煎熬和痛楚也不是家主受着。 等身上的热度降下去,景容又忍着痛爬下冰床,一点一点移到墙角,用尽力气坐起来缩在一起,用双手环抱着双腿。 这样他会舒服一点,冰床冷得刺骨,温度一降下去就没办法继续躺在上面,待在墙角的话,他至少会感受到为数不多的安全感。 时光就在看不到底的黑暗中流淌而过,直到禁闭室默然闪出一道光亮,只一瞬间又消失不见。 景容睁开眼,他的眼里有怪异的光亮涌动,只是这股光亮越变越暗,很快沉入黑暗。 他的修为恢復了,浑身的痛感已经散尽。 这次过了多久呢,景容不知道,但是他想,有人会告诉他答案的。 很快,外头传来了不缓不慢的脚步声,随后,门被推开。 「三个多月了,」那人从门口走进,停在景容身前,俯下身子,抬手抚在景容的头上,一下又一下地摸着,「容儿,为父都思念你了。」 即便经歷过这么多次,景容还是止不住地颤抖,他本能的畏惧这个被他唤作「父亲」的人。 「外头花开得极好,」家主伸出手,「我带你去看看。」 家主牵着景容来到后花园,一大一小在园子里缓步走着。 景容低垂着头,头髮披散下来,整张脸都沉在阴影里。他不喜欢这样明亮的地方,刺眼得厉害,又碍眼得紧。 但也多亏家主牵着他晒太阳,身体暖了不少,只是他适应不过来。 这样暖人的温度,景容抬起手挡在眼前,光亮透过指缝熘进眼底,他很不喜欢。 恍惚间,他从指缝间看到不远处的凉亭下,有个女子侧躺在躺椅上,像是在小憩。 第55页 家主带着他往凉亭走,站在女子面前,然后对景容道:「叫人。」 女子闻声睁眼,从躺椅上坐起,平静地扫了眼景容,然后移开目光,看向别处。 景容闷声闷气地喊了声「母亲。」 这是他的嫡母。 家主拉过景容,把他牵在她身旁,道:「夫人,照看好容儿,我有要事要出去些时日。」 当景容的身体靠过去的时候,嫡母下意识往旁边挪了几分,她微微点头:「要我照看几日?」 「一月,」家主说完权衡了一下,然后看向景容,重新道:「二十日。」 从那个黑暗的地方出来后,景容能得到少许的自由,比如这一刻。 他从他们的交谈中得知,自己有了短暂的二十天的轻松。 嫡母不怎么管他,为了省事,向来是找教书先生给他讲学,学得好不好她不会过问,只要景容时时刻刻都在她眼前,那便够了。 景容学什么都很快,学会识字之后,看起书来一目十行,他看过的书虽然不多,比起同龄的孩子,却也没落下多少。 教书先生给他讲学,每日都讲到大半夜。 讲的人困了,听的人困了,就连守着的人都困了。 景容执笔张牙舞爪地写了几个字,抬眼看教书先生在打盹儿,随即收回目光往身后看去。 夜色暗沉,嫡母单手撑脸侧躺在躺椅上,双眼闭着,看上去像是睡着了。 景容轻声放下笔,闭眼凝起灵力。 转瞬之间,屋内的景容消失不见,而是出现在其他地方。 景家很大,即便他是少主,能出来的机会却不多,因此对地形不怎么熟悉。尽管如此,可景家大门在哪,他还是知道的。 家主不在,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他要逃出去。 避开守卫,景容循着记忆往大门的方向跑,但这里离大门太远,还要绕过许多庭院。 刚踏入主路,只听各处警铃大响,来来往往的脚步声四起。 景容沉下脸,看来嫡母已经发现他不见了。 他凝起灵力,不断使用瞬移奔向大门。按理来说,以他目前的修为,是远达不到瞬移的程度的,可是景容有些特殊,偏偏能使用一些不属于那个阶段能用的一些术法。 又因为是超负荷使用灵力,用起瞬移来跟烧灵力无异,他每次瞬移的距离都不算远,还要躲避搜查,来回这么用几次,还没到大门,就已经快耗尽灵力。 响在耳边的脚步声越来越多,景容躲避不及,凝起最后一点灵力,在众多弟子踏入这里的瞬间,景容消失不见。 睁开眼,入目是一个破落小院。没想到在景家内院,竟然还有如此破旧不堪的地方。 可又想想禁闭室,景容觉得禁闭室还不如这里,微弱的光源在他身后,将他的影子在暗夜里拉得老长。 他提脚准备往前走,却忽然停住了步伐。 光? 景容浑身一颤,转过身去。 只见一个高他许多的少年提着灯,疑惑地看着他:「少主?你来这里干什么?」 景容下意识后退半步,他不认得眼前这个少年。 而就在这时,无数脚步声响起,搜寻的人已经来到院外。 少年愣了下,正要开口,景容凝起灵力隔空一拍,少年便眼眸上翻,瞬间就倒了下去。他倒下去的时候,手中的灯笼也落在地上,烛火碰着灯笼边缘烧起来,而这里又正好是堆放柴火的地方,火星子撞上易燃的柴火,火势一下子蔓延开来。 景容打晕少年后就找地方躲了起来,他在暗处探出头,不经意间忽然看到烧起来的火势。 眼看着火越烧越大,最后烧往少年身上。 景容闭上了眼睛。 再睁眼时,他已经躺在了自己的房间之中,身前是家主那张冷漠的脸。 他本来是可以逃走的,可当他看到火烧在少年衣服上的时候,又凝起仅剩的灵力扑向火。火被扑灭的时候,他的灵力消耗殆尽,最后抵不过身体的疲惫,昏睡过去。 「醒了?」家主单手撑脸,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看得景容身体开始发抖。家主勾起嘴角,将景容脸上的碎发别在耳后,轻声道:「别怕。你知道的,我向来对你很有耐心,所以我不会怪你。」 「但是……」 他站起身,手中的鞭子一寸寸收紧,在地上划出嘶嘶声响,然后走到屏风后面。 「你身为容儿的母亲,照看不好是你的失职。」 「他不是我儿子!」嫡母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地反驳道。 「你说什么?」家主听不得自己的嫡夫人这样说,他早就说过,不管在任何情况下,景容都是她的亲生儿子。 可景容只是起了想逃的念头,她就敢说景容不是她儿子这种话。 家主的语气愈发冰冷:「你再说一遍?」 嫡母噤了声,颤抖得更加勐烈。 皮鞭挥下,打在嫡母的身体上。 鞭打声和痛苦的嚎叫声伴在一起,一声,又一声…… 恍惚间,景容又闭上眼睛。 都说做尽恶事的人会下地狱,可是景容想,为什么他什么也没做,也要处在地狱之中? 耳边充斥着鞭打声,和嫡母不断的求饶,他听见嫡母哭得撕心裂肺,言语里却不敢再说他半分不是。 第56页 景容喃喃道:「我不逃了,父亲。」 闻言,家主举在半空的手顿了顿,又重新握紧,用力挥下去,打在本就皮开肉绽的皮肤上。 伴着嫡母的哀嚎,家主扔下皮鞭,从一旁拿起一张手帕,慢悠悠地擦起手,然后从屏风后走进来,轻声问道:「容儿,你叫我?」 景容半睁着眼,眼神空洞无比,只道:「我再也不逃了。」 -------------------- 第28章 家主擦拭几下手, 随手把帕子扔在地上,再次抬手,将景容另一边的碎发别在耳后, 道:「这句话的意思是, 你在认错?」 景容:「我错了, 父亲。」 家主笑了笑,指尖划过景容白皙的脸, 平静地道:「你看,我都说了不怪你的, 可你既然知道你有错, 那我总该罚你一下。」 扫过景容的身体, 将手覆在他的脚踝处,「不听话总要付出点代价,不是吗?」 在家主的习惯里, 他说出的话如果是问句, 他就会等着被回应。 不管回应的内容是什么, 他都会以他自己想法来做。重要的不是回应了什么, 而是有没有回应。 所以这次也是一样,他在等景容回应他, 但是所有人都知道, 这种等待不是无止境的,他的耐心很有限。 景容是他有限耐心里, 最大的耐心。 家主这种习惯, 景容再清楚不过, 他的眼神仍旧很空洞, 整个人像没了灵魂一样, 可即便如此, 他还是下意识回应道:「是。」 话音刚落,握住脚踝的手轻轻一拧,有什么断裂的声音和难耐的痛楚勐然袭来。 然后家主抽回手,伸在景容面前,淡漠地道:「来,容儿。」 该吸走你的修为了。 这次景容没再迟疑,反手就将手搭在了家主掌心之中。 源源不绝的力量从体内抽离,全身密密麻麻地痛起来,如千刀万剐,又如火热般的钢针穿透身体,痛入骨髓。 景容清醒地感知着力量的散尽,也清醒地承受着力量抽离时所带来的痛楚。 漫长的,疼痛的,绝望的。 他知道,当修为废尽这个漫长的过程结束之后,会迎来更为漫长的修为修復过程。 能比这一刻更糟的,永远是下一刻。 他的修为又一次被吸尽了。 恍惚的辗转间,他知道自己又回到了那个暗无天日的禁闭室。 景容在撕裂般的痛楚中醒来,挣扎间摸索着下床,冰床太冷,他不能继续待在上面。扶在床边想勉力站起,以前不管多痛都还能站起来,这次怎么总是站不起来呢? 噢,想起来了,他想起来家主拧断了他的腿。 但是因为全身都是一样的痛,所以一时没想起来。 不过,没关系。 景容摸向他的脚踝,用力握住,然后一拧。 只听「咔嚓」一声,景容接好腿,然后试着动了动。 怎么还是不行? 景容恍惚了一下,忽然想起家主拧断的是他的右腿,但是他刚才拧了左腿。 拧错了。 本来只有一条腿是断的,现在不小心断了两条。 大意了。 景容哑然一笑,从冰床上坐起,两只手分别握住脚腕,两道「咔嚓」声一同传来。 他又试着动了动。 行了。 但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开心的事。 景容的脸已经因为无尽的痛楚而扭曲无比,他甚至都没有多余的力气睁开眼睛,只摸着爬向墙角,然后缩起来。 这样他觉得舒服多了,尽管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他太痛了。 在日復一日的黑暗里,很容易产生来到地狱的错觉。 可修为一点点重聚时,那清晰的痛感,又时刻提醒着景容,他还好好活着。 他接纳并且适应这样的黑暗,却始终无法忍受身体的痛楚,但有时会有极少的时刻,他好像会有那么一瞬间会失去感知,就像是麻木了一样,什么都感觉不到。 可每次一清醒过来,那种感觉又消散不见。 四下一片安静,他听见胸口微弱的起伏,有节奏的跳动着。 微弱的光亮从门缝塞进来,被黏稠的黑暗吞噬殆尽。 迎着一片漆黑,景容缓缓睁眼,抬手放在眼前,微亮的灵力聚集起来,将他整个人笼罩在微弱的光亮下。 双眼平静而又黑暗,宛如一潭死水。 照不亮眼睛的光,就没有存在的价值。 灵力聚往手掌的时候,撕裂般的痛感牵引着全身各处,他的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在修为自动的修復过程中,他还是强行使用起灵力。 只因为他觉得,心跳声太吵了。 只要拍下这一掌,就听不见这样吵人的声音了。 掌间的灵力越聚越多,照亮了他惨白的脸。 他长睫微颤,看着离心脏越来越近的手掌,晦暗的眸中没有泛起一丝涟漪。 门缝微弱的光亮被掩住,一道目光透过门缝往里挤,声音极轻:「少主?」 掌间的光芒暗下,景容抬起眼,看向这道陌生声音的来源。 外面那人盯着漆黑的环境往各处看了许久,终于适应这片黑暗之后,才发现缩在墙角的黑影,于是再次出声:「少主,是你吗?」 景容没有出声,也没有动,只安静地望着门缝。 第57页 见里面没有动静,那人揉了揉眼睛,视线重新挤进门缝。 虽然很黑,但适应之后还是能勉强看到里面的一切,毕竟这道门不是完全的严丝合缝。循着墙角的黑影,他定睛看去,看了许久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少主也在看他。 当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后背攀上一股莫名的凉意,但他还是压着声音继续道:「我叫温故,之前你误入我的住所,我们见过的,你还记得吗?」 景容眨了下眼睛,重新睁开时,眼底有抹微小到几乎没有的光亮。 他记得的,那个比他高出许多的少年,原来叫温故。 「快没时间了,」温故的声音带着些急切,「少主,我得走了,我下次再来找你。」 门缝的微光重新涌入,又被黑暗吞噬得干干净净。 极轻的脚步声匆忙远去,直到再听不见任何声响。 周遭重新陷入安静,一切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 修为恢復之后,家主感知到禁闭室力量的涌动,又一次把景容接出来。 然后又关进去。 然后又接出来。 然后又关进去…… 四季更替,景容在一次又一次的循环中逐渐长大,一直长到十七岁。 而曾经那个说着下次再来找他的,叫做温故的少年,后来再也没有来过。 「把少主送进禁闭室。」 一把扔开景容,家主边走边拿起手帕,细细擦拭起来,头也不回地说道。 透进大殿的光芒一道道照在家主身上,将他几近癫狂的扭曲笑容映得越发阴冷可怖。 景容匍匐在尊贵的座椅之上,眼中一片眩晕。 他看着朦胧中家主高大的背影走在光里,最后被光吞噬,消失在殿外。 家主的亲信没像预料中那般来得快,只有一道不急不缓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停在面前。 透进来的光亮包裹住那人,投下的阴影盖在景容脸上,微暖的指尖触及下颌,然后捏住往上一抬,迫使景容微微张口。 液体流入口中,刺激着舌尖,从微苦开始蔓延,渐渐变得苦涩难耐。 景容没有力气反抗,受到刺激呛咳起来,眼尾微红,泛起零星水光。 修为尽废之后的无力感加深,他用尽力气微睁开眼,看清这张脸后,唿吸有一瞬的停滞。 面前这个人,与家主长得极为相似,却又不是家主。 他很年轻,约莫二十出头,可这神色和家主却是如出一辙的阴冷。 淡淡扫过景容的脸,松开下颌,然后抚开景容脸上的碎发,将其轻轻别在耳后。 与此同时,双眼极其缓慢地闭上,再缓慢地睁开。 嘴角勾起一抹淡笑,然后站起身,转身离去,不急不缓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直到消失。 一举一动都和家主几乎一模一样。 最终景容扛不住铺天盖地的倦意,昏睡过去。 这次回到禁闭室,他断断续续地发高烧,烧了退,退了烧,怎么都无法好转,而体内的修为也没有任何修復的迹象。 景容挣扎着翻身趴着,将脸贴在冰上,凉意穿透进来,才压住浑身的燥热。 尽管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但这无法修復的修为让他也明白了个大概。 他可不是一个蠢笨的人。 除了反反覆覆的高烧,他的身体没有了修復时撕裂般的痛感,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是有点感谢那个人的。 因为那瓶毒药,他偶尔能久违地睡个好觉。 但也不全都是好事。 「我快没有耐心了,容儿。」 说话的时候,家主脸上是带着浅笑的,尾音有些拉长,他将景容垂在脸上的头髮绕在指尖,手轻轻擦过脸颊,然后将头髮别在耳后。 打量一圈景容的脸,视线忽然定在微乱的长髮上。 家主双手环过景容的头,面对着他,捧起垂落的长髮,轻轻挽起,单手握紧,另一只手取下自己头上的头簪,插在景容的头髮上。 他还是第一次见束起头髮的景容。 「我的容儿都长得这么大了,」甚至有些感慨,「快十八了吧?」 头髮还在家主手中,他的手缓缓下移,手中的头髮便在手中一点点下滑,快到发尾的时候,原本松开的手忽然握紧,粗暴地拉扯起来。 家主扯着景容的头髮,将他一脚压倒在地,脸抵在地面。 「四个月了,你的修为却一点都没恢復!」 脚下的力道越来越重,「没用的东西!」 「废物!」 粗暴地拽起景容的头髮,迫使他扬起头,脚抵在后背碾压,然后收起脚,用力一踹。 这一脚踹在后背上,骨头断裂的声音随之传来。 「你一天天的都在干什么?」 「你倒是给我恢復修为啊!!」 「……」 家主就那样骂着,踢着,发泄着。 十多年来,景容作为他提升修为的来源,让他的修为达到了目前修仙界前所未有的高度,只差一点,只差一点就能突破。 可偏偏在这种时候,景容的修为消失得一干二净,还一直没有恢復的迹象。 景容怎么敢的,他怎么敢在这种时候影响自己。 没用的东西! 这样的打骂持续了很久,家主才渐渐停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收回景容头上的髮簪,然后又狠狠踹了一脚,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第58页 这种尖锐之物,可不能留给景容。 力道太大,景容被踹得滚了两圈,撞到墙才停下。他趴在冰冷的地面上,尽管用尽力气抬头,却还是只稍稍离地。 他努力睁开眼,一只手伸向沉入光亮中的那道背影,大门勐得关上,带走了一切光芒。 他的手失了力,垂落在地。 这道门将里面的人和外面的人彻底隔离开来,从此成了两个不同的极端。 -------------------- 第29章 这里总是寂静无光。 明明是令人厌恶的熟悉气息, 可不知为何,景容突然不适应了。 他仍旧蜷缩在角落,只是双手却紧握着一个小小的布袋, 手上的劲道越来越大, 布袋被压起道道褶皱。 一颗小小的干果滚落, 掉在地上,发出滚动的沙沙声。 景容紧闭双眼, 过去和现在交替在一起,纷纷扰扰出现在脑海。 面前恍惚出现某个晴天白日里, 他在一片坞禾草中接纳来自禁地的诅咒之力。 这道力量铺天盖地席捲而来, 天空一片朦胧, 袭入他的身体,坞禾草受不得这样的污秽,顷刻间就枯萎了下去。 一只弱小的狗崽被诅咒侵蚀, 也立即咽了气。 他压不下这股力量, 黑气几乎吞没了他的双眼, 连眼白都是黑色的。 可即便这样, 他还是抬手咬破指尖,穿过层层瀰漫的黑雾, 点在狗崽的额头。 那一刻, 耳边嘶鸣响起,剧烈的疼痛袭来, 几乎要把他整个人撕裂。 然后在某个深夜, 他忽然就感知不到下在狗崽身上的禁制了。 可这里相隔实在太远, 他没有办法…… 不, 或许有办法呢? 用所有的力量, 以血为引, 强行催动禁地那股他还无法动用的力量。 只是,他的力量不太够,就算用尽全力也只能保持一瞬间。 但是没关系,对狗崽来说应该够用了。 诅咒之力的过度使用,让一些反噬来得太快,模煳了和上一世的界限。 叫人分不清哪些是现实,哪些是噩梦。 他蜷缩在角落,一张脸苍白无比,双眼紧闭,眉头紧蹙,因身上的疼痛而显得有些扭曲。 双手勐一握紧,却抓了个空,只触到空无一物的空气。 他勐然睁眼,垂眼看向手中。 手里什么都没有。 他总觉得手里该有些什么才对.景容疑惑着撑住墙想站起来,刚一动弹,后背就传来针刺般的痛意,他起不来,復又坐了回去。 自从家主从这里出去后的几个月里,那道门没再开过,断了灵药供给,吃食也从一天送三次,到现在,已经变成好几天才送一次。 腹间的飢饿感,后背的刺痛感,结合着来自禁闭室的冰寒感,每一样都让人难以承受。 景容把头压得很低,紧紧抱住双膝。 他甚至开始没用地想,如果自己这个怪物般的体质争点气,还能修復修为的话,就好了。 至少那样,他还能得到家主短暂的爱护。 很短暂,却是他全部人生中仅有的爱护。 危险的想法在无尽的黑暗中肆意滋长,几乎要把他湮灭。 突然,一道锁链碎裂的声音传来,景容抬起头,大门被勐地推开。 一个高挑的身影从晦暗的光里走进来,微弱的光芒挡在那人身后,却还是从周身的边缘挤出些光线。那散开来的样子,像一道道圣光。 景容一直看着这个高挑的身影走近,然后停在自己面前,俯身蹲下,伸出手搭在自己肩头。 他觉得他见过这个人,但是他一时又想不起来。 这人的脸透着些清冷,眼尾拉长,靠近之后,眸中映着景容黯淡又苍白的脸。 他的手很修长,骨节分明,搭在景容肩头后轻轻摇了两下,在空旷狭小的空间内轻声说着话,响在景容耳边的时候,却震耳欲聋。 他说:「少主,跟我走。」 一些已经忘记的记忆从遥远的过去忽然重现,在某个平常的一天,景容凝起灵力,想要碎掉那个吵闹的心脏,就是在那个时候,有个人附在门外,对他说:「我下次再来找你。」 「你是……」记忆极好的景容,突然有点念不出那个名字。 「温故。」这个人说道。 没等景容反应,他一把将他拉起,匆忙往外跑,「我叫温故,少主不记得我了吗?」 他就这样拉着景容,跑出禁闭室,来到广袤的天地间。 很多次,每次家主从那个地方拉着景容往外走的时候,他的四肢总会因为僵硬太久而跟不上,常常摔在地上,被拖拽着走。 擦在地面的感觉他还记得一清二楚。 唯独这一次,在他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温故拉着他,他忍住了双腿的僵硬颤抖,也忍住了后背传来的刺痛。 他跟上了。 「我记得你。」景容回答道。 夜深露重,天上的月亮又大又亮,将道路照得清晰可见。 在快要到大门口的时候,景容却放缓了步伐。 温故不得已停下,回头问道:「怎么了少主?」 「你为什么要救我?」说话间,景容甩开温故的手,后退两步。 直觉是种很神奇的东西,他本能地觉得这不对劲。 温故突然出现的理由是什么,他想不到。景家的任何一个人都对家主唯命是从,也恐惧不已,瞒着家主把他带走,没有人会这样做。 第59页 也没人敢这样做。 温故默了下,道:「许多年前,你误入我住的地方,还打晕了我。」 景容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你本来可以逃掉的,」温故看了眼四周,确认没有人追过来后,迈起脚步靠近景容,「可是后来起火了,你是因为我才没能逃出去。」 「你是为了救我,才没逃走的。」 「所以这次,」温故重新拉住景容的手腕,「我要带你逃出去。」 景容从来没把那场失败的逃离归算在这种小事上,在他看来,无法逃离家主的魔掌,是註定的。 可现在却有人主动归罪在自己身上,还要弥补回来。 景容内心凌乱无比,任由温故拉着他跑,脑中一片混沌。 他累极了,也饿极了,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想些什么。 他只知道温故把他带出景家大门,一直跑到一个黑暗的角落,那里藏着辆马车,然后就载着马车彻底逃离了景家。 一切都顺利得不可思议。 像做梦一样。 在这场逃离中,他因为饥寒交迫和身体的疼痛,几度昏睡过去,又因为在梦里梦见醒来的时候,看到的仍旧是家主那张阴冷的笑脸,而几度惊醒。 醒来时总是大汗淋漓,身体的颤抖还在持续,只有行进的马车压在路上的声音,才让他确信那只是梦。 真的……逃出来了?景容有些不敢相信。 抬手掀开车窗的帘子,入目是一片漆黑,冷风过耳,还有股极为压抑的气息扑面而来。 景容问道:「这是哪儿?」 驾车的人没有回应他,鞭子一道道打在马身上,马车一路疾驰。 景容又问道:「我们要去哪里?」 驾车的人仍没回答他。 景容察觉到一丝危险,一把拉开帘子:「你要带我去哪里?」 驾车的人勐地拉住缰绳,马车缓缓停下,那人迎着月光回过头来:「当然是去,你该去的地方。」 看到那人脸的那一刻,景容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张脸他太熟悉了。 和家主无比相似,却又不是家主。 正是那个给他下毒,让他失去修为的人。 亮堂的月光下,后山道路清晰可见。 景容跌跌撞撞地往深处跑去,身后那人只坐在马车上,没有追上去,而是安静地看着消失在夜色中的景容,嘴角勾起浅浅的弧度。 景容跑了很长一段路才回头,不见那人追来的身影,缓缓停下脚步,俯身捂着肚子喘气。 等到身体稍微缓和一点之后,景容又往前走了几步。 一路跑来总能听到依稀的野兽低吼声,可到了这里之后,就听不见任何吼声了,那股压抑的气息也越来越重。 他不由得自言自语道:「这是哪……」 「这里,是禁地。」一道声音忽然从他身后回答道。 景容勐然转身,只见温故从暗夜中走进,一步一步逼近自己,「也是你的埋骨之地。」 「你为什么……」 景容一步步后退,却被脚下的石头绊倒在地,他急忙撑住地面,想要站起跑开。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温故高出他太多,手脚也灵活太多,手上的刀轻轻一划,就割断了景容的脚筋,下手又快又狠。 温故重复了下景容的问题,「为什么?」 然后再次逼近,「因为你的存在就是个错误?」 像是回答,也像是在提问。 鲜血从双腿涌出,浸在泥地里,景容下意识曲腿后退,可因为这道伤,他使不上力,只能靠手抵住地面,拼命往后退。 但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身后,是万丈深渊,只差毫釐,他就会跌入万劫不復之地。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景容的心境已经濒临崩溃,他甚至做不到完整地问出这句话,只是在看向温故的时候,眼中只剩下绝望。 温故拿刀的手横在半空中,咫尺之间,就能插进景容的心脏,可他忽然就停住了。 看着景容那张面如死灰的脸,温故的眼中流露出不该有的情绪,默然将刀收了回去。 温故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随后听见身后传来一道不急不缓的脚步声。 压下的情绪重新升起,温故重新抬起脸,面无表情地伸出双手,轻轻一推,无言地将景容推入深渊。 景容凌空倒下,整个世界在忽然之间失去了重量。他急速下坠,劲风过耳,可怖的声音开始从下往上蔓延。 他只看到眸中所显之人越来越模煳,后来从一个人似乎变成了两个人,最后被黑暗吞噬,直到什么都看不见。 又是一样的黑暗。 月亮又大又亮,可是散落下来的月光,怎么就穿不透这股黑暗呢? 他总是被困在这样的黑暗中,从小到大。 从出生到死亡。 第一次,他生出了这样的念头: 救救我…… ……谁来……救救我…… 有没有人……救救我啊…… 但是不会有人来救他,只会有将他推入深渊的人。 让他本就悽惨的人生更加万劫不復。 恍惚间,他好像又回到了禁闭室,那个他始终无法逃离的地方。 脚腕处的疼痛时不时传来,他听见锁链开启的声音,落在地上哗啦作响。 第60页 一股暖意搭上肩头,景容紧闭着的双眼动了动,然后用尽力气睁开,眼前的景象从模煳渐渐变得清晰。 看清眼前的人是谁后,那双本就漆黑的眸子更显阴鹜,「又是你!」 声调不高,却带着些嘶吼。 面前的人声音低沉:「是我。」 这道声音和记忆中的比起来,虽然同样低沉,却似乎多了点平和。 但他被骗过,所以他比谁都知道这个人有多表里不一,他机械地看着眼前的人,然后用力一推。 这一次,他不会再让他靠近自己。 推的那一下,他听见有什么东西从怀里掉出来落在地上,声音不大,有些沉闷,同时还有无数东西滚落在地的声音。 然后只觉身下一空,他忽然被凌空抱起。 景容眼底闪过一丝迷茫,看上去有些想不通,他想不通这个人为什么会抱起自己,还是这么奇怪又亲昵的姿势。 「松开!」 景容挣扎了起来,但这个人的力气太大了,他怎么都挣脱不开。 然后景容忽然抬脸,对着这个人的肩头,一口咬了下去。 他感觉到这个人浑身僵硬了起来,但他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没有松开自己。 然后他听到这个人说了一句话,声音低低沉沉的,有种莫名的蛊惑力。 「你怎么老是咬人呢?」 -------------------- 第30章 黑暗铺落下来, 吞噬掉天边最后一抹光亮后,夜色降临。 雅致奢华的房间里,摇曳的烛火铺散开来, 光亮被侧躺着的修长身体挡住, 投下大片阴影, 将里侧的人彻底覆盖。 外侧的人单手撑脸,平静地垂着眼, 他只是看着,并没有聚焦。而里侧的人则是缩在他的怀里, 双手紧紧勾住他的脖颈, 一张脸贴在锁骨处, 温热的气息在皮肤周围瀰漫。 他很不喜欢现在这个姿势,过于亲近,太过亲密。 所以他的眉头是轻皱着的。 可偏偏这个咬人的小少主又不松开他, 也不醒过来, 一往外推就抱得更紧。 于是温故嘆了口气。 在后山时, 一句瘟疫本已经打发走了林朝生, 可没想到当天家主就派大长老来请了。甚至都不是「请」,而是把完脉后就强行带走了, 丝毫不管他的意愿。 可明明距离冬炼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仿佛是在借冬炼之由让他离开后山一样。 回到景家后, 他就在原主的破落小院住上了,每日无所事事, 对景家事基本不闻不问。他只知道景辞没有回景家, 景容则是一直在禁闭室, 不过他也不乐意打听这两兄弟的事。 主角回到景家, 意味着这群反派的好日子马上到头了, 冬炼结束, 基本就是一切的结束。而他温故也算反派之一,既然好不容易没参与之前的事情,那么这里的事情,他也觉得不要参与是最好。 如果在漩涡里越陷越深,就怕哪天想逃的时候,逃都逃不掉。 然而,他好像对自己的认知不太准确。他没事的时候总会在景家各处转悠,转悠着转悠着,某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就停在了禁闭室的门口。 禁闭室看管森严,没有家主的命令,谁也进不去。 可温故畅通无阻地进去了,不光进去了,还一路畅通无阻地将景容带回了少主别院。 顺利得出乎意料,也不合常理。 不过很快温故就知道为什么了。因为就在他把景容带回来后,家主就差了个弟子来,从他身上取走了一样东西。 ——那块玉佩。 弟子取走玉佩的时候,说的是这玉佩跟什么上古凶兽有关,怕温故这么个没灵根的人压不住,若是祸及性命就不好了。为了温故的安全着想,这种业障,家主这个长辈就替他担了。 除此之外,还让温故以后谨慎行事,不要打着家主的名号在景家为所欲为,更别忘了自己的身份。再然后,负责看守禁闭室的那几名守卫,就遭到了毒打。 当初送玉佩的时候,家主赶得急,身上没带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玉佩送得心不甘情不愿。说什么「见此玉佩如见我」,要他好好保管,其实就是想着早晚有一天要收回去。 只是没想到的是,那个从来唯唯诺诺的温故,竟然敢拿着玉佩进禁闭室。 还藉此带出了景容。 「见此玉佩如见我」这句话都不该说。 也许现在的景容不管是在里面,还是在外面,都对家主暂时没有影响,再加上冬炼在即,还需要温故当个听话的摆件,所以只是教育了几句,没有追究。 对温故来说,目前麻烦的反而是另一件事:景容抱着他根本不撒手,甚至完全没有醒过来的迹象。 他实在没办法,最后只能在把景容放在床上的同时,把自己也放上去了。 跟买一送一似的。 带景容回来的时候,天色尚且还亮着,不知不觉间,夜已大黑,温故眼前越来越模煳,最终扛不过困意,闭眼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睡在里侧的人长睫微动,缓缓睁开眼,闻到一股熟悉的好闻的味道后,恍惚的意识逐渐回笼。 他定在那里愣了许久,一旁的烛泪划过一趟又一趟,夜色又深了几分,才微微抬脸。 破碎的目光聚在一起,视线上移,入目是温故的喉结。 胸膛躁动不安,里面剧烈地起伏着。 第61页 「醒了?」低沉的嗓音带着些刚醒过来的沙哑,还有些磁性,听上去好听得厉害。 因为单手撑着头,所以温故没有睡实,察觉到怀里人微小的动作,一下子就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另一只手扶住床沿,轻轻使力,试着从束缚中脱离。 既然醒了,就该松手了才对,可他没想到的是,景容就那么看着他,环在脖颈上的力度是分毫不减。 温故:「?」 温故没办法,垂眼看景容也在看着他,他被看得不自在,可瞪过去的眼神愣是没收回来,最后憋出一句:「抱够了吗?」 谁知景容只是轻轻眨了下眼睛,然后闷闷地道:「我冷。」 声音还透着些虚弱,丝毫没有松开他的意思。 温故:「……」行。 可一直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看着景容那张又苍白又可怜的小脸,最终温故还是妥协了:「让我换个姿势,我手麻了。」 言语里是商量的意思。 脖颈上的紧度松了半分,温故如愿放下手。可当他把头枕在枕头上的时候,总觉得有那么一丝不对劲。 他沉默了一会。 所以为什么他放下手的时候,景容会自然而然地枕上去? 所以到底为什么非要挽着他睡觉? 这让温故心里不由得产生了一丝怀疑,难道景容他…… 「还没缓过来么,」温故平躺下来,「小少主?」 抬手覆在景容的手臂上,握住,然后一点点将其推开,「这里不是禁闭室了,可以松开我了。」 这话听起来太冷,冷得景容暗下了眸光。 脱离开脖颈的束缚,温故起身抽回手,从一旁拿起烛台在床上照了照,然后放在床尾的木凳上,问道:「你的脚踝怎么又伤了?」 回来的路上他就发现了,只是一直没机会腾出手,现在终于可以处理了。他一问出这个问题,景容马上把脚一缩,突然有些气闷地道:「不关你的事。」 他原只是随口一问,没有非要得到答案的意思,可听到景容这样说,那本就不太高兴的脸,显得更加不高兴了,「好,不关我的事。」 说罢,重新拿起烛台,温故转身就走,景容马上惊坐起来:「你去哪?」 温故闻言回头,「给你找药。」 景容:「……哦。」 温故觉得有些莫名其妙,转头继续往外走,走了两步又停下,突然道:「我没有嫌你麻烦。」 在隔了好几个月之后,他回应了上次没说出来的话。 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说,只是刚才看过去的时候,看到景容孤孤单单地坐在那里,想起了景容走的那天,脸上露出的也是这样的表情,看上去有些难过。 想到了,所以就说了。 这座别院装修不俗,极尽奢华,随意一个摆件看上去都价值连城。可找遍了每个房间,一点能用的都没找到。比起一个居住的地方,这里更像是一个坐落在景家的装饰品。 不是拿来用的,而是拿来供人观赏的。 偌大的地方,从另一个角度来说,空旷得厉害。 关上房门,温故出了院子。 院门口一左一右站了两名弟子,见温故出来,持剑拦在他的身前:「家主有令,温公子不得随意走动。」 家主可真有意思,把玉佩收回了还不够,还要把人囚禁起来。敢情景容脑瓜子里那点动不动就囚禁的想法,原来是种传承。温故解释道:「我只是想去拿点伤药。」 守卫没有让步的打算:「请回吧温公子。」 温故沉默了一下,妥协道:「那可否麻烦你们帮忙取点药过来?」 守卫无动于衷,丝毫没有去拿东西或者交待别人去拿的打算,温故不免有点烦闷:「家主只说不让随意走动,没说不让你们帮我取东西。」 话是这样说,可守卫仍旧面不改色,只冷漠道:「温公子请回。」 温故抬手捏起太阳穴,他觉得头疼。 「如果这药是我要用,你们不给我拿,我是没意见。可这药是给少主用的,你们确定能承担得起得罪少主的后果吗?」 守卫看上去果然犹豫了,可只是一瞬,又变回了原来的冷漠。 温故:「……」 抬头看到天空一片黑暗,温故的眼底也一点点暗下去。 「要些什么?」一道声音从转角传来,而那人却没走过来,「我去拿。」 两个守卫闻声回头,喊了声「师兄。」 温故认得这道声音,他看向转角,只见林朝生侧靠着墙角,还催道:「说啊。」 温故:「拿点治伤的药就行。」 林朝生轻点了下头,转身消失在转角,只留下一道不轻不重的声音:「两位师弟,当狗的时候,别忘了少主也是个主人。」 在景家作威作福欺辱弟子,是林朝生一贯会做的事情,从他口中说出这种话实在太正常,正常到两个守门弟子只能咽下这口气,然后把气发在温故身上,恶狠狠地道:「温公子请回!」 一级压一级,食物链最底层的温故即刻后退半步:「行。」 不过温故不觉得林朝生是这么好心的人。 但总归来说,比起以前,林朝生至少能听进点人话了,而不是动不动就着急上火,喊打喊骂。 没过多久,林朝生就把药送了过来,一整箱药,全是上等灵药所制,上面写的大部分灵药名字,温故听都没听过。盖上药箱,温故道了声谢,而林朝生却抱着药箱不撒手,温故怎么都拿不过来。 第62页 温故:? 林朝生不松手,还几度欲言又止:「少主他……」 说着还往四周张望了几眼,将温故推到角落,神神秘秘地问道:「少主他可缺手下?」 「给你自己问的?」温故捧住药箱,暗暗使劲,随口道:「可你不是景辞的手下吗?背叛景辞可没什么好果子吃。」 林朝生嘆了口气:「就算不背叛,主子也不会放过我的。」 「为什么?」 林朝生抿了抿嘴,松开手,从怀中摸出一块碎裂的玉簪。 -------------------- 第31章 「我捡到了这个, 但是我没有告诉主子。我不知道主子为什么会去后山,但我去那里只是想看看那天你抱的人是不是少主。主子这两天就要回来了,我怕他回来……」 说到这里, 林朝生停顿了一下, 一鼓作气道:「只有少主可以救我了, 只要他要了我,主子就没法对我怎么样。温故, 你能让少主留下我吗?」 药箱上面来自林朝生的力道突然消失,温故一时反应不及, 好一会才抱住药箱, 抱稳后才道:「你为什么不自己找他说?」 「少主什么身份, 我什么身份?我哪有资格找他?」他说得有些激动,声音比之前大了几分,说完后才意识到这点, 立刻警觉地看了眼四周, 见守卫的弟子没有反应, 微微松了口气。 禁闭室那道门将景容的人生隔离成了两个不同的世界, 不管在禁闭室里面如何,只要出了禁闭室, 景容就是尊贵的少主, 是所有人眼里可望不可即的存在。 林朝生和其他几乎所有人,从来都只知道禁闭室之外的景容, 对景容也只有敬畏, 自然不敢有所逾越。温故提议道:「跟我一起进去。」 林朝生一听, 连连摇头:「不可!万万不可!未得少主召见, 我不能擅自进去!」 这也不行, 那也不行, 温故没好意思说景容看上的亲信其实是他温故,只好勉强道:「那我找机会帮你问问他。」 看在药箱的面子上。 回去之后,温故没有立即把药用在景容身上,而是先取了点涂在银簪上,确认银簪没有变色之后,才坐到景容的身旁。 指尖覆上景容的脚踝,他又被冰凉的皮肤刺了一下,下意识问道:「怎么这么冰?」 景容朝温故瞥过去:「禁闭室有张冰床。」 「我看见了。」 「那是千年玄冰,我从小就在那里待着,寒气入体太深,暖不回来了。」 他说得很随意,像在回答什么无关紧要的问题。 明明猜到了原因,可亲耳听到这话从景容嘴里说出来,温故的眉梢还是染上了一丝不悦,良久,才低低的「嗯」了一声。 脚踝上的伤口其实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结的大部分痂都脱落了,只有一道大口子还没完全癒合,因此抹完药后,也就没缠起来。温故直接拉过被子,轻轻盖了上去。 把烛台放回原来的地方,温故又问道:「脚怎么伤的,不能告诉我吗?」 连身体为什么这么凉,都能毫不隐瞒地说出理由,那脚伤就更没隐瞒的必要了,是景容刚才的反应太奇怪,才让他又问了一次。 这一次,他是真的想知道答案。 景容撇撇嘴,轻声道:「不关你的事。」 「既然这样,」温故耸耸肩:「你不想说就算了。」 每次景容不想说的,都一句轻飘飘的「不关你的事」就打回去,他本不想追问的,可就是越想越不对劲:「景辞干的?」 景容没搭话,就那么看着他。 看这反应,好像不是景辞,于是温故又问道:「难道是家主?」 景容仍旧没搭话,目光也很平静。 「看来也不是,」温故沉思了起来:「那是谁做的?」 景容目不转睛地看着温故,一双漆黑的眸子看起来很平静,又好像有些发愣,好一会儿才开口道:「你很想知道吗?」 温故闻声垂眼,看过去的瞬间,后背忽然攀上了一股凉意。那双眸子又黑又深,似乎有种特别的力量,能把人魂魄都给吸走一样。温故张了张口,还是问道:「不能告诉我吗?」 景容收回目光,偏过头闭上眼睛,声音极轻:「不能。」 温故一怔:「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不这么做的话,有人大概已经没命了。 以血为引,驱动遥远的禁地力量,还得了不小的反噬。 不过好在又压制住了,只是这样一来,可能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能再使用诅咒之力。 然后景容忽然想到了什么,勐然睁眼:「你给我的坞禾果去哪了?」 「坞禾果?」温故想了下,道:「好像掉在禁闭室了。」 「不行,」景容的神情是少有的慌乱,「不能让别人拿到坞禾果。」 「为什么?」 景容一怔:「你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景容没想到温故这个人天天拿着灵药图谱看,种了一大片传闻中的坞禾草,却不知道那是什么。 但很快他就想通了,温故不知道才是对的,景容咬牙道:「你不知道我很喜欢吃吗?」 温故微微一笑:「知道。」 不仅知道这个,还知道—— 坞禾,上古神药,图谱上没有,可是,原作里有啊。 第63页 虽然文中对坞禾一笔带过,但这个名字一出来,温故马上就想起来了,只是他没想到那个野菜就是坞禾。 但是没关系,现在知道了。 原作中从未出现过的神药,竟是真实存在的,他一下子就注意到了这件事,并且意识到了其他的一些事。温故脸上的笑意不减:「小少主,看来你瞒了我很多事啊。」 景容忽然警觉起来,眼中的平静一点点消失:「你不也是吗?」 他们互相看着,谁也没挪开眼。每一次有意无意的对视中,温故都没输过,这次也一样。 景容率先打破了这场对峙:「以前有段时间,景辞每天都跟你传信。」 这话像是在说:所以,我不信你。 温故的手指不经意蜷缩了一下,他觉得现在的景容,很危险。景容似乎有很多问题想问他,只是这大概是最在意的一件事。 「我让他给我传递的消息,是失踪弟子的人数,」景容的压迫感太强,他只能说实话,「我只是想知道……」 「想知道是不是我做的?」景容接上话,碎掉的目光重新聚拢,言语里竟有一丝如释重负。 景容继续道:「所以才会问我能不能做到一瞬之间出现在别的地方?」 温故的嘴角不经意下压,只一瞬,又很快掩上,笑意轻扬:「你很聪明,小少主。」 敏感又聪明的人,最可怕了。 说话间,温故的眉眼弯弯,在寒气逼人的凉夜里,却有些莫名的暖意。 也不知是笑脸好看,还是话好听,惹得景容耳后爬起一抹淡淡的红色,他别开脸:「我现在还……做不到瞬移。」 至少,短时间内还不行。 见他移开目光,温故暗暗松了口气,强颜欢笑道:「我知道不是你做的。」 「对不起,误会你了,小少主。」 在温故看不到的地方,被子下面,景容一点点拽紧衣袖,压出一道道褶皱。 神情微愣,耳后的皮肤越来越红。 「只是当时的证据的确指向你,」温故缓下眉眼,转头看向烛火,眼里映上了跳动的火光,「我想知道答案,所以找上了他。」 与其顾左右而言他,不如把话讲清楚算了。 而景容也是相当的什么也不顾,当即就道:「你不要找他了,以后都不要找他了,跟他彻底断绝关系!」 这语气,听上去还是种命令,把温故给听得有些莫名其妙,他忍不住说道:「你这话说的,好像我真跟他有什么关系似的。」 景容有些不信:「难道没有关系吗?」 「我只能说,」温故意有所指地道:「我跟他没有关系。」 说话时,加重了「我」字的读音。 是「我」跟他没有关系,是现在的「我」,这副身体里的「我」。 景容聪明如斯,自然察觉了温故话里的不寻常,他好生回味了一下这句话,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尾音有些拉长,也不知道是在「哦」什么。 但似乎不是很信。 因为在他「哦」完之后,就一直用着一种奇怪的目光打量起了温故。由于被打量惯了,温故也没觉得尴尬,任凭景容打量,偶尔还回个眼神看他一眼。 在时不时回看了好几眼之后,温故终于忍不住了:「我跟他真的没关系。」 景容:「嗯嗯。」 温故:「……」 这太怪异了。 这副场景简直像极了质问男朋友:你和那个谁现在真的没关系了吗?还余情未了吗? 越想越觉得像。 这多要命。 人家景容是一代主角,跟那些狗血小说中的恋爱脑,脑子里只有些情情爱爱的废物玩意可不一样! 总之这是绝无可能的。 不过景容也实在多疑敏感,每揪住点什么细节就咬着不松口,着实压抑得慌。 可对面毕竟是景辞,景容反应大点好像也说得通。但温故还是觉得怪异,至于怪在哪里,又总也说不清楚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像是经过了几番深思熟虑,景容道:「那你和他……」 温故轻嘆一声,打断了景容,无奈地道:「我白说了是吗?」 景容:「……」 夜色越来越深,温故站起身,吹熄烛火,「睡吧。」 「晚安,小少主,明天见。」 一出门才想起,忘了问林朝生託付的事情了,温故转身准备重新推门进去。可又一想,才刚说了跟景辞没关系,转眼就要为景辞的手下当说客。 这不是唯恐天下不乱吗? 其实根本不用问都知道,景容不会同意。他斟酌了一下,又把手收了回来。 这座别院是景容的单人居所,虽然又大又宽敞,书房茶室藏宝室应有尽有,但没有多余的客房,只有院子一侧有个小厢房。那里或许是曾经安排给下人住的房间,只是景容从小到大性子孤僻,不要人贴身伺候,所以那间厢房也一直空着。 自然而然,这间厢房就成了温故的房间。 里面的一切都比不上少主的房间,没那么敞亮,没那么雅致,没有好看的装饰,但对他来说已经很够了,比原主那个破落小院好了不是一点半点。 他铺好床躺在床上,看着眼前的一片黑暗,渐渐想到了其他的一些事。 是林朝生提醒他的。 第64页 原作中的林朝生早就死了,但这里的林朝生却活着,这意味着,原作或许并非一成不变,而是可以被改变的。 那么景容是不是…… 以前看一些穿书类的作品的时候,站在上帝视角,总是无法理解那些穿书的人。明明可以不趟浑水,就非要去插两脚,最后什么也没改变就算了,还把自己给搭了进去。 所以穿书后,没有系统,没有强制任务,温故本该是自由的。 可人和人之间有了羁绊就会不自由。 没有为剧情所束缚,却被别的东西束缚住了,没人知道温故长长久久地站在禁闭室外面的时候,心里想的是什么。 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 清晨的雾气正盛,少主别院迎来了第一位客人。 一大早,温故就听见外头就闹哄哄的。 他皱着眉从床上坐起来,缓了缓,随手拿起一件外袍披在身上,推门出去,极不耐烦地看向门外。 只见外头围了一群弟子,景辞站在中间钳制住林朝生的手,将他一脚踩在了地上。这套动作行云流水,几乎就在瞬间完成,熟练到好像做过无数次。 然后景辞把脚一点点移到林朝生的左臂,力道越来越重:「就是这只手反抗的?」 「这么不听话的手,还不如废掉呢。」 景辞的脸越来越阴沉,脚下的林朝生发出几声痛苦的闷吼,然后骨节错位的声音传来。 蓦地,像是察觉到什么,景辞忽然抬脸,越过重重人影看向别院门口。在他抬脸的一瞬间,其他弟子即刻让开,生怕挡了视线。 温故懒洋洋地倚靠在门框上,脸上有些倦怠。看到温故的那一刻,景辞眉眼微松,看他一副刚醒的样子,还只搭了件外袍,当即质问道:「你昨晚在这里睡的?」 温故面色不虞地点了下头。 刚刚缓和几分的脸色,下一刻又重新阴沉起来,景辞默然片刻,冷冷地道:「你以后回你自己的地方住。」 温故耸耸肩:「他们不让我出去。」 这话刚说完,守门的弟子就忙道:「是家主限制温公子行动的!我们只是听命行事!」 景辞冷笑一声,提脚在林朝生背上擦了擦鞋底,然后站直身体,半掀眼帘,似笑非笑地道:「是家主的命令,还是少主的命令?」 他们不让温故出去,温故原本没有深想。 可弟子低着头不敢应声。 这回轮到温故的脸色变冷了。 不是家主,是景容? -------------------- 第32章 他甚至不知道景容是什么时候命令这群弟子的。 从禁闭室出来之后, 景容就一直在他眼皮子底下,到底是什么时候? 难道,是更早之前吗? 温故脑子有点乱。他想不明白。可人都是有逆反心理的, 越是不让, 就越想要。温故拢了拢衣袍, 二话不说就往外面走,守门的弟子一见, 忙拦住温故,急道:「求温公子别为难我们, 你若走了, 少主不会饶了我们的。」 温故:「……」 还真是景容? 可是, 为什么啊? 景辞在一旁笑出了声,脸上却看不出什么笑意,他扬了扬下巴, 听命于他的弟子立刻上前试图制住守门的弟子, 别院附近的其他弟子一见, 也赶了过来, 跟景辞的人对峙。 门口闹成一团,几乎打了起来。 温故受不得剑气, 不得已只能离得远远的, 就在他以为这里要大打一场的时候,第二位客人来了。 晨起的雾气散了些, 和稍显阴沉的天空连在一起, 绵软得像抽不尽的丝。一名女子从雾气中走来, 出尘得不像凡世存在的人, 举手投足间很是优雅, 身后还跟着几名侍女。侍女们手里提着食盒, 数量还不少,里面装的似乎是早饭。 女子对这里的闹腾视而不见,不过在场的弟子见她来了,都收手默默退了下去。连景辞也低下头,俯身行礼,用着跟平时完全不同的平和声音喊了声:「嫡母。」 嫡母,正是家主夫人,也是景容的母亲,萧棠。 萧棠面色冷淡,没有给景辞任何反应,看也没看他一眼,迈入别院大门的时候,她脚步微顿,头也不回地道:「既然来了,就一道进来。」 景辞颔首道:「是,嫡母。」 无人在意的温故站在一旁,抬眼和守门的弟子四目相对,温故挠了挠头,试探着往外挪了一步。 弟子没有拦他。 然后温故又挪了一步,弟子仍没有拦他。 于是他抬脚就往外走,这一步还没落下去,未出鞘的剑就拦在了他的身前。 温故伸出食指,抵在剑鞘上推了推,然后指了指趴在地上的林朝生,「我扶他起来。「 别院内发生了什么没人知道,萧棠进去没多久就出来了,出来的时候跟进去的时候一样,冷冷淡淡的,谁也没瞧上一眼。 看着萧棠的背影,温故有些愣神,一直没收回目光,直到林朝生推他。林朝生摸出一个布袋子,塞进温故怀里,温故接过来捏了捏:「多谢。「 林朝生摇了摇头,捂住手臂,起身站了一会儿,然后离开了。 坞禾果还剩一半。 看来景容吃得很节省,因为景容已经回到景家好几个月了。也或许是后来遇到了什么事,导致景容顾不上吃坞禾果。 第65页 会和脚伤有关吗? 温故不知道,因为景容总不说。而现在,温故也不想知道了。 别院内,房间中。 饭菜倒了一地,满地狼藉,碎裂的碗片上还有鲜红的血迹。 景容侧躺在床上,单手撑脸,另一只手随意地搭在一旁,他目光下睨,毫无波澜地看着趴在地上的人。 那人在地上动弹不得,浑身上下都绕着丝丝缕缕的黑色雾气,身旁不远处是把断剑,映着他扭曲而阴沉的脸。 「是你先动手的,」景容抬起手放在眼前看了看,轻轻吹了一下,将手上看不见的尘埃吹落,然后又将目光落在地上那人身上:「大哥。」 地上的景辞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从未见过如此诡异又霸道的力量,顷刻间就将他全身的灵力都压了下去,一点都反抗不得。 沉默半晌后,景容扶着床沿,坐了起来,一双脚悬在床边,在景辞眼前轻轻晃动。 「其实也还好,比上次好一点。」 景容那双腿悬空晃来晃去,说着些景辞无法理解的话。 但大抵上是在说断腿这件事,景辞是这样理解的。他冷不丁一笑,遗憾又嘶哑地道:「可惜没能把你杀死。」 「是么,」景容垂下眼睛,「或许,已经死了呢?」 然后景容忽然笑了起来。 本来是死了的,景辞下手太狠了,这一世的他本来已经死在了那个黑暗的禁闭室。 但是他重生了。是在活过来的瞬间,诡异而又巨大的力量浮动起来,将他带去了禁地附近,离奇地留了口气。 「很遗憾,大哥,我回来了。」 说起话来又轻又随意,没有任何的情绪。 周身的压迫感越来越强,景辞几乎快要窒息,他一脸青筋暴起,浑身止不住地颤抖,用尽力气张开口:「就算你杀了我,你这一辈子,都是个站不起来的废……」 话还没说完,一道汹涌的力量捲起,全部落在景辞身上,将他击往墙上,却没落下来。 他被这股力量死死困住,丝毫动弹不得。 但是很明显,他把景容激怒了,意识到这件事后,他哑声笑了起来,声音中沉着无尽的疯魔:「你就是个站不起来的废人……」 没能杀死景容,却让他成了一辈子的废人,这似乎成了他能安慰自己的,唯一的奖励。 可景容就那么看着他,眼中仍然很平静,他静默片刻,然后道:「是吗?」 话音刚落,在景辞圆睁的怒目中,他看到景容双足落地,然后缓缓起身…… 景容站起来了。 扭曲的笑脸就那样凝固在景辞的脸上,他吼道:「不可能!你不可能站得起来!」 「不可能!」 他亲自下的手,能不能站起来,他比谁都清楚,可是偏偏这个人就是站起来了,还在他的面前,表演着不可能出现的场景。 景容赤脚踏在地面,一步一顿地走过去,他走得极慢,每走一步,绑在脚上的银铃就微弱地响一声。 最后他停在了那桌饭菜面前,「母亲让你陪我吃饭,你就是这么陪我吃的?」 萧棠擅医术,她来这里给景容把了下脉,号完脉后,淡淡地说了句:「辞儿,陪容儿吃饭,吃完再走。」 一说完就走了,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说。 景容缓缓蹲下去,在地上挑挑拣拣半天,最后捡起一小碟子糕点,走到景辞面前,拿起一枚糕点,说道:「张嘴。」 而景辞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不停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的……」 「你怎么可能……」 他明明记得那双腿被他割成了什么样子,也记得景容似乎是断了气的,只是现在连他自己也不确定了。 这个人,为什么不仅没死,现在连腿都好了? 压在周身的力量越来越大,景辞浑身痛得抽了起来,也不知道景容又干了什么,景辞像被遏住了下巴,无法控制地张开了嘴。 景容面无表情地将糕点塞进景辞嘴里,没有任何时间间隙,紧接着就塞进了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 景容安静地看着他,安静像置身事外的旁观者,仿佛这么做的人不是他。那双黑沉沉的眼睛没有任何情绪的起伏,很平静,也很空洞,像被操控了一样,失控的黑暗几乎要布满眼白。 看他嘴里哪怕撑得再也塞不下,景容也没有停手。 就在景辞受不住那股力量,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面前的景容忽然停下了动作。整个人就像静止了一样,然后毫无预兆的,突然就倒了下去。 景容匍匐在地上,缓缓抬起脸来。 脸上不再是失控的阴冷,眼睛也不似刚才那般可怖瘆人,嘴角微微下撇,眉梢看起来有几分可怜,与刚才那副近乎病态般的狠戾模样大相迳庭。 可怜到像个洁白的小白兔,乖巧得不得了。 紧接着,景辞浑身忽然一松,环在周身的力量瞬间散去。尽管这样,但他仍没倒下去,而是就那样站在了墙边,剧烈地咳嗽起来。 正在他疑惑之际,还没反应过来,只听「吱呀」一声,房门被勐然推开,只见温故仓皇失措地跑进来,护在景容身前,一脸阴狠地看向景辞,沉声道:「你在做什么!」 而在温故的身后,景容缓缓抬起眼,嘴角微微上扬,只一瞬又撇下去,垂眼小声道:「温故,大哥他要杀我……」 第66页 还带了哭腔,听上去可怜极了。 然后一点点抓紧温故的衣袍,「我好害怕……」 景辞恍然了一下:……操! 难怪突然之间像变了个人,景辞这下是明白了。他支撑着身体,往前走了两步,「温故,你别听他……」 温故:「滚出去!」 他从没看温故对他露出过这样厌恶的表情,在这一刻,他好像才终于意识到,温故彻底变了,变得再也不是他认识的那个温故。 以往察觉到的那种微小厌恶,原来不是种错觉。温故很厌恶他。 提起的步子顿在半空中,然后景辞俯身拾起断剑,转身锤了两下胸口,把嘴里的糕点残渣吐了出去,跌跌撞撞地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脚步微顿,他回头看去。 视线和景容投来的目光蓦然相交,迎着这道目光,景容眼睛微微上挑,露出个略带侵略的淡笑。 只一瞬,笑意又淡下去,化为了略带痛楚的愁容。 -------------------- 第33章 温故将他一把抱起, 带起衣袍,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度,眉头微皱, 声音却很温润:「他没把你怎么样吧?」 景容顺势拢上去, 环住温故的脖颈, 然后将脸埋在肩上,身体伴着些微颤抖。 微妙的亲近让温故侧了侧头, 他微愣片刻,转身将景容放在床上, 可景容就那么揽着他, 又一次, 怎么都不撒手。 温故没办法,只能顺势坐在床边,他沉默半晌, 抬起手, 覆在景容后脑, 触摸到柔软的头髮, 然后轻轻抚了一下。 不怪景容是这反应。 当初在后山把景容捡回来的时候,他就看到了, 景容身上好几个几乎要命的深长伤口, 没死掉已经是一种奇蹟了,所以就不能奢求活下来的景容对景辞没有阴影。 他沉默地等待着, 等待着景容慢慢缓过来。而这些事情, 只能靠景容自己, 他知道他帮不上忙, 于是他又抚摸了一下。 许久之后, 怀中的微颤停止, 环在脖颈的力道渐渐松了些,他这才得以扯下景容的手。 屋子里一片狼藉,饭菜的味道从隔间传过来,闻着不大舒服,弟子来清理扫洒过好几遍,温故还是不太满意,于是将门窗全都打开通风。 此时已经入冬,每一丝空气都是冷意,景容对寒冷的感知不明显,他穿得有些单薄,没意识到自己处在一个怎样冰冷的环境里。直到看到温故终于受不了冷风,揉着额头又把窗户关上,景容才后知后觉地缩成一团。 分开了太久,温故都不对他嘘寒问暖了。 他缩在原地好一会,见温故完全没有看他一眼的意思,撇了撇嘴,自己挪到床边去翻衣柜去了。 直到这时,温故才走了过来:「找衣服吗?我帮你。」 温故说话时总是很温和,像带着无止尽的耐心,手上的动作也很自若,他悠然抽出一件带着金色暗纹的白色衣袍,还没抽到一半,就听景容道:「我不穿这件。」 又来了,这莫名其妙的小脾气。 温故顿了顿,继续把衣袍抽出来,不仅没另外找,还把衣柜给关上了,直接把衣袍放在景容手边,然后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刚才景辞在的时候,那副乖巧的可怜样,怎么就不能多持续一会。 景容身上那点刺,扎在温故身上就跟扎进棉花里一样,没有任何作用。温故也没看他多久,景容就乖乖把衣袍给披上了。 此情此景下,虽然不合时宜,但温故还是忍不住问道:「是你让那些守卫不让我出去的,是吗?」 景容愣了一下,心里从茫然渐渐变成心虚,欲言又止:「我……我只是……我……」 所以还真没冤枉他。温故无语到不知道该说什么,「为什么这么做?」 「我……」景容一脸痛苦,想找藉口又找不到,最后只得支支吾吾地道:「我之前想安排人找藉口把你从后山接过来,但是又怕你不来,就随口说把你带进别院里后就不让你出去,可是……可是谁知道我一回来就被关进禁闭室了嘛,后来还昏迷了,他们只知道一进这道门就不能让你出去,哪知道别的。都过去那么久了,我……我又不是故意的。」 他解释得有点没条理,委屈却是真的,解释完了又讨好般说道:「我这就收回命令,以后让他们对你惟命是从……」 说着还开始翻箱倒柜,找出一个木盒子递给他,道:「这个给你用,这是少主印,以后谁都不敢拦你,这样总行吧?」 就当赔礼道歉。 少主印是什么东西?那是代表少主行事的信物。 愿意拿出少主印,说明是把他当亲信了。 温故被景容想要他当亲信的决心震惊了。也被景容的单纯程度震惊了。 可这亲信,温故真不想当。他把木盒子无奈推回去:「不必。」 景容抬头望他:「这东西很用的!拿着它,可以在景家来去自如,你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真的很有用的!」 虽然温故的第一反应是拒绝,但不可否认的是,在景容说了这么一通之后,他的确有点动摇了。因为景容说拿着它可以来去自如。 究竟能「来去自如」到哪种程度有待商榷,他只关心一件事:「可以随意离开景家吗?」 话音刚落,就见景容勐得把木盒子给收了回去,然后眼睁睁看着景容给木盒子落了锁。在此之前,这个木盒子根本没有被锁起来。 第67页 后知后觉的温故:「?」 在反应过来后,他悔不当初,悔得脑仁都疼了,还不争气地挣扎了一下:「你不是说要给我吗?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去的道理?」 景容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没用的,我骗你的,那东西一点用没有,你还是别要了。」 温故:「……」 把少主印夸上天要送出去的人是他,还没送出去就锁起来的人也是他。 这个景容,出尔反尔,不可理喻,无法无天。 而偏偏温故还不能奈他如何。 不过还好景容讲了点信用,不让他出少主别院这道命令确实是收回去了,命令一收,他生怕景容又出尔反尔,二话不说就离开了别院,不给景容一点反悔的机会。 他也讲不清楚为什么这么想走。 只觉得好像再不躲开,就会被拉入深渊。 可已经被盯上的猎物,不管躲不躲开,结果都是一样的。不过是自愿和被迫的区别而已。 温故照常回他的破落小院住,一走进小院,就见房门微微开着。 他清楚记得,离开前,他有把门好好关上的。 显然,盯上他的,似乎不止一个。 推门的动作微顿,他抬了抬眼,还是推开了门。 破落小院只是外面看上去破落,屋子里头其实倒还看得过去,一桌,一凳,一床,一柜,说句大道至简也不为过,又因为十分整洁,所以看上去很舒服。 房间里,有一人躺在床上,双手压在头下,视线轻飘飘地瞥过来,看清来人是谁之后,说道:「回来了?」 说话的人是巫苏。 温故的双手还在门上,闻言微微一愣,然后继续将门推开,巫苏抽出一只手,随意摆了摆:「随便坐。」 仿佛他才是这里的主人。 语气也很随意,像是跟相熟多年的好友打招唿一般,可温故跟他并不熟,不仅不熟,这位巫苏上回还差点要了他的命,所以温故只是推开了门,没有走进去,站在门边道:「我跟你很熟吗?」 巫苏这人像是听不出好赖话,脸上有一瞬的呆愣,好像在走神,没过多久,又像是回过神来,老实道:「不熟。」 既然知道不熟,怎么好意思进到别人的屋子,还躺别人的床?这种没有边界感的行为,实在让人不适。压住心里的不悦,温故开门见山:「找我有事?」 巫苏点点头:「明天家主会临时召集所有人去湖心台,不管发生什么,你明天都别去。」 说着缓缓起身,「我只是来跟你说这个而已。」 「家主召集人去那里干什么?」简直莫名其妙,「我又为什么不能去?」 巫苏想了想,说道:「你应该知道景辞一直在查弟子失踪的事情,但有件事你应该不知道,那就是界方镇的那套禁术献祭过人命,死了点人。前段时间景辞去了趟赵家,费了很大劲跟他们借了样东西回来,据说那东西可以检测出是否有禁术在身,他打算先检测一下景家的所有弟子,这件事家主已经同意了。」 赵家在南方,是离景家最远的名门世家。难怪景辞一直在外面回不来,原来是去赵家借东西去了。如果借来的那东西真能检测出禁术,那景辞的做法其实没毛病。温故道:「那关我什么事?为什么我不能去?」 巫苏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温故,欲言又止了一下,说道:「你去过界方镇,去了就洗不清了。」 乍一眼看去,好像是在帮温故。 但巫苏傻,温故可不傻,他没被巫苏给带跑,条例清晰地道:「这跟我去没去过界方镇有什么关系?我身上又没有禁术。」 而巫苏果然愣了愣,嘆了口气,上前拍了拍温故的肩头,认真道:「反正……别去。」 在这之后,巫苏来来回回就一句「别去」,更多的就什么都不说出来,也什么都问不出来。温故没办法,揉着额头问:「那这么说吧,你为什么要帮我?」 不问倒还好,一问巫苏突然就急了,「我没有帮你!我是在帮我自己!」 一说完就气哄哄地往外走,边走边碎碎念:「如果可以,我才不想跟你这种没有灵根的人扯上关系!我身体里的灵根可优质得很,哪是你这种人能比得上的。」 温故:「?」 巫苏有病。绝对有病。病得还不轻。 可能巫苏有他这么做的理由,但他一定没想到,要不是他来这么一趟,温故还不会把湖心台放在心上。 自从上次后山的事情之后,巫苏在温故这里就已经完全不可信了。谁能知道,平日里看起来呆呆愣愣的人,要杀人的时候那是眼睛都不眨一下。 召集所有弟子去往湖心台,是在第二天傍晚时分突然召集的。 只是却不是家主召集的,而是景容。 景家一应大事,向来都是家主亲自主持,就算偶尔少主在场,也只是当个陪衬,这还是第一次全权交给少主。 景家权势的更迭,在这一刻似乎有了转动的迹象。但景容看上去并不怎么乐意,一张苍白的脸毫无血色,懒懒垂着眼,睨都不睨一眼任何人。 从早上开始,天上的云就阴沉沉的,不成气候,这会儿倒是缓缓下起了细雨。雨不大,极小,却还是惹得景容更加不悦:「大哥这是什么意思?怀疑我身上有禁术吗?」 第68页 在景容身前,一枚泛着幽幽蓝光的灵珠浮在空中,光芒时深时浅。这光芒在白昼间看不太见,只有在傍晚之后能看见。 如果身负禁术,一碰到灵珠,灵珠的光芒就会变成红色。此刻灵珠所散发的蓝光已经相当明显,换句话说,众目睽睽之下,蓝色光芒只要有所变化,哪怕只是一瞬间,都无从掩藏。 「怎么会呢?」景辞轻笑一声,「容儿是少主,总该试试的,看看这灵珠是不是当真如传闻中那般神奇。」 说着缓缓伸出手,抚在珠子上,掌心里的灵珠光芒未变,「你看,只是碰一碰而已,怎么,你不敢吗?」 体内有那么怪异的力量,若说跟禁术无关,景辞倒还不信了。但凡跟禁术有所牵扯的,在灵珠的面前都无所遁形,这一点,他亲自见证过。 现在,自然也不介意让大家一起来见证。景辞抬手挥了挥:「带上来。」 话音落下,众弟子往四处散开,只见巫苏从中押上来一个疯疯癫癫的人,扼住那人手腕,强制去触碰了一下灵珠。 只一瞬,流转的光芒开始变换,顷刻间就变成了刺眼的红光。四下一片譁然,景辞道:「此人曾用禁术试图重塑灵根,结果禁术未成,反倒把自己弄得疯疯癫癫的。大家也看到了,身负禁术,就定然会被检测出来。」 景辞的视线先是落在这个疯疯癫癫的人身上,又抬起眼,视线落在稍远的地方,在众弟子间扫了一眼,最后才看向景容,神色有些微妙。 景辞笑了笑:「容儿,该你了。」 灵珠的红光渐渐变浅,不消一会,又变回了原有的颜色。幽幽蓝光泛着冷意,在烟雨朦胧间格外耀眼,连景容的脸上也映了些蓝色微光。 但这光和烛光一样,照不亮他的眼睛,反而更显黑眸的深邃。 长久的沉默后,景容仍一动不动,半垂眼帘,对景辞的话置若罔闻。到了这个时候,哪怕是长老们,也多多少少起了点疑惑。 大长老侧过头,低声劝道:「少主,所有弟子都在这里看着,要不您还是碰一下吧。」 而回应大长老的,只有一声不屑的冷哼。 景容越是拒绝,景辞脸上的笑意就越发深沉。 这位看似尊贵的少主,不仅身负禁术,还以弟子的人命来献祭,不知道当大家知道这件事之后,少主这位置还能不能坐得下去。 景辞几乎要笑出声,见景容仍旧不动,便迳自走上前,一把拽起景容的手腕,直往灵珠上拉。 手触碰在灵珠上,灵珠受了力,光芒顷刻间就浅了下去。 这抹变浅的蓝光晦暗了一瞬,只一下,又重新亮起。 仍旧是幽深的蓝光。 景辞愣怔了一下,他不信眼前所看见的,拽着景容的手不撒手,嘴里吐着「怎么可能……」,然后再次往灵珠上拉。 不管碰几次,灵珠的颜色都没有变成红色,直到景容用光了所有的耐心,重重甩开景辞,才让这场闹剧停下来。 景容冷哼一声,收回手,往后倚靠过去,单手撑脸,又回到了半垂着眼的懒散模样,只是与刚才不同的是,脸上多了一丝厌烦。尽管如此,他还是大发慈悲地提醒道:「你猜昨日母亲为何突然来看我?」 那个女人,可从来不会主动见他。 除非,是家主的意思。 家主只是想告诉所有人一件事罢了。景家的少主,干干净净,所以,整个景家,也都是干干净净的。 -------------------- 第34章 景家弟子众多, 要一一检测,着实不是件容易的事。 没过多久,景容就有些倦了, 半垂着的眼睛又往下压了压。 在景容碰到灵珠没有变色之后, 景辞就陷入了沉默, 闷在一旁没了反应。 湖心台人影憧憧,检测完的弟子纷纷从湖心台走出来, 饶是到了现在,出来的弟子都一言不发, 没有把湖心台的所见所闻说出一个字。景家治下有多严, 大抵上是能从中窥见几分的。 而在湖边, 一道人影撑着柄油纸伞,已经在岸上看了湖心许久,最后像是下定决心了一般, 逆着逐渐稀少的人群, 往湖心台走去。 越是靠近湖心, 他就越发觉得不自在。烟雨朦胧间, 他似乎是想到了不自在的源头,于是抬起头, 越过重重人影。 只一眼, 就看到几乎蹦起来的娇贵少年。在这之前,景容半死不活地倚在座上, 脸色比这天色还要阴沉, 而就在他看过去的那一瞬间, 景容「噌」的一下就坐直了身体, 整个人都变得鲜活起来, 不再死气沉沉。 他看到景容的眼里浮起了笑意。 温故轻咳一声, 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继续看路,喉咙有些发干。 最后一名弟子已经检测结束,长老们纷纷退下,唯剩温故一人站在景容的面前,轻声询问:「把他们都打发走了,你怎么回去?」 景容挪过去,靠得温故近了些。 温故的手垂在一旁,景容挪过去之后,手里的灵珠在不经意间碰到了温故的手,景容刚准备说话,然后突然歇了声,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 他看到手里的蓝色光芒急速消退,而在消退的同时,一抹红色微光迅速涌现,剎那间就要变换为耀眼的红色光芒。 似乎感觉到某种异动,走在最后的大长老蓦然回过头,刚抬眼看过去,就听见一声清脆的破碎声。 第69页 长老们脚步一顿。 「那可是赵家的至宝啊!」 「少主!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啊!」 「哎呀我的少主啊!」 「……」 长老们鬼哭狼嚎地跑回来,对着挠头髮懵的景容,骂也不是,不骂也不是,捶胸顿足地道:「少主,哎呀少主啊,你看看你干的好事!」 「……」 景容后知后觉地回过神:「啊,碎了。」 然后抬起脸,一脸无辜地道:「怎么办呀?」 长老们:「……」 「这珠子也太脆弱了,」景容忍不住嫌弃道,「怎么会有这么脆弱的至宝?」 长老们:「……」 光是如此还不够,景容眨眨眼,一脸真诚地望着大长老:「把灵珠还给赵家的事,就交由大长老你负责吧,赵家问责与否,要打要骂,你搞得定吧?」 就因为刚才帮着景辞说了句话,就要接下如此重担,大长老这回算是终于知道为什么都说少主此人不好相与了,再是不愿也只能道:「定不负少主所託!」 这群长老实力是有的,就是太听家主的话,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给家主汇报,景容不爽他们很久了。 天色已经彻底暗下去,连绵的雨几乎不曾激起涟漪,只将湖面笼住,朦胧中恍若梦境。 景辞站在岸边,看着湖心的两道人影,嘴角越压越低:「你看到了吗,刚才灵珠是不是变色了?」 巫苏俯首垂眼,在衣袖中暗暗收起刚才几乎要出手的两枚银针,道:「主子是不是看错了?从我的角度来看没有变色……」 这「角度」二字就说得有些耐人寻味。 景辞仰头看了看天空,又看了看湖水,微微点了下头:「走吧。」 等他走后,巫苏才跟上景辞的脚步。「主子,刚才那个试图用禁术修復灵根的人,你是从哪里找来的?」 但他其实更想问的是,你怎么知道那个人用的禁术,是用来修復灵根的? 可他不敢那么问。 耳边只有踩在石板路上的声音,夹杂着一点湿润的细雨声。 景辞久久没回答,很久之后冷笑一声,道:「不重要了。」 不知道为什么,当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景辞的背影看上去似有几分落寞。 在他们后面,相隔老远的地方,从湖心缓缓走出一道人影。说是一道人影也不尽然,是一个人,背上还背了一个人。 背上那人撑着油纸伞,伞身朝一边微微倾斜,淋湿了肩头的衣袍,但他却浑然不觉,还片刻不停地说道:「你为什么看到我了当没看见?」 「为什么一直站在湖边?」 「如果不是我把他们都打发走了,你是不是都不会过来?」 「你怎么不理我呀?温故你说话呀!」 「……」 冬日的雨总是缠绵,连带着这一幕融在夜色里,也变得有些缠绵了起来。 是从什么时候起,景容的话变得这么多了。句句听来,是抱怨,又不是抱怨。温故沉着脸,眼底有无尽的阴霾。 仅仅只是一眼,那抹红光一闪即逝。可温故看见了。 他试图冷静分析灵珠变红的几种可能性。第一种,穿书并非偶然,是倾注在这副身体内的禁术,才导致了穿书,让他进到这副身体。第二种,这副身体里有别的禁术,至于是什么,不知道。 他目前只想到这两种可能性。 但或许,巫苏有他想知道的答案。 「好了,小少主,」房间里,温故放下景容,微垂的眼里情绪莫名,「你先休息。」 缓缓起身,下一刻,就被拉住。景容抬头望他,「我想去沐浴,衣服淋湿了,穿着不舒服。」 外袍披得松松垮垮,肩头一侧的衣服上沾着细雨,确实是润湿了一片。温故没说话,微不可见地嘆了口气,缓缓俯身,抱起景容。 景容把手搭过去,贴着温故肩头压了压,声音极轻,「你也一起吧,我这里的浴池很方便的,你在这里洗不用再去澡堂了。」 在门生充盈的名门,一般都建有专门洗浴的地方,供众弟子使用,景家也不例外。只是景家财大气粗,主子们的院落单独设了浴池,不用去澡堂。 之前洗澡,温故一般是等到大半夜没人了才会去。 看温故不为所动,景容又道:「澡堂人又多又杂,你不喜欢的,而且,反正都是要洗的,不是吗?」 说得对,反正都是要洗的。 这里不比澡堂好? 不得不说,景容挺懂他的。至少这一点是懂的。 反正都要洗,那就等景容洗完再洗,可是一进浴池,看到偌大的地盘中间竟隔了道屏风的时候,他忽然觉得一起洗好像也没什么关系。 都是男人嘛。 ……反正也是隔开的。 站在岸边,温故背对着屏风,慢条斯理地宽衣解带。 冒着热气的水流淌下来,悄声融进水池,水波一圈一圈荡漾,岸边映下的倒影也随即破碎开去。 想过千万种浴池的洗法,唯独没想到竟然是温泉。 他怎么都想不通这个原理,只能又一次对神奇的修仙界感嘆不已。解着解着,温故停下了动作,在褪去最后一件衣物之前,莫名回过头,只见景容从屏风后头探出头,目光灼灼地定在他身上,连他回过头似乎都没察觉到。 第70页 温故轻声喝道:「景容。」 这是他少有的直唿其名,可以说是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他。 景容一怔,耳朵跟充血了一样,闻声勐然躲回屏风后头。温故缓缓皱起眉,俯身拾起衣物,重新穿好,默然走了出去。 是因为一直以来把景容当成需要照顾的少年,才让他选择性忽视掉了一些事。 现在,他意识到了。 微光下,白皙光洁的皮肤,配上景容那张惊艷的脸,看得温故竟然觉得有那么丝燥热。 这不对劲。 压下心上莫名的惊慌,温故走出浴池,闭眼深唿吸起来。 可不知为何,心绪却被里面时不时响起的水声牵动,听得他越发烦躁。 许久之后,里面的水声停了,久久没再响起,温故缓缓睁眼:「洗好了?」 里面应到:「好了。」 温故正想起身,又想到什么,问道:「穿好了吗?」 里面的人坐在岸边,闻言足尖轻点,在水面划过一丝涟漪,应道:「好了。」 听到准确的答覆,温故才起身进到浴池,氤氲雾气之中,他愕然被轻点水面的足尖吸引,然后又像被烫了一样,即刻移到景容的脸上。 因为刚洗完澡,景容的脸色褪掉了长久以来的苍白,变成了正常的白皙肤色,还带了点不易察觉的微红。 看得温故眉头一拧。 他突然看这也不是,看那也不是,景容还如往常一样,被抱起后,一手勾住温故脖子,一手轻轻搭在他的肩头。 而温故因为衣物脱到一半就重新穿上,穿得也不仔细,甚至可以说是很随意,所以脖颈是彻底裸露在外的。 景容的手一勾过去,手臂就触到了温故的皮肤。 微凉的体温和柔软的触感蔓延的时候,温故浑身僵硬了一下。 沉下脸,越走越快。 也是在这一刻,那些选择性忽视掉的细节,开始零零散散浮现在脑海,温故没有刻意回想,却又被眼前的事一再提醒。 比如搭在肩头轻轻摩挲的力道,比如放下时那双磨蹭着不愿意松开脖颈的手,比如那双本该漆黑无比却含光灼热的眸子…… 也许还有更多。 温故一声不吭,黑着脸扯下景容搭在肩头的手,头也不回地关门走掉。 早该发现的。 他自认不是什么神经大条的人,可就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算偶尔会觉得怪异,也没真的往歪处想过。 养崽使人盲目啊…… 他揉起太阳穴,迈着轻乏的步子,撑着油纸伞走起路来晃晃悠悠。 微雨还在下着,心绪凌乱,走到外门弟子的住处后,温故慢慢停下了脚步。 先找巫苏。 剩下的,再说吧。以后再说吧。 「巫苏?哪个巫苏!」 身为新主子的新晋手下,原以为巫苏在外门弟子间应该很有名,然而,实则不然。很多人都没听过他的名字,基本处于查无此人的状态。 「他经常跟在景辞身边。」温故想了想,尽可能客观地描述道:「看着呆呆愣愣的,一副很好欺负的样子,但灵力还挺强的。」 但还是没人知道。 温故又想了想,「就是今天押囚徒去湖心台的那个。」 这样一解释,弟子才想起来,恍然大悟般道:「哦哦他啊!」 接着,又摇摇头:「不知道。他不住这里,你找找别的屋。」 在这之后,温故顺着所有外门弟子的寝屋,一间一间地找过去,一路上都没有发现巫苏。 同样是外门弟子,按说彼此多少会打打照面,熟悉一点,可是没人知道巫苏住哪里。一提起他,众人对他虽然有点印象,却又都很模煳。 只勉勉强强记得景辞身边有这么号人,由于大多时候都跟着景辞在外界,就算回到景家也常常垂着头,人也不爱说话,不怎么跟旁人打交道,因此是个存在感极低的人。 很少有人注意到他。 景家素有家规,一到就寝时间,除了负责值守的弟子,谁也不能在外头瞎晃。一路找完其他寝屋,就剩最后两间的时候,恰好到了就寝时间。 值守的弟子检查到此处,勒令他离开,温故硬着头皮冲进去,只见两排通铺上十几二十名弟子,齐刷刷地沖他看过来。 没有巫苏。 等他从这间寝屋出去,值守弟子们职责所在,死也不让他再往前走一步。 只剩下最后一间寝屋,明明近在咫尺,这一刻却远如天边。 无奈之下,温故只能回到破落小院。 第二天一大早,温故就急匆匆地赶到外门弟子寝屋,巫苏的床铺确实在最后那间寝屋,但是跟他同一间屋子的弟子说他昨天晚上没有回来。 巫苏的铺位在大通铺的墙角,临窗。 跟其他的铺位一比,巫苏的被褥叠得十分整齐,连床单都不带一丝褶皱。他的行李也很简单,除了必要的简单东西之外,杂物一样都没有。 极简到没有一点人味。 找不到一点线索。 之后连续好几天,温故日日蹲守,都不见巫苏人影。不过这种情况并不算少有,作为颇受重视的手下,被使唤出去办事是常有的事。以前林朝生就是这样的,天天都在外头,基本不着家。 可是巫苏不在的时间太长了。在等不到巫苏的第十日,温故找上了景辞,等了一天,天黑时才等到景辞从外面回来。 第71页 对于温故的到来,景辞表现得有些诧异。不过他还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样子,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温故,然后扬了扬下巴:「进去说。」 不远处就是景辞的住所,温故顺着景辞的目光看过去,摇摇头:「就在这里说吧。」 景辞笑着看过来:「是不想进去吧?」 笑着笑着,景辞的脸色冷了下来:「求人要有求人的态度,你这样,我很难想得起巫苏在哪啊。」 -------------------- 第35章 温故挑了下眉, 转身就走。 「等等。」看温故走得决绝,景辞三两步跟上去,拉住他, 咬牙道:「我派人去找他, 应该要不了多久, 跟我进去等消息。」 说着就拉住他要往住所带,温故被惯性带得走了两步, 很快找回了主控权,将景辞一把甩开。 看温故还是要走, 景辞只得道:「我上次听他说要准备内门弟子考核, 所以这几天没看见他我就没过问, 你总得给我点时间让人去找找他吧?」 温故这才停下脚步。 景辞随手招来人,跟他们低声说了几句话,然后就环抱双臂, 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道:「去那边的亭子坐坐, 正好, 有些话想问你很久了。」 温故拧起眉,看了眼湖边的凉亭, 然后微微点了下头。 「你为什么要救景容?」一坐下来, 景辞就问出了这句困惑很久的问题。 这种歷史遗留问题,温故有点答不上来。他单手撑脸, 拿起茶杯, 指腹贴着杯壁轻轻摩挲, 平静地别开脸, 想回之以沉默。 一想到刚才已经默认要解答景辞的疑问, 温故就想了想, 道:「换个问题。」 「……」景辞默了下,「你不会是喜欢他吧?」 温故斜睨了他一眼,这次是真的回之以沉默。 见状,景辞无端松了口气:「不是就好。既然不是因为这个,那就只有一个原因了,他是少主,比我带给你的好处更多是吧?」 「在我这个私生子和他那个嫡亲少主之间,是个人都会选他,应该的。」 景辞就这么把自己给说服了。 温故也道:「嗯,有道理。」 景辞:「……」 景辞:「有道理?你什么意思?」 「……」温故松开茶杯,「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原本景辞都被自己给说服了,一听温故这样说,倒像是在溺亡之际抓住了浮木一般,又有了点希望,「你不是真心要帮他的,是吗?」 「你有苦衷?」景辞忙道:「他对你做了什么?难道他给你下了毒,所以你离不开他?」 温故:「……没有,就当我真心帮他吧。」 不这样说还好,一说景辞更加觉得温故是被迫的了,当即就气得拍了下石桌,拍得桌上的茶杯都颤了一颤。 景辞道:「我就知道!景容这人真有手段!居然给你下药!下的什么药能让你对他言听计从,连我们的交情都可以不放在眼里?」 温故:「……不是。你在讲什么?」 怎么突然就成下药了?中间听岔了吗?下什么药?什么下药? 眼见景辞越说越离谱,温故赶紧制止道:「停,没有下药,我跟你也没有交情。」 「没有交情?」景辞好似只听到这一句,「我俩自小一起长大,你怎么说得出我们没有交情这种话?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明明说过,不管什么时候你都会……」 一说到这里,温故抬眼看他,景辞也在这时忽然住口。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景辞都没有再说话。 没有灵根,所以原主一直觉得自己没用,景辞偶尔的青睐,一度成为他活着的唯一动力。就像狗一样,主人看他一眼,他就仿佛拥有了全世界。 这样卑微的原主,向景辞表达忠诚的时候,自然也会用一些极端的比喻。 比如,既然当不了你的剑,那我就当你最忠诚的狗。甚至比这还要极端。 「别以为我不知道,」温故站起身,走过去轻轻倚在柱子旁,看着黑夜里的湖面,语气平缓,说起话来是一如既往的温润,「你不过是看出来景容对我有几分信任,所以才不想放弃我,别演了,你想让我做什么,我比谁都清楚。」 「我不会帮你的。」温故道。 「不是,」景辞缓下语气,「阿故,我是真的在意你。」 一说出口,景辞忽然愣了下。 好像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会这样说。 温故耸耸肩,对景辞的反应并不感到奇怪。 一个视他如命,一直对他言听计从的人,突然间对他的态度发生了完全的转变,这才导致景辞出现了认知冲突。他只是暂时无法接受这种改变,没有认清现实而已。 这不是在意。 也许是温故太自信了,所以毫无防备。景辞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了,忽然凑近,温故一时反应不及,整个人往后倾斜,勉强抵住柱子才站稳。他和景辞身高差不多,甚至还比景辞高上那么一点,这样一来,反倒被迫矮了几分。 温故下意识抬手挡住覆压过来的景辞,然后勐地一推,把他推得后退几步。慌乱中有一瞬间对上了景辞的眼睛,眼中的东西太刺眼,太熟悉。 温故沉下脸,眸色在微弱夜光下变得阴沉,终于保持不住脸上的温和:「别靠近我。」 第72页 一道脚步声响起的时候,温故压下想立刻离开的念头,目光从眼尾扫过去。 弟子终于来给景辞回话了。 回话的时候是在景辞耳边低声说的,一说完,弟子就退了下去。迎着要走不走的温故,景辞抬起眼,沖他直直地看过去,脸上恢復了以往的平静,嘴角再度似笑非笑。 似乎知道温故在等答案,景辞贴心解答道:「你知道的,我家弟子时有失踪。」 温故收回目光,头也不回地走开,没走多远,听见身后传来景辞的声音:「我尽量看能不能找到他的尸首。」 这话是说巫苏失踪了。 可其实景辞的话可信度不高。不排除故意这样说,来给他添堵。 但也不排除是实话。 不管是哪一种,巫苏的情况都不容乐观。 巫苏消失的时间有点过于凑巧,前一天刚提醒完他不要去湖心台,刚巧在他不听劝去了湖心台发现身上有禁术之后,巫苏晚上就没回寝屋。 哪有这么巧的事? 还是说,巫苏是故意离开的? 如果是故意离开的,那还好说。只要人活着,就早晚会露面。 夜色已经有些深沉,具体什么时辰,温故不知道,他没有那种靠天色判断时辰的本事,走了一路都没见到个人影,就估摸着多半是已经过了就寝时间。 景家过于大,里面又有别院无数,温故对这里并不熟,白天有时还能问问路,一到晚上,就有点找不到方向。平时他一般都绕湖走,绕湖虽然会绕远路,但一直走,就总能走到少主别院,一到那里,他就认识路了。 不过他现在脑子有点乱,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齐齐涌来,搞得他走路也在分神。等回过神来,已经完全不知道身在何处。 朦胧中还闻到一股异常馥郁的花香。 他停下脚步,往四处看了看,他这时正站在一道墙下,花自墙内盛开,无数枝桠攀附向外蔓延,从墙头露出的火红的花朵和这馥郁的花香来看,不难想像里面的花开得有多茂盛。 什么花在冬日还能开得这般绚烂? 借着身高优势,温故抬起手,从墙头捏住一朵花,把它往下扯了扯,细看两眼后又凑上去闻了闻。 远闻是花香,闻着还算舒服,一凑近就呛人得很,几乎要把人给香晕过去。 也不知道是夜深了还是那香气让人不舒服,有点晕晕沉沉的,温故揉着太阳穴沿来时的路继续走,走了不知道多久,终于又一次看到了那片湖。 然后他忽然听见一道微弱的唿喊声。 温故别过头,看向声音来源,下意识喊道:「谁?」 黑暗的角落里,一道人影瞬时闪过,消失在黑暗中。 而那道微弱的唿喊仍在继续,听不真切,温故走近一看,发现草丛里蜷缩着一个人,嘴里喃喃喊着:「救……救命……」 温故俯下身,握住那人肩头,想把他翻过来看看是谁:「你是……」 话还没说完,温故就勐然松开手,往后退了半步。 光线晦暗,看不太清楚,但借着湖边反过来的光,还是能勉强看到这人露在外面的手,已经完全不是手了,而是像枯枝一样。 那人断断续续地喊着「救命」,声音越来越小,温故有点惊魂未定,正在迟疑间,看到了落在一旁的剑。 通过这把剑,温故一眼就认了出来:「林朝生?」 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把这人翻过来,看到他干尸一般的脸的时候,温故还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张脸表情扭曲,眼窝深邃无比,笼罩着一片黑暗,几乎已经湮没了曾经的容貌。发黑的枯朽皮肤包裹着骨架,毫无生气,没有半点血色。 但还是能看出点林朝生的影子。 温故俯身将他扶起:「你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了?」 怀中人颤抖不已,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一双干瘪的眸子冷不丁移向温故,看得温故打了个激灵,然后忽然眼睛向上一翻,浑身失力,不再动了。 温故一惊,连忙伸手去探他的鼻息。 唿吸很微弱,还没死。 把他带回破落小院后,温故就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景家成分复杂,在不知道是谁把林朝生害成这样的前提下,贸然把事情闹大,就怕适得其反,没救到人反倒把人给害死。 犹豫许久之后,温故关上门,踏上了一条避了好些天的道路。一靠近那座别院,温故就不自觉放缓了步伐,这步子有点难迈。 守在院外的弟子见了他,没有出手阻拦,在这种禁止在外游荡的时间点,他出入这里就像回家一样轻松。 房间的烛火还亮着,忽明忽暗,像被风吹的。温故抬起手,刚想敲门,就听见里面传来邀请:「进。」 温故默了下,推门而入:「小少主。」 房间里,景容歪坐在榻上,一如既往的单手撑脸,眼皮微微上挑,温故进来了他也没看他,而是将目光聚焦在跳动的烛火上。 烛光投在他的脸上,笼上一层淡淡的光,瞳色在黯淡的光下看起来有些阴骛。 温故选择性忽视掉了这种怪异的微妙感,直接道:「小少主,帮忙救个人。」 在说出这句话后,景容没转头,表情也没有变,只有那双黑眸缓缓转动,目光从眼尾扫过来:「救谁?」 第73页 「林朝生,」 温故走上前,「他成干尸了。」 景容没说话,就那样安静地打量着他,过了会才道:「你在讲什么?」 温故道:「我带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话是这么说,可当他走过来,像以前那样微微俯身的时候,这双手就像被什么给桎梏住了,怎么都伸不出去。 直到景容把手搭上他的肩头,他才梦醒般回过神,把景容拦腰抱起。 也就十来天没这样抱,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景容就是景家内部的通行证,来的时候躲躲藏藏,现在有了景容在手,一路上遇到不止一队值守的弟子,各个都当没看见他就算了,还远远地就把头给低了下去。 少主就是好使。各种意义上的好使。 景容板着张脸,肉眼可见的不太高兴,长久地沉默了一段时间后,忽然「哼」了一声,然后不知道从哪摸出一个小布袋,摸进去拿出颗干果吃了起来。 他吃得慢,一边的腮帮子微微鼓起,温故不经意垂眼看了一眼,「还没吃完啊?」 景容又「哼」了一声,道:「坞禾果又不是零嘴,当然不能一口气吃完。」 温故:「嗯。」 说起来,坞禾的功效是什么来着? 他本来想问一问,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破落小院。等进门点燃烛火,林朝生那副干尸模样勐然出现的时候,景容「噫」了一声,像是被吓了一大跳,回身就拥进温故怀里,抱得温故几乎喘不过气。 温故:「……」 第一次,他觉得景容或许是有意的。他侧了侧头:「……你知道谁能救他吗?你家有你信得过的人吗?」 不过景容没有乖乖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埋怨了起来:「好几天都不见个人影,派人来请也说忙,也不知道忙些什么,这回总算来找我了,就为了让我找人来救这个什么鬼东西。」 温故:「……」 开始了,又开始了。 温故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不过景容也不是时时刻刻都不依不饶,比如现在,景容在表达完不满之后,就表现得尤为通情达理:「其实也不用找别人,我就能救他。你要是想,我是可以大发慈悲救他一命的。」 通情达理的景容抬起眼,眼中含笑地望向温故:「你想让我救他吗?」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景容嘴角这抹笑意,温故有了点不好的预感。但温故别无选择,「救他吧,拜託你了。」 景容笑眯眯的:「那你答应我一件事。」 温故在心里暗骂了一下,脸上不形于色:「你说。」 景容抬起脸,下巴抵住温故肩头,说话间,气息流淌,「把他弄下去。他不能睡你的床。」 温故:「啊?」 景容道:「我要你答应我,以后谁也不能睡你的床。」 -------------------- 第36章 「好, 没问题。」 温故毫不犹豫答应了下来,不让别人睡而已,这能算什么? 应着景容的要求, 温故在外屋腾出块地方, 打上地铺, 将林朝生拖上去后,正想回去找景容, 却发现景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来了这里,还伏在林朝生身旁, 戳了戳那一压下去就怎么也弹不回来的干瘪皮肤。 温故:「你怎么过来的?」 景容又戳了一下:「爬过来的。」 「……小少主啊, 」温故微微一笑, 「我看起来很好骗吗?」 相处这么些日子,温故自认对这位小少主还是很了解的,他高傲、嚣张、又逞强, 他就是在原地待到死, 也不会像他嘴里说的那样「爬」过来。 更何况, 温故看向景容的衣袍, 上面太干净了,干净得几乎没落过地。 等温故把一切都搞定后, 只见景容淡然拿出小布袋, 从里面摸出一枚坞禾果,递给他:「一颗应该就够了。」 温故疑惑着接过来:「就这?」 「他的修为和灵力都没了, 就此下去必死无疑, 」景容解释道, 「可他运气很好, 因为坞禾正好能生灵肉, 拓灵脉。」 温故笑眯眯的:「你早就知道坞禾的作用。」 景容坦然道:「是的。」 景容过于坦诚, 倒是叫温故一时之间有点无所适从。自从回到景家后,他就时不时能感觉到景容隐瞒了许多事,虽然他一度以为景容过于单纯,可如今这么看来,单纯的或许是他自己。 接过坞禾果,温故有些犹豫:「熬成药给他吃吗?」 这么大一枚,好像没办法直接塞进林朝生嘴里,他甚至觉得这样干瘪的身体都装不下这枚果子。 景容想了想,道:「不用那么麻烦。」 他伸出手,摊开手掌,在眼前晃了晃,然后用力一拍,狠狠打在林朝生的胸口。 劲道太大,使得林朝生的嘴被迫张开,转瞬之间,景容夺过温故手中的坞禾果,然后用力往里一塞,捏住下颌,往上一抬。 一套动作看上去行云流水,手上是半分不留情,看得温故胸口一痛。 于是在看向林朝生的目光里,多多少少就带了点同情。但他还是有点疑惑:「这样就可以了吗?」 景容「嗯」了一声,「他要是活过来了,你可要记得答应我的事。」 「好,以后谁也不能睡在我的床上,」温故看向景容,一字一句道:「包括你在内。」 第74页 眼里的惊愕一点点蔓延,景容:「……啊?」 然后在他面前缓缓蹲下:「来,小少主,我送你回去。」 迎着温故伸过来的手,景容连滚带爬地避开:「用完我就丢是吧?我不走!我就睡你这里!」 温故:「……」 温故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景容,又看了眼一旁的林朝生,然后缓缓站起来:「那你睡吧。」 随着脚步声远去,空气中陷入了诡异的静谧。 幽暗的烛火微动,窗户半开,冷风忽然吹进来吹熄了烛火,顷刻间,外屋就被黑暗吞噬殆尽。满目的黑暗铺天盖地袭来,黑暗中只有一团干瘪的人影。 景容愣怔了好一会,似乎是被吓到了,他坐在地上,身体下意识后倾,一张苍白的脸添了些惊愕,他一退再退,脸色越来越难看。 温故回到里屋,打开衣柜。小少主这个人讲究得很,不给他弄得妥妥贴贴肯定少不了一顿嫌弃。换上干净的床单被套后,一回头发现外屋黑了。 拿着火摺子走出去,地铺周围却没见景容的身影。 环视了一下四周,在墙角看到瑟缩着的人影,温故起先还没多想,直到重新点燃蜡烛,看到景容面色越来越白,身体似乎还伴有轻微的颤抖,温故才意识到不对劲。 他三两步走上前,避开地上那人,俯下身,半跪在地:「小少主,你怎么了?」 景容没有反应,他不断后退着,双目涣散得厉害。 这副模样,温故见过两次。一次是在悬崖边,一次是在禁闭室。 温故沉下脸,往前一倾,双手握住景容的肩头,试图唤醒他:「小少主。」 听到声音,景容抬起脸,一双漆黑无神的眼神也不知道有没有聚焦,忽然开始挣扎起来,将温故的手推开。 他不断后退,直到撞到墙上,退无可退。 有了前两次的经验,温故没后退,他再次前倾,将这个恍惚的景容按进怀里,然后越抱越紧。 「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声音低低沉沉的。 许久之后,怀中人渐渐平復过来,意识逐渐回笼之后,缓缓伸手,搂住了温故的腰。 温故极轻地嘆了一声,松了力道,却任由景容抱着。他心里有太多疑问,但他觉得景容不一定会说,喉结滑动两下,还是问道:「你刚刚怎么了?」 景容垂下眼,手上不觉用力,压得指尖泛白。 他也没想到,当黑暗席捲下来,看到林朝生那副样子,这种的恐惧竟然会来得如此勐烈。 他也变成过那副样子,干瘪得毫无生气…… 一开始,他是在变成那副模样之后,才被关进禁闭室的。后来年龄稍长,修为越来越高,就不会变成那样了。 与其说看到的是林朝生,不如说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无用又绝望的自己。 「我只是……太害怕了。」 「……」 说话的声音很轻,轻得几乎快要听不见。 指尖的力道从腰上传过来,温故没说话,他大概懂了,景容不想说。可其实,他远比景容想像中知道的多得多,正如景容无法开口一样,温故也无法开口。 景容睡着之后,身体会不自觉侧躺着缩成一团,双腿微屈,他的睡姿总是这样没安全感。轻微而又均匀的唿吸声响起,蜡烛的光不明亮,照在浓密的长睫上,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一排阴影。 当跋扈的小少主安静下来,可怜兮兮地说一个人害怕的时候,真像个胆小鬼。 可胆小鬼都睡着了,温故还在犹豫要不要吹熄蜡烛。 房里的光忽明忽暗,就这样亮了一夜。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温故就被一道沉闷的落地声给震醒了。他窝在外屋凑合了一夜,一睁眼,地铺上空无一人。 外屋没什么东西,一眼就看了个遍。 正在疑惑间,那道沉闷的声音再次传来,听着像是什么不算很重的东西落在地上,而且这道声音还是在里屋。 温故回身走向隔壁,推开门,只见一个干瘪的鬼东西跪在床边,匍匐在地,还道:「多谢少主救命之恩!」 而景容显然也被吓到了,手撑在床沿上,身体下意识后仰。 干瘪的鬼东西又磕了下头:「多谢少主!」 温故就那样看着,看着鬼东西一遍遍地磕头,几乎要在地板上砸出坑。也看着景容在惊愕之余缓过神,沖他投来求助的目光:「温故,把他弄走,弄走!」 不说别的,一醒来就看到这么个吓人的鬼东西,确实不太容易接受。 温故摇了摇他,试图让他停下来,「林朝生,别磕了。」 可他仿佛听不见温故说话,只一个劲磕头。 见喊不应,温故直接上手,可他都这样了,力气却大得很,怎么都拉不动,跟疯了一样,只不停地磕头,眼里心里都只念着少主。 而他心心念念少主被他吓到了还不说,还对他避之不及。 再这么磕下去,真怕磕死,人都白救了。 看他嘴里一直念着感谢少主的话,温故安抚了下景容,试着道:「可能你说话才有用,让他停下来试试。」 景容闻声一颤,缓缓抬眼,有些躲闪地道:「林朝生,滚出去。」 声音不大,还伴着些沙哑。 一听见这句话,林朝生好像突然清醒过来了,当即停下磕头的动作,应道:「是,少主。」 第75页 声音干巴巴的,随即很快站了起来。 果然是管用的。 温故对此有些诧异,而看景容那副惊魂未定的样子,显然也搞不清这是怎么回事。 刚站起来没一会,林朝生復又跪了下去,还道:「求少主收留!求少主将我收作手下!」 好不容易缓过劲的景容,一听这话,差点跳了起来。 「快滚出去!」 「……」 见状,温故赶紧把林朝生给拉了出去:「你是真不怕死啊?」 知道对林朝生来说,能跟景容面对面的机会很难得,但在这种情况下,只会让景容变得应激,别说当手下,还能不能继续留在景家都成了问题。 一晚上没怎么睡好,早上又闹了这么一通,温故的头又开始隐隐泛疼。 等林朝生稍微冷静下来,温故试着问他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关于昨晚发生的事,林朝生全无印象,一问三不知,就连见过温故他都不记得。 温故在他面前蹲下:「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林朝生蜷缩在角落,扒了张床单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双无神的大眼睛,连连摇头:「不记得,什么都不记得了。」 林朝生不记得,可温故记得。 昨晚明明有个模煳的人影,只是仅仅靠那点模煳的印象,他并不能判断出那是谁。 那道人影消失得很快,快得就像瞬移一样。 他依稀记得,景容提过,能转瞬之间出现在另一个地方,修为得极高才行,而景家目前似乎还没人能做到。 温故缓缓站起来,「想当他手下是吧,我去说说看。」 林朝生抬头望他,从那双无神而又干瘪的眼睛里,看到了隐隐泛起的泪光,温故轻咳一声:「我尽力而为。」 没有把握的事,其实温故很少会做。 迄今为止,他常常都是游离在「温故」这个身份之外的,有时会静下心来思考一些事情,那些跟自己无关的,就算有合理的猜想也不是次次都会去验证。他很少主动去做什么。 因为他觉得无关紧要。 但是林朝生这个人,对他来说,是必救不可的人。 至于必救不可的原因,却又被他封存着,他不去触碰,不去思考,在这个答案的外面裹上一层又一层虚假的保护,直到将其彻底掩藏,不得见光。 这样他就能心安理得地说:「就让他当你的手下吧,小少主。」 这一刻,他忽然想起了巫苏说的那句「我不是救你,我是救我自己。」 他好像知道巫苏为什么要这么说了。 但他又不知道巫苏为什么会这么说。 这两句话表面上听起来很矛盾,但其实不然。这和他想让林朝生活下去,有着微妙的相似感。他想救林朝生,却不是为了林朝生。 巫苏想救他,也不是为了他。 「我不要。」景容拒绝得也很心安理得。 意料之中的回答。温故把燃了一夜都没燃尽的蜡烛吹灭,随口道:「那就让他继续留在这里,我照顾他。」 然后把景容的外袍轻轻放在床上,示意他穿上,「我先把你送回去。」 「不行!」景容拉过被子,把自己盖了起来:「我不回去,把他赶走!」 温故有些无奈地笑了一下:「他需要照顾,可你不肯收留他,又不愿意走。」 然后缓缓敛起表情,「我这里小,住下两个人已经很勉强了,昨晚你要睡我的床,我给你睡了,我没处去,只能在外屋坐一晚上。」 一旦卸下一贯温和的表情,温故的脸上就显得很冷漠。 很明显,温故不太高兴了。尽管如此,他说话的时候,声音还是温和的,听不出一点不悦。 然后再次拿起外袍,将被子从景容身上一点点扯开,「我送你回去。」 可景容一犟起来也很难搞,根本不肯松开被子:「不行。」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温故垂眼看他,「那你说,怎么办?」 温故的目光直白而又平静,看得景容一边撅嘴,一边在心里懊恼,最后只能小声妥协道:「那就让他先负责几天我的别院嘛。」 虽然是妥协了,但还是立马又道:「不过你要再答应我一个要求才可以。」 温故微嘆一口气,有点心梗:「你说。」 