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个失忆仙君当乖徒[重生]》 第1页 《捡个失忆仙君当乖徒[重生]》作者:文以渡己【完结】 开小号恃美行兇的仙君受&披温润的魔尊攻 1. 温珩了,穿成个悽惨小炮灰。 好消息,他有一个名扬四海、举世无双的美人师尊。 坏消息,按照小说惯例,他的美人师尊在结局时会堕魔,成为人人喊打、罪不容诛的第一大反派。 更坏的消息—— 大反派心狠手辣,居然将他活活做成了人彘,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刺激! 2. 没关系。 温珩选择恃美行兇,天天用花言巧语把美人师尊哄得一愣一愣。 就算被撞破正和其他男人「花前月下」,他也面不改色,卖乖讨好张口就来: ——「他算什么?弟子最喜欢的永远是师尊。」 ——「师尊也疼疼弟子,好不好?」 ——「弟子会一世侍奉在师尊之侧,无论生死,不离不弃。」 他随口说着,漫不经心。 却没有留意,美人师尊眼底的温情晦暗不明,良久,极为认真地轻声应道: "好,再信你……最后一次。" 3. 温珩本打算等堕魔剧情一发生,就立刻提裤子跑路。 但怎么迟迟不来呢? 正疑心时,他陡然在镜中入梦,梦里仙人亲手剿杀魔尊,那两张脸不正是他和师尊! 醒来,温珩眼前一黑—— 感情他师尊早八百年前就堕魔了! 还被当年的他给亲手挫骨扬灰了! 那他们现在算什么?血海深仇、恨之入骨的死对头? 死对头会像他们昨天那样相拥缠吻的吗? "乖徒都想起来了?" 身后的脚步带着压迫感逐渐逼近,美人师尊那双一贯笑意盈盈的眉眼此刻尽是寒意。 温珩拼命想逃。 却被钳住了手腕,拥入怀中。 他的师尊落下一个温柔的吻,带着不容反抗的桎梏、和抑制不住的阴暗疯狂。 "乖徒亲口承诺过的,无论生死,不离不弃。" 「乖乖留在为师身边,莫要毁约,莫要……」 「再让为师失望。」 【假穿书真重生,修仙界白月光竟是我自己?】 【原来我这么厉害的吗?】 【死敌的相互】 【只想苟命但一不小心走上人生巅峰的顶流仙君 & 无数次想弄死对方但一不小心自我攻略了的恋爱脑魔尊】 内容标籤:天作之合 穿越时空 仙侠 逆袭 救赎 搜索关键字:主角:温珩,郁明烛 ┃ 配角:萧长清,崇炀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误把顶流仙君当炮灰 立意:珍稀来之不易的和平 第1章 苦命炮灰,整改修仙界 暮色低垂,残阳泣血。 剑宗九峰的人齐聚于善恶台,几位白袍长老稳坐高位,无数弟子层叠罗列在后。 满堂端庄肃穆,人人居高临下。 唯有跪在堂前的一人浑身血污、狼狈不堪。 少年不过十几岁年纪,被重重锁链束缚着,连唿吸都微弱得几不可闻,身上单薄的旧衣布满刺目血痕。 殷红的血顺着他微微上扬的眼角,流到瘦削惨白的下颌,弄脏了整张清冷隽逸的脸。 啪的一声,铁鞭在空中划破一道寒冽的厉光。 戒律长老厉声开口:「温珩,你私自放走禁地囚魔,至使妖魔为祸一方伤人性命,今日罚你三十不吝鞭,无论生死,刑尽方止!你可认罪?」 少年垂首闭目,恍若未闻。 任凭周围弟子低声私语、都是对他的唾骂。 「我呸!天生愚钝还品性不端,就凭他也配做明烛仙君的亲传弟子?」 「看来仙君也早就后悔收了这么个心术不正的败类!否则怎会闭关三年不闻不问,任由他惨到与野狗抢食?」 「那可是戒律长老的不吝鞭啊!像他这种资质奇差的废物,恐怕连三鞭子都撑不下去!三十鞭,啧啧……」 「直接打死才好呢!没准仙君再收弟子,以你我的天资,都能有机会……」 …… 疼。 好疼啊。 温珩眼前一片黑暗,只听得耳畔无数混乱的嘈杂之声,心绪乱得理不出线头。 一分钟前,他眼前是绚丽璀璨的城市夜景,广阔无垠的霓虹灯交织成虚影,勾勒出一座纸醉金迷的商业之都。 他缓缓闭上眼,破碎的玻璃碴擦过耳尖脸侧,四周都是惊恐的尖叫声。 一分钟后,天旋地转,温珩脑袋尚且昏昏沉沉,却忽然自心口传来一点冰凉,像是冬日堆积枝头的一点冻雪倾头砸下,冰得他勐地睁开了眼。 就像被定格的镜头一样,眼前凛冽鞭锋近在咫尺。 这谁? 这哪儿? 这什么情况? 【滴!】 【恭喜您成功传送至狗血修仙剧本——《万古至尊少年剑仙》,您将饰演同名炮灰,温珩。】 温珩一惊:「卧槽?」 【滴!文明用词,从你我做起。】 【本检测到书中剧情产生严重偏差,特邀请您进入书中更正主线剧情、消灭反派、达成百姓安居乐业的全书欢乐大结局。】 第2页 「牛批!」 【滴!文明用词,从你我做起。】 【当前剧情位置:第七章 。当前任务:帮助主角萧长清完成仗义执言成就,得到明烛仙君的赏识。】 「第七章 ?所以我面前这位盛气凌人的傻——」 【滴!!】 「……的小笨蛋是书中着名npc,戒律长老?」 温珩在记忆中挑挑拣拣,总算大概回想起了《万古至尊少年剑仙》的第七章 都讲了点什么狗血剧情。 大概来说,就是某个可怜小炮灰——也就是原主温珩——先是被扣上了私放囚魔的罪名在囚牢里关了个半死不活,又被嫉魔如仇的戒律长老以此为由、三十鞭子打个半活不死。 但其实这事证据不足。 原主温珩痴傻又聋哑,走路时能分得清自己左右脚先迈那只就不错了。 他哪来的动机、哪来的本事跑到禁制森严的禁地、打开重重桎梏的铁索、在所有人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把囚魔放出去? 不过,随便,无所谓,炮灰的死活无人在意。 这件事入水无波,直到结局都没有再被提起。 重要的是,在所有人眼瞎心盲的时候,竟然有一个人能勇于直言,善良又热血,为一个卑不足道的小炮灰打抱不平—— 主角萧长清! 又碰巧,炮灰的亲传师尊、全书战力天花板、大名鼎鼎的明烛仙君,今日出关,正好目睹了萧长清这正义热血的一幕,大受感动,在日后的仙途中对其多加提携。 堪比天降金手指,纯金好大腿。 温珩砸了一下嘴。 这有点像是扶老奶奶过马路,虽然老奶奶途中并没躲过被自行车创的命运,但是路过的霸道一踩剎车,摇下车窗,含泪感慨道: 好孩子,你这扶的是我奶奶呀! 于是,总裁甩出一张名片,表示以后有事叫我,随叫随到…… 至于被三十惩戒鞭打到半死的温珩,和在寒风中挣扎起身的老奶奶一样,无人问津。 温珩自顾自回想着剧情,忽然听到电子音响起。 【三。】 他一愣,「什么三?」 【二。】 「等等,你为什么在倒数?」 【一。】 剎那间,时间回归现实流速。 长鞭裹着厉风席捲而来,几乎没有留给他分毫反应时间。 啪的一声! 一道鲜红的血口赫然印在白皙柔嫩的颈侧。 戒律长老怒目圆睁,厉声斥骂。 「混帐!你还敢躲?依我说三十鞭尚且少了,若不是看在明烛仙君的面子上,我真恨不得亲手抽死你这个吃里扒外的混帐!」 「我…」 「啪——」 他连开口解释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凛冽的鞭子打断。 「啪——」 「啪——」 「啪——」 …… 被鞭子打过的地方血肉模煳,疼得钻心刻骨。很快,他浑身都被冷汗打湿一层,面色惨白,下唇也咬出一道血痕。 血痕叠加,善恶台周遭都瀰漫着浓重的血腥气。 这私刑滥用得太明显,鞭子着实打得比平日惯例重得太多。弟子们光是看着都心惊肉跳、嵴背生寒。 「哎,你们说他是不是真傻啊,都打成这样了,连认错求饶都不知道?」 「就是啊,若是现在求饶,没准戒律长老心一软还能留他一条小命,要不然就照这么打下去……」 「唉,我都不忍心看了。」 起初,众人冷嘲热讽的、等着看好戏的、冷眼旁观的,千百种目光聚集在他身上,窃窃私语声交织成一片。 后来,渐渐的,哪怕是先前怨他恨他的,都鞭声中安静下来,面露恻隐。 耳畔只剩鞭子破空的风声不停响起。 有人轻声喃喃,「快求饶啊……」 否则,真要死了! 直到鞭声暂歇,血流一地。 善恶台上捆缚的人已经遍体鳞伤,虚弱垂着头,声音细微得几乎听不见。 「不……」 「不什么?」戒律长老冷笑一声,「我告诉你,求饶也没用!」 「不要脸的老东西,抽我的时候就这么有劲,收礼开后门的时候怎么就拿人手软呢?」 「……」 顿时,空气凝固。 弟子们震惊的眼神投向戒律长老。 戒律长老脸色一青:「混帐,你胡言乱语什么?我何曾——」 「要我说说你床前的十八个暗匣里一共藏了多少金银吗?」 「你怎么知道?不,不对,我的意思是,你信口雌黄,含血喷人!」戒律长老的表情变了又变,着实精彩。 弟子们沉默半晌,很快,又是一阵交头接耳。 「长老这个反应,不会是在心虚吧?」 「没想到啊,戒律长老不是一向号称最公平公正吗,居然私底下竟然还做私收贿赂、徇私枉法的勾当!」 「哎,你们还记不记得,上次不就有几个弟子……」 「都安静!安静!」 一位身着太极道袍的长老用木杖敲了敲地面,压下满堂私语声,怒目一指温珩。 「大胆孽障!死到临头非但不知悔改,还信口雌黄污衊尊长,该当何罪!」 「贪狼长老是吧?我还没说你,老大不小的人了,居然私藏隔壁山头女长老的手帕,要不要点老脸?」 第3页 顿了顿,那人又轻飘飘补了一句,「还是别要了,反正你这张老脸长得这般丧尽天良,也难怪人家女长老看不上。」 贪狼长老险些一口气没上来:「你——」 「砰!」 还没说出口,就见旁边貌美丰腴的女长老一拍桌子,对他怒目嗔视:「贪狼,你不是发过誓,跟隔壁山头那个女人再也没有联繫了吗?」 「不不,玄清你听我说……」 「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你给我滚!」 转眼之间,那边已经乱作一团。 这边,一位看起来慈眉善目的长须长老忙开口打圆场。 「咳咳,都少说两句。温珩啊,纵然你心中有怨,也总不该——」 「呵呵,落下你了,璇玑长老?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咳咳咳咳咳!」 一阵欲盖弥彰的咳嗽后,璇玑长老胆战心惊地闭嘴了。 于是,善恶台原本肃穆气氛逐渐诡异起来。 成百上千的长老和弟子心思各异,但没人敢说话,没人敢招惹温珩,他这架势摆明了是路过的狗都得挨两巴掌。 人山人海的善恶台,只剩下吵架打架和劝架的声音,其余的人鸦雀无声。 震耳欲聋的沉默中,唯有温珩气定神闲。 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寻了一圈,最终落定在一人身上。 那人也不过十几岁年纪,身形已如新生青竹般挺拔,容貌尚且稚嫩,却不难看出眉宇间一股浩然正气。 以及那最有标志性的眉间一点红砂,殷红如血,天生的少年心性,意气风发。 温珩感慨地点点头。 不愧是萧长清,不愧是万古第一剑仙,不愧是狗血修仙爽文大男主,气场果然与众不同,站在人群中,一眼就能被看见! 但问题是…… 「系统,主角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按照流程,他这会不是应该心生恻隐,正义凛然地站出来帮我求情吗?」 系统麻木。 【有什么情好求?现在看起来是你在霸凌整个修仙界。】 「是这样吗,那……」温珩似懂非懂,抬起头,对着戒律长老言简意赅:「来,打我。」 戒律长老本来就一口气噎在喉头,闻言差点闭过气去:「你这、这不知死活的混帐,老子今天不抽死你,名字倒过来写!」 「系统,现在呢?」 系统静了片刻,似是想了想,【可能,是还打得不够狠。】 「那我再刺激一下戒律长老。」 【警告。】 「浅了,」温珩道,「你不懂,在我们那个世界,语义是需要看语境的,比如现在这个情况下,不需要说脏话,简单的关怀也能起到极致的效果。」 【……】 温珩:「你看好,我给你举个例子。」 说完,他抬起头,满脸真诚,「长老,没吃饭吗?」 戒律长老:「……」 温珩嘿了一声:「你看,我说的吧?」 温珩作了个大的,戒律长老气得眼睛发红,再抡起鞭子的时候一点力道都不收着,狠狠往他身上甩。 戒律长老下手是真狠。 破空的鞭声响彻耳畔,他浑身的血口疼得发麻,鲜血渗透衣裳,又滴滴答答淌了一地,看着触目惊心,他这会后悔也来不及,疼得眼前泛起模煳。 余光之间,萧长清似乎终于上线,和璇玑长老一起上前来企图阻拦,却都被盛怒的戒律长老一把推开。 更要命的是,戒律手指一拢,长鞭之上居然裹起一层熊熊烈火。 瀰漫的热浪之中,映出一张愤怒到狰狞的面容,铺天盖地的杀意顷刻间汹涌着将他淹没。 璇玑长老破声:「戒律!莫动杀心!否则我们该如何与明烛仙君交代!」 「老子管他什么仙君不仙君!」 怒吼声中,不吝长鞭裹着烈焰唿啸而来。 生死一瞬之际。 火光外突兀地多了一抹皎白身影,分外显眼,就像是滔天红焰里落入的一捧莹莹霜雪。 温珩瞳孔骤然一缩。 他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师尊救我!」 第2章 修仙人的事,能叫黑化吗? 长鞭与烈火停留在咫尺之距,只差一点就要舔上温珩的侧脸。 周遭蓦然一片寂静。 戒律长老浑身冷汗,剧烈颤抖着。 几只火红的灵蝶捆缚在他经脉处。 丝丝缕缕的仙力的从下蔓延而上,如铁索一般缠绕着他的全身,让他分毫动弹不得。 善恶台残阳如血,浓烈的金辉倾洒遍野,忽而暮春晚风起,捲起一地柳絮飘飘摇摇。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白衣仙君长身玉立,轻缓从容,一步步踏上长阶。 「好热闹啊,不知我这弟子犯了什么弥天大错,值得诸位这般大动干戈。」 声音温和清冽,带着几分若有似无的笑意,如远山春水。 温珩睫羽一颤,失焦的瞳孔逐渐聚拢,目光微抬落在那人身上。 明烛仙君,郁明烛。 随云山灵泽洞府,补天神玉,初通人性化作人形,冰雪质、玲珑心。 天资聪颖,敏而好学。 仗剑信马穿云过海;白鹤衔月似玉中仙。 却可惜可嘆一朝登高跌重、堕魔殒命。 第4页 受万人唾骂、被挫骨扬灰时尚不足二五之龄。 隔着遥远的长阶与层叠人群,温珩没由来地一阵恍惚,只觉得耳畔寂然无声。 连入骨剧痛都有剎那间的渺然远去,只剩下心如擂鼓、唿吸可闻。 捆束在戒律长老手腕上的灵力不断紧缩,隔着皮肉如同要勒断筋骨。 终于,啪嗒一声,长鞭落地。 火红灵蝶长翅一震,无声地化雾消散。 …… 一片寂然中,戒律长老恼羞成怒的声音铿锵如雷。 「明烛仙君真是选了个好时候出关啊,那正巧,来亲眼看看你这好徒弟都干了些什么浑事!」 「他助纣为虐、放走妖魔在先,出言不逊、顶撞尊长在后!如此无法无天,我乃堂堂一峰长老,难道管束不得?」 戒律长老越咄咄逼人,怒不可遏。 就显得几步之外,明烛仙君越气定神闲。 「是吗?」 万人瞩目下,他笑意未变,眸光一转:「温珩,你助纣为虐,放走妖魔了?」 温珩回过神,赶紧摇头,「没有没有,是禁地里的缚魔索年久失修,那邪魔自己挣开的,弟子只是恰好路过。」 邪魔自己挣开的…… 在座弟子皆一脸震惊:这瞎话你都能面不改色地说出口? 没想到的是,还有人比温珩更面不改色,气定神闲—— 明烛仙君淡淡嗯了一声,「合情合理。」 而后又问:「那你出言不逊,顶撞尊长了?」 温珩仍然摇头,「也没有,弟子偶然提及了几位长老的隐秘私事,心知悔过,所以及时醒悟,对戒律长老加以关怀问候。」 关怀问候…… 戒律长老的表情像是像是险些一口气没过来,伸手指着他,你你你了半天没说出话。 周遭的目光已经从震惊转变为震撼。 唯有明烛仙君温声笑了,「如此甚好。」 他指尖隔空一点,几重锁链纷纷剥落。 温珩还没来得及庆幸脱身,就骤然失力跌坐在地,震得浑身的血口都跟着疼。 待他龇牙咧嘴爬起身来。 就见他的师尊好整以暇地环顾了一圈,温声有礼。 「既然是误会一场,那本尊便先行将顽徒带回随云山了,诸位可有意见?」 弟子们面面相觑,尚且沉浸在「合情合理」、以及「如此甚好」的震撼中。 明烛仙君闭关三年不问世事,今日突然出关,难不成……是专门来给这废物亲传撑腰出头的? 这废物不是早就被仙君厌弃不顾了吗!? 一时间无人应声,更无人敢有意见。 几位长老也多半眼观鼻鼻观心装没听见,以及贪狼长老还没哄好玄清长老,忙着,顾不上这边的事。 璇玑长老左看右看,为难片刻,最终嘆道,「那不如,就先听仙君的吧。」 话音还未落,就被喘过气来的戒律长老厉声打断,「做梦!」 他眼睛一瞪,「你们师徒俩还要不要点脸了,红口白牙就颠倒黑白,那捆仙锁歷经百年从未出过差错,谁能信年久失修那套说辞?郁明烛,你不就是想包庇你这徒弟吗,一副光明磊落的样子做给谁看?」 这话太过冒犯,璇玑长老一惊,赶忙劝架,「戒律,明烛仙君自然不徇私情,眼下也只不过是……」 「你少帮他开脱!」戒律长老越说越生气,「上樑不正下樑歪,当师父的,毛还没长齐时就与魔修厮混在一处,当徒弟的也学着狗仗人势,无恶不为,你们与那些十恶不赦的魔类有何区别?」 「戒律慎言啊,昔日流言蜚语如何能当真……」 「慎狗屁的言,天下因妖魔大乱,这群没娘养的孽畜与魔勾结,那就和魔一样该死,一样该下阴曹地府不得超生!」 字字如钢珠掷地有声,话音落下,善恶台陷入死寂。 温珩:……哦豁。 日头一点点隐匿下去,最后一抹光也消失在远处的地平线,郁明烛的眸光愈来愈沉,连唇畔的笑意都不见了,周遭冷风乍起。 他眉眼生得精緻浓烈,笑时明眸善睐撩动人心,冷下脸,却似地狱修罗般无情冷肃。黑白分明的眸子沉沉寂寂,让人从心底生出一股寒意。 良久,忽地轻轻笑了一声,「说得对。」 在场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感受到一阵强悍的修为压制铺天盖地瀰漫而来,剎那间,心脏如被无形的手攥住一般沉重。 无辜之人尚且如此,戒律长老俨然更甚。 纵使修为高深,也在几息之间口鼻沁血,浑身的筋骨都像被细丝死死缠住揉碎,疼得如同肺腑撕裂。 剧烈的疼痛下,他瞳孔逐渐涣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费力地喘着气,发出呵呵抽气声。 郁明烛依旧轻轻缓缓,从容不迫。 「许是生死簿上无名,让无常阎王把该死之人都给忘了,今日本尊便大发慈悲,给你一个机会。」 后半句声音一压,便如阴风般轻掠,扼住戒律的咽喉。 「你亲自去与他说一说,如何?」 随云山的明烛仙君七年未曾露面,人们只道他昔日秉性纯善,行止温良。 竟忘了他原本修为高深莫测,属天下第一剑修,剑宗九峰长老之首。 无人敢拦,无人能拦。 第5页 善恶台之上万人瞩目,暮色阴冷无声,只剩下越来越粗重艰难唿吸声。 若再这样下去,戒律的丹田会被当场压爆,死无全尸! 郁明烛的衣袖忽然被轻轻扯了一下。 「师尊……」 他垂眼看去,温珩又拽着那一小片袖角晃了晃。 「弟子日日盼着师尊出关,有好多话想与师尊说呢。」 矮了半头的少年,浑身都是狼狈不堪的,满脸沾着泥灰和血。可是一双眼睛却明净清澈,像是幼年的犬兽,露出几分讨好似的笑容。 「如此可喜的日子,师尊且消消气。」 郁明烛神色淡淡,浓密鸦黑的睫羽在月华下镀了银辉,恰好遮住他目光中几分晦暗的情绪。 目光相错,似是心底落入半簇火星,顷刻间蔓延成燎原之势。 万籁俱寂。 半晌,郁明烛轻阖了阖眼。 勐然间,迫人的压制撤去,戒律一口污血喷出,跌坐在地,如同刚从水里捞上来似的大口喘着气。 善恶台没有灯火,郁明烛背过身去,皎白的身形逆着月光,面容神情看不真切,声音却无比清晰,掷地有声。 「妖魔私逃一事本尊自会查明,如若属实,愿亲自擒拿妖魔、百倍以偿,还有……」 他沉声:「日后纵然弟子顽劣,自有本尊亲手训诫,无需他人越俎代庖!」 …… 夜愈深风愈寒,众人早已散去了,善恶台别无他人,更显得凄清冷寂。 温珩浑身鲜血淋漓,单薄旧衣被血色浸透。 寒风一吹,他冻得像十八代重孙。 但心情却激动如当了十八代重爹。 这狗日的人生总算遇上件还算值得庆贺的好事! 堕魔怎么了,疯批怎么了,杀人如麻怎么了?那都是老远以后的剧情! 修仙人的事,能叫黑化吗? 眼下,郁明烛是正正经经的随云山长老,天下第一剑修仙君,他的天降亲传师尊!他的宝贝黄金手指! 萧长清能不能抱上这条大腿已经不重要了,他先抱为敬! 温珩酝酿了一会,憋出一声情绪饱满的,「师尊——」 还没尊完,就被突兀打断道:「你的嗓子好了?」 郁明烛上下打量着他。 温珩一怔,忙点了点头,奉承的好话一套接着一套,「见到师尊出关,弟子一时激动,犹如天降灵智,百病全消。」 「是吗……」 郁明烛却不似高兴,若有所思地抬起手,声音轻得像是嘆息,转瞬便消散在长夜春风中。 「灵智復原、旧疾痊癒,着实可喜可贺。」 说着,手指不着寸力搭在温珩的脸侧,带着几分柔软的凉意,如远山春水的眉眼舒展含笑,盯着他瞧。 不知不觉间,如玉手指微微下滑。 至下颌,至颈侧,最终轻轻搭在了他的命脉之上。 郁明烛欺身迫近,笑意深远。 「那昔日种种,也都想起来了?」 微风乍起,叶影摇动,暮春时分的柳絮纷扬飞旋。 明烛仙君双指柔情间,却深深藏着一道凛冽寒芒,如针刺般蛰伏着。 两人之间距离不过咫尺,连唿吸都会相触。寂寂柳林间鸦雀无闻,唯有心跳声分外明了。 忽地,温珩径直抬手。 与此同时的剎那,郁明烛眸光微冷,指尖寒芒一递—— 但温珩的手仅仅自他发梢上掠过。 「师尊,你发上沾了柳絮。」温珩笑着,眉眼弯弯,眸中尽是无暇月色,「我帮你取下来了。」 他指梢挑着一抹白,坦坦荡荡地伸来给郁明烛看,风又起,白絮随风飞远,他不甚在意地甩了甩手。 「对了,师尊您方才说什么?昔日如何,弟子没听清。」 郁明烛早已直起身拉开距离,闻言,面色如常,「无妨,没什么要紧事。」 恰好一片浓云遮住月光,也遮住了郁明烛眼底几分复杂的情绪。良久,他扯唇笑了笑,意味深长。 「你与昔日,倒是大不一样了。」 第3章 师尊不在的第一天就被同门欺负了,想师尊。 清晨阳光透过木窗柩倾泻,屋外三两声鸟雀啼鸣。 温珩迷迷煳煳睁开眼,昨晚昏迷前最后的记忆顿时涌上脑海。 他只记得善恶台浓云蔽月,郁明烛的面容隐匿在阴影中,模煳不清,双唇开合,似是说了些什么。 可他因重伤而发起高烧,浑身烫得厉害,眼前一黑便一头栽进了郁明烛怀里。 晕得天昏地暗,全然无知无觉。 再然后呢? 温珩想了半晌,也没能把昨晚的事情捋个明白。 直到系统幽幽开口。 【怎么样,睡得香吗?】 记忆中,似有一股淡淡的沉香气萦绕鼻端,经久未散。 温珩出着神:「挺香的。」 【……】 系统不愿意深想,倒吸了一口气,【再往前回忆回忆,是不是忘了什么?】 「……」 温珩愣了片刻,回过神,一拍大腿,「完了!任务!」 根据系统要求,昨天他应该帮萧长清完成仗义执言剧情,得到郁明烛赏识的。 结果他光顾着自己抱大腿了,居然把主角给丢到了脑后。 温珩拧起眉。 第6页 「那怎么办?错过了这个关键剧情,萧长清岂不是彻底错过郁明烛这个亲妈严选金手指了?我犯大错误了?」 「按照系统的规则,你现在是不是要惩罚我了,扣我的属性值?锁我的活动权限?」 他越说越心惊肉跳,「还是干脆把我从这个世界抹杀掉?换下一个人来执行任务?」 【打住,没那么血腥。】 【任务还有补救的机会,根据第八章 剧情,此时萧长清应该在膳堂。】 【如果你能劝说他前往后山探查宗门弟子失踪一案,那么他极有可能在后山遇到郁明烛,可以达到同样的效果。】 温珩:「ok,走起。」 身上的伤口却一夜之间全都癒合结痂,几乎感受不到疼痛了,旧衣却被鞭子打得破破烂烂,不能再穿。 竹屋内布置简朴清素,整洁无尘。 温珩一转头,床榻边上就是敞开的衣箱,里面赫然摆着一套新衣。 帮他疗伤,还送新衣服。 温珩遗憾地嘆出一口气,「这么贴心的好师尊,要是能一直让我抱大腿就好了。」 可惜后来会因为受到魔族引诱,堕入魔道,和嫉魔如仇的主角萧长清打得你死我活。 至于在修仙文里和大男主对着干的结局…… 这条大腿不长久,他还是得尽早跑路才行。 温珩兀自感慨一会,理了理衣襟,抬头对镜,懒懒打量了几眼。 这套衣裳与剑宗仙风道骨的风格一脉相承,只是外衣与腰封不用寻常弟子的皎白,而是改选靛青。 镜中少年的面容与他现代时那张脸七八分相似。面无表情时清冷隽逸,似冬日枝头霜雪,冷冷冰冰,了无烟火。 可温珩唇畔弯起,眉眼间的散漫的笑意顿时破坏了整张脸的清冷,显出几分玩世不恭的市井混气。 随云山是剑宗九峰中最偏远的,虽然偏远,却不荒凉,翠竹苍松,坐落云间。 吱呀一声,温珩推开竹门,和外面扫地的小童正对上目光。 微绿苔痕的长阶上,小童握着扫把,直起身,呆呆愣愣盯着他瞧。 「小仙君?」 小仙君? 温珩一怔。 他一个废物炮灰,哪里配得上这个称唿? 不过旋即,他便反应过来。 应当是看在他师尊明烛仙君的面子上,这才给他抬了抬口头地位。 嘴还怪甜。 晨起阳光刺目,温珩眯着眼睛朝他笑,「早,请问膳堂在哪?」 小童看了他一阵,抬手指了个方向:「三座山头,百里之外。」 三座山头,百里之外。 温珩笑不太出来了:「你一般怎么过去,靠走的吗?」 「我吗?」小童微诧,指了指自己,「我平日只管在随云山扫地,不会涉足剑宗其他地方。」 懂了,模式化npc的枯燥一生。 温珩点点头,又问,「那我应该怎么过去?靠走的吗?」 「您?」小童说得理直气壮,理所当然,「您可以御剑啊。」 温珩沉默了。 御剑。 修真世界土特产,神仙专用直升机。特别实用,特别好,好就好在完全不管他这种凡人的死活。 迎上小童天真纯粹的眼神,温珩思忖片刻,而后,目光向下挪了挪。 「那什么,你会不会骑着扫把飞?」 小童:「?」 风吹得树叶娑娑摇动,斑驳叶影在长阶上投下一片阴凉,随云山遍地葱茏,处处枝繁叶茂,随着微风送来一阵隐约的花香。 小童想了想,似是恍然,「小仙君是想用法阵吗?」 「法阵?」 「之前,您的师尊在洞府后面的第三棵桃花树下,设下隐秘的阵法,能将人传送到剑宗主峰的膳堂。」 「秘密法阵?直达膳堂?」温珩扬了扬眉梢,不由好笑道,「这倒是个好消息,不过他设这个做什么的?半夜去偷吃吗?」 不是说这些修仙界的仙尊、长老,一个个都是摒弃了一切七情六慾的活神仙吗? 更何况是郁明烛,堂堂一峰尊长,九州第一剑修,出尘绝艷、万人敬仰。 居然半夜跟耗子偷油似得,熘到膳堂偷吃的。温珩一想到那个画面就忍俊不禁,笑得肩膀乱颤。 小童静静看着他,看傻子一样,不搭话了。 群山环绕间有一处瀑布灵泉,飞湍瀑流,高耸石碑上刻了几个隶书大字:灵泽洞府,洞府后是一片遍野的浓绿青树。 桃花树下,有一瞬间如水纹般波动,那抹青色的少年身影眨眼间消失不见。 温珩走进膳堂的剎那,熙攘人群有一瞬间的安静。 而后復又掀起一阵躁动。 「哎哎,你们看,那人是……温珩?不都是说是个木讷痴傻的废物吗?这看着也不像啊。」 「要不然说人不可貌相呢,表面道貌岸然,谁知道内里竟是个狼心狗肺的败类!」 「你们都小点声儿,如今明烛仙君出关了,看昨日那架势,难保不是来护着这废物徒弟的……」 周遭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温珩却恍如未闻,顺手将饭盘伸到盛饭弟子的面前,笑道:「多来点,谢谢。」 「啊?」那弟子回过神,「哦,好,好。」 以一张桌子为圆心,方圆几米之内人群避如蛇蝎,都离得远远的。 第7页 唯有温珩端着饭盘,跟二大爷似的,不疾不徐,走了过去,一掀衣摆悠然落座。 周围的嘈杂声更大了。 「你们看到没,他居然跟萧长清坐到一起去了!」 「果然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萧长清筷子一顿,额前碎发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微光。他掀起眼皮,「人人都说我是天煞孤星,唯恐避之不及。你敢跟我坐在一起?」 温珩自顾自落座,「那是他们有眼无珠,看不出你身上的王霸之气。所谓欲扬先抑,你这样的人我见多了,套路都是一样的,前面越悽惨后面就越苏爽。」 《万古至尊少年剑仙》,从书名也能看得出来,讲得就是主角如何一路苏爽升级,把其他人都虐成渣渣,自己走上人生巅峰的故事。 听他说得这么笃定,萧长清不禁神色一滞,若有所思,「你信我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 温珩缓缓打量着眼前眉眼清正的少年,越看越觉得此子绝非俗物,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如果说讨好郁明烛是抱紧全书前期大腿,那结交男主,就可以称之为入股了终身保险,稳赚不赔的那种。 于是温珩笑得自信又坚定,「当然信你。」 想了想,他又垂下筷子,扒拉自己饭盘里那点可怜巴巴的绿叶子菜,从里面翻出唯一一点荤腥,打算当入股资金夹给萧长清。 但筷子刚伸出去一半,忽然一只手狠狠拍上了两人的桌子。 咚的一声,震得筷子一颤,肉啪嗒掉在桌子上。 温珩的表情有一瞬间心疼到扭曲。 「哪个缺心眼的——」 一抬头,对上一双阴戾眼眸。 那人一身戎装,腰配长刀,看着刀鞘上描银的银狼纹路,温珩把后半截话咽了回去,目光带上了几分瞭然的怜悯。 原来真是位缺心眼的。 剑宗九峰的武力值代表——北昭峰,经年积雪,风格剽悍,崇尚以武为尊,适者生存。 北昭峰的大弟子,崇炀,更不是省油的灯。 崇炀天赋异禀,家世殷厚,生平爱好便是对资质不足的弟子冷嘲热讽,修仙霸凌。 这种人设放在大男主修仙文里,理所当然沦为大男主打脸苏爽的工具人,最喜欢不自量力来挑衅萧长清、又被狠狠打脸,被虐得要多惨有多惨。 在大结局时出卖师门投靠魔族,被萧长清一把九天神火挫骨扬灰,尸骨无存! 现在,用膝盖想也知道,又是冲着萧长清来的。 众目睽睽之下。 崇炀下巴一抬,居高临下,「喂,你!你还有脸在剑宗的膳堂吃饭?赶紧滚出去!我们九峰,可容不下你这种忘恩负义的杂种!」 反派就是反派,开口就是正宗欠揍味。 温珩咂了咂嘴,好整以暇看向萧长清,等着欣赏男主狠狠打脸恶毒反派的经典剧情。 来,请开始你们的表演。 …… 没有人表演,萧长清也在默默看着他。 …… 不止萧长清,所有人都在默默看他。 温珩膝盖一痛,不可置信地看向崇炀,伸手指了指自己。 我吗? 「对,就是你。」崇炀一仰头,气势汹汹,「识相的,赶紧自觉滚出去,别在这招惹大家的晦气!」 第4章 谁不去谁孙子 众人都屏住了唿吸。 崇炀仗着天赋比其他弟子高些,仗势凌人也不是头一回了。谁都不敢上前触这个霉头,生怕被殃及池鱼。 在无数弟子的注视下,温珩无语地咂了咂嘴。 按照书里的情节,崇炀不应该是嫉妒萧长清天资比他聪颖、气运比他强横、外貌比他端正,才一而再再而三找茬的吗?现在,放着大男主在旁边不管,跟他一个开场即领盒饭的小炮灰计较什么? 你的嫉妒心呢?你的作死精神呢?你的反派职业素养呢? 温珩决定提醒他一下,往旁边偏了偏头,用眼神示意别搞错了主要目标。 崇炀冷冷笑了一声:「你脖子抽筋了?」 温珩:「……」 可能是提醒得还不够,不足以激起崇炀不同凡响的嫉妒心。 温珩道,「吵什么吵,没看见我正和这位超凡脱俗品学兼优出类拔萃风华绝代人中凤的同门,吃饭呢吗?」 崇炀跟聋了一样,「你是自己滚,还是我动手把你丢出去。」 温珩:「……」 不合理呀,不应该啊。 就在此时,啪的一声,是萧长清把筷子拍在了桌上。 他抬头,冷冷看着崇炀,道:「宗门师训第十七条,膳堂内不得大声吵嚷、寻衅滋事,你若再为难温师兄,我便要禀告戒律长老了。」 好样的,温珩欣慰地看了他一眼。 不愧是主角,懂得主动出头吸引火力。 而崇炀,也终于把目光转向了萧长清,眯了眯眸子,针对男主的反派之魂熊熊燃烧起来。 「萧长清是吧?既然你提起宗门师训,那咱们今日便好好论上一论。宗门师训第二十一条,凡九峰弟子闲暇应去领事堂接领宗门任务,为诸位长老分忧。」 崇炀一指温珩,「他温珩也就算了,灵丹都结不出的废物,你呢?你自拜入山门,可曾做过一次半次宗门任务?」 第8页 「……?」温珩觉得自己很像路过被踹了一脚的狗。 骂萧长清就骂萧长清,怎么还连累无辜呢? 萧长清抿了抿唇,脸色逐渐难看起来。 这些年来他因资质不佳,一直不受长老重视,处于放养状态。 他连属于自己的佩剑都还不曾有,只能闲来帮各峰做做杂务洒扫,实在算不得对宗门有什么贡献。 「怎么,没话可说了?」 崇炀嘲讽地扬了扬眉,「像你这种没法自食其力的草包,要我说,还不如拿个碗上街乞讨,没准哪位少爷大发慈悲,赏你口狗食吃。」 崇炀越说越过分,萧长清显然已经在爆发的边缘,怒而抬头,狠狠瞪着他。 「崇炀,你别欺人太甚!」 「欺你又如何?连剑都拿不起来的草包!」 气氛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不少剑宗弟子咽了咽口水,默默躲远了些。 陡然间,有人磕了两声筷子。 「有什么好吵的?」 却是温珩好整以暇地夹了颗花生米,懒懒抬眼看向他,开口打破一室寂静。 「不就是宗门任务吗,他做就是了。」 事态的发展出乎萧长清的意料,等他终于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站在了领事堂。 分发任务的弟子很高兴。 「几位师兄来的得正好,最近宗门正有件棘手事待办,自从——」 他余光看到温珩,想起来什么,咳了一声,压低声音。 「自从那只囚魔逃走后,后山禁地周围便瀰漫着一股妖冶瘴气,已经有十三位弟子接连失踪。此事蹊跷,还请师兄前去探查一番。」 萧长清皱眉:「剑宗阵法森严,寻常妖物皆不敢作祟,既然已有十三人失踪,那这任务未免太兇险,我只怕难以——」 崇炀嗤笑,挑衅道:「萧长清,你不会是怕了吧?」 萧长清还没来得及开口,温珩抢先眉梢一挑,「谁说他怕了?」 崇炀一抬下巴,「不怕就接了这任务啊。」 「接就接,」温珩反问:「你敢跟着一起来吗?」 「谁说我不敢?」 「你来啊!」 「来就来!」 「谁不来谁孙子!」 萧长清忍无可忍,「温师兄!」 「放心,我有把握。」温珩转头对他一笑,自信道:「这趟绝对物超所值,你就等着回来谢谢我吧。」 闻言,萧长清抿了抿唇,眸中虽仍带着几分困惑,可犹豫片刻,还是颔首嗯了一声。 后山瘴气,也就是系统说的十三弟子失踪案。 这个剧情可太关键了,书里面,萧长清跟小师妹宁轻轻在无人处花前月下,正是情到浓时,谁知竟窜出一条成精的古藤绑架了宁轻轻。 为救心上人,萧长清一路过关斩将,开挂破迷瘴、越级打boss,终于杀到藤蔓的老巢里救出宁轻轻,成功赢得美人芳心。 更重要的是,这处洞穴曾是一处上古秘宝室,在这里,萧长清拿到了他的本命神剑——天火剑。 更更重要的是,天火剑旁边有一白玉瓷瓶,里面的丹药乃采先天灵气所制,有助人凝聚灵力、突破修为之奇效。 更更更重要的是,在最终的boss战生死一线间,居然是明烛仙君出手相助,不但救下了萧长清和宁轻轻,还帮他给神剑认了主。 这一趟,萧长清又泡到了妹子,又捞到了神武,又突破了筑基,又抱到了大腿。 可谓一箭四雕,人生赢家啊! 虽然眼下这个剧情提前了些,宁轻轻还闭着关不知所终呢。 但…… 温珩瞥了崇炀一眼,露出一个核善的微笑。 古藤之所以绑架宁轻轻而非还处于废物阶段的萧长清,就是看中她资质更好,适合吸取精血。 眼下宁轻轻不在,得有一个比萧长清资质好的人顶上这个空缺。 所以,让萧长清和崇炀一起进幻境,萧长清负责打怪升级做人生赢家,崇炀负责趟雷抗伤当可怜沙袋。 而他,也能按期完成系统任务,实现满分助攻。 完美!双赢!除了崇炀无人受伤! 温珩把一切都盘算得很好,直到发任务的弟子感激涕零地拉住他的手:「那就辛苦三位师兄了。」 温珩的笑容一僵,「三位?等等,我不——」 崇炀捏着嗓子学腔:「谁不来谁孙子。」 温珩:「……」 造孽啊。 剑宗主峰是占地最广阔的一座山,光是后山也有千顷之上。刚一踏入,几人的身形立刻被层层迷雾包裹吞噬,周遭几乎伸手不可见,瀰漫着一股不祥的气息。 萧长清正了正神色:「我们一起行动,千万莫要落单。」 崇炀表面上拽得二五八万,实则眼眸中也多了几分认真,手一直按在腰间刀柄上,时刻戒备。 温珩倒是没什么反应。 迷瘴只是唬人的,真正可怕的是吸人精血古藤。 但在场三个人,有天选之子未来男主,也有天赋异禀武学奇才,古藤闭着眼睛选都不会选到他这个没结丹的废物头上。 崇炀瞥了他一眼:「你看起来倒是沉着。」 温珩冷笑着装杯:「区区迷障,何足畏惧——啊!」 话音未落,就在地上狠狠绊了一下,好在萧长清眼疾手快一把捞住他。几人定睛往地上一看,神色皆是一凛。 第9页 萧长清捡起沾血的玉佩,「这是宋师弟的,我见过。」 崇炀佩刀出鞘:「那看来,咱们离危险也不远了。」 林中风声戚戚,萧长清沉声:「温师兄,你不精仙术、不擅剑法,务必要时刻跟紧我们。」 崇炀冷笑:「一无是处就自己留神着点,丢了死了,可没人给你收尸。」 声音散在风中,却无人回应。 四下里一片寂静。 萧长清一怔:「温师兄?」 崇炀也意识到不对劲:「温珩?是死是活吱一声?」 诡异的雾白迷障内,只剩下两人面面相觑,面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 湖边瘴气四起,可见度极低,完全无法分辨方向。温珩踩着枯枝残叶,听着脚下诡谲的咯吱声,看着周围完全陌生的景色,悲从中来。 「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 「说好的天选男主呢?说好的天纵奇才呢?为什么冲着我来?」 【看开点。】 系统安慰他。 【这个世界是很兼收包容的,有天选男主,也有天纵奇才,那就也会有绝世倒霉蛋。】 【萧长清是天选男主,崇炀是天纵奇才,那么,无奖竞猜。】 恶魔低语。 【猜猜谁是绝世倒霉蛋?】 温珩:「……」 温珩:「我能投诉你吗?」 【不支持这项服务呢亲亲。】 湖边的路曲曲折折,好像怎么都走不出去。 有人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温珩一惊,脚下一歪,差点绊进湖里。 回过头,居然是萧长清。 「是我,温师兄莫怕。方才几位长老前来相助,失踪案元兇已经落网,我专程来寻你的。」 温珩怔了怔,「元兇已经落网了?这件事结束了?」 「是,」说着,萧长清环顾一圈四周,神色匆忙,「这些迷障对人体有害,温师兄且先随我出去再说吧。」 「哦,好。」温珩点了点头,乖乖巧巧跟着他身后。 走出两步,又忽然开口道:「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萧长清步伐一顿,「温师兄问就是了。」 温珩:「我跟崇炀掉水里你救谁?」 萧长清:「……自然是救你。」 温珩停下步子,「骗人,萧长清小时候被乡里人欺负,按在水里险些没命,从此落下了畏水的毛病。他明明谁都不会救。」 身前的萧长清身形有一瞬间的僵滞,而后缓缓转过身,面露无奈。 「温师兄所言不错,可我方才的意思是,若当真形势所迫,我也是愿意捨身救你的。」 呵呵,不错你八辈祖宗,捨身你七舅姥姥。 温珩竖起一根国际友好手指。 「是我骗你的,萧长清是水乡人,在水里能游八百个来回不喘气,根本不畏水。」 第5章 师尊,菜菜,捞捞 骤然间,眼前的萧长清面色阴冷下来,五官在雾中逐渐模煳了轮廓,若隐若现的狰狞。 温珩转头就跑。 幻境化形一次,没能骗得了他,便干脆不装了。 无数狰狞的嘶吼,混杂着压低的窃窃私语,从七窍钻入心底,让人遍体生寒。 「站住,别跑——」 温珩一边狂奔一边喊,「不跑难道还等你弄死我吗?」 身后,幻境的声音缥缈空灵。 「何必打打杀杀,我们何不各取所需?」 「实力,钱财,姻缘,世人皆求名求利倥偬一生,你所求为何?」 「温珩,你心中分明有所贪念,何妨转头看一看,你贪求之事,唯有我可以帮你达成所愿。」 无数低语声时远时近,陌生的场景在脑海中闪回,咫尺之遥,却永远看不真切。 匆忙间,温珩没有注意到,一根细嫩的藤蔓不知何时顺着他的锦靴攀上小腿,狠狠刺进皮肉。 「为何不回头?为何不敢看?」 「温珩——」 「你敢说你问心无愧?」 声音迴响,步伐微滞。 温珩挣扎地甩了甩头,视线却更加模煳。 眼前天地似乎都成了血色,地面裂开巨口,他站在万魔之间,长剑悍然落下重重禁制,无数妖魔粉身碎骨—— 那是谁的记忆? 他听不到,看不真切,也唿吸不了,心底更闷得生疼。 好似…… 好似他亲手打碎了什么,再也回不去,再也修不好。 一颗心燃烧殆尽,自此了无生息。 那棵攀附于小腿的藤蔓源源不断散发着阴郁魔气。 温珩近乎呆滞地伫立原地,原本清明的眸子渐渐失焦,如同覆上了一层霜。 他缓缓合上眼,任由虚幻如蚕蛹一般将他层层包裹起来,窒息感没顶而来,困束全身。 世界陷入一片沉寂。 …… 幽幽莹莹的潭水边,铺着青灰碎石小路,浓雾间垂盪下来摇曳的柳枝。 碧色的潭水无边无缘,边际没入微茫的烟波中。 自远处有一道皎白身影,踏着浓郁云雾在几步之外驻足站定,遥遥望过来。 那人低声开口,「温珩?」 闻声,温珩的步伐有霎那的停顿。 但那双眸子里已经覆盖了一层拨不开的阴霾。 他目光空洞,如被支配的木偶,依旧一步步朝着深潭走去。 第10页 几缕日光挣扎着从雾中透过来,正照在两人之间,生出一线道路。 郁明烛眸光微冷,望着远处靛青的身影,将袖中的手略微紧了紧。 自踏入迷雾到现在,这样熟悉的身影早已不止一次出现—— 藤蔓似有编织幻境的能力。 眼前所见,又是真是假? 两人的距离不断拉近,少年的身影从大雾中显露,得以窥见真容。黑白分明的眼眸,纤长下垂的睫羽,甚至,连隐在下睫里的一颗小痣都清晰可见。 处处清冷不似有情,却因温软湿红的唇,为整张面容添上一抹颜色,也似添了无尽生动的风姿。 ——亦或者,是同样陷入幻境的真尊。 郁明烛面上不动声色,拢在袖中的手指细微扣紧,眉宇间染上几分沉凝的犹豫。 要救吗? ——温珩已经走到深潭边,只差几步便要一头栽下去。 幻境已经杀了剑宗十三人,再多一人死在这里又能如何? ——脚步声缓缓,那人离溺死又近一步。 他两手清清白白,干干净净,还能省去日后诸多麻烦。 ——又一步。 郁明烛扣紧的手陡然一松,眼底只剩一片寒凉。 百利无害,为何要救? 有什么好犹豫? 有什么值得不忍心的? …… 潭边。 温珩眼中有瞬间挣扎的清明,復又将要陷入困噩。 他一步踏空,将要跌入致命的深渊。 然而脚步空悬的瞬间,却忽然有一只手狠狠扯着他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一把便将他扯了回来。 温珩鼻尖撞上一方宽厚胸膛,撞得生疼,勐地回神。 郁明烛神色中带着几分自我唾弃似的气恼,一手握着他的细腕,另一手并指凌空一划。 灵力破空似剑,将他脚腕上一条细弱的藤蔓被斩断。 古藤洒出一串颜色诡异的绿汁,落在地上拼命扭动了几下,终没了动静。 待郁明烛转过头,才刚及肩的少年如溺水之人被拉回岸上,贪婪地大口唿吸着,原本苍白的面色因缺氧而染上一层绯红,眼底也氤氲着一层水汽。 郁明烛唇轻扯,还未说话,忽然见这人一抬手反攀上了他的手臂,仰起头,含水目光直直看进他眼中。 「师尊……」 郁明烛唿吸一滞,「你……」 郁明烛自知本应当毫不留情地推开,可不知为何,一时间竟然浑身僵凝。 于是白雾瀰漫的林中,四野诡谲无声。 明烛仙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近在眉睫之处,他的小弟子红唇半启,微微凑近,低声如厮磨耳语—— 「师尊,我和萧长清一起掉进水里,您先救谁?」 郁明烛:「……」 浓稠的雾气环绕两人,却又有所畏惧般不敢上前,只蛰伏在四周,环绕着留出小小一片空间。 两人的眼睛都是清明的,对视时带着各自的试探。 短暂的寂静后,郁明烛蹙着眉,「萧长清?」 他似乎在努力回想着这个名字,片刻后,摇了摇头,「无论是谁,都不如乖徒重要。」 郁明烛答完,笑意未变,温声反问,「那若有朝一日,乖徒也收了弟子,偏偏不巧,他与为师一同遇困……」 手指顺势搭上温珩的后颈,毫不掩饰的威胁。 「乖徒选择保大还是保小?」 微凉的触感让温珩打了个哆嗦,当机立断。 「我直接将那个孽徒逐出师门,断绝关系,让选择题变填空题,答案只有师尊一人。」 两人视线相触,都松懈下来。 郁明烛的目光不动声色地落在他绯红的耳垂上,停留了片刻,随即低了低眉眼,压下了眼底的纷杂情绪。 旋即,明烛仙君面色如常,「幻境危险,乖徒为何在这里。」 温珩毫无察觉,将之前的事大概讲了一遍,从膳堂到领事堂,着重突出了某位叫萧长清的弟子有多英勇无畏。 讲完,他秉承着你来我往的人际礼仪,随口寒暄了一句。 「师尊又为什么在这里?」 其实问得很多余,书里面,郁明烛经常做救场工具人,基本上男主在那里遇到危机他就在哪里从天而降。 这么想着,温珩已经做好了郁明烛说出,受上天的指引前来此处寻一有缘人,的心理准备。 却不料,郁明烛闻言,垂眼瞧了他一阵,似笑非笑。 「因为有个不省心的顽徒,私自放走囚魔,逼得为师不得不在众人面前信口承诺,要亲自查出真相。」 「……」 原来他是仙尊和男主知遇游戏中的一环吗? 大可不必。 温珩一噎,讪讪笑着:「那,师尊可查清楚了?」 「没有,」郁明烛摇头:「只看过禁地被割断的锁链,出来后就被这迷瘴困住了。」 迷瘴确实是个难题,不仅能易容乔装蛊惑人心,还有移形换影、改变空间的能力。 若他之前没走丢,凭藉萧长清所向无敌的主角光环,跟他待在一起,倒是无需担心人身安全。 可眼下…… 只能说更不用担心了。 温珩期待的眼神紧紧盯着郁明烛。 师尊,菜菜,捞捞! 在他殷切的注视中,郁明烛凝神思忖片刻,道,「无论如何,先把这些唬人的迷瘴清理干净再说。你跟紧为师,莫要再走丢。」 第11页 入目可见都是一样的苍茫,难以辨别方向,而且越往深处走,古藤越躁动,雾气越浓稠,让两人的额发上都结出一层细细的水珠。 不知走了多久,郁明烛终于停下脚步。 「这便是阵眼所在。」 说着,摺扇一开。 一道悍然灵力扫过,周遭雾气剧烈波动。 不消片刻,白雾彻底散去。 温珩眸光一凝,郁明烛面色也沉了几分。 悠悠荡荡的藤条间,十数具倒挂着的尸体被吸干了血,干瘪如枯木。在书中虽然早已得知这样的场景,却远不如亲眼所见更为震撼,那些皱起的褐色人皮和空洞干涸的眼眶都一清二楚。 毛骨悚然。 「这里古藤制造迷雾的阵眼,也是那囤积尸体的地方。」郁明烛屈指抵着下颌,似是思忖,「乖徒,可觉得有些不对劲?」 剑宗后山设下层层禁制,寻常邪祟难以闯入,更不敢作乱害人。这古藤能明目张胆侵占整个后山,显然是土生土长于此,而非外来之客。 剑宗弟子也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肉骨凡胎,短短三日内,接连十三人殒命。 古藤显然已强悍到非同寻常的地步了。 蹊跷便蹊跷在此—— 温珩声音微凉,「若古藤有如此强悍的实力,为何这么久以来都不曾被人察觉?」 瀰漫的血气间蕴着一抹冷调的沉香味,原本茂密的树林中却一声鸟雀的啼鸣都不可闻。 一阵微风拂来,只有错落悬挂的干尸轻轻摇盪,让人从心底生出一股寒意。 郁明烛温润的声音散入风中,「只怕最兇险的还不止古藤。」 他转头对温珩道,「你不宜在此久留,这里离禁地牢狱不远,顺着这条路一直向前,约摸半里,便能彻底走出迷瘴了。」 「师尊……」温珩顿觉老泪纵横。 他本来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现在能走,当然要毫不犹豫选择跑路! 嘴角已经露出如释重负的微笑,身体已经转向了回家的方向,心已经提前欢唿雀跃。 但走之前,他还没忘了故作矜持,「那师尊你呢?」 闻言,郁明烛笑容微不可查顿了顿,仅仅片刻,恢復如初。 「剑宗还有两位弟子深陷迷瘴,若无他人引路,只怕凶多吉少。为师作为九峰仙尊之一,弟子有难,自然不可袖手旁观。」 温珩深吸一口气,一边向后退一边不舍道:「迷瘴内危机重重,弟子怎能撇下师尊独自逃命?」 郁明烛笑得温柔,说话却不留情面:「乖徒多虑了,你留着也没什么用处。」 「这怎么好意思呢。」 「不必和为师客气。」 「既然如此,弟子自知修为浅薄,就不拖累师尊了。」温珩退到枯藤边界,还不忘交代,「师尊记得好好与萧长清聊聊!」 郁明烛眸光深深,眼看着那人的背影迫不及待跑远了去,隐匿在葱茏的林叶间。 林中再无人影。 他唇畔的笑意便一点点落下来,转而半是讥讽地抬了抬唇,转身欲走。 却忽然,身后一道更加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是温珩气喘吁吁奔了回来,一个勐子剎不住车,险些扎进他怀里。 郁明烛面上一贯沉着的笑意被击碎,微诧地睁大了眸子,「你怎么……」 「弟子思前想后,前路危机四伏,怎能让师尊独自涉险!」 温珩脸色带着视死如归,脑海中迴荡半分钟前的电子音—— 【那个,出于职业道德,我必须提醒一下,如果任务达成时的场景宿主本人不在场,任务成就无法结算的。】 【换而言之,你白干了。】 他深吸一口气,在郁明烛惊诧的目光中拿出这辈子最深情款款的演技: 「无论生死,弟子都愿与师尊同往!」 第6章 我就是他师尊 周围一圈尸体挂得跟腊肉一样,风一吹,错落着摇摇荡荡,看起来无比诡异。郁明烛说着,虚空託了托其中一只垂下来的枯手。 他道:「事必躬亲,倒不如诱敌引路。你看,这些干尸虽面目全非,却不难看出都是女子身。而且指甲内残留同色石子,显然生前都被抓去了同一个地方,在那里挣扎着四处乱抓过。」 「师尊的意思是,这些弟子生前被捉去过的地方,可能就是它的老巢?」温珩点头,「好主意,那我们就在这里等它来捉。」 郁明烛却摇头,「你我都是男子,硬等恐怕等不来,除非能有一位貌美如花的女弟子……」 对视的剎那,温珩心中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下一刻,他的师尊笑意深深:「不如,乖徒来试试?」 温珩:「?」 这是能随便试的吗? 温珩默了片刻,一脸真诚地,企图把水反泼回去:「师尊,其实弟子一直觉得您玉树临风,犹如谪仙下凡,若扮作女子定是绝世容貌,更能引起古藤出手的欲望。」 郁明烛推拒:「还是乖徒更秀色可餐些,比为师适合女子装束。」 温珩:「师尊何必谦虚。」 郁明烛:「乖徒千万别妄自菲薄。」 温珩还欲说什么,忽地听见天空一道惊雷巨响,顷刻间乌云遮日,狂风骤起,将两人的衣衫吹得凌乱。 温珩一惊,后退两步,「扮个女子而已,师尊你不情愿,也不必用天雷噼我吧?」 第12页 玩不起?是不是玩不起? 轰隆雷声中,郁明烛睨他一眼,不疾不徐,「为师还没有那么小心眼。」 话落,目光略过他,落定在他身后,深色的眼瞳中映着空中堆积的浓云。 温珩察觉到什么,回过头—— 乌云低垂,浓云滚滚,蕴着令人胆寒的电闪雷鸣,如旋风一般,尽头指向远处一座断崖。 天雷已现,萧长清已经进入藏宝室、拿到天火剑了? 捲地风起,明烛仙君墨发被吹得纷飞,眸光沉沉,唇畔却生出几分笑意。 「看来,不必我们费心找了。」 …… 山崖底下。 断崖如顶立天地般耸入云霄,看不见终端,层层叠叠的藤蔓几乎把山体完全包裹起来。缝隙中,露出青灰色的岩石间似有一处空洞,却全被古藤阻挡着。 又是一声惊雷巨响,周围沉寂的古藤隐约有甦醒之相。 郁明烛正要暴力破开一条路,温珩忽然却按住了他的手,抬头远望,「那是什么?」 见山崖上的藤条间捆着一个人,双目紧合,显然已经失去意识,正随着藤蔓微摆一晃一晃。 深山老林的,挂在藤蔓上的,男的,活的…… 温珩一眯眼睛:「葫芦娃?」 郁明烛:「……」 不过眨眼的功夫,豆大的雨点噼头盖脸的砸下来。 藤蔓上的葫芦娃被登时浇了个透,迷迷煳煳睁开眼,看到底下的高度,一口气噎在喉咙里,险些又晕过去。 待总算醒过神,看到底下两道身影,赶忙高喊:「喂!下面的同门,我叫宋子羽,北昭峰的,你们要是救了我,日后我与我大师兄定有重谢——啊!!」 话音未落,就被藤条勐地盪了出去,古藤群魔乱舞一般躁动起来。 雷被不知名的力量引着,全都往山里噼,却又噼不开山体,只能狠狠打在古藤上,灼烧出一片片焦煳。 宋子羽叫得跟尖叫鸡一样。 「救命啊!我说你们快想想办法,救我啊——」 在无数嘈杂的声音里,郁明烛道,「是金丹期渡劫的天雷,现在离开来不及了,我们得尽快进山避一避,否则第六重天雷会把附近都夷为平地。」 闻言,温珩却是一愣,「金丹期?第六重?」 等等,等等等等。 葫芦娃的事先放一放。 按理说萧长清才刚筑基,为何会引来金丹期的六道渡劫天雷?原书中,也只不过是因解开了天火剑的封印,引来三道普通天雷而已。 金丹期……渡劫…… 引雷之人,是崇炀? 温珩的大脑彻底空白了一瞬。 两人站着的地方位于一片茂密林叶下,雨才刚下,树下这儿还是干爽的,唯有一片碧叶被雨打落,打着旋儿飘下来,恰好落在郁明烛乌黑的发间。 矜贵出尘的仙君墨发如瀑,发梢却沾了一片叶子,实在有些碍眼。 温珩大脑尚且处于离家出走状态,想也没想,下意识伸手,要帮他摘下来。 忽然靠得极近。 郁明烛一垂眼,便能看到近在咫尺的明净双眸,和柔软红润的薄唇,近乎贴着他的下颌擦过去。 郁明烛身形僵硬了片刻。 如果换作别人,只怕那只手伸过来的霎那,就已明烛仙君强悍的灵刃下化成一片血沫。 可是此时,他所有的警惕和戒备都形如虚设。 直到那人已经面色如常地退开,手中捏着从他额前撷来的嫩叶。 郁明烛仍旧略微出神。 「喂!我说你们两个大老爷们在那你侬我侬做什么呢,这都什么时候了,能不能先干点正事啊?」 空中的大叫声和着雨音传来,温珩和郁明烛都被他喊回了神,不约而同地,缓缓抬头瞥过来一眼。 眼神中的警告与打量各不相同,但宋子羽从中读出了同一种信息:闭嘴! 宋子羽后颈一凉,很乖觉地闭了嘴,做一颗安静懂事的葫芦。 山崖底下,温珩扯了扯郁明烛的衣袖,「师尊,慈悲为怀,众生平等。就算是个二傻子,也他救一救吧。」 郁明烛颔首嗯了一声,不知是嗯了众生平等还是嗯了二傻子,而后并起双指,一道灵力划过,缠缚在宋子羽身上的古藤旋即断裂。 宋子羽落下来,在地上打了个滚,迅速爬起来:「快跟我来!」 天雷之下,周围的古藤像嗅到了血腥味的凶兽,宋子羽一路带着两人绕过了半座山,攀在一座岩石缝隙里招手,「这边!快过来!」 天雷越来越近,几乎就在耳边炸响,温珩来不及多想,牵起郁明烛的手便一路狂奔。 郁明烛指节微不可查地一屈。 想要甩开,可又终是没有动作,任由手指交叠相扣。 两人紧贴着坠下的巨石钻进了山岩缝,轰隆巨响在身后响起,碎石块在门口堆起一道门,也正好将古藤都挡在了外面。 咔哒一声,宋子羽点起火摺子,岩洞内亮起微弱的光。 三个人都浇得像落汤鸡一样,面面相觑。 郁明烛掐了个净身诀,衣袍与髮丝上的水渍立刻干了大半,哪怕同是落汤鸡,他也是看起来最干净优雅的那一只。 岩洞内迴响着的火摺子燃烧的噼啪声,衣角处滴滴答答的水声,还有三人剧烈奔跑后未曾平復的唿吸。 第13页 宋子羽掸了掸身上的水,掀起眼皮不满道:「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温珩说,「看你新奇。」 原书中关于这个宋子羽一句都没有提过。 当时萧长清从藏宝洞里面出来时古藤早已枯死,他又引来了天雷,一把火连山头烧得干干净净,寸草不生。 若真是有宋子羽这号人物,只怕当场骨灰就被扬了。 如今却眼见着骨灰返祖成了活人,哪能不新奇? 宋子羽却全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觉得被他看出一身鸡皮疙瘩,「别看了,看也没用,我可跟你们俩不一样,我不是断袖。」 他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虽然你们刚才也算是救了我一命吧,但我有句话不得不说……顶天立地的男子,看上去都也算端端正正眉清目秀的,做什么要跟对方同为男子的人厮混在一起,简直伤风败俗。」 温珩:「……」 郁明烛:「……」 宋子羽抬高下巴,觑着他们,「我说的不对吗,你们俩在那山崖底下又搂又抱的,刚才还手拉着手跑进来,啧啧,真辣眼睛。」 两人还是不说话,宋子羽苦口婆心劝完,没见成效,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们一眼,嘆了口气。 「先不说这个了,正式认识一下吧。我叫宋子羽,北昭峰排行第二,来这里找我师兄的,你们呢?」 岩洞内短暂的无声。 温珩意味深长地笑了:「温珩,随云山的。」 宋子羽惊奇,「随云山?嘶,你就是那个,明烛仙君的亲传弟子?」 说着,打量他一通,满脸痛心疾首,「明烛仙君德高望重,你身为他的亲传弟子,居然有断袖之癖,你你你……你如何对得起你师尊的教导?」 宋子羽说完,转向郁明烛,沉痛问:「你又是哪位?」 郁明烛看着他,也缓缓笑了:「我就是他那德高望重的师尊。」 第7章 好孩子,把衣服脱了吧。 按时间线来说,这会萧长清本该已经寻到了藏宝洞,英雄救美。而冰清玉洁的小师妹宁轻轻死里逃生,对其芳心萌动。随后两人顺理成章,就着断桥效应擦出爱情的小火花。 但是现在,宁轻轻换成了崇炀。 粉红的爱情泡泡变成了致命的渡劫天雷。 原本人生赢家的局面,面临着爱情事业双欠收的巨坑。 温珩倒吸了一口凉气,觉得无论之后的剧情是哪种走向,总归都不会是他想看到的那种。 咚咚—— 咚咚,咚咚—— 「谁的心跳声?」温珩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又看了看早已气定神闲模样的郁明烛,最终把目光投向一脸恍惚的宋子羽,「你怎么心跳得这么快。」 宋子羽面如死灰,「不是我,我的心已经死了。」 在说出断袖之癖四个字的时候就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温珩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拍了拍他的肩,「行了行了,这点小事,不必放在心上。」 宋子羽灰白的眼神转为茫然,「真的吗……」 他可是当着人家师尊的面误会了徒弟是断袖,而断袖的对象,居然还是师尊本人。 「真的,」温珩柔声安抚道,「说起来,你我都是同门,何必为这点口舌之失耿耿于怀,还有我师尊,也不是小气的人。」 他笑得犹如春风化雨,宋子羽拧着眉纠结了一阵,见明烛也是神色淡淡,并无生气之相,这才勉强松下口气。 他睨着温珩,「哎,往日都听弟子们说你这人一无是处,今日一见,我倒觉得勉强还是有优点的,起码为人大度,不小心眼儿。」 「是吗,那多谢夸奖了。」温珩笑意愈深,「我是真的没放在心上。」 他微微压低声音,语气意味不明,按耐着几分轻佻笑意,「毕竟,你又没说错。」 宋子羽的表情立刻又空白了。 温珩:「嘿嘿,逗你玩的。」 可惜他没那么好的福气。 这种天选金手指,註定只能属于主角萧长清! 岩洞恰比一人高些,深邃远长,前路隐匿在黑暗中一眼望不到头。 有规律的鼓动声在石洞中回音悠长,带着几分生命的搏动力,随着火苗的明灭敲击着。 郁明烛淡淡开口,「别闹了,这里山洞交杂,里面多半都是互通的,我们寻着声音走,或许能遇上另外两位弟子。」 温珩点头,「那事不宜迟。」 万一迟了,崇炀被雷噼死事小,若是真擦出点什么不该擦出的火花,把原本苏爽修仙开后宫的大男主擦到什么奇怪未知的道路上…… 自戳双目算了。 可他还未走出一步,就被郁明烛伸手拦下。 郁明烛垂着眸子,鸦黑的睫羽被暖黄色的火光镀上一层金芒,眸中光影明灭不定。 「剑宗灵气充沛,山野精怪修炼出神智灵力倒是寻常事。可这古藤杀人作恶,显然并非善类,而是沾染了魔气的邪祟。」 岩洞内阴冷潮湿,几人发梢上还悬着细密的水渍。 郁明烛呵出一口白气,「再往前走险象环生,循着声音所找到的是剑宗弟子,还是其他什么,都是未知之数。纵然是我,也不可保证能全然护你二人周全。此处倒是勉强能算一处庇护所,躲在这里,起码性命无虞。」 第14页 火摺子烧了太久,火光已经微弱下去,忽明忽灭地映照着几人的面容。 他在等两人做出抉择。 片刻后,宋子羽咬了咬牙,握住腰间微微发着烫的玉琮,「这是师兄给我的信物,我能感觉到,他现在就在里面,而且……情况很不好,所以,就算拼了命我也要去。」 郁明烛不置可否,静静转头看着温珩,「你呢?」 温珩由衷想说白白吧您二位慢走不送,然后原地躺平坐等这群活爹们打完副本送走boss一了百了。 但是。凡事常有个但是。 温珩嘆了口气,迎上明烛的目光:「既到此处,无论生死。」 郁明烛看了他一阵,拂袖转身:「走吧。」 越往里走气温越温暖起来,过了约摸一炷香的功夫,衣服上的水汽近乎就蒸干了,只剩下内里几分隐约的潮意。 岩洞内道路交错崎岖,郁明烛在前开路,偶尔断掉几条攀附在岩壁上、伺机偷袭的古藤。 温珩跟在他后面,活脱的甩手掌柜,彻底享受了顶级私家保镖的服务。 宋子羽瞥他一眼,「你倒清闲。」 温珩感慨,「有师尊的孩子像块宝。」 宋子羽皮笑肉不笑:「呵呵。」 约莫小半个时辰,走走停停,最终踏出长道,视线豁然开朗。 这里居然有一片无比宽阔的空间,高不见顶、远不见边。 圆形的岩洞中央是一大片粼粼的湖水,一眼看去幽幽邃邃深不可测。 环绕着的古藤架成长阶,又在湖面中央铺成高台,团团的古藤缠绕盘旋,像一颗硕大的心脏,扑通扑通跳动着。 最上方簇拥着一把破败不堪的长剑。 温珩乍然心神一晃。 这个场景在书中没有出现过,这把剑也绝对不是高端霸气上档次、花里胡哨炫炸天的天火剑。 恰恰相反,眼前的长剑朴素得过分,已经在岁月的流逝中变得灰败残破,又被墨绿古藤裹着,一眼看去,连本来的颜色都认不出来。 ……白色的。 明明不曾亲眼见过,但温珩恍惚间,无端觉得长剑本该是通体素白,灵动如蝉翼的样子。 即使沉寂在无边的黑暗中也如霜似雪,熠熠生辉。 而非眼前锈迹斑斑,老旧不堪。 郁明烛神色也是沉凝,在看到长剑的瞬间敛了唿吸。 安静中,唯有宋子羽的声音一惊一乍:「这什么地方啊,太震撼了,我在剑宗活了十几年,居然听都没听说过!」 「哎哎,你们看到那把剑没有,绝对是上古神武的级别!」 「还有这水,波纹不动却自带一股灵气,简直是修炼闭关的绝佳场所!怪不得古藤能那么厉害。」 回音幽长,听得人脑壳生疼。 温珩啧了一声:「你能不能安静点?」 「你懂什么,我这叫有探究欲。」宋子羽俯下身,伸手轻轻触了池水一下。 郁明烛出声:「别碰!」 可已经迟了。 「啊!」 宋子羽惊叫一声,指尖被烫得通红,他下意识腾得窜出老远,猝不及防被脚下的碎石绊了一下,手上脱力一松。 噗通一声,火摺子掉进池水中,火光灭了—— 可下一秒,却不是料想之中的黑暗,反倒自几人踩着的巨岩上亮起点点萤光,顺着岩石蔓延至周遭石壁,直至头顶收束笼罩。 明明灭灭,星星点点,宛如萤火,宛如置身于星云之间。 神台上突然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 「来者何人?」 抬头看去,竟是一个佝偻老人,几乎和缠绕着的古藤融为一体,镶嵌其中。 他浑身都被藤条紧紧束缚着,双目也蒙着一道枯藤,开口时,声音古朴如千年朽木。 「尔等,何故擅闯灵池?」 郁明烛上前一步,温声开口:「我们无意冒犯,今日前来,只为寻两名剑宗走失了的弟子。」 半晌,古藤老人嘆了口气,「若在此山中,许是凶多吉少。凡人不该踏足灵池,你们回去吧。」 凶多吉少四字一出,几人心都沉了沉。 温珩唇畔没了笑意,从踏入岩洞心中便一直困闷,无由无因,「你是什么人?」 闻言,古藤老人颤了颤,脸上出现一丝悲哀的神情。 「我……我是……」 「我是……」 古藤老人声音嘶哑艰涩,慢慢垂下头,像是失去了神智陷入昏沉,半晌,才自言自语般低声喃喃。 「渺渺望青山,迢迢数苍苔……」 水声滴滴答答,虚无缥缈响彻洞中。 「苍苔看又合,仙人殊不来。」 话音落下,石室陷入长久的寂静。 宋子羽的急性子实在忍不住,急急出声。 「问你话呢,你这几句是什么意思?你跟外面那些杀人的古藤是不是一伙的,这些天来失踪的那几个剑宗弟子,都是你杀的?我大师兄是不是也在你手里,还有……」 他顿了顿,「仙君说这里有魔气,你入魔了?」 前面那些话古藤老人置之不理,唯有听到最后一句时,忽然激动起来。 「魔!有魔族来了!」 古藤老人迭声说着,声音沙哑刺耳,「那天在禁地……魔族的血侵蚀了他的心智,让他变成丧心病狂的兇手,他杀了剑宗十三弟子!」 第15页 直到破声,「去杀了他,去杀了他!」 温珩与郁明烛同时开口:「杀了谁?」 又是一阵寂静,滴水可闻,良久,古藤老人喃喃开口。 「去……杀了我。」 湖水幽深无波,波澜不惊的湖面上蕴着诡谲的静谧,似有暗处杀机悄然浮现,人心惴惴不安。 郁明烛抿唇:「是双生藤。」 「什么藤?」宋子羽挠了挠头,「仙君,您说明白点行不行?我们北昭峰弟子都没怎么上过学论课。」 郁明烛看了他一眼,不得不临时开个小灶。 「双生藤同根同源、同生同死,却并非同心同意,譬如眼前所见,两株古藤显然分成一善一恶,恶的那个堕入魔道,杀人如麻,还把善的这个囚禁于此,不见天日。」 宋子羽恍然大悟,点了点头,忽然看向温珩,「所以你是清白的。」 温珩没反应过来:「啊?」 「可不就是吗,」宋子羽理直气壮,「很显然,是恶藤在禁地吞食了那只失踪的囚魔,所以就被魔族的血侵蚀了心智,堕入魔道,这才接连残害了十三个弟子,没毛病吧?」 原来是这事,温珩都快忘了自己身上还背着一宗价值三十鞭子的重案。 温珩琢磨了一会,「虽然你是在帮我洗白,但我还是觉得有一个小毛病。」 「恶藤不好好待在山头晒太阳,为什么非要去戒备森严的禁地偷一只囚魔来吃?」 宋子羽想了想,「据我所知,像古藤这种修炼出灵气的山间精怪,为了增进修为而弱肉强食、互相攻击的行为还挺多的,要是一段时间没得吃,饿疯了,还真没准会铤而走险把目光瞄上禁地里的囚魔。」 温珩嘶道:「那它真是饿了,什么都吃得下。」 「它吃的时候,可能只当是寻常妖兽,也不一定知道那就是魔。」宋子羽越想越觉得顺理成章,「要不然,没法解释为什么有一只囚魔突然失踪,与此同时,古藤又恰好沾染了魔气。对,真相一定是这样!」 宋子羽哈了一声,一锤手,「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推理!我是天才!」 旁边,温珩托着下巴。 头好痒,要长出脑子了。 郁明烛一直在旁边静声听着,这会儿,幽幽道:「他的猜测并非全无道理……这倒也好验证,只要看一看最后恶藤的老巢里,有没有囚魔的尸首就行。」 得到肯定,宋子羽得意洋洋咧嘴笑了,「你看,仙君都说我有理,那咱们赶紧杀了这对什么双、双胞胎藤,回去报告长老?」 然后论功、行赏、用传音满门派进行年度优秀弟子专门表扬! 如果没人阻拦,他已经要走出二里地去。 温珩不得不按住他蠢蠢欲动的肩,「我知道你急,但你先别急,不管是双胞胎藤还是独女藤,咱们现在处于劣势,不知敌方动向。」 去哪杀?怎么杀?都是问题。 这话一出,宋子羽的理智重新占领智商高地,和他默然对视片刻,不约而同地把视线投向郁明烛,梅开二度。 仙君,菜菜,捞捞。 岩洞中光影昏暗,水声空寂。 萤光的点影落在郁明烛的脸上,将分明且干净的五官线条勾勒得更加深邃。 几息思忖,他缓缓开口,「双生藤的关系如花与叶,并不平等,魔藤只能依附于老藤得以生存,老藤若死了,他也活不久。这也就是为何魔藤囚禁老藤,却不杀之。」 说着,声音逐渐沉下来,「所以,想逼他现身,杀了眼前这个就是。」 凛冽的剑刃在空中一扫,端正架在古藤老人脖颈间。寒光迫近,古藤老人却毫无反应,浑浑噩噩,几不可闻地喘息着。 郁明烛眸光冷了冷,手腕却忽地被一只手按住了。 温珩眉眼舒展开来:「或许,还有另一个办法。」 二人对看一眼,齐齐看向宋子羽。 「问你个问题,」温珩笑容灿烂,温柔得吓人:「你大师兄平日待你好吗?」 「怎么突然问这个?」宋子羽撇了撇嘴,「当然对我好了,大师兄对每一个北昭峰弟子都好,教我们习武练剑,读书识字,饿了带我们找吃的,冷了给我们买衣服,挑不出一点错来。」 郁明烛瞥了温珩一眼,似有所觉。 于是笑意盈盈地接过话:「那,想来你救他的心意是义无反顾?」 宋子羽果断道,「当然,上刀山下火海,绝不推託!」 温珩扬眉:「不惜一切代价?」 宋子羽斩钉截铁:「不惜一切代价。」 温珩感慨且欣慰地嘆了口气,上前拍了拍他的肩:「好孩子,把衣裳脱了吧。」 第8章 扮个女弟子来看看? 宋子羽惊恐后退,「你,你你要干什么,我可不是你想像的那种人!你还当着你师尊的面呢怎么就敢……」 温珩:「闭嘴,别吵吵,我对你的肉。体和灵魂没有一点兴趣。」 宋子羽仍然戒备地捂着自己的领口,很显然已经被吓出来了点心理阴影,「那你让我脱衣服做什么?」 「我和师尊之前发现恶藤古怪得很,只喜欢长得好看的女弟子,」温珩的眼神在他脸上来来回回,笑了,「看你长得清秀,不如把银甲脱了,扮成女弟子做个诱饵试试?」 第16页 「你说得,」宋子羽嚷嚷道,「你们长得也好看,你们怎么不——」 话说到一半,和郁明烛幽幽的眼神对上了。 他把话咽回去,对着温珩重新嚷嚷:「我只是说你,你长得也不丑啊,你怎么不扮个女人来看看?」 温珩无辜道:「我又没有大师兄急着要救。」 宋子羽拧着脸,脑补了一下自己头戴绒花俏衣红唇的模样,一时间接受无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不行不行,你肯定是耍我的……何况我一个天生的男人,就算脱了银甲也变不成女的。」 「古藤又不是神仙,无非靠外貌或是灵场判断,你把外貌做出来,灵场师尊会帮你伪饰的。」 温珩说着就要上手开扒,宋子羽惊慌躲闪,「不行,你住手!」 幽萤点点的灵池边,两人一逃一追,一个急吼吼扒人衣服一个脸通红捂着胸,「住手」、「来嘛」和带着几分哭腔的「你无耻」不绝于耳。 场面很难评。 「嘘。」 郁明烛忽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侧耳听了片刻,「外面的雷声止了。」 两人齐齐停下动作,宋子羽愣愣发问:「雷声止了?」 温珩似是忽然想到什么,若有所思地看去,果然见郁明烛眼底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面上却故作一派正色。 郁明烛道:「要么,崇炀已经受过了六重天雷,突破金丹步入元婴,要么,便是人快要死了,天道不会纠缠死人。」 石室内忽地安静下来,温珩极重地嘆了口气,顺着郁明烛的话意说了下去。 「无论突破了还是要死了,若正是奄奄一息的时候,恰好落在那魔藤手上……」 郁明烛也好似颇为遗憾:「世事无常,谁能料到北昭峰最为聪慧的弟子,今日居然会殒命在魔藤的手上。」 「真是可惜了。」 「人各有命。」 「谁让他真心相待的师弟居然连一点点小代价都不肯付出呢。」 两人的嘆息一声重过一声,余光皆是落在宋子羽脸上,眼看着他面色青了又白,越来越难看。 终于,宋子羽单纯的道德被狠狠绑架。 「别说了,」他深吸了一口气,满脸视死如归,「来吧,我准备好了。」 …… 满室归于寂静,只剩沉重又缓慢的的古藤扑动声,一下一下,像唿吸一般规律。宋子羽席地坐在藤条编成的长阶上,仰着头看岩壁上的点点萤光。 温珩和郁明烛将身影隐在之前的岩石甬道里,四下寂静,闲来无事,便有一搭没一搭地低声聊起天。 「师尊,你说那恶藤真能被这种简陋的办法引来吗?」 「不见得,」郁明烛缓缓道,「其实,就算不成,也总有其他法子的。」 「是啊,不见得。」 都知道不见得。 但温珩仍旧唇畔抿出笑,将手拢在口边,朝着远处稍微抬高了声音。 「喂,你把腿并一併,哪有女子像你这样坐得跟地痞流氓似的!」 离得太远,光线昏暗,看不清宋子羽的表情,单从他收回腿的力道来看,显然是忿忿不平,在心里骂了一万句过不了审的。 温珩低声笑了,「就算不成,能看他气的吐出血来,也挺有意思的。」 反正天雷停了,萧长清没死,宋子羽握着个能感应的信物没哭丧,说明崇炀也没死。除了可能出现点不该出现的火花之外,问题不大。 温珩自顾自数着,忽然听到身边的郁明烛开口,似是斟酌着,语气犹疑。 「你方才,为何不让我杀他?」 「谁,」温珩怔了怔,回过神来,意识到明烛说的是古藤老人,便反问道:「为何要杀他?」 郁明烛默了默,「双生藤同根同源,虽无天生本性的善恶之分,可若其中一株沾染了魔气,便不同了。」 温珩站得累了,便随意地就地坐下,半靠在冰凉的岩壁上。 却不想黑暗中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居然是郁明烛也悠然一掀衣袍,在他身侧坐了下来。 身侧的人沉沉开口,「魔气迟早会蔓延到这一株上来,他终归也会变成十恶不赦的魔类。今日不杀,来日也留不得。」 温珩啧了一声,正要说那多大点事,来日再杀呗,却忽然心头一颤。 不对,大大的不对,师尊这是点他呢! 说入魔,入得最惊天动地的不就是日后的明烛仙君吗? 不仅入魔了,还一路尸山血海杀上了魔尊的位置,又把人界搅了个天翻地覆,生灵涂炭。 那要是日后,郁明烛回想起他这句「再杀呗」…… 温珩打了个哆嗦,脱口而出:「弟子深信魔也有善恶之分,恶藤入魔会丧尽理智,杀人作恶,善藤入魔却不尽然。」 黑暗中,他没有看到郁明烛听见这句话时唇边扬起的讽刺般的冷笑,只听见其声如温玉:「魔怎会有善恶之分?」 「为何不能有?」 温珩乖觉地靠了上来,二人间的距离又近了许多。他比郁明烛矮半个头,这会靠近,就像委身在他怀里一样,说话时的气息都无比分明。 「弟子觉得善恶之分,从来不是血脉来定,就比如,师尊你……」 郁明烛的身子有瞬间的僵硬。 温珩继续道,「师尊你一路上处处相护,这份师徒之情感天动地,弟子无以为报,所以日后无论是正道还是邪路,无论世人非议,无论此身生死,弟子都愿意站在师尊这一边。」 第17页 说完,温珩在心中回顾了一下刚才的表现,觉得很该给自己精湛的演技打出一个完美的十分。 情真意切,动人心弦,用词诚恳,肯定把还处于纯善无邪阶段的郁明烛哄得一愣一愣的。 至于日后…… 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等郁明烛真的入了魔,天天忙着跟萧长清打得你死我活,还哪有空管他一个废物徒弟究竟站哪边? 到时候他拍拍屁股提裤子就走人,愉快开启自由新人生! 芜湖,为自由干杯! …… 安静的岩洞中,时间似乎变得格外漫长。 不知不觉间数个时辰过去。 郁明烛垂下眼,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他却能看得分外清楚。 温珩阖着眼,唿吸平稳,倾身靠在他怀中,髮丝便自然散落下来,和他心口的墨发都缠绕在一起,分不清到底归谁。 从舒展上扬的眉眼,到微微抿起薄红的唇,褪去笑时散漫张扬的混气,带着几分无知无害的乖顺。 像是玩累了、没精神再使坏的狸奴,只晓得蜷起尾巴,窝在温暖处打盹。 郁明烛的手虚落在他的发间。 髮丝微潮,手心下的温度明明泛着凉意,却烫得人难以忍耐,想要退缩。 静静看了一阵,郁明烛实在忍不住,轻声开口,「之前,在随云山……」 他的声音太轻,哪怕是在空旷的岩洞中也难以听清,像是一声轻嘆转瞬即散。 而且说得没头没尾,莫名其妙,或许自己都不知后半句是什么。 温珩双眼仍旧是闭着的,可却忽然开口应了这句话,声音带着些哑,如同梦呓。 「弟子被戒律长老关在牢中时生了一场大病,醒来后,之前的事,就全都不记得了。」 之前种种,都不记得了…… 郁明烛眉心微微一拢,垂着的睫羽遮掩了眼底晦暗不清的情绪。那双藏匿在幽暗中的眸子更加漆黑,近如点墨。 时间无声流逝,洞中不知日月轮转。 宋子羽屈腿坐在台阶上,面容平静,长发垂落,自然而然的神态之间,竟真的肖似了温婉女子之相。 郁明烛踏上长阶,一步步朝他走来,停在几步之距处。 二人一站一坐,目光相触,宋子羽笑了,微偏了偏头,「明烛……仙君?」 郁明烛神色不变。 但古藤老人倏地抬起头,空洞的眼眶转向他,嘶嘶呵呵地抽了两口气,干瘪的唇忽然张大了。 「你是郁明烛——」 余下的话没来得及说完,被一道灵力封回口中。 宋子羽伸出食指竖在唇边,像是对着古藤老人,更像是对着郁明烛,声音轻不可闻,「嘘,有人睡着了。」 他沖别人嘘过一声,自己却十分放肆,信手从身边捻了一片狭长的叶子,抵在唇边。 悠悠扬扬的乐音倾泻,如流水淙淙。 温珩警觉了一瞬,眼轻轻睁开一点,又实在睏倦得很,枕着一团沉香味的雪衣沉沉睡去。 一曲终了,宋子羽垂下手,长叶打着旋飘入池水中,陷入无边无际的平静。 突然,一道粗重的唿吸声渐行渐近,伴随着跌跌撞撞的脚步声,在岩洞中被无限放大。 萤光陡然明亮一瞬,照清楚了那道影子—— 萧长清背着浑身是血的崇炀,脚下一错,从岩洞中跌了出来。 第9章 系统终于也癫成了他想要的样子 温珩是被提示音叫醒的。 不是他的系统,是一个陌生的女声,非常活泼地欢唿着—— 【恭喜宿主首战告捷,完成任务「明烛仙君的另眼相待」!主角萧长清已成功引起郁明烛的注意!】 【特此奖励宿主x61温珩,权限升至2级,获得传送权限x1,可用于传送至目标人物身边。】 【希望宿主再接再厉,再创佳绩,爱你哦么么哒~】 温珩一个鲤鱼打浪坐起来,喜上眉梢。 「任务完成了?工资结算了?小系小系,给我播放一首好日子!」 属于他的那个系统,【……】 温珩:「你不高兴吗,怎么不笑?」 【我生性就不爱笑。】 潮湿阴冷的凉意逐渐泛上来,温珩打了个喷嚏,要爬起来的时候,手在地上摸到了一团光滑柔软的衣裳,眯着眼睛仔细看了看,居然是郁明烛的外衣。 怪不得睡着的时候没觉得冷。 温珩小心翼翼地将衣裳拢进怀里,走出岩洞。 血腥味在水雾中浓得熏人,灵池中央的高台上,昏迷未醒的萧长清和崇炀一左一右靠着古藤。 郁明烛转头,「醒了。」 温珩走上前,「他们这是怎么了?」 递来的白衣上还带着几分暖意,指尖无意间相碰。 郁明烛有瞬间的失神,而后十分自然地接过来,披上身,理好衣襟。 郁明烛道:「萧长清还好,只是一些皮外伤,刚才已经做了临时的止血包扎,但他力竭昏睡……」 说到这里顿了顿,侧目,意味深长地看过来。 温珩被他看得莫名其妙:? 旋即,就听昏睡中的萧长清唇瓣微动,喃喃呓语,「温师兄,别去,危险…温师兄……」 温珩回想了一下刚才的系统播报,似懂非懂,「莫非是梦里还记挂着同门的安危,这种感天动地的责任感和兄弟情,让您大受感动、另眼相待?」 第18页 萧长清:「明烛仙君…假的,危险……」 温珩感慨一声,「您看,他的梦里还有您呢,不仅记挂同门,还敬爱师长——」 「温师兄,你那个师尊是假的,危险……」 「到我身边来,我保护你……」 温珩:「……」 郁明烛扯起唇,冷呵了一声,「记挂同门倒是没错,敬爱师长却不见得。」 一字一顿,让人后颈发凉。 欢唿雀跃的系统音再次响起: 【恭喜宿主首战告捷,完成任务「明烛仙君的另眼相待」!主角萧长清已成功引起郁明烛的注意!特奖励——】 播到一半,后面的音频都被电子扰乱。 系统冷冷解释,【不好意思,系统bug。】 温珩:「……」 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有一瞬间仿佛闻到了些火药味。 但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你就说任务完没完成吧。 好在,明烛仙君并未纠结于这个话题,而是把视线转向崇炀:「他的情况不太好,被一刀捅穿了心肺,失血过多,危在旦夕。」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崇炀胸前果然一大片骇人的血渍,一张平日张扬的脸这会安静下来,苍白得连唇色都无比浅淡。 按理说古藤偏爱女子,就算有男子乱闯,至多就是编造幻境将人赶出去。 怎么会伤成这样…… 咚咚咚—— 匆忙的脚步声渐近,是宋子羽跑回来,上气不接下气,「果然如仙君所料,周围洞口都被古藤缠上了,藤条跟岩洞融合在一起。」 他语气一沉,「要是贸然开路,恐怕岩洞会塌。」 温珩瞳孔地震:「你的意思是,咱们被困死在这了?」 郁明烛居然还笑了一声,玩味道,「看来走是来不及了,这一趟得斩草除根。」 正说着,一旁的萧长清睁开眼,满脸茫然,「……温师兄?」 仅仅一瞬就戒备起来,爬起身来退开几步,很警觉盯着几个人,「又是幻境?」 宋子羽不满道,「什么幻境,我们活生生的人站你面前你看不出来啊,眉毛底下俩窟窿出气用的?」 宋子羽说话和崇炀一脉相承的欠揍,这可能是北昭峰的文化特色。 但是萧长清显然仍旧警惕着,探寻的目光在几人之间转来转去。 温珩上前:「别紧张,我给你说一个只有你自己知道的秘密。」 迎上温珩坦荡明净的目光,萧长清将信将疑,犹豫地看了他片刻,还是选择慢慢走了过来。 温珩附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顿时,萧长清脸上爆红:「停停停,别说了……我信你是温师兄,别说了!」 宋子羽惊诧:「你跟他说什么了?」 「你也想听吗?」温珩朝他一笑,「那你也凑近些。」 宋子羽脸上那叫一个纠结,「我不想靠近你,我怕沾上脏东西。」 温珩:「……你到底想不想知道?」 「温师兄,」萧长清红着脸,压低声音,「别告诉旁人。」 这种讳莫如深的反应彻底激发了宋子羽的好奇心,「不行,我倒要看看你小子藏了什么事。」 他视死如归地把耳朵递过来,「来,说吧。」 温珩唇畔弯起一个弧度,故意朝他吹了口气,在他要发作的前一秒,缓缓开口,「萧长清他啊……」 宋子羽硬生生把怒火忍下去了,用所剩不多的耐心等着。 温珩大声跑着调:「就不告诉你呀~!就不告诉你,嘿,就不~告诉你!嘿嘿!」 …… 「别打了,正事要紧。」 郁明烛觉得自己再不开口,这俩人他逃他追,能把灵池都掀过来。 宋子羽不服气地撇开刚才随手捡的藤条。 见他不追了,温珩站过来,抱着胳膊杵了杵他,「你看,看到没?」 「看什么看?」宋子羽没好气。 温珩恶魔低语,「看我的好师尊,我有,你没有。」 「……」 郁明烛揉了揉眉心,转向萧长清,「你们遇到恶藤了?」 「恶藤?」 和北昭峰的半文盲不同,萧长清显然是标准好学生,上课听课做笔记那种,很快就联繫起了老师强调过的重点知识,「是双生藤?」 他点头,「和温师兄走散后,我与崇炀被幻境所困,好在后来循着一道求救声,从断崖边找到了一间堆满金银宝物的石室。」 「石室里有个浑身长满绿藤的魔,应当就是恶藤,崇炀问他是不是抓了剑宗弟子。」 温珩抽身过来,「然后呢然后呢?他说什么?」 「他说,让我们这群臭男人滚远点,别来烦他……」 「……再然后呢?」 「崇师兄脾气爆,一言不合就和他打起来了,我修为太低,被恶藤甩在石头上昏迷过去。等再睁开眼的时候,崇师兄被困在幻境里,性命垂危。」 「我心里一急,随手在旁边拔出一把古剑刺进恶藤体内,趁他挣扎时救下了崇师兄。」 温珩点点头,英雄救美,虽然数值不对,但公式起码没错。 「剑呢?」温珩期待地看着他,「就是你随手拔出的那把剑,是不是通体血红、削铁如泥,你带出来了对吧?」 萧长清想了想,「差不多是那个样子,可我当时急着带崇炀先走,剑……就随手扔在一边了。」 第19页 温珩看了眼昏迷的崇炀,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那,药呢?」 「温师兄你怎么知道,」萧长清一惊,「当时长剑的旁边确实有一个白瓷药瓶,我随手拿上了,后来见崇炀快要断气,情况实在危在旦夕,就给他吃了。」 「如今看来,确实是吊住了一口气,只是不知有没有什么副作用。」 温珩彻底凌乱了。 副作用,副作用就是能帮人凝神聚气,灵力大增,突破修为啊! 「小系!」 【我在。】 「剧情好像出了点乱子。」 【嗯。】 「但这也不能怪我吧,我哪知道萧长清为了崇炀这么豁得出去,神武不要了,突破修为的灵丹也给他了,这待遇简直赶上四大女主加一起了。」 【嗯嗯。】 「他别是看上崇炀了吧?他俩断桥效应擦火花了?」 【嗯嗯嗯。】 温珩觉得不对劲,「你怎么这么心不在焉的……我听见键盘的敲击声了,你在忙什么?」 系统咬牙切齿,忍无可忍。 【忙什么?】 【剧情和人设都崩成这样了你说我还能忙什么?我在填紧急查错的述职报告!】 【天杀的,有时候真的想报警抓你。】 系统终于也癫成了他想要的样子。 温珩凌乱的时候,萧长清还在跟郁明烛和宋子羽讲他的朵拉奇妙冒险经歷。 「岩洞之内错综复杂,我还以为永远都走不出来了,好在方才听到宋师兄的乐声,循着声音找了过来。」 萧长清说完,喟嘆一声,「说起来倒是很巧,我们在迷瘴里迷路,就有宋师兄的唿救声引着我们找到断崖。我们在迷宫里辨不清方向,又有宋师兄乐曲声指路来与你们汇合。」 「……咳咳,」宋子羽咳了几声,「是,是有点巧。」 萧长清一顿,「说起来,宋师兄到底是为何会出现在这——」 「说起来,」郁明烛开口,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之前恶藤还说了其他的什么吗?」 萧长清勐地想起什么,「对了,刚一见面,他问我们有么有见过一个人,叫玉……玉什么的,还说已经等了他很久,那人为什么还不来赴约。」 他凝眉细细思索一阵,眉宇一展,「我想起来了,是玉珩,他口中那个人叫玉珩。」 这话一出,空气陡然静默一瞬。 直到宋子羽挑了挑眉,看向温珩,「你兄弟?」 温珩头上三个问号,「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俩名字听起来很像啊。」 「那你怎么不说送子观音是你兄弟呢?」 「或许只是巧合,」萧长清打圆场,「那恶藤被魔气侵蚀了心智,疯疯癫癫的,所言不知有几分真。」 「现在要紧的是崇师兄,他伤及肺腑,又失血太多,纵然有丹药吊着性命,总归不是长久之计。我怕他……」 几人的目光纷纷移向崇炀。他的气息又微弱了许多,再无救治,只怕真的要撑不过去了。偏偏出口都被古藤堵着,要清开古藤,岩洞就要塌。 除非及时找到恶藤,将其彻底诛杀。 心都沉到了谷底,一时间没人说话。 宋子羽蹲在古藤心脏边上,一边时不时嘆口气,一边随手摸着旁边的银白长剑。 「大师兄最喜欢舞刀弄剑了,要是醒着看到这柄剑,肯定要称赞它制作精良,能削铁无声。」 他无意间在剑刃上一划,嘶了一声,抬起手来,指尖印着一道殷红的血痕。 「疼疼疼,这剑刃也太锋利了。」 宋子羽甩了甩手,几滴血珠落尽池水,消散无痕。 温珩支着下巴,「让你手欠。」 宋子羽白他一眼:「切,你别说你看到这么好的剑不心动。」 「我确实不心动,」温珩道,「你知道的,我是个废物,不会使剑,这剑在我眼里还没我师尊的一根头髮丝好看。」 郁明烛以拳掩口,轻咳了一声。 宋子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没志气的狗腿子。」 温珩嗤道:「舞刀弄枪的莽夫。」 宋子羽气性一上来,腾地起身,「按我们北昭峰的规矩,你不服,咱们就打一架,你看我这个莽夫能不能让你满地找牙?」 说着,他扬了扬眉,「怎么,这就吓得发抖了?还抖得这么厉害,放心,看在明烛仙君的面子上,我定然会手下留情——」 「那什么,」温珩打断他:「不是我在抖。」 第10章 人工智障 地面的震动越来越剧烈,连带着湖水也荡漾起层层波纹,几人都意识到不对劲。 【滴!】 【二阶段任务开启,请确保古藤副本后全员存活!】 【任务奖励:3级权限开启,解除废物人设ooc限制,宿主可自行修习当前世界功法。】 提示音落下,恶藤从四面八方的岩石缝里钻出来,如兜头泼下的墨一般,将几人笼罩其中,悽厉的尖叫声不断刺激着耳膜。 「血!我要血!在哪,血在哪——」 事态俨然超出控制,温珩没有任何犹豫,选择迅速扑过去抱紧大腿。 「师尊!」 郁明烛横手将他护到身后,摺扇一启,拦在了高台前。 温珩心里松了一口气。 第20页 有明烛仙君在,全员存活,应当不是什么难事。 几息之间,古藤就已蔓延着包围了整个岩洞。 白衣仙君身形未动,只以气御扇,飒沓杀气如流星破空,素白手腕翻动之间斩落无数藤条,看上去从容不迫,又姿态优雅。 温珩还没来得及欣赏几眼,忽然自身后伸来一条枝藤,缠住他的手腕,往后面拖拽。 是身后一直沉寂的古藤老人,嘶嘶呵呵地喘着粗气,干枯的唇一张一合,似乎费劲了全身的力气。 「杀……」 「杀了……我。」 说话之间,脚下的藤条竟然也躁动起来,原本墨绿的枝藤颜色愈深,近乎带着妖冶不祥的黑气,毫无章法地往几人身上攻来。 萧长清神色一变,「温师兄快让开,他也要入魔了!」 宋子羽斩断一条袭来的黑藤,「我说咱们满足一下他一心求死的心愿行不行?生死关头,就别当活菩萨了!」 温珩护着尚且昏迷的崇炀退到高台最中央,「好主意,现在就你手里有剑,你不如直接一剑杀——」 杀字出口,宋子羽手中的剑被一条古藤缠着狠命一拽,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曲线。 在三道视线的瞩目中,噗通,落水。 「……」 宋子羽僵硬了一会,讪笑:「要不,咱们拿藤蔓给他打个上吊绳?」 温珩深深吸了一口气,「你怎么不说给他打个同心结感化一下。」 血压高了,这关头去哪再搞来一把—— 他忽然怔了怔,心中倏地一颤,目光旋即看向神台上的破旧长剑。 …… 剑? 触碰到剑体的瞬间,一股钻心的凉意从掌心袭来,冰得双手通红,好似要从指尖结出细密的冷霜。 温珩怔了怔,头脑中似有什么思绪一闪而过。 某二傻子还在旁边一脸无语,「我说你脑子让狗吃了吗?这种剑一看就是设下过什么秘法禁制插在这的,你要是能空手拔出来我就——」 铛的一声。 温珩拎着长剑,气息微乱,半边眉梢轻抬着看向他,「就什么?」 宋子羽:「……」 宋子羽:「就夸你好棒棒。」 宋子羽还是很不可置信,「你真拔出来了?」 就这么轻松、就这么简单、就这么易如反掌? 温珩垂了垂眼帘,看向手中的素白长剑。 长剑像是在冰中封了万年,光是触及肌肤都让人觉得寒凉难忍。 那种自进入岩洞便席捲心头的憋闷感近乎顶峰,就如同……就如同他曾也见过这幅场面,岩洞萤光、缠绕绿藤、还有古朴如皎月的长剑,千百年如一日般熟稔。 算了,不是走神的时候。 温珩甩了甩头,想甩掉眼前的虚影,缓缓抬步向古藤老人。 远处,恶藤本能地察觉危险,扭曲的本体嘶吼一声,就要朝温珩冲过去。 又忽地,被一柄摺扇拦了去路。 郁明烛眉眼间笑意盈盈,「座下弟子不才,还是本尊来陪你过几招吧。」 点点莹光下的高台,水花在四周不断翻腾。 温珩刚把长剑架上古藤老人脖子,周遭勐然天旋地转。 恶藤抽不开身,干脆故技重施,又给他扯出一片诡异的幻境。 浓黑的雾气里,全是飘荡的恶鬼,千万张狰狞鬼面时隐时现,配合着尖锐刺耳的悽厉叫声,震得人耳膜刺痛。 温珩揉了揉耳朵,「别叫了,怪难听。」 萧长清和宋子羽一点动静也没有,估计也陷入幻境,人人自危。 温珩正要朝着记忆里的方向再走两步,眼前勐地一张血腥鬼面突脸冲来。 吊死鬼半米长的舌头差点蹭到他的鼻尖,朝着他狠狠呲起獠牙,扑面而来的血腥味熏得人几欲作呕。 温珩礼貌地笑了一下,抬手迅速绕着红舌头。 一转,一拉,一抻。 完美的蝴蝶结。 鬼:「……?」 鬼带着蝴蝶结和碎成渣渣尊严藏回黑暗中,片刻后,换成一个女人聘聘婷婷走了过来。 「小仙君,我们谈谈吧。」 温珩睨着她,「谈什么?」 「我可以帮你实现心中慾念,」女人柔若无骨地靠了过来,在他耳边呵气如兰,「实力,钱财,姻缘,世人皆熙熙攘攘倥偬一生,你所求为何?」 「小仙君,你想要什么,说出来,我都帮你实现。」 温珩垂着睫羽看她,反问道:「你说,这世上之人,大抵都求些什么呢?」 女人掰着手指给他举例子。 「那可多了呢,病入膏肓之人求能百病全消,妻离子散之人求能阖家团圆,还有穷困潦倒之人求金银珠宝。人缺什么,就想要什么,越得不到什么,越贪求什么。」 贪得无厌,慾壑难填。哪有人能无欲无求,免于俗套? 温珩若有所思,信手覆上女鬼毫无瑕疵的姣美侧脸,「那你说,将死之人,会最想要什么?」 女鬼笑声如银铃:「小仙君问得好蠢,那自然是求活了,再不然,便是涅盘浴火,新生重来。」 将死之人求活,求重生。 温珩点头,半晌,笑了:「那已死之人呢?」 女鬼的笑容僵滞在了脸上。 温珩的手已经钳在了她细嫩的脖颈上,手指一拢。 第21页 清脆的咔嚓声,脑袋咕噜噜滚了下来,随后整具身子都开裂,分崩离析,碎成了齑粉。 一缕青烟飘散又聚拢,恶藤的形状变了几变,隐约看得出来身姿玲珑婀娜,面容妩媚动人。 看来,是眼见威逼利诱都失败了,打算试试色。诱了? 温珩刚这么想完,就见青烟终于稳定了形状,幻化成了…… 郁明烛的模样。 「……」温珩脸色一木:「你自己看看这合理吗?」 缥缈云烟的幻境中,他的师尊全然换了一副装扮,玄衣赤绦,指间拈着灼灼桃花,面如妖孽。 被那双映着桃夭春华的眸子一望,温珩忽然噎了一下。 用这么一张脸来色。诱,居然,竟然,似乎,好像……也存在那么几分合理性。 那人启唇,缓缓走来,「乖徒。」 声音比平日的本尊还要温柔蛊惑。 温珩被他喊出一身鸡皮疙瘩,惊恐后退,「你不要过来啊!」 他步步后退,眼前的明烛仙君便步步迫近,眼眸中光影流转。 「乖徒,躲什么?」 直到脚下隐约一空。 温珩站定,抬起头,直直撞上一双狭长含笑的眼眸。 跟前,明烛仙君伸手一拨,轻轻拨开了他的剑刃。 「乖徒不忍心亲手杀了为师,对不对?」 低沉的声音在岩洞泛着微弱的回声,如石子落水,层层清浅涟漪。 幻境笼罩下,周遭寂然无声。 温珩拎着剑,蓦然间,思绪一空。 ……好似昔日也有人这般轻而易举拨开了他的剑芒,笑意盈盈地问:你不忍心亲手杀我,对不对? 「只要乖徒放下剑,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为师全都依你。」低声如呵气,带着勾魂夺魄的笑意。 温珩的视线渐渐失焦,喃喃反问:「我想做什么都可以吗?」 他目光空洞,就像受到了蛊惑的空壳,忽然足下一踮,倾身抱了上来,「那弟子想要……」 明烛仙君任由他抱着,柔情似水,「说来便是,为师皆不会拒绝。」 却完全没有注意,那两只手正细细摸索着,感受着掌心指尖下的每一寸触觉。 不是萧长清,不是宋子羽,不是崇炀。 也不是他的师尊。 于是温珩低声应了想做什么的问题—— 「欺师灭祖,大逆不道。」 他抱着怀里的人一旋,用力一推。 他方才已经趁机退到了藤台边缘,那人猝不及防,只来得及错愕地瞪大眼眸,便被推得一个趔趄,噗通一声,囫囵跌进了水中。 水花四溅。 温珩重新拾起剑,眼中没有半分迷茫,只剩清明。 幻境浓雾在剧烈地波动,周围景象迅速转换,变来变去,却始终凝不成型。 恶藤黔驴技穷,无从下手。 光点绕了几绕,最终竟然化成了个半大不小的孩子。 这就是善恶藤的本体吗? 好可怜好可爱。 小藤的满头青发缠成一个揪揪束在头顶,眼睛也是碧绿色的,莹润泛着水光,朝他用糯生生的童音啜泣着。 「小仙君别杀我,我好怕。」 温珩看得心里软软,蹲下身揉了揉他脑袋顶的髮髻。 「别怕,哥哥送你去见你亲爱的爷爷和婆婆。」 小藤困惑,「我没有爷爷和婆婆啊。」 温珩温声细语:「是阎王爷爷和孟婆婆。」 「……」 一团黑气中,小藤的表情变得幽怨,「我不想死,仙君,求求您!」 他一把拽住温珩的衣袖,「给我个机会吧,放我一条生路!求求您了,我定会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 温珩同样轻轻摸上他的脸。 触摸到的皮肤细嫩得像剥了壳的鸡蛋,可落在掌下,触觉居然干皱枯藁。 青发稚童恐怕还不知道眼前之人心里想的什么,像只可怜兮兮的幼猫,眨着浑圆的眼睛,往他掌心里蹭,想让他心生怜悯。 温珩却轻声,「找到你了。」 旋即,将剑刃毫不留情地向前一送,递入血肉。 「啊啊啊——!!!」 「不要!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扭曲的声音充斥耳畔,尖细的声音失了真,字字泣血。 「弱肉强食,我不过吃了几个人,凭什么杀我?」 「是他们心中有所贪念,是他们自取灭亡!他们活该!」 「我错了吗!我有什么错!」 一时愤懑,一时又哀求。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不想死……」 「仙君,求求您!」 温珩充耳不闻,把剑一点点按进去,直到手掌下的温度尽散,了无生气。 他的唇微微动了动,轻声低语,「那十三人死前拼命挣扎时,有没有求过你再给一次机会?」 你给了吗? …… 幻境骤然消散,漆黑的浓雾散去,脚下依旧是古藤搭起的悬水高台。 身侧,萧长清和宋子羽的眼神也清明过来。 定睛看去,古藤老人胸腔正插着一把剑,鲜血顺着剑刃滴滴答答流淌一地。 温珩松开握剑的手,踉跄向后退了两步,看着眼前此景,忽然心底有什么暗中萌动,又酸又疼,随后便是一阵剧烈的头痛。 第22页 「嘶……」温珩脚下一软。 宋子羽赶紧掺住他,「喂,你怎么了,没事吧?」 温珩一手扶额,一手摸摸搜搜,「剪,剪秋,本宫的头好痛!」 宋子羽木着脸一把撒开他,「脑子有病别传染给我。」 宋子羽转过身去,没有看到身后的温珩轻颤着指尖摸了摸眼下。 ——摸到一片濡湿。 温珩怔愣地看向那一点眼泪。 他心里悲哀又难过,却不知这种情绪为何而来,只剩漫无方向的茫然。 …… 这些事情于现实中不过短暂片刻。 与此同时,郁明烛手中的剑也贯穿了恶藤的咽喉。 恶藤的身躯不甘心地拧动几下,想要往外爬,但还是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噗通跌进池水里。 岩洞坍塌得更严重,头顶上也不断落下碎石。 眼看着一善一恶两根藤都没了生息,温珩正想说事不宜迟我们快走。 忽然,萧长清一声惊叫,「崇师兄!」 被他架着的崇炀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半睁着眼,似醒非醒,口中还不断呛出污血。 萧长清顾不上沾了一身的血,「他撑不住了,怎么办?」 郁明烛眉心一拧,眸光陡沉。 岩洞灵池最中央的高台上,郁明烛盘腿而坐,双手运起灵力拍在了崇炀的背上,先帮他护住心脉。 岩洞中平息下来,几人焦急地等在一边。 温珩握剑的手紧了紧,心中蓦然涌上异样的预感,总觉得忽略了什么。 目光在四周转了一圈,最终凝在半死未死的古藤老人脸上,那里细密的黑线攀布着,赫然已经入了魔。 太安静了。 岩洞中针落可闻,只剩下几人的唿吸。 ……不对! 唿吸中,还有一道微弱的水波越来越近! 温珩面色一变,还未来得及开口。 砰的一声! 水花骤然迸溅而起,居然是一条没死透的古藤又从水底窜出来,猝不及防间,缠住萧长清的脚腕把人往水底拖。 「温师兄!」萧长清只来得及惊叫一声。 哗啦啦! 水花激起又落,湖底毫无光线,根本找不着踪影。 【警告!警告!】 震耳欲聋的系统音响起。 【检测到关键人物重伤!】 【世界崩塌中,任务即将失败!请宿主及时修復!】 【重复,世界崩塌中!任务即将失败!请宿主及时修復!】 本就糟糕透顶的情况雪上加霜! 「小系,刚才那传送权限能不能用?把我传送到萧长清身边!」 不把缠着萧长清的藤蔓斩断,他必死无疑! 【传送权限库存x1.】 【是否确认激活?】 「是是是!这种紧急时候还走什么流程?」 【激活中。】 温珩紧紧盯着水面。 「喂,宋子羽,一会我要是在水里吐泡泡,你就第一时间——」 温珩随意看去一眼,却恰好看到古藤老人脸上已经爬满细密的黑线,神智尽失。 一条尖刺的藤蔓悬在郁明烛后心处。 生死一剎—— 温珩脱口,「师尊!」 世界有一霎时的寂静无声。 所有人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时,已有一道身影挡了过去,被恶藤生生刺穿心口。 郁明烛滞了半晌,惊诧又犹疑,「……温珩?」 温珩睫羽颤动,气息细微。 实在疼得厉害,血在心口蔓延绽开一片荼靡绚丽的红,染透了衣衫,又顺着指尖缓缓淌下来。 魔藤抽回枝条。 他脱力,一个趔趄,跌进了郁明烛怀中。 【使用成功。】 眼前的视线逐渐模煳,他最后的力气用来怒吼。 「系统,你这个人、工、智、障!你怎么提前不说这是语音识别!?」 血浸透他的衣衫,又沾上郁明烛的白衣,将雪色锦缎染出一团触目惊心的红。 温珩唇瓣动了动,「师尊……」救救。 剩下的话却没力气再说出口,体温在逐渐流失,剧痛之下,身体趋近于麻木。 他缓缓合上眼。 郁明烛眼底的惊诧逐渐暗淡下来,黑眸里倒映出一片灼目的血色,他近乎张皇地呵出几口气,握着剑的手不觉颤抖起来。 竟是有些……浑然无措。 宋子羽倒吸一口凉气,「坏了,一个两个伤得这么重,咱们要是一直被困在山洞里……」 他声音沉了沉,「没死的,也要被活活耗死了。」 针落可闻的高台上,只剩血腥味瀰漫在鼻端。 崇炀费劲睁开眼皮,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两人相拥,血色瀰漫的场景。 而明烛仙君垂着眼,看不清神情,良久,轻声道:「困不住的。」 宋子羽一怔,「什么?」 无声应答。 倏地,明烛仙君将摺扇一合,往地上一抵,旋即,骤然爆发的强悍灵力席捲整座山洞。 世界有一瞬间的失真,紧接着,是更加剧烈的颤动。 宋子羽几乎站立不稳,落入耳中的声音只剩巨大的轰鸣。 他四顾周围掉落的碎石,满脸惊愕:「你疯了?」 碎石如雨下,在山洞被掩埋的前一刻,崇炀从腰间银甲里抽出一把匕首,咬在嘴里,身子一歪跌进池水。 第23页 下一秒,岩洞坍塌,连带着恶藤、灵池和高台上的几道身影全都埋了个干干净净。 彻底归于寂静。 …… 【恭喜宿主x61温珩,任务完成,奖励已发放。】 第11章 所欲所念(1) 周遭天旋地转,唿吸间,所有感官都仿佛无比遥远,身体犹如悬空飘坠,定格在虚空的永恆中。 直到一阵热浪扑面而来,温珩缓缓睁开眼。 眼前是神台,却又不是。 没有古藤岩山,也没有灵池萤光。 入目可及天地开阔,陷入一片暗红的血色,处处硝烟尸骨,空气中飘着滚烫的残屑,像被血染红的柳絮。 