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武侠] 天下有敌》 第1页 [无cp向] 《(综武侠同人)[综武侠]天下有敌》作者:六块蛋挞【完结+番外】 文案 在实验事故中被炸飞后,顾绛带着祖传的白玉镯开始了穿越之路。 他是每个世界的「天下第一」,亦正亦邪。 《笑傲江湖》中的东方不败, 《天涯明月刀》中的公子羽, 《天八部》中的天山童姥, 《说英雄》中的关木旦, 《覆雨翻云》中的庞斑。 ······ 在攀登武道巅峰的路上,总有一场场惊世之战, 刀剑相交,生死一瞬,试问天下英雄,谁堪敌手? 内容标籤: 武侠 江湖 搜索关键字:主角:顾绛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一篇武侠快穿文 立意:天下有敌,才不寂寞 # 唯我不败 第1章 初始 1 窗外繁花锦簇,细雨潇潇。 倚在榻上的顾绛心情有些复杂,他摸了摸镜中人刚刚洗干净的脸,敲了敲自己手上的白玉镯,发现上面的倒计时还有一年,颇有些生无可恋。 任何正常男人在穿越后发现自己穿成了东方不败都会感到生无可恋的。 顾绛生于太平现世,亲缘寡淡,但托社会的福,将他教育得很好,不仅仅有足够谋生的学识基础,更有较高的道德修养,所以他并不是歧视身体残缺之人,这世上有人不能说话,有人看不见东西,有人听不见声音,有人断手,有人断腿,有人断第三条腿。 说到底能够身体健全,又有谁会愿意残缺。 不过东方盛会变成东方不败,说到底还是因为他的野心,在看惯了封建王朝更替的后世人眼中,王侯将相併无种,东方盛要是有足够的能力,将任我行取而代之也没什么大不了,他任我行也不是什么圣主贤君,只要教中人肯承认,东方教主和任教主又有什么分别? 何况任我行明知道《葵花宝典》的害处,还是将之赠与了东方盛做阳谋,赌的就是他不能抵抗绝世武功的吸引力,从而为自己解决《吸星大法》内力反噬的问题留出,他只是没料到东方盛是修行《葵花宝典》的奇才,他为人够果决狠辣,没有纠结多久就对自己下了手,然后对任我行也下了手。 成为日月神教的教主之后,东方盛成为了东方不败,他带领日月神教很是做了一番事业,但是随着东方不败在《葵花宝典》上的日益精深,他的性情也随之越发扭曲了,他能在日月神教中与壮年的任我行打对台,心性坚韧,计谋深广,天赋超绝,乃是任我行第一佩服的人物,可就是这样的人物,也抵不住《葵花宝典》的功效,硬是把自己整成了变态。 这个过程中,东方不败当然挣扎过,用他的野心,他的权欲,他数十年为人处世、读书教化所得的社会思想,以至于内力乱窜,出了岔子。 顾绛就是在他练功出岔子之后来的,按照原本的路数,他应该在这次突破后彻底抛去过往,想要做个女人。 镜子里的人面白无须,比起老先生原版中扭曲怪异的中年男人,亦或者干脆成全他的念想用女演员来演的影视作品,他的五官文秀俊美,还残存些许口脂的嘴唇殷红,凤眼微挑,长眉入鬓,着实是个俊美男子。 日月神教脱胎于明教,教中有左使右使,教主任我行座下右使乃是向问天,左使便是他一手提拔的东方盛,和过往一样,光明二使不仅文武双全,教中地位仅在教主之下,更是容貌出众,向问天一身白衣,儒雅清癯,胆格豪迈,言语机变,有些《倚天屠龙记》中范遥的风范,也如范遥一般,为了前任教主可以隐忍多年。 前些日子,这位向右使已经被东方不败撵走了,他这个人有枭雄气度,对昔日的对手并没有赶尽杀绝的意思,在东方不败的记忆里,整个日月神教除了任我行,他也就能看得上向问天的才智了,而对他看得上的人,他总是有几分宽待的。 顾绛看着镜子,拿起了妆檯上的眉刀,将略显锋利的长眉修细,眼线笔一笔勾出眼线,晕开的胭脂抹上淡淡的眼影,一点薄粉提亮肤色,乌黑的长髮收入玉冠中,留下两捋长发在耳边,这一番修饰后,镜中人从俊美出众变得雌雄莫辨起来,说是女相的男子也可,说是英朗的女子也无妨。 啧,还不够,在额头上描出艷丽的纹饰来才好看—— 顾绛蓦地回过神来,扔下了画花纹的细眉笔,默默捂住了脸,没救了,真的是没救了,这个倒霉催的《葵花宝典》是真的不能要了,他得抓紧了去外面找找,过于久远的可能保存不住,但是张无忌留下的《九阳神功》,终南山后活死人墓里的《九阴真经》应该都还在,实在不行他再去大理无量山、缥缈峰去碰碰运气,找一门别的绝世武功来参悟。 总之,这个《葵花宝典》是真的不能继续下去了! —————— 多亏了东方不败如今在日月神教中说一不二的地位,他大江南北地折腾了半年,终于收集到了他记忆中能找到、也的确保存到如今的武功秘籍,虽然其中两宋时期的大多破损严重,甚至有取出后就快速风化碎裂的,只能凭他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强记下内容,而这半年里,他一直在藉助东方不败的记忆和这些武学典籍理解武学这个概念。 第2页 不是所有人都能激活这个顾绛家传的白玉镯的,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在穿越后无缝接纳原身的记忆的,因为顾绛能做到,所以他才会在实验事故中丧命后,被白玉镯裹挟着穿越到别的世界,虽然因为维度的压缩,他能进入的都是文学作品衍生的世界,但已经比一死万事空好太多了。 以顾绛的资质,半年来以东方不败为基础,他站在天下第一流的高手肩上,飞速理解了很多他从未接触过的知识,当他终于收集完武功回到黑木崖后,坐在种满玫瑰的窗台前,顾绛还是拿出了《葵花宝典》。 「天人化生,滋养万物。」这是原着中东方不败亲口所说,他在修炼葵花宝典精深后体会到的境界。 以作者的角度来说,《葵花宝典》是权力欲望的象徵,它在《笑傲江湖》中将东方不败、岳不群、林平之和左冷禅都折磨得不成样子,在充满政治的故事背景中凸显出江湖的复杂和主角的隐士之念。 但跳出文艺作品的抒发,放到真实世界中,《葵花宝典》修习所需的资质极高,三百多年里除了那位写出宝典的前朝太监,无人能真正练成这本武功,就是岳不群和林平之也顶多是在辟邪剑法中以快、奇提升武学境界,依旧不能匹敌真正的高手,唯有东方不败练成了这明明前后无法贯连的武林绝学。 岳不群和林平之练剑后并未消除欲望,反而因为身体的残缺而越发偏激,反倒是东方不败从此超出了世俗名利,他对杨莲亭其实也未必是什么真爱,否则也不至于见到他受伤后还笑盈盈,唯独令狐沖打破了他试图营造的「夫妻和美」后才暴起发怒,他待杨莲亭更像是找到了一个可以「过家家」的对象。 从称霸武林到「过家家」,一本武学秘籍,何以将人改变到如此境地?这种近乎邪异的功效,恐怕只有非要以佛法化解戾气的少林绝学能在人的塑造上相比拟了。 半年前,顾绛对这宝典是避之唯恐不及的,但在逐步了解武学知识后的如今,他反而对这宝典越发好奇起来。 尤其是在得到《九阴真经》和《九阳神功》后。 阴阳在金庸世界的武学体系中是十分重要的概念,而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男为阳,女为阴,因此雌雄同体的人往往也被叫做阴阳人,有阴阳皆在一身的意思。 《葵花宝典》强调修习者必须自宫,看起来十分变态,但深入了解这位前朝大太监的武学思维后,顾绛反而觉得这人十分有意思,他追求的其实并不是男人变成女人,而是通过硬性手段让自己的身体达到阴阳偕一。 不阴不阳,亦阴亦阳,不正不邪,亦正亦邪。 顾绛寻思着,如果以后再进入别的世界,他是肯定没有这个勇气给自己来上一刀,导致自己身体残缺出现各种不便问题的,那眼下东方不败的身体就是他唯一一个可以尝试一窥这种武学所追求的境界的,错过了八成就没有下家,他也希望不要再有下家了的。 要不要试一试呢?结合九阴九阳,完善这本华山祖师得到的残本《葵花宝典》。 半年前自己独自做危险尝试,导致把自个儿炸死的某人显然并没有因为丧命而学乖,他毅然决然地翻开了面前的书册。 —————— 日月教在东方不败的手中无疑进入了巅峰的状态,在被自己的武功彻底扭曲心性之前,东方不败的野心是要一统江湖的,而在顾绛接手他的大业时,日月教的确已经将江湖正道逼到了一定的程度上,才使得五岳剑派内有了结盟对外的意思。 可顾绛并没有统一武林的意思,这个世界的正道之中勾心斗角,心思复杂得堪比斗争,顾绛没有这个闲心去把这些正道都收到手底下,然后像打地鼠一样谁搞事敲谁的头,何况以正道和魔教歷来的仇恨和立场敌对,真正有本事、有骨气的人岂会服从他的领导?而选择投降的又能是什么英雄人物? 在狗熊里称雄,又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 所以在日月教的教务上,顾绛选择了稳下来经营日月教教内的情形,因为东方不败和任我行的争斗,其实日月教内的风气也不太行,别处也罢了,在他要长期生活的地方,搞得乌烟瘴气的也太影响生活质量了。 索性他所在的是魔教,而且是有着一个政变上位的强势教主的魔教。既然是魔教,那就不必遵循正道的循规蹈矩,顾绛也没有约束他们学习社会主义思想、从此洗心革面的妄想,要是想洗心革面,为啥不直接去少林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何况魔教内什么样的怪人都有,要把他们统一起来,除了有严厉到足以震慑他们的教规,还要有一个能够让他们把力气使到一块儿的目标。 当然,还有三尸脑神丹。 这也是顾绛觉得东方不败和杨莲亭也说不上真爱的缘故之一,若东方不败真的像他所说的那样深爱着杨莲亭,他要什么都能给,那杨莲亭怎么会没有三尸脑神丹的炼制和解毒方法呢?要知道这才是辖制那些桀骜不驯的江湖怪人最重要的手段,而不是一个假的东方不败。 这丹药的制法很有意思,以三尸虫为主,配合各种药物炼成,只要服下,每年都必须定期服下暂时压制尸虫的解药,否则就会被尸虫入脑,痛苦万分地死去。 这药也不是东方不败独创的,而是日月教教主祖传的,想想当年崑崙山光明顶上、一心造朝廷反的明教,等到朱元璋上位,明教的势力自然在他的手底下,为了稳固统治,他着实把江湖给铲了一遍,才使得少林武当退让,峨眉无踪,元末时只能打个酱油的五岳剑派成了如今的江湖主流。 第3页 而随着朱棣的篡位,这股掌握在皇帝手里的力量也从此失落了,可朱元璋的高压政策并没有随之革新,反而愈演愈烈。 顾绛也没有手一挥大赦天下的意思,日月教中兇徒极多,放出去不仅祸害旁人,还会让日月教内空虚,引来正道的攻伐。 所以对日月教的整顿,要下狠手,但也不能太想当然。 顾绛将十大长老、四位堂主都叫来,做一个下一阶段日月神教发展方向的讨论。 这会儿杨莲亭还没上位,日月神教里虽然因为多年政治斗争和高压政策气氛窒息,但近来几次击败武林正道,扩大势力的行动胜利,东方不败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号响彻江湖,也可以说是在势头最好的时候,加上这半年来教主的手段有所缓和,随着他的武功越发高深,似乎脾气也越来越好了。 所以不管这些下属作何想法,他们至少面上对东方不败都是十分尊敬的。 一身红衣的顾绛坐在上首,虽然红色艷烈,但他的样貌气度都足以驾驭这身炽烈的红衣,十大长老一字排开,静等着这位教主发布号令。 顾绛也没有拐弯抹角敲打人的爱好,寒暄几句后便把自己的意思传扬下去。 首先是按功劳行赏,只罚不赏难以长久,何况东方不败做样子时做的一向不错,教中除了向问天对他的为人有疑虑,别的人大抵都是服他的。 而后是论罚。 【??作者有话说】 有魔改,原着中日月教和明教无关,东方不败也真的是个奇怪,只不过作者颜控不能接受,一律按穿越后受男主影响处理。 第2章 初始 2 「咱们不是那些正道人士,要以诚信礼德约束兄弟们,但是既然入了我日月神教,教中之人都是手足兄弟,兄弟的家属也是亲眷,我不管你们对那些寻仇找茬的正道人士怎么做,但对为圣教而死的教徒,他们所留下的妻女,被人欺凌,我是决不能忍的!」顾绛将手中的册子扔到了上官云的怀中,「白虎堂的人,去给我按照上面的名单,一一查实,但凡有实绩的,通报教中上下,杀了示众。」 「是!」上官云本就是耿直的性情,对这样的差事绝没有推脱的意思。 「这一次我圣教对上那些正道,虽然将他们逐出了河北境内,但牺牲委实不少,如何论功行赏咱们已经说过了,给他们置办些谋生的产业,想要继续为圣教效力的可以,想要脱离圣教,寡母去做寻常生计的,也不是不行,除了知晓些机密事物的得监视上几年,其余的也随他们去,但有一件,他们今日因我圣教惦念旧情而得生,来日若是与我圣教作对,必要加倍偿还。」 「这件事,桑长老,你去做。」 「是!」桑三娘身为女子,的确更适合处理这些内务。 「至于那些投入我教门下的门派,」顾绛顿了顿,转向了沉默不语的曲阳,「曲长老,我知道你的秉性,就由你去巡视,若是诚心降服的便罢了,若是投机取巧、两面三刀的,你便让人报上来,圣教中对这类人,有处理的惯例。」 惯例当然就是赏他们一颗三尸脑神丹。 「谨遵教主之令。」曲阳也应下了,当初东方不败和任我行相争时,他厌倦这些争斗,多游离在外,等东方不败上位,聪明人对任我行出事的缘由当然都有猜测,但是任我行狂妄自负,手握三尸脑神丹,也不是什么得人心的教主,很多人都认为东方上位后会更好,曲阳对此只抱观望态度。 如今看来,可能是幼时家中惨祸,东方教主的确对教众更温和,知人善用,也不喜欢搞弯弯绕绕的那套,在保证大环境的安稳后,十分善待手下,恩威并施,也不要求人人服用三尸脑神丹,前任教主留下的中药者他没法子解,但对新入教的人,除非游离不定、心怀叵测、犯下大错者,他也并不强力控制。 至少对曲阳而言,比任我行在时的确好上了很多。 等顾绛聚拢教众在黑木崖上下兴建更多的建筑,安置教众亲属,甚至令人教导那些孩子读书习武,资质好且愿意加入圣教的就重点培养,不愿意的也不强行吸纳,只是不让透露教中机密,且成年后必须自己有谋生的手段。 从黑木崖向整个河朔地界辐射出去,三教九流都有日月神教的人,或服以恩义,或以三尸脑神丹,一层层稳固势力,使得正道势力在河朔之地寸步难行。 在这个过程中,任盈盈作出了不小的贡献,顾绛也将她升到了圣姑的位置上。 —————— 「当年我对你父亲的很多举措的确不满,所以在大事上常常与他相争,以我的功劳,一步步成为副教主,但我心中还记得任教主的知遇之恩,」顾绛抚弄着手中的古琴,任由任盈盈为他梳理着长发,这个聪明的姑娘和他相处多年,十分清楚他的为人,也明白日月神教的变化,「所以,我当年确实有争夺教主之位的意思,我要的是以功劳,堂堂正正地夺得教内威望,任教主被我所逼,心思急躁,最终在修炼《吸星大法》时内力反噬,走火入魔而亡,真要说起来,你恨我也是应该的。」 任盈盈咬着嘴唇,摇了摇头:「我知道,东方叔叔一向待我极好,待教中叔叔伯伯的子女们都很好,论本事,您的确在我爹爹之上,而我爹爹的功夫,他的功夫早就有了反噬的苗子,我是记得的,他体内异种真气发作每每痛不欲生,最终也因此而死。我若为此迁怒东方叔叔,实在对不起您这些年对我视如己出的教诲。」 第4页 顾绛十指在琴弦上拂过:「我待你说不上极好,今日的地位是你自己争气得来的,我念着任教主的提拔之情,照顾你的生活,但如今的圣教不是往日的圣教了,不会因为我的一句话,他们就真心实意地敬佩你,顶多面子上过得去,你做得很好。」 任盈盈将他梳理好的头髮绾起来戴上玉冠,这些年东方不败身上的变化她也看在眼里,提到父亲,她其实也是愧疚的,人人都说任教主看重东方教主,当初送他《葵花宝典》,但是这部宝典在东方不败的身上,效果却有些妖异了,难怪当年红叶禅师说这部功法十分兇险,三百年无人练成。 她眼看着东方不败的鬍子掉了之后不再生长,皮肤越来越白,身体骨骼变得纤瘦,样貌变得柔和,说话的声音也变得阴柔起来,他如今明明有三十多岁了,看起来却像是二十多的年轻公子,且相貌雌雄莫辨,身上的体温也时冷时热,疏远女色,沉迷武学,放权给十大长老,自己只主掌中枢,若非必要,他甚至深居简出,在黑木崖上过起了半隐居的日子。 任盈盈知道,这都是《葵花宝典》对东方不败的改变,这部功法当真诡异,而这些诡异,她爹爹当真不知道吗?在东方叔叔与他正面争夺教中大权时,将此书赠与东方叔叔,是好意吗? 东方叔叔智慧超群,纵然一开始不明白,后来早该明白了,可他依旧待她极好,让她做教中的「圣姑」,地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今的日月圣教雄踞一省之地,正道无人敢惹,教中人才济济,那些厌倦名门正派内尔虞我诈的,仰慕教主天下第一威名的,受到教中照顾而感恩图报的,还有寻求日月神教庇护的,太多太多人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聚集于此。 而支撑起这片天地的,只有东方不败,也只有他的偏爱才会让她平安长大,坐到如此尊位,行止中更是有让她成为继任者的意思,否则他们凭什么服从一个小姑娘?就凭她是前任教主的女儿吗? 任盈盈是个温柔聪慧的女孩,她其实并没有多少功名心,教中长老都说她性情更像母亲,顾绛也是真心喜欢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小姑娘,看着任盈盈,他不是没有想过让看守的人不要再给任我行送水,或者干脆自己走一趟给这位前任教主一个痛快,但他终究没有这么做,相反,每次下山他都会往孤山走一趟,见一见这位老上司,和他聊一聊如今的日月神教。 任我行虽然脾气不好,但在这蝇营狗苟的江湖中,却算得上一流人物,胸怀坦荡,武艺超群,城府够深,眼光也好,顾绛当然没有把梅庄四友放在这儿看守他,如今的日月神教也不至于会让人难以自处到情愿躲在这儿隐居。 顾绛寻了一处偏僻的山谷,但风景不错,将任我行封住武功锁在这里,由几个不识字的聋哑人照顾,每天定点来给他送食物和水,他还给对方带了许多闲情杂记看着消遣。 比起原身对他关在西湖水牢中的待遇好上了不知多少,东方不败这样对他自然是为了泄愤,顾绛对他却没什么恨意,投入斗争,想要夺得大权的是东方不败自己,选择练《葵花宝典》的也是东方不败自己,走到今天这一步,不过成王败寇。 所以,若是有一天,任盈盈找到了她的父亲,决定要帮他夺回日月神教大权,对他刀剑相向,也是他自己养虎为患,怨不得旁人。 —————— 但这一天始终没有到来。 原着中一心救出前任教主的向问天如今安安稳稳地坐在自己光明左使的位置上,并没有去找回任我行的意思,除了被文长老告了几次酗酒外,没什么问题,顾绛也没有挑他的毛病将他赶走,还在多次抵抗正道侵袭的功劳下,将他的位置从右使提到了左使。 当天,向问天看他的眼神颇有些复杂,但他这样的人,心中忠诚的到底还是日月神教本身,面对一个能给神教带来更好前程的教主,他没有试图破坏如今靠东方不败支撑起来的局面,相反,若是有人想杀东方不败,他第一个不答应。 顾绛知道他心里多少有些别扭,所以基本让他帮着盈盈做事,他也的确做得很好。 可没人来找他的麻烦,他却要去找别人的麻烦了。 「你是说,盈盈被少林寺扣下了?」做了十几年的教主,顾绛的威势越发惊人了,纵然知道东方教主怒气并不是冲着自己,鲍长老依旧沁了一身冷汗。 向问天皱着眉,他对这事儿了解得更深一些,只是近两年东方不败越发不问事了,很多事都是交给十大长老和四位堂主来处理,自己闭关修炼常常一闭就是两三个月,之前曲洋长老出事,圣姑不愿打扰教主,又念着他当年教导自己音律的恩情,所以下了黑木崖去探寻始末,不知怎么和那华山派的大弟子令狐沖看对了眼,为了化解令狐沖身上的伤势,带他上了少林,被扣在了寺中。 高座上,顾绛冷笑了一声,以他如今的功力,只是这样情绪波动时散溢出的些许内力波动,就令身边众人震得心血一涌,十几年前,他便是天下第一了,十几年过去,谁都不知道东方不败的武功到了什么样的境界。 众人知道圣姑与其说是前任教主任我行的女儿,不如说是东方不败养大的女儿,这位教主雄才大略,武功智计冠绝天下,这些年为了稳固教内,没有再主动和正道起冲突,但毕竟宿怨早结,小的矛盾依旧不断,只是教主没有理睬那些人罢了。 第5页 这一次,少林寺直接惹到了圣姑,那便是惹到了教主,说不得,教主要下黑木崖了。 想到这里,日月神教的众人神色各异,但都掩不住激动,毕竟习武之人,谁不想见到天下第一人出手时的风采! 而且日月神教蓄势多年,一朝出手,定要教那日益喧腾的正道人士胆寒。 顾绛闭了闭眼睛:「本座在这黑木崖上十多年了,没有去惹他们,是他们来招惹的本座。给他们武林正道的弟子治伤,爱治不治,大不了给那些和尚些许报酬,竟然直接扣下了我教中圣姑,看来方证那老和尚是想见见本座了。」 「他既然有这个胆子,本座不妨成全他。」顾绛站起身,身边众人也纷纷站起来,顾绛看向左使向问天,「向左使,那个华山派的令狐沖,是个什么人物?这会儿又在哪?」 向问天笑了笑:「回教主,那令狐沖已经被他师父赶出华山派了,这人与属下见过几面,是个重情重义的汉子,他师父岳不群说他偷了师弟家传的《辟邪剑谱》,属下看着不像,而且此人没什么正邪不两立的迂腐念想,曲洋长老能及时叫来兄弟们援手也多亏他,才能回到平定州的据点养伤,大约正是因此大小姐才认得了他。」 「大小姐为他留在了少林,他似乎并不知情,但是如今这个消息已经传开,咱们神教下属的那些门派自发的都聚集了起来,要上少林寺找那些老和尚的麻烦。如果属下猜得不错,那令狐沖这会儿应该也跟着那些人准备上少林了。」 顾绛当然记得笑傲江湖的剧情,只不过东方不败不知道,所以他点了点头:「盈盈愿意这样为他,他若不知好歹,那便不配活在世上了。」 红衣男子语调温和,但所有人都知道,若是这令狐沖辜负了大小姐的心意,教主一定会杀了他。 第3章 初始 3 向问天和令狐沖关系不错,知道他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但他心中也是有所保留的,令狐沖自幼在华山长大,对自己的师门情义深重,而圣教和江湖正道仇深似海,两人之间的隔阂,纵然东方教主可以为了大小姐不去计较,令狐沖却未必能够冲破自身的枷锁。 何况要真说起来,令狐沖还在对他那个的小师妹念念不忘,大小姐虽然不在意,但是恐怕东方教主不能忍受旁人这样待自己的掌上明珠吧。 向问天摸了摸下巴,神色有些复杂,于个人性情上,他是个豪爽男儿,要他来说,无论是岳不群这个伪君子,还是已经爱上别人的岳灵珊,都不值得留恋,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而他们圣教势力远在华山派之上,东方教主文武卓绝也不是岳不群能比的人物,圣姑温柔美丽、聪慧大气,还对令狐沖一心一意,无论怎么看,加入圣教都是最好的选择。 这些年加入圣教的正道人士又不在少数,那五岳剑派内勾心斗角,除了恆山派的尼姑、武当派的道士、少林寺的和尚这些出家人还守着清规戒律,有些底线和气度,旁人皆是一团烂泥,自己人打自己人,尤为可耻,要知道,在日月神教内可是有着「凡诸教众、皆我手足」的铁律,可以因为性情不合而相看两厌,但遇上了外敌,却必须互相援手,但凡坐视不理者,都会为所属据点、分堂口的兄弟追杀至死。 那嵩山派盟主逼得刘正风金盆洗手不足,还要杀他全家,对自己人下此毒手,反倒是曲阳长老为了知音之情前去营救,他将此事视为自己的私事,不愿牵连教众,还是非烟那小丫头见势不对,求令狐沖帮她去高处点燃信号,圣教之人见信而动,将他们都救了出来。 按照惯例,他们也不勉强刘正风加入圣教,只是帮他提供了安全的住处,让他们一家人得以安全隐居,除了曲阳常去探望,也没人去打扰他们。 这泱泱天下,佛非佛,魔非魔,正道人士也坐视无辜之人惨死,魔教反倒更重情义,生死相托。 好一幅人鬼不分的红尘景象。 只不知道,他那令狐兄弟到时候,又该如何抉择了。 —————— 令狐沖自己也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他作为华山首徒,在华山长大,也已经习惯了名门正派中很多以「侠义」为标准的做事风格,尤其是他师父岳不群有「君子剑」之称,一直是个仁厚君子,即便在五岳联盟中也称得上人格魅力很强,他受师傅师娘影响很大,他本性是个嚮往自由的洒脱人物,却被规矩层层束缚,师父认为他顽劣不顾大局,总是对他种种责罚,使得他很多时候都只能听从师父的意思,在养育、教导的恩情下做好他的华山派大弟子。 可这一切都崩解了,他在刘正风家中见到了所谓武林正道丑恶的一面,见到了魔教的道义,东方不败身为天下第一人,他有着远超歷代魔教教主的格局,对称霸江湖没有兴趣,在曲洋、曲非烟、任盈盈、向问天以及其他日月教的弟子口中,他永远是睿智、强大、心胸宽广的绝世人物。 他在重返少林时,就想过,少林寺将任小姐扣下,会不会惹得这位教主出现,很多人说日月教对恆山派的几位师太一再下手,如今更是日月教中人杀了两位师太,这三位师太明明是在得知日月教下属教众要齐上少林,为了避免争端才先一步到少林劝解的,却死在了少林。 令狐沖想起那日定闲师太的嘱託,颇为头疼,他一个男子如何做那恆山派一群尼姑的掌门?可受人之託,忠人之事,他也不能在嵩山派咄咄逼人的情况下,放着那些失去师长庇护的尼姑们不管,她们都是出家人,向来不掺和权利斗争,却被步步紧逼,放弃门墙,受左冷禅驱使,定闲师太相信他才託付他,他若不管,岂不是失了信理和侠义? 第6页 如今他身受重伤,真气紊乱的毛病随时都会爆发要他的性命,盈盈曾说要带他去黑木崖见东方不败,可他到底是华山派出身,纵然做了弃徒,也是因为误会,他心中无一日不想着回到华山,如何能去见魔教教主?也是因此,盈盈才带他到了少林,引起这番动盪。 他心底里知道,盈盈待他这样好,是情,他对盈盈却是七分尊重,三分感激,如今更是受她的大恩,无以为报。 所以,这一次,他说什么也要将盈盈从少林寺中救出来,却没料到,方证方丈早就放盈盈下山去了。 一群三教九流的人物乌泱泱上了少林寺,扰了佛门清净,实在罪过。 而更没有让他料到的是,东方不败真的来了。 和令狐沖想像中的完全不一样,他以为天下第一的东方不败坐拥天下势力最大的日月教,又是多年后出山,排场一定很大,结果他只带了两个人,除左使向问天,令狐沖此行想要救出的任盈盈也赫然在列。 但此时,无人会去注意他们了,所有人都看着当头而来的红衣男子。 光看样貌,此人俊美至极,墨髮长眉,唇红齿白,肤如冷玉,更兼一身气势,虽内敛依旧摄人,但东方不败十多年未下黑木崖,真要算起来应该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此刻看来却依旧丰神俊朗,一根白头髮、一条皱纹都没有,顶多三十多岁的样子,倒叫人惊疑不定起来。 「方证大师。」红衣男子慢悠悠地开口打招唿,「多年不见,本座在黑木崖上过自己的日子,大和尚在庙里念自己的经,怎么就惹来这番风波。」 方证大师苦笑一声:「阿弥陀佛,东方教主十多年不见,功力越发深厚,已到容颜不老之境,可嘆可敬。只是任大小姐既然已回到教主身边,何必再上少林呢?」 东方不败理了理袖子,他身处武林正道群侠的包围之中,依旧神色淡然,全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惹得一些脾气暴躁的高手神色不忿,又被长辈按下,一时人群中攒动不已,日月教的四人却浑不在意。 「世人都知晓,那令狐沖本是你正道中人,盈盈带他来少林求医,发的是善心,你大和尚将她留在寺中,要她一个妙龄女子青灯古佛一生,她为了救人答应下来,」东方不败并不提任盈盈对令狐沖的感情,只推在善心救济上,却也没什么错,「你拿捏得晚辈心软,却欺本教圣女,不提圣女本就是我日月教的脸面,就说盈盈是本座一手带大,于我亲生无异,这会儿却问本座为何而来。」 「未免,太过矫做了。」 却听人群中一人冷笑道:「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方证大师只是要她念一辈子佛,也太过良善,出家人慈悲为怀,否则就该一剑杀了她!」 东方不败头也没回,只一拂袖,众人眼前一晃,就听一声惨叫,那出言挑衅的青城派掌门余沧海竟被一枚绿叶切进了嘴唇肉中,若是再用几分力,偏上几分,大可割开余沧海的咽喉! 一时间见此情状的人纷纷退避开来,不少刚刚还愤愤不平的江湖客都脸色煞白,靠近余沧海的青城派弟子甚至两腿一软,瘫在了地上。 向问天见到余沧海的惨状,放声大笑起来:「我道是谁,敢在教主面前狂吠,原来是青城派的正人君子,想那福威镖局林家当年于你有救命之恩,每年还赠你青城派一万两白银,你依旧为了人家的家传剑法,害人满门,这样狗都不如的东西也配在我教教主面前开口吗?」 方证连连嘆气:「摘叶飞花,皆可为剑,教主的境界高绝,不愧是东方不败。以阁下如今的武功,何必与他们计较呢。」 「本座没有计较,所以只是划了他的嘴,让他不要吵人。若本座和他计较,他这会儿已经是个死人了。」东方不败笑了一声,「若日后他能因此减去些许业障,还得谢谢本座今日的教训。」 还是任盈盈不忍心方证的颜面扫地,开口劝解道:「方证大师是有道高僧,这些日子盈盈在寺内,一直蒙受照料,后来更是暗中放我离开,盈盈心中明白,也感念方证的仁慈,眼下随教主来此,并不是找方丈的麻烦。」 「只是我下山后得知,令狐少侠与江湖上的朋友来寻我,定闲与定逸两位师太要来援助大师,先行一步,盈盈想要先联繫教内,让教中兄弟不要因此大动干戈,推迟了一步才赶来,却在路上被嵩山派的人抓住。」任盈盈看向嵩山剑派的众人,「多亏了东方叔叔救我出来。今日盈盈来少林,本是为了阻止这桩祸事,幸而那些人都退去了,并未酿成大祸。」 「阿弥陀佛,任小姐的善心,老衲谢过了。只不过寺中虽没有什么损失,但恆山派的两位师太却殒命于此,也不知道是谁下的毒手。」 东方不败的目光在众人中扫过:「定闲和定逸,这两位师太出于善心来劝大和尚放手,对盈盈有恩,本座领她们这个情,这江湖上能让本座还存几分敬意的人,除了你大和尚,也就只有恆山派的师太了。就是你大和尚,身为少林主持,也多有城府,比不得恆山三定来得纯粹。」 方证低垂眉眼,道了声「惭愧」。 「本座让盈盈查了她们的伤,致命的在胸口两针,以针驾驭剑气,正面击破,屋内却没有什么打斗痕迹,应是与两位师太相熟之人,两人全无防备,定逸被偷袭得手,当场殒命,定闲的伤偏了几分,与对方过了几招,才伤重不支而死。」东方不败神色颇有些厌倦,「能当面动手不被防备,显然是你们名门正道里相熟的自己人动手,何必又推到我日月神教的头上来。」 第7页 左冷禅铁青着脸道:「魔教妖人,不足为信!」 东方不败瞥了他一眼:「左掌门何必如此着急,你的野心天下皆知,且功夫都在掌上,两位师太不会对你没有半点防备,你也没有那个以针驾驭剑气的本事,谁会怀疑到你的头上?」 「呵呵,在下做不到,那阁下一定能做到了。」左冷禅暗讽道。 「本座当然能做到,只不过这也不是本座动的手。」东方不败忽的一笑,他笑容傲慢轻蔑,难掩疏狂,「我东方不败,天下第一,杀两个人还要偷偷摸摸,出手暗算吗?」 一时间全场寂静无声。 虽然正道中人都斥日月教为魔教,称他们的教主为魔教教主,但从他们贊同「东方不败」这个名字就看得出,对这个魔教教主的武功,他们是不得不服气的。 天下除了他,还有谁能这般傲然地说出自己「天下第一」? 任盈盈望着东方不败的背影,抿着嘴角压下笑意,眼睛却扫过在场的所有人,这些江湖人说到底是为了将营救她的教众一网打尽而来,也不知道令狐沖带着他们从哪个密道下山去了,没有了后顾之忧,这些人哪里是教主的对手。 左冷禅身边的费彬突然打破了平静,大喊道:「好一个天下第一!在下倒是想讨教一二!」 向问天冷笑了一声:「向我们教主讨教,只怕你并没有这个面子,也没这个资格,换成左掌门来,还差不多。」 「左掌门二十年前曾败在教主手下,据说你回去之后苦练武功,想要一雪前耻,如今我家教主难得下了黑木崖,你何不自己上前来试一试呢?」向问天生得一张刻薄嘴,在面对他瞧不起的人时还要再阴阳怪气几分,这般嚣狂的人物之所以能在江湖上混到今天,全靠武功卓绝。 还没等左冷禅顶着冻出冰碴子的脸接过话题,费彬就已经抽剑攻向这位光明左使。 「来得好!」向问天混然不惧,大笑着接下了费彬的长剑,两人动起手来。 东方不败却没有在意这场比斗,仿佛早就已经料定了向问天不会吃亏,只看着方证:「本座下山前,本是想要找你好好聊聊的。」 第4章 初始 4 「本座不在乎你们名门正派之间如何勾心斗角,争权夺利,反正与本座无关。但也不是本座就怕了你们,老和尚既然敢扣下盈盈,想必并不惧于日月神教了,这让本座万分好奇,你是有了什么底气。」 红衣男子说话慢条斯理,语调抑扬顿挫,十分优雅悦耳,可说的内容就刺耳了:「可本座见了你,也就是徒长年岁,功力深了,境界没什么长进,怎么?你想以内力硬撼本座不成?」 「惭愧,达摩祖师所传绝学精深玄妙,佛门广大,老衲不过中人之姿,能够窥见门墙已是侥倖,更无心与东方教主争个胜负。」方证摇了摇头,「老衲只是见任姑娘愿意为了救人亲上少林,颇有佛缘罢了,没想到东方教主多年不问世事,竟也为此下山。」 东方不败沉默了片刻,他倒没有继续挤兑方证,而是嘆了口气:「罢了,你大和尚虽然心思有些多,但好歹也是善意,最终盈盈在你这儿也没吃什么亏,她亲上少林,以你正道的观念迂腐,少林总要给个说法,这点是你们囿于门第,不得自由。」 令狐沖在暗处松了口气,他十分敬重方证大师,绝不愿见他与东方不败交起手来,两家能够罢斗再好不过。 「既然如此,方证你若能接下本座三招,这件事咱们就翻过去。」 此言一出,任盈盈往后退出有十步的距离,就在她退开的下一刻,浩荡凌厉的剑气便充盈四溢,东方不败并未取出兵器,而是随手捻着几片树叶凝神看向方证。 与费彬交手取胜而回的向问天抱着手臂笑道:「看来咱们教主要动真格的了。」 这江湖上,也只有风清扬和方证配让他全力出手了。 —————— 要说对如今东方不败的境界最了解的人,除了在场中正面他的方证大师,便是同样精通剑术的令狐沖了,而且他身处高处,对全局一览无余。 令狐沖学了风清扬的独孤九剑,独孤九剑的要诀在于无招胜有招,且剑法讲究有进无退,以攻代守,直指剑法最高妙的境界,但要如何使用还要看个人的性情和天赋,所以风清扬才会将这门剑法传授给令狐沖,若是别人学了去,也不见得能够有他这样的挥洒自如。 可见他在剑法上是极有天赋的。 所以也只有他能看得出东方不败用的实际上也是一种剑法,只是他的剑已经脱出了形态而取纯粹的剑意,令狐沖学独孤九剑取前人一缕剑意驾驭长剑,遇强则强,遇弱则弱,离了剑就侷促起来,而东方不败则从剑器中一步步精进,最终不拘于型,当得天下第一的赞誉。 方证大师也是一代宗师人物,禅心固守,身若金刚,面对这浩然无匹的剑意始终岿然不动,见此,自出面以来一直神色淡淡的东方不败竟笑了起来:「《易筋经》,不错。」 一声「不错」语音未落,剑气已澎湃而起,草木萧萧,风声转冷,不知从何处传来悠悠剑鸣声。 所有人都知道他要出手了,可真当他出手时,却无人看清他的动作,只觉一团红色的人影倏忽而至,一点青芒直破天罡! 方证大师虽守住了第一招,却已无力再固守第二招,只能运掌反击,他双掌化为四掌,四掌化为八掌,正是少林绝学《千手如来掌》,其掌法精妙为令狐沖平生仅见。 第8页 却见东方不败勐然变招,他变指为掌,施展出一套闻所未闻的掌法,下手处摧坚撼石,以他深不可测的内力催动,若非对手是方证,只怕挨上一点都要皮开肉绽、骨头开裂。 正是顾绛学自《九阴真经》的「摧坚神爪」,只是如今的江湖,连九阴白骨爪都已销声匿迹,更不要说黄裳从中改出的道家「摧坚神爪」了。 转瞬间,两人过了两招,东方不败诚然守信,三招过后便退回原地,没有继续咄咄逼人,方证方丈虽未受伤,但被撕裂开的两袖,可见交手中占了下风。 身材矮小的老和尚道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三招已过,当消弭此方干戈。」 东方不败三招之下,少林方丈都无力还手,他展露这等武学修为,可谓震惊天下,此刻却神色索然:「本座说的,自然算数,至于嵩山派抓了盈盈的帐,不会在这里计较,让你这个大和尚难做。」 他负手站着,衣衫头髮未有半点凌乱,神情淡淡,周身却有种说不出的寂寞:「盈盈,把那躲在庙里樑上的小子带下来,咱们走。」 令狐沖被道破了行踪,当然不会真等着「婆婆」来接他下去,自己就跳下了横樑,拱手道:「小子令狐沖,见过各位前辈。」 他向方证大师解释了自己躲在匾后的缘由,盈盈得知他是为了自己折返,心中感动不已,虽矜持着没有走上前,可一双美目时不时看向他,见他望过来,便微微笑了笑。 倒是向问天之前因为被围攻而结识了令狐沖,两人一路并行,性情相投,结为兄弟,此刻他直接走过去拍了拍令狐沖的肩膀:「令狐兄弟,你特地来救圣姑,是个不忘恩情的好汉子,来,见过咱们日月神教的教主!」 令狐沖犹豫了一下,他有些顾忌岳不群等人的立场,但是想到自己已经被逐出华山,还与向问天结为兄弟,在那些人的眼里,自己已经与魔教掰扯不开了,又何必再拘泥呢,便坦然上前行礼道:「在下令狐沖,见过东方教主。」 东方不败静静打量了他片刻,蓦地笑起来:「好,这江湖上还有你这样的后生,不错。难怪风清扬愿意把独孤九剑传给你,以他剑宗的出身与气宗有深仇大恨,他的师兄弟多半死在气宗手中,如今应是看你性情资质合胃口,才愿意教你。」 「风清扬此人骄傲肆意,年轻时冠绝江湖,利剑无双,却被门派内斗所折,多年来隐居山中,想必剑法更为精进。」 「能被他看重,足以见你的资质为人,如此也不枉盈盈为你这一遭。」 令狐沖沉默了片刻,嘆气道:「风太师叔看淡了江湖纷扰,人世名利,小子侥倖得他老人家指点。只是如今在下已经被逐出了华山派,不过江湖一浪子,承蒙圣姑恩情,不可不回报。」 「浪迹江湖也没什么不好,」东方不败大概是看在风清扬和任盈盈的面子上,言语间倒也平和,「江湖中人习武,除却真正痴迷武学一道的,多半还是好勇斗狠,分了门派就分了立场,有了势力就有了争斗,华山派容不下风清扬,如今也容不下你,可华山能供风清扬隐居数十年,这江湖也能供你游走,走出华山去看看天下,没什么不好。」 「人走出去了,才能看见天地,心中有了天地,才会跳出樊笼。」天下第一人的目光扫过场中所有人,「这里的人,包括方证大和尚,都是跳不出去的,离开华山对你而言是福还是祸,尚未可知。」 令狐沖一时怔怔,他心中也明白江湖门派之间的纷争,也渴望自由和解放天性,他的华山剑法一直学得平平,独孤九剑却学得飞快,正是在于「无招」的无所拘束正合他性情,如今东方不败要他去看看华山之外的天地,跳出名利和门派的樊笼,倒是激起他一腔豪情来。 他虽性命不久,但余生也可肆意逍遥。 「多谢东方教主指点。」 「好了,既然话已经说完了,人也见到了,走吧。」 —————— 下了嵩山之后,顾绛带着令狐沖和任盈盈小两口走了一路,他亲自出手给令狐沖化解体内的真气,《九阴真经》锻骨篇疗养真气乃是一绝,任盈盈虽然聪明,但是习武的资质一般,兴趣也不大,她更喜欢音乐,精通各种乐器,令狐沖一路上听她弹琴吹箫,饮酒赏景,心情果然舒朗许多。 东方不败指点了他些许武功精要,把《九阴真经》传授了他们一部分,然后就撒手不管,自己回黑木崖去了,既没有劝令狐沖投入日月神教,也没有说什么正邪不两立,让任盈盈跟他回去。 他大概是最不屑于江湖中正邪之分的人,正道门派口中的邪魔行为,离经叛道,在他眼中都是情有可原的,只要两人有情,嫂子离开哥哥转而嫁给弟弟,也无不可,只要有义,名门弟子和街头乞儿也可以是知己,黑黑白白,是是非非,都不在他的心上。 这是一种超出岳不群教导他的规矩、责任、中庸之外的境界。 任盈盈跟在东方不败身边长大,思想也全然受他影响,只是比起东方不败的骄傲孤高,任盈盈更为温柔宽和,令狐沖真正与她相处,才明白这世间知己两个字多么难得。 他和小师妹从小一起长大,他对岳灵珊有亲情,有爱情,也有感念于师父师母而生的责任心,但岳灵珊从不懂他,他也不那么明白岳灵珊在想什么,要什么,沖灵剑法在于心有灵犀,可在辟邪剑法面前,他们之间的心原来离得这样远。 第9页 顾绛亲自主持了任盈盈和令狐沖的婚事,黑木崖上大摆宴席了整整十日,来自五湖四海的江湖人士为日月教的圣姑贺喜,各路教众带着家眷忙着做菜、搬酒、献礼,年幼的孩子欢唿着互相追逐奔跑,歌舞丝竹声不断,却并没有多少殿堂雅致,乐师往往奏一曲就换一个人,演奏什么又完全看他们自己的心情。 酒兴上来之后,一群聚在一起的武林中人难免要互相切磋,唿朋引伴地往空旷处去,也有在大好的日子里对打打杀杀完全不感兴趣的,就着乐声谈天说地,还有好热闹的,登上台去当众炫耀起自己的绝技来,什么仙人登高、凌空飞渡、变脸戏唱,从游走江湖的戏法到南方百族的歌舞。 顾绛换下了一身红衣,穿着淡蓝色的锦袍坐在最高位上,不似一身红衣时的气势逼人,锦衣轻裘的男子矜贵清雅,看上去更像是一方王侯、富贵公子,而不是江湖道上厮杀的武林人士,或许是喜宴的欢乐冲散了他身上淡漠到孤寂的气质,在令狐沖向他敬酒后,日月教中人也一一上前向教主敬酒。 一杯又一杯陈年佳酿下去,有的人已经东倒西歪了,顾绛依旧不见半点醉意,在这热闹喧腾的日子里,人人都面带喜色,哪怕不是为了任盈盈和令狐沖的婚事,也会在见到这样和平繁盛的景象时心生希望和喜悦,在浓郁的酒香中沉醉,而一手造就这片红尘太平盛景的东方教主也带着微微的笑意看着如今的日月神教。 座下众人举杯齐唿:「祝圣姑与令狐少侠新婚万福,祝东方教主千秋不败!」 顾绛笑了:「生老病死本是人间常事,便是秦皇汉武,也终有身陨国灭之时,哪有什么千秋不败。正因人世更迭有序,才求一个百年无悔,身后事皆可託付后人,今时今日,本座与诸位,但图一快!」 在满座欢唿中,顾绛走到令狐沖和任盈盈的面前:「今天是大好的日子,佳月良辰,本座突然想起一位故人,不可不见,你们俩随我走一趟吧。」 令狐沖疑惑地看向任盈盈一眼,任盈盈微微摇头,示意自己也不知道东方不败要去见谁,今日黑木崖盛事,除了驻守各方的门下弟子,其余重要人物都在此处了,东方不败又惯来深居简出,他的故人能是谁? 东方不败没有解释,只提了一壶酒,慢悠悠走出了黑木崖大殿,令狐沖带着任盈盈跟在他身后,一起走出了日月神教。 三人从黄昏时月色初现走到明月当中,穿林过溪,终于走到了一处断崖旁,东方不败纵身跃下断崖,只见崖下有一石台,石台连着通往山体内的通道,入口处还有一道机关门,东方不败凭空跃起,一掌拍在头顶的开关上,机关门缓缓打开了。 第5章 初始 5 走过黑暗狭小的通道,门后居然是一片石窟,仿若世外桃源,几处木屋搭在一块菜田前,木屋的主人不在,东方不败也没有等他回来,迳自继续向里走,终于在崖底潭边,见到了一处精緻的小院。 一路走来,令狐沖啧啧称奇:「这位前辈当真是一位隐士贤人,东方教主竟结识这样的故人吗?」 东方不败却没有回话,而是站在小院门外提声道:「你早该听到我们来的动静了,又何必避而不见呢?」 院子里传来一老者的声音:「你带两个小辈来这儿,又想做什么?」 任盈盈怔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她对这声音竟有些耳熟。 顾绛笑了笑,这笑里没有什么情绪,似乎只是单纯想笑,他转身看向任盈盈和令狐沖,指了下依旧紧闭的门:「我只是觉得,一对新婚夫妻要拜天地父母,她的父亲应该知道,她也确实应该来向你磕头。」 此话一出,任盈盈的脸瞬间一片惨白,令狐沖大惊之下,下意识将妻子护在身后,惊疑不定地看着东方不败和那扇门后依旧未曾现身的老者,或者说是,前任日月神教教主——任我行。 一片沉寂中,任我行忽然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东方!老夫这辈子真正佩服的人,只有你!」 「论武功,你已经到了旷古绝今的境界,论心机城府,你从一个父母双亡的小子做到了万万人之上,论心胸气度,你这么多年不杀老夫,竟然还敢把盈盈和她的丈夫带来见我!」任我行的内力骇人,随着他放声大笑,小院的门都摇晃起来,「输给你,老夫心服口服。」 「东方不败,不愧是天下第一。」 顾绛将手中酒壶抛给令狐沖:「去吧,去给他敬杯酒,磕个头。」 令狐沖既震惊于传说中练功走火入魔而死的任我行还活着,甚至被东方不败囚禁在此处十多年,又为他带盈盈来此的举动满腹复杂情绪。 任盈盈苍白着脸,死死抓着他的手,让令狐冲心疼不已,便是他自己面对师父时,也没有这般难过,他知道盈盈是被东方教主抚养长大的,这位天下第一人相当于盈盈的养父,而任我行是盈盈的生父,在她的记忆里,他也是个豪迈慈爱的父亲。 如今这样,让她怎么抉择呢? 任我行却似乎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独女在场一样:「你是知道,就算盈盈选择帮我对付你,也完全不足以撼动你的地位,你也承担得起自己当初的行为和心软,带来的结局,老夫和你在教中相争多年,难道连这点都不如你了吗?!」 「赢就是赢,输就是输,胜要骄傲,败要坦然,老夫还不至于输不起,把你我之间的争斗牵扯到小辈身上。」任我行哼了一声,「把酒扔进来就走吧,老夫在这里清净惯了,不喜欢被打扰。」 第10页 顾绛站在小院门前,缓声道:「任教主,你不必驱赶他们,我也不是来试探的,你知道我的为人,我若是起了疑心,只会拿住证据,然后果断下手,不必试探。」 「我没有杀你,是因为我还记得,是你一手提拔我,虽然你我二人的观念不同,但这天底下能让我看得起的,阁下算是一位,所以我养大你的女儿,对她视如己出,今日也带她来见你。」顾绛晃着手里的酒杯,「来这里之前,我已经留书,将日月神教教主的位置留给了盈盈,虽然以她的性格,多半不会留恋,而是传给向问天,但那是她自己的事。」 「我前半生想要的东西很多,我想要问鼎武林,让这个天下的秩序都由我而定,我想要攀登武道巅峰,窥见前人不得见的高峰,美酒美人,钱财权利,我都想要。」顾绛将杯中酒一口饮尽。 「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任我行慢声道,「你我是一样的人,而你如今都得到了。」 「是。」顾绛点头,「在人没有得到这件东西的时候,你才会渴望,但真正得到后,又会觉得不过如此。」 任我行沉默了:「所以,你要扔下日月神教,独自离开了?」 顾绛没有否认:「你我纠葛一生,你害我走火入魔,我囚禁你一十二年,都曾恨不得将对方碎尸万段,如今,名利于我已经毫无意义,你也虚耗了这十多年的光阴,今日,我带盈盈来见你,算是为咱们多年的恩怨做一个了结。」 「今日过后,任教主,再会无期了。」 —————— 离原着中东方不败丧命的时间点还有半年,白玉镯就在不停提醒顾绛要离开了。 这半年中,他将手中的事都处理完毕,也多亏这些年来他放权之举,使得教中的运转并不依赖于他,至于任盈盈接手后如何处理,后来的教主又要怎么管理日月神教,都与他无关了。 他在教主的位置上,已经尽到了责任,难道还要他离开后,还管日月神教传承千秋万载不成?没有这样啃老的道理。 解决掉嵩山派的麻烦,就已经是他为这些小辈操过心了,那左冷禅二十余年的苦修的确有了长进,但还不被顾绛放在眼里,要不是他时日已近,只会让令狐沖在剑法有成后,自己去解决这些恩怨。 至于岳不群和林平之,那就确实是令狐沖自己的事了。 顾绛在离开黑木崖后,沿着当年自己寻找武林秘籍的路,又走了一遍。 多年过去,他还记得自己当时惴惴不安又兴奋不已的心情,一边为自己所处的困境头疼,一边又为武学的精要着迷,就这一点来说,他倒是和东方盛一般人物,只是东方盛追求更强的武功是为了权力,而他是想要知道这条路的尽头是怎样的风景。 无量山、缥缈峰、终南山、桃源山谷、光明顶。 昔年险峻的高山断崖,如今于他不过可以踏过的坦途,可越是如此,顾绛的心中就越是寂寞。 学得屠龙术,天下竟无龙。 这世上,还有谁能与他倾尽全力一战?方证和任我行都不行,那还有谁? 风清扬吗? 可风清扬已经老了,对他们这样的高手而言,人老气衰,就再也无法回到巅峰时,所以天下第一的天机老人会输给上官金虹。 但他还是来到了华山。 「若是你再年轻三十岁,我一定早就来寻你了。」顾绛站在华山思过崖前,他身后的山洞中刻满了正魔两方高手留下的武林绝学,令狐沖正是通读上面的武学后,才有了学习独孤九剑的基础,但这些绝学对在场的两人来说,早就没有了意义。 风清扬冷哼了一声:「你就算早生三十年,我却不见得愿意见你。」 话虽如此,一直不见华山派中人的风清扬却在顾绛到来时,就走了出来,他在华山思过崖隐居了几十年,一来是看守其中山洞,二来也是在「思过」,当年他被气宗中人设计,让人假扮他岳父,买了个妓女假扮和他有婚约的女子,让他去江南成婚,把他拖在了江南,没能出现在华山两脉内斗时,等他赶回来,剑宗弟子已经损伤殆尽。 这是他的「过」,自那以后,他一生都在反思这份「过错」。 但他并没有困在这段「过错」中。 风清扬是山间的清风,是变幻的云雾,是清扬不息的剑意,当他彻底悟透了「无招胜有招」的道理时,要不要走出华山,已经无所谓。 一身红衣猎猎的男子却和他全然不同,风清扬能从他身上感觉到一股彻骨的剑意,高寒忘情,冰冷锋利,也浩大无垠,他不是流动变幻的风,而是充沛天地的气。 阴阳相合,混沌无极。 天人化生,万物滋长。 风清扬一眼就知道来人是谁,除了「天下第一」的东方不败,再没有人会有这样的气势,这样的剑意。 号称「不败」的魔教教主静静看了他良久才开口,风清扬对他没什么好声气,倒不是因为他来自魔教,而是对方明晃晃觉得他「老了」这点。 顾绛笑了笑,他知道风清扬有资格说这句话,他已经年近六十,风清扬则九十有余,两人声名最盛时,都曾无敌于天下。 如今,他的时日不多,风清扬也已老迈。 东方不败长嘆了一声,他是这样真切地悲哀惆怅着:「我倒是情愿自己早生三十年。」 第11页 如果他早生三十年,他们就是彼此最大的对手,而以他们两人的性情,即便立场相对,也大可成为最好的朋友,剑上的知己。 曲阳与刘正风是曲中知音,歧路相逢,得以同归,成就《笑傲江湖》一曲冠绝天下,实乃大幸。 他们却没有这样的幸运,生在了不同的时代。 风清扬晃了晃手中的酒葫芦,笑了起来:「这样的感受,我体会了六十多年,你若到了我这个年纪,便不会再感嘆了,因为早就习惯了。」 习惯了这条道路上的寂寞,习惯了无人理解的孤独。 顾绛却不想习惯,所以他还是会下山会一会方证,会去见一见任我行,此刻还会想要看一看风清扬手中的独孤九剑,而后去到下一个世界,去追寻更高的境界。 他不会留在黑木崖,不会留在日月神教,不会留在这个世界。 红衣男子随手摺下一根树枝,他知道以风清扬如今的年岁,要是和他硬拼,多半会落到天机老人的结局,但他并不想要这样「胜之不武」的胜利。 既然这里是华山,那他想要参照北丐和西毒的另一种比斗方式,不用内力,不必见生死,只看彼此的剑招。 「我见过令狐沖的独孤九剑,真是好剑法,但他的根基太浅,虽然得了剑意,却达不到『破尽天下招式』的境界。」顾绛手中树枝横起,虽未用内功,却劲力厚重,「他若遇上真正的高手,以力破巧,便一触即溃。」 风清扬也折下一根树枝,扔下了手中酒葫芦:「是,那小子秉性飘忽,适合轻灵路数,却终究少几分定性打磨,根基显得不足。但重则拙,拙则破绽尽显!山岳会在风雨中流损泥石,顺风而起者反能借其势。」 同样未用内力,风清扬手中的树枝行迹如天马行空,玄妙非常,任意而至,如风起山岗。 「好。」顾绛掌中剑势一变,转瞬由慢转疾,出手间如有雷震! 《葵花宝典》中的剑法本就以「快」着称,这「快」不仅在于出招速度,更在于变幻,这种「快」在根基不够的人手中速成,就成了一种飘忽诡异的「奇」,而在根基雄厚的人手中,则成为一种澎湃的「势」! 《独孤九剑》则像一把万能的钥匙,能打开世上所有招式形成的锁,去破解其中的破绽,它没有招式,只根据对手的变化而转变。 若此刻站在这里的是令狐沖,纵然发现了那股汹涌澎湃的剑势中有破绽,他也根本跟不上那剑招变化的速度。 即便跟上了,也破不开。 顾绛的心神沉浸在剑意中,他看向拿着树枝的老者,平静的心中涌起一股期待:你能抓住我的破绽吗?你能破开我的剑招吗?! 华山之上,骤然风起,飘落点点雪花,仿佛回到了数百年前。 雪地中的两位老者将自己毕生所学的招式教给一个少年,以他为桥樑,不断破解着彼此的招式,他们一正一邪,数十年来恩怨纠缠,唯有此时两人都回归到一位武者的身份,抛开所有名利和善恶,为对方一妙手绝招而慨然兴嘆。 如今,同样是在这华山之上。 铮铮剑鸣迴荡山谷,凛凛风雪铺天盖地,两根树枝在风雪中相击。 红衣黑髮,青衫白首,两位绝世高手,两种绝世剑法。 明明互相破解,却又随时因对方的剑招而生变化,如同风吹雪飏,雪融风中。 不知过了多少招,当雪花已经落满整个华山时,两人手中树枝终于承受不住剑意而齐齐折断! 风清扬退后两步,捡起了自己的酒葫芦,勐灌了一口酒,才放声大笑道:「我长你三十多岁,是我输了。」 「好剑法!」 语声未罢,人已消失不见。 【??作者有话说】 《笑傲江湖》是起点,所以这个世界不长,也没怎么琢磨细节,就图一个爽。 #振羽天涯 第6章 明月 1 江湖中有四个十年,第一个十年属于沈浪,第二个十年属于李寻欢,第三个十年属于叶开,而第四个十年属于公子羽。 这是《天涯明月刀》里燕南飞的说法,但要将叶开与沈浪、李寻欢并列已经稍显逊色,公子羽就和他们完全不是一路人了,如果非要比较,那公子羽应该和快活王、上官金虹这些人同论。 傅红雪虽然总说自己只会杀人,但他才是可以与沈李共列的人物。 顾绛当然没有成为傅红雪,这或许也是一种幸运,因为傅红雪实在是个不幸的人,而公子羽则是个太过幸运的人。 他託名「公子羽」,遮掩了自己的真名来歷,旁人只说他那样的风流气派,一定是天潢贵胄,看出了他的武功路数源于沈浪,却不知道他本就是沈浪的幼子。 沈清羽不仅是沈浪和朱七七的儿子,还是王怜花的弟子。 毕竟沈清羽出生时,他们已经浪迹海外近十年,昔年心思诡谲的千面公子在和沈浪夫妻、熊猫儿相处了近十年后,早就没有了少年时的偏激,只是他骨子里的桀骜是改不了的。 朱七七把小儿子交给他教导,一半是信任他的武学才华,一半是见他终年孤身一人,想把沈清羽做他的半个儿子,也因此,沈朱二人虽然关爱幼子,但在教导上并没有插手太多,完全交给了王怜花。 事实证明,王怜花教出的孩子,秉性当然就像他。 第12页 顾绛抛着手里的明珠,深觉得沈浪夫妻有时候当真不靠谱。 沈清羽是他们三个孩子中最聪明的一个,继承了父亲的剑法、母亲的容貌,偏偏养成了王怜花的脾气,十六岁离家,从海外来到中原,不像沈浪年少时孤身浪迹江湖,也不像朱七七为爱走天涯,而是选择像王怜花一样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势力。 在这个过程中,对权力的渴望渐渐淹没了自我,连他自己都快只记得「公子羽」,而忘记「沈清羽」了。 他家中长辈们,居然真的就呆在海外,没有管这孩子在中原怎么折腾。 虽然顾绛也是个甩手掌柜,但盈盈是个温和乖巧的孩子,别人不去招惹她,她不会去得罪别人,沈清羽却是个能掀起滔天巨浪的人物,无论别人惹不惹他,他都要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做事。 比如说得到他手中这卷《天地交征阴阳大悲赋》。 —————— 古龙小说中有一个十分神秘的组织——魔教。 不是罗剎教,也不是天蚕教,这个教派就叫做魔教,最早可以追溯到铁中棠时代,那时的魔教教主独孤残和铁中棠大战三天三夜,原本功力更深的独孤残被铁中棠以弱胜强,震断了心脉。 要知道,那时的铁中棠虽然未满三十岁,但他已经练成了《嫁衣神功》,吸纳了夜帝夫人几十年的功力,又被夜帝亲手教导,可以说尽得铁血大旗门和夜帝一脉的武学精髓,却依旧在明面上逊色独孤残一筹,可见这位魔教教主的武功之高。 而第二位曾作为背景板出现过的魔教教主,便是花白凤的父亲,昔年他与白天羽在关外大战,输给白天羽一招,从此承诺终生不入中原,他的女儿花白凤见识到了白天羽的英雄气概,心生爱慕,心甘情愿离开魔教,跟随他回到中原做一个没有名份的外室,还为他生下了儿子叶开。 作为魔教的大公主,花白凤会《大悲赋》中的一门绝学:天移地转大移穴法,并将之教给了养子傅红雪。 《天地交征阴阳大悲赋》作为魔教的镇教神功,记载了世间最可怕的七种邪门武功,传说此书写成时天雨血,鬼夜哭,写书之人在最后一个字落下后便吐血而亡。 这都是夸张的说法,以公子羽家传绝学的眼光看来,这《大悲赋》也没有那么夸张,毕竟武功是人用,那些名门正派哪个没有绝世高手留下的武功?可后人如何,还是要看资质。 原本被传说吸引,满怀期待的公子羽大为失望。 因为《大悲赋》并不能让他满意,所以他也不打算去实现自己的诺言了。 可他不知道,和他做交易的人虽是个柔弱女子,但作为魔教教主的夫人,她是天下屈指可数的下毒高手,她在丈夫身边抄录下《大悲赋》交换这个年轻人去找自己的女儿,当然不可能只靠一句承诺,她靠的是下在《大悲赋》上的毒,这种毒只有见到花白凤时,由花白凤来给他解开。 王怜花也是医学圣手,懂得蛊、毒,可他所学繁杂,终究不如这位教主夫人精深,更不要说是从他这儿学到几分的沈清羽。 年方十八的公子羽已足够聪明谨慎,却依旧在对方的身上栽了个大跟头,在强行运功祛毒时出了岔子,顾绛也因此才坐在这里。 公子羽已经计划好了,以他的骄傲,绝不可能回头去寻那位教主夫人要解药,也不会顺从她的意思去找花白凤,连去找花白凤的麻烦都不去,他要去唐门找那里的高手解毒。 不出意外的话,他会在那里遇见唐蓝,也就是他的妻子卓夫人、明月心。 但顾绛不必去,白玉镯已经清理了这具身体里的毒,而且,和翻脸无情的公子羽不一样,他是一个信守承诺的人。 拿了人家的武功秘籍,就该去做到人家要求的事。 所以顾绛敲了敲墙壁,唤来在外看守的下属:「去查,花白凤现在在哪里。」 —————— 花白凤在哪里? 她在一间漆黑的屋子里。她已经整整十八年没有走出这间屋子了,一日不为白天羽报仇,她就一日不愿去看一看外面的天空,因为她发过誓,和仇人不共戴天。 顾绛站在这座雅致的小院前,他知道这里是白天羽当年为花白凤安置的「家」,这位曾经的「神刀」能够斩断魔教东进的野望,却斩不断自己的泛滥情思,被他伤害的女子有很多,有的人如同丁白云和桃花娘子那样对他举起了刀,有的人像白夫人那样被他惹来的灾祸殃及,只有花白凤依旧咬牙切齿,日夜难眠地想要为情郎讨回这桩血仇。 她知道自己爱的人并不专一,但她甘愿做他的外室,她恨杀死白天羽的仇人,所以能亲手把自己的儿子变成一把为活着的刀。 不愧是魔教的大公主,执念成魔这点在她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顾绛思考了一路,那位夫人要他「照顾」花白凤,可在顾绛看来,花白凤并不需要人照顾,她这样爱恨都浓烈到将自己完全吞噬的人物,多年来沉浸在仇恨中,她早已不需要俗世中的任何照料,她需要的,只有报仇。 花白凤要的,是天下人都知道,当年是白天羽最好的兄弟、朋友一起对他下手暗算,杀了白家满门,而她作为白天羽的情人,养大了他们的儿子,白天羽的儿子会替他的父亲向这些人復仇。 第13页 这样,她的爱人才能在九泉之下瞑目,她也才能骄傲地去见那个同样骄傲的男人,告诉他,你的仇,我们的儿子已经替你报了。 可命运和她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她一手教养长大的傅红雪,根本不是她的亲生儿子,她想要用来復仇的那把刀已经被李寻欢教导成了一个宽容善良的孩子,他心中的爱和善念远超过仇恨,叶开不但没有杀真正的杀父仇人,还救了对方。 冤冤相报何时了,被卷进江湖仇杀里的有多少无辜之人,何况是白天羽先辜负了丁白云,梅花庵的那场红雪,一开始就是丁白云对白天羽的一场復仇。 叶开选择从自己手中,斩断这种仇恨的延续。 这是一条大道,是一条通向侠,通向佛,通向圣的道路,李寻欢已经站在了这条路的最前方,叶开也沿着师父的路不断向前。 顾绛却不是李寻欢,执掌日月神教多年,他深知人世间的恩怨是非难以分辨,而没有经歷过那种痛苦的人,根本没有资格劝别人去放下。 光明大道人人都知晓,但若是一个人粉身碎骨也要过这座独木桥,那眼前的独木桥就是他要走的路。 哪怕一生的执着都是错误,但当执念达成的那一刻,这种错误也足以成为一生的告慰。 它至少不会让你的一生在已经成为一场悲剧后,再变成一场笑话。 所以顾绛从不劝人向善,他更信奉「成全」。 —————— 身穿黑衣的少年脸色苍白,他的站姿有些古怪,右腿仿佛使不上力,只能靠左腿站立,拖着另一条腿。他的样貌是好看的,只是这种好看仿佛冰雪堆砌而成,他是这样阴郁、孤傲、沉默,他的生命似乎不在这具躯壳里,而在手中漆黑的长刀中。 红雪真是个非常适合他的名字,他就像雪一样冰冷,用刺骨的寒冷拒绝每一个靠近的人,也像雪一样脆弱,阳光的温度就足以让他融化,然后消失。 所以他要藏起那颗脆弱的心,发誓要用仇人的鲜血染红它,可最终染红他的,是他挚爱之人为他而死时,所流下的血。 顾绛并不是一个情感丰沛的人,却也会由衷为这位古龙笔下的不败刀神嘆息。 为他在极端的痛苦、忍耐中练就的刀法嘆息。 顾绛知道自己是无法体会那是一种怎样的境界的,他的情绪没有那样炽热坚韧,所以也就不会那样痛苦,但他真的很想见识见识,那道划破生死、斩断执念的刀光。 现在的黑衣少年还没练成那样的刀法,顾绛看了一会儿他拔刀练刀的动作,白天羽的魔刀和白家神刀诀在他手里已经有了截然不同的神采,光看他出刀,谁能想到他是个天生腿脚不便、还有癫痫在身的人呢? 白夫人对花白凤实在是恨之入骨,专门寻来这样有天生疾病和残缺的孩子,换走了健康的叶开,要她承受自己的孩子生有残缺的痛苦。 顾绛搞不明白这些人的想法,她心中有恨,想要报復,不愿意让外室养大白天羽的儿子,还能买通接生婆在花白凤生产昏迷时换走孩子,竟不能让那位接生婆干脆趁机给这个丈夫的外室来一刀吗? 白天羽不死,换了这个孩子还会有下一个,丁灵中不就是吗?身为白家的夫人她不能动支撑家族的丈夫,只能找情敌的麻烦,竟也不去直面对方,还把丈夫的私换出来,交给自己的闺蜜做儿子。 这些围绕着白天羽的女人真是一个比一个奇怪。 同样十八岁的少年没有再看那个和自己同龄的刀客,他身边的僕人已经上前敲了门,只是门里的人没有招待客人的意思,公子羽也没有走进去的想法。 他就站在小院外,慢悠悠地说着话,但他说的每一个字都会清晰地传入花白凤的耳朵里。 「我来这儿,是为了一桩交易。因为见到了我找上门的能力,那位夫人想要我出手照顾她的女儿。」 屋内的人没有说话,练刀的少年也没有停下动作。 这其实是一幅十分怪异的画面,沙漠中雅致的小院,努力练刀的跛脚少年,还有站在小院外的王孙公子。 虽然他没有介绍自己的姓名来歷,但他一定是一位天潢贵胄,否则怎么会有这样高贵的气质?他的容貌极美,不笑的时候有种疏离的冷意,但笑起来的时候,又是那样生动,若他愿意温言细语地哄人,没有一个女子会忍心冷待他。 但他此刻的语气虽然轻缓,却绝称不上温言细语,更没有哄人的意思:「我想要的东西已经拿到,那我答应的事也就该做到。所以我来问问,有什么是我能为你做的。」 屋子里依旧没有声音,没有回答就是一种回答,这是主人无声的拒绝。 这位突然到来的公子轻笑了一声,他本就是为了交易而来,而和他做交易的对象并不是屋子里的女人,所以无论花白凤怎么想,他的事还是要做的:「我知道,你一心想给白天羽报仇,我可以帮你杀了他。」 【??作者有话说】 公子羽身世私设,原着只从燕南飞口中说他出身高贵,是沈浪传人,真假都不一定。 选择从东方不败开场,就是因为顾绛是个魔性很重的人,并非一般意义的好人,他连《葵花宝典》都能因为探究心练下去,完全不在意立场和善恶,所以白玉镯才给他匹配了一堆亦正亦邪的人物。 第14页 第7章 明月 2 「你知道,我要杀谁?」屋子里传出一阵沙哑的声音。 少年公子从袖中取出一封摺子递给了身边的老者,这位昔年洛阳公子身边的管事神态恭敬地接过摺子,展开后从第一行开始念: 「马空群,关东万马堂堂主,白天羽的结义兄弟,因妒忌白天羽和白天勇兄弟,邀请白家十余人往梅花庵赏雪,先行暗算后设伏围攻,事后劫走神刀堂财物。 丁白云,武林世家丁家家主之妹,因倾心白天羽却遭抛弃,为报復白天羽联合马空群在梅花庵中设伏,事后割走白天羽头颅。 柳东来,护花剑客,其人风流成性、妻妾成群,因与白天羽争夺一女子失败,心生怨妒,参与梅花庵刺杀。 西门春,无骨蛇,因其父千面人为白天羽所杀,参与梅花庵刺杀,现更名为萧别离,于边城为马空群做事。 薛斌,好汉庄庄主,因与白天羽有过节,参与梅花庵刺杀。 桃花娘子,因与白天羽有过三日情缘,后被白天羽抛弃,参与梅花庵刺杀,现更名了因,于梅花庵出家。 ......」 「够了!」在管事念出「丁白云」的名字时,屋里人的情绪就已经不稳,等到「桃花娘子」也被道出后,花白凤终于忍耐不住了。 她虽然知道白天羽风流,但她万万没想到,白天羽的杀身之祸居然也和那些被抛弃的女子有关,其中更有当年享誉江湖的「白云仙子」丁白云。 花白凤嘶声道:「你留下名单,上面的人我会一一确认,如果没有出错,那你的交易就算达成了,我不要你来动手,这些人只能死在天羽的儿子手中!」 孤儿寡母,血海深仇,随着这一个个名字被念出,心肠再硬的人都要为之怆然,可这一行人没有一个动容,他们依旧端正地侍立在自家小公子身后,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领头的管事更是眉毛都没动一下,要不是那少年公子示意他停下,他都不会理会花白凤的唿喝,继续念下去。 毕竟花白凤这个在屋子里呆了十八年的魔教大公主虽然骇人,却还远远比不上当年的江湖第一女魔头「云梦仙子」,在王怜花出海这么多年后,依旧老老实实守着洛阳基业的人,都是见过那位夫人和公子手段的。 区区一个万马堂的马空群,只能龟缩在边城,都不敢问天下,又能算是什么人物? 若不是因为和西方魔教的交易,他连让小公子出手的资格都没有。 比起身边人藏在平静表面下的不以为然,这位少年公子则把兴味挂在了脸上:「白天羽的儿子?他确实还有两个儿子活着,但是他们都不会为了白天羽去杀人,你想说的是谁?」 屋子里传来了木椅倒地的声音,良久,花白凤才开口道:「当然是我和天羽的儿子,你没有看见他吗?!他就在屋外!他继承了父亲的刀法和我的武功,他一定能杀了那些人!」 少年公子没有看任何人,他只是很慢地笑了一声,这意味不明的笑声让花白凤勐地停下了争辩,沙漠中一下子变得寂静无声,只有他在说话:「可你和白天羽的儿子,并没有继承他父亲的刀法。他三岁时养父就过世了,后来养母也死了,他只能一个人在江湖上漂泊,直到遇见李寻欢。」 「你是知道的,李寻欢与白天羽是好友,他曾答应过,要把自己的飞刀教给白天羽的儿子,所以你和白天羽的儿子没有继承他父亲的刀法,但学会了李寻欢的武功。」 那不断的抽刀声停下了,花白凤一字一顿地问:「你在说什么?」 她的声音悽厉得像是夜枭在啼叫,令人如坠冰窟。 「你的母亲要我照顾你,我向来注重承诺,说出口的话绝不反悔。」少年公子仿佛不知道自己说出口的话给两人带来了多大的刺激,「所以我当然要彻彻底底地把你经歷的事查一遍。」 「当年白天羽的夫人买通了你的接生婆,暗中调换了你的儿子,这件事知道的人其实不少,那位接生婆知道,她的儿子媳妇知道,白夫人身边的贴身僕从多少也知道,你若不信,可以去问,问问他们,是不是曾经用一个因病被抛弃的孩子换走了你的儿子。」 「你也可以去找你的亲生儿子询问,他的养母应该告诉过他真相,要不是李寻欢的踪迹太缥缈,你甚至可以去找他,他能亲自去教人飞刀,说明他也早就知道这件事。」 「他们有的是找不到你,有的是不愿意揭开真相,所以你至今一无所知。而我找到你,还告诉你真相,不让你继续被矇骗。」 「这,就是我对你的照顾。」 —————— 老管事最初确认公子羽的身份,是因为他身上王怜花的信物,以及那张脸。 只要曾见过那位「活财神」的千金,就绝不会忘记朱七七的面容,那是语言无法描述的美,若非亲眼得见,谁也不信人间竟有这样的绝色,那是与云梦仙子的成熟妩媚、妖娆艷丽截然不同的美。 她清冷处如冰似雪,偏偏性情纯粹娇憨,心如烈火,有胜过千万人的心胸,令多少爱慕者魂牵梦萦。 便是他们公子,也曾真心想要留住过她,因为她身上那种自己从未有过的直率和热烈。 至情至性,爱恨分明。 而公子羽正长了一张像极了朱七七的脸,剩下的些许不同则带着那位「第一名侠」的轮廓。 第15页 但这并没有让他男生女相,绝不会有人把他错认成女子。 就像当年他们绝不会把王怜花错认成女子。 这位小公子初见时行事做派像极了王怜花,但不如自幼混迹阴谋中的王怜花缜密老辣,他们还能摸到他的心思,可自从去了一趟魔教,在那位夫人手里吃了次亏,小公子吸取了教训,性子就出现了改变。 现在他们也看不透小公子的心思了。 小公子在得到《大悲赋》后带着他们来到关东,非但没有把花白凤接去安置,反而用一些不知道真假的消息混杂起来,把这位隐居的魔教公主刺激得不轻,连儿子都撵了出来,非要那少年刀客现在就去砍下仇人的头颅。 「你既然爱白天羽,杀死他的人就是你的仇人,你把这个孩子养大,教他一身武功,无论如何,他去替你了结这段仇恨,就当是回报你的养育之恩,也无不可。」 老管事深觉小公子已经将王怜花心情不好时说话阴阳怪气的做派学到了精髓,大概还是在为那位夫人给自己下毒的事记恨吧。 如果顾绛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怕要给自己写个「冤」字,他对花白凤和她母亲并无怨气,更不要说「心情不好」、「阴阳怪气」了,他还不至于小气到在言语上挤兑从未得罪过他的花白凤,更不要说为了她母亲的事迁怒到她身上。 且不论和教主夫人交易的不是他顾绛,就算他真想收拾清楚这件事的始末,那也该等他摸透了《大悲赋》,然后亲自去西方魔教,找那位夫人的麻烦。 谁得罪他,他就找谁,从不迁怒。 至于说话不够委婉,他在日月神教中生活了十多年,已经习惯了这么说话。 何况这些都是他的真心话。 底下的人容易想太多,被踩到痛点的人无论他说什么都很刺耳,反倒是这件事里的第二个当事人,面对他时表现得十分平静。 傅红雪不仅没觉得他阴阳怪气,反而觉得他说的很对。 说到底,连母亲......连花夫人都是被矇骗的,哪怕他不是花夫人的亲生儿子,白天羽不是他的父亲,他也蒙受了花夫人的养育之恩,应该替她去了结这段仇怨。 只是,既然他不是白天羽的儿子,那他出于恩情去报仇的动机,和这位「公子羽」出于「交易」的动机,也没有太大区别了。 已经被灌输了十八年仇恨观念的傅红雪一朝卸下自己身上的使命,反而觉得整个人都空荡荡的,不知道自己是谁,更不清楚除了去替花白凤报仇外,自己还能做什么。 「你把马空群的人头带给花白凤之后,可以来我这里做事。」换了一张脸的公子羽坐在他对面,原本看起来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年摇身一变,成了一个三十来岁的成年男子,连眼神都变得像一位歷尽沧桑的前辈在看一个自己看好的年轻人。 「我刚从西边回来,对关外的一些事很感兴趣,等马空群死了,我会收拢万马堂的势力,开闢一条商道。」公子羽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这小店里的浊酒和他平日里喝的天差地别,可他好似全然未觉两者有什么不同,「关内外的环境很乱,你如果愿意跟着我的商队到处跑跑,对我有好处,对你也是件好事。」 傅红雪冰冷的眼神落在他身上,开口就要拒绝,却被对方打断:「你这十八年生活的太狭窄了,太浅的水池里养不出蛟龙。」 「你毕竟不是花白凤的亲生儿子,看在养育之恩上,你可以常去看她,但若要再朝夕相处,未免太过尴尬。而失去了復仇这个目标后,你的生命里就只剩下这把刀。」 两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那把漆黑的长刀上,傅红雪握紧了捉刀的手。 「而我很喜欢这把刀,确切说,我很期待十年、二十年后,你手中的刀。」 傅红雪没有说话,他沉思了片刻,才缓缓开口,他是这样的,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要慎重,因为他会对自己说的每一个字负责,所以他的话很少:「不用等二十年后。」 公子羽抿了一口杯中酒,没有说话,傅红雪的脸色却突然变了! 傅红雪并不喝酒,所以没有动桌上的茶具,现在他伸出手去触碰手边的茶杯,却发现它已经在无声无息中裂成了两半,或者说,是被切成了两半。 他的掌心开始冒汗,紧紧握着手中的刀,几次试图拔刀,却始终没能拔出来。 傅红雪的唿吸微微变得急促,甚至开始怀疑,自己面前的人真的是那个不到二十岁的公子羽吗?还是说,眼前的这个形象,才是他的真容? 公子羽的神色淡漠,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人,在这个世界里超出了一手之数,光是沈清羽家中就有三个,沈浪、王怜花、熊猫儿都是武功已入化境的高手,尤其是沈浪,哪怕是以顾绛的眼力,也看不出沈清羽记忆中的沈浪武功到底有多高。 江湖上还有李寻欢、阿飞,以及那位西方魔教的教主。 除去隐居起来不为人知的前辈,这就有六个了,确实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儿。 傅红雪会惊讶,只是因为他还太年少,见的人也太少。 所以,他才会说,浅水里养不出蛟龙。 公子羽有些郑重地开口道:「你的刀已经很快了,但是光追求快还不够。昔年小李飞刀与上官金虹对决时,曾有一番对话,小李探花说自己的飞刀无招,因为他心中有招。」 第16页 说着,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等傅红雪记住这句话,然后才继续道:「小李探花取出了飞刀,可上官金虹没有取出双环,他说,因为我手中无环,心中有环。」 傅红雪的唿吸变得长而重,他心中涌起一种陌生的情绪,在移除了本不该属于他的仇恨后,他空荡荡的心里终于可以容纳这些情绪的存在,那是一种嚮往,是少年人该有的嚮往,以及对面前人淡淡的感谢,他明白,对方这是在教他,他短短的十多年中,还从未有人这样教他。 「这是你的境界,你手中虽然没有剑,但你心中有剑,所以剑气切开了茶杯。」 上官金虹是小李飞刀同时代的人,曾在兵器谱上排名第二,甚至在李寻欢之上,虽然他最后死在了李寻欢的飞刀下。 公子羽不置可否:「然后,又有一人说,这境界还有不足,若是到了手中无环,心中也无环,环即是我,我即是环的时候,才是差不多到了武学境界的巅峰。」 李寻欢和上官金虹已经是兵器谱上第二和第三,说出这句话的人是谁,已经不言而喻。 排名兵器谱上第一的天机老人孙白髮。 「但在他之上,还有一重武学最高的境界,我只在一人身上见到过。」公子羽似乎回想起了什么,「无环无我,环我两忘,无所不至,无坚不摧。」 这是天机老人一生都未曾抵达的境界,却有一人在五十岁时就已达到,那就是二十多年前纵横天下的沈浪。 第8章 明月 3 沈浪是谁? 他是「九州王」沈天君的独子,来自传承了百年的武林世家。「九州王」沈天君是那时的天下第一人,连云梦仙子都不是他的对手,到最后他也是死于自尽。 柴玉关与云梦仙子设下毒计,以百年前无敌和尚留下的《无敌宝鑑》为诱饵,吸引天下高手来到黄山,引起他们的争斗,自己借着「万家生佛」的美名得到这些高手留下的武功秘籍,一场腥风血雨,连沈天君都捲入其中,不能例外,可等沈天君赶到所谓的藏宝之地,只看到柴玉关留下的一句「诸位上当了」。 想到那么多人为了所谓的「无敌」而死,终究是一场空,沈天君悲愤中选择了自尽。 父亲死后,那时不过十岁的沈浪将家族积攒了百年的财产全部散去,独自浪迹江湖,直到寻找到了当年设下毒计的元兇:已经在关外成为「快活王」的柴玉关。 同样背负家仇,年轻时沈浪倒是和傅红雪有着微妙的相似之处,尤其在感情上,他们都不敢在前途未卜的情况下接受这份爱意,沈浪越是在意,越是冷漠,傅红雪越是动心,越是抗拒,他们都一度将自己深爱的人彻底推开。 只是比起傅红雪面对带着「丈夫」来的翠浓,终究忍不住失态,沈浪在面对另结婚约的朱七七时,却不过是退了一步,呆立半晌,便又能做出一副洒脱的笑容来。 比起自幼浪迹江湖的沈浪,埋头练刀、一心报仇的傅红雪确实城府不深。 在沈清羽的记忆中,有一次王怜花喝多了酒,借着醉意说起往事。 年少时他心中只有扭曲的恨意,因为自己得不到幸福,便希望天底下所有人都痛苦,他故意和朱七七订下婚约,再带着她到沈浪面前,看着两人一个装得冷漠无情,一个装得洒脱淡定,王怜花的心里真是欢喜极了,因为他知道,他们两个一定都很痛苦,他们觉得痛苦,并且会一直为此感到痛苦,这样他就高兴了。 彼时沈浪揽着已经喝醉的爱妻,笑着回答说:「但也是你,主动解除了和七七的婚约,我们始终都记得的。」 是啊,也是他主动解除了婚约,王怜花抬头看着空中的明月。他和沈浪虽秉性完全相反,但有一点是一样的,那就是他们的心思都很深,肺腑之言从不对人吐露,也只有时过境迁的今日,借着酒意才说起:「毕竟她也太可怜了,即便是我,也会想要成全她。」 两鬓斑白的洛阳公子嗤笑道:「她的命实在不好,才满心满眼都是你,那时候,你对萍水相逢的姑娘,都比对她温柔。」 多么可怜的女孩,她本是无忧无虑的天下首富之女,白玉砌地、金粉铺街也无不可,却为了爱的人一头扎进这风云诡谲的江湖里,一次次遭遇危险,几番出生入死,可她得到的却只有沈浪永远若即若离的态度。 尤其是白飞飞几次暗中设计,被矇骗过去的沈浪责骂朱七七的莽撞任性,连她自己都觉得是自己闯了大祸。 若不是被伤透了心,爱得发狂,恨得也发狂,她又怎么会情愿死在沈浪手里? 或许在选择成全她的那一刻,王怜花早已被毒液浸泡透了的心里,才真正有了些许对这个姑娘的怜爱。 就像怜爱那个渴求母亲的慈爱,却终究什么都得不到的自己。 幼年的沈清羽当然不会觉得自己每日里快乐活泼、好像永远不会长大的母亲有哪里可怜,便也看不懂父亲眼底复杂的情愫,不明白熊猫儿为何嘆息。 —————— 一轮海上明月,两地伤心故人。 顾绛透过沈清羽的记忆,看向面前的苍白少年,他知道自己每换一次身体,都会在融入这个身体的同时被重塑,灵魂影响身体,身体也在影响灵魂,他就像一艘忒休斯之船,被不断改变。 但他并不抗拒这种改变,人总是在变的,获得别人留下的身躯,也被对方影响,这是他应该付出的代价,世间任何事都有代价。 第17页 朱七七如此,沈浪如此,王怜花如此,他顾绛也不例外。 而傅红雪更是要为他的传奇付出半生痛苦的代价。 在翠浓为他而死的时候,在经歷了这么多之后却被告知自己本与这一切无关时,甚至是在近二十年后,见到一张和翠浓相似的面容而痛苦到难以自制地发病时。 诚然,顾绛想要见识一下在极致的痛苦中练就的刀,但他只是骄傲自我,并不残酷肆虐,也不打算放纵性情,失去自己为人的边界。 他不会为了杜绝后患杀死任我行和向问天,不会因为已知的结局苛待任盈盈,拆散她和令狐沖,不会为了追求一场全力以赴的对决把风清扬逼入死境。 他也不会为了见识一种武功就去摧残一个可怜、可敬的人。 何况任何道路的本质都是一种自求,而不是在别人身上寻找答案。 否则就是本末倒置,是人行邪道,不可见如来。 所以,顾绛愿意成全傅红雪,让他从仇恨痛苦中解脱出来,也愿意期待他在截然不同的人生中练就独属于他的刀。 公子羽喝完了这杯酒,终于决定起身离开,在站起来之前,他再一次向傅红雪发出了邀请:「希望我们下一次再见时,你已经得偿所愿,一身轻松地愿意来帮我。我自认为并不是一个恶劣的老闆,会给做事的人发相应的工钱,而人都要吃饭,大侠也是要养家的。」 说完后,他没有等傅红雪再次开口拒绝,就登上了马车离去。 —————— 顾绛翻阅着手中的《天地交征阴阳大悲赋》,不得不说,虽然没有传说中那么神奇,但《大悲赋》依旧是旷世绝学,而且这上面记载的七门武功都魔性极重,寻常人根本无法练成,即便是有天赋的习武之人,多半也只能练成一种,如多情子和花白凤。 但顾绛练起《大悲赋》来,竟十分顺利,他有练过邪门儿武学《葵花宝典》的经验,经年钻研《九阴》、《九阳》,对天地阴阳四字所学颇深,加上心性如此,这魔教自己都无人能全部练成的《大悲赋》倒似为他专门准备的一样,进程一日千里。 到了顾绛的境界,早就不再拘泥于招式,他所探究的是《大悲赋》中蕴含的武学思想和魔性真意,这七门武功虽然看起来邪异,但能达到这种诡谲的效果,背后也蕴含着极深的智慧。 顾绛在刚进入上个世界时,就游歷江湖,结合沈清羽这一年在中原的见闻,大致能摸清江湖正道传承武学的两种思路,一者重外功,一者重内劲,但无论是偏重一方,还是内外兼修,最重要的依旧是「中正」二字。 这不是平庸,而是一种大智慧,人生于自然,要打磨根基,得从强身健体开始,任何正道武学一定是能够强身健体的,所以武功要和身体达成和谐,其秉性一定要中正。 像《葵花宝典》起手就要求动刀子,是非常典型的邪功,因为它损伤自身,扭曲天然心性。 人在天地间,武学的初衷是为了让人更好地在自然环境中生存,弱者能以弱胜强,强者能够自胜,随着人的智慧加深,无数前人在这条道路上越走越远,它便成为了一种超出人体之外的大道。 《天地交征阴阳大悲赋》的立意极高,这从它的命名就能看出,天地交征,阴阳相生,这是万事万物发展的规律,人是顺应这种规律而活的,可这门武功的精要就在于「大悲」二字。 「悲」者,非心,违逆心意则悲。 天地阴阳的轮转亘古不变,这违背了我的心意,令人大悲,做下此赋。 关于《大悲赋》写成时天雨血、鬼夜哭的传说虽假,但这种要天地顺我心意,我心意达成时天地当哭的气魄不假。 若写成此书的人是最初的魔教教主,便不难理解,他为什么要将自己的教派命名为「魔教」。 中原本没有「魔」这个字,是佛经东来后,翻译的学者从梵语中译出了这个字,原作「磨」,南北朝时梁武帝认为此字当从「鬼」,改成了「魔」。 如果佛是人人觉醒悟得的智慧,那魔就是人抵达这种智慧路上的障碍,它是欲望、恶念、执着、杀孽,是不能放下,不能顺意,不能看透因果,不肯悲悯生灵,是在明知万物皆归大寂灭时,依旧不知天命的愤怒和狂妄,是在无边苦海中不愿回头的行船。 魔会坏人修行,夺人慧果,造就无边杀业。 我不行正道,不悟正法,不循天地之理,满手血腥,杀人无数,我当为魔,我建立的教派,自然就该叫「魔教」。 写下这本秘籍的人是这样心性,他留下的武功如何可想而知。 其中的七门武功,处处违背常理,人的穴道可以移动,人的精气可以剥夺,人的感官可以迷惑,人的思想可以篡改,化血为刀,抽骨为剑,死中蜕生。 江湖上当然也有许多类似的武功,但那些武功的出发点大多带着对敌人的恶意,可这些武功的创造者字里行间透露的是一种突破常理的快意,化不可能为可能的傲慢。 当发现这一点时,顾绛甚至有一种大笑的冲动,他从这些离经叛道的文字中,仿佛见到了那位不可一世的奇人。 多么有意思的一个人?想到这世上曾有这样一个人存在过,便足以令人大笑。 「可惜了,若我早一点通读此书,应当去看一看他的坟墓,和他打个招唿。」顾绛难得如此开怀,甚至笑弯了一双眼睛。 第18页 马车里正在沏茶的孩子好奇地看向他,但没有开口说话,连端正的坐姿都没有丝毫改变。 这个不过十岁的男孩是老管事挑选来作为公子羽的书童的,他的名字就叫「王书」,因为天生能过目不忘,负责为公子羽记事背书。 顾绛见他好奇,便将手中的《大悲赋》递给了他:「这书中真意,说不出来,你自己看吧。」 王书双手接过书册,一看到封面上《天地交征阴阳大悲赋》九个字,竟双手一颤,险些将书落在小桌上,文静的小脸一片煞白,仿佛手里拿的不再是一本书,而是一件涂满剧毒的暗器,让他打开也不是,放下也不是:「公子,这是绝顶秘籍,书童不敢窥视。」 顾绛看他吓到的样子,摇了摇头:「武功秘籍被写下来,就是给人看的,若是不愿教人知道的事,只会随着主人一起埋入黄土,你看就是了。」 东方不败收集到的那些武功秘籍,也都随意地放在他的书架上,往来者若感兴趣,就可以去翻看,只要不带走导致遗失就行。 顾绛是从来不忌别人学会绝世武功的,他甚至希望江湖上能有十个百个的顶尖高手,每个人都能走出自己的武道,能让自己在和他们的交手中更进一步。 王书咬着牙翻开了这本传说中的绝学,渐渐的,他脸上的慎重、兴奋、恐惧,就变成了迷惑、难以置信,最终定格在不以为然上,他年纪虽小,但能被选出来跟在公子羽身边,当然是自幼就学了上乘武功的,而且他还好读书,十岁上就对很多事有了自己的见解。 他觉得自己明白了公子笑的原因,因为这上面的武功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厉害,公子在笑世人被欺骗了。 顾绛端起一杯沏好的茶,没有说什么,只望着车窗外。 四匹纯白的骏马拉着能工巧匠打造的马车,车后挂着的两只银铃在极速前进中也没有发出声响,以保证马车的平稳,不让车中人受一点颠簸。 大多数江湖中人见到这样奢华的马车,在惊嘆来人的财富外,都会不由自主地生起一种轻视,因为对方的张扬浮华,容易惹来麻烦,本能地觉得车中主人轻狂少智。 就像听到浮夸传闻后,第一眼见到《大悲赋》的人。 可王书会明白这本书的可怕,就像这座边城的人,也会知道这马车带来的,是怎样的人物。 第9章 明月 4 傅红雪决心要替花白凤报仇,但他并不打算杀光名册上的所有人。 花白凤虽然对他的教导十分严苛,但她心中白天羽是个英雄,他会替朋友出生入死,有豪情万丈,仁义心胸,连李寻欢都视他为好友,所以白天羽的儿子也应当善恶分明。 虽然被灌输了十八年的仇恨思想,但支撑这种仇恨的,是对白天羽英雄气度的崇敬,以及英雄死于宵小之手的不平,原着中当他得知白天羽的人格缺陷时,那个被花白凤无限美化的形象崩塌,对他的打击非常大。 所以,傅红雪看着冰冷无情,其实是个明理的人,所以他会放过名单上的一些人。 例如丁白云和桃花娘子,白天羽确实亏欠他们。 但他一定会杀了马空群和易大经,因为他们本是白天羽的兄弟、朋友,哪怕彼此有不和,也顶多不欢而散,他们实在不该背后捅刀。 跳出仇恨的樊笼后,他可以用更冷静平和的心来看待这桩血色往事。 离开前,傅红雪是这样对花白凤说的,对此花白凤没有说什么,只说让他先去杀了马空群,现在是杀马空群最好的机会。 因为有人告诉她,万马堂内即将掀起一场动盪。 所以傅红雪来了。 公子羽也来了,他倒不是全为了完成花白凤的念想、杀掉马空群,他主要的目的,是在马空群自己焚毁整个万马堂后,接手他留下的地盘。 顾绛是个干一行爱一行的人,做研究时就能全心全意搞科研,做魔教教主时,就能一心一意为教众负责,如今他手里握着王怜花交给他的后手还有朱家的一些人事,他也要为这些跟随自己的人设想。 能那么年轻就拥有属于自己的研究室,顾绛本就是在全民普及教育的年代里都极其少见的天才,极强的记忆力使得他将早年看过的书至今还记得很清楚。 他知道在《边城浪子》之后的《九月鹰飞》中,魔教的老教主会去世,教中四大天王争权,闹出不小的动静,上官小仙也会接手父亲上官金虹留下的势力和财富,试图让金钱帮再次称霸江湖。 所以,当初白天羽的神刀堂所在之处,锁住魔教入关的咽喉之地,老教主过世后,魔教当年立下的誓言就不再作数,到那个时候,这片边城的位置会变得非常重要。 他既然能提前预知一些事情的发生,不顺势做些布置的话,未免太过浪费了。 也因为做了一些布置,所以他和傅红雪一起出发,却落在他后面才抵达边城。 —————— 有了顾绛提供的名单,傅红雪已经知道了当年杀白天羽的人都有谁,所以他在来到边城的第一天就当面询问萧别离是不是西门春,然后在冲突中杀了对方,所以现在萧别离的店没了老闆,徒留他手下的几个姑娘茫然不知所措,这个时候,是翠浓站了出来,她和马空群的情人沈三娘关系极好,有这份靠山在,倒也稳住了局面。 第19页 顾绛到时,翠浓正坐在楼上,几个姑娘在招待客人,她痴痴地望着门外,连顾绛走进来,她都没多看一眼。 这使得顾绛多看了她一眼。 现在的顾绛又换了一张脸,他对王怜花教授的这些易容技艺十分感兴趣,所以给自己整了一张中年王怜花的脸,千面公子这辈子时常伪装成别人,大概也没想到会有一天被人伪装。 学自王怜花的易容伪装之术,当然不仅仅体现在样貌上,体态举止、气质神韵都要让人找不出破绽才能让他满意,所以这几天老管事着实被顾绛吓得不轻,哪怕知道面前的公子是假的,可还是总冷不丁地见了心里一哆嗦,只能在心里念叨小公子性子促狭。 已经上了些年纪的男子一身朱服华衣,身披狐裘,虽然两鬓已经泛白,依旧面如冠玉,俊美绝伦,更不要说他一身风流气,唇边含着温柔笑意,双眼却深得人看不出其中情绪,你只能看出他一定经歷过很多很多故事。 这样的男人无论到了什么年纪,都有种令人目眩神迷的魅力。 他走进来,店中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看向他,他却毫不在意这些目光,反而沖坐在对面楼上的女子道:「小姑娘,你可知道傅红雪在哪儿么?」 翠浓惊异地看着他,毫无疑问,翠浓见过很多男人,也很了解男人,她看过太多男人的眼神,作为一个专门卖「买不到」这点的雅妓,不少追求风雅的贵公子做过她的客人,或者说,这本就是她在这儿的意义,接触那些人,从他们身上搜集消息。 那些男人无论是年纪比她还小的,还是可以做她父亲有剩的,都会像模像样地叫她一声「翠浓小姐」、「翠浓姑娘」,虽然他们眼里的意味都一样噁心,只有那天黄昏来的少年,他从未叫过她的名字,看她的眼神也像是冬天屋檐上的积雪。 再有就是这位了,他居然叫她「小姑娘」?好像她不是烟花之地里的卖笑女子,而是普通人家有父母疼爱的女孩一样。 一时间,玲珑如翠浓都没能回得上他的话。 反倒是一旁的另一个女孩红着脸答道:「你说的傅红雪,是一个穿黑衣服,佩刀的少年吗?」 跟在男子身后进来的青衣僕从已经手脚麻利地收拾出了一张干净的桌子,用自带的锦绸铺好,摆上酒水点心,然后就安静地散开到旁边的空桌处,只有一个文士打扮的老者带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依旧站在他身后。 这派头着实吓到了一些人,整个店里都安静下来。 那贵公子并不因旁人插嘴而生气,依旧笑盈盈地道:「对,看来他确实先我一步到了,你能告诉我他现在在哪里吗?」 「他本来住在前面大娘租的房子里,但这几天都不在,好像是到万马堂三老闆那儿做客去了。」本在陪别的客人喝酒的女子也忍不住开口道。 「多谢告知。」贵公子有些可惜地嘆了口气,「看来我只能在这儿等他回来了,也不知那万马堂的老闆请他做什么,要多久才能回来。」 年长些的女子掩面笑道:「这个问题,我们翠浓应该也很想知道呢,她已经坐在那儿望了几天了。」 这暗指翠浓心有所属的话,落在本人耳朵里,她只是笑了笑,也不下楼来,依旧倚在那儿:「我倒真想有一个可以望的人,可至今没找着,只有人来望我。」 当然会有很多人来看她,她生得这样美,美得就像一场梦,她又是这样神秘,谁也看不出她在想什么,明明以她的才貌,就算要做个烟花女子,也大可以到繁华的城市去,何必缩在这个小小的边城呢? 这里的姑娘都和她相处不来,因为她们都觉得翠浓和自己不一样,但当她倚在男人的身边笑时,好像又一样了。 「公子,您坐在底下,今天的生意就做不成啦,还是上楼吧,喝一杯酒,也许等你喝完,你等的人就回来了呢?」翠浓笑着,和她看到任何男人时都一样。 贵公子也笑得越发真切温柔,甚至称得上甜蜜:「佳人相邀,本不该如此不解风情,但我确实还有事要做。等什么时候,姑娘有了要望的人,待到那时,你如果还想要我上楼喝一杯,我一定来。」 翠浓咬着嘴角,似是忍俊不禁:「您这么说,倒是让我不明白了。」 贵公子拢了下披着的狐裘,眉眼轻佻:「一个心里空空的人只会觉得无聊,寻人喝酒不过为了消遣;而心中有了要等待的人之后,你就不会再觉得无聊,只会觉得寂寞煎熬,像我这种人,总是不忍心见女子寂寞的。」 「只是,真正心中寂寞的人,反倒往往不愿意请我喝酒了。」贵公子摆了摆手,那些跟进来的青衣人又轻手轻脚地收拾走了那些东西,「若是傅红雪先我一步回来,麻烦各位见到他时带一句话,就说『公子羽到了』。」 —————— 「公子,咱们不去找那个傅红雪吗?」王书对《大悲赋》不感兴趣,他手中的书换成了一本游记,公子在海外长大,没见过多少中原风物,他多看一些相关的书,以后可以帮到公子。 公子羽正在写着什么,闻言回道:「我们本就不是来找小傅那孩子的,我虽说要帮花白凤解决掉她最大的烦恼,但復仇又不是只有砍掉对方的脑袋这一条路,搞得血淋淋的,还让别人误解你家公子是个兇徒。」 第20页 王书十分惊奇地看着公子羽:「公子,您现在说话、做事的风格真的完全不一样了,这就是老主人的样子吗?」 在王书看来,公子羽是个做事直截了当的人,他不是不懂阴谋,只是比起那些迂迴阴暗的手段,他更喜欢行阳谋,走大道,以势压人,按照他的行事风格,应该是找个地方呆着,然后放出消息,说自己答应了一个人要帮她杀光仇人,所以请那些人赶快过来,不要让他一个个找上门去,浪费所有人的时间。 可王怜花的风格不是这样的,他更像一位耐心极好的猎人,喜欢一步步把人逼到绝境,看那些人丑态毕出,演一场闹剧,自己则站在岸上看船翻,顺带敲骨刮髓地把他们最后的剩余利益榨干。 王书不了解王怜花,但从老管事的反应来看,公子羽可以说是装得非常像了。 他甚至连笔迹都变了,认认真真地在洒金请柬上写了邀请对方到梅花庵赏雪。 「公子不是说,傅红雪并不打算杀光那些人吗?除了已经死了的西门春,您怎么把剩下的都请到了?」相处了一段时间后,王书已经不再畏惧公子羽了,甚至能靠在小桌旁看着公子羽写请柬。 启君雅客当面:吾闻边城有一梅林,花开倾城,时天大雪,则红梅落雪,纷纷盛景,当共赏之,今诚请君子于十日后至梅花庵一叙,旧地重游,再诉情衷,君有贤名雅望,当不使我虚待。 「公子羽拜上。」王书的眼睛一转,笑了起来,「他们那些人看到『羽』字,只怕要吓一大跳,可惜咱们公子的『羽』可不是白天羽的『羽』。」 「不用等请柬送到,马空群就会知道了。」公子羽在自己的名字下用了私章小印,「那小镇如此靠近万马堂,镇上许多人都是依靠万马堂生活的,他们天然就是万马堂的眼线,何况还有翠浓在,她虽不见得是真心忠于马空群,但她一个弱女子,也逃不出马空群的控制,只能替他在镇上收集情报。」 「西门春是她的上级,更是她的监管者,现在西门春死了,按理来说,她这样聪明的姑娘就该老老实实等着马空群来做安排才是,她为什么会突然站出来,主动揽下店里的事呢?」 公子羽到底不是王怜花,他虽然能靠头脑去模仿王怜花行事,但一个十八岁的少年人终究做不到像王怜花那样了解男女之情,所以他永远也不知道,当翠浓看到那死神一样的少年拔出刀来、西门春就倒了下去时的心情,或许连翠浓自己也不明白,她怎么就走出了房间,走到了所有人的面前。 走到了傅红雪的面前。 就像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坐在一眼就能看到门口的地方,这么无聊。 公子羽也没有纠结这个问题:「无论是为什么,今天店里发生的事,她一定会告诉马空群。」 王书好奇问道:「公子要借这个机会收拾马空群?」 用着王怜花模样的公子羽笑了,这个笑里带着讥讽,显得有些残酷:「书童,你知道復仇最重要的是什么吗?其实復仇对死去的人而言是无意义的,人死了就是死了,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所以復仇只能抚慰活着的人,能让花白凤发泄出这些年心底的痛苦、怨恨,让仇人也失去最重要的东西才是最好的復仇。」 「一句话都不说地冲上去,确认对方的身份然后决斗,砍下对方的头,是最简单的报仇方式。」 「你家公子不喜欢这么单调,一点意思都没有,若是由我来动手,到时候,花白凤也许会更希望他们活下去。」 「活得长长久久。」 第10章 明月 5 夜色渐渐深了,草原上起了风,一辆马车停在无人的旷野中。 这岂不是一件奇怪的事? 为什么这里会有一辆马车? 风中传来暗暗的幽香,有人来了,她穿着一身素白单衣,从黄昏入夜的最后一缕余晖中走来,就像是风中的一朵残菊。 岁月虽然磨损了她的花瓣,但也给了她一种风韵,一种让人脸红心跳的风情,她无疑是一位美人,却将入夜时出现在旷野里。 她走近马车,车里的人像是早就知道她是谁:「上来吧,外面的风越来越大了。」 于是她掀开帘幕上了马车,马车里果然很暖和,也很明亮,让她能看清马车里的陈设和人。 看到马车中人的第一眼,她便愣住了:「你......怎么......」 对方笑了起来,眼角泛起细纹,证明他的年纪甚至比她还要长了,毕竟他连头髮都开始变白,时间不会放过任何人,只不过有的人在时光的沖刷下留住了更多的东西:「我猜,花白凤告诉你,我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人。」 沈三娘有些不安地理了理自己被风吹乱的秀髮,她没有再问,在他对面坐了下来:「白凤夫人只告诉我来找您,别的没有细说,但我相信,您一定会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我是公子羽。」 坐在公子羽身边的男孩放下手中书,泡好的第一壶茶水倒入茶杯中暖杯,取水泡第二遍,这孩子的年纪和马空群的独子差不多,动作间却已经有了大家之风。 看一个人不仅要看他自己,还要看他身边的人。 云从龙,风从虎,人亦如此。 沈三娘当然懂得这个道理,于是她微微笑了起来,明明是一张未染脂粉的,笑容里却有秾艷的春意,令人销魂:「沈三娘见过公子。」 第21页 公子羽知道她是个极为聪明的女人,万马堂能有今天的规模,其实也有她的功劳,作为花白凤情同姐妹的婢女,她随花白凤离开魔教来到白天羽身边,也像当年的花白凤一样真心仰慕着英雄盖世的神刀,为此,她不惜以自身为代价成为马空群的女人,就为了找出当年围攻白天羽的仇人都有谁。 可她这么多年,什么都没打探出来,这很正常,因为马空群曾经见过她和花白凤在白天羽的身边,从一开始就知道她的身份。 她的一生似乎就这样在本不属于她的恩怨情仇中纠缠付出,直到最后也没有可以依从的立足之地。 公子羽对沈三娘的心路歷程没有什么兴趣,整个《边城》中的女子除了爱对人的丁灵琳,每个人的身上都笼罩着悲剧的色彩,她们美丽、聪慧,各有风采,却都在这空旷的边城中寻找一个安心的依靠,来填补自己的孤独寂寞,沈三娘也是其中之一。 让公子羽特意来见她的原因,是她了解万马堂,了解这片边城,而他收拢这片地方之后,总需要一个熟悉的人来处理琐事,沈三娘足够聪明,也足够忠心,只要你能够让她敬重,她可以为你不顾生死。 比起不甘居于人下时,对万马堂内的人举起屠刀的花满天和云在天,沈三娘无疑是更好的选择。 公子羽在将自己和魔教教主夫人的交易告知对方后,简单说了自己查过花白凤这些年的经歷,他没有提起傅红雪的身世,这是傅红雪和花白凤母子的事,不需要他来对外人解释,他只说了自己查出花白凤的仇人都有谁之后,要用帮她解决这桩仇恨来作为交易的条件。 「所以你的任务已经结束了,不必再留在马空群身边。」 沈三娘的心情复杂至极,她心头掠过了这七年来的经歷,她忍受着马空群这匹老马整整七年,就为了有所收穫,让他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可到头来她还是一无所获,反倒是这位和老夫人交易的公子带来了她们苦苦追查的真相。 公子羽的手指摩挲着温润的杯口,他在思考,要不要告诉沈三娘,马空群一直知道她的身份这点,虽说人都有得知真相的权力,但这点无疑会大大打击到她的自尊和骄傲,自以为的付出和忍辱负重,不过是对方握在手心里的自说自话,诚然,认识到这点后,沈三娘会对自己产生怀疑,会彻底失去一些东西,变得更容易控制,但他要的并不是一个容易控制的傀儡。 所以,无论沈三娘日后会不会知道这一点,至少这些话不该从他公子羽口中说出来,如果他真想要沈三娘为他做事,那最起码,他应该尊重她。 公子羽静静打量着这个女人,似乎透过她如花的外貌看见了她在卧底的岁月中被侵蚀的内里:「你愿不愿意在马空群死后,接手这个地方。」 「什么?」沈三娘惊诧地看向公子羽,「我?」 「你这七年来,一直在帮马空群经营万马堂不是吗?这里能有今天的景象,你的功劳很大,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继续做下去呢?」 沈三娘嗫嚅了片刻,才轻声道:「公子能查出十八年前的惨案真相,想必势力雄厚,手下人才辈出,连这位小兄弟小小年纪都如此不凡,想要找比三娘一个弱女子出色的人很容易。」 公子羽并不否认这点,但是:「他们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而且一个人若是在一个地方生活了许多年,那他就会眷恋这个地方,在没有必要的时候,我不会勉强他们离开。」 「何况你的确是个人才,在我看来,万马堂中三位当家加起来,都比不上你一个弱女子。他们为了权利都选择背叛自己的兄弟,马空群刺杀白天羽,花满天和云在天也想杀了马空群,公孙断更是个莽夫。」 公子羽看不起名满天下的马空群,也觉得花满天和云在天这样的高手不过泛泛,却愿意亲自招揽一个不会武功的女子,哪怕他知道她曾做过卧底,用身体换取消息。 —————— 沈三娘的脑子里有些空,她有很多话想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看着这个男人,在她的人生中只有白天羽能够和他的风采相比拟,但白天羽和他又截然不同。白天羽总是有很多女人,男人对女人动心总是很容易的,因为她们的美丽,因为她们的温柔、活泼、柔顺、骄傲,但这种动心总是很浅的,尤其白天羽这样的人心中更多的是兄弟义气和江湖霸业。 而一个女人要动心也很容易,只要让她真心敬佩你,只有当她佩服你的时候,她才会爱上你,美人爱英雄,自古如此,所以才会有那么多女子爱上白天羽。 沈三娘知道,一定也有很多女人爱过面前的男人,不只是年轻时,就是现在,也会有女孩抛弃那些夸夸其谈的年轻人,选择他。 除了他所拥有的权力、财富、容貌、才学、武功之外,最重要的是他会用超出性别的目光看待你的人格。 白天羽不爱那些女子之后,她们会报復白天羽,可若是眼前人回绝一个女子的真心后,她一定会在他面前维持住自己的骄傲,从容离开,此后也绝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他。 马车内的明珠照亮了公子羽,可这满室的明珠宝玉也不过是他的点缀。 「你说自己不过是个弱女子,但正是因为你身为一个弱女子,在这个江湖中连自保之力都没有,却为了白天羽和花白凤做到现在这一步,岂不胜过世间万千男儿?」 第22页 公子羽将沏好的茶推到沈三娘面前,神情郑重:「武功可以练,不懂的事可以学,但一个人的心和骨气是学不来的,我真心敬佩三娘子的为人。」 「何况那马空群为了一心嫉妒和手中权力而杀白天羽,最终他的势力都落入三娘子这个故人手中,作为这七年来你付出的回报,又有何不可呢?」公子羽眉梢微挑,言语雍容,带着诡异的诱惑力,「若是三娘子愿意,也大可以把万马堂改为神刀堂。」 「在马空群的基业上,再立白家的门楣。」 「如此,可以算您与白凤公主的大仇得报么?」 公子羽这样的人物,没有必要哄骗沈三娘这个没有武功,也没有了利用价值的人,他这么说,就是这么想的。 沈三娘雪白如玉的瓜子脸上涌起了激动的红晕,她秋水一般的明眸中早已满含泪水,还不等泪水落下就被她匆匆擦去,明明已经习惯了用自己笑和泪去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但当她意识到面前人是真的认同她的付出时,她也不由地挺直了腰,更不想要在他面前落泪。 这样一个高贵骄傲的人愿意尊重她,她忽然就想做一个值得被他尊重的人。 公子羽没有安慰她,更没有突破两人之间的小桌去为她擦拭眼泪,哪怕她是这样努力地想要擦去止不住的泪水,以至于显得有些狼狈,可他依旧只是静静等待着。 等她自己收拾好心情,给出一个答覆。 而她的答覆当然不会让公子羽失望。 擦干了眼泪的女子理了理自己的衣衫和长发,双手齐举至额前,一伏到底:「公子既不嫌弃三娘蒲柳之姿,沈三娘愿为公子效死。」 —————— 马芳铃大概是万马堂内第一个发现沈三娘不见了的人。 她昨夜去找三姨一起睡,却没找到她,马芳铃原本以为她是出去幽会情人了,也下了决心不会将这件事告诉父亲马空群,因为她和马空群其实没有多少感情,反而会同情和自己一样寂寞的沈三娘,三娘那样美丽,却要跟着马空群,难道还是自愿的不成? 可马芳铃没有想到,三姨居然没有回来,她这是走了吗?跟着那个她真心爱的人。 不知为什么,马芳铃突然有些羡慕她,至少有那么一个人,愿意带着她逃离这片边城,和她相伴天涯。 只是,她带着嫉妒和恶意想,父亲一定会派人去追回他们的,没有男人愿意戴这样一顶绿帽子。 可是出乎她的预料,马空群对此表现得很平淡,他根本没有追究沈三娘的离去,甚至可以说,他觉得沈三娘会走这点很正常。 恰恰是这点,太不正常了。 马芳铃发现万马堂中每个人都不太正常,自从流传起有人要找马空群寻仇的流言后,整个边城都陷入了奇怪的氛围里,花满天和云在天心事重重,马空群更是满脸沉重,在邀请来了那六个客人后,马芳铃大概知道了是怎么回事。 是因为一桩旧事,马空群至今被称为「三老闆」,就是因为多年前他与神刀堂的白天羽和白天勇结为兄弟,排名第三,那时的神刀堂煊赫天下,已经有了上官金虹金钱帮的势头,白天羽的武功也足以和上官金虹相提并论,这样的人物却死于一场阴谋埋伏,得知惨祸的马空群赶到梅花庵时,雪地里只留下白家十一口人的尸体,兇手不知所踪。 马空群曾发誓,一定要为结拜兄弟报仇,如今,当年杀死白天羽兄弟的仇家找来了。 马芳铃想起了马空群,想起了小虎子,想起了叶开。 想到叶开的笑容,那无论何时都会让人想起阳光的轻松笑容,她忐忑不安的心又安定下来,她甚至开始想,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万马堂也抵挡不住能够杀死白天羽的兇手,叶开会带着她离开吗?就像沈三娘和她的情人一样。 一定会的。 就在她想着自己甜蜜的心事时,忽然外面传来了一阵喧譁声,这种动静这段日子发生了好几次,每一次都代表了一桩祸事发生,马芳铃勐地站了起来。 身负美人恩的叶开此刻正坐在傅红雪对面的椅子上:「你猜外面在吵什么?」 傅红雪沉默着没有说话,他的手握在刀柄上,心里似乎除了那把「魔刀」别无他物,任何人面对这样的冷待都会起身离开,叶开却依旧笑着说道:「你不想去看看吗?」 「不想。」 傅红雪不在乎万马堂中发生了什么,一直以来,支撑着他在极端条件下练刀的就是仇恨,他除了恨,什么都没有,现在这一切成了没有根源的流水,正在慢慢枯竭。 他已见过马空群,知道对方不是一般高手,他必须调整到最佳的状态,然后去到他的面前,为花白凤讨回那段血仇。 这就是他来到这里的意义。 第11章 明月 6 叶开喜欢这样介绍自己:树叶的叶,开心的开。 他像一片树叶在这江湖里飘荡,努力让自己每一天都很开心。虽然他也曾恨过一些人,至今也不能说完全消弭了心中的恨意,但他有一个很好的老师,在他最迷茫无助的年纪里,教会了他心中有爱,才能做一个幸福的人。 恨是一种痛苦的情绪,长期被恨意缠绕的人必然不会快乐,也无法平和地看待身边的人事,他切身体会过,所以也更珍惜现在的自己。 叶开由衷希望,傅红雪也能如此。 第23页 作为花白凤和白天羽的亲生儿子,在养母死后,他也幻想过能在自己的母亲身边长大,羡慕那个取代了自己的男孩,但当他真见到傅红雪时,他心中涌起的更多是愧疚,他没有去想自己这些年的困苦,只觉得傅红雪代替自己承受了本不该属于他的责任和仇恨。 但叶开并不打算告诉傅红雪真相,因为这会伤害到一心为「父」报仇的傅红雪,也会伤害到他一无所知的母亲。或许让他们母子就这样在终结仇恨后相伴余生也很好。 那一出换孩子的戏码从未上演过,他可以继续做叶家的叶开,在这江湖中游荡,傅红雪依旧是白天羽和花白凤的儿子,在母亲身边尽孝,他们之间的命运如此错位,也可以算是「兄弟」,既然这样,谁能回到母亲所在的家中,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不得不说,叶开的秉性的确像极了李寻欢,情愿损己利人,最后要不是为了让傅红雪从仇恨中彻底解脱出来,他是不会说出真相的。 只不过,他不知道的是,某些无良的剧透党已经在此之前就揭了白夫人的老底,连李寻欢和他养母都知情这件事也毫无保留地说出去了,所以傅红雪此时见他一次次帮自己,又对旧事十分了解的样子,心中已经有了猜测。 毕竟他们俩看起来年龄差不多,而局外人本不必要卷进这些事里。 傅红雪心里已经没有了深沉的仇恨和压力,他不必要背负白天羽儿子的责任,觉得自己如果无法报仇,就对不起亡父和母亲。支撑他行动的原因已经不再是报仇,而是报恩,回报花白凤的养育和教导之恩。 如果叶开真是花白凤的亲生儿子,那一切结束后,他该带回去的,或许不只有马空群的人头,还有叶开。 两个同岁的少年相对坐着,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外面的喧譁都无法干扰到他们。 这段日子万马堂中此类事情发生太多了,万马堂的鸡犬都被杀死,堂中的人也死了不少,甚至还有千金难换的良马也被杀了。 作为堂主的马空群却抓不到兇手,制止不了情况的恶化,这使得万马堂上上下下,人心涣散。 现在外面又吵起来,无非又是哪里死了人。 对万马堂的现状,叶开和傅红雪,这一暖一冷的两个人表现出了近乎一致的漠然。 只是这一次,他们猜错了,万马堂没有死人,非但没有死人,还有人给马空群递了一份请柬来邀他做客,之所以会引起这番动静,是因为这封写在纸上的请柬硬生生地插在了万马堂的大门上。 在日夜有人巡视的万马堂正门,将纸做的请柬插进了木制的门板中,入木三分。 而拔出这封请柬来看的公孙断,更是在看完上面的内容后,就扔下请柬,独自骑着快马狂奔出了大门,在场的马师帮众都看到了他的神情,扭曲到近乎狰狞,遮掩不住惊恐的眼神,高大的身躯不停颤抖着,像是终于控制不住心中压抑到极致后翻腾上来的戾气和杀意,他狂吼了一声,就骑马离开了万马堂。 甚至没等底下人叫来马空群。 马空群今天本想再和叶开聊一聊,他知道自己的女儿马芳铃喜欢叶开,也想要把女儿託付给他,让他带着马芳铃离开,一来是为了马芳铃着想,二来试探叶开的立场和来意。 这里的人是为什么而来的他都知道了,因为花满天通过翠浓联繫了旧友来相助,云在天也通过收买翠浓去散播消息,沈三娘的身份他早就知道,沈三娘通过翠浓的渠道联繫花白凤,得知万马堂内即将掀起一场动盪,他也知道。 因为翠浓本就是他的人,是他当年抢夺关东采参人的妻子,生下的私生女。 多么可笑,他的两个女儿,马芳铃作为千金大小姐,自幼习武嚣张跋扈,在边城的街道上纵马挥鞭,随意伤人,翠浓却因为容貌出众,身世见不得人,就被他派到西门春手下,培养了一身女间谍的本事,连一个正经的姓都没有,只有一个「翠浓」的花名。 但这看似参差的待遇,真到了关乎他自己命运的那一天,这些子女都不过是他随意抛下的累赘罢了。 他掌控整个边城数十年,这里发生的一切他都知道,在马空群心里,这片土地就是属于他的,他想要借两个副手背叛自己的契机,吸引来沈三娘背后的人,可真等人来了,他又开始疑惑。 傅红雪,叶开,还有这个公子羽。 到底哪个才是花白凤培养来杀他的人? —————— 公子羽又换了一张脸。 沈三娘很难形容自己在相隔近二十年后,再一次看到白天羽的脸时的心情。 顾绛根据沈三娘的描述易容成了白天羽的模样,沈清羽的样貌和朱七七太过相似,只要是当年见过朱七七的老人,都会一眼看出他的身份,沈浪的江湖名声太盛,沈清羽并不想借父辈的声望,也被父亲的侠名所限制。 所以他才要遮掩住自己原本的样貌,以防被人看破来歷。 东方不败在修炼《葵花宝典》后权欲消减,只想隐居过自己想要的生活,顾绛因此很少出黑木崖;沈清羽才十八岁,颇有少年心性,一边牴触受父辈的荫蔽,又一边忍不住模仿他们的行事风格,所以顾绛行事间也带上了几分飘忽不定。 这是顾绛在受到身体记忆的影响。 在作为东方不败时,他就没有这种闲情逸緻给自己换上不同的脸去逗人。 第24页 可若将他的生命拉长来看,一次次的更换身体,岂不是也在不停地换脸去面对不同的世界和人生吗? 但无论身份和世界怎么变幻,他又在这个过程中吸收、学习、长进了多少,有一些东西是不会变的。 这些不变的东西,可以称之为「自我」,也可以叫做「执着」。 只要一念执着还在,外相如何随环境变化都无所谓。 这,大概就是他在这个世界学到的、最重要的东西。 从金尊玉贵的公子到豪气干云的刀客,若不是沈三娘亲眼看到他走进去换了衣服又出来,实难相信这是同一个人,不仅仅是语气、步伐、口音,连眼神、气质、习惯都全然不同了! 关东刀马盛天下,白天羽就是这关东的刀,他总是穿着一身白袍,腰间一把黑色长刀,身姿挺拔好似松竹,意态疏狂一如长风,英俊逼人的面容,潇洒不羁的为人,还有不容反驳的威势,多少年过去,无论是爱他还是恨他的人,都不能忘怀。 照顾到沈三娘的情绪,公子羽没有在他们面前刻意去模仿白天羽的言行。 毕竟在沈三娘的眼里,白天羽是个温和可靠的人,他总能为花白凤解决一切问题,愿意将白家的家传刀法都交给她,并不因为她的孩子残疾有病就生气,反而时时安慰他们母子。 可公子羽知道,在江湖人眼中,白天羽又是另一个形象了。 普通的江湖恩怨且不提,易大经作为他的朋友,觉得他这个人很难相处,越是靠近他,越觉得他想要替人做主,只要他觉得这样是好的、对的,就不容别人拒绝,一定要按他的心意行事,哪怕他的确是好意,终究有人会觉得他管太宽,让人没有自由,像是他的傀儡一般。 李寻欢则送过他一把刻着「忍」字的飞刀。 易大经等人的话可能是出于对自己行为的辩护,或者单纯刺激寻仇的傅红雪,有真有假,但李寻欢的为人还是十分可靠的,他这一生除年少时辜负林诗音的一片痴心外,没有对不起任何人,说的也是公道话,可见白天羽的确是个性情极端外放的人物,其任性任情,连小李探花这个好友都觉得他应该「忍」性。 正是因为他这种唯我独尊霸道性格,加上纵横天下的刀法,才令真正认识他的江湖人都对他带着些许畏惧,刺杀他的人即便多年过去,依旧寝食难安。 连花满天见到公子羽现在的形象时,一向温和平静的脸上都一副见了鬼的表情,以至于全程心绪不定,不敢直视公子羽,达成协议后就匆匆离开了。 王书没有见过白天羽,当然也就没有他们这么强烈的反应,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要让人去联繫花满天来:「公子不是说,花满天这样的人不值得信任吗?为什么还要和他合作呢?」 公子羽不模仿别人的做派时,自然还是自己一贯的样子,神情平静如水,似乎没有多少事能够掀起他心中的波澜:「书童,你要明白,你可以因为一个人的品性低下而鄙夷他,却不能因此轻视他。若是因为瞧不起他们的为人就忽视,乃至于排斥这些人,那你能用的就只有你看得上的人,这天底下,真正能让你看得上眼的,又有多少人?他们又是否愿意为你所用呢? 这世上有各种各样的人,像你这样天生聪慧,又有人教导的太少太少,所以你会发现有太多人在你眼里都有不足,可这天下是由这些『不足』的人主导的。」 「你喜欢看书,可以多看史书,读史可以明智,古今道理都在其中。秦皇汉武的千秋功业,若没有手下强兵来支撑,就什么都没有,诸葛武侯纵有经天纬地之才,武圣关羽有万夫不当之勇,也无法以一人之力攻破敌方大军。 用人之道最重要的一点,就在于你要明白世上无不可用之人。」 王书认真地听完,点头道:「书童明白了。所以,即便花满天不可信,但公子觉得他还是可用的。」 「那,您为什么不去找傅红雪呢?他岂不是比花满天更好用?」王书衡量了一下两人的性格和武功,「傅红雪比花满天的武功要强很多,他的目的也和咱们一样。」 沈三娘也不由地看向了公子羽,公子羽道:「用人之道,是身为主事者筹谋一件事情的时候所需要的,却绝不是用来和人相处的准则,更不是用来交朋友的办法。」 王书瞪大了眼睛:「公子,想要和傅红雪交朋友?!」 在王书看来,他家公子和傅红雪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公子羽家学渊源,平和风雅,为人处世有古风海量,傅红雪却冷傲孤僻,心中只有了结恩怨这一件事,待人就更不必说了,公子为什么想要交这么一个朋友? 「交朋友还要什么理由么?而且我想要的不仅仅是朋友,还是对手。」 顾绛或许应该庆幸这是古龙的世界,在古龙的武侠世界观里,年龄并不会成为一些天才的武道限制,和注重内力、招式、经验的金庸不同,古龙更注重精神和状态,所以他的武学上限也随之拔高了。 在金庸的世界,真正的高手是很寂寞的,黄裳藏在深山四十多年,扫地僧一生都在打扫藏经阁,独孤求败与雕为友、葬剑深谷,逍遥三老更是数十年蹉跎,终究求而不得。 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 但在古龙的世界,再孤高的人,都可以拥有对手,更可以拥有朋友。 第25页 哪怕经歷诸多诡异凄凉之事,被背叛,被欺骗,被伤害,心中依旧有一个可以归去的地方。 正是在《笑傲江湖》的那些年,让顾绛明白要找一个在武道上能够相抗的对手、在武道之外还能坐在一起喝一杯的朋友是一件难得的事。 所以,他会珍惜这种机会,用真诚的态度来对待这难得的缘分。 【??作者有话说】 放假的时候写东西很有精神,一旦开始上班就很疲惫了。 我写东西很随意,我随缘写,路过的人随缘看就是了。 第12章 明月 7 顾绛并不打算把傅红雪卷进自己的安排里。 这世上的人本无三六九等,但人难免有个喜恶亲疏,顾绛对道德底线高的人总是会更亲近一些的,这是他自幼培养起来的三观,更是人对美好事物的偏爱。 一个人如果没有办法再对一些美好的品质、壮阔的景色、传奇的故事感到赞嘆,那他一定会失去很多乐趣,这并不是一种成熟,而是对外物感知的渐弱和迟钝,是自性的衰减。 尤其是对顾绛这样可以想见的漫长生命而言,如果最后把自己活成一块石头,还有什么意思呢? 确实,在世间诸多道路中,有人选择以身合道,对大道的嚮往早就超过了对自我完性的坚持,因为人是这样渺小,道是这样崇高浩大、无穷无尽,将自身投入道中,也是一种精神上的永恆。 是天理昭昭,人循天道。 身与道合,可以说是古往今来无数求道者的追求了。 但顾绛并不会走这条路。 一身白衣的男子站在高处眺望着一望无际的旷野,这里有草原,有沙漠,万马堂建立在这里,就是为了逐水草牧马,马空群手下有许多马师,他们一辈子都在和马打交道。 骏马在草原上奔腾,牧马的人吆喝着,浑厚的声音在苍茫的天宇下迴荡。 