景容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道:「搬去别院跟我一起住。别院太大了,空荡荡的,还很冷清,我不想一个人住。大不了你看上哪个房间就住哪个房间,没有床榻就给你买新的,缺什么都给你添……」 话还没说完,温故就道:「不用了。」 景容一愣。只听温故又道:「我就住之前那间就可以。」 -------------------- 第37章 一次协商下来, 林朝生如愿了,景容也如愿了,只有温故, 怎么都无法感知到他们的喜悦。 人与人之间的悲喜是真切的互不相通。 在坞禾果的神奇功效下, 林朝生的身体肉眼可见地恢復起来, 只是比起以前来说,还是显得太过瘦弱。 于是在温故的目光里, 景容不情不愿的又分了一枚坞禾果给林朝生。 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温故将这枚坞禾果熬成了汤, 而不是把果干直接给到他。 渐渐的, 林朝生脸上有了血色, 不再像个干瘪的鬼东西。 第76页 林朝生在别院任劳任怨,每日忙上忙下,片刻都不得歇息, 时不时就能看见一张行走的床单在各处飘来飘去, 像极了不愿往生的幽灵, 但从他利落的动作里, 能瞧出满满的乐此不疲。 温故对此很是不理解,当少主的手下, 就这么好吗? 可每当看见林朝生站在景容面前战战兢兢, 大气都不敢出的时候,就觉得林朝生真是自作自受。 搬回别院之后, 除了晚上会回来睡觉, 温故白天都没在别院里待着, 他一直没放弃寻找巫苏的行踪。 虽然没什么进度, 但也多多少少问出了点消息, 那就是巫苏没有从景家大门出去过。 景家周边设有结界, 由十大长老所设,这意味着巫苏如果要离开景家,就只能从大门出去。没走大门,就代表还在景家。 明明还在景家,却始终不现身,要么藏起来了,要么就是…… 看着眼前又一次提着食盒飘过去的床单,温故忍不住喊住他:「喂,第五遍了,小少主食量有那么大吗?」 要么就是像林朝生一样,遇到了一样的事情。 致人修为灵力全失,景家没有这么恶毒又极端的功法,能做到这种程度的,不排除与禁术有关,可是上次景辞已经给所有弟子都测过了,没有人碰禁术。 除了温故自己身上这不知道从哪来的禁术。 一想到这里,温故忽然愣了一下,有什么东西闪过了他的脑海。 巫苏当时押着一个人去触摸了灵珠,灵珠变红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抹红光所吸引,没有人注意到……巫苏没测。 从头到尾,巫苏都没有碰那颗灵珠。 想到这里,温故不由得往深处想了起来,如果巫苏身上有禁术的话,巫苏反倒不会出事。他很可能是躲了起来。 甚至巫苏也在界方镇出现了。 可他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巫苏要特意来提醒他,多此一举,直接栽赃陷害给他不是更好? 「你听到了还是没听到啊?」林朝生抬手在温故眼前挥了挥,「喂,温故。」 林朝生多喊了几声,温故从深思中抽回心神,抬起眼:「啊?什么?」 林朝生拍了拍食盒,道:「不是第五遍,是第八遍,在你回来前,我就已经跑了三趟了。」 跑了三趟,这是第八趟,温故又一次感嘆道:「他食量有这么大吗?」 「不是食量大,」林朝生睨了他一眼,说着还嘆了口气:「少主这几天都这样,这也不吃那也不吃,一直在挑剔,咸了不行,淡了不行,甜了不行,颜色搭配不行,怎么着都不行,后厨的人被折磨得都快疯了。」 温故听得一愣一愣,他是这样的吗?以前不是挺好养活的吗? 说着说着,林朝生还总结了起来:「虽然每次少主发脾气的原因都不一样,但有一点是一样的,那就是叫你人去找你,你不来。」 温故浑身一僵:「你讲点道理。」 林朝生却拍拍胸脯,认真道:「真的,我真的发现了,就是这样的。你一走他就不高兴。」 「讲点道理吧,我在的时候他也不高兴。」温故理直气壮地反驳。 林朝生张口就要反驳,可想了想,又觉得有点道理,重新总结道:「那就是你给他脸色看了。」 「……」温故扶额道:「我是会给人脸色看的人吗?」 这话要用在别人身上还有几分可信,用在温故身上,那确实不可信。温故此人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性子又温润,脾气好得不得了,不是那种随随便便给人脸色看的人。 林朝生却道:「脸上没有,心里有啊。不像我,不管心里还是脸上,都从来不曾有过。」 温故懒得跟他废话。 第九遍,林朝生把饭菜端出来,好好地摆在桌上,景容单手撑脸坐在榻上,瞥过来随意扫了眼饭桌:「我不吃甜腻的,把这桌换了。」 少主这顿晚饭,重做了九次,耗时三个多时辰,都过了就寝时间了,还没吃上。 在林朝生眼里,主人的话语就是神谕,说什么就是什么,只可听命行事,不能违背,也不能劝解,这种想法在他心里扎根。 直到温故走进来,站在饭桌前,随手拦下他正要撤菜的手。 在他进来之后,景容不知道什么时候放下了撑脸的手,坐姿虽然还是很随意,但比起刚才,已经好了太多。 温故看了眼丰盛的饭菜,伸手端起一盘糖醋排骨,往林朝生怀里一递,对景容道:「甜的撤掉了,来吃吧。」 林朝生惊恐地看过去。 「我不吃。」 景容语气不快,声音听上去闷声闷气。 「好吧,」温故缓缓坐下来,拿起筷子,「那我一个人吃。」 一旁的林朝生捧着那道菜,一时之间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敢在少主面前这样的,林朝生是真没见过。 他在心里纠结许久,还是问道:「那还换吗?」 景容正要开口,被温故一句「不换」直接顶了回去。 从始至终,温故的声音都是温和的,景容闷了会儿,却忽然软下声音:「不换就不换,你凶什么凶。」 听上去还有些委屈,仿佛先前不可理喻的人不是他。 温故微挑眉梢,端起一碗饭,往里随便夹了点菜,走过去递给景容,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温润:「没凶你,吃吧。」 第77页 景容一脸不情愿,却还是乖乖接了过来。 看见这一幕,林朝生的心情久久难以平復,都忘了要退出去了。 原来少主是能听懂人话的。 不光能听懂,还会跟人「和善」沟通…… 在这一刻,二十余年来在心里一点点堆砌起来的高楼,轰然崩塌。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温故应对起景容来,是越发的得心应手。不过他也不是经常都会出面,更多时候是闲下来有空的时候,才会应付一下,而应付的方式,更多是一言不发地看着景容。 多看那么一会儿,景容就收了性子,然后温故就收回目光,有时继续看书,有时继续想事情,有时起身就走。 他的话越来越少。 「温故,」这一次,在温故又要走的时候,景容叫住了他,「你最近到底在忙什么啊,一出去就一整天,连个人影都见不到。」 温故转头看他。 自从搬回这里,虽然每天都见面,但温故其实并没有好好看过景容一眼。勐一眼看过去,突然觉得景容气色似乎好了点。 可也许是阳光穿过玉石摆件散发出来的颜色照在了他的脸上,并不是脸色变好了,景容的脸该是白得没有血色的,透着生人勿近的冷意。 「找人,」温故不打算瞒着他,「找一个叫巫苏的人,他是你家的外门弟子。」 「巫苏?」景容没听过这个名字,他也不关心这个,他关心的是:「你天天出去就为了找他?」 温故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思考了一下,才点了头。 景容忽然挺直了背嵴,眉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拧在一起:「你们……你……你怎么能跟别人搞在一起……你……」 他不知道巫苏这个人已经失踪了,只言片语里就把事情往无法预料的方向误解过去,温故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他失踪了。」 所以才天天去找他的。 本来没有必要解释,可温故不想搞出奇奇怪怪的误会,这是最没意思的。 「这样啊……」景容缓下语气,「我派人去找他就是了,不管生死都把他给找出来。」 对此,温故没有拒绝,微微一笑:「这次,你不提别的要求?」 「想提,」景容老实道:「但觉得还没到能让你答应的程度,就算了。」 感受到一道刺人的视线,温故别开脸,这次没敢对视。他开始后悔刚才问了那个问题。 然后景容就十分不失所望地得寸进尺了起来:「那你今天就别出去啦!」 温故站在门口,阳光倾洒在他周身,他像是极不喜欢这种亮光,眉头轻微地蹙了一下,「小少主,我想我们是朋友。」 是提醒,也是告诫:「想去哪是我的自由。」 景容缓缓垂下眼睛,眼里爬满阴冷,「我就是随口说说。」 温故笑了笑:「那就好。」 他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走得那般急切,仿佛急切地想要避开这耀眼的光芒,又像是急于躲避那个试图靠近的人。 光线的形状支离破碎,只留下一道刺眼的斑驳背影。 景容忍不住抬起眼,一动不动,长久地望着那个颀长人影离开的门口,搭在一旁的手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 当温故每一次有意无意的保持距离时,那种无力感在心上蔓延的感觉,由浅至深,从心上一寸寸袭往全身,连唿吸都变得无力了,无力到快要喘不过气。 被特殊对待的时候,其实是能感觉到的,被拒绝也是。 于是他只能画地为牢,止步不前,不敢再往前探索一寸。 从门口涌进的光线如此耀眼,看得久了,就会带来轻微的眩晕,眼前交映成朦胧的斑斓光点,他似乎看到了某一天,他曾困于阴暗的房间,将手伸向沉在光下的人影。 他幻想那个人把他带走,重新赐予他短暂的爱护。 后来,那个人头也不回地带走了光。 像任何一个曾让他幻想过一丝希望的人,最后都站在了伤害他的对立面。 不知道过了多久,景容微不可见地唿出一口气,慢慢垂下眼。 温故的所作所为又何尝不是这样。 在期待什么呢? 他抬起手,从后颈伸进衣服里,在一道印记上轻轻触摸。 眼底愈发黑沉。 -------------------- 第38章 少主别院, 凉亭。 林朝生在凉亭一角种花,种的是从家主夫人院子里要来的花藤,这种花藤四季常青, 哪怕在寒冬季节里也会开花。在其他植被都枯萎之际, 年年都会从家主夫人那里移栽花藤过来。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 这花藤年年移栽,年年种不活。 移栽了一角后, 林朝生扒开一处花丛,从里面探出头来, 「温故, 少主这个午觉是不是睡得有点过于久了?」 温故捧着杯热茶, 瞥了眼这张「床单」里露出的两只眼睛,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 因为坞禾果的缘故,林朝生原本伤了的灵根似乎出现了修復的迹象, 他的身体也復原得极快,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 倒是因祸得福了。 虽然仍旧裹着床单, 但通过眼周围的皮肤来看,他其实已经可以取下来了。取下来之后, 他或许能以少主手下的身份, 像以前那样,过得风风火火的。 但当时景容并没有明确说愿意收他当手下。 第78页 他不是温故, 没有底气贸然行事。 别的不说, 就算是温故, 少主一声令下, 还不是只能被困在别院里, 哪里都去不了。 试图出门失败后, 温故就一直坐在凉亭里,喝茶,看书,面无表情。 林朝生凑过去看了眼,温故看的也不是书,是一本很厚的灵药图谱,正翻在一种名叫「忘川花藤」的灵药页面上。 上面所载,忘川花藤四季常青,喜阴畏阳,其花需处特殊环境下方能盛开。忘川花瓣颜色如血,味苦…… 看到这里,林朝生挠了挠头,特殊环境是什么环境,家主夫人那里也没什么特殊的啊,难道是家主夫人的洗澡水很特殊吗? 想到这里,林朝生拿起一株就栽到了浴池外面。试试少主的洗澡水有没有这个功能。 在浴池栽完后,林朝生迈着散漫的步子走出来,又在凉亭旁继续栽花藤:「温故,少主还没醒吗?」 温故把图谱往后翻了一页,问道:「你们景家有私藏禁术相关的书吗?」 林朝生忙于移栽花藤,没听仔细,只听到个什么「禁」什么「书」,于是下意识把这俩结合起来:「禁书?」 能称得上禁书的,那自然是:「你想看春宫图?」 林朝生头也不回,自顾自地说道:「这种有伤风化的东西自然是不让偷看的,但景家比较特殊,如果想看正常的大概是没有,可如果要看不太正常的……」 温故不动声色放下茶杯,将图谱抱在怀里,没听林朝生继续说,起身就走。 他走进书房,把图谱放回书架,随之听见隔壁房间传来一点不太清晰的声音,温故顿了顿,转身就走到隔壁推门而入,没有敲门。 装睡装了这么久,终于是忍不住起来了? 「小少主,」温故迈着长腿,大步往屏风后走过去,「你又搞什……」 一走过去,正对上景容幽黑的眼,眼里的东西似曾相识,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额头冒出汗液。 温故止住正要质问的话语,缓下语气,「做噩梦了?」 梦境的余悸还未消散,景容恍惚着点了下头,攥紧绵软的锦被。温故倒了杯水给他递过去:「先喝点水吧。」 景容恍惚着接过来,温故的手刚离开杯子,又被微凉的触感握住。只见景容直直地看着他,漆黑的双眼专注又固执。 「不要走。」声音嘶哑,有些发颤。 温故站着没有动作,没有说话,景容慢慢从噩梦的余温中抽离出来,后知后觉地松开掌心的温暖。 意识回笼,景容反应过来温故的来意,连着刚才的话,一併解释道:「最近是多事之秋,你就先不要出去了,我不放心。」 语气还很正经。 看到景容的反常,想起之前说要派人去找巫苏,温故下意识道:「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跟巫苏有关吗?」 景容攥紧锦被,重新躺下,盖住半张脸,只露出双有点躲闪的眼睛,闷声道:「我想再睡会。」 温故本想追问,抬手捏了捏后颈,还是道:「那你睡,睡醒再跟我说。」 说着回过头,刚想把景容没喝的水杯放回去,就听景容又道:「你先出去。」 温故当即应道:「好。」回答完了才反应过来景容说的什么,他奇怪地看了景容一眼:「我出去?」 不是? 景容在赶他走吗? 从认识景容,一直到现在,别的都不说了,毕竟一些零碎的情绪怎么说都只能算捕风捉影。 两人相处到现在确实有些微妙,某些界限也在这样的微妙中变得极为模煳。 但不管怎么说,从来只有他想走却被缠着走不掉的情况,赶他走还从未发生过。 尤其是,明明上一刻拽他着他的手让他不要走。 现在竟然赶他走? 也许是这话从景容嘴里说出来太稀奇了,温故又问了一遍:「我出去?」 可这话能从温故嘴里问出来,景容也觉得稀奇,他闷声道:「那你要留下跟我一起睡吗?」 温故:「……」 问得漂亮。 温故也有点搞不清自己怎么会是这个反应,只是在景容问出那句话的时候,他十分诚实地起身退了出去。 他确实不愿意留下。 所以等了将近一天,到最后,连为什么不让他离开别院,也没有得到准确的理由。 深夜。 静谧的少主别院,一道人影悄然闪过。 景容睡得不太安稳,在床上翻了个身,然后忽然睁开眼。 而他身后,那道人影则安静地立在那里。 景容那双眼睛沉在暗夜,死水一般的漆黑无声涌起暗光,逐渐加深,直到化为红色微光。 像忽然警觉起来的鬼魅。 只听那人沉声道:「你的修为恢復了?」 除了那个被唤作「父亲」的家主,这世上恐怕不会有第二个人这么关注他是否恢復了修为。 从回到这里的那天起,家主就探过他的修为。那股力量跟灵力是完全不同的东西,因此家主没有探索出来。 只是现在看来,似乎是知道了点什么。 「刚刚我感知到一股力量涌动,是你吧?」 来是来了,但家主不是很确认,因为那股涌动的力量很怪异,怪异得不像灵力,而是远远超越灵力所带来的体感。 第79页 闻言,景容后知后觉地摸向后颈,这才感受到后背的印记在发烫。 反噬可真会找机会,明明都压下去了,借着场噩梦就趁虚而入。跟反噬斗,还真是半点都松懈不得。 景容唿出一口气:「是我。」 闻言,身后的人先是微微一愣,然后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话里带了些癫狂:「所以你的修为真的恢復了?」 景容缓缓起身,坐在床边,双腿自然垂落,然后轻抬右腿,搭在左腿之上。他往前一倾,抬手托住侧脸,坐得随意,语气也轻挑:「是也不是。」 在这个景家,只有景容敢用这样轻慢的态度跟他说话,他可以纵容景容,只有景容是特殊的。 前提是,景容恢復了修为,并且会将这股力量提供给他,否则就另当别论。 暗夜中,家主伸出手,掌心向上,等待着这世间最珍贵的宝物放入手中:「来,容儿,让为父看看你修为恢復得如何。」 景容没有动弹,他就耐心地等待着,像以往无数次那样。 他等了很久,景容都没伸手过来,一直等到他的耐心一点点消失殆尽。 那只伸出的手没有收回,而是缓慢地翻转过来,掌心凝起微亮的光芒。家主敛起神色,手越扬越高。 怎么都这么久了,还是这样不听话? 厢房中。 温故睡得昏昏沉沉,朦胧中,听见似乎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这声音忽近忽远,像梦里的声音,又像现实的声音。 他恍惚了一阵,迷迷瞪瞪地睁开眼,只见窗边有个人影,还在窗纸上戳了个洞,压低声音喊道:「温故,醒醒。」 「醒醒啊,温故……」 温故一个激灵,倒吸一口凉气,顿时睡意全无:「你谁?」 外面那人应道:「我,我啊,我!」 这声音太低,温故没听出来是谁,皱眉道:「你你你你结巴了?」 缓了缓才意识到外面那人是林朝生,也就他能大半夜跟个鬼似的还在外头游荡。温故起身凑过去:「怎么了?」 林朝生凑近了些,正想说什么,兴许是觉得不得劲,回身推了推门,没推开,又倒回来贴在窗口处,道:「我看到个人进少主房间了,那人好像是……」 温故这回是彻底醒了:「什么?」 说着就下了床,随便摸了件外袍搭在身上,悄声开门出去:「那人是谁?」 林朝生拢了拢外衣,压低声音道:「家主。」 温故一愣:家主? 暗夜里,天上无星无月,四下一片黑暗,唯有远处的少主房间中依稀散发着忽明忽暗的光亮。 当全身血脉中流淌着的灵力源源不绝流向另一个人的时候,灵力涌动之下,会亮起光芒。 别人不知道,但温故知道。 他沉下脸,眉头几乎拧成绳,直接就往院里走。 刚走没两步,却被林朝生拽住:「你干什么去?」 温故甩开林朝生,头也不回地道:「还能干什么?」 可林朝生仍拽着他:「家主不是走进去的,他在门口突然消失了,温故,你懂我意思吗?」 不是走进去的,还能怎么进去? 瞬移吗? 「什么什么意思?」温故不明所以,「所以他来找景容干什么?」 景容都这样了,还有修为给他吸吗? 到底是什么样的混蛋才一而再再而三做出这种不要脸的事? 直到这时,温故才发现林朝生肩头在止不住的颤抖,而拽住他衣袖的手也越抓越紧。 温故耐着性子道:「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林朝生低着头,唇线抿得死紧,过了好一会,才唿出一口气,低声道:「那晚害我之人就是家主。」 原来不是想不起来,是不敢说。 难怪非要求得少主的庇护。 温故推开林朝生的手,淡漠地道:「我早就知道是他了。」 转过身,将一脸震惊的林朝生留在原地,温故道:「家主他……」 他走向那间亮着奇异光亮的房间,脚步未停:「不配为人。」 -------------------- 第39章 同样的黑暗, 不同的地点。 一时之间,容易使人产生错觉,好像这里不是少主房间, 而是那个密不透光的禁闭室。 家主就那样抬着手, 悬在空中始终没有落下, 眉头紧皱,嘴角微颤, 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 景容换了个姿势,收起双腿屈在床沿上, 像在禁闭室中一样缩着, 双手抱膝。 黑髮垂落下来, 遮挡住他的大半张脸,只露出双漆黑的眼睛,眼里无光, 像一潭死水。 蓦然间, 一道轻如鬼魅的声音响起:「怎么办呢, 我一点不想见到你, 父亲。」 隐在黑暗中的黑气丝丝缕缕盘桓在房中,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压迫感, 压得家主几乎动弹不得。 鬼魅般的声音再次响起:「你是想狼狈地离开, 还是永远留在这里呢,父亲?」 景容双手抱膝, 压在腿上的力道加大, 手上暴起青筋, 微不可见地颤抖起来。 即使吃了那么多坞禾果, 还是没能补上上次强行催动禁地力量的损耗, 祸不单行, 还被反噬趁虚而入。 对上家主,他也不知道会赢,还是会输。 但不管是哪种,家主一定都不会轻松的。 第80页 家主却勐然笑起来:「真不愧是我的容儿,你果然从来不会让我失望,哈哈……」 笑里满是贪婪。 这股力量太强,太美,有致命的诱惑力。 几十年了,他从没见过这样完美的力量。 「但是,容儿,」笑声渐渐消失,「可惜了,你好像还不能完全控制住它。」 景容一怔。 眼中的眸光暗了又暗,他勉强勾起一抹淡笑:「那么父亲,你要试试吗?」 黑气一层一层叠开,压迫感层层递增。 瞬时之间,家主忽然凌空化出一把无形的剑。 灵剑成形那一刻,周遭狂风四起,整个房间中的东西都被捲起,然后破碎开来。 在如此这般的压迫之下,他竟还能化出灵剑。 景容的眉头越皱越紧,全身的力量几乎快要触碰到临界点。 灵剑在诅咒之力的压制下,缓慢穿行,每前行一寸,灵剑便变小一分。 两人无言对峙着,所有力量都依託在灵剑与对抗灵剑之中。 他反抗家主的次数并不多,在有限的几次反抗里,每一次,赢的都是家主。家主从不吝啬他的成长,他越是强大,家主就越满意。 所以这次也一样,看着这个几乎把自己逼入绝境的儿子,家主没有一丝惧意,反倒像是在看即将入腹的猎物一样,嘴角再次浮现出癫狂的笑意。 容儿总会带来惊喜。 都是他的,在他眼里,景容的一切都是他的。景容就是为此而生。 他看景容的眼神从来如此,这道眼神就是这样的直白。 隔了整整一世,再次看到对方眼里熟悉的欲望,景容还是会产生同样的疑惑。家主明明可以把他永远关起来,永远囚禁在那个黑暗的禁闭室,不见天日。 可是家主会让他出来,让他当少主,让他成为别人眼中艷羡的存在。 正是因为如此,所以上一世年少无知的景容,才总会抱些天真的幻想。 天真又愚蠢的幻想。 无声的对峙中,两人的脸都变得有些扭曲,都在等对方败下阵来。 在使用的力量触碰到临界点的那一瞬间,景容全身传来剧痛,体内的力量急速流失,遍布房间的黑气骤然散去。 巨大的灵剑变得如匕首般大小,终于,成了黑暗中唯一的亮光,穿过层层压迫,直指景容眉心。 这道光芒太亮,刺得景容下意识闭上双眼。 「很遗憾,容儿,」他听到家主的声音缓缓传来,「你又输了。」 万籁俱静。 只是想像中的剧烈痛楚却并没有到来。 四周一片静谧,景容在这样的安静中睁开眼,然后双目勐然撑大,眸中的光亮瞬时破碎开去,惊愕急速蔓延。 他看到温故站在他面前,灵剑从温故身上穿出,在穿出来的那一瞬间,化为点点星光,照亮了那张他打量过无数遍的脸。 那是张不笑时有些清冷,一旦带了笑意就很温和的脸,看着那张脸,总很容易被影响,嘴角也会不自觉跟着勾上去。 他一笑,像人间有了月色,夜色再黑都不足为惧。 可现在,那张脸没了生气。 只是一瞬间,就没了生气。 …… 后来景容一下子就失去了理智。 他不知道他后来发生了什么,只记得周身的诅咒之力又重新升腾,以前所未有的强度涌来。 家主被逼得一退再退,最后跪在地上,他抹掉嘴上的血,却还是笑道:「真不愧是我的容儿……」 说着,一口血又呕了上来,他强行撑着站起,「这力量你就先替我保管几天,」语气越来越阴狠,「我会再来取的……」 在铺天盖地的诅咒之力袭来前,家主单手凝决,消失了在这片黑暗中。 诅咒之力用尽后,反噬开始剧烈袭来。 可他感觉不到疼痛。 景容愣在原地,呆愣地看着眼前那个倒下的人影,倒下去不过是转瞬之间的事,在这一刻却像慢动作一样,一点点,一点点地往地上倒去。 明明那么倒下的速度那么慢,他拼了命扑过去,却没接住那个人的身体。 …… 温故没有气息了。 景容把所有坞禾果一股脑扔进药罐子里,等熬好后,伸出双手贴住滚烫的罐子,将它取下。 林朝生拿着帕子的手就那么顿在半空中:「少主……」 景容没有动,一双眸子干涩地转过去,看得林朝生背后一凉,哑声道:「滚。」 白皙柔软的皮肤触在滚烫髮红的罐子上,发出「滋滋」的声音,冒出一阵白烟,但景容似乎不觉得疼,只是颤抖着将汤水倒进碗里。 「喝了就好了,喝了就好了……」他喃喃说着。 捧着汤药,景容一瘸一拐地撞进房里,光洁的脚踩在地上,压过一个个坚硬的碎片,留下几道血迹。 他伏在床边,用小勺舀起汤药,小心翼翼的往温故嘴里餵。 汤水从唇间餵进去,却又从边缘流淌出来。 景容耐着性子一遍遍喂,又看着药水一点点流出来。 他一言不发地餵着,漆黑无光的眼睛里,无声划下眼泪。 他餵不进去…… 不管怎样都餵不进去。 汤药快要见底的时候,景容放下了碗,然后用袖口擦掉温故身上的湿润。 第81页 温故很爱干净,他不喜欢身上湿漉漉的,更不喜欢身上脏兮兮的,如果醒过来看到这样,他会皱眉的。 擦着擦着,景容停下了动作。 他垂下头,将脸埋在温故的胸口处,紧咬的下唇流出血,手上青筋迸起,紧握着温故的衣袍,瘦弱的嵴背开始剧烈抖动起来。 心口沉闷不已,像被什么哽着,缓不过气。 他无声地啜泣着,后背一抽一抽的,却怎么都哭不出声。 温故没有灵根,体质特殊,受不得一丝剑意。 以往那般轻柔无比的剑意,打在他身上,他都受不起,更何况这次的剑意是出自高阶术法所幻化的灵剑。 他不敢去想。 也不敢去探温故的鼻息。 不知过了多久,景容停止了抽泣,他抬起脸,伸手摸向汤药,像个木偶一样,面无表情,一双死气沉沉的眼睛牢牢勾住温故,木偶般的肢体将碗送到自己嘴边,然后抬起下巴,一饮而尽。 他缓缓起身,伸出红肿起泡的双手,捧住温故的脸,然后再慢慢俯下身,贴住温故的嘴唇,一点点将带着血的汤药送进温故嘴里。 哪怕一点点,哪怕能喝进一点点…… 汤药送进去,又从嘴边流出来,润湿了景容的手,刺痛感蔓延开来,手止不住颤抖。然后他倏然松开手。 可怕的想法在脑海中炸开。 他意识到,温故死了。 当意识到这一点后,他很久都没再动弹。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再次垂下头,将脸埋在温故的脖颈间,嵴背再次抽颤起来。 求求你,不要死。 求求你,温故…… 求求你了…… 天亮了又黑下去,黑下去又亮起来。 不知道过去了多少个日夜。 林朝生不敢来打扰少主,一天天在屋外的院子里头来回踱步。 装坞禾果的药罐子一遍遍加水煮,煮了干,干了又加水煮,煮到最后只剩了几枚极小的果核,再没了任何药味。 可坞禾能生的是灵肉,能拓的是灵脉,对没有灵根的人,又怎么会有用? 他都知道。可他不愿意相信。 整个房间被森森黑气裹挟,外头的人谁也进不来,里头的人也怎么都不愿意出去。 房间里杂乱无比,遍地碎片,找不出一条能走的道。从门到床的这一小段距离,好几道发黑的血印留在地面,像是来来回回走过好几趟。 与此相对的,床上却很干净。 景容屈膝缩在床内侧,面色惨白无比,一双无神涣散的眼睛死死盯住身前的温故。 他就那样安静地待着,安静地陪着温故。 他早就把温故的模样刻进了脑子里,直到现在,他仍旧不敢移开目光,生怕一移开眼,就再也见不到温故了。 上一世匆匆二十载,很快就走到了头。无牵无挂,人也好,事也罢,到死了都没觉得这人间有什么值得留念的。 可这一世,却有个意料之外的温故。 第一个,那是第一个护着他的人。 是第一个会不计一切代价挡在他面前的人。 景容厌恶这个没用的自己,是他太过弱小,所以才没能保护住温故。 两只手覆在脚踝处,不知不觉间插进原本的伤口中,指尖一点点往里撕挠,磨在森森白骨之上,看上去触目惊心。 他不断想着,都怪他太没用。 …… -------------------- 第40章 昏暗的地道里。 沉闷的拖动声沙沙作响, 拐角处的烛火忽暗忽明,投下一小片不怎么亮的光域。 一个弯着腰的女子背影从暗处一点点进到光下,她两手拖着什么东西, 以极慢、极慢的速度, 退着拖住那东西走。 她一点点往后拖, 直到手上的东西出现在昏暗的光影下。 只见她每只手上都握着人的手臂,随着她的移动, 两个昏迷的人也出现在光下,被她一点点拖着往深处走。 空气里瀰漫着刺激怪异的味道, 越往里味道越重, 但她似乎一点味道都闻不到, 只是专心地拖着这两个人走。 绕过无数个拐角,最终进到了一个房间之中。 与外面的黑暗不同的是,这个房间内有许多烛火, 很亮。边缘是巨大的藤根, 一圈一圈缠在墙角, 中间位置有个半大的池子, 池中淌着浓稠黑暗的液体。 从池子往外延伸,无数红线交缠在一起, 看起来很杂乱, 却又能隐隐看出是某种禁制图案,这些红线交汇于池子最里面的角落, 而那里, 竟还有个人。 那人沉在浓稠的液体里, 只露出个头, 是个年龄不大的少女。少女闭着双眼, 脸上毫无血色, 看上去像个死人。 女子把那两人一直拖到池子边,然后拽起其中一人,将其趴在池边,那人的头就悬在空中,长发随之滑落。 这女子不知从哪摸出一把匕首,熟练地抹了下那人的脖子,血液喷涌而出,融进黑色液体里。 不多时,随着鲜血的融入,池中那名少女的脸色变得红润起来,只是仍一动不动。 放完这人的血,她又转身将另一个昏迷的人拖上来,刚放置在池子边缘,忽然歪过头,掐住这人的脖子,脸上有股疑惑之色:「怎么死了?」 这人的脸也在此时露出来,正是巫苏。 她恍惚了一阵,似乎想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会死,还惋惜道:「死人的血用不了。」 第82页 扔下巫苏,她转过身,轻提裙摆,优雅地走到少女面前,俯身蹲下,伸手轻轻抚摸着少女的脸。 她怜爱地看了这名少女许久,才起身缓缓离去。 * * * 「夫人,家主邀您一同用膳。」 听着浴池里传来时不时响起的零星水声,侍女站在外面,恭敬地唤了唤。 浴池内,盘根错节的花藤攀附在深处的巨石上,藤上花朵盛放,花藤一路向外,在外面形成一簇花丛,最终攀上一道围墙,枝桠往外倾倒。 萧棠缓步走出浴池,站在花墙底下,抬起脸,像是在享受傍晚的阳光。 侍女再次道:「夫人,家主在等了。」 萧棠闻声睁眼,道:「好。」 她一路来到大殿,整个景家最奢华的地方便是这里,家主居住的地方就在大殿后头。 家主年岁比她大几岁,一直以来都只对她这个嫡夫人另眼相看,几乎在所有人眼里,家主都是待她极好的。 她容貌极美,却性子冷淡,不爱和人接触,只有家主在的时候,偶尔才会展颜。她对家主很恭顺,从来不曾忤逆家主的意思。 两人坐在桌边,家主问道:「夫人最近可去看过容儿?」 萧棠的脸色不易察觉地凝了一下,扯起个淡笑,道:「最近没有,容儿怎么了吗?」 自从景容被那个温家遗孤从禁闭室接出来后,除了上次家主让她拿着颗珠子去见景容之外,她就没有再踏足过少主别院。 她一向不过问景容的任何事情。 家主眼中晦涩不明,只道:「出了点意外,容儿现在对我怨气很大,你去处理一下,让他以后听话点。」 那时明明都已经赢了,却不知道从哪突然跑出来个温故,然后景容就发了疯,差点把他给弄死。之后用了无数高阶灵药,身体都没完全復原,短时间内就不能再对景容做什么了。 一想到景容那时的反应,他沉思了一下,斟酌道:「过两天再去。」 等那边情绪平復些再去。 即便和景容之间发生了那种生死攸关的事,他仍旧不放在心上。像以往无数次的那样,不管他把景容伤成什么样子,也不管景容怎么反抗他,他都会宽恕景容的莽撞。 只要景容有他需要的力量,他就会一次次地宽恕下去。 而景容也一定会听话的。 他从来不做没把握的事情。 「去的时候,多关心他两句,顺便告诉他别为了些无足轻重的人伤了跟我的父子情分。」 似乎是对家主的用词感到奇怪,萧棠下意识看了家主一眼,这一眼,恰好对上家主的目光,看得她倏然一愣。 家主蓦地冷笑起来,道:「我从来都很关心他,不是吗?」 萧棠没说话,点了点头。 良久,家主又道:「冬炼快到了,我的容儿定然是要出席的,你知道该怎么做。」 那股力量,他可以在冬炼结束之后再拿走。 不着急的,他有的是时间。 萧棠吃了口饭,柔声道:「放心,容儿会听话的。」 她慢慢咀嚼口中的饭,等到吞咽下去之后,才又补充道:「他最听我的话了。」 景容一向是会听母亲的话的。 地下室。 池中的少女一动不动,似乎还在唿吸,只是这唿吸极缓,常人一唿一吸起码十次的时间,她才微不可察地唿吸一次。 巫苏的尸体伏在池边,缓缓滑落,不动声色地滑进血池,直到淹没整张脸。 巫苏被藏在暗道里很长一段时间了,像他这等有灵力之人,哪怕是在一个月内不吃不喝,也不会有生命危险。可是某个半夜,他忽然之间从昏迷状态变得没了气息。 毫无徵兆之下,巫苏突然就死了。 被拖到房间里后,他的脸就那样沉在血池里,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交相缠绕的红绳亮起了微弱的光芒,血池中粘稠的液体莫名浮起涟漪。 巫苏的尸体也在这时往血池中滑去,一寸寸往里深入,直到整个人彻底沉入血池,被粘稠的液体所淹没。 一些远古记忆穿过遥远的长河,杂乱地出现在本不该存活于世的人的意识中。 朦胧不清的视线里,一个高大的身躯出现在破落小院,他缓步走进去,然后坐在木床边,用手探在床上的小孩头上。 小孩很漂亮,胸前戴着个玉石所制的长命锁。 他似乎发着高烧,脸颊绯红,双眼紧紧闭着,泪眼朦胧。 那人敛起神色,覆在小孩额间的手微动。片刻后,微弱的力量从小孩身上源源不绝传入他的体内,与此同时,他的面容渐渐舒展,脸上的神情越发愉悦起来。 他似乎在使用修仙界讳莫如深的禁术,而看他那处处生硬的状态,像是第一次用。 他沉浸其中无法自拔,等他反应过来时,小孩的全身开始枯萎下去。他吓了一跳,勐然抽回手。 在他抽回手的时候,小孩跟附在他手上一样,也跟着贴了过来,像极了缠上他的小鬼。 他一惊,掌心凝起力量,勐地将小孩打落。 一吸一打之间,小孩的身上有什么东西破碎开来,不是拍在血肉上的声音,也不是骨头碎裂的声音,而是灵根彻底碎裂的声音。 那人一脸惊愕,颤颤地后退,然后一转身跑了出去。 第83页 长命锁也在这时掉落在地,碎裂开来,从那些破碎的碎片中,隐隐能辨认出零散的字形,依稀勉强地勾勒出「温故」二字的刻痕。 血池中。 巫苏的尸体沉入血池之后,这个地方长久的安静了起来。 过了不知多久,房间中的烛火开始大幅度摇曳,然后突然尽数熄灭。 诡异的秘朮忽然运作起来,杂乱的红绳发出耀眼的光芒,不断变换,化成各种不同的禁制图案,最后和一道悬空的灵力图阵所交汇。 交汇之际,一抹红光以极快的速度在灵力图阵上穿梭,消失,再然后,这股光芒渐渐暗下去。 随着红绳光芒的暗下,池中少女的面色由红润变得惨白,又以极快的速度枯竭下去。 霎时间,少女失了生气,脸变得如枯枝一般,只剩黑青的外皮裹住骷髅,看上去可怖至极。 而在血池里,四下一片静谧,那个早就没了气息的巫苏,在忽然之间,毫无徵兆地睁开了眼。 在巫苏睁眼的那一刻,仿佛有种诡异的相连,让距离此处无比遥远的少主别院,也产生了一点异动。 此时已是深夜。 万籁俱静之下,丝丝黑气缠绕在房间之中,月光从窗外透过来,又被黑气完全挡住。 景容仍旧屈膝缩在床内侧,即便在这样黑暗的环境中,也能看出那是怎样一张死人般惨白的脸。 这几天里,他就这样守在一个死人面前,滴水未沾。他的嘴唇在白得发紫,又加上之前的咬痕,活像渗着血的干枯脱皮的树干。 他死死盯住眼前的温故,眼眶四周通红,眼白布满血丝,眼眸不再是以往那般漆黑,而是涣散得有些灰白。 他好像在看着,又好像没看着。 无神而又空洞。 躺在床上没了气息好几日的温故,受到血池里的某种感应,在暗夜中,忽然睁开眼。 久久没有唿吸的他,在这一刻,勐然张口,狠狠吸了一口气。 全身的血脉復甦,他挺直背嵴,四肢十分僵硬,在这一刻崩得死紧。 胸口的心跳开始纷乱地跳动起来。 吸入的这口气在胸中闷着,闷了许久许久,才缓缓唿出一口气。 良久,温故彻底喘过气来。 他动了下脖子,然后忽然笑了一下。 这笑很轻,轻到只是一边的嘴角往上轻轻那么勾了勾,是极其冷漠的笑意。 还有股子邪气。 死了又活,这感觉,真他妈刺激。 -------------------- 第41章 漆黑的地下室里, 粘稠的液体缓缓涌动,巫苏在血池中扒拉两下,然后撑住池底, 勐地把头窜出水面, 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这里黑得太彻底, 伸手不见五指,极难闻的腥臭腐臭不要钱似的疯狂刺激感官, 臭得他忍不住呕吐起来。 要命的还不止如此,他淹在血池里, 因为太黑, 根本看不见这是什么液体, 只能感觉到很黏煳,他噁心得不行,又不得不四处摸索, 想赶紧摸出去。 在看不见的摸索中, 他好像摸到了一个什么东西, 手感很奇怪, 硬中带软,软中带硬。 顺着那东西往上摸, 这像极了骨头架子, 还是外面还有层皮子包裹着的那种。 说白了就是干尸。 然后巫苏忍不住头皮一阵发麻。 他勐然从池子里跳起,无声大叫起来。 没错, 无声, 大叫。 他是在叫的, 但也许是死了刚活过来, 发出的声音嘶哑且微弱, 聊胜于无。 与此同时, 他几乎是一下子就蹦了起来。蹦出池子后,他开始连滚带爬地跑,但他的跑法,因为看不见,只能跟个无头苍蝇似的四处乱撞。 他感觉他好像踩到了一地的骷髅架子。 不确定,再踩踩。 换个方向,他感觉他好像踩到了一地粘稠的腐尸,不确定,再踩踩。 再换个方向,他感觉他好像踩到了一地软趴趴的肢体,不确定,再踩踩。 ……这他大爷的还踩个屁啊,他慌死了,一阵一阵换着趟呕吐。 最终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撞到了门,当他从门口撞出去,脚下一绊,摔了个狗啃地的时候,就算地上的是屎,他也会觉得是香的。 这条路从头黑到尾,导致他压根不知道刚才那里有什么,也不确定那是什么,只顾着一个劲地往外沖。 边跑边脱掉身上的衣服。他本来想拧干的,但这液体太过噁心,臭得不行,忍无可忍之下,他选择脱掉外衣,脱掉鞋子,只剩了里衣没脱。 他一直跑,却一直没跑到尽头,好不容易过了一道拐角,见前面有抹亮光,结果跑近了发现只是个要燃尽的蜡烛,而这里,仅仅只是一个拐角而已。 借着这点微弱的光,他看了眼自己身上。那液体应该是黑红的,浸得里衣和皮肤都是怪异的颜色,他抹了抹手掌,把液体抹开,看到正常肤色露出来后,倒是忽然松了口气。 这口气还没松完,胃里翻江倒海,他又忍不住呕吐起来。 空气中瀰漫着散不尽的恶臭,他没回头,继续往下一个拐角跑去。 这下面大得出奇,像迷宫一样,他跑了许久,累得快要提不动脚,却仍旧没跑到尽头,但空气中的恶臭却是稀薄了不少。 这意味着,或许方向是对的,他正在远离中心。 第84页 后来他累极了,实在跑不动,只能扶着墙摸黑继续往前走。 少主别院。 等四肢缓和过来之后,温故起身坐了起来,他口干舌燥,一脸茫然地看了眼四周。 黑漆漆的。 就在他想摸火摺子的时候,余光忽然瞥到一坨鬼影似的东西,在一阵惊吓的酥麻感结结实实过了趟全身之后,他才转头看向床的里侧。 不看不要紧,看了又被吓一跳。 确实跟个鬼一样。 双目圆睁,瞳孔灰白,一动不动,鬼都没他吓人。 在意识到这人是谁之后,蓦然间,温故全身颤了一下,像是又被吓了一跳。 他探过身,伸手在景容眼前晃了晃,景容没反应,然后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尖探在景容的鼻子前面。 活的。 可不知为何,在知道他是活的之后,温故整个人勐然往后倒去,倒像是又给吓了个大的。 他张着嘴,也许是想叫,但他发不出声音,喉咙干涩不已。 因为他在床的外侧,所以往后倒的时候,直接往床下倒去,他想伸手拽住床沿,但已经来不及了。 慌忙之下,惊得四处乱抓,一只手无意间抓住景容的手臂,即使这样,也还是无力回天。 沉闷的落地声传来,他的身体压在地上的碎片之上,疼得他「啊~」了起来。 这次发出的声音倒勉勉强强是个人声,能听见了。 他吃疼地坐起身,揉着被碎片刺痛的地方,然后睁开眼,蓦地,似乎意识到一只手还抓着个什么东西,惊愕抬眼。 然后他那张吃疼的表情就那样凝固在了脸上。 死人般的景容被蓦然拽了一把,被迫半跪在床上,身体前倾,一双无神的眸子怪异地勾在温故脸上。 忽然之间,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景容长长的睫毛颤了一颤,像花瓣上蝴蝶采完花蜜离去之后留有的余微轻颤。 他呆滞地看着眼前的温故,一动不动的,眼睛看起来很不好看,甚至可以说是骇人。 但这道眼神中所包含的各种情绪,震惊、哀伤、欣喜、难以置信,或者还有更多,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皆在其中。 瘆人又心酸。 看得温故喉咙越发干涩。 长久的凝望间,景容那灰白的眸子肉眼可见的清明起来,迎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微微歪过头。 他张了张口,好像说了什么,但是没能发出声音。 然后他往前一探,缓缓将手伸向温故。伸过去的速度极缓,指尖轻晃,带着难以克制的细微抖动。 他似乎想触碰他。 手还没触及到温故的身体半分,他的身体就止不住颤抖起来,他已经流不出眼泪了,但他仍然红了眼眶。 眼前的一切是梦,还是幻觉,他无法判断。 他还想像以前一样,勾住温故的脖子,把脸埋在他的脖颈间,去感知那温热的体温。他想念温故的体温,想得发疯,但那副身子一直是凉的。 只差毫釐就能触摸到温故的时候,景容忽然停下了动作,像静止了一样,手静静地悬在半空,没再往前探。 他清晰记得那副身体的体温有多凉,比他的体温还凉,比禁闭室的千年玄冰还冰寒入骨。 他不敢往前。 温故好不容易从碎片堆里坐起来,景容往前那么一倾,温故又倒了下去,压在碎片之上。他痛得「嘶」了一声。 沉闷的空间内,温故避无可避,只能和景容对视,对视间,温故撇下嘴角,眉梢染上一抹惧意,眸子也暗了又暗。 就着景容迟疑的那一下,温故手脚并用,不断往后缩。 他现在,看上去,又惊又惧。 景容的头又歪了一寸,目光散乱地看着眼前「动着」的人,后知后觉地眨了下眼睛,停在半空的手终于又动了动,重新往前试探。 温故不断往后缩过去:「别……别过来……」 话里带着掩不住的颤音,和嘶哑声中一再强调的畏惧:「……你别过来……」 地下室。 巫苏在地道里走了许久,口干舌燥,晕头转向,感觉像是走了好几个时辰。 终于,他看见了曙光。 昏暗的烛光里,一道不太明显的阶梯出现在拐角,他用尽力气往上走,走到头的时候,上方被一块石头顶住,他用力顶了顶,石头分毫未动。 但他没放弃,继续用力往上顶,最后筋疲力竭,还是选择了放弃。 可能是死了刚活过来,又累得慌,脑子没打转,完全没有想过这种暗道可能是由机关控制的。但好在,正在他准备窝在那里昏死过去的时候,脑中有什么东西闪过,然后开始四处摸索起来。 他摸索了许久,最后终于在阶梯旁,一个明显得不能再明显的位置,发现了暗扣。 从拉开暗扣开始,他的脑子就陷入了彻底昏沉的状态,从此看路不是路,眼前一片朦胧,怎么都看不清楚,眩晕感铺天盖地地袭来。 头眩晕得厉害,一路跌跌撞撞,他不知道他身在哪里,也不知道到了哪里,只知道往前走。他一直走,一直走,直到失去意识。 「还没醒过来?……真麻烦……药……」 朦胧不清的话语落入耳中,昏昏沉沉中,下巴被粗暴地扼住,嘴里灌进一股热流,苦涩从舌尖蔓延开来。 第85页 他被呛得勐烈咳嗽起来,恍惚间缓缓睁开眼,视线逐渐清晰,入目是景辞那张要死不活的脸。 「嗯?醒了?」景辞随手甩开药碗,倚在一旁擦拭手上的药渍,他擦得极不认真,随手擦了擦就把帕子甩开,然后抬手闻了闻。 闻到没散尽的药味后,景辞嫌弃地皱了皱眉:「两天,真够能睡的,要不是他要见你,我也不会亲自……」 话还没说完,只听一声门被撞开的声音,床上的人就不见了踪影,景辞眼皮勐然一跳:「你去哪?」 景辞回头的时候,只看见他一闪而过的背影。景辞不明所以地跟出去,一出院子就不见他的人影了。微亮的月光下,景辞挠了挠头:「跑哪去了?」 看了看左边:「这边?」 然后又犹豫着看向另一边:「……还是这边?」 夜空下,一人扶着头跌跌撞撞地走在月光下。 他穿得单薄,风轻轻那么一过,就哆嗦了起来,连步子都有点飘。整个人迷迷煳煳的,一时之间,竟有点不知今夕是何夕。 走着走着,忽然脚下一空,直接一脚踩进了湖里。 湖水冰冷刺骨,寒意直击心脏,他勐然醒过神,扑通了好一会儿,拽住岸边的水草才得以爬上来,他想他也许这辈子都没这么狼狈过。 借着这个突然的凉水澡,他好像终于醒了过来,抬脸看了眼月光,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头,然后缩起身体继续往前走,一直走到一座别院门前。他抬脚往里走,门口值守的弟子见了,抬手将他拦住:「你是何人?」 不让他进去。 好歹是深夜,天上就算有月亮也没到亮如白昼的地步,再加上他又落了水,很是狼狈,认不出来实属正常。他将头髮拂到身后,露出脸,道:「是我。」 声音很沙哑,低沉到已经完全听不出原本的声音。他摇了摇头,努力保持清醒,再次往里走。却不想刚一抬脚,就再次被拦下,还把他给推了出去:「哪来的弟子,竟敢擅闯此地,活腻了吗?」 他浑身乏力,体力本就不支,被这一推,就直接跌坐在地。 值守弟子常有变动,可既然守的是这里,就没道理不认得他。他茫然地抬起头,有些无措地看了别院一眼。 也没走错啊。 而他现在也冷得更厉害了,手脚冻得僵硬,有点不听使唤,嗓子又痛,试着张了张口,结果没能发出声音。他捂住脖颈,等喉咙稍稍回暖后,尝试好几次终于艰难出声,勉力说道:「我是……」 话还没说完,大门被里面的人拉开,露出一条缝隙,只听里面的人冷声斥道:「吵什么?不知道现在什么时辰了吗?」 一听这话,两名值守的弟子明显慌了起来,连忙道:「师兄,有个说不清话的弟子在这里赖着不走,还想硬闯。」 跟他们的慌乱不同的是,听到里面的声音,地上的人眼里闪过一丝眸光,像坠入海中见到浮木一般,沖里面喊道:「林朝生……」 但他的这道声音,却被里面人的一句「赶走」和不轻不重的关门声彻底掩盖了。他还想再喊两声来引起里面人的注意,值守的弟子没给他机会,一人提起他一只手就把他往外拖,一直拖到看不见别院了,才把他扔下。 「赶紧滚,别大晚上发疯。」弟子甩甩手,转身就走,走时低声对同伴道:「这人是不是喝多了,发酒疯呢?」 「酒味是没闻到,药味倒是挺重的。」同伴回头看了他一眼,这一回头才看见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站起来了,还有些气闷地道:「站住。」 声音虽然很沙哑,但听上去却很有底气,道:「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闻言,两名弟子都不约而同停下步伐,脸上闪过一丝疑惑,上下打量他一眼:「你谁啊?」 如果不是听他一副背后有人的样子,他们会头也不回地走掉,不会多此一问。而很快,他们就发现停下来听他说话是个错误。 因为他们听到了一个很有趣的名字。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一瞬间就笑出了声。看他们不信,他还想争辩两句,奈何嗓子实在不争气,再难出声,他没办法,只能继续往别院走。 他们本来只当他是喝多了,没想继续搭理他的,但见他还要过去,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其中一名弟子低头笑了一下,「没醒酒是吧?」 说着就把剑扔给同伴,活动了一下脖颈,发出「咔咔」的声响,然后提起他的衣领,大步拖至湖边,道:「那我就来帮你醒醒酒。」 寒气笼罩在湖面,银色的涟漪一阵又一阵荡漾开来。弟子将他的头从冰冷的湖水中按下又拽起,如此往復好几遍之后,道:「这回酒醒了吧!」 然后弟子松开手,潇洒离去,只留他一个人还趴在岸边。 浸完凉水,头上传来阵阵刺痛,将这股寒冷感传遍身体。 他没有多余的力气挣扎反抗,也没有更多的力气爬起来,就着刚才的姿势,他长久地趴在原地,头悬在边缘,失神地望着眼前的湖水。 静谧的月光之下,湖面上的倒影虽然不是特别明显,却也勉强能看清他的模样。 等到聚拢目光,渐渐看清自己的脸后,震颤的感觉从胸腔一点点瀰漫开来。 怎么会呢? 怎么会是巫苏的脸呢? -------------------- 第86页 第42章 他依稀记得, 大半夜,他被林朝生叫醒,然后去了景容的房间。 之后, 他就失去了意识。 醒过来之后, 整个人就一直处在晕沉的状态中, 那个奇怪的地下室,还有刚才所经歷的一切, 对他来说都充满迷幻,很不真实。 然后他抬起手, 似乎是下定了决心, 勐地给了自己道耳光, 打完后又起身前倾,一点点探出头,湖面的倒影也一点点出现。 是啊。明明失去意识的时候还在别院, 醒过来就在其他地方了, 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 才导致他没细想。这一冷静下来, 他才意识到很多不对劲的地方。 但他实在太冷了,冷得已经不想再去想任何事情, 只想找个地方先睡他个一觉。几乎没经过任何思考, 他用最后一丝清醒把自己带回了破落小院,然后从衣柜一股脑翻出一堆被褥或者衣物, 就裹住了自己, 闭眼沉沉睡去。 恍惚间, 身体断断续续陷入高热, 全身有一阵没一阵地疼, 还坠入一段奇怪的梦魇, 怎么都醒不过来。 梦里的场景很杂乱,有很多很多人,像一场战乱。天地色变,上空黑雾遍布,偶尔会有一丝光线从黑雾中穿透出来。那应该是个白天,又或许是晚上,分不清是太阳光还是月光。究竟是什么也不是很重要,因为眼前的一切都很暗,很难视物,只能听到兵戎交接的声音和歇斯底里的嘶吼。 这些声音一直响在耳畔,不得片刻停歇,吵得耳膜都在疼,渐渐的,还在其中听到了一些不合时宜的欢唿声。后来,嘶吼声渐渐远去,上空一层一层的黑雾也越来越厚重,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朦胧中,他好像听到有人说,罪恶终将覆灭。 没有人告诉他被覆灭的是什么样的罪恶,但他知道那是一种怪物,奇怪的怪物。它们长着人的外表,却很是矮小,一双眼睛像摆设一样,从来不曾睁开过,死前发出了泣血般的嘶吼。 听说那些怪物不用眼睛也能看清东西。 最后一个怪物死掉的时候,一柄长剑刺透她的身体,把她钉在了一道黑色的高柱上,黑雾涌动,一道光线乍泄下来,正好洒在她的脸上。 他明明看见,她的眼睛是睁开了的,哪怕只是睁了一半。 那是一双深不见底的漆黑的眼睛,无神也无光。 再后来,大地亮起了火光,一切都被付之一炬,她应该也消散在了那场火里。 但他总觉得她那时在看他。 他被那双眼睛困在梦里,不管怎么闭眼,都会看到那双眼睛紧紧盯着他看。 他被困在梦里很久很久,直到身上的高热褪去,又过去了不知道多久,才终于挣扎着醒了过来。 梦境的余悸散去,回归现实的那一刻,他感觉得到了某种。 梦里真实无比,醒来就会觉得荒诞。 一场杂乱又毫无逻辑的梦罢了。 他从床上缓缓坐起,然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就那样坐着,从天黑一直坐到天亮,然后才从床头摸出一块倒扣在桌面上的铜镜,慢慢移在眼前。 看到铜镜中的面容后,他蓦然一笑,摇了摇头,把铜镜放了回去。 好消息:找到巫苏了。坏消息:我变成巫苏了。 这和没找到是一个样。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就开始偏离原有的轨道,是从哪个环节开始出错的,他不得而知。但他知道,巫苏是那个唯一的突破口。 他还是要去找巫苏。 之前找不到,但现在不一样了,他知道他在哪里。 穿书本身就是一件很离奇的事,如今又穿到巫苏身上,因此他也就没有很难以接受,正相反,他很快就接受了,只是还不太适应。 毕竟,「温故」那副身体,才跟现世的他长得一样。 一年多以前,刚穿进书里的那几天,他就已经消耗掉了此生的惊讶和反叛,从此不管遇到什么事,都很难让他的情绪再有太大的起伏。 如果可以,他甚至更希望穿成家主。 当了家主,就可以每日无所事事,看看书钓钓鱼,再看俩儿子打打闹闹,这不比坑儿子有意思?不比当修仙界第一有意思? 可惜的是没这个机会。 不光这没机会,连进少主别院也没机会了。 当他站在别院门口,看着那俩跟他「有仇」的值守弟子的时候,就觉得想进去简直是此生无望。他无奈地摸了摸鼻子,道:「走错了,我这就离开。」 不是说值守的人都会轮班吗,怎么又是那俩人? 一看到那俩,他就觉得头上一阵冰凉。烧好不容易退了,全身还乏力得厉害,没了任何激情。 少主别院里面发生过什么没有流传出来,私下也没有人讨论,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是最近少主似乎不爱出门,也不见人。家主几次派人来探望,都被赶了出去。 既然他成了「巫苏」,那么巫苏多半成了他。 这个猜想他认为很合理,他得去找他。 可别院周围负责值守的弟子都很敬业,不像在界方镇时那样敷衍,灵力也不是一个档次的,完全找不到空子可钻。 想见真正的巫苏一面,成了件很棘手的事。 而在这之前,他从没想过他会进不去这座少主别院,也没想过无法接近少主半分。明明同在一片天空下,同在景家,仅仅一墙之隔,却真能做到永不相见。 第87页 他甚至连林朝生都见不到,这一点他更是没想到。 少主别院的难进,跟景容常年待在禁闭室有很大关系,早些年,为了隐藏少主的真实情况,不管是别院还是禁闭室,除了有值守弟子之外,周围还设了禁制,而这禁制,每日都会有不同的长老过来检查,就这样布下一层又一层防守,形成了密不透风的屏障,连只蚊子也飞不进来。 后来少主大了些,离开禁闭室之后还算自由,尽管家主没再特意交待,可十几年来都是这样过来的,别院的看守方式也就一直延续了下来。 在这一刻,他好像终于知道为什么景容在禁闭室中经歷的一切,外人从来都不知道了,也终于知道以前林朝生为什么说见少主一面不容易了。 总之,强闯不行,喊叫不行,熘进去也不行。每一个没脑子的举动,都很可能会带来无法挽回的后果。被罚去做苦力倒是小事,要是伤胳膊断腿再被赶出去,那就得不偿失了,所以温故并没有轻举妄动,而是一直在暗处观察别院的一举一动。 这个巫苏,他非见不可。 别院每日都很平静,没有任何的风吹草动,里面的人从来没有出来过,至于外面的人,只有家主夫人萧棠成功进去过一次。 和上次一样,进去了不到一盏茶时间,又很快出来了。 萧棠还是那样,冷冷淡淡的,神情间总流露着一种视万物于虚无的超脱感,好像对什么都不在意。 这样的神情,景容脸上有时也会出现,但很少,屈指可数。更多时候,景容的表情都是生动的,他好像总在犯倔,发些莫名其妙的小脾气…… 看着萧棠离去的背影,温故微不可察地压了下眉头,轻轻往后靠在树上。 涉及到少主衣食住行各方面虽然严密谨慎,但替掉那些弟子也不是行不通,不过,他们送东西的时候都在别院门口候着,进不去。温故掀了掀眼皮,如果从萧棠这边入手呢? 只有萧棠,进出少主别院从来都是无阻的。 正想着该怎么接近萧棠,就忽然感觉脖子一凉,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抵在了脖子上,耳边还传来一道声音:「你是巫苏?」 架在脖子上的剑没有出鞘,温故缓缓转头,见身后站着一名眼熟的内门弟子,手里还拿着幅画像,目光在他和画像之间来回游离,不过温故不记得他叫什么名字了。 几乎没有任何迟疑,温故就点了下头。 随即这人收起画像,也点了下头,把剑移开:「最近干什么去了?怎么消失了这么多天?」 他问得正经,言语间是公事公办的质问语气,没等温故回答,就见他微微抬脸,沖少主别院的方向扬了扬下巴:「走,去见少主。」 温故有点没反应过来:「见少主?」 什么意思?为什么少主要见他? 他现在已经是巫苏的模样了,怎么少主还要见他? 他至多是想跟里面的「温故」取得联繫,可没想跟少主扯上什么关系。这名内门弟子没给他一点反应时间,当即就把他往别院门口推,随口道:「你是不是得罪那姓温的了?」 「姓温的?」温故下意识这样问道,问出来之后才想到了点什么:「温故?」 「除了他还能有谁?先是主子派人找你,然后是少主派人找你,都是为了他。说起这个……」内门弟子瞥了他一眼,低声道:「你知道林朝生得罪主子那事儿吧,那时我们都以为他完蛋了,没想到他只是去求了下温故,就成了少主亲信。」 说到此处,忽然变得愤概起来:「那可是少主!林朝生他何德何能!「 少主像权势的附属品,这些人为了一点虚妄的东西,总在那里妄加揣测,甚至大动干戈。可事实是,林朝生只是为了保命。 而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会产生这种想法,也不是他们的错。身处下位者,谁不想爬到更高的位置? 不过温故进入不了这种情绪,他反而是暗自松了口气。 因为不管是景辞找他,还是景容找他,都是他之前的交待,并不能代表别的什么。可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有点隐隐不安。 这段时间以来,少主别院太安静了,安静得过了头。 其实这不是少主别院该有的状态。又或者说,不该是景容该有的状态。思来想去,温故还是问道:「小少主他……他最近怎么样?」 「不知道,少主的事哪由得我们打听?」 「……」也是。 说话间,已经到了别院门口。可看着这张属于巫苏的脸,值守的那两名弟子非但没有往里禀报的打算,还问了一个问题:「谁能证明他是巫苏?」 巫苏这人确实是有点奇怪在身上的,再是新入门的弟子,能像巫苏这样让几乎所有同门都对他毫无印象,也实在是独此一份。而这名内门弟子也是不认识巫苏,虽然拿了张画像,但说实话,很难看出画像跟巫苏有什么关系,不过是看他面生,随口问了一嘴。 没想到还真问到了。 而值守的弟子会拒绝禀报,也并非有意为难,他们有理有据地道:「贺师兄,是这样的,此人前日还冒充别人,今日又说是巫苏,谎话连篇,嘴里没一句实话,谁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巫苏?」 温故扶了下额,对巫苏的存在感和人缘感到堪忧,眼见这位内门弟子贺词章也投来了怀疑的目光,温故赶紧道:「林朝生认识我。」 第88页 当初是他自己要见巫苏,机缘巧合之下,竟成了此时的助力,自然不能错过这个机会。贺词章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那就叫林朝生出来认一下吧。」 林朝生已然没再裹着床单,气色也不错,看来恢復得极好,只是脸上带了股子愁意,上下扫了「巫苏」一眼,有些迟疑地道:「我先去禀报少主。」 若是以前,在这种情况下,林朝生少不得要在贺词章面前得瑟一番,反常的是,这次多余的话一个字都没多说。 可这并不能让贺词章对他有所改观,正相反,贺词章当即就送了林朝生一个白眼以示友好。 林朝生满脸心事,甚至都没注意到贺词章的白眼,就直接进去了。这一趟,林朝生去了很久,将近一个时辰后才把话带出来:「不用进去了。」 林朝生是带话的,这是少主的意思。 可是明明景容当时答应了的,要替他找巫苏,景容不至于要食言吧。温故微微皱眉,问道:「温故不是要见我吗?为什么不用进去了?」 林朝生转过头:「谁说他要见你了?」 温故愣了一下。只听林朝生继续道:「少主说了,既然没死就别玩消失,再有下次……」 说到这里,林朝生顿了顿,没把后面的话说完,而是道:「好好当差吧。」 说起来,温故忽然想起,当时跟景容沟通找巫苏的时候,言语间表达的似乎只是担心一位名叫巫苏的弟子失踪了,所以才想去找,并没有表达想见巫苏的意思。 如果是这样的话,不见似乎也是合理的。 就在这时,来了名送药的弟子,林朝生接过药,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从送药的弟子来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贺词章的表情都有点耐人寻味。 温故本来没注意到的,可不光是贺词章,就连门口那两名弟子,表情也是如出一辙的耐人寻味,温故不由得道:「那药,小少主他……」 话还没说完,贺词章忙伸手捂住他的嘴,将他拉走,一直到看不见别院了才停下来,呵斥道:「你不要命了?」 温故不明所以:「发生什么了?」 贺词章道:「那是补药。」 似乎是担心他听不懂,贺词章还解释道:「大补的。不是提升修为或者养伤的那种补,而是补身体的。可需要补身体的情况有很多种。」 虽然究竟给谁补很难说,补哪里也很难说,但温故还是从字里行间听到了某种八卦的恶意。 整个景家的人都知道,少主别院只住了两个人,一个是少主,另一个是温家那位。 果然,随后就听贺词章模煳地说道:「可能是补身体,也可能是补……肾虚。」 温故抬起眼,望向远方,微微嘆了口气。 风雨欲来,世事总与愿违,但也不该如此啊…… -------------------- 第43章 自从成了巫苏, 温故的日子其实过得不错,除了当值就是装模做样地修炼,当然, 如果不用参加内门弟子考核就更好了。 家主闭关, 少主闭门, 整个景家就景辞地位最高,每次在这种时候, 景辞就仿佛真成了景家唯一的主人,万般作态都一副他是世界中心, 天选之子的架势。 这位天选之子还露了一手, 亲自去测了把灵力。 听说景辞那一身的灵力很是了不得, 都比得上长老了,年轻一辈中,恐怕是很难遇得到对手。 测完灵力之后, 景辞径直走向他, 坐到他的身边, 用着不高不低, 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不是想当我亲信吗?只要成了内门弟子,这位置就给你。」 然后四面就响起了一阵羡煞声, 听得景辞的嘴角都扬了起来。 那是他的施捨。 他总是喜欢以高位者的姿态玩这种小游戏, 他觉得很有趣。不过最近这个外门弟子不知道怎么回事,不仅不迎合他, 还老给他泼冷水, 这次也不例外。 温故微微侧头, 随意「啊」了一声, 不仅没表达受到重视后该有的感恩戴德, 反而有些冷漠, 事不关己地道:「那看来是成不了了。」 听得景辞当时就冷了脸。 那话温故是随口一说,虽然是没怎么过脑子吧,但足以让景辞安静地待上好一段时间了。不过这次,料想中的清净并没有到来,景辞反而冷笑一声,道:「别以为你学了温故的态度,就能引起我的注意。」 说得傲慢又自信。 温故转过头去盯景辞,对这歹毒的想法感到震惊。 而景辞却一副早有预料的表情,有理有据地道:「以前学他木楞听话,现在学他冷漠不耐,就凭你,也配跟他比?」 一说完,就投来一道视众生为蝼蚁一般的眼神,温故黯然接下这道目光,不动声色地道:「说起温故,他不是跟你说要见我吗?你怎么不带我去见他?」 好歹是个大反派,总该派上点用场。 可这回大反派景辞的脸黑得更厉害了,冷冷地道:「容儿他疯了。再等等吧。」 「小少……」温故顿了顿,重新道:「他怎么会疯了?」 「他一直都是个疯子!」 景辞对景容意见大得很,多说两句就不愿再提,不想听到景容二字,温故没办法,只得作罢。转过头,温故抬手托住下颌,有些悲壮地嘆了嘆气。 难道真的只有萧棠这一条道了吗? 第89页 难道真的只能假扮侍女了吗? 「连嘆气的样子都学温故,你是有多想引起我的注意?」 思绪被这满口嫌弃的自信语录打断后,温故镇静地闭了下眼睛。 景辞的身边,他是一刻也呆不下去了。 景家弟子众多,考核一连持续了好几日才到最终考核。对景家来说,选拔内门弟子是涉及到景家的未来的大事,往年呢,向来是家主坐镇。今年家主不来,少主也不来,众弟子对此就颇有微词。 有意见的人多了,就多多少少会飘点雨丝进到长老们的耳朵里。 长老也是从外门弟子一步步开始,日復一日地修炼,歷经千辛万苦才从内门弟子中脱颖而出,最终成为人人敬仰的长老的。没人比他们更理解其中的艰难。 弟子们如此地拼命,可家主也好,少主也好,竟一个都不出面。 景家辉煌至今,从未有一次像现在这样,想去便去,想不去便不去,连自古以来的祖制也不顾了。 景家的未来实在是堪忧! 最终考核日那天到来的时候,天还没亮,十位长老就堵在了少主别院门口。 每次这十位长老出现,总是左边站五个,右边站五个,他们的衣袍又都是以白色为主,站得整整齐齐,一眼看去跟守灵似的。而他们应该是第一次逾越到这种地步,所以十分地谦让:「你先进。」 「你先进。」 「还是你先进吧。」 「……」 值守的弟子反正是没见过这种场面,愣在原地面面相觑,谦让好一阵之后,大长老愤愤地道:「少主重修为,轻学识,常年在禁闭室闭关修炼,他不知道此事的严重性,你我还不知道吗?」 他横眉怒目,说得很是愤概:「竟还在此互相推诿!」 一说完就走上前推开大门,拂袖而进。 在他身后,其他长老也跟着走了进去。十位长老说多不多,说少也不算少,天色未亮,看不清脸,他们鱼贯而入的时候,没人发现后面多了个人。 而多出来的这个人,在一进去之后,就消失在了暗处。 院子里面很安静,依稀可以看到不远处的深色藤曼攀上凉亭,枝桠疯长,长到一半又忽然戛然而止,有衰落颓败之相。 而在小厢房的外面,有道白影轻手轻脚来到门口,四下张望几眼之后,悄声推门而入。 厢房里一片黑暗,床上没有人,被褥叠得很齐整,不像有人睡过的样子。环视一圈,在没看见多余的人后,穿着白袍的人转过身,准备出去。手刚覆上门,忽然听见一声极轻的动静。 那声音,听上去像是什么在地上轻轻擦过。 白袍人停下动作,转头又看了一圈。厢房不大,东西也不多,一眼就能看全,可他仍旧没有看到任何人。 是听错了吗? 白袍人收回目光,重新覆在门把上,刚准备拉开门,忽然意识到什么,低头看向脚下。 他看见一个人抱膝缩在墙角,把头埋得很低,身体还有轻微的颤抖。 门的位置就在墙角,正常情况下,一推开门就会把墙角给挡住。而墙角和门之间的距离不过两掌距离,相对狭窄,所以一开始没有注意到这里。 也就没发现这里缩着个人。 白袍人丝毫没有被他吓住,而是立刻蹲下来:「你是巫苏吗?」 这人听到声音,浑身忽然一颤,将头埋得更低,喃喃道:「别……别过来……别靠近我……」 白袍人拉下斗篷的帽子,把脸露出来,摇了摇他的双肩,道:「你先看看我是谁。」 掩在帽檐下的脸,俨然是一张巫苏的脸。 多亏了弟子考核,温故在其中添油加醋,才得以借到这次舆情的势,让长老们迫于形势来找少主。以长老的地位,谁也不会想到有人敢假扮。 但温故的时间并不多,他得在长老出去的时候跟在他们身后一起出去。 面前人缓缓抬脸,露出一双满是戒备的眼睛,在看清眼前这张脸之后,忙伸手抓住他的手,指尖用力,声音有些嘶哑却难掩激动:「温故,你是温故!」 他像是看到了救星一样,不停地说道:「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又突然换回来了,一睁眼就看到景容,他有病,我没见过这么极端的人,不能换回来……还有,还有!这副身体不行了,我用不了这副身体了,得换回去,赶紧换回去……」 看着这个顶着自己脸的人说话,这场景怎么看怎么怪异。而偏偏他又说得语无伦次,一会「不能换」一会「得换」,听得温故云里雾里,不知所云。 尽管如此,温故还是从中抓到了几个关键信息,并试图打断他的念叨:「你是巫苏,也是以前的温故,是吧?」 「是,是我,两个都是我。我想起来了,全想起来了。我是有灵根的,我一直都有的,但是那件事之后我就失忆了,我忘了自己是谁,所有人都说我是温故,我说我不是,我太小了,什么都不记得,没人信我,谁都不信我……」 他又再次语无伦次起来,说到谁都不信他的时候,他忽然抬起脸,目不转睛地看着温故,恶狠狠地道:「把我的身体还给我!」 他的声音太大,温故担心他把人给招来,赶忙伸手捂住他的嘴,将他抵在墙上,压低声音道:「想让我把身体还给你,你就给我冷静点。再发疯我立刻就走。」 第90页 缓了缓,温故问道:「现在能冷静了吗?」 眼前的人连连点头。 比起之前,厢房里稍稍亮了一点,只是视线仍不太清晰。温故松开手,道:「你知道怎么换回去吗?」 巫苏眼也不眨地望着温故,迟疑着摇了摇头。温故面不改色地道:「你不知道怎么换回去,可我知道。」 此话一出,巫苏又激动起来,只是被温故一道眼神看过去,巫苏就蔫了下来,小声问道:「怎……怎么换?」 温故没有回答,而是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先解释一下吧,我身上的禁术是怎么回事。」 从头到尾,温故想搞清楚的,就只有这一件事。好不容易找到了巫苏,不把这个疑问先解决掉,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罢休的。 不过这个问题的答案似乎很难解释,因为巫苏想了很久,久到天又亮了一截,已经能完全看清屋子了才道:「以前所有名门家族联手诛灭邪族一事,你可知道?」 温故点点头:「知道,可这跟我身上的禁术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的,关系还很大……」巫苏目光闪躲,说得有些为难:「那时候温家几近灭门,只剩你这个遗孤奄奄一息,本来马上就要死了,但我家……」 说到这里,巫苏停了一下,解释道:「那个……我家是巫家,就是与景家相邻的那个巫家,我家跟你家是世交,关系很好,所以不愿看温家绝后,就……就用禁术将我的命格与你的命格绑在一起,从此以后,我活,你活。这才保住了你的命。」 「但这个术法是个禁术,所谓禁术,就自然是不完善的。在绑定命格的同时,我的灵识换到了你的身体里,不光如此,我还失去了记忆,忘记了自己是谁。 直到一年多前,我忽然就回到了自己原本的身体,我也是在那时才记起我是谁。不过我有一个放不下的人,所以就以外门弟子的身份重新回了景家。」 「……」 温故听懂了。 巫苏之所以能回到原本的身体,多半是因为他穿书了,把巫苏给顶了回去。温故没把这话说出来,想了想,道:「你放不下的人,景辞?」 听到这个名字,巫苏有些惊慌,还有些窘迫:「他……他对我很好。我在景家的这些年,只有他待我不同。明明只是区区一介私生子,却说要帮我重建温家,他真的……很特殊。」 说话之时,眼中熠熠生辉,仿佛有无数光芒汇聚其中。 温故:「……」 好吧,得习惯一本书里总得需要个恋爱脑,哪怕是原作那种无关情爱的书。既然这个名额被巫苏占了,那就不能再给别人了吧? 不知道为什么,温故有一种后知后觉的庆幸,好像生怕那个名额落在他自己头上。 「景辞很好,哪里都好。」 「……」 在温故偷出来的有限的时间里,巫苏夸了景辞不下十次,夸的时候还不忘踩一捧一:「不像他那个弟弟,景容。」 而一提起景容,巫苏像是想到了什么恐怖的画面,打了个实打实的冷颤,有些混乱地道:「他太黏人了,太病态了,太吓人了,跟鬼一样……」 「……」 温故理了会思绪,把话题重新拉回正道,说:「我俩这次交换身体之前,你去了哪里?那儿为什么有一堆尸骨?」 出来之后,温故几次试图找出那个地方,但他失败了,关于是怎么跑出来的,那段路有什么东西,他没了一点记忆。 巫苏摇摇头:「不知道,我只知道一睁眼就看到景容少主那副鬼样子,别说了……我不想回想。」 景容那副模样似乎给巫苏留下了极大的心理阴影,导致他每每想起,都受惊不已。 温故缓缓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再次把话题拉回正道:「一点印象都没有吗?」 巫苏还沉浸在浑身的冷颤中,久久没回过神,等缓过来之后,才在心里回味温故说过的话,然后他勐然抬脸:「什么尸骨?」 温故:「……」 温故握住杯子,手指在上面轻轻摩挲:「你还想不想知道怎么换回来了?」 看到巫苏再次连连点头后,温故才喝了口水:「你想想那天发生了什么?」 开始很认真地回想:「我那天……我那天……我那天……我,我那天……」 良久,巫苏转过头:「我想不起来了。」 对于巫苏的答案,温故并不奇怪,因为就连他也想不起来一些特定的记忆。他再次拿起茶杯,细细摩挲起来。 如果要推测一些东西,最常用的方式就是按时间线来推论,于是问道:「你的记忆最后停留在哪天?」 巫苏沉下脸,再次认真回想:「应该是初六,那天景辞让我准备第二天湖心台测禁术的事。」 湖心台,那是很早之前了。 「准备第二天湖心台的事?」温故一下子就抓住了重点:「湖心台测禁术那天你不是去了吗?」 「我去了吗?」巫苏一脸疑惑:「我不记得了。」 「……」 巫苏的表情看起来比温故还疑惑,看上去是真的不记得了。 假设巫苏初七昏迷,二十四醒来。 而他温故,十九昏迷,二十四醒来。 醒来的时候交换了,这意味着二十四那日一定发生了什么,才让两个昏迷的人同时醒来。 第91页 他醒来的时候,是在一个奇怪的地下室,腥臭腐臭,混杂着蜡味,里面有干尸,噁心浓稠的液体,这些噁心的东西联合在一起,很容易联想到那种恐怖邪术。 而他记得,他醒来的时候,浑身僵硬,几乎动弹不得,还被淹在那种液体下面…… 温故忽然问道:「我们是不是死过一次?」 「是吗,我不知道……」巫苏想了想,又道:「我记得从景容那里跑出来的时候,林朝生好像说了什么『你不是死了吗』之类的话,但是我没太管,景容太吓人了……」 温故:「……」 很明显,这位巫苏总是在打断他思考。 天色越发亮了起来,门外隐隐传来好几道脚步声,温故放下水杯,侧身过去轻轻拉开门,从门缝往外看了一眼,道:「我得走了。」 巫苏一听,忙拉住他的衣摆:「你还没告诉我怎么换回来!」 动作间,带得不知道哪里来的铁链哗啦作响。 锁链声响得突兀,温故下意识垂下视线,看向声音的源头—— 巫苏的脚间。 -------------------- 第44章 看着锁在巫苏双脚上的锁链, 温故愣了好一会的神,直到长老们越走越近的脚步声将他的心神拉回来。温故沉下眸光:「等我消息。」 他戴起兜帽,将帽檐拉低, 找准机会拉开门, 刚准备走出去, 谁知衣袍又被拉住了,巫苏惊慌道:「你怎么把消息给我?」 长老们已经走过拐角, 再不跟上就来不及了,温故恨恨地回过头, 一把甩开巫苏, 道:「凉亭。」 一说完就闪了出去, 巫苏还想抓住,可温故已经没了人影,手在空中抓了个空, 巫苏一脸愣怔, 低声呢喃起来:「凉亭……凉亭怎么传消息……?」 * * * 天色亮堂了很久之后, 太阳才从地平面缓缓爬上来。日光照在人影攒动的比试台, 拉下一道道拉长的影子。 前几天的比试是分批次进行的,在考核的最后一天, 一些必要的值守换成了内门弟子, 而外门弟子全都去了考核现场。 比试的高台旁立着一栋小楼,二楼有个视野极佳的看台, 以往家主就是在那里旁观。 看台上垂着珠帘, 看不清珠帘后的人, 只能隐隐约约看到那后面有道人影, 似是半撑着脸坐在那里, 长久地保持着那个动作, 好像在看着下面,又好像是在发呆。 而在看台之下,人群的最后方,温故把剑抱在怀里,后背倚在树上。此刻的阳光正是刺眼的时候,冬日暖阳不晒人,但晒多了难免疲累。 他一向不喜站在阳光下,再加上,他本就有点不太舒服。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感觉身体好像一日比一日疲惫。 关于巫苏是原主这件事,他其实一早就有所怀疑,巫苏铺位的极简和破落小院的大道至简有异曲同工之妙,后来收拾衣柜的时候,他还在衣柜里面发现了一套外门弟子的服饰,袖口处绣着个「巫」字。 巫苏在同门之间存在感低,连同寝屋的人都不怎么认识他,是因为他平时住的地方,根本不是那个简陋的铺位,而是破落小院。 温故回到景家那日,小院里还晾着刚晒干的被套和床单。不过当时他没有放心上。 最让温故确定巫苏是原主的,还是景辞说的话。 「以前学他木楞听话,现在学他冷漠不耐。」 原作里,也不是没有巫苏这个人,只是这个人被提到的时候,一笔带过,甚至没有名字。 那里面写的是,邪族大战后,巫家幼子陷入沉睡,至死都不曾甦醒。 所以巫苏在解释的时候,说得模稜两可,没有解释原主的灵识是什么情况。 或许,这个世界真正的温故,灵识多半已经散得差不多了,所以才醒不过来,徒留一口气。救了,又好像没救。这就是禁术的不完整之处。用了跟没用一样,还让巫苏的灵识白白跑到别人身体里去了。 不出意外的话,巫苏就是那位巫家幼子。邪族一战,巫家和温家的损失都很惨重,只是比起温家,巫家算好的了,正统血脉虽然沉睡不醒,但旁支什么的都还在,参过战的巫家长老也还活着,如今还颇有威望。 现如今连巫家正统血脉都醒过来了。 只有温家,全门死绝,剩了根独苗苗,还是个穿越的。 实在是惨。 「哎,我好惨……」 就在这时,温故忽然听到不远处有人这样说了一句话,好巧不巧的跟脑子里的内容有点诡异的重合,听得连他自己都愣了一愣。 台上的比试打得如火如荼,后方有人哀怨连天。不远处,几名外门弟子围在一起,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 他们聊的内容很广泛,有闲谈杂事,还有吐苦水的。说上回出去歷练看到大街上有女子,还以为去了仙境,又说羡慕内门弟子,要是成了内门弟子,过些时日就能跟着家主他们去西山参加冬炼了,诸如此类。 说着说着,先前说自己惨的那名弟子哭兮兮地道:「快到时辰了,我得去送饭了。」 「送饭不是很轻松吗?」 「你们送饭是轻松,我送的饭就不轻松了。」 「为何?」 那弟子嘆了口气:「我是要去给少主送饭啊!」 一听这话,空气忽然安静了一瞬。只听那名弟子断断续续地道:「少主你们都知道吧,一不顺眼就让全撤。一想起上次的晚饭我送了九次,最后少主虽然是吃了,可因为此事,教管师兄说我不当大用,还罚了我月钱,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第92页 越说越心酸,眼角甚至有抹不易察觉的泪光,委屈地道:「这次要是再被退回去,我……我会不会被赶出景家啊……」 其他几名弟子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安慰这名弟子,但少主难伺候这种话,竟没一个人敢说出来。 冷不丁的,从头到尾都闭眼不搭话的「巫苏」忽然转过头,道:「我帮你送。」 在众人诧异的眼光中,那名弟子也有些难以置信:「巫苏师兄,你说真的吗?」 温故道:「诚不欺你。」 这种吃力不讨好,还极可能面临责骂和罚钱的苦差事,竟会有人愿意帮忙,那弟子心中一动,可还是道:「可……你不参加最终考核了吗?」 温故微微一笑:「我第一天就被淘汰了啊……」 此话一出,几人都不约而同憋笑起来。他们想起来好像是有这么回事。那时景辞刚给出承诺他当亲信的奖励,众人还在艷羡呢,谁知下一刻,他就输掉了比试。 一招,一招都没赢过对手。 从此,「巫苏」这名字在外门弟子里可是出了趟名。 但他当时其实挺努力的。不是故意输的。 他是在努力之后,靠实力输的。枉他还特意看了功法,学了如何使用灵力,谁知一上场就……对手幻化出的灵力光怪陆离,光芒好看得厉害,他第一次见! ……算了,不提也罢。 是对手太厉害才会这样的。 他原本这样安慰了一下自己,没想到,他那位对手,在遇到下一个对手之后,也是立刻就被淘汰了。 那一刻,他对他的对手产生了一种倒数第一和倒数第二之间的惺惺相惜之感。 不提了,没劲。 「……」这名弟子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道:「那……那就拜託师兄你了。不过少主可能会挑很多刺,我摸不准,但我记得被挑的一些刺,可以说与你听。」 温故抬手捏了捏脖子:「你说。」 那弟子点点头,娓娓道来:「菜品不能是单数,葱姜类的调料入了味要挑出去,所有菜放在一起的时候颜色要协调,甜味和咸味的菜品不能同时出现,剔骨要干净……」 「……」 那弟子说了极多,温故听到一半就听不下去了,他摆摆手:「时辰差不多了,带我去拿饭吧。」 禁忌太多,记不住,不记了。 当温故拿好食盒,真要去送饭菜的时候,那名弟子投来了一道眼神,很难形容里面有些什么,当然,温故也看不太出来。 他甚至看也没看食盒里头有什么,就提着走了。 但小楼的门槛比想像中难进了太多。接下这趟差事的原意是什么,温故已经搞不清楚了,可只要一想起囚住巫苏自由的那道锁链,这一步,他就有点迈不进去。 景容锁的哪是巫苏的脚,锁的是他温故的脚啊!景容怎么能做这种事出来,怎么敢的? 怎么至于偏激到这种地步? 温故的脸色越来越冷,他甚至想问问景容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经歷几度心理挣扎之后,他终于还是迈出了那一步,缓缓走上了楼梯。 刚一上到二楼,一个冰冷的物件就抵上了他的脖间。 「干嘛的?」 这声音来自身后,虽然没见着人,可光凭声音,温故也认出了这是林朝生。这些内门弟子的习惯似乎都差不多,喜欢把剑架人脖子上,架就架吧,还不出鞘,一点杀意和威胁都没有。温故将食盒拿高了些:「送饭的。」 林朝生收起剑:「给我就行。」 林朝生没看送饭的是谁,只瞥着食盒,伸手来接:「你等着便是。」 指尖正要触及食盒,送饭的人却往前走了半步,林朝生直接抓了个空,他蓦然抬头:「你做什……」 看清这张脸后,疑惑道:「怎么是你?」 温故道:「我送进去。」 林朝生冷哼一声:「少主待的地方也是你想进就能进的吗?」 林朝生说得对,也做得对。 但是温故就是没由来的烦躁,一字一句地道:「让我送进去。」 「不行。」 「为什么不行?」 林朝生打量了他几眼,道:「你我各为其主,我为什么不让你进,你心里没点数吗?」 温故立马道:「不是景辞叫我来的。」 林朝生愣了一愣:「你叫他什么?」 区区外门弟子,竟敢直唿主子的名讳。 温故叫景辞的全名叫惯了,一时没想到这茬,便道:「师兄,不是主子叫我来的,只是今天的饭菜是夫人亲自吩咐的,若是不送到少主面前,我没法跟夫人交待。」 看林朝生的眉眼似乎有松动的迹象,温故趁热打铁:「求求你了,师兄。」 林朝生欲言又止了一下,不知想到了什么,皱眉道:「求我也没用,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进去。」 说着,林朝生一手抓住食盒,一手将他往后推。 而就在这时,一道轻柔的声音忽然从身后响起:「你们在吵什么?」 听到声音,温故和林朝生齐齐往后看去,林朝生当即俯身,恭敬地道:「夫人……」 说什么饭菜是夫人吩咐的,就是温故随口那么一说,没想到萧棠竟真的来了。他咽了下喉咙,一把将食盒扯回来,把头压得极低,抢着回道:「在下正要给少主送吃食。」 第93页 萧棠瞥了眼食盒,径直往前走去,边走边道:「好,走吧。」 闻言,温故立马抱紧食盒,三步并做两步跟在萧棠身后,林朝生反应不及,又没法发作,只能任由他跟过去。 走到门口之后,萧棠让剩下的人都在原地等候,她独自进去关上了门。 自打萧棠一出现,林朝生的眉头就没松开过,越皱越紧,还低声自语道:「还不满意,到底还要让少主退让到何等地步?」 林朝生的声音太低,听不清楚,温故想问他刚才说的什么,没听见,却被林朝生给狠狠地瞪了回去。 真是越来越有给少主办事的范了。 萧棠在里面待了挺长一段时间,中间还传来什么东西倒塌的声音,但谁也不敢贸然进去,在那之后,里面就安静了下来。再然后,房间门被打开,萧棠轻提裙摆,从容而淡定地走了出来。 她跟景容的沟通总是这样,从来不会有第三个人在场,谁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 只是这样一来,林朝生的脸色就变得不太好看,他捏住自己的下巴,往房间走了两步,然后又倒回来,对身后之人道:「你不是要给少主送饭吗?我同意了,去吧。」 -------------------- 第45章 林朝生也看出来了, 刚才那一出,少主定然是生气了,在现在这种时候凑上去, 无疑是自找苦吃。 自找苦吃的温故提着食盒, 默然走进房中。 房间有点杂乱, 横亘在房间和看台中间的屏风倒在地上,木框碎成了好几段, 屏风布尚且还完好无损,上头有几道发暗的痕迹, 看不真切, 似乎是脚印。 温故走到桌边把食盒打开, 将饭菜取出来,一边摆放一边不着痕迹地瞥向看台那道背影。 只见景容侧躺在榻上,还如往常一般, 用手撑着头, 手随意搭在腰间, 看上去散漫又矜贵。只是比起之前, 似乎瘦弱了不少。 光是看背影的话,这一幕其实还算平和, 如果没有看见那滴从足尖缓缓滴落下来的血的话。 脚踝那本该大好的伤口变得更深了, 没有包扎,四周都是血痂, 仔细看去, 似乎还能依稀看到伤口内的白骨。更里面是什么样子, 被掩下来的衣袍挡住了, 无法再窥得。他的衣袍本来很干净, 只是那样的干净在脚腕处彻底终结了。 是刚才的动作导致伤口开裂, 除了将衣袍染红,血还缓慢地流了下来,汇聚在足尖,一滴一滴地滴落下去。滴在地上,在地面一点点蔓延开来,像正在盛放的曼珠沙华。 温故头皮开始发麻。 腿伤总不见好,这次更是伤得厉害。他脸上虽然没什么表情,可身体却不由自主朝看台走过去,像在无意识间被拉扯着一样。他的落脚声很轻,走了没两步,榻上的景容忽然毫无徵兆地缩起腿,条件反射一般把伤口藏在衣袍下面,道:「滚出去。」 声音很沉闷,也很嘶哑,却并不难听。 景容这个人虽说常常都很没礼貌,但还从未有一次,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过话,这种陌生的,疏离的语气。 温故抿住嘴,掩在衣袍下的手缓缓握紧,然后又松开,他停下脚步:「你的伤……」 话到一半,温故就说不下去了,因为他看到景容微微侧头,不动声色地瞥了他一眼,低声命令道:「滚。」 景容的眼神没有片刻的停留,几乎立刻就收回了目光。 明明是很随意的一眼,却看得温故说不出话。 景容半垂着眼,眼神渐渐悠远起来,然后好像想起了什么,冷不丁地道:「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温故的手忽然抖了一下。 短暂的安静后,他又听到景容道:「后山,要杀我的人,是你吧?」 那天景辞一行人找上后山,发现了景容的踪迹。就是在那时,巫苏来了,上来就要杀人,还把他们堵在木屋里。 温故后知后觉地想起那的确是巫苏做过的事,后背刚泛起一阵凉意,就见眼前飘过几缕黑色的雾气,温故怔了怔,然后勐然抬眼。 房门不知何时已经被关上,身体周边黑气瀰漫,一层一层铺展开来,而这些黑气的源头,正是静默侧卧在榻上的那个人。 这是……诅咒之力? 他惊愕地看向景容。 原着中,景容是掉进禁地才获取到这股力量的,这次景容没有掉下去,他以为景容没有这股力量了。 没想到还是…… 温故脑子很乱,这股力量压得他动弹不得,几乎快要窒息。 只听那道背影又道:「就是你把剑意打在温故身上的,我想起来了,就是你做的。」 声音冰寒无比,是温故从未听过的冷漠和阴冷,带着些嗜血的危险。 第一次,他好像不认识景容了。 浑身开始袭来难以言喻的痛楚,温故痛得脸都扭曲了起来,他遥遥地望着那道单薄的背影,眼中逐渐模煳,意识也开始混沌。 他勉力张口,嘶哑地唤道:「……小……少主……」 好像这样就能唤醒景容一样。 似乎听到了他的唿唤,景容在瀰漫的黑雾中缓缓侧过头,温故看到他的眼睛里散发着幽深的红色光芒,像临世的鬼魅,危险又致命。 脑子越来越眩晕,温故说不出话,也发不出声音。 就在他快要窒息的时候,门外忽然传来林朝生的声音:「少主,下半场比试马上开始了。」 第94页 话音一落,压在温故身上的力量突然消失,黑雾一散而尽,温故在瞬间摔倒在地。 他摔下去的时候,手不经意挥到一旁的摆件,摆件碎在地上,发出极大的声响。 林朝生忙推门而入:「出什么事了?」 温故跪倒在地,勐地喘上几口气,林朝生冷眼看了眼他,又意味深长地望了景容一眼,皱起眉道:「你怎么这么冒失?这个月月钱扣光!」 说着还扬起下巴,示意温故赶紧出去,温故捂着胸口,急忙从地上爬起,跌跌撞撞地跑了。 匆忙的脚步声迴荡在楼道里,有些悠长,直到远去,消失。 林朝生回过头:「少主,派去赵家的人刚刚传信回来,说是已经借到东西了,但是赵家那个少主实在是……总之派过去的人只能过几天跟赵家一起出发,得等到冬炼礼宴当天才能回来了。」 「冬炼礼宴……」 景容压下脸上的表情,缓缓闭上眼,「嗯」了一声,说得极慢:「快了。」 温故匆匆往外跑,一直跑到人群中才停下来,他俯身捂住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气。 太要命了,景容这个人真是太要命了。 真他妈不愧是主角。 那种似曾相识的压迫感,温故终于意识到,原来在很早之前,景容就有这股力量了。 但因为他的身体没有灵根,所以根本看不见,直到现在,用着巫苏的身体,他才看见。 所以景容从头到尾都是装的。 而他竟然一点都没发现。 * * * 深夜,少主别院。 万籁俱静,厢房的门无声开了丝缝,里头的人观察了外头很久,才缓缓打开门。脚步一动,锁在脚上的铁链就发出了稀稀拉拉的碰撞声,他弯下腰,小心翼翼将链条提起,尽量不发出声音,轻手轻脚地走出去。 一来到凉亭附近,他就吹亮火摺子,俯身查看地面。他瞧得仔细,以凉亭为中心,周边无论是地面、青石板、土壤,甚至是花丛草丛,他都看了遍,但是一无所获。 他以为温故会从墙外扔个什么纸条进来。 可是墙外是有禁制的,就算扔也扔不进来啊。可又一想,温故对这里该是比他了解得多,就算设了比结界还牢固的禁制,也会有灵力薄弱之处。 说不定薄弱的地方就在凉亭附近呢? 想到这里,巫苏提起锁链,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从墙的这头走到那头,再从那头走到这头,从墙往外延申好几步的距离,他都找了个遍。 可那里除了一大簇要死不活的花藤,别的什么也没有。 巫苏直起身子,嘆了口气,换了只手拿锁链,然后甩了甩刚才拿铁链的手,无意间碰到了干枯的花藤,花藤随之传来轻微的震颤。 这铁链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搞来的,比普通的铁重了不少,还坚硬无比,怕是用灵力都噼不开。 手实在酸涩,巫苏又甩了甩,在又一次碰到花藤之后,巫苏愣了一下,转头看向花藤。 这处花藤长得奇怪,下面一半已经彻底干枯,上面一半却还略显葱郁。花藤沿着墙壁向上攀长,越过墙头往外延申,而高处的藤叶还在微微震颤。 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伸手拉了拉花藤。高处的花藤叶也随之动了动,像是回应一样。 巫苏喜上眉梢,赶忙仰起头,问道:「是……是你吗?」 没过多久,墙后传来一道声音:「是我。」 尽管这声音压得很低,有些嘶哑,还带着气音,但巫苏还是听出了声音的主人:「你快告诉我,怎么换回来?」 墙外静默了一瞬间,和缓地回应:「就是……」 「等一下!」 巫苏打断了温故,四处张望了好几下,确认没有人之后,靠得墙近了些,压低声音说道:「待会你要是听见我咳嗽,就马上闭嘴。好了,现在可以说了,快。」 温故:「……」 还挺谨慎,不过谨慎地不合时宜。温故现在是他巫苏的身体,可是有灵力的,如果有人靠近,他会比巫苏早知道。 正经的功法剑法学不会,这种入门级别的还是学得会的。 「我时间不多,长话短说。」温故道:「我其实已经死了。」 巫苏:「……」 「你管这叫死了?我有唿吸,有脉搏,我能吃能喝……」说到这里,巫苏顿了顿,像是想到了什么,「你什么意思,难道我的身体已经……」 「你先听我说完,」温故打断了他丰富的想像力,「是我死了。是因为我俩的同生共死禁术,所以我死了,你也就跟着死了,总之我们都死了。但是在你死后,你因为一些不可抗力误入了另一个禁术之中,那个禁术把你復活了。」 「你生,我生,所以我们就都復活了。」 「你因我死,我因你生,明白了吗?」 「……」 半晌后,巫苏道:「好像明白了,那我们怎么换回来?」 只听温故似乎嘆了口气,然后悠悠说道:「你也知道,禁术之所以叫禁术,就是因为不完善,所以才会导致一些无法预估的后果,于是我们灵识交换了。只要我们知道那是个什么禁术,从中破解禁术运转的规则,也就有机会换回来了。」 他说得头头是道,听得巫苏忍不住道:「你好厉害!」 第95页 温故:「……」 温故:「你应该问我怎么才能找出那个禁术。」 巫苏恍然了一下:「哦对!怎么找?」 「景家藏书阁,整个修仙界几乎所有藏书收集于此,其中不乏各种禁术。只要去藏书阁,定能找到对应的禁术。」 看巫苏这半梦半醒的状态,温故准备推他一把:「但是以我的身份,是进不了藏书阁的。」 巫苏一脸疑惑:「那怎么办?偷偷潜入?」 温故无语了一下,「偷入藏书阁,什么下场?」 这事儿巫苏熟,他当即道:「断手,瞎眼!」 说完后,巫苏仿佛都能看到墙后头的温故递过来一道无比和善的眼神,他后知后觉地试探道:「所以不行?」 温故一笑,「当然不行。我是进不去了,但你可以。」 巫苏下意识问道:「我怎么进去?」 温故轻咳一声,低声道:「让人带你去。」 「人?」巫苏疑惑起来,「谁能带我进去啊?那可是景家藏书阁,除了家主和少主,连景辞都不一定进得去吧……」 说着说着,巫苏倒吸了一口凉气:「少主?」 -------------------- 第46章 温故微微一笑, 淡然道:「如果我还是我,只要我提,他一定会带我去的, 但是现在, 他不认得我, 今天我去送饭他还让我滚出去呢。」 说着还不轻不重地哀嘆一声,「还差点杀了我。」 巫苏当即就急了:「可是他也不会让我出去的!」 温故环抱双臂, 有意无意地道:「我倒是有办法,可以教你怎么应对他。不过我想了想, 一来你对他不了解, 容易露馅, 二来,你又很怕他。所以还是别了。」 然后和善地道:「我不想勉强你。我再另外想想办法吧。」 温故这话说得善解人意,还不乏几分惋惜, 听得巫苏眉头直皱:「不不不不不不不, 你教我吧, 我一定按你说的做!」 温故犹豫了一会, 似有些为难:「先试试也行。」 听到温故同意了,巫苏重重地松了口气。可不知道怎么回事, 巫苏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等他快要抓住些什么蛛丝马迹的时候,又被温故扑面而来的「如何应对景容」给分了心, 便开始认真记起来。 这一丝不对劲也就这样被他抛在了脑后。 第二天一大早, 他就照温故所说的, 趁景容睡醒前把药箱放在景容的床头, 然后出门的时候刻意搞出了点声响。 除此之外, 温故就没教什么别的了, 至多是说这段时间先把景容给供着,供法也很简单,别表现出害怕的样子,别躲,再是害怕也得忍着。 这些要求简单得不合常理,甚至无法理解。可事实证明,温故教的法子很有效,景容果然是立刻就同意了带他去藏书阁。 虽然得承认在拿捏景容这方面,温故确实有点本事。但他还是感觉,在温故和景容的双重「控制」之下,他简直像个宠物,傀儡一般的不能有自己思想的宠物。 可为了换回去,他认了。 「林朝生!」 巫苏打开门,只露出一只眼睛,压低声音喊了好几声,才把林朝生给叫过来:「少主他起了没啊?什么时候去藏书阁?他有说吗?」 林朝生扫了眼他,意味深长地说:「但凡你把门开大一点呢?」 「什、什么意思?」 林朝生轻咳一声,给他使了个眼色,然后转头看了眼一旁。巫苏登时就懵了一下。所以……景容已经在门外等着了吗? 他悻悻地走出来,发现景容坐在不远处的石桌旁,单手撑脸,正百无聊赖地吃核桃。 听到开门声,景容蓦然回头。 此时天色尚早,景容回头的时候,束起的马尾在冷风中扬起,晨起的阳光透过层层薄雾,照在他白皙的面容上,显得有些过分耀眼。 巫苏被这光刺得闭了下眼睛,提起锁链,一步一顿地走上前,走得缓慢,说话也慢:「走、走吗?」 景容面无表情地点了下头,却没有接下来的动作,而是一直盯着他看。 在景容的目光下,巫苏沉默许久,最终俯下身,把铁链轻放在地上,然后靠近景容,缓缓伸出手。 他准备把景容抱起来。 可手刚一伸出去,景容就开口说话了,景容道:「我自己走。」 「还、还有伤呢,」巫苏咽了下喉咙,继续伸手:「来。」 景容一直都是看着他的。只是不知怎的,视线渐渐散开,变得涣散起来,似乎在想些什么。不知过了多久,景容还是抬起了手,轻轻搭在了他的肩头。 果然,温故真是神了。巫苏不禁这么想。 不过,在景容的手放上来的那一瞬间,巫苏的腿还是有点发软,他强压下一些没由来阴寒感,一使力…… 没抱起来。 再一使力…… 还是没抱起来。 梅开二度。 一旁的林朝生抿住嘴,像在尽力忍耐什么,转头看向天空。 巫苏憋足气,第三次使力才把人给抱起来,刚走没两步,巫苏的脸色就变得铁青,眉头也越皱越紧。 林朝生本来没注意到巫苏的异样,无意间回头看了一眼,被他的脸色吓了一跳,下意识问道:「你怎么了?」 巫苏抬起脸,显得有些为难。 第96页 林朝生以为他拉肚子了,便道:「肚子不舒服?」 巫苏摇摇头,抿住嘴,表情看上去越来越为难,最后忍不住了,还是道:「我抱不动了……」 林朝生:「?」 如此柔弱不能自理,这还是那个抱起少主来眼也不眨一下的温故吗? 景容似乎在走神,他听到了说话声,只是没有注意他说的什么。良久,像是回过了神,景容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这一问,问得连林朝生都替他捏了把冷汗。 玄铁是怎么锁在脚上的,他是一点都不长记性吗? 林朝生正在想找什么理由帮着他搪塞过去,只听景容又道:「我刚刚没听清。」 林朝生顿时松了口气,还好没听清。 倒也不是因为别的,只因为他当初好歹是在少主面前帮他说了话,这才让林朝生有了少主的庇护,得以在景家安然无恙。 这口气刚松下去,巫苏就道:「我说我抱不动了。」 林朝生:「……」 林朝生忍不住道:「步撵就在外面,没几步路。」 巫苏的腿都开始打颤:「我真不行了。」 林朝生只得道:「我来吧。」 这话宛如及时雨,景容还没说话,巫苏就道:「好,你快来。」 说着就转身面向林朝生,林朝生伸出手,往前一探,还没触碰到景容分毫,他就顿在了半空中。 只见景容的手揽在巫苏肩头,不觉蜷缩起来,眉眼也压得很低,看上去有点不悦。 景容没发话,他还真不敢。 巫苏彻底站立不住了,腿都在发软,催道:「快抱他啊!」 他催得紧,可林朝生就是不来接,不光不来接,那双本欲伸出的手还越缩越回去。这可把巫苏急坏了,很快,他像是反应过来什么,终于垂眼看向怀里的人。 只一眼,就看入那双漆黑如夜的深眸。 剎那间,他好像被拉扯进了深渊,眼前突然变成一片黑暗,看不见任何亮光,周身的血液也像在瞬间凝固了一样,使得他一点都动弹不得。 他发不出声音,也喘不上气。 然后他似乎听见了铁链在地上拖动碰撞的声音,这声音很响,就在耳畔,一下又一下,声声入耳。 他分不清这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他什么也看不见。他就这样恍惚着,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身上的重量忽然一下子就消失了,再然后,亮光重新莅临人间。 他睁了睁眼,见林朝生早就接过景容,走在前面,已经离他有了些距离。他无措地看了好几眼四周,俯身拾起铁链,大步跟了上去。 区区几步脚程,就累得他近乎虚脱。这副身体,真是一日不如一日。他扶在门边喘气,景容坐在步撵中间,往边上挪了挪:「过来坐。」 巫苏点了点头,没拒绝,踉踉跄跄地走过来,刚一坐下,景容就伸手扯出被他压住的衣袍,再轻轻一盖,将铁链掩在了衣袍之下。 远远的,一人斜靠在树下,把别院门口的场景纳入眼底。 他远远地看着,看着小少主是如何让「温故」坐到身边,又看着小少主是如何帮「温故」整理衣袍的。 他还看见小少主的外袍散落下来,挡住了有着累累伤痕的脚踝。 随便交待几句话让巫苏照着做,就能成功去到藏书阁。所以他是知道的,小少主根本不是不好相处,他只是……心情不好,让他心情变好的方法,其实很简单。 明明是如此地好应付,可却还是非要把人给锁起来。 他知道景容有这方面的倾向,没回景家的时候倒是看不太出来,一回到景家,景容身上那令人不适的偏执的占有欲就时不时都在作祟。 现在更是变本加厉。 如果说这种扭曲的心理在以前是还未破土的嫩芽,那么现在就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短短时间内就疯长至此,遮天蔽日,恐怕是难以拔除了。 他也没想到,这种转变会来得这么快。 一个死而復生,重新活过来的人,对景容来说,失而復得的喜悦才刚萌生,那人就变得冷漠异常,一遍遍说着「不要靠近我」。 好像重新得到了,又好像彻底失去了。 ……是这样吗? 所以才会这样吗? 他试着站在景容的角度去思考,可不管怎样他都无法共情到这种心理。他生来就是个没有太多的喜悲的人,缺了点感知情感的能力,总是觉得什么都无关紧要。 哪怕是现在,日渐疲累的身体一直在向他发出某种不妙的信号,他的心绪却还是在情况之外游离着。 他觉得他有很多事要去做,或许还很急,可于此同时,矛盾的是,他又觉得做与不做都没有太大的关系。 比起这些,他更苦恼的,反而是景容对他产生了不该有的执念这件事。 他只是把景容当成个可怜的主角看待而已。看过原作,知道景容的过往,因此,他不过是在施捨同情。 一点芝麻粒大小的同情在日渐相处中变质了,说好听点,就是升华了。可以升华成友情,也可以是亲情,但怎么都不该是爱情。他从不相信这种东西的存在。 这种东西,最没用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和巫苏互换身体,于他而言反倒是种救赎。这样的话,他不会再被景容缠着,这个景家,他也可以随时离去。 第97页 毕竟,连那副身体里头换了个人,景容都没察觉到,不是么? 收回目光,温故沉默着移开眼,然后不轻不重地冷笑了一下。 所以,景容对他的这种感情,也不过如此。 -------------------- 第47章 藏书阁。 大厅中, 景容独自坐在榻上,单手撑脸,一言不发地看着那个忙碌的身影, 看着他左一趟又一趟地走过去。 藏书阁内部是个中空的环形建筑, 极为宽敞, 楼梯贴着墙壁而建,一圈一圈蜿蜒而上。扶手上雕刻着景家图腾, 有种厚重的家族歷史感。