似于人间,犹胜炼狱。 「系统?」 没有回应。 「师尊?」 寂静无声。 直至温珩踏上神台,被热风吹得眯了眯眸子。 「古藤老人。」 这个称唿不再妥当,眼前之人至多青年之龄,长发如瀑,泛着墨绿色的光泽,脸上攀着的藤丝间开出点点如萤光的白花。 那人抬起眼,温温柔柔地笑了笑,「你来了。」 看起来一点都没有被他杀了一次的怨怼之色。 更没有将他捅个对穿、肠穿肚烂的愧疚之心。 温珩舌尖抵了抵腮……行吧,扯平了。 于是温珩好整以暇抱起胳膊,「你别告诉我,这里是忘川,你专程在这等着我,想找个奈何桥孟婆汤搭子的。」 闻言,古藤忍俊不禁,轻声笑着。 他其实面容生得很好看,笑起来时一边侧脸上旋着浅浅的窝,带着几分病弱的美人气。 「不必担忧,这里不是忘川,小仙君还没死。」 「那这里是幻境。」温珩觉得情况好了些,但具体也没好到哪去,「你编织出这样的幻境给我看,是什么意思。」 滴,地狱体验卡? 五年投胎三年模拟,考点精讲真题实战,让你的阳寿效率突飞勐进,焕发青春光彩? 他语气中带着几分一贯的玩笑,却不料,古藤极认真地看着他,嘆了口气。 「小仙君错了,我们古藤一族的幻境不能凭空杜撰,只能推衍,或是你曾经的所见所闻,或是你心中的所欲所念。」 所见所闻,所欲所念…… 温珩环顾周围,早已不剩半点生命的迹象,荒凉凄寒得让人心里发慌。 他也认真了些,收起笑意,「这场面我可没见过,所以我心中所欲所念,就是尸横遍野,世界末日?我倒也不至于是这么个缺德玩意儿。」 古藤未曾答他,只淡淡垂眼,「我受人之託,在这里守着一柄剑、一道封印,已有七年之久。」 「七年,很久吗?」 温珩承认这个问法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但是在这种修仙世界观里,等人不是动辄就要等个成百上千年吗? 何况古藤还是个植物,就算不等人,也不会东奔西走,闲来无事围着三界遛弯。 古藤道,「七年不久。」 而后话锋一转,「可这七年来,血湖日日灼烧我的身躯,熔化了血肉,销蚀了筋骨,让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好痛苦,每一分每一秒都盼着他来……他早该来了的!」 说到这里,古藤有些激动,气急掩口轻咳了几声,又很快平静下来。 「却也不怪他,将魔渊封印后,实在是有太多人想杀他。」 魔渊…… 剑宗是修仙界最声名赫赫的名门正派,古藤又身处最中央的主峰后山,本该离魔渊十万八千里远才是。 温珩眸光一沉,细细衡量着这番话背后的含义。 「你可别告诉我,你守的这个封印,下面镇着的是魔渊。」 古藤却不再多言,很有一种天机不可泄露的意思,只将面前的素白长剑拔出,双手打横捧起,递了过来。 「山重水复非无路,只缘身在巫山中。如今我总算所愿得偿,也是时候物归原主,但祝小仙君前路坦途,莫失莫忘。」 这一套谜语砸下来没一句能让人听懂的。 像是说了些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说,如说。 温珩看着他,「你再讲这样不明不白的话,我就选不下雨的日子,给你头顶的叶子上浇开水。」 第12章 所欲所念(2) 古藤含笑不语,身形慢慢地消散在空中。 神台中央,只剩一把如雪剔透的银白长剑,悍然竖插入神台,强大的结界向四边蔓延出蛛网般的光隙,禁制覆盖了整片山头。 风更热了,大地裂开一道深渊。 到处都是残肢断臂,无数厉鬼妖魔被细密如丝的灵力拖拽着拉下深渊,眨眼间坠入猩红的血湖,无数悽厉的惨叫震耳欲聋。 这是……当年魔渊被封印时的场景! 温珩唿吸一滞,迎着千百面庞扭曲的魔,目光落在神台中央的一道身影上。 身形轮廓无比熟悉,年岁似是不大,垂首麻木地跪着,好似对身边一切都漠不关心。他身上的玄衣都被血染透了,在地上晕开一片荼靡的血花。 那人慢慢抬起头,稚嫩又精緻的脸上同样的布满血污,近乎妖孽。 应当从未见过才是。 可为何,会这么熟悉? 为何心脏像被攥了一把似的生疼? 第24页 温珩鬼使神差地想要上前,又在几步之外停住了身,再一低头,才瞧见自己身上也是鲜血淋漓。 「你……」温珩想说什么,却又都堵在喉咙里,发不出声音。 他动弹不得,少年却缓缓起身走了过来,目光冷得吓人,空洞着,仿佛世间一切都无法再落入眼中。 声音如古井无波,在四周震耳欲聋的惨叫里明明很难听清。 但温珩却觉得,一字一句如同直接烙印在他心中,刻骨似的分明。 「你明明说过魔也有善恶之分,绝不会滥杀任一无辜生灵,你明明说过的。」 「我也是魔,等来日,我于你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了,你是不是也要将我一同封入魔渊,和他们一样永远不见天日。」 「说什么信我、护我,都是骗人。」 他一步步走近,身形、声音、五官的轮廓,熟悉的感觉更加强烈,又恍若隔世似的抓不住。 温珩头疼欲裂,思绪乱成一团麻,身体也完全脱离了控制,只能眼睁睁看着少年走到他身前,与他目光相对。 这一剎那,少年黑白分明的眸子褪去麻木的冷意,变得绝望至极,悲恸至极。 少年唇瓣微动,「你与他们,并无两样。」 温珩听见自己说,「我不是——」 余下的话还未出口,他错愕地低下头。 一柄长剑刺入腹部,血肉被剑刃撕开的疼痛,让他一时间连唿吸都做不到。 灵丹被无情碾碎,原本充沛的灵力源源不断泄出体内,温珩目光涣散,感觉到浑身的肺腑经络都在随之一点点变冷。 好疼啊…… 浑身都疼。 他脑海中像一团乱毛线似的理不出头,分不清是真是假,只依稀觉得,眼前之景恍如隔世,早已不止一次发生。 而他的记忆将几次光景杂糅在一起,搅碎又重组,最后成了这么一副诡诞的模样。 气息越来越微弱,温珩费尽全力抬起手。 少年躲也没躲,依旧悲戚地看着他,任由那只手落在了颈间。 似乎是心灰意冷,要打,要杀,要拖着他一起永坠地狱。 都好,都甘之如饴。 可温珩如冷玉般的指尖上,流淌出仅剩的一抹灵力,带着凉意。 却只是缓缓癒合了少年颈间的几道血口。 「不疼,不疼了……」温珩轻声道。 在少年一瞬间如寒冰开裂的目光中,他抬了抬唇角,露出笑意,而后便再也撑不住身子,踉踉跄跄地往后退。 不知不觉间便退到了地裂边上。 下一秒,脚下一空,和万千哀嚎的恶鬼妖魔一起,如断线风筝跌入魔渊。 纷飞的衣袍与碎发遮掩了大半视线,唯一看清楚的,是少年似乎情不自禁上前两步,仿佛想要拉住他。 可最后,还是生生停住了动作,视若无睹。 ——「温珩,你敢说你问心无愧?」 第13章 中毒?? 温珩睁开眼时又回到了随云山的竹屋内。月色长明如水,身侧灯火昏暗,室内幽幽燃着安神的香。 他捂着头醒神了好一阵,眼前一会是幻境里魔渊的尸横遍野,一会是神台上被刺穿胸膛的浓重血色。 「小系。」 【我在。】 「你之前跑哪去了?」 系统莫名其妙,【我一直都在啊。】 「是吗,」温珩恍惚,「那我刚才是做了个噩梦?我跟你说,那噩梦可真实了,沉浸式3d裸眼体验跳崖……」 正说着,屏风外传来两道声音,低语交谈着。温珩乖觉地缩回被子里开启偷听模式。 其中一道是郁明烛的。 「有劳妙手长老半夜来访……他已睡了三日,为何迟迟未醒。」 另一道陌生的声音年轻温和。 「按理说,小仙君体质过人,你又及时用灵力为他护住了经脉,如今本不该有性命之忧才对。奈何皮肉之伤好治……」 说到这里欲言又止,终嘆了口气。 「毒却不好解啊。」 屏风外长长了沉默了一阵,屏风内,温珩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着。 毒?! 刚醒就这么刺激的吗? 屏风外。 妙手长老频频嘆气,「那株藤蔓修行百年,体内早就积存了许多毒素,之前的瘴气也是据此化出,又依靠法阵笼罩后山的。小仙君实在不巧,被那株积藏了毒素的藤蔓刺中……唉。」 郁明烛拧眉,「那要如何才能解毒?无论用什么药材灵丹,随云山都拿得出。」 妙手长老摇头。 「不是药材灵丹的事,只是这毒太过罕见,让人不知该如何对症下药。除非有能解百毒的阴阳见灵草……」 「罢了罢了,那草药早就绝迹了,天方夜谭的事,不说也罢。」 屏风内。 温珩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冲击得双眼发直,气若游丝。 「小系,我好像看见我太奶了。」 出于人道主义关怀,系统安慰道,【也不至于,你听那长老说还是有可能研制出解药的。】 【退一步而言,就算研制不出来,你也不见得立刻中毒身亡。】 【没准会让毒素折磨着苟延残喘上十天半月。】 【再退一步而言,就算你被毒死了,也不一定就是肠穿肚烂,浑身流脓的悽惨死法。】 第25页 【再退……】 「别退了,」温珩听得头皮发麻,「小系,你安慰得很好,下次少安慰。」 门吱呀开合。 妙手长老留下一张补气血的药方便告辞而去,在短暂的停顿后,郁明烛抬步向屏风内走来。 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温珩回过神,赶紧又往被子里缩了缩。 「帮我看看我的姿势没问题吧,是不是虚弱中透露着优雅,优雅中带着几分安详,安详中还有一点点被剧毒折磨的破碎感?」 温珩闭着眼,虚弱、优雅、安详、破碎感。jpg。 系统:【……你要演睡美人?】 温珩啧了一声,「毒不能白中,我这是伤尽其用。」 毕竟表面上,他可是以身相护、为了救郁明烛才伤成这样的,又是睡三天又是中了毒,遭老罪了。 当然要让当事人好好观瞻一下。 让人心生感激,心生愧疚,这辈子都别忘了他的付出。 温珩催促,「你赶紧帮我看看。」 【行吧,】系统切换视角后表示肯定,【效果挺好,脸色跟死了三天似的。】 「……谢谢,那倒也不必。」 他阖着眼装睡,感觉到脚步声停在了榻前,平稳的唿吸略微急促了几分。 嗯,一定感动得热泪盈眶,潸然泪下了吧。 吱呀一声,身侧的床榻微陷,那人的唿吸声在夜色中靠近。 很好,坐过来了。 是为了在泪眼朦胧中更好地看清楚他的脸吗? 屋内烛光跳动明灭,血腥味和中药的苦涩味混合在一起。 他闭着眼,自然没有看到,他的师尊将手悬来,半抵在他的要害处,眼底没有半分感动的泪光。 而是冰冷无情的杀意。 …… 郁明烛垂下眼帘。 床榻上的人唿吸匀称,毫无所觉。 醒着时说起讨好的话无比熟稔,机灵又放肆,可睡着了却一点防备都没有,将所有的要害露了出来。 眼下,任凭谁想永除后患,都轻而易举。 可是…… 夜色寂寂,明烛仙君眼底映着的烛光在微弱夜风中跳动,迟疑不定。 细碎微红的烛光,像极了那天善恶台残阳泣血。 满堂熙熙攘攘之客冷眼旁观,没人拦得住,也没人真心想拦,这人本该死在烈火鞭下。 「师尊救我!」 「师尊发梢上沾了柳絮,弟子帮您取下来了。」 …… 古藤幻境内危机四伏,处处要人性命。 他自问,有把握让这人永远消失在那里吗?无疑是有的。 「善恶之分,不由血脉来定。」 「之前的事,弟子全都不记得了。」 …… 神台之上血色蔓延,红得刺目惊心,这人毫不犹豫地挡下致命毒藤,跌进他怀里,鲜血滚烫一如昔日…… 「无论正道还是邪路,无论世人非议,无论此身生死。」 …… 烛花发出一声噼啪响动,拉回遥远的思绪。 郁明烛垂下眼帘,心绪难明。 半晌,他轻轻闭上眼睛,释怀似的长呵出一口气。 罢了。 最后一次举棋不定,最后一次犹豫不决。 最终偃旗息鼓。 片刻后,那人的气息彻底消失在屋内。 床榻前重归于平静,只剩如豆烛火依旧无声无息地燃着。 【睡美人醒醒,观众已经走了,你还要演到什么时候?】 「……」 【……宿主?x61温珩?】 「……」 毫无回应。 裹在被子里的人暖融融地翻了个身,脸上带着倦怠之色,唿吸匀长。 【……】 真睡着了。 屋外,随云山月凉如水,潺潺流水声与鸟雀啼鸣交织响着。 快要入夏了,叶影斑驳的山崖上立着一道人影,帷帽轻纱遮掩了大半张脸,男女莫辨。 「启禀尊上,属下已按照您的吩咐将灵池结界藏在坍塌的山岩中,没有您下令,谁都不会发现那里连通魔渊。」 被他称作尊上的男人立在月下,罩纱雪衣被镀上一层银辉。 闻言,轻轻嗯了一声,「剑宗禁地又如何?」 「也探查过了,那几个老东西果然是在暗中饲养妖魔以供修炼,数量之多,成千上万。这次失踪的囚魔,也是他们的手笔。」 黑影说着,冷冷嗤笑了一声,「监守自盗,贪得无厌,还想往一个痴愚弟子头上泼脏水,当真是一如既往的噁心又无耻。」 雪衣男人以扇抵唇,声音微凉,「还不止呢,这群人的野心不容小觑,只怕很快就要将手伸到魔渊来了。」 「那您……」 「无妨,本尊亦不会坐以待毙。」 对话暂止,山崖上默了几息。 帷帽中的黑影顿了顿,似是随意问道:「对了,如今灵池禁制已破,那个人……已经没有任何利用价值,您要杀了他,如碾死一只蝼蚁般轻而易举。」 他压低了声音,「尊上是否要如之前所说——」 一字一顿,「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话音落下,风陡然一静。 随云山是九峰中最偏远的,入了夜就更显得清冷僻静。 此时星月暗淡,花草树木在月光下影影绰绰,随风摇曳。 第26页 黑影问完,等了半晌。 他家尊上终于缓缓开口,「不急。」 「不急?」黑影眉梢一抬,「您先前恨得咬牙切齿,说什么血海深仇,不共戴天,如今难道又心软……」 说到一半,说不下去了,因为那双浓郁狭长的眸眼不动声色转了过来,沉沉地盯着他,唇畔似笑非笑,却比全然冷着脸还要吓人。 就像当时隔着山崖古藤,抬首看过来的那一眼如出一辙。 黑影:「……」 行,他懂,他闭嘴。 清冷的月光下雾岚渺然,给那双凤眸也蒙上了一层晦暗的阴霾,他家尊上唇畔抬起一抹嘲讽似的弧度。 「你懂什么,本尊自有计划。眼下留着他一命,不过是因为日后还用得上罢了。」 说完,云袖一拂,雪白的身影转身踏入夜色中,只留下一句—— 「用完再杀,也不迟。」 夜风徐来,山崖上只剩黑影一人。 黑影嘆了口气,小声嘀咕了一句,「自有计划,用完再杀……您最好是。」 第14章 温师兄,我愿意! 晌午,门外。 小童抱着扫帚手忙脚乱,「几位,小仙君还在休息,几位不如过些时辰再……」 「哎呀都日上三竿了,小仙君肯定也快醒了,我们就进去等。」 「你不知道,我们跟小仙君关系铁着呢,起个床有什么不能看,大家说是不是啊?」 「就是就是!」 砰的一声,乌泱泱的人破门而入。 温珩睏倦地揉了揉眼睛,眼睁睁看着一群他「素未谋面的铁兄弟」拎着大包小包冲到了床榻前。 温珩:「?」 为首的弟子扑到他床头,「好兄弟,你终于醒了,这些天可把我们担心坏了!」 言辞之恳切,表情之真诚,语气之动人心弦,让温珩不由把那句「你哪位」咽了回去。 「哈,哈哈,谢谢啊。」 「不客气!」对方摆了摆手,「后山的事我们都听说了,原来是修炼成精的古藤熘进禁地,吃了囚魔,温师兄你只是无辜路过顶了黑锅。」 说着,他满脸感慨,「我就说嘛,温师兄平日规行矩步,怎么可能做得出私放囚魔的坏事来呢!」 温珩眉心一抬,「这事儿你们怎么知道的?」 「全剑宗弟子都知道了呀,」那人眨了眨眼,「明烛仙君今天一早就带人清查了后山,亲手把囚魔尸体从古藤尸体肚子里剖出来的!现在大家都知道你是清白的了。」 旁边人补充:「不仅知道你是清白的,还知道明烛仙君为你夷平整座山头,你是仙君的掌上明珠……」 「闭嘴!」 那人瞪了旁边人一眼,转头朝他讪笑,「温师兄,说起来,我们以前行事欠妥,对你有诸多冒犯,还请你别往心里去啊。」 这话一出,温珩对眼前的情况总算明白了点。 众所周知,每个仙门都会有一群专业捧高踩低的路人npc衬托主角爽度。 现在看来这本小说里的npc格外敬业,居然一大早接开启接单模式,连他这个炮灰都没放过。 那人觑着他的表情,忽然正了正神色。 「温师兄,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实在汗颜,也无从辩驳。但还是要真心说一句,今天来看你不是为了打秋风,而是……」 他一抬手,指着身后乌泱泱的一群脑袋。 「那十三位遇害弟子,也是我们各峰的同门,却险些死在恶藤手里无人知晓……多谢你为大家报仇除害了。」 温珩也正了正神色:「原来是为了这个,倒也不必言谢……」 「客气什么?来,兄弟们,给温师兄行一礼!」 说着,他大手一挥。 随之,一屋子的人齐齐躬身。 很感人,但是温珩正以一个虚弱的姿势躺在床上,周围堆着大家送来的一圈小白花迎风飘荡。 寂静无声中所有人都朝着他致礼。 情到浓时,有人还轻轻抽了下鼻子。 场面过于悲怆,到了一种诡异的地步。 以至于有人一边嚷嚷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起迟了,一边莽撞冲进屋子里的时候,当场石化,颤抖着声音问:「我……是不是来晚了一步?」 大概花了一炷香的功夫才安抚好在场群众情绪。 之前那人仿佛忘了好兄弟的说法,拉着温珩的手做起自我介绍,「我们是缥缈峰的,我叫陆仁嘉,这是我二弟陆仁意,还有我三妹……」 差点被当场送走的温珩神思恍惚,随口接道:「路人丙?」 三妹娇娇羞羞,「不错,正是陆仁冰。」 温珩:「……」 把在场一群脑袋挨个指过一圈之后,陆仁嘉大力拍了拍他的肩,「以后温师兄你就是我们的亲师兄,有什么事,吱一声就行!」 温珩被拍得差点散架。 「多谢,心意我领了。」 剑宗九峰,最初开创时以剑术着称,以天下第一剑修仙君为尊,后来随着岁月演进,实际上的九峰各有所长,特色分明。 璇玑峰是为数不多保留剑修本色的,一身正气两袖清风,似乎生来就抱着除魔卫道的使命,唯一的缺点是穷。 萧长清又是一群穷的里面最穷的那个,浑身上下只剩主角光环最值钱。 第27页 再如北昭峰强硬霸道,崇炀等人的武器多以刀枪为主,能动手就少动口,一旦动了口,往往只会火上浇油,让人想动更激烈的手。 缥缈峰算是九峰里最有钱的一座山头,专精乐修,打起架来一群人抱着琵琶古琴满天飞,又唱又跳,特别热闹,特别壮观。 眼下,缥缈峰秉承了闹腾有钱的宗旨。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来,塞了满屋子鲜花礼盒、赠礼补品,没说几句话,又吵吵着回去练谱子,让他不必多送,自顾自一窝蜂地走了。 陆仁嘉踏出门时朝他挥手,「以后有空再来找你玩儿啊!」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太突然。 但又无比真实生动。 床榻边黄白的花簇堆着,散发出浅淡的香气,花瓣上还沾着清晨的露水,是人一早上山采了最新鲜的。 温珩盯着花瞧了一会,「小系,我头一次觉得,这些人好像也是有血有肉的活人,而不仅仅是文字堆砌起来的无脑npc。」 【那当然,从你来到这里的那一刻,他们就不只是书里的角色了。】 【你还记得你之前开启了权限3级吧?】 说起来这些,系统声音好像活了一样。 【权限一共10级,每解锁一级都代表着进一步摆脱系统的控制。升入3级后,你可以引气入体,修习这个世界的功法,让肉身与这个世界进一步融合。】 【10级,您将彻底摆脱系统,一切权限自由。】 一切权限自由。 好有吸引力的一句话。 他忽然想起原作里小炮灰温珩的结局……温珩这么个透明到不能再透明的小炮灰自然是没什么正式结局的。 但在魔尊明烛众叛亲离后,却说他癫狂疯魔,嗜杀成性,最喜将身边侍者通通剥皮抽骨做成人彘,要多残忍有多残忍! 原主温珩多半是其中之一。 温珩抱着幽香盈盈的白花束,「所以结局是可以更改的对不对?」 【对。你的等级越高,这里的人受剧情牵动越小。】 系统说完,顿了顿,【你可以自救,同时,其他人的结局也可以更改,要是你愿意——】 温珩突然打断他,「你知道我昨晚在噩梦里看到什么了吗?」 【沉浸式3d裸眼体验跳崖?】 「……」 原来系统是有在听他说话的吗? 有被感动到。 温珩默了默,道:「不止。我还看到一段不属于我的记忆,那人好心办了错事,一时善心,害自己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这话一出,气氛沉重了不少。 床上的人抱着一捧花束,脸色深沉,语气沧桑。 「还有,你知道我上辈子怎么死的吗?」 【不知道,资料库里没有写。】 系统好奇地竖起耳朵,【怎么死的?有故事?】 温珩:「我也不知道,所以问问你。」 【……】 温珩翘起腿晃了晃,「反正要说我这辈子学会了什么道理,那就是尊重他人命运,放下助人情节。有些事情,就当我一直不知道吧。」 註定灰飞烟灭的结局,用潦草文字堆砌的一生,就算长出真实的血肉来又怎么样? 那张仙姿玉貌的脸太有迷惑性,他却时刻都不敢忘,那也是日后杀人不眨眼的蛇蝎阎罗! 他不会去赌一个虚无缥缈的机会,盼作恶之人悔过,亡命之徒回头。 等有朝一日,他按照系统的任务扶持萧长清登上高座,拿到10级权限,就可以彻底摆脱这一切。 他要跑得远远的,永远自由。 系统也不说话了,屋内陷入一片沉静。 闻着小白花清新的香气,刚消下去的困意復而袭来,午后阳光温暖,床榻柔软舒适,更滋长了睏倦。 温珩正捲起被子打算梦会周公,忽地听见窗边响动。 有人猫猫祟祟:「温师兄,你睡了吗?」 温珩困得要命,在心里无声回答: 睡了睡了,赶紧走。 「温师兄?」 「……」 「温——师兄!我来看你了,你醒着吗?」 「……」 「温——」 「醒着醒着!」 温师兄亦未寝,一掀被子,满脸幽怨地看向来人。 相比于那群人大包小包的阵仗,萧长清就显得朴实无华了很多。 雕木食盒掀开盖子,素白的米粥氤氲着热气,上面撒了浅绿的葱花和米白芝麻。 「温师兄重伤未愈,我本是想煮碗素粥,来给温师兄垫垫肚子,但是……」 萧长清说着,声音愈低,余光在屋里转了一圈。 灵芝人参,山珍海味,缥缈峰送来的礼盒堆满了竹屋的每一个角落。 里面随便挑出来一样都价值千金,都能把他的一碗素粥比到尘埃里。 一碗素粥,着实可笑。 他抿了抿唇,垂下眼,有些侷促,「温师兄若是没胃口,不喝也无妨……算了,我还是拿走……」 「哎,来都来了,怎么能反悔呢!」 温珩不知他心中所想,只觉得香气萦绕鼻端,睡意被打断,食慾立刻顶了上来。 那些灵芝人参再珍贵,又不能当场拿过来生啃。 萧长清只感觉手中一空。 抬眼,就见温珩已经捞过粥碗,迫不及待地往口中送了几勺。 第28页 一勺,又一勺,表情中似乎没有半分嫌弃。 萧长清手指微微拢紧了些,眸光闪动,带着几分小心的试探,「温师兄觉得……味道还行吗?」 「行啊,行得不能再行了。」 绵热的口感划过喉咙,舒服得他直眯眼睛。 温珩抱着粥碗喟嘆一声,「山珍海味算什么,这碗白粥才让我有家的感觉,萧焰,不是,萧师弟,你坐。」 家的感觉…… 萧长清没听懂其他的,但这四个字总算一清二楚。 他心头一动,几息后才回过神,应了几声,「哦,好。」 床榻上,温珩唿噜唿噜地喝白粥,掀起眼帘从碗缝里看着萧长清。眼见他扒拉开一堆礼盒,手动清出一张木椅落座。 动作利落,身体康健。 温珩若有所思:「还能全须全尾地看见你,真好。」 萧长清点头:「那天被藤蔓拖进水里后,好在崇师兄及时出手相助,潜入水中帮我割断了藤蔓。」 「我之后去北昭峰谢他,他说让我滚远点,从此两不相欠。」 恶藤幻境里,萧长清救了崇炀一次:所以崇炀也潜入水中救他一次。 恩怨分明,但是完事该看不上他还是看不上他,确实是北昭峰的行事风格。 萧长清嘆了口气,「这些琐事不说也罢,说说温师兄吧,鞭伤还没好就添了个血窟窿,这么几次三番折腾下来,神仙也遭不住啊,还有……」 他略微凑近,压低声音,「我晨起听妙手长老说,那藤蔓上有毒,你现在感觉怎么样,疼不疼,晕不晕?」 他担忧的目光在温珩身上打量几个来回。 温珩喝粥的动作一顿,脸色突变,痛苦地捂紧了胸口。 萧长清一惊:「温师兄你怎么了,是不是毒发——」 「喝太快,有点噎。」 「……」 萧长清坐了回去。 温珩用手抚着胸口顺下一口气,「不过,我中毒这么一手的消息,妙手长老竟然告诉你了?」 要不是他昨晚听墙角,他本人都还不知道。 萧长清颔首:「最近闲来无事,帮妙手长老分拣草药,就随便听来一耳朵。」 温珩哦了一声,「另一只耳朵听没听来什么别的消息,也给我讲讲?」 闻言,萧长清想了想。 「还真有,经过恶藤一事,长老们觉得剑宗弟子虽然平日勤勉,却缺乏实际作战经验,所以决定三个月后组织弟子下山歷练,歷时两月,随意组队,每人都需有所收穫才可归回山门。」 温珩手里的粥碗一晃,差点撒出来,萧长清又是一惊,「又噎着了?」 温珩一脸惊喜:「草!」 萧长清:「?」 温珩回过神,掩唇咳了一声,「我是说,阴阳见灵草。」 昨天晚上妙手长老说出阴阳见灵草四个字,他就觉得无比耳熟,眼下总算想起来,可不就是这趟歷练! 说起来,又是有关萧长清的一桩机缘。 「萧师弟,你找好心仪的同门组队了吗?」 萧长清眼神暗了暗,「不曾,我问过几人,他们都……不太方便。」 不太方便这个说法委实还是委婉了些,直白来讲,那些人应当是用晦气的眼神看着他,滚远点,谁要跟你这个废物组队。 自十二岁入山门,这样的排挤和欺辱实在已经见过太多,更过分的也不是没有,他早就不是会为了这些小事悲伤又气恼的小孩子了,但…… 人心总是肉长的,难免失落。 窗子开着,床边堆着的几簇白花被风一吹便轻轻摇晃起来。 萧长清随手拨弄几下,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正要说倒也无妨,自己一人虽不能降妖除魔,做些行侠仗义的小事回来交差总是足够了的。 却忽地听温珩笑着,「那不如,我们一队吧。」 萧长清错愕抬头。 温珩清了清喉咙,「我修为确实差了些,要是你嫌累赘不愿意……」 「我愿意!」萧长清毫不犹豫,「温师兄,我愿意的。」 郁明烛拎着食盒推门而入时,恰好就听到这么一句斩钉截铁的我愿意。 第15章 师尊大吃一醋 对话被打断,萧长清起身行礼:「见仙君安。」 温珩的目光直直落在郁明烛拎着的食盒上,捧着粥碗的手一颤。 屋里这两位,这么有默契吗? 偏偏桌上被堆得满满的,没空地儿再放一个食盒。 郁明烛的目光在满屋子鸡零狗碎之间转了一圈,落定在萧长清身上。 明烛仙君缓缓开口,「有心了,可惜久病初愈之人不宜大补,这些补品他暂时用不上。」 萧长清直直迎上他的视线,「仙君误会了,这些补品不是弟子拿来的。」 语锋一转,「弟子给温师兄送的是亲手做的白粥,加了红枣桂圆,最宜体弱之人使用。」 「哦?」郁明烛掠过来一眼,「白粥好喝吗?」 温珩捧着粥碗,思考措辞,「这个……」 萧长清义正严词:「温师兄刚才说好喝,还说让他有家的感觉。」 温珩:「……」 郁明烛笑意盈盈,「是吗,原来乖徒的口味这么清淡,为师准备的饭菜倒是有些多余了。」 「不不不,不多余!」 第29页 对上这道含笑的眼神,温珩一个激灵,转头向萧长清,「萧师弟,这粥我喝完了,你不是还忙着帮长老分草药吗?快回去吧。」 萧长清皱眉,「我已经分完……」 却又见温珩朝他疯狂眨眼,暗示之意溢于言表。 ——别惹这大佬!你是主角你不怕,但他堕起魔来要把我做成人彘啊啊!可吓人! 顿了顿,萧长清颔首嗯了一声,接过他手里的粥碗和汤匙,「那我便先回去了,改日再来看望师兄。」 屋子里一共就这么大的空间,还被花簇和礼盒占去不小的地方,落脚之地寥寥。 萧长清出去时,几乎要擦着郁明烛的肩。 擦肩而过的瞬间,他步伐微不可查地一滞,侧了侧目光。 而后神色如常离去。 屋内只剩两人。 温珩:「师尊,您准备了什么饭菜?弟子还饿着呢,那一碗白粥根本没吃饱。」 温珩:「嗝。」 郁明烛:「……」 他将食盒搁在床前桌案上:「罢了,吃积食可不好,还是别吃了。」 温珩挣扎,企图伸手去够,「能吃的。」 郁明烛无奈按住他扑腾的手,「别吃了,给胃里空出些地方,把药喝了吧。」 漆黑的药汁尚还温热,被青瓷碗盛着递到他手里,一股苦涩的药味顺着舌尖钻进神经。 温珩被苦得眼眶发红,下一秒面前便递来一小盘蜜饯。 郁明烛简单道,「路过膳堂,顺手拿的。」 蜜饯入口,甜腻的味道总算把满嘴的苦味压下去些,温珩乖乖缩回被子里,围在凌乱的花丛中,看起来实在温顺得不像话。 将花束收捡了堆在桌上,郁明烛状似随口,「方才你们在聊什么?」 「也没什么要紧事,随便聊聊。」温珩从睫羽下觑着他,「师尊,三个月后剑宗弟子下山歷练,我也想去。」 郁明烛动作一顿,「你重伤还未好,怎可再行奔波。」 「三个月后就能好了呀,」温珩道,「弟子在山上总是独自一人,实在是乏味得很,正好去山下散散心。」 散散心,找找草,续续命。 在他期待的目光中,郁明烛衡量片刻,最终松了口:「出门走走也好,只是,一个人未免危险,不如……」 温珩心头一喜,脱口而出:「不如我跟萧长清一起去。」 但是与此同时,郁明烛说,「不如为师与你一起去。」 「……」 「……」 短暂的沉默后,郁明烛的笑意缓缓淡了下来,「又是萧长清?」 温珩突然觉得有点窒息。 郁明烛眯起眸子,「你与他,似乎情意甚笃。」 「……」 「他前来探望你,还给你带了亲手做的白粥,你赞不绝口。」 「……」 「之前在后山,你提过他多次,言词间对他颇为赞赏。」 「……」 「如今又要和他一同下山歷练。」 「……」 别说了,真的别说了。 好窒息。 知道你明烛仙君对他另眼相看,放心,绝对不会跟你抢的! 温珩很及时地在他下一次开口前,从床上探出身子,一把攀上了他的衣袖。 郁明烛话头一顿。 温珩的表情已经从窒息调整到了受宠若惊。 「师尊刚出关不久,正是日理万机的时候,当真愿意陪弟子一同去歷练吗?弟子还以为,您一直嫌弟子天资太差,朽木难雕,所以才一闭关就是七年。」 郁明烛企图反驳:「胡说,为师何曾嫌你……」 可话刚出口,又想起这七年来确实是不管不问,半点做师尊的职责都不曾履行。 见他哑然,温珩更有底气了。 「可剑宗的人都是这么说的,所以上次在幻境,见师尊与萧师弟相处融洽,我还以为师尊就是喜欢他那样踏实沉稳的弟子。这才想着找机会多跟萧师弟接触,向他多学习。」 「弟子蠢笨,想来是又揣测错了师尊的心意。」 「师尊若不喜欢弟子这样,那弟子便不与他一起了。」 「弟子都听师尊的。」 温珩的思路很简单。 不想让明烛仙君误会自己对主角有觊觎之心,那就干脆让他觉得自己对他更为喜爱。 这么一番话说下来,反客为主,好像他是多委曲求全似的。 郁明烛抿唇,眼中情绪明灭不定。 他这个小徒弟,面容纯善,成心卖乖故意讨好时,谁也不知在算计什么鬼主意。 眼下攀着他的衣袖,居然一脸义正言辞:「抛开事实不谈,枉顾现状不论,师尊您就一点错都没有吗?」 郁明烛:「……」 好一个抛开事实,枉顾现状。 得寸进尺,还理直气壮,还诘问他的过错。 郁明烛起先有点想笑,可忽然心念一动,又笑不出来了。 因为他发现,不知为何,迎着这道目光,他居然完全生不起气来。 甚至不仅生不起气,心中还…… 「师尊,」 衣袖又被人晃了晃。 「师尊……」 抑扬顿挫,声情并茂。 「师——」 「罢了。」明烛仙君合了合眼,让步似的呵出一口气,「若你觉得萧长清为人尚可,那便带上他一起。」 第30页 而后长目半眯,睨着一脸欣喜的小徒弟,「满意了?」 温珩毫不犹豫:「当然满意!」 双人行变双人加贴身保镖行,稳稳的赚了! 温珩一高兴,花言巧语就一套接着一套: 「萧师弟是尚可,但比起师尊可就天差地别了。」 他拉起郁明烛的手托在自己脸上,蹭了蹭,「在弟子心中,师尊是最好的师尊。」 他的脸也瘦削,这么一对比,也就比郁明烛的手大不了多少,像精细雕琢的冷白玉,也像脆弱易碎的白瓷,半跪坐在床上仰起头笑着看他,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倾慕和依赖。 明知是弄虚作假,但一瞬间,郁明烛仍旧恍惚,「是吗。」 但那恍惚只有短短片刻。 他回过神来,弯唇笑了,「乖徒的嘴这么甜,真让为师欢喜得很。」 那只匀称修长的手,起先是被牵着硬贴过去。 眼下却轻轻一动,反客为主,轻缓地抚过温珩的侧脸。 明明兵戈未动,却似剑拔弩张、针锋相对。 指尖滚烫,顺着眼下一路烧到唇边。 温珩唿吸一滞。 他本来还想再掰扯些感恩发言、溢美之词,可是突然间,通通都说不出口了。 溃不成军。 糟了,他师尊的段位……好似比他更高一些! 屋内的香炉不知何时冷了,满室残香消散,唯有午后阳光柔和又缱绻,从窗子缝隙飘入几抹柳絮,悠悠荡荡落到了床边。 …… 明烛仙君及时撤回身,转身去将药碗收回食盒中。 「喝了药就早点歇息,为师也还有事。」 待收拾完碗筷。 见那人大抵已经将方才的话题抛在脑后。 这会儿缩进被子里,两手攥着锦被,只露一双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他。 不知是又在琢磨什么。 郁明烛:「想说什么,直说。」 温珩轻声:「师尊今晚也夜不归宿吗?」 郁明烛:「?」 温珩声音更小了,「弟子是想问,师尊晚上都睡在哪?随云山除了树木就是花草,您总不能露天而眠。」 很不巧,随云山的设计理念简直过于环保,最不缺花草树木。 但除了花草树木,其他什么都缺。 只有这么一处竹屋,竹屋里,又只有这么一张床,日日夜夜都被他占用着。 那这张床原本的主人,明烛仙君……他该睡哪啊? 迎着一道纠结又好奇的眼神,郁明烛沉默了。 酝酿了这么老半天,就是要问这个? 而温珩双眼真挚:您展开讲讲? 无声之中,郁明烛看了他一会,缓缓牵起唇。 「乖徒不必担心,随云山树木繁多,为师挨个睡也睡不完。」 温珩一震:「???」 树木繁多是什么意思? 睡树上? 还是睡树下? 这里是随云山还是花果山? 眼看着他一脸震撼,明烛仙君笑了一声,「玩笑罢了。」 说完,自顾自拎着食盒转身出门,没再给他问东问西的机会。 …… 午后日长,一室清幽。 困意被打断,就怎么都睡不着了。 「小系,聊五块钱的?」 【别跟我说话,本来上班就烦,扣工资更烦。】 【你上次弄出来的bug到现在还没修好,新任务也发不出来。】 【天杀的,报警,抓你。】 温珩:嘤。 百无聊赖,他只能自己找事情打发时间,屋内没什么多余的物件,唯有书架上几本古籍。 「鸿蒙天地初开……」 「女娲补天神玉陨落……移山填海,天劫……」 「……」 繁体字竖版,看了几行便眼冒金星。 温珩把书盖在脸上,「不行,太无聊了。」 老天啊,赐点乐子吧。 砰的一声,熟悉的砸门。 温珩浑身一颤,下一秒,三股风迅速刮到眼前,他的肩被人一把揽起。 陆仁嘉笑出八颗白牙,「温师兄,想我们了没?」 ……老天啊,还是收了神通吧。 温珩默默推开他拍西瓜一样的手,「的确想你们没。」 陆仁嘉:「嚯哈哈哈,幽默!」 陆仁意温声:「思及温师兄病中无聊,我们是特意来给师兄解闷的。」 「这倒是个好消息,不过,你们仨能给我解什么闷?」温珩嘆了口气。 连消消乐都只够玩一次的。 「师兄此言差矣,」陆仁嘉挤眉弄眼,「我们仨是不能解什么闷,但我们带来了能解闷的好东西呀。」 他一个眼神,陆仁冰上前哗哗倒出一袋子画本子,各式各样,堆满床榻。 陆仁嘉无比骄傲,「这些,可都是我们从各峰弟子那抢……咳,收集来的精选画本,现在都归你啦!」 温珩随手摸起一本。 《霸道师尊的甜宠掌中宝》 温珩:「……」 有端联想到早上那句「明烛仙君的掌上明珠」。 他木着脸,把这本往枕下随手一塞,换了一本。 《修仙界必备常识300问》。 里面从各大门派介绍,到基本运功聚气方法,以及简单的剑修符修药修入门法则,写得一应俱全。 第31页 陆仁冰腼腆笑着,「听说仙君伤到了头,把之前的事忘了个七七八八,所以我特意找了些能补充知识的画本子。」 这本倒是正经些,也确实是需要的,三兄妹中总算有个靠谱的。温珩朝她笑了笑,「多谢陆师妹。」 他生得好看,笑起来尤甚,陆仁冰脸侧顿时微红,「不,不客气。师兄还有什么想知道的,都可以问我们。」 闻言,温珩握着《修仙界必备常识300问》的手一顿,想起什么。 「还真有一个问题。」 他朝几人勾了勾手,趁三只脑袋凑近,「你们听没听说过,一个叫玉珩的人?」 第16章 师尊留下睡吧? 这话一出,三个人都拧眉细细思索着。 「是人名还是尊号?」 「没听说过。」 「各大门派没有叫这个的长老。」 陆仁嘉和陆仁意纷纷摇头。 陆仁冰却突然嘶了一声,「等等,这个名字怎么有些耳熟。」 三个人齐齐把头转过去。 陆仁嘉急吼吼,「小妹,你听过?在哪听过,是什么人?」 「这……」陆仁冰侷促地捏了捏衣袖,「你们这么看着我,我反而一时半会想不起来了。」 温珩有点失望,「劳烦师妹再回去细想想。」 陆仁冰点头,「温师兄放心,我一定尽快想。」 这话题算是到此为止。 陆仁嘉也不知道什么毛病,逮着他的肩头不停拍拍捏捏,力道倒也不重,跟撸猫一样。 温珩正想把他的手打掉,就见他皱着眉不满,「你怎么瘦成这样,就剩一把骨头了。」 本来就体弱,又受了这么多伤,还叠着一层中毒buff。 成年人的世界真是充满不易。 几人看着他的眼神都充满同情与怜悯,陆仁嘉咂嘴,「晚上想吃什么,红烧蹄膀还是碳烤全羊?我们都能给你带来。」 红烧蹄膀,碳烤全羊…… 好香,好馋。 但温珩闭了闭眼睛,强行遮住眼里的渴望,「不必了,得留着些胃呢。」 天色渐渐地暗了,屋内燃起一豆烛火。 郁明烛推门进来,温珩正眼巴巴地等着,瞧见他手里拎着熟悉的食盒,立刻笑得眉眼弯弯:「师尊,饿饿,饭饭!」 郁明烛忽然有种劳作一天,回家餵猫的错觉。 猫已经两眼发光地蹭到了身边:「师尊今晚带了什么好吃的,让我康康。」 食盒被打开,三荤一素,都用精緻的小碟子盛着,清淡的颜色和香气。 郁明烛回过神,瞥他一眼,「只怕比不得白粥那么可口,能勾起乖徒思乡之情。」 温珩:「其实弟子也没那么喜欢喝粥——」 郁明烛从食盒里端出一碗八宝粥。 话硬生生转了个调:「白粥!没那么喜欢喝白粥,八宝粥还是喜欢的。」 好险。 幸亏他求生欲满分。 温珩抄起筷子,忙不迭塞了几口。 确实是饿了,中午只喝了白粥和药汁子,下午又水米未进,这会面对几道清淡小菜,简直跟玉盘珍馐似的。 郁明烛坐在桌子另一侧看他狼吞虎咽,毫无形象。 「若不是乖徒脉象与灵场都一如往日,为师真的会怀疑你是不是让人夺了舍。」 温珩塞了满嘴,夹菜的动作一顿,含煳道,「人总是会变的嘛。」 郁明烛若有所思,「确实,人总是会变的。」 温珩又一顿,「但弟子仰慕您的心永远不会变。」 吃过饭,又喝了一碗苦死人的药汁子,塞了两颗流蜜的蜜饯。 床榻上,温珩揣着两瓶伤药和一团纱布,眼瞅着另一人半点自觉都没有,明晃晃往那一杵,优哉游哉地,抱臂看他,就差一把瓜子随口嗑着围观全程了。 也不知有什么好看的。 温珩不得不出言提醒,「那个,师尊,弟子要换药了。」 郁明烛缓缓嗯了一声。 温珩:「……」 他深吸了口气,又道,「师尊,弟子要脱衣裳了。」 您倒是迴避迴避? 但郁明烛眉梢微微扬起半分,「脱吧,难不成还要为师帮忙。」 就这么对视了良久,温珩心累了,可能在这个世界的人眼中,徒弟就是一把这啥一把那啥养大的亲儿子,没有任何需要避讳的时候。 但他接受不了有人明晃晃看着,哪怕是亲爹。 温珩咬了咬牙,表情顿时变得可怜巴巴。 「师尊,您背过身去,行不行?」 还没等郁明烛开口,他便垂着眼,泫然欲泣,「弟子的伤口太难看了,师尊最喜洁净,看了后定会心生嫌弃的……弟子不想让师尊嫌弃,只好自食其力。」 在他要挤出眼泪的前一秒,郁明烛总算出去了,出去之前深深看了他一眼。 温珩没来得及想那一眼是什么意思。 他松了口气,手指一拨挑开了腰封,衣裳顺着肩头滑下。 一层一层染血的纱布揭开,露出底下血肉模煳的伤口,半个拳头大的血窟窿,光是看着都觉得刺目惊心,上面沾着的药粉早就被血沖开作废了。 温珩用纱布沾了水一点点轻轻擦拭,擦完,又小心翼翼敷上新的。药膏带着草药的清凉香气,覆在伤口上,立刻减弱了疼痛。 第32页 前面不疼了,后面还疼。 「……」 温珩握着药瓶,突然意识到了郁明烛之前为什么没有迴避的意思,也明白了他临出去前那一眼里的意味深长。 他这是个贯穿伤啊。 背上的伤口他够不着。 温珩还不是很愿意接受这个事实,「小系,或许你能突然且莫名其妙地,长出手来帮帮忙吗?」 【我可以突然且莫名其妙地给你一巴掌,需要吗?】 【上个药而已,你矫情什么?】 温珩扭扭捏捏,「我一个黄花闺男……」 【我现在是真想给你一巴掌了。】 屏风之外,郁明烛正悠闲地给自己沏茶倒茶,他做起这一套动作熟稔又好看,素手执盏,热气蒸腾的茶水沖开棕叶,满室顿时茶香四溢。 他拢起茶盖,不紧不慢地将杯盏抵在唇边呷了一口,而后微微抬了抬眼,果然在屏风边捕捉到探头探脑的某人。 郁明烛瞭然笑着,搁下茶盏,「不怕为师嫌弃了?」 「师尊怎么会嫌弃弟子,」温珩笑着,「师尊心地善良和蔼可亲扶危济困心怀苍生……」 「打住吧,」郁明烛道,「过来。」 他口中的过来只是让温珩走过来、将伤药一併拿过来,再把背后的伤口露过来。 但温珩经过刚才的一番心里斗争,跟自己斗过了头,将伤药往桌上一推,在他微诧的目光中一矮身子,直接打横趴在了他的膝上。 许是嫌趴得不舒服,还扒拉着他的腿调整了一下姿势,慵慵懒懒地抻长了身子。 「有劳师尊了。」 郁明烛:「……」 这也……过得太来了些。 快要入夏了,夜间的气温也渐渐高起来。 纤长的手指沾了药膏,不轻不重地点在伤口剧痛处,药膏是清凉的,但又从清凉中生出一阵细密的麻痒。 两人这个姿势相贴着,热意就在悄然滋长。 温珩不舒服地动了动。 「师尊,还没好吗?」 「……」 「师尊?」 他想扭过头看一看。 他的师尊却一把按住他,声音莫名沉了几分,「别动,快了。」 …… 在他打了两个哈欠后,郁明烛总算上完了药,轻拍了拍他的肩,「起来吧。」 温珩一个鲤鱼打挺咸鱼翻身,然后发现了令他更绝望的事。 还得缠纱布。 这事他自己也来不了。 郁明烛拿着纱布,似笑非笑看他,「这个要自食其力吗?」 温珩干笑,「有时学会依靠和信任也是一种能力。」 郁明烛比他将近高一个头,垂下眼来,眉宇间尽是认真和专注的神色。 而温珩从这个角度抬眼看去,恰好能看到温软深红的薄唇近在咫尺,轻轻抿着,唇畔的笑意若有似无。 温珩忽然觉得有点近,有点热,有点不自在。 他移开目光四下乱看,随口找着话题。 「这桌子……」 郁明烛:「嗯?」 「真是张好桌子。」 「……嗯。」 「还有这桌上的茶杯……」 「嗯?」 「好茶杯。」 「师尊您这把佩剑……」 郁明烛动作一顿,笑看着他,仿佛他那张嘴里要是敢说出好剑两个字,下一秒就会拿这把剑清理门户。 温珩一个哆嗦,改了口,「威武,霸气,上档次,弟子特别喜欢!」 灵巧的手指绕了几圈,将纱布打了结掖好,郁明烛眼中多了几分衡量之意。 待温珩自个背着身将衣扣扣好衣襟打理平整,转过身来,郁明烛正看着他。 「乖徒,想学剑术吗?」 修仙者之所以与凡人不同,便是先天体质过人,能汇聚灵气于丹田,凝聚成丹,待需要时再以灵丹为载体,而提取使用。 结不出灵丹,就像一方没有深度的蓄水池,往里面灌注再多的水,也只会四散而去,再怎么修炼都无济于事。 温珩没有灵丹,要学剑,就学不来剑宗弟子那种以气驭剑的仙法剑术,只能学人间最寻常的武学招式。 饶是如此,总比没有好。 温珩也静静看了他一会,点头,「想。」 郁明烛嗯了一声,「那等过两日,你伤势好些。」 「多谢师尊。」 一时无话。 郁明烛道:「早些睡吧。」 屋内灯火熄了,只剩窗子映出的几缕清明月光,郁明烛替他拢好被子,正要抽身时,衣角忽然被揪住了。 温珩白天纠结了一天。 剑宗弟子都是有统一的校舍的,跟宿舍一样,萧长清他们日常都住那里。 温珩之前,肯定也住那里。 但自从他来,今天受个重伤,明天昏睡几日,理直气壮地霸占了随云山唯一一张床。 明烛仙君定是碍于性情温良,没地方住也不好开口,不知在哪里寻床凑合几日。 让一向尊贵体面的仙君居无定所,夜不归宿。 甚至有可能归真返祖…… 长此以往,总觉得良心隐隐作痛。 郁明烛还在垂眼看着他,眼神中带着无声的询问。 温珩深唿吸几息,做足了心理准备。 「要不,师尊留下睡吧?」 第33页 第17章 《霸道师尊的甜宠掌中宝》 郁明烛无声地看了他半晌,眼底带着难明的意味,「不必了。」 温珩福至心灵,「师尊是不是…不想与弟子同榻?」 郁明烛这样习惯身居高处的人,衣裳都是用特制的南海鲛纱做的,不侵水火,不沾尘埃;淋了雨后第一件事是掐个净身诀把自己收拾干净,打起架来也从不与敌人近身。 爱干净到了极点,不愿与人同塌而眠也是正常的。 温珩自觉一点就通,十分灵性,「那师尊睡床,外面有张美人榻,弟子去睡榻上。」 说着,捞起枕头就要下床。 然而当枕头被掀开,底下的画本露了出来。 封面赫然几个大字:《霸道师尊的甜宠掌中宝》。 「……」 温珩立刻木着脸把枕头堆了回去。 皎皎月光透过窗子,映照在明烛仙君的侧脸,勾勒出流畅深邃的轮廓。 那几个大字描边加粗,无一遗漏地落进了狭长凤眼中。 于是,那双眼眸里的意味一暗,就更幽邃深长了。 温珩总算回忆起这本见了鬼的玩意儿哪来的——白天随手塞到枕下忘了收。 他艰涩开口,「师尊,你听我解释。」 四目相对。 他的师尊好整以暇地抿了抿唇,唇畔微扬起弧度。 意思是,乖徒解释吧,为师听着呢。 温珩张了张嘴,努力思考措辞。 说弟子还一页都没看过。 说弟子对您的心纯洁无瑕。 说这是民间习俗,压在枕下能辟邪。 好苍白,好无力。 好想死一死以证清白。 而震耳欲聋的沉默中,他的师尊还在等一个解释。 …… 温珩心如死灰地闭上眼,选了最简单粗暴的,「其实弟子并不识字。」 算了,毁灭吧。 看着他一脸生无可恋,郁明烛眼底笑意愈深,半晌,轻轻咳了一声。 「乖徒博览群书,雅俗共赏,既解了病中烦闷,又可开阔见闻,很不错。」 温珩一震,掀开眼帘,眼睁睁目睹了光明磊落的明烛仙君,居然面不改色说出了「很不错」三个字,明显心偏得没影子。 原来师徒情这么让人盲目吗? 目光相触。 郁明烛道,「时辰不早了,乖徒早些休息。」 雪衣广袖的仙君转身离去,临走到门口,又微微侧过头,似笑非笑地补充了一句,「莫要过于勤奋好学,熬夜看书伤了眼睛。」 温珩:「……」 温珩干脆利索地将画本子往床下一扔。 然后把自己完完全全裹进被子里,缩成鼓鼓一团,和这个荒唐的世界短暂告别。 那晚之后,郁明烛有半个月都没出现,也不知在忙什么,药和饭菜都由扫地小灵童代为送来。 温珩闲着无事,就看看其他画本子补充知识,或趁甲乙丙三兄妹来探病时聊聊天,日子一天天过得倒也清闲安稳。 系统说3级权限开启后,他已经可以引气入体。 但试了几次,总是不得要领。 半个月后,郁明烛再次出现,递给他一把剑。 温珩一怔,「这是……」 「这是你在藤台上拔出的那把剑,前些天去清查后山,从废墟里找出来的。想着恰好你要学,便带回来给你用一用。」 郁明烛不疾不徐呷了口茶,「妙手长老说你恢復得不错,若想修习剑术,今日即可开始。」 怀里的长剑被打理干净,露出本来的颜色,果然是通体素白,薄如蝉翼,拿在手中时会沁出一阵自然的清凉。 温珩心头浮上期待,「是!」 书里面的明烛仙君剑术出神入化,能把萧长清一个毫无天资之人,硬是教成翻云覆雨的剑仙大男主。 若是他能学得一招半式,以后跑路的时候,不就有一技之长聊以傍身了吗! 来吧!师尊,师徒教学,衣钵相传,又和谐! 弟子已经准备好接受您的言传身—— 郁明烛温声笑着:「那为师就先走了。」 温珩:「…?」 他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而仙人步法轻缈,一步便能掠出十数米外。 眨眼间,就消失在了随云山。 走得飞快,没给人一分一毫挽留的余地。 温珩:「……」 温珩陷入了深思。 原来他是散养的,不栓绳。 …… 半个时辰后。 陆仁嘉哗啦啦倒了一堆剑谱出来。泛黄的古籍零散一桌,扑面而来一阵陈木掺着墨香。 温珩拍了拍他的肩,「靠谱。」 「这点小事,当然得给温师兄办妥。」陆仁嘉说着,又轻皱了皱眉,「不过,剑谱编撰多为传道所用,内容生涩难懂。初学者入门,大多都要请人当场指导,避免误入歧途。」 「温师兄,怎么不请明烛仙君指点指点呢?」 温珩不想说自己是被散养的,那听上去分外可怜。 于是眸光一转,面不改色地造谣,「师尊最近身体不适。」 但没想到陆仁嘉拧眉,「身体不适?我昨日还见仙君在议事堂,与长老们商议弟子歷练的事宜,没看出来有哪里不适啊。」 温珩只能顺着往下编谎:「过敏,来不了随云山。」 第34页 「哦,仙君居然也会过敏?还是对随云山之物过敏,好稀奇。」 「……」温珩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个错误的决定。 因为陆仁嘉穷追不捨,「究竟是对什么东西过敏啊?」 「……」 「温师兄,说一说嘛,慷慨分享是美德。仙君到底对什么过——」 温珩闭了闭眼,打断他,「我。」 陆仁嘉:「?」 温珩眯起眸子看他,「再问就不礼貌了。」 随云山别的没有,空地最多。 这个时节桃花的花期到了最末,浓色艷艷的古树下芳菲落尽,残花铺了一地。 温珩本来以为自己的表演效果会近似于七彩阳光。 但自从握住剑的那一刻开始,忽然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 那些晦涩难懂的招式,顷刻间在脑海中行云流水。手中的剑柄泛着凉意,恰好贴合了掌心的弧度。 他出招没有灵力,可一挑,一划,一刺,每一招都自然而然流露而出,似乎早就刻入骨血,没世不忘。 旁边的小童也不扫地了,倚着扫把,呆呆愣愣地看着少年衣袂翻飞,身如燕雀。 不知过了多久。 日头高照,温珩额间沁着一层细密的汗。 直到银白的剑光猝然一停,纷飞的落花间,剑端恰恰挑着一朵飘落的残红。 他胸膛微微起伏,目光带着几分恍惚。 好熟悉…… 为何?剑,和这些招式,为何都…… 忽地,剑梢被一柄摺扇抵着,往起抬了抬。 「姿势不对,手位太低。」 温珩回过神来,循声看去。 皎衣飒沓的仙君正立在树下,眼底含着清浅笑意,映出遍山绯红的花色,却比群花都更加灼目。 他睫羽一颤,下意识便顺着那人的话,往高抬了抬手腕。 郁明烛手中摺扇一按,「又太高了。」 这么着来来回回,将其余招式都调整了几次,郁明烛点点头,「不错,来试试。」 温珩:? 试什么?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郁明烛站在三步之外,静静看着他。 意思是:就是那个意思。 温珩不由心中喟嘆一声。 你看看,多少人穷极一生连和顶级高手交手的机会都没有。 他呢?初出茅庐就能以卵击石,一击还击个陨石级别的。 试试就逝逝。 温珩将长剑握紧,「弟子冒犯。」 郁明烛笑着,「为师严阵以待呢。」 剑随身动,长剑在空中划开一道白影,脚下依着方才记忆中的步法前后相错。 他速度不快,许多招式还做得不够尽善,但郁明烛以扇相挡,连连退了几步,摺扇刷地张开,顷刻间弹落了长剑。 温珩半是失落地嘆了口气。 郁明烛道,「再来。」 第二次,温珩的动作比之前标准,几乎完整一套都能熟记于心,只是最后一招露出破绽。 摺扇轻轻一挑,长剑便飞出二丈远。 「再来。」 第三次再来。 郁明烛摺扇一合,以扇做剑,趁着空当上步攻去。温珩心头一惊,只得弃了剑谱上的招,后退两步,抬剑抵挡。 铛—— 势头相抵。 旋即,摺扇与长剑见势破势,遇招拆招,在纷纷花雨中舞出两道凛然残影。 最终,锵然磕在一起。 恰好日光倾照,落花自两人身侧坠落。 温珩气息略微有些粗重,面染薄红,眼眸却是润亮的,在似火烈日下带着生动的笑意。 他的师尊也缓缓抬唇笑了,「很好。」 从不错到很好,温珩觉得自己应该是进步了的。 两人抽身拉开距离,郁明烛温声,「你初学剑,不可操之过急,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温珩笑应了声是,跟在他身后,想蹭着去树荫下坐着歇一会,再捞盏茶喝。 却不想他练了大半日,骤然松懈下来,浑身都虚软。 不慎踩到块半大不小的石子,脚下一软,一个失力,倾身扑了过去。 「师尊——」 郁明烛闻声回过身来,猝不及防被他扑了满怀,身子一仰,也跟着向后一跌,正跌进树下落花从中。 霎时花飞满天,纷乱醉红。 第18章 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唿吸近在咫尺,清浅桃花香、沉稳的沉香还有残存中药的苦涩,全都汹涌地融合在一起,熏得人心慌意乱,一时哑口无言。 温珩匆忙撑起身子,脑后束起的墨发自然垂下来,垂至郁明烛心口、脸侧,随着他轻轻一晃便撩动起几分痒意。 郁明烛眼睫微颤,同样怔然。 恰一阵清风吹过,枝头最后几朵桃花簌簌而落。 唿吸都是凝滞的。 旁边的小童拄着扫把默然垂眼,一声不发。 反倒是远处三道身影狂奔而来,爽朗的笑声打碎寂静。 「温师兄,我们又来给你送新画本——」 戛然而止。 温珩勐地回过神,下意识想弹坐起来,却不防垂落的髮丝被郁明烛手中的摺扇勾住一缕。 「唔!」 一个吃痛,又跌了回去,稳稳落回郁明烛怀里。 远处。 戛然而止的陆仁嘉表情空白,大脑也空白:「这,这是我能看的吗……」 第35页 陆仁意喃喃:「光天化日的……」 陆仁冰最先回过神,把两位兄长各踹一脚,「看什么看,走了走了!」 温珩捂着扯得生疼的头,急匆匆开口:「等等,都先别走,给我解释的机会!」 忙乱了一阵,总算把头髮救回来,温珩打着颤从地上爬起,郁明烛也回过神,依旧是不慌不忙的姿态起身,轻拍了拍衣袖上的尘灰。 面面相觑,郁明烛拢拳抵唇,轻咳一声,「今日就练到这里吧,为师还有事。」 说完,摇着摺扇拂袖离去,留下一道不顾温珩死活的从容背影。 风也止了。 小童扫着地飘远。 剩下三个人排排站,眼神飘忽,看天的看地的看花的,就是没一个人有勇气与他对视。 温珩深深吸了一口气:「来吧,咱们慢、慢、聊。」 许是方才练剑太热,气血不知不觉上涌,让他从眼侧到耳尖都染上一层薄红。 陆仁嘉艰难开口,「我们,就是想着上次那批画本子温师兄也该看完了,专门精挑细选了一批新的送来,没有想到正好撞上……」 「撞上什么?」 温珩死亡凝视。 陆仁嘉一个激灵:「撞上言传身教,尊师重道,纯洁又干净的美好师徒情!」 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对方一片好意,虽说好得不太是时候。 温珩头疼地扶额,「真是多谢了,还有什么事吗?」 没事就都走吧,他还得忙着收拾收拾东西,换个宜居的星球生活。 陆仁冰回神,啊了一声,「对了,还有一事,上次温师兄问我那个,叫玉珩的人,我来之前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温珩眉头一松,「那你快说。」 「之前,想起来了。」陆仁冰满脸懊恼,「但是刚才一打岔,又忘了。」 「……」 「温师兄你别急,你再看两天画本子,我回去再想想。」 温珩嘆了口气,点了点头,回屋里取出沉甸甸的一大袋。 「这是上次看完的,正好今日还给你们。」 陆仁冰接过去,又把手里的袋子一过来,两人像军火交易一样互换了各自的沉甸甸。 这么一闹,气氛和缓下来。 陆仁嘉照例上前,把他拍得啪啪作响,「晚上有没有空?缥缈峰一月一度的满月酒席,上次说好的红烧蹄膀和碳烤全羊,今天都有。」 这半个月吃病号餐嘴里都淡出鸟了,温珩立刻被狠狠诱惑到,咽了咽口水,正要点头。 忽然。 【叮。】 【系统修復已完成。】 【三阶段任务开启:前往剑宗禁地,帮助主角萧长清完成剖妖兽内丹剧情。】 【时限:一个时辰。】 【任务奖励:解锁4级权限,解锁新技能,月度传送及追忆前尘。】 「温师兄?」陆仁嘉在他眼前晃了晃手,「你走什么神呢?」 再一次和红烧蹄膀碳烤全羊失之交臂,温珩气得咬了咬牙,无奈嘆气:「安生了半个月,今天得復工了。」 「復什么工?」陆仁嘉疑惑。 温珩推开他的手,「我先走了,改天再约。」 看着温珩离去的背影,陆仁嘉挠头,「怎么神神叨叨的,算了算了,咱们也先回吧。」 陆仁意应着,跟在他后面,三人准备打道回府。 陆仁冰却忽然咦了一声。 她扒拉着满袋子的画本,再三确认,「好像少了一本。」 陆仁意把脑袋凑过去瞅,「少了哪一本?」 「少了……」 话未出口,回想起刚才的画面,陆仁冰的表情忽然凝固了,大脑嗡的一声,有种窥探到了天机的荒谬感。 陆仁嘉不以为意,「多大点事啊,可能是温师兄格外喜欢某一本,就留着珍藏了。」 格外喜欢,留着珍藏……? 陆仁冰一脸呆愣:「是吗……」 「肯定是呗,哎呀走了走了,回去吃红烧蹄膀,碳烤全羊!」 夕阳下,三人的身影笑闹着远去。 而在随云山无人知晓的床下角落,某本被「格外喜欢、留着珍藏」的《霸道师尊的甜宠掌中宝》孤单地落了层灰。 此时的剑宗禁地。 四周高耸的墙密不透风,沉重的铁门也上了重锁。几米高的妖兽脖子上挂着锁,限制了行动范围,但一双幽绿兽眼却时刻闪着噬血寒光。 长尾圈着的领地中,一枚和田白玉祥云佩泛着莹润玉光。 萧长清放缓了唿吸,小心翼翼地往前试探一步。 但他刚一动,妖兽立刻警觉地支起身子,兽眼死死锁定在他身上,龇了龇牙,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萧长清心急如焚,却无可奈何。 噹啷几声,铁门外传来响动。 循声看去,是温珩一手甩着钥匙 ,一手拎着淌血的生肉,朝他轻扬了扬眉梢。 「巧遇啊。」 萧长清面露喜色,「温师兄,你是来救我——」 话音未落,就见温珩从铁桿之间钻了进来,他身形瘦削,这个动作做得干净利落,无比自然。 温珩声音平静:「我来填坑。」 这段剧情,讲的大概是萧长清被几名剑宗弟子欺负、抢去家传的宝贵玉佩,还把他和噬血吃人的妖兽一起关在了禁地囚牢中。 第36页 原本该是宁轻轻及时发现他不见踪影,循着踪迹找过来,帮他打开牢门,又用生肉引开妖兽,让他得以趁机抢回玉佩。 但是托温珩的福。 现在的宁轻轻和萧长清还处于陌生路人状态。 为了让剧情回到正轨上,系统给出的任务就是要温珩自己上场,接任女主戏份,补全这一段剖妖丹的剧情。 温珩表示,作为打工人,他没得感情。 扮女主算什么,如果有需要,他扮妖兽都没问题。 身侧,萧长清在被他淡然的找死行为震了一下后,注意力回到正经事上:「温师兄,我的玉佩在那妖兽身下压着,我……必须把它拿回来。」 温珩点了下头。 男主独特的家庭羁绊,懂。 任务时间只有一个时辰,温珩也不多话,只道:「那一会我拿生肉从左边引诱它,你就在右侧趁机把玉佩抢回来。」 这也是原文中萧长清和宁轻轻用的法子。 但他说完,好半天没听到回应。 温珩疑惑看去。 阴影下,萧长清的眸子漆黑如点墨,藏着些未知:「温师兄,你帮我拿来钥匙打开生路,我就已经很感激了,不必再为了我的一己私念以身涉险。」 温珩默了几息,「小系,你看,他自愿的,我能不能下班……」 系统:【不能。】 行吧。 打工人,打工魂,打工都是人下人。 温珩劝道,「那玉佩不是你母亲留给你唯一的遗物吗?对你很重要,还是拿回来吧。」 萧长清喉头紧了一瞬,闷声开口,「是,对我很重要。可对你呢?我,还有这枚玉佩,有何值得你以身犯险之处?……温师兄,你对我太好了,但我不值得你对我这么好。」 禁牢中灯火昏暗,回音幽长,萧长清的眼睛直直看过来,闪烁着认真的微光。 书里面,被他这样认真又专注地注视着的人,一般都会被主角光环深深折服,对他言听计从。 温珩直观且深入地感受了一下这双眼睛的冲击力,良久,长长嘆了一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 「苟富贵,勿相忘。」 说完,便拎着生肉走向妖兽。 丝毫没有看到,身后萧长清隐匿在黑暗中的眸子慢慢垂下,带着几分晦暗不明的情绪,唇轻开合,似是回味。 「勿相忘……」 妖兽嗅到血腥味,早已躁动起来,在原地焦躁不安地踱着步子。 血盆大口近在咫尺,温珩估算着距离,绕了一个大圈子,几乎贴着墙根走到妖兽的左侧。 萧长清也收起思绪,按照计划,从右方绕了过去。 轻手轻脚,一步一步挪近。 数秒后,压抑着的惊唿传来,「温师兄,我拿到了!」 温珩面色一喜,收工! 忽地,又想到什么,心中蓦然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如果是这么简单的差事,宁轻轻到底为什么被妖兽咬了一口来着? 「咔哒。」 锁链发出响动,钉在墙里的那一端松动着脱出一截。 温珩:「……」 很好,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铁链延长的瞬间,就像是听到冲锋号角一样,妖兽金色的瞳孔骤然收缩,嘶吼着扑了上来。 「吼——」 萧长清失声,「温师兄!」 温珩身后是墙,退无可退,下意识抬臂抵挡,被一口咬中了胳膊上的皮肉,尖锐的兽牙顷刻间划破皮肉。 温珩闷哼一声,下一秒长剑出鞘,狠狠划了过去。 妖兽吃痛口中一松,覆毛的凶脸上多了一道浅浅的痕迹。 温珩趁机退开,萧长清上前扶他,焦急道,「温师兄,我们快走。」 「等等,」温珩拉住他,「剖妖丹。」 萧长清一怔。 温珩急道,「剖妖丹啊,你先天五行睏乏,丹田薄弱难以聚气,这枚妖丹可助你修补内丹,从此如常人一般修炼。」 这孩子怎么不走剧情呢? 萧长清看着他滴血的胳膊,咬牙,「不要妖丹了。」 温珩啧了一声,「你不要妖丹,我要业绩的啊!」 做了这个任务,他的权限就能直升4级了。 还有那俩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新技能。管他是什么,要了再说。 正在此时,又是咔哒几声。 锁链彻底松开了。 第19章 谁家的弟子这么不省心 巨大漆黑的妖兽抖了抖鬃毛,猩红的兽眼阴沉地盯过来。 仅仅一眼,遍体生寒。 温珩忽然就觉得业绩不要也行,还是先要命吧。 他把手里的生肉朝反方向随意一扔,脚底抹油,迅速开了门锁,又一把将萧长清拉出来,转身落锁。 一气呵成。 飞奔追来的妖兽满口利齿堪堪擦着他的手腕,蹭出一片红痕。 妖兽不甘心地发出一声怒吼,如雷霆万钧,震耳欲聋,然后头一低,狠狠往铁门上凿了几下。 温珩心有余悸地后退两步,「不过年不过节的,可没有红包啊!」 这边的动静很快惊动了看守禁地的弟子,有人拎着油灯往这边匆匆跑来。 「喂,那边两个,你们干什么呢——」 话音未落,和昏暗中发着森然红光的兽眼对个正着。 第37页 那弟子两股战战,抖如筛糠指着温珩,「你……你怎么又把黑蛮妖兽放出来了?」 温珩虎躯一震:「什么叫又?」 这次真不是他! ……不对,上次也不是他啊! 话音未落,又是哐当一声,铁门变形,铁锁掉地。 黑蛮妖兽缓缓挤出了铁门。 哐当。 守门弟子手一哆嗦摔了灯,转头就跑,声音在空旷的禁牢长廊中无比嘹亮—— 「救命啊,黑蛮兽要吃人啦!」 萧长清一拉他:「快跑!」 俩人转头就跑,巨大的妖兽几乎挤占了整个长廊,追在两人身后穷追不捨,横冲直撞,硬是在岔路口把两人撞散,死死追着萧长清。 而萧长清居然还有功夫沖他喊:「温师兄,别管我,你先走!」 「……」 温珩正要悄悄熘掉的步伐一停。 啧,良心隐隐作痛。 …… 地牢回字形的长廊中,萧长清引着黑蛮妖兽不停打转。周遭其余关在笼子里的妖魔也躁动起来,尖叫和嘶吼不绝于耳。 好几次尖牙利爪擦着衣摆险而避过。 很快,萧长清体力近乎透支,眼前发白,喉咙也涌上腥甜,胸膛剧烈起伏着。一个不慎,便脚下一绊。 他摔到墙角,闷哼一声,「唔!」 耳边低吼声阵阵,黑蛮妖兽利齿上淌着涎水,庞大身躯堵住了唯一的生路,一步步压迫而来。 陷入死局,无处可逃。 饶是他性情再稳重,也不由得瞳孔微缩,心跳骤停。 血盆大口掀起一阵腥风。 千钧一髮之际,骤然,一团火勐地横过来—— 幽暗的光影下,身前之人横剑挑着外衣,外衣上裹了一层灯油,正熊熊燃烧着焰火。 火光勐烈,赫然逼退了黑蛮妖兽。 温珩脑海中浮现着那些涨姿势的画本子。 黑蛮兽,生性刚勐喜食人肉,内丹可聚灵化气,兽牙磨粉入药可疏通经脉—— 畏火。 他身后,萧长清压下眼底的微诧,喉结动了动,「温师兄……多谢。」 「不客气,」温珩分不开神看他,自然也就错过了那眼底复杂的暗光。 「有没有纸笔?」 身后默了默,低声劝道:「温师兄,现在不是写遗书的时候。」 「……」 温珩错愕,「写什么遗书,我是要画符!」 他到底是给人留下了什么刻板印象? 萧长清也反应过来,「禁地没有纸笔,用我的衣裳行不行!」 说着,他拿剑在衣摆干脆一划,一撕,把布条递了过来。 笔墨也没有,温珩干脆用手指沾血,在布条上开画。 前些天看的《修仙界常识300问》里符修入门的御物符,此刻无比清晰浮现在记忆中。 他灵力不够,御不起太重的物件,几块沾了灯油的布条恰好是极限。 两人对视一眼,默契道:「引它去水牢。」 温珩手腕一动,布条在火上一燎,化成火团飞出。 火簇围着黑蛮兽周旋,逼得它连连惊慌后退,温珩额间沁出一层细密冷汗,一步一步上前用火簇抵着它,慢慢后禁地深处挪去。 周围牢门有被撞击松动的,里面的几只小妖兽趁机跑出来,嘶叫着往他身上扑,在空中被萧长清一剑挑开。 阴冷昏暗的长廊,萧长清拎剑护在温珩身后。 他的半张脸都被遮掩在黑暗中,阴戾又沉冷地望过来一眼。长剑上缀着血珠,这一眼恰是戾气沖天。 周围的小妖兽缩了缩,不敢再上前。 水牢。 这里是押审穷兇恶兽的地方,平时很少用到,中央十数米深的大池子干涸无水,恰好是一座天然的牢笼。 黑蛮兽退到干池边,敏感地察觉到危机,哪怕被火顶着也不愿意再退。 而燃烧的布条已经烧成了漆黑炭卷,火光逐渐微弱。 ——撑不了多久了。 温珩驱使着符咒就够吃力,实在空不开手,萧长清拎着剑,「我来。」 「吼——」 火焰和长剑配合着,黑蛮兽左躲右闪,越来越焦躁不安,加上身形笨重,脚下一个打滑就轰然下坠。 谁知它长尾乱扑,慌乱间,勐地勾上了萧长清后腰,带着尖刺狠狠往下扯。 萧长清躲闪不及,被勾得一个踉跄,一脚踏空—— 窒息的失重感包裹全身。 又在顷刻间骤停。 一只手拉住他,阻止了下坠。 萧长清睫羽一颤,抬眼看去。 拉住他的手用力到泛白,鲜血顺着瘦骨伶仃的腕,流过纤长嫩白的手指,滴淌到他的手上,尚且带着温度。 又一次将他从生死线拽了回来。 …… 坑底传来阵阵不甘至极的怒吼,震得地面都有所颤动,满室飞扬尘灰。 劫后余生,两人都是一身狼狈,脱力坐在地上直喘粗气。 温珩瞥他一眼,「你笑什么?」 萧长清道,「温师兄,你又救了我一次,我……无以为报。」 温珩想了想:「倒也并非无以为报,比如你还能以身——」 萧长清喉咙一紧,「什么?」 温珩:「以身合道的时候,别一把天火将随云山烧个寸草不生。」 第38页 杀魔尊就杀魔尊。 杀了郁明烛,可不许杀他了哈! 小炮灰的命也是命。 温珩说得认真,却见萧长清没有回应,那双眼眸定定看着他,半晌,有点失望似的,哦了一声。 ? 所以是在失望些什么? ……算了,不重要。 坑底还躺着他热腾腾的业绩。那个比较重要。 温珩又缓了一阵,起身道,「咱们尽快——」 话未说完,却见萧长清面色一变。 「温师兄!」 话音未落,他脚踝上骤然疼得钻心。 暗中扑出来的蚁兽正狠狠撕咬着他的脚踝,骨头厮磨声刺耳。与此同时,另一只蚁兽扑了过来,尖锐的兽牙闪着寒光,直直朝着他的脖颈要害。 事出紧急,生死一剎,他只来得及闭了闭眼睛。 「小系,我要殉职了!」 …… 猝然「铛」的几声。 一柄摺扇破空划过,绕弯打了个旋儿。 坚硬的蚁壳一切两半,两只蚁兽眨眼间成了四截,坠落在地上扭曲几下,没了动静。 温珩捧着脆弱的小心脏,缓缓睁眼看去。 暗长地牢中雪白衣袂翻飞,掀起一阵冽风。眨眼间,始料未及之人已然疾步掠了过来。 温珩灰头土脸仰起头,惊诧道:「师尊?」 一片阴影笼下。 郁明烛目光垂落在他身上各处伤口,「一时没看住,怎么又伤成这样。」 又,又是一个又字。 但这次的「又」,总算名副其实了。 温珩脸上还沾着不少燃烧后的碳灰,随手抹了一把,「师尊你怎么知道弟子在这儿?」 郁明烛抿唇,「路过,听见看守禁地的弟子边喊救命边逃跑,就知道这里出了事。当时还想,是哪家弟子这么不省心。」 过来一看,原来是自己家的。 「温师兄!」 萧长清快步上前。他身上脸上也有不少擦伤,但都顾不上管,只顾着从怀中摸出一个白玉瓷瓶。 「温师兄,这是我向妙手长老学着调制的止血伤药,你——」 话音未落,就见郁明烛兀自伸出手,轻轻覆在温珩的伤处,掌心散发出温和灵力。 一股暖流沁入肌肤,流向温珩的四肢百骸,疼痛骤然温和了许多。 有明烛仙君在,显然是用不上什么伤药的。 萧长清握着白瓷瓶的手一紧,默了默,又道,「那我背温师兄回去。」 温珩摆手,「不用不用,我自己能——」 他支着身子,刚起了一半,就龇牙咧嘴摔了回去。脚踝处的疼痛虽然有所缓解,但也使不上力,显然是伤到了筋骨。 温珩认命一摊,「好吧,我不太能。」 萧长清一直紧盯着他,见状立刻伸手,「温师兄,我——」 「不劳你费心。」 竹扇一横,拦住了他的手。 明烛仙君没有分他半个目光,话却是对着他说,「擅闯禁地,妖兽私逃,戒律长老很快就来,无论是不是你的错,都该尽快想想要如何给个交代。」 说完,自顾俯身将人打横一抱,抬步便走。 温珩从睫羽下瞄了几眼。 他的师尊心情似乎不太好,说话时眉宇间笼罩着一团莫名的低气压。 多说多错,不说不错。 他选择一言不发地缩进温热淡香的怀里。 …… 地牢内瀰漫着一层沉重寒气,空气中沉重的铁锈味久久不散,一地狼藉,墙上的灯火将一切影子都拖得细长。 萧长清望着两人离开的背影,握着白瓷瓶的手指逐渐拢紧,指甲陷入肉中也浑然无觉。 第20章 一回生二回熟嘛 怀中清瘦之人没什么重量。 白衣仙君疾步如飞,月白身影在夜色中宛如一道飒沓流星。 郁明烛也不知为何,踏入地牢那一霎,看到这人又把自己弄成一副狼狈模样、命悬一线时,心里没由来地闷出一股火。 就好像…… 自己家养的猫天天翻窗子去外面和别的野猫打架,还次次打不赢的憋屈感。 但当他走了一段路,无意间低头一看。 某始作俑者已经在自己怀里缩成一团,垂着脑袋打起瞌睡,脸上还沾着烟燻火燎的碳灰。 ——明烛仙君疾步如飞,步伐却十分平稳,温珩窝在他怀里,嗅着令人安心的沉香味,眼皮忍不住越来越沉重,泛起怠懒。 意料之内地睡了过去。 郁明烛微微抿唇。 那股闷火窜了几窜,终究还是消失得无影无踪。 夜空低垂,明月高悬。 一路回了随云山,他将睡得迷迷煳煳的人撂在床上,到窗边一拢指尖,用灵力化出一只火红的长尾灵蝶。 郁明烛轻声,「去回春堂。」 火红灵蝶振翅而起,飞出窗外。 自上次重伤,竹屋里便时刻备着止血愈伤的丹药,郁明烛又唤来值夜的小童,让他打了一盆热水、拿了干巾来。 等再绕回床榻前,温珩已经坐了起来,揪着被子一脸惶然。 郁明烛眉心微紧,「怎么了,是不是疼得厉害?」 温珩张了张口,脑海中的提示音又响了一遍。 【警告!】 【任务剩余时间:十五分钟。】 第39页 温珩:「……」 提问,现在他说想再回地牢一趟、还能不惹师尊动怒的可行性,和期待萧长清主动开窍挖妖丹的可能性,哪个更大一些? 其实都不怎么大。 别说那黑蛮兽掉进坑底时还活蹦乱跳的,不会引颈受戮。 主要是,萧长清看起来对妖丹着实没什么兴趣。 这么一想,温珩才意识到今天的许多不对劲。 书里面,萧长清师承的是璇玑长老,专修外体剑术,后来抱上了郁明烛的大腿,才渐渐精通仙法。 而妙手长老不过是个打酱油充数的角色,通篇也没提过一句萧长清跟他学医理丹药的事,何以最近又是分拣仙草,又是调制伤药的。 难不成是像古藤副本一样,许多剧情都在不知不觉中变动了? 他暗暗思量之际,小童已经将热水和干巾放在案几上,又退了出去。 郁明烛看他,「走什么神?」 温珩思绪回笼,摇摇头,接过伤药来。 脚踝的伤要等一会妙手长老来了再做处理。 另一处伤在手臂,被黑蛮兽实打实咬了一口,咬出几枚血洞,须得用干巾沾了水,先把污血擦下去。 温珩拧着胳膊,垂着眸子,把湿润的布料啪地一下贴上血口,当即疼得嘶了一声。 「……」 郁明烛神色淡淡,将帕子接过去,捏着他的手腕,默不作声地接手了处理伤口的工作。 说来也怪,同样的手法,换到他手中就显得轻柔又迅速。 温珩基本没怎么感觉疼,小臂上的污血就已经被擦了个干净。 郁明烛单手拨开药瓶木塞,将药粉均匀洒在伤口上,另一只手迅速接过,给他缠上一层洁白纱布。 这一套动作熟稔得过分,就好像…… 就好像他经常包扎这样的伤口。 温珩心中生出这个念头,又立刻自我推翻。 像明烛仙君这样常年闭关、不食烟火的人,连与人交手的机会恐怕都少有,一年到头也受不了多少伤,更不会纡尊降贵替别人包扎伤口。 【警告!】 【任务剩余时间:十分钟。】 温珩回过神,「别催了甲方爸爸,现在这情况,等我再跑一趟黄花菜都凉了。」 【那你说怎么办?】 温珩试探,「不如就像上次一样,事后我再亡羊补牢,补一个有相同效果的妖丹给他怎么样?」 系统冷笑一声,【亡羊补牢?你上次把系统补崩了半个多月。】 温珩一阵心虚,企图抗争,「一回生二回熟嘛。」 系统:【说得对,一回生二回熟。】 【所以系统现在也熟了。】 【为了避免上次的惨剧再度发生,杜绝宿主胡来的行为,这次升级系统还顺便升了点别的。】 【比如,惩罚措施。】 温珩:「?」 【具体惩罚体系还不完善,不过本系统一向秉承人道主义,没按时完成任务而已,不会罚得太重。】 温珩默了默,仍抱有一丝期待,「不太重是怎么个罚法?」 【最多就是剜眼劓鼻拔舌一类。】 剜眼劓鼻拔舌??? 这哪人性了! 温珩骇然,下意识缩了一下。 他一动,郁明烛立刻放缓了手头动作,抬眼看过来,「疼得厉害?」 「不是,」温珩换上一副急切的表情,「师尊,弟子突然想起来,剑好像落在地牢了,得马上回去一趟……」 他说着,就往床下蹿。 郁明烛一把将他捞回来,「一柄剑而已,又没人偷拿你的,明天去取也来得及。」 那能行么? 剜眼劓鼻拔舌…… 明天他坟头草都三米高了! 「师尊,那是弟子得到的第一柄剑,十分珍贵,夜里不抱着都睡不着觉,」温珩睁着眼睛瞎话满口飞,「弟子已经想好了,以后要与它结拜为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 温珩顿了顿,「……同富贵。」 「……」 见他一脸坚持,郁明烛垂眼思忖片刻,屈指叩了叩窗柩。 外面,小童冒出一颗疑惑的脑袋。 郁明烛向他温声,「劳烦你去一趟禁地监牢,取一柄剑回来。」 温珩急急诶了一声:「别啊,这样显得多不尊重我兄弟。」 要不还是我亲自去。 可郁明烛瞥了他一眼,又转头对小童道,「好吧,那劳烦你去禁地监牢把小仙君的兄弟……请回来。」 小童:「……」 温珩:「……」 就是说这种口头尊重是没必要的。 小童点点头,转身去了。 与此同时,门外响起笃笃两声,妙手长老的声音响起:「劳驾,开一下门。」 门一开,妙手长老拎着药箱,满脸睏倦地踏进了屋,领口衣襟扣错了扣子,发梢也明显蓬松炸开着,只用髮带随手一束。 显然是大半夜被一只灵蝶从熟睡中叫醒,薅过来给人看病,怨气比鬼还重。 「又怎么了,你们师徒俩又惹了哪门子麻烦?」 他打了个哈欠,目光落在温珩身上,惺忪睡眼登时睁大了,「怎么伤成这样?」 他迳自坐到床前,大致查看了一下伤势,便熟练地从医箱里掏出木板软纱。 第40页 「小仙君忍忍疼,我先帮你把骨位正过来,啧啧,这牙印真深啊,蚁兽咬伤的吧?若是换了旁的庸医,定然要束手无策的。」 妙手这人看着一派温和老成,说起话来,却天然带着点话痨属性,自言自语,念念叨叨,根本不需要别人接话。 咔嚓一声,将骨头拧了过来,还顺手拍了拍,「不过你放心,我可是仙界第一名医,什么伤病都医得好,你瞧瞧,不疼了吧?」 【警告!】 【任务剩余时间:五分钟。】 系统也跟着急,【宿主你快想想办法。】 温珩动了动脚腕,骨头确实正回来了。他期待问道:「不愧是第一名医,那请问,剜眼劓鼻拔舌您能给医好吗?」 系统抓狂,【不是让你想料理后事的办法!】 妙手长老的表情也是一滞,「这,剜眼劓鼻拔舌,三者皆不是寻常伤痛,能否医治还要看具体伤情如何……敢问小仙君,伤者在哪?」 伤者在哪…… 温珩:「您别急,大概五分钟之后就能见到了。」 郁明烛轻咳一声,「我这徒弟之前磕到了头,总说些没头没尾的胡话,长老不必放在心上。」 妙手长老:「……喔。」 他正好了骨,又把木板三两下固定在温珩的踝骨上,絮絮叨叨说了一堆休养的注意事项,终于在【任务剩余一分钟】的提示音里,起身准备告辞。 妙手长老走出一半,微侧回身:「明烛仙君,借一步说话。」 郁明烛余光瞥了温珩一眼,嗯了一声,抬步跟上去。 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口。 温珩躺平了。 仰躺在床上,把被子搂到胸前,默默给自己摆出一个平静且安详的姿势。 来吧,死亡倒计时。 【任务剩余时间:10秒。】 【九秒。】 【八秒。】 【七秒,六秒,五秒,四秒……】 【三。】 【二。】 【一。】 温珩紧张地攥紧被子,攥了一会,没觉得疼,于是伸出手来摸了摸自己脸上健在的五官。 很正常的五官齐全。 但这就很不正常。 【叮。】 【任务完成。】 【奖励结算发放中。】 「完成了?」 他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不可置信。 又静静等了几秒,没等来系统崩溃敲键盘填查错述职报告的声音。 说明不仅完成了,还是按照原本剧情的走向完成的。 萧长清确实挖出了黑蛮兽的妖丹,用作凝气聚灵之用。 「小系,我这回真的可以点播一首好日子了吧!」 系统没做声,喇叭里传来几声模煳的电子雪花音。 然后喜庆的音符飘了出来。 【啊~开心的锣鼓敲出年年的喜庆~】 【好看的舞蹈送来天天的欢腾~】 在「今天是个好日子」的巨响中,温珩摊回床上,被迟来的满足感填满,不禁喟嘆一声。 又听见窗柩被人从外面叩响,清冷月光下,小童踮着脚,眨着黑亮的眼眸捧过来一把剑。 「小仙君,您的——」 小童想说您的剑,又生生咽了回去,改了措辞。 「您的兄弟,帮您请回来了。」 温珩默了几息,道了句多谢,在欢腾的bgm里,接过冰凉坚硬的「兄弟」。 他倒没有真的跟兄弟同床共枕的打算,随手就要搁在床前衣箱上。 忽地,手一顿。 温珩把剑收回眼前,借着几缕清皎月光凝神看去。 素白花纹里嵌着他干涸的血迹,使得纹路分外清晰。 点竖横撇,交错折弯,在银光剑刃上刻成分明两个字。 ——玉尘。 第21章 爽了 转眼就到了下山歷练的日子。 剑宗歷来广结善缘、桃李天下,无论是平民百姓还是仙门之后,只要有一两分根骨天资的、只要是自愿上山来拜师求学的,来者不拒。 这一届,光外门弟子就有千数之多。 宗门巨碑前人山人海,各峰弟子特色鲜明。 北昭峰以崇炀为首,负刀立于马上,战甲银盔勾勒出蜂腰般劲瘦的线条,一身猎猎红袍,尚带着北昭积年霜雪所浸染的寒意。 他恹恹耷拉着眼皮,不知在想什么,身后的北昭弟子同样一人一骑,皆是英姿飒沓,气势凌人。 缥缈峰主打一个风雅且富贵,丝绸装裹的马车罗列排开。 陆仁嘉等人正在与各弟子分发人间通行的银两灵石,鼓鼓囊囊的荷包人手一个,惹得四周弟子不断投来艷羡的目光。 以及回春峰,个个仙姿道骨,竹杖芒鞋,一看就是要下山当活菩萨,济世救人、普度众生去的。 唯有两峰与众不同。 一是璇玑长老座下的北斗峰,弟子太多,风格各异,除了偶尔有弟子抱团组队外,其余弟子都四散在人群里,各自为营。 二是随云山,截然相反,门户凄凉,只有温珩一颗独苗苗。 温珩这些日子里总算养出来点肉,不再是之前那样瘦骨伶仃,看一眼都让人揪心的病弱模样。 阳光下,少年身姿挺拔,清隽眉眼含着笑意,正曲臂拄着萧长清的肩,两人低声说话。 第41页 有人习惯性地闲言碎语。 「喂,你看那俩,一个傻子一个废物,真是穷酸到一起去了——」 话音未落,就被一团阴影笼罩。 陆仁嘉人高马大,五官线条锐利,平时说说笑笑不觉得,这会儿沉下脸、居高临下地直盯着人,着实压迫感十足。 「几位,说什么呢?」 那几人一颤,鹌鹑一样,囫囵把话咽了回去。 陆仁嘉又警告似的瞪了他们一眼。 吓唬完人,他熟练地蹭去温珩身边,「温师兄,这次歷练各峰皆是自定路线,你们打算往哪儿去啊?」 闻声,温珩回过头,朝他笑道:「听萧师弟的,我们去南浔城。」 他恰好站在一片树影下,斑驳的阳光映在眼瞳中,清朗又生动的笑意,便褪去几分清冷疏离的距离感,多了些明艷姿态。 陆仁嘉被他笑得晃了晃神,忽然就想,到底为什么,这人之前会被说成天生痴愚的废物呢。 瞎了眼的,也难将长着这么一张脸的人当傻子当废物呀。 他定定瞧着温珩的脸出神。 一旁的萧长清侧目,「陆师兄?」 陆仁嘉回神,欲盖弥彰地咳了一声,接上之前的话题。 「南浔城啊,那地方过于安全太平,哪有什么妖魔给你除,不如改道,跟我们一起去北赐城?」 他热情且熟练地搭上了温珩的肩。 温珩也热情且熟练地给了那只手一巴掌。 萧长清往缥缈峰那边看了一眼。 九峰弟子大多清贫,只能靠一双腿徒步而行,像北昭这样豢养马匹、能骑马出行的已是少见。 相比之下,缥缈峰简直挥金如土。 不光坐了马车,还坐得这么张扬、这么奢华。 萧长清抿唇,不动声色地觑了一眼温珩面上的表情,心头升起点自己都没察觉的紧张。 缥缈峰的马车的确舒适又体面,若是温师兄改了主意,想与他们一路…… 也是人之常情。 但温珩仅是斜了马车一眼,笑道:「不了,我们初出茅庐,还是不挑战高难度副本了。」 反正这一趟,重点也不是南浔亦或北赐。 书中,萧长清独自一人走到日落西山,在山野林中寻了一座破庙,打算歇脚一晚。 但他是男主,事情註定不会简单。 男主即使随便找的破庙,也必然充满惊喜与机遇。 于是就在这座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破庙里,萧长清硬是遇到了全书人气第二高的后宫之一,高冷医修圣女,祝清安。 夜色中,祝清安也仅仅高冷了不到三百字,就被耀眼的男主光环折服,把苦处一一道来。 原来她是下山行医途中误食毒草,需杀三只缠风鬼,取其鬼牙磨粉入药,才能挽救性命。 可惜,祝清安一介医修,技能全点在了医学上,要她提剑杀鬼,实在束手无策。 但她遇到了慷慨仗义、又热血善良的萧长清。 萧长清当即出手相助,帮忙杀了三只缠风鬼。 次日,祝清安拿出三样宝物答谢救命之恩,分别是辟邪剑谱,阴阳见灵草,还有一箱金银珠宝。 当时的萧长清只选了辟邪剑谱,便告辞启程,给祝清安留下一道两袖清风的帅气背影。 后话姑且不论。 温珩此行的目标很简单,就是那株阴阳见灵草。 「铛——」 远处山亭中传来悠然撞钟声,空谷迴响,惊起无数山鸟。 启程的时辰到了。 北昭峰的众多弟子早就等得不耐烦,勒着缰绳调转马头,马靴使劲磕了一下马腹。 「驾!」 骤听闻马蹄声不绝于耳,扬起一路尘灰。 温珩身侧一匹马飞掠而过,堪堪擦过他的衣摆,那人几乎要纵马踩着他踏过去。 墨发被风掠起几缕,温珩眯了眯眸子。 前方,那人收缰勒停,回头露出一个恶意的笑容:「喂,小傻子,看着点路,别惊扰了爷的千里马!」 温珩还未说话,陆仁嘉就皱眉,「你讲不讲理,分明是你策马险些撞了人!」 对方冷冷挑眉,「是吗,可谁让某些人不长眼,硬要挡在我们北昭的路上,被撞了也是活该。」 他这茬挑得太明显,几人顿时就明白是从何而起了。 萧长清皱眉,「剑宗周边的城镇就这么几个,长老说过,可自行决定前往何处,你们北昭要去南浔,难道就不准别人跟你们同路了?」 「同路?」那人嗤笑一声,「只怕是自知百无一用,妄想跟在我们后面捡漏吧。」 「罢了,我们倒也不是那等小气计较的人。想捡漏,可以,但需脚程快些,否则等你们靠一双腿,生走到南浔时,那儿的妖魔早就被我们杀光了!」 「啧啧,废物就是废物,一身的穷酸气。」 陆仁嘉快气疯了,捋起袖子就要跟人吵,温珩按住他,淡定道:「让他们嘚瑟吧,到了南浔,可就没有嘚瑟的机会了。」 后话再多论一句——主角光环会平等地打脸每一个擅长冷嘲热讽的反派小炮灰。 北昭弟子面色一沉,刀剑出鞘,「小傻子,你咒谁……」 后面的声音隐没在天边传来的鹿鸣里。 云雾间,两匹通体雪色的白鹿驾车而来,后面的车厢鲛纱青幔环裹,四角坠着流苏宝珠,似是仙宫瑶台的灵舆下凡入间,穿云踏雾,在一簇日光中分外灼目耀眼。 第42页 霎时,在场马匹躁动不安,打着响鼻连连后退。 险些把北昭弟子从马背上掀下去。 万众瞩目下,灵鹿车驾停在温珩与萧长清身前。 云锦车帘里探出一截摺扇,摺扇再后,是一只骨节如竹的手,将车帘缓缓挑开一隙。 「磨蹭什么,还不上来。」 听着熟悉的声音,温珩面色平静地摸了摸自己的小心脏。 刚说完骑马的人嘚瑟,没想到自己的师尊立刻弄出个更炸裂的出行方式。 加倍嘚瑟。 …… 爽了。 他攀上车门,还没忘朝目瞪口呆的陆仁嘉招了招手:「回见,一路顺风。」 萧长清也压下心头震惊,紧跟在他后面上了车,眼角余光朝北昭弟子瞥了一眼。 直到鹿车扬尘远去,北昭弟子总算狼狈地收稳缰绳,瞠目结舌地指着远处:「他,他他,他们这是什么意思?」 「歷练歷练,哪有当师父的跟着同去的道理,那还歷练个屁啊!他们随云山简直,简直……」 简直了半天也没直出个合适的措辞。 陆仁嘉愣了一阵,默默合上自己的下巴,转过身对着北昭弟子扬眉吐气。 「怎么,明烛仙君就是疼他们家的宝贝亲传,就是要跟着一起去。」 「你眼红,那你怎么不叫北昭仙君也跟着你们一起去?是、不、想、吗?」 说完便转身,大摇大摆上了缥缈峰马车。 北昭弟子简直想一口血呕出来。 谁不知道北昭仙君常年云游,数年间也不见得回来一次,入门晚些的弟子连师尊面都没见过,出了名的散养式收徒。 还陪同歷练,陪个鬼啊? 正要开口骂人,忽地肩上被剑鞘重重磕了一下。 「哪个狗娘养——」 一转头,对上崇炀阴阴恻恻的眸子。 北昭弟子:「……」 崇炀声音低哑,满脸不耐烦,「再吵就滚回去。」 北昭弟子憋屈着,把话咽进肚子。 他们这位大师兄前不久刚突破金丹,步入元婴。年纪轻轻便有如此修为,世间罕见,本该是欢天喜地的大好事。 可偏偏当时崇炀重伤昏迷,被困在山中躲了一次渡劫天雷。 天道哪有善罢甘休的道理,三个月之内,定会降下第二重更凶更狠的雷劫。 单凭崇炀肉体凡胎,届时绝对会在天罚下落得个粉身碎骨。 北昭峰早已放出数百灵蝶,请北昭仙君速归,但至今还杳无音信。这些天,崇炀的脸色那叫一个阴沉,北昭弟子都夹着尾巴不敢惹他。 平日里最欢脱的二师兄宋子羽,最近也不见了踪影。 日光下,崇炀看着远处地平线,灵鹿车已经缩成了很小的一个白点,渐渐隐匿不见。 他垂了垂眼,眼底一闪而过的阴暗,但也仅仅是剎那,就復又仰起头,依旧是目中无人的傲然姿态。 「驾!」 …… 灵鹿凌空驱车,如履平地。 车厢内四平八稳,软毡铺地,织锦作毯,小几上茶水糕点一应俱全,角落里还有一架金兽瑞脑,香雾无声缭绕。 温珩尚且沉浸在刚才「被好师尊带着一起装了个大的」的骄傲余韵里,忽地听见郁明烛温声开口,「约莫两个时辰,就能到南浔城了。」 温珩一震,勐地直起了身。 ……两个时辰?! 第22章 窦逆顽 书里面,萧长清是走了整整一天,日落时还离南浔城千里之遥,这才不得不借宿破庙、遇到了祝清安的。 但是现在才刚辰时,日头高照,白鹿仙车日行千里,只要两个时辰就能到南浔! 温珩心头生出一阵惶然。 那破庙一夜游怎么办? 圣女祝清安怎么办? 阴阳见灵草怎么办? 更重要的是,他的小命怎么办!? 温珩看了看悠闲饮茶的郁明烛,又看了看抱着剑当木头人的萧长清。 咬了咬牙。 「哎呀,」他一扶额,突如其来的柔弱:「我的头,忽然好晕啊!」 两道视线同时投来。 萧长清关切:「温师兄,怎么了?」 温珩瘫在软榻上,气若游丝,「恐高。」 灵鹿车舆御空而行,离地百丈。 温珩理直气壮地揉着太阳穴,觑向郁明烛。 郁明烛默了几息。 而后轻抬了抬手,指尖灵力化作细丝,勒了一下白鹿口中衔着的缰绳。 白鹿灵角一颤,身子伏低,很快鹿蹄便触在了地面上,踏踏前行。 「这般,好些了吗?」 感受到车速的减缓,温珩欣慰点头,「好多了,多谢师尊体谅。只不过要耽误行程,弟子实在是过意不去。」 郁明烛淡声:「无妨,虽然慢了些,但天黑前应该也能到南浔。」 温珩:「……」 温珩:「哎呀!」 萧长清一惊,「温师兄,又怎么了?」 温珩继续扶额,继续柔弱:「又有些晕车。」 这一次,两人都沉默了。 灵鹿纵然不再凌空,也是在地面踏着一层渺雾仙云而行。 车厢内稳稳噹噹,连杯盏里的茶水都不曾掀起半点波纹。 他这是晕哪门子的车? 第43页 郁明烛若有所思瞥了他一眼。 温珩窝在软榻上,身子又往下滑了滑,把自己摊成一滩,一副你们不管,我就当场表演一个驾鹤西去的无赖样。 郁明烛无言抿唇,又收了收手指。 两匹仙家白鹿这辈子没走得这么慢、这么接地气过。 「还晕吗?」 「不晕了不晕了。」 温珩支起身子,掀开窗纱,看了眼窗外缓速划过的树影,「这次咱们要多久才能到南浔?」 郁明烛反问:「你想多久到?」 温珩一噎,试探开口,「要不,明早?」 郁明烛颔首,「那就明早。」 温珩安心了,满意了,不作了也不闹了,恐高和晕车无药自愈,堪称医学奇蹟。 林间坦途上,皎白的鹿影穿梭其中,行过之处还残留银沙般细密的光辉。 萧长清左右看着这俩人,逐渐明白了点什么。 「温师兄,我之前听说从剑宗到南浔的路上有一座林子,叫雾虚林,整座林子常年鬼气瀰漫,夜里还会出现一座供奉着邪神的鬼庙。」 他看向温珩,目光中带着几分探寻,「这样算来,日落天黑时,我们恰好走到雾虚林。」 「啊,是吗,」温珩咳了一声,讪笑,「那可真是……不巧。」 那可真是—— 没什么不巧的,巧得不能再巧了。 咱们走慢点,去见见鬼。 车内平稳舒适,温珩窝在软毯里,吃过点心喝了暖茶,很快泛起睏倦,缩在角落里阖眼打盹。 不知走了多久,车厢忽然微不可查地晃了一下,白鹿微微扬蹄,停了步子。 平稳的行进中,这么一下晃动就格外明显。 温珩迷迷煳煳睁开眼,掀开车帘看去,这才发现日头已经一点点落了下去。 四周是一片森森高林,树冠高不可及遮天蔽日,浓重的雾气带着潮湿的水汽包裹几人,蕴着化不开的诡异气息。 雾虚林。 明明已经到了初夏,可莫名的有一阵寒意侵来。 温珩还维持着挑起纱帘的动作,凉风吹过,冷得他当即打了个哆嗦。 下一秒,手里就被塞过来一个暖炉。 郁明烛淡淡:「这里经年鬼气阴冷浓郁,你重伤才愈,别冻坏了。」 热腾腾的描银炉,里面还放了暖香片,捧在手中立刻驱散了几分寒意。 温珩拢紧手炉,指尖很快恢復了血色。 「有师尊在,什么鬼祟也不必怕的。」 刚说完,就有一声女子啜泣隐隐传来,在空荡的雾虚林里幽然迴响,如泣如诉。 三人对视一眼。 ……这么快就一语成谶了? 萧长清下意识握紧了剑。 郁明烛掀开车帘,温珩从他身下探出脑袋。 白鹿被挡了路,正不知所措地原地摆首。 路正中央,柔柔弱弱跪坐着一位姑娘,一身素青衣,容貌清秀,眼睛哭得红肿像兔子一般。 一见他们停了车,姑娘拎着裙摆便扑了上来:「公子救命啊!」 温珩不由多打量了几眼。 「小系,又出现新角色了诶。」 【……】 「你又在填查错述职报告吗?」 【不是。】 【我在填离职报告。】 系统麻木的声音里透露出一种离婚五年带俩孩子并且在菜市场卖鱼还前夫所欠巨债的疲惫感。 那姑娘扒着车辕,拈着衣袖抹泪。 「小女名唤宁宋,家道中落,跟着兄长前往南浔镇投奔亲戚,不想遇到流寇,逃命时失散了,也不知怎么就走到了这片鬼林里。」 她抽抽噎噎,「求几位大发慈悲,载小女一程,只要将小女带出这片鬼林就好!」 萧长清轻轻拽了拽温珩的衣袖,压低声音,「这条路不是大路,寻常百姓要去南浔,断断不会从这里走。」 言下之意,这女子实在蹊跷得很。 温珩的转达更为直白,「师尊,她是鬼。」 郁明烛默了几息,目光落在叫宁宋的女子身上。 「你要出雾虚林,我们要入雾虚林,恐怕难载你这一程。」 他这话拒绝之意显而易见,但宁宋低着头咬了咬牙,执意求道:「没关系,跟几位仙君待在一起,总好过独自在林间无头苍蝇似的乱转。」 几人默了几息。 宁宋坚持的目光灼灼看来。 不知是不是错觉,明烛仙君似乎笑意微沉,「姑娘,慎重,雾虚林里可没有什么热闹好看。」 …… 片刻后,灵鹿仙车再次启程。 此处正是荒无人烟,日薄西山,连阳光和风声都安静无声。 许是车内实在太过寂静,宁宋有些受不了,揪了揪衣袖,左顾右盼。 左边的这位,一袭皎白仙衣,满身矜贵出尘之气,察觉到她的视线时,缓缓掀起眼帘看过来一眼。 明明是温和含笑的眼神,却让她无端觉得危险。 宁宋心里一虚,往边上躲了躲,又往另一侧看去。 另一侧是位五官清俊的少侠,眉间点了颗殷红的硃砂,看着倒是浩然正气。可他怀里抱着把铁剑,沉默内敛的模样,浑身都写着:别来跟我说话。 宁宋咽了咽口水,又往这俩人中间看。 中间的这位同样年岁不大,面如精緻冷玉,许是畏寒,揣着个暖炉窝在软塌上,一副睏倦又怠懒的模样。 第44页 一眼瞧去,像是富贵人家的小公子出来游歷人间。 于是宁宋再三斟酌,选择对着这位小公子开口,「几位仙姿,不知是哪个门派的仙人?」 她本是随便找个话题,想着先缓和缓和气氛。 却不料,这小公子抬眸看过来,唇畔懒懒地弯起一个弧度,「我们何时说过自己是修仙人了?」 宁宋一怔,「这……」 确实未曾说过,可这灵鹿锦车、人人霞姿月韵,不是仙人还能是什么? 宁宋想了想,「那想来,几位是出自盛都权贵名门?」 小公子依旧摇头,「非也。」 宁宋想不出来了。 不是仙门,不是权贵,还有什么身份担得起这样张扬的架势? 见她一脸困惑,小公子笑了笑,压低声音,「你可听闻,这雾虚林中有一座鬼庙,庙里供奉着一座邪神,常常抓些无辜路人来生吞活剥?」 「自然是听说过的。」宁宋点点头,面露惧色,「这事附近的百姓人尽皆知,我……我若不是被流寇逼得走投无路,定然也不敢往这边来。」 她说着,恍然大悟,「所以,几位是除魔人,专程来降服那邪神的?」 却不料,小公子依旧摇了摇头,「不。」 宁宋:「?」 一片安静中,小公子抿着唇,笑意愈深,「我们是来拜访至交的。」 宁宋:「???」 拜访至交。 但这几句话连在一起就很惹人遐想了。 谁是他的至交? 嗜杀成性的邪神吗? 什么人会跟嗜杀成性的邪神做至交? 不能细想,一想一个不吱声。 半晌,宁宋僵硬着扯出一个笑容,「您可真会说笑。」 「你不信?」 小公子更来劲了,扬起眉梢,清了清喉咙,抬手一指,指向抱着剑一脸肃然的少侠。 「这位,大名鼎鼎的鬼域阙主,医毒双修皆是登峰造极,最喜将活人销骨溶血、做成傀儡,杀人于无形。」 某杀人于无形的鬼域阙主:「……」 小公子手又一指,「这位,恶名昭着的魔渊帝君,一柄竹扇便能使生灵涂炭、流血千里,简直丧心病狂。」 丧心病狂的魔渊帝君无奈看过来一眼,「再隆重介绍一下你自己?」 「我?我就更厉害了。」 小公子笑了,露出白生生的尖牙,「我姓窦,名逆顽……」 话音未落,鹿车忽地一震。 灵鹿车一向平稳,刚才停缓也只是轻微一颤,眼下这么强烈的震动显然不同寻常。 挑帘看去,原来不知何时车舆已经行到浓密葱茏的树林深处,四周笼罩着一团诡异的浓雾,浓雾间影影绰绰,显露出漆红斑驳的一座建筑。 灵鹿机警地看着周围,惶惶不安。 宁宋已经快疯了,差点从座位上弹起来,满脸惊恐,「这是到哪了?」 郁明烛看向外面的浓雾与红柱,随意顺着方才的话说了下去,「到我们所要拜访之处了。」 三人接连下了车,宁宋还久久不能回神,惊魂未定地吸了吸鼻子,又回想起那面善小公子一脸阴森说着姓窦,名逆顽时的阴森模样。 宁宋:「……」 宁宋:「?」 窦逆顽。 …… 逗你玩? 第23章 祝清安 鬼庙坐落在环绕的高树之间,这会儿暮色沉沉,最后一点日头消失在天边,更显得林中鬼庙幽邃诡秘。 空气中有一股阴湿的香火气,浓重又刺鼻,让人浑身不舒服。 乍一踏入庙中,温珩便不由打了个寒颤。 更冷了,几乎是从皮肉冷到了骨头缝里。 手里揣着暖炉也难以御寒,甚至他掌心的温度反而将暖炉一起冻得冰凉,唇齿间呵出的气也带着渺然的白雾。 但看身边几人,皆无异样。 只有宁宋搓了搓胳膊,但那仿佛只是被渗人的鬼庙吓出一身鸡皮疙瘩,而无意间做出来的举动。 温珩垂眼遮住眸中思绪,拢紧了半凉的手炉,没有做声。 宁宋搓着胳膊,不安道:「我们来这里做什么,就不能连夜走出这片古怪的林子吗?」 郁明烛淡淡回答:「灵鹿天性温顺,入夜后最受不得鬼气侵扰,会在惊慌下失了方向,胡乱前行。」 宁宋咬唇,「那我们回车上过夜不好吗?」 车上又有暖炉,又有毛毯,而且几个人聚在一起,总比待在这鬼气森森的破庙里有安全感。 郁明烛这次没说话,只是抬了抬手。 神台上一排灯烛被齐齐点亮,跳动的火苗驱散了周围的黑暗与寒气。 宁宋偶然一回头,从破烂窗户缝里,恰好瞅见庙外几只蹑手蹑脚的伶仃小鬼,正趁灵鹿不注意,扒着车窗往里偷看,贪婪吸食里面残存的几分活人气。 宁宋麻木地转回头。 还是待在这鬼庙里吧。 白烛点燃后,忽明忽暗的火光摇晃,显得一切都雾蒙蒙的,看不真切。 正中央的高台上坐落着一尊神像,漆料早已斑驳脱落,露出里面青灰的雕石。 温珩看了一眼,又看第二眼。 神仙半垂的面容破碎了一半,剩下的部分也爬满蛛网般的裂痕,使仙人原本和善的面容多添了戚哀与悲悯。 第45页 直到旁边噼啪声响起,原来是萧长清从角落里搬来旧木头和柴草,生起火来。 温珩回过神来,顿时被暖黄色的火焰吸引,搓了搓冻白的手指,凑了上去。 将双手举在火边,总算回了些温度。 暖暖的,很贴心。 萧长清往里添了一把干草,「这座庙虽然看起来阴森森的,却没有多少鬼气……或许只是普通荒废了的神庙,因为太久没有香火供奉,才被传成了鬼庙。」 虽然许久无人供奉,入眼满是破败荒废之相,但仍能看出这座庙在许久之前曾鼎盛过,不缺香客。 或许正是因此,才残存了几分香火气,依旧震慑着周围的小鬼,让它们只敢在远处窥视,不敢贸然靠近。 几人默默烤了一会火,宁宋小心翼翼地看了好几眼温珩,很想问他要拜访的至交到底是哪位,在何处。 但是又怕这人嘴一张,轻飘飘地说出什么更炸裂的答案。 衡量了一阵,她选择安静烤火取暖,继续清澈且愚蠢下去。 舟车劳顿一整天的睏乏、暖融融的火焰,再加上微弱的噼里啪啦烧木头声,温珩困得想冬眠。 他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靠在红柱上,打了个哈欠。 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是等。 …… 庙里寂静无声,外面连鸟雀的啼鸣都听不见,耳畔只剩下哔啵的木柴炸响,几不可闻。 睡在柱边的人蜷了蜷身子,把半张脸都埋在了衣领里。 像是冷极了。 萧长清注意到后,便轻手轻脚地往火里添了几把木柴。 可也不知是不是周围鬼气过于阴寒,火焰跳了跳,没窜多高就又弱下去,怎么也烧不旺。 他皱眉,犹豫片刻,伸手按上了衣扣。 还未来得及解,就见对面,明烛仙君的手轻微动了动。 下一刻,火焰无声高涨。 暖意熏然,睡着的人总算舒展眉心,看起来安稳了些。 萧长清眸光微暗:「……」 行。 你修为高,你了不起。 森森荒林,幽幽鬼庙,残月一点点升上了西山。方圆百里,只有这一座破庙内有隐隐光亮,周遭安静地可怕。 不知不觉就到了夜半。 萧长清抱着剑,躺在稻草里浅眠。 郁明烛也无声息地合上眼,眉目平静,像一尊玉像。 「噼啪——」 某一截带着水汽的木柴熊熊燃烧,发出轻微响动。 温珩梦里莫名一惊,缓缓睁开眼。 手炉已经凉透了,身前的火堆中明明只剩几块黑炭似的焦木,却仍然烧得温暖又旺盛。 就像是有人持续控制着,让它既不烧得太烈,又不衰弱下去,源源不断地输送着暖意,护着火堆旁边的人一夜安睡。 温珩怔了怔,似是有所觉察,看了眼阖眼休憩的白衣仙君。 夜色沉沉,这人姿态随意地散坐在草蒲上,在灰败的庙宇间,格格不入的矜贵出尘。 月色与火光交映,落入线条分明的侧脸上,映出一片柔和的光晕。 温珩心里没由来地空了一拍,怔了怔,迴避似的往另一侧挪了挪视线。 这一挪,差点被吓到原地升天。 神龛前立着一道纤长的人影,幽幽祟祟,影子被烛火拉到诡异的长度。 温珩安详地闭眼。 一定是醒的方式不对。重来。 妖魔鬼怪快离开,妖魔鬼怪快离开,妖魔鬼怪快离开—— 他颤着睫羽,重新将单眼慢慢掀开一条细缝,惴惴不安地瞄过去。 人影还在,原来不是鬼,是宁宋。 被火光映着,她白皙的下颌与侧颈连成优美的折线,最终没入青色衣领中。从这个角度看去,看不清脸上的神情。 只是在某一个瞬间,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一闪而过。 神龛前。 宁宋仰头看着斑驳面容的神像。 身后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响起。 她微微转过脸来,「窦公子。」 「窦公子」脚步一顿,抵唇咳了一声,有点心虚的模样,转移话题。 「大半夜的,宁姑娘好雅兴。」 宁宋弯了弯唇,轻声道:「我想着,常言说入庙要拜神,咱们总归是到了人家的三分地,人家又不是邪神,拜一拜,意思意思,兴许能保平安。」 她口中说着拜神,可地上铺着草垫她不跪、案上放着线香她也不燃,就这么杵在龛前,表情淡淡。 更像是,单纯地看着眼前破败的神像……走神。 温珩跟着看了一会,「那我也意思意思。」 他取了案上三支旧线香,在近手的白烛上点燃,又高举过头顶,就着缥缈的烟雾,虔诚拜了三拜。 这么座破庙,担上了鬼庙的名头,常年荒废无人烟,一年到头也难有人来供奉香火。 缭绕的烟雾中,宁宋看着他,莫名想笑,但是想到那句「拜访至交」,又觉得笑不太出来了。 第三次起身时,突如其来的一阵阴风,将火光吹得扑簌跳动。 温珩一怔。 这又是什么意思? 显灵了? ……他就单纯意思意思,对方倒也不必这么够意思。 正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几声嚎叫,像是野狼的孤鸣,伴随着一道粗重的唿吸,划开宁静的夜色。 第46页 郁明烛不知何时睁了眼,眼底没有分毫困意或醒时的茫然,就像从不曾入睡过一般。 他侧耳听了几息,伸手凌空一拉。 朱红的木门被一阵狂风沖开,一个人影恰好跌跌撞撞闯了进来,跑得太急,几乎是狼狈地跌了过来。 灯火一照,照出兜帽下一张惊慌失措、清秀冷艷的美人面。 两只青面獠牙的伶仃鬼跟在她后面,许是修为略高些,竟然敢不惧火光、一直追进了庙里,张牙舞爪就要往她身上扑。 她绝望地闭了闭眼。 …… 可预料中的疼痛却没有出现。 抬头看去,只见一柄素白古剑挡在身前。 