沈三娘跟在他身后看着这熟悉的景象,这样的风景她已经看了许多年,早些年她也会被这样空旷辽阔的天地所打动,可渐渐的,这样的辽阔只让她觉得人在不断迁徙漂泊,心没有可以依存的地方。风吹人散,年岁也像失去水草后的土地一样干涸沙化,你越是想要去抓住什么,手里的沙流逝得越快,最终空无一物。 明明边城就在这里,这里的人依旧在马背上浪迹天涯。 「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 沈三娘没有念出最后一句诗,因为她此刻倒也称不上「断肠人」,她含笑看向公子羽道:「公子觉得,有花满天在,万马堂中人心彻底溃散,还要多久?」 公子羽望着边城的方向,没有回答她,反而提起了另一件事:「西门春虽然死了,但他手下的杀手还在,他们已经去信请人来对付傅红雪了,这个人你也许听说过,他叫路小佳。」 且不论杀手请杀手来杀人这件事有多荒诞,只说他们重金请来的人,路小佳。 沈三娘神情紧张起来,但看到公子羽八风不动的样子,她又没那么紧张了,她缓缓抚摸着自己垂在身前的秀髮:「三娘当然听说过他,作为一个可以花钱收买的杀手,据说他去年一年,就杀了三四十个武林高手,已经是江湖第一流的剑客,连崑崙山神龙四剑和点苍派的掌门都不是他的对手。」 「是他。」公子羽神情有些兴味,对他而言,路小佳和傅红雪一样,是未来可期的晚辈,所谓「未来可期」即指现在还算不上对手,他现在感兴趣的是路小佳的师父荆无命,「你不必为傅红雪担心,他不会和傅红雪动手。」 沈三娘明眸流转,她没有在公子羽面前避讳自己对花白凤母子的在意:「看来这位快剑杀手的来歷并不一般,而公子已经知道其中隐情了。」 「当年丁白云对白天羽一见倾心,两人在一起后,她有了身孕,她出身三大武林世家的丁家,自然不愿一直不明不白地跟着白天羽,所以她要白天羽和他的夫人和离,娶她,白天羽不肯,两人才就此闹翻,丁白云回到丁家后,还是生下了他们的儿子。」 沈三娘浑身一颤:「那,那路小佳是?」 公子羽摇了摇头:「丁乘风那么宠爱自己的妹妹,怎么会让她的儿子过这样江湖漂泊、赏金杀人的日子?十八年前梅花庵那一日,他受了剑伤,腿上的伤至今没有好,那伤势出自路小佳的师父之手,从那以后,荆无命的身边就多了一个孩子。」 沈三娘蹙起了眉头:「丁庄主如果捨不得妹妹的儿子,那——」她沉默了片刻,灵心慧质如她,当然猜出了公子羽的言下之意,「那路小佳,本该姓丁?按他的年纪,他本该叫做丁灵中么?」 公子羽不置可否,沈三娘却觉得多少有点离谱:「丁老庄主就算疼爱妹妹,那也大可以将两个孩子充作双生子,若是因为两人生产的时日不同,无法认作双生,也可以将其中一个认作义子,留在身边教养照顾,怎么能为了妹妹的儿子,就抛弃自己的儿子?」 「你错了,在这点上,丁乘风倒是有远见。毕竟他疼爱妹妹,愿意一直为了妹妹隐瞒孩子的身份,可他的妻子就不见得了。纵然一时间心疼丁白云,愿意作出牺牲,可亲生儿子在身边长大,日夜相见却不能相认,反而要将小姑的私生子认作自己的亲子,天长日久,丁夫人能够一直忍受吗?」 第26页 公子羽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何况丁乘风与荆无命交手后,钦佩他的剑法超绝,真心认为,自己的儿子能跟在他身边学剑,是一个极好的出路。」 「荆无命当然不会隐瞒路小佳他的身世,所以在路小佳看来,傅红雪是自己表弟丁灵中同父异母的兄弟,正是他的姑姑带人杀了傅红雪的父亲,若非必要,他不会和傅红雪动手。」 —————— 《边城浪子》中有两对被交换的孩子,其中一方都是白天羽的儿子。 白夫人用傅红雪换了叶开,为的是不让花白凤抚养亲子,可她偏偏还觉得白天羽的儿子不该泯然众人,用白天羽当年和李寻欢的承诺,换他将飞刀绝技教给叶开,而另一边,白天羽心疼花白凤和生来有缺的「儿子」,将白家的神刀诀交给了花白凤,让她教给傅红雪。 丁乘风用路小佳换了丁灵中,为的是让丁白云能光明正大地看着儿子长大,为此他一直藏着自己的孩子,终于在见到荆无命后,将路小佳託付给了他,让路小佳学会了荆无命的剑法,而丁白云的儿子就成为了他的三儿子,在丁家过着世家子的富贵日子。 白家满门被杀后,叶开的养父也在他三岁时就过世了,从那时起,他就再也没吃过糖,养母独自拉扯着他长大,可这也没过几年,叶开就成了一个孤儿,背负着自己身世的秘密,他独自在世上挣扎着生存,还没学会打架,就学会了挨打,甚至去做过小和尚,就为了学点功夫。 傅红雪因为天生的残疾和病症,在花白凤近乎疯狂的压迫和灌输中长大,自从能拿起刀,每天就要拔刀、挥刀一万两千次,他既然有弱点,那就用平常人三倍的努力去填补这份差距,花白凤自己躲在黑暗的房子里,没日没夜地诅咒着仇人、诅咒着世人、诅咒让她痛失所爱的命运,如果儿子不能报仇,她甚至会诅咒自己的儿子。 路小佳呢?古龙虽然没有写他经歷了什么,但他自幼的经歷,都写在了他无情的眼睛和快剑中。 这三个在困苦中长大的孩子被打磨出了一身好本事,也有着傲骨和仁心,倒是在丁家长大的丁灵中,看似风流潇洒,却盲目听从丁白云的话行阴暗事,连年幼的孩子都杀;想要杀马空群灭口,又被他口中的神刀堂宝藏吸引,反而被马空群暗算;路小佳为了阻止傅红雪杀他,不得已说出丁灵中本是傅红雪同父异母的兄弟,却被丁灵中反手偷袭,恨他说出真相。 好色无胆,贪财无骨,轻狂无智,真正的「三无」公子,空有一派世家子的架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从这个角度来说,荆无命好歹比丁白云会养孩子,路小佳没有在丁家长大,或许并不算一件坏事。 顾绛想了想这四个小孩,难免又想起了在自己身边长大的任盈盈,真要说起来,任我行是被东方不败关起来的,顾绛没有放他出来,任盈盈和他也有父仇,但她在顾绛身边是无忧无虑地长大的。 日月教中人虽性情古怪,但都尊重爱护她,顾绛自己好武,却并不勉强她也一心武学,武功能够自保就好,他只要求任盈盈多读书,能自理,不要养出骄奢之气。 所以任盈盈自幼饱读诗书,擅长琴箫,武功也不错,进能管理日月教中事务,退能女红烹饪打理屋子,能诗会酒,善解人意,有才有德,明辨是非,愿意付出自己的情感去爱一个人,却不会强求对方的回应,更不会为了这段感情放下自己的原则和骄傲。 江湖上之所以赞扬侠义仁爱,正是因为太稀少,这个地方更多的是恩怨情仇和弱肉强食,武功高的人能够杀死武功低的,你杀死我的亲人,我就要杀你报仇,我杀死你,来日你的后人也来找我报仇,如此循环往復,各有说辞。 而女子生来体力就弱男人一筹,能够生育的天然条件更给她们带来了许多桎梏,所以在这风云诡谲的江湖上,女人要生存难免比男人更艰难一些,尤其是生得美的女子。 连仪琳这个小尼姑都因为貌美惹来许多麻烦,林家灭门之祸的导火索,就是林平之阻止余沧海的儿子骚扰伪装成店家女的岳灵珊。 所以江湖中美丽还能自保的女人,都是极有本事的。 任盈盈当然生得极美,她本人也很有本事。 顾绛离开前将任我行放了出来,还把整个日月教都交给了任盈盈,加上令狐沖这个丈夫,足以保她一生平安。 这么一对比,在教育和对孩子的照顾上,顾绛深觉这些人加起来都比不上自己。 —————— 现代教育家以及护短十级大师无法理解这些人自己做事还牵扯下一代的行为,毕竟他骨子里就不认同封建社会「君臣父子」的那套。 长年累月的相处是情,用心养育当然是恩,可要说什么生下这个孩子,带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恩情,那父母在决定生下他们的时候,也没有问过孩子是不是愿意来到这个世上,经受这样的痛苦。 一个人活在世上,本就不该问他的父亲是谁,母亲是谁,重要的只有他自己是谁。 顾绛这样的想法在物资充裕,人的想法相对开放的现代都未必人人都能认同,更不要说是在以孝治国的古代了,说他离经叛道都是浅的,无君无父、罔顾人伦简直可以贴在他的脑门上。 所以当看到翠浓追着傅红雪走在荒原上的时候,即便知道傅红雪打算砍了翠浓生父马空群的脑袋,顾绛也没觉得这有什么,让自己的女儿去卖笑收集消息,这样的人也配被叫一声「爹」吗?就算傅红雪未来真杀了马空群,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第27页 沈三娘却惊讶极了,因为距离太远,她没有顾绛的眼力,看不太清,但傅红雪走路的姿势和翠浓的风姿都太过显眼,她还是猜出了两人的身份:「那是,那是翠浓?她跟着傅红雪做什么?」 在沈三娘的眼里,翠浓是以雅妓为身份掩饰的情报贩子,在边城里经营着萧别离留下的小店,虽然还是个年轻姑娘,却已经是风月场上的老手,她有过许多男人,今天你拿钱来时对你笑,明天她心情不好就能把你拒之门外,沈三娘和她关系不错,才更了解她烟花之地里培养出的无情。 而傅红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这点,沈三娘也最了解,她在傅红雪来到边城住下后,就去陪他在黑暗中过了一夜,这一晚和感情没有任何关系,她只是希望借着男女之间的欲望纾解来缓和他身上的压力,从小到大心里只有练刀和报仇的傅红雪就更是什么都不明白了。 公子羽像是知道她在惊讶什么,挑眉一笑,道:「久经江湖的浪子游遍芳丛,还是会为天真的姑娘心动,那见惯了风月之事的美人,喜欢心如冰雪的少年,又有什么可奇怪的?」 沈三娘怔了一下,她明白公子羽的意思,可还是觉得颇为费解。 而在更远的地方,天真可爱的姑娘,正追着游遍芳丛的浪子,来到了这片边城。 第13章 明月 8 沈三娘离开了一趟,顾绛知道她是去收拾首尾了,既然她已经决定跟随公子羽,不再纠葛于旧事,那她负责协助傅红雪的事,以及那一晚去接头的经歷,她都要找一个人接手,隐去自己的踪迹,而她选择的对象就是翠浓。 对近乎没有自我情感的傅红雪而言,他本不会在杀人的这条路上注意到身边的女子,哪怕翠浓再温柔美丽,他都不会在意,是因为这场阴差阳错的误会,他才正视了这个身不由己的姑娘。 但他会爱上翠浓,又和这段误会没有关系,因为当他真正把这个姑娘放在心上之后,自然能够分辨出她不是那一晚的女人。 假作真时真亦假,人心的幽微与际遇的离奇,都在真假之间,更在两情相映,若是情意相通时,过往种种都可不必再提。 然而对叶开来说,他从一开始跟着傅红雪来到万马堂,就是带着目的的,他接近马芳铃更是想要探知马空群的底细,养母临终时虽然告诉了他,他是花白凤和白天羽的亲子,但对白天羽的仇人到底是谁,他并不知情。 叶开在李寻欢身边学武有所成后,才决心回到一起的起点——边城,想要探查当年的事,却恰好遇见了傅红雪,看到了他手中的黑色长刀。 因为傅红雪直奔万马堂而来,他才确定了,他父亲的结拜兄弟就是谋划杀人的兇手。 所以叶开及时拒绝了马芳铃,他一直都知道,马芳铃并不是真的爱他,她只是害怕寂寞,害怕孤单,她只是在没有爱的环境中长大,觉得没有任何人关心在意自己,所以想要死死抓住一个人罢了。 他其实挺喜欢这个女孩,但这种喜欢是对她身上美好一面的欣赏,不是男女之情,他也不会爱上仇人的女儿。 他喜欢的姑娘脖子上戴着一个金圈,金圈上挂着两个金铃铛,手上也戴着两个金环,金环上也有铃铛,她走起路来,浑身上下叮叮噹噹。 这个叮叮噹噹的小姑娘找了叶开三个月,不愿意将她卷进自己身上仇恨往事的叶开到底还是被她找到了踪迹,所以她气唿唿地从江南一路赶到了关东。 然后在荒野中见到了极为诡异的一幕。 一个高大的中年汉子站在一个白衣人面前,他的脸几乎在剧烈的情绪波动中变了形,她说不出那是什么表情,只觉得世上所有的怨毒和恐惧都凝聚在他的脸上,仿佛从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 他大声嘶吼着扑向那个白衣人,就像一头熊,一只虎在扑向自己的猎物,下一秒就要将对方撕成碎片。 而那白衣人只是伸出了一只手,那魁梧汉子赤红的脸就瞬间变得惨白,浑身血肉都似乎被抽干了一样,从比门还高的关东大汉变成了一具枯朽的干尸! 白衣人一掌落在他肩上,翻手抽出了他的臂骨,那节较常人要长许多的臂骨,在壮汉最后一声惨叫中化为了一柄带血的白骨长剑。 手持骨剑的白衣人用剑尖敲了敲已经倒下的尸骨,慢悠悠地道:「不错,你的骨头倒是比他们硬一些,还敢和我动手。」 他用骨剑挑开死者的胸口衣物,在他胸口写了几个字,就将骨剑随手插在了地上,跟在他身后的女子脸色煞白,却还是保持着冷静,抽出手帕上前:「公子,擦擦手吧。」 那女子看了地上的尸体一眼,眼神复杂。 死者也是经年成名的高手,却在白衣人手下没走出一招。 他身边的书童侧目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沙丘,问道:「公子,有人看见了,要去追她回来吗?」 白衣人,也就是做白天羽打扮的公子羽擦掉骨剑沾染到手上的血迹:「不必去管,通知花满天,让他来把公孙断的尸体收拾了。」 王书笑道:「他也是真好运气,在这荒野上策马乱跑,还撞到了咱们这儿来,我看他见到公子这副模样时,好险没把自己给吓死。」 沈三娘则嘆道:「公子用的这是《大悲赋》中的搜魂手和白骨剑吗?自离开教中后,好多年没有见过这一招了。」 第28页 「教中的高手,只有教主兼修了化血刀、搜魂手和移穴法,其中化血刀是教主的绝技,所以当年他才会与白天羽大哥比刀法,没想到却输了一招。」提起旧事沈三娘依旧对白天羽充满了敬仰,眼中的神采都不一样了,「可这是教主修习了五十年的成果,公子拿到《大悲赋》还未满一年,就有这样的成果,真是天纵奇才。」 公子羽却没有回应他们俩的捧哏,只摸了摸下巴,突然道:「你们看这搜魂手的效果,像不像是恶鬼索命?」 王书看着全身精气都被抽离的公孙断,干巴巴地回道:「确实有些像,刚才偷看的那个女子都被吓了一大跳,我看她失魂落魄地跑了,一下都没敢回头。」 其实王书自己都被吓到了,在沈三娘开口后,才缓过神来,这《大悲赋》的武功当真诡异到了极点,简直让人怀疑,这是武功能导致的结果吗? 本来就不太喜欢《大悲赋》的小孩越发下定决心,不练上面的功夫了。 这是什么邪门儿武功。 倒是沈三娘本就出身魔教,而且这些武功的奇诡效果防不胜防,她想要学上面的一门摄魂法来压箱底防身,世人本就对她这样外貌柔弱的美丽女子放低防备心,再配合摄魂法,哪怕她的功力不济,不能长时间控制对方,也足够她反击或者逃走了。 现在她已经不会再害怕独自面对江湖风浪了,就算遇到了天大的事,只要能让她找到机会逃走,她就能回到公子羽身边,公子羽会庇护她。 —————— 丁灵琳见到叶开的时候,「哇」的一声哭嚎着扑到了他身上。 她是个十分坚强的姑娘,只是在江湖上找了三个多月,刚刚还受到了莫大的惊吓,现在见到叶开,心中的委屈和惊慌恐惧一起涌上来,才忍不住哭了出来。 叶开却教她这一嗓子哭慌了神,刚想调侃她的话都咽了下去,抱着丁灵琳,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背,就像是他小时候,母亲哄他一样:「这是怎么了?谁这么可恶,惹丁大小姐哭得这么伤心?」 他都做好准备,被丁灵琳顺着话头骂一顿了,没想到她抹着眼泪,给他讲了一出活似见鬼的残忍画面。 听到丁灵琳说被杀的汉子身材极为魁梧时,叶开隐隐猜到了这人是谁,可丁灵琳口中一身白衣的中年男人又是谁呢? 发泄完的丁灵琳想要像以前一样搂着叶开的手臂,却像是想到了什么,浑身一颤,改为牵着他的手,细细打量了分别多日的叶开一通,才莫名地开口道:「仔细看,那个人居然和你长得有几分像呢,果然是坏东西!居然一句话都不说就这么跑了,害我找了你好久!」 「我告诉你,你就算跑到天涯海角,我也会找到你的!」 叶开见她能够和自己算帐了,知道她缓过了神,心底也松了一口气,笑道:「怎么长得像我就是坏人了?那人既然能一招杀了公孙断,必然是个绝顶高手,他能发现不了你这一身叮叮噹噹的声响?说明那人根本没动你的意思,你别怕。」 丁灵琳想想也是,她又安心地抱住了叶开的手臂:「我还没问你,你跑到这小镇上来做什么?」 叶开眨了眨眼睛,露出了丁灵琳熟悉的、让她联想到小狐狸的神情来:「你来的还真是时候,帮了我的大忙了!」 丁灵琳面上警惕,心里却开心得很,问道:「你又要我帮你做什么坏事?」 叶开摇摇头:「不是坏事,是一件好事。」 丁灵琳不信:「你会有好事?」 叶开见她已经彻底从惊吓中走出来,又懒洋洋地躺了下去:「丁大小姐千里迢迢来找我,不是天大的好事吗?」 丁灵琳终于绷不住脸,笑了起来,她的笑声也像银铃清脆:「你说吧,要我帮你做什么?」 叶开看着她,小姑娘圆圆的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大大的眼睛里都是笑意,连酒窝都带着无忧无虑的活泼,所有坏的情绪都无法在她心里停留多久,你可以说她年纪还小,容貌风韵不算绝美,但所有见到她的人都会说,丁大小姐是个顶可爱的姑娘。 看着她笑,叶开也笑了起来:「一件很好玩的事,让你去假扮一个人。」 —————— 在叶开拉着丁灵琳去假扮路小佳试探那些杀手的时候,万马堂中已经流传起冤魂索命的传言来。 对马空群忠心无二的公孙断死了,公孙断虽然脾气不好,但一身外功炉火纯青,浑身血气翻涌,当年也是他跟随马空群对白家人下的手,作为知情人这些年他没有一日过得安宁,害怕会有人冒出来找他报仇。 现在他不必再昼夜不安了,死亡何尝不是一种安宁的归宿? 马空群看着他面目全非的尸体,干枯萎缩的脸上还残留着公孙断死前痛苦、恐惧的表情,还有他胸口的那一行血字—— 一入万马堂,休想回故乡。 万马堂的三老闆神情悲痛地沉默着。 见到公孙断尸体的人都在窃窃私语,马空群知道,那是手下人惶恐的声音,是他一砖一瓦搭建起的高楼在慢慢坍塌的声音,是在白氏兄弟死后,自己曾在神刀堂中听到过无数次的声音。 当年的他有多么志得意满,现在就有多么痛恨这种无力感。 一个马群必然要有一匹马王,马群会跟随马王在草原上驰骋,因为它跑得最快,也永远知道该往哪里去。 第29页 可马王会老,会死,失去了头领后马群就会再推选出一个领头者,成为新的马王,带领族群生存下去。 到那个时候,马王就会失去一切。 马空群看到了花满天和云在天的脸,和聚拢在他们身后的人,他咬紧了牙,感觉到自己的牙根都随着年纪的增长有了松动的迹象。 他老了,所以底下的人心浮动了,马芳铃不是能够继承万马堂的人,他的儿子小虎子又太年幼,自从沈三娘将这个消息递出去,惹来了那个带着黑色长刀的刀客,西门春就死了,沈三娘走了,现在他最信任的公孙断也死了。 杀死公孙断的是人,是一个武功高绝的人,他还没有见到对方,就知道自己绝不是他的对手! 那些人不知道,他却听白天羽说过这种武功,来自关外那个魔教的武功,那是白天羽生平最险恶的一战,他全力以赴,最终才胜出一招。 花白凤也是他从关外带回来的。 马空群以前从未将白天羽的那个美丽外室和魔教联繫起来,毕竟魔教的宏图大计被白天羽破坏,魔教中人应该恨极了他才是。 可这样的武功,这样的功力,只有可能是魔教的人出手了,是他们的老教主去世了吗?所以势力重新渗透入关,想要杀死他夺得这片入关之地,也报復身为白天羽唯一剩下的兄弟。 兄弟,哈,是啊,在魔教中人看来,在所有人眼里,他就是白天羽还活着的、最亲的兄弟了。 马空群知道自己已经被逼到了悬崖边,他必须作出决断了。 而在他下定决心之前,万马堂内悄悄流传起了一个说法,关于为什么会有冤魂索命的说法。 如果来人是因为马空群立誓要为白天羽兄弟復仇,才招惹来仇家,那白家的冤魂地下有知,也该去找那些仇人才是,为什么反过来要杀自己三弟身边的人呢? 还每日在荒原上唱鬼歌,分明在恐吓报復。 「而且,若真是因为三老闆为结拜兄弟復仇的缘故,那他们为什么要等到今天才来?」 「会不会,会不会这件事根本和白天羽无关,只是三老闆招惹的仇家上门来了?」 「不是什么仇家,是曾冤死在三老闆手中的鬼魂,来报仇了!」 这些传言当然是花满天让人散布的,装神弄鬼虽然老套,但在注重鬼神之说的时代,这就是因果报应的一环。 在公孙断的灵堂前,马空群遣走了所有马师,只留下了花满天和云在天。 第14章 明月 9 乌云阵阵,狂风唿啸,灵堂内虽然点着白烛,但还是漆黑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马空群站在棺材前,他手中拿着公孙断生前用的弯刀,这把刀和它的主人一起被送回来时,刀还在鞘中。 带着这把刀行走江湖四十多年的人,死前甚至没能把它拔出鞘来。 是因为猝不及防,还是因为他根本不敢在那个人面前拔刀? 马空群不知道,他只是一遍遍擦拭着这把弯刀,似乎想要擦净上面曾沾染的血迹,若这把刀未曾染血,他最好的兄弟是不是就不会落到这样的下场? 没有人能回答他,只有屋外的雷鸣震耳,仿佛苍天在鞭挞世间所有心中有愧的人,告诉他们—— 人在做,天在看。 暴雨还在酝酿,白天的酷热还未散去,堂中两人看不清马空群的表情,云在天用锦帕擦着汗,他是受不了苦的,暴雨来临前的闷热让他心烦气躁。 花满天则低垂着眼眸,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屋子外似乎有孩子的哭声,是马空群的幼子小虎,他大概是整个万马堂除了马空群外,唯一真心喜欢公孙断的人,也是唯一会为他的死哭泣的人。 哪怕是为人八面玲珑的云在天都得说,公孙断并不是一个讨喜的人,他脾气刚烈暴躁,嗜酒不说,每每喝多了还会与人起争执,甚至动起手来,不少自家兄弟都损伤在他手里,云在天虽然在万马堂中十多年,却和他没有多深的交集。 但公孙断在万马堂中的地位是不可撼动的,因为他是马空群真正的心腹,他的死无疑砍断了马空群的一臂,或许这就是对方要抽出公孙断一条臂骨的原因,为了向马空群挑衅。 我已斩断你的左膀右臂,下一个就是你了。 想到这里,云在天又擦了擦额头的汗。 终于,马空群抬起了头:「他是我的兄弟,这四十多年来,他握着这把刀,无数次为我出生入死,若不是他,我早就死了。」 云在天终于放下了锦帕,长嘆了一口气,神色黯然:「是,我们都知道他是好人,他本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花满天没有说话,他今天异常的沉默。 从得知公孙断的死讯到现在,马空群没有流泪,但他一下子苍老了许多,这段日子万马堂中的变故让他回想起过去,他有今天的地位,是从一次次浴血拼杀中走出来的,他本以为那些日子还流淌在他的血液里,他以为自己无惧于再一次走入风雨中。 但当这一天真的来到时,他才发现自己早就已经习惯了安逸的生活,一点都不想再回到充满血腥和泥沼的路上去了。 他发现,自己没有心气去直面那个强大的、在向他挑衅的兇手。 这种想法让他觉得羞耻,更多的是愤怒,明明不想却被逼到这一步的愤怒! 第30页 他恨声道:「所以,我一定要为他报仇!」 云在天苦笑了一声:「可我们连兇手是谁都不知道。」 「我知道。」马空群顿了一下,重复道,「我知道。」 这回连花满天都抬起头看向了他,马空群面色沉重:「快二十年过去了,我都快以为自己忘了那些事,那些人。」 云在天惊讶道:「真是当初害死白家十一口人的兇手?」 马空群缓缓摇头:「不,不是那件事。你过来,关于这些人的身份,我有些事要嘱咐你。」 云在天闻言赶紧上前,马空群道:「动手杀人的是魔教中人。」 就在云在天听到「魔教」二字,悚然而惊时,马空群手中弯刀横噼而出! 迅疾的刀锋闪过,窗外又响起了雷鸣,让人分不清这乍现的清光是刀光,还是窗外的电光。 这突然的出手本该割下云在天的脑袋,可他却好像早有防备一样,脚下一点,人如飞鹤掠起,正是他成名的绝招「推窗望月飞云式」,只不过他的反应再快,也无法在这一刀下全身而退,鲜血飞溅,染红了他的白衣。 被一招重创的云在天惊悸地喘气:「您这是做什么?!」 马空群看着掌中的弯刀,这把刀或许就是逃不脱染血的命运,一定要在风雨和血泊中厮杀,哪怕他擦得再干净,也要再一次沾血:「你们实在不该杀死公孙断,我说过,他是我最重要的兄弟。」 云在天冷汗涔涔,惨笑道:「原来,您已经知道了。」 马空群坐了下来:「在你们杀死那么多堂内兄弟之后,我当然会知道,他们的武功都很好,能够在极短的时间内杀死他们,一定是他们熟悉并且尊敬的人下手。」 他一直在说「你们」,显然已经知道花满天和云在天是一伙了,花满天也不必再佯装不知,嘆气道:「您何必如此,我们毕竟有十六年的交情,我们俩从没想过要您的性命,只是想让您走罢了。」 云在天踉跄着靠在墙上,站住了脚,没有倒下去:「果然像那位公子说的,您早就识破了咱们,因为您从来就不信任什么多年的兄弟,十九年前,三老闆自己就做过一桩大事,所以在万马堂内出了乱象时,您一定会第一时间怀疑自己的手下兄弟。」 他一向带笑的娃娃脸因为失血而惨白,连笑容都因此显得诡异起来:「咱们好歹从未想过要杀死您的满门妻妾子女,不是吗?」 马空群的神情变了,变得前所未有的可怕和阴沉:「你们果然和魔教的人有联繫,是他们告诉你的?!」 花满天突然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是,而且您很快就会见到他了。」 「到时候,您一定会大吃一惊。」 马空群的脸抽动了两下:「那就让他来吧,他们要是想从我手里夺走这块地方,任何人想要从我手中夺走这片土地,我都会杀了他们。」 花满天的手握在了剑上,但在拔剑之前,他还是有话想说:「你根本不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样的人。我承认,在见到他之前,我想要为自己争些什么,作为我十六年在此打拼的回报,但是在见到他之后,我明白了,让你离开已经是最好的选择。」 「我们曾是最好的朋友,你知道我没有说谎,你为什么不肯走?」 马空群冷笑道:「你在这里不过是十几年,而我,我出生在这里,一生都在这里,我的根就扎在这片荒原中,你让我走,就是让我去死。」 花满天嘆了口气,他知道不必再说下去了,他拔出了自己藏在鞘中的长剑。 窗外,酝酿许久的大雨终于倾盆而下。 —————— 云在天已经受了重伤,花满天手挽剑花如飞雨,看着依旧稳坐在座椅上的马空群,而马空群依旧凝视着手中的弯刀,没有再抬头看他一眼。 花满天感觉到自己的剑尖在颤抖,是他的手在抖,他虽认识了马空群十六年,但那时白天羽早就不在了,江湖上也没有什么人事能值得马空群出手,所以他其实从未见过马空群的武功有多高。 他刚刚故意提起沈三娘背后的那人,只不过是想用「魔教」来逼马空群离开,他知道自己和马空群动手是没有底气的,否则他们也不必用这种迂迴的手段逼他离开。 花满天从马空群的浑不在意中读懂了,在马空群眼里,他们这些人都不过是跳樑小丑而已,对啊,对啊,像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允许身边有能够超出自己控制的人呢? 想的越多,花满天就越犹豫,他面对马空群的胆气在渐渐消失,他想到了逃走。 就在这时,门边传来了三声轻扣。 屋内三人勐地转头看向门口,就见檐下雨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两个撑着伞的人,轻扣木门的白衣男子正看着他们,而他身后站着的,是失踪多日的沈三娘。 穿着一身墨绿色百褶裙的美艷女子梳着精巧的髮髻,她发间的明珠翠玉价值千金,映着她乌髮如云,明眸如水,含笑看着相识多年的三个男人,她的笑成熟妩媚,神态自然得像是来参加一场盛宴,只不过作为马空群的续弦,也就是这里的女主人,她今天跟随的却不是马空群。 马空群从座椅上站了起来,当他看见沈三娘推开门,引着那人走进来的时候,窗外的大雨仿佛都变成了雪。 第31页 十八年前,也是这样的一个夜晚,也是这么一个人,他带着妻儿兄弟走进来,随手解下身上落雪的斗篷,对他笑着说道:「三弟,你今天倒是有雅兴,挑的也是好地方,我们一路走过来,看到那边的梅花都开了。」 梅花都开了,红梅朵朵像是落在白雪上的血,那一日的鲜血让白雪变红。 红雪,红雪。 马空群突然想明白了,傅红雪这个名字的含义。 那一日,他在白天羽和白天勇喝多了酒的情况下,突然出手暗算,伤了白天羽一条手臂,白天羽抽出刀来,那把黑色长刀切断了他的几根手指,白天羽护着家人闯出门去,正撞进埋伏中。 三十个武林高手早早埋伏,白天羽手臂受伤,身边还有妻儿拖累,依旧从梅花庵一路杀出去两三里路,杀得一路血肉横飞,最终三十个杀手中只活下来七人,白天羽力竭而死,跟随他一起到来的十一口人也无一倖免。 马空群是最清楚的,因为就是他收拾了那些被杀的尸体,只留下了白家人的尸首,然后他才装作刚刚得知噩耗赶来,要为结拜兄弟报仇,因为他提前一步赶去了白家,搬走了白家的财产,万马堂后来能够进一步扩大,就是建立在那些钱财之上。 丁白云那个女人只想要白天羽的命,根本不在乎白天勇他们,而马空群要邀请白家所有人来赴这场局,正是因为神刀堂雄踞天下所得的财富。 马空群当然知道世上没有鬼,面前的人也绝不会是白天羽,他的目光从那张永远停留在了十八年前的面容上,转到沈三娘的身上,笑了一声:「哈,没想到,我只以为你是白凤夫人的妹妹,没料到,你们姐妹居然是魔教中人。」 「我自以为通过翠浓,知道了你们这些年的消息,却没想到你们也在等,等魔教教主实现诺言,魔教再一次入关。」 「所以,你一直在假装安抚我,为白凤夫人争取时间,怕我暗中追杀他们母子吗?」 沈三娘没有说话,事到如今,似乎也不需要她再说什么了。 世上已经没有了神刀堂和白天羽,谁能再度阻止魔教东进? 易容成白天羽的白衣男子眼神玩味地看着马空群,像是要补足他的联想,解释道:「你大概不知道,你口中的白凤夫人姓花,她是魔教教主的女儿,魔教的大公主。」 马空群沉默了,良久才开口道:「白天羽是很风流的,他在男女之事上极为薄情,那些女子为他心动后抛开一切和他在一起,他却往往只会陪伴对方很短的时间就离开,所以当年他真从关外带回一对姐妹,为白凤夫人安置下一个外面的家时,我们几个都很惊讶,所以我们偷偷去看了一眼那是个什么样的美人,竟让他冒着惹白夫人生气的可能,真带了人回来。」 「原来,她是魔教教主的女儿。」 「那你呢?顶着这样一张脸,你又是谁?能让三娘这样顺服地跟在你身后,只怕阁下的身份在魔教中还高于大公主吧。」 白衣男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原来,在你们看来,事情是这样的吗,按照你的思路来看,确实挺有道理,你甚至可以猜,白凤夫人是真心爱慕白天羽的,因为白天羽并不是个傻子,女人是不是真心跟随他,他当然能看出来,愿意独自抚养大两个人的独子,还让他来找你报仇,恨也不是假的。」 「但你现在一定在想,沈三娘是不是当年魔教不甘心之下,刻意安排在花白凤身边的棋子,所以她才能绕过你的监视,联繫到我,还联结了你的两个场主,杀了你手下那么多好手。」 白衣男子忽而大笑起来:「这么看来,三娘你可真是深谋远虑,心深如海呢!」 第15章 明月 10 沈三娘笑了笑,她的眼神有些恍惚,显然这番对话给她带来了很大的冲击,只能勉强凝神道:「公子说笑了,三娘哪有这样的本事。」 白衣男子反问道:「你为什么不能有这样的本事呢?你有这样的心机城府,才能够算计万马堂的堂主和场主们,最终夺得万马堂。」 言语间,竟然是要真认下这些说法,为沈三娘立威。 马空群像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认识自己的枕边人一样,看着这个平常总是白衣素颜的女子:「你要万马堂?」 沈三娘不笑了,她不笑时神情也是温柔的,如暖玉生香,柔声细语:「我不能要吗?我是你的妻子,为你经营堂内事务足足有七年,万马堂内的每一个人我都认识,若是你死了,你留下的一切,本就该归我所有,不是吗?」 她本厌恶极了这个身份,可当她知道马空群一直了解她的来歷,一直在玩弄她时,她便本能地想要挣回一些什么。 沈三娘或许没有发现,她此刻说话的语气像极了公子羽。 马空群愣了一下,而后笑了起来,他的笑声越来越响,几乎要盖过外面的风雨声:「说得好,说得好!」 多么奇怪,他们两个人做了许多年的夫妻,马空群总是威严沉默,沈三娘则谦和爱笑,现在他们的角色好似颠倒过来,沈三娘沉默不语,马空群却在放声大笑。 他们明明是世界上最靠近彼此的人,却到了今天才真正认识对方。 沈三娘忽觉疲惫,同床共枕七年,这七年来马空群其实一直待她不错,给了她夫人的位置,马芳铃虽然不叫她母亲,可也会亲切地叫她一声「三姨」,小虎子更是她一手抚养长大,万马堂内的事务她会帮忙处理。 第32页 一个人能有几个七年?何况那是她最好的青春年岁。 很多情绪或许都会在这日復一日的相处中被沖刷掉,她只是习惯性地向着「报仇」那个目标前进,心里其实已经麻木,直到现在,她突然又对这个男人生起恨意,才发现她已经在这样的时光中忘了去恨他。 她是一个柔软的人,甚至有些软弱,缺乏主见,毕竟她自幼作为婢女在花白凤身边伺候她,一个婢女是不需要主见的,她只想要一个真正可靠、可敬的支柱,如果没有公子羽,她或许会选择继续跟着马空群,至少也是一个依靠。 但现在,她不需要这个依靠了。 所以,她开口说:「那你把万马堂给我,好吗?」 「好。」马空群手执弯刀,沉声道,「只要你们杀了我,万马堂就是你的。」 白衣男子鼓掌道:「很好,不过万马堂有今天,也不是马堂主夫妇两个人的功劳,两位场主又是怎么想的呢?」 云在天自这两人到来后,就没有再强撑着站立,他坐下给自己点穴止血,扯下干净的袖布包扎伤口,他这个人永远知道该在什么场合下说什么话,面对白衣男子的提问,他回答得也很直白:「我与公子说过,对我而言跟着马老闆做事,还是跟着花满天做事,我都没有意见,我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能够主事的人,但我也是个人。我在万马堂中做了十多年,已经是场主,可他依旧拿我当奴僕一样差遣,让我去接人送客,招唿门面,不像一个场主,倒像一个门头。」 说到这里,他咳嗽了两声:「这样的日子,就算再过个十多年,又有什么意思?所以我决定跟着花满天,因为他和我一样,至少我们能互相体谅,如果公子能够体谅我的心情,那我也可以跟着公子做事。」 他只说为公子做事,而不是为沈三娘做事。 白衣人自然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转而看向了花满天,花满天点头道:「如他所说。」 「好。」白衣人收起了伞放在门边,「你们带公孙断回来的时候,我就提醒过你们小心,原本我可以放任马空群今夜杀了你们,这样万马堂中会更乱一些,可你们既然答应了和我合作,那我就没有放任合作者丧命的道理,对生意人而言,这很影响口碑。」 「我原本是打算在万马堂的废墟上重建一个势力,但三娘在这里经营了多年,能够为她留存下一些基础也好,所以我跑了这趟。」 白衣男子从门外走进来,沈三娘自然还是跟在他身后,而就在他们脚步还未落定的瞬间,马空群纵身而起,他手中的弯刀直逼白衣人。 屋外浊雨滂沱,电闪雷鸣,屋内烛影幢幢,白幔拂动,漆黑的棺材默然无声。 刀剑却有声! 花满天的剑化作流光,如长虹贯日,连委顿在地的云在天都像一阵轻烟被风吹起。 眼看三人就要交手,变故却在转眼之间! 花满天的剑如飞花,急速在空中变招,刺向了白衣人身后,而云在天则扑向一旁的沈三娘。 前方已被马空群的弯刀封住,后路又被花满天的剑光截断,云在天则直击两人中的弱点,如果白衣人要自保,那就必须放弃沈三娘,他要救沈三娘,就一定会受伤。 刚刚还要投靠白衣人的两人,竟和马空群几乎同时出手杀向踏入灵堂的白衣人和沈三娘。 惊变之下,沈三娘疾唿道:「公子小心!」 白衣人却轻笑了一声,运功上手,并指成剑,不退反进,迎着马空群的弯刀,白皙修长的手变得如冰玉精钢一般,根本无惧利刃,一指便点断了铁做的弯刀。 他侧身闪过花满天的长剑,左手一拂,那柔软的衣袖就变成了世上最可怕的武器,捲起的劲力将花满天的长剑瞬间折断,断剑化为暗器被刺向云在天,逼得他不得不连连后退,但依旧被剑刃划伤了脸。 电光火石间四人交手起落,沈三娘只能快速向后退,试图离开白衣人身侧,不要影响到他,可还没等她退远,马空群的刀,花满天的剑就齐齐折断,云在天长啸一声,以生平最快的速度向窗外奔去。 白衣人提声喝道:「云在天,回来。」 他的话语仿佛带着诡异的回声,马空群和花满天都为之头脑一震,神思昏沉了片刻,而被叫到名字的云在天更像是失了魂一样,停下脚步,从高处折返,回到了灵堂内。 马空群怒道:「好厉害的『大天魔手』、『勾魂摄心大法』,阁下兼修多门魔教绝学,真是魔功深厚!恐怕魔教七大天王也不远远不及,莫不是新任的魔教教主么?!」 白衣人似乎被云在天偷袭沈三娘的举动惹怒,没有管马空群和花满天,身影一闪,就到了云在天身前,左手举掌成刀,抹过云在天颈间,这位万马堂的场主就倒了下去。 诡异的是云在天伤口中喷出的鲜血没有溅在杀人者的衣衫上,反而被阴寒掌力凝成了一把短刀,被他反手捉住,抛向马空群! 马空群举起断刀去挡,刀刃明明触碰到了那把血刀,却斩了个空,被阴寒掌力凝聚成的血刀依旧是血,只是它比刀还锋利,划伤了马空群执刀的手臂。 白衣人伸手扶了一下没有站稳的沈三娘:「马堂主见多识广,可认识这一招吗?」 马空群反手割下自己被血刃划伤的一大块血肉,剧痛中咬牙道:「魔血大法,化血神刀,还是说,阁下修习的是《天地交征阴阳大悲赋》?!」 第33页 魔教的十大神功其实都脱胎于《大悲赋》,只不过是寻常人无法修炼《大悲赋》上的武功,歷代魔教高手提取其中的部分精要另创出容易修习的武功,成为了所谓的「十大神功」而已。 别说是关内的江湖人,就是魔教内的人都未必真能分清其中区别。 白天羽和魔教打交道,当然见识过全盛时魔教中人的种种武功,加上花白凤这个大公主对魔教武功所知更深,所以他清楚个中渊源,而这些,他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了马空群。 白衣人长嘆道:「白天羽当真是把你当做手足兄弟。」 马空群看着武功奇诡的白衣男子,终于承受不住,提气跃起,却没有再攻向魔威滔天的对手,而是撞破了屋顶,逃遁而去。 白衣人没有出手阻拦,他看着头顶的破洞,挑了下眉:「雨还没停,屋子倒破了。」 花满天惨笑了一声:「阁下的武功能比肩数百年前称霸天下的独孤残,超凡脱俗,堪称天下无敌,您这样的人物,何必拿我们取笑呢?」 白衣人抬眼看向他:「我并不觉得这是取笑,也没什么好笑的。相反,自从认识你,直到刚刚那一剑,才叫我真正看得起你。」 花满天面色灰败,却也坦然:「他毕竟是我十多年的老朋友,我从未想过要他死,但我知道,你一定会要他死。」 他易容成白天羽来到这里,已经说明了一切。 「我还是想问一句,你不去追他,是为什么?」 白衣人的目光看着屋顶破洞后的天幕,悠悠道:「他可不只有你这个十多年的老朋友,当年的神刀堂内有更多他二三十年的老朋友。」 「我伤了他一条手臂,让他逃出去,而在他离开的必经之路上,已经有三十位老朋友在等他。」 花满天瞭然一嘆,举起手中断剑,割断了自己的咽喉。 —————— 风吹灭了灵堂内的白烛,沈三娘取来油灯点亮,她走过花满天的尸体、云在天的尸体,走到了公孙断的棺材旁,把灯放在桌案上。 因为屋顶的破洞,灵堂外下着大雨,灵堂内也下起了小雨。 公子羽完全可以卸一块木板下来去挡住破洞,可他完全没有去遮挡的意思,他甚至还拿了把椅子过来,就坐在破洞附近,慢悠悠地喝着沈三娘让后厨做好后自己端过来的夜宵。 坐在尸体旁边吃夜宵,还神情颇为惬意,要不是沈三娘知道公子羽是和教主夫人做了交易来的,她都要以为这是位魔教中人了。 雪地里烤鹿饮酒是名士风流,大雨天杀人吃饭,怎么看都邪气沖天。 做了次入室杀人魔的公子羽用食的姿态依旧是闲适优雅的,他看了一眼面带犹豫的沈三娘:「你是想问,那些神刀堂的旧部?」 沈三娘眉头微蹙:「是,当年白家惨祸之后,神刀堂内群龙无首,那些分堂主各有想法,内部不统一,外面又有各方势力的攻击分化,没几年就彻底衰败解散了。我知道有一些人是一直忠于神刀堂,忠于白大哥的,可他们的武功,只怕敌不过马空群。」 虽然公子羽打马空群好像砍瓜切菜,但偌大江湖,有几个人能有公子羽的武功?马空群就已经是天底下少有的高手了,纵然他伤了一条手臂,也不是一般人能匹敌的。 公子羽当然也清楚:「那三十人不是为了杀他去的,是我答应他们,给他们机会,一人砍仇人一刀。万马堂不是马空群一个人的,神刀堂也不是白天羽一个人的,这些神刀堂的旧部,岂不是都和他有仇。」 「但这份仇还不至于让他们拼命,一人砍一刀解恨就是了。」 「如今的万马堂只是基础,我要在这边城建立起一个往来交易的繁荣之地,只有万马堂的马师是不够的,这些神刀堂的旧人我也会收拢过来。关东刀马,怎么能只有马,没有刀呢?」 「你不用担心镇不住场子,我会带你去见一些人,教你一些东西再离开。」 「至于花白凤的事,马空群的人头该留给小傅那孩子,毕竟这是他要报的恩,我不会越俎代庖。」 「只不过他的动作得快一点了,毕竟江湖上的消息流动是很快的,那些散入江湖中的神刀堂旧部,很快就会知道在边城发生的事,到时候,只要有心的人,都会效仿那三十人,以砍马空群一刀为引,重新回到这里。」 「以神刀堂当年的规模,纵然十多年过去,风流云散,还是留下不少人还活着的。」 「小傅要是动作太慢,也许就见不到他了。」 白衣公子顶着昔年白天羽的面容,语中带笑地说着马空群即将面对的情形,从此以后,马空群会坐卧难安,随时都会有人突然出手砍他一刀就离开,这样的情形会随着公子羽在边城的基业扩大而变得越来越频繁。 沈三娘想到这里,感到浑身发冷,不由得微微颤抖起来。 【??作者有话说】 给滤镜破碎的沈三娘重新介绍一下:顾·现代做危险实验把自己炸死·十几年魔教教主履歷·有王怜花教公子羽的记忆·非常适合练《大悲赋》·绛,欢迎您离开魔教二十年,一朝回到魔教头子手底下打工【】 第16章 明月 11 一夜风雨过后,边城里又热闹起来。 一身黑衣的刀客坐在酒馆里吃着一碗清汤面,他不远处的座位上,腰间别着一把无鞘剑的青年正在吃花生,叶开和丁灵琳进来的时候,就见到了这样一副奇怪的景象。 第34页 叶开还未开口,丁灵琳就跑到了吃花生的青年面前:「你怎么又来了?」 对方抛了一颗花生到嘴里,慢慢地嚼碎,咽下去,然后才回答道:「要命的丁姑娘能在这里,取命的路小佳为什么不能来?」 丁灵琳撇了撇嘴:「什么『要命』、『取命』的,真是扫兴又难听,我听他们说,你还有个外号叫『梅花鹿』,这是为什么?」 路小佳冷冷道:「因为梅花鹿的角能刺死人。」 丁灵琳眸光流转,笑道:「那水牛的角岂不是更凶?他们该叫你大水牛才对!」 路小佳沉默了片刻,他从未有过这种深刻的体会,关于和故意找他斗嘴的姑娘有多无聊,所以他决定转移话题:「你大哥怎么样了?」 丁灵琳笑眯眯地答道:「他好得很,最近还赢了一把好剑,他最喜欢剑了。」 路小佳接着问:「那你二哥呢?」 叶开看丁灵琳和路小佳一问一答,倒也挺融洽,忽然觉得有些奇怪,因为在他看来,路小佳并不是一个会询问家长里短的人,可他似乎对丁家的人都很感兴趣。 丁灵琳快乐地从自己的大哥说到二哥、三哥,甚至是她的姐夫、姐姐,她生在一个很大的家族,家里的每个人在她眼里都是很好很好的。 路小佳静静地听着,雨后的阳光照进来,照在他苍白的脸上,也带起了一层柔光,让这个冷酷的杀手显得都柔和起来,他看着手里的花生,像是很满意此刻的惬意。 问完这些,路小佳就不说话了,专心地吃着他的花生,任凭丁灵琳怎么逗他,都不开口,泄气的丁大小姐抓过叶开的手一气乱掐,她故意想要激怒路小佳,最好能气走他,不要让他和傅红雪打起来,结果叶开就这么在一旁看着,也不给她帮腔。 明明是叶开要她帮忙假扮路小佳去试探那些请他来的杀手,偏偏当天路小佳就到了边城,两边一撞上,丁灵琳当场被戳穿。 感觉自己丢脸丢大了的丁灵琳吵不过根本不理她的路小佳,当然就只能折腾让她去冒充人的叶开了。 叶开苦笑一声:「他本就不是一个会轻易动怒的人,不会被你挑衅的。」 丁灵琳气道:「他拿了钱要来杀傅红雪,你不是对傅红雪很好吗?!怎么这个时候不帮忙了,还一副挺佩服他的语气!」 角落里傅红雪还是在低着头吃面,仿佛根本没听见这边的动静。 叶开嘆了口气:「我不是在佩服他,我是在佩服我自己。」 丁灵琳瞪着他,她和叶开你来我往的斗嘴已经成了套路,知道接下来他该损自己了。 叶开顶着她故作兇狠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接着说道:「别人在用指甲掐我的时候,我居然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丁灵琳顿时笑了起来,她不再掐叶开了,握着他的手晃了晃,刚才的气愤都瞬间烟消云散,只要叶开愿意哄她,她总是很快就会消气。 同时笑出声的,还有走进来的顾绛。 换回了王怜花样貌的顾绛微笑着沖看过来的几人点了点头,就向着角落走去,坐在了傅红雪的对面,这一次,傅红雪终于停下了筷子。 他没有说话,但面对落座的人,气场也没有平日里拒人千里之外的冷峻,态度简直可以说是温和。 顾绛知道他的性格,没有和他弯弯绕绕说些没用的话,直接开门见山道:「万马堂的事已经解决了。」 傅红雪并不意外,顾绛离开花白凤的住处后,就去找了神刀堂的旧部,所以会落在傅红雪后面才来到边城。 那天翠浓赶来告诉傅红雪「公子羽到了」这件事,两人后来一起离开万马堂,还被沈三娘好奇为何会走在一起。之后,顾绛就带傅红雪去见了那些神刀堂的旧部,让他稍微等一等。 他会把马空群的性命留给傅红雪,但这里还有一群人要和这位曾经的「老朋友」算帐。 顾绛现在来见傅红雪,当然是来告诉他,可以动手了:「马空群向着山里跑了,不过有人给他下了追踪的药粉,你可以跟着这只蝴蝶去找他。」 他从袖中取出一只蝶笼递给傅红雪:「他不会跑得多快,因为他的一只手臂已经被我废了,身上中了三十多刀,昨晚他根本顾不上还击,一心逃窜,所以刀伤不重,但毕竟年纪大了,他跑进山中一定会努力找一个可以休息养伤的地方,你往有人处找就是。」 「你说什么?!」一声尖叫打断了顾绛的话,红衣如火的女子闯进来,她双眼死死盯着这个陌生男人。 是马芳铃。 听到顾绛说马空群被废了一条手臂后重伤逃走,她顾不上嫉妒叶开和丁灵琳的亲昵,冲出来厉声问道:「你胡说八道什么?!万马堂里有那么多高手,你一个人怎么可能逼我爹离开?」 顾绛看向这个外号「胭脂虎」的姑娘,笑盈盈地解释道:「你错了,我不是一个人去的,而万马堂内的高手,也不像你想的那么多。」 马芳铃又急又气,她想马上赶回去看看情况,又不想就这么放过对方,干脆掏出了腰间的马鞭,就要往这人可恶的笑脸上抽去。 可她的鞭子并没能落下去,有人出手拽住了她的鞭稍。 就像那一日她来到边城请萧别离去赴宴,红衣烈烈的女子骑着一匹胭脂马在街道上疾驰,她举起手中马鞭抽向敢挡道的人,却被对方懒洋洋地用手指夹住了鞭稍。 第35页 阳光下,少年清秀的面容是那么让人心动。 如今,爱都变成了恨。 马芳铃眼角泛红,泪水忍不住翻涌上来,可她心中更炽烈的是熊熊燃烧的怒火:「好啊,你也要帮着他们对付我吗?!还是说你又有什么话要教训我?!」 叶开看着她,神色有些不忍,顾绛却笑意不减地替他辩解起来:「不,他不是在帮我,而是在帮你,你这一鞭子抽下来,很可能以后就再也用不了马鞭了。」 马芳铃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咬牙切齿地想要抽回自己的鞭子,这一次她当然依旧没能抽回自己的马鞭,她干脆扔下了武器,反手就要攻向顾绛,叶开无奈之下,只能点中了她的穴道。 他没有管马芳铃简直要吃人的目光,收敛了神色向坐在原地不动的华服男子道:「虽然我也觉得她还是不要用鞭子的好,但不用和用不了有很大的差距。」 —————— 顾绛打量着这个会成为「第三个十年」缔造者的浪子,他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衣衫,脸和手却很干净,论相貌他俊秀得像个女孩,而且是那种文静秀美的女孩,这点和他的双亲一点都不像。 旁人只怕很难想像,这个神态懒散,走起路来好像没骨头一样的少年就是神刀堂堂主的儿子,魔教教主的外孙,小李飞刀的传人。 看着他,顾绛对已经隐遁的李寻欢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想要见识一下这位武学修为应该能够和沈浪比肩的传奇人物。 叶开诚然在年轻一辈中武功可称第一,傅红雪和他相比,武功大成的时间要靠后不少,毕竟两个人武学的精要有所不同。 傅红雪并没有名师教导,全靠自己领悟,所以他的刀源自于他的经歷,有着从苦难中铸造出的坚韧、冰冷、无情,和武功大成时,于黑暗深处终见明光的豁然。 叶开的武学精髓其实承继于李寻欢,真要论武学修为,他肯定不及已经成为武林传说的小李探花。 只是比起李寻欢的沧桑,叶开更有一颗赤子之心,例无虚发的小李飞刀在他手里,杀人的时候少,救人的时候多,他明明已经见惯了江湖争斗、尔虞我诈,却还有着不染尘俗的天真善良,愿意去原谅伤害他的人。 就像现在,他明知道马空群是自己的杀父仇人,却依旧会出手救下马空群的女儿。 和这样的人相处,总是愉快的,顾绛没有出手:「她的武功不行,脾气却很大,没有了马空群和万马堂,她还是这样乱挥鞭子的话,迟早要吃亏。」 叶开也知道:「这世上本就没有谁能一直照顾谁,父母是,朋友是,甚至夫妻都一样,我也只能管一管自己眼前的事罢了。」 顾绛点了点头,转向马芳铃:「虽说马空群做过什么,和你无关,你不是自愿要做马空群的女儿,也没有害人,但你在万马堂中吃穿用度都源于马空群,所以日后如果有人要把马空群的一些债算在你头上,你也不算十分冤枉。」 「你现在生气得很,好像所有人都对不起你,但如果你真要怪谁的话,也只能怪生你养你的父亲,如果不是他当年贪图神刀堂的财富,嫉妒白天羽的权位,和人阴谋窜通,在梅花庵设下埋伏,偷袭杀害了白家满门,你也不会遇到我们这些人。」 顾绛说这些话时没有降低音量,坐在店中的人都听见了他的话。 马芳铃愣住了,她眼角的泪还未干,因为愤怒而染上胭脂色的脸颊一片煞白。 顾绛却没有怜香惜玉的心,对他来说,让她知道来龙去脉,不要再盲目地在江湖里乱撞,就是最大的怜惜了:「他当年偷袭伤了白天羽的手臂,所以我废了他一条手臂,他纠集了三十个与白天羽有宿怨的江湖高手埋伏杀人,昔年神刀堂的旧部也出了三十人,一人砍他一刀,他们没有一拥而上杀了马空群报他杀死神刀堂堂主、挪走神刀堂钱财的仇,已经是恩怨分明了。」 「马空群混迹江湖多年,不是没有仇家,就说当年他强抢关东采参人中的美貌女子,惹得两方冲突,那些采参人至今深恨他,谁也不能保证有多少诸如此类的人会在马空群离开后,把帐算在你的头上。」 「你与其在这里生气打人,不如回去收拾东西,带着弟弟离开关东,找个风景秀丽的地方隐居,平安度过此生吧。」 话已至此,叶开解开了马芳铃的穴道,她看了看叶开和傅红雪,甚至是顾绛,她的神色悽惶,眼底是没有说出口的恳求,可连一向心软的叶开都没有给她回应。 反倒是丁灵琳充满同情地走过来,想要安慰她。 丁灵琳当然看出来马芳铃喜欢叶开,也一直在为此吃醋,可她终究是个善良的姑娘,也有侠义心肠,她拉了拉叶开,见他没有反应,便开口道:「如果你无处可去——」 马芳铃一把从叶开手中抢回自己的马鞭,恨声道:「谁说我无处可去?!我会去找我爹,他不会不管我的!我用不着你来可怜!」 她用仇恨的眼光看着傅红雪,她已经听到了,这群神刀堂的人并不想杀马空群,只是逼走了他,现在万马堂一定已经落入了他们手中,而真正要杀马空群的是傅红雪。 马空群现在已经是她唯一的依靠了,无论他做过什么,都是她的亲爹。 马芳铃走到了路小佳的桌前,问道:「你不是收了钱,要杀傅红雪吗?!我可以再给你加钱!你现在就杀了他!你要多少钱都可以,哪怕要我把自己抵给你都可以!」 第36页 「只要你杀了他!」 叶开闭了下眼睛,敛去眼底的情绪,他知道马芳铃在走上一条毁灭的道路,一条想要毁灭别人,却一定会先毁灭自己的道路,她那些美好的东西都在仇恨中消失了,她开始变得疯狂,不顾一切地想要报復让她不如意的人和事,哪怕用自己做代价。 她想要利用路小佳去杀傅红雪,实在是找错了人,因为路小佳是个不愿被任何人利用的人。 何况马芳铃还是丁灵琳的情敌,在丁灵琳好心想帮她的时候,她不领情罢了,还态度激烈。 这註定了路小佳不会给她任何好脸色,他看都没看这活色生香的大美人一眼,从怀中抽出了几张银票,扔给马芳铃:「雇我来的人是你爹的手下,三十万两银子,预付一半,另一半事成后给我,现在你爹跑了,这桩生意也就做不成了,还你十万两,这五万两就当我跑腿的钱了。」 他吃完手中的花生站起来:「我只收真金白银,你要用自己抵剩下的钱,也许有人觉得很值,但对路小佳来说,钱才能买到花生,用你来抵是桩亏本生意。」 然后他径直走到叶开面前,抽了一张银票出来,放在叶开面前:「这些钱给你。」 叶开不解地看着他:「给我?」 路小佳认真地点头:「为了所有人着想,你拿这些钱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否则靠近你身边的人,真的要被臭死了。」 说完,他不给叶开拒绝的机会,转身就离开了。 第17章 明月 12 马芳铃追着路小佳走了。 叶开看着面前的银票,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丁灵琳乐不可支,直笑得身上铃铛响个不停。 顾绛也在笑,可能在他们看来,路小佳只是在挤兑叶开,但在顾绛看来,这是路小佳这个大舅子在嫌弃妹夫一身破破烂烂,怕他熏到自己妹妹,还为此特意掏了钱出来。 其实丁灵琳一点都不在意叶开穿什么,她会给自己买各种各样的漂亮裙子,却不会勉强叶开也和自己一样打扮得光鲜亮丽,叶开就是叶开,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当然,这也不妨碍她看到叶开翻白眼时,笑得花枝乱颤。 何况,路小佳不做这桩生意了,他就不必去杀傅红雪,叶开也不用为傅红雪担心了,她对这种现状很满意。 丁灵琳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叶开会对傅红雪这么好,几次为他周旋解围,还一直试图和他拉关系说话,但叶开想做的事,只要不是去找漂亮姑娘,她都会支持。 从江南追到关东,她满心满眼都是叶开。 顾绛看着这俩人,忽然开口道:「丁姑娘在家中排行第七?」 丁灵琳点头应道:「对,我有三个哥哥,六个姐姐。」 谁不知道武林三大世家中的丁家,这一代有三剑客七仙女呢? 丁灵琳发现这个俊美逼人、高深莫测的男人眼中有了真实的笑意,似乎她排行第七是一件很令人高兴的事,她眨了眨眼睛,心里十分好奇:「您是神刀堂的人?」 对方摇了摇头:「我是一个生意人,家中有些资产在我手里经营,为了不让手底下人没饭吃,免不了要东奔西走,做些交易,我坐在这里就是为了一桩交易。」 丁灵琳追问道:「是和神刀堂的交易?」 这位生意人又摇了摇头:「这,我就不能告诉你了,做生意最重要的就是信誉,不能透露合作者的消息,否则,今天我告诉你别人的事,明天我就可能会把你的事告诉另外的人,这样,你还会相信我,把生意交给我吗?」 叶开感嘆道:「那你的生意一定做得很大,毕竟谁都会愿意和一个守信的人做生意。」 丁灵琳则对他口中另一件事更感兴趣:「你说,当年神刀堂的堂主,是被马空群设计害死的?」 「是,你对这桩武林旧事感兴趣吗?」一身华服的男子温文尔雅,哪怕年纪已经可以做丁灵琳的父亲了,举手投足间依旧有种吸引人的魅力,「当年马空群找了三十人围杀白家十一口人,最终那三十人中只活下来七个,而这七个人,又有几个是在被白天羽发现身份后,放了一条生路。」 「其中就有马空群,因为是白天羽的结拜兄弟,所以他那一刀只砍下了马空群的几根手指,没有要他的命。」 否则,以白天羽的武功,马空群根本不可能在暗算他之后逃得一条命在。 丁灵琳当然对这桩武林迷案极感兴趣,而且这人既然和傅红雪是一伙的,那说明傅红雪也是为此而来,叶开又对傅红雪这么在意,会不会叶开也涉及到这件往事呢? 她瞥了一眼叶开,见他果然认真地听着,便继续问道:「那这七个人有谁,你都知道了?」 顾绛颇为好笑地看着她,虽然都排行第七,还为了心上人苦追不舍,但丁灵琳比朱七七要聪明,她甚至会在关键时刻摆上官小仙一道,相比之下,朱七七有丁灵琳的痴情和侠义之心,但少女时的脾气却像马芳铃,爱恨都很极端,容易被情绪沖昏头脑,也就是年纪渐长后才缓和下来。 叶开对她,也比沈浪当年对朱七七好多了,毕竟沈浪面对快活王时并没有全身而退的把握,他只能让朱七七远离自己,同样背负父仇,叶开却没有打算把自己埋葬在过去的仇恨中,他一直知道自己要什么。 所以叶开问道:「你是说,有些人之所以能活下来,是白天羽放过了他们?」 第37页 顾绛拿起桌上的茶杯,给自己倒了杯茶,已经吃完了面的傅红雪也静静地看着他,顾绛举手示意叶开两人坐下,他要留在边城一段时间,的确有些事还是先告诉他们的好。 「是,毕竟要和白天羽拼命,容不得他们还隐藏自己的武功,江湖上的好手又是有数的,白天羽当然认出了他们的身份。」 丁乘风这一生只佩服两个人,那就是李寻欢和白天羽,哪怕白天羽亏待了他的妹妹,他也得凭心说一句,白天羽是个英雄人物,在生死之间,他也有着英雄的气概,哪怕对方要杀他,他也放过了自己觉得不该杀的人。 只是这个英雄并不是完美的,这世上本就没有完美的人,而白天羽的不完美给他惹来了杀身之祸。 顾绛注视着傅红雪手边的长刀:「其中一个人因为被白天羽饶了一命,自觉有愧,就带着他的刀去见了白家的人,说出了这件事的真相,透露出马空群的身份,但他其实只是说了一部分真相,那群人虽然每个都蒙着脸,互不相识,但他们说话的声音,出手的招式,他心里都有猜测,说出马空群,只是因为他不齿马空群的行径罢了。」 丁灵琳惊讶地看向神情悲怅的傅红雪,终于明白了他为什么要杀马空群,又为什么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她太过震惊,以至于没有发现叶开脸上也流露出悲伤痛苦的神色,当她回过头时,叶开已经压下了心中的情绪,恢復到一贯云淡风轻的样子。 叶开望着头顶的屋樑,道:「你从那个人的口中得知了他的所有猜测,并在探查后确定了这七个人的身份。」 顾绛不置可否:「这些人的身份我当然不可能告诉你们,我只能说,白天羽放过他们是有原因的,他们有的人是白天羽的兄弟、朋友,有的是白天羽曾有过情缘的女子,或是和那些女子有关的人,还有人在江湖上名声还不错,的确做过不少侠义之举,当然,除了这家店原本的主人萧别离,也就是西门春,毕竟他也不是什么好人,只是运气很好,被白天羽砍断双腿后,没有死而已。」 丁灵琳身为局外人,十分不解:「照你的说法,我更不明白了,这些人为什么要杀白天羽呢?」 顾绛颔首道:「这是个好问题,可这个问题放在江湖中,又不那么值得问了。比如说西门春,他之所以杀白天羽,是因为他的父亲死在白天羽刀下,那些曾和白天羽有过情缘的女子,是因为白天羽的风流浪子行径,千方百计获得美人芳心,和她们在一起后又将她们抛下,几乎毁了她们一生。这江湖中的恩怨情仇,皆是如此。」 丁灵琳闻言,又有些同情那些被白天羽伤害的人了。 顾绛见她神情变幻的样子,十分有趣,故意又道:「如果是为了白天羽报仇,的确没有什么必要,因为白天羽自己就给自己报仇了,活下来的人除了马空群,各有各的无奈。」 「但这些无奈都是针对白天羽的,而那一夜,他们杀了白家满门,诚然白天羽得罪了他们,他们中不少人自诩师出有名,可那天死去的还有白天羽的夫人、白天羽才四岁的幼子,白天勇夫妻以及他们还在襁褓中的女儿,白家的两个姑娘和她们的丈夫,还有白家长女六岁的儿子。」 「这些人也都在护住他们的白天羽死后被杀,这难道也是为了报仇吗?杀三个最大不过六岁的孩子报仇?」 「上官金虹杀孙白髮,李寻欢杀上官金虹,天下人无不知晓,可笑白天羽一个能与上官金虹并称的人物,却死在一群不知名姓、屠杀妇孺的人手中。」 叶开和丁灵琳都愣住了,连傅红雪都抿起了嘴角,这桩仇恨里,好像人人都在提白天羽,而忘了当天死去的人并不只有白天羽一人。 顾绛好整以暇地看着丁灵琳:「现在,你还觉得这些人值得同情吗?」 「如果说,白天羽得罪了他们,他们就可以杀白家满门,那如果今日,我是白天勇的妻舅,我的妹妹、妹夫和小外甥女,都是完全无辜的,却被他们杀了,所以我要找他们报仇,这些英雄好汉是不是就该在我面前自杀满门,以成全他们的道理,给我一个公道?」 顾绛在这三人的沉默中大笑起来。 中年男子墨眉如刀,薄唇似血,顾盼神飞间揭开了温雅如玉的表象,显出锋利凛人的一面,意态疏狂中透着邪气,笑问:「有情皆孽,这天下谁人不苦?刀尖染血的人,又有几个全然无辜?」 他用筷子敲着杯身,曼声而歌:「提剑跨骑挥鬼雨,白骨如山鸟惊飞。尘事如潮人如水,只嘆江湖几人回。」 从《笑傲江湖》到《边城浪子》,乃至十年后的《天涯明月刀》,这个江湖,一直都是如此。 —————— 良久,叶开才缓缓开口道:「我知道,很多事都是说不清楚的,但我相信,对就是对,错就是错。」 顾绛看着他,丁灵琳看着他,傅红雪也看着他,店中的许多人都在看着他。 叶开喝了一口茶,平静地说道:「白天羽辜负那些女子,是错的,但他放过那些在他看来不该死的人是对的,那些人想要报復白天羽在情理之中,但他们因为仇恨就牵连无辜是错的。」 「冤冤相报,只会牵连到更多无辜的人,何况做错事的人,本就不该只有死这一条路,为自己犯下的过错赎罪好过一死了之。」叶开在说给顾绛和傅红雪听,也在说给他自己听,「而活着的人,除了仇恨外,还可以选择理解和宽恕。」 第38页 如果旁人说这句话,很可能会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但叶开是真的恨过这些人的,在他独自流浪的年月里,在他被欺负后拼命学武的时候,在他看着别人家的孩子有父母疼爱,自己却连一个落脚处都没有的夜晚,他是真的恨过这些人。 直至今日,他也不能说是完全释怀了,所以他无法接受马芳铃,面对她的哀求都不为所动。 身为强者,他完全可以去报復那些人,他有能力,也有理由,没有任何人会指责他为自己、为白家讨回这个公道。 可他在努力试着去倾听、去理解,努力地用李寻欢教他的爱人之心去原谅。 死者死矣,他不是替死去的人原谅,没有人有资格替死去的人说话,他是为十多年来无依无靠、无家可归的自己,最终选择了宽恕。 如果江湖恩怨循环往復,那就从我开始断绝,所有过往的仇恨痛苦都由我来承受,不要再蔓延到亲友后辈身上。 佛家说慈悲,与人欢乐为慈,怜悯众生为悲,放下自己心中杀戮的刀,也放下别人手中的刀,度己渡人,从这无边红尘苦海中觉醒,及为佛。 顾绛见过很多人,他们面对无常的命运,往往表现出偏狭的嗔恨、无力的顺从、迷茫的自弃、虚伪的算计、激愤的抗争,却是第一次在一个十八岁的少年身上,看到了清醒的慈悲。 顾绛虽然是个随心所欲的人,但不会嘲讽这种善良,相反,迄今为止,叶开可以算是他第一个在为人上真正佩服的人,所以:「卿既有心,为何不从?我来之前已经让家人给一些客人发了请柬,十日后在梅花庵见一见苦主,你若感兴趣,可以来看一看,到时候我请你喝一杯。」 叶开笑了,他笑起来的时候依旧这样阳光慵懒,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事值得一直放在心上去发愁,何况现在有人要请他喝酒:「我这个人很喜欢喝酒,如果是朋友请我喝酒,就更好了。」 顾绛的神情冷淡:「不巧,我这个人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朋友。」 叶开一向很讨人喜欢,可自从来到这个边城,已经是第二次被人拒绝好友申请了,这两个拒绝他的人此刻都坐在他面前,傅红雪还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丁大小姐看他吃瘪,再一次笑得铃声脆响。 叶开也不觉得窘迫,反而笑道:「那我相信,喝过这杯酒,咱们就可以交个朋友了。」 第18章 明月 13 诚然,顾绛会真心敬佩心怀大爱的人,但他自己并不会这么做。 人的性格和行事风格取决于他们的经歷,顾绛自幼因为身世和早慧就显得格格不入,和平的现代环境可以包容他这样的怪脾气,所以他就这么长大了,还接受了很好的教育。 和叶开这些性格开朗的人不一样,顾绛是个孤僻的人,他更习惯用自己的视角看待这个世界,他没有强烈的恨,也没有强烈的爱,只有想要抵达的目标和自在的生活。 处理梅花庵的这桩血案就是他的目标,这是他和花白凤达成的共识,傅红雪会去杀掉马空群和易大经这两个叛徒,花白凤毕竟把他当亲儿子养了这么多年,一朝得知孩子不是自己亲生的,她的心情也很复杂,一时间没有把自己的想法向对方倾吐。 但顾绛在她眼里是出于利益和承诺来帮她的,他们之间素不相识,反而显得更坦然。 无论白天羽的两个儿子会不会报这个仇,她都会坚持,即使来日这些人要杀她偿命,她也无所畏惧,反正从白天羽死去的那天起,她就没有了活着的欲望。 顾绛当然不会把自己照顾的对象,照顾到棺材里去,所以他一开始就没打算真让那些人再次走进梅花庵。 「那公子说要在梅花庵请人喝酒?」 王书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但他发现自己经常摸不清自家公子的心思:「您不是很欣赏对方吗?」 顾绛表示这并不矛盾:「我请他去梅花庵喝酒,见一见苦主,又没说,要让他见一见那七个人。」 看了一天万马堂内生意和固定产业,顾绛揉了揉太阳穴:「我会在大庭广众下说那番话,本就是为了逼那七个人,再把请柬大张旗鼓地送上门。」 「别人不说,丁白云肯定不会愿意让这个骂名扣在丁家的头上,身为武林世家,女儿未婚先孕都不能接受,更不要说家中出了为情杀人满门的女子,这让他们如何在武林正道中立足?以她偏激的性格,既然此事已经被揭破,也就只有死路一条。」 顾绛说起丁白云的生死,神情甚至有些倦怠:「还有好汉庄的薛斌和郭威,都是自诩英雄好汉的人物,觉得白天羽人品败坏,我会让人去把请柬插在他门的匾额上,附带白天羽曾做过的侠义之事,和薛斌儿子杀过的无辜之人、郭威为了一个名号就要做下如此大事的行为。 柳东来那里我会顺带奉送一封信,告诉他,当年白天羽没有用强夺走他喜欢的姑娘,那个姑娘是真心喜欢白天羽的,而且那个叫如洁的女子说了,柳东来三妻四妾,白天羽明面上好歹也就一个老婆,她虽然最后没和白天羽在一起,但柳东来杀人,大可不必扯上她。 至于桃花娘子,她曾是江湖上有名的蛇蝎美人,桃花镖下死者无数,在感情上,她自己也仗着美貌哄骗了许多男人,后来看中白天羽才放弃那些人,我会把她现在住的地方告知那些男人,让他们去看看旧情人如今的状况。」 第39页 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 公子羽掌控偌大江湖,手下势力无数,自己却从未杀过人,他不喜欢杀人,顾绛也不喜欢。所以他将这些人想要隐瞒的东西宣扬出来,让手底下的人务必将他们的行径传遍天下,墙倒众人推,这些人都是久经江湖的,应当都懂这个道理。 希望他们能深刻反思一下,苟且偷生十多年是不是已经足够了,赶紧去死对大家都比较好,他现在很忙的。 处理好万马堂的事,完成和花白凤的交易,还要赶着去关外魔教,找那位给公子羽下毒的教主夫人叙旧,顺带争取在魔教老教主死前,见识一下他的武功,也向这位经年的老魔头请教一下《大悲赋》的修习心得。 不要让他在满满当当的行程中,还得抽空找人去解决掉这些十多年前就被白天羽吓破胆的高手们。 事情的发展的确如顾绛所预料的那样。 送到丁家的请柬消无声息地消失了,只有丁家丁白云的死讯传出,薛斌选择了服毒自尽,桃花娘子在见到昔日自己玩弄的人后,也当场自刎了。 柳东来的死法比较离奇,他一生自诩「爱花护花」,看完那封信后吐血病倒,结果被侍疾的小妾在药中下毒,毒死了。 只有郭威没有动静,负责送信去的下属见他居然不吃诛心这套,就找了他的几个仇家,一起趁这老头一人独处时,下手送他归西,也省了他拉着全家上下去找傅红雪,表示我杀你满门,你也可以杀我满门,孩子被丁灵中趁乱暗杀后,又跳起来说你傅红雪怎么连小孩都杀,结果一拥而上,真的满门惨死。 连皇帝都没有这样动不动就株连九族的,他还是一人做事一人当得吧。 在关东落下第一场雪之后,顾绛手里的事告一段落,花白凤也来到了梅花庵。 —————— 魔教和金钱帮并列,是这些年来关内外最庞大的两股势力,和依託上官金虹而存在的金钱帮不同,魔教已经有数百年的歷史,久经风雨不倒。 花白凤作为魔教教主的女儿,的确就像这个关外之国的公主,和老教主死后、教中几个人自己新立的所谓四大公主完全不一样的,如果不是她为情出走,她本会成为新的魔教教主,也不至于让老教主后继无人,使得魔教一失去首领就各自为政,被上官小仙趁虚而入。 不过花白凤本人并不在意魔教教主这个位置,也不后悔跟随白天羽来到关东,她这一生后悔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没有和白天羽死在一起。 时隔多年,她终于还是来到了这里。 关东之地处于北方,这里深秋时节就开始下雪了,可惜,一年年白雪依旧,庵外的梅树却都已枯死,昔年红梅白雪相依、满园玉色倾城的景象,再也不会回来。 花白凤一身黑色衣裙,面上也罩着黑色的纱布,沈三娘跟在她身后,依旧像她们还年少时那样,亦步亦趋。 顾绛今天又换了一身打扮,因为要招待女客,他干脆给自己也整了一身女子模样,对修炼了十多年《葵花宝典》的东方教主来说,这世上阴阳谐一,男女无相,打扮成女子和做男子打扮没什么区别。 所以与花白凤并行的人成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她穿着淡绿衣衫,头戴金钗珠环,拥着兔毛斗篷,腰间还别着一对长短双剑,姿容如仙人白玉,秀丽绝伦,气质沉静高雅,但言行举止间不失江湖儿女的洒脱,正是任盈盈的模样。 沈三娘已经看了他好几次了,顾绛估计她已经开始怀疑,「公子羽」到底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了。 顾绛却兴致颇高,同为魔教教主之女,这一遭是魔教「圣姑」见魔教「公主」,金庸的「识大体」和古龙「个性叛逆」在此刻产生了神奇的交汇。 「任盈盈」指向不远处的尼姑庵说道:「你已经知晓了,这庵中的尼姑了因就是桃花娘子,这些天江湖中流传起这样的说法,梅花庵外杀了白家所有人的兇手还有几个被白天羽放过,所以还活着,现在白天勇的亲人要找他们报仇,有人给他们所有人下了请柬,想要回到一切发生的地方,将这桩往事论个清楚。」 「然后就有一群男人拿着请柬来见桃花娘子,他们走后,桃花娘子大概是悔恨自己的罪过吧,竟然自杀了,她手底下的小尼姑给她收敛尸身,做了法事下葬,然后就散去了,现在这座梅花庵归我所有,我打算把这里收拾收拾,重新种上梅花,你若愿意,我也可以把这里彻底重修一遍,把白天羽的坟迁过来,让你在这儿居住。」 花白凤经歷了换子的打击后,人倒是平和了不少,恢復了些许连万花丛中过的白天羽都为之倾倒的风采:「就照你所说的做吧,那天我没能陪他来这儿,余生就和他一起留在这里也很好。」 少女似有感怀,推开梅花庵的大门,屋子里还残留着香火气息,在此念佛的尼姑们已人去楼空。 十多年吃斋念佛,也没有消减桃花娘子心中的怨气,她当日和人一起围攻白天羽,被认出身份后,白天羽本该致命的刀收了回去,只在她身上留下一道伤疤。 白天羽没有杀她,她反而更难接受了,她守在这儿等着白天羽的后人来復仇,却得知那叫做傅红雪的刀客只会杀马空群和易大经,根本不会来这里见她,来这儿的是当年被她欺骗感情又无情离弃的人,桃花娘子以为对方会笑她落到这样的境地,没料到,那些人大多只是看了她一眼,就离开了,拿着请柬的人甚至对她充满了同情。 第40页 同情?他为什么要同情自己?!因为他能理解她的愤恨,因为他也曾真心爱过她,直到现在他依旧无法对她恶语相向,只是:「过往一切,我都已放下,了因师太已经是出家人,何苦还要自苦?也放下吧。」 那人留下请柬离开了,桃花娘子回到房中,看见水盆里自己苍老的容颜,突然悲声痛哭,而后又放声大笑,等那些小尼姑进来看她时,她已经自刎身亡。 如今,爱恨情仇都埋入黄土,只留满室清寂,佛案上的塑像微微垂首,看着这红尘中来来往往的俗人,无悲无喜。 少女望着这具佛像,忽然开口道:「夫人可知佛?」 花白凤哂笑道:「我的出身你也知道,魔教的很多思想本就脱胎于佛教,我当然知道佛教的那一套劝人向善的东西。」 少女摇头道:「佛教是佛教,佛家是佛家,不可同日而语。佛家本是无神论的推崇者,在释迦摩尼看来,佛不是神,而是一种觉悟者,人只要觉悟了,就是成佛了,人人都有慧根,所以人人皆能成佛,这种众生平等的思想能在千年前一位王子口中提出,才是他被推崇的原因,求神拜佛完全背离了他的初衷。」 「而『魔』就是人在觉悟的路上不能放下的东西,原本做『磨』,是指人要成佛总要经歷磨难,只是渐渐的,佛成了神,魔也和妖鬼并列了。」 花白凤没有说话,她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要提这个话题,总不会是也来劝自己放下的吧?她要是真这么说了,花白凤都要怀疑这人是不是公子羽了。 少女似乎猜到了她在想什么:「闲谈一句罢了,请坐吧。」 花白凤沉默着坐下,有青衣僕从进来摆上热茶和糕点,少女率先饮用了些许,姿态文雅秀气,颇有大家闺秀的风范,看得花白凤和沈三娘都不知该说什么了。 良久,花白凤才嘆气道:「你是想问我魔教之事吗?我来此之后,三娘已经告诉了我如今的情况,你取关东之地,不可避免以后要和魔教打交道,不过魔教和你以为的佛家之魔相差甚远。」 少女闻言嫣然一笑,神情娇美中带着点羞怯:「魔教之事我其实已经知道一些了,我只是有些好奇,关于您的父亲,那位魔教的教主。」 花白凤听她提起自己父亲,竟微微颤抖了一下,用左手指甲掐着自己的右手,缓了缓才开口道:「他是我见过的,最无情的人。」 「不,他已经不是人了,是魔。」 花白凤似乎又想起了那魔山上的身影,她之所以会逃离魔教,跟着白天羽来到关东,不仅仅是因为她爱白天羽,更是因为她在那个人身边感到恐惧,所以她才会不可救药地爱上能胜过那个人的白天羽。 「那一日天羽只在天山和他比了招式,是我告诉他千万不可硬拼的,因为魔教教主都会修习一门叫做《移玉大法》的功夫。魔教相信生死轮迴,认为人的一部分生命留存在武功中,□□死亡也没有关系,灵魂会再度降生,回到魔教中来,所以每一任魔教教主都会在死前将自己的内力用《移玉大法》传给下一任教主。」 花白凤几乎要压抑不住发颤的声音:「你知道了吧,那个人身上,有着歷代教主数百年的内力!」 第19章 明月 14 《移玉大法》,顾绛知道这门功夫,魔教在经歷上官小仙的算计后实力大减,几位天王和公主都丧命,等到仇小楼时再被天美设陷,最终衰颓到了只能带着残部隐居的地步,《圆月弯刀》的男主丁鹏正是在坠崖后得到了仇小楼以《移玉大法》传承给他的内力,又学会了神刀诀,得到魔刀「圆月弯刀」,成为仅次于剑神谢晓峰的绝顶高手。 而魔教的最高绝学「一式神刀」,应该就是这位老教主结合了当年他输在白天羽手下的那一刀创出的。 《圆月弯刀》因为后期存在大量代笔的情况,所以在古龙作品中不怎么被提起,但其中的一些设定投射到真实世界里,还是有迹可循的。 对于花白凤的说法,顾绛相信其中的一部分,但也知道有些地方不太可信,因为这种世代内力的传承是会出差错的,比如说那位被铁中棠在决斗中杀死的独孤残,他的盖世魔功就没有机会传给下一任教主了。 而且人的承受力受限于自身资质,超过极限的话,过犹不及,反而会绷断受力者的经脉。如果《移玉大法》练得好,也许能够承受这股本不属于自己的内力,但要是练得不怎么样,那他能够继承的内力也是有限的。 任我行练《吸星大法》吸收别人内力,却被异种真气搞得生不如死,就是因为这一点。 也就是说,《移玉大法》很有可能是一种早早垫高继任教主的底线,来推动他追求更高极限的方法,而不是像邪帝舍利一样可存可取的状态,也不是《北冥神功》那种本质将一切阴阳内力化为混沌的奇功。 对手底下的人来说,教主身上有一百年还是两百年的功力,客观上没有什么区别,反正都是深不可测,能轻松解决掉自己。 会这样宣扬,多半是因为花白凤说的「生死轮迴」观念,继承歷代教主的内力,也就承继了他们的一部分生命,自己就是最正统的首领,有点类似于灌顶、转世那一套。 当然,这些都是出于顾绛自身武学水平的推测,也许魔教真有什么超出他认知的法门,达到神奇的效果也说不定。 第41页 这么一想,他更得抓紧时间,在这位老教主死前,去见识一下他的武功了。 花白凤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恍惚间陷入了往昔的记忆,她自幼在天山长大,直到十八岁遇见白天羽才离开,她一半的人生都在那片冰天雪地中度过。 「从我有记忆开始,就从没见过他笑,他也不喜欢我的母亲,他们俩在一起是出于利益的结合。我的母亲是教中第一用毒高手,她连血里都带毒,我也继承了她的体质。」说到这里,花白凤自嘲地笑了一声,「我还以为红雪并没有,所以教他用毒的知识,以防被人暗算。」 顾绛心下瞭然,傅红雪不是她的亲子,当然没有继承这种体质,但叶开是有的,所以后来魔教对他用毒,根本不起作用。 「他没有爱人,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他的心里只有武功和权力,带领魔教西进是他毕生的愿望,所以他早年就在关内安插了许多人手,你不要觉得魔教势力只在关外,事实上,关内暗藏了不知多少魔教之人,他们以各种身份生活在关内,让人防不胜防。」 「你若要和魔教起冲突,只怕要小心再小心。」 数百年的经营,使得魔教的摊子铺得极大,并非很多人以为的只在天山附近,他们的势力涉及各大门派世家,而在中原外更是从漠北延伸到西域,一路扩张到了海外,东海玉箫和南海娘子都是魔教高手,他们甚至和扶桑国有不少往来,南海娘子手下的女人布置室内时,还会插上樱花。 这样的庞然大物,连上官小仙都只能通过加入其中,成为教主的方式来和它融合,而不是正面敌对。 公子羽虽然查到了一些东西,可这些东西都是浮于表面的,他来到中原的时间不长,来到关外的时间就更短了,要不是教主夫人挂念自己的女儿,也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毕竟在魔教中人看来,花白凤为了白天羽叛逃,是魔教叛徒,当不死不休,身为花白凤的父亲,老教主并没有维护自己的女儿,而是摆出了无所谓的态度,底下人摸不清他的想法,便从教主夫人这里旁敲侧击,夫人还是爱护女儿的,表示教主已经发誓势力不过关,让他们断了追回大公主的念头,才保住了花白凤这些年在关东之地的安宁,没有被魔教上天入地地搜索。 但老教主去后,那些教众就找起了叛徒的麻烦,因为不知道花白凤在哪里,他们就找到了花白凤的儿子叶开头上。 这么一想,教主夫人这么多年没有动静,突然引公子羽前去交易,照顾女儿,还真有可能是她发现了丈夫的状况不对,知道他去后无人再能震慑群魔,庇护叛教的女儿,刚好公子羽出现在她面前,他不畏惧魔教,还敢打他们镇教神功的主意。 这位教主夫人可不是善茬,将自己下过毒的人送到女儿手中,花白凤只要有点脑子,都知道这是母亲送给她的,一把防身的刀。 作为母亲,她已经尽力了,要是这样花白凤还把握不住机会,那她日后一定无法在魔教的针对下存活,再做多少打算,都没有必要了。 —————— 顾绛陪花白凤坐了没一会儿,叶开和丁灵琳就到了,顾绛留下已经收回的五张请柬,带着沈三娘退出了梅花庵,把空间留给了他们。 不一会儿,丁灵琳也走了出来,她体贴地关上了门,走到远一些的地方去,见刚才坐在花白凤身边的美貌少女正盘坐在亭子里,擦拭一把琴,她便上前去打了个招唿,对方温和地接待了她。 「这里原本是一处有名的景点,园中遍植梅花,才在这儿修了个观景的亭子,如今荒废已久了。」 这位自称「任盈盈」的少女见她看着自己手中的琴,便说道:「这把琴是庵中的,也不知是哪位小师傅带来的,多年没有调试,琴已蒙尘,走时也未曾带上,我看着可惜,就拿来修整一下。」 丁灵琳今年才十六岁,在家中千娇百宠,学了一身不错的武功,也曾读书识字,但对琴棋书画这些东西就了解不深了,她大哥丁云鹤是个做了道士的名士,倒是很喜欢这些,还擅长下棋,而丁灵琳生平最讨厌下棋,琴也弹得很糟糕。 但她捧着脸看任盈盈调琴,看得津津有味,因为她待人亲切温柔,一举一动都美得像一幅画,有种这个江湖少见的安逸淡泊气质。 两人都没有说话,任盈盈调好琴后,自顾自弹了起来,丁灵琳不懂什么高深的音律技巧,她在家中时也常听到大哥弹琴,还有三哥养的那些清班小唱,他们似乎能从中听出千百般风雅情绪来,她只觉得枯燥无味。 但是这一次,她听着任盈盈的曲子,竟觉得心中的思索和愁绪都淡了,缥缈空灵的琴声中,这满园颓败恍惚回到了当年梅树成林的时候,它们在万物凋零的寒冷时节独自开放,不需要蜂蝶的追捧,也无需鸟雀的青睐,真正的冰清玉洁、高雅脱俗本就无需他人来赞颂。 鹅毛大雪中,遒劲的树枝上花朵悄悄绽放,哪怕冰雪加身,也不屈不挠。 琴声刚柔起伏,回还叠起,清冽飘逸,万木澄明。 梅花冷艷,迎风傲雪,铁骨铮铮,暗香阵阵,都随着清幽的琴声款款道来,哪怕是不懂音律的人也会为之意逐魂飞,心旷神怡。 一曲奏罢,余音不绝,丁灵琳这才懂了什么是「绕樑三日」和「三月不知肉味」。 第42页 「我听他们弹琴时,只觉得叮叮噹噹的响,曲调虽然悦耳,但除了悦耳就什么都没有了。」丁灵琳感嘆万分,「原来真正好的曲子是这样的。」 任盈盈解释道:「这曲《梅花三弄》本是笛曲,相传晋朝时有一位名叫桓伊的大家,他身为武将却极爱音律,擅长吹笛,人称江左第一,有一次他自河边过,听到船上有人说,听说您擅长吹笛,请为我奏一曲吧,桓伊便从车上下来,去到船上,取笛吹奏了一曲《三调》,笛声清越高妙,桓伊奏完这一曲,就起身回到了车上离开了,期间两人一句话都没说。」 「那站在船上求曲的人,正是书圣王羲之的儿子王徽之。」 丁灵琳笑道:「我知道了,魏晋之风嘛,我大哥喜欢道学,少年时就跑去黄山做了道士,人家都说他有魏晋之风,我因为好奇这是什么意思,就读了些那时的诗书,看完后只觉得他一点都不任性旷达,整日端着拘着,哪像什么魏晋名士?更像书院里以身作则的教书先生。」 任盈盈蓦然失笑:「嬉笑怒骂都是性情,你倒是更有天然真淳的品格。」 丁灵琳被她这么一夸,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正要谦虚两句,就听一人道:「这一曲《梅花引》,倒让你们俩引为知己了。」 两人回头,就见叶开独自一人倚在洞门边,花白凤没有出来。 丁灵琳几步小跑,回到了叶开身边,任盈盈瞭然道:「看来你没说动她。」 叶开缓缓道:「我并没有劝她,我的想法当然只能适用于我自己,而不该要让别人也听我的。曾有人对我说,做任何事之前,都应该站在别人的立场上想一想,我一直在按他教我的做,别人尚且如此,何况是我最亲的人。她是我的母亲,但她更是她自己,我不会干涉她,我只希望她能更爱护珍惜自己一些。」 很多人越是亲近,越是模煳了自己与对方的界限,从而将自己的看法和情绪也加诸于对方,认为这是「好」的,但叶开并不是这种人。 丁灵琳柔声劝慰他:「会好起来的,你和傅红雪两个常回来看看她,陪她说说话,她会从过去的痛苦中走出来的。」 叶开的眼底泛起了些许苦意,但还是笑着点了点头,他没有再提这件事,而是看向了抱琴起身的少女,神情渐渐变得古怪起来。 他盯着对方看了许久,就在丁灵琳要生气掐他之前,他终于放弃似的嘆了口气:「你的易容术真是神乎其技。」 少女一脸疑惑,似乎没听懂他在说什么,眼神无辜极了。 叶开的表情越发古怪了:「你到底是男是女?」 少女掩面而笑:「你这人真有意思,问的话也有意思。」 丁灵琳震惊地看了看叶开,又看了看亭中的少女,两人中她当然相信叶开,正因为相信叶开,她才觉得难以置信,一时间结巴起来:「什,什么是男是女?」 叶开本来心情还有点复杂,听到丁大小姐居然结巴了,他顿时笑了起来:「算了,无论你的脸是真的还是假的,只要你的酒是真的就好。」 少女淡淡道:「我说的话从来都是真的。」 叶开笑了笑:「是,你说的话都是真的,只是别人常常会错意罢了,这岂不是比虚言骗人者更高明可怕?假话总会被戳穿的,真话却不会。」 少女拨了拨怀中琴上丝弦,发出泠泠清音:「我一言不发时,也有人能明白我的意思,当我说话时,他们倒也不是因为愚笨会错了意,而是总认为事情会往自己希望的方向发展,所以把我的话往他们希望的方向理解了。」 叶开嘆道:「这岂不是人之常情?」 少女贊同道:「所以才说,知音难得。」 丁灵琳突然开口道:「要我说,是你们这样的聪明人总把事情搞得很复杂,如果直白点说话,那当然谁都能听懂,也就不存在什么『知音难觅』了。」 少女听到这番话忽的笑起来,也不知是哪里戳中了她,竟惹得她笑了好久才停下来,敛衽行礼道:「丁小姐金玉良言,在下一定谨记。」 「现在,请两位随我去尝一尝这关东的好酒吧。」 【??作者有话说】 丁灵琳:简单点,说话的方式简单点。 嗐,古龙世界说话就是这个风格。 第20章 明月 15 关东的烈酒和江南完全不同,它入口并不绵柔,而是像淬过冰一样清冽,流淌过咽喉,最终在肺腑中烧起一团火,足以让人暖身,扛过寒冷的天气。 公子羽有洛阳王家和财神朱家留下的部分财产做基础,加上本人的经营,单论财力已经富甲一方,他拿出的酒自然是陈年好酒。 喝到兴起时,顾绛起身,自己动手削下干枯的梅树枝干点起火来,在雪地中架起火堆,让人送来肉食,烤着吃,他处理烤肉的手艺娴熟,很快就把腌好串好的肉放在了火上烤。 这点倒是和任盈盈完全不同,任盈盈的烹饪手艺只能说十分有限,刚开始学的时候她做什么都总失败,还是顾绛要求她至少能煳弄住她自己的嘴才行,行走江湖总有不便的时候,要是身边没有会洗衣做饭的人,难道你就耗着吗?在这种思想下,任盈盈才艰难学会了做饭的方法。 而顾绛在她学的时候听了一些,就能够做出相当美味的饭菜了,在他看来这明明都是很简单的事情,习武之人难道还会有刀工的问题吗?然后无非就是加调味,控制火候,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向聪明的盈盈就是学得很慢。 第43页 刚刚还挥手万壑松动、赞美梅花高洁的琴艺大家,现在就砍了梅树枯枝来烧火烤肉,直接坐在石头上饮酒,琴都被放到一边去了。 真是别有一种焚琴煮鹤的美感。 所以丁灵琳做这些时十分欢乐,叶开都没帮上什么忙,就看着这两个姑娘,额,至少是外貌上的两个姑娘收拾好了这场雪地烧烤。 虽然顾绛已经说了,烈酒容易醉人,丁灵琳还是凑热闹一样喝了几口,马上就面色通红,神思昏沉了,好在她醉了也不闹人,只是伏在叶开的腿上,愣愣地看着火堆。 顾绛和叶开两个人功力深厚,当然不怕喝醉,两个人就着烤兔子,一边闲聊,一边慢悠悠地喝着,倒也十分融洽。 丁灵琳突然开口道:「我爹爹要我回去了。」 叶开并不意外,笑着应道:「你在外面跑了这么久,是该回去了。」 丁灵琳醉意上头,根本没听进叶开的话,继续自言自语道:「我姑姑死了,爹爹让我一定要回去。原来是我姑姑和人家一起杀了叶开的父亲、叔叔全家人。」 叶开没有说话,只又灌了一口酒。 丁灵琳的声音有些哽咽:「我知道他不会迁怒我,他甚至没有怪我姑姑,还觉得她是个可怜人,但我没脸继续缠着他了。」 「我好不甘心啊。」 叶开伸手抚摸着她的长髮,火光映着他眼底明灭,轻笑了一声:「你说,我一个连家都没有的浪子,她身为武林世家的小姐,跟着我奔波受苦有什么好的?」 他其实并不愿意被感情占据,浪迹天涯的人无处停泊,他早就习惯了孤身游走天下,因为不会停留,所以用情也浅,可一个人若是心里有了牵挂,他就算随风千里,也不过是一个风筝,线始终握在另一个的手里。 但感情这种东西,总是随着时间一点点加深的,不由人自主。 顾绛顶着任盈盈的脸,对这个大小姐喜欢浪子的问题,感到有些微妙:「你不是喜欢站在别人的角度想问题吗?你站在她的角度想想就是了。」 叶开沉默半晌,还是嘆了口气,把人往自己身边拢了拢,小心地擦掉她脸上泪痕:「哭什么?你姑姑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顾绛好险没沖他翻个白眼,要这么说,马空群的事还和马芳铃没关系呢,喜欢人家就是喜欢人家,哪来那么多拐弯抹角的说法。 丁灵琳不愧是顾绛的「知己」,醉得迷迷煳煳的居然还反驳了一句:「可他就没理马芳铃了!」 叶开噎了一下,没好气地说道:「不是你生气吃醋,说不让我理会马芳铃吗?怎么我没理她,你又不高兴了?」 丁灵琳哼了一声:「你别煳弄我,我知道叶开救小虎子,是可怜他,叶开也觉得马芳铃可怜,但他不会喜欢她了,这很正常,如果换做是我,叶开的父亲杀了我的父亲哥哥姐姐,那我哪怕再喜欢他,也没办法和他在一起了。」 顾绛嗤笑了一声:「你姑姑已经死了,自杀的。再说,叶开和你家的恩怨根本没法算,你爹当初根本不知道丁白云做的事,后来还养大了他同父异母的哥哥,他要怎么算?让他和自己亲兄弟算吗?」 叶开愣住了,丁灵琳被酒精麻醉的大脑没转过来,只迷茫地看着说话的顾绛。 顾绛睨了这两人一眼:「看什么?当初白天羽去往关外,先遇见了丁白云,两人在一起两月有余,丁白云有了身孕,这才和白天羽要求,让他回去和离,给自己和孩子一个名份,白天羽不答应,两人分开后,他出关阻击魔教,这才又遇见了花白凤。」 「丁白云回去后,把这个孩子生了下来,这个孩子的年纪自然比你大,是你的亲哥哥。」 火焰烧着枯木,发出断裂的脆响,叶开沉默着,直到丁灵琳靠在他肩上睡着了,他也没有再说话,只一杯杯地喝着酒,终于把自己灌醉了。 顾绛让人把他们搬到屋子里去睡,自己一个人坐在雪地里吃完了剩下的东西,直到明月中天,照得满地雪色映光,才拎起最后一壶酒,走出了梅花庵。 —————— 把花白凤的事交给沈三娘和叶开后,顾绛自觉已经完成了那位夫人的交代,便出了关,一路向魔山而去。 这次跟在他身边的除了王书外,还多了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男孩,是王书在边城时认识的同龄人,文管事见他天资聪颖,秉性也不错,习武的根骨上佳,就收下了这个孤儿,培养些日子,这次顾绛要轻装简行出关,王书就和顾绛提起了自己的小伙伴,问公子能不能也带上他来赶车。 顾绛当然不至于让一个十岁不到的孩子做马夫,只是他很清楚王书这小孩看着斯文儒雅,其实骨子里傲得很,能让他一直惦记着玩到一块儿的同龄人,甚至绕着弯想要向他家公子推荐,那这个孩子必然有出类拔萃的地方。 于是顾绛见到了一个瘦弱的男孩,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小一些,他穿着一身青衣,像一根笔直的翠竹,虽然还很稚嫩,人也有些腼腆,但面对公子羽毫无卖乖讨巧之色,身为一个孤儿,明明早就知道依附强者可以保护自己,获得更好的生活,可这孩子对顾绛身后的画都比对他这个人更感兴趣。 他没有姓,也没有名,别人都叫他小乞丐。 文管事觉得他既然无名无姓,那就以「吴」为姓,现在所有人都叫他「小吴」。 第44页 顾绛并不在意这些,反而问道:「你一直看这幅画,在看什么?」 小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画里的姐姐,我见过。」 这画是顾绛留下管理梅花庵的人画的,这位婆婆曾是云梦仙子手下的白云牧女,跟在王怜花身边,尤擅书画。王怜花出海前本已给了他手下这些女子钱财,让她们去过自己的生活,但这些白云牧女中依旧留下了不少人,因为真心爱慕王怜花,情愿在洛阳终老。 在这个江湖里,痴情的女子总比男子要多。 如今她们依旧愿意为洛阳公子的弟子做事,顾绛便让其中一位武功最好的来这儿照看梅花庵,和花白凤做个伴。 她来给公子羽送酒,看见了三人在雪地中烤火饮酒的情形,就画下了这幅画,挂在这里。 而小吴指的当然不会是画中背对观者的「任盈盈」,而是丁灵琳。 「她是个极好的人,会给我们这些孩子发东西,还教我们要学本事。」小吴望着丁灵琳的目光是温暖感激的。 顾绛若有所思地问:「那你想学什么本事?」 小吴看向这位王书口中「无所不能」的公子,他的年纪看起来也不大,穿着半旧的月白长袍,只用一根木簪束着长发,穿的还没有万马堂那些场主光鲜,但他身上有一种气场,一种与众不同的气场,加上他长得实在是好看,所以他穿什么反而不重要了。 来自边城的孩子年纪还小,他虽然天生聪慧,但生活的环境约束了他的见识,所以说不出这位公子特殊在哪里,但他明白,别人如何,都与自己无关,他跟着王书来到这里,为的是让自己强大起来,有了本事才能保护自己,才能保住自己喜欢的东西。 所以,他的选择当然是保护自己不会再被打、被抢的力量。 「我想学武。」 「可以。」 一旁的王书松了一口气,笑着对小吴道:「既然以后咱们就一起跟在公子身边了,你也得有个正经名字,公子你帮他起个名字吧。」 小吴只是一个边城孤儿,如果公子羽给他一个名字,那就代表了一种认同和期许,可以让他更好地在公子羽的势力中立足。 顾绛当然明白这一点,所以他迎着两个小孩期待的眼神,指了指身后的画:「既然如此,你就以画为名吧,希望你不要辜负今日的志向。」 青衣童子按照王书教他的那样,双手抱拳,欠身行了一礼:「谢过公子。」 后来性情狂放的吴画先生喜着白衣,有时兴致来了,会直接将外袍脱下,就在白布上绘画,没什么人能想像得到,他少时其实一心习武,行事还有点一板一眼。 公子羽手下的五大高手都是自幼跟在他身边,被他一手培养出来的,王书博闻广记,掌管公子羽手下的情报,通晓天下;顾棋心思缜密,为公子羽筹措人事,从无差错;俞琴坐镇洛阳,吴画游走边关,只有萧剑一直护卫在公子羽身侧。 但现在,未来名震天下的王书、吴画都还是十岁不到的孩子,跟在已经完成自己「十年江湖」第一步的公子羽身后,向着山海关外的魔山而去。 —————— 边城已经是十分萧条荒凉的地方,出了山海关后,越往天山走,沿路就越是寒苦,又是渐渐入冬的时节,人迹也稀少起来。 一场雪后,当真有种「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气象。 逐水草而生的游牧者早就迁徙离开了,这样的天气,不要说没有皮毛的人,就是动物都冻死不少,吴画这段时间学了一些内功,有了点内力在身,否则也要冻得不轻。 两个小孩缩在马车内的皮毛里,连顾绛都冷得有些不想动弹,外面赶车的大汉却精神十足,他修习阳性功法,在这样的环境中运起内力,只觉得痛快,甚至还吼起了牧歌。 吴画是真没见过这场面:「林叔不觉得冷吗?」 王书裹成了毛球,还在克服困难翻着书看:「你看他像是冷的样子吗?」 林携当然不冷,他前几日还兴致勃勃地要上山去猎虎呢,说是有老虎在附近走动,这北方的老虎为了过冬,会攒一身膘,换一身厚厚的好皮毛,他要去为公子搞一张完整的虎皮来。 幸亏顾绛按住了这个活像到了高纬度地区的大熊猫一样的下属,从这位猎户出身的关东大汉手中保住了一条虎命,处于食物链顶端的大猫在武侠世界里也不容易。 尤其是这一代已经很靠近天山了。 忽然,车外的林携停下了歌声,顶着风雪喊道:「公子,前面有人!」 顾绛推开前面的马车门,就见茫茫雪原中,一道黑色人影从远处,似慢实快地走来,没一会儿,人就到了近前。 这是一个老人,他的鬚髮皆白了,穿着一身黑色单衣,衣服上绣着诡异的花纹图案,最神奇的是他长了一双浅蓝色的眼睛,仿佛结冰的深潭。 他站在离马车十余步开外,就不再上前了,反而仔细打量起顾绛来,冷声道:「好,你既然能够练成《大悲赋》,也不枉本座借人之手,将书送到你手里了。」 顾绛从马车上走下来,他没有被对方的话惊到,或者说,他心里早有所预料了:「教主掌控魔教四十余载,这里当然没有任何事能逃过阁下的眼睛。」 在场的另外三人不说话了,他们已经意识到,眼前这个仿佛冰雪雕刻的老者,就是传说中的魔教教主。 第45页 第21章 明月 16 如果说,原本顾绛还觉得关于《大悲赋》换花白凤安全的交易,通过教主夫人是可以做到的,那听花白凤讲述过她父亲的为人后,顾绛就不觉得这一切能瞒过这位老教主了。 一个将权力视为自己毕生追求的人,怎么会连镇教神功都轻易失窃呢? 老教主一路从雪地中走来没有留下任何脚印,这份功力可谓惊世骇俗,他站在那儿就像是一座山,一座高耸入云、巍峨神圣的山,再大的风雪也无法动摇他分毫。 他仿佛已经和这片天地融为一体,又自成一格。 顾绛虽然知道了魔教带有一定的宗教性质,但他还是先入为主的将日月教的运行方式代入了魔教中,可事实上,魔教和日月教相差甚远,日月教说到底还是一个门派,它更像是在收容不被正道接纳的异类,而魔教是存在真实信仰的。 苍莽群山连接大漠草原,这里有无数人带着自己的部族一起,护卫着神圣的天山,也就是中原人口中的「魔山」,魔教因其血腥诡异的理念和行事方式,一直被认为是邪魔外道,但对魔教中人来说,他们追求信仰着的是一条愚人不能理解的大道,最终抵达「轮迴不灭」的境界。 可魔教中人绝大多数,也就停留在「魔」而已。 难怪这位老教主会败给白天羽一招。白天羽手持魔刀,所用的却是《神刀诀》,他已经达到了以「神」驭「魔」的高度,那时心中只有「魔」的老教主,怕是的确在武学境界上略输白天羽一筹。 而在输给白天羽之后的近二十年里,他已经超越了过往的自己,补足了境界上的缺陷。 顾绛看着这位生平仅见的高手,忽然想起了一门他虽未看过原着,却很出名的高武绝学,同样也是出自魔门的《道心种魔大法》,两者似乎有相通的地方。 但更重要的是,他摸了摸自己手腕上旁人看不见的白玉镯,这或许就是一种力量的聚现,让他在生时死,又在死中生,一次次穿越,从一开始就已经达到了魔教所追求的「轮迴不灭」。 这么一看,魔教的追求竟然不是虚无缥缈的,因为他就是这种理念的结果。 老教主在看顾绛,顾绛也在看着老教主,这一老一少明明样貌气质截然不同,此刻却隐隐互为映照。 老者的声音沧桑无情,在风声中迴荡:「你不必去见别人了,天山上已经没有你要见的人。」 少年笑了起来,他的声音轻缓,却也不会被风声遮盖:「看来,你要死了。」 老教主点了下头,他似乎什么都不在意,连自己的生死也无所谓:「本座的夫人已经先一步投入天地轮迴中,为了成全她,本座也杀了所有暗算她的人,虽然她是故意的,但她毕竟跟了本座这么多年,到了这个时候,本座也不介意完成她最后的希望。」 顾绛微微侧头看着他:「你将那七个天王都杀了吗?」 老教主冷声道:「难道要本座把教主的位置传给那七个废物吗?他们连本座的夫人都不如。」 昔年百晓生排「兵器谱」时,虽然将女性高手和魔道之人都排除了,但百晓生自己也承认,魔教至少有七个人能排进兵器谱前二十,而这样的七个人,在他们的教主眼里却是只知道争权夺利的废物。 顾绛莫名地笑了一声:「在你看来,我比所有人都适合?我可不是魔教中人。」 老教主对此颇为不屑:「你难道也会看重所谓的门派门墙吗?你已经练成了《大悲赋》,你若不认同其中的理念,怎么能练成?只要你认同,你就是我魔教中人。」 顾绛感嘆道:「所以这是一个阳谋,你觉得公子羽的资质十分不错,而你又确实需要一个继承者,所以通过尊夫人将《大悲赋》交易给公子羽,如果他能够遵守契约照顾好你唯一的骨血,你也不介意将《大悲赋》交给他保管。」 老教主十分坦然:「毕竟本座死后若没有一个足够强的继任者坐镇全局,《大悲赋》多半会被那些蠢货给分了,既然如此,还不如另找人保存。」 顾绛顺着他的话说道:「如果这个人练不成上面的武功,那就是个单纯的保管者,如果他练成了,那在你眼中,他就是魔教最好的继承者。」 老教主冰蓝色的眼睛动了动:「对本座来说,魔教已然不是一个教派,亦或者某个人的血脉,而是这本宝典中蕴含的武学思想。世间没有长存的势力,从王朝到家族,从部落到教派,就像这草原上的青草,一岁一枯荣,也像这山中的大雪,落下又融化,第二年还会再来,但只要《大悲赋》流传下去,那魔教就一直在人的聚散中存在,这才是真正的『轮迴不灭』。」 顾绛开始佩服这位教主了:「所以不能练成《大悲赋》的人在你看来,都没有资格继承魔教。你杀了那七位天王,如果我来了,那就是帮我清除阻碍,如果我没来,你也不在乎不能承继《大悲赋》的魔教能否继续兴盛下去。」 老教主的脸上流露出了些许满意的神色:「你来了,所以本座也来了。」 顾绛忽然道:「有人告诉我,你的权力欲望很强。很多人的权力欲望在于能够获得高高在上的地位,主宰别人的生死,他们就是喜欢高人一等,掌控一切的感觉,但你已足够厉害,本就可以随手掌控教众的生死,所以支撑你的权欲的,应该不是这些。」 第46页 老教主凝视着面前的少年公子,没有再自称「本座」,缓缓问道:「你觉得我是为什么?」 顾绛长嘆了一声:「金钱帮曾经煊赫江湖,哪怕上官金虹死了,世人依旧会记得他的金钱帮,记得他的理念——金钱可以通神役鬼,钱就是权;你在上官金虹之后,动了入关的念头,是想要让自己的声名和魔教的信仰一起,流传不灭。」 老教主放声大笑起来,他笑时眼睛也是冷的,但他的欢喜,所有人都能感受到:「是!那时我想要的就是这个!我要让我的名字和魔教一起传播到更多更远的地方去!越多人知道,就有越多的人能理解追随我们,魔教也就越能延续下去!」 「武功是人的一部分,思想也是人的一部分,名声也是,我少年时读你们的书,很喜欢你们能够跨越千年百年流传的诗句,其中有一句是: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顾绛不由为之鼓掌道:「和阁下相比,魔教中那些争权夺利、互相厮杀的高手,确实废物。」 「但那也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老教主笑完又恢復了面无表情的样子,「那时的我还会想要声名,想要延续血脉,但在见过那一刀之后,我体会到了生死之间的感受,发现那些都是虚的,人会被曲解,被遗忘,血脉会融合,会断绝。」 「魔教不存在了又怎么样?我的名字无人知晓又怎么样?沧海会变成桑田,高山也会变成平原。」 「生命在轮迴中不断改变,生死才是切割万物的利刃。」 「魔还在轮迴中,唯有才能超脱轮迴,成就真正的不灭!」 「而无名,无相。」 顾绛仿佛找回了当初上学时的心情,在认真恳切地听着前人向他讲述自己的思想和知识,用以丰富自己的知识,开拓自己的思路。 这能创出《一式神刀》的老教主已经克服了自身的「魔性」,踏足了「一体」的境界,虽然年老力衰,死期已至,依旧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人,他的武学修为足以被奉为宗师了。 可他至今连自己的姓名都没有吐露。 顾绛低声重复道:「无名,无相。」 老教主抬头看了看天色:「好了,动手吧。我只剩下一刀,一刀过后,你在我气绝前砍下我的头,带回教中,和诸位前任教主放在一处,算是兵解了。」 顾绛失笑道:「你可真会差遣人。」 —————— 老教主抽出了腰间弯刀,刀上的血迹还未干,是那七位天王和他们手下的血。 他的夫人是个聪明狠辣的人,她知道老教主死后,自己就是最接近权力核心的人,那些天王为了争教主之位,一定会齐心合力杀死她,既然难逃一死,那她干脆就先下手为强! 她的武功不是很高,在毒术上的钻研占去了她太多精力,加上她在武学上并非绝世天才,当然不可能靠自己杀了那七个对她有心提防的绝顶高手,所以她干脆故意中了几位天王的暗算,奄奄一息地来到老教主面前。 他们相伴了四十多年,要在今日同死了。 教主夫人用美丽的眼睛看着丈夫,摘下面纱,对他露出了甜蜜的笑容,生命的最后,从未对丈夫俯首顺从的教主夫人,终于展现出自己深藏的情思。 很多人在花白凤叛教而逃后疑惑,大公主的父母都是世上最薄情的人,何以生出了这样痴狂的女儿?花白凤到底像谁呢? 可在教主夫人的眼中,她的女儿像极了她,所以她才会暗中帮助女儿达成所愿。 她们都是会为强者的风度而折服的女人,花白凤在天山脚下见到了逆着风雪而来的白衣刀客,二十年前,教主夫人也是在天池边,见到了神情冷淡的男人,他的眼眸里映着整个天池的水,结成了冰。 她是这样爱着这个无情的男人,所以她用尽办法嫁给他,还这样爱护着他们的女儿,帮他在生命的最后去找一个或许会合心意的继承人,她甚至给对方下了毒,这毒花白凤也只能暂时缓解,要解毒,他必须回到天山来找她! 旁人都会以为她是为了花白凤而下毒,只怕连花白凤、公子羽和老教主自己都是这样想的,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是为什么。 既然找到一个继承者是丈夫最后的愿望,那她就绝不能让他失望! 她骨子里就是和花白凤一样疯狂的人。 但她同时也清醒地知道,如果让对方知道自己的感情,年轻时的教主只会把她放到可以利用的位置上,还不如像现在这样,成为他眼中一只清醒、剧毒、美丽且脆弱的蝴蝶,不同于天山上纷纷的雪花,落在他的手心,成为这世上唯一能靠近他的人。 白蝶夫人死在了丈夫的怀中,她至死还在用自己的爱意为筹码,让老教主去为她杀了那些试图要她命的人,她死前没有说话,却已胜过千言万语。 连老教主都说不清,看着那双眼睛里欢喜无限的光辉黯淡下去,那一刻自己心中流过的是对她聪慧狠辣的赞嘆,还是为那隐忍多年后终于能展露的爱意有一念间的动容。 他依旧不爱她,但他愿意为她杀掉那些人。 哪怕这样会消耗他的精力,使他只有这最后一刀的机会,但在这个过程中,他的气势也在不断提升。 何况对他而言,这一刀就足够了! 第47页 —————— 老者手中的弯刀只是随手取来的,它并不名贵,也不算多么坚固,但它现在握在他的手里,这把弯刀就成了世上最可怕的武器。 刀出之时,被重云遮蔽的天幕仿佛都被刀光斩破! 它慢到每个人都能看清刀的痕迹,也快到根本没有人能闪避。 刀上的热血已凉,栖息在刀锋上的魔性给人间带来死亡和灾祸,令人迷失在杀戮中。 刀剑本就是兇器! 可驾驭这把兇器的是人,而不是兇器的魔性来驾驭人。 浅蓝色的眼睛与刀光辉映,此刻,握刀之人的所有精神、意念、生命都倾注其中,他就是刀中神。 顾绛生平第一次感觉到死亡在逼近,他忘了白玉镯,忘了轮迴重生,整个身心都被这一刀占据,他体会到了二十年前老教主在生死间的感受。 少年公子没有躲闪这避无可避的一刀,而是抽出长剑,纵身而上。 清啸声中,澎湃的剑气倒冲风雪,如长河浩荡横流,击起满地残雪如沸! 一时间,风声消失了。 天地间,唯有刀剑相击的声音。 第22章 明月 17 顾绛败了。 他的白衣被血浸透,有自己的,也有对手的。 他没有抵挡住那一刀,被砍伤了左肩,刀劲入骨,阴寒的内力渗入经脉,让他整个左臂都无法动弹,这是他受过的,最重的伤,而他的剑仅仅伤到了对方的皮毛而已。 在现代的事故中意外身亡,也就是转眼的事,顾绛当时甚至没反应过来就丢了性命,没什么真实感;东方不败更是自己处理好了一切后,选择了一个静谧的山谷,倚靠在一棵大树下,眼睛一闭一睁,就换了世界。 沈清羽在海外岛上出生,父兄照顾,师父护短,母亲和姐姐更是对最小的孩子极为爱护,也就是在学武时磕磕碰碰,其余时候他都是被宠着长大的。 而现在,伤口的痛楚、失血的寒冷,让他的面色惨白,很快又开始泛红,因为对方通过移玉大法,几乎灌顶一样注入他体内的功力激起血气翻涌。 顾绛踉跄了两步,盘坐在地上,开始运功调息,行功过一个小周天,控制住真气后,就暂时停了下来,他还有事要做。 老教主依旧站着,他的外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原本他看起来就是一个老者,但在运转《移玉大法》后,他的容貌竟然开始变得年轻了,一度回到了二十出头时的样貌,然后随着功力消失,他的外貌又开始老化。 显然,这门一听就像移花接木和《明玉功》糅合起来的《移玉大法》,也是有驻颜之效的,仇小楼在初次见到丁鹏时,看起来也就是少女青青的父兄年纪,直到把所有功力都传给丁鹏才老去。 老教主对自身的外貌并不在意,所以很少运转这门功法,任由自己老去,直到如今全力运转这传功的法门,才让人又见到了他年轻时的样貌。 他有部分异族人的血统,五官较之中原人要深邃一些,肤色也偏白,有一种近乎妖异的俊美,但他浅蓝色的眼睛带着冷峻的气质,压住了容貌的殊丽,反而越发锋利逼人。 可这样风华只是剎那,便又被岁月的磨损。 由年华正盛,到苍髯白髮,四十余年,转瞬之间。 顾绛任由林携帮他包扎好伤口,而后提剑走到了老教主的面前:「你的身躯想葬在何处?」 老教主漠然道:「这副身躯由天地间来,当散入天地间去,随意弃置即可,无需安葬。」 「好。」顾绛话音落下,剑锋便割下了老教主的头颅。 鲜血染红了雪地,和那些曾死在他刀下的人没有什么区别。 顾绛将手中的头颅包好,亲手将老教主的尸身移到林中,大概过不了多久,就会有飢饿的食肉动物将他作为食物吃下去,以此挨过一段饥寒的日子。 做完了这些事,四人找了个避风的地方暂歇一下脚,主要是让顾绛缓一缓,他和老教主的交锋虽然只有一招,但这一招几乎透支了他的精神。 在武学境界上,顾绛的确还不如老教主,这是一位可以和沈浪、李寻欢相提并论的高手,他身负至少两百年的功力,连杀七人后,踏雪而来,依旧气力不绝,拼完最后一刀,他还传给顾绛将近百年的内力。 若非老教主已经寿尽,两人正面敌对的话,今天死的一定是顾绛。 这没什么不好承认的,顾绛虽然败了,但见识到这一刀,心中却十分畅快,他理顺了体内的真气后,兴致高昂得很,甚至把林携赶到了车厢里,不顾身上的伤,自己坐在前面赶马车。 不敢和自家公子抢位置的林携坐在车厢里,哭笑不得地挠着头:「好傢伙,刚刚我命都快被吓没了,怎么咱们公子还挺高兴?」 他不应该惊魂未定的休息一下吗?谁直面了那样的一刀后还能安之如故? 连王书都吓得小脸煞白,他都没有站在那位魔教教主对面,只是在旁边看着,那一刀落下的时候,他根本动都动不了,更不要说还击了。 吴画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没有说话。 林携看着这两个还没缓过来的孩子,嘆了口气,自己取出腰间烈酒灌了一口,为自己压压惊,不復之前无惧风雪的模样。 车厢外,忽然传来了公子羽的歌声:「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第48页 歌声苍凉,意境豪阔,伴随着马蹄声迴荡在林海雪原间。 良久,王书才缓缓开口道:「这是《敕勒歌》,相传北魏在权臣高欢手中分为东、西两魏,高欢乃是鲜卑人,起于微末,一路成为东魏的掌控者。他几次西征,想要击败宇文泰统一北方,邙山之战几乎功成,最终却败于玉璧城下,军心大乱时,他扶病而出,为稳定军心,令斛律金做《敕勒》,亲自唱和,感大限将至而大业未成,潸然泪下,不久就病逝了。」 他说完后,车厢内又陷入沉默,只有公子羽的歌声传来,似乎在以这首高王的悲歌,为生平仅一会的老者送行。 —————— 带回了老教主的头颅,公子羽很轻松地就在显露自己的《大悲赋》和修为后,入主了天山,毕竟这里的反对势力已经被老教主亲手杀光了。 原本的公子羽没有回到这里,老教主杀掉七位天王后,中原和东海、南海的魔教势力在天山重开魔教,立下三件大事,推举出四位公主,四位天王,分割了魔教的势力,结果四个天王里两个都是上官小仙,还有一个公主、一位天王和她合作,最终除了一位留在关外的公主外,全部阵亡,真正落实了老教主「教中都是废物」的评价。 顾绛按照老教主的交代找到了密室,这里满室都刻着魔教的武学,高处的几排长桌上供奉着五个骷髅头,应该就是魔教的前几位教主了,将老教主的头颅放在空处后,顾绛还特意观察了一下最高处的那个骷髅头,那应该就是第一代魔教教主,不知道这个老魔头的武功修到了什么境界,几百年过去,他的骨骼居然依旧洁白如玉。 这大概是将白骨魔剑修到极致的体现。 安置好老教主之后,顾绛从密室中随意拿了一个造型诡异的青铜面具戴上,他已经从老教主的三言两语中明白了这个魔教的氛围,也在来的路上想好了要怎么收拾这个摊子。 被排挤的异类虽然脾气不合,但因为大环境的压迫,作为首领反而可以勒令他们为了共同利益团结起来,这是他处理日月教时的核心思想,但是这一套在魔教行不通。 魔教的势力和世俗纠葛很深,虽然被中原排斥,但被关外的诸多部族奉为圣教,其中各派系错综复杂,后来的四大公主和四大天王更像是一种势力的平衡。 他们在边缘的环境中生存——风沙瀰漫的大漠,白雪皑皑的山林,风雨不息的海外,这使得生活在这里的人坚韧、慕强,对内团结,对外兇残,同时又为了共同的信仰无比的虔诚。 这是一个庞大的狼群。 要成为这个狼群的狼王,最重要的不是「威德」,而是「恐惧」。 老教主就是这样统治了魔教数十年,这种氛围根植在他们的文化里,不是靠一个人喊着「仁义大爱」就能改变的,面对兇残的魔教中人,叶开都只能选择杀人,没有任何一个魔教教众被感化。 在无法靠人力去改变环境的古代,这种情况永远不会改变,因为活下去是人最基本的欲望。 也正因为和环境抗争、努力活下去的念头刻进了他们的血脉里,威胁到生命的「恐惧」才能控制他们的行为。 顾绛决定参考一下同为古龙作品的另一位教主、神秘惊悚类的代表人物——罗剎教的玉罗剎。 遮住面容,用诡异的青铜面具代替「人」的面容成为自己的象徵,使自己在教众的心中剥离「人」的身份,变得神秘森严,再以武力震慑,打断他们的反骨。 以入关经营边城为目标,在这个过程中用可以用的人,除掉不听话的人,隔一段时间就给他们整点事情,不要给他们想心思的空间。 这样持续个几年,彻底捋顺了群狼的毛,再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做些改动。 说实话,魔教的情况要是和日月教一样,他反而没有兴趣接手了,正是因为魔教的情况复杂,喜欢崭新尝试的顾绛才会激发出连《葵花宝典》都想试试的心。 人嘛,总要在自己坚定不移的追求外,再找点事儿来调剂一下单一的生活,充当放松心情的娱乐。 反正公子羽前些天才刚刚十九岁,他有的是时间和这些人慢慢玩儿。 —————— 很快,因为老教主去世的消息,和天山中的血色屠杀,魔教下属的势力都向天山聚集而来,他们一来见见老教主一直藏着的真正继承人,他们的新任教主,二来也想要藉助这个机会为自己谋利。 他们都是在老教主的手底下讨生活的,很了解他们的这位教主脾性如何,能够被他看重,那新任教主必然不是一位好相与的角色,但没有关系,教主总要用人来管理下属,七大天王都没了,新教主会需要自己人来填充管理层。 这就是他们的机会,也是他们身后势力的机会。 这些魔教下属的想法很符合常理,但即便他们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真见到他们的新教主时,还是觉得这位太过超乎想像了。 新任魔教教主,自号「天魔主」,不知年岁,戴青铜鬼面,身着红衣,腰间佩剑,正合大自在天魔「红衣执剑」的形象。他是自第一代阿修罗尊者后,数百年间唯一能够修成完整《天地交征阴阳大悲赋》的人,很多教众认为,他就是初代教主的转世身。 天魔主对大多数教众的态度堪称宽和仁厚,处理部族间事务时极为公平,提拔任用贤才勇士,本人也并不喜好享乐,看起来颇有明主之相。 第49页 但同时,任何胆敢背着他想自己心思的人,都会被他当众处死,越是惹他不高兴的,他的手段就越酷烈。 有人酒后欺压天山脚下金雕部族的人至死,还杀了其部族中为老教主驯养的两只鹰,天魔主被金雕部族的族人告知详情后,叫来还醉醺醺的被告者,轻描淡写间抽出了他双臂臂骨,打断他的双腿,让那死者的妻儿亲手拖着他下了天山,将血肉模煳的人扔进了鹰巢中,被群鹰撕扯了两天两夜才彻底死去。 站在鹰巢外,戴着青铜鬼面的新任教主一个唿哨,叫来了鹰群中的金雕,神俊的天空之王落在他身畔,姿态温驯,他轻抚着雕身上金色的羽毛,用听不出年纪的诡异声音说:「这里的人世代为魔宫驯养鹰隼,我知道你们很多人瞧不起他们,觉得他们是只会侍弄鸟儿的奴隶,但你们要知道,他们是谁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他们在为谁做事。」 「我不管你们是想借着这件事试探我的底线,还是真的觉得死一个鹰奴、两只鹰,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亦或者你们还想要和我谈什么功劳和资歷,我只告诉你们一点,那就是,不要和我谈,我没有的东西。」 「我都没有的东西,怎么拿出来和你们谈呢?」天魔教主笑了起来,「如果你们非要和我谈,那我也只能和你们谈论一些我会的东西了。」 「我会的东西不多,所以一般都遵照教规行事,可若跳出了教规之外,我找不到解决事情的规则,那就只能解决闹出事情的人了。」 「索性,杀人我还是会的。」 一时间,诸多势力的头领们都不知道是当初冷酷无情的老教主令人害怕,还是这位看着好相处,但你一旦犯错,就会教你粉身碎骨的新教主令人胆寒。 但他们也看见了,看见了天山脚下各部族的人忠诚的眼神,看见了那个鹰奴的妻儿自行跪下的身影,看见了天山上盘旋的雄鹰和睥睨的金雕。 于是,在胆寒的同时,他们心中也升起了一种股面对强者时才会有的热切。 狼群只会臣服于最强大智慧的狼王。 第23章 明月 18 王书觉得魔教实在是个有意思的地方。 他们刚到天山,就有教主夫人的手下带着解药来见公子,一併交到公子手中的还有一本《毒经》,上面记载了教主夫人的用毒之法。 这些女子将教主夫人葬在了天池边,而后率先向公子表示了臣服,领头的铁姑、心姑看起来一个是中年,一个少年,其实她们年纪相差不多,都是教主夫人的下属。 据铁姑说,当年白蝶夫人和那位南海娘子并列,在前任教主夫人手下做事,白蝶夫人嫁给了老教主,南海娘子叛离了魔教,她们愿意去取来南海娘子的头颅,为新教主立威。 公子说,她们一半是为了表忠心,一半是在试探公子愿不愿意用她们,又能够给她们多大的权力,现在不给,建立功业后能不能给。 然后来见公子的是忠于老教主的几位部族首领,是的,很奇怪,魔宫中有人忠于七位天王,有白蝶夫人的心腹,居然没有老教主的嫡系,真正忠于他的是天山脚下的部落。 对此,公子却说正是老教主的精明之处。 以他的武功,魔宫中的高手其实不足为虑,不提七大天王内部也勾心斗角,就是他们齐心合力,也干不过身体健康的老教主,何况魔宫上下也不过数百人,山下的各部加起来要有数千人,再加上他们有亲缘关系的其他部落,这些人才是魔教地位稳固的根源,否则魔教和金钱帮、神刀堂有什么区别呢? 金钱帮随着上官金虹和上官小仙陨灭,神刀堂也在白天羽死后散去,魔教却在关外屹立了数百年,到仇小楼时,已经有十二任教主了,最后丁鹏还让他的次子继承了魔教,让这个教派继续延续下去。 