楼梯很宽,每一级阶梯都宽到能放下书架, 除了大厅的书架之外, 其他书架则陈列在楼梯上, 一眼望去,好似进入了书海。 巫苏站在书架前,将每个捲轴、每本书都扫了一眼, 确定没有他要找的, 才移开视线走向下一个书架。 景容就看着他把大厅的书架都看了个遍, 再看着他循着环形楼梯一步步走上去。 走到一层中间位置的时候, 巫苏缓缓停下脚步,望着眼前一幅挂着的画, 久久没移开目光, 耳朵越来越红。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一丝不易察觉的黑色雾气升腾而起。 无端端的, 那幅画稍稍倾斜起来, 然后突然掉下, 顺着书架滚落在地。黑色雾气悄然覆上这幅画, 等雾气散去, 画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画突然掉落, 吓了巫苏一跳,他踮起脚尖往书架内侧挤进去看,却没看见画掉在哪里,他疑惑地收回目光,无意间瞥见先前被画挡住的墙面上,竟有一个抽屉镶嵌在墙内。 他伸出手,正准备拉开抽屉,又忽然想到了什么,回过头去。 只见景容闭眼伏在榻上,似乎在小憩。 巫苏回过头,迟疑片刻后,指尖扣住暗扣,轻轻一拉。 抽屉内放着一本幽黑的小册子,这册子极小,只有掌心般大小,封面没有名字,看上去还有些邪气。 指腹压在册子上时,传来一股地狱般的冰寒感,巫苏被冻得赶忙收回手。 他搓了搓手,等回暖后重新伸向这本册子,刚才的冰寒感让他有些后怕,他便试探性地沾了一下,然后立刻收回手,但这次他没觉得很凉。 邪了门了。 他取出册子塞进怀里,小心翼翼地将抽屉关回去,然后又随手拿起一幅捲轴,将其打开,挂在刚才的画的位置,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点完头后才发现,挂上去的又是一幅春宫图。 没错,又。 但比起刚才那幅,不得不说,这幅好像哪里有点奇怪。然后他歪歪头,越凑越近:「两个男子?」 他惊了一下。 胸膛的慌乱让他有点不知所措,他勐然退了两步,走到其他书架的位置,随手拿了几本修仙界歷史相关的书籍,匆匆下楼。 下来之后,便开始佯装无聊看书打发时间,还做出一副很认真的样子出来。 但他脑中有点天旋地转,心里也很慌乱,怎么都压不下去,直到抬脸看见景容的脸,他打了个激灵,浑身淌过一阵寒颤,躁动不安的心终于是冻住了。 后来他就一直没能翻开那本小册子看,景容一直他旁边,他没机会。 当年灭了邪族之后,为了修仙界的平稳,几乎所有禁术相关的藏书,都被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若是被别的名门知晓偷藏禁术,后果是极为严重的。 所以如果景家暗自留有禁术,那一定会藏在那种暗格之中,更何况,那本册子还那般邪门。 除此之外,别的任何书籍都没有藏的必要。 有理有据,合情合理。 他脑子里全是禁术和那本小册子,回到别院后,他就一直在凉亭附近徘徊,生怕错失和温故碰头的机会。可林朝生时不时从这里路过就算了,暮色四合之时,还直接把晚饭摆在了凉亭里。 这意思再明确不过,少主要在这里陪他吃饭。 一想到这点,他就难受得心口发闷,像是被无形的巨石压着,他无比希望吃饭的时间来得晚一点,再晚一点。 「我、我吃饱了。」 可一旦畏惧的时刻终归到来,他就会用最快的速度结束这段难熬的时间,小半碗快速下肚,巫苏就放下了碗筷。 多亏身体状况变糟了,才让食量也下降了。身体的枯竭是循序渐进的,缓慢的,可面对景容时的恐惧却不是。那是一蹴而就的,只用一个眼神就足以让人窒息。 「再吃一碗。」景容淡淡地说道。 他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却又恍如在下达某种神谕,让人无法抗拒。巫苏浑身都在拒绝,可密密麻麻的后怕又拉扯着他把手伸向一碗新的饭。 他没怎么跟温故接触过,不太知道那是个怎样的人,但他想,如果是温故不想吃的话,或许就不吃了呢?思量再三,他还是说道:「我真的吃不下了。」 他试图争取一点人权。 四周静得可怕,他垂着头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然后他听见景容把筷子重重一放。 周身升腾而起的种种气息都在告诉他,很危险。巫苏赶紧就把碗端了起来:「吃得下吃得下。」 景容的脾气比那些弟子私下传的还要糟糕。 更糟糕的是,在他终于咽下碗里的饭后,景容不动声色地推过来一碗药,简洁道:「喝光。」 第98页 光是闻到这股味道,他就开始反胃。忍住胃里翻涌的酸涩,他端起药,视死如归般大口喝进去,然后屏住鼻息,张开嘴大口唿吸着。 他不能再闻见那股药味,只消一下,他必然得全吐。 一旦吐了,饭白吃了,药白喝了,前面的所有流程全都得重来一遍,他那样经歷过一次的,他再也受不了那个刺激了。 吃饭太痛苦了,药太苦了。 「回去睡觉。」 又一次,景容发号起了施令。 跟景容待在一起的每一刻,都让他压抑得透不上气。他什么都可以听景容的,唯独这件事不行。温故说过,如果景容要求他做十件事,那么至少有一件,他是可以拒绝的。 他要在这里等温故,他必须得等。 「我想再坐会儿。」 「天冷,回去睡觉。」 他深深吸了口气,试图跟景容讲道理:「我喝了药,这会实在不太舒服,想多唿吸唿吸新鲜空气,不想回去待着,房里太闷了。」 但景容一句话就给他顶了回去:「开窗,回去睡觉。」 「可我真的不想回去,我就想在这里再待会儿,我就是……想……」 他急得后背都冒起了冷汗,又不知道说什么,支支吾吾半天才接着道:「想……看看月亮。」 景容抬眼看他,张了张口却难得的没说话,巫苏好不容易从景容脸上看到一丝松动,连忙接着说道:「好久都没看见月亮了,很想念,想看看。」 景容微微仰起头,良久,还是道:「没有月亮,回去睡觉。」 是的,今夜的天黑得厉害,无星无月,巫苏找错了藉口。 「会有的,等一等就有月亮了,月亮一定会出来的,」巫苏却很坚定,「想念的东西当然要慢慢等,只要愿意等就一定可以等到。」 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些什么,景容的黑眸少有地起了点波澜,望向天空的眼神变得悠远起来,蓦然间,巫苏好像看见他红了眼眶。 他觉得景容看起来很哀伤。 但巫苏不敢再看他了。 景容那双眼睛太过诡异,眼眸深邃又黑沉,每次一看过去都有种被拉扯进地狱的感觉。景容不说话,他也就不说话,单单望着天空,望得脖子都僵了。 等他回过神来,忽然发现景容已经不在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巫苏回过头,遥遥望了眼远处熄了亮光的房间,重重地松了口气。 走了走了,可算是走了。 他弯下腰,提起脚链,轻手轻脚地走到墙边,拉了拉花藤。 风过了趟院子,衣袍在冷风中猎猎而动,墙头的藤叶随风而止,看似鲜活,但从下往上蔓延的枯竭已经在预示着花藤的无力回天。 巫苏在冷风里等了很久,花藤没有给过回应。 他摸出小册子,打开翻了翻,凑过去借了下凉亭里灯笼的光,可即便如此,还是看不清册子上写的什么。 身体变差了,视力也降了,一到晚上就总是看不清楚。 巫苏收起册子,回到墙边又拉了拉花藤。几次没得到回应之后,他踮起脚尖,尝试把册子往墙头的花藤缝隙中塞。 花藤缠得紧,一开始塞不进去,于是他用了点力道,指尖推着册子往里塞,只一下,就推开了藤曼,没想到册子一卡进去就取不出来了。 他试了好几次,都没把册子拿回来。 不过那位置还算高,卡了视角,连林朝生的身高都看不到,更别说景容了。所以他也就没太放心上。 让他心中隐隐不安的,是另一件事。 因为在这之后,一连几天,花藤都没有给过任何回应。 无尽的等待是最煎熬的,等不到温故的每一刻都让他焦虑,天气也不好,白天阴沉沉的,晚上又总是半点星月都看不到。 阴沉,寒冷,像荒原。对,荒原,他被困在一望无际的荒原里,就像曾经以温故的身份活着时那样,无从逃离,无人营救,无人在意。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那个时候有人在意的。 巫苏连记忆都变得混乱起来,他快分不清他到底是谁了。 可景辞没有那么在意他,景辞一直在利用他,他都知道的。他是心甘情愿被利用的,可是到了这种时候,他混乱地觉得自己真的快熬不下去了的时候,就觉得自己也没那么的心甘情愿。 他也想被关注啊。 但是景辞跟个智障一样,人也认不得,感情也认不清,一窍不通,自负得让人想打醒他。 巫苏难受地揉起了头,他很痛苦。没有星月的夜晚太暗沉了,他很讨厌,天气怪里怪气的,下雨吧,下场大雨,把这片荒原都淹了就好了。 他背靠在墙上,仰着头喘气。 该死的温故。你真是该死! 他是靠着花藤站的,不分轻重地揉头的时候,手不断地撞到花藤。花藤干枯的部分越来越多,撞得他手有点疼。 他的不耐也在此刻达到了顶峰,抬脚勐地踢了两下花藤,然后恨恨地往一旁挪了挪。 可花藤还在动,动得他烦死了。 他回过头,正想又踢两脚,勐然间,他终于意识到了什么,然后像发泄一般吼道:「你怎么现在才来!」 吼完后,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声音太大,警觉地看了看四周。 墙后的人一如既往的冷静,没把他的发泄放在心上,只是缓缓地道:「出去办了点事。抱歉。」 第99页 他没想到温故会道歉,这让他为刚才的失控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没、没事,你去干什么去了?」 「不关你的事。」墙后的人说道。 巫苏:「……」 就不该对这个人感到抱歉。可他同时也产生了一种感觉,他觉得温故此人,还算可靠,没有弃他于不顾。 「这是什么?」墙后的人出了声,「藤曼里怎么有本书?」 「禁术啊,我拿不到它,你有灵力,你试试看能不能拿。」 「我拿禁术干什么?」 巫苏愣了愣,「温故,你记性这么差了吗?不是你让我找的吗?」 脸上滴下柔和的湿润,雨点淅淅沥沥地落下,巫苏皱起眉,心说这雨来得真不是时候,他擦了擦脸,后知后觉地发现墙后忽然陷入了诡异的安静。 他愣了一下。忽然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墙后的人,那声音,好像……不是温故的。 -------------------- 第48章 在这一刻, 巫苏心脏骤停。 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是模煳的,扭曲的。 他听不出墙后人的声音究竟是谁,初觉那是温故, 后又觉得不是, 那声音像是会变换一样, 甚至听起来竟和景容有几分相似。 这个认知让他腿软,可奇怪的是, 他连跌坐下去都做不到。 他只觉浑身僵硬无比,手上传来酸麻感, 忽然之间, 就连眼睛也睁不开了。他无法细想到底是什么时候闭上眼睛的, 他只知道要睁眼,要用尽全力睁开眼睛。 当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努力撑开眼皮的时候, 眼前的景象渐渐明朗起来, 意识也逐渐从混沌中解脱出来。 他看到林朝生撑着把油纸伞从院里走过去, 路过时还看了他一眼:「这么早就来外面坐着啊?」 巫苏迷煳地应了一声, 抬手摸了摸脸,雨丝飘在脸上有点湿润。 是……梦? 他这才想起, 他昨晚一直坐在这里等温故, 可一直没等到,没想到等着等着就睡着了。他深深吸了口气, 缓缓坐直身体, 手臂的酥麻感一阵一阵地涌, 刺激得他面部都有些扭曲起来。 还好是梦。还好是梦。 等彻底缓过来之后, 他更生气了。温故到底搞什么鬼?为什么这么多天一点消息都没有! 他怒不可遏, 冒着细微的绵雨走到墙边, 狠狠踹了几脚枯花藤才解气。 藤叶在雨里颤动,久久不息,在噩梦和起床气的双重加持下,巫苏越看这花藤越来气,他抬起脚,想再踢两脚,勐然间,他整个人顿住了,就像时间静止了一样。 不管踹了花藤几脚,墙头的藤叶都不该还在颤。 难道…… 「是、是你吗?」 他小心翼翼地询问,然后屏住唿吸,将全身的注意力都放在墙后,没过多久,他听见墙后传来一声:「是我。」 按耐住心里翻涌的五味杂陈,巫苏压低声音,嘶哑道:「你怎么现在才来!」 墙后的人沉默了一下,平静地回道:「出去办了点事。」 巫苏抬手擦了擦汗湿的额头:「办什么事啊?」 墙后的人声音平静:「不关你的事。」 听到这个回答,巫苏的擦脸的手就那么停住了。他的额头又开始冒汗,不光额头,后背也开始冒起了冷汗。 他好像在哪里听过这句话。 「这是什么?」墙后的人再次声,「藤曼里怎么有本书?」 巫苏睁大了双眼,嘴角有点抽搐,诡异地回答道:「禁、术、啊……」 墙后的人没有说话,缓缓抬手,使出灵力勾向藤曼缠绕的小册子。一阵细微的窸窣声后,小册子落入手中。 巫苏听到一声很轻的翻书声,然后墙后的人把册子一扔,册子腾空而起,从空中直直地落在他的脚边。 墙后的人声音极冷:「你管这叫禁术?」 巫苏觉得莫名其妙,俯身捡起册子,等看清里面的内容是什么后,立马就给合上了。 怎么是春宫图啊? 还他妈是很多人? ……难怪要藏在暗格里,没眼看。真是没眼看。 巫苏解释无能,一直尴尬地揉额头。 「先不说这个了,我需要你帮我个忙,拿个东西给我。」墙后的人说道。 巫苏正想张口,随即听到一道脚步声,赶紧就咳了好几声,三两步跑回凉亭好好坐着。 天亮了,后来亮得彻彻底底。 温故往左右两边都看了一眼,耳尖微微一动,听到一阵巡查弟子的脚步声往这边走来,于是冒着雨走向另一头,很快消失在了道路尽头。 如果巫苏知道,从一开始,什么禁术,什么谁因谁而死,全是他瞎掰的,不知道巫苏会不会发疯。 他挑了下眉,打着哈欠从灵药阁取了味药,慢悠悠地往回走。 景辞让他来这里取药,可他愣是出了趟远门,好几天后才来取,那药居然还在。既然名义上的身份是巫苏,那多多少少是得替景辞干点活,也不知道景辞会不会怪罪。 管他的。 他把小木盒递给景辞的时候,景辞没说什么,只是接药的时候,那表情堪称诡异:「你打开看了吗?」 温故摇了摇头:「没有,我现在看也行。」 说着就伸手要把木盒子再给拿回来,说是这样说,可他伸手的那个动作,慢得跟假动作一样,景辞稍一错手就躲开了他。 第100页 温故很浅地勾了下嘴角,没有笑意,转身就走。那里面不过是一味治伤的灵药,他以前还种过,景辞搞得这样神秘,不知道的还以为那是什么禁药。 「走哪儿去?不当差了是吧?」 温故挥了挥手,留下个洒脱的背影:「身体虚弱,请假。」 面对这个举手投足间全是敷衍的男人,景辞开始有点不满了:「我准你假了吗?」 不日就是冬炼,许多名门都已经在来景家的路上,这几天会比以前忙碌一些,可景家弟子那般多,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能供景辞使唤的人那么多,又不是非他不可。所以温故一开始没打算搭理,顿了顿,温故忽然停下脚步:「带病上岗有赏赐吗?」 然后回头看向景辞腰间,目光跟语言一样直白:「这几个坠子不错。」 景辞:「?」 反了天了! 该怎么说呢,前几天出去的时候,把原主这些年来攒的钱全花光了。说是原主也不准确,确切点说是把巫苏攒的钱花光了。 他也没想到修仙界的钱这么不经花,明明以前用来买买米粮过过日子都能吃穿不愁,怎么一用在别的地方,就钱不是钱了呢? 奇怪。 景辞没同意他的请假申请,也没给他加赏赐,而是带着他去了大殿。看得出来,巫苏以前没少在景辞身上花心思,不然也不会经常只带他一个人。 特殊待遇容易让人陷入沼泽。 当他以巫苏的身份踩进景辞给予的沼泽的时候,他如履平地,内心毫无波澜。 「礼宴当晚,我会把你加进站岗名单里。」景辞走到一个边角处停下,「到时候你就站在这里。」 那是一个相对边缘的位置,说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也不为过。 温故奇怪地看了那个位置一眼,景辞如今身份不同了,座位不会在这种地方,这里更像是「温故」会坐的位置。 「你什么也不用做,只用站在这里,勿视,勿言,勿听。」景辞这样交待道。 温故配合地点了下头,没有多问,他知道景辞不会说。最主要的是,原作里,礼宴当天无事发生。事情发展到现在,虽然一些细节上有点变动,但总的来说,跟原作还是大差不差的。 也就是说不管景辞要做什么,都毫无意义,又无关紧要。 入夜后,温故独自一人来到了藏书阁附近。 也许是总也找不到禁术,巫苏在藏书阁待的时间越来越长,总是到很晚才会离开。谁知温故其实压根就没指望巫苏能找到禁术,他的目的从一开始就不在此。 他们在藏书阁一直待到了深夜才出来,温故远远看着人群簇拥中的步撵,也几度回望,试图看清点什么,可是天太黑了,距离太远了。 等步撵离开约莫一盏茶时间后,温故从暗处慢慢走出来,一直走到藏书阁门口。他从怀中拿出少主印:「奉少主命,来取刚才忘拿的书册。」 都说景家最难进的地方有三个,第一是禁闭室,第二是少主别院,第三就是藏书阁。前两个地方自是不用说,至于藏书阁,不过是因为里面有景家独创的修行功法,这等功法只有景家继承人能看,别的人不能染指半分,所以看守才这般严密。 可藏书阁这里三层外三层的守备,还是就这么让他一个偷少主印的人进去了,可见只要有心,总能找到漏洞。 正如他找到圈禁在少主别院四周的禁制的漏洞一样。都说少主别院的禁制,就是只蚊子都进不去也出不来,可实际上呢? 连最完善的灵药图谱上都未曾记载,忘川花藤不会受任何术法辖制。它从墙头穿过禁制,就这样连通了外界,让十大长老曾经夸下的「少主别院绝不可能失窃」这句海口成了个笑话。 说到底,原作的设定才是修仙界得以运行的规则。所以,他的疑问,也只有原作提过的字句才能给他最准确的答覆。 当他知道自己身上有禁术的时候,他就一直都想找机会再去一次界方镇,那是唯一一个他知道有禁术存在的地方。尽管和他身上的禁术完全不一样,一个有用,一个没用,可他还是想去看看。 但是景容不放他走,成为巫苏后,他终于得到了这个机会。 那座宅邸被封印了起来,他用灵力去探的时候,却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画在地面上的那个禁术,消失了。 但他明明记得,连景容都说过,那个禁术里面被献祭了不止一个人,在这种情况下只能封印起来,任何人都无法将它消除。 可它还是消失了。 穿到书里这么久,第一次,他对一件事产生了兴趣。 他想知道禁术为什么会消失,又会在什么情况下才会消失。 而跟禁术相关的字眼,原作是在这种情况下说的:家主吸取景容的修为,用的是诡术,而非禁术,诡术与禁术虽同出一脉,却差别极大。但是原作又偏偏没写明区别在哪,还一言以蔽之,说什么参见《屠神异闻录》。 他一开始以为这是作者另外的某部小说,结果怎么查都查不到,一度以为是作者太懒,不想写的设定就随便拿个书名搪塞过去。 现在一想,他认为很可能是本书中书。 所以他要找的,是《屠神异闻录》。 可当他终于从茫茫书海中找到这本书,刚翻开第一页,他就变得不知所措了起来。 第101页 「——本书为杜撰。」 看到这几个大字的那一刻,他感觉好像被开了一个很大的玩笑。短暂的失神之后,他微挑眼皮,把书塞进怀里,回到破落小院后,才点亮烛火看了起来。 不管里面写的是真是假,总得先看看。 按屠神录所写,曾经有个隐世的种族,族人各个都天赋异禀。随便一个族人,若是出世,定是神一般的存在,因此这个种族也叫神族。 神族之人,虽生来天资聪颖,容貌也惊为天人,却个子极为矮小。他们生活在人间至暗之地,畏光,肤白,无需睁眼也能视物。 看到这里,温故微微一愣。 他压下疑虑,继续往下看去。 神族有着与生俱来的优势,不仅创造出无数高阶术法,还钻研出一些改变世间法则的术法:诡术。 诡术,包括强行提升修为、復活已死之人、将人的生死线绑在一起、交换身体,诸如此类,皆是改变天道的。 神族隐世而居,从不出世。可是突然有一天,一个外族之人受伤后误入神族地盘,性命危在旦夕,神族之人极为良善,便救了这名外族人。 神族本是好意,没想到这名外族人伤好后,却偷入禁区,擅自修习神族创造出的种种术法。被发现后,神族只废了他的修为,将他赶出去,并没有杀死他。 未曾想,神族一时的心软,招来了灭族之祸。 从那以后,修仙界开始流传出各式各样的禁术,皆是血腥无比,以命换命,还总有各种后患,付出的代价极大,却都是拆了东墙也补不好西墙。 这些禁术之所以不完善,是因为外族之人所记有误,跟原本的诡术基本上已经毫无关系。 不完善的禁术在修仙界传开来的同时,一些传闻也开始出现。 传闻中,神族十恶不赦,他们修为高,皆是因为用了禁术。甚至偶有出现的血腥禁术阵法,也都是神族中人干的。 一来二去,这样的声音越来越多,修仙界变得越发忌惮神族。 什么神族,这明明是邪族!此等妖邪之族,该被诛灭才是。 讨伐声日益加重,最终,整个修仙界的所有门派都联合了起来,群起而攻之。一夕之间,往昔神秘的神族,便被灭得片甲不留。 神族创造了一些新的天道,也为天道所灭。 说来真是嘲讽,真正的诡术被付之一炬,而不完善的禁术却源远流长。 人间从此屠戮了他们的神明。 -------------------- 第49章 手覆在屠神录封面上, 温故细细抚摸了一会儿,然后收在枕下,面向墙的方向侧躺下去, 心情复杂地闭上眼睛。 如果这本屠神录里写的是真的, 那么, 隐藏在原作里那些没有解释的设定,是可以有对应的答案的。 但前提是, 内容是真的。 他又想起了「本书为杜撰」这几个大得离谱的字。 他总觉得他好像遗忘了什么东西,被他遗忘的那一点细节, 隐匿在无数纷扰之下, 每每思及深处, 似乎要触碰到了,却又总是碰不到。 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点。 「要怎么才能知道里面的内容是真的呢……」 翌日, 温故跟在景辞身后, 仍在思索想了一晚上都没想出点眉目的问题, 景辞说了一堆话, 一个字都没被温故听进耳朵里,一直到景辞问他:「听清楚了吗?」 温故抬起眼:「什么?」 「我说, 有几个小家族快到了, 你替我去接待,我就不去了。」 「哦行。」温故心不在焉地应了下来, 看景辞转身就要走, 温故又叫住了他:「等等。」 景辞蓦然回首, 见眼前人的视线掠过他, 落在了少主别院的方向, 问道:「景容他出生的时候, 你还记得当时的情况吗?」 「记得啊,」景辞压了压眉眼,似乎想起了一些不好的回忆,「这辈子都忘不了。不过,你问这个干什么?」 「随口问问。」 景辞笑了一下:「还随口问问?说是打听景容,其实你是想知道我的事吧?」 温故:「?」 「也算不上秘密,跟你说也没事。」景辞自顾自说道:「容儿早产,生下来却比旁的孩子大一圈,我母亲觉得奇怪,就说了句这孩子不像刚出生的,然后就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了,父亲打了我亲生母亲一巴掌。她就是个普通女子,本就体弱,身上又没有灵根,哪里经得起他那一巴掌。死了。就那么死了。死在我的面前。」 景辞说得轻巧,眼底甚至还有笑意:「你说,如果没有容儿,我的母亲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温故沉默半晌,说道:「你的母亲,是家主杀的。」 这话是在说,景容其实有点冤。景辞或许听懂了他的意思,看着他不说话,然后又突然大笑起来,笑了很久很久,笑到最后,话里还掺了点玩味:「死了好,死了就不用受苦了。」 温故没有说话,景辞有他自己逻辑自洽的方式,可他后来一直在想最后那句话的意思,他分不清景辞说的是心里话还是口是心非。 但他觉得景辞说得有道理。 可他还是说道:「景容也是受害者。」 景辞那张带着笑意的脸忽然就冷了下来,眼神带了杀气,说出来的话里,语气一个字比一个字冷:「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第102页 * * * 湖边,景家弟子围了一圈,将温故死死圈在里面。 温故抬起手,用大拇指抹掉嘴角的鲜血,他看起来有点狼狈。反观景辞,站在一旁发号施令,看上去十分气定神闲,悠悠说道:「你应该知道我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背叛我的人。」 然后缓缓拔出剑:「说吧,你又是什么时候背叛我的?」 温故对此表示无法理解:「我怎么就背叛你了?」 景辞从身边弟子的手上接过一封信,打开,扫视着上面的字:「每日都在容儿的别院附近徘徊,以容儿的名义去藏书阁取书,还多次在就寝时间偷偷去容儿的别院……」 顿了顿,景辞不想再往下看了,将视线从纸张上挪开:「不查不知道,一查真是吓一跳。」 景辞有没有被吓一跳不知道,反正温故是被他的表达方式给吓了一跳,心想:也没有每日都去吧?而且,也不是去找景容…… 景家人的能力是个谜,查点别的不行,这时候倒是突然行了。不过说起来,其实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温故并没有刻意隐藏行踪。 谈不上背叛,但也确实一点都不忠心,这点无可否认。 看他不说话,景辞道:「所以你这是默认了?」 有没有一种可能……算了,温故嘆了口气,淡淡地道:「你要这样认为,那就当这是事实吧。」 「巫苏!」 他的淡漠惹怒了景辞。景辞推开挡路的弟子,大步走过来提起他的衣领,四目相对:「你是真不知道背叛我是什么下场吗?」 这双眼睛阴沉得像是要把他碎尸万段。 温故勾了勾嘴角,说道:「不管什么下场,你都得加快点速度了。」 景辞听不懂他在说什么,随即手腕就被他给反握住,再狠狠一甩。也许是没想到他敢这么造次,景辞毫无防备,被甩得退了好几步才勉强站稳。 「你……」景辞先是惊得说不出话,后又很快调节了过来,敛起神色,命令道:「给我杀了他!」 温故凝起眸光,将剑一寸寸握紧,灵力也在此时聚起。 弟子们一拥而上,纷纷举剑刺向他,他们人多势众,速度也不慢,可落在温故眼里,一个个的都像是在做慢动作一样。 他凝起灵力,一道剑光闪过,就将所有人都给挡了回去。 对温故来说,灵力是他认知之外的存在,他那看似厉害的招式,背后全是他不愿提及的心酸。短短时间内就变成绝世高手是不可能的,他所用的方式,不过是把所有灵力一起聚起来,然后一股脑挡出去。 这样一来就直接导致,他挡是挡回去了,可同时身上的灵力也立刻变得所剩无几。趁着挡回去的间隙,他冲出重围,转身就跑。 他以为他施捨出来的同情只有芝麻粒那么小一点,可以忽略不计,可没想到这颗芝麻是石头做的,硌得他不舒服极了。 漂泊在海面上的孤舟见惯了岸上的人生百态,终于有了搁浅的一天。 现在,这粒芝麻被裹上了一层又一层的迷雾,他还得去验证他的猜想,没时间在这里跟景辞玩什么过家家的背叛游戏。 也许是没见过把灵力用成这样的,看着他跑远的背影,景辞只觉得好笑,嗤笑道:「真是不知死活。」 「给我追!」或许是来了点兴致,景辞特意补了句:「抓活的!」 温故跑得还算快,可最终还是被迫停在了景家大门口。看着前后围过来的弟子,他「哦豁」了一声。 但奇怪的是,明明无处可逃了,在看了门外一眼后,他的神情却突然变得自若了起来。 景辞笑着嘲讽道:「怎么不跑了?」 温故微微一笑,却没笑到眼睛里去。他不光没反抗的意思,还就那么就站在原地,把剑都给收了回去,嘴角的笑意还越来越深。 这状态让围过来的弟子心里犯起了嘀咕,一时间甚至没人有动作。 温故笑眯眯的:「我的后台到了。」 「后台?」景辞下意识往后面看了一眼,没看见景容的身影后,当场就笑出了声:「白天,确实适合做梦。」 然后扬了扬下巴:「既然你爱跑,那就先砍断你的腿吧,你觉得如何?」 温故耸耸肩,表示没有意见。他的反应让景辞没由来的烦躁,甚至遣开了其他弟子,拔出剑打算亲自动手。 灵力涌动时,会发出好看的光芒,温故不止一次觉得好看。当这道光芒缠在剑身正要噼下的时候,一道苍老的声音突然从大门之外传来:「住手。」 这声音浑厚有力,从远处穿透而来,一听就蕴含着无比深厚的灵力。 景辞转头望去,只见一个仙风道骨的白胡老者负手而立,而在他的身后,一长串浩浩荡荡的队伍正向这边走来。 他们穿着统一的服饰,隐隐能看出衣袍上的图腾上有个「巫」字。 「巫家长老……」景辞迟疑了一下,「巫……」 景辞不是第一次见巫家长老,在他印象中,巫家的这位长老颇为和蔼,从不为难于人。和蔼的巫家长老微微一笑:「我刚才听说有人要砍断我们少主的腿?」 景辞愕然抬脸,巫长老又道:「你们景家的待客之道真是闻所未闻。」 「少主……」景辞低声重复这个称谓,有些难以置信,又有些恍然大悟,过了好半晌,他突然自嘲般大笑起来。 第103页 笑完后,给温故拘了个长揖:「巫少主,刚才是误会,你大人有大量,总不会要跟我计较吧?」 从耗尽了全身灵力开始,温故就已经很疲乏了,又跑了这么长一段路,早就已经快支撑不住了。他掀了掀眼皮,本想说两句话,但在彻底放松之后,就抵不住身体的倦意,铺天盖地的眩晕感传来,随即就失去了意识。 也许是晕得太突然了,连醒来的时候,那股没撒出去的气都还闷在心口。 「就这么放过景辞了?」 温故忍不住这样问道。巫长老笑了笑:「你伪装成他家外门弟子,本就是你失礼在先,今日闹了这么一通,就当是扯平了,此事就揭过罢。」 不帮他说话就算了,还训导起他来了,温故一语道破:「当你家少主也太窝囊了。」 巫长老咳了好几声,像是给气的,吹鬍子瞪眼道:「少主修为明明不低,怎的被景家区区几个弟子就打败了?还要让我这老头子给你出头?」 这话本来是想揶揄他,可说完后,巫长老忽然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迟缓而警觉地问道:「少主怎么连那几个人都打不过了?」 温故不觉缓了唿吸,掩在衣袍下的手也下意识收紧了一些。没过多久,又听巫长老略有迟疑地道:「莫非少主是想隐藏实力,等到冬炼再一鸣惊人?」 说着还状似高深地抚了抚鬍鬚:「每十二年才有一次少主比试,机会难得,确实得隐藏一下实力,不能让人一眼看破了才是。 「少主做得对。」 巫长老就这么说服了自己。 -------------------- 第50章 巫苏很焦虑。 温故又像失踪了一样, 后来再也没来找过他。在如今的巫苏眼里,温故属实不是什么好东西,动不动就消失, 刚给你一点期待就没了下文, 让你在无止尽的等待中备受煎熬。 他被折磨得难受极了, 身体里像有万虫噬咬一样,密密麻麻地在他身上碾来碾去。他甚至开始诡异地想, 不管是朋友还是心悦之人,都一定不能找温故这样的。 温故这样的性格会把人给逼疯的。 他磨磨蹭蹭地起床, 再磨磨蹭蹭地走动, 一进门看到景容端坐在桌前, 几乎立刻就脚底一软。 会把人逼疯的,不只是温故,还有这位。 林朝生摆好饭菜, 景容微微抬眼, 似乎在示意他进去, 他杵在门口半天挪不动一步, 用着极其小声的声音说道:「我想去外面吃。」 景容似乎很惯他,眼也不眨地道:「林朝生。」 林朝生听到唿唤, 应完声就拿出食盒, 准备将饭菜重新装起来,再摆到院子里去。 既然想去外面吃, 那就出去吃。 巫苏声音更低了:「我、我想自己一个人在外面吃。」 即便这声音极低, 但在场的所有人还是都听见了, 景容蓦地抬起眼, 声音极淡:「什么?」 一句不轻不重的疑惑, 让他就那么收了声。他默然坐下, 也不出去了,拿起筷子开始吃饭。 但由于他身体越来越虚弱,食不知味,吃两口就吃不下了,没多久就放下筷子。 景容仍旧淡淡的:「再吃一碗。」 他在言语里会去要求他怎么做,不吃就命令他吃,不喝就命令他喝,不想走动就命令他走动。 但巫苏真的吃不下了,他试图让景容理解他:「我不太舒服……」 景容却还是淡淡地道:「再吃一碗。」 巫苏:「……」 巫苏:「……是。」 景容的气场是什么时候开始强到这种程度的,巫苏并不清楚。他只知道跟景容在一起相处的每一刻,都令他窒息。 一个温故,一个景容,这两个人不知道在搞什么,紧着他一个人折磨。 而他也确实被折磨到了。 他焦虑,痛苦,终日惶恐不安,还身体不适,这比死了还难受。 而温故也并不是失踪了,而是走了,就在巫家到的那天。他醒来后就问巫长老要了匹马,说要出去,后来看着那匹马,他忽然想起自己还不太会骑,于是转头要了辆不错的马车。 巫长老先是试图不让他走,后又提议要跟着去,不管是哪个,温故都没同意。 温故接过缰绳,对着马车一跃而上的时候,巫长老不断地嘆气:「少主可要早些回来啊!礼宴之前定要回来!不然赶不上第二天去西山了!」 温故:「嗯嗯嗯。」 他应得挺好的,但那样子实在不像会乖乖回来。 「巫苏」是巫家少主这件事,很快就在景家传开了。一传十十传百,正版巫苏是从林朝生嘴里听到这个消息的。 只要巫家人一到,这个身份就瞒不住,所以巫苏一点都不意外,林朝生感嘆了一番那小子竟然是巫家少主,然后才道:「不过他走了。」 巫苏惊得浑身开始炸毛:「走了?去哪儿了?」 林朝生摇摇头:「不知道,反正好像走得挺急的,就像是逃走了一样。」 一说起这个,林朝生就有话说了,笑道:「你说会不会是他发现打不过咱们少主,吓得连冬炼都不参加了?」 看着笑意越来越大的林朝生,巫苏心里的恐惧也越来越大。 他觉得温故是真的会走的那种人。是真的走了就不会回来的那种人。 但他还是像之前一样,雷打不动地找寻禁术,他一直以为那是他唯一的出路。 第104页 藏书阁每一层的环形阶梯之间相隔两人高,书架嵌在其间,上面摆满了各种藏书。因书架过高,无法取到位于上方的藏书捲轴,所以便用到了梯子。这样一来,要找到禁术相关书籍,还要从中找出破解之法,就变得难上加难。 巫苏一直在很努力地找,可找到现在,跟禁术相关的,那是一本没见过。他摸出一本书,瞅了眼又放回去,然后再摸出另一本书,如此往復。 在不需要动脑的情况下,他抽出来看一眼再放回去,几乎全凭肌肉记忆,那不需要用到的脑子就渐渐陷入了一种放空的冥想之中,这样持续着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手摸到一本书,然后再没把它抽出来。 禁术是不完善的,即便找到了施术过程,知道所需的各种条件,也不见得能堪破玄机。 因为那本身就是不完整的。 脑中一开始没能意识到的那种不对劲,在这一刻,被他抓住了点东西。他突然意识到,温故在骗他。 温故在极短的时间内,编了个近乎完美的理由,就让他一头栽进了藏书阁。 而问题的关键是,他信了。 不光信了,还深信不疑。 因为他不觉得温故有骗他的必要,就像他没有骗温故一样。 可是温故还是骗他了,他收回手,从梯子上爬下来,然后呆滞地看着眼前的书海,他想不明白,温故为什么要把他骗来藏书阁。 垂下眼,视线渐渐移向大厅正中间那个闭眼小憩的身影,他有了点不好的预感。 这些时日相处下来,他已经被景容搞得神经衰弱,而温故呢?温故跟景容相处的时间更久,恐怕是早就想逃了! 所以才故意扯出个什么藏书阁,以找出禁术为幌子,把他留在景容身边。 这样的话,温故就有充分的时间逃离,等到时机成熟,也就是恢復巫家少主身份之时,藉机彻底离开景容的掌控。 这副身体没有灵根,在修仙界,没有灵根就没有一切发言权。而看景容那样子,也完全没发现身体里面换了人。更何况,他本就在这副身体里待了十多年,就算他说他不是,恐怕也没人会信了。 所以他只能咬牙认下这个身份,从此一生都在景容的囚禁之下活着。 他咬紧牙,紧握拳头,心中愤恨不已。 温故……你可真行啊!我早晚要杀了你这个伪君子! 身体上的疲惫感日渐加重,就这么会儿时间,他已经完全站不住了。 扶着楼梯扶手,他吃力地走下去,想去榻上坐着休息一会,再是不想面对景容,他也不得不承认,他只能去。 他在榻上闭眼摊了会儿,然后直了直身体,正想喝杯水,无端端的,感觉好像有什么在盯着自己,还有一种没由来的阴寒感。 他浑身僵硬起来,没有转过脸,只将眼珠子往景容那边一点、一点地移过去。 天已经黑了,烛台上亮着烛火,将两人包裹在朦胧的光芒里,映着景容冷恹又惨白的脸。 只见景容侧靠在一端,波澜无惊地睨着他,眼眸又黑又空洞,好似深渊一般,仿佛多看一眼就会被摄去魂魄。 每每被景容盯着,巫苏都动也不敢动,他被盯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一时之间,几乎忘记唿吸。 然后景容淡淡地道:「演了这么久,你不累吗?」 他说得极轻,也很平静,就像在谈论今夜月色很好一般。 当反应过来景容在说什么之后,巫苏的心跳勐然加速,嘴角止不住地颤抖起来,他张了张口,被吓得声音发颤:「你……你……你在讲什么?」 景容轻轻眨了下眼睛,「你以为在他身体里,我就不敢把你怎么样了吗?」 死而復生短暂地迷惑住了景容的双眼,但他看过温故太深太认真,一颦一笑、细微的神态、皱眉的样子、说话的语气、任何的眼神,他早就刻在了脑中,所以在这个人醒过来的那一瞬间,他就知道了眼前之人不是温故。 他耐心等待着。一边守着这副本该属于温故的身体,一边看这个人要做什么。 可这个人除了来藏书阁看些无关紧要的书,其他什么也不做。 他找不到温故的任何踪迹,也摸不到温故的任何气息。但不该是这样的。 温故死后,灵识被他聚着,没让灵识散掉。 可怎么一醒来,就变成另一个人了?原来的温故呢?他的灵识去哪了? 然后像是想到了什么,景容的目光有一瞬的恍惚,混乱地道:「……他不属于这个世界,所以是他自己走的……?他早就想走了,他一直……在推开我,早有预兆的,一切都早有预兆……」 然后倏地回过神,直愣愣地看向面前的人:「是他把身体主动让给你的?」 巫苏的身体倦得厉害,加上这突如其来的刺激,连说话都咬不住舌头,支支吾吾地道:「他……他……他……」 他被吓得厉害,目光浸在景容那双漆黑的眼睛里,像是沉入了地狱,视线逐渐涣散起来,然后两眼一翻,突然倒了下去。 他惊吓过度,晕倒了。 层层黑气升腾起来,瀰漫在藏书阁中,铺得密不透风,黑气越涌越多,就在这股力量快要渗进巫苏身体的时候,满目黑暗突然散尽,消失得无影无踪。 景容缓缓屈腿,抱膝缩在一起,露出脚踝的累累伤痕。 第105页 伤口好了又裂开,裂开又加深,血从口子里渗出来,淌过白皙的皮肤,染红了坐垫。 他喃喃道:「这是他的身体,不能受损。」 「要好好保护,不能受到任何损伤。」 「他还要回来的……」 「他会回来的……」 呢喃声越来越低,渐渐地,藏书阁沉入静谧。 不知过了多久,巫苏的眼皮动了动,然后缓缓睁开眼。 他缓了好一会儿,揉着头坐起来,眼睛无意间扫过去,微亮的烛火中,只见景容侧靠在一旁,平静地看着他。 景容脸上没有表情,看上去冷恹恹的,还是那副疏离的模样,看得巫苏眼前一黑,几乎又要晕过去。 见他醒来,景容微微抬眼,轻声问道:「做噩梦了?」 然后勾起个平和的笑意:「别怕,醒了就好了。」 被景容这样一说,巫苏有些恍惚了起来:「……是梦吗?」 他不太确信,也许刚才真是一场梦。可如果是梦的话,也太真实了…… 景容移开目光,又道:「你一坐这儿就睡着了,叫都叫不醒。」 景容过于平静,让巫苏更加恍惚了,他不由得怀疑是不是因为被囚禁着,太过恐惧,所以才会做这种噩梦。他不自信地皱起眉,有点后怕,心有余悸地接受了景容的说法,喃喃道:「原来是这样啊……」 -------------------- 第51章 木屋前, 温故立在门口,深深地唿吸了一下。 这久违的清新空气。 离开这里也没有太久,可不知怎的, 总有种此去经年之感。他惯常唤了两声崽子, 再往四处寻了寻, 没看见崽子的狗影。 院里长了些杂草,温故在廊前站了会儿, 走上前去。先前的大坑仍在那处突兀地落着,和周遭景象格格不入, 一眼望去, 像个通往的通道。只是这通道太浅, 还是个封底的。 大坑的壁上生了些杂草,不多,这里几株那里几株, 总之看上去不怎么美观。 他从屋内搬出个小木凳子, 然后坐在廊上, 平静地看着前方, 眸光失焦,就此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 他想, 答案或许就在他面前。 但他太累了。周身袭来难以言喻的疲倦感, 倦得他几乎立刻就要睡死过去。 这些天来,他每晚都做同一个梦。 那个被钉在黑柱上的邪族人离他很远, 他一开始只能看到勉强那双微睁的眼睛, 后来画面越来越近, 从云缝中泄下来的光越来越亮, 她的面容也越来越近, 可他始终看不清她的脸。 他问过巫长老关于邪族大战的事, 可是巫长老说不记得了,经歷过那场大战的人,记忆都变得很模煳。 他试着问巫长老,邪族人是不是一直闭着眼睛?巫长老想了很久,说:「我只知道它们是怪物,跟我们长得不一样,但你要问我哪里不一样,不知道,我一点都想不起来。不过也不重要,因为它们都死了。」 巫长老说得很认真,不像是在说假话。 这或许意味着,邪族人是可以扰乱人们的记忆的。 屠神录里写了邪族人的特徵,但那些特徵写得太宽泛,他们应该有更加明显的特点,明显到一眼就能认出来,所以才要扰乱人们的记忆,让所有见过邪族人的人,都记不得那个特点。 只记得他们是怪物。 眸光缓缓聚拢,温故目光平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块空地。 时间就在这样的不知不觉间一点点熘掉,眼睛一闭一睁,眼前的白昼就交替成了黑夜。 他打了个冷颤,困意轻了些,然后拢起衣服,在寒夜中唿出一口看得见的白色雾气。 山里真冷啊,他这样想着。 回到房间后,他在桌上摸来摸去,摸了好久才摸见火摺子,点亮烛火后,拿出帕子擦拭手掌。桌子上蒙了灰,染得掌间都是灰尘,他擦得极慢,在微弱的烛火下细心擦拭着。 烛火映在眸中,在暗夜里微微跃动,染尘的帕子被扔下,这道静默的身影忽然转身,走到衣柜前一把拉开柜门。衣物被叠放在里头,整整齐齐,几乎所有衣物都是叠起来的,只有一套衣物是挂起的,颜色鲜明,哪怕在昏暗的夜里,也有缕缕金色丝线似在发光。 看到这套衣物后,眼底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微光,然后抬手又将柜门关上。 压下袭来的倦意,温故端起烛台,立在院中,手里拿着一把铲子。 院子里长着各种药草,还有一些已经长高的菜苗,颇为茂密的菜地里,只有一块地还是空着的,但这块地上方却有不易察觉的碎光。 只有在这块地,坞禾草才生生不息。 经歷两度灭绝,却仍有重生的生机。 他萌生出了一种猜想。 一铲子挖向这块地,用脚抵住,铲子越陷越深,然后用力将土挖出。 关于那些掩藏在原着中,只有蛛丝马迹,却从未被提及的事实。他不确定他的猜想对不对,他希望是对的,又希望不是对的。 一铲一铲挖下去,抛出的土壤越来越多,在一旁累着,堆成个小土堆。 实在堆不动了,就换个方向,最后四周都堆满土堆,看上去有些无处下手,无奈之下,只能将这些土推到之前的那个大坑中。把土移过去之后,他就舒服多了,然后又继续往下挖。 身体愈加虚弱,他挖一阵歇一阵,从黑夜挖到天微亮,再从天微亮挖到白昼,也没挖得很深。而且他不是只挖一小块地方,而是把这一块会长坞禾草的地一起深挖,难度就自然就加大了数倍。 第106页 他挖了许久,一直挖到天色大亮。 身体虚弱本身就是一件令人难受的事,还要在虚弱的时候干体力活,就更难受了。 但比这更难受的是,他看了看自己叫个不停的肚子,那就是还加了个肚子饿。 没办法,他只能放下铲子,先去厨房搞点吃的。只能说自己的地盘就是好,米粮都是有的,连菜园子里的菜都是现成的。 在炊烟升起的那一瞬间,一道白影忽然从山间深处窜出。这道白影窜出来的时候,从一个高大的白影,瞬间变成一个体型极小的狗影。 狗影从遥远的天际跑来,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它一路往木屋跑,跃过围栏,直愣愣地沖向厨房,扑向厨房那人的脸。 温故握着锅铲,搅了搅锅中的米,听到声响,蓦然回头就见迎面飞来一只脏兮兮的狗崽。他反应不及,眼睁睁地看着崽子带着满身泥污袭向他的脸。 也许崽子是扑过来的,但对他而言,这完全是偷袭,袭击。 温故被扑倒在地,崽子刚兴奋一刻,马上又换了态度,怒目圆睁,兇巴巴地龇着牙,对温故「汪汪」吼叫起来。 它刚开始过于兴奋,一时没认出来,扑完了才发现那人跟温故长得完全不一样。 现在它回过味来了。 温故被崽子这反转吓了一跳,眼见崽子又要扑他,他忙道:「崽子,住口,停,停!」 崽子凶着龇牙,不听他说的,对他步步紧逼。 温故连滚带爬地起来,贴在墙边,自嘲道:「景容认不出我,你也认不出我,真是白养了你俩这么久。」 在他说出这句话后,崽子收起了尖牙,它看了温故很久,然后一两步退到门口,再遥遥地看着他。 眼神里充满疑惑,像是听到了什么惊呆狗生的事情。 见崽子出去,温故松了口气,他真怕这狗崽一时激动变成灵兽,然后给他点带血的惊喜。 就他现在这身体,这次恐怕是逃的力气都没有,只有等死的份。 好在是,崽子没有乱来。 这样看来,它似乎比景容靠谱。想当初,景容连句说话的机会都不给,就用诅咒之力几乎要把他杀死。 那时的景容甚至懒得回头,看都不看他一眼,只留个单薄的背影给他。 太狠了。 温故一步三回头地走向灶前,确认崽子没有进来的打算,才继续烧火煮饭。煮好饭后,他如往常一样舀出在狗碗里一部分,才上桌自顾自吃起饭。 崽子站在碗前,闻到熟悉的味道,很木楞地看一眼它的狗碗,再抬头看眼温故,它那本就堵成团的脑子更加凌乱了。 温故吃完饭后,再次走向院中,继续做他的体力活。 这块地越挖越深,天色也渐渐暗沉。 同样暗沉的天色下,景家灯火通明。 今夜正是礼宴,大殿内很是热闹,各家族门派的主人几乎都在这里了。今年由于有少主比试,那些以前没怎么露过面的各家少主们也都出现了。「少主」这个称谓,不管放在哪一家,都是特别的存在,他们中的大部分人眉眼里都是一派的唯我独尊,似乎谁也不把对方放眼里。 此时能在认识的时候给个拱手礼,大概都能算是这几天里唯一的礼貌。 「之前听说巫家那个少主醒过来了,我还想着这回有意思了,可得见见,没想到人跑了。」 「沉睡了那么多年,灵根怕是都退化了吧。不赶紧跑,等着到时候丢脸吗?」 「说得是啊!」 「……」 也不尽然,看,聊起八卦来的时候,关系看上去似乎还挺不错。 林朝生从人潮中穿过,径直走上大殿,掀开挡帘:「少主,东西拿到了。」 他递过来一个泛着奇幻微光的锦囊:「赵家少主说,此物无根,用的时候要注意千万不能落地,若是落了地就会变成普通锦囊了。还有就是……」 林朝生欲言又止了一下,还是说道:「他说这是世间难求的至宝,这次可万万不能再有差池了。」 景容面无表情地点了下头,紧接着,林朝生又递过来一个小瓷瓶:「温故的血,刚取的。」 景容伸出手,刚一碰到瓷瓶,大厅里一直都嘈杂不已的哄闹声音忽然安静了下来。景容顿了顿,越过挡帘,抬眼往大厅看过去。 只见熙攘人群里,家主和萧棠一前一后走了过来,身后跟着那十位不苟言笑的长老。家主走得缓慢,一边跟客人客套以表欢迎,一边又时时顾及着萧棠,将她护得十分周到。 看上去真是个好家主,好丈夫。 景容敛起眸光,将小瓷瓶握在手里,看着越走越近的高大身影,下意识捏紧,用力到指尖开始泛白,直到彻底失了血色。 「容儿,好些时日不见,可有思念为父?」 真是张充满慈爱的脸,连说话的语调都比平时还要温柔点。景容微微侧头,泛着杀意的目光从眼尾轻飘飘地、毫不掩饰地扫过去。 「当然思念了。」景容道,「要不是您闭关了,我真恨不得尽我最大的孝心,立刻为您送终呢。」 他用最平静的语气,说着最要命的话。家主倒也不恼,大笑了两声,打趣一般对萧棠说道:「夫人,你看看这孩子,说的都是些什么话。」 萧棠嘴角微可不见地颤了一下,越过家主的身影,视线在景容脸上停了片刻,她望着景容,嘴角的笑意一点点拉下来,尽力用尚且温和的声音说道:「容儿,不可如此放肆。」 第107页 景容冷哼一声,全然不顾脚腕的伤口,起身就走。林朝生三两步跟上去,景容头也不回地道:「回去守着温故,看好他,今晚别找我。」 林朝生应了声「是」,却还是跟在他后面,景容放缓了步伐:「有事?」 转头看到林朝生从怀里摸出一个木质小长盒,看上去像是放玉饰的,林朝生挠了挠头:「少主,这个不知道是谁送过来的,没署名,指定要送到少主手上。你要不要……看一眼?」 景容收回目光,没有理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家主看着景容远走的背影直摇头,微嘆一声,用着不高不低的声音说道:「夫人,我们先入座。」 一边说话,一边在长老们面前扶过萧棠,他的面上始终挂着点宠溺的微笑。直到入座,那抹笑意终于完全消失了。 食指在桌上重重点了两下:「你不是说你都处理好了,他会听话吗?他就是这样听话的?」 他对景容的表现很不满意。萧棠耸了耸肩:「可他听我安排了,来也来了,忍也忍了,也没对你做什么,不是吗?」 顿了顿,萧棠又道:「你的修为还没完全恢復,最近就先顺着他吧,别把他逼极了。我觉得他的状态不对劲,精神好像出了点问题,他上次沖我发脾气了,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忤逆我。」 家主疑惑地看了眼她。萧棠解释道:「我怀疑他在用禁术,那样子像在找什么东西,可能还是以他自己的身体为引,跟不要命一样。」 说到这里,萧棠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禁术嘛,不完善的,影响神智也正常。」 家主没说话,被萧棠眼底的笑意吸引了注意,良久才回过神,再次点了两下桌面,这一次,他的动作就很轻了。 他问道:「他在找什么?」 萧棠又笑了一下:「不知道。」 -------------------- 第52章 圆月下。 景容立在空旷的院落里, 眼眸是怪异的鲜红色,眼白布满血丝,他歪着头, 轻轻仰望着天上。他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 像个坏掉的木偶娃娃, 没有任何动作。 手里握着小瓷瓶,瓶口向下, 沾在内壁的血缓缓爬下来凝聚在瓶口,一点点地汇聚起来, 最终汇成一滴血滴, 贴在瓶口, 好像快要滴落下去。 以他为中心的地面是若隐若现的血红图腾,光芒已经黯淡了下去,旁边掉着一个打开的锦囊, 里面空无一物。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 月光洒在他的身上, 渡上了一层朦胧的光, 看上去浸满了哀伤。 他将悬在高空的明月看入眼底,眼眶泛着淡不下去的红。 那个人连一句话都还没来得及跟他说, 就那么消失了。 他只能把他称作「那个人」。他甚至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真的叫温故, 真实身份是什么,叫什么名字, 家住哪里, 多大年岁…… 他还什么都不知道, 那个人在他的生命里短暂地出现了一下, 就突然消失了。 一切都回到了原点。 「温故」变成了上一世的那个「温故。」 他抱着一点微尘般的希望, 用那副身体的血, 找不到,用探灵袋,找不到,再用束缚在那副身体里的禁术,也找不到…… 怎么都找不到,不管什么法子都试过了,可就是找不到。那个人的灵识消失得彻彻底底。 好像从来没有来过一样。 他呆呆地望着月亮,恍惚间想起某个夜里,有人对他说:「如果是你一个人的月亮,那它就不是月亮了。」 好像有的事情,早就有所预示,他只能隔着时光的河流,低声反驳道:「可我想拥有的,不是这个月亮啊……」 他一开始只是想,把他留在身边而已。 后来,他觉得光是留在身边不够,还想往前再走近点,只不过刚越过那条线一点点,那个人就警觉起来了。 所以,那个人是主动离开的吗?因为反感所以走了吗?那个人是不是很讨厌他啊?可是很讨厌的话,为什么那个时候要挡过来?还有很多很多的问题,他都想问问那个人,他想听那个人亲口告诉他。 他想到了一个他不想相信的答案。那个人既然不属于这里,或许对那个人而言,死亡,不过是离开这里的方式罢了。 所以那个人才会挡过来。 淡漠,理智,很是符合那个人的性子。 可他的问题註定不会被回答。 他只觉得心脏一揪一揪的疼,疼得他难以忍受。可他明明是那个耐疼的一个人。 他一直望着天空,月亮又大又亮,像掉入禁地的那个夜晚一样。以前只想活着,后来就变得贪心了。他呆呆地望着,恍如跟神明许愿一样,在心里虔诚地祈求道:「把他还给我好不好……」 如果人间有神明的话。 * * * 大殿里,巫苏独自坐在一处倒酒,将杯子倒满,又把酒给倒回去。酒是景家待客专用的酒,味道好喝,也不太醉人,但他还是不敢喝。 不敢喝酒,也不敢站起来,甚至动都不敢乱动。 脚下是锁链,身前是林朝生,即便是礼宴都不得喘息。 他百无聊赖地倒酒,突然听到旁边有人在交谈,不由得侧身凑过去听了听。 「之前听说景容落了腿疾,可我刚才见他走得挺快的,这些传闻能不能来一个真的?」 第108页 「传闻还说景家有弟子失踪呢?你看看他们家,弟子如此之多,就是失踪了一半都比我家多。他们家主说此事是捕风捉影,我看这传闻也是假的,不真不真。」 说到这里,邻桌的人突然压低了声音:「就算真的失踪了也不重要,不关咱的事。不说这个了,我刚才听到个新的,不知道你听没听说。」 说着还露出个有些微妙的笑意。另一人即刻懂了这笑意,「啊~」了一声,道:「温故是吧?」 「对对对,之前就有耳闻他和景家的儿子搅在一起,我一开始还以为是那个私生子,没想到竟然是景容。」 另一人笑了好一阵,才接着道:「不是我说,那等毫无灵根之人,景容要么只是图个乐,要么就是瞎了眼睛!」 「其实我觉得,温故他……也挺可怜的……」 「啊?」 「要我说,景容这人阴侧侧的,我每次瞧见他都有些莫名害怕。而且我还听说他不好相与,脾气又怪得很,被他看上,恐怕也不是件好事。」 「……」 邻桌人说了好些话,落在巫苏耳朵里,后来就只听得进这一句了。他深深地嘆了口气,隔着人群,遥遥地给说这话的人敬了杯酒。 看吧,旁观者都这样认为! 但他也只是做了个敬酒的动作,没把酒喝下去,甚至下一刻他又把酒倒回了酒壶。 倒完后,他别过脸,捂住一边耳朵。不听了不听了,再听下去他们指不定就该说巫家少主是个临阵脱逃的胆小鬼了。 该死的温故,坑他被景容囚禁,还坑他名声受损,怎么会有这么可恶的人啊? 巫苏越想越气,不觉握紧了酒杯,手背上青筋凸起。 就在这时,一道熟悉的声线忽然从身后响起:「阿故。」 这声音他太过熟悉,以至于在声音响起的瞬间,他就回过了头。 熟悉的身影在他身旁落座,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瞥向不远处的林朝生。巫苏赶忙很懂地点了点头。 景辞被他的配合给乱了心神,一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好一会儿才道:「你还想见巫苏吗?」 说着递过来一杯酒,继续道:「想见他的话,就,喝了它,喝了我就帮你支开林朝生。」 巫苏脑子乱得很,被这突然的惊喜沖昏了头脑,二话不说就把酒了喝下去。 还得是景辞啊! 他沉浸在被景辞拯救的喜悦中,放下酒杯:「景辞……」 到嘴边的话忽然说不出来了,巫苏身体软了下去:「我头好晕……」 在他喝酒的时候,看着酒中的液体一股脑送进口中,景辞一脸的难以置信。 不是,怎么这么轻松? 这些天来想了好多理由,生怕他不喝,没想到……这太不合理了。 景辞不可思议地看了眼酒杯,又抬眼看了眼他,抬手摸了摸后颈,后知后觉地道:「那个……晕,就对了。」 巫苏这才意识到不对劲。 他发现自己唿吸开始加重,脸颊发烫,浑身都开始燥热了起来。药效或许不该来得这么急的,但是他身体有恙,虚弱地厉害,喝下去立即就见效了。 他勐然抬脸,发出的声音极低,还嘶哑无比:「你在酒里放了什么?」 景辞本来以为自己会笑意横生,偏偏在事情发展太过顺利的情况下笑不出来了,只能尽量冷静地问他:「你感觉不出来吗?」 找人支开了林朝生后,在人群的掩藏下,景辞扶起浑身发软的巫苏,正准备离开大殿,突然听到身下传来一阵铁链碰撞的声响。 景辞愣了好一会,又被腰间突然搭过来的手给拉回了神。巫苏恍惚不已,下意识揽住景辞寻求支撑,他撑起意志,说不出话,只能跟着景辞的步伐一直往外走,然后跟着景辞上了一辆马车。 景辞将他放入马车,然后拉下帘子,转身驾起马车。马车在夜里疾驰,一直驾到湖边一处隐秘的角落,才停下来。 此处离他的居所很近。 众所周知,在景家,只要主人有令,那么他的居所附近,就可以连个鬼影都见不到。 他下车绑住缰绳,抬手拂了下长发,深吸一口气,才将里面的人扶下马车。他以为他会反抗,会像上次对他破口大骂,甚至对他拳打脚踢,没想到却很顺从。 感觉到怀中人粗重的喘息声和身上传来的轻颤,景辞踢开大门,扶住他往里走,有些愤恨地道:「背叛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巫苏在此时抬起一只手,再次揽在景辞的腰间。他唿吸沉重,口中干燥得厉害,张了张口,却没能说出话。 感觉到腰间的触感,景辞愣了一瞬,转过头,「这是你应得的下场。」 连景辞也没有想到,想跟这个人好好沟通都变得困难了。只能用这种下作的法子。 从小到大的情谊说不要就不要,可是凭什么?凭什么他是被抛弃的那一个? 凭什么他不光得不到少主之位,如今连温故都要弃他而去? 在这个冰冷的景家,他总要留住些什么,才不会显得他很无用。如果前者是天意如此,那么后者,他可以自己争取。 即便,是用这种方式。 酒过三巡。 萧棠面色微白,抬手按了按太阳穴,眼神有些迷离,看上去是醉了。 她晃了晃酒杯,轻轻放了下去。夜未深,此时正是热闹之时,她默然起身,下去与几个夫人浅谈几句,抬眼看家主在和其他名门家主聊得正欢,转身便消失在人群中。 第109页 谁也没有注意到她的离席。 从大殿出来,迎面遇上两个巡查的弟子,弟子们行过礼,擦肩而过之时,萧棠转过身:「等下。」 弟子闻声回头:「夫人有何贵干?」 萧棠微不可见地唿出一口气,命令道:「你们两个,护送我回房。」 * * * 一路走来,景辞都是直接将门踢开,似乎很急的样子。可他又走得极慢,似乎也不是很急。 看着身边人的药效越来越深,唿吸越来越重,身体越来越烫,景辞的脸上终于是带了点笑意。 走了不知多久,终于进了房间,他将怀中人放在床上,然后转过身,开始慢条斯理地解腰带。 毕竟,喝了那酒的人不是他,急也不该是他急。 可今天这个人的反应实在有些奇怪。景辞停住手,没再继续解腰带,转过头问道:「你为什么不拒绝我?」 之前明明一直在抗拒,明明牴触得要命。 为什么现在又不拒绝了? 景辞不想深想,他只觉得烦躁,这种捉摸不透的感觉令他烦躁至极。 月光从窗口照进来,洒在他的身上,他伸手托起这束月光,忽然觉得今年的月色好像总是极好。他想起第一次对温故产生异样时的情绪,也是在这样好的月色下。 那时是在后山。一想起后山,被背叛的事又重新袭上了心头。 他沉默地看了会窗外,然后走向床边,在那个人的身旁坐下,平静地道:「你不该弃我而去。」 褪去外袍,回身将其压住:「我要你这辈子都留在我身边,阿故。」 -------------------- 第53章 昏暗的地下室中。 沉闷的拖动声一路往前, 经过无数拐角,一路拖到一个房间门口。亮光从门内照出来,越过萧棠的周身, 照在地道的墙面上, 柔柔地投出一道影子。 她拖着一名弟子来到房间中央, 甩开手,然后踏出这片光亮, 再次沉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在这片亮满烛火的房间内,墙边长满了粗壮的藤曼, 藤叶长得极好, 将尸体尽数缠绕起来。那些尸体, 有的在腐烂中,还有的已经变成了尸骨,全都成了藤曼的养料。而血池中央, 则还是那个已经变成干尸的少女。 没过多久, 拖动声再次响起, 萧棠的身影再次出现在门口, 手中仍旧是一名弟子。 进到房间后,萧棠拽起一名弟子, 把他的脖颈对准血池, 然后一刀抹下去。她的动作很粗鲁,割开后一手扼住头, 一手扼住肩头, 将流血的部位对准血池, 等血流尽之后, 她甚至还抖了抖。 她熟练到, 做了这样残忍又粗暴的事后, 身上可以不见一滴血。 连脸上的表情都平静到没有一丝起伏。 等血被放完后,她就将这名弟子拖拽到墙角,然后把另一名弟子拉起来,重复刚才的动作。 围绕在水池上端的无数红线亮起一丝诡异的光,又悄然暗下,寂灭多时的诡秘禁术,在这一刻,终于有了重新运转的迹象。 另一边,后山木屋。 夜深露重,温故在月光下,还在用力挖掘着。 四四方方的坑,被他挖了足足一人高,知道的会知道他是在挖坑,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在给自己挖坟。 主要是……实在是很像。 在这块「坟坑」的上方,崽子站在一角,看他越挖越深,这一看,就一直看到了现在。甚至看得它屈起腿,开始趴在地上,尾巴左一下右一下地摇晃起来。 随着崽子尾巴的摇晃,温故的身体也开始摇晃起来。 他坚持了太久,身体的承载力几乎快要到极限,中途几度差点晕厥过去。 可心里隐隐有种感觉在告诉他,再坚持一下,再往下挖一点点。 在这片曾经长满坞禾草的底下,他坚信着,一定有他要找的答案。 密密麻麻的文字,落在某篇久远的残页上,其间几行字冰冷地写着:坞禾,傍神缘而生。 神明经受屠戮的苦难,尽数陨落,意志化为诅咒,被永远封禁在禁地。 在陨落的「众神」里,如果还剩一个神不愿以神明之躯诅咒世人,那对那个神而言,这世间的世人里,一定有一个人让神不忍心这样做。为了那个人,即便族人尽死,即便遭受生不如死的凌辱,也不愿成为那个人所受的苦难之一。 那么,那位神的埋骨之地,也便成了这世间唯一有神缘的地方。 从这里长出坞禾草的那一刻,答案就已经在那里了。 散落的光芒勾勒出温故的身形,在苍茫的夜色下,挖向深处,铲子在这一刻,忽然抵上了一块硬物。 他放下铲子,俯身刨开冰冷的土壤,粗布一角渐渐露出来。 压下眸光,沿着粗布,用铲子小心翼翼地将周围的土刨去。等将整块粗布刨出来,露出完整的模样,温故才扔下铲子。 一块不大的粗布,绕着裹了好几圈,尽管里头的东西被裹得严严实实,却还是能从中看出个人形。 温故不觉屏住了唿吸,他定了定神,伸手捏住粗布一角,将其一点点揭开。 粗布之中,静静躺着个早已化为尸骨的人。 从尸骨身上的服饰和头饰来看,这是名女子。她穿的衣物并不完整,没有衣袖,衣裙的长度只到膝盖处。 温故双手合十,对着这副尸骨深深鞠了一躬,道:「失礼了。」 第110页 这一鞠躬,鞠得他差点直接倒下去,但他稳住了,然后拿过烛台,单膝跪地,对着尸骨细细看起来。 这名女子个子极矮,约莫只到温故的腰部,他不是专业的,无从判断她的实际年龄,但细看之下,他发现已经看不到她尸骸锁骨上的骨骺线了。这至少意味着,她不是个小孩,而是多半已经成年了。 将烛火靠近手臂,他惊讶地发现,手是断的。然后他想到了什么,又将烛火靠近腿部。 在看到腿也是断的后,他皱起眉,缓缓起身。 他起身的速度极慢,但还是头晕了一阵,勉强站定好一会才缓过来。 他当时一直在想,神族真的全死了吗? 现在来看,答案是没有。 至少当时没有。 结合他所知道的所有信息,他可以给出一个大概—— 神族被灭的时候,家主暗自想办法藏了一个邪族女子,也或许是她最终活下来了,但又被家主发现了。 由于一些原因,家主一开始没有杀死那个女子,而是断掉了她的手足。 那个「原因」,可能是为了强迫她给他写能提升修为的诡术。照现在看来,家主确实得到了那个诡术。 而要完成那个诡术,他还需要一个给他提供修为的容器。 他选择的那个容器,便是景容。 景容,景容,容…… 若真是如此,那景容这个名字,背后的意义当真是够讽刺的。 也许真相远不至此,但这是综合温故能获取到的信息之中,得出的最合理的结论了。 这就是一得到景容或许在后山的消息,家主就立马赶来的原因。就说呢,这木屋建得如此偏僻又如此隐蔽,怎么家主一来就找到了。 还来得那样及时。 因为这底下埋着的,不是别人,正是被他私藏起来的神族人。 温故安静了好一会,将烛台放下,然后俯下身,指尖触到粗布一角,轻声道:「我梦里的那个人,是你吗?」 他不知道接下来的话该怎么说,想了想,正在思考另一件事的时候,脑中忽然袭来铺天盖地的疼痛感。 地下室里,萧棠伏在岸边,静静地看着血池中的「人。」 看似杂乱无章的红绳发出诡异的光芒,结出一道道不同的禁制图案,在这秘术重新运作起来后,整个房间中的烛火忽然摇晃起来,然后倏然熄灭。 禁制图案不断变化着,光亮越来越浅,直到光芒彻底暗下来。 最后一抹禁制图案的微光消失后,池中人枯竭的脸渐渐隆起,皮肤由黑青开始变成正常肤色,最后变得红润起来。 她又恢復成了那副少女模样。 黑暗的房间中,萧棠摸出火摺子,轻轻一吹,眼前就亮了起来。 将火摺子靠近池中人,笑意重新回到了萧棠的脸上,她伸出手,轻轻抚摸起少女的脸颊:「没事了,容儿。」 而与此同时,在寂灭多时的诡秘禁术重新运转的那一刻,术法间的相连开始驱动起一些错位的连接。 当最后一抹禁制图案的微光消失的那一瞬间,因术法错位的东西被勐然召回了原位。 温故头痛欲裂,脑中一片混沌,随之而来的就是耳鸣,一时之间睁不开眼也听不清声音。 整个世界似乎都在这一刻化为虚无,他身处其中,在一片虚空中承受撕裂般的痛感。 不知道过了多久,响彻耳畔的嘶鸣似乎在散去,头痛的感觉也渐渐缓解,只是浑身仍旧很难受,像是在发烫,下半身传来极为异样的感觉。 他用尽全力睁开眼睛,视线渐渐从模煳变得清晰,等看清眼前的景象之后,温故瞪大了双眼,抬腿就往面前的人一顶,伸手将那人勐然推开。 「滚开!」 温故胡乱地穿好外袍,连滚带爬地跑开,「该死!」 没想到突然之间就换回来了。 而且还是在这种时候? 巫苏也好,景辞也好,都他妈的在干什么傻逼事儿? 温故在心里亲切地问候了这两位及其所有家人,跌跌撞撞地跑出去,身后传来景辞的声音:「温故!你站住!」 站住? 想得美! 温故逃得更快了,他只想赶紧远离这里。不适感在全身蔓延,跑起来腿也在发软,身上还躁热得厉害。 他快崩溃了。 景辞强撑着痛意从房间追出来,等他跨出房门的时候,温故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大门外,他恨得后槽牙都快咬碎了,「温故!」 那可是用于合欢的上等灵药,温故那毫无灵根之躯,不和人解决的话,根本过不了今夜。他喘着粗气,迈步追出去。 但他还没跑到门口,一股黑气忽然瀰漫起来。 瞬时之间,景辞失了力,晕倒在地。 寒夜里没有风,该是最冷的时候,湖面上结了一层薄冰,把月亮映得更加亮了。温故自认跑得很努力,可没跑多远就跑不动了,他只能慢下脚步,最后选择了扶住岸边的一棵大树,暂时歇息一下。 异样感愈发严重,太热、太热、太热了。 他的唿吸也越来越沉重,额头渗出汗液,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 明亮的弯月下,踏着月光,一个赤脚的少年缓缓走近树下的人。 少年身形单薄,身披白色外袍,金色丝线隐在暗纹之下,时隐时现。他应当是极适合这种温柔调子的穿搭的,只是尽管如此,仍盖不住他由内而外散发的不好相与。 第111页 正如那张本该极为惊艷的脸,此刻的表情却冷恹到极致,眼眸暗淡,目光明明是看着前方的,却又似乎没有看着谁。 他走来的时候,步伐缓慢,走得相当悠哉游哉,食指挑起一缕马尾的碎发,轻轻把玩。 「一转眼不见,就跟大哥鬼混在了一起,你怎么敢的?」 虽然是听不出情绪的质问,语调却极为轻柔,听起来还有丝危险。 温故的意识几乎陷入混沌,他朦胧地听到声音,不能准确听出是什么内容,强忍着难受抬起脸来,看到眼前的人后,瞳孔微缩:「……小少主,你……」 你的腿好了? 但现在不是问这个的时候,压下身上的不适,温故勉力抬手:「你先别过来,我有点不对劲……」 他只觉得全身的每一处都很怪异。 景容手中凝起力量,正打算将眼前的人弄晕,闻声忽然一愣。 四周升腾而起的黑色雾气也像感知到些什么,流动的气息忽然停住,然后悄然散去。 他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人,涣散的目光开始一寸寸聚拢。 温故喘着粗气,正想转身走开,却不想景容忽然撞进怀中,将他牢牢地、牢牢地拥住。 景容撞过来的力道不大,但温故身体发软,被这样一扑,整个人往后倾斜,后退两步都没能稳住,然后倒在了柔软的草地上。 即便这样,他仍紧紧拥着温故,双手环在温故腰间,越来越紧。 四周的草丛几乎把他们两人给完全挡住了,他把脸埋在温故脖颈处,微凉的体温在滚烫的皮肤上轻蹭,语气里压抑着近乎疯狂的情绪:「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我就知道……」 他低声呢喃着,微凉的气息从脖颈蔓延,一路往上,酥麻感也袭上心头。被景容触碰到的地方,每一处都让人舒服得想发疯。 喉结滑动了两下,温故哑声道:「松开我。」 声音低沉又嘶哑,却带着极致的魅惑,听上去好听得可怕。景容几乎溺死在失而復得的情绪里,不断说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温故的眼神越发迷离,不知道过了多久,压在身上的力道远去,草地上传来一阵轻微的滑动声,景容坐了起来,然后双膝触地,身体前倾,双手捧住温故滚烫的脸,对上视线,认真道:「温故,你看起来很难受,让我帮你,好不好?」 温故浑身难耐,他已经听不进任何声音了,只能看着眼前这人嘴唇一张一合。不管眼前这个人说的是什么,他都觉得不妙,下意识就道:「不行。」 他以为他说得够清楚够明白了,可谁知话音刚落,冰冷的触感就覆上了他的唇,湿凉扫过上唇,然后落在下唇,再轻轻咬住,轻轻地、一下一下地触碰。 恍惚间,温故单手捧住景容的下颌,迫使他和自己分开,滚烫的眼里是近乎失控的狠虐:「景容!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我知道,没人比我更知道。」 「温故,我是自愿的。」 声音很轻缓,再次俯身,贴在温故的脖颈处,鼻尖轻蹭。 情意在月光下绵长,难耐到极致的欲望在身体内肆意绵延,而温故始终漠然,没有任何动作。 让人近乎失智的触感,密密麻麻地落下去,一路往下,最终在喉结长留。 吻被不断延长,直到温故认命地闭上眼。 终于,失控占据脑海,翻身下压。 而在同一片明亮月光下的后山,巫苏呆愣地站在坑底,对着一副鬼气森森的尸骨,后知后觉地嗞哇乱叫:「啊啊啊啊!这什么啊?!」 -------------------- 第54章 万籁俱静。 温故穿着单薄的里衣, 面无表情地坐在桌前,一只手搭在桌边,沉默着一动不动。 把景容裹着外袍抱回房后, 他就一直坐在这里。 屏风后的景容闭着眼, 脸色比平时还要白上几分, 屈膝侧躺着,睡得很沉, 唿吸却不太安稳。 时不时的微弱唿吸声传来,伴着心口平缓的跳动声, 听在温故的耳里, 如雷贯耳。他就那样无声坐在那里, 眸光微暗,似乎在想些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想。 月光从门缝透进来, 照在他挺直的鼻樑和明显的唇峰上, 往下, 是有些发红的喉结。 再往下, 被白色里衣掩住,看不见了。 月亮渐渐落往天边, 天色还未亮, 外头就嘈杂了起来。今日要去往西山,要准备很多东西。 林朝生早早就起了, 在外头为少主打理着一切。 熹微晨光亮起的那一刻, 温故的眸光轻微动了动, 然后再次陷入沉寂。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 指尖微动, 他抬起眼, 目光平静地看向桌面,然后抬起手,忽然将桌上的所有东西狠狠扫落。 温故应该算是个温和的人,脾气看起来总是很好。可正是这个向来温和的人,第一次没能压住脾气。 精緻而珍贵的茶具、摆件通通落在地上,发出一阵刺耳的破碎声。听到房间中的动静,外面的人全都愣住了,纷纷望向声音源头。 房门虚掩着,林朝生迟疑片刻,还是推开了门。看到温故的那一刻,就感觉到一种超乎寻常的低气压从这人身上传来,吓得林朝生手心竟不自觉出了点汗。 他在衣服上擦了擦,转头看向屏风。 屏风后毫无动静,即便温故折腾出这么大的声响,少主都没醒。 第112页 林朝生摸不准这是发生了什么,张了张口,又不知道该不该问,索性闭了嘴,俯下身,准备先把这一地的碎片给收拾掉。 指尖刚碰到碎片一角,就听见温故道:「出去。」 声音极冷,是不容置否的命令。 一夕之间,温故像是变了个人,浑身都散发着不好惹的气息。 林朝生被这副模样的温故给吓到了,愣在原地,没顾得上说话,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正准备出去,却不想温故先他一步起身,带着一身的低气压,默然走了出去。 锁链声哗啦作响,听得林朝生不由得咽了口口水。 良久,他收回目光,收拾起地上的碎片,动作很轻,生怕扰了少主安睡。 收拾完少主的房间,林朝生继续招唿起其他弟子搬东西。 路过院子旁的厢房的时候,见那门大开着,里头没个人影,林朝生脚步微滞,走过去看了看,确实没人。 然后又找了找别的房间,仍旧没看见温故的身影。他突然慌了一下。 少主下过令,温故不得擅离。 若是温故不见了,那遭殃的就是他了。林朝生沉下脸,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大门口:「温故刚才出去了吗?」 守门的道:「未曾看到温公子出去。」 话虽如此,可今天日子特殊,往来的人这么多,守门的一时没看住也是有可能的。林朝生急得不行,随即就听见铁链的拖动声,转头就见温故擦着头髮从浴池的方向走过来,头髮还湿漉漉的。 林朝生顿时松了口气,原来是去浴池了。 虽然但是,为什么一大清早要去沐浴? 沐浴这种事,不都是晚上睡前去的吗? 温故披着件外袍,站在廊下轻轻擦拭长发,随意中带着些慵懒。林朝生端着热茶走过来:「天儿冷,喝点热的?」 「嗯。」 片刻后,又加了句:「多谢。」 声音很温和,全然没了刚才的冷漠。 擦完头髮,温故端起热茶,捧在手心,看着热气升起又淡去,眼中意味不明。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叫住了忙碌的林朝生。 林朝生从一堆箱子行李中回过头:「怎么了?」 「景容的腿什么时候能走的?」 点完手上的东西,林朝生在本子上划了一道,然后才道:「你不知道吗?」 温故:「……」 抛出问题之后,被反问回来,这种感觉其实不太好。好在林朝生又道:「你上次昏迷不醒的时候,少主就能走了。」 握住热茶的手微顿,温故被水汽迷了眼,眼睛微微眯起:「是么?」 「对啊,」林朝生继续点起了数,在点数的间隙里,想起当时少主那副模样,不由得感慨道:「腿伤还没好呢就非要自己走,端碗药走一步摔两步,看着都痛。」 说着连他自己都皱起了眉。 蓦地,像是想起了什么,林朝生转过头:「少主那双手也是给你煮药的时候烫伤的,他那时跟疯了一样,连帕子都不用,徒手去端滚烫的药罐子。」 然后道:「他就像不知道疼一样。」 温故没搭腔,脸上是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良久,才问道:「还有吗?」 林朝生被他给问懵了:「还有什么?」 温故的语气淡然:「没什么。」 他闷了口热茶,然后又倒满,再次捧在手中,自言自语道:「原来腿上伤口就是那样来的……」 腿伤没好就非要下地走,不裂开都有个鬼。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可林朝生离得近,听到这话不由得停下手上的动作,反驳道:「不是。」 温故下意识抬眼:「什么不是?」 林朝生道:「少主腿上的伤口不是那样来的。」 温故问道:「那是怎么来的?」 伤是景容自己弄伤的,林朝生看到的时候被吓得头皮发麻,当时那副情景,他几乎不敢去回忆第二遍。 少主那样子实在过于吓人……不过,伤是怎么来的,真的可以对温故说吗?不只是那一次,后来又有很多次,连他也不知道少主又做了什么,才让腿伤越来越严重。 林朝生犹豫了半天,支支吾吾地道:「我也不知道……突然就那样了……」 温故轻轻「嗯」了一声,然后道:「好好说。」 林朝生:「……」 林朝生没办法,本想编出些有的没的,可又找不出什么好的理由,只得模煳不清地道:「少主他守在你身边,一直不吃不喝,可能是无意识抓到了伤口,然后不小心……越抓越深……」 声音越说越低,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个什么,说完后还瞥了眼温故,见他似乎又要开口问些什么,忙转过身:「哎呀,这个数量不对,我再点点,再不弄好就来不及了……」 他佯装忙昏了头,这里插一嘴那里插一嘴,想煳弄过去。好在温故没再说话,而是继续喝起了热茶。 悬着刚放下来的心还没落实,一眼看过去,瞥到温故那边的时候,林朝生又慌了,顿时全身都紧绷了起来。 温故被林朝生的这道视线看得莫名其妙,正在疑惑之际,有人从身后贴近,双手环住了他的腰。 垂下眼,视线落在苍白的手背上。温故愣了一下,然后用着只有景容能听见的声音,低声说道:「去洗澡。」 第113页 身后之人拥住他,整个人的重量似乎都承在了这里,没有答话,身体有些颤抖。 轻微的抖动传过来,温故放下茶杯,扯下景容的手,然后转过身去。被这样一扯,景容没站稳,虚浮地晃了晃,温故忙握住双肩,扶他站稳。 直到这时,温故才发现,原来景容站着的时候,个头在自己肩头的位置。 景容的腿还在颤,面色比平日苍白,嘴唇也是惨白的,看上去很是虚弱。温故极力不让自己回想,但他也知道,昨晚月亮换了好几个方位。 巫苏和景辞真是该死。他在心里暗骂了一下,俯身将景容一把横抱起来:「我带你过去。」 再怎么说,景容也是因为他才…… 哎。 走着走着,又想起什么,温故顿下脚步,回过头,目光极为平静地沖林朝生扫过去。 在一旁愣了许久的林朝生,收到这份目光后,愕然回神,立刻抬手捂住眼睛,然后转过身:「嘶,好忙好忙……」 这真是他最不想看到的场面,搞得他和景容好像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一样。 他明明只是和以前一样,抱景容去趟浴池罢了。 能有什么? 空气里带着有些刺骨的冷意,被景容冰凉的体温贴着就更是如此。景容好像累极了,也难受极了,头微微仰着,靠在他肩头,眼睛要闭不闭的,似乎又要睡过去,却还是急迫而又小声地问道:「你的身体怎么样了,还会感到虚弱吗?」 虚弱不见得。但困。 温故有些没懂为什么景容一开口说的是这话。铁链的存在太强烈,很影响他走路,也很影响心情,导致他不是很想深想,也不是很想回答。 一进到浴池,温故就下意识踢了两下铁链,发出一连串刺耳的碰撞声,然后才把景容放下来。 这位置是池水的源头,温故转过身,背对景容,说道:「就在这里,别进浴池,洗的时候注意点脚上的伤口,尽量别沾水。」 只听身后传来一声低低的「嗯」,声音听上去轻飘飘的,像浮在空中一样,落不到实处。 一交待完,温故就急急地往外走,走到浴池门口的时候听见一阵轻柔的水声。他意识到了些什么,缓下脚步,然后转过头去,只见景容背对着他,正坐进浴池。 不仅沾了水,还连浴池都进了。 真行。 温故觉得头疼:「我白说了是吗?」 景容愣了一瞬,如梦初醒般转过头,似是没想到温故会回头看他,脸上充满了不可思议,和做坏事被发现的怯意。 「我……」 可当他转头看过去的时候,却只看到凌乱震颤的珠帘。温故已经走了。 看来身体是好了。 换回来之后就好了。 太好了。他这样想着。 -------------------- 第55章 门前, 马车已经备好,所有行李一应俱全,林朝生及其随行弟子都候在门口, 就等少主出来了。 此时的天已经大亮, 温故裹了裹外袍, 看了这条长队好一会,皱眉道:「我坐哪辆?」 林朝生用手肘抵了抵他面前这辆:「这个。」 温故掀开窗帘子往里瞄了一眼, 眉头几乎拧成绳,他欲言又止地看了林朝生好几眼, 最终一句话也没说, 沉着脸进去了。 马车内部很宽敞, 垫子极软,靠在上面很舒适,还可以铺开当床使, 他才刚坐上去, 往后一靠就不想动了。一夜没睡的疲乏感在这时开始涌来, 他忍住头疼, 闭上了双眼。 本来以为可以有单独的马车,还是想多了。想他活了这么多年, 还从来没遇到过完全脱离他掌控的事, 这回终于是栽了。看来这趟西山之行,是躲不开景容了。 如果可以的话, 他其实比较想静静。 只眯了一小会, 他就明显感觉到有人上了马车, 那个人坐到他身边, 安安静静的, 没有下一步动作。 对方不说话, 他也就不说话,任凭困意袭来。 就在他快要睡着的时候,对方忽然贴了过来,轻微的触碰惹得他浑身都颤了一下,但他不是很想睁开眼,于是不动声色侧了侧头,把头偏到了另一边。 似乎是知道他没睡着,景容又凑近了些,睁着双大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看,像是没见过他一样。 「我知道你没有睡着。」 短短几个字,声音又低又哑,还带着气音,发音听起来还是很飘。温故没搭话,将头又往边上偏了偏。 看他不搭理人,景容又道:「我刚才只是想洗快一点,想快点出来见你,不是要把你的话当耳旁风。」 景容抿了抿嘴,觉得自己声音变得好难听,别开脸闷咳了两声,然后望着眼前人的侧脸,小心翼翼地道:「以后我不乱来就是了,你不要生我的气。」 「你理理我。」 声音微颤,他在乞求。 但温故仍没反应。 这让景容有点着急,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现在的温故过于冷漠了些。「我只是太想见你了,我害怕,怕你回来只是场梦……我只是……」 「太想你了。」 他急切地想要表达些什么,但好像有些适得其反,先前温故还只是面无表情,在听到他说的话后,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这让他更急了。他一急起来就总是按耐不住脾气,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完全不过脑子。 第114页 「温故你干嘛呀!提起裤子就不认人了是吧!」 几乎就在这一瞬间,温故默然睁眼,对上景容那双又大又黑的眸子。沉默间,气氛越发诡异。温故轻轻动了一下脚,锁链哗啦作响,平静又淡漠地道:「解开。」 景容一愣,稍微反映了一下,转头就掀开帘子,下马车匆匆往别院跑。温故把眼睛微微眯起,透过窗帘缝隙看着那个一瘸一拐跑开的单薄背影,不知道想到了些什么,忽然很淡地勾了下嘴角,然后骤然收回目光。 是微不可见的弧度,没有笑意,看不出有什么情绪,弧度很快又消失了。 景容再回来时,手里攥着把钥匙,双膝落地,坐在地上着急忙慌地开锁链,不过景容手抖身体也抖,老是对不准锁孔。 如果景容找藉口不给他开锁,或者用什么强制的办法来锁住他,那是最糟糕的情况。好在,景容没有那样做。 否则他也不敢保证他会做出些什么事出来。 景容一手压在锁孔上,一手拿着钥匙往里插,从温故的角度只能看到景容扑闪的长睫,和颤颤巍巍的总也对不准锁孔的奇怪钥匙,还有那双白得过分的,比他小好几号的手。他垂眼浅浅地看了一会,然后重新闭上了眼睛。 他这会是真的困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声开锁的声音终于传来,压在脚踝的重量消失,景容抬起脸:「好了,解开了!」 干涩沙哑的声音里带了些讨好意味,可温故并没有理他。景容呆呆地望着这张脸,望了好久才回过神,正要起身,忽然听见温故说:「药箱在你旁边,里面有腿伤用的药。好不容易能走了,别又残了。」 景容下意识往旁边看过去,他记得这里之前是没有药箱的,当想起这一点,他无法控制地欣喜了一下,但很快,又撇撇嘴,小声问道:「我自己包扎啊?」 明明以前温故都不会让他自己来的。 眼看温故似乎又要皱眉,景容连忙抱过药箱,委屈地道:「自己包就自己包。」 他坐在原地三两下抹了药,又胡乱把伤口缠起来,然后推开药箱,扶住座椅准备起身。可他保持同一个动作坐了太久,腿麻了,一时之间有点起不来。 无奈之下,他拉了拉温故的衣角:「我腿麻,还痛,能不能……抱……」 每当景容示弱的时候,那股委屈劲好像能攻陷人的意志,以前这招或许很有效,只不过现在,对温故就不太有用了。 一个拥有诅咒之力的主角,在他面前演了这么久的小白花,让他一度以为他很弱小,很单纯,很需要照顾,如今事实告诉他,他才是单纯的那一个。 简言之,示弱无效。 温故再度侧了侧脸,选择了沉默以对。景容委屈极了,又拉了拉他的衣角:「温故……」 外面其他各家的马车已经集结完毕,外头突然变得有些嘈杂,好像是因为即将去往西山,所以很多人都有点抑制不住兴奋。 毕竟西山是修仙界灵气最旺的地方。在那里修行一日,比得上其他地方修行一月,他们那般期盼也在情理之中。 几百年前,先祖们共同斥巨资在那处建造了一座试炼场,建造之时,整个修仙界几乎所有长老都亲自守阵,以保护人员安全,耗时好几十年才把那处地方建成。 因其周边灵兽太多,危险至极,修者难以对抗,只有趁一年中最寒冷的那几日,灵兽们极为懒散的时候才能进去,即便是这种时刻,也仍需要所有长老一起护法。 有的那种小一点的家族,十个家族都凑不出一个长老,这就是大家提前来景家相聚的原因。总而言之,如果来得晚了,没赶上大部队,没了众长老的守护,就是想进也进不去了。 没过多久,马车开始动了起来。景容还坐在原地,在确认温故真的不打算帮他之后,他就只能自己扶着马车,艰难起身。 伤口本就没好,先是泡水,再是刚才又下去跑了一遭,这会刚一包扎好就使力,难免再次开裂,又渗出血染在了布条上。 不过他根本没有心思注意这些,一起来就坐到了温故身旁,然后凑过去,小心翼翼地拥住温故的腰,直接就窝在了温故怀里。 「我用遍了所有跟找寻灵识有关的术法,但它们全都没用,」景容的声音没有一点好转,变得更嘶哑了,气息透着股迷煳,「我找不到你,你就像消失了一样,我好怕再也见不到你。」 「你以后一直都待在我身边,哪里也不要去了,好不好?」 「……」 混乱又充满爱意的呢喃声响在耳边,听得温故皱起了眉,喉结滑动两下,低声说道:「别说话了,让我睡会。」 虽然景容话里的信息量很大,但他也是真的状态不佳,无力思考。 这声音冷漠又疏离,不似以往那般温和,景容垂下眼眸,将脸埋在温故的脖颈间,眼眶微微发红。 不动声色的疏远让景容心口发闷。温故还跟以前一样,始终都在疏远他,哪怕做过那种事。 他开始意识到,他们两人从来没有真正亲密过,昨晚的温故是被迫的,一切都是药效使然。 景容溺在这股让他沉醉的好闻味道里,又被仅有的理智不断提醒:温故不愿意。景容开始难受起来,胸膛里闷得厉害,喘不过气,身体开始发颤。 第115页 温故的冷漠能让人立刻坠入极寒之地,那是比禁闭室还要黑暗还要冰冷的地方。 感受到怀中人的异样,温故的眉头皱得更深了,蓦地,抬手握住景容的双肩,迫使他和自己分离开,眼睛疲乏地半垂着,道:「我很困,一晚上没睡觉,你可不可以让我睡一会?」 他把景容的脸看在眼里:「求求你了。」 语气也好,动作也好,都是那样的不耐烦。 他好像烦透了景容。 景容像是没反应过来一样,表情有些麻木的呆愣感,可眼眶却越来越红,最终,一滴泪从眼尾无声滑落。 温故久久都没动作,只是皱眉看着景容。 过了好一会儿,他轻轻嘆了口气,抬手抹了下景容眼角的湿润,轻声道:「我知道你很在意我,我知道,我都知道。但我现在脑子很乱。」 「你应该知道我不讨厌你,但如果你继续这样的话,我会很烦。」 「先让我睡个觉,可以吗?」 他一直看着景容,直到看到景容在他眼前点了下头,才松开手,重新闭上眼睛。 他想这次终于能好好睡个觉了。 可没想到的是,景容随之又附了过来,像刚才一样抱住他,还在他的颈窝里轻轻蹭了两下:「……你不要烦我。」 温故在心里嘆了口气,跟景容说话太费劲了,说一大堆话永远都是白说。 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不过这次景容终于是没动来动去了。温故抬起一只手,搭在景容腰间,然后拽过一席软被,就那样将景容裹在怀里。 他实在无力再去折腾些什么,只想好好睡个觉。景容身上太凉,他想让自己尽可能快点暖起来。 -------------------- 第56章 两人相拥而眠, 或许是因为昨晚一个人没睡,另一个人太累,所以竟然都睡着了, 还睡得很沉。 甚至中途派发吃食的时候, 这俩人都没醒。 趁着这点停留的间隙, 景辞策马前来,一下马就拽过林朝生, 恶狠狠地问道:「怎么没见温故的马车?他人呢?」 灵草的药效那般勐烈,温故没处消解, 一路上又没看见温故的马车, 他隐隐担心温故是不是出事了。 只见林朝生指了指少主的马车, 道:「今年他跟少主同乘一辆马车。」 闻言,景辞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他走上前, 拽起窗帘子一角。林朝生本想阻拦, 却不想景辞已经看了进去, 看清里头两人相拥而眠后, 愤然收回了手。 马车停留的时间很短,约莫一盏茶功夫之后就重新启程了。 车轮压在路面, 马车晃动起来, 温故被这动静一晃,突然就醒了过来。 补了半天的觉, 头终于是不疼了, 垂眼看向身前, 怀里的人还睡得很熟。他试着推了推景容, 想把景容弄下去, 但景容抱得他太紧, 推了几次都没推动,他就放弃了。把身体往一旁稍稍倾斜过去,手肘抵在车窗上,掀开布帘。垂眼又看了怀中人一眼,然后才看向窗外。 以前一点微小的动静,就会把景容给吵醒,这次倒是奇了,这都不醒。 此时正经过一条河,水面结了冰,岸边的树只有枝干,看上去死气沉沉的,一阵冷风袭来,几乎就在这一瞬间,温故将布帘放了下来。 睡了这么久,他隐隐感到有点饿,正在犹豫该怎么叫林朝生送点吃的来,转眼就看见景容那边的小桌子上竟有个食盒。他看了食盒好半天,突然意识到林朝生可能是瞧见他如此这般抱着景容睡觉了。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不适。 他轻声打开食盒,随便拿出一块糕点。 这回是真没清白了。 就凭林朝生那张碎嘴和奇妙的脑迴路,真不知道会说出些什么惊天奇闻来。 罢了,无所谓。 都一夜情了,还在乎什么清白不清白的,不至于,也没必要。 吃完一碟子糕点,温故又打开窗,再次将手肘抵在车窗上。 他看向窗外,这一看就看了许久。先前道路小,一条道只能过一辆马车。这会儿走上一片平原,道路变得宽敞多了,其他家族的马车渐渐赶了上来,还跟这辆马车并排着走。 离得最近的这家是赵家,赵家那位少主坐在马车前头,跟赶车的人并排,转头跟骑马的弟子们聊天,不知道在聊什么,但聊得很是开心,时不时传来他不羁的笑声。 这就是原作夸赞过的很通透的那位赵家少主赵无期吗?有机会的话,他倒挺想见识见识,看这位赵无期究竟能有多通透。 蓦地,像是想到些什么,温故抽回手,将软被往上带了带,挡在景容的脸上,还掖了掖,免得凉风把人给吹着凉了。 也是直到这时,他才忽然意识到怀里这人的脸好像红得有点不正常,他掀开软被,抬手压在景容额头上,滚烫的温度烫得他的手不自觉蜷缩了一下。 倾身拉开车门,温故说道:「林朝生,景容发烧了,靠边停一下,去请夫人……」 斟酌了一下,重新道:「去请大长老过来。」 林朝生拾起缰绳准备停下马车,来此巡视的景辞策马路过,正好听到这话,二话不说就甩了一鞭子过来,打在林朝生手上,冷冷地道:「不准停!」 那道鞭子甩得粗暴,林朝生的手顿时就见了血,景辞一脸狠相:「这是去西山,想停就停,是准备让所有家族都等你这一辆马车吗?」 第116页 话音刚落,一串玄铁就从马车里横空飞出来,重重砸向景辞,景辞被砸得胸口一痛,差点摔下马,用力拉紧了缰绳才堪堪稳住身体。 他错愕地看过来,只见温故甩了甩手,瞥了他一眼就移开了目光,再次对林朝生道:「靠边停,去请大长老。」 景辞当即就暴跳如雷:「温故!你竟敢拿玄铁扔我?!」 温故不想跟他废话,眼看着马车驶出队伍,才重新看向景辞:「扔你又怎么了?」 马车停了下来,林朝生神色复杂地看了眼温故,正打算跳下去,却不想景辞又驾着马拦了过来,还用剑指向林朝生,咬牙切齿地道:「不准去!要是耽误了进西山……」 话还没说完,一道剑光闪过,景辞手中的剑忽然就被打落了,速度之快,几乎没人看清发生了什么,只能听到温故说:「景容才是少主。少主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说三道四了?」 他永远知道怎么让景辞下不来台。 林朝生藉此跳下马车,很快就找来了大长老。然后林朝生就愣在了一旁,看了好一会自己手上的伤,才暗自把剑捡起来。眼睛里映着剑上的面容,指尖擦过上面的灰尘,脑中的思绪还停留在这把剑将景辞的剑打落的那一刻。 他依稀记得,是温故抽出了他放在一旁的剑,然后朝景辞重重一扔,顷刻间就将剑给打落了。景辞没拿稳剑,有所掉以轻心是事实,但重点是,温故竟有如此暴躁的一面吗? 他把剑插回剑鞘,暗暗握紧剑身。 大长老过来的时候,温故本想把景容放下去,但景容人是昏迷着的,手却死死拥住他,稍一往外推就抱得他更紧。这场面要是被长老看到了,多多少少是不太合适。 温故没办法,只好把挡帘放下来,握住景容的一只手,尽力放轻动作,安抚般捏了捏,才得以扯过来伸到挡帘外面,让大长老把脉。 可大长老刚伸出手,指尖还没搭在景容手上,一道灵力所化的光印就挡在了大长老面前,一旁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名微笑着的女子。 看那打扮,似乎是萧棠的侍女。 侍女动了动指尖,光印又变大了一圈,将大长老逼得后退了几步,然后才放下手,负在身后,道:「大长老,少主的脉象就不劳烦您了,请回吧。」 语气听上去很恭敬,可话里那意思却是种命令。大长老是十大长老之首,景辞刚才见了他都熄了火气,杵在一旁不吭声了,可见他在景家还是颇有威望的,但侍女似乎并不把他放在眼里。 大长老犹豫了片刻,很快就收回了手:「少主的身体向来由夫人照看,倒是我逾越了。」 侍女微微一笑:「知道就好。」 景容高烧不退,侍女赶走了大长老,却没说萧棠什么时候来。温故实在看不懂这些人在搞些什么,看侍女准备离开,就叫住了她。 侍女迎风回望,衣摆在风中舞动,再次微微一笑:「等到了西山,夫人自会来看望少主,还请各位继续启程,莫要掉队了才是。」 「站住,」温故掀开挡帘,探出头来:「我想麻烦姑娘代我问夫人一句话。」 「温公子请说。」 温故扬起一边嘴角,平静地道:「夫人如此不关心少主,就不怕别人说他不是夫人亲生的吗?」 侍女神色微滞,很快又缓和了回来,没有对温故的话表达任何看法,而是问道:「少主是何病症?」 「高烧不退,唿吸困难,神志不清,」温故顿了顿,「腿伤一直不愈。」 侍女微微颔首,道:「取冰露伴在凉水里,敷面降温,腿伤换成青色瓶子里的药即可,少主药箱里都有。剩下的还是要等到了西山,夫人再亲自来看。」 温故压了压眉头,对这个解决办法不太满意,侍女似乎看出来了,又补充道:「此地距离西山不过半日光景,与其惹怒夫人,不如先给少主降温。」 然后挂起了她的招牌微笑:「温公子,你说呢?」 温故没再说话,放下挡帘,回身坐了回去。 景家的这些人,一个个的,都太难沟通了,多说无益。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侍女说得也没错,不如先降温。 马车又一次动了起来。 按照侍女所说,在凉水里滴入冰露,再敷在景容额头,降温效果的确很好,高烧很快就退下去了,但还是会反覆烧回来。 温故还像之前一样,手肘抵在车窗上,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的景象,有一搭没一搭地看一眼景容,偶尔覆在景容额头上检查一下。 倒也不是为了别的,主要是景容脑子本来就不太正常,要是再给烧得更不正常了,到时候遭殃的不还是他温故吗? 他反正是看透了。 马车渐渐回到之前的位置,同样是跟赵家并排,过去了这么久,那位赵无期少主还在跟弟子畅聊,好像根本不知道累是何物。顺着赵家的车队,一眼往后扫去,看到其他弟子后,温故的嘴角忽然扬了扬。 这抹笑意还未延长,感觉怀中人的唿吸似乎比之前轻了,于是垂眸看了一眼。 这一眼看去,正好和对上景容微掀的眼眸。景容显然还迷煳着,歷经高烧过的眼睛还泛着水光,迟钝而又专注地望着他,似乎是在判断些什么。 在确认了眼前人是谁之后,终于迟缓展颜,又重新阖上眼睑。 第117页 他看起来难受极了。 「别睡了,」温故慢慢直起身子,将手摸向食盒,「先吃点东西再睡。」 怀里人听到声音,动了动,温故先是以为景容只是贴着他的脖颈蹭了蹭,后来才意识到景容可能是在摇头。 「不想吃?」 他问这话的时候,手已经覆在食盒上有一会儿了,但那盖子盖得紧,单手没掀开,于是就松开了揽在景容腰间的手。 这只手刚一松开,景容忽然就拥紧了他,急切又乖巧地说道:「要吃的,没有不想吃。」 温故被抱得一愣,后知后觉地「哦」了一声,才继续打开食盒。他翻了翻,见食盒里全是糕点,便侧过身去找水袋。等终于把水袋翻出来,就见景容已经拿着块糕点,正小口小口往嘴里塞。 吃的时候闭着眼睛,眼角因为身体不适而流着生理性的泪水,吃东西像受刑一样,边吃边哭,委屈巴巴又可怜兮兮的,十分勉强地下咽。 看到这一幕,温故忽然就忘了自己要做什么。 勉强吃完一块糕点,景容擦了擦脸上的泪水,但眼睛一直流泪,怎么都擦不干净,他有些急了,就擦得更用力了些。 眼见眼尾被擦得泛红,温故抬手抚在景容脸上,挡住他的手,低声道:「好了,好了,别擦了。」 「可是会把你衣服弄脏的,你不喜欢的……」 温故沉默了一下,别开脸,望向窗外,将景容轻轻按在怀里,像是无奈,又像是妥协一般,低低地嘆了一口气。 他确实是不喜欢衣服被弄脏。 但是,温故道:「你就没想过,离我远点,不抱着我吗?」 -------------------- 第57章 到了西山附近, 天已经黑了。 之前去探西山的长老估算入夜就能进西山,但到了附近却发现时机未到,大半灵兽都还没有陷入沉睡, 得再等一等, 于是各家族就在原地扎营休整。 帐篷里, 林朝生在一旁放炭火取暖,温故则是半躺在床上, 头偏向里侧,用手扶着额头, 闭眼轻轻按揉。 这眼睛, 他是真没法睁开。 此时萧棠正坐在他面前给景容把脉, 而景容,人虽然是沉睡着的,自然是还抱住他不放, 连景容伸出去的那只手, 都是他拉出去的。 他也没想到第一次正面跟萧棠打交道, 会是在这种情况下。一切都怪他在马车上补了那句离他远点的话, 像是碰到了景容身上不可触及的禁忌之地,整个人突然就炸开了, 闹腾了好久, 最终耗尽力气才消停下来。总之搞得温故现在是有点后悔。 正常情况下,只要是个人, 见到这副颇有些旖旎的场景大概都会愣一下, 比如林朝生, 他就尤其不适应, 每次抬眼只要一看到就要愣上个好半天, 回过神后还慌乱得手舞足蹈。但萧棠没有, 她表现得很寡淡,看不出一点异样。甚至用灵力给景容探完全身的灵脉后,她起身就准备走,连句话也不打算说。 「等等,」温故轻咳一声,「他,怎么样了?」 萧棠看了温故一眼,嘴角微微勾起:「你关心他?」 她不看着人的时候倒是没什么,一旦她盯着谁看,那双眼睛就会比平时更寡淡一些,没有感情,没有情绪,就静静地看着。 如果这时,被她看的那个人和她对视的话,内心中的一切想法似乎都无所遁形,从外到内,没有一处可以称之为秘密。 这种看透人心的眼神让人不适。 似乎是受到萧棠的影响,又似乎是思考之后有了答案,总之温故的语气也淡淡的:「不知道。」 也不知道萧棠对这个回答是何看法,总之她嘴角的弧度深了些许。 「家主这个人呢,是不会同意他的容儿跟一个男子混在一起的,」萧棠声音很轻,「但我不介意,他想如何便如何。」 「他抱着我的时候是叫的母亲,」温故张口就来,试图撇清关系,「他……把我当成你了。」 孩子病重的时候念叨母亲,再正常不过,尤其是,景容自小确实在意这位母亲。不过,萧棠听到后,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那双比常人颜色淡一些的眼睛,突然灵动了几分,慢悠悠地说道:「我本不想说破,他是因为跟人行了周公之礼才难受至此的。」 这话的直接程度让温故呛得闷咳了几声。 「容儿的身体,我最了解。」萧棠收回目光,声音仍旧淡然,「郁结多日,乱用禁术,身体负担过度,长期不得安眠,先是大悲,再是大喜,现在又患得患失,以及……」 说到这里,萧棠抬脚往外走去,边走边道:「那人待他太暴虐了。」 如果可以的话,温故真想挖个地洞把自己给塞进去。萧棠这哪是擅医术,这是开了天眼吧?可偏偏他还是得再叫住她,艰难开口,问道:「……药呢?」 「我的侍女会送过来。」声音落下,人已经彻底走了出去。 温故痛苦地揉着额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揉着揉着,忽然停下动作,将手覆在景容衣领处,轻轻掀了掀,往里看去。 暴虐吗? 当看到点什么奇怪的痕迹之后,他眼前一黑,立刻盖了回去。 景容被反覆的高烧折磨得稀里煳涂,一直到侍女把药送过来,给他嘴里含了颗晶莹剔透的药丸,脸色才总算好了些。 大约是意识开始清明了,景容开始嫌热嫌闷,闭着眼睛把头往后仰,不过手还是拽着温故的衣袍不肯放。 第118页 温故垂眸看到景容这副样子,莫名有点想笑,片刻后,用手肘轻轻抵了抵景容,道:「别睡了,起来喝药。」 好一番折腾过后,景容就一脸颓靡地坐在了火炉旁,身上裹着一整床软被,眼帘要掀不掀的,眼眶由于高烧余热还有些泛红,坐也坐不直。 林朝生在帐篷外头熬药,药味很难闻,那股味道被冷风吹进帐篷里,景容因此又是拧眉又是撇嘴,眼睛一闭就想往站一旁检查灵药的温故身上靠。温故头也不回地伸出空闲的那只手,默然扶正景容,然后放下灵药,借着大长腿的优势一步迈到火炉对面,道:「我有事出去一趟。」 一听他要走,景容一下子就醒了,双眼顿时睁得老大,温故赶在景容说话之前回过头:「好好坐着,待会把药喝了。」 「那你……」 「很快回来。」温故道。 三两步走出帐篷,只一瞬间,凛冽的寒风就吹得他整个人都精神了。他下意识伸手想裹紧衣袍,却发现走得太急没穿外袍。他深唿吸了一下,寒风灌进口鼻的感觉很不舒服,但他还是闷着头一路往外走。 他想喘口气。 景容肯定会一直等着他,他想着,得想个理由待会解释一下出来干什么事,就景容那个性子,不问个清楚是不会罢休的。 