握剑的人背对着她,青竹般的身姿在月光下被镀上一层浅淡光晕,如墨长发高束着拢在头后,又随意散在背后,正随着出剑的动作,如古墨水波般划过。 扑袭而来的伶仃鬼才刚落地,就被莹亮的剑光直指咽喉,喉咙里憋出一声惊恐又茫然的「嘎?」。 另一只机灵些的见状不对,匆忙要逃。 结果转过头,正对上门口抱着剑、一脸肃然的少年人,显然是谁跑揍谁的架势。 机灵的眼珠子咕噜噜转了几转,又看向窗边。 窗纸早就被风化得布满孔洞,窗柩也破破烂烂开了好几个大口子,逃得出去。 虽然窗边也坐着个男人,温润含笑的模样。 但那不要紧! 伶仃鬼心头一喜。 以它的经验来看,这个白衣男人应该是几个人里最软弱可欺的——吓一吓,就能屁滚尿流让开路的软柿子类型! 要不然怎么遇了鬼,动都不敢动呢! 就你了,软柿子! 伶仃鬼打定主意,闷头就沖了过去,一直冲到人面前,一咧嘴露出满口漆黑骇人的獠牙。 吓死你了吧? 还不赶紧让—— …… ……开? ??? 伶仃鬼甚至没想明白自己是怎么在一瞬间,被生生嵌进地里的。 之前那个提着素白长剑的少年从他身边经过,垂头睨他一眼,投来一个可惜又可怜的眼神。 就像在说,傻孩子,你挑柿子的眼光可真不怎么样。 下一秒,另一只伶仃鬼也被拎着脖子扔了过来,瑟瑟发抖着和他挤到一起。身后跟着的,是那冷着脸煞神一样的少年。 两鬼对视,相望泪眼,无语凝噎。 烛火重归平静。 方才被鬼追着、闯进来的那姑娘平復了唿吸,走上前,拍了拍衣袖上的尘灰,朝几人郑重作礼。 「在下蝶谷祝清安,多谢几位救命之恩。」 第24章 要紧之人 外面的风声止了,各路围观的小鬼一个个吓得魂飞魄散,很快便熘得不见了踪影。 庙里只剩俩倒霉的伶仃鬼,被锁妖绳一缠,捆着丢到了神像下边。 三支线香端正插在炉灰里,才燃了一半,香火味熏得两只伶仃鬼浑身发麻,只能哭丧着脸地瑟缩在一起,偷瞄火堆旁边的几道的人影。 火堆边。 温珩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看着脸色红润、毫无异样的祝清安,斟酌衡量了半天,实在不知该怎么开口。 难道他要说,祝姑娘最近食慾可还好啊? 有没有一不小心、一个不慎、粗心大意地,服用了某些含剧毒的草药当下饭菜? 还是要说,今晚月色真美,祝姑娘想不想一时兴起,请人帮忙杀三只缠风鬼助助兴? 然后再随便拿出点草药答谢恩情。 比如说,千金难求的阴阳见灵草之类。 无论怎么开口,似乎都不太妥当。 正天人交战之际,身侧忽然有人起身。 火光映照下,居然是萧长清走了过去,低声开口,「祝姑娘,能否借一步说话?」 祝清安一怔,颔首嗯了一声。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庙,月光将两道身影投在一侧窗子上,低声的交谈被风吹散,让庙内几人都听不清楚。 宁宋戳了戳温珩,「他俩说什么去了?神神秘秘的。」 温珩正在心里高歌《向天再借五百年》,闻言随意瞥过去一眼,心不在焉道,「不知道,没准是一见如故,想歃血为盟,拜个把子。」 宁宋:「……」 他口中一见如故,拜个把子的两人正在庙外面面相觑。 清辉如水,寒鸦无声。 祝清安微微仰头,看向眼前疏离有礼的人,「萧公子,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若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地方,尽管开口就是。」 「祝姑娘爽快,那我就开门见山了。」 萧长清抬手作了一礼,「今日叨扰姑娘,是为了求一味药材。」 祝清安所在的蝶谷,素以登峰造极的医术闻名于世,平日来求医问药之人简直踏破了门槛,络绎不绝。 但蝶谷治病救人,不慕权势,不贪金银,只图医者本心,问心无愧。 所以,祝清安的性子也是干脆直白、不留余地。 她微微皱眉,「恕我直言,公子看起来身体康健,并无灾病之相。」 「不是我,也不是生了病,是……」萧长清顿了顿,「是我的一位要紧之人,不慎中了奇毒,危在旦夕。若姑娘能出手相助,我愿结草衔环以报。」 哦…… 第47页 祝清安面露瞭然。 这倒也常见。 蝶谷每日都有前来为他人求药的。 无非是父母亲朋,夫妻子女。 其中有些年轻修士脸皮薄,不愿直言道侣二字,都是用「要紧之人」这四字做说辞。 想来,那用药之人,也是这位少侠的道侣了。 祝清安点头,又问,「那不知,求的是哪一味药材?」 萧长清薄唇微抿,默了片刻,「阴阳见灵草。」 此言一出,祝清安脸色微变。 乍然一阵夜风吹过,林叶瑟瑟作响,惊起几只墨色寒鸦,打破了周遭静谧。 庙内。 温珩总算做好了心理建设,眼巴巴地盯着门口,打算等萧长清和祝清安花前月下完就立刻出动。 好容易,见到两人先后踏进庙门。 他正要支棱起来,忽地见身边一道影子先他一步、悠然起身,截住了走在后面的祝清安。 郁明烛不疾不徐,温声笑着,「久仰蝶谷医修圣女之名,恰逢近日体虚不适,可否请祝姑娘再借一步说话?」 被截胡的温珩:「?」 祝清安怔愣一下,颔首,「仙君请。」 于是两人又一前一后出去了。 宁宋看了看回来之后脸色俨然更加冷肃的萧长清,咽了咽口水,往温珩身边挪了挪,又捅他两下。 「哎,你说,他们又是要聊什么,怎么也这么神秘?」 温珩心道,你问我我问谁。 萧长清找祝清安聊天,属于男主女主做团建,荒郊月下发展发展感情,天经地义。 郁明烛找祝清安,属于反派和女主阴间联动,丧心病狂。 温珩想不出来这两人能有什么共同话题可聊? 还体虚不适…… 他把伶仃鬼掐着脖子塞进地板缝里的时候,哪里像体虚不—— 忽地,温珩瞳孔一颤。 求豆麻袋! 体…………虚? 郁明烛做仙君的时候光风霁月,隔绝凡俗七情六慾,从无道侣伴身。 一朝堕魔做了魔尊,又眼看着其他魔修纵情享乐,欢愉至上,他自己,却仍旧孑然一身。 不仅自己不近女色,入魔后,还莫名其妙地,老是跟后宫满天下的萧长清过不去! ……所以,也许那不是莫名其妙呢? 人嘛,总归是会对那些轻而易举拥有自己望尘莫及之事物的他人,产生点羡慕嫉妒恨。 温珩的小心脏开始疯狂颤抖,一个大胆的猜测浮上心头。 大胆到自己都觉得害怕。 有没有一种可能,明烛仙君他…… 某些方面…… 真的…… 虚? 温珩默默捂住嘴,不敢再往下细想。 庙外,还没意识到误会大了的某当事仙君,尚且保持着气定神闲。 祝清安礼貌开口,「不知仙君是哪里不适?平日饮食作息可有什么症状?」 郁明烛摇头,「方才当着外人不便直言,其实,劳烦祝姑娘借步,是想向姑娘求一味草药。」 「草药?」 祝清安心头一跳,似是预料到什么,带着些不可置信,诧异反问,「不知仙君求的,是哪一味草药?」 在她警惕的注视下,气质矜贵的仙君薄唇一启,吐出了熟悉的五个字。 「阴阳见灵草。」 话音落下,祝清安沉默良久。 半晌,她深吸一口气,「阴阳见灵草极难培育,稀罕至极,目前世上恐怕仅剩一株。蝶谷怕引来别有用心之人、枉遭无妄之灾,是以从来不曾向外人透露其存在。你……」 她喉头动了动,把们字咽了回去,「从何处得知?」 郁明烛温声道,「偶然从旧友处听闻罢了,祝姑娘放心,无人将此事大肆宣扬,更无他人知晓。」 是吗? 祝清安心情复杂。 其实此事刚才就有一个「他人」知晓来着。 她嘆了口气,「仙君开口,本不该拒绝,可……并非是我不愿将它奉上,而是在进雾虚林之前,这阴阳见灵草,就已经给了别人。」 给了别人? 郁明烛眸光一闪,「何人?」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 踏入庙门前,祝清安忍不住开口,「敢问仙君,那中毒之人,是你什么人?」 郁明烛顿了顿,垂下眼眸,似是思忖着该如何回答。 默了几息,他道,「要紧之人。」 祝清安心里涌上一种荒谬的预感:「……」 又是要紧之人? 等到这二位借完步,相继回了庙里,温珩已经蜷成一团睡着了,只剩宁宋睁着大眼睛环顾了一圈几人。 不知为何,气氛着实奇怪。 三人分坐,皆是敛眸不言,眼底思绪纷杂,不知在想些什么。 庙里安静得可怕。 一直到了翌日。 天光破晓,日出东方,阳光透过雾虚林层层的雾霭,丝丝缕缕照亮了仙庙的飞檐。 温珩从睡梦中醒来,打了个寒颤。 身前火堆还在烧着,火焰不曾减弱。 是他冷得过分了。 一夜过去,冷意更甚,像是从骨头缝里沁出来的一样,将四肢百骸的血肉中都浸在寒霜里。 他越来越畏寒,越来越容易睏乏,甚至会不知不觉熟睡过去。 第48页 变化太明显,简直不由他察觉不到。 温珩伸张了一下冻僵的手指,拢了拢衣襟,站起身来。 天亮了,该启程了。 几人都往外走,拐出门,上了鹿车。 温珩落后两步,在祝清安身侧低声道:「祝姑娘,借……」 祝清安停下步子,带着一种被借熟练了的麻木。 「我在来时,不慎误食了毒草,解毒之法须得三只缠风鬼的鬼牙磨成粉入药。可惜我只懂药修,不懂捉鬼。」 温珩嗯了一声,表示瞭然。 懂,这一段符合原着。 祝清安继续木着脸:「好在路上有人出手相助,帮我杀了三只缠风鬼,救我性命。为答谢救命之恩,我便将阴阳见灵草给了那些人。」 温珩又嗯了一声。 懂,这一段也符合…… 「嗯??」 公式对了,数值全代错! 温珩强忍住内心的崩溃,「不知是哪路壮士横刀夺草?」 祝清安一秒停顿也没有,显然已经将这套说辞重复过好几遍,驾轻就熟。 「一群骑烈马、佩长刀的侠士,为首的那个蜂腰猿背、气宇轩昂,说他们是剑宗下山歷练的弟子。」 她顿了顿,补充一句,「那人的佩刀上,刻着银狼的纹路。」 剑宗弟子,骑烈马,佩长刀,银狼纹路—— 温珩深深吸了一口气。 又是崇炀!!! 其他几人已经等在车上了,他们也不好拖延太久,紧跟着便往鹿车上去。 祝清安上了车,转头见温珩一脸出神,怀里还揣着手炉,似是行动不便的模样,也没多想,伸手拉了他一把。 这么一拉,手指便搭在了温珩腕间。 行医之人,对脉象极为敏感。 祝清安在第一时间就察觉到指下传来的虚浮阻滞的跳动。 她神色不由一滞。 原来需要阴阳见灵草的,就是眼前这位唇红齿白的小公子。 所以那两位的要紧之人是同一…… 祝清安:「……」 祝清安:「?」 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第25章 桃源村 车轮滚滚而行。 灵鹿车很快便到了繁华太平的南浔城。但南浔城偏居一隅,远离几大修仙宗门,城中居住大多是寻常百姓。 未免引起骚动,在离城门口半里之处,几人便下了鹿车。 场面一度很有种依依惜别、有缘再见的意思。 然而惜别完就陷入了可疑的沉默。 几个人都闭口不提要进城,但也不说不进城。 就这么就互相看着对方,一言难尽。 宁宋打破安静,「城中府邸上还有几间空屋,几位公子既然要进城,不如就在寒舍暂住几日。也好让我与兄长摆酒设宴、答谢护送之恩,再为几位接风洗尘。」 她说得客气有礼,但其余几人都没有应声。 计划里,他们是打算进南浔城的。 但是计划赶不上变化,现在出了那么点小意外。 按照祝清安的说法,她是在雾虚林边缘之处毒发,遇上了崇炀一行人—— 当时才刚要日落,他们却像刚刚经过一场恶战似的,狼狈不堪,不少人身上都带着血。 见到被毒草折磨得奄奄一息的祝清安,几个小弟子都说自身难保,少管闲事。 但那位满脸不耐烦的老大走过来,定定瞧了她一会儿,啧了一声,拎起刀走进雾气里。 没用多久功夫,就扔出三只断了气的缠风鬼。 等祝清安昏睡一觉,再醒过来,天已经彻底黑了。 地上拢起一个火堆,小弟子们围成一圈烤火取暖。那位帮她杀缠风鬼的老大不在,说是找吃的去了。 祝清安想着他们都是同门,给谁都一样,就依次从储物戒里,拿出了三样珍奇秘宝。 第一件《辟邪剑法》拿出来时,小弟子一嘬牙花子,满脸无语。 「姑娘,你长眼瞧瞧,我们北昭峰都是用刀的。」 「你给本剑谱,还不如给点废纸,废纸还能就着柴火烧来取暖呢。」 家传秘宝被他说得不如废纸,祝清安拳头紧了紧,有赖于良好的心理素质没有动手。 第二件,阴阳见灵草。 「这什么玩意儿,绿了吧唧的。」 「破草叶子,连坛酸菜都不够腌的。」 酸菜…… 饶是祝清安脾气再好,那一瞬间都有种,想把他的头按进酸菜缸子的冲动。 两次试错后,祝清安大概摸清楚了这群人的思路。 她简单粗暴地拿出一箱金银。 果然,对方眼神瞬间放光,咽了口口水,由衷感慨,「这能买多少肉吃啊……」 但还没感慨完,就被旁边的人抽了一巴掌,勾着脖子拽去了一边。 两人窃窃私语不知说了些什么。 祝清安只勉强听见「大师兄」、「重伤」、「伤口发青」几个字。 然后这俩转回来,恋恋不捨地看了几眼金银,咬着牙说道:「我们选草药。」 祝清安秉承着医者严谨的态度,不由叮嘱了一句:「阴阳见灵草虽然能解百毒,但疗效如何,还要看伤者的具体情况,若不是毒……」 然而话音未落,小弟子已经揣着草走出老远了。 第49页 嘟嘟囔囔的声音从远处飘过来。 「管它有没有用,试试再说。」 「对对对,反正总比没有好。」 「吃又吃不死。」 祝清安:「……」 什么叫吃又吃不死? 那人真是你们的亲师兄吗? 后来,这群弟子要往一个叫桃源村的地方去,找一个失踪了的师弟。 而他们言谈中透露,那桃源村的入口,就在传闻的鬼庙不远处。 再后来,祝清安独自赶路,不慎被两只伶仃鬼盯上,慌忙之中,恰好逃进了庙…… 综上所述。 温珩觉得自己最好抓紧时间,趁那株价值连城的宝贝草药还没被北昭小天才们腌成酱咸菜,去阻止这场闹剧。 于是他对着盛情邀请的宁宋笑了笑:「多谢宁姑娘好意,不过,我就不去了。」 宁宋问,「为何?」 温珩唔了一声,信口胡来。 「我忽然想起,还有两只可怜的伶仃鬼被绑在破庙里,仔细算来,它们倒也并非十恶不赦,还是回去放它们一条生路的好。」 其实伶仃鬼机灵得很,那绳子捆得又不紧。 只怕是没等几人走出几步路,俩小鬼就挣脱开绳子跑得无影无踪了。 但是此时时刻,没有人戳穿这一点。 萧长清眸光一亮,「雾虚林鬼气瀰漫,恐怕潜藏了许多危险,不如,我陪温师兄一起回去。」 「不……」温珩刚张开嘴,就被身侧之人打断。 郁明烛将摺扇在手中磕了一下,懊恼道:「哎呀,说起来,那绳索还是为师亲手打的结,上面封了禁制,只怕乖徒解不开。看来,为师也不得不折返一趟了。」 温珩:「……必。」 这是要干什么,一刻不能分开吗? 诸位,我们的关系倒也不必亲密至此。 温珩正思考措辞想劝退这俩祖宗。 却见,祝清安居然也上前了一步。 「我此番下山,原本也是为了治病救人,先前在林子里遇见位病人,似乎……不太懂得对症下药的道理。」 想到那句吃又吃不死,祝清安的太阳穴都跳了几跳,深吸一口气,「未免他误食自损,我还是回去看看吧,劳烦几位再载我一程。」 除此之外。 如果说她还有什么私心。 祝清安眼角余光似是不经意地瞥了一眼温珩。 她也着实好奇,这位共享「要紧之人」要如何……左右周旋。 于是,几个人千里迢迢到了南浔城,结果杵在城门口惜别一番,又一个不落地踏上了返程。 就连宁宋也在车上。 温珩忍不住问她,「你又是跟来做什么的?说好了到南浔城就分道扬镳呢?」 宁宋不满,「我家祖训,有恩必报。你们都要折返,我自然也要跟着走一趟,万一能帮上什么忙呢。」 温珩绝望地吐出一口气,把自己瘫成一滩。 谢谢,你现在就帮了我一个很大的倒忙。 …… 和夜晚相比,白天的雾虚林简直称得上温馨和蔼,起码没有青面獠牙的小鬼胡乱扒人车窗。 过了约摸一炷香的功夫,郁明烛勒停鹿车,几人像花园宝宝一样挨个蹦了下来。 祝清安比宁宋先一步,转头瞧见她弱不禁风的模样,下意识伸出手来,也想扶她一把。 却不料刚碰到宁宋的手腕,宁宋便顿了一顿,而后不动声色地往侧方一让,避开了她的手。 「多谢,但不劳烦了。」 「……」 祝清安看着她的背影,回想起刚刚短暂异样的触感,指尖搓了搓,微微拧起眉。 日头已经升了上来,清风拂面,几人慢慢悠悠往破庙的方向走。 温珩正在心里琢磨着一会找个什么理由单独行动,去附近找一找那桃源村的入口。 忽然眸光一凝,落定在庙门口—— 那里趴着一个人! 明明他们晨起离开时还没有的。 萧长清上前把他翻了过来,顿时眉宇一凛。 竟然是先前纵马、险些撞了温珩的那位北昭峰弟子。此时正昏迷不醒,脸色乌青,七窍都流出污血来。 郁明烛蹲下身,并指搭在这人颈侧,眸光沉凝,「还活着。」 说着,他指间递出一道灵力,输送进虚弱的经脉中。 几息功夫,这人突然惊恐地睁了眼。 郁明烛离得最近,他便勐地一把攥住郁明烛的衣袖,惊慌失声—— 「救命!救救我……桃源村不是桃源之乡,那地方已经……已经没有活人了!」 一炷香之后。 北昭弟子缩在鹿车角落里面,捧着热茶喝下去两口。 他脸上早就没有了先前那种骄纵傲气,只剩下惊魂未定的惶然。 「那天日落,我们停在一处荒林边休整,我和另一个人去解手,走得稍微远了些,再一转头,就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正慌乱时,有一位大娘叫住我们,问我们是不是修仙人。」 他说到这里,又是一抖,险些撒了茶水,显然对这位大娘心有余悸。 「我们说是。她就说,想请我们去家里坐坐,她家就在不远处,叫桃源村,经常接待我们这样的修仙人。」 「我们那时正愁找不到过夜的地方,当即就高兴地答应下来,说回去叫了师兄弟们,一起去。但她热情得很,抓着我便不松手了,力气大得连我都掰不开。」 第50页 「一番推辞之下,我只好叫同行那人回去传消息,我先跟她进村子里。」 「我跟她进了那个叫桃源村的地方,见到不少人打招唿,我当时,居然还天真地以为那都是跟她一样热情又淳朴的村民……只是奇怪,为何天都要黑了,他们却一副才刚出门,要去做农活的样子。」 「都怪我,我若是能尽早警觉,或许就不会……」 说到这里,他又颤抖着、大口喘了一会气。 郁明烛温声道:「不急,慢慢说。」 这种情况下,明烛仙君的存在让人无比安心。 待那弟子勉强平復过来,又继续说。 「我跟着那大娘一路去了他们家,桌上已经摆好了酒肉饭菜,我饿极了,就先吃了些,吃完睏乏,又到里屋去睡觉。」 「半梦半醒间,我听到有人在屋外说话,说是又来了一群修仙人,要给他们备好饭菜。我心中欣喜,想是大师兄们来了,正想出去跟他们说多准备些烈酒,却忽然从门缝里看到……」 他眼睛勐地睁大,十分惊恐。 「我看到他们手中拿着的碗盘里,全都、全都是腐肉蛆虫,黄沙枯骨,根本不是活人吃的。」 「我怕极了,下意识捂住嘴,躲在门缝后面不敢出声,也不敢动。」 「可是下一秒,他们的头直直朝我转过来……」 说到这里,他陷入了及其可怖的回忆,剧烈地颤抖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车里只剩他剧烈喘气的声音,几人面色皆是沉凝,宁宋吓得脸都白了,一个劲攥着祝清安的胳膊往她身后躲。 喘了一阵,他伸手一把拽住郁明烛的衣袖,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一叶浮萍。 「明烛仙君,求求你,求求你救救北昭的人,他们还都在那鬼村里,生死未卜!」 与此同时,温珩脑中响起滴的一声。 【恭喜宿主激活支线副本:桃源村活死人。】 【任务目标:探索桃源村真相,度化桃源村村民。】 【任务奖励……】 系统咝咝啦啦响了好一阵,似乎原有的内容被强行模煳掉了,许久才调整好频率,吐出从未听过的两个字。 【未知。】 第26章 给你买的,别人没有 现在,去桃源村的理由也不用找了,现成的就摆在眼前。 几人心照不宣,一切尽在不言中。 等那位叫元明的北昭弟子又喝了两杯热茶,状态恢復了些,便领着温珩他们去找桃源村的入口。 元明在前面走,一群人闷头缀在后面,元明往哪儿转,其他人也跟着往哪转。 又一次回到原点。 温珩深吸一口气,「……你带我们出来郊游的?」 元明百思不得其解,「怪了,明明就是这里啊,村门口立着一块好大的牌匾,怎么就能凭空不见了呢。」 「就算方向有偏差,大致的距离就是这么远不会出错。我们都围着庙找了好几圈了,怎么还没找见?」 宁宋开口想说,是不是遇上鬼打墙了。可目光在几人之间转了一圈——尤其是最后一凝,落定在那位面容最为温良和善的、仙风拂云袖的仙君身上。 她便默默把话咽了回去。 真有鬼和这几个人撞上,别说打不打墙,别挨顿打就不错了。 雾虚林一片沉寂。 北昭的人在桃源村生死未卜,他们却连进桃源村的路都找不到。 温珩忽然抬头,隔着薄雾看了看日光。 「你说你们停下来修整时,正好日落西山?」 「是啊,日落了马就没精力再跑,不停也得停。我说你这人怎么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 他说到一半,忽然回过神来,「你的意思是……」 既然是鬼村,那就难免阴气鼎盛,阳气不足。就和阴鬼一样,也会避着生人,避着白日里的阳光。 那或许,它就是只在夜里才出现呢? 温珩简洁道,「我们等到天黑时再找一找。」 几人回到庙门前。 元明精疲力竭,一时半刻松懈下来,很快就在鹿车里裹着一层毯子沉睡过去。祝清安每隔半个时辰帮他施针一次,打通被鬼气堵塞的经脉。 加上雾虚林阴邪繁多,为免白天也有胆子大的阴鬼趁虚而入,萧长清也留在车里看守。 但这么一来,车里就显得拥挤。 于是兜兜转转,温珩、郁明烛和宁宋,又进了破败的神庙。 可谓宾至如归。 香坛里,他夜里点的三支线香已经燃尽了。 神像面容依旧悲悯和善,左手拈着花枝,右手托着一方圆镜,盘起的膝头上横放一把长剑。花枝雕得并不精美,漆料脱落,也看不出是什么花,只觉得依稀像碧桃。 温珩看着神像,忽然就想起剑宗膳堂里揉成糰子的桃花糕,清甜的桃花香蔓延在唇齿间。 …… 温珩转头问,「师尊,你说这山里有没有野鸡兔子什么的?」 郁明烛摇头,「鬼气太重,活物待不久。」 顿了顿,垂眼看他,「饿了?」 车上的糕点茶水没多备,昨日就消耗干净了。 而今已经过了晌午。 温珩想了想,「没有活物,总有野果野菜能充充飢吧。」 他心念一动,捞起玉尘剑往外走。 第51页 宁宋看向他,「你要去哪?」 温珩摆摆手,「我出去觅食。」 随着话音落下,庙里只剩下宁宋和郁明烛两人。 宁宋捏了捏衣袖,从睫毛底下小心翼翼地抬眼,觑向神龛前的衣如素雪的仙君。 就单独把他们两人撂在这吗? 她宁愿去车上和那位抱着剑的冰山脸待在一起,起码不会这么…… 压抑。 对,压抑。 之前那位小公子在的时候,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位仙君露出如此神情。 那双漆黑浓郁的眸子里一点情绪也没有,浑身只剩下一种阴戾的寒煞。和他待在一起的人,仿佛血液都被压抑得难以顺畅流动。 说是冷淡也不准确,说是厌倦也有些偏误。 更像是…… 她曾见过魔渊里爬出的凶魔,因为手上沾了太多杀戮罪过,对人世一切、凡间生死便都只剩下了无兴趣的漠然。 ……可光风霁月的仙君,怎会有如魔渊凶煞一样的神情? 宁宋正悄悄惊疑着,忽地见郁明烛抬起手。 灵力从他掌心扩散而出,给整座神庙周边落下一道悍然禁制。 他开口,低沉的声音传来,恹恹倦倦,「禁制能阻绝阴邪鬼怪,你们好好待在里面,自会安然无恙。」 宁宋一怔,「你也要去…」 她没法把觅食这样画面感极强的字眼,和眼前气场压迫的男人联繫起来。 于是换了个措辞,「附近转转吗?」 「我去南浔城。」 前因后果都没有,去得平白无故,但他似乎一个字都懒得再多解释。 宁宋下意识还想问,「南浔城离这里百里,鹿车被占用着,你要怎么……」 话音未落,郁明烛的身影已经在须臾之间,一步掠到了门外。 衣袖衣袂处,裹着捲云银纹的罩纱被风掀起一点边缘,再下一瞬,彻底消失在葱茏的林叶中间。 宁宋:「……」 修为高了不起吗? 对,是挺了不起。 …… 浓雾蔽日,林叶窸窣。 此时的雾虚林另一处。 温珩没找到野果野菜,倒是遇见了两位熟人。 ……熟鬼。 看着面前把剑往地里一插、屈肘支着剑柄、还朝它们笑得一脸灿烂的半大少年。 两只伶仃鬼挤在一起,崩溃哀嚎:「啊啊啊——」 「安静点。」 两只伶仃鬼立刻闭上嘴,青面獠牙的脸上居然出现一种堪称可怜巴巴的神情。 「仙君,求您高抬贵手,慈悲为怀。」 温珩笑了,「你们两只吃人的恶鬼,跟我讲慈悲为怀?」 「不不不,我们从来不吃人的,」两只鬼面露委屈,弱弱反驳,「那都是吓破胆子的百姓们瞎传,我们不干那种坏事。」 「当真?」温珩眉梢一挑,「那你们昨晚追祝清安做什么?」 「我们只是想打劫她。」 温珩:「……」 另一只伶仃鬼赶紧杵了同伴一下,讪笑道,「不不不,仙君,我们也是被逼无奈,头一次干这个。」 温珩道,「展开说说。」 两只伶仃脑袋凑到一起,小声商量,「这能说吗?」 「不能吧。」 「我也觉得。」 温珩无言,屈指弹了一下薄剑。 铮的一声,空谷迴响。 剑锋寒光中照出两只伶仃鬼严肃又认真的面容。 「我突然又觉得没什么不能说。」 「大王不会介意的。」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说。」 两只鬼咽了咽口水,一鬼一句。 「我们大王这两天做寿,吩咐我们去抢,不不,借几只牛羊回来摆宴席。」 「现在还差两壶好酒。」 「但城里卖酒的人家懂些仙法,我们不敢硬借,打算先问过路人借点银子,化成人形再去买。」 「我们没打算吃那位姑娘。」 听完后,温珩垂眸思忖片刻,在两鬼胆战心惊的眼神中问,「你们说得都是真的?」 伶仃鬼异口同声,「真的真的!我们从来不吃人——」 温珩:「我是说,你们大王那儿,真有现成的牛羊能吃?」 伶仃鬼:「?」 山洞鬼窝里,一脸凶蛮横肉的鬼王正骂骂咧咧,「让它们带点酒回来,多简单的任务,这都一夜不见影了!俩废物,死在外面了吗!」 「报——」一只小鬼连跪带爬跌进来,「大王,它们带回来、带回来……」 鬼王惊喜起身,「带回来酒了?」 他没注意通报小鬼的一脸惊慌,满脑子都是美酒,当即便迫不及待迎了出去。 「哈哈哈,干得好,让本大王看看是什么好——」 酒? 面前,俩小鬼看上去一个比一个凄凉,挤成一团瑟瑟发抖。 后边提剑之人眉眼弯起,笑得无比渗人,薄唇一张,缓缓吐出两个熟悉的字。 「打劫。」 …… 待那道身影满载而归,俩伶仃鬼捧着几块灵石,胆战心惊地凑上前去:「大王,咱们要听他的,把钱送到城里吗?」 鬼王反手给他俩一鬼一巴掌,「不然呢?你俩不想活了是不是?」 「让你俩找点酒回来,你俩找回来的这是什么?嗯?我问你俩找回来的这是什么!」 第52页 伶仃鬼王咬牙切齿,声音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 除了愤怒,还有一阵阵余悸后怕。 「你俩给我找回来了个玉珩仙君?!」 半个时辰后。 温珩拎着一兜子生肉回了破庙,却见案上已经摆了不少糕点蔬果。 温珩一怔,「这是?」 宁宋捧着半颗苹果,用眼神疯狂往郁明烛身上示意。 郁明烛含笑的目光落在布兜上,同样无声询问:哪来的? 温珩满脸纯良,「借来的。」 篝火又架了起来,高高的火舌舔上滚生的羊腿。 元明正好醒了,和萧长清祝清安两人一起凑到火堆边。 元明看着还带血丝的生肉一脸嫌弃,「这玩意能吃吗,噁心死了。」 温珩睨他,「有本事一会你也别吃。」 元明嘁了一声,满脸不屑,「我今天就算饿死,从外边跳下去,也不吃你们一口……」 一个时辰后。 元明把嘴塞得鼓鼓囊囊,「真香!」 宁宋用膝盖挤他,「你给我留点行不行,好肉都被你抢了!」 元明一边吃一边不满,「哪就都被我抢了,明明大多是你吃的!」 「你一个大老爷们,跟我一姑娘抢肉吃,小不小气啊!」 「你看看你那一手油,哪有个姑娘样?」 温珩啃着骨头,抬头瞥过去一眼。 宁宋岔着腿坐在草蒲上,见最后一块腿肉被元明抢去,气得恨不得用棒骨敲他的头。两人气氛格外和谐,自然而然,仿佛历来如此一般。 那种熟悉感又一次袭来,跟不久前,记忆中某个场景逐渐重合,越来越清晰—— 唇边忽然抵来一颗雪白的山楂球。 郁明烛匀称的手指拈着山楂糖球,侧脸映了一层暖色火光,含笑望着他。 「给你买的,别人没有。」 温珩回过神,与之对上视线。 许是坐在火堆旁,被暖融融的肉香熏昏了头脑。 他大脑一个宕机,便直接就着唇边的手,低头将山楂雪球咬了过来。 软红的舌一扫而过。 甚至在某一瞬间,隐约触碰到了拈着山楂的指尖。 蓦然,郁明烛唿吸微滞。 温珩咬着清甜的山楂,也才骤然意识到自己的刚才的行为有多…… 不尊师重道。 日暮时的雾虚林罩上一层浓雾,寒凉阴冷。 可他却感觉一股热意涌上了头,将耳尖染得一片绯红。 连心跳都快了些。 温珩咳了一声,躲闪似的侧过头,「对了,之前还没问,师尊进南浔城了?」 郁明烛也收回目光,嗯了一声,「在庙里坐得腿麻,随便走走。」 温珩默了默:「……喔。」 随便走走,走到了百里之外的南浔城? 那还真是够「随便」的。 羊腿被烤得滋滋冒油,浓郁香气勾着每一个人的食慾。 败敝的神庙内火光摇曳,竟然恍如与世隔绝般热闹。 直到最后一抹残阳消失在西山。 荒郊野岭、人迹罕至的雾虚林,却远远传来了悠长空灵的打更声。 「一更天了——」 第27章 岁岁长安宁 再一次出庙门,外面已经是跟昨夜一样的雾气瀰漫,阴森可怖。 打更的锣声响了两回,又消散在浓雾中,只剩一片寂然无声。稠白的雾阻碍着视线,连伸出的手都只能看清迷煳的轮廓。 这一回,他们很快就找到了目的地。 与雾虚林整座山都被鬼雾笼罩的情形不同,这座村子坐落之处居然雾气稀薄。 放眼望去,甚至能看到连绵的屋嵴和辽阔农田,土路两侧堆着层层黄草垛。 祝清安不由喃喃, 「怪不得叫桃源村。」 阡陌交通,豁然开朗,在漫无边际鬼雾中居然辟出这么一方遗世独立的村子。 如果不是事先得知,他们或许也会被眼前闲适的山水画卷所迷惑。 元明指着村口刻着「桃源村」三枚大字的匾额,又开始抖。 「对对对对,就是这这这这这里,桃桃桃桃源村。」 温珩瞥他一眼, 「你卡卡卡带了?」 元明磕着牙齿, 「你要是看看看过昨晚那阴阴阴间场面,你也得卡卡卡带。」 正说着,忽然有一阵阴风从村子里迎面吹过来,带着厚重的土腥味。 路中央凭空多出一道影子,正在缓慢地朝着他们移动过来。 郁明烛眸光微凛,拇指已经下意识抵在了扇柄上。 忽然被一只手轻轻按住。 郁明烛垂下眼睫,用气音低声问, 「为何。」 为何不动手? 他开口时,两人离得有些近了,于是说话时气息拂在温珩耳侧。 温珩耳尖下意识微微一颤,而后抿了抿唇,往旁边避了一步。 「弟子听闻,魂魄不散者为鬼,亦或含冤而死,亦或心存执念,大多理智全失为祸世间,可雾虚林里有这么一座鬼村,却从来不被外人所知,实在蹊跷。」 「贸然行动恐怕会打草惊蛇,不如先静观其变,弄清楚他们有什么冤,存什么念。」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 系统任务里不仅要他探索真相,还让他度化桃源村村民。 第53页 度化,听起来是温和又善良的,春风化雨。 而明烛仙君刚才那气势,明显想的是把整个村子掀翻过来,再抓几个倒霉的怨鬼强行逼供。 这样的物理超度,恐怕不能作数。 …… 温珩抬头瞧了一眼郁明烛的神色。 他的打算归他的打算,但若郁明烛嫌麻烦,铁了心要用实力碾过去,在场所有人加起来也拦不了。 难道还能因为一个支线任务,把个好容易哄好的,阴晴不定的大反派给得罪了? 他本想说,师尊若是不愿,那就算了。 然而静默中,他的师尊连一刻犹疑都没有,眨眼间,便将浑身紧绷的杀意卸了下去。 温珩耳畔传来低声笑音。 「都依乖徒。」 在一行人的警惕的注视下,雾气中的人影一边走近一边开了口,声音穿过薄雾和夜色—— 「哎呀,几位是哪里来的外乡人呀,要不要进我们村子里坐坐?」 听到熟悉的声音,元明一颤,惊恐地睁大眼。 直到那影子如鬼魅般走到了他们眼前,元明勐地吸了口气, 「你你你你你……」 面前是位挎着菜篮,围着围裙的农村妇人,笑得慈祥热情。 但元明像是迫切想要证明什么,伸手指着她,抖如筛糠, 「就是她她她她她……」 其他人: 「……」 这位妇人鬼显然不太会察言观色,眼见元明都快要抽过去了,居然还笑着一把拉上他的手。 「小仙长,去我家吃个便饭——」 元明嗷的一声, 「啊啊啊啊啊!」 啧,受不了。 温珩一把封住他的嘴,沖大娘礼貌道, 「不好意思,我这位兄弟小时候发烧烧坏了头,后天结巴。」 元明颤抖的声音从他的指缝里泄出: 「鬼鬼鬼鬼鬼……」 温珩: 「贵姓,他是问,您贵姓?」 许是他的眼神过于镇定且正直,妇人愣了愣,居然顺着他的话哦了一声, 「我姓陈,家里男人走得早,你们叫我陈寡妇就行。」 她说, 「我们村子叫桃源村,千百年来得仙人庇佑,从无妖邪侵扰,是被称作桃源之乡的好地方呢。所以呀,平日最喜欢接待你们这样的修仙人。几位仙君,要不要去做做客?」 最后几个字轻轻上扬,带着一阵阴寒。 她的视线在几人之间扫了一圈。很难分辨那眼神里藏着些什么意味,满意,垂涎,迫不及待。 像是饿久的恶鬼看到阳气四溢的活人,顾不得披好伪饰人皮,馋得连涎水都淌了三尺。 元明拼命地挣扎着,但按着他的人一动未动,反而也轻轻笑了一声。 「那就,多谢款待了。」 …… 夜幕四拢,道路蜿蜒。 一望无际的禾苗郁郁青青,几只歪七扭八的稻草人扎在田里。一行人在村子里走过,时不时有干农活的农民朝他们打招唿,看起来热情又淳朴。 但就像元明所说,明明是夜间,这些村民却如白日里一样劳作,诡异至极。 细细看去,那笑容也蒙着一层阴晦的寒气,就像被刻定好的模子,为每一个踏入这片鬼域的人上演着相同的桥段。 温珩快走两步,到了郁明烛身侧,借着宽袖的遮掩,轻轻勾了勾他的手指。 郁明烛侧过头, 「?」 「师尊,」温珩轻声, 「地上有马蹄印。」 郁明烛依言低头看去。 道路上的黄土被踩得纷乱不堪,每日不知多少村民来来往往从上面踩过去,加上夜间光线昏暗,印记几乎无法辨别。 但在路边的一团湿泥里,赫然印着几枚马蹄印。 北昭的人马确实来过这里。 郁明烛指尖探出一缕灵识,悄悄向四方舒展,片刻后收了回来。 他摇头, 「鬼气太重,范围太大,难以探寻。」 温珩倒也没觉得失望。 让架海擎天,所向披靡的明烛仙君掩藏锋芒,不动杀机地悄摸勘察鬼村,就好比让一位五星大厨拿指甲刀给软豆腐雕花。 不能雕坏。 还不能吓着一碰就碎的豆腐。 这已经很为难大厨了。 温珩抿唇想了想, 「那我们夜里亲自出来找。」 两个人低声耳语,没注意到身后一直有一道幽幽邃邃的视线,一动不动落在两人挨着的袖子上。 衣袖随着走动微微一摆,露出里面两人勾着的手指。 祝清安努力压着飞扬的唇角:喔喔喔喔喔! 又走了一段路,陈寡妇方向一拐,进了道木栅栏门,庭院正中摆着露天的桌凳。 她扯着嗓子喊, 「阿渊,去拿碗筷,招待几位仙长吃饭了!」 庭院里有个小男孩,正坐在小板凳上摘菜叶子,听到声音抬头往这边看了一眼。 「知道了,婶婶。」 陈寡妇一边把几人往屋里领,一边看着阿渊的背影嘆了口气, 「这孩子苦命,生下来的时候正赶上魔界动盪,魔族为祸人间。」 「他的父母估计都死在魔族手里了,就把他一个婴儿扔在山沟里,恰好我那天进山,把他捡了回来。」 说话的功夫,阿渊已经熟练地拿出一摞碗筷摆在桌上,又帮忙端饭端菜。 宁宋的目光往下一滑,落在阿渊的脚腕上。 那截细嫩的脚腕上繫着一条带银铃的红绳,绳下清瘦的腕骨边,印着一块色泽火红,状如碗莲的胎记。 第54页 陈寡妇循着她的视线,哦了一声。 「这是我们这的习俗,十二岁圆锁的孩子都要系一段带银铃的红绳,说是能保长命百岁,岁岁平安。」 银铃随着阿渊的脚步,一下一下,噹啷啷的响。 宁宋垂着眼,看不清眼中的情绪,低声喃喃, 「才刚十二岁。」 她声音太轻,只有身边的祝清安听到了。 祝清安不由看了她一眼。 宁宋这一路上都默不作声,克制不住似的发着抖。 或许真是让鬼村给吓得厉害。 祝清安想要宽慰,却又着实不太擅长此道,只好低声附和了一句, 「这么小就做了鬼,确实可怜。」 …… 陈寡妇很快招唿着摆了满桌吃食,香气四溢,几个人的注意力顿时都被勾了过去。 「吃啊,大家都吃,千万别客气!」 元明咽了咽口水,脑海中抽动了一下,好像有什么记忆被莫名淡化,只剩下强烈的飢饿。 他急不可待要动筷子。 但下一秒, 「嗷啊啊!」 十分嘹亮,令人瞩目。 「……」 他尴尬的笑了笑, 「那什么,我饭前习惯开开嗓。」 说完,又偏过脸来,怒咬着牙低吼, 「姓温的,你有毛病啊,拧我大腿干什么?」 两个人的声音压低,只有彼此能听见。 温珩问, 「你饿不饿?」 元明说, 「我饿得能吃下全村的牛。」 温珩默了一息, 「你再想想,你真饿吗?」 元明不耐烦, 「我真——」 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元明陡然出了一身冷汗。 怎么可能会饿呢? 他刚才一个人炫了半扇羊腿。 可是这么短短的一阵功夫,胃里居然真的空虚得过分,一阵阵胃酸不断翻涌着,恨不得生出只手,从嗓子眼里钻出来,把一切食物吞吃殆尽! 再一想之前他亲口所说,盘子里全都是「腐肉蛆虫,黄沙枯骨」,刚才,这段记忆居然连他本人都短暂地忘记了。 就仿佛一进桃源村,他们身上就被绑了透明的丝线,一举一动,一唿一吸,全都成了提线傀儡,任人摆控。 一旦妥协一次,等在前方的就是万丈深渊! 其他几人也意识到问题所在,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陈寡妇期待地盯着他们, 「几位仙人怎么不吃啊,是不是菜色不合胃口?」 这谁敢吃啊? 腐肉蛆虫能合哪路仙人的胃口? 是饭吗,就端上来? 温珩定了定神,镇静地扯了个理由: 「宗门传统,不沾荤腥,只能茹素。」 元明赶紧点头, 「对对对。」 陈寡妇有些失落地哦了一声, 「理解理解,修道人嘛。」 她把另一个盘子推过来, 「那尝尝这道荷塘小炒,一点油星儿都没搁。」 温珩看了一眼,又挪开视线: 「不好意思,我们对蔬菜过敏。」 元明: 「……」 元明: 「对对对,过敏!」 陈寡妇张了张嘴, 「肉和菜都不能吃?那,起码吃口馒头填填肚子?」 「最近减肥,不吃细粮。」 「喝点水?」 「不渴。」 陈寡妇: 「……敢问仙君一般吃喝些什么?」 温珩想了想, 「西北风。」 「……」 陈寡妇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枯黄的眼珠直勾勾盯着温珩。 骤然风起,似乎带着无限的森寒鬼气,从四周向他围拢过来。 但那鬼气还没来得及碰到他。 忽地,左右同时传来两道杀意。 左边,萧长清眉心一沉,桌下的手咔哒一声拨剑出鞘,浑身戾气蓄势待发。 右边,明烛仙君笑意未变,摺扇微开,不动声色便藏足了摧枯拉朽的气劲。 一个剑仙大男主,一个反派大魔头。 温珩:…… 二位,你俩比鬼还吓人。 气氛像是弦越崩越紧。 旁边之人还很不幸地旧疾復发,慌乱地卡带, 「姓温温温的,你快快快想个办法!」 能有什么办法? 温珩心中默默嘆了口气。 惹到他,这群鬼算是惹到棉花了! 他拿起筷子,视死如归地夹了片雪白的藕片,送入口中。 全桌目光齐齐落在他身上。 萧长清眉心一紧, 「温师兄!」 祝清安和宁宋的脸色也变了。 元明瞠目结舌: 「不是说不不不不能吃吗……」 在所有人中最突出的,是一阵扑面而来,压迫感十足的煞气—— 明烛仙君轻轻缓缓笑了一声。 有某一瞬间,元明以为他们马上就能离开桃源了。 因为……仙君的眼神看起来很像是,一旦温珩露出一分半点的异样,就会当场大发慈悲,送整个村子的鬼去转世轮迴。 但温珩偏偏毫无异样,轻嚼慢咽,喉头一滚。 「……」 就像寒冰消融,气氛陡然和缓。 陈寡妇又露出之前那样热情和蔼的笑容。 「好好好,那几位慢慢吃啊,千万别客气!锅上还炖着菜呢,我得去看看火候!」 直到那围着围裙的身影消失在厨房门后。 元明拧起眉,低声问: 「喂,姓温的,你真吃了?还能吐出来吗?」 第55页 温珩不紧不慢摸出帕子,将秽物吐出来裹了进去。 「没真吃,藏在舌下了。」 元明刚松了一口气,又想到什么。 「那万一入口也不行呢?谁知道那白藕的原材料是不是哪位倒霉兄台的头盖骨?你,你不会马上就七窍流血,当场去……」 话音未落,他忽地止了声。 因为旁边的仙君正含笑望着他。 元明觉得那眼神可能是「把剩下的话咽回去」的意思。 否则,仙君也会带着同样温温柔柔的笑容,轻轻掀起他的头盖骨。 元明打了个哆嗦,两只手分别捂上了脑袋顶和嘴。 …… 郁明烛收回目光,手一抬,往那盘藕片上覆了一层仙法。 原型短暂显露片刻,只不过是一堆树叶。 还好,温珩暗中松了口气。 没有通过奇怪的方式补充蛋白质。 趁陈寡妇走远,他压低声音说正事, 「我们在饭桌上会不由自主觉得饿,那一会,或许也会像元明先前一样,不由自主觉得困。」 「一会若是进屋,大家不要轻举妄动,待在房间里就好,但安全起见,也千万别睡着。」 话音刚落。 「香喷喷的蘑菇煨鸡肉好喽——」 陈寡妇将一盆热腾腾的炖肉放在桌上,满院肉香。 温珩清晰地听见身边传来咕咚一声。 元明咽了口口水,慌忙闭上眼,念经一样企图催眠自己, 「这是腐肉这是腐肉这是腐肉……」 他睁眼,望眼欲穿, 「退一步而言,腐肉就真的不能吃了吗?」 温珩: 「……」 温珩轻声, 「什么都吃只会害了你。」 元明妄图反驳, 「也可能会营养均衡。」 几息沉默后,温珩悠长地嘆了口气, 「你等会进了屋,还是睡一觉吧。」 元明纳闷, 「你不是说睡着了不安全吗?」 「那是对于一般人,」温珩语气轻柔, 「像你这样智商和自制力都超乎常人的卧龙凤雏,睡着可能比醒着更安全些。」 元明: 「……」 总觉得被骂了,但没证据。 …… 吃过了饭……虽然只有一个人吃了一口,但也勉强算吃了。 陈寡妇照例招唿大家睡觉。 她伸出手指点点, 「一,二,三四五六,一共六个人,这可真不好办。」 「我家就只有三间空房,恐怕得请各位挤一挤了。」 挤一挤。 六个人三间空房。 说挤一挤倒也好挤,像连连看一样。 但是一时之间没人应声,气氛中有一种古怪的沉默。 ——怎么个连法呢? 元明的目光在众人之间转了一圈。 宁宋和祝清安两个姑娘一屋,自然没什么好多说的。 剩下三人。 萧长清是全北昭峰的弟子不约而同,不谋而合,最看不上的一号人。具体为什么也不好说,可能就是某种奇妙的宗门传统。 明烛仙君,北昭峰倒不至于看不上,反而是看得太上了。 元明一直觉得这人气场太强,靠近时心里发憷。安全归安全,但若是一晚上待着这人身边,未免太过窒息。 于是,仅剩的那一个顺眼的,此时看起来就更顺眼。 他秉着先下手为强的理念,率先开口, 「喂,姓温的,不如咱们一……」 话还没说出口,就感受到一排幽幽的目光。 甚至还有一道是来自祝清安的。 元明: 「……?」 他是误入了什么竞争激烈的修罗场吗? 旋即,这一排目光又绕过他,看向了温珩。 含义显而易见—— 当事人来说两句? 温珩木着脸,一个字也不想说。 那不如他去跟陈寡妇一屋好了。 起码陈寡妇不会用这种「请问海先生您选择踏在哪条船上」的死亡眼神盯着他。 寂静之下,萧长清咳了一声, 「温师兄,这些人里,我只与你相熟。」 他说完,抿起薄唇,默不作声地看着温珩。那双杏圆的眼睛黑白分明,眼尾微微下撇。 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他这么耷拉着眉眼看人,眼眸中就仿佛天生蕴着一层水汽,有点像被雨打湿了的犬类。 温珩被他用这种眼神看得心头一颤。 这就是蛊惑人心的男主光环吗? 真的好耀眼,好难说出一个不字。 他即将被折服时,忽然衣角被人轻轻扯了一下。 是郁明烛借着桌子的遮掩,将广袖撩开一半,露出藏在里面的硬纸袋。 那只修长匀称的手一晃,纸袋敞开了口,红艷艷的山楂裹着雪一样的糖霜映入眼帘。 霎时间,山楂的清甜又在记忆中占据了舌尖。 本就嚣张肆虐的飢饿感雪上加霜。 温珩的小心脏比刚才还要颤,疯狂乱颤。 引诱,这是明晃晃的引诱! 有没有人来管管?! 而光明正大的明烛仙君,似乎完全不介意自己用了这么卑鄙的一种手段,甚至朝着他牵了牵唇,露出一个不言而喻的笑容。 温珩当然能喻。 于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果断拍了拍萧长清的肩, 「既然不熟,就更要相处相处,争取早日熟一熟。」 第56页 郁明烛笑意更深。 ——引诱成功。 …… 郁明烛和温珩的房间在最边上,靠着篱笆墙的位置,陈寡妇拿钥匙引着两人进屋。 元明睨了一眼萧长清,不情不愿, 「行吧,那咱俩一屋。放心,虽然我看不上你,但既然已经住在一起了,那就是一条绳上的,等遇到危险,我罩着你。」 萧长清没理他,抿了抿唇,遮住眼底几分不明的情绪。 祝清安临走时,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嘆了口气。 宁宋小声问, 「祝姐姐,为什么你眼神里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惋惜?」 祝清安一脸惆怅, 「你还小,你不懂。」 …… 果然就如温珩所说,一踏进屋子里,睏倦瞬间如潮水将人的理智吞没。 暖黄色的烛光下,床榻收拾得干干净净,两张龙凤彩蝶生子绣被堆在床上,看上去温暖又舒适。 好想窝上去睡一觉。 哪怕不睡,过去躺一躺,或者坐一坐,也比干站着舒服…… 不行! 温珩咬了咬舌尖,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直觉告诉他,一旦上了那张床,就像撕开了鼓胀袋子的裂口,里面的潜藏的危险喷薄而出,情况只会更糟。 郁明烛立在窗边,白衣勾勒着身形颀长,一伸手将他捞了过来。 「过来吹吹风,或许会清醒一些。」 温珩困得大脑发懵,并不能立刻梳理清楚这两个句子的含义。 但他的身体显然比意识更信任说话的人,被乖顺地被拉到窗边,睁着茫然的眸子不发一言,很有种任其摆布的意思。 夜色中,郁明烛垂眼瞧了他一眼,忽然一滞,不知想了些什么。 但很快面色恢復如常,转而将窗子掀开一隙。 院子里,陈寡妇正坐在矮凳上,借着月光缝纳一只布鞋的底面。 月光给她的脸蒙上一层阴森的鬼气,穿针引线之间,动作僵硬麻木,又带着日復一日的熟练。 仿佛她被困在了这样的动作里,周而復始无数次。 郁明烛低声道, 「她在院子里守着,我们若是想出去,很难不打草惊蛇。」 「唔。」 温珩强撑着眼皮, 「那就等一等,她总不至于纳一晚上鞋底,都能缝出增高垫了。」 「……」郁明烛垂眼看着已经开始用头模仿鸡啄米的人,默了默, 「你还撑得住吗?」 温珩迷迷煳煳又一点头,大着舌头, 「沖得唔。」 意思是,撑得住。 但完全不像撑得住的样子。 郁明烛默了一息。 而后抬起手,轻轻点在他的颈侧。 热流浸入血液,流向四肢百骸,驱散了寒冷和困意。 但这已经不是郁明烛第一次给他输送灵力。 所以在温珩稍微清醒了那么一点之后的第一时间,就立刻察觉到了不对劲。 输送过来的灵力不再如往日般平稳,而是带着若有似无的波动,一贯温热的指尖也浸上了几分寒凉。 ——在这片鬼域里,他受到了多大的干扰和折磨,郁明烛也受到了一样的。 只是凭藉强硬的修为与定力,一直硬撑着。 郁明烛见身前睡眼惺忪的人忽然动了。 抬起手,按在了他的腕上,推了推。 见没推下去,秀气的眉拧了一下,又加了几分力道,带着点执拗。 温珩含煳, 「唔用,以也空。」 不用,你也困。 夜色浓黑的帷幕遮盖了月光和星宿,院内一片死寂,鸦雀无声。 眼前的人也不说话,定定看着他。 温珩眯了眯眸子,视线涣散,许是被幻境内的鬼气迷瘴侵扰了心智。 纷乱与纷乱相抵,反倒生出了乍然一瞬的清明。 他忽然觉得这一幕和久远的记忆重叠。 好像曾经有那么一刻,屋外圆月高悬,星河明亮。 随云山开了漫山遍野的桃花,浸着花香的风缭绕熏暖。万籁俱寂,融融夜色,只剩唿吸滚烫似燎原烈火。 有人倾身压来,眉眼含笑,声音低哑。 「我自折花赠仙人,愿以山河聘春风。」 那笑意轻佻随意,仿佛只不过玩笑之言,不该当真。 可目光相对的剎那,眼底掩藏的试探与认真昭然若揭。 分明问心有愧。 …… 一瞬烈焰灼热,又一瞬如坠冰窟。 逐渐的,窗外吹来的凉风一点用处也没有了。 连日以来的寒冷和睏倦更加勐烈,几乎让他站不稳身子。 他可能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想开口喊一声师尊,可喊出的却是: 「郁明烛,明烛……」 眼前的身影一僵。 温珩呵出一口气,失焦的眸子里蒙着一层茫然水汽,像是被卷进了浩瀚的汪洋中,浑噩迷离。 分不清身在何处。 他缓缓开口,润红的唇瓣吐出几声呢喃细语,声音轻得几不可闻。 「无论正道还是邪路,无论世人非议,无论此身生死,我都愿……」 温珩早就已经看不清郁明烛的面容,模煳之间,只隐约发觉那道目光越来越晦暗,带着难以抑制的汹涌暗流。 被那样的目光看着,他有些唿吸不过来。好似有什么很快要破开胸膛,唿啸而出。 第57页 下一刻,他就被一把扣进了怀里,力道大得似是要将他揉进骨血。 滚烫的掌心按上后颈,如同发泄一般,又使劲揉了几下。 旋即,源源不断的灵力涌入四肢百骸。 温珩骤然清醒一瞬,想要挣扎, 「不……」 郁明烛哑声, 「别动。」 不是温温和和的「无妨」,也不是调笑打趣的「原来乖徒这般关心为师」。 郁明烛很少向他说出这样强硬的句子,语气不容回绝,不容躲避。不似命令,更像克己。 ——鬼域阴气同样滋养了他的慾念。 温珩思绪一乱,本就不太清醒的头脑更纷乱如麻,但和被阴气控制的昏沉还不太一样。 他断断续续,笨拙地表达着自己的意思, 「你也会,冷,累……」 他想推一推郁明烛,但郁明烛扣在他腰背间的手反而更紧了几分,甚至顺势将头埋在他的颈窝,唿出的气息烫得吓人。 「那便让我抱一会。」 鬼域夜色里,他的师尊哑着嗓子,闷声轻语, 「抱一会,就不冷,不累了。」 …… 屋外冷风瑟瑟,不知吹了多久,残月拨开浓云重雾,透出几缕细弱的光。 寡妇带着缝好的一双布鞋回了主屋。 温珩的理智一点点回笼。 待意识到眼前情况,大脑猝然轰的一声。 这什么情况? 他紧紧抱着的……或者说紧紧抱着他的这位,是他名义上如师如父的明烛仙君,是日后血债纍纍的明烛魔尊吗? 温珩很希望不是,因为这不太合理,更不太合礼。 但不可能不是,银白飒沓的素衣,浓密如绸的墨发,还有近在咫尺,如擂鼓般的心跳,世间再无其二。 甚至因为抱在一起,两人领口处的衣裳都被扯开了些,凌乱地叠在一起,看上去真是…… 礼崩乐坏,无法无天。 温珩觑了一眼郁明烛,咬牙闭了闭眼睛。 冷静。 这很正常。 抱一下而已。 这简直是师徒间最正常,最坦荡,最光明磊落不过的事了。 虽然说抱得紧了些,久了些。 那便当作第二正常,第二坦荡,第二光明磊落的事好了。 对吧? 对。 何况他们都是男子。 兄弟抱一下,说说你心里话。这是关系好的证明,是相互信任的表现。 对吧? 肯定对。 一点毛病都没有。 温珩就这么说服了自己。 他强行按捺下心绪,推了推郁明烛,小声提醒, 「师尊,外面的鬼走了。」 郁明烛闷闷嗯了一声,静了片刻,松了开手。 这会困意减弱,两人的头脑都分外清明,于是就显得方才一幕也分外荒唐。 两个人都揣着点难以言说的心虚和慌乱,也就都没敢多看对方一眼,很难得的各自挪开视线,手足无措。 良久。 「出去看看?」 「嗯。」 …… 三间屋舍并不挨着,温珩和郁明烛所在是最靠近院墙和大门的一间,再往里是萧长清和元明,然后是陈寡妇的主屋,再后是厨房,正对面是宁宋和祝清安。 于是两人绕着院子,按顺序,先到了萧长清与元明的屋子。 郁明烛屈指敲了敲窗柩。 「笃笃。」 窗子里面的人没有立刻开窗,而是反敲了两声,显然也是谨慎地试探着。 紧接着传来一声压低的, 「是谁?」 温珩下意识, 「在敲打我窗~?」 屋里默了几息,带着几分无需多言的然,把窗子推开一条缝。 黑暗中,萧长清眼睛里熬出一圈红血丝,但尚且保持着清醒。 温珩问, 「元明呢?」 萧长清的脸色沉凝几分,侧了侧身,让他们能看清楚屋子里面的景象。 刚才说要罩着萧长清的人,正躺在床上唿唿大睡。 「他或许是因为已经第二次进鬼村,还曾吃过这里的饭食,格外难以自控,一进来就昏睡过去了,根本叫不醒。」 千防万防,还是出事了。 「但若一直这样睡下去,只怕很快就会被这里的鬼气淤塞经脉。」 萧长清思忖片刻, 「我现在这个状态也不好,贸然在鬼村里行动,恐怕比待在屋里还危险。」 「我就留在这里看守他,若一会儿他醒了,我再与他去找你们汇合。」 温珩点头。 眼下看来,也只能这样。 郁明烛抬手捏出一只火红的长尾灵蝶,用灵力驱使着递进窗内。 「若有变故,可用灵蝶传信。」 萧长清点头, 「仙君放心。」 窗子掩上后,院内復又陷入一片安静。 郁明烛和温珩轻手轻脚地绕过主屋和厨房,到了祝清安与宁宋房门前。 「笃笃。」 跟上一扇窗户的小心谨慎形成鲜明对比。 哗啦一声,宁宋从里面探出头, 「你们来啦。」 温珩, 「……」 真是好勇勐一姑娘。 没等两人开口,宁宋已经把情况介绍了个遍。 她抬起扎满银针的手臂, 「祝姐姐懂施针之术,帮我扎了几个穴位后,困意就减弱了许多。」 她又一让身,指着后面原地打坐入定的人。 第58页 「她困得比我更厉害些,刚才把自己扎成了刺猬,说是先缓一缓,等状态恢復些,去给你们也扎一扎。」 温珩默一下了, 「多谢刺姑娘好意。」 「不过等她醒了还是转告她,先不必管我们,给隔壁那两人扎一扎就行。」 宁宋点点头,正要说什么,忽然听见旁边主屋的门一声响动。 温珩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郁明烛已经迅速将眼前大开的窗户,连同宁宋的脑袋一起按了回去。 又一把揽着他,掠进了屋墙和院墙之间的夹缝。 院子里响起脚步声,是陈寡妇拿着一双新鞋,坐在了那张小板凳上,又开始穿针引线,循环往復。 夹缝才不到两尺宽,两人几乎是面对面挤在一起,连转身都做不到。 温珩极力想把注意力放在外面的情况上,但夜色之中过于安静,身前之人又颀长玉立,这么挨着挤在一起,一抬手就能把他圈进怀里似的。 这距离也太…… …… 算了,零距离抱都抱过了。 眼下着实不算什么。 温珩又一次说服自己,理直了气也壮了,干脆好整以暇地仰起头,用这个恐怕再无旁人见过的新奇角度,细细打量起声名赫赫的明烛仙君。 五官精緻深邃,下颌线条锐利,如温玉般的喉结脖颈流畅地延至领口内。 是任凭何人见过一面,都绝不会忘记的一张脸。 往风雅些说,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 往通俗里说,肤白貌美大长腿,人间尤物真绝色。 ……啧。 温珩内心嘆了口气。 这么好看一个人,真是可惜了。 要是郁明烛不虚,没准魔后姬妾加起来比萧长清还多,孩子能生八百个。 想想那画面都…… 咳咳咳,还是少想为妙。 郁明烛一垂眸,瞧见近在咫尺的人紧紧抿着唇,眼里激动和惋惜混杂,耳尖也激动得红成一片,甚至还有隐隐向眼尾,脖颈蔓延的趋势。 郁明烛:…… 他眯了眯眸子,抬手捏住眼前通红乱晃的耳尖。 「在想什么?」 温珩下意识, 「在想你不——」行。 紧急剎车。 郁明烛: 「?」 温珩: 「……」 郁明烛, 「不什么?」 温珩, 「不……不守信诺,明明说好了要给我吃剩下的山楂雪球的。」 郁明烛垂着眼帘,注视着义正言辞的小徒弟。 但他这小徒弟显然脸皮厚得很,理直气壮地看了回来, 「师尊,饿饿。」 即使耳朵上的红已经连成了一片。 郁明烛面色一淡。 行吧。 就这么一个徒弟,能吃是福。 他道: 「忍一忍,纸袋声音太大,过会儿都给你吃。」 说完,放下手的时候,又顺势捏了捏圆润通红的耳垂。 谁知这么一捏就捏出了问题。 温珩耳尖不怕痒,耳垂却怕得厉害,他被捏得浑身一颤,险些失声。 想往后退,但背后也是墙,慌不择路之下,只好往旁边迈了半步。 「咔哒。」 踩住了一片碎瓦。 针线声戛然而止。 轻飘飘的声音形如鬼魅: 「谁在那里?」 温珩意识到闯祸,面色一凛,赶紧放轻了唿吸。 「谁在那里——」 针线被放下了,脚步声越来越近,带着迴响的声音让人毛骨悚然。 「谁在那里——!」 郁明烛将摺扇捻开一折,温珩的手也按上了玉尘剑的剑柄。 「吱呀」一声。 居然有房门开了。 宁宋的声音传来, 「婶婶,屋里的枕头开线露棉花了,枕着不舒服,我实在睡不着,可否请您帮忙缝补两针?」 陈寡妇步伐一顿,僵硬地转过身,眼球转了转,视线缓缓落在她身上。 半晌,轻应了一声, 「好。」 跟在宁宋身后进了屋,床上里侧躺着另一位姑娘,被子裹得严严实实。 陈寡妇还没多看两眼,宁宋就将破了口子的软枕递过来。 「劳烦您了。」 …… 屋内燃着一豆烛火,在无尽的诡谲中添了一抹暖黄色彩。 陈寡妇僵硬的手指居然还很灵活,三两下就补好了枕头,甚至朝她笑了笑, 「姑娘,补好了,你试试。」 宁宋接过枕头,纤长的手指在上面摩挲着,线脚细腻,一看就是做惯了这样的针线活。 她低着头, 「多谢婶婶。」 陈寡妇转身要走,又忽然被拽住了衣角。 转过头,宁宋正朝她笑着, 「婶婶,我见了您,觉得十分亲切,想起了小时候家里的长辈。」 她停了片刻,復又开口,轻声问: 「您可以给我唱一支哄睡的曲子吗。」 陈寡妇的眼睛像一潭死水,似乎这样有人情味的请求不在她能理解的范围内。 可片刻后,她还是点了头, 「好。」 屋外,料峭寒风吹过,桃源村无数枯败的稻草和枝叶发出嘶嘶的响动,像无数亡灵不甘的唿喊。 可一道缥缈空灵的童谣声悠悠扬扬,蓦然划破了妖冶悚然的夜色。 「月儿明,风儿静,树叶遮窗棂,」 「娘的孩子快快睡啊,」 第59页 「愿你岁岁长安宁…」 …… 「姑娘…」 童谣声止了,烛光下妇人抬起头,看着面前柔和的眉眼,面色露出短暂的茫然。 如同早就破碎的魂灵剎那间凝聚,死水陡然生出波澜。 「我见了你,也觉得十分亲切。」 …… 屋外。 悠扬的摇篮曲静静飘荡在鬼村中,长夜孤寂,残月浓云。 屋墙和院墙的夹缝之间,两道影子走了出来。 现在元明昏睡,萧长清看守他,祝清安入定运转周天,宁宋拖着陈寡妇。 只剩他们两人尚能自由行动。 在院子里和厨房各转一圈,确定崇炀几人既没在这被吃,也没原地被埋后,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先去探一探主屋。」 主屋的门半掩着,没上锁,里面也没有灯光,浓郁的阴气近乎要化成实体,将两人完全吞噬。 在宁宋房门打开的前一秒,两道人影迅速掠进了屋内。 陈寡妇空洞无光的眼神在院子里巡视一圈,没发现任何异样。 于是她坐在板凳上,重新拿起针线。 主屋内。 两人刚松了口气,一转身,对上一双乌黑空洞的眼睛。 黑暗中,阿渊正静静盯着他们。 ———————— (递採访话筒):魔尊大人,对于王行同学表示零距离抱抱不算什么,您有什么见解吗? 某腹黑魔尊:唔,争取有一天尝试负距离吧。 【入v啦,感谢读者宝宝们支持,以后也会更加努力写出让大家喜欢的内容】 —— 第28章 玉生 一片漆黑中,阿渊无声地睁着眼睛,对闯进来的两个人毫无反应。 温珩按着玉尘剑柄的手有片刻迟疑。 他今天已经够不尊师重道的了,实在不想动起手来,再不尊老爱幼一下。 滴,您的道德余额不足。 …… 于是寂静中,温珩与他对看了好一阵子。 然后,又忽然意识到,这场对看的另一方,其实并没有真的在参与对看。 阿渊只是正好朝着这个方向,一动不动地坐在床榻上,像具没有灵魂的空壳。 那双灰白的眼眸什么都没有看,甚至里面连倒影都没有,像两颗蒙上灰尘的琉璃珠。 郁明烛默了默,低声说, 「是具怨人偶。」 怨人偶和怨鬼不一样。 怨鬼是活人死后灵魂怨气太重,难以归入轮迴,只能游离在凡世间。 若是肉身腐烂,要么只剩一缕残魂继续飘荡,要么,残魂就再找一具能用的躯壳,占据寄生。等这具也烂了,再找下一具,循环无端。 怨鬼是活人魂魄所化。 而怨人偶干脆连魂魄都没有,只有一副木偶似的空壳。 空壳也不见得非要用人身,若是主人家修为足够高深,大可随便拿点什么东西做成人形,聊以充数。 这样做出来的怨人偶没有神识,不被支配的时候,跟木头人没多大区别。 温珩想了想,似懂非懂,忽然说: 「陈寡妇倒颇有情调。」 郁明烛无声地看向他, 「?」 「都当了鬼了,还要定制个等身仿真娃娃,专职帮她端盘子。」 「……」 郁明烛沉吟一会儿,轻声笑了, 「如此说来,乖徒也颇有情调。」 「都身在鬼窝了,还时刻惦记着讨山楂雪球吃。」 温珩噎了一下。 片刻,又开口, 「您不懂,人活一世,最要紧的就是时刻都需多多保重。」 郁明烛抬眉: 「此言何解?」 温珩郑重且认真: 「要多多吃,才能保重。」 「……」 郁明烛由衷感慨, 「强词夺理。」 他的乖徒抿着唇凝望过来。 于是顶着视线,明烛仙君面不改色地改了口。 「言之有理。」 …… 怨人偶暂时没有威胁,两人索性就不去管他。 温珩抱着半袋子山楂雪球,一边吃一边在房中四处转悠。 这是乡村很常见的砖坯房,屋子里灰濛濛的,到处积着一层灰,东西少得可怜,只有日常用得些掸子箩筐一类堆在角落。 按照元明的说法,崇炀一行人也来过陈寡妇家。只是不知他们有没有识破怨鬼的障眼法,有没有留下什么线索。 现在又是生是死,身在何处。 温珩转了一圈,心里寻思着桃源村的诡谲,杵在桌边又往嘴里塞了颗山楂球。 不经意间一抬头,见郁明烛正不声不吭地看着他,目光中带着几分未明的深意,似乎微微向下—— 落在了他的唇畔? 温珩悟了悟,试探着递出纸袋, 「师尊也想保重保重吗?」 「……」 郁明烛无言地缓了口气,抬起手,居然抚上了他的唇角。 温珩一僵,捏着纸袋的手指紧了紧。 或许是先前窗边那一幕太过荒唐,让他现在对任何肢体接触都心有余悸。 于是此时,唇边的触觉更加鲜明。 如同鸦羽撩动春水,温缓悱恻,修理整齐的指甲不经意间划过,引起一阵痒意,勾后颈发麻。 这种异样的触觉,实在是过于刻意,惹人惊疑…… 第60页 「师尊……」 「别动,」然而,郁明烛无比正经, 「这里沾上糖霜了。」 …… …… 温珩唾弃一下了自己的心脏,面无表情地去搜床榻周围。 自然也就没有看到,他那正经的师尊暗中牵了牵唇,笑意深长。 显然是故意的。 床也是很寻常的床,除了上面坐着个不太寻常的怨人偶。 这么一离得近了,才发现怨人偶还抱着个木盒子。 同样没有锁,一挑就开。 浓郁枯朽的香气扑面而来,盒子里面放着一把散落的线香。 温珩一怔。 他亲手点燃过鬼庙里的三支线香,插在仙人像前的香炉里。 和眼前的线香一模一样。 鬼使神差的,他伸出手,想要把线香拿起来仔细看一看。 却在触及的剎那,听到滴的一声系统音。 【检测到目标物品。】 【4级权限已开启。】 下一秒,温珩眼前一白,场景猝然转变。 他又见到了神台上拈花捧镜的仙人。 那似乎是许久以前的另一段岁月,仙人像上的漆料尚且光鲜,衬得仙人面容更加生动柔和。 狭长飞扬的双目微微垂下,仿佛含笑看着众生芸芸,庇护来来往往的拥趸信徒。 下一刻,仙人像似是活了过来,竟然朝他缓缓伸出手,声音如古朴晨钟—— 「玉生…」 他心头忽地一紧,只觉得血液逆流,全部的场景都扭曲涣散。 仙人还在柔声唤他—— 「温珩,温玉生。」 太阳穴像是撕裂一样疼痛,温珩遍体生寒,下意识朝着仙人像伸出的手探去。 抓到了一只修长的手。 「温珩!」低沉的嗓音炸在耳边。 须臾间,场景回到了桃源鬼村,他还在陈家砖坯房里。 温珩大口大口喘着气,近乎摇摇欲坠,冷汗将额前碎发打湿几缕,贴在苍白失了血色的脸上。 他一把按住郁明烛又要给他渡灵气的手,摇了摇头, 「不必。」 郁明烛眉心紧皱, 「你方才怎么了?」 不像是被鬼气侵扰,更不是藤毒发作,就仿佛…… 仿佛内里的灵魂突然被什么东西重击一下了,惊慌又错乱,惶然地想要躲闪。 温珩缓了缓,疲惫答道, 「没事,只是想起来一些……」 说到这里,勐地止住了话头。 因为他能很清晰地感受到,在说出某几个字的剎那,扣着他的手勐然紧一下了。 屋里一点光线都没有,郁明烛鸦黑的眼中蓦然看不到分毫情绪,如深潭般幽不见底。 他低声问, 「想起来一些什么?」 「……」 温珩低垂着脑袋,同样看不清面容神色。半晌,又抬起头与他目光相触。 「想起来一些,有关桃源村的破绽而已。」 怨鬼死后,理智会逐渐被阴气吞噬殆尽。那些执念深重的少数,会变成怨气极重,无差别杀人的极兇恶鬼。 而更多的怨鬼,都只是被困在生前放不下的那些冤情,或者执念里,游走世间,循环往復。 总之无论如何,要成怨鬼,大多得有那么一桩执念。 ——我们村子叫桃源村,千百年来得仙人庇佑,从无妖邪侵扰,是被称作桃源之乡的好地方呢。 ——所以呀,平日最喜欢接待你们这样的修仙人。 床榻上,阿渊依旧是那副木雕泥塑的模样,一动不动,暗淡无光。 温珩拨剑出鞘。 银白剑光一闪而过。 怨人偶侧脸的皮肉上被挑开一道口子,露出里面枯黄外翻的草絮。 他揪出一根,在指间捻了捻, 「稻草。」 初进桃源村时,他们亲眼所见夜色下一望无际的连绵稻田,道路两侧堆叠着数不清的稻草垛,田地里数不胜数的劳作农人,和…… 歪七扭八的稻草人。 温珩脑海中灵光一闪,种种线索汇聚成线,骤然清晰—— 但还没来得及说话,阿渊忽然动了。 像是屋外的人察觉到什么,控制他僵硬地抬起一只手,探寻似的摸了摸皮开肉绽的侧脸。 下一秒,锐利的尖叫声穿透耳膜。 「啊啊啊——」 屋外一阵阴风骤然掀起,陈寡妇的面容在眨眼间变得扭曲恐怖,尖啸着扑了过来。 屋内,郁明烛一把将他拦腰拢过去, 「走窗户!」 一白一蓝两道影子迅速掠出破旧的木窗,快得只剩残影。 旋即,门被阴风震开,扭曲的鬼脸逆着晦暗月光,阴森的视线在屋内巡视一圈。 屋内已然全无异样,只剩怨人偶捧着掉絮的侧脸,不断扯着嗓子尖叫。 外面月黑风高,薄雾诡秘。 温珩扯了扯郁明烛的袖子, 「师尊,刚才……」 郁明烛嗯了一声, 「为师明白,这些怨人偶的执念或许跟修道人有关,而他们若想让修道人长长久久留在村子里守护他们,那必定有一个积尸之地。」 「田里那些稻草人最古怪。阴气浓郁,鬼村里连雀鸟都没有,要稻草人又有什么用。除非这些代表着守护田地的稻草人,并非为了防范鸟雀。」 说完一低头,见温珩的表情一言难尽。 郁明烛抬了抬眉: 「怎么?何处不对,直说便是。」 第61页 「没什么不对,师尊,很精彩的一场推理。但弟子其实只是想说……」 温珩迟疑了一下,觉得很该到此为止, 「刚才山楂雪球落在桌子上了。」 他抬眼,小心翼翼, 「还能拿回来吗?」 郁明烛: 「……」 风谲云诡的桃源村,无数人丧命于此,处处鬼雾瀰漫危机四伏。 黄土路上,三三两两游荡的鬼村民早就没有半分生气,更难以窥破障眼法诀下擦肩而过的身影。 他们只能在一阵微风扫过后,十分困惑地耸了耸鼻子,不明白为何风中瀰漫着一股酸甜的山楂清香。 走到稻田之中。 温珩正好炫完剩下的半袋子雪球,舔了舔唇角,犹豫了一会,将仅剩的三颗折回袋子里,揣进袖子收收好。 嗯,可持续发展。 这一片田野辽阔无人,暗淡月光下,十数只稻草人扎着堆挤在一起,歪歪斜斜,每个都有活人高。 郁明烛并指为剑,凛冽剑气凭空一划,强悍的气劲骤然迸发。 所有稻草人齐时炸开,枯黄的稻絮四溅纷飞。 温珩挥了挥眼前飞舞的稻草,眯着眼睛想要凑上前去看一眼,却忽然见郁明烛转过身,抬手覆上了他的眼。 温珩困惑眨了眨眼,睫羽在宽大的掌心里勾划几下。 「师尊?」 郁明烛顿了顿,委婉道: 「不太好看。」 想也知道,不可能好看。 温珩尽量说得轻松些, 「没关系,我什么场面没见过。」 他将眼上蒙覆的手扯下来,凝眸往郁明烛身后望过去一眼。 ………… 行。 这场面他还真没见过。 ———————— 某魔尊:不管我怎么撩,宝贝徒徒心里都只有山楂雪球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王行: (吃山楂球把脸吃成仓鼠)(茫然抬头):嗯嗯?发生甚么事了? —— 第29章 黑白无常 翻滚的青禾麦浪里,枯黄草叶撒了一地,只剩下光秃秃立在地上的长杆,长杆上面用草绳捆缚着一具具早已腐烂的尸身。 那些尸身不知在稻草里裹了多久,浑身溃烂的皮肉中还嵌着短茬。有些烂得厉害的,浑身都软了,稻草一被剥去,身上各处都有碎肉掉下来,骨碌碌滚了一地。 郁明烛眼底晦暗, 「年纪不大,都是修士,看衣裳…像无极斋的弟子。」 温珩心里一沉。 无极斋,他之前在陆仁冰送来的涨知识画本里见过,是一个专修符箓的小宗门,最善治鬼。 最善治鬼的,尚且在眼前成了枯骨黄土。 那北昭之人呢? 风陡然更加沉冷了些,腐烂的尸臭钻入鼻腔,一阵阵令人作呕的窒息。 郁明烛问, 「怕吗?」 温珩回过神,对上他的视线。 片刻,牵唇笑了笑, 「师尊护着点弟子,弟子就不怕了。」 …… 辽阔的稻田上伫立着无数草人,在幽暗诡谲的薄雾里,像成百上千披枷带锁的不甘亡灵。 他们就顺着最外围的良田一直走,走一段路,遇到一群稻草人;遇到一群稻草人,就动手拆一群稻草人。 一路上见了无数修士,五湖四海,男女老幼,都有。 好一点的还能看出个人模样,差一点的干脆血肉和稻草融在一起,拆都拆不出来。 就这么不知道拆了多少稻草人之后,漫天飞舞的草絮中,终于显露出一片熟悉的衣袍。 稻草剥离,捆缚着他们的绳子也就松懈下来,咚咚几声,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北昭弟子。皆是腹部鼓胀,满脸青乌。 好在尚有微弱的气息。 温珩挑了个看上去情况最乐观的,蹲下身扣着他的肩膀摇了摇。 「醒醒。」 没有动静。 温珩往他脸上轻轻拍了两巴掌, 「再不起床,鬼要来吃你了。」 无事发生。 甚至,那人似乎睡梦中不太舒服,咂着嘴企图在他手里翻个身。 「……」 温珩忽而扯了扯唇角,声音清幽。 「小仙君,要不要来我们桃源村做做客啊——」 「!!!」 那名弟子一震,瞬间,眼睛瞪得像铜铃。 是噩梦!是刻骨铭心的恶魔低语! 但他显然只有身体醒了,意识还在九天神游,只记得昏睡前的最后一幕,也就只能承接着那段可怖的记忆,颤声开口。 「我现在,是已经死了吗?」 不巧,在他发出这个疑问的时候,郁明烛的雪白衣袍在禾浪中熠熠翻飞。 而温珩身上海青色的弟子服,落在灰暗的夜景里无限接近墨黑。 于是那弟子的眼神在他们两人身上分别落定一会,不负众望地又吐出一个问句。 「你们是黑白无常?」 短暂的默然。 远处立着的白无常执一柄摺扇,眸光似笑非笑,没有出声。 而黑无常郑重拍了拍他的肩膀, 「没错,我们是奉阎王旨意来抓人的,配合从宽抗拒从严,你叫什么名字?」 一语成谶,弟子绝望地闭上眼, 「元修。」 「认得元明吗?」 「认得,是我兄弟,他比我先来鬼村,是不是比我死得还早?这饿死鬼投胎的,就非急着吃那一口饭!这下好了吧,又得投胎了。」 第62页 元修说着,紧紧闭着眼,企图逃避现实。 看来这就是陪元明去解手,最先遇到陈寡妇的另一个幸运儿。 温珩默了默,手动扒开他绝望的眼皮。 元修:……? 眼前,面容清隽的黑无常一脸怠懒,支着下颌,朝旁边地上四仰八叉的一群人指了指。 「劳驾,点点其他北昭弟子,看看够不够数。」 「够不够数」这个说法让元修的表情更加痛苦,显然不太能面对这种地府全家福的局面。 但默了一阵,他还是颤颤巍巍挣扎要着从地上爬起来。可惜身体虚软,在阴气浓重的稻草里裹了太久,一时间,四肢各有各的想法。 温珩有些看不下去,顺势拉了他一把。 元修礼貌道, 「多谢无常大人。」 趁着挨得近,他又多瞄了两眼, 「无常大人,您长得有点像我们宗门里的一个人。」 温珩一挑眉, 「是吗?你这是在跟我套近——」 元修说, 「那人是个众所周知的痴傻废物,他师尊收他当亲传,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温珩脸色一木, 「少废话,数人。」 元修乖乖哦了一声,开始在一堆面目全非的弟子里面认脸。 他数了一圈,又掰着手指头,念念有词,最后拧了一下眉, 「咦?怎么少了一个。」 温珩眸光一动, 「少了哪个?」 元修: 「少了……」 说到一半,忽然意识到什么,匆忙改口, 「没少,一个都没少,北昭弟子都在这,齐全了!」 温珩: 「……」 元修表面努力维持着从容淡定,内心九曲十八弯。 少了一个,是不是说明阎王的生死册上,有机会能逃出一个? 那他千万别胡乱说话,千万莫要暴露。能逃一个是一个。 元修诚恳道, 「无常大人,信我!」 温珩看着他心虚到抖出虚影的手,咂了下嘴, 「我信你个鬼。」 元修心里一痛, 「我现在不就是鬼吗?」 「……」 温珩沉默了,转而由衷生出几分困惑。 北昭峰到底什么风水。 居然能培养出这么多天赋异禀的卧龙凤雏。 元修很努力地琢磨着,还要说些什么才能让黑无常信他。忽地一阵寒风吹过,矮矮的青禾扑簌作响。 不远处走来一道影子,一步一步,僵硬呆板。 元修瞳孔一缩, 「那边…」 不远处的怨鬼扛着锄头,或许原本只是想给新苗松松土,却倏地一顿,察觉到了这方土地上不同寻常的气息。 浑浊的鬼眼镀上一层诡异寒光,村民一抽一抽地拧动着脖子,缓缓看向他们所在的位置。 那一瞬间,即使元修觉得自己已经死了,也忍不住再一次毛骨悚然,惊慌地想要往后退避。 然而下一秒,身披雪衣的「白无常」忽然动了。 五指一收,兇悍的罡风扫过,狠狠拽着那鬼村民到了眼前。匀长的手又向下一扣,不留任何余地,灵力交织成禁制,如万斤重枷落下。 白衣的无常仍旧是那副慢条斯理,温润出尘的模样。 可怨鬼已经被悍然的灵力压进泥地里,再难动弹分毫,更发不出一丝声音。 好熟悉。 这样泰山压顶般,强悍又霸道的气势,似乎在哪里见过—— 元修细细回想,勐然心头一惊。 那天的善恶台,刚出关的明烛仙君就是用这么一副从容不迫的姿态,把在场众人压制得丹田滞涩,唿吸困难。 没想到地府里的白无常,章法居然跟明烛仙君如出一辙,真是好有缘分…… 元修:…… 元修:? 稍等。 他定了定神,凝眸看去。 薄雾中刀刻温玉般的面容,修长挺拔的肩背,以及那眉目间浅淡又深长的笑意,分明都跟明烛仙君别无二般。 半晌,元修天赋异禀的脑子终于灵光一闪,恍然大悟。 所以他根本就没死,眼前这两人也不是什么黑白无常,而是明烛仙君和他家那废物亲传—— 再稍等。 记忆中自己口中吐出来的句子震耳欲聋:那人是个众所周知的痴傻废物,他师尊收他当亲传,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 他口中的废物就离他一步之距。 而「倒了八辈子血霉」的师尊收拾完怨鬼,不疾不徐,笑吟吟地转了过来,。 「……」 元修的脸色变幻莫测,最后安然宁静地合上眼,一副洒家这辈子不如到此为止的释然模样。 地上的怨鬼不再挣扎,没了动静。 温珩问他, 「还活着吗?」 元修声音虚弱, 「怨鬼是死的,我也可以是。」 「……死前先告诉我们到底少了北昭哪一位弟子?」 元修这回不三缄其口了,睁眼道, 「大师兄不见了。」 听到这个答案,温珩的情绪出乎意料的稳定。 好样的。 崇炀,又是崇炀。 次次遇到计划外的事,次次都和这人有关。一个负责给男主拉爽度的炮灰,能不能不要给自己加这么多戏。 或许是他的表情过于冷静,乃至静过了头,有种内里早就疯癫了的美感。 元修觉得有必要小声插话: 「其实,我有一个猜测,有点麻烦,有点难办,有点荒谬,也不知道对不对。」 第63页 「那你还说个…」温珩闭了闭眼。 罢了,不要跟小凤雏计较。 「那你长话短说。」 元修犹疑: 「但这说来话长。」 温珩指了指既白的天光,提醒道, 「话一旦长了,你们大师兄的命可能就不长了。」 「……」 元修吸了一口气,在脑海中组织了一下语言。 「当时领我们进村是的一个挺热情的寡妇,姓陈。但我们人太多了,吃饭的时候一桌坐不下,她便去找了几个相熟的村民,各家接待几个,分担分担。」 「我问她有没有见过一个叫元明的人,她说有,就在屋里睡觉呢。我远远瞧见床上一团影子,也没多想,跟着大师兄去了另一家吃饭。」 「但是一路走,我们就一路觉得奇怪。」 「按理说,寻常乡下农户扎几个稻草人放在田野里,以防鸟雀啄食庄稼,这是很正常的事。但这里的稻草人也太多了,田地里,屋舍边,到处都是,而且越来越密集。」 「大师兄当时就跟我说这里不太对劲,让我处处留心着点。」 「我原本是记在心上的,但也不知为什么,一上了饭桌,立刻饿得眼冒绿光,只顾的上吃,其他什么也留心不到了。」 「好在我从小肠胃不好,吃了几口觉得肚子不太舒服,怕影响明日赶路,就没敢再多吃。大师兄可能心情不好,也没吃多少。」 「吃完饭后,他跟我说要趁夜里出去探一探。」 「还说,如果这些稻草人被刻意摆成外少内多,那就必然有一个围绕着的中心点。」 「于是我们趁着夜里要睡觉之前,跟那户村民闲聊,套了套话。他说村子里确实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地方,建在了整个村子的正中央。」 元修总算把这一长串讲完,憋着的一口气也随着最后两个字吐了出来。 「祠堂。」 元修的意思是,没准崇炀不在这里,就是先一步摆脱了村民怨鬼的控制,去那里调查了呢? 有了方向,总好过无头苍蝇似的乱转瞎拆。 万一再拆出个隐藏款盲盒,这辈子都呕得吃不下饭了。 温珩扫了一圈地上七零八落的普通款, 「师尊,障眼法诀能同时把他们都先带回去吗?」 闻言,郁明烛暗自估算片刻,颔首, 「能,但是会比较壮观。」 元修忍不住问了一句, 「壮观是什么意思?」 …… 不肖片刻后,元修就切身体会到了壮观是什么意思。 乡间窄路上,北昭弟子整整齐齐漂浮在半空中,正一盪一盪地,一边连绵波动,一边缓慢向前移动着。 场面岂止壮观,简直炸裂。 一排弟子飘过,显得处处诡异的鬼村都正常了许多。 元修正恍惚着,忽然感觉身边人用手肘杵了他一下。 温珩总算逮到机会,眯着眸子朝他笑了笑, 「问你个事。」 元修, 「?」 「你们之前,是不是拿到一株叫阴阳见灵草的草药?」 元修一惊, 「这事你怎么知道?」 他道, 「确实有这么株草。这段时间大师兄身上经常莫名出现淤青,揉了多少药酒也不见散,我们都猜,可能是躲了天雷之后,天道以其他方式降罚了。」 「那会儿在雾虚林救了个懂医术的姑娘,说这草能解百毒,我们寻思着虽然功能不太对版,但总归有比没有好,所以就要过来了。」 「那,崇炀已经把它吃了?」温珩盯着元修。 元修摇头, 「没来得及吃,后来就到了这里,现在估计还在大师兄手上。」 温珩松了口气, 「那就好。」 元修警觉, 「你问这个做什么?」 顶着戒备的目光,温珩默了默, 「我最近想腌咸菜。」 …… 几人从院墙翻进去,把一群飘着的北昭弟子,依次从窗户送回了陈寡妇家。 宁宋嚯一声, 「几位好兴致,大半夜在鬼村放风筝玩。」 祝清安已经醒了,看着地上这一群歪七扭八昏睡着的弟子,沉默着转头又把银针掏了出来。 「放心,不会很疼。」 元修瞪大眼睛看着她手里三寸长的银针,觉得那句不会很疼简直是在扯淡。 他颤声问, 「祝姑娘,你确定吗?」 祝清安郑重道: 「我是专业的。」 半个时辰后,满天风筝变成了一地刺猬。 郁明烛挨个探查了一下气息,确实感受到鬼气从他们体内一点点抽离消散。 虽然还没有醒,但多半只是力竭昏迷,出不了大事。 他转过身,想唤温珩。 却见要唤的人已经坐在床榻上,兀自靠着窗柩睡着了。 细长的睫羽投下一片阴影,如暖玉般的脸上带着疲累,胸膛随着匀长的唿吸一起一伏。 郁明烛心念微动。 有一霎那,他想,怎么好不容易养出来的三两分肉,又清减下去了呢。 他走上前,倾身过去,伸手抵着熟睡之人的后嵴, 「温珩……」 他是打算将人叫醒。 可许是窗柩太冷太硬,温珩被这么一推,顺理成章地往前一栽,靠进了眼前比窗柩温暖软和的肩窝。 「嘶——祝姑娘,轻点!」 「抱歉,激动了。」 元修, 「?」 第64页 是在激动些什么。 不过元修这么一嘶,把温珩的神识嘶回来点。 他还没彻底醒过神,只隐约觉得自己靠在一个温暖舒服的胸膛里,鼻端萦绕着淡淡的沉香,低沉而清晰的心跳声在耳边砰砰作响。 一缕墨发从上方垂下来,不经意拂过他的鼻尖。 好痒。 温珩下意识蹭了蹭。 被他靠着的胸膛瞬间绷紧。 待他彻底睁开眸子,眼中的茫然渐渐清醒,身前的人却已经及时撤开,维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天快亮了,走吗?」 …… 破晓的晨光中,两道身影循着稻草人,一路往桃源村最深处走去。 拐过三道弯,眼前赫然是一座恢弘磅礴的建筑,偌大的宅邸飞檐翘角,古色古香。它矗立在桃源村的正中心,又几乎跟淳朴简陋的桃源村格格不入。 周围稻草人的数量已经多到令人不适——尤其是亲眼见过那里面裹着的是什么东西后。 祠堂笼罩在一层浓郁的鬼气里,是整个桃源村最阴寒的地方,阴气太重,数十步开外,就让人遍体生寒,从心底里生出一股退却的畏惧。 甚至连怨鬼都下意识地远离,只剩下空空荡荡的冷清森然。 砰的一声,郁明烛掀开两扇沉重木门。 偌大的宗祠里面,挤满了半人高的黑罈子,堆得密密麻麻,一层摞一层,不计其数地挤占了宗祠内全部空间。 离门口最近的一口罈子,被开过封,坛封和昏黄的油纸散落在地。 郁明烛走到坛边,忽地顿住了,神色很是耐人寻味。 于是温珩也探头,往里面猫了一眼。 和陈寡妇来了个面对面。 「……」 「……」 这种情况,他该打个招唿吗? 嗨,几个时辰不见,气色怎么这么差? 温珩看过去一眼,郁明烛会意,广袖一挥,接连砰砰砰的几声巨响,周围几个的坛封黄纸都被掀起。 那些堆叠的罐子里,露出无数熟悉的面容—— 进村子时跟他们打招唿的,坐在井边浆洗衣裳的,扛着锄头被按进地里的…… 他们曾用鼎盛的香火供奉仙人,祈求桃源村百年平安,不受邪魔侵扰。 可如今,桃源村成百上千口人,一个不落,全都在这些罈子里。 第30章 擦出一只干净徒徒 温珩开启4级权限后,系统曾经给了他两个外挂。 一个叫瞬间传送,技如其名,非常的通俗直白。 月抛的,声控的。 除了上一次的使用体验颇有些一言难尽,他基本能与其和解。 另一个叫追忆前尘。 起先温珩没弄明白是什么意思。 因为这四个字听起来跌宕起伏,悬念重重,还带着那么一点前情未了的神秘感。 让他一度怀疑系统是不是背着他,开启了什么青春伤痛文学的新业务。 而在他表达出疑问后。 系统扭捏了一会,说: 【我也不太清楚。】 温珩: 「?」 多荒谬啊。 厂家没有说明书。 系统可能也意识到这听起来不太合乎常理,于是又补充了两句。 【这功能是上次系统更新的时候,刚被批准投入使用的,据说目前效果还不太稳定,所以也就没有公开统一的使用说明。】 「……」 温珩敏锐地捕捉到某几个关键信息字眼,心里涌上一股不祥的预感。 「小系,你说的这个效果不稳定,它具体……能有多不稳定?」 【嗯,问得好。】 一段可疑的沉默后,系统说出一句更加可疑的: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温珩:…… 温珩等这个所谓的「到时候」,一直等了三个月。 直到几个时辰前,他触到怨人偶匣子里那一把线香,透过仙人像前虔诚信徒的视角,看到了曾经光鲜生动的仙人面容。 他才明白, 「追忆前尘」究竟是什么意思—— 当他触碰到某些特殊的物品,他便能用别人的视角,看到一段与之有关的前尘。 宗祠内阴冷逼人,那股被强行压制了许久的森寒又从骨缝间透出来,冻住了浑身血液,就好像在时刻提醒着他,没有时间了。 温珩立在坛边,低垂着眼帘,手一抬一落,轻轻搭上了坛中腐骨。 【检测到目标物品。】 【3级权限已开启。】 剎那间天地倒悬,眼前景色骤然涣散又重新聚合。 那个时候的桃源村还没有阴森的雾气。 天色才刚黑,如水月华撒在田野阡陌上,让这方世外桃源更显得静谧而安宁。 陈家篱笆院墙外,陈寡妇提着一盏烛灯,面色焦急踱来踱去,等待着什么。 直到远方出现一道小小的身影。 「阿渊?」陈寡妇快步迎上去, 「你这孩子,让你去庙里添个香,怎么这么晚才回来,知不知道天黑了之后……」 她住了声。 因为阿渊背上背着另一个女孩,两条细嫩纤弱的手臂从他背上垂下来,布满血痕,随着他的步伐一下一下的晃。 阿渊脚腕上的银铃也一下一下地响,那年他正好十二岁。 陈寡妇怔怔问, 「这,这是哪来的孩子?」 第65页 阿渊喘着粗气,实在力竭,便暂时将女孩放下来。 「在庙里捡到的,她说她全家都被魔族杀了,只剩她一路逃到这里,实在逃不动了……」 「婶婶,我们带她去找村医,救救她吧。」 他说得急切,但陈寡妇却没应声,蹲下身来,在女孩的鼻息处探了探。 良久无言。 阿渊睁着茫然的眼睛, 「婶婶?」 「……」 陈寡妇咬了咬牙, 「明日去山里找个好地方,埋了吧。」 埋了?! 阿渊的瞳孔骤然一缩,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 「怎么会呢,婶婶,是不是她的唿吸太虚弱了…没准还能救的……」 他说着,声音也渐渐微弱下去,好像自己也知道这些都是无稽之谈。 死了就是死了。 人死不能復生。 仙人自己都不例外,更遑论搭救他人。 阿渊垂下暗淡的眼睛,看着背了一路的小女孩。 一刻钟前,她还活生生地缩成一团,哭得满脸花,拽着他的衣袖求他救救她。 他背起她,想尽快回桃源村来。 一开始用跑的,跑不动了,就走,走也走不动了,咬着牙硬撑。 汗从额角流下来,流进眼睛里刺得双目酸痛,唇瓣也因剧烈的喘息而裂出两条血口,满嘴的血腥味熏得他一阵阵想呕。 结果他拼尽全力想救一救的人,早已悄无声息地停了唿吸。 陈寡妇也是心里难受得厉害,语气中带着浓浓的憎恶和痛恨。 「魔,又是魔!这些害人的妖魔,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死绝!」 每回提及魔,婶婶总是这一副厌恶至极的模样。 阿渊眨了眨眼睛,先前的汗被眼泪冲出来,喉咙一阵阵的酸涩难言。 他抬起头,想说些什么,可是目光忽地一滞,落在了不远处的天边。 「婶婶……」 阿渊缓缓抬手,指着桃源村另一端,指尖发着颤。 「禁制,怎么会破了……」 陈寡妇一怔,似乎察觉到什么,循着他指的方向转过头—— 远处硝烟熊熊,一群魔族势不可挡席捲而来,长着翅膀的魔兽在天空中肆虐,村民绝望的哭叫声隐隐传来。 火光将桃源村的夜空染成一片血红。 …… 又一次被抽离,温珩胸膛剧烈起伏着,扶着坛口的手指用力到泛白。 原来所谓桃源村,早在百年前被邪魔屠杀殆尽,无一生还,只剩成百上千的怨鬼不甘堕入轮迴,自愿困拘在生前的土地上。 阴气太重,尸身难以腐烂。怨魂便在桃源村的最中央建了一座祠堂,穷尽奢侈,将自己生时的模样藏了进去。 或许是还无法接受自己早已死去的事实,所以这些残魂便不约而同,远远避开了这座尸身长眠的祠堂。 与此同时,他们引诱无数修道之人,费尽心思将对方留在这里,渴望能得庇护,从而避免那场血流成河的灾难。 怨魂神识混沌,浑然不知自己早就已经成了与昔日那些刽子手一样,满手血腥的恶鬼! 温珩闭了闭眼睛,半晌,长长呵出一口气。 忽然手被人拉了起来。 他睁眼看去,他的师尊轻轻捉着他的腕,用帕子将那指节上沾的秽物仔仔细细擦拭下去。 郁明烛眼中含笑,似随口打趣了, 「那腐尸有这么好看?引得乖徒看了许久,还要上手去摸。」 温珩顿了顿,心头那点沉重也随之消散了些。 他摇头, 「不好看,丑。」 郁明烛一抬眼,无声询问。 丑怎么还看还摸? 温珩: 「丑的可以不看,丑到牛批的,弟子想开开眼。」 郁明烛一默。 他的手被握着,那人的动作轻柔得过分,像是在擦拭什么稀世珍宝,碰一碰就要碎掉的瓷器,耐心又细緻,将指缝里的秽物揩得干干净净。 指尖下意识勾了勾,忽而觉得被冻僵了的手有些回暖。 「好了。」郁明烛道。 默然间目光相触,那双狭长深邃的眸子里莫名压抑着异样的情绪。 温珩抿了抿唇,转过头。 他还是选择跟陈寡妇对望吧。 谁知下一刻,那口罈子居然咚咚晃了起来。 ……陈寡妇可能不愿与他对望。 晃动越来越剧烈,连同着旁边几口被开了封的罈子一起,如同沉睡的魂灵猝然被侵扰,陷入惶恐和躁动。 与此同时,一只火红灵蝶飞了进来,长翅一震,扑簌簌抖出两行匆忙字迹: 崇炀带着北昭弟子与半个村的怨鬼打起来了,速归! 简洁明了,画面感极强。 温珩: 「……」 温珩扫了一眼躁动的坛棺,也没空再管方才的眼神不眼神,又转头看向郁明烛, 「师尊。」 郁明烛与他心照不宣, 「乖徒想打草惊一惊蛇了?」 温珩嗯了一声, 「惊个大的。」 随着他话音落下,郁明烛摺扇一甩,汹涌灵力在蓄力间静了一瞬,又陡然爆发—— 强横的灵力扫过整个祠堂,梁木和长柱依次断裂坍塌,成百上千的坛棺被霎时间震碎。 地坼天崩,巨响穿云裂石。 桃源村所有的怨鬼都感受到尸身毕露的威胁,在惊慌与恐惧中陷入疯狂的躁动,朝着他们的方向涌来。 第66页 …… 另一头,北昭弟子和怨鬼厮杀成一片。 萧长清护着手无寸铁的祝清安,一边逼退几只的怨鬼,一边往安全的角落里退。 祝清安脸色发白,扯了扯萧长清的衣袖,低声道: 「怎么办,怨鬼太多了,从数量上我们就不占优势。」 眼下陈家几乎聚集了半个村子的怨鬼,争先恐后地和北昭弟子混战在一起。纵使北昭长刀兇悍,却也架不住这么源源不断的车轮战打法! 「别怕。」 萧长清斩开一只怨鬼,偏过头朝她沉声, 「我方才已经给温师兄和明烛仙君传了灵蝶,先等他们回来。」 「回来」二字余声还未落下,忽然,地面传来一阵震颤。 一开始还算轻微,几息之间,震颤越来越强烈,连正在交战的北昭弟子都有所察觉,不明所以。 崇炀眸子一眯,在刀光剑影中分出几分心神,循着震颤的源头向远方看去。 东方曙光微露,两道身影踏着云雾与晨曦疾步而来,衣衫在风中猎猎飒飒,翻飞摆动。 元明当即眸光一亮,脱口高声: 「兄弟们,是仙君回来了!」 元修闻声,顿时精神振奋,高兴得一脚把扑过来的怨鬼踹开,踹出了气吞山河之势。 他亲眼见过明烛仙君是如何轻而易举把怨鬼按进地里的,这会看向远方的眼神,跟看救世主毫无差别! 「哈哈,你们的死期到了,仙君回来定杀你们个片甲不留!」 他转过头,想招招手喊一句仙君快来给这群小犊子们点颜色看看,却在看清远处光景后,满脸灿烂笑容变成了呆滞空白。 晨曦下,两人身后跟着的乌泱泱一片人脑袋,浩浩荡荡,十分壮观。 ——那是另外半村子的鬼。 ———————— 魔尊视角: (老鹿乱撞)(嘴角疯狂乱特么上扬)亲手擦出一只干净徒徒! 王行视角: (懵)师尊是不是有洁癖? ps:桃源村的故事没讲完,不止这么简单。和王行(1.0版本)有很大的关系。 以及大家有没有发现,阿渊到现在还没有姓氏……他是捡来的,不姓陈。 —— 第31章 不知死活 北昭弟子在短暂的呆滞后崩溃了。 「这些都杀不完,怎么又来一批?!」 「该死的,这破村子先前到底哪来这么多人,他们入了夜就不能早点睡觉吗!」 「大师兄,我们撑不住了!」 「大师兄,怎么办啊!」 「大师兄……」 北昭弟子数量众多,围在四面八方叽叽喳喳,一人一句大师兄,跟小黄人一样。 崇炀被嚷嚷的心烦意乱,正要吼一声闭嘴,却一个不慎,被后方袭来的怨鬼扑在身上。 一人一鬼倒在地上滚作一团,怨鬼张开血盆大口。霎那间,千丝万缕的生人灵气从他脸上被吸食出来。崇炀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体温在一点点被抽离。 死亡从未如此迫近过。 他的瞳孔一散,十分后悔死前还没来得及给刚才叽喳的那些人,一人来上一嘴巴子…… 忽地,千钧一髮之际,寒光闪过。 素白长剑横空而来,将压在他身上的怨鬼挑了下去。 温珩朝他睨了一眼, 「终于找到你了,这一路,你可真是比过年的鸡都难抓啊。」 崇炀: 「……?」 与此同时,万鬼之间,郁明烛以剑为媒,强悍的灵波捲起一道漩涡,陡然间贯彻天地。 剑气涤盪之下,万千怨鬼都被压住了神魂,寸步难行。 北昭弟子三三两两从混战中脱身,看着被两人稳定下来的局面,总算松了口气。 元修喜极而泣,跟元明轻轻感慨了一声, 「这趟回去,我要在咱俩屋里挂两幅无常画像,驱邪保平安。」 元明:? 为什么是挂无常的画像? …… 温珩手中剑芒如星。 玉尘剑下,陈寡妇那张鬼脸狰狞得面目全非,几乎连五官在哪都分辨不出来。 乍然看去,只能勉强看到一双浑浊的眸子,里面交杂着兇狠和畏惧。 温珩的剑已经抵在她的命脉之上,只要剑刃再往前递一递,便能轻而易举将她的魂魄碾成齑粉。 可他却陡然一停。 因为在某一瞬间,温珩居然从那双眼睛里捕捉到,除了兇狠和畏惧以外的第三种情绪—— 期待。 一只疯魔失控的怨鬼,在期待着死亡? …… 剎那之间,醍醐灌顶。 温珩收手敛剑,朝着众人: 「快跑!」 北昭弟子都愣了,不明白他发什么疯。好容易绝处逢生,反败为胜,跑什么跑? 崇炀掀起染血的眼帘, 「往哪跑?」 温珩道, 「照你们来时的路往村外跑,能有多快跑多快。天亮之后,我们就出不去了。」 说话间,又有几只怨鬼扑了上来。 天光破晓,他逆着晨曦,玉尘剑在空中划过凛冽的光弧,迎刃而解。 本该是干脆利落,果决当。 结果一回头。 北昭弟子清澈且愚蠢的眼神齐齐看着他。 某个弟子像小学生一样乖巧举起手, 「为什么呢?」 温珩: 「……」 温珩突然想明白了,怪不得北昭仙君天天在外云游,十天半个月也不见回来一趟—— 第67页 可能是怕步了明烛仙君的后尘,也发疯堕魔吧。 顶着无数好奇又疑惑的眼神,温珩木着脸, 「现在没时间解释,跑就对了。」 说完,他果断照着元明后面踹了一脚, 「去吧,元卡丘!」 元明嗷的一声,下意识窜了出去。 有一就有二。 萧长清和祝清安回过神来,迅速破开周围怨鬼的围堵,飞快地沖向桃源村口。 其余北昭弟子跟在崇炀身后,同样一路狂奔。 那些先前离得远没听清楚的,扭头看到这边全往外跑,不明所以,赶紧抬步跟上。 于是逐队成群,一群人在前面跑,一群鬼在后面追,全都如潮汐般向同一个方向涌去。 整个桃源村剧烈地震盪。 田野上稻草人被从内而外地剥开,无数身死于此的修道人化成怨灵,和桃源村民和在一起朝他们追来,尖叫嘶喊声震耳欲聋。 怨鬼怨灵陷入疯狂,从四面八方扑了过来。 转眼之间就有无数北昭弟子被扑倒,身上脸上被抓挠得体无完肤,一片撕心裂肺的喊声—— 「啊啊!滚,滚下去!」 「操,疼死了!别碰老子!」 「救命啊——」 鬼哭狼嚎之间,崇炀跟在血里滚出来的一样满身狼狈。 他前脚刚抡刀砍死一只怨鬼,把地上血肉模煳的北崇弟子拉起来,后脚,又眼睁睁看着那人奔出几步之外,再次被扑倒。 「……」 崇炀低骂了一声。 根本杀不完,跑不掉! 旁边,祝清安也很快体力不支。 萧长清要开路清理前面的怨鬼,还要兼顾着她,左支右绌。 祝清安气喘吁吁,一撒手, 「别管我,你先跑吧。」 萧长清的剑早就被怨鬼捲走了,反手又拉住她,拧眉, 「别在这时候寻死。」 祝清安摇头,想说什么,却忽地杏眼圆睁, 「当心后面!」 「嘶啊!」一只狰狞怨鬼偷袭扑来。 萧长清手中无剑,根本无从抵挡,束手无策。 可他面色分毫未变,只将袖一扬,一捧银辉撒出—— 怨鬼陡然冒出青烟,皮肉销融,惨叫着跌到了地上。 嗅着空气中熟悉的苦味,祝清安错愕: 「你懂药理……不对,这是……」 后面的字眼淹没在萧长清的沉冷眸光中。 「不想死,就一起跑。」 …… 一路烟尘四溅,血肉横飞。 跑在最前面那一批北昭弟子眯起眼睛,在飞扬的尘土中远远看去。 前面一马平川的田野上,居然凭空破开一方边缘渺然的裂口。 外面那一边,是雾虚林的高树薄雾。 里面这一边,是桃源村的乡野田垄。 两种景色泾渭分明,又被一道突兀的裂口连通起来,就像一道分割两方世界的时空门,分割了两个世界的阴阳生死。 于是那些先前一头雾水的,这会儿也纷纷反应了过来—— 桃源村恐怕是被什么人设下过法阵禁制,能将这方土地辟于世外,唯有日出日落时能打开一隙裂缝。 那些村民,也并非死后不愿转世轮迴,而是魂魄被阵法强行拘束在这一方生前故地,成了地缚恶灵。 桃源村民引诱那些修道之人,又痛下杀手做出一个个稻草人时,期待的到底是得其庇护,长宁无忧,还是…… 那些修士中有人能及时醒悟,反过头来一剑杀了他们,从此魂飞魄散,彻底解脱呢? 不过,都已经不要紧了。 被害的又害了人,无辜的亦成了鬼。他们皆困拘在一方土地,无一倖免。 阴阳门将要闭合的关头,郁明烛反身一立。 悍然汹涌的灵力强撑住了最后一丝裂隙。 同时,两个世界的威压重如千钧,全掼在了他的身上。 日头一点点高上,清晨暖金色的曙光洒满道路,在诡谲的薄雾中泄出一线生机。 终于,第一个北昭弟子跌跌撞撞,踏过阴阳门沖了出去。 而后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 门外,累翻一片的北昭弟子中,萧长清扶着气喘吁吁的祝清安,忽地眉间一拧。 「温师兄呢?」 …… 空气中瀰漫着浓郁厚重的铁锈味,悽厉的鬼叫不绝于耳。 温珩远远落在后面,四肢越来越沉重。 他抬首,朝远方望过去一眼。 他的师尊正站在两个世界的交汇处,雪衣被曙色渡成了暖黄。 隔着老远,看不清那张绝艷面容上的神情,只能看到墨发与白袍都被狂风掀起,吹得翻飞不止。 温珩唇动了动, 「师尊……」 字音未全,就咳出一口血沫。 藤毒反噬,终于在剧烈的奔跑后达到了顶峰。 他踉跄着身子一矮,跌坠在地,任由蚀骨的寒意来势汹汹,顷刻间将他吞没。 【系统x6139随时待命。】 【宿主是否使用瞬间传送?】 …… 阴阳门外。 最后一个北昭弟子摔了出去。 众人还没来得及为死里逃生欣喜,一转头,恰好目睹温珩的身影淹入万千怨鬼。 「温师兄!」萧长清拎着剑想往里沖。 祝清安一把拉住他, 「别去!门要闭合了,难以再容纳多一人进出,你去了也只能添乱!」 第68页 眼下只剩郁明烛还在门内。 可阴阳门牵动两个世界的悍压,他撑着门便无法去救人。 不撑着门,就算救了人,也只能和那人一起被困在里面,是进退不得的死局! 所有人都是这么觉得的。 但郁明烛本人一点都没觉得这是死局。 在怨鬼吞没温珩的瞬间,他便毫不犹豫地松懈了气劲,任由那破门要关就关去吧! 身后咫尺即是生路。 他自然是想将人带出去的。 但若带不出去…… 那就一起弃了生路! 竹木摺扇一甩而出,几乎灌注了全部的灵力,扫荡之处,怨鬼只来得及哀叫一声,又在须臾间碎成齑粉。 本来势不可摧。 却倏地,在离鬼群咫尺之遥时蓦然一停。 整个世界都有瞬息的凝滞。 旋即,嗡鸣巨响。 一道磅礴灵波在层叠怨鬼中强悍爆发,以席捲四方之势震飞了层层怨魂,连带着那柄摺扇一同四分五裂。 门外众人皆是一怔,定定看去。 元明不可置信的喃喃, 「那个人是……温珩?」 「怎么可能?」 唿啸的风涡中,有一道人影垂首半跪。 玉尘长剑支着地面,强盛不绝的灵力就自剑端汹涌四泄。 【宿主!】 系统急切的声音传来。 【根据智能测算,阴阳门会在3秒内闭合,只来得及再出去一个人!】 【是否使用瞬间传送?】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 只要在外面那群北昭弟子里面,随便选一个传送过去。 那样,他就能出这道生死门,就能活下去。 可温珩却没有回答,睫羽颤动,眼瞳里倒映出这天地血光中的一抹皎皎雪白—— 郁明烛先前为了撑着裂隙,一直是站在阴阳门的内侧。但凡妄动,松了气劲,阴阳门会在顷刻间闭合,将他和这群怨鬼关在里面。 所有人都想着要逃出去,唯独他的师尊,好似从一开始就默认把自己留到了最后。 【宿主,是否使用传送?】 系统还在连声催促着, 【你说啊,你快说啊,你不说出口,我就没有权限替你开启技能!】 【随便选一个人就行!】 【只要不是郁明烛,传谁都行。】 温珩顿了顿,忽然莫名其妙地笑了—— 小系难得这么关照他的死活。 可他要不知死活一次了。 …… 天光破晓,桃源村却成了尸横遍野,满目疮痍。入目皆是断壁残垣,有些怨鬼没了四肢,在地上挣扎扭动,有些没了脑袋,四下乱撞。 明烛仙君松懈气劲的剎那,北昭弟子一片怔愣中。 忽然有两道身影如风般沖了出去。 崇炀与萧长清一左一右,一寒刀一长剑,卡住堪堪闭合的裂隙,为这门内之人延续了片刻生机。 巨大的威压之下,两人丹田近乎撕裂,皆是咳出几口污血,眼前一阵阵发黑。 与此同时,遥远之处的身影竟然眨眼间凭空闪到了跟前。 郁明烛下意识伸手,朝他探去。 「锵——」 身后,寒刀和长剑同时碎裂。 电光火石,温珩抬了抬唇,迎着他师尊错愕的目光,竟然用尽全力伸手一推。 下一秒,裂隙闭合。 锋利的灵刃猝然切断了雪白的衣摆,断口干净平整。 光是看着都让人一阵后怕,嵴背生寒。 郁明烛尚且心神俱颤,只来得及勐然抬眼—— 门内,温珩的身影与铺天盖地的怨鬼一起,顷刻消失在闭合裂隙中。 【传送技能使用成功,传送对象……】 【郁明烛。】 ———————— 魔尊:我可以…… 王行:不你不可以,出去吧你! 王行(半觉醒1.5版本):我现在强得可怕。 感觉这一章写得不太好,但自查又一时半会没看出该改哪…… 时间不够啦,先放出来。后续我再磨一磨,争取改好看点。 宝们有什么建议也可以提提,集思广益 —— 第32章 那就都毁了吧 清晨正是山岚雾霭最浓时。 雾虚林内一片死寂。 元明喃喃, 「他…他就这么…和一群发了狂的怨鬼…一起留在里面了?」 「阴阳门再开一次要等到日落,他怎么可能撑那么久……」 其余北昭弟子没有搭腔,三三两两搀扶着,脸色都不好看。 元修的眼珠转了转,忽地灵光一闪, 「如果这是拘灵的阵法,那附近必定有阵眼,不如我们去找一找……」 元明丧着脸: 「哪儿来得及啊,里面怨鬼那么多,等咱们费力找到阵眼破了阵,也就能赶得上他头七……嘶!」 话没说完,就被崇炀狠踹了一脚。 元明勐地回过神来,才发现氛围俨然压抑得可怕。 他哆嗦着,后知后觉地觑了一眼郁明烛,生怕明烛仙君动一动手指,让他也亲自过一过头七。 但郁明烛一点要理他的意思都没有。 那道身影隐在浓郁的雾气里,银白的衣袂广袖都默然低垂着,像一尊无悲无喜的玉雕。 某一瞬间,元明差点要以为明烛仙君就如之前传言里那样,根本不在乎他那个废物亲传徒弟的死活。 第69页 不伤心,不难过,甚至如古井无波,毫无半点情绪起伏。 但是紧接着,元明发现自己额前的髮丝被一阵微风吹起。 其余北昭弟子也纷纷抬首, 「起风了?」 风声之外,一阵默然。 最初只是很细弱的风,就像蝴蝶振翅,叶落无声。 仅仅将周围草木被吹得低伏片刻。 然而几息之间,细风陡然强劲成巨大的风涡,旋绕着那道缟白身影,勐然席捲八方。 郁明烛运起浑身气劲,团起罡风,狠狠朝着破庙砸了过去。 「……仙君!」 唿喊消匿在地动山摇的巨响里。 