朝代都要更换了,他们还在,其缘由,就在于这些武功微末的部族。 老教主花在魔教所属各部族的精力,要比在魔宫多得多。这些部族的矛盾也比旁人想像的要多得多。 就王书听到公子明确提过的,就包括抢夺资源、利益分配、姻亲关系,还有争斗中死去的人结下仇恨,互相仇杀后,有的部族之间甚至形成了世仇。 北方还好,这种错杂状况最严重的是西域那边,里面还涉及到和不信仰魔教的部族之间的争斗。 海域的势力最大问题在于距离太远,尤其是南海娘子叛教后,占据了南海一带,导致那里的魔教势力基本处于半脱离的状态,而东海那边,东海玉箫道人都混上百晓生兵器谱排行第十了,百晓生都不知道这傢伙是魔教出身。 所以公子同意了铁姑、心姑的请求,如果她们真的能杀掉南海娘子,并整理南海一带的魔教势力,公子不介意给她们一个「天王」的位置,也不必单独分出「公主」来了,一视同仁即可。 而公子在整顿好魔教后,也用移玉大法彻底消化了体内的功力,养好了肩上的伤,现在他要带一些人前往关内了。 —————— 他们这次回去,除了那些做事的魔教中人,还多了一个比王书、吴画都大一点的少年,这个新起了汉名叫做顾棋的少年是西域那边送到魔宫来的,他被送来的主要是因为长得非常好看,人也聪明听话,送他来的人就是为了投教主夫人手下的心姑所好。 第50页 是的,心姑这姑娘按现代的话来说,就是个十足的颜控,平生就喜欢美男子,以至于明明有机会杀叶开时,她都捨不得下手,而顾棋是西域人和一个中原商人的「女儿」生的,他结合了父母的容貌优点,自幼就被那位商人悉心养着,想要当做「奇货」来卖,结果这个商队因为託庇的势力和魔教不合,被魔教在西域的势力给劫了。 顾棋也被当做礼物,送到了魔宫,这位西域人原本想的是藉此交好心姑,他没有想到,顾棋的聪明远在他的预料之外。 这个不过十四岁的少年踏入天山后,很快就了解了这里的情况,知道了魔教圣山刚刚经过一次权力高层的清洗,新上任的教主正在用人之际,而天魔主也的确有能力掌控局面,这里的每个人都怕他,连他们想要交好的心姑都得听命于新教主。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直接去投靠天魔主呢? 顾棋虽然年少,但他很明白自己被送来的原因,他并不忌讳使用容貌优势,人在艰难的环境里必须利用一切可利用的条件,去达成对自己有利的结果。 但他很清楚,这个优势是有限的,不可靠的。再好的容貌都会老,他的母亲曾是她「父亲」最得意的「女儿」,可当母亲不再年轻,她很快就被放弃了,那些明明和她一样受苦的人,反过来开始欺负她,她却没有任何办法保护自己。 最终她选择了死,当时顾棋还很小,但他已经记事了,也深深地为母亲的选择感到疑惑。 在年幼的顾棋看来,弱小的人要在危险的环境中生存,最重要的就是要会隐忍自保、积蓄力量,然后抓住机会。 为什么要自己去死?她明明可以和被「父亲」照料的儿子打好关系,暂时忍受那些人的行为,记住他们每一个人的脸,等机会报復回去。 哪怕她真的无法长时间忍受了,也可以拿一块石头,偷偷砸死一个人,即便下一刻就被其他人制服,最后同样是死,但好歹带走了一个不是吗? 就这样去死,从头到尾受伤害的只有自己而已。 他很早就明白的道理,他的母亲不懂,心姑虽然比他的母亲强很多,但也不懂。 心姑是个不够沉稳的女人,她居然把自己的缺点闹到连远在西域的教众都知道,她如果是故意的,那就是有所图,她如果不是故意的,那就是脑子不好使。 无论是哪一种,顾棋都觉得跟着她,是没有出路的。 如果不是天魔主的存在,他大概会在心姑身边装傻,借着年纪还小的便利,尽快学一些防身的本事,然后随机应变。 但是,既然已经有了天魔主这个最强者在,他为什么还要在其他地方徘徊呢? 隐忍是为了等待机会,当机会出现时,就要拼命去抓住。 而顾棋如愿地抓住了这个机会。 面容偏似汉人,头髮微卷的少年微笑着和吴画说着话,他实在太聪明,知道要在天魔主,不,是「公子」身边,应该和公子的另两个侍从打好关系。 在这两个比他还小的孩子中,吴画只比他早来一点,这是个骨子里重情重义的人,而且他们都出身贫贱,教养和武功不如王书,以后要一起学很多东西,所以顾棋言行中对他的关心更多一些,像是兄长对弟弟。 而王书是不需要关心的,他聪明且骄傲,顾棋和他的相处,要摆出自己的缜密机变来,成为王书认同、尊重的人,和王书相处以知心朋友的态度往来,甚至带点互相竞争的意味在。 同在公子身边学艺做事,他们之间处得好,才能让公子放心,既放心以后让他们共事,也放心顾棋的处事能力。 毕竟他曾站在天魔主的面前,信誓旦旦地承诺过:「若让我跟随在公子身边,我可以为公子掌控整个西域。」 如果连身边的人都处不好,还有什么「整个西域」? —————— 顾绛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几乎要为这个小孩的头脑惊嘆了,不仅仅是智商高,他还有着过人的情商,或许是过早地看惯了人类社会中骯脏的交易,顾棋心里没有对人性的过高期待,总是用最冷静、功利的思维去思考问题。 这样的人一般会变得「胆小」,因为他们知道人的底线很低,任何事、随时都可能会发生最坏的变化,他们要足够谨慎保守才行,但顾棋恰恰相反,他周密的同时,骨子里透着疯狂,所以在他认为可以去试时,就能孤注一掷地去进行一场豪赌。 这样的人,他们居然打算让他去做个男宠,真是暴殄天物。 在给这个孩子起名时,他自己提出要姓「顾」,这是那位中原商人的姓。 「我知道,从跟随您开始,我就会过上和过去完全不同的生活,我甚至会在那样的生活中淡忘过去,所以我总得给现在的自己留下点什么。」 不得不说,顾绛在听到这个小孩选择姓「顾」时,感觉是有点奇妙的,且不提自己的本名姓「顾」这点,就是原本的公子羽身边的五大高手,也有一个姓顾的,而那个中年男人和眼前的少年显然不是一个人。 在已经有了「书」、「画」的情况下,顾绛毫不犹豫地给他选择了「棋」字,把「顾棋」这个名字给了他。 这是个註定要成为棋手,而不是棋子的人,他不甘愿被别人操控,冒着生命危险也要为自己落下求胜的一子。 第51页 为了让这一子的分量更重,顾绛再一次掏出了《天地交征阴阳大悲赋》,这本魔教镇教绝学在被王书拒绝后,又被吴画拒绝了一次,如今,终于找到了对它感兴趣的人。 顾棋听说过西域星宿海有一门绝学,是当年从魔教圣山流传出来的大搜魂手,星宿海虽然名义上还从属于魔教,但这些年已经有了独立门户的意思。 「我想看看,我跟着公子学的正统大搜魂手,对上他们的搜魂手,会怎么样。」 在你最骄傲的地方压你一头,从而锉掉你的嚣张气焰,这是他在天魔主身边的一个月里学到的东西。 —————— 时隔多年,再度入关,天魔主给带来的魔教高手都布置了任务,只留自己一行五人往边城的方向去。 马车驶入附近的城镇,顾绛摘下面具,易容回了王怜花的模样,准备找一家客栈落脚过夜时,却听到客栈的楼上女子柔声招唿道:「公子,要上来喝一杯酒吗?」 顾绛一抬头,看见了独自一人的翠浓。 她穿着鹅黄色长裙,挽着秀髮,没有了昔日钗环满头、脂粉满面的做派,天然秾艷的眉眼间流露出淡淡的愁绪,素面含笑:「您说过,下一次,等我有要望的人时,再请你喝酒,你一定来。」 顾绛上了楼,留下三个小的要去收拾房间和行礼,这会儿互相小声议论起来。 吴画在边城曾见过翠浓,他微微皱眉道:「她怎么在这里?」 顾棋敏感地发觉了他言语中的情绪,笑问:「怎么?你不喜欢她?」 吴画摇了摇头:「不是,我对她并不熟悉,只是很多人都说她不是好人,而且她以前一直都在边城,从没离开过。」 王书慢悠悠道:「这很正常,边城太小了,有一个过于漂亮的女人,还是个给钱就能亲近的漂亮女人,总会招惹来很多议论的。」 顾棋眉梢一挑,心下瞭然:「一个过于漂亮的女人,从事这样的生意,还不肯离开边城,要么是她不愿意离开,要么是她不能离开。」 王书接过他的话,猜道:「无论是为什么,她现在离开了边城,总有缘由,我猜是因为傅红雪。」 吴画回想了一下:「确实,我好像几次都看到那个叫做傅红雪的刀客在她店里吃东西,她就坐在傅红雪对面和他说话,明明那个用刀的人都不怎么回答她,她还是很开心的样子。」 顾棋哂道:「原来是个傻女人。」 两人都看向他,他解释道:「抛弃自己在边城的基业跟着一个对你爱答不理的人离开,又能有什么好日子?自找苦吃,不是傻是什么?」 王书思索了片刻,反驳道:「那傅红雪倒不是这样的人,他不理会翠浓更多可能是不想把她牵扯进自己的恩怨里,而且如果她真是跟着傅红雪来的,那这事还说不准呢,傅红雪要杀马空群,公子又说她是马空群的手下,她可不见得是为了情来的。」 顾棋歪了歪头,笑道:「这样的话,倒还有点意思。」 吴画瞥了他一眼,古怪道:「阿棋,你之前说话都很温和的,怎么现在语气越来越像公子了?」 顾棋摸着下巴:「在西域部族中,男孩子小的时候会向自己的父兄学习,长大一些之后就学族长和部落的勇士,这就是我们世世代代生存的方式。」 王书闻言一笑:「那你是将公子看做部族里的族长、最强的勇士,还是自己的父兄呢?」 顾棋笑吟吟地回道:「公子当然就是公子啊。」 第24章 明月 19 天色渐晚了。 客栈里点起了灯,楼下传来食客们说笑的声音,这个城镇虽然要比边城繁华得多,但也不是什么大城市,不年不节的,普通百姓还是会选择在家里随便吃些,来店里多是请客,气氛也就热络起来。 可这种喧闹并没有传到楼上来。 翠浓说是请人喝酒,但没有给客人倒,只自己一杯接一杯地喝着。 或许她并不是想请人喝酒,她只是不想一个人呆着。 在边城的时候,她虽然也是一个人,但不会有这种难熬的感觉,那时候她心里想的是今天收集到的消息,想自己要添的衣服首饰,连想那些客人的时候都少,那时候的她没有自由,边城被马空群控制,沈三娘、云在天他们又各有各的事要她去做,但她的心是自由的,因为她谁都不在乎。 她喜欢热闹,喜欢享受,喜欢被人捧着,但她不喜欢任何人。 现在明明离开了边城,再也没有人能控制她了,可她却找不回那时的心情了。 翠浓一开始的确是受到马空群的传信,让她跟着傅红雪,监视他的行踪,见机行事,马空群甚至承诺她,如果她杀了傅红雪,马空群就放她自由。 她有过机会的,她见到了傅红雪犯病的样子,全身抽搐,难以自控,痛苦到神智昏沉,哪怕一个弱女子都能在那时轻易杀了他。 翠浓的袖子里甚至已经藏着匕首了,她想到触手可及的自由,想到可以离开边城,她心底里甚至有种报復感,因为傅红雪一次次地冷漠对待,明明一开始傅红雪对她很好的,可知道她的「生意」后,他就变了。 他嫌弃她是个卖笑的女子,觉得她的钱都是脏的,觉得她自甘堕落。 他觉得她是因为捨不得锦衣玉食,不肯自食其力,仗着容貌从男人那里拿钱。 第52页 世上所有人都可以这么看她,翠浓一点都不在乎,唯独他不可以。 那一刻,她是真心想杀了傅红雪,让他再也不能让她伤心。 可她到底还是没有下手,她甚至不能容忍别人伤害他,在那个被马空群买通来杀人的路小佳闯进来的时候,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将病中昏迷的男子挡在了身后,她前一刻还想要捅他一刀,下一刻就下意识去保护他。 那时,翠浓才真正明白自己的心。 她想起了傅红雪的刀,想到他冷漠也清澈的眼睛,还有他笑起来的样子,像阳光融化了冰雪。 翠浓抱着昏迷不醒的傅红雪坐了一夜,第二天出门时她丢掉了那把匕首,决心再也不给马空群传任何消息。 昔日一身琳琅的花魁娘子卸下了珠翠,换上了朴素的衣裙,一心跟着这个为了自己的目标似乎永远不会停下来的人。 可傅红雪只会一次次为了追踪仇人丢下她,她又能跟他到什么时候? 「那就不要跟了。」被请来的客人这样说,「你觉得,他喜欢你,又瞧不起你,一次次丢下你,又认为你总会在原地等他。」 顾绛当然知道傅红雪并没有瞧不起翠浓,恰恰相反,翠浓在他心里是最好的女子,他之所以那么牴触翠浓曾经的经歷,是因为气愤,气愤那些人对翠浓的轻贱,还因为嫉妒,嫉妒那些人曾与翠浓的亲近。 他是个骄傲的人,可这种骄傲下隐藏的是更深的自卑。 哪怕再骄傲于自己的刀法,他也是一个行动不便、身上有病的人,他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受人恩惠被养大,只有杀死对方的仇人来报答这份恩情,这样一个人,要怎么去照顾自己喜欢的姑娘? 但这些话,应该由傅红雪自己去和翠浓说,旁人即便说再多,也没有用。 顾绛拢了下自己的外袍,开口道:「小傅的性格倔强又单纯,你应该发现了,他对很多事看得很极端,你的见识比他多,如果你真想和他在一起,难免也要多操心一些。」 翠浓苦笑道:「我当然想和他一起,可,可他不想要我。」 顾绛笑了笑:「我说一些旁观者的建议,你可以听听看。还是那句话,我觉得你不该跟着他,不是因为他怎么看待你的曾经,而是他正在追杀仇人,可你不会武功,这既威胁到你自身的安全,又会让他不由的分心。」 「何况,如果你真觉得,是因为你的过去,他才拒绝你,那你现在该做的,不是像过去那样继续把人生依託在男人身上,哪怕那个男人是傅红雪。」 华服公子语气冷淡,但眉目间的神情称得上温和,他就像一位经歷过沧桑的长辈,又像一位有君子之风的朋友:「你要和过去彻底告别,不是摘掉首饰,换身衣服就可以的,试着靠自己在这个世上好好活下去吧,哪怕会很辛苦,也不再能享受很好的生活,但这样才是真的证明你和过去不一样了。要他不再丢下你,你也不该再任由自己被他抛下。」 翠浓动了动嘴唇,有些羞愧地低下头:「可我,除了那些哄人的事,什么都不会做,我连一碗面都不会煮。」 她自幼就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她就是作为一个好控制的间谍被培养长大的。 顾绛看着她,听到她说自己不会煮面时,好笑之余,心中竟也有些惆怅:「不会的可以去学,你是个很聪明的姑娘,还识文断字,会琴棋书画,有什么是不能学的?你之前在边城经营店铺不也做得很好吗?如果你暂时想不到要做什么,可以来我这里,帮我经营一家客栈,我按掌柜算你的工钱。」 「客人多的时候帮忙招唿,客人少的时候就去学你想学的东西。」顾绛喝完了杯中酒,望向楼下,「你不必勉强自己去追逐他的脚步,让彼此都陷入痛苦的拉扯,但你可以给他一个地方,一个无论他去哪里、走多远,都可以回来的地方。」 多年后,带着刀的人依旧在天涯漂泊,他已经不会再像初出茅庐时那样轻易被欺骗,也不会再为了仇恨而挥刀,可他依旧没有一个可以回去的地方。 天涯远不远?不远。人就在天涯,天涯怎么会远? 顾绛年少时读到这句话,还未能体会其中的含义,只觉得意境很美,文词也很奇妙;成年后再读,又觉得有卖弄文笔的嫌疑,是一句唬人的话;到了如今的年纪,作为真正的天涯浪子,註定要一直漂泊下去的他,才真正能感觉到那种精神上极致的孤独,和极致的自由。 独自一人当然天涯海角都可以去,哪怕「天涯」再远,人都可以抵达,但你走到那么远时,身边还有谁呢? 只有手中的刀和心中的明月。 刀用来斩断世间名利恶念和纠缠不去的恩怨,明月照亮游子归去的道路。 他自己已经决定了要孤身走上一条没有归途的路,去看一看高处的风景,但想要栖息之处的鸟儿,也应该有个安稳的巢穴。 客栈内的灯火映着男人眼底的光华流转,鬓间白髮斑斑:「一个属于你们的家。」 —————— 给翠浓留下了一样信物后,顾绛就赶着去处理自己的事情了。 他能给出自己的建议,也能在力所能及时帮一把,但也仅限于此,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还是得看他们自己。 前脚和翠浓告别,后脚就在城镇外酒肆里碰到傅红雪,实属意外的偶遇,同时在场的还有叶开、丁灵琳,和一个腰间斜插一把短棍的陌生人。 第53页 这场偶遇是如此猝不及防,以至于那个陌生人看到披着王怜花外貌的顾绛时,勐然站起了身! 顾绛心中暗嘆,万万没想到他居然也有翻船的一天。 陌生人惊讶地询问道:「你怎么在这里?你在这儿,那他们?」 顾绛拎了下自己颈边的毛领,神情无奈:「只有我在这里。」 陌生人沉默了片刻,果断道:「你不是他。」 顾绛点头:「我当然不是他。」 陌生人打量着他,一双仿佛能看穿所有秘密的眼睛明亮冷漠,但是渐渐的,他的眼睛里升起了暖意:「你是阿羽。」 公子羽笑了起来:「除了我,谁还敢用这张脸?」 陌生人摇了摇头:「十年未见,你的性格没什么改变。」 公子羽嘆道:「你的模样也没有什么改变。」 「大哥。」 在叶开震惊的眼神中,陌生人,也就是阿飞,浅浅地笑了一下。 —————— 阿飞,或者说沈飞,是沈浪和白飞飞的儿子,虽然那段过去是伤痛的,沈浪是在被下药还点穴的情况下,被迫和白飞飞发生了关系,但作为孩子的阿飞是无辜的。 十年前他遵循母亲的遗嘱,在自己名满天下之后,出海寻找生父,他也的确找到了他们隐居的海岛。 面对这个意料之外的孩子,沈浪虽然并不想提起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但他还是认下了这个儿子,给了他「沈」这个姓,只不过阿飞从未宣扬过,依旧让别人按照过去的称唿,叫他「阿飞」。 朱七七是真心怜惜白飞飞的,虽然白飞飞几次设计他们,但在她看来,白飞飞依旧是可怜的,她甚至想过,自己是不是应该把沈浪让给她,毕竟她没有沈浪,还有父母家人,可白飞飞什么都没有。 哪怕在沙漠中极度缺水的情况下,她依旧愿意将珍贵的水分给假装昏迷的白飞飞,也因此,白飞飞承受她的好,自愿远遁,不再打扰她和沈浪。 谁都没有想到,多年之后,白飞飞早就去世,她只留下了一个儿子,来到他们面前。 朱七七含泪轻抚着这张五官像极了白飞飞的脸,她不知道这个孩子一个人在江湖上受了多少苦,她招来年幼的沈清羽,让他开口叫「大哥」。 相比于情感纠缠中的沈浪和朱七七,熊猫儿和白飞飞的交集不多,他只是有些感慨,毕竟时过境迁,白飞飞也已经葬入黄土,实在没必要再把昔年的事情牵连到孩子身上,他对此事的态度也很坦然,将这个孩子和沈浪的另外三个孩子一样看待就是。 心态最复杂的,是王怜花。 王怜花是白飞飞同父异母的弟弟,从血缘上来说,他是阿飞的舅舅,但他这一生最可笑的,也是「血缘」二字。 他看到阿飞英俊的面容,就想起白飞飞,想起快活王,想起埋葬一切的大沙漠,这让他心情很不好,他可没有身为长辈的自觉,心情不好时待人不阴不阳的。 所以,真正的王怜花可不会在自己的外甥面前有这样的好声气。 排除了本人,有这个闲心和本事扮成这个模样的,自然也就只有王怜花的徒弟、他们家最小的儿子,沈清羽了。 公子羽转过身去,再转回来的时候,已经换回了自己的脸,阿飞一看就明白了他为什么扮成这样的了:「你和七姨长得很像。」 阿飞生得极为好看,哪怕穿着粗布衣裳,依旧英俊夺目,他已经三十多岁了,可依旧像个年轻人,公子羽也生得极为好看,华衣朱服,俊美高贵,他今年才十九岁,眼神却深沉平静得很。 说来其实很有趣,他们俩虽然都是沈浪的儿子,但在阿飞的生命中充当父兄这个角色的,反而是李寻欢,而沈清羽受王怜花的影响更深,真正和沈浪一个模样性情的是朱七七的长子,只不过他不在这儿。 阿飞来到这里,是为了纪念自己和李寻欢的相遇,当年李寻欢自关外返回,阿飞也练成了快剑,从山里出来,两人在大雪中相逢,李寻欢向他讨一杯酒喝。 此后他每次路过这里,都会在这张桌子前坐下,买一壶酒放在对面。 只是今天他遇到的意外挺多,十年来,这江湖上早已没有了敢和他动手的人,今天却有一个黑衣少年来杀他,很快,李寻欢的弟子叶开也来了,说一切都是误会,是易大经用马空群的下落为诱饵,设计傅红雪来此,想要借刀杀人。 他本以为事情就到这里,没想到他多年未见的幼弟,在这时候走进了这家酒铺。 有事要办的公子羽行色匆匆,他没有询问这些人聚在这儿干什么,只是确认有阿飞在,一切都能搞定后,摘下自己腰间的玉佩递给他,让他有不能解决的事可以来找自己。 「当然,如果你只是想找我喝杯酒,也可以。」 有心和飞剑客探讨剑法的公子羽绝没想到,自己的便宜哥哥会在一段日子后,真的来找他了,身边还带着一个抱娃娃的少女。 第25章 明月 20 洛阳牡丹天下闻名,围绕这些牡丹而展开的洛阳花会热闹非常。 公子羽坐在一丛牡丹旁,悠然打量着紧跟在阿飞身侧的女子,她抱着怀里的木偶娃娃,怯生生地躲在阿飞身后,显然对这个「下家」充满了抗拒。 她当然要抗拒,纵然这洛阳宅邸处处雅致,一看就是能养她一世富贵荣华的地方,但眼前人显然不是性情纯澈的阿飞,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和屋子里行动无声的僕人,都证明了他的手段和势力。 第54页 从阿飞的角度来说,根基深厚的公子羽当然要比漂泊江湖的叶开更能保护她,林仙儿临终前将女儿託付给他,这是个长得清纯美丽、心智却只有四五岁的女孩,前段日子荆无命还把上官金虹的遗产都交给了她,这让她成为了身怀重宝却无力自保的香饵。 阿飞有事去办,无法照顾这个没有自理能力的女孩,他得找一个信得过的人来託付,原本他会去找叶开,李寻欢的弟子,他当然信得过,可在遇见了公子羽之后,他就有了衡量,沈浪和朱七七的儿子,他当然也是相信的,而且叶开身边已经有了丁灵琳,这个时候放一个美人到他身边去,确实有点不妥,哪怕这个美人心智只有五岁。 所以,原本该被託付给叶开、从而闹出一场阴谋大戏的上官小仙,就被她的飞叔叔送到了洛阳来。 《九月鹰飞》堪称《多情剑客无情剑》青春版的主线剧情,在开头就遭受毁灭性的打击。 公子羽却对自己大哥十分无语,他十多年前就被林仙儿骗得团团转,十多年过去了,他居然再一次上了这个女人的恶当。 要知道,林仙儿生的其实是一对双胞胎,上官小仙取上官金虹留下的武功,另一个女子带走了金钱帮积攒的财富,这个女人后来还和李寻欢的儿子李曼青生下了李坏。 林仙儿只把大女儿交给阿飞,上官小仙还把自己的事暗中宣扬出去,不仅是为了她的宏图大业,也是为了遮掩小女儿的存在。 也就是说,这事儿从头到尾都是这母女三人在哄骗阿飞的,根本没有什么「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天底下我只信得过你,求你照顾我唯一的女儿」。 说不得,阿飞必须要去办的那件事,也有上官小仙的手笔,就为了能脱离阿飞身边,更自由地和人通信。 现在的上官小仙已经有了金钱帮的残存势力做底气,自己也修炼了上官金虹的武功,虽然相比于原着中精通魔教武学的两家兼修要弱上不少,但也是一流高手。 可惜,她想要经营金钱帮的残余势力东山再起,却一头撞上了魔教东进,这一回她没有办法借着魔教势力四散的机会潜入其中,混成真正的掌权者,反而被这个庞然大物抓住了狐狸尾巴,吃了好几次亏,所以她才急着离开阿飞身边,有更多空间直接操控金钱帮行事。 然后她就被迷迷煳煳地送到了魔教教主面前。 这番阴差阳错真是有意思极了,林仙儿母女想要利用阿飞的性格纯厚、重情重义这点,却没料到正是因为注重承诺,阿飞才会试图保上官小仙周全,把她带到了自己弟弟这里。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阿飞将人送到后就离开了,上官小仙也知道,自己自从跨进这个门,见到这个人,就绝对脱不了身,再装傻痴缠着阿飞带她离开,也无必要,连上官金虹的遗产和遗孤都能放心託付,对方必然深得阿飞信任,自己才跟了他几个月,想要利用阿飞来制衡此人,绝不可能。 上官小仙抱着怀里的木偶娃娃,一脸天真地哄着逗着,似乎没有看到依旧坐在那儿没动的公子羽。 公子羽也饶有兴味地看着她表演,上官小仙的「傻」肯定不是一天两天导致的,应该是从她真正懂事起,她的母亲就教她开始装傻了,这才让所有人都相信,上官金虹和林仙儿的女儿,会是个傻子。 林仙儿不仅仅是「天下第一美人」,她的才智城府其实一点都不在美貌之下,正因为她懂人心,才能驱使那么多武林高手为她所用,她很明白人心中阴暗的那一面,她能看透外人眼中豪气干云的龙啸云,能看穿武林中所谓正道大侠的私心算计,当然更清楚,面对自己无法战胜的「上官金虹」,一个已经死去的枭雄,他们更乐意见到他身后的一地狼藉。 上官金虹枭雄一世,最终唯一的女儿居然是个傻子,命运弄人啊。 就像顾绛曾与叶开说的那样,很多时候,人总是愿意去相信,自己想要的结果。 林仙儿给了他们一个超乎想像的、充满戏剧性的,但又如此符合他们心中念想的结果,他们即便有惊唿,有怀疑,但还是会去相信的。 上官金虹和林仙儿再有能耐,他们的女儿也不过是个傻子。 上官小仙靠着这个「傻」跌跌撞撞地长大,在最卑贱的暗窑中滋生了不可一世的野望,她想要掌控整个江湖。 为此,她能屈能伸。 所以,她想清楚了现状后,沖公子羽笑了笑,她生得不如母亲美丽,但胜在清纯,任谁看了都会说这是个干干净净的好孩子,她用充满孩子气的口吻问道:「你看我做什么?你想看看我的宝宝吗?」 公子羽也笑了,他见阿飞用的自然是真容,肖似母亲的五官,笑起来居然也有一种天真无邪的少年气,让他无论做了什么,似乎都不该和他生气:「宝宝是个乖宝宝,就不知阿娘,是不是一个乖阿娘了。」 上官小仙低垂着眉眼,注视着怀里的娃娃:「飞叔叔让我听你的话,我当然是最乖的。」 公子羽心知她这是在告诉自己,她是阿飞託付的人,他无论想做什么,都要考虑到阿飞的存在,如果他不和她为难,她就会乖乖的不惹事情。 其实,如果是真正的仁厚之人,哪怕看出了上官小仙「傻」得蹊跷,他们多半也会因为对这个女孩的怜惜而选择闭口不言,世道险恶,逼得一个弱女子用出这样的办法来自保,他们又怎么能揭开她的面具,推她入火坑呢? 第55页 但公子羽不是,他可不会被对方的一时示弱给蒙过去,她要是能安安稳稳不搞事情,怎么可能还是装了这么多年傻后掀起腥风血雨的上官小仙? 公子羽想到这段时间似乎是安稳下来的魔教,忽然觉得也是时候给他们找点事了,便神色冷淡下来,轻声道:「你能乖乖的当然好,这里不缺吃穿,你别哭闹,等你的飞叔叔来接你。」 上官小仙因为信任阿飞,对这个阿飞信任的少年公子也有了些许误判,笑盈盈道:「那我乖乖的,阿飞叔叔要早点来接我和宝宝喔。」 —————— 上官小仙被带下去洗漱休息后,公子羽叫来了在不远处一起读书的三个孩子。 三个男孩站在一处,神情各异,王书显然还没从书里出来,一半神游书海,一半在脑子里翻起了资料讯息:「上官小仙,上官金虹与林仙儿之女,近来金钱帮的残余势力有所异动,咱们家的生意好几次和他们撞上,虽然损失不大,但次数如此频繁,不可能是一次偶然的行动。」 吴画安静地听着他们说话,在这种时候他很少发表意见,因为他知道自己在谋划上不如他们,但公子每次议事都会叫他来认真听,即便做不到,耳濡目染久了,至少以后遇事不容易上当。 顾棋随手拿了桌上的水果剥了,分给三人一起吃,他从阿飞带上官小仙来就关注着,此刻心中已经有了些成算:「公子这些日子用的多是魔教中人,一来藉此把这些人筛一遍,二来,他们来自关外,关内人对他们的身份武功都不了解,更便宜行事,金钱帮的那些人一定也觉得陌生。」 对彼此都很陌生,就有了做文章的空间。 顾棋笑道:「我虽不知公子想做什么,但留下上官小仙,一定不是为了看人玩娃娃的。」 公子羽点点头,从袖中抽出两张纸来,这两张纸上,一张写着他已经决定要留下的人,一张写着要除掉的人,而剩下的人,在接下来的风波里,刚好看看为人成色。 「铁姑和心姑的事情已经做完了,让她们过来吧,把东海玉箫也叫回来。」 公子羽点了点要除掉的人名单:「这些人是前任教主留给新教主的人,跟着教主夫人手下的两位姑姑,十分忠心,在为新教主开拓中原势力。」 然后,他又点了点另外一张名单:「这些,是不服新教主的人,让他们佯装跟随玉箫道人一起,去试上官小仙的底。」 王书笑道:「世人皆知『金环无情,飞刀有情,铁剑好名,玉箫好色』,玉箫道人来到中原,对林仙儿的女儿生出兴趣,再正常不过。」 顾棋摇摇头,嘆道:「但玉箫道人并不真的好色,他其实是魔教中人,他只是在之前魔教与金钱帮残部的摩擦中,生出了疑虑,怀疑金钱帮背后有人,而这个人正是上官小仙。」 这番声色并茂,好像真的在为玉箫道人城府深沉而感嘆似的,公子羽好笑地瞥了他一眼:「然后呢?」 顾棋想了想:「玉箫道人乍一接到新教主的任务,心中一定忐忑,怕您把他当问路的石子扔出去,但在发现您派到他身边的,都是忠于圣教的可用之人后,就会放下心来,知道您不会随意折损教中精锐,多半只是试探他愿不愿意为您所用而已。」 说着,他微微皱起了眉:「这局要成,关键在于上官小仙,您觉得,她会去说动玉箫道人与她合谋?」 公子羽淡淡道:「她当然会,因为她装了十多年的傻,是个极为隐忍之人。在连续吃亏后,必然不会再试图硬碰硬,而是混进魔教中,而玉箫道人不见得有反叛教中的意思,他很明白魔教的势力,也知道反叛的下场,他只是想有一个强有力的外援,毕竟目前看来,金钱帮与我魔教,并没有什么深不可解的仇恨。」 顾棋点了点头:「哪怕明知道以后可能会势同水火,但那也是在中原,和身在东海的玉箫道人没什么关系。」 公子羽笑了笑:「甚至他是希望金钱帮占据上风的,这样就能将魔教逼回西北之地,无法援助南海一带,毕竟铁姑和心姑占据南海,再背靠中原,那必然会对东海形成掣肘,一步步蚕食心思不定的群岛势力。」 封疆大吏当然不希望头上压着皇帝,这个道理放在什么时候都是一样的。 王书再一次看不懂他家公子想做什么了:「如此,玉箫和上官小仙联合起来,公子是想他们做什么?」 公子羽道:「不是我要他们做什么,而是他们自己会做什么。」 王书沉思起来,顾棋显然已经想到了,他的记性远不如王书,但在这些事上脑子转得很快,他没有打扰王书的思绪,又把手伸向了果盘旁边的糕点。 吴画默默看着他,也跟着拿了一块。 王书在他们吃点心的时候,想明白了其中脉络:「公子说,东海玉箫忌惮南海势力被铁姑、心姑占据,那他多半会借金钱帮的手对付铁姑和心姑,公子派到她们手下的都是想要除掉的人,有所死伤,也无所谓。」 「上官小仙想要混入魔教,那她会一边安抚住被新教主派来试探的玉箫一群人,防止教主生疑,一边从侧面突破,通过玉箫道人泄露出的消息,针对铁姑和心姑,尤其是心姑貌若少女,性格外放,她若有意,大可以杀死铁姑,冒充心姑进入教中。」 「铁姑、心姑杀死叛教的南海娘子,收拢南海一带的势力,铁姑不在,那心姑就是南海的新主,而且在魔教中位居『天王』,是最接近新教主的人。」 第56页 王书道:「为了防止露馅,她一定会设下万全之计,将铁姑心姑身边的人都杀干净,带金钱帮的人假扮南海之人,回到魔教。」 「公子想要借她们的手,清洗掉这些人,并引出教中不安定的潜伏者。」 「可,如此冒险地孤军深入,上官小仙敢吗?」 第26章 明月 21 是啊,上官小仙有这个胆量吗? 要知道,计谋筹划得再好,也需要人去施行,有本事的人能够把原本离谱的计划变成现实,不中用的人能把万无一失的良谋搞得到处漏风。 进入魔教腹地的天山,也就是新任教主所在之地,还要抓住机会撬开魔教内部的分歧,拉拢一批人,打压一批人,能够做到这点的人太少了,若非上官小仙自己动手,任何人都有可能在这个过程中被魔教反向渗透。 原着中,她就是自己混入了魔教,成为了孤峰天王,借着立下三件事的机会,在魔教内部引起纷争,再把矛头指向上官金虹的遗产,引动他们离开老巢,来到中原,分而化之。 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魔教内有教主在,而且这位教主已经将势力伸进了中原,和金钱帮起了冲突,甚至因此注意到了上官小仙,派玉箫道人来试探她,并不是一个好对付的角色。 万一自己的身份暴露,身陷重围中,要如何脱身呢? 但她如果不这样做,即便有玉箫这样的人做策应又怎么样?魔教势力庞大,金钱帮还未復起就几次受挫,敌强我弱的情况下,不冒险就得看着自己的势力被一点点吞噬掉,从而彻底失去称霸江湖的基础。 上官小仙会甘愿吗? 她当然不会甘愿! 作为古龙笔下堪比慕容秋荻的女枭雄,上官小仙是真有着掌控天下的野心的,这股野心支撑着她一路走到今天,若是她选择放弃,听从阿飞的安排,由公子羽给她改头换面,变成一个有身份来歷的普通姑娘,也可以度过一生。 但她绝不甘愿就这样度过一生。 看起来天魔主并没有设计她去做什么,只是让人去探探她的底而已,真要说,魔教还因此损失了一批人,天魔主才是吃了亏的。 但事实上,从天魔主继任后掌权开始,面对双方的势力差距,就註定上官小仙要赢,只能行险招,而只要上官小仙顺着机会来到天山,她就再也走不出这座魔山。 她的为人心性已经决定了,她会走上这样一条路。 公子羽只是让她在走的时候,顺便清理一下因为中原繁华而起了异心的人而已。 何况,虽然定下了大的方向,但事情要怎么做到位,还需要做事的人去落实,上官小仙并非易于之辈,东海玉箫更是老江湖,铁姑和心姑在他这里还有掂量的余地,如何把一切推进得不动声色,就要看布局者的本事了。 吴画听了一阵子,终于不解地开口道:「要是,她不上钩怎么办?」 公子羽含笑望着手边的牡丹道:「那她就不上钩好了。只能看着魔教势大,在她式微时将她手里的势力吞掉,没有了金钱帮,上官小仙再厉害,也不过是一个江湖高手而已。若她敢于一赌,天魔主自然会在天山恭候,如果她连赌的勇气都没有,我也省了跑一趟的力气。」 「至于玉箫道人和这些要剔除掉的人,要解决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如果上官小仙不死,金钱帮就不至于溃散,我也暂时不能动这些人,要等到尘埃落定再清算。」 这就是公子羽行事的风格,他从来都以大势压人,无论局中人怎么选择,左右脱不出樊笼去。 吴画点点头,接着问道:「那公子是准备捨弃铁姑和心姑了吗?除掉南海娘子,她们毕竟是功臣。」 公子羽笑了起来,这三个孩子中,王书只在意想不通的问题要想通,顾棋更是能利用的就去利用,只有吴画会在意铁姑和心姑的性命,他无意评价这三个孩子在自己的成长环境中养成的三观如何,只是觉得吴画和这两个小鬼相处了这么久,依旧坚持自己的想法,也是一种坚韧。 「我当然不会就这样捨弃她们,南海一带才被她们拢回来,东海我也决定交给她们中的一个,从此两人分领两方,互相扶助,也互相监督。」公子羽轻描淡写间已经决定了玉箫道人的结局,「只不过,在彻底放权给她们之前,我还得吓一吓她们。」 「此举若成,以后从西域关北,通内陆中原,直达东南两海,便可连成一线。她们俩的心思活络,又权欲旺盛,一直不犯错是不可能的,但在我落实这条线之前,她们还不能出大的差错,还是让她们安分点的好。」 吴画明白了,他不知道公子羽打算用来「吓」铁姑和心姑的手段是什么,就知道公子会在紧要关头保下她们的性命。 只有翻阅过《大悲赋》全文的顾棋露出了奇怪的表情,不过他也猜不准公子是不是打算用其中的方法,所以只在心里垫了个底,现在他好奇的是:「那,公子,上官小仙又要怎么从您的眼皮子底下熘出去做这些事呢?」 公子羽笑了:「这就不是我该操心的事情了,她自己总得想点办法。」 —————— 上官小仙的确在想办法。 现在,只要公子羽出门去赏花,就一定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人,他们总会拖着公子羽东拉西扯,当然,他们还是师出有名的,或请他去看名贵奇花,或是带他去看某件奇异之事,美人美景、好酒好茶地款待。 第57页 回去之后,也会看到她依旧乖乖地呆在洛阳宅邸内,从未离开过。 当上官小仙下力气想要做一件事时,的确能做得周到体贴,滴水不漏,哪怕是对方知道这些都是她的安排,也明白她这么做一定有目的,但这样温和谦顺,投君所好的行为,还是会在无形中提高你对她的好感。 她这样聪慧温和、知情知趣的人,虽然有些秘密,但谁没有自己的秘密呢?她不曾给身边的人带来灾祸,也不会离开这里让你难做,你也没必要严盯死守,让她为难,是也不是? 桀骜的上官金虹做不到这一点,他严肃霸道,不留余地,而上官小仙懂得要在适当的时候怀柔,她在性格上,的确补足了父母的缺陷。 公子羽似乎也在她的表态中放下了心,虽然依旧每天要见她一次,确定自己没有把阿飞託付的人弄丢,但也不会让所有人都看着她一个了。 时间慢慢过去,在两人都觉得火候差不多时,江南那边传来消息,有一桩大买卖想要和他们家做,只是因为买卖太大,底下的人无法做主,只能来找公子羽了。 明面上,公子羽是继承了洛阳王家和部分财神朱家产业的人,有人猜测他是沈浪传人,也有人猜他是洛阳公子王怜花的徒弟,其人喜好风雅,爱琴棋书画,尤其擅长琴艺,他没什么野心,只经营着手中产业,是个逍遥公子。 但再逍遥的人,也要顾及到家中生意,既然底下人千里迢迢传信要他去一趟,他还是得给家中老人面子,跑这一趟的。 至于上官小仙不愿意一起去,这也很正常,长途跋涉枯燥无味,何况人在途中难免出现意外,出了洛阳,公子羽的控制力也会下降许多,她想要留在最安全的地方,又有什么不对呢? 公子羽轻装简行地出发了,大多数人手还是留在了洛阳驻守,他这一去必然一路顺风,只是到了目的地后,需要掰扯的事情就多起来,回来的路上也不会多么太平。 —————— 公子羽的马车出了洛阳,马车里的人易容换装后,又施施然回到了城中。 一路往江南去的是王书和吴画,江南那边不会有什么大事,顶多是需要水磨工夫的细碎差事,让他们俩去算是个歷练,光跟在他身后出不了能独当一面的人物。 而顾棋更是在东海玉箫到的第一天,就揭了平时的伪装,换回魔教的模样,作为「新教主的心腹」,带人去见这位兵器谱上排名第十的高手。 好色之人,最懂颜色动人之处,哪怕顾棋是个男子,但从欣赏美来说,本就无所谓男女。只不过欣赏者总会对被他欣赏的对象有种可以掌握的错觉,我可以评价你的美丽,似乎也就可以评价你这个人。 这是玉箫道人数十年江湖地位和自身修为累积成的高傲,他若不是这样傲慢轻忽也不至于被郭定一个晚辈所杀。 何况顾棋的确就是一个西域送来的「宠物」,因为得了新教主青眼,才能跟在天魔主身边,即便真有良才美质,也武功低微,十来岁的年纪未能成器,充其量算是新教主派过来看他玉箫道人如何行事的耳目罢了。 尤其是玉箫道人几次见他议事时都忍不住抓桌上的果点来吃,想到他出身低微,往日大概连饱暖都难以保障,才养成了这样贪吃的毛病,心中更加看轻了他几分。 顾棋好像没有看出这位道人的不屑,公子给他把过脉,说他母亲身体就不好,大概是乱七八糟的药吃多了,养的他也胎里弱,他这个人又心思太多,耗费精力,需得少食多餐,精心养着,才能补足底气。 他这已经算不错了,毕竟他是胎里弱,养下来之后倒没受过什么苦,吴画的情况比他还严重,隔段日子就要被公子派人按进药澡桶里泡得浑身怪味儿。 顾棋吃到了七成饱,觉得可以了,心满意足地擦了擦自己嘴边的糕点屑,听玉箫道人和自己带来的魔教教众继续互相煳弄,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玉箫道人和上官小仙是否已经达成了同盟。 忽然感觉到有东西放到了他的手边,顾棋一看,发现居然是另一碟点心,偷偷帮他拿了一碟点心的,是玉箫道人身边依旧用目光注视着自己师父的女道人。 顾棋第一反应是这糕点有毒。 然后他又飞快推翻了这个想法,玉箫道人现在磨磨蹭蹭地说要从各方面试探金钱帮的人和上官小仙,其实都是无关痛痒的事,若不是公子早有交代,下面的人肯定已经不满了,现在他们也摆出煳弄玉箫的态度,不过是套着「排外」的壳子而已。 在这种大家一起打太极的情况下,玉箫道人的女弟子在大庭广众之下给他下毒,图什么? 顾棋看了那女弟子一眼,没动她递过来的东西。 这很合理,因为他们这些被从「前线」调过来、配合玉箫道人探清上官小仙底细的教众,眼看到手的功劳没有了,还要听从东海来人的指挥,心里都不大爽快,也不爱搭理玉箫身边的人。 教主给他们的任务,是假装对圣教有异心,不服新教主的调任,以吸引上官小仙露出马脚,可上官小仙一直没有动静,这些人也越来越排斥玉箫这个没用的领头人,不怎么在意他的行踪了。 连他那些专门用来排排场的女弟子,都时常见不到他人,只能在魔教的据点里做着自己的事,顾棋去厨房端点心的时候,好几次撞上了那个偷偷给自己抵糕点的女道人,在她温和的眼神,以及「你是不是饿了」的询问中,终于确认了,原来她是单纯的好心,以为他饿得慌,没吃饱。 第58页 作为贫苦人家的女儿,因为家中生计无法维持,被卖给玉箫道人做女弟子,她对飢饿的感受是最深的,以至于那天怜悯心起,做了点出格的举动,所幸玉箫道人当时还在应付底下人的追问,没注意到她。 顾棋颇有些惊讶地看着这个叫做崔玉真的女子,仿佛看到烂泥地里长出了白莲藕,咬着半个桃花酥看着她收拾东西做饭,也没有说自己是不是饿了想找东西吃,眨眨眼睛就离开了。 —————— 比起玉箫道人这边仿佛进入了《官场现形记》的互演,铁姑和心姑所处的局势就焦灼了许多。 魔教教众虽多,但真正的高手需要时间培养,在老教主的内部收割后,再加上权力更迭的震盪,魔教顶层的确一度进入了真空期,也就是这些日子慢慢好了些,天魔主把铁姑、心姑召回来,也是因为人手不够用。 有铁姑、心姑和她们在南海的手下势力加入,魔教和金钱帮在势力的争夺前沿上,摩擦越发频繁且剧烈。 「天王」之位已近在咫尺,只要回到天山圣坛前,就会被赐下玉牌,成为魔教的「天王」,这意味着魔教真正的秘术、权力都会对她们打开,铁姑和心姑如此卖力,是在为自己的上位立威。 而她们不知道的是,其实天魔主已经在她们回来拜见时,在她们身上施下了一种《大悲赋》中记载的武功,或者说是秘术。 生死劫。 第27章 明月 22 《天地交征阴阳大悲赋》中记载了七门武学,流传在外的有多情子修习的搜魂手和傅红雪身上的移穴法,在魔教内发扬最广泛的是摄魂法,好像高层人人都沾一点,至于化血刀和白骨剑,也就是教主常练,剩下的两门武功很少有人提起。 因为这两种武功,与其说是武功,不如说是一种由武学发展出的秘术。 首先是迷情阵,摄魂法是改变人的记忆,从而改变人的想法,而迷情阵是迷惑人的感官,从而忽视自己所处的险境,需要一定的环境配合才能做到,限制很大。 而第二种,生死劫,不为人知的原因则是过于玄乎了,死中蜕生,号称修成后,本人可以起死回生。 那写下这本书的阿修罗尊者怎么死了呢? 这也是当初王书一看到前言就觉得《大悲赋》在耍人玩的原因,这世上哪有起死回生的武功? 顾绛研究了这门武功后,发现它最重要的不是起死回生的效果,而是修成一种真气后种入经脉中,在你受到致死的伤害时让你整个人进入「非生非死」的状态,修「生死劫」的本人会在这种状态中慢慢恢復伤势,并最终堪破生死关,更上一层楼。 这与其说是起死回生,不如说是死中蜕生。 顾绛对这种龟息自愈一样的真气十分感兴趣,并在花时间研究试验后,搞出了一种神奇的用法,虽然无法再助人更上一层楼了,甚至被种入真气的人会元气大伤,但它的确可以在被种入者的身上潜伏,让对方在受到致命伤时,陷入假死龟息的状态,直到他将这缕护住心脉的真气震散,把人从龟息中唤醒。 当然,这好似保命奇术一样的招式是有限制的,被施术者的内力不能弱,最好和施展之人是同脉,否则这点真气根本种不下去,反而会损伤经脉。 而且这点真气毕竟是异种,短期内潜伏还好,长期下去,会渐渐导致被种者真气紊乱,严重的会走火入魔。 顾绛本有心玩个只有自己知道的梗,把这招改叫「生死符」,但想想这说到底还是阿修罗尊者的那套,自己只是改了点用法而已,还脱出了「堪破生死」的真意,没什么好单独拿出来说的,也就罢了。 王书和吴画都未曾修炼《大悲赋》,只有顾棋在练搜魂手时,见过他翻看这法门,猜到了他可能真要让铁姑和心姑「死」一回,而不是在关键时刻派人去救她们。 毕竟这难免会在上官小仙面前露出疑点,何况,心姑不「死」,上官小仙要怎么混进魔教高层,达成她的目的呢? 顾绛虽然给她们种了生死劫,也确保了在她们「死」后会有人把她们的尸身送出来,但这依旧是不是万全的。 江湖中,本就没有什么万全之策。 他不能保证王书和吴画到了江南后不会遇见解决不了的问题,不能保证玉箫道人会不会突发奇想,还是暗中干掉顾棋这个教主耳目的好,也不能保证自己能真的救回铁姑和心姑的性命,尤其是心姑。 如王书所说,心姑的性情外放,又在南海呆了许久,回到天山后有些改变也正常,尤其是她的地位提升了,没有了铁姑,她就是第二个南海娘子,地位高更方便接触到一些事。 如果上官小仙要选一个顶替的对象,现在最合适的就是心姑。 而以上官小仙的心计,她会千方百计地确保自己不露馅,提前下手让心姑消失得一干二净,连尸体都不能留下,也有可能。 江湖就是这样,她们能装成南海娘子的弟子,学她的全部武功后还下手偷袭杀了她来成就自己的功业,那上官小仙也会打算装成傻子,杀了她们,取代她们的身份来成就自己的功业。 生死劫不过是一条后路,怎么逃出生死之间,还要看她们自己的本事。 要是逃不出去,那天魔主就得另找人接管两海之地了。 慈不掌兵,情不立事。 第59页 在身为魔教教主对阵金钱帮时,他就是个全然无情的人。 —————— 所以,当手下来报,告诉他只带出了铁姑的遗体,心姑没能带出来时,顾绛也没有觉得惊讶失望。 他一掌震醒了假死状态中的铁姑,生死中走了一回,命虽保住了,伤却很重,她和上官小仙交手,被她金环所伤,连化血之法都没用出来,就丢了性命,死前万念俱灰,没料到还有再睁开眼的时候。 「她不知何时,竟假扮成了心姑,就在我身边突然出手,我半点没有防备。」铁姑眼中落下泪来,她和心姑相伴多年,情谊深厚,虽然行走江湖都知道是刀头舔血,但真到了死别的这一天,还是止不住伤感。 当然,更多是庆幸,庆幸她还有机会在这里为此感伤。 如果说之前还因为轻易算计了南海娘子而兴奋得意,觉得天下人不过如此的话,那现在她高昂的心气算是彻底被熄灭了。 上官小仙才多大的年纪?不满二十的女子就有如此高深的武功,如此毒辣的手段,手持金环,心如铁石,锋利狠绝。 可笑她之前还真以为上官小仙是个傻子,觉得金钱帮背后另有其人,教主让玉箫去试探她只是浪费时间和人手。 只是—— 「属下当时的确已经死了,如何?」铁姑摸向自己的胸口,被上官小仙一掌击中,她应该毙命当场才是。 天魔主把玩着手里的玉箫,回道:「你觉得是为什么?」 铁姑撑着虚弱的身体,俯跪在地,不敢抬头看他的反应:「属下无能,轻忽大意,被金钱帮算计,所属教众皆为之所杀,还要教主施手救回性命,请教主责罚!」 天魔主没理会这些虚话,反手将玉箫抛给铁姑:「这局还没落定,现在就说惩罚还太早了。从现在起,你就是玉箫道人,被上官小仙偷袭受伤,但铁姑已死,心姑逃出百花苑后连夜和你讨论了现状,认为上官小仙难以应对,该由她回天山向天魔主求援,你率众代替她,继续与金钱帮众人纠缠。」 「你要小心了,上官小仙刚下手杀了魔教这么多人,一定会乘胜追击,争取在魔教援军到来前,尽可能地杀伤魔教势力,而你要做的就是固守、等待。」 铁姑抓住玉箫道人的玉箫,神色犹豫:「可,属下的伤势,不是铁姑不愿为教主效力,只是以属下现在的状况,只怕有心无力。」 天魔主笑了一声,铁姑心中一冷,就要改口应承,却被打断了:「我看你经歷这一次后,也清醒了不少,知道自己的状况和眼下的局势,你安心养伤就是,会有人帮你安排好的。」 玉箫身边魔教众人真正的领头者是顾棋,而且魔教在中原还有埋下的暗子,他一直没有动用,就是为了给上官小仙一种错觉,觉得魔教只是勐龙过江,根基还在关外和两海,只要她在天山打开局面,就可以围魏救赵,甚至掌握魔教。 而前夜,上官小仙更是找到了玉箫道人,两人商议,只要金钱帮调动人手加大攻势,就会给魔教造成一种错觉,觉得上官小仙还在洛阳、她现在要趁着魔教损兵折将下狠手,最好再由玉箫道人给天山去信求援,用中原之事搅动魔教内的局势。 虽然顾绛猜到了她可能会这么做,但她真这么做时,哪怕作为对手,顾绛也要为这个少女的果决赞嘆。 其实在这一局里,上官小仙是吃亏的,首先他们两个所拥有的势力不等,两个庞大团体的较量,就是实力的对撞,实力的差距越大,谋主需要投入的精力和智力就越多,所以自古以来,以多胜少的战事不过寻常,没多少人会提起,而以少胜多才会被视为奇谋。 其次,在两方的智算上并没有多大差距的前提下,顾绛知道的信息太多了,最重要的是,他知道上官小仙的为人性格,知道她的过往经歷,知道她在面对危局时会有的表现,而上官小仙对天魔主一无所知。她也明白不了解敌方主帅的危险性,所以才要借着心姑的身份接近天魔主,只有了解了魔教的真实情况,才能方便她做出后续的应对。 如果天魔主不是非要和金钱帮为敌,那她可以暂时和魔教结盟,甚至在利益上作出退让,给自己争取喘息的空间,而如果魔教一定要继续下去,那她就只有杀了天魔主,引起魔教内部的权力纷争。 为此,她将洛阳真正的主事者公子羽调走,联合玉箫道人搅乱中原的形势,亲自打入魔教内部,寻找机会完成斩首,这样纵横南北、身先士卒,做为弱势的一方,上官小仙已经做到极致了。 可惜,顾绛让潜伏在中原多年的暗子保存实力,也是为了让金钱帮在失去上官小仙这只「虎」后,后山空虚,到时候就能集中力量将他们都围杀在此。 金钱帮本就不是什么好名声的山头,借着这个机会,让魔教藏在各大门派里的人站出来,明面上跟着敲边鼓,瓜分点名利,提高他们在门派内的地位,顺手再塞几个人进去,也未尝不可。 九月的草原上,猎鹰们看到逃跑的狐狸,就会成群飞起,但狐狸目标太小了,而且猎物只有一个,会引起猎鹰的争斗,方便猎人获得最后的胜利。 但如果是两个狼群争斗,落败者伤重逃窜时,就会有更多的食肉者加入这场围猎。 —————— 「这一局,你看明白了吗?」 第60页 公子羽坐在真正的洛阳老宅中,白云牧女们将这里的花照顾得很好,两层小楼雕樑画栋,处处轻纱团锦,身着白衣的女子穿行其中,仿佛那重重帷幕后还藏着昔年容颜绝代的美人。 九月天凉,莲池里只留着些许残荷,想起阿飞带上官小仙来到洛阳时,还是春季,牡丹开得正盛,转眼间已经入了深秋,大半年就这么过去了。 如今跳出来再回头看,很多事的脉络反而更清晰,一如眼前即将收官的棋局。 顾棋伸手捻起一枚棋子,他因专修大搜魂手,又爱下棋,所以格外注重保养自己的双手,指甲修得干净圆润,十指修长如玉:「我之前其实一直不太明白,上官小仙虽然厉害,但不是公子的对手,您先杀了她,再收拾金钱帮,在这个过程中消耗掉起异心的人也可以,魔教才安稳下来不久,您为何又要在这个时候伤筋动骨。」 棋子落在棋盘上,黑子中盘获胜,白子被杀的大龙已经无力回天。 持白子的顾棋却没有落败的失望,而是慢悠悠地做着收官算子:「可在这段日子见到那些江湖门派中人,我才懂了,您是在拿上官小仙,或者说,整个金钱帮做饵,为魔教更快地东进铺平道路。」 公子羽也陪着他收官,在围棋对弈中,收官才是最考验人算力和细节的地方,中盘虽定,四方疆域还是要一点点争夺,也不乏在这个阶段翻盘的高手:「和他们打交道的感觉如何?」 顾棋摇摇头:「虽然有吕迪帮忙、公子提点,但和那些人打交道的感觉,简直要比和公子下棋还难,贪婪到愚蠢的、固执到不顾利弊的,各怀心思,根本归不到一起去,更不要说和他们讲理了。」 公子羽道:「衡量利弊说来简单,但能做到的人已经不多了。聪明人好办事,因为他能够自己想通关节,知道该如何进退,所以和聪明人相处会觉得轻松,但江湖路如此难行,又有多少明哲保身的聪明人愿意一直走下去呢。」 顾棋摸了摸自己的眼角:「幸亏公子借着机会给这些门派塞了些自己人进去,否则还是得动手,咱们家就想做点生意,世道艰难啊。」 公子羽知道他嘴上抱怨,其实已经掌握了个中关窍:「王书和吴画快到了,有他们帮你,你会更轻松一些。」 顾棋嘆了口气:「兵对兵,将对将,您让上官小仙在天山借着养伤的名义,学了咱们的武功补足短处,现在是到王对王的时候了吗?」 公子羽笑了:「平心而论,她在天山做的很不错,哪怕是为了感谢她,闭关两月有余的天魔主也该出来见见这位贵客了。」 第28章 明月 23 塞外群山中矗立的最高峰,被魔教中人奉为天山。 这其实和顾绛原本所处的世界并不相同,毕竟是架空背景的武侠世界,歷史发展都只是有所相似,地理环境也有差异。和顾绛原本知道的那座西域天山完全不一样,非要说的话,魔教魔山所处的位置,更像是他认知里所知的长白山一带。 这里也有天池,比顾绛曾见过的那湾高天深湖要小很多,可能是因为地势更高,除了盛夏的两个月,这里常年冰冻。 白蝶夫人就葬在天池不远处的一个小山峰上,毕竟天池四周都是嶙峋挺拔的岩石,若非武林高手,连立足都很难,并没有可以埋葬尸骨的地方。 而魔教的大本营魔宫,耗费数百年人力物力,从平缓的山腰一路延伸向高处,这越来越高的建筑,似乎也表现出了歷代教主越来越强的登高之心。 魔宫整体的风格与中原的殿宇相差不大,顾绛觉得很有可能,他们就是抓了中原的大匠来设计了这座依山而起的魔宫,而魔教教主就住在魔宫最高的地方。 天魔主继承教主之位后一直忙于教务,他不喜欢人多,平日都由他自己带来的一男一女两个侍从照顾,而且他并不总在魔宫中,之前他就带了一些魔教的教众过关,和关东新崛起的「山海堂」达成协议,并将势力不断向中原发展。 原本天魔主将事情交给手下人去办,自己回到天山稳定后方的诸多部族,因为连通西北,进入中原交易带来的利益,这些部族又有了想法,幸亏天魔主回来,把他们一些损人利己的念头掐灭在了萌芽阶段。 而后,天魔主就因为武功上的突破,闭关了。 在天魔主闭关期间,外面的形势可谓风起云涌,一开始他们还能通过两位侍从得到天魔主的回覆,可随着天魔主修炼到了紧要关头,连两位侍从都传不出消息了。 负伤而回的心姑都没能见到教主的面,不得不作为目前天山最高位的「预备」天王,处理一些紧急事务,其中还包括玉箫道人再次递来的求援信。 渐渐的,天山上的氛围变得奇怪起来,有的人焦躁,有的人安静,所有人都对天魔主的境况充满了猜测,在心姑说的金钱帮他们当然听过,当年金钱帮称霸江湖,又匆匆瓦解,魔教就是那个时候准备入关的,却被白天羽拦下,现在那个金钱帮又起来了,还和魔教正面敌对。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七位天王都被老教主杀了,魔教高层现在能镇住场面的就是天魔主,万一这一回,他们又像上一次那样,老教主输给了白天羽一招,新教主又输给上官小仙怎么办?又是一个有生之年不入关吗? 还是说和金钱帮划分地盘,各占一方? 第61页 天阁外的两位侍从依旧微微含笑地应对着他们逐渐急切的问话,似乎没发现情况在变糟,还是说,他们笃定地认为,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只要天魔主出关,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塞外的天越来越冷,大雪有了封山的迹象,山下的人不再频繁地出门,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要见不到教主,只能等教主出关后自己下山问事时,闭关三个月的天魔主终于现身了。 —————— 天魔主一出关,就以雷霆手段解决了眼下的所有问题,让底下人都回去安心过冬。 然后才叫上心姑,走出了魔宫大殿。 天魔主沿着石阶向山上走,山上的风唿啸而过,吹得两人衣袖招展,仿佛要随风而去。 越往上走,山路越陡峭,过了天阁,后面甚至根本没有路,天魔主脚下一点,人便在风中跃起,穿过山巅缭绕的云雾,抵达天山顶峰。 天上顶上被清理出了一片平地,甚至还有一张石桌,一个石凳,除此外,连草木都很难在这么高的地方生存,只有土石和冰雪。 由此高峰俯瞰,可见群山万壑间云海奔腾,恍惚人在天上,天在足下。 天魔主拂袖扫去石桌、石凳上的积雪和灰尘,坐了下来,以他的轻功,从山腰一路到山顶,还是很轻松的,这还是在迁就心姑、放慢速度的情况下。 「他们说,你一直要见我,什么事,现在说吧。」 心姑将天魔主闭关后发生的一切款款道来,尤其是金钱帮和魔教的几次交手,以及她返回魔教圣山的原因:「请教主派人前去援手。」 天魔主听到中原教众受损,连铁姑都被杀,也没动怒,反而问了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听说,金钱帮的规矩,他们会在自己要整治的人头顶上放一枚铜钱,一旦铜钱落地,就要他们的人头也落地,谁都不能避免。」 心姑不明就里,只能顺承道:「是,钱就是金钱帮的象徵,在金钱帮看来,世间万物都有价值,而价值就能通过金钱来衡量,掌握金钱就掌握了权力,哪怕只是一枚铜钱,作为金钱帮的象徵时,它就值一条人命。」 天魔主道:「这倒和魔教不一样,在咱们魔教看来,人的灵魂才是轮迴中最重要的本质,身体和性命并不重要,可以用财物去买对方的命,让他提前进入下一个轮迴。」 心姑道:「那自然是圣教处事更公平。」 天魔主摇头道:「都是杀人,哪有什么公平不公平。我只是觉得,上官小仙恢復金钱帮的这个规矩,用代表她的铜钱压在别人的头上,不允许让它落地,是不是她本人也喜欢踩着别人的脑袋,站在更高的地方。」 心姑笑了:「我虽不知她是怎么想的,但想来这江湖里要居于人上,总得踩着点什么,才能做到吧。」 天魔主也笑了:「那你觉得,这里高吗?」 心姑微微瑟缩着身体,她穿着淡紫色的长裙,显得神秘优雅,又不失少女的俏丽,云鬓间插着珠花,在山风中摇晃着流苏,娇柔妩媚的身躯单薄,人也一直垂着头,不敢直面戴着青铜面具的教主,此刻见问,稍一抬眼,看向天魔主,眼神中透着迷茫:「天山顶,当然是高的。」 天魔主诡异的声音从青铜面具后传出来,语气温和:「那,让她葬在这儿怎么样?」 心姑沉默了。 天魔主解释道:「她既然喜欢高处,死后葬于高山之巅,岂不成全她生平所愿?」 心姑道:「属下不明白。」 天魔主轻敲着石桌:「你很明白。这段日子你一边学了心姑的魔教武学,一边说动哈察尔部和食英庄的首领『早做打算』,那些部族的首领只要上山来过的,你都和他们结下了不错的交情。」 「心姑」或者说是上官小仙扶了扶自己被风吹得有些松动的珠花,嘆了口气,直起腰来,幽幽地看了天魔主一眼:「如果可以,我也想和你有不错的交情呢。」 她的声音像春风,她的眼神如秋水,哪怕用着和心姑一样的脸,她的举止风情却远比心姑要动人,世上没有多少男人能够拒绝她这样清纯又充满诱惑的美人,何况她还这样聪慧体贴:「这段时间,我替你安抚了很多人,稳住了教中的人心不是吗?」 天魔主点头:「这点确实要谢谢你,虽然你是为了杀我之后,顺利冒充天魔主,接手整个魔教,但你确实为我解决了不少教务。」 上官小仙笑道:「这山顶虽高,但也能容得下两人对谈,江湖这样大,难道容不下两家并存吗?无论怎么看,我也并不是非要和你动手不可的。」 天魔主道:「或许在来这里之前,你是这样想的,但是看到天山的情形后,你就非杀我不可了。失去七大天王的魔教尚且能压制金钱帮一头,若是再等下去,金钱帮在恢復,魔教也在恢復,魔教只会越来越强,此刻求和无异于等死。」 上官小仙不笑了,当她不再试图用自己的笑容去软化对方时,她的神色变得比冰川还要寒冷:「身份泄露,看来我身边有魔教的人。」 天魔主并不讳言:「是。魔教在承诺不入关前,在中原经营了很多年,有些人你们都知道他的名字,但不知道他是魔教中人,比如说吕迪。」 上官小仙道:「白衣剑客吕迪,昔年兵器谱排行第五『银戟温侯』吕凤先的侄子,师承武当派,这样的名门正派弟子也是魔教中人,的确谁也想不到。」 第62页 天魔主道:「所以,你要重建金钱帮,结果招揽到魔教的人,也很正常。」 上官小仙点头,既然知道魔教在中原根基深厚,那再追问到底谁是卧底也没有意义了,无论出卖她的是谁,都改变不了自己从一开始就被算计的事实:「你早就知道我要来,为何不直接设伏围杀,还要等我学会魔教的法门,补足自己武功上的缺陷呢?要知道,以我现在的武功,你可不见得能赢。」 天魔主道:「因为我想见识一下上官金虹的绝学,龙凤金环。」 上官小仙嗤笑道:「难道教主忘了,创造这门武功的人,是怎么死的了?」 昔年决斗时,上官金虹的武功其实的确比李寻欢高出一线,但他非要见识下小李飞刀,想要破解这号称「无解」的一招,然后就死在了这招之下。 现在天魔主想要见识龙凤双环,又会不会自己也死在金环下呢? 天魔主笑了起来:「如果你真能以龙凤双环杀我,那我死后,所有的基业都可以归你所有。」 上官小仙眯起了眼睛:「教主的身份神秘,听您的意思,你所拥有的不只是雄踞西北的魔教了。如此大的家业要维持何等辛苦,教主已坐拥半个天下,就为了见识一门武功,冒着身死业销的风险吗?中原有一句话,叫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不会不懂这个道理。」 「我真的很好奇,这是为什么?」 天魔主站起了身,他的身量高挑,人却清瘦,站在那里被风吹起衣袖,就像一面红旗的旗杆,可这旗杆插入沙土中,再大的风也吹不动他分毫:「我接手家业,经营魔教都不过是给自己找点事做。」 「人活着不过一日三餐,脚下有立足之地,睡时有片瓦遮头,人死后,魂归高天,留下皮囊更是一无所有,人世名利权势,于我都是身外之物。」 上官小仙沉声道:「李寻欢将所有身家都送予他人,独自出关,我的父亲也是个不饮酒、不享乐,不爱美色的人。人都有七情六慾,他们能将这些物慾都削弱至无,是因为他们心中有更重要的东西。」 「李寻欢重情义,我父亲在乎的只有权力,那教主最在意的又是什么呢?」 天魔主只回答了她一个字:「道。」 「道?武道吗?」上官小仙明白了,「原来,教主是一个武痴。」 天魔主望着云海波涛生灭,轻声道:「也可以这么说。江湖上很多人武功虽然练得极好,但他们只是利用武力去追求别的东西,财富、名利、权势,也有可能是要用武功去匡扶正义、帮助弱者、剷除恶人,超脱一些的是为了让自己过得更自由、快乐,很少有人练就高深的武功,就只是为了武功。」 包括上官金虹都需要通过至高无上的权力来满足自己,而权力本身是需要被操控者来承载的。 可他是个很古怪的人,他的性格孤僻,内心自足,他不需要从别人的身上来获取东西满足自己,无论是别人的情绪还是行为反应,他都不需要。 他的喜怒哀乐都发自内心,他会为世间美好的人事物而感嘆,愿意去呵护,但不会为了获得内心的满足去创造、拥有、渴求这些美好,反之亦然。 唯一驱动他不断向前的动力是——他想知道,想尝试。 他想知道武学这条道路的前方有怎么样的风景,他想尝试去踏足自己从未见过的境界。 「从山脚下看,我们现在身处云层之上,已经是天上人,可当我们抬头再向上看,天外还有天。」 天魔主歪了一下头,饶有兴味地看着头顶的天空:「我想知道,天外天上,又是何种风光。」 第29章 明月 24 说实话,上官小仙不太理解天魔主的想法。 她在这里和他交谈,当然不是因为突然想要找人聊聊天,而是借着这机会了解对方,想要抓住对方的弱点,引动他的情绪。 结果上官小仙发现,天魔主是她生平仅见的怪人,一个追求着虚无缥缈的「道」的人,既不能归入李寻欢一类的正义之士里,也不像自己和父亲这样有着明确的世俗目标,就是要钱和权。 作为世人眼中的绝世高手,他就像已经登到了天山的山顶,是天上人了,可他还在向更高处看,而更高的「天」可望不可即,人间哪里有登天的路? 「所以我想与高手过招,汲百家所长,寻找那条能登天的路。」天魔主曼声道,「若是阁下能败我,使我窥见前路,魔教基业与我头颅,阁下皆可自取。」 「同样,要是阁下输了,那恐怕也只有葬身此地了。」 上官小仙笑道:「我是龙凤金环唯一的传人,可我毕竟还年少,真论起功力,是比不上家父的,教主现在就要我死,岂不是再也见不到这门武功了吗?」 天魔主回道:「这确实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 上官小仙问道:「但你依旧要杀我。」 天魔主点头:「我若抱着前辈看待晚辈的心来与上官帮主交手,岂不是看不起你双十年华就要争夺天下的野心气概?」 上官小仙闻言一怔,而后放声大笑道:「教主视我为对手,所以会全力以赴?」 天魔主冷然道:「是。我会以杀你为目标,全力以赴。」 上官小仙苍白美丽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金钱帮帮主从来都是一个冷酷锋利的人:「所以我也会竭尽全力杀你,但我不会说,万一我落败,我所拥有的都归你。属于我的东西就是我的,哪怕我死去了,你想要拿,就得付出代价,我从不拱手让人!」 第63页 她从怀中掏出一双手套戴上,这让她秀气的双手泛起金属的冷光。 而龙凤双环,已经在她手中。 —————— 「结果呢?」 「结果,公子颇为失望。」 「为什么?」 「因为上官小仙的功力依旧不足,公子向她敞开了魔教的炼化气血之法,结果她去学了心姑的搜魂法,练什么搜魂针、搜魂掌,她父亲的龙凤金环反而未得真意。」 「如此,她就只能死在公子的『一式神刀』下了。」 俞琴听罢嘆道:「难怪公子从不提起此事,我还以为——」 王书用手中书卷敲了下他的头:「你和那些姑娘混久了,脑子也不清醒了,编排起公子来了。」 俞琴大笑着躺在榻上,公子羽身边五人中属他最年少,也最洒脱不羁:「公子也是人,怎么就不能有七情六慾?要我说,是你们太过小心翼翼了。」 王书无奈摇头:「公子说你情思沛然,让你自幼学琴正心,结果你学进秦楼楚馆里去了,还把自己押在那儿弹琴还酒债,成天没个正行。」 「哎,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俞琴跷着腿,笑道,「可惜萧剑跟着公子去了江南,否则有他在,我那天就赶紧脱身了。」 王书哼了一声:「也不知道那几年,你和吴画到底是谁带坏了谁,等他回来,还是你们俩结伴游盪的好,别拖上萧剑。」 「他是个严肃清冷的性子,要他跟着你去,天上怕是要下红雨。」 俞琴一骨碌坐起来:「要不要赌一把?」 王书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不赌。」 俞琴满脸委屈道:「我还没说赌什么呢?」 王书道:「我虽名为『书』,但一点也不喜欢输,为了不输,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赌。只要我不赌,我就永远不会输,你要是喜欢赌,可以去找阿棋。」 俞琴「噫」了一声:「那倒也不必了,和棋哥赌,无论结果如何,吃亏的一定是我。」 王书没搭理他,依旧翻阅着各地送来的情报,飞快过目后分类存放,每过一阵就有人进来拿走他处理好的东西。 每次俞琴看到,都赞嘆之余不觉头疼,他真不明白,王书怎么能记下这么多东西还打理得井井有条的,换他没看多久就要坐不住了。 比起和文字打交道,他更喜欢在阳光正好的时候,躺下来晒晒太阳,让脑中天马行空的思绪放飞一下,比如说回到多年前的天山顶。 —————— 哪怕是多年以后,江湖中依旧流传着对上官小仙美貌的赞誉,林仙儿是人间魔女,是欲望中盛开的倾城绝色,她的女儿上官小仙也能在顾盼间吸引无数男人为她出生入死,只是比起林仙儿的放浪,上官小仙骨子里的高傲让她看不上这些男人,终其一生,也从未爱过任何男人,没有真正亲近过任何男人。 她只爱权力。 真冷啊—— 容色绝代的佳人倒在地上,鲜血染红了她衣裙,又飞快变冷,冻结在身上。 她没有去想那一刀,那如神如魔的刀光,噼开了她的搜魂针,明明她已经将这种针法练得胜过母亲的梅花针,梅花盗的梅花针让江湖人闻风丧胆,她的搜魂针上天入地,无所不至,依旧被轻松挡下。 还有她练成的金刚不坏搜魂手,也被化血刀所破。 这些出其不意杀人的招式都不起作用,还是得以龙凤金环正面敌对,可她其实并不喜欢正面攻敌,她总是喜欢藏在人后,利用计谋来驱使他们代替自己去做事,这样让她觉得很安全,也有种掌控一切的满足感。 但她也不惧于厮杀,智谋算尽后,总要落到武力的高低上去,她想要的权力,还是得靠江湖厮杀得到。 只不过这一次,她败了而已。 这个老怪物,虽然是新任教主,内力却少说要有五六十年,缠斗良久都没有半点气力不济的迹象,她心知只有速战速决,拖下去对自己不利,便想一招决胜负。 而天魔主的全力一刀,刀势几可噼山断江,遏止风云。 她败在了那一刀之下。 上官小仙情知已无生路,她的经脉都被刀劲震断,五脏六腑都受了伤,神仙也救不了她了,何况她从不信世间有所谓「神仙」。 她美丽的眼睛渐渐变得朦胧,没有人知道她在最后时刻想到了什么,是金钱帮的大业,还是她不知身在何处的妹妹?亦或者,是她少年时还在晚景凄凉的母亲身边,看着母亲每日应对那些男人,醉生梦死,她带着妹妹躲起来,望着窗外别人家阖家团圆时的情形。 不,她不是沉溺于脆弱情绪的人,她应该是想起了那个午后,断了一臂的荆无命走进来,告诉她,他要把上官金虹的遗物交给他的女儿。 他像一抹影子,死灰色的眼睛里空无一物,上官小仙却从他身上看到了光。 那炫丽无比的虹光,离她那么近,只要伸手就可以捉住。 可她最后看到的,不是虹光,而是站在她身前的男人缓缓摘下的青铜鬼面。 —————— 上官小仙最终有没有看到天魔主的真容呢? 「我希望她没有,毕竟这个真相对她而言,多少有些残酷了。」 说话的人给自己又斟了一杯,他细细品着手中的酒,仿佛世间最重要的就是他手里的这杯酒。 第64页 顾绛对此并无所谓,上官小仙为了重振金钱帮,杀过的人不可计数,这样的人也早该做了会被人杀的准备,一如顾绛自己:「我不清楚,但也许她更希望知道,自己最后死在了谁的手里。」 饮酒的人已经上了年纪,他的髮丝开始变白,眼角的皱纹也加深了,穿着干净柔软的衣服,双手依旧沉稳有力,尤其是拿着酒杯的时候。 而他的双眼还是年轻的,那里有温柔的笑意、无尽的包容、久经沧桑的通透,和充满生机的春风。 他嘆了口气:「都是过去的事了,如果不是最近我发现了一个女孩,不会特意来问你这些。」 顾绛心中瞭然,没有追问他遇见了谁,转而问道:「你是突然想要以身作则,少饮些酒,让你的儿子不要学你变成一个酒鬼?」 饮酒的人失笑摇头:「我春天时病了一场,不还是你让葛病先生来给我看病的吗?」 顾绛淡淡道:「是叶开找到了葛病,他们是好友,葛病本就不会推脱,和我没什么关系。」 饮酒的人嘆道:「其实我早就知道,我的酒不能再这样喝了,可在我心里,酒总是比我的命重要些的。但要是你有一个温柔体贴的妻子,每次看到你拿起酒时,也不和你争吵,只是伤心地看着你,你也会多多少少开始克制。」 顾绛有心白他一眼,又觉得没必要和他计较:「是,所以酒比你的命重要,你的妻子也比你的生命更重要,而你的妻子又比酒重要一些,所以你才到我这里来喝酒。」 饮酒的人笑道:「你并不嗜酒,却摆了这样的好酒,不就是在等我来吗?」 以公子羽今日的地位,整个江湖中会这样和他说话的人绝不超出一手之数:「你们师徒俩真是一个模样。」 李寻欢开心地笑起来,虽然叶开一直觉得自己不算他的弟子,只是继承了小李飞刀,但李寻欢却觉得,叶开才是他真正的弟子,因为他明白了小李飞刀的精神所在,那就是仁义:「阿飞也说,小叶是最像我的,不过他比我聪明得多。」 李寻欢知道阿飞和顾绛的关系,他会认识顾绛,就是因为阿飞。 天魔主杀了金钱帮帮主,公子羽被上官小仙自己调到了江南,他虽然没有做到阿飞的嘱咐,但这件事根源不在他,而在于不安分的上官小仙,事情发生后,阿飞也没有问公子羽要人的意思。 但顾绛还是把阿飞找来,并将事情一五一十和他讲了。 有时候顾绛会怀疑,阿飞和沈清羽是不是搞错了,白飞飞那样的女人,居然生下阿飞这样性情纯粹的儿子,朱七七直率的脾气也能有公子羽这样心思深沉的小孩。 阿飞是因为相信他,才把上官小仙託付给他的,那他也该对阿飞报以坦然,从上官小仙装傻和有妹妹这一点,讲到她想重振金钱帮,因此与魔教有了利益之争,最终她冒充魔教心姑前往天山,试图杀死天魔主,却被天魔主所杀。 而他就是天魔主,之前他会管叶开家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就因为这是一桩交易。 阿飞沉默着听完了顾绛的话,他当然知道顾绛没必要骗他,自己这次又被林仙儿骗了,还要带上她的女儿一起。上官小仙既然想杀天魔主,那被天魔主杀了,也没什么可说的,只有一点:「你是新任魔教教主,你做魔教教主干什么?」 他是真的不太想得明白,以他久经江湖的眼光看来,公子羽并不在意钱权色,也没有控制魔教,维持江湖太平的意思,那好端端的给自己揽这么多的事来操心做什么。 顾绛没有觉得他问的奇怪,反而仔细思量了一下,回答道:「因为我是师父的弟子,所以我接手了他在洛阳的事;我是母亲的儿子,所以我愿意带朱家剩下的人营生;我好奇《大悲赋》的武功,和魔教有了因果,老教主将他毕生所得教我,让我见识到了『一式神刀』,我因此为他收尸善后,成为了魔教教主。」 「当我掌握这些势力,我就有了一份责任,我并无意称霸江湖,让所有人都必须听我的话,我只是想做点生意,不图大富大贵,只要让他们都不愁吃穿就行。」 阿飞听了之后,点点头离开了。 不久之后,他就带顾绛认识了李寻欢。 可以说,李寻欢是亲眼看着顾绛一点点建立起自己的势力版图的,并在他自己的版图内维持平稳的秩序运转,而他也的确对成为江湖的主人毫无兴趣。 他甚至不能算一个纯粹的江湖人。 就像顾绛自己说的那样,他在做生意,只是这个生意做得有些大,西域的香料、宝石,大漠的马匹、牛羊,北方的山珍、药材,中原的各类物产,直通两海,乃至于海外的奇珍异宝进入中原都在他的手上流通,无数人在靠他生存。 他处事公平,待人宽厚,在江湖上名声极好,当然有许多人想他死,但更多人想要他活着。 如松常在,如月长明。 第30章 明月 25(完) 顾绛和李寻欢师徒打了很多年的交道。 他当然见识过江湖传说中的「小李飞刀」,甚至亲身体会过,被戏称为因果律武器的「小李飞刀」,例无虚发,是世上最可怕的刀。 但顾绛没有体会过「必杀」的一刀,因为李寻欢并不想杀他。只是武功上的切磋而已,对如今的李寻欢来说,他当然可以控制手中的飞刀不要杀人,所以顾绛虽然和他交手过几次,各有胜负,但的确没有见过那辉煌无比的「夺命飞刀」。 第65页 叶开的武学精神完全继承了李寻欢,找他还不如找李寻欢本人。 相比之下,顾绛和阿飞交手的更多一些,因为阿飞的剑法就是以快、准为基础的,以他多情的赤子之心驾驭无情的剑意,只要对手有一丝疏忽,就会被他刺中。 在这个过程中,顾绛的招式也变得越来越圆融随意。 这是一段非常难得的经歷,相信无论多少年过去,他都会记得这段时光,有两三个可以相交的朋友,做一些有价值的事情,习武渐进,修为日深。 顾绛慢慢吃透了魔教数百年的累积,为了更好地理解其中的理念,他甚至隐姓埋名,在南少林的禅宗大师身边做了两年学佛的居士,搞得那两年丁灵琳总觉得他要出家做和尚了。 江湖依旧是那个风起云涌的江湖,恩怨情仇不会因为有了大体稳固的环境而消失,在这个十年里,引领江湖的是叶开,他就像点在混沌长夜里的一盏灯,当你陷入迷茫时,想一想他,当你无路可走时,求助于他,总能挨过黑暗,看到曙光。 丁灵琳跟在叶开的身边,他们依旧有吵吵闹闹的时候,但他们不会分开。 他们距分离最近的一次,是叶开被困失踪,叶开的朋友郭定为了救丁灵琳而受了致命伤,丁灵琳为了留住他的那口心气,在葛病「精神论」的作用下,答应要嫁给一直爱慕自己的郭定,只要他活下去。 作为丁灵琳的「知己」,顾绛收到了请柬,但他不太想理这桩荒唐的婚事,便让吴画这个和丁灵琳有渊源的人代替自己,吴画听说了经过,默然无语地去了,但他不是去参加婚礼的,他去把即将成亲的新郎骂了一顿。 「你是要死还是要活?」手持判官笔的青年面带寒霜,看着郭定,「你如果要活,那你就该为了自己活下去,男子汉大丈夫,生而立于世间,当凭自己,而不是拉着一个心里喜欢别人的姑娘,让她为了感激你,为了成全你而嫁给你,你的心愿得偿了,要她一辈子都顶着别人妻子的名字吗?牺牲她的幸福,就是你的喜欢?」 「如果你要死,你就赶紧去死!还要一个年华正好的女孩余生都为你守寡不成?」 吴画先生就没见过这么离谱的事。 逃出生天的叶开倒是想得很开,他知道丁灵琳没有变心,她只是太善良,不忍心看着一条生命在她面前消逝,何况郭定是叶开的朋友,他也不能看着郭定去死。 他当然不想亲眼看着爱人别嫁,已经下定主意要离开这里,再也不去见丁灵琳,他可以去找个酒馆把自己灌醉,一想起她就去灌醉自己,这样一夜一夜,半生也就过去了。 可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想要来看一眼,就看一眼。 结果他就看到了一群姑娘在干净利落地撕店铺里的喜庆布置,老掌柜站在一边,不知如何是好。 已经长大的吴画不復年少时的沉静,穿着一身画满山水图的白袍,站在楼下放声唱着曲,俞琴在一边给他伴奏,叶开好奇地听了两耳朵,好像是在唱自己的姐姐有心上人,但是有人要死了,她必须嫁过去沖喜,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的姐姐真是捨身成仁,积了大德。 还有几个送亲乐队的敲锣打鼓,好不热闹。 要不是顾绛的药把郭定的命拉回来了,郭定说不得要被这俩小子气死。 吴画看见了人群里的叶开,沖他点了一下头,然后拍拍手,顿时扫地的不扫了,唱曲的不唱了,收拾收拾一起离开,走得十分潇洒。 事情到此终了,人没有死,婚没有结,礼都退了回去,唯一的后遗症就是吴画和俞琴突然对拦门唱曲产生了兴趣,后面还去跑了好几家红白喜事,有一家老太太情绪激动的,还被他们唱哭昏过去了。 —————— 说起旧事,俞琴还颇为得意,顾绛已经习惯了他们的不正经,倒是把一旁的翠浓逗得笑个不停。 做成□□人打扮的翠浓比起年轻时颜色不但没有摧折,反而越发明丽了,举手投足间带着发自内心的温柔气韵:「叶开夫妻俩都已隐遁,前两年说是要到西域去看看,有日子没见到他们了,以前从未听他们说起过这件事。」 毕竟此事牵涉到郭定,说来也尴尬,他们俩的确不愿多说什么。 翠浓如今在王书那边做事,开了一家客栈,帮他整理一地的情报,这都是她做熟的事,这次来,就是把那些不紧要的消息收拾好了给他送来。 「东西既然已经送到了,那我就回去了,家里还有人在等着我。」 翠浓理了理衣袖,起身对顾绛道:「红雪前些日子回来了,公子要不要去见见他?」 顾绛摇了摇手:「他帮我镇守海关多日,好不容易回来,是你们一家团圆的时候,我这种找麻烦的人还是别在这个当口上门了,打扰你们。过些日子我再去找他喝酒。」 翠浓抬手掩唇而笑:「若是他在这里,一定要说,不是帮你的忙,而是交易了。」 顾绛悠然道:「他不愿欠别人的恩情,也不愿别人欠他的,一来一回总要算得清楚,比你这个老闆娘还会计较。」 「老闆娘」眼角泛起细纹,眸中笑意如春水盎然:「算得清才好。算得清了,才知道有多少要还,也才会记得要再上门来见一面。」 顾绛笑道:「那看起来,我在老闆娘的帐上有欠债了。」 第66页 翠浓道:「公子还欠我们家雀儿一碗汤圆呢。」 —————— 「雀儿,过来,吃饭了。」 坐在客栈门口台阶上的小姑娘莫约六七岁,穿着精緻的蓝色小褂,正在看蚂蚁搬家玩,听到唿唤,连忙站起来往门内跑:「阿爹,我就来!」 她跑过大堂的桌边,不由看了那坐在角落里的客人一眼,客人对她笑了笑,她也沖客人甜甜地笑了,然后跑进了后堂。 客人一手支着下巴,笑道:「这店家的女儿真可爱。」 她身边的男子道:「因为她觉得你漂亮,走过时忍不住对你笑?」 客人道:「孩子的心是最单纯的,他们没有名利干扰,就是因为觉得你漂亮好看,多看你一眼,一个孩子的赞誉,胜过十个大人。」 男子笑了笑:「唐家的唐蓝,本就是无双的美人,无需任何人赞誉。」 客人撇了撇嘴:「你这句话就是假的,你信不信,这家客栈的老闆娘容貌就不在我之下了。」 男子有些惊讶:「是刚刚那个孩子的母亲?」 客人正欲点头,就见客栈门外停下了一辆马车,一个绿衣女子从车上下来,她一步步从门外走进来,就像是阳春三月里的一场幻梦,带着清风吹散了盛夏的燥热,铺开满堂茵绿,她一边走,一边回首看向身后,她身后的马车上,又下来一个冷峻的青年,他腰间佩着一箫一剑,微微弯腰伸手,让一老者扶着他的手下了车。 容颜绝丽的绿衣女子向柜檯处的小二和掌柜招手道:「阿四阿明,过来帮忙把马车安置好,你们用过饭了吗?公子来了,快把饭备好,告诉红雪,公子来了。」 冷峻的青年跟在老者身后也走了进来,走在前面的老人鬚髮皆白,一身书卷气,看起来像是哪家的老大人,步伐端正、目不斜视地被掌柜引着向后堂走。 倒是那应该被唤作「公子」的青年看了一眼桌边人腰间红色的长剑。 这的确是一把奇怪的剑,剑柄是红色的,剑鞘也是红色的,蔷薇一样的红。 这老少各异的三人匆匆走了过去,客人笑道:「那就是这家店的老闆娘,我没有言过其实吧。」 男子感嘆道:「没想到这种地方也有如此佳人,还有和她一起回来的那两人,也不简单,难怪你要出来,不出来走走,怎知江湖之大呢?」 客人看着那两人走过去,眼神若有所思,听他这样说,笑道:「是这样没错,何况我这次出来,还带了宝贝在身上,所以我要换个名字,你不要再叫我『唐蓝』了。」 男子问道:「那你要叫什么?」 客人道:「红是蔷薇的颜色,蓝是月亮的颜色,蔷薇有刺,明月有心,以后,你就叫我明月心吧。」 此话说完,余光中来人已经没入了帘幕之后。 —————— 客栈后堂的屋子里,小二已经又从后厨端了几个菜过来,翠浓帮忙从黑衣男子手里接过碗筷,小小的雀儿抱着她的腿「阿娘阿娘」地叫着,翠浓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转而将她抱起来。 雀儿并不是翠浓所生的,翠浓的身体不适合生育,虽然她很喜欢孩子,但她并未生过孩子,雀儿是傅红雪救回来的孤女。 那是一个被卷进江湖恩怨里的苦命女子拼尽最后的力气生下的孩子,她扯下自己的外衣裹着还未洗净的婴儿,死命抓着傅红雪的衣袖,求他把这个孩子带出去。 傅红雪接下了这个孩子,问她这个孩子叫什么,她说:「就叫雀儿吧,希望她能像一只小小的鸟雀,自由自在地活着。」 翠浓抱着还在襁褓中的雀儿,握着丈夫的手道:「你我都是孤苦伶仃的,相伴在一起才有个家,现在她小小年纪,也没了爹妈,咱们就留下她,也给她一个家,好吗?」 从此,他们这儿就多了个叫做雀儿的小姑娘。 比起养父母出色的样貌和天赋,这个小姑娘生得只能算清秀,习武认字的资质也很一般,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姑娘,平凡而快乐。 顾绛在走进屋子前,卸掉了脸上的易容,所以她一眼就认出了顾绛:「羽伯伯!」 「哎呀,公子来了,怎么能不拿好酒!雀儿,先让阿爹抱一会儿,阿娘去拿一下东西好吗?」翠浓把女儿塞进丈夫怀里,又起身去拿酒了,作为家里的女主人,她才知道真正的好东西在哪里。 顾绛打量着傅红雪,难免想起多年前,他们也曾这样相对而坐,那时的黑衣少年才刚知道自己的身世,明白自己成了一个孤儿,只剩下要报的恩和手里的刀。 现在少年已经成了中年,海风也吹得他肤色变深,孤冷的眉眼平和下来,他的刀依旧不离身,一只手抱着搂住他脖子的女儿,另一只手已经伸出去帮妻子提酒罈。 一桌人热热闹闹地开了饭。 前堂用完饭的客人付帐后,奔向门外的江湖。 顾绛看着酒杯里清澈的酒水,忽然道:「我想看看你现在的刀。」 傅红雪道:「我的刀不是给人看的,你也不例外。」 雀儿好奇地问道:「羽伯伯,你为什么要看阿爹的刀?」 顾绛道:「因为我猜,他现在的刀和过去不一样了,以前他的刀很冷,很多人说那就是象徵着死亡的魔刀,不过我见过一个人手中的魔刀,我也不确定你爹练到大成时能不能胜过他,但应该也就是不相上下吧。」 第67页 「可现在,我觉得我见不到相比较的那一天了,因为现在你爹的刀依旧很快,但它已经不再象徵着死亡。」 雀儿不太明白顾绛的意思,但还是本能地追问道:「现在?」 顾绛端起酒杯轻晃了晃,酒水盪起微光,弯起弧度:「现在,他的刀上应该只有一轮明月。」 「而且是一轮满月。」 天涯游子的明月挂在天上,放在心里,是孤独忧郁的蓝色弯月。 但他相信,如今那轮明月就在傅红雪的身边,在他的眼睛里。 游子已不在天涯,明月落在了他的刀上。 是一轮温和明静的皓白满月。 【??作者有话说】 感觉这一篇在这里完结气氛正好,虽然人物是《天涯明月刀》的,但剧情已经差很远了。 作者有些社恐,所以就在有话说里叨叨了,错字我会从头改一下的。 接下来进入《天龙八部》,切金庸频道。 # 逍遥御风 第31章 逍遥 1 公子羽的寿数并不算长,原着中他为了权利耗尽心血,三十七岁就苍老不已,这样耗神当然不会长寿,在他五十二岁时,顾绛就感觉到白玉镯提醒他,时间到头了。 顾绛以「退隐归家」为理由,将手中的事情都安排人接手后,独自乘小舟顺江而下,最终葬身江海之中。 再一次睁开眼睛,顾绛看着自己的双手,难得陷入了沉默,上一次他这么无语,还是刚刚成为东方不败的时候。 前前后后近五十年过去了,金庸世界又给了他一次震撼。 可能是上个世界扮女子扮多了,白玉镯默认他无所谓男女,这次给他找了个女体,这倒也罢了,偏偏这个身体还有问题,原主就是因为这个问题走火入魔没了的。 顾绛从身体残留的记忆中得知,原主是个孤儿,被师父捡到带回去抚养,六岁就开始学习上乘武功,当时师父给了她两种选择,《北冥神功》和《小无相功》,可她两者都不要,偏偏选择了《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 到了这里,这具身体是谁已经唿之欲出了,《天龙八部》中的天山童姥。 天山童姥只是她的称号,她本人当然不叫这个名字。因为她是孤儿,师父逍遥子便取庄子的名篇《齐物论》,让她姓齐,《庄子·内篇·齐物论》中说「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所以她就叫做齐乘云。 他们这一辈三人的名字都源自庄子的文章,二师弟无崖子取自《庄子·外篇·知北游》中的「其来无迹,其往无崖」,三师妹李秋水的名字更是直接源于《秋水篇》。 最终,这三人所练的武功,也和他们的名字有关。 《齐物论》讲「齐物」,追求「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齐乘云最终选择的《唯我独尊功》深得其中真意,以天上天下、万物归我、济命长生为要诀,又名《天长地久不老长春功》。 这门武功威力奇大,但是逍遥子当时并没有拿出来给她选,因为她当时岁数太小,《唯我独尊功》专修手少阳三焦经,会妨碍人的身体发育,可齐乘云从六岁起就是个倔强脾气,反正练这功夫到二十六岁时可以恢復正常身形,她不在乎被影响,也要这门威力最强且能常葆青春的功夫。 逍遥子见她坚持,便随她去了。 六岁的小孩哪里会想到十六岁,二十六岁时的心情,齐乘云倔强到偏激的性格註定了她一生的坎坷。 逍遥子人如其名,是个逍遥不羁的人,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活了多少岁,只知道他感觉大限将至时才想要收徒传承自己的武功。因为他性情烂漫,就喜欢聪明好看的人,三个弟子也都样貌极佳、天赋超绝。他这个师父是半个甩手掌柜,反正弟子也聪慧,在打足基础后,干脆指着天山石窟上的壁画,让他们自己看上面的招式练。 师兄妹三人也就一起习武,一起钻研杂学,你来我往,就有了比较,有了情思。 齐乘云和无崖子年纪较长,两人年少时确实好过,但齐乘云的身材受限于武功,到了二十左右也就长到寻常姑娘十五六的身高,小姑娘的俏丽娇美是有,但渐渐不及长大的李秋水妩媚动人,无崖子的年纪也大了,不可能一直喜欢小姑娘,慢慢和齐乘云疏远,转向了李秋水。 这时候无崖子也没有和李秋水在一起,所以齐乘云才一直觉得是李秋水单方面纠缠无崖子,无崖子碍于同门情谊,不好给她坏脸色。 直到几十年后,天山童姥发现虚竹体内无崖子传给他的内力竟然包含了李秋水的独门绝学《小无相功》,才真正确认了他们两人后来的关系。 但那是多年后的事情了,无崖子都已经过世了。 师父逍遥子羽化后,无崖子成了掌门,齐乘云和李秋水斗得越发不可开交。天山虽大,对他们仨来说还是太小了,每天不争吵打闹一番都不算过完了一天。 一个觉得师弟不喜欢你,你非要纠缠十分不要脸;一个觉得师兄已经不喜欢你了,你还不放手非常不自觉,无崖子夹在中间头疼不已,只想埋头看书,每每见之即走,于是师姐妹间的怨气越积越深。 终于,在齐乘云二十六岁这年,练功到了关键时刻,眼看能够发身长大,却被李秋水故意惊扰,走火入魔。 第68页 无崖子被她们俩吵得出了门,还没回来,李秋水闯下大祸,一走了之。 留下齐乘云一人,功力失控无人相助调和,眼看要变成一个永远八九岁身高的侏儒,一口气就过去了。 明明三人是一起长大的同门,为了争风吃醋竟到了互相残害的地步。 顾绛虽然不能理解怎么就到了这种程度,但仇已经结下,李秋水这一遭算是彻底撕破了脸,已经存心要害自己师姐终身残疾,一次不成还会有下一次,何况她已经做了初一,难道不会怕武功强于自己的师姐报復,还她十五吗? 这件事已经不可能善了。 白玉镯让顾绛摆脱了走火入魔,可《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的修炼还在关隘上,现在理顺体内的真气要紧,等解决了自身的问题,再去找李秋水。 说实话,《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虽然威力大,但是缺陷也太大了。每三十年返老还童一次,期间功力全失,要从头练起,一天恢復一年的功力,到九十六岁时就是整整三个月的时间,每天午时都要饮血压制体内阳气,如果陷入麻烦中续不上活血,也会阳气过剩而死。 顾绛又没有容颜永固的执念,完全可以趁着现在化掉此功的内力,改练别的武功,就算没有石窟中满石壁的逍遥派武学,他本人也是武学大家,宗师级的人物,可以随便找一门适合自身的武功。 可他确实对金庸世界这些奇奇怪怪的武功感兴趣极了。 白玉镯虽然帮他恢復了走火入魔的损伤,让这具身体没有萎缩,但也错过了发身长大的机会,也就是说,如果他不能壮士断腕,趁现在的机会放弃《唯我独尊功》的话,他就要七十年都保持少女十五六的身型。 顾绛觉得问题不大。 这是他第一次接触正经的道家功夫,《九阴真经》虽出自道藏,但混杂了黄裳所见的各家武学在内,而逍遥派的武功是正宗的道家庄子一脉的武功,道家追求长生成仙,而这门别名《天长地久不老长春功》的武功几乎在人体的极限内做到了。 世间门派所传功法修炼内力,都是从云门到少商,逍遥派却是从少商到云门,所以逍遥派的武功不能与别派的武功并练,否则会内力逆沖,经脉尽断,十分险要难成,可一旦练成功在人在,功散人亡。 以至于很多人都戏称逍遥派是修仙门派,确实与一般人家的画风迥异。 比起一窥这一脉神奇的武功道理,保持十五六少女的身体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 逍遥子喜欢清净,他住在天山缥缈峰上的灵鹫宫中,除三个弟子外,还有不少僕从维持宫内生活,他们平素并不与江湖中人往来,甚至不许对外透露逍遥派的存在。 他们一直生活在与世隔绝的天山。 这灵鹫宫原是几百年前某个门派的旧址,建在天山南簏的温暖之处,有五丈悬崖天险隔绝外界,也就是逍遥子天人修为才越过悬崖,找到这里。他见宫中有地道,入内探索,发觉其中机关重重,便一路向前,地道尽头是依山腹中天然石洞开凿的空间,墙壁上刻满了壁画武功,逍遥子便就此定居下来,一边研究这些武功,一边重新整理这处宫宇。 逍遥子在时,三个弟子年纪都不大,他们也是有过一起嬉闹玩乐、学习并进的年月的。 如今,偌大的灵鹫宫里只剩下了齐乘云。 还有逍遥子收集的各种杂书,琴棋书画、星相医卜,甚至是机关制造、养花驯兽、戏文唱做,包罗万象。 有这些书在,的确让人没什么下山去混江湖的欲望。 顾绛每日练功疗伤,闲来翻阅这些藏书,时日一久,险些把找李秋水麻烦的事给抛到脑后了。 他能忘,李秋水却没有忘。 却说李秋水那一日见齐乘云被惊到走火入魔,强撑着要来杀她,她也没想到自己只是试一试,真教这个师姐在关键时刻出了差错,心中又是惊慌,又是欢喜,想师姐这遭不能顺利突破,就再也不能发身长大,无崖子一个正常男人,怎么会喜欢一个永远长不大的矮美人呢? 她一路下山去,寻到了在坊间看戏的无崖子,直扑入师兄怀中,口说:「师兄救命!师姐,师姐要杀我!」 无崖子见李秋水美目含泪,满脸惊恐,不似作假,心下大吃一惊,他虽知这两位同门素日不和,但也没到要彼此性命的程度,忙扶起李秋水问道:「师妹,你怎么来到此处?师姐也下山了?她为什么要杀你?」 李秋水说起缘由:「师兄不在山上,我一个人也没趣,那天就做了点心,想去和师姐说说话,结果师姐不应,我以为她还在气我,想自己都来找她和好了,咱们毕竟是一处长大的,她难道就这么绝情?便大声唤她名字推开了门,没想到,没想到......」 无崖子听说,骤然想起近日正是师姐功法突破的时候,急道:「你扰了师姐练功?!」 李秋水咬着唇,落下泪来:「是,我没想到,师姐正在功法突破的紧要关卡上,被我进来打断,她愤恨不已,抽了剑就要杀我!我,我闯下大祸,怎敢还手,便逃下山来,寻师哥救命。」 无崖子知道这《唯我独尊功》的厉害,师姐突破被打断,只怕今生再也不能恢復常人样貌,不由脸色惨白,顿了两步,悲声道:「你,你怎么如此莽撞?!这是要害师姐一生的!」 第69页 李秋水被他斥责,神色越发悔恨,放声大哭道:「是我害了她,既然如此,我来与师兄道别,而后便去见师姐赔罪,让她一剑杀了我吧!」 她说完转身就要走,无崖子一把拉住了她,见素来温柔娴静的李秋水泪水涟涟,当真可怜,心想他们几个难道真要闹到同门互相残杀吗?师妹这次闯下大祸,以师姐的性情,一定不会放过她的,事已至此,就算要了师妹的性命,又能如何呢? 他长嘆一声道:「还是等一等吧,师姐此刻正在气头上,你等到她气消了,再——」 说到这里,他自己也摇了摇头,以大师姐的暴烈性情,哪有真气消的时候,想到她此后再也无法长大,只能维持十来岁的身高,甚至会倒退回十岁左右,以她平日的骄傲,却落到这一步,也是可怜。 无崖子不是没想过,李秋水是否存心做下此事,但回念一想,她若是存心的,又何必在师姐受伤时自己逃下山来,而不趁机下手呢? 想到这里,他便将这种可能放到了一边,安抚李秋水,在她的哀求下,保护她去往别处。 李秋水伴着无崖子一路游山玩水,没有了齐乘云打搅,两人感情一日好过一日,终于订下情来,无崖子觉得他们夫妻对不起齐乘云,便打定主意不再回天山,与李秋水在大理无量山中隐居。 他一路上还收了两个徒弟,大徒弟苏星河,小徒弟丁春秋,都是俊雅聪慧之人。 如此每日看书教徒,有佳人红袖添香,温柔相伴,神仙一样的日子,的确胜过在天山时每日吵闹千倍万倍了。 无崖子渐渐不再去想天山,李秋水却心中忐忑,虽然她现在有无崖子保护,两人联手一定能胜过大师姐,但以齐乘云的秉性,见自己和师哥在一起,肯定更加嫉恨,绝不会放过她,如今她迟迟不见踪影,是在暗中计划如何报復吗? 还是说,她真的伤重至此,不能下山寻找? 李秋水有心回天山看一看,又觉得能与师兄结为夫妻,恩爱不离,她已无所求,就算师姐真找来,她也无所谓了。 能过一日是一日吧。 越是这么想,她越是离不开无崖子,可无崖子每日大多时候都在钻研武功和各类杂学,难免冷落她,终于在李秋水生气闹了两次后,无崖子决定为爱妻雕一座石像哄她。 而几乎住在了灵鹫宫书库里的顾绛在僕人提醒他换上冬衣时,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在书里沉迷了太久,该下山了。 【??作者有话说】 天山童姥的姓名是私设,现有的两种说法,tvb版叫她童飘云,童姥是说她身形永如女童,应该不是姓童,电影版叫巫行云,取自「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这不太符合逍遥子庄子取名的习惯,就自己根据《唯我独尊功》的思路,在《齐物论》里找了个也带「云」的名字。 然后就是身形拉长到了十五六,八九岁太矮了,不方便。 顶着这个奇怪设定还选择天山童姥的原因,实在是这个武功太有意思了,想要让男主试试【】 第32章 逍遥 2 天山地处西夏,缥缈宫内的僕从以汉人居多,也有从本地各族收来的,李秋水本人便是西夏贵族出身,因此后来才能嫁给西夏王李元昊为妃。 原着中天山童姥找李秋水报仇,但找了几十年都寻不到对方,直到她嫁入西夏皇宫,才被她寻到踪迹,摸进皇宫去将她毁了容,此后广收门人势力,未尝没有和西夏一品堂对抗的缘由在。 可见天下之大,报仇容易,找人太难。 就是顾绛也只知道李秋水和无崖子曾在大理无量山中隐居过,后来又嫁到了西夏,但细算算,李秋水在《天龙八部》中出场时,已经有八十七岁,而她的女儿李青萝也就四十不到,就算满打满算她有四十,那李秋水在无量山中生下李青萝时也有四十七岁左右了。 如今齐乘云二十六岁,李秋水比她小整整九岁,也就是说,今年李秋水不过十七。 三十年的时间差,谁知道她跑到哪里去了? 顾绛总不能跑到无量山里蹲着,守株待兔,等他们夫妻来吧? 为了找李秋水算帐,让他这么死守着,也太得不偿失了。 可要说就不管这档事儿了,也不现实,李秋水面柔心狠,她和无崖子感情好时也许顾不上旧怨,等她和无崖子掰了之后可就不一定了。李秋水日后嫁进西夏皇室,掌握一品堂,乃至于将自己的儿子推上皇位,位高权重,到时候她调动西夏国力来找自己麻烦,就算他能从重围中跑路,天山灵鹫宫也不再安全。 他可不会赌李秋水能够安分,只要自己不去找她,她哪怕得势了也不会再找师姐的麻烦。 以这人的气量,更多可能是把情场失意的怨气都撒到昔日情敌头上去,原着中她们俩都是这么做的。 所以最安稳的做法还是在李秋水嫁入西夏前将她解决了。 这次下山,顾绛准备先找找看,一路从天山去到大理,如果李秋水真在那里,就干脆点解决掉这桩隐患,如果不在,那就返回天山,等个三十年,那时候他们总在大理了吧。 顾绛从来信奉要么不做,要么做绝,像齐乘云那样只是给李秋水脸上画个井,导致自己功力消退时被找上门,他是万万不可能的。 既然结下了不可消解的仇恨,那就不必再拖泥带水,见个生死即可。 第70页 为此,顾绛还在灵鹫宫石壁上的一千多个圆圈、数百种绝学中找到了《小无相功》,研究了一下这门武功。逍遥派的武学都需要极深的内力作为根基,现在的李秋水还不满二十,纵然已经开始修习《小无相功》,也不会多么精深。 包括无崖子,他九十三岁过世,那时他体内不过有七十年的北冥真气,也就是说,他的《北冥神功》真正开始上手时,也有二十多岁了,李秋水的天份总不会还超过身为掌门的无崖子。 齐乘云的《唯我独尊功》虽然缺点极大,但这门武功的确见效快,她练了没几年就有成果了,才会影响到身体发育,哪怕没有顾绛数十年的武学根基,如今的齐乘云本身也是胜过两个师弟妹的。 他出于谨慎,研究一下他们俩的武功,是防止真遇上两人一起,到时候他找李秋水算帐,无崖子插手乱拦架,导致李秋水跑了怎么办? 她的《凌波微步》跑路还是很快的。 于是顾绛在石洞中又闭关了一段时间,等到冬日过去,第二年开春,才踏着山中残雪,下了天山,一路往南去寻人。 —————— 齐乘云本是真宗景德年间生人,多年未曾踏足中土,一问才知,现如今已是天圣年间,在位的是宋朝颇有名的仁宗皇帝赵祯。 顾绛博览全书,自然看过宋朝歷史,知道仁宗一朝名臣极多,为宋储才两代有余,不过在仁宗时的宋夏之战中,李元昊连连得胜,要不是辽国的威胁和物资不足,三年都结束不了这场大战。 这场战争最后以李元昊去帝号,向宋称臣,但宋要给西夏每年十三万匹绢、五万两银、两万斤茶,以及其余种种赏赐,并且西夏在战争中夺取的宋朝土地也只归还了一半,史称「庆历和议」。 就庆历和议的条件,两国也没能维持二十年的和平,此后两国还是频频交战,一直到北宋南迁。 《天龙八部》中写宋辽世仇冲突,是从后唐时石敬瑭割让幽云十六州给辽太宗耶律德光起,中原失去北方燕云十六州屏障,被辽侵扰,北宋立国之初几次想要收回失地,却不能战胜,终于还是在真宗年间立下檀渊之盟,以宋朝赠辽国岁币十万两白银、二十万匹绢为条件,两国结为兄弟,互不攻伐,保持了一百二十年的和平。 真要论起来,萧峰所在的辽兴宗、道宗年间,宋辽之间十分太平,两代辽帝推行汉化,对宋的政策以和平为主,两国之间的气氛还没有宋和西夏来得紧张。 辽道宗耶律洪基早年的确有过兴兵伐宋的想法,但只是提起就被他老师姚景行劝阻了,此后再没有提过兵事,而且耶律洪基此人好佛、儒,对宋仁宗极有好感,本人尤其尊崇佛教,乃至于厚待僧侣,大兴佛寺,折损国力,辽国就是在这位道宗皇帝手中开始衰颓的。 当然,小说世界和歷史有出入也很正常,顾绛可以用自己所知的歷史作为参考,虽不能事事迷信,但宋与西夏的关系还是可以想见的,他居于西夏附近的天山,山中有藏书和武功壁画在,所以他并不打算搬家,以后难免要多留心局势变化,方便行事。 索性他现在没有一大家子要养了,无事一身轻,可以随意往来,没有牵挂。 为了方便行走江湖,顾绛易容成王书年少时的模样,王书的样貌斯文儒雅,常做书生打扮,正符合宋时重文的风气,四处游走也不惹眼。 毕竟齐乘云十五六的身高,十八九的面容,看起来也就是个格外娇小的姑娘,她的容貌连李秋水嘲讽她残疾时,也得称一声「矮美人」,端的是明丽娇艷,色若春花,独自行走在外难免惹来一些不长眼的东西。 顾绛不怕麻烦,却也不想招惹麻烦,而且易容成别人,也好降低李秋水的防备。 说起来,李秋水这人格外爱好美少年,八十多岁了,听童姥说虚竹是个貌若潘安的风流少年,还要凑过去看看,等他找到李秋水,或许可以换上顾棋的脸去寻她,以防她一见齐乘云就逃走。 想了想顾棋风华最盛时的样子,顾绛甚至怀疑李秋水见了都下不了狠手。 齐乘云年轻时的性情活泼热烈,爱恨都很执着,老了都喜欢挤兑捉弄虚竹,顾绛受到她的影响,提起李秋水,心中升起一些促狭的念头来。 他倒不牴触这种改变,公子羽活到五十多岁,除了武功外还要为身上的责任劳心劳力,尤其是家业做大后,为了稳定中枢,为人处世越加沉稳,喜怒不形于色。 现在这样放开性子,闲来给自己找点乐子,保持心情愉快,也是很好的。 —————— 这一路上,顾绛带着找点乐趣的心,看了舒南阁的菜谱,尝了江月楼的点心、临江馆的脍鱼、桃李园的酒酿,起风时于矾山上寻木制琴,明月夜在澜江畔听潮饮酒。 路边小摊老人家一碗合心意的馄饨,山脚小店里老闆娘一杯烧口的烈酒,红尘烟火慢慢熨烫了他的心魂。 逍遥派喜好杂学的习惯让他知道了豆花怎么做,花木怎么栽,竹笼怎么编,傀儡怎么操控;煮饺子该烧多大的火,煎鸡蛋要放多少油,炒茶怎么看成色,泡药怎么去毒性,零零种种。 人间百事,充满了他近四十年江湖磨砺的岁月,让他得以跳出旧日樊笼,卸下种种思虑,彻底活了过来。 慢慢的,顾绛想明白了。他连续两世修习的都是魔道功法,《葵花宝典》和《天地交征阴阳大悲赋》在无形中塑造了他。 第71页 魔能碍道,并不在于性情激烈或杀性浓重,那是邪道。真正的魔是外界繁杂思想和欲望对人的扭曲和影响,它让你分不清自身和外源的界限,从而迷失真性。 大道希微,这是一条註定坎坷的路,一路上你要求道,也要求我,向道者,明晰道我之别后,身与道合,向我者,知天心人意后,化我为道。 无论哪一种,都要先看清自我。 可人往往在不知不觉中就会跌落名利杂念中,模煳了自己的面目。 一个孩子在刚刚懂得是非时,能够凭本心判断杀死一个无辜的人是错的,但随着他进入种种观念中,这个被杀的人可能道德有缺陷,可能他死能带来更多的利益,可能他就是个该死的辽国人,于是他的死就变成了「可以理解」的。 这就是外魔对人的一种改变,有的人将之称为「成熟」、「智慧」,也有人称之为「冷漠」、「麻木」。 究其根本,是人从六欲,入魔道,而损本心,入迷惘。 顾绛没有执着什么,情绪也一直平稳淡泊,但他也正因为心中没有强烈的是非观念,更容易随势而走,被环境引导。如公子羽扩张势力版图,承担起万人生计,他也难免在重重羁绊里压抑了自我,尤其是天魔主遮掩面容,脱出人意,成为一个象徵更胜过一个人,更是进一步抹去了天魔主身上顾绛这个人的表现。 天长日久,即便是他,也难以逃过时间中诸多外魔对人性的磨损。 顾绛确实在这个过程中失了一些真性,特别是李寻欢和叶开去后,他的朋友越来越少,心也越来越重。 而道家的武学讲究天性自然,庄子一脉更是浪漫逍遥,他会有这种轻松愉快的感觉,是因为他修习逍遥派的武功有成,不知不觉间,补足了自己流失的真知。 在齐乘云年轻的心态中,他见山见水,从人间百艺,见民生百态,是远道近人,却由此破魔入道矣。 不经万般魔障,不能看破关隘。 想通这点时,顾绛正在茶舍里听曲。 台上的女子不知是哪个杂剧团里的引戏色,在女衣外罩着男装,手中执扇,一边唱一边翩翩起舞,唱到好处,满堂喝彩。 顾绛听着也好,就是那吹笛伴奏的人水平不够,几处应该承托上去的高音都不亮,情绪也跟不上。他干脆起身付了茶钱,而后走到台边,随手抽了乐师备用的竹笛,试了两个音,在那乐师惊讶的目光中,加入了伴奏。 因这女子是唱艷段出身,宗杂剧中艷段演的多是市井之事、男女之情,所以她此刻正亭亭裊裊地唱着前朝皇帝李隆基的《好时光》,梨园伶人奉唐明皇为祖,他的词倒是人人都能唱两句,可如她这样声若莺啼、婉转动人的并不多。 她唱得好,笛声也托得刚刚好,柔和清新,如有情思千缕,缠绵不绝。 「宝髻偏宜宫样,莲脸嫩,体红香。眉黛不须张敞画,天教入鬓长。莫倚倾国貌,嫁取个,有情郎——」 那伶人唱到「有情郎」时眸光流转,看着台下众人,目光最后还是落在了吹笛的书生身上,眉梢眼角含笑,随之一个探海翻身,手中锦扇旋转,裙摆招展翻飞,如彩蝶追花,美不胜收。 笛声也随之起伏飞扬,欢悦怡人,高亢处人声几乎和笛声融为一体,玄妙天籁。 伶人锦扇掩面,欢声唱道:「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 青春正是好年华,白驹一去不復返,何不趁着彼此都年少,不需脂粉涂抹、倾城容貌,只要真心相待,共度这大好时光。 语意旖旎,曲声悠悠,撩人心弦,仿佛有春风拂面,满室飞花,漫漫洒洒,令人浑然忘我。 一时满座寂然,直到伶人合扇行礼,众人才如梦初醒,懂音律的茶客如痴如醉、陶陶不能自己,起身循声望去,就见台下的青衣书生已经放下竹笛,翩然远去了。 台上的伶人女子似有话想说,但向前两步,就止住了步伐,看着那少年人出了门,转眼消失在人群中。 【??作者有话说】 最近降温得厉害,不幸中招了,发烧感冒咳嗽,还胃不消化胀气,我躺着不舒服,坐起来也不舒服,折腾得躺下又坐起,最后发现这样仰卧起坐缓解了我的胃胀,简直离谱。 第33章 逍遥 3 大理地处偏南,气候湿润,四季如春,这里的花木长得尤其好。 顾绛正是在一片花市中遇到了结伴出游的无崖子和李秋水。 他一路从西夏磨磨蹭蹭到大理,走了将近两年,横穿中原南北,仁宗时的北宋十分繁华,这里还是《天龙八部》的世界,人力要比没有武学设定的世界高,物产也丰富,故而文风盛行,百艺具兴。 朝游三山,暮宿高楼,看不尽的好风光,以宋之富庶,远胜周边各国,难怪引得苦寒之地的西北游牧民族每每觊觎,等到了大理,这里繁华当然不及宋,但国民崇尚佛教,民风淳朴向善,别有一番太平景象。 如果不是看到站在百花丛中,人比花娇的李秋水,他还可以继续欣赏一阵子。 顾绛嘆了口气,从一株茶花前站起身来,运起逍遥派的轻功,脚下生风,几步穿过人群,来到李秋水身后。 花市中人本就不少,来来往往的走着,李秋水高兴于无崖子陪她出门,加上大师姐两年都没找来,她心中慢慢放松了警惕,没有丝毫防备就被突如其来的一掌巨力击中后心,立时吐血摔倒,幸亏无崖子伸手扶住了她。 第72页 顾绛的掌心也隐隐发麻,心中微惊,没料到李秋水的小无相功已经有了点火候,体内逍遥派的真气护体,竟然反震得他真气一阵翻腾。 金庸世界到底不比古龙,对内力、神功的倚重很深,很难靠个人的悟性来突破这种限制。 若非如此,他全力一掌就该要李秋水性命了。 花市中的大理百姓见有江湖中人动手,顿时扔下买卖,纷纷逃散开去。 无崖子勐然回身,见出手伤人的是个不认识的少年,愣了一下,反倒是李秋水倚靠在他怀里,虚弱地开口道:「师姐,你,你还是找来了。」 做青衣书生打扮的齐乘云笑了笑:「是。师妹,你在我练功时趁我不备,出声惊扰,害我走火入魔,前功尽弃,如今我也趁你不备,还你这一掌,你觉得如何?」 李秋水服下无崖子手中的疗伤药,惨笑一声说道:「师姐你这一招『阳歌天钧』威力惊人,小妹拜服,那日是我大意惊扰了你练功,你打我这掌,我认了。」 她姿态娇弱,语意温柔,神情楚楚可怜,无崖子见了,心中怜惜不已,往日里齐乘云要是见到这幅情景,非得暴跳如雷不可,今日她却依旧站在那儿,笑吟吟地看着李秋水,这下倒教李秋水不解了,她只能抓着无崖子的手臂道:「师哥,咱们走吧。」 齐乘云捋了捋鬓边垂下的髮带,缓声道:「走?今日,只怕你走不了。」 无崖子沉声道:「师姐,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还真要师妹的性命吗?」 齐乘云张开双手,一字一顿道:「她害我从此只能保持十五六的身高,再也不能长大,这样的深仇大恨,我要她性命赔偿,不可以吗?」 无崖子心知李秋水确实对不住齐乘云,但他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她们俩同门相残?何况李秋水如今已是他的妻子,他想到往日相处的情谊,也不忍提起此事再刺激师姐,只能道:「她毕竟是我们的同门师妹,师父的关门弟子,你就算不看在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上,看在师父的份上,也不该到了要她性命的程度。」 齐乘云冷笑道:「那她有没有看在我们一起长大的情分上,看在师父的份上,好好待我呢?怎么到我来寻她报復时,你又和我说什么情分,提什么师父了。」 无崖子还要再说什么,齐乘云却不耐烦和他理论,双掌运起真气,一手行阴,一手行阳,正是逍遥派最高深的掌法《天山六阳掌》:「这件事本与你无关,但二师弟你若非要插手,那就手下见真章吧!」 青衣书生广袖飘逸,行动间潇洒清隽,双掌击出威力无穷,直逼无崖子怀中的李秋水,招招兇险狠辣,举手投足却不带半点凶戾杀气,好似仙人泠然御风。 无崖子嘆了口气,将李秋水一托,转放到身后一张座椅上,同样运起六阳掌,与齐乘云对招,只是他运起的功法乃是《北冥神功》,他的天资极高,单论习武的天赋是三人中最强的,否则逍遥子不会把掌门的位置传给他,是以虽然他招式运用上不及师姐,但依靠《北冥神功》吸纳化解内力的特徵,齐乘云的掌风落在他身上,不仅伤不到他,自己的真气还会被他纳为己用。 长此以往,他越打越强,对手的真气却难以为继,迟早落败。 青衣书生冷哼了一声,外人不知道《北冥神功》的特性,他还能不知道吗?他不仅知道,还清楚这门武功唯一的缺陷在哪里。 他骤然双掌后撤,运转《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二十年逍遥派的淳厚内力运转到掌间,阳气大盛之下,掌心竟透出赤红,雄浑掌力正面对上无崖子,一掌接一掌,三掌相叠,劲力如江海浩瀚,倒灌入无崖子的经脉中,他的内力胜过无崖子,这一来就如海水灌入江河,无法全部接收转化,逼得无崖子连退三步,气海翻腾,全身经脉剧痛,若不能及时调息,必然会走火入魔! 就在此时,委顿在一边的李秋水清喝道:「住手!」 她对无崖子用情极深,本以为齐乘云也爱慕他,不会忍心伤到师兄,没料到齐乘云走火入魔一遭,整个人心性大变,竟连无崖子也全不顾忌了,眼看他要受重伤,李秋水奋不顾身地扑进两人之间,挡在无崖子身前,以《小无相功》挡下了齐乘云的掌风余劲,这一下伤上加伤,几乎去了她大半条命。 无崖子见李秋水为自己如此不顾性命,心中又是感动,又是焦急,双手抱住妻子,转而厉声道:「齐乘云!你不认同门之情,那还认师父传下的掌门指环吗?!」 青衣书生见他亮出手中的七宝指环,默然立在原地,轻声道:「师父于我有养育之恩,他的规矩,我当然会守,但是师弟,你要想清楚,师父临终前说,你只能以此凭证强行要求我与师妹做一件事,你要是让我饶过李秋水,来日你自己身遭大难,可就找不到我头上了。」 无崖子果断道:「人有旦夕祸福,来日之事谁也不能预料,我只求今日同门相残的血案,不要发生在我眼前。」 青衣书生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并不动怒,反而笑了起来:「好,我当日在师父面前发过誓,不会出尔反尔,只希望你来日不要后悔。」 说完,一声清啸,纵身离去。 —————— 顾绛原本还不解,为什么天山童姥对李秋水恨之入骨,却没有下手杀她,反而给了李秋水可乘之机,她残疾之后心性扭曲,甚至杀人取乐,总不会是不忍心杀李秋水。 第73页 现在无崖子拿出掌门指环,顾绛才从齐乘云的记忆中找到了这件事的缘由。 逍遥子羽化之前,将掌门指环交给了无崖子,让齐乘云和李秋水奉他为掌门,且说了一段话,大意是说她们师姐妹俩有了不和的苗头,她们俩都是人中龙凤,争强好胜,谁也不服谁,来日积怨深了,难免出事,所以逍遥子让无崖子管住她们,并让他们对着掌门指环发誓,一定服从掌门号令,无崖子日后可以强令她们做一件事,她们若违抗就不再是逍遥子的徒弟。 齐乘云是逍遥子一手抚养长大的,逍遥子于她如师如父,她一生桀骜骄傲,绝不会违背自己在师父面前发下的誓言。 也正因为无崖子让齐乘云应了这一诺,日后他被丁春秋所害,他也没有脸让苏星河去求助于天山童姥,反而让虚竹去求和自己撕破脸的李秋水。 而掌门指环,也是因为他们在逍遥子面前的誓言,才如此重要。 顾绛也是一个重诺之人,他接手了齐乘云留下的躯体,接受了她的身份和记忆,便也承接下她的因果和承诺。 他不是只要好处,不担责任的人。 走这趟时,顾绛本就没打算真的找到李秋水,他已经做好了在西夏截胡的准备,李秋水只要回到李家,准备嫁入西夏皇宫,他就去送这个师妹归西。 何况顾绛打在李秋水后心的那一掌,光是养伤就要她耗费个一年多,此后十余年她的武功进境都会受到影响,除非借西夏国的势力,否则就算有无崖子在,她也只能避着这个师姐走。 顾绛的耐心一向很好,他能等傅红雪二十年,也能等李秋水三十年。 他们来日方长。 —————— 昔日的魔教教主、将势力遍布天下的公子羽说来日方长,就是来日方长。 他在天山住了几年,然后算了算自己来回的脚程,赶在三十六岁返老还童前,又去到大理找到李秋水,把她打了个半死,让她养个一年多的伤,以防她趁着自己功力消退找事情。 顾绛遵守和无崖子的约定,没有要李秋水的性命,但过个几年就去看看这位师妹过得如何,和她过过招,让她伤上一阵子,也算尽到了大师姐的职责,督促师妹好好练功,不要沉迷声色情爱了。 连无崖子的弟子苏星河和丁春秋都知道了,自己师娘有一个死对头,是她和师父的大师姐,此人喜怒无常,精通易容之术,每隔几年就会跑到大理来找师娘的麻烦,将她打成重伤,然后一句话不说地离开。 连他们的师父都拿这个师姐没有办法,以至于苏星河提起这位不知真面目的师伯,颇有些畏惧,丁春秋倒是试图上前搭过两句话,可那位来去匆匆,没有理会任何人。 无崖子是真拿齐乘云没有办法,他带着李秋水去过别的地方,但也没用,这位师姐总能找到他们,李秋水怀疑她在自己身上下了什么东西,但没有证据,也找不到根由,所以他们干脆还是住在了无量山中。 有时无崖子想着,李秋水害得齐乘云一生不能长大,齐乘云现在要李秋水常年缠绵病榻,倒也算一报还一报了。 他会有这种想法,可见心底里对李秋水虽然喜欢,也说不上爱若性命。 这位性情寡淡的逍遥派掌门人时常看着自己雕成的玉像出神,他是世间少有的聪明人,当然知道两位同门年少时都钟情于自己,但他其实对情爱没有多么重的心,他更喜欢研究武功和师父传下的杂学,年少时亲近齐乘云,成年后偏向李秋水,也只是青春年少时对女子萌生的朦胧好感,后来是为了终止两人无休止的争斗吵闹。 比起性情直烈易怒的师姐,李秋水更温柔和顺,不会过多地打扰他,可和李秋水在一起之后,他的生活依旧没个消停。 还是石像好啊。 它安静美丽,有着他心中所有喜爱的优点,却从不会干涉他的生活,只会静静在那里看着自己,永远不会改变。 无崖子有时候觉得自己雕的是十七岁的李秋水,有时候又觉得不是。 人生一世,如庄生梦蝶,亦或者是蝶梦庄生,是耶非耶,是真是幻,谁能说得清呢? 无崖子说不清,李秋水也说不清。 她看着丈夫从一开始阻止师姐、保护自己,到现在对她们俩的争斗视若不见,只要齐乘云不伤自己的性命,他就只把这当做同门交手一样,明明随着《北冥神功》大成,他才是唯一能够和师姐一分高下的人物,却宁愿整日对着那尊玉像,对自己冷漠至此! 李秋水用尽了办法也无法得到自己想要的回应,哪怕她生下了两个人的女儿阿萝,无崖子对自己的血脉都算不上热络,依旧不是看书练武,就是看那尊玉像。 明明她本人就在这里!难道无崖子是嫌弃她不如十七岁时清纯可人了吗?! 终于有一日,为了报復无崖子,她在外面寻了俊美的少年回来,当着无崖子的面调情寻乐。 而无崖子只是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就抽身离去了。 李秋水浑不在意地继续饮酒,直到无崖子走远,她才突然暴起,一掌将桌上的所有东西震为齑粉,而后怔怔地望着这座琅嬛石洞落下泪来,没有管被吓得逃出洞外的俊美少年。 只有女儿阿萝的哭声在石洞内迴荡。 第34章 逍遥 4 对于逍遥派的门人来说,时间总是很容易就过去了,他们不太感受得到岁月流逝,三十年光阴弹指之间,无崖子依旧是面如冠玉、俊美无俦的闲雅模样,李秋水婀娜婉转、窈窕冶艷,齐乘云雪肤花貌、清雅飘逸,三人的风华气度更胜少时,关系却一再发生微妙的变化。 第74页 少年时,齐乘云与李秋水为无崖子争风吃醋,最终齐乘云永远身如少女,李秋水伤病连连。 如今,齐乘云抛开万事,只想找李秋水报仇,李秋水也深恨这个师姐对自己的折磨,但她也知道是自己出手在先,她与大师姐不过是成王败寇,齐乘云在她与无崖子成亲后,已经没有再纠缠无崖子,两人只是损身之仇,与他人无尤。 可李秋水对无崖子的爱慕,在他日復一日的冷遇中,终于变成了爱恨交织,她招来更多俊美少年寻欢作乐,无崖子从一开始的冷淡待之,到最终难以忍受,两人大吵一架后,无崖子拂袖而走,李秋水愤恨中杀了那些男宠。 无崖子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连他的两个徒弟都走了,他没有带走琅嬛石洞中的任何东西,甚至包括那尊他整日观看的玉像。 二十多年夫妻之情,一朝弃置,冷漠如斯。 李秋水将女儿和石洞中的武功都安置到了大宋姑苏城里,给女儿阿萝起名为李青萝。 争吵时李秋水心中都是愤恨,从齐乘云到无崖子,都是害她落入如今境地的原因,便在玉像前的蒲团内留下嘱咐,让来人为她杀尽逍遥派弟子。 可一个人冷静下来后,她又开始后悔,觉得自己不该和师兄置气。无崖子这个人本就是冷性子,她又不是不知道,可他也的确是世无其二的人物,学究天人,武功绝世,更兼容貌风采超凡脱俗,否则也不会吸引目下无尘的齐乘云和李秋水二人钟情数十载,和他相比,世间人多的是蠢物、丑人,李秋水又想起了无崖子的好,又恼恨他当真不再来找自己。 最终,李秋水还是选择独自返回西夏,无崖子已经不会回来,但齐乘云还会再来,到时候她应对敌人,疲于奔命,顾不到女儿,还不如把阿萝藏在姑苏,只希望她不在,阿萝那个没良心的爹就会来看看女儿。 