突然之间,他就被逼到事事都需要有个交待的地步了,这种感觉说实话,不好受。人的接受能力是有限的,就像一个水杯,只能装得下那么点水,一旦超出了承载能力,更多的水偏要压进来,杯子就可能会坏掉。 对温故来说,景容对他的感情就是多余的那部分水,不可控,无法预估后果。他最多只能接受自己能把控的东西。 景容才十八岁,年轻,稚嫩,这种意气风发的年纪,爱和恨都来得太勐烈,褪去时也是同样的,像退潮一样,汹涌而来汹涌而去。 所以,对景容来说,想忘记一个人的话,可以很快。温故走到了一片望不到尽头的冰湖边,垂下的眼显得有些淡漠。 正沉默着,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道近乎嘶吼的声音。 「你清醒点!」 有两个人坐在火堆旁烤火,火上烤着不知道什么野味,隐隐约约传来好闻的肉香。说话的是个年轻男子,看起来像是有些激动,身旁坐着个落泪的少女,少女看起来年纪不大,约莫十六七岁。 那位男子,长得有点像赵家少主赵无期。 赵无期恨恨地瞪了眼少女,转头翻了翻串着烤肉的木棍,尽力平静道:「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有本事再给我说一遍。」 「我……」少女不敢说了,眼泪一个劲地掉。 「你说要散心,我就带你来西山,你说不想待在帐篷里,我就带你出来走走,你说想吃烤野鸡,我立刻就去给你抓来烤,结果你呢?还想吃烤鸡?别吃了,我就是给要饭的我都不给你吃。」 少女掩面哭得更厉害了,赵无期抬眼看了看四周,拿着烤鸡愤愤地走开,然后停在了温故面前,一脸怨怼地道:「送你了。」 要饭的温故露出了一丝疑惑的表情:「?」 可能是意识到自己的举止有些失礼,赵无期懊恼地挠了挠头,尴尬地笑了一下,道:「我不是那个意思,那个其实吧,哈哈,过去坐会儿吧,你看你穿得多薄啊,天儿这么冷是吧!」 不等温故反应,赵无期直接上手把他推了过去。 「那是我妹妹啦,哈哈,她……心情不好。」赵无期大概是个话很多的人,憋不住总想说点什么,但他妹妹的事是私事,赵无期觉得说出来不好,就忍着没多说,而是问温故:「你叫什么?是哪家的?多大了?家住何方?父母可还康健?家中可有兄弟姐妹?可曾婚配?」 温故:「……」 温故:「我叫温故。」 「噢噢温故,这名字好熟悉,我最近听到好多跟这个名字相关的传闻,听说……」赵无期一哽,如梦初醒般坐直了身体,再次尴尬一笑:「那个什么,啊,就是,你吃烤鸡吗?」 看了眼被赵无期咬了一大口的烤鸡,温故微微一笑:「听说什么?我也很好奇。」 赵无期笑道:「传闻嘛,不真的,我一看你这模样就知道传闻是假的了。说什么为了身份地位把景家两兄弟玩弄于股掌之间,抛弃景家大公子,委身景家少主,都是假的,你看你,芝兰玉树,翩翩公子,怎么会是这种人呢……」 说到这里,赵无期忽然凑近了些,仔仔细细地看了看温故的脸,突然道:「你长得还真是很俊美啊,性格温润,举止得体,我越看越觉得你惊为天人。」 然后推了推一旁捂脸哭泣的少女,道:「哎哎哎,你看看我身边这位公子,看能不能入得了你的眼,能入你就换个人喜欢。」 温故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好在少女并不抬头,而是带着哭腔道:「是我不够好吗?为什么那个人就是看都不看我一眼?」 一听这话,赵无期就放下了烤鸡,双手压在太阳穴上用力揉:「你不如杀了我。」 原来少女有个喜欢的少年,少年的出现像话本照进现实,英雄救美,一见钟情,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但少年总是冷淡,从不接受她的示好,一直在拒绝。这让少女很痛苦,她有多痛苦尚且不清楚,反正赵无期很痛苦。 赵无期尝试了各种法子开导她,让她放下,但她就是不听,可他还是耐着性子道:「不是你不够好,是这个东西不能只凭一厢情愿,总得双向奔赴才行吧。你心悦他,他就必须要回应你的感情吗?你不觉得这其实很过分吗?你想想啊,心悦你的人也很多吧,你难道各个都要去回应吗?再说了,你喜欢他的时候,也没有问过他愿不愿意被你喜欢,既然喜欢他是你一个人做的决定,那就跟他没有关系,他拒绝你,害你伤心难过,不都是你自找的吗?与其在这里自怨自艾,不如吃烤鸡。」 第119页 少女哭得更大声了:「他为什么就是不肯看看我呢?他要是愿意了解我,一定会喜欢我的!」 赵无期嘆了口气,火光映得他的脸都浸满了无奈,抬手轻轻拍了拍少女,安抚道:「他不看你,我看你啊,不光我看你,温公子也看你啊……」 「我不要你们看,」少女委屈道:「我只心悦他,除了他,谁也入不了我的眼,他是最特殊的,他什么都好。」 赵无期一脸困扰地点点头:「对,你说得对,他最好了,谁也比不上他,我堂堂赵家少主比不上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温公子也是,相貌身形如此出众也入不了你的眼。」 「管你少主不少主的,温公子也好柔公子也好,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我心里只有他。」女子哭着哭着又忽然缓缓抬脸,抽噎着问道:「什么温公子?谁是温公子?」 赵无期抬起一只手挡住脸,另一只手默然指向温故,少女顺着看过去,眼睛突然一亮:「换成温公子的话!我可以!」 温故:「……?」 赵无期:「?!」 空气在这一刻凝固了起来,赵无期先是震惊,后是惊喜,满含期待地看向温故,温故默然收回烤火的手,低声道:「其实,关于我的传闻也不全是假的。」 赵无期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推了推少女:「这是坏男人,不能喜欢他。」 少女又哭了起来。 后来赵无期又劝了许久,终于把少女劝得停止了哭泣,默默摊开手掌烤起了火。但她多半是哭累了,也可能是被冷到了,总之不能是被劝服的。 赵无期看她这样子就忍不住别开脸,抿着嘴憋笑,用仅仅温故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她就是这样的,年轻不懂事,温公子别往心里去。」 温故点点头表示理解,眸中映着火光,似乎想到了别的什么,说道:「还是个孩子。」 这话说得老成,赵无期有些奇怪,问道:「你多大?」 温故想了想,道:「大概大你妹妹十岁。」 赵无期挑起眉头,笑了一笑:「难怪你会觉得她是个孩子。」 温故抬眼看他:「难道不是吗?」 「是,也不是。」赵无期笑眯眯地沖温故看回去,道:「但她赤诚而又热烈,这是我没有的东西。」 似乎是想起了过去,赵无期的眼眸变得深了些,就像泡在水里,眸光突然有了些水润的光感,好像在透过眼前的蛛丝马迹寻找一些已经彻底消失了的东西。 温故又一次想起原作说赵无期是个很透彻的人。 会有多透彻呢? 「如果你是那个少年,面对一个很喜欢你的少女,你会怎么做?」 赵无期拾起一根枝桠,扔到火堆上。 「我会看一看她。」他这样说道。 但很快,他接下来的话让温故有点诧异,只听赵无期接着道:「我会看着这个对我爱而不得的人,看她为我发疯,看她为我伤心欲绝,我觉得这是很有意思的事情,但我永远都不会接受她。不爱就是不爱。」 -------------------- 第58章 然后赵无期露出了一个很狡黠的笑, 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却有些苦涩。就在这时,少女抓起根木棍扔到赵无期身上, 气哄哄地道:「你就是那个爱而不得的人吧!定是这么多年了都没法疏解, 才妄想把身份对调过来, 嘴上逞强报仇是吧?」 赵无期脸上的笑意不减,拍了拍身上木屑, 道:「对,我爱而不得, 我曾经放在心尖尖上的人就是用那种心态面对我的, 你满意了?」 少女不说话了, 也不知道该信还是不该信他说的话,不管怎样,她都有些懊悔, 万一是真的呢。温故站起身, 觉得自己不太适合继续待在这里听他们吵嘴, 正准备走, 赵无期忽然问他:「你呢?如果你是那个少年,你会怎么做呢, 温公子?」 这真是问对人了。 温故再次坐下来, 想了半天,最后反问了回去:「你刚才说的是真的吗?」 「好吧, 刚才的回答是我胡说的。」赵无期换了个坐姿, 将手肘抵在膝盖上, 单手撑脸, 道:「如果是以前, 我可能确实会用那种看乐子的心态面对, 但是,现在不会了。我会直截了当地拒绝那个少女,让她滚远点,别自以为是试图参与我的人生。」 「你!」少女被这话气得眼泪又涌了出来。 温故揉了揉额头,再次起身:「我去冰河上走走。」 赵无期扬了扬下巴:「温公子请自便。」 冰层凝固得很深,踩在上面听不见冰裂声,有些滑,稳住步伐还得走慢些,才不会摔倒。一离开火堆,他又开始觉得有些冷了。 这个赵无期也真是,说出的每句话都是泼向少女的冰水,没一句是心里话。不过,出发点却是好的,赵无期大概只是想让少女迷途知返。 可少女有赵无期在背后劝解宽慰,景容呢? 父亲是家主,母亲是家主的嫡夫人,有个景辞当哥哥,还是修仙界第一大名门的少主。拥有这样光鲜亮丽的身份,可身后,却空无一人。 越往湖中心走,此起彼伏的灵兽低吼声就越大声。他真是很不喜欢这些声音,西山的灵兽,各个都是后山那夜伤他的那种级别,大概还有更高级别的。 一想到这里,他就停住了步伐。 身后传来有人在冰面上走动的声音,温故没有回头,他走出来的时候听到少女说也想去冰面走走,赵无期起了身,大概是陪她来了冰面。 第120页 这道源自背后的声音有点急迫,越靠越近,像是跑得太快停不下来了,又像是沖他而来。 空气中有层薄雾,月亮映在冰面上,看起来很寒冷,温故抬头看了眼不是很圆的月亮,在背后的声音到达的前一刻转过身,伸手接住了那个奔他而来的少年。 因为他听见了细碎的铃音。 跑得太快停不住,栽进怀里后,引得温故都退后了几步。等勉强站稳后,温故把少年从怀里轻轻推开,正要松开手,少年抬起脸来:「你说有事,你的事就是一个人出来看月亮吗?」 这双眼睛在世间大抵上是再也找不出第二双了,月光那样明亮,连湖的尽头与西山相接的那块大黑石都被映得发亮。 可是怎么就照不亮这双眼睛呢? 温故面无表情地松开手,景容又问:「你是不是不想见到我?」 「我想我应该说过不止一次,景容,」越过景容,温故悠悠地往回走,声音浅淡,「你很聪明。」 他永远知道怎么伤人。但在说这句话之前,他脑子有一刻是空白的。在那一瞬间,他突然看到景容的眼睑正中间的位置,靠近睫毛根部那里,有颗颜色很淡的痣。 景容像个白瓷娃娃,没有胎记,没有痣,长长的睫毛根根分明,唇红齿白,就算有些瘦弱,也是不管怎么看都标緻到完美。普通人再好看也不会生成这样,多多少少都会有点瑕疵,但景容的皮相是可以用完美来形容的,像假人,像构造出来的不存在的那种人。 他以前一直是这样觉得的。 可是那里有颗痣。 这种感觉很奇怪,就好像他突然发现景容不是白瓷做的一样。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奇怪了,这种事情,为什么以前那么多个日日夜夜里,却从未发现过? 身后的人愣了一愣,被拉开了一段距离后,先是急急地走了几步,然后就放缓了步伐,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口中喃喃说着些听不太清楚的话,好像是什么「不会的,你在骗我,你一定是骗我的……」 两人之间的距离没有靠很近,也没有隔很远。后面的人低着头走,没有看前面,温故走得很慢,后来越来越慢,然后忽然停了下来,后面的人随之就撞上了他。 「为什么光着脚就跑出来了?」温故微微侧头,又说道:「你的脚伤渗血了,你感觉不到痛吗?」 刚认识景容的时候,景容像只受伤的小兽,张牙舞爪,龇牙咧嘴,不好相处,沟通起来很费劲,所以温故总会观察得细緻些,这种下意识的行为,让他觉得他像个照看孩子的大哥哥。 可他都如此细微了,却还是没有发现那里有颗痣。 没等后面的人回答,温故径直走向岸边,独自坐在了火堆旁。赵无期和他的妹妹去了冰面,离这里已经有了段距离。 景容走过来的时候犹豫了一下,视线在温故的对面和身边来回游离,最终还是坐在了温故的身边,几度欲言又止。 温故拾起几根干树枝,轻轻扔在火堆上,道:「有话就说,别憋着,我没心情猜。」 顿了顿,温故又道:「如果是什么想我之类的话,还是憋着吧。」 补充的这句话,短短小小,就那么堵住了几乎要开闸的洪水。景容突然就变得气鼓鼓的,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温故学着之前赵无期的动作,单手撑脸,另一只手则是拿着根树枝翻火堆,挑开了话头:「诅咒之力什么时候有的?」 一开口就扔了个堪称灭世的问题。景容震惊地说不出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道:「就是,去了禁地悬崖的那日。」 禁地悬崖,那是很早之前的事了,堪称开局。比他想像中还要早。温故默了下,问出了第二个问题:「什么时候发现这副身体里的人不是我的?」 「一开始就发现了。」 「怎么发现的?」 「很好认的,一眼就能认出来。」 景容说得很小声,温故手上的动作明显顿了一顿,然后才继续捏紧树枝,将燃了一半的枝桠往火堆中心推过去。 其实他没什么想问景容的,只不过是随便挑了两个稍微想知道答案一点的问题,随口问问。比起被景容一直盯着看,不如说点话来得舒服。 可当他从眼尾有意无意地睨了眼景容,才发现景容的眼神很恍惚,好像下一刻就会两眼一翻晕倒在地,他扔下树枝,手伸过去覆在景容额头上。 果不其然,又烧起来了。 对于景容这种不听医嘱的病患,就算是神医再世,恐怕也是治不好的。温故问道:「能自己走吗?」 景容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马上又意识到些什么,连忙摇头,道:「脚疼,走不了了。」 装得很不像,无比拙劣的演技。 温故站起身:「那你就在这儿等着,我去叫林朝生来把你带回去。」 刚一跨出去,景容「蹭」的一下站起来,马上跟在他后面,试探间伸出手,又突然不敢握过去,选择了退而求其次,抓住温故的衣摆。 他们走过去的时候撞上了站在岸边唉声嘆气的赵无期,温故往冰面上看了看,道:「她不是没哭了吗?你怎么还嘆气?」 赵无期回过头,没看到后面的景容,抬手就搭在温故肩上,道:「不哭的时候比哭的时候还难搞。」 正抓耳挠腮呢,忽然听见一道无比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把你的手拿开!」 第121页 这声音来得突然,赵无期下意识往后一看,只一眼,就看到身后的少年那双黑沉的眼珠,正以缓慢的速度开始变红。 赵无期惊得整个人都静止了,温故往后一看,也是愣了一下,然后立刻将景容揽过来,按在怀里,转头对赵无期道:「红眼病,不能看,看了要出事。」 赵无期更惊了。 一想到景容这一身的诅咒之力,要是用起来,赵无期和他妹妹非得横尸现场不可,温故就有点没由来的烦躁:「我得带他回去吃药了。」 说着,沖赵无期尴尬一笑,然后拉过景容的手腕,匆匆忙忙地走掉了。 一回到帐篷,温故就重重地甩开手:「你刚才想干什么?」 景容被甩得身形不稳,有些踉跄,脚下一疼,站也站不住,最后歪歪斜斜地扑在了地上,过了好半晌才抬头望向温故,眼中尽是凌乱和无措。 温故低下头,眼也不眨地盯着自己的手,就是那只将景容甩开的手,在后知后觉地颤抖。 理智迟缓地回笼。自己是在对景容发火吗? 良久,温故闭上眼睛,不轻不重地唿出一口气。 控制不住脾气的感觉真是糟糕透了。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的脾气其实很糟糕,只是平日里没什么能引起他情绪的波动,所以看起来就像个脾气好得不得了的人一样。 所以就是说,他非常非常不喜欢身边有不可控的存在,一旦被影响,就可能会失控。 失控的人容易做些不好的事。比如现在,他睁开眼,眼底充满晦暗,跟以往的清明眸光截然不同。他一步一步走近景容,将景容从地上拎起来,扔到床上,然后再次走过去。 景容没见过这样的温故,一时间忘了反应,呆愣地看着越走越近的温故,连唿吸都屏住了。温故俯下身,单膝落在景容身侧,伸手压在景容的后脑,防止他的头往后仰,四目相对,越靠越近。 最终,温故忽然抬起头,在景容的眼睑落下长长的一吻。 景容想不明白温故这一系列动作意味着什么,他的脑子开始变得迟钝,在这之后,温故勐然抽离了那奇怪的氛围,拿来药给景容重新包扎腿。 动作轻柔,表情冷淡,声音温和:「抱歉。」 温故的行为没有任何逻辑可言,但他从此陷入了泥泞之地,他知道自己脱不开身了。如果当时不逼着自己吻一下景容,他可能没法冷静下来。 一件背离原则的事,就得用另一件背离原则的事才能压制住。 这办法很蠢笨,但很有用。不过,后遗症很大,虽然后遗症是在别人身上。他觉得他和家主在这一方面居然可耻地有了点共情,自己占尽好处,剩下的全由景容独自一人承受。 遇到他,究竟是景容的幸运,还是不幸? 他目前认为是不幸。 家主让景容的上半生遭受了苦难,他很可能会让景容下半生遭受另一种苦难。 「景容,你听我说。」温故直截了当地道:「我很抱歉那天晚上对你做了那种事,包括刚才,那些都不是我的本愿。我没有要逃避什么责任的意思,是我对不起你在先,我只是想清楚明白地告诉你,我可以尽量用你想要的方式弥补你。但是,我没办法逼着自己喜欢你,你别把心思放我这里了。」 他不知道景容究竟有没有听懂这些话的意思,那么聪明的景容,这会儿却很迟钝,迟钝到连句话都没说就闭眼睡了过去。 温故后知后觉地伸出手,覆在景容的额头,微微嘆了口气。 越来越烫了。 自从把身体换回来之后,他就觉得自己哪里好像变了。一切都在失控,什么都控制不住,这种感觉让人崩溃。 他打开药箱,在里面找了半天,拿出个小瓷瓶,倒了粒晶莹剔透的药丸出来,然后轻轻塞进景容口中。 第二天,临近午间的时候,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声,温故出去看了好半天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修仙界第二大名门,陆家,到了。这是唯一一个不合群的名门,他家长老也有十个,不过陆家不像景家会做善举,从来不帮扶其他小门派,就连来西山,也是只按自己规划来,景家礼宴什么的,那是从来不参与。 陆家一来这里,见西山还不能进,一转头就看上了景家目前搭营的这块地,来赶人了。这一点倒是跟原作中一样。 原作中,陆家一来就掀翻了景容的帐篷,惹谁不好,惹主角,这直接导致其他门派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陆家就鬼叫着跑了。 不过,温故看了看正往帐篷这边走来的陆家人,又回头看了看还在床上睡得正沉的景容,有些迷茫地挠挠头,然后一转身就冲进帐篷,将景容从被窝里抱出来,匆忙走出去,喊道:「林朝生,快跑。」 正在倒药的林朝生一脸茫然地抬起头:「啊?」 温故将景容放入马车,探出头来:「快走,我们去……去赵家吧。」 事实证明,找赵无期是对的,比找家主靠谱。赵无期本来还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看到景家少主的马车一来,人一下就精神了,一个鲤鱼打挺就迎了过来。 「你这抱的是景容啊?原来昨晚那个就是景容啊?景容长这么可爱啊?哎哎哎,温公子,那个,景家跟我们借过两个至宝,不知道他们打算什么时候还,这事儿能问景容吧?」 第122页 温故脚步一顿,心里有了点不好的预感,强行微笑道:「有多的床吗?」 「有有有!」赵无期连忙带路:「现成的没有,立刻就铺一张,铺在我帐篷里可以吧?别的地方就,不合适不合适。」 确实,别的地方确实不合适,只能是赵无期的帐篷里头。 因为赵家,全是女弟子,除了赵无期,一个男的都没有。 其实,赵无期当这个少主,是被逼着当的。他上面有个姐姐,原本该是赵家的少主,谁知道他姐姐死活不肯当少主,赵家长辈没办法,最终跟他姐姐达成了交涉,不当少主可以,当家主。 然后这姐姐愣是同意了,赵无期一觉醒来,就发现赵家换了天地。少主之位空缺,妹妹年纪未到,赵无期就这么被塞进了少主之位。总之是很离谱的一段经歷,他这个少主当得没有地位,只有弟位。 后来赵无期知道为什么姐姐不当少主了,因为赵家一切对外的事务,都是少主来做,他最终哀怨连天地接受了他是少主的事实。 整个修仙界,怕也只有赵家,即便是做出这等荒唐之举,也不会被别家说三道四。因为赵家是炼丹的,在修仙界,能炼出高阶丹药的家族,仅此一家。 就在温故抱着景容进入赵无期帐篷的前后脚,景家那边闹了起来,看两家为了争点破地方大打出手,温故竟生出了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在这一刻,压在心头的阴霾好像在以意想不到的方式散去。 -------------------- 第59章 「灵珠真的被摔碎了啊?」 「我不小心摔的。」 「探灵袋真的掉地上了啊?」 「我没拿稳。」 「……」 「……」 赵无期掐着人中从帐篷里走出去, 他刚一出去,温故就端着碗药走进来,边走边问道:「他怎么了?」 景容伸出双手将药碗捧着接过来:「友好沟通了一下, 就这样了。」 景容是个喝不了苦药, 闻不得药味的人, 可当这东西是温故递过去的时候,他就会面不改色地接过来, 再面不改色地喝下去,喝得很快, 像喝水一样, 几口下去就喝完了。 林朝生熬药的时候是捏着鼻子熬的, 温故闻到这股味道也觉得有些为难人,接过空碗,他不由得纳闷道:「不苦吗?」 说话间, 两只手就轻飘飘地搭在了肩头, 掌心贴着脖颈, 将他的身体往这边带了带。温故下意识转头去看这双手的主人, 脸刚一侧过去,双唇就被柔软的触感贴住了。 毫无防备, 温故就这样尝到了景容递过来的, 点在他舌尖上的苦味。这股苦味在景容嘴里已经淡下去了,但还是很苦, 苦涩得让人难受。 温故别开脸, 想推开景容, 景容的双手就环得他更紧, 道:「不是说愿意用我想要的方式弥补我吗?这就是我想要的方式。」 温故:「……」 原来听到了。 既然听到了要弥补, 那后面那句也该听到了才对, 字里行间的拒绝再明白不过,可景容还是选了这种要跟他纠缠不休的方式。 温故深深地看了眼景容,推开他,站起身,握紧空碗的指尖用力到有些发白:「这种方式,不行。」 景容缓缓躺回去,单手撑脸,声音乖巧:「摔在地上好痛的,手都磨破皮了,脚踝也是,都在渗血了还拉着我走那么快,还吼我,你好兇啊。还有,那天晚上……」 温故听不下去了:「你让我想想。」 景容笑眯了眼:「想多久?」 「再等等,我,需要点时间,」温故转身就走,逃也似的,走到门口的时候,顿了顿,道:「在这期间,你就别再像刚才一样贴上来了,我不喜欢。」 说完继续往外走,然后他听见景容悠悠地道:「一天时间,够吗?」 温故拧了拧眉,头也不回地掀开挡帘,声音冷了不少:「我建议你别逼我。」 「那好吧。」 即便这道声音仍旧乖巧,也还是架不住撞入脑中的泼天疼痛。原来景容只有在发烧的时候才一副可怜兮兮又听话的样子,哪像现在,脑子一清醒,就一点都不惹人怜了。 稍一让步就得寸进尺,实在难搞。 景家和陆家闹了许久都不消停,不少家族都在围观,时不时帮景家说两句话,口头上骂骂陆家不要脸,毕竟,吃人嘴短拿人手短,进西山还要靠景家的长老护着。 以往要是遇到这种情况,景辞一般第一个站出来,他就喜欢出头显摆,可这次却没有,他孤零零地站在一处,眉梢微微蹙着。 他站的位置是个绝佳的地方,身后有颗大树挡日头,一旁还放着临时用来喝茶品酒的矮桌凳,而温故正坐在那里倒酒。 像是很不理解温故的行为,景辞每隔片刻就转头看他一眼,欲言又止,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温故将两个酒杯都倒满酒,拿起面前的这杯,对着空无一人的对面隔空碰了下杯:「考虑得怎么样了?」 景辞终于忍不住了,回头问他:「为什么?」 「这不正是你一直想要的吗?」温故将酒一饮而尽,「问那么多干什么?」 景辞跨过去坐下来,将剑放在桌上:「你之前那么帮景容,现在让我怎么信你?」 温故又给自己倒了杯酒:「那就从少主比试开始,景家由你去。」 第123页 景辞好似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摇了摇头,道:「那是少主才能参加的比试,我又不是少主,你怎么让我去?」 温故端起酒杯,在杯子上轻轻摩挲了一下:「我来解决,不劳你操心。」 「行啊,」景辞笑了笑,「如果这件事你办成了,那我就勉为其难跟你合作。」 「好。」温故放下酒杯,站起身,「合作愉快。」 不远处的哄闹声吵成一团,像是要打起来,温故扫了一眼,看到被砍得破破烂烂的那处帐篷,忽然知道景辞为什么不出头了。 陆家干了他想做又不能做的事情。意识到这点,温故顿了顿,道:「景辞,这是你此生唯一的机会,错过了,可就真的没有了。」 这似乎是种规劝,又似乎是种提醒,景辞不解地看着温故走远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人群里,再也看不到踪迹,才缓慢地收回目光。 温故竟然说,要帮他得到少主之位,而条件,居然只是轻而易举就能办到的小事。 景辞端起酒杯,浅浅地抿了一小口。景容那个人,既要又要,最会装模做样,要从他手中把少主之位夺过来,怕不是温故想像中那样容易吧? * * * 在赵家搭营的那块地上,一高一矮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前者捂住耳朵在前头悠悠走着,后者则是一直在说话,刚开始只能看到她的嘴巴一直在动,后来这两人走过来了些,看到站在不远处发愣的温故,赵无期紧皱的眉头这才松了松,走上前去:「温公子,看完热闹了?」 温故将视线从泛着寒气的冰湖中收回来,点了下头,正要说话,只听少女道:「我都整整三天没给他传信了,你说他该尝到失去的苦了吧?」 赵无期又将耳朵捂了起来,勐地点了好几下头,道:「那必然。他肯定伤心死了,伤心得跑去花楼找姑娘消解心中烦闷。」 「啊啊啊!」少女叫了起来:「赵无期!我杀了你!」 少女喊打喊骂,赵无期一看不妙赶紧躲闪,边躲边道:「我赵家的女子各个清醒聪慧,没一个被情爱所累的,怎么就你一个人不开智?」 后来赵无期被追得没法,一个侧身躲进帐篷,拿挡帘挡着,将少女拦在外头,焦头烂额地道:「你要真要他尝到失去的苦,三天哪够?最好永远都不出现在他面前。」 这话很明显是又在揶揄她,但她一反常态地安静下来,觉得这话说得有几分道理,竟开始思索起来,还问道:「只有失去我,他才会意识到我有多重要吗?」 赵无期含煳不清地「嗯」了一声,眨了下眼就有了新的说辞,硬是道:「有些人的感情是有滞后性的,他们就是得等到彻底失去对方了,或者是对方死了,才会开始钝痛。知道什么是钝痛吗?晚啦!来不及啦!」 然后一本正经道:「你要让他钝痛,所以,你就不能再去见他。」 认识短短两日,温故已经听赵无期用不下百种说法来矇骗少女了,他开始觉得赵无期这个哥哥当得是真不错。明明都快烦死了,但还是会忍下来,用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回应这些幼稚的问题。 兄妹之间,其实少有像赵无期和他妹妹这样的,妹妹什么心事都肯跟哥哥说,可见在妹妹心中,哥哥的分量一定很大。 温故不光这样想,还随口这样感概了一句,一时间,赵无期和他妹妹都转头看向温故,看得温故有点莫名,直到赵无期笑道:「赵家只有我一个男子,她也只能问我啊。」 温故:「……」 景容喝了药,觉多,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吵醒了,在床上坐了好一会,抬起手揉眼睛,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 赵家兄妹闹了好一阵,一直都不见消停,外面风大了些,他们就进到了帐篷里面,温故也随之跟了进来,一进来,就对上了景容的视线。 「不对吧,」少女被赵无期的思路带歪了,不知怎的又突然反应了过来:「我彻底消失在他面前,不就遂了他的意吗?赵无期,你又煳弄我!」 赵无期哈哈笑道:「哎呀,你这个脑子,怎么还时好时坏的。」 他们这话题,温故一次都没参与过,他没有哄小孩的经验,更多的,是他总觉得这话题很幼稚。景容寥寥听了几句,却好像很感兴趣,不光听了进去,还突然道:「不就是想得到喜爱之人吗,我有个办法。」 他伸手对少女勾了勾手指,少女凑过来,他就挑起一道眉梢在她耳边小声说了句话。少女一听,眼睛顿时瞪大了:「真的可以吗?」 景容的脸上还有丝倦怠,表情却相当自信:「你试试就知道了。」 少女连连点头:「我回去就试试!」 看到这一幕,赵无期起了疑虑,不觉问道:「什么法子啊?」 少女没有回答,而是转头看向景容,像徵求同意一样,问道:「可以说吗,景容哥哥?」 景容不动声色看了眼从进来后就沉默着的,倚在角落,低头握着水杯,只能看到个冷清侧脸的温故,扬起嘴角,轻声道:「说都不敢说,你还敢做吗?」 然后他看到温故的手指一紧,将水杯握得紧了些。 少女像是受到了鼓舞,眼中熠熠生辉,一鼓作气道:「把他囚禁起来!」 「……」 现场肉眼可见地安静了,安静到如果掉下一根针也能听见的程度。饶是对各种说辞信手拈来的赵无期,高速运转的大脑也出现了片刻的停顿。 第124页 倒是温故,握紧水杯的手松了松,松的好像不是手里的水杯,而是绷在脑海中那根弦,他终于转过头看向了景容,有些无奈地道:「你教点好的。」 景容耸耸肩,粲然一笑。可少女把景容的话当真了,她觉得甚是有道理,就该尝试一下的,赵无期终于是反应了过来,连忙道:「是,对,景容说得对极了,不过是一种驯服方式而已。不过,有的人在这个过程中会妥协,会顺从,有的人就不会,可能会反抗,不断反抗,最后死了也不会被驯服。如果你的如意郎君是前者,你兴许能得到一副行尸走肉,如果是后者,他会死的。不管是哪种,你都在失去他。 」 此时此刻,温故不得不对赵无期生出一丝敬意,不管别人怎么说,也不管少女怎么说,这种能把话圆回来的本事,还真不是普通人办得到的。 他甚至想让赵无期多说点。 可景容却并不想给赵无期那个机会,马上添油加醋地道:「那你不想让他留在你身边,天天见他吗?」 少女:「想!」 景容:「囚禁。」 少女:「好!」 温故:「……」 赵无期:「……」 眼看少女把景容出的主意奉为真理,赵无期无奈地笑了笑,是个人都能看出他有多头大,最终赵无期嘆了口气,道:「无知,人的欲望可是无止尽的。如果你用强制手段把人留下来,你就会希望他是自愿留下来的,如果他自愿留下来了,你就会希望他是因为爱你才留下来的,你会一步步奢求更多,更多。到最后,你就会忘记,一开始,你或许仅仅只是希望他能好好的。」 这次,赵无期一改常态,终于是说了点有不一样结论的话出来,连不曾参与过这等话题的温故也突然插了一嘴,意有所指地道:「人最可贵的,就是不忘初心。」 千人千面,百人百性,各自的理解不尽相同。话说得再满再透,听的人还是只会选择听自己愿意听到的话,其它的话就怎么都听不进去。就像赵无期说了那大一堆,景容只挑温故的来问:「可如果我的初心一开始就是要得到他呢?」 温故忍不住道:「你的初心不是復仇吗?」 景容立马反驳道:「不,是得到你!」 「……」 这回帐篷内是真的静谧了。赵无期听到了信息量过大的内容,手用着极其缓慢的速度捂向嘴,旁边的少女嗞哇乱叫了起来:「啊啊啊啊啊原来你们两个!」 「……」 -------------------- 第60章 还未入夜, 守在西山入口的长老用灵力发来指令,说是可以进西山了。匆匆收拾好东西,正要回景家队伍之际, 景容坐在马车里, 侧身趴在窗沿上, 垂眼望着马车外的少女,问道:「对了, 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抬起眼:「我姐姐叫赵无声。」 景容轻轻眨了下眼睛:「我是问你。」 少女:「我还有个妹妹,叫赵无忧。」 景容:「你呢?」 少女:「咳咳。」 景容:「?」 对面马车的挡帘被掀开, 露出赵无期的脸, 赵无期道:「我其实当着你们的面叫过她的名字, 但你们可能没意识到那是个名字。」 温故把药箱塞进马车,一跃而上,听到赵无期的话, 突然一笑。 赵无期笑眯眯地道:「我一直觉得那名字很衬她。」 景容回头看温故坐进来, 开始回忆赵无期的话, 不确定地道:「赵无……」 温故在景容的身旁坐下, 中间隔了一段距离,侧身掀了掀窗帘, 还没将帘子固定好, 就感觉身边的人在往他这边靠近。温故下意识伸手要把人挡回去,却不想手一拿开, 反倒给了人机会, 景容直起身子就跨坐到他的腿上, 还用双手环住了他的脖颈。 这真是温故始料未及的。 不得已之下, 温故只好把手从帘子上拿开, 没再继续固定帘子, 任由它落下,挡住马车里头的光景。 景容贴着温故的侧脸,「你喝酒了。」 然后轻轻蹭了一下:「跟谁喝的?」 马车门没有关紧,微微开着,明亮的光从细微的门缝里钻进来,温故的目光就落在那道缝隙上,眼神一度有些失焦,眼前的光点似乎变得斑斓,不可直视。看得久了,他就有些眩晕。 直到外面的人悄声把门拉紧,光缝不再,他紧绷的神经才些微缓了点。 温故别开脸,语气淡漠:「随便喝的,没跟人一起。」 景容小声「嗯」了声,尾音有点拉长,喝酒的不是他,醉了的却好像是他,只听他又道:「我怎么不知道你会喝酒?」 怀里的人心跳很快,隔着彼此的衣袍,温故好像能从中感受到几分来自对方的热烈情感。但他却不是的,他的心跳是一贯的平静。 声音也是,淡漠,平静,疏离:「你不知道的,多了去了。」 景容吻上了他的喉结,很轻,有点痒,还有些发麻,景容的声音断续:「那你让我一点点知道,好不好?」 温故往后侧了侧,错开景容的亲吻,道:「我前段时间去过一趟界方镇。」 景容顿了顿,抬起脸,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温故继续道:「画在地上的那道明阵消失了,你知道什么情况下禁术才会消失吗?」 「接受过献祭的禁术,是永远都不会消失的。」 第125页 「你确定吗?」 「不确定,但我确实不知道怎么才能让它消失。」景容垂下头,埋在温故颈窝里,声音缱绻:「温故,你想好了吗?我也想给你时间,但我等不了。我真的尽力了。你答应我吧,答应我吧……」 温故没有回应,没有动作,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困在这种沉默里,景容没再揽着他的脖颈,缓缓放下手,转而拥紧了他的腰。 温故想要喘息,但景容给不了他。如果放任温故,景容知道,自己或许会承担不起那个后果。 他已经失去过一次了。他知道那是怎样的痛不欲生。 自从到了西山附近,山中灵兽的低吼就没断过,那些声音越过遥远的冰湖,响在耳边。终于,在进往西山的这一刻,这些声音低了下来,隐隐的,几乎快要消失。 马车回到了景家队伍,林朝生坐在外头,指尖溢出灵力,包裹着马车直穿冰湖,而在所有家族的马车之外,还有一层灵力,那是众长老的所设的结界,林朝生出的这点灵力,不过是用来牵引马匹,防止马匹受到灵兽惊扰。 虽说这任务很简单,但自刚才看到里面影绰的两副身体似在交缠后,他硬着头皮把门关紧,就一直很坐立难安。 虽然也不是第一次看见了,可他多少还是有些不知所措,甚至开始回想,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在界方镇的时候少主就穿上了婚服,可那时候应该是为了掩人耳目,后来少主回了景家,温故对少主不闻不问,还不想去景家,足以证明那时少主和温故还不是这种关系。 那又是什么时候呢? 他想起他在院子里种花藤的时候,那时温故向他打听禁书,虽说那时没帮温故找,但是后来温故死而復生后,确实将一本春宫图如视珍宝一样揣着,虽然最后是放回藏书阁了,可…… 林朝生忽然灵光一现,难道那个时候天天跟少主去藏书阁,就是生了好奇,然后研究不同的姿势吗? 林朝生越想越惊讶,不由瞪大了双眼,惊得捂住了口鼻。 一定是那个时候! 他越想越确认,就在这时,马车门被勐地拉开,再勐地关上,温故随即就出来了,像是逃离什么牢笼一样,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跟他并肩坐在了外面。 林朝生更加坐立难安了,时不时都会有意无意地瞥一眼温故,而又在目光触及到身边人的轮廓时,赶忙移开目光。 也不光是因为温故和少主的事,还因为他自己。最近这段时间里,他一直在回忆往些年里做过的事,努力回忆有没有狠狠欺辱过温故。温故帮他给少主说情那会他还没什么感觉,但到了现在,他就越发觉得温故不能惹了。 一番接触下来,虽说温故跟他以前印象中的有些不太一样,但更多时候,他觉得温故称得上是温润如玉,脾气性子都是极好的,所以就算他以前真做过什么,说不定温故也不会计较? 可这世间哪有那种圣人,被欺压久了的人,一朝得势,不把以前受的罪十倍百倍还回去都有个鬼了。所以面对起温故,林朝生渐渐生了种如履薄冰之感。 如果可以,他真想把这人挂在墙上供起来,日日烧香拜一拜,祈祷这人不要找自己秋后算帐。 「你驾马车的技术挺好的。」温故突然道。 「也……也就一般吧。」瞄了眼温故,林朝生不安地说道。 「这还叫一般么?」温故若有所思地道,「又稳又快,我在里面都没察觉到什么颠簸感。」 温故说这话的时候是微微笑着的,语气温和,听上去有种如沐春风之感,却硬是听得林朝生的手突然抖了一下:「我什么也没看见!」 温故脸上的笑意凝固了:「是么?」 林朝生扯起个不怎么好看的笑脸,沖温故一笑,道:「真的!」 温故的嘴角彻底压了下去,低声提醒道:「好好看路。」 林朝生:「好。」 温故本来真的是在夸林朝生马车驾得好。毕竟他驾的马车,若是平稳就必然龟爬,若是速度快的话,坐在里面的人必定被颠得爹娘都不认得。 但林朝生的回答硬是让他出来透口气都透得不爽快了。 冰湖中,景家马车照常跟赵家的并排,越是靠近西山,温度也就更低。赵无期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从马车里头出来了,耳朵被冻得通红,还披了件貂裘,都这样了也不回车厢,非要坐外面和女弟子调情。 渐渐的,温故也被冻得不行了,将衣袍裹得不能再紧,也还是顽强地坐在外面。但最终,温故实在扛不了这冻,回身拉开车门。 他在外面坐得久,腿被冻得有点抬不起来,于是拉开门后,好一会儿都没下一步动作。 马车内,景容半撑着脸伏在窗沿上,目光越过冰河,遥遥地望向天边,他的嘴微动,似乎在咀嚼什么东西,看起来颇有几分乖巧。 垂在一侧的手摸向食盒,从里头摸出两块糕点。 温故隐约记得,推开景容出来的时候,自己说的是:「你吃点东西。」 然后景容竟真的在里面乖乖吃起了东西。 似是察觉到什么,景容忽然转过头,两道视线蓦然相交。 他和温故就那样对视起来,谁也没说话。片刻后,景容似乎意识到些什么,身体微微前倾,他伸出手,将手中的糕点递向温故。 第126页 温故沉默片刻,然后伸手接过糕点。 马车行得稳,虽然没有颠簸,却也有些轻微的晃动。温故接糕点的时候,无意间触碰到景容的手,柔软的触感留在指尖,惹得温故迟迟没能回过神。 等他回过神来,景容早已转过头,像刚才一样看着窗外吃东西,再时不时摸向食盒。 很多时候,景容不管是坐着还是趴着,姿势总是很随意,看上去有种矜贵的慵懒感。 此刻也是一样的,他伏在窗边,外袍在身上搭得不稳,似乎随时会掉下去,因为他的姿势过于慵懒,导致后颈处的衣服有些拢起,露出了后颈的皮肤。 而在后颈那里,本白皙无比的皮肤上,隐隐有道印记。 那道印记看不真切,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模样,露出的那部分像花瓣一角,颜色发红,又有些暗,比胎记的颜色要淡上几分。 无意间看见这道印记,温故瞳孔微缩,细密的颤慄感顿时袭往全身。 那是……反噬的印记。 这道印记的出现,意味着景容已经被诅咒之力反噬了。 可是不对啊,时间线不对,进度也不对,哪里都不对。 温故关上车门,回身重新坐好,指尖的力道压在糕点上,糕点开始一点点碎掉,纷纷扬扬洒落在地。 原着中,景容杀家主的事一笔带过,似乎杀得极为轻松。但家主吸了他整整十七年的修为,一度是修仙界修为第一人,怎么可能真的那般轻松? 诅咒之力来自神的诅咒,从接纳的那天起,就註定会有遭受反噬的一天,但这一天本可以来得很晚的。正是因为杀死家主时,过度使用了诅咒之力,才加快反噬的速度,导致景容当上家主不到两年,就再也压不住,最后死在了一个月色极好的晚上。 书中的一代主角,从出生到死亡,似乎从未真正站起来过。哪怕是称霸了修仙界,长眠时也不过二十岁。 可这一次,景容身上怎么这么早就出现反噬印记了?而且颜色还这般深。一旦印记颜色变成黑色,可就无力回天了。 蓦地,温故脸色一沉,开始不合时宜地想,万一那不是反噬印记呢? 万一那是他那晚留在景容身上的痕迹呢? 但他不记得了,不记得有没有碰过那里,也不记得自己干过些什么。药效让他失去了理智,也失去了细节上的记忆。 这个认知让他心里再次压抑起来,他拉开车门,转身进到马车之中,一把拽过景容的手,道:「把衣服脱了。」 深沉倾覆的气息扑面而来,一口咽下嘴里的糕点,景容被噎到了,拍了好几下胸口,才道:「……啊?」 -------------------- 第61章 马车里, 温故和景容面面相觑,冷风灌进来,吹得两人的衣袍乱舞。不多时, 从车门外伸来一只手, 无声覆在车门上, 轻轻将大开的车门拉紧。 车厢内的风这才停下来。 景容的耳朵红得不得了,断续问道:「……现在吗?」 温故咽了下喉咙, 像是没法承受继续对视,视线微移, 移开时扫过景容红得肿胀的耳朵, 过于白皙的皮肤, 拉扯着耳后的皮肤也红得极为明显。 温故松开景容的手,转过身去铺了下有些凌乱的坐榻,然后安静地坐在十分靠边的地方, 慢慢往后靠过去, 闭上眼睛, 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算了,别脱了。」 不看了。 什么反噬印记, 不看了。 「那好吧, 」景容缓缓凑过来,手覆在温故指尖上, 然后一点点握紧, 轻声道:「要不, 晚一点再……?」 温故别开脸, 胡乱地「嗯」了一声。 还是看看吧。 万一真的是反噬印记? 他总觉得他好像答应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但是应该不能代表什么吧? 他也不太确定。 这次景容再贴过来窝进他怀里, 他反常的没再做一些牴触的动作,任由景容抱他,就连景容拉着他的手往腰上搭,他也没有把手拿开,而是就那样顺势抱住了怀里的人。 他低垂着的眼睛显得有些沉,目光一直落在怀里的人后颈的位置,那里披散着景容的长髮,里面是衣袍,把他想知道的挡得严严实实。 或许景容身上又增加了一件脱离他预估的存在。 马车门是紧闭的,两边的窗也是紧闭着的,空气里是泛着冷意的沉闷,鼻尖闻到的全是来自景容身上的淡淡的味道。 以前跟景容朝夕相处,这股味道他已经闻惯了,没觉得有什么特殊的。他突然想起第一次闻到这股味道的时候,是在景容突然去了禁地悬崖的那次,那时景容很狼狈,浑身脏兮兮的,可当他把他按进怀里的时候,却发现这个咬人的凶兽身上的味道竟然很好闻。 他缓缓意识到自己透不过气的原因了。 当一股味道能让人产生回忆了,就是一件很危险的事,这意味着他或许在怀念一些东西。 在怀念什么呢?大概是怀念以前闻到这股味道的时候,那种不被束缚的自由。 只要他不愿意,景容没法束缚住他。或许正是因为知道这点,所以景容选择了他没法直接拒绝的方式,良知,道德绑架,卑微地祈求,总之是一些很低劣的法子。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束缚? 想到这里,温故就不自觉苦笑了一下,抬手打开车窗,将帘子固定起来。在冷风灌进来的那一瞬间,景容在怀里侧了侧头,但温故终于透上气了。 第127页 「你没有在我面前喝过酒,」景容突然说道,声音闷闷的,「为什么突然就喝酒了,借酒消愁吗?」 「没有啊,」温故看向窗外,「随便喝了点,别多想。」 「要是被我发现你是跟什么知心哥哥知心弟弟一起喝的,那你就完了。」说话间,将温故拥得更紧。温故无语了片刻,转头看着赵家的车队,提醒道:「我还没答应你。」 然后景容不说话了。 安静了好一会儿,景容道:「没答应我也不能找别人。如果你的心装不进我,那就空着,谁都不能进去。身体也是,除了我,谁也不能碰你。」 温故:「……」 温故:「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景容大概是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的,但温故却听明白了。听明白了,所以很累,累得心力交瘁,甚至不想再跟景容沟通了。 后来景容断断续续又说了好些话,温故一个字都没听进脑子里去,而是一直看着赵家的车队,不知不觉就看入了神。 温故好像很喜欢看赵家的车队,在总也听不到回应之后,景容缓慢地发现了这件事。景容从他怀里蹭过来,也往窗外看去,看了好一会儿,惊讶道:「难道你喜欢看女弟子?」 也许是看得认真,听到这话,温故想也没想,下意识就道:「还行。」 景家弟子全是男的,不像赵家,皆是女子。在景家待得久了,偶尔见到赵家的女弟子们,就觉得颇为赏心悦目。 赵无期跟女弟子调情,脸上的笑意就这样传到了温故脸上,这股笑意还未延长,就听见景容道:「喜欢哪个?我把她的头割下来摆着,给你天天看。」 语气微扬,听上去却不像在开玩笑。 温故的嘴角微不可见地撇下,又很快掩去,微微上扬,漫不经心地道:「全部。」 然后垂下眼,平静地看向景容:「不光是赵家的,整个修仙界的,我都喜欢,全弄回来摆着,你们景家放得下吗?」 景容别过头,冷哼一声:「放不下,真烦。」 温故:「是你先烦我的。」 景容:「……」 温故最终还是受不了了,抬手握住景容的肩头,轻轻往外推了推,可没推动就算了,反而还被抱得更紧,「太紧了。」 「那我松一松。」 「松开我。」 「不。」 以前他好像是可以想出各种办法推拒景容的,但现在,都怪一夜情,让抗拒都带上了歉意,导致他变得如此优柔寡断。 偏偏景容又不依不饶,一点空间都不留给他。 良久,温故还是道:「我不喜欢这样。」 「那你喜欢什么样?」 温故闭了下眼睛,细数起来:「我喜欢不抱我,不靠近我,不触碰我……」 眼见景容的眸光越来越暗,温故还是没停下来,继续扎着某人的心:「如果能不出现在我面前的话,便是我最喜欢的。」 马车内一度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握在景容肩上的手再度使力,这一次,他成功将景容推开了。景容十分不高兴,转过身打开自己那边的车窗,终于独自待着了。 天色渐暗,车队已穿越冰湖。耳边还是时不时能听到灵兽沉闷的低吼声,声音此起彼伏,随着深入林中,叫声越发密集和大声。 温故本来是没什么感觉的,可某天晚上的经歷在这一刻忽然撞进脑中,在接连不断的吼声中,手臂似乎都开始隐隐作痛了起来。 别人对灵兽是怎么个看法他不知道,反正他是有点怕这些灵兽的,甚至在不知不觉间靠得景容近了些。景容伏在窗前,时不时掀开布帘,疑惑道:「怎么都到这个时节了,还这么吵。」 温故转过头:「以前不这样吗?」 穿过来后,温故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自然对这些不清楚。景容掀开布帘,然后关上,然后又掀开,道:「往年这时候,西山很安静的。」 似是想到什么,景容开始解释起来:「灵兽兇勐无比,最喜欢把侵入的人折磨至死,但这几天是它们一年中最懒散疲倦的时候,我们又有灵力高深的长老随行,一般情况下灵兽是察觉不到我们侵入的。」 「不过也有例外,」景容微微昂首,目光似乎落在远处,「如果随行的人里有业障极深的人,我们虽然感受不到,但这股异味是会引起它们的警觉的。」 然后他回首看向温故:「你说,会不会有人背了一身的业障,却无人知晓呢?」 温故:「什么业障?」 景容微微一笑:「比如,杀过很多人,比如,受过诅咒,再比如,重生于世……」 这抹笑极轻,一晃而过,黑沉的眸子望着温故,里头没有一丝起伏。温故没避开这道视线,也回之一笑:「你在说你自己吗?」 「也可能是你呢?」 景容忽然道,「你身上那个禁术,又背了多少业障呢?」 很快,景容收回了目光,重新望向窗外,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什么业障都不要紧,我会帮你解决的,我会,保护你的。」 过了一会,他又突然问道:「天黑了,我是不是该脱衣服了?」 温故晃了下神,惊觉景容这人真是趁人迷煳要人命。不等温故回话,景容迳自松开衣领,背对着温故,将衣服一点点下拉。 只到一半,景容停了下来,「温故,我冷。」 第128页 撒娇似的。 温故垂下眼,不知过了多久,还是伸手把景容揽了过来。景容顺从地贴过来,身体前倾,但温故只是轻轻拂开了他的长髮。 后颈往下,是如凤尾般的红色印记,有巴掌般大小。指腹下压,温故的手贴在景容背上,在印记上轻轻摩挲了一下,眼底尽是不知名的情绪。 景容将下巴抵在温故肩头,微凉的吐息一路攀上耳畔:「你要看的,是我背上的印记?」 天色彻底暗下,四面低吼起伏。景容侧过头,鼻尖在温故的喉结处,有意无意地轻蹭,道:「我以为你那晚有看见。」 良久,温故抽回手,把景容的衣服拢好,低声道:「别闹了。」 景容撇了撇嘴,再次环上温故的腰,闭上眼睛:「我有些话想问你。」 温故:「你说。」 这一次,他相信,景容不会再问景辞相关的问题了。直觉告诉他,景容或许会问一些很要命的。 「你之前问我什么时候有的诅咒之力,那个时候我没有多想。但是刚才,我突然觉得不对劲。你要看的是我背后的印记,所以我在想,难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可是长老们都不知道的东西,可是你却似乎知道。 我一般很少假设什么事情,只要有所怀疑,我就会把那当做事实,因为我的直觉一向很准。我想你应该知道我的一些事,你或许还知道一些未来。正是因为这样,在你所知晓的定论里,我是某种程度上的赢家,所以你才事事向着我。是这样吗?」 有时候,景容好像很容易被情绪左右,可有时候,当理智占了上风,又好像什么都瞒不住他。温故轻轻嘆了口气,道:「你本可以不追根究底的。」 环在腰间的手一寸寸收紧,理智再次被湮没,景容一下子难受起来,他本可以到此为止,但他还是说出了那句不敢去想的话:「你选择我,是因为你别无选择。」 「你说你要好好想想,你只是想拖着,一直拖着,你知道拖不了多久你就会自由了。」 因为你知道那是反噬印记,那是代表死亡的东西。 马车停了下来,四面脚步声四起,应该是到达西山内部了。温故抬起手,覆在景容手臂上,然后握紧,再一点点扯下来。 他一早就跟景容说过了,他需要点时间好好想想。可不管说几次,都全是白说。 这一天都还没过完,景容又来逼问他。 与其一直被逼,不如直接断了景容的念头算了。他轻声道:「是的,一字不差,景容,你的直觉是对的。」 -------------------- 第62章 西山里的冷是外界无法比拟的冷, 哪怕上空有层结界护着,还是冰寒彻骨。 试炼场建在整个西山最中间的位置,建为环形, 中间为极为宽敞的比试场地, 四周为环绕的奢华房屋, 屋子皆有二楼,二楼面朝比试场地的方向留有专门的看台, 看台后头是起居房间。 这样的房屋围了试炼场地一圈,皆由各名门所分得, 供各家的主人和长老使用。 小家族们没有这样的房屋住, 便在试炼场入口左右两处的空地上搭帐篷。 房间数量有限, 安排下来的时候,温故也没有房间使用权,他只能跟其他小家族的人一样睡帐篷。但因为他是由景家带来的, 所以他的帐篷看起来又比其他人的奢华宽敞许多。 温故在空地上站了一会儿, 看帐篷还没搭好, 他受不了这冻, 扭头就走向了试炼场。 那里人多,地大, 宽敞, 走一走或许会暖一点。 撇下景容独自走开的时候,他头都没回一下。他以为终于藉故拒绝掉景容之后, 会觉得畅快, 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 心里反而更堵了。 毕竟是自己救回去, 一直好好养着的崽啊。可这崽, 性格越来越歪, 跟原作相比, 完全没好到哪里去不说,还换了种疯法。 不争气的东西,当什么不好,当个恋爱脑。 还不如崽子! 也不对,崽子也不行,连他都认不出来,俩都不行。真是令人心力交瘁。温故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或许是自己的问题,他就不适合在这个修仙界混。 可是,他试过了,死了也没能回到现世,无从逃离。他仔细想了想,自己在穿到这里之前,究竟是在做什么呢? 没有记忆,一点记忆都没有。难道在现世已经死了吗?不是吧,博士还没念完呢,比起死掉,他宁可延毕。 温故脑中一团乱麻,最后索性懒得想了,放空大脑,像个孤魂野鬼一样四处游荡。 绕了好几圈之后,他被冻得走不动了,回来时发现帐篷已经搭好了。走进帐中,地毯,床,屏风,火炉等等一应俱全,别人是来提升修为和比试的,他不一样,他像是来度假的。 没有灵根也不尽是坏处嘛,多轻松。 总之,风也吹了,心也散了,温故半躺在床上,才终于反应过来跟景容说的话太重了。 景容的心思那般敏感,也不知道一个人会瞎想些什么。他思来想去,又觉得让景容冷静冷静也是好的。 就在这时,他听到有脚步声进到帐篷,在这一刻,刚刚消解下去的烦闷重新升腾而起,他皱着眉坐起来,看向门口之后,忽然一愣。 两个弟子抬着浴桶进来,悠悠放在角落屏风后头,然后手中结印往木桶一盖,引入的水就变成了热水,还冒起了热气。 第129页 他们退下去的时候,说里头的热水结印连通的是西山地底的山泉水,随时可用,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只要光印在,就一直都会是热水。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明白过来别院中浴池的水,为什么会是温泉水了。 他松了松眉头。原来,进来的不是景容。 悠悠然洗过澡之后,温故就上床睡了。他睡了这几天以来,最好的一次觉,但一醒来,他就觉得自己可能麻烦来了。 事情要从他在景辞面前夸下海口开始说起。总之,他起床没多久,就见所有人都围在试炼场中间,正在凑热闹看各家少主的比试抽籤结果。 要让景辞以少主身份上场,第一步就在景容这里,只要景容同意,就基本没问题了。 他一直觉得景容这里是最没问题的。虽然有意无意在景容面前提过一嘴,但他们两个昨天闹得那样难看,景容多半把这事给忘了。 温故悠悠嘆了口气,在角落里找了个地方坐下,静静地望着人群中心。 就算现在再去找景容,应该也来不及了,毕竟已经在公布结果了。 「第一场,陆家少主陆怀瑾,对战陈家少主陈若槐。「 「第二场,……」 「……」 西山真的是很冷,冷到透进骨子里的冷,明明周边全是人,就愣是一点热气都感觉不到。他开始冷到看树不是树,看人不是人了。 听了没一会,温故就觉得没意思,逆着人群往试炼场外走,刚走出人群,就听到后面念抽籤结果的人念道:「第六场,景家少主之兄景辞,对战楚家少主楚伯生。」 温故脚步一顿,转头回望。 重重人影中,景辞走出人群,迎面走向温故,嘴角高高扬起:「你还真是说到做到。」 路过温故时,景辞轻轻搭了下他的肩头,只一下,就松开了,然后迳自走开,边走边道:「要是没有『之兄』二字,那才堪称完美。」 那时在马车里,温故只是跟景容随口提了一下。景容什么都没过问,当时就答应了。 越过人影攒动的人群,温故抬起头,望向远处的阁楼。 景容的房间应该在甲字房二号。那处看台的后面,门紧紧闭着,也不知道门后的起居房间里,景容此刻在不在里面。 缓缓收回目光,温故转过身,还是离开了。 他这一天过得无所事事,堆在床头的几本书,半天时间不到就被他看完了,然后他就在屏风后面研究那个热腾腾的山泉水,最后什么也没研究出来,还弄得一身的水。 气氛都到这里了,他就索性直接洗了个澡。等擦拭着头髮走出来的时候,就见桌上已经摆好了吃食。 这日子,他过得实在太逍遥自在了。 这样自在的生活只持续到半夜。他在睡梦中的时候,意识开始无止境地下落,好似沉入了深海,四周的海水沖他压来,碾得他不得唿吸。 他挣扎着想要冲破屏障,脱离这个浸满海水的黑暗之地,但他感觉他一直在下落,往下沉,沉不到底。 突然,他浑身勐然一颤,勐地睁开了眼睛。 他从睡梦中惊醒,但压迫感还在,细细密密地压着他的周身。 他掀开软被,坐了起来。 最终,他迟钝地意识到,这是来自那股来自诅咒之力的压迫感,并不是做梦。 他再熟悉不过了。 已至西山最冷的时节,身在西山中心,本该仍会偶尔听到一两声灵兽的低吼。但这次,温故走出帐篷以后,却发现静谧得过了头。 就好像是,灵兽们受到了威胁,不敢出声了一样。 他试着往阁楼走了一段距离,可是越往那边走,压迫感越低,这意味着源头不在那边。温故在苍茫冰寒的夜色中转过身,望向了另一头。 那是停靠马车的地方,也是各家族弟子修炼的地方。 这些弟子来到西山,修炼是不分昼夜的,有人离开就有人过去,哪怕是这种大半夜,也依然偶有人走动。 抱着疑惑,温故回到了马车停靠的地方,沿着一排马车往后找,走了好久才看见景家的马车。止步于他乘坐的那辆马车前,缓缓掀开布帘,看到里面的人影后,冷声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马车内,景容微微抬眼,眸子比暗夜还要黑,神情呆呆的:「你回来了?」 温故的心开始下沉:「你从昨天晚上开始,就一直都在这里?」 景容没有回答,而是愣愣地盯着他看,好像无法理解他说的话。温故再次问道:「你刚才动用诅咒之力了?」 「我刚才……我不知道……」 景容看起来有些恍惚,没有半分神采,语无伦次地说道:「刚才你说,要拖到等我死了,你是骗我的对不对?」 刚才? 什么意思? 然后景容突然捂住了耳朵,脸上泛着痛意,目光散乱,断续道:「我听不清,吵死了,吵死了……」 周边没有听到一声灵兽的低吼,但是景容一直在说吵。他的神情和一举一动,都像是真的被吵到了,痛苦不堪,浑身都在挣扎。 只有不远处的修炼之地有弟子在走动,落下几阵脚步声。 从修炼处走过来的脚步声渐近,在路过马车的那一刻,温故忽然意识到什么,正要开口,压迫感倏然袭来,马车外传来一阵倒地声。 第130页 等声音消失,景容的神情才缓和了些许,但他的眼神仍旧失焦,充满了恍惚。温故的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他勐地上前,握住景容的双肩:「你疯了?」 景容在干什么啊? 景容抬起眼,像是从恍惚中回过了神,好像听到了温故的声音,又好像没听到,黑沉沉的眼睛定定地看向温故,声音轻缓:「我好像控制不住这股力量了,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明明像是在求助,却又微微歪过头,嘴角扬起一抹渗人的笑,语气诡异:「你刚才是骗我的对不对?」 刚才,还刚才? 温故这回是反应过来了,原来从他跟景容说了那段话开始,景容就一直没法接受,所以就这么就把自己给困住了吗? 可那已经是昨天的事情了。 温故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看向景容的眼里,渐渐浸满了怒意:「我是不是说过,不要逼我?」 景容仍旧望着温故,眼睛死气沉沉,说起话来轻声轻语:「可是怎么办,我等不及了。」 他轻声说着话,周身黑气又丝丝缕缕飘荡起来。 再次感知到压迫感,温故抬起手,一把将景容按在怀里:「别这样,景容,别这样。」 景容没再说话,沉浸在温故的怀里,几乎溺死在里面,可他还是忍不住不断涌上心头的酸涩,泪水无声滑落,润湿了温故的衣服。 他在温故的脖颈间微蹭两下,再也压不住想要得到温故眷顾的热切感,长睫扫过温故的耳垂,微微抬头,在温故下颌落下一个极轻的吻,然后循着轮廓描摹,湿凉和酥麻一路往上,最终在眼睑告以长久的吻落。 他捧住温故的脸,与其额间相抵,只差分毫就要吻上温故的时候,景容停住了。 温故直到现在都是冷漠的。 他了解温故太深,哪怕意识有些恍惚,他还是能知道,温故现在的态度不是默许,而是在拒绝。 这是温故拒绝他的方式。 景容吻不下去了,心里空洞又难受,难受得喘不过气。 马车内黑暗与安静共存,两人的鼻息交织,过了不知道多久,温故低低嘆了口气。 他最近总是在嘆气。 然后他往前一倾,覆在景容唇上。 跟他一贯温和的性格不同,他很强势,很霸道,却并不粗鲁,强势得恰到好处,只是却让景容使不上劲,只能任由温故侵略,沉沦其间。 景容受力抵在后座上,头向上扬起。温故一手揽住他的后背,一手扶住他的后脑,手指穿在头髮里,长长久久地亲吻着。 许久之后,才和景容分离开,把景容的头扶正,然后将额头抵在景容的额头上,道:「我只是很生气。」 抬手抹去景容眼角的湿润,接着道:「好了,我答应你。」 -------------------- 第63章 在意识到温故做了些什么, 和说了些什么后,景容陷入了长久的呆滞之中。 等景容终于回过神,温故已经拉着他走在了路上。寒夜里冷得厉害, 身旁是他期待已久的温暖。 温故来到一名倒下的弟子身前, 有些忧虑地看了眼四周, 俯身探了探鼻息,确认人还活着之后, 才揽着景容快步走开,一直走到彻底远离了那片区域, 才道:「我所接受的教育, 让我没办法视人命如草芥。幸好, 你没那样做。」 「我知道你不喜欢,」景容垂下头,声音很小, 有些乖巧, 像认错一样, 「我已经在很努力控制了。」 温故睨了眼看起来很不安的景容, 淡淡道:「我知道。」 这是他救回来的小少主,也是他一点点养起来的小少主, 他当然知道。他比谁都知道。 走到帐篷跟前的时候, 温故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帐篷, 又看了看遥远的阁楼, 最后将景容轻轻推进帐篷里, 给他找了点吃的出来。 看着他勉强吃完后, 温故道:「去洗澡。」 明明知道就算不说他也一定会去, 可温故还是这样提了一嘴。可他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就在看到景容埋着头, 在昏暗烛光下安静吃东西的时候,温故就反常地沉默了起来。他跟景容之间,不是那种会彼此安静不说话的关系。 景容放筷子的动作很慢,反应也是,有点点慢,抬眼跟温故对视了一瞬。他腮帮子微微鼓起,还在咀嚼没咽下去的食物,想也没想,转头就走向了屏风后面。紧接着,水声开始响起。 在洗澡的时候,景容后知后觉地顿了顿,莫名觉得刚才温故的眸光有些沉。 是他没见过的眼神,很奇怪,形容不来。 等他从屏风后面出来,发现温故还坐在原地,正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看。被盯着看的时候,其实是能勉强判断出对方在看什么的,看他这个人,或者看他这张脸,又或者是他的眼睛。 但都不是。 温故的视线落在了一个他形容不出来的地方,脸上,眼睛上,还是眼睫上,或者更细緻一点的地方。他不知道温故究竟在看哪里,但温故一定是在看他。 从他吃东西的时候开始,温故的视线就落在那里了。 温故不认为自己是个会被俗欲所累的人,但无端看到景容眼睑上那颗痣以后,目光就再也没离开。也许是过于安静夜色让人升起了几分恍惚,又也许那是他答应了之后本就该做到的事,所以在有了点怪异感觉出现的时候,他也没意识到不对劲。 第131页 这一次,不再是因为药效,所以他应该是很温柔的。 但景容一直在哭,无声的,寂静的。 这个倔强的小少主,被吸修为痛不欲生的时候没再哭过,断腿站不起来的时候也不曾哭过,却在这时,哭得梨花带雨,像是伤心得不得了。 温故抚着景容的后脑,哄孩子似的:「好了,好了,快了。」 * * * 一大早,温故就悠悠然走出了帐篷。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精神焕发,在那样折腾到大半夜之后,仍旧起了个大早。简直不是人。 不是人的温故慢条斯理地穿上衣袍,一转眼就见林朝生在外面忙碌,也不知道在忙碌些什么。 晨起的浓雾环绕在山间,微微昂首眺望远处,阁楼在浓雾中若隐若现。见温故走出帐篷,林朝生在百忙之中抽出手递给温故一个食盒。 林朝生全权负责少主起居,在第一时间提供吃食本该是份内的事。可接过食盒后,温故就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在一旁坐下,慢悠悠地打开食盒的时候,林朝生端来热汤,还给他倒了小半杯。 覆在食盒上的手微顿,温故转手端起热汤,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我一直都在这里。」林朝生拿过食盒,把里头的吃食端出来摆上,看着他利落的动作,温故覆在茶杯上的食指不经意蜷缩了一下,开始重复起林朝生的话:「一直在这里。」 似乎在品味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还加重了「一直」二字的声调。 林朝生没往深处想,道:「对啊,从昨晚开始我就在这里了。」 摆完吃食后,他撤下食盒,看温故捧着热汤迟迟不喝,才忽然意识到些什么,欲盖弥彰地道:「我什么也没听见……」 温故无语地闭了下眼睛。 帐篷位置偏僻,周围没有其他人,就算在里面闹出些什么动静也不会被听见。 前提是,不靠近帐篷。 而看林朝生这样子,不仅靠近了帐篷,似乎还一整晚都在外头守着。 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林朝生再次强调:「我真的什么也没听见!」 温故:「……」 山间极冷,就这么几句话的时间,热汤还没来得及喝,就不冒热气了。 林朝生端起汤盅,再次给温故倒起热汤,倒得满满当当,还催促道:「趁热喝。」 都已经如此狗腿了。 温故不知道说什么,无奈之下,只能端起热汤。热汤一入口,他的眉头就肉眼可见地皱起来,然后凑到鼻尖闻了闻:「这什么汤?」 味道苦中带涩,闻起来一股浓厚的药味,还有点腥。 不好喝也不好闻。 林朝生尴尬一笑:「反正……大补,对身体好。」 温故沉默了一下,这回是真没话说了。 拜林朝生所赐,这顿饭吃得温故食不知味。 食盒中的吃食是一人份,就算温故没吃多少,剩下的也不够多一个人吃,而且在这种气温下,东西也凉得快,吃着吃着,温故不由得问道:「景容的份呢?」 一问出这个问题,温故立马就后悔了。 因为就算他们准备了景容的份,景容也吃不了。 而更让温故后悔问出那个问题的原因,是因为林朝生的回答。 丝丝寒雾中,林朝生的声音带着抹理智,他道:「少主怕是得中午或者下午才会醒,他应该用不着。」 温故悠悠嘆了口气。确实是这样的,景容连着两天晚上没睡好觉,这一觉定然是要睡舒服才行的。 温故知道,也理应知道。 可除了他温故之外,别人都不该知道。 他抬起眼,平静地看向林朝生,林朝生知道得太多了! 这一刻,他在心里为林朝生铺了条路,一条此生都不能再靠近景容半分的路。 林朝生浑然不察温故掩在眼底的阴郁,道:「对了,今日少主间的比试换了次序,我们景家第一个上场。」 这意味着景辞马上就要大放异彩了。 今日能取代景容参与比试,他日就能取代景容成为少主。 景辞的心思,从来都是这样的好猜与无关紧要。 景容从未把景辞看在眼里,也从未把他当过对手。 只是景辞却从未意识到这点。 看温故没有再吃的打算,林朝生收拾起了吃食,顺嘴问道:「比试快要开始了,你要去看看吗?」 温故和景辞是自小的交情,趁少主睡着的时候去看一看,似乎也不算过分。 闻言,温故捏了捏脖子,然后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往帐篷走去,道:「不去。」 要是去了,不小心再被景容知道了,那人非得发疯不可。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只想让耳根子清净点。 * * * 景容很不安。时时刻刻,睡着了也是如此,一直很不安。 他的不安来自稍早之前,也许是从温故挡在他面前倒下的那一刻起,直到温故完完整整地回来,完好无损地站在他面前,他都始终悬在不安之中。 往后过的每一天,对他来讲都是真实和虚幻共存,显得那样的不真切。 意料之外的药效让他得到了温故,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得到了,在得到的同时也失去了些什么。在被迫的欢愉之后,流动的刺痛感和痉挛散去,填补在体内的东西抽离的同时,覆在身上的暖意也一同被抽离,独自留在空荡的角落里。 第132页 无止尽的空虚开始蔓延,覆满心上,那里哀鸣不止,却得不到回应。 于是他迫不及待要留下温故,热切渴望温故也能眷恋他。 但温故似乎总是离得远远的,不管他怎么说,怎么做,温故始终漠然以对。 他很着急,急得不得了。 就连温故终于说出了那句「我答应你」,他还是很不安,那场景虚幻得像场梦。 他从惊慌中醒来,入目是温故的侧脸。 帐篷之中,明亮的光透过屏风,变得无比柔和,柔柔地勾勒出温故好看的轮廓。 只见他半躺在床的外侧,一只手屈起来压在头后面,另一只手则拿着一本书,举在眼前,时不时往亮一点的地方移去,等看清字后,又重新举在眼前继续往下看。 他好像看得很认真,可很长一段时间后,书页都没往后面翻,又好像完全没在看。 忽然间,温故转过头,视线落在身旁的人脸上,目光变得柔和起来,嘴角微微上扬:「醒了?」 他放下书,从床上坐起,把叠好的干净衣服放在书旁边,然后站起身,慢悠悠地往屏风后走去,道:「出来吃饭。」 床上的人低低地应了声:「嗯。」 眼底笑意瀰漫。 温故真的……答应他了。 是真实的,不是做梦。 枕边的书页微微合拢,封面背着光,隐隐露出了几个大字:屠神异闻录。 午后的西山已经没有雾气,沿路到试炼场是很长的一段路,来往着各门各派的弟子,服饰各一。虽说各门派的服饰不一样,可结伴而行的弟子衣服又是一样的,所以看起来在凌乱中又透着几分整齐。 匆匆来往的人群里,有两个人的步调极为缓慢,像是在散步一样。两人一高一矮,靠得极近。 温故走得缓,手自然垂在一旁。景容抿抿嘴,将手伸进温故的衣袍,指尖刚要触及到有暖意的掌心,身侧的人像是感知到了什么,突然抬起手,不合时宜地拍了拍另一侧的衣袖。 就这么避开了景容的亲近。 试炼场上有两位少主在比试,打得如火如荼,火光四溅。温故随意瞥了一眼,没话找话:「我放在床头的书,你看了吗?」 景容失望地抬起眼:「翻了翻。」 他天资聪颖,一目十行,那样薄的一本书,翻完就等于读完,可他不爱看书,如果不是温故放在那里,他碰都不会碰一下。 温故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继续没话找话:「里面的神族,你不觉得跟你有一点点像吗?」 神族天赋异禀,以及一些细微的描写确实和景容如出一辙,可景容似乎不太高兴,黑沉的眸子更显阴鹜,他撇撇嘴:「你嫌我矮。」 温故微微一愣,转头看向景容,抿住嘴,似乎在忍耐些什么。在看到景容嘴角越撇越下的时候,温故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笑得肩头都在抖。 按神族的身高来看,景容其实是个大高个。 只是跟他一比的话,就真是不能比。 温故边笑边道:「那你嫌我高吗?」 别过头,景容恨恨地道:「我不嫌弃。」 温故笑眯眯的:「谢谢你不嫌弃我比你高,你真是个好人。」 景容:「……」 -------------------- 第64章 温故做出了几乎全部的妥协与让步, 看似平和地接受了这一切。他说到做到,答应了,做的事也都依附于「答应了」在做, 没有违背这份许诺。 可同时, 超出这份承诺之外的东西, 他像是一丝一毫都给不了。 以至于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景容都在想着刚才那一幕, 温故移开手的时候,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呢? 可温故后来跟他说话的时候笑了。笑得那样好看, 笑容里像浸了月光一样。温故不是个会为了什么而陪笑的人, 所以那时应该只是凑巧, 温故都答应了,就该没有拒绝他的必要才对,因为温故是会说到做到的。 一定是无意的。 他太过在意温故, 所以总控制不住揣测温故的每一个行为, 想知道那些行为的背后意味着的是什么。 景容暗暗收回心神, 转头见温故已经推开门, 独自走到看台坐在了榻上。看着那道背影,景容不禁想起了以前他腿伤未愈走不了路的时候。 那时他行动受限, 哪里都不去了, 但是温故去哪里几乎都会带着他。温故如果要去厨房做饭,就会把他抱过去, 也不需要他帮什么忙, 在一旁待着也没关系;温故如果要去水潭打水, 会问他想待在水缸旁还是想去水潭看看;温故如果在院子里栽药草, 就会把他带去廊下…… 还有好多好多事情, 在每一件事里, 他都被温故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温故会一直注意到他。可刚才一路走上阁楼,他反应过来温故好像没有回头看过他一眼。 哪怕是现在。 温故就一个人坐在那里,轻轻倚靠在扶手上,用手托着头,波澜无惊地看着下面的试炼场。 没有回头看他,没有叫他,没有跟他多说什么话。 但温故已经答应他了。 答应了就是答应了,以后温故,就是他的了,是他一个人的。 景容缓步走过去,一过去就发现温故嘴角带着笑,顺着温故的目光,视线落在对面的看台。只见赵无期盘腿坐在榻上,双手轻轻搭着膝盖,背挺得笔直,紧闭双眼,像在打坐一样。少女就坐在他的旁边,随着少女的嘴不断张合,赵无期的身体开始往另一侧倾斜,少女靠得越近,他倾斜远离得越是厉害。 第133页 温故正看得发笑,突然一连串的珠帘碰撞,发出了清脆的声音,紧接着,眼前就落下了挡帘,看不清对面了。 景容拉下挡帘,黑沉的眼底有些阴郁,温故不明所以地转过头,嘴角的笑意还浮在脸上,见景容似乎不太高兴,微扬了下眉梢:「怎么了?」 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 景容气闷道:「碍眼。」 温故听得不仔细,似懂非懂地点了下头:「白天嘛,光线有点晃眼,在所难免。」 在看台之上,哪怕是拉下了挡帘,也还是能看清试炼场上的比试,所以温故没往心里去。林朝生在这时送来了水果糕点,温故随手就拿起个橘子,慢悠悠地剥开,然后侧过头,林朝生就顺势俯下身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昨晚少主不慎弄晕了二十余名弟子,已经照你所说把罪推到灵兽身上了。」 温故挑了下眉梢,林朝生欲言又止地道:「若真有这等能将力量穿透结界的灵兽,已经不是高阶了,得是神阶了,西山有这等传闻中的灵兽吗?会不会露馅啊?」 光是这漫山遍野的高阶灵兽,已经让各家族光是进来一趟都小心翼翼,若是存在那般危险的神阶灵兽,岂不是下次都不敢冒险来西山了。 温故看了林朝生好几眼:「修仙界这么大,什么都有可能,别说神阶灵兽了,就是神明,说不定也是有的。」 顿了顿,温故又道:「什么是神阶灵兽?」 林朝生一惊:「你不知道就敢让我往灵兽身上推啊?」 温故:「有什么问题吗?」 林朝生挠了挠头:「就是……可能接下来长老们会再加一层结界。」 「加一层有什么不好吗?」 「加一层就会阻隔掉更多灵气,于修行的益处就会小很多。」 温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就是没问题。」 林朝生又挠了挠头,只有他这样的修炼之人才深知这中间有多大的问题,像温故这样没有灵根的人,自然是完全不能理解。 不过既然要把少主的事情瞒下来,总要付出点代价。林朝生黯然站直身体,缓了缓,忽然感觉到一阵恶寒,让他后背发凉,毛骨悚然。他不明所以地转过头,一眼就对上了景容的眼睛。 景容那双眼睛有多阴沉自是不用多说,可一直以来,景容的目光几乎不曾落在他身上,他也就基本上可以算是没正式跟景容对视过。突然这一眼对上了,惊悚感顿时将他团团围住,使他唿吸不能,好像下一刻就会窒息死在这里。 正在这时,温故剥好了橘子,随手就放进了景容的掌心。景容勐然收回目光,垂下眼,见温故若无其事地从他手中取下一瓣,拿过去自己吃了起来。 林朝生趁机暗自退下,关上门后不停地喘息,胸膛肆虐起伏,有种劫后余生的错愕感。他总觉得刚才少主好像想杀了他。 橘子本该是凉凉的,但景容握住橘子,就像握住了温故留在上面的余温,但他要的不是橘子,也不是这股余温。 眼皮上挑,景容一边看着温故搭在小木桌上的手,一边心不在焉地吃着几瓣橘子。橘子没有酸味,甜的,甜到发腻。 吃完之后,回味着这股甜味,景容缓缓俯身,趴在了小木桌上,目光灼灼地盯着面前这只骨节分明又修长的手。 被这只手握着是什么感觉呢? 十指相扣又是什么感觉呢? 为什么温故不牵他呢? 他深深地凝望着,缓慢地伸出手,朝着那只手探过去,慢慢的,无声无息的,距离越来越近。就在指尖刚一触及到温热的皮肤那一刻,面前的手忽然抬起,温故侧着头沖他望过来,一道眉微微挑起:「怎么了?」 景容被问得心虚,收回手,把脸埋起来。温故问他:「困了?」 景容一声不吭地摇摇头,心境开始下沉。他知道了,温故是故意的,温故不想牵他的手。 不光如此,到了晚上,温故甚至打算分床睡,虽然最后如他所愿留下来了,却沾床就睡,还翻过身背对他,丝毫没有要碰他的意思,好像昨夜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旖梦。 为什么温故……不碰他了呢?为什么昨晚又碰了呢?景容想不明白,怎么都想不明白,这种若即若离的感觉很难受,他被折磨得睡也睡不着,一把推开被子,翻身坐起,推了推温故:「醒醒,你先别睡觉……」 温故困得眼睛都睁不开,转过头,皱着眉问:「我不睡觉,睡你吗?」 景容一愣。 温故眼睛泛疼,将头转回去,闭上眼睛,梦呓一般的,道:「困。不想做,梦里见。」 温故一旦睡得迷煳了,说些话都没什么逻辑,听得景容更睡不着了,嘴唇抿了又抿,还是问道:「温故,你……你可不可以抱着我睡呀?」 他等了很久,但温故一直没回应,他就接着问,一直问到温故好像有些烦了,只听温故嘆了口气,一伸手将他拉过来,压在身下,阴沉而又深邃地盯着他,四目相对。 「我是怕不小心再伤到你的腿,别闹了。」 温故的声音是那种刚睡醒似的,沙哑,低沉的嗓音,听上去好听得可怕。景容软下目光,想起昨晚确实不慎弄到了,「那你可以跟我说,干嘛一直不理我。」 温故抬起手,用食指抵在景容嘴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翻过身,重新背对着景容,继续睡觉去了。 第134页 明白为什么会离得远远的之后,景容就这样被安抚到了,终于沉沉睡去。天色将亮不亮之际,外头的灵兽低低地吼了几声,这声音不大声,经常能听见,可温故突然就被这声音给吵醒了。 侧躺了一晚上,胳膊有点不舒服,他轻轻动了动,想平躺下来,刚一动弹,忽然想到了什么,没有立刻平躺下去,而是转过头看向身后。 景容面向着他,还是那个蜷缩着的睡姿,离他身后不过几指距离,睡得正沉,长长的睫毛根根分明。温故很奇怪,天色明明这般黑,为什么却能看清景容的脸。 他勉强翻身平躺下来,转头看向身旁的睡颜,少顷,他伸出手,轻轻碰了下这张苍白的脸,只一瞬间,冰凉感就透过指尖袭了趟全身,温故不由得颤了一颤。 是预料中的冰凉。 他缓缓支起上身,托住景容的头枕在自己的胳膊上,然后拉过被子躺下来,把景容拥入怀中。他的动作很轻,可景容还是动了动,眼皮微掀了一下,很快又闭上了,还口齿不清地道:「我睡相很好,不会乱动,伤不到腿的。」 温故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理解过来这句话说的是什么,没忍住皱了下眉。 不过是随口说的一句话,至于连睡着了都念念不忘吗? 他垂眸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人,像终年不化的冰山在打量试图融化他的暖阳。也不是没有遇到过试图接近他的人,但景容无疑是最不一样的一个,求到最后,竟然连自己不喜欢他也没关系。 这种感情太不对等,也太容易让人避之不及了。 但是也还好,比起其他人,至少,景容对他产生这种心思不会让他反感。不反感,不讨厌,还能让他包容至此,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就已经是例外了。 他带给景容的暖意,在景容醒来之前,就彻底抽离了。温故没有赖床的习惯,醒得早,也起得早,在晨雾中走出阁楼的那一刻,他看到赵无期趴在试炼场旁的围栏上,正在跟围坐在地上的女弟子们说话。 只要有机会避开少女,赵无期可以说是不分昼夜都要跟女弟子们混一起。 看温故来了,赵无期连连招手:「温公子,快来,她们玩得好生有趣,你也来参与参与。」 温故走上前来:「参与什么?」 几名女弟子齐齐看向温故,道:「鸡兔同笼。」 温故:「……」 赵无期以为温故没听过,连忙道:「很有意思的!赢了还送她们亲手缝制的香囊呢!真的!我一个没赢到!哎呀温公子,来嘛!」 那句「我一个没赢到」真是说得分外自豪。温故不想扰了赵无期兴致,默了下:「出题。」 一听温故这是要参与了,赵无期哈哈笑道:「来者是客,你们就先出道简单点的。」 「好好好,」其中一名女弟子道:「请听题,今有鸡兔同笼,上有二头,下有六足,问鸡兔各几何?」 问题一出,赵无期拍了拍栏杆:「你们真行,见温公子来了就故意照顾他是吧?一只鸡一只兔,这都不用算!」 女弟子们笑了笑:「少主,你这话说得就不对了,我们哪是照顾温公子,我们明明是照顾你,超过二的你就算不出来了。」 赵无期说她们胳膊肘往外拐,几人围坐一团笑了好一阵,才重新出题:「今有鸡兔同笼,上有三十六头,下有一百零二足,问鸡兔各几何?」 这次问题一出,现场明显安静了,其他女弟子们都开始默算起来,赵无期也一脸深沉,不说话了。温故抬了抬眼:「鸡二十一只,兔十五只。」 赵无期愣了一愣:「算这么快?真的假的?」 出题的女弟子也是一愣,拿出出题纸看了看,道:「是对的。」 赵无期不信这个邪:「再来一道。」 不知道为什么,温故那忍不住尴尬的毛病有点犯了,他觉得这场面说不出的幼稚。怎么每次遇上赵无期,遇到的全是些幼稚的话题,原作说赵无期通透,这个结论到底是从哪里得出来的? 无法理解。 这时女弟子又开始出题了:「今有鸡兔同笼,上有六十二头,下有一百七十八足,问鸡兔各几何?」 赵无期正抓耳挠腮呢,温故别开脸,揉着额头道:「鸡三十五只,兔二十七只。」 「今有鸡兔同笼,上有一百一十五头,下有三百三十四足,问鸡兔各几何?」 「鸡六十三只,兔五十二只。」 「……」 「……」 答对一次倒也罢了,次次都答对,就有些令人敬佩了。 没人能理解,在温故眼里这题究竟有多简单。他以前参加数学竞赛,拿过一等奖,虽然已经是很多很多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但是,一旦知道解题的方法,就会变得很简单。 直到最后一问:「今有鸡兔同笼,上有一百零六头,下有三百零九足,问鸡兔各几何?」 一开始大家还会算,后来索性不算了,直接望着温故等答案。但这次温故罕见地沉默了一下,缓缓道:「有只鸡或者有只兔……」 众人齐齐望他,一脸疑惑。 温故继续道:「……的一条腿大概是忘了放下来了。」 顿了顿,温故道:「也可能是断了。」 众人不明所以,女弟子恍然了一下,拿出纸张算了好一会,最后不好意思地道:「哎呀,题出错了……」 第135页 其他人:「?!」 腿只能是双数,但这道题是单数,不用算也可以得出这个结论。 就这样,赵无期和他家的几位弟子看温故的眼神都变了,出题的女子将香囊塞进温故手中,道:「温公子请笑纳,这是奖励。「 游戏规则一开始就是赢弟子亲手做的香囊,赵无期早就说过了的,温故不好推却,便收下了。赵无期还想让温故继续参与,温故下意识抬起头,看了阁楼高处的看台一眼,摇了摇头。 上面那处看台的挡帘落了下来,看不到后面的景象,他只匆匆瞥了一眼,也就没有看到挡帘后面有个人站在那里,半垂眼帘,冷恹恹的,将他的一举一动都看入了黑沉的眼底。 温故告辞后,身后几人还在窃窃私语,不由得嘆道:「温公子真是好生聪慧,不光脑子好,长得也是真好啊!那身量,那长腿,那脸……哇!!」 她们越说越大声,赵无期忍不住道:「我呢?」 「你嘛,哈哈哈,你……」弟子们笑着犹豫了好一会儿,继续道:「是个好人。」 赵无期:「?」 赵无期气不打一处来,气哄哄地道:「你们别妄想温公子!没机会!你们一个都没机会!」 他恶狠狠地道:「温公子可是断袖!」 女弟子们一静,忽然混乱地喊叫起来,似乎听到有人说了句:「更爱了。」 赵无期沉下脸:「我生气了。我真的生气了。」 生气了的赵无期甩了甩衣袖,转身就追向温故,正想说点什么,温故抬手就把香囊往赵无期手里一塞:「送你了。」 赵无期愣了愣:「啊?这个,人家亲手做的,你不要啊?这不好吧?」 温故头也不回:「我要真收了这香囊,景容知道了可了不得。」 赵无期先是「哦」了一声,哦完了才反应过来温故说的是什么,他忙凑上来:「不是吧,他得到你了?不是,囚禁真有用啊?」 温故停下脚步:「你看我像是被囚禁的吗?」 赵无期反问道:「你不是吗?」 温故被问得一愣。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沖赵无期看过去,张了张口,一时语塞,竟不知道怎么反驳回去。 我不是吗?我不是被囚禁的吗? 既然不是被囚禁的,为什么我会答应景容那种无理的要求? 在这一刻,有什么东西好像在脑海中过了一下,一闪即逝,他抓不住,碰不到,也想不明白,他的脑子突然变得很乱,纷纷扰扰,杂乱无比,怎么都理不出个头绪。 -------------------- 第65章 「你呢?你会怎么做呢?」 多半是受了点影响, 温故竟也从赵无期那里捡了个幼稚的问题来问林朝生。 他在榻上的坐姿很随性,手轻轻搭在扶手上,身体朝站在一旁的林朝生倾斜过去, 在等林朝生的回答。林朝生环抱双臂, 若有所思地道:「没法祝福, 干脆再也不见。」 温故点点头,随手端起旁边的一小碟糕点, 递给林朝生:「吃点儿?」 在如今的林朝生眼中,温故确实称得上是很好相与之人, 不知不觉间, 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 他在温故面前很放松。见温故把吃的递过来,他像是早就适应了这种状态,随手就从碟子里取出块糕点。 吃完一块, 温故又端了碟新的糕点递过去, 林朝生顺手就拿起来吃了一口, 随口道:「那你呢, 你会怎么做?」 「我?」温故也吃了块糕点,「我当然是……」 就在这时, 身后阻隔看台和起居房间的门被人重重地拉了一下, 景容板着张脸走过来,光脚, 衣着单薄。 景容之前身体耗损严重, 好一段时间没合过眼, 又加上后来高烧不断, 现在虽然是好些了, 但身体还是虚得厉害, 也就没断药,喝完药后经常都会犯困。看他这副样子,一看就是午觉刚睡醒,还有点起床气。 看少主表情不太对劲,林朝生忙好生站好,低下头,动也不敢动,连含在嘴里的糕点都不敢下咽。 景容目不斜视,直接走到温故面前,膝盖往温故身侧一落,冷着张脸就跨坐上去,埋入温故的怀中,用手紧紧环住温故的肩嵴,打了温故个措手不及。 好一会,温故才反应过来,不适地轻咳一声,赶紧让一旁把脸埋得死低的林朝生退下去。 试炼场刚比试完一场,现在正是空闲,其他各处看台的人都回了房间,现今外头没什么人,又加上挡帘挡着,没有人能看到这里是何景象。尽管如此,温故仍然觉得不适,一直到把帷幔拉下来,才稍稍缓和了点。 有人在旁的时候,景容一般不会这样做,他知道温故不喜欢,但这次却做了。温故面色不虞,看不出情绪,只是声音比平时沉了些:「刚才有人在,下次别这样了。」 「可没人在的时候,你也不靠近我……」声音掩在衣袍里,听起来沉闷又委屈。 这话更深一层的意思,仿佛是在说,与其在没人的时候被找各种藉口推开,不如趁有人的时候让他没法推开。 至少在听到这句话的这一刻,温故是这样理解的。景容惯会用各种法子让他不得不妥协,这一点,一度让他很烦躁。 人一烦躁起来,就需要找一些疏解的方式,别人如何疏解尚且不知,对温故而言,他的疏解方式就是独处,只要让他静一静,休息好了,就不会想着烦躁的事情了。 第136页 可景容从来不会给他留空间。 他的烦躁就这样一直被积压着。以致于温故直接就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耐着性子往后靠了靠,景容随之附上来,抬脸看他。 景容眼睑那颗痣藏在睫毛根部,时隐时现,要很仔细才能看到。温故垂下眼,视线就落在那上面,手也是,随意搭在那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挑弄起了景容的长睫,一会能看见那颗痣,一会又看不见。 良久,温故突然问道:「腿好得怎么样了?」 灵药的疗伤效果极好,景容下意识蜷缩了一下脚趾,道:「结痂了,快好了。」 碾着景容的睫毛,温故轻声重复起这句话:「快好了。」 尾音有些拉长,声音轻,语气也淡。又是一阵沉默,但景容忽然唿吸一滞,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下意识抓紧了温故。 紧接着,脚下突然一空,就着这个姿势,温故将他抱了起来,转身回了房间。 下一场比试开始了很久之后,甲字房二号看台后的门才重新被拉开,温故一边穿外袍一边掀起帷幔,将其固定好,然后往榻上一坐,一脸的冷恹。 他撑着脸看下面正在比试的两个身影,视线有些失焦,不知道过了多久,视线才重新清明起来。他看到试炼场中打得如火如荼的其中一道身影,有些眼熟,定睛一看,发现竟然是赵无期的妹妹。 他站起身,拉开挡帘,走到挡帘之外,双手撑在围栏上看。 对于下面的比试,他一直都没怎么关注,就算看也只是打发时间,偶尔瞥一眼,经常是看完了都不知道谁赢谁输。 绝大部分时候,别人看得起劲得不得了,他就别过头老忍不住想笑。为什么呢?因为他如今这副身体是看不见灵力的,他眼中的世界和别人眼中的世界,就不太一样。有时候,两个人面对面站着,明明谁也没动,突然一个人就开始吐血,看得他莫名其妙极了,所以他老觉得下面的人在跳大神。 这一次,他倒是真的来了些兴致。 「景容,」温故头也不回地道,「无知小妹妹参加比试了。」 景容从房间内探出个脑袋:「什么无知妹妹?」 温故轻扬嘴角,脸上挂起了不知名的笑意,提示道:「赵无期的妹妹啊。」 「啊?」 「无知?她叫赵无知啊?」 一阵衣服的窸窣摩擦声后,景容才姗姗来迟,他走得慢,步子也轻,走路时腿还有些发颤。 赵无知在比试中的表现,跟平时那副没头没脑的样子很不同,手里拿着一柄剑,像变成了另一个人一样,英姿飒爽得很。 温故看了会,一抬眼就看到对面认真看比试的赵无期,「为什么不是赵无期参加比试?」 景容捧着杯水在喝,听到温故说话,顿了顿,道:「因为赵无期没有灵根。」 温故愣了一下。 赵无期竟然……没有灵根么? 「赵家以炼丹闻名,没有灵根不算什么事,但若是炼不好丹,那才比较严重呢。」景容善解人意地解释道。 温故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他炼丹应该很厉害。」 「不,」景容放下水杯:「他也不会炼丹。」 温故愕然回头,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只听景容继续道:「炼丹也是要看天赋的,他一点天赋都没有,正经的丹药一个都没炼成过。」 温故欲言又止:「那他……」 景容抬起脸,笑意染上眉梢:「他什么都不好,不要关注他,关注我就好了,我很厉害的。」 温故微微一笑。 哪儿都有你。 你这么厉害,可你知道你接下来要面对的是怎样的命运吗? 试炼场上的两个人影打得难捨难分,短时间内应该是很难分出胜负,温故在外面站了会儿,又坐回了榻上,拿过水杯,指腹碾在上面轻轻摩挲,视线落在景容身上。 他看景容揉了揉腿,又揉了揉腰,还扭过去拍了拍后颈,好像浑身都很不舒服。温故失神了片刻,很快又回了神,「哪里难受?需要我帮忙吗?」 日光透过挡帘照在景容身上,光影就那样包裹住他,好似会把人给灼烧了去,景容抬起脸,看起来有些茫然:「就……也没有难受,就是……」 本想说自己没事,只是想活动一下身体,可一想起温故每次抽离后都头也不回地走开,就不免有些伤感,于是扯出个笑脸,眼睛弯弯的,声音乖巧,「要帮忙的。你抱抱我就当是帮忙了。」 温故静默了一下,犹豫间还是伸出了手,把他揽过来,安抚似的道:「下次难受了,要告诉我,不要自己忍着。」 溺在温故的温柔里,景容恍惚间抬起头,突如其来的,眼眶一红。明明是这样普通的一句话,可景容就是忍不住。 这样的情绪来得很突然。 他好像等这样一天等了很久,久到……从上一世,一直等到了现在。可是他知道温故对他的感觉很平淡,不及他心中炙热情感的万中之一。他感觉得到的,虽然时常被情绪牵着鼻子走,但他也没有那么的蠢,他只是……即便如此,也心甘情愿。 但他又开始贪心了。 光是这样,不够。 他还想住进温故的心里。 那里很坚硬,但里面是空的,他可以有机会,只是在那之前,他不能让任何人得到温故的关注,看一眼也不行。 第137页 他心里的黑暗太多了,他不敢翻出来给温故看。温故光明磊落,有不能触及的底线,看似凉薄,其实心软得不得了,是真正意义上的好人,发着光的那种好人。他怕自己是温故最厌恶的那种人,怕得要死。 温故没察觉到景容突然的静默,注意力不知不觉被掌心下触摸到的肩胛骨所吸引。太瘦了,景容真的太瘦了,明明以前在木屋都养了点肉起来,现在却这样瘦弱。 再给他一点时间,他可以再把景容养回去。温故垂下眼:「景容,我有话要跟你说。」 「你说。」 「这几天你就别单独去见家主了,你母亲也不行,尤其是那种一看就是诱骗你前去的小手段。」 如果可以,就先尽量避免掉一些小麻烦好了。 景容向来是会对温故说的话照单全收的,任何话。但就在这一刻,景容突然有了个新的主意。新的,住进温故心里的主意。 但他太疲倦了,仅仅只是窝在温故怀里一小会,竟又睡了过去。而温故也破天荒的没立刻把他送走,而是就那样让他在怀里睡着。 在西山的日子,除了各家少主间的比试外,内门弟子也可以比试,若出现极为杰出的弟子,胜出者可随意挑战一名长老比试,打成平手或者胜出,就能成为新一代长老。 冬炼每年都在举办,长老位的坐席至今却尚无一人新增。 倒也不是各家弟子能力不足,而是那些长老年岁越活越大,灵力越来越强,年轻小辈想要追上来,就变得难上加难。 比起新长老的出现,更受关注的还是少主比试,毕竟他们是下一任家主。 时间一晃而过,很快到了各家少主的决赛之日。到决赛这天,只剩了景家、赵家和陆家三家。 景家由景辞上场,许多人一开始对景辞上场颇有微词,但看到景辞一路连胜,还进了决赛,便不再说话,还对这位景家长子有些刮目相看了起来。 比赛顺序仍由抽籤决定,第一场为景家对战陆家。 陆家少主陆怀瑾生了副睥睨天下的模样,看谁都像在看蝼蚁,跟他高高在上的态度一样的是,他这人说起话来也极其高高在上。 景辞举止得体,出剑前对他拱手行礼:「陆少主,请赐教。」 陆怀瑾拍了拍剑柄上的微尘,像是没听见一般,随口道:「怎么打到决赛还跟私生子比上了,景家连个正经少主都不敢上场,就这还好意思当修仙界第一大名门,还不如把这位置让给我陆家。」 然后拔出剑,抬手一挥,一道剑光闪过。 他站在离景辞不远的地方,一手背在身后,一手举剑指向景辞,冷冷地道:「别站着碍眼,赶紧出剑,本少主没那么多时间跟你这等卑微之人耗。」 他完全没把景辞放在眼里,说起话来极不客气,各家族在听到他说的话后,周遭传来低低的笑声,和一阵窃窃私语,只有坐在甲字房一号看台的景家家主,眉眼低了低。 景辞强忍着不悦,拔出剑来。 一瞬之间,试炼场灵气四溢,涌起巨大的灵气光阵,剑意零零散散泻出来,时不时飘往四处。 散来的剑意轻微无比,落在甲字房二号看台之上。 在剑意飘来的那一瞬间,景容起身走上前,趴在看台围栏上,指尖泛起若有若无的黑色雾气,将稀疏零散的剑意挡了回去。 温故看了眼战战兢兢,抻着脖子往下面看的林朝生,忽然问道:「你觉得谁会赢?」 景辞和陆怀瑾修的是各自家族的功法,在数一数二的名门之中,功法大同小异,没有太大的谁强谁弱之分。两人年纪相仿,功法类似,那么决定胜负的只能是灵力。 两人之中,景辞的灵力略高一筹,林朝生立马道:「自然是景家赢。」 闻言,景容登时回过头,轻飘飘地盯着他看,林朝生被看得有些发憷,试探道:「难道不是吗?」 -------------------- 第66章 景容没说话, 目光从林朝生身上挪开,移到温故脸上后,嘴角带起笑意:「不知道呀。」 他笑得无害又乖巧, 好像真的不知道似的, 别人也许看不懂他这意思, 温故却一下就懂了。他的意思是,景辞要输了。 温故本该是看过剧本的人, 但他看的剧本,上面写的是景容参加少主比试, 一路所向披靡。至于其他少主的情况如何, 笔墨甚少, 寥寥几笔,反正就是都输给他了。 也就是说,现在换成了景辞之后, 景辞是输是赢, 温故无从判断, 于是便问道:「为什么?」 景辞的灵力比陆家的高, 那为什么景辞会输? 这是温故想知道的,所以景容想也没想, 下意识就解释道:「因为这里是西山, 他们特意来这里比试,并不是单纯为了比试。在充沛的灵气滋养下, 比试过程中若是被逼到生死一线, 就有可能会……升阶。」 但直到解释完了后, 景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点什么。 他明明说的是不知道, 为什么温故能看破他内心所想呢?这种感觉很奇怪, 身体里好像有暖流淌过一样, 他歪了歪头,好奇又专注地盯着温故看,他总是这样看温故,但他也总是什么都看不出来。 一旁的林朝生听到景容说的话,突然跳了起来:「什么?陆少主要升阶?我们要输了?」 他反应很大,一脸的不可思议。 第138页 景家会输,这种事情是会被允许的吗?景辞要是真的输了,门下所有弟子接下来的日子还能过吗?家主不得大发脾气? 他讪讪地退回去,开始后怕起来,紧握剑柄,看向试炼场的目光里带了些祈祷,虽然少主那样说了,但他还是希望景辞会赢。 在家主的世界里,是没有「输」这个字的。 比起他的紧张,景容就显得很无所谓了,毕竟他不关心这些。他定了定神,转身坐回榻上,顺手拿起一个橘子,云淡风轻地剥开。 他刚将橘子剥开,一只修长的手就伸了过来,在他眼底下取出一瓣,然后拿走。 视线随着指尖移动,指尖有意无意地擦过唇角,景容那道目光就定在了那人的微红的唇上。 温故感觉到点什么,莫名瞥了眼,然后压下眉梢:「景容。」 景容勐然收回目光,埋头继续剥橘子,耳边泛起一阵红晕。 要是不喝止,恐怕不消一会景容就会贴过来了,还是无意识的那种。 这场比试打了许久,双方各不相让,就在景辞快以微弱差距胜出的时候,一股强大的灵力忽然撞出来,如景容所说,陆怀瑾在众目睽睽之下升阶了。 景辞被打落在地,用尽力气也站不起来。 一切都跟景容说的一模一样。 陆怀瑾抹去嘴角的血迹,勾起冷笑:「能把我逼成这样,你还真是不错,不过,可惜了,你遇到的是我。」 景辞已无力反抗,即便落败,陆怀瑾都没放过他的意思,还道:「没用的东西还是不要再出来丢人现眼的好。」 说完,万道灵力如流星一般砸向景辞。 完全不把景家放在眼里。 陆怀瑾这番操作,超出了在场所有人的预料,纷纷惊起,引起一片譁然。看台之上的景家长老纷纷起身,忙道:「住手!」 试炼场极为宽敞,看台离中心位置很远,就算他们这时出手,也一点都拦不住。 就在数以万计的灵力快要砸向景辞的时候,一少女跃上试炼场,凝起一堵灵力所化的墙,挡在景辞周身。 流星般的灵力激烈地砸下,灵力墙越来越矮,少女也被逼得单膝跪地,嘶声道:「赵家前来应战,请陆家少主赐教!」 闻言,陆怀瑾回过头,半眯起眼睛,嘴角再次勾起一抹冷笑:「请赐教。」 面对起赵家的人,陆怀瑾显然客气多了。 少女一上场,温故就不觉挑了下眉。 来到此地的家族岂止百家,这样一名年纪小小的少女,却能从众多少主中脱颖而出,更是一路赢到了决战之日,这等能力,实在很难不让人对她多看两眼。 此时挡在景辞身前的她太过耀眼,以致于往日赵无期对她的幼稚行径的包容,都变得合理且有深度了起来。 就连被拉着参与鸡兔同笼的那日,少女来得晚,没能参与到,一直很有意见,赵无期的做法都是立刻想个有趣的法子哄她,转移她的注意力,而不是敷衍她或者嫌她烦。 想到这里,他无端想起了赵无期当时用来哄她的法子。那是一个类似问题测试的故事,听着甚是有趣,正是后来他捡来问林朝生的那个。他那时跟林朝生闲聊的时候,景容没在,他以为景容没有听见,可是后来景容问他:「你之前跟林朝生在说什么?他问你会怎么做,做什么?」 他感觉他一天十二个时辰,每一刻在做什么说什么,好像景容都非得知道不可,于是他随口敷衍道:「一个很无趣的问题罢了。」 「我要听。」景容却说得很认真。 他奈何不过,便将那个问题尽可能原话复述:「假如你是一个流浪的乞儿,无父无母,无依无靠,但你有一个好友,那个好友待你很好,你把好友几乎视成自己的命。你们过得艰难,都想过上更好的生活。 这时恰逢仙门收徒,你和好友深感这是此生唯一的机会,于是你们一起报名,都很想进入仙门。 仙门收徒,只看灵根。在灵根测试中,好友身体里测出了极为优越的灵根。 但是,很遗憾,你没有灵根,你是个废人。 进入仙门的机会只有一次,错过就再也没有了,最终你的好友决定踏入仙门,谋大好前程,此生与你再不復相见。 所以,好友抛弃你了。 