元明被风沙迷了眼睛,龇牙咧嘴地用胳膊挡在眼前,又转头喊, 「大师兄,明烛仙君这是要做什么?」 崇炀咳出一口血沫,沙哑着嗓音, 「解开阵眼能破阵,毁了阵眼,亦可。」 郁明烛现在用的便是最直接断的法子。 既然阵眼就在附近,何须耗费时间去找去解? 「但是,」元明惊诧, 「何以见得阵眼就是那座庙呢?阵眼又不拘大小轻重,雾虚林里任何一棵树,一块沙石,都有可能是阵眼啊……」 他的声音其实并不大。 但风沙走石间,郁明烛居然顿了一霎,开口应答了这句话。 「那就都毁了吧。」 话音落下,捲地而起的飓风将周遭草木碎石全都吸纳进来。 郁明烛抿掉唇间的殷红血线,眸光阴沉,接连的巨大消耗下,灵田疼痛欲裂。 动作却没有分毫迟疑。 唿啸的风声,破庙椽梁的断裂声,还有金石锵然相撞的巨响,全都混杂在一起,震得众人耳膜生疼。 雾虚林陷入一片混乱,被北昭弟子挡在后面的祝清安忽然心念一动,环顾狂风中的众人,察觉异样。 似乎…… 从刚才北昭弟子和怨鬼打起来时,就少了些什么。 她心头一跳,搜寻的视线扫过四周。 宁宋呢? …… 桃源村内。 竟是截然不同的另一副景象。 杀机平息,怨鬼全都安静下来。 而且不同于先前被强行压迫,此时的他们神识清明,似是被什么短暂地抚平了怨气,纷纷茫然四顾。 温珩手中的长剑点在地面,汩汩的灵力如霜雪环绕在周身。 他抬眼,在模煳的视线中远远望过去,看到了天边一片炽红的火光。 祠堂。 熊熊烈火,滚滚黑烟。 一道人影跪坐在门前,散落墨发如瀑般披在嵴背上,柔美的面容在热浪中微微波动。 听到动静,侧过头来, 「其他人都逃命去了,仙君怎么还不走?」 温珩一步一步走近, 「我来验证一个猜测,宁宋……」 他顿了顿,又忽地抬起唇角, 「不,应该叫你,宁渊。」 先前就觉得奇怪,怎么处处都是怨鬼的桃源村,唯有「阿渊」一个怨人偶呢?陈寡妇死都死了,总不至于凭空捏造一个孩子承欢膝下,来纾解岁月寂寞。 除非这个阿渊,是曾经真实存在,而又没死去没成了怨鬼之一的。 闻言,宁渊忽地笑了,笑得浑身都颤动起来,笑得越来越放肆,映衬着身前滔天烈焰,几近癫狂之态。 他身上的衣裙被烟燻火燎,裙摆微微掀起了些,赤。裸的足踝上赫然印着一枚莲状血色胎记。 「仙君,你说这世上万物,是不是天生就该分成三六九等?是不是有人生来便稳坐高台,有人生来便命如蝼蚁?」 温珩没有应声。 而他似乎也没想着要听到什么回答,笑完问完,兀自扬手,将一段繫着铃铛的红绳被抛进火里。 火光蓦然一爆,将红绳吞噬,灰烬随风四散。 温珩抬了抬手,恰好接住了其中一抹未燃尽的余灰。 【检测到目标物品。】 【4级权限已开启。】 于是透过火光与滚滚热浪,他看到了那一年桃源村的热闹光景。 ———————— (递採访话筒):请问您陷入险境时,会选择怎么自救? 师尊: (高冷且腹黑)不慌,智取。 (递採访话筒):哦哦,那如果是徒徒遇到危险呢? 师尊:那就简单粗暴地创翻整个世界: ) 【碎碎念】:为了让节奏舒服点,这一章略有些短小…明天给宝宝们补粗长的,一口气讲完。 以及这里王行同学基本猜出自己的身份了,尤其是在下一章看过宁渊视角的往事后,对另一位某人的身份也产生了怀疑…… 汗流浃背吧,某位魔尊大人 —— 第33章 花容月貌,倾城之色 百年前混沌未开,人魔两界尚且交壤,纷战不断。 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大多依附于各大仙门,在仙门周边建立村镇城池,在仙门庇护下得以生存。 但也并非没有例外。 偏远之处,有一户姓陈的人家,祖上得了些仙法,世代皆成了散修,对付些寻常妖魔不在话下。 于是陈家所在的村子依山傍水,却不依附任何门派,成了乱世中一方安稳。久而久之,村名就传成了桃源村。 陈家这代有三子,两男一女,最小的闺女名叫陈娴,许配给一位脾性温和的药师。 二人男才女貌,成亲次年便生了个玉雪可爱的闺女,街坊邻里皆传颂为一段佳话。 第70页 可世间万事,大抵都难逃一个好景不长。 那日恰好赶上中秋,邪魔格外猖狂,冲破了陈家设下的结界阵法,冲进桃源村烧杀抢掠。 陈家父兄皆上阵应敌,家中只剩陈娴与夫君幼女。 陈娴抱着幼女,满心以为这次也会和以前一样——父兄斩尽妖魔,回来用热水洗去一身污血和疲惫,然后一家人团团圆圆吃饭谈天,听父兄讲战场上的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可传来的,却是父兄殁于魔手的噩耗。 再然后,妖魔破门而入,陈娴的夫君为护着幼女,被魔修一节一节折断了嵴骨,又生生拆去四肢,死无全尸。 最后,幼女也被抢了去,开膛破肚,一口吞吃。 陈娴亲耳听着幼女的哭声从痛苦再到虚弱,最终无声无息。 很难说清那一瞬间,她心里到底是什么感觉。 撕心裂肺,痛心断肠…… 尚不足以。 她不顾一切地冲出去,想和外面的妖魔拼一拼命,却被妖魔一脚踹开,磕在石阶上晕了过去。 等她醒来的时候,桃源村满目疮痍。 她在夫君与幼子的衣冠冢前跪了三日,水米未进,不眠不休,失魂落魄。 起先,会有些死里逃生的村民来劝她。 算了吧,人要往前看。 总归你还活着不是吗? 那些话落进陈娴耳中,让她不禁想笑—— 活着? 她倒宁愿自己已经死了。 后来,那些劝她的村民也都四散而去,忙着过自己的日子。 而她从一个极端,堕落向另一个极端。 沉溺于酒乐,日夜纵情放肆。 终于,她都快分不清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 这时,那些先前劝她要活的村民,又开始讥讽她怎么不早早去死。 ——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如何对得起死去的父兄?还不如当初与他们一起死了! 陈娴想,那也好。 悬崖勒马,善莫大焉。 最后一次宿醉后,她带着一段白绫进了山,想要终止这一切荒唐。 要死还不容易?何况陈娴早已在全家死无全尸那日死过一次了。 可临到关头,她听到一阵微弱的啼哭。 她做过人母,对这种的声音极为熟悉,几乎是一瞬间内遍体生寒,想起了那个被妖魔吞吃的幼女。 她颤抖着,循着声音,从葱茏草木之间抱起一个婴孩。 小小的一个,裹在破布里,浑身都白白净净,眼睛又黑又亮,像鲜嫩的应季葡萄。 那时候的陈娴应该很难看,满脸疲惫绝望,纵慾之色。就像那些村民说的,人不人鬼不鬼。 可婴孩没有怕她,没有像村子里那些人骂她又躲她,小小软软的手抬起来,抓着她一缕头髮玩。 恰好擦去了她脸边垂落的一滴泪。 那天的雾虚林里,陈娴抱着婴孩出神了许久,无声地哭了又笑。 她心想,老天终究还是要救她一次的。 她取死去幼子名中的「渊」字,做了孩子的名,聊以慰藉念子之苦;又从日日夜夜吟唱的的歌谣中取一「宁」字,做了孩子的姓,愿他岁岁长安宁,不重蹈夭亡之覆辙。 没了陈家的庇护,桃源村中的人纷纷想要搬离。陈娴原本也打算带着宁渊移居别地。 但没想到第二次劫掠来得那么快。 …… 陈娴被掼在地上,眼睁睁看着襁褓里的孩子被抢了去,而妖魔张开血盆大口。 她死死闭上眼,怕再看到一次幼子的粉身碎骨。 可骤然有一瞬的寂静。 当她再看过去,却瞧见妖魔已经断了气。 仙人脸上覆着描银的面具,身姿飒沓如一捧映入血池的皎月,手中素白长剑上淌着魔血。 宁渊落进他的怀里,正晃着小手,咿咿呀呀地要抱。 仙人垂眸,一时间微微出神。 陈娴实在是吓怕了,哪怕对方刚出手相救过,她也下意识地扑上前去,将孩子抢了回来,紧紧护在怀里。 仙人回过神,没再多说什么,转身足下一点,便又杀进了邪魔之中。 那些在凡人面前猖狂肆虐的邪魔,到了仙人剑下不堪一击,很快死伤无数,逃之夭夭。 …… 侥倖活下来的桃源村民纷纷祈求仙人庇护。 不惜一切代价,只求从此远离邪魔侵扰。 于是仙人便以雾虚林中央为阵眼,落下一道禁制结界,将桃源村真正辟于世外,唯有日出日落时开启一刻钟。 妖魔横行的年月里,像这样的事本该稀松平常,就此告一段落。 陈娴没有想到,仙人临走前,竟又登门找她。 仙人倚在门边,依旧是描银面具遮掩了大半面容,只露出灿如宿星的双眸,白皙似玉的下颌和绛红薄唇,唇角微微向下撇着,无端带着几分悲凉的哀色。 仙人问她, 「这幼子从何而来。」 陈娴不明所以,如实答道: 「山中捡来的。」 仙人不言,垂眸不知思忖着什么。 陈娴如惊弓之鸟: 「仙君明鑑,我已经经歷过一次丧女之痛,如今上天垂怜,又赐我一子,我对天发誓会将他视如己出,绝不苛待半分!」 「无论他来自何处,是何血脉?」 「是。」 彼时的陈娴不解其意,只是笃定地抱紧了孩子。 第71页 「无论他来自何处,是何血脉,他如今只是我的阿渊。」 仙人点点头,伸出手在婴孩额间轻轻抹了一下。 许是陈娴的眼神过于戒备,仙人滞一下了,不由无奈: 「不必害怕,只是一点封禁,能免去这孩子日后许多麻烦。」 浅色光晕自宁渊的额间散到全身,悄无声息地封印了浑身经脉,也帮他隐匿了经脉中异样的气息。 仙人颔首, 「告辞。」 陈娴怔了怔,赶忙追到门外: 「还不曾问仙人从何处来,是何名号?」 雾虚林中,已不见那道青雾般的缥缈身影,只闻得一道声如温玉。 「随云山,玉珩。」 …… 宁渊小时候性格孤僻,仿佛天生性情寡淡。 村里的小孩子们常嘲笑他没有爹娘,朝他丢石头丢菜叶子的时候,他也只是垂着头神色淡淡。 说就说,骂就骂,又能如何? 但夜里他带着一身泥和伤回了家,陈娴却会安慰他,会怜惜地抱他亲他,还会拿家里为数不多的白面给他煮汤面吃。 「阿渊别伤心,别听外面的闲言碎语。」 「阿渊永远是婶婶心里最好的孩子。」 当时宁渊疑惑,为什么要伤心?那些人说就说,跟他又没有半点关系。 但对上陈娴关怀的眼神,他还是把问题咽了回去,乖乖吃面。 那天夜里下着倾盆大雨,寒意浸骨。 汤面冒着腾腾热气,好像把他的心也焐热了一点。 …… 在宁渊眼里,他的婶婶平日脾性温婉,唯有在提到魔族的时候会脸色大变,说,那都是些十恶不赦,该被挫骨扬灰的禽兽! 宁渊懵懂: 「魔生来十恶不赦,该被挫骨扬灰吗?」 陈娴咬牙切齿, 「那是自然!但凡妖魔,没有一个好东西!要是没有魔,当年的桃源村,陈家,夫君,还有我的渊儿……」 她说到这里,顿了一下,闭了闭眼, 「总之,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从那以后,宁渊知道自己是阿渊,不是渊儿。 他并非陈娴亲生,仅仅是那幼女的替代,他不能叫娘亲,只能叫婶婶。他亦知道陈娴所有亲眷挚爱全都死于魔族之手,从此对魔恨之入骨。 失落吗? 或许有点儿。 但也无妨,若日子能一直这样过下去,他的婶婶能时常给他煮一碗热腾腾的汤面…… 替代品也就替代品吧。 与之相对,陈娴常提起的另一桩事,是一位叫玉珩的仙君。 她将小宁渊抱在膝盖上,一遍遍讲述当年旧事—— 仙君救了桃源村无数百姓,恩重如山。百姓们便在他落下结界阵眼的地方修了一座仙庙,日夜供奉香火,聊以追念。 小宁渊点点头, 「那阿渊以后也要做玉珩仙君那样了不起的人,斩妖除魔,保护婶婶,保护桃源村的村民。」 他的婶婶抱着他喜不自胜,笑了半天,忽然又掉下眼泪来,状似疯癫。 有一年仙庙砖瓦漏雨,雨水斑驳了仙人的面容。偏偏仙人像高数丈,庙顶狭窄逼仄,成人踩着梯子也难以将漆料补好。 只有宁渊,仗着身量瘦小,踩着仙人臂弯爬了上去,一笔一画,将那双宽和温润的眉眼描摹清晰。 他从未见过故事中的玉珩仙君,也不知落笔描摹的面容是否真实生动。 他不信仙魔,不敬神佛。 可婶婶是唯一会对他好的人。 所以他愿意见到婶婶开心,愿意不厌其烦地听婶婶将同样的故事。 婶婶说是真的,那就通通当做是真的吧。 …… 时间一年一年过去,很快就到了十二年后。 生辰那天,婶婶给他一条繫着银铃的红绳,说,我们阿渊要岁岁平安。 「阿渊,婶婶忙着给你煮长寿面,你自己去神庙里,给仙人上一炷香好不好?」 小宁渊点头, 「好。」 他顺着桃源村的田埂往日落的方向走,没走出多远,就又撞上了那群总是欺负他的孩子。 领头的孩子一见银铃,眼睛顿时亮了。 「这么好的东西,戴在你这个扫把星身上真是可惜了,二虎大牛,给我把它抢过来!」 往日他们要打要骂,宁渊都默默受着。 可今天不一样,那几只手伸过来时,他忽然翻了起来,抡起拳头狠狠地打了回去。 可他比较生得瘦弱,双拳难敌四手,那银铃最后还是落到了领头孩子的手上。 领头孩子朝他呸了一声,想把银铃揣进自己兜里。 却倏地一顿,抬头对上了一道森冷阴戾的眼神。 「还给我。」 宁渊额角流着血,红线一直蜿蜒落进眼眶里,又从下睫流出来,他却像是浑然未觉,一双漆黑的眸子死死盯过来。 「那是婶婶给我的周岁礼,还给我。」 那一刻,领头孩子打了个颤,从脚底凉到头顶。 他很小的时候,跟父亲进山打猎,见过濒死的野狼最危险——它们会弔着仅剩的一口气拼死反扑,咬断敌人的喉管。 以往的宁渊明明那么乖巧,那么逆来顺受,无论他们怎么欺负都不还手。 可当时,宁渊阴鸷的眼神居然跟濒死野狼一模一样。 …… 那群孩子最后也没敢带走那银铃,只是发泄般的扔到地上踩了几脚,扬长而去。 第72页 银铃被踩成粗糙的银片,沾满泥灰。 桃源村的夕阳斜照,将田野土路照得一片金黄。 小宁渊吸了吸鼻子,头一次觉得无比委屈,觉得这世间事世间人,真是好不讲道理。 那位玉珩仙君,不是曾经从天而降救了桃源村的所有人吗?怎么方才不曾从天而降,来救一救他? 委屈了一会,宁渊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衣衫上的尘土,暗自嘆了口气。 算了,他早就知道的。 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玉珩仙君,那些故事只不过是婶婶编出来,哄他睡觉的罢了。 还是早些去添了香,早些回去吃婶婶的长寿面更要紧。 这么想着,小宁渊一路穿过雾虚林的浓雾,来到仙庙前。 然后彻底愣在了庙门口。 …… 日落时光线淡薄,神庙内平添几分清冷肃穆。 青衣玉冠的仙人垂首立在缭绕繁盛的香火里,身上披了一层浅金色的夕阳霞光,与身后高耸的石像隐约重合。 宁渊怀里的线香哗啦啦掉了一地。 听到动静,仙人掀起眼帘望过来一眼,似是有些怔神,而后睫羽一垂,视线又落在他脚腕的胎记上。 仙人思忖片刻: 「宁渊?」 宁渊唿吸微滞, 「……」 传闻中的玉珩仙君永远以银具遮面,无人窥见真容,仙庙里的仙人像也只是仿着那些老人口中的轮廓,想像雕刻而成。 宁渊更没有见过这张脸。 但在见到的一瞬间,他立刻笃定,世间不会再有第二种答案。 「玉珩仙君,您还记得我?」 「嗯,在你幼时见过一面。」 四目相对,仙人并无半分倨傲, 「快要日落了,你怎会在此处?」 宁渊下意识脱口: 「我来给您上香。」 说完,两人齐齐默了一瞬。 宁渊心里一紧,小心翼翼地瞄过去一眼,生怕不吉利的说辞惹仙人恼怒。 可仙人非但不恼,唇边还轻轻浅浅地生出一抹笑意,招了招手,让他过来。 笑起来的玉珩仙君褪去清冷疏离,浑然绝世之姿。宁渊不由自主地怔神,乖乖走上前,任由对方抬手覆上了自己的额角。 伤口癒合,疼痛消散。 仙人又接过他手中残破的银铃,用灵力一裹,银铃顷刻间恢復如初。 小巧玲珑的一颗,一晃就噹啷啷地响。 仙人笑道: 「多谢你的香火,这是回礼。」 宁渊的喉咙突然一涩。 方才被强行压下去的委屈又尽数翻涌上来,以前从来不爱哭的,却在今日,泪珠子断了线似的往下掉。 仙人似是也没想到他忽然哭成这个样子,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 宁渊哭了半晌,忽地感觉后脑处落下一只手,轻缓地一下一下抚摸他的头髮。 仙人低声安抚着: 「不疼,不疼了……」 宁渊想说,方才都痊癒了,早已经不疼了,他哭也不是因为疼。 可刚一张口,眼泪就掉得更厉害。 宁渊得寸进尺地靠了上去,赖在仙人怀里哭了半晌,委屈嗫嚅着, 「他们都骂我是天煞孤星,是个没爹没娘的怪物……」 一阵默然。 仙人嘆了口气,声音更轻, 「不必在意他人妄论,君子守心慎独,你知道自己是谁,就足够了。」 宁渊抬起头,隔着朦胧泪眼,发现仙人也在望着他,眼底映出稀碎的微光,似难过,似恻隐,也似…… 宁渊说不出来。 若非要说,那就是…… 和婶婶夜里给他唱完哄睡曲子,轻声说我们渊儿要岁岁长安宁时,眼神是一样的。 婶婶总以为他睡着了,可隔着夜色,他其实看得一清二楚。 宁渊心念这么一动,喉头的酸涩反倒消了下去。 仙人见状,暗中松了口气,转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道: 「日落了,你该回去了。」 「您要走了吗?」宁渊抹了把眼泪, 「不去看看桃源村吗,那里的百姓都很敬爱您。」 仙人笑着摇头, 「不必了,来时看到庙里有贡品,知道他们还安然无恙,就已足够。」 …… 那日之后,宁渊时常会去庙里添香。 一刻钟的时间很短,他要努力快快跑,才能赶在日落前,在神庙里多待片刻。 他想,下次见到玉珩仙君,要求一求仙君教他几招剑法,以后也去降妖除魔。 不知过去了多久时日。 宁渊没再见到仙人,倒是在庙里捡到个遍体鳞伤的小女孩。 女孩奄奄一息,却还是在求生的本能下抓紧了他的袖子,哭得可怜,求他救命。 …… 仙庙香火鼎盛,邪魔之物只敢追到周围,不敢进庙。 一伙魔修将身形埋伏在阴影里,发着绿光的眼睛不耐烦地紧紧盯着神庙,伺机而动。 盯了半天,见一个少年从雾虚林深出走来,进了庙。过了一会,又背着他们追杀的那个女孩走进浓雾。 这荒无人烟的破林子,哪又冒出个毛头小子来? 赤发的邪魔眯起金眸,用舌尖抵了抵腮。 「跟上去看看。」 那一晚的桃源村,天地变色,人间炼狱。 陈娴只来得及把宁渊藏在空空荡荡的面缸里,而后,就被一刀贯穿了心肺。 第73页 陈娴死死瞪着眼前的魔修,银牙咬碎, 「是你……又是你……」 十二年前,就是这个满脸刀疤横亘的魔修,杀她父兄,辱她夫君,还生生吞吃了她尚在襁褓中的幼子! 陈娴恨得想要呕血! 而那魔修忽然动了动鼻子。 「不对,这院子里…还有一道活气。」 片刻后,宁渊被他从面缸里拖拽出来。 挣扎间,宁渊狠狠咬了他的手,血液侵入口齿,他的瞳孔收缩了一下,额间浅淡的光晕一闪,终究了无痕迹。 与此同时,魔修也微诧地睁大了眸子, 「你……」 陈娴嘶喊声传来: 「别碰他!你这个杀千刀的魔佞,别碰我的阿渊!」 「……」 魔修用惊奇的眼神看了看撕心裂肺的陈娴,又看了看挣扎不止的宁渊,忽地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杀千刀的魔佞,你的阿渊?」 魔修把宁渊扔到她面前,像是发现了无比新奇有趣的事, 「你知不知道,你的阿渊体内流淌着一半魔族的血?」 「若非有他引路,我们又怎能如此轻易地绕过桃源村结界?」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的阿渊,哈哈哈,你的阿渊跟我这个杀千刀的魔佞,其实同根同源,毫无差别……」 魔修癫狂地笑着。 而陈娴陷入怔愣,就像被抽去了灵魂一般,两眼空洞。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魔修道, 「你看看他的眼睛,沾了一点点魔血,就变得像蛇瞳一样。之前,不过是被禁制藏住了魔气而已,可魔就是魔,生来是魔,永世都不会变!」 「哈哈哈,你莫非全然不知,你的孩子是个天生饮血啖肉的魔?」 陈娴剧烈地喘着粗气,双目失焦。 宁渊一脸血,朝她爬过来,想用细嫩的手捂住她腹部汩汩流血的伤口, 「婶婶……」 「啪」的一声。 陈娴居然反手抽了他一巴掌,失声尖叫。 「滚,滚开!」 「婶婶?」宁渊愣了,半边脸都被震得发麻,疼痛欲裂。 那双眼睛突然好陌生,昔日的温婉慈爱尽数碎裂,只剩嗜血恨意。 陈娴目眦尽裂, 「你是魔!」 「我养你疼你这么多年,可你居然是魔!」 「你们害死了我全家,害死我的渊儿,今天又要来害我!又要来害桃源村!」 宁渊颤抖着摇头,想要辩驳,想要讨一个心软, 「婶婶,我不是,我也不知道……」 「别叫我婶婶!我情愿跟你半点关系都没有,我情愿从来都不曾进过雾虚林,从来不曾捡你回来!」 「我……」 陈娴满脸厌恶,字字诛心泣血。 「你这个让人噁心的骗子……你才最该死!你为何不能替我的渊儿去死,你去死啊!」 一声声如剜心利刃,狠狠刺进宁渊的心脏。 她曾说, 「阿渊是婶婶心中最好的孩子。」 她又说, 「你为何不能替我的渊儿去死。」 于是以往宁渊心里那些被封存的委屈和不甘全都一股脑涌了上来。 让他遍体生寒,每一寸筋骨经脉都像被千刀万剐,几乎疼得没办法唿吸。 凭什么? 他都宁愿做一个代替品了,却还是不能如愿? 十二年朝夕相处,就为了一个莫须有的魔族血统,阿渊便再也比不上一个早早夭折的渊儿分毫? 究竟凭什么? 是他天生低贱,命如蝼蚁?! 宁渊痛心断肠的目光中,陈娴的视线落在他的脚腕上,忽然发了狂一样扑过来。 「还给我,把银铃还给我,这是我要留给渊儿的,你怎么配——」 戛然而止。 她身后,猩红的刀子从她体内抽出来。 魔修朝宁渊扬了扬唇角, 「看在你是大功臣的份上,我帮你杀了她,不必谢。」 那天下着大雨,雨水掺着鲜血,淹没了桃源村的每一个角落。 宁渊眼中倒映着陈娴恨意浓烈,淌着血泪的双目。 他不知在那里跪坐了多久。 浑身的感官都麻木了,心里疼过了劲,只剩下恍惚。 他忽然就很不合时宜地想起许多年前同样的雨夜,陈娴为了安慰他,端上桌的那一碗热腾腾的汤面,很想再吃一次。 那时,他的心脏曾被那一碗汤面焐热。 如今又在眼前这个寒冷的雨夜消散至冰凉。 世间万事从不讲「凭什么」,有时就是这样荒唐无理。 十二年前,陈娴抱着荒草中捡来的婴孩又哭又笑,感激这个孩子将她救回人间。 十二年间,陈娴亲自把这个孩子养成了活生生的人,等他会笑,会哭,会爱会疼。 十二年后,又毫不留情地将他重新推回深渊。 宁渊曾经是很喜欢雷雨夜的,因为每到那时候陈娴都会搂着他一起睡,为了让他不害怕雷声,还轻轻哼唱着哄睡的歌谣。他在那些歌谣里幻想婶婶是很喜爱阿渊的。 可从此以后的每一个雷雨夜,都成了他的梦魇缠身,心如刀割。 …… 宁渊先前听说过魔渊,总觉得那是一片荒凉混沌之地。如今亲眼所见,才知道所谓魔渊,其实是一座城池。 无禁城。 毁天灭道,百无禁忌。 他被赤玄关在狗笼里,拎到一个叫巫山阙的地方去卖。 第74页 有一道嫌恶的声音: 「活人……不对,半人半魔的混血?」 赤玄懒懒拍了两下笼子, 「对,底下人刚抓来的,四肢全活,年纪还轻。」 那人低声, 「上面那位前日才说过,从此魔渊不许贩卖人间凡人,你敢顶风作案?」 「哼,我呸!」 赤玄嗤笑一声, 「他算哪根葱?娘里娘气的,毛还没长齐,光长一张漂亮皮囊,谁知道是怎么坐上魔尊之位的!」 「你好歹小声些……」 「我就大声了又如何?有本事,让他亲自来杀我!」 宁渊在笼子里被关了几日。 起先,许是忌惮上面不许买卖凡人的禁令,前来问津之人寥寥。 直到那天夜里,来了个青面蛇眼的魔修,掐着他的脸瞧了几眼,便痛快地付了银子,把他带进了楼上的隔间。 那魔修吱呀吱呀地打开笼子,笑得一脸阴邪。 「长得这般好看,若是被其他魔生生吞吃了,岂不可惜?」 「何不从了我,做我的脔宠,从此无上欢愉……」 他说着,龟裂长甲的手便摸了上来。 「怎么抖成这样?莫怕,只要你乖乖听话,我定能让你舒服。」 宁渊确实在抖,却不是怕,而是兴奋—— 在魔修掐着他的脸垂涎之时,他也认出了对方脸上那道横亘的长疤。 剎那间,桃源村尸横遍野的惨状涌入脑海。 于是在魔修凑上来要亲他时,他狠狠咬上了对方的咽喉,黏稠的污浊在口舌间汹涌喷出。 那一半魔族的血液在体内翻腾起来,就像觉醒了嗜血天性的困兽,终于找到了发泄口。 「啊——!你这个下流羔子!我要杀了你!」 魔修喉咙里挤出一声惨叫,掌心搓出一团烈焰,照着他的脸狠狠砸了下来。 但或许,宁渊确实天性擅长残杀。 …… 赤玄察觉不对寻到楼上时,宁渊已经从窗子跳了出去,屋内只剩断了气的魔修,血流一地。 无禁城不是人间,没什么天理道义可言。 他顶着一张被烈火烧烂的脸,混在魔堆里苟延残喘。有时候为了口饭吃,去偷去抢,他都无所谓。 他甚至好笑地想,魔不是天生就十恶不赦,该被挫骨扬灰吗? 那就让他十恶不赦,挫骨扬灰好了。 好在三日之后,就听说上面那位魔尊杀进巫山阙,亲手封了那个地方,而曾经放了狠话的赤玄当场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他不必再躲着赤玄的眼线。 后来,又过了数月。 他一连饿了好几天,好容易偷来一块腐肉,正躲在角落里狼狈地啃食着,忽然出现一群人,强行将他押回了巫山阙。 那时候,宁渊以为是赤玄回了无禁城,来找他算帐了。 所以他以为自己会看到暴怒的赤玄。 ……倒也差不太多,他看到是的暴怒的,死不瞑目的赤玄。 巫山阙内血流一地。 秾稠昳艷的男人掐着赤玄的脖颈,声如轻风抚弦, 「承蒙相邀,本尊亲自来杀你了。」 而后咔嚓一声,筋骨寸断。 周围人两股战战,吓得连口大气都不敢出。 唯有血泊中央的人一袭玄衣,唇边勾着随性慵懒的笑意。殷红的血珠顺着他冷白的下颌滴淌下来,似是魔渊开出最妖冶旖旎的花。 有人问他, 「尊上,那巫山阙其他活口……」 「都烧了吧,省得腐肉生出虫子,令人噁心。」 轻描淡写,生杀予夺。 众人又是背后一寒, 「……是!」 宁渊被人压着低下了头。 方才惊鸿一瞥,他没看清楚对方的面容,但却也猜得到。 这便是那位「娘里娘气」, 「毛还没长齐「, 「光长一张漂亮皮囊」,的魔尊了。 面前多出一双黑金锦玉靴。 慵懒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带他去吃点东西,洗洗干净,再换张能看的脸。」 说完,抬步便走。 宁渊脱口: 「你为何救我?」 魔尊脚步一停,半回过头,面色晦暗不明。 「故人之託,不敢辱命。」 宁渊唿吸一滞,拼命想要转过头看一看他的样子。 玄色挺拔的背影,挑开珠帘时那只拈着摺扇,匀称修长的手,还有—— 就在他要看清楚那人面容的剎那,忽地一阵剧烈震颤。 …… 温珩眨了眨眼,勐然回神。 整个桃源村天塌地陷,禁制结界从外而内地崩塌。祠堂前烈火滚滚,将一切都焚毁成灰烬。 数不清的怨鬼如飞蛾扑火,争先恐后地跳进火光里。 其中有一张熟识的面容—— 陈娴在身形消散前的最后一刻,不由自主,极其轻微地侧了侧头,最后望过来一眼。 那或许是她的魂灵在撇开一切爱恨后仅剩的本能,想再看一看这个她曾抱在怀里极尽疼爱的孩子。 隔着地动山摇的烈火,宁渊低着头,轻声哼唱着熟悉的歌谣。 「月儿明,风儿静,树叶遮窗棂,」 「娘的孩子快快睡啊,」 「愿你岁岁长安宁……」 曲调悠悠扬扬,在大火里模煳了尾音,只依稀听得清起承转合的旋律。 于是濒死的恍惚间,陈娴陡然想起,她曾经是真的很爱这个孩子的。 第75页 十来岁的孩童身形一日比一日窜得快,鞋子经常不合脚。 她便在做完白日里的农活后,夜晚熬油似的坐在院落里为他缝纳新鞋底。 她曾经是世族大家的姑娘,很多杂活累活都不熟练。 可她为了这个孩子,都愿意学着去做,做汤面,洗衣裳,缝新鞋…… 日復一日,新纳出的鞋子一双接着一双。 甚至刻进了她的魂灵,成了一种本能,让她那抹残魂在成了怨鬼后依然保持着这个习惯。 可她然后又做了什么呢? 火光中,陈娴的残魂实在很微弱了,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魂飞魄散的剎那,她只是恍惚回到了多年前的某个雷雨夜,那孩子垂头丧气地走进屋子,淋湿了头髮,像只可怜巴巴的幼犬。 她想做什么呢? 她想…… 想去给这孩子做碗热腾腾的汤面,暖暖身子啊。 …… 火光,祠堂,无数被困在这里的怨魂……整个桃源村都随之化成齑粉。 尘归尘,土归土,那些早已腐朽的爱恨与悲欢尽数长埋于此。 而温珩恍然,也随着歌谣回到了莹光闪烁的岩洞里。 那时的他半梦半醒,只依稀听到藤台之上,一段随意用树叶吹出来的曲调。 与此,竟如出一辙。 先前种种熟悉感也都找到了由头。 原来并非巧合。 他轻声, 「宋师弟扮起女子,果真是花容月貌,倾城之色。」 又是轰的一声巨响,将这句话盖了过去。 结界彻底碎裂。 【支线任务已完成。】 【任务奖励结算中。】 …… 雾气消散,天光乍现。 从此世上不再有桃源村。 一阵头晕目眩后,温珩脚下一空,跌进了一个熟悉温暖的怀抱里。 ———————— 久等啦终于把这段剧情写完啦!接下来就是师徒勐勐发展感情! (这一章大长章写得我真是腰酸背痛tat) 【以下是一些剧情解析和碎碎念,不感兴趣的宝可以跳过】 关于宁宋,宁渊,宋子羽是同一个人,之前铺垫了挺多,也埋了挺多伏笔的。 (第八章 第九章,单独对手戏中宋子羽和师尊是认识的,但不约而同都瞒着徒徒了,显然有点什么秘密;也是宋子羽吹曲子指引萧长清找到方向和他们汇合的;这几处都可以看出宋师弟身份不简单;第二十三章温珩视角提了一句觉得宁宋的轮廓熟悉;第二十六章温珩看着宁宋岔开腿坐也觉得熟悉,其实是想起了第八章里,装女弟子却岔着腿坐的宋子羽;第二十七章宁宋和陈寡妇的对手戏,暗示她曾经是桃源村的人,和陈寡妇有关系,这个大家好像都猜到啦) (还有一些暗戳戳的小伏笔,这里就不一一列举了) (这一章提到宁渊的脸烧坏了,所以其实后来是在魔渊学了易容的,男女都能扮,第八章 也提过他的脸是有点男女莫辨的。至于为什么又以弟子身份出现在剑宗……这些先不说,以后说,先让师徒感情发展发展) 如果宝子们没有猜出剧情,不是你们的问题,是我笔力还不够,我反思orz —— 第34章 干柴烈火,热火朝天 南浔城正是往来游人最少的时节,街道上暑气燥热,行人寥寥无几。 客栈的生意也不好做,掌柜百无聊赖地摇着蒲扇打盹。 燥热暑气里,却忽然掠来一道裹着凛然寒意的风。 来人将满满一袋灵石扔到了桌上。 「哐当」一声。 掌柜梦里一惊,险些被哐当得从摇椅上翻下去。待他醒过神来,循声看去。 只见那人衣袍如雪,面容绝艷,怀里用狐裘大氅裹着个人形。 狐裘里面毫无动静,连身子带脑袋都被白绒遮得严严实实,只能看到一端垂落的如瀑墨发,和狐裘侧面探出那一截纤细白皙的手腕。 指尖几近透明,一点血色都没有,像冷玉雕琢的玉兰。 掌柜一时间看出了神,视线不由自主顺着手腕往上而去,想要窥视到手腕主人的更多…… 可下一秒,白衣仙君便微微侧了侧身,不动声色地挡住了他的视线。 「劳驾,一间上房,快些。」 沉缓的声音落入耳中,分明无甚冷意,可掌柜没由来地后颈一凉,登时回过神来。 「哦,好好。」 他低下头,在柜子里摸了半天,递出去一把钥匙。 「就在二楼右手边第一间,仙君您请。」 片刻,二楼的门啪嗒合上。 扫着地的小二蹭了过来, 「掌柜的,这青天白日,那人怎么抱着个不省人事的来住店?」 说着,压低了声音, 「别是什么魔修,欲行不轨吧?」 掌柜掂量着沉甸甸的灵石,瞪他一眼, 「笨!咱们在这开店几十年了,见过的人妖没有上百也有几十。你见过长得那么好看的魔吗?」 「确实没,没有,」小二细声问, 「那他们这是……」 掌柜恨铁不成钢地嘆了口气,摇头道, 「唉,到底是年轻人,阅歷不足。」 他招了招手,待小二将脑袋凑过来,低声传授着: 「这一看就是对年轻道侣,私下相会情到浓时,没克制住,来咱们这转个场。」 第76页 「那位仙君出手阔绰,咱们也得有点眼力见。你一会掐着时辰,送点热水和枸杞人参酒上去。」 小二捂着被灌进奇怪知识的脑袋: 「哦哦哦,学到了!」 掌柜欣慰道: 「那快去吧,让理论和实践并行。」 眼瞧着小二那道低矮的身影忙前忙后,把枸杞参须不要钱得往酒里泡。 掌柜窝回摇椅里,摇着蒲扇,喟嘆一声。 「真是老了,比不得现在的年轻人啊,干柴烈火,热火朝天……」 …… 与此同时,二楼房间内。 全然没有干柴烈火之势。 屋里冷得可怕,床榻上的人昏迷不醒,胸膛起伏微弱,一唿一吸都染着冰霜似的寒凉。 郁明烛往腕上一划,划出一道殷红血线,抵在他唇边。 滚烫的血珠和冰冷的唇缝相贴。 剎那间,似是一簇烈火顺着他的唇舌烧进喉咙,在他体内攻城略地。 温珩睫羽一颤,意识浮沉,落入一番似曾相识的遥远梦境。 …… 那时候还没有剑宗九峰,只有随云山孤零零的一座,伫立在人间与魔渊的交界之处。 灵泽洞府前,高崖峭壁,飞湍瀑流。 两个青发绿眸的小童蹲在瀑布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哥,这都十几天了,仙君怎么还没度完天劫?」 「不知,许是天劫又加重了。」 「可再这么泡下去,人都要泡浮囊了。」 两人默了一会,联想到浮囊了的仙君,一时间有些接受无能。 「哥,我听说凡间的酒可以煨热身子,要不咱们去给仙君买些酒回来?」 「哪来的银子啊,咱们随云山唯一值钱的就剩仙君那床褥子了。」 「……」 又是一阵默然。 小的那个幽幽嘆了口气: 「跟着玉珩仙君混,三天里能饿九顿。」 与此同时,在他们身后的飞流瀑布内,一道天堑深谷浑然天成,谷底有一潭明澈灵池。 水帘将外面的喧嚣隔绝开来,寂寥无声。 氤氲水汽间,两个小童口中的玉珩仙君,正默然阖着眼,气息微弱不可闻—— 他本就是神玉化作人形,逆天道而改命。 所以每到天劫,浑身都会冰凉僵硬,像是要被冻回那块没有唿吸心跳的冷玉。 唯有泡在灵池中,那种僵滞才会稍稍缓解。 好在灵池结界强悍,妖魔邪祟不敢侵扰。又有青临青川两个守在外面,能让他安心运转周天,安神养灵。 以往都不曾出过意外。 …… 「以往」。 他对外界感知无限减弱,意识到不对劲时,已经被一道洪流卷进水里。 而翻涌飘散的血水中,一个人慢慢从池底浮了上来。 那人的脸着实生得好看,眉眼精緻浓烈,唇瓣浓红如枫,唇边带着几分生来上扬的弧度,或喜或嗔,都是笑着的。 玉珩尚且混沌的心智有一霎时的出神,随着水波,被推到了那人身前。 而后就见那双狭长上扬的眼眸一睁,杀机凛然—— 飞珠溅玉,水花四起。 他们两个从水底打到岸上,黑红与青白的衣衫交织散乱,缠着滚作一团。 他原本就在艰难地熬天劫,浑身冰凉;而那人的神识大抵也不清醒,遍体灼热。 就这么一个冰冷一个滚烫,都筋疲力尽,使不出什么灵力杀招,都仅剩最后的本能,下意识朝着对方的温度贴了上去。 不知过了多少招式,直到他张口咬上那人细嫩的脖颈,血腥味蔓延开来,带着一股微冷沉香。 异样的气息让理智陡然回归。 生死一线,玉珩将尖齿生生收停,只剩一抹残存余势—— 于是那致命的杀机,忽然变得像落下了一个旖旎温柔的亲吻。 于是发现明明该是你死我活,水火不容的场面,又因此显得格外荒唐。 耳畔淙淙的流水声变得分外清晰。 他的视线缓慢聚焦,落在面前昏迷不醒之人脸上。 …… 青临青川百无聊赖地等在瀑布边,从「种地脱贫温饱」,聊到「养鸡发家致富」,发现聊无可聊,死路一条。 忽然见水帘分开一隙。 「仙君,您终于——」青川蹦起来,又当场傻眼。 直到仙人赤足走远,他才一脸呆滞地转过头来: 「是我眼睛坏了,还是仙君刚才真的抱着个男人出来了?」 青临也愣了, 「咱们一直守着入口,里面哪来的人啊……」 「……」 两人对视一眼,心有灵犀: 「跟上去看看。」 另一头,玉珩一路将人抱回屋里,搁到床榻上。 那人的唇瓣立刻动了动, 「水……」 使唤得倒是顺口。 玉珩抿了抿唇:行吧,看在你长得好看的份上。 片刻后,他端着一盏水回来,倾身过去想把这人扶起来, 「醒醒,水来了——唔!」 床榻上的人勐然睁眼,一个翻身反将他压在了榻上。 而玉盏里的水尽数泼出,在织锦绣被上洇湿一圈水痕。 玉珩瞳孔陡然一震。 南海鲛纱制的! 一千多灵石的! 他最值钱的床褥!!! 还没来得及肉疼完,砰—— 哗啦啦—— 第77页 玉盏也碎了一地。 「……」 清脆的碎玉声显然唤回了那人的神智。 他垂着猩红的双眸,睫羽上还沾着细密的水珠,视线缓缓聚焦—— 仙人被他钳着手腕压在身下,青衣和墨发都还沾着潮气,铺了满床。出浴时匆忙披挂的衣裳被他一扯,顿时顺着白皙的颈肩滑了下来,露出一半玉色的锁骨和肌肤。 ……而他自己也没好到哪去,莽莽撞撞地跨坐在人家身上,跟那逼良为娼的流氓形象差不了多少。 他怔了怔,大脑有瞬间的空白。 正在这时,窗边冒出两颗墨绿色的脑袋。 青川探头探脑: 「让我瞧瞧,仙君和那人在做什么——」 「……」 「……」 八目相对。 小童依次缓缓张开了一大一小两张嘴。 双方都有种百口莫辩的无力感。 青临率先捂住眼睛, 「非礼勿视!」 青川连连点头,也跟着将两只手覆在眼前。 而后,那四只手,又不约而同,情不自禁地,将中指与无名指轻轻一分—— 露出四只亮到发光的大眼睛。 明晃晃地非礼着,窥视向屋中。 「……」 啪的一声,木窗被灵力牵动闭合,把两只非礼的脑袋隔绝在窗外。 仙人面色冷淡地收回手,薄唇轻抿,看向他的浅淡的眸光里染上几分愠怒。 「你还要压着我到什么时候?」 「……抱歉。」 他心中早已百转千回,闻声便乖乖起身让开。 屋内寂然,一地碎盏。 仙人拢好衣襟,用一支桃花木簪将墨发随意挽了一挽,发尾柔顺地披散下来,齐至腰下。而后转过头,耷拉着眼皮: 「既然你已经清醒了,那就……」 「仙君,」 他轻轻攀上了那段竹色衣袖,仰起头,漆黑的眸子里微光闪动, 「求您别赶我走,我已经没地方可以去了。」 仙人微微扬了扬眉,似是诧异。 「您想使唤我做什么都行,我愿当牛做马,唯命是从,只要您能让我留在这里。」 他眉心一蹙,那双狭长清澈的眸子期期艾艾,盈着万分可怜,让人狠不下心拒绝。 然而仙人看了他半晌,冷笑了一声。 「那不然呢?」 「……?」 「弄脏了我的鲛纱床褥,打碎了我的琉璃玉盏,你不赔钱,难道还想一走了之?」 ———————— 【递採访话筒】:请问玉珩仙君,您是从哪找到这么好的道侣的? 某戏精魔尊: (暗中支棱起耳朵偷听) 玉珩仙君: (淡然)哦,充(渡)话(天)费(劫)送的。 —— 师尊是钓系,但无论哪个阶段都会被徒徒稳稳拿捏 —— 第35章 当牛做马 温珩睁开眼时,月色长明如水,屋内灯火昏暗。 郁明烛正撑着头靠在榻边,阖眼浅眠,唿吸匀长。像是已经在这里守了大半夜,浑身还沾着更深露重的冷意。 他似乎睡了太久,眼前的景象看不真切,只觉得恍惚之间,竟然和梦里的轮廓几近重合。 下意识伸出手去,又犹疑地悬停在半空。 默然间,那人似有察觉,忽地眼帘一抬, 「醒了?」 「……嗯。」 郁明烛看了看悬在眼前的手,唇畔一弯, 「乖徒这是……」 偷看,还想偷摸? 温珩的不良行径被抓个正着,却也没有半点脸红心跳,手往下一落,撑着床榻支起身来。 「师尊,弟子做了个梦,梦见些前尘旧事。」 郁明烛眸光一顿,迎上他的视线, 「哦?乖徒不是说,那些旧事都已忘干净了吗?」 温珩目光定定, 「若是又想起来了呢?」 这么久以来,他在他的师尊面前一向乖顺,偶尔耍赖胡闹说些玩笑话,也都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分寸。 头一次与之平视,目光紧追着对方的双眼,没有轻佻笑意,也没有撒娇讨好,只有审视与探究,咄咄迫近。 梦中的记忆模煳不清,与眼前之人重合又分开。 ……是他吗? 温珩欺身上前,将两人间的距离不断拉近, 「师尊,弟子上次在双生藤的幻境里,也做了个梦,梦中好心办了错事,一错又错,再难回头。」 不够,还不够近。 再近一些…… 再近一些,是不是就能看得清楚? 郁明烛也偏偏没有半分闪躲,依旧安然自若,不动声色, 「既是梦中事,何必妄为真。有时候错事忘了也是好事,为何不长长久久地忘下去?」 灯烛矮矮的火苗跃动着,明灭的光影从一侧照在两人脸上。距离无限拉进,仿佛唿吸和心跳声都交织在了一起。 四目相对,针锋麦芒般地互不相让,却又各自心知虚张声势,强作镇定。 客栈的隔音并不好。 楼下传来一阵喧闹,恰打断了这场无声的对峙。 「哎我说你们北昭是不是抢东西成瘾啊,南浔城这么多客栈,再找一家不行?」 「少废话,大半夜的,要滚让你们的人滚,这间房我们要定了!」 「信不信我拿琵琶抡你啊!」 掌柜夹在中间惊慌失措。 第78页 他看了看左边这一群衣着光鲜,穿戴富贵的公子,又看了看右边那一群寒刀银甲,煞气沖天的侠士…… 无论哪边都是惹不起的,真要动起手来能把他这样的小客栈连拆十个,不带喘气。 掌柜一个头两个大。 「哎客官客官,都消消气。细算下来,倒也不是缺太多,将客栈这余下所有的空房算上,咱们仅仅差一间,要不,劳烦哪两位客官挤一挤?」 此话一出,两方人马对视一眼。 「好啊,那你们挤一挤?」 「凭什么我们挤,要挤你们挤!」 「……」 掌柜两个头三个大。 求生欲下,他灵光一闪, 「对了,天字一号房今日是不是该空出来了,那就正好够数。」 两边人都看他。 佩刀的少年抬了抬眉, 「能空出来?」 掌柜赶紧点头, 「对对对,一号房昨日被一对道侣占下了,那什么,几位客官懂的。」 「他们什么时候完事?」 「这,这可说不好。」掌柜为难。 佩刀少年啧一声,不耐烦道, 「那他们要是一直不完事,我们还得在这等他们完事?」 掌柜小声: 「他们已经在里面待了一天一夜了,怎么也该完事了……」 许是他们关于完不完事的讨论太过激烈,话音未落,楼上传来噹啷一声。 门开了。 里面的仙君缓缓走出,倚在天井木栏上,垂着眉眼静静看过来,里面深藏的情绪让人很难读懂。 掌柜背对着众人,也就没看到众人脸上那可疑的沉默,振臂欢唿一声: 「他们完事了!」 「……」 掌柜仰起头: 「仙君,您和那位姑娘什么时候退钥,这几位客官还等着——」 天字房门内又出来个人,披着狐裘大氅,面色尚且带着几分病态的苍白,神色恹恹。相比之下,这张脸上的情绪就好读多了—— 听不下去,忍无可忍。 这两人往二楼木栏边一杵,很有种要自证清白的意思。 然而掌柜的脸抽了一下,无限跑偏: 「都是男…男的?倒也无妨,如今的修仙界包容且开放。」 可疑的沉默变成了可怕的沉默。 狐氅里的人深吸一口气,轻轻启唇: 「修仙界倒也不必包容开放至此,不如我们还是刻板狭隘些——」 这时,旁边房间探出个脑袋: 「掌柜的,来点热水和补酒,还有干巾……哟,兄弟,你俩也来滚天海的啊?」 楼上的两人: 「……」 楼下,元明暗中嘀咕, 「什么叫滚天海啊,滚什么天——」 他勐地一顿,朝掌柜睁大了眼: 「我靠,你,你们这是正经客栈吗!」 他就算再傻,猜也猜得出来是什么意思了,登时臊得双脸通红! 旁边房间的人被一只纤纤玉手勾了回去,啪的一声,房门紧闭。 而凝固的空气中,小二抱着酒罈从后厨出来,抬头一瞅,瞅向天井边两人。 「咦,二位,是你们说还想再添些热水和补酒吗?」 还想,再,添。热水,补酒。 几个字眼博大精深,耐人寻味。 像千钧巨石一样砸进众人耳朵里。 众人大受震撼:…… …… 一群人终于还是坐在了同一张饭桌上。 有赖于北昭弟子的心大,以及惊天地泣鬼神的吃相,嘈杂喧闹声中,刚才的事儿总算翻过一篇。 温珩低声问: 「你们不是要去北赐城吗,怎么又来了南浔?」 陆仁嘉从恍惚中回过神,点了点头: 「昂,是要去北赐的呀。」 说着,下意识想要来勾他的肩,却又忽然动作一顿,眼底浮现出几分茫然困惑。 好怪。 温师兄的眉眼,鼻子,唇,分明处处都和从前一样,可又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 具体是哪不一样,他也说不出,总之,这胳膊就是没办法心安理得地冒犯过去。 于是陆仁嘉悻悻放下了胳膊,转而口述: 「但在北赐的事办完了,恰好我妹妹说想起来点事,要特意来告诉温师兄。」 「温师兄还记得吧?就那个人名,叫什么来着,哎对对对,叫——啊嗷! 元明看过来一眼,嫌弃道: 「什么破名字,能是嗷开头的?」 温珩淡淡: 「龙王三太子,敖丙。」 「……」 温珩凑过来,压低声音, 「嘘,一会儿出去说。」 陆仁嘉眼泪汪汪捂着被掐红的大腿, 「这是要保密的吗?」 温珩点头,沉重道: 「现在说了会出大事。」 他默不作声地偏了偏头,余光寻到郁明烛的身影。 很大很大的大事。 一顿饭吃到尾声,已是深夜。 天空中飘起毛毛细雨,夜色中月高天阔,潮湿的空气让人鼻尖发痒。 客栈外的廊檐下,陆仁冰说: 「我之前在藏书阁整理卷宗时,曾偶然翻阅过随云山的记事卷集,玉珩这个名号,应当是数年之前,随云山仙君曾用过的假名。」 温珩睫羽上沾着潮湿水汽,轻轻一动。 …… 那一天也下了雨。 青临揣着袖子躲在檐下,许是因为年长些,明明是稚嫩少年的容貌,却总爱故作深沉。 相比之下,青川一刻也闲不下来。他探出手指沾了一下落雨,高兴地凑回来, 「哥,你看,我给你开个花!」 第79页 细嫩的手指化作一根绿藤,顶端明晃晃一朵黄蕊的小白花。 青临送出沉稳的评价: 「幼稚。」 青川不满: 「哥……」 雨幕中,一道身影青衣蓑笠,踏着苍茫渺然的雨雾快步走来,路过时瞥过来一眼,顺手揪走了青川指头上的小白花。 「挺好看的,送我吧。」 青川眸光一亮,得意道: 「看到没,还是仙君识货!」 青衣仙人拈着白花推门而入,一眼便看到窗前倚着的玄色身影。 那人姿态随意倚在窗柩边,眼里映出外面的绵绵细雨,青青山色,闻声看过来一眼,笑意清浅。 玉珩将淌水的斗笠摘下, 「不是说要给我当牛做马吗?我看你倒是比我这个主人家还清闲。」 闻言,那人眉宇一低,抿起薄唇: 「我打扫了屋子,洗干净了床褥,做了饭菜,还陪两位小仙君玩了两个时辰的猜花瓣单双数。」 玉珩默了默,选了一个最好衡量的劳动成果, 「饭菜呢?」 「今日下雨,气候转寒,我怕饭菜凉了,便一直热在炉灶上,等你回来。」 玄色身影忙前忙后,在廊下进进出出,很快,桌上便摆满了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 仙人口腹之慾极低,随云山不知多久都不曾开灶了。 玉珩仙君执筷坐到桌前,高冷评价: 「凡间俗食,不过如此。」 高冷形象约摸持续到吃下第一口酥肉。 随后,局面走向失控。 两个青发小童蹭过来,眼巴巴踮着脚: 「仙君……」 「……」仙君的嘴显然没空。 于是他们转头: 「牛公子…」 「马公子…」 那人抵唇, 「咳,我姓郁。」 青临青川连连点头: 「哦哦,郁公子。」 四只水灵灵的眸子一眨不眨,看他,看饭菜,再看他。 不言而喻。 …… 又两双碗筷摆了上来。 玉珩埋首于饭碗,余光撇了对面一眼。 这才来第二天,就要收买他这边的人心了? 不过眼下没工夫计较,因为青临青川的筷子正在左右拉扯着最后一块酥肉。 他眼疾手快,横刀夺肉,从上方把酥肉抢了过来。 青临青川愣了愣,目光逐渐幽怨。 「凡间俗食。」 「不过如此。」 「呵……」 「呵呵……」 玉珩仙君忍无可忍,用筷尾在他们的发揪揪上挨个敲了一下, 「食不言,寝不语。」 ———————— 掌柜:倒也不是不行…… 温珩: (发出尖锐爆鸣)不行!!! 北昭/缥缈弟子: (精神恍惚)(大受震撼)所以……热水和补酒到底是……? 【手动感谢在新年祝福墙上为我送出祝福的宝宝们】 1. 炭火烤肉送出57次 2. 雪微送出1次 3. 九天送出1次 4. 暂无送出1次 万万没想到我这种小透明也会得到祝福,太感人了,潸然泪下!(抹泪) (排名参照系统信息,没有先后之分,每一个祝福对我都是弥足珍贵) 再次感谢宝宝们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 第36章 柔弱不能自理 一顿饭吃完。 青临青川抱着空碗: 「我头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饭。」 「是仙品。」 「是细糠。」 那人笑得和煦如春风, 「若是两位小仙君喜欢,以后日日我都变着花样做。」 「哇——」四眼放光。 「咳,」玉珩用帕子沾了沾唇角,冷眼睨着两个小童子, 「我出门前吩咐你们给药园的灵植浇水,你们浇了吗?」 「没,但是…」 「那还不快去?」 两颗青绿的小脑袋转过去,看了看外面的雨丝,又转回来,看了看义正言辞的仙君, 「……噢。」 仙君这么说,一定有他的道理。 待青临青川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玉珩掀起眼帘, 「当着我的面,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收买我的童子,不觉得亏心吗?」 那人顿了顿, 「那……」 他将手伸过来,从衣袖里往外一翻,翻出一只纸袋, 「我可否单独收买收买仙君,还望您大人有大量,莫要跟我计较?」 那只手筋骨修长,捧着纸袋轻轻一抖,哗啦一声,敞开的袋口里,红艷艷的山楂裹着雪一样的糖霜。 他眨了眨眼,笑意愈深, 「给仙君买的,旁人都没有。」 玉珩目光落在山楂雪球上,有点挪不动道。 以往见到这玩意,都是人群熙攘的街头,父母买来哄稚童的,十分幼稚。 这人用来哄他…… 以为他是那么好引诱的小孩子吗? 玉珩闭了闭眼,想说不要,旋即,闻到了一股山楂清香。 那人捧着纸袋又凑近了些,几乎明晃晃搁在他鼻尖底下,显而易见,写满了引诱二字。 「……」 「多谢。」成熟的玉珩仙君冷着脸接过了幼稚的山楂雪球。 他本是随口谢一谢,语气中还带着几分对自己意志不坚定的唾弃。 却不想那人眸光流转,轻声一笑,颇有种顺杆爬的意思。 第80页 「仙君既然要谢我,不如便解我心中一惑……我知您仙号玉珩,那,姓名呢?」 随云山,灵泽洞府的玉珩仙君,行事内敛不喜张扬,偶尔出现在人间,也不以真面真名示人。 于是世人大多只听过其名号,却鲜少有人知其名姓,识其容貌。 他问完这句话,见仙人只是拈着山楂雪球一口又一口,吃得沉浸。还当今日是不会得到答案了。 于是他也颇为识趣地转身, 「我去关照关照两位小仙君,莫要把千金难买的灵草涝死。」 可当他要踏出房门,却又听到身后哗啦一声——仙人吃完一颗,伸手进纸袋里又摸出来一颗,清冽声音中带着几分被成功收买后的餍足。 「温珩,温玉生。」 …… 「温师兄?」陆仁嘉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迎春客栈檐下挂的一排红纸灯笼在斜风细雨中摇摇晃晃,屋里还传来北昭弟子摔杯撞盏的声音,就显得他们周围格外僻静。 温珩咳了一声, 「抱歉,走神了。那既然说是之前用的假名,有没有说,当时为何用假名,之后又为何不用了呢?」 陆仁冰说, 「这就无人得知了,还有,说来奇怪,明明七年的时间也不算久远,可这件事偏偏鲜少有人记得,我问了缥缈峰好几位师姐,都没什么印象。」 「就像…就像这段记忆凭空被人从脑海中抹去了似的。」 温珩垂下眼,遮住眼底的惊涛骇浪。 随云山灵泽洞府,补天神玉初通人性,化作人形,冰雪质,玲珑心。 仗剑信马穿云过海,白鹤衔月似玉中仙。 如果书中这些词句,说得不是明烛仙君…… 而是玉珩仙君呢? 融融夜色间,檐下一阵潮湿的风吹过。 陆仁冰正欲说些什么,忽然住了口,目光落定在他身后。 温珩头上忽然兜头笼罩来一片阴影。 郁明烛举着油纸伞,如丝细雨被斜风吹进来,润湿了他的发梢和肩头。夜色雨幕中,那双一贯盈满笑意的眸子里只剩沉寂冷然。 「夜里风寒,当心着凉。」 温珩心底一惊,拢在衣袖中的手不动声色地紧了紧。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方才那些,又听见了多少。 陆仁嘉和陆仁冰对视一眼,礼貌致礼, 「仙君安好。」 随云山的明烛仙君在剑宗弟子心目中一向是有些特殊地位的。 传言是他开创了剑宗九峰,可当其他仙君都收了满山头的弟子,各司其职,唯有这一位行踪不定,诡秘莫测。 看起来虽温温和和,却不敢让人真的靠近。 眼下,仙君嗯了一声,并没看他们。 一阵默然。 温师兄也不说话了。 陆仁嘉求助的眼神看向陆仁冰:妹,怎么个事? 陆仁冰无助的眼神回看:哥,我也懵啊……等等,我好像有点悟了。 她忽然就想到了消失的, 「温师兄格外喜欢,留着珍藏」的《霸道师尊的甜宠掌中宝》。 以及那日花树下相拥交叠的两道身影,神秘难以言喻的暧昧气氛。 忽然想到了郁明烛和温珩明明来得早,客栈空房充裕,但他俩居然是从一间房里出来的。 忽然就想到了那诡异的, 「再添些热水和补酒」…… 沉默震耳欲聋。 陆仁嘉:妹,你说话啊。 陆仁冰脸色恍惚:这是可以说的吗? 陆仁嘉:? 一阵风吹过来,陆仁嘉鼻子一皱, 「阿嚏。」 陆仁冰忽然一把搀扶住他, 「哥哥!」 陆仁嘉: 「……妹啊,这只是个喷嚏,等哪天为兄得了不治之症,你再用这个表情也不迟。」 陆仁冰没有理他,朝着郁明烛和温珩深感歉意: 「抱歉,我这不争气的哥哥,柔弱不能自理。」 陆仁嘉:?? 陆仁冰捂住他企图挣扎解释的嘴: 「所以,为了避免家兄感染风寒病入膏肓一命呜唿,我们就先走了。」 「唔唔!」 陆仁嘉被强行拖走了。两道身影飞快地消失在檐下。 雨落得太小,连雨声都听不见。整个南浔街道上青砖黛瓦,洁净如洗,地面积水泛着浅浅的涟漪。 温珩心中纷乱如麻。 而他的师尊将伞又倾过来一些,伞下阴影将他全然遮拢,就似是一种在倾塌边缘,难以再克制的占有欲。 郁明烛声音微沉: 「夜深了,随我回去吗?」 ———————— 后续预告简洁版:他逃他追他插翅难飞 (不是) 这一章有点短小,一晚上推翻重写了几次,感觉还是不太对劲。 最近状态都不好,可能是第一次开文,很多地方都做不到及格分,焦虑也就越严重……跟宝们申请一下请假,期间去调整一下心态,重新梳理大纲。 不过宝宝们放心!这本书一定会好好写完的!就算每天收益只有两三块钱(抱头痛哭),榜单榜单排不上,曝光曝光没有……不过最重要的是有你们的陪伴,这就足够支撑我写下去啦 不会太久,最多最多最多一周,也可能更短。回来给大家勐勐更新!加更!抽奖红包! 永远爱你们比心! —— 第37章 是你引诱我的 「回去吗?」 第81页 低沉的嗓音在细雨中渺然轻缓,本该是悦耳动听的。 可此时此刻,蓦然落在温珩耳朵里,就像是地狱里的修罗恶鬼,刻意换上无害的人面,故作温温柔柔询问:想找找死吗? 温珩一震,坚定道: 「不。」 他的师尊不置可否,依旧淡淡看着他。 为何? 温珩自然不能说弟子贪生怕死,婉拒了哈。 他目光往左右两边一瞟,紧急搜寻着救命浮萍。 倏地,眸光一亮, 「弟子与他有些话要聊。」 偶然路过的崇炀: 「?」 崇炀还没来得及反应,温珩已经一个箭步窜到了他身前,无比亲热地扯上了他的胳膊。 「师尊,今夜月色正好,弟子要和崇师兄叙叙旧。」 「你发癫?」崇炀惊疑皱眉, 「我跟你有个屁的旧好叙。」 在不讲礼貌的北昭峰里,崇炀显然是那个最口无遮拦的。 一视同仁,众生平等,谁来都不好使,连明烛仙君在旁边一脸莫测地站着,他也不放在眼里。 崇炀十分抗拒,企图把自己的胳膊扯回来。 但温珩攥得死紧,拖着他就走, 「嘘,师兄,别嘴硬,别说违心话,你心里是想跟我叙旧的我都懂。」 就这么一直拉着崇炀进了暗巷。 迎春客栈的长檐下,郁明烛握着伞的手指泛着青白,眼底暗暗映出了南浔风雨,经久不褪。 几息之后,终究指间一松,回了血色。 北昭弟子酒足饭饱,各自回去睡觉了。郁明烛穿过几桌狼藉,迳自上楼,推门而入。 窗前立着一道身影。 依旧是黑色帷帽,身形面容男女莫辨,一如那晚随云山的山崖上的身影。 见门开了又合,黑影手一掀,摘了帷帽。 修眉秀目,唇线饱满,五官轮廓陌生却也无比熟悉,掺着好多人的影子。 宁渊,宁宋,宋子羽……那张脸内里的皮肉早在百年前就烧毁而不堪入目,后来换过无数假面,无论男男女女,众生百相,都全然不会让人觉得违和。 「尊上……」 宁渊刚一出声,又下意识停住了话头。 因为他家尊上的神情不太正常。 面无笑意,黑眸沉凝。以往偶尔露出这副神情的时候,底下的人都觉得尊上动了怒,魔渊要有腥风血雨了。 但百年相处,宁渊总归还算摸清楚了几分他家尊上的脾气秉性,知道这虽然是心情不虞,但却并非真正动怒的模样。 上一次见,还是在…… 「怎么不继续说?」 郁明烛迎上宁渊探寻的目光,打断了他的回忆。 「……是。」 宁渊俯首, 「剑宗那几个老东西,趁着九峰大半弟子都出山歷练,果然又按捺不住了,看那架势,多半是想再开一道两界裂口,地点——」 「就选在了这里,南浔城。」 幽暗的夜色里,传来一声讥讽轻笑。 「贪心不足,自有因果相报。你就在南浔守着,本尊要尽快去南海一趟,把那件本就不属于鲛人的东西拿回来。」 话音落下,屋外陡然起了一阵风。 石瓦上的积雨滚落,和着远远传来几声鸠鸟啼鸣,幽然迴响。 大有山雨欲来之势。 宁渊忽然问: 「那他呢?」 郁明烛微滞。 心跳蓦然空了一拍。 宁渊道: 「以前他浑浑噩噩时也就罢了,可如今……您也看到了,他在试着找回之前的记忆,也在逐渐恢復到之前的状态,桃源村里,那么多怨鬼都没能伤他分毫。」 「若他发现您不是明烛仙君,而是明烛魔尊。」 「所谓的师徒情深,也不过是鸠占鹊巢,暗藏杀心。」 「您说到时候……」 宁渊一字一句,清晰分明: 「您不杀他,就不怕来日他再杀您一次?」 「别说了。」郁明烛阖了阖眼,手指拢紧, 「现在还不是时候,本尊自有——」 「自有计划?」 听到熟悉的四个字,宁渊忽而笑了。 「尊上,别骗自己了。古藤幻境捨身相救,桃源村里情迷意切,次次让步,回回心软,您分明从未想过要他的命。」 「放肆,你——」 宁渊打断他, 「尊上,您敢说问心无愧?」 …… 迎春客栈边的暗巷中。 崇炀拎着镶银酒壶,满身酒气地靠在了青石墙上。 「到底什么事,赶紧说。」 温珩亦开门见山, 「开个价吧,我要你用来腌咸菜的那棵草。」 崇炀默了一瞬, 「……」 勉强在半醉半醒间理出一点头绪, 「阴阳见灵草?」 「对。」 「你中毒了?」崇炀打量着他, 「生龙活虎的,着实不像……还是说,只是毒素暂时被什么东西压下去了?」 温珩的舌尖下意识抵一下了,回想起几个时辰前掺着沉香味的血。 心情百味杂陈。 他轻声道, 「崇师兄,别多问,我怕答案你承受不住。」 崇炀冷呵一声, 「你不是中毒,是脑子有病。」 「还有那个圣女,拉着我交代了两个时辰的忌口和可能出现的后遗病症,让我千万别把自己吃死了去碰瓷。」 「她之后跟萧长清一道进了无人山,那寸草不生的破地方,他们两人说要去找什么药兽。」 第82页 「一个两个,都是神经病。」 崇炀说完,将褡裢随手扯下扔了过来, 「给给给,拿了就赶紧滚!」 温珩挨了一顿噼头盖脸的骂,尚且没回过神来。 便在扔来的褡裢敞口里,看到一抹嫩叶浅绿。 ……这么轻易给了? 他瞅了两眼崇炀,又仔细看了看草,狐疑道, 「原来你是这么好心的人吗?」 崇炀: 「……不想要就拿回来。」 温珩立刻往回收了收, 「要。」 崇炀冷笑: 「我先前瞧不上你,是因为觉得你私放囚魔心术不正。不过桃源村看来,你倒也算个有义气的。这草我留着没用,你拿了就滚远点,别再来我面前发癫。」 这或许就是反派的独特buff。 助人为乐的善事经过那张嘴修辞,就没一句能听的。 啊,这种被救一命但是因为要挨顿骂所以很难生出感激之心的狼心狗肺感,真让人着迷! 温珩揣着嗟来之草,默片刻,突然转而换了话题, 「你的雷劫应该就在下个月。」 崇炀挑眉, 「所以?」 「北昭仙君迟迟没有音讯,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 崇炀低低笑了一声, 「还能怎么办,得活且活,活不了就死。」 他转身仰头,顺势一抬酒壶,将里面最后几滴酒倒进口中,又随手一扔。 咣当一声,酒壶摔进污泥。 若不是命数将尽,这一套动作真是洒脱得很。 温珩望着暗巷中逆着月光远去的银甲身影。 霍然心中一动,脱口喊道: 「崇师兄!」 崇炀步伐一顿,压着眉宇侧回过头, 「嗯?」 他的嗓音里尚带着沙哑酒气。 雨声将歇,银辉晦暗。 身后温珩的声音深情款款。 「忌口和后遗症方便复述一下吗?你不怕吃死,我可是怕的。」 崇炀: 「……」 …… 不知何时,雨悄然停了。 凉意袭人,温珩不禁打了个喷嚏,拢紧狐裘。 他上楼时还尝试过挣扎,步子一转,转去了缥缈峰的一排门前。 「笃笃——」 他叩了几声房门, 「陆仁嘉?」 咣当一声,门开了,陆仁嘉揉着惺忪睡眼, 「温师兄?这大半夜的,你怎么不回房间啊?」 温珩轻声, 「我不敢回。」 陆仁嘉: 「?」房间里是有什么恶鬼吗。 温珩嘆了口气, 「不说那些了,江湖救急,我能先来借宿一晚吗?」 「哦哦,当然没问——」 「不可以!」 房间里面传来开水一样的爆鸣,眨眼间,陆仁冰就像一股风颳过来了, 「温师兄,其他事可以,这件事不合适!」 温珩和陆仁嘉同时问: 「为何?」 陆仁冰看向陆仁嘉, 「哥,这个世界险恶,你不需要懂。」 然后又看向温珩, 「温师兄,这个世界险恶,你也该去懂一懂了。」 「……」 温珩轻轻闭上眼。 他真的一点都不想懂。 …… 天字一号房门前。 默然立着一道人影。 清瘦白皙的脸半掩在白绒狐氅,往下一埋,像是想短暂地逃避这个世界。 冷静,镇定。 这一面迟早是要见的,何不争气点,气势强点,昂首挺胸地莽进去就完事了! 他那尚维持且光明磊落的「师尊」还能吃了他不成? 温珩深吸一口气。 眼睛一闭,往前一莽—— 哗啦一声,门从里面开了。 他便用力过勐,被门槛一绊,一头莽进宽阔的胸膛里。 后腰上落定的手或许只是想帮他稳住身子。 可温珩一个激灵,如同被热碳烫了一下,几乎是下意识地转头就想跑。 又倏地被那人钳住手腕,不容反抗地拽进了门。 咣当一声,门被带上。 他的师尊身形颀长,肩背挺拔开阔,这么迫近似的压过来,轻而易举便将他抵在门上。 那双漆黑的眸子居高临下,平静中,似是压抑着翻滚巨浪。 温珩浑身血液都凝滞了一瞬。 几息静默。 他试着开口,艰难道: 「这么晚了,师尊怎么还不睡?」 「在等你。」 「……」 突如其来的直白最要命。 温珩一噎,躲避着视线, 「有什么好等的,弟子又不能助眠……师尊,您往后些,人与人之间需要保持距离感。」 郁明烛垂眼,沉出一口气,似是竭力压抑着什么。 低沉的声音响起。 「等你回来,也是因为有件事要与你说,为师收到故友来信,有些私事需得亲自过去一趟。明……」可疑的停顿后,郁明烛道, 「后日启程。」 说完,目光落在温珩的脸上,不知是想从上面看到什么神情。 温珩眨了眨眼,毫无破绽, 「弟子会想念师尊……」 郁明烛眸光微动。 温珩: 「的厨艺。」 之前在随云山,他的师尊就像有什么独特的投餵癖好,今天给他做八宝甜粥,明日是桃花酒酿,变着花样养刁了他的胃口。 温珩喉头动了动,居然有些遗憾。 闻言,他的师尊眸色微沉: 「其实,那地方也不算远,乖徒若想一起去……」 第83页 「不了。」 温珩笑道, 「南浔城风景优美,附近百姓多有受邪祟侵扰的,需要帮忙的。弟子打算跟着缥缈峰和北昭峰的诸位同门,趁机好好歷练。」 他弯了弯唇,眼中情真意切, 「弟子就在此处,等您回来。」 房间内默了一阵。 「嗯。」 …… 有赖于掌柜安排房间时的胸有成竹,这间天字一号房内只有一张床榻。 郁明烛出门时,温珩习惯使然,嘴上跑火车: 「又要去树上睡?」 郁明烛看了他一眼,无言。 一样的玩笑话,却总归有什么不同了。 屋内只剩他一人。 也不知这些天是不是睡过了头,蜷缩在温暖柔软的被子里,却怎么都生不出困意。 直到东方第一缕晨曦倾泻。 天亮了。 温珩想去熄掉烛火。 迎春客栈装潢风雅,客房内的书桌上也摆了香炉纸笔,以作装饰之用。 桌面正中还有一副长卷,泼墨山水,苍茫银白的厚雪占满纸张,仿佛无边无际。 画上是雪落满山。 恍惚之间,温珩眸光一闪,竟似乎嗅到了清冷的雪香。 …… 那段时日正赶上魔界动盪,说是老魔尊身边的亲信反了水,举家被屠杀殆尽。 而后亲信上任,大肆横行,将魔渊彻底变成了炼狱。 随云山不管魔界事,但因矗立在人魔两界交壤处,也无可避免地受了牵连,时序混乱。 前几天还细雨连绵,转天又下起大雪来。 屋外,青临青川的欢笑声喧闹。 屋内热碳熏然。 青衣仙人喝了些烫酒,一时兴起,在桌上铺了长卷肆意泼墨,墨迹蹭在冷白的鼻尖脸侧,格外醒目。 他未抬眼,懒懒问道: 「今晚吃什么?」 研磨之人掰指算了算。 「两位小仙君点的竹笋豆腐,白灼菜心,蟹粉蒸肉,还有您上次说想喝羹汤,那便再加一道莲子羹。」 算完,软声问: 「您看,够让仙人赏眼吗?」 「尚可。」 难伺候的仙人勉强一点头。 快到天黑时,那人任劳任怨地去了小厨房。 玉珩埋首于长卷,直到后颈酸痛,才一把撂下笔,捞来酒壶喝了一口。 酒正好温热。 他一怔,往四周看了看。 不光酒是温热的,墨也研得细密足量,暖炉就在手边的位置冒着热气,还有沾湿了的白巾搭在笔架上,让他随时能擦净手上脸上的墨渍。 玉珩回想一下最近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 似乎有什么人……正在逐步蚕食他的自理能力。 这样不好。 玉珩若有所思,又灌了口酒。 ……但说到酒。 玉珩屈指敲了敲窗柩,召唤两颗青色小脑袋。 「去小厨房说一声,晚上加一道桃花酒酿圆子。」 食慾当前,仙人转眼就把自理能力抛之脑后。 两位小童也很捧场。 青川眼睛发光, 「哦哦,郁公子做那个很好吃!」 青临纠正, 「郁公子做什么都很好吃。」 郁公子,郁公子…… 青临青川跑远了,窗边的仙人却似是意识到什么,暗中皱了皱眉。 下雪了,天黑得早。 一群人欢欢乐乐吃完晚饭。 青临青川忙着抢最后一块蒸肉,玉珩餍足地缩进毯子,余光瞥见那人收拾完一屋凌乱笔墨。 忽地停步,驻足在桌前。 画中的随云山银装素裹,雾霭环山,漫山遍野皆是一片苍茫静谧的雪色。 右上角题了几枚清隽小字。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那人看了一阵,嘆了口气,语气中万分遗憾。 「仙君丹青妙笔,字更好看。若我小时候能有人来教这些就好了,可惜……」 玉珩拥着手炉,酒足饭饱,毫无戒备。 顺着他的话头便接了下去。 「你若想学,我可以教你。」 那双黑眸立即弯起, 「多谢仙君。」 案前。 玉珩拢了拢云袖,覆住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感受到掌心下微微一僵。 似乎并不擅长信任别人。 「放松,你这手若是有自己的想法,今日恐怕写不出好字。」 那人一默,努力放松了些。 玉珩扫他一眼,转而凝神于笔锋。 点提撇捺,先带他试着写了几个笔画,待两只手总算合拍不少,又试着随意写写诗词。 屋内暖意熏然,静得仿佛能听见屋外簌簌落雪声。 两人挨得极近,经年杀伐的仙人此时半点不设防。 他一转头,就能看到仙人恬静专注的侧脸,浓密睫羽,湿润软唇,以及…… 微红的耳垂上缀着一颗小痣,只有这个距离,这个角度方能看得见。 美玉有瑕,绝世无双。 …… 写满的纸张在旁边堆了一摞。 玉珩想了想,带着那只手,慢慢在纸上落出一个「郁」字。 旋即,笔锋一顿。 他侧目看过去,无声地询问。 似乎已经揣着这个问题许久了,也似乎是专门揣着这个问题,又不好意思直接开口—— 这么久以来,居然还不知他的名字。 第84页 那人似乎刚回过神来,眨了眨眼,倒也没拆穿这场蓄谋已久。 「君婴。」 玉珩问: 「哪两个字?」 他道, 「君主的君,婴孩的婴。」 窗外应景地传来两声惊唿。 「好草率。」 「听起来像, 『那谁家孩子』。」 玉珩也眉心微蹙。 那人抿了抿唇, 「的确不是真名,但并非要刻意骗你,只是因为爹娘没给我起过正经的名字,周围人随口都这么叫了……」 窗外的评价仍在继续。 「虽然听起来有点惨,不过倒是和咱们仙君挺般配。」 「是块玉,所以起名总跟玉有关,玉珩玉生玉尘什么的。」 「草率得如出一辙。」 「啪的一声」,窗户合上。 玉珩面无表情,考虑着以后要不要干脆把窗户封上。 窗户再不封,他就要疯了。 跟前,那人似是想到什么,眸光一转,落在先前画迹初干的长卷上。 而后手腕一动,走笔成线。 他的字迹与玉珩的清隽小字不同,苍劲潦草,锋芒毕现。 在「郁」后面又缀了两个字。 玉珩一字一顿,轻声读过去,似是思忖着什么。 「郁明烛。」 屋里静默。 那人张口,刚想说话。 就见仙人眼帘一抬,凉飕飕道, 「所以,你其实自己也能写好字?」 「……」 他没说话,但是表情中有些无辜。 于是迎着那道视线,玉珩想起来,人家本来也没说写不好,只说小时候没人教。 而且,似乎还是自己开口,主动请缨,说要教人家的。 于是仙人的眼神更凉了,不太讲理地断言, 「是你引诱我的。」 「是,」那人道歉得毫不犹豫, 「对不起。」 屋内寂寂烛火映着外面的雪色,将窗纸照得一片橙红,随云山不知何时落入一片宁静,只剩簌簌雪声。 玉珩先前为了握着他的手运笔,与他站得极近,执笔时还没觉得异样。 可如今四目相对,才意识到他们几乎拥在一起,连对方唿吸时胸膛的起伏都能分外明晰。 这么一来,微微加快的心跳也格外容易被察觉。 未谙红尘的仙人心念一动,莫名觉得有点古怪。 可具体哪里怪,是旁人怪,还是他自己怪,又着实分辨不出来。 他带着几分茫然的慌乱拧过了头,下意识想要躲避,但反而将薄红的耳垂送到了那人视线内。 ——郁明烛目光一落,瞧见仙人通红的耳垂上,那颗不起眼的小痣也比平日更深了些。 唿吸骤然烫了几分。 耳侧有一阵温热的唿吸扫过,仙人身形勐地一僵,脱口而出: 「我去看看外面,这么安静,不正常。」 说完拂袖,落荒而逃似的抽身离开。 跟前陡然一空,连带着几分暖意也被仙人衣摆搅散。 默然间,郁明烛浓长鸦黑的睫羽微垂,恰遮住了眼底的未明情愫。 他一直执着笔。 良久,一滴浓墨滴了下来,在纸上洇出一团痕迹。 …… 玉珩一出门,便跟四双明亮的眼睛对个正着。 青临青川眼巴巴: 「仙君,救救。」 「……」 仙人一向淡然的语气中带着几分错愕, 「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屋前堆了好大一堆雪丘,半人高,他的两个小童子把自己从头到脚埋进了雪里,连脑袋顶上都堆着雪。 仙人木着脸,一手一个,将两个童子从雪里拎了出来。 青临告状, 「都怪青川,打雪仗居然还用仙法,厚颜无耻!」 青川嚷嚷, 「是哥哥先在雪球里藏冰块了!」 「我…我哪知道里面有冰块?」 「哼,你分明就是故意的!」 说着说着又互相砸起雪球来。 从招数来看,两方都无法站在道德的制高点。 所以郁明烛从屋里出来时,两颗青绿的小脑袋又一次齐齐埋进雪里。 青衣仙人好整以暇地倚在门边,看得津津有味。 显然打算袖手旁观。 意识到仙君救救不了后,两个小童对视一眼,齐声, 「郁公子,救救!」 他们早就已经摸清了,遇事不决,先找仙君,能解决一半的困难。 找仙君不管用,转头去找郁公子。 能解决另一半。 片刻后,郁明烛帮他们抖落领子里的雪,送重见天日的两棵藤嬉嬉闹闹跑远。 「两位小仙君年幼,爱玩爱闹,倒是与您沉稳的性子截然不——」 一回头,见仙人手中团着一捧雪,朝他眯起眸子笑了笑。 郁明烛: 「……」 下一秒,那雪球照着他砸过来,正中胸口。 玉珩砸完,眉眼一弯,笑声朗朗。 他甚少笑得这么明艷,像是枝头一捧霜雪落进了群芳,染上人间烟火色。 可兀自笑了一阵,却见郁明烛定定看他,虽未开口,却低眉垂眼,有些委屈的模样。 仿佛是他无理取闹,欺负了人家。 于是仙人笑声一敛,忽然有些兴致寥寥。 玉珩抿唇,上前伸手想去拍掉那玄色衣襟上的碎雪。 「抱歉,不知你不喜玩闹,冒犯——唔!」 第85页 后领被人勐地塞进来一把雪,凉得他浑身一个哆嗦。 跟前,那双墨色双眸一弯,染上深深笑意。 「骗到仙君了。」 下樑歪,上樑也不正。 他们两人没比青临青川成熟到哪去,很快打得雪球满天飞。 两人身上都沾了一层霜雪潮气。 起先还是远程,后来也不知怎么,简直是互相拉扯着往对方身上扬雪。 直到郁明烛垫着他,背后在树上磕了一下。 而后惯性之下,两人又拉拉扯扯跌进了树下的雪里。 玉珩无措地抬起头时,对上身下的目光。 那一霎时,恰好满枝厚雪摇落,纷纷扬扬,落了满身满头。 他的手就支在那人心口处,心跳声如擂鼓。 …… 迎春客栈的窗子忽然被夜风吹开一隙,潮湿的水汽吹进一室寒凉。 温珩搓了搓胳膊,拢紧白狐裘。 他想去把窗户合上,一动,却自袖子里哗啦掉出来个油纸袋。 温珩一怔,伸手去捡。 里面是三颗山楂雪球,先前他小心翼翼地收好,揣进衣袖里珍藏的。 现下化了,黏黏腻腻的粘在纸袋最底下。 可惜他察觉得太晚,已经都不能吃了。 …… 清晨。 陆仁嘉早早登门, 「温师兄,一起吃早茶去吗?我打听到一家百年老字号,特别出名!」 温珩的视线暗暗在客栈内转了一圈,没看见那道身影,心头不由松了口气。 他点头, 「好啊,走一个。」 南浔城上午热闹,这家号称百年老字号的茶馆更是坐满了人。 小二搭着白巾, 「您几位来点什么呀?」 陆仁嘉无比阔绰,随口应答: 「你们这招牌是什么?都来一份。」 「哎呦,这您可就来着了,我们这里的招牌是桃花茶与春糕,就连百年前的仙君都爱不释口,次次来,次次点,歷久弥新,广受好评!」 「有那么好吃?」陆仁嘉扬眉, 「那就上一份尝尝,再来几样咸口点心。」 「好嘞,您且请好吧!」 小二一声吆喝,退了下去。 「铛——」 醒木砸在桌上,满茶馆骤然静了下来。 说书人满头白髮,精神烁烁。 「今天咱们要讲的,是仙魔之战。」 温珩执着茶盏的手一停: 「……」 「各位都知道,近百年间,仙魔大战共有两次,第一次年份久远,少说也是在百年前,仙君所向披靡,战无不胜,直接将那十恶不赦魔尊封印在了魔渊之下!」 陆仁嘉小声, 「温师兄,你脸上为什么有一种释然的表情。」 温珩闭着眼, 「因为我看开了。」 说书人的声音还在继续。 「第二次在七年前,那魔尊捲土重来,誓要取仙君项上人头,谁知仙君几招就将那魔尊打得落荒而逃,至今下落不明。」 「从此一仙一魔註定你死我活,彻底结下了血海深仇!」 「温师兄,你脸上的释然已经变成视死如归了。」 「……是啊。」 陆仁嘉尝试去悟: 「你是真看开了?」 温珩轻声纠正, 「我看是真完了。」 「仙人有两样法器,皆由上古勾陈潜心锻造,一件是通体银白的长剑,所过之处妖魔逃窜,另一件叫万生镜,流落在南海鲛人一族手中……」 有人不乐意了。 「说书的,每天能不能讲点新鲜的呀!这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我们都听厌了!」 「就是啊,说点大家不知道的!」 「附近不是有个什么宗门吗,叫什么来着,对,剑宗,这里面就没什么奇闻秘辛好说?」 很快引起一片附和声,茶馆里的百姓你一言我一语地吵闹起来。 「咳咳,静一静静一静!」 说书人捋了捋鬍子,在满堂注视下,忽然一拍醒木, 「好!今日老朽就给诸位说些没人知道的新鲜事!」 ———————— 久等啦久等啦! 现在的我是钮祜禄·渡! 前文有很小很小部分改动,但主线未变,即便不重看也不会影响后续阅读体验哒 (想重看的宝宝不用重新购买,dj相应章节即可直达) 特此感谢[雪微], [stop], [炭火烤肉], [咕了全世界]提供的宝贵修文意见。 也感谢所有读者宝宝的阅读,评论,支持和帮助,评对我对这篇文都万分珍贵。爱你们! 这段时间我重新梳理了主线和人设,所作出的改动大概为以下几个方向。 1. 增加师徒感情互动,并明确各阶段心动节点。 2. 细化萧长清对温珩的心动歷程。 3. 增加萧长清,崇炀个人剧情及高光点。 4. 细化温珩觉醒,成长道路,投放副本奖励。 5. 进一步区别剑宗九峰,突出各峰特色。(后续会有更加鲜明的其他宗门,种族的新配角) 6. 宁宋/宁渊/宋子羽的同一身份暗示加强。 7. 让师尊强起来烧起来! 8. 让本该紧张刺激的情节更紧张刺激点! 9. 难以一一列举的遣词造句和小细节! 今天先放个二合一粗长章跟宝宝们打回归招唿! 第86页 【本文自3.2正式恢復更新,从现在起到更新当天,给评论区宝宝们献红包】 【更新时间为早上九点整,努力日更】 —— 第38章 明天就离开南浔 「剑宗九峰起先只有随云山一座,第一次仙魔大战后,随云仙人以神剑移山填海之力,平地立起八座山峰,将封印魔界的阵眼封固在了山峦之间。」 这话一出,众人一片譁然。 「照你这么说,魔渊入口岂不是就在九峰之下?」 「住在那种龙潭虎穴,日夜提心弔胆不说,经脉灵田亦会在魔气侵扰下受损!」 「怎么可能?剑宗九峰的长老们又不是自讨苦吃的傻子!」 「……」 面对众人的质疑,说书人捋了捋白鬍子,高深莫测道: 「那九峰长老……你们可知是何等人物?」 有人答, 「这谁不知道?」 「主峰为弟子日常起居之所,其余八位,随云山明烛仙君,干坤峰璇玑真人,无相峰戒律道长,天机峰贪狼长老,青莲峰玄清娘娘,缥缈峰琉璃仙,回春峰妙手医圣,北昭峰宋含章。」 又有人插了句话。 「哎,我听说,除了明烛仙君与北昭宋含章外,其余几人似乎之前就颇有渊源。」 「不错,」说书人点头, 「早年间,有一户姓陈的人家,底蕴深厚,散修仙法,能护佑一方百姓免受邪魔侵扰,是当地家喻户晓的清流之门。 「这几人原本都是陈家的幕宾,略通仙法的无名之辈。」 「后来,许是善心有报,不知得了什么机缘,修为大增。」 …… 温珩随意听了几耳朵,打了个哈欠,注意力逐渐跑偏。 「小系,最近都没有新任务了?」 【根据系统定位,萧长清和祝清安正在无人山并肩作战,剧情回到了正轨,暂时不需要助攻。】 温珩哦了一声,片刻后,又问「那上次桃源村副本的未知奖励是什么,能不能结算一下?」 【已经投放了,你看看你的剑。】 温珩借着桌面的遮挡,在桌下翻了翻玉尘剑。 剑柄末端镶嵌的墨玉松动了,他轻轻一拨,就咔哒掉了下来。 先前嵌进去那一端断口粗糙,流线生硬,像是能和另一半合二为一的。 「这是什么?」 【以后你就知道了。】 「那它怎么用。」 【以后你就知道了。】 「你真当我是傻子吗?」 【以后你……】 【?】 温珩轻轻笑了一声,把墨玉拢进袖子里。 说书人的声音还在继续。 「原来那陈家家主捕杀魔族并非为民除害,而是为一己私慾,暗中饲养魔佞,所做作为,简直丧心病狂!」 「六位幕宾发现真相后,不愿再与其同流合污,当即联合起来覆灭陈家,将真相大白于天下。那时,正赶上了仙君封印魔渊,需有修为强盛之人镇守禁制。」 说到这里,周围一阵感慨。 「原来如此!」 「若不是这几位长老镇压魔渊,咱们南浔离剑宗不过百里,这百年来定然少不了要遭殃的!」 「几位长老是心怀苍生的大善人啊……」 茶馆里的人忙着给剑宗长老歌功颂德。 而陆仁嘉低声喃喃, 「可是,陈家人先前饲养魔佞做什么?」 他这句声音轻弱,跟自言自语似的,但恰好让旁边那一桌听见了。 于是那人转过来, 「兄弟,这你就不懂了,妖魔与人不同,是有血脉之分的,血脉越纯,就越特殊。」 陆仁嘉一怔, 「特殊在哪?」 那人压低声音, 「传言道,越纯种的魔就越容易丧失心智,沦为丧心病狂的凶煞邪物。但与此同时,以邪制邪,越纯正的魔血,也越能克制其他邪煞。」 「豢养妖魔做脔宠,辅助修炼,度化天劫,好处说也说不尽。」 说到这里,那人又幽幽嘆了口气。 「不过,这也只是传言罢了。自从魔渊被封,魔尊下落不明,人间已罕有魔族现身,至于那血脉纯正到能克制邪煞的,更见所未见……小二,再来壶桃花茶!」 一段对话就此结束。 陆仁嘉只当听了个奇闻轶事,未曾放在心上,无意间眸光一转。 「温师兄,你又在走神。」 温珩慢慢转过目光来看着他: 「又?」 「是啊,你最近老是走神,神情中还带着几分茫然和哀怨,」陆仁嘉夹了颗花生米, 「就像刚才画本子里的琵琶女一样。」 温珩预感不妙, 「?」 陆仁嘉用筷子尖点了点他: 「偶然撞破了丈夫杀妻之心,发现多年恩爱只是骗局,却畏惧于丈夫威压只能忍气吞声。」 「那种对生活的怨憎,和对未来的惊惶,一模一样。」 温珩: 「……」 也没那么悽惨。 他只是兢兢业业上了几个月班,一心只想快点退休养老。 结果发现老闆自始至终都只是在诈骗他,连劳动合同都是假的,而已。 呵呵,天杀的缺德公司。 温珩平復了一下气息,转而问道: 「歷练之期还有大半个月,你们缥缈峰有什么计划。」 「听说南浔附近出现些微弱的魔气,或许是哪只小魔兽跑到人间作乱,我们明日就去查一查。」 第87页 说话间,陆仁嘉已经狂炫完一盘花生米,又灌了两杯热茶。 「温师兄要和我们同行吗?」 「……」 温珩咬着半块春饼,眸光滞了滞。 ——弟子就在此处,等您回来。 默了几息。 温珩道: 「不了,我明天就离开南浔。」 ———————— 下一章新角色鲛人族圣子(某魔尊2号情敌)要出场啦! 师尊: (冷笑)(咬牙切齿)真是一点都不期待呢。 —— 第39章 学术交流 茶馆里来客熙攘,不知不觉已是一个时辰过去,桌上的一壶桃花茶喝尽。 温珩看了看正午日头, 「南浔城还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吗?咱们去逛逛。」 陆仁嘉嚼着花生米, 「南浔不过一座边陲小城,倒也没什么特殊的。」 「不行,得有。」 「?」 「早一刻回去,就要多面对一刻的狂风骤雨。」 「……」那是客栈,又不是虎狼窝。 陆仁嘉不懂,但选择尊重。 他又夹了一颗花生米。 嚼嚼嚼……嚼嚼嚼…… 终于灵光一闪。 「啊对,先前听璇玑峰弟子说,南浔城是有个好地方。」 温珩赶忙问, 「什么地方?」 陆仁嘉想了想,作出凝练: 「吹拉弹唱,歌舞表演。」 乐坊啊…… 温珩点头, 「也行。」 …… 半个时辰后,温珩看着高悬匾额上,那一目了然「醉春楼」三个字,瞳孔狠狠震颤了一下。 吹拉弹唱,歌舞表演? 很贴切,但明明完全不挨边! 陆仁嘉也不知从哪弄来把扇子,摇来晃去,十分风雅。 「温师兄放心,我昨天晚上就来踩过点了,这里的人都开朗热情得很。」 温珩更加震惊, 「你昨天晚上就来过了?」 「是啊,我和小冰一起来的。」 「你和你妹一起来的?!」 「可惜要找的几位姑娘都没时间,不得不遗憾作罢。」 「几位?!」 温珩陷入了深深的震撼。 这个世界已经癫成这样吗? 出神的功夫,屋里的环肥燕瘦瞧向门外,纷纷眼睛一亮, 「公子?」 陆仁嘉眸光一亮,一敞双臂, 「对,又是我,你们居然还记得——」 一群姑娘小倌唿啦涌出来,将人团围起, 「好俊俏的公子,第一次来醉春楼吗?」 「奴家瞧您好面生呀,快进来坐坐!」 「不知公子贵姓?喜欢听琵琶还是古琴,读诗书还是戏文?」 温珩从人群里伸出一只颤抖的手,声音淹没在一群「公子公子」里。 「救救——」 旁边如同透明人一样的陆仁嘉: 「……」 片刻后。 二人终于体面地坐在了包厢里。 陆仁嘉拿着花名册,跟点菜一样, 「这个牡丹姑娘,这个翠竹姑娘,还有这个弄弦姑娘,全都叫上来。」 花妈妈笑得满脸褶子, 「好嘞公子,您真有眼光,这都是我们楼里最会弹琵琶的姑娘!」 温珩从恍惚中反应过来点什么, 「都是弹琵琶的?」 「对啊,」陆仁嘉一脸期待, 「璇玑峰弟子们说,这三位姑娘技艺精湛,琵琶之乐余音绕樑,我正好向她们讨教讨教,肯定受益匪浅!」 原来如此。 温珩恍然一摊。 他为他的思想浑浊自罚一杯。 但是…… 「你一定要在这种地方交流学术吗?」 陆仁嘉正色,字字铿锵: 「温师兄,学海无涯,学无止境!」 温珩轻声, 「我知道,可这些人或许并没有你想的那么精通……」 「温师兄,虚怀若谷,不耻下问!」 「……彳亍。」 学吧,谁能学过你啊。 不听师兄言,吃亏在眼前。 …… 半个时辰后。 陆仁嘉一脸恍惚, 「我的耳朵……脏了。」 他死心似的闭了闭眼睛,忽然勐地给了桌子一拳。 「砰!」 琵琶声骤停。 陆仁嘉爆发, 「这都是弹得什么破玩意!我家门前弹棉花的都比你们在调上!」 「出去!带着你们的五音不全的琵琶立刻出去!」 姑娘们一头雾水, 「公子这是心急了?那我们不如直接进入正题——」 陆仁嘉: 「好啊,那我们来聊聊阳春曲的双挑指法该用几分力度?你不知道吧,来,你把琵琶给我,我给你演示一遍。」 「……」 待几位姑娘一脸「这人有病吧」地出了房门。 温珩一脸复杂, 「其实,也不能全怪她们。」 人家弹得不差。 虽然不至于登峰造极,但也算得上是宛转悠扬,余音裊裊。 总之在这种场合是绝对够用的了。 是陆仁嘉脑子缺根弦,非以学术交流的标准要求一群弹琵琶卖艺的姑娘。 就像在问,这个精美摆设花瓶它—— 能保温吗? 陆仁嘉还没意识到自己才是无理取闹的那一方,愤愤灌了一杯茶,气得唿吸急促。 「璇玑峰那群人耳朵瞎了吧!还说什么余音绕樑三日不绝,简直一派胡言!重金求一双没听过的耳朵!」 第88页 「收那么多银子,就这么煳弄人,当我是傻子吗?」 他骂完,还要转头徵询一下围观群众的认可。 「温师兄,你说是不是?」 温珩默了一会。 「傻孩子,你怎么会是傻孩子呢。」 陆仁嘉得到认可,颇为满意, 「哼,就是!」 就在此时,十分不巧。 青天白日里,醉春楼的来客不算多,几位姑娘临走时没将门合紧。 于是隔壁放肆的琵琶乐,和着几声朗朗大笑清晰传来—— 「好好好!果然是高山流水,天籁之音!」 雪上加霜。 温珩瞥了一眼陆仁嘉的脸色,在他窜出去的前一秒,眼疾手快地攥住了他的后衣领。 陆仁嘉皮笑肉不笑, 「温师兄,你这是做什么?」 温珩礼貌微笑, 「我很怕一放手,就如同撒开了牵着哈士奇的狗绳,你会像勐犬出笼一样冲去隔壁,把坐在恩客大腿上的姑娘揪起来,自己坐上去,企图给她们演示演示。」 「不可以吗?」 「不可以,太辣了。」 辣眼睛。 持续未停的琵琶声中,陆仁嘉深唿吸好几次,再三保证自己出了门立刻就走。 温珩质疑, 「真的?」 「真的,在这里多待一秒,我都怕自己的音准被她们传染拉低。」 「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温珩犹豫片刻,将信将疑松开手。 在警惕的注视中,眼睁睁看着陆仁嘉步伐沉稳地迈出门槛,朝着左边楼梯走了过去。 是离开的方向。 温珩松了一口气。 但是下一秒,那道身影迅速掉头闪现回来,冲到隔壁—— 咣当一声破门而入—— 「都把琵琶给我撂下,全场看我表演!」 「……」 温珩轻轻闭眼,伸手抚上了额。 合理,一只出笼的哈奇士,确实四匹马都追不上。 隔壁天翻地覆的声音响了一阵。 那群人可能是被镇住了,居然真就那么呆若木鸡地看着陆仁嘉抱起琵琶,一抹一挑拨起了弦。 缥缈峰专修乐攻,明明是同一把琵琶,同一排长弦,可换了奏乐的人,就像银瓶乍破,扣人心弦,几乎直直敲进人心底深处。 事已至此,温珩也不急着走,秉承着「钱都付了能薅点是点」的原则,把目光移向桌上的点心茶水。 正好,他也饿了。 醉春楼做点心的手艺虽然没他师尊好,但也尚可垫垫肚子。 隔壁传来的琵琶声如珠落玉盘。 温珩慢慢悠悠吃着糕点,另一只手指尖随旋律点着桌子,惬意地眯起眸子。 这于他何尝不算身处乐坊呢? 「救命!救命——」 可刚吃了没几口,门外忽然就一阵吵闹。 迎面扑过来一道身影,一脸惊慌失措地跌到了他脚边,一把攥住他的衣裳下摆,用很生涩的口音求救—— 「救救我!」 旋即,唿啦一群人堵到了包厢门口,手里拿着木棍,凶神恶煞。 花妈妈冲进来: 「公子恕罪公子恕罪,这小奴是新来的,不懂规矩冲撞了您,我这就将他带下去狠狠责罚!」 说着,一把拽着那人往外拖, 「碧青,还不快给我滚出来!」 「不要,放开我!」 那人挣动之间,露出白皙的手腕上布满青紫伤痕。 他回过头,异色的瞳孔里盛满惊恐: 「救我!」 …… 花妈妈揣着沉甸甸的钱袋离开了。 温珩尝试安抚角落里的一团人。 「别怕,我已经帮你赎身了,现在这里没有人会伤害你……」 角落里的人慢慢抬起脸,两腮挂着泪痕,下巴尖瘦得可怜,头纱包裹之下,只有额前垂下一缕浓密捲曲的蓝发。 他似乎不通语言,发音滞涩,努力地表达着自己的意思, 「我,迷路,他们骗子,绑架……」 温珩耐心地听着他把这几个字眼重复了许多遍,而后柔声问: 「那现在,你想离开这里吗?」 碧青看了他一会,小心翼翼点了点头。 一只纤弱的手从衣袍中探出,搭在了温珩的手上,水波似的清凉。 他拉着人往外走。 「幸好陆师弟的马车就在楼下,我们先……」 咕噜噜一声肚子响。 温珩话头一顿,循声看去。 碧青正直勾勾盯向桌上糕点,伸出艷红的舌尖抵了抵下唇。 温珩: 「……」 温珩连带人带糕点都搬上了马车。 眼前的人抱着几块糕点啃,显然饿坏了,吃的狼吞虎咽,将白净的两腮撑得鼓鼓囊囊,沾了一圈糕点碎屑。 就剩最后一块的时候,忽然有所察觉,一抬头。 接收了一道混杂着嚮往和痛惜的目光。 他犹豫了一会, 「……泥要次嘛?」 你要吃吗? 虽然是这么问着,但水葱似的手指将糕点捏得死紧,看起来完全不捨得。 温珩深深吐出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渴望, 「不了,谢谢,你吃吧。」 「好的!」这两个字说得最为清晰。 温珩: 「……」 温珩: 「你家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这话一出,碧青忽然一个哆嗦,往前扑上来。 第89页 「不,我不想,回家!」 温珩一惊, 「等等,你别……」 「不想回家!」 「行行行,但……」 「不回!」 「我知道!」温珩崩溃地按住他的双手, 「回不回去的事可以商量,但你别把这一手糕点渣子抹在我的衣服上,我可就这一套能穿!」 待终于把人怼回了座位里。 温珩肉痛地拍打着衣襟上的油渍,听见那人愣愣地问: 「原来你这么穷吗?」 衣襟上的手顿时一停。 这几辈子加起来,他身上唯一有点钱的时候,是下山前九峰统一分派银两灵石。 那领事堂的弟子许是见随云山就这么一颗独苗苗,便将一整座山的份例都给了他。 当时温珩接过钱袋的手都有些微微颤抖了。 不过后来发现,跟缥缈峰这种本身就有钱的大户比起来,他那点蚊子腿简直不值一提。 眼下,就连那点蚊子腿,也都用来给碧青赎身了。 现在他两袖清风,兜比脸还干净。 而罪魁祸首就在眼前,一脸无辜地问, 「原来你这么穷吗?」 温珩心里一痛,憋屈道: 「你懂什么?莫欺少年穷。」 碧青没放过他, 「以后少年会变富有吗?」 温珩咬牙, 「……以后就是莫欺中年穷。」 「喔,」碧青举一反三, 「还有莫欺老年穷?那再然后——」 「死者为大。」 「……」 ———————— 你好,我捡到了一本魔尊日记:徒徒饲养指南。 「要征服一个男人的心,先征服他的胃。 ——魔尊亲笔」 写得有点疲软啦,先发出来一章给宝们吃一吃, (摊) 但是说好要加更粗长…… 所以晚点努力再补一章! —— 第40章 妻子在外鬼混的绝望主夫 马车内,因为这沉重又心痛的话题陷入一阵静默。 碧青纠结了一阵,小声问, 「你真的被我吃穷吗?」 「银钱虽然没有了,」温珩点头, 「不过,不必担心我……」 「可是,我还没吃饱。」 温珩: 「……」 这人是不是有点没良心?不确定,再看看。 他去找陆仁嘉的时候,被屋内围得满满当当的人脑袋震撼了一下。 这里就跟幼儿园大班似的,言传身教,诲人不倦。 陆仁嘉正在夸奖敢于第一个上台演练的弄弦姑娘,闻言,随手将钱袋抛了过来,让他赶紧走,不要打扰教学进度。 温珩捧着钱袋回来。 碧青探出脑袋, 「楼上怎么了,好激烈的鼓掌声。」 温珩把他按回马车, 「有人在改革醉春楼,解放琵琶女,普及高教育,狠抓不作为。」 碧青: 「?」 虽然听不懂,但感觉思想被洗涤了。 …… 余下的时间,就一直沉浸在买买买吃吃吃的节奏里。 一直到了日暮黄昏时,温珩的目光在碧青仍然平坦的小腹上看了又看,始终没明白哪里到底是个什么构造。 是在肚子里藏了个黑洞吗? 终于,碧青咽下最后一口蒸酥酪,举着沾满糖霜的双手,长舒出一口气。 温珩小心翼翼地试探, 「饱了?」 碧青勉为其难, 「半饱。」 「厉害。」温珩感慨, 「其实赎身是没必要的,你在醉春楼多待两天,能把整栋楼吃垮。」 碧青不满,正要开口反驳。 忽然听到窗外嘈杂吵闹,一阵踏踏马蹄声—— 「站住!」 「刀剑无眼,不想死的都让开!」 「魔兽往那个方向逃了,给我追!」 温珩掀起车帘,往外面瞧了一眼。 是北昭弟子撵着几只四散而逃的妖魔,人马穿市而过,周围百姓惊慌逃散。 这就是先前陆仁嘉提到的几只魔兽,在原书中也有。只不过原书里追着妖魔跑的是萧长清,被妖魔追着跑的才是北昭。而缥缈峰的弟子连影子都没露。 一想到面对如此崩得亲妈都不认识的剧情,系统还要咬牙切齿说出「剧情就在正轨上」,他就不由得想笑。 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乐极生悲。 温珩唇畔刚弯起一个弧度,忽然一阵剧烈的晃动,整架马车都被顷刻掀翻滚了好几圈。 第一时间,他下意识护过身边之人。 两人从车帘缝隙滚了出去,滚到了扬尘的闹市里。 温珩低头, 「没事吧。」 碧青吓坏了,跟个大型挂件一样缩在他怀里,两手紧紧攥着他胸前的衣襟,满手糖霜也就尽数抹上了云纹锦缎。 温珩闭了闭眼睛。 行,他这件衣裳算是彻底脏了。 怀里传来颤抖的细声, 「我好怕……」 温珩便安抚道, 「别怕,那些妖魔都是跑龙套的炮灰,出场三百字造成零伤亡,我们肯定会平安——」 话音未落,就感觉衣领一紧。 下一秒,腾空而起。 温珩仰头,看了看后领上覆满黑鳞的爪子。 看了看脚下越来越远的街市。 又看了看身边同样迎风凌乱的碧青。 「……」 零伤亡…… 算了。 第90页 他在古藤幻境里就有所预料了。 他果然是绝世倒霉蛋,还经常拖累身边人,买一送一那种。 街道上,元明元修挽起长弓,手臂绷出道道青筋,却终究投鼠忌器,只得忿忿放下。 「继续追!」 两只生了黑翅的魔兽在空中一骑绝尘,很快便出了南浔城。 温珩挂在魔爪上晃晃悠悠,想开口说:这都飞出二里地了,两位大哥能放开我这个柔弱无辜的病号人质了吗? 结果刚一开口,被灌了满口的风。 如果不是他及时闭嘴,那两片沾着污血的羽毛也要掉进他嘴里。 温珩选择闭嘴。 南浔近海,城池周围多有村镇打渔为生。 此时夕阳斜下,正是涨潮时。 两只魔兽在礁石边落了下来,收起黑翅,聚在一起咕咕啾啾说了半天。 声音压得很低,前面的部分温珩全没听懂。 但当那只龟裂干枯的魔爪指了指他们俩,又往脖子边一划—— 意味还是十分明显。 碧青抖了抖,又往旁边人怀里缩, 「怎么办?」 温珩气定神闲, 「没事,我们有数量优势。」 碧青: 「?」二对二哪来的优势? …… 两只魔兽叽里咕噜的低声交谈里,耳尖一动,忽然听到旁边幽幽插进一句。 「可是我们有两个人……」 俩魔一怔,循声看去。 夕阳映照的礁石上,刚刚抓来的人裹在狐绒盘腿而坐,一脸恹恹病色。 病秧子问, 「你们要先杀哪一个?」 旁边碧青睁大了眼。 原来是这种刚好够做一道选择题的数量优势! 两只魔兽也被问懵了,居然真的考虑了片刻。 其中一个用生疏的嗓音说, 「那就……先杀左边长得好看的这个。」 病秧子反驳, 「你这是外貌歧视。」 另一只魔兽想了想, 「那就先杀右边的,看起来细皮嫩肉的,正好让我开开荤。」 先前那只正要附和。 突然听到病秧子轻声, 「一起抓来的人,凭什么你吃独食?」 好可耻的断章取义和挑拨离间! 但管用。 先前的魔一下就不干了。 「是啊,凭什么你吃独食?」 「你傻啊,那不还剩一个给你吃吗?抢什么抢?」 病秧子: 「他的意思是你只配吃他剩下的。」 「什么意思,我就只配吃剩下的?之前要不是我,咱俩能这么顺利逃出来吗?」 「你还有脸说?要不是你,咱俩能一出魔界就被人逮狗笼子里吗?」 「他说全都是你的错。」 「兔崽子,我早看你不顺眼了!」 「真要硬碰硬,我扒你一层皮!」 很快,两位凶相毕露的魔兽吵吵着动起手来,互相推搡,宽大的黑翅也扇动着,满天黑毛乱飞。 直到其中之一被按着脸,发音不清, 「等等,停一下停一下!咱俩为什么要顺着他的意思?」 另一只也反应过来, 「该死的,他耍咱俩!」 对视一眼,达成共识: 「先杀他!」 可是当他们齐齐扭过头,却发现病秧子不知何时已经站起来了,迎风立在礁石上,墨色长髮与雪白的大氅被海风吹得飞扬乱舞。 那双弯起的黑眸像是暗夜中的墨石,盈满笑意。 也映出两张不可置信的面容。 …… 「噗通」, 「噗通」。 海面散开两圈懵懂可怜的波纹。 礁石上回归宁静。 最后一点日头消退下去,天光暗淡。海水蔓延而上,很快将礁石表面也打湿了一层。 缩成一团的碧青呆呆愣愣抬起眼。 见那道身影踏着残照,朝他缓缓走来。 明明上一秒剑锋兇悍招招毙命,下一秒却漫不经心地甩掉剑上的污血,敛剑入鞘,语气随意, 「坐在石头上不凉吗?」 说着,递手将他扶起。 那只手也是温润细嫩,骨节泛凉,让人全然想不到上面沾了血腥的模样。 碧青唿吸一滞。 但随着起身动作,头上的厚纱松动滑落。他回过神来,赶忙慌乱地想重新披上。 却听见一声轻笑: 「此处没有别人,不必再藏了。」 「……」 「你,你知道我是……」 「我本来打算装不知道,但你的鱼尾已经快化形了。」 闻言,碧青呆愣一低头。 这才发现方才的潮水打湿了双腿。 于是半遮半露的衣袍间,嫩白的肌肤覆上一层细密的鳞片,在月光下映出一片闪烁粼粼的宝石蓝。 温珩说, 「再装下去,无异于双目失明。」 海风静静地自耳畔吹过。 半晌,碧青咬了咬唇, 「那你不捉我?」 「什么?」 「世人都说鲛人织纱千金,泣泪成珠,先前醉春楼的人不知我的身份,只把我当寻常小倌,可你既然已经知道,为什么不……」 温珩本来是笑着的,直到碧青喉头一动,咽下了末几个字,转而小声, 「何况你还那么穷。」 「……」 恶语伤人六月寒。 他现在的心跟铁一样冰冷。 于是碧青再一抬眼,就见面前之人悄然敛了唇边的弧度,目光沉冷,语气中带着几分刻意而为的阴寒。 第91页 「你不说,我还不知道你这么值钱。」 唰的一声,玉尘剑出鞘。 碧青浑身血液一凉,双腿却像钉在地上一样动弹不得。凛冽的剑芒顷刻间迫近,他只来得及失声, 「不要!不——」 剑梢在他耳侧一挥,灵力成波,震开了他身后偷袭扑来的魔。 又是「噗通」一声。 水花溅起又落。 那双点墨似的眼眸也重新染上笑意。 在碧青惊愕呆滞的目光中,温珩抬了抬唇, 「你再不回家,没准马上就会追来第四只,第五只,第无数只魔。」 声音微微压低,带着几分威胁, 「到时候他们拔你的鳞片做下酒菜,我可就不管了。」 碧青的小脸青了又白,白了又红。 不知道该说你这混蛋怎么又戏弄人,还是该说多谢恩人又救我一命。 憋了半天,憋出一句, 「你是很坏的好人。」 默了几息,又问, 「我不想回家,可以跟着你走吗?」 很坏的好人说: 「不可以,我不想养鱼。」 「我以后少吃点。」 「那也不可以,而且你的少吃肯定少不到哪去。」 碧青又说不出话了,他本就语言不通,说几个字眼要琢磨半天,结果被这人轻而易举地一句句都顶了回来,憋屈得脸更红了。 温珩眼看小鲛人从眼尾到耳朵再到侧颈,绯红一片,嗫嚅着对他说, 「那,那我给你些报酬吧,多谢你的救命之恩。」 这话一出,他承认他期待了一瞬间。 然后就见鲛人巨口一张,咬上了自己的手臂,一通勐啃。 「……你这是?」 碧青含含煳煳, 「我们鲛人一族,眼泪能化成明珠,很值钱的!」 但他怕疼,不忍心对自己下重口,啃了半天把自己啃的眼泪汪汪,就是凝不出一滴能掉下来的眼泪。 耳边一声嘆息。 一只手拎起他的领子,抖了抖,抖得他松了口。 「不必了,你再啃一会,突然想吃肘子了,我又得搭钱给你买。」温珩说, 「我真得回去了,家规森严,不许夜不归宿。这里是东海,碧青,你——」 碧青勐地扑了过来,两臂紧紧缠着他的脖颈,带来一阵独特的浓香萦绕。 他闷声道, 「别再叫这个名字,那是楼里妈妈随口起的,难听死了。」 「行,那小饭桶,你——」 温珩还未来得及说完,就觉得腰间被塞过来什么东西。 旋即,怀里一空。 鲛人立在礁石边,入水前回过头,异色眼眸在月华下像净透的琉璃。 「我名濯厄,别忘了我。」 …… 回到迎春客栈已经是明月高悬。房内安静无声,连烛火都没有。 温珩设想了好几种结果。 比如屋里空空荡荡,郁明烛像昨夜一样去外面过夜;比如郁明烛以为他走了,顺理成章早早在床榻上安睡。 他甚至想过,可能一推开门就四目相对。 然后他的师尊会像以前一样,似笑非笑地责问, 「乖徒这么晚才回来,是又去哪里鬼混了?」 他自以为做好了面对一切的准备。 但当看到那一地横尸与血红时,霎时,仍是遍体陡寒。 旋即,一阵罡风勐地扫过来,将他一把磕在了门上。 眼前的上扬的猩红长眸溢满魔气,全无理智。 郁明烛薄唇一扯,狠狠抵过来了,尖锐利齿咬上了温珩颈侧肌肤,汩汩流动的鲜血隔着血管与皮肉,如同致命的引诱。 「嘶,师尊……」 疼痛让温珩皱了皱眉,伸手去推,可两只手腕被对方一只手就轻而易举地握住,又束在头顶。 分毫都反抗不得。 「轻些,疼……」 失去理智的人或许听都没听清,为了咬得方便些,另一只手还顺势扯上了狐裘与青衣,勐地一拽—— 温珩心头蓦然有些恼意, 「郁明烛!」 颈上的尖牙倏地一僵。 郁明烛睫羽微颤,眼底的疯狂渐渐退去,恢復清明。 被他抵在门上的人衣衫不整,露出一片玉白肌肤,纤弱的脖颈上几枚牙印还在渗血,就像落入雪中的瓣瓣红梅。 定神看清的一剎那,他险些再入魔一次。 但下一刻,那人已经拢起衣衫,从他身边掠过,站定在一地狼藉边。 死去的人浑身都炸开了皮,目眦尽裂,血肉发黑。 分明昭示着魔道恶行。 郁明烛努力平復着唿吸, 「是这群人先闯进来杀我,我只不过……」 说到这里,不由顿住了。 不过什么? 不过反击? 这群人是何身份?为什么要闯进来杀他?死在他手下的人为何模样这么狰狞难看?他方才那副丧心病狂的丑陋面容…… 桩桩件件,他能解释得了哪个? 郁明烛的眸光一点一点沉下来,掩在衣袖中的手慢慢拢紧,自己都没发觉自己紧张得过分。 堂堂魔头,如履薄冰。 却忽然听到平淡一句, 「怎么清理?迎春客栈没有多余空房,晚上还要在这里睡的。」 郁明烛一怔,蓦然察觉到什么。 可却不敢相信。 他心神俱颤,甚至没察觉到脚边那血肉模煳的人还剩一口残气,在他恍惚无防备之际,拼尽全力将匕首刺过来。 第92页 「锵」的一声。 郁明烛未动。 却是玉尘长剑凛然出鞘,毫不留情将那只手钉在了地上。 残月的清辉从大敞的木窗中透出几缕。 温珩背对着郁明烛,看不清面容与神色,空气中还瀰漫着沉重刺鼻的铁锈味。 那人不甘心地睁大双眼,死不瞑目。 郁明烛如梦初醒。 原来他千方百计要瞒着的事,他以为暴露时的惊慌不定,都像个笑话。 温珩分明已经都知道了,却不说破,而是用行动表明—— 无妨,我算同谋。 …… 温珩将窗子推开通风。 —— 「越纯种的魔就越容易丧失心智,沦为丧心病狂的凶煞邪物。」 以郁明烛的血脉,不知已经熬过了多少身不由己,痛不欲生。 回过身来,地面已经全都清理干净。 郁明烛正在收桌上的碗盘。 说来也怪,方才满屋子都溅满了血,唯有这方桌子,干干净净,纤尘不染。 就像被陷入疯狂的人凭着本能,刻意避开了一样。 可桌上只是些清粥小菜。 郁明烛为何要避着区区…… 温珩心念微动。 是因为他昨晚说,离别后会想念师尊做饭的手艺,所以郁明烛今晚就特意亲手做了宵夜? 郁明烛正将碗盘都收到食盒中,准备拿出去,却忽然被一只手阻拦了动作。 温珩道: 「何必要收,我正好饿了。」 「……」郁明烛抿唇,低声道, 「这些都凉了,难以入口,你若饿了,我再去做些吧。」 温珩没听出来他语气中的迟疑, 「不用折腾,我也没那么挑嘴。」 他说着,迳自捞过了粥碗,米粥加了桂圆莲子和花瓣,入口绵密。 可口感有些奇怪。 味道也太重了。 ……这人今天的做饭水平发挥失常了?还是他真的被养得更挑嘴了? 温珩从睫毛下觑了郁明烛一眼,有些困惑。 又喝了几口,他拈起筷子去夹一颗花生米。 可是花生米上居然软到带着潮气。 南浔虽然近海,气候湿润,不放上几个时辰,不会从酥脆变成…… 温珩陡然一顿。 目光落向绵白清粥,恍然惊觉什么。 原来不是发挥失常,也不是他挑嘴。 他早上出客栈时,心中暗暗庆幸没看到郁明烛。 那是因为郁明烛正在小厨房帮他煮粥。 早上就煮了出来,一整天等着他。 不知道他何时回来,于是粥放到冷了,就重新用炉火热一遍,热了又冷,冷了又热,连粥米都要化开了。 粥被煮得发干,中途又加了些水进去,可是味道就难以再把控得恰到好处。 可惜折腾了一整天,最后仍是又干又冷,难以入口。 这些事情,他的师尊一个字都不说。若他没有发现,这人便干脆当做无事发生,不觉得委屈,更不因此生气。 可……何至于此? 明明郁明烛才是居高临下的那一个,能轻易翻云覆雨,而他微不足道,毫无反抗之力。 何至于此? 何至于用如此笨拙粗劣的方法,小心翼翼地来讨好他? 郁明烛见他忽然停了动作,捧着粥碗走神,还当是那粥实在过于难喝,不禁皱眉道: 「别勉强,我再去重新做一碗就是。」 「不,」温珩迅速将剩下的冷粥三两口打扫干净, 「我在外面饿了一天,一时间喝快了,有点噎而已。你看,这不是都喝完了。」 良久。 郁明烛微微避开了视线。 他怕再多看一眼,就要生出许多不该有的痴心妄想。 「那你早点歇息,我先走了。」 「等等。」 ———————— 晚上回去—— 某师尊幽怨盯过来: 「你身上有他的香水味……」 徒徒:我只是犯了每个徒弟都会犯的错误o。o ps。(按理说这里郁明烛清醒是因为喝到了温珩的血,但是莫名其妙的,写出来就像是媳妇一发怒瞬间耙耳朵的妻管严……怎么回事……)(也可能这才是事情真相吧……) —— 第41章 「嗯,好热……」 温珩坐在矮凳上,捧着粥碗欲言又止, 「这两日,你都是去哪睡的?」 他心里隐约有些忐忑和迴避,很怕对方说出类似于「无处可去」这种凄凉的答案。 ……不不,应该不会,迎春客栈虽然满了,但南浔城这么大,总归还有其他客栈;再不济,灵鹿仙车也足够宽敞—— 「没睡。」 「……」 原来还有更凄凉的答案。 顶着温珩愕然的视线,郁明烛抿唇解释, 「有些紧急私事要处理,没顾得上休息。」 想了想,又补了一句, 「今天早上在膳房灶台边,抽空眯了一会。」 温珩: 「别说了。」 现在已经凄凉到有些荒谬了。 他伸出手摸了摸心口。 那里正在砰砰跳动,像是微乎其微的良心往他耳边吹风——说,人不能,起码不应该。 反正也就只剩这一晚了。 明日桥归桥路归路,从此再不相见。 就当是最后做个断吧。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一些, 「那今晚还有私事吗?」 第93页 郁明烛坦白, 「没有,刚才当着你的面,都处理完了。」 那几位横七竖八的倒霉私事,现在连尸骨渣滓都没剩下了,干净得不能再干净。 不知不觉已是更深露重,长夜昏暗。 温珩说, 「这张床榻,倒是足够宽敞。」 …… 屋内黑下来,安静得可怕。 好消息是软枕和锦被都有两套,床面也大到绰绰有余。 坏消息是依据这家客栈花里胡哨的装潢风格,床褥纱帐不负众望地全都是金线大红,上面绣了大朵并蒂莲花。 软枕不红,软枕是蓝色的。因为上面绣是的戏水鸳鸯。 若是如掌柜当初採买物件,布置房间时,所预想的那样,眼下合该是一对浓情蜜意的道侣躺在上面,耳鬓厮磨,翻云覆雨。 那这些艷红的床褥鸳鸯便正好应景。 可惜不巧,床榻上的两人各怀心思,分得老远。 于是便显得一切都不合时宜,分外讽刺。 …… 夜深人静,郁明烛却没什么睡意。 一阵浓重的水香从身侧隐隐约约散过来,是他先前从未闻到过的陌生香味。 还有在方才近距离接触时,那衣襟上的污渍…… 夜色中,郁明烛听着自己沉缓的心跳声,眸光暗了几分。 温珩自己可能都没注意过。 纵使表面随性散漫,好养好活,其实挑剔得很,饭菜咸了不行,淡了不行,腥了不行,放了一丁点能去腥,但他不爱吃的葱姜蒜末,也不行。 不爱薰香,大多数时候,身上都干干净净的,没有任何多余的味道。 更遑论是自己弄脏了衣裳,再招摇地一路穿回来。 所以……是别人! 郁明烛咬了咬牙。 温珩早上是跟那个姓陆的弟子一起出去的。 姓陆的去了醉春楼! 所以是醉春楼里有个「别人」! 与温珩长时间,近距离接触过,把香气染到了他身上,还不知怎么弄脏了他的衣襟。 郁明烛有种快要抑制不住的冲动,恨不得揪着这人的领子好好问一问,你去那种地方干什么!你让谁碰了你!你敢让谁碰你! 可他又心知肚明,他实在没有这个资格。 他就连睡在卧榻之侧,都不由放缓了唿吸,只敢贴在床边上,似乎生怕有任何可能被赶下去。 堂堂明烛仙君,卑微至此,可笑死了。 眼下,仅仅是一种莫须有的猜想,就在心中无尽头地发酵疯长,让他止不住地心烦意乱。 方才体内被强压下去的躁动又尽数翻腾起来。 或许是受环境影响,连带着些陈年旧忆,一起从心底钻出来。 …… 那一年的魔界格外动盪。 老魔君残暴不仁,魔渊的穹顶数百年来不见天光,始终阴暗如蒙着一层血雾,无禁城中更是杀伐不断,日日腥风血雨。 所以当叛军杀进仙哭殿来时,老魔君手下居然没有哪个部下心腹前来支援。 偌大的仙哭殿被血洗屠杀,魔侍魔兽横尸遍地。 郁明烛亲眼看着昨日还笑盈盈塞给他一把米花糖的慈爱堂叔,今天就亲手将他的父亲噼成对称两半。 屋外厮杀声震耳欲聋,有垂死的魔类召出雷电,亮白的闪光一划而过,剎那照亮了溅满鲜血的魔尊宝座。 他的堂叔单手提着他父亲的首级,血淋淋的粘稠液体往地上滴。 堂叔转过身来对他笑着, 「君婴,你从小就最乖最懂事,今天便自己选个死法吧。」 那时候的郁明烛还比他堂叔矮整整一个头。 他拼死反抗,像只遍体鳞伤的困兽。 直到被一脚踹进血湖,沉了下去。 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还颇有些好笑地想,人间都说万生死后要下地狱,见阎罗。也不知地狱与魔渊,阎罗与堂叔,究竟哪个更可怕些。 可是睁开眼,他看到是的竹床青帐,云雾桃花。 以及被他压在身下,面带愠怒的青衣仙人。 玉珩仙君的名号太响亮,魔渊里没人不认得。 那一瞬间,郁明烛应激地差点祭出杀招。 可是仙人似乎全不设防,兀自起身挽着长发。 那件青雾似的纱衣在阳光下近乎透明,清晰可见流畅的腰线没入腰封,如瀑般的墨发尚且带着出浴后潮湿的水汽,三两下被玉手轻巧挽起,又横插一支桃花木簪。 郁明烛自小冷静理智,惯会计较得失。 魔渊处处都是堂叔的眼线,他身受重伤,回去了肯定没有活路; 人间大多憎恶妖魔,一个不慎暴露身份便会惹来杀身之祸; 随云山地处偏僻,又有仙人坐镇,无论是仙是魔是人,都不敢轻易踏足…… 太多太多,数都数不尽。 最要紧的是,玉珩仙君似乎没看出他的魔族身份! 那这其中可周旋的空间就太大了。 他一直以为当时攀上仙人的衣袖,哀求仙人让他留在随云山,都是下意识的理智思考,利益使然。 可是几年后的一天夜里,空空荡荡的仙哭殿烛火寂寥,郁明烛一身酒气地仰在魔尊宝座上,偶然回想起那一幕,才惊觉当时的自己根本没计较任何利益得失。 那一剎那,他只是嗅见了淡淡桃花香,想去人间走一趟。 第94页 …… 仙人说他没有钱,就得用苦力来赔。 所以他顺理成章地在随云山住了下来。 人间常有不平,玉珩仙君不经常待在山上。 有时离得近,几个时辰就能赶回来,有时离得远,要三五天。若赶上仙人有兴致,在周遭喝茶逗鸟,便要拖上十天半个月。 除了玉珩,山上还有两棵小藤化作的童子,傻傻的,好煳弄。 这种情况下,他要暗中做任何事情都很方便。 于是他窥破了随云山灵池与魔渊血湖相连接的秘密,暗中联繫魔族旧部,某一天,还借着下山买菜的由头,悄悄去人间一座小城杀了几个潜逃的叛徒和内奸。 郁明烛立在巷子阴影里,面无表情地擦着指尖污血,带着重复过千百遍的熟稔。 顺便怠懒地琢磨,该找个什么藉口煳弄玉珩仙君,让仙君放下戒备。 他的身影冷寂,落寞,如同被罩在一点光亮都没有的永夜。 就在这时,一墙之侧,忽然传来苍老悠长的叫卖声。 「山楂雪球,又酸又甜的山楂雪球——」 …… 那天傍晚细雨缠绵,到了夜里,已经是雷声轰鸣,倾盆大雨。两棵小藤化出原型去山崖上淋雨养神了。 屋内熄了烛火。 仙人要在床上安睡,而他便躺在外面的美人榻上,暗中调息疗愈经脉。 那时候他还不能稳定地压制体内凶煞魔气,一个不慎,便心魔发作。 他剧烈喘息着,肆虐魔气在体内横冲直撞,几乎压碎丹田。 只差那么一点,他就要沦为丧失理智的—— 「怎么了?」 玉珩倚在屏风边,神色淡淡,肩上松松搭了一件外衣。 霎时,郁明烛血液停流。 因为仙人看过来的目光毫无波澜,可肩背却若有似无地侧着,那个动作郁明烛很熟悉,是出招起势的迹象。可能下一秒等着他的,就是不留余地的杀招。 他不知道自己方才将要入魔时,有没有露出萦绕漆黑的魔气。不知道仙人究竟有没有看穿他的身份。 他强行安耐着心中的慌乱,喘着粗气,轻声掩饰, 「没什么,外面的雷声太大,我做了个噩梦……」 玉珩又瞧了他一会, 「……哦。」 说完,肩背一松,打了个哈欠,轻飘飘地回去了。 又好似方才的杀意只是错觉,仙人无知无觉,浑不在乎。 郁明烛不喜欢被动,不打算跟个怨妇似的冷在屏风外翻来覆去地纠结,他刚才想杀我,他刚才没想杀我,他刚才想…… 他选择直截了当,跟了上去。 玉珩刚坐到榻上,与他四目相对, 「?」 郁明烛眉心一抬,眼尾一落,谎话章口就来, 「外面一直在打雷,我总是睡不安稳……」 他怀里还抱着枕头,心思一目了然。 玉珩默了一阵,问, 「要我施法把耳的你朵堵上吗?」 郁明烛摇头, 「屏蔽雷声,还有闪电……」 玉珩: 「眼睛你还不会自己闭?」 郁明烛: 「……」 仙人不解风情,或许也是主观上不想解。 郁明烛抿了抿唇,正要转身退出去。 忽然又听见仙人止水似的声音,意味深长, 「若你出去自己睡,是不是还要做噩梦?」 郁明烛默了默,掌心微微出汗, 「……是。」 仙人说, 「那就过来吧。」 随云山仍然是笼罩在一片浓云雷电之中,一方小竹屋像是飘摇风雨中的小舟。 青帐内,仙人背对着他,如瀑长发铺在身后素色的软枕床褥上,只能看到白皙流畅的耳廓与脖颈曲线,唿吸匀称,似乎已经睡熟了。 就这么将后背一点防备都没有的露在他眼前。 郁明烛喉头一动,魔族杀戮的本能在体内隐隐作祟。 他又开始算计那点可笑的得失。 杀了玉珩仙君,挖出一颗灵力纯澈的内丹吞吃入腹,于修为提升大有裨益,甚至,他以后都不用再受心魔困扰。 剩下两个童子不足为惧,他还可以堂而皇之地霸占随云山以及灵池入口,打通魔渊与人间的暗道,杀堂叔一个措手不及。 魔族一向以强者为尊,他有了这么一桩显赫的功绩,定有无数助力被吸附而来…… 他唯一能杀玉珩仙君的大好机会摆在眼前。 错过了,可就再也没有了。 郁明烛不可控制地抬了抬手,假装那只手只是无意间压在耳侧。 可是玉珩忽然转了个身。 屋外雷声震耳欲聋,仙人的面容却安宁恬静。 鸦黑的睫羽纤长垂落,在眼下缀了一片阴影,面色冷得过分,却又因殷红薄唇而不显苍白。 眼眸未睁,薄唇微启,似是带着某种暗示。 「别乱动,别吵到我睡觉。」 那道声音能抚平一切波澜。 郁明烛心里陡然一静,忽然将所有的不安和慌张,得失与算计都抛到了脑后。 说来好奇怪,原本仙魔对立,不共戴天。 可是偏偏,纯正的魔血能和缓仙人的天劫之苦,仙人的气息又能平歇他肆虐的心魔与邪祟。 那居然是他有记忆起,睡得最安稳的一夜。 ———————— 宁渊: (跟吃瓜小魔比比划划)我生等着没人,进去看了,真是好大一张床! 第95页 小魔:芜?! (梗出自知否大娘子和墨兰) 久等啦! —— 第42章 波澜又起 之后…… 之后他们也没少在一张床上睡。 今天是外面打雷下雨做噩梦了,明天是美人榻破了个窟窿,后天生病了要人照顾,大后天天气好冷我们挤着暖暖。 什么荒谬的理由都有,反正郁明烛总能想到各种办法蹭到玉珩仙人枕边去。 再后来…… 心魔与天劫,不巧赶到了同一天去,事情就变得无法言说…… 南浔夏日的夜晚也带着暑气,窗外微燥的夜风吹进来,温度不断上升。 天快要亮了。 郁明烛都快分不清自己是在回忆,还是在做梦,只觉得唿吸越来越重,破碎的回忆催动体温一点一点攀升至灼热,气血齐涌。 温珩睡得迷迷煳煳,觉得热,下意识用手一推,把上半截被子推下去。长腿又往旁边一屈,想挪个凉快地方。 等那一片也被捂热,他就再挪,翻来覆去,睡得十分不安稳。 直到他翻了个身,膝盖一抵,抵到了一处坚硬。 耳边传来一声闷哼。 「怎么这么热……」 温珩嘟嘟囔囔,非常不满意,换了个方向继续找凉快去了。 他浑然无觉。 身后,郁明烛半是崩溃半是无奈地闭上眼,长长吐出一口气。 翌日清晨,天光破晓。 温珩半梦半醒,感觉旁边的人轻手轻脚起了身下床。 那人轻声问他: 「半个时辰后,我启程去南海,你……当真不随我一起?」 温珩睡得迷迷煳煳,没听清楚去哪,只听清了后半句一起不一起。 那定然是不要一起的! 他睏倦得用鼻音嗯一声,团着被子又将脸往里缩了缩。 郁明烛仿佛依旧和缓,甚至帮他掖了掖锦被, 「也好,那你再睡会儿。早上天气有些凉,别再蹬被子了。」 只是那语气终究沉冷几分,似是压抑着异样的汹涌情绪。 半晌,復又沉着嗓音一字一顿, 「你会留在南浔,等我回来,是吗?」 温珩指尖微蜷,仍旧未睁眼,轻轻嗯了一声。 「好。」郁明烛无声地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按下心头的不安与躁郁。 那便……再信一次。 最后一次。 他伸手,用指节轻抚了抚跟前细嫩如玉的脸,声音低沉嘶哑,轻不可闻。 「别再骗我,否则,我也不知自己会做出何等荒唐事……」 …… 迎春客栈外已经备好了鹿车。 鹿车边上立着一道黑衣人影,暗金纹腰封裹着劲瘦腰肢,帷帽遮了大半张脸。 北昭有晨练的习惯,一伙人正好就着客栈后院练练拳脚。 元明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无意间一瞥—— 他用胳膊肘怼了怼元修, 「哎,你看那人,怎么那么眼熟啊?」 元修循声看去, 「有吗?」 「……蒙着个脸也看不清啊,是你的错觉吧。」 元明: 「脸虽然看不清,但这个身形总让觉得在哪里见过,嘶,是谁呢……」 说话间,明烛仙君从楼上下来,自顾自进了鹿车。 黑影在旁帮他撩起车帘,刚好一阵风吹过,将帷帽上的黑纱掀起一角,露出里面陌生的侧颜。 元修道, 「你看,我就说是你的错觉。别多想了,明烛仙君身边跟个随侍不是很正常的事吗?你再走神,小心大师兄一会儿过来踢你。」 元明讷讷哦了一声,跟着元修对了几拳,还是觉得不太对劲。 但再回过头时,鹿车已经扬尘而去。 而那陌生面容的黑衣人也早就不见了踪影。 他喘着粗气,定下神来。 或许…真的是错觉吧。 一个时辰后,天空中已是阳光正好,惠风和畅。 北昭弟子结束晨练,乌泱泱四散而去。 迎春客栈这些天被包了下来,掌柜小二乐得清闲,也不在大堂里多待。 空无一人的客栈内,黑影慢慢上了楼梯。 旋即,门扉一开一合,闪进了天字一号房。 层叠红帐掩着榻上光景,朦胧看不真切。这种点起红烛就能凑合洞房的场面着实挺有冲击力。 真是好大一张床! 宁渊顿了片刻,决定当没看见。 他一步步逼近床榻, 「又见面了,玉珩仙君。」 没人回答他。 只有敞开的窗外吹进一阵风,将红纱吹得摇曳生姿。 「仙君聪慧,很多事情,大抵都已经猜到了吧?」 宁渊继续说着,低低笑了一声, 「我跟着尊上这么久,唯一的好处就是听话,他也因此最信我。」 「按理说,他让我暗中看着你,我本不该多事露面。」 「可大计将成,指日可待,容不得丝毫差错。」宁渊道, 「我家尊上是个奇怪脾性,既捨不得杀您,又别扭着不愿将喜爱宣之于口。」 「我思来想去,不得不登门叨扰,替他来问上您两句,日后纵使被罚至挫骨也无怨言。」 他说到这里,语气微寒,手腕一翻凭空划出一段蛇链软剑,指节轻缓摩挲,似是蓄势的杀意。 骤然冷下的温度中,宁渊缓缓问: 「若来日冤家路窄,仙魔不共戴天,仙君您之所选……是否与百年前一样?」 第96页 话音落下,静了许久。 他絮絮叨叨说了这么许久,红帐内始终没有应答。 宁渊蹙眉等了一阵。 总算觉察出不对劲,心头骤然一紧。 他将白练一甩,强劲的布刃破空而去,爆出的凛冽气劲直接将红纱撕成碎片,漫天飘舞。 他错愕地睁大眼—— 因为那床榻上早已空无一人。 叠得整齐的绣被压着软枕,早就散了温度。 …… 南浔城的夏日少有这样的艷阳天。 街边绿树荫浓,百年字号的茶馆刚开门,三三两两的来客陆续进店,满店茶香,人声喧闹。 说书人坐在门口板凳上,摇着蒲扇晒太阳。 忽地面前多了一道人影。 他抬起昏花老眼,逆着日光看过去。 眼前是位面似冷玉的少年人,靛纱袍青玉冠,腰间佩银白长剑。 明明是初夏,却裹了一件白狐大氅,似是极畏寒冷,底下露出的手腕也是苍白纤瘦的。 少年人开口,声音温润清冽,如泠泠山泉, 「敢问老先生,去南海蓬莱宫的路要怎么走?」 说书人回过神来,哼哼了两声,讳莫如深。 「南海蓬莱宫,那都是人们闲来无事的传言,子虚乌有的地方,哪来的什么路呢。」 「旁人说是子虚乌有,但您见多识广,心中自然知道究竟是真是假。」 少年人抬了抬唇,将冠上玉簪一拔,塞到他手中。 「价值连城的青髓玉,换您一个小道消息,怎么样?」 待少年人离去。 旁边的茶倌凑上前, 「先生,这是什么玉啊,怪漂亮的。」 「自然是人间难得的好玉,我活了百来年,也就只见过两回。」 说书人说着,将玉簪举起,透过阳光看里面润透的纹路玉色。 玉簪后映着长街行人,少年人的背影逐渐遥远。 说书人忽地一顿。 他自小无父无母,在这家茶馆安身立命。 有一年他七八岁,还是个小茶童时,端着一大壶烫茶招待客人,脚下一个没留神,险些栽进了一位来客怀里。 那位青衣来客一手按着他的肩,帮他定住身形;另一手轻巧一揽,将摔出去的茶壶稳稳接了回来。 他一时间怔住了神。 掌柜冲过来,一边朝着客人道歉一边拧他的耳朵。掌柜一向刁蛮暴躁,逮着机会就用藤条打几个小茶童的手心。 他看着来客被洒出热茶烫红了的手,慌张地什么都说不出来。 但却听那人随口似的, 「无妨,他才多大。」 轻描淡写六个字,帮他免去一顿藤条之苦…… 百年之间,这段记忆在遥远的岁月里早就模煳了,茶馆人来人往,那张匆匆一面的脸再出众,也根本记不真切。 可是眼下,说书人看着远去的一道背影,不知怎么,忽然就又想起来了这段往事。 画面分外生动,恍如昨日才发生。 真是怪了。 正想着,忽然又一道影子踏到了身前。 是个满脸凶蛮的壮年,肩头横架一柄长刀, 「老傢伙,去南海蓬莱宫的路怎么走?」 回忆被打断,说书人也没个好脸色,仍旧是那套说辞, 「子虚乌有的地方,哪来的什么路——」 话音未落,他陡然被人掐着脖子拎了起来,话头和唿吸全都堵在了喉咙里,只能艰难发出嘶嘶的喘气声。 里面的客人惊慌逃散,旁边的茶童想要上前阻拦,却被一脚踢到了柜檯边,脑袋磕出砰的一声,晕过去不省人事。 凶蛮壮年嗤笑一声, 「给脸不要脸的东西,不想死就赶紧说!」 说书人正憋得满脸通红,心道你倒是松一松手让我说啊。 旁边传来一声, 「放肆,莫要无礼!」 壮年松了手,说书人跌在地上,循声看去,是位穿太极道袍,鬓髮花白的老者,面上一派慈祥笑容,不疾不徐道, 「座下弟子一时莽撞,先生莫怪。」 壮年冷冷哼了一声,脸上的腱子肉都在颤抖。 说书人: 「……」你看我敢怪吗? 「先生,若是不想惹无妄之灾,还是尽早将南海之路说来为好。」 来者彬彬有礼,可出口,一点都没比方才的壮年客气多少。 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片刻后。 总算能送走这两尊大佛。 身着太极道袍的老者还没忘一甩拂尘。 「老道剑宗干坤峰,璇玑真人,多谢先生不吝告知。」 ———————— 前方预告:南海有大型醋罐子现场,以及,坏蛋要登场搞事啦 —— 第43章 好热,好难受…… 半月后。 波澜平静的海面上,一艘硕大的黑船缓慢航行。木檐飞角,流苏垂挂,数不清的窗柩明灭相间,甲板上偶尔传来踩踏木板的吱呀作响。 船侍领着一位看起来清清冷冷,恹恹弱弱的青衣少年,停在了长廊尽头,一手提着灯,一手咔哒开了一扇门。 「这位客官,您就住这间屋子,左边的床位。」 屋子里面带着股潮气,中间垂了几层白纱,又叠了珠帘,完全将空间一分为二,看不到对面的情形。 船侍正要退出去,忽然又被拉住了。 第97页 眼前之人压低声音询问, 「另一边是?」 船侍道, 「哦,说来也怪,这条航路荒僻,一个月才出一趟船,坐船的也没几个。这次也不知道怎么了,竟然有一批客人将全部厢房包下,只剩这一间。若要坐船,不得不委屈您二位同住。」 「至于那边的另一位客人……」 船侍一顿,目光在他身上转了几圈。 另一位客人长得虽然好看,可气场却太强了些。一身墨金锦服,垂着眸子睨人的时候,能让人从脚底凉到天灵。 眼前这位白净文弱的小公子,也不知道受不受得住。 不过他们这是艘黑船。 海上嘛,就算弄死了一两个,丢进海里就是。 这么想着,小船侍半是哄骗半是安抚道: 「您不必担忧,里面那位客人除了不喜吵闹外,没什么不好相处的。」 …… 船侍合门出去了,地板随着海浪微微晃动着。 温珩抿着唇,眼底惊疑不定。 方才刚一踏入厢房,就有一股浅淡幽邃的沉香扑面而来。 那一瞬间的熟悉感涌入心头,他差点心跳骤停。 事情总不能……这么巧吧? 温珩一直紧盯着对面。 直到大浪下,船身一个晃荡,将靠窗的珠帘晃开了一隙。 那边的衣桁上,静静搭着一件玄色暗红的外袍,领口压着张扬的金线,腰封还嵌了硃砂色的玉石。 这么短暂的一眼,让温珩心头松了松。 应该是他多心了。 明烛仙君一向喜爱白衣,出门在外,应当不会穿得这么张扬。 况且天下这么大,何至于两个人就能撞上呢。 温珩放下心来,从褡裢里取出一个木匣,木匣打开,苦涩草药味瀰漫—— 阴阳见灵草。 当时崇炀转达忌口时,尚且带着一身酒气,自己的舌头都捋不明白。 「哦对了,她说,热的话,喝茶喝水都行,但千万别喝酒,否则……就,就怎么来着?我也忘了。」 「总之你最好找个没人的地方吃药,免得出了事,被人钻空子一刀杀了,或者做出什么丑态,丢人现眼。」 温珩点头, 「我懂,假酒害人,服药千万条,安全第一条。」 说完,顿了片刻,又诚恳问: 「我有生之年,能听你这张狗嘴里吐出一句好听的话吗?」 崇炀回復: 「事真多,滚犊子。」 …… 他本来是想找个机会吃药的。 可这一路紧赶慢赶,哪有时间找没人的地方玩自闭。再等到了南海……还不知是什么情形。 算来算去,也只有趁着今晚。 反正对面是个没什么动静的闷葫芦,应当也出不了什么大事。 阴阳见灵草入口化作一股灵息。 外面夜色深了。对面也很静,一点声音都没有,估计早就睡下了。 温珩侧身躺在榻上,清晰感受到体内灵力运转。 那些积淤许久的藤毒再被一点一点消化吞噬,经脉逐渐通畅,灵力逐渐纯澈。 以及腰封里面那半块墨黑碎玉在隐约发烫,如同积蓄着什么力量,将要磅礴而出。 他闭着眼睛,额头出了一层薄汗。 隐约想起许久之前,天空铺了一层火红晚霞。 …… 随云山桃花开得绚烂。 他倚在树上,揽着一壶酒喝,沧浪衣摆随着风飘飘荡荡,四周落花遍野。 青临和青川在树下拢着袖子下棋,有一搭没一搭闲聊。 「郁公子好久没回来,我都有些想他了。」 「嘁,你是想郁公子,还是想郁公子的桃花酥?」 「你敢说你不想?」 「我……我是替仙君想一想。仙君数月都没吃到桃花酥了,肯定十分想念。」 树上的仙人睨过来一眼, 「你们两个嘴馋,别捎带上我。」 两个小童子蔫蔫, 「……哦。」 他俩安安静静下棋,本以为方才那个话题就算结束。 半晌,忽而又听树上一声轻嘆: 「他自有他要回的地方,怎会长久留在随云山。」 仙人说得极为轻缓,转眼声音尽数消散于浸着花香的风中,也不知是在跟他们说,还是在自言自语。 落下一子,青临抬头望去一眼。 树上仙人神色淡淡,似乎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 几个月前,郁公子走得无声无息,没说去处更没说归期,他和青川都失落了好一阵子。 唯独仙君一直都是淡淡的,叫人看不出丝毫异样。 好像那人来了又走,只不过是一段可有可无的短暂插曲,让平静无波的池水生出几圈波澜。 但点到为止,水过无痕,留不下一点痕迹。 只有那天,青川无意说了一句, 「今年随云山的桃花,似乎比往年繁茂。」 他才见仙人落笔一顿,纸上晕开墨渍。 那双狭长冷淡的眸子低垂,鸦色长睫遮掩了眼底微妙的情绪,没让任何人察觉。 他方才知,世上能让清心寡性的玉珩仙君「在乎」的人与事虽不多,可郁公子早已跻身于中,甚至至关紧要。 天色渐渐黑了。 玉珩将一壶酒喝尽,绯色面颊染上醉意,就在星月雾岚间沉沉睡过去。 明日的随云山,应当也是远离尘嚣,清净得没有丝毫烟火气。 第98页 就像在那人来之前,他所度过的,所习惯的千百年漫长岁月一样。 青衣仙人带着几分凉薄无趣的笑意阖眼入梦。 却不料等再睁开眸子,大亮的天光中,陡然落进一个温热的怀抱里。 那位意料之外的不速之客微微低头看向他,下颌被镀上一层光晕,唇动了动,大抵是在说, 「好久不见。」 ——无论再怎么压抑含蓄,那句微沉沙哑的话语中滚烫的思念无所遁形,叫人轻而易举就能看穿。 明明是久别重逢,可不必多问离别的缘由与因果。 仅仅目光相触,便似捅破了破晓时分的窗纸,那些曾经没有言说的思绪尽可放肆地宣之于口。从此长夜消散,天光乍明。 于是仙人带着宿醉的怠懒,心照不宣,哑声回了一句, 「明烛,我亦十分想念你……」 …… 温珩陷进回忆里,梦呓似的低声。 不知不觉就将梦中之言说了出来。 话音刚落,帘子那头「噹啷」一声。 像是惊愕之下,不慎摔了什么杯盏。 这一声又惊醒了温珩。 浑身发热,口干舌燥。不适的燥热感来得无比汹涌。 温珩没空管隔壁的闷葫芦为什么惊愕摔了杯盏。 他浑身发软,跌跌撞撞下了床,一心想扑到桌边倒水喝。 船上的水给的很吝啬,就那么一小壶,还配了个不到巴掌大的杯子。 他急着喝水,仰头就灌。 「噗!咳咳咳——」 然后扒着桌子勐地咳嗽。 这根本不是水,是酒! 船上淡水不易储存,送过来的是船家自己酿造的米酒! 屋漏偏逢连夜雨,他的运气一向很稳定,稳定倒霉。 几乎是片刻,体温迅速上升,浑身血流加速,藤毒的寒凉和烈酒的灼热在体内抗衡,两股气流你死我活地打起架来。 他手中壶也摔了下去。 随着「咚」的一声。 帘子那边忽然应声而动,一道人影急促地挑开珠帘,到了面前。 温珩只来得及看到面前描银的锦靴和玄色衣摆,就被一把打横抱了起来。 他急促唿吸着,下意识五指一拢,攥紧了那人的衣襟,戒备道: 「谁……」 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别说话,喝水。」 郁明烛把他放在床上,又从腰间解下水囊,拖着他的头给他餵了几口淡水。 同样带着几分愕然。 先前问过好几次要不要同行,明明都推拒了,怎么又不声不响地跟了过来? 不,不是跟过来。 根本是温珩从一开始就在故意哄骗他! 什么乖乖留在南浔,什么跟师兄歷练,都是假的!都是为了把他哄走,再悄无声息逃跑! 还把自己弄成这幅模样! 若非今日他恰好在同一艘船上,恰好在同一间厢房内…… 那种失控带来的焦躁疯狂滋长,让郁明烛体内野兽一样的魔族血脉顷刻间翻涌滚烫,太阳穴突突跳动。 他竭力克制住暴戾的气息,将注意力灌注于眼前状况。 厢房内只剩船体隐约的吱呀声。 床上的人急促喘息着,双眸失焦,像是难受得厉害。 一壶水喝尽,郁明烛伸出手,抵着他的额头, 「还认不认得我是谁?」 掌下温度烫得跟热炭似的,温珩极艰难地扯了扯唇,没发出声音。 看上去神志不清,哪里还能认人? 郁明烛皱眉: 「你安生躺着,我再去找船侍要些……」淡水。 话音未落,陡然天地倒转。 他被压着肩膀一把扑到床上。 刚才还意识不清的人,这会明目张胆跨坐在他腰上,揪着他的领子压了下来。 郁明烛蓦然睁大眸子, 「温珩,你——」 余下的话都被堵了回去。 双唇相贴,炽热的柔软莽撞研磨着,疯狂燃烧理智。 温珩大脑中一片混沌,什么都想不清楚,分不清自己是在现实,还是依旧深陷在回忆。 他只是在嗅到那股近在咫尺的沉香味时,一切理智分崩离析。只能凭藉着本能想索取更多,想贪婪地将一切占为己有。 可他毫无章法地亲了一阵,不得要领,亲了半天反而将自己亲的喘不上气,心跳全乱。 于是半羞半恼咬了咬对方的下唇,将头埋进那人的颈窝, 「好热,好难受……」 郁明烛闭眼,竭力压抑着眼底的灼热,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话未出口,怀里的人低声呢喃, 「帮我。」 郁明烛: 「……」 温珩视线模煳,看不清身下之人陡然沉下的眼神。 只感觉身子忽地一空,被一个翻身反压在了下面。 而后唇齿纠缠,那人攻势兇勐地扫开了他的唇缝,带着血腥味的吻登堂入室,得寸进尺。 温珩被亲得浑身发软,下意识想要推拒,可手碰上凌厉饱满的肌肉,即使隔着衣裳也能感受到蕴着惊人的热度,又烫得他一缩。 他以前怎么不曾发觉,郁明烛宽肩阔背,体型……居然比他大这么多。 纯粹魔族的血顺着唇舌滑入喉咙。 体内浑浊被短暂压制,神识微微清醒过来。 温珩当场就要反悔,睁大眸子仰头躲避: 「别,郁明烛……」 第99页 却正好把白皙的喉送到那人唇边。 于是反悔也来不及了。 被咬住要害的剎那,他浑身一抖,彻底崩溃。 就像被野狼叼住了后颈,动弹不得的狸猫一样,躲无可躲,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拆吃入腹。 亲吻更加勐烈,连喘息和开口的机会都不再留。 他绝望地呜咽一声,颤抖的指尖攥紧玄色衣襟,留下深深的印痕。 突然。 外面一阵吵闹,噔噔噔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船侍勐地敲门, 「出事了,两位客人,快醒醒!」 敲了半天,里面的人或许是没听见,没人理他。 船侍一咬牙,匆忙推门而入。 还什么都没看清,眼睛上就蒙过来一段红绸,用灵力驱使着,死死挡住了他的视线。 里面传来一声: 「有事快说!」 嗓音嘶哑,里面压抑浓重的欲色和燥热,带着重重的不耐烦的杀气。 小船侍吓得一震,也不敢拿掉蔽目的红绸,也不敢吱声。 里面的人像是已经忍耐到极点, 「没事就滚出去。」 「……不不,有事,有大事!」 小船侍回过神,连忙颤抖道: 「咱们的船遇上了风暴,海里也有不知道什么东西在攻击,弄得船舱底下漏水,现在请各位客人都到甲板上去!」 他话音刚落,就被一阵罡风推出门外。 「知道了。」 而后「啪」的一声,门贴着他的鼻尖合上。 船侍: 「……」 厢房里。 合门的瞬间,温珩趁机推开郁明烛,努力平復着气息: 「怎么是你?」 他本是想问,你怎么恰好在这里? 但听起来,就像是他大梦初醒,不可置信。 郁明烛一怔, 「怎么就不能是我?」 旋即,似乎想到什么,他一把拉过温珩的手腕,眼底怒火翻涌, 「难道你刚才亲我的时候,不知道是我?」 温珩明白他误会了,正要解释,又勐地收住了话头。 怎么解释? 难道要说,不是的,我一上来就认出是你了,所以专门逮着你亲的。 这合礼吗? 简直……不成体统。 于是在他沉默的期间,误会进一步发酵。 郁明烛不可置信地咬着牙一字一顿: 「温珩,你给我说清楚,难不成今日随便换个人,你都一样亲他?你都一样……」 压迫感不断逼近,最后一字音落,郁明烛已经将他抵在床榻上一小方空间内。 「用那种语气让别人帮你?」 温珩头皮一麻,企图耍赖, 「没有,我只是让你帮我……再拿点水。」 郁明烛不吃这一套,嘲讽似的扯了扯唇, 「你分明都已经想起来了,还找这样的藉口,有意思吗?」 闻言,温珩一默,顿觉苍白无力。 他体内的热度还没尽消,这会维持意识都是勉强,实在没多余的力气跟人周旋。 他抬头,疲惫地看过去一眼,眼尾因缺氧染上薄红,眸子里还带着没散尽的水光。 结果这么一眼也不知是怎么顺了魔头的鳞。 郁明烛眸光一暗,转而唇畔微挑, 「罢了,总归今日在这船上人是我,也只能是我,这就足够了。而你,既然诚心诚意地请求了,我也不介意大发慈悲,再帮你一次……」 他这个人就是这样,上一秒还怒火中烧,像是要吃人,下一秒便言笑晏晏,柔情百转摄人心魄。 阴晴不定,喜怒无常。 他故意凑得极近,伸手轻巧拨开了青色的腰封,几息滚烫的唿吸喷洒在耳垂上。 「就像以前那样,如何?」 登时,温珩从后腰软到了指尖。 好失控的局面! 他尽力保持理智,按住了那只蠢蠢欲动的手。 「不必,我不想为难你。」 说完,目光一落。 落到了不可言说的地方。 ——郁明烛,虚。 郁明烛看不懂他眼中的体贴,只能靠悟。 这么一悟,就顺着之前错误的方向彻底跑偏。 郁明烛刚扯出的笑容险些扭曲, 「为难?你刚才不知道是我的时候,怎么就不为难了?」 温珩头疼,怎么这个话题还没过去, 「我不是……」 结果他一动,刚才被剥落的腰封中就有一个物件滚了出来。 是一片五彩绚丽的鲛鳞。 落在两人中间,分外刺眼,雪上加霜。 「……」 顷刻间,郁明烛脑海中闪过那晚温珩身上陌生的香气和衣襟上的污渍。 他被一种可能性刺激得瞳色发红,怒极反笑, 「还是说,别人可以,我不可以?」 ———————— 魔尊: (邪魅一笑)男人,你在玩火! 郁魔尊像是那种,会每天仔细检查王行身上有没有『别的男人的头髮』的善妒丈夫…… 如果有, 「那个男人是谁?」 如果没有, 「那个没长头髮的男人是谁?」 反正最终都要委屈又愤怒地按住仙君一顿折腾,身体力行证明自己的重要性。 直到把人弄得精疲力尽,颤抖着说出「只喜欢你,最喜欢你」这种话,才能心满意足地偃旗息鼓。 然后明天,相同的戏码再演一遍…… —— 第44章 第100页 突然有股醋味 船内静得可怕,温珩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关于到底谁可以的问题。 毕竟理论上,眼前这位喜怒无常的魔尊……尤其不可以。 但他不敢直说「你不可以」,那效果,恐怕跟直接说「你不行」没有区别。 他沉默了片刻,旁敲侧击, 「做自己就好,不要有这么重的攀比心。」 「?」郁明烛总算发觉出点什么不对劲了。 但他还没来得及细想,忽然见眼前之人掩口一阵勐烈的咳嗽。 「咳咳……」 旋即,温珩勐地咳出一口黑血来。 「温珩!」 他吐血吐得太突然,跟前,郁明烛也顾不得可不可以的事儿了,赶忙一把捞住他,掌心递出灵力,帮助他平息体内肆虐的气流。 「无妨。」温珩喘着气道。 这口污血吐出来,积郁许久的藤毒总算彻底一扫而空,反倒好受多了。 郁明烛心思一转,顷刻明白了情况。 温珩不去接他的目光,只趁机转移话题, 「咱们尽快去甲板上看看,这一带全是汪洋,离岸太远,真出了什么事,游都游不回去。」 「好。」郁明烛按下心头的种种情绪。 他伸手将温珩拉起来,两人正要出门,却陡然一声海浪巨响。 「轰隆——」 这次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整艘船顷刻间四分五裂,直接翻进了水里,温珩只来得及将鳞片捞回来,就被巨大的水波卷进大海。 滔天海浪中,嗡鸣巨响震耳欲聋。 温珩手上一紧,被郁明烛用力拉住,旋即,又见郁明烛摺扇一扫,在海中噼开一道水壑。 两侧水墙耸立,仅剩的甲板落进水壑之中。 几个湿漉漉青年从两侧水墙中狼狈摔了出来。 「他娘的,那老东西阴咱们,当时就没说实话!」 郁明烛看也没看他们,掐了个法决烘干两人身上发上的海水。 温珩被人拢着一把发梢揉搓,宽大的身形压过来,挡着了全部的视野。 他只得踮起点脚,从郁明烛肩头循声看出去。 目光落定,立刻一怔。 「怎么是你们?」 对面看过来,也愣了: 「怎么是你们?」 璇玑,贪狼,玄清,琉璃仙几人也陆续从水里冒了出来。 温珩惊愕地环视一圈。 好傢伙,这船上都是熟人,没有一个普通百姓! 几峰长老和他们的亲传弟子们排排站,皆是浑身湿透,狼狈至极,哪还有先前半分威严。 琉璃仙一身浸水的纱衣裹着曼妙曲线,一边甩衣袖上的海水,一边恨恨道, 「这些该死的鲛人,出手也太狠了,不就是碰了碰他们的……」 璇玑咳了一声,递去一个警告的眼神。 琉璃仙顿时噤声。 说话间,两侧水墙蓦然震颤,无数道人身鱼尾的鲛人悚然逼近,隔着水波显得无比狰狞。 一道碧蓝色的身影被鱼群簇拥着,悬空立在海波上,声音空灵悠长。 「南海之上,轮不到人族放肆。」 璇玑峰那波人里,有个年长些的弟子梗起脖子叫嚣, 「长根尾巴不起啊,有本事下来较量——」 话音未落,被对方一道水刃抽得原地转了好几圈,跟陀螺似的,摔得七荤八素。 那道看不清的碧影沉声说: 「我族本不愿纷争,若你们现在离开,尚且能相安无事。」 周围是高耸的水墙,仿佛随时将人吞没,水墙内还有无数不断迫近的异类,窒息的压迫感让人几乎喘不上气。 一众弟子都有些惊慌,纷纷拧头看璇玑几位长老。 「长老,咱们要不还是从长计议……」 「住口,」璇玑长老眼神一沉,破釜沉舟似的,咬牙道: 「一起上!」 他一发话,其他弟子只得硬着头皮沖了上去。 很快,两队人马混战在一起。好在郁明烛先前撑开这一道水堑,让剑宗弟子没完全被海水吞没,落入下风。 饶是如此,场面依旧十分壮观。 温珩想阻止都不知从哪入手。 之前的陀螺弟子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 「一群烂尾巴鱼,事成之后,老子非把你们都煲成鱼汤不可!」 温珩下意识扶他, 「你伤到了筋骨,先别冲动……」 「滚开!」 他却恼羞成怒,将剑一甩,指着温珩的鼻尖: 「死废物,别在这碍事!」 ——他对温珩的刻板印象还停留在善恶台时,初始的废物1.0阶段。 温珩睨着近在咫尺的剑芒:…… 默默后退一步。 行呗,要找死谁能拦得住你啊。 果然,小陀螺刚冲出去,就被一道抛物线迎面砸中,鲛人尖锐的牙齿在他脸上咬出好几个血窟窿,一人一鲛缠斗着翻滚在地上。 「啊啊啊——」惨叫声撕心裂肺。 意料之中。 但……这鲛人的速度和方向有点微妙。 温珩眸光一闪,转头看去。 郁明烛的手才刚收回去,一脸无事发生,好像刚才掐着鲛人脖子,做了个完美投射的人不是他一样。 接收到他探寻的视线,微不可查地滞了滞,别过头去—— 把你从水里捞上来,可以。 帮你烘干头髮,可以。 第101页 替你出气,也可以。 但自己该生的气还是要继续生的。 堂堂明烛仙君,很有原则。 温珩收回视线,轻轻笑了一声。 …… 在刚才那小陀螺面目全非,快要被咬断喉咙之前。 忽然有一道剑光挑开了鲛人。 陀螺连滚带爬旋到了后面,就见方才他口中的「小废物」一剑一个,身影在夜色海浪中快成一道飒沓残影。 原本鲛人族鱼多势众,打得剑宗几峰弟子落花流水。 但郁明烛和温珩出手后,不消片刻就清大半战场,形势陡然逆转。 温珩刚踢开一只鲛人,忽地身后一凉。 他警觉转身,见方才水波上的碧影眨眼间就到了面前,抬手化水为刺戟,朝他狠狠挥来。 「铛」的一声,兵戈相接。 玉尘剑霜雾似的灵力源源不断倾泻而出,和对面摧枯拉朽的水汽掺和在一起,两柄神武针锋相对,各不退让。 隔着渺茫一层水雾,对面上半张脸遮了贝制的面具,下半张脸上覆着一层青色的鳞片,一直顺着脖颈蔓延到胸口。 即使生杀之际,隐在面具下的一双眸子也分外冷淡平静。 乍然视线相触,温珩忽地一滞。 心头似是闪过什么。 「你……」 后面的话语被风雨声盖了过去。 随即,身后袭来一道强悍灵力,帮他震开了对方的长戟。 郁明烛反手将他护住,又一道风刃甩了出去,将周围水墙都震碎了片刻。 无数弟子和鲛人躲闪不及,通通被掀飞,七零八落摔了一地。 甲板上一霎时的沉寂。 海面上不知何时风雨飘摇,斜打的雨丝将众人淋了个透。 「住手!」 倏地,一个鲛人冲出水墙,毫无顾忌地冲到青面鲛人面前,用低哑的鲛人语说着什么,面色焦急。 有璇玑峰弟子顶着大雨,勉强睁开眼皮看过去。 那是一只十分年轻的鲛人,五官精緻姣美,捲曲的蓝发如同丝滑的绸缎,缀满珍珠贝壳。 最惹眼是的那一双琉璃琥珀似的异眸,在月光下像是晶莹剔透的宝石,熠熠生辉。 他拉着青影,用晦涩难懂的鲛人语说了半天,而后伸手指着这边, 「祭司……他是,朋友!」 而被他称作祭司的人,对他毕恭毕敬, 「圣子殿下。」 众人只听懂这几个词。 而那位圣子殿下说「朋友」时,指过来的方向就只有温珩和璇玑长老两人。 于是众人的思路顺理成章。 有弟子面色一喜, 「璇玑长老,您有这种人脉,怎么不早说!」 璇玑长老: 「……」 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有这种人脉。 但,既然对方已经朝这边奔了过来,他被高高架起,也只能顺水推舟。 为了相迎,他甚至挤开了温珩,挡在他面前,一张堆满褶子的老脸上露出假意欣喜的笑容。 「呵呵呵,小友,别来无——」 结果,众目睽睽下。 对方目不斜视绕过他,直奔他身后。 「温哥哥!好久不见!」 众人一愣: 「……」 众人: 「?」 当场装了个大的又正脸着地的璇玑长老面色红了又青,十分难看。 刚才那陀螺弟子脸都绿了, 「什么?南海鲛人族的圣子,怎么会是这个废物的……」 人脉?! 濯厄浑然不知周围无数震惊羡慕嫉妒的眼神。 他只顾一把抱住温珩,笑得眉眼弯弯, 「温哥哥,上次离别后,我一直都好想你呀!」 然而温珩也沉默了。 等等。 是错觉吗? 在一众震惊羡慕嫉妒的眼神里,好像混进来什么怪东西。 那是一道笑吟吟,却充满敌意的目光,从他这边掠过去,又停留在濯厄身上,上下打量着。 明烛仙君冷冷牵了牵唇, 「呵,这就是乖徒那位长鳞片的朋友吗。」 温珩唿吸一僵, 「啊……」 濯厄瞅过去一眼,皱眉,拉着他的手紧了紧, 「温哥哥,这位是?」 温珩逐渐窒息: 「这……」 还未等他说话,郁明烛已经兀自上前,不动声色地横插入两人之间,宽大的身形完全隔绝了濯厄那双搂着温珩胳膊,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的手。 郁明烛微微倾身过来,用阴影将他兜头笼罩,抬手抹去他下颌方才迸溅的几滴海水。 只不过拇指用力略重,末了蹭过薄唇下缘时,便在那里添了一抹情色似的红艷,如同野狼烙印标记似的。 而后,那只手也没收回去,就那么维持着轻掐他下颌的动作,看起来暧昧得很。 明烛仙君好整以暇地朝濯厄笑了笑,故意放缓声音: 「自然是相依为命,世上最亲密无间的关系。」 温珩一震。 这是可以说的吗?! 见濯厄显然呆滞了片刻,他忙解释道: 「相依为命的孤苦师徒,亲密无间的单纯桃李!」 「喔……」 他略微煳弄过去单纯善良的濯厄,却彻彻底底得罪了另一个。 郁明烛一顿,缓缓朝他看过来,漾着笑意的眼眸微冷:哦,乖徒很在乎他的看法? 温珩心里有点虚,用眼神疯狂示意:剑宗九峰那群npc还在眼睁睁看着呢! 第102页 他们眼神交流打架的功夫,周围的鲛人已经纷纷收起长戟兵器。 祭司踏着水波落到他面前。 「方才失礼,十分抱歉,但即便是圣子殿下的朋友,蓬莱宫不接待人族来客的规矩也不能改。」 他的人语很熟练,腔调温柔雅致,似是年久落了灰的古琴。 温珩看向他: 「我等前来是有要事求见鲛王,还请祭司放行。」 祭司彬彬有礼,却不留余地: 「鲛王病重休养,不见外人。」 温珩一怔,皱了皱眉, 「病重?」 这时,濯厄微微扯了扯他的袖子,朝他眨了眨眼,又过去低声跟祭司说了些什么。 祭祀若有所思地看过来,眼底一闪而过的暗芒。 半晌,祭司颔首,松口道: 「既然如此,一切都听圣子殿下的,我族愿为客人献上避水丹。」 说着,手优雅一抬,身侧立刻有鲛人甩着尾巴,将漆黑的丹丸捧到了温珩眼前。 濯厄解释道: 「把它含在舌下,便可在水中唿吸无阻。」 旁边,璇玑峰弟子赶忙殷切问道, 「那我们呢?」 顶着无数期待的目光,濯厄一怔,上下打量他们: 「差点忘了,你们是哪位?」 对方自豪道: 「我们是大名鼎鼎的剑宗——」 濯厄: 「不认识,守卫,把他们都扔到海里去。」 他一发话,两只壮硕鲛人二话不说上前,拖着几个弟子的胳膊就要往水里扔。 那群弟子赶忙挣扎: 「不不不,你们不能这样,我们可是剑宗的内门弟子!」 但是挣扎也没用,鲛人族力气大的出奇,拧着他的胳膊的手像铁钳一样。 「长老!长老救我们呀——」 璇玑长老牙都快咬碎了,一闭眼,吼道: 「蠢货,该求谁你都不知道吗?」 弟子被他吼得一愣,勐地回过神来。 那自然是求在场鲛人圣子的「朋友」了! 弟子赶忙道: 「温师兄,我们好歹都是同一个宗门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可不能眼睁睁看着我们被扔进海里淹死!」 「我也不想见你被淹死,」温珩为难: 「可我现在教你游泳,你也来不及学了呀。」 「你!咕噜咕噜咕噜……」 「温师兄,咕噜咕噜,救,咕噜咕噜……」 弟子一口气憋到了头,眼睛渐渐翻白。 濯厄忍俊不禁,噗嗤笑了。 他勾了下温珩的小指,眨眼轻声道: 「不必那么麻烦,只要你开口,我就放过他们。」 温珩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身边传来一声嗤笑。 郁明烛嘲道: 「区区几条鱼,还真当自己在海上能所向无敌了?」 「……」温珩欲言又止,小声提醒, 「那什么,按照设定,确实是这样。」 陆地上谁都打不过,海上谁都打不过。 郁明烛危险的眼神里明晃晃地写着:你帮他说话? 温珩咳了一声,移开目光。 祭司及时将一边咕噜咕噜的弟子从水里揪出来,开口打破僵局: 「既然诸位同行而来,那便一起进蓬莱宫一叙吧。」 ———————— 久等啦t。t —— 第45章 表白未遂 总之,结果一群人乌泱泱跟着下了海。 一阵令人窒息目眩的黑暗后,濯厄伸手拨开了一隙结界,眼前豁然开朗。 海底没有日月轮转,所以蓬莱宫穹顶上缀满照明所用的宝珠,昼夜明亮。 蓬莱宫殿的轮廓透着水映出一层微光,周遭珊瑚连廊,海藻造景,缤纷的鱼群在其间穿梭不歇。 这里伟大而孤独,像一片被人间遗落的古老文明。 蓬莱宫从来没有这么多人族来访,几只鲛人从礁石里探出头,小心翼翼地观察着。 剑宗弟子们也看花了眼,尤其是玄清和琉璃仙座下的几个年轻些的弟子,看向精美珠贝的目光都发直。 温珩…… 温珩打了个哈欠。 他一夜不曾睡好,被水下的光雾一晃眼,这会正是怠懒的时候。 进了蓬莱宫,祭司去忙着安排待客事宜,连带着叫走了圣子濯厄。几只女鲛引着各人在蓬莱长廊中七拐八折。 分别前,郁明烛的身子明显往他这边转片刻,似是想要说些什么。 可迟疑了一霎,又自顾转了回去,一副若无其事。 他连着被气了好几顿,这会正是上头的时候。 温珩看在眼里,垂眸思忖片刻。 要不……找机会哄一哄? …… 半炷香后,眉清目秀的女鲛停在一座殿宇前。 她不会说人族语言,正琢磨着该怎么跟这位清隽俊逸的小客人表达:您住这里。 忽然见小客人两手在锁骨下一拢,又交叠一扣,朝她微一颔首。 而后打着哈欠推门进去了。 女鲛反应了好一会,才意识到这位人族小客人,居然是在用鲛人族的手语跟她道谢。 屋里。 时隔多年,温珩又睡到了细腻柔软鲛绡上。他身上还裹着一层避水诀,残劲未消。 躺上去像陷进一汪软水,舒服得他眯了眯眸子,顷刻间被困意吞没。 他睡得熟,自然不知那方才还冷着脸的明烛仙君,最终还是隔着老远缀到了他身后。 玄色身影孤寂立在几道珊瑚礁外,望着他阖眼安然入睡,眸光微微沉了几分。 第103页 …… 就像人间修道之人都有天劫一样。 魔族管那个叫心魔。 心魔发作时,魔便彻底堕入魔道,神志不清,一切作为全凭本能和天性——而魔族的本能和天性又是暴戾恣睢,嗜血残忍。 不同的是,人间修士总得想办法度过天劫,否则就是一个陨落消亡。 修士们管这个叫顺应天道。 可魔族不管这个,魔族本来就是魔,再添一重心魔又能如何? 丧心病狂,杀人放火?好啊,这不正是魔族该干的事吗。 天道无法约束魔渊,自然也不会罚哪个魔头陨落消亡。 不少魔族甚至喜欢沉溺在那种放纵的快感里,还嫌心魔发作得不够长,不够重,想着法子让那股暴虐的冲动能延续得更久一些。 郁明烛早就不记得自己第一次心魔发作是在多大的时候了。 若按照人间的算法,他当时大概只有……十二三岁? 他清醒过来时,仙哭殿里满地横尸,血流成河。 他呆呆愣愣地看向自己沾满鲜血的手。 而魔尊,也就是他名义上的父亲,头一次对他露出点不带轻蔑嘲讽的审视,随后,大笑着砸了酒盏。 「不错,这才像是老子的种!」 再后来,心魔作祟的时候,他都会自己待在一个叫埋骨地的地方,再落几道隔离的禁制。 埋骨地是在无禁城最偏僻荒凉的地方,那里只有一片荒芜,埋着无数死去的妖魔。 连活着的魔都嫌那里晦气,不往那里去。 所以往往就只有郁明烛会偶尔造访。 他不知道自己彻底入了魔是什么样子,但想也想出来,看别的魔也能猜出几分——不可能有多好看。 他不愿示于人前。至于那些埋骨地的死灵,看一看也就看一看吧。 更何况,这里没有活物能让他杀,挺好的。 后来藏匿在随云山。 仙人周身纯净的灵力能轻而易举震慑一切妖邪。 他的心魔再也没发作过,甚至在刻意的压制下,一分一毫的魔气都不曾显露。 他甚至无数次暗中往返魔渊,将造反的叔父掀下王座,将当年叛党尽数屠杀,又带着浑身满手的血坐上了那无数魔佞觊觎着的魔尊之位,改年号为「祸止」。 其实,那之中有一次,他没打算再回随云山。 他已是魔渊至高无上的魔尊,再无顾及。 魔界不服他的,十之八九都被他亲手杀了个干净。 他不再需要藏身之所。 随云山的一切,于他而言皆失去了利用价值。 又赶上那些归顺于他的某些部落,带来一堆烂摊子盘根错杂。 接连许久忙得不可开交,每天两眼一睁,先确认自己还好好地活着,没被暗杀。 然后要么去杀其他闹事的妖魔,要么处理仙哭殿堆成山的冗务帐册。 直到有一天,魔侍对他说: 「魔渊今日无事。」 郁明烛竟然一时没反应过来,用鼻音沉沉嗯了一声,反问似的。 那魔侍顿时心惊肉跳,颤抖着跪在地上: 「魔尊您治理有方,无禁城四方党羽皆来臣服,所以…所以,魔渊今日并无事端……」 郁明烛听了半天恭维话,总算理出思绪,淡淡应了一声, 「知道了,退下吧。」 闻言,魔侍忙不迭地退了出去,甚至因为跑得太快,还差点在门口绊倒一跤。 郁明烛看得有些想笑。 而后,那笑容又一点一点落了下去。 原来不知不觉间,他杀了那么多人那么多魔,双手沾满血腥。 魔渊里无人真心尊他爱他,可人人都惧他怕他。 起初魔渊里的人不知他有了姓名,还叫他作昔日的君婴。 直到他登了魔尊之位,这名字就难免显得不够尊重。 一来二去,那些人管他叫「魔尊千忌」。 ——说他不喜腐尸,不喜孩童,不喜活人笑声……成百上千条忌讳,触之即死。 有些真,有些假,大多说不清楚。 反正这个尊号就这么莫名其妙定了下来,无禁城勾栏酒坊里但凡再提及他时,说的都是那魔尊千忌如何如何。 彼时,已经成了魔尊千忌的郁明烛坐在仙哭殿的高位上出神了许久。 这些时日太忙太紧张,就像一根弦绷到了最紧。 眼下骤然松懈下来,竟让他有些茫然而不知该做什么。 他身上魔尊的冕服随意搭落在地,赤色丝绦如血,玄色锦缎如墨,珠光宝气,交叠在一起,象徵着无禁城万魔之上的矜贵尊崇。 可是郁明烛伸出手,百无聊赖地用指尖拨弄上面镶嵌的宝珠。 心里不禁想着,这就是那些人争破脑袋,不惜头破血流也要争夺的东西? ……可这些究竟有什么好的呢? 他忽而觉得无比烦闷,觉得眼前一切都乏味透顶,无聊至极。 他望了一眼仙哭殿外昏暗不见天日的穹宇。 那里飘着些血色飞絮,经年不歇。魔族不知这些飞絮是从哪里落下来的,又意味着什么。 不过既然魔渊土壤贫瘠,不生花草树木,这些飞絮就成了魔渊独有的风雅。不知来源因由,只知如绚烂坠花,因此戏称作「无因花」。 那唿风唤雨魔尊千忌,杀人不眨眼的嗜血魔头,伸手接来一朵硃砂似的无因花,垂眸静静瞧了一阵。 第104页 忽然就想起来,不知今日人间的桃花可还盛放着吗? …… 魔尊千忌脱下帝君冕服,又成了温柔和善的郁公子。 他先前离开随云山时,还当此生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即便有朝一日重逢,恐怕也只能是玉珩仙君与魔尊千忌的兵戈相见,你死我活。 他想,与其编个谎,日后被戳破时落于下风,还不如直接抽身,不告而别。 没想到今日打道回府,反而有些窘然。 郁明烛心中暗暗琢磨该找个什么藉口推搪自己这段时日的失踪。 却倏地瞧见了随云山繁茂的桃花树下,仙人手揽酒壶合衣而眠,眉目清隽,单薄青衣上堆了一夜桃粉落花。 那一日天气阴阴沉沉,唯有眼前一剎那,恰有天光破层云。 顷刻,如同清风拂过桃花纷扬如雨。 郁明烛心跳漏拍。 然后慾念丛生。 他是个魔头,向来野心勃勃,向来贪得无厌,想要什么就一定要,喜欢什么就非得占为己有。 哪怕无所不用其极! 人间很好,哪怕是骗来的偷来的,他也非要贪求这一晌欢愉不可。 至于身份……瞒下去就是! …… 郁明烛又在随云山停留了很长一段岁月。 他自以为一直将身份藏得很好。 还偶尔暗中戏嚯:大名鼎鼎的玉珩仙君,眼光也不过如此。 直到那次。 仙人从万生镜里看到蜀中一带有妖魔作祟,带着玉尘剑匆忙出门。 原本就能回来,但回来途中又接了两桩百姓们的冤屈委诉,拖拖拉拉,在外面逗留了将近一个月。 郁明烛的心魔就有些压不住了。 甚至因为长期遭到压制,一朝反噬,隐隐有更加兇勐的来势。 午后日暖,他阖眼靠在仙人最常停留的那棵桃花树下,嗅着花香,努力调整气息,压抑体内的煞气。 他甚至在考虑,要不要趁着心魔还没彻底发作,找个没人的地方躲一躲。 偏偏不巧,这山上还有两个喘气的来添乱。 「郁公子郁公子——」 青临青川跑过来,直愣愣地,差点栽到他身上。 那一瞬间,郁明烛唿吸一乱,手都快掐到他们两个脖子上去了。 但是中途又咬着牙硬生生改道,转而拎着两个小童子的后领,把人定在面前。 「什么事,赶紧说。」 青临青川对看了一眼,觉得今日的郁公子有些怪。 但青川一向头脑大条,也没多在意,捧过来一个红泥罐子: 「郁公子,我们想去垂钓,你帮我们挑一挑哪只蚯蚓最肥,能引来湖底那条百年的锦鲤?」 「行。」 郁明烛漫不经心地接来罐子,打算随便选条倒霉虫子,先煳弄过去。 却勐然在里面看到一条红环的线虫。 那一剎那,他的指尖血色全褪,用力到几乎要将那个巴掌大的罐子捏成碎片。 这根本就不是什么蚯蚓。 这是尸体腐烂后生出的尸虫! 这种尸虫不算常见,但随云山灵气充沛,各类生物数不胜数,偶尔死了那么一两只曝尸荒野,又恰好生出了这个品类的尸虫,也是寻常事。 或许只是一只兔子,一只雏鸡,一只狸猫…… 他努力安抚着自己,可闭上眼,眼前全变成了猩红刺目的血色。 他仿佛又看到低垂昏暗的魔渊天穹,横尸堆成山的埋骨地。 他仰躺在尸群之中,胸前赫然露着一个大血窟窿,密密麻麻的尸虫钻进钻出,不断啃食着腐烂的血肉。 魔渊那些人说千忌最厌恶看见腐尸,凡下杀手,定会跟着一把火,将尸身挫骨扬灰。 不尽然对。 他厌憎的并非腐尸,而是尸身腐烂后生出的各种蛆虫! 那一剎那,记忆中令人生不如死的剧痛和绝望仿佛又一次将郁明烛笼罩起来,疼得他指尖一颤。 咔嚓一声,红泥瓦罐四分五裂。 须臾间,又一道自掌心生起的烈火将陶瓦碎片烧成齑粉。 「郁公子!你……你怎么了?」 这次,就连青川都发现不对劲了,惊恐之下,本能想后退两步,却勐地拌倒在地。 手胡乱一撑,恰好被鱼钩割开一道血口。 鲜血淌出一线。 倏地,郁明烛睁开眼皮,一双浓墨般的黑眸赫然变成猩红色,瞳孔微微竖着,煞气四溢。 他伸手一点,轻而易举便掐毁了青临刚放出的传音灵蝶。 两个小童子不断后退,拼尽全力打出几道灵波,都被他随手拨开。 他一步一步逼近,赤红的双目中明暗不定,天人交战。 心魔在叫嚣:杀了他们! 另一个声音茫然地问:等他回来该怎么解释? 心魔反问:为什么要解释,凭什么要解释? 他算什么东西? 你呢?你是他的狗吗? 你怎么不让他在你脖子上拴条狗链过活? 魔就是魔,他想杀你,那他也同样该死! 「郁公子——」 「郁公子,你醒醒啊——」 郁明烛嫌他们吵,手指凭空一抹,封了他们的口,又一点,钉了他们的四肢。 青临青川连后退都做不到了,惊慌失措地挤在一起,呜呜乱叫。 第105页 他们能感受到那道阴寒的视线落在青川流血的手上,仿佛被新鲜血液刺激到,眸光愈发深得吓人。 而后又顺着手臂,一路看上来,最终落定在他们细弱的脖子。 小孩子颈间的皮肤白白嫩嫩的,纤弱得仿佛一折就断,底下汩汩流动的血液带着蓬勃生命力,无比诱人。 青临嗓子里挤出几个变了音的字, 「你,竟然是…魔!」 随着他最后一字音落,那双炽红双目滑向幽不见底的深渊。 …… 岩洞内迴响着哗哗的水流声,氤氲的潮湿雾气笼罩在青石台上。 玉珩踏入岩洞的时候,灵池周围满目疮痍,到处都是砸碎的岩石和灵波凿出的深痕。 显然是有人失控之下将这里当做了发泄的场所,肆虐的魔气砸碎了四周石壁,又将灵池搅了个天翻地覆。 血腥味浓得刺鼻。 岩洞最里面的石壁边上,蜷缩着一个人影。 那人半披半抱着一件云青旧衣,紧紧将脸埋进衣服里,像是贪婪眷恋着那上面残存的一点点少得可怜的气息。 玉珩眸光沉了沉,缓步走过去。 踏上台阶的剎那。 「咻」的一声。 气刃的凛冽寒芒紧贴着他的侧脸飞过,强悍地插进石缝,甚至削断了他鬓边的一缕额发。 那人哑声威胁道, 「离我远点。」 玉珩眸光未变,依旧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郁明烛一脸戾气未消,从膝间抬头,侧目瞧见身边站定的苍色长靴,和青渺如云雾的衣摆。 他抬头望去。 仙人的面容线条柔和,薄唇微微抿起,这样垂着眸子静静看过来,眼底蕴着几分柔软的悲悯。 那双纯澈的眼眸里,清晰倒映出他堕魔的模样。 满脸凶煞邪气,额前鬓髮散乱,一双眼睛布满猩红血丝,下睫也压着长长一道赤痕,狰狞得能吓哭七岁幼童。 那可果真是……面目可憎,丑陋至极。 蓦然,郁明烛一阵恼火。 他以往喜爱仙人矜贵出尘的模样,觉得那像是天上清冷的月亮,像枝头洁净的霜雪。 唯独遗憾仙人天性冷淡,或怒或笑,总是浅浅淡淡的,从不会主动做什么要什么。 好似这世间万物都难以在那双清眸里激起半点波澜,更不会在纯粹道心中留下分毫痕迹。 他也曾试着想做仙人心中的旁逸斜出,难得例外。 可惜屡屡尝试,总是无果。 眼下,青衣皎皎的仙人朝他一步一步走过来,实现他的一桩心愿;仙人朝他伸出一只白皙如玉的手,却他昔日遗憾。 他却感受不到半分欣喜,心中只剩愤怒和羞恼。 为什么非要在这个时候回来? 偏偏瞧见他最狼狈的时候? 凭什么? 凭什么看破了他的秘密,还一副气定神闲,一副要救他,要渡他的悲悯模样! 好像你为仙,就多干净,多高高在上,而我做魔,就有多卑劣,多贱如尘埃似的! 凭什么?! 魔族恶劣的本性在此刻显露无疑。 他定定看着玉珩仙君,忽而唇角一扯,露出一个阴冷的笑容。 下一秒勐地扑了过去,将一尘不染的仙人扑进骯脏的碎石泥灰里,甚至攥着那段皓白如血的腕子狠狠咬了下去。 他看着仙人洁净的衣袍沾上泥灰,看着皎白的皮肤染上血污,心中好快活! 你看,你也脏了!你和我一样了! 玉珩被他咬着,浑身有一瞬的绷紧,又渐渐松懈下来,任由他发泄嘶咬。 玉珩无奈嘆道: 「明烛……」 郁明烛抢先他一步开口,舔了舔牙尖上的血, 「不愧是玉珩仙君,血脉中的灵力如此丰盛!」 郁明烛甚至故意仰起头,猩红的眼眸中甚至带着几分炫耀,就像是在说—— 你看啊,我可不是什么好东西,我甚至还胆大包天,恶狠狠地咬了你一口。 如何,要杀我吗? 郁明烛等着玉珩露出嫌恶厌憎的表情,然后玉尘出鞘,干脆地结他。 反正他现在心魔未平,内力透支后魔丹半损,跟个废人没什么区别。要杀他,不过仙人动一动手指的小事。 他也早就活够了。 未料,玉珩只是静静看着他。 那目光实在过于平静。 于是郁明烛愣了好半晌,终于后知后觉,难以置信: 「你知道?」 「是。」 「你早就知道?」 「是。」 「那你难道不……」话语倏地一顿。 郁明烛不敢继续问了。 他怕问出口,就显得他自以为是,痴心妄想。 但玉珩如同全然知晓,风轻云淡地帮他补全了那个困惑。 「是,我不介怀。」 仙人润红的薄唇微启,声音极低极轻,和着水声,让郁明烛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剎那间,先前那些自以为清醒坚定的算计,筹谋,全都没有用了。 他心中乱成一团乱麻,想问很多,又不知从何问起。 既然早就知道他是魔,为何不戳穿,为何还要救? 在他藏不住那些可笑又荒唐的痴妄时,每一次每一回,为何…… 为何都不曾推开他? 岩洞顶上折射下一道光,恰好落在玉珩脸上,将睫羽覆上一层金辉,连带着眸子都成了温柔的浅棕色。 第106页 而郁明烛就完完全全埋在另一端的阴影里,浑身沾着血,狼狈不堪,像条丧心病狂,又茫然无措的疯犬。 好强烈的对比。 好似他们来自两个浑然不同的世界。 岩洞内的流水声不知何时缓了下来,顶上四拢的岩石嵌满天然的萤光,星星点点。 静谧之中,心跳声都放大了许多。 玉珩看了他一阵,忽然打破沉默, 「其实我想过要杀你的。」 郁明烛指尖一颤。 玉珩道, 「在你第一天来这里的傍晚,我差一点就要动手杀了你。」 郁明烛喉头滚了滚: 「那为何没杀?」 他努力克制着声音里紧张的微颤,却掩饰不住心跳又快了几分。 咚咚,咚咚—— 迴响在岩洞内。 他听见仙人轻声回答: 「因为你救了几只雀鸟。」 …… 那是郁明烛第一日来到随云山的那天。 傍晚天边霞光似锦。 随云山百年难有来客,青临青川新鲜得很,拉着他去到处参观。 玉珩独自在竹屋内擦拭玉尘剑,忽然听到一阵细细的震颤。 当找到那震颤的来源时,他一贯冷淡的脸色登时变了又变。 居然是万生镜。 万生镜诞生于鸿蒙初开,能通晓古今,照出心之所向。平日玉珩仙君从里面看到的皆是人间乱象,指引他该去哪里降妖除魔,平息祸乱。 万生镜显露的画面往往不会太清楚,只有一个地点,几张作恶妖魔的面容,能看出来是哪,囫囵是个什么事,就足够了。 可是现在,里面是一片清晰的火光。 镜中的随云山巅裂开一道深渊巨口,无数狰狞魔物从里面爬出来,所过之处生灵涂炭,人间变成一片炼狱。 可随云山分明从未发生过这样的祸事,眼下也安稳得很,万生镜幻化出一幅虚幻假象,是要指引他做什么? 玉珩困惑了片刻,忽地面色一变。 并非虚幻假象。 镜中场景不在过去和当今,而是…… 未来! 玉珩能感受到万生镜在惊慌,在畏惧,甚至,在给他批下一桩天道的召令。 玉珩伸出手,轻轻触了一下镜面。 旋即,烈火,鲜血,腐尸,通通化成闪烁的光点,交织凝聚,最终组成一张熟悉的脸。 那人站在尸山之巅,五官线条早已褪去如今少年的稚色,变成张扬浓烈的模样,眉眼压得极低,带着一股凛冽的肃杀魔气。 他身后妖魔环伺,魑魅魍魉,通通以他为尊。 隔着一道并不存在的镜面,身居魔尊之位的人微偏了偏头,居然精确地眺望过来,与他目光相触。 那一瞬间,染血的唇扬起几分弧度,似是漫不经心的挑衅。 玉珩的眸光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玉尘剑感受到主人的杀意,腾得裹上一层凛冽银光。 玉珩仙君杀气腾腾地出了门,在后山第三棵桃花树下找到人。 青临青川或许是忙着追山涧蝴蝶,或许是去折腾池中百年锦鲤,早就跑得没影了。 而郁明烛蹲在树下,侧颜神色专注,不知手中忙着什么。 他这时还是青葱少年,眉宇青涩稚气,跟万生镜中日后那个恣睢作恶的魔尊简直挂不上边。 可他们又偏偏是同一人。 玉珩仙君杀过不少妖魔鬼怪,也有恶人。 刀光剑影不过短短一霎,老的少的,强的弱的,好看的,丑陋的……全都在玉尘剑气下成了骨枯黄土。 如雁过无痕,曲散无声。 都没能让秉性冷淡的仙人生出半分迟疑。 可眼下,玉珩凝起一道剑气。 却忽然听见一声细微的啼鸣。 郁明烛怀里露出里面编补好的窝巢,和窝巢里支着脑袋轻啼,毛绒绒的三只幼鸟。 树下之人信手一托,将巢重新放回枝头。 那一剎那,绚烂如织锦的晚霞映在郁明烛的侧脸,将眉骨与鼻樑刀刻般的长线染成橙红,那双眸子里染着三两分天生笑意,将随云山漫山遍野的桃花都衬得失色。 …… 郁明烛满脸错愕,良久,才道: 「我已经不记得那件事了。」 「可是,就算我一时善念,但谁又能知日后不会走火入魔,成了镜中那个丧心病狂的魔头?你怎么敢赌……」 「我方才堕魔时,可就险些杀了青临和青川!」 他急着证明自己罪无可恕的模样着实有些可笑。 「可你没有,不是吗。」玉珩打断他。 郁明烛张了张口,哑口无言。 在彻底沦为魔物的前一秒,他几乎是落荒而逃,躲进了灵池空无一人的岩洞里,还调动浑身气劲在洞口落了一道禁制。 他恨不得当场再造一个荒无人烟的埋骨地。 周围血色扎眼,却都是他自己的——被他搅动的灵池水飞溅起来,反迸到他身上,烫坏了一身皮肉。 玉珩仙君说: 「我见过世间百态,杀过不少罪人,亦惩戒过无数恶魔。所以深信人魔虽有异,却非天性善恶之分。」 「恶者不堕魔道亦会丧失理智,杀人作恶,而善者即使入魔也始终能存一丝善念。」 郁明烛嗓音嘶哑, 「魔就是魔,怎会有善恶之分?」 「为何不能有?」玉珩反问, 「善恶岂能全由血脉来定?你如今年岁才多大,何以见得百年之后的命数不能改?」 第107页 「玉尘剑斩尽天下作恶为祸者,却从不凭一道虚无缥缈的揣测,就妄杀眼前无辜人。」 郁明烛怔怔看着他, 「若你错了,岂非万劫不復……」 「那就别让我错。」 「……」 好古怪。 字字句句,全都是不曾听过的荒谬之言。 可由耳入心的剎那,心底却蓦然生出些难以言说的希冀和雀跃。 好似那些过往见不得光的龌龊念头,忽而得到一丝被默许的可能。 如同生于黑暗之人得见天光,贯会欺骗自己之人原形毕露。寒土浸雨露,阴暗地底的种子疯狂扎根生长,从此覆水难收。 那些慾念丛生终于得见天日。 他尚且还处于惊惶之中。 跟前,仙人眉眼一弯,薄唇微抿出笑意,推了推他。 「你还要压着我到什么时候?」 和初见时一模一样的话,只不过抵在床上的变成了抵在岩石间,各怀心思又变成了拨云见雾的坦荡。 郁明烛睫羽一颤,让开身。 玉珩刚一起来,忽而又被抱了个满怀。 他一惊, 「你……」 那人把头埋在他颈间,拱了拱,半晌,沉声笑了。 「玉生,我好高兴。」 从知道自己是谁以来,第一次这么高兴。 说完,又抬起头,盈满笑意的眼睛润亮。 「其实久别重逢后,我一直有句话想同你说。」 目光相触。 赤眸里的情愫难以压抑,直白到炽灼。 玉珩蓦然心跳一滞,不明所以,却无端被那道炽灼视线烫得脸上发热。 「……什么?」 郁明烛启唇, 「我……」 「轰隆——」 洞口的碎石被扒拉开,一段巨响后,两颗墨绿色的小脑袋顶着灰土冒出来。 「郁公子,我们来救你了!」 郁公子: 「……」 青临青川一点也没发现自己救得并不是时候,迈着短腿噔噔噔跑过来,一人拽着玉珩一条袖子。 「仙君仙君,您别杀郁公子,他是个好魔。」 「再给他一次重新做人…不对,重新做魔的机会!」 青川一吸鼻子,图穷匕见, 「杀了他,以后咱们随云山就没人当牛马,做好吃的桃花酥了!」 玉珩被一左一右拽得无奈, 「你们哪只眼睛瞧见我要杀他了?」 青川说, 「您气得脸都红了。」 玉珩: 「……」 玉珩仙君微不可查地僵滞了一瞬。 旋即,装模作样地冷下脸,玉尘剑柄往两只墨发揪揪上各敲了一下。 「你们两个,如今是彻底胳膊肘往外拐了,不如以后也别当我的童子,收拾收拾,跟着你们郁公子去吧。」 郁明烛闻言,也不禁笑了, 「还是免了,我孤苦一人,自己尚且都要靠好心的仙人收留度日,再拖家带口带两个童子,万一仙人不耐烦,把我扫地出门可如何是好。」 玉珩睨他一眼,鼻音轻轻哼了一声。 青临青川左看右看,总算品出点滋味。 仙君身上没有平日杀伐时的凛冽寒意,郁公子也没了先前气势汹汹的魔气。 这两位站在一起,看起来不但没有剑拔弩张,你死我活的架势,反而透着一种异常的和睦。 甚至比以前那种,停留在表面功夫,内里互掐时的和睦,还要坦然不少。 就像是捅破点什么窗户纸,天光从此乍泄,一切不言而明。 好微妙,好有趣,好像知道…… 玉珩拍了拍他俩, 「愣着做什么,干活了。」 青临青川勐地回神: 「……哦哦哦!」 两个小童子留在岩洞里,驱使灵力清理着遍地狼藉。 仙人自愈之力极强,手指轻巧一抹,便医好手腕间的血口。 郁明烛低眉顺眼地觑着他,欣喜的表情还没落下去,又添几分心虚。 玉珩斜他一眼: 「弄出这么大乱子,就没点什么赔罪?」 郁明烛顺势应道: 「最近新学了一道酥皮乳酪,仙君赏脸尝尝吗?」 玉珩点头, 「嗯,勉为其难。」 哦, 「勉为其难」…… 那应该是「很想试试」的意思。 郁明烛唇一抬,转身要去。 又忽然听玉珩疑惑问, 「对了,刚才……」 刚才? 郁明烛一怔,明白过来。 他折回来,借着衣袖遮掩勾了勾仙人的手,压低声音。 「下次寻个更好的时机,我正式说给你听。」 ———————— 让我们猜猜郁魔尊统共会掉马几次? 温珩:所以有人管我的死活吗?魔尊吃醋生气了怎么办,要哄吗,怎么哄?在线等挺急的。 —— 第46章 我来哄哄你 随着水流摇曳的海草中,无数繁茂珊瑚如高树一般林立,一人缓步穿行其间。 温珩换了件淡青云纹衣,衣摆衣袖在水中边缘皆是模煳缥缈。身形虽仍旧是少年,肩背却挺拔开阔,有几分昔日玉珩仙君的轮廓。 他手里拢着个物件,垂眸思忖,还时不时在上面做着些细微的调整。 一个不留神,便与一道影子相撞在一起。 「啊——」 那是个端着一张大贝壳的女鲛,游得太快,重心不稳,一连打了几个旋儿。 第108页 幸好温珩及时回过神来,一手拉住她,另一手稳稳捞过甩出去的贝壳,救回了上面一团黛绿色的药藻。 女鲛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胸口,朝他行了个礼, 「多谢客人。」 温珩问: 「无妨,敢问你这是要往哪里去?」 女鲛的声音古朴柔和: 「鲛王陛下病重昏睡多日,巫医查不出缘由,只好日日以药藻续着一口生气,我去给陛下送今日的药藻。」 温珩抿唇, 「他中途可曾醒过?」 「少数时候会清醒片刻。」 「那他醒了会去做什么?」 「不做什么,」女鲛道, 「只会一言不发望着外面出神,就是那边。」 温珩循着她的话,转头望出去。 从这个角度,恰好能看到蓬莱宫主殿的庭院内有一棵高耸繁茂的珊瑚树。 硕大繁荣的伞盖垂下来,挂着无数珊瑚海草,随着水波飘飘荡荡。 温珩双眸恍惚了片刻,恍然看到似乎许久之前,曾有两个鲛人族的总角孩童,一男一女,在树下追逐嬉闹,长尾甩出的磷光在珊瑚间时隐时现,笑声悠扬。 回过神,温珩颔首: 「原来如此,那便不耽误你的时间了。」 女鲛端着药藻离去。 可身形交错的剎那,温珩倏地清晰感受到女鲛身上的一股寒煞之气。 以及那双在水中琉璃色的眼睛,其中一只……竟然缺少了一半颜色。 眼神也是呆滞死板的,如同少了一部分的魂魄。 与此同时,那股寒煞之气实在过于熟悉,让他从魂灵深处生出一阵震盪。 以至于,即使女鲛的身影已经没入海草寻不见了,他仍然站在原地,捻了捻指尖,眉心一点点拧了起来。 …… 温珩要去的地方不难找。 这处殿堂周围的海草珊瑚更加茂密些,簇簇都有及腰高。 就显得广阔无垠的湛蓝色海水之间,他要找的那人玄衣烈烈,长身颀然,立在庭院里更加显眼。 听到动静,那人回首朝他这边望过来。 目光相触的剎那,对方狭长浓黑的眼眸中闪过种种思绪……唯独没有昔日一贯的浅笑。 郁明烛抿起薄唇,别开视线,冷漠道: 「你来做什么?」 温珩抿出一个笑: 「我自然是来找你的。」 郁明烛似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扯了扯唇角,讥讽道: 「找我?你先前百般哄骗,对我避如蛇蝎。如今怎么反倒专程来找我?」 在南浔花言巧语地骗完他,毫不留情抽身就走。 如果不是船上巧遇,只怕天下之大,从此他再也找不到温珩这个人了! 郁明烛心头郁结未消,许是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这话说得有多像个被始乱终弃,弃如敝履后,满心幽怨的怨夫。 温珩忍俊不禁,眉眼一弯,促狭问: 「我若真跑了,你来不来捉我?」 郁明烛用鼻音哼了一声, 「跑了就跑了,我为何要去捉你。」 温珩嘆气: 「这样啊……」 他默了几息, 「那也好,海底的风景这么美,我正有意在此多留些时日。」 「是吗,你打算留多久?」 「嗯……」温珩故作犹疑, 「短则三五年,长则……在此安家落户也并无不可。」 郁明烛冷冷笑一声: 「连个灶火都生不起来的地方,你打算吃什么喝什么,抱着外面满地乱爬的螃蟹生啃吗?」 温珩努力压着唇角,假装无所察觉跟前的怒火。 「生啃也无妨,不过是填一填凡俗口腹之慾。」 郁明烛的理智已经被气得不剩下多少了,表面淡然,实则牙关紧得近乎快要把舌下的避水丹咬碎。 ——甚至没来得及留意温珩声音里,那似是压着笑意的微颤。 郁明烛狠狠拂袖, 「凡俗口腹之慾?我可就没见过凡俗里有哪个能比你更挑剔的。」 「你先前吃螃蟹,让我用大火蒸了三道小火煨了四道,为了料汁入味,每半个时辰还得刷一次汁料。」 「蟹肉一点一点拿细银筷子挑出来,碎了不行,你嫌不好看,慢了也不行,你嫌凉了发腥。」 郁明烛眼底渐渐蕴出火来,一字一顿, 「如今你倒是跟我说,生啃也无妨了?」 跟前,温珩低下头去,肩头颤得更厉害,一抖一抖。 郁明烛气急, 「温珩,你是不是在海底住了两天,就脑袋进水了——」 话音未落,忽地见温珩抬起头来,双眼笑意明亮。 郁明烛一滞,怔怔看去。 温珩伸来的掌心里窝着一只白色海草编的兔子,还用红珊瑚点了双目。 被他屈指一弹,兔子耳朵立起,似是栩栩如生地活了过来,揣手唱道: 「莫生气,莫生气,气坏身体又何必。」 「笑口常开无忧虑,一切疾病皆消去。」 唱完几句,有模有样地作了个揖。 「开个玩笑而已,我家主上知错,还请您大人有大量,原谅则个!」 …… 很长一段时间里,青临青川都觉得郁公子大抵是天性和善,从不与人红脸动怒。 尤其是对上他们家玉珩仙君,那简直算得上和善到没脾气,没底线。 所以为数不多,郁公子和自家仙君闹别扭的事,他们就能记得格外清楚。 那一次,仙君要去蜀中除妖,走之前郁公子也不知为何缘故,非要执着地缠着仙君,亲口定好了回来的日期。 第109页 结果出了点意外——仙君途中折道去救了个孩子。回来时就已经入了夜,比约计要晚了整整一白天。 那一晚的夜色下,随云山处处挂着明亮热闹的灯盏,煌煌照亮了满山绚丽的桃花。 郁明烛站在树下,似乎已经等了许久。 终于见到仙君青色的衣摆时,眼中流露几抹亮色。 可是下一秒,又看到了仙君怀里那个遍体鳞伤的孩子。 情况紧急,郁明烛倒是没说什么,去帮忙打水,擦拭伤口。 那孩子在仙人的灵力帮扶下痊癒极快,不到一个时辰便活蹦乱跳了,还嚷嚷着肚子饿,想吃东西。 玉珩见桌上有点心,就全推到他面前。 然后点心被吃了个精光。 青临青川亲眼看见郁公子脸色沉了一瞬。 但郁公子仍旧没多说什么。 直到送走那孩子,竹屋合了门。 玉珩一转身,对上郁明烛遗憾且委屈的目光。 玉珩仙君: 「?」 郁明烛嘆道: 「那些点心都是我专门研究了许久,今日特地为你做的,做了一天一夜呢。」 玉珩一怔,自知理亏,抿了抿唇, 「抱歉,我不知……」 郁明烛倾身上前: 「补偿补偿我?」 玉珩: 「好,你想要什么?」 郁明烛倒也并非真的生气,得了好处,当即见好就收。 他笑道: 「仙君发冠上的玉珠成色极好,我眼馋许久了,不若赠与我,做个扇坠吧。」 他哪里是想要明珠,分明是看那玉珠成天缀在仙人发间,与仙人形影不离,就像是个沾了仙气的标识。 开口讨要,也颇有几分促狭和旖旎的意思,仿佛讨来明珠,就能连着主人一併收入囊中似的。 他揣着这种无关紧要,却又无比暧昧的心思,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却听仙人迟疑道: 「方才那孩子家中贫苦,唯一的祖母还身染恶疾,着实可怜,所以……」 郁明烛一滞,眼睁睁地看着跟前的仙人一脸无奈: 「所以我将玉珠给他了,让他换些银钱,好治病度日。」 「……」 话音落下,屋内陡然安静。 玉珩敏锐地察觉眼前之人情绪不大对劲,赶忙补救: 「若你想要扇坠,下次我见了好玉,一定带回来送你。」 但这补救也没补救到点子上。 「怎么能一样?」郁明烛皱眉。 「有何不一样?不都是当个扇坠吗?」仙人茫然不解。 郁明烛咬了咬牙,似是强行按耐着情绪,带着最后一点期待,问道: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仙人想了想, 「三月初三?」 听到这个答案,最后一点期待也落空。 郁明烛抿着唇,眸子里的光色一点一点暗淡下来。 紧接着垂下了头,将脸埋在仙人颈间。 良久,他闷声, 「是三月初三……但也是上巳节。」 上巳节? 玉珩仙君常入人间,对许多人间年节都知道个大概,只不过极少参与其中,从不放在心上。 所以眼下,玉珩想了一阵,终于想起来—— 三月初三上巳节,情人相会,厮磨缠绵,本该于夜色中祈愿放灯…… 玉珩心头一紧,心跳蓦然空了一拍。 所以几日前,郁明烛执拗地要他定下归期。 所以今夜的随云山有酒酿点心,烟花灯盏。 而郁明烛许是在花树下等了整整一日,等到肩头都落满了瓣瓣桃花,等着与他过他们相识以来的第一个上巳节。 只可惜皆是一厢情愿。 等来的只有玉珩仙君全然不记得,全然不在乎。 在仙君心里,一座城的百姓比他要紧,一个孩子哭了饿了也比他要紧…… 跟前,郁明烛抱着他的手臂紧了紧,嗓音中有几分沙石似的沙哑,藏着浓重化不开的失望与低落。 「玉珩仙君心中有苍生,可怎么就不愿……分我一隅呢?」 后来的几天,表面平稳安宁。 随云山的春风依旧和煦,魔渊也难得风平浪静,就连万生镜都没再照出什么人间疾苦。 可是青临和青川揣着袖子狗狗祟祟, 「仙君,您同郁公子吵架了?」 ——连两个粗神经的小童子都察觉到了,郁公子心情不虞,仙君总是失魂落魄的。 玉珩瞥了他们一眼,没搭理。 青临却知道,仙君没拿剑柄把他们拨拉开,让他们哪凉快哪玩去,那就说明心里也正琢磨这事呢。 他故作老成,长长嘆了口气, 「唉,这样可不行啊,郁公子做的桃花糕都没以前甜了。」 「你嫌不够甜,就去沾些白糖吃吧,」玉珩淡淡道, 「与我说有什么用。」 青临睁大眼睛, 「您去哄哄郁公子不就好了?您一哄,他肯定当场就消气了,下次做的桃花糕也就甜了。」 没等他说完,仙君照例拿剑柄把他拨拉开,心烦意乱道: 「去去去,哪凉快哪玩去,他要气就让他气吧,我才懒得哄他。」 两个小童子不情不愿地被打发走了。 耳边清净下来。 仙人却不禁方才那番话陷入沉思。 要不然就……哄一哄? 左右平日里郁明烛没少「哄」他。 倒不是因为吵架。 毕竟一个能言善道,另一个冷淡平静,哪怕刻意要吵都吵不起来。 第110页 多数时候,只是郁明烛插科打诨几句,有时戏嚯过了头,被仙人冷睨一眼,不一会就会带过来什么桃花酥,圆子酒酿,奶皮酥酪,说要自请赔罪。 玉珩垂着眼帘,眸光微闪。 这么一想,郁明烛哄他时,会说好听的俏皮话,会做好吃的点心,会送新奇有趣的薄礼,往往还装可怜扮委屈…… 堂堂魔头,低三下四,死皮赖脸。 换作是他,都做不太来。 那他能做来什么呢? 那日随云山暖阳和煦,屋内窗前,春风拂面。 玉珩仙君生平头一次掰着手指细细数了自己都擅长些什么。 数完,发现自己除了惩恶,杀伐,什么都不会。 ……他竟然什么都不会? 不可置信的仙人又数了一遍,发现事实的确如此,至多,还能再往里加个「行善,救人」。 「吱呀」一声。 门被推开,郁明烛进来给他换茶。 那张昔日言笑晏晏的脸如今神色平淡,换完就出去了,像个透明人。明显还没消气。 不过,玉珩仙君倒是从他发间看到了一抹霜白。 那是一点随风飘来的柳絮,粘在浓黑如墨的发上,不起眼,郁明烛自己都没发觉。 这个时节正是阳春三月,柳树抽芽,满山春色。 玉珩仙君心念微动,伸手在桌面点了点,暗自思忖。 春天到啊…… …… 入夜,天色渐渐黑下来。 郁明烛刚从山下小城回来,採买了新鲜的瓜果蔬菜放到厨房去。 做完这些琐事,他在竹屋门前定了定神,推门而入。 青衫如雾的仙人正静坐在床上,不知摆弄着什么。 暖金色的烛火照得屋内昏黄,褪去仙人身上的寒冽与疏离。 落在郁明烛眼中,反倒如同一只乖巧又可爱的狸奴,听见动静便转头瞧过来。 这么一副美人图,换做以前,郁明烛早就心痒地凑上去要亲要抱了。 可是今日,气氛略微凝重。 他还在和人置气,全然没有此时凑上去的道理。 郁明烛喉结微动,压了压心中与仙人亲近的慾念,淡淡问道: 「时辰不早,要睡了吗?」 床榻上的玉珩仙君点头, 「嗯。」 几盏灯依次熄灭。 屋内暗下来,只留一豆烛火。 郁明烛为了彻彻底底当透明人,也不找各种由头往床上挤了,就独自睡在美人榻上。 那么长手长脚,宽肩阔背的一大个,蜷着腿挤在窄小的美人榻,莫名有点像南浔街边淋了雨,挤在檐下的可怜乌犬。 夜色中,郁明烛刚合衣躺下,就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似乎有人轻手轻脚下了床。 他闭着眼睛想,壶里茶水还是温热的,旁边就是干果零食,熨烫整齐的毛毯叠在衣箱上。 所以,无论那位难伺候是的渴了,饿了,冷了,都足够应付…… 还没想完,那道窸窸窣窣的身影停在他旁边。 郁明烛:? 郁明烛强忍着没睁眼。又听那声音越响越近,身侧贴过来一道气息。 那人倾身过来,在他身侧身上胡乱摸索着,大抵是想要伸手找个支点。 结果恰好支在了他的腹下。 「……」 郁明烛闷哼一声,实在没法继续装睡了,只得压着眉宇睁眼,将那只为非作歹的手捉了过来。 「做什么?」 失去支点,玉珩干脆往他怀里一趴,温温软软一大团,被他捏着腕子,仰头轻声道: 「我来哄哄你。」 郁明烛憋了几天的闷火,在听见仙人低声细语说「我来哄哄你」的剎那间,就已经尽数消散了个干净。 但他还是故作矜持,不冷不热地垂眸, 「哦?你要怎么哄?」 玉珩没看出那已经漾起笑意的唇畔,仍旧认真地蹙起眉。 「我想过了,我没什么能讨你开心的,若要送寻常的礼,你也什么都不缺,所以只能送点特别的。」 话音落下。仙人伸手一点,灵力吹熄了烛火,又拉下了窗边纱帐。 烛光和月光消失,屋内一片黑暗。 黑暗之中,玉珩开始解自己的衣扣。 解到第三颗。 郁明烛总算觉得不太对劲了。 他警惕地坐起了身,连带将趴在怀里的仙人一併捞了起来。 两人在黑暗中大眼瞪小眼。 仙人身上淡青的外衣只脱了一半,半披在肩头,底下是匀称,甚至略显单薄的腰线,被玉带勒束着,像春日轻盈的桃花枝。 郁明烛的手就虚握在那段窄腰上。 骤然间,他心跳加速了好几倍,心中陡生一种荒谬的妄想。 魔族纵慾且毫不避讳,他身处魔渊还位及帝君,就算没吃过,也总有不少场合能让他见过不少。 以往他不感兴趣,更不曾放在心上,看见了也全当没看见。 可放在自己身上,就无法再那么淡然处之了。 郁明烛喉头滚动,错愕问, 「玉生,你想要送我什么?」 玉珩略微迟疑: 「我没做过这个,不知能不能让你高兴些……明烛,你把眼睛闭起来。」 闭眼睛? 什么事还需要吹蜡烛关门窗,脱衣裳闭眼睛? 郁明烛心脏都快跳到了嗓子眼,大脑也跟着空白了片刻,只能凭着先前那条荒诞的线继续思考下去。 第111页 两人相处许久,亲也亲过,抱也抱过,日日夜夜抵足而眠。 若说要更进一步,他早就想过,此时也顺理成章,该到了时候。 期待吗?期待的,但是…… 但是…… 他内心挣扎, 「玉生,是不是太快了……」 「快点。」玉珩催促。 「好。」他立刻缴械听话。 郁明烛合起眼,可是旋即,又紧张侷促地欲言又止。 「玉生,其实……我并非真心与你置气,你不必为此而委屈……」 跟前,刷的一下。 仙人将褪下的衣袍一抖,严严实实将两人兜头罩在一起,隔绝了最后一点光亮。 郁明烛唿吸一乱,匆忙道: 「玉生!其实我特别喜爱你——」 「明烛,你看。」 「……」 一向唿风唤雨的魔尊千忌,这会儿紧张得睫羽颤动,小心翼翼地睁眼看去。 ——仙人掌心卧着一只柳枝编成的兔子。 玉珩用灵力一点,兔子便将耳朵一立,栩栩如生地活了过来,一扬双爪,怀中飞出莹莹点点的光点,在黑暗中像是岩洞里的流萤。 兔子稚声稚气唱道: 「莫生气,莫生气,气坏身体又何必。」 「笑口常开无忧虑,一切疾病皆消去。」 唱完一句,有模有样地作了个揖。 「我家主上知错,还请您大人有大量,原谅则个。」 玉珩仙君行走人间,曾在江南一带见过街上卖花环的少女。 几根水葱似的手指轻巧一穿一挑,就能将柳枝编成各式各样的可爱玩意儿。 如今借花献佛,学以致用。 秉性纯净的仙人瞄去一眼,觉得魔尊那神色似乎很是一言难尽。 不禁忧虑问道: 「你不喜欢吗?」 「我……」 郁明烛回过神来,哭笑不得。 但他顶着仙人小心翼翼的视线,也只好柔声道: 「我喜欢的。我太喜欢了,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玉珩: 「那你能高兴点吗?」 郁明烛: 「高兴多了。」 郁明烛说不清心里是期待落空的失望,还是躲过一劫的庆幸。 不过,虽然只是初春柳枝编成的小兔。 但也已足够好。 两人被笼罩在一件青色的衣裳里,闷久了,气息便有些发热。 周遭明灭闪烁的光点成了唯一的光源,全都映在仙人微微弯起的眸子里,十分好看 ——那双眼眸正在为他而笑。 他要的无非就是如此。 郁明烛心里那点若有似无的失落淡下去,转而再也压不住欣喜。 他唿吸一重,伸手捂住兔子的眼睛,倾身压了过去。 …… 待喘息自纠缠的唇齿间泄出。 仙人总算寻了个开口的间隙,眼中泛着茫然水雾, 「明烛,你方才怎么突然说很喜爱我?」 闻言,郁明烛咬上绯红的耳垂,与他颤抖的手十指交扣。 「因为我时时刻刻都想这么说。玉生,我真的非常喜欢你。」 一声呜咽后,仙人阖眼颤声, 「明烛,我亦……非常喜欢你……」 …… 眼前,同样是枝条海草编成的小兔子。 同样是春水拨弦般清冽的声音在说, 「我来哄哄你,别生气了。」 郁明烛忽然想起,数月前他杀心最浓之际,明明藏在指间的杀招即刻就要取人性命。 可是善恶台月色明朗,眼前之人一如往昔地笑着,说: 「你发上沾了柳絮。」 顷刻之间,就将他拉回了那年三月的青衣底下。 ——原来早在那个时候,他便已註定下不去手,便已註定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之后的数次犹豫自苦,皆是自欺。 兔子唱完一支歌谣,又安静乖巧地卧了回去。 温珩捧着兔子,心中惴惴,没什么把握。 毕竟这么幼稚的东西,哄哄当年初出茅庐的明烛还过得去,要哄如今饱谙世故的大魔头…… 他忐忑望去一眼。 果然见那张浓稠精緻的脸上没露出笑容。在最初的微诧后,竟然又一点一点沉了下去,定定注视着他,眼底晦暗难辨。 温珩微嘆,也不再与他玩笑,正经起来。 「郁明烛,我先前那日说,我梦中做了错事,一错再错,再难回头……是我错,我欠你许多,不管你要怎么怪我罚我,我都心甘情愿。」 「你不欠我。」 谁知,郁明烛倏地打断他,极认真道, 「你如今什么都不欠我。就算曾经欠过,也早就还干净了。」 曾经,魔族君婴刻意接近仙人身侧,利用诓骗,居心叵测。仙人亦要他当牛做马,任劳任怨。 算是扯平。 百年前第一次仙魔大战,玉珩仙君杀过魔尊千忌,将他推下万丈魔渊。 七年前第二次仙魔大战,魔尊千忌率千军万马杀了回来,一剑搅碎仙人灵丹。 算是扯平。 玉珩仙君曾九道禁制封印魔渊,要他挫骨扬灰永不翻身。 他亦任由高高在上的仙人跌入尘埃,成了五感顿挫的痴愚废物,任人欺辱。 算是扯平。 曾经种种,全都扯平! 昔日的玉珩仙君不再欠魔尊千忌任何,今日温珩也不必亏欠郁明烛。 第112页 全都干干净净了。 可是百年好长,近乎是一个凡人的碌碌一生。 夜半无人昏暗时,魔尊千忌孑然一身,在仙哭殿里独自饮酒,看着空空荡荡的殿堂,好似心也永远空了一块,再也填补不满。 那近乎百年的漫长岁月里,郁明烛以为自己恨玉珩仙君。 因为太恨,所以无时无刻不想起树下的浅青身影。所以想要将仙人拉入泥沼来,最好是陪他一起腐烂,这辈子都痛不欲生,求死不得! 后来才知,那岂止是恨。 分明是昔日的爱刻骨铭心,化作思念成疾,要他彻夜难眠,痛彻心扉! 爱过,恨过。 后来爱啊恨啊,全都搅合在一起,分不清楚了,就交织成了面目全非的可怕模样,在他心底疯狂扎根生长,扭曲狰狞,再也无法控制。 时至今日又怎么能甘心全部扯平?! 他从来不想要什么全部扯平,什么两不相欠!他情愿两人生生世世纠缠在一起,爱也好恨也好,全都无所谓,他皆是甘之如饴! 魔尊千忌惯会欺骗。 跟前,郁明烛露出一个温柔笑容: 「玉生,你来寻我,我已经很高兴了,怎么还会生你的气?」 他俯身而来,轻轻将沉香气息笼罩过来。 温珩下意识阖眼,自然也就没有看到,郁明烛眼底情愫滚烫,如同挟着无尽阴暗的疯狂。 ———————— 郁魔尊——高兴的时候开开心心伺候媳妇,生气了就冷着脸伺候媳妇,我愿称之为全书第一男德。 备註:其实玉珩会的挺多的(毕竟活得久见得多),比如之前提到过他会字画。但是以前只画山水不画人,而且对此没什么自信,没把那个归到「擅长」的行列里。 玉珩仙君对自己自信的只有武力值…… 【久等啦,本章给宝子们献红包,下一章更新前都有效】 —— 第47章 你们为何睡在一起? 此时的殿宇外,隔着几道厚珊瑚礁。 「长老,那万生镜虽然是明烛仙君之前的法器,可仙君与咱们一向不亲近,又不知咱们暗地里干的那些……」 璇玑长老瞪了他一眼, 「不许胡说,李长济,一会进去了谨言慎行,那些不该说的一个字都别说!」 被叫李长济的弟子,便是先前那个在祭司水波下旋转跳跃不停歇的小陀螺。 他拜入璇玑门下已经三十余年,是亲传,也是亲信,知道自己这位师父不少私事,也就知道外人眼中和蔼慈善的璇玑长老可远没有表面那么和善。 这会不敢反驳,讪讪应了一声,跟在长老后面去敲门。 璇玑长老打了一道灵印出去,在水下传出咚咚两声闷响,就似仙门之间客气有礼的拜访一样。 里面良久没有动静。 璇玑长老便又叩了一次门。 结果还是安静。 李长济困惑, 「这是……不在?还是睡着了没听见?」 璇玑长老也拧了拧眉,递过去一个眼神,李长济意会,上前尝试探头探脑。 海底蓬莱宫少设门窗,大多只用珊瑚礁或鲛纱层层遮挡,如同人间楼阁里的屏风和珠帘。 李长济弯下身子,脑袋往珊瑚礁缝隙里探了探,想向里面窥视几眼。 结果往下一看。 靛青描银云纹靴正好踏在眼前。 头顶上传来的声音幽幽祟祟, 「你在做什么?」 李长济虎躯一震! 温珩用摺扇一抬他的下巴: 「平身吧,不必行如此大礼。」 「……」李长济被抓了个现行,脸涨得通红,赶紧往后退想撤出去。 结果蠕动半晌,又默默静了下来。 温珩: 「?」 李长济绝望地闭了闭眼睛, 「我卡住了。」 温珩: 「……」 不愧和璇玑长老是亲传师徒,丢人现眼都能如此推陈出新。 半炷香后,成功解救一颗陀螺脑袋。 璇玑长老还没来得及开口。 他的宝贝徒弟李长济捂着头上硌出来红印, 「这不是明烛仙君的居所吗?怎么是你在,仙君呢?」 温珩摇着摺扇的手一顿,含煳道: 「他有事出去了,我偶然路过。」 「哦……」李长济眼神乱瞟,又看见温珩手中方才用来抵着自己下颌的摺扇。 他脱口疑惑道: 「那明烛仙君的摺扇怎么会在你手上?」 温珩一滞。 还没来得及找藉口,李长济的眼神继续乱瞟,已经瞟到了他的脸上, 「你跟人打架了?怎么脸上红得跟挨了揍似的。」 「……」 何止脸上,连带着眼尾,脖颈亦带着些薄薄的绯红,就连小巧薄软的耳垂都曾被人捏在指间放肆揉搓过一通,红得似是要滴血,至今未消。 如果眼神能刀人,李长济这会已经在温珩「你能不能住口」的目光下被砍成了八瓣。 但李长济大抵是嫌命太硬。 他继续不顾人死活地评价道: 「下唇也破了一块皮,还有点肿,被揍得不轻啊。」 甚至璇玑长老都暂时忘了来意,探寻质疑的目光在温珩身上来回打量。 「……」温珩轻轻闭上眼,短暂逃避,企图平心静气。 却又听见某个罪魁祸首忍不住笑声,自鲛纱帘帐层层遮掩的贝床里面传来一道水波的晃动。 第113页 温珩血压一高,冷笑着将他一起拖下水, 「对,扇子我偷来的,抢来的,所以被嫉恶如仇的明烛仙君亲手揍了一顿,揍成这样的,行了吗?」 他一甩手,气势汹汹的摺扇在水里划出一道气泡,摔进了床纱后面,正好落入某人怀里。 而那个藏形匿影的「某人」,坐在一片柔软鲛纱之中,墨发披散,衣衫散乱,眉眼精緻得艷烈。 ——乍一看去,如同画本子里那些被昏君藏于床帐内,一点声音不敢泄出的美人一般。 只不过这美人放肆得很,丝毫不管这警示般的飞扇,反而伸手将之拿起,眼底漾起粲然的笑意。 「嫉恶如仇」的明烛仙君笑着将摺扇抵在了唇边,似是隔空与他印下一个柔情的亲吻。 隔着一道鲛绡纱帘,里面隐秘而暧昧。 外面之人却浑然不知。 话题走上正轨。 璇玑又客套几句,总算透露了来意。 「听闻百年前仙君开创剑宗九峰后,曾独身来过一趟南海,还将仙宝万生镜留在了这里。万生镜是天地至宝,若无特殊原因,何故要拱手让人?」 他摸了把花白鬍子,试探道: 「你是明烛仙君的亲传弟子,定然听闻过此事。」 温珩: 「这么大的事,自然是听过。可你们要万生镜做什么?」 李长济道: 「自然是因为此上古仙宝能看到妖魔所在。」 温珩: 「为何要看到妖魔所在?」 李长济一噎: 「你别问那么多,我们自有我们的理由——」 璇玑长老打断他,欲盖弥彰: 「我们自是为了降妖除魔,造福百姓。」 李长济反应过来失言,咳了一声, 「对,所以这种造福百姓的好事,温师弟你可得帮帮我们,仙君到底为何将万生镜送来南海?」 温珩眼底闪过一抹暗芒,思忖了一会,只摇头道, 「我不记得了。」 李长济: 「谁问你记不记得了,你姥姥那时候都还没从娘胎里出来呢,是问你听没听……」 话音未落,温珩掀起眼帘看过来。 那明明只是轻描淡写的一眼,不掺杂任何多余的情绪。 可是李长济忽地背后一凉,从脚底冷到了头顶,本能地察觉到一阵危险气息。 他闭上嘴,心里愤愤。 见了鬼了,这小废物哪来这么强的气场? 璇玑长老瞪了他一眼, 「长济,不得无礼!」 又道: 「既然明烛仙君不曾提及万生镜,想来是我们唐突了,就先告辞。」 温珩道: 「我送送长老与师兄。」 「这就不必客气……」璇玑长老正要推拒,却见温珩动也没动,安安稳稳坐在原地,那才真是「口头客气」一下。 璇玑长老笑容一冷,拂袖离去。 出了门。 李长济不解问道: 「长老,这事肯定另有隐情,咱们还没问出来呢,怎么就走了?」 璇玑长老恨铁不成钢, 「今日恐怕是问不出来了……郁明烛难缠,他那小徒弟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李长济挨了骂,讪讪摸了摸鼻尖, 「那咱们眼下该如何?」 「眼下,」璇玑长老浑浊的眼睛里流露出一抹精光, 「明烛仙君不帮咱们也无妨,反正咱们要做的事,也正好需要一个替罪羊。」 璇玑长老捋了捋鬍鬚,笑了。 「眼下,我倒是有个更好的主意……」 屋内。 待人走了之后,温珩被一把拉进了鲛绡。 柔软贝榻上,大魔头搂着他,鼻尖相抵, 「仙君好狠心,留下我一人独守空帐。」 方才温珩意乱之间匆忙推拒,不慎将郁明烛腰封上的银钩扯了下来,弄乱了衣襟。 又恰好床樑上正好趴了一只青蟹,蟹钳将墨发一勾,发冠也散了。 那两个敲门的虎视眈眈,暗藏鬼胎。殿内唯一能遮掩身形的只有那几层鲛纱。 所以只好委屈委屈魔尊千忌,做一次金屋之娇。 郁明烛自认该趁机捞些补偿,于是凑上前拱来拱去,黏煳煳地要亲。 温珩抵开他的脸,笑问: 「不然呢?若是让他们看见光风霁月的明烛仙君,居然衣冠不整地出现在我床上,这可怎么解释。」 「有什么好解释的,」郁明烛在他白皙的手腕上轻轻啄吻着,唇间泄出漫不经心的低笑: 「两情相悦,情难自抑,交颈合欢……唔。」 温珩及时捂上了他的嘴。 手动禁言。 再说下去恐怕小孩子不能听。 但他还是低估了大魔头不要脸的程度。 半秒后,舌尖带来的湿润痒意像是点燃了一条火线,顺着他掌心的神经一路烧到了头顶。 温珩后颈一软,对上一道笑盈盈的狡黠目光。 他想要收回手。 却又被人拉着抵回了唇边。 郁明烛懒懒道: 「别管他们了,一群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东西,成日里净憋着坏,迟早要自寻死路的。」 温珩难耐地缩了缩手,蹙起眉, 「可我总觉得心中不安,要不,去问问濯厄,他……」 「啧,」郁明烛不满地吻了上去,用唇堵住他的嘴,也堵住不爱听的那个名字。 「不许再去找他。」 郁明烛这人许是与生俱来有点当泼皮无赖的天分,宁渊曾经评价他,说:面如谪仙,心似阎罗,口比蛇蝎。 第114页 大概的意思是说他长得好看,下手狠毒,说话气人。 魔渊人人怕他,见魔尊千忌笑一笑,如见三千刮骨刀。 而这狠辣的刮骨刀到了玉珩仙君面前,便又绕了个弯子,变成了恃美行兇,花言巧语的绕指柔。 次次将不谙人事的仙人缠弄得无可奈何,任他为所欲为。 温珩不得不又一次抵住他的肩,红着耳垂道: 「别闹了,真的还有正事呢,万生镜……」 这三个字一出口,陡然让气氛僵硬了剎那。 「别说,玉生,先别说。」郁明烛打断他,在他唇边又亲了一下,将他紧紧扣入怀中,就像抱着什么不愿也不敢撒手的珍宝,生怕一旦松手,美梦就散了。 郁明烛拥着他,逃避似的闭上眼,道, 「睡吧,睡醒再说。」 …… 一夜过得好快。 大早上,一道鬼鬼祟祟的声音由远及近。 「温哥哥,温哥哥,我在左殿里寻不到你,你是不是与仙君在一起呢!」 濯厄摇着尾巴,绕过礁石与珠帘屏风,扒着扇贝床沿,可可爱爱地冒了个头。 然后原地呆住了。 确实在一起。 但在得姿势很微妙—— 那团簇柔软的鲛纱之中相拥而眠着两个人。 他的温哥哥睡得正熟,长睫乖顺地在眼下投了一小片阴影,清瘦的嵴背和腰肢没入锦被。 另一人伸出长臂,圈占领地似的将温珩紧紧揽入怀中。 而且,那正对他的另一人,似乎早已醒了多时,却不声不响,似是不愿打搅了这清晨的温存。 濯厄:? 「你们为何……」睡在一起? 后半句还没问出口,郁明烛懒懒抬眼看来,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用口型道:嘘,别吵,他昨晚没睡好。 濯厄:…… 但饶是如此,方才的动静还是惊扰了沉睡之人。 温珩迷迷煳煳用鼻音嗯了一声,慢慢清醒过来。 他勉强睁开眼,看到抱着自己的人,居然一点诧异都没有,仿佛已经习以为常。 这种看起来无比熟练的表现给濯厄幼小的心灵带来极大的二次冲击。 濯厄单纯的心灵受到极大震撼。 所以师徒之间……是可以经常抱在一起睡的吗? 人族习性……如此放浪吗? ———————— 千万,千万不要把1.0缺爱小狗纯爱版郁明烛,和日后2.0版切黑疯批郁魔尊混为一谈! 如果是2.0郁魔尊遇到王行主动投怀送抱,肯定二话不说扯裤腰带就上了…… (甚至就算王行不主动投怀送抱,郁魔尊也经常想扯裤腰带就上……) —— 第48章 魔尊宠妻 温珩尚且没察觉哪里不对,懒散睏倦地揉了揉眼睛,朝外面张望了一眼,晨起清冽的声音中带着几分哑。 「外面的动静好热闹,是怎么了?」 濯厄回过神,应了一声。 「是啊,今日是归祀节第一日,最热闹的时候。外面有花灯和游街,还有迎纳百福的庆典……温哥哥,我们一起去看一看吧!」 归祀庆典,迎纳百福。 温珩心念一动,颇有兴趣, 「好啊,我还没见过南海的归祀庆典呢。」 他说着,兀自起身。 而郁明烛怀中一空,眼睁睁看着青色衣摆从自己怀里毫不留恋地抽离,带走了最后一抹温度。 魔尊千忌登时面色不虞。 郁明烛支起头,不悦道: 「圣子殿下今日不需要守长生殿吗?怎么有如此闲情逸緻?」 言下之意,你很闲吗?怎么哪都有你。 濯厄竖起手指,眨了眨眼, 「嘘,今天所有人都在街上,我们悄悄的,没人会发现我不在长生殿。」 「是吗?」郁明烛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暗道,那可不一定。 出门时。 温珩趁濯厄没看见,暗中掐灭了郁明烛放出的灵蝶。 「别告诉我你是想去告密。」 「当然,作为圣子,他怎么能擅离职守,我这叫帮他及时修正错误。」 郁明烛醋得理直气壮,振振有词。 温珩无奈: 「你幼不幼稚?」 郁明烛凤眸一眯, 「我就是看他不顺眼。」 前面濯厄回过头,一无所知的单纯。 「温哥哥,你们在说什么?」 「没什么,来了。」温珩警告似的看过来一眼,又低声叮嘱一遍, 「不准告密!」 说完快步追上濯厄,一起出了门。 郁明烛磨了磨牙尖,烦躁地啧一声,也只得跟了上去。 外面果然张灯结彩,十分热闹。 鲛人环着彩带围在一起载歌载舞,欢声笑语。这一日大多鲛人都戴上了面具,上绘神秘诡谲又生机勃勃的花纹。纵然知道这样的热闹下埋着许多祸患,身处其中,也不由得受到感染。 濯厄一年到头难见如此热闹的南海,这会兴致沖沖也带上面具,兴奋地冲进了鲛人堆里,转眼就没了影子。 温珩拧着眉四处看了看。 郁明烛握住他的手,低声道: 「他在自己的地盘上不会出事的,别找了,我们也去逛逛?」 