可李秋水没想到,她刚刚回到西夏,齐乘云就来找她了。 —————— 齐乘云穿着青绿色罗裙,外罩着浅色绣蝴蝶的襦衣,都是宋国近来时兴的颜色花样,随着宋的繁荣,百姓的衣着颜色较之初年的素淡,也开始明丽起来,显然齐乘云这些年往来之间,十分了解民间风尚,还有打扮自己的好心情。 比起白衣素淡的李秋水,她就像是宋人官宦家的小姐,坐在椅子上解着一套精巧的九连环,李秋水注意到她脖子里还戴着幼时师父给她戴的长命锁片。 一个快六十岁的人,活得倒真似十六岁一样。 李秋水轻抚云鬓,幽幽地道:「师姐,你过得好快活啊。」 齐乘云看着手里的连环,头也不抬地回道:「逍遥派的武功,核心就在『逍遥』二字,你练的《小无相功》最讲究清静无为、无形无相,你至今练不到精髓,就是心思太多。」 李秋水掩面笑道:「见过我的江湖人,都说我是绝世高手,我也觉得这世间能胜过我的,只有你和师兄而已,师姐你大概是唯一一个说我不得精髓的人。」 齐乘云摇头道:「你错了,能胜过你的人不只是我和无崖子,而且无崖子也不能再胜过你了,不知你们夫妻怎么就闹到了这样,你连师弟出事了都不知道吗?」 李秋水霍然直起身来,追问道:「你说什么?!师兄怎么了?」 齐乘云将九连环收入袖中,回道:「丁春秋偷袭师弟,将他打下深谷,连苏星河都被他逼得散尽门人,装聋作哑,你竟全然不知?」 「这不可能。」李秋水一口否决道,「师兄的《北冥神功》已经大成,他就算摔下山崖也不会死的。」 齐乘云笑了笑:「若他真无事,丁春秋怎么还能好好的活着,还把苏星河逼到了那个份上?」 她从座椅上站起身,明明比李秋水矮了一个头,可见她起身,李秋水却不由后退了两步,齐乘云瞥了她一眼,笑道:「他这个人寡情冷淡,万事都不上心,别人的爱恨执着,他看见了,却不在意,包括丁春秋的扭曲性情,明明是知道丁春秋练化功大法后去清理门户的,却被自己的徒弟偷袭,可见他这回又是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才轻忽大意出了事。」 论起骨子里的寡情冷淡,王语嫣倒是像极了她的外祖父,段誉几次救她性命,少室山上她全不在意段誉父子的安危,只为慕容復捧场叫好,慕容復杀了她的母亲,她也未曾想过要为李青萝报仇,只有一心爱慕自家表哥这点,完完全全继承了李秋水的执着。 李秋水听说无崖子的死讯,失魂落魄,泪如雨下,忽觉此身孤独,了无生趣。 齐乘云嘆了口气:「你呀,你就没想想,无崖子不在了,我与他的承诺便失了效用,今日来,就是为了杀你吗?」 李秋水冷笑道:「那又如何呢?难道要我向你摇尾乞怜不成?何况,你也未必就能杀得了我。」 齐乘云反手抽出腰间软剑,道:「这次你又错了,我之前没杀你,是因为我信守承诺,不想杀你,可我如今已经决心要杀你,你就绝逃不出生天。」 她体内功力流转,手中软剑寒光烁烁,有浩然剑气勃发,将这间屋子彻底封锁。 李秋水只要一动,就觉冰冷刺骨的剑气将要割伤皮肉,她顿时大惊失色,高声问道:「你几时学会了大理段家的六脉神剑?!」 齐乘云功力运转间,竟双足隐隐离地而起,剑气鼓盪起寒风,吹动两人衣衫猎猎,她摇头道:「这次你错得简直离谱,六脉神剑说到底是以内力驾驭剑气的一种方式,难道世上只有一种方式能驾驭剑气?」 第75页 「我说你逍遥派的武功练不到精髓,你还不服气,逢此武学,胜过外面那些人就足以自喜了吗?」 话音落下,少女手中长剑如幻影连点,内劲催动剑气纷飞,其人足不点地,转瞬间就刺出了数剑,将李秋水的招式一一封住,小无相功可以驾驭天下所有招式,若她是与齐乘云等同的高手,也能学对手驭使这招,但李秋水确实火候不足,十几个回合下来便素衣染血,神态狼狈,不得不向外逃窜。 齐乘云身如飞鸟,御风而行,起落间挡在了李秋水面前,身影一闪,长剑直刺向她心口,剑锋还未至,剑气已横秋,李秋水将凌波微步运使到极致来闪避,依旧避不开去,慢了一步,被刺中胸口,惨唿一声,委顿于地。 少女看着倒在地上的李秋水,神情失望:「二十余年前,你的《小无相功》有成,又向无崖子学了不少武功,你我放开手来能打到三百招向外,十年前,我杀你也要用到百招。」 「没想到,今日你心气衰颓,为了无崖子连求生之意都淡了,只守不攻,还只想遁走,真正是不想活了?」 李秋水捂着胸口的剑伤,情知自己已无生路,竟放声大笑起来:「是,但我不后悔!我这一生敢爱敢恨,胜过多少胆小庸碌之辈?我想要的,就用尽手段去得到,我不想要的,就算捧到我面前,我也不屑一顾!」 她伏在地上,挣扎着喘息道:「像你和师父一样,武功练得长生不老,但心中空无一物,没有爱,也没有恨,只是天长地久地活着,这样的一生,也未必多有滋味。」 齐乘云看着她笑出泪来的模样,没有争辩,每个人的性情和三观都不一样,各有各的活法,各有各的追求,多少生平心事,本就无需向他人诉说。 临到终了,齐乘云反而有些佩服李秋水的执着倔强,正如其所言,她就爱如此过一生,旁人何必替她可惜:「好,只要你自己觉得无怨无悔就好。」 李秋水突然撑起身来,抓住了齐乘云的衣袖道:「师姐,我害你在先,你杀我报仇,我不恨你。我,我求你一件事,看在无崖子师兄的份上,他毕竟是逍遥派的掌门,你,你看在他的份上,求你照顾一下我们的女儿。」 齐乘云瞭然道:「你是万万不愿求我的,为了你自己,你绝不会求我,只因这是无崖子最后的一点血脉,你竟愿意向我开口吗?你不怕我苛待你的女儿?」 李秋水咳出一口血来,因为重伤导致她的功力流失,原本如二十多岁少妇的容颜开始衰老,但在齐乘云看来,这并未折损李秋水的魅力,大限将至,她反而显露出轻狂的一面来:「你也说过,咱们几个和外面那些人是不一样的。师姐,咱们自幼在一起,但我真正认识你还是在你为了寻我报仇、向师兄出手的时候,不得不说,那时候我才真认了你是我师姐。」 她这一生深陷情网,清醒又疯狂,最明白慧剑斩情丝得要多大的毅力,又要割捨多少过往。 「我活到今天,最恨的人是你,最佩服的人也是你,以你的骄傲,」李秋水笑了,「以你的骄傲,不会为难一个失去父母的孩子。你若愿意照顾阿萝一二,我那满石洞的武功秘籍都可以给你做报酬。」 「那些典籍当然比不上灵鹫宫石洞的壁画,但胜在广博,此番交换,也算值得,是不是?」 李秋水已经气若游丝,却依旧定定地看着齐乘云,不肯咽气。 毕竟李青萝身边的武林秘籍,在李秋水活着的时候是一份财富,但李秋水这个保护者死去,这份财富就会变成催命符,江湖中人哪个见了不动心? 无崖子也不能再照顾女儿,她只能将阿萝託付给齐乘云。 李秋水身为逍遥子的关门弟子,终究只信自己的师姐、师兄,哪怕彼此之间有再多恩怨纠葛,甚至彼此相杀,她都信任齐乘云的为人超过自己的家族。 齐乘云想了想,道:「也罢,我答应你。」 「好,好。」李秋水终于松了最后一口气,「不要,告诉阿萝,我和她爹的事,让她,做个普通......」 话未说完,李秋水就没了声息。 齐乘云明白她的意思,她知道大师姐为人骄傲坦荡,若是阿萝问起,她不会隐瞒自己杀了李秋水的事实,这样一来阿萝难免要恨这个杀母仇人,想要报復,可她哪里会是齐乘云的对手? 还不如什么都不知道,做个普通女子,平凡快乐地度过一生。 到了最后,她到底没有再惦记着给无崖子报仇,只求女儿能够安全地活下去。 少女收回软剑,伸手把这个相识数十载的师妹抱起来,准备把她火化后带回天山安葬。比起感情生疏的家族,李秋水更认同自己作为逍遥派弟子的身份,既然如此,那就葬在天山吧。 齐乘云抱着李秋水的遗体,行动半点不受限制,轻松地出了李家,口中还哼着《关山月》的曲子:「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恍惚间仿佛还是记忆中的年少时,逍遥子教他们读书,他不是一板一眼的先生,讲起课来常常旁徵博引,东拉西扯,只有讲诗词时,会带着他们念唱。 最年长的女孩听师父念过这首诗,便领头唱道: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女童轻柔的声音也跟着男孩的声音唱着:戍客望边色,思归多苦颜。高楼当此夜,嘆息未应闲。 第76页 高楼当此夜,嘆息未应闲。 女孩忽然问道:「秋水,你想不想家?」 女童懵懂回说:「为什么要想家?天山不就是我们的家吗?」 转眼四十余年都过去了,那就回家吧。 「到最后,你我他,都会葬在天山,埋在师父的身边。」齐乘云说着,忽然笑了一下,「其余人都是愿意的,恐怕只有无崖子想一个人呆着。」 「他可真是烦死有人吵闹了。」 说完,她足下轻点,已经出了银川城。 第35章 逍遥 5 「姐姐,我妈妈不回来了吗?」 顾绛再一次出言纠正:「是姑姑,不是姐姐。我是你爹的师姐,你得叫我姑姑。」 五岁大的李青萝趴在顾绛怀里,伸出小手摸了摸她的脸,嘀咕道:「你明明比我大不了多少,妈妈教过我,我应该叫『姐姐』的。」 顾绛知道她对父亲没什么印象,记的都是陪伴她的母亲,心心念念的也是母亲:「你妈妈走时怎么和你说的?」 李青萝扁扁嘴说:「妈妈说她要回家去了,不能带阿萝一起去,但我听到那些来找她的人说,妈妈是要去做皇妃娘娘,从此住到很大的屋子里去。」 「嗯。」顾绛拍了拍她的背道,「你就当是这样吧。」 李青萝把脸埋在顾绛肩上,良久才又抬起头说:「我不要和你走,我要留下来,继续等妈妈。」 顾绛并不因为她的年纪小就忽视她的想法,而是和她掰开讲道:「你母亲给你买的庄子,留的僕人和银钱,的确够你生活了,可你要想清楚,你妈妈总不回来的话,这些僕人看到你家中富裕,很可能会起不好的念头,若是有贼到你家中偷盗,顺手把你也带去卖了,谁能保护你呢?」 李青萝听不太懂她的意思,但拐卖这点她是懂的,忍不住瑟缩了一下,蜷在顾绛怀里,小声道:「那,姐,姑姑留下和阿萝一起住好吗?」 顾绛见她讨好人时,居然还知道改口,心中好笑:「我留下和你一起住,那我家中该怎么办呢?」 李青萝不说话了,只靠着顾绛,不肯松手,显然是年纪太小,还依恋着大人,无论原着中她一个人长大养成了什么性情,现在也不过是个五岁大的孩子。 顾绛摸了摸她的头,算是安抚:「我可以在这儿住一个月,这个月你再考虑考虑,是继续留在姑苏,还是跟我去天山。」 李青萝答应了。 顾绛还是第一次和这么小的孩子生活在一起,而且比起他接触过的那些早熟懂事的小孩,李青萝有被抛下的经歷,所以十分黏人,还有些娇气,会委屈哭闹。 顾绛却不是一个哭闹就会顺你意的人。他并不与不懂事的孩子计较,只对她讲道理、规矩,她要是不听话,非得闹,那就让她闹,也不许那些僕妇去哄,自己就在一边看书,防止她没轻重伤到自己。 李青萝毕竟聪明,知道自己哭闹也没用之后,也就抽抽搭搭地消停了。 时间久了,她也知道了姑姑和妈妈不一样。 李秋水对自己的女儿宠惯得很,可以说是予取予求,她自己就任性,更不会让自己的女儿受委屈;顾绛也很温和,他有时会抱着阿萝到处去玩,给她讲故事、唱曲子,陪她玩耍,但他同样看重规矩和教养,他的规矩不是旁人家那些女孩什么什么不能做的规矩,而是为人处事的底线。 往日里李青萝脾气上来打人、挠人,李秋水只会怪照顾她的人不好,甚至会惩罚那些人,顾绛却会在问清始末后,告诉她不高兴了,发脾气可以,但不该伤人,尤其是平日里照顾她的人,然后罚她站到外面去背书。 一个月下来,李青萝和顾绛处熟悉了,她有点怕这个姑姑,但比起对犯错时惩罚的畏惧,她更喜欢姑姑抱着她在姑苏城里玩,看种种新奇的东西,可以随意地奔跑说话,姑姑从不在这些方面拘束她。 而且,无论什么时候,这个像姐姐一样的长辈都是平静沉稳的,只要李青萝想要找她,她就一定会在,不像妈妈那样常常突然发火、哭泣、消失。 所以她决定跟姑姑去天山。 「如果妈妈回来了,就让她到天山来找阿萝。」李青萝再三叮嘱留守在庄子里的僕妇,顾绛等她说完,才把这个小姑娘连同她母亲交易给自己的书一起带回了天山。 —————— 因为李青萝的年纪太小,受不得颠簸,顾绛为了照看她,在天山上安安稳稳呆了几年,带着这个孩子读书识字,学点基础功夫。 李青萝的天赋并不如她父母那样好,逍遥派的武功对资质的要求极高,所以她练得很慢,而且她到底娇气得很,不喜欢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地刻苦习武,她更喜欢侍弄花草,经常自己琢磨着裁剪制作各式衣物,还和灵鹫宫的僕从学了刺绣。 顾绛没有大男子主义,也没有大女子主义,并不觉得她喜欢这些就是没出息了,他总觉得人能顺自己心意生活就好,她既然喜欢花草,喜欢漂亮裙子,那就喜欢好了。 人能找到感兴趣的事物,并一直坚持下去,是一件好事。 在李青萝长大一些后,他还特地带李青萝去中原各地见识了各种刺绣技艺,欣赏生长在无人险境里的奇花异草,甚至还带着她跑进皇宫里去看了各地进贡的珍品。 依旧一副少女模样,甚至容貌更年轻了的顾绛带着十来岁的小姑娘出入各国皇宫,如入无人之境,那些皇家高手、重重守卫,一个都摸不到她的影子。 第77页 李青萝就这样在她身边无忧无虑地长大。 「天山上的人年纪最大的看起来也就四十多岁,我年幼时总觉得,人长到一定岁数就不会变了,下山后我才知道不是这样的,凡人都会老,只是我姑姑已经是神仙中人了,山下那些见过她的老人,都说她是天山上的神女。」 十八岁的李青萝独自在外游歷,去到姑苏老宅看自己种在那里的花草时,遇见了从花木繁盛的大理而来的王孙公子,性情烂漫的姑娘喜欢他温柔体贴,更喜欢他的为人气度。 她推迟了返回天山的安排,和对方在一片奼紫嫣红中说起自己的身世来歷:「她为人极好,我妈妈将我託付给她,所以我在她身边长大,我是不会离开天山的,你若真想和我在一起,也得和我一起去天山生活。」 李青萝认真道:「你在大理的地位虽高,但如果和我去天山,这些就都不能要啦。」 段正淳看着她秀丽绝伦的面容,轻笑道:「那我就不做王爷了,跟你去天山。」 李青萝欢喜地笑起来:「好,你愿意为我不做王爷,我也愿意为你努力练武,我带你去找姑姑,让她也教你武功,咱们在天山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 「所以,他人呢?」 顾绛画完最后一笔,询问李青萝,她还像小时候一样,受了委屈就跑回来哭,明明都已经比顾绛还高了,却坐在毛毯上呜呜咽咽的:「他说哥哥来信了,要他回家去,结果一去就没回来,我去大理找他,这才知道他家中已经有妻子了!」 李青萝当然不会和无辜的镇南王妃生气,她虽然娇气,但被顾绛教得很好,只是怒气沖沖地去找段正淳,扯着他去和王妃当面对质。 「那王妃是摆夷族女子,叫做刀白凤,摆夷族从来是不接受中原三妻四妾的,我原以为她不知道丈夫在外招花惹草,没料到王妃对我说,他不是第一次了,还有个情人是使刀的,那女子还和王妃闹过,恨她得很。」 李青萝知道皇室里妻妾成群是常事,她并非不能接受段正淳在这种大环境下有妻妾这件事本身,若是段正淳仅仅与妻子政治联姻,那两人拆伙,各自另找就是了,可他和自己妻子是有真感情的,刀白凤虽然气他风流成性,也的确爱着自己的丈夫。 这样一来,还说什么不做王爷,和她回天山,难道她是要抢走人家的爱人,叫他移情别恋的人吗? 他若这么做了,就是王八蛋一个,他若不这么做,那当初答应她的就都是假话,还是王八蛋一个! 愤怒又伤心的李青萝当场甩了段正淳一个耳光,一路回到了天山。 顾绛看她好好地走进门,一见到自己就开始哭,根本停不下来的样子,无奈地放下笔,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背:「这么难过,还是捨不得他?」 李青萝咬着嘴唇,红着眼睛道:「他好也是真的好,待我好,为人也好。我见过很多宋人男子,他们都觉得我性情古怪,不够温顺贤淑,成天和花草为伍,唯独他说我天真自然,也愿意陪我种花,夸我做的衣服别致,花样精巧,陪我整天地说漫无边际的话,他这样风流,我都生气不想再见他了,还是觉得他很好。」 说到这里,李青萝沮丧极了:「我还是喜欢他,这样是不是太没出息了。」 顾绛倒不这么觉得:「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这和有没有出息有什么关系?喜欢一个人难道就低人一等了吗?把自己姿态放低到没出息的,从来都是这个人自己,和喜欢这种感情无关。你想喜欢他,可以一直喜欢他,就算你一辈子不嫁人,就在心里喜欢他,只要你愿意,有什么不可以?」 「只要这份感情不伤害你自己,也不要因此去伤害无辜的人就行。」 李青萝在山下游歷了许久,如今再回到天山听到顾绛的论调,有些惊讶,又觉得这是姑姑会说的话:「一辈子不嫁人也可以?」 顾绛眉梢微挑:「这天山上,多的是没嫁人的女子,多你一个不多。」 李青萝忽的想起姑姑自己就是独自一人,只是她在李青萝心里太过超脱,往往很难把人间情爱和她联繫在一起。 她撇了下嘴,心里好受了一些,但还是委屈得很,说道:「可我不想继续喜欢他了,他能喜欢很多人,镇南王妃,秦红棉,还有那些没来找过王妃的女人,我要是一辈子都只念着他,我也太亏了!」 说着她又哭了起来,顾绛反倒被她这番话逗笑了:「好得很,还能在这种事上算自己有没有吃亏,说明你没吃亏到底。」 放在现代社会,也就是上高中时的姑娘青春懵懂,喜欢上了风度翩翩的男人,结果初恋失败罢了,人总有倒霉的时候。顾绛看得很开,别说李青萝没吃亏,她就是真像原着里那样被哄得有了孩子,那大不了生下来,对所有人、包括孩子自己说她爹死了就是,天山这么多人还养不了一个小孩吗? 离经叛道的顾某人漫不经心地想着,手下轻抚着李青萝的长髮,笑吟吟地说道:「这种事我可帮不了你,我们道家讲顺其自然,男欢女爱也是自然,没有帮你放下的办法。要不,我带你去少林走一趟?去听听那里的佛法,参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李青萝听她这真切里混着戏嚯的话,虽然知道她性子有些促狭,还是忍不住嚎啕道:「我哪里就到了要做尼姑的地步?!」 第78页 顾绛这下是真笑出声来了:「哈哈哈哈,哎呦,我让你去读读佛法,你就想到出家了?那也不能在少林寺啊,人家那是和尚庙,不收你这种受了情伤的小姑娘。」 李青萝伏在他膝上,闷闷道:「我都这么难过了,姑姑你还取笑我。」 顾绛一手撑着下巴,悠悠然道:「有的事,你把它看得太重,它在你心里就有千斤,越想忘,越难忘,纠缠不去,执念成魔;而有的事,你不必把它想得那么严重,好像天崩地裂了似的,相逢是缘分,分离是缘分不够,大千世界你一生要遇见多少人?笑一笑,也就过去了,你才十八岁,有什么过不去的?」 李寻欢曾那样深爱林诗音,不也过去了?阿飞曾为了林仙儿放下视若性命的剑,一朝看破后也觉昔日都是幻梦;花白凤一生只爱白天羽,在傅红雪带回马空群和易大经的人头后,不也放下执念,做一个普通妇人度过了余生。 顾绛看着李青萝,他知道原着中她会爱上段正淳,这段感情也没有好的结果,但他没有想方设法去阻止,因为这件事说到底要看李青萝自己,她要是想得开,遇见段正淳又怎么样?她要是想不开,不遇见段正淳也会有吴正淳、张正淳,对方的为人或许还不如这位镇南王呢。 情缘、孽障,一念之间,他已教了阿萝很多,如果她一定要执着,他也不必劝她回头。 想到这里,顾绛又问道:「所以,少林寺你还想不想去?」 李青萝把头埋在臂间,良久才说了一声:「去。」 第36章 逍遥 6 少林寺位于河南登封,因建于少室山丛林之中,故名少林,乃是北魏孝文帝为天竺僧人跋陀所建,至天龙年间已经有五百多年歷史。 「这跋陀乃是少林第一任方丈,是一位修小乘佛法的僧人,后来少林的慧光法师在小乘佛法的基础上革新律宗,延续至今。你别看武林中人说起少林都说达摩祖师,但菩提达摩乃是释迦牟尼的第二十八代传人,修大乘佛法,真正的禅宗祖师,而少林这些大大小小的和尚修的是律宗,真正得达摩佛法真传的弟子没有几个。」 顾绛带着李青萝登上少室山,往少林寺中去,却没有走正经山门,而是越过那些和尚,直奔藏经阁:「我带你去见见这寺中唯一得达摩真意的和尚。」 顾绛现在身处的时间点是英宗年间,去年,只有女儿的仁宗皇帝还是不甘心地咽气了,把皇位传给了宗室子赵曙,如今还没到哲宗在位,要到哲宗元祐八年,报恩禅师入少林,才把少林的律宗改为禅宗,承继达摩一脉,可以说现在的少林寺得武忘法,在顾绛看来,算不得达摩真正的弟子。 李青萝神色还有些恹恹,她自幼听姑姑臧否人物,虽然世人都推崇少林寺为武林泰斗,但对于顾绛看不上少林寺大多数僧人这件事,李青萝觉得也很正常。 「姑姑以前来过少林寺?」 何止是来过,看顾绛这轻松绕过少林防守,挑着无人处走的轻松模样,简直是对摸进少林寺藏经阁轻车熟路了。 顾绛笑道:「我差不多也只有五六岁的时候,师父时常会带我来藏经阁看书,也就是后来他不怎么爱出门了,才没有再来,我也是那时认识了这寺里的小和尚。」 齐乘云眼里的小和尚比她小十岁不到,如今也是年近古稀的老头了。 「他年少时在少林寺的伙房扫地,因为寺中人怜惜他年幼,时常给他塞些吃的,伙房的和尚不懂多少佛法,他天赋太好,时不时听那些僧人念些经书,就领会了其中真意,拿来问他们,他们只当他小小年纪胡说而已。」 顾绛说话间进了藏经阁,他根本不掩藏行踪,继续说道:「青年后,他年轻力壮,就被安排到前面大殿扫地,因为要打扫的地方太多,他都是早早起来,从早收拾到晚,刚好也能听那些和尚早课晚课,还有大和尚讲经,我记得那时候灵门刚做主持,是也不是?」 李青萝听她发问,悚然一惊,根本没发觉这藏经阁中有人,却见书架后一个拿着扫帚的老僧慢慢走了出来,他看起来十分年迈了,鬚髮皆白,躬身慢步,一点都不像有武功的样子。 他见到顾绛,点头笑道:「齐施主记得清楚,确实如此。」 顾绛打量了他一通,说道:「如今,你在这藏经阁里扫了有二十多年的地了,每日观摩佛法,得见达摩手书,已经悟到了禅宗真义,以你如今的境界,若不是性子淡泊,少林寺里的那些小辈,根本没有你的一合之敌。」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又转道:「但你若不是这样的性情,耐得住寂寞,也不可能真正领悟禅宗真谛了。」 扫地老僧微笑着,神色慈和平静:「佛法广大,谁又能说自己悟到了呢?只能说幸得前人教诲,数十年未曾虚度而已。」 顾绛「啧」了一声:「你还是小时候有意思,如今年纪越大,越温吞了。」 其实当年逍遥子动过收这个小和尚做弟子的打算,说如今的少林寺没有人能教他,世间只有他逍遥子能教他,反正他也不是正经的少林弟子,只是自幼被送到这寺里出家干活,混口饭吃而已,连法号和度牒都没有,不如收拾收拾和他去天山。 偏偏这小和尚八岁就虔心向佛,说:「佛法不靠人教,觉者不过是芸芸众生中先醒悟的人,后来者读佛法就能懂他们的所思所想,我向佛学法,终有得悟的那天。」 第79页 他越是不动摇,逍遥子越是对他感兴趣,还特地向他展示了自己的种种神功,问他想不想学,和自己一起得悠长寿数,长生不老。 哪里知道,这小和尚不但没有心动,反而问道:「您对我说过,道家祖师为老子,他留下《道德经》,认为人最重要的是修『道德』,道是德的升华,人要求道,得先修德,而道之所在,在于自然,生老病死本就是自然,万事万物都有始终,您为什么又要求长生不老呢?这不是违背了自然的道理吗?」 若逍遥子是老子一脉,也许这会儿就会和他讲「养生」、「修身」了,可逍遥子是庄周一脉嫡传,庄子他老人家除了自身的道家修养外,以性情和抬槓着称,逍遥子深得其中真味,开始和一个八岁的小孩槓上了,每每问一些以对方的年纪无法理解、回答的问题。 「人能裁夺自然的道理是什么吗?如果我修得了长生不老,那这就是可以存在的,你又怎么能说,这就是违背自然之道的呢?」 偏偏这小和尚也很执着,他想不通的问题就会一直想,在别的和尚看来,他就显得越发呆愣了。 逍遥子学究天人,他虽不修佛法,但对佛法所知之深还在许多高僧大师之上,可以说逍遥子才是他真正的启蒙者,所以多年后他还是能一眼就认出逍遥派的武功,尤其是这老头曾用来模拟少林七十二绝技的《小无相功》。 「你学我一门武功,就相当于学了少林所有武功绝学,这可是少林寺从未有人能做到的事。」 嗯,当时他是怎么回答逍遥子来着? 「我说,武功不过是佛法的延伸,思想境界才是决定武学境界的基础,我若求得佛法,诸多绝技自然就会,我若求绝技而舍佛法,无异于捨本逐末。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 老僧手持扫帚,微微垂首,他与顾绛对立着,两人一佛一道,一老一少,苍髯红颜,却隐隐分庭抗礼,暗藏的气势不分上下。 顾绛笑道:「宝珠弃于地,不是有眼无珠,便是无心富贵。师父那时一口咬定,你是见识太少,但你四十多岁时,我曾又来问过你,要不要成全先师的遗愿,跟我学逍遥派的武功,你还是一口拒绝了。」 老僧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神色似有怀念,但无悲色,也并不得意。 顾绛指了下扫地僧,回头对屏气不说话的李青萝道:「我让你跟着他过几天如何?他一身佛法冠绝当世,却没有传人,但他不是敝帚自珍的人,只是这藏经阁里来来去去的和尚听不进他的话而已,你跟着他听几天佛理,哪怕听不懂,和他相处几天,也能看开许多了。」 李青萝揪着自己的袖子,扭捏道:「可我是个女子,少林寺里不方便吧?」 顾绛挥了挥手:「那是对修行不够的小和尚下的戒律,防止他们佛心不定,六欲横生,但对他来说,男女老少都是表相,佛心定慧才是人的本质了。」 老僧嘆道:「齐施主精通三家学说,兼得佛道之理,善哉善哉。」 顾绛似笑非笑地说道:「就算你捧我,我也得说,你们少林寺如今的主持就是个守不住佛心的小和尚,过于在意这藏经阁的武学,一个和尚居然为此千里迢迢跑到雁门关外去杀人,还是误杀了无辜之人,却没有给人一个公道的说法,如今又破了色戒,和人生下孩子,任由那可怜的姑娘未婚生子、漂泊江湖,他自己还继续做着得道高僧,一派宗长,灵门要是知道了,得气活过来。」 「或许哪一天,这藏经阁里的武功都被一把火烧了,他们才能见到释迦摩尼的佛法真意,做得真正的和尚。」 老僧听说,反倒笑了:「苦海无边,唯人自渡。何况若执着于达摩祖师所传的佛法,不过是又入了另一重的执着,执着于武功,亦或者执着于佛法,都是看不透,随缘而去罢了。」 顾绛微微惊讶地看着他,道:「你这是,得悟了?」 老僧双掌合十,缓缓道:「佛法武功,一二二一,若得通达,便无内外。得既不是得,得亦无所得。既然无所得,亦无所能得。」 顾绛敛袖正颜,右手当胸竖立,还道:「大逝远反,虚极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復。坐忘而无待,绝圣而弃知,有情即无情,无名亦无相。」 两人面上微微含笑,互行了一礼,顾绛忽而举掌拍向老僧,扫地僧也伸手迎上,双掌明明未曾相击,却有气墙相撞的声音,明明极其细微,却像是钻进了李青萝的脑子里,震得她浑身发抖,耳内轰鸣,连忙捂住耳朵后退。 转息间,两人又各自出了一掌,这次李青萝听到了爆响声,她心血一阵沸腾,竟不由自主地运转起体内的真气,比往日还要顺畅几分,这么大的动静,她担心惹来少林的僧人,结果不知为何,藏经阁外的人好像根本没听到这动响一样,就这么走了过去。 到了第三掌,两人终于双掌相击,这次却寂静无声,连击掌的声音都没有,书架上的经书却翻动起来,顾绛吐出一股白气,扫地僧面如黄铜,随之各自向后退了两步,才稳住身形。 李青萝顾不上危险,扑上去扶住顾绛,搀着他坐下调息了一会儿,迴转过来。 扫地僧也结跏跌坐,理顺了体内鼓盪的真气。 顾绛缓过来之后,也不起身,干脆坐在藏经阁的地上,笑道:「好功夫,好修为,好佛法,好和尚。」 第80页 扫地僧也笑道:「齐施主出魔入道,儒骨佛心,已有天人之相矣。」 —————— 到最后,顾绛还是尊重了一手少林寺的规矩,给李青萝做了男装易容,因为她爱漂亮的性子,还特意挑了自己记忆里最漂亮的一张脸给她做易容。 看着李青萝兴高采烈地顶着顾棋的脸走来走去,捧着镜子照了又照,还想给自己换些衣服的样子,顾绛的神情有一瞬间的微妙,但既然本人不在这个世界,也就随她去了。 李青萝也不因为扫地僧武功卓绝,就心生畏惧,她和顾绛相处惯了,只把他当做自家姑姑的朋友看待,帮着打扫收拾东西,把自己的心思烦恼向对方倾诉,扫地僧认真听了,也不觉得一个小姑娘的情思不值得挂心,反而温和地以佛法开解她,告诉她佛家观念里人和人的关系,遇到烦恼障碍,又该如何放下。 顾绛把小孩託管了几天后来领,果然整个人气色都好多了,还有心思逗少林寺的小和尚玩。 做男装打扮的李青萝广袖玉冠,俊美风流,蹲在一个三四岁大的小和尚面前,那小和尚和她恰恰相反,生得极丑,浓眉大眼,阔耳翻鼻,因为年纪小,颇有点丑萌的奇异感。 顾绛见到这一幕,简直怀疑李青萝换了个人:「她难道还真有点佛法慧根不成?几天下来就看破美丑了?」 扫地僧摇摇头道:「小施主心善,看那孩子一人孤独,哄着他玩耍,倒是那孩子性情淳朴,极有佛缘。」 顾绛看了他一眼:「怎么,你见我带着阿萝,也动了收徒的心?还是看那小孩相貌丑陋,怕他来日走出少林寺,被世人嘲笑,心里起了慈悲的念头,想教他放下色相得失之心?」 扫地僧说道:「这无需我教他,他自己就懂,赤子之心本无色相之念,又从何放下色相之心呢?」 顾绛回道:「你对这小和尚的评价倒真不错,希望他能守住本心,有始有终吧。」 说完,他便出声叫回李青萝,看她和那小和尚告别,顾绛觉得这一幕真是极有意思,那小和尚大概就是被萧远山扔在少林的虚竹,原着中他就是无崖子的继承人,还身兼逍遥三老的内力,而李青萝是无崖子和李秋水的女儿,她母亲临终前,还曾提过一嘴想让虚竹照看她。 顾绛也不知道未来这个小和尚还会不会被无崖子洗去全身内力,成为逍遥派的新任掌门,如果真到了那一天,他这一世的寿数也该到头了吧。 他想了想,就把这些念头都扔到了一边,带着李青萝离开了少林寺,往姑苏去。 第37章 逍遥 7 两人下山时,在少室山脚下见到了一户农人家,夫妻俩都是淳朴老实的模样,院子里还有一个身材高挑的少年在帮忙干活,时节已经入了夏,那少年在自己家,没有什么顾忌,便敞着领口噼柴,行动间已经颇有刚勐的武功底子了。 李青萝掠过一眼,「咦」了一声,扯了扯顾绛的衣袖:「姑姑,你看那孩子身上,是不是辽人的狼头纹身?」 顾绛顺着看过去,道:「是,而且他身上还有些少林武功的底子,十分扎实。」 李青萝跟着顾绛走过许多地方,他们住在西夏,人是汉人,又常往大理去,并没有这个时代宋人的仇恨观念,她只是觉得远在北方的辽人居然出现在少室山,是件新奇的事,倒也没想太多,看了两眼就继续往前走。 顾绛有一刻的驻足,但在那少年的母亲端着茶碗招唿他喝水、抽出帕子替他擦汗时,看到母子俩的神色,又放弃了这一息间的念头。 说来也荒唐,其实这样习武砍柴,孝敬父母的生活,或许才是这少年一生所求。 那些杀了他母亲,逼死他父亲的人,一边觉得他稚子无辜,教他武功,教他仁义,一边又觉得他是个契丹人,留下证据,处处防备。这少林寺的方丈、丐帮的帮主、江湖的豪侠,三十年来无人给这个被瞒在鼓里的孩子一个说法,却勒着他的身世做缰绳。 既然始终觉得他是个契丹人,为何不干脆把他送回辽国去呢?还要养在自己这些杀亲仇人的身边,就为了教他离辽向宋吗? 最可笑的某过于那萧远山身为辽国高官,本是亲宋之人,否则慕容博不会选择设计他,而那些人杀死的女子更是个不会武功的汉人,萧远山因为妻子亲近宋国,却最终爱妻死于宋人之手,心中仇恨,怎能消解? 但这个爹也离谱得很,他连玄慈有了私生子都知道,帮叶二娘接生的就是眼前这个农妇,他不会不知道自己儿子的处境,竟也没有把孩子找回来,哪怕害怕孩子太小时自己无法照顾,也可以等他十来岁懂事时,来把孩子领走。 他自己不闻不问几十年,乔家夫妻将这个孩子视如己出,细心呵护养大,他不感激,只觉得他们和玄慈同伙,隐瞒真相,将人杀死,也是偏执到入了疯魔。 辽国南院大王萧峰的一生,就是在这样各种不靠谱的人酿造的苦果中,成了一场夹在宋辽间的悲剧。 金庸笔下的两位豪侠中,郭靖乃是宋人,却在草原长大,为了阻止元朝侵略南宋,他最终死于宋元战场,萧峰乃是辽人,却在宋国长大,为了阻止辽国开战,最终死于宋辽边境。 两人都师承丐帮,擅长降龙十八掌,命运也如此相似。 这种由作者本人家国民族之思衍生而来的愁绪,似乎也流进了他们的血脉里,导向他们不可避免的终局。 第81页 顾绛心中隐隐有所预感,自从他两年前看完了灵鹫宫石壁上的所有武功之后,他就有了一种奇妙的感应,以前只是作为「读者」知道固定的「剧情」,现在则是作为生活在这个世界里的人,对命运,或者说是「天心」的感知。 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它不是对未来明确的预知,而是在某个瞬间,对某个人以及他未来的预感,也可以说是在得知大量信息后,出于自身智慧的判断。 这些信息源于自然,源于「天」,而作出判断的是他自己,是「人」,这也就是儒家所说的「天人感应」,所以那扫地的老和尚才会说他已有「天人之相」。 所以他能感觉到,这几乎是註定的悲剧结局,从他作为辽人出生、失去父母开始,就已经落下了命轨,纵然期间可以避免种种误会,但只要宋辽两国依旧,只要这个时代的大局和人心不变,他还是会走向万军之前的雁门关,为他不为世所容的一生画上终点。 —————— 而当大半年后,李青萝带着王家少爷走到他面前的时候,这种不可挽回的预感又出现在了他心里。 王霄和是一个文雅恬静的人,二十来岁年纪还未娶妻,在南人名门中十分少见,都是因为他身体不好,他的母亲早产而亡,生下他也先天体弱,只有长姐如母一般照顾着他,后来姐姐嫁到了姑苏有名的慕容家,做了燕子坞的女主人,他为免姐姐牵挂,时常出门走走,表示自己身体有所好转。 由此结识了李青萝。 「若得阿萝为妻,晚辈当一生珍之爱之,绝无二心,此心此誓,日月同证。」 顾绛看着他清澄明彻的眼睛,嘆了口气:「好,只要阿萝愿意,我没什么不可以的,只是你得从江南搬到天山来,你的身体,我尽力为你调养。」 王家少爷一口应下了,并自己向姐姐解释,慕容夫人虽然有所不满,但这几年丈夫闭门不出,儿子的教养都压在她身上,弟弟又这样坚持,她也无可奈何。 王霄和反过来劝自己姐姐道:「阿姐,什么荣华富贵,百年家传,都是虚的,我知道你不满我为了阿萝舍下姑苏家业门楣,可我能与她夫妻相合,逍遥世外,一生也足。反倒是你和姐夫这样执着数百年前的一场大梦,连復儿这个孩子,小小年纪都不得解脱,鲜卑一族早已融入中原数百年,除了你们一家,何人还做着昔日燕国的旧梦呢?」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说这些,但弟弟这一去,也许日后相见更少了,还是忍不住想劝劝你,帝王将相皆尘土,何如珍惜眼前人?」 慕容夫人心高气傲,当然是听不进弟弟的话,王霄和无奈地离开了燕子坞,收拾收拾东西,跟着李青萝来到了天山。 顾绛轮迴多世,见过许多人,以他的眼光看来,王霄和当然有不少缺点,首先就是他的身体,他因为病弱不会武功,脆弱的根骨更不支持他修炼多么高深的功夫,除非自幼时就有如顾绛这样的高手以真气为他护住心脉,再用药调和,才能弥补先天的不足,长年累月用药配合逍遥派养生的功夫,勉强能如常人一般。 可他都到了二十多岁,早就错过了时机,若非遇到顾绛,也就只能再活一两年了,即便有顾绛在,也难以撑过十年。 因为身体的缘故,他精力不足,虽然人很聪明,读了不少书,也有功名在身,但要再进一步,那消耗的精力就不是他这样的身体能支撑的了,考一场科举大概能要了他的命,所以他早就抛下了经学,只随爱好看些与功名进取无关的杂书。 以世人的眼光来看,他可以说是文不成武不就了,偏偏还出门不多,见识也少,为人颇为天真。 但他优秀的地方也很明显,他的心性很好,深得「静」、「和」二字,对所有人都一样斯文有礼、谦和俭让,并不因为体弱而滋生阴霾心思,反而更能体谅人活着的艰难,对世俗名利看得很淡,通透闲雅,用情却很深。 是个真正的君子。 原着中他在故事开始前就去世了,连王语嫣都没见过。他娶了李青萝,同房之时不会不知道她失身之事,否则后来她怀孕显怀哪里来?但他依旧接纳了这个妻子,将王家的基业留给她,慕容夫人怀疑李青萝的清白,王家的下人却依旧回护王夫人,认为都是慕容家的人不好,其中根源当然不可能在连女儿是生是死都不知道的李秋水,只能是主人的态度如此。 而且这些僕人一定说过王家少爷许多好处,以及他对这个女儿的期待,才惹得王语嫣提起父亲每每落泪。 李青萝却心心念念都是段正淳,把夫家在太湖中的山庄种满当年和情人定情的山茶花,甚至以重金购买名种,连山庄的名字都改做「曼陀山庄」,如此鸠占鹊巢,难怪慕容夫人对她极其不满,甚至在丈夫死后,和她彻底闹翻了。 都是一样痴人。 原本是痴,如今也是痴。 在顾绛身边长大的李青萝难道不知道王霄和的寿数很短吗?她当然知道,她自幼和草木为伍,精熟植物习性,通晓医药,一看就会知道王霄和病入五脏六腑,是活不长的。 可她还是要嫁给对方,哪怕要面对生离死别之苦,依旧不悔。 顾绛都不知道是像原本那样念着一个的确爱她,却无法在一起的男人来得执着,还是夫妻俩情投意合,却天不与寿来得苦涩。 第82页 他们家阿萝这姑娘,说她眼光不好吧,段正淳的确是个少有的正直之人,王霄和也是儒雅君子,名士风度,你说她眼光好吧,段正淳风流多情,好过的姑娘连他自己都快记不清了,私生子女满地跑,王霄和更不是能够长相厮守的对象。 李青萝自己对此也不知该说什么:「姑姑,都是没办法的事。我在姑苏遇见他,我原本都不愿意靠近男人了,可他也不靠近,就每天都来,远远坐着看花,我见他身体不好,心中也怜悯,便叫他早些回去,他说家里太闷了,想出来坐坐,我都没看清他长什么样,他也看不见我在花丛里的模样,就这样聊起来。」 「我给他讲西夏的山,辽国的雪,中原的长江黄河,说各国女子的穿着,各种各样的奇花异草,他听什么都很高兴,因为他从来没去见过,但他说自己住的太湖也很美。」 「四八云端岛,峰连二七葱。湖平天宇阔,山翠黛烟朦。」 已经做妇人打扮的李青萝没有再像少女时牵着黏着人,她坐在向阳的窗户下,望着窗外的梅树,眼神有些恍惚,面上带笑:「我也不知怎么,就喜欢上他了,人的感情大概都是不受理智控制的,我是最任性的人,便问他要不要和我一起,他却说自己恐怕没有这个福气。」 说到这里,李青萝掩面而笑,眼中却泛起了泪意:「我便告诉他,他不用担心,过得一日是一日,我曾喜欢过一个人,那时我觉得今生今世就只喜欢他了,现在我不又喜欢你了吗?你死后,我伤心几年,也会再喜欢上别人的,我们天山上的女子寿数悠长,青春不老,你只要为自己想就好,你就说,愿不愿意娶我。」 「他也是没见过外面温柔和顺、贞静守节的姑娘,遇见我这么不讲理的,居然还笑起来了,说,那就好。」 —————— 「我的身体自己清楚,原本我并不想和阿萝完婚的,说是求娶,不过是给她和我自己一个念想,若非姑姑说能保我十年,我是不敢有这念头的。」 王霄和裹着棉衣狐裘,身上衣物一针一线,都是李青萝自己的手笔,绝不假手于人,他体弱畏寒,所幸缥缈峰上湿润温暖,倒比水汽重的太湖还适合养病,李青萝依旧害怕他着凉生病,他的身体一病就要卧床不起,十分受罪。 「有时候我也想,我这样是拖累阿萝,她是仙女一样的人物,世上多的是愿意一心一意呵护照顾她的人,我却反要她来照顾我,她年轻时喜欢大江南北地走走看看,为了我困在天山上,连她过去不喜欢的武功都拿出来反覆研究,我一个短命之人,何德何能。」 他坐在白梅树下,脸色苍白,眉宇间淡若轻雪。 天山上的僕从都是顾绛教过的,人人身怀绝技,无惧寒暑,身着单衣,只有王霄和穿得多,顾绛有时觉得他裹着毛绒绒的狐裘,像是一只白兔子蹲在树下。 心肠也软得像个兔子。 顾绛答道:「她愿意如此,就算是你也拦不住她。」 王霄和嘆道:「是,我拦不住她。姑姑,我入冬时又犯病,最艰难的时候,也想过干脆一死了之。」 顾绛当然知道,若不是有他出手,这场病就该是王霄和的命数到了。 从鬼门关绕了一圈回来的人咳嗽了两声:「可您猜那天阿萝说什么?她说,我若是敢放弃,丢下她一个人,让她体会到锥心刺骨的痛苦,她就赶在我咽气前先死,让我尝尝这是什么滋味。」 「您说,人世间怎么会有她这样的姑娘啊。」 风吹落白梅纷纷如雪,树下的人忽笑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这篇选择天龙,天龙的基调就是很悲凉的,顾绛也到了涉及「天命」的境界了,在我看来,阴差阳错不是命,这是运,运是能改变的,可命是即便你拥有更多更好的选择,依旧会自己选择向着那个结局去,是几乎不可改变的。 第38章 逍遥 8 灵鹫宫石洞中。 十五六形貌的少女身着茜红短衫月白长裙,凌空盘坐在石壁前,她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口中吞吐白气,衣衫无风自动,身周气劲成墙,却始终控制在她身侧三尺之内,没有触及石壁半分。 她运功一周天,双手收归膝上,掌心朝天,吐出的白气成云雾缭绕,人在其中,仿佛腾云而起,随之一声轻呵,烟气又消失,足下一踏,身形再度凭空拔起一截,双掌运气挥洒,一套《天山六阳掌》施展开,意气横绝,潇洒清逸。 这《天山六阳掌》以阴阳二气为主,以九招变式为核心,共有三九二十七招,每一招都精妙绝伦,是她最惯用的功夫。 渐渐的,她手中的六阳掌开始脱离石壁上记载的范畴,招式动作依旧飘忽若仙,只是越发不着痕迹,似左实右,似轻实重,掌风带阴阳之气,或分行两路,或混为一体,难以捉摸,明明优雅如同舞蹈,却招招致命。 最难得是她虽然掌风激盪,真气纵横,却始终在控制中,连足下的石地都没有留下一个脚印,显然远远不是全力施为。 两个时辰后,她终于收招落地,走出了石洞,石洞外一三十多岁样貌的妇人已经备好了热水和换洗衣物。 齐乘云的武功底子依旧是《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这门武功的阳气极盛,运功久了还是会浑身发热,她有点洁癖,身上有汗就不舒服,总要洗干净才行。 第83页 顾绛本没有这个习惯,但是齐乘云自幼修习《唯我独尊功》,这个习惯也是六岁就养起来的,他也受到了影响。 「小余,你的武功也到火候了,不去石洞中看看吗?」 那妇人笑了笑:「尊主,阿余的资质有限,能把尊主教的这些练纯熟就耗尽全力了,哪有心再去看石洞里的神功,咱们就算进去,也看不进那些武功,只觉得头昏脑涨。张姑姑都说,咱们整个灵鹫宫里,除了老主人,只有您练全了所有石壁上的武功,您是神仙中人,和咱们不一样。」 对这评价感触最深的是王霄和,他第一次见到顾绛练功时,是真觉得这场面不似他印象中的武功,更像是吐纳真气、修道成仙的路数,再从阿萝那里知道面前顶多十六岁小姑娘相貌的女子居然已经快八十岁了,更觉得阿萝的姑姑是神仙。 有时候他会好奇阿萝的父母,也就是乘云姑姑的师弟师妹是什么样,他们既然是同门,年岁相差也不大,那应该也是差不多的人物。 只是阿萝不喜欢提自己的父母,两人初相识时,她只说自己很小的时候,父母就感情不合,父亲抛下妻女离开,后来她母亲也改嫁了,把她交给姑姑照顾,两个人从来没找过她,她虽然管齐乘云叫「姑姑」,但是在她心里,齐乘云比她父母更亲。 「他们的确都是逍遥派之人,我父亲是个少有的美男子,至于我母亲,我长得有六分像她,但也不如她美艷,如果仅论容貌风姿的话,她的确和姑姑不分上下。」 结为夫妻后,李青萝不再向丈夫避讳自己的身世:「她后来成了西夏的皇太妃,如今的西夏国主是我同母异父的哥哥,她深居简出,我能独自行走江湖时偷偷去看过她,但没敢靠近,只觉得她苍老了许多,后来我从江南回来,听说她已经病逝了。」 她见到的当然不是李秋水,而是李秋水失踪后,代替她入宫的小妹,她们姐妹模样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她小妹有酒窝,多了一个痣,李家小妹虽然因为姐姐和天山有所往来,也会一些武功,但她娴静淡雅,修为并不高深,自然不像逍遥三老这般容颜不老,无病无灾。 加上西夏皇宫内势力错杂,风云诡谲,李家小妹又没有李秋水的武功和心计,她的死到底是怎么回事,很难说清。 李青萝离开母亲时太小,她年长后回到过无量山石洞,对母亲的印象更多来自于那尊玉像,觉得那玉像就是母亲。 如此一来,她自然觉得李家小妹和母亲的特徵完全一样,又听人唤她「李太妃」,便以为她是李秋水,想她如今是王权贵尊,自己这个前夫的女儿,的确没必要再见了,只是在她死后墓前哭上一场。 这是李青萝的一桩伤心事,王霄和听了,心疼妻子身世悽苦,也再不提。 以至于这桩误会就此无解,连顾绛都不知道她被她爹误导,认错了人。 —————— 李青萝和王霄和的女儿出生在春天,这一年的春天,缥缈峰上的桃花开得灿若烟霞。 王霄和给女儿起名「语嫣」,取自「笑语嫣然」,他对女儿唯一的期望就是盼她能快乐无忧,常带笑颜。 这个活似李秋水幼时模样的小姑娘玉雪可爱,每天被她爹娘带着疯玩儿,爬山涉水,上树下河,半点没有原着中大家闺秀的端庄腼腆,她继承了外祖父天赋,聪明早慧,记忆力超群,性子却像她父亲一般温和纯澈,还有点跳脱。 她的爱好倒是像母亲,成天泡在花草里,阿萝直说只有这点像她。 但在顾绛看来,这是她过于早熟,知道父亲的身体不好,要吃药的缘故,果然等她再大一些,学了识字,就泡在了灵鹫宫的杂书中寻找医治父亲病症的办法。 顾绛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但也没有阻止她为了给父亲治病而努力,不只是她,阿萝也没有放弃继续寻找希望。 或许还真是她们母女的诚心所动,王霄和比顾绛预期中真多活了一年。 也有可能是他实在想陪女儿度过十岁的生日,才硬撑到了第二年的春天,桃花开尽梨花盛,梨花开尽时,人也终究到了离散之日。 这天夜里,李青萝听着女儿趴在丈夫床边说话,她是个乖巧的孩子,知道父亲身上不舒服,只挑开心的事说,父女两个说着说着,说到了父亲年幼时的光景。 「我没见过你祖母,听你姑姑说,她喜欢芍药花,可惜不会种,你祖父后来,看芍药就伤心,家中也不许种了。我遇见你娘,就是看到她种的花。」 王霄和的气已不足,说话一句一顿,面色苍白如纸,神色依旧是温和的,轻抚着女儿的发鬏,王语嫣看着父亲,突然开口道:「阿爹,我们去江南看一看阿娘种的花吧。」 李青萝在旁边听见这话一愣,想到王霄和的状况,也就在这个月了,哪里还能去姑苏?顿时心中惨然,王霄和不愿教李青萝难过,笑道:「你娘多年未曾去姑苏了,你就算去了,也见不到那些花了。」 话虽如此,他的神色分明落寞。 怔怔出神的李青萝放下手里的针线,默默起身走了出去,没一会儿,她攥着一个药瓶,抱着一堆衣物走了进来,开始收拾东西。 王霄和父女不解地看着她,王语嫣小声问道:「阿娘,你做什么呢?」 李青萝道:「你不是想去江南看花吗?我收拾东西,你们两个今晚好好休息,咱们明天就走。」 第84页 说完就赶王语嫣去睡了,王霄和望着她,她从袖中取出那个瓷瓶:「这是我从姑姑那里讨来的药,叫做『茶烟散』。我之前一直不肯用,它一颗能保人康泰如常十五日,一人一生最多只能吃三颗,三颗就是四十五天,四十五天后药石无医。」 这是救命的神药,也是要命的毒药。 她拿着瓷瓶的手止不住颤抖,王霄和稳稳托住她的手,将药瓶取到了自己袖中,轻笑道:「那真是太好了,我这近一年都没什么精神,比起只能躺在床上,能够起来陪你们走一趟,我也算无憾了。」 李青萝终于支撑不住,软伏在丈夫怀中,她为了防止惊扰到女儿,还咬着牙不出声,只有泪水止不住的往下落,哽咽难言。 王霄和环着她,哄道:「阿萝,莫伤心,莫伤心,我绝不愿教你难过,今天哭过,就不要再哭了,好吗?」 他轻柔地为妻子擦去泪水,缓缓说:「我的阿萝,还是笑着最好看。」 —————— 第二天一早,这一家三口启程去往姑苏,顾绛也带人一起走,毕竟他们这病人、小孩的,全靠李青萝照顾,也照顾不过来,万一遇到高手找麻烦,更是顾此失彼。 因为王霄和的身体受不得颠簸,他们以水路为主,顾绛找了稳固的大船,一行人沿江而下,远比陆路要快,而且江上风光旷阔,沿途靠岸休息时,还可以上岸去看看。 王语嫣起初几天玩得很开心,但在第一个十五天结束,看到王霄和受药力摧折,咳嗽吐血后,哪怕他服下第二颗「茶烟散」,次日恍若无事,她也不再跟着下船去玩了。 顾绛不喜欢这种看着分离之日一点点逼近的氛围,他每日只坐在船头上练功看书,旁人知道他喜欢清净,也不上前打扰他。 王语嫣不想下船了,她父母倒兴致很高,每次他们俩出门去逛逛,就把女儿放到顾绛身边。看着王语嫣与李秋水一个模子拓下来的脸,他有时候会有种错觉,感觉跑去玩的是无崖子和李秋水,这对不靠谱的师弟妹把女儿扔给他照顾了。 如果他直接作为齐乘云出生在这个世界,他是没有心情和小姑娘抢情郎的,没有这些情债纠纷,或许无崖子和李秋水也不至于走到最后的那一步,他们之间的关系也会还像小时候那样亲如手足,他一个人无牵无挂,也许真会帮他们带带孩子也说不定。 啧,就算他们的关系没能一直保持,阿萝也是他带大的。 顾绛想到这里,一时失笑,他并不喜欢假设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去在虚拟中寻一个圆满。可大概是阿萝的经歷让他想起了她的父母,而他自己虽然貌若少女,其实已经快九十岁了,人上了年纪,就有太多往事去回忆。 《天长地久不老长春功》能够阻止身体的苍老,却不能缓解心境的苍老。 岁月流逝,不在一朝一夕的时间累积,而在经歷一次次悲欢离合,「天人之境」虽然给了他能窥见「天心」的台阶,却也让天道之下的人世沧桑更鲜明的堆叠在他的心上,让他站在河流的上游,就看见大河东流入海的结局。 再多人逆着川河向上,想要改变河流的走向,挽留东去的逝水,都无济于事。 他也是涉水之人。 他提前揭破傅红雪的身世,解脱他背负的仇恨,但傅红雪十八年的苦修和仇恨教育已经铸就了他的性格,他天生的残疾和病症已经决定了他骨子里的脆弱和倔强,即便没有仇恨驱使,他也会自己选择去为养母復仇,他依旧会去到那座边城,在那里遇见同为了旧事而来的叶开。 他一手抚养阿萝长大,教养她为人处世,可她作为无崖子和李秋水的女儿,父母的缺席让她天然渴望着爱和被爱,这是无论谁都不能填补的,所以她即便口中说不想母亲,人依旧总往姑苏去,惦念着当初与母亲分离的太湖边,所以才会在那里遇见王霄和。 这就是命中注定。 命由先天决定,由大势推动,太多人喊过「我命由我不由天」,可依旧逃不出自身局限和时代画下的走向,世间有几个人能真正的掌握自己的命运? 古往今来的圣贤留在史册间的,也都是声声诘问号唿。 无边苦海,即便登上彼岸,也只能沿着海岸逡巡。 真正的超脱之道在哪里? 顾绛望着脚下江水粼粼,映着灯光月色,不由抬头望向那随夜色升起的明月。 百川东流,沧海桑田,岁月滔滔,尘世痴迷,爱恨别离,生老病死,身如孤舟,灯火飘摇。 唯有明月当头,穿过万古长夜,朗照千江,水流百转千回去,月影只逐清辉来。 他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那句诗,是逍遥子苍老的声音穿过久远的记忆,在悠然吟诵着:「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天山再高,云海苍茫,仍由一轮明月照彻。 是了,是了! 是明月出天山! 第39章 逍遥 9 大江之上,客船夜渡。 晚间江风大作,鼓动船帆,顺风疾行,站在船头的少女娇小窈窕,几乎要被风吹飞到天上去。 船舱里传来裊裊的洞箫声,吹的是《春江花月夜》中的《临水》,箫声如水,幽咽低回,如泣如诉,是已经回到了船上的李青萝触景生情而奏。 有男声轻嘆一声,和着箫声唱道:「望涔阳兮极浦,横大江兮扬灵。扬灵兮未极,女婵媛兮为余太息。横流涕兮潺湲,隐思君兮陫侧。」 第85页 又有女子娓娓相合:「桂櫂兮兰枻,斲冰兮积雪。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 箫声至此凄凉已极,恻恻令人闻之潸然,哀人生欢愉骤短,蜉蝣生死,一如大江东去,再无復归之日。 少女一直仰头望着悬于九霄的明月,出神不语,倏然提身纵起,如辞赋中的洛神一般竦躯鹤立、踏水而前,轻漪行来,转眼已离船三丈有余。 「姥姥?!」一直趴在窗前的王语嫣惊唿,拉上母亲就要去看她,却被李青萝反手拉住:「别怕,你再看。」 王语嫣努力探头望去,此时夜色已深,但船上灯火光明,更有皎洁月色如洗,能照见水上的人影,那看起来比她也就大五六岁的少女落足处竟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值此晚春时节,江上湍流中,凭自身外流的真气凝水成冰,实在骇人听闻。 船上行舟之人本昏昏欲睡,被女童的惊唿声惊醒,以为有人落水,结果看到了这样的场景,一边令手下停船,一边往船边跑去,众船夫见状只觉头晕目眩,口中喃喃念着「水神娘娘」、「龙女大人」,乱成了一团。 顾绛此时却顾不上身后船上的情形,他举手向月,掌中阴气大盛,仿佛真採撷下了一缕月光,融于掌心,他双手翻折,阴气自手下三焦运使周天,浑身竟透出莹莹白光,仿佛人也溶于月中。 王语嫣下意识捂住口鼻,眼睛眨也不敢眨,望着立于江心、岿然不动的少女一手指向头顶明月,一手指向足下月影,这一刻她仿佛成了天上明月与江心月影之间的,第三道月轮。 江中游鱼竟未曾受惊散去,反而围绕着她环游跃动,不肯散去。 船上已经有上了年纪的老人开始跪在船板上,叩拜江神了,王语嫣听到他们的拜语,轻声问道:「姥姥这是真的要成仙了吗?」 王霄和感慨不已地摇头道:「你姑姥姥如今的境界,对普通人而言,也和神仙无异了,若非我与她相处了十余年,看到这明月三身、水族相庆的情形,只怕也要以为是江中龙女出水拜月了。」 李青萝的武功在灵鹫宫中不算什么,但放到江湖上也是一流的高手了,目力不是他们父女俩能比的,她清楚看到站在江心的少女在萤光中身体拔升了一节,原本宽大的衣物都显得紧身起来,知道姑姑此次突破非同凡响,这是彻底补足了曾经走火入魔落下的缺陷,连忙起身去翻自己的备用衣物,让她回来好替换。 顾绛踢掉了因发身长大而显得不合脚的鞋袜,没有管散落下来的髮髻,随手扯开勒紧了的外袍束带,江心夜风吹得再无拘羁的外袍扬飞,大有列子冯虚御风、姮娥奔月登仙的飘忽之意。 他阖目运功,只觉昔日阳气过剩而蒸腾的内力变得沉静下来,他逆练三焦,抱元守一,原本只是辅修的《北冥神功》和《小无相功》贯通八脉,终于将逍遥派的三种神功融为一体,灵鹫宫石壁上的数百种武学成为了他更进一步的薪柴,终于在丹田内隐隐形成了一股凝练不散的漩涡,漩涡中似有月影投入。 顾绛的神思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明,轮转三世,所有的记忆、那身魂认知中若有若无的隔阂都消散了,前世今生浑然如一。 一直以来,他都执着于「我」,力求在不断穿越的过程中守住心念,东方不败和公子羽都和他的本性有相似之处,所以很容易认同新生,但齐乘云的爱恨极端浓烈,个性霸道外放,和他的淡泊疏冷、无爱无恨形成了很大的冲突,他强行将其顺为己心,是无极性而非之。 道祖论道,不知何为道,只能阐述何不为道。 求道守「我」者,也当知何为「非我」,才能辨认出「我」的真性。 但凡求世间「不易不朽」者,唯知世事易变、万物归灭之理,才能从「易变」中得「不变」。 从万象之中,窥见本相,得逍遥御风之境。 这就是逍遥子的境界。 几乎在顾绛功成的瞬间,那扣在他手腕上无人能见的白玉镯震动了一下,就又恢復了原状。 —————— 自这一夜江上见月后,顾绛就进了入定的状态,在船上二层寻了个没人打扰的房间,除了每日送到门外的清水,什么都不要。 直到船靠岸的前一天,他才出了关,一行人往太湖山庄里去。 王霄和说是他们多年未归,但还是留了人手打理山庄,慕容夫人在时还时常回来看看,她去世后,慕容復忙于復国,家中除了两个婢女和庄里的人有往来,会帮上一把外,其余外男倒是再也没来过。 王家世代簪缨,当年慕容博的父亲为他选王家的大小姐为妻,正是看中他们家的财力和人脉,若不是王霄和的身体实在太差,王家在官场中的势力也不会在他这一代没落下来,但家中数百年的累积依旧不是寻常人家能比的。 王霄和这次回来,也有将这一切整理清楚交到妻女手中的意思,这些财物在天山这种世外之地看来,大概是无足轻重的,但人行走在人间,还是要吃饭穿衣,有这些做保障总好过没有,他虽然不热衷俗务,却不是不知世故的人。 李青萝才是真的对这些一窍不通,王语嫣也太小了,她虽然聪明,精力却都花在医药杂学上,反倒是王霄和眼里不食人间烟火的乘云姑姑随意翻看着这些帐本单子,一眼就能看出其中的问题,讲起生意经来头头是道,直说得来报帐的掌柜腰越弯越低。 第86页 这点事在曾将商业版图扩展到海外的公子羽眼里简直不算事情,王霄和的时间宝贵,他直接打发这一家三口去游玩太湖,自己带着王家的几个管事,把这些东西清理了,从王霄和的父亲去世起,家中堆积的所有陈年旧帐,他全部理顺也就花了两天不到。 带着王霄和长大的老家人在向他提起顾绛时,直嘆道:「这位姑姑真是好本事,若非是个女子,能够读书做官,便是三司使、吏部主官也做得。」 王霄和摇头道:「只怕人间的功名,非她所求,纵然是个男子,也不会踏入仕途。不过如此一来,我也彻底放心了,有姑姑在,阿萝母女不会教底下人哄了去。」 老家人早就知道王霄和这次归家的意图,一时痛心,险些落下泪来,虽然他也知道,十多年前那些名医都说他活不久了,王霄和能活到今天已经是神仙手笔,续命十年,是侥天之幸,可人啊,总是得陇望蜀的,有了十年就希望还能有二十年,三十年。 想到王家这两代人,从老家主的夫人开始,就一一早逝,连外嫁的大小姐都在几年前去世了,他适才因顾绛的能力而升起的功名之念都烟消云散,王家几位大人都做得高官,桃李满天下,又怎么样呢?不还是后人寿促,最后只留下语嫣小姐一个孤女? 这满园的繁华风光,也迟早会随着人丁稀少而衰颓。 看着老家人萧索离去的背影,王霄和嘆了口气,他望着墙边的梅花树,想起自己年幼时跟着父亲读《墨梅》,父亲为他在书房窗前种下白梅的情形,忆昨江湖倒载归,暗香夹路雨霏微。 一如今日。 思及此处,王霄和含笑招唿妻子道:「阿萝,你看庄后的那片空地,种些什么好呢?」 李青萝佯做不知那是他为自己准备的埋骨之地,笑吟吟地回道:「你不是喜欢梅花么?姑姑的那株梅花树,每年开花你都赶着去看,那就种梅花吧。」 王霄和想了想,说道:「还是算了,种桃花吧,花谢之后还有果子可以吃,而且——」 他顿了顿,似乎有些不忍,但还是轻声说道:「而且,我不希望你日后守在这里,你年纪还轻,要四处走走看看,但我也会有些想你,所以你每年来看我一次好吗?也来看看花,梅花开时到底还是太冷了,桃花正好。」 李青萝强忍的眼泪还是落了下来,她恨恨道:「你若死了,我绝不替你守着这儿,你今天咽气,我明天就学我娘,带着语嫣改嫁!让她叫别人爹去!」 王霄和失笑,他并不生气,连心酸都没有,他大概是所有人中对自己的死亡最坦然的一个:「好呀,那我留给你的东西就给你做嫁妆,你一定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找一个比我更好的人,让他一生照顾你。」 李青萝真是讨厌死了他这温言笑语的模样,她当然知道丈夫是为了她着想,不愿教她余生孤寂,可她骨子里就是个和母亲一样偏执的人,抓在手里的绝不愿意放手,是她的,就是她的!段正淳那也是她自己选择不要了,可现在她还没放手,王霄和就要离开她,还让她去再找别人,她简直恨死他了! 她一把抓过王霄和的手,就在他小臂上狠狠咬了一口,直到见血,王霄和吃痛「嘶」了一声,却没有半点反抗,李青萝沉声道:「你做得绝世大好人,好宽和仁厚的心胸,我却不是你,我就是要你记着,你这辈子欠我的,追到下辈子,下下辈子,我也得要找你讨回来。」 李青萝发狠道:「我说到做到!」 王霄和闭了一下眼,应道:「好,我记着。」 —————— 顾绛带着王语嫣在书阁二楼上,正见到这一幕,嘆了口气,他与王霄和都知道,现在李青萝有了王语嫣这个牵挂,不会再像年少时那样殉情而去,但她本性激烈,满腔的悲痛若找不到一个出口,多半会伤情自损。 王霄和这是故意把心里话说出来激她,让她把心中的伤痛、愤恨都朝自己发泄出来,不要等到他去后,李青萝只能独自消化,难以释怀。 一对痴儿。 人来到这世上都是一张白纸、一个空壳,茫然地寻找一些东西来填满自己,这是最本质的欲望:精神上的满足。为了这种满足,有人追求权力,有人追求名望,有人追求正义,当然也有人追求一个「情」字。 从欲望的源头出发,这种种渴求之间并无高低贵贱区分,它终究是一种自足,让一切变得参差不齐的是各人的道德水平和施行手段。 顾绛并不会说,求「道」者就比求「情」者如何,说到底,他也是在用「道」来充足自身,他也曾听说过有一种剑法,以「情」为基础,因能极于情,故能极于剑。 他也曾自省过,他已经度过了百余年,竟从未为情动心过,这是他的道心坚定,还是自己幼时的经歷、天生的性格让他缺失了爱人的能力? 他的淡漠是一种完性,还是一种缺陷? 亦或者他只是运气不好,至今没有遇到能让他动心的对象? 因为无法体会到这种感觉,顾绛只能从理智上揣摩这种道路的走法,大约和原本的傅红雪差不多,只不过傅红雪付诸刀上的情感是痛苦,但如何以心发之情化为道理,成就武学大成的核心,他是不能理解的。 现在他依稀能够体会到这条路的轮廓了,从心中共情而生的悲伤、无奈、欢喜、不甘等诸多情绪中,他心中仿佛有了一轮明镜,可以照见投入其中的世情,打开了他孤僻而相对自闭的内心。 第87页 大悲大喜,至情至性,由情忘我。 他感受到了这条路的走向,发现那不是自己想要的。 望着楼下树前相依的两人,顾绛确定,他还是不喜欢悲伤,也不喜欢离别。 【??作者有话说】 我们认识一下各位走「情」路得道的大佬: 萧秋水《忘情天书》,最终在唐方死后悲意感通天地,甚至引来了落雷,然后消失于江湖。 关七《破体无形剑气》,被温小白误会,被分手,然后走火入魔发疯了二十年,只会念「小白」,最后放下一切被ufo带走。 浪翻云《覆雨剑法》,丧妻多年,后来的红颜知己也是妻子的影子,最后放下感情破碎虚空。 真的,这条路都要经歷大悲大喜,很容易死老婆【】 第40章 逍遥 10 然而即便顾绛不喜欢悲伤的情绪和离别,人依旧像是过季的花,会凋零枯萎。 第三颗茶烟散服下的第十五天,王霄和与李青萝夫妻俩又陪着女儿整日,待到日暮时,王霄和揽着有些犯困的女儿,望着西沉的红日,漫天晚霞,轻声叮嘱道:「阿萝,我的身后事随简即可,我生时无功劳于世人,死后也不必惊扰喧腾,除了阿姐那一支,我也没什么亲近之人,但你日后绝不要看在我的份上,卷进慕容家的事里。」 王语嫣窝在父亲怀里,迷迷煳煳听着他和母亲说话,本能记下了,但分辨不出他话里的意思,只听到母亲难得有些犹豫:「復儿毕竟是你的外甥,姐姐的独子,就算不关慕容家的事,他也是语嫣的亲表哥,他失去父母,独自行走江湖,他日若有难处,我们能够相助的,袖手旁观也太过绝情。」 一贯柔和的王霄和此刻却罕见的有些冷硬:「我年少时也觉得慕容家毕竟是姐姐的夫家,对他们家的行事虽有意见,却也体谅,但这些年咱们见过宋国与西夏的战事,辽国与西夏的纷扰,战火一起,民不聊生。慕容家求光復燕国,恢復他一家的往日光辉,又要起多少祸乱?别说不能成事,就算成了事,不过是裂土封王,又添一处边界,许多白骨。」 李青萝嘆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只是觉得他们这样是不成的。復儿虽读得诗书,学得武功,但他一不懂战场军事,二不懂民生文治,整日在江湖飘荡,手下一个兵卒谋士都没有,他本人又不是什么惊世之才,也没有惠及百姓的功业,就算江湖人知道他的名声,他想举事,又有几个百姓愿意相随?不过是拿他做反贼,连夜拖家带口逃窜罢了。」 「我只是觉得真到了他们被朝廷围剿的那天,保住他一人性命,也算对得起你姐姐。」 王霄和摇了摇头:「你救他性命,然后呢?他若不死心,再起事来,造得杀业,你也要添一份责任在身。以他自幼受到的教训,谁都劝不了他,日后他若别有际遇,愿意放弃这野心,你们也可做寻常亲戚走动,他若始终不肯放弃,那道不同,不相为谋。」 「不管他慕容家是事败涂身,还是功成名就,你与语嫣都不要涉足其中。」 李青萝应下了,因听到自己的名字,王语嫣也应了一声,换来父亲的手在她发间万分眷恋的轻抚:「就算抛开大义,我也不能让自己的妻女因为顾念我,惹来祸事。」 「阿萝你若是心软时,想想语嫣,活人永远比死去的人更重要。」 将在花香中睡着的女儿安置好,王霄和转身离开了太湖山庄,没有和任何人告别,李青萝撑了一艘小船出来,载着他往太湖上去,这样就很好了,就当他是出门游玩,久去不归,不必要让所有人围着看着,伤心地等着他一点点咽气。 伴他走过这最后一程的,只有妻子阿萝。 顾绛没有去送他们,既然走前没有告别,那就是走时无需相送。顾绛看着书房中挂在墙上的剑,这是一件古物,挂在这儿更多是作为文人雅士的象徵,却难免让顾绛想到一些古老传说。 金庸世界有记载的剑法巅峰乃是春秋时的越女阿青,她与白猿学剑,一支青竹杖便能无敌天下,年华未及双十,就达到了独孤求败四十岁后「无滞于物」的境界,越国三千剑士得她一缕剑影便能破吴。最终范蠡在姑苏城内寻回了他魂牵梦绕的西子夷光,二人功成退隐,泛舟而去。 千年后,西施的容色枯朽,谋国的智者无踪,越女的神剑不存,只有这悠悠湖上,传说不绝,风光依旧。 四八云端岛,峰连二七葱。湖平天宇阔,山翠黛烟朦。 十一年前,太湖边上,病弱的名门公子给重重花影后的少女讲起太湖,兴起时念起诗来,却只讲了前两句,再要往下说,忽觉语塞,没有继续。 如今,他摘下母亲生前最喜欢的芍药,戴在妻子鬓间,将这半截诗句续完: 「春在渚头上,人游画境中。欢声腾四野,花映笑颜红。」 —————— 茶烟散的药力让王霄和的意识在不知不觉中归于沉寂,没有任何痛苦,就像是陷入了沉眠。 茶凉烟销、曲终人散,只留下仿佛丢了魂似的李青萝和哭泣不止的王语嫣。 顾绛让王家人安排好王霄和的身后事,包括给姻亲慕容家去信,虽然他们和慕容復没什么来往,王霄和依旧是他的亲舅舅,去世了还是要告知他一声。 慕容复比王语嫣要大十岁,王霄和跟着李青萝去天山时,他已经有九岁了,对这个脾气温和的舅舅还有印象,但他那时候基本成天都在读书练武,以期未来背负起光復大燕的责任,所以和这个病弱的舅舅相处不多,更不要说他的家眷了。 第88页 收到自己这位至亲过世的消息,慕容復想起自己的母亲,还是带着四大家将从外面赶回来,参加了王霄和的葬礼。 这位同样一度被爹坑得不轻的燕国皇室后裔英俊潇洒,风度翩翩,大概是外甥肖舅,他的样貌和王霄和着实有几分相似,来太湖山庄祭拜时,仅仅是站在那儿就看得李青萝又落下泪来,慕容復见状,也只能劝慰舅妈节哀。 慕容復手下的邓百川和公冶干是稳重的人,但另两位家将风波恶和包不同就个性十分突出了,他们一个是武痴,一个是狂生,若非看在王霄和去后,王家留下的都是些妇孺,他们的嘴上不会如今日这般安静。 尤其是风波恶,他听慕容夫人说过,王家舅爷本没有这十年的寿数,是王夫人家的一位长辈出手,对方不是不讲理的人家,要带走王家久病的少爷,总得给慕容夫人这个亲姐姐一个安心,所以那位亲自来见过慕容夫人。 老夫人后来对他们说起过那位李氏的长辈,并不认为她是江湖人,反而觉得那是位山中修行的鍊气士,懂续命长生之法,其人来去无踪,神出鬼没,有仙风道骨。 那时风波恶就想见识一下这山中鍊气士的轻功。 但这一日堂前祭奠,并没有看到陌生的老者在,只有王夫人和表小姐带着几个家人,想来是年纪太大,不能奔波往来了。 王夫人倒是有不俗的武功傍身,但她是慕容復的舅妈,风波恶再混不吝,心中再怎么好奇难耐,也不至于和她动手。 没有架可以打,山庄里又是孤儿寡母,他们这些男子不宜在此久留,尽到意思后就离开了,王夫人也没有挽留。 王语嫣看慕容復的样貌与父亲相似,心中天然亲近,但她想起父亲临去前的嘱咐,又隐隐觉得父亲并不贊同两家过多往来,便没有和这个大自己许多的哥哥说什么。 葬礼结束后,顾绛返回天山,李青萝带着女儿在太湖山庄守了三年,才再度出门行走。 主人不在,家业还需人照应,王家的几位管事毕竟年纪大了,不能一直帮她们做事。顾绛更不可能为晚辈一直操持经营,李青萝是没有这个意向了,他就抓了王语嫣来从头教起,与其像原着里那样为了表哥去背全江湖的武功,还一一理解消化,十六岁就成了武功招式百科全书,去给人做「贤内助」,还不如省省精神把自己家的事收拾清楚。 王语嫣丧父后,性情沉静了不少,不似年少时活泼跳脱,为了打理父亲留下的家业,常在姑苏居住,学了江南书香门第小姐的端雅仪态,只是比起养在深闺的娇弱,她处世落落大方,文雅机变,在姑苏一带颇有才名。 李青萝提起女儿,常常面带感伤,说她秉性作风都像王霄和。 顾绛闻言发笑:「你看她面似霄和温仁雅都,依我看,骨子里更像你父亲无崖子。盖因她生来聪明过人,天赋超绝,若与世隔绝、养于闺中,还无自觉,但她少时便随王家的老家人打理山庄,见多了各行各业的人物,发觉人人都不如自己。虽然被你们教养得不错,没有高人一等的脾性,但怎么会没有傲气在骨子里?」 「入得她眼,万般皆好,入不得眼,不屑一顾。」 顾绛对此十分了解,因为他自己年少时也是这样的人,他在现代时上学总是跳级,不仅仅因为书本上的东西他学会了,更因为身边的同学在他看来都心思幼稚,交流困难。 有的人孤僻是因为别人孤立他,有的人孤僻是因为他孤立了别人,顾绛年少时无疑就是后者。 而逍遥三老更是此类人的代表人物,他们眼里也只看得到同门三人,数十载岁月见过多少人杰,却都如过眼云烟,正如李秋水在原着中说的那句「你们这些萤烛之光,也敢和日月相争么」。 以此而论的话,儒雅痴性的段誉和一心向佛的虚竹虽继承了逍遥派的武学,但比起这哥俩的温润无害,无崖子的这个外孙女才是深得他们逍遥派目下无尘的门派精髓。 如果按照原着进行,不出差错的话,段誉在石像前叩首得李秋水的传承,算是她的徒弟,虚竹给无崖子磕过头,一身武学根基也源于他,是无崖子的徒弟。 这段誉身为大理王室,继承了段家喜欢出家做和尚的秉性,底子里向佛,虚竹更是个实打实的在家居士,他们虽然练逍遥派的武功,也各有师承,但根本就不了解也不认同逍遥派的思想理念,心中念的还是佛家那一套。 顾绛不会插手别人的机遇,可他受逍遥子明道之恩,当有回报。逍遥子传下三个徒弟,就是为了继承自己的道,顾绛不会让逍遥派断绝在自己的手里。 正因如此,他一点都不指望段誉和虚竹。 逍遥子宗师人物,源自道家一脉,武学理念中自有大道,难道最后还要和佛家融为一体吗?这和彻底失传有什么区别? 佛是佛,道是道,黑是黑,白是白,虽然可以互相借鑑,但终究不同。 人从不同立场度看待一件事,所得到的结论尚且不一,何况是以不同的思想出发? 大道之争,从没有殊途同归的说法。 顾绛管不到自己身后百年千年,但就在眼前的事,还是能管一管的,所以他选择了王语嫣。 当然王语嫣自己也是喜欢习武的,尤其是在她父亲去后,十岁的她希望自己能够拥有更强的能力,可以去改变一些事。 第89页 从那时起,顾绛便教她逍遥派的道家精髓,以《北冥神功》打底,到了她十五岁时,更是把《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和《天山六阳掌》教给了她。 就顾绛估计,以王语嫣的天赋,等到她五十岁时,就可以上手《小无相功》,尝试三种功法同修,如此坚持不懈,到了百余岁时就有更进一步的可能。 但这也只是可能,而且可能性很小。 王语嫣虽然天赋绝顶,但她在武道追求上的心性比起逍遥子、顾绛这样的人,还是差上不少的,人各有所求,顾绛也不会在这点上苛求她一心向道。 顾绛心里已经有了成算。 逍遥派的武功相对江湖上的那些武学来说,不仅十分挑剔天资,还有一个最大的问题,就是需要强悍的内力做基础,否则只会烧坏人的大脑和经脉,所以才会以《北冥神功》为基础,吸取对手的内力来增厚自己的底蕴,从而登上能够修习逍遥派更高深武学的台阶。 既然如此,反正他到了九十六岁时也必须离开这个世界,一身的功力又带不走,他何妨像原着中那样,把自己这些年修成的内力全部留给后人呢? 有他逍遥御风大成之境的近百年内力打下根基,就算是个木头脑袋也能给他垫到一定高度上去了,王语嫣总不会比虚竹还愣吧? 那顾绛这十几年就真正昏了头了。 作为顾绛的亲传,他离开后灵鹫宫肯定是要留给李青萝母女的,到时候再让王语嫣结合地下石洞的武功慢慢消化,哪怕只得几分真意,也已足够。 这样一来,他算是为逍遥子留下一个靠谱的继承人,保证逍遥派的思想和武道真意不失了。 【??作者有话说】 没有弃坑,这几天只是被老闆抓去加班了,打工人打工魂。 第41章 逍遥 11 其实这种传承方式顾绛在上个世界就接触过了,魔教的歷代教主都是这样「兵解」的,只不过他当时为了稳住局面,没有透露自己的死讯,也就跳过了这一出,魔教的势力都被他直接交到了顾棋的手中。 顾棋这小子的武功算不得顶尖,主要是脑子好使,和王语嫣强在记忆和理解不一样,他尤其擅长算计人,在这方面,王语嫣十个捆在一起也不及他。 同样的,顾棋十七岁时的武功,也十个加起来都打不过王语嫣。 所以李青萝很放心她一个人留在山庄里,自己抓了上门袭击的秦红棉母女,径直往大理去找段正淳要个说法去了。 「姥姥,你不知道,那师徒二人蛮横得很,明明阿娘从没见过她们,也没得罪过她,她偏说当初那位大理的段王爷是因为阿娘才抛弃她的,哪有这样的道理。」王语嫣穿着藕色春衫走在满园芬芳中,挽着顾绛的手臂,轻声嘆气,「谁抛弃了她,她就该去找那个人,做什么隔了十多年还来找我妈妈的麻烦?我阿娘心中只有我爹爹,早就不记得那位段先生了。」 李青萝常年在外游走,回到家中本想和女儿好好团聚,等姑姑来,见过了亡夫,再在夏季之前一起回到天山避暑,万万没想到会因十多年前的一桩旧事,惹来麻烦。 她当年就听刀白凤说过这位「修罗刀」,知道她为了段正淳找过白凤王妃的茬,,再一问,得知她居然教徒弟一定要杀李青萝和刀白凤两人,哪怕明知她们一个是段正淳的正妻,一个已经嫁人生子,依旧要如此。 只因在秦红棉看来,她们俩一前一后,抢了段正淳的人,更占了段正淳的心。 「你这人真有意思,你为了段正淳来找我?我二十年前就与他分道扬镳了,如今我是王夫人,明媒正娶,拜过天地的夫妻,外子待我一心一意,我们的女儿都十七岁了,你还和我说当年的那桩荒唐事。」 「你不去怪段正淳负心,却来杀我?」 李青萝觉得岂有此理? 她的一身武功都是顾绛亲手教的,《小无相功》配合《天山折梅手》,无形无相,虽然她只练了五分火候,也绝非秦红棉母女能敌,抓住这两人后,李青萝决定去找段正淳说个清楚,让他管好自己的外室,也提醒王妃小心安全。 顾绛是从来不管她们做什么,往哪里去的,既然李青萝还没回来,那就在太湖山庄等她好了,正好也看看王语嫣的功夫练得怎么样了。 可一直等到了入夏,李青萝都没有回来,顾绛觉得不对,让王语嫣看好家,自己亲往大理去寻人。 李青萝既然是去大理找段正淳要个说法,顾绛也不必四处寻觅,直奔镇南王府问消息就是,去之前顾绛其实并不觉得李青萝还在段家,毕竟她这次是来算帐的,一定对段正淳气得不轻,那里肯住在他府上? 没料到,竟真还在镇南王府找到了受了伤的李青萝。 穿着鹅黄绣裙的王夫人挽着云鬓如云,容色娇艷,看起来也不过二十多岁,和她一处喝茶说话的女子做道士打扮,秀丽高华,素若观音,正是段正淳的妻子刀白凤。 顾绛落在王府院中:「阿萝,你受伤了。」 李青萝见顾绛来了,一点也不意外,拉着刀白凤,笑吟吟走上前:「姑姑,你来了!姐姐,我给你介绍,这就是我家姑姑,姑姑,这是镇南王妃。」 刀白凤惊异地看着眼前和那木婉清差不多大的女子,虽然听李青萝说过她姑姑的武功十分神奇,容颜不老,但亲眼得见,还是诧然不已,但她毕竟是一国王妃,不会在待客时失态:「长者来到府上,有失远迎了。」 第90页 顾绛与她见了一礼,就转向了李青萝:「你不是带了那个秦红棉来找段王爷的吗?你这伤总不会是段家的人打的吧。」 李青萝摆摆手道:「段家倒不是那样不讲理的人家,保定帝为人温和仁厚,段正淳虽然在男女之事上拎不清,也到不了动手的程度,就算真动手,他也伤不到我。我这伤是被一个来到大理的番僧打的!我与那秦红棉说不到一起去,也不知道她跑到哪里去了,但王妃与我十分投契,我便和她相处了两日,结果她的儿子被一吐蕃来的番僧掳走,回来报信的人说,是要带到慕容家,我的轻功好,赶上去想拦下他,结果被他打伤了。」 一开始她还只是说事,说到自己的伤时,分明是告状的语气了。 顾绛给李青萝把了脉,发现她确实受伤不轻:「火焰刀,是吐蕃密宗的绝学。你虽然武功还行,但极少与人交手,对方的身手确实比你高明。」 李青萝柔声道:「姑姑,那鸠摩智一个吐蕃僧人,跑到大理来强换人家家传绝学不说,还把人家的晚辈掳走,着实不是僧人的作风,而且白凤姐姐的孩子与咱们倒也有些渊源。」 她顾虑着逍遥派不教外人知晓的规矩,不好明说段誉身上的武功,顾绛却明白了她真正插手这件事的渊源,如果仅仅是段家的事,他大理皇室多的是高手,她没必要捲入其中,就算有慕容家牵涉,她也答应过王霄和,不掺和慕容家的恩怨。 让李青萝出手去追赶鸠摩智救人的,是段誉身上的《北冥神功》和《凌波微步》,尤其是《凌波微步》这项李秋水的绝学。段誉曾逃家去无量山中游玩,捲入了无量剑派的一些纷争里,他听说无量剑派的传说,起了痴性去寻找「仙人舞剑」的影子,最终找到了无量山里的琅嬛石洞,在玉像前得到李秋水留下的传承。 这样一来,段誉就是李秋水的传人,李青萝本来到了大理找段正淳算帐了事,然后就会返回姑苏,都因为他们起争执时,返回家中的段誉为了阻拦几人大动干戈,用出了逍遥派的武功,李青萝心中惊疑不定,这才留下来。 段誉从来不觉得自己的奇遇有什么不可说的,顶多不想让俗人去洞中搅扰,可李青萝长得颇像那石洞中的「神仙姐姐」,又清雅温柔,他心中亲近,几句话一套,他就将自己武功的来歷都说了出来。 「白凤姐姐的孩子偶然得到了我娘留下的武功,便也算咱们的同门,姑姑——」 李青萝的意思很清楚,鸠摩智先掳走她母亲的传人,后又把她打伤了,大和尚这么不讲理,还在大理来去自如,都是靠武功超绝,他们打不过他,可齐乘云一定能收拾得了他。 打了小的,惹来老的,李青萝被打的这一掌,一定要找这和尚讨回来。 顾绛点了点头:「这火焰刀的伤难好,你现在不宜走动,那就拜託王妃照顾一二,我先回姑苏去,那和尚要去慕容家,也得去姑苏。只要被我见到,一定不让你这一掌白挨。」 —————— 这边李青萝还想找鸠摩智算帐,那边留守燕子坞的阿朱和阿碧已经设计了这位吐蕃国师一遭。 阿朱、阿碧是慕容家自幼培养的婢女,阿朱精通易容之术,阿碧擅琴艺,两个姑娘能被留下看家,都是机灵人,见鸠摩智抓了人来,要以一个少年公子换慕容家还施水阁的典籍看,她们哪能答应? 因鸠摩智的武功高强,留在燕子坞中的人没谁能敌得过,阿朱阿碧便假做应承,实则在用饭的地方设下机关翻板,带着段誉从翻板掉到底下的船上,三人逃到太湖上,躲避鸠摩智。 但想到鸠摩智的武功厉害,万一被他寻到三人都在水上,更无处去,阿朱一咬牙,还是决定去王家太湖山庄躲一躲:「那里有舅太太设下的百花奇阵,咱们也不敢惊动表小姐,能有个躲避处就好。」 慕容復不在家时,这两个小姑娘无聊也会和太湖山庄的僕人往来,还有几个交好的丫鬟,王语嫣虽然对慕容家态度疏离,但品性温柔,也不会和两个小丫头计较,所以她们俩倒是慕容家最熟悉太湖山庄的人,此时遇险,也想要去避一避。 阿朱叮嘱道:「段公子,这家虽是咱们公子的亲戚,但他们家只有两个女子,咱们公子是个男人,到底不太好往来,所以不算亲近。你也是个陌生男人,跟咱们过去以后见了严婆婆,就呆在花园里,不要到处走动,以防冒犯到人家。」 段誉自然无有不应,他爱极了这江南的风物,看着芦苇盪、菱角丛,两岸杨柳垂堤,远远见亭台楼阁,精巧雅致,身边是两个江南女子,吴侬软语地说笑,仿若莺啼,只觉得这一趟虽然是被鸠摩智挟持出门,但能游览太湖风光,也很值得。 渐渐小船驶过了杨柳岸,暖风中花香扑面,段誉从船上坐起身,就见一片奼紫嫣红遍染,仿佛烟霞漫捲,恍若人间仙境。 他上得岸来,都顾不上说话,只盯着那些花看,他生于大理,那本是花草繁茂之地,自幼见多了王府花园里精心侍弄的奇花异草,但比起眼前这片花园,就多少落于匠气了。 这里的花每朵都开得极好,且风姿天然,仿佛每一株都生来就扎根此处,偏爱争奇斗艳,最终汇为一景,细看它们的摆放、颜色又各有讲究,深深浅浅互相辉映,春花夏花错落交织,就为了四季都有花看。 第91页 而那冷艷的桂树、梅树则不与繁花共处,只倚着墙头石边,望着窗棂门洞,孤芳自赏,不仅得花时,还能得花品,这山庄的主人真是懂花爱花的人。 在燕子坞时段誉因为鸠摩智,没能放心观赏,到了太湖山庄,被这满眼的锦绣看得松了身心,只觉得自己若是不能逃出生天,葬在这万花从中,也是极好,只怕自己死后尸身化为骷髅,反而污了这片景致。 他正在浮想联翩,忽听到一声轻嘆,有人开口问道:「阿朱、阿碧,你们神色慌张,是出什么事了?」 只这一声温柔轻语,段誉周身一震,盘桓在花中的心思顿时消散了,连弯下的腰都未曾直起。 阿朱、阿碧并不畏惧此间主人,阿朱清脆地回道:「表小姐,咱们公子爷不在家,家中来了个好吓人的和尚,说要带人烧死在咱们老爷坟前,那和尚的武功好厉害,咱们敌不过,只能逃出来,在百花阵里暂躲一下,等那人离开再回去。」 段誉听了心道,原来这里的主人是慕容公子的表妹,听起来他们家的阵法厉害,但是这位小姐年纪轻轻,若是鸠摩智不肯放弃,追了过来,岂不是给这位姑娘惹祸了? 想到这里,他已不打算留在这仙境一样的地方,准备往别处去。 却听那位表小姐平和道:「我们家虽然和你们家没什么往来,但也不至于对无辜的人见死不救,便是素不相识的人被追着逃命过来,也是要救的,何况是相熟的人,不要呆外面了,反而被凶人看见,进来吧。」 二女连忙谢道:「多谢表小姐!」 阿朱转身来唤段誉:「段公子?段公子?快来谢过王小姐。」 段誉愣了一下,才会过来是在叫自己,匆忙起身过去,他还未抬头便行了一礼,恭敬道:「小生段誉,冒然登门,叨扰了小姐清净,实在失礼。」 对方并没有和他计较这些,而是有些好奇地问:「你刚刚,是看花看入迷了?」 「你也喜欢花?」 段誉起身回话,一眼望去,就见那掩映在花间的女子一身素衣,不施脂粉,也无钗环,立足于蜿蜒小径上,略带稚气的眉眼看着他,神情微微带笑,便胜过这满园妍色。 最重要的是,这女子分明和他那日在石洞中所见的一模一样!原来石洞中的玉像不是凭空雕成,而是真有其人! 段誉顿时眼前发昏,双膝发软,口中直唿:「神仙姐姐?!」说着就要拜见师父,阿朱、阿碧见状都吓了一跳,以为他忽然发了癔症。 反倒是花丛中的少女依旧神态安稳,只是眉梢微微上挑,侧身微微避让,开口问道:「我从未见过公子,怎么公子却像是,见过我?」 第42章 逍遥 12 李青萝虽然从段誉口中知道了,他的武功来自石洞玉像,但对于逍遥派的底细和自己母亲的事,她并未透露,在她看来,逍遥派的事情还是要姑姑做主,加上段誉随后莽牯朱蛤的毒性在内力中流窜发作,引来了保定帝,她就更不好说什么了。 段誉不清楚,王语嫣却知道其中故事,听段誉说什么「石洞」、「玉像」,明白了过来,一边往庄内走,一边解释道:「那难怪了,段公子所见的玉像,乃是我外祖父为外祖母所刻,姥姥和我娘也常说,我生得像极了我外祖母,可惜她老人家已经过世多年了。」 段誉听说那玉像所刻的人已经去世,一时间失魂落魄,王语嫣见他难过至此,惊讶之余,又有些惆怅,她自己从未见过李秋水,也对这个改嫁的外祖母没有什么感情,没想到这素昧平生的书生,倒是因为一尊玉像,对她有些真情在。 她却不知,当年李秋水就是为了这尊玉像和无崖子闹翻,若李秋水本人在此,知道自己的传人又是为这玉像而伤怀,只怕要大为恼火。 至于这玉像所刻的乃是李秋水的小妹,而不是李秋水这件事,天底下也只有顾绛才清楚了,就是无崖子自己都从未想过这种可能,还让虚竹拿着画像去找李秋水学武。 顾绛无心在这些事里搅合,他回到姑苏,心知鸠摩智会仗着武功高强,偷入慕容家的还施水阁,直到武功有成才离开,眼下必然还在燕子坞中,他多年未曾与人动手,如今的江湖除了那还在少林寺扫地的和尚,没有人是他一合之敌,灵鹫宫中也人人武艺不俗,能够解决遇到的事情。 无其想,竟然还有人硬顶着撞到他的手里,不去收拾他一顿,实在说不过去。 鸠摩智在吐蕃已是第一高手,原着中,大轮明王出了雪山后,先在天龙寺撞上段誉,又在少林寺撞上虚竹,等到带着吐蕃王子去西夏求亲,再一次撞上虚竹,最后还在枯井下撞上段誉。 真是在这俩逍遥派传人手里来回碰壁,简直就是和逍遥派八字不合。 如今更是直接被顾绛记了一笔,眼看就要被一路撵回吐蕃去,结果就在顾绛回到姑苏的前一天,鸠摩智就因为偷入太湖山庄翻看李青萝的《小无相功》,而被王语嫣当场抓住。 「小姐的武功精妙,得您亲传,当然不是外面人能比的,但她毕竟才十七岁,平日里又以打理事务、读书养花为主,极少与人动手,所以没能抓住那番僧,一路追着他出了山庄。」山庄里的管事说完王语嫣的去向,又添了一句,「对了,那位燕子坞婢女带来的客人,也追着跑了出去。」 第92页 顾绛难得有些无语,道:「这位吐蕃国师真是好胆量,原本他打了阿萝一掌,我也只要还他一掌,让他回去养个五六年的伤,如今他蹬鼻子上脸,跑到家里来偷东西,那他只有两条路能走了。」 要么离开密宗,出佛入道,投入逍遥派门下,要么就废去偷学的逍遥派武功,从此老老实实做个念经的和尚。 如果他两条路都不想选,顾绛就只能一掌送他归西,让他自己去找逍遥子给个说法了。 —————— 打定主意,顾绛用起传音搜魂之法,一路向着鸠摩智遁走的方向去,这番僧万万没想到会遇见王语嫣这样的高手,《北冥神功》吸人内力,他已经在段誉身上见过,可段誉并没有学全,在运用上欠缺,加之他一向心软,不会对人下重手,故而不似王语嫣吸纳反攻,举重若轻。 鸠摩智也就欺负她年少经验不足,才一次次甩开她。 王语嫣聪明绝顶,越是和他交手,武功运用得越纯熟,她知道鸠摩智非寻常人,自己一人可能应付不来,还带上了追出来的段誉,反正这位段公子也是自己外祖母的传人,又和鸠摩智有宿怨,当会尽力帮忙追回自家的秘传,而段誉在她面前自然是言听计从的。 两人追着鸠摩智上天入地,王语嫣知道他们俩光靠武学经验是赢不过鸠摩智的,所以干脆不和他比那些个招式,就用《北冥神功》吸他内力,还让段誉和她一起。 段誉起初有些犹豫:「这内力毕竟是人家辛苦练来,如此损人利己,并非君子所为。」 王语嫣敛袖坐着,轻声问道:「段公子,你自己也说,父亲教你习武,你并不愿意,因为武功是杀人的,那鸠摩智本是一位僧人,应该慈悲为怀,如今却满心都是贪慾,就是为了武功,咱们吸走他的内力,或许正是要他放下贪嗔痴,回念向佛祖呢?」 段誉恍然大悟:「是啊,王姑娘你说得对,鸠摩智大师本也是一位高僧,他就是太过贪图武学,反而背离了佛门,让他断舍贪慾,才能虔心向佛。」 「王姑娘,你真聪明!」 王语嫣默默看着这位王孙公子,见他一脸了悟,蓦地掩面一笑,心想这人明明饱读诗书,仪态教养也绝非寻常人家能有,养出这样单纯的书呆子气,除了备受家中爱护外,多半是他生来如此了。 想到段誉说起他学会《北冥神功》的经歷,竟是照着李秋水留下的图谱练,就学会了其中精髓,《凌波微步》更是一学就会,逍遥派的武功如此艰深,他都能在毫无武学基础的情况下轻松学会,可见其天赋之惊人,这样一个人却不爱武功,甚至不愿意用《北冥神功》去吸人内力,和那为了高深武学不择手段的番僧真是对比鲜明。 想起鸠摩智,她又有点犯愁了,和喜欢到处游走的李青萝不一样,王语嫣年纪渐长后并不喜欢出门,她更多的是呆在王家和天山看书习武、打理事务,所以对外面不够熟悉,段誉又是个大理人,从没来过中原,眼下,好像把那番僧给追丢了。 他们俩追丢了鸠摩智的踪迹,顾绛却逮住了这个衣着华丽、宝相庄严的密宗法师。 顾绛也是佩服这人,居然一路从江南跑到了北方来,让他耗费数月才寻到踪迹,也是他在这个世界多年来并没有经营势力的缺陷了,若是在上一个世界,他只要一句话,大江南北,西域塞外,都管教他无处可逃,不出十天就会被抓回来,哪里能耗上几个月? 但若是在上一个世界,也不会有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敢从公子羽的宅邸里摸东西了。 顾绛见到鸠摩智时,他正在一处郊外的山坡上,席地而坐练功,顾绛站在他身后不远处,他毫无察觉,全身心投入到练功中。 就见他摆着一副好似天竺瑜伽的姿势默默入定,顾绛却看得眉头越挑越高,最后近乎惊异地打量着对方,等他练完这一段,才突然出声道:「这世上,居然有你这样找死的人,也是少见。」 鸠摩智大惊失色,霍然起身,转向声音来处,就见一妙龄女子就站在他身后十步开外,一身墨绿衣裙,暗绣金纹,腰间佩着一把朴素长剑,容颜绝丽,气度如霜,不由道:「小僧与姑娘无冤无仇,阁下何出此言?」 顾绛笑道:「你偷学《小无相功》,以其混沌无相的本质,运使各种外功倒也没什么,可你这和尚居然不仅偷学道家正宗,还偷了少林的《易筋经》来,这两种武功岂能一起练?道家讲清净无为,练小无相功要气走随身,物化万象,是『无物』;而这《易筋经》则要求修炼之人全无知见,堪破自身之相,心怀慈悲之念,是『无我』。你有什么本事将此道佛两家的内功心法混练,得无物无我、内外皆空的境界?」 「你没有这样的境界,却强求这样的武功,只会走火入魔,经脉寸断而死。」 鸠摩智冷笑道:「小僧不懂阁下的意思,什么《易筋经》、《小无相功》,小僧从未见过,阁下也不必危言耸听。」 顾绛不以为忤,依旧笑意不减:「你这番僧空读几多佛经,没有半点和尚样子,少林寺的那群小辈虽然木讷,但好歹也是正经僧人,知道求佛法,要有慈悲心肠,比你这样犯戒偷盗的强多了,你还是把人家的经书还来吧。」 「还」字才出口,人就到了鸠摩智身前,左手一拂,就将其放在怀中的梵文古籍取出,鸠摩智想要阻挡,却根本躲避不开,语音落下时,那女子就又回到了原地,翻阅了两眼经书,确定没有缺损后,收入袖中。 第93页 鸠摩智惊骇不已,他自诩已是天下第一流的高手,出吐蕃后强压大理天龙寺,夺取《六脉神剑》,在还施水阁看得秘籍无数,更是在那奇阵拦门的太湖山庄中找到了《小无相功》这样的神功,虽然因此被庄中主人追赶,但他只觉得对方自幼修习神功,也未见得多么超出自己的想像。 唯独眼前这个女子,明明是最简单不过的行动,没有任何招式,却让人根本无法抵抗,完全超乎了他的认知,适才对方若是想取他性命,简直易如反掌。 那女子悠悠然道:「那老和尚境界越高,心越软了,连《易筋经》都放任人取走,还得我帮他少林寺找回来。」 鸠摩智咬紧牙关,心中惊惧,退开两步后道:「阁下武功高强,那经书本是小僧意外所得,你硬要夺去,小僧也无话可说,既然如此,小僧告辞了!」 就听那女子道:「稍停,我与你的事,还没完呢。」 而后眼前一花,原本在他身后的女子又拦在了他面前,一时间,鸠摩智的心底发寒,几乎要觉得自己遇见了妖鬼之流:「小僧与阁下素昧平生,又有什么事要了结?」 顾绛道:「你在大理抢人时,打了我家阿萝一掌,害她伤势久久未曾痊癒,又跑到阿萝家里去,偷了她的《小无相功》,被语嫣追着逃到这里,你说,我有什么事要与你了结?」 鸠摩智这才知道这女子的来歷,原是那座太湖山庄的人,连大理那个轻功绝顶的女子也是一家,没想到这姑苏城中,慕容家反而不算什么,倒是太湖山庄里几个年轻女子,武艺超绝,只是名声不显于江湖。 他素来高傲,明知自己不是对方的敌手,也不愿退缩俯首,只道:「原来你是太湖山庄的人,既然阁下是为了那位夫人而来,小僧便领教阁下高招了!」 说罢,他便掌中运起「火焰刀」,催发内力,凝聚为炽烈刀气,由掌而发,直噼向对方,却不料刀气只到对方身边,就像撞上了一堵气墙,而后反冲回来,险些伤到他自己。 鸠摩智颇有武学见识,知道这应与慕容家「斗转星移」的绝招道理相似,但比起「斗转星移」,这样一动不动,仅靠外放的内力就做到腾挪转化之效,堪称出神入化。 顾绛摇头道:「我的话还未说完,且不提你偷盗之事,就说我师父留下的规矩,本门武功不能外泄,你偷学了《小无相功》,可以,从今天起你把僧袍脱了,头髮蓄起来,拜在我灵鹫宫门下,我就不和你计较偷师之事。」 鸠摩智毕竟是一位佛教徒,他虽争强好胜,机心虚作,可自幼在大雪山出家,熟读经书,驳倒无数僧人,眼中并无红尘色相,哪肯不做和尚,当场断然拒绝道:「小僧乃是大轮寺住持,吐蕃国师,怎能背出佛门?」 顾绛微微点头:「好,还有点骨气,既然如此,那我只能废掉你身上的本门武学了。」 他抬起右手,周身真气鼓动,既然要化人武功,最适用的当然是《北冥神功》,丁春秋那旁门左道的《化功大法》便是由这门神功延伸而来,却失去了「北冥大水,海纳百川」的磅礴意态,连昔年无崖子用来都偏向缥缈,而失浩瀚,唯独在顾绛手中,再现了逍遥子的「无穷无极,兼容天下」。 鸠摩智见状便知不好,抽身急退的同时,手中火焰刀连发五掌,他已经是天下一绝的高手,任何人见他这五式连发的火焰刀都要为之色变。 可那至今未曾通报姓名的墨衣女子如闲庭信步般穿过刀气,抓住了他的手腕。 【??作者有话说】 嗯,我写同人基本不会乱拆官配的,顶多会围绕主角做些合理的改动。当然我不会说别人这样不好,个人有个人的想法,只是对我自己来说,同人本就是有框架的,毕竟你是在别人的世界观和人物基础上再创作,所以除非作者自己不珍惜笔墨,胡乱凑情节,否则我还是尊重原着作者。 这里採用最通俗的三联版,老先生后来修订的版本我也看过,可能也会採用一些设定,但有些为了逻辑而失去意气的地方,我就还是按原来的路数写了。 我还是那句话,作者随缘写,读者随缘看。 第43章 逍遥 13 鸠摩智被那女子抓住手腕后,但觉周身陷入一片汪洋大海中,半点挣扎不得,浑身内力都消解在了海水中,数十年辛苦,殚精竭虑,却如梦幻泡影,转眼成空。 顾绛化去鸠摩智体内的小无相功便收手,见这和尚瘫坐于地,一脸灰败,已有生无可恋之感,想他一生苦求武学,其实与自己大有相似之处,只是流于武学招式,而失武学真意,算是踏上歧途,他本是世间少有的聪慧之人,若能从此堪破机要,破而后立,犹未可知。 鸠摩智默默无语,照往日习惯运转内力,但觉手脚无力,体内空空,想往日自己行走雪山,徒步中原,威慑八方,风光无限,今日却成了一个废人,人世真如一场大梦,一时间心神失守,脑中翻起往日所读的诸多经文,想佛祖教诲,又想起自己参悟武学,超然修为,种种利好,几乎要入疯魔,却听一声问道:「我还不知,你是谁?」 「我是谁?」鸠摩智茫茫然回道,「我是大轮寺住持,吐蕃国师,鸠摩智。」 那声音又问:「大轮寺传承多年,有许多住持,吐蕃自建国来,又有许多国师,古往今来,有多少人叫鸠摩智,你怎么说这就是你呢?」 第94页 「我还是不知,你是谁?」 鸠摩智顺着那声音思考,渐渐失控的心神也随着思绪收拢,又答道:「我是密宗所传,大轮明王。」 对方道:「密宗所传,你可得真意?大轮明王,是你本人?」 鸠摩智回想这数十年来,他自从学了武功,好胜之心越重,年少时大智大慧,通悟佛法的心早就淡去,尤其是受明王之位后,他便也自觉明王,高出需要引导的愚钝众生许多,不把江湖人放在眼里,甚至为吐蕃搅动各方,想要从中取利,早已失了我佛真意,顿时悲从中来:「大轮明王不是本人,佛祖真意,尽皆失矣!」 对方却不为他的悲恸所动,反口骂道:「狗屁佛祖,本无佛祖。」 鸠摩智闻言勃然大怒,他虽武功尽失,数十年礼佛的虔诚仍在,当即喝道:「我佛释迦牟尼,传下佛法,普度众生,你怎能蔑视佛祖?」 那声音却道:「你说佛祖释迦牟尼,我却从未见过,他在哪里?」 鸠摩智仿佛回到了少时与密宗高僧辩经之时,断然道:「我佛在过去、现在、未来,在佛经真言中,在众生佛性里!」 对方似是轻笑了一声,才缓缓道:「那,佛在杀人求胜的武学招式中吗?」 鸠摩智瞬间如遭雷击,神思一片空白,讷讷道:「佛在,佛在——」 对方道:「现在,你再告诉我,你是谁?」 鸠摩智望着双手,见食指上经年转动佛珠留下的茧痕,半晌才道:「我本是芸芸众生中和尚一个,无边苦海里求佛之人。」 言罢,心中悲意化为悔恨,两行泪水自眼中落下,睁目时已觉心中清明,魔念顿消,眼前终于看清那墨衣女子无悲无喜的面容,向对方郑重行了一礼:「多谢施主。」 所谓施主,即施捨之人,释迦牟尼要弟子称众生为施捨之主,是要弟子放下骄傲,以众生为佛,向众生求佛,他竟都忘却了。 鸠摩智缓缓起身,他脸上泪迹未干,却已不復往日威严宝相,反而面带微笑,祥和近人:「老衲误入歧途多年,今日终于得施主指点,挣脱名缰利锁,消去贪嗔痴毒,得清净解脱。」 顾绛道:「是你自己自幼研读佛法,悟性过人,有佛性在心,才能醒觉,不必谢我。」 鸠摩智双掌合十行礼道:「老衲过去仗着武力,打伤了救人的夫人,又盗取各家武学无数,尤其是少林寺七十二绝技,为燕子坞慕容博老施主与我交换《火焰刀》而得,后又尾随太湖山庄的僕人进入庄中,得《小无相功》,前些时候从一铁头怪人手中夺得《易筋经》,实乃罪孽深重,恳请施主将这本《易筋经》还予少林,并告知绝技失窃之事。」 顾绛道:「我去还书报信,你又往何处去?」 鸠摩智笑道:「一个和尚,随遇而安,自然往来处去。」 顾绛闻言也是一笑,终于和对方见了一个佛礼:「好,我愿大师此去弘扬佛法,渡世救人,功德圆满。」 鸠摩智道了一声「阿弥陀佛」,迈步慢慢离去,虽无来时迅疾矫健,却已安然喜乐。 —————— 顾绛见他走远,因骤然失去内力,四肢虚弱,行走缓慢,可渐渐的足下不自觉有了劲力,心中觉得颇有些趣味。 《易筋经》需要修行者不存习武之念,看破「人相」、「我相」才能修成,鸠摩智苦练这本经书多日,他生来过目不忘,智慧过人,对经书中的内容早已倒背如流,却怎么也修不出成果,内息反而有了走火入魔的迹象。 若非顾绛化去他的内力,来日必会经脉寸断而死,并非恐吓他的虚言。 如今鸠摩智的内力都被顾绛化去,心中都是佛法,不自觉地在行动间运转内息,反倒有了修成的可能。 只是现在的鸠摩智,已经不在乎这达摩所传的武学宝典了。 这佛家「无我」之道,以因缘际遇构成世界,从本性中见我,从众生中见佛,是以经歷重重苦厄,成大慈大悲,越执着追求,越不可得,也是一条常人难以修持圆满的大道。 顾绛的佛学修为不浅,他本是魔道出身,自然对佛法研究过许多,只是他并无慈悲之心、众生之念,这条路也不是他想要的。 当然,这不妨碍他欣赏能在这条路上有所成就的人。 顾绛拢着袖中的《易筋经》,准备跑一趟嵩山给扫地的老和尚送去。 这本《易筋经》并不是达摩手书,而是一位天竺僧人得上古修士留下的古籍,上面的图字既隐,他便以为是一本白书,带到中原,誊抄记录下达摩的《易筋经》,其实这本古籍是一书两经。 达摩圆寂后留下这本《易筋经》,他的弟子慧可钻研二十余年不得,终究寻道天竺高僧般刺密帝二人共同参悟,才在七七四十九日后贯通其中佛法,但那时他依旧不明其中武学,直到遇见唐初的那位军神李靖,才一起谈论了三天三夜后通悟其武道。 顾绛身为东方不败时与少林方证交手过,那大和尚也是修的《易筋经》,但多是后来者註译传承,和唐宋时的版本有所差异,加上他的心思太杂,终究不得此书精髓,和扫地僧的境界相差远矣。 说来这少林寺真是个奇地,能够修成些大道的都是边缘人,从数百年里唯一修成《易筋经》的疯和尚,到藏经阁里扫地的老头,还有后来写成《九阳真经》的斗酒僧,开创西域少林、擅长大力金刚指的火工头陀,看守藏经阁的觉远和尚,以及那最有名的,因为师父的死离开少林,出佛入道,开一代道宗的三丰真人。 第95页 那些兢兢业业维持武林泰斗门楣,在江湖里翻腾的和尚则终不得真要。 思及此处,墨衣女子吟起当日扫地僧人的佛偈来:「得既不是得,得亦无所得。既然无所得,亦无所能得。」 「真是有意思。」 —————— 顾绛带着《易筋经》往少林去,一路上听那些江湖人议论丐帮之事,说那契丹人萧峰曾立誓绝不杀伤汉人,却在聚贤庄大开杀戒,而后不知去向,又说江湖中有几位死在自己绝招下,疑似慕容復以「以彼之道,还之彼身」的绝技所杀,其中还包括少林高僧玄悲,这「北乔峰,南慕容」本是江湖英豪,一夕之间风云骤变,声名狼藉。 如今少林寺广派僧人下山发下请柬,要共聚少林,做个见证,问慕容復是否真的杀了玄悲。 顾绛一听,顿时没了去少林的兴致,准备找个少林寺的小和尚,把《易筋经》还给他们,一打听,还真有个少林僧人在附近,因为对方的形貌奇异,那人印象十分深刻。 谢过那位小二后,顾绛循着他指的方向找去,果真在郊外路边,看到了一个和尚坐着吃素饼,那和尚身量颇高,身形清瘦,穿着一件打了许多补丁的僧衣,也就二十五六的年纪,相貌颇为丑陋,武功也浅薄得很,不像一般少林僧人的威风,眉眼间透着木讷。 顾绛远远望到他,心中一时间流转过许多念头,终是笑了起来,慢悠悠朝那和尚走过去,也不知这小和尚吃饭时心中在念什么经,心无旁骛,直到顾绛走到他近前,他才反应过来,一抬头见是个美貌非常的年轻女子,慌忙起身行礼道:「这位女施主,有礼了。」 光看外表年纪,这僧人还比女子年长些,对方却好似长辈见到晚辈一样,上下打量了他一通,才慢悠悠道:「小师傅,你是庙里的和尚不是?」 僧人点头道:「是,小僧自幼出家,是寺庙里的和尚。」 女子点了点头:「那你,会不会念经?」 若是旁的和尚听人问自己会不会念经,多半会觉得此人存心找茬,但这人只是老老实实道:「会一些,小僧曾听师父和师祖们讲经,各位长辈有用心教导,只是我比较愚钝,对佛法的理解不深。」 女子从袖中取出一本古籍来,翻开第一页,掩去了封面,道:「我这儿有一本经书,看了许久也不懂,据说是自天竺传来的古书,小师傅,你既然是寺庙里的正经和尚,也会念经,可否帮我看看,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僧人一时无措,他将还未吃完的素饼包好放入怀中,将双手擦了又擦,才小心翼翼地接过这本据说是天竺古书的经书,他这举动出于自然,接过书后才心生赧然,他连字都识得不多,只认识读过的几本经书,哪里知道天竺古书上写的什么? 他一看那书上都是点圈勾画的梵文,这是寺中佛法精深的长者才会懂的文字,羞愧道:「惭愧,这书上文字,小僧并不识得,帮不到女施主,不过我们寺中有精通梵文的高僧,您可以去往少林寺,询问我几位太师叔。」 女子颔首道:「原来小师傅是少林的高僧,敢问小师傅法号?」 僧人道:「小僧虚竹,确实是少林寺的僧人。」 那女子并未收回古籍,反而说道:「少林寺乃是禅宗一脉,据说唐代的禅宗六祖慧能本是樵夫出身,也不识字,但他能解佛法,只在路边听到有人念经,就悟出其中道理,后来有人向他问佛法,他让来人念出经文,对方说,和尚不认得文字,如何能解道理。」 「慧能答道,如人指月,佛经文字是指向月亮的手指,而佛法真意是天上的月亮,手指指月,是为了引人看向月亮,人要看向月亮,而不是看手指。」 虚竹见这女施主年岁不大,却对佛家典故十分了解,信手拈来,心中十分敬佩:「小僧的师父也讲过此事,六祖慧能禅师指月,是大有佛性。」 女子道:「是了,所以小师傅何必拘于文字,看看上面的图像,也许能瞧出什么佛家道理来呢?慧能都说,佛性只是文字所指,文字不是佛性,不是么?」 虚竹想要推拒,但不知怎么的,在这还比自己小几岁的女子面前,仿佛见了威严的各位师祖,对方不是在找他解经文,而是在考校他功课一般,只能翻看起上面的图。 他拿出师长考校的心来记背思索,还好他虽然笨得很,记性却极佳,看书上的僧人图,觉得是一种行气法,很像一门他平日见的养生诀,只是他也不很确定,决定回去问一问师父,再给这位女施主答覆。 顾绛并不着急,干脆盘坐在一块大石上,看着这小和尚一会儿皱眉,一会儿点头地翻书,十分恶趣味地想着,若是这小和尚真练出了《易筋经》,那可就有趣了。 要知道《易筋经》是唯一能对抗《北冥神功》的功法,若是无崖子再逮住这个小和尚,准备洗去他的少林内力传功,结果发现《易筋经》根本洗不动,会是什么反应? 这么一想,顾绛觉得自己接下来也不急着回太湖山庄了。 第44章 逍遥 14 顾绛看着虚竹在那儿研究图谱,口中念念有词,都是些佛经上的记载,可要说理解,还真是半通不通的,就算以和尚论,他也不是个做高僧的料。 他刚刚把书递给虚竹前,就用壶中清水淋湿了图谱,显现上面的天竺《神足经》,这就是那位天竺僧人所得的上古修士记载,用特殊药草书写,必须以水显形,是害怕被人偷学去,游坦之从萧峰那里得到他掉落的经书后,也是意外打湿经书,发现了图谱。 第96页 达摩乃是天竺饱学之士,自然见过这些图谱,甚至还用梵语讲了许多註解,这些文字游坦之就读不懂了。 除《神足经》外,上面还有真正达摩所传的《易筋经》,鸠摩智从游坦之那里抢得经书后,他自己精通佛学,能解梵文,不知道湿书见图的奥秘,就按照文字记录去练,结果练得走火入魔。 这几天顾绛也研究了一下这经书,以他的眼界看来,达摩所创的《易筋经》和上古天竺的《神足经》虽是两经,但达摩的确参考了许多《神足经》的武学,两者渊源极深,且都讲究放空身心,进入「无我」之念,所以可以同修,甚至能够互相补足,或许这才是达摩让人在这本古书上记载《易筋经》的缘故。 可鸠摩智得《易筋经》,游坦之得《神足经》,他们俩都没把这书练全。 顾绛垂眸望着虚竹这小和尚,发现他真的只是在解图,根本没有按照图上的记载去尝试,显然半点也不会偷学别人家的东西,以他的犟脾气,就算顾绛说这是少林派祖师的武功,他可以倾囊相授,虚竹也不会接受,大概还会说,他是少林弟子,不能越过师父偷学,哪怕是少林武功也不行。 公子羽曾和各种各样的江湖人打过交道,即便这小和尚脾气倔强,但到底为人单纯,顾绛想要看看他修成两经的效果,顺带给无崖子找个难题。 反正这经书确实是少林武学,他又没要这小和尚欺师背祖,若不是有点冥冥中的缘分,顾绛还不见得会花这个时间精力呢。 于是他含笑道:「小师傅,我自幼就对佛学极感兴趣,我师父在世时常给我讲经,但我记下了经文,许多释义都不懂,能向你讨教讨教吗?」 他将经书上的梵文转译出来,其中深奥的地方拆解开讲,虚竹看不懂梵文,全不知道他说的是少林寺至高无上的武学,还真当是自己从未学过的佛家经学。 原本他也知道自己不够聪明,很多难以理解的东西,他在寺中可以询问师父,若是他自己的事,搞不懂就不去想了,他从未想过做什么高僧大师,只想做个普普通通的和尚,和他师父一样,读书念经,学点武功强身健体,来日再收两个小和尚做徒弟,一生也就这样过去了。 少林寺中许多普通僧众都是这样过一生的。 他不知道,和萧峰一样,他从出生起,就註定了不能过这样的生活,因为他父亲的身份,以及他失踪后母亲犯下的罪孽。 虽说在顾绛看来,他就是他,他爹娘是他爹娘,但像顾绛这样想的人太少了,若非如此,一路行来也不会听到这么多人叫骂萧峰是契丹贼子了。 这样的身世,又何处去寻普普通通的生活呢? 原着中,他脱出少林向逍遥,可就是身处逍遥派中,也不见得是真逍遥。 —————— 另一边,段誉也接到了帖子,只不过他这不是少林的英雄帖,而是擂鼓山聪辩先生的帖子,邀请他去下围棋,他自然不会拒绝,便邀王语嫣和他同去。 想到这些日子的经歷,一起去散散心也好。 王语嫣年幼就嚮往外面的天地,那时她父母总带着她到处玩耍,自从父亲去世后,她不爱出门了,可她心底里依旧觉得外面的天地很宽。 一开始她追着鸠摩智出了山庄,后来追丢了人,她也没有急着回去,倒有种熘出家门后四处走走看看的轻松感,同样也不惦记着回大理的段誉跟她一起,两个人四处赏景游玩,顺着水路,从姑苏到了无锡。 上岸后,王语嫣想着先给家中报个平安,便让段誉也一起写好给母亲、伯父的书信,自己去寻与王家有往来的可靠商户往姑苏太湖山庄和大理镇南王府去信,让段誉先在松鹤楼里占个位置等饭菜。 段誉有心和她一起去,但这段日子他习惯了听王语嫣的话,王姑娘冰雪聪明,思虑周全,做任何事、任何安排都有她的道理,所以还是乖乖在松鹤楼中等着。 自从遇见王姑娘后,他只觉得自己好像生活在幻梦之中,对方是天上的仙女,武功高强,博览群书,通晓百家武学,处处料敌于先,而且善良温柔,秀雅中有名士风度,越是相处,越是教人倾慕。 他也不奢求王姑娘这样的人物垂青,只想要她高兴,偶尔能朝自己笑一笑就好,只要王姑娘能顺心如意,要他上刀山下火海,也是在所不辞的。 话虽这样说,但相伴多日,如今王姑娘只是留下他一个人去办点事,他就开始思念她了,想到这里,段誉长嘆了一声,心道:段誉啊段誉,你这样粘人,岂不是要惹王姑娘厌烦?她想一个人,就是一个人,你不该想着和她一起的,让她能有个清净。 这声嘆息引来西首上一人回望,目光如电地打量起他来,段誉也望向那人,但见他三十左右的年纪,一身灰色破布袍,其人身材魁梧,浓眉大眼,顾盼威风,气魄豪烈,看得段誉心中暗贊道:「都说燕赵之地多慷慨悲歌之士,如此雄姿英发的豪迈之人,定是北方汉子,倒是与大理人很不相同。」 他一人呆坐在这里等王语嫣回来,正觉得寂寞,于是有了和对方搭话,交个朋友的心,便招唿小二说:「这位大哥的酒菜钱都记在我帐上吧。」 那大汉闻言,回以一笑,可见他虽然威风凛凛,却不是个难以亲近的人物。 段誉便也笑着回了一礼,上前去与他说话。 第97页 等王语嫣回来的时候,就见松鹤楼中客人热闹闹地议论着什么,上去二楼一看,段誉竟不见了身影,她连忙叫来小二问询:「这位小哥,你可知道,坐在这里的那位年轻公子去哪儿了吗?他身穿白衣,二十岁的样子,相貌俊雅。」 王语嫣忧心是那鸠摩智碰见段誉一人在此,把他抓去了,心中大为懊恼,想着自己去置办些女孩儿的东西,这样私密事,不好带着他,又想在无锡城中能有什么事情,却没想到人居然不见了。 段誉是跟着她出来的,她自觉有责任在,就他那时灵时不灵的六脉神剑,万一遇到鸠摩智时又卡住了,被那贼和尚抓去怎么办? 小二连连点头道:「知道,知道!这公子看着斯斯文文,好厉害的酒量啊!适才他和一大汉在这儿拼酒,两个人喝了咱们楼中几十斤的高粱酒,面不改色啊!」 王语嫣听说不是被番僧抓走,心下松了口气,以为他是和人喝多了,被架进了客房,才要问是哪间房,就听小二接着道:「然后那大汉就拉着他走了!」 「走了?」王语嫣眨了眨眼,「走哪儿去了?」 小二道:「看方向,是往城外去了吧。」 王语嫣想着,难道那人是段公子的旧识,两人有话要说,有急事要办?可他没有留下口信,应该只是暂时离开一会儿,办完事就会回来。 道理是这样的,她一想就能明白,可心底却还是有些说不清的恼意,也不知是为自己刚才的惊慌,还是因为这人与别人一起离开,竟也不给小二留句话,好似把她给忘了。 转念又想,自己和段誉虽是同门,但师承不同,又不是打小一起长大的,比起师姐弟,更像是朋友,朋友之间当互相体谅,才是为人大度的气量,不该为这点小事着恼的,之前她让段誉等她,现在她在这儿坐一坐,等段誉回来就是了。 她正要落座,就听栏杆边的客人惊唿道:「那二人又回来了!」 王语嫣往栏杆边走了两步,看向楼下,真是段誉正热切地笑着和人说话,一边说一边往这边走,他一抬头,正看到王语嫣,顿时笑得更开心了,拉着那汉子就要过来,却见两个乞儿运使轻功奔来,拦下了他们说话。 见状,王语嫣下楼走过去,段誉走到她身边,轻声和她说起自己和这位乔大哥意气相投,刚刚两人比较脚力出了城,在城外义结金兰,如今对方算是他的大哥了。 王语嫣微笑着与对方见礼,见那人和两个乞儿说话,乞儿的神情敬重,轻声问道:「你知道这位大哥是什么人吗?就这样与他结拜?」 段誉笑道:「我与大哥一见如故,我钦佩他为人胆格豪迈,潇洒大气,愿意认他做哥哥,却与他的身份无关。」 那人的内力高深,显然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大笑道:「兄弟,大哥帮中有些事务,你要一起去看看吗?」 段誉看向王语嫣,见她没有反对之色,便应道:「好,咱们便随大哥去瞧瞧。」 于是两个乞儿在前引路,段誉为乔峰介绍了王语嫣的身份,说到乔峰将自己误认为了慕容復,他这位大哥十分想结识「南慕容」,又想到慕容公子是王姑娘的表哥,想着王姑娘神仙一样的人物,她的表哥一定也是人中龙凤了,只不过不知为什么,王姑娘似乎不太喜欢提到自己的这个亲戚,他也不必向人提起这件事了。 王语嫣听他在说到「慕容復」时顿了顿,便知道他的顾虑,而那带路的乞儿更是回头看了他们两眼,知道段誉是大理人,并非慕容復,才又转过去,心中多了几分思量。 是该叮嘱他,不要透露自己和慕容家的关系,看一看形势再说话了。 可王语嫣万万没想到,自己慕容復表妹的身份没有瞒住一会儿,那杏子林中,慕容復的家将包不同正和人阴阳怪气的辩论,一见王语嫣,还抽空叫了她一生「表小姐」,惹来在场众人的注目,其中有些目光带着冷意。 在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中,段誉往前挪了两步,将她挡在了身后。 乔峰虽然也惊讶这位姑娘的身份,但他本就不觉得副帮主马大元的死和慕容復有关,更不会迁怒到一个小姑娘的身上,于是上前两步抱拳道:「众兄弟好。这位,想必就是包三先生了。」 王语嫣越过段誉肩头看向场中,发现不仅是包不同,阿朱、阿碧居然也在,大概是他们离庄后,这两个姑娘离开太湖山庄去嚮慕容復的家臣报信,跟着一起来到了这里。 丐帮的副帮主马大元被自己的成名绝技锁喉功杀死,丐帮多数人都认定是慕容復所为,慕容復便北上洛阳去丐帮自证清白,结果乔峰也在这个时候南下来到了无锡,要去姑苏慕容家,两人刚好错过,包不同等人见丐帮来势汹汹,便代替慕容復前来。 只是慕容復身边沉稳可靠的两位都不在,反倒是包不同来主事,他这人心无坏心,甚至可以说是十分耿直,但他一副狂生习性,和人说话都要抬槓,非得阴阳怪气地得罪人家,哪怕别人好声好气待他,他也没有什么好脸色,自己也知道自己得罪了许多人,不利于慕容復的「大业」,可偏偏控制不住自己这张嘴。 也就是乔峰的心胸宽阔,并不与他们计较,哪怕动起手来,那与包不同齐来的风波恶被丐帮毒蛇咬伤,他也让人给对方解毒。 只因他曾见过风波恶与农人对峙桥上,哪怕被对方泼了一身脏污,也未仗着武功伤那普通百姓,乔峰觉得他是个好汉,不愿与他为难。 第98页 可乔峰不愿与人为难,今日却有人打定主意要和他为难了。 一场叛乱牵扯出乔峰的身世之谜,马大元的遗孀康敏将前任帮助汪剑通留下的书信取出,这是他在乔峰接任丐帮帮主时留给副帮主的,说只要马大元身亡就拿出来,还有一封汪剑通与人交流的信件。 汪剑通留给马大元的信,是让他监督乔峰,一旦他有向辽叛宋的苗头,就召集所有帮众,哪怕下毒暗杀,不择手段,也要除掉乔峰。 而另一人写给汪剑通的信,则是说乔峰虽然为人和武功都极好,但他毕竟是契丹人,他们两人是他的仇人,让汪剑通传位千万慎重。 第45章 逍遥 15 这群人还请来了当年参与雁门关事的智光大师和赵钱孙,智光大师见人拿出那两封信,只得说出了真相,不过他十分维护当年领头之人,还特地撕掉了给汪剑通去信者的落款。 王语嫣在人群中听着听着,忽觉这一群人围杀契丹人,杀死对方妻子,最后此人抱着妻子尸体跳崖的事,十分耳熟,她记忆超群,耐心回忆了一阵,就想起了自己年幼时的经歷,她跟着姥姥和爹娘在宋辽边境时,听姥姥说过此事。 她心中一动,眉头微蹙,看向那边出声替乔峰说话的阿朱,暗中摇头,知道以自己慕容復表妹的身份,有些话不能说给这些人。 又看向身前段誉,就见他神色惨然,作为大理人,他当然无法对宋辽之事感同身受,只是替自己大哥感到悲痛,没想到自己今日才结识的哥哥,这般英雄人物,却身世悽惨,还因此被人怀疑排斥,他大哥十六岁就跟随汪剑通学艺,为丐帮立下多少功劳,因功重而被推举为帮主,如今所有人都说他是契丹人,因此就将这十多年的交情和功劳都抹去了吗? 还怀疑他与慕容公子勾结杀了马大元,就因为他是契丹人吗?且不说契丹人就如何了,就算契丹人十恶不赦,那身为契丹人难道是他大哥生来愿意、自己选择的吗? 段誉心中不平,神色自然愤愤,等乔峰抛下打狗棒离开,他也一起追了上去,王语嫣看向未能离去的慕容家人,心想丐帮毕竟是天下第一大帮,不至于为难两个小姑娘和两个伤员,丐帮经此剧变,正是紧张的时候,不宜再提恩怨,等表哥从洛阳回来,他自然会解决此事,不用她来操心。 而且,她有些话要和乔峰说。 于是王语嫣赶上了乔峰,不再以「乔帮主」称唿对方,而是改口道:「乔大侠,您请慢行,有些事方才不方便讲,现在左右无人,您可以听一听。」 乔峰果然放缓了脚步,他看着这个十七八岁的少女道:「大侠实不敢当,姑娘有何见教,乔峰听着就是。」 王语嫣瞄了段誉一眼,柔声道:「那我唤您『乔大哥』吧。乔大哥,刚才听那些人说的事,倒教我想起一桩往事来,虽不知道有没有猜错,但也给您一个参见。我外祖母乃是西夏人,所以我家在西夏也有家业,我年少时,长辈常往来于三国之间,曾说起过一桩旧事,关于雁门关外的一桩惨案。」 听到这里,乔峰神色肃然,连段誉都收敛了情绪,认真起来。 王语嫣想起那日姥姥略带讽意的神情,嘆了口气:「说辽国曾有一位总教头,名叫萧远山,他的师父是住在辽国的汉人,娶的也是宋人妻子,他十分亲近宋国,曾多次在辽国国主和太后面前进言,主张两国和平,这些事迹传到中原后,连宋国也有不少人钦佩他。」 「三十年前,他因孩儿的生辰,带着妻子和侍卫要往宋国去,却被一群宋人截杀,起初他因为曾对师父发下的誓言,不肯下重手杀伤汉人,结果没能拦住他们攻向自己的妻子,那群人将他的汉人妻子杀了,他因此发狂破誓,屠杀那群盗匪后,抱着妻子的尸体,跳下了悬崖。」 她望向怔住的乔峰,继续说道:「适才那位智光大师说,此事说出来会有损带头大哥和汪剑通的威名,说明他们做下的是一件大大的错事,我便想到此事,时间也对得上。辽帝曾因爱将被杀大发雷霆,辽帝的弟弟本就主战,为此还说,这就是亲近宋人的下场,此言一出,朝中沸腾,辽帝甚至调兵再度攻打河北诸州,两国刀兵再起,死伤无数,此事,辽国境内,无人不知。」 段誉握住乔峰手臂,唤了一声「大哥」,王语嫣不忍看乔峰神情,转移话题道:「我毕竟是慕容家的表亲,那些人怀疑乔大哥和我表哥勾结生事,适才我若说出此事,那些人一定要以为我早早将此事告知于你,你对自己的身世已经知情才杀马副帮主,所以未曾在众人面前陈情,为您辩解。」 乔峰点了点头:「姑娘顾虑,乔峰明白。」 王语嫣认真道:「此事到底为何,还得问那『带头大哥』。又是何人造谣生事,害了那对辽人夫妻,我总觉得此人行迹十分可疑。而那带头大哥三十年前便能让汪剑通自退一步,奉为领头,一定在宋人的江湖中身居高位,事情过去三十年,他如今至少也得有五六十的年纪,加上乔大哥你是被安置在少室山下长大,那带头大哥居然能请动少林高僧为你授艺,而当初他们错杀好人的原因,也是以为他们要去少林夺书。」 说到这里,王语嫣顿了顿,乔峰已经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这位姑娘的意思是,这件事和少林寺撇不开关系,甚至就是少林的某一位高僧领头。 第99页 他沉默了片刻,抱拳行礼道:「多谢姑娘提醒,乔某会回去家中,问个究竟。」 段誉并不放心乔峰独自一人离去,他这些日子和王语嫣相处,多少受到她的影响,比起往日会多想一些,眼下十分担心乔峰的处境:「大哥,你要归家,咱们送你一程吧。」 