那么这个时候,你会怎么做?」 景容当时的回答是:「我会自己找个荒山野岭死掉。」 明明是少女比试的生死攸关之际,温故却比任何一个时刻都想知道,景容为什么会那样回答。 景容张扬跋扈,是个认死理,脑子不转弯,一条道走到黑的人,这样的人,怎么会做如此软弱的决定? 退一万步来讲,哪怕景容的回答是在好友踏入仙门的那一刻死在好友面前,让好友永远没法忘记那个绝望的自己,温故也许都没那么意外。 可偏偏景容说的是,自己找个荒山野岭,自己死掉,好友不知道,没人知道,就自己一个人消失了。 他无法忘记当时听到景容回答时的感觉。难以言喻的哀伤从某个地方溢出,蔓延,最后浸满全身,到现在都没彻底消退。 试炼场中,挡在少女周身的灵力墙越来越薄弱,在最后一道灵力砸下的时候,墙破,碎掉的灵力化为点点星光。 少女没能扛住这股蛮横的灵力,被压得双膝跪地。 第139页 陆怀瑾负手而立,慢悠悠地走到她面前,道:「素闻赵家是礼仪之家,如今一看确实如此。」 他眼中带笑,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可我怎么记得……此等跪拜大礼,是要在大婚之日才行的?」 然后转过身,轻描淡写:「看来我们的赵家妹妹,想进我陆家的门?」 他的这番调侃,再次让试炼场周遭窃窃私语了起来。 陆怀瑾是第一次露面,众人对他知之甚少,谁都没想到他会这样不饶人。被他这样一激,少女紧握双拳,扛住灵力的压迫,右腿一点点抬起,落稳后撑着身体,左腿继续使力,艰难地站起身来。 她的脸显得有些扭曲,一字一句道:「你闭嘴!」 没过多久,两道灵力在一望无际的试炼场中间交相缠绕,其间剑意不止,以更勐烈的方式四散开去。 看得景容微微皱起眉头,指尖再次泛起若有若无的黑气,化为一道透明的屏障,挡在看台前面。 少女明显打不过陆怀瑾,但是温故也确实没想到,没想到少女会如此有魄力。可惜的是,为了挡住之前那股下坠的灵力,少女损耗过大,对抗起陆怀瑾来越来越艰难。 最终,陆怀瑾凝起一把灵力所化的剑,突破层层屏障,直奔少女而去。 看见灵剑的一瞬间,少女的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她无暇应对,只能愣在原地看着灵剑越来越近。 四下先是一片譁然,看台对面的赵无期忽然惊叫一声,抓紧围栏,登时就跃下去了,似乎想要以身挡在少女面前。 与此同时,赵家的长老凌空凝决,拖住灵剑的步伐,纷纷道:「陆少主,请收手!」 「陆少主,请收手!」 「请陆少主收手!」 「……」 冬炼举办至今,从未有过一个少主像陆怀瑾这般,宛若临世的修罗。陆怀瑾无视他们的话,反而抬手凝决,又加了一层灵力上去。 那把灵力所化的剑本和普通剑一般大,加了一层后,变大了一倍不止。这等高阶术法一旦形成,是无论如何也收不回来的。 从周围人的唿喊中,温故大致明白了下面的情况。越过遮挡的帘子,温故转头看向隔壁的家主,唯一一个能用灵力接住这等术法的人,像看戏一样,完全没有出手的打算。 温故收回目光,身体微倾,手肘抵在一旁,单手撑脸,轻轻嘆了口气。他嘆得极轻,景容还是听到了,微微转头,却见温故正盯着他看。 景容被看得不自在,眼皮微动,小声问道:「你想救她吗?」 四目相对,温故极轻地点了下头。 诅咒之力比灵力强了太多。所以这对景容来说应该是很容易的。 试炼场上,以灵剑为中心,四面汇入无数道灵力,在星光点点的坠落下,看上去像一朵绝美的花朵。 美丽到令人惊嘆的场景背后,却是致命的危险。 少女沉在其间,缓缓闭眼,灵力的劲风划过耳畔。 景容缓缓起身,眉眼压得很低,声音却很乖巧:「知道了。」 灵剑袭来之时,忽然劲风四起,所有人都被这突然起来的狂风卷得睁不开眼。 几缕不易察觉的黑色雾气伴在灵力的间隙中,一点点蔓延开来。 等劲风变小,众人睁开眼时,只见灵剑突然碎开,化为点点光芒,从天上洒落下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试炼场上忽然出现了一个赤脚少年,他立在少女身前,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在全场茫然无措的诧异中,缓缓抬眸,自报家门道:「景容,请赐教。」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出现的。 眼睛一闭一睁,他就出现在了那里。 -------------------- 第67章 对于刚才发生的一切, 所有人都沉在震惊中,迟迟没有缓过劲来。倒是陆怀瑾先回过神,微微皱眉:「你就是景家少主, 景容?」 素闻景容此人天资过人, 前面的比试中没见着, 还以为今年不参加比试了。 陆怀瑾半眯起眼睛,视线在景容身上扫了一遍后, 表情有些微妙:「本少主曾听闻,有一种人身形娇柔, 天生媚骨, 我还一直在想到底什么人能长成这样, 这等言谈定是无稽之谈,但看到你的这一刻,我就明白了。」 顿了顿, 继续道:「你若是个女子就好了, 不过, 男子也别有一番滋味。」 说着还眼前一亮, 似乎想到了什么好主意,道:「不如我们陆景两家联姻, 你嫁与我, 同时你也可以纳妾,纳多少个都可以, 我不干涉你, 如何?」 「……」 他说得起劲, 眉眼带笑, 手中却开始凝起杀招。因为景容跟其他人的气场完全不一样, 给人的感觉很难形容。 那个人似乎什么也不用做, 就安安静静地立在那里,黑沉的眸光从眼尾平静地扫过来,就能让人心惊胆战。 可陆怀瑾是何等人,他身为陆家少主,见过太多大风大浪,这点对他来讲微不足道,因此他根本没打算闭嘴,话锋一转,接着道:「外界流传着一句话,不知道你听过没,那句话叫『自古景家多断袖』,你们景家自古以来只收男弟子多半是这个原因。」 「然后好巧不巧,我在路上听到一些传闻,说是你和温家的……温……温什么来着,反正是姓温的,一个族人都死绝了的丧门星,还没有灵根,这样一个人竟把你和刚才那个私生子耍得团团转,简直可笑之极。对了,别怪我没提醒你,这种人可不好把控得很,表面上迎合你,背地里指不定对你有多厌恶,不过是权衡利弊之后,一时的取捨而已。所以啊,不如你考虑考虑,委身于我算了,他能给你的,我也能给你,他不能给你的,我照样能给你,我们陆家,可不比你们景家差。」 第140页 他哈哈笑着,笑了许久都没能停下来,还道:「我说真的,就姓温的那人,你根本不知道你的少主之位能带给他多少好处,这种从烂泥里摸爬出来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部都自私卑劣得很,你好好想一想,他是不是经常利用你,让你做这做那,以达到他自己的目的?」 「……」 他说了很久都没有停,直到景容问他:「说完了吗?」 陆怀瑾耸耸肩:「没说完呢,看这样子你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了,也罢,良言难劝该死的鬼,既然你不考虑我陆家,那就别怪我不留情面了。不过,你确定连个武器都不拿就要跟我打吗?」 景容迟疑了一下,眉眼间有轻微的踌躇,正要开口说点什么的时候,温故从林朝生手上夺过剑,扶住围栏,将剑用力往下一扔:「景容,接着!」 景容体内的力量特殊,如果不藉助点外物,诅咒之力就会变成黑雾瀰漫在周边。温故是看不到,可架不住别人看得到。这里汇聚了修仙界几乎所有家族,人多嘴杂,还是不要招摇的好。 剑从高处落下,温故抛得不算太准,景容往后退了两步才接住剑。 他接剑的样子并不洒脱,双手抬起,掌心向上,像在接受馈赠一样。等剑落入掌心之后,他没急着拔剑,而是回过眸,越过无数缓缓坠落的灵力微尘,看向看台之上扔剑的那个人。 剑落入景容掌心的时候,陆怀瑾眸光一紧,凝起灵力便沖向景容。可景容此时似乎完全不在状态,只顾得上看上面。 眼看灵力就要随剑噼到他身上,众人下意识心上一紧,陆怀瑾的攻击来得又勐又快,反应再快的人怕是都躲不掉。 那道灵力打下来,划破长空,在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印记,而景容所站的位置,却不见其身影。 陆怀瑾一滞:「人呢?」 他在原地愣了一瞬,随即听见身后有道不大的坠地声,像是什么东西被扔在地上发出的声音。陆怀瑾转过身,只见景容面不改色,似乎刚拔出剑,剑鞘还在地上颤动。 比起他的诧异,在场其他人似乎更为诧异。 人群中,有人颤颤地道:「刚才那是……瞬移吗?」 「瞬移?」 「瞬移不是突破之后才能练就的高阶术法吗?」 「景家少主他突破了?他才多大啊?」 「……」 一时间,全场沸腾不已。似乎被这些声音吵到了,景容轻微拧了拧眉。他不想说话,也不想跟面前这个陆怀瑾缠斗,可他捏着剑柄,却又迟迟不动。 没错,是捏着剑,而不是握着,还一副很为难的样子。 最终他抬手捏住剑刃,另一只手松开剑柄,手垂落在侧,衣袍随即掩上,然后他拽住袖口,再次抬手,隔着衣袍握住剑柄。 看台之上,温故转头拍了拍一脸惊愕的林朝生,安慰道:「他不是嫌弃你,他大概只是不适应触碰其他人用过的东西。」 林朝生:「……」这就是嫌弃! 温故微微一笑:「他真的不是嫌弃你。」 林朝生:「……」 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景容握剑抬了抬手,衣袖有些掣肘,似乎伸展不开,景容疑惑道:「咦?」 怎么抬不起手呢? 陆怀瑾:「……」 景容不死心,再次抬了抬手,仍旧没能抬得很高,最终他还是选择了放弃,终于重新看向陆怀瑾。 这像极了景容被无数繁琐的事情困扰着,困扰之际还要抽空去看一看陆怀瑾,受到这般重视的陆怀瑾不知怎的,无端颤了一下,连握剑的掌心都出了层细汗。 当然他很快就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无端颤那么一下了。 因为接下来的事情发生得实在太快,他完全没反应过来。他好像在慌乱之中接下过好几道剑意,也好像凝起灵力化过几道灵剑,但他记不清了。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所有力量被景容轻飘飘化去,再回神之时,他已经趴在地上,全身布满伤痕,脖间还抵着一把剑,冰凉感从脖颈处传来,痛意一点点加深。 而在他眼前,景容赤脚立于前,微微抬脚似乎想踩住他的后背,可抬脚之后,在空中犹豫了片刻,又缩了回来。 这套动作他看懂了,就跟握剑的时候一样,景容嫌弃他脏。 然后景容俯下身,轻声道:「你在每一场比试中都不留情面的样子,我都看过,我很喜欢。」 这场冬炼,陆怀瑾一路赢上来,在他手上输掉的人,几乎每一个都非死即残。若非运气好,就连景辞和少女,都极有可能命丧他手。 然后陆怀瑾忽然意识到什么,瞳孔勐然收缩了一下,嘶声道:「别杀我!别杀我景少主!别杀我……」 作为一个掌握生杀大权的刽子手,似乎从未想过现在发生在他身上的事。 从来只有别人求他的份。 当那些人匍匐在脚下卑微地请求他的时候,他眼中只有嫌恶,直到这一刻,当看到景容眼中那抹嫌恶的时候,他浑身才开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第一次,他站到了死亡边缘,就像立于摇摇欲坠的悬崖边一样,脚下那块地已经支撑不起他的重量,他无法前进,无法后退,只能等待死亡那一刻的来临。 他甚至开始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只能口齿不清地道:「别杀我……」 第141页 天色开始暗下来,景容微微俯身的时候,头髮散落下来,将脸上的光芒挡住,一张脸投在阴影里,那双黑沉的眸子也在此刻显得更加阴鹜。 「我一般很少被别人的言语激怒,不管别人怎么说我,我都不太介意,但是,你既然牵扯到那个人身上,就不是这么回事了。」景容的声音又放低了一些:「我不杀你,那就把你舌头拔了,免得以后再这么多话。」 话音刚落,陆怀瑾甚至没听清景容说的什么,一阵刺痛感就从口中传来,景容随即消失在眼前。 而在甲字房二号的看台之上,景容凭空出现,在试炼场的惊唿声到达之前,越过温故,匆匆往起居室走。温故下意识跟上去,却不想景容将房门勐地一关,把他拦在了外面,还道:「别进来!」 声音带着沙哑,近乎撕裂。 外面喧闹不已,仿佛炸开了锅,长长久久地沸腾着。试炼场一片凌乱,陆怀瑾缩在地上,一脸扭曲地捂住嘴,浑身发抖,血从指缝间不断溢出。 陆家的家主一跃而下,剑指景家阁楼:「伤完我儿怀瑾就想跑,哪有这等好事?让景容滚出来!」 名门里排得上号的大家族,各个都不好惹,尤其是像陆家这样的,他们才不会因为那是景家就忍气吞声。 如果真打起来,陆家家主连同他家的长老们一起出手的话,景家也多少得脱层皮。他们不停叫嚣,一副不杀景容誓不罢休的狠样,反观景家家主,对底下发生的一切置若罔闻,还悠悠然品着茶,好像跟他完全没有任何关系。 对于陆家的不满和发泄,景家始终无一人出面,漠然应对。陆家气不过,无视试炼场禁止家族斗争的规矩,竟集家族之力凝起灵力攻向景家阁楼。 庞大的灵力触及阁楼,凡所沾染的地方,开始化为灰烬,如果任由这股力量袭来,景家阁楼势必倾覆。 阁楼上镇有各自家族的结界,以此保试炼场不受灵兽侵入,若是景家阁楼倒塌,结界就会缺失,那么这里面的所有人都将性命不保。 四面低吼声不断,灵兽受到影响,似有清醒的迹象。 各家族都慌了起来,纷纷出手化出灵力。 陆家所聚的巨大灵力倾泻而来,迎着这抹光亮,景家家主缓缓起身,而在他的身后,悄然出现一把灵力化成的巨剑,无声无息地挡住了力量深入。 两股力量对峙起来,似乎不分伯仲,没过多久,巨剑开始往前,将遮天的灵力缓慢逼退。陆家敌不过,无奈之下,只能收住灵力,恨恨地道:「你们景家欺人太甚!」 背后的巨剑还未真正成型,见陆家收手,景家主也收住灵力,顷刻间就散去了威胁,他微微眯起眼睛,反问道:「有吗?」 陆家主:「景容此人恶毒至极,他夺了怀瑾什么,我便要夺他什么!」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其他家族登时就闹了起来,其中一个小门户的家主也是怒不可遏:「若说景容恶毒,陆怀瑾不恶毒?就陆怀瑾的命是命,别人的命不是命?我儿至今还昏迷不醒呢!」 「就是啊!我们少主灵根都碎了一半!」 「……」 听旁人这样说,陆家主却道:「试炼场上的决斗兇险万分,有损伤不是很正常吗!」 景家主在此时哈哈一笑,道:「我还以为你不知道规则。」 可不管别人怎么说,陆家主就是不认,强词夺理道:「他们跟怀瑾切磋,那是正常比试,输了受伤是活该!可景容不一样,他是蓄意谋害!」 「容儿蓄意谋害?」这话听得景家主连连摇头,眼底含笑:「你家陆怀瑾也配?」 -------------------- 第68章 可纵使陆家再要闹, 试炼场有试炼场的规矩,其他所有家族也不会由得陆家胡来。陆家没办法,最后只能愤愤咽下这口气。 等终于消停下来, 一直冷眼旁观的萧棠也感嘆道:「容儿的身姿真是光彩夺目。」 「那是自然, 」家主端起茶杯, 满意的神情中带着些痴迷,「他是这世间最好的容儿。」 萧棠微微一笑, 笑得极为温和,道:「他这般好, 好到我都开始担忧谁才能配得上他了。」 景容已满十八, 按他们这边的规矩, 是该定门亲事了,家主想了想,道:「我看赵家那位女郎就很不错, 灵力极强, 长相又佳, 还跟容儿年纪相仿, 不如夫人这就准备一下跟赵家议亲。」 萧棠微微颔首,赵家女郎性命攸关之际, 家主无动于衷, 这会倒是突然想起人来了,她嘴角的笑意越发扬起, 语气却有些为难, 只道:「可我担心, 容儿喜欢的……不是女子。」 闻言, 家主的脸色瞬间冷下, 肃然道:「不管他喜不喜欢, 他都必须成亲生子,我们景家的血脉,必须由他传承!只有他的血脉才能保我景家地位永世无忧!」 话虽如此,可最近关于景容的荒唐事儿,多多少少还是传进了他耳朵。只是他也没怎么放心上,毕竟温故这人没有灵根,除了长相和身量好点之外,在他看来毫无用处。 所以就算景容留他在身边,当个释放欲望的玩物,他也不甚在意。只要不影响景家的基业,他可以视而不见。 想了想,家主还是道:「这次回去先给容儿挑两个模样好些的,你亲自去送到他房里。」 萧棠问道:「他若始终不肯呢?」 第142页 景容性子如何,家主也是知道的。他自小叛逆,所有的服从都不是心甘情愿的,加上现在修为又越来越高,越来越不服管。家主沉下眸光,道:「不劳夫人费心,他会乖乖听话的。」 另一边。 温故站在房门之外,几度想要推门进入,但都被林朝生拦住了。看着从缝隙中不断溢出的黑气,林朝生道:「少主应该在压制力量,先别进去。」 他不知道这股黑气是何物,但在别院的时候,他就已经见过了。那段时间他担心得要死,不敢出去找人,不管谁要进别院他也都不敢放进去。 总之,既然少主说了不能进,那就是不能进,孰轻孰重,他还是分得清的。 很久之后,里面似乎没了动静,林朝生自觉退下去,温故才缓缓推门而入。只见景容趴在床边,手无力地垂落在地,头髮有些许凌乱,闭着双眼,眉头微微皱起,脸色比平时白上几分,虚弱得像是睡过去了。 从景容把自己关在里面开始,温故紧皱的眉头就没松开过。陆怀瑾或许是很强,但不该强到能影响景容,如今这种情况,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性,比起原作,景容变弱了,抑或是…… 「为什么不告诉我会受到反噬?」 听到声音,景容的眼皮动了动,恍惚着睁开眼睛,他应该是有点迷煳的,欲言又止了一下,好一会,才很小声地说道:「告诉了,你就不让我去了吗?」 声音有气无力,略带沙哑,难掩话里的失落。也只有在这种事情上,他才敏感得令人难以置信。 是啊。告诉了,他就会放弃让景容出手了吗? 刚才那种情况,只有景容能瞬移过去,他也只能让景容去。因为他知道,景容一直在试图讨好他,哪怕只是为了点可有可无的好感,景容也是不会拒绝的。 温故再次想到了景容那个独自死去的回答,他贴着床沿坐下来,慢慢伸过手,把景容拢过来,轻轻靠在自己怀里。 一点点顺平景容的头髮,然后道:「让我看看你的印记。」 说着就脱掉了他的外袍,一手揽住他的后腰,一手覆在后颈的衣领上,将其慢慢下拉。景容在这时动了动,有些抗拒,嗫嚅道:「别看啦。不好看的,丑死了。」 他确实不喜欢那个印记被看到,就算那种时候也是,总不愿意背对温故。温故顿了顿,没有强求。但不知道为什么,又迟迟没有收回手,也没有把景容的衣服拉上去。垂着眼,视线停在景容的肩头。 看了好一会儿,最后低低地嘆了口气,在略显静谧的屋中升起几分恍惚。 景容太瘦了。 他选择答应景容,被迫和被动居多,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发现他看不得景容这么瘦弱,也看不得景容这样受累受伤。 尤其还是为了他。 但其实,这种看不得的心情,远比现在要来得早得多。 早到他在巫苏的身体里,「有理有据」地编了一大堆说辞,就为了安抚好巫苏,好让巫苏给景容送药的时候;早到一直告诉自己不要去趟什么浑水,却还是进到禁闭室带出景容的时候;甚至或许更早,远在更早之前。 他不记得了。 这意味着什么,他不愿去深想。他自己也不知道。 但一切早就有迹可循了。 就像当他以为景容没认出这副身体里的人不是他的时候,那时他真的,很生气。气得转头就走,用别的事情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去查景容的身世,去查一些对他毫无意义的事,不管做什么都好,总之就是不想看到景容了。 他的气性来得莫名其妙极了。 再后来,他就开始落荒而逃,每一次都是。 不愿在事后给景容一个缱绻的拥抱,不愿牵景容的手,不愿多看景容一眼,不愿承认些什么。他明明是这样的不情愿。 他就这样沉在矛盾又怪异的情绪里,久久抽不回神,最后终于缓了点,说出的话却是:「困吗,要不要睡会?」 景容正要说自己不困,走廊上忽然传来一阵被鬼撵般的脚步声,然后房门被推开,撞进一个穿得不伦不类的男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景容!」 话音刚落,林朝生和一众弟子也匆忙赶过来,见这人已经进了房,只能在外解释道:「少主,我们拦不住他……」 几乎是瞬时之间,温故就拾起外袍盖在了景容的身上。二人世界被打扰,景容极为不悦,回头随意扫了眼来人,没看清这是谁,只冷冷地道:「赶出去。」 「哎呀别别别!」这人忙道:「干嘛呀这是,不认得我了?我,我赵无期啊,我是专程来感谢你的!」 温故此时也是一愣,别说景容了,就连他也没认出这是赵无期。 赵无期顶着一头散乱的头髮,衣衫褴褛,像是摔进了泥地,看起来很是窘迫。只见他从头上抓下片干枯的树叶,随手一扔,然后又在身上摸了半天,最后摸出个小瓶子:「景容,这个送你。」 赵无期说这话的时候,弯腰九十度,双手伸得挺直,举过头顶。 看上去颇有诚意。 景容面不改色,再次道:「赶出去。」 赵无期:「……」 然后林朝生一声令下,众弟子纷纷上前拽住赵无期,赵无期在人堆里辗转挣扎,一个劲叫唤着:「哎呀别这样,我就是想来表达一下感谢,特此奉上我家的上等丹药,哎呀不要拽我,景容,哎呀温公子你说句话呀……」 第143页 景容好像对赵无期此人不满意极了,别过头,看也不看赵无期一眼。温故不明所以地捏了捏景容的肩头,然后景容才撇撇嘴,不情愿地道:「松开他吧。」 见景容终于松口,赵无期抖抖身体,从阻拦的弟子中抬起脸,昂首阔步走了进来。他把瓶子递在景容面前,面带微笑地道:「多谢你救了我妹妹……」 景容气哄哄的:「我没打算救人。」 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这么气。 赵无期的笑脸凝了一下:「你我都是少主,我本不该对你这般低声下气,但是你真是……」说到这里,赵无期的眼中有些晃然,「太强大了!」 然后接着道:「反正多谢你啦,我们赵家知恩图报,这是我姐姐炼的延息丹,也就是我们赵家的家主炼的,送你,就当谢礼了!」 听到延息丹,景容愣了一下,抬眼看过来。看景容似乎有兴致,赵无期把瓶子往前递了递,普天之下,不会有人能拒绝得了赵家的丹药。 却不想只一会儿,景容就移开了目光,还道:「不要。」 赵无期难以置信极了,「不是,这可是延息丹啊,延息丹!要不你再想想?」 景容面不改色:「不要。」 赵无期:「……」 赵无期还从来没吃过这么大的瘪,他气不过,转手把瓶子塞进温故手中,一熘烟就往外跑去,边跑边道:「我赵无期要送的东西,还没有送不出去的!」 温故很无奈,一时不知道该把这瓶子怎么办,犹豫间问道:「要收下吗?」 景容:「随你。」 看赵无期刚才那样,是还不回去了,温故耸耸肩:「那好,留下。」 「你想留下他送的东西啊……」 景容的语气越来越不满,「他长得也就那样,总是大吼大叫的,废话一堆,眼光品味也很差,你为什么对他另眼相看?」 温故:「?」 这什么猎奇的关注点?难怪死活不要人家送的东西。温故悠悠嘆了口气,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景容又道:「难道是为了他们家的女弟子吗?」 「……你果然是看上哪个女弟子了?」景容勐然跳起来:「谁!哪个!我去杀了!」 温故垂眼看他,好一会,看得景容撇了撇嘴,终于收了点脾气,才道:「你上次的回答,为什么会是自己一个人去荒山野岭死掉?」 比起其他,他更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景容拢了拢衣服,把外袍仔细穿好,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温故问的是什么,「什么回答?」 「就是……」温故想了想,「赵无期之前出的一个问题,你让我讲给你听的那个。」 「又是他?」景容的脸上写满了不满,但经过这一提醒,倒是想起来了,景容嗫嚅道:「他这么闲,整日讲些奇奇怪怪的话,那他是怎么回答的?」 「我会毁了好友的灵根,让他跟我当一样的人,这样的话,就谁也不会抛弃谁了。」温故这样说道。景容愣了又愣,抬头盯着温故看,温故垂下眼,温和地解释道:「他的回答。」 那是,赵无期当时的回答。 但赵无期应该是胡说的,那张嘴里,目前为止就没出过一句实话。 景容张了张口,没说话,温故继续说道:「那你能告诉我,你上次的回答,为什么会是自己一个人去荒山野岭死掉吗?」 「胡说的。」景容愣愣地道,「我,我是胡说的。」 「我只是觉得那等场景光是想想就觉得痛苦,我代入不了,就随口说了句死了算了。我连自己的事情处理起来都一塌煳涂,实在没法知道那种时候该做什么。跟我的情况,是完全不一样的。」 这话听得温故不知道说什么,只觉得好有道理。 是啊,自己的事情还一团乱麻,一塌煳涂,何必去纠结那些没有意义的问题。 景容:「你为什么突然问我这个?」 一团乱麻的温故伸出手,止住景容整理外袍的动作,把他拉过来,迳自掀开外袍。在这之前,温故脸上眉眼舒展,嘴角勾着浅淡的的弧度,把他拉过来之后,这抹笑意消失,微挑眼角,突然之间,整个人的气质一下子变了,没了一丝温和。 温故没有回答景容,而是道:「给我看看印记。」 景容:「?!」 -------------------- 第69章 比试一结束, 陆家就独自离开了西山,走时弄出不小的动静,惊得不少灵兽提前醒来。迫于无奈, 其余家族也只得提前规划离开西山。 时间赶得紧, 这次一走, 大部分人下次再见就不知道是何时了。景容一战封神,本来没有报名参与, 却为了救人特意出场,这等大善之举, 使得许多家族都不是很想错过这次机会, 想联姻的、想结交的、想拜把子的, 应有尽有。 景容这个人吧,别看在自己人面前横得不行,人一多起来, 他就跟个受惊的猫似的, 支支吾吾, 东躲西藏, 胆子小得不得了。 此时此刻,温故去不了这种随时可能剑意横生的场合, 就在外面收拾东西。景容被这些人的热情吓个半死, 突然就什么都顾不得了,随便找了个人就躲到了他的身后。 所以当景辞转过头, 看到景容小小一个, 怯生生地躲在他身后, 抓着他的外袍的时候, 景辞整个人都静止了。 霎时间, 恍如天地色变。 第144页 正在这时, 赵无知不知从哪冒了出来,笑眼弯弯地道:「景容哥哥!原来你在这里啊!我找了你好久呢!你都不知道你当时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那场景有多震撼,像神明临世一样!」 「……」 「之前在冰湖的时候,我还在想为什么第一大名门的少主会看起来这么柔弱,还病怏怏的,哈哈哈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难怪你能当少主呢!」 「……」 天灰濛濛的,浓雾瀰漫,没有太阳,空气里浸满寒意。景辞甩了下外袍,默然走到一旁坐下了。 而在几步开外的地方,赵无期一脸阴郁地走过来,一把拉走赵无知,低声道:「跟我走!」 「干嘛呀?景容哥哥还在这里呢。」 「还干嘛呀?」赵无期恨恨地道:「刚才景家跟我谈你的婚事,我许诺了好多丹药才给推掉,你再这么靠近他,这事儿就没完了没了了。赶紧走。」 赵无知「啊?」了一声,窘迫地埋下头:「知道了知道了,那我们走快点吧。」 随着赵家两兄妹的离开,景容又一次出现在大众视野下,眼看又有人前来搭讪,此时一位侍女从旁边推门出来,景容便往后一退,借着侍女的遮挡,进到了门里。 门后是后厨,他一进去就闻到了令他痛苦的药味,林朝生此时正拿着把扇子,突然出现在他身后:「少主?」 景容捏着鼻子转过头,林朝生侧了侧身,绕过他去继续煮药,道:「这里味道大,药还得再熬一会才行,少主先出去吧。」 景容身体亏虚得太厉害,温故早有交待,一直不能断药。景容忍着耐心在这里站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悄无声息用瞬移回了温故身边。 一用瞬移,景容几乎登时就不太行了,一脸睏乏地窝坐在一处稍显隐蔽的位置,遥遥望着帐篷中收拾东西的颀长身影,眼皮越压越低。 微眯的双眼合上,闭上之后又突然睁开,像是醒了神。没过多久,双眼又合上了。 再睁眼时,身旁已经放上了一个食盒,里头传来难闻的药味。 景容忍着难受,轻轻掀开盖子,把药端出来,正准备喝的时候,他顿了一顿,莫名转过头去。只一眼,就越过憧憧人影,对上了远处扭头盯着他看的景辞。 他看到景辞一脸的冷漠,却张了张口,无声用嘴型说了几个字。 那几个字,像是说的…… 「不要喝。」 * * * 空气里瀰漫着浅淡的药味,温故倚在马车旁,在人群中搜寻着景容的身影。那人恨不得十二个时辰每时每刻都黏在他身边,怎么这么久还不见回来,真是怪了。 就在这时,试炼场周围忽然哄闹起来,乌泱泱的人群惊慌失措地跑开,杂乱地喊叫、唿喊,顷刻间就散开条道路。 只见浓雾中,一道高大的身影从雾中走出,正是家主。他横抱着浑身是伤的萧棠,萧棠昏迷了,脸上流露出一抹痛苦之色。家主压低眉眼,从嘈杂的人群中匆匆走出来,沉声命令道:「赶紧离开西山!」 听说萧棠在帮忙检查结界是否有遗漏的时候,外围的高阶灵兽突然发了疯,无缘无故攻向了她。 这等事情,以前还从未发生过。 「如果随行的人里有业障极深的人,我们虽然感受不到,但这股异味是会引起它们的警觉的。」 「你说,会不会有人背了一身的业障,却无人知晓呢?」 灵兽发疯搅得大家人心惶惶,在所有人匆忙离开试炼场之际,只有温故一人,神情凝重地望着他们仓皇逃离的源头。 他想到了景容说的话。而在这一刻,家主从他身边匆匆掠过,他下意识转过头,看向这个浑身低气压的背影。 家主身上有股由内而外散发的压迫感。 这股压迫感,怎么说呢,有点奇怪。 先前总也收拾不好的队伍,在灵兽伤人的消息传开来之后,几乎是在一瞬间,所有家族就都收拾好了,整装待发,就差景家了。 景家负责点数的弟子是贺词章,他走过来往马车内瞧了一眼,道:「还差少主和林朝生,温公子,你看见他们两个了吗?」 温故敛起眉梢,心里的疑惑越来越大:「没有。」 「这样啊……那我先去禀告家主。」他沖温故拱手行了一个礼,转身正要走,旁边突然传来一道声音:「等等。」 温故和贺词章齐齐转头,只见景辞策马缓缓而来,对着贺词章道:「你不必去了,我已派人回禀过父亲,人齐了。」 贺词章微微一愣:「主子,还差少主和林朝生。」 景辞从马背一跃而下,道:「他俩在我马车之中,不信的话你去看看便知。」 贺词章狐疑地看了景辞两眼,深思熟虑之下,还是俯身拱手道:「既然主子都说了,那便不必再去看了。」 这话贺词章信,温故可不信,他一转身便往刚才出事的方向走过去。没走两步,景辞就跟了过来,拉住他:「温故,你干嘛去?」 温故一把将景辞甩开,戒备地看着他,道:「我给过你机会!」 「好,好,」景辞摊开手,往后退了两步,一脸无害地道:「你随意。」 压下这股不耐,温故开始不安起来,他越走越快,最后几乎变成了跑。就在即将踏出结界的时候,一道重力忽然袭来,打在他的后颈之上,随即他便失去了意识。 第145页 在他倒下之后,景辞俯身将他扶起,一步步走向马车,就像走向他那充满光明的未来一样:「可机会是要自己争取的。」 或许他也给过景容机会。 可有人上赶着要去送死,那他就只能成全他。 * * * 返程时,主路周边的灵兽仍旧躁动不已,时不时传来几声穿透耳膜的吼声,哪怕有众长老护法,各家族也仍旧不由得放缓了前进速度,尽量降低声音。 景家队尾的最后一辆马车内,温故倒在后座,昏迷不醒,许久之后,他的眼皮才动了动,下意识就捂住后颈,脸上流露出吃痛的神情,脑子里天旋地转。 他恍惚了一会儿,抬手掀起窗上的布帘。他只掀起一角,小心翼翼往外看,看外面似乎没人,才一点点往外探去。 此时刚出西山,护法的长老们已经进到各自的马车里,温故这辆在队尾,后面没有人,左右两边也没有人。他身体前倾,拽住马车前的帘子一角,微微拉开一个缝隙。 驾车的是景辞手下的弟子,前面那辆马车是景辞的,只是他不在马车之中,而是骑马走在一侧,只要他一回头,就能将温故的马车收入眼底。 这名弟子跟林朝生一样,是驾马车的老手,在这种大道上,他们这等有灵力之人都有一种习惯,那就是不会拽住缰绳,而是将缰绳放在一侧,用灵力引路。 温故缓了缓,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拉开挡帘。 一阵冷风袭来,弟子下意识眯起眼睛,温故趁机一把拉过缰绳,将那名弟子踢了下去,然后勐地拽起缰绳,迫使马车掉了个头。 他扬起马鞭,用力打下去,马在鞭笞下愤力奔跑,往西山疾驰而去,把一切升起的喧闹都抛在了身后。 他知道此去九死一生,可他非去不可。 这一切都跟原作不一样,但景容还在里面,他还没有出来。 不用谁来告诉他,但他就是知道。 温故的这一系列操作十分迅速,景辞没来得及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温故驾着马车进到危险重重的西山。一无长老护法,二又没有灵根,简直是去送死。 犹豫片刻后,景辞还是回过了头,大声道:「无事发生,继续前行!」 队尾由他照看,后面发生了什么,前面一概不知,自然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而这时,另有一人从队首策马而来,然后在景辞面前停住。景辞打量了他一会儿,脸上泛起诡异的笑意,然后道:「这不是巫少主么?」 巫苏欲言又止地看了看景辞,然后又转头看向西山。他看上去很为难,为难中带着三分怒意,三分惊愕,和四分欲哭无泪,总之是个极其生动的表情。 双眸在景辞和西山之间来回穿梭,最终愤恨地「哎呀」了一声,拉起缰绳就往西山跑。 身体交换回来后,巫苏一路骂着温故赶往西山,可是到西山脚下的时候,所有人已经进去了。 他没办法,只能在这外面等,一等就是十好几天,人都等傻了。终于熬到这些人出来了,却又看到温故抢马车往回跑。 这一刻,巫苏想死的心都有了。 见过不要命的,但他还真没见过这么不要命的。 那可是西山啊! 他跟温故的生命线绑在一起,温故出了事,他也活不了。他没办法,只能骂骂咧咧地跟进去:「温故,我真的要杀了你!」 话音刚落,胸口就传来一阵刺痛。 「啊~」巫苏嗷嗷叫着,「祖宗哎!我又哪里惹你了?」 西山幽深无比,一条曲折的小路藏于林间,一直蜿蜒到看不到尽头的深处,两边树木高耸入云,环绕着怎么也散不尽的雾气,马车快速穿过,带起一阵落叶。 暗沉的密林窸窸窣窣地响了起来,掩在马蹄声和车轮声之下,一双双兇狠的眼睛缓缓睁开,如萤火般亮起幽幽光芒。 一路上,温故不要命地驾着马车,寒冷的劲风唿啸而过,冻得他脸都僵了。他技术不好,避不开路上的石块和大坑,一路颠簸不已,颠得他五脏六腑几乎要脱离身体。 也许是他速度太快,又也许是灵兽们还没缓过劲来,途中他没有遇到任何一只灵兽,等进到试炼场范围后,立刻勒住缰绳,连滚带爬地跑下马车,沖向试炼场。 试炼场有各家镇守的结界,短时间内还算安全。 「景容!」他大喊着,喊完后又静默在原地,似乎在等待一道声音回应他。 可是没有人回应他,若有若无的回音落下之后,风声带来堆叠在一起的低吼,声声入耳,扰得他越来越慌乱。 他站在空荡的试炼场,焦急地望着阁楼。 他没办法了,只能进到每座阁楼里面,试着找一找有没有景容的身影。环在试炼场周边的阁楼整整八十一座,他开始一座一座地找。 楼道间传来急切的上楼声,没过一会,又变成急切的下楼声。 所有阁楼都被收拾得干干净净,连片多的尘埃都没留下,所以看起来并不费劲,一眼就能望完每座阁楼的房间。 跑到不到一半的时候,他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喉咙好像被撕裂了一般疼痛不已,想大口唿吸又不能大口唿吸,只能把这股血腥咽下去。 每座阁楼都是单独建造的,在无止尽的跑上跑下的时候,他不断地想,到底是哪个天杀的出的设计图,这种建筑就不能连在一起吗?不能吗?非要独栋吗? 第146页 他对这些阁楼诟病不已,又不得不屈服,只能一遍一遍的上楼下楼。 等他跑完这八十一座,人都快没了,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 对他来说,痛苦的不是进入这些阁楼的过程,而是在跑完这么多阁楼后,发现一切都是徒劳。 他没有找到景容。 是他太慌了,慌到静不下心来冷静思考。 从最后一座阁楼上爬下来后,他靠在楼道墙角,闭眼深唿吸起来。 景容的消失,一定与景辞有脱不开的关系。 可景容那么强大,在拥有绝对的力量面前,让景容可以不用耗费任何心神跟他们明争暗斗,景辞纵有再多心思,在景容面前都该是无力至极的才对。 可即便这样,景辞还是得手了,为什么? 在以往,景辞每一次的得手,都是在景容遇到了无法反抗的事情之后。温故缓缓睁开眼,难道景容和家主的对抗提前了吗? 他突然想起家主身上的那股压迫感,难道是家主吸走了景容的修为? 好不容易才静下来,一想到这里,现在他更乱了。 温故强行镇定,扶着墙往外走。既然景容不在试炼场,那么就只剩一种可能,景容在试炼场外面的区域。 扔到灵兽的地盘,不需要动手就能除掉景容。 这或许倒是景辞能做得出来的事。 他忍住口中的腥甜和心口一抽一抽的疼痛,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往阁楼后面走,没走多远就看到一个石墩,石墩上还繫着根牵引灵力的红线。 每座阁楼后面都有一个这样的石墩,石墩连起来化为结界,环住整个试炼场。路过的时候,他踹了石墩一脚,然后痛得「嘶」了一声。 这石墩是石头做的吗这么硬? 温故:「……」 他默然看了石墩好一会儿,忍住内心的暴躁,解掉红线随意地扔在一边,然后一脚踏入结界之外。 破结界,破试炼场,毁掉重建算了! 可突然之间,他又想到了什么,重新回到结界内,转身往马车跑去。 他把马车牵到试炼场,然后开始折腾起马车,没过一会,这辆马车被卸了顶,坐垫帘子也都被拆了。他把这些东西拖到试炼场正中间,然后又撑着身体上到阁楼之中,把屏风桌子椅子还有榻什么的全都一股脑往下扔。 拆完一座房间,他觉得不太够,于是开始拆第二个房间,拆完后再下去把这些全拖到试炼场中间,全部摞在一起。 他气喘吁吁地看着眼前堆成的小山丘,摸出一个火摺子,轻轻一吹,扔在易燃的布帘上面,转身牵走漏风的马车,系在一处隐蔽的角落。 随着火势的蔓延,四处的吼声开始变大,没过一会,一只灵兽就撞破结界跃进了试炼场,开始围着火堆慢悠悠地转圈,还大声嘶吼,似乎在唿朋引伴。 很快,试炼场迎来了第二只、第三只灵兽……燃烧的火势加上这些吼叫,无数灵兽纷纷涌入了试炼场之中。 -------------------- 第70章 吼声震耳欲聋, 震得温故一度怀疑他要失聪了。 这座试炼场这么大,不说容下所有灵兽,容下附近的灵兽是不在话下的。他躲在暗处, 看灵兽似乎没再继续增加, 才转身摸向密林之中。 入夜了, 如果不想办法转移掉灵兽的注意,恐怕不消片刻他就没命了, 他搬的东西足够多,火光也够大, 应该能撑上一段时间。 灵兽喜暖惧寒, 为了这点火, 它们轻易不会离开的。而且试炼场对它们来说又是一个全新的地方,说不定还会进到阁楼里探险。 不管怎样都好,能拖一刻是一刻。 弄出这么大的动静, 他不仅没有任何畅快的感觉, 反而越来越低落。 他在林中小心翼翼地走着, 四下搜寻着景容的身影, 一块地方都不敢放过,仔细搜寻着, 生怕看漏了眼。 沿着石墩之外的区域, 从内而外开始找,他向外搜寻的距离并不太远, 每到一段距离, 就会转头往内走。 因为他觉得应该不会有人敢深入密林之中, 哪怕是要害人。 他在林中摸黑找了许久, 围着试炼场几乎绕了一整圈, 也没有看到景容的踪迹, 无止境的未知让他不禁开始想,难道景容已经被…… 他勐地摇摇头,不会的,不可能的,景容不会出事的…… 可是他并不敢确定。 书里所写的和他所遇到的,已经变成完全不同的走向。 原着林朝生死了,可是这里的林朝生活了下来,原着巫苏没有醒过来,这里的巫甦醒过来了,原着家主是回景家之后才对景容动的手,这里却提前了,太多太多,都不一样了。 这证明原着确实是可以被改变的,所以景容也不见得能赢到最后。 这一次,有太多的变化,太多的不确定。 他一边想些有的没的,一边在认真搜寻。 扫过一片黑暗,正要转头看向别处,然后他忽然听到了一声极轻的铃音。他整个人定了一下,将头缓慢地转回去,他看到不远处站着一只白色灵兽,低头在拱着什么。 温故唿吸一滞,几乎就在这一刻,他什么都顾不上,沖向灵兽,挡在地上那人身上,回头狠狠道:「不要碰他!」 灵兽应该是听不懂的,可他还是这样说了。 他颤抖着将地上那人拥入怀中,目光却死死盯住灵兽,可看着看着,忽然觉得这只灵兽有点眼熟。 第147页 直到看到它额间那抹指印般的红色印记。 「……崽子?」 直到现在,他才闻到一股刺鼻的血腥味,他勐然回神,回头摸向景容。 景容身上没有伤口,所以不是景容的血,这时他才发现崽子嘴边的白毛上沾着血,而四周还躺着几只灵兽尸体。 被温故那样一吼,崽子退了几步,眼中散发着幽幽红光。 它远远地望着温故,就那样安静地站着,看起来可怜极了。 没过一会,一只灵兽闻着血腥味,跃到了崽子身后。 崽子闻声回头,龇起牙,发出低低的吼叫。 它的眼眸和其他灵兽不一样,其他灵兽的眸子在夜间虽然也有幽光,但只有崽子,是稍显异类的红色光芒。 那只灵兽抬脚往前探了探,在崽子的闷吼下,它往后一跃,瞬间消失在了密林之中。 温故抱住景容,膝盖抵住地面,用力将他抱起来。抱起景容的时候,他脚步有些虚浮,晃了两步才站稳。 「崽子,我们走。」 闻言,崽子三两步跃到温故身边,用头蹭了蹭温故,嘴边的血蹭到了温故脸上,温故不由得扯了扯嘴角,道:「你怎么会来这里?」 问完这话温故就觉得可笑,崽子又不会说话,它怎么能表达出来怎么来的。 他累极了,有点抱不稳景容。如果景容还醒着,会用手勾住他的脖子,他就不会那么累。可是景容的头无力地仰着,手垂在一侧。 温故抬了抬手,把景容的脸抵向怀中,轻轻晃了晃,道:「景容。」 他叫了好几声,景容都没有任何反应。 景容身体一直很凉,所以他并没有太过在意,然后在忽然之间,他才意识到他好像没感受到景容的唿吸。 本就疲倦不已的身体一软,温故忽然失了力,跪坐下去。 他把手伸景容鼻前,手指开始颤抖,从轻微到微不可见的颤抖,变成控制不住的大幅度颤抖。 然后温故就那么定住了,有什么东西在脑中轰然炸开。 怎么会……没有鼻息呢…… 景容怎么会没有唿吸呢…… 四处低吼声不断,渐渐越靠越近,时不时夹杂着高声的嘶吼,似乎在缠斗。没过多久,一道人影从密林中缓缓退出,持剑对准几只灵兽。 灵兽数量太多,又步步紧逼,这人身上已经被撕咬出几道口子,无力对抗这么多的灵兽。 他不断后退,直到后背撞上一个柔软的东西,浑身密密麻麻过了趟酥麻感后,他像个木偶一样,一颤一颤地转过头,和身后的白色灵兽四目相对,将对方发着红色光芒的眼睛看入眼中。 然后他勐然跳了起来,剑指崽子:「别别别过来!」 说完又将剑对准刚才那几只灵兽:「你你你你们也别过来。」 他吓得不行,一会儿将剑对准崽子,一会儿将剑对准其他灵兽。 此人正是巫苏。 这一趟西山之行,他进得异常惨烈,策马一进林中,怀里的小狗崽子似乎感知到什么,立马窜了下去。狗崽子不见后,他的马还没跑多远,四面就涌来灵兽。这些灵兽像是一起商量好的似的,同时窜出来,然后又刚巧看到他。 好不容易策马突出重围,进到试炼场,本以为可以受结界保护,没想到反倒进了灵兽堆。 到底是哪个天杀的温故在试炼场放的火!他大爷的温故,肯定又是温故! 他正想逃,却没想被只灵兽盯上了,跟他缠斗起来,一路跟着他的灵兽越来越多。如今又多了只灵兽,他觉得他的命太苦了。 自从被顶回这副原本属于他的身体,他的人生就像被下了降头一样,事业爱情双双跌入谷底,干什么都不顺,他都在怀疑是不是上辈子欠了谁,才导致这辈子可劲儿还债。 跟一群灵兽蠢蠢欲动的状态不同的是,那只单独的白色灵兽倒是没有露出狠意,而是退了两步,掩住身后的两人,站定后就不再动了。 巫苏没有看到崽子身后的人,只顾着避开所有的灵兽,换了个方位继续往后倒退。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再退几步就能退到西山外面。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没过多久,一只灵兽低吼一声,一跃扑向他,他凝起灵力,用力持剑将灵兽抵了回去。见他有点能力,灵兽们相视一看,不再一个一个来,而是一拥而上。 「你们他大爷的讲点武德好不好?」 巫苏一边骂,一边到处乱窜,凌乱中又被灵兽在手上扒拉了条口子。 跑又跑不过,打也打不过,巫苏被逼得没办法,又开始喊温故:「温故,我绝对要杀了你!」 他向天怒吼,这股怒吼响在崽子耳畔,化为眼中的凶光,也沖巫苏吼了一声。巫苏被这道声音吓了个激灵,这才想起这里还有一只灵兽。 正当他不知所措的时候,另有一道人影从远处窜了出来,问道:「谁在这里?」 听到声音,巫苏赶忙望过去,那人离得远,看不清脸,但这道身影他可太熟悉了,巫苏喜不自胜:「师兄!是我,我我我,我巫苏啊!」 「你怎么在这里?」那人越走越近,转眼看见一旁好几只大灵兽,整个人都跳了一下:「操!」 巫苏赶紧迎过去,拽住那人的胳膊,道:「师兄,这几只灵兽太可恶了!打不过,根本打不过!」 第148页 「松手!」那人嫌弃地甩开巫苏,恨恨道:「不知道哪个狗东西把老子砸晕了,还把我扔到结界外头,气死我了!」 没错,这人正是林朝生。 林朝生举剑对准那几只灵兽,接着道:「你从哪惹这么多?我被丢在野外一天都只遇到一只!」 在长时间的紧绷下,由于林朝生的突然到来,巫苏紧绷的神经终于断了弦,然后绷到了脑子,道:「我心里有数!」 林朝生挡住一只扑过来的灵兽,将其压了回去,下意识问道:「你有什么数?」 巫苏一本正经:「灵兽的数。」 「灵兽什么数?」林朝生被巫苏给搞懵了。 巫苏道:「刚才五只,现在六只。」 林朝生:「……」 他凝起灵力,结印在身前化出一道灵力所化的屏障,听进巫苏的话,竟真的开始数了起来,甚至还数了两遍,疑惑道:「明明只有五只啊!」 巫苏戳了戳林朝生,轻声道:「后面还有一只。」 「……」林朝生:「你不早说?」 刚才所化的灵力屏障只够拖延那几只灵兽一时半刻,趁此机会倒是可以先对付这只单独的,他回头瞄了一眼,身体还没转过来,屏障就碎了,还在夜间散出点点萤光。 林朝生:「……」 迫不得已,他还是只能先对付前面这几只灵兽,在缠斗的间隙,林朝生怨气四起:「巫苏你到底从哪惹的这几个,这他大爷的是高阶灵兽啊!」 「额……」巫苏小声道:「后面那只还是红眼睛。」 林朝生跳了起来:「什么?」 红眼睛? 红眼睛不就是神阶灵兽吗?可那不是只存在于传闻中的吗?这西山还真有神阶灵兽啊? 林朝生心态崩了:「自杀吧我们。」 两人被这几只灵兽逼得一退再退,然后巫苏忽然踩到了什么,开始叫起来:「哎呀呀呀!」 林朝生不耐烦极了:「你又怎么了?」 巫苏纠结半天,还是低头看了下去,「温故?」 「啊?」 顺着巫苏的目光看过去,果然看到了温故。而在温故的身侧,那只红眼灵兽站在一旁,看这样子,似乎是在守护他。 林朝生顿了一顿,犹豫再三后,扔下句「师弟你先顶着」就转头走向温故,走近后才发现温故怀里还抱着景容。 温故一脸呆滞,一动不动,好像定住了一样。林朝生喊道:「温故。」 他喊了两声,没喊应,于是摇了摇温故的肩头:「温故!」 温故呆滞地抬起脸,无神地看向林朝生,这一抬脸,倒是叫林朝生愣了一下,问道:「你哭什么?」 温故看了林朝生很久,似乎在理解他说的什么,良久才回道:「我哭了吗?」 林朝生也不分清温故脸上是林间滴下来的露水还是泪,抑或是汗,他挠挠头,垂头看向景容,「少主怎么了?」 说着伸手探向景容的鼻息,探着探着,手大幅度地抖了一下:「死、死了?」 「他没死!」温故立马反驳道。 林朝生被温故的反应吓了一跳,他愣了愣,伸向景容的脖颈,正要靠近的时候,被温故狠狠挡开,声音狠戾:「你做什么?」 林朝生本是蹲着的,被温故这一挡,挡得直接坐了下去。他的手还停在半空中,不由得蜷缩两下,然后才道:「我只是想探下少主的脉搏。」 说着再次把手往前伸了伸,确定温故这次没再防备他之后,才探向景容的脖颈。指腹压在脉搏之上,压了许久。 温故抬起脸,眼睁睁看着林朝生的眉头越皱越紧。 过了不知道多久,林朝生眉头微松,开口道:「活着,没死,少主没死。」 「对,他没死,他不会死的。」温故像是没醒过神一样,喃喃地说着,说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林朝生说的话是什么,重新问道:「他没死?」 -------------------- 第71章 林朝生点点头:「鼻息没探出来, 应该是太虚弱了。他的脉搏很慢,常人跳动七八次的时间,他才跳一次。」 他继续探着脉搏, 接着道:「好像跳动的间隔时间还在加长, 再这么下去……」 说到这里的时候, 温故忽然抬起眼,刚亮起的眸光开始暗淡, 林朝生顿时就说不下去了。 巫苏在一旁勉力抵抗着那几只灵兽,无意间听了几句, 插嘴道:「那是灵识在消散, 叫醒他就行了, 叫醒他,不能让他睡过去。」 灵识的事情,巫苏最懂了。 他说那话的时候, 甚至有几分得意, 直到一只灵兽的利爪划向他的手臂, 他脸色一白, 可怜地道:「师兄……」 林朝生:「来了来了。」 夜色加深,林间起了雾, 茫茫间寒气刺骨, 温故把景容拢得紧了些。 「景容,醒醒, 景容……」 这声音声声入耳, 浸在雾气中, 被黑暗所湮灭, 久久没有回应。 久到温故开始焦急了起来, 他学着林朝生的样子, 把手探在景容的脖颈,在长久的等待中,指尖终于传来一下极其微弱的跳动。 尽管微弱,却跳动着。 他抚住景容的侧脸:「景容,醒醒。」 他开始一遍一遍地叫景容的名字,可景容像是完全听不到一样,没有丝毫反应。 指尖微弱的跳动,间隔时间越来越长,寒露加深,暗夜中,白色灵兽微微侧首,看向地上的两人,幽红的眸光暗沉下来。 第149页 「景容!」 「醒醒啊!」 「景容!」 「……」 但不管他怎么叫,景容好像都听不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林朝生举着剑,却早就没了动作,而是回过头沉默地看着地上的两人。 温故没有灵根,所以感知不到,他不知道林朝生探景容脉搏的时候,没有在那副身体内感知到任何力量。林朝生几度欲言又止,最终一句话也没说。 没有力量的空壳,是聚不起灵识的。 温故一直在试图唤醒景容,在始终得不到回应后,心上的无力感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涌来,将他淹没,将他沖向深海。 然后他开始下沉,不断下沉,他静静地看着自己离光线越来越远,越坠越深。 他想起,迄今为止的所有相处中,景容一直扮演着对他绝对痴迷的角色,别人说的话,景容不会听,别人让做的事,景容也不见得会做。只有他,凡他有所要求,景容都会尽力满足。 只需他稍一挥手,景容就会不管不顾奔向他,可就是这样的人,竟也有不回应的时候了。 得不到回应,原来是如此令人崩溃的一件事。 景容听话,乖巧,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但他其实很不喜欢这样的景容。景容在可有可无的执念中迷失了自己,成了个卑微的求爱者。他想他是不喜欢的。可很多事情一两句话说不清楚,景容或许只是太怕失去他了,所以才那样卑微,那样小心翼翼。 这不是景容的错。 人的生命里,总会有不能承受之重。 连长老都知道景容这个人不怎么有学识。看的书少,只勉勉强强知道个大概,懂的道理也少,又加上从小到大的成长环境畸形而又扭曲,除了修炼就是修炼,脑瓜子再活也是带着点蠢笨的聪明,所以才会是这样偏执的性格。 偏执的人会无意识做出些偏执的事出来,很容易歇斯底里,可意料之外的,即便得不到,景容也没有想过伤害他半分。 这样一个偏执,满脑子都是武力解决、囚禁、强求的人,竟从来没有伤害过他半分,甚至连句重话都没捨得对他说过。 反而,大概从很早开始,景容就在用自己的方式爱他了。他最多只能想到在后山差点被灵兽弄死的那一次。 那应该是最早的一次。景家离后山多远啊,要催动那股力量,费了不少劲吧?这才是一切的开端,景容背后印记提前出现的开端。 从此以后,埋在身体里的隐患,就越来越没法掌控。无法对抗家主,无法在冬炼中全身而退,现在,更是无法醒过来。 所以那时才那么着急,急得不得了,就算不喜欢也没关系,留住就好了,短暂地得到了一下就好了…… 所以,景容是怕自己没时间了么? 温故的心境开始无止境地下沉。 「你比我想像中还要自私得多。」自嘲似的,温故扯了下嘴角,「你倒是洒脱,就这么放手了,我呢?我以后一个人又该怎么过下去啊?」 「景容,你这个人,真是令人厌烦。」 说着说着,温故闭上眼睛,像是放弃了:「……烦透了。」 可拥住景容的时候,却越拥越紧,几乎要把他融进身体里。 怀中人在这时轻轻蹙了一下眉,渐渐开始有了唿吸,尽管仍旧很微弱。 这声音很轻,低到几乎听不见。 微弱的一唿一吸像临世的奇蹟,将温故几近恍惚的神志召回,胸口剧烈地撞击起来,「景容。」 「……你醒了?」 闻言,林朝生和巫苏都是一滞,林朝生再顾不得这些碍眼的灵兽,转身就往景容跑去:「少主!」 他窜走的时候,巫苏人都傻了。 巫苏完全不是灵兽的对手,「哎呀」了一声,也转身跑了。虽然那边有只威胁更大的红眸灵兽,但他也顾不得,只能闭眼往前沖。 而让他没想到的是,当他跑过来的时候,那只灵兽对他视若无睹就算了,剩下几只灵兽竟都没追过来,它们遥遥地望着这边,时不时龇牙低吼,却始终不见过来。 在温故怀中,景容微微张口,似乎说了什么,温故没听清,垂耳附在景容嘴边:「什么?你再说一遍。」 「禁……」景容虚弱地道,「……禁地。」 「禁地,」这次温故听清了,「好,禁地,我这就带你去。」 说完便抱住景容站了起来,他在地上坐了太久,勐一站起,眼前黑了一下。但很快他就恢復了,看了看四周,然后抬脚往试炼场的方向走去。 在他动身后,守在一旁的崽子也跟了上去,见到这一幕,巫苏用手肘不停地撞着林朝生,难以置信地道:「它……它它它怎么回事?」 神阶灵兽是凶兽中的凶兽,其兇残程度远不是区区几只高阶灵兽能比拟的,可它不仅没有害人,在温故身边反而还一副小弟做派。 巫苏迟迟没能从震惊中回神,直到林朝生拉他。 崽子走后,后方的几只灵兽又躁动了起来,林朝生道:「别废话了,快走。」 试炼场中心的火光已经消失,那堆东西燃尽后还剩点点亮光,在木炭的余温下,四周仍挤满了灵兽。 勐一看去,灵兽挤着灵兽,站满了整个试炼场,看得人头皮发麻。 他们十分自觉,没有踏进试炼场的范围半步,而是在边缘小心翼翼地绕。林朝生年年都来,对这里还算熟悉,很快就发现温故带的路虽然避开了灵兽,同时也离出去的路更远了,他拉住温故:「出西山的方向在另一边。」 第150页 温故:「我知道,现在是去取马车。」 景容虚着眼,像是要睡过去,温故低头看他:「景容。」 景容掀了掀眼帘,虚弱地应了声「嗯。」 温故加快脚步,道:「不能睡。」 「……嗯,」景容望着温故的下颌,良久,才慢慢地道:「我听见你说对我厌烦。」 温故微微一笑:「你就听见这个了吗?」 「……你还说烦透了我。」 他说得缓慢,声音也轻,说一个字就停顿一下,然后才接着说下一个字。 听清他说的是什么后,温故差点被气笑了。 好话听不进,不好的话能记一辈子,不愧是景容,刚醒过来就开始犯病。 若是以前,温故会觉得无语,然后选择沉默。可现在这些话听在耳畔,却突然变得无比顺耳。因为景容就是这样的,只在意这一件事,在意得不得了。 温故好脾气地道:「确实是烦的,你说你要是不在了,我从哪再找一个你这样的?」 景容睁了睁眼睛,声音虽然微弱,却似乎有些气哄哄的,道:「你还想再找一个?」 「……」温故:「你听点好的。」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听在另外两人的耳朵里,引得那俩时不时四目相对,最终,巫苏终于忍不住内心的好奇之魂,低声问道:「他们真是一对啊?」 林朝生别过头,用只有巫苏能听见的声音道:「是,在一起好久了都,你不知道吧!」 「在一起很久了?」巫苏登时瞪大了眼睛,不由得道:「你们景家还真是跟传闻说的一样全是断袖!」 别人说这话就算了,从巫苏口里说这话,林朝生就不爱听,道:「胡说!我就不是断袖!」 「你不是吗?」巫苏哈哈一笑,「对不起我以为你是呢,哈哈哈。」 「……」林朝生斜睨巫苏一眼:「你才是吧?」 巫苏敛起笑脸,望向林朝生,认真道:「我是。」 林朝生:「……」 为了避开聚集的灵兽,绕了一大圈之后才来到温故藏马车的地方,林朝生一边牵过马车一边道:「这些灵兽也太不干人事儿了,连顶都给掀了!」 温故轻咳一声,悠悠地道:「确实。」 马车没有帘子,挡不住风,于是温故背对门的位置坐在马车里,将衣袍拢住景容,尽可能不让他吹到冷风。 在林朝生策马动身的那一刻,试炼场的灵兽们听到声音,纷纷望向这边跃跃欲试。 正要跃过来的时候,在远走的马车后面,一只白色灵兽转身望向试炼场,眸中红光闪过,然后嘶吼一声。 吼声响彻整座西山,回音久久不息。 试炼场所有的灵兽都收起利爪,站在原地不再动弹,只遥遥地望着那只白色灵兽,就连有些腿快的灵兽,在跃出来后也缓下步伐,最后停了下来。 压住这些灵兽之后,白色灵兽一跃而走,三两步就追上了马车,然后凌空一跃,直直地扑向马车。 好巧不巧,这时巫苏正好回过头,灵兽扑上来的那一幕落入他的眸中。 还以为这是只善良的灵兽,没想到一切都是为了独吞。 在那一刻,巫苏为自己想好了墓志铭。 ——温故是最大的罪人。 他现在对温故意见很大,非常大。见灵兽扑来,他身体一僵,一时之间连话都忘了说,然后眼睁睁看着这只神阶灵兽的利爪在触及马车的那一瞬间,化成一只小狗崽子,稳稳落入他的怀中。 巫苏:? 巫苏:啊? -------------------- 第72章 马车在寒风凛冽的深夜疾驰, 冻得巫苏抱了只暖狗崽也缓不过劲,他本想去马车里面坐,起身的时候想到些什么, 就果断选择了放弃。 温故怀里的那个人虽然孱弱, 但只要他进去, 多半会得到不经意的一瞥。 虽然可能是不经意的,但是, 一眼,巫苏一眼都看不得。 换身体那几天的后劲实在太大了。看不了, 真看不了。 不是因为怕景容。 真的不是因为怕景容。 就是纯粹想坐外面和师兄同甘共苦, 一起扛过这个寒冷刺骨的夜晚。 景容灵识不稳, 体内又没有力量,能聚起灵识醒过来已经算是发生了奇蹟,就更要谨慎仔细些。为了不让他睡着, 温故一路上都在跟景容说话, 以此来转移他的困意。 景容倦得很, 没过多久就有些扛不住, 他努力睁了睁眼,没掀起眼皮, 反倒是挑了挑眉。看上去又挣扎, 又有些莫名好笑。温故轻轻抚平景容微蹙的眉头,微微嘆了一口气, 道:「怎么才半天不见, 就变成这副惨样了。」 「母亲出事了, 我去的时候, 父亲在那里等着我。」景容低垂眼睑, 语速极慢, 声音也低低的,藏着股心虚,慢慢解释道:「我打不过他,他取走了我的修为。」 「不是说了让你别单独去见他吗?」 明明已经尽力压制了,可温故还是没耐住性子,说完后又开始后悔,只能安静地看着景容。 世事哪有什么绝对,再是防患于未然,也总会有预料之外的事情发生。就连他这个本该手握剧本的人都失去了上帝视角,更何况景容。景容太过依赖那股力量,把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了。 景容眼也不眨地望着温故,捕捉到他脸上的情绪后,急急忙忙地道:「以后不会了,你不要生我的气。」 第151页 「我没有生气,我只是,」说着说着,温故嘆了口气,没往下说,而是道:「不如以后不回景家了,我们去其他家族的地盘隐姓埋名好了。」 看温故不生气了,景容的眸光缓了缓,顺着温故的话道:「你想去哪里?」 温故想了想,道:「赵家。」 听闻赵家的地界四季都很温暖,没有寒冷的冬季,倒是很适合景容。而且赵无期兄妹两人都很不错,他家管理的地方应该也不会差。 可他说完后,景容久久都没答话,微睁着眼,那样子不像是睡过去了,而是像在想什么。良久,景容才缓缓地道:「你不要喜欢赵家的女弟子……你喜欢我吧,我事事以你为重,我……」 他说得极轻,又小心翼翼,听得温故皱紧了眉头。温故道:「我不喜欢赵家的女弟子,你不用事事以我为重,你是自由的。」 「自由……我不需要那种东西。」景容微微仰头,黑沉的眼里只有温故,带着近乎病态的执着。 「我只想被你禁锢,被你控制,被你留在身边,我想你的眼里只能容下我。」 长久以来藏在心里不敢言说的渴求,病态又疯狂,在这一刻,还是向他心爱的人吐露了出来。 他执迷不悟,并且深陷其中。 穿透而来的寒风涌进方寸之地,在耳畔响个不停,车轮压在地面,驶过一条又一条小道。 长久的沉默后,温故微微张口,语气是一贯的温润动听,还有些低沉,他道:「知道了。」 景容微微一愣:「嗯?」 知道了……是什么意思? 温故又将景容往怀里拢了拢,又说了一声:「知道了。」 但比起这些,在短暂地经歷过差点失去景容之后,温故把另一件事看得更重,他道:「比起那些,我更希望你平安喜乐。」 「平安喜乐……」景容喃喃重复着,然后渐渐变成低声呢喃,好像从来没听过这个词一样。 很快温故就反应过来不是景容对这个词好奇,而是景容累极了,越来越扛不住睡意。他轻轻摇了摇景容:「不要睡,小少主,跟我说话。」 恍惚中,正要上翻的眼眸掉了个方位,重新看向眼前的温故,景容应道:「好,但我不知道要说什么,脑子好像已经坏掉了。」 温故笑笑,道:「我说,你应我就行了。」 他说话的时候,景容从温故腰间抽出一只手,摸向他的喉结,摸到后满意地闭了下眼睛,等他说完后,应道:「好。」 喉间的酥麻感只持续了一小会儿,景容就把手放下去了,然后重新搭在他的腰间,他不由得问道:「为什么突然……?」 景容双眼微弯:「在动,每次看到都想摸摸看。」 温故挑了下眉,然后和景容对视起来,没过多久就看到景容的眼眸又开始涣散,便道:「你刚才看到崽子了吗,它其实是灵兽,可以变成好大一只。」 天色太黑,又太睏乏,景容没顾得上看,但他早就知道了,于是道:「嗯。」 温故又道:「我之前见到它变大过一次,那次有个巨型灵兽跑来我院子偷灵药吃,吃了我的药还攻击我,很可恶,还好崽子变大把它赶走了。不过后来崽子就还是小小一只,让它变大它也不变大。」 景容低笑了一声:「嗯。」 温故笑眯眯的:「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 景容愣了一愣,不过神情本就睏乏,就算有一瞬的愣怔也看不出来,景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道:「你能说说你的事吗?」 「我的事?」温故当然意识到景容是在转移话题,但这代表他的猜测果然是正确的,只道:「我一直在说我的事啊……」 景容眯起眼睛:「原本的你。」 不是这个世界的,而是另一个世界,最原本的你。 「好。」温故应了下来。 对于景容知道他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事,他并不感到奇怪。他跟景容朝夕相处了太久,习性也好,只会写简体字不会写繁体字也好,平时说的一些不属于修仙界的用词也好,等等等等,太多了,多半是早就露馅了,也就没去过问景容是怎么知道的,便自我介绍道:「我叫温故。」 「我知道。」 「我是说我在原本世界的名字。」 「这么巧啊……」 「是啊,不光名字巧,模样也一样,这副身体跟我原本的世界几乎是一样的。」 景容:「哇。」 景容「哇」得很不走心,眼睛闭上后就没睁开过,这个字也说得毫无惊讶感,简直跟「哦」是同一个调子。 说不清什么感觉,只要还在回应,闭着眼睛也没关系。他跟景容说了很多无关紧要的事,还提到了一本叫做《少主》的短篇小说。 「让我猜猜,在那本书里,主角是不是腿断了之后再也没站起来过,是不是死得很早?没到二十岁就死掉了?」 温故微微一愣:「你为什么会这么说?」 黑沉的眸中含着看不透的情绪,景容深深凝望着温故,迟疑许久,才犹豫不定地道:「猜的。」 两人的声音很低,偶尔传来几声模煳的低语,隐在马蹄声和车辙声之下,被无垠的寒夜所吞没。 天上无星无月,黑暗褪去后,天边渐渐亮起一抹淡淡的光亮,景容也很久没再给过回应,他的手搭在温故腰间,拽住温故的衣物,指尖微微用力。 第152页 他拽住温故,像拽着他黑冷人生中仅有的暖意,不愿放手。 可是天太冷了,禁地太远了。 他的眼睛很干涩,因为强忍睏乏,眼眶变得通红,眼白布满血丝,又被眼睑掩住,藏在黑夜里,叫人看不清楚。 可他痛苦的模样还是收在温故眼底,温故回过头,声音焦急:「林朝生,再快点!」 说了一整晚的话,温故的嗓子已经有些哑了,说完后又看向景容:「快到了,就快到了。」 一路上,林朝生给马续着灵力,才保住这匹马不被累死,还能全速奔跑。应了声「好」,继续全神贯注地看路。 以前靠着内门弟子的身份和主子的重视,林朝生在景家横行霸道,如今这么看来,能在第一名门的弟子里站稳脚跟,还真不是个空壳子。 抛开别的不说,就驾马车这点本事,就不是人人都会的。 在夜路加山路的双重加持下,还能又快又稳,这世间恐怕很难再找出第二个人了。 随着天色越来越亮,马车终于进了后山范围。 到了半山腰的时候,温故叫停了马车,这里有条小道可以直通禁地,他背起景容就往禁地赶。眼看巫苏抬脚就要跟过去,林朝生赶紧拉住了他。 比起巫苏的没眼力见,林朝生其实非常懂分寸,在西山的时候,景容一说要去禁地,林朝生立即就明白了个大概。 巫苏揣着狗崽子,一脸茫然地回过头来:「干嘛啊?」 林朝生重新坐上马车,把缰绳挪开:「巫少主,您是忘了差点被禁地的黑气搞死的事情了吗,上赶着送死,嫌命不够长?」 经林朝生这一提醒,巫苏勐然醒悟过来,然后他更慌了:「可可可是温故他……」 那黑气那般要命,温故全无灵根,不得立刻横尸禁地? 他越想越后怕,可又被林朝生死死拽住,根本没法追过去。他再次回过头,急不可耐地道:「我得去把温故找回来,他不能出事!他要是死了我也活不了!」 他说得这般认真,结合着之前说的话,林朝生下意识道:「你也喜欢温故?」 这个「也」字就很耐人寻味,据他所知,景容、景辞,现在还要加个巫苏,温故这人什么变的?天生美人骨,狐狸精转世? 巫苏解释道:「哎呀不是啊,他就是,哎呀他……我跟他是那种身体跟身体,就是……那种,反正不是喜欢!」 他自认解释得很通透,听得林朝生脸登时就绿了,然后眉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挤在一起,他拽紧巫苏,眉目冷峻:「什么时候的事?」 他一直以为温故是个洁身自好的人,没想到啊,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难怪,难怪以前温故天天都出去找巫苏,合着他俩胆子这么大,甚至在景容眼皮子底下偷人? 想到这里,林朝生整个人都不好了。 可巫苏并不知道林朝生所想,还在继续语出惊人:「我跟他一直都那样啊,我控制不了啊……」 林朝生勐地闭了下眼睛,把巫苏一把拽过来,行云流水地扯下巫苏的腰带,将其绑住,然后往马车里一扔,冷着脸道:「那你控制一下。」 巫苏:? 巫苏不能懂,为什么他都把事情说得这么严重了,林朝生非但不管,还把他给绑起来?这可是生死攸关的大事! 两人各说各的,扯了好半天,最后林朝生终于受不了了,把巫苏的嘴也给堵了起来。 自此以后,耳边一片清净,林朝生顿时就舒服了。 他回过头,沉默地注视着被他五花大绑又可劲挣扎的人,目光留在这人脸上,眼睛微微眯起。 比不上,完全比不上。 从头到脚,没有一个地方比得上少主。 密林中,越是靠近禁地,周遭给人的感觉就越是压迫。虽说温故在后山住了许久,但他还从未真正深入靠近过那片禁地,就算有不小心行差踏错的时候,也都是在边缘位置就停了下来。 那片视线不清的禁地颇有些诡异,位置时常变动,有时会在悬崖正下方,有时又会在偏离悬崖的地方,就像是,风往哪边吹,就会把禁地往哪边带,很离奇。 不过,它却也只会在一定的范围之内移动,不会超出那个范围。当温故一路走来,不慎踩到一串铃铛线的时候,他就知道,只要再往前一步,就进到那里了。 大片大片的浓雾挡在眼前,一步之隔,身后的道路清晰可见,往前是一片朦胧。他站定片刻,把景容往上託了托,一脚就踏了进去。 「景容,你听我说,在接纳诅咒的时候,你试着控制一下,一点点,看能不能只收取一点点。只要体内的力量小了,或许就不用担心抵不过反噬,万一这是个机会……」 只一瞬间,天地色变,眼前的一切忽然暗下来,变得阴森无比。上空黑雾遍布,叫人分不清究竟是白天还是晚上,也分不清这里到底是哪里。 明明是走进了悬崖之底,这里又似乎不是,甚至已经不是山间,而像是另外的空间。辽阔的,一望无际的黑暗空间。 一丝晦暗的光线从黑雾中穿透进来,照在一道黑色的高柱上,那上面,钉着把长剑。 就在温故看到那柄长剑的那一刻,眼前的一切忽然消失,背上的重量也一下子没了。景容不见了。 眼前不再是黑暗的场景,而是山石峭壁,是极其普通的悬崖底部,中间还淌过一条不大的河流。 第153页 流水声响在耳畔,他后知后觉地转过身,轻声唤道:「景容?」 -------------------- 第73章 林朝生在原地等了许久, 等了好几个时辰都没见温故他们回来,他有点坐不住了,便在马车周围来回踱步。 后山大部分树的叶子都掉光了, 视野比以前清晰得多, 甚至能看见山顶升起了裊裊炊烟。 炊烟? 林朝生愣了一下, 转头就往木屋的方向跑去。 等他跑进木屋,看到的是景容正坐在桌前安静地喝粥, 而温故则是在坐在灶前,正拾起一块木柴往灶里放, 听到声响, 温故手上的动作微顿, 回过头来:「啊,来得正好。」 说着,沖桌子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快来, 先喝点粥垫垫。」 往灶里塞了几块木柴后, 他又搬出泡澡用的木桶, 往里舀进几瓢水, 开始清洗起来。 好些日子没用,桶里都蒙尘了, 他的困意已经过了劲, 这会儿反倒不困了,清洗完一遍后, 又舀水再洗了一遍, 才搬去挡板后面。 从挡板后面出来, 见林朝生还愣在门口, 便从一旁摸出碗往桌上一放, 道:「林朝生, 快来吃啊。」 四四方方的木桌上,景容埋着头,用勺子舀起粥一口一口往嘴里送,吃得认真,也很慢,看上去乖巧得厉害。 林朝生望着景容的背影,迟迟没进门,脸上有股为难之色。温故看了看林朝生,又看了看景容,忽然意识到林朝生从来没和景容同在一张桌子上吃过饭。 所以不是林朝生不来,而是多多少少有那么点不敢来吗? 看来景家敬上的规矩,真是烙在了林朝生的脑子里,在任何情况下都不敢逾越半分。他正想再叫林朝生过来,一旁的景容放下碗,道:「我吃饱了。」 温故「嗯」了一声,对景容道:「你的衣物还在原来的地方,自己去拿下。」 那是个只要一打开衣柜,就能一眼看见的地方,一直没变过。 温故拿起碗,往里盛了点粥,转头又对林朝生道:「快来。」 等景容走开后,林朝生总算进了门,接过温故手上的粥,欲言又止了半天,最后选择了当个哑巴,没有过问他们在禁地做了什么,而是埋头吃饭,喝了一口,怔怔地道:「甜的?」 温故点点头:「对啊。」 「我怎么记得……」林朝生道:「……少主好像不喜吃甜。」 他在少主别院主事的时候,就没见少主对甜的菜动过筷,还经常因为送过来的菜里有甜的而下令让厨房重做。 可刚才少主又吃得那般认真,搞得林朝生都怀疑起了自己的判断。 他又尝了一口,这粥确实是甜的,还齁甜。 可温故却道:「是他自己放的糖……」 温故对甜的咸的无所谓,喝到甜粥的时候也没有深想,经林朝生这么一提醒他才想起,景容似乎确实不太喜欢吃甜的。 景容这个人对食物有单独的癖好,糕点和汤圆这类可以是甜的,而主食类的,饭菜全都不能是甜的。 可是今天的粥却是甜的,还是他亲自放的糖,这确实不对劲。 温故抬手捏了捏脖子,转身走到灶台,看了看装调料的罐子,突然意识到景容可能放错调料了。 也是,景容从来没下过厨,灶台也没碰过,十指不沾阳春水,好不容易放次料,还放错了。难怪今天吃粥吃得这么慢。 温故本来是不困的,可打了洗澡水,倚在一旁等景容洗澡的时候,听着时不时响起的水声,他感觉有点撑不住了。 于是等景容窝进床后,他也洗了个澡,在晴天白日里关上房间门,静默地立在床前。 景容已经睡着了,像以前一样侧卧着,被子盖得不严,还有半截搭在床边,似乎随时会掉下去。 禁地那个地方诡异至极。在禁地和景容都消失后,他就退回了铃铛线之外,而在退出去的那一剎那,禁地又变得浓雾瀰漫了起来。 可在这之后,不管他进去几次,都再也看不到那个黑暗的空间了。 那或许是个只有景容才能进去的地方。 又或者是,如今的那个地方,已经不接受外族人的进入了。 他在原地等了很久,来来回回走进走出无数次,终于在最后一次走出铃铛线的时候,看到了趴在地上的景容。 景容的唿吸已经变得正常了,疲乏地掀开眼皮的时候,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好饿呀。」 于是,他什么也没问,带着景容就回了木屋。 所以,事实是,景容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禁地代表着什么,不知道诅咒之力为何会叫诅咒之力,不知道为何自己能进入禁地,也不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景容什么都不知道。 只知道自己是景家的少主,萧棠唯一的儿子,这是自小到大就刻在他脑子里的认知。他跟普通的小孩一样,从小就凝望着母亲,渴望得到母亲的关爱。他会因为自己出逃连累母亲而自责,会为了母亲一次又一次向父亲妥协,他一直以来都是那样的爱他的母亲。 可这种爱从来都不是双向的,萧棠根本就不是他的母亲。 温故脑子里又变得一团乱麻了起来,他只能靠猜测,一切都只能靠猜测,迷雾重重,太多地方都串不起来。 许久之后,他走上前,给景容重新盖好被子,然后再掖了掖。 第154页 他看了景容的睡颜很久,才从衣柜里抱出被褥,缓缓铺在地上。床太小了,睡两个人太勉强,他觉得景容需要舒坦地睡个好觉,他也是。 听着床上那人规律的唿吸声,温故闭上了眼睛。 不管怎么说,还好,景容没出大事。 一切还在可控范围内。 等温故在床上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了。景容还睡着,面向他侧卧着,后背紧紧贴着冰凉的墙壁,在小小的床铺上,却愣是跟他隔开了几指距离,两人没有任何地方有所接触。 昨晚半夜,温故迷迷煳煳地醒过一次。他醒的时候,发现景容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床上下来了,也是跟现在一样,面向他侧躺着,却又跟他隔开了些,没有触碰到他,甚至连被子都没盖,就那样安安静静地睡在被子上。 于是他就把景容抱回了床,顺带着,他也就没下去了。可是他当时明明是把景容拥在怀里的。温故觉得奇怪,便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把景容再次拉过来,直到景容身上暖了些,才起身出门。 院里一片狼藉,除了一个被填得乱七八糟的大坑外,还有一个四四方方的坑,四处都是枯萎的杂草,菜冻死了一部分,以前长得极好的灵药们,也都跟灭绝了一样不见踪影。 温故在院中转了半天,最后停在那个空无一物的坑前,问道:「巫苏呢?他昨天不是跟我们一起来后山的吗?」 他问这话的时候,林朝生正在噼柴,他高举斧子,闻言忽然倒吸一口凉气:「完了!」 然后勐地扔下斧子,往外头跑去,边跑边道:「我把他给忘了!」 巫苏被绑在马车里冻了一天,被林朝生带回来的时候,都不像是个人了,却在看见温故的那一刻,发自内心地道:「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温故微微一笑:「你也是。」 如此地互相关心,看得林朝生当时就冷了脸,立刻上前一步,将巫苏挡在身后,道:「巫少主受了寒,你们还是不要靠近了,免得他过了病气给你,别到时候再给少主染上。」 口中念念有词,说起话来有理有据,「少主身子还虚着,可经不起你们这一而再再而三的玩弄。」 还很阴阳怪气。 温故脚下一顿,道:「有道理。」 然后暗自退了几步,遥遥地指着院子里那个坟坑,问道:「那里面的东西去哪了?」 问的是那具被他挖出来的尸骨,他挖了那么久,好不容易挖出来,结果身体一下子就换回去了,搞得他完全没有机会处理。 而现在,那副本该在坑里躺着的尸骨,不见了。 不问巫苏还能问谁? 别的还好说,一说起这具尸骨,巫苏的火一下子就上来了,他愤愤道:「你还好意思问我,你知不知道你误了我多大的事!」 温故被巫苏的反应搞得莫名其妙,对此他比谁都有发言权,「误你的事?你还真想拿我身体乱搞啊?」 巫苏自知理亏,只能道:「这不是没搞成吗……」 温故更无语了,张口便道:「是你没搞成!」 「对啊,」巫苏当即道:「可不就是我没搞成吗?」 他说完后,空气有一瞬的凝滞。 巫苏是个很迟钝的人,平时总是转不过来,可此时又跟开窍了一样,突然福至心灵,他瞪大了双眼,道:「你这意思是你搞成了?」 巫苏一脸震惊:「你和他……」 温故立即打断道:「不是他!」 「噢噢不是就好,不是就好,」巫苏松了口气,「那你搞的谁?」 温故:「……」 听听,这是人能问出的话吗? 「什么搞不搞的,我是那种人吗!」 巫苏冷哼一声,道:「你们男人不都是那种人吗,我还不知道你?」 他一句话骂了在场所有人,反而对此浑然不觉,温故不由得道:「怎么,你不是男的?」 「我是啊,」巫苏冻得打了个喷嚏,揉着鼻子囫囵不清地道:「所以你在我面前装什么装?」 温故半垂着眼,斜睨着巫苏,语气微妙:「你确定你跟我是同一种人?」 「这我哪知道?」巫苏裹了裹衣袍,缩着头道:「我又没跟你试过。」 温故脸色更冷了:「你还想跟我试?」 「我不试!」巫苏扯着他那冻得发颤的嗓音,吼道:「你以为我像你一样随便,见个人就能搞?」 「不是……」温故无语极了,「你又在说什么鬼话?」 眼见巫苏的表情越来越微妙,温故无力地反驳起来:「我没有随便搞!」 巫苏也一副颇为无力的表情,道:「那你不说你搞的谁,不就是有鬼吗?」 「你哪位?你让我说我就说?」 温故的语气愈发不好了。 巫苏狠狠地眨了下眼睛,再次露出微妙的眼神,道:「你果然是搞了!」 温故:操。 后山的温度比起西山有过之无不及,都冻得人发抖,可温故和巫苏之间的气氛突然变得很火热,还一副要打起来的样子。 若是纯打架,温故不见得会输给巫苏,毕竟他身量高。但是巫苏有灵力,他没有。 「你们在说什么?」走廊尽头,景容从房间探出个头,一脸疑惑地道,「什么搞不搞的?」 温故:「……」 第155页 温故抬手揉起了额头:「我们在说巫苏被人搞坏了脑子。」 「哦,」景容穿好外袍,往外走来,「谁是巫苏?」 温故给了景容个眼神,往巫苏那边看了一眼,可景容站的位置很巧合,只能看到林朝生,根本看不见缩在林朝生身后的巫苏。 见状,林朝生默不作声往一旁跃开半步,让巫苏完完整整地出现在景容面前。 本来巫苏还在反应到底温故是跟谁搞了,景容出来的那一刻他忽然有了答案,可又在看见景容的脸的那一剎那,就不可控的开始腿软:「师兄你别让开。」 师兄林朝生毫不犹豫地道:「巫少主,我可高攀不起您这种师弟。」 「我……我怎么了我……」巫苏委屈极了,讪讪地挪向林朝生,比起温度的寒冷,还是在听到林朝生跟他划清界线的那一刻,脸上才露出了真切的凉意。 「我不顾危险冲进西山救你们,到头来你们一个两个都没事了,还把我扔在荒郊野外,整整一个晚上啊!那狗崽子也是,跑得比谁都快,你们几个全是一伙的,全都来欺负我……」 他越说越伤心,就差哭出来了。 「好了好了,」温故听不下去了,「你先告诉我那坑里的东西去哪了。」 「外边儿,」巫苏抬手一指,「柴棚子里。」 -------------------- 第74章 天空阴沉下来, 这从来不成气候的天气,竟慢慢悠悠飘起了雪。景容坐在篱笆外栏的高木墩子上,目光落在柴棚子里裹着尸骨的旧布那里, 温故就撑着油纸伞站在一旁, 把伞往景容那边偏了偏。 「小少主, 我跟你讲个故事。」 往事被埋葬在地底,隔世十几载, 早已不知道当时是什么模样。 温故没有很大的把握,那一切只是他的猜测, 若一切属实, 真相对景容来说或许太过残忍, 他也不知道当景容得知后,又会怎么想。可景容总该知道的。谁都没他有知情的权利。 雪越下越大,纷纷扬扬地落下来, 落在一地落叶上, 也落在温故的肩头。他微微昂首, 看向纷纷扬扬的大雪, 「二十几年前,名门家族联手诛灭邪族之时, 有一邪族女子倖存了下来。邪女落难之际, 被一个名门的家主所救,也许是救, 又也许是擒获, 不清楚。这里就先假设是擒获吧。那位家主擒获了邪女, 只是却没杀她, 后来还和邪女结合了, 最后得了一个孩子。孩子出生后, 邪女不幸死掉了,怎么死的,不知道,总之死后被深埋在一处无坟无碑的地底下。」 温故没有看景容,继续望着落下的雪花,一字一句道:「自此以后,邪女的埋骨之地,便长满了坞禾草。」 听到这里,景容微微一愣。 「古籍有言,坞禾草,傍神缘而生。你我都知道,这世间哪有什么神明,唯一能被叫做『神』的,只有那个从不入世却惨遭屠戮的邪族。那不是什么邪族,他们是神族。」 「神族陨落后,神识化做诅咒,这些诅咒衍生而出的力量,叫诅咒之力,那应该是只有神族后人才能转化的力量。据说神族之人所创的诡术里,除了提升修为这类常规术法,还有些跟天道作对的术法,就像屠神录里写的那样,什么復活、续命什么的。」 温故侧了侧头,垂下眼,对景容微微一笑:「当然这些都不一定是真的,你随便听听就好。」 温故把伞又往景容那边移了移,接着道:「说巧不巧,在我那边的院子里,那片曾经长着坞禾草的地下,我恰好不小心挖出了一具尸骨。现在那具尸骨,就在我们面前,裹在那块布里面。」 旧布将里面的尸骨完全裹挟了起来,叫人窥不见半分。灰尘铺在旧布上,伴着若有若无的碎光。温故的手搭在围栏上,雪落在上面,被温故用指尖碾了碾,道:「你说,那里以后还会不会长满坞禾草呢?」 指尖又落上了雪,他轻轻一动,雪就从冰冷的指尖落下,落在满是落叶的地上,又被洒落的雪盖住。 他说得很是隐晦,没加什么过于离谱的揣测,但他知道,以景容的脑子,肯定一下子就知道他在说什么了。 景容一直沉默着,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很久都没有说话,温故垂眼看他,纸伞上的雪铺了一层又一层。 许久之后,景容从木墩子上跳下来,一步一顿地走过去,犹豫着伸出手,慢慢掀开旧布一角。 深埋地底的尸骨,等了十八年之久,终于等来了那个牵挂之人的触碰。此人如今站在了她的面前,姓景,应该不是一个她喜欢的姓,但她依旧很牵挂他。 就在旧布被掀开来的那一刻,碎光开始泛滥,在阴沉的天气中一点点散开,从景容周身飘散开来。这些碎光升入空中,散去,越来越远。 包裹着东西的旧布慢慢扁塌下去,旧布终于被掀开,里面空无一物。 景容的手开始颤抖。猝不及防的,温故扔下伞,上前把景容拉过来,一手压在他的后脑,一手覆在肩头,就那样把他按在了怀里。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碰了,她就会消失……」 景容以前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景家的少主就非得是他,他现在好像知道为什么了。闷在温故的怀里,景容的声音极轻,明明该是被安慰的人,此时却在安慰别人:「她或许早该消失了。你不要道歉,是这里不属于她。」 第156页 碎光从身后飘起,远去,最后全部散尽。 到了最后,她甚至没让她牵挂的人看她一眼,哪怕只是一副尸骨。 但在这一刻,一切似乎都有了答案。 雪越下越大,后来封了路,他们突然就被困在了山上,不管是回景家,还是离开景家的地盘,任何选项都暂时被搁置了。 自那副尸骨消散以后,景容一度变得很沉默,也不似往常一般黏温故了。就连晚上睡觉的时候,温故为了体谅景容的心情,没和他挤一张床,而是继续在地上打地铺,他铺床的时候,景容也只在一旁冷脸瞧着,然后一言不发地自己睡了。 睡觉的时候还是背对温故这边的。 这要是以前,景容不得当场翻天。 景容大抵上是需要点独处时间,想静一静。 对此,温故表示非常理解。 毕竟他当初想静静的时候,是真的很想静静,谁也不想看见,巴不得这世上的人全都不要出现在眼前。可惜景容那个时候太不讲理了,也就一会不理,人就疯了。 虽然晚了点,但他想要的那种自由总算是来了。景容不黏他,不吵他,不贴他,连话也不主动跟他说。 这种自由来得太突然,打了温故一个措手不及。 醒来时,景容已经不在床上了。屋里还算暖和,一出来温故就冻得慌,他裹了裹外袍,抬眼就见景容站在走廊边,手伸在屋檐之外,似乎在接落下的雪花。 景容一袭白衣,一如既往光着脚,也没穿件外袍,就冷凄凄地站在那里。双眼微垂,长长的睫毛上沾着几片雪,神色冷恹,乍眼一看像从画里走出来一般。 温故顿了一顿,转身拿起景容的外袍出门给他披上,披上去的时候,轻轻捏了下景容的双肩,轻声问道:「喜欢看雪?」 景容体温冰凉,所以落在手上的雪没有化,雪花叠在一起,能看清各异的形状。 雪很好看,像花一样。 景容收回手,道:「其实我以前没有看过。」 景家属地基本年年都会下雪,可景容却说他没看过。温故的指尖不自觉蜷缩了一下,默然松开手,从景容的肩头滑落,垂在了身侧。 一个常年被关在禁闭室的人,出来的机会寥寥无几,整整十八年,一次都没碰见过下雪,旁人眼中稀松平常的事,是景容见都没见过的。 每每这种时候,温故总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沉默着,也望向飘扬的大雪。 院子里的雪铺了很厚一层,往外望去,一片白茫茫的。 景容只看了一会就回到了房间,留下温故一个人在那里。 有那么一刻,温故是想跟进去的。可这种念头来得太晚,当他神色微动的时候,景容已经不在他身旁了。 景容或许更想独处。 他这样想着。 后来景容的情绪就好了一点,不能说好了许多,只能说是稍微好上了一点。起码在温故做饭的时候,会凑过去看看热闹了,还在放调料之际,景容拉了拉温故的衣袖:「我想放。」 温故侧开身体,把位置给他让出来,他站过去,目光落在几个罐上,伸出的手有些犹豫,温故就指了指其中一个罐子,道:「这是盐。」 门外的砍柴声停止,林朝生抱着一堆木柴走了进来,放下柴,抬眼就见景容捏着把小勺,把勺中堆成小山一般的盐往锅里倒,一勺,两勺,三勺。林朝生「嘶」了一声,忙道:「少主!可以了可以了!别放了!」 然后还责问起了温故:「你怎么不拦着点?」 衣袖被景容紧紧拽着,一直没有松开过,温故的视线就落在那上面,一时没注意景容究竟放了多少盐。景容放下勺子,一脸不悦地走了出去,温故尝了尝味道,皱起眉,也「嘶」了一声。 这声音听在景容耳朵里,脸上的表情就更不好看了。 以致于林朝生准备继续砍柴,一脚踏出厨房就见景容怀抱双臂,头微微向上抬起,趾高气扬地盯着他看。 景容:「跟我比试。」 虽然不知道景容为什么突然这么说,但他可是清楚记得试炼场上那副身姿,林朝生紧张地搓了搓手:「不比了吧,打不过的。」 景容撇下嘴角:「我不用那股力量,你也不用灵力。」 「啊?」林朝生下巴都要掉下去了:「肉搏啊?」 然后咽了下喉咙:「少主,我不是看不起你的意思啊,我是说……」 他走过去,站在景容面前,用手比了比景容的头顶,平移过来,在自己下巴的位置。这一套动作,看得景容愈发不悦,林朝生紧张得心跳都加速了,赶紧收回手,着补道:「少主,要不我让你一只手?」 这话成功让景容更生气了。 景容和林朝生的修行方式不一样,景容以前靠的是天赋,是他人遥不可及的灵力,后来靠的是诅咒之力,没有一个是需要太多体能的,用力量就能做到直接碾压。可林朝生不一样,内门弟子讲究的是全面发展,体能方面自然比景容强上太多太多。 最终林朝生没办法,只能见招拆招,心说少主想打架,那就陪他打一架又何妨,谁知林朝生一伸手推过去,景容就被推得往后退了几步,竟直接跌坐在了地上,一脸茫然地抬起脸来。 林朝生惊讶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景容,一时站也不是,走也不是,最后缓慢地往后退了两步,竟佯装被打了,也坐了下去。 第157页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们过家家呢!」 巫苏在一旁笑得拍墙,笑得肚子都痛了,但很快,当感觉到有道黑沉的视线沖他看过来之后,他浑身一抖,瞬时之间就止住了笑,跳起来抱头往墙角一蹲:「我我我什么也没看到。」 明明是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事,可景容好不容易好了一点的情绪,又重新变得闷闷不乐了起来。 饭做好后,几人同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巫苏的手一直都在抖。 对巫苏来说,景容再微小的情绪动盪,都足以毁天灭地,以前林朝生不知道巫苏为什么总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在经歷「打了一架」后,林朝生突然诡异地有了点感同身受的感觉。 这直接导致了巫苏和林朝生一时都不敢动筷,如果不是温故还在一旁,这个家必然是立刻就散了。 景容食慾不佳,吃两口就下了桌。林朝生和巫苏这才正式开始吃饭,吃起来急得跟饿死鬼投胎一样。 塞饭的间隙,巫苏小心翼翼地问道:「景容他怎么天天板着张死人脸啊?」 温故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道:「他这几天心情不太好,你们理解理解。」 巫苏:「我只听说姑娘每个月会有几天心情不好,没听说过男的也会,而且这个景容真是怪死了,之前在少主别院的时候也是,经常莫名其妙就……」 听到这里,温故忙拿公筷夹菜往巫苏嘴里一塞:「吃饭都管不了你的嘴是吧,闭嘴。」 跟巫苏相处的时间越长,温故越觉得这人呆,没眼力见这毛病简直从开始贯彻到现在。真不知道这人是怎么在原着里拿下第三位反派的,靠恋爱脑和没眼力见吗? 没准还真是。 塞完菜,温故回过神,忽然发现林朝生在盯着他看,那眼神,诡异得像是在捉姦。总而言之,这顿饭,吃得温故莫名其妙极了。 雪连续下了好几天,最开始还能出院子走走,现在已经是连院子都不太好出了。温故端着刚煮好的药站在走廊上,有些无奈地看了看黑暗中纷飞的大雪。 自从回了后山,就和外面彻底断了联繫,但后山也终究不是个可以久待的地方,只能等雪停了,看能不能尽快离开。不出意外的话,景家暂时也不能回了,家主的威胁实在太大。 等温故走回房间,汤药的温度已经不烫了,正好可以直接喝。这药还是以前那些,给景容补身体的,比起萧棠开的药,药效定然是差了不止一点半点,但也有好处的,比如,味道没那么苦,还有些甘甜。 他看到景容喝完后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起身就自己拿着碗出去了,温故的手顿在半空,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一件事:是啊,景容腿好了,这种小事,可以自己做了。 不需要他了。 正想到此处,外面传来碗落地碎裂的声音,以及一道极其沉闷的坠地声。温故迈着长腿走出去,见景容上半身扑在雪地里,雪太厚了,把他的头给埋了起来,只能看到他在雪地里徒劳地扑腾。有些好笑。 天黑看不清路,雪飘进走廊,地也滑,不慎滑倒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当温故把他扶起来,景容看着那个碎掉的碗,视线渐渐开始失焦,忽然无声掉起了眼泪。 大滴大滴的泪水啪嗒、啪嗒地掉在地板上,景容无声哭着,看起来是那样的难过。也许是气温太低了,温故变得迟钝起来,直到把景容扶到房间门口才发现他在哭,顺着那道视线看过去,温故安抚道:「只不过是碗碎了而已,碎碎平安,别放心上。」 温故不安慰还好,一安慰,景容更难过了,甚至开始抽泣起来,声音断续:「我是不是很差劲啊?」 温故愣了愣,景容自己抹脸上的泪,一边抹一边说道:「我什么也做不好,什么也做不到,饭也不会做,调料都认不来,打架也打不过,白活了那么多年连自己的身世都不知道,我就是个笨蛋。没用的笨蛋。」 越说越动容。压抑几日的情绪,借着碗碎,终于压不住了:「我就是个没用的废物。从小到大,谁都不愿意接近我,母亲把我当洪水勐兽避之不及,父亲把我当怪物养,没有人把我当人看,连你也不喜欢我。」 「……」 他断断续续地哭着,温故关上门,把景容拉到床边坐下,反驳道:「没有啊。我挺喜欢你的啊。」 温故还从未有一次像这样表达过。但景容却哭得更大声了:「骗子!你是个大骗子!你一找到机会就巴不得跟我分床睡!你从来不肯牵我的手!你一点都不喜欢我!我没办法了,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你喜欢我,你一直都没有变过,你一直很牴触我!你巴不得我永远不要碰到你!」 「……」 景容说了很多,明明是很悲伤的哭诉,可听在温故耳朵里,他有点没办法进入这种情绪,刚开始还好一点,听到后面,就有点想笑了。 奇怪,大吼大叫的景容,怪可爱的。 温故吹熄烛火,单手拽起景容双手的手腕,然后抬手扯下髮带,在暗夜里缓慢又不容反抗地绑缚住那双纤细的手,再抬手将其举过景容头顶,声音微沉:「我是骗子?我牴触你?」 景容没见过这样的温故,显得无措极了,头不自觉往后仰。温故倾覆而来,很是霸道,唇舌激烈的碰撞间,另一只手抚上景容的脖颈,掌根抵住侧脸,手指穿过后脑的头髮,将景容完全掌控在股掌之间,侵略意味渐强。 第158页 但最终,温故点到即止,在沉沦之前清醒了过来,没再继续。他捧住景容的脸,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取下髮带,让景容慢慢枕到自己的肩头,解释道:「这里隔音不好。」 -------------------- 第75章 自此以后, 景容天天都盼着雪停,盼着下山,盼着离开这里。 不过天不遂人愿, 雪一直在下, 还越积越厚, 山里的日子变得慢悠悠,平静得很。温故向来喜欢的就是这样的日子, 这是他一开始就搬来这里的初衷,景容偶尔的小脾气对他来讲已经不成问题, 知道他不喜在人前跟人太过亲密, 景容就学乖了, 只会在两人单独相处的时候才会黏过来。 最多也就是当温故坐在灶前烧柴的时候,景容会搬个矮木凳过来挨着他。这里暖暖的,景容很喜欢来, 温故也发现了这点, 渐渐的, 温故就不掌勺了, 只负责烧烧火。 驾马车那夜,林朝生耗了太多灵力, 巫苏也是, 在西山跟灵兽苦斗得几乎虚脱,总之两人的灵力情况都很不乐观。等林朝生调养得差不多的时候, 估摸着身上的灵力能管自己个安全来回, 林朝生立刻就冒着大雪下山去了, 巫苏本来也想跟着去, 可温故怕他去找景辞通风报信, 不仅没让他去, 还让景容看着他。 那一刻,巫苏深深地看了一眼温故,好像要把温故给生吞活剥了。 但巫苏不知道,如今的景容,其实是打不过他的。 除了温故之外,没人知道,景容体内的力量遭到了史诗级的削弱。 去往禁地的路上,温故给景容提出只收取一点点诅咒之力到体内的建议的时候,景容听见了,紧接着,就做到了。 事情似乎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死局,好像也不是不能破。 林朝生回来的时候,带回了一个惊天大消息。 据说,各大家族分道扬镳之后,景家在回去的途中,遭到了陆家的埋伏,陆家趁乱把景容给劫走了,家主一气之下把陆怀瑾也抓走了。 总之大概就是这么个事,景陆两家闹得很厉害,谁也不让谁。 林朝生打听得挠头,回来说得也挠头,让后山剩下三个人都挠起了头。景容后知后觉地道:「原来我被陆家劫走了吗?」 当时各家族离开西山时,点数的弟子特意说了景容和林朝生还没到,这说明家主在吸了景容的力量之后,有安排过人去把景容带回去,不然也不会派人点数检查。 至少从这一方面来说,家主没有打算弃景容于不顾。 但家主派去接景容的人,中间一定出了岔子,加上后来景辞的所作所为,都代表跟景辞脱不了干系。所以,景辞应该也有点烦恼,该怎么瞒住景容不在的消息。 然后这个时候,陆家出现了,祸水东引,就这么为景辞解决了麻烦。 交得出人,那就证明是陆家劫的,交不出人,那就是陆家把景容给杀了。没人比家主知道,景容有多虚弱。只要咬定是陆家劫走了景容,陆家就是跳进黄河也难以洗清。 温故稍一思考,问的却是:「在哪里可以拿到跟禁术相关的书?」 林朝生想了想:「家族交界处,那种名义上由各家共同管理的地方表面平静,背地里其实是最乱的,那种地方通常有黑市,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都能买卖,禁术也不例外。」 家族交界处。那距离此地最近的交界处,就是界方镇了。 温故转过头,看向飘扬的大雪,眉眼往下压了压,道:「等雪停了,我们去界方镇。」 一听要走,景容眼睛都亮了。于是景容又开始盼雪停,每天起床第一句话就是:「雪停了吗?可以走了吗?」 就这样又过了好几天,景容终于等到了想听的答案:「停了,等林朝生把路通了就走。」 下山的路并不好走,尽管附上了灵力的保护。林朝生在山下大路旁等着,剩下三人都走得很慢,巫苏在前,然后是温故,景容走在最后面。 温故时不时都会回头看一眼景容,每次回头的时候,都看到景容在低头看路,看得很认真,就跟一言不发刨饭时一样的认真,像是在较劲似的。 到了山脚下,忽然听见一阵若有若无的银铃声。 这声音来自视线尽头,远远的,一个矮小的身影往这边走来,看上去不像是个大人。等走得近些了,才发现原来是个小女孩,应该是附近哪家农户的孩子,趁着雪停来玩的。 小女孩穿着件斗篷,兜帽拉得很低,挡住了大半张脸,叫人看不清楚。斗篷有些显旧,上面有若隐若现的暗纹,形状很怪异,像是什么图腾,可又看不出来具体是什么。斗篷遮住了她的服饰,可她每走一步,都能听见阵阵银铃声。 小女孩只顾低头走路,旁若无人地路过这几个人,和温故擦肩而过的时候,小女孩抬起脸,蓦地看向走在最后的景容。 她脚步未停,只一眼又垂下头,继续低头走路。 几人和小女孩往相反的方向走,拉出了一点距离后,温故走慢了点,然后顿下脚步,转过头去。 身后的景容没察觉到,还在往前走,不慎撞上了温故。温故下意识扶住他,视线却越过他,望向小女孩,喊道:「小朋友。」 小女孩停下步伐。温故提醒道:「山上有灵兽,很危险,还是早点回家吧。」 「知道了,多谢大哥哥。」 第159页 小女孩低低地应了声,没有回头,然后俯身捧起一把雪,在手中轻轻揉捏起来。 这个年纪的小女孩正是贪玩的时候,多半是看这里雪铺得大,跑来堆雪人的。 看她玩得起劲,温故没再说什么,便对景容说道:「走吧,小少主。」 手从肩头拿下,自然下垂在一旁,没过多久,指尖感知到一两下极轻的触碰,微凉的触感却没如预料一般攀入掌心,退而求其次,景容拽了拽他的衣袖,小声道:「牵手。」 温故偏过头去看了一眼景容,嘴角勾起淡淡的弧度,把他往前推了推,婉拒道:「前面转角就到了。」 等几人走远后,小女孩才回过头,露出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这样的颜色和周围的白雪出现在同一个地方,显得诡异无比。 看他们消失在视线内,小女孩默然扔下手中的雪球,继续往山上走。 银铃声也在这时再次响起。 走上大道,一片白茫茫间,唯有林朝生瑟缩着身体站在一辆极其朴素的马车前,怀里抱着几件暗色斗篷。马车朴素是朴素,却是有门帘有窗帘,人家还有顶,于是巫苏的第一句话便是:「这马车比从西山开回来那辆好太多了!」 温故微微一笑:「确实。」 那辆马车是真不该拆。 到了界方镇已经暮色四合,等终于找到隐蔽的住处,已经是大半夜了。景容期待了很久的美好夜晚,结果却变成他一上床就困得睡着了,这让他第二天醒来之后就一直在后悔。 反观温故,不光不困,还趁天黑跟林朝生去了趟传闻中的黑市。景容早上一从房间出来就看到屋子里放着个大箱子,各种奇奇怪怪的书摆了一地。 景容这人最讨厌的就是看书了,字也写不好,歪七扭八,狗爬一样。一看见这么多书,几乎当场就差点倒下去。温故看他起了,在榻上翻找半天,最后拿出本带图的故事书递给他:「自己玩。」 景容茫然地接过来,「我又不是小孩子。」 温故笑了一笑:「那你出去堆雪人。反正别来打扰我。」 「我不是小孩子!」 景容气极了,脸一阵青一阵白。 把地上的书大致都翻了翻之后,温故忍不住道:「奸商。」 昨夜把黑市逛了个遍,只有一处地摊老闆说有路子,那老闆把温故和林朝生神神秘秘地领进一座宅院,结果一进去,好几个打手围着他们不让走,竟是打劫的。 可林朝生是何等人,堂堂第一名门景家的内门弟子,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剑都没出鞘都把这些人打得哭爹喊娘。如此一遭下来,那老闆赶紧求饶,真把他们带去了那个所谓的「路子」那里。 那处地方的老闆将这些书整箱整箱地卖,不让开箱检查,说是什么道上的规矩。卖得死贵,一拿回来,只有一半才是禁术,一本里头最多不超过五种禁术就算了,还一半以上都是重复的。 「奸商。」林朝生也忍不住说了一句,愤愤地站起身:「我晚上去把他店给砸了。」 一旁的景容合上书,把头一歪:「我也要去。」 温故无奈地摇摇头,搬起那些有禁术的书往榻上一放,有多少看多少,先看了再说吧,他坐上去拿起一本书,想了想,还是道:「林朝生,看好巫苏,就别让他出去了。」 林朝生对温故这话不太理解,这段时间以来,巫苏好像没做什么不该做的事,不由得问道:「为何?」 温故翻开书,低声道:「他不在我眼皮子底下,我不安心。」 话是这样说,林朝生也答应了下来,但不知道为什么,当提起巫苏的时候,温故总觉得林朝生看过来的那一眼有什么不一样,具体哪里不一样,温故也说不清楚。 但温故却是记得的。很久之前,巫苏在后山帮着景辞拦下他和景容的时候,有那么一刻,巫苏视死如归,挥下了几乎要命的一剑。 