温珩迟疑片刻, 「嗯。」 说得也对。 他和郁明烛没有隐匿身形的必要,待在濯厄身边,反而会连累他暴露身份。 第115页 而且……他看着身边摊贩上,那些花花绿绿的海底,也实在有些眼馋,不禁凑了上去瞧热闹。 他盯着煮熟的海星瞧了一会儿,喉头微不可查的动了动。 好怪。 但是没吃过。 所以能吃吗?好吃吗? 忽然一只骨节匀长的手抵来几枚贝壳。 郁明烛对鲛人掌柜道: 「这个我们买下了。」 温珩一怔, 「你哪来的钱?」 郁明烛扬眉, 「自然是猜到你有喜欢的东西要买,提前备好的。」 温珩: 「我该夸你有远见吗?」 郁明烛谦虚, 「我虽然不打算邀功,可你非要夸的话,也无妨。」 温珩一阵无言。 眼看郁明烛付了钱,接过那一只冒着香气的蒸海星,又转而送到他手中。 温珩捧着海星, 「就不怕我吃得太多,把你吃穷了?」 郁明烛笑了笑, 「看上什么就买,我的钱供你再吃百八十顿都没问题。」 温珩唇角一弯。 哦?人形钱袋子。 于是后面的节奏就变成了,温珩看上什么,拍一拍郁明烛的肩膀。郁明烛熟练地付钱,温珩熟练地抱起东西再去逛下一个小摊。 但温珩这人于饮食上委实有不少坏习惯。 例如眼下,吃东西只吃个新鲜。买来的海星扇贝大多尝上几口,就撇到一边不再吃了。 温珩逛了半晌,偶然一回头,看见尽职尽责帮他拎着一堆吃剩下的,还得空出手来付钱的郁明烛,登时没良心地笑出了声。 若是让魔渊的喽啰,魔首们看见魔尊千忌这幅给人任劳任怨当苦力的模样,还不知要笑成什么样子。 郁明烛带着一身挂件,目光落在他上扬的唇角,不禁眯了眯眸子。 「还笑,我这是为了谁?」 及至两人走到了一簇人群之间。 那是个卖面具的小摊,五颜六色的假面看得人眼花缭乱,神圣肃穆的花纹吸引力十足。 架子最顶上挑着的,居然是做成狸奴模样的半幅银丝面具,支起的两只兽耳裹了毛绒绒的软羽,在海水中蓬松旋开。 温珩眸光一亮,拍了拍郁明烛。 郁明烛正要付钱。 却听那鲛人老闆道: 「两位客人,这面具不卖。」 两人齐齐一怔, 「不卖?」 迎着他们疑惑的目光,鲛人老闆笑道: 「小店生意,在归祀节这一日,所有的面具都只送不卖。只要在场的客人们一起玩一局游戏,赢者,这里所有的面具都随意挑选。」 他说着,端起海螺吹出一声号。 几只小鲛捧着长针,小型机杼从礁石洞里钻出来。 「鲛人一族最善织绡,咱们今日的游戏只有夫妻或爱侣方可参与,一人蒙眼,一人织绡。」 「待一只青蟹褪尽了壳,蒙眼者摘下蔽目带,从所有绡带中猜出哪一段是自家娘子织的绡带。最先猜中者为胜,次者次之。」 鲛人一族秉性单纯,并无世俗歧视。在场同性的伴侣不在少数。 郁明烛垂眼, 「想试试吗?」 温珩迟疑, 「我怕我认不出你的绡带……你能认出我的来吗?」 郁明烛嗯了一声, 「放心。」 温珩半信半疑地看了他一眼。 而郁明烛已经自觉戴上了蔽目带。 他生得鼻樑高挺,眉眼深邃,那一段墨色锦带覆在他双目之上,为整张脸添了几分肃杀的冷意。 「别紧张,尽力就好。」 闻言,温珩定了定神,接过长针和机杼, 「好,我尽力织得好看些。」 随着一声螺音。 一排排长针动作起来,鲛人们动作灵巧,手如飞燕。 很快,约摸过去了一盏茶的功夫。 青蟹褪尽旧壳,蹑手蹑脚地钻了出来。 郁明烛与一众鲛人摘下蔽目带,定睛往桌案上看去。 那里摆放着许多颜色花纹各异的鲛绡,心灵手巧的鲛人族将绡带织成了各种各样的花式。 在一众绡带中,唯有一段最引人注目。 ——那绡带织得太难看了。 歪七扭八,针脚粗糙,尤其是放在一堆精细华美的绡带里,就像落入一群天鹅里的灰鸟,尘土扑扑似的可怜。 郁明烛只看了一眼,便忍俊不禁。 温珩拢在袖中的手紧了紧,冷冷瞥过去。 笑什么? 很好笑吗? 郁明烛接收到他的目光,轻咳一声,敛了敛笑意,伸手一指, 「我猜,我家娘子织出来的是这一段。」 直到后面,郁明烛第一个获胜,将顶上那幅狐狸面具摘下来,递到他手中时…… 温珩一脸无事发生,迅速戴上面具,将脸遮了起来。 但郁明烛低头一瞧,哦豁,正好瞧见通红一片的耳朵尖尖。 欲盖弥彰,昭然若揭。 郁明烛心中发痒,伸手捏了捏那耳朵尖。 温珩嘶一声,不满地按住那只为非作歹的手。 可是这么一来,就像将那人的手按在了自己耳侧,显得亲昵又暧昧。 推拉之间。 身后传来幽幽一句—— 「你们在做什么?」 身后。 濯厄抱着满怀吃的,疑惑且震撼地看着他们。 温珩:…… 一片沉默之间,郁明烛拧眉: 「你能不能有点眼力见,还不明显吗,我们在做你这个小孩子不宜看的……唔!」 第116页 完没说还,魔尊千忌闷哼一声,不情愿地把被暗中掐了一把的手收回来。 温珩整理了口吻,故作自然道: 「没什么,面具勾住了头髮,他帮我理一理。」 好在狸奴假面替他遮了神色,看不到底下的心虚。 「哦……」濯厄懵懵点头, 「温哥哥,这种面具我会戴,我帮你——」 他说着,手还没伸出去,就被中途截住。 郁明烛睨着他,缓缓按下他的手, 「不必,我已经帮他戴好了。」 就在这时,陡然间,悠长迴响的海螺音响彻整个蓬莱宫上方,将一切杂音都盖了过去。 濯厄仰头环顾, 「是归祀庆典开始了! ———————— 久等啦,这章有点点短,晚点争取再更一章 —— 第49章 归祀庆典 海螺吹出的婉转乐曲声中,所有的鲛人和鱼类都聚集在蓬莱宫之前,无数悬吊的璀璨明珠将一方殿堂照得亮如白昼,周围身姿曼妙的女鲛翩然起舞。 蓬莱宫二楼的高阁之上,出现一道雄壮的身影,头戴金管,手持三叉戟。 那张枯败的脸原先应当是凌厉英俊的,如今却因病色而显得死气沉沉。 眉眼原本也该因深邃的轮廓而显得深情,可惜眼睛似乎是瞎了一只,只好用白贝罩了起来,另一只眼睛下压着浓重的病态黑青,眼神冷漠而空洞。 欢唿声四起。 鲛人族在为他们的王祝贺。 隔着层层水波,鲛王无意间掀了下眼皮,和温珩视线相对。 可他没认出百年前的青衣仙人,于是那一眼转瞬即逝。 可是温珩还记得。 那时他来蓬莱宫,掌权称王的还不是如今的鲛王,细细算来,应当是他的叔父一辈。 而如今的鲛王当时还是个小孩子,天天跑着闹着,要给喜欢的姑娘拣海螺,串珠贝。 他从宫殿长长的廊柱下走出来,正被举着一串珠贝的小鲛人迎面撞上。 小鲛人捂着脑袋,惊艷地说,哇,你有两条尾巴呀! …… 眼前,蓬莱宫乐曲不歇。 随着螺音乐曲,许多鲛人排成好长一列,将系了丝绦的鳞片挂在鲛王脖颈间。 温珩疑惑: 「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濯厄解释道: 「鳞片于鲛人一族意义非凡,那些是鲛人们每年褪下的旧鳞,他们攒下来串成链,在归祀节这一日送给喜欢的,敬爱的人。」 濯厄拎起颈间挂的小鳞片,笑嘻嘻地炫耀。 「温哥哥你看,刚才也有人送了我一片,夸我的尾巴很好看呢!」 这样的仪式做了一半,鲛王身上满满当当挂不下了,后面排队的鲛人们便将鳞片挂在鲛王的臂膀上,缠绕在琳琅服饰间。 温珩看了一会, 「鲛王陛下很受爱戴。」 「是啊,不过……」濯厄嘆了口气, 「这些年,父王经常卧病在床,越来越专断,独裁,暴躁,和我记忆中那个温和开明的君主简直判若两人。」 居然是身边一个陌生的老鲛反驳了他的话, 「胡说,鲛王陛下一直是位贤明可亲的君主,他在位这些年,南海少受侵扰,鲛民安居乐业。而且……」 温珩盯着他只剩一半的瞳仁, 「而且什么?」 老鲛颤颤巍巍,却忽然止住了话头, 「没什么。」 说着,缓缓游走了。 温珩看着那道垂垂老矣的背影,眼中笑意一点点落了下去。 欢笑声逐渐遥远。 周遭的海水慢慢平息。 郁明烛揽住他的肩, 「快要散场了,我们回去吗?」 温珩回过神,嗯了一声。 两人并肩漫无目的地走,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冷落烟火稀少的地方。 穿过层层的大朵礁石,到了一处明亮宽敞的海沟内。 岩壁上吸附着一种极薄的鱼类,头顶悬吊明珠。 抬首看去,远处一座巍峨辉煌的白色殿宇。 这里是濯厄日夜看守圣宝的长生殿。 远远的,那殿门前的长柱间盘旋着一条巨型人面鳗,鳞甲冷硬,身上长满了藤壶。和长生殿外墙上的连成一片,几乎融为一体。 这会像一条蟠龙盘旋在殿门外,将长生殿的门口堵得严严实实。 人面鳗性情暴躁,活了几百年,越老越不通情理。别说来一个外族人,就连本族人,没有鲛王,祭祀的许可,都难以靠近这里半步。 有些幼年小鲛来在附近玩闹,被人面鳗的雷霆之力电得头髮都焦到了根。 濯厄小时候没少想往外跑,无论怎么求情,都被人面鳗毫不留情的拒绝了扭送回来。 南海族人都不太喜欢他。他也很有眼力见,知道自己不讨喜,便从不与人来往。 所以,即使是归祀节这么喜庆热闹的场景,似乎也跟他没有半点关系。 人面鳗无所事事地守着长生殿。 濯厄忽然停下了步子, 「他看上去孤零零的。」 濯厄想了想,将颈间的鳞片摘下,尾鳍一甩游了过去。 人面鳗惊奇地看着游到面前的小鲛人,戴着一方面具,大抵又是个淘气的孩子。 他冷下脸,将嗓音压低, 「此乃南海圣地,速速离去!否则吾将以雷霆之力。」 可话音刚落,就见小鲛人举着一片鳞: 「送给你,归祀日快乐!」 第117页 人面鳗呆愣住了。 「……多谢。」 远处。 温珩看着这一幕,不由得笑了笑。 他在看濯厄与人面鳗,而郁明烛只顾低眸看着他,眼底也漾着温柔。 倏地,水波一漾。 郁明烛将温珩一拉,护到了身后,同时另一手抵住疾沖而来的小鲛人。 那只修长匀称的手抵在小鲛人额头上,轻而易举便化解了疾沖而来的惯性。 郁明烛低了低眉眼,面色不虞, 「你……」 完没说还,小鲛人抬头看了他一眼,哇地哭出了声。 「呜呜呜呜嗷嗷嗷……」小鲛人嗓子一扯,嚎得好伤心,周围漾开一圈动盪水波。 原先,周围零星几个鲛人仅仅在四周围观,对二人并无多大敌意。 可是小鲛人扯着嗓子一哭,情况顿时就不一样了。 这群护短的鲛人脸色骤变,团团围了过来,很有种要为小鲛人讨说法的气势汹汹。 郁明烛不怕打架,就算是在海底别人的地盘,真要动起手来,对方也落不到个好。 他只是第一时间捻开了摺扇,微微侧身,护住了温珩。 郁明烛气势太盛,鲛人族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他身上,他亦忙着对阵,精神戒备。 一时之间,气氛剑拔弩张。 却忽而齐齐听见一道深邃空灵的海波音。 马上就要火拼的两伙人怔了怔,同时循声看去。 温珩半蹲在地上,一手拉着小鲛人来摸自己的心口,一只手食指比在额前,薄唇开合,喉结微动。 一道道音浪后,那小鲛人的情绪逐渐平稳下来,抽抽噎噎打了几个哭嗝,转而笑了,又伸手来摸他乌黑的头髮。 小鲛人用鲛人语说: 「你的头髮好漂亮,和我们的都不一样。我很喜欢你。」 他说着又怯怯抬眼觑了一眼郁明烛, 「他好兇,他吓我,我不喜欢他。」 郁明烛: 「……」 平日里,明烛仙君装起和善是十分信手拈来的。 可纵使那张美人面笑起来时柔和如远山春水,一旦像方才那样略微冷一冷,就像极北万古不化的寒潭,能把人从里冻到外,结出一身冰碴。 小鲛人显然还对这位凶神心有余悸,说完不喜欢,可怜巴巴地往温珩怀里蹭了蹭,寻求庇护一般。 温珩笑着帮凶神开脱, 「那位哥哥不是故意要吓你的。」 他顺手在小鲛人额发上揉了一把,转移话题, 「你方才跑得这么着急,是要去做什么呀?」 他的声音本就清冽,说起空灵顿挫的鲛人语,音调更如玉琅琅,似是万籁俱寂中的流水落雪声。 小鲛人立刻被拉回注意力: 「母亲病了好久,一直昏迷不醒,父亲今日出门去也迟迟未归。我要去求祭祀大人,救救母亲!」 病了好久,昏迷不醒? 温珩微不可查地眯了眯眸子,笑道: 「我们为你不幸的母亲祈祷。介意请我们去你家里做做客吗,或许我们对她的病症有些头绪。」 小鲛人立刻点头: 「当然可以,我喜欢你!可是……」 他怯怯觑了一眼郁明烛。 那意思很明显。 他不太喜欢郁明烛,不想欢迎这个人。 魔尊千忌大抵很久没被人这么明目张胆地嫌弃过了,从刚才就带着几分冷意的表情一时间更冷几分。 温珩张了张口,正要说算了吧,来都来了,大过节的,他还是个孩子…… 忽而见郁明烛又牵唇笑了,伸手一捏,指间捏出一只流光溢彩的火红灵蝶。 在万里海底,灵蝶美得不可方物,撒下一串金辉,扑着长翅飞到了小鲛人面前。 「哇……」小鲛人惊艷地睁大眼,伸手去捞。 灵蝶往后一闪,让他扑了个空。 旁边传来一道幽幽含笑的引诱声, 「若是有人也请我去家中做客,我便把这只灵蝶赠与他。」 大魔头做起这种事情实在过于熟练,得心应手。小鲛人犹豫了没到三秒,便缴械投降,一边连连点头一边接过了漂亮的灵蝶爱不释手。 但是温珩默默旁观了一阵,觉得似乎哪里不对。 这场景真是十分眼熟。 好像曾几何时,郁明烛也是这么拿着一袋山楂雪球,或是一碟糖蒸酥酪,笑着对他说:若有仙人愿施捨半榻与我同眠一晚,我便将这些当做谢礼相赠; 若有仙人这局棋让我一子,我便在明日的乳酪中多加些冰糖; 若有仙人如何如何,我又要如何如何…… 彼时的玉珩仙君隐隐约约察觉古怪,却又说不上具体怪在何处,一来二去,软磨硬泡,最终总是让大魔头暗笑着如愿得逞。 时隔百年,温珩眼睁睁看着揣着灵蝶眉开眼笑的小鲛人,总算进步了,开悟了,醍醐灌顶想明白了。 于是默了几息,他的脸也渐渐冷淡下来,带着几分原来如此的麻木。 ——合着郁明烛以前哄他的招式,本是用来哄孩子的?! …… 没过多久,两人跟在小鲛人后面到了一座外水宫边缘的巨大珊瑚礁前。这里被掏空了一方空间,外面垂着海藻海草,里面便是日常起居的居所,看起来很简陋。 团簇的海藻之间,卧着个气若游丝的女鲛。 小鲛人立刻贴了上去,抱着女鲛的手来贴自己的脸,一脸忧色。 第118页 「母亲,您怎么样了?」 女鲛并无回应,沉沉睡着。 温珩上前探了一下女鲛的唿吸,腮边还有水流的迹象,可已经很微弱了。 他转头看郁明烛,郁明烛皱眉微一点头。 温珩面色顿时凝重了几分。 ——女鲛的身上也有煞气。 温珩一只手搭在小鲛人的肩上,如同安抚,轻声问: 「她一直这样病着,为何今日才找巫医,先前是怎么治疗的?」 小鲛人抽了抽鼻子: 「先前都是邻居家叔叔帮忙带些药藻回来,可如今,邻居家叔叔也病倒了,我没有办法,这才想……」 他两侧的腮紧张地翕动两下,抬眼看着眼前与他模样不同,却也十分漂亮的哥哥。 正要说,哥哥可以帮帮我吗? 忽就见那漂亮哥哥若有所思地看过来, 「你是说,你邻居家的叔叔也病了?」 「是啊,」小鲛人道, 「最近有好多人生病,症状都差不多,可巫医全都查不出缘由。大家都猜测……」 说到这里顿了顿,那张稚嫩的脸上惊惶恐惧: 「都猜测说是圣子殿下擅离职守,海神发怒,要降罚于南海鲛人了!」 …… 在外逗留了许久。 温珩兀自思忖想着事情,也没留意一直走到床前时,身后都缀了道玄色影子,不声不响地跟着。 等到一回过头。 对上郁明烛无辜且理直气壮的眼神。 温珩: 「?」 温珩: 「你跟着我做什么?」 你自己没房间吗? 郁明烛眼尾一撇,带着几分刻意的委屈,憾然道: 「迷路了,蓬莱宫地形复杂,我自己寻不回去。」 真是个扯到不能再扯的理由,只有当年随云山的美人榻「不知为何」破了个窟窿能与其媲美。 温珩斜他一眼,不为所动。 郁明烛便凑上来黏黏煳煳地吻他, 「不让留宿,那便让我再亲一亲。」 那股强横的气息压过来,轻轻吮咬他的下唇,带来一阵酥麻的战慄。吻了几下,得寸进尺,唇又轻轻落在了绯红髮颤的耳尖上。 温珩被他亲得慌乱无措,都没发觉一直在被他推着往后走。 直到腿磕上了贝床的床沿,那人与他交扣十指,推着他倒进柔软鲛纱里。 温珩及时将大脑从昏昏沉沉里抽离出来, 「别……」 郁明烛将头埋进他的肩窝,深深嗅着他的气息,闷声道: 「我不做别的,就亲一亲。」 温珩很没良心地想,你如今也做不了别的。 虽然不知道魔尊千忌从百年前生龙活虎,到如今……咳,力不从心,到底经歷了什么生活的磋磨。 但总之岁月是把残忍的刀,当真让人唏嘘。 郁明烛不知他心中想些什么,还在竭力遏制着体内的灼热,倏地从那眼神中捕捉到一抹怜悯与遗憾。? 怜悯?遗憾? 郁明烛心生警觉,突然想起之前温珩说「做自己就好,不要有那么重的攀比心。」 还有「我不想为难你。」 还有那无数次下落到某处后,不可描述的目光。 这么串联起来一想…… 似乎有什么答案唿之欲出。 难不成温珩是以为…… 温珩问: 「对了,你今日给那小鲛人的灵蝶……」 剎那间,郁明烛的思绪被打断,又接不上了。 不过,罢了。 总归那答案十分荒唐,不大可能。 郁明烛眨了下眼,干脆撇开那十分荒唐的答案,又返回来轻轻亲他, 「就是个普通灵蝶而已,我还没你想的那么小气,要刻意报復个乳臭未干的孩子。」 温珩放下心来: 「喔。」 郁明烛: 「只不过……」 「只不过?」温珩刚放下的心又勐地提了起来,做了个满分引体向上。 为什么还会有「只不过」? 郁明烛唇齿间泄出几声低笑,压低声音在他耳畔, 「只不过咱们没走多一会,那灵蝶就散了。谁让他说不喜欢我。」 小鲛人的鲛生宝贵第一课——别惹睚眦必报的魔尊千忌。 郁明烛: 「我本来想让灵蝶化作野蜂蛰他一下的,但看在他夸你,说喜欢你的份上,我大度地放过他了。」 小鲛人的鲛生宝贵第二课——如果抱紧玉珩仙君的大腿,那另当别论。 温珩无言片刻,为小鲛人偏航的学前教育捏了把汗。 静默几息,他推了推身前之人, 「好了,亲完了,你该走了。」 郁明烛眼底笑意一淡,抿唇, 「再亲一亲。」 说完,在他唇上印了一下。 温珩: 「你怎么得寸进尺……」 又亲一下。 「没完没了……」 再亲。 「我……」 还亲。 郁明烛撑着头垂眼瞧他,眼底漾着笑意。 温珩一旦开口想说话,这厚颜无耻的魔头便毫不犹豫低头吻他一下,将后面不爱听的那些推拒全都堵回去。 甚至目光幽幽一落,落在了那双绯红的耳垂上。 魔头长眸一眯,目光深邃。 他馋很久了,但凡温珩再敢说出半个不合他心意的字…… 温珩被那饿狼似的眼神盯得后腰一麻,破罐子破摔地闭眼,妥协。 「行行行,让你留宿。」 计谋得逞的魔头笑了,拥着他蹭了蹭,低声道: 「这可是你说的,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第119页 十分无赖,十分厚颜无耻。 …… 他们身处万里海底,纵然避水丹避水诀能使唿吸自如,身不沾水,可巨大的威压还是造成了极大影响。 温珩头挨着枕头,被那人温暖的怀抱笼罩着,很快就觉得困意涌上。 入睡前的一个瞬间,他脑海中有什么思绪一闪而过,可是抓不住。 他只是隐约觉得不对劲,为何郁明烛这段时间格外粘着他,就仿佛…… 以后再也没有这样的日子似的。 ———————— —— 第50章 玉珩仙君吃醋 魔尊千忌自从被揭破了身份后,反而一反常态,不时时刻刻与玉珩仙君黏在一起了。 玉珩起初还没当回事,直到某次破天荒地提前两日回山,居然扑了个空。他才惊觉,两人最近相处的时间实在太少了些。 他去问青临青川。 两个小童子揣着袖子,一人一句复述: 「郁公子说他有事,要下山几日。」 「饭在锅里,我们自己热着吃。」 「他还让我们别告诉仙君,平白惹仙君忧心。」 玉珩若有所思蹙了蹙眉。 下山了? 一日后。 郁明烛压着他归期的前一晚回山,却陡然瞧见青衣仙人已经悠闲坐在树下品茶。 郁明烛脸上的表情明显凝滞了片刻。 玉珩含笑望过去,正要说你回来得正好,茶水尚温。 却突兀地嗅到了一股胭脂香味。 那道香味其实十分浓郁,但大抵是郁明烛没料到他回来得这么早,所以一时大意,没有及时清理下去。 玉珩有点疑惑,随口问了句: 「你下山去做什么了?」 郁明烛眨去眼底一闪而过的慌乱,笑意如常。 「听闻一座叫北赐的城池有位面点师傅,新推出的百花糖糕名声大噪。我猜想你会喜欢,所以特意去了一趟,买些回来。」 他说着,扬了扬手中叠好的油纸包,一股糕点清香扑鼻而来。 他甚至在青川问「郁公子不是能日行千里吗?怎么买个糕点能用这么久」之前,已经抢先一步说出了答案。 「我到了北赐才知,那位面点师傅颇有些脾气,只在每月初三亲手下厨,所以不得不多逗留了两日。」 「我身上有味道吗?许是回来时路过街头,正巧有位摊贩不慎打了一车胭脂水粉,气味便都沾在我这衣服上了。」 他将一切都说的天衣无缝。 玉珩仙君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可又说不出具体是哪里出了差错。 可那种不舒服的疑虑始终萦绕心头。 下一次下山时,玉珩甚至鬼使神差地,专程「路过」了一趟北赐城,从北赐百姓口中得知,确实有这么一位面点师傅,确实有名声大噪的百花糖糕。 恰逢当月,面点师傅初三要回乡祭祖,又不好坏了百花糖糕的规矩。 便临时将初三改到了初一。 那天正好是初一。 玉珩仙君一边吃着刚出炉的,热腾腾的糖糕,一边在心里暗暗唾弃了自己一番。 怎么这么小心眼,这么敏感多疑,凭一点气味便疑神疑鬼,跟那南浔茶馆唱词里的哀怨弃妇似的。 这么一想,玉珩仙君心中又生出几分愧疚。 他专门将日程缩了又缩,杀妖的时候火急火燎的。导致小妖还没看明白玉尘剑是怎么出鞘的,脑袋就在地上滚了好几圈了。 结果他着急忙慌地回山,居然在山门口撞上同样刚回来的郁明烛。 两人相顾无言。 郁明烛扯出一个笑容: 「今日初三,我去给你买糖糕了。」 玉珩盯着他默片刻, 「又是那位初三才下厨的糕点师父?」 「是。」 「又遇见街头商贩打翻了胭脂?」 散发着熟悉胭脂味的郁明烛: 「……是。」 半个时辰后。 竹屋内热水蒸腾,浴桶里面冒着白生生的水汽。 郁明烛肩颈胸腹的肌肉都被水汽蒸得发红。 他犹豫了一下,试探道: 「玉生,可以帮我递一下干净衣裳吗?」 片刻后,一只手拎着素白的里衣绕过屏风伸了进来。 玉珩帮他递了干净衣裳,转眼瞧见他先前换下来那套就在案上放着,就想顺手丢进脏衣篓去。 结果刚一拎起来,啪嗒一声,里面掉出来个物件。 正巧屏风那头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应当是郁明烛从浴桶里踏出来,擦身子。 水声掩盖了这边的动静,郁明烛没察觉。 于是玉珩犹豫片刻,伸手捡起了那只粉红锦囊,又从里面摸出一支陌生的玉簪。 幽幽的胭脂香味扑面而来。 仙人捏着锦囊和玉簪的指节一白,不由自主地拢紧几分。 …… 过了一阵,郁明烛走出来,素白里衣被他随意散漫地披在身上,衣襟半敞开,露出一片悍利流畅的肌肉。 墨色发梢还滴答着水珠,顺着肩颈滑落,没入洁白衣领。 原本这一幕应当是十分养眼的。 可是玉珩抬首,在他颈间看到一点红痕。 缀在白皙的皮肤上,简直由不得人装没看见,分外刺目。 郁明烛感受到他的视线,下意识摸了那里一把,悻悻道: 「夏日蚊虫多,被叮一下了。」 第120页 玉珩抿唇,垂了垂眼,没多问。 半晌,轻声道: 「明日我要去一趟南浔,拜访故友。你想跟我一起吗?」 按照郁明烛以往的脾性,定然是巴不得跟着一起去的。 可眼下,郁明烛只是笑着为他拨了拨头髮, 「魔渊近日有事,我正好要回去一趟。下次再陪你。」 玉珩看了他一阵, 「好。」 次日,玉珩一早便嘱咐两位小童子看好山门,说自己至少要三五日才能回来。 然后分出一道化身,故意暴露在那人的视线中,顺着蜿蜒山路一直远去。 而本体则悄悄留在了随云山,暗中窥视着一切。 郁明烛确实回了一趟魔渊。 但仅仅不到一天,就又出来了。 魔尊千忌玄色的身影轻而易举避过青临青川,然而始终没能甩掉身后隐匿了气息的玉珩仙君。 玉珩跟着他一路到了北赐城,眼睁睁看着他熟稔地穿行于大街小巷间,最终立在某处老宅前,叩响了一道漆红木门。 「吱呀」一声—— 门向内打开。 里面是女子惊讶道: 「不是说下月初再来吗?怎么,你家那位仙君……」 「他有事,下山了。」 女子瞭然点头,嫣然一笑, 「那快进来吧。」 木门合上。 屋子里面静静的,没有一点声音,只能透过模煳的窗纸,瞧见里面的男人自袖口中掏出锦囊,将玉簪递到女子手上。 女子端详片刻,笑说: 「不错。」 后来,两人一起进了内室,门外之人看不见也听不见了。 恰有清风拂过,吹来一阵熟悉的胭脂香。 燥热的盛夏正午,日头灼热得能烤熟人。 玉珩却觉得浑身都凉了下来。 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火苗也被浇灭。 玉珩实在找不出其他理由,其他藉口能解释眼前这一幕。 如果其中不是有鬼,二人坦坦荡荡相见就是。 郁明烛何必要找藉口骗他? 他站在暗巷口,听着远处传来依稀的人声,十分茫然,手足无措。 转头就走?他不甘心。 可他不走,难道要推门而入? 推门进去了,打算说什么做什么? ——郁明烛,你居然骗我? ——这个女人是谁? ——你为什么跟她在一起? 好可笑。 人家郎情妾意,能独处一室,能放肆地在对方身上留下显眼的吻痕,甚至连定情信物都互换过了。 你有什么立场,有什么资格去质问?人家又有什么义务给你解释? 你是他的谁? 玉珩在原地干巴巴地站了将近两个时辰,手脚发凉发麻。 倏地听见里面传来愈近的脚步声,似乎有人要来开门。 他才总算回过神,迅速将身影藏进了旁边的暗巷,他觉得自己像只见不得光的灰鼠一样,灰熘熘地维持着那点可笑的体面。 数日后,他装作无事发生,将分身召回随云山。 …… 郁明烛接连几次险些露馅,便做得更加周全,玄衣上只剩魔渊掺着寒意的血腥气。 他捧过去一碟桃花酥时,青衣仙人看也未看,淡淡道: 「不饿。」 「那我放在炉灶上温着,夜里你想吃了还能——」 「夜里也不会想吃,」玉珩打断他, 「以后都不会再想吃,你不必再做了,我根本就不爱吃糕点!」 郁明烛察觉出几分不对。 他小心翼翼地轻声问: 「玉生,你不高兴?」 「没有!」仙人斩钉截铁,抿紧了唇。 郁明烛: 「……」 这一看就是不高兴啊。 他大脑飞速转动着, 「是不是气我没同你一起去南浔?我那几日是真的有事,魔渊……」 「你想多了,」玉珩一听魔渊两个字,眼神更凉,冷冷看了他一眼, 「你自有你的事情要做,没有天天陪在我身边的道理,我为何要因此不高兴?」 郁明烛被瞪得一头雾水。 但他又不是傻子,知道目前的情况已经十分极其特别非常的不对劲。 他眉眼一低,露出几分可怜的神色凑到了仙人身边, 「玉生……」 「走开。」 「玉生……」 「别碰我!」 仙人扯回云袖,瞪了他一眼, 「你魔渊没床吗?堂堂魔尊,天天赖在我这个小山头上成何体统。若无他事就早点回你的魔渊去,以后……」 顿了顿, 「以后要去哪里,要去找谁,都是你的自由,不必再绞尽脑汁想藉口煳弄我!」 他越想越生气,偏偏苦于没有生气发作的资格,只能憋着一腔怒火。 毕竟年少慕艾,天经地义! 就算他们两人之前关系亲近些又如何?反正郁明烛从未亲口说过喜欢他,两人至多是朋友,朋友之间抵足而眠的不在少数。 难不成他非要自作多情,非要人家是个断袖,来喜欢他这个冰木头似的男人才行吗? 那他还要不要脸? 郁明烛浑然不知他心中所想,剎那间思绪百转千回,恍然大悟,却只以为是先前回魔渊的藉口露馅。 「仙君莫要生气,我之前偷偷下山那几次,只是因为……」 他话头陡然一顿。 似是后面的话无法说出口。 咬了咬牙,他只道, 「只是因为有些魔族旧部的琐事,我不想你知道了平添烦扰。」 第121页 玉珩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气极反笑。 「都这时候了,你还骗我?」 「我在你眼里是有多尖酸刻薄,非要做棒打鸳鸯的恶人不成,用得着你几次三番地编谎骗我!」 郁明烛喉结勐地一涩。 因为跟前那双一贯清冷无情的眸子居然越来越红,触目惊心得可怜委屈。 玉珩也怔愣片刻,不可置信地抹了抹眼下,心想,温玉生,你可真够丢人现眼的! 郁明烛第一次见他红眼,又见他执拗地别过头不想给旁人看,心脏顿时像被人紧紧攥了一把似的生疼。 他想抬手去擦掉那一滴眼泪,又被狠狠推开。 「我说了别碰我!」 那些积压许久的怒火与伤心骤然崩溃决堤。 玉珩忍无可忍似的脱口而出, 「你既然不喜欢我,何苦要一直招惹我!」 「你直接说要走,难不成我还会死皮赖脸地缠着你不放?」 ———————— —— 第51章 定情 仙人一道气劲横扫过去,将他毫不留情推到了门外。 「你滚,现在就滚,滚出我的随云山,找你那浑身胭脂味的小娘子去!」 说完,还愤愤落下一道禁制,彻底隔绝了门外的任何气息。 郁明烛看着紧闭的房门和那一层皎白结界,惊慌之余,目瞪口呆,又是委屈又是冤枉。 这……这都哪跟哪啊? 还讲不讲理了? 他何时不喜欢他了,何时要去找别人了,哪来的什么胭脂味小娘子…… 且慢。 胭脂味小娘子? 「……」 「嘶……」 郁明烛勐地倒吸了一大口冷气, 「玉生,你听我解释!」 他勐地拍着那扇木门。 「玉生,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听我解释,我能解释的!」 「我错了,你先把门开开,有话咱们好好说,行不行?」 可是叫了半天门,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 一旦企图靠近,那道结界便兇狠地照出一道白光,挨到的皮肤像针刺一样剧痛。 郁明烛一筹莫展地站在门外,一点办法都没有。 魔尊千忌在魔渊杀魔放火,斡旋争斗,处理政务的时候,遇到再难处理的局面时都没这么愁过,愁得他想揪头髮。 青临揣着袖子,狗狗祟祟凑过来, 「郁公子,又惹仙君生气啦?」 魔尊千忌带着烦躁瞥过去一眼。 小藤缩了缩脖子。 片刻,又鼓起勇气道: 「画本子里说,人长嘴就是用来说话的。」 郁明烛烦躁地嘆了口气: 「我知道,可我现在想解释也没个机会啊,你家仙君把房门一关,任凭我有一百张嘴他也听不见。」 青临问: 「郁公子,你修为很低吗?」 郁明烛一怔。 青临又问: 「你沖不开这结界吗?」 郁明烛张了张口,一时语塞。 他当然沖得开。 可他是想去哄人,不是想吵一顿更激烈的架。没有玉珩仙君点头,他不敢冲破这层哪怕与他而言不过动动手指的结界。 青临知道他在想什么,摇头嘆道: 「孺子不可教。」 郁明烛默了默, 「两碗鱼汤。」 「朽木不可雕。」 「三碗。」 「烂泥扶不上……」 「三碗鱼汤。再加两碟糖蒸乳酪。」郁明烛斜眼瞧他, 「你若再不说,我就去找青川问了。」 「成交成交。」青临忙道。 青临朝他招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 「像这种情况,郁公子你就得主动出击才行,来一场轰轰烈烈入室抢劫般的爱情。」 「否则照咱们家仙君那个别扭性格,喜欢不说喜欢,吃醋不说吃醋,自己就能把自己逼到绝路上。」 「你不哄他,他能跟你冷着一直到山崩地裂,那时候可就真没戏了。」 他一连套的词噼头盖脸砸进郁明烛耳朵里。 郁明烛尝试理解。 迟疑片刻,郁明烛问道: 「冲进去哄他就能行?」 「肯定能行,画本子里都是这样写的。遇到误会要及时解释清楚,否则会追爱火葬场!」 入室抢劫,追爱火葬场…… 郁明烛: 「……你到底从哪弄来这种奇怪的话本子。」 青临: 「……咳咳。郁公子别告诉仙君,我免你一碟糖蒸乳酪。」 郁明烛: 「不用,我给你加两碟,你再给我讲讲,画本子里还说什么了。」 …… 窗外,一大一小两颗脑袋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密谋着些不可告人的计划。 窗内,结界隔绝了一切声音与气息,屋子里安静得可怕。 入了夜,屋里没有灯烛,一片昏黑。 玉珩仙君发完脾气就后悔了。 说话就说话,赶人就赶人,为什么要那么失态地吵嚷呢?好像真的多在乎他似的。 现在倒好,两人连个朋友都没得做,再见面都软不下脸。 可要他这时候出门把人叫回来,赔礼道歉,做出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他就更不愿意了! 玉珩仙君左右为难,为难了一阵,又觉得伤心。 他未曾这么喜欢过一个人,更无从得知喜欢落空后会让人如此难受。一唿一吸都带着苦涩,吃一百碟一千碟桃花酥都甜不过来。 第122页 玉珩仙君把脸埋在锦被里,暗自恼怒着。 心想,以后再也不喜欢那个不知好歹的魔头了! 却倏地听见轰隆一声! 震耳欲聋,烟尘飞溅。 玉珩惊愕抬头。 只见门口的结界被一道悍然气劲砸碎,连带着两扇木门也遭殃直挺挺地倒了进来。 「轰——」的一声。 裹挟着寒气和花香的身影掠到他身前,近乎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动作,就哗啦倒出来一堆碎玉,小山似的堆在眼前。 郁明烛喘着粗气, 「我来入室抢劫了。」 「……」 玉珩看了看那座玉山,又看了看一脸严肃认真的郁明烛。 玉珩: 「?」 郁明烛没解释,哗啦又倒出一座山。 这次的杂乱一些。帐册,符器,钥匙,各式各样的干坤囊,玉珩往里面瞄了一眼,金银灵石,神武仙宝,简直不计其数! 最上面的,居然是一枚半掌大小的金印! 玉珩默了默,口吻生硬问道: 「你不是来抢劫的吗?怎么反倒把自己的家当都拿来了。」 甚至连魔尊的金印都在这。 魔渊的日子不过了? 郁明烛定定瞧着他。 以前,那双狭长眼眸仿若天生浸满柔情,璨比群星,就连生杀予夺诛人性命时也摄人心魄,笑意温存。 可此时,郁明烛不刻意笑着,也不刻意巧言讨好,就这么定定瞧过来,仿佛说出来的是这世间至纯至诚的真心话。 他说, 「空口无凭,这些都是我的诚意。」 又道: 「我从来没有不喜欢你,从来没有想走,更从来没有找过别人。」 玉珩心头一紧, 「你怎么突然……」 突然这么直白…… 郁明烛抿了抿唇,举起手,道: 「我向天发誓,若说的不是真话,就让我死无全——唔。」 「别胡说,」玉珩捂住他的嘴,转而又觉着自己这样可别显得太关心他了,便干巴巴地补充了一句, 「我才不信你这些胡言乱语。」 郁明烛任由他捂着,一唿一吸间,温热潮湿的气息尽数喷洒在他掌心,惹起一阵酥麻痒意。玉珩反倒身形一僵,迅速撤回了手去。 屋内一室静默,月色宁寂,显得一切细微的动静无限放大。 玉珩听着自己的心跳声,怒火消了大半,可心中愈发杂乱无章。 他想问,但问不出口。 于是郁明烛主动解释了: 「北赐有位姓谢的娘子,早年家道中落,流落烟花之地名声败坏,却鲜少有人知道她承名师习得雕刻之法,无论花草鱼虫在她手下皆是栩栩如生,活灵活现。」 他伸手拨拉一下了堆成山的玉料, 「我去谢娘子门下拜师学艺,送了她整整十八坛百年女儿酒,她才终于松口,愿意教我。」 魔族少有长久的夫妻,大多只做一夜情爱。更何况是地位尊崇的魔尊,大多数连枕边人有几个都数不过来。 这么过了千百年,几乎没有人记得,魔尊娶魔后是要相赠信物以作定情的。 郁明烛低声道: 「玉生,我想亲手刻一支桃花簪赠与你。」 闻言,玉珩低眼去看,看那堆成小山的玉料,有许多只有雏形,还有许多近乎成型,但皆是形态各异的白玉桃花簪。 ——这是魔尊千忌遍寻三界九州,搜罗来世间最好的玉料,每一块都价值连城。 学了三年,刻了三年,谢娘子打趣他已足以抢了她的生意。 可郁明烛总觉得不够满意。 不是嫌玉料的颜色不够好,便是花枝的弧度不够美,抑或花瓣的形状不够饱满。 还有一次效果尚可,但他心中欣喜,不禁联想到了仙人簪花的美景。 心神恍惚的剎那间,刀锋划破手指。 籽料上半沾了些血迹,他便嫌弄脏了好玉,直接弃了。 千万种缘由,总是差了一点,不知不觉弄出这么多废料,却始终不够满意。 始终配不上他的玉珩仙君。 「我总是想做到尽善尽美,总是想寻个最恰当的时机,」郁明烛道, 「可是刚才有人同我说,若不懂得当机立断,一辈子也等不到最好的时机……也或许,眼下正是时机。」 话音落下,郁明烛的眸光也沉了几分,蕴着滚烫的情愫。 玉珩没由来地心慌起来,颇有些后悔刚才没继续堵着这魔头的嘴。 他这时候着急忙慌去堵,郁明烛反倒不让了,非说不可,甚至一手捉着他的手腕,俯身而过,另一手便撑在他身后的床榻间,将他压在窄小的一方怀抱内。 「玉生,我心悦你,你……愿不愿意给我个机会?」 郁明烛低眉瞧过来,看着仙人近在咫尺的眉眼,不经意间,紧张地指节泛白。 他胆大包天,贪得无厌,居然想将九霄云端的仙人拉入俗世凡尘! 满室静默,心跳如鼓。 喜欢的人就在眼前,不留余地的情真意切。 玉珩仙君却始终低垂着头,不去接他的灼热的目光。 郁明烛喉头一滚,眼巴巴盯着他,视线紧随。 只见仙人微一侧身,从他的怀抱间钻出来,用纤白的手指略微翻了翻一堆碎玉。 良久的沉默后,玉珩总算开口,却是没头没尾地问道: 「你上次刻出那一支玉簪呢?」 郁明烛一噎,险些一口气没上来。 第123页 再好的心态也被磨得有些燥。 但郁明烛却没驳他的话,只道: 「谢娘子说刻得不错,我便先单独放起来了。」 说着,从怀中掏出锦囊,将玉簪展示出来。 那是支青玉髓雕刻而成的桃花簪,顶端逶迤几朵盛放桃色,其间夹杂圆润小巧的花苞。玉料也好,手艺也好。 玉珩仙君看了一眼,復又挪开视线。 半晌,高冷地嗯了一声。 郁明烛:…… 郁明烛快被逼疯了。 「嗯」? 什么叫「嗯」? 「嗯」是什么意思? 同意了?还是单纯认可一下他的手艺?都这种时候了,就不能回答得清楚些吗! 是他抢劫得还不够兇勐吗? 他连家当都一分不剩地搬过来了!就差直说:我想娶你,这些够不够? 百年前的千忌远没有日后的大魔头不要脸,于情爱一事上尚且青涩,一举一动生怕唐突了仙人。思虑过多,便难免踌躇不前。 玉珩瞧了眼他憋得发红的脸色,忍俊不禁。 郁明烛被那粲然的笑晃了晃眼,还未回过神,便听见仙人将那只被他握住纤腕的手一翻,挣脱开来,又转而与他十指交扣。 「愣着做什么,我的桃木簪旧了,你帮我换上这支新的吧。」 …… 曾几何时,郁明烛终于坐上了魔尊之位。 他自魔渊的尸山血海归来,百无聊赖之际,抱着几许漫不经心的戏嚯,只以为不过是如同以往一样逢场作戏,玩玩而已。 他自以为冷血无情,自以为利益至上,自以为魔渊无数传言勾勒出那个残酷狠厉的魔尊千忌正是自己的真实模样。 却乍然一眼瞧见随云山繁茂的桃花树下,仙人手揽酒壶和衣而眠,眉目清隽,单薄青衣上堆了一夜桃粉落花。 清风拂过,明灼的花瓣纷扬如雨。 那一剎那的心动,他方才陡然察觉,魔尊千忌远没有他自己想像中的那么洒脱,其实他早已沦陷于此,穷途末路。 那年春日此山中,我与仙人初相逢。 而今。 屋外圆月高悬,星河明亮。 随云山开了漫山遍野的桃花,浸着花香的风缭绕熏暖。万籁俱寂,融融夜色,只剩唿吸滚烫似燎原烈火。 他倾身,下颌与跟前仙人如画的眉眼挨得极近,动作轻缓地用玉簪挽起如云长发。 而后目光相触。 好似心中有什么东西将要冲破土地,抑或破茧生出,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他胆大包天,得寸进尺,将彼时心动的后半句补全: 「我自折花赠仙人,愿以山河聘春风。」 ———————— 究极恋爱脑郁魔尊——失个恋復盘一百年。 —— 第52章 喜欢吗?喜欢的。 晨起还带着几分倦怠。 尤其是海水寒凉,温珩更是连指尖都懒得多动,心安理得地缩在一方暖融融的怀抱里,借着魔族天生暖热的体温赖起床来。 他半眯着眸子,零碎地回想起昨夜郁明烛闹得太厉害,被他忍无可忍地踹到床榻边上,又装可怜连连保证不再碰他了,两人这才消停睡下。 但是入睡后,海水太冷,他睡意惺忪间便下意识朝着身边的暖源贴了过去…… 再然后,就又是现在这个不太光明磊落的姿势。 两人挨得极近,近到他的额发近乎抵着郁明烛的下颌,近到他能听到郁明烛沉稳有力的心跳,近到他一抬眼,就能看到精緻浓烈的眉眼,长睫浓如鸦羽。 那双好看的眼睛总是笑意盈盈看着他,像藏了世间万千深情。 温珩的手不自觉抬起,指尖顺着郁明烛的眉心,落到薄唇之间,如同想要描摹那幅五官的轮廓。 却又迟疑地停在咫尺之距,未曾触碰。 喜欢吗? 喜欢的。 双生藤岩洞里捨身相护,雾虚林深夜的篝火温暖,桃源村中的偏爱袒护…… 不,早在那之前。 初见时带着汹涌血腥味的吻,随云山落花如雨,灯火煌煌,他看到那人在落花下含笑,将一窝幼鸟举回枝头。 他们相拥跌入雪中时。 两世,二百余年。一直喜欢,更加刻骨。 温珩闭上眼睛,用牙尖磕着避水丹, 「小系,现在的权限开放到几级了?」 系统顿了顿, 【4级呀。】 「少来。」 【你做任务就做到了4级。】 「说实话。」 【真的。】铺平的电子音俨然越来越低,底气不足。 但雪花闪了几下,仍旧嘴硬。【……真的是真的。】 温珩默片刻, 「你不说,我就自己猜了。」 「权限升级的条件根本就不是维持剧情的主线,而是完全相反。」 「偏得越多越严重,我的权限也就越高,换句话说,我越能摆脱原剧情的支配。对不对?」 「也根本没有什么任务奖励。玉珩仙君留下的两件仙宝里,玉尘剑可移山填海,万生镜可溯源探知,二者各残存一抹仙力,共同司掌时空。」 「能够使用,控制这些仙力的,不是系统,而是我,所以才需要我亲口说出,抑或亲手触及,对不对?」 温珩拿出那枚玉尘剑上掉下来的半块墨玉。 「当年仙魔大战,我的灵丹被……他,一剑剜出,噼成了两半,这是其中之一。另一半,应该就在南海万生镜上。」 第124页 「就算我不自己主动来,你也会用系统任务当幌子,骗我来一趟,对不对?」 「按照之前的算法,剧情偏一次,权限就升级一次,那如今,算上南浔城,无人山,鲛人域,应该至少到……七级了,对不对?」 他一连串的「对不对」问下来,语气中却没有半分疑惑。 字字句句,全是平静而笃定的答案。 事已至此,再绕圈子又有什么意义? 系统默了许久,终于长嘆出一口气。 【按照系统条例,这些隐藏规则是不能向宿主透露的,否则会扣工资……看来我这个月等于白干了。】 蓬莱宫没有门窗,耸立漆柱间穿堂的水流晃动不歇。 随着系统默认般的话音落下,温珩心跳蓦然缓了片刻。 这么久以来的揣测与惶然一语成谶,真相大白。 「那……」 温珩本来还打算问系统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可是转念一想,如果之前那些都算「隐藏规则」,那自己要问的这个,恐怕够得上「至高机密」。 问也问不出来的。 于是他思忖片刻,转而问了另一件事。 「玉珩仙君陨落至今不过七年,那我上一世的那些记忆算什么?」 他生在那个世界十八年,见过那里林立的高楼和交织成网的车水马龙,他曾穿行过夜市成线花灯与熙攘人群,嗅见过万家热闹的烟火。 那是一个时代的丰功伟绩和盛世太平。 他在里面活过一回,所见所感真真切切,怎么会甘心那只是黄粱一梦。 他拧着眉,听见系统说【这里是一本书内的世界,不假。】 【你也只不过是一个书中角色。】 他心里陡然一空,黯然失望。 但旋即,又听见系统说: 【不过你的转世,不是假的。】 温珩指尖有些发凉, 「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件事发生在系统介入之前,以我的权限,没资格查看。我只能与你说个大概。】 【人皆有三魂,玉珩仙君陨落时,天魂和地魂被人锁在了你如今的躯壳里,不得消散,也不得轮迴。唯独一缕人魂逃了出去,成了你的转世。】 【只不过魂魄不全,便註定天煞孤苦,虚弱早逝。转世的你死后,碰巧和系统签订契约,又被送回这里。】 【说穿梭时空也好,说涅槃重生也罢。你本就是书中人,只不过机缘巧合,比别人多活了两次。】 剩下的话无需系统再说,一切不言而明。 如果没有那的这一世书外轮迴,大概他会作为书内之人,一无所知地被剧情牵动,走完炮灰背景的一生。 又或者,如果没有系统介入,他转世又死去,人魂便彻底消散,留下书中一具躯壳迎接灰飞烟灭的结局。 萧长清会成为至尊剑仙,执掌三界;郁明烛会魂飞魄散,永封魔渊。还有千千万万的书内角色,千千万万个命定结局。 可这些,都因一句「只不过机缘巧合」,改得彻彻底底。 他曾经无数次想过,书里的故事与他无关,一群文字堆成的木偶无法生出真正的血肉。 可是有朝一日,忽然有人告诉他。 你也是文字之一。 但你活过来了。 那些人,或许也会活过来。 如果所有人都破茧而出,挣脱文字束缚,打破剧情枷锁,最后挣扎着长出了血肉,生出七情六慾,成了活生生的活人。 而他们中的某些无辜,又将要在那毫无道理的「剧情」中走向湮灭。 温珩。 温玉生。 玉珩仙君。 你管不管? …… 当晃动的海水再次平息下来。 郁明烛眼睫一颤,慢慢睁开眼,如墨的双眸中哪里有半分睏倦惺忪,分明已经醒了多时。 他听不到温珩与系统的对话,他只是合着眼,就那么默不作声地感受着温珩的指尖离他不过咫尺,又半分不再靠近,如隔着一道难以跨越的鸿渊。 而后,当温珩起身抽离他的怀抱,他怀中的温热便一点点消散。 冰冷的海水无声流动,仿佛带走了他血液中最后一点温度,让他浑身僵冷,如坠冰窟。 …… 蓬莱宫最北边有一道纵深万里的海沟,叫「一线天」。一线天底下,穿过珊瑚礁洞,是一座鎏金殿堂,名为「长生殿」。 长生殿内真空无水,青碧色的滑砖延展远去,望不到头,两侧嵌在墙上,成线排开的脂油灯煌煌燃烧,空气中瀰漫着一股浓郁的水香。 殿堂尽头。 身披洒蓝长袍的人影虔诚跪坐着,身披鲛纱,腕戴珊瑚环,捲曲华丽的青发垂在背后,髮饰自额间坠下一颗明珠。 珠光耀眼,却远不及那双一棕一碧的异眸明艷动人。 听到背后脚步声,那道人影回过头来,眸光明亮, 「温哥哥,你来找我啦!」 温珩缓缓走过来,立在他身边,仰头看向巍峨玉雕。 那是一座高耸壮观的仙人像,背靠着长生殿的高墙,顶上高达百丈。 在桃源村边上的破庙里,也有类似的这么一尊仙人像。 只不过那里的小,这里的大了数十倍。 那里的仙人像气质温和,这里的却有一阵扑面而来的冷肃之气。 那里的仙人长剑横在膝头,一手拈花枝,一手捧宝镜,似乎不愿多添杀伐,神情安宁而慈悲。 第125页 而这里的…… 仙人手中没有花枝。 而是一手握着宝镜高高抬起,另一手支着的长剑,剑端没入地面。 仙人像辉煌庄严,从底下往上看,看不到玉塑的面容,只能感受到一阵压迫冷感。 温珩无声看了半晌,听见濯厄咦了一声。 「温哥哥,你怎么进来的?殿前守卫的人面鳗没有为难你吗?」 他回过神来,轻描淡写道: 「跟他打了个商量,他就放行了。」 濯厄: 「……?」 那条心冷如铁,动不动就把人头髮电到焦黄的人面鳗……是可以打商量的吗?不打人就万幸了吧…… 不过温珩没在这个话题上停留太久,转而问他: 「濯厄,你每天都守在这里吗?」 濯厄的思路被他牵着走。 「是啊,我是圣子,从我能记事起,就一直跪坐在这里,时时刻刻为整个蓬莱宫祈福祝祷。等我能化出双腿,扶着墙慢慢走路了,就日日擦拭长明灯的灯台。」 「这里的长明灯有成千上万盏,擦完一遍,大概就是你们人间里的一天。」 温珩转头看他, 「也就是说,你不能离开这里?那你之前……」 濯厄道, 「之前是偷偷跑出去的。」 周遭整个殿堂被长明灯照得亮如白昼,照得一切事物连影子都没有,显得虚幻。 这里炽白的烛光与冰冷的仙人像一样,百年间一成不变,枯燥乏味。 濯厄垂着头,慢慢嘆了口气, 「我并非不愿承担圣子的职责,我只是……很想看看天边的明月,春日的花枝,还有原野自由的风。」 说着,他抬眼看向温珩,明亮的眼眸一弯。 「如今见过了,就没有遗憾了。」 …… 长生殿外,青色的影子缓步走了出来。 那条守卫着长生殿的人面鳗但在看到温珩时,居然毫无迟疑地让开了一条路,甚至微微低矮下覆满鳞甲的头,如诚挚敬重地行了一个礼。 温珩颔首, 「多谢。」 人面鳗太过苍老,发出的灵波显得平缓而迟钝。 「仙君见过圣子殿下与仙人像了?」 「是。」 「那为何……」人面鳗的视线落在他空空如也的双手上, 「仙君此来南海,难道不是为取回仙宝?」 温珩顿了顿,并未直言,只含煳笑道: 「万生镜如今也是鲛人一族的秘宝,我怎可不问自取。」 更何况眼下,万生镜恐怕早已不是他想拿就能拿走的了。 水流平缓,一线天狭隘暗淡。 青雾似的身影在其中缓步远去,像是在深渊中孤寂独行,只有一柄长剑傍身。 与百年前如出一辙。 人面鳗似是有所感召,在那道身影远去到不可传音之前,忽而惶急。 「鲛王病重,祭司掌权,圣子年幼单纯……仙君,南海只怕风雨欲来,您还是尽快拿着仙宝离去吧。」 闻声,温珩步伐停了一剎。 他半侧过头,眼底映着长生殿生生不息的烛光暖色。 「南海祸端因我而起,既然已知风雨将至,我又如何能袖手旁观?」 ———————— —— 第53章 万生镜 那是第一次封禁魔渊之后。 春去冬来,剑宗九峰拔地而起,各峰长老陆续到任,而后是几批弟子拜入山门,各门各派逐渐走上正轨。 先前这一片地界接壤魔渊,煞气滔天,几乎没有活物敢靠近。 四方荒凉冷清了千百年,唯有镇压在此的随云山安宁太平,仙气缭绕。 等到头一回人多起来,热闹起来,随云山依旧是例外,孤僻荒凉地伫立在九峰最偏远处。 那段时日,有不少人久仰玉珩仙君盛名,想要趁机前去拜访。 可是临到了山脚下,才发现整个随云山都被笼罩在一道青雾似的封禁里。 外面的进不去。 里面的人也没再出来过。 于是流言蜚语就都说:玉珩仙君和魔尊千忌打得惊天动地,又落下那么大的结界,必然自身受损不小。 所以将随云山关得严严实实,自己闭关疗养去了。 直到后来,那禁制不知什么时候撤了下去,又陆陆续续来了些下拜帖的人。 可无论来者无论名号来歷,要么被一道临时的结界挡在外面,要么被两个青发小童客客气气地请出去。 久而久之,人人都知道了玉珩仙君性情冷淡,不喜与人交流,便也都知趣地不敢去打扰。 所以那段时间,有一件事瞒天过海—— 万生镜坏了。 不管如何注入灵力,那上面总是一片斑驳雪花白,雾蒙蒙的,什么都看不清。 玉珩起初以为是魔渊被封,禁制的余波震慑了周围的妖邪。 人间没有灾祸发生,所以无需他去治灾除恶。 可是有一天路过主峰,听几个弟子聚在一起,说起南浔城周边有个自称罗剎鬼王的魔修作祟。 「捉了许多童男童女,可怕得很。」 「周边的百姓都快要被祸害得绝户了。」 他们嘀嘀咕咕说了半天,一回头,对上一道晦暗的目光。 「多久了?」 几个弟子顿时怔愣。 其中一个下意识回答, 「一个多月了。」 「没人管吗?」 第126页 弟子摇头, 「南浔那地方又荒又穷,谁去管啊。」 那人沉思片刻,转身而去。 外人乃至剑宗各峰弟子,对玉珩仙君的印象一直都是强大,战无不胜,但却行踪不定,清冷孤僻,总以一副鎏银面具示人。 听过其无数显赫战绩,却鲜有人见其真容。 导致几个弟子怔愣半晌,这才陆续反应过来,刚才见到的居然就是向来不露面的正主。 另一头,玉珩回了随云山,跟斑驳的万生镜面面相觑了一阵,又试着打了几道灵力进去。 上面仍旧是一团白雾,什么都看不出来。 这种情况无非两种原因。 一是施法者修为不够,灵力不足以驱动万生镜。 二是想从镜子里看到什么的人茫然自失,心绪纷乱。 自己都不知自己该要什么,万生镜又如何照得出来? 前一种,玉珩仙君觉得不太可能。 后一种,一向以苍生为己任,清正无私的玉珩仙君觉得更不可能。 既然找不出源头,那便先解决眼前难关吧。 玉珩亲自去了一趟南浔,去收拾那个为非作歹的罗剎鬼王。 那魔修不知得了什么机缘,身上竟沾有几分仙气,一副眯眸笑脸,像个描了戏妆的青面书生。 和玉珩对上的时候,他笑问, 「玉珩仙君,你我都是一类,何必刀剑相向呢。」 玉珩冷着脸, 「杀生如草芥,伤天害理,谁跟你是一类。」 「怎么就不是,」罗剎鬼摊开双手,垂眼瞧着上面淋漓的鲜血,讽刺笑道: 「你杀生,我也杀生,有何不同?难不成就因你杀的是妖魔,我杀的是人畜,我就合该低你一等了?」 玉珩懒得与他废话,玉尘出鞘,凛冽的霜白剑锋横扫,带着极寒的气息迫然压了过去。 罗剎鬼王无处可逃,干脆横起两柄长刺,硬抗住了第一道剑气。 巨大威压之下,他喷出口血,同时也低低沉沉笑了起来。 「玉珩仙君,你难道就没杀过无辜之人吗?」 第二道剑气。 锵的一声,震断了两柄长刺。 罗剎鬼王依旧不逃。 「你敢说你剑下所斩皆是罪有应得?」 第三道剑气过去。 罗剎鬼王两条手臂里的骨头都碎成了渣,骨刺从皮肉里刮开狰狞的血口,双臂残废。 饶是如此,他仍旧笑吟吟地问, 「玉珩仙君,你知道魔渊有座无禁城吗?」 这回,剑气停了一霎。 「无禁城?」 「那想来是不知道了。」罗剎鬼王反问, 「难道仙君以为做魔便都是成天茹毛饮血,便都是从出生起杀人如麻?真是可笑,魔渊亦有城池瓦舍,老弱妇孺。」 「仙君定然也不知,自从你那禁制结界落下后,魔渊再无天光,只剩血红的穹顶,于是魔气肆虐,那些老弱妇孺只有被发狂的魔头们吞吃殆尽的份儿!」 仙人短暂茫然, 「我确实不知……无人同我说过这些。」 罗剎鬼王如同听见好笑至极的事,颤声笑了起来, 「你不知,哈哈哈……你当然不知!」 他自知死到临头,绝无逃生的可能。所以喉咙里不断涌出污血,也不去管,任由那些血顺着下颌滴滴答答往下淌,触目惊心。 他只顾笑着, 「你玉珩仙君高高在上,随云山坐落九霄,拿区区几万条魔佞的贱命,换一个高风亮节的名声,多划算啊!」 「那些贱命凭什么入你的眼,死了再多你又何曾在乎过?」 闻言,玉珩心头陡然一恍, 「胡言乱语!」 旋即,玉尘长剑一抵,千钧威压直接将那罗剎鬼王扣压在了地上。 「分明是你残害南浔百姓,死有余辜,安敢如此诡辩!」 罗剎鬼王浑身的骨头都在震动中粉碎,却依旧狂笑着,他伸出双手,淋漓的鲜血之间泄出几缕纯净灵力—— 那是修行百年的仙人才有的灵元。 他笑得近乎疯癫。 「是啊,我堕魔杀生,我死有余辜!」 「可我的髮妻,一生行善从未作恶,为什么只凭一个魔族血脉就被镇压在魔渊底下?」 「我的幼女,尚不足一岁,你告诉我她能作过什么恶?」 「如今被那些魔分吃得连骨头渣都未曾剩下……」 终于,罗剎鬼王笑着,连那具千疮百孔的躯壳也要在凌厉剑气下支离破碎。 他笑得目眦尽裂,面容扭曲,眼眶里也流淌出两道赤红的血泪。 「玉珩仙君,这些,全都拜你所赐!」 「世人怎么敢说你光明磊落,怎么敢说你慈悲为怀!」 「你分明是个冷血无情的兇犯!你分明最该死!」 一声一声,痛彻心扉,声嘶力竭。 他在彻底粉身碎骨的前一剎,最后一次调动浑身仅剩的气劲。 骤然间,内丹熊熊燃烧,被碾压碎裂,爆发出一道汹涌澎湃的气波。 玉珩明明轻而易举就能避开。 可是不知为何,他一动未动,任由那道气波横扫过来。 锋利的长刺碎片紧贴仙人微垂的下睫划过,划出一道刺目血口。 他却只是轻眨了下眼睛,被那一点濡湿血珠弄得有些发痒。 南浔城郊外的万鬼窟,浓云蔽日,寒风刺骨。 那曾经的散仙,如今的鬼王,在狂笑中被剑气碾成了齑粉,肢体,鲜血,还有两把断裂的长刺全都顷刻消散于空中。 第127页 耳畔只迴响一句撕心裂肺的诘问—— 「玉珩仙君,你难道没有在乎的人吗?你没有心吗!」 …… 四野寂静,风亦歇止。 玉珩闭了闭眼,忽然觉得好累,好闷,唿吸都不顺畅了,像是有一只手凭空紧攥他的心脏,血流僵滞难以流动。 他连动一动指尖都觉得疲惫不堪。 可事情完没还。 罗剎鬼王座下还有不少妖魔小鬼,除去些无关紧要的,剩下但凡对南浔百姓动过杀手的,他都得一个一个亲手杀过去。 玉珩仙君行事就是如此,有怨报怨,以命抵命。若有有朝一日这种报应落到了他自己身上,大抵他也能毫无怨言,一声不吭地受过去。 杀到最后,整个南浔郊外都是化不开的血腥气。 他摘了染血的面具,信手一抛。 银丝面具在郊外碎石上磕了几下,发出清脆的「噹啷」声。 正滚落到一只伶仃鬼脚下。 那是一只尚在幼年的伶仃鬼。 大抵是被之前那罗剎鬼王虏来当苦力的,饿得面黄肌瘦,瑟缩在角落里,惊恐地看着他。 「我,我不曾杀人……都是他逼我的,是他逼我把那些孩子吊起来,说要放血作阵……我只是不想死……」 顶着伶仃鬼恐惧的目光,玉珩抬步走过去,朝他伸出手。 伶仃鬼吓得狠狠一抖,闭紧了眼睛。 可是玉尘长剑没要他性命。 面容淡漠的仙人也只是接过了他怀里那个孩子。 ———————— —— 第54章 失魂落魄俏寡夫 或许这世间真的有因果。 数日之前,伶仃鬼抱着个骨瘦如柴的孩子,心中暗道:算了吧,这么小就死了怪可惜。 不如悄悄藏起来,救他一命。 而今,生杀予夺的玉珩仙君也在想:算了吧,今日实在累极了。 不如权当是实话,留他一命。 那孩子裹在襁褓里,不哭,咧着嘴朝他笑。 玉珩用他的额发做了几张寻灵符,打出去找他的家人。 回来的灵符上沾满黑血。 那是早已死去多日,血肉干涸才有的颜色。 …… 南浔城中最热闹的街市上有家茶馆。 里面的说书人年过半百,髮妻过世后一直孤身一人,近些年得了严重的肺痨,命不长了。 那日,他在坐在门口矮凳上费力咳喘着,一抬头,便瞧见那位眼熟的青衣仙君已经到了门前。 这位仙君来的不算频繁,可是身姿和面容,见过一次的人都很难忘。 每每来此,都独自闲坐在二楼窗前角落,熏着花茶果香,听一听醒木拍案,看一看街上人群熙攘。 说书人掩口咳了几声,起身想要跟熟客打个招唿,这才发现仙君今日怀中抱着个孩子。 「这……」说书人愣了, 「您有孩子了?」 次次相见,仙人气质孑然疏离,从未听说有道侣啊。 玉珩一怔,摇头, 「不是我的。」 说书人脑子一转,再想想最近邪魔一事,明白了个大概。 「那……这孩子父母呢?」 玉珩道: 「死了。」 这会刚入冬,枝头仅剩几片枯黄的叶子打着旋飘下来,正飘到襁褓中,落在孩子的鼻尖。 「咯咯咯——」孩子笑起来,伸出软乎乎的小手抓叶子玩。 说书人啧了两声, 「倒是个说书的好苗子。」 玉珩看他。 他便解释道: 「舌头天生比别人短半截,说起话来爽快利索,练起功来少受罪,老天爷赏饭吃。」 玉珩哦了一声,垂眸想了想,问: 「那你要吗?」 他把一个活生生的孩子说得像地瓜土豆,像街头做买卖似的,轻描淡写地问,那你要吗? 说书人起初想笑,可看着襁褓里粉粉嫩嫩,咧着嘴笑的糰子,笑容倏地怔忡。 多年看着茶馆里人来人往,皆是三五成群,唯有他孤独一身。 一个活生生的,会笑会哭的孩子啊…… 他还真挺想要的。 …… 玉珩先前来路上,和那罗剎鬼打斗时,把孩子亲手交给说书人时,心里想的都是:早些完事,早些回随云山。 他累极了,好想回去歇一歇。 想喝热茶,吃花糕。 出门时与那人说定了要早日回…… 不对。 玉珩仙君的步伐一滞,陡然想起,自剑宗九道禁制封印魔渊,随云山已然没有人在等他早日回去。 亦不会再有备好的热茶花糕。 偌大空旷的随云山在经歷过短暂的烟火热闹后,又变得如同以往一样清冷,甚至因那段热闹而更显孤独,让人几乎无法忍受。 要过年了,南浔城好喧闹,处处张灯结彩,红福楹联。 可那一剎那,他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中央,忽而一阵惶惶,被冬日凛然的寒风吹了个透彻,心冷如冰。 直到黄昏日落,天边霞光绵延万里,如同火光后的余烬。 他独自倚在石桥栏杆边,恹恹懒懒的眸子半垂,青雾似的身形在夕阳余晖下投了老长一道影子。 不知过了多久,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少,唿啸寒风也越来越冷。 他伸握了一下僵冷的五指,呵出一口白气。 第128页 似是个内里早就筋疲力尽了的魂灵,却又想要竭力支撑起来外面的这层躯壳与骨肉似的,支起了身。 该回去了。 他心中这般想,抬步欲走。 与此同时,身后隔着几道青石板阶,遥遥传来苍老悠长的叫卖声。 「山楂雪球,又酸又甜的山楂雪球——」 …… 封印魔渊的禁制威力涤盪四野,虽然大部分都被玉珩亲身扛了下来,但余波仍旧威力惊人。 青临青川也受了点伤。 两个小童子蔫蔫地缩在一起,青川不开花玩了,捧着自己一段枯萎的新枝抽搭鼻子。 青临道: 「别哭啦,有那么疼吗?」 青川嘟囔: 「我又不是为自己疼才哭的。」 这两日随云山的天都是阴的,没出太阳,雾蒙蒙的,仿佛笼罩着一层未散的硝烟。 两个小童子正说着,远处的大雾里走来一道身影。 青临眼睛一亮: 「仙君回来了!」 「嗯。」玉珩将银面随手抛给青临,方向一转,居然朝着竹屋相反的方向去了。 两个小童子都摸不着头脑,于是亦步亦趋跟了上去。 然后眼睁睁看着仙君生平第一次……踏进了厨房。 青临青川对视: 「?」 成仙修道之人本就口腹之慾有限,更何况是玉珩这种懒到一定地步的。开灶生火,洗菜切肉,哪一个在他眼中都是能免则免的琐事。 只有极少数时候,两个小童子会来这里,帮他烧水,沏茶。 所以先前,这间砖瓦房说是厨房,还不如说是烧水房。 直到某个人来了,承担起下厨做饭的工作,才让这里变得整洁有序,充满人间烟火。 眼下,看着四处翻翻找找的仙人,青临小声问: 「仙君,您这是要做什么?」 玉珩淡淡: 「许久未吃桃花糕了。」 青临顿了顿, 「您要亲自动手做吗?」 他这句话也不知哪里戳痛了仙人。玉珩转过头,愠怒反问: 「怎么,我自己亲自动手就做不来了吗?」 青临一缩脖子。 玉珩想找面口袋,却不知放在哪里,翻找时恰好打开了最靠门边的橱柜。 而后怔住了。 里面砧板上躺着整齐排列桃花瓣。 曾经他吃的糕饼里,喝的清茶里,都放了这种花瓣,都薰染了清冽桃花香。 是有人一瓣一瓣洗干净了,晾晒在这里。 可是已经过了太久,没人来收,鲜花已经晾成了干花,被仙人衣摆带起的风一吹,就要到处跑。 玉珩赶忙去收拢,都拢到一起。 随云山最不缺桃花,每年一茬一茬开得热烈,这些干枯腐朽的花瓣一点价值都没有。 可他还是去找了个罐子,全都收好装进去,甚至还小心翼翼加了一层加固的仙法。 青临见他抱着罐子神色晦暗,不由问道: 「仙君是想要新鲜的花瓣吗?我帮您去摘些……」 玉珩打断, 「不必,我自己去。」 他说自己去,真就万事亲力亲为,也不用仙法,也不要童子帮忙。 一朵朵桃花摘下来,掐下花瓣,再用后山溪水淘洗干净。 这些他做得还算顺手。 可是到了揉面团的时候,就怎么都不对了。 折腾半晌,水多了加面,面硬了添水,最后揉搓出来个硬邦邦的死面团子。 他还不信邪地搓了把火去烤,烤出来跟黑炭一样。 一团污糟的厨房,青衣仙人冷玉似的脸上左边沾着面粉,右边蹭着碳灰,抿唇盯着死面团子生闷气。 青临小声提议, 「要不要加些油和蛋清?」 玉珩转头看他,怒气沖沖地迁怒道, 「你如何得知?」 青临虚声: 「我也不知,但之前偷看……」说到这里顿了顿,没说具体的人名, 「偷看别人是这么做的。」 不过那个「别人」是谁,简直不言而喻。 玉珩又盯了他一阵,转回头去,重新舀了一碗面粉,加猪油,加蛋清。 这次倒是像模像样,只不过火候不对,烤出来的仍是焦炭。 玉珩又做了一次。 没熟,流心的。 再做。 再做。 他一次次笨拙地尝试,不知是在跟谁赌气,还是跟自己过不去。 等到总算做出几颗七八成相似的桃花糕,已经是第二日的半夜时分。 玉珩站久了,腿上发酸,便端着一碟子桃花糕,随便扯了个小板凳坐上去。 青临捅了一下睡着的青川。 青川惊醒,睁眼看去:哦,仙君做出来能入口的东西了! 两棵小藤紧盯着玉珩,眼巴巴见仙君拍了拍手上的面粉,碳灰,拈起一块糕点小心翼翼尝了一口,下一秒便吐了出来。 玉珩喃喃道: 「咸的。」 他没分清糖和盐。 做出来的糕饼是咸的。 本就不多的耐心总算被消磨干净,玉珩抱着几颗糕点,越想越觉得恼怒。 他亲自动手,怎么就能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这随云山没了个做点心的人,他还能活不下去了? 他铛的撂下盘子,拂袖欲走。 「啪嗒。」 袖口里掉出来个纸袋。 青临青川帮着将纸袋捡起递迴他手中。 黄皮的硬纸层层掀开,露出里面红白相间的山楂雪球,已经在一天一夜的厨房烟火中融化了不少,下面的都黏在袋子底。 第129页 玉珩怒气沖沖地想扔,可伸出的手一顿,又迟疑片刻,从上面捡了一颗。 山楂不在应季,入口酸涩难吃,就连厚厚的糖霜都遮盖不过去的酸涩,顺着舌尖一路蔓延到心脏。 他放眼四望随云山。 桃树下,竹屋里,花窗前。 处处都是那人的痕迹,处处都笼着一股散不开的沉香气。 他骗不了自己。 那些始终没机会宣之于口的痴心妄想,怎么可能只有郁明烛一人深陷其中? 玉珩忽然觉得自己好可笑。 既然喜爱,又要痛下杀手;既然杀了,偏偏念念不舍。 这段时日他刻意不去想不去看,不愿见物是人非的悲凉。 可今日方才知,躲不开的。 即使不想不看不见,那道身影那副面容也早就刻骨铭心一般,烙印进他的心底,由不得他装聋作哑。 仙人捧着半袋子酸涩难吃的山楂。 清明如霜雪的道心有一瞬间松动,陡生裂痕。 生平头一次觉得周遭一切都如蒙上一层虚假的浓雾,剎那之间,心中疑窦丛生: 昔日天道统管之下,玉珩仙君无欲无求,无伤无泪,像个被雕好模样,牵上丝线的木偶一样,日復一日重复单调乏味的生活,所见所闻都如同蒙了一层绒布似的不真切。 那个时候,他爱吃山楂糖球与桃花酥吗? 他打过雪仗,折过桃花吗? 他爱与人玩笑,喜怒嗔骂吗? 一句句诘问如暮鼓晨钟,轰然迴响。 忽然如一桶冰水兜头浇下,拨云开雾,醍醐灌顶—— 他曾信仰的那一切,天道,仙魔,苍生,当真都是有血有肉的真相吗? ———————— 第55章 魔尊很没安全感 那天晚上,万生镜居然轻微地震盪起来,细碎震动声吵醒了仙人。 幽暗夜色中,他趿拉着锦靴,惊疑不定地走到镜前。 看了一眼后,心中顿时觉得无比荒谬。 镜中照出的不再是世间妖魔,而是那日魔渊被封时候的猩红苍穹,是那人转头看过来时,眼底的悲恸和恨意。 头一次,万生镜察觉到他的靠近,竟然自周边卸出几缕金色的灵力,蔓延过来将他包裹。 在那没顶的金光里,他听到好多嘈杂的声音,由耳入心,全都如钟声一般叩响在心底最深处。 你那日明知事出蹊跷,为何没有再多问问? 你真有那么光明磊落,那么慈悲为怀吗? 那你怎么不知无禁城万千殒命的魂灵?罗剎鬼王妻女惨死的时候,你又在哪? 还有…… 那九道禁制落下时,你有没有一瞬迟疑过,当真别无他法吗? 屋里的气息越来越乱,近乎波及了整座随云山。两个小童子冲进来,青临一道封禁打在万生镜上,青川帮他平稳了气息。 「仙君……」青临皱眉。万生镜千百年来从未出现过这样的反噬。 玉珩粗重喘息着,忽然道: 「帮我造一片幻境。」 青临青川愣了。 古藤一族与万生镜同起源于伏羲神木,天生有显化慾念的能力。 万生镜能让人看到心之所向,古藤一族也能幻化一片类似的幻境。 不知多久之前,两个小童子恶作剧时想要造出一片幻境,捉弄仙君,窥视仙君心中所想。 可玉珩仙君是神玉化人,澄澈道心中连凡俗的七情六慾都冷淡,哪来的什么执念与妄想。 于是幻境里只有一片浓雾,什么都看不到。 仙君随意挥了挥手,轻而易举就将幻境搅散,还顺便罚了他俩去扫山门前的阶梯。 从此,青临青川就知道了——玉珩仙君无欲无求,看不到幻境内的痴妄。 可是今天,仙人却又说要一片幻境。 两个小童子对看一眼,默契地没有多问,调动灵力将屋内完完全全地化作了一片绿雾。 直到此时,他们也以为幻境也会像以往一样,根本只有一片虚无。 可是下一秒,那雾气居然浓得吓人,完完全全将玉珩吞没进去。 …… 待雾气略微消散,玉珩遥远看到了烽火硝烟中的随云山。 地面裂开一道深渊巨口,无数厉鬼妖魔似乎竭力从那里爬出来,又顷刻被细密如丝的灵力拖拽着拉下深渊,坠入猩红的血湖,悽厉的惨叫震耳欲聋。 横尸与废墟间,有一道浴血的身影跪坐,手中捧着断裂的一支玉簪,仓惶地看向他:是我哪里做的不好吗?为何?为何? 他听见自己回答:天道如此。 就像听见了多么荒谬的答案,绷断了最后一根弦。 那人顿了顿,阖眼。 半晌,颤声笑起来,声音酸涩嘶哑:狗屁的天道! 魔渊的裂口近在咫尺之遥,那人起身,踏着无数尸骨堆积出来的血路一步步走来,那双眼眸也逐渐猩红。 魑魅魍魉,厉魔哭嚎。 眼前场景,赫然要与那日万生镜里的魔尊灭世之相重合。 玉珩一震。 须臾之间,他如被人夺舍一般不由自主,待反应过来,一道凛冽的的剑光已经扫了出去。 那人躲也没躲。 重创之下,一个趔趄,半跪在地,连带着手中的玉簪也掉落在旁。 那人抬起头,直视而来的目光中带着挑衅笑意, 「如何?要杀我吗?」 第130页 玉珩浑身的血都凉了下来,近乎无法自控。 玉珩仙君杀过那么多妖魔恶人。 他自然无比清楚,修士的灵丹养在丹田,修为被废,人尚且能苟活。 而魔族的魔丹生于心脏,共生共死。 于是玉尘长剑直直朝着对方的心口刺去,不留余地。 但也正是因为他知道。 所以剑芒刺入血肉的剎那,玉珩握剑的指骨用力到苍白,竭力反抗着那一股无形的控制,将剑推偏了一寸。 他这个动作太微弱了,微弱到近乎本能。 被血模煳了双目的郁明烛没有看到。甚至连他自己都无从察觉那一瞬以为自己要亲手杀了那人的恐惧。 「玉珩,你真要杀我?」眼前之人死死盯着他的脸,抬手紧握上剑刃。 血一滴一滴地自掌心流下,郁明烛浑身都疼到蜷缩,心如刀绞。 脚下魔渊的裂口在缓缓闭合,九道禁制逐个落下,轰然巨响穿云裂石。 但他都不在乎。 他只是拼了命似的,执着地想要从那张一贯清冷的面容上找出些不同的神情。 痛苦,悲伤,悔恨……或者,哪怕仅仅是一点遗憾都好。 找了半晌。 却自嘲地笑了。 因为都没有。 ——玉珩仙君铁面无私,又怎么会为一个罪该万死的魔佞生出半分遗憾? 恐怕日后还要欣喜,庆幸,终于摆脱了他这个附骨之疽! 浓艷的眉眼染了血,肆无忌惮地笑声在腥风中荡然迴响。 「你明明说过魔也有善恶之分,绝不滥杀任一无辜生灵!你说信我,护我……我从不轻信于人,唯你一次例外!」 「我不该信你。」 「是我错,我不该信你。」 与此同时,玉珩浑身的经脉都似被看不见的丝线牵缚着,一举一动皆不由自主。 他在那道痛极恨极至极的目光中,毅然拔剑,伸手,将郁明烛推入万丈深渊。 当日当时,魔渊滚烫的风扑面而来,模煳了感官与知觉。 可是如今在幻境,玉珩睫羽轻颤,忽而觉得眼下一片濡湿。 他抬手去摸,摸到了一滴眼泪。 …… 从幻境里出来,玉珩缓了许久。 凡间修道之人总有一念之差,便走火入魔的,譬如那罗剎鬼王。 以往玉珩仙君从来没有这种顾虑。他自认心境清明,守正不阿。 可是如今,就像激流洪水的河岸开了一道口,全都崩塌决堤。 再看万生镜时,玉珩就不由自主想到更多。 那个时候的他还不知道天道到底代表着什么,只是隐隐约约觉得古怪。 自己为何会言不由衷,行不由心。 一年之后,仙人去了一趟南海,将万生镜交託给心境澄澈的鲛人一族保管。 还特地百般嘱託,千万莫要触碰封禁,莫要被万生镜蛊惑心神。 …… 温珩回去时,郁明烛倚在床榻上,垂眸兀自翻弄一截红珊瑚。朱红的珊瑚枝和他匀长白皙的手指相称,更显得他肤如冷玉,近乎无情。 温珩道: 「我有正经事与你商量。」 郁明烛抬眼瞧了他一眼,本是想要说些什么,可是目光一落,落在他腕上。 那里那片眼熟的青鳞已经被钻孔穿成了手鍊,半掩在青色的广袖里,刺目得很。 于是先前的话便尽数咽了回去。 郁明烛薄唇一抿,淡淡问, 「什么事?」 温珩深深吸了一口气,道: 「万生镜。」 话一出口,陡然静默片刻。 郁明烛好笑问到, 「你知道我是为了万生镜而来的?」 温珩点头: 「猜到了。你不也猜到我也是为了这个吗?」片刻,又皱眉, 「不过如今,只怕他们不会轻易交出来了。」 原本温珩来拿,算物归原主。 郁明烛想要,那算巧取豪夺。 但是现在,物归原主也好,巧取豪夺也罢,恐怕都不那么容易。 郁明烛的笑意逐渐冷了下来。 他一旦不是真心要笑的时候,总习惯这样若有若无地勾着唇角,显出几分凉薄的讥讽。那双狭长眸子里闪着寒光,薄唇间吐出的话语要多残忍有多残忍。 「无妨,我又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他们若不交,我便硬抢,然后血洗整座蓬莱宫,把那些长尾巴的怪物都杀了,丢去魔渊餵魔兽。」 温珩觉得他就像狼崽子龇牙咧嘴地说胡话,也没多在意, 「不仅仅是鲛人,剑宗那些人上次来找你打问万生镜,恐怕也是有意于此,只是不知道他们要万生镜究竟意欲何为……」 他拧着眉,凝神思忖,听见郁明烛缓缓道, 「他们啊……多行不义必自毙。我如今没空搭理他们,等日后空出手来,一起杀了就是。」 这魔头说着,忽而又粲然笑起来,俯身过来,指间缠绕起他的一缕垂髮, 「相较之下,我更好奇你为何要找这面镜子?」 郁明烛不知昔日的玉珩仙君为何将万生镜置于南海而不顾,更不知那镜上藏着他半块碎裂的灵丹。 郁明烛只是……发现他身上有诸多事情超出掌控,于是便近乎本能地觉得惶恐。 如同狼犬习惯于将猎物囚困于爪牙下,或许猎物不挣扎不乱动时,狼犬还愿意伸出湿红的舌尖,温柔舔弄一番。 第131页 可一旦猎物露出一分半毫要逃的意愿,狼犬便立刻猩红着眼睛露出獠牙,不管不顾地撕咬上去。 只不过眼前的这只狼犬披了张美人面,会将一切阴暗的慾念藏于无害笑容之下。 直到此时,那种失控感愈演愈烈,快要藏不住了。 宁渊说得对。温珩在一步步变成昔日那个玉珩仙君。 郁明烛的唿吸愈发沉重灼热,沉沉盯着眼前之人,甚至在心中衡量。 他原本在南海的计划被温珩的出现而打乱。那如今,他是应该放任温珩去拿万生镜,打破那个计划,还是应该…… 应该将猎物彻底囚缚,哪怕要承担一点猎物怨他,恨他的风险? 温珩本能地从那目光中捕捉到一丝危险气息,甚至下意识退了半步。 可还未来得及更多反应,就倏地一阵轰隆作响,地动山摇。 震耳欲聋的巨响中,整座宫殿坍塌倾覆。 温珩只觉得腰间一紧,郁明烛拦腰带着他从海水中飞溅的碎屑残片中掠出,退避到外面的安全地带。 待震动逐渐歇止。 他听见周围无数鲛人的悲泣—— 「长生殿坍塌了!海神降罚了!」 ———————— 这章有点糙,等我再修修 —— 第56章 好哥哥 蓬莱宫主殿前,两名守卫将三叉戟交叠横在了温珩与郁明烛眼前。 「大胆罪人!你们竟然还敢出现在蓬莱宫!」 他们的眼神充满敌意,三叉戟裹着寒劲席捲而来。 郁明烛身形一侧,将温珩护到身后,而后一道灵刃轻而易举拨开了戟尖。 他还欲动作,手被温珩不动声色地按了下去。 果然,在两名守卫再一次动手之前,殿内响起一声, 「都退下,让他们进去。」 层层水雾中,祭司显出身形,不疾不徐朝着两人做了个礼,而后道: 「鲛王陛下在蓬莱宫坍塌前,亲眼看到了剑宗弟子鬼鬼祟祟,偷窃圣宝。」 「圣宝失窃后,海神震怒而降罚,一线天开裂,长生殿坍塌,余震甚至波及蓬莱宫。」 他顿了顿, 「如今,鲛王陛下在里面审判罪人,还请二位前往一同观刑。」 他让开了道路,彬彬有礼请两人进去。 可是旁边的守卫依旧一脸敌意,咬着牙反驳: 「祭司大人,他们是罪人的同族,同样罪孽深重,难辞其咎!」 如果不是顾忌到祭司还在场,那三叉戟恐怕恨不得直直戳到两人脸上去。 祭司淡淡摇头, 「他们二人是圣子殿下请来的贵客,纵使与罪人同族,也不可因莫须有的罪名而受连坐。退下。」 「可是……」守卫一脸不甘心,却还是愤愤放下了三叉戟,狠狠瞪过来一眼。 「待陛下给那些罪人定罪降罚,南海再也不欢迎你们这种天性骯脏的种族!」 …… 进了殿内,才发现这里的鲛人守卫更多,一层一层人山人海,皆是披坚执锐,气氛严肃凝重得可怕。 主位上,赫然分坐着鲛王和祭司。 剑宗那几峰长老也都在,只不过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他们自诩在修真界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可来了南海,却只配站在堂下。 他们的一群弟子更惨,全都昏迷在地,手脚还被上了枷锁。 郁明烛和温珩走进来的时候,近乎没引起任何注意。 唯有温珩暗中皱眉。 离鲛王越近,那股熟悉的煞气就越重,近乎瀰漫笼罩于整个蓬莱宫上方。 鲛王阴阴恻恻垂着眼,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 堂下,璇玑长老深唿吸几次,硬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鲛王陛下明鑑,我们剑宗这几名弟子纵然平日没什么出息,却都不是顽劣为非作歹之辈!」 贪狼长老也帮腔: 「如今这几位弟子都昏迷不醒,或许其中有些误会也未可知,不如还是等人醒了,问问清楚再做定论。」 玄清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 「你们蓬莱宫那么大个长生殿,说是我们几个弟子弄塌的,那么要紧的至宝万生镜,说是我们几个弟子偷的。」 「赃物呢,罪证呢?连点证据都没有,还讲不讲理了!」 他们每说一句,周围鲛人就愈发愤慨一分。 鲛人生性纯朴,不懂如何与人争辩,一时之间憋得脸都红了,恨不得冲上来将这群强词夺理的外族人打出去。 一片喧闹声中。 「够了!」鲛王冷冷喝道: 「本王亲眼所见,难道还不足以算证据?」 「长生殿坍塌之际,唯有你们那二十一个亲传弟子在场,行踪可疑!」 「他们偷盗我南海珍宝,损毁我蓬莱圣地,后遭海神之力反噬陷入昏迷,如今,你们倒叫起冤屈来了?」 「若不是他们干的好事,海神何故降罚于他们?何故以海神之力要他们至今昏迷?」 璇玑长老哑口无言。 鲛王冷冷笑一声, 「来人,将这群人族全都拖下去,扔进无间深渊餵鱼!」 眼看着一群守卫气势汹汹逼近,几个长老心急如焚之际,忽然听见一道冷静平淡的鲛人语传来。 是温珩问: 「可若他们不是真正的罪人呢?」 场面有一霎时的安静。 就连几峰长老都愣住了,半惊半疑的眼神看过来,似乎没想到会是他在这个关头开口反驳。 第132页 鲛王眯起眼睛,戾声反问: 「你是说,本王在说谎吗?」 温珩淡淡笑了笑: 「鲛王误会了,只不过是事出蹊跷,没准另有隐情。」 他瞥了几个昏迷弟子一眼,忽而没头没尾地问道: 「对了,还未来得及问候,鲛王后近来身体可好?」 「您的左眼怎么了?」 「近来南海似乎有不少鲛人生病昏迷,症状与您相似,鲛王陛下可曾听说了?」 他每问一句,鲛王的脸色便沉下一分。 到最后,海水几乎凝固,要被冻结成冰。 鲛王看过来的眼神中带着冰冷杀意。 温珩依旧气定神闲,只不过手却不动声色地按上了玉尘剑柄。 他身侧,郁明烛未动,一直是冷眼旁观的模样,可唯有这时半抬了眼帘,指尖搓出一小团红色的灵力。 那是将浑身气劲运转起来的预兆,蓄势待发,随时有翻江倒海之势。 千钧一髮之际。 忽然一阵剧烈的动盪打断了几人对峙,近乎地动山摇的程度,轰隆巨响不绝于耳。 琉璃仙花容失色道, 「这是怎么了?!」 待巨震微微平息,外面的守卫急匆匆冲进来, 「鲛王陛下!」 「怎么回事?」鲛王拧眉。 那守卫的脸色就跟天塌了似的, 「陛下,一线天在持续开裂,很快就要蔓延到蓬莱宫了!」 听见这话,在场鲛人人心惶惶。 「一线天向来安稳如山,从不会有这种接连开裂的情况!」 「果然是海神降罚!」 「杀了罪人!平息海神之怒!」 周遭陷入一片躁动。 璇玑长老面色也不好看。琉璃仙低声问: 「那叫什么一线天的海沟,裂开了有什么影响吗?」 居然是祭祀回答了她的问题: 「一线天历来被称为海神的神宫,如果一线天倾覆,那整座蓬莱宫都会被颠倒的暗礁深埋进海底。」 周围的鲛人愤慨起来,对着一群人指指点点,口中咕噜咕噜发出怨毒的咒骂。 在他们眼里,是这群万恶的人族招致蓬莱宫的厄运! 甚至有情绪激动的鲛人想上前来动手,可两边还没来得及开打,倏地又是一阵剧烈的震盪。 「轰隆——」 这次的震感更加强烈,甚至牵动了整座宫殿一起摇晃不止。 咔嚓一声,激烈的水波冲垮殿堂横樑,直直朝着人群中砸去。 「不必惊慌,众鲛退后!」 关键时刻,鲛王凛然起身,将手中的青铜三叉戟锵然在地面一磕。 剎那间,灵印如蛛网般扩散开来。 祭司也同时结印,与鲛王的三叉戟一起织出一扇强大的结界,笼罩整座蓬莱宫。 惊慌挤在一起的众鲛人还没来得及庆幸,忽然就见地面上一道巨大的裂隙蔓延过来。 与此同时,无数因海洋异动而狂躁的鱼群沖了进来,肆意攻击嘶咬。 「啊——」 「救命,救命啊!」 纵使守卫竭尽全力平稳着局面,鱼群仍然造成了很大的危害,不少鲛人被咬得血肉模煳,慌乱之下,又接连要掉下那道纵深的巨裂。 整座蓬莱宫充斥着绝望的哭喊。 就连九峰长老都对发狂的鱼群束手无策,手中灵波乱飞,各个狼狈。 却不料陡然间,有一道皎白灵力汹涌爆发,无声地包裹了整座蓬莱宫。 混乱之中,温珩半跪于地,手中玉尘长剑楔入地面。 世界宁寂了一瞬。 源源不断的灵力像浓稠的白雾一般,顷刻间抚平了焦躁的煞气。 方才狂躁的鱼群此刻尽数安静下来,不战而溃。 玉尘剑充沛四溢的灵力如和风细雨,所及之处,鱼群的凶煞之气逐渐得以平息。配合鲛王与祭司的结界交织成网,稳固了蓬莱宫的震盪。 与此同时,几只火红的巨型灵蝶振翅飞于地裂边缘,将下坠的鲛人及时托起,平安送回地面。 「啊!救命——」 有只鲛人慌乱间一脚踏空,眼看就要粉身碎骨,幸而被一只手稳稳拉住。 郁明烛垂眼看他,将他慢慢拉了上来。 另一只手的五指上缠绕着数不清的红色丝线,牵连着另一端无数灵蝶,将险而坠入地裂的鲛人们一个个拉了出来。 那只鲛人惊魂未定,用不熟练的人语说, 「谢谢,你是好人。」 谁知,郁明烛动作却顿了顿,很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好人? 不久之前,他还信誓旦旦地说,要硬抢万生镜,血洗蓬莱宫,把所有鲛人扔到魔渊餵凶兽。 结果现在,居然有一只无知无畏的鲛人信口开河,说他是好人。 郁明烛觉得好笑,凤眸一弯, 「你谢错了,我不是什么好人。」 「怎么不是,」鲛人想不到那么多,只觉得疑惑, 「你救了许多鲛人呀。」 这回,郁明烛没作声,不知想到什么,神色忽而变得恹恹。 场面逐渐安定下来。 温珩正要敛剑入鞘,突然听见有人低声喃喃。 「好眼熟……」 那只鲛人的目光紧紧盯着他手中的银白长剑,片刻,又挪到他脸上。 鲛人一族天性单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似乎,我见过一位穿青色衣服的仙君,也带着这么一把白色佩剑。」 第133页 有了这么一个口子,其他人也纷纷想起来。 「是啊,那是近百年之前的事吧?」 「那位仙君戴着面具,青纱罩身,将万生镜赠与我们南海做镇海圣宝。」 「我还记得剑上的花纹,与这柄剑如出一辙。」 「是他,就是他!」 百年前的场景仿佛历歷在目,所有鲛人越说越笃定。 直到有人问了一句: 「那位仙君名号叫什么来着?」 陡然长久地寂静了片刻。 鲛人们茫然地面面相觑,竟然发现自己怎么都想不起来那位仙君的名讳,就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把那段记忆尽数抹掉了一般。 万众瞩目之下,温珩握着剑柄的手指暗暗拢紧。 剑宗几峰的长老也纷纷惊讶看过来,璇玑长老眯了眯眸子,似是想到什么可能性,眼底闪过一抹惊疑。 鲛王盯着他: 「……当年是你?」 「不是我。」 顶着无数情绪各异的视线,温珩冷静地反驳: 「我师承随云山明烛仙君,剑是师尊传给我的,剑法亦是师尊倾囊相授,或许因此得了师尊三两分真传。」 哦……原来如此。 百年前的仙君名号明烛。 而温珩是郁明烛唯一的亲传弟子。 徒弟像师父,天经地义,合情合理。 剑宗九峰的其余长老瞭然,没再多心。 但是因为这个插曲,鲛人一族的态度发生了天翻地覆的转变。 「仙君,求您救救我们!」 「百年前是您将圣宝带来给我们的,您现在一定有法子找回它!」 「南海能有百年平安,多亏圣宝平息海神之怒,若是找不回来……后果不堪设想!」 「仙君救命啊——」 郁明烛被他们仙君仙君喊了一通,打了一道传音过去, 「仙君,怎么办呢?」 ——魔尊千忌不敢自作主张,得先来问问玉珩仙君本尊。 但是,两人自从揭破那些秘密,就再也没有以师徒相称过。 毕竟要是真的算算年龄,玉珩仙君斩妖除魔时,魔尊千忌还扶着井栏学步呢。 刚才于众人面前,也不过是逢场作戏,无奈之举。 可眼下,唯二人可闻的私下传音里,玉珩仙君笑了笑,竟然说: 「弟子自然是都听师尊的。」 转世一遭,乖徒温珩比玉珩仙君不要脸得多。 这会叫起师尊来,同样是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促狭意味。 他叫得时候只当戏嚯,开个玩笑。 结果肉眼可见,郁明烛的笑容忽地顿了顿,似乎联想到什么,生出几分玩味。 温珩:? 是错觉么? 他刚才好像从郁明烛的眸光中看到一个不可描述的世界。 外人不知这师徒俩传音中的不可描述。 万众瞩目之下,只见明烛仙君似乎垂眸思忖片刻,缓缓道: 「无论剑宗弟子是否盗窃圣宝,如今圣宝失踪已成事实,本尊愿亲自将其追回,查出罪魁祸首,届时决不轻饶。」 纵使过去了百年,仙君的名号在南海依旧十分有影响力。 他这么一说,鲛人族暂时按下了仇恨,点头称是。 郁明烛眸光一转,看向鲛王: 「恳请鲛王陛下宽限时日,待我找出真兇,追回圣宝。」 从方才至今,鲛王的眼神一直意味难明,带着几分隐晦的暗芒。 四目相对,无声沉默。 祭司及时开口提醒, 「鲛王陛下,明烛仙君所言颇有道理。」 鲛王回过神,幽幽看了他一阵,终于点了头。 「好,那便依仙君所言。」 …… 寝殿内寂然无声。 濯厄浮在彩贝之间,正由鲛侍给他包扎着身上的淋漓血口。瘦弱的小鲛垂头丧气,眉宇间一片焦急之色。 待听见声音,抬头看去,眼睛才亮了亮。 「温哥哥,你来看我了!」 温珩走到他跟前,看着他身上的伤拧了拧眉, 「怎么伤得这么重……」 郁明烛缀在后面,不紧不慢道: 「长生殿坍塌,你被整个埋在底下,还能留一条命,受这点伤已经算好运了。」 濯厄道: 「我也不知为何会突然……嘶!」 他被药藻弄疼了伤口,疼得眼泪汪汪,拉着温珩的手抽抽搭搭。 「好疼,」小鲛人呜咽着想要伏身过来, 「温哥哥,我从小最怕疼了,唔……」 一只手抵在了他的额上,阻止了他的靠近。 郁明烛垂眼睨着他, 「疼便自己忍忍,你抱他就不疼了吗?」 温珩看不下去了,拨开郁明烛的手, 「别理他,我给你吹吹,吹吹就不疼了。」 他捧起濯厄的手,磕着避水丹唿出一串气泡。 那些气泡里都蕴几分纯净的灵力,触及伤口的瞬间,立刻消解了灼烧般的刺痛 濯厄的伤口不疼了,但还是情绪低落。 默了几息,弱弱嗫嚅, 「温哥哥,圣宝失窃了,至今下落不明,问那些人也问不出来。」 「嗯。」 「长生殿也坍塌了,上千盏长明灯,仙人像,都损毁了。」 「嗯。」 他说一句,温珩就轻柔地应一声,接过鲛侍手中的药藻,耐心仔细地帮他一点点抹在伤口上。 濯厄欲言又止,声音越来越低, 「温哥哥,你说,会不会真的是海神气我擅离职守,降罚于南海了。」 第134页 他越说越难过, 「我不该偷偷跑到陆地上玩的,是我害了族人……」 温珩帮他包扎完伤口,顺手在他发顶揉了揉, 「不会的,别多心。」 濯厄眼眶通红,眼巴巴瞅着他。也不知是疼的还是难过的。 温珩轻嘆了口气, 「此事不怪你,海神即为神,想来应当会明辨是非,若有降罚,也只会罚那些真正的罪人。」 「别难过了,你受了重伤,先好好休息吧。」 …… 待回到寝殿。 四下无人。 温珩拧眉: 「此事十分蹊跷,我们须得商量商量。」 却听郁明烛似是用鼻音哼了一声,道: 「你怎么不去和你的圣子殿下商量。」 温珩还没意识到异样,自顾自说了下去: 「剑宗那几个弟子为何会恰好出现在长生殿。」 郁明烛: 「因为我从小最怕疼了。」 温珩一默。 他小心翼翼试探: 「……晚上吃什么。」 果然,郁明烛笑意冷冽,缓缓答: 「吃我给你吹吹。」 温珩: 「……」 温珩看着跟前冷脸的男人,不禁问道, 「你觉不觉得,这海水里有些味道?」 郁明烛扬眉,总算说了句不带阴阳怪气的, 「咸的?」 温珩笑说: 「酸的。」 郁明烛: 「……」 温珩道: 「别闹了,先说眼前这事,你是不是已经有法子了?」 「嗯,」郁明烛应了一声,不置可否,反倒在他唇边啄吻了一下。 而后好整以暇望着他。 这意思是:想要情报,得先给点报酬才行。 温珩推了推他: 「说完再亲。」 郁明烛不干: 「亲完再说。」 四目相对,郁明烛眼尾一撇,低声道: 「温哥哥……」 温珩被他叫得头皮发麻, 「停停,你这是又犯哪门子毛病?」 「怎么,他叫你哥哥你就心疼,我叫就是犯毛病?」郁明烛薄唇一抿,不乐意道, 「按年纪算,你年长我不少,我称唿你为兄长也不算逾矩。」 他凑过来, 「温哥哥,我也好疼,你亲亲我,我就不疼了。」 低醇微哑的声音紧贴着耳畔,温珩被他唇间泄出的气息刺激得后腰发软,难耐地闭了闭眼睛, 「你别这样。」 「温哥哥,哥哥,好哥哥……」 温珩受不了, 「好好,别说了,让你亲。」 郁明烛眼底闪过几分新奇。 原来这么叫,还真能讨得几分好。要是早知道有用,他早就这么叫了。 奸计得逞的大魔头满心欢喜地俯身凑了上去。 然而,温珩忽然红着耳垂推他,自唇间喘息泄出一句, 「先等等,有人来了!」 ———————— 久等啦,晚安奥 —— 第57章 我们要成亲 几峰长老进了殿内皆是一愣,面面相觑,十分困惑,眼里都写着:这是怎么了?谁惹这位祖宗了吗? 因为明烛仙君的脸色那叫一个阴沉,几乎能滴出墨来。 再看两眼…… 许是他那废物小徒弟犯蠢惹他吧。 小徒弟低眉顺眼站在明烛仙君身后,看起来大抵是刚挨完骂,眼侧连着耳尖都染上一层薄红,眸光中也带着几分乖顺的潮意。 他们看得久了些。 明烛仙君瞥了他们一眼,侧了侧身,将小徒弟挡住,面色不虞: 「何事?快说。」 璇玑长老回过神,他们这会可没空管别人师门私事。 「明烛仙君,情况紧急,我们也就不兜圈子了。那圣宝万生镜,您究竟有什么头绪?」 「没什么头绪,」谁料,郁明烛不耐烦道: 「南海这么大,我怎么知道该去哪找。」 「什么?」璇玑长老脸色大变, 「那您刚才……」 郁明烛: 「缓兵之计而已。」 「……」璇玑长老咽了咽口水,半晌,苦着脸道, 「可是仙君,咱们剑宗那二十多个弟子还在他们手上呢,至今昏迷未醒,这么一直缓下去也不是法子。」 「哦。」 哦?什么叫哦?!璇玑长老差点被他哦得一口气没上来。 大概半柱香功夫过去。 无论几位长老怎么费尽口舌,郁明烛始终没什么太大反应,高兴了应和一两声,不高兴了兀自垂眸,气场能冻死人。 贪狼长老眉一竖, 「明烛仙君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打算置身事外?」 「置身事外?」郁明烛颇为奇怪道, 「此事与我本来就没什么关系,那几位是你们的弟子,又不是我的。」 他说得实在太过理直气壮,所有长老都噎了一下。 贪狼深吸一口气,惊怒道: 「那也都是九峰亲传弟子,活生生的人命!仙君就不打算顾及同门情分?」 他不这么说还好,一说,郁明烛反倒冷笑一声。 「本尊唯一的亲传弟子如今能好端端站在这里,多亏数月前本尊出关及时,否则,他硬生生在善恶台被打死也没见有人管。」 「如今倒是想起人命情分了。」 「怎么,就你们的亲传弟子是活生生的人命?就你们弟子有同门情分?」 闻言,几位长老脸色齐齐一僵。 当时他们都以为明烛仙君闭关数年,不打算要温珩那个废物徒弟了,是死是活都没人管。否则也不会下手那么重,一点后路都不留。 第135页 谁知道明烛仙君非在那个当口出关? 还当众给那废物撑腰? 甚至如今这事都过去几个月了,居然还在记仇? 一片死寂中,温珩若有所思地看了这人一眼。 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 郁明烛天生样貌哄人,笑起来时极具迷惑性,很容易让人不由自主生出信任。 再加上刻意学了往昔玉珩仙君许多行事作风,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赫然便是位仙风道骨的仙君,从没对外露出过破绽。 可是眼下,郁明烛浑身都透露着一种倦怠感,像是懒得再装了,便干脆把那层伪装的假面撕下来,将内里恶劣的魔尊千忌大大方方露出来,随便人来看。 ……懒得再装? 温珩心中陡生疑窦: 可他为何懒得再装了? 郁明烛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滞了滞,收敛了几分懒散。 转而对几位长老道: 「或者,我还有一个法子。」 璇玑长老忙问: 「是什么法子,您快说。」 「既然问心无愧,自认没有罪责,那又何须承担罪果,」郁明烛轻描淡写地暗示: 「几位长老身为剑宗几峰之首,要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带几个人离开南海,不是难事吧?」 「这……」几峰长老一时没反应过来。 直到琉璃仙一脸惊诧出声: 「你的意思是,偷了人就跑?」 贪狼等纷纷回过神: 「这,这成何体统!」 「剑宗九峰好歹也是修仙界有头有脸的名门正派,如今背上了莫须有的罪名,哪有不澄清不自证,反而合伙潜逃的道理?」 「这哪里是名门正派的作风?只怕比那些恶贯满盈的魔头行径,还要更无耻些!」 温珩瞄了眼某「恶贯满盈魔头」的脸色,觉得若是再不帮忙打圆场,可能那几个倒霉弟子都轮不到鲛人族动手,就能托他们师父的福,齐齐赶上明年清明。 「几位长老言重了,我师尊的意思是,南海近日多生事端,未免夜长梦多,还是尽早离去得好。」 他道, 「你们虽然先走,但我与师尊留在这里,定会履行承诺追回圣宝,查出真相。又怎么能算是畏罪潜逃呢。」 他就差把你们留着也是碍事说在明面上了。 但几峰长老依然纷纷表示不贊同。 一群反对声中,只有璇玑犹豫着开口: 「明烛仙君所说……或许也有几分道理。」 其余长老:?! 顶着几道长老们的震惊视线,璇玑清了清喉咙,道: 「我们此来南海,本就是为了借取秘宝万生镜,如今反被捲入风波,得不偿失,还不如及时抽身而出或可止损。此为其一。」 「万生镜原本就是明烛仙君的秘宝,他更有能力,亦更有资格插手此事,此为其二。」 后面还跟着其三其四。 说了半天,一言以蔽之:咱们熘吧,锅甩给明烛仙君就行。 几峰长老的表情逐渐动容。 「可是……」琉璃仙犹豫道, 「鲛人一族也不是吃软饭的,我们要从他们手底下抢人走,好说,走了之后呢?难保他们不追究。这终归不是件容易事。」 温珩道: 「此事就交给我们吧。」到时候,他们多半没心思管失踪的几位弟子。 …… 待一群人走了。 四周水波逐渐平静下来。 温珩低声, 「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郁明烛一顿,语气如常, 「我能有什么事瞒着你?」 「不好说,」温珩思忖着, 「总感觉,你是故意支开他们,别有目的。」 郁明烛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把他们尽早煳弄走不好吗,反正留着也只会碍事。」 温珩抿了抿唇。 倒是没错。 可他心里总有种莫名的预感,似是风雨夜的前日,空气潮湿阴凉,冷风一吹,让人倍感不安。 跟前,郁明烛神色和缓,与往常一样散漫地勾着唇角,眼底笑意盈盈。 没有分毫破绽。 ……许是他多心了。 温珩嘆了口气,转而问, 「那你方才说,究竟有什么法子?」 郁明烛道: 「我那只是个猜测,具体是否成真,还要看看……」他顿了顿,笑意愈深, 「咱们的鲛王殿下作何反应。」 迎着温珩疑惑的眼神,魔头弯眼笑了笑,在那唇畔边落下一吻。 「七月初七日,燕尔新婚时。」他低声问, 「仙君可否愿意捨身与我做一出假戏吗?」 …… 两人牵手走进蓬莱宫主殿时,鲛王正独身立在庭外珊瑚树下,仰头望着垂下的海草与丝绦出神。 鲛王无意摩挲拇指上的扳指,神思追忆。 他先前缠绵病榻,梦里辗转常见这棵珊瑚树;待偶尔醒来,又可惜无力下床,只能隔着海波远远望过来,看不清楚。 如今…… 如今许是寿数将尽,迴光返照,还能再亲手摸一摸枝干上刻满岁月痕迹的纹路,真好。 察觉两人走近,鲛王微微收敛了脸上的神情,半回过头, 「明烛仙君此时不该是在追查圣宝失踪一案吗,怎么有空来本王这里闲逛?」 郁明烛笑了笑,温声道: 「走访各位病患时,无意间听说一桩传闻,特意来瞧一瞧。」 传闻中有一棵姻缘树,岁近百年,凡是在此树下婚嫁,成礼的鲛人佳偶,都会受到海神庇佑,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第136页 郁明烛抬眼望向高耸的珊瑚伞盖, 「听闻若有鲛人在此成礼,便在枝干上系一段鲛绡丝绦。只要鲛绡不断,姻缘便长长久久。」 上方随水摇曳的莹白绡带成千上万,一眼望去,如同人间盖满枝头欲落未落的厚雪,缥缈梦幻。 「没想到明烛仙君也会对姻缘神树的传闻感兴趣。」 鲛王看了他一眼,旋即,笑容中染上几分凉薄的讽刺, 「本王还以为人间修道者,都是断绝了七情六慾,不沾俗世烟火的木头心呢。」 郁明烛不置可否, 「原先是这样的,可如今……」 说到这里停顿了片刻,似是无比珍爱那人,所以就连提及时,语气都分外温柔。 他道: 「如今,幸而遇到了心仪之人,所以也想来沾沾姻缘树的福气。」 「哦?」鲛王闻言,眸光登时亮了亮,似乎很感兴趣, 「不知何人有幸,配做仙君的心仪之人啊?」 郁明烛牵起身侧之人的手,无声宣告。 温珩便抿唇笑了笑,适时做出一幅温和又羞赧的模样。 鲛王愣了一瞬,拍掌大笑, 「好,好啊!」 师徒人伦,断袖之癖,或许于人间在骇人听闻,但鲛人族没有这样的避讳。 鲛王笑道, 「自从孤病重,蓬莱宫中少有庆贺,若是仙君愿意赏脸,不如就于这珊瑚神树下与您的心仪之人喜结连理?」 郁明烛颔首,笑道: 「正有此意。」 「那,仙君的婚期定在了何日?」鲛王语气中掩着几分藏不住的急切。 看上去比两位要成亲的本人都急。 郁明烛全当没听出来, 「自然是越快越好。」 鲛王眼眸一转,似是在心中算了算日子,拍板道: 「那就后日。换成人间,是七月初七,宜婚宜嫁,一应礼器都由我蓬莱宫负责。」 「却之不恭,那一切有劳陛下费心。」郁明烛颔首。 待两人走后,鲛王垂下头,笑意渐渐落了下来。 那道身影茕茕孑然,立在珊瑚树下,只剩无尽孤寂。 「阿宛,你瞧见了吗?又是十年归祀节。」 他喃喃轻嘆。 「都已过去这么多个十年啊……」 …… 百年之前,南海的水更清澈些。 蓬莱宫外的长廊映着夜明珠明亮的光彩。 青面小鲛好奇地打量着眼前人,惊艷道: 「哇,你有两条尾巴呀!」 他说着,绕着青衣仙人游了一圈,好奇的目光打量来打量去。 「你来自人间,对不对?我听大祭司说,沿海打渔的人族就有两条尾巴。不过,他们应当都没有你好看,你长得像……」 他琢磨了一阵, 「像长生殿壁画上,海神身边降福的仙使。」 仙人抿唇笑了笑,大抵是只把他的话当孩童儿戏,道了句多谢,便抬步欲走。 但小鲛却觉得仙人这样笑起来更好看了,缠着仙人不许他走, 「你别走,你帮我看看,这串珠贝要怎么穿才好看?用红宝还是珊瑚?」 「你若是帮我出个好主意,待我以后做了鲛王,在长生殿为你修一座仙人像!」 仙人被他缠得没办法,只得停下脚步,端详了一阵他手心里的珠串,选了其中之一, 「用这颗青珊瑚吧,与你的发色更相称。」 谁知,小鲛摇头, 「这不是给我自己串的。」 仙人一怔, 「那是……」 「是送给我喜欢的姑娘的。」 小鲛说起这些没有半分羞赧,笑得眉眼弯弯, 「她叫阿宛,我以后要娶她做妻子。若我登位做了鲛王,那她定是我的鲛王后,到时候,我要将南海最美丽的夜明珠全都送给她!」 那么小的一个孩子,个头还没到他的腰际,却信誓旦旦定好了喜爱的人,还说要娶她,要送她世上最漂亮的明珠。 仙人不禁笑了笑, 「那便祝日后你与阿宛姑娘琴瑟和鸣,白首偕老。」 小鲛高兴地笑着,眼睛像是璀璨的宝石。 他笑了片刻,忽而想到什么,郑重道: 「嘘,这件事情,你可千万不要告诉旁人。」 「为何?」仙人不解。 小鲛尾鳍轻轻摆动了一下,低垂下脑袋,显出几分低落, 「因为阿宛与你一样,是人族。」 南海鲛人不喜欢人族,更厌恶捕杀鱼类,侵占海洋的渔民。 人族亦无法再万里海底生存,将海洋当做资源而非与之共生。 而阿宛是沿海渔民中最平凡不过的渔女。 他们为敌,天生不相配。 小鲛兀自难过了一阵,却半天没听见动静,不由抬眼看过来。 见仙人一脸怔忡,似是恍惚出神。 半晌,仙人轻声问: 「那,你当如何?」 小鲛人一时没懂,于是仙人垂下眼帘,又困惑认真地问了一遍, 「你当如何?」 若是你们种族不同,立场相悖。 若是曾有种种亏欠,万般仇怨。 若是天道海神不许你们相爱。 你当如何? 身经百战,所向披靡的仙人,这会竟然极其困惑,又极其认真地询问一个懵懂无知的稚龄孩童。 而小鲛拧眉沉思了一阵, 「我没想过,但我知道,既然我喜欢她,那无论她是什么种族,我都会一如既往喜欢她。」 「海神若不许我娶阿宛,那我便不住在海底蓬莱宫,我要去人间找阿宛。」 第137页 「因为喜欢就是喜欢,互相喜欢就合该在一起。谁来阻止都没用!」 ———————— —— 第58章 大掉马预警 蓬莱宫外,有一道巨型暗礁边远离照亮的明珠,没有光线,一片黑暗。 黑暗中笼罩着数道鬼鬼祟祟的影子,沿着暗礁一路朝着与蓬莱宫相反的方向走。 「都快些,再过一里,就能顺着潮汐出南海了。」 偶尔有光线透过海水的折射将这里照亮一瞬,露出为首几人的面容。 赫然是剑宗几峰的长老们。 而后面一排则是仍旧昏迷未醒的一众弟子。每人额头上都贴着一张驱使符,僵硬地跟在他们师父身后。 倏地,璇玑长老一顿,低声道: 「不好!」 其他几人一惊,都转过来看他。贪狼皱眉, 「怎么?」 璇玑面露难色, 「我的仙宝太极拂尘落在地牢中了。」 他咬了咬牙, 「你们先走,我回去一趟。」 琉璃仙微微蹙眉, 「明烛仙君千叮咛万嘱咐,要我们一起行动,而且不能回头……」 「事出紧急,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你们放心,待我取回拂尘,定来得及再追上你们。」 「可……」 「快走吧,否则咱们这么多人停留在此,实在是过于惹人注目了。万一被鲛人族守卫注意到,岂不是功亏一篑,全军覆没!」 其余几人犹豫片刻,也只得点头, 「那好吧。」 待一群人的身形陆陆续续消失在视线内,璇玑长老脸上的急切之色也尽数褪去。 他裂开嘴角,露出一个带着些阴狠的笑容,低声如自语, 「明烛仙君,多谢你送来的好机会……」 …… 归祀节是祭拜海神的日子。 今年尤为特殊些,长生殿与仙人像一起坍塌。为平息海神之怒,这场盛典要办得更宏大。 恰好又撞上了仙人新婚。 鲛王特意下令,按照人间的规矩来。于是蓬莱宫处处挂了鲜红的喜布与福贴,处处欣喜热闹。 只有关于珊瑚神树的礼仪没变。 仪礼之前,要由郎君为娘子亲手串起九十九颗大小不一的宝珠,而新妇亲手织成一段鲛绡,遮面拜堂后,系挂于珊瑚神树,方为礼成。 但是…… 礼官看着左右两位俊俏郎君,一脸为难, 「二位,你们……谁串宝珠,谁织鲛绡啊?」 