有人照应,以防被那些仇恨契丹人的江湖人不问青红皂白地围攻。 乔峰此刻的心情自然是苦闷的,他三十年来受宋人教养,也一样敌视辽人,以为胡虏贱种,狼子野心,都是毫无人情的禽兽,结果一朝身世揭晓,自己也很有可能是契丹人,连两位恩师都是为了弥补昔年罪过才善待自己,他从未见过的父母若真是无辜冤死,他身为人子,这份沉冤又该向谁去讨? 结果自己才认识的小兄弟却能不顾世俗非议,与自己同行,倒也大慰平生。 乔峰笑着拍了拍段誉的肩道:「兄弟,你的好意哥哥领受了,但你和王姑娘有要事在身,不必为我分心。」 段誉道:「你我结拜兄弟,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再说,那鸠摩智眼下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要找他不急于一时,或许咱们送大哥去少室山的路上,就遇见他了呢?」 王语嫣也跟着劝道:「是啊,乔大哥,我们两个没有行走江湖的经验,这一路上,或许还是你照顾我们来得多些呢。」 话说到这个份上,乔峰也不好再拒绝,三人便一起上了路。 期间,乔峰得知丐帮众人被西夏一品堂围攻,又折返回去救人,而后一路直奔少室山家中,却发现乔三槐夫妻被人袭击,段王二人帮忙安置乔氏夫妻,乔峰去往少林寺中拜谒玄苦,两边才分开行动。 等他们听到江湖上的风声,说乔峰望聚贤庄求医不得,大开杀戒,之后失去行踪,也只能黯然嘆息。 此后两人继续寻找鸠摩智,但也没有了一开始的闲情逸緻,直到古笃诚、傅思归、朱丹臣三位段氏家臣奉命来给丐帮报信,两方在洛阳偶遇,才知道乔峰,不,如今已是萧峰后来的遭遇。 他带着阿朱被康敏所骗,去寻段正淳,一见之下,阿朱想起萧峰提起慕容家表姑娘的提醒,示意萧峰年纪不对,段正淳居然只有四十来岁,三十年前他还是个未满二十的少年,怎能压汪剑通一头做得带头大哥? 两人心中存疑,便找到段王爷细说,才知道康敏是段正淳曾经的情人,那康敏不知何时窥破了阿朱的行动,故意引他们来替自己报仇,段正淳便也和他们一起去见康敏当面对质,才揭破了马大元之死的真相。 段誉听朱丹臣叙说后,想起自己在燕子坞见到的阿朱,心中感慨万千:「我受困万劫谷时,才知道钟灵是我妹子,归家后见父亲的旧情人带女儿上门来,又多了个叫木婉清的妹妹,眼下连阿朱也是我妹妹,她还有个妹子叫阿紫,唉,父亲如此多情风流,不知还有没有女儿流落在外,父母间的事说不清楚,可我这些妹妹当真受苦了。」 由此又想到自己的母亲,刀白凤性情刚烈,一直为了段正淳的风流气苦,和他吵闹,甚至住到道观里去,若是让妈妈知道,她又得有多难受。 王语嫣见他神情郁郁,打趣道:「你沉默不言,莫不是在苦恼,日后见到萧大哥,是该叫他大哥,还是叫他妹夫?」 段誉愣了一下,笑起来:「自然还是叫大哥的,他和阿朱妹妹去了塞外,也不知过得怎样,日后我一定去看看他们。」 朱丹臣在一旁看了,心中暗暗称奇,这王姑娘生得极美,清若霜雪,灿似茶花,深得江南山水的灵气,更兼温柔娴雅,聪慧过人,还有一身好武功,真是世间少有的窈窕仙子。 和她的母亲王夫人样貌相似,性情大不相同。 他们这段日子也着实见了不少王爷的旧情人,秦红棉对王妃动手,甘宝宝颇有心计,阮星竹柔媚小意,至于那马夫人康敏则狠毒至极,她们或爱或恨,依旧对王爷无法忘情。 唯独这位王夫人李青萝,多年前和王爷断情后,当真不再把他放在心上,择人另嫁,生下女儿,纵然这一次因秦红棉的缘故来到大理,也和王妃在一处的时间远胜过王爷。 想到王夫人当着段正淳的面,劝刀白凤不要自苦,身为摆夷族族长的女儿,虽然这段婚姻因为其背后的势力原因不能分散,也可多想想自己。事已至此,好歹儿子孝顺,地位尊贵,何不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自己寻点爱好消遣,高高兴兴过日子,不要和这改不了性子的男人怄气,还去道观里过清苦生活,又是何必。 王妃看上去还真挺听她的劝,颇有些一见如故的意思,万一日后两人结成亲家,他们王爷倒像是这家里的局外人了。 —————— 这一行人准备去见过段正淳后便往擂鼓山赴约,顾绛则在将书上经文都教给虚竹后,便留下《易筋经》离开了,他能教的都已教,能领悟多少都看个人缘法。 虚竹若和佛门有缘,修得《易筋经》在身,就不会被《北冥神功》洗去内力,改投逍遥派,但若他到底和佛门无缘,没有练成《易筋经》,还是成为了无崖子的徒弟,那也无所谓。 顾绛兴起时做出的事情,并没有一定要达成的结果,更不会为那个结果苦心孤诣。 一切顺其自然就是。 他这一日自城中过,忽听得茶苑中有人唱《好时光》,不由想起数十年前,自己出魔入道时听过的曲子,不由停下脚步,听完了这一曲,忆及当年事,再度易容成王书的模样。 第100页 镜中人如朗月清风,面目熟悉中透出些许陌生来。 自从顾绛的武功大成,心性自然,就再也没有为了图方便改换过自己的容貌,外人看他是男子,是女子,会不会惹人注目,又会不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他都已不在乎,所以,这张脸已经许多年未曾见了。 所以,连王语嫣都没认出这个文质彬彬的书生是自家姥姥。 顾绛倒是一眼就认出了,这个把自己画成普通女孩模样的姑娘就是王语嫣,那雪白俊秀的青年公子围着她团团转,前前后后殷勤至极,应当就是那天追她离开的段誉。 也不知这丫头是为什么,无论段誉怎么讨好她,都清清淡淡的,时不时还堵他一句,跟在段誉身边的三个家臣仿佛什么都没看见,只背着人打着眉眼官司,欲笑未笑,神态轻松,只有段誉着急上火。 顾绛听了一耳朵,才知道他们去见了段正淳,王语嫣对这个和母亲曾有过一段情的男人没什么想法,段正淳待她十分亲和,她便以礼回应,阮星竹最会看段正淳的脸色,自然也不会得罪王语嫣。 真正惹了她的,是阮星竹刚找回来没多久的女儿阿紫。 阿紫的性子天然恶毒,她存心捉弄王语嫣,被王语嫣反制了好几次,每一次段正淳想要教训女儿,都会被阮星竹泪眼汪汪地拦下,王语嫣因此心生不悦,觉得段正淳因情失教,管不住女儿。 段誉不耐烦应付这个妹妹,朱丹臣三人因阿紫气死了褚万里,虽顾及阿紫是主公的女儿不能报復,但也不愿和她整日相对,便护着段誉一起出门了。 至于王语嫣的冷脸,是因为她想到苏星河见过她外祖母,自己的样貌据说像极了李秋水,她并不想与那抛弃妻女的外祖父一脉往来,所以改换容貌,结果段誉说她遮掩了面容,实在可惜。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段世子顿时扫了段王爷的尾。 王语嫣想起段正淳喜好美色、风流多情,段誉是他的儿子,如今待她好,也是因为自己长得好,若是她天生就长了这样一张普普通通的面容,他还会待她如此吗? 以后若是见了长得比她更美十倍的女子,他是不是也就和他爹一样,转头向着别人去了? 想到这里,她干脆不再摘下易容,就用这张脸每天对着他。 第46章 逍遥 16 顾绛听得有些好笑,要他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就属王语嫣的母亲李青萝最爱颜色,若非如此她怎么会对刀白凤王妃这样热心? 也就是秦红棉的性情和她合不来,否则她也可以拉着人家亲亲热热做个朋友。 一副「我见犹怜,何况老奴」的模样。 人的脸本就是和手脚、大脑一样天生成就的,丑不值得自卑,美不足以自傲。 但世人爱美慕强也是天性,美景、美人、美酒、,醉欲琳琅,你道色相噬人心骨,他偏就喜欢这红尘漫漫。 反而言之,若这段誉生得和毁了容的段延庆一样,她难道就会对人家另眼相待吗? 王语嫣这样聪明的姑娘,道理她都懂得,但道理归道理,不高兴归不高兴。 她不高兴了,也没抛下他们自己独自离开。 顾绛给自己倒了杯酒慢慢地喝着,人心中情之一字,有爱恨嗔怒,悲喜无常,自从能够感知到这点后,他就觉得这种由心而发,无可捉摸的极端情感有时浅得像山溪,有时深得像海渊。 无论什么人,都无法操控它,或许这才是人能以「情」证道的缘故。 只是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他那个有情亦无情的师弟,如今怎样了。 顾绛因为等一位老师傅的点茶,没有和王语嫣他们一路同行,等他到擂鼓山时,正撞上一大群人吹吹打打地进山谷,还有人喊着唱着些歌功颂德的词,喧腾热闹,把这清清冷冷的山道上搞得好似有人家接亲一样。 有那么一瞬间,顾绛反思了一下自己这些年对丁春秋不闻不问的行为,不该觉得这是无崖子自己的事情就放任星宿派的存在,否则哪能在今天碰上这么个场景? 他干脆运起轻功,绕过这些人,先一步去往山谷中,就见山中树下,三间草屋横排,一矮瘦老者正在和白衣公子对弈,另有四人围在他身后,古笃诚和傅思归併不擅长围棋,所以只是看个热闹,朱丹臣看了一会儿就不再看下去,这棋局的复杂不是他能计算的,只有王语嫣皱着眉还在看。 段誉自幼擅弈,未及二十的年纪,算力已在段延庆之上,只是这位聪辩先生摆下的珍珑棋局实在精绝,他十几路棋已经算尽,依旧没有生路,王语嫣跟着一起看,觉得段誉并未出错,但就是她也只能再推几子,无法挽回颓势,心中暗念这外祖父留下的棋局确实难解,若是姥姥在这儿,才有可能解开这局棋了。 这时,一个文雅书生走进来,执黑子的苏星河见又有人来,点头示意后继续关注棋局,其余人也觉得这是位文人雅客,是来下棋的,没有多想。 这书生双手背在身后,站在苏星河这边观看棋局,没有出声打扰,但也没有向此地主人行礼问好,王语嫣心道此人看着像个儒雅君子,行事却有些倨傲。 在他之后,又有一个宽袍大袖的白须老者从松林中踏风而来,他手执羽毛扇,形容清发,飘飘有神仙之态,远远落在一边,也不和苏星河招唿,只仰头望天,神情颇为不屑。 第101页 再有就是一大群人乌乌泱泱地过来,打头是聋哑谷的弟子用竹竿抬着几人,分别是被丁春秋抓来的函谷八友和被游坦之打伤的包不同、风波恶,还有一群偶遇的少林僧人,虚竹也在其中。 原来虚竹给江湖中人下请柬,正好送到了慕容家四位家臣的手中,而少林玄难、玄痛也带着弟子来追犯戒弟子慧净,两边相遇在一处并行。 这慧净养了一条奇毒无比的冰蚕,被游坦之偷走献给阿紫,阴差阳错自己练成了冰寒毒掌,丁春秋也练毒功,他收了逃出辽国的游坦之为弟子,要他为自己再寻一条冰蚕来,正好见到少林抓住叛徒,于是与他们发生冲突,想要抓住慧净,让他再去给自己抓冰蚕。 期间风波恶见游坦之头戴铁盔,出于好心想要帮他取下,却被游坦之推搡间运用毒掌打伤,于是慕容家四人放下和少林的争执先不谈,一起对付丁春秋众人,还是被丁春秋全身而退,还抓走了慧净。 那慧净常年和冰蚕相伴,毒已入骨,丁春秋想要给他治病,就近寻找名医,找到了薛慕华府上,薛慕华正是苏星河的弟子,他怎么肯给师门叛徒行医,从而惹了丁春秋亲自上门,他自己假死躲避,恰逢少林、慕容上门求医,他家中老僕放了烟花信号求救,函谷八友齐齐来到救援,被丁春秋包了饺子。 当年丁春秋偷袭打伤无崖子,将他击落深谷,苏星河闻声赶来,他的武功远不如师弟,但精通杂学,摆下阵势和丁春秋对峙,丁春秋疑心无崖子将逍遥派的神功秘籍所在之处告知了苏星河,一时没有杀他,只逼他立下誓言,除非今生不再开口,否则自己一定会来取他性命。 于是苏星河将已在门下的八个徒弟逐出去,自己装聋作哑三十年,连收在谷中的人也是聋哑,丁春秋存心折磨这个师兄,倒也没要他性命,直到他大摆珍珑棋局,丁春秋才又找上门来,想看看他要做什么。 路上既然撞见了函谷八友,当然不会放过,连同上门来求医的少林、慕容之人,一起掳到了擂鼓山上。 函谷八友见到苏星河,纷纷从竹架上翻身下来,拜见师父,他们知道师父驱逐自己是为了保全他们,可恨自己本领不济,三十年来只能看着师父被丁春秋欺侮,装聋作哑,苟且偷生,薛慕华也是因此才订下规矩,要救一人,必须要教会他一种武功,就想自己武功有成后能为师祖、师父报仇。 结果贪多嚼不烂,还是本事稀松。 顾绛看着那跪了一地的无崖子徒孙,再看看苏星河和边上的丁春秋,不知怎么的想起了同为道家一脉的全真和武当,那全真教从王重阳、周伯通的冠绝天下,到全真七子的马马虎虎,再到甄志斌和赵志敬的稀松拉胯,而武当也是从张三丰的威震天下,到武当七子的英才辈出,滑到了宋青书的欺师灭祖。 当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 苏星河见众人来到,起身向同辈的玄难大师拱手道:「少林寺玄难大师来到,老朽有失远迎。」 玄难连忙回礼,他们这一路上已经听函谷八友说了丁春秋和他们师门的纠葛,知道这位聪辩先生装聋作哑的缘故,眼下丁春秋就在旁边,他却主动开口说话,显然是要和这个师弟拼命了,一时间函谷八友神色振奋中透着担忧。 只因这苏星河虽然是无崖子的大弟子,但他爱杂学胜过武功,无崖子在时,他把精力都放在跟随师父学习琴棋书画、机关莳花、医学戏剧等等杂学上了,不像丁春秋一心习武,无崖子教他别的,他都学过之后推说天份不足,不肯分心,两人的天资原本并没有什么差距,可专注的方向不同,自然在武功上拉开了距离。 这函谷八友中的薛慕华号称「阎王敌」,是江湖第一神医,可他也就学到了苏星河五六分的本事,而苏星河也不过学到了无崖子两三分。 可见他们这一脉的确都是奇才,尤其是那位被丁春秋暗算而亡的老先生,各类杂学无所不通的同时还武功卓绝,当真是神仙一样的人物。 难怪苏星河如此敬慕师父,这么多年过去,还要为了师仇和丁春秋分个你死我活。 苏星河招唿过玄难后,就继续专心棋局了,段誉到底没能解开这珍珑棋局,投子认输道:「老先生的珍珑棋局奥妙无比,晚生不能破解,惭愧惭愧。」 矮瘦的老者赢了棋非但不喜,反而神色惨澹,勉强笑道:「小公子才思敏捷,棋路精妙,已臻极高境界,老朽年轻时也不及,以你如今的年纪大为不易,只是,可惜,可惜了。」 他连连嘆道「可惜」,当真痛惜不已,段誉不好说什么,一一收起自己落下的棋子,恢復了棋局的原状,起身问王语嫣道:「你要试试么?」 王语嫣微微摇头道:「我的棋力并不胜过你,一时间也想不出别的办法了,咱们再想想吧。」 于是几人都退到一边去,为下一位对弈者让开位置,他们都看向那青衣书生,却见他依旧站着未曾落座,大概也是要再想想对策。 苏星河也不催促,反而让跪在地上的弟子们起身,都来看棋局,几人中最擅对弈的范百龄早就对这棋局好奇不已,此刻细细推算,不知不觉入了迷,却怎么也算不出生路,心火上涌间竟呕出一口血来。 知道弟子的棋力不足,苏星河失望地摇了摇头:「你天资不够,还有丁春秋在一边施展妖术,还是退下吧。」 第102页 一旁的丁春秋冷冷道:「你难道就是什么好心吗?这棋局本就是老贼费尽心机布下,来害人,算计人的,你今日摆出来,不过多添几个走火入魔、枉送性命的愚夫罢了。」 苏星河勃然大怒道:「你叫师父什么?!」 丁春秋嘿嘿冷笑:「我叫他老贼怎样?你今日自破誓言,便是要追随那老贼于地下了。」 那青衣书生忽开口道:「聒噪什么。下棋就下棋,你若不入局,就不要喋喋不休,站一边去。」 他年纪不大,口气却老成得好似这俩老者的长辈一般,两人一时间竟反应不过来,倒是王语嫣听到这熟悉的口吻双眼一亮,猜到了对方的身份,扯了扯段誉的衣袖,悄声道:「是我姥姥来了。」 段誉见过阿朱易容的本事,也见到了王语嫣的伪装,便以为这是一位老妇人易容成了年轻公子,有些紧张道:「那咱们——」 王语嫣道:「你看着就好,有姥姥在,他们今儿个翻不了天。」 他们说话的声音小,又有星宿派的众人吵闹,就连朱丹臣都没听清他们在说什么,那青衣书生却往这边望了一眼,眼中带笑,像是把他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丁春秋正要反唇相讥时,忽有一块白色的松树树肉落入局中,又有人来应局了,王语嫣见状,几步走上前,对那青衣书生说了几句话,他点点头,一起走过来。 朱丹臣等人正好奇为何王姑娘要去请那人,就见段誉拱手向来人行礼道:「小生段誉,见过前辈。」 青衣书生扫了他两眼,道:「你这小孩儿《北冥神功》练得还行,身上已有百年内力,达到了驾驭你段家《六脉神剑》的门槛,勉强以内力驭使剑气,可你不懂剑道,未得精髓。」 说罢,他又看向场中嘆道:「但也远比他们强多了。」 王语嫣闻言垂首默立,真要说起来,她们母女俩是无崖子和李秋水的血脉,跟在齐乘云身边学艺长大,是真正的逍遥派嫡传,论辈分,苏星河和丁春秋都是她的师伯。 段誉连忙道:「不敢不敢,晚辈这身武功,是阴差阳错得来的,不敢和诸位长辈比较。」 青衣书生听了这话,深觉得应该把这小子拎去给无崖子看看,无崖子的两个徒弟,一个痴迷杂学却又天资不足,一个痴迷武学结果心性不足,又折腾了三十多年还是没能找到传人,继承自己的衣钵。 李秋水人都没到,就从天上掉下来一个继承者,而且性情、外貌、才学都十分符合李秋水本人的喜好,这才是真正的「阴差阳错」。 那边下棋的人已经换成了慕容復,青衣书生打量着这个十多年前见过的青年公子,俊雅清贵,风度翩翩,武功虽然不及段誉和王语嫣,但也有些火候,只是有傲气却无傲骨,有城府却没气魄。 他做的是大燕皇帝梦,紧跟在他之后到来的,是做大理皇帝旧梦的段延庆,两人都心结深重,执子入局,渐渐入魔,险些自刎身亡。段誉看在慕容復是王语嫣表哥的份上出手打断了他自刎的长剑,虚竹则全因一念悲悯救下了所有人眼中十恶不赦的段延庆。 胡乱一子落下,自杀一片,三十年不得解的珍珑棋局就此置之死地而后生。 青衣书生看着棋局,心底悠悠一声长嘆。 【??作者有话说】 现实中的确有过一局类似珍珑棋局的名局,罗洗河对崔哲瀚,两人本来下出了三劫循环,和局已定了,罗洗河自弃中盘大龙,反攻边角,最后获胜。 第47章 逍遥 17 虚竹落下的这一子,成为了解开珍珑棋局的关键,也成为他人生的转折,他迷迷煳煳地被苏星河引着入屋,可这屋子并有没门,他一时间摸不着头脑,那指引他下完了残局的声音让他噼门而入,他乖乖听了,可丁春秋哪能看着他进门? 「小和尚,这门,你可进不去。」丁春秋忽然出手袭向虚竹身后,苏星河怒喝一声,出手挡住了他的真气,反手两掌将虚竹推进门去。 虚竹脚下不稳,一下撞在了壁板上,这一撞不知是撞到了他的哪个穴位,他下意识按照前些日子那位女施主说的运转内息,只觉体内暖洋洋的真气缓解了疼痛,下意识伸手一撑,整个人反弹而起,踉跄了两步才站稳。 他正惊讶着,就听那板壁后传来一声苍老的嘆息:「你来了,终于有人来了。」 这边壁板后的老者引着虚竹破开障碍入内,而在木屋外,丁春秋和苏星河二人一个要进门,一个不让路,相争起来。 众人见这是他们门派内的事情,不好插手,虽然深恨丁春秋的手段狠毒,为人卑鄙,但也只能围观着,心中好奇屋内有什么。 唯独那没什么人认识的青衣书生并不管这两人,纵身一跃,身法快如疾风,跟在虚竹后面进门,苏丁二人大吃一惊,各发一掌阻拦,却根本没能碰到他的衣角,就这么看着他进了门。 木屋内有什么? 木屋内并没有逍遥派的秘籍,也没有金银财宝,只有一个摔成了瘫痪的男子,被一条黑绳缚着上半身,绳索的另一头系在樑上,凌空悬坐,他面如冠玉,俊美非常,哪怕身处如此窘境,依旧神采飞扬、风度闲雅,正是传说中三十年前被丁春秋暗害的无崖子。 无崖子等来传人,本十分欢喜,但见了虚竹相貌,又犯起了愁:「唉,怎么是个相貌如此丑陋的小和尚。」 第103页 无崖子倒也不全是因为自己看重外貌的缘故,最要紧是他有心让传人去往李秋水处学武功招式,但李秋水好美人,若是这么一个小和尚跑过去,李秋水万万不会情愿,甚至有可能出手伤人。 虚竹倒是无所谓外貌美丑,少林寺内都是僧人,佛家说「红颜枯骨」,身躯不过「臭皮囊」,他在寺中长大,少林寺正经僧人的戒律很严,倒是没谁会因为这个歧视他,所以他自己也不觉得有什么。 只是坦然觉着,自己的确和对方的模样有天壤之别。 无崖子再问他详细,得知他是偶然一子解开关键后,有「玄难师伯祖」暗中指点,才解开棋局,反而愁绪消散了,嘆道:「天意,都是天意。」 「天意如此,是你我的缘分,好孩子,过来磕头吧。」 虚竹不疑有他,就当见过老前辈,跪下连磕了几个头。 对方轻笑道:「再磕五个,这是本门的规矩。」 虚竹应声磕了。 忽听一人道:「头已磕过,他就是你收的关门弟子了,师弟,你下定决心了吗?」 虚竹懵了一下,还没搞明白什么「关门弟子」,就见那老者道:「师姐,你也来了,好,好。」 他是真心欢喜,到了最后还有人能送自己一程。 一身青衣的顾绛走进来,他已经摘去□□,露出一张明艷绝丽的面容,只是和相貌的秾艷不同,这男装女子气质清如月华,当真是艷若桃李,冷若冰霜。 虚竹惊唿道:「女施主,是你。」 顾绛看着这个木头脑袋的小和尚,摇了摇头,笑道:「你要把掌门之位传给他,只怕师父要找你的麻烦。」 无崖子也笑道:「有我这样不争气的徒弟,师父本就要生气了,也不多这一件。」 顾绛道:「你也不必计较他的容貌了,他就算有潘安之貌,也无法寻李秋水学艺了,她已经死了。」 他们三个乃是逍遥子亲传,自幼修习神功,功不散,人不亡,李秋水会死,只有一种可能。 无崖子苦笑着嘆了口气:「我也猜过是这样,她害你在先,我活着的时候能制衡一二,我若不在,你自然毫无顾忌,我只是以为,你虽未曾和咱们一起长大,但有那些年的记忆,或者会放她一条生路。」 此话一出,虚竹还未怎样,顾绛却定睛看向了他,他第一次收起了所有外放的情绪表象,神情平淡得就像一捧清雪:「你竟看出来了?李秋水到死也没猜到。」 无崖子悠悠道:「她毕竟比师姐小九岁,她来时,师姐已经半大了,所以她并不那么了解咱们师姐的为人,她自有偏激火爆的一面,但也最重情义,若真是大师姐,有我的禁令在,她顶多报復一二,而不会像你一样果决。」 说到这里,无崖子笑了笑:「我毕竟读过不少书,有一本唐代的杂记中记载了笔者曾遇见的一桩怪事,说有一人遭逢剧变后,心神分裂,竟有了两个意识,两者都记得过往,但彼此并不互通,却能相互照顾,村人以为是鬼魂夺舍,他却觉得不是,询问后得知,那两个意识竟然都自认为身体的主人,只是原本的他性情软弱,不能自保,才自己臆想出另一个自己来,两者性格完全不一,却的的确确是一人。」 「你是在大师姐走火入魔、身材变异后出现的,与众人交谈往来熟悉,显然也有过去的记忆,我一开始并未想到这里,但后来见你时常来寻秋水的麻烦,神态意气全然不同往日,这才生疑。」 顾绛沉默了片刻,终于笑了一声:「虽不中,亦不远。」 无崖子点点头:「人之际遇总有不同,但你依旧是师姐,你我相识于及冠之年,如今我已九十有三,一转眼,也有一甲子了。」 他望着眼前女子的面容,恍惚想起自己刚刚被师父带回天山的时候,大他三岁的师姐个性骄傲,才华极高,六岁开始修习《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十余岁时就是江湖上一流的高手,除了师父,她谁都不放在眼里,却待自己很好,那也是一段舒心的时光,直到后来师父又收了秋水为徒。 在不能动弹的这些日子里,他有回想往事,忽觉自己其实并不像想的那样重情,其实他一直都明白师姐妹之间的矛盾所在,他最好的做法其实是远离她们俩,另找一个妻子,或者干脆就不要妻子,可他其实从未替她们想过,只觉得这样做就能解决争执。 他甚至心中不止一次想过,为什么这两位同门不能去做点别的事情,非要搅得自己不得安宁。 他将精力都投注于所学,难免忽视了妻子,其实他也知道长此以往难免会夫妻分离,可是他不愿意为了李秋水放弃自己所追求的东西。 在一次又一次微妙的相处中,他感觉到李秋水的不满,于是开始雕刻石像,为了一展技艺,也是为了安抚师妹。可是在雕刻的过程中,他将自己的情感都投注在其中,渐渐爱上了自己所雕刻的石像。 那段日子里,他的理智都模煳了,沉浸在自己的幻想和痴迷中,最终被丁春秋所伤落入谷底,这将他从幻梦中惊醒,让他在痛苦中重新看这个世界。 渐渐想通了许多往日不曾在意的事情。 身体不能动,心却能神游物外,他开始进入另一种境界,正是因此他才能在这样的状态下坚持数十年,不为外物所苦,不为世情所动。 第104页 所以,如今他才能笑着说道:「甲子一场大梦,如今想来,我或许从未爱过任何人,我只是习惯了追求最好的,而我的师姐妹,论武功才貌,都是世间最好的,我犹嫌不足,是痴迷也。」 —————— 虚竹屏气听着两人对话,听到无崖子说他今年已经九十三岁,就是一惊,有听他说与那位女施主相识六十多年了,更是不解,这位老前辈脸上一丝皱纹也无,虽然声音苍老,但怎么看都是三十岁左右的人,他的师姐就更年轻了。 难道他们有什么邪术夺舍不成?至于那什么两个意识一个人的,他听不太懂,但感觉更像是夺舍了啊! 就听那男装丽人道:「按理,我该给你两个耳光才应景,但我也没什么替李秋水讨公道的心,她后来也准备改嫁西夏国主了,你们俩的事自己掰扯就是。」 「她临死前,把女儿託付给我,阿萝成亲后生下一女,名叫语嫣,她现在就在外面,你想见她吗?」 无崖子神情淡漠地摇头道:「我从未照顾过她们母女,她们母女俩也不必念我,辛苦生育阿萝的是秋水,她若想念着血缘恩情,只要照顾好她母亲身后事,我就不必见了。」 这话说的甚是冷酷,虚竹心想他虽然从未见过自己的父母,但无一日不想见他们,若是自己的父亲不想见他,那他一定会伤心。 男装丽人反而点了点头:「也好,反正我估摸着,她们俩也不是很想见你,血脉虽是天定的缘,但亲缘深厚与否还是得看情分,你们既然没有情分,也不必强求。」 说完她又道:「你摆下棋局给自己找传人,是大限将至了。」 无崖子道:「是。我的伤还是损了元气根本,出现了寿限,近日已有五衰之相,活不了多久了。」 这师姐弟两人谈及亲人、生死,竟都是一样浑不在意,虚竹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 男装丽人道:「既然如此,师妹去时,我答应了她一件事,你要走了,我也替你做一件事吧,那丁春秋的性命,我替你了结了。」 言罢,人已消失在门边。 虚竹想要去看她哪儿去了,就听无崖子叫他:「好孩子,你过来。」 —————— 却说门外苏星河与丁春秋相斗,砍倒松树满地,清出了一片旷地后,中间点起了火柱,苏星河带着弟子和少林玄难等人与丁春秋以及游坦之等星宿派弟子对峙。 两人真气鼓动催发大火,苏星河的武功到底不如丁春秋,玄难的内力又被丁春秋以化功大法化去,无法帮忙,眼看那火要烧到苏星河身上,他门下那二十多个聋哑门人竟奋不顾身地扑上去,要替苏星河挡下火毒,苏星河站得稍远,来不及救援。 段誉一见连唿:「住手!住手!不可如此残忍!」 他心急之下想用六脉神剑相助,却又卡住了,便抓了站在自己身边的慕容復道:「慕容公子,你快制止他们。」 段誉觉得慕容復和萧峰齐名,萧峰当日对慕容復十分推崇,他定然也是武功绝顶、侠义心肠,不会眼睁睁看着这些聋哑无辜的可怜人在自己面前被烧死,慕容復却道:「有段兄在此,段家六脉神剑威名远播,小弟何必班门弄斧呢。」 王语嫣冷瞥了他一眼,纵身而出,双掌贊在苏星河身后,同脉真气灌入,她自己不一定能赢过丁春秋,但加上苏星河就一定能胜过对方了。 苏星河心中一惊,道怎的这个小姑娘也会我们逍遥派的武功,莫不是师伯或师叔的门下?有人出手相助,他不敢大意,全力一击,将那火柱推回去,救下了那些弟子。 薛慕华慢了一步,也惊唿着「休伤我师父」,要替他阻挡,被苏星河推到了一边。 王语嫣见苏星河门下弟子人人为他不顾生死,可见他真是一个仁厚长者,与之相对的,是那丁春秋身后一群乌烟瘴气,摇旗吶喊,却无一人上前相助。 她本因为外祖父而对他的两个弟子有些本能的疏远,也不由被苏星河的门人所动,悄声道:「苏师伯,我来助你。」 丁春秋讽笑道:「苏星河,你今日是死定了,何必还要再牵连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娃娃呢?」 恰在此时,一道青影从门内出来,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已到了丁春秋身前,无惧他一身毒功,抬手间剑气森寒,两指并作剑指一划,便取下了丁春秋的首级! 那火柱失去一方抵力,飞过来坠在失去头颅的尸身上,顿时燃起一丛碧火。 来人冷声道:「功夫不怎么样,一身都是毒,歪门邪道的东西。」 他连手都不愿伸,一脚将那着火的尸体踹下了山坡,远离人群,而后拎着丁春秋的首级返回了屋中。 【??作者有话说】 您的便宜师父正在试图改装,滴——重装失败【】 第48章 逍遥 18 刚才还魔威滔天的星宿老怪,转眼就人头落地,尸骨不存。 一时间山谷内人人噤声,他们甚至没能看清动手之人的样貌,但看衣着颜色,应该就是紧跟在虚竹后面进入门洞中的青衣书生。 可为什么他进入屋中后,又突然出来,一句招唿都不打就痛下杀手,带了丁春秋的人头又回去门内了呢? 更不要说他那神乎其神的武功。 星宿老怪虽然是个十足的恶人,但他的武功卓绝这点谁都不能否认,他适才和自家师兄动手,两人招式施展间的劲力就砍倒了一地的茁壮松木,还有他那令人闻之色变的化功大法,但在这书生面前,似乎根本不堪一提。 第105页 那些星宿派的弟子眼见得师父死了,还没念完的《恭颂星宿老仙扬威中原贊》顿时变成了《恭送星宿老仙驾鹤西归祭》,当下乱糟糟抛了旗帜锣鼓,一闹而散,连打头的大弟子摘星子都毫不犹豫地拔腿就跑。 这场景过于荒诞,以至于众人都不知该作何反应。 苏星河更是如坠梦中,他自从摆下这珍珑棋局,广邀天下英才前来赴会,就下定了决心要和丁春秋分个生死。他也知道自己输多胜少,但他家中变故后,是师父收留他,还教他一身本事,无论是教授成才的恩,还是师徒相处的情,他都愿意为了替师父达成心愿而舍此残生。 却没料到就在兇险时,突来一人杀了丁春秋,倒是让他满腔的捨生取义都扑了个空。 苏星河沉默不语,朱丹臣倒是惊讶道:「世子爷,方才那人用的是剑气吧?难道是《六脉神剑》?」 段誉迟疑了一下,道:「应当不是,虽然看上去的确挺像,但六脉神剑是以内力外放凝成剑气,威力不小,但没有这样锋利。」 朱丹臣身为段正淳的家臣,虽也听说过六脉神剑,但连保定帝段正明都以为这剑法早已失传,不知它就藏在天龙寺中,他就更不知这天下第一剑法的底细了。 据说,这门举世无双的剑法乃是段家先祖段思平所创,可自他之后,再无人能练全这六路剑法,纵有天赋出众者也不过勉强练得其中一两种罢了。数百年间,唯有世子爷练成了,可他们家这位公子自幼不喜习武,也确实不懂什么武功,更说不出其中精要来。 反倒是王语嫣过来后,开口解释道:「不是《六脉神剑》,那是剑道钻研到极高的境界之后,随手而发的剑芒。剑气犹可以掌力、刀气等方法阻挡,若遇上少林金刚不坏神功这样的外功,威力也会有所消减,而剑芒不如剑气由远而发,有质无形,却锋利无比,无物可挡。」 朱丹臣这段日子和王语嫣相处,深知她家学渊源,对武学的见识不仅广,而且眼界极高,她既然这样说,那就没错了。 他们这边叙着话,苏星河则查看起众人的伤势,他的医术极为高明,在他眼中薛慕华所学不过是一点皮毛,这位「阎王敌」无法诊治几人身上冰蚕寒掌的毒,他却只在见到对方时看了几眼,就知病症所在,又该如何应对,只是他和丁春秋缠斗,内力消耗不少,一时间无法用真气替他们震散寒气,只能先替他们点按穴道,舒缓疼痛。 然后,就等木屋内的人出来了。 —————— 这边顾绛拎了丁春秋的人头走回木屋里,就见虚竹这小和尚站在无崖子身边,无崖子抓着他一只手,默然无语地望着他。 直到顾绛进来,他才缓缓开口道:「是我眼拙了,竟认不出你这孩子身上是什么武功。」 昔年无崖子搜罗天下武学,想要由繁入简,创出一门真正包罗万象的武功来,却依旧没有见过大理段家的一阳指和六脉神剑,丐帮的降龙掌和少林寺的易筋经,更不要说他都没听说过的神足经了。 无崖子起初探了探虚竹的内力,发现这小和尚的内力还行,并没有放在心上,想着以虚竹的年纪,少林寺的出身,有这样的内力也很正常,就要化去他的少林内功,好把自己的逍遥派内力传给他。 结果北冥真气进入虚竹体内后,竟发现自己无法化去他的内力! 这小和尚的真气发于五脏经络,浑身周而不散,行而不断,自然迴转如潮起潮落,虽然还未有多大的气势,但北冥真气如汪洋,他便如一苇浮于海上,无论海浪如何浩瀚澎湃,他便随浪而行,无处用力。 无崖子空有七十余年北冥真气,竟拿这二十来岁,内力不深的小和尚毫无办法。 他渐渐的沉默下来,转而好奇起这到底是什么武功,难道是少林的《易筋经》不成?这少林数百年未有人修成的至高宝典,竟被这默默无名的小和尚练会了? 虚竹听他问自己练的什么武功,全然不解:「小僧只跟着师父练了点粗浅的功夫,因为喜读经书,幼时又好嬉戏,没有用功练武,所以内力浅薄,招式也就学到入门的《罗汉拳》,让您见笑了。」 无崖子又沉默了。 他想不明白罗汉拳怎么能练出这种功效,可这小和尚明显又没有说谎,难道他还真从一套罗汉拳里练出了能与《北冥神功》相抗的武功,是天纵奇才? 这时,顾绛回来了,他拎着丁春秋的脑袋,带着一股血腥味进来,惊得虚竹连念「阿弥陀佛」,无崖子倒是嘆了一声:「这孽徒,倒是走在老夫前面了。」 面对虚竹身上的问题,丁春秋的死对他而言已经无足轻重了。 顾绛把丁春秋的人头给无崖子看过,就扔到了一边。他生平杀人无数,笑傲世界里攻击魔教的高手,公子羽时代的天下枭雄,身为齐乘云更是在几十年间见多了找死的人,在这些人里,丁春秋实在不算什么人物,他也对这个走歪门邪道,喜欢听人熘须拍马的师侄毫无好感,所以随手就把丁春秋的头颅抛在了地上。 无崖子则招唿道:「师姐,你来看这孩子身上的武功。」 顾绛走过去,抓起虚竹另一只手,真气探入他体内,而后放开了全不知发生何事的虚竹,淡淡道:「不错,不枉我耗费时间给你讲了一路,小和尚,你的《易筋经》到底还是练成了。」 第106页 无崖子神情微妙地看向自家师姐:「果然是《易筋经》?」 顾绛好像没觉得无崖子的目光有什么不对一样,点头回道:「确实是《易筋经》,他们少林的经书失窃,我正好抓住了那个和尚,从他手里得来这本经书,想要送还少林,路上遇见了这个小和尚,有心逗一逗他,就拿出经书上的《神足经》图谱给他看,但这孩子性情的确不错,我便把《易筋经》的经文也讲给他听了。」 虚竹直到此刻才恍然大悟,为什么自己这段时间感觉身体运动越发有力,他还以为是自己在寺中呆久了,出来跋山涉水,有了歷练呢,原来是这位女施主教了自己《易筋经》?! 顾绛见他挣扎欲言,截断他的话头道:「怎么了?你是少林僧人,我给你读少林的经书,又没有教你邪术魔功,达摩传下心法就是为了让弟子修习,你是少林弟子,就是达摩所传,难道这也违背你们少林的戒律?」 虚竹哑口无言,只能回道:「自然没有违背,只是,只是那《易筋经》乃是我少林无上武学,小僧怎么能学得会呢?」 顾绛不以为意道:「你这段日子无意运转的是那图谱上的《神足经》,而这《易筋经》是直到进这木屋才真正贯通的,这两门佛家武学要求修习者心无执念,少林寺中习武的高僧都是抱着武功精进的心去学,而你这呆头呆脑的小和尚不存习武之心,反而能够练成,有什么好奇怪。」 说到这里,虚竹还有些不解,无崖子却已经全明白了,笑嘆道:「他被星河送入我这木屋内,摔了一跤,反而撞开了滞涩的穴道,贯通两经,必然是少林一派未来称宗做祖的人物了,这经书自师姐你的手中出,由星河助他一掌,恰在我传功之前练成。」 「他破解珍珑来此,却无心、无缘入我门中,造化弄人。」 顾绛道:「他一心想做个和尚,你又何必强求?他这一步踏入门中,就在佛道之间,而他只要佛心不绝,依旧是佛门中人,不是吗?」 虚竹慢两人一步,这才终于明白过来自己经歷了什么,念道:「阿弥陀佛,佛门广大,这是佛祖不忍弃我。」 无崖子何等聪明,哪是虚竹这样好煳弄的,嘆道:「可师姐你能教他《易筋经》,一定是了解这门武功的,他说自己稀里煳涂解开棋局是有人暗中指点,他进来时,你紧跟在后,直到他磕过头,才出声。」 顾绛低头一笑,是,他当然是这世上除扫地僧外最了解这门武功的,它是《北冥》一脉唯一的克星,连由此而传承下去的《吸星大法》也一样,若非东方不败以《九阴》锻骨篇为令狐沖疗伤,他也只有学会少林《易筋经》才能化解《吸星大法》的功效。 「而你,果然也顺着这冥冥之中的缘分,选了他,想要把功力传给他,不是吗?」 无崖子道:「天意,天意,天意啊。」 连嘆三声「天意」,他终于放开了虚竹的手腕,也就此放弃了拉他入门,丁春秋已死,他自己的时日无多,如今连门派传承之事都放下,一念之间,神清气朗,迴转的北冥真气勃发,七十余年功力终于在心无杂念中成浩然之态,真正达到了逍遥之境。 吐尽胸中情杂气,神游八荒六合外。 顾绛缓声道:「是天意,也是我意。」 无崖子应道:「是天心,也是我心。」 两人忽而放声大笑起来。 无崖子朗声道:「师姐,你真是给我捣乱!」 顾绛反口道:「当初我找李秋水的晦气,你不也硬是要横插一脚,给我捣乱?」 无崖子道:「我真是受够了你们俩,争执吵闹个没完,死后我就葬在此地,青山为伴,松涛做声,离你们俩远远的。」 顾绛道:「好极,我也不想看到你,但我一定让苏星河给你的牌位旁供上师父的灵位,让他老人家能来找你这个继任掌门聊聊。」 无崖子摘下掌门指环,抛给顾绛,顾绛接住后收入掌中,也不戴上,而是道:「要把苏星河给你叫进来吗?」 无崖子突破境界后,内力再上一层楼,身体却支撑不住,人已濒临羽化,把苏星河叫进来,也是让他做最后的交代。 「也罢,让星河他们一起进来吧。」 虚竹走出去,没一会儿,苏星河带着门人弟子进来了,他一眼见到了顾绛的面容,心中豁然,当即行礼道:「不肖弟子苏星河见过师父,师伯。」 函谷八友齐齐跟着跪下行礼道:「见过师祖,师伯祖。」 无崖子看着这个照顾自己三十余年的弟子,慈和道:「都起来吧,星河,今日丁春秋已被你师伯所杀,不必再担忧了。你送进来的那个孩子佛缘深厚,与咱们逍遥派无缘,但他好歹来了一趟,还解开了我的棋局,你之后代师父给他送一份礼。」 苏星河连忙道:「是,师父。」 无崖子转向顾绛:「师姐,星河这个孩子一心杂学,其实无心习武,你能否让他进入灵鹫宫书库里,浏览师父留下的那些书籍?」 顾绛道:「你也是师父的弟子,他是你大弟子,师父的徒孙,灵鹫宫所藏,他自然可以看。」 无崖子点头对苏星河道:「我这些年一直在想,或许我当初不要习武,只学杂学,或许这一生别有滋味,所以我并不想再把这些担到你的身上,我今将死,你没有了拖累,此后可以任由自己所好去生活了。」 第107页 苏星河伏地落泪道:「师父,您对弟子有大恩,弟子为您做任何事,都是心甘情愿的,只求您不要舍下弟子。」 无崖子笑道:「傻孩子,世间谁人不死?便是我师父,你师祖那样的人物,也终有羽化登仙的一天,你自己也到了这样的年纪,还看不透吗?」 「我今死,则谁先?更百年生,则谁后?先不得免,何贪于须臾?」 言罢,人已气绝。 第49章 逍遥 19 无崖子死了,他的门人弟子按照他的遗愿,把他葬在山谷间、古松下。 门外的江湖人在苏星河迴转了内力施救后,都散去了,只有少林寺的几位僧人还在,玄难拿着虚竹掏出的经书,撕掉了顾绛存心包上去的油纸书皮,对着《易筋经》发呆。 他听了虚竹转述的话,知道要修成《易筋经》就必须「不存习武之念」,若只是旁人讲述,他还未必全信,可虚竹这个实例就在眼前,不由得他不相信。 可这少林寺中,有几个人能无习武之念呢? 玄难身为少林寺「慈悲苦难」四位高僧之一,玄悲师兄在大理丧命,疑似遇上了慕容家的「斗转星移」,被自己的绝招所杀;玄苦作为萧峰的授业恩师,教他武功,前些日子也被指是萧峰重伤,虽然勉强留下性命,也大损根基,寿数无多;而玄难自己为了救人,与丁春秋起冲突,被他用化功大法化去一身内力,如今虽然受苏星河先生救治,固本培元,无伤性命,但一身内力也回不来了。 再想到本代天资卓绝的玄澄师兄,他一人兼修二十三门少林绝技,是两百年来第一人,却也因为习武,全身经脉都废了。 如今达摩祖师留下的《易筋经》也要他们「无习武之念」,难道从一开始,他们就不该修习武功吗? 玄难遭逢大变,成为废人,难免心思颓丧,本想着自己这次在所有人面前被丁春秋废去内力,折损了少林的声名,已经无颜再回寺中,如今得知虚竹竟修成了少林寺《易筋经》,思绪纷呈之余,倒是不再想着自我了断。 少林寺送下英雄帖,眼看着风云要起,如果虚竹能够回到少林,以《易筋经》神功捍卫少林数百年门楣,是大大有益的。 多亏了这位武功与佛法都精深的施主,才点化虚竹成才,他们都欠了这位前辈好大人情。 苏星河则想着无崖子去前叮嘱的事,他要送虚竹一份礼,便上前询问对方想要什么,虚竹连连摆手道:「苏先生,那棋局并非是我解开的,除了那第一着,之后的落子都是玄难师伯祖暗中传音教我。」 玄难本人就在这儿,闻言否认道:「你这孩子说的傻话,师伯祖的内力都没了,哪有本事给你传音入密?」 苏星河听着不由也和他师父一样怀疑起齐乘云来,心想莫不是师伯出手?她教了这位虚竹小师傅《易筋经》,再教他如何破局很正常,但如果真是自家师伯做的,他反而不好说什么了。 他年轻时就被齐乘云每每打伤师母的行为吓到,对她有些发憷,心中纵有疑惑,也没敢真去问她老人家是不是帮虚竹作弊了。 真正因为感激虚竹救自己一命而出手的段延庆反而无人去猜,这四大恶人之首十恶不赦,谁都不会觉得他有知恩图报的心。 但礼物还是要送的,这点苏星河也很坚持,既然虚竹的内功是《易筋经》这等绝学,日后少林寺也会教他七十二绝技为应敌招式,武功上自己帮不到他什么了,所以苏星河干脆取出自己撰写的一部医典。 这本是他准备自己死后留给薛慕华的,如今他既然还没死,八个弟子也重回门下,以后他有的是时间去教,书也能再写,这部就送给虚竹了。 「小神僧有慈悲心肠,这部医典送你慢慢研习,日后可以治病救人,是大功德。」 苏星河号「聪辩」,他也确实是个能言善辩的人,知道如何说服虚竹,指了指玄难道:「玄难大师的身体日后需要懂医理的人照顾,我听说贵寺玄苦大师也重伤在身,若你能学得此书精髓,也可以自己救治他们不是?」 「老朽和弟子承蒙先师荫庇,即将随师伯返回本门,只怕日后很难再有回中原的时候了,要再寻咱们求医可不容易。」 虚竹终究在苏星河的劝说下,收了这本珍贵的医家典籍。 —————— 另一边,王语嫣看着他们埋葬了自己的外祖父,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连母亲都记不清的血亲,现在她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他从未回来看过母亲。 原来他被自己的弟子所害,瘫痪不能动弹不说,丁春秋还一直要取苏师伯的性命,逼得他假死,也让苏师伯不得不装聋作哑,这种时候来找母亲,不过是让丁春秋也找上自己女儿的麻烦罢了。 顾绛道:「他摔成了瘫痪,下半身全不能动,连骨头都碎了,如果只是寻常病症或许还能有救,而这伤,连他这样的医术都救不了自己,若是换了别人,这样半死不活,只怕还是觉得死了轻松,他能坚持到现在,直到五衰才顺其自然地兵解,倒是真有些韧性。」 他都不确定自己能忍受这样的情况三十多年,连一切生活起居都必须假手于人,对人的自尊是何等打击?尤其是他在度过一开始的白玉镯缓冲年限后,就能再次更换身体,死对他来说更是一种解脱了。 第108页 王语嫣沉默不语。 顾绛摩挲着手腕上的白玉镯,它已经提醒自己半年了,时限快到了。 齐乘云快死了,他也该离开这个世界。 想到这里,顾绛开口道:「我的《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也要到第三个三十年了,度过此节便能成就『不老长春』,度不过,也就和他一样黄土埋身罢了。」 王语嫣对姥姥的感情深厚,听闻此言,慌张道:「姥姥修为天下第一,怎么会度不过三十年关隘呢?」 顾绛却说:「这都是说不定的事,你呢?你又做什么打算?」 说着,他看了那边的段誉一眼,问道:「你是个聪明孩子,要想清楚,他不仅仅是个王爷世子,更是大理皇位的继承人,将来的大理皇帝,大理的局势你也知道,段誉此人,作为君主而言过于心慈手软,你若跟他一起,将来有操不完的心。」 王语嫣见顾绛避而不答,心中升起了不详的念头,她也知道姥姥是个说一不二的人,自己再追问也无用,只能顺着话题道:「我倒不怕这些,姥姥,我自诩是个聪明人,也有武功和理事的手段,我若想离开他,那一定是因为我自己不愿意再和他一起,和他是谁,要做什么没关系。」 「大理国是个小国,乱的根基在于段氏本是中原人,段思平入大理夺得帝位,当地百族群居,人心不顺,先有杨氏夺位,后有高氏专权,但比起如今大宋、大辽、西夏三国的局势和朝中政治党争,又不算得什么了。」 王语嫣并不是只知江湖事的女子,她家中世代官宦,书阁里的藏书写满了世俗经济,又有曾管治一省、财通天下的顾绛手把手教她,若她真做了大理的皇后,在丈夫仁和、缺乏手段的情况下,说不定她才会成为大理真正的掌权者,就像原着中的李秋水一样。 但她本人并没有那么强的权欲。 「若我过得不高兴,就走人回灵鹫宫,回太湖山庄,我又不是宋国那些讲究『从一而终』的女子,有缘相聚,无缘便散吧。」 顾绛把玩着手里的掌门指环,笑道:「这点你不像父母,而像无崖子,很好。」 关于王语嫣的结局有三种,最初王玉燕的结局是作为宠妃,被高氏驱逐,段誉因而愤怒退位为僧;第二种也是最广为人知的,是她最终被慕容復伤透了心,不能接受他娶西夏公主后给自己一个妃子的妾位,断情改向段誉,两人白头偕老;第三种结局是修改后,段誉琅嬛梦醒,最终选择成为一个合格的皇帝,三宫六院,王语嫣忘了慕容復杀死李青萝的杀母之仇,还是回到江南陪伴疯了的表哥。 如今的王语嫣当然和原着中的她相距甚远,王家和慕容家没什么往来,更不会发生李青萝和慕容复合谋寻段正淳的麻烦,结果被慕容復所杀的事。 但这并不意味着一切定然会导向一个好的结局。 少年时情热,说一生一世,可这世上善始者多,善终者寡,有的感情能够一直炽烈到老死,有的人则会被世事磨去热情。 顾绛明白人情后,更明白人心之易变,何况还要涉及到皇室政治这些外部因素。 他不会替王语嫣去决定,该喜欢谁,又该和谁白头偕老,去过怎样的一生。但他不希望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只能被别人决定去留,做这世间随波逐流的一片浮萍。 「既然如此,你便和苏星河一起随我回一趟灵鹫宫吧。」 —————— 回到灵鹫宫后,顾绛把书库的钥匙给了苏星河,让他自己随意浏览,也可以带函谷八友进去看,这师徒几个为人品性都不错,自从得知王语嫣是无崖子的外孙女,还没有父族往来照顾后,苏星河对她极好,连带他的弟子也对这个小师妹十分恭敬。 顾绛把灵鹫宫交给王语嫣管理,也向段誉开放了地下石洞,以他的内力完全可以去修习那些武功,但他对此不感兴趣,反而跟着苏星河几人泡在了书库里。 交代完这些事后,顾绛就闭关了。 在这最后的三个月,他准备顺应《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的特性,将毕生武功从头练起,融合三世所学。 他最初在笑傲江湖的世界中虽然也找到了《九阴真经》和《九阳神功》,但他依旧选择以《葵花宝典》为根基,修阴阳化生之道,运使剑法。 后来成为公子羽后,他本身就有沈家和王怜花的功夫打底,但他喜欢《天地交征阴阳大悲赋》的奇诡,所以主修的功法又换成了《大悲赋》,同时改用「一式神刀」。 这两世让他养足了魔性,因开局就存在的责任而融入大环境中,一不小心就会沉沦声名权势,他势力最强的时候,可以说已经坐拥天下,心也独到了极致。 孤高凌云,知见成障。 直到第三世,他成为了逍遥子的大弟子齐乘云,修习《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这是一门能够返老还童、长生久视的功法,他也放下刀剑,以自身指掌为主,练得《天山六阳掌》和《天山折梅手》。 并且从记忆里、藏书中、壁画上向前人叩问,以百艺杂学、红尘烟火破开障碍,出魔入道。 直指长生不老的神功正是道家所求,而道家的功夫修到极致,便能感应命运,道家将之命名为「道」,佛家将之命名为「因果」,儒家称之为「天心」。 道中见「我」,他将明月映入自身,终得道心唯一。 第109页 对很多人来说,这就该是毕生所求的终点了,逍遥子和无崖子最终都达到了类似的境界,算是成道而终。 可顾绛和他们不一样,他天然有着更高的视野,跳出这个世界之外,他曾在魔教天山顶上的话,并未因为走到了「天下第一」的位置就放下。 天下第一,仍在天之下。 而他想要的,是去天外天。 他还想要搞懂自己穿梭世界的原理是什么,明白这白玉镯蕴含的力量是什么,真正能够超脱□□的限制,达成精神的大自在、真逍遥。 顾绛不希望王语嫣只能随波逐流,正是因为他不希望自己只能被动的一次次开启新的人生,又在时间限制下离开,无法选择自己要成为谁,无法决定自己要去哪里,能活多久。 他不是想要摆脱白玉镯,白玉镯救了他的性命,带他走上这条道路,他对这场际遇一直是感激的。 他只是想要自己来决定这一切。 以前他不去想这些,因为他的实力还太弱,去想离自己太远的事情没有益处,但现在他已经能感知到一个世界的「天心」,那就踏入了感知「世界」的门槛,只有能感知「世界」,才能突破。 此世之人眼中的「巅峰」,于顾绛不过是攀登更高山峰起始,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所以他不会眷恋此世,哪怕他在这里生活了七十年,可当新的旅途将要开启时,他依旧会毫不犹豫地放下所有。 只是在走之前,他想要看一看,自己能否在功力大成的最后一天,再进一步。 第50章 逍遥 20(完) 天山灵鹫宫中的人并不多,这宫宇虽大,但主人并不喜欢被簇拥着,除了专司耕种生计的人,也就是打扫维护这座宫殿整洁的宫人,他们穿着朴素的深色短衫,方便行动做事,但每个人足下都飘逸生风,面容出众,姿态清徐。 薛慕华第一次走进这座古朴宫殿时,就惊诧地发现,这里每一个人都会逍遥派的武功,放到江湖上都是一流的高手。 相处一段时间后,他更是发现,除去武功外,这些宫人还各有爱好,琴棋书画、星相医卜,甚至有精通耕种和农具制作的,只要世间有这个行当,他们都可以去学去做,逍遥派驻颜长寿的武功似乎只是为了给他们提供更长的寿命,去钻研自己感兴趣的事。 师伯祖并不拘束他们,可除非必要,这些宫人们都不愿下山去。 苏星河师徒来到这里,真正是如鱼得水,江湖上一心武学的人太多,文化人太少,要找个谈得来的知己很难,果然还是同门之间更好交流,也再不想山下的日子了。 他们这些逍遥派出身的弟子尚且如此,朱丹臣、古笃诚、傅思归的震惊可想而知。 这些人里甚至有一位曾考中过宋国的状元,他二十余岁文榜夺魁,可同一年寡母去世,他未等授官就匆匆回乡,最后说是忧病而死,结果却在天山上悠哉悠哉地弹琴下棋。 这位曾经的文魁笑着说自己当初回乡为母亲守灵,觉得自己功成名就却守不住唯一的亲人,郁结于心,夜里辗转难眠,忽听到有人奏曲,他走出屋外,听完一曲,尘念顿消,被发跣足地奔向乐声来处,自愿抛下功名随先生入山。 如今算来,已经有四十多年了。 可他看上去也就三十多岁的模样。 还有一人本是山中盗匪,他并非被生计所迫,而是生来就在匪窝里,他的母亲是被掳到山中的良家女子,被贼寇强抢为妻,在他年幼时就因承受不住折磨而死,他在贼窝里当然也只能跟着做打家劫舍的勾当,为他们望风探哨,大字不识一个。 可他骨子里厌恶这种生活,常常独自熘出山寨透气,到他十七岁时,有一回下山归寨,听到寨中打劫归来的人笑闹在一处,说自己杀了多少人,那些人死前怎样求饶,听得心头火起,掉头离开山寨,一路向西走,不再回头。 最后他飢困交加地走到了天山脚下,被灵鹫宫下山换物资的人带上了山,从此也跟着那人学画,蔚然有大家之风。 他师父是个看起来二十多岁的女子,沉默寡言,擅长美人图,笔下美人无论男女,一一顾盼有情,栩栩如生;他自己看起来将将三十,文秀腼腆,擅长山水画,泼墨成山,勾笔成河,恢弘壮阔。 偏偏这师徒俩还常因作画的技巧和立意起冲突,画人画景,写情写意,辩论起来滔滔不绝,谁也说服不了谁,函谷八友中的吴领军到来后,也加入了其中,三人辩得越发热闹了。 看得人啧啧称奇。 如果说一开始得知齐乘云已经九十六岁时,他们感嘆的是逍遥派神功惊人的话,直到进了灵鹫宫,他们才真实体会到为什么王姑娘说她姥姥是「神仙中人」。 若非神仙中人,哪能在这滚滚尘世里开闢出这样一方世外桃源,令人流连忘返? 段誉好几次发出日后要在此终老的感嘆,三位家臣对他的倒插门意向都没说什么,可见感佩之深。 这样的生活让人浑然忘却了时间,不知不觉间,三月已过。 —————— 顾绛在一间朝阳的屋子里已经呆了三个月,期间除了余婆帮忙照顾他的饮食用度外,他没有见任何人。 所以余婆是唯一看到他三个月里变化的人。 他从一个六岁大的女童,一天一变,最终回到了二十岁左右的女子模样。 第110页 原本练这《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需要每日午时饮血来压制沸腾的至阳真气,尤其是最初的一段时间,他的功力未曾恢復,更难控制这种阳气,但顾绛不喜欢生饮活血,他三十六岁时经歷返老还童就给自己专门配了药,以阴寒药物融入冷水服下,中和阳气。 倒是很符合道家服用丹药鍊气的习惯。 只是除作为根基的《唯我独尊功》外,他将自己所学的其余武学全部从头练过,从最简单的出拳收拳开始,到用剑的一刺、一划,用刀的横砍、竖噼,随着内力渐渐加深,招式也越来越复杂,令人眼花缭乱。 由简入繁,这是任何初学者都要经歷的,只有见识多了,会的多了,才有坚实的基础支撑你在上面搭起高楼,若是这地基不够夯实,那再好的楼也禁不住风雨摧折,地动山摇。 然后就是由繁入简。 如果说前者需要的是记忆力和理解能力,缺乏的悟性可以用勤奋去弥补的话,那这一道就必须要一定的悟性才能做到了,从浩如烟海的武学招式中提炼出精髓,把握各家武学的对敌思路和思想本质,真正将这些学会的东西化为己用,去芜存菁。 《天山折梅手》就是其中翘楚,能将所有武功招式都化入这折梅手中,而《天山六阳掌》则将阴阳二气的运用练到了极致,才能由此衍生出「生死符」来。 顾绛在这个世界并没有需要控制的势力,所以他虽然也能使「生死符」,却没有必要用这种方法去控制谁来为他做事。 手中持刀剑,自去砍人头。 他的剑法是在正魔交锋中磨砺的,他的刀法是在江湖厮杀中练就的,两任魔教教主虽不轻易杀人,但江湖风雨不息,他总有要刀剑染血的时候。 以往他的刀剑只是冷冽无情,可自从存念道心后,他悟了情,就有了杀意,一缕极淡,但纯粹无比的杀意,蕴养在刀剑上。 所以当他拿起剑的时候,剑锋才出鞘,墙上就映下了森森的剑影,余婆走进来,没提防见到那道剑影,心神便险些被其所伤,此后再来收拾东西,她都低着头,不敢乱看了。 于是她没有见到同样映在墙上的一线蕴含魔性的刀光。 过了两日,顾绛的刀剑也练过,收刃入鞘,室中的刀光剑影才散去,他开始长久地盘坐在向阳的窗口,不言不语。 最后的几日,他甚至不再动送进来的饭菜,只取清水服药。 整个灵鹫宫的氛围都变得紧张起来,他们隐隐察觉到此地主人进入了关键时刻,这是一种极为玄妙的状态,也是极为危险的状态,跨过此关,就能超凡入圣,若是跨不过,就会身死道消。 顾绛和睦盘坐着,心神入定,可他脑中并不清净,他在全力放大自己的感知,去接触、推衍那运行在天地间的「道」,诸多繁杂的景象在他脑海中闪过。 他看见武道最为鼎盛的唐时,一群人来到天山,在石洞中刻下壁画,筹措人力物力,建起灵鹫宫,打头的男子身着素白道袍,言行潇洒肆意,坐在宫前的灵鹫石雕上对月饮酒,神情惆怅。 他看见年轻时的逍遥子进入一处深谷,那是唐末乱世,谷中已无人,他在一处泉水边的机关里找到了一部典籍,典籍后还有一张地图,他兴起而行,循着地图找到天山,越过深渊,见到了缥缈峰上的灵鹫宫。 他看到王语嫣处理完了手中事,正在和段誉一起看一部琴谱,她的心神不宁,几次看着看着就走了神,段誉担忧地安慰着她,取来琴为她奏了一曲,远处有箫声、笛声、琵琶声相唿应,在这恍若天成的合奏中,王语嫣放松了一些。 而在离天山不远处,伤还没彻底好全的李青萝千里迢迢从大理一路赶来,日夜兼程,终于快到了。 他还看见少林寺的武林大会上,戴着人皮面具的游坦之作为丐帮帮主,被阿紫和全冠清驱使,慕容復带着家臣前来少林解释自己并未杀害玄悲,虚竹被师父慧伦拉着站在少林僧众中,丐帮和少林的冲突一触即发间,为了寻找阿紫而来到中原的萧峰带着十八燕云铁骑奔腾而来,阿朱依旧追随着他,刀山火海也无惧无悔。 身处暗处的两个黑衣人各有打算,藏经阁里扫地的僧人还在重复他日復一日的工作。 最终,在辽国国主率领的千军万马前,被宋国官兵拒之门外的江湖众人无处可去,本想离开辽国官场后带着阿朱隐姓埋名的萧峰看着为救自己到来的众人,和因为政见不同已经将自己逼到此处的辽帝,不由又想起了当年智光大师死前留下的遗言。 「万物一般,众生平等。圣贤畜生,一视同仁。汉人契丹,亦幻亦真。恩怨荣辱,俱在灰尘。」 他看向阿朱,阿朱亦微笑着看向他,她已经明白丈夫的心思,萧峰也知道她的心思,两人双手互握,转身而向他这一生矛盾纠缠的起点,也是阿朱决心要跟随他一生的地方——雁门关。 过去、现在、未来,种种光影,虚实不定。 无数人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容浮现又消失,辉煌灯火,欢唿震天,边声阵阵,苍生号哭。 他终于真切地触碰到了那条昼夜不息流逝的长河,沧海桑田,万物兴衰,都只是这长河中的水。 仅仅是掬起其中一些碎影,就让顾绛几次险些心神失守,好像自己也是其中一人。 第111页 他是为人引路的山中樵夫,是守在山谷外的遗民,是凑热闹来到少室山的武林中人,是大宋边关上的一个士兵。 他是这长河中的一滴水,一点浮沫,是一只不知是真是幻的蝴蝶。 苍苍无穷的天心就在那里存在着,它无边无际、无情无我,向世间所有人敞开,只要能够抵达这一步的人,都可以投入这条长河中,跟着它一起遵循世界变化的规律运行下去。 连顾绛心中的那轮明月,都在随之波澜拂动。 不,它一直在变。 顾绛突然明悟到,它从虚影变得凝实,它随着自己的心情而阴晴圆缺,它看似未变,其实也在变。 就像这条长河的存在一直没有改变,但它无时无刻不在改变。 周天万物,不易者唯易。 这世上真正永恆不变的,正是「变化」本身,而正是因为变化,所以才能长存。 蝴蝶睁开了眼睛,窗外正是黄昏月升时。 —————— 李青萝坐在顾绛闭关的屋门外,在他打开房门的瞬间,她就惊喜地起身看向门口,而后神情一滞,不觉落下泪来。 门内的女子依旧是朱颜玉貌,可那一头青丝不知何时,竟变成了白髮。 对方似乎没看到她的失态,只是道:「阿萝,随我去取一壶酒来。」 李青萝默默垂泪不语,跟着他悄无声息地去取了窖藏的美酒,然后往灵鹫宫的后山去。 灵鹫宫的后山是一片树林,顾绛寻到一棵古松,坐在了树下,他拍了拍地面说:「这是我给自己留的位置,旁边那株松树下埋的是我师父,那边的柏树底下,是你娘。」 李青萝捂着脸,啜泣难言。 顾绛却笑道:「你也是这么大的人了,女儿都这么大了,怎么还像个孩子。」 李青萝道:「只要姑姑在一天,我就是个孩子,冷了饿了,可以回灵鹫宫来,被人欺负了,可以找姑姑告状。」 顾绛摇头道:「你呀,就是因为你这爱娇的性子,我原本是打算把内力全都留给语嫣的。」 李青萝闻言知意:「您现在不这么打算了吗?」 顾绛淡淡地点了点头:「我把毕生所得整理成册,留在了屋内,她想学就去学,不想学就不学,我之前只是想着师父的传承,但从你父亲那儿走了一趟,忽然想通了,后人不必背负前人的想法,我也不该把自己的意思强加在她身上,左右她的人生。」 「你爹都能放手,我难道还不如他吗?」 顾绛拿出两个酒杯倒满了酒,将其中一个递给李青萝,笑道:「来,阿萝,陪我喝一杯。」 李青萝撇了撇嘴,还是接过了酒杯,陪他对饮起来。 山中月下,林深人静。 白髮女子的功力在缓缓溃散,她的面容变得苍老,皱纹遍布,倾国红颜弹指老,剎那芳华。 两人都没说话,直到壶中酒饮尽了,李青萝伏在已经彻底老去的女子膝上悲声痛哭,她这一生似乎就是这样,年幼时失去父母,成年后又失去丈夫,父母都不在的现在,连姑姑都要离开了。 此后,再也没有人唤她「阿萝」了。 顾绛轻抚着她的长髮,就像她十多岁时跑回灵鹫宫哭诉时那样,轻声道:「好了好了,哭过这一场就算了。」 「我名为齐乘云,自当齐生死,何况我已九十六岁,世间有多少人能活到我这个岁数?」 「不必恋恋不捨。」 他抬头望着已经升上中天的明月,因为身体的老化而看不清楚,只能眯起眼睛向着明亮的光源,悠悠道:「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真是好风景。」 【??作者有话说】 好了,这篇结束了,比较短,长的是接下来的《说英雄》篇,邀月这部分设定里比较短,主要是给男主上个神志不清buff的,所以不单独开篇了。 不要觉得男主这会儿推衍到过去未来的部分很玄幻啊,他基本是推的过去,未来只能结合自己所知的信息,关七才是真离谱,他一个北宋人,甚至能看见飞机、地铁和二战,抹泪了。 我后面会修一下前面的错字和口口,如果看到锁了,那一定是我改了错字后又审核了【】 # 天道无亲 第51章 迷天 1 顾绛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处一处破庙内,脑子一阵阵的发疼。 他面无表情地捂着头,难得有些孩子气地甩了甩戴着白玉镯的手,觉得这镯子坑人得很。 上一个世界他才脱离出来,还以为自己能摆脱身体固有的症状了,这回居然又给他塞了一个有病的身体,从此人的记忆来看,他修炼武功正在关要时,被人约战,结果那人居然在四下埋了炸药,轰隆一声把他的脑子炸伤了。 这被炸的外伤引动功法反噬的内伤,就在这内外皆伤的情况下,他的爱人还和他闹了脾气,认为他一心功业和武功,不能给她足够的关怀和想要的爱,跑去和他的妹夫混在了一起,他的妹妹甚至因此和妹夫吵闹,离家出走,至今未归。 现在,连他那个叫做温小白的恋人都不见了,他正是得知消息后狂奔出来寻找,彻底走火入魔。 对眼下的境况,顾绛的接受程度还好,毕竟上一个世界他一睁眼,就发现自己抱着一个女子的尸体,一查记忆发现自己这回是报仇不成后疯魔的邀月,她之前还杀了唯一陪伴自己的妹妹。 第112页 说实话,邀月一身明玉功九层的功力,是他诸多开局中武功最高的了,但他情愿换一个人,因为正是这种持恆不变的功力特性,让这具身体虽然消除了走火入魔的伤,却还是留下了过深的执念和彻底错乱发疯的大脑。 那段时间顾绛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台老旧的电脑,时不时地连不上网,脑子里都是一个极其俊美的男子和一个温婉秀丽的姑娘,一会儿又变成两个少年在互相厮杀,最后是那具女尸。 他当然知道这是《绝代双骄》的世界,甚至还是剧情全部结束后,他的身份变成了移花宫宫主邀月,身为天下第一美人和天下第一高手,最终却成了一个可悲的笑话。 以这具身躯留下的执念之深,甚至能反向影响到顾绛,可见她的疯狂。 若不是花无缺和江小鱼兄弟俩终究心善,找到她,带她回移花宫照顾,连顾绛自己都不知道在他满脑子都是江枫、花月奴和怜星而掉线的时候,他会跑到哪里去,做些什么。 顾绛硬顶着这奇怪的状态,研究了邀月的《明玉功》,发现这门功法要求「太上忘情」、「淡梦逍遥」,和邀月的性情简直南辕北辙,她也根本不能达到这种思想境界,居然硬是靠天赋和外界的困境练到了第九层,连顾绛都得佩服她的惊才绝艷。 只是她的心性越不符合,练的境界越高,就越是在反向冲刺,往入魔的那边狂奔,这要是在金庸世界,就相当于鸠摩智夜以继日苦练《易筋经》,没有经脉寸断都是幸运了。 承蒙这兄弟俩照看,他总得做点什么。 顾绛也不把这功夫教给有爱人的两兄弟祸害他们了,只趁着神思清醒的时候,去到张菁家,杀了被江小鱼心软放过的江别鹤父子。 就他多年混迹古龙江湖的经验看来,江别鹤父子俩这种扔进黄河洗都会污染黄河水的傢伙,骨子里就不吃仁义那套,如果仁义有用,他当初就不会背叛待他如亲兄弟的江枫,还给自己儿子取名「玉郎」了。 不如他来动手解决后患,一了百了。 至于理由?一个疯子突然想杀人了,要什么理由? 江小鱼聪明绝顶,或许从细枝末节里猜到了他的用意,只是嘆了口气,没说什么。 可顾绛着实受不了这种清醒一阵,迷煳一阵的日子,在摸透了《明玉功》后,确定白玉镯转过时限,可以支持下一次穿越的消耗,他就找了个不错的天气,干脆在怜星墓旁给了自己天灵一掌,结束了这段光怪陆离的经歷。 然后他就被丢到了这个叫做关木旦的人身躯里。 好消息,他听说过关七爷的威名,毕竟能在武侠背景里被不明飞行物带走的人也就这一位。 坏消息是,他所知道的,都是听手下研究生闲暇时聊八卦吐槽听来的,这本书他没看过。 在他以为自己终于从疯魔的邀月那里解脱后,白玉镯又把他塞进了有发疯迹象的关七身体里,似乎是在告诉他,他是必须体会一下什么是为情入魔了,如果他这次还提前结束,下次很有可能会去到一个自己连一点信息都不了解的世界。 如果换做一个浑身反骨、极有脾气的人,这会儿大概就起逆反了,可顾绛是个理性为主的人,他作为邀月时自我了结,也是因为邀月的状态太糟糕,癫狂的状态伤己伤人,可如果事情无法避免,那与其跳起来自找苦吃,不如想想怎么收拾好现状吧。 顾绛给自己把了个脉,作为逍遥派的嫡传,他的医术并不逊于无崖子,虽然不喜欢配豹胎易筋丸和断筋腐骨丸这些东西,但该会的都会。 逍遥派所传的医术甚至能让以前毫无基础的虚竹给阿紫做换眼手术,治一下被炸药炸伤的脑子还不成问题,问题在于这具身体的执念也很深。 即便在他给自己把脉,冷静判断病情的时候,他脑子里还在不断播放着一个女子的身影。 顾绛看多了以后,甚至还有闲心评价一句,不如邀月,无论是武功还是容貌都远不如。 白玉镯可能是想让他亲身体会一下何为情魔。 可邀月他还能理解一点,毕竟江枫确实是天下第一美男子,人也重情义有骨气,情愿和花月奴同死,也不肯向邀月屈服,但温小白—— 顾绛完全不明白这个故意和关七妹夫往来暧昧、以此来刺激他的女人,关昭弟还是她的手帕交,最后搞得这位梦幻天罗离家出走,音讯全无,就是生关七的气,也不该去破坏他妹妹、她自己朋友的夫妻感情吧? 他真是完全不能理解这个人,更不要说体会两人之间的感情之深。 顾绛面无表情地敲了敲白玉镯,这镯子应该只是基于他的境界和心境需求来规划穿越地点的,本身没有自我意识,但是这段感情他真的代入不进去,下次别选了。 还不如回去《绝代双骄》呢。 —————— 顾绛的心情有些烦躁,他并不畏惧疼痛、死亡,哪怕身体有所残缺也无所谓,但混乱的精神状态直接干扰了他一贯为人处世的步调,让他失去对自身的把握,水月相映的心湖中波纹涌起,月影也随之晃荡。 但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这种体验十分陌生,他生来情思极浅,没有浓烈的感情,凝聚道心后又没什么值得他情绪起伏的事。 他还是第一次这么真切地感觉到自己在生气、他的心跳在变快,血流上涌,他想要尽快地恢復正常,却没有办法立刻恢復《先天破体无形剑气》的反噬给大脑损伤带来的影响。 第113页 顾绛在生自己的气。 可生气是不能解决问题的。 他踉跄着从地上起来,发现自己一身白衣被泥土和鲜血沾染,真是一身狼狈。 没有人来找他,因为关木旦手下迷天盟的众人已经习惯了他到处寻找温小白,也知道自己劝不回这位七圣主,关七的武艺冠绝京师,迷天盟的势力遍布天下,难道还有人能伤到他吗? 他连霹雳堂的火药都不怕。 这世上能伤到他的,只有他自己,是他觉得温小白从此与他断情而去,才生无可恋,急火攻心,神思混乱,走火入魔,自伤至此。 顾绛忍不住咳嗽起来。 关七的年岁不过二十多,和外人想的不一样,这位威震天下的□□霸主并没有凶神恶煞的气质,也没有威严豪放的样貌,相反,他生得极为清俊好看,他的骨架对于男人来说不够宽阔,手腕骨也很细小,以至于双手纤瘦得像是女子,连指甲都带着削葱似的尖。 眼下这双冰冷似雪的手,捂着鲜红含血的唇,一身白衣落拓的关七像是游荡在人世间的鬼魂一般,任何人看到他都会心生怜悯,为他的凄凉。 可这种同情在看到他的双眼后,就会变成敬佩。 因为即便在这样的处境下,他的眼神依旧是平静的,似乎那场将他淋湿的雨虽然让他的手变冷,但没有让他的心也变得苍凉,湿气激发了他骨子里的寒气让他咳嗽不止,却依旧没能让他弯下挺直的肩背。 顾绛一边看着庙外的雨,一边整理记忆,他如今没有了剧情提供上帝视角,一切都必须依靠自己,不由得他不小心谨慎。 关七是个十分矛盾的人,他的武功高强,京师中无人能敌,但很少有人知道他其实自幼饱读诗书,极负才情,能够出口成章,他和温小白在一起时,经常带她四处游览古蹟名声、园林庙宇,不似江湖人印象中的七圣主,更像早些年一些人记忆中儒雅的「七少爷」、「七公子」。 他统领迷天盟,行事堂堂正正,可他手下的人却个个隐藏面目、遮掩过去,身份成谜。 他能执掌这么大的势力,自是能力出众,对江湖上的阴谋诡计瞭若指掌,却在伤了脑袋之后就开始思维迟滞直白,渐渐不能周全。 从顾绛的角度来看,关七这段日子的经歷有他和温小白性情的缘故,还有他那个妹夫雷损在其中搅扰的缘故,这倒也不难猜,雷损是六分半堂的人,他娶关昭弟除了那一套天花乱坠的说辞外,最重要的是借关昭弟在迷天盟的势,从而与雷阵雨争夺六分半堂的大权。 关昭弟愿意嫁给雷损,除了被他那套天花乱坠的说辞打动外,也的确是想要缓和逐步发展起来的六分半堂与迷天盟之间的关系,众所周知,六分半堂的背后是霹雳堂雷家,迷天盟可以不在乎六分半堂,但不能不顾忌雷家,如果关昭弟能扶持雷损上位,那她就会成为新的六分半堂堂主夫人,帮她哥哥稳定京师局面。 关昭弟的失踪,绝不可能是她一时意气用事走了,因为这早已不是她自己一人的事情,而是六分半堂和迷天盟的事,她一旦离开,就代表迷天盟对六分半堂的了解断了,紧繫着两家的桥樑断了。 这雷损以杀金风细雨楼的苏春雨而闻名京师,他与雷阵雨同入京师,立功争权,结果武功不如雷阵雨的雷损娶了关昭弟,有迷天盟外援,雷阵雨则心高气傲,一心想靠自己的本事出头,自然败下阵来。 争权失败后,雷阵雨为了挽回名声来找关七约战,并在决战处埋下火药,这一战雷阵雨几乎被关木旦打成了废人,最终引爆炸药,那火药几乎就在关七脚底下炸开,猝不及防间震伤了他的头,使得雷阵雨逃走。 从此雷损在六分半堂再无敌手,连堂主雷震雷都对他退避三舍,关七却因此受伤,迷天盟失去了七圣主和大姐二人坐镇,势力开始收拢,六分半堂一定趁机夺取了不少好处。 恰在这个时候,温小白跑去了六分半堂,关七去找他,那些人每次都说她不在,说「小白姑娘外出游玩了」,所以他不停地在外面寻找。 这段时间里关昭弟其实也找过哥哥,说雷损和雷震雷的女儿雷媚不清不楚,可雷损只推说是因为顾及堂主的原因逢场作戏,何况以他的身份地位,有点风流气也没什么,关昭弟捨不得离开雷损,每次置气后还是返回六分半堂。 渐渐的,关七也不再把妹妹的抱怨放在心上,反正她也不想离开雷损。 何止她不想,连去六分半堂看望手帕交的温小白也开始和雷损同进同出了,关七心神因此失守,常常陷入迷茫,关昭弟就是在这个时候失踪的。 顾绛不需要任何证据,就敢说此事和雷损脱不了关系,这一路上,金风细雨楼受挫,雷阵雨败走,关昭弟失踪,现在连牵动关七心绪的温小白也不见了。 而这每一次变故最终获益的人是谁呢? 当然是雷损。 顾绛甚至敢说,只要关木旦表现出走火入魔,不问世事疗伤的样子,让雷损暂时不用担心迷天盟有所动作,届时,六分半堂的堂主雷震雷,就是下一个失踪丧命的人。 【??作者有话说】 这一篇男主被封了剧情预知挂,还会挂个脑子有病的debuff,所以有时候他发作起来会很疯,因为他并没有小白要找,所以是那种平等创死所有人的疯【】 第114页 第52章 迷天 2 然而,关七是真心把雷损当做自己朋友的,所以他愿意把妹妹託付给他,也从未因自己和小白之间的问题,迁怒于他。 雷损很会做人,他出身霹雳堂雷家,在这个江湖里,雷家、温家、唐家这三家的势力是最为深厚且长盛不衰的,只不过比起用人不拘一格的唐家和内卷严重的温家,雷家内部的等级森严,底层子弟想要获得更多的权力是很难的,这导致雷家有一批出身不高、但极有才华的人离开本家外出闯荡。 雷震雷是最先来到京师并创立六分半堂的人,雷阵雨和雷损是一起离开雷家到此投靠雷震雷的,他们之所以会离开雷家,正是因为本家限制了他们的野心,雷阵雨在夺权失败后依旧想要挑战关七这个京师第一高手来挽回自己的名声,雷损怎么可能只是个温和风流的江湖客? 可他总能让很多人都满意,并施人以恩义,这是他的长处,是他能一步步夺得六分半堂大权的根基,因为有很多人支持他。 但谁都知道,京城是天子脚下,权力中心,藏龙卧虎,六分半堂能够立足于此,也是霹雳堂默许的,算是雷家在不改变老规矩的前提下,给底层子弟的出路,也是雷家将影响力渗入京师的办法,就像洛阳王温晚之于温家。 反倒是唯才是举,甚至将外姓人都改姓唐的唐门,很少出现这种情况。 所以六分半堂如何,还有很大一部分要看它背后的雷家。 而且,京师既然是整个宋国的权利中心,那江湖上的势力分布,终究逃不开朝堂上的权利斗争。 六分半堂背后还有朝中权臣的支持。 前些年,正在春秋鼎盛的哲宗皇帝突然病逝,他那几个子女也没保住,这事儿在歷史上或许只是病弱的缘故,但在这个充满阴谋的武侠世界里,则完全是因为政治斗争的缘故。 年仅二十五岁的哲宗聪明能干,他对高太后、司马光一党的旧臣毫无好感,亲政后驱逐旧党,任用章惇为相,改革新政,稳定西夏,颇有一番作为,可围绕王安石起的新政之争太过残酷,章惇虽然已大权在握,行事难免也有过激时,他因高太后而迁怒她为皇帝娶的孟皇后,哲宗自己也一样,所以皇后没有稳定后宫的底气,让刘妃弄权。 两宫不稳,皇帝的子嗣自然就遭了殃,无论是孟皇后所出的福庆公主,还是刘妃所出的皇子都没保住性命,在哲宗暴毙后,也就没有后继之人了。 哲宗死后的皇位继承,在顾绛所知的宋史中,是向太后一党和章惇一党的争斗,章惇认为应该由哲宗一母同胞的弟弟简王继位,向太后却更偏爱端王。 而在这个世界里,掺和进这场皇位之争的还有诸葛正我、舒无戏这等江湖出身的公门高手,他们反对章惇的为人霸道,认为端王文雅,胜过病弱的简王,于是和向太后一起扶持了端王上位,也就是现在的宋徽宗。 嗯,作为后世过来的人,不得不说这是一手烂到极致的棋,就因为章惇排斥异己,迫害过孟皇后,把持朝政,而扶了徽宗上位。 且不提这位赫赫有名的徽宗皇帝如何,就说继承了王安石新政理念的权相章惇,章惇虽然被《宋史》列入奸臣,但他施行的政策有利国家,为相多年从未以亲信用人,还平定了西夏之乱,比起他,这些搅扰的诸公又做过什么利国利民的事情呢? 难道要等蔡京大权独揽,他们才能真切感受到什么是「奸臣」? 这中间还有一件十分可疑的事,关七身为京师最大的江湖组织首领,是知道一些的,关于哲宗暴毙当晚,有一个宫女抱着一个孩子出宫和盛鼎天相会,过了一阵子,盛鼎天就寻了由头退隐归家,连名姓都改了。 这个被抱出宫的孩子是谁?那宫女武艺不凡,还有哲宗的手令出宫门,以哲宗的聪明,真的没有在两党争斗时,暗藏下孩子吗? 这事儿的背后又有多少人知情? 而且就在徽宗继位半年后,向太后也突然死了,她死前把简王召进宫,此后,简王就开始与楚相玉往来,而那楚相玉因为才高,为徽宗不容,前一阵子刚死了全家,要知道,他还是徽宗的表弟呢,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也不知,一招下错,促成了这等局面的众人如今是怎么想的。 但无论他们怎么想,简王赵似的想法已经世人皆知了,这白道里的风起云涌,又会捲起多少江湖路上的惊涛骇浪? 六分半堂又在其中如何站位,雷损选中的朝中盟友会是谁呢? 顾绛伸出手,接住屋檐下流泻成线的雨水,一阵风来,将细密的雨丝扑在他身上。 他已经从飘摇的风雨中脱身多年,灵鹫宫、移花宫内,过的都是隐居修行的日子,那勾心斗角、阴谋背叛的江湖生涯似乎已经离他很远了,他可以选择留在这座庙宇里,外面的风风雨雨和他本无干系。 此处的天山虽然已不是他曾居住的天山,但这天下何处不能是天山? 但既然天下无处不能是天山,又何惧再走入这风雨中呢? —————— 迷天盟的人惊讶地发现,自从那一日七圣主踏雨归来后,就再也没有出门了,大概是真正被温小白的无情伤透了心,也不再去找她,反而给他们下了令去找离家未归的关昭弟。 关七排行第七,当然也有关一、关二、关三乃至于关六,他的父亲人很不好,生下了女儿后,还在想着继续生男孩,明明已经有个七个儿子,所以给了她一个「招弟」的名字,还是关七把她的「招」改成了「昭」。 第115页 昭者,美好光明。 在关七的记忆里,他的父兄都是渣滓,为人败坏,也没什么本事,披着世家读书人的风光表皮,其实繁华下都是骯脏算计,反而是在家中不受人关注待见的妹妹是个倔强的小姑娘,他时常照顾她,所以,当关七决定离家时,也只有他的小妹子抱着一个小小的包袱追上了他。 关昭弟对他说:「七哥不在,那个家也没什么值得我留恋的了,我愿意追随七哥,天涯海角都去得!」 他们兄妹俩在江湖游歷了一段时间,最终关七选择来到京城,因为他已经发现了这个国家、这个朝廷的局势积重难返,总有一天不是辽国也是女真,亦或者还有西夏会踏碎满地繁华,他希望自己能在京师这个政治中心建立起庞大的势力,联合正邪双方,涉及黑白两道,凝成一股力量,这样万一山河有变,至少能守住国家的中心。 可恰恰是因为他这样的立场,在白道看来接纳了太多有污点的人,在邪派看来,又偏向正义之士,根本无法融为一体,所以关七干脆让他们都蒙上脸,遮掩身形,这样就没有了过去、正邪之分。 要顾绛说,这统一所有人的想法几乎不可能实现,隐瞒所有人的身份,更是会滋生太多阴暗之事。 但关昭弟却真心佩服哥哥的英雄气概,能将国之兴亡放在自己身上,并真切地去做,而不是像很多江湖人那样,有才的无智,有智的无才,有才有智的又少有这样的气魄,她愿意为哥哥的事业倾尽全力,帮助他建功立业,联合各方。 虽然她嫁给雷损后,多少被这个夫君哄得晕头转向了,但顾绛能理解她,她生来不被父母重视爱护,极度缺爱,哥哥又是个事业心重过家庭的人,她的生活中缺少温情,所以才会被雷损拿捏,明知道丈夫别有用心,但于公于私都无法放弃。 顾绛知道,那个从深宅里奔跑出来,因为被阻拦,在挣扎中鬓髮散乱的瘦小女孩,如今多半是不在了,她若还活着,怎么可能不来找她的哥哥? 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还是得让他们去找的。 —————— 这事被交给了五圣主吕破军和六圣主张纷燕去做,迷天盟内有七位圣主,除了七圣主是关七自己,另外六人通常两两结伴,大圣主颜鹤髮与二圣主闵进,三圣主邓苍生和四圣主任鬼神,以及吕张二人,他们都是关木旦的亲信,素日里彼此以兄弟相称。 因关七自身的武功盖世,这六位圣主往往以管理和才智见长,真说起武功,倒不算太出众,但只要关七在一天,就不会有人轻易和迷天盟动武。 一人之威,以至于斯。 但同时,只要关七出了问题,整个迷天盟就不再值得畏惧,将一个囊括数万人的庞大组织存亡都繫于己身,是关木旦此人的自负和狂傲。 作为一个江湖人,他有如此天赋才能,当然可以自负自傲,但作为一个势力的领袖,这无疑是完全不合格的。 顾绛一边在纸上写下给自己开的药,一边想着要怎么着手整顿迷天盟,如今已是徽宗年间,北宋的气数已经到了尽头,新政的推行本意是要改变这一局面,但文人老爷们总是缺乏对底层百姓真实状况的清晰认知,新政虽然富国,但确实伤民,以至于保守派的势力一直很大,新旧两党围绕改革背后的利益互相争斗,排斥异己,反而促使了北宋的灭亡。 这点他和关七的看法是一样的,北宋已经是一座破破烂烂的屋子,没有一位雄主能刮骨疗毒,震慑群臣,并活得够长,能维持这些政策的推行、落实、生效,那这个王朝迟早要在内忧外患中崩塌。 偏偏这座屋子的主人不是一位铁腕明君,而是道君皇帝,这才是火上浇油、雪上加霜。 不过眼下却是个还不错的时机,主要是辽国也陷入了亡国危机中,自身的衰败和女真部落的崛起,使得这个曾雄踞北方的国家一日不如一日。 比起争夺京师,顾绛更想抓在手里的,是因富庶而即将被赵佶君臣刮地三尺的江南,以及因辽国之乱而渐渐失去控制的燕云之地。 京师虽然重要,但它重要的基础是在一个国家稳定的政权上的,反之,天子失去对天下的控制,那京师反而会成为最大的靶子。 顾绛没有心情和他们为了争夺一个城市搞什么你来我往,也从未对徽宗皇帝寄予任何希望,指望他还不如指望辽国能振作一点,多抵挡金国一段时日。 目标虽然已经定下,要怎么去做还得一步步实施。 首先他要做的,就是治好脑袋被炸的伤,然后再化解《先天破体无形剑气》的反噬。 这门功夫实在是奇异,问世以来没有任何人能修成,即便有修炼成功的,也很快就会毙命,而关七就喜欢挑战这种其他人做不到的事,所以他一心钻研《先天破体无形剑气》,而且已经攻克了「无形剑气」。 他因损伤大脑,影响神智,而无法达成「破体」,可大概是在为情所伤的情况下,不再本能地顾及自身,现在顾绛查看这具身体时,发现「破体」已经悄无声息地度过了。 而这门武功最难的「后天」返「先天」,才是他失控的根源。 易书中说: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 第116页 先天境界并非仅仅指人的状态回到最本源的出生时,还要能与「天地」、「日月」、「四时」、「鬼神」相合。 先天之人,天不能违,后天之人,遵循天时。 这已经是以自身的力量去影响周围环境自然了,顾绛在身为邀月时,也将将踏入这个境界,九层明玉功生生不息,只要身处自然环境里,他的内力就永不断绝。 正是因为达成了这样的境界,他才在和燕南天的交手中,胜出一筹。 关木旦的底蕴却不够,他如今太年轻了,惊世之才教他能以飞快的速度达到普通人难以企及的高度,但他直线而行,根基不够深厚,「返先天」时遭到了反噬,导致自身的状态在往孩童的境况靠拢,时不时就大脑失智,变成一个孩子一样的痴儿。 要彻底解决这个问题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干脆疯魔到底,藉由这特殊的状态去抵达「先天」,另一条是以《先天破体无形剑气》的累积来正面突破武功境界,让这毛病自然而然地消失。 顾绛不喜欢走捷径。 【??作者有话说】 关七和自在门没有什么往来,所以不知道诸葛正我他们的打算,他们其实是因为幼主太过年幼,主少国疑,才扶持了端王上去,为的是稳定局面,他们一开始其实打的主意是,让端王先顶一阵子,等哲宗的儿子长大,就让他滚蛋,可哪里知道在他们忙于平定四方乱事的时候,蔡京一党掌了权,而幼主也出了事。 是的,这个幼主,其实是无情,而天下怎么能有一个双腿瘫痪的皇帝呢? 真是坑啊!哲宗皇帝机关算尽,结果变成这样,他半夜都要找你们啊! 第53章 迷天 3 一身白衣的年轻人走进了迷天盟的内堂,这不是他第一次进迷天盟,他并不喜欢这里的气氛,所有人都蒙在黑布后,用打量的眼神看着你,你却不知道他是谁,所有人都是这样。 所以哪怕这里的布置十分讲究精巧,有山水园林移步换景的雅致,他依旧不喜欢这里。 但仅仅一年的时间过去,整个迷天盟的氛围都变了。 是因为雷损和雷阵雨来到后,六分半堂的崛起影响到了迷天盟如日中天的势头,还是因为迷天盟真正的核心七圣主关木旦这段日子以来的病情? 许笑一觉得后者比前者更重要。 踩着鹅卵石铺就的花蹊,湖心亭中传来幽幽的琴声,许笑一听着曲声,不由驻足,这是一首他从未听过的曲子,曲调哀婉至极,如诉如泣,可弹琴之人的心始终是平缓的,似乎他已经接受了人生中无数的悲凉无常之事,并将之视为寻常,曾经撕心裂肺的痛苦,如今只剩下一声时过境迁,物是人非的嘆息。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许笑一抓住拂动的柳枝,又看着它从手中飘远,他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张明艷的面容,想到已经分隔千山的佳人,他们之间似乎也是如此,情意依旧,却难以再回头了。 可他却没有奏曲之人的心性,他想起织女还是会有锥心之痛,难以释怀。 许笑一已经猜到了这个在迷天盟总堂内弹琴的人是谁,忽然就听领路的六圣主张纷燕嘆气道:「这首曲子是七圣爷当初给小白姑娘所作的,叫做《此情可待》,没想到。」 迷天盟的人都很惋惜,当初关昭弟嫁给雷损时,他们都以为不久之后迷天盟会再办一场喜事,温小白有闭月羞花之貌,且多情侠烈,与七圣主是美人配英雄,一等一的才子佳人,没想到温姑娘竟如此绝情,抛下七圣爷一去不回。 前些日子七圣爷为了找她,几乎疯魔了,可再炽烈的感情也禁不住这样一再地冷待,如今七爷能放下也是一件大好事,天底下多的是有情美人,多少人仰慕他,何必为了一个不在意自己的女人折磨自己呢? 许笑一则有些惊讶,他和关木旦没什么往来,虽听过他的英名,也见过他两面,但只知道他年纪轻轻就武功盖世,气焰更是滔天。迷天盟本是一个很小的帮派,到了他的手里飞速成长为独霸京师的庞然大物,所有人都说他有称霸江湖之心。 倒是没什么人说过关木旦会弹琴作曲,且水平极高。 许笑一被带着走进湖心亭,穿着月白布衣的男子独自坐在亭中抚琴,他几乎无法相信眼前的人是当初那个骄傲自负到不可一世的关七。 他的气势完全收敛了,就像蒸腾热烈的水汽化成了清霜落下,他那双摄人心魂的眼睛变得平和起来,甚至有些天然的清透。 许笑一记忆里的关木旦像一个人,更像一头天然的野兽,这不是鄙夷,而是客观的描述,他身上总有种非人的气质,无法驯服的桀骜,那是一种近乎辉煌的气质,就像夏日的太阳,曝晒着万物。 可现在这轮太阳走入了黑夜,化作了一轮明月,许笑一甚至注意到,原来关七的样貌是这样的,他没有那么高大,那么雄壮,只是过去他的气势太盛,见到他的人总会觉得他顶天立地,巍峨不移,而真正的关七其实还未满三十岁,他年轻的五官甚至是十分漂亮的。 和许笑一的清新俊朗、温和儒雅不同,他的漂亮是一种玉石入手的冷,月下寒潭的静。 天衣居士忽然想起来,在江湖上颇有美名的梦幻天罗关昭弟是关七的亲妹妹,两人的五官轮廓十分相像。 第117页 就是他以前都没有想过这一点,好像关七就是关七,和任何人都没有相似之处一样。 想到关昭弟,许笑一心下嘆气,他不知道这份东西到了清醒的关木旦手中,他会作何反应,但这毕竟是那个可怜女子留在世上最后的东西,他应该交到她希望的人手里。 这是一封写在白布上的血书,字迹有的地方已经被雨水泡煳了,可对方依旧用双手捧着,一点点看着上面的内容。 已经看过一遍的许笑一心生怅然,他是师兄弟四人中最心软的一个,此时此刻,竟不忍去看关七的神色,侧过身去看着湖中的景象,心中回想起血书上的内容。 迷天盟曾经唿风唤雨的二把手关大姐,在被自己的丈夫打下致命的一掌后,一路奔逃坠下山坡,奄奄一息中撕下自己的衣衫,蘸着血写下这封遗书,交给她的哥哥。 她说自己后悔嫁给了雷损,后悔结识温小白,以至于他们兄妹落到如此境地,那温小白和雷损往来,她虽然吃醋,但也觉得是哥哥冷落小白,小白是故意刺激七哥,让他不要满心都是功业和武学,尤其是当她得知温小白怀有身孕之后。 关昭弟喜不自胜,她为了哥哥和手帕交高兴,也为了自己即将再拥有一个亲人高兴,她询问过一些家中有孩子的人,知道女子在有身孕时脾气总是很怪的,旁人最好顺着她,让她开心一点,否则对母子都不好,所以关昭弟应了温小白,不把这些告诉哥哥,要七哥得一个教训,以后才能做个好丈夫,也做个好父亲。 她万万没想到,温小白生下孩子后,竟依旧不打算回迷天盟,而雷损对温小白原来是有真感情的,他甚至提出要替温小白照顾这个出生不久的小姑娘。 关昭弟在那时,几乎疯了,她的丈夫爱的是她未来的嫂子,而作为六分半堂的掌权人物,他还要留下哥哥的血脉,这是想做什么?! 那一刻,她认定了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他们串联的谋划,一个骗了她,一个骗了她七哥,他们一起把他们兄妹骗得团团转!还哄着她一起隐瞒七哥! 她恨毒了温小白对她的背叛伤害,更甚于本就掺杂利益考虑的丈夫,她恨温小白对自己哥哥的伤害,更胜于他们对自己的伤害,所以她给温小白下了毒,她亲手给这个曾经最好的朋友、她小侄女的母亲、她哥哥的爱人,下了无解的剧毒! 她看着温小白毫无防备地喝下了那碗汤,看着她倒在地上,而见她倒下的雷损愤怒地一掌袭来,毫无保留想要至她于死地,她居然完全不是雷损的对手,只能奔逃出来。 关昭弟想要回迷天盟见七哥,可是想到哥哥挚爱的温小白、哥哥孩子的母亲死在了自己手里,她又无颜去见他了,只孤身一人逃出城外,滚落在山坡下。 在生命的最后,零落在尘泥中的佳人想到的是什么? 她颤抖着手写下:「忆幼时,小院秋深,阿兄怀捧桂糕坐于墙上,唿妹同出观游,乡中桂糕,余味已冷,昔年之景,不可復得,奈何,奈何。」 许笑一想到那曾经红衣如火,烈烈生辉的女子,她是江湖中最有权势的女人,关七对自己的妹妹信任到毫无保留,只要她愿意,可以指挥动迷天盟内所有人,包括关七自己,可她最终想到的,竟还是年幼时,哥哥给她带的桂花糕,带着她出门去玩的情形。 怎不让人心生悽恻? 他想过把这封信交给关七的后果,无论关七怎么看待关昭弟和温小白之间的事,但他一定会杀雷损,而雷损在六分半堂的势力正如日中天,近来隐隐与蔡氏兄弟往来,有意要借他们的势力,进一步扩大六分半堂的影响。 许笑一已经将智高一案的首尾都交代清楚了,他已决心离开京师去白须园隐居,四师弟又和三师弟彻底决裂,大师兄已经出家云游,如今只有小花一人还在支撑着清流一脉的势力,虽然他和皇帝的关系不错,但许笑一总觉得如今这位不是明主之相。 就当做是他离开前,为三师弟做的最后一件事吧,在听说关七寻找关昭弟下落时,他就留了心,果真在城外一处山谷里找到了这位梦幻天罗的尸身,和这封被重重包裹好的遗书。 他也想借这次机会给关木旦看看病症,许笑一是希望关七健康的,他虽然行事我行我素,用人不拘一格,但他总体还在正道上,七圣主虽然也会收拢一些有污点的人,但那些罪大恶极的小人,他是不要的。 有他在,京师黑、道上的局面就不会翻出太大的风浪。 但现在,许笑一想着眼前与以往截然不同的关七,摸不准他的心思了。 就在许笑一心思游移时,关七忽发出一阵尖利的笑声来! 天衣居士勐然回身,就见关七的面色惨白,瞳孔变大,眼神像是个天真无知的孩子,神情却冰冷中透着疯狂,他口中发出一阵女声来,那声音冷漠无情到了极点,却又清柔娇美、灵动缥缈。 他说:「怜星,你还记着小时候的事情,是了,是了,是我推你下去的,你当然不会忘,打那以后你就怕极了我,再不敢和我争。」 关七站起身,他只迈出一步,就到了许笑一面前,轻声道:「我知道你爱江枫,你待他的孩子这样好,你不忍心了,你又不忍心了。」 许笑一骇然道:「七圣主!你走火入魔了!快静心凝神!」 第118页 关七冷漠地瞥了他一眼,又道:「你说他们害了我们至此,是江枫和花月奴,花月奴已经死了,江枫呢?江枫不愿意和我们走,他也不愿意爱你,他要和花月奴死在一处。」 许笑一看向张纷燕,问他「江枫」、「花月奴」是谁,张纷燕比他还摸不着头脑,他简直以为七圣主这是被女鬼附身了! 关七的眼神流动,终于冷冷地一笑,道:「好,我就成全他们,让他们死在一处。」 言罢,人已经落在了湖面上,他踩在水上如履平地,水波泛起涟漪,一重重向着他聚拢,关七长啸一声,掠过湖面,以几乎超出人肉眼的速度,消失在了内堂的园中。 许笑一拍案悔道:「糟了!糟了!快去拦住七圣主!他如今神志不清,根本认不清人,以他的武功,若是随意伤人,谁能逃?!」 他这会儿真是懊恼自己被夏侯四十一暗算,以至于失了武功内力,追不上关七,也拦不住他,张纷燕则完全是被关七吓到了,眼下许笑一一拍桌子,他才一激灵反应过来,取出铜哨吹响,自己全力向着关七离开的方向追上去,还喊着:「拦住七圣主!」 许笑一想着,光靠迷天盟这些人,就算追上关七,能不能拦住他还两说,他立刻转身向六扇门的方向去,准备找诸葛正我等人,或者联繫金风细雨楼的苏幕遮,甚至是六分半堂的雷震雷堂主。 若非调动京师所有高手,怎能制得住战神关七? —————— 别说制住他,迷天盟的人苦笑着发现,自己等人甚至根本追不上他。 白衣男子足不点地,周身内力流动不息,根本就是在御风而行,他们大声唿喊,对方理也不理,似乎根本不认识这些下属兄弟。 大圣主颜鹤髮感觉自己人没追上,却快要把自己追没了:「七圣爷的武功竟然又上一个台阶了,唉,也不知是福是祸。」 三圣主邓苍生颇有些气急败坏:「那许笑一到底拿了什么去见七爷?他这阵子都没有再去找温姑娘,整个人都好了啊!怎么突然又发病了,还比以往更严重了!」 四圣主任鬼神也十分无语:「是这样,过去七爷还只是要找『小白』,现在他要找『江枫』?谁是江枫?你们知道江枫这号人吗?」 吕破军沉吟了片刻,道:「如今能牵动七圣主心事的,只有温姑娘和大姐了,至于江枫那些话,唉,七爷之前还说看到铁鸟在天上飞呢,不过是神志不清罢了,不必深究。」 二圣主闵进一直没说话,他的话一直不多,是迷天七圣中最深沉稳重的一个,他皱着眉道:「世人都说七爷疯了,可咱们都知道,七爷还是有些想法在的,他现在去的方向,是不是六分半堂?」 【??作者有话说】 是的,邀月版男主突然上号了,发出迷天六圣的声音:疯了!七爷疯了!【】 最近年末有点加班地狱,更新估计不是很稳定,大噶不要晚上等了,第二天看一看有没有更新就行。 第54章 迷天 4 许笑一找的人到了金风细雨楼,可楼主苏幕遮并不在。 苏幕遮去了哪里?他去了六分半堂,因为雷损想要和他谈一桩婚事,这桩婚事的双方,一个还在襁褓中,另一个不知能活多久,他们难道是自己要结这桩亲吗? 当然不是,是雷损想要藉此修復和金风细雨楼的关系,他杀了苏幕遮的得力心腹苏春雨,但他愿意赔给金风细雨楼一个儿媳妇,将来他的女儿会带着娘家的势力,帮助苏幕遮的儿子巩固金风细雨楼的势力,一如关昭弟帮他登上了六分半堂的高位。 苏幕遮答应了,他没有拒绝的理由,在他们这样的人家,儿子娶老婆总是更占便宜的一方,尤其是这个女孩的身份,她是雷损和关昭弟的女儿,代表了迷天盟和六分半堂,他总是心疼自己的儿子病得辛苦、活得艰难,如果有这样一个妻子,或许能帮他减轻很多压力。 而且金风细雨楼的势力确实远不如迷天盟和正在崛起的六分半堂,在两者之间求生,苏幕遮的心力交瘁,他身为苏家的后人,做得医师商贾,却发现这个世道靠医生救人太难,便一头扎入江湖,没料到江湖风波险恶,他将全家老小的性命交託给信任之人,却被对方背叛,以至于只留下才出生就被阴寒掌力击伤的独子。 他建立起金风细雨楼,改投入杀道,这是还年幼的儿子劝的他。 风雨如晦,不若仗刀而行。 那时才五岁的孩子就有这样的想法,何其早慧,又何其命苦。 苏幕遮不能为他做更多了。 两家换过了庚帖,写下了婚书,雷损也定下了心,他最后一点顾忌也安抚好了,接下来就可以放心解决六分半堂内,自己和雷震雷之间的事了,堂主的权力更替,一定会惹起很大的风浪,自己必须在确认不会有外部纷扰的情况下进行。 而且他有些不好的预感,关七最近没有再去寻找小白,反而找起了关昭弟,他当然能确定自己一掌下去,关昭弟必死无疑,可他不能确定关昭弟死前会不会留下什么话,六分半堂的弟子也一直在找她,无论是找她本人,还是找曾见过她的人,可至今一无所获。 但任何事情只要发生过,就会留下痕迹,他不能完全把事情寄托在「侥倖」上,做好最坏的打算,迷天盟找到了关昭弟的尸体,她身上的伤还不足以锁定自己,毕竟他用的是雷家的武功,六分半堂中多的是雷氏子弟,还有挑战关七的雷阵雨在前——雷损动手时就想好了,把这件事栽到雷阵雨头上,关七打伤了他,雷损夺走了他的权位,他杀关昭弟太正常了。 第119页 可万一关昭弟留下口信和信物给遇见的人,让对方去通知关七,那事情可就麻烦了。 这也是温小白执意离开时,雷损哄她将孩子留下的原因,有这个孩子,他在关键时刻还能有和关七谈的筹码,否则他万一发起狂来,即便雷损能逃得一命,六分半堂也必定会损失巨大。 现在,他又用这个孩子,把金风细雨楼也卷进来了。 雷损温和地笑着,他的样貌不算十分俊美,却有种明亮风流的气韵,让人见了就心生亲近,他也是江湖上有名的义气男儿,他为了雷重随凄凉王破门而出,又与雷阵雨一起来到六分半堂,着力要重振有衰颓之势的雷氏。 他来到京城后,能让不可一世的关七成为他的朋友,娶到名满江湖的梦幻天罗关昭弟,赢得六分半堂内绝大部分人的推崇,当然不仅仅是一个冷血的阴谋者。 他确实是对温小白有情的,甚至可以说温小白是他唯一真正爱着的女人,虽然这个女人心里只有关木旦,他也确实因为温小白的缘故很喜欢她的女儿阿纯,以后她会叫雷纯,成为他唯一的女儿,将来继承他的势力。 可雷损的温情是和算计混在一起的,他爱上温小白,也未尝没有温小白是关七恋人的缘故,他疼爱雷纯,也不无利用这个孩子各方周旋的想法。 本来,利益就是最世上最牢靠的联繫。 他想,他和六分半堂、金风细雨楼,甚至远在洛阳的温晚都是一样的,而迷天盟的关七,这本是个被江湖人视为「神」的存在,可他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弱点,只要他一直拿这一点刺激他,想必迷天盟也就不再可怕了。 关七当然是英雄,可惜了,他太狂,太傲,太自负了,而且英雄难过美人关。 也幸好,英雄难过美人关。 儿女情一长,英雄就气短,雷损的儿女情也长,但他不是英雄,自然不会气短。 他要做的,正一步步实现,收好苏家的庚帖和婚书,雷损就要让人抱雷纯出来给她未来的公公看看。 而关七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 没有人知道关七是怎么进来的,重重守卫的六分半堂好像没有任何人看见他一样。 若有人问关木旦,他会说,这很简单。 他就是和六分半堂巡视的弟子一起进来的,他想着自己要和他们一起走,他们就会觉得这个人是和自己一起的,也就没人注意到他。 只要他想,就没人能够注意到他,就像人不会在意路边的一棵树,一株草,一朵花。 所以,他就是这样走进来的。 连雷损和苏遮幕都不知道他已经在这儿多久了,直到他在树上发声道:「你在给你们的孩子安排退路吗?只怕你做不到。」 这是一道陌生的女声,清灵柔美,带着不容拒绝的魔性,似乎她说的就是真理,她决定的事情就一定会发生。 雷损从未听见过这个声音,因为只要听过这个声音的人就绝不会忘记。 苏遮幕心中一惊,他的第一反应是雷损曾在江湖上招惹的风流债找上了门,可当这位做文人书生打扮的金风细雨楼楼主向着门外望去的时候,只看到站在树上的贵介公子冷冷地看着他们,确切说,是看着雷损。 关七!关七怎么会在这里?! 苏幕遮的神色变得惊疑不定起来,难道关七是得知他们两家结为姻亲,作为孩子的舅舅并不同意?这也有道理,毕竟关昭弟目前下落不明,孩子的母亲不在,父亲就擅自给女儿订了婚,关七有意见也很正常。 况且,出于迷天盟的角度,他的确也并不乐见两家联合,在京师中迷天盟的势力是老大,六分半堂是老二,根基太浅的金风细雨楼只能算老三,而在关七染病的现在,老二和老三达成联姻,老大会怎么想? 或者说,这确实就是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的想法。 且不论每个势力都有扩张的野心,就说三家的处事风格,便大大不同。 六分半堂之所以叫六分半,就是因为它立业的根基在于势力,黑白两道在它势力内的营生,都要抽三分半的红利给它,而这些供奉他们的势力只要遇到麻烦,他们会出六分半的力气来帮忙救助,所以才叫做六分半堂。 金风细雨楼的苏幕遮以医药商人的基业起家,他不喜欢黑、道上的很多手段,所以他以经营立业,金风细雨楼势力内的街巷都是他们的生意,涉及田宅出售、纺织布匹、金银饰品、食肆药材,当然也有灰色生意,类似于放贷、租赁、黑市,还有江湖道上的走镖押送。 迷天盟不一样,这位京师龙头之所以没有雷家这样的势力背景,也没有苏氏家族的资金底蕴,依旧能迅速扩张成为江湖霸主,是因为关七圣奉行的是「黑吃黑」。 关七好像要把整个江湖的所有势力一网打尽一样,以武力征服一个又一个江湖帮派,留下他觉得可用的人,杀死他不能忍受的渣滓,并将这些收拢到的人毫无芥蒂地接纳进自己的势力内,并论功行赏,进行各方势力地盘的融合、重整、分配。 这种滚雪球一样的制度所带来的扩张、侵略性,远不是以经营和收保护费为根基的两家所能比的,当然会让未曾依附于他的「邻居」惴惴不安。 在苏幕遮看来,这种狂飙突进的行事方式根本不计后果,也完全没有为手下兄弟和依靠迷天盟生活的人着想,只是依仗着关七本人的盖世武功和横压江湖的威望,可一旦关七本人失控,迷天盟也会跟着他失去控制,或者溃散、或者更加疯狂地酿造惨剧。 第120页 苏幕遮本人并没有多大的野心,他是抱着救人的心投入江湖道的,如果有人能使天下太平,他不吝于拱手让出自己的权位,反之,他绝不会和行事危险的关七一道,他情愿倾向保持表面和平的雷损。 在北宋这片风雨飘摇的江湖中,人人都有着自己的想法,自己的理念,自己的坚持。 眼下,关木旦、雷损、苏幕遮,京师黑、道上最重要的三个人,都在这里了。 不同于雷苏二人的如临大敌,关七的眼神有些空,他似乎在看雷损,又像是在透过雷损看另一个人,口中发出女声道:「你在怕我?」 雷损苦笑道:「七哥,你现在这样,谁能不害怕呢?你下来,咱们有什么误会,好好谈可以吗?」 关七道:「你要说的话,我都知道了,你觉得我像一团火,一团冰,一把剑,唯独不像一个人,所以我无爱无恨,只是性格霸道不容拒绝,不如一个温柔、真切的人。」 雷损几乎有些维持不住笑容了:「这是谁在你耳边说的?七哥的重情重义谁人不知?你不要因为小白的事就——唉,小白她只是觉得你有太多事要做,她也不想再连累你,才不告而别,她从未不爱你。」 关七似乎根本听不进他的话,神情冰冷,倒真有些他自己说的「如冰、如火、如剑」,似鬼似神,唯独不像人:「这些都已无所谓了,可你实不该这样对我的妹妹。」 此言一出,雷损神色大变,他终于明白了关七上门的原因,他最不想发生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他当即吹动警报,召唤来六分半堂中的心腹高手。 苏幕遮微微蹙眉,他发现事情和自己想的不太一样,关七今日上门,和他们背后的势力纠葛无关,反倒是因为他们几个人之间的感情私事,可为何提起关七的妹妹,雷损的夫人,他的反应如此激烈呢? 很快,雷氏子弟闻声而动,都赶向了这处院落,但很快,另一阵哨声响起,部分赶来的人又折返回去,最终只有几位分堂主赶来。 雷损的面色极差,他沉声道:「这哨声,是有人来袭,七哥,今日难道你真的要使迷天盟和六分半堂两家动起真火吗?」 关七冷觑着他说道:「你既然敢做,我为什么不能报復?」 匆匆赶到的雷损手下三位护法,杀人、放火、金腰带,即雷雨、雷逾、雷无妄三人互看了两眼,守在了雷损身侧,而原本就在场的雷动天对他们摆了摆手,示意一头雾水的三人先什么都不要问,听从雷损的安排就是。 雷损似乎犹豫了一下,才终于咬牙道:「七哥,我不知道昭弟和你说了什么,但是我打伤她,实是一时激愤,她误会我和小白的关系,嫉妒心起,竟然给小白下毒!」 「之前一直没有告诉你,是因为你的伤病在身,我不想再刺激到你,小白是你挚爱之人,昭弟她,唉——」 关七笑了一声,这一声教听的所有人都打了一个冷颤:「误会了你们的关系?你们连孩子都有了,却说是一场误会吗?」 说到这里,雷动天开口道:「七圣爷,这件事,我要替咱们大哥解释一句,小白姑娘来到六分半堂内时,就已经有身孕了,这点夫人是知道的,小白姑娘中毒后命不久矣,将孩子託付给咱们大哥,他看在过往情义上将这个孩子视如己出,您不该在这件事上冤枉他。」 听到这番说辞,关七还没怎样,一旁的苏幕遮却有些坐不住了,出声道:「雷堂主,你为女儿与我家梦枕订下婚约,可这个孩子,到底身世如何?!」 雷损看着树上依旧不为所动的关七,心沉到了底,他万万没想到,当关七彻底疯魔后,连小白都无法再牵动他的心绪了,他听到小白中毒将死,竟没有丝毫动容。 就在此时,一人威严的声音响起:「我也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六分半堂的总堂主,「大雷神」雷震雷到了。 【??作者有话说】 我觉得只有主角优秀,别的角色都是二百五的故事是不好看的,只有所有人都有自己的个性和思想,有他优秀的地方,那互动时才有意思。 第55章 迷天 5 作为江南霹雳堂之外创下偌大基业的人物,「大雷神」雷震雷本就是雷家最杰出的数人之一,年轻时他脾气火爆刚直,因为在雷家得不到足够的重视,最终干脆破门而出,另立山头,引起雷家、乃至于温家和唐家的一片譁然。 他出走时带走了一批心甘情愿追随他的霹雳堂弟子,也是从此开始,霹雳堂本家有了衰败之相,最优秀的年轻人不再愿意忍受腐朽的家族制度,愿意留下的都是利益既得者和没有野心的人。 可这世上,有几个有才之人,没有施展自己才华的野心? 当年的大雷神行事果决、豪情万丈,但江湖岁月总是不饶人,如今的雷震雷已鬓髮半白,昔年煊耀的气势也化为深沉,眉宇间都是风刀霜剑刻下的痕迹,他的心力早就因为筹谋这片基业而消耗太多,所以一开始雷阵雨和雷损到来,他是十分欣喜的,并给予了他们很大的权力,就是为了能有家族后辈,帮助自己。 雷阵雨武功高强,还擅长机关火器,在六分半堂中声望极高,但他的锋芒太露,有时连雷震雷都有些受不了他,更何况比他年少、人还谦和的雷损? 在那时的雷震雷看来,雷阵雨的确过分了,仗着功高欺压雷损,毕竟雷损也帮堂中做了很多事,是自己兄弟,他因此偏向雷损多一些,对外处世都交给雷损,以至于雷阵雨虽然在六分半堂自己兄弟中声望极高,但在对外的名声上,远远不及雷损。 第121页 雷损也因此结识了关昭弟,通过关昭弟,认识了关七。 雷阵雨的势力越来越弱,终于,他与雷损正面冲突,雷损却道:「如果江湖上的事仅仅以武力来论,那咱们都别混了,毕竟,就算是您,也不能胜过七哥不是?」 以雷损「关七妹夫」的身份说出这话,旁人听来,一是他真心崇拜关七,二是以关七的威名进一步压制雷阵雨,令雷阵雨觉得,他只要赢不了关七,就扳不倒他的妹夫。 其实,这话也不能算错。 所以盛怒之下,雷阵雨邀战了关七,被关七圣打成废人,拼着同归于尽点燃火药,还把关七炸伤了。 到了这个时候,雷震雷才反应过来,一切都是雷损的谋划,但在他发难之前,雷损就自己当堂演了一齣戏,说雷阵雨落到如此结局都是因为他,他要自杀为雷阵雨赔罪。 雷震雷只能无奈地掀过了这一页,毕竟他总不能说,是这样没错,你就该为雷阵雨偿命吧?底下那么多兄弟看着,他们可不觉得这是雷损的错,在他们看来,这都是雷阵雨自找的。 这段日子以来,雷震雷被雷损所逼,的确越来越力不从心了,他不是没想过干脆让位得了,可他到底不甘心之余,想着雷损对待雷阵雨和关七的手段,又觉得自己就算退让,也不见得能有一个好结果。 而且,作为真正和关七交过手的人,雷震雷确实忌惮他背后的关木旦。 可世事就是这么难料,雷损算计雷阵雨和关七相斗,想要他们两败俱伤,结果炸坏了关七的脑子,导致他最近疯魔起来,反而听不进雷损的话了,一心要找这个大舅子的麻烦。 这才是真正的,玩火自、焚。 雷震雷大概是这里心情最轻松的一个了,虽然被关七跑进六分半堂总部有些丢脸,但那毕竟是关七,也不是那么的丢脸。 如果被关七跑进来一趟,能解决掉自己的心腹之患,雷震雷并不吝于被七圣爷踩一回面子,甚至还要亲自送他回去才好。 雷震雷是带着六分半堂的兄弟,和被拦在六分半堂外的迷天盟部分人一起来的。毕竟迷天盟众人并没有挑衅的意思,大圣主颜鹤髮言语诚恳,只说七圣爷和贵堂损爷的姻亲关系,七圣爷眼下犯了病,迷天盟要接他回去,以防他误伤了损爷,请大雷神行个方便。 六分半堂对外的立场上,这会儿的确和迷天盟有联姻的关系在,而且人家说了,是为了防止关七伤到雷损,作为京师龙头,态度也够谦和,给足了雷震雷面子,他当然不会刻意为难人家,便让手下让开道路,亲自和他们一起过来了。 然后就听见了这么一番对话。 雷震雷眉头皱起,看向雷损:「我还以为昭弟不见的这段时间,是和你闹脾气回了迷天盟,因为七圣的身体,暗中留在那边主持大局,还把孩子送了回来让你照顾,怎么?这孩子不是昭弟所生,而是那温小白,温姑娘的女儿?」 雷损见雷震雷到了,嘆了口气,道:「是小白的亲生女儿,她亲口给孩子取名叫纯儿。」 苏幕遮神情有些沉郁,他若还没反应过来自己被设计了,他也就不必做什么金风细雨楼楼主了:「这孩子的母亲是温姑娘,那她的父亲呢?」 雷损没有回答,但他看向了树上的关七,所有人都看向了关七。 现在,是迷天盟关木旦的女儿在六分半堂雷损手中了,这个女儿还是他的挚爱温小白留下的唯一血脉,他是一定会要回这个孩子的,可为了这个孩子,他能付出多少代价? 仅仅换雷损一条命吗? 只怕以雷损的精明,不会这么简单。 如今神智不清的关七又会作何应对呢? 作为所有人关注焦点的关七站在树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所有在场的人,用他那奇怪的声音说道:「你说完了?说完了,就可以去死了。」 —————— 关七的武功到底有多高? 这是一个得不到答案的问题,因为他的武功从不是高,而是强。 高者,临人而上,强者,横盖无敌。 当他从树上掠下时,雷损甚至没有去拔他仗以成名的「不应宝刀」,因为他知道,在关七面前用刀剑,无异于自取死路。 雷损一声厉喝,双手手指屈向掌心,指节相交,只有食指竖起互接,正是密宗大手印中的「独钴印」! 与此同时,守在他身后的三位护法,以及雷动天都齐齐扑了上去,其他六分半堂偏向雷损的人要动手时,就听颜鹤髮喊道:「雷损害我大姐,又隐藏七圣爷的亲生女儿,这是七圣主与他的恩怨!若是你们六分半堂不讲江湖道义,非要插手,那就是要连咱们迷天盟一起卷进来了!」 「雷大堂主,这六分半堂要不要为雷损出头,您要想想底下无辜的弟兄们。」 雷损毕竟还不是六分半堂的总堂主,那些意欲援手的子弟们都暂停下了脚步,望向雷震雷,雷震雷沉声道:「雷损毕竟我六分半堂的人,他为堂中立过大功,咱们堂中向来重义气。」 闵进发忽扬声道:「只怕只有您是这么想的,他们若真是为了义气,那雷阵雨曾为六分半堂立下赫赫战功,他找咱们七圣爷决斗时,怎么不见在场各位为之声势呢?」 「恐怕,现在出手的人,心中的『雷』字,已经不是您这个『雷』了。」 第122页 六分半堂内的权力争斗,许多人都心知肚明,但从迷天盟圣主的口中说出来,还是直愣愣地扇了他们一巴掌,雷震雷还在,他也不曾失德失策,更没有害过手底下的兄弟,他们跟着这位大雷神一路风雨走到今天,却抛弃旧主投向旁人,殊为可耻。 吕破军名号「开心神仙」,此刻笑吟吟的脸上说不出的高兴:「二哥,你也不能这么说,七圣爷眼下出手,雷损是死定了,这个当口愿意为他卖命的,都是义气男儿,看轻生死的好汉子,总堂主该好好记得他们,日后重用才是。」 这话的用意太狠,许多人的神色都为之一变,雷震雷的神情莫测,迷天六圣好整以暇地看着,一时间当真无人敢上前。 而就在他们往来交谈的几句话中,关七已经与雷损交手了十数招,场中的情形十分古怪,雷损没有用不应宝刀,关七也没有用他的「破体无形剑」,两人居然纯以指掌对招。 雷损所用的武功,已经有见多识广的人看出了端倪,乃是密宗快慢九字诀,以「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为诀要,将念力、真气与技法三者融为一体,慢九字与快九字相配合,围观者功力不深的,听到他以真气和意念激发的喝声便已双耳失聪,即便是修为高的人,看到那九字印法都会觉得耳目晕眩。 江南霹雳堂讲究「挂剑封刀」,门下弟子不许研习刀剑,家传技艺制造火药,修习指法,当年雷损破门而出,便捨弃了雷家的武功,转而以刀法行走江湖,没料到,他真正苦修的绝技,依旧是一门手上功夫。 他的神情祥和,脸上隐隐泛起了佛光,以密宗佛家无上心法,挥发心中禅意,而使意念贯通,配合真气和技法,搅动自然之力。 如果顾绛此刻还清醒着,必定要感嘆不同世界之间的武力高低也有所不同,此方世界的武道昌明,远胜他过往所经歷的世界,各家高手之多,种种武功之奇,生平仅见。 雷损能够对霹雳堂总堂主的位置生出野心,的确有他的底气,并非完全依靠手段,更有震慑群雄的武力。 可惜此刻站在雷损对面的不是神智清醒的顾绛,没有以往欣赏武道奇功的心思,他脑中一片混乱,潜藏在神思中的隐患反噬,一直未曾彻底消化的、关于邀月的记忆在被关昭弟的血书刺激下翻涌上来,加上关七自身的问题,他仿佛又回到了初入先天、接触「天心」时、不知自己身是何人的状态。 他的情况之复杂,绝非一句「走火入魔」就能概括的。 此刻他是「邀月」,是追出移花宫,誓要为自己雪恨的移花宫主,但他也隐隐知道自己是「顾绛」,就像庄子梦中的蝴蝶,他成了蝴蝶,但也知道自己是庄周,只是分不清真假梦幻的边际。 他本不想因「情」杀人,对他而言,就算他真心爱上一个人,而对方不爱他,那也没什么,爱本就不是以「回报」为目的的感情,需要回报的是人的欲望,「被爱」的欲望,而爱本是一种欣赏,一种喜悦,一种情感上的正向付出。 爱一个人,有没有回报,是无所谓的。 可「恨」不是。 他唯一的妹妹因对方而死,这是仇恨,而仇恨只有向对方去索取回报,血债血偿。 他的移花接玉掌法快如闪电,每每卡在雷损变招的瞬间打断他的真气运转,在力未至时逼他改招,玄妙非常,讲究占据先机,快一步,就步步快,从而步步紧逼,而且他的功力还在雷损之上,虽没有了九层明玉功无穷无尽的功力供给,但现在经脉中似是内力、又像是剑气的真气,他用来更加顺手。 毕竟他虽然没有了记忆,但曾修炼多年的《葵花宝典》是他的武学根基之一,而《葵花宝典》正是一门以「快」取胜的剑法。 所以雷损每每和他指掌相接,便感觉到一股萧寒的剑气几乎要透指而出!刺得他双臂都僵硬发麻起来。 他的四个心腹想要上前帮忙,但一旦他们加入战局,情况就会变复杂起来,《移花接玉》是一门借力打力的功夫,最不惧群战,他们若要插手,反而会帮倒忙,被引着原本打向他的一掌打向了同伴,又是还莫名其妙挨了自家兄弟一招。 没过几招,他们就退了下来,雷动天眼看着六分半堂被迷天盟众人对峙住,总堂主雷震雷一脸为难地沉思着,还没有做下决定,干脆一咬牙,遁出战团,转向后堂奔去。 这边雷损招招兇险,关七不知何时练就的这门无名掌法当真神奇鬼魅,他掌间似乎有一种无法抗拒的吸力,而快慢九字诀的关键就在掌印的快慢变化之间,被这种奇怪的吸力阻碍一下就会打断节奏,始终无法彻底施展开,使他难受至极。 但只要等他适应了这齣招的速度,他就有反击的机会。 令雷损自己也没料到的是,他的手上功夫赢不过对方,倒是以禅意激发的喝声,隐隐使关七溃散混乱的心神归束起来,他的眼神中渐渐有了思绪。 不过二十招后,他手上的招式有了变化,以「快」取胜的《移花接玉》开始慢下来,就在雷损拇指併拢,中指反扣,食指相缠,使出密宗「大金刚轮印」的「兵」字诀时,关七也突然收掌! 拇指併拢,中指反扣,食指相缠,一手快,一手慢,倒转干坤,斡旋鬼神! 配合着蕴含浩然禅意的一声「唵」,在雷损惊骇无比的眼神中,关七用出了一模一样的密宗快慢九字诀! 第123页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 第124页 这,人家哥哥要报杀妹妹的仇,他们似乎又不该管。 他还在为了恩义和道理纠结,长孙飞虹已经纵身入场,走之前还按了一下他的肩膀,是不让他一起来。 长孙飞虹不是迂腐的人,他不让雷重一起,显然是觉得等会儿动起手来,他护不住雷重了。 果不其然,接了关七的《密宗大九字印法》,关七安稳落地,神色不变,长孙飞虹却退了半步。 他温和地笑了笑,这一笑,越发显得凄清无奈:「七圣好功夫。」 关七神色冷淡,倒也没有之前那么冰冷疯狂了,似乎是在和雷损交手的过程中缓过神来,这一遭他心神消耗极大,神情颇有些倦怠,可说出口的话依旧锋芒慑人:「长孙飞虹,以你的清誉,不该搅和进来才是。」 长孙飞虹嘆了口气,他这一生似乎总是有许多无奈,看似由他选择,又由不得他选择:「是,我知道是雷损对不住你兄妹。你信他,才把唯一的妹子嫁给他,却使得芳魂渺渺。当然,是她给温姑娘下毒在先,可她会给温姑娘下毒,也是雷损自己处事不端,分不清人与人相处应有的界限,没有照顾妻子的心情,若说梦幻天罗害人有三分过错,那他就有七分过错。」 关七懒懒地抬眼看向他:「是,昭弟她给人下毒,已经丢了性命,他打死结髮妻子,难道不要付出代价吗?」 「他当然应该付出代价。」长孙飞虹决然道,「所以,我并不是来教你不要杀他的。」 凄凉王从踏入场中,都没有回头看雷损一眼,他只看着面前的迷天圣主,道:「当年雷重随我离开雷家堡,十三家所有江湖子弟中,只有他一半为了自己的野心,一半信我长孙飞虹,能行世家之不韪,我始终记得这一点,自觉承他一份情。」 「我今日不是来救他,而是来还情的。」 关七慢悠悠道:「你想怎么还这份情?」 长孙飞虹道:「从雷家堂上到雷家大门外,他随我走了两百七十六步,我今日愿替他接七圣主两百七十六招。」 关七提醒他道:「你要想清楚,之前我的脑子不太清醒,雷损才能在我手里混到这个时候,刚刚你若不替他接那一招,他就已经是个废人了。」 长孙飞虹微微嘆息,神情却感慨中带欣喜:「是,若你神智未曾清醒,我今日也绝不会插手,长孙飞虹绝不是趁人之危的小人。」 关七点头道:「好,你说他当日一半是为自己,一半是信你。看来今日,你一半是为他,一半也是为你自己。」 长孙飞虹笑了,他笑的时候,那种凄寒的气质愈发彻骨:「人生在世,总要做成那么一两件大事,轰轰烈烈,名震天下,才算不枉此生,若能见识迷天盟关木旦的武功,与阁下于天下人面前一战,习武之人当大慰平生。」 关七也笑了:「可以,就沖你这番话,两百七十六招后,你若不死,我便交你这个朋友。」 凄凉王洒然道:「这实在不是一句好话,从你口中说出来,却是三生有幸!」 「幸」字才出口,凄凉王已挥掌上前,他的掌间带着一股凌厉悽厉、如烈枪破空的杀气。 —————— 人群中,一身白衣的许笑一道:「没想到,是凄凉王,他的武功也就稍逊三师弟你一筹,和关七耗上两百多招,也不是不可能,但关七先和雷损过招,又和长孙飞虹缠斗,他还有余力再去对付雷损吗?」 诸葛正我的个子并不高,漆黑的长髮辫成了一条长辫子留到身前,容貌俊朗风流,面上总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笑:「关七非寻常人,他之所以被称为『战神』,就是因为他天性善战,越是久战,越是纯熟嚣狂,说实在的,想要胜过他,估计得我和长孙联手,但想要制住他,估计得再加上大师哥一起才行。」 许笑一则道:「正因如此,雷损才会用尽办法去算计他吧。」 身为韦三青的二弟子,许笑一是师兄弟四人中最博学聪慧的,是张良、孙膑一类的人,但他这个人工于心计之余,还很心善、心软,所以他会为关七的遭遇感到伤感:「因为他的强,人人怕他,反而让人起心对付他,杀了他唯一的亲人,情人就此离散。」 