明明知道生死线绑在一起,明明知道他死了巫苏自己也会死,但巫苏还是那么做了。所以不管后来巫苏有多不管不顾进了西山,光是凭那一点,他就无法对巫苏放下戒备。 不放心的人还是要放在身边看起来才行。 这一日,外头又下起了雪。温故正翻看禁术,景容从一地的书中抬起头:「你说,我该不该为了我的族人,把修仙界搅他个天翻地覆?」 温故笑了一笑:「搅。」 明明是得到了支持,景容非但没有觉得高兴,反倒突然变得气哄哄的。他张开手掌,摊在眼前,冷不丁地「哼」了一声。力量小得打不过外门弟子,还搅修仙界? 他撇撇嘴,安静了下去,然后一步一步挪到榻上,也拿出一本禁术看了起来。 看着看着,忽然「咦」了一声,温故抬眼看他:「怎么了?」 景容道:「这阵图的画法好奇怪,只有十之二三看着舒服点,剩下的部分就一团乱麻,对这个阵根本起不了作用,照这个来摆弄的话,运行是不可能运行的。」 温故凑过来看了眼,「这禁术是做什么的?」 景容指了指上面的字:「续命。」 说是字,其实是鬼画符,温故看了半天都没从上面看出「续命」二字的笔画,也不知道景容是怎么看出来的。不过再一想,景容写的字也是鬼画符,很难认,既然同出一脉,能认出来也就说得通了。然后他听见景容又道:「这阵法续不了命,就算图案修正过来,再祭上活人,也只能保尸身不腐。」 第160页 他说得很是随意,又无比自信。 温故不由得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景容微微一愣,脸上涌出几分茫然,也疑惑了起来:「对啊,我怎么知道的?」 然后景容抬起脸,奇怪地道:「我自小修的是功法,没有修过阵法,也没有见过这道禁术。」 一个没有修过阵法的人,却对禁术这般了解,说起来也头头是道。就算景容是天才,也不至于会到这种地步,连完全没接触过的东西都一看就会。 温故放下书,转头叫来林朝生,将纸笔递给他,道:「画半个阵法,什么阵法都行,另一半瞎画。」 林朝生接过纸笔,思虑片刻后画起了常用的结界阵法。正常情况下,结界的维持需要源源不断的灵力供给,也就是说施术人走后,结界就很难维持。但若是用阵法布结界,就能将结界长久保持住,只不过会稍微薄弱一些,驻守西山试炼场的结界便是如此。 他按温故所说,只画了一半,另一半则是随意画的。画好后递给温故,温故上上下下看了一遍,没看明白,然后又给到景容,想看景容能不能看出来图案的问题所在。 谁知景容接过来看了好半天,最后竟然道:「这是什么?看不懂。」 林朝生为了证明那一半没画错,特意重新画了张完整的,还当着温故的面布了个结界出来。 这回温故更纳闷了。 不光温故纳闷,景容也纳闷。景容道:「那个续命术真的续不了命!」 看温故似乎不太相信,景容急了:「我们去找个人来试试便知,看是能续命还是能保尸身不腐。」 毕竟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说再多都是纸上谈兵。 温故笑眯眯的:「试试?祭掉一个活人去试试吗?」 -------------------- 第76章 林朝生言出必行, 真择了一天,趁夜色去砸了店。一边拉低斗篷帽檐,一边甩出一个钱袋子:「剩下的禁术, 我全要了。」 老闆被他的「大方」感动得痛哭流涕。 第二天景容一出房间, 见满地的书多了三倍不止, 差点也哭了。书一多起来,温故就只顾看书, 完全不搭理他,又加上昨日那番言论, 好像有点惹温故生气了。 景容谨慎地观察着温故脸上细微的表情, 嘟囔道:「什么夫夫间没有隔夜仇, 都是骗人的。」 他深知温故是个怎样的人。他太担心了,要是真的惹到了温故,温故一定会头也不回地走掉的, 毫不留念地抛弃他, 再也不要见到他。 一想到如果会这样, 他就害怕得要死, 立刻变得小心翼翼起来,每过一会就要看一眼温故, 看他在做什么, 是不是在皱眉…… 他就趴在榻中间的小桌上,认认真真地, 静静地看着温故。 从很久以前开始, 他就喜欢这样看温故, 有时看着看着还想伸手去摸, 不过以前总是在克制, 不敢伸手。 虽然此时此刻也有点不太敢。 其实温故偶尔也会从书上抽出目光来看他, 不过温故看的方式就和他不一样了。温故看向他的时候,会轻微地愣一愣,愣住的那一下里,全身都是静止的,只有眼眸似乎在推进,直到将景容看在眼里,才会回过神。 这样的愣怔很短暂,仿佛是在说:你怎么还在看我? 看完这张小桌上的禁术,没找到想要的,温故准备换一批书接着找。 景容不知何时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温故支起身子,将景容那边的窗户拉上。窗外安静地下着雪,没有吹风,可风都是一阵一阵的,总会吹进来的,窗户还是拉上的好。 他搬书的时候动作很轻,可趴在桌上的景容还是轻轻皱了下眉头,然后缩了缩肩膀,似乎是有些冷。温故摸出榻上的软被,上前搭在景容身上,搭的时候不小心碰了下景容的脸,指尖随即就传来冰刺般的寒凉感。 景容身上一直很凉,很多时候,只有晚上睡觉的时候把景容抱在怀里,景容的身体才会暖那么一点。 温故安静地立了会儿,最终还是伸手托住景容的头,把小桌子往一旁推了推,推过去后,温故就坐在之前放小桌子那里,就这样让景容靠在了他的怀中,然后转头继续翻起了书。 当这个黏人精进到怀里后,温故微微松了一口气,这样就不用总去想景容冷不冷,趴着睡舒不舒服,手会不会麻了。 景容这一觉没有睡太久,醒来时发现在温故怀里,开心坏了,开始一点点往上蹭,直到把下巴抵在温故的肩上才停下来。他环住温故,整个人都贴在温故身上,然后轻声唤了声「温故。」 温故任凭他乱动,只静默地翻书看,目光一刻也没移开过。 林朝生后来带回来的这些书好多了,没有重复的。每本书中所记载的禁术数量算不得多,但毕竟几大箱子的禁术,全看完也需要点时间,温故实在无暇去管景容怎么摆弄他,就随口应道:「嗯。」 良久,景容又叫了声:「温故。」 「嗯。」 景容叫得轻,温故也应得轻,每叫一声,温故都会不急不缓地回应。 渐渐的,温故发现景容只是在念他的名字,并没有要说什么的意思。 在景容一声声的唿唤里,温故闭了下眼睛,似乎想到些什么,突然笑了一下。把手中的书单独放在一旁,轻轻推开景容,然后和他对视起来,温故道:「怎么不叫我哥哥了?」 第161页 景容长睫微颤:「……我什么时候这样叫过?」 温故抬手捏住景容的下巴,迫使他的头扬起,拇指在景容下唇轻轻摩挲,不知何时咬的口子还在结痂,没好全。 温故微微一笑:「原来你不记得了啊。」 景容呆滞地望着温故,一些琐碎的片段渐渐浮现在脑海。 然后景容瞳孔微缩,耳朵倏然变红,跟充血了一样。 霎时间,景容方寸大乱,「我……」 温故就随意那么一说,松开手拿起书,将一页阵法图案放在景容面前,道:「看看这个。」 他是没放心上,可景容却不是,景容脑子登时就炸开了,哪还有什么心思看什么禁术,眼睁睁看着笔画纷乱的图案,眼前出现的却是另一副场景。 总之,大约是景容受不了的时候,就会叫温故一声哥哥,但他在事后似乎总是记不起这茬。 被温故这一提醒,他才想起来,一下子心乱如麻,脑子里比眼前阵法图案的笔画还杂乱。 见景容久久没个回应,温故拿开书,这才看见景容的耳朵通红,耳后的皮肤也因为皮肤白,而显得更加透红。 温故无奈一笑,心道:「我就不该提这一嘴。」 然后拉起景容,撑着伞带他在外头走了走,唿吸完一圈新鲜空气后,景容总算冷静下来了。 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下,在伞下的方寸之地里,温故再次把书翻开:「你看看这个。」 这上面所记的是一种叫做「共生」的禁术,用此阵法可将两个毫不相干的人的生死绑在一起,和温故身上的倒是极为类似。 甚至或许不是类似,而是同一个。 所以要验证景容之前说的话很简单,不用拿禁术来试,只用看他解读得对不对就知道了。 景容此刻正站在几株红梅面前,扫了书页一眼,倾身嗅了嗅花的香气。温故撑伞跟上去,就听景容道:「这图有个地方画反了,不过还是能运行的。」 温故垂下眼,只见景容伸手戳了戳梅花枝,上头的挂的雪开始往下掉。 景容看书的时候翻一遍就相当于看一遍,这个图案也是,扫一眼就能记住样式,还能指出问题,甚至解读出来。 有这种脑子,却不爱钻研,还视书本学识为洪水勐兽,实在可惜。 景容把手搭在梅花枝上,接着道:「这图若是没画反,可以将濒死之人的生死线与另一个命格完好之人绑在一起,施术后就能同享命格,从此同生共死。」 顿了顿,景容又道:「不过这两个人必须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才行,如果不是的话,那其中一人的灵识多半会受损,只能勉勉强强活着,醒不过来的。」 「那若是画反了,就按图上这个来呢?」说着,温故不觉屏息了起来。 景容想了想,道:「两人的灵识会乱撞,运气好的话灵识正巧撞进体内,都能活下来。运气不好的话,就都死了。」 温故微不可见地唿出一口气。 禁术出自诡术,留存下来的共生术或许还算完善。 这下温故终于知道为什么巫苏之前会一直活在这副身体里了,原来是乱撞的时候撞错了身体。看来俩人运气还算好,都活下来了。 「不过,」景容折下一根梅花枝,又道:「你不会喜欢这个术法的。」 「为何?」 景容犹豫着牵起温故的手,见他没拒绝,就兴高采烈拉着他往屋内走,边走边道:「若施此术,便要献祭那个命格完好之人的全族。」 温故勐然一怔。 「那时候,温家遗孤奄奄一息,已经快死了。」 「为了留住温家血脉,便将我的命格与你的命格绑在一起,从此以后……」 「你生,我生。」 「……」 「邪族一战,温家灭门。」 「……」 所以,巫家施共生术,根本不是为了救温故,而是…… 为了救巫苏? 为此,献祭了温家的全族。 温故是穿过来的,理论上来说他和温家没有任何关系,可当这段本该永远掩藏于过去的秘密,在无意间被景容揭露开来的那一刻,他还是有点喘不过气。 他甚至开始觉得,他跟这副身体有点巧合得太厉害了。 名字,模样,以及在得知这件事后,萦绕在心口这股难解的沉郁。 直到这一刻,他才共情到了景容站在那副尸骨旁长长久久的沉默。 谁也没有在谁的世界中出现过,可那些无法选择的因缘,却始终把人牵连在一起。受损的原主灵识,就那么彻底消失了,在这个世界,没留下一点痕迹。 是消失了,还是成为了另一个世界的他呢? 他不知道,也得不到答案。 回到屋中后,景容松开温故的手,在屋子里四处翻找了起来。挑挑选选好半天,最后选了个白瓷花瓶,把折来的梅花枝插了进去,然后摆在榻上,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问道:「你相信我说的吗?」 景容的审美应当是极好的,插花一摆上去,格调顿时上升了十倍不止。 窗外的雪下得正大,温故坐到榻上,翻开剩下的书,道:「相信。」 景容喜不自胜:「真的?」 他笑盈盈地望过去,双手撑在小桌上,头髮散落下来,拂过书页,这才看到温故低垂着眼,看上去不太高兴。温故那张脸本就清冷,只要没有笑意,就太过冷漠。 第162页 景容变得谨慎和紧张起来,道:「你怎么了?」 温故没有说话,默然翻了一页,神色冷凛。 景容嘴角下压,眉头微蹙,又道:「为什么突然不高兴?」 温故微微嘆了一口气,这个小少主真是一刻都不消停。他抬起眼,把景容拉到身前坐下,然后从身后拥住景容,将头抵在景容的肩头,闭上眼睛,道:「我只是看累了,你来看,然后说给我听。」 在一点点的适应中,温故也在找能让景容放松的方式,最后发现还是肢体接触最管用。毕竟景容这人……是个黏人精啊。 景容抿了抿嘴,「好。」 被温故牢牢拥着,景容先前的阴霾一扫而光,说话声透着些愉悦,道:「这本没什么可看的,图案看不懂,术法解读跟图毫不相关。」 「换脸术,图案只对了一半,若图案对的话可以换成功,图案不对的话,脸会腐烂。」 「復生术,图案对了,只是禁制太多,代价太大,稍不留意就连施术者的神志都会散失。」 「……」 「啊这套,要炼药的,情蛊。图案倒是对了,但是并不能让受术的两个人相爱,只能让这两人一见面就必须行周公之礼……一见面就……做到誓死方休么?哈哈哈怎么会有这么蠢的术法。」 「哈哈哈太蠢了哈哈哈哈……」 景容笑得停不下来,似乎是被感染到了,温故的嘴角也带了些弧度。良久,景容翻开下一页,扫了一眼,然后惊愕地道:「连这也能换?」 「什么?」温故问道。 「就是……那个,从根本上解决那里不行的问题,我没想到,连这也能换……」 「嗯?」温故蹙了一下眉头,「你别告诉我你想给我也换一个。」 「不是……」景容急红了脸,「你很好,你……」 「哎呀,」景容捂住脸,「温故!」 温故哑然失笑。 「……」 景容对这些禁术的感知似乎是天生的,能看懂图案,能修正图案,也能解读禁术。 禁术出自诡术,诡术出自神族,只有这些景容才能说得头头是道,那些跟神族毫不相关的术法,景容就一点也看不懂。 看了好几沓禁术后,景容拿出本新的,翻到其中一页,忽然一愣,「修为掠夺之术……」 温故一直闭着眼,听到景容说到这个术法的时候,也是一愣,然后缓缓睁开眼睛。 景容接着道:「图案只对了一小部分,倒是可以运行,只是吸走的修为只能转化一点点为己用,被吸修为的人会灵脉尽断而死。若是图案对了……」 顿了顿,景容的语气变得轻快了些,道:「若是图案对了,修为能尽数转化,修为被吸尽的人会痛不欲生,身体也会一点点枯竭。」 景容笑道:「好巧啊,跟我父亲吸我修为时用的术法好像是同一个哈哈哈……」 笑着笑着,景容就笑不出来了,因为环在腰间的力道加深了些。 研读禁术是项十分累人的活,至少,对景容来说是的。 他其实也没看几本,看着看着就渐渐不说话了,温故一开始还没注意到,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发觉好像很久都没听见景容的声音。 他抬起脸,见景容的头微微仰起,还闭着眼睛,竟然又睡着了! 温故承认,他们目前的这个姿势很舒服,温故拥着景容,身体的力量压在景容身上,景容往后倚靠也将身体的力道压在他身上,互相支撑,谁都很放松。 于是就放松到直接睡着了? 温故想不明白,景容一天天的怎么那么多觉要睡? 还是说解读这些禁术会消耗能量? 也不排除这种可能,毕竟这些大部分都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可景容还是能一眼看出术法原有的模样。 这种无异于窥探前尘的能力,也确实不该是这么轻松的。 「完了完了!」就在这时,林朝生忙不迭推开门,满地乱放的书让他无从下脚,他只能站在门口,急得手舞足蹈:「出事了!」 温故侧了侧身体,把景容挡在里面,转过头来:「出什么事了?」 「这镇子上又发现禁术阵法了!」 「然后呢?」 林朝生急得不行:「然后!然后!那些来巡查的不知道是哪家的弟子,已经快到我们门口了!」 看着满地的禁术,温故拧了拧眉,正在这时,外头传来了重重的叩门声。 -------------------- 第77章 景容, 在试炼场上万众瞩目;温故,冬炼期间流言蜚语重灾区;林朝生,万众瞩目的景容的唯一亲信。 用灵力稍改面容, 可以让普通人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可同是有灵力之人, 这点伪装就半点用都没有。不管来的是哪家的弟子,这三人大概是一个都不能出面了, 以致于这艰巨的任务就落在了巫苏一人头上。 据观察,在检查其他院落的时候, 这几名穿着厚重斗篷的弟子通常是站在门口往里看一眼, 再跟屋子主人问询几句话, 基本不会进门检查。若是每家都进去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检查,得查到何年何月去了。 因此巫苏的目标很简单,只要不引起怀疑, 不让他们产生进门的念头就行了。毕竟也是经常跟林朝生在外查探的人, 怎么打消仙门中人的疑虑, 他是最清楚不过的。 第163页 谁知刚沟通了没两句, 为首那名弟子忽然就推开了巫苏,强行进了门, 压着嗓子道:「给我搜!一个地方都不能放过!」 巫苏:「?」 不是? 院落不大, 统共没几间屋子,几人一拥而入, 先搜完两边的厢房和厨房, 最后才来到主屋门前。 在他们身后, 巫苏就待在门口, 没有跟着他们往里走。林朝生带回来那么多禁术, 好几大箱子, 一旦开门被看到,一时半会是解释不清楚的。 不光解释不清楚,还会立刻被抓起来,这些仙门家族那点子破事,他比谁都知道,宁可错杀,也绝不放过。 跟着温故果然没好事,以前林朝生老说遇见温故就晦气,怎么现在林朝生在温故面前跟个狗腿子一样,如今这等想法观念竟只有他一人传承,实在让人不解。 他暗暗后退,悄声将手覆在门上。几步之外,为首的弟子将帽檐往上拉了拉,露出一双稍显柔和的眼睛,抬手覆在门上,轻轻一推。 巫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曾想屋内空空荡荡,别说那一地的书了,就是一个人都没有。几名弟子进去看了看,一无所获,很快就出来了。离开院落时,为首的那名弟子走在了最后,一如进来时一样,将帽檐往下压了压。 和巫苏擦肩而过的那一刻,像是察觉到什么,忽然回眸看向院落,掩在帽檐之下的眼睛就这样看入巫苏的眼底。这名弟子的眼睛有些奇怪,与其说是奇怪,不如说是漂亮,是明眸善睐的那种漂亮。 弟子的目光落在几株红梅上,视线下移,最终看向了雪地。 那里分明有几个不属于他们留下的不同大小的脚印,像是留下还没过多久,最终方向是往主屋去的,但刚才,那里面空无一人。 霎时间,弟子反手就将巫苏制住,再轻轻一跃,以极快的速度闪向屋后,只能见一道暗影闪过,然后就和屋后的三人面面相觑了起来。 林朝生持剑上前一步,这几大箱子的禁术都在这里摆着,他知道解释没用,因此也就不打算解释,打算直接上手。谁知这名弟子在看到他们之后,非但没动手,反倒一喜,激动地叫了声:「景容哥哥!」 「你们怎么在这里呀!」 「……」 是赵无知。 原来,景陆两家闹了个天翻地覆,已经无暇顾及其他任何事,恰逢赵家回程在此地暂留,就姑且揽下了这趟差事。 一见是熟人,温故顿时就松了口气,要是这趟来的是景家或者陆家,那真是麻烦大了。 「你们都不知道,我们刚到界方镇就听说陆家偷袭了景家,还把景容哥哥给劫走了,我们都担心死了,我哥还在四处打探陆家到底把景容哥哥藏哪里去了。」 「景容哥哥你没事真是太好了!还有温故哥哥,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啊?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 「哎呀,等一下,我得赶紧通知我哥!不然他越走越远了!」 「……」 赵无知这嘴从一开始就没停下来过,叭叭了半天,一提起赵无期,扔下句话就跑掉了,到最后都没给别人说上一句话的机会。 巫苏没见过赵家人,也不认识什么赵无知,只觉得怎么都想不通,他不认为自己露了什么破绽,话都还没说上两句,怎么就非得往里搜了? 可赵无知毕竟是女子,观察到底是细微些,说不定一开始只是直觉,后来才发现了其它的破绽。温故看了眼一地装满禁术的箱子,无奈地拉开窗,一边搬书一边忍不住道:「要是人人都像无知小妹妹那般探查,怕是什么都无所遁形。」 这话好似是在打谁的脸,林朝生反正是没吭声,迳自把头低了低,倒是景容开了口:「你很欣赏赵无知吗?」 不过问的却是另一码事。温故没多想,下意识就道:「多好一小妹妹。」 「她不好!」景容一下子就急了,「你不可以觉得别人好!」 一看情况不对,林朝生收回要搬书的心思,随口说了句要去追赵无知,让她记得帮忙把行踪保密,就赶紧跑了,多一刻都没有再留。温故有些无奈,悠悠拾起几本书,放进景容怀中,温声说道:「你不要这样。」 景容知道自己又惹温故不悦了,欲语还休:「我……」 总是这样,一直这样,却也只能这样。他真的没办法忍受温故关注其他任何人。把书都从窗口塞回房间后,温故走了两步,踩在雪地上咯吱作响,腿一屈就坐在了花窗的窗沿上,然后抬眼看他:「过来。」 虽然目前要解决的麻烦有点多,但或许应该先解决一下景容的问题,老是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气氛稍微有些凝重,景容有点后怕,开始以缓慢的速度后退,退了小半步后又担心这一退下去温故真就不理他了,又磨蹭着往前挪。 哪还有那副张扬跋扈的少主模样。 不管他多磨蹭,温故都不怎么急,就静静地看着他慢慢走近,一直走到他的面前,才开口说道:「我不是要责怪你的意思。」 说着,伸手覆在景容的肩头,将他慢慢往怀里带,「我就是想说不管是赵无知,还是赵无期,对你都是没有恶意的,我不希望我的存在,让你只会产生不好的情绪。而且,你别太高看我行不行?我很普通的,也就你才这么在意我,在别人眼里,我可什么都算不上。」 第164页 景容环住温故的脖颈,四目相对,胸膛里震得他快要听不见旁的声音,他深唿吸了一下,扑进了温故的怀里,声音发颤:「你不普通的,你特别好,特别特别好,没人比你更好。我只是……太害怕了……」 温故顺了顺他的背嵴,问道:「怕什么?」 「怕你喜欢别人,就不要我了。」 景容小小声声地说着,「我真的很害怕。」 温故:「……」 第一次,温故觉得自己的人品可能有点堪忧,不然怎么会让景容生出这种想法出来?但他觉得,他不至于是这种人吧? 温故嘆了口气:「怎么会不要你呢。」 这样的安抚其实意义并不是很大,一方面,他知道管不了多久,马上景容就会捲土重来,一遍又一遍,可另一方面,他却又不知道为什么景容一直都这么不放心。就好像有根尖刺一直横亘在心底某处地方,时常会把景容刺痛一样。 那些刺挠的地方,是在长此以往的相处中,由千万个细节所堆积起来的,温故意识不到,只知道心里太压抑的话,保不准会助长反噬,情绪稳定这方面,没人比他做得更好,所以他认为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让景容放宽心。 说来也奇怪,明明以前觉得景容偏执,扭曲,不可取,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竟觉得景容这个人意外的合他心意。 人的情感真是奇怪得很。 明明从来不相信,明明一直认为那是最没用的东西。 他们几人在此地的事情,赵家果然把行踪给瞒住并掐断了,没有往外泄露出半点消息,只通过阵符传信告诉了赵无期一人。赵无期离得太远,一时半会过不来这边,人未至,信倒是先到了,上头写的是「容亲启」,但景容死活不要看。 当着景容的面,温故把信封撕开,心说万一有什么重要的事呢?然后打开信,念道:「容,自西山一别,你失踪数日,我担忧不已,食不好睡不好,每日以泪洗面……」 以泪洗面。 温故顿了一下,「什么乱七八糟的?」 再往下看,洋洋洒洒一整页,通篇思念挂怀,然后道:「你小名叫瑶儿?」 景容一脸疑惑:「小名?我怎么不知道?」 温故把信摊在景容面前,指着信的中间部分,只见信一开始还把景容唤作「容」,后来突然就换了称谓,一直唤作「瑶儿」。 温故继续念道:「瑶儿,每每思及你,我便深觉这夜色难熬,只想伴在你身旁,你的一瞥一笑……」 念到这里,温故有些语塞,略过一大段,他直接看向结尾:「容,等我,我尽快赶到!」 结尾倒是记得看信的人是个容了。 赵无期这信写得晕头转向,割裂无比,也不像是掩人耳目,倒像是从哪抄了一大段来凑字数。这像极了一些学渣写作文的样子,只有开头和结尾还勉强能看,中间全是瞎写。看来赵无期此人,学识应该也是不怎样,大概跟景容不相上下。 但真要比起来,可能还是比景容强点,别的不说,单就赵无期这字,写得还是不错的。 话又说回来,真该听景容的,不该打开看。不看后悔一时,看了后悔一天。 这些时日,景陆两家的恩怨风波不断扩散,家主认定是陆家把景容给害了,大发雷霆,扬言要让陆怀瑾偿命,还要陆家陪葬。 这里面带了多少私人恩怨尚且不知,但家主大抵上是真的生气了。能恢復修为的景容,对他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但他或许估错了一些东西存在的价值。 两家的恩怨最终波及到了界方镇。界方镇本就特殊,鱼混杂,第一大名门和第二大名门一僵持起来,界方镇就更乱了,单凭赵家的这几个弟子,已然把控不住,探查禁术一事就变得困难了起来。 而赵无期,不知道是不是被什么事情给绊住了,迟迟回不来。 相对平静一点的地方,就只有他们所在的这处小院落了,温故除了偶尔跟林朝生交待点事,剩下的时间全都在耗在了翻阅禁术上,最终,终于在一个半夜,他找到了他想要的那个术法。 翌日,天色大亮,外头的雪也停了,看着景容耷拉着脑袋,蔫蔫地从房间里走出来,温故在榻上铺好纸笔,道:「来,画吧。」 要画的是一个用于炼丹的禁术图案。 书里的那套画法不完善,世间偶有流传出几粒失败品,传闻说是能在短时间内将修为提升数倍,只是药效散尽后,使用者就会爆体而亡。 于是温故抱着试一试的态度,问景容能不能修正图案,景容说可以,然后十分不要脸地说:「那你今晚能不能跟我……」 温故:「先画。」 景容:「先做。」 温故:「先画。」 景容不高兴极了,说起话来都带着气:「你是骗子,我不相信你,在后山的时候你就说了,结果到现在都半个多月了,一次都没有!大骗子!我知道的,等我画完你肯定要找藉口忙别的去啦!」 温故:「……」 温故:「……好,依你。」 但他万万没想到,依是依了景容,却在景容这里栽了个大的。 刚开始,景容的确拿笔就开始画了,只是却画了很多张都不满意,看那样子,似乎是陷入了自我怀疑。 温故倒是不急,表示可以慢慢来。 第165页 这一句慢慢来,就慢慢过去了好几日,完全没有任何进展。而每天晚上景容的说辞都是一样的:「我想到怎么改了!」 温故:「怎么改?」 景容抬眸望着他,声音乖巧:「可是好晚了呀,明天再画吧,今晚你能不能跟我……」 温故默了下,还是说道:「嗯。」 于是,这一大早,温故再次铺好纸笔:「来,画。」 景容坐上榻,接过笔,愣怔着看了纸张许久,落笔在纸上画了个圈,然后就不再动了,似乎还是没想明白该怎么画。 温故笑眯眯的:「你昨晚不是说你真的想到怎么改了吗?」 「昨晚?」景容仿佛失忆了一样,「什么时候?」 温故脸上的笑意加深了几分,声音却有些冷,「你根本就不知道怎么改,是吗?」 「不是!」景容一个激灵醒了神,结结巴巴地道:「我……我想起来了……」 话是这么说,可他还是没下笔。半晌,景容嗫嚅道:「我……我快想起来了……」 哇哦。 景容真是好样的。 可能是这些日子以来,景容看起来都太顺从了,才让他没对景容的所作所为产生一点怀疑。 可归根结底,景容是什么人,他还不清楚吗? 他都快忘了景容是个坏蛋了,装乖巧可是最在行的,一次又一次,到现在都还在装。总之温故终于是有点不太高兴了,冷色道:「今晚分床睡。」 景容一惊,撇撇嘴,把笔放下,然后一点点推开小桌子,再一点点移向温故。他跪坐在榻上,拥住温故,附在温故耳边道:「我昨晚真的想到了,只是现在确实想不起来,要不我们再试一次,说不定我就想起来了。」 微凉的气息在耳边蔓延,却带着丝丝灼热。 温故配合似的,把手搭在景容腰间,声音温柔:「明晚也分床睡。」 景容:「!」 景容「哼」了一声,推开温故,重新坐回原位,再将桌子搬回来,拿笔蘸了蘸墨,开始画了起来。 他一脸不悦,画得又极快,没一会就画出一张看起来极为复杂的图案。 画完后扔下笔,气鼓鼓地看着温故,道:「不能分床睡!」 温故没答话,而是指了指图案,说道:「解释。」 景容别开脸,「修为提升十倍,药效结束后修为尽失。」 温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还不错。」 可这代表什么? 代表景容一直都知道怎么画,却一直在拖延,就这样把他玩弄于股掌之间,而问题的关键是,他信了。 还信了不止一次。 景容再次看向温故:「不能分床睡!」 温故冷眼瞧着景容,最终无奈嘆了口气。但他不得不承认,这样有点坏心眼的景容,比装可怜装乖巧的景容,可顺眼多了。 怎么办,能怎么办,惯着呗。用区区「分床睡」就能威胁到的人,一切的根源都在他身上,他又怎么能苛责得起来。 -------------------- 第78章 「会不会是在路上被什么事给耽搁了?」 「不会的, 我哥哥以前遇到过意外,后来他只要是出门在外,天天都会用阵符传信报平安!可是他平时会传信的那些人我都一一问过了, 家主, 小妹, 长老,一个都没收到他的信, 已经好几天了!他从来不会这样的!」 赵无知一脸焦急,「他会不会出事了啊?」 自从那日赵无期传了封信让赵无知转交过来后, 就再无音讯。又加上, 在界方镇新发现的那个禁术阵法, 还没查出个一二三出来,就不知道怎么的,阵法竟然又原地消失了。 这等禁术会消失的事情, 赵无知是闻所未闻, 在得不到赵无期的消息后, 自然也就急了起来。温故倒了杯水递给她, 让她先冷静一下,问道:「他出门前带了多少阵符?」 赵无知从腰间扯下一个小布袋:「就这种袋子, 装满了的。」 温故接过布袋子, 打开看了看,里面的阵符被叠成了星星, 他掂了掂, 粗略估算了一下, 若每日用一个阵符, 起码够一个月的量。从西山出来至今, 也没到一个月, 按这么说的话,确实不太对劲。 缓了缓,温故又问道:「他每日只用一个阵符吗?」 「一个吗?」赵无知不确定地道,「两个吧?」 然后又想了想,「三个?」 「可能是四个……」 听着这不断上涨的数字,温故疑惑了起来,只见赵无知把双手摊在眼前,一边回想一边用手指数数:「五个也有可能,说不定是六个……」 温故更疑惑了:「他一天为什么能用这么多?」 赵无知抬起脸来,说道:「家主一个,我一个,林姐姐一个,周姐姐一个,还有萧姐姐,周姐姐……」 破案了。温故摆摆手:「他多半是阵符不够用了。」 赵无知这才反应了过来。 景容闷在一旁,没吭声,就安安静静地从温故手里拿起一颗阵符星星看了看,然后放下,又拿起另一颗,如此往復。看起来好像对星星很感兴趣。 不光对星星感兴趣,还让赵无知给他画了个接收阵,一袋子星星,被他从屋内走到屋外,小半天时间就用光了。 温故以为景容是起了玩性,结果在用掉最后一颗星星后,他把之前赵无期传过来的那封信捏在了手里,指腹压在上面轻轻摩挲,神神秘秘地道:「温故,我发现点事。」 第166页 温故转头看他:「什么事?」 「是这样的,你听我说,」景容抬起脸,黑沉的眼有些专注,慢慢解释道:「首先,阵符上面的灵力是固定的,然后就是,我刚刚试了,发现使用阵符之后,阵符的灵力会大致转变成两个部分,一部分消耗在隔空传送上,另一部分就会附着在信上面。」 他说得缓慢又有耐心,像担心温故听不懂一样,还指了指那封信,「这封信上面的灵力还剩很多,代表他传信的时候,离我们并不远,据我判断最多一天就回得来才对。」 可事实是,从收到这封信之后,已经过去了好几天,一直没有赵无期的任何消息。所以,赵无期可能真的遇到了点什么麻烦,或者说是,出事了。 「而且,」景容眨了眨他那黑沉沉的大眼睛,「我算出了他传信时距离此地的大概距离。」 * * * 把景容的推测告知给赵无知后,赵无知就带着弟子急急出城去了,照着那个距离从周边开始排查。 她看景容的眼神也越发的崇拜了起来。 不光是她,连温故看他的眼神也有些不一样了。 而后,温故就总忍不住去看景容。景容还跟以前一样,一双眼睛整日挂在他身上,每次温故看过去,都发现景容在看他。 也许是他看景容的次数变得太多了,多得不寻常,景容被看得莫名有些不安,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还是要分床睡吗?」 虽说听到这种话已经很适应了,但是,景容心里就难道就只会念着这么点无关紧要的小事吗?温故摇了摇头,说道:「你这次不跟我提点什么要求吗?想要什么?」 然后他就在景容眼里看到了浮起的笑意。 可景容确实表现不错。 他以为景容会提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要求,都已经做好准备了,结果景容垂下眼睑,说的却是:「很久很久以前,你说要赔个簪子给我,你是不是不记得了?」 「记得啊,」温故缓缓坐下来,「当然记得。」 不仅记得,还花了很多积蓄,买了最好的材质,找了最好的工匠师傅,打造了一个配得上少主身份的白玉簪。 只是看景容这反应,大概是没打开看,也没意识到那是他送的。温故试着提醒他:「礼宴那日,你没收到吗?」 景容不明所以:「啊?收到什么?」 「没什么,」温故轻咳一声,「那个不算,你另外说一个吧。」 说起来,那本身就是要赔的,不能算数。再加上,温故压了压眉眼,那时他在巫苏的身体里,明明需要隐藏身份,却还是在那种时候送出簪子,背后的意图可算不上什么好事。 他也有一些不能宣之于口的黑暗。 但景容不知道。景容只会知道,那个时候,他没有离去,而是在试图提醒他,他一直在他身边,甚至还去找过他。 等回到景家,景容发现那根簪子,一定会这样认为的。 就让他这样认为吧。 景容不需要知道背后的真正原因。再也不需要了。 最后景容想了很久,脑子里也不知道闪过了多少奇怪的念头,话到嘴边还是变成了:「我得先想想,想好了再告诉你。」 倒真是头一遭了。 紧接着,景容又很严肃地说道:「等我想好了,不管我提什么要求,你都必须要答应我。」 生怕他反悔一样。温故心说就景容这个脑子,里面装的就那么点事,能想出些什么来?所以他也就答应得很痛快:「好。」 入夜之后,赵家才派人来传话,说在远郊的一处偏远废弃宅院里找到了赵无期。这几天下了雪,路不好走,找到他的时候,他还在一间屋子里睡觉。 但那只是对外的说法。 温故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实际上,赵无期是被困在了一处禁术阵法中间,凭赵无期自己,根本没法走出来,之前跟他一起出去的几名弟子也不知所踪。 据无知小妹妹所言,赵无期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记得怎么到的那个宅院,也不记得那些弟子去哪了,更不记得发生了什么,记忆就好像突然断了一截一样。 似乎只要是跟禁术相关,就都会遇上记忆断层。 至于那套关住赵无期的禁术阵法,被妹妹照着模样仿了一份,正好用上之前画在这里的接收阵,给传了过来。 温故拿着翻来覆去地看,总之是没看出个什么名堂,而景容,仅仅只是瞥了一眼,就说道:「修復灵根的,图样对了,但引子不对。」 温故真是听不懂这些行话,有些郁闷:「什么引子?」 「相当于代价吧,」景容道,「比如之前的共生术,为了一人能活,就得牺牲另一个人的全族。禁术可没有不劳而获之说。」 温故:「……」真会举例。 温故不由得问道:「那这个修復灵根的引子应该是什么?」 景容想了一下,正要回答,屋子外头突然喧闹了起来,只听一道声音大唿小叫道:「景容你在哪!景容!景容!……」 「……」 来者正是赵无期。 他一进门就好大的阵仗,像个讨债的恶霸一样,见个门就往上顶,凡他过处没一道好门。 温故和景容在榻上,而榻的前面有道屏风,因此赵无期进来的时候没看见他们二人,转头就推开了卧房门。在里面转了一圈,出来后就站在屏风前,急得大吼起来:「不是说景容就在这里面吗,我就差把地掀了,头髮丝都没见着半根!」 第167页 温故轻咳一声:「这里。」 「哦哦原来在这儿啊,」赵无期三两步跃到屏风后头,「哈哈哈刚才看漏了。」 赵无期笑得花枝招展,迎上景容,道:「我一醒来就来见你了,看到你没事真的太好了!你都不知道我多担心你!」 他边走边说,还张开双臂,一副要熊抱景容的样子。 景容坐得慵懒,从听到赵无期的声音开始,神色就有些不悦,此时就更是了。景容极其不悦地看了赵无期一眼,就这一眼,看得景容「噫」了一声,汗毛都立起来了,然后连滚带爬地撞到温故后面躲起来。 可赵无期愣是没收回手,一个侧身继续往前,硬着头皮要给温故一个拥抱。 抱不到景容,抱个温故也是一样的。 就在赵无期靠近的时候,勐然看到从温故身后探出半个脑袋的景容,露出了那双漆黑阴鹜的眼睛。 看着就有那么点要命。 赵无期的双手在空中勐然一顿,往后一收,尴尬地摸了摸后颈,笑道:「哎呀你们两个真是太见外了!哈哈哈……」 嘴里片刻不停:「我们赵家都不讲究这么多的,哈哈哈你看,你们两个真是。」 他哈哈笑着,眼睛时不时朝景容瞥过去,又在无数次触及到那双眼睛后移开目光,也不知怎的,突然看到了温故捏在手里的纸张,下意识问道:「这是什么?」 「把你困住的禁术,」说到这里,温故顿了一顿,模稜两可地说道:「但不知道这是用来做什么的,看着倒是有些像跟灵根有关。」 「啊?」赵无期晃了下神,又摸了摸后颈,看起来有些茫然:「啊……」 一副不知今夕是何夕的迷煳样。等他醒过神,才终于想起来这里的目的,连忙道:「对了,我听妹妹说你们有事找我,什么事?」 从在后山提出要来界方镇开始,赵无期就是必找不可的人,可如今看到赵无期站在面前了,温故却突然有点发懵了。 他突然想知道,赵无期是否真的可信? 越是看起来无害可信的人,就越有可能隐藏得最深,虽然温故不值得被花心思来欺骗,可如果换成景容,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景容的身份不单单只是景家少主这么简单,更是神族唯一的后代,这个身份在原作中不曾揭开过,可现在不一样,他揭开了。 这或许会导致很多无法预估的后果。 就比如面前这个人。 一个没了灵根的人,却在一个修復灵根的禁术中被发现,带去的弟子一无所踪,只剩了他一个人,还完好无损。实在很难不让人多想。 赵无期又问道:「到底什么事啊?怎么不说了?」 温故犹豫了一下,权衡之下还是说道:「想请你帮个忙。」 他不是那么不谨慎的人,可不管赵无期那边是什么情况,这件事都非做不可。只听赵无期脱口而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他这过于赤诚的模样,让温故心里对他的腹诽都变得多余了起来,「你不问问是什么?」 「总不能是找我炼丹吧,」赵无期哈哈一笑,「别看我是赵家少主,我,空有其名,绣花枕头一个!知道什么意思吧?炼丹这玩意我不行。」 温故:「……」 还真就是为了炼丹。 赵家以炼丹闻名,对此赵无期意见也很大,他道:「所以不都说呢吗,现在的赵家少主,简直是有史以来最差劲的一代。正事儿一件都不行,吃喝玩乐那是样样了不起,说的就是我啊!可我有什么办法,是他们教不会我,总不能是我的问题吧!」 「哎你们说,要是我这也会那也会,那我家那么多漂亮姑娘不得没事干啊?我是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她们行啊,一个个的我跟你们讲,都是狠角色……」 「尤其是我有个师妹,年纪轻轻就当上了我家长老,年纪比我还小,现在我都要尊她声长老咯,不过她这回没参加冬炼,你们没见着实在可惜。」 「不过话说回来,还好她没来啊,不然被她看见我连自己的妹妹都保护不了,我这辈子怕是都别想抬起头了!」 「……」 他一说起来就没个停歇,直到温故听不下去,打断道:「先停一停。」 「啊……」赵无期这才停下来,稍稍回忆了一下,「噢对了,找我帮什么忙来着?」 温故从桌上翻出一张图纸,用食指点了两下。赵无期瞥了一眼:「怎么跟我家那些炼药的阵法图纸一样乱七八糟的,看都看不懂。」 温故抬起眼:「正是炼药的阵法图纸。」 赵无期:「……」 赵无期脸上的痛苦一闪而过,跟刚才温故的表情可以说是如出一辙,主打一个看不懂又硬要看。总之温故就有些愁,不得不补充道:「而且,是禁药。」 赵家光凭炼丹就能在名门中站稳脚跟,平时炼的一些丹药,如果没用些极端的法子,温故还真不信。他以为赵无期可能会隐晦表示有难度,或者说些禁药炼不得之类的话出来,谁知听到他说的话后,赵无期忽然一顿,眼睛亮了一亮,道:「你要是这么说,那我可就看得懂了。」 温故:「?」 「我确实是正经丹药一个都炼不成,但不正经的丹药,倒是只有我才能炼得出来。」他拿起图纸,重新认真看了起来,视线顺着图样笔画游走,边看边道:「不过我炼药自然也有我的规矩,你得答应我件事。」 第168页 这似曾相识的开场白。温故默了一下:「你说。」 「这等禁药,不能给景容用,他刚从西山脱险,我不能让他又陷进危险之中。」说得还很严肃,但似乎是误解了些什么。温故奇怪地看了眼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景容小声嘀咕了句:「原来是给我吃的吗……」 这两人的脑迴路居然在同一条线上。 光是这样还不够,景容像没睡醒似的,迷迷煳煳地道:「如果是这样的话,图案还能再变变,争取让修为提升二十倍。」 赵无期一听,登时就急了,道:「你不要命了?」 这种强行提升修为的禁药,效果越好,后果自然也就越严重。 温故看着这俩人不带脑子那样儿,他就觉得愁。 赵无期就不说了,怎么景容也这样? 更要命的是,景容还道:「如果这是温故的决定,就算让我死了也没事的。」说着望向温故,眼里满含热忱。 温故勉强扯出个笑脸,再狠狠地瞪了一眼景容,然后对赵无期道:「不是给他吃,你尽管放心,我就是自己吃也不会给他吃的!」 赵无期松了口气:「不是给景容吃就好,早说嘛哈哈,那就没问题了。不过我这个人没了灵根,凭我自己是炼不了丹的,你得借个人给我,我得用他十之八九的灵力。」 「没问题,」温故想也不想,立刻就道:「巫苏借你。」 巫苏这几天时不时都往大门外看,看着像是生了要走的念头,林朝生在的时候倒也罢了,要是哪天林朝生不在,巫苏又非要跑,那麻烦可就大了。 正愁怎么削弱巫苏呢。 -------------------- 第79章 所有涉及到禁术的, 都需要引子,那些灵力多半就是引子了。并且温故再三确认过,只需要好好休养个几个月, 灵力就能养回来, 算不得什么大事。 在炼丹的那几天里, 赵无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直待在里面。无关人员里, 只景容进去过一次。 进去得快,出来得也快, 蹦蹦跳跳的, 看起来心情很是不错。 除他之外, 就只有巫苏,跟点卯一样,准时进去, 任劳任怨地交付灵力, 比温故还担忧炼药进程。林朝生就觉得奇, 憋了很久, 还是决定问一问巫苏。 巫苏的眼神显得有些忧郁:「自打那之后,温故的身体就一直不好, 就指着赵少主的丹药, 看能不能缓解缓解。」 看了眼磨刀噼柴提水,气也不喘一下的温故, 林朝生更奇了:「你管这叫身体不好啊?」 「哎呀, 你不懂!」巫苏一脸深沉:「他身体状况如何, 我是最为清楚的!之前我和他……什么……的时候, 反正!若非亲眼所见, 我又怎么会知道他身体不好?」 林朝生:「……」 真他大爷的没眼看。 总之听得林朝生一个头两个大, 他心乱如麻,抓耳挠腮地转过头,却不想一眼就对上了打水的温故。而看温故那明显愣住了的模样,分明是听见了他刚才和巫苏的交谈。 这事儿本该只是温故和巫苏之间的事情,但因着有景容这一层的关系,就不太一样了,他很犹豫,究竟要不要戳穿。 可少主是个怎样的人,他心里那是太有底了,就算是把温故通姦的事实摆在面前,只要温故说不是,少主是无论如何都会对温故深信不疑的。 所以温故一定会矢口否认。 这等见不得人的事,是个人都不会承认的。 林朝生还没来得及苦恼,温故就先一步回过了神,说道:「确实如此。」 然后抬眼看向巫苏,像是发自内心一般感嘆道:「还好有你。」 颇有几分绵长的情谊意味在里头。林朝生欲言又止了好半天,最终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在这之后,他就时常看着少主发呆。看少主跟在温故身旁,一副什么也不知道的单纯样子,他渐渐觉得也挺好的。 不知道挺好的。 就这么一直被欺骗下去,或许也不是件坏事。最起码,温故如今还是愿意欺骗他的,若是等哪天,温故连骗也懒得骗一下了,等那个时候再说出来,应该也不算晚吧? 反正,他决定以后买肉不买温故的份了。 还有,温故很在意的核桃,也不打算买了,补那么多脑子,全用来算计少主是个什么事?少主也别吃了,反正也没脑子,吃了也不会有。 「洞察一切」的林朝生如是想。 炼药房。 「什么?你确定吗?」 赵无期握紧小瓷瓶,脸上有抹讶异之色,在看到温故不带犹豫地点了一下头之后,他先是走到门口,往外张望了一下,确定没人之后,才关上门,压低声音问道:「你为什么要帮陆家?」 「你觉得我是在帮陆家吗?」 「难道不是吗?我是不知道你心里有什么打算,可陆家的人可全都不是什么善茬,这次要是帮了,以后陆家地位更甚,谁的日子都不会好过的。」 这些日子以来,景陆两家的矛盾越发大了起来,温故让他帮忙炼制一枚提升修为的禁药,没想到竟是为了给陆家。 温故顿了一顿,提醒道:「你忘了这药的后果吗?」 「失去修为……」赵无期恍然了一下,好像摸到了些什么,又好像全然摸不透,疑惑间问道:「若是这样的话,倒也说得通,可是,你就不怕陆家用了这药之后,害死景容的父亲吗?」 第169页 要是真能靠一粒药就能解决一切就好了。 这粒药,只是一个开始罢了。 可赵无期都说到了这个份上,言下之意也很明确,如果不能说服他的话,接下来的事情会很难推进。 温故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起了另一件事:「景容的父亲,以前是个资质平平的人,这一点,相信你也有所听闻。但在西山,他独自一人就能和整个陆家对抗,明明资质不怎么样,修为竟能到如此恐怖的地步,你就觉得不奇怪吗?」 赵无期一愣。 「是因为禁术,」温故闭了闭眼睛,缓慢地解释道:「那是一种能把他人的修为吸纳为己用的禁术。」 「他吸取的,是景容的修为。」 「……」 就这样,赵无期知道了,从未设想过的,景家的秘辛。 他从只言片语里知道了景容自小在景家过的究竟是怎样的日子,也知道了景家的嫡夫人是个傀儡,景家家主利用她来牵制景容、吸取景容的修为。为了不让母亲受父亲虐打,就不得不听从父亲的话。 景容从来都别无选择。 如果要把这药送到陆家手上,谁去送,怎么送,原本都需要好好计划一番,可兴许是知道了景容的经歷,赵无期心里有些难安,以致于立即就揽了下来:「我去送,就以我赵家少主的名义送,之前景容救了我妹妹,后来我四处探听他的行踪,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如今我拿粒药去解陆家燃眉之急,假装急于换取景容的消息,也在情理之中。不过……」 赵无期顿了顿,「我只能保证陆家主会收下,却不能保证他会吃,毕竟这是禁药。要不,我把用药后果给隐了,不告诉他?」 可如果这样的话,以后陆家少不得要找赵家的麻烦,赵无期不是个没心眼的人,他会这样说出来,那就是已经知道了后果,温故摇了摇头,说道:「不必如此。你不用劝服他吃,也不用隐瞒用药的后果,只需要把药送给他,至于用不用、怎么用,就是他的事了。」 这话让赵无期好奇了起来,但他也没深问,笑了笑:「那就听你的。」 这一次,赵无期再离开界方镇之时,妹妹实在放心不下,就跟着他一起去了。就在赵无期走了的当晚,约莫是后半夜,在景容睡得几乎不省人事的时候,被温故一把拉起,对他做了个别说话的动作,然后将他悄无声息地带离了小院。 出了院子,在巷道一处颇为隐秘的转角,林朝生牵着辆马车在那里等着。景容不明所以地道:「赵无期刚走你就转移地方,你不相信他了吗,你不是很信任他吗?」 「不关赵无期的事,」温故扶他上了马车,说道:「我是不信巫苏。」 从昨天开始,巫苏就变得比平时更焦急的往大门外望,一开始他以为巫苏很想出去,后来发现并不是这样,巫苏那样子,倒是像是在等人,盼着谁来。 可巫苏能盼谁? 还能盼谁? 什么时候传递的消息他不知道,但应该就在这两天。若是接消息的人赶得快,恐怕等他们一觉醒来,就走不掉了。 景容困得半死,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一上了马车就缩在了温故怀里,闭着眼睛迷迷煳煳地问道:「那我们去哪啊?」 好像只要温故在他身边,不管去哪里他都可以,这种不闹腾的状态,其实反倒让温故省心不少。温故拉上车门,说道:「去一个暂时还算安全的地方。」 话是这么说,可也是直到这时,他才发现,景容是不是有点太爱睡觉了,时不时都在犯困,跟从来没睡过觉似的。他不由得纳闷了起来,景容以前也这么爱睡觉的吗? 好像是从西山回来后就开始了,尤其是最近,越发的爱睡了。 甚至于到了目的地之后,他都没把景容给叫醒,最后只能把景容给抱下马车。 等景容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大中午了,睡了那么久,却仍旧一副蔫耷耷的样子。他随意看了眼,发现这里有点过于逼仄了,目之所及都是木板墙,整个空间只够铺下一张床,再没有多余的位置,若非侧边有个不大的布帘,他都要以为这是棺材了。 床铺下面铺的是稻草,不够软,有些形容不出来的硬,他睡着不太舒服,一坐起来就听见床上发出了只属于稻草才会有的声音。 这声音不大,却还算清晰,不止他听见了,外面的人也听见了,随即布帘就被掀开,温故探了个头进来:「你终于醒了。」 「我睡了很久吗?」景容有些纳闷,「这里是什么地方?」 温故那样子像是坐着的,背靠着帘子的方向,随手拿出外袍递给他,说这里是远郊,上次赵无期被发现的那座宅院。 世人对禁术有多避讳自是不用多说,但凡是有禁术的地方,就都没人敢来,别说普通人了,就是林朝生知道要来这里,一开始也憷了很久。 但温故不介意。作为一个少说也有两道禁术傍身的人,这地方,他还真无所谓。 而且,老实说,这座宅院虽然破败,却非常大。他们选的这间屋子在后院,靠近后门,这位置离主宅远,但如果主宅有动静,可以提前观察到。再加上,后头是一片竹林,四通八达,虽然都是通往荒山野岭的,却也便于隐藏和离开。 景容睡觉那地儿虽小,都得算是里屋,大概是以前用来放酒的,外屋也不大,但基本上是够用了。 第170页 可能是没睡过这种褥子底下铺稻草的床,景容就老觉得痒,出来后坐也坐不规矩,老是扭来扭去的,还突然问道:「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要炼禁药,又为什么要给姓陆的呢?」 都过去这么久了,这小子终于知道问了。温故瞥了眼景容,「我还以为你当真什么都懒得管了。」 「我隐约觉得你是在帮我对付父亲,所以没有多问,你能为我做这些事,我很高兴,特别特别高兴。但是,你说了你可别生气,我觉得可能不会有用。」 温故抬眼看他,景容垂了垂眼帘,继续说道:「他现在很厉害,非常非常的厉害,哪怕我全盛时期,也不见得能赢得了他。我的意思是说,就算那枚丹药能将修为提升十倍,就算陆家主用了药,对父亲来说,也不过是相当于对付十余位长老罢了,上次在西山你应该就已经知道了才对,不管用不用药,他都是打不过父亲的。」 「我知道他打不过。」可温故却好像并不意外,景容有些诧异,问道:「那你怎么还……」 雪又开始落了起来,外面的风有些大,吹得木门咯吱作响。温故将煮好的米粥舀起来,端给景容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有些严肃,说道:「可这次,你父亲从你身上吸走的修为,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景容愣了一愣,立刻就反应了过来:「诅咒?」 是的,诅咒。 不管是灵气还是诅咒,炼化之后的修为都是伴着骨血而生的,家主吸走的确实是修为,可如果,那些依附在景容身体内的修为,本身就是有问题的呢? 那些修为就像毒一样,缓慢地渗透进去,在家主过于强大的修为面前,那些毒或许一开始很轻微,很难被察觉,但如果使用的时候超出了负荷,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景容一开始不也是这样的吗?刚开始,那些反噬轻微到可以忽略不计,直到力量的过度使用,所有的后遗症就一下子都接踵而至了,无从解决,无从改变。 无法逃脱不得好死的宿命。 哪怕是到了现在。 -------------------- 第80章 「你最近……」温故的声音变得很缓, 「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说话的时候,眉头不经意皱了一下,细微的神态落在景容眼里, 景容仍旧有些不明所以, 迟疑道:「不舒服……的地方, 有点,痒?」 温故:「啊?」 景容放下粥, 扯了扯衣领,把锁骨的地方露出来给温故看, 自言自语道:「是不是长什么疹子了?我觉得有点痒痒的。」 温故垂下眼, 短暂地静默了一瞬, 然后缓缓伸出手,将景容的衣服往后拉了拉,肩头的皮肤被抓得有点泛红, 倒是没有起什么疹子, 就帮他轻轻挠了两下:「没有起疹子, 待会我把床单被褥换一下, 可能昨晚赶得急,没把灰尘什么的清理干净。」 景容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温故刚准备帮他把衣服拢回去, 景容就闷着头往他怀里窝,撒娇似的:「再挠几下。」 反正这会林朝生也不在, 温故就没说什么, 全都顺着他来了。只是没挠几下, 他的掌心就不知不觉移到了其他地方, 酥麻的触感惹得景容不由得屏息起来, 只是没过多久, 就听见温故似乎轻笑了一下,然后就帮他把衣服给拢起来了。 他都以为温故要做点别的了,他真的搞不懂温故:「你笑什么?」 温故把粥重新递给他,本来想说没笑什么,可又想起了些什么,意有所指地道:「不硌手了。」 突然间,景容就想起来一句话—— 「硌手,摸起来不舒服。」 然后他突然意识到一些事情。于是他忍不住去想,原来那些琐碎的记忆,温故也是会记得的吗?他和温故之间,从初时到现在,相处的点点滴滴,温故都是记着的吗? 这个理解让他嘴角止不住地上扬。 他心心念念,深切期盼的人,来到了他的身边,对他无限宽容。此刻,正在他的面前,就因为他说了句有点痒,就把昨晚刚换好的床单被褥给换掉了,还重新铺起了床。普天之下,再不会有比温故对他好的人了。 也再不会有比温故更好的人了。 可望着温故铺床的背影,景容的嘴角明明带着笑意,脸上的神情,看起来却有些哀伤。 为什么,温故会问他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呢? 为什么他不舒服,温故会知道呢? * * * 院落里,巫苏独自一人立在雪中,任由大雪落下,铺满他的肩头。此时的主屋中发出了一点声响,很快,门被打开,景辞从里面走出来,跟巫苏四目相对。 只一下,景辞就移开了目光,然后朝着大门外走。擦肩而过之时,景辞一脸不悦地说道:「巫少主,我真是搞不懂你。」 巫苏转身追上他:「不是的,景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醒来他们就不见了,我没有骗你!」 他也真是想不通了,之前听说要给温故炼药,缺灵力,他甚至还主动请缨,就是为了不让任何人对他起疑,怎么一醒来,人全都跑光了呢? 林朝生对他那是推心置腹,温故也是,对他那是感激得不得了,怎么一下子就走光了呢?他真是不理解。 人心怎么能险恶到如此地步! 「你是不是觉得捉弄我很有意思啊?」他嫌恶地睨了一眼巫苏,「假装外门弟子的时候,看着我为了个得不到的少主之位在那不断做无用功,你是不是就觉得很好玩?没玩够是吧?所以还想再玩弄一次?」 第171页 「没有!我没有那个意思!」 「没有那个意思?」景辞立刻打断了他,「你是不是忘了你们巫家人到的那天,你都做了些什么?故意拿景容激怒我,然后看着我在那么多人面前出丑,你当时的表情有多开心,你是忘了吗?」 景辞的眉头就皱得更紧了,「我也真是有病,居然还御剑而来,白白浪费这么多灵力。父亲到现在都只知道对陆家喊打喊杀,一副非要把景容找回去不可的架势,他要是知道景容的失踪跟我有关,我只会不得好死。」 说到这里,景辞冷笑了一下:「像你这种一出生就拥有尊贵地位的少主,根本不会知道我的每一步走得有多艰难。」 「不是的,」巫苏连忙否定道:「不是这样的。」 景辞的任何事情,他是最知道的,可与此相对的,反而是景辞,对他一无所知。 可是不管巫苏怎么解释,景辞都不信,只觉得他是在捉弄他。景辞这个人就是这样的,多疑到了无法挽救的地步,一旦认定了什么,不管对方说什么做什么,他都只会信自己的直觉。 唯一可以称作例外的,只有那个温故的人。 不管几次,只要温故对他示个好,他都会给他机会,不断给他机会。 就像在去往西山的路上。 那时温故跟他交易,说只要能做到,在任何时候都不要让景容跟家主单独待在一起,他就帮他得到少主之位。 他想他是相信了的,也确实按着约定在做。 但后来的事情发展,却突然变得不可控了起来,是景容那个疯子打破了他和温故的约定,是景容自找的! 景容就是该死啊! 可是景容为什么就是不死啊? 就是因为第一次没能杀死景容,所以第二次,在得到巫苏的消息后,他立刻就信了,景容死不掉,他都已经不觉得奇怪了,所以才急匆匆地赶过来。 可他没想到的是,巫苏竟在玩弄他。 顿了好一会儿,景辞忽然转过头,目光狠戾:「你故意的。」 「我不是……」巫苏解释无力,还没来得及说完,景辞就忽然对他步步紧逼了起来:「你套我话是吧?」 就在这时,外头突然传来数不清的脚步声,紧接着,大门被推开。 景辞心一紧,下意识就瞪向巫苏,咬牙切齿地道:「你可真是好样的。」 外头影影绰绰地站了许多人,却只有一人走了进来,料想中的场面没有出现,反倒来了位能帮巫苏说理的人,赵无期。 只见赵无期一边拍身上的雪一边碎碎念道:「这雪真是太大了,我要是再走得慢一点,怕是都赶不回来了……」 一抬头,就和院里的景辞和巫苏对上了目光。 「你是……」赵无期愣了一愣,「景辞?」 好歹也在西山见过几次面,人当然是认得的,赵无期正奇怪呢,就听巫苏道:「你回来了啊?那个,温故他们,出去买年货去了。」 这会儿巫苏脑子倒是转得快了。 据他所知,赵无期只知景辞是景容的大哥,却不知道其他事情,既然是大哥,那么大哥关心弟弟,偷偷来看望,就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赵无期也在这里见过温故和景容,那么,赵无期就能替他证明,他没有欺骗景辞。 景辞奇怪地看了眼巫苏,巫苏却把他往主屋一推,说道:「先进去坐吧,别站外面淋雪了,他们应该很快就回来了。」 然后转头道:「赵少主,你也进来吧。」 所幸,温故他们走的时候,走得很洒脱,似乎什么东西都没带走,就算赵无期进去,应该也是看不出什么破绽的。 景辞忍着没说话,余光瞥见赵无期笑盈盈地走了进去,也就跟着进去了。 可一进主屋,赵无期就要往卧房里走,巫苏赶忙拦住他,低声道:「景容在睡觉,他觉很多,你知道的,就别去打扰他了。」 巫苏可不是个傻子,如果发现景容不在里面,赵无期肯定是要起疑的。他们一直把景容的行踪隐藏得这样好,如果说景容跟着温故他们出去採买,是绝对不可能的,所以景容只能在里面「睡觉。」 而只要赵无期应了,只要随口说句「那我就不进去了」这样的话,景辞就能相信他了。巫苏的心跳几乎打起了鼓,只要这么一句话,他就赢了。 他只想告诉景辞,他没有欺骗他。 景容真的没死,景容之前真的在这里。 隐在衣袍下的手暗暗握紧,小心翼翼地藏起脸上的表情,他谨慎又佯装随意地走过去,像平时一样,端起水壶,缓慢地倒起了水。 水声淅淅沥沥地响起,赵无期回过头,脸上仍旧笑盈盈的,连语气都跟以往一样轻快:「景容?他不是被陆家抓了吗?」 巫苏倒水的手一抖,差点没握紧水壶。 赵无期的双手背在身后,一副悠然的模样:「我妹妹在查禁术,都是景陆两家这事儿给闹的,她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这片区域就分给我了。」看着地上的一系列禁术书册,他笑眯眯地道:「解释解释吧,这位巫少主,和景兄?」 巫苏人都懵了:「你在说什么啊?」 「你不是见到景容了吗?你还给他们炼药,还用了我的灵力,然后还……」 赵无期仍旧笑盈盈的,脸上却在此时露出了几分茫然:「你在说什么啊?我不会炼药啊!」 第172页 巫苏更懵了。 可是也确实是这样的,整个修仙界,人人都知道赵家的少主赵无期,那是根本不会炼药。巫苏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觉得好大一张网,像是从一开始就把他给网了起来,让他百口莫辩。 他急忙看向景辞:「不是,景辞,你相信我!」 -------------------- 第81章 雪下得愈发大了起来, 已经不是简简单单的不宜出行,连视物都变得很艰难了许多。偏偏在这种时候,温故反倒顶着风雪推开了门。 外面真是好大的雪, 雪铺了厚厚一层, 视线里一片白茫茫, 甚至有些莫名的刺眼,他别过头缓了一会才撑伞走出去。 他本来想问景容, 这里是不是每年都下这么大的雪,可想起景容上次说的话, 就没问了。景容步子迈得小, 他走一步, 景容得走两三步,勐一看去,就好像他故意让景容追不上似的, 但这不是他的问题, 是景容的步子迈得实在太小了。尽管如此, 温故还是把速度放得更缓了些。 从出来后, 景容脸上就一副写满了心事的样子,却又什么也不说, 温故看了他几眼, 突然福至心灵:「你是不是想……」 顿了顿,继续说道:「牵手?」 眼看景容满含期待地抬起眼, 温故还是说道:「前面就到了。」 每一次都是这样, 明明是短之又短的距离, 景容总是会眼巴巴地拉一拉他的衣角, 然后小声说道:「牵手。」 是陈述句, 却是种询问, 因为他说的其实是:「你可以牵我吗?」 可同时,每次也都被温故用刚才那句话给堵了回去。只要他不同意,景容就不会强求,只会闷在一旁生会儿闷气,过不了多久就自己好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景容总是很在意这个,可牵手实在不方便走路,碍手碍脚的,更何况,还下这么大的雪,自己走自己的,不是挺好的吗? 景容撇撇嘴,「可是很冷呀,你牵着我的话,我就不冷了。」 温故:「……」 那你手里捧的是什么玩意?暖手壶里面放的是冰块吗? 他受不了景容这种连找藉口都不过一下脑子的状态了,索性换了只手拿伞,然后伸出挨着景容那边的手,「来。」 不就是想牵手么,以后走哪牵哪,看他还怎么说。 但他也确实发现了点问题。正如之前景容吵嚷的那样,他好像确实不怎么会主动,可他就是这性子,他也没办法。 只能说还好景容会吵会闹,他不由得想,要是景容是那种什么都忍着不说的人,恐怕就算是天天生气,他都不知道对方在气什么。 可是,到了这时,他又忍不住低低嘆了口气。因为走路果然变得不方便了。 可当他就那样牵着景容顺利走到主屋区域的时候,又觉得其实也没那么不方便,大概只是因为没有那样做过,所以不适应吧。 别的不说,反正看景容那样子,是适应的极好。 相比后门那间屋子,主屋这边的大部分房屋,都要完好得多。一直走到一间不起眼的房间外头,温故从窗口往里看了一眼,才停了下来:「就是这里。」 景容也凑过去看,说道:「还是完整的。」 里面有道禁术,图案铺在地上,似乎是为了防止野猫老鼠什么的进到阵里,边缘还洒了些药粉,痕迹清晰可见。 这就是之前困住赵无期的那套禁术。 温故把伞递给景容,然后用细线在房间的入口缠了几圈,绑完后,他看来看去,又在窗户口也绑了几圈,这样一来,不管从哪里进,就都逃不开细线了。 这种细线极细,加上他让林朝生在上面附了灵力,肉眼就很难发现,一触即断。反正都来这里了,就顺便来看看,顺便「探查」一下。 禁术不会无缘无故出现,自然也就不会无缘无故消失,背后定然都是有人为之。这意味着,如果运气好的话,或许是可以有两个走向的,第一种,发现设置这道禁术的背后之人,第二种,趁着这道禁术还在,说不定能找到禁术消失的原因。 可其实还有第三种可能,而且是可能性最大的。那就是一无所获。 因为他们此时虽然能看见里面的禁术,却根本就进不去,赵家已经将这间屋子封印了,他们进不去,别的人,自然也是进不去的。 所以绑了细线后,温故和景容就都没太在意,在这座宅院里百无聊赖地逛了逛,就回去了。回去的路上,还顺便盖了脚印。 「就不能用别的东西替代吗?」 把细线一路设置好后,最后一步,就是在屋子里绑个声音不大的小铃铛。他们行李不多,根本没有什么铃铛可用,唯一能用的,就是景容绑脚踝上的那个小银铃。 所以景容在抗议:「这个是我的,我不同意。」 温故有点想不明白,这东西其实是崽子的吧? 他至今都记得把这铃铛从崽子脖子上取下来的时候,崽子那双幽怨的眼睛。温故摸了摸后颈:「都戴了这么久了,旧了,就别要了。」 「旧了不要紧的,东西用得长久,感情也长久。」 景容向来是有些歪理在身上的,温故惊觉自己竟然说不过他,可后来一想:「不对啊,只是用两天,又不是不还你了,怎么就不同意了?」 「而且,」温故说道,「如果你不给我,那我就让林朝生在外面买一个回来,等到时候铃铛响了,我肯定是立马就要出去的,到时候你走一步铃铛响一下,我就不会让你跟我去了。」 第173页 景容听得发懵,一下子就被温故给说服了,当机立断,立刻就把银铃解了下来。 果然,但凡是不让他跟着自己,就跟要了他命似的。 可其实景容再坚持一下的话,温故也不会强求,让林朝生在外面买一个就行了,算不上什么事。那银铃,声音其实挺小的,外面下着雪,风都比铃音大,景容戴与不戴,都不影响什么。 总之也就绑个细线,再绑个铃铛,如此简单至极的任务,落在温故和景容的手里,都入夜了才好说歹说地搞完。 当林朝生提着一大堆东西进门的时候,看见景容还在那里绑铃铛,有些疑惑地停顿了一下,然后才放下东西,转头对着留在雪地上的脚印,手轻轻那么一挥,就用雪把脚印给盖上了。 有灵力真是方便,完全没有灵根的温故如是想。 不像他跟景容,刚才回来的时候,就很是可怜了,每走两步就要回头盖一次脚印。 想到这里,他就又看了眼景容。 如果是诅咒之力的话,用起来应该也是同样的轻松吧? 这等小事,景容大概也是挥挥手就解决了,仅仅只是盖盖脚印,用不了什么诅咒之力,该是无伤大雅的,可是景容却没用。是发生了什么,让景容连用也不敢在他面前用了吗? 可在景容说自己有点痒,他把衣服往后拉的时候,就特意看了一下,比起在西山,背后的印记颜色并没有怎么加深。 既然颜色没变深,那就不是反噬。 不是反噬,那又会是什么?是什么让景容变得每日困顿不已,还不敢在他面前用诅咒之力。温故想了很久,都没想出个所以然来,等到夜深人静,听着屋子那头的林朝生睡着之后,才不动声色侧过身,把景容往怀里压了压,低声问道:「告诉我,你最近是不是不舒服?」 在问出这句话之后,他明显感觉到怀里的景容浑身僵硬了一下。 「不要瞒着我,景容。」 以前景容因为体温怪异,所以不知冷不知热,热了不知道少穿点,冷了也不知道加衣服,体感总是后知后觉的,看到别人缩脖子才会想,我是不是有点冷? 所以在对待景容的事情上,从很久以前开始,温故就一直都观察得很细緻,这已经成了他下意识的反应。 他能敏锐地察觉到,如今的景容,很明显是有哪里不对劲。 很久之后,景容才小声说道:「我好像有点痛。」 「痛?哪里痛?」 「我说不清楚,」景容往他怀里蹭了蹭,声音听上去有些犯困的朦胧感,「好像是身上哪里都会痛,痛起来就不想动,可是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又好像不痛了。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我不怕痛的,应该不是很痛。」 「现在呢?」温故连忙问道:「现在有觉得痛吗?」 「没有,现在挺好的。」景容好像嘆了口气,声音变得更微弱了,「……我好睏啊。」 温故垂下眼,也轻轻嘆了口气,「睡吧。」 很快,怀里的景容唿吸就变得平稳了起来,看来是真的困极了。虽然景容都那么说了,可他总觉得,他好像忽略了一些他本该知道,却没意识到的事情。 摸着这一丝不对劲,他开始仔细地回想原作的细节。正如坞禾草一样,正是因为他认为「神缘」二字不会来得莫名其妙,才发现了埋在那块地下面的秘密,这次也该一样,一定是被原作提及过的细节。 再好好想一想,一定可以发现的。 他闭着眼睛回想,夜色加深,渐渐的,意识陷入了朦胧,将睡未睡之际,一声清晰的铃音响了起来。 这声音很低,离他也很近,就像以往无数个夜里,景容翻个身,或者动一动脚的时候,发出来的铃音一样。微弱,熟悉,无关紧要,却连续响了好几声。 温故下意识把景容拥得紧了些,但景容一直在他怀里,并没有动。 他勐然睁眼,转头看向绑在细线上的银铃。跟他同时睁眼的,还有墙角的林朝生。 暗夜里,微微颤动的细线从窗口延申进来,牵引住银铃,一下又一下地响着,空灵地迴荡在这个不大的空间里。 -------------------- 第82章 细线已断, 禁术完好无损,几处徘徊的脚印尚且还留在门口。通过这些痕迹,可以判断来者只有一个人, 大约是进屋失败, 于是没有多做停留, 很快就离开了。 温故俯下身,顺着脚印离开的方向往外看, 一转头发现林朝生也在往那边看,神情还颇有些严肃。 雪还在下, 风倒是不怎么大, 夜晚视线不清, 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林朝生望着一路走远的脚印,缓缓握紧了剑柄, 声音有些干涩:「我去追。」 一说完就起了身, 赶在他跨出去前, 温故抢先拉住了他:「别去了。」 林朝生不解地回过头:「那人定是刚走不久, 若是我去,肯定能追上。」 他说得不错, 追上的可能性很大, 可温故不是很想他追过去,「如果这一去, 不小心暴露了行踪, 不就得不偿失了吗?更何况……」 说到这里, 温故忽然停了, 没继续往下说, 林朝生等了好一会都没听见下文, 刚想追问,就听温故说道:「你不必为我,或者为景容,做到如此地步。」 这话温故其实很早就想说了。 以前景容尚且还在景家,不管林朝生是为了保命,还是为了前程,为景容做事都无可厚非,那毕竟是他的职责所在。可如今,他们躲躲藏藏,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甚至或许以后所有的日子,都会一直躲躲藏藏。 第174页 林朝生是令人骄傲的内门弟子,是弟子,而不是下人。他该有他自己的人生。 「我跟景容之间,你应该也是知道的。总之,我已经做了选择,他对我来说,是相伴一生的人,所以我留在他的身边,是我本该如此。」温故垂眼看他,声音伴在风雪里,有些疏远,还有些冷意,「可你却不是。你有灵根,年纪轻轻修为就如此了得,你有大好前程,总不能一直跟着我们两个躲躲藏藏。」 是气温太冷,所以让这些话听起来也不怎么暖,像在赶人走似的。温故的声音和语调是一直以来的那样,从容而又温和,可这次有点像在解释什么:「人生是你自己的,你不是谁的附庸。」 他或许想说他没有赶人走的意思,也没有把林朝生当成外人的意思。 他只是觉得,若是还要前途,继续跟在他和景容身边,就不能算是什么好的选择。他们的处境实在有点困难,景容的少主之位多半是保不住了,所以,或许给不了林朝生一个光明的未来,甚至还有可能成为林朝生的拖累。 后来林朝生一直没说话,几度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住了口。温故也不勉强,只轻轻拍了拍他:「回去接着睡吧,剩下的明天再说,困死了。」 说完笑了一笑。 往回走的时候,林朝生还是很沉默,只安静地跟在温故背后,慢慢地走着。过于安静的氛围使得这段往回走的路都变得长了不少,耳畔是雪落的声音,从长廊一路走过来,经过檐下的时候,温故脚下微顿,转头回望。 他的目光落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忽然问道:「那边是不是有棵歪脖子树?」 从入住这座老宅到现在,他们都没有去别的地方好好看过,宅子老旧,很多屋子都破落了,但其实也不是不能用。 这座宅子里就一直没有人,不说路过的人,就连乞丐什么的,也不往这座宅子走,在这里出现禁术之前,就已经不会有人来了。除此之外,明明是复杂纷乱的格局,可温故一次都没有迷过路,在风雪飘扬的大半夜,一边说着很困,一边又有闲心问那边是不是有棵歪脖子树。 林朝生准备过去看看,只是在他有所动作之前,温故就已经一脚踏入了雪地。 顺着另一道长廊走到头,是一个小院,并没有所谓的歪脖子树,林朝生虚起眼睛看了看,轻咳一声:「是堵高墙,没有树。」 这是道红漆斑驳的红墙,颜色已经不好看了,温故立在墙下,微微昂首:「有树。」 温故却很肯定:「有的,在墙后面。」 这道墙的边缘有道小门,门板已经掉了半截,不太好推开。温故突然不知道怎么了,就站在那面墙下面,走也不走,雪都快铺满肩头。 林朝生走到墙角,从破木门那里往里头窥去,只见那边依旧是个小院,中间有口井,再往远一点,尽头处,竟真的有棵干枯的歪脖子树。 林朝生不明所以地回过头,温故已经不在红墙下头了,而是回到了檐下,正慢悠悠地往回走,一边拍肩上的雪,一边缓声解释道:「这里,是我家。」 这里,是温家古宅。 温故自己也没想到,他会把这个地方称作「家。」话都说出口了,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 没有人告诉过他,这里是哪里,在此之前,他也没来过这里。诚然,他该是没有任何记忆的,可他就是知道了。 一个全族灭绝的家族,遗留下来的宅院,自然是凶宅中的凶宅,也难怪无人敢来。 可自打这之后,林朝生就有点不对劲了。他开始做噩梦,不断做噩梦,经常大半夜满头是汗地醒过来。白天的时候,让他一个人出去打水,他也不愿意,非得有人陪才行。 在主屋那边,温故后来找到个不大的矮书桌搬到屋子里,还铺上了纸笔。景容是那种绝对不会看书写字的人,可温故不知道跟他说了些什么,竟然每天都乖乖坐在书桌前写字,虽然写的那字实在是不敢恭维,但好歹是写得认真。 这一日,景容在里面抓耳挠腮地写鬼画符,林朝生站在门口,一只脚出去了,另一只脚就怎么也不肯出去,神叨叨地说:「我觉得这地方有问题,不干净,真的。」 原因是他每天晚上都做噩梦,梦见这座宅院里到处都飘着鬼魂,一入夜就跟赶集似的,热闹得可厉害了。有次在梦中,他看一群人围着不知道在干什么,他也凑过去看,结果看到有个人的头掉在地上,被人当球踢。 一抬头,发现周围的人都七窍流血,冲着他笑眯眯的,还问他吃不吃脑花,说人是刚死的,还热乎着。 他发誓那是他见过最恐怖的场景。 温故就觉得无语。 「早知道不跟你说这是温家老宅了。」 温故也没想到,全族灭绝和禁术这档子事儿放在一起,竟然能叫林朝生的内心产生这么大的恐惧,连噩梦都做上了。 意料之外,完全是意料之外!林朝生居然怕这个? 温故就想笑。 一开始,林朝生的铺位是在墙角,跟温故和景容的床离得老远,后来,铺位就过来了些,再后来,跟他俩只有一帘之隔。 这套操作使得景容跟温故连睡觉姿势都变得规矩得不得了,自己睡自己的,谁也不挨着谁。 但林朝生完全没意识到有什么问题,反倒心安理得极了,自从把铺位搬过来之后,睡觉终于安稳了,人也终于是消停了。 第175页 直到又一个半夜。 意识朦胧之间,林朝生又做起了梦,他梦见一个云游的高人路过此地,说这里鬼气冲天,如不尽快驱邪,恐有性命之忧。林朝生已经没了余力思考,就求这位高人帮忙驱邪,高人同意了,三两下就布置好,让他站在中间,闭上眼睛。 林朝生照做了,随后就听见耳边有脚步声来来回回地走,高人还摇着铃铛,那声音一直响一直响,怎么都不停。他就那样听着铃铛声,朦胧间,那铃铛恍若是来把他魂给勾走似的,魔音绕樑,耳畔的脚步声也越发多了起来。 他心乱如麻,勐然睁开眼。 眼前一片黑暗,铃音仍旧在响,身旁传来若有若无的脚步声。他心里一惊,刚要张嘴惊叫,一只手就捂住了他的嘴,耳边有人低声说了句:「别说话。」 是温故的声音。 只听温故继续说道:「铃音又响了,会不会是上次的那人,又来了?」 …… 温故和林朝生二人轻手轻脚,刚走到主屋区域,就赶紧一个回身往后藏。此时天色还黑得紧,前头却有幽幽光亮,从一间屋子的窗口洒落出来。 而那位置,正是设有禁术的那间房间。 房间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如果要过去,眼前这条路大概是不行了,很容易被发现。温故四下看了看,带着林朝生从另一个方向摸索过去,很快就到了房间的侧面。 那里有个风窗,到了之后,仅仅只是往里瞧了一眼,温故就有些发愣。 只见里头有个身着黑衣的人,正蹲在禁术阵法旁,在地上摸索着什么。 看体型,应该是位男子,头髮有点乱糟糟的,且身形陌生,温故应该不认识。可是,里面怎么会有人?里面怎么能有人? 他起先以为来人是把烛光点在门口,就算有人也该是在门口,进不去的才对。可是这人明明是在里面。 明明是被封印了的地方,任何人都该进不去的才对。 为什么,这个人,能进去呢? 风从门口涌进来,烛光闪了闪,黑衣男子停下手里的动作,把蜡烛挪了挪位置,然后又继续低头摸索着什么东西,自言自语道:「到底出了什么差错,怎么就是不行呢?难道是血的问题吗?」 他说话的声音极低,有种难以形容的哑涩:「上次在景家,除了我之外,没有别的了啊……」 说到这里,他抬起双手,掌心用力拍向太阳穴,似乎在极力让自己回想些什么。他用的力道很大,整个人发出了带点痛苦的闷哼,拍了十好几下之后,他突然一顿,手就那么停在半空,歪了歪头,说道:「难道是那副尸体吗?要用那副尸体的血才行吗?」 「可那是谁的尸体啊?」 「好像有人叫他……叫他什么来着……」 他又想不起来了,声音变得更加嘶哑,继续痛苦地拍太阳穴,断断续续地说道:「叫他什么来着?叫……家主?他们好像叫他家主。是家主的尸体吗?」 「不是啊,不对,不对,那个时候,家主不是现在这个,那个家主叫……叫什么来着?」 「……」 这个人的神智大抵上是有些不清,胡言乱语的,一边说话一边打自己脑袋,温故放缓唿吸,听里面的人断续自言自语了许久,也没听出个所以然来。 「叫什么来着,那个人,他是……」 「……」 里面的人就这样不听念叨着,像念咒一样,时不时还传来一声吃痛的闷哼。就这样,不知过去了多久,外头的温故听得累了,抬眼和林朝生对视了一瞬。 就在这时,里面忽然安静了下来。 温故转过头,再次小心翼翼往里一看。不亮的烛光之下,那人还是之前那蹲在地上的姿势,背对着他们,双手刚离了头部,离奇又诡异地悬在空中。 那个人似乎轻笑了几声,激动得肩膀都抖动了起来,低沉哑涩的声音里,带着股癫狂的笑意,只听他道:「我想起来了,那个人是……」 「……是景容。」 -------------------- 第83章 林朝生微皱着眉头, 附在窗口,目光往屋内挤。窗外正是风口,雪夜里又黑又冷。风声, 枝条碰撞声, 雪落声, 伴在这些声音里的,还有一墙之隔的哑涩低沉的絮叨声。 这声音跟念咒似的, 听得林朝生有些头疼,恍然间好像还沉在刚才的怪梦中。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 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 抬手的时候, 手肘不慎撞了下温故。温故就站在他的右手边,单手扶着窗沿,眼睛微微垂着, 眸光映着烛火, 他一眼瞥过去, 就看到了温故那颇为亮堂的眸光。 从来到这里开始, 温故就一直站在他的右边,他收回目光, 又捏了捏眉心。 捏着捏着, 他忽然停下了动作。 他缓慢地反应过来,刚才, 他手肘不小心撞到的人, 好像是在他的左边。 可温故一直站在他的右边, 那刚才撞到的是什么东西? 旁边没有什么遮挡物, 这一点他很确信。而且撞上的时候, 触感就是撞到「人「的那种感觉。 屋子里头不停地传来絮叨声, 林朝生下意识咽了下喉咙,这声音越听越像念咒。他浑身一僵,那种被鬼怪缠上的惊悚感又一次将他团团围住,连唿吸都给忘了。 自从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他就越发觉得这座古宅阴森,总觉得到处都飘着枉死的鬼魂。 第176页 如今就更是了。 他无法控制地往后退,同时僵硬地往左边看过去,一点点,转头转得十分缓慢,就在快要看到左边是人是鬼的时候,一脚就踩了个空,勐地摔了下去。 突兀的坠地声就这样响起,夹杂着许多木板齐齐掉落的声音,错落杂乱的木板竖放在墙角,牵一髮而动全身,林朝生那一倒,很快引起了连续反应,周边所有的木板都掉了下来,通通砸向了他。 不过一会工夫,就几乎淹没了林朝生。 林朝生被砸得吃痛,淹在板子下面出不来,挣扎了好一会,才终于勉强抬起脸,只一眼,就和窗口的一双来自屋内的眼睛对视上了。 林朝生一慌,想说话,又想抬手,可他的手被剑给压住了,挡在木板里根本出不来,急得话也说不清楚:「里……里面……他……」 事情发生得突然,林朝生一摔,温故就转过身来了,看那样子像是要帮他把木板给搬开,林朝生更急了,看了眼温故,又重新看向窗口:「先别管我,里面的人……」 温故心领神会,收回伸在半空中的手,立刻转过身。他们所在的位置在房间的侧面,本该过了转角就能到房门处,可偏偏这里的构造有些不人性化,有道墙给挡住了,他没办法,只能从另一边绕。 林朝生的目光就一直追着温故,在温故消失在转角前,他隐约看到好像另有一道人影,只是那人影消失得很快,一转眼就不见了。 这些木板也不知堆放了多久,大都成了朽木,可砸人还是痛得离谱,也重得离谱。等他好不容易从木板堆里爬出来,就正好遇上往回走的温故,而在温故后面,跟着个矮了一大截的人。 光看这身高,林朝生就认出来是谁了。 难道刚才,站他左边的人,是…… 「没抓到,」温故耸耸肩,走上前,把林朝生给拉起来,说道:「这片房屋都是连着的,我绕过去的时候,那人早没影了。」 说着,还帮林朝生拍了拍衣袍上的尘土,顺嘴问道:「你刚刚怎么回事?怎么突然闹那么大动静?」 林朝生很多时候脾气是急了点,但关键时候向来是靠谱谨慎的,今晚却很冒失,林朝生知道温故只是随口一问,没有别的意思,可当他抬眼看到一旁半垂着眼,看起来有些困顿的景容的时候,就有些不好意思了。 「我……」林朝生尴尬一笑,「那个……」 总不能说是把少主误认成鬼魂,所以被吓到了吧? 这多丢脸。 明明先前和温故出门的时候,少主还躺床上睡得死沉沉的,谁知道怎么突然就醒了,还跟了过来。走路跟猫似的,都没个声音,不然怎么会站他旁边了,他也没发现? 总之林朝生更不好意思了:「我下次一定注意。」 温故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有些木然地点了点头:「没事,反正也不怎么重要,别往心里去。」 然后才转头看向身侧的人,语调突然温和了半个调:「走吧,回去了。」 大雪一直下到了快天亮都不见停,回屋以后,林朝生拿药擦了擦身上淤青的地方,很快就睡着了,反倒是景容,明明一脸的睏乏,可躺在床上就是睡不着,像有心事一样,时不时都要皱一下眉头。 天色将亮不亮之际,景容也还是那样,一晚上愣是没合过眼。 温故侧躺在他身旁,单手撑脸,也一直没睡,表情跟景容几乎是如出一辙。唯一不同的地方在于,景容的眼神很茫然,视线没有聚焦,而温故却是一直看着景容的。 跑到那间房间门口之后,因为黑衣人没了踪影,温故就没想着追,而是尝试了一下进门,但他失败了,他进不去。由于景容也跟着他去了,所以他就让景容也试了一下。 可景容也进不去。 赵家的封印很坚固,谁也进不去,可那个黑衣人,出入却那般自由,他实在想不通其中的缘由。 更让他想不通的,还有另一件事。 而那件事,好像把景容也给搞懵了。 他很少见景容露出这样茫然的神情出来。 一直以来,从他认识景容开始,一直到现在,除了在面对他的时候会劲头大一点之外,其他的几乎所有事情,景容看上去都不是很在意的样子。 这次终于例外一次了。 温故把被子往上扯了扯,把景容的脖子也给盖上了,拉着被子的手顿了顿,要收回手的时候换了个方向,覆在了景容的侧脸,把他的脸朝自己这边轻轻转过来。 捻着他的眼睫毛,温故的指尖开始往他眼尾的方向移过去,又慢,又轻,慢慢说道:「在想什么?」 目光触及温故的脸庞后,景容拧了拧眉头,「没想什么。」 幅度很轻,却很明显,还带着股气音。好像谁惹他不高兴了一样。但这件事,明明温故更有话语权才对,「真的吗?」 语气不重,跟平时没多大区别,可能因为在床上躺得久了,声音该是更加温柔一些的,可景容还是从里面听出了质问的意思。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景容突然变得有些焦虑,「我、我真的没有想什么。」 温故「嗯」了一声。 随即,温故就起了床,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天刚蒙蒙亮,加上还在下雪,视野很不清晰,只是几步距离,就走过了头,本来要去小厨房,结果却站在了后门口。 第177页 小厨房是临时搭的,位置很不起眼,他们在这里待的时间不长,还没完全适应,所以一时没注意到。 他有些无奈地捏了捏眉心,一转身就见景容急匆匆地跑过来,路滑,跑起来摇摇晃晃,身形不稳,四肢像是刚认识的一样,马上就要摔下去了。温故下意识上前半步,连忙把景容给扶住,景容在这时抬起脸,他看到这张脸上面的表情还是那般焦虑。 到底在焦虑些什么? 景容抓紧了温故的衣袍:「你不要这样子突然就走掉。」 温故愣了一愣,「我只是,好不容易比林朝生醒得早一回,就想先把早饭做了,总不能次次都是他做。」 虽然这话有道理,可景容还是道:「骗子,你明明是生气了。」 是,这次的确是,有点生气,温故没打算否认,当即就问道:「那我在你眼里,到底是什么人呢?」 他自认对景容足够了解,可他真的了解景容吗? 景容有很多一眼就能看透的小心思,他是知道的,也是习惯的,但那种一直被瞒着的感觉,让人不舒服极了。 「不是,我不是说你是骗子的意思,我是说……我……」 「好了,」温故打断了他,「进去再说,外面冷。」 但进到小厨房后,温故就一直在忙做早饭的事,完全没有沟通的打算,景容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眼看着天越来越亮,饭也要做好了,温故才终于开了口,慢慢说道:「之前找禁术的时候,我看到过一种禁术,那道禁术的名字,叫做……」 「时光逆转之术。」 景容抬脸看他,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 「我感觉我就像个猜谜的人,什么事情都靠猜,不管猜对了还是猜错了,都没人告诉我答案。我以为猜对了的事情,或许它的原貌其实根本就不是那个样子,可我还是只能靠猜。」 说着,温故走到灶前,在景容身旁缓缓坐下来。 「我究竟是谁,是不是这副身体最原本的主人,温家其他的所有人又因何而死,这些事情,我大致都有了个判断,虽然得不到答案,却也没有很受困扰。到底只是过去,知不知道答案,也都不那么重要。可我有点累了,不想猜了。」 沉默片刻后,温故又问起了刚才的问题:「景容,你到底,把我看作什么人了?」 说话的时候,视线有些失焦,没有看着景容,断续说道:「是只要陪在你身边,取悦你,让你感到舒服,就行了吗?我是这样的存在吗?就这么不值得你信赖吗?」 「当然不是!」 灶里的火光渐渐暗了下去,气温开始变低,屋外风雪好像又大了起来,温故在这时垂了垂眼睛。再然后,温故好像又嘆了口气:「那你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我?」 「我、我只是……」景容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支支吾吾半天,到最后温故实在等不下去了,索性把话点破:「你是不是,重生的?」 景容一怔,扯了下嘴角,像是在笑,只是笑得不太好看:「就、就这个吗?」 微不可见地松了口气,景容胆子一下就变大了,凑过来拥进温故怀里,笑眯眯地道:「我没有不告诉你呀,也没有想瞒着你,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 温故愣了一愣,「我从哪里去知道?」 「我不管,反正你现在不也知道了?」 「……」 无语。 要不是他听到了那个黑衣人说的话,才突然想起了一些看似毫不相关,却又息息相关的事,怕是至今都蒙在鼓里。 可仔细一想,其实景容早就提示过了,只是那个时候,他被扰了心神,没有把景容说的话听进去。 景容那时说,认定他知道一些未来,还提过重生二字,可他偏偏没往深处想。话又说回来,他都穿书了,重生当然就不是什么稀奇事,但是,温故还是说道:「不过,我觉得,你可能不是重生的。」 -------------------- 第84章 景容以为自己听错了:「嗯?」 温故有些无奈:「是我的猜测, 你要不要听一听我的看法?」 刚才还说累了,不想猜了,话刚说完就立刻打脸。此时此刻, 景容倒是尤其捧场:「要听的!」 一副很期待的样子, 这反应让温故一度有些失语。 倒也不必如此重视。 可看着景容的笑意染上眉梢, 温故不自觉也扬起了嘴角,说道:「我把所有的禁术都看过一遍, 所以我知道,里面没有所谓的重生之术, 唯一跟你的情况相符的, 只有一种, 那就是时间逆转之术。」 这就是他刚才突然提起这道禁术的原因。 这应该是种代价极大的禁术,就算术法成了,成效或许也不会尽如人意。 如若不然, 神族那般无所不能, 肯定能在最后一刻到来之前施下术法, 改变灭族的命运, 又怎么可能会落到如今的下场? 既然不施此术,就意味着这个术法是有缺陷的, 而且, 有着很大的缺陷。比如,永远回不到期望的时间点, 再比如, 结局会变得更糟……诸如此类。 至于景容是怎么进到时间逆转之术里面的, 可能就得问那个跑掉的黑衣人了, 不过景容说他不认得那个人, 甚至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个人的存在。 这件事一度让景容怀疑起了人生, 更加觉得自己白活了一遭,到头来真就是一无所知,浑浑噩噩,不知道怎么的就过完了之前那短暂的一生。 第178页 这让景容难受极了,后来连回去补觉,睡着后眉头都是皱着的。温故坐在床边,静静看着景容的睡颜,不知不觉就看入了神。 其实,哪怕算上景容眼中「上一世」的经歷,也不过是比现在多了不到两年的年岁,十八岁也好,二十岁也好,都不是足够成熟的年纪。 景容年纪轻轻,承受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如果景容跟他一样活在现世就好了,不知怎么的,他突然这样期盼了一下。 不必躲躲藏藏,不用受反噬折磨,至少,能自在些。以景容的性子,若在现世,大概会是个有些孤僻的人,内向,不爱说话,总是一个人安安静静的,不爱跟人打交道,脑瓜子聪明,但上课的大部分时间估计都在走神,不爱学习,所以成绩也不怎么好。 他想,景容或许会是这样的人。 可是如果跟他在一起,景容会开朗些,成绩也许会好上那么一点,会为了跟他念同一所大学而刻苦一下,还会经常找些藉口来找他,表面上是想让他帮忙讲题补课,实际上就是想跟他待在一起…… 这是景容惯会做的事。 想到这里,温故忽然拧了拧眉。 怎么大白天的,就开始做梦了? 他凭什么认为,景容活在现世的话,会遇得到他?又凭什么认为,景容一定就会来招惹他? 温故拢了拢衣袍,见景容的眉头还皱着,就伸出手,轻轻揉了揉他的眉心。 会吧。 不管任何情况下,景容都会来到他身边的吧。 就像他一样。 他揉了许久,景容的眉心才总算缓和下来。收回手,一转头发现林朝生歪坐在门口,也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这一天天的,刚伺候完这个,又要去开解另一个吗? 这过的到底是什么苦日子…… …… 后来那名黑衣怪人再也没出现过,古宅就这样安静了下去。林朝生大多时候都在修炼,看着是很刻苦,可景容说林朝生的修为没有一点长进,说的时候还一脸的鄙夷。 温故转头看了看书桌上的纸张,说道:「你的字也是。」 景容的脸一下就垮下来了。 再后来,林朝生可能也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不知该如何精进,索性直接不修练了,而是看上了竹林后头的深山,开始隔三岔五进山打猎,回来的时候也都是满载而归。 每次林朝生一进山,总要花上些时间,有时一两日后就回来,有时三五日才会回来。而每次林朝生一走,景容就总要缠着温故腻歪好久。好像怎么都不够,抱不够,亲不够,也贴不够,怎么都不够。 他们就这样藏匿在古宅,完全不知外界是什么情况,就这样过了一整个冬天。 雪化的时候,林朝生提着一堆猎物回来了。他回来的时候,脸色有些许凝重,把猎物往厨房案板上一扔,然后就舀了桶热水,在一旁擦身子洗手,清洗干净后才往屋子走过去。 他走进去的时候,只看到温故一个人坐在书桌前,正在整理一堆纸页,于是下意识看了眼床帘,问道:「少主又在里面睡觉吗?」 闻言,温故手上的动作顿了一顿,只一下,就继续整理起了书页,将其装订起来,回道:「嗯,他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这个回答让林朝生有些莫名不安,想说点什么,温故这时站了起来,将装订成册的一本书递给他。林朝生不明所以:「干嘛?」 温故微微一笑:「本来想新年的时候给你的,但是景容写字慢,写到现在才写完。就当是,晚到的新年礼物吧。」 林朝生怔楞着接过来,只听温故接着说道:「上次跟你说了那些话后,你一直都没回应,我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反正,你自己决定就好。」 跟上次一样,一提到这些,林朝生就有些沉默,眼神也不知道要往哪里放,就默默翻开书本,看了看里头的内容。 少主的字真是……奇差无比。 可看着看着,林朝生就发现了不对劲,惊道:「功法?」 一瞬间,林朝生就变得喜不自胜:「这难道是少主以前修炼所用的功法?可这等功法只有景家继承人能看,不是……不外传的吗?这可太贵重了,我……我不能要。」 温故侧了侧头,目光落在床帘上:「收下吧,都说了是补的新年礼,礼物哪有不收的道理。」 林朝生的嘴角止不住上扬,笑得嘴都快要合不拢了,却还是一个劲道:「不行不行,太……太贵重了。」 温故实在不想跟他绕,「行了,在我面前就别来这套了,我还不知道你吗?」 林朝生如视珍宝般捧着这本书,「是是是,你说得对,那我……可就真收下了……」 还真就不来这套了。他眉眼带笑,还顺嘴说道:「凭少主的想法,肯定想不到这些,一定是你跟他说了,他才同意的。所以,温故,多谢你了,你放心,以后你的事情,我一定会帮你保密的!」 温故愣了下神:「我的,什么事情?」 林朝生道:「当然是你跟巫苏的事情啊!」 温故似懂非懂地点了下头,跟巫苏的事情,身体交换那事儿?这事儿虽然算不上什么秘密,但林朝生应该不知道吧。 那难道是……共生术? 看来巫苏还真不拿林朝生当外人,连这都不瞒着。 第179页 ……不对啊,巫苏只是有点蠢愣,并不是真的傻,轻重缓急还是分得清的,这种事应该不会告诉别人吧? 正疑惑着,就听林朝生念叨道:「虽然你朝三暮四,为人虚伪,用情不一,但你这人,还是不错的。」 温故:「?」 温故:「我什么?」 林朝生敛起神色,正经道:「你用情不专啊!」 温故:「我?啊?」 看吧,又虚伪起来了,林朝生「啧」了一声,「你跟巫苏的事,我都知道了,你就不必在我面前假装什么了。我之前想着,你会为了少主抛弃巫苏,难保以后不会为了别人又抛下少主,总之,我且再观察观察,就算你送我功法,我也……我也不会被你收买的!不过,还是要多谢你。」 温故被他给搞懵了:「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我跟巫苏怎么了?」 林朝生:「怎么了?你都跟他行过苟且之事了,还问我怎么了?」 这话声音不算很大,甚至是有些小声的,但就在这时,床帘被里面的人一下就给掀开了,露出景容那张惊诧的苍白脸庞:「什么?」 景容一字一句道:「温故你……」 温故也震惊了,连忙说道:「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见状,林朝生暗道:完了!赶紧退了一大步,一个闪身就往外跑。温故人都傻了,一时手足无措,只想追上去让他把话说清楚,可他还没来得及有所动作,景容就大声道:「他刚才说的我都听见了!」 声音很急切,还带了哭腔。 温故没办法,只能回过头来安抚景容,连忙解释道:「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说,但是我没有跟别人那个过,真的没有。」 景容就瞪着他。 那双黑沉的大眼睛里甚至带了点血丝,一看就是急了,还急得不得了。 温故也很无措,挠了挠头,尽量冷静地说道:「我第一次就是跟你,在那之后,你仔细想想,我几乎时时刻刻都在你身边,难道我还会分身吗?」 景容一脸的不高兴:「可是,可是在跟我之前,你就认识巫苏了,谁知道是不是……」 「没有。只有你。」温故立刻打断了他,「那天晚上跟你,是我第一次。」 这是实话。 看温故说得郑重,景容的声音缓和了下来,犹豫间问道:「真的吗……」 好像还是有些不信。温故严肃道:「真的。」 景容想了一会,又是皱眉又是努嘴,等理智开始回笼,才嗫嚅道:「我也觉得应该是真的,你没有骗我。因为如果你早就有经验了,那个时候就不会找错地方了,还总是进不去……」 温故就觉得头疼,连忙打断了他:「好了好了,别说了。」 这说的都是些什么话? 我不要面子的吗? 就在这时,一道急匆匆的脚步声由远至近,林朝生又匆忙跑了回来。温故一脸铁青地回过头:「大哥,你又怎么了?」 林朝生顿在门口:「不是,我,那个……」 温故少有的不耐烦起来,而就在这时,从门口传来一道笑盈盈的声音:「你们可真是让我好找啊!」 这声音是……赵无期? -------------------- 第85章 赵无期人虽说是笑盈盈的, 但从进门后,就一直是一副质问的模样,话里话外还都阴阳怪气得很, 句句不离没把他当朋友。 「说到底就是我不重要呗, 想走就走, 话也不留一句,人间蒸发了似的, 但其实我也不怎么介意,真的, 人与人相交, 贵在真心以待, 不过就是我一番真心餵了狗,我都认了。我没关系的,真的没关系, 你们不用管我, 就让我一个人伤心难过就好了。」 「……」 「这屋子虽说是小了些, 不过看着还挺的, 诶这书桌真不错,还练字呢?」 「……」 「棋盘都有?你们这下的什么棋, 我怎么看不出其中门道?」 「……」 「窗户封太死了吧, 哦对天冷,不过透光性还不错, 亮堂, 挺好的挺好的。只是这床, 也太小了点, 你俩就睡这儿吗?让我也躺躺, 嗯……不够舒适, 不够舒适啊。」 「……」 「要不是我来检查封印碰上了林朝生,还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找到你们!哎呀,这什么东西,你们伙食这么好啊,野味啊?把这个给我烤了,我要尝尝。」 「……」 「不过,就算给我烤东西吃,我也还是不会原谅你们的!」 「……」 吵闹,幼稚。 他把每一处地方都点评了个遍,最后在小厨房支起火堆,才终于消停了些。这般积极,不免让人怀疑上次在去往西山的途中,那时嘴上说的是替妹妹抓野鸡,实际上更多的恐怕是为了自己。 「你一个人来的吗?」温故坐在一旁,单手托脸,眼睛朝赵无期轻飘飘地瞥过去。赵无期回道:「对,一个人。」 说着,将烤肉翻了个方向,像是想到了些什么,又接着说道:「我都来了这么久,你却只问了我这一个问题,外面的事情,你应该还不知道吧,不打算问问我吗?」 温故有点走神,被提醒了,才「哦」了一声,问道:「外面发生什么了?」 「外面啊,就是陆家主跟景家主打了一架,陆家主输了,输是输了,但也把他们家的宝贝少主救了出来。奇怪的是,景家不知怎的,就那么放过陆家了,陆家走的时候还说什么百年内再也不踏足景家地盘,真是怪得紧。「 第180页 说到这里,赵无期顿了一顿,「而且,还有件更怪的事。」 温故心不在焉地接着话:「更怪的事。」 赵无期就当他是在问了,于是说道:「陆家的那个家主,他服了我给他的药,可他的修为,一点都没有丢失。你说这怪不怪?」 按说这确实是件很怪的事情,但温故的表情并没有表现出一点诧异之色,反而波澜无惊,还淡淡地回道:「怪。」 语气实在平淡,比平淡更加浅些,倒像是还在走神。赵无期就有点不高兴:「行吧,连我说话也不听了,就这样吧,我们的交情也就这样了。」 回应他的,仍然是温故淡淡的一个字:「嗯。」 赵无期:「……」 不知道温故是怎么了,状态很是不佳,一直都没个缓解,话也听不太进,虽然问什么答什么,却完全不走心,一副丢了魂的样子。 这让赵无期有点着急,他来了没多久景容就睡觉去了,林朝生则是抱着本书兴高采烈地跑出去,一直都不见回来,就只剩个温故,还是个没了魂的。赵无期疑惑着摸了摸下巴,「难道这真的是鬼宅,不干净吗?怎么一段时间不见,这几个人就变成这样了?」 他嘀咕了好一会,然后摇摇头,扯下腰间的小布袋,从里头摸出个星星:「先给无知递个消息再说。」 他把信传送出去的时候,就在那一刻,温故嘆了口气。这声音来得太巧,赵无期又是个心思多的,立马就说道:「我出门在外,是必须要给无知报平安的,这事儿没得商量,但你放心,我没有说遇到你们的事情。」 温故又「嗯」了一声。 赵无期这回真不知道说什么了,温故的反应太奇怪了。但就在这之后,温故就站了起来,面色不虞地说道:「说与不说,都不重要。」 他走到堆放木柴的地方,在里面挑挑拣拣,选出了一根木棍,然后神情诡异地笑了一笑:「赵少主,我帮你把设置禁术的人引出来,你帮我一个忙,可好?」 赵无期一怔,有些没反应过来,下一刻,木棍就打在了后颈处,晕了过去。 雪化的时候,是最冷的时候,比下雪时还要冷得多。这种时节草木都没长起来,外头的景象看着最是颓败,冷起来也最是难熬。 他以为,至少能熬过这段时间。扔下木棍,温故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 天黑得很快,屋子渐渐陷入黑暗。 安静多时的床铺发出了一点声响,床上的人动了动,像是下意识一般的,伸手摸了摸身旁的位置。 