这不仅仅是宝珠和鲛绡的事。大婚当日,串宝珠便要穿女子婚服,织鲛绡的则着郎君婚服。 温珩并不在意这些,而且心里对自己很是有数。 他不经意伸手去拿丝线, 「我——」 「我来织鲛绡吧。」 却有一只手自他眼前抢先一步,将丝线接了过去。 郁明烛垂眸柔和瞧着他,道: 「我织鲛绡,你串宝珠就是。」 温珩心念蓦然一动。 虽说断袖之癖二人同为男子,可这种阴阳之分,似乎总是令人在意的。 尤其是郁明烛平日跟个狼崽子似的,恨不得叼着他给所有人展示一圈,好胜心和占有欲都强烈得让他后颈发麻。 怎么这种时候,这种事情,反倒愿意屈居人下了? 待礼官走后。 温珩低声, 「其实你不必为难,我并不在乎旁人的眼光。」 郁明烛瞥他一眼: 「因为我了解你。」 温珩: 「不,我是真的不在乎……」 郁明烛: 「你手拙,织不出来鲛绡。」 温珩: 「……」 温珩脸色一木。 原来是这样的解。 两人各自带着一盒宝珠,一团丝线回了殿。 自这时候起至婚嫁礼成,两人便不能再见面了,称为躲灾。 温珩一开始想,不就是串几颗珠子,能有多难,哪里用得了三日? 可是真的动起手来才发现,丝线浸了水,软绵绵地飘来飘去,跟那细如髮丝的珠孔对也对不准,穿也穿不进,还要按着严格的顺序,错一颗也不行。 他企图用仙法作弊。 却被鲛侍毅然决然拦了下来,郑重其事,苦口婆心地劝道: 「郎君,心诚方能显灵。」 温珩只好认命地继续一板一眼串珠子。 一直忙到第二日晚,他看着自己好容易串起来的三十来颗宝珠,揉了揉酸疼的脖子,然后突然发现—— 第三颗竟然穿错了颜色,得全褪下来重穿! 那他这一天一夜,全白忙活了! 玉珩仙君的脾气上来了,抿着唇蹙着眉盯了一会手里的珠子。 而后用衣袖一扫,哗啦一声全卷回了盒子里。 他打算去找想出这馊主意的罪魁祸首负责。 殿外守着许多鲛侍,眼观鼻鼻观心,浑然无觉有一道淡青的影子从后面窗柩翻了出去,直奔蓬莱宫另一头的寝殿。 片刻。 隔着层叠的珠帘,温珩看到那人坐在桌前,匀称修长的手指勾着梭子与纱线,神情专注认真。 海底明灭的光晕撒下,那张面容十分好看。 温珩正要撑着窗户翻进去,神思却陡然一恍。 想起许久之前,自己也是隔着老远,瞧见那人俯首于桌案间。 帝王的冠冕垂下一串珠帘,半遮掩了那俊美而专注的侧脸。 …… 祸止十三年。 第138页 无禁城门口两个守卫正懒懒散散打着盹。 一道缥缈的气息自两人身侧掠过,又很快消散无痕。 其中一个惊醒,鼻头耸动两下,捅了捅旁边那个。 「哎,醒醒,你有没有嗅到股奇怪的味道?」 另一个嘟囔着睁开眼。 「咱们这儿还能有什么味,鲜血味?腐尸味?」 那人又闻了闻, 「都不是,似乎……像是股桃花香。」 「你疯了吧,魔渊哪来的花?」 「我真闻见了,而且这味道熟悉的很,我定是在哪里闻过。」 话音落下,那人勐地就想起自己是什么时候闻过了——几年前,他曾跟着尊上攻入人间,曾在一座开满桃花的山头上与一位青衣仙君打过照面。 怔愣片刻,他喃喃道: 「玉珩仙君?」 「……」旁边那人看了他一阵, 「你信玉珩仙君亲自来魔渊了,还是信我是千忌魔尊?」 「……」 那人默了一会, 「你说得对,我定是疯了。」 与此同时,他们口中的玉珩仙君正在打量这座陌生的城池。 玉珩仙君虽未亲自来过魔渊,却跟不少魔物打过交道,知道这里该是怎样一副乌烟瘴气的光景。 更何况又听那罗剎鬼王痛诉过妻女惨死,心里早就做足了准备。 尸山血海?生灵涂炭? 可当他亲自踏入无禁城,才发现与所想像的截然不同。 魔渊的天空灰濛濛的,像罩着一层经年不散的血雾,一切都显得黯淡无光,漫无边际的穹宇飘落下血红色的飞絮。 可这里居然有巡逻守卫,有市井街巷,街上也并不见什么杀伐血光,甚至…… 井然有序。 简直荒唐! 一座充斥着妖魔魑魅的城池,居然用得上井然有序四个字? 玉珩仙君隐匿了身上的仙气,易容换面,装作只是个身形孱弱的魔修,在无禁城的街道上缓步穿行而过。 他分出数道神识去探大街小巷。 于是便从无数纷杂的交谈声中得知,十三年前,新的魔尊名号千忌,改年号「祸止」。 他还得知,自从外面九道禁制封印落下,魔界再无天光,险些被阴郁煞气侵蚀成一片鬼域。 而之所以只是「险些」,是因为魔尊千忌及时将那些煞气都扛到了自己身上,日復一日受刀刻斧削之苦。 他听着坊间对千忌的谩骂和赞誉。骂他心狠手辣,杀伐无数;贊他为魔渊改天换地,以自身血肉和修为抗衡煞气,无禁城因此才得以存在至今。 他越听越觉得心惊肉跳。 最终,玉珩仙君的本体驻足在一座楼宇前。 这里明明坐落于闹市,却行人罕至,红砖黑瓦上有严重烟燻火燎的痕迹。 那顶头悬挂牌匾上溅了一串血迹,已经干涸了,变成脏污的褐色。 褐色污血下,三个曾经描金光鲜的大字: 巫山阙。 他在这里探出一道极其熟悉的气息。 可那道气息已经很老旧很微弱了,他一时没想起来是什么,便多驻足看了一阵。 就在这一阵内,旁边一个跛腿破落叫花子凑上前。 「哎,要买个天海姑娘吗?都是顶漂亮的。」 他回过神,淡淡摇头, 「没兴趣。」 那花子顿时冷淡下来, 「没兴趣你往这边凑什么,浪费我功夫。」 不过,许是这边人少,那花子已经枯坐了半晌,闲着也是闲着,便与他有一句没一句地唠起来。 「你不是无禁城中人吧?」说完,紧接着摆了摆手, 「别误会别误会,我对你是什么身份没兴趣,这儿是无禁城,百无禁忌,只要不是仙,你是鬼是妖都无所谓。」 花子不知自己方才离被玉尘剑斩得尸首分离只有一步之遥,也不知道眼前这人偏偏在那个「只要不是」的行列里。 他打量着眼前之人,青衣帷帽,身量单薄,许是个刚化成人形的魔族散修。 「嘿,新来的,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这里之前的主人叫赤玄,是个地头,专做活人买卖生意。」 那散修总算开了口,刻意压低的声音染上几分懒懒的磁性,十分好听, 「他如今在哪?」 「如今?」花子嗤笑一声, 「如今跟阎王爷报导去了。新君上位后,上面三令五申不许再做活口买卖,偏他仗着根深蒂固,顶风犯案。」 「啧啧,那天我就在不远处看着,巫山阙的血流一地,大火烧了三天三夜……」 「不过也算是活该,谁让他不长眼,惹谁不好,惹魔尊千忌。」 「魔尊千忌……」青衣散修喃喃重复了一遍。 「对了,新来的,你知道他为何叫魔尊千忌吗?」花子打量他一通,忽然指了个方向,没头没尾地说: 「我劝你最好离那边远点。」 散修看过来,无声询问。 花子压低声音, 「知道赤魁为什么死得那么惨吗?」 「……为何?」不是因为顶风犯案,买卖活口吗? 花子总算如愿以偿,引起了他的兴趣,赶紧朝他搓了搓手指,谄媚的笑容里带着几分暗示。 ——想听消息,得付钱来买。 跟前,青衣散修顿了顿,手如残影般一晃,丢了一枚铜钱过来。 这是无禁城通用的钱财,与人间所用的那种可不一样。这么小小一枚,能买勾栏十数日的好酒了。 第139页 花子在这当口做了将近一年的消息买卖,钱袋子里才将将攒下了一枚。 接住铜钱,花子登时乐出八颗白牙,一边将铜钱用牙尖咬了一下,一边哼哼道: 「这可说来话长了呀,千忌刚坐上魔尊之位那会儿,无禁城有多少人看不惯他,就有多少人想方设法讨好他。」 「赤玄属于后者。他既然是做那种生意的,自然少不得送几个样貌出挑的奴宠过去。」 「也不知道他从哪打听到,说这千忌不近女色,偏爱男风,是个不折不扣的断袖。」 说到这里,花子仿佛想起了顶好笑的笑话, 「结果,噗哈哈哈,他送过去的那几个男宠,被千忌扒光了原样扔回他床上。」 「赤玄晚上搂着姘头回去一摸被窝,摸出一片白花花的男人,听说脸都气绿了,哈哈哈!」 他一边大笑,一边拍了两下散修的肩,上气不接下气。 「你说他是不是蠢,千忌纵然生得貌美些,好歹也是咱们威风堂堂的魔渊尊主,怎么可能是个断袖!」 那散修不知为何陷入沉默。 几息安静后,问: 「……然后呢?」 「然后?然后这赤玄居然还没死心,觉得问题是出在了男宠的模样上,千忌眼光太高没看上。」 「他就又去瞎打听,花了大价钱,打听到千忌喜欢穿青色衣裳的男人,最好还是那种,唔……那种冷冷淡淡,不喜言语,再带点仙气的疏离模样。」 散修斜睨了他一眼,不知为何,脸色更加一言难尽。 说来,散修的五官虽平平无奇,可眉眼间如天生一般带着一抹冰冷霜雪气息,这么半抿起唇,微皱起眉,显出几分忍无可忍的愠怒。 花子登时激动起来, 「对对对,就你这样的,就你这种高高在上的冷淡表情!」 「你别不信,那几个男宠我见过,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散修紧紧闭了一下眼睛,似乎是咬着牙, 「……这回呢?他收下了?」 面前传来一声冷笑。 花子压低了声音,像是要故意吓他,阴恻恻地一字一顿。 「这回,那几个男宠连全尸都没留下!」 见散修一怔,他露出笑容,又是那副混不吝的模样。 「所以啊,你千万别往那边去,因为那边是仙哭殿的方向。千忌千忌,他那上千个忌讳里,有一条就是不喜欢看见你这样的男人穿青色衣裳。」 半晌,散修朝他颔首, 「知道了,多谢。」 至此,花子觉得这笔消息的买卖应该是结束了。 便一手翻弄着铜钱,另一手将腰间钱袋子撑开,想将铜钱装好。 下一秒,他陡然愣住了。 那钱袋子里除了几枚小得可怜的灵石,他之前攒的那枚铜钱不翼而飞。 再一抬头,那道青色身影早已消失在眼前,只剩一道残影隐入人群,依稀是往仙哭殿的方向去了。 花了反应了一会,气得脸通红,怒吼飘荡在深巷上空。 「天杀的,你偷老子的钱煳弄老子!」 …… 越靠近仙哭殿,周遭的城郭越整洁有序。 看来真的如那些魔所说,自千忌祸止以来,魔渊已经少有混乱与杀伐。 最终他走到仙哭殿外,隔着纷飞错杂的血红色的无因花,远远望见了帝君高座上一身冕服的男人。 那张面容并没有变化多少,依旧美绝,浓烈,可却再也不见昔日拈花品茶时的柔情,而是变得杀伐冷漠。 魔尊千忌只是一言不发地垂着眼看那些帐册,脸上甚至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就吓得周围的魔侍连大气都不敢出,怕极了的模样。 玉珩看了一眼,陡然惊觉。 其实郁明烛一直都是这个样子的,冰冷,残酷,无情,像一头生来便会厮杀嗜血的野兽。 只是因为心甘情愿在他面前收敛了兇狠的兽性,自己为自己戴上辔头,露出柔软的腹部任他揉捏。 结果挨了他毫不留情的一剑。 于是那仅存的温软也没有了,人间不再有郁公子,魔渊只剩下冷冰冰的千忌。 玉珩来时,本来有许多话想说。 说好久不见。 说是我错,我来给你赔罪,我来认罚。 说喜欢就是喜欢,互相喜欢就合该在一起。 说天道不许我在人间喜欢你,所以我来魔渊寻你了。 可是此时此刻,那些勇气尽数在纷飞的无因花中消散,变成了因亏欠而滋生的胆怯。 他错得那么彻底,凭什么还敢奢望别人能一如既往地喜欢他?恐怕曾经再多的喜欢,都已成了血海深仇! 温玉生,你莫要太自以为是,莫要太不要脸! 玉珩踉跄退了两步,转身拂袖就走,近乎急促惶然,青衣快成一道残影。 他不敢让那人看见分毫,也不敢看昔日那双含笑的眸子变得冰冷无情,里面露出对他的恨之入骨。 他却不知。 在他转身的剎那,里头矜贵凌厉的帝君陡然抬首,如同有所察觉一般凛然看来过来。 却又因没能及时捕捉那一剎的身影,而缓缓拧起眉心。 半晌,帝君讽刺地扯了扯唇角,声音轻如嘆息。 「怎么会是他,他怎么可能来……」 …… 海底没有日月,只有璀璨的明珠驱散蓬莱宫每一方角落的黑暗,昼夜亮堂。 第140页 屋内,桌案前。 郁明烛修长的手指灵巧地勾着飞梭,灵活自如,神色专注。 纱雾般的鲛绡已经织好一半。 窗柩处响了一下,有人揣着一盒七零八落的宝珠,掀起衣摆翻了进来。 郁明烛未抬头,便勾唇笑道: 「堂堂仙君,三更半夜翻窗与我这个情郎私会,当真不成体统。」 说完,他抬起眼帘,与温珩目光相对片刻。 又下落,落到了他怀中盒子上,面露瞭然。 温珩被他然得有些恼火,好似自己手拙的事已经不足为奇似的。 于是薄唇一抿,说话蛮不讲理: 「都怪你出的破主意。」 「好,怪我,」郁明烛全然不在乎在这种小事上吃个口头亏, 「搁在桌子上就是,我明晚前串好给你送过去。」 他姿态放得极低,温柔又体贴。 可仙君还是不满意,继续挑刺, 「你大事小事都包揽了,倒显得我像个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废物。」 郁明烛瞧着满脸不虞的仙人,忽而笑了。 这是被珠子磋磨烦了,来跟他闹脾气呢。 但他非但不委屈,反倒十分受用——闹脾气也很好。多闹一闹才显得亲近。 郁明烛放下鲛纱,走上前,捞起那只纤白的手抵在唇边吻了吻,柔声哄着。 「怎么会,仙君的时间与精力皆价值千金,自然是要用在更要紧的事情上去。」 「什么更要紧的事情?」温珩侧目看去。 郁明烛轻笑,应对自如: 「好好准备,等着嫁我。」 跟前那张美人面眉眼含情,眼底的笑意如同深邃的幽潭,仿佛对视一眼,便要不由自主被这人拉下无尽深渊。 润红的唇碰了碰他,又要讨亲。 温珩心跳骤然空了一拍,强装镇定, 「青天白日,魔尊陛下这么轻狂无礼吗?」 「嗯,」郁明烛比他更镇定, 「我是魔头,魔头都不要脸的。」 说罢,寻着缝隙吻了上去。 …… 海底的水波隔绝了灵息的流动。 两人都没有察觉到。 此时隔着几块巨大礁石,有一个身穿太极道袍的人正目光灼灼地注视着他们。 「竟然,竟然……」 「天助我也!」 「明烛仙君……就是魔尊千忌!」 ———————— *当玉珩仙君吃醋—— 昔日恋爱脑的魔尊千忌:他误会我。急了! 如今厚颜无耻的大魔头:他在乎我。爽了! —— 第59章 大婚 时间一晃而过,很快便到了三日后。 南海婚嫁多用白蓝二色,可鲛王特意吩咐一应礼制按照人间规格,所以此时此刻,蓬莱宫处处皆是喜庆的大红,十步一系的喜绸如绵延十里怒放的红花。 温珩站在铜镜前。 镜中之人一身繁复婚服,金丝冠上镶嵌了赤红的宝珠,缎带自冠上披下,衬在垂落的如墨长发中,更衬得肤若凝玉,眉目出尘。 他不常穿这样浓艷的颜色,热烈的大红与天生冷淡的面容对比极为强烈,近乎形成一种视觉上的冲击感。 他抬起手,任由鲛侍为他系上腰封,将腰线勾勒出劲瘦的弧度。 身侧,礼官捧着喜帕喃喃: 「您真是漂亮……比我见过南海所有的新嫁娘都要漂亮。」 声音极轻,似是不敢高声语,恐惊谪仙人。 温珩未答他的话,自镜中看过去一眼,对上一道死气沉沉的眸子。 那鲛人礼官的眼睛里根本不是被惊艷的讶然,而是近似于灵魂缺失的麻木和空洞。 下一秒,一方红纱兜头罩过来,剥夺了视线。 「吉时已到,新人启程——」 数只额间垂灯的大鱼环裹过来,涌动水流如小轿,簇拥着他前行。 蓬莱宫四周环绕的鲛人人山人海,伸头探脑来观望这千年难见的盛况。 礼官专门学了人间的唱词,高声道: 「结髮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原为双飞鸿,百岁不相离。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珠帘绣幕蔼祥烟,合卺嘉盟缔百年。」 温珩蒙着喜帕,看不见外面,只能听见一声高亢过一声的吉利唱词。 心跳蓦然加快,他不由攥紧了衣袖。 而后又一怔,觉得好笑。 他怎么还真跟新嫁娘一样,紧张起来了呢。 直到水流渐止,鱼群散开。 珊瑚神树垂下的丝绦摇曳不止,随着水流一盪一盪,在心里盪出无数波纹。 他站在一方望不到边的红绸上,如踏着一朵妖冶红莲。 跟前蓦然笼罩来一道熟悉的气息,牵起他手中同心结的另一端。 与此同时,耳边传来高声的礼词。 「郎君对拜——」 同心结两端的人齐齐俯身。 温珩看到眼前一缕墨色的长髮垂下来,里面几根红绳缀着宝珠,才终于让他有了些真实感。 他听见祭司温吞的声音: 「请郎君为您的爱人掀开喜帕。」 旋即,一截铜秤桿将盖头掀开。 温珩抬眼,陡然对上一道含笑的目光。 郁明烛一身绯色喜服,如霞光般热烈如火。 他低声道: 「别动。」 而后附身而来,似是抬手在他发间碰了一下。 第141页 为他戴了一支白玉花簪。 温珩睫羽一颤,心中愈发莫名地不安。 可是那喜帕已经重新落下,要至洞房花烛才重新掀开。 周围的鲛人纷纷庆贺起来,鲛王举起三叉戟,排列的礼官捧着海螺,吹出一串悠扬的赞歌。 「轰——」 突然,又是一阵地动山摇。 乐曲戛然而止,鲛人茫然无措地向四周张望,不知发生了什么。 忽然有人指着远处: 「看!一线天那边出现了一道海涡!」 循声看去,那边的海水正汹涌被捲入一线天内,海沟下仿佛有个无底洞,贪婪地席捲海水。 祭司皱眉, 「不好,裂隙又要扩大了!」 四周的鲛人们立刻躁动起来。本来万生镜失窃一事尚未平息,这几天又有传言说人族罪人暗中潜逃。 他们一直按耐着,将所有指望都放在大仙人能找回仙宝,平息海神之怒上。 可是眼下,裂隙居然又扩大了! 鲛王厉喝: 「诸位不必惊慌,祭祀,你随我去加固结界!」 可他还未走出三步,倏地一口污血喷了出来,浑身失力一般半跪下去,咳嗽不止。 祭祀赶忙上前摸了一把他的脉象,微微皱眉, 「您的身体已经无法支撑了。」 「无妨!」 「若强行施法,恐怕会危及性命。」 「那你说怎么办!」鲛王烦躁道, 「一线天的结界再坍塌一次,整个蓬莱宫都会倾覆,除却你我,还有谁能催动结界?」 祭祀抿了抿唇,眸色沉下。 「我去吧。」 一道声音掷地有声。 温珩一怔,转头看去。 郁明烛神色平静,道: 「我的修为不在鲛王之下,亦可催动一线天的封印结界。」 一阵沉默后,祭祀嘆了口气,道, 「也唯有如此,还请仙君助我一臂之力!」 温珩勐地抓住郁明烛衣袖,传音中染上急促: 「你先前不是这么与我说的!」 他看不到郁明烛的脸,只听见对方淡淡: 「事发突然,别无他法。」 温珩抿紧了唇,闭上眼睛: 「根本就不是什么海神降罚,一线天结界坍塌,地裂扩大……都是你做的,是不是?」 郁明烛默了几息,笑嘆一声, 「玉生,我有时真不想你这么聪明。」 说完,他拂袖转身,踏着水波朝一线天的方向去了。 祭祀紧随其后。 他们的传音其他鲛人都听不见,所以在众人眼中,或许只是这对新婚爱侣依依惜别。那位眉目冷淡的郎君,不捨得另一位浓艷郎君以身犯险,故而抓着他的衣袖眉目传情了一阵。 可温珩站在原地,指尖一阵阵发凉。 珊瑚神树上,郁明烛方才亲手系上去的鲛绡随水飘荡,十分讽刺。 他一身红衣,立在鲛人族群之中。 就这么过了好久。 震荡平息,一切都安定下来。 有鲛人高喊: 「仙君回来了!」 身边站定一人,轻声道: 「结界已定,祭祀在疏散周围鲛人,让本尊回来先行成礼。」 鲛王点了点头,挥手示意。 礼官递了一段同心结过来,让两人各拿一头。 再然后,他们要牵着这一段同心结走上蓬莱宫正殿前的高台,受鲛人一族万千臣民的注目礼。 这一日南海的鲛人几乎都在现场,高台之上是最万众瞩目之时。 温珩一步步踏上台阶,攥着同心结的手指越来越紧,指节泛白到近乎透明。 直到他们立于高台,面向众人。 那礼官唱道: 「嘉礼初成,良缘遂缔——」 说到一半,声音骤停。 温珩一把扯下喜帕,睁大眸子看去! 一截剑刃裹着肆意的黑色魔气,直直从礼官胸口刺出。 在他身后,那兇手笑盈盈地将剑拔出去,礼官双目圆睁到下去,脸上还带着惊诧与茫然。 血在海水中瀰漫成一团,晕开一片红色。 整个南海都安静了片刻。 众目睽睽之下,那片血色消散,露出后面之人的面容。 ——明烛仙君。 ———————— —— 第60章 南海往事 立在高台上的身影一身大红色婚服,五官浓烈,气场迫人,那张面容明明该是风华绝代的美艷,可却因双瞳变得血红而陡生诡异。 他周遭魔气四溢,明目张胆地昭示着魔族身份。 所有人都在惊慌,都在恐惧。 温珩的心却微微安定几分。 脸是那张脸,举手投足,一喜一怒也大差不差,但是落在温珩眼中,只肖一眼,便能认出不是本尊。 这般拙劣的演技,也只能骗骗鲛人族。 在一众震惊震怒的目光中,鲛王眯起独眼,冷笑一声, 「没想到啊,大名鼎鼎的明烛仙君居然是魔!」 「是啊,装这么久的仙,本尊也早就腻了,还是做魔更自由些,想杀谁就杀谁。」 「郁明烛」勾唇笑了笑,手一甩,幻化出一道长剑。 他高声道: 「本尊乃魔渊尊主千忌,鲛王陛下,你今日若乖乖把万生镜交出来,本尊便大发慈悲,放过你们鲛人一族。」 当众杀了他们的族人,还如此狂纵地索要他们的秘宝! 这么明目张胆的拉仇恨,立刻激起一片愤慨之声。鲛人族的守卫在最初的震撼过后,愤愤欲围上前。 第142页 却陡然一道金光乍然笼罩蓬莱宫。 所过之处,海水干涸。 鲛人一族在海底所向披靡,可若没有海水护体,那些修为不高的鲛人,甚至连直立行走都做不到。 他们下意识尖叫着退避开。 蓬莱宫高台之上,只剩这三人。 「郁明烛」笑道: 「如何?鲛王陛下,一面破镜子,换南海上千条性命,很划算的交易,不如好好考虑一下。」 鲛王不为所动,化出双腿,坚韧立于殿前。 三叉戟在地上一磕,鲛王冷声道: 「你若想要,就自己来拿!」 「郁明烛」眸光一冷。 锵的一声。 一股罡风扫过。 两人的灵波俨然相撞,长剑与三叉戟磕在一起,发出凛然震鸣声。 可是鲛王的身体太过于孱弱了,这么一击,当即又是一口黑血喷出口,很快败下阵来。 裹着魔气的剑光却不退,直指他咽喉! 千钧一髮之际—— 素白剑光替他挡住了魔气。 「郁明烛」一顿,转过头来,遗憾笑着: 「乖徒,你怎么不与为师站在同一边呢?」 「别不要脸了,老东西,我若是你的徒弟,定在拜师当日就向上清理门户。」 温珩平静地盯着他,剑光一递。 不过,不出所料,对方轻而易举便躲开了。 温珩眸光微沉。 他如今浑身的灵力都靠玉尘剑支撑着,虽有招式,灵力却不足,不过一次交手便已觉得乏力。 而且…… 对方的修为太强了,强到不正常的地步,且那魔气居然也是真实的,漆黑一团如有实质,并非虚幻的障眼法。 这个「郁明烛」,身上为何会有如此强烈的魔气? 温珩心中惊疑不定,面上却不显露。 又是「铛」的一声。 黑魔剑与玉尘剑撞击在一起,近乎擦出一道银白的火花。 强悍的威压之下,玉尘剑发出嗡嗡鸣响。 「郁明烛」气定神闲地笑着,将威压又加重几分。 周遭的水声譁然不止。 其余鲛人都被隔在一道水幕之外,没有人听得到它们的说话声。 鲛王伤势严重,在昏天暗地的视线中,抬首望过去一眼,忽然在长久的浑噩中寻出一隙清明,记起了百年前的青衣仙人。 他笑起来, 「仙君……许久不见啊!」 温珩抿去唇间的血线, 「万生镜到底在哪?」 没有万生镜上的另一半灵丹,他只能汲取玉尘剑上的部分灵力,根本无从取胜! 「本王怎会知道。」 「是你监守自盗,莫要执迷不悟。」 「仙君……」鲛王闭上眼睛,嘆了口气, 「仙君聪慧,想来我再欺瞒,就显得可笑了。」 魔剑的威压越来越重,近乎压碎温珩的五脏六腑。他咬着牙硬撑,血却再也抑制不住顺着唇角淌下来。 身后,鲛王顿了顿,忽然意味深长道, 「仙君,其一,鲛王后早已病逝。」 「其二,南海其他鲛人并非生病,而是被本王献祭给了万生镜,灵魂残缺乃至昏睡。」 「其三……」 说到这里,突兀地停了下来。 温珩心念一动,有所察觉。 他回过头去。 恰见鲛王露出一抹释然似的笑意, 「今日种种,皆是因果,我愧对南海,早已罪该万死。」 话音落下,他忽地强撑起身,将手中的三叉戟一磕地面,祭出一道银光。 「仙君,不必再护我!」 话音铿锵落下,银光自四周收拢起来,将三人完完全全笼罩在内,彻底隔绝了其他鲛人。 下一秒, 「郁明烛」凛冽的剑锋盪开了温珩,长剑一甩,甩来几道气钉,径直穿透了他的右手,死死钉入地面。 撕裂剧痛自掌心传来,温珩疼得面容扭曲了一瞬。 「郁明烛」剑指鲛王,不耐烦道: 「这是本尊最后一次浪费口舌,万生镜在哪,赶紧交出来。」 鲛王哑声笑着,笑到将对方的耐心消磨殆尽,才终于一口污血啐出来。 「鱼目混珠,你算个什么东西!」 「郁明烛」啧一声,懒得再废话。 「无妨,杀了你,将这蓬莱宫翻个底朝天,就不信找不出来!」 噗嗤一声。 剑光没入鲛王胸口,剎那间化形,将亡魂抽丝剥茧一般抽离鲛王体内。 那是鲛人族濒死前灵魂散入海洋的模样,破碎的记忆也会被从灵魂中抽取出来。 星星点点的光芒交织成一幅幅绮丽的画面,得以观之他的一生。 …… 千百年来,南海鲛人族不通世事,不与人间相连。 可他年少时的情窦初开,喜欢上的偏偏是一位人族女子。 后来登基成王,顶着重重压力跨越种族,他倾尽心血研制避水丹,将心上人接到海底蓬莱宫,与之琴瑟和鸣。 他将大喜之日选在了举国同庆的归祀节。 那日,爱妻头上的巾帕恰好被水波掀下,挂在了蓬莱宫庭院正中那株珊瑚上。 他看着爱妻羞赧的面容,心中喜不自胜如终于攀得天上之明月。 欣喜之余,他将发间宝珠取下,繫于鲛绡旁边,从此成了南海婚嫁习俗。 当时,红色的珊瑚不过及腰高。 第143页 后来,一年一年过去。 那株珊瑚吸收着蓬莱宫最充足的灵气,一日比一日繁茂,直到亭亭如盖。 来这里婚嫁祈福的鲛人越来越多,珊瑚树成了鲛人族口中能庇佑姻缘的神树。 那十余年,是他最意气风发的岁月。 再后来,天不遂人愿。 凡人寿数不过百年,又因久居不属于人族的深海早已损毁根基,无论用多少灵丹妙药,鲛王后依旧在生下一个孩子后,年纪轻轻撒手人寰。 好巧,也好不巧。 又是十年归祀节。 不同的是,十年前大喜,十年后大悲。 那一日,他亲手将爱妻的尸首埋在珊瑚巨树旁边。 他在坟冢前跪坐半晌,心中空寂如死水。 抬头一望,却见珊瑚树已是华盖如云,繁茂盛大。 庭有珊瑚树,吾与妻新婚之年低矮不及肩。 而今参天矣。 爱妻亡故后,鲛王度过了漫长的七十年。 他不曾续娶,也不想对那个分毫不像亡妻的孩子上心。 他只是每一分每一秒都活在追忆与思念中,落寞地数着蓬莱宫数以千计的青砖与珠贝,被困在二十年的年少两厢情悦的执念里。 谁料,在他熬不过无边寂寞,准备殉情的那一天夜里。 忽然有一个人告诉他。 万生镜可以满足你所有的夙愿,只需要一点…… 小小的代价。 …… 当年浇筑仙人像时,匠人们在仙人手中的白玉宝镜上留了一个暗格,里面装着真正的万生镜。 鲛王暗中将万生镜换了出来,只留一道残息在那里。 他照着那人的指示进入镜中,果然在虚幻的珊瑚树下看到了亡妻风华正茂的身影。 那道影子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太过于真实,就好像他的爱人真的復活了一般,有温度,有唿吸,有心跳! 一开始,他可以竭力克制自己的欲望,只在夜半无人时进入镜中,和亡妻的幻影温存几个时辰。 可是蓬莱宫太平无事,祭司自上任后将南海一切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 他独自坐在冷冰冰的王座上,就显得每一个长夜越来越短暂,每一个白日越来越漫长。 他开始觉得不够满足。 就像沙漠中极致疲惫的旅人,一开始只想要一口水。可是等喝到了水,又想要清凉解渴的茶。 再然后贪得无厌,愈演愈烈,想要填塞口腹的吃食,想要能遮蔽烈日的纸伞,想要能歇脚休憩的床榻…… 当欲望被一次次填满,空虚便永无止境。 他在白天也入镜。 他越来越偏执,暴戾。 他进入镜中的时间越来越长。 直到巫医都从他分外虚弱的脉象中察觉出不对劲,无论用多少药藻,无论在长生殿额外供奉起多少盏长明灯,鲛王的身体仍然一天一天虚弱下去,睡眠时间越来越长。 ——那是万生镜对他的反噬。 等到他终于清醒片刻,虚弱得无法入镜,甚至无法下床,只能隔着水波遥遥去看那棵珊瑚树。 那是他与爱妻的结髮之地。 是亡妻的长眠之所。 也是困住他半生蹉跎的囹圄。 他想,如果没有意外,他大概会一直这么荒唐地追求下去,直到所有灵魂都被万生镜撕碎,吞噬干净。 鲛王带着几分欣喜和餍足,想:其实那样也不错。 纵然那镜中只是虚幻泡影又如何?幻境里有他的爱人,那幻境便可以是他的真实。 他的肉身在珊瑚巨树下与爱妻同眠,灵魂则在万生镜内与爱妻白首偕老,永世长存! 可是突然,半年前的一天。 他惊愕地发现,万生镜居然不好用了。 里面的镜像变成了一片混沌,再也凝不出清晰的影子,甚至细细震颤着,如同在畏惧什么。这是百年来从未出现过的情况! 惊疑之下,鲛王四处打听消息。 终于从一伙船夫的口中探听到,剑宗随云山的仙君出关了。 明烛仙君?明烛? 鲛王对这个名字并不十分熟悉,可是他清楚地记得随云山三个字! 他用混沌的大脑努力思考着。 想来百年前就是这位明烛仙君将仙宝带来南海蓬莱宫。仙宝察觉到主人动向,畏惧之下不敢肆意作乱。 可鲛王怎么能甘心多年的幻梦戛然而止! 他试了无数的方法,想让万生镜重新得以使用,却始终无济于事。 有一天,蓬莱宫生出一桩天造地设的喜事。 外面喜庆的海螺声悠远热闹。 而冷冰冰的宫殿内,他望着外面珊瑚神树上系挂的成千上万的鲛绡,一时气急攻心,气得砸碎了满宫的陈设。 凭什么!凭什么那些恩爱眷侣在这棵神树下祈求姻缘! 而他的爱人却正葬在冰冷的海底! 凭什么他们能得百年白首,他如今却连见一见亡妻的幻影都成了奢望! 他喘着粗气跌坐在一片狼藉中。 又陡然生出一个念头。 那一瞬间,他甚至被自己的念头吓出一身冷汗。 ——若是用活人为万生镜献祭呢? …… 他想见到亡妻,便先从女子下手。 他与亡妻恩爱情深,便要那些曾在珊瑚树上系鲛绡的爱侣们首当其冲。 第144页 把那些鲛人哄过来,骗进镜子的幻境里,简直是易如反掌。 毕竟他们那么单纯,那么蠢。更何况提出入镜的,可是他们最尊贵,最信任的鲛王陛下! 有时候,他残存的神识偶然生出一隙清明,乍然悔悟,痛心诘问自己: 你这是在做什么?你对得起你的臣民吗?对得起昔日託付仙镜的仙君吗? 但他的魂灵在频繁入镜后已经太过于破碎。 为数不多的理智很快消弭,在短短片刻的自责后,他又重新陷入追寻亡妻幻影的疯狂。 人皆有慾念。 没人能抵抗得了那些慾念短暂地成为了现实的美好,更何况他们的鲛王陛下还刻意隐藏了交易的代价。 起初是蓬莱宫的鲛侍,被他以方式引诱入镜,成了第一批祭品。 鲛王欣喜地发现,万生镜受到那些灵魂的滋养,终于重整旗鼓,能再次化出他亡妻的模样。 但这种滋养必须源源不断,持续供应。 当蓬莱宫鲛侍的灵魂不足以供应万生镜时,鲛王又把目光放在了外水宫那些恩爱的夫妻身上。 ——他们也曾在神树系上鲛绡,也受神树庇护。 他们合该付出些代价的。 他就这么一步步滑向幽暗深渊,终于到了不可回头的地步。 他已经回不了头了。 …… 有一伙讨厌的人族来到南海。 濯厄说那些是他的朋友。 啧,随便吧,他才懒得管这些。 可是那晚在睡梦中,身侧似乎多出一道人影,细细注视描摹着他的面容,似是回忆与追念。 与此同时,万生镜细弱的震动空前强烈,如同感应到什么气息一般,惊恐而瑟缩。 他从昏迷中被硬生生惊醒,望着远去的两道背影,浑噩的大脑如同被敲击了一下,记忆中有什么片段浮上心头,却又捕捉不住。 只剩下强烈的不详预感,让他久久不能寐。 …… 惊惧之下,他想掩埋罪证。 人面鳗活不久了,他轻松地一道水刃就让它死无葬身之地。 他打翻了千百盏长明灯,砸碎了高耸的仙人像,彻底毁了长生殿的结界。 可是他看着昏迷的濯厄,几度咬牙,终是没能下得去手。 他其实并没有多喜欢这个孩子。 因为这个孩子长得像他,不像亡妻,甚至孩子的出生加剧了妻子的死亡。他无法将妻子的爱转移到孩子身上,就只能恨。 可他那时想,如果这孩子在这时候死了,是不是会先他一步下去与亡妻团聚? 那不公平。 这个令人厌恶的孩子不该有那种好运。 当他抱起那个孩子走出长生殿时,却看见了几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剑宗弟子,惊愕地目睹了他的罪行。 那就算他们倒霉吧。 长生殿坍塌,圣宝失窃,这一切都正好缺个罪魁祸首。 …… 他坐在高高的王座上,审判那群毫无辩驳之力的人族罪人。 本来是一场完全不公平的栽赃陷害,只差一点,他就要把那几个背黑锅的倒霉弟子扔去餵鱼了! 可是有一个人站出来,坏他的好事,说剑宗弟子不是真正的罪人。 他当场很想把那个人也丢去餵鱼。 然后,不知为何,一线天莫名出现禁制松动,巨大的海涡极有可能吞噬蓬莱宫。 再然后,他与祭司稳固了结界。 居然又是那个人族站出来,平息了鱼群的怨气。 那一剎那,鲛王惊出一身冷汗。 因为在场所有人都误以为温珩只是明烛仙君的弟子,受了师尊真传,习得当年青衣仙君三两分仙姿。 只有他如兜头一盆冷水浇透,看着那皎白剑气,立刻想起来,当年的仙君名号玉珩而非明烛! 玉珩仙君又来南海了! 是来找他的吗? 是来收回万生镜的吗?! 他好害怕! 天知道他那日看见熟悉的玉尘剑光时有多害怕,怕自己的阴谋败露,怕自己的形象崩塌,怕仙君震怒降罚…… 更怕万生镜被仙人收回,从此再也不能与亡妻相见。 …… 噼天盖地的慌乱之下,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举措。 就有一个惊天好消息砸到了头上—— 仙君居然有道侣,二人还要在南海婚嫁成礼! 仙君与他的道侣看起来的确十分恩爱,十分般配。 他用衡量祭品的眼神打量过太多爱侣,那一剎那,他也同样下意识地打量着仙君与那位玄衣道侣。 那若是……仙君也被万生镜吞噬了灵魂,是不是就再也不会有人来查这件事了? 更甚至于,万生镜再也无需有所畏惧,能够不受牵制,永远为他织就出年少时的美梦。 他在心中暗暗盘算着。 仙君身上灵气好弱。无论是因为这百年间发生了什么到导致如此,与他而言都是极大的便利。 待仙君与道侣礼成,该用个什么由头试着骗他入镜? 还有,那位道侣看上去并不好惹。 到时候动起手来,他有几成胜算…… 短短三日,他盘算了好多。 他甚至想好了,若这一切罪行都不幸败露,他甘愿接受所有惩罚,只要能再入一次万生镜,再看一次珊瑚树下含笑回眸的姑娘。 第145页 可惜,他再也等不到那一天。 …… 无数绮丽片段如走马灯翻涌在空中,就这么翻过了一百年的喜怒哀怨。 可于现实不过短短一剎。 当鲛王的魂灵四散剥离,笼罩着几人的结界便无从维持,很快稀薄消散。 于是万众瞩目下,鲛王染血的身形一矮,自高台上跌落下去。 「鲛王陛下!」 「陛下!」 众人惊唿中,一声撕心裂肺的唿喊传来。 「父王!!!」 濯厄拨开人群,迅速沖了过来。 「滚回去!滚回你的殿里去,本王不是不让你来吗!」鲛王骤然暴躁起来,可他一动,口中污血就更不受控制地喷出来。 鲛人一族的守卫气势汹汹围过来,可是旋即,濯厄被「郁明烛」一把掐住脖子。 他们都不敢轻举妄动。 「放开我……你放开我!」 濯厄拼命挣扎着,那只手却如同铁铸,纹丝不动。 「郁明烛」咧了咧唇角,手指又用力几分,满意地看着濯厄一张脸通红几近窒息。 「如何?还不愿意说吗,你的儿子,你的子民,加在一起,难道都比不上一面破镜子?」 濯厄的气息已经很微弱了,嘶哑喊道: 「父王,别,别听他的!」 鲛王盯着濯厄看了一阵,很难说那目光里都有些什么情绪。良久,鲛王双手结印,凝气成型。 灵息在他手中凝出一面宝镜,描银嵌玉,素如堆雪,在海水中如一轮圆月。 这个动作耗费掉他最后的力气。 鲛王哑声,每一句都要费力地喘一大口气: 「你想要的东西,我可以给你,但,你要先放过…放过其他无辜之人!」 说到最后,已经是咬着牙硬挤出几个字。 世间事有时就是如此奇怪。 他先前亲手杀死臣民时几近疯魔,丧心病狂地将一个个灵魂献祭,比那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还要冷血无情些。 可是如今,他又愿意拼着神魂俱碎的风险,为蓬莱宫加固结界,在垂死之时为他们求一道生机。 「郁明烛」盯了他一阵,冷冷笑一声, 「好。」 他伸手一推将濯厄推了过来。 以此同时,鲛王也将宝镜抛了过去。 万生镜被「郁明烛」一把抓过,微颤的指尖摩挲着镜面,似是压抑着狂喜。 「这就是仙道至宝,万生镜吗,」他低声喃喃, 「有了它,再多的妖魔也逃不出我的掌心……」 濯厄抱着鲛王,感受到怀中的身躯一点点僵硬,最后,了无生息。 他紧紧闭上眼,颤抖着声音, 「你想要的东西已经拿到,现在可以离开南海吗?」 「郁明烛」回过神,蓦然笑了: 「你们鲛人一族,说得好听些叫心性单纯,说得难听些,那简直是……蠢得无药可救!」 ———————— 这章写得不太顺,时间不够了先放出来,容我后续再改改 —— 第61章 鲸落 这个时候,已经有不少愤怒的鲛人尝试冲出水障。 可是一旦离开海水,鲛人的尾鳍立刻化出双腿,连站都站不稳。 待最前面那个鲛人摇摇晃晃地冲过来,当场被「郁明烛」一把扼住咽喉。 然后轻松一剑,那鲛人咽了气。 而其他鲛人目睹魔头轻而易举便杀了一个族人,非但不怕,反而更加愤慨,紧接着就有第二个第三个鲛人前仆后继地冲过来。一切都发生于短暂片刻。 郁明烛的笑容越来越猖狂,乃至扭曲。 他双手一张一曲,掌心浓重的魔气迸发。 忽有一柄薄剑挡住了他。 温珩站在鲛人一族身前,一手提剑,另一只手的掌心滴滴答答淌着血。 他硬生生撕开了气钉的桎梏,连带着撕裂了自己半只手掌。 「郁明烛」一顿,颇为好笑地看着他, 「你以为你能拦得住我吗?」 温珩顿了顿,忽而唇畔抬起,散漫笑道: 「老东西,有本事就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玉珩仙君于红尘之间转世一遭,沾了几分轻佻恣睢的市井混不吝气。 就像在白玉仙人像的唇上点一抹硃砂,冷玉变成了活人,眼底有了人间的光彩。 「郁明烛」的脸色一点一点沉了下来,带着残酷的杀意,可他旋即又似是想到什么有趣的画面,不与人共享简直可惜了。 于是不过仅仅片刻,他便又笑了,意味深长: 「乖徒,纵使再来百个你千个你,今日也护不住所有人。」 温珩心头一跳。 突然,一声悽厉的嘶鸣传来,即使隔着海水也几乎穿透耳膜。 无数发狂的魔兽从海洋四周冲过来,无差别地撕咬着鲛人一族。那些魔兽都长着鱼尾腮鳍,尖牙利齿,身上萦绕着一团化不开的魔气。 温珩笑意一凝,目光陡沉。 他怎么能驱使魔兽? 他哪来的这么多可供驱使的魔兽! 还有他身上浓重入骨的魔气,强悍异常的实力……种种怪象搅合在一起,温珩心中似是有什么线索一闪而过,却抓不住。 霎时间,四周充斥着鲛人的悲鸣。 这一日近乎所有的南海鲛人都聚集在蓬莱宫附近,守卫力量不足,面对大量魔兽,鲛人如同瓮中之鳖。 亲眼看着那么多族人的血瀰漫在海水中,濯厄恨极,琉璃色的异眸里怒火喷涌。 第146页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他发了疯一般冲出去,温珩甚至没来得及拦他,就见他已经被一道强悍气刃击飞出去,骨骼在咯吱声中碎裂。 濯厄摔在礁石上,一口接着一口往外咳血,五脏六腑都被震碎了。 他的手却捞到了一截青铜枝。 那是鲛王的,他父亲的青铜三叉戟。只要他的手再往前一点点,就能碰到他父亲已经冰凉僵硬的脸。 他努力地蜷了蜷指尖,如同要拿起武器再战。 但他已经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勐吐一口掺着肺腑碎片的污血后,伏地没了动静。 周围的厮杀还在继续。 温珩急促唿吸着,将玉尘剑往地上一立。 皎白的灵力再次溢出,丝丝缕缕向四周延展,尝试压制海洋中燥郁的魔气。 可竟然还有一股力量与他抗衡。 那是许多鲛人体内被万生镜吞噬后剩余那一部分灵魂因残缺而产生的煞气。 三股力量对沖在一起,他顾此失彼,左支右绌,额上早已覆了一层薄汗。 温珩跪在地上,浑身都在颤抖着。 溢出的灵力如锁链一样反箍着他浑身的经脉,巨大的威压之下,干涸丹田如撕裂一般剧痛。 「嗒——」 「嗒——」 「……」 脚步声越来越近,郁明烛不知不觉已走到了他的身后,缓缓压低声音道: 「温珩,你好蠢,跟你师尊一样蠢。」 一只手探来,掐住他的下颌,十分用力,顷刻间就在白皙的皮肤上留下道道刺目红痕。 「我最讨厌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逆骨,血肉之躯,一己之力,居然妄图与天道作对!」 他凑近温珩耳畔, 「不过也无妨,自今日起,这世上也就没有明烛仙君了。」 说话间,他将手爪挟着一团浓郁的魔气,抵在温珩的后心,一字一顿,如邪魔低语。 「这世上会只剩下堕入魔道,屠灭南海,甚至丧心病狂到亲手杀了自己亲传弟子的魔头千忌!」 温珩闭了闭眼睛。 玉尘剑溢出的灵气如锁链般钳制着躁动鱼群,但同时也让是他动弹不得的桎梏。他若是躲,这口气卸下来就再也凝不起来,功亏一篑。 砰的一掌。 「咳咳……」温珩呜咽一声,喉咙里化不开的浓重血气,血线没入大红的嫁衣,无比妖冶无比艷烈。 致命的杀机近在咫尺。 他若是躲,或许有一线生机。 可他自寻死路,仍旧稳稳扶着剑,甚至用鼻音哼笑了笑。 「长老,没吃饭吗?」 「……」 魔气停滞一瞬,旋即带着恼羞成怒,就像是连带着先前善恶台的旧帐。 新仇旧恨,一起勐烈地拍过来了! 死亡近在咫尺。 又倏地,戛然而止。 魔气入体的前一秒,有一道身影疾冲过来,拦腰抱住「郁明烛」疾沖入海水中。 「郁明烛」毫无准备地被他推入海,只下意识甩出一道魔气,将那道身形掀了出去。 魔气入体,濯厄又呕出一口血,眼看着「郁明烛」拨开水浪走到面前,脸上带着狠戾恶意的笑。 寥寥几招, 「郁明烛」轻而易举捏碎了他的两条手臂,夺过了他的三叉戟。 旋即。 噗嗤一声。 戟尖破肉的声音和水流混在一起。 青铜戟尖一寸一寸钉入濯厄的心脏。 郁明烛狰狞笑着,一字一顿, 「就凭你,也想杀我?」 可是濯厄看着他,也笑了,异色的眸灿若星辰,像两颗纯净的琉璃。 不知不觉两人已经在水幕的边缘,一泼水兜头浇下来,将两人罩进深海。 那条蔚蓝如海水的鱼尾一摇,甩出一道和着血的气泡,疾冲着直压过去。 在海水里,他的动作极快,强大的水压所向披靡。 「郁明烛」直到背后抵上什么东西,才终于反应过来,可这时候要躲闪要反击都已经来不及了。 「郁明烛」只能眼睁睁看着濯厄疯了似的往前压,那根三叉戟甚至在冲力下将他自己捅了个对穿。 与此同时,钝端也捅进了「郁明烛」的腹部。 其实濯厄的视线已经涣散了,甚至看不清眼前之人不可置信的目光。 他隐约听见一些鲛人的悲唿: 「圣子殿下——」 他在那些悲唿声中继续拼命向前压,两条胳膊上的骨头都被捏碎了,软绵绵的垂在身侧,身上又被魔气拍了几掌,他也仿若未觉。 「我要杀了你!」 「我要杀了你……」 他喃喃不知重复了多少遍。 身前之人早已没了唿吸,可他自己也神识涣散,只剩鱼尾如肢体记忆般执拗地抽搐着。 终于听见「铛」的一声。 三叉戟的钝端触到了礁石。 他的仇人被他钉死在蓬莱宫的某一根廊柱上。那张脸上的障眼法像是浮沫一样漂散开,露出底下歪七扭八,震惊不甘的真容。 他被挑在三叉戟尖上,睫羽颤了颤,眼泪化成一颗明珠,坠入深海。 与此同时,宝石蓝般的鱼尾逐渐无力垂落,殷红的血瀰漫在海水里,似是漾开了一层绵延不息的灵波。 所过之处,鲛族之人身上居然覆盖了一层金光,那些煞气也被短暂地镇压下来。 第147页 他体内的灵魂也散了出来,交织成光怪陆离的走马灯。 但他的一生着实乏善可陈,没什么值得看的。大多画面都是日復一日,白茫茫的长生殿。 只有其中很短暂的一段有些缤纷颜色。 那段画面的尽头,他站在夜色如洗的海岸礁石边,身后是一望无际的海面明月,以及衣袂翻飞的仙人。 他说: 「我名濯厄,别忘了我。」 …… 温珩的手腕上传来一点滚热的温度。 那是濯厄之前送给他的鳞片,察觉到主人生命的流逝,正在惊慌不安地发出悲泣。 那天在长生殿。 明灭闪烁的数千盏长明灯将长廊照得白炽如永昼,也像一座永远没有尽头的囚笼。 神龛前一立一跪两道身影。 温珩递出一枚流光溢彩的鳞, 「此物太过贵重,我不能收。」 濯厄跪在绡团上,不回头看他,只仰首看向森严仙人像。 「鲛人族送出的礼物,没有再收回来的道理。」 顿了顿,又故作不在意, 「只是一片鳞而已,我身上有这么多呢。」 温珩抿了抿唇,伸出去的手依旧没收。 只是一片鳞而已。 但那是鲛人后腰下一寸的第一片鳞,死穴的位置,一生只会长出一片来,是他们自我的象徵。 当年鲛王十里红妆迎娶王后,将相同位置的鳞片放在了聘礼第一箱。 温珩收不起这样大张旗鼓的心意。 就这么沉默了一阵。 濯厄似乎是败下阵来,沮丧地嘆了口气。他转身接过鳞片,轻轻抚摸着。 他忽然轻声说, 「温哥哥,我好喜欢你,我希望你能永远留在南海。」 温珩心头一紧,可还未说话,就听濯厄已经自言自语似的继续说了下去。 「不过,不行。」 「你是天边的明月,是春日的花枝,是原野自由的风。你生来不属于海洋,命数难违,父亲母亲就是栽在了这个道理上。」 「有时候,我又希望你能带我一起走,离开南海。」 「不过也不行。」 「你看这长生殿,父亲以为他搭建了一座辉煌繁华,却死气沉沉的牢笼,可于我而言,这里就是家。」 濯厄说着,指尖凝出一点小小的淡蓝色灵力,化出几根绡丝,又削掉一段捲髮,手指一勾一挑,编成细绳。 那枚鳞片也被他刺出一点小孔,穿了上去。 「温哥哥,我不能离开南海,你带我的一枚鳞片走吧,外面的山川日月,让它替我看。」 缀着鳞片的手鍊缠绕在温珩的腕上。 温珩抬眼看他,几经犹豫,终于还是说道: 「南海不日便有灾殃,若你愿意,我有法子先护送你离开这里,去其他海域暂避。」 濯厄静静看着他,异色眼眸如同浸满海水的琉璃。 半晌,道: 「其实,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梦里蓬莱宫倾覆坍塌,化作海底一片废墟。」 温珩微不可查地一滞, 「那你当如何?」 濯厄蓦然笑了, 「我是圣子呀,我的存在就是因为蓬莱宫,无论前路是生是死,我都与之共存亡。」 …… 随着一幅幅画面消散。 他的灵魂碎成千百残碎光点,涌向四方,从一些鲛人的额心钻进去。 ——长生殿中供奉着上千盏长明灯,每一盏内都添了一个南海新生儿的油脂。 圣子殿下日日夜夜擦拭着灯身,守护着灯火,他的魂灵早就和这些长明灯融合在一起。 他跪在神龛前,诵唱经诗为南海的鲛人驱邪避灾。 所以他纯净的血肉可以平息南海经久不散的煞气,与南海生息相连的魂灵可以补全鲛族人残缺的魂魄。 代价是他生生世世的轮迴。 就如同一场恢宏盛大的鲸落。 一鲸落,万物生。 当一头座鲸沉没于深海,却会有其他无数的生命因此繁荣百年。 生生息息,种族不死。 …… 【检测到关键人物死亡,等级突破: 9级。】 ———————— —— 第62章 心软 玉尘剑泄出的灵力渐渐虚弱,干涸。 待最后一只魔兽挣扎着沉下海底,鲛人一族惶然无措地环顾着四周。 他们看到了陛下和圣子的尸身,于是纷纷痛哭起来。 其中不少鲛人的灵魂残缺太厉害,一时之间无法与新的那部分融合,从而产生太过复杂的情感。 但他们仍然本能地感到悲哀。 呜鸣哭泣声从四面八方传来,空灵交杂,如同一座鬼窟。 而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地裂还在扩大。 温珩直起身,急促地呵出一口气,跌跌撞撞地走向鲛王的尸体。 他唇齿间喷涌的鲜血再也藏不住。 在水幕收拢前的最后一刻,他撑着最后一口气,挑开鲛王的左眼上遮覆的乌贝。 那颗干瘪的眼珠便骨碌碌滚了出来,被剑尖一拨,化形成了一面银纹宝镜。 宝镜微微震动着,惊惧不堪,在玉尘剑落下时白光骤闪。 交织出一片幻境。 …… 祸止十二年。 那天一大早,无禁城中许多邪魔都经歷了一幕无比诡异的场景—— 第148页 鲜艷如火的红绸一直从魔渊的仙哭殿铺到人间的随云山麓下。 门扉被笃笃敲响,等他们不耐烦地打开门,门外站着的居然是一群身着喜庆红衣,头戴红冠红花的邪魔。 邪魔簇拥之中的男人一身大赤吉服,玉面英姿。 ——是他们那令人闻风丧胆的魔尊千忌。 在他们惊恐的目光中,千忌身边,满脸堆笑的礼官塞来一只朱红锦囊。 「魔尊今日要去随云山下聘,特备薄礼请诸位同乐。」 在他们更加惊恐的目光中,千忌也恣肆地笑着,说: 「恭贺本尊大喜吧。」 那一大早上的,魔尊千忌逢人便笑,还笑得那么灿烂,那么彬彬有礼,差点把无禁城的邪魔们吓疯了。 等他们稍微回过点神来,仔细一品。 下聘定亲,那倒确实是件值得笑一笑的喜事。 对了,咱们魔尊要去哪儿下聘来着? 随云山啊。 随…… 随云山?! 邪魔们眼前一黑。 那不是让人闻风丧胆的玉珩仙君的山居吗?!! …… 等到浩浩荡荡的聘礼队伍缓慢行至随云山麓下,恰好是午后的吉时。 为首之人略微停了停步子。 锣镲声止,其余人疑惑地看过去,宁渊问: 「紧张?」 魔尊将微颤的指尖藏入绯色广袖,矜贵冷艷: 「怎么可能!」 宁渊: 「……哦。」 魔尊顿了一会,道: 「你们就在这里等着,本尊自己上山,事成之后灵蝶传信,你们再将聘礼抬上来。」 后面的小魔们早就被随云山周围丰沛的仙力压得快要喘不过气来,要不是郁明烛捏了个诀罩着,恐怕这会他们浑身的经脉都要裂开了。 听见暂时不用上山,这些小魔纷纷松了一口气,卸下挑子,眼观鼻鼻观心地立在树下。 林中扫来一阵微燥的风,叶影摇曳。 宁渊压低声音: 「玉珩仙君不是早就同意了吗?」 郁明烛笃定: 「他当然同意了,他与我两情相悦,连定情的玉簪都收了,此番不过是走个流程而已。」 郁明烛睨他一眼,带着几分明显的显耀。 「本尊只是怕突然之间人去得太多,让他有压力。」 可是不知为何,这句话刚说完,他心脏的位置突然刺痛了一瞬。 那种心痛十分古怪,似乎没有任何来由,可他就是在那一瞬间浑身发冷,疼痛如摧。 默了几息,郁明烛低下头,不知是在对身后那些邪魔炫耀,还是在对自己安抚似的,重复了一遍, 「他与我两情相悦,连定情的玉簪都收了……他会同意的。」 …… 随云山坐落云端,临近魔渊的那一侧则是峭壁陡崖,而临近人间的那一侧有三千级青石长阶。 无论哪一面,对于魔尊千忌而言都与平地无异。 往日他心急上山见仙人,只将足下一点,身形轻而易举便飞掠千丈远。 可是今日,三千级长阶,他一级一级走上去。 这条山道上走过无数诉冤的百姓,走过远道而来拜访的仙友,甚至也走过些山野精怪来寻求庇护。 他是第一个魔。 而且穿着一身大红吉服,丝毫未被周围丰沛的仙气所震慑,甚至眼底染着化不开的笑意。 三千长阶,每一步都极其认真,极其欢喜。 像那些上山向玉珩仙君求助或诉冤的百姓一样心怀虔诚。 待他走完,已是日暮黄昏。 他抬首望了一眼霞光天色,喜不自胜地弯了弯唇角,疾步走入山门,直奔竹屋。 「玉生!玉——」 他推开屋门,一眼就看到了立在桌案前,背对着他的青衣仙人。 和那面万生镜。 郁明烛以前很少见万生镜中的影像,因为那里面总是人间各处作祟的邪魔,而玉珩仙君专掌杀掉那些邪魔。 他一个魔渊的邪魔之首,在旁边看着,总归有些……奇怪。 所以能避则避,互不干扰。 可是此时,镜面上是一座巍峨辉煌的宫殿,暗红色的穹宇间落下无数纷飞花絮。 那是魔渊,无禁城,仙哭殿。 是天下三界内最大的魔窟。 青衣仙人回过身来,目光平直如同根本未曾看见他,轮廓渡满一层暮色金光,缓缓抬步朝他走过来。 擦肩而过时,郁明烛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如同有所察觉一般指尖发凉, 「玉生,你要去哪?」 玉珩仙君道: 「天道所示,要我去将那里的邪魔杀干净。」 他说的好轻松,一如既往地平静。 就像是说今日天气很好,亦或劳驾你帮我取一壶桃花酒酿来。 郁明烛闭了闭眼睛,尽量放柔声音, 「玉生,你听我说,魔渊的邪魔与人间不同,那里有座无禁城,其中不少妇孺并未来过人间,更未作过恶,他们与人间的百姓一样……」 玉珩打断他, 「只要将那里的邪魔屠杀干净,人间便不会有灾祸。」 郁明烛不知他为何突然如此执拗,只能继续耐下性子哄劝, 「我知你心存疑虑,你若不信,我带你去看一看……」 他一路缀在仙人身后出了竹屋。 可仙人步伐未停,连一点点的迟疑都没有。 郁明烛揉了揉太阳穴,嘆了口气,掠到他身前挡住去路, 「玉生,你今日怎么了,你为何——」 第149页 话音未落,凌厉剑光已经自他身前横扫而过,将大红的吉服划破一道口子。 郁明烛一时怔愣,后面的话也跟着咽了回去。 暮色已经到了尽头,天色渐暗,就显得西方一点残阳如泣血般靡红。 随云山巅风静叶止。 玉珩眼底极其微渺的一点挣扎,几不可见。 他心中其中也有诸多疑惑与念头,例如为何郁明烛今日穿了喜服似的装扮,例如为何方才那一剑明明并非由衷,例如为何人魔两界各行其道今日却偏要他越俎代庖…… 可是种种惊疑都被一道更大的声音盖了下去—— 只要将无禁城里的邪魔屠杀干净,人间便不会有灾祸。 玉珩仙君,你不是一向以扶济苍生为己任吗? 其他的皆是你一己私慾,皆是不足挂齿的小事。 别去想,别去问。 先去杀了无禁城的邪魔! 去杀了那些邪魔! 去啊! 那些声音完全占据了他的脑海,控制了他的神识,就如一道振聋发聩的钟磬,铮然迴响,把其他隐约冒头的疑虑全都压了下去。 纷杂喧闹的声音里,他听见跟前的人轻声问: 「那我呢,我是邪魔之首,你执意要屠魔渊众魔,是不是也要一併……」 那人似是竭力压着声音里的艰涩, 「杀了我?」 玉珩空洞的眼神中短暂地露出一抹茫然。 按理说…… 自当如此。 …… 玉珩仙君与魔尊千忌这一战打得惊天动地,风云变色,灵场碰撞而爆发的余波殃及千里。 就连周边许多小城小镇都能远远望见东边被染红了的天色,以及如落了一层大雪的随云山。 那日,山麓处的一群邪魔最先被惊动,不明所以地四处张望。 「发生什么事了?」 「这是玉珩仙君的灵场!」 「还有咱们尊上的!」 他们又不是傻子,很快意识到不对劲。 哪有议亲能议出架个这势的? 有底下的小魔问, 「宁大人,咱们上去帮把手吗?」 他问这话的时候两条腿都打颤了。 魔尊选礼官时,刻意选了几个人模人样,吉利讨喜的,论起修为来都没多少真本事。 真让他们上山去和玉珩仙君打一打,估计玉珩仙君一脚能把他们的脑袋踹出二里地。 姓宁的那位大人是魔尊的亲信,这种场合,其他人都得听他发话。 只见宁大人的脸隐在红帷纱中。 半晌,帷纱里沉闷道: 「不,我们不上山,谁都不可上山。」 还没等那些小魔为不用跟玉珩仙君打架而松口气。 宁大人道: 「回魔界,叫人手,守山。」 …… 很快,人界也意识到不对劲。 玉珩仙君与魔尊千忌对战的消息一传开,山下乌泱泱来了几波人马。 有些是听闻魔尊千忌杀来人间,与玉珩仙君开战,特前来助力仙君除魔。 还有些妖鬼魑魅,想要趁机捡个漏,毕竟无论哪一方战败陨落,那些灵骨血肉对他们而言都是大补。 甚至再后来,有不少两人昔日的仇家,侥倖逃出一命却又怀恨在心,想来找找报仇的机会。 无论出于何种目的,这几波人马通通连山门都没摸到,就被守在山下的邪魔们一起端了。 后来,随着人数越来越多,随云山麓下也越来越热闹。 几波人魔妖鬼打在一起,打到后来,根本分不清谁在打谁。 就这么一直持续了两天三夜。 随云山不曾落下雨雪,可泥土却始终是潮湿的——那是被无数鲜血浸润的濡湿,空气中瀰漫着浓重刺鼻的铁锈味道。 第三日晨光熹微时。 山上的灵场短暂凝滞了片刻。 魔尊千忌又一次躲开颈间的剑光,又强忍着体内汹涌的魔气不敢真的打出来怕伤了对方。 剧烈的情绪起伏下,心魔早已在发作的边缘,仙人每一寸露出的皮肉落在他眼中,仿佛都能让浑身的血液更滚烫一份。他只能凭毅力强行按捺着。 郁明烛寻了个破绽,将这人双手一锁,抵在树上。 他实在累极了,喉结疲惫地滚动了一下, 「玉生,你究竟怎么想的?」 他得到的答案仍然是那句话: 「只要将无禁城里的邪魔屠杀干净,人间便不会有灾祸了。」 玉珩目光呆滞地看着他,好像除了这句就不会说别的。 郁明烛拧了拧眉。 这三日他早已探过玉珩的神识与灵脉,没走火入魔,没被人夺舍,更不至于是受什么刺激疯了傻了。 那是怎么了? 那到底是怎么了! 谁他妈。的能来告诉告诉他,这到底是怎么了! 郁明烛烦躁地磨了磨牙尖, 「我说了,无禁城并非你想像那般混乱荒唐,这些年来,我已经试着教化他们,如今无禁城有律法,有巡卫,有屋舍,我——」 「魔就是魔,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郁明烛忽然哑了一刻, 「……你说什么?」 「我说魔就是魔,生来为恶,罪该万死。」玉珩抬首望过来,与他四目相对, 「我杀了他们以保人间平安,有什么不对?」 郁明烛薄唇动了动,急促地呵出几口气,良久,才勉强发出声音,仍旧是惶然不可置信地问道: 「你说什么?」 第150页 「玉生,你说什么……我问你说什么?」 郁明烛不自觉地声音发颤,如坠冰窟, 「你之前说人魔虽有异,却非天性善恶之分。」 「你说善恶不由血脉来定。」 「你说玉尘剑斩尽天下作恶为祸者,却从不凭虚无缥缈的揣测就妄杀无辜人!」 他半是质问半是自语,不知不觉便松懈了手上的力道。 仙人抽身而出,一步踏上云端,就要往魔渊的方向而去。 「温玉生!」 他脱口而出,居然真的叫住了对方。玉珩步伐一顿,冷冷回首。 郁明烛怒极反笑,唇角勾了勾,带着凉薄的讽刺, 「怎么,难不成你要说先前都是骗我的?你骗我图什么?」 玉珩的头微微偏了一偏,似乎是极认真地在思忖。半晌,道: 「多亏了你的血,我已经许久不必受天劫折磨了。」 「我的血?你就为了用我的血度天劫?」 郁明烛似是听到了极好笑的笑话,笑得眼睛都红了, 「你说这话你觉得我信吗?你自己能信吗?」 「随你怎么想。」玉珩说着,转身欲走。 「温玉生!」魔尊千忌大抵生平头一次这么声嘶力竭,这么全无形象, 「在你眼里我们之间算什么,你说要杀魔就杀,那你跟我这个邪魔之首搅在一起,不曾觉得噁心吗!」 玉珩又停了停。 郁明烛胸膛急剧起伏着。 明明已经怒不可遏,明明事情已成定局。 可那一瞬间,他还以为是自己说重了话,下意识慌神想要再说些什么找补,比如桃花糕蒸乳酪一类。 可他还未来得及开口。 就见云端之上的仙人忽而抬手,将发间的白玉花簪摘下,弃如敝履似的丢了过来。 郁明烛下意识要去接。 在他马上就要接到时,又有一道凛冽剑气噼过来,毫不留情将玉簪噼成了两截。 噹啷,噹啷。 断裂的花簪跌进旁边的花泥中。 就像是九霄云端的仙人根本不屑于回答他那样愚蠢可笑的问题,干脆用这碎玉声响来作答。 郁明烛死死闭紧眼睛,狂躁的心魔再也无法压制。再睁开眼时,那双墨黑的眸子被血腥一样的赤红侵占。 浓郁魔气骤然爆发,甚至撕碎了吉服。 狂风中,满天纷飞的红衣碎片与落花交错。 「锵——」 兵戈相接的剎那,玉尘剑刃映出一道雪白的光,正照在仙人双目上。 玉珩睫羽微微一颤,短暂的回过神。 他对上一双炽红的双目,里面盛着将要溢出的痛苦和怨恨。 短暂的一瞬,仙人坚固的道心陡然生出一隙裂痕。 那一瞬并不足以让他理清楚一切思绪。 他只是凭着本能一般,撤剑抽身,将长剑悍然嵌入地中。 玉尘剑有移山填海之能,仙人强悍的剑气一扫而过,赫然在地面剜开一道深不见底的巨渊。 ——玉珩!你在做什么! ——你应该杀入无禁城!将那里所有的邪魔清剿一空! 不…… 不必清剿…… 只要落下这道禁制,将魔渊封存在地底,那魔渊的邪魔照样再也来不了人间作乱…… ——你敢违逆天道? 不是违逆天道!我只是…… 我只是与那魔头死战三日,实在没有力气了,寻个更简便的法子而已…… 他在脑海中无数混杂的厉喝声中落下几道印诀,整座随云山都在剧烈的震颤,大地开裂的巨响震耳欲聋。 山下。 各路妖魔与仙家纷纷停下手来,张皇四顾。 下一秒,就见几道皎白的灵索从山巅飞速掠来,捆住那些邪魔的手脚往山上拖。 成箱成抬的聘礼散落一地,锣鼓唢吶七零八落,那些邪魔原本因数量而占上风,如今在灵索之下却毫无反抗之力,惨叫声连成一片。 日后的郁明烛不是没有怀疑过那日的古怪之处。 可那些话总是玉珩仙君自己亲口说的,那些禁制总是玉珩仙君亲手落下的,做不了假。 普天之下,谁能让堂堂玉珩仙君言不由衷,行不由己? 无人可以。 和他一样。那一日之后,所有人也都相信是玉珩仙君受天道所示,将魔尊千忌连同世间所有的邪魔用九道禁制锁入了魔渊。 …… 幻境消散。 随着一道剑气,万生镜上的镶嵌的半颗墨玉脱落。 与此同时,温珩掌心的半颗墨玉发出惊人的烫度,烫得他下意识松了手,于是两块墨玉如同互相吸引一般紧紧靠拢在一起。 严丝合缝的瞬间,一道白光闪过。 两瓣墨玉合二为一,散发出耀眼的金芒,又在顷刻间贴着他的心口与他的骨肉相融。 一瞬间,千刀万剐的剧痛让他近乎晕厥。 就像是浑身的肉都被虫蚁噬咬到腐烂,再用刀子将那些烂肉一片一片剜下去,而后敲碎的骨头重新生长,撕裂的经脉恢復血流。 那种难以忍受的痛苦让他眼前一阵阵发黑,浑身一点力气都使不上,只能任由巨大的涡流卷着他在海底乱撞。 砰的一声。 他勐地撞上一处暗礁,咳出一口血沫,连带着之前藏在舌下的避水丹一起呛了出来。 窒息的绝望感顿时没顶而来。 第151页 他想要伸手去捞,可能做到的也只有蜷一蜷指尖。那些光怪陆离的画面如同走马灯一般在他眼前闪过。 他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好疼,好累啊,实在撑不下去了。 好想睡一会…… 温珩阖上眼,唇间泄出一串气泡,脱力般地向深海坠去。 一线天的涡洞贪得无厌地席捲海水,整个蓬莱宫的宫殿,礁石,贝瓦,珊瑚,就连鲛人也避无可避,全都被强流卷了进去。 在无边无际的下沉与寂静中,温珩忽然听到有人在叫他。 隔着海水中无数的噪音,或许只是他幻听,或许那人只是略微动了动唇舌,或许根本就没有丝毫实质的声音传过来。 可他觉得他就是听到了。 于是他用力将眼帘掀开一隙。 模煳的视线中,有人一身红衣,拨开水流朝他而来。 郁明烛拉住了他的一只手,将他从急旋的涡流中拉入怀抱。 又吻上了他的唇。 氧气和灵力同时灌注进来,顺着相贴的唇舌流入四肢百骸,那些蚀骨剧痛瞬间消减不少。 眼前总算清晰了不少。 温珩的视线聚焦在跟前这人的脸上,抬起手,落到近在咫尺的颈间。 郁明烛微微滞一下了,可能以为他生气了,要算之前欺骗的总帐了。 但郁明烛躲也没躲,动也没动,依旧轻轻咬着他的下唇,一股一股地渡灵力过来,帮他安抚浑身的伤痛。 而温珩的手在那里停留了半晌,总算凝出一抹微弱的灵力—— 癒合了郁明烛颈间被海底暗礁划出的血痕。 这时候,郁明烛才终于停下动作,撤开些距离,定定瞧着他。 瞧了一阵,郁明烛将头埋进他肩窝,握着他的手打了一道传音过来。 「玉生,你走吧,走得远点,别让我再找到你。」 郁明烛似乎长长嘆了一口气。 「我难得心软一次,就这么一次,这么好的时机,你不要,以后……可就再也没有了。」 随着话音落下。 温珩被勐地推了一把,旋即周身拢起一道透明的屏障,像一只巨大的气泡将他包裹其中。 他攀在透明的那层壁上,看到郁明烛朝他扬了扬唇角,而后转身赴往一线天底的洪涡中。 四周的魔气与海水对抗着,于是整个蓬莱宫的压力都在顷刻间掼在郁明烛的身上。 那张惊艷浓烈的美人面在水流中迸开道道血口,筋骨破碎的声音仿佛近在耳畔。 再过几息,郁明烛会在涡流中被撕扯得四分五裂! 温珩瞳孔一缩,运起浑身气劲砸向气泡,一连砸了好几下才终于出现一张蜘蛛网状的裂纹。 他拼命朝郁明烛游去,却被急湍的海水沖盪得失了方向,后脑砰的磕在某一处,彻底失去意识。 昏迷中,他听到系统急促的乱音。 【剧情崩塌进度93%】 【剧情崩塌进度99%】 【剧情崩塌进度100%】 【等级突破10……】 【等级*——破……】 【等#。&**/】 当进度到达100,等级突破10级后。 后面系统提示音忽然全都成了乱码,诡异而尖锐。 再归于长久的寂静。 许久之后,忽然叮铃一声。 【检测到关键剧情回归主线,任务进度清零,请宿主做好死亡准备。】 ———————— —— 第63章 魔尊终于黑化了 温珩醒来时,眼前的一切都好熟悉。 这里是随云山竹屋,身侧垂着柔软的床帐,窗缝泄入屋外暖阳熏然,甚至连一唿一吸的空气中都浸着清浅桃花香。 温珩在床榻上躺了半晌,想要翻身坐起来,忽然感觉浑身的关节都被抻一下了。 他往自己身上看了看。 每一处关节上都卧着一只或大或小火红的灵蝶。 只要动作一大,灵蝶便用长翅捆缚住他的筋骨,若还敢挣扎,灵蝶口器如长针般刺入要穴,浑身又疼又麻,又酸又软。 他缓了好几口气才缓过来,盯着灵蝶,舌尖抵了抵腮。 这是……打算囚缚住他了? 温珩被气得用气音笑了一声,起身朝外走去。 推门而出。 一位正在扫地的乌髮小童倚着扫把,抬起头瞧了他一阵, 「小仙君。」 就似乎还如同不久之前那样,随云山春风拂面,云雾清新,晨起阳光刺眼。 温珩眯起眸子笑问,早,膳堂在哪? 而小童轻轻巧巧指出一个方向,答,三座山头,百里之外。 而如今,温珩无言瞧了他一阵,只觉得眼前这一幕简直荒唐地过分。 「你家尊上在哪,带我去找他。」 小童讷讷哦了一声, 「小仙君跟我来吧。」 周围如同以往一样清净,可一向仙气缭绕的随云山此时被一层阴翳魔气笼罩着。 小童带着他往桃林深处走去。 温珩垂眸瞧他,忽然说, 「我先前也有两个像你这样冰雪可爱的小童子。」 那小童很捧场: 「后来呢?」 温珩道: 「都死了。」 小童: 「……」 小童: 「小仙君真会聊天。」 温珩还进一步详细说明, 「他们被魔气侵蚀成了善恶藤,堕魔后戕害许多剑宗无辜弟子,所以我杀了一个,你家尊上杀了一个,就都死了。」 第152页 「啊,哈哈……」小童察觉那语气中隐约的冷冽,不禁打了个哆嗦,不安地问: 「仙君为何同我说起这个?」 身后之人忽然默了一阵。 在小童毛骨悚然,惊恐地想要回头之时。 温珩淡淡道: 「没什么,得劳烦你也死一会而已。」 说完,玉尘剑在小童后心一抵。 「啊呜——」 一道烟雾闪过,小童半声尖叫噎回了嗓子里,在烟雾中化出原形。 是只柳枝编成的小兔子,眼睛被红色的魔气一点,做成了一具怨人偶……怨兔偶。 过去了这么久,枝叶竟然还未干枯,仿佛再拿灵力催一催,还会揣着袖子唱起「莫生气」的歌谣来。 温珩掌心握着兔子,听见身后传来一道笑声。 「记得这只兔子吗?是你送给我的第一件礼物,我一直用灵力维繫着,让它枝叶长青。」 他回过头,见郁明烛高冠锦服,自群花间朝他走来。及至走到他身前,眼底情绪滚烫, 「我听见玉生要来找我,所以及时出来相迎。」 目光相触,跟前的男人彻底撕下温柔的假面,哪怕仅仅一个眼神,都带着十足的侵略性。 他低下头,似乎想要讨一个亲吻。 温珩抵住他, 「你到底想做什么?」 郁明烛也不恼,只笑道: 「这世间欠魔渊的,本尊要如数拿回来。」 果然。 温珩眸光一沉。 昔日玉珩仙君在人间落下九道禁制封印魔渊,如今的魔尊千忌想解开那道禁制,便需多造一个阵法。 随云山,雾虚林,南浔,北赐,南海蓬莱,还有晋阳平阳,宿州定州。以随云山为中心,一共九个阵眼。 魔尊千忌要将魔渊翻到人间,要无禁城从此得见天光。 许是温珩的表情过于凝重。 郁明烛脸上的笑意也逐渐落了下来,目光幽暗: 「玉生,你想阻止我是吗?在你眼里,魔族始终是见不得光的,是吗?」 身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温珩回过头,见到一张熟悉的脸。 宁渊依旧是一身劲瘦黑服。 「尊上,那就剑宗弟子已经都被扔出去了,如今九峰只剩下咱们的人。还有,自从璇玑长老死在南海后,璇玑峰另立头目,是个叫萧长清的弟子。」 郁明烛看起来并不意外,淡淡应了一声。 宁渊道: 「那个叫萧长清的人送来战帖,让您要么缴械投降,撤去阵法,要么他带人来围山,开战。」 书中结局时萧长清已是名震四海的至尊剑仙,可如今剧情才走了三分之一不到,他只是个刚上任做峰主的普通弟子。 这样的威胁听起来颇有些可笑。 郁明烛懒懒道: 「叫些人手,去杀了——」 「不可!」温珩惶然地抓住郁明烛的手,颤抖着, 「别杀他!」 郁明烛不知道,宁渊也不知道。 但温珩知道,甚至浑身血流都因此冰冷起来。 因为这一切都在走上书中剧情的轨迹! 萧长清率领剑宗九峰弟子力挽狂澜,救世于水火;而魔尊千忌灰飞烟灭,尸骨无存! 温珩的恐惧落在郁明烛眼中就成了另一个意思。 郁明烛的笑意一点点落了下来, 「他是死是活,于你很重要吗?」 「对,很重要,因为他是……」 余下的话全都堵回了嗓子里。 头剧烈的疼痛,系统音狂轰乱炸—— 【警告,您的任务进度已清零!一切权限全部封锁!】 【系统禁止您透露内部真相!】 尖锐的耳鸣声中。 郁明烛钳住他的下颌,指节泛白, 「为什么不能杀萧长清,嗯?玉生,你告诉我,为什么不让我去杀他?」 说到后面,近乎是在逼问,那双点墨般的凤眸中,是毫不掩饰的危险与疯狂。 温珩眼前发黑,勉强在系统的威压下喘过来气。 他闭上眼,艰涩地吐出一句话: 「你想做什么都好商量,但千万别去杀萧长清!」 空气中冰冷的杀气几乎化成实质。宁渊早就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 室内寂静,只剩温珩略显粗重的唿吸声。 「想做什么都好商量?」 半晌,郁明烛冷冷笑一声, 「那若是本尊想要娶你呢?」 他的拇指松下几分力道,转而在温珩的下颌先前被他掐出来的红痕上轻轻抚摸。 动作如同怜惜,甚至称得上是温柔。 「郁明烛……」 「玉生,你自己亲口说的,无论正道还是邪路,无论世人非议,无论此身生死,都愿与我并肩同往。」 郁明烛倾身压近,低声道, 「玉生,我要你爱我,要你永远陪着我,好不好?」 耳边低沉的声音带着几分嘶哑,唇齿间呵出的温热气息尽数拂在耳廓与耳垂上,那枚小小的痣顿时不受控制地染上一层薄红。 温珩下意识往旁边侧了侧头。 可是现在,似乎他的任何一丁点逃避举动都会刺激到郁明烛。 剎那间,伏在他身上的十数只灵蝶将长翅一振,口器如长针般刺入要穴。 温珩疼得额沁细汗,将下唇咬得发白。 郁明烛心疼地用拇指拨了一下他的唇,不许他再咬。 「玉生,我已经给过你机会了,让你走,你偏偏不走,还要回过头来找我。我说了我只心软那一次,你错过了,就不许再反悔了。」 第153页 疼痛逐渐转化为麻痒。 温珩难耐地闭了闭眼睛: 「我答应你就是。」 「……真的?」 「真的。」 「你不逃了,也不再骗我?」 「不逃,也不骗你。」 忽而一片静默。 温珩睁眼,见郁明烛抿唇定定瞧着他。 良久,郁明烛嘆了口气,道: 「你已经骗过我太多次,我都被你骗怕了。」 温珩正要反驳: 「这次不是骗你。」 郁明烛却说, 「不,你就算骗我也无所谓。」 魔尊千忌自小见过的恨比爱多,恶比善多,欺骗比真诚多。按理来说,他早就该习惯了才对。 更何况郁明烛自认卑劣无耻,得不到的便无所不用其极—— 「就算只是骗我,我也甘愿陪玉生将这场戏永远演下去。就算你逃,我也能把你抓回来。」 随云山的桃花又是一年漫山遍野,落花如雨。 郁明烛俯身而来,笑着在那微凉的唇角吻了吻, 「玉生,我与你此生太多纠缠,上穷碧落下黄泉,至死方休。」 …… 无禁城有大喜之事。 魔尊千忌春风得意,亲自着手一切相关事宜。 三日后,良辰吉时。 迎亲的仪仗队伍浩浩荡荡,锣镲唢吶和鞭炮声此起彼伏,响了一路。 无禁城的街道百年来头一次如此热闹非凡,人流如织。 交错纷杂的响动里。 魔尊千忌骑在高头大马上,唇畔噙着化不开的笑意,墨发束冠,风姿绰约,朱红华贵的吉服衬得身姿愈发俊朗挺拔。 仪仗队列绕着无禁城走了一圈,接上漆红木轿,直至仙哭殿。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新人对拜——」 礼乐声中,礼官笑唱: 「南斗六星秤桿上,福禄寿喜聚吉祥,天降祥瑞在今夜,挑开红锦见娇郎!」 一柄秤桿被递过来, 「尊上,请您掀盖头。」 郁明烛接过秤桿,缓缓将大红绣鸳鸯的盖头挑了下来,露出里面一张仙姿玉貌的美人面。 那一剎那,周围的喧闹声和喝彩声都停了。 这场大张旗鼓的婚事歷经三天,无禁城只记得应付春风满面的魔尊千忌,却忘了问一问,另一位新人是谁? 于是直到此时,在场的邪魔们亲眼看到那张熟悉的脸,才终于勐然惊觉—— 歷经百年,他们尊上要娶的人,还是百年前的那一个! 人间百姓修士们忘记的事,无禁城的邪魔们没忘。百年过去,依然对玉珩仙君谈虎色变。 更何况百年前的那一场封禁,涤天盪地,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了所有邪魔的噩梦! 礼官两股战战,头上的大红花也跟着一抖一抖,恨不得拔腿就跑。 但是他家尊上仍旧从容含笑,就跟人间那些真心高兴的新郎官一样。 甚至微微侧目看了他一眼,如同不明所以的催促。 礼官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唱词。 「花开并蒂结良缘,天作眷侣不羡仙,金樽对饮合欢酒,鸾凤和鸣到白头!」 两杯酒酿递了过来。 两人交杯而饮。 滚烫的酒流入喉咙,似乎连带着五脏六腑都灼热地烧起来。 「喜今日赤绳系定,珠联璧合,卜他年白头永携,桂馥兰馨!」 郁明烛将两人的长髮各取一缕,用红绳缠了几圈,剪下来放进锦囊中。 「礼成!」 外面陡然炸起一阵阵绚烂的烟花,五彩缤纷缀满了夜空,照亮了半边夜色。 照理说,这时候该给新郎官灌酒,但他们不敢。然后应该闹洞房,这他们就更不敢了。 所以魔尊千忌挥了挥手,屋内的闲杂人等皆唯恐避之不及似的,赶紧一窝蜂逃散出去。 屋内安静下来,只剩红烛摇曳。 郁明烛眼眸含笑,低声道, 「玉生,我好高兴。」 他已经是第三次穿大红的吉服,上一次,只是为了做一出假戏,礼节未成。再上一次,他被一剑贯心封入魔渊,差的更远…… 唯有这一次,终得圆满! 如同沙漠中快要渴死的人终于得到一汪灵泉。 郁明烛倾身吻了上去,带着浓重的侵略性和占有欲,毫无理智,毫无章法,恶狠狠地又碾又咬,在那温软的唇舌间流连。 温珩身体微僵,手虚抵在身前之人的肩上,却始终没有推拒,被咬疼了也只是闷闷哼一声。 就这么被动地承受,予取予求。 吻痕一路向下蔓延。 碍事的吉服被毫不留情地剥开。 「不行,别……」 心口处被温热触及的剎那,温珩如同终于知道怕了似的,微微一颤,想推开他。 然而,郁明烛一只手便轻而易举钳住了他两只清瘦的手腕,声音哑得可怕, 「玉生,别在这种时候拒绝我。」 温珩眼中已经蒙了一层莹润的水光。 但推拒无效,反抗无果,只能任由对方进一步攻城略地。 可就在他闭上眼睛打算破罐子破摔之时。 郁明烛忽然停了动作。 他颤着睫羽睁开眼帘,见郁明烛凝眸盯着自己的手。 郁明烛的掌心正在传来一阵滚烫。 那是几道阵法符文,连通剑宗九峰,此时烫得如同在火上炙烤灼烧。 第154页 便说明,那群人快要冲破他落下的阵法结界了。 怎么偏偏是今天,这个时候? 郁明烛压下眼底的戾色,柔声道: 「玉生在这等一会,我去处理些人,很快就回来。」 他说得柔声细语,就像只是去做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可温珩倏地一颤,如惊弓之鸟,一把拉住他, 「你要去哪?去处理什么人?我同你一起去!」 郁明烛盯了他一会,摇摇头,浅笑着在他的后颈上轻轻摸了一下。 顿时,天旋地转。 他只来得及听见郁明烛说: 「外面在厮杀,太多血,不好看,玉生还是睡一会吧。」 第64章 仙魔大战 随云山周围的薄云雾岚通通化开,成了浓郁的魔气和远处数不清的镇山邪魔。 这里也做了与南海一样的阵法。再过七十二个时辰,阵法运作,整个剑宗九峰都会被埋入永不见天日的深渊。 取而代之的,是魔渊,无禁城。 山门外聚集了无数修士,列次排开如千军万马,一眼看不到边际。大悲寺僧人脚踏莲花宝相庄严,无极斋道长白衣飒沓符箓翻飞,绝情宗女修面覆薄纱身姿窈窕。 为首之人一身飒沓白衣,额间硃砂如血,身姿挺拔似青竹。 他身侧两位姑娘,一长剑飒沓一药香薰身,一娇美动人一冷淡沉稳。是宁轻轻和祝清安。 除了唿啸的狂风,山下一片死寂。 气氛冷到冰点。 直到山巅之上传来一道温润含笑的声音,清晰地落入每一个人耳中。 「好热闹啊,本尊恭候各位大驾多时了。」 山巅之人迎风而立,赤红吉服上压着墨金丝绦,被吹得纷飞乱舞。未着魔尊冕服,自有帝君之资。 山下众人顿时感受到一阵沉重的威压笼罩而来,近乎让人不敢直视。 戒律长老依旧是最暴躁沉不住气的,最先怒骂出声: 「你这阴险狡诈的魔头,人间因你生灵涂炭,你还有脸站在这随云山上!?」 「何必说得那么难听?你们早就想撕开人间与魔界的通道不是吗,本尊干脆将魔界翻到人间来。」 郁明烛扬起薄唇,勾出一抹讥讽的弧度, 「说起来,本尊此举算是帮你们达成所愿,你们该说声多谢才对。」 这话一出,后面一些不明真相的弟子们窃窃低声, 「他在说什么?什么叫我们早就想撕开人间与魔界的通道?」 「他说的莫非是几位长老?」 「长老们为何要如此?」 但这些窃窃私语很快就被压了下去。 戒律气急败坏呸了一声, 「你这厚颜无耻的魔头,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随着话音落下,他一甩长鞭,划出一道寒芒。 「剑宗弟子,杀魔头!守九峰!」 「杀!!」 「杀了他!为璇玑长老报仇!」 「魔头休要嚣张!我等今日定要将你诛杀于此!」 喊打喊杀声响彻云霄。 然而下一瞬,地动山摇。 自郁明烛身后远处而来,乌泱泱的一群邪魔,手持刀枪斧戟沖入战场,顷刻间冲散了剑阵。 黑云翻滚,山前陷入一片腥风血雨。 纵然剑宗弟子人多势众,可面对不要命似的的邪魔,仍是处处受制,逐渐落于下风。 战场漩涡中罡风四起,兵荒马乱,人人自顾不暇。 唯有一道身影灵活地穿梭于刀光血影,在众人无所察觉时掠到了郁明烛眼前。 「铛」的一声。 长剑与摺扇磕在一起。 萧长清迎着气浪, 「你把温师兄藏哪儿了?」 郁明烛的笑容中多了几分戾气: 「人人都道本尊堕魔后,亲手把那孽徒杀死在南海了,怎么,你没听说吗?」 「听说了,北昭长老说他于南海游歷,受鲛王所託担任祭司一职,你屠杀南海时,他恰好藉助万生镜存留下了那些画面,几日前给每一个剑宗弟子都看过。」 说到这里,萧长清顿了顿,话锋一转, 「可我不信。」 那算你有点脑子,郁明烛暗道。但他还是有些好奇地问道: 「为何不信?」 萧长清冷冷笑了一下, 「你对他那点见不得光的心思,真以为没人知道吗?」 郁明烛眯了眯眸子,嘲讽似的轻笑一声, 「那你呢?」 萧长清不说话了。 郁明烛嗤笑: 「人活一世贵在自知,本尊劝你,莫要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人。」 「你有什么资格说这句话?」萧长清扫了一眼他身上的吉服, 「像你这样死路一条的魔头,和他在一起,迟早会害他这一世!」 字字句句,正好戳在郁明烛的痛点上。 郁明烛眸中泛起猩红,一招一式间都裹挟了极煞的杀气。 两人的身影交错在一起。 可不知为何,萧长清对他的一招一式都无比熟悉,就像曾经见过一样。 紧接着,郁明烛一滞,一种古怪的感觉蔓延全身。 就如同有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掐住了他浑身的骨血经脉,要他行不由己,一举一动都受人调控。 所以萧长清没费多大力气就将他掀翻在地。 郁明烛惊疑地避开剑芒,又攻上去。 结果还是一样。 唰的一声,长剑贴着郁明烛太阳穴之处划过,在他侧脸添了一道血口,最终抵在他的颈下。 第155页 萧长清淡淡道: 「别费力了,再来十次八次,你一样打不过我。」 郁明烛垂眸睨着剑尖, 「那你怎么还不动手?」 「我杀你不费吹灰之力,但我想与你谈笔交易。」 「什么交易?」 萧长清顿了顿,淡淡道: 「把他交给我,你想翻魔渊,想杀剑宗,都随你的便。」 郁明烛不由嗤笑了一声。 萧长清盯着他阴沉的脸色,淡漠的唇畔勾起一抹笑, 「魔尊千忌,我们……拭目以待。」 最后几个字被震耳巨响盖了过去。 …… 后山竹屋前。 宁渊有所察觉似的支起身来,拧眉看向金色天空。 那是上千修士合力结成的剑阵,以兇悍的气势碾压向山前一处,余波震盪间,就连他脚下的土地都传来明显的抖动。 与此同时,屋内传来一阵灵波。 宁渊警觉,迅速转身看去。 却见屋内一片灼目白光,近乎不由人靠近,哪怕他隔着一道门待在屋外,也被震慑地神魂发颤。 那是一片属于昔日玉珩仙君的灵场! 底下的小魔颤颤巍巍问: 「宁大人,那群人马上就要打过来了,咱们怎么办?逃吗?」 宁渊瞥了他一眼, 「你若想逃,现在就逃去吧。」 说完,宁渊顶着白光的威压,一步步走进房间。 但当他站在床榻前,却见光已经逐渐暗淡下去,露出里面一脸痛色蜷缩成一团的人。 他眸光一变,去探床榻上人的唿吸与心跳,却只探到一片冰凉,如同已死之人。 宁渊瞳孔一缩。 死了?! 但他还来不及惊诧,就听得窗外一声悽厉的惨叫——刚才的小魔逃出去没多远,便被刚杀过来的剑宗弟子当场斩杀,死无全尸! 他没时间深究自己眼前的究竟是个活人还是只剩一具尸首,囫囵将温珩抱入怀中,朝岩洞的方向掠去。 纷飞的剑影灵波自他身后炸开,宁渊不敢回头,冲进岩洞,毫不犹豫地跳进灵池,任由池水顷刻间灼烧掉他一层皮肉也不敢停,抱着温珩径直潜向池底。 …… 温珩陷入深沉的昏睡,意识几度被搅碎又重组。 待那种灵魂撕裂般的痛苦微微消减,眼前豁然开朗,是一片苍茫的白雾。 白雾无边无际,就像一方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空间。 他立在冷雾之中,听见一个熟悉的女声说—— 【宿主x61,好久不见,想我了吗?】 不是属于他的那个小系,而是数月之前在古藤岩洞边祝贺他第一次升级的那个女声。 「你是谁?」温珩问, 「你和他一样,也是系统吗?」 【严格来说,我们都属于系统的一部分。】 【而且我是他的上司,是接收他差错报告和辞职报告的人。】 女人笑声如软羽, 【悄悄告诉你,那些报告,我一个都没批准哦。】 温珩在心中短暂的为他的小系默了下哀,又问: 「那你这时候来找我,是要做什么?」 【我知道你想做回玉珩仙君,你想去救郁明烛。】 【要不要我大发慈悲,帮帮你?】 「有代价?」 【当然。】 女人声音中的笑容一点点隐去。 【如今你的两个身份在互相冲突,天道找不到玉珩仙君,因为他已经成了转世的温珩。系统规则不让你的两枚内丹相融,与你而言是牵制,也是保护。】 【我可以切断你与系统之间的联繫,让你融合内丹,彻底变成玉珩仙君。】 【可与此同时,你也要承担天道所设下的,玉珩仙君原本的结局。】 随着女人话音落下,苍茫的白雾中忽然显露出一片场景。 玉珩仙君亲自去过魔渊,所以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化作一片废墟的无禁城。 四处皆是断壁残垣,破败楼宇。 无禁城正中,仙哭殿早已坍塌,化作一片染着血色的焦土,这里生灵涂炭,寸草不生。 可是在那血色焦土正中,居然生长着一棵茁壮繁茂的桃花树。 树下仙人盘腿而坐。 温珩心念一动,鬼使神差地走上前去。 仙人默然垂首,三千长发尽染霜白,柔顺地垂散下来,有几缕恰落在毫无唿吸起伏的心口处。 如同一尊美得摄魂夺魄的白玉像。 然而焦土之中探出五根锁链,紧扣住仙人的四肢与玉颈,冰冷玄铁与冷白肌肤带来极强烈的色彩对比,看一眼便觉刺目惊心。 剎那间,温珩从灵魂深处生出一种恐惧。 就好像他也曾沦为一块五感尽失的死玉,被天道枷锁囚困在这暗无天日的地底深渊,无知无觉地度过百年千年。 「这是……」 【这是你啊, 】女人不疾不徐道, 【另一个世界的你。】 昔日玉珩仙君受天道所指,将魔渊封禁于剑宗九峰之下。 如今魔尊千忌要逆天而行,要将魔渊重新带回人间。 地底下缺了个大窟窿,不是将剑宗九峰压下去就能填得上的。 天道用不上这一块补天之玉的时候,可以放任他生出灵智,化为人形。 但等天道需要的时候,又会毫不留情捉他来补这块缺漏。 天道要他从此沦为无知无觉的死玉,永远深埋地底,承受永无止境的囚困之苦。 第156页 温珩本能似的往后退了几步,浑身发冷,脑海一片空白。 他听见女人问: 【如何,温珩?】 【我可以帮你去救他,但这就是代价。】 【你愿意用自己的永生永世,去换他一个重回人间的可能吗?】 ———————— 抱歉orz,这周生病了,症状严重到一天要躺床上昏昏沉沉将近二十个小时。 所以大结局剧情写得太过于仓促。 【划重点:从这一章往后有大量修文,主线基本不会变,但会细化补充很多剧情点!】 【有购买意向的宝们可以尽快买奥,后续字数增加后再买会贵几个币,现在买了以后可以直接看】 (没有任何绑架订阅的意思!仅从省钱角度给出建议,作者没办法保证每一个读者对修改后的结局百分百满意,如果不放心还是可以等等看,一章一章订及时止损!) (非常感谢,爱你们) —— 第65章 很惨的魔尊 剑宗阴暗的地牢之中,一条隧道的灯火明灭,在昏暗中平添几分幽邃。 空气中瀰漫着刺鼻的血腥味。 最里面的大坑,原本是用来囚锁大型凶兽的。 可如今偌大一片囚牢,却只锁着个气息微弱的男人。 那人被迫跪伏,身上一处完整的皮肉都没有,大抵是将墙上那些鞭锯刀斧的刑具都受过一遍。 他身上的关节处仍然钉着三寸长钉,血顺着那些钉子流下来,浸泡破碎的吉服,又汇聚在他双膝下,蜿蜒出一道脏污的血河。 几道的脚步声传来。 待那些脚步声停驻,随后,便是兜头一盆冰冷刺骨的水。 「嗯……」 郁明烛闷哼一声,艰难地睁开眼帘。 几双干干净净的锦靴布鞋立在跟前,居高临下,似乎连踏进这一方地牢都嫌沾上了血污。 「如何,明烛仙君?」 依旧是尊敬的口吻,但语句却极尽嘲讽。 「鲜少有人能活着将我戒律堂的七十二刑依次受一遭,你是第一个,滋味如何?」 戒律好整以暇地垂眼。 却没听见回答。 空气中迴响着滴血的声音。 郁明烛被水破醒了,但依旧恹恹懒懒地没什么多余反应,只静静掀起眼皮看着他。 就像是,并没把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放进眼里。 戒律长老忽然就觉得倍感侮辱,心底怒火腾得窜了三丈高。 「啪——」 惩戒鞭裹着烈火破空而来,狠狠在他伤痕累累的身上又添了几道血口,深可见骨。 最后一鞭落下,死死缠住了郁明烛的脖颈。 郁明烛如今没有灵力护体,那鞭子上面的一层火焰顷刻间便将皮肉烫得焦黑,带来一阵阵针刺般的剧痛。 「郁明烛,七十二刑还磨不软你的骨头,算你有种,不过,你也傲气不了多久了!」 「明日剑宗就要当着天下人的面诛杀你这个邪魔,挖了你的魔丹,将你千刀万剐!」 其余几位长老也沉冷地盯过来。 剑宗九峰如今已是他们的道场,他们于这天下一切的名声,地位,甚至仙力,都依赖于九峰的存在。 如今郁明烛要将九峰颠覆于地底,让他们如何能甘心? 到时候他们什么都没了,得再多的魔丹辅助修炼,又有何用!? 贪狼沉声道: 「郁明烛,你若是现在撤去阵法,我们尚可既往不咎,留你全尸。」 旁边,戒律冷冷笑一声, 「或者你开口求一求老子,没准老子一高兴,明日挖心的时候让你少受点罪。」 一片压抑的寂然之中。 郁明烛总算有反应了。 他的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一遭,干涩淌血的薄唇扯了扯,哑声嘲弄: 「做梦。」 「你!不知好歹!」 戒律长老气急,一扯鞭子,旁边的铁锁如有所感应般松了一根。 郁明烛的右手垂落在地上。 那只昔日匀长好看的手已经被拔去了五片指甲,指尖染着淋漓的血色。 在地上磕了一下,立刻疼得下意识想要蜷缩起来。 但转瞬,便有一只脚踩了上去。 还用了十足的力气,狠狠碾了几碾。 戒律畅快地看着郁明烛眼底一闪而过的痛色,狰狞恶意地笑起来。 「依老子看,就不该让这魔头多苟活三日,不如现在就挖了他的心,取出魔丹来开开眼!」 戒律刷得拔出刀, 「老子剜了成千上万的魔丹,还没见过魔尊的魔丹长什么样呢。」 说着,那闪着寒芒的尖端就要扎下来。 又中途被贪狼长老拦住了。 贪狼摇头, 「莫逞一时之快,还是明日当众再挖这魔头的心,方可名正言顺。」 戒律长老几度唿吸,终是哼了一声,平息了怒火。 幽暗地牢中,他意味深长地看过来一眼。 「说得也是,反正……早晚都是咱们的囊中之物!」 地牢终日昏暗,无从得知时间的流逝。 郁明烛本能觉得自己应该被关了很长一段时间,浑身刑具带来的痛楚堪比永无止境。 但那段时间应该又很短,因为他的血还没来得及流尽,就看到一缕微光从敞开的门照进来。 几个弟子拖着他往外走。 第157页 天还未亮,善恶台就已人潮汹涌,喧闹不止。 高台之上,白柱耸立。 他被压跪在正中,三重缚魂锁,十二道蚀骨钉,浑身血迹斑驳。 周围,各个宗门的大多弟子围在善恶台只在三日前联手诛魔时见过他匆匆一面。 而那些百姓,干脆与他见都没见过,但似乎一夜之间都突然忘记了,数百年岁月,剑宗现世之前,是谁在斩妖除魔,镇守四方。 忘了他们曾受过随云山多少恩惠。 忘了曾有不计其数的人跪在仙人脚边,凄哀哭求着寻求庇护。 这些人此时此刻围在善恶台边,不约而同对他恨之入骨,咬牙唾骂着「魔头」, 「妖孽」, 「不得好死」。 一片喧吵声中。 剑宗数位长老仙风道骨,衣不染尘。 「刑时已到,闲人肃静!」 随着一声令下,四周鸦雀无声。 戒律长老手持长卷,掷地铿锵。 「魔族妖佞郁明烛,欺世盗名,以魔族之身假冒仙长,其罪一。」 「滥杀无辜,为修邪阵颠覆南浔等七城,至使生灵涂炭,其罪二。」 「背信弃义,残害同门,致使我门璇玑长老殒命于南海,其罪三。」 「今我剑宗连同天下宗门协力将你诛杀,剜出魔丹以正天道,剐去骨肉以慰亡魂,你可还有何辩驳?」 「阿弥陀佛。」大悲寺的广慈主持双手合十,苦口婆心, 「郁施主从前也是名震四海的名门仙君,自当知道苦海无涯,何不及时醒悟,回头是岸啊。」 无极斋的凌霄道长冷冷道: 「为一己私慾颠覆七座城池,屠杀鲛人族,害死同门长老,甚至丧心病狂到亲手杀了自己的亲传弟子。罄竹难书,罪无可恕,还与他废话做什么?杀!」 还有其他宗门成千上万长老,弟子,都紧紧盯着善恶台中心。 他们或许是都在等郁明烛崩溃,求饶。 可是剑阵最中心,那道玄色身影半跪在地,居然垂首沉沉笑了起来,笑声嘶哑和着血音,如同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明明他才是末路穷途,狼狈不堪的那一个,可是某一瞬间,在场之人皆心生惊慌。 有弟子喊道: 「长老莫要与他废话!此等魔头,直接杀了就是!」 「是啊,杀了他!为璇玑长老报仇!」 「杀了他!杀了他!」 广慈主持摇头嘆了口气,闭上眼睛似是不忍再看, 「唉……」 戒律长老冷呵一声, 「死不悔改,来人,拿剜心刀来!」 很快,有弟子捧着一把寒光闪烁的匕首走上前来。 戒律长老上前,用只有他们两人听得见的声音说道: 「郁明烛,我最后问你一次,撤不撤阵法!」 郁明烛扯了扯染着的唇, 「要杀就杀,废话真多。」 说着,把柄匕首直直扎过来,噗嗤一声没入血肉。 戒律噙着一抹笑,正欲翻转手腕,将里面搅得血肉模煳。 脸色却忽然微变。 手感不对。 匕首入体的剎那,薄刃就如同消融在郁明烛的胸膛里,非但无法剜起血肉,反而还化作一股温和的灵力,顷刻间润泽修復了碎裂的经脉。 郁明烛同样低声, 「蠢货,匕首被换了都不知道。」 下一刻,缚魂锁骤然断裂。 戒律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腹下就多了个血洞。 郁明烛垂眸看向染血的内丹,轻轻笑了一声,五指一拢,碾出一团碎末。 这颗灵力充沛的内丹歷经百年,暗地里用了无数灵丹妙药,甚至搭上成千上万的魔族性命来滋养。 可是眼下化为飞灰只用了不过短短一瞬,就灵力四泄,了无痕迹。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甚至有很多人都还只是呆呆愣愣地围观。 直到看台上也轰然作响,无数灵波乱飞,近乎是无差别地攻击所有人。 一群人始料未及,惊慌地四下躲避。 一时间无人注意,有一道身影趁机掠到了善恶台上。 妙手长老塞来个仙盘,压低声音: 「快走!照上面的方向,回你的魔界去!」 「你呢?」 「我再找机会。」妙手推了他一把, 「九峰到处都是之前玉珩仙君布下的阵法,谁都解不开,眼下是唯一的时机,少废话!」 郁明烛道: 「我不走,你走吧。」 妙手诧异: 「你发什么疯?」 郁明烛忽然说: 「阵法就要成了。」, 他在掌心一划,毅然拍在地面上。 霎时间,一张金网自他脚下铺开。 陡然一阵狂风捲地,地裂山摇。像是整个人间都因此震盪起来,连同南浔,北赐,等其余九个阵眼,一起震动起来。 霎时间,一张金网自他脚下铺开。 陡然一阵狂风捲地,地裂山摇。像是整个人间都因此震盪起来,连同南浔,北赐,等其余九个阵眼,一起震动起来。 ———————— —— 第66章 重回巅峰,霸气护夫 世界仿佛有一瞬间的沉寂无声。 随云山巅万众瞩目,却是纷纷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 天地忽而变色,狂风大作,吹得周围旌旗猎猎作响。 铺天盖地的剑雨骤停在离郁明烛的咫尺之距,嗡鸣震颤着,却竭力也动弹不得。 第158页 郁明烛毫髮未损。 一道淡青光华将他笼罩起来,如屏障一般将他牢牢护住,挡下了漫天汹涌的剑气。 一片死寂中,捲地风起。 随云山巅十二里桃花簌簌如雨,纷飞错落。 远处,一道身影踏着缥缈云雾缓步而来,如同天宫谪仙般青衣不染尘。 仙人每一步都如同踏在了那些剑刃之上。 万千金色长剑无声地碎裂成齑粉,消散于浸满花香的风中。 萧长清握剑的手勐地一紧,脸色骤变, 「温师兄……」 温珩的目光自众人间一扫而过,看到许多各不相同的眼神。 愤怒,憎恶,震惊,畏惧……有不少昔日熟悉的脸,比如陆仁嘉等人,都在看他。 最终,温珩的目光一落,与那双染血长眸相对。 那一瞬间的万籁俱寂,天地失色。 「是那魔头先前的徒弟!可他不应该死在南海吗?」 「咱们都被骗了,这师徒俩原来是一丘之貉! 「他定然是来救这魔头的!」 有人喊道: 「杀了他!」 于是一群弟子举着剑沖了上来。 温珩抬了抬手。 霎时,那群人被无声的气浪掀翻在地,惊恐地发现自己动弹不得,也发不出什么声音。 周围总算安静下来。 他们听见一道清冽的声音,明明温和轻缓,却随着风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 「我先前神识被封,为免去些不必要的麻烦,曾施下仙法,篡改了诸位的一部分记忆,实在抱歉。」 「如今正是时机,该让诸位想起来了。」 话音落下,温珩信手一握,玉尘长剑化形, 他手一横,将薄如蝉翼的剑刃在掌心划过。 殷红血珠滚滚而落,在他脚下没入泥土。 旋即光华流转,自他脚下铺陈旋开,顷刻间蔓延向四面八方。 光华所过之处,人们的脑海中轰然一声,如同钟磬阵阵迴响。 许多前尘旧事的记忆豁然明晰。 他们勐然想起来,百年之前随云山上的仙君名号玉珩,而非明烛。 青衣仙人仗剑策马,穿云过海,曾以玉尘长剑斩尽天下邪魔,也曾落下九道禁制封禁魔渊不见天日。 七年前玉珩仙君以身合道,是那魔头千忌自魔渊血海中爬出,为仙君收尸骨,塑金身,将已死之人从无尽地狱拉回人间。 …… 待那些真实的回忆慢慢消化,取代了虚幻的假象。 众人早已一片呆滞。 剑宗之人尤甚。贪狼,琉璃仙等人慢慢回过神来,顿时如被一桶冰水兜头浇下,从头凉到脚。 而温珩看了他们一眼,想起来什么, 「对了,还有些事,正好趁今日人齐告知诸位。」 他手指拢了拢。 就似是什么不容置喙的召唤。 贪狼腰间的干坤袋剧烈抖动起来,几息之后,砰得炸裂开来,里面一道白光闪过。 温珩手中化出一面银纹宝镜。 宝镜震颤着,在仙人的驱使下不得不乖顺地露出缕缕光影,在随云山上方辽阔的天空中投射出一幅幅清晰的画面。 生动真实,惟妙惟肖。 那是剑宗九峰的一些平平无奇的日常。长老们授艺育人,弟子们练剑习武。 可是画面陡然一转。 那是几个璇玑峰的大弟子在围殴一个瘦小年幼的小弟子,拳打脚踢,口中还骂着「狗杂种」 「死废物」一类。 日復一日,那个小弟子不堪欺凌,举身跳了枯井。 若是只到这里,大概仅仅算得上「骇人听闻」。 再然后。 死了人,事情闹得太大,那几个大弟子要按门规受罚。 本该二十惩戒鞭打碎筋骨,打断经脉,罚他们戕害同门,草菅人命。 可画面一分为二。 左边是夜深人静,戒律堂几道人影发出窃窃笑声,戒律长老餍足地接过几箱金银灵石。 右边是善恶台审判行刑,二十惩戒鞭看上去狠戾无情,实则只堪堪打破了一层血皮,无足轻重。 善恶台上,逝者坟前。 他们故作羞愧地低下头髮出哭泣声音,可无人看到的地方,脸上哪里带半点眼泪,分明只有轻松得意的笑容。 那些笑容定格,光点一凝一散,画面变了。 红烛帐暖,烛光旖旎。一阵阵令人脸红心跳的喘息不绝于耳。 女子媚眼如丝, 「别闹,下回你家那个凶婆娘又要来找我的麻烦了。」 「她哪里比得上你的一根头髮丝?待我寻个机会彻底把她踹开,我们往后的日日夜夜都长相守。」 男人低声笑道, 「嫂嫂,你也叫我一声好哥哥来听听……」 场景太暗,看不清一男一女的脸。 可是那两人的声音却分外耳熟。 贪狼与琉璃仙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尤其是琉璃仙,近乎当场晕厥。 画面又变,成了一片湛蓝色的海洋。 和之前显露出来的画面相差无几,前半段,是郁明烛堕魔杀戮的惨状。南海圣子与他同归于尽,将他死死钉在了礁石上。 先前人们都说这魔头命大,竟然死里逃生,又捲土重来。 如今才见后半段陡然一转,照在了「郁明烛」逐渐融化的脸上。那张脸在海水中褪掉一层假面,赫然变成了剑宗璇玑长老的模样。 第159页 不停变换的画面还有许多。桩桩件件,都像是把剑宗之人钉在了耻辱柱上。 这是世人不曾得见的剑宗,被覆盖在赫赫声名的名门正派下,阴暗的那一面。 场面一度十分安静。 随云山巅聚集了人间所有宗门,此时此刻,皆抬头注视那些难以描述的画面,看着万生镜将不为人知的龌龊揭露眼前。 而最终,点点光影交织—— 那是以璇玑长老为首,剑宗九峰数十人暗中饲养邪魔,取其魔丹以助修炼的画面。 他们贪婪地吞噬着魔丹,连自己身上早就溢出丝丝缕缕的魔气也浑然不觉。 几经闪动,定格于一张张餍足而扭曲的面容上。 空气如同凝固,一片压抑的寂静。 终于有弟子艰难开口,难以置信地问, 「长老,这些……这些都是真的?」 但其实无需回答。 万生镜乃上古至宝,能将过往之事显露于人前。他们要如何否认,如何辩驳?难不成说这些都是假的,都是万生镜污衊他们? 简直荒唐! 几个长老的脸色变了又变,越变越难看。 饶是如此地步,仍旧有人自不量力,愚昧不堪。 贪狼长老咬牙道: 「就算我宗有诸多龌龊,这最多算是……算是门风不严!是我等宗内事务!轮不到外人插手来管——」 完没说还,就被打断。 「那依你看,我可有资格管一管吗?」温珩淡淡看向他。 剑宗之事轮不到外人插手。 那亲自创立剑宗九峰的玉珩仙君,可否有资格来管一管剑宗之事? 贪狼的脸色一僵, 「你……」 直到这个时候,他对上温珩的目光。 那是一双极沉极冷的眸子,在漫长岁月的无尽杀伐中锻就的寒冽。 仅仅是被看了一眼,他忽然遍体生寒,如坠冰窟。 他才恍然大悟,醍醐灌顶似的终于意识到,眼前的已经不是先前那个软弱可欺的废物弟子。 这是玉珩仙君! 是可凭一己之力开天地,战诸邪的玉珩仙君! 他忽然自心底生出一股彻骨寒意,浑身不由得颤抖起来。 有不少弟子接连回过神。 「仙君!纵然几位长老罪孽深重,可这些年对剑宗劳苦功高,您就给他们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吧!」 「仙君慈悲为怀,何不高抬贵手!」 「阿弥陀佛!」大悲寺的广慈主持忽然双手合十道: 「仙君,此事实乃贵宗内部事宜,我等不宜插手,可大敌当前,这个魔头可是想把魔渊翻到人间来!事关天下苍生,仙君您难道不该先诛杀邪魔?」 于是众人纷纷想起来。 有不少百姓觉得,玉珩仙君良善正义,管得了剑宗之人,却总不会对他们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动手。 于是纷纷指指点点地责怪道: 「大敌当前,仙君不该本末倒置。」 「早有传闻说随云山的玉珩仙君与这魔头有断袖之癖,纠缠不清……」 「别是玉珩仙君为了救这魔头,故意颠倒黑白的吧?」 郁明烛忽然又成了众矢之的,这回还拖上了温珩一起。 无数的唾骂声和指责噼头盖脸砸下来,他恍若未闻,定定看着几步之外的仙人。 随风传来一声轻嘆, 「何为本末倒置,何为颠倒黑白……」 人群忽然就安静下来。 玉珩仙君垂着眼缓缓道, 「诸位说得对,逆天而行,属实罪无可恕。」 「我曾与人约定,无论世人非议此身生死,都愿与之同往,如今……只怕是要毁约了。」 「此事因我而起,自然也该由我亲自结。」 他说一句,郁明烛的心就凉一分,到最后几近于绝望。 跟前仙人衣袂纷飞,如同百年前一样一点温度都没有。他好像将一块石头揣在心口处最炽热的地方,可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都没有将其捂热半分。 郁明烛忽而释然了,甚至有点期待,亲手杀了他,撇清关系,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 从此继续做他高高在上的玉珩仙君。 温珩忽然将长剑一立,直掼地面。 纯澈汹涌的灵力四泄而出。 霎时间,天空雷声滚滚而落,闪电在云层之间穿梭不定,天空变成一片血红之色。 无数剑气纵横交错,忽而变成贯穿天地的九柄剑影,分立九峰之间。 众人甚至尚未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 就见九道剑气从天而降,噼开一道道深渊。 「吾以吾血祭此阵,吾以此身破天门,阵开!」 百年之前的阵法是为了将魔渊镇压于地底,而如今,则是将它带回人间。 天空中血色的云层翻涌成一片,就像一只眼睛,怒目而睁注视着人间。 温珩能感受到强悍的威压从天而降,如同一只无形的手在跟他抗衡着,浑身近乎撕裂。 周围惊叫声怒骂声响成一片,有人在四散而逃,也有不少人想来阻止他,又被兇悍的灵波挡在外围,寸步不得靠近。 仿佛一切都在混乱着。 而玉珩仙君屹立在这些混乱的中心,无坚不摧。 