他这是在嘆关七,也是在嘆诸葛正我,诸葛正我也是因为优秀,总是胜过四师弟元限一筹,所以元限一心一意就是胜过老三,以至于师兄弟二人走到今天这一步。 诸葛正我沉默了片刻,忽道:「雷损要跑了。」 许笑一道:「他当然要走,他又不是楚霸王,哪里会『自刎乌江』?他这样的人,总是更信『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 「他若不走,岂不是对不起凄凉王全力还他的这份情?」 不仅自在门的师兄弟二人发现了雷损的动向,迷天盟的颜鹤髮和闵进两位圣主也发现了,颜鹤髮作为迷天首圣,关七无暇分心时,自然由他来主事,从他的角度看过去,还发现了雷动天抱着一个襁褓在后面! 他当即扬声道:「凄凉王!您且住手!雷损的性命可以由您作保先押着,七圣爷已经答应了,但咱们的大小姐还在他们手上,必须还回来!」 但两位绝顶高手交上手,哪里是这么容易说退就退的?身为孩子父亲的关七都没有半点后撤的意思,凄凉王处于下风,更没有余裕抽身。 第125页 长孙飞虹所练的《甲戊四十七神枪》乃是他的一门绝学,尤其是他的绝招「凄凉绝顶一神枪」,还从未逢败绩,枪下诛杀的贪官恶徒无数,颜鹤髮也担心七圣爷和他打过一场后,会来不及收拾雷损。 雷损此人武功高深,心计更是高深,今日已经撕破了脸,纵虎归山,后患无穷。 却听雷动天开口道:「我不会抱走七圣爷的孩子,但各位如果来追,那我就只能冒犯了。」 雷动天以雷家「五雷天心掌」成名,他的身材清瘦至极,身上没有一块赘肉,干瘦得好像能被风吹走,可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抱着女婴守在了内堂后另一条通往外界的道路前,将干瘦的手抵在婴儿的额头上。 雷损看向他,他沖雷损点了点头,没有言语。 诸葛正我却忽然道:「或许,师哥你今日激关七圣来此是对的。雷损的心机深沉,藏而不露,跟随他的人不择手段之余,还能为他捨生忘死,如果让他勾连蔡京一党发展起来,只怕会是个可怕的人物。」 他说话间人已聚拢精神,准备寻机救下那个孩子,且不论这只是一个全然无辜的婴儿,他不能坐视一个孩子受害,就说如今的局面是二师兄一手促成,以他的为人,若是这遭害得一个孩子丢了性命,许笑一一定会抱憾终身。 就在此时,一直沉默不语的苏幕遮突然抽出袖中青刃,直逼雷动天怀中幼儿。 【??作者有话说】 放心,雷损跑不掉,他今天死定了。 第57章 迷天 7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 苏幕遮的神态有些疲倦,他的武功本就不差,只是曾经许多年里,他都只想着治病救人。 后来他从医道改入杀道,又向自己的儿子学的刀法。没有红袖神尼唐见青的「柔艷」,也不似儿子苏梦枕的「凄冷」,苏幕遮的刀像一阵打在残荷上的秋雨,涨满了秋日的池塘,他眼中的火是离人旧梦里共叙巴山的烛火,是明月高楼上诉不完的相思愁绪,温和也沧桑。 面对这近乎嘆息的刀锋,雷动天神情大变,见他锋芒直取女婴,连忙后退,他可以肯定迷天盟会顾及这个孩子,但金风细雨楼会吗? 金风细雨楼和迷天盟的关系本就不怎么样,苏幕遮向来看不惯他们「黑吃黑」的杀戮手段,所以,如果要结盟,金风细雨楼会选择六分半堂,他也的确是这么做的,但金风细雨楼结盟的对象具体是雷损还是雷震雷,都无所谓。 在雷损必然失势的现在,若是帮不方便出手的雷震雷留下雷损,无疑是个向大雷神示好的机会。 何况雷损算计苏幕遮在前,他回报在后,也是寻常。 这一刻,雷损心中浮现起「作茧自缚」四个字。 若他不是这么贪,将金风细雨楼也卷进来,就不会有苏幕遮这个原本的局外人搅合进来。 这一路走过来,他事事顺心,排挤走雷阵雨,压过雷震雷,连关七这样的人物都被他骗得团团转,近乎疯魔地整天寻找小白,全忘了往日雄心。 他会掌握六分半堂,成为京师新的龙头,最终成为整个江湖的黑、道霸主,他太顺风顺水了,这助长了他的野心和胆气。 原本的雷损会在听从蔡京的命令刺杀诸葛正我时,被他反震废掉三根手指,这才真正遇到挫折,再在自己气焰嚣张地杀死一个高官后,被逼得暂时放弃六分半堂的主位,扶持狄飞惊为大堂主,从而学会收敛。 而现在,面对关七、雷震雷和苏遮幕,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有汲取教训的机会了。 当然不会再有。 雷震雷皱眉道:「你们这是做什么?!雷动天,你也是雷家的子弟,就做出这样用妇孺威胁人的行径吗?你们要走,这里绝没有人阻拦,但是你得把孩子放下!」 他一声「放下」如雷声大震,雷动天一只手抱着孩子,一手运使「五雷天心」与苏幕遮交手,苏幕遮手中刀锋不离孩子左右,他反而要护住这个筹码,从而左右见绌,可关七依旧看都没往这边看一眼,显然根本不在乎这个孩子的生死。 或许在关七看来,这根本就是温小白和雷损生下的孩子,毕竟在温小白生产时,她情绪脆弱,曾求雷损去告知关七,可雷损却让人去说,温小白和雷损感情越来越好,从而刺激关木旦,他当时是信了的。 如今因为这两个人,他唯一的妹妹死了,在关昭弟的死讯传来时,他也彻底斩断了自己和温小白的感情。 君既无心我便休。 一旦他不再把温小白放在心上,这世间于他还有什么挂碍呢? 他就可以不再分心,全心全意地把武功练到更好、更高、更新、更绝! 关七的武功已经练到了顶峰,要再突破,只有如巅峰上的人向断崖纵身一跃,要么就此乘风而上,脱离所有桎梏,要么摔下山去,粉身碎骨。 曾经迷天盟牵绊住了他的脚步,后来,他为了温小白不再纠结于江山风雨,终于,他连温小白都全然放下。 那就是纵身一跃的时候了。 关七一道剑气直袭向雷损,朗声道:「你不是想杀我?我给你这个机会,你们一起上吧!」 白衣人纵横如飞,穿过场中,回身一掌将长孙飞虹击退,顺势再退三分,一脚踏在堂屋前柱上借力,随手挥洒间,浩然剑气充盈天地,肆无忌惮地爆裂开,整个内堂都轰然塌下,阻断了退路。 第126页 他掠过雷动天身侧,就在雷动天以指掌抵住苏幕遮刀锋时,长袖一展,将他怀中的孩子卷了过去,又随手丢给跟在苏幕遮身后的沃夫子,惊得他连忙双手抱住孩子,所幸关七的气势滔天,但力道控制得极好,根本没有伤到脆弱的幼儿分毫。 关七抢回了孩子,并没有和苏幕遮联手杀人的意思,足不点地又向雷损的方向去。 长孙飞虹没有在他抢孩子时出手阻拦,但见他攻向雷损,还是有点恼怒地阻止道:「我与七圣的比斗还未结束,你要再把雷损卷进来,是瞧不起我长孙飞虹吗?」 关七笑道:「瞧不起你?我若瞧不起人,人便可瞧不起我。凄凉王一心想做些让天下人都敬佩的大事,那关七瞧不瞧得起你,又算什么?」 长孙飞虹见他突然抬头看向自己,那双漆黑的眼瞳似乎变大了一圈,眼瞳内还有一个重瞳,这一眼望过来,仿佛隔着千山万水、千年万年。 他看到衣着古朴的男子手持宝剑站在一处宅邸外,他一人一剑拾阶而上,杀入重重守卫中,如白虹贯日,将坐在高堂上的华服老者杀死,而后独斗数十高手,将这些人全部斩杀,最终自己毁面剖腹而死。 他又见一对形容怪异的男女坐在没有顶的车上,那车也没有马匹拉动,就能自己向前,应是装了机关,他们被簇拥着前行,突然有一人冲上前来唿喊着什么,掏出暗器射向两人,周围所有人都涌上来抓住了他。 长孙不知道自己看见的是什么,只觉得心神为之一振,又生出一腔慷慨悲凉之意,仿佛古往今来无数相似的事情在不断重复地发生着,在阴谋争斗里,在反抗吶喊中。 天子一怒,血流漂杵;匹夫之怒,血溅五步! 他想起了自己在江南的所见所闻,那权相蔡京手下的朱勔之流在原本富庶平和之地穷极搜刮,以百万之资以供蔡京奉养皇帝,而东南的百姓却被逼得卖儿卖女,遍地哭嚎。 他亲眼看到被逼入绝境的老者投河而死,他的老妻阻拦不及,为他收敛尸身后,也自缢而亡,那些见到此景的百姓却麻木的没有半点悲色,老者的弟弟还说,这也是一种解脱。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当奈公何? 长孙飞虹本已离开京城,如今又回到这里,就是为了做一件大事。 前遭他杀王相,为诸葛正我所阻,听他好言相劝,方才放弃此行的目的,但这一次,无论谁来劝他,他都不会再听,他一定要杀蔡京! 哪怕因刺杀一国宰相而为天下不容,倾覆他长孙家皇裔清名,在所不惜。 知道长孙飞虹此行用意的人只有两个,分别是愿意追随他行此刺杀之事的雷重和郭九诚,他们都没有告知任何人这一点,他也不需要旁人来了解自己为何以王侯之尊行此叛逆朝廷之事。 但此刻他忽然明白,关七知道了,他不仅知道,还已经料到了自己的结局。 长孙飞虹长啸一声,四野悽然,他的掌风飘逸,掌势密集成雨,扑向一片空无中,正因为空,所以无所不及,每一个雨点都是枪尖的落处,不仅要伤人,还要伤心、伤情,更难免伤己。 可越是自伤,这股凄凉意境就越深,他的招式威力就越大! 披髮狂夫,乱流而渡,堕河而死,死得其所。 这凄风苦雨自江南而来,倏忽间就要淋湿整个京城。 关七终于停下了脚步,面对这样的意境而不驻足,可就太煞风景了。 —————— 顾绛也很累了。 从上个世界开始,他就一直很累。 逍遥派的武学思想让他铸下了道基,齐乘云最后还是得以窥见宇宙的一角,奈何他没有时间巩固境界,天山童姥的时间就不够了。 偏偏他下一个穿越的对象是邀月,《明玉功》真说起来,其实挺适合他,「太上忘情」的宗旨十分高邈,练到九层,他可以更进一步地巩固道基,甚至形成道胎。 奈何邀月的功法已经彻底入魔,那时他真有些怀疑,白玉镯是不是走《道心种魔大法》一路的,让他凝聚道心,又让他种下魔念。 他不得不在重重情魔中巩固自己的道心,而逍遥一脉,有北冥容纳百川、我与天地合一的包容,也有庄周梦蝶、真幻不定的缥缈,这使得他每一次感悟天心时,都会被身体里执着的魔念侵染。 而对天道而言,道、佛、魔,并无区别。 若是别的魔念,顾绛是可以控制的,偏偏「情」之一字,是他天性中的缺陷。 是的,到了如今的境界,顾绛可以肯定地说,天生情感淡漠,是他的缺陷。如果他有正常人的情绪,但自己通过理性去控制,达到现在的状态,那没什么,但他天生感知不到一些情绪,感性上存在缺失,而用理性去填补,这是天性的不足。 哪怕心中月影能照世人七情,可这七情依旧不是由他内心所发。 这也是他的道基会被动摇的根源。 所以,虽然他觉得白玉镯有帮倒忙的嫌疑,但它的方向是对的,不以极情触发,不通人情天性,不能完全补足自身。 这是他在成为关七一段时间后想明白的。 魔者碍道,不直面这种困惑迷障,怎么能以完整的人心映照天心? 或许过去这种缺失让他能够比常人更理性、通透地去获得更多便利,但大道希微,世间从没有真正的捷径,曾经绕过的路还是要去走一遍。 第127页 之后,他才能见自己。 虽然这个过程确实让人心神疲惫。 他在看到关昭弟的血书时,便生出一种预感,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将魔念所蕴含的情感发泄出来的机会,所以顾绛放纵了魔念的滋长,他一度神思混乱,心湖中的洁白明月变得惨白中透着血色。 在邀月的记忆翻腾错乱时,他心湖中始终清明的一点念头甚至还在想着,他名为「绛」,绛者,大赤,似乎从出生起就註定了要沾染赤红,做不得长久清净的皎洁玉盘。 原本给他起名的人是想叫他顾江,因为那家医院就叫这个名字,若不是那家医院的大夫救助,他险些就不能出生了。 但主治大夫觉得叫「江」不好,大江东去,命如流水,不如改江为「绛」,希望这个孩子能有赤子之心、永不磨灭。 时间过去太久了,顾绛如今的年纪,即便抛开原身记忆带来的加成,也有快两百岁了。 即便是以他的记忆力,童年时的一些事情也开始变得模煳不清,或许也不是忘记,只是不怎么去回忆那些过往了,当你不再去回忆,那这些被堆积在记忆底层的过去,和被遗忘也没有太多区别。 但这个世界王朝末年,乱世将至的氛围还是让他不由得回想起了自己出生的时代,比起这里,那是个人与人之间情感不再紧密、但社会化更高的时代,每个人都被分工进社会集体这个庞然大物的运作齿轮中,你可以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生活所需的东西都是由别人在安定的环境下制作出来的。 他穿的衣服是制衣厂的工人制作的,他吃的东西是农庄的业主种植的,他工作的实验室是学校支持的,连他走的路都是国家调动工人铺设管理的。 人依靠稳定的大环境生活,也该对社会有一份利益既得者的责任。 像天山童姥那样居住在天山上,与世隔绝,自给自足,或是像移花宫那样成为武林禁地,生者勿入,是道家小国寡民的思想在现实中的落实。 任何思想都源于现实,又终将落入现实中,否则不过是纸上空想,杞人望天。 关木旦一世豪雄,也逃脱不了这个时代的印记,大厦将倾,世道凄迷,越是清醒者越是痛苦,越是强悍者越觉无力,因为哪怕他有横盖一世的武功,天下无敌的境界,也改变不了这个国家的命运。 顾绛从佛号中清醒时,透过这双眼睛看向那至公至大的洪流,血海从中汹涌而上,千万人向青史的一隅跌落,化作寥寥笔墨,刻下天下分合的起落,成为王朝兴衰的宿命。 在他出生的时代,人们将之称为「歷史的必然」,而在这个世界,更多人将之称为——天道。 【??作者有话说】 关七真的好离谱的,他在说英雄里就没好过,不是神智不清,就是断了一只手,完整状态下的关七能见过去未来,从他的眼睛里去看,无情最后的结局应该是京师陷落,被逼到绝境殉国了。 唉,虽然北宋已经积重难返,必然会毁灭,但不妨碍赵佶他可真是个垃圾啊。 第58章 迷天 8 凄凉王能挣脱这必然的宿命吗? 顾绛难得有些可惜地想,不能,因为他作为先帝的心腹,依旧是这个王朝的支持者,他只是不满奸臣弄权,再往上,也不过是不满先帝的继承者昏聩罢了。 一边要维护统治,一边要对付掌握统治权的人,他没有那么强的力量和手腕来平衡。 更无法挽回这从开国就文武失衡、根基不稳的大宋王朝。 所以,顾绛从未想过要去做这个修补的人,在一个糟糕的胚子上打多少补丁都是破破烂烂的,既然已经坏到了一定程度,那就干脆把它砸碎,将材料再次烈火煅烧,铸成新的。 只有统治者才会在乎这是谁家天下,百姓只在乎能不能过上更好的生活,与其让这个国家一点点崩塌,被金、元相继践踏,最终百姓只能沦为最底层的贱民苦苦挣扎,在战乱中受尽苦难四百年,不如快刀斩乱麻! 一切思想都终究要落到现实,对一个封建王朝来说,民心就是天心。 而民乱频发的江南已经证明了歷史大潮的走向,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顾绛扑进了这场凄风冷雨中,他凌空停顿又折返,根本不需要落地,他仿佛是一只鸟,可以在天空中随意飞翔,而自然中充盈的「气」就是他的翅膀。 与天地自然合一,这就是先天的境界。 人的力量再强,也斗不过他自身所处的环境,所以凄凉王的掌风都停息了下来,一种更凌厉的气融入了他身周的环境,从四面八方袭来! 一念之间,那随长孙飞虹而来的风雨就被一场更大的风雪吹散了。 顾绛从风雪中来,他并没有杀长孙飞虹的意思,所以每每只点到为止,那如雪花一样飘落的剑意覆盖了枪痕,他每一招一式都有种浑然天成的优美,似乎并不是在和天下闻名的绝顶高手过招,更像是古老的巫者在通过舞蹈和上苍沟通。 此刻,他身上的孤寂感压过了凄凉的氛围,这众人泱泱的院中,好像从始至终只有他一个人,千秋之前,千秋之后,如月孤悬。 诸葛正我出神地看着,忽嘆道:「我错了,关七的武功又有了进步,这一步,就是天和地的差距,只怕要赢过他,只有师父亲自出手了。」 第128页 许笑一没有说话,但他心里的担忧更深,关七的武功到了这种境界,他如果想做什么,想杀什么人,这京师内还有谁能拦住他? 至少在场的众人不行,他在彻底压制长孙飞虹的同时还困住了雷损,交错如织的剑气不由得雷损退走,而在苏幕遮护着沃夫子怀里的孩子后退时,他连试图追击的雷动天都卷了进来。 眼看今天只能拼命,雷损的三位护法齐上,但他们的武功在江湖上还能算是一流好手,但在这场战局中就实在太弱了,关七抓住其中一人后随手掼飞,撞上另一人,两人摔进后院废墟中,双双断了气。 唯一留得一命的雷逾站在原地,浑身颤抖,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雷阵雨会情愿点燃火药和关七同归于尽,他叫嚷着:「莫要杀我!莫要杀我!」掉头就向远处狂奔。 包围在院中的两家弟子都退开来,给他让了一条路,他却还是直走撞塌了一堵矮墙,跑远了。 那模样,分明是被刺激得疯了。 一时间,六分半堂的门人噤若寒蝉,如果说刚才他们还有一些为雷损出头的心,只是碍于雷震雷的意思不能上前,那这会儿他们就彻底歇了这份心,江湖上一流的高手在这样的乱局中都在关七手中走不到第二招,他们这些人只是送死罢了。 —————— 迷天六圣此刻的心情则喜中带忧,喜是喜七圣的武功修为旷古烁今,迷天盟的地位依旧稳如泰山。迷天盟中的势力毕竟都是吞併来的,关七在时一切都好,关七不在就暗流涌动起来,之前关七分心温小白,还要钻研武功,对盟中事务缺乏关心,底下已经有了乱象。 一些原本就有污点的帮派之人开始涉及七圣爷禁止的生营,各方的势力也开始往迷天盟内插手,或是挖人,或是埋子,等到七圣爷的病症发作,成天在外找小白,这些小动作就越来越大了。 甚至有些人联结到了辽金两国的势力,六圣有心剷除这部分起异心的人,却没有足够的力量镇住场面,万一压制不住,底下那些并没有彻底收心的帮派彻底反叛,甚至勾连在一起反戈一击,也不是不可能的。 可这些在关七出手后,都不是问题了,等收拾完这里的局面,他们回到迷天盟,就动手整治那些不安分的人。 淘汰掉这些人,对迷天盟来说反而是件好事,他们当然不指望这一次就能彻底拔掉盟内的钉子,但至少能清理掉一些不中用的货色,才看到七圣爷生病就心思浮动,这样的人能做什么大事?放在外围还搅动人心,还是收拾了的好。 而六圣忧的,还是关七的病,他们也不确定关七的症状到底好彻底了没有,还是眼下不过偶尔恢復正常。最重要的是,七圣爷这病症再发作起来,可没有雷损和凄凉王来拦他了,似之前那般谁都不认识,万一伤到自己人怎么办? 他们若是被神智不清的关七所杀,那可就太冤枉了。 至于在七圣爷手下逃得一命?他们的武功难道就比那三个护法高多少吗? 就算高一些,也高不过雷损的副手雷动天的,雷动天现在都快死了。 雷动天的「五雷天心掌」,掌出雷动,雷劲蕴于双手之间,一旦被他打中,便如遭雷殛,皮焦肉绽,粉身碎骨,自他练成这套掌法以来,多少江湖好手都死在他掌下。 但今天他的五雷天心掌已经算不上「天心」了,连「地心」都算不上。 关七和他过了三招后,道了一声「不错」,便左手横推,指尖青紫之意跃动,还未碰到雷动天,就将他震退,只是漫不经心地一回手,雷动天的头发生生被他削去一半,外袍碎裂开落下,掌力更是落在了他胸口要穴,若不是霹雳堂的雷神功护体,他就要被雷家的绝学毙于当场! 即便是捡了一条命在,雷动天的耳边也有阵阵宏大的雷声迴响,他吐出一口鲜血,感到心神溃散,脑中幻象横生,全身骨头都发软,瘫倒在地。 而关七这一掌甚至不是为了对付雷动天,他击退雷动天后,指尖雷劲再度陷入凄凉王的枪雨中,无声雷动,电走龙蛇,霹雳列缺,引得地震天惊! 长孙飞虹长嘆一声,枪意浑圆迴绕,将这一掌的劲力导入地下,即便如此,他的双手依旧一阵发麻,双袖下摆都被烧焦。 雷重看得目瞪口呆,他身为霹雳堂雷家曾经的四方总巡使,修成「兵解神功」,是雷家顶尖的高手,所以当年他离开霹雳堂才会闹出那么大的动静。雷重对于家族中人的雷劲掌力是十分了解的,关七用的这分明是雷家的本家武功,可雷家自己都没人能发挥出这样的威力来。 这套掌法本叫「五雷轰顶」,修到极致才是「五雷天心」,可关七使出的已经超过了「五雷天心」的范畴,倒更像家老口中传说的「无音神雷」。 大音希声,神雷无音,却能震散人的心魂。 青紫雷劲随身而走,有大龙蛇相,三丈之内莫能近身,触之则殛,可纵横千军之间。 六分半堂中雷家之人众多,见到关七身侧闪烁的雷劲时,齐齐惊唿譁然。 还未等他们说什么,却听轰隆一声,众人身后的院墙突然倒塌下来,原来凄凉王导入地下的劲力扩散开去,没有伤到站在地上的人,却震塌了驻在地面上的矮墙。 张纷燕在六圣中年岁最小,城府不深,此刻也被吓得一哆嗦道:「这,这——」他有心说,到了这种地步,七圣爷还算人吗?但那毕竟是自家老大,他还是默默把话咽到了肚子里。 第129页 邓苍生是个武痴,当初他愿意加入迷天盟就是为关七的盖世武功所吸引,如今更是看得心神沉醉,浑然忘我,任鬼神咋舌道:「今日之后,京师的帮派地位就此抵定了。」 在场的所有人,心里都是这样想。 可关七怎么想,他们都不知道。 —————— 关七没有杀长孙飞虹的意思,便和他以招拆招,但他有杀雷损的意思,所以对雷损下手时招招致命。 雷损两只手都有些协调不过来的《密宗大九字印法》,他单手就能用,还用得随心所欲,天马行空。 《快慢九字诀》讲究「快有快打,慢有慢打」,可雷损快时,关七也快,更快他一筹,以快直破其速;雷损慢时,关七也跟着慢下来,慢到任何人都能看清他的动作,却后发先至,迳取要害! 他单手五指变幻,指节弹动,随着一声声佛号,融合宇宙、自然、灵性,搅动天地生克之力,死死克制住了雷损的招式。 在这样激烈的比斗中,关七的声音并没有因为运气而尖利,相反,他说话时语气堪称温柔,正如他那只女子一样洁白纤长的手,他平和地说道:「你的招式用尽了。」 招已用尽,就没有再比下去的必要了。 雷损大喝一声,终于抽出了腰间的宝刀不应。 这是一把黯淡无光,也无颜色的刀,出鞘的瞬间爆裂开五彩光华,不同的人看去,那刀上的光彩都不一样,奇彩炫目,拿着它的人都会被激发出无穷的斗志,状若疯狂地厮杀。 这是一把会吞噬主人的魔刀! 雷损知道自己已经到了九死一生时,这一线生机必须拼尽一切去抢夺,所以他抽出了不应。 这是他仗之成名的宝刀,在无数江湖人的眼中,雷损就是不应,不应就象徵着雷损。 他自己也觉得,这把刀表面的炫丽和深藏的桀骜,深合他骨子里的秉性,所以在陷入绝境中时,他选择相信自己,相信这把如同他半身的刀。 可他实在不该在关七的面前抽出这把「魔刀」。 关七笑着空手噼下,掌心凝聚一股漩涡的吸力,摄向雷损手中的长刀,不应本是「天不应、地不应」的魔刀,它只会被人心中的「魔念」所应,为世间之「魔」所应。 面对曾经的「大自在天魔」,雷损根本控制不了它,反被那股摄力反冲,若不是及时松手,握刀的拇指和食指都要被绞断! 不应魔刀落入了关七手中,他停下了佛号,而是悠悠嘆了一声,他身上的佛光散去了,反而是那股肃杀冰冷的「气」席捲沸腾,如一场冰封万里的迷天大雪。 他们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不应刀锋上的炫彩消失了,可寄宿在刀上的魔念被彻底激发了出来! 血河红袖,不应挽留是四把齐名的奇兵,血河的剑意辉煌璀璨,红袖的刀气凄艷瑰丽,挽留的剑意潇洒惆怅,那不应呢? 不应有的是一股魔意。 它象徵着杀戮、死亡、灾祸、宿命,它冰冷也炽烈,它丑恶又美丽,它是欢愉也是痛苦,它是最大的真实,也是最大的谎言,根植在每个人的心中,横亘在生死之间。 没有人能彻底消弭心中的魔性,就像没有人能躲开魔刀。 关七握着这把刀,面上还带着微微的笑意,眼神清明,似乎这股疯狂的魔性还不足以沾染他的灵性,他只是握着刀柄,噼出了久违的一刀。 以不灭的魔性斩断执着,以浩然的道心代替天心,是无相,道魔合一。 刀光破开了漫天风雪、遏止风云,噼断了天与人的联繫,刀锋所向,天地不应。 雷损看到无色的刀影笼罩八荒,刀刃上只有一线血色。 是他颈间血的颜色。 雷损仰倒下去,看到了不远处雷震雷神情复杂的脸,在雷损离开霹雳堂时,是雷震雷收下了他,还将六分半堂的权力分给他,曾经,雷损也是雷震雷手中不世的宝刀。 是啊,他能反噬雷震雷,试图杀了这个恩主,不应为什么不能背叛他,被更强的主人操控来杀他呢? 雷损躺在地上,笑嘆道:「真是一把好刀啊。」 【??作者有话说】 打戏好难写,脑壳疼。 第59章 迷天 9 雷损死了。 就在长孙飞虹和关七拆完两百七十六招后。 整个院子里挤了一堆人,却没有一个敢上前,他们看着用出那如神似魔一刀的关木旦将不应插在雷损身边的地面上,而后向苏幕遮走去。 顾绛从沃夫子手中接过孩子,苏幕遮原本还担心关七从未抱过婴儿,会让孩子不舒服,哭闹起来,结果他十分熟练地托住了女婴,静静打量着襁褓里的孩子。 这些年,顾绛每次转换身份,都是些剧情中年长位高的人物,所以他总是免不了要承担些长辈的职责。在现代他就带学生,到了笑傲江湖的世界任盈盈是在他身边长大的;身为公子羽时,他培养了身边四个心腹,他们都是从年少时就跟在自己身边;天山童姥更是经歷了李青萝和王语嫣两代,要是王语嫣成亲早的话,他剎不住还能再看到她们第三辈出生;邀月的记忆里,无论是花无缺的大姑姑,还是江小鱼的铜先生,都是一手教导他们学艺的长辈。 现在干脆把女儿塞给他了。 有时候他会想,每个世界能够轻易接受他这个外来者,是不是都看在他帮着抚养教育主要角色的份上。 第130页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天道苍茫,无情无思,它不会偏颇任何人,也不会拒绝任何人。 顾绛任由这玉雪可爱的女婴伸出手来抓住了自己的手指,轻声道:「这个孩子是我和小白的血脉,她的母亲既然已经把她交给了旁人,自己远去游走江湖,便是不要她了,如今她的养父雷损也被我所杀,她自然只能跟我走。」 苏幕遮觉得关七这话听起来有些奇怪,子女跟随父亲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吗?怎么好像在关七看来,该由孩子的母亲决定她的去向呢? 顾绛笑了笑:「我听说雷损已经为她订下了婚约,许给阁下的独子,若是苏楼主介意她之前的身世不实,这份婚约可以作罢。」 苏幕遮一时间有些犹豫,他和雷损订下这桩婚约其实是为了联结两家的势力,现在从六分半堂换成了迷天盟,从势力上说,迷天盟是京师最大的势力,不是六分半堂能比的,从个人来说,天下也没几个人能比得上关七,以实际论,这当然是一桩好婚事,可苏幕遮并不贊同迷天盟的行事风格,也不怎么希望儿子和迷天盟扯上关系。 可对方毕竟是个女孩,在宋国的文化风气里,女子被退婚总是件不好的事,尤其是关七位高权重,那些惹不起关七的人,议论他的女儿难免嘴上缺德,再有这么件事在,对女儿家的名声着实有损。 无论她父母如何,她毕竟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似是看出了苏幕遮的为难,长孙飞虹突然开口道:「七圣又怎么看待这桩婚事呢?」 他负手在旁,看着关七和他怀里的小孩,笑道:「可惜了,我孑然一身,若是我家有一个年纪相当的儿子,和七兄做个亲家也是件好事。」 关七道:「我不是喜欢给儿女晚辈做主的人,不过雷损毕竟是她母亲所託,我也不会决口就否了这桩婚事,所以,我怎么看并不重要。」 苏幕遮看着襁褓里的女婴,这个才出生不久就被转了三次手的孩子生得极好,虽然还年幼,五官已经能看出未来的美人胚子,毕竟温小白是稀世的美人,关七也是清俊绝尘的人物,他们俩的孩子自然是人中龙凤。 他嘆了口气,坦言道:「这桩婚事的本意七圣想必是明白的,如今阴差阳错,既然已经达不成本意,那就看两个孩子的缘分吧,婚书我依旧保留着,若是两个孩子投缘,咱们就履行这份婚约,若是孩子性格不合,那咱们就将此事作罢。」 关七自无不可:「好。苏楼主今日救了这孩子一命,我记得阁下一个人情,听说苏公子的身体不好,我或许可以给他看一看。」 听到这话,苏幕遮才真正动容道:「如此,在下替犬子先谢过七圣了!」 —————— 事情了结,人就该散了,关七应付了雷震雷几句,在雷损丧命的现在,雷震雷也要重新整顿六分半堂,两位龙头都没什么闲谈的心思,雷震雷也不会傻到和关七就今天这场大闹要个说法。 长孙飞虹则留下帮忙收敛雷损的尸身,择定来日到迷天盟登门拜访。 关七迷迷煳煳、疯疯癫癫地拖着一群人来,现在又带着一群人走了,只留下满地狼藉和三具尸体,疯了的雷逾不知去向,雷动天心神溃散,即便不死也会成为一个傻子。 迷天盟七圣主关木旦大展神威,震惊天下,所有人都觉得他会趁机继续扩大迷天盟在京师的势力,然而他接下来的举动倒是让许多人看不明白了。 顾绛并没有扩张地盘,相反,他还让六圣把这段时日触犯禁忌、心思浮动的人都收拾了一遍,收拢了手头的人员,不过他并没有掐断这些人联繫上的辽金两国势力。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世界的不同,此方各国的势力和顾绛记忆里的宋末并不完全相同,大约是武侠存在的缘故,光宋朝内就有「六五神侯」诸葛正我这样从未被史册记载过的人物。 但有些事是没变的,比如说辽国相对松散的制度,和天祚帝昏了头一样的各种施为,辽国面对崛起的金国已经无力抵抗,这个由草原契丹部族建立起的争权有着草原一脉的特性,即领土广大,权力分散。 以契丹本土起源之地上京为都城,中京由奚人主导,东京则是东丹故国。 石敬瑭割让给辽的燕云十六州,便是以南京为中心的幽州和以西京为核心的云州。 辽国皇帝就在这五京之间「四时巡狩」,契丹人称之为「捺钵」,即以皇帝行宫所在为国家的政治中心。 在这种制度下,其实要趁着天祚帝分身乏术时占据燕云并不难,因为此地还是以汉人聚居为主,南京也曾在金国的压迫下,向宋求援,愿意併入宋国,以抗金人,但徽宗却选择了童贯的下下策,和金灭辽,以至于惹来靖康大祸。 其实从辽、金两国的政权结构和地理位置,就能判断两者谁能共处、谁不能。 草原地理位置开阔,诞生于此的政权一向分散,他们对集权没有太大的渴求,因为世代习惯了部落分管,这也是为什么蒙古人能接受辽国,却无法忍受金人管制的原因。 而金国政权诞生于相对封闭的东北一带,白山黑水的地理环境和天然恶劣的极寒天气,註定了他们无法安于现状,且对集中权力求存有着更大渴望。 辽能和宋相安无事多年,因为这个游牧民族只是要钱,一旦有了钱,他们甚至就开始搞起了迷信,信佛教,信道教,信景教,甚至能信□□教。 第131页 可金註定和宋无法和平共处,因为金人要的是统治权力。 何况辽宋有兄弟之盟在前,辽国信守承诺,多年未曾发动战事,宋却背弃国家之间的盟约,也是在很多掌权者眼中损害信誉的。 徽宗在必须作出取捨的情况下舍辽向金,与金建立「海上之盟」,真是脑子被太湖石给砸了。 就算他意图藉此攻辽收回燕云,可几次军事行动都毫无成果,反而被金国看出了宋国的虚弱,连即将亡国的辽都打不过,彻底滋长了金国南进一派的野心。 顾绛无心争夺在他计划中多半要捨弃的汴梁,他要将势力经营的重心放到燕云两州,掌握两地实际的掌控权,这两地胡汉混居,被割裂出去数百年,早已人心不附,民风悍勇慕强,等到辽国灭亡后反而是最好施展的地方,他们对宋国没有感情,对金国更没有感情。 而且这块地方在「海上之盟」中属于宋国,宋国自己攻不下,反而求助金国,还花钱赎买,才有了燕山道,可那时的十六州已经被金国洗劫一空,满目疮痍。 燕云骑兵和契丹溃散的铁骑在冷兵器时代本是利器,然宋庭自己不能掌控。 毕竟养兵是要花钱的,依靠海上贸易繁华的宋朝一直缺乏收復北地的动力,就是因为富庶,生活富足的北宋统治者把国家的安全战略也看成了一种生意,对他们而言,养兵收復贫瘠的北地,还不如直接给辽人交钱来得爽快、便宜,何况养兵壮大了武官势力,实在不符合文官集团的利益,所以拱手让出了和平的主导权。 这个世界的江湖高手辈出,许多人都有从军的经歷,尤其是自在门的舒无戏、舒大坑,都曾是战功赫赫的武将,却最终流落江湖。 全是因为朝廷对军队的过分压制和上下腐败,军饷没有,战功也没有,罪名和非议倒是有一大堆。 所以,这江南之地他也要了,这些钱与其拿去给宋徽宗置办园林,给大大小小的贪官组个「东南小朝廷」,还不如让他拿来养兵。 还有江南霹雳堂的火药,这种只会出现在武侠世界里的利器,他也准备收拢过来,反正雷家子弟到处往外跑,被他收纳一些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然后就是等,冒然和还未耗尽底气的宋庭起冲突并非明智之举,这世上和顾绛一样不把天子当回事的人太少,更多是骨子里都刻着忠君的人,局势未溃烂到不可收拾,他们都不会对这个王朝失望。 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永远是局势未明,实力未丰时最好的选择。 在顾绛看来,动手最好的时机是金国第二次南下,包围汴京后,二帝去往金营求和,干脆就让他们死在金营。 杀掉赵氏还能称帝的九皇子构,从此赵氏失鹿,天下可逐。 当然,在这个过程中最好还要慢慢削弱金、元的势力,以防出纰漏,这些复杂的事情脱出大的局势,都要落到每一步小的策划上,很多时候还要随机应变。 这只是一个大的战略方向,而且只能在这个武侠世界才用得通。 顾绛并不怕局势生变,对他这样的高手来说,再不济还能穿过千军万马,砍掉敌方主帅的脑袋,他唯一担忧的,是时间不够。 关七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呢? 封建时代对「主君」的依赖程度极高,所以古代聪明的臣子都要「择主而栖」,万一关七的寿数不够长,他的布局才到关键节点上,人就得走了,必须有个足够合格的后继者将这个大计划进行下去。 顾绛看了看迷天盟内的人,默默摇头,这些人都没有人主之相,看来,还得他自己培养。 对了,哲宗那个被偷抱出宫门的幼子,现在被诸葛正我他们安排到哪里去了? 如果到时候,自己的后继者是哲宗的血脉,哪怕明面上的身份是盛鼎天的儿子,真实情况被一些人得知后,也能很大程度舒缓那些忠于宋国之人的牴触心理吧。 嗯,他得去找找这个孩子。 反正他也得养着阿纯,带一个是带,带两个还能互相监督不是。 —————— 顾绛并没有给「阿纯」冠以「关」姓,而是让她随母亲姓「温」,叫做温纯。 迷天盟诸人都觉得七圣爷是以此纪念自己中了剧毒的恋人「温小白」,其实顾绛只是觉得,孩子的生母既然情愿把女儿託付给雷损这个姑父,也不愿交给关七,更没有告知他,两人有了骨肉,那他也不必勉强。 若非雷损杀了关昭弟,他必须杀雷损,顾绛甚至不会去要回这个孩子。 在这点上,他和无崖子倒是一样的疏冷寡淡。 不过这个孩子可能是在母亲怀孕时没有得到足够好的照顾,生来就经脉脆弱,普通的内力她是无法修习了,只能等她稍大一些,顾绛把「先天无上无形罡气」教给她,如果她悟性足够高,也可以以此为根基学一些武功。 这些都是后话,眼下他要做的是先去小寒山,还掉苏幕遮的人情,去看看他那个便宜女婿的病。 就在顾绛动身之前,京中发生了一件大事,简王赵似谋反,绝灭王楚相玉行刺皇帝,被禁军发现,于数千人包围中逃脱,眼下正护送着赵似往北方去,意图投奔女真部借兵。 【??作者有话说】 这文是不是其实应该叫做《综武侠之我在古代带娃》。 第132页 作者本人不是两宋歷史研究的专家,而且一个国家的事情肯定是非常复杂的,各种必然和偶然事件共同造就这样的结局,加上温瑞安的时间点错乱,还有一堆这个王那个王的存在,所以真实歷史只能做个参考,基本属于同背景架空了都,所以只能就这么写写。 至于男主的谋划能不能实现......很不幸,他真的等不到那天啦!关七在徽钦二帝「北狩」之前就被ufo带走啦! 第60章 迷天 10 「所以说,现在京师内的氛围十分紧张了?」 穿着青色简朴僧袍的女子笑问道,她其实对这些俗事已经不感兴趣了,只是闲聊搭了句话。 这是一个容貌绝丽的女子,即便是宽大古朴的僧袍也压不住她眉宇间的艷色,和淡淡的倦,这倦意让她更美,更曼丽,她的声音清脆慵懒,仿佛墙角独自在雨露中盛开的蔷薇。 她的名字同样很美,叫做「唐见青」,是蜀中唐门的杰出人物,多年前她爱上了雷震雷,这段感情终究以失败告终,唐见青由此出家在小天山报地狱寺,人称红袖神尼。 红袖神尼看着坐在榻上给一男童把脉的白衣男子,心中暗贊,她和温家温晚、雷家雷满堂、班家班搬办自幼相识,原本关系时好时坏,直到四人认识了苏幕遮,以他的温和宽厚从中斡旋,使得他们五个成为了最知心的朋友。 所以苏幕遮的儿子在她看来,和自己的孩子也没什么区别。 当年他们五人因为各种缘由散去,离开前,各自出力制造了一个枕头送给苏幕遮,那便是「梦枕」,苏梦枕的「梦枕」。 红袖神尼的目光从这位京城来客的身上,转回了自己徒儿的身上,这孩子是个奇才,八岁就已能通读文字,十岁看遍史书兵书、河洛易理,温晚多次劝她收下这个徒弟,她到底看在这孩子根骨过人上收了他做弟子,打破了报地狱寺只收女子的规矩。 可惜,就算是唐见青和温晚,也治不了他出生就带的病症,这些年他的病越来越严重,这样下去只怕还要再生别的病来,真是天妒英才,就连红袖神尼自己都不确定弟子能活多久。 温晚接过唐见青的话,解释道:「是。皇帝已经下令要拦截格杀叛逆了。」 洛阳王温晚是个温柔到有些温吞的人,光看他本人,一点没有绝顶高手的样子,作为温家「活字号」三大高手之一,温晚会搬到洛阳就是因为其作风太过温和,不为温家所容,他的脾气太好,以至于见到眼前的客人,也不会因为两人之间的关联生出别的想法,他只会自责惭愧,同时感谢对方愿意千里迢迢赶过来救治晚辈。 想到前些日子被方桑夫妻二人送到自己这里就医的温小白,温晚有些话想说,但他的身份尴尬,无从开口。 他和温小白也有过一段感情,可他家中已经有了联姻所娶的妻子,他和妻子虽然没有感情,但她作为一个大家闺秀,谦良俭让,从未做过错事,小白不愿意二女共侍一夫,他也不愿意为了这段感情就和没有犯错的妻子和离,温小白因而愤怒出走,去到京师见关昭弟散心,后来才认识了关七。 前些日子方歌吟和桑小娥夫妻俩送了身中剧毒的小白来求医,出身温家的温晚是世间有数的解毒高手,但他也只能拔除小白身上的部分毒素,保住她的性命,没有办法彻底祛除毒根,小白不愿回去拖累关木旦,已经答应了要和方歌吟夫妻俩云游江湖。 没想到,关七在这个时候来了。 同来的还有金风细雨楼的五大高手之一狂菊,狂菊已经把苏幕遮的信送到了红袖神尼手中,唐见青这才把温晚叫来了。 温晚心中嘆息,开口道:「关七圣在这个时候离开京师来给梦枕看病,想必京师中虽然紧张,却并未掀起太大的风浪。」 关七收回把脉的手道:「以咱们这位官家的性格,他当然不会掀起太大风浪的,说不定这会儿他正害怕得紧,留诸葛正我日夜守着自己,若不是简王也逃走了,他甚至不会让人去阻拦截杀,能把绝灭王远远送走,哪怕是送到女真部去,也好过追回来杀自己不是?」 温晚顿了一下,苦笑着摇了摇头,唐见青也只是嗤笑了一声,身为出家人,她已经厌倦了这些糟心事,反倒是年仅十岁的苏梦枕开口道:「七圣的意思是,在官家眼里,简王比意图刺杀今上的绝灭王还要重要?」 关七又看了这孩子一眼,因为一出生就中了「天下第六手」的阴寒掌力,若不是红袖神尼和温晚两个人出手护着挚友的独子,他当时就死了,如今他虽然活了下来,可活着的每一天也都是备受煎熬。 小小年纪就一脸病容,凄寒入骨,但他似乎对此已经习惯了,反而有种成年人都未必能有的坦然,心思尤其敏锐。 关七见他小大人样,有心捉弄他一下,俨然道:「他们唤我『七圣』正常,但你和阿纯已经有了婚约,阿纯是我的女儿,你自然不必和他们一样称唿,显得生疏。」 苏梦枕沉默了片刻,咳嗽起来,也不知他是真不舒服,还是年纪太小脸皮太薄,红袖神尼在一旁笑出了声,温晚也眼中带笑,梦枕是他看着长大的,小白的女儿阿纯如果能嫁给他,当然是极好,温晚是乐见这门婚事的。 而且说句小人之心的话,关木旦乃是天下一绝的高手,看样子还精通医理,若梦枕是他的半子,他总会尽力治好这个孩子,不让自己女儿做个寡妇的。 第133页 果然,关七道:「你这身子骨是在襁褓中就落下病根,和先天有缺也没什么区别了,所以必须慢慢调养,就算日后治好了,也会有些畏寒虚弱,除非你的武功境界达到一定境界,能够以自然之力补足自己的元气。」 他取了桌上的纸笔,写了一副药方下来,递给苏梦枕身边的随从:「三日一副,熬制两次,早晚用药,大概要吃上一年。」 对方忙不迭地接过来,神色欢喜不已,显然是真心为苏梦枕的病能好而开心。 关七笑了笑:「等你吃了第一剂,我用先天真气为你打通身上的一些穴道,你可能要虚弱一阵子,然后就会渐渐好起来,幸亏你岁数不大,病症未深,否则要替你打通经脉,我都得费力不少。」 苏梦枕郑重行礼道:「有劳关叔父了。」 关七这次是真笑了起来,改口很快,很好,看着骄傲自持,但该低头的地方,一定会低头,行事有决断,不像他爹那样优柔,分不清利害,割不断恩怨,把个人的感官带入到处事中来。 上位者最重要的,就是在处理公事时抛开自己的情绪,苏幕遮的仁心影响了决断,这才是金风细雨楼明明在三家之中最得人心,却无法发展壮大的根由。 若是来日这个孩子继承了金风细雨楼—— 关七忽然觉得,或许和苏梦枕打交道,要比和他爹谋事更便宜些。 —————— 看完了苏梦枕的病,温晚出于好奇,就关七开出的药方和他聊起了医药,医毒不分家,岭南老字号温家乃是天下第一用毒名家,旗下又分四小家,温晚所在的「活字号」最擅长解毒,他的解毒术也仅次于活字号首领温暖三,是这一脉的真行家。 两人一聊起来就知深浅,温晚大感惊异,话题也渐渐从医药转到了别处,苏梦枕作为晚辈在一边陪听,发现这位世人眼中作风霸道的迷天盟盟主竟然医卜星象、琴棋书画无所不通,不由也加入到话题中来,慢慢的,温晚发现自己反而插不进这两人的话里了。 他也不觉冷落,笑盈盈地和红袖神尼喝着茶,梦枕的天份太高,他父亲早就教不了他了,只能为他延请明师,师徒关系在这个时代形同父子,温晚一开始也想过自己收他为徒,但一来他还是温家的供奉,二来他的武功并不适合苏梦枕,所以他才力劝唐见青收下苏梦枕,将红袖刀传给他。 但唐见青也就只能教他武功,别的事情上,他们能帮到这个孩子的不多,所以他一直都很孤独,很少有像今天这样谈兴十足的模样。 无论苏梦枕说什么,关七都能接上话,讲起各种学问来都是旁徵博引、鞭辟入里,就连唐见青都听得津津有味,苏梦枕的「关叔父」也越叫越顺口了。 这位关盟主当真是学究天人,更兼武功盖世,气度不凡,难怪小白会为他倾倒,那样骄傲的一个姑娘,却愿意没有名份就为人生下孩子。 温晚有些难过,更多的是惆怅,当年的选择也是他自己做下的,这一点他至今不后悔,哪怕他至今深爱着小白,但这世上除了情,还有义,他和妻子之间虽无男女之情,也该有同舟共济的义在,缔结婚盟是两家的信义,他不能背弃。 或许是他的态度伤到了温小白,才导致她再爱上关七后,生出一些偏激的念头,非要关七在爱情和世俗责任之间分出一个轻重来,终究导致事情不可收拾。 温晚看到了苏幕遮信里的描述,知道京城的变故,关昭弟给小白下毒,雷损杀了关昭弟,所以关七闯入六分半堂杀了雷损,他甚至不让雷损和妹妹合葬,而是代替关昭弟写了一封和离书,断绝了两人的关系。 由此也可见关七对这段感情的态度,他可以容忍小白闹脾气,小白失踪了他一度走火入魔去找,但当小白把雷损扯进这件事里,导致关昭弟身陨后,关七妹妹的死就成了他们俩之间永远不可跨越的鸿沟。 或许关七依旧是爱小白的,但他也爱自己的妹妹,所以他们不可能再在一起了。 温小白的两段感情都以分离为结局,命运何其坎坷。 温晚看着窗外的一丛青竹,见它随风簌簌,见它根根分明,它们都太直了,所以註定不会像藤蔓一样纠缠相伴。 正如东坡先生的词所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 顾绛也觉得,人是很难得「全」的,苏梦枕这个孩子过于聪明,多思耗损心神,偏偏他的身体还这样差,耗到十二三岁就会累积成恶疾,简直是一根蜡烛两头烧。 「其实如果不是你体内阴阳二气已经失衡,我倒是有一门修养长生的武功可以教给你。」顾绛说的,自然是《天长地久不老长春功》,以他如今的境界已经不拘什么武功招式了,《长春功》他也可以修改一些地方,去掉返老还童的效果,虽然这样就不能长生不老了,但也能避免武功全失的缺陷。 只不过这门武功的核心在于修少阳三焦经,苏梦枕这体内阴寒之气过剩的样子,经脉都受损了,哪里还能修三焦经呢? 苏梦枕道:「我若想修养图长生,大可以什么事都不管,做个清闲少爷,最能长寿,但我不是那样的人。」 「哦?」顾绛漫不经心道,「那你想做什么呢?」 苏梦枕默然不语,良久才道:「我现在还不知道,只是觉得自己应该去做,等我的武功练好了,大概会去江湖上看一看,去想这个问题的答案。」 第134页 顾绛道:「等你的武功练好,不是等身体养好一些么,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你这样不惜身的聪明人。」 苏梦枕的神情很淡,他远比同龄的孩子要瘦得多,这具清瘦的身体里装着一个远比苏幕遮成熟冷静的灵魂:「这天下就是有太多惜身的人了。文官懦弱,武官嚣悍,对外求和,却欺压弱小,压榨不会威胁到他们的黎民百姓,逼得底下人也时时刻刻为自己打算,因为除了他们自己,不会再有别人为他们着想了。如此人人都为自己图谋,想着长命百岁,子子孙孙,所以这世道才越来越难,难道还差一个我与他们同伍吗?」 顾绛冷声道:「你想兼济天下,让这世道天朗水清,很多人都曾这么想,就连咱们这位皇帝刚即位时,也曾想过要有一番作为。」 苏梦枕没有继续说下去,反而说起了关七:「那迷天盟的关七圣,又想要做什么呢?关叔父不顾后果地扩张迷天盟,收拢人手,搅得京师天翻地覆,难道仅仅是想做一方豪雄吗?」 顾绛缓缓笑道:「我为什么不可以是这么想的呢?多少人汲汲营营一生,不就想要这样的风光势力吗?」 苏梦枕也轻笑起来,他笑起来的时候好形容近乎俊俏,眼中却有幽焰寒火:「是,您当然可以。」 只是他不会相信。 顾绛心底「啧」了一声。 【??作者有话说】 以前看说英雄的时候对苏梦枕的样貌没有确切的概念,只觉得他是个病人,应该一脸病容,直到少无里说他笑起来的时候,温梦豹看呆了,没想到有人能笑得这么好看、俊俏,啊,只能说不愧是温瑞安吧,这样一来,苏梦枕病得太厉害后不愿意照镜子都合理了【哪里来的孙策梗】 因为有读者说总是审核的事,我就去申请签约了一下,没有通过,编辑说这文的互动性太弱,确实,我这其实是和朋友聊天聊出来的一个脑洞,然后随便开的坑,除了一个大致的想法,全程都是在果奔,想到哪儿写到哪儿,不像是小说,更像是散文,不太符合这儿的胃口,但我也不打算改啦,这篇文就重在意气,情节什么的反而无所谓,我一开始就是写着玩儿的,所以就不签约了,大家忍受一下网审吧【】 第61章 迷天 11 温晚毕竟要坐镇洛阳,而且苏梦枕的药也需要从山下买来,入口的东西,在这个阴谋缭绕的世界要万万小心,所以温晚要亲自去确认无误,所以记下药方就离开了。 红袖神尼也要带着报地狱寺的小尼姑做功课,而且现在有关七在,她也不必紧盯着苏梦枕了。 顾绛老神在在地饮着茶,而苏梦枕在按部就班地看书习字。 和汴梁城里那些衣着华贵、追求风雅的富家公子不同,苏梦枕身上有一种有别于宋朝安逸繁华风气的清苦,他穿的衣服颜色素淡,身上也没有任何装饰,连坐的姿势都过于板正了,对自己的腰身一点都不友好。 和喜欢欣赏美好的事物、也善待自己的顾绛完全不同,苏梦枕好像只要过得舒服一点,就会放松那根一直绷着的弦一样。 这在自幼生长于汴梁的人中十分罕见,毕竟天子脚下不同于荒凉的北方,也不同于远在长江那边的江南,整个宋国都供给着这座都城,让它歌舞昇平、暖风陶然,所有人都赞嘆着宋国的清雅富足,都觉得这样的日子能持续百年千年。 没有多少人会在意西北边境上的金戈和民乱渐起的江南。 纸醉金迷,醉生梦死,不过如此。 作为清醒的少数人,难免会觉得痛苦,苏梦枕已经习惯了病痛,要活下去,就得忍受这种「苦」,天长日久,一个十岁的孩子都不再觉得人生苦难了,他更珍惜好的时光,身体状况和国家的危机催促着他去做事,做一些只有他能做到的事。 时不我待,所以他是绝不会让任何事影响到自己的。 顾绛没有打扰他,倒是苏梦枕在放下笔后,忽然开口道:「我以为关叔父会和温前辈一起去看药。」 说是看药,其实是为什么,两个人心知肚明。 顾绛发现这小子说话真有点噎人,而且他是真的一点都不把「迷天盟七圣爷」当回事,连温晚和红袖神尼都要敬他三分,说话多有顾虑保留,他倒是直接就戳自己的肺管子,顾绛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温先生是用药的大家,不至于这点事都需要我去亲自过目,倒像是我不信温家的名声似的。」 苏梦枕淡淡道:「但我看洛阳王见到叔父,几次欲言又止,临走时也有相邀的意思,或许是与叔父一见如故,还想就医药多谈两句。」 顾绛心中好笑,苏梦枕不是多管闲事的人,他大概一来的确是出于善心,二来多半是听说过关七为温小白髮疯的事了,想要看看关七如今的态度,可惜了,他这会儿可没有什么把柄给他拿捏:「我是来给你看病的,你好了我就回京师去,没必要多生枝节。」 其实只要知道温小白和温晚关系的人,都会猜测中毒的温小白来找温晚解毒了,顾绛也是知道的,毕竟最早时,关昭弟还和哥哥骂过温晚辜负了手帕交的感情,温晚并非不会掩饰情绪的人,他故意流露出破绽,无非是想化解两人之间的隔阂。 但—— 顾绛微微晃着手里的茶盏道:「煮茶是一门精细活,时机的掌握很重要,有时候太急躁,茶味还未彻底煮开,失了茶味回甘;有时候太温吞,茶被大火煮过了,味道就嫌苦涩。」 第135页 坐在窗前的白衣公子低头看着手中茶,墙边竹丛透过窗纸在他身上落下斑驳的竹影,他似乎心有感慨,又像是随口评价道:「最好的时机只有那么一瞬,过去了,就是过去了。」 苏梦枕道:「看来,关叔父不喜欢饮苦茶了。」 顾绛道:「倒也不全如此,还要看这茶是谁煮的。」 苏梦枕道:「若这壶茶是您自己煮成的呢?」 顾绛缓缓抬头看向他,苏梦枕回望过来,眼神清明中带着些冷意,顾绛明白他的意思,他是从迷天盟盟主的角度出发评判这件事。 作为一个主事者,关七本不该让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他知道温小白在六分半堂雷损处,要真想把事情说清楚,哪怕把妹妹叫来,把刀架在雷损的脖子上,坐在六分半堂雷震雷的面前一直等下去,也该把事情说清。 是关七的犹豫和放任,给了旁人可乘之机,他顾忌温小白的想法,却忽视了自己对迷天盟的重要性,哪怕真是为了温小白,他的手段也太过软弱了。 这让苏梦枕不得不评估起,让关木旦主导京师的局势,是不是一件好事,如果他根本做不到,那迷天盟就不该占据龙头的位置。 苏梦枕骨子里是个锋利果断的人,如果他是关七,他根本不会为了自己的感情去顾忌温小白,六分半堂这些日子威胁到了迷天盟的地位,他更不吝于通过各种手段去削弱六分半堂,雷损虽然是他妹妹的丈夫,但只要他的手脚不干净,苏梦枕只会通过妹妹警告他一次、两次、三次,然后毫不犹豫地杀他,斩断六分半堂的一条骨干。 哪怕因此和温小白踏上殊途,哪怕心中依旧深爱着对方,他依旧会这么做。 顾绛回道:「你的胆子大到我都有些惊嘆了。」 苏梦枕坦然道:「因为和关七圣打交道,还是直率一些更好。」 关七的武功高到了非人的地步,一人毫髮无伤地对抗多名高手,其中更是有山东神枪会的门主凄凉王,这天下除了已经踪迹渺渺的韦三青,估计只有方歌吟身兼多家绝学,才能在明面上硬捍关七。 可在苏梦枕看来,方歌吟不是关七的对手,因为方歌吟的一身修为多是继承他人而来,宋自雪和卫悲回传给他的功力,在百日十龙丸下暴涨十倍,加上萧秋水这样绝顶高手的武功传承,才堆起了方歌吟的武功境界。 就连燕狂徒和萧秋水也服用过无极仙丹,关七却是全靠自己才有了今天的修为。 以武学天赋而论,百年间真正能和关七相比的只有自在门韦青青青。 可他不是只想夫妻二人相伴江湖的方歌吟、韦三青,也不是性情暴烈的狂人燕狂徒,更不是愿意一肩担起正道风雨的萧秋水。 关七其人善恶难论,心思莫测,文武都冠绝天下,似乎也曾为情入迷,但他自己都说,过了最好的时机后,就不必留恋,那样炽烈的感情让他一度不顾一切,可要割捨时连看中毒垂危的对方一眼,都嫌多余。 情至痴时情转无。 这样的心性暗藏了太多不安定的因素,也许他今天还觉得自己一生最大的事业就是匡扶天下,明天就突然想通了,觉得天下兴亡关我底事,拍拍手走了。 如果他只是个无足轻重的人,那没谁在意,但他要执掌一国命脉的京师黑、道,谁能放心呢? 雷损已经和他玩过阴的了,结果也传遍江湖,苏梦枕何必再重复一次? 所以他选择直接试探本人的意思。 这的确是最聪明的选择,因为只要不和顾绛玩阴谋诡计,他的脾气还是挺好的,也绝不会因为几句冒犯的话就暴起杀人。 但苏梦枕不知道,所以他只是靠这一天的印象有了六成把握,就敢开这个口,的确胆子奇大,也敢赌。 顾绛摩挲着杯口,回道:「若是我自己煮了一壶苦茶,当然要给我看不顺眼的人都来上一杯了。」 苏梦枕做侧耳倾听状,耐心极好:「那您煮这壶茶,不是因为口渴,而是想请客了。」 顾绛道:「我口渴时,喜欢直接喝清水,煮茶当然是为了待客,你不也是如此吗?」 他边说边用杯盖敲了敲杯沿,示意自己手里的这杯茶本就是待客的,苏梦枕这小子却有点失了主人的客套。 苏梦枕咳嗽两声,笑道:「关叔父既然说,我与阿纯有了婚约在,不必生疏,那关叔父于我,当也不算客人了。」 「您若是不喜饮茶,我可以让他们去换酒水。」 顾绛闻言,笑得两肩微颤,这一字一句都咬着「我」,而不是苏家、金风细雨楼,显然是他自己做自己的主,和他爹虽然有父子之情,但在大事上,父子俩颇有分歧,苏幕遮不愿意和迷天盟扯上关系,而取六分半堂,苏梦枕却有舍六分半堂向迷天盟的意思。 只不过在做这个决定之前,他要确定关七是不是一个可以结盟的对象,如果不能,那他多半也会暂时选择六分半堂,两家联合起来先干掉关七这个碍事龙头,然后再吞掉不可与谋的六分半堂,干脆自己说了算。 小小年纪,好大的野心。 顾绛似乎十分好奇一样,问道:「六分半堂雷震雷总堂主,虽然上了年纪后心力渐衰,也没了年轻时的冲劲,但他为人还算正派,你怎么好像,颇不以为然?」 苏梦枕大概是觉得有点冷,扯过挂在一边的外袍披上,然后才解释说:「因为六分半堂见利便抽三分半,太过契合一些人所需了,他们要在京城壮大,必然会倒向那些人。」 第136页 金风细雨楼掌握汴京市井,其实算是个披着黑、道皮的江湖门派,靠营生养活帮众,追求的其实是稳定和公道,迷天盟是关木旦的一言堂,他就是要鲸吞江海,兼吃四方,他走到哪里,哪里就可以成为迷天盟,搞不定他,别的都是虚话。 可六分半堂不一样,他们的盈利结构就像是如今朝廷的復刻,别人干活他收税,一抽就是三分半,这根本就是与国争利,盘剥底层。 朝堂中的有心人,大可以通过这条渠道,把自己搜刮来的钱财向上供奉,朝堂的贪官污吏也可以藉助这个模式去谋利。 如今朝廷的风气本就在高度发达的商业影响下,近乎生意场,他们要扶持一家势力来掌管京师黑、道,从而加强自己的掌握力度,那一定会选择六分半堂。 「霹雳堂这些年来一副衰颓的迹象,他们和唐门、温家恩怨太深,一旦实力不如往昔,就会被另外两家吞併,所以不由得他们不另谋出路,支持六分半堂在京师开闢事业,其用意本就是想藉助朝廷的势力。」 苏梦枕一觉得冷,神色也有些恹恹,裹着外袍继续说道:「家父的好友雷满堂曾是封刀挂剑雷家的代理掌门。」 「他与家父相交莫逆,可前些年也黯然退离,就是因为霹雳堂支持六分半堂的决策是对雷家有利的,他不能阻拦雷家和金风细雨楼起冲突,困于恩义之间,只有离开。可见六分半堂的发展已经连他都不能左右了,这是整个雷家的意思。」 「而正直的清官好官,会为了利益交换而不顾职责,插手扶持向黑白两道抽利的势力吗?他们的选择可想而知。」 不是今天,也会是明天,这是他们必然会走的路数。 这是苏梦枕决不能容忍的。 他不是话多的人,久病的身体让他平时都更愿意节省力气,尤其不喜欢向人解释,他行事也不必向人解释,这番话说来,是想争取关七的立场,也是心中为父子之间的分歧感到郁闷,向能够理解他想法的人倾诉一二罢了。 十岁的苏梦枕居于小寒山上,还没有习惯江湖里的风雨无常、兄弟朋友转眼离合,满腹心思本就无人能听。 顾绛静静看着这个一脸病容的少年人,他虽然病却绝不弱,身上的骨头比谁都要来得刚硬,纵然还有些限于年纪和阅歷的稚嫩,但已经胜过无数人了,这才是真正的可造之材。 顾绛自己的计划,接下来重心在南北两地,而京师作为宋国的中心,虽然要被他放弃,但依旧需要探知动向。 他做的是需要暗中进行的事,迷天盟的人手,顾绛打算抽出可用的,留下不可用的作为幌子支在汴京做个掩护,这必然会空出大量的地盘势力,原本他打算用这些地盘养好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两家,让他们去争斗,也为自己的去向找另一个吸引目光的靶子。 「你既然向我坦白,我也不必和你遮遮掩掩。」 顾绛把茶盏放到了桌上,轻笑道:「这壶茶我煮过头了,但依旧是好茶,你也说我们的关系紧密,既然如此,只要你有本事,也不必等客人来,尽数拿走又如何?」 【??作者有话说】 签约的事情还好啦,谢谢大家喜欢,不过我也能理解编辑说的互动性差,应该是只我有太多夹叙夹议的地方,像散文,不像小说。 小说应该是什么风格呢?比如说逍遥哪一篇最后我说在灵鹫宫中的宫人,那个考过状元的先生,只是三言两语议论交代一下灵鹫宫人的来歷和生活,但如果以合格小说的描述,应该是以一个主视角推进,描述灵鹫宫里的景色,给这个人物起个名字,让他出场和朱丹臣来一段文人的对话,然后再伸引到他的来歷,插一段回忆杀。 这一段细细去刻画就能写几章。 这是小说的写法,叙事为主,通过角色来表达,而不是作者抒情为主,而我这篇基本是自嗨,这点人家没说错啦。 突然发现确实我还有一个坑,先把它填掉一个世界吧,对我来说一直写武侠也会有点枯燥,而且在一个题材里打转,所以应该还是会写点别的,索性那篇每个世界都能独立成章,有灵感了就去写一个世界吧【】 第62章 迷天 12 说句真心话,顾绛挺喜欢苏家的这位小公子。 他们身上有着相似的地方,相似的清醒和孤独,但又截然不同,顾绛的秉性就像他心湖中的那轮月亮,他出现在黑夜里,所以愿意去照亮自己身边的黑暗,他没有太阳的温暖炽烈,只是冷清自在地存在于那里;而苏梦枕骨子烧着一把火,凄冷的是他的气质,他的身世,他的刀,不是他这个人,他甚至有一种「当为天下先」的宏愿,是真的愿意去承担起责任,行过这人间的风雨兼程。 顾绛欣赏他身上独一无二的品质,即便他们之间没有那层「翁婿」关系,他也会给对方一个机会,从他手里拿走迷天盟在汴京的势力。 而汴京有苏梦枕坐镇的话,他也可以省去一些精力在宋庭的君臣身上。 他要和江南世家相争,占据东南之地,还要和耶律大石打交道,在幽云两地扎根,虽然在武侠世界里,那些大的门派世家就像占据一方的豪强,但他要做的不是富贵地主,而是可以逐鹿天下的军阀。 这势必要他花费极大的力气去经营,在各方势力往来中一步步扩张,而顾绛相信,宋朝的贪官们会帮他赢得江南的人心,而辽帝本就压榨属地的汉与渤海之民,金人又肆意烧杀掳掠,童贯还把燕山道搞得一塌煳涂,辽、金、宋一系列的操作自然会帮他在燕云十六州巩固权力。 第137页 如果顺利,他甚至想要在金国伐辽的过程中吞下更多辽国的地盘,尤其是西夏,由此北上,联合蒙古诸部,把势力衍伸到草原上,杜绝其统一的可能,他甚至能够暂时和金国达成协议,表达自己意图西北,愿与金国相安无事。 金国自完颜阿骨打死后,其弟吴乞买继位,朝中势力为了争夺继承权分为裂,一支支持南下侵宋,别人自然不愿意政敌立功,这是一个可以利用的点。 如果利用得好,反而能够利用金国对北宋富庶之地的渴望,而避免自己陷入两线作战的窘境。 宋徽宗在位将近二十六年,可是这个世界的时间线很奇怪,事情发生的节点错乱,但保守估计,自己还是有二十年来达成这个目的的。 二十年,对顾绛这样的人来说,二十年够他经营起多大的基业呢? 苏梦枕虽然猜到了顾绛另有所图,但他也猜不到,这个看起来温和雅致的白衣公子,要做的是怎样翻天覆地的事。 经略东南,鲸吞西北,策群狼逐朔漠,率铁骑平白山。 他不喜欢缝缝补补,他要,就要整个天下。 —————— 然而,就如魏武与高欢一样,有时候人力算尽,也需天命成全。 关七的天命如何呢? 顾绛不知道关七此后余生都在疯魔中寻找温小白,却寻遍天下,二十多年未曾得见的命运,以至于他发出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天敌」之言。 但他大致发觉关七的运气是不太好的,生于富贵之家,却没有仁善慈爱的父母,仅有一个妹妹,却盛年夭折,唯一爱过的女人头脑空空,百般寻找不见,自己不去找时,却又轻易地在道左相逢。 顾绛替苏梦枕打通经脉后就要返回汴京,方歌吟夫妻俩也正带着除去毒素的温小白返回门中修养。 顾绛匆匆离开是因为有很多事要去做,温小白匆匆离开是因为温晚和她过去的纠葛。 两人就这样意外地在一处茶棚相遇。 温小白大病初癒,桑小娥怜惜她体弱,见到有歇脚处就提议先休息一下,方歌吟对妻子自然无所不从,桑小娥扶着温小白下车,见她身体还虚弱依旧倔强地要走,心中不由嘆息。 他们是在京郊的山崖边见到意图自尽的温小白的,方歌吟因为天生恐高,未及上前,桑小娥出手把这个妙龄女子救了回来,她总是这样善心,见不得人自寻短见,尤其是这个姑娘和自己长得还有几分相似,更让她心生好感,得知温小白是中毒后时日不久,加上情伤才有了轻生的念头,她便开解劝导对方许多。 「你生得这样美丽,是得天眷顾的,又有名师教导,自有一腔侠气傲气,为什么要轻易捨弃呢?毒可以想办法解,感情可以去弥补,弥补不了就放弃,我经过许多离合风雨,才觉得人生中没什么过不去的事,也许你熬过这一遭,前面的路就开阔了。」 温小白感动于她的柔善和救命的恩情,答应她不再求死,跟着来向温晚求医。 温晚是个太过温柔的人,面对已经决裂而去的昔日恋人,他竭尽全力救治后,也没有勉强对方再续前缘的意思,相反,他还劝温小白珍惜剩下的时日,去向关七解释、道歉,去照顾好她的女儿阿纯。 只是小白太过烈性了,对她来说,让关七父女看着她一日日枯萎死去,还不如就让他们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彻底断了这个念想。 桑小娥握着丈夫的手嘆道:「其实我有些能理解她,如果有一天我也落到这样的境地——」 方歌吟止住了她的话,说道:「小娥,你不能这样傻,你知道的,上天入地我都会救你,如果你离去,我也会与你同归。」 他们年少相逢,也曾有过互看不顺眼的时候,后来共患难结为爱侣,生死与共。 桑小娥知道,温小白是羡慕她的,因为方歌吟可以建立起一方势力,他可以成就不朽的功名,却甘愿陪自己做一对闲云野鹤,这是温小白最渴望的生活。 可惜,关七不是方歌吟。 在见到坐在茶棚下的白衣男子是,桑小娥近乎恍然地知晓了,这就是关木旦。 天下,也只有他会是关木旦。 他安静地坐在那里,手里捧着一碗清水,缓缓地吃着一只馒头,心无旁骛,他穿的很朴素,与时下渐渐奢华起来的风尚截然不同,但他一举一动都有种合乎天然的优美,以至于桑小娥在见到他的第一眼没有去看他的脸,而是在看他的手,然后才看向了那双平静的眼睛。 桑小娥感觉到温小白浑身一颤,几乎要往后退,可她们都知道,此时后退已经来不及了。 关七已经看到了他们。 桑小娥想过,关七再次见到温小白会有什么反应,是激动不已,还是难以置信,亦或者把所有激烈的情绪都隐藏起来,尽量克制地来询问恋人是否安好。 她没想到,关七在见到温小白时,只是微微笑着点了点头,仿佛只是见到一个相熟的故人。 —————— 顾绛起身引三人入座,其实比起温小白,他对方歌吟的兴趣更大一些,但也只有一些,因为在他看来,方歌吟的武功虽然厉害,却没有道意,只是被前人垫得很高,心境还不如凄凉王和诸葛小花。 虽然很多人都说他是「天下第一」,但在真正的高手眼里,如今的天下第一依旧是韦三青。 第138页 方歌吟本人也不在意这一点,他是个快意恩仇的性子,对名利全无兴趣,对「天下第一」的名号避之唯恐不及,也没有在武功上论个高低的心。 所以他能够坦然自若地坐在关七对面,还带着赞嘆地心观赏着他周身自行流转的道韵。 顾绛见状看了一眼他手中的血河剑,这把出自血河派的神剑是卫悲回留下的传承,严格来说,血河派算是西域魔教,萧秋水的义妹尹小深唯一深爱的人正是这位血河派掌门,只是卫悲回自知血河派声名狼藉,没有和尹小深在一起,使得伊人别嫁,他自己约战萧秋水后被对方「惊天一剑」打下瀑布而死,得知卫悲回死后,尹小深也痛哭坠马,产后体虚,抑郁而终。 桑小娥正是尹小深和长空帮帮主桑书云的女儿。 顾绛虽然不知道其中详细,但能隐隐感觉到这把剑有一股魔意,其中杀气和血气极重,分明不符合方歌吟本人的任侠气质,只是被他的功力所伏。 似乎被他这一眼所动,血河剑微微铮鸣。 方歌吟嘆道:「剑在鞘中,便觉剑气,阁下的『先天破体无形剑气』已经练到了前无古人的境界。」 顾绛道:「你却没有太多心思在武学上。」 方歌吟笑道:「武功又不能解决这世上的所有问题,练到能自保就可以了,我确实没有阁下这样攀登顶峰的心。」 这话若教寻常江湖人听了,无论多么佩服「方巨侠」,心里肯定都要愤愤,旁人苦练一生都达不到方歌吟的境界,他却并不放在心上。 顾绛从他身上看到了些许段誉和虚竹的影子。 人各有所求,正如他所说,武功解决不了所有的问题,农民、工人、士子、大夫等等,他们不会武功,也一样过一生,焉能说大道不在田亩书册之间? 顾绛微微颔首,转向了终于平復好心情的温小白,他等她收拾好心情,因为他知道自己一开口,她就不能再保持平静了,他说:「我把雷损杀了。」 温小白本就缺失血色的脸上惨白一片:「你说什么?!」 顾绛好脾气地重复了一遍:「我说,我把雷损杀了。」 温小白觉得心中烧起了一团火,她将女儿託付给雷损,当然是极为信任对方的,骤然听说雷损的死讯,不由咬紧牙质问道:「为什么?」 顾绛道:「为了昭弟,他打死了我的妹妹,我当然得杀了他。」 温小白攥紧了双手,用力之狠,甚至掐破了手心:「他是因为我,你若要算昭弟的帐,该算到我的头上!」 顾绛抬眸看着她,平心而论,温小白生得很美,虽然不及邀月美到近乎魔性非人的程度,但她秀美之极,越是经歷磋磨,越是清绝透骨。 顾绛面对着她,静静地去体会关七昔日的心情,忽而从那激盪的心绪中有了一种明悟:「你知道,我一直是爱你的。」 关七一直是爱她的。 「虽然从理智上来说,你并不符合我对伴侣的衡量标准。你为人处世过于天真,轻信他人,莽撞上头失之周全,为己心之爱,往往行事自私任性。 对昭弟来说,你牵扯她的丈夫却不考虑她的心情,不是一个好朋友;对关木旦来说,你从未去理解他的追求、他的想法,更不曾尊重他的本心,只想用威胁刺激来逼他做出选择,不是一个好情人;对阿纯来说,你生下她,却没有照顾过她哪怕一日,更没有想过迷天盟和六分半堂的关系,就把她这个迷天盟盟主的女儿交给了六分半堂掌权的雷损,不是一个好母亲。」 顾绛每说一句,温小白的脸色就差一分,连一旁的桑小娥都面露不忍之色,但她知道这是他们两个人的事,也确实是温小白的任性导致了今日的一切,所以她没有说什么。 反而是方歌吟隐隐有嘆息之意,果然顾绛话头一转,道:「这些我一直都知道,你的优点,你的缺点,我都知道,但我依旧是爱你的,或许爱这种感情本就并不源于理智,聪明人有千百种评判的理由,爱一个人却没有任何理由。」 「它只是一种感觉,近乎一种幻觉,但却真实存在。」 顾绛神色有些惆怅,茶棚外飘起了细雨,他会到此歇脚,就是因为察觉到了云雨的气息,向店家买了一把伞,这把伞此刻正搁在他脚边,等他吃完东西就继续上路。 温小白双目含泪,哽咽道:「你爱我,所以不忍心杀我,便杀了雷损?」 顾绛淡淡道:「你依旧不怎么聪明,所以每次雷损对你说的话,你都不假思索地接受,从未真正问过我,比起顾及我的想法,你总是更在意自己的感受,所以你不认为雷损做了什么错事,只觉得一切的缘由在你。」 说到这里,顾绛笑了笑:「但这其实和你无关,只是因为他杀了昭弟而已。」 桑小娥道:「七公子,温姑娘身中剧毒,虽然解了毒,依旧难以祛除毒根。」 顾绛知道,他见到温小白的第一眼就知道了:「这是昭弟给她下的毒,只盼你日后想起身上的毒,便想起她曾待你的好。」 温小白艰声道:「是我对不起她,那你如今又是怎么想的呢?」 顾绛哑然失笑:「你我之间,你不是早就已经作出选择了吗?在你离开我而选择雷损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作出选择了,你选择相信他,而不是我。」 第139页 茶棚外的雨越下越大了,顾绛想起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天,破庙外也是一场大雨,只是那时苦苦寻找的人没有找到心心念念的姑娘。 「阿纯我会抚养她长大,你若思念她,可以来看一看她,若是不愿继续有这个牵念,也无妨。」顾绛站起身,手中拿着店家卖给他的雨伞,他垂首柔声道:「小白,我走了。」 「温姑娘,就此别过。」 【??作者有话说】 白玉镯的目的达到了,虽然是一种奇怪的方式【】 最近加班地狱,非常非常忙,更新不稳定。 第63章 迷天 13 顾绛返回汴京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挑人,这是一件很重要、但也没有那么重要的事。 在多年后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分据京师时,有六分雷,四万苏的说法,也就是说,雷损的势力占六分,苏梦枕手下有四万帮众,这还是两家分割的情况,而今日龙头独占的迷天盟有多大的规模呢? 哪怕顾绛已经让他们整顿了一番内部的人手,依旧有六万多门人。 在这六万人中,顾绛只要五千人。 两千人随他去江南,三千人随他去燕云。 他不在乎这些人是不是有背后的立场,因为他要做的本就是一场收拢人心、重整河山的事,如果自己手边用的人心都不能收顺,谈什么聚合各族,一统天下? 顾绛挑人只看他们是否还有做一番事业的心,是否具有一定的服从性和判断力,武功可以练,钱财可以赚,思想和军心可以培养,聪明的人更灵活,愚钝的人更顺从,他只要排除掉自作聪明、心性不定的人。 而他转移势力的过程,就是一场大型的考核,一潭死水里辨不出清浊,只有当水流动起来的时候,你才会看清水里的鱼要往哪里游。 而迷天盟往外调人的原因也很简单,因为关七圣的脑子还是不太清醒,时不时就会跑没影,甚至跑出汴京,迷天盟的人又追不上他,只能调人四处搜寻。 为此,许笑一还特意送了清心定神的药来,一起送来的还有一封信,信里劝关木旦宽仁待人,容纳各家,和平处事。 药是很好的药,顾绛领了他的好意,至于书信,他只看了一眼就放到了一边。 他已经调动了部分势力进入江南,长江上本就有迷天盟的势力,在关七「神智不清」的时候,他们一部分人甚至做起了江上劫匪的行径,顾绛抓了敢袭击无辜商旅、欺压渔民百姓、还杀人的帮众,当众再次让人宣读帮中戒律,而后把这些人通通沉了江。 「你们都是江边水上求生的人家出生,比我更懂水上讨生活的不易,难道跟了我倒教你们反过来去欺凌那些和你们一样出身的人吗?」顾绛轻敲着腰间「不应」的刀柄,这是雷震雷作为「管教不严」而送给关木旦的赔礼,顾绛也挺喜欢这把唐刀样式的魔刀,便随身佩戴,见到这把刀的人也会想起他曾独闯六分半堂,杀人而走的不世武功。 不少人听着他敲击刀柄的声音,浑身冷汗直下。 顾绛冷笑道:「你如果劫的是那些贪官的船,杀的是他们手下的人,我还看得起你,但你今日可以横刀向这些曾与你一样的人,明天就能为了登高位反刀向故旧兄弟。」 「既然你生于水上,那就死在水中好了,下辈子长长记性,不要做数典忘祖的事情。」 这些分舵的人大多没有见过关七,那些见过他的,也只有原本势力被剿灭,更换墙头时见到这位七圣主,一开始他们还对迷天盟心存畏惧,对关七的规矩不敢不从,但自从迷天盟内生乱,这些远离权利中心的分舵就起了异心。 但他们万万没想到,远在汴京的关七会突然出现在江上,身边还带着数百人。 闵进袖着手冷声道:「七圣爷,您不必操心,这些人交给我,一个月我一定把他们的骨头捋顺了。」 顾绛点点头:「我扩张迷天盟多年,就是为了有足够的人手,如今迷天盟的规模已经到了一定的极限,想要再扩大,就要停下来整治,长江水道连通南北,十分重要。」 闵进垂首应道:「是。我知道这是七爷的大计,会用心做好。」 顾绛领着闵进走到船头,看着那些人被点了穴道,捆好手脚,连带石头一起沉下去的位置,说道:「阿进,你还记得我当年和你说的话吗?」 闵进沉声道:「记得,除非我死,绝不会忘。七爷说这天下已经到了倾塌的时候,总要有人去做一些事,我的武功虽然不错,但对这个世道而言,我什么也做不了,既然如此,不如跟随能够做下大事的人。」 大事,什么才是闵进口中的「大事」? —————— 在迷天六圣中,大圣主颜鹤髮为人忠义重情,但他也是个聪明人,有上了年纪后的保守,看惯了这些年江湖上的风风雨雨,如果可以,他更想安安稳稳度过余生。 顾绛相信他的聪明和稳重,打算把京师的残局交给他,这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原本的颜鹤髮在被苏梦枕打动后投入金风细雨楼,甚至在苏梦枕明显失势的情况下,依旧愿意在白愁飞叛乱时,独自守在江边为苏梦枕断后,死在白愁飞手中。 若不是关木旦的神智出了问题,他本不至于背离这位已经被人操控的七圣主。 比起聪敏爱才的任鬼神,一心习武的邓苍生,剩下的三位圣主才是关木旦的死忠,所以在旁人试图侵蚀迷天盟的势力时,这三人才非死不可,后被「铁树开花」兄弟所趁,成为了五圣主和六圣主。 第140页 颜鹤髮见事不可为便明哲保身,引进朱小腰为臂助,可闵进明知不可为,依旧死守关七和迷天盟,才会事败身死。 正是为了关木旦曾经许诺给他的「大事」。 顾绛不知道原本会发生的事,但他明白手底下六个人谁可以做什么事。 闵进稳重冷静,且有才智,江南的大局可以由他主导,邓苍生是个愣子,任鬼神的心思又太活,这两人虽不会想太多,但也不堪大用,适合留在迷天盟内辅佐颜鹤髮与另外两家周旋,而吕破军和张纷燕两人最为年轻,他打算带他们去北方。 顾绛不可能在江南明桥明码地和宋朝对着干,他打算在江南以营生为主,尽力保存民力,手下江湖高手专和那些贪官污吏作对,只有维护好江南的民生运行,才能继续源源不断地从海上获利,有钱供养军队。 在有武功的世界背景下,战争也会随之变得画风奇怪起来,《天龙》中虚竹和段誉两人能穿过千军万马,轻易抓住耶律洪基,逼他此生不发兵攻宋,就是这里,宋徽宗赵佶坐在重重守卫的大内,也三天两头招惹人来刺杀他,绝灭王楚相玉已经刺杀过他一回了,顾绛看长孙飞虹的宿命,也是一步步从杀蔡京必然走向杀皇帝。 也不知道现在赵佶手下的那些人截杀住简王没有,要是楚相玉投奔女真失败,八成又要折返回来找赵佶的麻烦。 可见一个世界的武道越昌盛,武林高手所能达到的境界越高,他们对局势的影响越大,甚至可以直接威胁到封建时代的国家天子。 萧秋水最后一次出现在江湖,以一声悲啸引九天雷落,顾绛若是全力催发剑气,也足以一人敌对万人。 顾绛有时会想,若是到了能够凭武功破碎虚空的世界,那最顶尖的高手当真可以靠自己的武力就影响整个天下的局势。 那样,他们和普通人之间的区别,犹如天壤,他们可以操控天下,一念起便兵劫起,以苍生来践行自己的道路也不是不可能。 人命如草芥,苍生似蝼蚁,随手就能调动天地之力生杀予夺,那于天下而言,他们是人世仙神,还是人中妖魔? 一个习得武功后得势的普通江湖人,都会因为贪念而欺压自己当初的乡邻,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在以他的想法影响着万万人的命运? 大概,这才是白玉镯一定要他明白何为「情」的缘故。 亲情源于血脉,友情因为相知,唯独爱情来得无根无由,只是发自于心的感情,就像他不会与所有人都有血脉联繫,天底下能和他相知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然,仙者,山中人;魔者,磨道鬼;神者,礼可申,唯以大爱庇护苍生。 不明白何为「情」,何为「爱」,便无法真正「通神」。 人若无情,便与草木无异,神若无爱,便与妖鬼一般。 顾绛大可以不管这天下如何,反正无论到了什么时候,他都能自由自在地活着,他也可以不必管这江南的百姓,劫走贪官的搜刮所得纳为己用,哪怕他们转头又为了交差而去对百姓施暴,但这又与他有什么关系呢? 他也可以不管这些宋臣的想法,直接杀了赵佶,扶持傀儡,做个手艺精巧的缝补匠,反正他做好了手里的事,以后的事让后人自己去解决。 他甚至可以破罐子破摔,就学方腊在这江南之地饱受摧残后携民愤起兵,对内鏖战,不管金国,甚至在金国攻破汴梁时,趁机北上,如果真这样,想必和他互相消耗的北宋会比歷史上更容易被金国所动摇,也会放任宋人被金国骑兵踏碎繁华,掳掠烧杀,成为亡国之人,可这本就是宋人的选择、歷史的走向。 他大可不必这样耗费心力。 在《天龙》时,他不也看着各国边疆上彼此征伐,明知道未来的结局,而毫无动作,只想看顾一个灵鹫宫,修好自己的道吗? —————— 顾绛微微抬头,看着江边的风景,远处的渔船上有人声传来,更远的地方是青山隐隐,人迹往来,每一个人都在为了自己的生活努力奔波,日復一日。 江中的「龙女」不会回应向她叩拜的船夫,天下百姓也不会明白,他为何要开此人道杀机,惊破江南江北。 顾绛嘆道:「爱一人,而爱万民,怜吾子,而怜百姓,一心所发,并无异同。」 闵进道:「是。因此这天下,只有您才配被尊称一声『圣主』。」 顾绛笑了一声,转而道:「阿进,这一步踏出,就再无回头之路了,这江南暗潮涌动,好手众多,我也会有分身乏术时,不能保证你的性命安全。」 闵进也笑了,他很少笑,因为他自幼家贫,生得瘦弱,江湖上一开始称他「长尾煞星」,是人在讥笑他形貌如猴,后来他在江湖上站稳了脚跟,才换了「金面兽」这个外号。 他平静回道:「七圣主,江湖本就是一条不归路,像咱们这样过不下去而混了江湖的人,更是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老死在床榻之上。我下定决心跟随您的时候,这条命就已经交给您了,若我能为您心中的宏图做出一点助力,便此生无憾。」 像闵进这样曾经一无所有的人,天下有太多太多了,他们立足不过寸土,头顶不过片瓦,一日不过三餐,却茕茕孑立,无处安身。 除非那些江湖世家子弟,哪个家有闲财田地、要种地买卖、养父母妻儿的人会跑来做一个朝不保夕的江湖人呢? 第141页 更不要说那些书香世家,官宦之后,钟鸣鼎食的大户,他们的一生在风花雪月的诗词唱和里,在官场斗争的汲汲营营中,就算偶然看见了底层人的些许悲苦,也不过感嘆两声,施捨一二,谁又真的改变了这吃人的世道? 他们依旧可以继续去过逍遥自在的生活。 闵进知道,七圣爷一度也可以去过那样的日子,如果他放弃迷天盟,和温姑娘一起离开,就像方歌吟大侠夫妻俩一样,教点门人弟子,随心所欲地游歷江湖,大小姐也能在父母俱全的家里千娇百宠地长大,这难道不是许多人所追求的人生了吗? 可七圣爷最终选择了放下,他放下了温姑娘,也放下了韦三青、方歌吟一样的去路。 那他们这些人,又有什么理由不为此肝脑涂地呢? 闵进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顾绛也不必再多言,干脆说起了正事:「武林十三家中,霹雳堂雷家腐朽得最厉害,温家的人心最散,唐家内,老太太和老公公两支相争,而雷家的火器,温家的毒药,唐家的机关却是紧要,多收拢些这三家的人。」 闵进点头应是。 「既然要收拢他们的人手为己用,难免起冲突,何况你家姑爷不喜欢六分半堂,金风细雨楼日后迟早要和六分半堂火併,到那时,咱们也难免要和霹雳堂做过一场,温家的立场摇摆不可信,倒是唐家可以选择更讲信义的一方结成盟友,扶其上位。」 顾绛想了想这段日子看的情报,然后道:「若要在十三家中选一个真正的盟友,还是『下三滥』何家更合适。」 何家名为「下三滥」,门人弟子多为鸡鸣狗盗、跳梁跃货之徒,他们手段虽为小技,但何家的人多为正派,他们是因为不满赵佶和蔡京迫害贤良的行为,出手力保,才导致赵佶御批了他家为「下三滥」,令他们永世不得脱籍,还一连令人杀了他们几位当家。 可见赵佶对这一家的不满,但如此何家依旧如故。 正巧,顾绛就喜欢和赵佶作对、并耿着硬骨头要犟到底的人。 【??作者有话说】 歷史上的赵佶就很离谱了,温瑞安世界的赵佶更是离离原上谱,简直让人怀疑,要是没有诸葛正我,他压根等不到金人打过来【】 第64章 迷天 14 当然,结盟只是进入当地势力的一块敲门砖,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在哪里都是一直适用的。 如今何家几度易主,真是人心不稳时,太平门梁家也在此时有了隐隐分裂的苗头,何家因为势力受损,有进场分一杯羹的意图。 上赶着的不是买卖,顾绛还要观望一下,再决定怎么下注,他喜欢和讲信义、有本事的人合作,小人虽然可用,但他们总会在一些地方给你惹麻烦,拖累事情的进度。 顾绛先是像迷天盟过去那样,围绕分舵向外扩张,铲掉了一些横行霸道的江湖门派,收下其中可用的人,宰了恶贯满盈的,其余人可以自行选择去留,再把这些人重新整合成新的分舵,让他们以营生为主,慢慢掌握依託长江而发展的水道运输。 等他整合好江南,他要让朱勔一分钱都送不出东南。 勐龙过江,风起云涌。 一年内,顾绛遭遇了不下三十次的伏击围攻,机关、毒药无所不用其极,这是根植在江南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江湖门派勐烈的反抗,顾绛甚至都记不清他们结了多少次盟「讨关」,又多少次被自己的盟友背刺了。 每一次都轰轰烈烈开场,每一次都虎头蛇尾地散场,留下一地狼藉,不是被顾绛宰了,就是被他们自己人杀了。 倒是有些荒诞好笑。 讨不动关,也就只能看着他的势力在东南之地日益壮大。 江南霹雳堂雷家的底层弟子许多都投入到顾绛的手下,毕竟在迷天盟七圣爷这里,没有什么嫡传公子、旧老门人,关七只看你个人的能力和功劳,他甚至不在意你是不是真的忠于自己,只要你做他认为正确的事情。 顾绛也没有硬卯朝廷的矛头,给他们机会帮自己扣帽子,好把他打成逆贼,发布通缉,他并不会直接下手杀那些贪官污吏,挑衅宋国的统治,而是让何家的人去折腾得他们不得安生,搜刮的钱财过不了夜就消失了,抓的无辜者上不了堂就假死了,手下仗势欺人的狗腿子出门必然会摔断腿。 若要调动江湖上的高手来保护自己,那就是走江湖恩怨了,动起手来更没有顾忌。 这也是顾绛选择何家入手的原因,何家底层的弟子都来自市井,没什么世家之间的利益勾连,正是仗义屠狗辈,也可充作耳目斥候,他们聚在何家门下,也是认同何家的作风,如果有一天何家的门风变幻,就会失去自己的根基,底层和高层彻底脱节。 以朴素的正义征服市井小民、街头游侠儿,这才是何家这么多年始终秉持正道的根本。 但随着何家招惹到赵佶蔡京君臣,他们的手也伸到了何家内部,这导致近年来何家底层的弟子对上层争权夺利的风气颇有怨言,转而投入到顾绛手下的也越来越多。 随着这些深耕于市井的人手加入,顾绛以越来越快的速度架空了多地蔡京一党的贪官,不是没有人向汴京求援,只是他们的书信出得了州县,过不去长江,就算顾绛手底下的人总有疏漏,那些饱受蹂躏的百姓知道谁能保护自己,谁在迫害自己,都是天然的眼线。 第142页 顾绛原本以为彻底掌握江南少说也得要花上十年,结果在赵佶君臣的帮助下,三年的时间,江南已经有了「不识赵官家,只拜江南王」的说法。 既然在江南站稳了脚跟,他就能暂时离开,返回汴京看看那边的情形了。 —————— 依旧是在迷天盟的总舵后院,四岁大的小女孩坐在父亲的腿上,给他看自己这段日子读的书:「爹爹,那些《三字经》、《百家姓》和《千家诗》我都已看过了,也背过了,前两天我读的《叙古千文》也会背了。」 「太和氤氲,二仪肇分。清浊奠位,干坤为门。品物流形,睿哲超群。维河出图,显道之源。伏羲画卦,爰始斯文。俨埀衣裳,下臣上君。」 顾绛笑着点头道:「这《叙古千文》是学史的入门,说是启蒙,其实多有冷僻字,理解起来也不容易,不像是他们拿来给你读的。」 温纯眨了眨眼睛,她生得和温小白简直一模一样,但因为天生经脉脆弱,更文静纤弱些,像个白瓷娃娃,慢悠悠地说道:「我倒是觉得刚好,那些书太简单了,苏家哥哥说,这才是他年幼时读的书,我也觉得很有意思。」 顾绛知道她说的是苏梦枕,前些日子赵佶听说了苏梦枕「神童」的名声,把他招来问询了一番,还准备给这个十三岁的孩子封个闲职的官噹噹,被苏梦枕借着身体不好婉拒了,这小子在殿上顺着皇帝说,哄得道君皇帝要给他封官,回来后却冷着脸决然道:「今上不足与谋。」 经过这三年的调养,苏梦枕的病症好多了,没有再被阴寒之气迫得整夜睡不安稳,天寒后咳嗽不止的毛病也大为减轻,所以往来于小寒山和汴京的次数频繁起来,也有了心力帮助父亲管理金风细雨楼的事务。 反倒是苏幕遮的身体有些不太好,苏梦枕请他去看过,随着这两年迷天盟在汴京收缩势力,关七转去江南,在东南之地极有嘉名,苏幕遮的态度也较之三年前有了改变,在顾绛直言「你这是心病」时,也能自嘲笑道:「我确实是个想不开的人。」 想起逝去的妻子和难以达成的平生夙愿,苏幕遮眉宇间都是愁绪,去年凄凉王长孙飞虹终于抓住了蔡京出门的机会,刺杀奸相,却功败垂成,自在门四大名捕中的老四元限拦下了凄凉王,使他只能抱恨而走。 今年初,楚相玉第二次刺杀皇帝,这一次他已经到了徽宗身前,却被他赵佶身边的高手拼死抵抗,也不得不离开。 昔年曾与诸葛神侯相交莫逆的傅宗书也投向了蔡京一党,他们对前朝贤良之人的迫害越发酷烈,苏幕遮出手救过几次人,也落下了不少伤。 身上的伤和心里的伤叠加,让他还未到暮年,就有了油尽灯枯的迹象。 这也是苏梦枕开始插手金风细雨楼事务的原因之一,能让苏幕遮少耗些神,多活几年。 他们父子俩虽然意见不同,毕竟是彼此唯一在世的亲人了,感情至深。 顾绛摸了摸温纯的腕骨,心底嘆息,他怎么感觉自己在《天龙》学了几十年的医,都用在了这群伤病员身上了呢? 苏梦枕的身体不好,苏幕遮的身体也不好,关七自己被炸出了好歹,至今还会有晃神错乱的时候,温纯这小姑娘也生来体弱,和他关系不错的许笑一更是被人设计毁了一身经脉,再也不能修习内力,去年长孙飞虹行刺蔡京失败,被围攻受了重伤,也是他治好的。 眼下凄凉王还在江南养伤,顺带帮他看着些江南的局势呢。 温纯握着父亲的手,笑道:「爹爹,你不用忧心我的身体,自古来姜尚、张良也未曾有万夫不当之勇,不也一样运筹帷幄吗?等我再长大些,就能帮上爹爹的忙了。」 顾绛微微挑眉,没有说话,温纯就明白了他的意思,道:「他们都说,六分半堂的雷总堂主有雷大小姐剑法通神,金风细雨楼的苏伯伯有苏公子刀法独绝,唯独我爹爹的女儿继承不了他旷古烁今的武功。」 温纯虽然才四岁,但也从这种对比中感觉到了一些东西:「爹爹的女儿不会比他们逊色的。」 顾绛笑了起来:「这些话,你听听就罢了,想要替自己争一口气很好,但大可不必想着替你爹争儿女的气,你爹的气有他自己来争。你要想的是,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在我耳边说这些,可这些话能够传到你耳朵里。」 温纯靠在父亲的臂弯里,她的身体确实不好,哪怕是久坐都会觉得累,虽然有顾绛精心养着,也比同龄的姑娘差很多,这使得她极少出门,外面的人只知道关七的女儿在胎里就受了损,并没怎么见过这位迷天盟的大小姐。 顾绛看着这个年幼的孩子认真思考的样子,她虽然像是一个缩小版的温小白,但聪明才智远胜过她的母亲,若是真由雷损培养长大,多半能在心计城府上青出于蓝。 可在顾绛看来,这样的聪明都用在心计上,只为门户计,太过狭隘了。 温纯小声道:「爹爹是说,咱们迷天盟总舵里渗沙子了?」 顾绛笑道:「渗沙子,这说法是谁教你的?」 温纯道:「是苏哥哥说的。」 顾绛开始考虑让苏梦枕带着阿纯一起看书是不是靠谱了,苏幕遮的本意是培养两个孩子之间的感情,顾绛则想着智商水平相近的人在一起更好相处,却没想这俩孩子,一个敢说,一个敢学,倒是一拍即合。 第143页 温纯又道:「不过爹爹应该都是知道的,苏哥哥说,爹爹虽然身在江南,但汴京的事,你都知道。」 瞧这一口一个「苏哥哥说」的,温纯生来聪明过人,加上她关七独女的身份,只有苏梦枕能和她说到一起去了,虽然苏梦枕并非一直留在汴京,就是在京中也有许多事要做,真算起来,他们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但温纯和他的感情确实不错。 顾绛念头一转,不管他们俩怎么相处,只是继续说道:「我在江南,他们怎么可能不趁虚而入?我去江南还要留下迷天盟的总舵在汴京,就是为了让他们趁虚而入。」 温纯毕竟还小,到了这里,她就有些想不透彻了,但她不喜欢直接询问答案,准备等自己想几天,摸到点头绪,再来问父亲对不对,她笑问道:「那爹爹不在江南,又是为什么呢?」 顾绛悠悠道:「当然也是为了,让人『趁虚而入』。」 楚相玉刺杀赵佶失败,遁走东南,这一次赵佶没有再放过他的意思,派人穷追不捨,因为他手里有了一样东西——简王临终託付给他的血书,包括向太后召见简王时写下的亲笔诏书。 有了这两样东西,楚相玉足以动摇赵佶的「正统」,证明哲宗将死时,有亲笔写下遗诏,封简王为「太子」,继承皇位,是向太后早有准备,扶持赵佶夺位,焚烧了哲宗的遗诏,但向太后自己也没想到,赵佶会为了将此事彻底掩埋,竟连向太后都要杀,她感到危险,才把简王招来留信,报復这个自己一手扶持的皇帝。 楚相玉以「奉先皇遗诏、讨篡位逆贼」为名,联络绿林道上七十二分舵舵主,长江三峡二十六水道道主,共谋起事,其中就有顾绛的人,消息转手就到了他手上。 顾绛当然不会这么不长眼地阻碍绝灭王,在他起事之前就「秘密」返回了汴京,还把江南那边交给同样对赵佶意见极深的长孙飞虹照看一下,想必只要楚相玉不过界,长孙飞虹一定很乐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到时候无论是蔡京一边的人来问,还是诸葛正我一边的人来问,顾绛都能说一句「我什么都不知道」。 至于他们信不信?只要抓不住顾绛的首尾,那他们当然是要相信的。 在顾绛看来,北宋的气数还未尽,绝灭王这一遭不可能真的成事,尤其是这京中接二连三的刺杀事件,使得徽宗对诸葛小花的倚重程度加深了,这不无给了诸葛一种自己可以这样做到一些事的「错觉」,楚相玉虽然厉害,却不是诸葛正我的对手。 顾绛本人是不可能和绝灭王「共襄盛举」了,但他手底下的人倒是可以由此联繫上长江水道的道主,认识认识这些绿林人士。 等楚相玉的风头过去,他就去见见这些愿意和楚相玉一起起事的人。 顾绛摸了摸温纯细软的头髮说道:「阿纯你要知道,你苏哥哥能有今天的名声,是他自幼就苦读诗书,熬着身体不适还勤学武艺得来的,雷媚我虽不了解不多,但也知道她幼时很苦,母亲早逝,雷震雷一度准备续娶,后来还是因为唐家和雷家的矛盾,辜负了你苏哥哥的师父,对这个女儿也疏于照顾,她独自在阴谋的漩涡里长大,心思甚至比她爹还深。」 「任何成功都是需要积蓄和隐忍的,即便年少成名者,也在等着最好的时机,才能一鸣惊人。」 【??作者有话说】 温瑞安世界里的哲宗皇帝,无情的亲爹,真正的套娃之主,的一把手,无情的智商应该是像他亲爹,他活着的时候就让两党争斗互相死公主和皇子,隐瞒了自己还有一个亲子的事,快死时把遗诏给自己弟弟,把简王推上去和向太后一党争,其实把自己的亲儿子送出了宫,要不是和诸葛正我一起的傅宗书投了蔡京,哲宗自己的亲儿子至少能在诸葛他们的庇护下平安过一生。 第65章 迷天 15 「但是阿纯,忍也是有讲究的,如果你心胸坦荡,知道自己要走的路在哪里,那暂时的隐忍退让是让你积蓄力量,就像武功,内力足时才能施展招式;但不可让忍摧折了性情,变得懦弱、阴沉,封闭心胸,耽于阴谋,就像习武不求其道,只想偷袭杀人。」 「以阴谋图事者,难成大器。」 顾绛并不觉得女儿就应该困锁在宅邸阴谋中,他既然要走的是一条争夺天下的路,那温纯作为他的独女,生来就在风口浪尖上,应当有八风不动的定力,和超出旁人的视野。 温纯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轻声道:「女儿记住了。」 顾绛道:「如今江南的局势已经快稳固了,再过两年,你的身体也好一些,我就带你去江南,你也好在那里读书习武,凡事多看,少说,等你有了些火候,再跟我去北边。」 「你既然以运筹帷幄为目标,又怎么能不见见如今天下最强的兵阵呢?」 西夏的铁鹞子,北辽的铁林军,宋朝的静塞军,以及即将崛起的金国拐子马、铁浮屠,乃至于后来蒙古的怯薛军。在武功普及的世界里,这些闻名天下的百战精兵想必不是一般世界的军队能比的。 血河派源于西北,顾绛问过方歌吟关于血河派的武功。方歌吟自己以萧秋水的传承为主,但也知道血河派的根底,昔年卫悲回修习的武功的确近乎魔功,魔功的特点在于追求高效,这往往会导致副作用严重,而过强的副作用又反过来导致修习者的性情扭曲暴虐,毕竟能够克制自己骨子里魔性的人并不多。 第144页 武功和文化是相关联的,在文化薰陶下不忍杀生的人会追求制住对方,而不是断手断脚断脖子,招招向着下三路,但西北游牧民族在恶劣的环境中求生,必然会追求更高效的杀人法,因此武功的主流偏向魔功也很正常。 顾绛自己也是练过魔功的,十分清楚这些功法的兇狠致命之处。 那是和中原截然不同的作风。 「你要亲眼去看一看,看看这南方的风物、北方的山河,见到了天下,心中才会有天下。」顾绛不指望温纯一下子就能明白他的意思,但他也很忙,能照顾这孩子的时候不多,所以想说的话都会先告诉她,让她多想一想。 他对温纯的教育和整个时下的风尚都是不同的,自安史之乱后,受到异族的打击,整个中原的风气不復汉唐时的开阔浪漫,开始内缩收敛,这种情况在宋朝甚至不能一统的现状下形成了一种定势,这样层层内缩,最终会在南宋彻底压下来。 这个世界对女子的刻薄使其处境之艰难,更甚于《天龙》。 虽然偶有几个出色人物,好似也能掌握家族大权,但改变不了整个国家民族的风气。 如果温纯只是想和王语嫣一样在家读书,做个闲人,那他不会和她说这些,就做个闺秀小姐,不问世事,专心做自己的学问也很好。 但这丫头大概是和苏梦枕处多了,苏梦枕的师父就是女子,他本人又孤标傲世,不屑俗风,再加上顾绛这个父亲的离经叛道,受他们俩的影响,温纯小小年纪就以姜尚、张良做比,显然是不想做一个只读诗书的大家闺秀。 想要在这样的世界和时代真正的有所作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不过,既然她想做,那就去做好了,只要她有这个本事,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 果不其然,楚相玉闹出动静后,诸葛正我就被派到了东南一带去镇压,他独下长江,面见诸位水道道主,劝服他们放弃叛乱,又安抚了各路绿林舵主,楚相玉事败。 只是,在诸葛正我被东南的叛乱牵绊住的时候,一桩杀人灭门案,在他无暇分身时发生了,顾绛留在那家的眼线直到兇手放火离去,才匆匆沖入火场,抱了他家的小公子出来,一路回京让七圣主治伤,正与闻讯惊变的诸葛正我错身而过。 顾绛也没有想到,他当初只是布下了一步闲棋,却突然有了变化。 此人是他手下一处帮派的高手,因为受过原帮主的大恩,虽然知道那人行事有违道义,又因恩情只能劝谏,后来整个帮派都被迷天盟收过来,他心灰意冷,想离开又放不下自己属下的兄弟,所以顾绛干脆让他去白瀑村伪装村民,也不要做什么,就看着盛家的动静回报。 顾绛主要是想通过这条眼线看看诸葛正我他们到底想用这个孩子做什么,身为哲宗的亲子,以那位哲宗皇帝的手段,他不可能不给自己的儿子留东西,只怕还有一份遗诏在盛家,或者在诸葛正我的身上。 这些年赵佶越来越过分,而这个孩子年纪越来越长了,诸葛正我会怎么选择呢? 然而还没等诸葛正我来选择,投靠了蔡京的傅宗书就派他手下的杀手替他们所有人做了选择。 昔年也曾声名赫赫的江湖高手如今俨然一副老农模样,他不安地攥着双手,看着在榻上奄奄一息的孩子,想到自己看着这孩子一点点长大,在他心里和自家子侄一般,却变成了现在这样,心中滋味委实难受。 温纯坐在一旁,看着这个比自己大两岁的男孩,没有去看他不能动的双腿,只静静望着他惨白的脸,也不打扰父亲看诊,小声劝慰道:「你放心,我爹爹是天下最好的大夫。」 这六岁大的男孩扯了一下嘴角,道:「我会好好活下去的,我还要替爹娘报仇。」 顾绛开口道:「这个仇,只怕你没那么容易报。」 这孩子勐地咬住了嘴唇,甚至咬出了血,他盯着顾绛道:「您知道那些人的来歷。」 顾绛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你的腿骨断了,经脉受损严重,要养好你这双腿少说也得有两三年,好在你年纪尚小,筋骨还在长,只要不失元气,总能养回来。」 他看向松了一口气的老农:「老张,你先去休息吧,托你不眠不休地一路把他送来,还一直运功为他疗伤,也该去休息了。」 老张默默点头,他没有多问,甚至也没有说再来看对方,倒是这孩子突然道:「张阿爷,等我好一些,你还教我吗?」 老张黝黑的脸上露出了柔和的神色:「小公子,你好好养伤,等你好一些,我就来看你。」 按理来说,老张把这孩子从火海中救出来,是他现在最信任依靠的人,顾绛不该把他遣走,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确实不适合说给旁人,只留下温纯这个无害的小姑娘陪在这命途多舛的孩子身边,姑且安他的心。 顾绛和这孩子对视,从他稚嫩却清醒的眼神中明白了这小孩儿也是个早慧的天才。 这个世界可真是奇怪,想想苏梦枕,温纯还有面前这个「小太子」,古有甘罗十二为相,被视为神童,他们这儿这种等级的神童都是到处跑的吗? 而且聪明过人的必然身体不好,这难道是写进世界规则里的定律吗? 再次怀疑了一下自己来到这个世界是来履行道途的,还是来开医馆的,顾绛缓缓解释道:「我虽然不知道动手的兇徒是谁,但他们背后的人很好猜,这段日子出了好几件十三兇徒灭门的案子,被害者都是前朝清流,你父亲盛鼎天本名成亭田,曾是前朝王相手下的得力干将,为先帝心腹,后因党争辞官退隐,隐居在白瀑村。」 第145页 这位小公子颤抖着声音道:「所以,那些人,是为了杀我爹爹。」 顾绛平静地反问道:「你觉得可能吗?你爹在前朝时就被排挤出了朝堂,这些年一直隐居不出,如今的朝堂被蔡京一党把持,蔡京他们藉以掌权的台阶就是当初的党争,蔡卞可是王相的女婿,非要说,你爹曾经的立场和他们是一致的,就算不再是同路人,他们又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力气,去杀一个早就离开朝廷的官员?」 这孩子深吸了一口气,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因为我爹手里有他们想要的东西,是了,他们一直在逼问我,我娘的针诀藏在哪里。」 可说到这里,他自己都带着疑惑顿了一下,低声自语道:「他们的武功高绝,我娘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他们要我娘的针诀做什么?」 顾绛道:「你知道,你娘的来歷吗?」 倚在靠背上的男孩努力回想着父母往日的言行,忽然全身一震,喃喃道:「我娘曾说,她的针能绣出皇宫御园也培植不出的奇花异草。」 这句话乍一听并没什么,不过是对自身针法的夸耀,可联繫到那些人索要针诀的行为,就透出些诡异的意味来了,甄秀衣为什么要拿皇宫御园来做比,而且笃定哪里的花匠培育不出这样的奇花? 若是旁人,听到这句话,多半要接着打趣一句「你这么肯定,难道见过皇宫御园是什么样吗」。 他咬紧了牙,半晌才道:「他们怀疑我娘,从皇宫里带了什么东西出来,他们要的是针诀,也不是针诀。」 顾绛在心里嘆了口气,是,他们找的不是针诀,而是哲宗的另一封遗诏,而知道这封遗诏的人并不多,这么多年都相安无事,偏偏在傅宗书投靠蔡京一党后没多久,就掐着诸葛正我不在的机会下手,显然这人不但知道这封遗诏,还知道诸葛正我暗中庇护着这一家。 背后的主谋是谁,已经唿之欲出了。 顾绛说道:「所以说,这个仇没那么容易报,派遣兇手杀人,牵扯不到那些人身上,你要报官,哪个捕快能抓得了他们,就算抓了,最终如何判的决定权还在那位官家手里,有他偏爱,谁也动不了他的那些『忠臣』。」 要是傅宗书把事情的真相说给赵佶听,赵佶只怕非但不会怪罪他,还要大大地嘉赏呢,现在不说,只不过是傅宗书看到了向太后的下场,担心这位小心眼的天子日后回想起来,又觉得还是没人知道的好,连他一块儿下手罢了。 顾绛衡量着这小孩现在的身体状态,还是没有把他的身世现在就说出来,他已经因为全家被杀,自己被拷打残疾而心神大损了,这个时候再告诉他,真正导致这场祸事发生的源头在他自己身上,是皇权斗争牵扯进了无辜的养父母和所有家人,只怕他这脆弱的身子骨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 等他的身体好一些吧。 眼见这六岁的孩子明明悲痛已极,依旧撑着不肯落泪,顾绛捞起榻边的温纯,走出了房门,让他自己独自呆一会儿。 就在他要出门时,榻上的孩子突然道:「但这个仇,我还是要报的!我会亲手报这桩血仇,无论是谁阻挡。我不仅要为自己报这份仇,其余被十三兇徒所杀的人,天下间被那些人所害的人,我都要替他们一起报这份仇!」 顾绛没有回头看他,只是近乎冷酷地说道:「你看到了流血,满地都是血迹,你想要一个干净的世界,去擦洗满地的血,可只要流血的伤口在一日,这血就不会干。」 对方答道:「那就去缝好伤口!」 顾绛继续道:「这道伤口缝好了,下一道伤口还是会出现。」 对方紧跟着说:「那就抓住制造伤口的人。」 顾绛轻笑了一声道:「好,我就等着你抓住制造伤口的人。」 说完,顾绛就走出了门外,榻上的孩子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哽咽。 —————— 迷天盟的内院依旧一派风清气朗,已经到了深秋时节,再过一段时间就要入冬了,湖中残荷枯黄,园中草木萧条,倒是桂花开得极好,站在这里就能闻到风中的桂花香。 顾绛忽想起关七年少时,因为父兄苛待妹妹,他便包了自己乳母做的桂花糕,翻墙去找昭弟,然后背着妹妹偷跑出门,关昭弟伏在哥哥肩上,一边吃着糕点,一边笑。 其实这对关七而言,不过举手之劳,他自己也是要出门的,多带上无依无靠的妹妹也没什么,关昭弟却对此念念不忘许多年。 世间生死离合,际遇虽然不同,悲欢却是一样。 温纯搂着父亲的脖子,她敏感地觉得父亲好像有些难过:「阿爹,你在想什么?」 顾绛道:「嗯,我在想,这院子里的桂花不错,让他们做些桂花糕给你吃怎么样?」 温纯软软回道:「好,我会分一些给这位小哥哥的。阿爹,他的身世悽惨,也没有亲人了,你帮他治病,干脆收下他做徒弟,教他功夫吧。」 顾绛想了想:「也可以,不过他的事,还得等一个人来。」 诸葛正我不会发现不了火场遗骸中少了最紧要的人,他一定会找上门来的。 第66章 迷天 16 诸葛正我登门时,顾绛已经给救回来的小孩上了一遍药。 想要续上断骨,用药必须霸道并激发伤者的自愈本能,孩子的生长能力是很强的,只是他遭逢大难,元气不足,用勐药容易伤及根本,所以先养一养再上勐药,现在都是固本培元的。 第146页 诸葛正我见了那孩子的伤势,瞬间苍老了许多,他的年纪其实和关七差不多,但为朝廷之事东奔西走,劳心劳力,大势还是不可避免的在蛀虫的侵蚀中江河日下,他也不可避免的染上了沧桑。 顾绛没有打扰他和孩子对话,毕竟诸葛正我他们才是哲宗託孤的对象。 哲宗皇帝赵煦虽然寿元太短,但确实胆大,且极有城府,他年少时登基被太皇太后高氏垂帘听政,高氏反对变法,启用司马光等人,这些旧党上位后大肆驱逐变法之臣,绵延整个宋末的党争由此一发不可收拾,高氏甚至以「车盖亭诗案」的文字狱,贬新党蔡确于岭南而死。 不光是新旧两党之间,就是旧党内部也分为洛、蜀、朔三党互斗,整个北宋官场在这群旧党和高氏手中斗成了一片。 而这位太皇太后直到赵煦十七岁都不肯归还大权,旧党每每向太后禀报朝中大事而背向哲宗,无人把这位少年皇帝放在眼里。 这位老太太似乎从没想过,自己年事已高,赵煦却还年少,她迟早要死这一点,可谓把赵煦得罪了一个透顶,甚至还做出过责打赵煦贴身宫人的行径,使得赵煦深恨高氏。 在这种情况下,哲宗想要亲政必然要用自己人,彻底捨弃高氏的心腹,而且赵煦的政见与太皇太后截然不同,他亲政后恢復了不少新法,还平定了西夏的战事,对内对外,都有所为。 只是高氏留下的歷史问题没有那么容易解决,她在后宫中的势力绵延为向太后和孟皇后一党,而哲宗的亲生母亲朱氏却因为出身寒微而被压制,也是高氏为了争夺权力,以皇帝生母朱氏的待遇来压制哲宗。 所以赵煦扶持刘氏而贬废孟后,究其根本还是因为哲宗刚刚亲政时,下手针对高氏一党,身为哲宗妻子的孟氏却跟着向太后,站到太皇太后一边,而非丈夫哲宗与其生母,在这种立场之争上操作堪称迷惑。 这从后宫连通前朝的大党争,导致赵煦不得不在恶劣的环境中隐瞒自己亲生子的存在,只以孟氏和刘氏的斗争,以及其背后的向太后和朱太妃为明面上后宫的两派,后来二人的子嗣皆不得存,显然两边都被哲宗捨弃。 向太后因为害怕哲宗的亲弟弟简王上位后,朱太妃两子为帝会进「太后」,从而彻底动摇自己的地位,坚持支持端王赵佶,宰相章惇则延续赵煦的想法,支持他的亲弟弟赵似,赵煦留下遗诏传位简王,其实也是让自己弟弟先顶上去和向太后一党相争,保证自己儿子能够在诸葛正我等人的照料下平安长大。 哲宗此人因为幼年时的遭遇,以及生来体弱咯血的宿疾,养成了深沉狠辣的手段,妻妾可以利用,儿女可以捨弃,亲弟弟也能算计,就是为了给自己中意的孩子铺路,让他不至于再经歷自己曾经的磋磨。 结果,就像他二十五岁崩殂一样,即便机关算尽,也总不能如意。 —————— 「多谢关盟主出手相救,崖余这孩子才得以逃出生天。」 诸葛正我是真的感激关七,无论他的人是偶然出现在那儿,还是发现了端倪一直守在白瀑村,但他确实没有伤害小公子,反而在关键时刻沖入火场救人,关七又出手救治了小公子的伤,避免他落下终身残疾。 「崖余」这个名字,意为悬崖边上留得一命,顾绛知道这是诸葛刚刚为那小孩取的名,那孩子的本名可不叫这个,宋国皇室这几代都以单字为名,诸葛小花替他另取别名,显然是要遮掩他的身份,看那孩子平静的模样,诸葛多半也没有告诉他真相。 此前许笑一寻到关昭弟的下落,顾绛因而和许笑一的关系不错,由于二师兄天衣居士的缘故,诸葛神侯对关七的印象也和过去有了很大的改变,知道他是个恩怨是非分明,秉性卓尔不群的人物,有江湖道上的野心,但不屑小人行事。 在小公子的事上虽需审慎,但也不至于到了杯弓蛇影的地步,何况他的伤还不宜移动,就让小公子暂留在迷天盟修养,有公认武功天下前三的关木旦庇护,除非傅宗书能请动韦三青和方歌吟,否则绝无人能伤到小公子。 在经歷了长孙飞虹刺杀蔡京的事后,傅宗书想要得罪武功更在长孙飞虹之上的关七,心里也得掂量掂量。 作为迷天盟的总部,机关防守总是免不了的,可关七居住的院落里一片平坦,除了花草景致和一屋子书籍,别无他物。 深秋的阳光并不炽热,暖洋洋地驱散着清寒,从今改名叫做盛崖余的孩子被移到了小院里,诸葛正我和顾绛摆开了棋局,温纯原本坐在父亲腿上看棋,但她看了没多久就拿了自己在读的书,坐到盛崖余那边去了,不一会儿,小姑娘清柔的读书声就在小院里响起。 诸葛正我摸着鬍子笑道:「关兄把阿纯教得很好,小小年纪就细心仁善,体恤他人。」 顾绛淡淡回道:「品格骨气是一个人的立身之本,不从小教好,日后走上歪路,心胸狭隘,目光短浅,难以自控,不过是下流人物。」 诸葛正我想要贊同,但又隐隐觉得他这是在暗讽今上,可是能一下子联想到今上,说明在诸葛正我的心里,徽宗皇帝和这个评价是十分适配的,他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反倒有点哽住。 不是诸葛正我太过敏感,而是盛崖余就在旁边,他的身世很难让人不想到他那位叔叔。 第147页 顾绛笑了一声:「神侯今日登门,不会只是想看一看故人之子,找我下一盘棋吧。」 诸葛正我嘆气道:「和关盟主说话自然不用拐弯抹角,我此次登门本来是想将崖余接到我那里的,毕竟我与他父亲相交莫逆,如今他孤身一人,是我疏忽,未曾来得及救援,他父亲就留下这么一个儿子,我视他为自家子侄,理当照顾他。」 顾绛落下一子,道:「你知道他的身体,觉得他经受不住任何损伤了,只想好好养着他,让他能活得长久,这是你的仁善之心,可他这个孩子骨子里傲烈,有杀气,绝不甘把身上的血仇交给你。」 诸葛正我又嘆了口气:「是,这孩子和我说,阿纯告诉他,她爹爹是天下第一的高手,他只要能学到关盟主三分本事,就一定能报仇了。」 盛崖余当然不会全信温纯的话,倒不是温纯刻意骗他,而是对一个女儿来说,她眼里的父亲自然是最厉害的,所以他还问了张阿爷和眼前这位亲切的世叔。 老张虽然对迷天盟的态度十分矛盾,但他作为习武之人,评价起关七圣还是十分敬佩的:「七圣爷的武功超凡脱俗,确实是天下前列的高手。」 诸葛正我的见识更胜过老张,对关七的境界也更了解:「三年前,关七的『先天破体无形剑气』就已经练到了后天返先天的境界,这三年来他纵横南北,独斗六分半堂五位堂主,霹雳堂六位长老,江南黑/道集结过十七名高手伏杀他,霹雳堂甚至动用了弓弩火器,却无一人能伤到他。」 「他能这么快压服江南黑/道,也是他们敬服关木旦旷古烁今的修为,很多江湖人甚至视他为『神人』,他们都拿昔日的燕狂徒与他做比,『战神』关七确实当得起如今天下第一的名号。」 见过长江三峡水道二十六位道主的诸葛正我对此感慨颇深,这些人愿意跟随楚相玉造反,也是因为这些年贪官污吏对水道上民工的压榨,他们为了给汴京送宝完全不惜民力,打伤累死许多人,尤其是江南一带被关七控制后,他们不敢得罪关七,只能从别处过江。三峡一带的水势何其兇险,但也正因为兇险,少有人敢劫船,他们反而常走此处,逼船工下水。 诸葛正我以大宋国力之强劝他们造反只会被剿,还要连累家人兄弟,并斩杀了几个贪官污吏,赈济了水道上贫苦的船夫,以十分的诚意打动那些水道道主,他们才放弃跟随楚相玉,而诸葛正我询问他们接下来的打算时,一位率直的道主表示,他们想要顺流而下,去江南见一见江南王。 「神侯,我等虽敬佩您的武功和为人,但并不信这些官员的后继者能是什么好人,即便他们一开始是好人,也迟早会变,不会变的人,也当不了多大的官。如今七圣爷的威名天下皆知,咱们去拜会一遭,看他老人家愿不愿意照看咱们这些水猴子吧。」 可怜大宋的百姓,不能信任官员,却要託庇于黑/道霸主,何其可悲。 诸葛正我有感而发,其实并不指望盛崖余明白他这番经歷的无奈之处,但这个六岁的孩子却点头道:「世叔身在公门,很多事都要讲规矩,所以他们反而不能信世叔,更相信不受牵制的七叔。」 做官做到了诸葛神侯的地位,依旧奈何不了蔡京一党,他难道没有拿过证据去参蔡氏一党为非作歹吗?终究是被徽宗轻飘飘放过罢了。 是以连铁手这样的温厚君子都会对自己在做的事产生迷茫。 诸葛正我的心里难道没有迷茫吗? 他苦笑了一声道:「所以这孩子想在关兄门下学艺,只是不知关兄愿不愿意收下他了。」 诸葛神侯也考虑过,他本就不愿意让盛崖余牵扯进这些事里,原本的诸葛神侯赶到盛家时,见到了徒手从火场中爬出来晕倒的孩子,在他的哀求坚持下,才答应教他本事,让他入了官场,诸葛正我无法告诉这个孩子,自己真正顾忌的是他的身世万一被傅宗书翻出来,才真正危险了。 如今他选择远离官场,遁入江湖,也是诸葛神侯乐见的。 他已经不求什么未来明君了,只想让这个故人之子好好活下去,想起当日在病榻上咳血不止还死死攥着他的手,要他一定保住这个孩子的官家,那是他曾经的君主、最好的朋友,更是他少年时天下太平梦想的寄託。 如今故人远去,孤子难全,世道坎坷,古人与来者皆不可见,心中悲怆,无人与言。 —————— 顾绛看着诸葛正我离去的身影,嘆道:「你这个世叔其实是个难得的好人,要知道,在受到委屈压迫时,有能力的人愤而掀桌才是常事,他却一直忍耐着,不是因为皇帝权力,而是想要保住更多的好人活下去。」 盛崖余明白,他能分得清人的好坏,知道诸葛神侯对他的好。 温纯却不解:「另一边的权臣在害人,诸葛先生奈何不了他们,只能救人,这样又能救多少人呢?」 顾绛笑道:「你们有没有见过急流的河川?」 两个孩子都摇了摇头,顾绛道:「那来日可以带你们去看一看,黄河滔滔携泥沙而下,决堤时会沖走两岸百姓,很多人都会想要去治理河堤,理清河源,安置两岸灾民,那被沖走的人该怎么办呢?」 「诸葛正我在做的,就是自己跳入河中,逆着大河的流势去救人,能救一个是一个,他跳不出这污浊的河水,恰恰是因为他太过心软仁善。」 第148页 因为太过心软,他面对门内争执,收拾不了元十三限,一心劝他回头,面对兵祸他害怕牵连更多的百姓,从而上下斡旋,面对刺客,他害怕赵佶身死后,更软弱年幼的皇子继位,反而会让局势更加恶化。 他明明有遗诏在手,皇子在侧,依旧不愿意掀翻赵佶的地位,一半是怕重蹈哲宗年幼时借着皇位更替而起的大党争,一半是看透了北宋国祚将亡,把一个无辜的孩子推上去,他心中不忍,导致自己左右受促。 顾绛缓缓道:「天下无道,以身殉道,这是仁义,是一种值得敬佩,且必须要有的精神,但在这乱世里要争出一片太平,一人之仁爱成就不了大义,恶人不会因为你的仁善就被感化。」 「不站起身来,伸手挣开乌云,是见不到青天的。」 「是人道苍茫,天道无亲。」 第67章 迷天 17 楚相玉第三次行刺徽宗,被诸葛正我擒下入狱时,顾绛正带着两个孩子在陕晋之地观看黄河壶口瀑布,他既然答应过要带他们去看大河,那当然要看天下最雄壮的景观。 烟从水底升,船在旱地行。未霁彩虹舞,晴空雨濛濛。旱天鸣惊雷,危岩挂冰峰。海立千山飞,十里走蛟龙。 数百米宽的大河要在陡收为数十米的壶口断崖沖落,千里黄河一壶收,水落层岩,当真石破天惊。 九月正是黄河汛期,大河水奔腾咆哮,穿过龙洞就能见到上方瀑布,升腾的雾气不知是水还是沙,只觉阵阵轰鸣,震耳欲聋。 温纯一开始还提着裙子,害怕被淋湿,后来发现在这大河边行走,避免不了要被淋了,干脆也不管裙子和鞋袜,开心地在石面流水间蹦蹦跳跳的向前,她今年八岁了,虽然还没有习武,但身体素质和普通八岁女孩已经没什么区别,看着端庄文静,其实颇为好动。 比起温纯,盛崖余就安静许多了,他跟在顾绛身边一步步走过来,脚步踩得很稳,他有三位名师教导,诸葛正我身为「文林之仙」,虽以武名动天下,但在朝堂上,他还是以文进位的,盛崖余的诗书都是他所教,而机关、阵法等技法则学自许笑一。 顾绛回到汴京时才教他武功,毕竟武学的基础要靠练,只要在诸葛正我等人的看顾下,不教他练错,靠他自己的自律勤苦,根基总能打好的。 基础打好之后,他才带着他们出门。 顾绛指着前方瀑布道:「武学之道原本就来自天地自然之间,只教一招一式、如何运气用招的不过是平庸武师,真正的传道之师,是要告诉你道在哪里,你该如何去求的,哪怕你还未到体会其中真意的境界,但只要见过真意,便能寻迹而去,终有一天超越前人所抵达的境界。」 求道是一个漫长而艰难的过程,这条路上的人越多,能为人所认知了解的路途才会越开阔,与其说他们在传授自己所得的道理,不如说他们在培养更多同行者,并真心期待着有人能超过自己。 他说完,一手抓住盛崖余的手臂,一手捞起了温纯,纵身跃下石岸,在温纯惊声欢笑中,在滚滚的河水之上,逆流而行。 在这个武道昌明的世界,武功练到极致会有大多的威力? 关七能够在体察天心时看见过去未来,甚至隐隐窥见一个人的命运结局,他是真正横亘一世的万人敌,即无论多少人围攻,也绝杀不了他的存在。 所有人都只见他不败,但终究无法衡量他的武功有多高。 他也能靠自己的力量引动天象,让晴天落雷吗? 他也能以一人之力抗衡整个江湖吗? 今日在这黄河壶口之下,两个十岁、八岁的孩子,见到了人力在这个世界的极限。 白衣男子伫立河上,翻腾的水汽不能沾染半分,他明明已经年过而立,乍一看也的确面带风霜,可当他睁眼看过来时,依旧像个十七八岁的风流少年。 他把穿着翠绿衣衫的小姑娘放到自己另一边的肩背上,然后缓缓抬起了手,他手中没有剑,反而是腰间佩着一把刀,但不应寂静得很,风中却传来了一声铮鸣,明明十分细微的声音,却压下了悍然的波涛声。 有那么一瞬,世间所有声音都消失了,风声、水声、鸟雀的啼声,甚至是三人唿吸的声音都消失了。 天地静默中只有那一声剑鸣。 然后壮阔天下的大河瀑布被拦腰截断。 顾绛踏着断流下裸露出的岩石,在河水再度倾泻而下前飘飘然落到了高崖岸上。 温纯抱着父亲,她瞪大了眼睛望着已经恢復原样的瀑布,吸声问道:「阿爹,武功要怎么练,才能到你这么厉害?」 其实以温纯的天赋,她就算练到一百岁也抵达不了顾绛的境界,她天生经脉细弱,虽然能运使《先天罡气》或者《破气神功》这样的武功,但它们都只在出招时聚气,收招又散去,好用,却不够深厚,没有深厚的基础,纵然也能有所成就,但绝不可能练成顾绛他们这些人的武功。 这是天资的限制,就像有的人生来就聪明,而有的人生来就智商不高一样。 但顾绛没有打击她的意思,相反,刻意在他们面前施展剑气,就是为了让他们看到江湖上最顶尖的高手能有多高:「和读书、学医一样,要刻苦、坚持,有足够高的悟性和足够好的根骨。」 温纯听到「根骨」,神色黯淡下来,盛崖余虽然之前也受过伤,但是伤养好后续上了经络,虽然腿还是有点毛病,但已经完全不影响他习武了,他握着师父的手,看向师妹说道:「就如读书一样,很多人毕生也做不到阿纯这样过目不忘,所以天下也只有一个关七圣。」 第149页 关木旦忙于事业,其实对女儿的陪伴并不多,这些年苏梦枕也忙碌起来,所以反倒是一度伤病不起的盛崖余和温纯更熟悉,他因为家仇性子有些冷僻,但骨子里十分细緻,看得出温纯其实一直很仰慕自己的父亲——迷天盟中没有人不仰慕七圣主,何况是他的亲生女儿,他们告诉过温纯,她的身世来歷,但正因如此,她心中一直都很介意自己的姓氏。 在这个时代的文化背景中,姓氏的传承往往代表了「继承」和「认可」,温纯自出生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温小白,她和温小白没有任何感情,甚至并不喜欢温小白的一些处事方式,尤其是自己这个素未谋面的母亲因为一时的任性,害得父亲在练功的关键时刻走火入魔,至今还在被旧伤困扰。 父亲虽然很少陪伴自己,但他对自己极好,从不以世俗规矩限制她,还教她读书习字、武功兵法、经世学问,要知道,哪怕是一些书香门第、王公贵族,他们教导女儿时也让她们读诗书,但出发点都是为了让她们以后能更好地经营家庭、辅佐丈夫、教育孩子,甚至帮助家族、传承师门,而不是希望于她们学有所成,能做出一番自己的事业。 