没有摸到身旁有人存在,随即,景容就缓缓睁开了眼。 好黑。温故在哪? 「温故。」 他叫了几声,没听到回应,就下床摸出火摺子点蜡烛,然后端起烛台,「温故。」 他一边喊名字,一边往外走。外面没有看到人,小厨房里也没有人,景容疑惑起来,「去哪了呢……」 …… 主屋一改以往的黑暗,与之相对的,庭前也好,过道也好,都点上了烛火。 那间设有禁术的小房间,此刻也亮堂了起来。 而在阵法正中间,赵无期跪坐其间,手脚都被绑了起来,嘴也被蒙住了,他无从挣扎,只能睁着双眼睛,直愣愣地望着身前的人。 那人在几步之外,坐在一张木椅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手里拿着把匕首,在蜡烛的火光上烧了烧,时不时翻一下面,就像烤肉时那样。 良久,才开了口:「你知不知道,这阵法是用来做什么的?」 声音冷漠,一改往日的温和。 脸上的表情也是,冷漠至极,跟平时的温故判若两人。匕首在烛火的持续烧制下,变得开始发烫,发红,温故就一直看着火光与利刃相接的地方,慢慢说道:「这是修復灵根的禁术,而且,术法已经足够完善,只差一个正确的引子。」 「至于那个正确的引子,其实也非常的简单,只需要献祭一个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人,就可以了。你说,明明是这么简单的条件,可为什么,那个设下禁术的人,就至今都没试出来呢?」 温故似乎轻笑了一声,「真是没用。」 说着,温故站了起来,一步一步,缓慢地朝赵无期走过去,悠哉游哉地把玩着匕首,边走边道:「有件事你也许不知道,那就是,你,赵无期,跟我,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 言下之意已经足够明显。 他要杀了赵无期,以此修復自己被毁掉的灵根。 「你跟我的情况相差无几,所以你该最了解,没有灵根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走到赵无期面前,温故俯下身,将匕首压在他的脖颈处,声音冷淡:「不管什么都做不到,只能任人鱼肉。想保护的人保护不了,想改变的命运也改变不了,任人欺凌,无从反抗,这种日子,我有点……」 「受够了。」 温故闭了下眼睛,再睁眼时,眼底尽是晦暗。赵无期说不了话,也发不出声音,只有一双眼睛在怒意之下变得通红,温故微微一笑:「我要你帮的,就是这个忙。很快的,一下就过去了。」 死一死就好了。 脸上冰冷的笑意不减,温故握紧匕首,再不说话,直接往赵无期的脖颈划去。利刃映着微弱的烛火,在刀口染上血之前,突然被一道厚重的闷棍声给压了下去。 第181页 匕首掉落在地的同时,温故也倒了下去。 半步之外,站着个身着黑衣的人。此人手里握着一截木棍,这木棍跟普通木棍有些不同,是由两根粗长的藤曼缠绕而成,不知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那人面无表情地扔下藤曼,踢开温故,然后走到赵无期面前,缓缓蹲了下来。 他们两个人,一个跪坐着,一个蹲着,就那样互相看着对方。明明是对视着的,看的又好像都不是对方,而是透过彼此的眼睛,在看别的一些东西。 也许是想起了什么,赵无期的眸光开始变深,在烛火的映衬下,眸光覆上了一层光感,变得深沉了许多。 赵无期看上去很想说话。 黑衣人似乎意识到了,伸出手,可伸到一半又停下了,没有帮他解开嘴上的束缚。 随后,黑衣人就站了起来。走过去捡起匕首,然后拖起温故。 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后,赵无期开始挣扎起来,黑衣人却不理他,继续拖着温故,一直拖到阵眼处。 黑衣人什么都没有说,却突然开始无声笑了起来。笑得有点疯,一阵一阵的,肩头也跟着抖动起来。 他看起来好像很激动。 「为了这一刻,我等了太久。」 这话像是在对赵无期说,说完又开始阴恻恻地笑,只是这笑声越来越低,后来连声音也变得无力了许多,「好不容易把阵法调对,却怎么都不行,难怪把你身边的弟子都献祭了也没用,原来是要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人才行。」 还突兀地问道:「你会原谅我的吧?」 「你会原谅我,」他自言自语道:「我们是至交好友,你当然会原谅我。」 他把温故拖过来,没有任何的停顿,手起刀落,眼看就要刺向温故,赵无期勐地挣扎起来,他的动作太激烈,挣脱了绑在嘴上的布料,急迫地喊道:「他跟我不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 黑衣人手一顿,恶狠狠地回过头:「他刚才亲口说的,你没听见吗?不可能有假!」 赵无期挣扎地更狠了:「他真的不是!他是温家遗孤,温家的那个小哥哥,他比我大两岁!他跟我真的不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 「……」 不这样说还好,一说了,黑衣人反倒更确信了:「够了!」 「我杀了他,杀了他就好了,只要杀了他,就什么都能变好了。」他喃喃说着,不管赵无期再说什么,他都不听了,握紧匕首就往温故身上刺去。 这一刻,时间仿佛慢了不少。 在利刃就要触及到温故皮肤的那一瞬间,一股巨大的压迫感忽然压了过来。 黑衣人动弹不得,手开始不断地颤抖,甚至开始呕起了血。 场面变得很是凌乱,又诡异至极。 而本该晕厥的温故,忽然嘆了口气,伸出手,一把将黑衣人推开,吃痛地捂着后颈,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看向门口端着烛台,眼眸深红的人。 温故不紧不慢地走过去。 「景容,你到底,把我看作什么人了?」 温故又问出了这个问题。说话的时候,还轻笑了一下,只是笑得有些悲哀。 还在后山的时候,那时景容重新接纳了诅咒,在他面前用过几次诅咒之力。那时的诅咒之力,微弱到一点都感觉不到,后来景容就再也没用过诅咒之力了。 现在温故知道了,是不敢用。 也不能说是不敢用,而是不敢在他面前用。 「你的修为在恢復,一直在恢復,是不是?」 所以才这么嗜睡,所以身上才会痛。 -------------------- 第86章 来自诅咒之力的压迫感是什么感觉, 不会有人比温故更知道,他只是看不见黑气,不是感觉不到。 再小, 再微弱, 他都是可以感觉到的。 所以他当然也知道, 此时此刻的这股力量,有多厚重, 有多强大。 而他眼前站着的这个人,清楚知道自己身上正发生着什么, 每日忍受着痛楚, 却一个字都不跟他多说, 问起来了,就假装一副很疑惑的样子,声音小小的, 说道:「我也不知道怎么了, 就是觉得好睏。」 再往更深的地方问一问, 就会不小心说自己有点痛, 再问一问,又说是错觉。 景容一直说他很好, 说他是最好的人, 把他当成最特别的存在,这让温故产生了一种错觉, 就好像, 在景容黑暗泥泞的人生中, 他就是那个来救赎景容的人, 也是唯一能救赎景容的人。 这种想法, 让他以为自己好像真的很特殊, 好像真的是来救赎对方的。被捧得高了,以为占据了高地,其实却被困在了高台,变得孤立无援,只能仰仗那个向你发出求救信号的人。 于是,对方说什么,你就信什么。看你要清醒了,就使点小性子,再示示弱,然后让你做什么,你就会做什么了。什么都顺着对方的心意来。 想让你知道的,就告诉你,不想让你知道的,就撒个娇矇混过去。 所以一直以来,景容到底把他当成什么人了呢? 「怎么不说话?这个问题有那么难回答吗?」 温故身形不稳地走过去,站在景容的面前,抬手握住门框上方才堪堪稳住。景容手里还端着烛台,微弱的火光跃跃而动,映得两个人的脸都有些影绰。 景容久久抿着有些苍白的嘴,过了不知道多久,才用着微弱的声音说道:「是,修为在恢復了。」 第182页 温故扯了扯嘴角,「你有必要一直瞒着我吗?」 景容抬了抬眼帘,看了眼温故,很快又移开目光,看向了别处。 「我觉得,没必要告诉你。」景容这样说道。温故笑了一笑,「那你以后,什么都别告诉我好了。」 垂下手,然后就从景容身侧走了出去,景容下意识说道:「又是绑人,又是害自己被打,结果就只是为了逼我出手。我只是没把修为恢復的事告诉你,又算不得什么大事,你至于这么生气吗?」 回答他的,是温故没有停下的步伐。背影远去,最终消失在了转角。 「真是搞不懂……」景容嗫嚅了两句,兇巴巴地转过头,看了眼里面的两人,散去黑气,转身就要去追温故。赵无期连忙叫住他:「景容!给我松绑!得把这人绑起来!我搞不定他!」 景容脚步一顿,恨恨地回过头:「烦死了!」 「你说这温故也真是,招唿都不打一声,直接给我来一棍子。我一睁眼就见他坐在前面烧那把匕首,那模样简直吓死个人,我都以为他真要杀了我了!」 虽然是逢场作戏,但温故给赵无期绑的这结也是真的紧,解了好久都没解开,景容脾气就更大了,越是这样,结就越是解不开。 同时,赵无期这嘴也是不闲着:「就这个傢伙,你都不知道我追了多少年,都没把人给找出来。哪知道温公子随便一出手,就给我抓住了?虽然他聪明吧,但我也第二聪明,他说什么同年同月同日生我就知道他在胡诌了……哎,怎么越来越紧了啊,你是在松还是在绑啊?」 「闭嘴!」景容也急眼了,越扯越紧,赵无期痛得没法,赶紧说道:「刀,你用刀啊,哎呀我的景家少主,匕首不是在你脚边吗?」 景容这才反应过来。 看他这样,赵无期就忍不住道:「不是我打压你,景容,我说真的,就你跟温公子……那个……悬殊吧,你以后还是别想着瞒他些什么了,一眼他就能把你底裤都给看透。」 「你别说话啦!」景容被烦得要死,捡起匕首,一刀噼了下去,然后把匕首一丢,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温故刚才看起来那么冷漠,景容以为他一定找了个僻静的地方自己待着了,一时半会很难找到人,可实际上,温故却没有走远。找到他的时候,他正愣在水缸旁,手里拿着水盆,看着像是要打水,只是迟迟没有动静。 直到景容跑过来,听到了响动,他才回过神,准备继续打水。夜里寒凉,水缸里好似还有冰凌,舀水的时候可以听见冰凌碰撞的声音,景容就是在这时从温故手中抢过了水盆,讨好般说道:「打水吗?我帮你拿!」 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温故的神色,天上挂着弦月,院里虽然没有点灯,却也能勉强看清,他看到温故皱了皱眉,尽管如此,却还是继续舀起了水。 这意味着没有拒绝他。 景容抿了抿嘴,抱着水盆跟在温故身后,他没有去想温故为什么要打水,直到进了屋,看到温故站在光亮底下,从他手里接过水盆的时候,他才看到温故的一只手上沾满了血。 景容一下子就慌了,紧接着,眼眶就是一红,豆大的泪珠一个劲往下掉,边哭边握住温故的手,问道:「怎么会有血?你伤到哪里了?」 温故默了下,抽回手,用水把血给洗掉了。 手上并没有伤痕。 哭到一半的景容,立刻就哽住了。他撇了撇嘴,抬起手默默抹眼泪,抹着抹着,又想起了什么,抓住温故的双手,踮起脚尖,往温故的后颈看过去。 这一看过去,刚停下来的眼泪就又开始掉了。 那藤曼而制的木棍不平整,上头凹凸不平,甚至还有尖刺,虽然提前是有准备的,但终究还是没法规避掉所有风险。 景容急得声音都抽气了,用了好大劲,把温故按到桌边坐下,一边哭,一边手忙脚乱地往外走:「你、你先,不要动,坐着不要动,我去找酒,这个不能这么清洗,要用酒,酒,我去找,你不要动……」 看着他这副样子,温故眉眼虽冷,却忍不住又嘆了口气。 平时一问三不知,这也不会,那也不会,这种时候竟还记得要用酒来消毒了。 景容这人很多时候都挺废的,在景家的时候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离了景家,又全是他在照料,可以说是什么都不会,有的事情,甚至连点基本常识都没有。 但这些都是小事,至少在温故眼里是的,景容可以不会,都是没有关系的。 就像从西山出来,他对景容说的话一样,在他眼里,只有一件事是重要的。他希望景容平安喜乐。 景容可以什么都不会,可以无知,可以算计,怎样都可以。只要,活着就好。 可就连这件最起码的事情,景容都不打算让他知晓。 他已经问过好几遍了,景容到底把他当成什么人,把他看作什么样的存在?可每次景容都没有好好回答过。 酒找来得很快,景容把烛台放得近了些,红着眼睛帮温故擦拭清洗后颈的伤口,温故不像景容那样会忍痛,稍微碰到了就开始拧眉,痛都写在了脸上。 景容看了就更慌乱了,手也开始抖,下手更加没个轻重,于是温故的表情就更差了。温故表情一不好,景容就更乱了…… 一环叠一环,开始无限叠加。 第183页 等最后终于把伤口清理好,温故痛得趴在桌上起都起不来。本来只是皮外伤,景容那样一搞,也不知道有没有伤到筋骨,筋骨牵连全身,会不会影响到别的什么地方? 温故就有点愁。 景容的眼眶还是红着的,好在是没继续掉眼泪了,否则温故可能更愁。他真是看不来这点,某些时候哭一哭就算了,这种时候就没必要了吧,总之,他还没说什么,景容倒先开了口:「你以后不要再这样了,有什么话就好好说,不要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温故闭了闭眼睛,声音有些哑:「你,担心我?」 景容:「当然担心啊! 」 温故顿了一顿:「那,看到我受伤了,你是什么感觉?」 「害怕……很害怕。」景容的声音有些发颤,「如果可以,我宁愿受伤的是我,我就是痛死都没关系的,但是你不行,你不要再受伤了。以后不要这样了好不好?」 温故沉默了片刻,掀起眼帘,又说道:「我受伤,你会害怕,那如果,我死了呢?」 景容勐然一愣,不知道温故为什么突然这么说,只是当这个字眼一出来,景容就开始浑身发冷。因为他经歷过一次。 正是因为这样,他才一下就愣住了,他不敢回想,也不敢想像那个场景再次到来。 只一下,景容的脸就变得惨白。 在这一瞬间,温故也注意到了他的异常,忍着后颈的痛意,勉强撑着坐起来,一错不错地看着景容,却说起了另一件事:「你不告诉我你的修为在恢復,是不想让我知道你的时间不多了。」 「按你上一次的经歷来看,还剩大概一年半,但是这次不一样,反噬加深了,连一年半可能都不会有。所以你才瞒着我,不想让我知道,是吗?」 「景容,你到底,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已经不知道多少次,温故总是会问这个问题,可每一次,景容总是不太能懂这个问题的背后,温故到底问的是什么。 他听见温故似乎嘆了口气。 他最近总是听见温故在嘆气,然后他听见温故说:「你无法承受失去我,你就那么确定,我一定能承受得起失去你吗?景容,你有为我考虑过吗?」 「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又该……怎么过得下去啊?」 -------------------- 第87章 温故大抵上是那种心绪极其稳定的人, 很少展现出糟糕的一面,他看起来总是很冷静,很克制, 也很温和。所以这样的人, 会让人觉得, 好像没有什么能影响到他。 如果把温故说的话换成陈述句,那就是, 「如果你出事了,我也就过不下去了。」 所以当温故把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 给人的第一感觉是, 这种话, 不该是温故这样的人会说的。 这种自暴自弃,又悲观绝望的字句,怎么能从温故的口中说出来呢? 可温故就是说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告白。 只是当告白和生死牵连在一起, 就让一些本该美好的时刻, 变得悲哀了许多。但景容还是感到开心, 甚至有些满足。 他知道他终于完整地得到了温故。 「其实,反噬也没有那么可怕……」有件事, 景容一直没有对任何人吐露过, 那就是关于「上一世」的事情。景容吸了吸鼻子,望着温故的眼睛, 轻轻地笑了笑, 认真说道:「这次不一样的, 有你在, 我可以压下去的。」 只因为上一次, 是他自己放弃的。 当上家主之后, 其实并没有痛快太多,虽然把景辞和父亲扔到了禁地,但其实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生是死,谁知道后来有没有捲土重来?也无所谓,反正也打不过他,谁也打不过他。 父亲不在了,母亲就不用受制于人,也就不用被逼着来看望他。以至于他到死的那天,萧棠都没有来看过他一眼。 他就把自己困在那座别院里,站不起来,也不想出去,天黑了又亮起来,然后又黑下去,就这样过去了不知道多少个日日夜夜。有时反噬来的时候,印记就开始发烫,慢慢往全身扩散,全身开始细细密密地痛。 好像很痛,又好像不是很痛。 感知到痛觉,后来就成了他判断自己活着的唯一方式。一开始会盲目地压制,压下去了,反噬就散了,痛感也就没有了。压制反噬好像也不怎么难。 后来反噬加深,压起来变得费劲了许多,他觉得很烦躁,突然间,就不想压了,开始放任反噬。不知道是不是放任之后,身体损耗变得太大,所以常常无知无觉地陷入沉睡,梦里的世界很黑暗,跟禁地一个样子,没有光亮,全是黑气。 那里太黑太冷,等他想离开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反噬再也压不住了。 这样没用的自己,他又怎么敢把这一面摆出来给温故看? 正是因为这一次遇到了温故,所以才会觉得,原来活着是这样好的一件事。 哪怕如此糟糕没用的自己,也开始对未来产生了嚮往,生于黑暗又如何,前路艰难又如何? 那样寒冷的冬日都过去了,以后,就该繁花盛开了。 所以,「我不会有事的,温故。」 能遇到这么好的你,我怎么能轻易放弃? 「你相信我。」 字字句句,都说得十分郑重,是决心,也是承诺。看着如此认真的景容,温故也难免动容,在寒气笼罩的逼仄环境里,垂眼看了景容很久,终于缓下眉眼,轻轻点了下头。 第184页 然后温故伸出手,揽住景容的肩头,把他轻轻往怀里带,动作很轻,声音也很轻,带着点低沉,问道:「痛吗?」 你的身上,还在痛吗? 景容摇了摇头,过了好一会,又点了下头。 赵无期扶着头进来的时候,头脑实在昏沉地厉害,搞出的动静也大。景容听到声音,就站了起来,赵无期恰好错过两人依偎在一起的画面,摇摇晃晃的,口中念念有词:「我后颈好疼啊,不行了,头晕脑胀,身体柔弱,受不了了,让我躺躺。」 一边说,一边直往床上倒,拉起被褥就闭紧了眼睛:「温公子,这床让给我睡,你一定不会介意吧?」 「……」 倒是真不客气。 温故脾气好,景容脾气可不好,一下就恼了:「温故也受伤啦!他也要睡床,你下来!」 赵无期把被子又往上提了提,蒙着嘴巴说:「我不,我就不。」 景容还想发作,温故拉了拉他,说:「算了,让他睡吧,我打的那一下还真不轻。我睡林朝生的床也行。」 「林朝生?」景容愣了一愣,奇怪地看了看四周,这才注意到有个人不见了,「咦,他人呢?」 「多半是拿到功法太兴奋,一修炼就停不下来了。」说着,就推了推景容,「去把他的铺位挪个位置,靠边点,别挨着赵无期了。我怕赵无期睡相不好,晚上一翻身掉下来把我砸死。」 景容:「哦哦。」 应得倒是快,但是吧,手脚慢得很,人也纠结得很,移了好多个位置都不满意,不断地试错,一会说太贴墙了,一会说对着风口了,一会又说离桌子太近了……等终于移到了稍微满意一点的位置,又自顾自地翻出干净的床单被套,开始慢腾腾地换起来,动作很生疏,看着还有些笨手笨脚,但却布置得相当妥贴。 景容那样子,看着就,怪……可爱的。 温故不自觉勾了下嘴角,这抹浅淡的笑意,只一下,就落入了那个抢床的人眼里,赵无期就开始絮叨:「我说温公子,你俩先前那架势,我还以为你们得大吵一架,且得等上个好几天,关系才会缓和,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就跟没事人一样,难得,真是难得。我姐和姐夫要是吵个架,两个月不搭理对方都得算时间短。」 「……」 话是真有点多。 温故掀了掀眼皮,「那个穿黑衣服的人呢?你就不管他了?跑了怎么办?」 一听这话,赵无期就拧起了眉,翻身背对着温故,说道:「跑不掉的,我传信给无知,她就带人来了,就是因为她来了我才走掉的。说起这个,你们最好是躲好点,我尽量不让你们的行踪被发现,但我也不敢保证,人多嘴杂的,难保不会出现什么变故。」 温故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又问道:「那人是谁?跟你什么关系?」 赵无期勐地转过头,奇怪地看向温故,纳闷道:「你竟然不知道吗?」 温故也奇怪地看了眼他,赵无期就更纳闷了:「你什么都不知道,就知道怎么把他引出来?你到底还有多少惊喜是我不知道的,温公子?」 温故:「……」 温故:「我不知道,也没什么把握,就随便试试,本来我的目的也不是他……」 听到这话,在一旁换被套的景容动作变得更慢了,赵无期「腾」地坐起来,开始大吼大叫:「随便试试?你不知道能不能把他引出来,一点把握都没有,就直接给我一棍子啊?有你这样的朋友我真得谢天谢地!我……」 眼看他又要说些有的没的,温故立刻打断了他:「所以他是谁?跟你什么关系?」 赵无期一下就住了口。 好半天才说道:「是……我发小,不过,道不同不相为谋,我跟他不是一路人。他……哎,反正此人不是什么好人,多说无益,我劝你们也不要跟他有什么牵扯,免得以后害人害己,悔之晚矣。」 说了跟没说一样。 温故收回目光,转过去看景容换被套,看了好一会,还是有些放不下,就对赵无期说:「可是,我有些话,必须问问那个人。」 赵无期有些为难,抓耳挠腮了好半晌,嘆了口气,说道:「非见不可吗?」 别的事情也就算了,可上回黑衣人在房里自言自语的那些话,他确信听到了景容的名字。既然事关景容,就实在很难不让人在意,反正人也抓到了,能问出点东西出来,不是更好吗? 温故点了下头:「非见不可。」 …… 赵家把有禁术的那间房屋重新封印好之后,赵无期就把弟子们尽数都叫了出去,而宅内,就只剩了妹妹一人看管黑衣人。别看赵无期表面上大公无私,甘愿去守古宅入口,实际上抱的什么心思,过于好猜。他就巴不得跟漂亮的女弟子们待一起。 「里面那人名叫赵子善,我对他的事情知道的不多,只知道是他毁了我哥哥的灵根。明明跟哥哥的关系那样要好,却做出那种事。」 妹妹走在温故的身侧,说到那段过往的时候,声音变得气愤了许多,只能恨恨地说道:「那个时候就该把他杀了,而不是放过他,也不至于如今惹出这么多事。」 根据赵家的探查,上次那个无端消失的禁术,以及这次的禁术,都是赵子善搞出来的。至于更多的,就查不出来了,时间过于久远,加上赵子善神叨叨的,有些疯癫,问不出什么有效的信息。 第185页 所以坐落在界方镇的景家宅院里消失的那个明阵,是不是赵子善做的,无从得知。只能说,不排除是赵子善所为。 赵子善大概一直都在研究修復灵根的禁术,一开始找到的禁术是错的,但他一直没放弃,努力之下,最后终于成功找到了正确的术法,只是引子还没试出来。 就差最后这么一步。 一路上,温故并没有说话,安静地听着妹妹说话。 妹妹大概对温故是很信任的,所以没有瞒着,另一方面,说出来,也是为了让温故小心一些。一个连亲如兄弟的人的灵根都会毁掉的人,还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出来的? 到了关押赵子善的房间门口,温故伸手覆在门上,正要推门的时候顿了一顿,回过头,问道:「他是不是天生没有灵根?」 妹妹抬起脸,眼中浮起一抹疑惑,片刻后回道:「对。」 -------------------- 第88章 关押赵子善的地方, 光线很昏暗,以前大抵上是那种密闭的储藏室,没有正常的窗户, 只有靠近房梁的地方有个通风的窗口。外面的天气很好, 阳光从通风的窗口那里照进来, 在稍显黑暗的屋子里落下了一束光芒。 房间多年没有打扫,尘埃满地, 门被打开的那一刻,蒙尘飞扬。那些灰尘飘在空中, 不经意间散在那道光里, 变得更加明显, 清晰可见。赵子善侧着脑袋,就一直看着那里。 他的眼睛看上去很浑浊,没有一丝清明可言, 像那种失了神志, 只活在自己世界中的人, 跟他说话, 他也像听不见一样,叫他的名字, 也没个反应。总之, 他就长长久久地盯着那一个地方看,也不知道究竟是在看什么。 这种情况持续了很久, 妹妹试了很多方法, 可都没有用。要让这种人开口, 不说一些他感兴趣的, 恐怕就一直都只能这样僵持下去。 那他感兴趣的, 会是什么呢? 妹妹只琢磨了片刻, 就低声说道:「他想要的,不就是灵根吗?」 说着还冷哼了一声,言语里都是鄙夷:「我家把他赶走,他心有不甘,这些年来遍寻禁术,害人无数,定然是想让自己获得灵根,然后再回去对我们赶尽杀绝!除此之外,还能是什么?」 温故真怕她一个没忍住,就直接把赵子善给了结了,于是把她拉远了点,揉着眉心说道:「他以前的事,你知道多少?」 昨晚的时候,他原本就想这样问赵无期的,可每次一问,赵无期就开始打岔,回答得牛头不对马嘴,根本问不出东西来。这一点,与此时赵子善的反应,竟莫名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一个是说了跟没说一样,一个是连说都不说。 真不愧是所谓的「至交好友。」 对于温故的询问,妹妹也很苦恼:「我说过了,他的事情我知道的不多。那件事发生的时候,我年岁太小,太小太小了,根本不记事。后来家里都不提那件事,我就更不知道了。」 「那件事?就是他把赵无期的灵根毁了的那件事?」 妹妹点了点头,说道:「我只听说在哥哥灵根被毁之前,跟他的关系十分要好,两人亲如兄弟,只是后来……」 说话间,她变得迟疑起来,目光悠远了许多,像是想到了些什么,语气也带着些犹豫:「不对啊,我怎么记得……」 她勐然抬脸,说道:「哥哥的灵根被毁之后,他同我哥哥之间的关系,好像……变得更好了。」 「可他后来怎么被赶出去了呢?为什么我记得是他毁了我哥哥的灵根?如果是他做的,哥哥为什么……跟他更要好了呢?我是不是记错什么了呀?」 她越说越想不通,凌乱间心绪一团乱麻,一转身就开门出去了,说是要找赵无期问个明白。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提到「赵无期」这三个字的时候,他看到赵子善的眼皮好像动了一动。不过幅度很小,微不可查,是巧合也说不定。 听着远去的脚步声,直到再也听不见,温故才说道:「赵子善,我有话想问一问你。」 刚才妹妹在这里,他不方便说,到了这时才终于有了机会。 「按你的时间线来说,应该是不到一年以前,那时你偷偷进了景家,还进了景家的藏书阁。在藏书阁的密室里,你找到了一种禁术,但很快,你偷进藏书阁的事情被发现了。为了藏身,就趁乱躲进了一处别院。在那座别院里,你摆出了一套术法,时间逆转之术,是吗?」 说完后,就仔细观察起赵子善的神态,可赵子善就像个没有表情的木偶,从始至终都没有动过一下,目光也始终落在那道光束上,不曾移开过。温故皱了皱眉,继续说道:「那套术法将这个世界的时间逆转了两年,也就是说,你回到了相对那时的两年之前。」 正是温故在后山遇到景容的那一天。 赵子善摆阵的地点,是景容所在的别院,那时的景容大概已经死了。机缘巧合之下,术法生效的时候,景容的尸体由于也在阵法的区域内,所以景容的时间就这么回到了两年之前。 赵子善和景容,都是带着未来的记忆回溯的。 术法生效之后,术中人的时间逆转。既然是逆转,那就意味着,会回到跟过去一模一样的某一时刻,至少在那一刻里,会跟原来保持不变。 这一刻,按原来的时间线来说,就是景容爬出禁地,晕厥在后山草丛的时候。 第186页 可是,在这条时间线里,出现了不一样的变故,那就是温故穿书了。温故穿书,导致这一次还出现了其他的变动,那就是没有人去禁闭室把景容带走了。 没了温故的帮忙,景辞就只能亲自下手,在景辞的认知里,他是把景容杀死了的。于是,当时间回溯到那个固定的时间点,本该在后山的景容,却死在了禁闭室。 这一刻,术法运作,强行将这一次的景容復活归位。 术中之人,赵子善也好,景容也好,就都回归原位了。 这就是诡术。 是神族留存下来的,哪怕出现变动也能将术法中的人保护下来的,真正意义上,运作完美的诡术。 同时也是只有神族血,才能让其完美运行的诡术。 那些看似代价奇高的禁术,就算图案是对的,再按着规则去找引子,都只能称之为「禁术」,而非「诡术。」 禁术需要百倍千倍的代价,会被灵珠探测出来,一时成功了,后续又会出现何种变故,也不得而知。可诡术却不是。 只需要神族之血,就能抵一切代价。 比如那颗让修为提升十倍的丹药。 他看到景容把自己的血给了赵无期,灵力不过是练就丹药所必须的能量而已,景容的血才是真正的引子。 是以陆家的人即便服了药,也没有落到修为尽失的下场。 这就是诡术。 只需要付出一点血,就能得到想要的几乎一切。再往远了说,这才是,某些家族将禁术之事闹大,再蛊惑其他家族,非要入侵神族领域的原因吧? 他们想豢养神族人,想得到神族人的身体,这样,血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了。可是神族人宁愿死掉,宁愿让身体化作诅咒,也不愿意让他们得逞。 哪怕是神族人,也无法预测,无法改变终将到来的那一刻。 更何况其他人。 「你最开始想做的,其实是想回到过去,去改变一件事,是吗?」 就在这时,他看到赵子善的喉咙动了一下。 虽然赵子善还是没有说话,眼神也没有变化,可温故已经知道答案了。时光逆转之术,有其优点,也有其缺点,既然不能让他回到他希冀的时间点,所以这一次,他就换了条路走。 「你想改变的,是什么呢?」 云层挡住了阳光,外面暗了下来,只一下,透进屋里的那道光束就变得微不可见。 「以前赵无期跟我说过一个故事,我觉得很有趣,也给你说一说。」温故侧过身,站在门口的位置,把门开了一条缝,光亮挤进来,照在温故的半边脸上,另一半脸仍旧沉在暗处,「邪族大战之时,很多家族都损失惨重,其中有些孩子,在那场战斗中失去了父母。」 「那些孩子,从此变得无依无靠。这时候,有个修仙大家族出现了,这个家族的家主很良善,决定收养一些孩子,并将其视为己出。但家族自有家族的规矩,既然是认作家族血脉,要进族谱,那自然是择其优者。那么,是否有灵根,也就成了第一道槛。」 「在那些孩子里,有一个孩子由于灵根十分优越,于是就被挑中了。等待这个孩子的,将是家主之子的尊贵身份。」 说到这里,温故就停住了,然后转过头,看向赵子善。 赵子善不知何时抬起了眼,就在温故看过去的那一瞬间,就和他对视了起来。温故继续说道:「当时赵无期跟我说这个故事的时候,说得很是隐晦,几乎都看不出故事的原样了。只在故事的最末,问了一个问题。」 他学着赵无期的话,把那个问题问了出来,在这一刻,却像是穿越了时光的长河,问起了当年的那个人。他问道:「如果你是这个孩子的好友,你会做什么呢?」 你当时,知道赵无期被选中了,你都做了些什么呢? 温故关上门,走了出去。 然后他听见里面的人似乎在挣扎,在嘶吼。 毁掉赵无期的灵根,是无心的,还是有意的,这一点温故不知道。他只知道,跟禁术长年累月地打交道,赵子善早就不堪重负了。 别的不好说,但刺激人,温故向来是有一手的。 如此一来,想知道的,也同样能知道个大概。虽然可能跟实际有些差距,但也没关系,问题不大。 走出黑暗沉闷的环境,走入光亮之下的时候,云层散开,温故就和阳光撞了个满怀。 他依稀记得,那时赵无期似笑非笑地说着那个故事,被问到会怎么做的时候,赵无期不以为意的那句回答。 「我会,毁了他的灵根,让他跟我当一样的人,这样的话,就谁也不会抛弃谁了。」 或许,赵子善一开始,只是,不想被抛弃而已。 -------------------- 第89章 往回走的时候, 温故遇见了去而復返的赵无知,原本悠悠走着的她,一见到温故, 三两步就跑着迎了过来, 问道:「温故哥哥, 你怎么出来了?有问到些什么吗?他是不是还是什么都不肯说啊?」 温故耸耸肩,老实说道:「嗯, 他什么也没说。」 见状,妹妹哀嘆了一口气, 显得有些失落, 也耸耸肩:「我哥哥也差不多, 他说他记不清了,也是什么都没说。但我觉得他是骗我的,他肯定记得, 他就是不想告诉我!他老这样, 觉得我好煳弄, 可我又不傻!」 第187页 「对, 不傻,你很聪明。」温故笑了一笑, 「不过我觉得, 既然你哥哥不想说,不如就算了。反正都是过去的事了, 也就没必要非知道不可, 是吧?」 妹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然后就去接着看守赵子善了, 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听进去。 回到后面的屋子的时候, 打开门, 他看到景容还在睡觉,就缩在角落里的床铺上,安安静静的,睡得正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离开了太久,没了能温暖的源头,所以景容的脸色看起来格外的苍白。 外面的阳光这样好,应该出去走一走,晒晒太阳的。可按这段时间以来观察的情况来看,景容可能得入夜了才会醒过来吧。 醒了后总是絮叨,吵吵嚷嚷的,还黏乎,让人不得清净,可睡着了之后,又实在过于安静了些。与其置于这样的安静之中,还不如耳边吵吵闹闹的。 安静的时间太长,就让温故产生了一种感觉,就好像他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等景容醒过来一样。 修为自行恢復,到底是个漫长的过程。 以前体内还是灵力的时候,就得花上好几个月,期间还一直都得承受痛楚。如今变成诅咒之力了,还是没能逃脱这种煎熬的过程,但比起以前,或许还是好了一些。 虽说更嗜睡了,但与之相对的,痛楚倒是减轻了不少。 可以前不会有反噬。 说到底,还是不会事事都尽如人意。也不知道景容到底要嗜睡到什么时候,才会恢復正常? 他走上前,轻轻掀开被子,把景容扶起来,缓缓往怀里带,将他的头靠在自己肩头,然后拉过外袍盖在他的身上,就这样将他连人带袍一起抱了起来。 跟以前相比,景容好像还是那般瘦弱单薄,但其实比以前好了点,虽然没感觉变重了,但身上也确实长了点肉。手感是不会骗人的。 他抱着景容来到外面,然后放在院中的躺椅上。躺椅上铺了褥子,躺起来会很舒服。偶尔这样晒一晒太阳,总归是比一直在里面好。 景容躺在躺椅上睡觉,温故就坐在一旁,半垂着眼,目光没有聚焦地落下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哟,怎么在这儿?」 赵无期揉着太阳穴站在门口,一只脚都踏进去了才发现里面没有人,扭着身体往外看了一圈才看到在外面,但他没有收回脚,而是继续走了进去。片刻后,就搬着棋盘走了出来,然后放在温故的身旁。 「我昨晚就想来一局的,但是脑袋太晕了,受不了那个刺激。」他将棋盘置好,一边收棋子,一边说道:「我家的那些人啊,要么是武痴,要么是丹痴,别的是什么也不会,就说这下棋吧,我就没对手,压根没人下得过我。温公子,咱俩来一局?我倒有点想看看,你下棋是不是也一样有本事?」 在他说完后,温故就抬眼看了他一眼,这本是下意识的反应,可搁在赵无期眼里,突然都觉得后颈好像是疼了一下,赶紧道:「你可别再拿这种看似不经意的眼神看我了,我害怕。」 温故又看了他一眼。 赵无期:「……」 赵无期:「我真的,我现在怕得快死了。」 说着,还抬起手,佯装掐了掐人中才算把戏给演完。温故就纳闷,怎么会有人昨天才挨了一棍子,今天活蹦乱跳到如此地步的?反观他,因为后颈还在疼,所以连动都不是很想动。 还是下手太轻了。 意识到自己萌生了这样奇怪的念头后,温故就不自觉轻笑了一下,说实在话,赵无期不讨打,可此时此刻,他就是会觉得昨天该再打重一点。 看向棋盘,温故摸了枚出来,顺手就放在了棋盘的正中心。 就在他把第一子放在那个位置之后,赵无期那总是带笑的脸就有点笑不出来了。那个位置有个名字,叫做天元,对弈之人一般不会第一子就落在那里。 因为落在那里,多多少少是有点不尊重人的意思。 可温故不是那种不懂礼数之人,就算只当下棋为玩乐,也该不至于如此激进吧?赵无期困惑地摸了摸下巴,迟迟没能落子。 看他在思量,温故也不催,就侧了侧身体,单手托腮,说道:「赵子善抓到了,那边的禁术应该也封印好了,你过来找我,却只字不提要回赵家,是有什么事要问我吗?」 赵无期哈哈一笑,随后落下一子,说道:「好吧,我此番确实有一事想知道。」 温故点点头,在棋盘上又放了一子,「你说。」 「就是……我上次帮你们炼的那枚药,其实我以前炼过一枚类似的,只是后果实在严重,具体是什么我就不说了,可用了你给的图纸,却能练出几近完美的丹药。这只是禁术的图案问题,且先不说了,我想知道的是,你让景容转交给我的那个小瓷瓶……我知道里面是血,但是,你能告诉我,里面是什么血吗?或者说,是谁的血?」 转交。温故一下就抓住了关键词。 原来景容是这么说的。倒是聪明了一次。 温故浅浅勾了下嘴角,温和地说道:「这恐怕……不方便说。」 「说说嘛,你若不放心,我就以赵家少主的身份起誓,保证绝不伤及那人的性命!我定然会优待于他,让他一生荣华富贵。」 这意思是,赵无期想要那个人了。 绝不伤及性命,只需要当个随取随用的血源,是吗?温故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你要实在想知道,我也不妨告诉你。那血是我以前偶然从一个禁术阵法中获取的,你以为那只是单单一小瓶活血,实际上,那可是上百人的命。上百条命,也只出了这么一小瓶精血。」 第188页 禁术的残忍程度,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没有比这更好的藉口了。 预料中的,赵无期的笑意显然僵在了脸上,眼里掩不住失落,「原来只是机缘。」 但很快,他就调整了过来,还笑了笑:「那好吧,这个,那就算了吧,哎呀,哈哈哈。不过想来也是,若是能一直用此血来炼丹,从此修仙界的命运怕是都要大改了,这等奇血,若真是活人身上的,怕也不是什么好事。」 赵无期缓下眸光,往棋盘上放了一子,继续说道:「因为那血若是活人的,那个人以后的处境将会有多艰难可想而知。还有啊,既然这血加以禁术,都能做些跟天道作对的事了,那天道,终归会以另一种方式,把那个人彻底抹去吧?只能说,还好这血非活人之血啊!」 温故下意识抬眼看向了赵无期,脑子里突兀地想起了一句话。 「神族创造了一些新的天道,也为天道所灭。」 就在这一瞬间,他好像终于知道,为什么原作会说赵无期通透了。赵无期好像是一个能跳出怪圈,看到些其他东西的人。 不过赵无期本人却对此浑然不觉,还挠了挠头,又说道:「那个,赵子善抓到了,封印重新弄了,我们赵家自然也该回去了。但其实,我特意过来找你,也不是单单想问刚才那个问题,而是想问问你,就是……」 下棋的一来一回之间,后来温故又接着往棋盘落了子,一排就这么连上了四枚黑子,然后抬了抬下巴:「还想问什么?」 「我想问问你……」赵无期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你有没有考虑过,去我们赵家?」 「嗯?」 「我们赵家虽然也看重修为,但是,跟其他家族又太不一样,炼丹才是重中之重。这么说吧,只要那些家族还想让修为精进,就没有任何一个家族能离得了我们提供的丹药。」 温故有些没明白他想表达些什么,就又往棋盘放了一枚黑子。看着这一排连续的五枚黑子,赵无期简直摸不着头脑,被这棋打岔打得都忘了要说什么,奇怪地道:「你下的究竟是哪门子棋?」 「五子棋,」温故道,「你输了。」 赵无期:「……?」 赵无期挠了挠头,「哎」了一声,往后一靠,「不下了!」 片刻后,又重新看向温故:「我话没说完呢!」 温故笑了笑,贴心地道:「你接着说。」 「我是想说,我们赵家的地位是很高的!如果你跟景容跟我回赵家的话,就算景家的家主知道了,也没办法对我们赵家做什么。」 温故一愣。 「景容曾救过小妹一命,这等恩情,是只凭几粒丹药无法偿还的。若不是景容,我就没有这个妹妹了。所以,我以赵家少主的身份,认真地问一问你,要不要带着景容跟我一起回赵家?」 -------------------- 第90章 景容没有如预想一样在入夜时分醒过来, 躲在古宅的这么多个日日夜夜里,对于景容的甦醒时间,温故还是头一次没估算对。 不知道等景容醒过来的时候, 发现温故带着他上了赵家的贼船, 会不会有意见。毕竟景容好像一直都挺不喜欢赵家人的。 可是赵无期说得对。 这世间, 再没有比赵家更适合他们两个的去处了。 决定做得突然,所以, 为了必免夜长梦多,赵无期当即就传信, 让留守在界方镇的弟子们赶紧过来, 打算尽快出发, 越快越好。 为了掩人耳目,若有人问起,就用抓到了设置禁术的幕后之人的名义, 再加上, 这本就是事实, 人都抓到了, 自然也就该打道回府了。 赵无期做起事来有头有尾,想得也全面。后门停了辆马车, 他让妹妹亲自掌舵, 其他人都在正门,没有任何一个多的人知道温故和景容的存在。可不知道为什么, 温故总觉得有些莫名不安。 随着夜色的加深, 越到临近离开的时刻, 这种不安就来得越发强烈。 但也许只是有些紧张罢了。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 这是彻底逃离景家的唯一机会, 从此再不用管景辞如何, 家主如何,这样的机会实在难得。 谁能知道从西山出来后,随口说的一句以后去赵家生活的话,竟在时隔数月后的今天,将成为现实呢? 屋子里平时用的东西都清理掉了,那个属于床的位置,此刻也只剩了一堆稻草。温故穿上斗篷,将一张叠好的纸放在稻草底下,然后才扶起景容。 景容还是那副睡得正沉的模样,但比起平时,又稍有些不同,今日的景容,脸色好像格外苍白,时不时还会流露出一抹痛苦之色。 是……到了修为恢復的紧要关头吗? 具体是什么情况,温故也搞不清楚。 他给景容穿上斗篷,将帽檐往下拉了拉,直到挡住大半张脸,才将景容抱起来。妹妹在外已经等候多时,夜里这过于湿冷的寒气,冷得她在马车旁一个劲地跺脚。 见他俩终于出来,妹妹展颜一笑,赶紧拉开车门:「快,快上来。」 主屋。 「都说了关押的是赵子善,哪有什么景容?你怎么就是不信呢?」 赵无期皱着眉头将门锁打开,不耐烦地看了眼站在门口的两个不速之客,景辞和巫苏。 该来的终归还是来了。 早就知道上次没能煳弄得了景辞,自那以后,景辞就一直盯着他们赵家的动向。 第189页 「我倒是想信,可也得看我俩之间到底有没有信任。」景辞抬了抬下巴,紧接着,巫苏就凝起灵力进了屋。 聚灵为光,在此等术法的效用下,屋内顿时变得如白昼一般。 见状,赵无期有些吃惊,「我说巫少主,你的灵力是不要钱还是怎么的?聚灵为光,你这可是在烧灵力啊?是灵力多的没处用么?哎,不对吧,巫少主,你该不会是没带火摺子,就为了景兄的一句话,宁愿烧灵力也不愿耽误他所谓的要事吧?」 他的这番调侃,不见巫苏有反应,倒是景辞,不悦地拧了拧眉:「闭嘴。」 「行行行,我闭嘴。」赵无期配合地点点头:「你让我闭嘴我就闭嘴,我怎么就这么听话呢?我说景兄啊,我在家都没这么听话,我姐要是知道我在外是如此地懂分寸,回去非得当着全族人的面,狠狠夸我一番才是!」 赵无期说这话的时候,好像戳中了自己哪里,嘴角忍不住疯狂上扬:「全族人……当着全族人的面夸我,那场景,光是想想,我就……」 「你话怎么这么多?」景辞听得头痛,不耐烦极了:「别说了行不行?」 赵无期却不理他,继续说道:「那这方面确实不能跟你比,你跟个闷葫芦一样,什么都不说,就连在那西山试炼场上,我妹妹救了你一命,你也至今都没个表示呢。」 景辞一下就噎住了。 「我们赵家是礼仪之家,谁对我有礼,我就对谁有礼,谁对我无礼,那我自然也就……也就这样了。」说着说着,赵无期就又有点停不下来了,「我这话说的,怎么好像是跟你讨要谢礼一样,不不不,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了。」 「我就是单单想说,你这人实在是有点,」顿了顿,接着道:「不知好歹。」 正在这时,巫苏从屋内走了出来:「里面只有那个疯子。」 赵无期招了招手,让弟子进去把赵子善带出来,随口说道:「巫少主真是好眼神啊,只看了一眼,就知道里头那人是个疯子。」 说着还笑了笑,「不会是以前就见过吧?」 眼看巫苏的脸色变得不对劲,景辞一转身就捏紧了赵无期的衣领:「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是想说禁术之事跟我有关吗?」 「哎呀松手,」赵无期最烦的就是话不好好说,上来就动手动脚的,也恼了,「你什么身份敢这么对我?」 跟他的声音一起响起的,还有赵家弟子拔剑的声音。景辞的无名火一下就上来了,咬着牙冷哼一声,最终还是只能忍下来,把赵无期给松开。 也是直到这时,景辞终于是反应过来了些什么,他冷着脸笑了一笑:「你故意的是吧?」 赵无期抬起眼:「什么故意的?」 「从知道我来之后,你就守在这里,明明都准备走了,却故意把这里锁起来,还用言语激怒我,不就是为了拖住我吗?」 景辞步步紧逼,逼得赵无期下意识退了半步,然后景辞抬手往前一挥,对巫苏说道:「找找这里有没有别的出口!」 一说完,就越过赵无期,开始内院走。 看着他们的背影,赵无期皱了皱眉,只一瞬,又恢復了神色,三两步追上去:「我拖你什么?你给我说清楚了!」 景辞一路走,赵无期就在他耳边一直说,喋喋不休,听得景辞一个头两个大,正想再让他别说话了的时候,就听巫苏说道:「我好像来过这里。」 他们此刻在一处院子中间,此处四通八达,到处都是迴廊,巫苏在原地转了几圈,又往前走了几步,然后指了指其中一条走廊,说道:「我记得那边……有道后门。」 而那方向,正是温故所在的位置。 就在这时,一道车轮声从那边清晰地传了过来,赵无期闻声一愣,眸光下意识变得沉了些许。 就在这一瞬间,景辞即刻凝起灵力,一转眼就不见了人影。紧接着,巫苏也追了过去。 …… 夜色里,马车在道路上疾驰。 有了灵力的牵引,夜间视物也好,道路崎岖难行也好,都不是值得担忧的问题,更何况,是在灵力如此强大的情况之下。 哪怕是御剑而行,追起这辆马车来,都不是那么轻松。追到一半的时候,巫苏就跟不上了,他体内的灵力失了太多,数月以来还没养回来,刚才又烧了一把,此时就更加不行了。 不得已,他只能停下。 那辆马车跑得太快,如果这时景辞也停下来,肯定就追不上了,因此景辞什么也没说,浅浅瞥了巫苏一眼,就独自御剑走了。 足足半个时辰,景辞才追上了那辆马车,最终稳稳落在了马车上。 可驾马车的人却始终没有拉停马车。 这样的冷风打在脸上,景辞都快没有知觉了,他强行用灵力拉停马车,然后捏住身旁人的肩头,迫使其转过身。仓皇间,他看到的是一双带着惊恐之色的眼睛。 是赵家那个妹妹。看这身形,他差点以为是景容。不过想来也是,景容就算矮,也不至于这么矮。 他松开手,二话不说就要拉开车门,可妹妹却在此时拉住了他,一副被吓得花容失色的可怜模样:「你、你是人还是鬼啊?」 像是没把他认出来。看着眼泪都要掉出来了:「我、我很厉害的,我、我可不怕你,我不怕鬼的!」 第190页 话是这样说,可抓着他的那双手,又实在是抖得厉害。还说巫苏烧灵力,就刚才驾马车如履平地的这番作为,跟烧灵力也没两样。 景辞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想把她甩开,但她力气着实不小,甩了好几下都没甩开。景辞「啧」了一声:「松开!」 赵家这两兄妹,在景辞看来都是一样的,怎么看怎么有问题。尤其是这妹妹,在西山那会可是厉害得不得了,跟现在比简直是判若两人。 都载着人跑了这么老远了,被抓住了又装柔弱,真是蹩脚的戏码。景辞冷笑了一下,这次用了灵力,不再听她胡说,一把就甩开了她,然后勐地拉开车门—— …… 古宅正门周围基本上是热闹了一整晚,一直到天色亮了起来,这声音都没消停下去。无他,只因为赵无期人虽然是坐在马车里的,却趴在窗口处,一直在跟弟子们谈天说地。 道路尽头处,景辞牵着辆马车,一脸不耐地往这边走。 一看到笑眯眯的赵无期,妹妹就气哄哄地跳下马车,跑过来质问道:「都怪你!我都迷路了你都不来找我!这里这么吓人,我还以为我遇到鬼了!还好遇到的是景家的大哥哥!你这个哥哥,到底是怎么当的!」 赵无期伸出手拍了拍妹妹的肩头,安抚般说道:「这不是没事吗?既然回来了,那就上马车吧,出发!回家!」 说着,笑眯眯地看了眼脸色不怎么好的景辞:「景兄,那我们就先告辞了,以后有缘再见。」 景辞冷笑一声:「最好是别见了。」 赵无期点点头:「我也正有此意。」 赵家就这样离开了古宅。 比想像中还要顺利得多。 一直到巫苏来寻,景辞都还坐在古宅门口,单手托腮,一副想不通的样子。赵家的妹妹好像只是大晚上驾马车迷路了,又因为这古宅实在阴森,所以被吓破了胆。 马车里没有人,这座古宅也没有人生活的痕迹,更没有什么景容。 赵家留在界方镇,一开始明明是在探寻景容的消息,后来不知为何就不找了。他知道赵家问题很大,但他又实在找不到破绽。 巫苏过来后,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但他没心思听,也没听进去。等他回过神来,只听见巫苏说:「就这样让赵家走吗?」 景辞更烦了,道:「不然呢?把他们抓回景家关起来?那可是赵家,是我能得罪得起的吗?」 巫苏就不吭声了。 赵家的车队走得匆忙,一直到出了界方镇的地界,才缓下来。 赵无期跟来时一样,一直在跟外头的弟子说话。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最后终于是交谈得累了,摆摆手,说得睡会儿,然后就关上了窗口的挡帘。 马车内,他并没有像说的那样躺下睡觉,而是起了身,将坐榻的暗格小心翼翼地拉开,然后伸出手,把里头的人往外扶:「憋坏了吧?」 -------------------- 第91章 自躲进暗格开始, 赵无期就一直在跟不同的弟子聊天,不管是谁,只要是从这辆马车旁路过, 总得被他叫住, 先问渴不渴累不累饿不饿, 然后就开始夸妆容,夸口脂, 夸髮髻,一通夸赞下来, 弟子好不高兴, 便与他相谈甚欢。 温故待在暗格之下, 少说也是好几个时辰,而从始至终,赵无期甚至连口水都没喝过。听了那么久的交谈声, 听得温故脑子嗡嗡作响, 这会终于见了天日, 听见那句「憋坏了吧」都险些一晕。 光是赵无期的声音, 都已经有了此等魔力。 这辆马车跟以前景容所用的那辆马车很像,内部十分宽敞, 坐榻往下铺一铺就可以当床使。唯一的区别是, 那辆马车没有暗格,而这辆却有。 景容始终没有醒过来的迹象, 赵无期几次闲得没事干了, 就侧过身去探景容的鼻息, 探了后发现没有异样, 就把手收了回来, 奇怪地道:「他怎么这么能睡啊?」 坐榻铺了一半, 景容个子不高,睡觉的时候老是侧卧着缩成一团,所以不占空间,对睡觉的地方需求不大,就将后面半截位置给了他。温故回头看了眼景容,说道:「你知道冷血动物吗?」 赵无期扬起眉头,一副饶有兴致的样子:「嗯?」 「他在冬眠。」温故这样说道。 然后赵无期就开始笑,不反驳,也不应和,就单单笑。也不知道到底是想到了些什么,越笑越停不下来。 温故忍了忍,没忍下去,想问他在笑些什么,马车在这时突然剧烈地颠簸了一下。 「哎呀!」赵无期被颠得疼了,下意识叫唤一声,扯着脖子拉开窗帘:「怎么了?没用灵力引路吗?」 外头的弟子回道:「少主,是雾太大了。」 闻言,赵无期「哦」了一声,这才注意到外面白茫茫的一片,雾气浓重到了三步内都看不见对方是人是鬼的程度。 「那就走慢些,不急。」 反正都出了界方镇了。 马车前行的速度,就这样慢了下来。也许是路途寂寞,赵无期不方便找弟子聊天,就总没个疏解,加上景容过于嗜睡,这事儿在他看来实在是不合理,于是就再次把主意打到了景容身上:「上回我帮你们炼丹那时,他还没这么能睡,这次沉睡的时间太长了,莫不是身体有恙吧?」 这也正是温故担心的。 第191页 但景容之前就说过了,让他相信他,不会有事的。 「本少主不才,会点医术,不如让我给他把把脉,看看他到底是怎么了。」 说着,就掀开软被一角,要去替景容把脉。 对于景容这等有修为之人,探脉一般都是探的灵脉,就像当初萧棠那样,用灵力探全身灵脉,探完后跟开了天眼似的,什么都知道。 可赵无期没了灵根,自然无法探得灵脉,就算给景容把脉,应该也把不出什么名堂出来。 随他去吧。 赵无期把景容的手翻了出来,然后伸出两指,探向景容的手腕。看到这一幕,温故眼前突然不合时宜地出现了另一幅场景,是他叫来大长老,大长老伸手要给景容探脉的那一刻。 此时的场景,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离奇地重合在了一起,他沉下眸光,在赵无期的指尖触及景容的那一瞬间,下意识伸出手,抓住了赵无期的手腕。 他把赵无期拦下了。 「温公子,你这是何意?」 温故回过神,这才意识到刚才的反应有点太大了,松开手,轻咳一声,说道:「我最近觉得有点头疼,眼皮总是很重,好像是病了,既然你会医术,不如先给我看看。」 然后坐过去了些,将景容的手挡在身后。 赵无期一笑:「行啊!没问题!」 在去往西山的路上,从他发现景容发烧,再到把大长老请过来,中间景辞虽然横插了一脚,但事情其实是发生得很突然的。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侍女却立刻就出现了,还赶走了大长老。 萧棠从来不乐意管景容,可即便是这样的她,都一直照看着景容的身体,不让旁人有接触景容的机会。 这意味着……景容的脉象,恐怕与常人不太一样。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别让赵无期探景容的脉了。 但他不一样。他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没了灵根的普通人,脉象随便探,无所谓。所以就大大方方把手伸了过去。 可他没想到的是,这一脉探了许久,赵无期都没有收手的打算,就一直探着,面色也从一开始的轻快,渐渐变得凝重起来。 怎么是这反应? 不会吧?难道脉象有问题吗? 说起来,刚才信誓旦旦说自己只是个没了灵根的普通人,可细一想,好像并不是这么回事啊? 又是穿越,又是共生术,貌似还有道復活术,这几个邪门的东西可都在他身体里,按这样一看,他是绝对和「普通」二字搭不上边的。 ……不知道现在把手抽回来还来不来得及? 温故拧了拧眉,下意识蜷缩了一下手指,正在犹豫要不要把手收回来,压在脉上的力道就松开了。 赵无期收回手,他抬起眼,看到的是赵无期那张比先前还要凝重的脸。只见赵无期摸了摸下巴,几度欲言又止,话到了嘴边,最后都没能说出口。 若是按正常发展,温故该担忧地问:「大夫,我难道是得了什么绝症吗?」 可这话他实在问不出来。 赵无期为难地看了温故几眼,又一脸深沉地看了几眼景容,张了张嘴,仍旧没能把话说出口。 直到温故忍不住了:「大夫,我到底什么病啊?」 赵无期抬起脸,一脸忧愁看了温故好一会,嘆了口气,说道:「喜脉。」 原来是喜脉。 喜脉? 温故:「……」 温故白了赵无期一眼,赵无期立马就改了面色,重新变得笑眯眯的,笑道:「不瞒你说,我其实还真学过两天探脉象,只是学得不好,探什么都觉得像喜脉,这不能赖我吧?」 敢情这赵无期压根就不会医术是吧? 害他还白担忧了一场,真怕给赵无期探出点什么来,结果赵无期根本就不懂脉象。真行。 正在这时,马车突然停了下来,同时外头也变得有些吵嚷。紧接着,就有一名弟子敲响了车门:「少主,你快出来一下。」 听那语气,还有些焦急。 「什么事儿啊?」赵无期顺了顺衣袍,不等弟子回答,起身就往外走:「这就来了。」 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哄闹声持续了很久都不见停下,温故小心翼翼伸出手,把窗上的挡帘掀开了个口子。 可外面雾气实在过于浓重,入目皆是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不光看不见,也听不清外面在说些什么。 赵无期好像走远了些,声音落在很远的地方,很模煳,还越变越远。 他在马车里等了很久,都不见赵无期回来,外面的哄闹声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变得无比安静。 是那种没有任何声响的,连脚步声都没有的安静。怪异的安静。 就好像他突然被困在孤岛上,所有人都消失了一样。 心底渐渐涌起一丝不安,温故侧过身,伸手压在景容的肩头摇了摇:「景容,醒醒。」 「景容。」 「……」 他叫了好几声,景容都没有反应,始终沉睡着。不得已,他只能再次掀开窗帘,可是跟刚才一样,除了雾气,同样是什么都看不到。 不安感越发强烈,温故往前一倾,手覆在车门上,想把车门给打开。只是他还没使力,车门就被外力给拉开了。 外面的人是赵无期。 第192页 只见赵无期一脸沉重,一边俯身往车内挤,一边对外面的人说道:「无知,你来策马!掉头!」 车门「嘭」的一声关上,跟这道声音伴在一起的,还有妹妹的回应:「知道了。」 紧接着,马车就重重地晃荡了一下,大约是妹妹急急跳上马车的缘故,赵无期提醒道:「温公子,坐稳了,扶着点景容。」 「出什么事了?」 「我们……」此时的赵无期,脸色是真的凝重了起来,解释道:「又回到界方镇了。」 「明明已经走出了界方镇的地界,我是亲眼所见的,一路上看着走出了那块地界才回到马车里的。不知道怎么回事,走了半日竟又回到了界方镇,怎么会这样?」 赵无期很是不解,这一路上都有灵力牵引,走错路是万万不可能的,唯一的变故就只有一个:「雾?是雾造成的吗?这雾有问题?」 雾气始终浓重不已,掌握方向的人这次换成了妹妹,妹妹的马车驾得莽撞,虽然不够平稳,速度却十分快。她的修为是这些人里最高的,只能让她先试一试,如果连她都不行,恐怕就有麻烦了。 「定是有人设了术法,把我们给困住了!」 赵无期已经有些急了,时不时都要掀开挡帘往外看一眼,但每次,看到的都是浓重的雾气。 疾驰一段时间之后,马车似乎缓了下来,赵无期勐地拉开挡帘,还没来得及看清外面,就听妹妹道:「我们又回到界方镇了。」 赵无期沉下脸:「掉头!」 在这之后,又试了很多次,一直到入了夜,都没能成功,不管怎么走,最终都会回到界方镇。长时间的高度消耗,让妹妹体内的灵力已经不足以再继续支撑下去,在最后一次回到界方镇地界的时候,队伍终究还是停下了。 比起赵家人的不解,温故反倒很快就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只不过他一直没说,内心深处希望赵家能带他们顺利离开。 可这么一看,看来最终还是不行。 温故嘆了口气,侧过身,将景容缓缓扶起来,道:「赵少主,多谢你的好意。赵家,我们大概去不了了。」 「为何?」赵无期一愣,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你知道是谁弄出的这雾?」 温故面色不虞地点了下头。 除了家主,还能有谁会有这么大的本事? -------------------- 第92章 如果这群人里没有景容, 不知道赵家是不是就能顺利离开了。怕就怕,是景容的存在触到了什么禁制,而且, 还是只为景容一人而设的禁制, 所以才无法离开的。 可既然只是挡路, 家主也还没现身,就代表还没走到绝路。家主不在这里, 那估计就还在赶来的路上,温故深吸一口气:「赵少主, 回界方镇吧, 别继续在这雾里耗着了。」 不让出去, 那就往回走。 就算家主在来的路上了又如何?景家地界这么大,随便找个犄角旮旯的地方躲起来,也不见得就会被一下子找到。 一时之间, 赵无期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只得道:「那好。」 这一次, 队伍没再掉头, 径直走向了雾气薄弱的方向,越往外走, 雾气就变得更加稀薄, 视物也终于清楚多了。 等快要走出雾气,看到周边景象的时候, 就不免让人有些怅然。 果然是回界方镇的方向。 「可惜我赵家擅长的是炼丹之术, 若是修行方面造诣深一些, 说不定就有破解之法了。」 有那么一刻, 赵无期甚至抱了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可这跟来时一样的道路, 又只能将他的幻想打破。 而让他怅然的却不止这一件事。 因为就在队伍走出雾气之后,外面的弟子们才发现,赵子善不见了。 顷刻间,外头就乱作了一团。 麻烦事一件接着一件,哪怕是赵无期这种总是笑吟吟的人,脸色也难看了起来:「怎么让人给跑了呢?」 先前在大雾里,雾气那般厚重,又加之夜深,看守的人才一时疏忽了。赵无期向来不是个会责备弟子的主子,忍了又忍,还是把脾气给压了下去。可他压得下去,妹妹可压不下去,拿起剑就重新往浓雾中走去:「我去把他抓回来!」 赵无期没灵力,哪拦得住她,于是赶紧点了几名弟子:「快跟上她,别让她出什么事。」 「是,少主。」被点的弟子应了令,立刻就追了上去,也消失在了浓重之中。 终于把外面的事情交待完,赵无期就回了马车。可他一拉开车门,却看见里头空空荡荡,已经没了温故和景容的身影。 竟被逼到了如此境地么? 一直躲躲藏藏,躲在古宅那种乞丐都不愿意去的破落之地度日,甚至在这种时候,连招唿也来不及打一声,就仓皇而逃。 景家的属地,冬季实在漫长,雪化了,天气都该回暖了,可还是冷得人刺骨。赵无期嘆了口气,手还扶在车门上,久久没有移开。 夜色尽头,几抹光亮悄然出现,照进他暗了又暗的眸光里。 一队人马由远及近,来的人不多,几名景家弟子,外加一辆马车。马车里的人不知是不是受了寒,遥遥地传出几声低低的咳嗽。 走得近了些,就有人从马车上下来,声音很是轻柔:「赵少主。」 赵无期把手从车门上移开,转过头,微微一笑:「景伯母久违了,你突然来此,可是有什么事找我?」 第193页 萧棠也回之一笑:「你不知道我为何来此吗?」 「嗯?」赵无期晃了下神,「我应该知道吗?」 「赵少主有多擅与人周旋,上次同你商议令妹婚事时就领教过了,所以,不管你想说什么,我都不太建议你说。因为,跟我说这些,没用。」越过赵无期,萧棠看向了他身后的几辆马车,淡淡道:「容儿不是你能带得走的人。」 赵无期凝了下眸子,眉眼间微不可见地闪过一丝暗光,萧棠又笑了一笑,抬手轻轻一挥,对身后的弟子命令道:「先搜一搜吧,搜不到就立刻从周边开始找。」 后面的马车里又传来了几声咳嗽,声音不大,却在此时此刻尤其惹人注意。不知是不是错觉,萧棠脸上的笑意似乎加深了许多,她回过头,像是安抚一般,对里面的人说道:「马上就能见到容儿了,快了,家主别急。」 「……别急。」 像是在对家主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 * * * 景辞是在晚些时候知道家主和萧棠来了界方镇的,一得知就赶紧找了过去,他想要的是景容无声无息地消失,而不是又被家主带回去继续当什么少主,好在他担忧的场景并没有出现。 景容没有被找到。 这么一来,他就知道景容果然是在界方镇了。可既然家主来了,情况多少还是有些不一样,他现在更希望景容躲好点。 最好是永远都别被找到。 应付完家主和萧棠,他就事不关己地回了客栈,还顺带给他们安排了房间,跟掌柜交待好各方面注意事项,把什么都安排得妥妥贴贴,才回了自己房间。 连他景辞都找不到的人,换了别人,也同样找不到。 他一边这样想,一边推开门,然后目不斜视地走到桌前,给自己倒水喝。夜里的冷风从窗口吹进来,凉得他缩了下脖子。 水还没倒到一半,他倒水的速度就缓了下来,然后骤然停住。 出门时特意关了窗户,为何此刻却大开着? 他压了压眸光,转过头去,坐榻沉在黑暗里,上面坐了个人,正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看,看这样子,好像还看了他很久。 也是直到这时,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好像不止一个人,屏风后面似乎还有一个。 景辞:「……」 这让景辞很不解。 外面的人找他俩找得翻了天,可是这俩人,竟直接出现在了他的房间里。景辞就搞不懂了,脸色别提有多难看:「自己送上门是吧?」 温故没说话,而是轻轻敲了两下桌子,他手里好像拿着什么东西,所以当敲桌子的声音响起的时候,发出的声音要短促刺耳一些。 正想看清温故手里拿的什么东西,就见那东西亮了一下,再然后,温故就拿那东西点亮了蜡烛。 ……火摺子。 景辞冷笑了一下,转过头,戒备地看向屏风。 是景容吗? 温故将烛台移开了些,开门见山道:「你也不想家主把景容找回去吧?」 是,景辞确实不想,但是,「我更想景容死。」 说这话的时候,不觉握紧了手中的剑,目光一刻都没有离过那道屏风。客栈的蜡烛里加了香料,这味道有些熏人,温故好像不太喜欢,就把蜡烛又移远了些,淡淡地回道:「那你现在就去杀吧。我把人带你面前来了,你杀,当着我的面杀,就现在。」 见景辞没个动静,还催了一下:「去啊。」 景辞不知道屏风后面那个究竟是不是景容,也不知道温故要搞什么么蛾子。外面的走廊有人路过,脚步声有些繁杂,走廊尽头,隐隐约约传来了萧棠的声音,她的声音很有辨识度,浅淡,温柔,好听。除此之外,好像还有家主的声音,伴着几声低低的咳嗽。 看来他们也回来歇息了。 景辞皱起眉,上前把房门关紧,几乎是下意识的,就只想骂人:「你有病是不是啊?你……」 只是还没能骂上两句,脚步声就更近了,纷纷杂杂响在外面,随即传来的是店小二引路的声音,景辞只得把话咽下去,一直到脚步声远去,直到听不见了,才压下恼火,道:「说吧,来找我干什么?」 温故抬眼瞥了他一眼,不知从哪摸出一张符纸,道:「这是之前林朝生画的,可以隐藏气息,有了它,就不会被灵力探测到。这东西就剩这么一张了,只够再用一天,不够用了,你再给我画几张。」 说话的语气像是在跟朋友说「有点冷,把窗关上」一样随意,景辞脸别提有多黑了,可温故就像看不见一样,还道:「多画点,最好是画个百八十张的。」 「你……」景辞欲言又止了好半天,对那道屏风看了又看,脑子里不知道过了多少想法,最后重重把剑一放,在榻的另一边坐下了,说道:「我御剑耗了太多灵力,只能给你画十张。」 温故抬起眼:「二十张。」 景辞终于忍不下去了:「你有病是不是啊?」 骂也不能大声骂,气也没处撒,一看见温故就浑身冒邪火,他对温故这个人已经火大了很久了,可转头跟这个面色淡漠的人一对视,又万般语塞,什么难听话都说不出来。景辞别过头,咬牙切齿地道:「十五张。」 二十张是真的画不来,这玩意除了要附灵力进图,还要结印,耗灵力得厉害。景辞觉得自己绝对是脑子抽了,才会莫名其妙地答应下来,这导致他画的时候,那张脸难看得像是欠了钱一样。 第194页 看他画得差不多了,温故说:「景容不想回景家,也不乐意当那个少主,家主有他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那是他强加给景容的。」 又在帮景容说话。 景辞的脸色更加难看了,拿笔的手都顿了一顿,只听温故接着说道:「只要他不被家主找到,景家以后就可以是你的,景容不会跟你抢。你帮我们,也是帮你自己。别再说什么杀了景容一了百了的蠢话了,他要是真死在你手里,但凡家主知道,他可不会管你是不是他仅剩的血脉,他只会把你也给杀了泄愤,就像他当初不留情面杀死你母亲一样。」 景辞动作一顿,温故却没打算停下,而是继续道:「在家主眼里,任何人都比不上景容,他把景容看得比什么都重,不是因为他有多爱景容,而是因为景容能让他得到他想要的一切。景容过的什么日子,别人不知道也就罢了,难道你还不知道吗?他不过是给家主提供修为的容器,有少主之位又如何?景容他活得像个人样吗?」 「别说了!」景辞听不下去了。 又在帮景容说话,永远都在帮景容说话,在景辞看来,景容这个人,连存在都是多余的,他不想听温故说那些景容何其无辜的话。怀璧其罪也是罪。 温故知道对景辞说这些没有用,只不过就是忍不住。就像景辞总想杀死景容一样,温故一看见景辞,就总想说些话来惹恼他。 把他气得不舒服了,温故就舒服了。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以为景辞还得气一会,没想到景辞忽然软了下来,还说道:「你跟以前,真的不一样了。」 对此,温故忍不住腹诽道:「你竟然现在才发现吗?」 画完最后一张,景辞放下笔,声音仍旧和缓:「我都快记不得你以前是什么样子了。」 「但是,我若是你,一定不会带着他躲躲藏藏,正相反,我会哄他回景家,不管他在家主手上会受到什么折磨,我都会选择哄着他坚持下去。这样的话,我就可以在景家过上好日子了。」景辞说得坦然,「人活一世,不就该只为自己着想吗?」 当他困惑地说出内心想法的时候,温故能感觉到,从来虚假的景辞,在这一刻是那样的真诚。 这就是最真诚的景辞。 所以才会直到现在,景辞都没发现巫苏究竟是谁。巫苏大概也有了点自己的想法,所以才至今都没有告诉景辞真相。 真诚地浑噩着。倒是很适合景辞的一种活法。 温故收起那些符咒,站起身,「麻烦你出去把周边驻守的弟子找藉口撤掉,我要走了。下次缺符咒了再来找你,如果有机会的话。」 又是那种不以为意的随意语气。景辞又想问他是不是有病了。 景辞在出去后,关门前还特意顿了一顿,透过门缝往里看去,他看到温故站在窗前垂着眼往下看,似乎没有意识到他在偷看。 再然后,温故纵身一跃,就从窗口消失了。景辞反应了一下,勐地推开门,三步并作两步往屏风后面走。 可走过去才发现,后面只支了件衣服,没有什么所谓的另一个人。 景辞忍不住冷笑起来。一下就想明白过来,为什么温故会来找他。 一定是逃脱的时候逃到了这附近,偏巧家主也要来此歇脚,仅凭一张符咒难以掩住两人的气息,所以才会冒险来找他。 不找他的话,就逃不掉了。 原来是被逼到绝路了。 罢了,反正也不是为了帮他们。不过是帮自己而已。 巷道中。 时隔数月,温故又一次走在了界方镇的巷道中。 跟上次几乎一模一样的场景,黑暗的巷道,同样是抱着景容。唯独少了一抹浅淡的铃音。没了铃音,总感觉像是少了点什么。 从古宅走得匆忙,那枚银铃不知道掉在了哪里,要是景容醒过来发现银铃丢了,也不知道会不会急。可自那以后,景容沉睡了太久,至今已经四天了,完全没有醒来的迹象。不吃不喝,就这么沉睡着。 好像真的太久了。 他都已经开始想念景容在他耳边吵嚷絮叨的时候了。 他抱着景容走在安静而又黑暗的巷道里,一直走着,走了不知道多久,感觉有点累了,就停下来往边上靠过去,把景容往上提了提。 墙面有些粗糙,还很凉,靠了一会也没好到哪里去。他直了直腰,又把景容往上提了提,这才发现景容是环着他脖子的。 温故一愣,然后才把头低下去,轻声问道:「什么时候醒的?」 怀里人轻微地动了一动,声音哑涩:「刚醒。」 说着,就又动了一动,好像是想下去。温故俯下身,慢慢放下景容,扶着帮他顺了顺斗篷。景容像刚睡醒那样重重地唿吸了一下,头好像有点晕,双手抓着温故抓了好久都没站稳。 等终于站稳了,说的还是那句话:「我好饿啊……」 -------------------- 第93章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 温故立刻就往他怀里塞了个大大的布袋,有些沉,鼓鼓囊囊的。景容伸进去摸了摸, 随手就掏出了个纸包着的鸡腿。 显然是没见过这场面, 景容一时有些发愣, 温故戒备地看了看四周,揽过景容的肩头, 带着他往幽深的巷道深处走,边走边解释道:「你这一觉睡了太久, 现在的情况有点复杂, 总之就是家主来界方镇找你了, 我们得赶紧走。」 第195页 说着还不觉笑了一下:「还好你醒了,不然就那样抱着你,走不了多远我肯定就走不动了。」 垂下眼, 看到的是景容鼓起的腮帮子, 看来是真的饿了, 连话也没工夫答, 只囫囵不清地「嗯嗯」两声,就接着吃起了东西。 巷道交错悠长, 时不时总能听见一些步履匆忙的声音, 每到这时,他们两人就会停下来, 找个隐蔽的地方躲上一躲, 等听不见声音了才接着走。 离开客栈的时候, 温故仔细观察过, 那些弟子已经搜过这边的巷道了, 加上入了夜, 按理说就不该在这种时候还几次三番进巷道才对。 温故觉得奇怪,匆忙间问道:「你的修为是不是全恢復了?」 「嗯,」景容咽下一口吃的:「都恢復了。」 幽深巷道里,温故的声音好似有些微颤,一字一句道:「是在刚才……全部恢復的吗?」 景容听出了话里的异样,不明所以地道:「嗯,怎么了吗?」 温故默了一瞬,问他:「你记不记得,以前你恢復修为之后,会发生什么事?」 景容不解地抬起脸,在看到温故那张几近煞白的脸后,景容一下就反应过来了,惊慌失措地道:「走,赶紧走!这里不能待了!」 几乎就在这一刻,来自巷道四面的声音好像变得更大了些,正以极快的速度往他们二人靠近。 景容急急抓住温故的手臂,想拉着他赶紧跑,可他没想到的是,他没能拉动温故。温故就站在他面前,半垂着眼睛,目光落在他的脸上。 他觉得温故是看着他的,但在这一刻,他又觉得温故好像没有在看他,而是透过他,在看一些别的什么东西。 「走啊温故。」景容忍不住焦急起来。 在以前,每一次的修为恢復之际,总有一个人会立刻知道,并在第一时间赶来,将他带离那个黑暗的禁闭室。 就像现在一样,那个人就站在巷道之外,等着再一次将他带走。 以前被带走,等待他的,是修为被吸走,然后被重新关进禁闭室。就这样,一次又一次。 这次呢?也是吗? 「我们分开走吧,景容。」温故把手从景容的手里抽出来,「如果我一直跟你一起,只会拖你的后腿,那样你就跑不掉了。只有分开走,你才有机会跑掉。」 这么久以来,温故都不是很想去想一件事,但此刻,他有点忍不住了。他忍不住会想,要他有灵根,是不是事情会变得好一点…… 可惜他没有灵根,始终都没有。 他有时会混乱地想,如果那道修復灵根的禁术引子是献祭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人的性命,如果赵无期跟他同年同月同日生,那他那个时候,是不是真的会下手? 他一开始觉得不会,但后来,却渐渐变得不确定了。 那几天景容一直睡着醒不来,他就经常看着景容的睡颜发呆,几次拿着根银针差点从景容身上取血。 可他不能那么做。 那不是单单取景容一滴血这么简单的事。那是拿着景容的血,去做违背天道的事。这种事做了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一旦用了这种走近道的法子,以后不管再遇到什么事,就都会用这种方式来解决,这次是修復灵根,下次就是提升修为,还有再下次…… 一次又一次,永远没个停歇。 那么,那个时候的他,又把景容当成什么了呢? 所以他没有那样做,也不能那么做。 可在这种时候,他又矛盾地想,如果有灵根了,事情会不会变得不一样?最起码,不会变得这么糟糕。 「不可以!不行的,我不要跟你分开走。」景容被温故的一番话给说急了,急得声音都在发颤,「你听我说,温故,不可以那样子。要是父亲把你抓起来,再拿你来威胁我,那怎么办呢?我怎么可能不管你呀!温故,你不要着急,你冷静一下,好好想一想,我不能跟你分开的。」 可你看啊。 景容想的又是些什么?不管什么时候,景容都把他排在第一位,事事总以他为先。 这一刻,温故突然很看不起自己,看不起这个会生出刚才那种想法的自己。 「你说得对,是我慌了。」温故扯了扯嘴角。不试一试,又怎么知道就一定跑不掉呢?他深唿吸了一下,拉起景容的手,快步往巷道深处跑去。 巷道很深,每隔一小段路就有一个路口,可以通往不同的方向。他带着景容,在各个道路中穿梭,有了符咒的加持,才让他们的行踪一直没有被发现。可尽管如此,他们能去的范围,也已经变得越来越小。 搜查越发的收紧,一直到他们两个跑到了一个巷道的尽头,一堵墙将他们的去路彻底挡住。来不及有多的思考,几乎是下意识的,他们转头就准备往回跑。 可最糟糕的情况最终还是出现了,离这里最近的那个路口迎来了光亮,密集的脚步声也越发靠近。 匆忙间,好像听到几声低低的咳嗽,以及家主发号施令的声音。 温故下意识握紧了景容的手,掌间不自觉用力,用力到指尖发白。眼见前方路口的光亮越来越大,走在首位的弟子身形出现的那一瞬间,一道力气突然压在温故的手臂,将他和景容一把给拉进了一个内院中。 天色太过昏暗,温故没能看清这人的脸,只能看见这人迅速关上木门,然后才转过头来,拉着他往里走,说道:「跟我来。」 第196页 看见这个人的脸的那一刻,温故就不由得勐地松了一口气。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个人在他眼里都快成了「可靠」的代名词了。 是林朝生。 竟然是林朝生。 林朝生带他们走的是条极为狭窄的封闭通道,每走一段路,都会有一道不起眼的木门,一直走了不知道多久,隐隐约约能听见不远处传来杂乱的人声。 可听到这些声音,林朝生不仅没停下脚步,反而走得更快了些,最后直接走向一道与人声相隔的木门,然后立刻将木门给打开了。 外面是条光线极暗的街道,里面有很多人,有小贩,也有行人,他们服饰各异,大都是蒙着脸的人,再不次也穿了斗篷,帽子往下一拉,就把脸给挡得颇为严实。 只一眼,温故就认出了这里是哪里。 黑市。 「虽然在黑市找人麻烦,但这里也不是可以多待的地方,毕竟来的人是家主。家主一来,就是掀了黑市都有可能。」林朝生拉了拉帽檐,走在前面领路,边走边道:「我们往前面走,前面有条道可以通往深山,就是我之前打猎的那座山。那里地势极为险峻,稍有不慎就会迷路,暂时去躲些日子应该不成问题。」 「好。」温故应了声,握紧景容的手,快步跟上他的步伐,顺便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林朝生转过头,先是看了眼黑市,然后才继续带路,说道:「你给我留的信,我看到了。」 可那封信,写的明明是诀别之意。 温故有些不解,林朝生随即就道:「得知你和少主要去赵家,我怎么放得下心?自然得追过来才行了!只是没想到一追出来就发现家主竟来了此地,我想你们应该是遇到麻烦了,还好还好,我来得不算晚。」 这哪里叫不算晚,简直是太及时了! 温故都有点感动了,谁知林朝生转头就看向了景容:「少主,第二卷 的字我实在认不出来,能不能……就是……能不能……」 林朝生不好意思地道:「能不能重新写一份……」 温故:「……」 原来这才是所谓「放不下心」的真正原因。温故实在有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想感谢的话都到嘴边了,愣是咽了回去。林朝生满含期待地望着景容,只听景容闷声闷气地道:「不能。」 拒绝得倒是十分痛快。 林朝生肉眼可见地失落起来,但紧接着,景容就道:「但我可以念给你听。」 然后小小声声地说着:「我真的不想写字了……」 后面这话大抵上是说给温故听的。温故有些无奈地挑了下眉,然后垂下眼,这才看见景容还死死抱着那个大布袋子。 布袋子里头装了很多的吃食,有干粮,还有肉干,甚至还有饼面糕点,全是他先前去找景辞的时候,路过客栈厨房顺手拿的,该说不说,这些东西好不好吃不知道,但沉是足够沉。 在巷道里跑了这么久,景容竟一直抱着,连句嫌重的话都没说过。他顿了顿,把布袋从景容手里接过来:「我来吧。」 景容笑眯眯的:「好。」 林朝生也笑眯眯的:「少主,你现在方便念一念吗?」 -------------------- 第94章 有了家主坐镇, 景家的那些弟子再不似以往那般敷衍随意,不仅行动快,还很快就查到了黑市, 并以极快的速度把黑市给封锁了起来。 但这里毕竟是黑市, 隐蔽的出入口是最多的, 他们的封锁速度再快,也无法做到立刻封锁掉所有出入口。 胜在对黑市熟悉, 林朝生见一条路走不通,立刻就换了另一条路, 赶在口子被封锁前, 成功带着人逃离了黑市。 夜路不好走, 加上山路难行,林朝生又不敢大肆用灵力开路,走得小心, 又畏首畏尾, 一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 才穿过树洞, 进了一处洞穴。 洞穴入口很狭窄,岩层上渗着水, 一不注意外袍会湿透。等一进到里面, 竟发现里面不仅有石桌石凳,还有可以休憩的地方, 再往里一点, 甚至有个水潭。 林朝生放下剑, 在一旁生火, 道:「这是猎户们进山打猎, 用来临时歇脚的地方, 我之前出来打猎没回去的时候,住的就是这里。类似这样的地方有很多,有的是洞穴,有的是树屋,都建得十分隐蔽,临时躲一躲应该不成问题。」 只是这一趟忙于逃走,没有时间在黑市採买东西,吃的倒也罢了,打打猎就有了,可要想不被察觉,就必然少不了隐藏气息,可这种时候,哪里有什么符纸可以用啊?当林朝生说出他认为最大的困难的时候,温故摸出一堆符咒,默不作声地递给了他。 林朝生接过来一看,眼珠子都瞪大了:「这么多?这上头的灵力……结的印竟比我结的还要好?怎么会啊?赵家可没这本事,这谁画的?」 原来景辞的能力,竟不是吹出来的,原来是真有两下子。在此之前,其实温故一直以为景辞是纸老虎,很厉害之类的言辞都是底下人的阿谀奉承。 温故轻咳一声:「谁画的不重要,能用就行了。」 不是他不想说这是谁画的,而是说了麻烦,还得解释,他现在不太想说话。好在林朝生也没多问,收了符咒,说要去其他猎户歇脚的地方看看,看能不能找到些能用的东西,然后就出去了。 第197页 从进了洞穴开始,景容就一直蹲在水潭边洗这里洗那里。可能是醒了之后,身体还没有完全缓过来,又加上山路难行,所以一路上摔了很多次,脸上和身上全是泥污。他这人爱干净得很,这会看到了水源,自然第一时间就是去弄干净。 等清理得差不多后,他又觉得外袍实在脏得厉害,就脱下外袍自己洗了起来。这些事情他没怎么做过,动作生疏又缓慢,洗了很久才终于把外袍给洗干净。 篝火旁搭了个木架子,景容洗好后就把外袍挂了上去,他没有晾衣服该有的意识,没有扯平褶皱,外袍挂在那里,看起来就皱巴巴的。他看了几眼,觉得跟平时温故晾的有的区别,就想问问温故,一回头却发现,温故已经靠在一旁睡着了。 温故的鼻樑高挺,眉眼也有些深邃,平时总是温温和和地微笑着,所以很少能注意到,这张脸其实并不属于那种平易近人的脸。诚然,这张脸是好看的,只是太有距离感,尤其是不笑的时候,和皱眉的时候。 比如现在,这睡着了却皱着眉头的样子。 景容在他面前蹲下去,歪着头看他,小声说道:「我沉睡的这几天,你一定很辛苦吧。」 带着个叫也叫不醒的人,四处奔波远走,明明已经累得不行了,却一句埋怨的话都没有。 景容时常都会觉得,他此生最大的运气就是遇到了温故,温故太好太好,只要一想到可以见到温故,在恢復修为的时候,以及和反噬相抗的时候,熬起来也都没那么痛苦了。 篝火的光从景容身后照过来,阴影投在温故的脸上,叫人看不太清温故此时的脸,景容缓缓伸出手,好像是想触摸温故,又好像是想帮他把眉头抚平。只是手刚一伸过去,指尖的冰凉温度就让温故下意识侧了侧头。 眉头好像皱得更深了。 是平日的温故从来不曾说过一句嫌他身上冷之类的话,才让他都快忘了自己的体温有多冰凉。只有在这样无意识的时候,温故才会做出避让冰冷的动作。 景容收回手,坐到一旁默默烤起了火。 温故大抵上是太累了,唿吸比平时要沉上几分,可他睡得又不是很舒坦,睡着睡着就觉得头疼。半梦半醒间,温故睁了睁眼,看到景容背对着他,那样子好像是在烤火。 可景容怎么穿得这样单薄?外袍呢? 他下意识看了看周边,可头实在疼得厉害,稍一侧头甚至牵连着耳根都在疼,他实在难受,就闭上了眼,然后循着刚才的记忆,伸手握住景容的手臂,将景容轻轻拉过来。 景容专心烤着火,一时没反应过来,一下就被温故拉进了怀里。 「温故,我、我身上冷,会冷到你的……」 温故拉过自己身上的外袍,将景容裹在怀里,梦呓似的,用着低低的嗓音说道:「没事。」 也不知道是这样的嗓音太好听,还是太诱惑,景容几乎连片刻也没能坚持,就不再反抗,而是顺势拥住了温故。 好在是烤了一会火,才让身上不至于太凉。 温故拥着他,没过多久就再次睡了过去。 这一觉,温故睡得实在不舒坦,或头疼,或身体酸痛,经常难受得醒过来。刚开始醒过来的时候,怀里还抱着景容,景容骨架子小,身上长了点肉之后,抱起来很舒服,他就会下意识把景容再抱紧一些。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抱着景容的时候,身体就好像没那么不适了。 后来再醒过来,景容已经不在怀里,他勉强睁开眼,只一下,眼皮就重得自己闭了起来。除此之外,唿吸也好像变得困难了起来。 他终于在此时此刻意识到,自己感冒了,而且,好像还不是普通的感冒,而是重感冒。病来如山倒,这种感觉……真是糟糕透了。 后面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处于半昏睡状态,所谓半昏睡,就是睡也睡不踏实,醒了也没完全醒过来。 这导致他完全没了任何余力去关心其他任何事情。 有次他勉勉强强醒了过来,听见景容在说话,语气很正经,说的内容也很正经,正经到他完全听不懂,但是林朝生好像很懂。于是温故就在想,估计是景容在指点林朝生修炼,又或者是在给他念后面几篇的功法。 因为很少见景容正经的样子,温故就觉得很稀奇,所以没说话,也没动弹,嘴角微微扬起,静静地听他们两个说话。 不过,很快景容就发现他醒了,紧接着,就给他端来了一碗药让他喝。温故不情愿地坐起来,看着景容递过来的药,看得几乎入了神。汤药颜色浑浊,闻起来不好闻,给人一种喝了后,病会更加重的错觉。 但他还是喝了下去,因为景容一直说:「不苦的,一下就可以喝完了。」 可能是以前景容喝药的时候,他也这样说过,所以这次轮到景容说了,他才感同身受,并觉得这话听起来是真……他妈的蠢。 可其实也不是的。从景容嘴里说出来会好一点,因为景容好像也不是很聪明的样子。病重的时候,思绪总是很奇怪,他会想,为什么他会觉得景容不聪明呢?他以前明明觉得景容很聪明啊。 为什么呢,真是怪了。 后来他想到了一个解释,谈恋爱使人变蠢。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合理了。 后面好几天,温故的身体都没有任何的好转,他感觉景容好像急了,然后就听见林朝生说:「这座山没有灵草,都是普通药草,普通药草的药效来得慢,少主你先不要着急,再过两天温故就会好转了。」 第198页 景容好像被说服了,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转过头来的时候,温故朦朦胧胧间看到景容的眼眶红了。 温故闭着眼睛揉了揉额头,说道:「你别这样,我只是感冒了,又不是得了癌症。」 这话听起来像淹在水底似的,沙哑又沉闷,温故自己听起来都觉得怪。然后他就听到景容问他:「什么是感冒?什么又是癌症?」 温故:「……」 感觉脑袋更疼了。 感冒应该怎么说,癌症又该怎么说,突然间,这些修仙界的土着用词,温故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找不到该用什么词替换。 后来又过了很久,也许也不是很久,反正是他又一次醒过来的时候,他一睁开眼就说道:「风寒。」 这么简单的词,之前怎么就想不起来呢? 可当他睁开眼的时候,才发现洞穴里空无一人。他缓了缓,深唿吸了一下,然后接着躺了下去。 身体虚弱,乏力,不适,难受,适合继续躺着睡觉。 可睡着睡着,他又突然睁开了眼,就像迴光返照一样勐地坐了起来。 林朝生不在是正常的,但景容不在,就不太正常了。 以景容的脾性,不可能离开他半步,尤其是在他身体不适的时候。不管发生什么事,景容都该在这里。 「景容。」 他一下子就变得不安起来。 这一丝不安,在得不到回应之后,就如同决堤的洪水,开始变得泛滥。 他不知道他究竟在这里病了几天,但他知道的是,家主一定在拼命找景容,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家主突然变得这么着急,可他也知道,现在外面不安全,非常,非常不安全。 -------------------- 第95章 扶着石壁, 温故晃晃悠悠地往外走,出洞穴的路比想像中要长一些,湿淋淋的岩层也比记忆中要多得多, 水滴从岩层中滴落下来, 很快就打湿了他的肩膀。 天气早就暖起来了, 只是一直在洞穴深处,所以感觉不太到, 这会往外一走,还没到出口, 体感就不似里面那般寒冷了。 但也有可能是走得久了, 所以走热了。 来时竟没觉得, 原来这个洞穴竟这般深,深得让他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方向了,难道他待的那里只是个中转的地方, 其实还能往更深处走去吗? 难道他走反了吗? 就在他迟疑的时候, 一转角就豁然开朗了起来。 洞穴入口是个很狭窄的石缝, 得很努力地侧着身体才能进来, 温故一走过来就看到景容贴在那道口子旁,双手扒着石壁, 鬼鬼祟祟地往外看。 一看到景容的背影, 他一下就松了口气。 这里离里面那么远,难怪没个回应。 温故刚想走过去问景容在看什么, 景容就转过了头, 还对着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温故脚步一顿, 这才隐隐约约听见外面好像有点声音。 是那种划拉草丛的声音, 还有刻意放轻脚步的声音, 只是声音很低, 听不太真切,他仔细听了会,又觉得好像听到了拔剑的声音。 是林朝生吗? 不是。林朝生一个人搞不出这么多动静。 「是我家的弟子,」景容将声音压得很低,「他们搜到这里来了。」 说话间,感觉景容浑身好像僵硬了一瞬,温故冷静地走上前,伸出手,想把景容从入口拉下来。 洞穴入口隐蔽,林朝生每每出去都会掩盖一下入口,这里能不能立刻被发现还很难说,不能在这种时候慌得乱了阵脚,先离开这里,不能站在这里等着被发现。 洞穴深处说不定有可以躲藏的地方。 但他没有拉动景容。 景容就像定住了一样,一动不动地看着外面。慌乱间,他又拉了拉,可几次都没拉动,也正是因为这样,才让温故意识到了些什么。 他往前走了半步,视线越过景容,往洞穴之外望去。 就在这一瞬间,越过重重岩层缝隙,他对上了洞穴之外,被光亮包围的,萧棠的眼睛。 他看到萧棠在笑。 跟以往一样,是那种嘴角微微向上扬起的,淡淡的笑。 她看到了,她看到他们了。 脑中「轰」的一声,温故的脑子变得一片空白。 一直以来努力地躲藏,可最后,还是没能逃掉。是因为他吗?是因为他身体不适,所以景容没办法带着他换地方,才导致了这个结果吗? 「夫人,那边可是有何异样?」 他听见有弟子这样问萧棠。萧棠的嘴角好像扬得更高了些,那双从来寡淡的眼睛,此刻似乎带了点笑意,然后她把视线渐渐往下移了移。 她好像在看景容。 即便温故没有看到景容的脸,他也能想像,景容会是怎样的表情。是那样的表情取悦到了萧棠,所以使得那张从来淡漠的面皮,露出了破绽,多了点耐人寻味的笑意吗? 「家主身在何处?」 回答弟子的,是萧棠这样一句反问,奇怪又莫名的反问。弟子的声音很恭敬:「家主并未上山,此刻该是在山脚歇息。」 萧棠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景容笑。不知道弟子是不是发现了萧棠的异样,于是问道:「夫人,可是有何发现?」 萧棠移开视线,好像瞥了那位问话的弟子一眼,然后转过身,悠然离开了这里。 第199页 「没有。」 她说道:「这里什么都没有。」 就因为这短短几句话,其他弟子都没再往这边走。后来,外面弄出的动静好像小了些,只是仍在附近徘徊。 萧棠明明看见了他和景容,却没有说出来,是故意放过他们的。 可是温故想不通,萧棠为什么要帮他们? 萧棠的种种举动都透着怪异,不光帮他们打了掩护,还侧面告诉他们,家主不在这里。对于萧棠的做法,温故总觉得哪里有点奇怪,可他的身体状况,已经完全不容许他能思考到些什么有用的答案出来。 景容也罕见地陷入了沉默,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只静静地靠在石壁上,眼睛微微垂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母亲她很讨厌我。」 过了不知道多久,景容终于开了口,只是说出来的,却是这样一句话。他垂了垂眼,伸手拉住温故的衣角,说道:「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她很喜欢带我去湖边。那时我还走不稳路,走两步摔一下,她走得很快,为了跟上她,我急得大哭,想让她等等我,可她就是不回头。她就一直走在前面,离我越来越远,我急了,又是跑又是爬的,去追她,最后,我不仅没有追上她,还掉进了湖里。那个时候,我在湖里挣扎,看到岸上的她,对着我笑。就像刚才那样,冷漠地看着我笑。」 「后来我发现,她总是在下雨后,才会带着我去湖边走。我觉得她可能是想让我淹死在湖里,但是每一次都没能如她愿,因为总会有人发现我落水,然后把我救上来。」 「次数多了,父亲就发现了,后来我就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见过母亲。再后来,母亲就没再带我去湖边走过,但她会带我去一些别的地方,那种很高的地方,或者很危险的地方,她好像总想让我出点什么意外。但是,不知道是不是我命大,最多就是摔骨折,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 「我记忆中,她最后一次想对我做点什么,是在我发烧的时候。那是一个半夜,她坐在我的床前,看着我淡淡地笑,然后伸手掐住我的脖子,她好像对我说了什么,但我没有听清,我就那样失去了意识。等我再次醒过来,看到的是父亲走出房间的背影。」 「在那之后,几乎整整一年,我都没有再见过母亲。等再见到她的时候,她就有些变了,变得……对我好了许多,没有再做过任何伤害我的事,但除了父亲吩咐,她再也没主动来见过我。」 从小到大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里,景容都不曾知道为什么萧棠会如此厌恶他,哪怕是到了现在,他也不能很理解。 就算他是神族人,就算他不是萧棠所生,也不至于让萧棠憎恶到如此地步。可即便如此,即便再是不理解,他也知道,「她一直很讨厌我。」 然后缓缓抬起眼,望向温故,说道:「我是说,她不会帮我。」 「温故,你可不可以想一想,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想不出理由,但我知道她一定不是在帮我,她巴不得我受尽折磨死掉才好,她不会帮我的!」 景容怎么也想不通,抬手捂住了脑袋,凌乱间,温故看到他的眼眶好像有些红。每每到这种时候,温故都觉得自己嘴太笨,什么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景容拉过来按在怀里,说:「好,我想想,我好好想想,你别难受。」 萧棠当了他那么多年的母亲,带给他的全是失望,他不想景容陷在那样的回忆里。景容说的是对的,萧棠以前做的那些事,都代表她是不可能帮景容的。 也许是还对萧棠这个「母亲」的身份抱有幻想,所以景容没办法冷静地分析萧棠的目的,只能凭理智诉说一个事实,那就是:萧棠憎恶他。 一个憎恶他如此之深的人,明明知道家主找到他之后,他的日子不会好过,却还是在这种时候选择隐瞒,到底又是为什么? 如果是平时,或许温故还能敏锐一点,但现在,一身的不适让他感觉脑子有点转不动。外面时不时都传来一些微小的动静,每当那些响动要往洞穴这边靠近的时候,就会突然停下,然后走往其他地方。 从萧棠说了这里什么都没有之后,就再没有人往这里靠近。 没有往这里靠近,可也没有彻底离开。 那一丝不对劲的地方,在这一刻,突然被温故给抓住了点细枝末节。就在这一瞬间,温故几乎唿吸一滞:「景容,我们走不掉了。」 温故说道:「你说得对,她不是在帮我们,她是在拖住我们。那句问家主在哪里的话,也不是在告诉我们家主不在这里,而是在估算家主赶到这里要多久。」 是啊。 萧棠怎么可能帮景容啊? 温故握住景容的双肩,迫使他和自己分开,说道:「你不是会瞬移吗,那你用一次吧,走,现在就走!」 匆忙间,他看到景容仰起头,眼尾微红地望着他。这道眼神看得温故一愣,为什么是这种眼神…… 为什么是带着哀伤的眼神? 但上一次景容就已经回答过他了。 景容确实可以瞬移,确实可以自己跑掉。可就算此时,景容跑掉了,也终归会自己再回来的。 因为温故跑不掉。 温故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看着景容,他看到景容扬起嘴角,冲着他笑了一笑。然后他听见景容说:「温故,你累了,休息会吧,睡一觉好吗?等你醒过来的时候,就什么都好了。」 第200页 在这一刻,似曾相识的压迫感突然席捲而来,密密麻麻地覆在全身各处。 「你要做什么?」 温故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景容会把诅咒之力用在他身上,哪怕只是为了让他昏睡过去。 「不行,不可以,景容,不行。」 在西山,反噬没那么重的时候都打不过,现在就更不可能打得过了。为什么非得这样不可呢?不是已经不一样了吗?不是已经改变了吗? 为什么原作的那个结局,还是非来不可呢? 「我说不行,你听见了吗?」 温故已经发不出声音了,但他想说,其实就算他被抓了,也没什么关系的,只要景容跑了,一切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为什么不试一试呢? 为什么非要把自己往绝路逼呢? 在西山的时候也是,明明早就提醒过了,明明也都答应了,可为什么景容还是要去?为什么每一次,都这么不听话? 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也什么都听不见了,彻底失去意识前,只听见景容的那句:「没事的,没事的,睡一觉就好了。」 为什么到头来,还是什么都改变不了。 -------------------- 第96章 沉睡间, 什么都是苦的。 醒不过来,感知不到真实的世界,但是脑子又好像是醒着的, 里头很凌乱, 纷纷杂杂的, 上演着一场又一场结局跟原作何其相似又过程不似的经歷。 有的是真实发生过的,有的是虚假的, 它们掺杂在一起,让困在其间的人分不清楚哪些是真, 哪些是假。 后来, 这场梦回到了现世。 有天晚上, 温故在实验室待到太晚,那时食堂已经关门了,于是他打算去学校旁的小吃街买点东西吃。 那是一个很奇怪的晚上, 月亮大得惊人, 也亮得惊人, 从学校一路出来, 他一个人都没有见到,可他总觉得身后好像有人跟着他。 这种感觉来得很莫名, 他在月色里驻足回望, 只看到影绰颤动的枝条,学校里种了许多柳树, 每年四月份, 天刚开始热起来的时候, 都会落下一地的柳絮。 像雪一样。 没有看到有别的什么人。 他回过头, 踩在绵软的柳絮里, 慢慢地往外走。 温故的人生很普通, 普通的家庭,普通的经歷,是那种普普通通的,挑不出任何特别之处的成长环境。 唯一不普通的,大概是相比于其他人,他没有太多喜悲,缺了点感知情感的能力,无法与人共情。 导师说他这样的人就适合关起来每天做实验,心无旁骛,外面天塌了也不会给点反应,他觉得导师说得对,可导师又说,他可能只是,不够完整。 导师平时会说很多话,跟课题研究相关的,无关的,都有,温故不是每一句都会记得清清楚楚。但唯独这句「不够完整」,他始终都记得。 本来是想出来买点东西吃,可站在小吃街的街口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好像也不是很饿。从街口这里回公寓,路上有道很大的十字路口,红灯过后,绿灯的时间很长,他跟平常一样,慢慢悠悠地穿越这条人行道。 以他这样的速度,从变成绿灯的时候开始走,走到对面,绿灯时间会正好结束,这是他的经验。他没有什么要紧事要做,也不急着回公寓,于是就用这样的速度,慢慢悠悠地走着。 路上没有人,也没有车,天气不冷不热,空气里伴着些尾气的味道,算起来并不好闻,可他闻习惯了,也就不觉得有什么。 意外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 安静无比的街道突然被一道疾驰而来的油门声打破,他转过头,明亮的车灯占据了他全部的视野,叫他再也看不到除这道白光之外的任何东西。 他想起来他是怎么穿越的了。 在这场诡谲怪异的梦里,他想起来他是怎么穿越的了。 是因为这场车祸。 这是他寂寥人生里,唯一存在的变数。 如果没有这场车祸,他会顺利毕业,留校,或者工作,孤独地过完这没有变数的一生。 都说人在死之前,有的人会经歷一场走马灯,在短暂的几秒里,重新经歷过往人生里所有最重要的时刻,而有的人,不会。 温故就是这样不会经歷走马灯的人。 原来对他来说,渺渺人生里,竟真的没有一刻,让他觉得重要过。 他觉得实在是可笑。 短短几秒里,从自觉可笑,到笑不出来,不过是一瞬间的事。他脑海里,一下子就多了点其他的记忆。 本该就那样失去意识的他,恍惚间好像看了点别的东西。 是一双手。 一双从身后拥过来的,陌生的手。 他不确定这是真实的记忆,还是虚幻的记忆,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看到了。只觉得脑子乱了起来,周围的一切也乱糟糟的,舌尖上还泛起了苦意。 这道苦意一直都在。 一直在。 这让他想起了某个冰寒白日里,景容递过来的吻。 那应该是第一次,他和景容的吻。 那时他问景容药不苦吗,景容没有回答他,而是环住他的脖颈,趁他不备吻了过来。