这一次天道要罚就来罚他,千夫所指万人唾骂,亦由他一己承担! …… 万千纷飞剑影之中,那道单薄的青影直起身,朝善恶台正中被捆缚的邪魔走了过去。 第160页 一步,一步,越来越近。 终于近在眼前。 玉尘长剑划出最后一道剑气,锵然斩断了那三重缚魂锁,十二道蚀骨钉。 温珩唇瓣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但他已经承受不住了,刚才那一道剑气是他的极限。 在郁明烛不敢置信的目光中,他脚下一错,跌进了郁明烛沾满血腥味的怀中。 郁明烛惶然低头,看着那浅色的唇渗出一道血线,指尖颤抖得越来越厉害。 他想去帮温珩擦一擦脸上的血,却忘了自己身上手上的血更多,这么一擦,反倒沾了更多污血上去,将那张清隽冷淡的仙人面弄脏得脏污不堪,顿时手足无措。 「为什么……」郁明烛从没这么害怕过,怕得一切理智都不知所踪。 他早就做好了祭阵的准备,所以才将宁渊留在温珩身边,护着温珩回魔界,再不济去南海躲一躲也好! 为什么温珩会在这个时候回来! 郁明烛低吼, 「我明明让宁渊带你走的!这个废物,每次看人都看不住!」 温珩忍俊不禁, 「莫要迁怒他,是我自己要来,他拦不住。」 又轻声安慰着: 「别难过,没有那么疼……」 「我不信!我不信!」郁明烛惶恐地抱紧他, 「温玉生,以后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了!」 这个巨阵是他做的,他怎么可能不清楚其中威力! 经脉俱断,骨肉消碎,如果不是随云山作为玉珩仙君的道场,帮他消解了一部分威压,只怕如今连这一具肉身都被挫骨扬灰了! 温珩想伸手摸一摸他的脸,但是眼下实在连抬一抬指尖都十分费力,一旦用力,就不由自主又连咳出几口掺着肺腑碎片的污血。 郁明烛察觉到他的动作,赶忙握住那只手扣在自己脸上, 「玉生,我再也不闹了,再也不逼你,不跟你发脾气了!我什么都不奢求了!玉生,你……」 他顿了一下,如同悲痛至极,哑着嗓子艰涩道: 「玉生,你别不要我……」 他们近乎没有察觉到,一片阴寒的杀气自身后笼罩过来。 琉璃仙怀抱琵琶,一双美眸里全是阴毒之色, 「魔尊千忌,玉珩仙君,原本大家各吃各的,不好吗?你们为何总要与我们作对,把我们从那高台之下拽下来,与你们有什么好处!」 说到最后,几乎是歇斯底里的怒吼。 可是那两人一个理她的都没有。 温珩是实在太累了,懒得反驳这番荒谬之言。 郁明烛则是压根就没把她放在眼里。 琉璃仙的表情狰狞了一瞬。 她五指一拨,弹出一道梵音。 郁明烛习惯了戒备,以往每次遇到威胁都会下意识在第一时间祭出杀招,后来改成了在第一时间护住温珩。 眼下,即使他也魔丹干涸,浑身伤痕,他依然是下意识侧了侧身,想要将那道梵音尽数挡在自己背上。 可是在那之前,已经有一道身影站在他们身前,挡住了琉璃仙的音浪。 陆仁嘉眼底悲痛万分, 「师尊,刚刚那些……都是真的吗?」 琉璃仙面色一僵,但仍旧维持着表面的威严, 「是真的又如何?魔尊千忌罪孽深重,万死不惜!玉珩仙君助纣为虐,与魔为伍,我剑宗九峰自当将其一起诛杀!」 她逼问: 「为师要诛杀邪魔,陆仁嘉,难不成你也与他们沆瀣一气,要拦为师?」 捲地的风云之间,缥缈峰的弟子仿佛自动分成了两派。 一路跟在琉璃仙身后喊着诛杀邪魔,另一路如陆仁意陆仁冰则毅然站在陆仁嘉身侧,将善恶台严严实实护了起来。 陆仁嘉闭了闭眼睛, 「师尊,您素日教导我们恪守本心,除魔卫道,但弟子觉得,本心不该是为了一己私慾去祸乱生灵,我们要守卫的也绝不是这样害人利己的道!」 琉璃仙嗤笑, 「他是魔,魔算什么生灵!」 「那南海鲛人呢?南浔城里的无辜百姓呢?还有温师兄……」陆仁嘉顿了顿,改口, 「还有玉珩仙君呢?他们难道不算众生吗?」 琉璃仙没耐心了, 「滚开!让本尊杀了他们,之后再收拾你们这些逆徒!」 陆仁嘉的拳头紧了紧, 「师尊,恕弟子难以从命。」 这个时候,数不清的魔兽已经从地裂中爬了出来。 他们像是带着十分明确的仇恨,朝着这边源源不断地扑过来,活的踩着死的,从层叠尸体上踏过来也在所不惜。 琉璃仙咬牙,也顾不得许多,几道琵琶音打过去,都被陆仁嘉咬牙硬受了。最后一道过于勐烈,若是打在身上,多半要打碎五脏六腑。 陆仁嘉不得不祭出琵琶,回了一道音波。 两道音浪撞在一起,掀起一阵罡风,将周遭草木吹得低伏。 「陆仁嘉!你的琵琶是本尊教的,如今你竟敢反过来对付本尊?」琉璃仙气得柳眉倒竖。 琉璃仙身后的缥缈峰弟子们也忿忿不平: 「陆师兄,你要欺师灭祖吗?」 「我们缥缈峰没有你这样助纣为虐的弟子!」 也有些弟子劝道: 「师兄,回头是岸!」 陆仁意和陆仁冰拧着眉,纷纷担忧地看向他。 陆仁嘉支撑不住似的,身形晃了晃。 他深吸一口气, 「师尊说得对,弟子的本领是您教的,不该用这些本领来对付您。」 琉璃仙眸子里闪过几分得意, 「既知悔过,还不让——」 第161页 忽然,迎着众人诧异的目光,陆仁嘉将琵琶一立,半跪下去,将右手按在琵琶边的地上,左手一翻化出一截短匕。 他沉声道: 「您教授的招式,今日弟子悉数还给您!」 音落,短匕裹着寒风依次刺下,毫不犹豫地挑断了五指的筋脉。 筋脉并非只有一段,所以他一刀一刀扎入手中,直到整只右手都变得血肉模煳。 琉璃仙错愕喃喃, 「你疯了,你怎么敢……」 这个弟子是她门下最有天赋的一个,更是她真心爱惜过的,爱他天赋异禀,惜他勤勉刻苦。 唯独遗憾他秉性方正,方正太过竟成了执拗。 陆仁嘉身后的弟子们也心有所感,一排接着一排跪了下去,自毁五指筋脉。 那场面过于震慑人心,以至于刚才喊打喊杀的缥缈峰弟子都安静下来,好像那匕首也扎在了他们的手上似的,不寒而慄。 陆仁嘉跪正,用血肉模煳的手撑着地,朝她磕了一个头。 「多谢师尊教诲之恩,今弟子自请逐退师门,从此师徒之情恩断义绝!」 琉璃仙忽而自心底生出一阵茫然,原本要将这些逆徒好好收拾一顿的念头全都熄灭,转而成了难过和惶恐,甚至……隐约的几分后悔。 为何会这样? 是不是她真的做错了什么?她也只是为了提升修为,杀了些死不足惜的邪魔而已。 她从没害过人的! 怎么可能有错? ……她错了吗? 直到贪狼长老踏着灵云落在她身边, 「你在犹豫什么?为何还不动手!」 琉璃仙转头看他,喃喃道: 「我没做错,我一定没做错,我早日飞升成仙,才能更好的庇佑苍生百姓,我怎么可能会错……」 贪狼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眼,转身拔剑而出,对陆仁嘉喝道: 「滚开!一群蠢货,自毁经脉还想拦住我们?」 乐修废了手,连弦都拨不动,相当于彻彻底底将前半生的努力修炼付之一炬,这种痛苦远非常人所能忍受。 在贪狼眼里,这么几个约等于废人的弟子简直不值一提。 他拎着剑,正不耐烦道: 「再不让开,我替你们师尊清理门户!」 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口哨,挑衅似的,轻佻地拐了好几个弯。 「老东西,忘了还有我们了?」 贪狼一滞,错愕地回过身。 眼前是浩荡成群的北昭战马,和弟子手中闪着寒光的长刀。 压迫感十足。 贪狼忽然双腿一软, 「你…你们也要反?!」 「反什么反,」崇炀肩抗长刀,不屑道, 「老子就没和你们这群道貌岸然的禽兽站一边儿过。」 下一秒,长刀裹着罡风席捲而来。 近乎霎时,这里便成了另一片硝烟战场。兵戈刀剑交响声震耳欲聋。 陆仁嘉身侧有一道飒沓马蹄声疾速掠过。 他抬头,恰好看见崇炀超这边露出一个狂肆笑容。 「大恩不言谢,往后别再不自量力跟我们北昭抢东西就行!」 ———————— 第67章 凑合过吧,也不能离 祸止一百二十七年。 玉珩仙君以自身仙力为祭,亲手破九峰结界,剑斩九峰峰主。魔尊千忌位临帝君,奉玉珩仙君于后位,成一代旷古奇闻。 午后阳光正暖。 青衣仙人坐在窗前晒太阳,随意支着下颌,满面慵懒倦意。 珠帘一阵作响。 玄色身影缓步走了过来。 郁明烛落坐在侧,信手一揽,将他揽入怀中,埋入染着花香的肩窝深深吸了几口气。 温珩似是被吓了一跳,微微一颤。 郁明烛笑问: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没什么,」温珩摇头, 「今日议事结束得好早。」 郁明烛嗯了一声, 「那些魔首烦得很,天天不是劝我打这个宗门报仇,就是撺掇着杀那个道僧雪恨。」 「他们在地底下关太久没见过活人,都憋疯了似的争强好战。」 「我稍微发了发脾气,把他们煳弄过去了。」 魔尊千忌将魔渊翻过来只是个开头,如今也有如今的难处。世人心中的成见始终是一座难以逾越的大山。 千百年来,被视如洪水勐兽的邪魔突然说:我们改邪归正了,我们想与你们和平共处。 这话谁能轻易信?谁敢轻易信? 郁明烛管得了他手下的人魔不去侵扰百姓,却管不了百姓对无禁城始终避如蛇蝎。 江南一带甚至建起一座新城,名为临丹阙,声称与魔尊千忌势不两立,许多宗门与百姓都举家举户搬了过去。 郁明烛自他身后搂着他,将下巴搁在他肩窝里。 「不说这些了,一大早上听他们叽叽喳喳吵得我头疼,玉生陪我再睡一会。」 魔尊千忌如今凡事亲力亲为得很,尤其是与温珩有关之事,从不假手于人,似乎很是自得其乐。 待他理好软枕与床褥,却见温珩仍然坐在原处。 「玉生?」他轻唤了一声。 温珩眼底一闪而过的迟疑,缓缓起身,朝着这边走过来。 郁明烛总觉得他这副模样有些奇怪。 就像是眼盲之人,走路时总会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茫然,于是不由自主将脚步放到了最轻缓。 第162页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温珩已经到了他身前,还朝他伸出了手。 这么主动的时候可不多见。 郁明烛受宠若惊,赶紧去接,连带着将之前的不寻常也暂时抛之脑后。 他将温珩拥入怀中,两人缩进锦被。 温珩这幅模样看起来极为乖顺,半张脸被锦被盖着,只露出清隽如玉的眉眼,微微耷垂,如同一只慵懒睏倦的狸奴。 郁明烛在他额角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快到新年了,我给宁渊他们放了休沐假,我也可以趁这段时日多陪陪你。」 温珩懒懒应了一声, 「要怎么陪?」 郁明烛想了想, 「南浔城有灯市,要不要去看?」 …… 两人如今身份不同,再到南浔就需得易容乔装了。 郁明烛让宁渊给他改了一张不那么引人注意的脸。温珩不喜欢假面煳在脸上的憋闷,干脆又戴了副银丝面具,遮住半张脸就算煳弄过去。 这一日正值新岁,下午的时候街道上还没什么人。 到了傍晚,家家户户点起灯笼,喧闹的灯市绵延整条南浔街道,暖黄色调铺满了人流如织的街头。 南浔城中横亘着一道窄河,再晚些到了子时钟响,南浔百姓会沿着河畔齐齐将莲花灯推入河水。 那个时候,明亮炽热的灯线绵延在河面上,遥遥无尽地延伸向夜色天边。 温珩在街市上逛得累了,懒懒地坐在河边的长椅上休息。 他们这个地方没有灯火,拢在树后一片阴影里。 郁明烛趁机亲了亲他的唇角,低声问: 「长椅冷不冷,坐我腿上?」 温珩微诧,摇头: 「大庭广众,像什么话?」 郁明烛: 「我怕你冷着。」 温珩: 「我又不是瓷娃娃。」 郁明烛: 「你在我眼里跟瓷娃娃差不了多少。」 现在的温珩废去一身灵力,不说跟以前玉珩仙君的仙骨比,就算跟个肉体凡胎的百姓比,也显得格外体弱畏寒。 赶上这样天气凉的日子,经常手脚都是冰的,要时刻抱着暖炉或让郁明烛揣进怀里,才能稍微暖上几分。 但是眼下,温珩坚决拒绝坐他腿上。 郁明烛只好将温珩的手合握在自己掌心里,用灵力帮他暖一暖。 温珩被人捉住双手,便百无聊赖晃荡着腿,恰看到自己的锦靴尖上沾了些河边的污泥。 他本来想俯下身去擦一擦。 但他一动,狐裘就松了,好容易捂出来的几分暖和气被寒风一吹,登时散了个干净。 「阿嚏——」 郁明烛眼疾手快地把他按回长椅上,道: 「我来吧。」 虽是暗夜,但不远处的街道上还有不少行人。 郁明烛不便用灵力,就真的俯身蹲在他身前,拿软帕沾了些河水一点一点仔细擦弄。 让一个矜贵非凡的帝君,蹲在他身前亲手擦靴上泥灰…… 显得他多恃宠而骄啊。 温珩耳垂有点发红,微缩了缩腿: 「你怎么不把我供起来?」 郁明烛抬眸瞅他一眼: 「有什么好羞的,如今我们成婚了,我是你名正言顺的夫君,你有什么事不能随意使唤我?」 温珩很没良心冒出个念头,成婚了,但洞房夜还没成礼呢。 而后又觉得自己实在太缺德,专挑人短处,便心虚地拧过头去,假装是在看街上热闹的花灯。 看了一阵,温珩拽了拽他的衣袖,理直气壮开始使唤人: 「我想吃那个。」 他朝街边卖山楂雪球的摊位抬了抬下巴。 魔尊千忌果然被使唤得很高兴,欢欢喜喜地讨了个吻,又帮他掖了掖狐裘,去帮他排队买雪球。 摊贩前大多是些十来岁孩子,举着银钱吵嚷要买雪球。 他们举起手来才堪堪能及郁明烛腰际,便显得郁明烛站在其中格外惹眼。 温珩望着那一幕,唇角不禁弯了弯。 …… 卖山楂雪球的换成了个小姑娘,年岁不大,和之前那老人于眉眼间有几分相似,多半是老人的孙女。 她依次给小朋友包好黄纸包,忽而感觉身前站定一人,拢下一团阴影。 她一抬头,是位五官端正的公子。 「要一袋山楂雪球,多谢。」 姑娘心神一恍。 这人站在她跟前,恰遮住了头顶上一片灯光,身姿挺拔修长得过分,声音也是极低沉好听的,如同春日浸了花香的酒酿。 甚至让她恍惚间觉得,这样的气度,与这张平平无奇的脸实在不够相配。 「姑娘?」 「啊?哦,客官稍等!」 她回过神,匆忙将一个纸包递过去,又不禁想跟这人多说两句话。 便微红着脸,旁敲侧击: 「公子是给家里孩子买的吗?」 那公子一怔,坦诚摇头, 「我是为道侣买的。」 姑娘本来见他摇头,心中还生出几分欣喜,下一秒就听他说是给道侣买的,顿时又觉得失落。 但她也没失落多久,大大方方地笑了,由衷道: 「您的道侣真是有幸,祝你们幸福圆满,白首如新。」 郁明烛眼底生笑,颔首, 「借你吉言。」 说着,往宝葫芦钱筒里放了几枚铜钱。 在收回手时,他不动声色将广袖一抖。 啪嗒,一枚银锭暗中落了进去。 声音被街市热闹压在下面,并不惹耳。 第163页 待走出去好远,他才听见身后姑娘喜出望外的惊唿。 郁明烛想起那句幸福圆满,白首如新,眼底不禁又漾出几分笑意。 幸福圆满,白首如新。 真好听的几个字,比他听过所有的阿谀奉承都要让他由衷欢喜。 魔尊千忌揣着山楂雪球美滋滋地穿过人群,回到河边。 却在看见空无一人的长椅时,陡然凝住了笑意。 人呢? 他茫然地往四周看了一圈,甚至还退了几步,左右张望,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方向。 但是肯定没错,那张长椅上甚至安安静静搁着一只熟悉的暖手炉,眼下已经凉透了。 「……玉生?」 郁明烛试探地叫了一声。 无人回应。 河岸边空空荡荡,了无人迹。 「玉生,别跟我开这样的玩笑,快出来。」郁明烛声音的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 「你知道我最怕这个,别这样捉弄我,好不好?」 「玉生……」 暗夜之中,他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河边,身影显得茫然失措,甚至带着几分可怜的意味。 怔愣了半晌,他才勐地想起来,赶紧捏出一只灵蝶, 「去找!快去!」 但是那灵蝶在他指尖盘旋一圈,又落了回来,就好像难以在人世捕捉这一丝气息。 许是郁明烛在那站了太久,找人的意思也太明显,不远处街市上一个卖花环的阿婆慢慢走过来,拍了怕他的肩。 郁明烛回过头。 好在天色已经黑暗一片,阿婆也上了年岁眼神不太好,所以没能看得清楚郁明烛猩红的双目和那眉宇间滔天的阴戾寒煞。 阿婆问道: 「是不是孩子丢了?方才桥上响了钟,人们都往那边去选河灯了,许是孩子天性喜欢热闹也跟着人群上了桥,你往那边找一找。」 郁明烛眸光亮了亮,正要抬步,却忽然又犹豫, 「可我若走了,他回来会不会找不到我……」 「去吧去吧,老婆子我在这帮你看着。」阿婆摆了摆手,拎着一篮花环坐到了长椅上, 「在哪做生意不是做啊。」 「那就多谢您了!」郁明烛也没时间再多犹豫,疾步往青石桥的方向而去。 南浔城的风景其实很好看,红砖黛瓦,水波画船。青石桥上人群熙熙攘攘,各式各样的花灯繁华耀眼,到处都是欢声笑语。 唯有一道身影逆着人群,浑身的血液都在一点点变凉。 有好几次,郁明烛都喜出望外地觉得自己找到了。 可是走上前去,却又失望地发现那只是一点相似的身形或者衣裳颜色。 失望积攒得太多,到后来,他连一点欣喜都不敢生出,只是麻木地走在人群里,一遍又一遍重复地去看身侧经过的每一个人。 他想,怎么会这样…… 怎么离开那么一小会,人就不见了呢? 温珩现在连灵力都没有,能跑到哪儿去? 还是说…… 那一瞬间,郁明烛忽然浑身冷一下了,从心底滋生出一股寒意和恐惧。 他宁愿温珩是主动离开的,也不敢想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桥边某一处忽然哗啦围过去一圈人。 「你们看!水里有东西!」 「那是什么?一件衣服吗?」 「不对,那好像是个人……」 一瞬间的寂静后,有人尖声叫道: 「不好了,有人落水了!」 郁明烛机械地往那边看了一眼,在散开的水波里看到一件白色的狐裘。 不知道已经在水里浸泡了多久,一点声息都没有,静静随着水流飘动。 那一瞬间,如坠冰窟。 桥边围着的一群人还在惊恐喊叫,忽然感觉一股风贴着身侧掠过去。 再然后,扑通一声,水面又散开一片水花。 有人颤抖着手指着水面, 「又…又跳进去一个?!」 但后面跳进去那个显然水性极好,短短几息之间就扯着那白色的狐裘上了岸。 于是一群人又哗啦围到了岸边。 他们这时才发现,后来主动跳水救人的是个英俊公子,湿漉漉的玄衣紧贴在身上,勾勒出饱满流畅的肩背肌肉。 那人身上脸上湿成一片,有人给他递帕子,他也来不及接,只顾得上匆匆将那狐裘一抖,抖出里面的人来。 是个半大少年,呛了水,在地上止不住地咳。 「多谢公子,咳咳…救命之恩,我乃,咳咳咳……乃富商之子,定要厚金以报……」 后面的话郁明烛就都听不进去了。 他失魂落魄地站在人群之间,极其疲惫地抬手揉了揉眉心。 墨黑的发梢上还在淌水,水痕顺着额前流入眉眼,眼睛里顿时一片灼烧感。 旁边一只手递来干帕: 「擦擦。」 「不必。」 「吹了风会着凉的。」 「我说了不……」 郁明烛勐地僵住了。 他慢慢地转过头来,动作甚至带着几分好笑的僵硬。 跟前,温珩正一脸关切地看着他。身后是灯影幢幢,行人交织。 温珩浑然不知郁明烛心中大起大落,极悲极喜,只是在劝说无果后,正要伸手帮他擦一擦脸上的水迹时,陡然被一把拥入怀中。 郁明烛紧紧抱着他,力道大得可怕,像是恨不得将他揉进骨血。 第164页 「你这是怎么了,」温珩轻微地挣了挣, 「嘶,轻点,你勒疼我了。」 但郁明烛仍旧紧紧抱着。 温珩听见他压抑着,轻轻抽泣声。 温珩一怔,总算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明烛,你以为落水之人是我?」 「好了好了,我这不是没事吗?」温珩安抚似的拍了怕他的背。 郁明烛嗓音嘶哑, 「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温珩哭笑不得, 「怎么会?」 郁明烛继续控诉, 「我买完山楂雪球,回去找你就找不见了,只剩一盏手炉。」 「我叫你叫不应,放灵蝶也不管用,有人说你来了桥上,我又在这边找了半天,也找不到,紧接着,就听见有人落水……」 郁明烛抱着他的力道又紧了紧, 「玉生,我那个时候好怕,我甚至宁愿你是不要我了也不想你出事。」 温珩张了张口,惊诧: 「可我在手炉下给你留了字条啊,你没瞧见吗?」 那时候刚巧赶上桥头开灯市,熙攘的人群从西面八方全围过去挑花灯。 他怕去得迟了,就抢不到好看的了。 恰好街边有卖楹联的,他便借来纸笔,写下:我去买河灯,很快就回来。 字条就压在手炉下面。 他还以为很显眼的。 郁明烛哑口, 「我当时还以为……」 他当时还以为温珩连手炉和他,一起都不要了…… 更何况他急着找人,哪有心情去看区区一个手炉底下压了什么。 这么想着,郁明烛眉心微微蹙起,抿起薄唇。他眼底还压几分浅红,湿漉漉地看过来,显得十分委屈。 温珩很难不心软。 他用干帕一点点擦郁明烛脸上的水, 「我错了我错了,不该不亲口跟你说一声就走的,以后绝对不这样了。」 听见以后两个字,郁明烛好受了一些,低声问: 「你以后都不这样了?」 「我保证。」 「都不离开我?」 「不离开你。」 「有什么事都跟我说?」 温珩动作微滞,轻轻嗯了一声。 郁明烛眼底染笑,很不要脸地得寸进尺, 「那你以后都会对我很好吗?」 他想哄着温珩多承诺几个「以后」。 温珩无奈地顺应, 「会的。」 擦了一阵,干帕都成了湿帕,郁明烛还是跟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好在他体质特殊,不必担心因此而受凉。 温珩勐地意识到: 「你不是有灵力吗?自己烘干就好,何必要我一点点擦干。」 郁明烛眼尾一撇,仿佛十分不可置信, 「你刚才还说以后都会对我很好的!」 温珩: 「……」 郁明烛失落: 「到头来,连为我擦一擦水都不愿吗?」 温珩: 「……」 很有一种以后都会被这几句话道德绑架的预感。 温珩脸一木: 「我能收回刚才的话吗。」 郁明烛摇头, 「不行,我已经听见了,记住了。」 温珩只好任命耐心地给他擦水,心想凑合过吧,反正也不能离。 好在郁明烛也没真幼稚到那个地步,知道催动灵力烘烤着身上的衣裳。 大约只过了半柱香的功夫,人就干干爽爽地站在了温珩眼前,只剩乌髮还带着两三分潮意。 温珩暗暗庆幸总算把人哄好了,不敢在之前的话题过多停留,拉着郁明烛到河边,预备子时钟声敲响时,一起放莲花灯。 放灯前要将心愿写在纸条上,纸条折上三折塞入花蕊,花灯顺着河水漂得越远越好。 郁明烛拈着毛笔凑过来, 「玉生,你写了什么?」 温珩捂住, 「不能给你看。」 郁明烛不满: 「为什么不能给我看?你刚刚说了以后……」 温珩及时堵住他的话头, 「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郁明烛抿唇盯了他一会,让步道, 「好吧,那等你写完,我们一起选个好位置放灯。」 温珩含煳着应了一声,把他推走。 这时候的夜色已经极黑,就显得南浔城整个坐落在煌煌明亮的灯火中。 河边街头聚集无数百姓,嬉笑欢乐声交织成一片盛世太平。 「咚——」 远处传来悠扬撞钟声。 那一时刻,桥头岸边的人们一同将莲花灯推入河水。 整条河的灯流在暗夜中破开暖黄色的长线,蜿蜒着看不到尽头。 郁明烛合手闭目,将方才塞进花灯的心愿又暗暗念了一遍。 他是邪魔,本不信神佛庇护,眼下算是生平头一次如此虔诚地拜神祈愿。 他念完,睁开眼睛,却见温珩闭着眼睛,还在许愿的模样。 而跟前温珩的那盏花灯因逆着风向,又被推回了岸边,挤在几段湿树枝中挣扎。 郁明烛想要把花灯救出来。 结果他刚伸出手去,上面的纸条被风一卷,恰落在他手心里。 半开半合,十分诱人。 郁明烛短暂地迟疑了片刻:能看吗? 玉生说,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但这也不是我主动要看的,这是它自己跑过来的,是天意要我看……而且「说」不出来的不灵,我这属于偷看一眼,不作数吧? 只看一眼。 这么想着,他指尖轻轻一拨,将纸条展开。 第165页 ——郁明烛岁岁平安。 几枚小字清隽飘逸,落在宣纸上煞是好看。 但是内容很让人不满意。 郁明烛拧了拧眉,用余光瞄了温珩一眼。 见没被察觉,便胆子更大地将纸条摊在掌心,另一只手指尖凝出一点灵力,凭空划了几笔。在那行小字的旁边又额外加了三个字。 ——郁明烛和温珩一起岁岁平安。 嗯,这样才对。 郁明烛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这样总算顺眼了些。 他及时在温珩睁开双眼之前将那纸条塞了回去。 待温珩凝眸望去,莲花灯正顺着水流飘飘荡荡,缓缓没入灯流。 周遭人群的喧闹声更加热闹,又好像隔了一道无形的屏障似的,明明就在身边,却听不真切。 「嘶——」 郁明烛忽然倒吸了口凉气。 温珩被打断思绪, 「怎么了?」 郁明烛懊恼: 「先前我来桥上找你,怕你回去长椅那边反而错过,便让一位卖花的阿婆在那里帮忙看着。」 温珩一惊, 「那咱们快点回去说一声,再谢谢人家。」 「好。」郁明烛起身,拉起他的手,逆着人群穿行过去。 温珩跟了两步,便甩开他的手, 「你先去,我慢慢走。」 郁明烛盯着他,欲言又止。 温珩笑了笑, 「我不会走丢,你快去,别让人家再等太久。」 郁明烛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走前在他腕上用灵力系了一条红绳,连着自己的手腕,别人看不见。 温珩便顺着河边缓缓漫步。 他的关节处传来一阵阵的酸涩僵硬,只有用这种缓慢的速度,这种看似悠闲的姿态,才能勉强不露出破绽。 他们刚才为了放河灯,专门往上游走,如今回来下游,就显得行人格外稀少。 只有河中的灯流与他同向。 温珩眸光一滞,落在某一点。 恰好看见一只被水打翻的花灯。精緻又华美,底下缀了一段火红色的丝绦。 好像是郁明烛的那一只。 温珩迟疑了片刻,走到河边,顺伸手将那只花灯捞了出来。 这么一看才发现,里面的纸片不是一张,是三张。 那么窄小的花瓣缝隙里,居然贪心地硬塞了三张纸条。 ——愿人间少疾苦,多安宁。 ——愿玉生顺遂康健,喜乐无忧。 ——愿我与玉生幸福圆满,纵白首,亦如新。 后面两张都被水泡湿了,洇出一团难看的墨色,只能勉强辨认字迹。 也就在这个时候,温珩眼睫微微一颤,上面落了一点冰凉。 紧接着是眉际,鼻尖,唇边,都察觉到轻微的点点凉意。 他抬头望了望夜空。 下雪了。 细密的小雪落在南浔灯市,还没到地面就已消融了大半,近乎于无。 但温珩神思一恍,忽而想起许久之前,随云山的大雪纷飞。铺天盖地的银白之中,有人将一捧雪塞进他的衣领,笑着说: 「骗到仙君了!」 温珩唇边不禁露出一抹笑意。 几息之后,那笑意又淡了下去。 按理说,花灯要顺流而下,搁浅在碎石岸边,等里面的灯芯烧到了尽头,就会连同整个花芯一起燃起来,将纸条也烧成灰烬。 愿望要烧掉,才能上达天听,得以实现。 可现在花灯已经灭了。 温珩抿着唇思忖了一阵,从街边放炮仗的孩童手中借来一簇火,重新点燃了花灯,将仅剩那张干洁的纸条塞进最中间的花芯里。 剩下两张湿漉漉的纸条…… 他本来想扔,但又觉得不忍心,迟疑再三,还是一起放进花灯里去,跟先前那张干洁的隔着一层花瓣,不让它沾上水汽。 花灯重新入水,漂荡远去。 他在河边看了一阵,心里生出点的期许。旋即又觉得可笑,自嘲似的摇了摇头,转身走了。 那盏花灯被打湿过一次,再燃起来时就显得费力。 最后搁浅在河岸时,火光明明灭灭,挣扎了数次,但也只烧掉了最里面的那一张纸条。 即使外面那两张已经干了,也无济于事。 花灯静静泡在河水中,水波逐渐宁寂,就如同落棋已成定局,覆辙难改。 可是一片寂静中,忽然岸边鞭炮炸响。 噼里啪啦的烟火四射飞溅,一簇微弱的光亮落在了花灯里。 恰有夜风吹过。 火焰陡然窜高,将整盏花灯连带两张写着痴妄的心愿一起烧成灰烬。 ———————— —— 第68章 do了 子时之后,街上的行人渐渐少下来。 温珩走到之前的长椅边时,郁明烛和那阿婆正在捡散落满地的花环。 温珩也想上前帮忙,被郁明烛推到一边, 「不用你,去旁边歇着,离河远点。」 音落,手中被递来暖炉,显然已经被郁明烛用灵力重新催热了。 温珩看向篮子里的花环,二月冬日,里面居然桃花海棠都有,不禁感慨: 「您种花的手艺真好。」 阿婆嘆了口气, 「再好有什么用,近些年不时兴这个了,生意不好做喽。」 说着,她挑起花担,蹒跚着走远了。 走了一段路,身后忽然响起一声, 「阿婆。」 第166页 转头一看,是个水灵灵的小女孩,扎着两颗圆髻,眼睛水灵得像葡萄。 阿婆惊诧, 「你是谁家的孩子,大晚上的,怎么独自在街上?」 小女孩没答话,摊开手,递过来几枚铜板, 「我想买一个花环!」 「哦,好好。」阿婆给了花环。 结果,再一眨眼的功夫,那小姑娘就不见了。 「怪了……」 她继续往前走。 「阿婆,留步!」 这回叫住她的是个年轻姑娘,娇艷欲滴的模样,同样递来几枚铜板, 「阿婆,劳烦您帮我挑只最漂亮的花环。」 再然后,还有为心仪女子买花的书生,为家中爱美夫人买花的富商。 阿婆没有注意到,那些一闪而过的买花人会在隐入小巷的剎那化作一只火红灵蝶,翩跹着将花环衔去一人手中,而后无声消散。 不到一会,阿婆篮子里的花全没了,变成了满满当当的铜板。 直到最后一人站在眼前,阿婆愧疚道: 「抱歉啊,花已经买完了,要不您明日再来?」 「我不是来买花的,」来人木着脸,竟然露出几分给了打了一百年白工的疲惫感, 「我家主人想聘请您去庭院里栽植几棵桃花树,价钱好商量……」 …… 小巷子里。 温珩揣着手炉,用胳膊肘捅了捅身边人, 「哎,你怎么发现宁渊跟着咱们的?」 郁明烛抱着满怀的花环, 「他的身法都是我教的,怎么可能煳弄过我。」 温珩抿唇笑了笑,毫不留情地幸灾乐祸。 笑了一阵,温珩又正色: 「是大事吗?要不要回去看看?」 郁明烛摇头: 「要是大事,宁渊刚才就说了,多半只是那群地头又憋坏,宁渊被磋磨烦了,就想把我抓回去跟他们打太极。」 说着,郁明烛低声道: 「我好容易放个假,和你单独相处一会,才不想这么早回去。嘘,玉生,我们快趁机悄悄熘吧。」 「好。」温珩先是应了下来,旋即又想到: 「可这大半夜的,咱们去哪?」 …… 外面的雪一直下,甚至有种越下越大的气势。 原先的细雪变成了铺天盖地的碎琼,连带着风也一起唿啸着冷了起来。 南浔甚少有这么冷的冬日。 迎春客栈的掌柜在桌前一边搓手一边拨弄算盘,忽然外面一阵寒风颳进来,连带着送进来两道人影。 掌柜暗道,这大过年的时节是哪个有毛病的来住客栈? 一抬头,愣了。 跟前两个人,左边的端正高大,气势迫人,右边的裹在狐裘里,面具下露出冷白的半张脸。 端正的那个怀里抱着许多花环,竟然还能空出一只手来,往桌上扣了一袋灵石。 「劳驾,一间上房,快些。」 「好嘞,一间——」掌柜说到一半,抬头: 「一间?」 错愕的眼神里明晃晃写着:你们俩大老爷们,要睡一间房? 「怎么,不行吗?」抱花的男人笑了,意味深长道: 「我听说你们家客栈,歷来是一家包容且开放的客栈。」 掌柜头皮发麻, 「行,行……」 掌柜记好帐,把钥匙递出去, 「二楼右手边第一间,您慢请。」 眼见那两人走出一半,都上了半截楼梯,抱花那人居然又回过头来, 「热水和干巾尽快送上来,补酒就不必了。」 掌柜: 「……」 待二楼的房门合上。 掌柜喃喃道: 「奇了怪了,他俩怎么比我还熟悉这套流程……」 过了一会,热水和干巾被送了上来。 笃笃两声敲门,掌柜问: 「就给您放门口行吗。」 里面说, 「放门口做什么?拿进来。」 掌柜犹豫: 「不太妥吧。」 这是他能看的吗? 里面: 「……」 哗啦一声,门开了。 掌柜下意识闭上眼睛,又小心翼翼睁眼,然后庆幸自己看见的人尚且处于衣冠齐全的状态。 开门的是方才那位抱花男人,垂眸睨了过来一眼,带着几分一言难尽的意味。 他身后,那位裹着狐裘的公子坐在桌前,百无聊赖地挑着一顶花环打转。 掌柜盯着那只从狐裘中探出的手,纤弱得比花枝还惹眼,忽然觉得一阵眼熟。 但他还没来得及想起究竟何时见过,跟前,那公子默默接过了他手里的木桶与干巾,而后侧了侧身,挡住他的视线, 「多谢。」 就像是狼崽子看守到嘴的猎物一样,占有欲极强。 掌柜心道,很好,这一幕更眼熟了。 …… 郁明烛关了门,回来将热水舀了些到盆里,剩下的放在床边。 「别玩花了,来泡泡脚。」 温珩慢慢悠悠晃过来,却是直接赖在了床上, 「不要,我好睏了,要睡觉。」 郁明烛把他捞过来, 「别闹脾气,睡前用热水泡一泡对睡眠好,还能缓解体寒。」 温珩被按在床榻上,褪去鞋袜,捉住脚腕压进了热水里。 他舒服得眯了眯眸子,本来挣扎着要跑,这会不挣扎了,往后一仰,懒懒地把自己摊进锦被里。 郁明烛这种伺候人的事来得心应手,手中的纤足也是瘦弱见骨的,他一只手就握得过来,脚趾如花苞一般透着淡粉。 两人私下相处时,温珩显然娇纵了很多,也没觉得不自在,甚至颇为放肆地趁擦干之后,往郁明烛肩上抵了抵。 第167页 「那你怎么办?你先前浑身湿透,得沐浴才行。」 郁明烛不恼他肆无忌惮地踢自己,但是怕他刚洗完就着凉,于是赶紧捉着他的脚腕塞进被子里, 「我掐个净身诀就好,这么晚了,不折腾了。」 「不行,」温珩皱了皱眉, 「河水脏,得洗。」 温珩敷衍地安抚了一句, 「洗完抱着睡。」 郁明烛被他磨得有点躁,但也没脾气,只好用之前留下的热水给他擦了脸和手之后,又管掌柜要了几桶热水,在屏风后匆匆洗了一遍。 等他洗完走出来时,温珩已经蜷进被子里,睡成了暖融融的一团。 郁明烛趁他迷迷煳煳,任人摆弄,低头下去亲了好几口。 而后隔空熄了灯火。 郁明烛钻进被子,把人一搂,一道动作一气呵成。 他餍足阖眼,哄道: 「睡吧。」 冬日夜里寒凉,屋里的炭盆烧得极旺,发出细微的哔啵声。 然后郁明烛绝望地发现,就跟上次一样,温珩一旦热了,睡觉就极不安分,左踢又蹬。 一会嫌这个姿势不得劲一会嫌那个姿势硌着了,滚来滚去,满床找凉快地方。 明明刚才说好抱着睡,但是现在又嫌弃地说: 「你身上太热,别挨着我。」 惨遭嫌弃的魔尊千忌被这句「别挨着我」刺激得够呛,委屈又生气地咬了一会牙,暗搓搓地把自己体温调低了些。 这回凉了,要不要来抱? 果然,这人一点也没有见异思迁的害臊。 郁明烛身边很快贴过来一团暖热。 然后,郁明烛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发现自己犯了个极大的错误。 因为温珩也并不是抱着他就乖乖地不动弹了,而是在他怀里蹭来蹭去。甚至还嫌那一层单薄的里衣太碍事,上手剥开。 许是觉得那两块悍利的肌肉泛着凉意时手感还不错,摸完,直接把脸埋了进去。 这么相拥着的姿势,温珩低头,唿吸时又烫又痒的气息恰扫在郁明烛心口,抬头时,又恰好近乎吻住了他的喉结。 …… 温珩睡着睡着,忽然感觉身边之人撤身而出,半坐起来,靠在枕上。 他迷迷煳煳问: 「怎么了?」 头顶上传来郁明烛的声音: 「你先睡,我冷静冷静。」 温珩被困意侵蚀的大脑并不能想明白,三更半夜有什么值得坐起来冷静冷静的。 他含煳哦了一声,翻过身去睡了。 郁明烛坐起来时将软枕挪开了一点,这会靠在上面,就感觉有什么东西硌在后腰上。 他伸手一摸,摸出一本画本子。 好巧不巧,那上面赫然印着几个大字《霸道师尊的甜宠掌中宝》。 和之前温珩压在枕下那本一模一样。 看来这是一部十分广为流传,脍炙人口的作品。 郁明烛本来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但一想到温珩曾经那么宝贝得藏在枕下,就忽然又兴趣十足。 他瞥了一眼身边安睡的人,正睡得毫无察觉。 他便小心轻慢地从中间翻开了一页,借着清皎的月光仔细看去。 然后勐然眸光一滞。 这上面画的是…… 两个男人…… 这本书大概是延续了这家客栈一贯的风格,被掌柜塞在枕下用作道侣合欢时助兴之用。 魔尊千忌到底不是百年之前那个青涩稚嫩的模样了,他现在不要脸得多。 如果只是几张翻云覆雨的图画,他完全做到能面不改色,镇定自若地把书塞回枕头下面,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是他翻开的那一页,旁边还用空白的圆圈标了画中两人的台词。 一人含笑唤「乖徒」,一人含泪叫「师尊」。 又恰好温珩翻来覆去,睡意朦胧间贴了过来。 郁明烛大脑哄的一声,一瞬间的空白。 他勐然想起,在最初那会儿,温珩并没想起来那些前尘旧事,在温珩眼里,两人该是天经地义的师徒! 那温珩当时将这本书压在枕下是为何…… 郁明烛唿吸一乱,浑身血液都灼烧起来。 有些可能性光是想一想,就足以让他的理智疯狂燃烧。 可旁边的祖宗不满意了。 「你身上怎么不凉了……」 温珩不信邪似的往他身上摸。 手像只猫爪似的,收起了尖锐的指甲,只剩温热绵软的肉垫在他身上探来探去。 郁明烛被他摸得倒吸一口冷气,偏偏一只手被书占着,只能用另一只手勉强按住他胡作非为的爪子。 但这么一掉以轻心,就措不及防被一条腿压了上来。 温珩闭着眼,屈腿往上顶了顶。 「这是什么,手炉吗……」温珩迷迷煳煳地嫌弃着, 「好烫,拿出去。」 「温珩!」郁明烛忍无可忍。 温珩被他突如其来的低吼吓得半醒,茫然睁开眼, 「怎么了?」 顿了顿,犹豫道: 「是你冷吗?你冷的话,不拿出去也行——唔!」 话音未落,就见郁明烛一个翻身,将他抵在了床上。 「温玉生,是不是我与你相处时太克制太惯着你了,你还把我当男人吗?」 温珩莫名其妙, 「你在说些什——」 戛然而止。 热腾腾的「手炉」兇悍地抵在了他的腿上。 第168页 郁明烛居高临下的望着他,显然是正在身体力行地告诉他:说得就是这个。 但郁明烛紧接着就发现温珩一副呆滞的模样,跟受惊吓傻了似的。 郁明烛的心又软点。 算了。 玉珩仙君天性疏离冷淡,愿意与他同榻相拥,恐怕已经是十分喜爱后的破格例外。 两人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郁明烛不想为自己这点龌龊的一己私慾让他有半点不自在。 他正打算放轻声音,哄上几句。 就听跟前,温珩怔愣喃喃: 「原来你能行?」 「……什么?」 温珩可能真的是困傻了,什么都敢说, 「我之前一直以为你不行,我也没敢问,怕伤到你的自尊心。」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毕竟…」温珩犹豫了一下,说出自己的论据, 「咱们在一起这么久,你也从来没……」 他越说越小声。 直到一室安静,针落可闻。 郁明烛闭着眼睛长出一口气。 怪不得,怪不得之前总跟他说些什么「做人不要有太重的攀比心」,原来是在照顾他的自信心! 该死的! 他都快憋疯了,温珩居然在照顾他的自尊心!他有个屁的自尊心! 跟前,温珩总算渐渐清醒过来,察觉到事情不妙。 郁明烛缓缓睁开眼帘,露出染上猩红的眼眸,其中是毫不掩饰的侵略性。 温珩本能地察觉到危险,正要从他身下钻出去,却被勐地钳住手腕。 「明烛,我们有话好好说,别——」 余下的话被勐然堵了回去。 而且这次郁明烛似乎半点让着他的意思都没有,又凶又狠,逼急了干脆什么罪名都往他头上扣。 「你躲什么?你不是早就想这样吗?」 「我何时……」温珩又惊又委屈,百口莫辩。 「每次都花言巧语的哄我,」郁明烛像是要算总帐似的,恶狠狠道, 「不就是仗着我喜欢你!」 「明烛,别……」 「嫌我脏,还嫌我热?」 「我错了,明烛,」温珩压着一丝泣音,口不择言, 「我知错了,我真的知错了,嗯唔……」 恰有夜风穿堂而过,摇动满案花环。 隐秘幽暗的夜色中,一株饱满的虞美人垂了下去,恰抵在桃花上簌簌晃动。 桃花不堪重负,花叶齐颤想要逃离。 却又被夜风毫不留情地吹回了虞美人的坚硬花枝下,只能崩溃似的一口一口吐出花露。 两只花的新叶交缠在一起,如同人紧紧相扣的十指。 一室暗香浮动。 …… 一夜过去。 郁明烛之前的早晨总过得太惊险,久而久之,天一亮就自然醒了,还养成了趁这个时间松松筋骨的习惯。 等他神清气爽地从后院回来,床上的人还卷着被子昏睡。 他越看越欢喜,干脆连被子带人一起搂进怀里,轻声问, 「给你煮了粥,要不要起来喝点?」 温珩现在看他一眼都烦, 「不喝……」 郁明烛能屈能伸: 「还难受吗,我给你揉揉?」 温珩没应声,郁明烛就当他默认了,伸手覆在他的后腰上,掌心蕴了一团温热的灵力按揉着。 那段腰窄且匀称,一只大手便能覆住一半,但却绝不羸弱,能很清晰地摸到流畅劲瘦的肌肉线条。 揉着揉着就不大对劲了。 郁明烛是个失恋了将近百年的魔头,按照魔族年纪来算,应该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 一大早上,刚锻鍊完。 他脑海中全是昨夜温珩隐忍的呜咽,和滚烫交缠的吻。 他像个不知餍足初次开荤的狼崽子。 身下之人崩溃的地要逃走时,又被他掐着这段窄腰轻而易举地捉回身下。 郁明烛很可耻地滚了一下喉结…… …… 温珩这回是真的不搭理他了,恹恹懒懒垂着眸子,捧着粥碗小口喝。 郁明烛自认理亏,只能眼巴巴坐在旁边,时不时夹些小菜过去。 这么长时间,他早就知道自己用什么眼神才能显得自己委曲求全,能让温珩心软。 窗外传来一阵人群喧闹声。 温珩如同无意似的分过去很短暂的一瞥。 郁明烛立刻支棱起来,起身走到窗边,将那木窗推开小小的一隙。 街上人群围了一圈,有人惊叫, 「这不是先前醉春楼的弄弦姑娘吗?怎么成了这幅半人半鬼的模样?」 这个角度温珩看不到,郁明烛本来冷淡而漠然地垂眼看过去。可是当看清听清街上的人时,陡然凛冽起来。 风将那白色的帷帽掀起,露出里面女子腐烂了一半的脸。 「救命,救救我……」 弄弦拼命挣扎着伸出手,像是溺水之人想抓住一片浮萍: 「临丹阙……已经成了人间炼狱!」 …… 仙哭侧殿里,屏风里中药味苦涩得刺鼻,却仍旧遮不住腐肉的腥臭味。 屏风外,妙手脸色凝重道: 「她这是中毒了,内里肺腑完全腐烂枯竭,没得救。」 一刻钟之前,弄弦姑娘趁片刻的清醒道:每当有百姓进了城,临丹阙主都会给他们发一粒药丸,说能驱邪避祟,祛病健体。 于是那些百姓一边高唿临丹阙主是个心怀苍生的大善人,一边欢欢喜喜将药丸吃了下去。 第169页 然后他们就都成了腐烂而未死的活死人,无一倖免。 温珩抿唇, 「自古药毒不分家,能有如此实力将整座城都变成活死人的,世上恐怕也没有几家。」 郁明烛看向妙手, 「你能看到出这是什么流派的毒吗?」 「可以,细究起来,我还熟悉得很。」妙手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咬牙, 「蝶谷,祝家。」 蝶谷,祝家。 祝清安…… 气氛陡然静了片刻,空气形如凝固。 忽然有人来报, 「尊上,外面有位姓陆的公子求见。」 郁明烛和温珩对视一眼。 郁明烛颔首: 「请他进来。」 很快,外面走进来个宽肩阔背的男人。 短短数月不见,陆仁嘉已经完全变了个模样,一身旧布衣,下巴上长出青灰的胡茬,风尘僕僕。 一进来,便开门见山道: 「陆仁冰和陆仁意在临丹阙内失踪了。」 第69章 吵架 话如平地惊雷。 屋里几人神情皆是凝重。 温珩给他递了杯茶水, 「别急,慢慢说。」 陆仁嘉一饮而尽, 「一个月前,临丹阙主放出消息,说魔尊千忌欲屠杀不愿归顺佑宁城的宗门与百姓。」 「各大宗门有能力自保的还算镇定,可百姓们难免人心惶惶。」 温珩抿了抿唇,不动声色地看了郁明烛一眼,见他依旧眉眼冷淡,似乎并没因为这番话而产生什么情绪。 自从结界破开,人间各种流言蜚语就没停过。今日说魔头要屠城杀人,明日又说魔军要烧杀抢掠。 一旦千忌斩杀了哪个人或是哪只魔,他们不问被斩者是正是邪,只说,你看,他果真是个嗜杀成性的魔头,那血必定溅起三尺高。 捕风捉影也好,空穴来风也好。 事关生死,流言蜚语足够动摇人心。 谁也不想拿命去赌:一个「嗜杀成性」的魔头,明天究竟会不会真的杀到自己头上来? 陆仁嘉继续说: 「不少散修收钱护送各方百姓前去临丹阙暂避。陆仁意和陆仁冰上个月进了临丹阙后,就与我彻底断了联繫。」 「我进城找过,也求过其他宗门帮忙。但我们进临丹阙的时候,那里十分正常,他们两人如同人间蒸发一般,一点踪迹都没有。」 「我再笃定地说里面有鬼,也没人信。」 说到这里,陆仁嘉很疲惫地抹了把脸, 「现在仍有五湖四海的百姓前往临丹阙寻求庇护,危在旦夕,我不知道天下还有谁能管这件事,只能试试来找你们。」 他顿了一下, 「但如果你们不愿平白招惹是非,我也能理解,我再进城,总有法子能找到,总有法子拦下一部分百姓。」 …… 事关重大,郁明烛以佑宁城主的身份联络其余宗门。 包括先前那几家跟随剑宗来除魔的大悲寺,无极斋,大大小小都在其列。 信纸写完,墨迹未干。 郁明烛手中握着千忌的印信,未抬头,道: 「玉生,你帮我递一下硃砂泥。」 温珩应了一声。 硃砂泥…… 应当是放在书格第二层里了。 他低下头,手伸到书格前,却倏地止了动作。 是在哪个位置来着? 迟疑的功夫,一只手伸过来,取走锦盒。 温珩茫然地看过去。 见郁明烛握着锦盒,含笑打趣, 「这不是就在你眼前?它看见你了,你都没看见它。」 「噢……」温珩抿了抿唇,似乎也只是开了个无足轻重的玩笑, 「最近眼睛不太好,总是看不着东西。」 魔尊千忌的信使即刻快马出发。 然而,几人干等大半天。 除了大悲寺派僧人装模作样回了一堆阿弥陀佛寺内静修不理俗事之外,其他几家宗门干脆连个回应都没有。 甚至有些势单力薄的小宗门,自以为天下将乱,正打算捲铺盖举家搬到临丹阙里面去。 于他们而言,一边是风口浪尖人人喊打的佑宁城,一边是素有贤名庇护百姓的临丹阙。 傻子都知道如何该选哪一边。 最后一位信使灰头土脸地回来后,郁明烛揉了揉眉心, 「这些人是指望不上了,我亲自去探一探吧。」 温珩点头, 「我随你一起。」 临丹阙附近有个名为杭镇的边陲小镇,他们在那随便找了家客栈落脚。 灵鹿仙车早上启程,傍晚才到杭镇。 温珩原本揣着暖炉,窝在郁明烛怀里昏昏沉沉睡了一路。 可是眼下才刚清醒一会,居然又困了,缩在被子里半睡半醒地犯懒。 郁明烛帮他掖好狐裘,柔声问: 「晚上想吃什么?」 温珩揣着暖炉,垂眸思忖片刻, 「想喝你煮的粥,还要桃花酥……」 说完,又顿了顿, 「算了,这个时节没有桃花。」 昔日随云山的桃花经年盛放,即便冬日落了厚雪也依旧一茬一茬冒出新苞来,雪化后十里舖红。 如今随云山不再,人间找不到这个时节盛开的桃花了。 谁知,郁明烛道: 「有的,你想吃就有。」 说完迎着他微诧的目光,在他唇边落下一吻,起身出门了。 …… 温珩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有人轻手轻脚地卧在他身侧,隔着被子将他拥入怀中。 第170页 他费力地睁眼, 「你回来了……」 郁明烛嗯了一声, 「晚饭做好了,但你若是还困,再睡一会也好。」 温珩摇头, 「不睡了。」 桌上一粥三菜,加一碟色泽诱人的桃花酥。 温珩拈着糕点咬了一口,惊奇道: 「真的是桃花,你哪弄来的?」 郁明烛笑道: 「先前趁花期收了些干花,要用的时候用温水泡开,掺上凝练的花露,味道色泽便可有七八分相似,可惜口感没有鲜花好。」 他轻声: 「等以后回去佑宁,我叫人在庭院里多栽些桃花树,今年开花的时候补给你,好不好?」 温珩没应声,端起粥碗小口抿着。 桃花酥做得多,按照郁明烛对他的解,再喜欢的吃食也就吃那么一两口,剩下的就由郁明烛捡着吃。 所以郁明烛此时也同样十分随意,十分自然地捡起一块花糕咬了一口。 然后动作忽然滞住了。 他无声地抬眼,看向温珩, 「玉生,这桃花酥的味道如何?」 温珩只当他是随口一问, 「很好吃,很甜。」 郁明烛依旧那么静静看着他。 如果不与他相熟,大抵看不出那双漆黑如墨般的眸子里压抑的惊涛骇浪。 温珩一怔,逐渐意识到什么,放下了手里的半块桃花酥。 一阵近乎凝固的死寂。 甚至连温度都逐渐凉了下来。 郁明烛深吸一口气,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杭镇所处的位置是江南一带,饮食习惯与剑宗所在的北方颇有不同。 就例如厨房用的细细密密如棉雪一样的棉糖,而不是北方粗糙大粒的砂糖。 郁明烛不知这一点,所以在罐子里找砂糖时,实际上找到的是粗盐。 这份桃花糕咸涩难以入口。 而素来最挑剔的人吃得有滋有味,还说好吃,很甜。 郁明烛觉得自己离失控不远了,而眼前,温珩居然还迟疑着含煳,企图抵赖。 「你在说什么,什么从什么时候开始……」 「我问你的身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状况的!」 郁明烛的大脑前所未有的清醒,连带着先前几次不寻常也尽数在此刻翻了出来。 「前几日我让你帮我拿印信,就在你眼前的盒子你都看不清。」 「上次在南浔城,你说花环很香,可你不知那是催熟的不合时节的花,颜色好看,却根本没有任何香味。」 「这盘桃花酥,咸得连我都吃不下去,你说是甜的,很好吃……」 「你越来越畏寒,嗜睡,我起先以为你是肉身损耗太大才精神不佳,可现在你的破绽太多了,是不是……」 郁明烛滞一下了,声音微不可查地颤抖, 「是不是已经严重到,你连装都装不下去的程度了?」 温珩皱了皱眉。 那几分迟疑和躲闪就如同导火线,郁明烛瞳孔蓦然一红,一时气急,却又找不到发泄的途径,只能扣着他的后颈,气急败坏地啃咬上去。 直到纠缠的唇齿间瀰漫出血腥味。 他哑声威胁, 「温玉生,你说不说!」 温珩呵出一口气,如轻嘆般, 「是天道。」 郁明烛一怔,顷刻间,一股寒意从心底滋生, 「……为什么?」 温珩轻轻道: 「明烛,你想想,要将魔渊封印是的天道,你把魔渊翻到人间是逆天而行。」 「那地底下如今缺了个大窟窿,不是将剑宗九峰压下去就能填得上的。」 「是,我违逆天道,若有报应我照单全收!」郁明烛咬牙, 「这与你有何干?我不用你替我!」 「不是替你,本就是我破开最后一道结界的。」温珩纠正他, 「而且,我生而为补天之玉,偶得机缘化作人形,细究起来,也算是逆天而行。」 以往玉珩仙君度天劫时便是又冷又僵,五感弱化。 除非不停运转浑身灵力,泡在灵气充裕的灵池中疏通经脉,否则随时会化回一块没有神识的冷玉。 如今也是这样。 天道降罚,要捉回那块化作人形的顽玉。 所以温珩的感知越来越迟钝,从只能看到模煳的画面,到后来视线只剩一片黑暗,嗅觉与味觉接连丧失。 有时候夜里,他埋首于郁明烛衣襟中,想要努力再闻一闻郁明烛身上深邃浓郁的沉香味,却发现自己已经嗅不到任何气味。 他不难过,只是觉得遗憾。 遗憾再也看不到那人精心折来的桃花枝,也尝不出桃花糕与山楂雪球的清甜。 他承诺的,希冀的那些「以后」,终究沦为痴心妄想。 触到郁明烛惊怒交加的目光,温珩轻声安慰, 「无妨,是我做错在先,种下这一段罪因,自然也该由我承担恶果。」 他这一路上都在修正他的罪过。 双生藤,桃源村,南浔城,蓬莱宫……那些因他而起的罪过被一桩桩纠正过来,如今,就只剩下这最后一件。 无论是否出自本心。 也或许一百个一千个邪魔里只有一个无辜。 那都是他百年前的罪过,难辞其咎。 即使到了这种时候,玉珩仙君脸上的神情仍然是冷淡漠然,好像要死的人不是他。 他甚至要反过来,安抚似的笑一笑,对人说:无妨。 他眼见着郁明烛一拳砸过来,眼也未眨。 第171页 「砰——」 掀起的风扰得乌髮微晃。 郁明烛的拳贴着他的侧脸砸进墙壁,砸出一个触目惊心的裂坑,却未伤及他分毫。 郁明烛胸膛剧烈起伏,艰涩地哑声: 「温玉生,你凭什么这么看得开?你觉得你该死,你就坦坦荡荡赴死,那我呢?我在你眼里算什么,你跟我承诺的那些以后算什么!」 郁明烛闭了闭眼睛,强行压抑着汹涌情绪: 「你跟我回去找妙手,他一定有办法!」 他说着,要来拉温珩的手。 但却没拉动。 温珩朝他摇头, 「我们还有正事要做。」 温珩说完便觉得后悔,可此时要改口已经来不及了。 郁明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正事,什么叫正事?!」 郁明烛阖了阖眼,薄唇勾起一抹讽刺的弧度: 「是,在你玉珩仙君眼里只有他人之事叫正事,你不在乎你自己,也不在乎我。以往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魔尊千忌连带着以前的旧帐一起翻了出来,越想越觉得心寒。 郁明烛拂袖而去,出门前,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 「你要先解决正事,好,我去解决给你看。」 第70章 临丹阙主,原来是你 夜色幽邃,残月孤悬。 临丹阙城口有两个守卫,一动不动僵站在原地。 离得近了,才发现那两人已经烂了一半身子,露出半幅苍白的骨架,似人非鬼,死气沉沉地守着大门。 有风,上方悬吊的火灯微微闪了一下。 他们有所察觉,喀吱喀吱地抬起头,想要看清楚风的来源。 但下一秒,两颗头就齐齐脱离了嵴骨,滚落在地上。 一道寒煞至极的杀气掠入临丹阙。 夜晚的临丹阙与白日截然不同,街道上穿行着许多那样的活死人,阴森得如同鬼域。 其实要避开他们也很容易。 这些活死人行动僵硬,五感滞缓。 如果魔尊千忌打算暗中潜伏,成百上千个活死人加在一起,大抵也连他的衣袂都碰不到。 可是他不避,也不躲。 他明目张胆堂而皇之地一路杀进去,近乎是发泄似的掐碎一颗颗头颅,眼底猩红,满身煞气滔天。 所过之处,活死人的身影便应声倒地,在夜色中发出沉闷的「咚」 「咚」声。 青灰的石砖上铺出一道殷红血河。 就这么一路杀到主殿。 殿内中央有一张冰榻,冒着森白寒气。 临丹阙的主人未曾向外人透露姓名容貌。 少数人说见过他。 但那些少数人又分成了两部分。 有人说他是个面容清秀的姑娘,也有人说是个气质冷冽的少年,各执一词,众说纷纭。 直到此时,那位神秘莫测的临丹阙主正坐在冰榻之上,脸覆玄铁面具,怀里蜷着个赤身的人形。 人形用薄毯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垂落的一缕雪色长髮。 乍一看去,像是魔首亦或人间世家训养的奴宠。 被临丹阙主视若珍宝似的抱在怀里,似乎还趁低声耳语时,轻吻了吻那一缕白髮。 听见动静,临丹阙主掀起眼帘。 郁明烛逆着微弱的月光朝他走来,不紧不慢,踏地有声。 临丹阙主面具下传来沉闷的声音, 「佑宁城主深夜来访,不觉得有些失礼吗?」 郁明烛恹恹垂眸,手中翻弄一柄摺扇,姿态闲适风雅得像是在赏玩瑶宫的花,或逗弄仙台的鸟雀,而不曾沾染半分与杀伐与鲜血。 可事实上,扇刃上的血淋漓成线,正滴滴答答流淌不停。 闻言,他恍然大悟似的抬首,温润含笑, 「深夜擅自登门来杀您,真是冒犯了。」 四目相对。 一剎的宁寂后,两道劲气悍然撞在一起。 「轰——」 冰榻被殃及,顷刻间碎裂。 临丹阙主只来得及将怀中之人往外一推,就被兇悍的魔气盪飞,不得不单膝一跪,化出长剑支着地面,堪堪停稳身形。 旋即,摺扇从他面门险而扫过。 噹啷,面具碎成两半落地。 他半跪在地,咳出一口血,冷冷抬头。 郁明烛的目光落在他脸上,顿了顿,轻轻笑了一声, 「原来是你。」 眼前之人眉如银钩,眸似寒星,额心缀着一点鸽血般殷红的硃砂痣。 单看这幅面容,会觉得他仿佛生来少年意气,能醉邀明月下酒,也敢剑指九州苍穹。 可偏偏这样的人如今成了临丹阙主,亲手造出一座鬼城。 郁明烛噙着讽刺的笑容,摺扇一开。 萧长清瞳孔骤缩。 「锵」的一声—— 扇刃与玄铁护臂磕在一起,溅出一道火花似的光。 萧长清唇边沁出血线,额角不受控制地绷出道道青筋,却依旧无法阻止扇刃杀气一点点压下。 千钧一髮之际。 萧长清忽然问: 「你想救他吗?」 于是扇刃凛冽的锋芒陡然而止,停在他咽喉的毫釐之距。 郁明烛盯着他, 「……你能救他?」 萧长清点头: 「我能。」 明明从始至终都未有人清清楚楚说过那个「他」是谁,但此时此刻,两人心照不宣。 郁明烛漆黑如鸦羽的长睫投下一片阴影,就显得眸光愈发晦暗不明,如同在不动声色衡量真假。 第172页 萧长清盯他片刻,忽然攀上了他的手腕。 郁明烛下意识的出招堪堪剎停。 因为身边的景象忽然变了——萧长清将他拉进了一片幻境。 他先是看见了剑宗九峰,然后又在一群弟子里看见了萧长清。 但那人似乎又不是萧长清。 或者说,那是其他世界的另一个「萧长清」。 景色迅速转变,萧长清从年少落魄受人欺凌,到扶摇直上功成名就。 昔日穷苦的少年终于成了九州第一至尊剑仙,战无不胜。 欺负他的下场悽惨,拥戴他的如日中天。 再然后,郁明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翻覆阵法将成的那日,至尊剑仙与魔尊千忌打了一架,几经曲折,终于用天火剑将魔头挫骨扬灰。 就像一段有头有尾,跌宕起伏的故事。 在这个故事的结尾善恶有报,一切都圆满结束。 可是故事里的萧长清并不满意。 如同时间定格在了故事的结局,就像是提线木偶演完了他们的戏。 他身边的人一夜之间变得呆滞死板,如古井无波,再也没有丝毫长进亦或变化。 包括他自己。 他在很久之后的一个清晨,望向窗外日復一日盛开的花,连花瓣的数量,花枝垂落的弧度都毫无变化。 他才突然意识到,他每日都坐在这个位置,朝着这个方向出神,一坐就是一整天。 他大梦初醒似的想要去做些新鲜的事。 可是每每刚起了个头,就有人劝他不该这样。 于是他没由来地觉得方才还极感兴趣的事,突然又变得乏味至极。 就好像他也是提线木偶之一,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控制他,有一双无处不在的眼睛在窥探他。 而他产生的一切自我意识,乃至突发奇想的小小的兴趣,只要不符合幕后之人的预期,就要被悉数剥夺。 他试过很多方法,想要摆脱那种令人生不如死的监视和桎梏。 但都无济于事。 最后,他总是重新坐回原来的位置上,终日麻木出神。 直到有一次,窗外起了风。 一朵花被风托入窗缝,飘落在他掌心里。 不是桃花,只有花瓣颜色与桃花有七八分相似。 莫名其妙的,萧长清陡然想起—— 曾经那日,仙哭殿被罩在熊熊烈火里,四周是抱头鼠窜的魔族和拍掌叫好的修士百姓,只有一道身影义无反顾地扑进了烈火里。 是谁来着? 似乎是个剑宗弟子。 叫什么名字? 不记得了。 如今在何处? 只怕早就随那魔头一起被天火挫骨扬灰了。 萧长清反覆自问,找不到一个对此过多上心的理由,却又毫无理由地无法释怀。 于是他下到魔渊,去看那一方被自己亲手打成废墟的荒芜之地。 他在树下看到了被天道囚锁的仙人。 仙人面容依旧栩栩如生。 好像只要有人俯身去吻一吻,那片冷淡的薄唇就会重新泛起润红的血色,就会生出明澈的几分笑意。 萧长清注视了一阵,如有所感地伸出手去。 果然在仙人通体寒冷的心口处,居然探到一点温度。 ——那是被藏起来的郁明烛的一缕残魂。 那个世界的魔尊千忌死在萧长清手里,没能真的将魔渊翻过来,仙人出现在那里也并非因为要补地裂。 而是在所有人按部就班,循规蹈矩的时候,他偏偏要飞蛾扑火,去救一个罪该万死的魔头。 天道震怒,将不知好歹的仙玉囚禁在此,打作无知无觉的死玉,彻底掐灭他的痴心妄想。 可是纵然如此,死玉依旧在昏沉往復之间,近乎依靠着本能,一次又一次生出一点血肉,又被天道一次又一次毫不留情地剃掉。 剔掉的血肉化为碎玉絮。 这个世界容纳不下,便顺着破碎的时空,飘零到另一个世界里,成了魔渊不知由来的「无因花」。 眼前。 在萧长清抚上他心口的剎那,仙人居然长睫一颤,缓缓睁开了眼。 霜色的睫羽下,那双眼瞳也是白茫茫的,澄澈得空无一物。 有一瞬间,萧长清死寂的心久违地跳动起来,生出几分嫉恨与不甘。 他想让那双平静的眼眸里映出他的影子,为他而泛起波澜。 可是下一刻,他怔愣着低头看去。 面无表情的仙人攥紧剑柄,将早已断裂的玉尘残刃抵在他胸前。 不知是认出了他,想要报仇;还是仅仅出于想要保护那一缕残魂的本能。 好蠢。 只靠一柄断剑,一块死玉,怎么可能杀得了如今天下第一的至尊剑仙? 所以萧长清握住仙人冷如寒冰的手,帮他将玉尘断刃一寸寸压进了自己心脏。 那个时候,他希望就此结束,尘归尘土归土。 但是没有结束。 黑暗中响起尖锐的铃声和死板的电子音, 「检测到主角意外死亡,剧情重置中!」 再一睁眼,他回到了一切的起点。 前世种种,如同做了一场转瞬即逝的大梦,他甚至很快就忘了梦中的大部分情节。 这一世他经歷和梦中一模一样的剧情,又在功成名就后,日復一日的枯坐中想起某个不甚重要的角色,下到魔渊废墟,看见了树下囚锁的仙人。 第173页 第三世,他尝试着去做些不同的事。 转眼又到了第四世,第五世,第十世…… 虽然他始终没有摆脱被人监视的附骨之疽,虽然兜兜转转,仍旧回到起点。 但后来,他总算在无尽的转世中寻得一隙清明,能记得清发生了什么,也能去尝试不同的活法和死法,一点点摸索规则。 他想,这应该是某种类似于天道的程序,凌驾于这个世界的一切之上。 天道要这世上恨他厌他的人都死无葬身之地,爱他敬他依附于他的人方得善终。 他是漩涡的中心,其余人离他越近,就越受天道控制,沦为陪衬。 唯有一人例外。 那人不为他哭,不为他笑,不依附于他而生,更不因他而赴死。 那人身躯被天道囚锁在终年不见天日的深渊,魂灵却始终挣扎着游离于天道之外。 那人与他一样。 在这无尽的转世轮迴中,唯有他们与众不同,所以他们合该最为相配! 萧长清终于在乏味而漫长的新生中找到了目标。 他学医术,研究秘法,甚至将上古邪术禁术试了个遍。 …… 幻景消散。 郁明烛如有所觉,眉心一沉,将摺扇一甩而出。 「锵——」钉进了碎裂的冰榻。 扇面掀起的风掀开榻上之人的斗篷,露出里面的仙人面。 眉如积霜,睫似雾凇,三千白髮垂落床榻,如同铺开的雪色锦缎。 可惜双目空洞失焦,像具没有灵魂的偶人。 郁明烛被这场景噁心得够呛,掌心蕴出一团浓郁的魔气,恨不得当场将眼前四不像的鬼玩意烧成飞灰。 「我劝你别动他。」萧长清阻止,道, 「明烛仙君,还记得你讲过的双生藤吗?」 萧长清抬起手,小指上逐渐显露出一段红线,一直连到那具傀儡的小指上。 郁明烛眼底闪过一抹诧色, 「你把傀儡的生命和你的绑在了一起?」 萧长清笑了笑, 「严格来说,是我把我的生命,和他的绑在了一起。」 那具傀儡明明没有灵魂,却有心跳。 因为那颗跳动的心脏属于萧长清。 萧长清道: 「你杀了他,就相当于杀了我。」 「我死了无所谓,不过是去第一百零一世的轮迴。」 「可你,和他,都只有这一世,你捨得看他落到那个下场吗?」 杀了这具傀儡,温珩就会像之前那些转世里一样,被天道捉去锁于深渊,受无止无尽的囚困之苦。 郁明烛凤眸一眯,流露出危险的气息, 「你在威胁我?」 「我只是陈述事实,」萧长清道, 「我说过,你执意和他在一起,只会害他这一世。」 郁明烛想说荒谬至极,无药可救。 但又说不出来。 他看到有法子能让温珩躲过天道时,一点都不心动吗? 不可能。 要是他能提前得知,要是换他来做,他只会比萧长清更丧心病狂。 几息沉默。 郁明烛舒出一口气,闭了闭眼睛, 「你要什么?」 萧长清露出一个很自信的,很志得意满的笑。像是上位者掌控规则后,对下位者的不屑一顾。 他问: 「魔尊千忌,你知道在我那上百世轮迴里最害怕谁吗?」 郁明烛嘲讽反问, 「你受天道偏爱,竟还会有害怕之人?」 「有,」萧长清坦荡笑了笑: 「我最害怕你。」 永无止境的转世中,他对这个世界已经熟悉至极。 他做一件事之前,能预料到所有人的反应。 倒也无非是那么几种,敬他爱他,恨他杀他,一群木偶的脸谱化的情绪,着实很容易被猜到。 唯有郁明烛。 他猜不透,看不穿。 很多转世里,郁明烛差点就杀了他。 甚至有一次,郁明烛似乎有所察觉,转而利用天道的规则,骗他自己杀了自己。 如果不是有天道,如果不是能重来。 萧长清毫不怀疑自己站在郁明烛的对立面,会一点胜算都没有。 包括他为温珩造肉身一事。 他试过很多次,做过很多不同的傀儡,怨人偶,无一例外都出现的不同的问题。 例如腐化得太快,例如肉身与灵魂无法相容,最后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就像外面那些活死人。 直到有一世,有一个人抢在他前面为温珩重塑肉身,而且史无前例地成功了。 那个人是郁明烛。 他用几十次转世,成百上千年求而不得之事,郁明烛仅用了那一世,短短十年就做到了。 从那个时候,萧长清对郁明烛生出一种无法熄灭的深刻恐惧。 这个人活着,对他而言随时是一种威胁。 这个人死了,难保不会从坟里爬出来,杀他个措手不及。那些转世中,也不是没有诸如此类的事情发生过。 眼前这一世,他倾注最多心血,不允许再有任何意外发生。 所以首要的,便是及时解决这个最大的变数。 萧长清嘆了口气, 「我为他做的这具新躯壳骨肉俱全,唯独还缺一点至纯魔族的心头血,方可千年不腐。」 郁明烛掩在广袖里的拳一点点攥紧,眸光越来越沉冷。 「郁明烛,在这个世界里,你做不到的事情我能做,你救不了的人,我能救。」 第174页 说话间,萧长清递过一只瓷瓶,声音低缓,如同蛊惑。 「吃下这瓶药,做我的活死人。」 「我会帮他脱胎换骨,躲过天道,永远挣脱那个噩梦一样的枷锁。」 第71章 我好爱你 杭镇街道上冷冷清清。 浓云暗淡,连一丁点光都看不见,显得无比落寞。 屋里更是寒意渗人。 温珩缩在碳火边,伸握了一下没有血色的五指。 方才他想出门去追,但是郁明烛的身影霎那间便消失在无边夜色中,了无痕迹。 他没有灵力,连追溯那一抹气息去向何处也做不到。 他只能在门外孤零零站了半晌。 原来之前郁明烛在他身边时,身上纯厚热烈的魔气还算是压制了他的体寒。 如今两个人分开,他才发觉自己身上已经冷得过分。 寒意像是从骨缝里生长出来的,又在每一处血肉疯狂滋生。 到最后他实在站不住了,便只好拖着冻到僵硬的四肢,重新回去屋里火炉边,借着火簇的温度暖暖身子。 困意同时席捲上来,如潮水一般将人吞没。 温珩伏在案上昏昏沉沉地打盹。 直到夜深,碳火都快要烧尽,只剩一点余烬将熄。 冰冷在他体内疯狂肆虐,自眼睫上结出一点细密的冰霜,又顺势蔓延到脸上,发梢。 最后,就连搭在桌案的指尖都覆上了一层白霜。 无边的沉寂中。 吱呀一声。 门忽然开了又合。 温珩其实察觉到了,挣扎着想要睁开眼睛。 但浑身沉重得如同灌了铅,让他连掀一掀眼皮都做不到。 他梦中竭尽全力的动作,最终只是眼睫轻轻一颤,微不可查。 不过旋即,他的手被人握住,一股暖流顺着冰冷的指尖流入体内。 那人扣住他的五指,裹着沉香味的灵力便强劲地灌进来,势不可摧地消融了他血液中的冰晶。 温珩如同梦呓, 「明烛……」 郁明烛微滞了滞,哑声: 「嗯。」 待温珩指尖慢慢回暖,沁出血色,郁明烛将他打横抱起,动作轻缓温柔地放在床上,裹好被子。 月色如水,床上的人半张脸埋进锦被里,眼睫拢下小半片阴影,随着唿吸一颤一颤,看上去乖巧得不像话。 可郁明烛转身时却被拽了一下。 他回过头,看着那只揪在自己衣袖上的手,低声道, 「我不走,我去给你拿些热水擦脸。」 温珩的眼睛没睁开,手也没松。 就这么僵持了一会,郁明烛嘆了口气,妥协地转回身来, 「不去了。」 两人一起窝进锦被里。 温珩身上的温度太低,冷得像冰。 就显得郁明烛身上更加滚烫,搂着他时,像一团火将他紧紧包裹起来,无处可逃。 「明烛……」 「嗯。」 相扣的十指之间,一冰一火两道气息激烈地撞在一起,烈火烧融了寒冰,再将冰水烧至沸腾。 郁明烛今夜格外不同寻常,不似以往攻城略地,反而更像放肆贪婪地索取,恨不得将他的气息尽数锁在自己身上。 温珩的五感因为天罚而无限遥远,又因为源源不断注入的灵力也分外清晰。 他崩溃似的呜咽一声,四处抓挠。 郁明烛随便他抓,等他抓完,便捉着那只手放到唇边细细啄吻。 温柔与暴虐并存。 中间有好几次,温珩怀疑自己是昏过去了。 而在那些昏睡与清醒的临界线上,有人将他抱在怀里,一遍遍吻他耳垂上的小痣,一声声嘶哑低喃, 「玉生,玉生,我好爱你……」 温珩的那只耳朵仅剩下一点微弱的听觉。 恰好够听得清楚低喃中无尽的爱意与不舍。 漫无边际的黑暗里,他睁大双眼,忽而被眼下一片濡湿滚烫的水痕弄得发痒。 他以为自己哭了,伸手去摸自己的眼睛,却只摸到一片干涩枯燥。 那不是他的眼泪。 那是有人竭力压抑着浓烈情绪,却不自知有一滴泪顺眼角滑落,恰好落在在了他的眼睫之下。 弄得像是他们两人在同哭。 一夜过去,床褥狼狈又悽惨,满室残痕。 …… 天还未亮。 楼下街上人声鼎沸。 杭阵原本只是个边陲小镇,一年到头没有多少过路人。 可是眼下,五湖四海的修士护送着百姓同一日进城,将街道上挤得摩肩接踵,人满为患。 楼下几个年轻修士正在询问掌柜, 「去临丹阙的路还要走多久?」 掌柜答: 「脚程快些的话,一个时辰就能到。」 那群修士点了点头,转身欲走。 身前却拦了个人,长得好看,一脸病弱色,裹着件白狐裘。 那人的声音清列却带几分沙哑: 「临丹阙如今已是一座鬼城,还请诸位三思,莫要带百姓进城。」 这话一出,店里所有人齐齐看过来。 临丹阙广纳天下百姓,素有贤名,外人更没见过弄弦那副半死不活的狰狞模样。 这时候突然冒出来个不知名号的人,说:那里已经是一座鬼城,让他们都别去。 无异于是个疯子在说疯话。 第175页 修士懒得与他争辩, 「让开,这批百姓送完,我们还急着去接下一批,没功夫跟你浪费口舌。」 说完,却见对方没让,蹙眉看着他,似乎还要劝。 修士不耐烦了。 他本来没想动真格,只是见对方一副孱弱病色,想着用剑鞘吓一吓大概也就跑了。 但手刚伸出去,就被人用扇柄压住。 跟前,眉眼浓烈的男人垂眸看向他,微微颔首, 「不耽误几位仙长了,慢走。」 话和语气皆是无比客气的,可双目沉冷如冰,不过与之对视一眼,就仍然由衷生出几分彻骨寒意。 修士不由自主打了个颤,待回过神来,又恼羞成怒似的冷哼一声,扬长而去。 待一群修士离开。 郁明烛低声: 「他们不会信你。」 善恶正邪的偏见一旦根深蒂固,他们就只信自己想信的。这一点郁明烛太清楚了。 温珩蹙眉,半晌,轻嘆一声, 「可惜。」 他愿意救人,可救不回一些执意送死的顽固者。 郁明烛抿唇,道: 「至多再有一日,魔军就到了,咳咳咳咳……」 话音未落,忽然抵着唇,一阵剧烈的咳嗽。 温珩一怔,想伸手给他顺一顺气。 郁明烛却不动声色地微微侧过身去,避开他的手, 「无妨。外面风寒,你先回去吧,我还有事与下面人交代。」 温珩心头一紧,可是什么都没来得及说,那道身影已经匆匆远去。 郁明烛似是不愿意被他触碰,不愿意多看他一眼,更不想跟他多说一句话。 温珩无声地垂下眉眼。 纤长睫羽遮掩了光,显得那双乌黑的眸子里暗淡一片。 与此同时,外面的窄巷。 郁明烛实在难忍,靠在墙上急促地喘息了片刻,才终于勉强压下剧烈的痛楚。 他摊开掌心,露出里面一滩血,红得刺目惊心。 第72章 生离死别 杭镇自古头一次这么热闹。 一天一夜之间,就有成千上万的修士与百姓前来问路,又在「一个时辰」的答覆中匆匆而去。 旭日再次东升时,佑宁城的魔军也到了,将临丹阙围得水泄不通。 先前温珩与郁明烛费劲多少口舌,那些修士与百姓皆不听不信,执意要进临丹阙。 但看到黑压压的魔军之后,无需任何人再多言便都主动敬而远之,转头就走。 这一日是个难得的艷阳天。 这一战打得分外荒唐。 因为临丹阙出动的不是城军,也不是活死人,临丹阙主更是连面也没露。 热血沸腾地冲出来要杀魔军的,居然是先前那些护送百姓进城的修士。 战场上刀光剑影交错,激烈的厮杀声不绝于耳。 后方的舆驾上。 温珩抬眼: 「你不去帮忙吗?」 郁明烛给他系裘扣的手顿了一下, 「前面有宁渊和陆仁嘉在,我照顾好你就够了。」 温珩摇头: 「我不上战场,不会出事……」 后面的话完没说还,郁明烛又剧烈咳起来,咳得面色苍白。 温珩心头一紧, 「明烛,你究竟怎么了……」 「我没事。」郁明烛趁背过身去的功夫,及时用手抹掉了唇间的血线。 温珩虽然没看见,但也一点都不信他这句没事。 郁明烛薄唇微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突然眉间一凛, 「小心!」 巨大滚烫的火焰捲地而起。 顷刻间形成一个巨大的火圈,将整座临丹阙和周围的战场都包裹进去。 幸亏郁明烛及时拉了他一把,才没让火燎到他身上。 只不过,一簇火絮落在郁明烛手背上,登时烫出一片溃烂伤口。 温珩盯着他的手背, 「这是……」 好眼熟。 能在一息之间形成火笼,能在邪魔身上烫出致命伤口的…… 温珩想到什么,陡然一震—— 这是萧长清的天火! 与此同时,战场上的两方纷纷停了手。 远处硝烟漫天,火势像天罗地网一样包裹过来。 有人问: 「起山火了?」 有人说: 「杭镇地势低窄,旁边就是南海,哪来的山?起哪门子山火?」 说话间,火焰已经铺天盖地围卷过来。 明明周围空空如也,没有任何易燃物,但火势就是平地而起,越烧越凶,将天空染成橙红一片。 修士们反应过来: 「快,快回城!城外有护城河,火烧不进来!」 他们一窝蜂退回城内,紧锁城门。 天火烧在魔族身上的伤害无异于千刀万剐。 外围来不及跑的魔兽顷刻间被火海吞没,悽厉惨叫声震耳欲聋。 滚滚浓烟中,宁渊浑身狼狈地躲着火焰,人皮面具在高温下融化,逐渐露出里面狰狞可怖的一张脸。 躲无可躲。 宁渊被火逼得一个趔趄,滚到了地上。 他干脆仰在地上看橙红一片的天,一边艰难地唿吸,一边想小时候婶婶吓唬他说玩火尿炕。他这次算是玩了个大的。 隐约之间,嘶鸣声由远及近。 马蹄声踏踏,尘土飞扬。 「北昭军,随我破城!」 一队人马浴火破开灼烫的焰海,从魔群之中疾冲过去,银甲上都还带着未熄的火簇。 第176页 为首之人掠过他身侧时,忽而扬蹄停剎,又转头折返回来,拽着他的衣领将他一把薅到马背上。 崇炀骂骂咧咧, 「宋子羽你个废物!带那么多魔军,让这么点火就逼成这样,丢死人了!」 宁渊挺惊讶他的脸都烧成这个样子了,崇炀还能认得出来他。 再转念一想,又瞭然——就是因为上面的假面已经烧融了,底下的又过于抽象,崇炀才能凭身形认得出他。 北昭打起架来天生的野蛮兇悍,不一会就撞开了城门,策马一拥而入。 待所有能看见的喘气的都进了城。 轰的一声巨响,城门闭合,将熊熊烈火挡在了外面。 众人惊魂未定。 先前送进来的百姓全都聚集在街道上,惴惴不安地望着远处的火光。 崇炀环顾一圈,目光落在一人身上,扬了扬眉梢, 「你怎么在这?」 他上下打量对方的玄甲, 「混成魔军首领了?挺有出息啊。」 陆仁嘉喘着粗气, 「暂时的。」 还没来得及歇一会。 一道悽厉的尖叫响起,如指甲在石头上刮磨,让人嵴背发寒。 元明指着周围, 「这这这这些是什么玩意!」 临丹阙鳞次栉比的屋舍中悄无声息地走出许多道人影,僵硬地朝他们围拢过来。 待稍微靠近一些,才发现这些人影全都腐烂得不成人形。 其中有些人影的肠子脑子掉出来一半,挂在身上,拖在地上,看一眼就让人几欲作呕。 宁渊开口: 「这就是之前送进来的百姓,临丹阙主把他们都做成了活死人。」 陆仁嘉的大脑轰的一声,一片空白。 有一个人影到了跟前,朝崇炀伸出手。 崇炀很干脆地捅去一刀,一脚踹开,可是活死人居然颤颤巍巍又站了起来。 崇炀又把他的头砍掉,结果头和四肢依旧在地上扭动,手脚并用地爬过来。 在场众人出了一身冷汗。 宁渊拦住企图碎尸的崇炀: 「没用的,这样打不死。」 崇炀骂了一声, 「那怎么才能打死?」 宁渊摇头, 「怎么都打不死。」 一群半死不活的人,怎么救都活不了,怎么杀死不了。 说话的功夫,街上的活死人越来越多,黑压压一片朝他们围拢过来。 一时间,各个门派散修的法阵灵印满天飞。 崇炀想起什么,脸色骤变,抓住一个修士, 「最近送进来的百姓呢?安置在哪了?」 那些百姓进城不足一日,应该还没变成无药可救的活死人! 修士自顾不暇,匆匆指了一个方向, 「两条街之外的屋舍!」 崇炀便对陆仁嘉喊, 「你们拖住,我们去救人!」 说完翻身上马,靴跟一磕马腹, 「驾!」 北昭弟子纷纷跟在他后面飞驰而去。 陆仁嘉如今五指经脉俱毁,不同琵琶,改用长剑,还十分生疏。一个破绽,便被两只活死人围攻扑倒在地。 那一瞬间,他本来要出剑的。 但又戛然而止。 陆仁嘉几乎呆愣地盯着眼前两张熟悉的脸,如今已经腐烂得露出一半森白骨头,面容扭曲地朝他龇出尖牙。 一段蛇链将两只活死人脖子一锁,强行拖开。 陆仁嘉急促道: 「别杀他们!」 宁渊瞥了他一眼,想说这些东西本来也杀不了,但终是没说出口,只闷声道: 「他们已经不是你的弟弟妹妹了。」 陆仁嘉捂住通红的眼睛,声音酸涩, 「我知道,我知道……」 就这么一会的功夫,又有几只活死人撞了过来。 宁渊把他们挨个踢开,冷着脸问: 「你还要哀悼多久?」 陆仁嘉喘了口气,强迫自己振作起来。 而后一转头,勐然在那群活死人里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个眉眼清秀的女人。 与其他活死人不同,她腐烂的程度比较低,似乎还保留了几分神识。 在陆仁嘉的目光锁定她的时候,她也僵硬地扭头看了过来。 「陆公子……你是教我琵琶的那位陆公子……我还记得你……」 陆仁嘉眸光一亮,一把抓住弄弦的手腕, 「那我之前教你的琵琶曲,你还记得吗?」 …… 临丹阙外。 高耸的火墙完全隔绝了视线。 温珩站在烈火的一步之外,铺面热浪近乎要将皮肉都烧至融化。 可他却冷得彻骨,只来得及慌乱茫然地呵出一口寒气, 「明烛,我……」 而后双膝一软。 郁明烛及时将他接在怀里,帮他稳住身形, 「玉生!」 相贴的剎那,兇悍的寒意甚至蔓延到了郁明烛的身上,透过两层厚衣,在他胸膛结出一层森冷的霜。 温珩一阵阵颤抖,眼前彻底陷入黑暗,话也说不出来。 他只能下意识攀上郁明烛的小臂,迷迷煳煳地想,原来天罚这么难受。 是不是从此以后,他都要这么难受地过下去了。 意识迷离间,脚下一空。 他落进一个怀抱里,而后是灵鹿仙车平稳的车轮滚滚声。 不知过了多久,双唇贴上一抹温热。 郁明烛在吻他。 温珩迴光返照似的清醒了片刻,感觉舌下一烫,被郁明烛渡来一颗裹着铁锈味的圆珠。 第177页 温珩睁开眼,看清楚周围景象,不禁怔愣。 随云山被压到地下之后,连带着灵池一起颠覆。 取而代之的是原本位于无禁城边的血湖,如今坐落在南浔郊外,恰好是当年桃源村的位置。 迎着温珩迷惘的目光,郁明烛轻声道, 「血湖与灵池依旧相连,玉生,你在里面避一避。」 血湖汇聚埋骨地无数亡魂恶灵的血肉,是世间阴煞至极处;灵池则凝注天地至纯至清之水,能濯洗一切污秽。 这两个极端之相互连接,相互平衡。自成阴阳首尾,不受任何干扰。 就连天道似乎都在无意间退避三舍。 昔日当玉珩仙君浸在灵池中,与天道的联繫就能短暂地断开,得以片刻喘息。 温珩怔愣半晌,总算在唇齿间蔓延的血腥味中逐渐意识到什么。 「为何,为何要我躲进去,你要做什么?」温珩攥紧他的衣襟,表情堪称兇狠, 「你昨晚去哪了,去见谁了?你听人胡说什么了!」 说到最后,近乎于低吼。 但他实在筋疲力竭,就连这样动起怒来,都显得苍白无力。 根本震慑不到魔尊千忌。 郁明烛轻柔地帮他捋好鬓髮, 「玉生听话,进去睡一会,出来就没事了。」 温珩声音颤抖: 「你去见萧长清了是不是?你疯了吗,怎么能信他?他只是想骗你去死!」 郁明烛唇边弯起一抹笑, 「我当然不信他,所以昨夜我从临丹阙出来,回去找了妙手。」 他不信萧长清,也来不及为温珩临时再做一副新肉身。 好在妙手说,他与温珩身上的气息早就交融在一起。 若是能剔骨,放血,掩盖掉身上的魔气,或许可以骗过天道,让天道误以为他就是要捉去的顽玉。 本来肉体凡胎,没有剔骨涸血而不死的道理。 可是萧长清打破了这个道理。 那瓶药,恰好能让他从肉体凡胎变成不会死亡的活尸。 到时候人间已经有一个沾满玉珩仙君气息的「温珩」,天道便不会察觉到真正的那一个含着魔尊千忌的一滴心头血,正躲在煞气最重的血湖里。 郁明烛又开始咳血。 这个时候没必要遮掩了,他也就任由那些血多到顺着指缝流出来,在玄衣上洇湿一大片。 温珩挣扎得太厉害,郁明烛不得不在他后颈轻轻摸了一下。 他登时浑身瘫软下来,只能任由郁明烛抱着,一步一步走到了血湖边。 「放开我!混帐!我让你放开我!」 血湖的腥气扑面而来。 温珩眼眶通红,颤声威胁, 「郁明烛,你敢……」 郁明烛笑着反问: 「我为什么不敢,你瞒着我自作主张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还不许换我一回吗?」 南浔郊外风清气爽,翠绿的林木在微风中摇曳不止,雾气早就散了,阳光透过浓密的枝叶撒下斑驳的光影。 本来该是一幅秀丽怡人的景色,偏偏撞上了他们生离死别。 郁明烛将头埋在他颈侧,喉咙被血呛得沙哑, 「玉生,天下人与你,我选不出来,可若是我与你之间只能活一个……那一定是你。」 第73章 大结局(上) 外面的纷乱完全影响不到离临丹阙不远的蝶谷,这里依旧清幽,空气中瀰漫着清浅药香。 临丹阙主裹着面具黑袍,正站在高台上熬煮一大锅草药汁。 察觉到有人走近时,他半侧过头,不带情绪的眸光看过去,轻轻嘆了口气, 「怎么来得这么快,我这锅药再有一刻钟就熬好了。」 声音像是刻意做了处理,男女莫辨。 可是语气里轻微的细节是改变不的,哪里上扬几分,哪里拖长了尾调,妙手一听便知。 寥寥几招,他将人反扣双手,掀掉了面具。 底下露出一张平静的脸。 祝清安开口,如同以往跟他打了个再寻常不过的招唿: 「师兄,好久不见。」 妙手深吸一口气,压着怒火: 「为什么要帮他。」 祝清安依旧沉着冷静: 「师兄,你看这天下诸多纷争皆因慾念而起。人有慾念,必起冲突,冲突一起,难免死伤。」 「可是慾壑难填,所以北昭仙君宋含章能在南海利用万生镜蛊惑人心,因为旧的愿望被满足了,新的愿望又冒出来。人的慾念永远没有尽头。」 「所以你就要他们都变成活死人,彻底没有慾念?」 祝清安面露欣喜, 「是啊,师兄,我就知道你能明白我……」 「荒谬!」妙手太阳穴突突跳动,怒道: 「师门祖训,要你不贪身外之财,只谋救人之事,你就是这样救人的?」 祝清安极其认真地反驳, 「师兄,我是在救人啊,一场战争要死多少人,一场疾病又要死多少人?如今都不会有了!」 妙手怒极反笑, 「你这么笃定,为何自己不吃药,跟他们一起变成活死人?」 祝清安忽然平静下来。 对视片刻,妙手诧异, 「你已经吃了?」 祝清安颔首,嗯了一声,寂然的眼底染上疯狂, 「师兄,不如我们一起,不老不死,不伤不灭,如何?」 她说完,倏地挣脱开来,一把药粉迎面撒出。 妙手下意识退后去躲。 再一抬头。 飘散的粉尘间,祝清安状如疯癫。 第178页 「师兄,从此这世间再无医患再无伤亡,你不高兴吗?」 「师兄,你躲什么?你说过会永远陪我的!」 「七年前你说我疯了,已经丢下我一次了,如今又要丢下我吗!」 祝清安狰狞着怒吼,似乎想要朝他冲过来,可是踉踉跄跄,脚下勐地踏空—— 妙手想要拉她都来不及。 滚沸的药锅溅起水花,又在数秒之后平静如初。 …… 许多宗门消息灵通,听说了临丹阙外魔军围城,不约而同庆幸当初没趟这淌浑水,要不然如今魔军烧杀,也得有他们一份损失。 紧接着,就听说临丹阙主来访。 他们连忙迎出去,假模假样地问,阙主是否需要支援,又忙不迭表示,我们自然全力相助—— 临丹阙主打断他们, 「不必劳烦,我是来杀你们的。」 天下大宗,他一己之力,一家一户地杀过去。 倒也并非屠杀,只捡其中一些有头有脸的仙尊,长老,杀完即止。 临走时,看到横在山门口的尸体压倒了花枝,他还颇为怜惜将那花枝扶正,再启程去杀下一家。 他绕了一圈,正好路过南浔郊外。 一眼看见了血湖边上快要流干了血的魔尊千忌。 他颇为好笑地走过去, 「你这不是一样要死,何必呢?」 郁明烛掀起眼皮,冷冷反问: 「你明明要什么都有,杀这么多人,又是何必呢?」 萧长清的笑意渐渐落下来。 郁明烛以为不会听到答案,却不料过了半晌,萧长清轻声问: 「你说,要是这世间人,所有要紧的,所有与我有过联繫的,都死绝了,是不是就没有天道了。」 他受天道庇护,得利收益,原本是最不该说出这句话的人。 可他神情不似作伪,掌心浮现一簇火焰。 「你说我要什么都有,其实不是的。」 「我想要挣脱这种被困在笼子里的人生,可我拼尽几世,依旧挣脱不得。」 郁明烛心念一动,眸光骤变。 「既然挣脱不得……」萧长清五指一拢,陡然掐碎火光, 「那我便要它彻底摧毁!」 …… 相隔千里。 临丹阙之人不知萧长清催动阵法,只能看见烈焰从四面八方升腾起来,几息之间,城内也燃烧成一片火海。 本就九死一生的局面雪上加霜。 先前那些修士也顾不得什么除魔卫道了,原以为临丹阙内能暂且躲避烈火,哪里想得到里面比外面还可怕! 一时之间纷纷四散而逃,场面混乱不堪。 百姓同样挤成一团,尖叫四起。 有人抓住一个修士, 「是你把我送进来的,你得救我出去!」 修士一把甩开他, 「你疯了吧你?我自己的命都顾不上,哪来的功夫带你,滚滚滚,别拖累我!」 说完御剑匆匆逃命去了,窜得飞快。 元明抹了把脸上的菸灰, 「师兄,咱们现在怎么办?」 崇炀把年纪小的弟子扔上马背,瘦弱一些的就两三个挤一匹马,拿鞭子一催,马踏着烈火冲出去。 这么送走了好几批吱哇乱叫的小弟子。大部分战马再也催不回来。 最后一批里,有个叫元澈的小弟子不肯走,委屈巴巴地掉眼泪, 「师兄……」 崇炀心软了一下,但表面仍然是一副暴躁模样,照他后面踹了一脚, 「少跟我哭哭唧唧的,男子汉大丈夫,丢死人了。」 元澈早就被打骂习惯了, 「呜呜,师兄,我不走,我是死是活都想跟师兄们一起留在这。」 他这么一哭,其他几个小弟子也都不想走了。 一时间,整整齐齐一排通红含泪的眼睛朝崇炀几人看过来。 崇炀心里暗骂一声,对元修元明吼道, 「愣着干什么,把这几个丢人玩意绑马背上!」 「师兄!我不走!元修师兄元明师兄,放开我呜呜!」 元澈的短胳膊短腿胡乱扑腾,竟然真的让他捞到了一片崇炀的衣摆。 崇炀眉头一拧,正要把衣摆抽回来,就见元澈红着双眼,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哥哥!别赶我走!」 崇炀一噎,忽然哑片刻。 曾经的剑宗九峰里,北昭峰算是个很特殊的存在。 因为北昭仙君对外声称自己有先天顽疾,经年在外游歷求医。 有时候走到某个市井街巷,看到个什么小乞丐,体弱多病,被遗弃的孩子,就心生怜悯,道一句:这孩子可怜,但也算与我有缘,不如就收作我的弟子吧。 其他峰长老的弟子大多是寒门侠士,富家子弟写拜师帖,行拜师礼正正经经进来的。 唯有北昭仙君,满山头的弟子都是捡来的。 更可怕的是,他管捡不管养。 把新入门的弟子往山上一放,到了第二日,该下山还是下山,该游歷还是去游歷。 后来弟子太多,该排辈分了。 可是谁先入门的,早已无人记得;按年龄排,有些人甚至不清楚自己生辰在何年何日。 不排辈分又不行。 那时候北昭穷得很,剑宗膳堂一日的分例对于一群正在狂窜个头的毛头小子而言,实在不够塞牙缝的。 而当上师兄,就意味着可以先吃上饭。 先吃饭,就有机会挑肉吃。 这群弟子来路太野,讲不通道理的时候,习惯于用拳头说话。 第179页 一来二去,久而久之,大家达成了一个共识—— 谁厉害,谁当大师兄。 崇炀就是当时打架最厉害的那个。 别人打架是为了吃饭,他打架也不知是为了什么,跟不要命似的,把不服他的一个个打服。 那天傍晚,北昭最后落日惨红。 崇炀头上脸上都是血和泥,把长刀往地里一插,踩着刀背吐出口血沫,然后扯着嗓子宣布, 「从今天起,我就是大师兄,你们都得听我的!」 从那之后,他就能吃上第一口热米饭和最大块的肉骨头了。 他总是会故意吃得放肆些,享受其他弟子饿得眼冒绿光,虎视眈眈,又妒又恨,但却只能憋屈着不敢与他抢的神情。 有一次,北昭仙君又捡回来两个。 是对双生子,家里原本经商,后来落难死光了,就剩这俩孩子相依为命讨饭吃。 双生子除了刚来的时候脸上沾了些灰土,后来洗干净,一直是白白净净的文秀模样,在北昭一众猫狗嫌的少年里格格不入。 崇炀起初不太看得上他们,觉得他们瘦弱又不懂得争抢,估计被那些大一点的弟子欺负几次就活不下去了。 后来有一次,他们缩在角落里看崇炀吃肉。 这对双生子来北昭不久,还不懂这里的规矩,不知道一般来说,一个人吃饭的时候,另一个人目不转睛地贸然凑上前来,代表觊觎和挑衅。 崇炀经歷过太多这种情况,所以条件反射似的将手里的骨头一撂,满脸戾气地回看过去。 这代表双方很快就要打上一架,谁赢了谁当老大,谁吃肉。 以往都是崇炀赢。 但这一次,崇炀和那两道目光对上,却忽然发现,那对双生子的眼神和其他那些妒羡,嫉恨不同。 他们只是眨着晶亮的眸子,小心翼翼地投注过来几分羡慕和渴望。 见他看过来,双生子之一小心翼翼地笑了笑,伸出手来。 这种情况太陌生了。 在双生子伸手的剎那,崇炀甚至陷入一种茫然。 这是要打架吗? 不像啊。 但真要打他也不怕,对面这俩,看起来他一脚能踢死十个。 多亏了他这一剎茫然。 在他要拿拳头抡过去的前一秒,对面的双生之一总算摊开掌心,露出里面一颗红艷艷的果糖。 「哥哥,我用这个跟你换一口肉吃,可以吗?」 后来,两个双生子正式入门,排好辈分,一个叫元明,一个叫元修,还是一口一声哥哥。 崇炀纠正了好几次,要叫师兄。 但两个双生子总是前一秒听进耳朵里,后一秒就忘。 冬日下了厚雪,崇炀带着他们在雪里练刀法。 元明跌倒把门牙磕掉了,崇炀揪着他的领子把他从雪里拎出来,小孩捂着漏风的门牙,眼泪汪汪地说: 「哥哥,唔好疼。」 有一年夏天,崇炀听说元修掉池塘子里头没动静了,吓出一身冷汗。 结果等他把快淹死的元修捞出来,元修捧着一尾胖鲤鱼一个劲地傻笑, 「哥哥,你昨晚梦话说想吃鱼,你看,我给你捞上来了。」 崇炀气得骂他缺心眼。 那次他们鱼没吃上,还被听闻心爱锦鲤被捞的琉璃仙罚了扫山门一个月。 春去秋来,年復一年。 两个双生子长大了,北昭峰的人来了一批又走了一批。 新来的孩子们被元修元明带得跑偏,私底下也跟着一口一声哥哥。 他身边元修元明,再算上一个叫宋子羽的,能帮他分担很多事,拉拉扯扯煳弄大了更多捡来的孩子。 在许多北昭弟子眼里,师尊形如虚设,他们只听师兄的。从小没有家,师兄弟们就是家人。 魔渊破阵之后,其他几峰大多四分五裂,各寻出路。 唯有北昭仍然聚在一起,接些镖客,暗卫一类的生意,除了换个山头盘踞之外,似乎一切跟以往都没什么差别。 前几日,崇炀带着元明元修几人接了个护送富商来临丹阙的活儿,大早上的刚到杭镇,就见一群惊慌失措的修士百姓往反方向逃。 崇炀逮住一个书生,问怎么回事。 那书生吓得魂飞魄散,说,魔尊千忌要血洗临丹阙了!魔军到处烧杀抢掠,还扬言说要抓三千童男童女来下酒! 崇炀心知这可能是谣传了好几轮之后的版本,但身后的僱主一听这话,立刻连连摆手,说这单子就算了吧,钱会按数给你们的。 崇炀当时觉得事有蹊跷,和几个北昭弟子一商量,还是决定过来看一看。 谁知这么一来,就倒霉得被一起包在了火圈里。 除去救出几条人命之外别无收穫。 亏本买卖,早知道不来了。 …… 跟前,崇炀狠下心甩了下马鞭。 在几个小弟子的惊唿声中,战马一骑绝尘。 滚滚烟雾中,火色浓烈得如同一片腥热的海。 周遭只剩下元修元明,和几个年岁较长的弟子。 可能是他们之前过得太兇险,做过无数次死到临头的准备。真到了死到临头的时候,反而全都出奇得镇定。 元修道: 「哥,咱们好像出不去了。」 元明想了想, 「哥,要不咱干票大的?」 崇炀望向满街密密麻麻围过来的活死人,额前散发被热风吹得纷飞。 第180页 他将长刀一抗,扬唇笑了,本就热烈明艷的五官更显得张扬狂肆。 「好啊,找油桶,咱们放个礼花!」 第74章 大结局(下) 粘稠的血湖水带来漫无边际的窒息感。 温珩胸膛毫无唿吸起伏,闭着眼睛身体缓缓沉入湖底。 神识在无声无息地抽离。 直到叮的一声。 温珩在一片白雾中睁开眼,气沉丹田—— 「小系!系统!x6139!」 「别装掉线!我知道你一直在看!出来!」 小系磨磨蹭蹭地连上麦, 【又怎么了?就不能让我安静放个假吗?】 「干完活再放假。」 按照系统规则,他改变一次剧情,就能获得一次奖励。 但南海之行事发突然,系统还没来得及编任务忽悠他,他就自己主动去了。 所以温珩笃定道: 「你还欠我一次任务奖励没有结算。」 小系: 【你要什么?】 温珩: 「我要救他。」 小系为难道: 【救他简单,我帮你申请个恢復卡医疗卡之类的,中了什么毒都能一笔勾销。】 「那就快申请。」 【但是……现在系统与你之间的联繫已经切断了。】 「那就恢復联繫。」 小系沉默了。 恢復联繫,意味着系统能够重新检测到x61温珩。 温珩会回到之前同时叠加系统和天道双重监管的处境。 而要命的是,现在系统任务崩盘,天道也要罚他。 就算他以最快的速度救了郁明烛,再切断和系统的联繫。 然后呢? 天道仍然要捉一个人走的。 前后左右都是死局。 小系犹豫, 【我要是把你弄死了,老闆肯定不会放过我的。】 温珩想了想, 「你要是不帮我,我就举报你泄露系统机密。」 小系震惊, 【那明明是你自己猜出来的,凭什么陷害我!】 温珩说: 「因为我没素质。」 小系倒吸了一口凉气。 …… 郁明烛静静坐在血湖边上,流尽了体内最后一滴血,内丹也随之干涸,再也没有一丝灵力。 在萧长清将天火抵在他颈间的时候,他连掀一掀眼皮都觉得乏力。 随便吧,反正天罚马上就来了。 就算把他切成块削成片,也没多大区别,顶多天道一块块运他去地下的时候会费劲点。 他垂着头没什么反应。 萧长清眼底闪过一抹狠色,手指一合,顷刻间烈火—— 全都熄灭了。 萧长清尚且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周围已是没顶湍急的灵池水,上不见天下不见底。 就像有人凭空置换了他的位置,将他换到了灵池最深处。 而他少了一颗心脏,身躯早已不算是活人。 霎时间,池水汹涌包裹而来,将他浑身皮肉灼出一片片淋漓血痕。 萧长清咳出一串气泡,挣扎向上游,却始终抵抗不得池水如锁链般将他向下拖拽,销溶皮肉筋骨。 …… 岸上。 眨眼之间,眼前凭空换了个人。 郁明烛睁大眸子,怔怔看着温珩摇摇晃晃朝他走过来。 「玉生……」 「啪!」 郁明烛偏过头去,苍白的脸上浮现五个手指印。 温珩打完,喘了几口粗气,又揪着他的衣领吻他。 温珩一边在心里感谢系统友情贊助的两张位移卡,一边恶狠狠地将融入恢復卡的一滴心头血咬碎。 不知是谁眼角落下一滴泪,同样掺在这个血腥味的吻里。 吻着吻着,郁明烛察觉不太对劲,强行推开他,低头去看。 温珩也同样有所感知,抬起手来。 他的指尖泛起一抹苍白。 ……不对,不是苍白。 是透明。 透明在他身上迅速延伸,很快祸及双手,小臂,肩背……所过之处变得无知无觉,就像是被从这个世界彻底抹除一样。 郁明烛不知这是天罚与系统叠加的效果,但他的心脏在剧烈收缩,如同被一只手死死攥住,疼得无法唿吸。 「怎么会这样……玉生……怎么会这样……」 短短片刻,温珩的双腿也变得透明失力,不由自主往前一倾,落进郁明烛怀里。 郁明烛生平头一次如此茫然失措,好像他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无能为力,只能诚惶诚恐收紧手臂。 似乎只要他抱得再紧一点,怀里的宝贝就不会让人抢走,就能幸而留在这个人间。 但事实上,他能很清晰地感受到怀中温度的流逝。 透明之色侵染全身,温珩双眸涣散,却依旧执拗地抬了抬下颌。 于是郁明烛低头去与他接吻。 相碰的剎那,怀中仙人于一瞬间化雾消散。 南浔郊外,血湖边上。 四野风声寂寥。 郁明烛的血肉在飞快破碎又重塑,系统帮他剐去死肉,剔去旧骨,这样的痛楚无异于撕心裂肺,千刀万剐。 可是他似乎一点疼痛都感觉不到,只是垂眸望向自己空空荡荡的双手,沉静得如同万事太平。 「玉生……」他试探着轻唤, 「玉生?」 没人答他。 那人如同根本不曾存在一般,消失得全无痕迹。 第181页 此时的临丹阙内。 狂躁的活死人蜂拥成群,在烈火中挥舞着扭曲变形的四肢,兇残狰狞地朝人群扑咬。 乍然,几声清冽琵琶音试探般散入热浪,又很快连贯成曲。 就如同穿透黑暗的一线光芒。 琵琶乐在这片充斥着死亡气息的烈火中迴响,流水般潺潺泠泠,裹着一股温和灵力,抚平所有狂躁的戾气。 成群如山海的活死人群安静下来,呆驻在原地,任由烈火灼身,烧至灰飞烟灭。 临丹阙四周一道水墙耸立,直入云霄。 长尾鱼影手持三叉戟,踩着巨浪结出法阵。 洪水倾泻而下,席捲整座临丹阙,连带着烈火,活死人一起吞噬,浇筑成琥珀似的一座海底死城。 与此同时,无人可见的幽暗地底,灵池中散开一团血雾。 再无声息。 ……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很快又是百年。 佑宁城治理有方,周遭非但无邪魔作祟,反而因千忌庇护而少有精怪魑魅侵扰。 百姓逐渐聚拢于此,形成大大小小共十二座城池,称之「佑宁十二城」。 人们再提起千忌时不再一口一个魔头,改称佑宁城主。还有些尊崇他的,直接叫他千忌帝君。 佑宁城没有了纷飞的无因花,但却能种各式各样的花草。许多邪魔新鲜的很,将佑宁城内边边角角都种满了花。 一到了春夏时节,百花齐放生机盎然,看得人眼花缭乱。 唯有思无涯一隅,只桃花一种,繁茂明艷地栽满院落。 ——百年前,千忌帝君夜半醉酒,闹着说仙哭殿这个名字不好,不吉利,要改一个。 宁大人瘫着脸问改成什么,仙乐殿?仙笑殿?仙哈殿? 帝君真就坐在瓦顶上琢磨了一整夜,末了天亮时,翻身下来挥毫泼墨,改成了思无涯三个字。 宁大人背地里总是跟人说,酸死了,还不如仙哈殿。 千忌帝君坐在思无涯的屋顶,怀中揽着一壶桃花酒酿,百无聊赖地喝酒赏花。 月凉如水,那道身影随意落座,自成矜贵之资,却也显得无限孤寂与落寞。 郁明烛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敲着膝盖。 这百年来他将无禁城打理得妥妥帖帖。 外面那些人间的宗门,原本对他恨之入骨发,如今不敢贸然来惹,原本看不上他的,也有不少主动结交。 他收拾了几波故意找茬的,清理了一群心怀不轨的,又剿灭了之前饲养邪魔满足私慾的。 他可以放心地把大多数政务推给宁渊。 宁渊有时候被那群魔首折腾烦了,冷脸问他,你是帝君我是帝君? 郁明烛不甚在意,笑着说:名号而已,你想要就归你。 他看着无禁城一日比一日太平盛大,百姓安居乐业,看着人间一年一年寒来暑往,秋收冬藏,看着新生儿哌哌坠地,转瞬之间垂垂老矣。 漫长的岁月里,他见日月星辰如仙人的水画眉眼,见山川河海似仙人淡青的衣袂,见云雾岚霭像仙人翩飞的广袖。 他见世间万物,世间万物都是相思无涯,离愁断肠。 他难得又去了一趟埋骨地,坐在堆满白骨的荒岭上,心魔前所未有的平静。 他望向怀中整洁如新的玉尘长剑,忽而恍惚地想—— 这没有玉生的人间,日復一日,真是好没意思。 埋骨地平和静谧,仿佛时间都凝滞于此。 他的指尖不知不觉抹上银白剑梢,眼底浸了几分思忖的嚮往。 「郁公子,许久不见。」 突然,一道慵懒娇媚的女声传来。 郁明烛一惊,转头看去。 一位褐纱衣灵蛇髻的貌美女子抱臂倚着一截枯树,眉眼倩兮含笑望过来。 「谢娘子?」 郁明烛扬了扬眉梢,迅速收拾好神情和玉尘剑,眨眼之间,又是那个从容镇定的千忌帝君。 「谢娘子怎么会来这里?」 但谢娘子眉眼生得吊起,如狐狸一般,这么笑吟吟地看着人,总有种看透人心的能力。 她笑道: 「郁公子相思成疾,我若再不来,世上恐怕就多一对苦情鸳鸯阴阳两隔了。」 苦情鸳鸯……阴阳两隔…… 哪里来的阴阳两隔?! 那一剎那,郁明烛的心跳仿佛从未如此剧烈过。 他的手指一点一点拢紧,关节掐得泛白, 「谢娘子这是何意?」 谢娘子指尖缠绕着一缕头髮, 「郁公子,告诉你个秘密,可别太惊讶……你可知天道,究竟为何物?」 …… 郁明烛试过很多次。 他塑一尊玉身,发现找不到魂魄。他再想办法敛魂,又想起那人该算是已经魂飞魄散。 每一种细微的可能性都被扼杀,只剩下漫长的死寂和绝望。 可是忽然有人对他说,世间事无奇不有。 有书外之人可轮迴于现世,也有书内之人挣扎长出血肉,有已死之人穿越时空重获新生,也有生于天地者与万物同寿。 还说,萧长清自己的肉身死了,可他还有一颗跳动的心脏困在一具傀儡的胸膛里,被镇压在杭镇海域之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不生不死,只配沦为无用弃子,天道懒得再投注精力。 没有了天道的桎梏,纵然身为书中客,亦能于文字挣扎中生出血肉,破茧重生。 第182页 或许…… 会有仙宝捕捉一缕主人的残魂,温养百年,再次凝聚成型。 思无涯院落里。 郁明烛将手印在玉尘剑上。 再一睁眼,已经站在一片繁茂桃花林中。 这里很像昔日的随云山,十二里桃花明灼夺目,暖阳在绚丽的花海之间投下斑驳叶影。 一切如旧,仿佛只要他再走几步,走过这一片遮蔽视线的枝叶,就又能看见青衣仙人眠于树下,春风拂过,簌簌桃花落满衣衫。 郁明烛满心期待,又因为期待而疑虑丛生,举步不敢前。 不知在原地站了多久,他终于深吸一口气,颤着指尖拨开眼前枝叶,凝眸朝那花树下望去—— 空无一人。 花落依旧,叶影如故。 唯独没有他穷尽碧落黄泉想见之人。 或许书中时空一说太过荒诞,本就当不得真,只有他愚不可及,竟然真的生出几分痴愚妄想。 那一剎那,明明早已做足了心理准备,郁明烛仍是如坠冰窟,浑身的血液凝固不得流动。 忽然自树梢传来一声轻笑。 轻得如同转瞬便散入风中消失不见,可郁明烛仍旧听得真真切切。 心情几度大起大落之间,他的思绪早已麻木僵滞。这会儿呆呆愣愣地站在原地,竟然一时忘了反应。 片刻,他如同意识到什么,近乎惶然惊慌地转身抬头。 树上倚坐的仙人青衣渺如云雾,长垂睫羽被暖阳镀上一层金边。 仙人含笑,轻轻巧巧地将手中一支桃花抛过来,正好落入他怀中。 「赠你一支桃花,可有山河春风以还?」 郁明烛抱着花枝,与树上仙人笑眼相望。 恰逢风起,簌簌桃花纷扬倾洒,顷刻消解了两个百年间难熬的风霜雨雪,欣喜丛生。 桃花树下与君重逢,从此凛冬尽散,星河长明。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