哪怕抛开这些,就论她的吃穿用度,迷天盟所有人的尊敬爱护,包括那些叔叔伯伯的照顾,本质都源于她的父亲。 但温纯不仅长得完全像温小白,体质也不像关七,连姓氏都继承了母亲,敏感多思如温纯,多少会觉得失落。 这才是她会介意那些人说她不如苏梦枕和雷媚的根源,因为在绝大多数江湖人眼里,她都称得上是「子不类父」了。 她没有把这些心思说出来,旁人也不会想到这么小的姑娘就会想这么多,只有盛崖余看出了一些。 顾绛没有那么细腻的心思,他只是觉得温纯因为自身的体质不佳一直有些放不下,长此以往,会成为心结,就像盛崖余的仇恨,它们可能会成为一时的动力,但长久下去,就会成为障碍,所以顾绛才要带他们出门。 当然,他本就要到陕晋之地走一趟,因为这里不仅有大河,还有绵延西北多年的关中群寇。 关中流寇和江南盗匪有着很大不同。 江南的盗匪大多围绕着土地诞生,因为受不了官员的搜刮、地主的欺压而聚众起事,他们的追求是田地钱粮,所以只要他们占据城池,以北宋的器械和精锐军队的实力,这层出不穷的农民起义就会被一直镇压、招安、填充入军队。 而陕地的流寇多是边军出身,因为北宋和西夏的战事,以及宋朝军中的恶劣风气,早在太宗年间就有关中「叛卒」刘渥聚众千人生事,其人骁勇无敌,称自己「草间求活,视死如鸿毛」;仁宗年间的张海也是逃军,其人驰骋五六路二三十州,数千里内,如入无人之境,自陕西到江淮,杀官入县,开库济民,运动作战,在民间声名极好,反倒是宋庭派出去镇压的官军烧杀抢掠,杀良冒功,连宋庭自己都承认「官兵过处,胜于盗贼」,直到哲宗年间都有朝臣谈之色变,称「张海横行半天下」。 一件事情如果反覆发生,那就说明不是人导致的偶然问题,而是这个地方有问题,这里的政策有问题。常年对西夏作战却不能彻底解决战事的拉锯,不停徵调民役,好好的农民都拉来黥面配军,动辄打骂,配合陕西一代本就困难的经济状况,以及烂透了的腐败问题,出逃的军士在军中得不到重用,自己领人造反却能闹出偌大动静来,不得不说是一种讽刺。 顾绛如果想经营北方,和西军没什么好说的,但关中群寇倒是可以往来。 —————— 顾绛带着两个孩子出入绿林,这是他们第一次走出「家门」,看到这个国家的弊病沉疴,以及在这片土地上艰难求活的百姓。 盛崖余本以为师父带自己和阿纯来到匪窝山寨这些地方,已经很过了,关七这么做,是因为他有这个本事在群狼中保护他们;但他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一群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男孩做流寇打扮,互相用木棍噼砍演练,招招狠辣。 关中龙头咬着干果,笑道:「小公子十分讶异?你觉得咱们这些人是为什么啸聚山林,到处游走的?为了打家劫舍求富贵吗?」 「咱们这儿大多数人,一开始只是想活下来罢了。」 「那几个小孩有的是跟着爹娘一起来的,有的是爹被拉去充军,娘维持不了家中生计,自己跑出来跟着咱们,就图一口饭吃,我答应给他们饭吃,他们就跟着咱们杀人。」 关中龙头嘿了一声道:「咱们这些人和小公子你们这样的矜贵人物不一样,一条命轻贱得很,从不奢望什么大富大贵,官家招安当官,咱们就是从军营里出来的,还能不知道当官是怎么回事吗?说到底,谁能让咱们活得像个人,咱们就跟着谁过下去罢了。」 顾绛抬眼道:「他们跟着你们可以活一时,只怕也活不了太久,那些边军应付完西夏,就会抽手回来对付你们,你这样军营里出来的也应该很清楚,你们可以及时游走,无惧剿杀,可他们杀人,不问老弱妇孺。」 关中龙头面带厌恶地骂了一声,但他也没有否认,毕竟这是三国边境上所有军队一致的风格,匪过如梳,兵过如篦,从来如此,反而是军纪严明、对百姓秋毫不犯的军队才稀奇。 顾绛要的就是这样的兵,没有纪律的军队不能运使如意,没有思想的军队更是一盘散沙。他们若是仅仅为了活着当兵,那这些人自然会去追求让自己活得更好的东西:财富、权力,从而去劫掠百姓,当情势不对时,以保住自己的性命为首要,在战场上做逃兵。 第150页 西夏、辽国、金国,包括多年后才崛起的蒙古都以骑兵纵横天下,游牧民族弓马娴熟,轻骑兵配合重骑兵在战场上所向披靡,北宋的骑兵比不上他们,就转而练成了重甲步兵,以重兵器专破马腿,但两军在战场上交锋时,面对正面冲过来的重骑兵,必须有不畏死的勇气才能维持住阵线,并冲到马下砍断奔驰中骏马的腿。 这才是后来南宋名将能破金军的缘故。 但武侠世界和普通世界不一样,在这个世界,有一种东西可以更好地破解骑兵阵营——霹雳堂的火药。 若是霹雳堂雷家的弟子运用起火药来,当然得心应手,但普通士兵就不一样了,这东西还是有不稳定性的,必须是熟手才能灵活使用。 顾绛看着那些少年人道:「来之前我就与阁下说过,你们有你们的作风,我有我的规矩。比如说这些孩子,我不是不能接受,但我不会让一群不满十六岁的娃娃去送死,你承诺给他们一口饭吃,可以。我不光给他们吃饭,还要让他们识字、习武,到时候他们愿意继续跟着走的,就和我们一起出关,不愿意的,就去中原为我做别的事,直到还完我花在他们身上的精力。」 迎着关中龙头幽幽的双眼,顾绛道:「而我对你们的要求,只有一点,我不要懦夫。」 龙头忽大笑道:「我等草间求活,视死如鸿毛耳!」 第68章 迷天 18 关七北上的消息传回中原时,伴随的是他带人挑平了幽云之地的各大帮派,甚至和驻守燕州南京的辽国第一高手耶律大石正面敌对,关七穿过数百骑卫,徒手将身披铠甲的耶律大石拖下马来,几乎当场杀了这位后来的西辽之主。 中原江湖之人这才突然发现,比起关木旦在辽地的杀伐手段,他在宋国境内已经算是温和了。 仅仅半年的时间,关木旦手中的不应魔刀就砍下了近百名辽地好手的脑袋,还有追随他们的死忠也被斩杀,可以说是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满地。这些人中有辽人,也有汉人,无不是欺压平民,血债纍纍,衰颓的北辽比宋国还要混乱腐败,这里还盛行宗教崇拜,四处兴建庙宇,剥削百姓以奉养僧众。 本就苦寒的北地,每逢冬日,冻死饿死的人数不胜数,面对统治者的暴政压迫时,汉人和辽人都是一样的。 所以辽地跟随关七的人各族都有,关七圣也有一视同仁的胸怀,在胡汉混居百年的幽云之地,的确没有宋国人所想的「日夜南望王师」,因为这里的人早就习惯了,也并不觉得身边同样被官老爷压迫的辽人和自己有什么不同。 顾绛在这里很快就学会了辽国的语言文字,但他若非必要,不会说辽语,而是让身边的人教下去,统一学习汉字,他也不奢求这些人都能快速学成,但也不能让他们都是文盲,能读会写是最低的要求,若有愿意往深处学的,再教高深的东西。 「总不能我让人给你们送命令过去,结果你们一个人都看不懂吧?」 所谓入乡随俗,到了辽地之后,顾绛就换了辽国的服饰,辽国百年来受到汉文明的影响,服饰也有宋国的痕迹,还有西域的风格糅杂,颜色鲜艷大胆,倒是和宋人崇尚的素雅不同。 顾绛如今的修为不忌寒暑,本来只穿一件青色马褂也方便行动,但耶律大石败在他手下后,送给他一件千金难买的纯白狐裘,他便披在了身上,算是一种和平共处的态度。 耶律大石之所以向他示好,一来是契丹人对强者的崇敬,二是他得知了顾绛身边许多人来自关中,他作为江湖霸主并非想要争夺辽地的权利,而是意在进入西夏这一点。 随着东北一带女真部落的崛起,辽国如今风声鹤唳,耶律大石当然不会觉得关木旦此刻来到燕云之地对辽国的势力完全没有想法,但他们既然杀不了关七,让这个难啃的骨头去和西夏纠缠也是一个好办法,也解决了自己的后顾之忧。 为此,他不介意向关七作出退让的姿态,暂缓两方的冲突,能够集中精力对付北边越来越强大的敌人。 顾绛用马鞭顶了顶头上镶兔毛边的帽子,辽国实行的是「一国两制」,北方依旧是辽制,而靠南的原汉地则让汉人统治汉人,辽帝不是不想学习中原帝制集中权力,只是改革的阻力太大,才导致了辽国整体分裂的状况。 比起辽国,此时的西夏正在崇宗李干顺的统治下,李干顺此人颇具雄才,能够在宋、辽、金之间左右逢源,彻底改变西夏早期皇权与母权相争导致的恶劣政治环境。 而现在那场逆转两国形式的宋夏战争还没发生,童贯一党依旧以宋夏之间的战事作为刷功绩的重点,宋国一度占领了西夏许多领土,但都在辽国的威慑下归还了夏国,可以说,只要辽国依旧强盛,宋夏之间的战争就不可能平息,直到辽国被金国逼得无暇他顾。 「我记得,李干顺的皇后是辽国成安公主耶律南仙?」顾绛询问身边一同样做辽人打扮的男子,对方点头应道:「是,两人颇为恩爱,并育有一子,是西夏现如今的皇太子,李仁爱。」 顾绛道:「这位成安公主据说极为刚烈,她一心向着辽国,辽国也的确是她在西夏立足的根本。」 就他所知,在辽国被金国逼到绝境时,耶律南仙努力促使西夏出兵援助辽国,最终事不可为,李干顺将逃入西夏的天祚帝「让」给金国,交换辽国的大片土地,并向金国称臣,皇太子李仁爱劝阻不成,忧愤而死。 第151页 当然,谁也不知道这位立场偏向母族的太子突然病逝,到底是自己病死的,还是在金国灭辽后,不得不「病」死的。 但耶律南仙这位皇后确确实实是在辽国灭亡,儿子去世,丈夫背弃的情况下,选择了绝食殉国。 拢着双手的男子样貌斯文,说话也没什么大声气,温温和和道:「主上是想要杀了李干顺,推耶律南仙主政?李干顺年幼时西夏就是梁氏太后掌权,要换耶律南仙做太后,不是难事。」 顾绛确实是这么想的,不仅仅是因为辽国如今还是西夏的主国,耶律南仙是辽国的公主,她只有一个儿子,如果李干顺亡故,她无论如何都得立起来保护自己的儿子,而她在西夏没有根基,只能依仗辽国慢慢掌权,这势必会影响到西夏朝中的局势。 更是因为,如果西夏的掌权者是耶律南仙,那辽国灭亡时,她是绝不会投靠金国的,身为辽国公主,她与辽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何况她确实是一位深爱故国、秉性刚烈的女子,耶律南仙会拼尽全力挽救故国,金国与西夏之间的战事就不会那么轻易地平息,甚至残余的契丹人,也不会那么容易顺服。 西夏有好马骑兵,骁勇善战,是块难啃的硬骨头,加上契丹余部,要是一心和完颜阿骨打作对,少不得也得磕掉他几颗牙,尤其是天祚帝未死,辽国人心未定的情况下,大片的辽国土地上不服金人管制而起兵的乱事不会轻易断绝。 金国在歷史上之所以愿意让出大片土地来交换和西夏的休战,以及天祚帝的性命,就是为了能够修养,并消化掉辽国的土地和资源。 如果战事不停,辽帝不死,金国也无法尽快地恢復元气,他就能有更大的活动空间。 所以他不仅要扶耶律南仙上位,还要帮她掌权,压制西夏皇室贵族,借着辽国和小皇帝,掌握西夏的兵马,扣掉他们的战争停止键。 想到这里,顾绛看了一眼身边这位自己从西军中离开、投入他手下的头领,此人名叫温环,本是岭南温家「活」字号的弟子,多年前游歷到西北一带,加入边军想要建立功业,为此连温家的诏令都违背了,被排挤出家门,但边军也不是他能施展才能的地方。 「我在『活』字号中求活人之法,曾经见过一位家中故老,那时我年少气盛,以天才自诩,觉得天下没有我不能解的毒,那位长者问我,毒是什么?我说是害,是夺人性命的东西,长者对我说,但凡有毒质的药草、毒物都是可解的,但这世上有些毒无形无迹,杀人夺命,无药可解。」 「我不信,问他是什么毒,他说:苛政之毒、兵祸之毒、权欲之毒,人心之毒,深入骨髓,蚀心跗骨。」 温环失魂落魄地离开本家,想要找到解这些真正害人剧毒的解药,实现他心中的「活人」之道,在西北边军中苦心经营多年,依旧施展不开,找不到这些「毒」的出路。 彼时顾绛正坐在马上,右手掣着一把从敌人手中夺来的长柄长刃刀,刀尖还在滴血,闻言轻笑道:「世间之物相生相剋,毒物往往和解药共生,要解人心之毒,当然是以人心攻之。」 「只不过如今的天下,毒性泛滥,能解毒的人太少。」 从那一日起,温环就跟在了顾绛身边,他想要倾尽全力,炼就这无解之毒的解药,真正能活人无数。 为了这个目的,温环是绝不吝惜杀人的。 恰巧,顾绛也一样,他并不喜欢无端杀戮,但为了达成目的必须杀人时,也从不手软。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是要掘断一个国家兴起的可能,给百万人带来深重的灾难,甚至毁灭他们的国家,那些西夏的普通人难道就不无辜吗?他们也有老弱妇孺,也有家国情怀,也嚮往着盛世太平。 非要说的话,他在做的事情本质上和侵略他国的辽、金、蒙古没有区别,国家、乃至文明之间的争斗刀刀见血,必然会充满血泪,堆满白骨,但这就是乱世中必经的路。 这是大道之争。 站定自己所在的立场,以此为中心吞併所有敌人,去承担起千万人的前途、渴望和仇恨。 以自身之智力去撼动一个时代的浪潮,主宰大势的走向。 他已走入这风雨中,沧海横流就在他的脚下,不走过这浩荡的命途,怎么敢说自己堪破命数、窥见宇宙? 这就是他要去践行的道路。 —————— 不同于西北的苍凉,荒野草原上驰骋的狂风,江南的烟雨濛濛中,依旧诉说着小桥流水、日升月落的朝夕。 坐在案前的少女就像一支插在天青瓷瓶里的朝露梨花,美得幽幽,秀得楚楚,就像是这烟雨中的一场清梦,她翻阅着手里的文书,忽笑起来:「你回来了?」 和她年纪相仿的少年走进来,他的神色略有些疲惫:「回来了,该交代的事都收拾好了。」 少女笑道:「我爹爹那边还好吧,这回没有人拿着他的刀来赎钱?」 少年也就是盛崖余也笑了,他的气质清冷高傲,笑起来的时候却似云破月现,蝶翼微颤,格外动人:「天底下也只有师父才会拿一把刀和人家换马,换粮了。」 前些日子西南一带又乱了,他们送过去的钱粮出了问题,关木旦干脆自己找到了西北的豪商买粮换马,他身上的钱不够,就把世人眼中千金不换的宝刀不应押在了人家手里,让他们找迷天盟的管事换钱。 第152页 不需要别的证明,这天底下只有关木旦自己才能解下他的佩刀。 那位豪商来时自己都不太相信,那一群一看就久经沙场的杀神走进来,居然没有下手杀人劫财,看钱不够还把刀抵给他来找人赎?他虽也听说过迷天盟关七手下的燕云铁骑纵横北方,游走在辽国、西夏之间,并不扰民,但他没和对方打过交道,一直以为是夸大的说法。 温纯提起此事懊恼中透着好笑,她和盛崖余本是一直跟着父亲在北方调度运筹的,第一次钱粮没有准时送到,关木旦就说南方出了问题,让他们俩回来,等他们到了东南,一起送来的居然还有不应。 盛崖余垂眸,神情淡淡:「收拾完这些,我就返回北方了,阿纯你带着不应去汴京,师父既然把刀送来,就是许你动手杀人了。」 温纯依旧笑得温婉柔和,不见丝毫烟火气:「这个幌子支了这么些年,好不容易等到苏家哥哥准备动手了,再不动手,只怕你都要忍不住拿那些乌烟瘴气的傢伙开刀了。」 盛崖余并不否认这点,他虽看起来文弱,其实是关木旦手下七将中杀气最重的一个,不提他手下的骑兵,就说他那五百刺候,个个轻功卓绝,精通暗器暗杀,往来敌军中刺探情报,袭杀敌方将领,伺机而动,果敢决绝。 该下手时,他与关七一样狠绝无情。 但他也是最重情义的人,此刻忍不住微微蹙眉道:「阿纯,你若真心喜欢苏公子,其实不必——」 「盛哥。」温纯打断了盛崖余的话,他们自幼一起长大、一起习武读书,便如亲兄妹一般,她知道盛崖余是在为她着想,但是—— 温纯一字一句道:「盛哥,我与他已多年未见,今日的人未必还是昨日的人,何况咱们还有很多事要做,我不可能安心去做他金风细雨楼的楼主夫人。我是爹爹的独女,他是金风细雨楼的主人,我们都有自己的立场。」 「我若要找一个丈夫,必须是他顺从于我的立场,我绝不会重蹈姑姑的覆辙。而苏梦枕可以是迷天盟的盟友,却不会是附庸。」 「更何况,我们早就说好了,要掰扯开两家的联繫,做全这一局不是吗?」 盛崖余知道自己这个师妹面柔心坚,下定决心就一定要做到,他只是觉得可惜,像苏梦枕这样的人世间少有,错过这段姻缘,就无法回头了,他嘆了口气:「好,我知道了。」 温纯轻声道:「盛哥,多谢你,你放心。」 第69章 迷天 19 入夜的荒山。 盛崖余倚在一棵树下,他身边带着的十名随从八人也倚靠着休息,一人在高处望风,一人看着马匹,这是从他两百亲卫中挑出的十人,每个都是关七亲手教过的,放到江湖上可以算做一流高手,最难得是令行禁止,行动如一。 他们原本每人都有三匹马,用以长途奔袭,马上的刀、枪、弓弩、火器俱全,但进入中原后要低调行事,便只带了一匹常骑的坐骑来,兵器也只带了长刀和防身的暗器。 虽说盛崖余是关七的嫡传弟子,还是他们的首领,但他们素来相处如同兄弟,十分亲近,一人吃完干粮,直言道:「我多年未回来,这次到江南走一趟,确实繁华,但这样的好日子我却过不惯了,只觉得束手束脚,还是在关外来得痛快。」 众人中年纪最长的青年约有近三十岁,言行沉稳安定,闻言笑道:「薄冰你才多大岁数?就说得上是多年了?」 吕薄冰嬉笑道:「六哥,我本是江南人,出身还算富贵呢,六岁上被人拐到了北方,我今年二十岁,这都十四年过去了,怎么就不是好多年?」 姜六行也没有戳中人伤疤的愧疚,他们这些人身上多多少少都有自己的故事,诚如七圣爷所说,只有现在过得去的人,才有资格和闲余去说过去,他捣了捣火堆,让它烧得更旺一些:「关外痛快,那也是对咱们这些人来说,有吃有喝,该休息时也能修整,该动手时就能动手,你换成草原上那些部落的人看看?他们过得是什么日子。」 盛崖余听到这里,也睁开了眼道:「草原诸部也就是心不齐,否则比辽人更强。」 说到这里,他们都静默了片刻,一粗豪汉子开口道:「公子说的是,他们的孩子在马背上长大,几岁大的娃娃就能用弓箭,他们的矮马灵活且耐力强,人和马一起长大,配合极为默契,他们天然就是最好的骑兵。」 十人中的两个女子互相依靠着,容貌清丽一些的女子脾气却很泼辣:「别说,斡尔干那些人确实厉害,就是太粗蛮了,除了七爷,他们谁也不服,萧相景和耶律弼他们都说过,连大小姐他们都只是看在七爷的面子上恭敬些的。」 另一个五官艷艷的姑娘倒是更文静些:「我听说,斡尔干自诩是七爷的獒犬,就像他们牧羊养的獒群,一群獒犬中必然有一只獒王,他们是主人家庭的一员,忠诚且只忠诚于家中地位最高的主人,会为主人看管羊群,撕咬野狼。」 清丽女子翻了个白眼:「他奶奶的,谁是羊,谁是狼?」 盛崖余听着他们闲聊抱怨,没有说什么,他知道这些议论军中一直都有,毕竟他们的人太杂了,这几年和辽国的冲突中折损人手,师父将人打散重整后好了许多,否则就不是一两句议论了,为了争功,闹起来都有可能。 第153页 尤其是草原部族出身的斡尔干一众人,他们生活得困苦,辽人一直压迫他们,宋人也不见得会接纳他们这些「蛮族」,只有师父是这个时代的怪人,他眼中似乎没有多少民族血脉的观念,他更看重文明教化和认同感,并不吝于教他们更「正」的道理和观念,所以斡尔干才会真心忠于师父,毕竟谁都不是傻子。 融合是个伴随摩擦的过程,比起一味的敌对排斥,他们现在都知道斡尔干说过什么了不是?难道这些话是他们蹲在狼骑营帐篷上听来的?还不是有认识的狼骑和他们说话透露出来的吗? 盛崖余没在意,倒是一直埋头啃着干粮的李仲直愣愣道:「我看你是因为斡尔干上次回了大小姐的话,心里不痛快。」 郑十六娘和十八娘是一对堂姐妹,她们素日里的确和温纯十分要好,十六娘尤其喜欢温纯,她也不避讳:「是这么回事,我就是看不惯他跟七爷的狗腿子似的,大小姐才是七爷的亲女儿,真要论,咱们公子也是七爷的嫡传,他——」 盛崖余冷声道:「十六!」 他的语气冰冷,十六娘顿时不说话了,盛崖余却依旧冷冷地看着她:「你想想斡尔干立下的功劳,想想他们是七爷的直属,就知道有些话该说,有些事你连想都不该想,七爷想做的事很多,他救了你们回来,让你们读书习武,给你们太平的路走,是你们要追随他的,现在却要对他的态度说三道四了吗?!」 是这样的,盛崖余心中颇有些倦意地冷嘲了一声,利益做大后,人多了,心思就杂了,这难以避免,但他不喜欢:「燕云铁骑赏罚分明,他只要没有犯错,你可以看不惯他的为人,但不该把师父也牵扯进来,七爷是主帅,所有人都应该忠于他,你倒是开始论阿纯、我和他了,你想这么多,干脆给我回九一营去,醒醒脑子。」 郑十六娘面色煞白,她咬着嘴唇半跪下,她知道自己失言了,可有些话她还是想说:「公子!我这条命是七爷给的,我若有半点质疑七爷的心,教我天打雷噼,死无全尸!只是——」 盛崖余冷嗤道:「只是在你看来,亲生女儿,亲传弟子,就应该比外来者更亲近?哪里来的应该?在燕云铁骑中从来只以功劳论,就算是阿纯,七爷也不会在这些事上关照她半分,七爷若是个在意所谓传承血脉的人,他大可以生上一堆儿子来调教成才,个个姓关掌握权力,可他至今只有阿纯一个女儿,还是姓温,是为什么?」 「因为他从未有过任人唯亲的想法。」 他扫视了一圈所有人的神色,同样依靠在一棵树下的青年道:「十六娘出身大家族,根深蒂固的观念很难改,公子犯不着为了她生气,她父亲就是个宠妾灭妻的,所以她骨子里就有些『正统』想法,和咱们这些人不一样。」 郑十六娘脸色难看,但没有反驳,反倒是十八娘道:「云顺,十六姐姐的确有不对的地方,但这种想法能够根深蒂固,便是有它存在的道理的,尧舜禹德位相继,最终还是要靠家天下来稳固王朝,这一套虽然让人不痛快,但胜在稳定,一个大的势力,总要一个长久稳定的主心骨的。」 云顺讽笑了一声,本来都快睡着了的少年勐然坐起身,怒道:「你们吵什么?七爷让你们读书,你们读尧舜,倒是读出一堆想法来了,燕云铁骑是关爷一手创立的,你们要是有什么『千秋万代』的想法,自己和七爷去说,犯得着在这儿和公子爷喋喋不休吗?!」 坐在树上的青年悠悠道:「这不是看大小姐的婚约要解了吗?郑十六娘的想法明白得很,在她看来,咱们公子和大小姐一起长大,青梅竹马的情分,要是大小姐不外嫁,那和公子在一起,就是最稳定的继承人了,她们也喜欢大小姐,觉得咱们公子的为人日后绝不会亏待大小姐,而公子也从徒弟变成了女婿,女婿就是半个儿子,虎豹狼三营的人也该向公子低头了。」 十六娘厉声道:「没错,我就是觉得,一群人总要分出个主次来的。」 姜六行放下了手里的树枝,用衣摆擦着手,沉声道:「我和公子爷一个想法,这都是关爷的事,他才是主,七爷愿意怎样就怎样,轮不到任何人来说。十六娘你的手伸太长了,功名心太重,你要是不想做燕云铁骑的骑兵,大可以去辽国、西夏找个大人物做家将,慢慢给他们去找主子。」 树上的何白首依旧悠悠地说道:「我建议你去西夏,如今的诸国中女子要掌权就这两国阻力最小,辽国后族萧氏这些年和耶律家关系不太好,奚人和契丹人不是一条心了,但耶律南仙大权在握,继承人也很稳当,你可以去给她做个心腹。」 吕薄冰笑了笑:「我和六哥一样想法,我看看,还有小何、阿顺、阿仲,小酒应该也是一样吧。」 又躺了回去的李清酒哼了一声:「婚事是公子自己和大小姐的事,七爷都不管,你管的倒多,你这么看重亲疏主次,怎么自己不去投个胎做关爷的女儿。」 吕薄冰笑道:「那看来不错了,奉哥呢?」 外貌粗豪,心却很细的刘奉之嘆道:「说实话,我贊同十六娘,七爷的想法自然超人一等,但很多事不能用太超然的态度去应对,因为这世上还是俗人居多。咱们既然要做的是大事业,就该往长远去想,不能一味想着靠七爷就天长地久,由他来震慑异族。斡尔干他们应该低头的,不是为了公子或者谁家的千秋万代,而是为了稳定。」 第154页 十八娘这个时候缓缓开口道:「是,我不贊同婚事,但我贊同十六姐的出发点,公子,这条路咱们其实刚开始,以后会遇见很多事,就像这次钱粮出现问题,或许下一次没有七爷顶在上面,咱们会独自面对许多问题,公子为人太过仁厚,导致失去了争的心,可在军功体系中,就是要靠争才能立足,才能压过不服和非议。」 吕薄冰想了想,他反对十六娘,虽然十八娘和奉哥说的不无道理,但他也不打算改变自己的想法:「还有谁?魏理儿,你怎么想?」 守着马匹的魏理儿闷声道:「我听公子的。」 盛崖余俊美的面容上浮起了疲惫,他们不知道,他骨子里就反感牴触这些,不仅仅是因为他的性格,更是因为他的身世。 他记得自己身体好了之后,师父在一个寻常的傍晚对他说的话,从那以后,他就对所有和权力相关的争斗感到厌恶,他对自己未来的打算,是跟着师父做完他想做的事,如果到时候自己还活着,那就出去走走看看,去结识更多朋友,帮助弱小无辜的人,也很好。 但他更多觉得自己是等不到那一天的,他身上的血脉或许就应该和这个腐朽的王朝一起埋葬。 忽然林中响起一声长嘆,这声嘆息是如此惆怅、寂寞,就像一阵晚来的风,凄凉的雨。 原本还坐在各处的人几乎同时跃起,十人或护卫在盛崖余身侧,或在他身前隔开距离,盛崖余却做了个停止的手势:「长孙叔叔,您怎么在这里?」 长孙飞虹就站在不远处,他背手望着天上有些昏暗的月亮,嘆声道:「我猜这几个孩子和关兄相处并不多,所以他们虽然感激七兄,但也觉得一个凡人,迟早要死的。」 这位清贵王孙侧目看向那几个让盛崖余去争的侍卫,最终目光还是落在了盛崖余身上,他的眼神复杂至极,有惆怅、追忆、欣喜,还有淡淡的杀气:「其实当年我劝过关兄不要管你的事,这本是诸葛正我自己的事情,七兄有雄才大略,何苦承接你的麻烦。」 凄凉王向着众人走过来,他走得极慢,就像在用脚步丈量他这一生的经歷:「他说,一个人生来如同白纸,父辈的事情不该牵扯到孩子的选择,既然他愿意跟在我身边,我也喜欢他的聪慧坚强,那他身上的麻烦,我为什么不能接下来呢?」 长孙飞虹又嘆了口气:「我把他的话听进去了,所以选择了等待,可或许我和关兄都错了,因为人总是会变的,权力会让人改变。」 盛崖余看着凄凉王的眼睛,他明白了对方的言下之意,反驳道:「不,我师父从不会看错。」 长孙飞虹的神情有些厌倦:「若要单纯以事论,很多事是分不出对错的,你不能说他们就不算为大局着想了,你今天可以赶走他们,明天可以不理他们,但这种想法随着你们建立的功业越来越多,也会越来越深,到时候,你被推着走,也许总要分出一个『正统』和『主次』来。」 盛崖余有些讥诮地笑了一声:「你是说,宋太祖黄袍加身,夺柴氏江山吗?」 凄凉王古怪地看了他一眼,这话有两种理解,在知道盛崖余身世的两人看来,这是在讥讽赵氏一族本也算不上什么正统,江山也是从别人手里夺来的,他自己有什么「正统」好说,但在那些近卫听来,盛崖余这是在说他们野心涨到一定程度,会推他夺位了。 一时间几人都神色骤变。 盛崖余忽笑道:「长孙叔叔,你知道如果我师父听到这些话,他会怎么说吗?」 长孙飞虹静静看着他,这位真正的「小太子」心情终于有点愉悦地说道:「推别人上位,不如自己动手,我就在这里,你们只要有本事,想要什么,都可以自己来拿。」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第70章 迷天 20 长孙飞虹看着盛崖余,他是看着这个孩子长大的。没有人知道,哲宗当年其实在交代诸葛正我等人之余,还将这件事告诉了长孙飞虹,凄凉王是王室之后,如果有一天这个孩子想要拿回自己的地位,仅仅靠诸葛正我这些外臣是不够的,凄凉王是哲宗为自己儿子安排的后手。 以他宗亲的身份来说,当然是希望赵宋的江山稳固的。 农耕文明的基础扎根在土地上,粮食要春耕秋收,这是一个漫长等待的过程,需要安稳的环境和不错的天时来保证粮食的产量,这种需求被放大到整个社会后,就是对大环境稳定的渴求,家天下的诞生说到底是这种渴求催生的。 父死子继,兄终弟及,朝臣可以早早地就知道下一任国家首领是谁,他有怎样的性格和处事手段,对权力有野心的人也能知道自己的力气该往哪里用,只想做事的人只要知道不会因为争夺皇位而发生大的混乱就好。 东周列国之争,汉末群雄逐鹿,西晋八王之乱,唐末五代十国,都是中央权力崩塌后的大乱。 长孙飞虹思考了很多年,起初他觉得就让赵佶做皇帝,小太子平平安安做个富家公子过一生也很好,他的父亲虽然会希望自己的儿子能站在最高处,但为人父母,最重要的,还是希望孩子能平安快乐。 但随着赵佶把朝廷搞得乌烟瘴气,长孙飞虹的想法开始改变,他想要把赵佶废掉了,反正小太子已经长大懂事,让他来做皇帝不比胡搞的赵佶强吗?至少他会信任贤臣,不会为了自己的艺术追求搜刮天下。 第155页 可到了现在,赵佶还会轻易让出皇位吗?皇帝的更替必然会引起大的动盪,偏偏如今女真部落建立了金国,宋与金结盟,要围攻北辽,西夏也进入了战局,耶律南仙频频扣关,试图围魏救赵,攻打宋朝以图让宋无暇分身。 诸国烽烟已起,这个时候宋朝能换皇帝吗? 偏偏小太子在关木旦的身边成长起来,他的羽翼渐丰了,燕云铁骑是一支以西军和江湖好手起家的势力,他们在燕云之地的名声极好,甚至可以说在辽地汉人眼中,他们的统治力胜过辽人,关七北合草原诸部,西通夏国,与汉人、奚人往来密切,耶律大石据燕州与关木旦据云州,几乎分庭抗礼。 比起关七,辽国边境上的那些山寨不过小打小闹,楚相玉当年虽然闹出了不小的动静,但依旧可以被迅速治平,如今南方叛乱又起,这件事虽然与关七无关,但霹雳堂那些故老能维持到今天,不都是关木旦还不想彻底做绝的缘故吗? 这一场乱事,关七看似猝不及防,也被牵连到,但他真的毫不知情吗?他真的没有消耗大宋国力,最终率兵南下的意图吗? 在这件事上,诸葛正我保持着沉默,他依旧努力去惩治恶人,挽救良善,但在这场即将到来的双龙之争中,他的袖手旁观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长孙飞虹该怎么做呢? 他会在这里,是被人引导的,多年前他曾刺杀蔡京,更因此接触到了蔡京的弟弟蔡卞,后来因为他的事牵连到山东神枪会,是蔡卞出面保住了神枪会,当然,也因此,行刺蔡相给神枪会惹来大祸的长孙飞虹不适合再掌权了,他们反而会感激蔡氏不计前嫌的恩德,如今的神枪会已经被蔡氏的势力彻底渗透了。 眼看着昔日的神枪会变成现在这样,长孙飞虹不是不遗憾的,他知道神枪会本身就有很多问题,门内山头林立、争权夺利,但那时好歹还在一条正道上,如今走上了邪路,虽是被权力裹挟,但也是他们自己作出的选择,所以长孙飞虹并不打算去挽回什么。 各人有各人要做的事,想走的路,他当初刺杀蔡京时没有顾及神枪会,如今神枪会捨弃他,也是应该的。 但他毕竟曾是神枪会的凄凉王,所以道理上,他因此欠了蔡卞一个大人情,蔡京以此要求他做一件事,截杀关七派回江南的人。 长孙飞虹不知道蔡京是出于偶然,还是真的知道了盛崖余的身份,毕竟傅宗书这些年都在他手下做事。 而在长孙飞虹跟着盛崖余一行人走过来时,他心中萌发了一个念头。 其实现在是个很好的时机,金国、辽国、西夏战成一团,如果这个时候披露出当年的事会如何? 如果有一个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杀了哲宗的独子,再藉此功劳面见赵佶,说自己所杀的原是赵宋真正的继承者,赵佶篡权夺位,杀兄弒母,连简王和出逃的小太子都不放过,是真正的逆贼,助贼者形同叛逆,当天下共讨之,然后将赵佶格杀。 如此,整个宋庭就会乱起来,关木旦大可以以为徒弟讨一个公道为名南下,最好在金国和辽国分出胜负之前,平定天下,在赵宋王室中挑一个傀儡上位,重整宋朝的兵力,以逸待劳,加入这场大争中。 只要有一个人不计得失,无所谓生死去做这件事,并有能力去做到这件事,届时整个天下的大局都能被改变。 这个人,为什么不能是他长孙飞虹? 这个人也只能是他长孙飞虹! 因为他的身份,他的武功,他的际遇。 他不想和诸葛正我一样徒然等待着这场争斗的结局,双龙相争的结果又能如何?即便少主登位,不过是又一个赵煦,在君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赵宋,君王也压制不了这些争权夺利的臣子,就算推行新政,最后也落得一个人亡政息,重走一遍当年的路罢了。 唯有以雷霆手段,才能噼开混沌,教日月更换,干坤倒移。 大丈夫生于世间,当有所作为,不能名垂千古,也要做他人不能为之的大事! 除此外,世人非议,身后万丈波涛,都不必在意。 只是这一遭,要对不起关兄、哲宗和面前这个孩子了,他会在格杀赵佶后自刎向他们赔罪。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即便知道这是一条不归路,他也要渡河而去,他本就是一个「狂而痴」的愚夫。 所以,他已经下定决心,要杀盛崖余。 —————— 荒野山林中凉风乍起,风中刺骨的寒意,来自于眼前人藏而不发的杀意。 十人近卫已经拔出了佩刀,他们久经沙场,对战场上的厮杀再熟悉不过,他们也曾配合结阵,诛杀辽夏的高手,而他们的首领更是关木旦亲传的绝顶高手。 位于阵势中心的男子眉眼清寂,他的样貌好看极了,不仅仅是俊俏,堪称清隽绝秀,冷傲如霜,却也有一种让人忍不住去怜惜的苍白寂寞,如青锋划破碎冰,杀气升成高华。 凄凉王其实很喜欢他,喜欢他自幼聪慧过人,武学天赋也高,精于兵法算计,最难得嫉恶如仇,比起关七的超脱,这个孩子身上有和自己一样的寂寞、执着。 或许血脉的确是有一些影响的,他是这个孩子的长辈,他们俩隐隐有相似之处,包括所用的兵器武功。 第156页 盛崖余早年从关木旦学剑,但剑这种兵器在战场上施展不开,所以他又改学枪。 关木旦是真正的武学大宗师,一通百通,他和凄凉王交手的过程中学到了神枪会的武学精髓,他以自己的学识为基础,参考神枪会的绝学,最终根据盛崖余本人创出了一门枪法。 所以身为关七麾下第一人的盛崖余以「枪剑双绝」着称。 长孙飞虹比那些人更了解他一些,知道他除了战场上厮杀的功夫,还有一门绝技用以防身,如果觉得在长枪的范畴外就不会被他所伤,那就太天真了,这孩子是个真正的天才,除了枪剑外,他还是一个暗器宗师。 甚至可以说,暗器才是他最可怕的手段,因为枪剑还有迹可循,暗器却防不胜防,多少高手都在武功不如他们的人手里丢了性命? 虽然以他高傲堂皇的性格,真正与人对决时,他的暗器手段更像是明器,但在决生死时,他是不会拘泥于手段的。 盛崖余手中银枪如洗,这是一位燕地的大匠所铸造的,枪身上是关木旦以剑气刻下的七个字,正是盛崖余自己给这门枪法取的名字——小楼昨夜又东风。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说什么正统、黄袍,南唐后主的这声悲嘆才是他为自己的结局所做的註解。 —————— 化名「田纯」的女子坐船上,轻抚着手中古琴,她看着身边少年手中的潇湘竹箫,轻笑起来,她明亮的眼睛里似乎有星子坠落,幽幽漫漫:「我哥哥也擅长箫管,他有一支玉箫叫做『小吻』,我爹还笑他孩子气。」 「小吻?」笑颜如花的女孩依偎着她,大声笑道,「那他这支箫也可以叫『小石』了!」 田纯侧头看着身边的小姑娘,她对于天真的孩子总有几分姐姐一样的爱护之心,她自幼见惯了人杰,这样直白的快乐倒是少有。 红衣姑娘烂漫地问道:「纯姐,你家中还有兄弟姐妹么?还是第一次听你说起你哥哥。」 田纯眸光盈盈道:「我是父亲的独女,他收有一个徒弟,是我的师兄,和我的哥哥一般。」 温柔也笑道:「好巧,我也有师兄,这次去京师,我就是去找他的,但他离开师门太早,我和他没什么接触。我爹的徒弟不少,其中倒是有像我哥哥一样的。」 她捧着脸看着田纯,在温柔看来田纯这样清雅秀美的闺秀,她爹一定是一位大儒学士,收的学生应该也是个文人雅士,会给玉箫起「小吻」这样奇奇怪怪的名字。 田纯含笑不语,她看了温柔腰间的短刀一眼,神情忽有些惆怅,旁边的王小石问道:「你提起这位师兄面带愁色,是怎么了?」 坐在船头的白愁飞闻言也看了过来。 田纯没有解释误会,只是顺着话头道:「没什么,我只是在想,他现在是不是已经到家了,是不是正在和爹爹说话,他们有没有说起我。」 江上清风徐徐,皎月朗朗,似乎也没有那么高远了。 「师兄的身世凄凉,我爹于他如师如父,他也把我当亲妹妹看,是个很好很好的人。」田纯端起茶几上的酒,饮了一杯,和文弱的外貌不同,她的酒量极好,王小石和白愁飞都喝不过她,她敛起袖摆,倚着船边栏杆,伸手触及水上的月影,削葱般的指尖掠起一点水花,扰乱了一轮明月。 她也曾这样坐过一次船,那一夜江上落雪,父亲在船楼上温了酒,和师哥二人对酌,她披着披风、赤着脚跑过去,父兄都没有责备她衣衫不整,爹爹只是把挂在一边的狐裘取下来披在了她身上,她也取了一只酒杯,加入进来。 兴致最盛时,她抱着一把琵琶边弹边唱,师哥取玉箫合奏,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 当筵意气凌九霄,星离雨散不终朝。 她就像今日一样倚在栏杆上回望,忽有行船夜渡,同样赏雪的人立在船前,他身后站着一个高大的男子,正在为他披上披风,他身子骨还是不那么好,吹了风微微咳嗽着,似被乐声吸引,蓦地抬头望过来。 他们几乎同时认出了彼此,但没有说话,只是在这大江上同样行船,同样赏雪,看见对方。 然后一个顺江而下,一个逆流而上。 分飞楚关山水遥。 她停下了弹琵琶的手,师哥的箫声也变得凄凉起来,萦绕愁绪万千,只有父亲依旧倚舷烫酒,听完了这一曲,而后道:「当初就和他说,体寒要养,看起来,等这场雪过去,他又要病几天了。」 关七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弟子身上,道:「崖余,情心越盛,越易自伤,他伤在身,你却伤在心,要学会珍重自己。」 盛崖余的目光一如落雪,落在枪尖上,他缓缓道:「我出发时就去信给师父,他一定已经在等我回去,许多话您与我都心知肚明,不必再说。」 「如此,只能请您指教了。」 第71章 迷天 21 云州军营中,主帐的灯火还未熄。 顾绛擦拭着一把长刀,这把仿汉代斩马的长刀坚韧锋利,别的将士往往要用枪戟破甲,才能伤人,而顾绛的剑气无坚不摧,所以他不需要枪头刺穿护甲,只需追求斩杀的刃长,尽力在交锋时快速杀伤敌方的有生力量。 温环抱着一叠文书进来,见他帐中已经收拾好东西,沉默了一瞬,才开口道:「真的不等崖余和纯儿回来?」 第157页 顾绛淡淡道:「兵贵神速,不等他们。」 温环慢吞吞地坐到了顾绛的对面:「你应该知道最近那些小孩的议论吧。」 顾绛依旧盯着手里的刀,不置可否。 温环继续说道:「你知道,这是人心不稳。第一,你接纳了太多异族,各国之间敌对百年,隔阂极深,他们虽然都忠于你,但并不会因此接受对方,辽人算好的,毕竟宋辽之间兄弟之盟有百年和平,但西夏之前大败宋国,擒杀了近十万宋兵,这近乎国耻,加上完全没有接触过的草原诸部,矛盾很深吶。」 顾绛道:「两个人要常日相处都难免摩擦,何况是一群出身、文化、性格都完全不同的人?这就好比锻刀,不同的金属要混在一起,锻成一把好刀,必须一起在烈火中经受锤鍊,他们之前都太顺了,都快忘了咱们站在乱世的开端,如今炉火已经点燃。」 他说着,弹了一下刀身,发出一阵低鸣。 温环点头道:「第二个问题,在你自己的身上,你的宿疾天下皆知,偏偏你的女儿阿纯虽然智计过人,却武功平平,你所建立的军功体系,只以功劳论地位,阿纯可不能服众。唐太宗能兼容天下,是因为他自己无双的功业,斡尔干、萧相景和耶律弼可不会因为她是你的女儿就服她。可以服众的崖余却心性太仁,在这个乱世里,过于仁厚可不是一件好事,要不你还是再生一个吧,不图完全继承你的本事,武功能比阿纯高就好。」 顾绛瞥了他一眼:「你也可以生个孩子,只要他的能力和心性合适,我把燕云铁骑交给他也行。」 温环顿了一下,皱起了眉:「你不会真的要学尧舜吧?」 顾绛笑了一声:「为什么不可以?难道你也信龙生龙,凤生凤吗?阿纯和崖余不合适,那就换人好了,找个心性和本事都适合的,我今时今日所作的事,从不是为了掌握天下,并把这份基业传给子孙后代,我只是想这么做而已。」 他虽然过了情关,但依旧是个冷淡的人,和身边人有感情,却不像那些愿意为孩子付出一切的师长,在顾绛眼中,父女、师徒乃至于夫妻,都是一种缘分,能够在人生的道路上同行一段路程。 一个人抛开身上所有的联繫后,依旧是他自己,人不为缘而存在。 顾绛如果看不透这点,这么多世缔结的因缘早就累积成难以折返的劫数。 温环迟疑道:「禅让可不利于长久地延续稳定,我们之前还说金国的继承制度会出乱子,你这可比他们的『兄终弟及』还乱了。」 顾绛道:「我只是自己这样做,又不限制他们。」 温环嘆道:「你可要想清楚,一生功业拱手让人,未来反而让你的儿孙俯首称臣,你现在或许能坦然视之,可上了年纪后要再改,又是一番动盪了。」 顾绛活动了一下手腕道:「夏启倒是将天下都传给了子孙,他的子孙如今又在何处呢?太远的不说,就说近的,宋太祖的皇子难道就不向他的弟弟低头了吗?隋文帝传位给炀帝后又怎样呢?不还是二世而亡?」 「何况阿纯并不准备成家生子。」 温环吃了一惊:「她,她不成家?」 顾绛收刀归鞘,平静点头:「她不想成亲找个丈夫,另成一个家庭,就想在家过一生,这有什么不可以?如果有喜欢的人就相处,随性来去,只是不结婚罢了,她高兴就好。」 在这个时代的观念里,顾绛放纵独女不成家,无异于自断血脉传承,但这样「断子绝孙」的事从他口中说出来,反倒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 他说着还觑着温环道:「怎么,难道把天下的重担压在孩子身上才是照顾,让她随心意过一生反而不是照顾了?还是说武功练到我这个境界,还指着女儿给我养老?」 温环摇头道:「你可真是个怪人。」 他摇着头忽而笑了起来:「好像武功练到了你们这个境界的,都是一样怪异性情。」 萧秋水和方歌吟都有爱侣和惊世修为,但都没有子女,就连诸葛神侯也一样,诸葛正我甚至没有成家,这样一想,关木旦好像也挺正常,他甚至有一个女儿。 顾绛的神情平静,他拿了温环送过来的文书来看,一边回道:「北辽之主耶律阿保机一代雄主,天祚帝还不是废物一个,辽国被金国打得一败涂地,天祚帝居然被金人吓得丢下军队和子民跑了,以至于北辽兵败如山倒,耶律大石和完颜阿骨打都来了信,邀我结盟对敌,金军快到居庸关了。」 「比起想那些没影的事,还不如收拾收拾东西跟我去看一看这场金辽之间的国运之战。」 顾绛面前摆着两封信,有趣的是,耶律大石和完颜阿骨打都许给了他大片的北方土地,只要他愿意出兵帮忙抵抗金军,或者与完颜阿骨打一起围攻北辽。 但他们都没有提燕地。 完颜阿骨打是个军略大家,他愿意把燕地让给北宋,让他们出钱赎买,是因为他知道宋守不住这块咽喉要地,等金国消化了辽国的土地资源,建立起更完善的国家体制,积蓄足够的力量再南下,他对北宋的国力有着清晰的认知,所以暂时他并不想和宋彻底开战,甚至在身后叮嘱继承人要谨慎。 可以说这位金太祖对北宋很了解,他只是不了解宋徽宗父子,能这么轻易攻破汴京,连金国人自己都没想到。 第158页 毕竟哪里有从皇城里走出来,自己到敌营去求和的皇帝啊,扣下了一个,另一个居然还能来,身为一国天子竟然畏敌如虎,只求苟活到了这个地步。 完颜阿骨打还是死太早了,没能见识到。 诚如温环所虑,燕云铁骑现在还不够强,因为心不齐,要把这炉中锻刀的火烧得再旺盛一点,灭亡辽国,攻打宋国,打退西夏,压迫草原诸部的金国不就是最好的燃料吗?百年隔阂难以化解,但有了相同的敌人时,这些隔阂就有放下的台阶了。 顾绛摸着长刀的刀柄,西夏的李干顺已经死在了他手上,完颜阿骨打现在身体已经不太好了,他会死在攻辽返程的路上。 完颜阿骨打建立金国,攻破北辽,由部落向国家过度,约束手下,接纳各族的人才,抛开立场而论,确实是个英雄人物。 英雄怎能死在病榻上? 他这一次去居庸关,给面对亡国之难的耶律大石送一份结盟的大礼吧。 ...... 「那阿纯和崖余那边?」 「你放心,我已经交代好了。」 —————— 温柔好奇地问:「纯姐你去京师不是回家吗?」 田纯巧笑道:「我并不是京师人士,祖籍在江南一带,父兄如今更是在北方,这次去京师是为了处理一些事情。」 温柔道:「他们就让你一个弱女子去京师?之前遇见的盗匪,要不是大白菜和小石头他们,你们就被那些人劫了,可恶,出了江南怎么这么多强盗!」 王小石嘆道:「江南富庶,又有迷天盟在,当然太平很多,田纯你的确要小心,外面可不像江南,现在江湖道上乱得很。」 说到这里,温柔愤愤道:「就是!我们之前遇见六分半堂的人,那真是一群王八!」 六分半堂和金凤细雨楼的争斗已经蔓延到每一个堂口,六分半堂为了报復和警告投向金凤细雨楼的人,绑架拐带那些人家的孩子,将他们折磨得不成人样,放到街上去乞讨,王小石、白愁飞和温柔三人就是为了追查此事撞在了一起。 田纯静静听着温柔和王小石说起这段经歷,白愁飞偶尔也说两句,她秀美的眉蹙在了一起:「竟到了这等地步吗?我在江南还真的少知道这些。」 温柔拍着胸口道:「纯姐你别怕,我们护送你到家!」 田纯笑着回道:「多谢你,不过我虽没什么武功,但我爹的朋友很多,他有让一位叔叔来接我,有他在,我的安全还是无虞的。」 温柔追问道:「是哪位江湖高手么?」 田纯眨了眨眼:「嗯,是一位江湖顶尖的高手呢,几年前他的妻子中了毒,是我爹身边的一位幕僚帮忙解的毒,他们夫妻感情极深,所以那位叔叔欠了我爹一个天大的人情,这次他答应要秘密保护我,直到返回家中见到我爹。」 「刚好他的义子也在京师,他好回去看看呢。」 —————— 就在盛崖余要动手时,长孙飞虹的目光转向了不远处,嘆道:「你不是应该在东南吗?」 林中月下,戴着斗笠的男子如同散步一般走来,他身穿白衣,长髮辫成辫子垂在身前,如同趁夜赏月的文人雅士,神情谦和中带着些微笑意:「我也没想到,来的会是你。」 盛崖余惊道:「世叔?!」 诸葛正我轻笑着点了点头:「你师父早就来信通知了我,蔡京以东南乱事调我离京,又花了大力气劫迷天盟的钱粮,你师父知道此时派人下江南一定会出事,不过我们猜的是蔡京会派我那师弟,或者九幽动手,为此你师父还嘲讽了我两句。」 他拍了拍盛崖余的肩,欣慰地看着这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孩子,又转向凄凉王,嘆道:「我和关兄都没想到,会是你。」 凄凉王笑道:「我毕竟欠了蔡卞一个人情。」 诸葛正我摇头道:「一个人情只怕驱使不了长孙兄,我以为咱们三人也算是朋友的。」 昔年诸葛正我阻拦凄凉王杀王相,两人棋逢对手,大战一场,诸葛正我劝动长孙飞虹放弃刺杀王荆公,两人颇有情谊,昔年关七闯入六分半堂诛杀雷损,也和凄凉王交手,两人也有意气之交。 长孙飞虹今日行事,无疑是要和关七、诸葛正我两人决裂了。 凄凉王道:「是,咱们是少有的朋友,所以我也不怕以你们的为人会在事后报復无辜的人,等我做完想做的事,性命也可以赔给你们。」 诸葛正我苦笑连连:「什么样大事,要为难一个小辈呢?他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就要为所谓的大业牺牲?我还是不希望和长孙兄动手的,今日有我在,已经事不可为,凄凉王还是退去吧。」 凄凉王凄凉一笑,眉宇间愁绪深刻:「我也奇怪,你应该在东南平定乱事才是,那些百姓是被贪官污吏逼迫造反的,以你爱民的性情,一定不愿意用兵,而是尽力周旋平稳事态,诛杀贪官,招安乱党,你一离开,那些人就会乱起来,难道在你看来,东南数十万的百姓也比不上他一个人的安危?」 诸葛正我眸光闪动,心中苦涩难言:「事实上,没有等我离开,那些人就反手诛杀了愿意投降的百姓首领,牵连众多,以至于乱事又起,我不想管这件事了,关兄派崖余南下就是为了腾出人手,他会处理东南之事,交换我护送崖余北上。」 第159页 盛崖余咬着牙,忍不住动容,涩声道:「是我无能,让世叔和师父担忧了。」 诸葛正我笑道:「你毕竟年轻,何况身边只有十个近卫,若是遇上元限和九幽,确实危险,更何况是精通枪法的凄凉王,你虽在年轻人中算得上高手,却还不是凄凉王『凄凉绝顶泣神枪』的对手。」 凄凉王道:「六五神侯『惊艷一枪』便能够胜过我。」 诸葛正我怅然道:「不,我也不一定是长孙兄的对手。」 「因为你身上的伤?」凄凉王能感觉到诸葛正我的气息不顺,「看来东南那边有高手,你受了些伤还未好,就全力赶来了。」 诸葛正我点头:「是,所以我真的不希望在这个时候和长孙兄动手。」 凄凉王道:「只怕,此事由不得你我了。」 盛崖余沉吟道:「既然如此,世叔长途跋涉,且调息片刻,让晚辈先向凄凉王请教一二。」 长孙飞虹哂笑道:「你想先尽力伤到我,减轻诸葛神侯的压力?」 「好,如今天下的枪法,除了金国的乌日神枪和神侯的惊艷一枪,应该也只有关兄的手笔能让我开一开眼界了,我既然是你长辈,那你先出招吧。」 第72章 迷天 22 诸葛正我在尽力调息恢復,他当然不是完全依靠关七解决问题,自在门的二舒一石都还在东南,最重要的是,他的大师兄叶哀禅,如今的懒残大师也为了东南百姓出面主掌局面了。 身为自在门的大师兄,叶哀禅的才智不逊于诸葛正我,他极擅于易容模仿,此时正顶了诸葛正我的模样和那些官员周旋,和他那个品格豪迈的徒弟沈虎禅不一样,叶哀禅颇有几分王怜花的做派,其人气质诡艷,气概慷慨,若非看透世事出了家,如今也是一方豪雄。 再有闵进等人在民间配合,东南那边不必担忧。 反而是凄凉王。 盛崖余的想法很清楚,既然凄凉王要杀他,那和自己对阵时一定会手段尽出,试图在诸葛神侯的状态迴转之前杀了他,而盛崖余也可以藉此试探出如今凄凉王的本事,同时倾力伤到长孙飞虹。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长孙飞虹是天下前列的绝世高手,所以和他交手时想什么套招、取巧都是自寻死路,只有拼尽全力,才能拼出一条生路! 盛崖余挑枪直刺而出,十近卫中两人跟他一齐上前,雪亮长刀气劲交织,四人两两绕侧突袭,剩下四人甩出袖箭,并同时架起机关弓弩连射。 凄凉王贊了一声:「好。」 他一眼就看出了这十人所学的是同一套刀法,没有多么精妙的招式,以两人配合为主,交互主攻,一人向前,另一人就回守,双刀补进,大开大合,最是适合在战场上杀敌自保。 而带动他们阵势变幻的正是直面凄凉王的盛崖余。 枪为百兵之王,其精要在于一往无回,刚柔相济,盛崖余手中的银枪疾若雷霆,浑厚的内力催动枪劲激起风声猎猎,连月光都染上了萧寒。 枪若游龙,刀气成网,配合得天衣无缝。 长孙飞虹感嘆着,语调凄凄,于是一阵凄凉风雨便在他指掌间落下。 网虽然密,终有漏洞,怎么能兜住晚来的风雨? 长孙飞虹气定神闲地穿过刀网,他的指尖在漏洞中点过,一阵乒铃乓啷响起,他指尖的枪气击中绕侧的三人倒飞而出,夺下四把长刀被抛掷在地,只有李清酒身法最为灵活,虽然被夺走了刀,却闪躲开了这一指,于长孙飞虹身后扣动机关,瞄准他身后要穴,凄凉王头也不回,机关就被他身周真气反震开去。 若是他们全队在此,第一批人倒回,立刻就有四人补上,继续袭扰,可惜了,他们只有十人在此。 李清酒高声提醒道:「小心!」 凄凉王已经到了盛崖余身前。 姜六行横刀如水,一重重堆叠噼进,他是十人中内力最深的一个,才能在凄凉王的威势前站住,还抢招上前,吕薄冰配合他专攻敌人防守薄弱处。 他们杀过不少宿将,但这一次他们面对的是凄凉王,长孙飞虹站在他们面前,却好像身在空处,凄冷到了绝处,便是空无,他或许并不是一个真实的人,他就是人间的一场风雨,疏忽而来,避无可避。 就在他一掌要落在姜六行胸前要穴上时,一道银光如练,撞入这场风雨中。 凄凉王终于停下了脚步。 十八娘的右手被枪气穿透,她压制着体内的伤,左手提刀,攻向凄凉王,依旧没能伤到他,却被随手一掌震开,再度牵动内伤。 她是第一次和这样等级的高手对招,兵对兵,将对将,在战场上,每一次敌方最强的高手都会被关木旦斩杀,主将一死,底下人愿意继续死战的就不多了,所以他们虽然杀了不少高手,但确实对这些宗师能有多强,没有确切的概念。 哪怕有人说过,绝灭王楚相玉穿过两千禁军袭杀赵宋天子,他们也会觉得这话有夸大处,且禁军的身手一般,事实上,皇宫中的禁军是经过诸葛正我传授的,能够驻守皇宫的禁军更是禁军中的高手。 他们不知道这些绝顶高手有多强,也就无法理解,轻松将这些宿将斩于马下的关七处于什么样的境界。 所以凄凉王才会说,这些孩子和关七没什么交集。 第160页 直到今夜他们直面带着杀意的长孙飞虹,若不是他一心杀盛崖余,无心多伤旁人,他们大概在一个照面时就被重伤了。 十八娘拄着长刀,喉中鲜血止不住地上涌,面对这样的力量时,所有的计谋、筹划都成了无用功,她恍惚间想起关爷曾让手下七将随意围攻自己,萧相景嬉笑着说,自己要是偷袭伤到圣主怎么办? 一人一刀站在场中的关木旦道:「你若能偷袭伤到我,也是你的本事。」 是啊,面对这样的高手,连偷袭伤到他们,都是本事。 若不是有公子主攻,他们只怕一个都挨不到凄凉王。 她的视线模煳,已经看不清场中的情形,只觉得两团颜色在不断相接,如果说凄凉王是一场凄冷的风雨,伤人伤己,那盛崖余就是一地冰冷的清霜,杀意凛然。 他的轻功高绝,招式精妙,最重要的是他有和关七交手的经验,知道什么时候决不能硬接,一时间,凄凉王还真拿不下他,还被这年轻小辈以伤换伤了。 长孙飞虹一掌拍出,他的武功早入化境,不需要兵刃,因为他自身就是兵刃,挥洒间都是枪意、枪气,空无已空,便无处不在,比起他,盛崖余还太年少,就像一条刚刚生出角的银龙,再有十招,他就能掐住对方的七寸了。 就在这时,一只修长素白的手噼开了空无,与长孙飞虹对了一掌,凄凉王终于后退了一步。 诸葛正我一手搀着盛崖余,让近卫护着他后退,一边迈步上前,他其实十分疲惫,这种疲惫不仅在于体力上,更在心。 东南一行,他看见了太多太多,腐败的朝廷,贪污的官吏,昏庸的帝王,一重重压在百姓的身上,最终导致乱事爆发,这是百姓的过错吗?不,这是官逼民反。 他却要受命去平定叛乱,让那些拿起武器为自己讨一个公道的人放下武器,承诺自己会给他们一个公道,他们信了诸葛正我,却死在了平叛的童贯等人手中,于是他们再也不会相信任何人了。 他可不可以不做?也不可以,他若是不从皇命,就是将把柄送到了蔡京手上,他们会齐心协力逼他退出朝堂,到时候他谁也保护不了,无论是自在门的人,还是自己清流一党的朋友,都会被陷害,从此朝廷彻底落入蔡氏一党手中,百姓连喘气的空余都失去,更多好人都会遭受迫害。 诸葛正我进退两难。 人生在世,最重家国,可站在东南的血泊中,哪里才是他的家国? 这种心境上的消磨对精神的打击是十分可怕的,诸葛正我第一次感到如此力不从心,堪称狼狈地连夜离开东南,来救崖余这些孩子。 当他来到这里,见到的却是本该作为朋友的凄凉王,这种疲惫又翻涌上来。 他本以为自己和长孙飞虹虽然不在同一条道路上,但道不同也有可以相谋的地方,结果终要拔刀相向。 自在门,自在心,大自在者不入门。 他们这些人,终究得不到真自在。 诸葛正我的情势俞沉,他身周的气势就俞重,重到风都停止,只有雨还在下。 越下越大,越下越冷。 凄凉王望着他,神情悲凉寂寞到了极点,诸葛正我的面上依旧带着淡淡的笑意,眉眼间都是疲倦。 他们都是经歷哲宗一朝进入徽宗一朝的,眼看着大乱起落,希望生,又希望灭,江山崩颓,大厦将倾,一身落魄。 诸葛正我道:「长孙兄,你还是放下吧。」 长孙飞虹道:「这局不是我布,但我已入局,有些事我总要去做。」 诸葛正我道:「什么样的事,才要你屠戮无辜去做到?」 长孙飞虹道:「这是我要做之事的门槛,不迈过去,不成大事。」 诸葛正我道:「世间有那么多通向目的的道路,为什么一定要走这一条?」 长孙飞虹道:「你也有很多选择,为什么一定要死守着这一条呢?」 终究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 诸葛正我脚下一个踉跄,拳脚间仿佛虚软无力,凄凉王却神情骤变,他死死盯着诸葛正我的招式,精力过于集中,以至于额间隐隐冒汗。 有神而无气,有气则无力,有力却无劲,是「失神引」。 武功练到他们这个境界,早已超出了招式的限制,武功要契合心境、意境、身体状态,才是高明,所以关七的武功超然高邈,如神似魔,长孙飞虹的武功凄凉蚀骨,横盖空无。 「失神引」并不是诸葛正我最强的武功,但绝对是最契合他此刻心境的武功,所以他出手时,连时间、空间、生命都有凝结的迹象! 长孙飞虹长啸一声,扑向诸葛神侯。 在场外人的眼中,他们仿佛撞在一处,给了彼此一个拥抱。 —————— 田纯给了温柔一个温柔的拥抱。 白愁飞看着她们俩,一贯傲慢的神情都软化下来,他是个自傲至极的人,这段时间江上同行,是他少有的快乐时光,笑多了,以至于他看起来都没那么高傲了。 王小石看了看白愁飞,又看向田纯,他对白愁飞的心思十分了解,知道秉性高傲的白愁飞对田纯的心动爱慕,这其实很能理解,王小石喜欢温柔,但也不能否认田纯在很多地方比温柔讨喜得多,比起聪慧美丽的田纯,温柔还像个不懂事的孩子,做事任性,很少为别人的感受着想,只随着自己的心意来。 第161页 而且她也不够聪明。 骄傲如白愁飞会喜欢田纯,而不是温柔,再正常不过了。 但襄王有意,神女无心。 接田纯的人已经来了,离开这个渡口,他们就要各奔东西,将来也不知道会不会相见。 白愁飞虽然会为田纯心动,但也没有为了追求佳人,放弃自己去京师寻找出头之机的野望,加上想去京师看一看的王小石和去找师兄的温柔,他们三人继续同行。 王小石遥遥望见一对夫妻在等田纯,那女子美得像一抹晚霞,虽然已经上了点年纪,但岁月没有夺去她的魅力,反而沉淀出沉静的柔媚风情,她身边的男子应该是她的丈夫,气度洒脱,气质清逸,含笑看着田纯一行人,甚至朝着王小石等人微微点头示意。 温柔「噫」了一声,她见到那对夫妻,觉得有些眼熟,但翻遍记忆里角落都没找到相对应的人,便放弃了。 反而是白愁飞忽然隐隐色变,温柔望着田纯,余光却一直关注着白愁飞,便问道:「那就是纯姐父亲的朋友吗?大白菜你是不是认识人家?」 白愁飞冷冷道:「不认识。天底下那么多人,我难道都认识?」 王小石见白愁飞冷言冷语又要惹得温柔生气,连忙插话进来:「好了好了,咱们下一次见到田纯,当面问她不就好了吗?」 说到下次见面,一时间三人都沉默了片刻,王小石笑道:「嘿呀,江湖有相逢,我相信咱们的缘分很深,一定会再遇见的。」 ...... 桑小娥拉着面前女孩儿的手,喜不自胜,她和温小白相识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她和关七的女儿,竟和她母亲年轻时一个模样,而且比起温小白的骄傲,温纯更柔和内敛,彬彬有礼,她向两位长辈敛袖鞠身道:「温纯见过方大侠、桑女侠。」 方歌吟笑道:「别人叫一声『大侠』只是虚话,我比你父亲还年长一些,你唤我一声『伯伯』就是了。」 温纯从善如流:「是,有劳方伯伯和桑姨照顾了。」 桑小娥理了理温纯的鬓髮,没有提温小白的事,只笑吟吟道:「好孩子,不必如此多礼,之前我中毒,要不是你父亲帮忙,险些送了性命,这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该是我承你父亲的情才是,你要是再和我客气,就生疏了。这次返京咱们去看小看,顺路同行,哪有什么照顾不照顾的,你舟车劳累,先去落脚处歇一歇吧。」 温纯点头应道:「好。」 【??作者有话说】 白愁飞的惊神指是建立在长空帮长空指的基础上的,他为了这门功夫隐姓埋名和人一起搞死了长空帮满门,而桑小娥,就是长空帮前任帮主桑书云的女儿【】 第73章 迷天 23 铁马悲风,大散关。 武侠世界的城墙比起普通世界要高出不少,铁灰色的高墙巍峨,矗立在关要上,连绵蜿蜒,隔断关内关外,作为天下九塞之一的居庸关东连卢龙、碣石,西通太行、常山,自春秋战国开始,就是天下屈指可数的险要之地。 要下幽州,必攻居庸。 北齐为了守住这道关要,甚至将北长城延长,和居庸关连成一体,关隘两侧重山高耸,又有水道贯穿南北,被水门封锁,来敌难以穿越太行山脉和燕山山脉,尤其是骑兵带马,只能从居庸关过,这里便成了千年来农耕文明抵抗游牧文明的咽喉之地。 悬崖如削,一水中流,正是居高临下、易守难攻的天下第一雄关。 耶律大石已经屯兵在此等候金兵的到来。 正十二月苦寒之时,北地大雪皑皑,辽人兵败如山倒,士气已经丧尽,若不是前一阵耶律大石击败宋军,稳住了人心,只怕在这种时节愿意尽力守关的将士也不多了。 虽然如此,但想到要直面金军,辽人依旧是颓丧的,他们的四十五万人都被金国数万骑兵冲散,何况如今情势逆转,辽弱金强,天祚帝已经抛下辽人,绕过云州直奔西夏而去,他们这些人能战胜金军吗? 燕云铁骑就是在此时抵达了居庸关。 具甲骑兵无惧风雪,马蹄声踏碎飞琼,除此外一片静默无声,他们就像崩腾在雪地上的一条灰黑色长河,在最前方的白马引领下,流向居庸关。 大雪纷飞,铁甲如冰,也只有人人身怀不俗内力的燕云铁骑才能在这种环境下依旧纵驰自如,状态完满了。 耶律大石望着从南口入关的骑兵,约三千人身着统一的轻甲,马上携带了刀枪弓弩,马匹行进的速度控制得极好,哪怕是经过狭路时都未曾出现任何拥挤的状况。 他知道,这是关七手下真正精锐,虽然只有三千人,但这些骑兵每一个在战场上都是以一当百的人物,当他们结阵冲锋时,西北之地没有一合之敌。 「燕云铁骑中□□以重甲骑兵闻名,但重骑行动缓慢,非必要并不动用,豹骑以轻骑为主,负责侧翼围攻,狼骑的轻骑擅弓箭,追敌绞杀,九一营是最精锐的步兵,以十人去九存一为号,斩马破阵,有死无生,蒺藜营擅机关火器,攻城拔寨,还有云州大营三军驻守诸州。」 本该驻守燕京的参知政事虞仲文感嘆不已:「还有关木旦最精锐的亲军,真正的铁甲云骑,兼具重甲轻甲,上马枪,下马刀。关木旦率此三千人纵横西北,所向披靡,如今一见,军纪森然,行进如一,果然名不虚传。」 第162页 能养起这样一支军队,关七背后的实力着实雄厚,由此可见宋国的繁荣富庶,若不是北宋的军制太糟糕,军队的实力不该弱到谁都打不过的境地。 话虽如此,虞仲文和耶律大石的神色都没有因为强援的到来放松,关七只带了亲军来此,显然是并不想在这场辽国的生死之战中投入太多了,甚至可以说,他是来看看情况的也有可能。 但只要关七没有投向金国,与金国内外合攻燕京就好。 天祚帝耶律延禧在金军攻破中京后,就连南京都放弃了,又畏惧占据云州的关氏,直下阴山,向西夏奔逃,耶律大石拥留守燕京的耶律淳为帝,死守燕州,已是背水一战。 虞仲文送了钱粮衣物过来,马上还要折返燕都,金军兵分两路,完颜忠攻得胜口,完颜银术可攻居庸关,因为居庸关的险要,完颜阿骨打亲自率军在银术可之后到来。 这本是一场惨烈的厮杀,如果不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地震,彻底击碎了辽军军心的话。 顾绛仰望着眼前的雄关,寒风吹得辽国军旗捲动,昔年雄踞天下的辽国灭亡在即,千古兴亡事,转眼起落间。 身姿魁梧的耶律大石眉眼深阔,气度傲然,他穿着玄色裘袍,走下望楼来迎,这位辽国第一高手与关七相识多年,素来高傲自矜,虽然佩服关木旦的绝世武功,但依旧以辽国胜过宋国为傲,这很正常,毕竟你不能指望一个大国的掌权者能看得起一个屡战屡败,年年进贡的国家。 但如今,他的神色深沉郁顿,严肃的气势掩不住骨子里的疲倦茫然。 见耶律大石到来,人群中唯一未曾披甲的男子跃下马来,他一下马,身后三千铁骑也跟着依次落地,青衣男子拍了拍身上的雪,温环取出白狐裘为他披上,见到这件保养极好的狐裘,耶律大石终于有了些笑意:「关兄,久违了。」 顾绛活动了一下手脚,笑道:「确实久违了,上一次见到耶律兄还是在两年前,你为了耶律弼的事亲自来找我。」 耶律大石嘆了口气:「弼儿见罪于上,险些丧命,多亏了关兄收留。」 顾绛道:「现在还提什么『上』呢?耶律延禧丢下你们奔逃,也就是耶律南仙愿意接纳他了。」 耶律大石不愿在宋人面前提起天祚帝,便转换话题道:「你帅亲军来此,怎么没见到你家阿纯?」 顾绛回道:「她有点私事要办,去往宋土江南了。」 —————— 温纯入京后便进入了迷天盟,方歌吟夫妻将她安顿好之后,才前往神通侯府见方应看。 桑小娥没有让温纯去见义子,因为这里面有一桩旧事,温小白随他们夫妻回到门内后,三人常结伴而行,温小白对他们门下的这些孩子极好,尤其是少年时体弱的方应看,几乎百依百顺,以至于年少的方应看对温小白心生爱慕,向她表白后,却被温小白拒绝。 那时正好皇帝三番五次要方歌吟入朝为官,桑小娥和方歌吟一商量,干脆让陷入失恋中的义子代替方歌吟去做这个神通侯,让他专心事业,不要沉溺于感情上失败的伤痛。 桑小娥不知道方应看有没有从失恋的痛苦中走出来,若是再见到和温小白长得一模一样的温纯,她担心义子会因此生出别的念想来。 「他要是惹恼了纯儿,惹来了关七,就算是你这个义父也保不住他。」 方歌吟顿时失笑:「你错了,他要是惹恼了纯儿,欺负一个弱女子,别说是关兄,我第一个不放过他,怎么会在关兄面前保他?」 这夫妻二人说笑,并未真放在心上,毕竟方应看是他们看着长大的,一贯乖巧孝顺,聪慧机变,必然是不需要他们多操心的。 但温纯不这么想。 颜鹤髮将这些年所收集的事务证据放到了她面前:「诚如七圣主所料,迷天盟在京师支撑着一个幌子,其实七爷等人都不在,各方的势力便想渗透进来,一开始是蔡氏一党,后来是辽人,蔡氏畏惧外敌,抽手出去,渐渐金人也跟在辽人后面来了。」 自海上之盟后,宋金之间为盟友关系,所以神通侯方应看和金国交好,金国甚至赠他乌日神枪这件事,所有人都知道,但并不觉得有什么。 可关七因为昔年楚相玉欲往女真部借兵这件事,一直对当时的女真,如今的金国心存忌惮,让他们小心金人的动作。 「若非如此,咱们还没那么容易发现,金国在汴京的势力,託名在咱们这位神枪血剑小侯爷的手下。」颜鹤髮冷笑了两声,「昔年方大侠为支援边境战事,只能留妻子独自坐镇中枢,却因此让桑夫人中了剧毒,险些丧命,小侯爷身为方大侠的义子,却与金人勾结如此密切,当真是孝子贤孙的表率。」 作为颜鹤髮的副手,朱小腰开口道:「大小姐,咱们要向方大侠夫妻举发此事吗?」 温纯笑了笑:「不必了。我与方伯伯夫妻同行一程,发现他们二人心思太仁,若教他们知道,也不过是杜绝方应看和金国的往来,把还未犯下大错的义子带回去教训而已。那时候,咱们迷天盟的亏不就白吃了吗?」 虽然她很喜欢方歌吟夫妻,这一路也感激他们的护送爱护,但涉及到帮中大事,她并不会因此就给这两位让情。 温纯的样貌清丽,气质文雅,笑起来更觉温柔无害,说出口的话却截然不同:「我这次来的目的,你们是知道的,迷天盟要和金风细雨楼解除婚约联繫,对外说,是因为我身为父亲独女,不能外嫁,但其实是为了在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的争斗中抽身。」 第163页 朱小腰看着温纯,欲言又止,反倒是颜鹤髮瞭然点头:「是,这件事,我与杨总管已经商量好了,这些年咱们一直收缩势力,把地盘慢慢让给了金风细雨楼,剩下的人手都要在这次随大小姐撤出汴京,去往东南。」 温纯微微颔首道:「作为交换,金风细雨楼这次要帮咱们做掩护,并一起将金国借着迷天盟的幌子布置下去的生意全部斩断,金国发于白山黑水,苦寒之地,物资匮乏,自从和宋国接洽后,十分依仗这条钱粮渠道,如今辽国灭亡在即,金宋即将接壤,若说金国对宋毫无想法,怕是只有咱们那位道君皇帝才会信了。」 朱小腰懒懒地嗤笑了一声:「金国若无野心,为什么要将辽国打得亡国,还一直追向西夏呢?辽国尚且如此,何况屡次败在辽军和西夏手中的宋?见识过大宋的繁华,谁能不动心?」 温纯嘆道:「咱们虽然看不起赵佶,但黎民百姓实属无辜,这一仗难以避免,还是尽力减少到时候百姓的损伤。」 「爹爹将不应交到了我手里,意思十分明显,如今汴京中的人手全部调动,趁着这场江湖黑、道龙头的火拼,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颜鹤髮和朱小腰一齐行礼应是,他们布局多年,悬着饵食,看大鱼来去,终于到了收网抽身的时候。 商议完正事,颜鹤髮告辞去做布置了,朱小腰却没走,她闲倚着扶手,伏在椅背上,一双雍容倦丽的眼睛看着温纯,她年幼时被卖到烟花之地,是颜鹤髮救她出来,教她一身武功,当做亲人一样养大,她本人没有太多想法,也就是颜鹤髮做什么,她就跟着做什么罢了。 朱小腰和温纯的关系一直很好,美人腰肢俏如刀,她是这样艷丽疏懒的女子,见多了爱慕颜色的男人,可以说世间能入她眼的男子绝不多,因为要和金风细雨楼暗中议事,朱小腰有明面上的身份掩护,所以她这些日子和金风细雨楼往来较多。 金风细雨楼中白楼总管杨无邪因为出身,而十分照顾那些无奈卖身的姑娘,他出入烟花之地是常事,这半年来,更是常来见朱小腰,因为杨无邪,朱小腰也接触到了苏梦枕。 她心中漾起淡淡的惆怅,为温纯和那位苏公子,但很快这种惆怅就如流水一样逝去了,她总是把这些看得很重,也很轻的,身在青楼楚馆,最重要的就是看清别人,也看清自己,保护自己,她一直做得很好,朱小腰相信,温纯这样聪明的姑娘,也会做得很好。 所以她只是懒懒地问道:「金风细雨楼那边自不必说,苏公子不是爽约反覆的人,可六分半堂也不容小觑,自雷震雷病重后,雷媚就掌握了六分半堂,这位雷家的大小姐生得有多美丽,心思就有多善变,她前面能和你生死相托,反手就能送你下地狱,谁也猜不透她在想什么,六分半堂和蔡京一党沆瀣一气,咱们要动手,一定会惊动他们的。」 温纯道:「确实如此,雷媚的武功虽然不及雷震雷,但心思极深,加上我们在江南压制得霹雳堂太狠,许多雷家子弟都投入了六分半堂,有这些高手在,六分半堂实力不容小觑。」 她抽下鬓间的玉簪银钗,将头髮放下,一边梳理着自己的头髮,一边梳理自己的思绪,正因为京师的局势混乱,他们不能调动太多高手潜入,现在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的争斗是明面上最重的事,再有方歌吟夫妻返京吸引了各方势力的注意,温纯虽然是关七的女儿,但她武功太弱,反而不被很多人放在眼里。 这是她的弱势,也是她的优势,而且—— 「六分半堂那边,也不用太过担心,到时候会有人帮我们掩盖的。」 【??作者有话说】 是这样的,方应看是说英雄出了名的死变态,他的是义母桑小娥,说喜欢温小白不过是因为她长得和桑小娥有些相像,我也觉得桑小娥会跳崖自尽是这货趁着方歌吟不在,下的毒手。 他真的很会装,米苍穹和方歌吟都被他的伪装给阴了。 第74章 迷天 24 完颜阿骨打来到了居庸关下。 这位戎马一生的金国太祖皇帝已经五十七岁了,可他依旧和将士们一起吃着最简单的食物,冒着风雪行军,他多年来每逢大战必身先士卒,这才铸就了金军两万骑兵就敢沖入四十五万大军中的悍勇。 这个时节,天祚帝在仓皇西遁,路上还不忘享乐,宋国的徽宗更是沉醉在他的千里江山大梦中,搜刮天下供给一座汴京城。 开国之君与亡国之君的对比如此鲜明。 顾绛遥望着对面中军披甲的老者,不由想起了《天龙》的世界,那个世界的完颜阿骨打是萧峰的刎颈之交,萧峰被困辽国时,阿骨打出兵牵制了耶律洪基,才让他们逃出辽国。 如今眼前这位血气如虹的老者显然不是金庸笔下的豪迈青年,他的鬚髮皆白,双眼锐利,被众多名将簇拥着,渊渟岳峙,手中长枪寒光朔朔,如勐虎望山。 光看外表,谁能看得出他已经因为经歷太多厮杀,伤势积重难返,命不久矣呢? 耶律大石深吸了一口气,他虽然一直维持着平静的表面,但面对完颜阿骨打,他怎么会不紧张? 辽国两百年国祚,存亡在此一战。 攻城开始了。 要攻下居庸关这样的险关,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用人命去堆,顾绛也是第一次见识到金兵在战场上的悍不畏死,这是金军素质最强的时候,女真部被辽国欺压日久,这场灭亡辽国的战争对女真人来说,是沉浸了血泪的反抗,所以他们可以不顾一切。 第164页 前面的人倒下了,后面的人踩着前列的尸体继续向前。 城墙上箭矢如雨,居高临下放倒一片又一片人,但总有人顶着箭雨冲到城下架起攻城器械,金军中也有不少高手,顾绛仔细看去,甚至根据髮型的不同,发现了不少汉人和辽人。 一时间,连顾绛都不由嘆一声「厉害」。 日后的忽必烈评价他身前的两个游牧民族政权时,认为「辽以释废,金以儒亡」,即辽国因为尊崇佛教,大肆兴建佛寺,礼敬僧侣而政事废弛,金国则因为尊崇儒家学说,弱化了往昔游牧民族的弓马武功,才导致了灭亡。 这话虽然有其争议,但也能看出金国对儒家文化的吸收利用,为建立起巩固的政权而收纳各族人才的举措,是从完颜阿骨打开始就确立的,以至于金国占据北地后,一步步融合中原文化,甚至和南宋争起了「正统」。 悽厉的北风中,沖关的喊杀声震天,攻城器械撞击着城门,云梯架上了城墙,金兵如同潮水一样涌上来。 顾绛能感受到身边的辽国士兵在颤抖,不知是因为寒冷的气候,还是如狼似鬼的金国士兵。 干冷的风中夹杂了炽热的血冻干后的余味,几乎要迷遮人的双眼,地面都因为人的厮杀而震动。 不,不是攻城锤撞门而产生的震动,是火器。 顾绛微微眯起了眼睛,心底漠然冷嗤,金国现在并没有这样的火器技术,这些眼熟的霹雳火哪里来的,很好猜,当然是宋国,霹雳堂多数的人才都到了顾绛的手下,但总有些死守雷氏门楣的故老,他们多数被顾绛逼到了汴京六分半堂,当然也有雷卷那样自己创立「小雷门」,两边不靠的。 但这些霹雳火和雷卷没什么关系,也不是顾绛这边威力更大的类型,只能是出自六分半堂和霹雳堂了。 雷震雷虽然站在蔡京那边,但他为人缺小节而有大义,他是不贊同把这些东西输出外国的,所以他现在病重,已经很久没有出面了,也不知道雷媚有没有保住她父亲一条命。 以他们父女不算多么深厚的感情来看,雷媚就算保住了雷震雷一命,也多半是把他当做后手留存着。 顾绛随手杀了一个扑上来的金兵,心思还有些游离地想着霹雳堂的事,唐门在他们的支持下,现在是唐老奶奶管家,和重整后的何家、梁家一样,都与迷天盟关系密切,为此,顾绛在这三家里杀了不少人,几乎把他们原本的支柱都拆了一半,但肃清了风气后,对家族中清正的一派人是有好处的。 武林世家中三大家,雷家和唐家都被他拆得七零八落了,只有温家看在温晚的份上,顾绛没有下狠手,当然这也和温家的本家远在岭南有关,即便如此,温家也有一大批人跟着温环到了顾绛麾下做事。 这些人在战场上,有时候比雷家的人更可怕。 温环掐断了攻击自己的金军的脖子,笑着问道:「七爷,看起来辽国是撑不住的,要帮他们一把吗?」 他说的帮一把不是让铁甲云骑上阵厮杀,而是往关下撒一把毒药,反正这里没有自己人,撒一把下去,毒死谁都不亏,比起自己人上阵时要顾忌误伤,这样坐山观虎斗时插一手,是最随意的。 顾绛摇头道:「没必要——」 他话还未说完,突然脚下大地震动起来! 天摇地动,山石滚落,房屋倒塌,是地龙翻身了! 就在这个金兵攻城的关键时刻,地震来了。 —————— 在发现山石滚落,地震发生的瞬间,完颜阿骨打就站起了身,他的伤病已经很重了,虽然用魔功压制,加以千金难买的药物治疗,但也只是让他的状态勉强保持平稳,一旦动手,伤势必然会反覆,所以他的弟弟和儿子们都不贊成他继续上战场,可他依旧来到了这里。 一开始攻城,他的确没有动手,这是一个漫长的拉锯战,完颜阿骨打已经做好了队伍伤亡的准备,也是磨练新兵队伍的过程,他有底气和自信赢下这一场。 完颜阿骨打听说关木旦到了,他带来了自己的亲兵,并没有让人帮助耶律大石守城,而是屯兵一处,保持观望。 他也觉得关七不会下场,这位宋国的「云州王」只是来看看情况的,也许要根据这场战役最终的胜者来决定自己在未来的变局中,要押宝在哪一方的身上。 当然,也有可能,占据云州的关七顾虑到唇亡齿寒,他已经决定了要帮助辽人抵抗金军,现在屯兵不动,只是在等待时机介入战场。 现在,这个时机到来了。 面对突如其来的天灾,完颜阿骨打决定走出中军,去到阵线的最前方。 地龙翻身,人的本能都会慌乱,金军会,辽人更会,但他相信只要自己在,金国就能稳定住军心,这是率领军队趁乱攻克居庸关的最好时机! 老者抛下披风,手握长枪,策马向前。 —————— 城头上,耶律大石的眼中泛起了血色。 地动了,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地动?! 他斩杀了几个试图离开前线的守军,依旧震慑不住慌乱逃窜的辽兵。 身为辽国第一高手,他可以杀人,可以杀光所有逃窜的人,可他无法抵抗天灾,不能令山河安定,地龙伏从。 他挽救不了辽国崩毁的结局。 第165页 连天命都不在他。 耶律大石的身上涌起一股惨烈的气息,他没有再管四下逃窜的守军,而是独自逆着人潮,沖向敌阵! 几乎同时,完颜阿骨打也率领一队亲卫到了阵前,他运功喊道:「地龙翻身,是天意罚辽!辽国将灭,众人随我攻城!」 「顺从天命,攻城破国,在此一战!」 苍老的声音响彻居庸关,方才还不知如何是好的金人找到了主心骨,纷纷不顾山石地震,追随着完颜阿骨打的旗帜再次冲上居庸关,他们应和着金主的吶喊,群声高唿:「灭辽!灭辽!」 「攻城破国!在此一战!」 「攻城破国!在此一战!」 耶律大石惨笑一声,就要跃下城头,就在此时,一直袖手旁观的关木旦抓住了他的肩头:「耶律兄,你先缓一缓,稳住阵脚,我对这位金国之主闻名已久,这一遭,让我一步。」 说着,一袭白衣的迷天七圣便迎着风雪,落下了城关。 —————— 顾绛的白衣仿佛融入了燕山飞雪中,他足不落地,仿佛也是一片雪花,吹向金军。 也有弓箭手见有人下城,齐齐弯弓搭箭,试图趁他在半空中将人射杀,然强弓劲弩都无法将箭矢射到他身周一丈内,就连金国的几员大将都无法攻破他的护身真气。 完颜阿骨打抬手示意他们住手,自己向着来人高声道:「关木旦,我金国与宋国有海上之盟,约定一起攻辽,燕云之地是宋国约定所要的土地,我们今日是受宋国所託攻燕,来日这里的土地是要交换给你们宋国的。」 「你身为宋人,竟要帮助辽国攻伐盟友,阻挠宋国收回燕地吗?!」 顾绛落在了插在前阵的旗帜上,笑道:「国主难道以为我是汴京城内的那位官家吗?真要以盟约论,宋辽自檀渊之盟起有百年兄弟之盟,更在金国之前,至于燕云之地的归属,我已占据云州多年,国主要实现此诺,先攻燕地,下一步岂不是攻占云州?我与国主,已註定有一战了。」 完颜阿骨打看向轻若鸿羽立在旗杆高处的男子,他就像是个误入战场的书生公子,还是一派宋人的文雅气度,好像他脚下不是尸横遍野的战场,而是宋国的蓝桥风月一般。 他沉声道:「关七,你是稀世的文武全才,宋国不能用你,才让你游荡江湖,据州自顾,但以你一人之力,是不可能抵抗大势的,如果你愿意入我麾下,完颜阿骨打在此承诺,我可以把燕云之地都给你!金国存在一日,你的权位就永不动摇!」 此言一出,金国将领中有所意动,但他们都未曾当场质疑完颜阿骨打的决定。 顾绛嘆了口气:「国主此举,是要我和宋朝决裂,全心投入金国,以保住裂土封王的权柄。」 完颜阿骨打高声道:「你们宋人有一句话,叫做『良禽择木而栖』,我听闻你在云州任用良才,以贤能取才,不忌出身民族,难道也和那些酸人一样觉得『非我族类』吗?既然没有族类分别之心,那投入我金国,岂不胜过你宋辽的天子百倍?!」 顾绛闻言大笑:「国主想要做我的主君?哈哈哈,好!只不过我和那些拥君以望天下的人不一样,所谓的权柄于我而言不过身外之物,在我看来,尘世如潮,人心如水,潮起潮落就是大道轮转。」 「国主要我臣服,只有以武胜我,以道服我,只要国主能做到,关某为阁下驱策,又有何妨?」 顾绛长笑如风,纵身直下,落入金军阵中,他未曾取刀剑,一掌震断身边金兵的心脉,反手抽出他的臂骨,化作白骨剑,战场上飞溅的鲜血都被凝固成刀,随着他手起手落,金兵成片得倒下,有金国高手阻拦,却被他一掌拂过,就全身枯藁得倒下。 白骨剑、化血刀、搜魂手。 正是《天地交征阴阳大悲赋》。 要克制魔功,最好用的恰恰是境界更高的魔功,而《大悲赋》在顾绛多年所见中,堪称魔道第一,不在它被世界所限制的杀伤力,而在它化不可能为可能的嚣狂真意。 以顾绛如今的境界用来,真有天血雨,鬼夜哭的滔天魔威! 魔音阵阵,血流成河,地龙震动,昏天号哭。 阴阳逆转,天地同悲! 便是在战场上百战不退的金军,在面对《大悲赋》的奇诡效果时,都不由胆寒,偏偏他们伤不到此人分毫,却在他轻描淡写中立毙当场。 白衣人纤尘不染,踏过尸山血海,面上依旧带着浅笑,可在所有人的眼中,他都是世上最可怕的魔头。 度过情关,神意具足的同时,魔意也完满,才能称「一体」。 天下皆知,关木旦练武出错,走火入魔,至今宿疾未痊癒,而顾绛身边的人默认了这一点,因为他由神入魔的森罗之相,在他们看来,是关七时不时还是会发疯的表现。 顾绛闲庭信步般走到了完颜阿骨打的面前,迎面而来的是破风的枪声,如同烈日东升的意向带着酷烈无情的霸道试图磨灭这场杀戮的源头。 而顾绛双掌横推,化血神刀几乎凝成一把直刃,穿过枪缨,别开枪头,他微微侧身后,反手一刀噼下! 染血的枪头被他当场斩断。 【??作者有话说】 关于雷媚和雷震雷,在《雷损的损》里温瑞安提过一下,其实当年雷损是和雷媚勾结,一起反雷震雷的,他们俩根本不算杀父之仇,只是分赃不均,否则雷损根本不会因为雷媚和他的关系放过她,不得不说,她能和方应看混在一起,也是正常,都是带孝子啊【】 第166页 第75章 迷天 25 「公子,这是需要您过目的消息。」 说话的男子个子十分高挑,容貌俊朗,言谈儒雅,正是金风细雨楼的总管杨无邪,被他称为「公子」的只有金风细雨楼的楼主,苏梦枕。 苏梦枕察觉到杨无邪平静的神情下异常激烈的情绪,接过白楼整理出的消息,册子的第一条就写着金军攻辽,耶律大石据守居庸关,恰逢地动,关木旦入阵,杀金国国主完颜阿骨打,并大将数人,金兵暂退。 一时间,连苏梦枕都陷入了沉默。 金国国主死了。 苏梦枕沉默后就思考起这件事的得失,这当然是一件大好事,苏梦枕对金国的态度和关七一致,他听出使金国的人说过对女真族的印象,他们对女真的感觉其实都不好,甚至直言劝谏过徽宗,认为金人不可与之谋,当然,赵佶是听不进去的,他已经被收回燕云十六州的功业迷住了双眼,一心和金人联合瓜分辽国。 结果整个辽国都被金人吞併,宋没有捞到半点好处,还被西夏、高丽等国视为撕破盟约的一方。 随着金国做大,宋与金国比邻,两国之间可没有檀渊之盟来平衡了,以宋国的积弱却富庶,要是不改变现状,怎能抵抗兵强马壮的金国? 如今完颜阿骨打死在了战场上,辽帝却还未死,辽国还有燕地这最后一口气在,金国向来推行「兄终弟及」的继承制度,但完颜阿骨打没有来得及留下遗诏就死了,继承他的地位和权力的该是谁?论传统当然是他的弟弟,可完颜阿骨打的儿子们会怎么想?他们也是战功赫赫的将帅,麾下兵将众多。 尤其是当他们接触到辽国和宋国后,了解到父死子继的可能性,他们真的不为所动吗? 越有本事的人,越不甘屈居人下。 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但也是一桩祸事,关七杀死完颜阿骨打,以这位金国国主的声望,他此举无异于和金国结下了死仇,金人一定会想尽办法杀他,甚至为此放弃一些利益也不无可能。 关七圣会想不到这点吗?不,在他跳下城墙,向完颜阿骨打挥刀的时候,他就考虑好了,甚至是在他率亲兵来到居庸关的时候,他就已衡量清楚其中的得失。 金国势大,如果继续放任他们吞併整个辽国,乃至于再向西进,收拢燕云二州,那宋国不过是把相处数百年的辽国换成正在扩张中、野心勃勃的金国罢了。 必须要打断金国扩张的势头,哪怕为此惹上大麻烦也在所不惜,何况关木旦会怕这个么? 想到那位迷天盟圣主,苏梦枕暗暗摇头,他这些年来见多了各种人,人有百样,但所求的大抵相似,唯独关七是个怪人,他看似重情、重权,重家国功业,但其实他都不在乎,除了他心中的道途,是他自己决定要选择走下去的路,其他都是可有可无。 所以招惹了金国,会引来多大的麻烦,迷天盟为此会死多少人,金人会不会因此迁怒宋国,他心里有数,但只要能达到目的,这些死伤他都可以不在乎。 如果有一天,要他抛弃一切去追求更高的境界,那迷天盟的基业,乃至于恋人、女儿、弟子、挚友,他都可以抛下。 苏梦枕自诩是做不到的,他骨子里十分看重情义,信兄弟如手足,从不怀疑自己人,也不会捨弃愿意追随他的人,所以他几次养病时都被手下人所打动,不顾自己的身体状况,动手平定风雨,他总有一种理当承担起一切、做老大的自觉,其实都是放不下。 当然,苏梦枕并不觉得这样不好,世间事总有世间人来做,人间路不平,就需要有能力和承担的人来踏平,他过的每一天、下的每一个决定都是顺应自己的心,那结局如何,能活多久,又有什么大不了呢? 至少他在这世间活过,而不只是活着。 从这个角度来说,他虽然和关七截然不同,却又十分相似,相较之下,他和苏幕遮看似相似,其实又截然不同了。 苏梦枕想起亡父,不由看向楼前父亲亲手种的树,这棵树在金风细雨楼建立的那天种下,如今已是高大苍翠。 风吹动落叶萧萧,萧萧的又岂止有这枝头树叶。 想他这一生,幼年丧母,少年丧父,如今又要亲手斩断姻缘。 他对温纯自然是有感情的,他们年幼时常在一起,后来温纯随父北上,她素来聪慧,又得关木旦言传身教,是少有的奇女子,比起她通透的性情、玲珑的心思,美丽不过是点缀,勾勒出她遇雪尤清,经霜更艷的风骨。 那年楼船夜雪,倚在船楼上怀抱琵琶,身披白裘的少女歌声清灵动人,一回眸恍若惊鸿。 他不是不动心的,会爱慕这样的女子,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何况她本就是自己的未婚妻。 只是可惜。 若迷天盟只是一个小门派,或者金风细雨楼式微,一方可以依附另一方,融合两家的势力生存,他们都不会走到这一步。 可金风细雨楼是和六分半堂分据汴京的龙头,门下有数万弟子,迷天盟更是雄踞南北的庞然大物,国中之国。 他们身在其中,举足轻重,由不得心意的时候太多了。 换而言之,人生在世,又有多少事是完全如意的呢?能达成一个愿望已经难得,想要事事周全,未免太过贪心了。 —————— 第167页 温纯也收到了居庸关的消息,她得到的书信中描述更详细。 关木旦在地动之时出手,又一次入魔,辽兵逃散后,他一人当关,屠杀了金军数千人,并用出了完颜氏的绝学乌日神枪,一招「金乌吞日」将完颜阿骨打钉死当场,金军中的高手试图抢回主君的尸身,又被他一一格杀,最终杀得金人心胆俱裂,失魂落魄地撤走。 三日后又有金军扣关,要抢回主君,终于稳住心神的耶律大石和金人陷入僵持中,金人顾不上安稳后方,又抽调雄兵攻城,连追袭辽帝去往西夏的完颜宗弼都有抽身来此的意图,「菩萨太子」完颜宗望听闻父亲死讯,大哭后立下血誓,一定要仇人血债血偿。 反倒是即将继位国主的完颜晟,也就是完颜阿骨打的弟弟,后来的金太宗最有城府,他认为不能一时意气上头,徒然葬送将士的性命,应以消化所得的辽土辽人为主,一定要杀天祚帝,耶律南仙不肯合作,那就鼓动西夏的李氏宗族废掉耶律太后,以雄兵威慑,逼西夏放弃天祚帝。 只有整合好了势力,才能集中精力攻克居庸关。 另,从北方袭击云州,逼关七回防!甚至可以去问罪宋国,让宋人出兵,断关七后勤,如果宋人不照做,他们就问宋人背盟杀人之过! 但温纯并不担心,因为盛崖余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回到云州了。 「这是一场硬仗,所谓『哀兵必胜』,金人正是哀恨之时,完颜阿骨打统一女真,带领女真族从被欺压的部落,扩张到如今的北方之主,金人无不爱戴非常,如今完颜阿骨打战死,尸骨都未夺回,堪称国耻。」 温纯心中思虑急转,道:「现在就看耶律南仙能不能顶住压力了,如果她死咬着不低头,金军就要为天祚帝再次和西夏开战,西夏不是金国的对手,但也不是那么容易被咬动的,如果耶律南仙没能撑住,那说不得父亲要插一手。」 「宋国国内的境况会变,但以宋国国君的本事,咱们反而不必特别担心,大风已起,我不能继续在这里和这群人耗了,尽快收拾掉残局,咱们返回东南,这一次为了给金人一个交代,也为了江南的富庶,蔡京等人一定会调兵过江,万一江南起了刀兵,西军说不定真会趁机发兵北上,这才是紧要的事。」 温纯叫来迷天盟的心腹,将布置一一分配下去,后天她就要和苏梦枕在三合楼谈解除婚约的事,两人会归还彼此的庚帖,焚毁婚书,将手下的势力彻底掰扯开。 在这个当口,切割清楚是一件好事,金风细雨楼和宋朝的白道官员交集也很深,宋徽宗还亲自召见过苏梦枕,所以现在金风细雨楼更该和迷天盟一刀两断了,他们私下的事归私下,明面的事归明面。 至于指望宋国挺直腰杆,和金国说,自己不会因为战争中的死伤问罪关七,那纯属春秋大梦。 赵佶能不被惊得连夜给人送赔礼就不错了。 温纯走出自己幼时居住的院子,在迷天盟的□□中漫步。这亭台楼阁,一步一景,据说是当年父亲亲手布置的,后来那个人来了,父亲又为她遍植花木,装点庭院,然而花开一朝,人聚一夕,花开花落,人散朝夕。 很多人都难以想像,关木旦这样的人也曾在年轻时真心爱慕一个女子,两人甚至生下了女儿,他至今用昔日爱人的姓纪念着这段过往,保留着这里的一草一木。 温纯不知道当年父母曾怎样相处,但她记得,她年幼时,苏梦枕牵着她走过石桥,穿过拂柳,他们在树荫下读书,在花丛边学画,苏梦枕的话不多,但和他在一起总是开心的,那时的温纯还不明白什么是婚约、夫妻,只从书本上知道夫妻是要相守一生的人。 少时总觉得时光漫长,如今回首,却觉不过转眼之间。 转眼之间,他们都已经长大了,都有自己要做的事,她是迷天盟的总管,他是金风细雨楼的楼主。 一夜盛雪独吐艷,惊风疾雨红袖刀。 少年的身影模煳在天下盛名中,只有水红的刀影依稀还见旧日的轮廓。 后来她更多只在关于江湖势力的情报中看到他了,看他一步步把金风细雨楼扩张到如今的规模,知道他如何在黑白两道间周旋,又为父亲送来什么消息,每次和信送来的也会有一些礼物,通过父亲的手送到她手里。 他们好像隔了很远,又好像很近,这点倒是和她的父母完全不同,温纯有时候觉得,哪怕是母亲和父亲最亲近时,他们的心都离得很远。 世路艰难风波恶,有这样一个了解自己,记挂着自己的人,似乎便在雨夜中留了一盏昏黄的灯火。 可他们不能只照亮自己的一隅,所以都要提灯向来处去,这所宅邸也终究要伴随浮生旧梦被弃置生尘。 —————— 三合楼处于闹市之间。 昨夜一场风雨停息,街市上热闹极了,小贩们支起摊子,店铺打开了店门,奢豪公子和贫家老妪同走在一条街上,吵吵嚷嚷的叫卖声夹杂着讨价还价的声音、熟人寒暄的声音、孩子哭闹的声音。 三合楼下坐满了客人,小二急匆匆招唿着客人往空桌去,却没有引人再上二楼,因为二楼已经被包下了。 苏梦枕就是这时候来的,他身后还跟着昨日新结拜的兄弟,在他追拿投向六分半堂的叛徒时被围攻,出手相助的两个人,因为这份恩情和两人的本事,苏梦枕给出了高位重权,今日和迷天盟会面,也带着他们来了。 第168页 不同于白愁飞对迷天盟的思虑,王小石没有去想两个势力之间的交集,他更多地在为苏梦枕这个大哥难过,来赴约前,王小石才从苏梦枕口中得知,他这一次主要是来和迷天盟的温小姐解除婚约的。 白愁飞向来认为重男儿功业,得知苏梦枕的选择,他只点了点头,王小石却问道:「大哥,你和温小姐解除婚约,是不喜欢她吗?」 苏梦枕闻言笑了笑,回道:「不,我很喜欢她,很多年里,我都将她看做未来的妻子。」 白愁飞道:「但这世上的事,并不是有情就能圆满的。」 苏梦枕没有反驳,默认了他的说法,因为这句话,王小石出门时的脚步都变得沉重了。 他甚至有些希望,不要走到三合楼。 可三合楼还是到了,苏梦枕下定决心要做的事,别说只是穿过几条街,就是跋山涉水,他也会去做。 一行人上了二楼,靠窗的位置已经坐了人,一袭青衣的女子转过身来,她的眼瞳乌灵若梦,长发柔顺如绸,微微含笑的脸如花开迎风、月入歌扇。 正是那一日与他们在渡口分别的田纯,或者说,温纯。 【??作者有话说】 忙昏头了最近。 第76章 迷天 26 田纯就是温纯,迷天盟盟主关七的女儿,苏梦枕自幼结下婚约的未婚妻。 王小石还没来得及为重逢而惊喜,就不得不为今日这场会面的意图感到悲伤,在发现婚约的另一方也是自己相熟的朋友时,这种难过更盛了。 他本就是一个多情的人,这点他继承了师父许笑一的性情。 销魂剑,相思刀,挽留神剑的主人是多情之人,而多情人也最易伤情。 苏梦枕已经走过去坐在了温纯的对面,王小石看了看面色冷肃的白愁飞,又看了看含笑沖自己点头的温纯,还有始终八风不动的大哥苏梦枕。 王小石不由得庆幸今日这场合,不属于金凤细雨楼的温柔没有来,否则可真是一团乱麻。 若今日在这里的是田纯,当然要和他们叙旧几句,但她今天是温纯,所以她没有提往日的交情,头戴斗笠遮掩面容的颜鹤髮、朱小腰站在她身侧,朱小腰的手中捧着一个木匣。 温纯看着苏梦枕道:「你受了伤,我本不该这么着急见你,但是局势如此,你知道的。」 苏梦枕点点头:「我都知道,无妨。」 说着,他从茶花手里接过木盒放在桌上。巨人茶花,这位曾经的恶魔城城主,号称两面三刀,江湖上有「白衣卿相,风雨茶花」的说法,也曾是叱咤风云的人物,但他现在只是沉默温和地站在苏梦枕身后,哪怕他昨日受了不轻的伤,依旧没有改变。 温纯知道苏梦枕手下的心腹中古董叛变,花无错也投向了六分半堂,剩下的几人中茶花被偷袭受了重伤,沃夫子更是身中数箭,师无愧也伤得不轻,六分半堂竟然在汴京城里公然使用弓弩,白道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见这番举动是蔡京等人默许的。 就在这个时候,苏梦枕接纳了白愁飞和王小石加入金风细雨楼,这两人的本事温纯知道,王小石手持挽留剑,显然是关七的旧友天衣居士的小弟子,他的为人是可信的,但是—— 温纯看向白愁飞,心中有些犹豫,在她看来,白愁飞不是一个好的合作对象,他太过心高气傲,又颇有本事,这导致他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往好听里说这是有志气,往难听里说就是一种愚蠢,一种看不清自己,也看不清局势的愚蠢。 如果苏梦枕好好的,能够压制住他,那还好说,再有小石头从中缓和,白愁飞不失为一个可用的人手,但要是苏梦枕出点什么事,王小石不愿意介入争斗的话,那可就不好了。 偏偏苏梦枕的身体还不太好。 总而言之,这是一个不安定的因素,温纯不好干涉苏梦枕的用人,她也了解苏梦枕骨子里的赌性,他总觉得,有六成把握的事就可以做,难免在那四分里吃亏。 相比之下,温纯作为总管,处事以「稳」为主,但温纯自己明白,这是有关七坐镇的原因,有关木旦在,迷天盟里没有谁是不可替代的,包括温纯自己,所以她可以追求一个周全。 金风细雨楼不是迷天盟,苏梦枕自有他的难处。 这些思绪从温纯心底流过,她没有当着白愁飞的面说什么,只是拿过朱小腰手里的木盒,也放到了桌上。 两人一起打开了刻着桃花枝的木盒,里面是庚帖和婚书,还有当日关七和苏幕遮交换的玉佩。 将婚书取出后,苏梦枕没有说话,而是抬手示意温纯开口,撕毁婚约在宋国是一件极其糟糕的事情,双方中的女子难免要被非议,若是苏梦枕先开口,那就变成了男方毁约,捨弃女方,他当然不会让温纯处于这样的境地。 温纯抿了抿嘴角,说道:「我为家父独女,若是外嫁,承继无所託付,公子是世间英豪,并未负我,此乃无奈之举,今日悔婚,换回庚帖,从此,从此各主来去,两相安好。」 言罢,取出婚书,将庚帖、信物连同木盒一起推向苏梦枕。 苏梦枕轻咳了两声,道:「孝义为先,实属应为,婚约作罢,各自安好。」 说完也取出婚书,归还了其余物品。 按理来说,两人应该当场将婚书焚毁,以绝后事,但苏温二人都只是神情淡淡地把婚书连同收回的庚帖都收起来。 第169页 王小石眨眨眼,又看了看两个人。 苏梦枕没管他,开口道:「此事已经了结,北方事变,你该返回云州了。」 温纯苦笑道:「是,我若再不走,只怕就没那么容易离开了。」 苏梦枕道:「这倒也不见得,方大侠夫妇既然护送你入京,你要离开时,他们也会保护你的,有方大侠在,天下没有几个人能留下你,大可放心。」 温纯瞥了他一眼,道:「你这是套我的话来了?想问我,方伯伯会不会和我一起走?」 苏梦枕道:「哪有一听就知道的套话,我只是在问你,看你愿不愿意告诉我罢了。」 温纯笑道:「可这事也不在我,你得问方伯伯和桑姨,才知道他们的打算。」 苏梦枕瞭然点头:「看来是不会了。」 温纯似笑似嗔地看着他不说话了,反倒是王小石问道:「这怎么说?」 苏梦枕又咳了两声,缓缓道:「你自幼心思缜密,如果你想要两位护送你一程,那便是想要减少麻烦,此时就说清最好,传达出去,省得路上有人动手,耽误你的时间,但你不说,那就是不想他们送你了,沿途另有安排。」 王小石觉得这一问一答之间颇为有趣,便又开心起来了,他本就不是会长久愁困的人,笑道:「原来如此,还是大哥想得明白。」 另一边白愁飞道:「大哥和她自幼相识,自然比旁人了解温小姐许多。」 王小石摸了摸鼻子,苏梦枕低头喝茶,温纯闻言柔声道:「是这样,这江湖上许多人知道温纯是谁,却不知道我是谁,而知道我是谁的,知不知道温纯,又有什么必要呢?难道你们和我结交,不是因为我这个人,而是因为我的身份?」 白愁飞道:「若是温纯不重要,又何必隐姓埋姓呢?」 温纯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人在江湖,总有许多不得已时。至少现在你知道我是温纯了,可我未必真的知道你是谁,不是吗?」 以白愁飞的身手,居然完全没有出身、师承,连武功都看不出痕迹,谁会相信他真的是毫无来歷的?难道他还是第二个关七不成? 可关木旦也是有来歷的,他出身书香世家,白愁飞又来自何处呢? 白愁飞神情依旧傲岸,他回道:「我就是我,不必旁人知我。」 温纯掩唇含笑,微微垂眸,让人看不清她眼底的情绪,似是说笑一般:「行走在这楼下道上,人群熙攘,谁也不必知道擦肩而过的是谁,可坐在这楼上,就不一样了。」 「楼上楼下,天壤之别,金风细雨楼的二当家,必然是万众瞩目的。」 「此时若还说,旁人不必知你,那就是一句傻话了。」 眼看白愁飞的神色变幻,王小石连忙插话进来,打圆场道:「无论我们的身份怎样变化,纯姊还是咱们的朋友不是么?」 温纯点头应道:「那是自然。」 王小石暗中挠头,明明白愁飞是爱慕田纯的,纯姊这样聪明的人,不会看不出来,可是她一直对白愁飞的态度泛泛,如今更是暗藏锋芒,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难道是因为二哥对温柔不好吗? 苏梦枕终于放下了茶杯,开口道:「我相信,日久自然见人心。」 温纯是个滴水不漏的人,在苏梦枕面前言语流露锋芒,无非是暗中提醒他,白愁飞来歷不明,如今局势紧张,要小心,苏梦枕显然听懂了,只是对他而言,只要对方不做出背叛的行径,他就不会怀疑身边的人。 他知道这江湖上尔虞我诈,再亲近的人都有背叛的可能,但他年少时看过权力帮的旧事,李沉舟正是因为怀疑柳五,不信妻子,才导致权力帮的权力核心崩散,所以他绝不会先一步怀疑自己的兄弟。 温纯有些无奈,但又觉得这就是苏梦枕,他如果会因为旁人三言两语就心生疑虑,那他就不是宋国黑、道的龙头了,在这风雨凄迷、人心扑朔的江湖中,信任是一种弥足珍贵的存在,在苏梦枕的身上,这又是一种不可动摇的力量。 哪怕古董和花无错刚刚背叛了他,但外界的因素依旧不会改变他的为人。 苏梦枕这么想,就这么说,也会这么做。 温纯嘆了口气:「你呀。」 她知道多说无益,干脆放下这个话题,说起迷天盟和金风细雨楼需要交接干净的往来,主要在一些生意上,包括要杀的人。 迷天盟出了一份名单,苏梦枕看过后,从中挑出几个人来,温纯明白了,这是金风细雨楼安插的眼线,动手时最好留这些人一口气在,毕竟毫髮无伤也太过特殊,难以交代,伤得太重,万一伤势积重难返丢了性命,太过浪费金风细雨楼花的功夫。 要怎么下手,下多重的手,是个考验人的活计。 金风细雨楼这边也出了一份名单,是他们准备在迷天盟这次撤离中解决掉的人,温纯看了之后点点头,没有异议,毕竟迷天盟要用的人都会撤走,剩下的都无所谓。 两人又商议了几个行动的地点和时间,苏梦枕打算把这些交给白愁飞和王小石去做,他们俩一进入金风细雨楼就身居高位,总要作出些成绩来,才好服众。 「这里面,多数是六分半堂的人,还有一些是京城各个的势力的人手,甚至还有两个刑部的探子,」苏梦枕知道他们的来歷,但也可以不知道,所以,「把他们都当做六分半堂的人来处理就是了。」 第170页 杨无邪笑道:「是,他们本就是六分半堂的人。」 温纯道:「当做迷天盟的人也可以。」 杨无邪顿了一下,才道:「是,他们本也是迷天盟的人。」 既然要断,那就断个干净,惦念旧情反而会留下破绽,苏梦枕道:「那你留两个人给我。」 两家决裂后,金风细雨楼甚至撬了迷天盟的墙角,这才符合江湖道上的常态,毕竟两家往来多年,若说完全没有这个心思的人,也是不可能的。 只有这些人离开迷天盟投向金风细雨楼,才真正存了「道不同」的区别。 温纯失笑道:「哪有你这样的?拿了我们的地方,清了场,还要向我要人?金风细雨楼人才济济,还缺人手吗?」 苏梦枕直言道:「缺,无论到什么时候,人才都是缺的,何况此时我正要用人。」 温纯道:「也罢,只要金风细雨楼能说动他们,我绝不阻拦就是了,但若是有人想跟我走呢?」 苏梦枕道:「我也绝不阻拦。」 温纯笑着看向他身边的人,杨无邪依旧微微含笑,白愁飞挑眉不语,王小石嬉笑道:「纯姊,我们虽是朋友,但我们和大哥是兄弟,这世上绝没有背叛自己兄弟的人,一朝是兄弟,一生是手足。」 白愁飞道:「老三说话常没头没脑,但这句话没错,何况苏大哥许我们高位,会重用我们,迷天盟却自有一套规则,这规则围绕着关七圣,迷天盟的人也得围绕着他。」 温纯提起父亲,眼神一沉:「你说错了,不是迷天盟的规则围绕着他,而是所有见过他的人,都会向着他,就像人会抬头看天上的太阳,登高的人会望向最高的山峰。」 白愁飞觉得她不过是为自己父亲挣个面子,想到关七是温纯的父亲,他也稍稍放缓了语气:「这只是你觉得,可天下人有天下人的想法。」 温纯侧首看着他,缓缓道:「你可曾见过风云镖局龙放啸,凄凉王长孙飞虹,绝灭王楚相玉,洛阳王温晚,血河派归无隐,淮阴张侯,以及自在门的懒残大师、诸葛神侯、元十三限?」 白愁飞嗤笑道:「这都是闻名江湖的人物,但盛名之下,未知虚实。」 温纯又道:「那你见过方歌吟的金虹,韦三青的『千一』?」 白愁飞皱眉道:「你想说什么?」 温纯施施然轻言曼语,却字字如刀:「你若都未见过巍峨群峰,怎么就敢俯首说『天下』?」 第77章 迷天 27 最终金风细雨楼的人从三合楼离开时,除了依旧平静的苏梦枕,所有人的神情都有些古怪。 王小石小心翼翼地看着白愁飞的脸色,白愁飞生得俊美出尘,肤色白皙如玉,所以他生气时面色不会泛红,只会发白。 温纯那番话说完时,王小石险些以为白愁飞要在盛怒中动手了。 以他素来的高傲,被人这样近乎指着鼻子骂「不知天高地厚」,是该怒而出手的,但他没有。 王小石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越发觉得今天这局面古怪了。 尤其是当他们下楼时,发现三合楼内外的人都消失不见了,门外又下起了雨。 一个同样身着青衣的女子独自撑着伞站在雨中,和温纯的清雅柔和不同,这是一个明艷妩媚的丽人,她腰间佩着一把剑,剑未出鞘,王小石就能感觉到一股隐隐的剑气。 苏梦枕忽笑起来,只是他的笑太浅,太薄,显得锋利逼人:「雷小姐,许久未见。」 艷若桃李的女子眉眼间风情万种,一袭素淡的青衣也压不住婉转丽色,正是六分半堂如今的掌权者,雷震雷的女儿雷媚。 雷媚也在笑,她笑得娇俏,神情似乎还有几分天真:「苏楼主事务繁忙,不像我是个闲人,是我许久未曾见过苏公子了。」 苏梦枕冷声道:「既然是闲人,今日又何故在此相候?」 雷媚指向三合楼的二楼,道:「我今日来,到不全是为了公子,久闻迷天盟关七圣膝下温纯小姐的美名,可惜咱们素日没什么交情,不好上门拜访,既然得知小姐在此,当然得见一见。」 她口中说着温纯,目光却停留在金风细雨楼众人的身上,苏梦枕素来喜怒不形于色,可白愁飞和王小石在听到「温纯」的名字时,脸色都变了变。 察觉到这一点,雷媚笑得越发动人了:「苏公子与温小姐有总角之交,百年之盟,纵然温小姐因身份不能履约,两家也该和和气气才是,怎么我看几位仿佛心有块垒?」 苏梦枕淡淡道:「雷小姐不必拐弯抹角,你我两家的事,总有一个了结,迷天盟的意图不在此地,关氏经营江南日久,就算金风细雨楼和迷天盟的关系不復当初,他们也依旧是六分半堂和霹雳堂的敌手,这对雷小姐而言,没什么区别。」 「苏公子这话就不对了。」雷媚笑吟吟道,「雷家也有许多子弟在云州,而霹雳堂是霹雳堂,六分半堂是六分半堂,若没有分别,我爹当年又为何要离开江南呢?」 若是旁人说这话,多少有嘴上勉强的意思,但雷媚不同,她这个人极为善变,心思飘忽不定,为了权势,她连亲生父亲都能背叛夺权,何况是霹雳堂雷家。 苏梦枕被带雨的寒风呛了一下,咳嗽了两声,问道:「雷小姐是这样想的,那狄大堂主又是怎么想的呢?他今日也做了回闲人吗?」 第171页 提到「狄大堂主」,雷媚眼波流转道:「他也许来了,也许没有来,谁知道呢?」 白愁飞有些浮躁的心思沉下来,听二人说起「狄大堂主」,想起白楼中的资料,有着重提起这位六分半堂的「低首神龙」,狄飞惊。 顾盼白首无人知,天下唯有狄飞惊。 这位被雷震雷一手提拔起来的外姓人,以其惊人的智计闻名,雷震雷上了年纪后对处理六分半堂的事多少有些力不从心,从霹雳堂来的雷家子弟越来越多,眼看因为江南之变,六分半堂要变成第二个霹雳堂,雷震雷便着力提拔起不姓雷的狄飞惊,一路让他做到了十二堂口中大堂主的位置。 甚至有传言说,雷震雷要把六分半堂交给狄飞惊。 万万没想到,狄飞惊竟和雷媚联手,夺得了六分半堂的大权,这时才教人知晓,狄飞惊昔年贫微时为雷损所救,他承雷损救命之恩,在其死后,便投向了和雷损一伙的雷媚,两人联手促成了如今的局面。 所以,狄飞惊一定是和杀死雷损的关七有仇的,这也是苏梦枕提起他的缘故,雷媚若有别的念头,她自己无所谓,狄飞惊能容忍吗? 六分半堂能有如今的规模,狄飞惊的功劳极大,他一个外姓人能坐稳六分半堂大堂主的位置,可见其手段。 雷媚虽有本事,却不能压制狄飞惊,她毕竟不是雷损,对狄飞惊没有恩情,他们两人本就是盟友联手的关系,得罪了狄大堂主,纵然是雷媚也要掂量掂量后果。 二楼上,明明已经听见楼下动静的迷天盟众人安静得好像不存在。 王小石往楼上瞥了一眼,不知为什么,他突然觉得纯姊对现在这一幕是有预料的,刚刚在楼上,她的言辞毫不留情,一部分是发自于心,想锉一锉白愁飞的气焰,更多的是故意激怒白愁飞,搞僵气氛。 这么一想,王小石心底笑了笑,觉得这京城的局势当真有意思极了。 —————— 王小石的笑意未销,空荡荡的街上忽响起一阵马蹄声。 一辆十分豪华的马车停在了楼前,比起马车本身,更惹人注目的是车前三个赶车人,他们身着华衣,神态庄严,仿佛不是在为人做车夫,而是在朝堂上做执事。 车后八个人紧随护卫,这八人的武功都不低,跟着马车走过来,哪怕外面在下雨,也步调从容一致,不见狼狈,这八人抱着刀,默立如俑。 马车一停,车里传出一声问话:「两位怎么在此会话?倒是巧了,请问温纯小姐还在楼上吗?」 这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白愁飞和王小石见状,也顾不上雷媚,颇有些好奇地看向马车的帘幕,只见两人从车内掀起车帘,一个俊朗男子从马车里出来,他的衣着随便,还不如他的车夫讲究,但他身上自有一种寻常人难以企及的贵气。 苏梦枕和雷媚的神情顿时都放缓下来,雷媚笑得没有那么扎眼了,苏梦枕反而有些客气地笑了笑。 能让如今汴京的两大龙头同时礼节相待的,当然不是寻常人。 来人嘆了口气道:「我来之前,父亲只叮嘱我说是温纯小姐和苏楼主在此议事,怎么雷小姐也在?」 苏梦枕道:「偶然相遇,叙了几句话罢了。」 雷媚道:「倒是小侯爷,这样的天气竟也劳动你出门么?」 「小侯爷」打量了两人一通,笑道:「只是叙话就好,两位手下各有数万人的生计,若是在这京中闹起来,京中无论是何人,都坐不住的。」 苏梦枕笑道:「这些我们都知道,不会教小侯爷为难。」 雷媚则道:「小侯爷当知道,若真这样闹,那不等您来问,咱们自己就散了。」 小侯爷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反而将目光落在苏梦枕身边的两人身上,温和地询问道:「这两位就是苏楼主新收的得力助手?」 苏梦枕摇头道:「他们不是我的助手。」 小侯爷瞭然道:「是,以苏楼主的为人,这样的英才,该是你的朋友。」 苏梦枕又摇了摇头:「也不是朋友。」 他沉静地看着面露惊色的来人,一字一句道:「他们是我的兄弟。」 这话说得平静,却在白愁飞和王小石心中惊起千重浪,不要说本就重情的王小石,连白愁飞都神情剧变,双手微颤,欲言又止。 一旁的雷媚轻嘆了一声,小侯爷愣了一下,笑道:「没想到,没想到。苏楼主名震天下,威视八方,却从来孤寂,没想到如今竟然有了倾心相交之人,还是两人,恭喜了。」 「江湖相逢,意气相投,这样的缘分,倒教方某人都心生歆羡了。」 小侯爷,方某人。 白愁飞顿时明了了来人的身份,也知道了他口中的父亲是谁,他又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苏梦枕笑道:「神枪血剑神通侯身份尊贵,又有什么好羡慕我们这些江湖人的呢?」 是了,当年皇帝几次被刺杀,深感不安,下诏请武功冠绝天下的方歌吟入朝为官,几次对方都不应,最终烦不胜烦,就让义子代替自己入朝,成为了神通侯,正是眼前这位小侯爷,方应看。 方歌吟和关七是朋友,这一次关七托方歌吟夫妻送女儿进京,他们当然会关心温纯的处境,方歌吟不耐俗事,派了方应看来照应。 终于,楼上有人走下来了,却不是温纯,而是跟在她身边的蒙面女子,她捧着一把伞下楼,先躬身向方应看行礼道:「小姐说,多谢方伯伯关照,她多年未曾回京,今日想在这儿多看一会雨,请二位不要担心,等雨停了她自然会回去。」 第172页 然后,她将伞递到苏梦枕面前,轻声道:「小姐说,雷媚小姐言之有理,她与楼主毕竟是总角之交,外面的风雨越来越大了,小姐虽不能与公子同行,但也祝您一路平顺。」 苏梦枕接过她手中的伞,神色间终于有了几分怅然:「好,我知道了。」 方应看看着苏梦枕,嘆了口气,像是十分惋惜,可他对已经落成定局的事也没多说什么,只向那女子道:「我本也是来看一看,小姐既然有此听雨的雅兴,方某也不打搅了,话我会带到,告辞。」 他来得突然,走得也利落,很快马车就消失在了街头。 —————— 温纯听到楼下的人都散去后,才长嘆了一口气。 颜鹤髮为她倒了杯茶,劝道:「大小姐,喝杯茶吧,这场雨一会儿没得停。」 温纯端起温暖的茶水,浅饮了一口,暖意驱散了一些雨天的寒意,她的经脉脆弱,不能像寻常习武之人一样将内力留存在体内,运转起来御寒,说起来,她连北方的风雪都能忍耐,但面对这京师的阴雨时,却觉得十分不适。 果然,她还是尽快离开这里,去江南吧。 想到江南,温纯轻声道:「颜伯,您确定消息上说,六分半堂曾和白愁飞往来甚密,甚至要许他堂主之位?」 颜鹤髮摸着鬍子,道:「是这样没错。不过,以他的人才,倒也不稀奇,咱们迷天盟也有许多别人家的子弟,为什么小姐一直对他心存提防呢?」 温纯望着窗外的雨,道:「颜伯可知,这白愁飞的武功?」 颜鹤髮点头:「知道一些,他在苦水街、破板门和六分半堂的人动手,据说武功极高,能用各家招式,并推陈出新,自成一格。」 温纯拢了拢外衣道:「他真正的绝学是一门指法,叫做『惊神指』。」 颜鹤髮听了,眉头微蹙道:「惊神指?这——」 温纯道:「是不是听起来,很像小雷门雷卷的失神指?不止是听起来像,招式也有些像。」 颜鹤髮沉思了片刻,道:「小姐怀疑他和雷卷有关?」 温纯摩挲着手中温暖的茶杯,轻嘆道:「不,雷卷是个光明磊落的烈性汉子,他虽然为人冷傲沉静,但极有骨气,当年因为雷家的事情,他和我师兄有过交手,师哥对他的为人十分敬佩,视他为至交好友,雷卷也视师哥为知己,若白愁飞和雷卷有关,我们不至于不知道。」 她听着窗外雨声,心也浸透在这落雨的京华暮色中:「说到底,雷捲来自霹雳堂,他的武功根基是雷家的指法,霹雳堂雷家的根基正在火器和指法。这些年咱们和霹雳堂争夺江南,虽然有不少雷家子弟投入了咱们这里,但也有深恨咱们的,其中阴谋算计不知凡几,闵伯因此屡次受伤,若不是他伤重需要静养,也不会使得江南出现漏洞。」 颜鹤髮神情严肃道:「小姐疑心他出身霹雳堂?也是,如今六分半堂中雷家许多子弟被狄飞惊和雷媚压制,雷卷又素来不吃他们那套,说不得霹雳堂会产生别的想法。」 温纯动了动被捂暖的手指:「他的踪迹咱们虽然也查到不少,但也有许多模煳不清,不知去向的,尤其是他和六分半堂往来之前,彻底失去了踪迹,我不怀疑他的出身,我只是觉得这太巧了。」 「我又不是苏公子,总是很多疑的。」 颜鹤髮讪笑了笑,没接这个茬:「那,小姐准备怎么办呢?咱们虽然放弃京师,但金凤细雨楼毕竟还是咱们的朋友,有这么个可疑的人掌权,对咱们也有不利处。」 温纯抬眼,忽有些狡黠地笑道:「我的武功不太好,所以看不清他的底细,没有证据的事说出来,只会让他心生警惕。所幸我的武功不好,但这世上有武功好的人,方伯伯这段日子不是要在汴京住一阵吗?」 「六分半堂和金凤细雨楼火拼,白愁飞总是要动手的,我想拜託方伯伯帮我去看一看,他游歷天下,深知各家武学的特点,境界又高,一定能看出端倪来。」 「白愁飞没有见过方伯伯这样的高手,不知道他们能有多厉害。」 「我已经提醒过他,这样是要吃亏的。」 第78章 迷天 28 方歌吟当然没有拒绝温纯的请求。 因为关七和温小白的缘故,他本就很照顾这个朋友的女儿,加上温纯本人冰雪聪明、温婉懂事,十分讨人喜欢。方歌吟夫妻俩并没有子女,桑小娥把好友温小白的女儿当做自己的女儿看待,哪有拒绝她的道理。 温纯离开后,桑小娥嘆气道:「纯儿也是个可怜孩子,小白性子自我,这么多年从未照顾过她,关七又有太多事要做,我看她和苏家那孩子是有情分的,她不放心苏梦枕身边的人,担心因为迷天盟的缘故,把金风细雨楼牵扯到他们和霹雳堂的恩怨里,迷天盟在汴京势力薄弱,她也没有谁能依靠,你要多帮帮她,不要让人为难她。」 方歌吟笑道:「七兄纵横千军,杀金国国主翻手之间,名噪天下,除了金人,谁这么不长眼招惹他的女儿?」 桑小娥忍俊不禁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你高兴,我又何尝不兴奋?」 他们夫妻早就疏于江湖事,也就是边防军事还放不下,桑小娥前遭中毒也是因为方歌吟驰援边界,她必须驻守于后,才被人趁虚而入,此事说来惊险,但桑小娥并不后悔,人生于天地间,总有些事是应当去做的。 第173页 若是不去做,她才真看不起他,也看不起自己了。 自从北方的战事开启,金国吞下辽国,又攻燕云,金国攻城后手段十分残忍,这些部落出身的金人在城中烧杀抢掠,掳走许多工匠和女子送到北方去,后来起了几次暴动,完颜阿骨打才下令约束军纪,可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这种情形依旧屡禁不止。 方歌吟听说后皱眉许久,他这次入京,是承关七的人情,也是来金见义子的,他不欲方应看继续和金国往来,提醒他要是继续和金人联繫,以关七如今和金国的仇恨,他不会看在方歌吟的面子上,放弃拔掉一个后方的不安定因素的。 方应看当着义父母的面,当然是一万个答应。 在方歌吟夫妻看来,方应看是十分乖巧的孩子,他年少时身体不好,武功总是不如同门师兄弟,桑小娥劝解他许多后,他才渐渐成长起来,可身体转好后的方应看天份又太高了,方歌吟叫他「小看」,既是叫他小名,也是叫他不要小看天下人。 后来方应看受了挫折,确实收敛锋芒,变得温和低调起来,方歌吟夫妻对他是十分满意的。 他也确实聪明,知道自己曾追求温小白的事落在义父母眼里,如今温小白的女儿入京,自己对温纯的态度要谨慎些,还特地找二人坦白:「感情不是那么容易遗忘的,但我知道,她们是不同的人。」 所以那一日他没见到温纯,也不流连,直接抽身离去。 这次温纯上门,他也始终以礼相待,端的是风度翩翩。 被招待的温纯同样柔情款款,小侯爷心里怎么想的,除了他自己没谁知道,温纯的想法却很直接。 「找个机会杀了他。」 温纯擦掉嘴边的点心屑道:「他明知我家和方伯伯的交情,更知道我爹救过桑姨,依旧把手伸进迷天盟来,还和辽人、金人往来甚密,如今爹爹和金人撕破了脸,宋国依旧和金国有盟约在,他若被金人说动想搞些事情,宋国不会阻止他。」 「而且,我们也不知道他的势力渗透有多深,万一有咱们也没查出来的卧底呢?家业大了,总会被渗沙子进来的。」 温大小姐吃着神通侯府上厨娘做的精緻糕点,说着要杀送糕点之人的话,依旧言笑晏晏,颜鹤髮忽觉大小姐真是把七圣爷谈笑杀人的做派学了十成十。 「等方伯伯离开汴京吧。」温纯想了想,「毕竟是一手抚养长大的孩子,他们夫妻又是重情之人,不要教他们为难。」 「也不要动刀兵,找个机会,给他下点药,之前环叔不是研究出了些看起来像是疫病的毒吗?」温纯微微眯起眼睛,「听说他经常出入宫廷,最近爹爹那边的动静很大,再等江南乱起来,事情就多了,咱们吓一吓那位官家,让他安分点。」 「既然要杀人了,那就把这件事做彻底,小侯爷身份尊贵,可利用的点有不少。」 温纯笑道:「方伯伯眼下还不会离开汴京,等他走,东南一定已经闹起来了,打仗哪有不死人,死人多了就会有疫病,就说是南方带过来的,最好是雷家的人。」 「如果被查出了端倪是毒、不是病的话。」 温纯回忆了一下:「六分半堂不是和温家『死字号』往来得多吗,还有个叫温趣的高手常驻,如果被查出端倪来了,就栽在他头上好了。」 「也不要太刻意,就做成意外,毕竟六分半堂没理由得罪『有桥集团』,只是研究毒物的人,总会出点不受控的意外。」 「正好又是雷家的人,和六分半堂有往来不是很正常?」 「只是为了防止『疫病』扩散,让他见过六分半堂的人就『病死』吧。」 「这些尔虞我诈的事,不要牵连到无辜的人。」 颜鹤髮愣了一下,道:「是,咱们在南边的人手多,做成这件事不难,只是在汴京城里,要不要知会——」 「不要了。」温纯摇头,「既然说了切割清楚,那就切割清楚,咱们的事和别人无关。」 —————— 势力和势力之间还有切割清楚的余地,但人和他的过去,是切割不掉的。 只要事情做过,就会留下痕迹,不是在别人的身上,就是在自己的身上。 杀人的人,在杀死别人时,也会让自己变成杀人者,会记得自己取走一个生命时的感受;救人者在挽救一条生命时,也会让自己变成拯救者,他会记得一个将死的人在自己手下活过来时,自己的感受。 人行走在世界上,影响着身边的一切,也在被环境影响。 所以同样一张白纸来到世上的人,才会养成不同的性格。 王小石不是生来就这样温和浪漫的,因为他有一个健全的家,有一个足够聪明、博学又仁厚的师父,特别是这个师父,是许笑一教会了他武功和各种技艺,他精通音律、医药,会一些阵法机关,还和姐姐学会了讲价。 所以他能开朗赤诚地对待别人,换来别人同样真心的对待,金风细雨楼中的人和他相处极好,他喜欢和底层弟子们混在一起,还会教他们一些武功。 温柔也不是生来就这样任性刁蛮的,她父亲疼爱她,母亲呵护这个女儿,家中老祖尤其宠爱,以至于父亲想要教她时,她只要哭一哭,闹一闹,老祖就会心疼地哄她,不教别人责备她,温晚为此十分头疼,才把她送到了小寒山,希望离开家,在清寒的山上,红袖神尼能帮忙管教女儿。 第174页 结果红袖神尼才教了她一些武功,山上的师兄们平时都哄着她,等神尼再来教她时,她就熘下山来找师兄们口中的「大师兄」了。 她的脾气是洛阳王温晚的威名和身边人的宠惯养成的,所以她喜欢白愁飞的俊美,和他的不假辞色。 