他想他那时应该是不喜欢景容的,可是他再是不备,也不至于人都贴过来了,他还不知道对方要做什么。 第201页 是默许。 他默许景容亲吻他。 从他穿越到这片修仙界的土地上开始,他就不再是那个「不完整」的他了,只是他迟迟没有意识到,还拿以前的方式来对待如今的自己。 苦意经久不散,让他每一次注意到自己嘴里很苦的时候,都会想起景容给他的吻。 所以他的梦里,其实全是景容。 可哪怕是梦里,他也竭力阻止自己去梦见景容。 他害怕看到一些场景,哪怕这不是真实存在的。 可他没有办法,阻止也没有用,恐惧总爱挑人意识薄弱的地方攻陷进去。越是害怕,就越是不能避免。 现实也是这样,他不想景容去面对家主,但景容还是去了。 他知道那是怎样一个结果。 他想醒过来,可他不管怎么做,不管在意识里怎么提醒自己,他就是醒不过来。他第一次体会到了怕得要死是什么感觉,或许应该这样说,他第一次知道了,比死还害怕,是什么感觉。 他怕他醒过来后,见到的是跟梦里一样的,长眠的景容。也怕醒过来后,看到景容在他面前闭上眼睛。 景容的结局就写在原作里,更是在梦境里,一次又一次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无数次看到别院的落叶落了一地,就是在这样苍茫寂寥的环境,房间里,景容闭着眼睛躺在床榻上,一动不动的,没有唿吸。 就是这样的场景。 写在原作里的最后一幕,以梦境的方式,让他亲眼看到了。 当他最终成功挣扎着醒过来的时候,几乎已经精疲力竭。 他已经不在洞穴里了,而是在一间稍显雅致的房间里。外面的天气应该很好,光亮从外面透进来,照得身上暖洋洋的。 床榻前放着一碗药,还冒着热气,闻起来跟嘴里的苦味一样苦。 景容呢? 醒来的第一眼看不到景容,这让他很慌乱,因为他知道景容不会把他一个人扔在这里,就像以往景容沉睡的时候,他也不会把景容孤零零扔在那里。他知道,如果景容醒过来,第一眼看不到他,景容会急。 这次轮到他了,他醒过来看不到景容,他也很急。 他急切地掀开被褥,急急忙忙想要出去,可他起得太勐,头一阵晕厥,无法控制地摔了下去,发出了好大的声响。 走廊上原本慢悠悠走路的人,听到动静,下意识加快步伐,朝房间跑过去。里面的人急急地想要出来,外面的人也急急地想要进去,一开门,两人就撞在了一起。 又是一阵沉闷的摔倒落地声。 等终于缓过来,温故才发现他把景容给压在了身下,景容整个人像个「大」字一样被他压在地上,被压得有点翻起了白眼。 他急忙起身把景容给扶起来:「你没事吧?」 景容扶着胸口闷咳两声:「没事。好得很。你真沉啊……」 但眼前的一切让温故有点反应不太过来,景容好像什么事也没有,怎么会呢?扶起景容后,他就捧住景容的脸,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看了个遍。 面色红润,体温正常,中气也足,力气也大得很,抓着他的那个手劲,连他都有点掰不开。 景容的脸被捧得五官都快要挤在一起了,景容实在难受,开始怪叫:「不要这样嘛!人家也才刚打过一架,现在很柔弱的!」 温故手一顿:「打过一架?」 脸上的手劲终于松了,景容赶紧把温故的手压下去,连连点头:「父亲根本打不过我,他很弱。」 温故一愣:「嗯?」 景容笑眯眯的,把温故从地上扶起来,搀扶着往房间内走,边走边道:「是你之前给陆家的那粒药。那粒药的效果比想像中好,父亲虽然赢了,却只是险胜。在那之后,反噬就开始出现了。」 他把温故扶到床榻上坐下,眉眼弯弯地看着温故,道:「我可是神族人,我能承受得起的诅咒,他可承受不起。」 原来是这样。 温故一下就懂了。 「多亏了你,温故。」 景容说话的时候一直笑眯眯的,连声音都透着几分轻快,笑起来也是真好看,明艷得很,跟外面的阳光一样。也是在这个时候,温故才发现,景容这人还挺会说好听话的。 但同时,也挺会转移人的注意力的。 温故也笑了一笑,揽过景容,把他圈在怀里,手覆在他后颈的地方,然后一把拉下衣袍。 景容惊得大慌,手忙脚乱的,想要把衣袍给拉上去。只一瞬,温故的脸色就变得阴沉无比,看着背后这道黑色的印记,一字一句地问道:「这就是你说的他很弱?」 景容一下就不动了。 「可、可我不是还好好的吗……」 「温故,我没事的,我真的没事的。」 覆压在印记上的手有些颤抖,温故垂着眼,眉头紧紧皱着,欲言又止了很久,最后低低地嘆了口气,把景容更加用力地拥在了怀里。 「你最好是真的没事。要是你敢死,我就立刻把你忘了,然后去找别人,找比你还年轻比你还好看的,天天带到你坟头去气你,让你死了也不安生。」 温故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说这么愚蠢又幼稚的话。但这句话好像分量很大,景容一听就急了,急吼吼地道:「我要长命百岁的!」 第202页 温故垂下头,埋在景容的颈窝里,低低地「嗯」了一声,说道:「你要长命百岁。」 你要长命百岁,你要好好活着。 -------------------- 第97章 温故的身体一直没有大好, 较之先前虽然是好了些,但大部分时间还是在昏睡,有时醒过来后会清醒几个时辰, 不过都是昏昏沉沉、浑浑噩噩的, 也就不太记事。 只大概知道景容去见过家主之后, 家主就没了音讯,对于这件事, 弟子间传得很难听,说景容此人大逆不道, 连生身父亲都能下手, 实在是狠毒至极。而在这些替家主鸣不平的弟子里, 有几位刚说了景容的不是,第二天,人就消失了, 一点痕迹都找不到, 连带着责骂景容的声音, 也因此消失了, 再没人敢说起。 可没人说是一回事,弟子若真的出了事, 就是另一回事了。 对此, 景容表示自己很无辜:「不是我做的。我都不知道他们会偷偷骂我,我以为他们每个人对我都是打心底里敬畏的, 谁会知道原来不是这样的啊?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原来我家的弟子竟是这样的人!」 他说这话时, 好一副愤概的模样。温故刚喝完药, 嘴里泛着苦, 胃里倒着酸, 听到这话就忍不住闷咳了起来,差点把刚喝的药给吐了出来。 不是,景容是真的这样想还是装的啊? 一时之间,连温故都感觉看不透他。 不过,算了,不重要,温故掀开被褥,起身把窗户给推开,窗一打开,阳光就爬了进来,正好照在他的眼周,刺得他下意识闭了闭眼睛。 下面是条街道,来往的人很多,看起来好一副平和的景象。花开的季节到了,有位小女孩怀里抱着几枝花枝,正从下面走过。是白色的花,她每走两步都要低头闻一闻花香,好像很喜欢那股味道。那应该是梨花,现在正是梨花开的季节,梨花的味道清新淡雅,很好闻,隔着遥遥的距离,温故好像都能闻到那股香味,蓦然间,感觉连唿吸都顺畅了不少。 唿吸一顺畅,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确实闻到了一股好闻的味道,这味道很熟悉,但又有些日子没闻见了,他奇怪地转过头,这才注意到坐在他身旁的景容。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是景容身上那股淡淡的,只有靠得很近才能闻到的淡香。 这味道让他觉得他当不了圣人。 垂下眼,眸光不自在了些许。 可现在是白天,他甚至还病着,景容的身体状况是怎样又是个未知数,此情此景之下,脑中只想得出一句:不合时宜。 他断断续续闷咳了几声,然后重新躺了下来。 景容一直坐在床边,是一个背对着他的姿势,说完失踪弟子的事情之后,就让林朝生去查那些不见了的弟子,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是跑了还是怎么了,让林朝生给个交待。 温故一听,就又闷咳了几声,大概是被气的。 别的都不说了,景容竟然叫林朝生去。 林朝生!那可是林朝生!林朝生是那种会认真探查的料吗? 细数以往林朝生接过的探查任务,就没有一次查出过什么有用的出来。可即便如此,景容还是让林朝生去,这背后的意图,其心可诛! 等林朝生走后,温故轻轻嘆了口气,景容问他怎么了,他摇了摇头,没说话,还闭上眼睛,看起来好像是又困了。 他不想听景容狡辩,也不想听景容扯谎。 景容就是在这个时候钻进他的被窝的,进来后就环住了他的脖颈,脸贴着他脖子蹭啊蹭,蹭啊蹭,蹭得温故又嘆了口气。 「你非要在这个时候折腾我吗?」温故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无奈。 「那我不折腾你了,」景容的声音黏乎乎的,「你折腾我吧。」 「……」 阳光实在很好,温暖,明亮,照在人的身体上,每一处皮肤都像在发光一样。温故垂下眼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发着光的景容。 他向来知道景容白净,可乍眼一看,还是有种眼睛险些被灼伤的错愕感。俯身下压的时候,他顺手把窗户给关上了。 并且在心里说了不下三次:以后再也不能在白天做这种事。 太阳的方位移了几分,往西边开始倾斜,暮色四合之时,温故在院子里和景辞下起了棋。没错,景辞。 景容就坐在俩人中间,十分不怀好意地盯着景辞看。 温故也没有想到,景辞会来这里,别说他了,就是景辞本人都没想到。但景辞实在忍不下去了:「要杀要剐能不能快一点?是要挑我脚筋,还是要废我修为,赶紧的,整天把我给关着,我还得提心弔胆饭菜里是不是下了毒,真是受够了!现在居然还要跟你下这什么破棋?你下的什么烂棋啊这?」 温故顿了一顿,沉思片刻后才把黑子往棋盘上放。 其实上次被赵无期说了一顿后,他就准备学一学围棋了,但是,就在刚才,他才刚拿起跟围棋入门相关的书本,第一行字还没看完,景辞就把看守的弟子给打了,跑的时候路过这里,就莫名其妙……在这里了。 这就不能怪他继续下五子棋了吧? 而说到底,其实温故根本记不起还有景辞这么个人。而看景容那样子,应该也是没想起来。 「那就废修为吧。」温故淡淡地道。 景辞的脸一下就黑了。景容显然也是愣了一下,勐地转过头看向温故,温故垂着眼,看着这盘又要赢的五子棋,淡淡道:「那不然,你是想我们继续留着你这个祸害,等哪天不注意,等着你再来对景容不利吗?」 第203页 温故敛起眉,想到了一些让人烦躁的记忆:「就像西山那样,等着你出尔反尔吗?」 他给过景辞机会,也跟景辞说过,那是唯一的机会,可有的人就是不听。 「西山?」一听这词,景辞就恼了,勐地拍了下石桌,恶狠狠地盯着景容看:「容儿,我的好弟弟,你看你都干了些什么好事,要不是你,我当时也不会……」 景辞用力的时候,拍得石桌剧烈地震颤了一下,上面的棋子也换了方位,机缘巧合之下,景辞的白子连了四子,而温故的黑子,只有三子是连在一起的,突然就不是必胜局了。景辞说到一半,突然没能继续说下去。温故感知到周身若有若无的压迫感,愣了愣:「怎么了?」 景容却像没听见他询问一样,勐然站起身:「废修为!你自己废还是我来给你废?」 温故还想说话,景辞也怒了,一副非要说点什么出来的样子,景容赶紧打断了他俩,兇巴巴地道:「你不选是吧!那就我来!我现在就给你废了!」 说着就要动手,景辞哪是他的对手,诅咒之力一涌起来,就没了任何还手的余地。温故见状不妙,赶紧拉下景容,再一脚把景辞给踹开,让他赶紧滚。之后又费了好一番劲才把景容拦下来,忍着怒气道:「你发什么疯?诅咒之力不能再用了,你不知道吗!」 被温故一凶,景容刚才的莽撞跋扈一下就散得干干净净,低垂着眼睛,嘴角撇了又撇,还先委屈上了。 温故被气得胸闷:「你在西山干什么了?」 景容的嘴唇抿了又抿,低垂着眼睛,始终没有说话。温故知道,这是不想说的意思。而景容不想说的事情,不外乎就那么点事,看来多半是又跟他温故有关了。 但他猜不出来,只能照着景辞的话,说道:「景辞大概是真打算跟我合作,当时他对你应该没有恶意,是你做了什么,惹恼了他,是吗?」 可景容还是不说话。 温故还想再挖点什么细枝末节出来,没想到紧接着,景容就道:「那你呢?你瞒着我跟他合作,合作的内容是什么?我知道吗?我同意吗?」 哦豁,将军不成反被将军。 温故微微一笑:「好了好了,不问了。」 景容这才终于肯抬眼看他:「你真的不再过问了?」 温故点点头:「不问了,我说到做到。」 他猜景容应该是干了什么蠢事,至少,从他的角度来看,一定是件大蠢特蠢,并且还会让他生气的事。 对他来说很愚蠢,却对那时的景容来说,非做不可的一件事。 温故大概知道是什么了。 其实在那之后,他有想过,一个体内没有力量的人,是根本不可能聚得起灵识的,哪怕是景容也不行。但景容却做到了,他之前一直以为是奇蹟,但他忽略了一个东西。 延息丹。 当时赵无期送过来当作谢礼的丹药。 从他收拾行李的时候开始,就没有看到延息丹,这粒药,应该是被景容吃掉了。去见家主前,景容就吃了。 所以景容是故意的,故意送上门去的。 为什么呢? 这样愚蠢的做法,大概只是为了得到一次转机,对恋爱脑来说,很重要的一次转机。 这还有什么问的必要吗? 没有! 所以,不问了。 说不问就不问,此事彻底揭过。 可有的事情能揭过,有的事情,却没法揭过,比如景容背后那道已经变成黑色了的印记。 但景容好像真的什么事也没有。 除了印记变黑,其他看不出任何的异常,吃得好,睡得也香,好像哪里都很好的样子,但温故始终没办法放下心,每当这个时候,景容就会认真又耐心地解释道:「反噬没有那么可怕的,很好压的,你怎么就是不相信我呢?」 问得温故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不是他不相信,而是如果反噬真的那样好压,原作又怎么会是那个结局呢? 但他又想,是不是该试着相信一下景容? 比起原作冰冷的笔锋,他或许更应该相信眼前这个鲜活的少年,因为这个叫做景容的人,为神明所累,几度歷经生死,至今仍要面对致命的毁灭,却仍旧坚定地站在了他的面前。 他又怎么能不去相信他? 「我相信你,」温故把每个字都说得缓慢又温柔,「我相信你……」 我相信你,我只不过是……觉得遗憾。 因为来到这个世界,来到你的面前,让你对我产生了诸多期望,可我其实……从未有一次,真正拯救过你。 在后山救了你,却亲手把你送到家主手上;在禁闭室带出了你,却让你有诅咒之力的事被家主提前发现;在家主的手底下替你挡了一下,却连累你反噬加深;在西山答应了你,却让你执念加深,绝望到用生命来试探…… 每一次都是如此。 从未有过一次,我真正拯救到了你。 我很遗憾那些过往,也很遗憾或许终会到来的以后,因为我知道,我始终都帮不了你。但在那之前,我想我至少能做一个合格的,男朋友。 让你再不因为我而变得不安和难过。 -------------------- 第98章 后来温故对别的一些事情都不是很关心, 景辞的修为有没有被废,他不知道,也懒得去过问, 不然的话, 就算他去过问, 也只会出些更馊的主意,让景辞本就不畅快的日子变得更加不好过。至于林朝生, 林朝生整日忙着探查,他一次都没问过进度, 因为他知道这事儿交给林朝生就等于完蛋。 第204页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 还不到半个月, 林朝生就查到了线索,禀报的时候,神情很是凝重, 还有点不太敢说。 院子里有棵梨树, 梨花落了一地, 景容仰着头看树上的鸟窝的时候, 不小心绊了一下,摔到地上摔得脏兮兮的。温故端了盆水过来帮着他一起擦洗, 林朝生就是这个时候来的。 谁也没有注意到林朝生凝重的脸色。景容嫌水凉, 说还是别院好,温泉水随取随用, 这让温故想起了在西山的时候, 有名弟子在帐篷里给他结的印, 既连通山泉水, 又一直是暖的, 还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实在是很好的术法。 连那名弟子都能做到的事,林朝生该也做得到才是,于是温故就让林朝生也给这个水盆搞一个。 林朝生的脸色变得更加凝重了起来:「那种是长老给结的印,我没那个能力。」 原来是长老结的印。温故:「那你怎么还没当上长老?」 林朝生:「……」 林朝生:「在,在努力了。」 然后就林朝生还有多久才能当上长老这件事,温故和景容进行了一番深度探讨,还没得出个结论,就被林朝生给打断了:「不是,别说这个了,我、我找到那些失踪的弟子了。」 而看林朝生这表情,事情似乎还不止如此,温故问道:「他们在哪?」 林朝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道:「他们……面如枯藁,形如干尸。」 短暂的愣怔过后,温故下意识看向景容,景容一下就急了:「不是我做的!」 温故:「……」 温故:「你那天去见了家主,把他打败了,然后呢?家主去哪里了?」 说起来,他好像一直没问景容,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家主又去了哪里。景容想了想,小声说道:「其实我也没有完全赢他,那个时候我也快支撑不住了,只不过他站在悬崖边,那里的石头不够稳,他突然就……掉下去了。」 「他的身体状况如何,我大概也是知晓的,总归是大势已去了。后来我派人去悬崖底下找过,只不过一直没有找到人。」 景容说话的时候,低垂着眼睛,目光落在水盆里微微泛起的涟漪上,从温故的角度,看到的是景容渐渐暗淡下去的神色。 只不过短短时日,诅咒就使得家主大势已去,景容却尚且还能跟反噬一博。 神族的诅咒,究竟是怎样的存在呢? 神族想诅咒的,大约是那些让他们灭族的世人,既是如此,那他们最终又为什么把那片土地封禁起来,不让世人进入,不让诅咒蔓延祸害于世? 每次温故一晃神,总是容易想得太过深入,也太过认真,以致于当他回过神来,总要反应一会,才能想起刚才的话题。 刚才说到家主了。 他们在说,那些失踪的弟子,是家主所害。但温故还是不太理解,为什么时至今日,家主还要吸人修为?景容一开始也想不通,但很快,景容就说道:「也许他不是在吸修为呢?」 温故:「那他是?」 景容压了压眸光,道:「续命。」 上一次,景家弟子在界方镇大肆搜寻,是为了找出景容。不过短短十多天过去之后,景家弟子再次大肆搜寻,却是为了找当初那个发号施令的人。 为了把家主找出来,林朝生带走了留守在客栈的几乎所有弟子,就因为这样,被景辞钻了空子,不见了,逃了。 好像最终也没能废掉他的修为。 但是也没有太大的差别,因为没过几天,在一座破庙找到家主的同时,景辞也出现在了那里。没人知道他怎么会和家主在一起,他的神情看起来有些恍惚,畏缩在角落,试图用些木板和稻草把自己藏起来。 破庙很「热闹」,是很诡异的那种「热闹」,庙里横七竖八躺着许多早已看不出人样的干黑躯体,枯枝一般,干巴巴的,有的甚至还在唿吸,看起来很是可怖。 弟子们赶往破庙的时候,家主正站在景辞的面前,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容,伸出手,对他说:「辞儿,你不是想当少主吗?要当少主,就要跟容儿一样听话才行,来,只要你听话,我就让你当少主,以后整个景家都是你的。来,辞儿……」 「……」 家主的手就那样伸过去,缓缓向景辞靠近。景辞狠狠低着头,不敢抬脸看家主一眼,全身止不住地颤慄。致命的力量向他倾覆而来,他无从反抗,只能接受变成跟地上这些「干尸」一样的命运。 仓皇错愕间,他倏然转头看向身旁那个总是跟着他的,赶也赶不走的人,巫苏。 当温故赶到的时候,看到家主把手伸向了景辞,而就在这一刻,景辞用尽全身力气,把巫苏往家主手上勐地推了过去。 仅仅只是一瞬间,巫苏的脸和身体就迅速干枯了下去。 景辞的神智好像变得更不清了,浑身更加剧烈地颤抖起来,他大概很害怕,出于本能想要保护自己,目光也不知道要往哪里放,他不敢再去看巫苏,一直避开,一直避,一直避,直到忽然对上站在门口的,温故的眼睛。 景辞冷笑了几声,忽然发疯了似的捂着自己的脑袋,过了一会又停了下来,直愣愣地盯着温故看,嘶哑地道:「是他自己非要跟着我的,我只是不想死,我没有错,这不能怪我,是他自己非要跟着我的。是他自己非要跟着我的……」 第205页 「……」 门外来了许多弟子,家主看到这些弟子来的时候,笑得更加诡异,他好像很高兴,这样的话,就再也不用一个一个去找了。 直到他看到站在这些弟子面前的景容。 几乎没有一丝的犹豫,在看到景容的那一瞬间,家主就凝决用瞬移逃离了这里。景容愣了愣,后知后觉地抬起手,也打算凝决追上去,就在这时,一双温暖的手覆压下来,将他握住,将他圈在原地。 垂下的眼显得有点凶,声音却足够温和,对他说道:「不行。」 林朝生领了一些修为高些的内门弟子去追家主,剩下的人就留在了破庙,看这些「干枯」的人还有没有救。 其他人有没有救不是很清楚,但景辞一定没救了。 景辞一直抱着脑袋缩在墙角,拉不走,听不进话,也始终不敢去看已经「干枯」了的巫苏。等其他人都处理得差不多了之后,温故就叫人把景辞抓回去关起来,临了还特意说了句:「回去就废了他的修为,一刻都别等。」 对于这些「干枯」了的人,景容作为过来人,只看一眼就知道哪些还能救,哪些无能为力。若是还有坞禾草,也许所有人都还能有救。 可那个「她」消失了。坞禾草,也就再也没有了。 温故站在破庙里,看着破败的神像,和这一地的残破,突然怅然地想,人间终究还是屠戮了他们的神明,所以神明,也就只救她念想的人了。 星河黯淡,等破庙这里忙完,已经是深夜。景容大约是累得厉害了,坐下来休息了一会儿,倒头就睡着了。 温故提着灯,背着景容走在回去的路上。 路上时不时都会有弟子往来,他们有灵力,脚程快,带着受害的同门回去,然后又御剑而归,一趟一趟地来往着。 御剑的时候,剑气划破夜空,就像流星一样,有种别样的美感。 望着这些时不时划过的「流星」,温故把头往上又抬了抬。这里的夜空好像尤其空灵,幽远得像虚幻的一样,显得是这样的不真实。 后来他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觉得了,因为没有月亮。 没有月亮的晚上,就成了至暗之境。 他走了很久才回到客栈,进到院子的时候,风声浅淡,他听到了梨花落在地上的声音。无意间转过头,他朝那棵梨花树瞥了一眼,这才看到树下站了个人,头微微仰起,衣摆随风飘动。 看那身形,好像是萧棠。 自从家主失踪,萧棠就一直没有踏出过房门半步,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她出来。察觉到动静,萧棠缓缓转过了头。院里没有挂灯笼,光线黯淡,只有温故手上提着的萤烛之火,这点小小的光芒,只够照亮温故眼前的路,再照不亮其他地方,所以他只能看到萧棠转过了头,却看不到萧棠的神色。 看不到那双寡淡的眼睛,居然让温故莫名庆幸,因为那实在不是一双看起来让人觉得舒服的眼睛。 她到底还是跟景辞不一样,所以没有限制她行动,换句话说,她其实很自由,即便她对景容做过那种事。 温故本来没想跟她说话,可想起破庙发生的事,觉得还是有必要提醒一句,于是便道:「如果家主来找你,或者你见到了家主,记得第一时间告诉我们。」 萧棠长久地保持着向他看过来的动作,他听见她好像轻笑了一声。 她说道:「没有。」 「没有什么?」温故有些没反应过来。 她好像又轻轻地笑了一下,然后才道:「没有见到。」 -------------------- 第99章 温故回房后, 把景容小心放在床榻上,冷风在这时从窗口灌入,有些冷, 他倾了倾身体, 伸手将窗户给关上。关窗户的时候, 另一只手扶在景容腰间,尚且还没把景容完全放下去。也许是关窗户动作幅度大了些, 一收回手,发现景容正慢慢地睁开眼睛。 是那种恍如慢动作一般的睁眼, 使得他在睁眼的那段时间里, 连时间仿佛都变得慢了些。 温故顿了顿:「吵醒你了?」 景容没说话, 虚着眼睛摇摇头,然后缓缓坐了起来。坐姿很慵懒,头微微歪着, 好像下一刻就会闭上眼睛重新睡过去。 景容时常是这模样, 每次醒过来之后都是这样的, 总要呆呆地坐上好久才会彻底清醒过来。 温故本该是见惯了, 可此时又好像有些不习惯。毕竟在此之前可是有着一整个冬天,景容嗜睡了很长一段时间, 那时的状态是, 醒也醒不过来,叫也叫不醒。被这种微小动静就吵醒, 好像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不过温故没有想到这么多, 只是觉得习惯又不习惯的, 随意点了下头, 就心不在焉地出去打水去了。等打水回来, 景容还是那副慵懒疲乏的样子, 微微抬了抬眼,眼看温故放下水盆后就站在原地很久都没个动静,便问道:「温故,你怎么了?」 温故回头看他:「在想事情。」 景容好像看起来还是很困,抬手揉了揉眼睛,迷迷煳煳地问道:「在想什么事情?」 「在想……」温故顿了顿,走过来坐在景容身边,就这样直直地躺了下去,然后才道:「萧棠。」 景容转头看他,又揉了揉眼睛,奇怪地道:「你想她干什么?」 没等温故回话,就也倒了下去,不过却是往温故身上倒,一贴过去就黏人得紧,勾着温故的脖子蹭来蹭去,直到温故伸手搭在他的腰间,翻身压着他,跟他对视起来,他才安静下来,不再继续乱动。 第206页 温故长久地注视着景容的眼睛,然后咽了下喉咙,说道:「你觉得她,会偷偷帮家主吗?」 「我……我不知道。我其实不了解她的,说是对她一无所知也可以,」景容扬起头,亲吻了一下温故的唇角,很快又错开了,没有继续深入,而是偏过头,继续说道:「但是,我觉得她可能已经不会,也不知道还有违背父亲这个选项了。」 「因为太久了,一直被父亲控制着,十多年都是这样过来的。」景容这样说道。说话的时候,像是想到了一些久埋心底的记忆,有片刻的失神。 第一次,温故觉得景容好像……成长了。居然会分析这种事情。温故轻笑了一下,垂下头,贴在景容的颈窝处,缓声说道:「那就找个厉害些的弟子,偷偷盯着她。」 景容被磨得有些痒,要笑不笑地道:「好。」 但是温故万万没想到,景容打算找的那个所谓厉害些的弟子,会是林朝生。不是他看不起林朝生的意思,而是他怎么也算当过一段时间景家的外门弟子,对于那些内门弟子的战力,多多少少还是有点了解的。 林朝生在以前可以算作优等生,可他的修为被家主吸过一次,后来基本就是从零开始,不管多努力修炼,也不管多有天赋,一口也吃不成个胖子,现在能算中等生都得是种抬举。 对此,景容却持不同看法:「那是你不知道我给他的功法有多厉害,那可是我改良过的,是我亲自改的,我!我改的!全天下独此一份。」 说的时候还很骄傲,看得出来,他对自己的能力很自信。 但温故还是那个疑问:「你以为他是你吗?几个月就能突破?」 一句话就把景容给问懵了。景容想了很久,挠了挠头,挽尊道:「那再加一个比他差一丢丢的弟子就好啦。」 犟嘴,死不承认。说完后又要来吻温故,温故也不避开,就任由景容亲他,等他亲完了,笑了一笑:「你说了算。」 景容的身体总也不暖,哪怕是窝在温故的臂弯里,一两个时辰过去,还是很冰凉。 到了后半夜,温故觉得有点发凉,勉强睁开眼,一转头,突然发现景容的眉头竟是紧紧皱着的,睫毛上还附了点水汽,脸色惨白得不像话。 温故赶紧叫了两声景容的名字,可让他担忧的情况还是出现了。 叫不醒。 明明夜深了,明明晚上带景容回来的时候,路上一点月光都没有,明明应该是很黑的晚上,可从窗纸透进来的光,却出奇地亮。 温故后知后觉地注意到这样的亮光,伸出手,刚推开窗户一角,月光就从外面闯了进来,照在景容的脸上。 这张脸好像更苍白了。 那轮大得离谱的月亮,此刻正好悬在窗户对面,一眼就能看到它。 就是这样的夜晚。 就是这样月亮极好的夜晚。 原作里,景容就是在这样的晚上睡了过去,从此再也没有醒过来。每一次景容要发生点什么事,如此这般的月亮都会出现。 它高悬在天上,挣破一切黑暗,像一种仪式,一种或是送别、或是迎接的仪式。 温故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只一下就慌了起来。 他用力摇晃了几下景容,在始终看不到景容的反应之后,他急急忙忙地跑了出去,连外袍也来不及拿,就那样跑了出去。 他要去找炭盆,景容太冷了,是因为太冷了才会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客栈的小二已经歇下了,弟子又忙着照看为家主所害的同门,没有人顾得上温故。通往后院的门被锁了起来,后厨在后院,那里会存放有木炭,可是他不知道钥匙在哪里。 于是他想也没想,用力踢向了这道门。 他用了最快的速度在房间里燃起木炭,然后把景容抱在了怀里,用绵软的被褥将两人裹住。他感觉自己应该很热,应该很快就会变得很热了,可是怀里这个人不暖过来,他好像也暖不过来。 他的指尖变得冰凉。 「你可以很困,可以想睡觉,你也可以冷,你怎样都可以,但你不能……不醒过来。」 为什么突然之间就这样了? 在这之前,连一点预兆都没有。 后来好像有弟子来敲门,可能是要禀报什么事,也可能是来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但温故没顾得上,用着有些发狠的声音让他们别来了。 别再来了。 脑子变得很乱很乱,景容的身体也越来越凉,越来越凉,他也始终叫不醒景容。他想起景容在意的那些事情,如果用景容在意的,去刺激他,是不是能把景容给唤醒? 景容最怕他说不要他,最怕他说一些要跟他分开的话。 那就像以前一样,对景容说狠话,说讨厌景容,厌倦景容……就说一些类似这样的,难听的话。 可当温故垂下眼,看到景容这张苍白的脸蛋的时候,那种会让景容伤心的话,他一句都说不出来。 如果註定这里是终点,他不想景容听到的,是这种让人难过的话。 温故嘆了口气,手慢慢下移,移到景容里衣系带的位置,指尖轻轻勾了勾,将其慢慢解开。 他解开衣服,让景容贴在他的身上。是不够暖,所以景容才感觉不到,是这样吗? …… 月亮落往天边的时候,景容的眼睫毛轻微地动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黑沉的眼睛缓缓睁开,一抬眼就对上了温故那双眼白布满血丝的眼睛。 第207页 「温故,你……」景容的声音都抽了,「你怎么了?」 温故咽了下喉咙,感知着怀里这个身体终于回暖的人,轻轻眨了下眼睛,然后微微一笑:「做了个不好的梦。」 景容似懂非懂地点了下头:「我也做了个不太好的梦。」 一个跟上一世一样,黑暗的,冰冷的梦。但是,好像也不太一样,这次好像有人拉着他,让他觉得很暖。 而想到这里,景容就推了推温故,身体开始后仰,有些难受地说道:「好热……」 可不是热么?又是炭盆,又是好几床被子,还有个温故当热源。 可温故就是不放开他,在他醒后,还拉开的衣服,一遍一遍地看着后背的印记,那颜色太深,像某种代表永坠黑夜的图腾。 可他其实很多时候都不敢去看那个印记。正是因为知道和景容之间或许不会有太长的相伴,所以才总是担惊受怕。这种害怕挤在胸口,令人喘不过气,很难受,怎么都无法疏解。 他希望那一天来得晚一点,再晚一点。 他将景容拥在怀里,在景容醒过来的很久之后,都没把他松开,直到景容实在憋不住了,道:「温故,我渴。」 温故一听,忙松开手,起身去给景容倒水,然后把炭盆端出去,再开窗通风,屋子里很快就凉了下来。景容喝了两大杯水,看温故站得远远的,闷声闷气地道:「温故,我有点冷。」 于是温故放下水杯,又回到床榻上,重新抱住景容:「刚刚不是说热吗?」 景容眯起眼睛,「可我现在又觉得冷了。」 -------------------- 第100章 弟子从大半夜要来禀告事情却被喝斥之后, 就一直守在外面,不敢再敲一下门,直到刚才见温故终于开了门, 将烧得正红的炭盆端出来, 一转身就又进去了, 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弟子垂下头,手抚在剑身上, 顺着纹路缓慢地游移,一边打发时间一边等着, 看里面的人会不会想起他的存在。 前几日他们私底下问了一下林朝生, 想知道少主性情究竟如何, 是否如传闻中一样喜怒无常、难以相与,毕竟据他们所知,家主是患了疯病才伤及弟子的, 并不是出于本意, 可即便如此, 景家的天肯定是彻底变了, 以后就是少主做主了。可少主此人露面实在太少,身边也没有多的亲信, 如果不小心触到少主逆鳞就麻烦了, 只能通过林朝生了解一二,当时林朝生给的回答是:「与传闻无异。但是, 无需在意。」 他不是很知道后面那句话的意思。他只能听懂前面一句。 尤其是在林朝生打发他来找少主禀报, 结果却被狠狠挡在了门外之后, 他更加只能听懂前面那句了。 说到底, 景家的这几个主人, 每一个好像都差不多, 从来高高在上,像站在云端上一样,从来不把他们这些弟子当回事。 正这么想着,一转头,突然看见少主不知何时已经出来了,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趴在走廊的围栏上,垂着眼睛往下面看。 他打了个激灵,下意识站得端端正正,道:「少……」 「主」字还没说出来,景容就转过了头,一双黑沉无光的眼睛直直看入眼底,看得他心底一惊,连话都不敢再说了。 景容随意瞥了他一眼,估计连脸都没看清就移开了目光,面色冷淡地道:「滚。」 果然。 他垂下眼,突然有了一种道心被毁的失落感。这些天生就处于上位者的人,永远不会知道,他们的一句话对别人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这种情况的转圜来自另一个人,那个人的身上没有灵根,嘴角带着浅淡的弧度,看上去很温和,那个人从房间里走出来,关上门,声音温温柔柔的,问道:「怎么脾气这么大?」 景容撇下嘴,眉头拧成一团,小声道:「一大早就在外面等着,还扭扭捏捏的,一看就是想求我把第三卷 的功法重新写一遍。我不要写字!」 说着就恶狠狠地转过头,在重新看向那名弟子后,愣了一愣:「你……」 竟然不是林朝生? 是身形有些相似,加上衣服都是一样的,他看得又不仔细,这才把人给认错了。景容上下打量了这名弟子几眼,眉眼缓和了些许,重新说道:「找我什么事?」 昨日林朝生带着人去追家主,一路探查跟踪,最后发现家主踪迹消失的地方是附近的巷道,巷道四通八达,一入夜就极难搜寻,因此只能暂时封锁住巷道的各个出入口,而这名弟子正是奉命来禀报最新进度的。 景容点了点头:「知道了,下去吧。」 然后这名弟子就转身走了。这本该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可当温故看到这名弟子的背影,忽然意识到了些什么,喊住他:「等等。」 弟子缓下脚步,回头的时候听到温故问他:「昨晚敲门的是你吗?」 他不明所以地点了下头,道:「是。」 温故抿了抿嘴:「你……你先回去休息,不用去回禀林朝生了。」 弟子一愣,勐然抬起头来:「不要把我赶出景家!我以后再也不打扰少主休息了,我……」 「不是,」温故连忙打断他,说道:「我是说你回去休息,等休息好了再去当差,你不要多想。」 弟子愣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脑海里只剩下少主默许般点了点头的画面,等他彻底反应过来,两人早就已经不在这里了。 第208页 而细想下来,这好像并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事,可这名弟子还是有种突然安心了的感觉。 他往回走的时候,路过一间房间,偶然听到里面似乎传来了一点声响,那声音听不真切,像是什么落在了地上。他缓下脚步,奇怪地看了看紧闭的房门,看了好一会才想起这是家主夫人的房间,便当作没听见一般,快步走开了。 巷道里没有找到家主,搜寻了好几次都没有任何发现,大概是当家主跑进巷道之后,再次使用了瞬移。 一旦用了瞬移,对这些弟子而言,那就是不管多仔细多努力,做的都全是无用功。温故深知这一点,所以也就没抱什么希望,垂下眼,却发现景容环抱着双臂,看上去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怎么了?」温故道,「在想什么?」 景容歪了歪头,说道:「昨天他才刚用过瞬移,移动的距离还很远,想再用的话,昨晚肯定是做不到的,那就只能是天亮之后。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再次使用瞬移,就不会离这里太远,所以我在想,他会瞬移去哪里,哪里对他来说才是近一点又安全的地方,又或者是便于他逃脱的?」 听到这里,温故就又看了景容一眼。 若按景容所说,那的确是有个地方满足这些条件,就像当初的温故一样,走投无路时,却敢明目张胆去的一个地方。 那就是他们景家包下来的客栈。 最危险的地方,从某种程度上来讲,确实也可以是最安全的地方,如果有人愿意主动帮忙的话。 又或者是,被威胁,被恐吓。 能满足这个条件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萧棠。 可当他们敲响萧棠的房门,几乎没有片刻的等待,萧棠就开了门,脸上是惯常的浅笑,淡淡地道:「他没有来找我。」 还侧开了身体,表示他们不信的话,可以随意进去搜查。 她看起来是如此地通情达理,让别人对她的那一丝怀疑,都成了某种见不得光的阴暗想法。但温故还是阴暗地派了名弟子进去看看。 不知道算好事还是坏事,最后并没有在萧棠的房间里发现什么异样。温故压了压眉梢,一抬眼,忽然对上了萧棠的目光。 萧棠的目光实在诡异,既不柔和也不兇狠,像谜一样,看不到任何的感情和情绪在里面,不管几次,温故都会这样觉得,并且下意识总想避开这道视线。 可这次却避无可避了,只见她勾了下嘴角:「怎么没看见容儿?」 在回客栈的路上,景容说要去检查其他房间,免得遗漏,温故当时还纳闷,这个黏人精怎么捨得跟他分开。直到听到萧棠这样问,他才反应过来,原来景容是想避开萧棠。 温故顿了顿,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反问道:「你想见他吗?」 似乎是没想到他会这么问,萧棠的脸上闪过一抹迟疑,这抹迟疑只有极短的一瞬间,微不可见,很快就消失了。然后她道:「不想。」 在若有若无的轻笑声中,她伸出手,覆在门侧,将其缓缓关上,轻柔地道:「我从来不想见他。」 像是说给自己听,也像是在说给别人听。 她不想见景容,与之相同的,景容也不想见她。 他知道后者之所以这样做的原因,却也跟景容一样,始终不知道前者为什么会做到如此地步。平心而论,景容没有任何地方对不起萧棠,正相反,景容一直把萧棠看得很重。 正是因为这样,所以在知道萧棠不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后,反倒是松了一口气。可她当了景容太多年的母亲,是一个有悲欢的人,从小到大认知里的母亲,所以哪怕知道了真相,也仍旧没有办法对她做出任何不好的事情。 不会限制她的行动,不会让她受到不好的对待,也不会让她失去尊严。 景容把对「家人」的尊重都给了她。 萧棠应该不是个煳涂的人,这种事情,她该看得清楚,也看得明白才对。可她却始终冷漠,一边冷冷地说着「我从来不想见他」,一边关上门,要将所有跟景容有关的人都拒之门外。 但预想中的关门声却并没有到来。 温故站在几步之外的地方,看到萧棠停下关门的动作,取出个小小的淡青色瓷瓶,然后递向了他。 他不伸手来接,她就一直保持着将瓶子递向他的动作,微微笑着的表情始终没有任何松动。但温故还是没有接。 良久过后,温故问道:「这是什么?」 萧棠说:「解药。」 于是温故问她这是解什么毒的。 她不答。 他又问她这是给谁的。 她还是不答。 最后不知道僵持了多久,温故最终还是把这个淡青色的小瓷瓶接了过来,刚一接过来,门就被重重地关上了。 萧棠的所作所为,实在让人看不懂,也捉摸不透。而在这之后,她就没有再踏出过房门半步。 异常之处是在第二天晨起的时候出现的。 送饭的弟子发现昨晚送去的饭菜还放在门口的小桌子上,敲门也没有人回应,门是从里面反锁的,等撞开门后,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萧棠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失踪了。 此后音讯全无,怎么找也找不到。 在这之后,温故时常将那个淡青色小瓷瓶摸出来,把在手上来来回回地看。他甚至请长老看过,瓶身没有毒,里面的药也没有什么异样。萧棠的医术造诣似乎高了这些人太多太多,用的大约都是世间罕见的灵药,根本无从查起药的成分,更不知道这到底是解什么毒的。 第209页 所以温故很不理解,也很想不通,萧棠为什么要把这个东西交给他? 可突然之间,他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他觉得萧棠身上似乎背负了很多东西,而这个小瓶子,可能将是她留下来的,唯一的东西了。 解药…… 有谁中毒了吗?还是说,有谁中过毒吗? 应该…… 没有吧。 -------------------- 第101章 客栈里面的药味极其浓烈, 整日整日地熬着救治身体变得干枯的弟子们的灵药,即便是待在房门紧闭的房间里,刺鼻的味道还是一股一股直往天灵盖沖。 景容从来闻不惯这些药味, 就一直趴在窗沿上, 窗户外面是街道, 大概是唯一可以唿吸到新鲜空气的地方。和煦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贴着脸部勾勒出发着光的轮廓, 叫人依稀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一幕。 也是这样的午后,也是这样的二楼, 也是趴在窗沿上避开药味的景容。 打发完从景家赶来的几位长老之后, 景容终于如愿以偿地当上了甩手掌柜, 景家的内外务有人上赶着来操心,这种感觉简直不要太好。 但景容整个人还是肉眼可见地变得颓靡了许多。 可见景容又当了回骗子,或许反噬根本没他说的那样好压。 温故走过去, 在景容身旁坐下, 刚一坐下去, 景容就歪着身子倒过来, 将头轻轻靠在在了温故的肩头。 温故侧过头,垂下眼睛就注意到了景容的长睫, 在阳光下, 隐在睫毛根部的那棵浅痣好像也变得更浅了些,不过却一眼就能看到。 温故的视线就落在那上面, 久久没有移开目光, 不知道过了多久, 忽然冷不丁地问道:「诅咒是毒吗?」 「不是。」 神的诅咒, 自然不会是毒, 也不会是一粒药就能克制得了的。更何况, 萧棠应该并不知道诅咒之力,也不知道景容有反噬,所以这瓶所谓的「解药」,或许跟景容并没有关系。 那到底是,解什么毒的呢? 温故收起药瓶,无意间移了移目光,视线落在了街道上,随即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温故刚想说话,倒是景容抢先伸出手,朝下面的人指了过去,道:「无知小妹。」 他竟是这样叫赵无知的。 说起来,赵家竟然还没走么? 只见赵无知行色匆匆,直奔客栈而来,跟守在客栈门口的景家弟子说了几句话,弟子大约是说了要先去禀报,因此并没有直接让她上来,而是让她等一等。 如今的客栈里面,躺着太多干枯的弟子,连掌柜和小二都暂时被遣走了,自然也不会让外人进来看到这种恐怖的画面。于是温故当即起了身:「我们下去见她吧,看她找我们什么事。」 「不要,」景容撇撇嘴,还是那副不待见赵家的样子,「把赵家人赶出界方镇。」 说得好像界方镇是他的一样。温故笑了一笑:「那我自己去了。」 只一下,景容就从榻上爬了起来:「我不同意。你不可以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我要跟你一起。」 不过是当初说了几句玩笑话,就让景容始终介怀不已,把赵家当成洪水勐兽一样。温故敛起神情,觉得有必要跟景容再好好沟通一下这个问题,总不能每次见到赵家人都气势汹汹的。 「又不见了?」 一问才知道,梅开二度。 那位赵无期少主,又突然不见了。温故感觉最近像是触发了什么奇怪的隐藏找人任务,景家失踪的俩大人物还没个头绪呢,赵家的少主又失踪了。 恍如时光回溯一般,温故给妹妹倒了杯水:「你先别急,慢慢说。」 「赵子善逃跑之后,我们就一直在追查他的下落,昨晚我跟哥哥在外找了一天,没有收穫,晚上就一起回客栈休息。一切都很正常,跟平时是一样的。但是今天一大早,我发现哥哥不见了,他的外袍什么的,都还在房间里,单单人不见了,客栈的所有地方我也都找过了,没有见到人。」 这一次,妹妹显然不像上次那般慌乱了,可能是有了点经验,知道着急也没用。温故瞥了她一眼:「上次就是赵子善干的,这次肯定也是。直接去找有禁术的地方就行了,就上次的那座古宅,去那里看看。」 妹妹抬起脸,有些不信,说道:「可那里已经被封印了,赵子善又进不去,而且,怎么会有人傻到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同一个地方啊?」 这话就说得很有意思。温故笑着看她:「你可知重新铺设一个禁术有多麻烦?若赵子善有备而去,他只需要把赵无期带过去,连一个时辰都用不到,就能让阵术运转。而且,封印是很好解开的东西,我上次一个人也解开了,不是么?」 这本是想说服妹妹,可话一出口,温故脸上的笑意突然凝固了起来。 不,不是这样的,封印其实不好解开。 而他上次能解开,是因为那根藤曼缠绕而成的木棍。第一次见到赵子善的时候,赵子善跑得太急,没来得及带走遗落在门口的木棍,这才让他发现了进入封印的方法。 而那种藤曼,是忘川花藤。 当初他在景家的时候,也是通过忘川花藤,才能跟别院里面的巫苏顺利接头。 赵子善去过景家,或许无意间发现了忘川花藤能穿透任何结界。连赵子善都发现得了的事情,作为忘川花藤的主人——萧棠,自然就更加清楚了。 第210页 温故敛起神情,转头看向景容:「我知道萧棠去哪里了。」 但在那之前,得先去趟温家古宅,把花藤拿回来。 荒野小道上。 一个衣衫单薄的男子抚着胸口,摇摇晃晃地走在路上。这条路很荒凉,杂草丛生,鲜少有人经过,他一路走过来,一个人都没有遇到,直到听到由远至近的马蹄声,他才缓缓停下脚步。 抬起脸,一张苍白到毫无血色的脸出现在阳光下,像是被太阳光给晃了眼,他无法控制地往后倾斜了几分,想努力站稳,却不敌越发泛滥的眩晕,最终倒了下去。 温故他们乘着马车往温家古宅赶,走到半路的时候,发现了倒在路中间的赵无期。赵无期没有晕过去,尚且还算清醒,只是像是累极了,看起来无精打采,跟平日的他很不一样,还很沉默,不答话,只半睁着眼睛,目光涣散地看着一旁。 在问了几句都得不到回应之后,温故就没继续多问了。 总之赵无期这状态,看着似乎不是很对劲。 温家古宅还是以前的模样,破败,阴森。 忘川花藤横亘在某个房间门口,将结界里外两个空间连在一起,踩在藤蔓上,就可以没有任何阻隔地走进去。 禁术还是那道禁术,只是却有些不太一样,图腾上泛着诡异的光芒,赵子善跪坐其间,双手自然垂下,低垂着头。他的胸前插着一把匕首,血从伤口流出来,淌在地面,渐渐跟看似杂乱实则颇有章法的禁术图案汇聚在一起,在稍显阴暗的房间里散发着幽光。 死了……? 温故走进来,发现他好像还一息尚存。但他正被禁术吸纳,救不了,也活不了了。 「骗……」赵子善看到了走进来的温故,哑声说道:「你骗了我……」 房间里还是之前的摆设,距离这道禁术的几步之外有一张木椅,旁边的桌子上还有那根没燃尽的蜡烛。温故缓缓走过去,拍了拍木椅上的灰尘,然后坐了下去,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道:「是,我骗了你。」 其他人都以为赵子善找禁术,是为了给他自己修復灵根。 但其实并不是这样的。 赵子善本就没有灵根,谈何修復?他的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曾经相依为命的挚友赵无期。 温故摸出火摺子,将蜡烛点燃,顷刻间,火光就映在了眸光里。温故斜睨了赵子善一眼:「在伤害别人之后,又拼命地想要挽回。赵子善,你这个人好奇怪。」 都说禁术会影响神智,影响神智或许不见得,但或许,能让执念加深却是真的。后来赵子善就不说话了,温故静默了片刻,转过头,发现他的胸膛已经没有了起伏。 同年同月同日生,确实有这条件,不过,温故当时没有把话说全。 他问过景容,这道禁术的引子究竟是什么,景容说,除了同年同月同日生,还得有血缘关系,且有灵根的人才可以。 你跟他同年同月同日生,又同出一族,有点微弱的血缘关系不假,可你没有灵根啊。 可温故当真是没想到,赵子善的执念竟深到了如此境地,甚至自愿献祭。温故嘆了口气,听外面似乎传来了脚步声,于是站起身,走到门口拿起了忘川花藤,然后往外走去,跟来此收拾残局的赵家弟子们擦肩而过。 今日的温家古宅大门,较之以前热闹了不少。不知道是谁没管住嘴,将此处有禁术的消息传了出去,见有大家族在这里处理,竟有些离此地不远的过路人来看热闹。 来的人不多,也都没进去,只远远地探着头往大门里望,各个都好奇得紧。温故也没太在意,只随意瞥了一眼就上了马车。 马车里的赵无期还是那副样子,没有一点精神,温故坐进去的时候,坐到了他和景容的中间,将景容往边上挤了挤,挤得景容双臂都并在了一起。 妹妹赶着马车往回走,一路上赵无期都没有说话,他不说话,温故也不说话,当做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掀开旁边的帘子,百无聊赖地往外面看。 过了一个小山坡之后,路上就安静了许多。 温故虽然是看着外面的,可视线却没有聚焦,并没有刻意在看哪里,还有些发愣,直到一个小女孩同马车擦肩而过,同时出现了一道极轻的铃音。 这是一种很低调的声音,就算听到了也不会引起人的注意。路过的小女孩也是,穿着平常的外袍,低垂着头,走得又慢又认真。 但温故一下就清醒了过来。 「停车!」 可奇怪的是,车上的所有人都像被蛊了一样,即便他说得这样大声,也没有人抬头看他一眼,更甚的是,连景容也是如此。 温故急忙拉开车门,搭在妹妹的肩头重重摇了摇,「停车!」 可妹妹仍旧没有反应,只认真驾着马车,像是听不到他的声音,也感知不到他的一举一动。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那道铃音消失。 他终于唤醒了妹妹,妹妹不明所以地停下马车,问道:「怎么了?」 他将花藤塞进景容怀里,道:「拿好,等我回来。」 一说完就跳下了马车,冲着古宅的方向跑了回去。 -------------------- 第102章 古宅空荡而又阴森, 在暮色四合之时,随着扰人心神的铃音停下,铃音的主人此时也一个布满封印的门口缓下了脚步。她的帽檐压得很低, 看不清脸, 视线掠过帽檐, 看往黑暗房间里已经吸纳了许多条性命的禁术阵法。 第211页 她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然后抬起双手, 偌大的光印从掌心出现,光印的图腾不断变幻, 扩散, 以她为中心, 将周遭照得明亮无比。 光芒照亮了她稚气未脱的脸,可光芒明明这般亮,却没能照亮她那双漆黑如夜的眼睛。 迴廊尽头, 温故看着这道矮小的背影, 一步一步往她走过去。 他和她之间的距离不远, 可他在过去的时候, 却好像怎么都走不过去,只能望着她的背影, 看着她面前的光印放大又缩小, 最终缓缓淡化、消失,也没能靠近她分毫。 不知道她所用的是什么力量, 但这一定不是灵力, 也不是诅咒之力, 因为温故可以看见。 光印消失的那一刻, 房间里那道禁术, 以及还没完全被禁术吸纳的尸体, 也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古宅陷入了静谧和黑暗。小女孩转过头来,入目是一双漆黑的眼睛,这双眼睛在看到温故的那一刻,发出了幽幽红光。她似乎在动用某种力量,想要眼前的人忘记她的存在。 只一瞬,眼里的红光淡下去。她失败了。 她的声音听起来冷淡而又沉静,跟那张有些稚气的脸并不相配,只听她道:「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温故张了张口,只是没能出说话,也动不了。 「我见过你,」她抬了抬眼,「雪地,你叫住了我。我以为那是个意外,原来是因为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说着,她抬起一只手:「既然不属于这里,那就回你原本的世界去。」 她的手中,再次出现了诡异的光印。看着这道渐渐放大的光印,温故一下就意识到她要做什么了。 她要把他送走。 从跑来见她开始,温故就感觉身上缚满了枷锁,尤其在这道光印出现之后。但他怎么能就这样被送走? 他想回去,确实想回去,但那已经是很久之前了,不是现在,也不能是现在。 「不……」温故勉力挣脱起来,「现在不行……」 就在这时,眼前偌大的光印停止了变动,她看起来有些惊讶,似乎是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竟然还有人能说话。 她迟疑了一下,收回手,说道:「你好像也并不是完全不属于这里。」 又或许,是回去的时机不对。 但她还是头一次遇到这么奇怪的情况。 虽然奇怪,却很有趣。有趣到,她不仅收回了结起来的印,还勾起嘴角,开始细细打量起了眼前这个身形高挑的男子。 她的打量不是普通的打量,而是像探索一般,将她的力量渗入他的身体,一点点探看。但很快,她就笑不出来了,并且停止了探索,冷声道:「你跟我族之人同过房。」 这句话甚至都不是一个问句,而是肯定句。 听得温故心里一梗。 「桑?」她的眼睛突然有了杀意,「你身上有她的气息,你强迫了她,是吗?她在哪里?她没有死,她在哪?」 面对她突然升起的疯意,温故赶紧道:「我不认识桑,但你说的同族之人,应该是桑的儿子。」 在这话说出口之后,她就安静了下来,重新打量起了温故。不过这次的打量却和刚才不一样,她只单单看着,没有再使用什么力量。她打量了温故很久,像是想起了什么,问道:「是雪地里,跟在你身后的那个少年吗?」 都说神族之人天资甚高,过目不忘这种事情,大约都只能算是最基本的能力。温故默了一下:「是。」 神族遭到大劫,如今看来,也并没有完全灭族,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至少,还剩眼前这位神女,和景容。 若是她的话,说不定会有办法化解掉景容身上的反噬,这是温故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可当他提到诅咒之力的时候,她的反应很奇怪,像是没想到,也像是早就想到了。 那一刻,她的眼里看起来似乎有些……悲伤。 她垂下眼,缓缓抬起一只手,目光落在掌心里,看了很久,最终什么话都没说,缓缓转过了身。 虽然她没有说什么,但温故却看见了。 他看见她的手腕上蔓延出了一条黑线,像某种印记的一角。 那是跟景容后背一样的反噬。 是黑色。 她的也变成了黑色。 温故站在原地,始终都动弹不得,只能看着她越走越远,越走越远,直到消失在黑暗里。 在她消失前,温故听到她好像说了句:「那孩子长得还挺高的。」 没想到神女最后关注的重点会是这个。 …… 温故从古宅出来的时候,遇到了抱着藤曼朝他跑过来的景容,景容看起来很焦急,一跑过来就扑到了他的怀里,声音带着些嘶哑:「你跑得好快,叫你你也不听,我追不上你,不管怎么样都追不上你,然后你突然不见了,我找不到你,也找不到宅子,我好像迷路了,不管怎么样都找不到路。」 藤曼硌得温故心口疼,他把藤曼从景容怀里扯出来,然后顺了顺景容的后背,说道:「好了好了,我不是回来了吗?」 景容抬起脸:「可刚才有一瞬间,我好像感觉不到你的存在了,就好像,你要消失了一样。」 先前时间紧迫,他只知道要阻止神女,没有细想,也没有太大的感觉。这会终于回过神来,才细细密密地感到后怕。 第212页 如果当时没能挣脱,没能拒绝神女的做法,那他是不是就真的见不到景容了? 可神女后来说他并不是完全不属于这里。或许,神女最终也没办法成功把他送走呢?可惜他没有机会问太多事情,神女就急急地走了。神女走得那样匆忙,就好像时间不多了,还有好多事要做,所以要抓紧点一样。 温故垂下眼:「我遇到了你的族人。」 他没有隐瞒遇到神女的事情,不光没有隐瞒,还将刚才发生的事一五一十都说给了景容听。禁术阵法消失也有了确切的答案。也是直到这时,他们才想起,在这之前,他们就已经遇到过她很多次了。 只是每一次,都没有意识到而已。 但可惜的是,哪怕是神女,也跟景容一样深受反噬困扰。这好像是一道无解的题,不论怎样都得不到圆满的解决。 把赵无期送回客栈后,温故就带着景容急急走了。忘川花藤到手,就该去找萧棠了。他带着景家的几位长老,去到了第一次发现有禁术的那座景家宅院。 一到这里,大长老就表示封印禁术的地方用的是死封,解不开,也进不去,并且不明白温故带着他们来这里干什么。 直到温故淡定地拿出忘川花藤,并在他们难以置信的眼中穿越结界走了进去,大长老的表情一下就变掉了。 温故想说难以置信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一进去会发现地上的禁术阵法也消失了,所以不要为这种小事大惊小怪,可当他看到大长老有些窘迫的表情,就觉得算了,还是不说了。 要是把大长老说得从此怀疑起了人生,以后不帮景容管事了,那该怎么办? 他可不想看到景容整天大吼大叫的。 可他显然还是低估了禁术消失的重量。以前很多地方都有过禁术消失的传闻,但从来没有一人亲眼见过。长老们只当是禁术未成形,所以才会消失,因此并没有放在心上。可这座宅院里的禁术却不是这样,这可是他们亲自探过,并亲自封印的。 眼见他们长久地愣在原地震惊,温故无奈地摇了摇头,只能跟景容去搜查房间。景容大概从来都很相信他,所以在心里预设了会在这里见到萧棠,因此并不是很情愿去搜查房间,走起路来磨磨蹭蹭的,走到一间房门前,手都伸出来了,却还是没把门给推开,而是兇巴巴回过头,对着长老们骂骂咧咧地道:「别站着啦!找人呀!」 长老们这才回过神:「是,少主。」 不过,他们并没有找到萧棠。虽然没有找到,却在杂草丛生的花坛里,看到了一朵还未完全干枯的忘川花。 哪怕残败了,花朵的味道还是很浓烈,靠得近了些,闻到那股味道就会觉得脑子有点晕。 温故把忘川花放回原地,然后走到廊下,缓缓坐了下去,单手撑脸,目光随意地落在一旁。 花在这里,至少意味着萧棠来过这里。 外面一直在大肆搜查,她应该也没办法出去,可她又是怎么离开这里的呢? 萧棠的修为应该很低才对,做不到瞬移,退一万步讲,就算她会瞬移,可这里是有封印的,瞬移也出不去啊。 温故揉了揉额头,抬起眼,在看到不远处的花坛后,突然想起了点什么,他看了看在院子里来回踱步的景容,问道:「这里有道隐阵,是空白的阵,你还记得吗?」 「记得啊,」景容指了指地面,「还在这里,但是没有能量了。」 温故「嗯」了一声,迟疑地道:「我好像知道萧棠去哪了。」 闻言,景容转头看他,看过来的眼神里,头一次带了点怀疑,温故微微一笑:「我这次真的知道了。」 -------------------- 第103章 「我说过了, 你的宝贝容儿已经知道我不是他的亲生母亲了,所以,」萧棠微微仰着头, 颇有些戏嚯地看着面前这个扼住她脖颈, 面色兇狠的男人, 淡淡地道:「我们现在的处境几乎是一样的。能帮你的,也只有我了。」 看到对方眼里出现了松动, 脖间的力道随之松了些,萧棠又道:「你不是会瞬移吗?怎么来的, 现在就怎么走。」 说话间, 目光从家主脸上移向房间门口。随着一众脚步声的靠近, 门也被重重地敲响了。萧棠提醒道:「再不走,可就没机会了。」 在他含着怒意的注视下,萧棠抬起手, 用食指轻轻推开他的手, 然后面不改色地走到门口, 开门, 得知外面众人的来意后,轻声说道:「他没有来找我。」 然后侧开身体, 「不信的话, 可以进去随意搜查。」 房间内空无一人,早已没了家主的踪影。想到家主一连用了好几次瞬移, 就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所以当她转过头, 看到外面站着的这位眉目清冷的温家公子后, 突然决定送他一个礼物。 不过他好像并不打算要。 「这是什么?」他问道。 「解药。」 然后他问这是解什么毒的, 给谁用的, 看这样子,好像也不是真的不想要。她收回目光,看向半开的窗户,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稍稍压低了眉眼。 然后她就关上了门。 等她再次出现的时候,已经是在那座被封印起来的宅院里面。入夜后的气温还有些冷,不似白日那般温暖,她用灵力结印,催动起隐匿起来的空白阵法,然后转过头,向倒在身边的男人发出邀请,她伸出手,清冷而又温柔地道:「家主,我带你回家。」 第213页 家主抬起眼,看着这个哪怕到了现在都还如此乖顺的萧棠,眼里闪过了一些难以言说的情绪。 「你……不恨我吗?」 萧棠还像以前一样,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管他做了什么,她都顺从地接受着一切,不再反抗,也不知道反抗。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再也没有反抗过了呢? 他有点想不起来了。 萧棠轻轻一笑,清冷寡淡的眸子长久地凝望着他。 她说:「我们回家。」 家主沉默地看了萧棠很久,最终在微冷的夜色里,将手缓缓放入萧棠的手中。 同样的地点,不同的时间,以及不同的人。温故坐在廊下,单手撑脸,目光落在一朵遗落的忘川花上,说道:「我知道她去哪里了。」 然后抬起眼,看向景容,说道:「她回景家了。」 景容愣了一下,问道:「那我们也回去吗?」 说话间,也走了过来,在温故身旁坐下,在他回答前,说道:「那我们也回去吧。」 温故也愣了一下,然后道:「嗯。」 记忆中,好像经常临时决定出行或者离开的时候,总是在大半夜,连带着这次也不能避免。不过,区别是,以前总是在逃,而这次,是回去。 得知他们要走,赵家妹妹还特意跑来送别,并表示他们也要回赵家了。温故站在原地往妹妹来的方向望了又望,最终到马车要走了也没有等到赵无期露面。 他以为赵无期会有什么话想跟他说。可遗憾的是,赵无期并没有来。 他骗了赵子善关于引子的事。可骗赵子善的人,真的就只有他吗? 赵无期也知道那是假的,他告诉过赵无期真正的引子,可即便如此,赵无期仍旧没有告诉赵子善那样做是没有用的。 他不知道在古宅他们两个之间发生了什么,但在赵子善自愿献祭的那一刻,有的事情,应该就已经彻底了结了。 所以赵无期其实并不通透,赵无期一直都被困着。 不知道以后会不会还一直被困着。 * * * 副阵开启之后,里面的人被带回了主阵。 主阵藏匿在地下室里,那里黑暗,恶臭,见不得光,家主一睁眼就控制不住反胃噁心起来,虚弱而断续地问道:「这是哪儿?」 在他问出这句话之后,萧棠用食指抵在他的唇上,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让他别说话,然后走到墙角蹲了下去,摸索片刻后,一缕烛光亮了起来。 边缘是粗壮的藤根,它们盘根错节缠绕在一起,将整个房间都包围了起来。中间有个淌着浓稠黑暗液体的池子,臭味像是从这里散发出来的,又像是从藤根处散发出来的。这些藤根的源头没在池水里,不断从里面吸取养分。 墙角的藤根上,环绕着森森白骨,于此对应的,池水中间还有个脸上没有血色的少女,这少女看起来年龄不大,长得和萧棠十分神似。 在看到池水中的少女的那一瞬间,家主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变得惊慌起来。刚经歷了遥远的隔空传送,五感还没有完全恢復,他使不出力,只能撑着地面往后退,嗓子里发出了哑涩难听的声音。 而在这时,萧棠反常地皱起眉头,回过头用奇怪的眼神盯着家主看,她再次伸出手,不过这次却是将食指抵在了自己的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嘘,别吵。」 然后快步走到池边,俯下身,双手覆在少女的耳朵上,道:「别吵到我的容儿,她在睡觉,别吵,别吵……」 「容儿?」家主一脸的难以置信:「你疯了?这不是容儿!」 「她是容儿!」萧棠恶狠狠地转过头:「这是你亲自给她起的名字,你忘了吗!她是容儿!她是我唯一的容儿!你抱回来的那个野种根本就不是容儿!」 从来冷静寡淡的萧棠,在这一刻像是变了个人一样。 「他抢容儿的名字,抢容儿的身份,是他,是他把我的容儿害成这个样子的,」她冷笑起来,歪着头直愣愣地盯着家主,盯着盯着,又道:「不,不是他,是你,是你把我的容儿害成这样的。」 她好像失了神智,又好像很清醒,很快止住了话头,然后把双手伸进血池里,在里面不断地摸索,不知道在找什么,一边摸索一边紧紧注视着家主的一举一动。 在她的注视下,家主罕见地成了弱势的一方,只张口喘着气,在吸入了过多忘川花的味道后,动也不能动一下。她摸索了很久,直到摸到了她要找的东西,手上的动作才停了下来,但她没把那东西从血池里拿出来,而是微微一笑,道:「你看她一眼。」 她笑了又笑,只道:「她出生的时候,你还没来得及看她一眼,你看啊,她现在长得多好看,你看啊,看她一眼吧。」 她的表情明明是如此地诡异,可眼眶却红了起来,她一直在让他看她,说出的话从一开始的冷漠,变成了后面的祈求,声音也越来越低。 只听她说道:「如果你当时看了她一眼,是不是就不会把她摔死了……」 如果那个时候,你没有那样做,那该多好啊。 「我一直在等你,每天都在等你,从白天等到晚上,一天又一天,等到我的容儿都快出生了,你都不回来。你去哪里了啊?你去做什么去了啊?」 「我等了你好久,一直等到我的容儿出生了你才回来。可你为什么要那么做?我只是累得闭上了眼睛,又不是晕了过去,你为什么要把我的女儿摔死?就为了不让人怀疑那个野种的身份吗?」 第214页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以为我没看见吗?」 「……」 她的声音一直很低,越来越低,眼里像是噙满了鲜红的血,可表情却透着股冷漠,连说话声都冷冷淡淡的。 她冷冷淡淡地说着那些话,重复着那段无论怎样都过不去的过去。 他摔死她的容儿,所以她也想弄死他的景容。 可是景容太小了,那么小一个,路都不会走,就整日跟在她身后,追着她,撵着她,用稚嫩生涩的声音一遍遍喊她「母亲。」 她真的很厌恶那个小孩子叫她「母亲。」 她想她是厌恶的。所以她的所作所为,从来都是那样的直白,她从不掩饰对他的厌恶和冷漠。 没有人是无辜的。 景容从来都不无辜。 在晃了片刻的神后,萧棠收回心神,目光重新聚焦在眼前的男人脸上,嘴角渐渐勾起笑意,然后缓缓站了起来。 景容不无辜,是的,但是,有人更该死。 以前她做不到,无从反抗,可现在不一样了,他已经虚弱得快死了。 随着她缓缓站起的身体,手中的东西也从血池中显露出来。 是一把剑。 一把看起来普通而又精緻的剑。上面缀满了宝石,却一直沉在这种阴暗恶臭的地方,它见不得光的样子,像极了有些人的人生。 萧棠微微笑着,眉眼弯弯地道:「你送我的,还记得吗?」 空气里伴着似有似无的血腥味,这一夜尤其漫长,好像总也不见天亮。时辰未至天明,夜空还一片黑暗,但在遥远的天边,却亮起了一大片比朝霞还亮的云彩,像天降异象一样。 这样的动静引得山下的人们纷纷开门出来看,他们披着外袍,在深夜里唿朋引伴:「快来看,那边是景家的方向吗?」 年纪小些的孩子好奇地望着天边,吵吵闹闹地问道:「好亮啊,是……是朝霞吗?」 身旁的大人缓了缓眉眼,皱眉道:「不,是起火了。」 -------------------- 第104章 这是场从地下室蔓延上来的大火, 在火势最盛,几乎照亮了半边天的那一刻,十道光芒划过夜空, 如流星一样落往大火源头。 因火而起的亮光渐渐熄灭, 天边的亮光却从地平线缓缓升起。 萧棠的居所付之一炬, 连带着大殿,也都崩塌了, 只剩下一片残破的黑色废墟。为了灭掉这场火,长老们损耗了不少灵力, 因此准备暂且先回去休息, 将剩下的都交给弟子们处理。 什么都烧毁了, 什么秘密也都该被埋藏起来了,可总有大火毁不掉的痕迹。在地下室的入口被发现后,温故就立马意识到了些什么, 然后赶紧让林朝生把长老们叫回来, 并让其他弟子原地待命。 在告知了长老们地下室里面可能会有什么之后, 大长老沉默片刻, 当即决定独自进去查探,因为下面若真有禁术, 现在也只有他才有能力将其封印。 大长老进入地道之后, 天色渐渐变得亮了起来,但看这天色, 实在不像个晴天, 反倒阴沉沉的, 像是随时都会下雨。 温故抬起头, 望向绵软阴沉的天空, 突然间意识到天气已经完全变暖了, 好像又要到曾经那个经常下雨的季节了。 一如他在后山捡回景容的时候。 好像过去了很久,又好像就在昨天。 大长老这一趟去了很久,久到不知道是一个时辰还是两个时辰都过去了,还不见出来。其他长老等得急了,就想下去看看,看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毕竟牵扯到禁术,得重视起来,有的禁术过于邪门,是会困人的,把人困在里面,出也出不去,只能等着被禁术一点点吸纳。 这样邪门的禁术,以前不是没有出现过。 正当他们走到地道入口,俯身准备进去的时候,就见大长老一脸沉重地出来了。他走得慢,出来后又驻足回首,沉着眼睛看了那道入口好一会,深深嘆了口气,然后说道:「以后有的忙了。」 的确有的忙了。 先前景家那些常常无故失踪的弟子,十有八九是命丧于此,以景家在修仙界的地位,总要给那些家属一个交待。至于怎么交待,长老们各执一词,说着说着就有了多种解决方式,或是隐瞒真相然后暗中照顾其家人,又或是告知真相併赔偿…… 但大长老并没有参与讨论,而是缓慢地走到景容面前,用着有些低哑的声音说道:「禀少主,下面除了一些弟子的尸骨外,我还看见两副被烧得看不清模样了的尸首,一男一女,身形很似家主与其夫人。」 说到这里,长老微微停顿了片刻,然后才继续道:「男子受了剑伤,虽不致命,却流血过多,从一个暗房一路爬出来,最后被烧死在了靠近地道出口的地方。至于那名女子,则是被人用剑从她身后刺进了心脏,一剑致命。」 从回到景家之后,景容就远远地站在一旁,没有说一个字,连动也没有动过,一直安安静静地望着眼前这片废墟。 直到大长老说完话,景容也没有给出太大的反应,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景容自小爹不疼娘不爱,所以造就了亲缘浅薄的结果,给出这种反应好像并不奇怪,至少大长老没感到意外。然后大长老道:「那我去命人将下面的尸首都抬出来。」 景容又「嗯」了一声。 第215页 天气越发的阴沉,已经有零星小雨滴落下来,很快就把地面都润湿了。地道入口附近在搭棚子,说是暂时用来放一下地下室里的尸骨,棚子还没搭好,就有两名弟子抬着副尸首从那个黑暗的洞口出来了。 地下室该是有很多尸骨的,但那些大都成了骨头,像这两名弟子手中这个,被烧得黑漆漆的,一看就不是弟子。尸首的主人不外乎两种可能,要么是家主,要么是萧棠。 就在那两名弟子走出来的那一瞬间,景容勐然转过头,急于躲避,立马朝着相反的方向走了。他走得很急,连路也没看,浑然不察前面是个高台,只要往前一步就会摔下去。台子下面是个低洼,里面有很多碎石子,下了雨,低洼里很快就蓄上了水,如果掉下去的话,身上会摔得很脏,还会很痛。 但他根本没注意,也来不及注意,一脚就踏空了。 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下坠,温故转过头,下意识伸手想拉他一把,但手刚一伸出去,就听见了一声很重的坠地声,温故的手悬在半空,就这样抓了空。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一刻,温故的第一反应不是下去看景容怎么样了,而是突然有了一种时间静止的错觉,让人觉得这一幕好像似曾相识。 就像是在以往很多次的转折点中,他都有机会拉上景容一把,但最终都是像刚才这样,他伸出了手,就快能拽住景容了,但景容还是先他一步掉了下去。 视线从清晰到模煳,再从模煳到清晰,他看到景容从泥洼里起来,抬起左手撑在石板上,用力的时候,指尖发白。这只左手上染了泥污,不规律地覆在手背上,一晃眼看过去,像是溅上了别人的或是自己的血。 温故脑袋空白了一瞬。 他突然想起了某个夜里伸到他面前的那只手。那晚的十字路口很空旷,路灯很亮,淡黄的光线照过来,让人觉得那该是只很有温度的手,可那只手看起来却是那么的苍白。 那是……谁的手呢? 为什么会这么像……景容的手呢? 可是他明明没有见过景容啊。是错觉,还是说,他忽略了什么吗?但就算是忽略了什么,应该也没有意义了。因为现世的他,应该已经死了。 因为死了,所以才回不去,这是早就试过了的。因此他在这个世界犯下的最大的错也正是这个,他不该用那种方式去试的,那是个很大的错误。 景容撑在石板上,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几度用力,却总也起不来,就好像那双腿并没有被坞禾治癒一样,始终发不了力。 温故终于从台上跳了下来,俯身扶起景容,可景容刚一站起来,就将温故的手拂开了,视线晃来晃去,不知道要往哪里看,还急着要走开,一边拂开温故的手,一边含煳不清地说:「我、我有点累了,我要回去,走回去,我自己走。在下雨,我没有伞,我怎么没有伞呢?我、我淋着走回去。」 可一拂开温故的手,他的腿就开始发软,控制不住地往下跌。温故见了,立马将他拉起来站好,可景容还是在避,一边推开温故的手,一边凌乱地道:「我不用,我可以自己走,我、我不需要伞,没关系的,我一直都在淋雨,我习惯了的。我、我累了,我想回去了,但是我找不到路了,我不知道走哪边,我……」 「好了,好了,」温故俯下身,一把将景容抱了起来,将他的头按在自己的颈窝里,温声说道:「别急好吗,我带你回去。」 像以前一样,他还是伸出手环住了温故的脖颈,不过却闷闷地说道:「我身上好脏的,你不喜欢的,而且这里好多人,你也不喜欢的。我离你远点,我可以自己走。」 明明说着拒绝的话,环在温故脖颈上的手却紧紧抓着温故的衣袍,几乎要嵌进肉里。温故垂下眼,声音更轻了些:「我喜欢的。没事了,我带你回去。」 景容好像真的累极了,回去之后,就在他的怀里睡着了。看着景容这样子,他才渐渐明白过来,其实景容从来都是一个坏得很不彻底的人,甚至坏得有些过分善良了。 不过是嘴上爱逞强,还脾气很不好,但其实,景容从未有一次主动伤害过谁。即便是景辞,家主,可每一次,景容都没有真的把他们置于死地。 说实在的,这并不能算什么好的性格,不够杀伐果决,有时甚至很憋屈,可是这就是景容,是个不够聪明,偏执,但足够温暖的人。 所以才会在这种时候,面对「至亲」的死亡,显得如此无措难过。景容终归还是高看了他自己的冷血程度。 这一点,其实连温故也没有想到。 他好像又重新认识了一遍景容。 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景容足不出户,就待在别院的方寸之地,哪里也不去,什么也都不怎么管,看着像是不太想接管这个景家。 大长老本想催促景容接下家主印,但看景容那副要把家主之位拱手让人的架势,就愣是住了口,不仅没逼他,还让他继续当少主,说什么时候想通了再什么时候接下家主印也不迟。景容当没听见似的,一转头就道:「景家又不止我这一个后代,不是还有很多旁系吗?」 大长老要疯了:「这怎么能行啊?血统不正啊血统不正。」 景容「哦」了一声,小声嗫嚅道:「我还有跟你们所有大家族都有血海深仇的血统呢,而且我又不会有孩子,血统正不正的,关我什么事……」 第216页 他说得太小声,大长老一个字都没听清,问道:「少主,你在说什么?」 景容清了下嗓子,道:「我说你当!你当家主!」 大长老:「?」这血统更加不正了。 大长老只能退而求其次:「那还是挑选几个优秀的旁系子弟来帮衬帮衬吧。」 眼看景容打发走了大长老,温故才拿着一本册子走过来,景容见了,连忙把床边的被褥推开,还拍了拍,示意温故过来坐。 温故自然没有拒绝,一坐下来就打开了册子,说道:「这上面记录了二十年以来景家地界封印过的禁术。」 一边说一边递过去给景容看,然后指了指其中一个用红笔勾了圈的禁术,继续道:「这种画了圈的,是封印过却消失了的禁术,你看看,占了九成。」 景容顺着温故指的看了看,又抬眼看了看温故,扯起嘴角笑了笑,问道:「什么意思呀?」 温故奇怪地看了眼他:「你没有想到什么吗?」 景容一脸的笑意:「我该想到什么吗?」 温故:「……」 也是,是不该指望景容想到什么。温故轻咳了一声,说道:「封印这些禁术的时间每年都有,我是说,这二十年里,景家一直有在封印禁术,数目很大,但是九成都消失了。这意味着在这二十年里,你的那位族人,她一直在不辞辛苦地回收禁术。而且,这本册子还只是景家地界的,其他家族的还一个都没算进去。」 景容不由得感嘆了一下:「她好辛苦呀!而且禁术在神族被屠之前就已经很泛滥了,她一定是在那之前就一直在做回收禁术这种捡破烂的事。你说会不会她像往常一样出门捡破烂,捡着捡着,某天一回家,啊,我的家没了,朋友也没了,大家都没了,突然只剩我一个了,但我不能放弃,我还要继续捡破烂。」 温故:「……」 你是知道怎么说话让人语塞的。 但奇怪的是,景容这话又诡异的合理。就因为他的这番言论,搞得温故都忘了原本找这个册子来给他看的用意,揉着额头想了好半天,愣是没想起来。 景容笑眯眯地凑过来揽他的脖子,然后在他的侧脸轻轻蹭了蹭,说道:「那就别想啦!你看天都黑了,我们睡觉吧。」 温故瞥过去睨了眼亮得晃眼的窗户,微微一笑。 你管这叫天黑是吗? 算了,不想了。册子就这样从手中滑了下去,温故缓缓倾身,将景容压下去,然后抬起头,在景容额间轻轻印了个吻,然后就松开了景容,起身就走。 景容勐地坐起来,气哄哄地道:「你干嘛去呀?」 彼时温故已经走到了门口,双手覆在门上,一脸茫然地回过头,解释道:「关门啊。」 景容:「……哦。」 几乎每一次,先挑起的人都是景容,但先受不了,哭着闹着说不要了的人,还是景容。一次又一次,总是不长记性,可温故又惯会哄他,一边说「好了好了,快了。」一边又总也不停。 于是景容就继续忍,继续迎合,直到忍不了了,又开始哭闹,还说温故总是欺负他。温故的声音低沉而又温柔:「快了。」 梅开二度。 「骗子,」声音嘶哑,还带着颤音,一遍一遍地控诉,「你就是个……大骗子。」 后来天就真的黑了。当红潮褪去,温故从中抽离出来,平躺在床上,唿吸渐渐归于平稳。紧接着,就摸出衣服开始穿了起来,还坐起来准备下床。 景容听到响动,忙撑起身子,伸手拉住温故的衣角:「你又要去哪儿?」 声音很干涩,还有些嘶哑:「你怎么总是这样?」 总是? 温故奇怪地回过头,说道:「我去给你找点吃的,你还没吃晚饭。」 景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温故,指尖微动,「我也要去。」 温故愣了一下,没说话,也没有进一步动作。景容一手拉住温故的衣角,一手在床上四处摸衣服,摸到后忙不迭地穿上,穿好后坐到床边,足尖点地,正要赶忙站起来的时候,忽然脚底一空。 温故把他抱了起来。 然后他听见温故的声音响在耳边,「不是不要出门吗?怎么这会又要了?」 这声音很柔和,带着点笑意。景容撇了撇嘴:「你上次也说给我找吃的,找了一晚上都不回来,我才不信你。」 温故忍不住道:「上次难道不是你睡……」 话还没说完,温故就住了口,脸上的笑意也止住了,沉着脸往外走。天太黑,看不清温故的脸色,景容等了很久都没听到下文,奇怪地道:「什么呀?」 「没什么。」 上次他只是出去找了点东西吃,一回来就发现景容身体凉了,怎么叫都叫不醒。他后来才发现,当陷入那样的反噬中的时候,景容是没有意识的。 所以景容根本不知道自己醒不过来,也不知道自己会突然陷入沉睡。一次能醒,两次能醒,可威胁始终存在,就像风中残烛一样,随时会熄灭,谁知道哪一次就再不能復燃了呢? 所以每一次景容闭上眼睛,哪怕只是普通的睡觉,温故都会反反覆覆伸手感知他的体温,看他有没有在变暖,又或者是有没有哪里在变凉,总是到天蒙蒙亮了,确认景容是没事的,才会闭上眼睛短暂地睡上那么一会儿。 第217页 因为等到天亮之后,景容会醒,景容醒了之后,就算在他的怀里,也会时不时动一动,会抱得他更紧,会亲吻他。这些动作很轻,但他可以感知到,这会让他睡个好觉。 所以景容后来老说他变得爱睡觉了,总是睡到天都亮好久了才醒。 这一次,又是跟之前是一样的,他守着景容安稳地度过了一个晚上,于是天亮之后,他就心安地睡了过去。 但他可能睡得有点沉,没有感知到景容的任何动作,直到将近中午的时候,温故醒过来,发现怀里的景容还闭着眼睛。 然后温故唿吸一滞。 凉的。 「景容!」温故感觉自己真的要疯掉了,「景容你别这样啊?别这样好吗?你别……」 正在这时,景容一下就睁开了眼睛,像是被吓到了,连忙问道:「啊?怎么了?」 温故整个人都是一愣:「你没事吗?」 「我有什么事?」 「没事就好,」温故重重松了一口气,「你身上怎么这么凉?」 景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点,「冷到你了吗?」 不过他刚退一点,就被温故给揽了回来:「没有。」 「哦……」景容笑了笑,「刚才大长老来找我,他废话好多,说了好久,而且他还挑了些旁系的孩子,让我过过眼,然后让我在里面选一两个中意的。我说他们年纪太小,灵根都没发育好,有什么可看的?他就摸着鬍子,语重心长地说,小孩子才好教养,教出来的才会跟你亲。」 温故闭着眼睛,下巴抵在景容的头上,感知着怀里人的体温渐渐回暖,嘴角的弧度微微扬起,认真听着怀里人的絮叨。只听景容接着说道:「别的倒还好,他一说这话我就觉得不太对劲,这哪是在挑景家未来的继承人,明明是在挑我的养子呀!我就骂了他一顿,然后他就灰头土脸地走了,还承诺重新选人,这次选比我大的。但如果选比我大的,还能当我的养子的话,我觉得……好像也不是不行。」 景容越想越好笑,笑得肩膀都抖了起来,抬起眼,突然感觉好像被一道光给晃了下眼睛。 他侧过头,看到窗台上放着个淡青色的药瓶。 正午的阳光从窗缝中穿透进来,照在药瓶上,从药瓶的边缘蔓延出一朵不易察觉的浅色花朵痕迹。景容缓缓坐起来,伸出手,将这个药瓶拿在手上,然后对着光一点点旋转,那朵印在瓶身上的花朵也渐渐显现出了全貌。 景容凝视着上面的花朵,说道:「我见过这个瓶子。」 温故也坐了起来,看到景容手里拿的是萧棠当初给的那个药瓶,便道:「你见过很多次了,她给我的那天你就见过了。」 「不是,」景容把瓶子移到光下,说道:「不是这一世,是上一世。」 温故微微一愣。景容继续说道:「是在反噬很重的那段时间,我有次醒过来,看到我的床头放了这个瓶子,瓶身就是这种花,它很特别,其他瓶子没有这个。」 温故把瓶子拿过来,也放在光下看了看,看完一圈后,不确定地道:「萧棠她……上一世来看过你?」 景容变得茫然起来,坦诚道:「我不知道。我以为她没有来过。」 「所以……」温故扯了下嘴角,突然感觉好像摸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这个解药是给你的。」 景容垂了垂眼睛,道:「凭她的本事,或许她是可以制出解百毒的药出来的。可我身体里的是反噬,不是毒,这种药对我没用,她大概会错意了。」 可尽管如此,景容的眼睛还是亮了一瞬。无关其他,只因为做这件事的人是萧棠。 药瓶在温故手里,被温故握了又握,不知道过了多久,温故才抬起眼,突然道:「不,你中毒了。」 景容不明所以地转过头:「我没有中毒呀。」 「你中毒了,」温故赶紧下了床榻,将外袍穿好,然后又把景容的外袍递给他,再次道:「你中毒了。」 等景容穿好后,温故就带着他急匆匆往外赶,一直到一座别院门口才停下来。 是景辞的居所。 然后温故拉了拉景容,「走,我们进去。」 他们走进去的时候,景辞正闭着眼睛躺在躺椅上晒太阳,虽然在晒太阳,却还拿着扇子将脸上的日光给挡住了。 自从修为被废,景辞就被关在了这里面,哪里都去不了。 听到大门打开的声音,景辞虚起眼睛随意看了一眼,然后又闭上了眼睛。 温故开门见山:「景辞,我问你个事。」 景辞动也没动一下,过了好一会,才道:「你问我一事,我问你一事。」 「成交。」温故走上前,道:「你当初给景容下过毒,还记得吗?」 景辞:「记得。」 在这一刻,温故的唿吸都轻了些,继续问道:「毒是谁给你的?」 景辞冷笑了一下:「这是第二个问题了。」 温故真不想跟他玩什么文字游戏,便道:「那我回答你两个问题。」 景辞又冷笑了一下,暂且没有回答温故的第二个问题,而是直接问道:「巫苏怎么样了?」 这个问题其实是出乎温故的意料的,他没想到景辞会这么问,只一瞬,温故就回答道:「没死,但跟死了没区别,跟以前一样,醒不过来了。」 第218页 但听到这个回答的景辞,心绪好像并没有什么起伏,至少从温故来看,他是面不改色的。温故又问了一遍刚才的问题:「毒是谁给你的?」 「嫡母。」他回答得很快。 温故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转头看过去,看到景容的眼睛瞪得老大,显然是很惊讶。惊讶什么呢?是惊讶自己真的中了毒,还是惊讶萧棠给了他毒药,如今又给了解药? 所以这才是萧棠不让其他任何人给景容把灵脉的真正原因,因为景容中毒了。那种毒封住了景容的灵根,使得他无法炼化灵气,也无法恢復以灵力为基础的修为。 然后温故又转过了头:「问吧,你的第二个问题。」 但温故明明可以转头就走的,不用再去管景辞的第二个问题,不知道是不是温故这过于守信的样子取悦到了景辞,景辞又冷笑了一下,然后才问道:「巫苏到底是谁?」 短短两个问题,使得温故对景辞都有点刮目相看了起来,因为景辞这个人一直以来实在是……太自私、太自我了,这两个问题跟他实在有点不相配。 「你能问这个问题,说明你已经有了答案。」温故微微一笑:「可惜,有点晚了。」 但景辞始终平静。 至少在温故离开这座别院的那一刻,景辞是平静的,其它的,温故就不知道了,也不是很想知道。 因为他有更重要、更紧急的事要做。 「你听我说,景容,」温故拉着景容快步往大长老的住所走去,说道:「我会让大长老给你把脉,如果你是中毒,那就吃解药。如果不是中毒,而是因为你是神族人所以脉象有异的话,就立刻派人把大长老看起来,不要心慈手软,因为你的血会让人丧失人性。最后就是……」 温故缓下脚步,垂眼看向景容,继续道:「吃了解药,你就能重新炼化灵气,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神族之人还有个特殊之处,那就是可以把灵气和诅咒之力聚在一起,变成第三种不同的力量,也就是你那个同族人所用的力量。」 也是在刚才,温故才想起来,神女当时的表情虽然悲伤,却并不担忧。 神女不担忧。 神女不担忧景容的生死,这意味着,在她看来,景容跟她是完全一样的。虽然身负诅咒,却不会有性命之忧。 自吸纳诅咒之后,她回收禁术已经二十多年,回收禁术这等事,是长老这等修为之人都望尘莫及的,定然很耗力量,但她仍旧活了这么多年,还毫无异样。 这说明第三种力量,是可以压制反噬的……不,不是压制,是完全压制! 而这一切,只差一个答案。这个答案,就握在大长老的手上。 在大长老接过景容的手的时候,他一定没想到,他的晚年差点失去自由。直到大长老沉下眸光,面色凝重地看向景容,缓缓道:「少主,你这脉象……中毒了呀。」 -------------------- 正文完。 第105章 番外 病房里是伴着低温的安静, 冷冰冰的,静得能听见某种液体滴落的声音,这声音一直存在, 很轻, 每隔一会就会响在耳畔。这道声音应该是微小到听不见的, 但躺在病床上的人,此刻五感不知为何极限放大, 窗帘飘晃间的轻微碰撞声,门口偶尔走过的脚步声, 胸膛里跳动不停的心跳声, 任何细小的声音都如轰鸣一般。 这样的情况并没有持续太久, 很快,被放大的五感就渐渐回归了正常,那些杂音也都听不见了。 光线有些晃眼, 空气里伴着消毒水的味道,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窗外的光亮从明亮到昏沉, 再从昏沉到黑暗。床上的人一动不动地躺着,始终保持着抬手挡在眼睛上的动作, 手心向上, 手指微微弯曲,不知道究竟是醒着的还是睡着的。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 手指微微动了一动, 病床上的人终于移开手, 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缓慢地转动眼眸, 瞥过去看了眼要打完的点滴, 伸手覆在半透明的胶布上, 停了一瞬,然后将胶布连带着针头一起拔下。 病房里有两张床,中间隔着条挡帘。他撑着身体离开房间时,隔壁床的人似乎陷入了病危,仪器嘀嘀嗒嗒响个不停,很是刺耳。紧接着,就是一串杂乱匆忙的脚步声,大概是医生来抢救了,动静很大,谁也没有注意到他。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街道人来人往,路过的车灯在他身上一晃而过。像是对这样喧闹的环境极不适应,他的脸上时不时都会流露出一股茫然之色。 他一直走,一直往前走,直到走到一个十字路口,才终于缓下脚步,停了下来。在这一刻,他才接受了一个现实,那就是,他回来了。 回到现世了。 在修仙界后来的日子里,生活变得相对平静。景家有了新的家主,景容也不再是少主,但每次景家遇到些过不去的坎,总要翻山越岭到处找寻,或是找温故,或是找景容,总是要来烦他们。 就比如冬炼。 那座试炼场被灵兽们毁得不成样子,每年只凭最冷的那几天进到里面修葺,根本就是杯水车薪,重新进到西山去修炼这等事,变得遥遥无期了起来。 最后,他们十顾茅庐,在每一次都被景容无情拒绝之后,他们才终于意识到,想求景容办事是根本不可能的。但他们后来找到了出路,因为他们发现求温故可以,温故这人心软。 第219页 温故一同意,景容半个不字都不会说。 就这样,带着那只名为崽子的神阶灵兽,温故和景容在试炼场百无聊赖地待了整整两年,崽子天天站在试炼场正中间耀武扬威,他们才终于修好了试炼场。 此后的每年冬炼,他们都要去请一次温故,从此崽子开路,再无灵兽伤人之忧,又有景容在旁,能及时制止比试中恶意伤人的情况。 前几年里,在西山能与赵家妹妹相见,可赵无期始终没有露过面,后来还听说赵无期连少主也不再当了。在妹妹当上赵家少主的第二年,冬炼,赵无期跟着来了。跟以前一样,笑吟吟的,还是那副乐观的,看透一切的样子。 甲字房二号楼也因此变得热闹极了,旧友相见,少不得喝点酒。赵无期此人,说是吃喝玩乐样样在行,可没想到的是,一杯酒喝下去,人就醉得东南西北也分不清了。 醉意中,赵无期一开始是在笑,后来就笑不出来了。他说他一直很恨赵子善,恨不得赵子善死,所以他可以接受赵子善的任何死法,他一直都是这样认为的。可是赵子善最后却为了修復他的灵根自愿去死。 他后来一直在想,如果当时告诉了赵子善引子的真相,赵子善是不是就不会死了。可赵子善的确杀了很多人,赵子善是该死的。这些他都知道,但他就是……觉得难过。 这种难过让他不知如何疏解。 所以就把自己关起来了。关了好几年。 时间是最好的良药,他想,是该过去了。 于是他举起酒杯,想祝自己新生,话到了嘴边却没说出来,顿了顿,转而祝景容新生。 虽然这个祝福来得晚了好几年。 在这一年的冬炼,林朝生挑战了大长老。 平手。 也是这一年,景辞提出要去巫家看一眼巫苏,他说他还从来没有认真看过巫苏一眼。但他说完这话之后,有人告诉他,巫家少主已经醒过来了,而且,还参加了冬炼,只不过没有进景家的门,参加完冬炼就回去了。 听到这话,景辞一下就愣住了。 哪怕是巫苏这样曾经对他百依百顺的人,也终究无法接受他的所作所为了,所以最后终于选择了离开,是这样吗? 明明说了会一直站在他这边,到头来,记得那些话的人,好像就只剩了他一人。 如果知道巫苏是从小跟他一起长大的那个人,他想,他那个时候,一定不会把他推向家主…… 可想到这里,他又变得犹豫起来。 ……不会吗? 他自己也不确定。 景容试图找过神女,温故陪他去过很多地方,但每次都一无所获。找了好几年后,渐渐意识到,就算找到了也不能改变什么,于是就不找了。 最后神女还是出现了。只是她出现的时候,景容已经没机会再看她了。 景容的大限到了。 神族人算是长生种,他们能活最多两百年之久,可是景容只有一半的神族血统,他是有缺陷的,没有那么长的命可以活,甚至……都没有普通人活得久。 温故平和地接受了景容死去的事情。 神女说她记性不好,只能记得一些好的事情,不好的事情会忘掉。她总是忘记神族人都死了的事,几十年里一直在外回收禁术,每次过个三五年,就回家去看一眼,一回去才会想起大家已经不在了。 但有的时候,她又会突然想起来,一想起来就很绝望。明明只是跟往常一样出去回收禁术,怎么一回来,所有人就都死了呢? 她没有说太多过去的事情,说起来的时候也没有什么恨意,只是轻轻走过来站在景容冰冷的身体旁,伸出手,指尖从景容的脸上缓缓划过,自言自语般说道:「现在,连唯一的后辈也死了。」 她垂眸看了景容的脸很久,从天亮看到天黑,久久不曾动弹。 后来她终于动了,站起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抬起手,从掌心化出光印。温故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恍惚间觉得在哪里见过这道光印。 他的意识开始消散,耳边响起了神女似有似无的声音,那道声音说的是:「既然跟这个世界的羁绊断掉了,就回去吧。」 就这样,他彻底离开了修仙界。 是啊,景容都没了,还留在那里做什么呢? 陪伴了景容那么久,或许已经足够了。温故也不知道心里到底是什么感觉,只觉得沉闷无比,很难喘过气,好像比死了还难受。 他抬起眼,缓缓看向这条人来车往的十字路口,视线变得朦胧起来。可这个现世,也没有景容啊…… 因为车祸,他的左手受了很严重的伤,有条又深又大的口子,即便癒合了,也不太能使得了力,不过影响不大,因为他好像也没有特别需要用力的地方。 而果然如他所料,他延毕了。 倒也不是因为其他,只因为毕业答辩时,他还在医院昏迷。 就这样,他的生活回到了原先的轨道,学校,公寓,两点一线。除了偶尔要回医院復检,他几乎不会给自己放假。 又是一次要去医院復检的日子。 温故站起身,将桌面整理得整整齐齐后,抬眼看见导师在翻找什么东西,温故刚想询问,门就被推开了,一位学姐急急走进来:「教授,照片找到了吗?」 「在找,」导师把眼镜往下拉了拉,然后翻开一个相册,用着他那老花眼一页一页地翻开,问道:「几月份拍的来着?」 第220页 「去年十月,不对,十一月吧?」学姐也有点忘了,「我也忘了那场研讨会到底什么时候办的了,要不从九月开始翻吧!」 一听到这话,导师突然手抖了一下,道:「那我得找一会儿了……」 话音刚落,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就伸了过来,把相册往倒数几页翻过去,然后指了指,道:「是今年一月。」 导师抬起头,看到面前的温故后,笑了笑:「还是你记性好。」 学姐也笑了笑,附和道:「那可不,也不看看我们师弟是谁!这可是温故哎!他可是……」 「学姐,」眼看她要夸大其词,温故直接叫停,「我先走了,你们慢慢聊。」 这话学姐就不爱听,无他,只因为自从车祸回校后,温故就跟以前有些不一样了。以前虽然淡漠,至少脸上常常带着温和的笑意,不像现在,连那抹笑意也没了。 冷淡,少言,从内到外都是冷漠的,好像再也没有什么能让他有所动容,跟个活死人一样。要不是还有研究课题拉着他,都不知道是不是就直接从这个世界消散了。 这段时间以来,温故给他们的就是这种感觉。 温故走出去后,学姐赶紧将那张合影抽了出来,快步追了出去。 其实温故的状态挺好的,不管是做实验,还是讨论学术课题,温故都一丝不苟,可正是因为认识以前的他,所以才会知道,现在的温故并不是很对劲。 「你走慢点,等等我,」学姐三两步追上他,道:「去医院是吧,我得去北校区,顺路,我们一道走。」 温故斜睨了她一眼,然后目光落在了她手中的车钥匙上,她一看,立马就瞪了回去:「怎么了?没见过我顺教授那辆老人车的钥匙啊?」 什么顺不顺的,教授早就发过话,有需要的话,车钥匙可以随便拿去用,用完把油加满就行。温故没说话,摇了摇头。 车里的味道并不难闻,甚至可以说是好闻的,是那种沉闷的木香,但夹杂着机械的味道,温故就闻不惯了,于是索性把车窗给打开了。 明明是习以为常的东西,可他就是怎么也没法再次习惯。 他觉得他自己可能是哪里出了问题。 学姐把一叠照片递给他,然后就开起了车。学校离医院不远,车程不到二十分钟,明明是如此短的距离,温故却觉得在车里坐一秒都是种煎熬。 街道上总是那些看厌了的风景,味道也是,声音也是,什么都挺厌的。 他垂下眼,捏了捏手里的照片,百无聊赖地翻了翻。 都是些学术大佬的合影,没什么可看的,但北校区的那个专栏,似乎很喜欢放这些照片,大概是为了显得专业吧,他也不知道。 直到他翻到一张不太一样的合影。 留影时间是去年的12月份,那是一次展览活动,他趁周末帮学姐布了次展。这张合影是半身照,他记得当时所有人都是坐着的。 他坐在第二排边缘的位置,而就在他的身边,一张他无比熟悉的脸勐然撞进了眼底,所有人都在看镜头,只有他身边的那个人不是。 那个人的脸微微侧着,黑沉的眼睛向上抬起,是凝望着他的。 顷刻间,温故唿吸一滞。 景……景容? 「学姐,停车,」温故一下就乱了,「停车,你快停车。」 她以为温故的身体哪里不舒服了,赶紧把车靠边,「啊?好好,停车停车。」 刚一停下,温故就把照片放在她的眼前,指着那个长得跟景容很像的人,问道:「这人是谁?他怎么会坐在我旁边?」 学姐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只听温故又问道:「你说啊,他是谁?」 也许是没有见过温故慌乱成这个样子,学姐一下子也慌了起来,「他……他……」 「他是谁?他现在在哪?」温故又追问了起来。 学姐被问得都紧张起来了,「是去年刚入学的新生吧?这是北校区的活动,当时找了几个新生来帮忙布展,但是,哪个学院的,我就不是很清楚了。」 「新生是吗?北校区……」温故一下子就抓到了重点,勐地打开车门,往北校区的方向跑去。 学姐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很快又想起了什么,拿出手机,给一个学妹播了通电话过去。打完电话后,她赶紧也下了车,但他根本追不上温故,无奈之下,只能给温故打电话。在打了十几遍之后,温故总算是接了,她赶紧道:「温故,我问到那个新生了。」 「听说他也出了车祸,好像很严重,前段时间还下了病危通知单,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温故,你在听吗?餵?温故?」 在这之后,学姐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能联繫上温故,偶尔有事去找教授,也没见着温故的身影,每每一问起,教授都说:「温故啊,他刚刚去医院了。」 大概只是碰巧错开了吧。 等再见到温故的时候,已经是好几个月以后。 她是在实验楼门口遇到他的,那时他正从电梯里出来,低头看着手机,走路带风地往外走,好像并没有注意到她。 他走得很快,嘴角带着浅淡的笑意,跟她擦肩而过的时候,她看到他好像在给一个人回消息。 空气里瀰漫着消毒水的味道,温故站在病床边,半垂着眼睛,静静地看着病床上这个慢悠悠坐起来的人,温声说道:「明天才可以出院。」 第221页 床上的人好像很不高兴,撇了撇嘴,「可是我不想在这里了!我现在就要走!」 还是跟以前一样的无理取闹。 温故缓缓坐下来,说:「那我今晚不走了,就在这里陪你,明天你做完检查,我就带你走,去我家住,好吗?」 床上的人这才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床上的人叫景容,带着一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记忆,追着记忆中某个人字里行间提过的点点滴滴,考入了那个人提过的一所大学。 在这所大学里,他如愿遇到了他记忆中的人,但是,那个人却不认得他。 很多次,他打听到了那个人的踪迹,追着赶过去,可每一次,连句话都没来得及说上,那个人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个人不认识他,也不关注他,目光从未在他身上停留过片刻。 直到一场车祸的降临。 他从这场车祸中醒过来的时候,看到的是那个人的脸,那个人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看,一遍一遍地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傻,要是真的醒不过来了该怎么办。 他很无措,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只能小心翼翼地问道:「这次你认识我了吗?」 认识啊。 怎么能不认识呢? 温故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自己真的忽略了很多东西,而景容,一直以来,一个人带着那些记忆,孤独地等了他好多好多年。但幸好,还来得及。 幸好。 幸好。 这一次,他们会在一起很久,很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