白愁飞应该也不是生来就这样冷傲激越,行事极端,狠中带愁的。 他又经歷过什么呢? 方歌吟不知道,他只是忽然回想起了自己的经歷,他本是寻常人家出身,失去了父亲,后来遇见桑小娥,长定城中,客店窗下,佳人如玉,那时的她是天下第一大帮长空帮的大小姐,她父亲是长空帮帮主,三奇四正中的三奇之一,桑书云,母亲是大侠萧秋水的义妹尹小深。 因为桑小娥,他对桑书云充满了好感,但真正与桑书云相交后,哪怕不因为小娥,他也是真心敬慕这位长辈的,他俊美沧桑,面上永远带着恬静的微笑,布局天下,那时天下任何人都有可能出自长空帮,这样的人物却温和得很,方歌吟视他如自己的父亲,想要一生侍奉他左右。 后来他经歷许多磨难,终于和小娥结成眷侣,也的确陪伴在父亲身边,直到他寿尽。 他这样惫懒的性子,当然没有继承长空帮,桑书云也不指望他,而是把长空帮交给了梅醒非,方歌吟便和桑小娥游歷天下,做一对鸳鸯侠侣。 他没有想到,小娥也没有想到,昔年的天下第一大帮长空帮,虽然随着桑书云的去世势力不復当年,但依旧是极大的势力,这样的势力,会一夕之间覆灭。 长空帮血案震惊天下,总堂的人全部中毒后被杀,包括帮主梅醒非,桑书云留下的《长空神指》秘籍也失窃了。 方歌吟得知消息时,心神俱裂,小娥看着自己曾经长大的地方,看到那些曾陪伴自己的人的墓碑,痛哭不止,几乎昏厥,夫妻俩上天入地搜寻兇手,还拜託了天南地北所有朋友,温晚答应他一直盯着梅醒非倖存的徒弟梁何,方歌吟知道梁何可疑,但是单凭梁何怎么能覆灭长空帮? 他苦寻多年,未曾找到兇手的踪迹,今日随意来一看,却发现了线索。 人算不如天算。 看着那白衣男子所用的指法,方歌吟心底轻笑了一声,仿佛又见到那年自己流落江湖,为人围攻,却有人前来解围,抬头就见树上一袭青衫的含笑书生带着红衣娇俏的女儿看他,中年书生随手挥洒,长空神指气贯长虹,击退来敌。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武功能有这样玄妙。 后来桑书云将长空神指教给他,桑小娥的功力远不及他,所以他是如今世上练这门指法,练得最好的人。 他一眼就能看出,这个年轻人用的,正是当日长空帮失窃的长空神指。 方歌吟幽幽嘆了口气,终于,让他找到了。 方歌吟没有轻举妄动,虽然事实证明,白愁飞所用的武功并不是雷家的指法,而是长空帮的长空神指,但他现在是金风细雨楼的楼主,背后也不知到底有没有别的势力纠葛。 所以他得先给温晚去了一封信,让他动手抓住梁何,带入汴京,他要带着梁何来见一见这位白二当家,告诉他自己找到线索了,然后听一听梁何的说法,再去问白愁飞的说法,杜绝两人窜供的可能。 如果只有梁何一个人,他当然不好用这种法子,但现在不一样了。 他不在乎这些为恶之人的性命,他只在乎真相,参与长空帮一案的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 汴京城里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掀起了一场火拼,因为方小侯爷的话,所以他们都有克制自己的行动,不至于扩大范围,惹得那些权贵不安。 苏梦枕率先出手,专杀六分半堂的高手,白愁飞和王小石是此役的主力,很快在京师中传出起偌大的名声,这两个苏梦枕的兄弟武艺高绝,一时间六分半堂无人能敌。 王小石抱着嬉戏的心去做这件事,只觉得他们的武功很有意思,和这些人过招很有意思,他还记得六分半堂残害孩童的行径,所以对他来说,剿灭这样的势力,也是很有意思的。 和下手留有分寸的王小石不同,白愁飞的名声比他更响一些,因为他下手更狠,对他来说,既然成为了敌人,就只有你死我活,体谅别人的不得已,只是给自己留下后患,斩草就该除根。 不知不觉间,王小石发现自己和白愁飞之间有了分歧,索性大哥每次都是站在自己这边的。 没有伤病拖累的苏梦枕当然不会让别人替自己冲锋陷阵,自己好好地呆在楼里,每一次行动他都身先士卒,因而在每一次临阵选择时,他都在场。 大敌在外,虎视眈眈,苏梦枕压制了二人的争议,在他看来,一个大的势力里应该能容纳不同的想法,这样才能让更多的人找到自己的位置,所以他也应该给别人提出自己想法的空间,无论是白愁飞的狠,还是王小石的仁。 争议可以存在,只要是为了同一个目标。 这也是他引入两位楼主的原因之一,金风细雨楼不该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他不是完人,总有思虑不全的地方。尤其是现在,金风细雨楼扩张在即,迷天盟撤走,六分半堂也要被吞併。 此后,汴京城里只会有一个势力,那就是金风细雨楼。 第79章 迷天 29 第175页 汴京城内只有金风细雨楼,这是一件好事吗? 其实并不是。 因为汴京是当今世上最繁华的都城,也是势力交错、情况最复杂的地方,这里多年来形成了一种相对平衡的生态,六分半堂、金风细雨楼、迷天盟三家,三足鼎立才是最稳定的局面。 这样,蔡京一党,清流一脉,还有两边都不想沾,或者说,表面上两边都不想沾的江湖人,都有自己的立足之地。 一旦三家变成一家,所有潜伏在明面下的势力纠纷,都要由金风细雨楼一家来承担,所以苏梦枕才说,他现在急需人手,而且是能够独当一面的人手。 他已经准备好了迎接更大的风雨。 但真等他动起手来时,却觉得事情出乎预料的平顺,除了在拔除金国的势力时遇到了些阻碍,六分半堂的动向居然全在预料之中,金风细雨楼的折损根本不像是和势均力敌的大势力火拼。 除了雷媚和狄飞惊不知去向外,六分半堂的几位堂主都没能逃走,死忠于六分半堂的人都战死,一部分人选择了投降。 还有一些一时间举棋不定。 对于这些人的处置,王小石和白愁飞发生了一场争执,或者说,这是自从和六分半堂开战以来,两人慢慢累积的矛盾的爆发。 王小石坚持让这些人自己选择去留:「天底下有那么多人,难道个个都要归顺咱们吗?他们也不见得是真想加入六分半堂,只是江湖上许多身不由己的事,现在六分半堂倒了,他们当然也可以自由来去。」 白愁飞却冷声道:「你怎么知道这些人里没有六分半堂的死忠?六分半堂输了,作为败者,他们的生死本就不由自己,战也不战,降又不降,他们面对六分半堂时也如此吗?咱们若是就这样放纵了,不过是显得金风细雨楼比六分半堂软弱可欺!」 「他们若还是不给一个回復,就杀。」 王小石并不想和白愁飞争吵,他们是最好的朋友,如今更是结义兄弟,他们曾一起游荡江湖,经歷过落寞,也共生死,若只是他自己的事,他都可以对白老二退让一些,但这关系到许多无辜者的生死,他不能退让。 随着金风细雨楼一步步扩张,他们在汴京,在江湖的声名越来越大,王小石发现白愁飞身上的杀气和野心也越来越旺盛了,一些他不希望发生的改变正在发生,这让王小石感到疲惫。 他径直望向苏梦枕:「大哥,你觉得呢?」 苏梦枕将两人的话都听进去了,再加以衡量后决定道:「放。咱们这一次闹出的动静已经够大了,再杀这些人,会扩大事态,大局已定,穷寇莫追。」 「但是老二的顾忌也有道理,让人盯着一些可疑的人,看能不能找到雷媚和狄飞惊的去向。」 白愁飞见苏梦枕还是偏向王小石,一时间面色冰冷。 杨无邪坐在王小石的下手,见到对面二楼主的神色,心中隐隐忧虑。 他不欲这种争吵继续下去,便开口道:「没想到,雷震雷居然会捨命保护雷媚离开,她的去向咱们心里差不多有数,无非是蔡党手下,但狄飞惊,他去了哪里?决战时他竟真的没有动手,接受了六分半堂向楼里投降,雷媚尚且反扑挣扎,他竟真的就这么走了?」 —————— 事实上,狄飞惊并没有走。 他坐在一家面馆前慢悠悠地下着面,□□遮掩了那张俊秀到让白愁飞都一度心生嫉妒的面容,他一直垂着的头抬了起来,看着面馆外的行人。 面馆里唯一的一张方桌被两人占据了,不老神仙鹤髮童颜,笑眯眯地等着自己的面,朱小腰没骨头似的趴在桌上,打了一个哈欠,他们俩就是温纯留给苏梦枕的人手,这段时间负责和苏梦枕一起行动,清除金国的钉子,朱小腰受了伤,有点提不起精神。 他们毕竟是迷天盟的人,并未告知金风细雨楼他们真正的底牌,也就是一直以来迷天盟在汴京做主的人,正是他们面前这位六分半堂的大堂主。 所以汴京城内的势力由三家变为一家这件事,从来没有脱出过关七的控制。 朱小腰有时觉得此事颇有些荒诞,六分半堂自己人也绝想不到,和雷媚分庭抗礼的狄大堂主其实只是借着六分半堂的势力掌控京都局势,他是迷天盟埋在六分半堂的卧底。 据说,狄飞惊成为大堂主的消息递到七圣爷手里的时候,他的神色都有些莫名。 颜鹤髮在暖洋洋的火炉边舒展了一下肩背,这么多年的担子卸下来了,让他觉得浑身轻松:「小路,接下来咱们做什么?」 化名「小路」的狄飞惊垂着眼眸看锅,仿佛世上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他面前的这碗面了:「接下来,你们继续跟着金风细雨楼行动。」 「那你呢?」 「我继续做面馆老闆。」 朱小腰抬眼看他,透过蒙蒙的水汽,看不清他的面容,自从相识开始,他似乎一直都是这样,孤寂逸然,潇洒淡漠,谁也看不透他在想什么,但朱小腰认识他太久了,还是能摸到他的一些心思的:「你不跟着大小姐去东南?那里战事将起,你如果去帮大小姐,她会轻松许多。」 狄飞惊笑了笑,他感激朱小腰的好意,但是:「这是大小姐的事,她如果需要我和她一起走,我自然愿意,她既然没提,那我就不该自作主张。」 第176页 朱小腰又问:「你也不去见七爷?当年我问你为什么,你不是说,七爷用一战,换你为他做一件事吗?你不去寻他了?」 狄飞惊的笑意变得缥缈起来:「是,当年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现在我已经明白了,我会去找他的。」 提起当年事,狄飞惊恍惚回到雷损身亡时。 狄飞惊本名狄路,他出身十分贫苦,小小年纪就要帮忙替人照顾马匹,却被失控的马撞断了颈骨,若非雷损出手相救,他当时就死了。 雷损救下他,他便跟着雷损,虽然得到了及时救治,他还是在那场惊马中落下了残疾,脖子无法抬起,亦或者,这本就是他练《大弃子擒拿手》的代价,练就这门绝学的人无不残疾。 来到六分半堂后,他被雷损安排在关昭弟身边,熟悉她手里的事务,从那时起,狄飞惊就从这举动中读出了雷损对关昭弟的芥蒂,或者说,是对她身后关七的忌惮。 雷损从不打算和关昭弟分享六分半堂的权势,他已经准备好了让狄飞惊这个外姓的心腹来代替关昭弟理事。 后来,关昭弟果然不见了,其实关昭弟对狄飞惊很好,她大概是因为年幼时的经歷,对贫弱者总有一份关怀在,狄飞惊也很承她的照顾之情。 但他做不到什么,那时他还太年幼了,何况雷损对他有救命之恩。 结果,没多久,他的救命恩人雷损也死了,死在关昭弟的哥哥关七手中。 树倒猢狲散,雷损还未抵达权势的顶点就倒下,那投机跟随他的人自然也就散去了,狄飞惊是一个例外,他也不知自己该做什么,但雷损既然救过他的性命,那他总该还的,等他练好武功,就去见关七。 无论他能不能报这个仇,他尽力去做了,总归对得起自己。 于是,在他十五岁时,武功有所成,狄飞惊从汴京去到云州见关七,穿过西北边界,来到一座边城。 狄飞惊在西北的酒馆中听老人说故事,裹着羊皮袄的老汉说起有一年边军打草谷,因为城中官员怜惜满城老幼过冬艰难,坚持闭门据守,被惹怒的辽人军官调动了更多的军队来,誓要破城劫掠,城主点燃烽火求助,满城人心惶惶。 「你们不是咱们这里的人,不知道那时的情形。辽帝昏庸,他手下的军队比山中的盗匪还兇恶,直接搜走你家里所有过冬的粮食,拖走老百姓家的姑娘、媳妇都是常事,只要反抗的都会被杀,回头还告你是贼人袭军,问你的罪,如果你是汉人,就直接说你是宋国奸细,拿你的人头换功劳,不过辽人的军官也知道他们的德性,不会真拿这个记功,但也不会问罪。」 「关爷来之前,咱们每年都提前逃出去,尤其是家里有姑娘的,哪怕自己胳膊腿跑不动了,也一定让孩子逃到别处去,等他们走远了再回来。」 「但那几年收成实在不好,上面又不肯拨粮,如果让那些兵匪进城,所有人都得饿死冻死,挨不过冬了。」 在这样的时代,百姓就是草芥,没有多少人在意他们的死活,就像路边的草,枯死一片,总会再有的。 但人终究不是草芥,当他们被逼到无法生存时,就会自己拿起武器保护自己。 城中的青壮太少,多数被拉走充军或做劳力了,留下这些老弱妇孺面对举起的屠刀,奋力保护自己,保护自己的家人。 那一年,血染冻土,北风哭号,千里不绝,眼见就要城破,不见援军。 忽闻铁马兵戈,杀声动天,原来是见到烽火的云州三千铁骑雪夜奔袭南下,人马相替,两日不息,突击敌后,将乱军全部剿杀。 天明时分,城中百姓相扶而出,只见满眼皆被血染。 「这段日子云州铁骑就在附近,你若运气好,还能见到他们行军呢。」 狄飞惊出城后刻意追着行军的痕迹去追,真追上了停下暂时修整的云州铁骑。 黄昏大漠,北风唿啸,细雪纷飞,白衣白马。 坐在断墙上的男子身着轻甲,手边按刀,刀上血迹未干,他的面容清俊秀美,岁月沉淀在他眼底汇成渊壑,渺小而浩瀚,飘忽又真实,残忍也慈悲。 这种矛盾的气质是如此突出,以至于让人忽视他的容貌、年岁,甚至是表情。 狄飞惊都记不清当时他的神情了,只记得那男子得知他的来意后,点了点头:「雷损活着的时候朋友很多,他的名声很好,很多人都说是他的生死之交,但我杀他后这么多年,只有你为他来找我。」 「但你不是我的对手。」关木旦屈起一条腿抵在墙上,并没有起身的意思,「你小小年纪,没有别的事要做了吗?千里迢迢来送死。」 少年狄飞惊想了想,回道:「我确实没什么要做的事,我的父母师父都不在了,没有牵挂,我也并不想做什么事业,出什么名,对我这样的残疾来说,活着是一件辛苦的事,我想了很久,唯一要做的,大概就是回报这桩恩情了。」 关木旦接受了他的说法:「人一生能做好一件事,也是圆满。」 然后狄飞惊就败了,以他从未想过的方式。 关木旦从他的大弃子擒拿手中逆推出了失传的《小弃妻擒拿手》,这是大弃子擒拿手创始人的夫人针对丈夫的武功所成,每一招都恰好克制丈夫的得意绝学。 然而《大弃子擒拿手》已经是一门极难练成的武功,甚至要付出身体残疾的代价,《小弃妻擒拿手》更是一直被视为传说,除了那位夫人,无人练成。在此之前,狄飞惊都想像不出这是一门怎样的武功。 第177页 直到他在关七的手中见到了这门真正的「天下第一擒拿术」。 神乎其技。 不,这已经不属于武技的范畴了,或许对关七而言,武学已经成为一种道,天下所有的武功都可以归入其道中,只要他明白了这门武功的思路,就可以运用出来。 万变不离其宗,是为武道大宗师。 关木旦没有杀他:「你从未想过要杀我,只是想把命还给雷损,现在你还他了。」 狄飞惊没有死里逃生的庆幸,反而觉得脑中空荡荡,不知接下来该去哪里,做什么。 关木旦似乎看穿了他的现状,笑了起来,狄飞惊看到了他的笑容,没有听见笑声,只有风声:「当然,你若是不想放弃,大可以把性命寄存在我这儿,你替我做一件事,算作抵消,等你把事情做完,武功也练得更好时,再来找我。」 「如果那时,你依旧在人世飘零,不知何去何从的话。」 【??作者有话说】 过完年回来了! 第80章 迷天 30 狄飞惊从回忆中醒过神来,把煮好的面捞起来放入汤碗,他并不起身端面,让颜鹤髮自己来取。 颜鹤髮笑道:「小路,哪有你这样做生意的。」 狄飞惊也笑着回道:「您老不就是来关照我的生意了吗?」 颜鹤髮满意地吃着面,其实狄飞惊的手艺比不上人家做面食的老师傅,但他们也没谁会和一位小面馆的老闆计较这个。 何况这位老闆是狄飞惊,他可以是天下所有人的知音,所有人的朋友,关七曾说他这个人颇得一个「空」字,正因为「空」,所以能容天下。 六分半堂能得大半汴京势力,正因为狄飞惊。 雷媚更精擅阴谋算计,但要论大局筹谋、识人用人,狄飞惊远在雷媚之上,颜鹤髮是真心敬佩他的能力,以迷天七圣大圣主的地位,甘愿听从他的指令,一步步促成了今天的局面。 如此拨弄风云,理当意气风发,何况他还如此年轻,正是气盛的年纪。 可狄飞惊离开六分半堂后隐姓埋名呆在这里做一个面馆老闆,也依旧安之若素,他似乎生来就这样甘于寂寞,隐于幕后,比起那些喊着要扬名天下的江湖少侠,他连说话的声气都很轻。 因为断了颈骨,狄飞惊从年幼时就这样,说话轻是气管被压迫难以唿吸,一口气都接得断断续续,饮食更是困难。 诚如狄飞惊当日对关七说的那样,他活得很辛苦,哪怕他生得俊秀绝伦,有智谋深纵,才干过人,还有一身武功,可他依旧每天都承受着□□和精神上莫大的折磨。 所幸他早早就已经学会了如何与这种残缺相处,也习惯了他人看待自己的眼神。 在狄飞惊看来,这是一种代价,是用来换取一身绝世武功必须付出的代价,既然已经决定付出,就不必懊悔,他也不会后悔。 无论最终的结局如何,他总是能坦然接受的。 一如当日决定为了雷损去寻关七,又应承下关七的条件回到六分半堂,一手扶持起六分半堂煊赫的声势,再亲手将它毁灭。 狄飞惊道:「我现在还不能离开,东南事急,大小姐要走,可她要做的事还未收尾,无论是白愁飞这里,还是方应看那边。」 他又笑了起来,笑容温和柔软,十分贴心:「白愁飞好说,方应看却扎手,咱们是多年的朋友,只留你们两个在这里,我也不放心。」 朱小腰顿时笑出了声,感嘆道:「你这个人啊,只要你愿意,总是可以哄得别人很开心的,但在大小姐面前,你的话却少了。」 狄飞惊没有说话,只继续用筷子把锅里的面打散,防止粘连在一起,一根根不够分明。 —————— 在狄飞惊当炉卖面的时候,汴京的情势在金风细雨楼称雄后,又生了许多变故。 首先是王小石为了避免继续和白愁飞争吵,他开始频繁往外跑,去药店,去堂口,甚至还在狄飞惊这里吃过几回面。 苏梦枕在收拾完手里的事后,也打算下手磨一磨二弟的脾气时,方应看代表其义父方歌吟递上的拜帖,指名道姓要见「白一呈」的事,令所有观望者都惊讶不已。 方歌吟? 这是一个连狄飞惊和出了京的温纯都没有想到的变数,在他们看来,方歌吟这次回到京师不过是走一个过场,也是关七有意让他暂时坐镇汴京,有他在,汴京中发生再多的事,也翻不了天,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这里也不至于太过束手束脚。 温纯虽然拜託他看一看白愁飞是否出身雷家,但以方歌吟的江湖地位,怎么也不至于和小辈动手的,温纯和狄飞惊都觉得,这件事最后还是要和苏梦枕通气,他们自己内部解决。 可方歌吟居然让方应看上门递拜帖,这是要亲自插手的意思了。 连听闻消息赶回金风细雨楼的王小石都百思不得其解:「白一呈是谁?白,难道是老二你以前在江湖上的化名?你什么时候和方大侠有联繫了?那年在渡口遇见时,你并未提起过啊。」 白愁飞沉默良久,才冷笑了两声,拿着请柬离开,没有解释。 颜鹤髮当天将此事告知狄飞惊时,神色惊疑不定,反而是狄飞惊难得的神情严肃,道:「如今能够惊动方大侠的事,有什么?」 他不需要颜鹤髮回答,自言自语道:「方小侯爷说的是,义父有请,而非以他自己的名义,你也说方小侯爷那一日对白愁飞的态度古怪,说话夹枪夹棒,险些动起手来。他可是个再精明不过的人,游走在各方之间游刃有余,会摆出这样的态度,某种程度上,就是代表了方歌吟的态度。」 第178页 「白愁飞曾化名白一呈,大大得罪了方歌吟,而且是在方大侠不能原谅的事情上。」 狄飞惊沉思起白愁飞和方歌吟的关联始末,大小姐说方歌吟夫妻去接过她,那说明当时方歌吟是见到白愁飞的,但他们当时没有什么激烈的反应,方大侠并不认识白愁飞。 他是被大小姐拜託去查看白愁飞的武功,才态度骤变的。 白愁飞的武功。 狄飞惊回忆起白愁飞的身手,确实是年轻一辈中少有的高手,所以大小姐才会疑心他的来歷,毕竟白愁飞并非以「纯粹」入道,而是有着精妙高深的武功,这种精妙需要底蕴去打磨,换而言之,他的「惊神指」是一种名门武功,以白愁飞的骄傲,若来歷并无蹊跷,他也不屑于隐藏。 难道是方歌吟大侠看出了他的来歷。 白一呈,白一呈。 狄飞惊所知的消息不多,一时间也推测不出其中的根由,只是从方歌吟违反了一贯低调作风的行动中,感觉到这位武林绝顶高手「决不罢休」的气势。 若这是一件关于国家大局的事,方歌吟不可能不和大小姐通气,做得更周全,为此反而会低调行事,以防打草惊蛇。 递名帖上门,指名道姓,摆下明码,这样的高调更像是要一个说法。 狄飞惊心里隐隐有些猜测,能让方歌吟「要一个说法」的事,并不多,但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他不会妄下定论。 要知道,方歌吟的可怕不仅在于他自己的武功高绝,他身后的力量也不容小觑,只要他五湖四海的朋友听说了方歌吟存心和白愁飞过不去,那他们都会站在方歌吟这边,替老朋友出这个头。 那时,天下之大,再也无白愁飞的立足之地了,若非他做下的事情十恶不赦,方歌吟这样仁厚宽和的性子,不会下如此狠手。 狄飞惊沉声道:「方大侠并未和大小姐通气,以他的为人不可能是顾忌大小姐和苏楼主的关系,这件事多半是他的私事,才不愿牵连大小姐,咱们留心着,但也不必插手。」 他倒不担心金风细雨楼的事,白愁飞虽是二楼主,但苏梦枕才是做主的人,苏公子没有伤病,谁都不可能动摇他在金风细雨楼的地位,王小石更是个是非分明的人,比起刚刚入京时,这位自在门天衣居士的传人如今也平添了几分风霜,体会到了人在江湖的身不由己。 低微时有低微的落寞,掌权时有掌权的艰难。 比起这些风云人物,狄飞惊更为细心地注意到一个人:「你让朱姑娘带温晚的女儿离京一段时间,这位小姐和白愁飞关系很深,又是洛阳王的女儿,苏楼主的师妹,她做起事来任性,不见得能理清现在的局面,还是让她等到尘埃落定后再回来吧。」 「这件事到底是由大小姐而起,尊重方大侠的态度,咱们不插手,但也不要让杂事干扰了他。」 这很简单,温柔本就是个坐不住的人,朱小腰只要找一件需要出京的差事,带上她一起去「行侠仗义」,这位好出头的小寒山燕一定就会拍拍胸口跟上去的。 结果也如他们所料,温柔正好因为师兄许天衣入京而坐立不安、深怕被抓回去,听说朱小腰要带她出京去玩,她立马就答应了。 在温柔畅想着前路的风景时,她身后的汴京城中一夜风云骤变。 —————— 方歌吟为什么会突然找上金风细雨楼的二楼主? 因为一桩陈年旧事,也是他生平大憾——长空帮的灭门惨案。 这位多年未曾出手的绝世高手没有拔出金虹剑,他用的是昔年桑书云的绝招「长空神指」。 白愁飞的「惊神指」已经是令人惊艷的武学,二十四节气指法,气劲连发,攻如水银泻地,守如圣手拨弦,伤人无形,更有「三指弹天」的绝招,即便面对雷震雷时,他也仅仅用出了这三招中的「破煞」和「惊梦」。 还没有人见过他的最后一指「天敌」。 天敌,天敌,与天为敌,与天命相敌抗,他一心向着更高处飞去,连天都不够高。 但这一次,他恍惚明白了,那日三合楼中,温纯为什么说,他还未见过群山。 方歌吟作为萧秋水和卫悲回的传人,身兼昔年武林三奇绝学「长空神指」、「天羽奇剑」、「大漠仙掌」,他的武功之高,天下只有寥寥数人才能了解他所处的境界。 他当着白愁飞的面,拆解了他的「惊神指」,并一一指出其中演化自「长空神指」的部分。 桑书云曾仗之称霸江湖的绝学,需要极深的内力来驱动,更需要「心若长空」的辽阔心胸来支撑。 而白愁飞的「惊神指」只取至刚至动、惊神敌天的霸道杀气,失之迴环余地,如一意高飞的雄鹰,遇上方歌吟的长空神指,恰似雄鹰扑入浩瀚长空中。 天地亘古不移,而雄鹰总有力竭坠落之时。 方歌吟最终一指点破他的气海,用的正是白愁飞自己的「惊梦」。 一旁的桑小娥眼中有些许不忍,但也只是见到生命凋零时,本能的不忍而已,她和方歌吟绝不会放过屠杀长空帮帮众的兇手。 委顿在一旁的梁何面色惨白,他心知自己已无活路,这么多年,他以为自己隐瞒得很好,没料到最终还是出现了纰漏。 白愁飞,他为了得到足以扬名立万的绝世武功,化名白一呈潜入长空帮,长空帮帮主梅醒非一手将他提拔到高层,但梅醒非并不打算把《长空神指》教给他,所以他和同样心怀不满的梁何联合在了一起,在认识被蔡京派入长空帮的天下第七后,三人一起设下了毒计。 第179页 身居高位的白愁飞和表面外出、其实悄悄潜回的梁何在长空帮宴会上下毒,将总堂的所有人都毒倒,白愁飞径直去取《长空神指》,梁何则趁机杀了自己的师父梅醒非,天下第七取长空帮的财物回去交差。 三人联手将长空帮总舵所有的弟子全部杀死,就为了掩藏天下第七和白一呈的踪迹。 事成后,梁何不是不忐忑的,白一呈和天下第七的身份无人知晓,他们改名后远走江湖,如鱼入大海,可他身为梅醒非的弟子,是逃不掉的。 他愤懑于梅醒非对方歌吟的推崇,对老帮主遗命的恪守,总觉得脾气温和的方歌吟没什么雄主之相,除了武功高强外一无是处,而他的武功高,不过是因为运气好,被各家名师传授,还得桑小娥青眼,成了桑书云的女婿。 可真要梁何去面对盛怒的方歌吟,他也并没有自己想像的那么有志气。 甚至不如他眼中江湖出生的白愁飞。 方歌吟幽深的眼睛看着他,问道:「长空帮上下,是你所杀。」 「是。」白愁飞身受重伤,摇摇欲倒,却依旧坚持挺直腰身站立着,「梅帮主对我有提拔之恩,他不是我动的手,其余人都是我杀的,我若不杀他们,他们来日就会来杀我,江湖本就是如此,你死我活而已。」 方歌吟闭了一下眼睛:「好,好。你承认就好,那天下第七在哪里?」 白愁飞冷声道:「我有什么不好承认?输给你是我技不如人罢了。至于天下第七,他来歷神秘,但应是蔡相的手下,你不必问他在哪里,他和我们不一样,我和梁何都是为了自己,他却是奉命行事,真正要你长空帮满门性命的是蔡京,这些只要去蔡京府上走一趟,就知道了。怎么,你只能和我们这些江湖人要公道,却不敢去动蔡京这些人吗?」 方歌吟嘆了一声:「蔡府的门楣是高,我不喜欢抬高腿跨进门,这太累了,所以并不掺和这些是非。」 「奈何,是你们不放过我。」 【??作者有话说】 原着王小石杀傅宗书其实是被逼无奈下的反抗,他为此付出了很大的代价,而如果愤而掀桌的人换成方歌吟,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第81章 迷天 31 汴京城的风起云涌牵动无数人的心弦,但在燕山边界上,这些风波并不比一片雪花来得沉重。 日暮天寒,群山飞雪。 时节虽然已经过了立春,但这北方关塞上,依旧不见春风。 击退了金军的第三次攻势后,盛崖余有条不紊地安排着手下的事,他向来不喜阴谋算计,但在兵法排阵上,却是个奇才,这段时间他坐镇中军,固守云州,没有出现半点纰漏。 话虽如此,金兵的战力强盛,云州守军的伤亡不可避免。 云州铁骑已经回到了云州,统一听从盛崖余的调度,关七却依旧留在燕山未归,与菩萨太子对峙居庸关上。 收到狄飞惊的传信时,关七正坐在山崖上观望金军的动向,在数次攻城无果后,分兵的金国终于停下了脚步,完颜宗望似乎接受了「关七在此一天就攻不下居庸关」的现实,暂时收拢兵力,开始想别的办法突破这道一人竖起的铁壁铜墙。 专门送信的鹰隼落在他手臂上,这训鹰的手段还是他身为公子羽时从金雕部族身上学到的,他几世的累积并不只在武功上。 数百年里,他看惯了人事变幻,也不觉得这些消息多么令人意外。 从之前盛崖余被长孙飞虹截击,到这一次方歌吟找到了仇人,要杀蔡京报仇,而在他动手之前,回到京师的长孙飞虹先刺杀了赵佶,诸葛正我因为前遭和他交手,受了伤,在府上养伤,所以这一次长孙飞虹真的差一点杀了徽宗,被大内高手拼死抵抗拖延,等到诸葛小花赶到,才不得不遁走。 赵佶为此大动肝火,因为长孙飞虹是蔡京引荐的,蔡相爷不可避免地被迁怒了,这阵子正自请在家,反倒方便了方歌吟动手,他直入蔡府,杀伤蔡氏麾下的高手无数,击杀蔡京后坐在堂上,等着人来找他。 可面对方歌吟这番举动,无论是赵佶还是傅宗书,都保持了沉默,刑部老总朱月明更是一夕间成了瞎子、聋子。 方歌吟等不到来问罪的人,长嘆一声,带着仇人的首级,陪妻子离开了汴京,往长空帮旧址去了。 彻底被吓到了的徽宗皇帝,连东南的军事都放下了,他似乎终于认识到这几个绝世高手的武功有多高,长孙飞虹险些杀了他,那武功还在长孙飞虹之上的关木旦呢? 赵佶在珍惜自己性命这件事上的造诣,甚至超过了他的艺术造诣。 顾绛看完这通始末后,感嘆道:「他们这些人,过去十多年不见得能出现在一处,这阵子倒是你方唱罢我登场,把汴京搞得很是热闹。」 刚刚来到这个世界时,顾绛也曾对这些「青史留名」的人做出过许多计划,一步步排算如何将他们死亡的利益最大化。 如今他已经不在乎了。死了蔡京还有傅宗书,没了傅宗书还会有别人,他们会在宋国的官场坐到这样的高位,从不是个人的意外,是腐朽的官场催生了这样的百官之首。 百官之首上,还有皇帝,皇帝身后还有整个皇室。 一两个人的生死,对顾绛而言,已经无关紧要。 纷纷碎玉如时光的碎屑,飘散在漫山遍野,风雪在推动他,当他站得越高,这种推力就越强。 第180页 可他已经顶着风雪走到了这里,他在洪流中积蓄成势,让这天下的走向随着他的脚步改变,个人力量的强悍在他身上几乎达到了极致,是以一人能守一城,一人能成一国。 若再向前走,他是不是就会抵达文明的边界? 到那个时候,环境不再是支持他的后盾,而是桎梏他的牢笼,突破这桎梏,便是超越世界,破碎虚空。 顾绛的唿吸冰冷,独立群山之上,明明脚下有两国千军对峙,千万人的命运都悬在这关前。 可他却觉得天地间除了风雪,空旷得很。 消息上写着他在此世寥寥几个朋友的消息,不可避免的,顾绛回想起了过去的那些旧识——任我行、任盈盈、傅红雪、叶开、李寻欢、阿飞、无崖子、李秋水、扫地僧,还有于神思混沌时相识的燕南天。 他仿佛一直行走在一场又一场的风雪里,与风清扬在华山的飞雪下论剑,于关外的大雪中遇见孤身前来的魔教教主。 这些人,如今都已埋骨泉下,总有一天,方歌吟、诸葛正我和长孙飞虹也会。 万山孤冷,天地无言。 大道希微,谁于我先,谁于我后,是非尘土,不过须臾。 顾绛突然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从思绪中跳出来。 自从他成就大势后,心神常常被天心感染,有「失我近道」的忘情迹象,幸亏他先一步补全了心性,否则大概会很自然地接受这种道染,认同、融入世界的规则,被文明同化,从而滞留于道中,反而难以突破这最大的桎梏。 一生求道者为道所困,听起来像是个笑话,可古往今来无数人都停在了这一步。 为众生成道者圣,为道成众生者佛,为众生忘道者神,为道忘众生者魔。 这山下的滚滚红尘、恩怨情仇编织成因果,因果循环成大道,众生万相,谁能窥破天命? 顾绛轻抚着鹰隼被风吹乱的羽毛,望着远处的金营,倏然发笑,似在笑这场已经看到终局的战争,又似在笑自己亦不过是这芸芸众生中的一个。 —————— 金国西进的脚步停在了居庸关前,战局陷入僵持,此时无论是攻城者还是守关者都没想到,这种僵持会持续上整整八年。 这八年间,西夏在金兵的步步紧逼下不得不西迁,结果关七突然出现在战场的西线,率领云州铁骑,趁金兵立足未稳时席捲河西之地,并联合草原部落袭扰金兵后方,最终虎口夺食,抢下了这片后世以宁夏为中心,涉及甘陕青蒙的地域,尤其是西夏的马场和盐地。 这场西夏灭国之战,云州联合西夏残部、草原三部共击金国,战事绵延六载,关木旦一时间无心东顾。 随着云州铁骑与金国骑兵在战场上鏖战,攻城器械互相剿杀,金人渐渐发现自己从一开始的上风落下去,有旧辽的臣子说出了这种长期拉锯战的关键所在。 「金人依旧保持着劫掠的习性,攻城后为了防止被夺回,在城内烧杀抢掠,掳走金银财物、工匠和妇女,以眼下看,确实充实己方,折损对方,以至云州虽夺地,也是一片狼藉,但金军如此行径,使得西夏之人深恨金人,一心投入云州,劫掠而来的人口也不好安置,每每于后方骚乱。」 完颜晟也知道这是人心得失上的计较,以至于云州势大后,有不少西夏的城池望风而降,却抵死抵抗金军,正是因为金人的野蛮作风。 可还未从部落制完成向封建帝制转变的金国,本就是游牧民族,他们在战场上厮杀,为的就是财物和人口,你不许他们动,那谁会捨生忘死地在战场上抵抗云州铁骑呢? 当武力失衡时,强大的那一方得以征服弱势的一方,但若是两方的武力相当,文明的优势就渐渐体现出来。 武力会衰颓,文明只要不断绝,就会继续传承下去。 而传承的关键正在于能得人心。 金人不是没有动过让宋国攻云州的念头,可在宋军攻云州时,大批军士甚至将官拖家带口转入云州之后,宋军恨不得连夜在边界线上建起高墙,防止人员向北流失,哪里还能自己上前去送人? 所以面对金国的国书,宋国每每只敷衍应对,气得金国使者甩袖而去。 宋国君臣却自觉十分得意,大有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想法。 自在门舒大坑曾是西军将领,听闻此事后向诸葛神侯抱怨道:「前遭攻西夏,为西夏所败,损兵十万,后攻辽,为耶律大石所败,又损兵无数,如今有心功业的习武之人都往北去了,官家居然还想坐收渔人之利?用什么去收?有哪一处的军队能敌得过关木旦麾下虎狼之士、百战精兵?」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对沿着边界线一步步北上,蚕食了西夏、旧辽多地,深入草原诸部的关木旦而言,一旦与金国分出胜负,转头南下,轻而易举。 如今燕地虽然依旧为耶律大石的「北辽」所据,但燕地之人早就心向云州了,多年来两地往来密切,两地本就汉人居多,关七威名震彻九州,他今天说要燕州,明天燕地的官员们就会扔掉北辽的旗帜换上云州三辰旗,连耶律大石自己都已经磨得没有脾气了,就等着关七忙完西边的事过来。 眼看着云州铁骑与金国骑兵要一路在西北针锋相对,沖入了西州回鹘境内,纠缠个没完,没有十年八年分不出胜负时,一道密令从金国中京发出,再一次拨乱了局势。 第181页 —————— 逃出沧州大牢的楚相玉死了,他死后引起了连云寨的一系列变动,但这都是可以斡旋的事,比起他手里简王留下的向太后遗诏,他当年试图借兵金国入宋的路线被手下人带到了金国,才真正引起这一场提前爆发的兵祸。 这不是无迹可寻的事。 这些年来金国和宋国的贸易被居庸关截断,常年的战争消耗巨大,北方本就不如南方贸易亨通,经济繁华,当初辽国的人才又不断向西南流失,金国急需一场大胜和足够多的财物来振奋气势,并在日益严重的两派争斗中转嫁一下矛盾。 起初,完颜晟并没有真想打出多大的战绩,他只是想捞一笔,打个胜仗。 金兵绕过居庸关,突破燕州屏障直入宋国境内,所到之处摧枯拉朽,宋徽宗望之丧胆,为了退兵,竟给出重金不说,还把九皇子作为质子送入金营中。 狄飞惊多年前就因为东南战事停息,而西夏战事爆发而离京,那时因为赵佶、蔡京先后被刺杀,时局紧张,做掉方应看的事一时难以下手,狄飞惊就暂时放下了此事。 结果颜鹤髮和朱小腰在汴京多年,连王小石都出走两回,戚少商落魄后被引入金风细雨楼了,他们俩还没搞定方应看,反而在他手上吃了几回苦头。 这次宋金之间的战事,以此结果停息,正是他一手促成的。 对此,方应看似乎也很无奈:「说到底,这是官家的意思,朝中许多大人也不能接受,尤其是九皇子之事,丧权辱国之说纷纭尘上,骂我的人也有许多,但他们不知道,我又哪里真能影响到官家的决定呢?」 方应看此话的确有几分真心在,因为方歌吟暴起杀人的事,赵佶对他忌惮至极,于是对方应看这个方歌吟义子也越发亲近倚重起来,似乎他只要在方应看这里做个「明君」,方歌吟就不会突然觉得蔡京能坐到这样的高位,都怪皇帝提拔,然后跑进皇宫也给他来上一剑。 而且在赵佶看来,方应看实在是个懂事贴心的臣子,在朝臣喊着国家如何如何时,只有方应看更看重他这个官家的安全,金军逼近汴京,援军不至,这个时候无论付出什么,只要能保住汴京,保住赵佶这个皇帝,就都是值得的。 至于荣辱,国之大事,何必在乎一时的荣辱? 一时间宋国举国譁然。 西州大营内,得知消息的狄飞惊罕见的哑然失笑:「小侯爷这番举动,倒教我不知该不该后悔当日没有杀他了。」 温纯摇头道:「你后不后悔未知,但方伯伯夫妻二人一定后悔得很。」 就云州和金国的战局而言,金国突袭宋国的影响并不大,但并不是没有影响。 耶律弼摸着唇边的鬍子,冷不丁道:「要不,咱们把这个九皇子做掉,干脆让宋国和金国继续打下去?」 温纯闻言一怔,心想幸好师哥还在云州,若是他在此——唉,说起来,这个九皇子也算师哥的堂弟,可于赵氏一族而言,亲缘又算什么呢?弟弒兄,父舍子,若师哥能够选,他也断然不愿生在这样的家族中。 斡尔干却皱起了眉:「宋国能打得过金人吗?而且,以宋国皇帝的胆子,就算死了儿子,他也不见得就会为了这个儿子开战吧,只怕到时候,这个九皇子就是水土不服,病逝的了。」 耶律弼想到赵佶,联想起病死在了西夏撤离途中的天祚帝,发现斡尔干说的还真有几分道理。 【??作者有话说】 前面几章其实就是在复杂的因果网中牵动一个线头,导致全局出现改变,而关七现在手里也扯着一个线头,最终牵动了大的局势改变。 第82章 迷天 32 萧相景正搬弄着手里的机关,这是班家最近新研究出的袖箭,班家本就是延续公输班一脉,比起墨家的擅守,班氏更擅攻,他们家过去在江湖中制造的器械都是适合个人用的小东西,可机关术真正能展现所长的地方,是战场。 武林诸世家中,班家才是最早举家投入关七手下的一族,班搬办一心重振班氏的威名,为此殚精竭虑,如今也的确如他所愿,班氏所创的机械在战场上几乎对金国形成了碾压之势,金国军中无人不知班家大匠的名讳。 萧相景尤其喜欢从班搬办手里拿些好用的机关来试用。 不过和班搬办关系最好的还是关木旦,在此之前谁都不知道,这位名震天下的武道宗师、迷天盟圣主居然也是个机关阵法大家,班家的子弟自幼浸淫此道,能比得上他的人都寥寥无几。 也不止是机关阵法,天文地理、琴棋书画、农耕水利、易容医药等等,这世上好像就没有关木旦不懂的东西,别人一辈子都学不精一门学问技艺,他却无所不通,是以关木旦手下的人无论文武,无不佩服他的渊博。 反正萧相景是真敬佩,这世上居然能有这样的人。 和背后有草原部落的斡尔干、代表了一部分契丹势力的耶律弼不一样,父亲是汉人、母亲则是党项人的萧相景平日里八面玲珑,但他才是一心只听从关木旦安排,无所谓权势名利的。 萧相景自知谋略不足,比起盛崖余、温纯和狄飞惊这些人,他只能说头脑平平,所以在这种场合不太开口,除了提需求时,都只听着。 反正最后由关七爷做决定,关七说怎么做,他就怎么做,别的他一贯不去多想。 第182页 眼下关七却不在大帐内,他甚至不在西州。 当金人越过燕山的消息传到西州时,他就动身南下了,可惜西州距离燕州太远,一来一往,等他回到燕州时,金军已经和宋国达成了停战协议,金人裹挟着这次攻打宋国所得的战利品,从海上折返金国。 十余年过去,顾绛再一次踏上了宋国的土地,见到的却不再是昔日太平景象,被金人攻破的城池一片狼藉,因为宋人的富庶、人口的众多,军备却疲软,经年与北辽、西夏、云州交战的金军士气大盛,纵兵厮杀,入城不封刀,所过之处一片焦土,沿着金国所行军所至的路线走来,战祸之酷烈,触目惊心。 只求自保的望风而逃,坚持固守的死无全尸,高楼倾颓,繁华成灰,城内十室九空,城外乱尸成山。 在麻木失神或痛哭不已的人群中,早已看惯了城破后情形的顾绛神色平静,他身后跟着一个青年,穿一身孝服,怀中抱剑,一言不发。 这个姓孟的男子是顾绛在边境上捡到的,他会注意到此人,是因为孟残山当时正拖着一个金人士兵的尸首,他见到顾绛时也只是看了这突然出现的人几眼,就继续做自己的事了。 有趣的是,孟残山并不是江湖中人,他甚至不是一个武人,他是一名文官。 这边城中的一个官员本是中原人,被派到这里做官,以他不过二十四岁的年纪能中举做官,也是个有才之人,曾从名师大儒求学,最难得的是他处事踏实,在边城里做了不少实事,和城中百姓相处得十分融洽。 如今,这一切都不復存在了。 「古有召父杜母,称官员慈爱如父母,可这城中百姓以身护我,城破时,众人将我打晕后藏于暗道,才苟延残喘,诸位赐我残生,当为我父母。」 所以孟残山换了一身孝服才跟着顾绛上路。 他的本名并不是残山,只是从爬出暗道的那一日起,望着满眼残山剩水,他就叫做「残山」了。 顾绛并没有对此说什么,带着想要回京汇报的孟残山从边城一路走来,直到汴京。 可迎接这边城「幽魂」的却是金人得赔款、掳掠无数后北归,宋国未曾派兵讨还血债的消息。 宋国的统治者根本不在意他的子民遭受的一切。 孟残山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现实,他没有去见自己的老师故交,而是独自北归,临走前,顾绛终于问道:「宋国边境上的官员,无不知晓我的身份,你应当也知道。」 对方点头道:「是,见到您的第一眼,我就知道阁下的身份,所以我并不担心您会对我出手。」 顾绛道:「那你应该知道,要报仇,跟我回去才是最直接的办法。」 孟残山道:「投靠云州王确实是一条路,但朝依桀纣,暮投尧舜,不过是将性命和公道託付于不同的人,结果如何全看对方的为人如何,百姓的存亡繫于朝堂诸公和皇帝的一念之间,然而圣人有云『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该如何履行君臣之道,我已看不清,眼下并不想再寻一位主君。」 「何况,我总是不甘心,得试一试,自己去讨这份仇。」 顾绛笑道:「那你的武功着实不太行,除了一点防身的本事,无论是内功还是招式,都稀松得很,在这乱世里要站住脚,这样可不太够,我教你一点东西,你自己领悟,能悟到多少,日后又能不能报这份仇,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 送走孟残山后,顾绛在汴京城里逛了一圈,金风细雨楼里苏梦枕和王小石都不在,他们据说是去追杀金国高手,追回一些被掳走的宋人了,楼里只有戚少商镇守。 顾绛听说过戚少商的名声,他年少时跟随雷卷建立「小雷门」,后来他离开雷捲去到边塞上,夺下连云寨,成为一方势力,以抵抗辽兵为主,因为被楚相玉捲入「逆水寒」案,傅宗书下手要他性命,连云寨被破,他得众人襄助,才一路逃出追杀。 因在途中偶遇王小石,得到他的助力极多,又有苏梦枕从中斡旋才平息这场灾祸,戚少商感念这份雪中送炭的恩情,接受金风细雨楼的邀请,加入了楼中,取代之前白愁飞的位置。 这位九现神龙的本事不小,也曾傲气惊人,只是这番磋磨实在消磨了他太多心气和精神,息红泪又在他浪子回头时,选择放弃和他再续前缘,而和郝连春水在一起,感情事业双失败,让他的自信心落到了谷底,颇有些动弹不动的意思,留在京中守家正好。 孟残山、戚少商,这京中笙歌依旧,但多了许多伤心人。 在朝中大臣们开始用「汉高祖之白登、唐太宗之渭水」给徽宗的脸上贴金时,更多的百姓则被这场劫掠吓到惶惶不可终日,有心杀敌的北上云州,只图阖家平安的仓皇南下,只有无力离开故地的人还在念着「苍天保佑」。 可苍天从不会庇佑任何人。 「此等行径无异于开门揖盗!任由金人践踏我国土,残害我百姓,却不做任何抵抗,这样会得到那些大人们想要的太平吗?不,这只会让金人觉得我宋国软弱可欺,一次又一次地侵袭,一如昔日的匈奴,甚至是五胡!」 「你也想太多了,不过是把辽国换成金国罢了,这么多年,咱们怎么和辽国相处的,从今往后就怎么和金人相处,一味嚷嚷着打仗,咱们打得过谁啊?是打得过辽国,还是能胜过当初的西夏?和金国交战,徒增伤亡。」 第183页 主战、主和,议论纷纷,有人选择离开靠不住的朝廷自己探索前路,也有人趁机依靠背后的势力摄取利益,发国难财。 战火将至,乱相已生。 顾绛转着手里的酒杯,这宋国就像一座雕樑画栋的老宅子,谁都知道房子老了,主人又不争气,不肯耐心呵护,还成天拆了东墙拆西墙,但这个屋子还在,许多人都靠它片瓦遮头,风雨不会吹进来,日子勉强能过,也许等如今的主人家走了,新主人会好一些。 但这奢侈成性的主人还未过世,恶邻就上了门,这本就不稳的屋子摇摇欲坠,屋檐下生活的人也见大厦将倾。 顾绛耳边仿佛听见被虫蚁啃噬蛀空的樑柱在缓缓倾倒的声音,而已经见识到邻居家的繁华和软弱可欺后,恶邻会再一次登门,下一次来,他们就不会再只是抱着捞一笔就走的心了。 他们会想要成为这里的主人。 顾绛其实并不在意这屋子的主人是谁。短的说,一个人的寿命总是有限的,江山却依旧;放长了说,封建王朝总有兴衰灭亡之时,从未有真正传承万世的皇朝。 炎黄一脉不是没有被其他文明打败过,五胡乱华、南北两朝、五代十国,但这些文明碰撞后,都刻入这片土地的歷史中,若站在时间河流的下游去追溯过往,也可以把这个过程称为融合。 以血脉,以民俗,以言语,以教化,以战争。 在顾绛生活的时代,民族可以是一个人文化的底蕴,却绝不是区分彼此,互相攻伐的理由,更不是仇恨和分割的源头。 只是眼下的时代,距离那个遥远的未来,还有一条漫长的道路要走。 在这个时代,毁灭和重建才是主题,侵略者和被侵略者之间的战火会将所有陈迹都焚毁。 顾绛饮尽杯中美酒,这神通侯府的珍藏确实不错,比起北方的烈酒烧心,这些精心窖藏的陈酒香醇清冽,回味悠长,后劲十足。 坐在神通侯府的大堂中,顾绛身边站着的守卫婢女都僵立着一动不动——全被点了穴道。 灯火通明的侯府中半点人声都没有,仿佛一座空宅,寂静得可怕。 顾绛摸了摸自己腕上隐隐发烫的白玉镯,没有管它,继续等此地的主人回来。 —————— 不久后,神通侯方应看从宫中赴宴回来了。 自从蔡京去世后,傅宗书继承了他的势力,比起老练的蔡京,傅宗书的手段的确弱一点,后来因为逆水寒一案,他又被徽宗过河拆桥,赵佶为了安抚手握遗诏的戚少商,把连云寨的惨案和一路追杀的血债都甩到了傅相爷的头上。 傅宗书手下最得力的高手九幽神君被戚少商一伙人所杀,他又拉拢了元十三限,并对金风细雨楼下手,导致王小石为了保全楼中弟子,答应为他去刺杀诸葛神侯,却反手射杀了傅宗书。 杀了人的王小石在苏梦枕的包庇下,脚底抹油跑出了京师去到东南,直到事情平息才又熘回来。 在这个期间,方应看渐渐成为赵佶的心腹,他依靠米有桥,笼络黑光上人,还帮助雷媚聚拢和金风细雨楼不对付的人,其中包括惊涛书生这样的高手,竟渐渐有了声势。 而这一次和他一起回府的人中,竟然还有元十三限,以及元限的徒弟六合青龙。 自多年前方歌吟杀蔡京一役中,元十三限被方歌吟打伤,还损了六合青龙中的两人后,他已经多年没有动静了,如今再现身,竟然成为了方应看的座上宾。 要知道元十三限和方歌吟有深仇,以元限的心高气傲,被方歌吟重伤后,一心寻他报仇,如今却和方歌吟的义子混在一起,为什么? 顾绛嘆道:「若不是我来得突然,都要以为方小侯爷这番阵仗是为了杀我呢。」 他望着一路走来面色僵硬的白衣王侯,道:「想来,我是替方兄探了路?他可又欠了我一遭。」 方应看发现全府的人都被悄无声息地制住而冰冷的掌心开始冒汗,他看了一眼身边伺候的人,对方悄无声息地点头离开了,坐在堂中的人并未阻止。 这并没有让方应看放松下来,恰恰相反,他的笑容越发勉强了:「关圣主竟悄无声息到了汴京,您与义父是多年的朋友,也是在下的长辈,何必闹出这番动静来呢?让这些下人也受了惊。」 「您对晚辈大概是有些误会,您若有什么不满,大可以直言,晚辈一定敬听教诲。」 晚风徐徐,月色清冷,灯火摇曳,华庭璀璨。 站在庭中的白衣青年面带苦色,仿佛真是一个被父亲长辈误会了的好孩子,恭顺谦和,不卑不亢。 他身后是沉沉的黑夜,身前是高堂玉轩,被人群簇拥着,确实尊贵荣华,气度不凡。 顾绛想到在这侯府中的所见所闻,再看眼前人的堂皇样貌,蓦地笑出了声:「好,装也要装到底,此时气急败坏,已然无济于事,还辜负了良宵好景。」 「我今夜乘兴而来,小侯爷切莫使我败兴而归。」 第83章 迷天 33 方应看在宫中陪徽宗喝了些酒,如今酒气都散了。 他的头脑前所未有的清醒,知道关七已经制住了府上所有人,那他藏在府中的一些东西,一定已经被对方看见了。尤其是他放在不戒斋后花园里的兽笼,那是他的一个侍女,因为他玩弄那些女子,为了保持清名而设法杀了对方的全家,他的一妾二婢竟偷偷出府,拿了证据状告他,被他以酷刑杀死两人,留下一个毒哑毒瞎后,切掉十指,像野兽一样关在笼子里,以儆效尤。 第184页 方应看虽不那么了解关七,但他既然能与方歌吟相交多年,又颇有贤名,即使抛开政事上的立场,想来是不能接受这样的行径的。 他让身边的侍从赶紧去请米公公来,最好把黑光上人詹别野一起请来,再向官府告发关七入京,调动京中人手围攻,才能从对方手中逃出一命。 方应看心中暗恨,他这些年拉拢元十三限,为的是元限手中的《山字经》和《伤心小箭》,那连方歌吟都伤到了的《伤心小箭》,他是一定要拿到手的。以他如今的种种作为,方歌吟迟早会忍不下去,亲手清理门户,所以他必须在方歌吟之前动手,元十三限今日酒后都松了口,有把武功传给他的意思。 却在这个时候,要命的人上门了。 方小侯爷何止想苦笑,他简直想骂人,可他不能,他得尽力拖延时间,等援手到来:「您的兴致如此高,却不知您忽然来到汴京,意欲何为?」 关七明明应该已经年近耳顺了,看起来却和方应看差不多大的年纪,连方歌吟都已经双鬓斑白,关七依旧是当年的模样。 似乎这近二十年转战南北、纵横西域的岁月并未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江山倥偬,诸国兴亡,于他不过一瞬。 关木旦还是人吗? 方应看脑中忽然闪过这个念头,难道林灵素那些人扯的道家先人飞升羽化,是真实存在的?武功练到一定的高度,人真的能够突破进入另一种生命境界? 关七想了想,语气平缓地回道:「我来汴京,是为了杀人。」 是的,他要做的事,落到最后也就是两个字——杀人。 「我已经杀了不少人了。从西州到云州,转入燕州,我走了一趟金国中京,再沿着金军入宋的路线来到汴京。」关七细数着他一路所杀的金国高手,女真、契丹、汉人都有,可以说金国最顶尖的高手已经被他杀断了层。 自进入宋国后他没有再动手,是在平復自身的状态,修养连续激战落下的伤势,但入目满眼尸山血海,时时刻刻都在磨砺他心中的道境,它是剑,是刀,是气,是一种精神力量,它由人体所发,沟通自然,与道合通。 这实属无奈之举,他也想循序渐进,可白玉镯已经开始发热,催促他做好准备,此方世界的「天心」已经快要不能容忍他继续存在了。 无论是关木旦,还是顾绛,都一样。 在入宋之前,他已经让信鹰将自己的书信送往云州和西州,他既然要做甩手掌柜了,总该交代一些后续,顾绛自己估计,纯儿的武功不足,狄飞惊虽然一心向她,但狄飞惊在云州的根基不够深,为了震慑三部,她会果断选择全力支持崖余,但崖余自身并没有多少功名心,他们多半会暂时选择停下脚步,消化所得的土地,并整顿内部结构,寻找一个心性智慧都合适的人选开始培养。 所以顾绛把主事的印信都留在了云州,而把燕云铁骑的帅印留给了温纯,再往后的事,就由他们自己决定吧。 他杀光了金国的高手和宿将,为的就是争取时间,也为他们最大程度的削弱对手强度。 以一人敌一国,纵然是关木旦,也觉疲惫。 可还不够,距离他的极限还不够。 顾绛选择神通侯府,正是因为知道方小侯爷的八面玲珑,所以他在这里等,等方应看把愿意帮助他的人都找来。 方应看脸上的笑意消失了,俊秀的面容阴沉下来,他身后脚步声传来,是听闻消息的雷媚带着六分半堂的残部来了。 雷媚虽算不上忠于方应看,但如今金风细雨楼势大,她不能失去方应看这个帮手,自然不能看着他被人所杀。 一身青衣佩剑的女子倩声长嘆,她还记得少年时自己和雷损结交,一心拉拢雷损,想要他扶持自己上位,结果那一天,也是这个人闯入六分半堂,力战群雄,杀死了雷损。 如今她想借方应看的力復起,他又来了,来杀方应看。 雷媚真心觉得自己和这位武林传奇是八字不合,天生犯沖。 她半是真心,半是假意道:「您是前辈高人,已经占据了半数天下,这江山基业迟早在您掌中,又何必和咱们这些小辈计较呢?」 「世道艰难,旁人看着咱们富贵高位,其实都有自己的难处,不敢奢望您体谅,但也不必赶尽杀绝不是?」 雷媚眉目低垂,似有轻愁,神态居然有几分像昔年的温小白。 顾绛忍不住含笑摇头:「雷小姐,你的心思缜密,聪明机敏,可惜都用在了旁门左道上。」 雷媚并不否认这一点,更不曾因此着恼,她神色平和地回道:「是,我也知道这样的路是走不到尽头的,但我并没有温纯小姐的运气,母亲早逝,爹爹移情他人,又忙于帮务,对我从来轻忽,我在后宅中长大,身边是你争我夺的人,见到的是尔虞我诈的手段。」 「我从未见过所谓通天的大道,自然只有踩着脚下的路一直走下去了。」 若是旁人听了这段剖心之言,多少会对雷媚生几分怜悯之情,尤其是她还将自己与关木旦的女儿做对比,联想到自己的女儿,他也该消弭几分杀气才是。 顾绛却嘆道:「想必雷震雷堂主也是觉得亏欠你许多,才捨命为小姐博得一条生路,可惜了。」 可惜,这条生路,终究要断在今日。 第185页 元十三限闻言冷嗤道:「阁下未免太过自信了!」 顾绛见他开口,才终于从堂中座椅上起身,踱步走到门前,端详起这位自在门的小弟子,许笑一和诸葛正我的师弟,他的形容俊美,气势渊沉,只是长久不得志的抑郁使他性情愈发乖张偏激,神情倨傲,眉宇间暴戾外露。 元限身为韦三青的小弟子,曾经的四大名捕之一,少年时也是锄奸扬善的正直侠士,可他太想要胜过诸葛正我了,偏偏的确运气不好。比起步步高升,成为「六五神侯」的诸葛正我,元限从未得志过。王安石掌权时,他投入皇弟赵颢麾下,王相不能用他;司马光拜相后,他又在蔡确门下,被视为新党,因而被贬;等蔡京上位,蔡京为了针对诸葛正我而召回元限,却又防备他坐大,故调而不用。 诸葛正我对这个师弟感情不浅,几次想要帮助他,甚至将功劳相让,但骄傲如元限却难以接受这种善意,视为耻辱。 最终,因为智小镜之事,受命围剿智高之乱的师兄弟三人彻底决裂。 智小镜乃是叛贼智高的女儿,因为不耐世家约束,隐姓埋名行走江湖,与许笑一、织女同行,后许笑一为夏侯围困,智小镜向许笑一的同门求救,因此结识了诸葛正我和元限,师兄弟二人同时爱慕上智小镜,诸葛正我不欲继续和师弟相争,抽身离去,连杀贼首智高的功劳都拱手相让,未料到,智高竟是智小镜的父亲,他们成了智小镜的杀父仇人。 许笑一提起这段往事,常常懊悔,他视智小镜如小妹,因为想撮合退让的诸葛正我和心系诸葛正我的智小镜,和她演了一场戏,却惹得织女误会,以至于二人劳燕分飞。诸葛正我得知后并未因智小镜移情而表露心迹,反而为织女的离去恼怒,寻到二师兄责问他为何辜负织女,许笑一无奈说出详细,却被元限听见,认为两位师兄都哄骗欺瞒自己,愤而离去。 许笑一也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智小镜和元限结为了夫妻,但智小镜对元限并不好,她每日催促着元限练功,加上元限的功法古怪,当他武功大成后,竟亲手杀了妻子智小镜。 伤心小箭,以情为弓,以爱为矢,臂发箭气,每出必中,功成之后,先杀挚爱,才得「伤心」二字真意。 元十三限至此入了疯魔。 从此元限与诸葛正我之间再无兄弟情义,只有深仇大恨,自在门四人再也回不到少年聚首之日。 顾绛对自在门师兄弟之间一团乱麻的感情旧事不想说什么,对他来说,元十三限乃是能与诸葛正我分庭抗礼的绝顶高手,就已足够。 他挑眉问道:「天下第七是元先生的弟子,方歌吟为了报仇杀了您的爱徒,您今日与他的义子同行,难道是想要以牙还牙吗?」 元限神情似怒似嘲:「这是我与方歌吟之间的事,方应看虽是方歌吟的义子,但也不够分量管我和他义父的事。」 言语间完全不给方应看面子,径直问道:「你是诸葛正我的朋友?!」 顾绛还是第一次因为别人被迁怒,颇有些新奇地点头:「是,我的朋友不多,诸葛小花算是一个。」 元十三限沉声冷道:「那你今日葬身于此,要记得,都因为你是他的朋友。」 顾绛闻言颔首:「可以,先生的这番话我会转告他。」 说完,不管元十三限,转向众人身后,道:「米公公,你也到了,何必沉默不语呢?」 暗处,一人缓缓走出,他做内监打扮,面色蟹青,眉如白雪,嘴角下撇,神态威严,正是赵佶的贴身侍从,米有桥。 或者说是,米苍穹。 米公公长嘆:「七少爷,多年未见,你今日这一出,实在是让我难做。」 一声「七少爷」,勾起往日思绪纷纷,顾绛一时间竟也有些恍惚,自从关七在汴京成立迷天盟,已经许多年未曾有人这样叫他了。 众人只知道米有桥在神宗朝时被人掳卖进宫,那时他还年少,神宗皇帝见他容貌极好,竟就将他留在宫里做了太监侍从,后来他跟在赵佶身边,赵佶觉得他为人处事十分周全,做事总有办法,就赐名「有桥」。 少有人知,他曾出宫到江南学武,拜师淮阴张侯张天艾,和温小白、三枯大师是同门师兄妹,关七游歷江湖时,曾在淮阴斩经堂见过他,因为他的身份,张侯只收他做半个徒弟,不为外人所知。 那时还未眉发苍白的米苍穹总是微微躬着身,跟在张侯身后,也是这样恭敬地称关木旦为「七少爷」。 十七八岁的关木旦也的确是个世家少爷,意气风发,志气昂扬。 关七与温小白在一起后,出于同门情谊,米苍穹也曾见过他们,聊过几次。 如今故人已老,娇娥远去。 顾绛悠悠道:「落花时节又逢君,只是不知江南是否风景正好了。」 米有桥回道:「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江南的风景总是很好的,七少爷既然还念着旧景,何不乘着春风亲眼去看一看呢?」 顾绛看着已经升到中天的明月,道:「只怕这春风吹得绿江南水,明月却照不亮归程了。」 米有桥近乎哀嘆道:「是,以你的身份,今日实不该入京,还揭露身份,我虽不愿与你为敌,但这汴京城中太多人不愿教你离开了。」 老人在感嘆这场即将发生的厮杀,他并不想惹事,这一趟无论胜败,他都落不到好,败在关七手下,官家那里无法交差,胜了关七,云州那边又势必和他不死不休。 第186页 顾绛却大笑起来,他随手抛下酒杯,扬声道:「好!金国的都城我已去过,他们没能留下我,全部留在了金都城内。」 「今夜各位也想要留下关某,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若你们杀不了我,便只能为我所杀!」 米有桥实在是不明白关木旦今日的作为,于是他问:「这到底是为什么?」 白衣人跨出了堂门,清宵月色冷冽,照得他发色越黑,面色越白,几乎要与月光融为一体,他没有看面前的任何人,只抬头望着夜空,与那夜空中的明月。 院中众人都是江湖好手,更有元十三限、米有桥这样的绝代宗师,谁都不能轻视他们。 天底下只有此人才能如此目中无人,苍生万物都已不在他眼中,江山功名,万代基业,儿女牵挂,爱侣嘉宾,都是衣上轻尘。 一步踏出,山海摇撼,独步江湖三十年,真正的天下无敌。 他在月下轻声嘆道:「我用二十年来证明,天命由天也由人,如今我只想知道,我命是在天,还是在我。」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又要挠头了,我争取一口气写完,这口气断了容易噎着我自己【】 第84章 迷天 34 此时,云州也已入夜。 守卫在州府的士兵提着精神,一刻也不敢放松,因为他做的是一件极有意义的事,至少在他自己看来极有意义。 能够看护着云州府和府中人的安全,当然是这世上最有价值的事了。 这些年正是因为府中的那位,云州才能在战火中保持安宁,每次敌人攻城,那位都能带领他们退敌,他也听说过金人破城后的暴行,为了自己的父母妻儿,他也无数次在心中祈祷,向神佛祝愿,愿云州王早得天下,金人能够退去,世道能够安宁。 士兵望着远处的清宁夜色,仿佛能看到已经入睡的妻子,她怀里抱着儿子,孩子年纪小总喜欢踢被子,妻子总要抱着孩子入睡才安心。 还有他的老父老母,两位老人的身体不比年轻时了,一有雨雪就浑身酸痛,等他有时间,就去看望两位老人。 现在,他还要站在这里,守着云州千家万户能够安然入眠。 忽然,夜空中有鸟飞过,直扑入府,他惊讶地看了一眼那只鹰隼,不知这鹰是不是迷失了方向,府里人怕是要抓住它,到别处放飞吧。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信鹰落在了书房的窗前,不等它推开窗钻进去,就有人掀开了窗户,一双带着薄茧的手顺了顺它的羽翼:「你怎么来了?是师父有什么交代吗?」 穿束整齐的男子还未入睡,书房的灯下,他的书桌上摆满了书册简报,墙上悬挂着云州地图,图纸的边角都已经起毛。 信鹰很熟悉面前人的气息,没有反抗地轻轻从喉咙里发出咕噜声,抬起自己的爪子,方便对方解下包裹好的盒子。 盛崖余取了鹰食给它,犒劳这位长途跋涉的信使,然后拆开包裹,却见里面是关木旦的印信,心中一突的盛崖余连忙去取竹筒里的信件。 灯火映照着他的面色,透着苍白。 —————— 月色下,关木旦的容貌既清且俊,眼神却沧桑空无,这一刻,他仿佛已经超脱出凡相,不同的人看向他的时候,都会看出不同的神采来。 米苍穹仿佛又看到了那一年春色中踏着江南烟雨走来的少年,张扬轻狂,顾盼自雄。 元十三限看见了他几乎融入月色的气势,连月影都变得膨胀流动起来,一念动而改意象,武道修行至此,已是高山仰止。 方应看的功力不似两位深厚,他生平最好容色,此刻也只见关木旦有一种令人目眩的魅力。 唯有黑光上人詹别野困惑地看着关木旦,他是武林中人,更是修行中人,能够煳弄赵佶,他在佛道上的钻研是很深的,他之所以会修佛,就是因为佛家讲生死轮迴,人的本质是不死的,他太怕死了。 可他越是修行,越是发现人力不能改变生死,甚至不能阻止老化,他看着自己一点点老去,用尽了办法也无法挽回流逝的岁月。 关木旦为什么没有老?他练的什么功法,为什么不但不老,还越来越年轻,越来越好看了? 似乎感知到他的想法,月中人转眼看向了他,只一眼,詹别野顿时神情大变,仿佛看到了什么恐怖至极的东西,保养极好的面容扭曲,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但马上他就止住了脚步,反向扑上去! 黑光上人双手环抱,一股对流错乱的劲力在他双手间酝酿,化为一片气场,在这气场内可以摧毁敌人的所有防御和攻势,如无边苦海,如无底深渊,如无边无底的黑洞! 这正是黑光上人的绝招「黑洞」!是他对死境的领悟和恐惧! 他一出手,就是杀招,在关七面前,在他所见的景象之前,已经不容他有半点保留了。 关七说的是真的,今天他们要是杀不了他,就要死在他手上! 月下的白衣人动了,他抬起手对着扑上来的黑光上人发出一指,月光仿佛从他这一指中扩散出去,变成一股寂寞的寒意,落在詹别野合抱的黑洞中,正点中气场的中心! 詹别野甚至没能反应过来,因为这一指已经不是武功的,而是一种奇异的力量,它从关七的体内发出,从月色中引动,是一种蕴含于天地自然中的力量,每个人生来就被它包围着,是这样宽和亲切,没有人能够对它产生敌意,因为它太过宏大,也不会针对被它包围的任何生命。 第187页 现在这股力量被人引动,轻而易举就破解开了他的绝招。 詹别野面色一阵发白,一阵发黑,他凄声厉喝道:「大周天破小周天!你这是——」 这一指的劲力消解开黑洞的气场后力道还未尽,直向詹别野身前要穴而去,他不得不抽身连退,可他的身形快不过气,只能尖啸一声,双掌回收向内压缩,一片黑光在他指尖爆裂而出。 黑光上人绝没有想到,会有一天,他和人交手,一照面就用出了「黑光大、法」,只为了脱险保命。 关木旦苍苍茫茫的眼神中流露出些许兴趣来,于是他挥洒出第二道劲气,落入那片黑光中,白光坠入混黑,入生意化入死境,生死轮迴相替,是破招,也是催动这意境走出绝地,更上一层楼! 詹别野的脸微微抽搐,即便是面临杀招时,他都未曾有这样空茫的感觉,身为一个武道高手,黑光就是他的根基,他以此为傲,甚至自号「黑光上人」,他总觉得自己会堪破死关,从极致的恐惧中找到逃离死亡的办法。 可关七只是随手所至,就撼动了他毕生道基所在。 黑光上人终于忍无可忍地倾泻出自己所有的恐惧和愤怒,他没有接受这条「仙人指路」指出的大道,而是整个人都化为一阵黑气,悍然扑入死境中去! 于是黑气吞噬了所有,纠结的气劲消失在黑气中,如死总会吞噬所有生机。 关七颇有些欣喜地贊了一声:「好。」 多么古怪,别人否定他所指的道路,他却欢喜起来,因为这份欣喜,他向前迈出一步,右手五指曲起内收,似风卷一般唿啸的黑气就定住了,像昆虫被树脂包裹,将一切都凝固在瞬间。 关七伸出了他如女子般骨骼纤秀的手,探入那股黑气中,款款地握住了对方的手。 他神情中的欣喜变成了寂寞,那是乍见灵光后的辽阔,繁华散尽后的孤独,是所求未得的怅然。 黑光上人从黑气中被拉扯着跌出,嘶声道:「先天破体无形剑气,你竟真练成了,你练成了这门武功,竟还活着?!」 「是啊,我还活着。」关七嘆了一声,翻掌就要震碎黑光上人最后的护体真气,忽然一道清光和血光齐齐向他袭来! 米苍穹和元十三限毕竟是绝顶高手,他们有自己的骄傲,不愿和人同时出手围攻偷袭,方应看却是想要让黑光上人先试试关七的武功。 没料到,仅仅一个接手,黑光上人就已经陷入了绝境,再不出手,詹别野就要丧命在关七手下,于是方应看抽出了手中的血河剑,雷媚也同时出剑,两道森然的剑气如霹雳雷电,划破夜色。 同时响起的还有一声「吨,波如兰者利!」炫丽的色彩伴随着奇香妙音铺散开来。 是惊涛书生吴其荣的活色生香掌,吴其荣最爱美人,他被雷媚招揽,正是爱慕雷媚的美丽风情,出手时也以「声色」为意,动摇心存色相的人。 关七却懒懒地抬眼看向这胖书生,张口道:「南无阿弥陀佛。」 口称佛号,回报功德,心存三十二相,八十种好,是以无色无相。 佛声浩荡回震,驱散令人心悸的溢彩,最是堂皇清正,吴其荣被这一声震得心血沸腾,落后一步,方应看和雷媚的剑气已经击中目标,却落了空。 明明关七就站在那里,可他又不在那里,随着一声佛号,他已遁入空明中,不在此岸,不在彼岸。 而后他的手掌便落在了黑光上人的天灵盖上,将他彻底震散为一片黑烟。 关七道:「一个。」 —————— 金风细雨楼的人赶到甜水巷时,戚少商正在饮酒。 馆中的乐妓抱着琵琶凄悽恻恻地弹唱着思念情郎的曲子,穿着轻纱舞衣的女子乌鬓如云,肤若凝脂,吐气如兰,窈窕的身姿摇曳,风情万种,令人见之意动,情思不绝。 一身白衣寥落的戚少商却倚着窗望着帘外朦胧月色,听着曲子,心中愁思无限。 他曾也是风流之人,在女色上毫无顾忌,沉溺温柔乡,以至于惹恼了恋人,刚毅如息红泪不能容忍爱侣招花惹草,愤而离去建立起碎云渊毁诺城,发誓再见到这负心之人,一定要他的性命。 可在戚少商潦倒落魄,朝不保夕地在江湖逃命时,那些曾经的红颜知己没有一个顾念旧情,反而是息红泪为了他倾尽全力抗衡追兵,因为息红泪相信他的为人,觉得他在大义上无所亏欠,哪怕不再是她的情郎,也是她曾爱慕的英雄。 这一路艰难坎坷,终于尘埃落定,戚少商心中发誓,从此只有息红泪一人,再也不会辜负她的情义,浪子回头时,息红泪却不再回头了,她选择了苦守自己的赫连春水。 息红泪是戚少商生平所见最美的人,她比水柔,比花娇,像一场易碎的美梦,气质那样明媚缥缈,如黄昏雨后的彩虹不可捉摸,若说美人如画,那她一定是一卷品赏不尽的天工妙笔。 但今日,即便她不美,戚少商也会爱她,她待他的情义,生死与共的经歷,早就超过了色相。 可佳人如今何在呢? 她如同一场自在飞花的清梦,随着明月去天边了,留下他摔回这凡尘一隅,却寻不回往日的欢愉。 想到这里,戚少商几乎心痛起来,可他又不敢心痛,他该为息红泪能有一个好归宿而高兴的,赫连春水确实比他好,只要她喜欢,郝连春水就比他好得千倍万倍。 第188页 金风细雨楼的副楼主又饮了一杯,报信的人就在此时走进来,一番陈述后,九现神龙放下酒杯,站起了身。 —————— 吴其荣是一个绝不会让人联想到美人的书生,一个胖书生。 多指横刀七发,笑看涛生云灭。这指的是六位齐名的神秘高手,其中的「笑看」指方应看,而「涛生」正是惊涛书生吴其荣。 他擅长音律,极好美人歌舞,从各种美人美景中取「活色生香掌」的「色」、「音」、「香」而成极美,终成「□□功」,他以此为傲,觉得没有人会不愿意死在自己手中。 人都是靠感官认识世界的,怎么会不爱美?怎么会不愿意沉溺在声色中一睡不醒? 佛家的清净之意根本不符合人的天性,只要人活在世上,就无法断绝欲望,所以才是「活色生香」。 关七伸出双手夹住了身前的两把剑,同时他也被这两把剑牵制住了双手,机会只在剎那! 吴其荣口发柔声,双掌再攒,摄人心魂的艷色再度泼洒开来,声声天籁动人心弦,奇香脉脉销魂蚀骨。 一时间压过了佛号的余韵。 关七盯着吴其荣,就像看到了什么新奇的物什,又贊了一声:「好。」 他没有再催动佛功驱散这片色相,而是幽幽嘆了三声,第一声嘆流年似水、芳华剎那,第二声嘆情思渺渺、离人不归,第三声嘆红颜白骨,人琴俱亡。 有无限哀愁,无限悲苦,无限憾恨。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要如何留住这镜中红颜、树上繁花? 不若抛舍此无用之身,葬于花前月下。 以《天地交征阴阳大悲赋》中的摄魂法催动的魔音,取黑光上人的死境,催动爱美之人心底的愁思,魔意染入这片艷丽之色中,渗透进清脆的音节里。 直面这股蕴含着死气的魔意,吴其荣蓦然哀嚎,捂着耳朵撕心裂肺地叫喊起来,倒是把险些也陷进其中的方应看惊醒过来,吓得他顿时背生冷汗,抽身后退。 元十三限皱眉看着嚎叫不止的吴其荣,想要去点他穴道,让他昏睡过去,不要吵人。 可他才抬起手,吴其荣就自己两掌拍在了头颅两侧,七窍流血,面露解脱之色倒了下去。 关七握着从方应看手里夺下的血河剑,含笑道:「两个。」 第85章 迷天 35 银台宴罢,冰轮碛光。 风声中传来断断续续的笛声,吹奏者显然是个新手,气息也不稳,时不时发出尖音来,嘲哳刺耳。 狄飞惊猜测这是随军家属带的孩子在吹笛,也只有孩子在这个时候吵扰,不会被巡视的士兵打断了,而且这气的确短了些。 其实狄飞惊自己也不擅长这些需要气息支撑的乐器,或者说,他并不擅长音律,他更习惯安静。 或许是因为窘困的童年,或许是落下残疾后沉寂的少年,让他喜欢一人独处,他不喜欢热闹,再盛大的宴会都会散场,再高的楼宇都会坍塌,再怎么风华绝代的人,都会死去。 正是这样清净到近乎虚无的观念,让他如一片浮萍在江湖中漂浮着,直到他自己停下脚步,将这不安定的心魂寄託于一个坚定的存在。 若那是一处淤泥,他便腐朽埋葬其中,若那是一阵风,他便随之扶摇而上,若那是一片雪花,他就无怨无悔地跟着一起落入这万里山河。 哪怕倾尽一身。 狄飞惊是个深沉的人,他常常听旁人的倾诉,却从不表露自己的心迹,他不需要别人的理解,也不需要对方的回报。 他曾见过这江湖中千万双眼睛,里面藏着太多情绪和欲望,只有一人的眼眸久经风霜雨雪,却愈发清艷明彻。 把心寄存在那双眼眸里,他觉得很安定。 只要她一直向前走,他就能一直相伴左右,这样就已足够。 像他这样的人,于情之一字,越是清醒,越是痴绝。 在断断续续的笛声中,狄飞惊的帐内越发孤冷寂寞,忽然一铮然琵琶声响起,惊起西州城池外的孤雁。 —————— 顾绛端详着手里的血河剑。 血河剑虽传承自血河派,但真正名震江湖是在卫悲回的手中。 这位出身西域魔教的「黄河公子」以性情激烈,行事极端闻名,因师父欧阳独之死,他率血河派入中原,与名门十二派交手,几乎将其中三家屠戮一空,惹得中原各门各派围攻血河派,当时的三奇四正齐齐出手不说,连萧秋水都出面了。 那是萧秋水留在江湖中的最后一战,他与卫悲回约战黄河龙门之上,拼尽杀招三百六十往来,萧秋水不能胜他,最终用出了「惊天一剑」,卫悲回气力将尽,不能抵挡,失足落下龙门。 萧秋水为此痛悔不已,遍寻对方不见,默然离去。 多年后,方歌吟同样落入石窟,才找到了卫悲回的尸身,这位「震铄古今,并世无二」的血河派掌门尸身不腐,留下传承和绝笔后坐化,将一身功力存在体内,直到传承后化为飞灰。 方歌吟正是继承了他的武功绝学,后来更是从桑书云和卫悲回的两个师弟口中,渐渐知晓了这位未曾交集的师父生平隐衷。卫悲回身为魔道中人与整个中原江湖为敌,声名狼藉,不愿拖累佳人,故从未表白心意,亲自送伊人回归正道,而后独自慨然赴死。 第189页 生平百战,未尝一败,今朝绝路,亦无怨尤,此生虽无功业,然纵横捭阖,自书悲歌,深宵弹剑,快哉快哉! 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胜雪。 不愧是与萧秋水同列的血踪万里卫悲回,这股绝世高手的寂寞嚣狂之意至今犹在剑上。 顾绛嘆道:「这把剑在你手中,当真是明珠暗投。」 方应看没有去看自尽而亡的吴其荣,见识到关七如神似魔的武功后,他的浑身冰冷,心却在燃烧,这就是他所渴求的,若是他有关七这样的武功,何惧于天下庸碌之人?又何必再隐忍?如果他有这样的武功,天下于他唾手可得! 通身华服,气派华贵的方小侯爷咬着牙笑道:「血河剑,血河剑,本就该剑下血流成河。」 顾绛伸手在剑上轻弹,血河赤红的剑身低吟,一缕怆然慷慨的剑意杳杳不绝。 「这把剑下杀过英雄,杀过枭雄,万里黄河,万里血河,倾倒天下。唯独在你手里,杀的都是老弱妇孺,纵然血流成河,何以称雄?」 方歌吟叫这个义子「小看」,本意是要他放眼观望天下人,可方应看从未真正听从过他的教诲,改不了狭隘之气。似方应看这样「小器」之人,即便握着血河剑,也不过抓着一段不干的血色,涌动不息的是他自己的贪婪欲望,怎么可能得此剑上真意? 剑鸣声震,如有狂人高声悲歌,睥睨天下。 顾绛灌入剑气,血河剑化作血色长虹,刺目的红光自九霄奔腾而下。 滔滔剑气无穷无尽,如大河万里西来,决出崑崙,汹涌咆哮,撞碎龙门! 面对这样的一剑,方应看大喝一声,从袖中滑出一样毛笔大小的物件,那也和毛笔一样尖锐的前段寒光熠熠,透着血色。 方应看不能任由这一剑完全施展开,他的眼光毕竟是方歌吟培养起来的,知道武功到了一定的境界,其「意境」就能杀人,尤其是绝顶高手的「气场」、「意境」,一旦陷入其中,十死无生,他必须击这条剑气长河于半流。 所以他手中的兵刃随风拉长,机窍展开,变成了一柄长枪!枪芒如血花,人身似流星,直取对手咽喉! 顾绛微微皱眉,他对这一招很熟悉,枪尖在前为「杀神枪」,艷尾在后为「艷神枪」,金乌腾飞,进退自如。 金国完颜氏的乌日神枪,在完颜阿骨打的手中有金乌吞日之势,是战场厮杀攻敌的绝招,大开大合中不失精妙狠毒,可这招落入方应看手中,只剩下了「精妙狠毒」。 不似金乌,倒似黄蜂。 虽然时机抓得精准,可两人修为天差地别,纵然有雷媚助剑,还有他一群手下奋不顾身地为小侯爷卖命,但在这血河剑气下依旧触之即溃,不堪一击。 长河直下,泥沙不留。 顿时那些愿意为神通侯卖命的手下皆为剑气所杀,雷媚见势不妙,不敢硬拼,踩着一人的后背借力纵身,落在六合青龙等人的身后。 雷媚今日虽是关七的对手,可她这个人确实爱剑,曾有不少人贊雷媚的剑气如长江,她也一直以此自得,可今日见此辉宏磅礴的剑气,方知天地之大,一时神往。 她一收手,只留下方应看如河中孤舟,随时有倾覆之危。 终于,米有桥长嘆一声,从身后小太监的手里接过长棍,他不能让方应看死,方应看是「有桥集团」的首领,虽然他们这个实力叫做「有桥」,可米有桥一直知道,能够出面成就功名的人,从不是他这个公公。 方应看不能死,所以米有桥必须出手。 米苍穹的长棍发出尖啸,朝天连舞九棍,闯进血河中去。 —————— 宫中更漏声声,坐在世间最文雅奢华的宫宇中,坐卧不安的人难以入睡。 这位尊贵的中年人唤来近侍,问道:「诸葛卿家还未到吗?」 他这个时候找诸葛正我,当然不是因为米有桥不在身边,而关七入了汴京,他只是夜来雅兴上来,想寻诸葛侯爷对弈一局而已。 他这样说,近侍们当然也是这样说,就是诸葛正我来了,也得这样说。 因为他是这个国家地位最高的人,他是宋国的皇帝。 可被他惦念着的诸葛正我却不太想进宫去「下棋」。 诸葛小花轻抚着自己的鬍子,连连嘆息:「这么多年未曾见过关兄出手了,却不能一见『天下第一人』的风采,真是一件憾事。」 严魂灵好笑地看着他,道:「要不,您趁着人还没到,先赶去神通侯府?要是知道您去了那儿,那位说不定就不找您嘞,毕竟万一把关圣主引入宫可怎么办?」 诸葛正我笑了笑,没有搭话,也没有起身,他倒不是真想去保护徽宗,自从九皇子出了汴京,他就彻底对赵佶死心了,还没有离开,不过是为了保护京中百姓。 以诸葛正我的智慧和见识,怎么会不知道这一次让金人得胜离去,会留下多大的后患?等金人消化掉这次征战所得,下一次席捲而来的会是更多金兵。 到那时,金人会不会打到汴京城下?这满城的百姓该怎么办? 既然已经有关木旦征伐变革,再塑新天,多他一个,少他一个,无关紧要,可战局之外的黎民百姓,哪怕挽救一人,那这个可能会因他而得救的人,就是需要他来保护的。 第190页 面对笑吟吟的诸葛正我,严魂灵心中平静得很,她当然发现侯爷已经有些日子没有再为家国忧心、入夜难眠了,这不代表诸葛正我放弃了这饱受摧残的人世,而是他已经存了死志。 与金人决战到底的死志,为保护平民良善捨生的死志。 神侯府上下当然永远与诸葛神侯是一心的。 他们虽是臣子,却从不是忠于皇帝,而是忠于皇帝所代表的国祚,忠于生存在这片土地上的芸芸众生。 严魂灵笑道:「这可真是一个令人难以入眠的夜晚,您这盘棋只怕要下上一整夜了。」 诸葛神侯悠悠望着神通侯府的方向道:「这次进宫,只怕见不到米公公。」 严魂灵道:「何止,若是关七圣存心要杀方小侯爷,只怕您今后都见不到米公公了。」 —————— 米有桥是个机敏惜命、小心谨慎的人。 他身处皇宫大内这个权利漩涡的中心,歷经三朝,能坐到今天的位置,成为赵佶的宠臣,靠的就是揣摩上意,谦和周全。 像他这样的人,本不该为了自己以外的人拼命的。 可他现在正在为了救方应看拼命。 不仅仅是因为方应看一贯在他面前的乖顺贴心、恭敬细緻,更是因为方应看身上寄託了他一生未能施展的抱负。 在米苍穹看来,方应看是个和他年轻时极为相似的人,柔和隐忍,八面玲珑,能够抓住机会乘风而上,周旋于各大势力之间,谁也不得罪。 米苍穹有着自己的雄心,他在汴京城中观望风云这么多年,又有着旁人难以比拟的能力,他当然会有野心,可这所有野心都断在了他的身份上。 太监的身份让他一步登天,进入国家权力的最高层,也永远把他隔在了那高层之外。 所以他倾尽全力支持方应看,他希望方应看能代替自己去成为那个拨弄风云、扬名立万的人物。 米苍穹已经老了,这些年他开始不断地回忆过去,回忆记忆中的好时光,和时光中的人。 他的师父张侯坐拥斩经堂,曾冠绝江湖,可自从韦三青出现后,张天艾就永远是韦青青青的陪衬,世人津津乐道着韦三青的出身,说他的师父本也是斩经堂的弟子,却被排挤,最终韦三青创立了自在门,门下弟子无不是名动天下的高手,斩经堂却没落了。 张天艾的两个女弟子,化名温李白的温小白自从与关七断情后,飘零江湖久不见踪迹,三姑更是出家成了三枯,只有他米苍穹还在朝堂立足,却没有多少人知道他的师承。 因为他的身份。 他这一生,都困于这个身份,这个身份是天子赐给他的,他无法拒绝。 米苍穹有时也会想,这是他的命不好,自己的聪明面对皇权这种不可抗力时,显得那样无力,此后每每回想起那一日的无力感,他就挥动长棍,想要稳稳地站立在天地间。 可这一次,他再一次体会到了那种无力。 剎那间,米苍穹的眼前闪过许多人的脸,师父张侯的,师妹温小白的,甚至是自己陪伴了数十年的官家的。 还有寄託了他期望的方应看。 这鲜活的、聪慧的,总是带着纯真无邪的笑意的年轻人,聪慧骄傲,还有比他当年更强的武功。 可那无可阻挡的剑气遮天蔽日,握剑的人比皇位上的天子更淡漠无情。 米苍穹出了九棍,关七却只出了一剑。 连成一片的兇悍棍风阻挡住了血河剑气的倾泻,却没能拦下持剑的人,关七一步跨过他去到了方应看身边,血河剑斩断了方应看的「神枪」后,也斩断了方应看的生机。 关七甩干了剑上血渍,开口道:「我答应了你后院那个女子杀你,所以你的性命就记在她那里了,不算第三个。」 然后这已经踏入「天人合一」之境的白衣人看向了米苍穹。 隔着他始终未曾跨越的命运。 【??作者有话说】 是谁阻拦了我一口气写完,是我的老闆【】 嗐! 第86章 迷天 36 米有桥握着手中长棍,一手握拳,在他身后不过五步开外,方应看已经没有了声息。 同样站在他五步开外的,还有持剑的关木旦。 面对吴其荣和詹别野时,关木旦还偶有喜色,可他对方应看从始至终都冷淡得近乎轻蔑,这种态度让米有桥心中升起愤怒,好像同时被他轻易碾碎的还有他心心念念的另一种人生。 他的想法,他们的想法,关木旦当然无法理解。这位七少爷生来富贵,天资之高旷古绝今,有佳人倾心,儿女孺慕,天下竞向,他所思所求从未落空,翻天覆地的伟业也能成就,以他今日的地位,哪怕中道而殂,青史上也会铭刻云州王所向披靡的功业。 可天下只有一个关木旦! 更多的人不过是在不知终点的路上苦苦挣扎,跌跌撞撞。 能够走到今天,站在这里的已经是千万人中的一个,谁没有流血流汗,生死里走过? 他凭什么否定别人的抱负志向? 「你错了。」关七忽然开口道,他似乎真的能知道米有桥此刻的想法,却并未动怒,只是淡淡道,「我不是在否定你们的道路,而是在践行我自己的道。」 「就像你们为了达成目的而杀的人、做的事一样,我一开始就说了,我今天是来杀人的,为我的目的杀人,只是这次被杀的换成了你们。」 第191页 关七还是愿意和这位旧识多说两句的:「你们为了权利杀人,你们不愿意得罪大的势力,但大势力外的人你们从不手软:朝中不愿同流的官员,市井中敢于出头违抗的游侠,黑白两道上不肯归附的江湖散人,还有为了守住自己清名而斩草除根的百姓。」 「我也杀人,这三十年来,为了扩张势力,在江湖道上、东南之地、燕云二州、西夏北辽,甚至如今的西州回鹘,灭的国家也有,在这个过程中我杀的人有多少,连我自己都数不清,说是尸山血海也不夸张。」 「这些人都该死吗?也不见得,他们也有父母亲人,也是为了自己的势力乃至国家。」 晚风吹动关木旦白衣如雪,手中长剑如血。 「当我走上战场时,任何人都可以杀我,我也会取走每个敌人的性命,一如今日。」 米有桥怔了一怔,才摇头道:「你,真是练武练到疯魔了。」 关七不以为忤,反而欣然道:「人生在世,总有些执着。各位也深得『贪嗔痴』三味,这位黑光上人贪于生,惊涛书生痴于美,元先生一生际遇,大多也从一个『嗔』字中来,方小侯爷三者俱全。」 元十三限闻言冷哼了一声,并未反驳。 「那米公公你觉得,自己执着一生又是为何呢?」 米有桥没有说话,他站在夜间渐起的雾气中,连神情都变得模煳起来,他年轻时就留起的鬍子本已发白了,现在却在发黄,苍老的眼睛在月下泛起了蓝光。 缥缈的雾气急速向他手中的长棍聚拢,仿佛有一只巨兽张开了嘴,一口要将所有灵气和杀气都吞入腹中。 当这些都被吞噬时,天地间只剩下了「空」。 但空只是它的表象,就像握棍的人——他这么多年的谦和低调、无欲无求,好像所有事都只以官家主人的想法为主,自己只是一个「空壳」,这当然是假象。 潜藏在这「空」下的是一股极端兇杀之气! 老者勐步向前,腾跃而起! 长棍唿啸寰宇,带着几乎要吞噬地水火风、囊括世间空无的「凶」意,扫向它的敌人。 四大皆空,四大皆凶,摧山裂海,朝天一棍。 这就是米苍穹对关七的回答。 —————— 夜色越来越浓了。 比起北方寒意还未散尽的冷夜,江南的风里带着潮湿的青草气息,这是春来的迹象。 方歌吟一时兴起,像年少时那样上了屋顶,一起带上来的还有一壶好酒,两个酒杯。之所以是两个酒杯,皆因为他知道,等桑小娥送温小白到斩经堂回来,一定也会上到这儿来陪他。 他们夫妻少年相识,相携白首,数十年朝夕不离,对彼此再了解不过。 果然,当桑小娥回来的时候,见丈夫坐在屋顶上,讶然失笑后,便轻飘飘落到了方歌吟身畔。 方歌吟将手中的一只酒杯递给她,柔声道:「陪我喝一杯吧。」 桑小娥自无不应,她知道丈夫此时心中难过,想找点消遣,桑小娥自己也伤心,但她外柔内刚,在感情上比方歌吟更果决。 这很正常,桑小娥虽然母亲早逝,但桑书云对独女千娇百宠,天下第一大帮的帮主能给予掌上明珠的太多了,桑小娥在情感和物质上一直是充足的,她的丈夫又是天下有数的高手,对她痴心无二,数十年来从未对她有一句重话。 对一个精神圆满的人而言,下决心去割捨虽然也痛心,但只要咬咬牙,还是可以做到的。 可方歌吟不一样,世人觉得方大侠继承几大高手真传,还有娇妻相伴,人生美满,但他们不知道,方歌吟自幼离家跟在师父身边习武,师父死后返回家中,父亲却又去世,他孤零零游荡江湖,遇见师伯宋自雪,得对方倾囊相授后,宋自雪也死了,他继承了萧秋水的绝学,却从未见过这位师父,救他于绝境的卫悲回更是早已离世。 方歌吟是个重情的人,偏偏他的一生,都在不断地失去。 等桑书云离开后,方歌吟的亲人就只剩下了桑小娥,他的精神和情感都依靠着妻子,说桑小娥就是他的性命也不为过。 方应看是他们俩一起抚养长大的孩子,说是义子,但在他们夫妻眼里,和亲生无异。 对方歌吟来说,这是个艰难的决定,所幸桑小娥会一直在他身边,支持他在情与理之间做下决断。 已经不復年轻的女子轻抚着丈夫鬓边白髮,自从金人破关后,他越发沧桑了,但在桑小娥的心里,他永远都是为了她独闯少林的少年,她不愿丈夫继续为此伤神,转而说起了一些让人高兴的事:「风里的湿气重,明天只怕要下雨,春雨可贵,今年江南一定又是一个丰年。」 方歌吟知道她的心意,便也顺着话题笑道:「是啊,关兄治下清明,没有了那些贪官污吏和盗匪横强,老百姓的日子好过多了,如今的江南繁荣太平更胜往昔。」 说到江南的民生,方歌吟毫不避讳,若不是厌倦功名,他大概是世上和关木旦想法最接近的人。这位平民出身的绝世高手从未把皇帝放在眼里,并不拘对方是圣主、昏君,在方歌吟看来,皇帝也是人,既然是人,那就没有理由凌驾于任何人之上。 比起什么天子之说,他更倾向于皇帝是一份职位,只是地位很高、权力很大,对此方歌吟甚至觉得,皇帝的权力太大了,这并不是好事,缺乏制衡;凭血脉传承也不好,皇帝既然是要治理天下的,那谁做皇帝该由天下人来决定。 第192页 方歌吟之所以懒于功名,正是因为看透了王朝运行的规则,不过是将「家天下」一次次轮迴,他也相信终有一天,这一切会改变,就像从上古尧舜的禅让到夏朝的建立,也像最早的人茹毛饮血,到如今身着彩衣、灶有百食。 只是现在还做不到,要依赖一部分人来引导。 所以他一直觉得,关七做这个皇帝,可比赵佶合格得多。 这种想法说出口,只怕自己掉脑袋不说,株连三族、九族都是正常,可方歌吟和关七闲谈时,却将之视若寻常。 如此和时下的思想相悖逆,连桑小娥都曾笑他「狂生」,所以他的朋友很多,遍布天下,他的朋友也很少,不过两三人。 桑小娥靠在丈夫肩上,举起手中酒杯:「江南好风景,但愿这太平之象岁岁如此。」 方歌吟同举杯道:「固民所愿,天下共向。」 桑小娥笑了一声,又幽幽一嘆,明月照破长夜,千家万户共向,未知那些站在窗前的身影中,是否也有故人呢? —————— 关七对斩经堂张侯的武功是有所了解的,不仅仅因为他年少时曾拜会过张天艾,更是因为温小白。 淮阴张侯的「风刀霜剑」共一千零一招,是他仗之名震江湖的绝招,却败在韦三青的「千一」之下,之后的岁月,张天艾苦思武学至理,终于也将这一千零一招化入一招之内。 这一招,路数轻灵的温小白没有学会,但他曾在米有桥手中见过,不过在那时关七看来,张天艾的武学思路不过是仿照了韦三青,这一棍再怎么也脱不出「千一」的范畴去,而三十年前的米有桥在武道上,更只是张侯的影子。 所以,见到米苍穹这仿佛凝聚了世间所有无情、不公、杀意而成凶煞一棍时,关七有些惊讶,转而欢喜道:「你已自成一格,好。」 关七没有用血河剑,而是伸出了双手,到了现在,他似乎终于准备动真格了,随着功力运使,那几乎充溢月色的晕光漫涨,以至于他的发色都变成了银白色。 但那和月光一样清冷、明亮的,不是光,是凝练到极致的剑气! 这剑气使得关七的双手如同精铁、坚不可摧。 他的双手迎着米苍穹的长棍上托,足足上百斤的铜棍沉重得几乎能把人压垮,随着米苍穹功力灌入后舞动,棍身隐隐泛红,烧得滚烫。 更何况,米苍穹在他的棍上寄託的,正是他眼中不可违逆,无可抵挡的「天意」。 天意无情,世道不公,他一生的坎坷蹉跎,到老也只能做皇家看门守户的忠犬,都是因为这凶煞逼人的天意! 人说天地之间皆是空无,所以四大皆空,可在米有桥的眼里,天地之间明明都是杀气! 是人杀人、病杀人、运杀人,天杀人!杀机汹涌,四大皆凶。 人要如何与命争,与天争? 偏偏关七那双人的手,稳稳托住了这一棍。 没有人知道那一刻发生了什么,只看到关木旦拼双手和米有桥的长棍相接,两人连连出招,长棍挥舞时发出的啸声频频被清脆的碰响打断,那是关七的手截住长棍的声音。 功力稍弱的人都已经看不清他们交手的情形了,只有元十三限全神贯注地看着,面上泛起惊人的神采,若不是他秉性自傲,作为习武之人,恐怕已经忍不住动手加入战局。 此时的米苍穹已经不再像皇帝身边温驯的内监了,他发黄的鬚髮飘动,仿佛一只发怒的狮子,兇悍地追猎撕扯着自己的猎物! 而关七呢? 关七在笑。 几乎要溶入月色中的人面上泛光,双眼发亮,嘴角带笑,哪怕米有桥步步进逼,他在步步后退。 关七当然不是要败了,事实上他现在在做的事,可能旁人想都不敢想,他从米苍穹的招式中逆推张侯的「风刀霜剑」,从而摸索韦三青的「千一」是怎样的武功。 韦三青,自在门的创始人,一位凭自己的天赋问鼎武道巅峰的大家,关七一直十分遗憾,自己没能见过他,连许笑一和诸葛正我都不知道自己的师父身在何处,又是否还在世上。 因为自在门特殊的规矩,师父传给弟子的武功,自己不能再用,必须推陈出新,而许笑一的功力被废、诸葛正我又收了一堆的义子徒弟,所以从韦三青的弟子身上,关七见不到多少韦三青的痕迹。 而三十年前,关七和米有桥交手时,两个人的境界都不够。 直到今日。 米苍穹眼中的天地不仁,生灵在竞争厮杀中生存前行,可关七通过这一脉传承而来的棍法,得以和生平缘悭一面的人遥遥相识。 对方是一个怎样的人?如何以莫大的毅力和智慧,才将一千零一招的刀剑凝聚为「千一」? 他有着兽一样的野性和君子的温文,柔和也豪壮,豪情又幽然,执着狂妄,惊才绝艷,淡泊的浪子本性中,蕴含着深情。 是以经歷「风刀霜剑」,仍求那由「千」成「一」的一招。 关七掌上的招式变了,他从一味的抵挡开始反击,左手刀法,右手剑法,可刀能发剑气,剑能发刀气! 刀非刀,剑非剑,刀剑的界限都在掌上模煳了。 最终,他向米有桥迈出了一步,没有朝天一棍的惊天声势,只是平平无奇地向前递出一招。 第193页 就像当日斩经堂内,韦三青向着张侯递出的那一剑。 第87章 迷天 37 千招归一,大道至简。 见到这一招,最惊讶的人并不是直面关七的米苍穹,而是元十三限。 他曾见过这看似平凡的一招,将千种变化融汇其中,非刀非剑,却有大寂灭,大恐怖! 当年若不是韦三青手下留情,包括张侯在内的斩经堂七位高手,都会同时丧命在这一招之下。 张侯穷尽余生去追寻这一招,终成朝天一棍,可二人再未交手。 今夜,同出于斩经堂绝学的两式绝招碰撞在一起。 在关七用出「千一」时,元十三限就知道米苍穹败了。 从张侯那一年见到这招开始,从他放弃「风刀霜剑」追求以棍法容纳精要开始,从张侯功成之日却没有找上韦三青试招开始,就註定了这场败局。 张天艾一生没有走出韦三青的影子,「朝天一棍」也不会是「千一」的对手。 韦三青和张天艾的师父是师兄弟,他们同在一位师父身边习武,本该是最亲近的同门,可韦三青的师父丁郁峰却不被斩经堂中人重视,人人觉得他愚钝沉默,不成大气,连去世时都无同门上门祭拜,相对应的,一年后,张天艾的师父龙百谦过世,斩经堂为他大肆操办,风光大葬,天下英豪都来送龙百谦一程,也为恭贺张天艾继承斩经堂。 若没有韦三青名震天下,谁知道丁郁峰已经在沉默的岁月里,和弟子一起创出了「千一」? 谁知道,「千一」已经胜过了「风刀霜剑」,今日,更是胜过了「朝天一棍」! 张天艾毕竟是韦三青的师兄,他们之间还有梁任花在,虽然梁任花已经看透了丈夫的虚伪无情,和他分道扬镳,甚至故意引张侯出手打掉了两人的孩子,但张侯到底曾是梁任花的丈夫,韦三青哪怕是为了梁任花的名声着想,也不能杀张侯。 关七和米有桥不是同门,但他们之间也有一个女人,温小白。 关七会看在温小白的面子上,放过米有桥吗? 不会。 看着米有桥倒下的身躯,元十三限似怒似悲。 —————— 许笑一关上了白须园的门。 依旧清雅如同翠竹的男人身上背着出门的包袱,带了伞,肩上还停着一只小鸟,这是他的「乖乖」。 许笑一已经在这里住了太久太久,因为自己武功全失、感情失意、朝廷黑暗、奸臣当道,更是因为不愿再激化两位师弟之间的矛盾,四师弟元限对他的误会已经太深了,他本想化解元限和诸葛正我之间的纠葛,却多做多错,以至于今日。 他本已答应了元限,再也不踏出白须园,不会帮助小花,可如今,大厦将倾,他既然已经看到了危局,终究不能坐视。 许笑一知道,这一行很有可能会丧命,他的武功全失,元限却已武功大成,以这位四师弟如今的性情,绝对会杀自己。 但人生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 想必若是师父知道自己的决定,也会支持的。 只可惜,这住了几十年的白须园,一草一木都是他亲手栽种,处处熟悉,处处亲切,却恐怕再也没有回来的那一天了。在小石头年幼时,那性情天然的孩子总说,会陪师父在这里到老,可最终他们师徒俩都回不了故园。 许笑一不想惊动左邻右舍,趁着月色便上了路,走出园舍,沿着小道向前,寂静无人的夜里,他难免心生惆怅,是人离开家的惆怅,就像树总是不愿意被挪离扎根的地方。 忽然,他见到前方拐角处站着一人,那是一个衣着朴素的女子,倚在路边树旁,不知已经在这儿多久了。 许笑一没有看见她的脸,但只是见到她的背影,便认出了对方。 一时间,如坠梦中。 那只会在睡梦中乘月而来的人听见了脚步声,缓缓转过身来,露出一张老去的面容,皱纹爬上了那曾光滑如玉的脸庞,让她的唇不再似当年红润,鼻不再如昔日挺翘,飞扬的眉眼都染上沧桑,双眸也没有了年轻时的明媚。 但这就是她,是她。 许笑一张嘴,想要和她打个招唿,问她为什么在这里,入夜不归是在等谁,他心里当然有猜测,可他总觉得自己没有这样好的运气,也不该有这样的奢望。 他教给王小石的武功叫做「销魂剑」、「相思刀」,若不是深得相思的销魂滋味,怎么会创出那样潇洒惆怅的武功,寄存在名叫「挽留」的剑上。 可他想要挽留的,是天上的「织女」。 织就漫天彩霞的仙女来到这人间,青睐于他这愚钝的人,偏偏命运划下银河,伤心离去的仙女便去到了天河的另一边。 纵有喜鹊搭起长桥,又怎么挽留不欲再相见的人? 却听来人嘆道:「你果然离开白须园了。」 许笑一苦笑道:「你却不该在这里。」 织女垂首摸了摸自己的髮辫,她虽已早不在乎病症引起的面容老化,可在许笑一面前,她还是会担心自己是不是显得不够漂亮。 明明他们都已经老了。 是啊,他们都已经老了。 多年来因为自己的面容老去,不愿意教许笑一看见自己苍老的样子,又觉两人在一处时总多磨难,是命中无缘,所以织女独自抚养儿子长大,经营神针门,没有再见他。 第194页 一晃数十年了,织女看着面前的男子,因为被废去功力,没有自在门的武功护身,他也和寻常人一样在年岁中老去。但他还是这样好看,像月下竹林随风徐徐,风骨清彻,甚至比起年轻时更沉稳儒雅。 没有变的是他柔软的心性和睿智温柔的眼神。 织女低声道:「天衣已经长大,神针门也有人继承,我没有别的牵挂了,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何况她深爱着许笑一,即便她心中有怨恨,但她依旧深爱着他,当她得知金人破关而入后,第一时间,她就知道许笑一会离开白须园。 这很危险,他有危险,她怎么能不来? 而当她见到许笑一时,那些过往的误会和愁怨也都从她心头散去了。 许笑一有很多话可以说,说他当年为了化解两位师弟的矛盾,故意和智小镜演戏,想让元限把这件事怪在自己身上,而不是小花,却惹得织女伤心,说这些年自己身边一直有蔡京一党的眼线在,他不能把妻儿捲入危险中,说京中的境况风云诡谲,金兵随时都会捲土重来,他没有办法保得她周全。 可他没有说,因为他知道,织女一定已经都想到了,也想清楚了。 所以他只是说道:「太危险了。」 织女闻言发笑:「你的脾气越发温吞了,危险?这江湖上何时不危险?何况当年是你对我说,所谓国家,没有国,就没有家,现在诸葛正需要你援手筹谋,你可以为此抛却残生,我为什么不可以?我的眼中、心中,就没有家国吗?」 「何况你现在这样,要一路走到汴京,还得我来保护你才是。」 说到这里,她抬起头来,神情骄傲,还似他们年少时结伴江湖时那样,一手神针绝技的侠女总笑这好脾气的书生一副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竟还想去查惊动天下的大案,若没有她保护,他一定会被贼人害了。 今日她再来,仿佛时间从未流动,他们还在江湖路上,接下来还要结伴去面对前方风雨。 许笑一蓦然发笑,上前牵住了织女的手,也像当年那样开口道:「好,接下来就拜託姑娘了。」 织女的心跳有些快,这些年她满以为自己已经心如死灰,可再一次握住丈夫的手,她还是会像少女时一样心动,她的眼角漾起水光,决然道:「不就是元限吗?咱们还怕了他不成?!」 生一起生,死一起死,又有什么可怕的? 许笑一嘆道:「我不是怕他,而是当年的事,我确实对不起他,因为小镜的心意,我作为师兄没有一视同仁,而是偏帮了三师弟,欺骗四师弟。」 提起智小镜,织女恨声道:「这件事上你虽犯了傻,但你的眼光没错,小镜嫁给他的结局如何?他练功疯魔了,竟杀了自己的妻子!」 许笑一长嘆一声,转而安抚道:「眼下就像你说的,也容不得咱们瞻前顾后了。」 其实许笑一确实无惧于元十三限,他虽然内力没有了,但武功和境界还在,这些年在白须园全心钻研阵法,只要让他摆下阵势,即便是元限的神箭,他也能破解。 许笑一真正担心的是汴京城和金国。 织女转身挽着他的手臂,接过他手里的伞,还逗了逗他肩上的小鸟,笑道:「走吧,诸葛小花还在汴京等你呢,当年承他的情来为咱们说和,一别多年,也不知他如今怎样了。」 许笑一提起诸葛正我,不由摇头:「他这些年劳心劳力,过得十分辛苦,但他这个人好在能自我排遣。」 比起诸葛正我,许笑一更想知道元十三限的现状,虽然元限已经视他为敌,但他们毕竟曾是同门学艺的师兄弟,元限还是最年幼的一个,身为师兄他本该照顾好他们的。 这么多年了,四师弟心中的激愤之气,有没有淡去一些呢? —————— 元限心中的那股气从未消减过。 随着年月渐长,男儿老矣,这股生平不得志的愤慨越发浓烈。 他看着米有桥的尸体,那些跟着米有桥的小太监无一个敢上前为他收敛尸身。 米有桥败在了关七手下,从今以后,他就成了关七生平战绩中的一个说项,没有谁再在意米有桥的本事,因为他败了,败在了关七手中。 元限想到了龙百谦和丁郁峰、张天艾和韦三青,还有他和诸葛正我。 想到他们之间曾也有一个女人,智小镜。 想起智小镜,他心中涌起一股撕心裂肺的痛,几乎要落下泪来。他自知性情激烈,韦三青当年传他「忍辱神功」,正是要他磨砺性情,希望他能够「忍」,可惜,他这一生终究不能「忍」。 他不能忍受诸葛正我永远胜他一头,不能忍受年华流逝,一事无成,不能忍到身后万世名传,生时无人问津! 千秋万代太过久远,他就要今时今日的声名!哪怕是让天下人畏惧,他也要这令人生畏的威名,成为武林第一人! 为了这个目标,他已忍受、挣扎了太多年。 智小镜将智高的《伤心小箭》教给他,明确地告诉他自己不爱他,她嫁给元限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报復诸葛正我,为了杀父之仇、负心之恨。 元限知道智小镜不爱他,她选择自己,不过是因为对诸葛正我的恨,可没有爱,哪来这样浓烈的恨?如果仅仅是因为智高,她为什么不恨自己?不过是因为她从未爱过自己罢了。 第195页 他会爱上智小镜,虽然也有和诸葛相争的缘故,但他也是真的喜爱这个曾经天真烂漫的女孩,可惜仇恨将她也毁了。 和智小镜在一起的每一天,元限都在伤心,越是伤心,他就越恨,越是仇恨,想起过去也曾有过兄弟携手的岁月,就越伤心。 终于,他融合了《忍辱神功》和《山字经》,武功练成的那一天,他用伤心小箭射杀了智小镜,是恨她,为自己报復她的无情,也是爱她,让她就此从仇恨痛苦中解脱。 元十三限的伤心小箭由此大成。 此后,他每一次想起智小镜和诸葛正我,那股让他近乎疯魔癫狂的情绪就翻涌上来,成为他箭上的意志,使得他的神箭每出必中,中必穿心! 元十三限的手已经摸上了箭筒,他的箭筒里有十支特制的箭,其中还有一支红色的小箭,那是他留给诸葛正我的,所以他没有取那支箭。 取弓,搭箭,拉弓。 他的意念已经锁定了月下仿若神人的关七,几乎在被他意念锁定的瞬间,原本神色寂寥的关七就勐然抬头看过来。 元十三限的箭已上弦,已经遍是尸首的院中忽然响起了蝉声。 月色清冷,寒蝉凄切。 元十三限默念着目标的名字,将箭矢对准了他。 【??作者有话说】 这一段我花了一些功夫去写那些和顾绛有关系的亲友,和他正在面对的对手,就为了烘托气氛到最高点了,因为没有大纲,想到哪里写到哪里,所以我新设计了一个大结局,一个符合这个世界绝顶高手氛围的结局,搓手手。 第88章 迷天 38 顾绛在金国时虽然遇到了不少高手,但他依旧是失望的。 金人至今没有摆脱部落的习俗,这註定了他们更注重生存而不是精神,在武学上他们追求猎杀的效率,有术而无道,只有金国的一位国师深得自然之理。 宋国的武林就热闹多了。 顾绛在杀死米有桥时,甚至有些可惜,若是米有桥不是这样沉浸权术,那他或许能够将「朝天一棍」推得更进一步。 任何一门武功都是在继承者手中不断更新推进的,一条通天的大道,一定是一代代人去垒砌它的台阶,才成就它的高远深厚。 顾绛自己就一直期待着,有人能够沿着他留下的道路更进一步,哪怕是全盘否定,也好过一动不动。 所以他自己也偏爱那些奇妙难练的功法,想要去探究其背后迥异于常人的道理。 不见其广,何成其厚? 今夜他见到了詹别野的「死境」、吴其荣的「声色」、卫悲回的「悲歌」、米有桥的「朝天」和韦三青的「千一」。 现在,他想看一看元十三限的「伤心」。 所以在感觉到那锋锐的箭矢瞄准自己时,顾绛的反应任何人都未料到,他不仅没有闪躲,还上前一步,迎着这以「百年憾恨、千千情思、万般伤心」造就的一箭。 顾绛能感觉到张弓的人和他手中的箭矢已经融为一体,这一箭就是元限,元限就是他手中的伤心小箭。 对诸葛正我,对智小镜,对每一个站在他面前阻挡他的人,对一直在妨碍他达成目的的命运,所有的悲愤恨憎、屈辱辛酸交织成千万层的浪涛,淹没了他心底那一缕留恋。 元十三限的弓已拉满,他并不恨关木旦,虽然关木旦的成就和名声在他之上,是真正的武林第一人,但关木旦和他从无交集,便无交情,离他太远,他只知道关七是诸葛正我的朋友,如今是他的敌人。 心已定,情即发,开弓没有回头箭。 伤心小箭携带着莫能阻挡的气势,直取敌人之心,这本就是一门伤心的绝学。 有情之人就无法躲开这一箭。 蝉声越来越急促、凄切,原本被「朝天一棍」抽空的环境变得越发压抑,天上乌云不知从何处来,遮蔽了月亮。 顾绛忽觉一阵惆怅、心痛。 有诸多故人身影在他心中瞬息生灭,往事纷纷,如烟如雾,每一次他走入人世时,同路的人都会与他并行一段,每一次他选择告别时,留恋不舍的人都还在他身后盼望。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哪怕是过去情心不足时,他也是有感情的,只是不如常人丰沛,不能体会情爱,也从未感受到极端激烈的情绪。 如今,一种他自己都陌生的感受,被那股「伤心」之意引动,成为箭矢锁定的目标。 情感似乎成为了他此刻的弱点所在。 顾绛没有去压抑这股情绪,也没有阻拦箭矢,任由它迎面而来。 伤心小箭,正中心口! —————— 听到帐外的笛声,温纯一时兴起,取下了自己的琵琶。 怀抱琵琶半遮面,比起琴瑟箫管,这种唱见于歌舞演艺的乐器总有一种旖旎气质。 但温纯对琵琶的第一印象,来源于一位西北大汉,那汉子抱一把铁琵琶,琴声铿锵,有金戈惨烈之声,父亲对他们说这位多半是从军中出来的,只有见过战场的人,才能作此声。 回来后,温纯便对父亲说,自己想要学琵琶,关七答应了。 温纯本以为父亲会为她寻一位乐师做老师,没想到关七竟买了一把琵琶回来,亲手教她。 「学乐器没有什么诀窍,无非多练,等你练到一定火候,懂了乐理,自然能操控自如。」看着围着自己的两个孩子,关七敲了敲琵琶的腹部,笑道:「到时候,我带你们做一件你们自己的乐器如何?」 第196页 在温纯的记忆里,父亲近乎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他能教师哥笛箫竹管,带着盛崖余乘风上山,听声取竹节做箫管,也能帮她选适合的琵琶弦,一根根绷紧调好。 这把琵琶就是关七亲手为她做的,从她开始学艺就断断续续地做,有闲暇又有心情时就取出来凿磨,歷经六载才制成。 温纯给这把琵琶取名「青凋」,极为爱惜。 何英见她取琴,有点好奇:「小姐,听他们说,您的琵琶是关爷教的,他们在西夏时曾听关爷亲手弹过,是也不是?」 见温纯点头,何英追问道:「那一日,关爷弹的是什么?他们都说是没听过的曲子。」 温纯抚摸着琴柱,回想起那时西夏国灭,耶律南仙自刎宫中,父亲替她收敛尸身后,按刀观望着金兵压境,即将生灵涂炭的银川城,在耶律南仙墓前弹的那首曲子,低声回道:「国灭身陨,悲凉无限,父亲那一日所奏的,是《霸王卸甲》。」 说着,手指划过琴身,发出一声脆响。 —————— 顾绛反手拔出了这枚特制的小箭,鲜血从伤口涌出,瞬间染红了白衣,他封住自身穴道止住了血。 这是顾绛今夜第一次受伤见血。 可元十三限并不为此得意,他的面色一沉,道:「你竟故意硬接我的箭,是看准了我杀不了你?!」 顾绛打量着手里的箭矢,嘆道:「也没有那么轻松,我全力护住了心脉,依旧被这箭上的伤心之意所伤,攻人以『情』,当真是好功夫。」 「可惜了,你的《山字经》和《忍辱神功》看似融为一体,其实还未真正大成,否则我绝不止受这点伤。」 顾绛捂着胸口的伤,以他如今先天境界,□□几乎与自然融为一体。刀剑纵是划开空气,刀剑过后,空气总会再填补起空缺,他也一样,只要对方伤不到他的元气,让他的真气不能运行周天,这种外伤,只要运功很快就自我癒合了。 伤口虽然癒合了,但箭矢上的伤心之意却留在了他的心口。 顾绛看向元限道:「还不够,你现在还差一步。」 「理为天地之则,情为人心之源,这是一条大道。」月下人白衣上的血色如同红梅映雪,白者越白,红者越红,明明分明的两种颜色却仿佛天然一体,相映生辉,于是这伤落在他身上,也不显得狼狈了,反而风采更盛,「情既然以人为基,何托于箭矢?」 元十三限沉默不语,只是再一次弯弓搭箭。 这一次伤心小箭没有射中目标,不是箭失了准头,而是顾绛挥手间发出了一道剑气。 无形的剑气撞上了有形的箭矢,箭身顿时崩裂化为齑粉。 这一箭,落空了。 元十三限皱眉,他沉思了片刻,再一次拈弓搭箭。 箭会被碾碎,是箭上的功力不够深厚、意志不够坚定,是因为箭的痕迹被捕捉到,箭矢的速度还太慢! 所以他一箭快似一箭,一箭重于一箭! 元限的面色泛起金色,双眼却越来越红,唯有双手稳如泰山,不见半点动摇。 可这些箭没有一支能伤到关七。 元限身后的六合青龙几乎秉住了唿吸,他们悄然后退,和元十三限拉开了距离,不是他们有什么其他的想法,而是元十三限身周的气息都在这连发的箭矢中森然起来,只是站在他身后,便感到浑身发冷,心中恐惧。 身为元限的徒弟,六合青龙对师父这些年性情的变化最了解不过,《忍辱神功》让他的心思越来越偏激,《山字经》更是使得他的心性越来越扭曲。 如果说早年的元限顶多是不服气诸葛正我胜他一头,想和诸葛分个胜负,那到了现在,他已经彻底入了魔,待人无情,为了达成和诸葛正我作对的目的,甚至可以无义,只要妨碍他的人,他都要杀掉。 六合青龙心中对他的敬畏,也渐渐变成了胆寒。 眼见得元限为了伤人而不断自伤心神,神情冰冷癫狂,六合青龙的第一反应并不是上前帮忙助阵,而是离这位恩师远一些,不要被他误伤。 这一退,独立在前的元限气势越发酷烈起来。 顾绛和元十三限都没有管六合青龙,以及此刻立于墙头屋檐上的围观者,他们有的来自于金风细雨楼,有的是诸葛神侯门下,还有刑部的官员。 没有人敢上前涉入两人的较量中。 乌云将整个天空都笼罩,黯淡的星光都照不亮的深夜里,神通侯府的灯火摇曳。 元限的箭筒里,只剩下最后一支红色的小箭,这是他用来杀诸葛神侯的,此刻也被放到了弓弦上——诸葛小花此刻多半已经被招进了宫中,关木旦却就在眼前,过不了这一关,他也没有机会再找诸葛正我了。 随着红色小箭上弦,元限的面色由淡金转为紫红,眼角隐隐渗血,而后他松开了手,然后这支红色小箭消失了。 在所有人的眼中,这支箭就这样失去了踪迹,好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顾绛垂眸一笑,挥手一拂,右手中指掐住拇指,划到当胸,做了一个佛礼,指尖拈住的还有那支不见了的红色小箭。 大梵天王,以花献佛,是为求法,佛祖拈花,遍示灵山,迦叶一笑。 正是佛门禅宗真正的绝学「心印法」,不为对敌,只为以「心」印「法」。 第197页 顾绛开口道:「天王向佛求法,以花寄之,将花易法,则花为法,观花得法,求之缘起,一笑性空。」 「你将缘繫于诸葛,将情繫于亡人,将意志凝在箭上,是缘起,此因缘心起,则本性皆空。」 元十三限则冷声回道:「佛学,是大智慧。但即便是佛学,也得承认,性空不是空,缘起方成世界,因为人生这种种因缘,才有了『有』,若没有『有』,何来『空』?」 顾绛摊开手掌,将红色小箭向元限展示:「这是『有』,那,你的『空』在何处呢?」 元十三限勐然用右手掰断了左手一根手指,充作箭矢,急发而出,厉声喝道:「在此处!」 以花求法,花便是法,以有求空,空就是有。 是名世界。 顾绛终于退了,他足下一点,折身而起,闪躲那突兀出现在他心前的断指——不,是箭矢。 但在他腾跃而起时,那箭矢也跟着折转方向,紧追着他破空而来! 顾绛身处自然环境中纵横自如,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身处的空间都被锁定了,以至于他避不开这一箭,甚至无法从大周天中抽取力量来阻挡它。 他临空一滞,体内剑气轰然爆发,一时间这被封锁的空间内全是汹涌澎湃的剑气! 先天破体无形剑气。 顾绛用出了这一世真正的武学根基,激盪的剑气如尘埃野马,浩荡川流,穿透了沉沉夜色,引九天月华垂落。 面对这无法闪避的一箭,他推出了一掌,剑气使得断指在他掌中消融,可断指内的指骨还是一往无回地刺进了他的掌心! 顾绛笑着拔出了这一箭,道:「好!还差半步。来,来!我来成全你这最后半步。」 言罢,他落到了元限身前,一掌击向对方胸口,元限亦出一拳,悍然锤向他,拳掌相交无声,脚下却地陷三尺! 元十三限鬚髮皆张,情态已狂;顾绛面带微笑,眼神空明。 他眼瞳深处的重孔再一次张开,对上元十三限血红的双眸。 元十三限已经陷入癫狂的神思中,忽有人道:「你半生攀登,总觉得诸葛正我先你一步,所以你的道路狭窄到只有他一人,他若死,你一切成空。」 元限毫不犹豫地回道:「高山本就是越向上,越狭窄,山巅从来只能容纳一人,他若死,我便在山巅,这就是登高之路!」 那声音又道:「这不是登高之路,是登山之路,山有多高,你有多高,可山不能及天高,此路能通天否?」 元限怒睁双眼,望进那双重瞳里,却恍惚见到自己年少时的情形。 韦三青领着四个徒弟趁着雨后秋凉,踏山游览。叶哀禅的性子疏懒,总是坠在最后,也看护着三个师弟,元限昂首紧跟在师父身后,诸葛正我和许笑一总有说不完的春花秋月,两人并肩看着路边草木。 少年时的元限听到身后两人絮叨,不耐地转过身,喊道:「你们走快点啊,怎么还在后面,这样何时才能到山顶?」 许笑一好脾气地笑道:「哪里是我们走太慢,是你走太快了,再说,到不了就到不了嘛。」 诸葛正我也跟着笑起来:「是呀,到不了,咱们就下山回家。」 这一丝温情还未漫上心头,便被记忆的主人毫不留情地撕裂,他回忆过去太多次了,他已经不会再去回想那个天真无忧、还未经歷失意打击的自己。 人生如同弓上箭,箭出无悔,也不回头。 第89章 迷天 39 意景之外,顾绛蓦然发笑。 是啊,人世如流水,谁人能使时光逆转?痛悔前程? 元限求一生意气,他求大道真理,似他们这样执着于所求的人,皆是如此。 意景内,元限眼前的秋山入了夜,他站在山中佛寺内,元限莫名得知是自己的弟子天下第七杀了许笑一的儿子许天衣,所以许笑一走出了白须园,要入京帮助诸葛正我对付自己。 天下第七不是因为杀长空帮的人,被方歌吟杀了吗?又和许天衣有什么关系? 这淡淡的疑问一闪而过,便不被他放在心上了,他全身心投入到许笑一违誓出山、还帮助诸葛正我这件事上,他来到甜山老林寺,正是因为知道这寺中的老林和尚是许笑一的朋友,来此截杀自己的二师兄。 藏身达摩像中的元限意外得同样被老林藏在佛像中的许笑一点破,终于武功大成,将「我」与「佛」融为一体,是魔夺佛相,彻底入魔。 所以他用伤心小箭杀了悄悄来援助许笑一的织女,又杀了许笑一,和诸葛正我硬拼一招后,被诸葛的「惊艷一枪」炸出金相,伤及心神,偏偏又因为用了传给弟子的武功而遭反噬,不得已付出惨重的代价杀了六合青龙中的五个,只被一人逃脱。 元十三限赢了,他达到目的杀了许笑一,但他也败了,他败给了诸葛正我。 接下来,是一条逃亡的路。 这真是一条漫长的路,他好像走了半生也没走到尽头,此时的他瞎了一只眼睛,断了一条手臂,缺了一根手指,又被方应看带人围攻,就为了得到他的武功。 天下第七居然还背叛了他。 教出这么一个徒弟,他永远也比不上诸葛正我了。 当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元十三限那股偏激之气终于颓然。 他的武功已经被诸葛那一枪破了一半,又失去手臂,瞎了一只眼睛,后来又中了剧毒,在他以为自己要死在这群豺狗手中时,许笑一的弟子闯了进来。 第198页 因为当日他在老林寺中解开了许笑一的穴道,给他一个公平对决的机会,所以许笑一的弟子也给了他一个公平交手的机会。 「不必如此,我毕竟是你的师叔,三招,三招我若胜不了你,我自会解决。」 大雪皑皑的江上,酒旗飘飘,无梦女坐在树上吹着悲凉的箫声。 试探了两招后,元十三限在出最后一招时,一只小鸟从王小石的袖中飞出,啄瞎了他最后一只眼睛,他明明可以继续取王小石的性命,但他没有。 「你救过我两回,这是我还你的。」 「你为你师父报仇了。」 直到失去双眼,他才看清了自己的来路和前程,残生至此,无甚可惜,所以他在把武功交给王小石后,选择了自尽。 白茫茫的江上大雪落满了他的尸身,也终于让他的世界归于清净。 元十三限怔怔地望着江面上的自己,和一脸悲伤惆怅的王小石,心中一时也空了。 「如何?」那声音再一次开口问道,「苦海无涯,你要趁早回头吗?」 你要顺应命运给你的提醒,明白执着的苦,预知结局的悲凉,放下这份执着吗? 元十三限看着自己损了双目的苍老面孔,再也不復年少时的俊美飞扬,忽的发出一声仿若狼嚎的悲凉啸声,而后豪放大笑! 他一抬眼,大雪漫天的结冰江面上,幻象——亦或者某种未来中的情形都消失了,只有一身白衣的关木旦站在他的身前,被冰冻的江面逐渐融化,化作滔滔大江,仿若天河倒转,他们站在天河之上,宇宙之中。 元十三限沖他咧嘴道:「好一场大雪,好一个后继有人、自我了结的终局,是我该有的结局!苦海无涯,回头的确是岸,甚至还有一条通天的路,但我既然入魔,便是执迷不悟!」 「关七!你是有本事的人,既然通天大道已经在你脚下,那你便往天上去吧,我往人间苦海里去,咱们就此别过!」 说完,元限纵身跳下了长河。 —————— 顾绛看着元十三限的身影消失在长河中。 他轻声询问自己:「这是一种选择,也是一条道路吗?」 自从他补足了情心,从未如此清醒、认真地思考过这一点。 是的,这是一种选择,向着明知的结局而去,为自己一生的意气做终结,人生于世,未必要求圆满,不圆满,有时候也是一种圆满。 他独步天河之上,脚下是众生万相,过去未来,而元限选择落脚在当下。 这样的选择,在很多人看来是「疯魔」,但也可以说这就是人的「情」,是一种极端的「自我」。 亲情、爱情、友情是情,欢愉、愤怒、悲痛是情,悲悯、痴迷、疯狂是情。 如果看破了,放下了,那就是放弃自己过去的执迷,踏上新生,回归本我,成就大道。 如果看不破呢? 意动而情生,意不灭则情不绝,似乎是入了魔道,毕竟人心有涯,道途无涯,以有涯求无涯,殆矣。 可脚下这条长河是如何汇聚而成的?他在这个世界三十年来耕耘不息是为什么? 不就是要以有限的人力人心,来撼动这亘古不易的天命吗?! 顾绛垂眸看向天心中,他看见了在和皇帝下棋的诸葛正我,在屋顶上饮酒的方歌吟和桑小娥,月下赶路的许笑一和织女,看见了坐在灯前落笔疾书的盛崖余,坐在帐中出神的狄飞惊,坐在神通侯府墙上观望的戚少商,怀抱琵琶奏曲的温纯。 还有驻守云州的平民将士,在西州大营中望月的备甲骑兵,经营江南的迷天盟中人,见国之将变赶往边疆的高手,依旧坚守着一脉清流的文臣武官。 人生是有涯的,每个人活着来到世间,都知道自己终有一死,他一次次轮迴,一次次踏着前人的台阶向上,也在一次次终结。 但依旧有一代代人沿着前人留下的脚印向着前路走去。 既然求道而来,试图突破自己的极限,再向前去,何必瞻前顾后? 这才是真正的执迷,为「道」而执迷。 看破看不破,执着,不执着,只要随我此刻之心,便是本真,无关成败。 而那问道之路,大可放心前行,纵我穷尽此生不至,也终会有人继往开来。 与我同行求道之人,古先贤,后来者,千千万万。 —————— 神通侯府今天已经死了太多人。 刑部的人望着米有桥和方应看的尸体,口中发苦,他已经将情况上报,传回的消息是让他继续看守「贼人」,上面已经调动了城防守卫军,官家听说米有桥死了,似乎觉得这是一个信号,是关七要来杀他的信号,干脆下令众人备齐弓弩围杀关木旦,哪怕杀不了他,也要把他赶出汴京。 官家甚至不放心地把诸葛神侯也派出来了,一定要盯着关七离开。 这刑部的探子心中嘀咕,也不知那位官家是不是也藉此机会,躲到宫中哪个暗处去了,想到那位和李师师的传闻,甚至疑心宫中真的有地道。 当然,这些他只敢放在肚子里念叨。 人在极度紧张的时候,总会在脑子里东拉西扯,试图让自己分心放松的。 天下有谁能在见到关木旦出手后保持平静呢? 就在此时,与关七对峙的元十三限忽然撤拳,他没有管自己身后的徒弟,看了关七一眼,便转身离去了。 第199页 六合青龙摸不着头脑,但见师父罢战,也松了一口气,赶紧追了上去,却没有追上断了一指的老者。 这一步落后,震地的行军声就向着此处而来。 神通侯府被包围了。 刑部的人正想着现在自己是不是可以抽身离去了,就听到乌云遮蔽的天上忽然发出奇怪的震鸣声。 汴京城中还未入睡的人似乎都被这怪声吸引,畏惧行军动静的人不敢探头出来,也打开自己的窗户,向天空望去。 却只见到乌云密布,像是要下雨了。 —————— 顾绛睁开眼,他并不在意那些包围了神通侯府的守军,只抬头看着天。 确切说,是震鸣怪声发出的地方,神情有些微妙的奇怪。 这大概是他第一次看到世界对他的驱逐之意落成了实体,剧情的不可抗力表现到了光怪陆离的地步,这玩意儿和光武帝战场上飞来陨石有什么区别? 还是说,这的确是他过度窥探天心长河,惹来的未来幻象? 这么多年,顾绛难得又一次感到自己「大开眼界」了,果然人活着就是会遇到种种惊奇之事。 想到这里,他瞥了一眼皇宫的方向,微微挑了一下眉,而后拔起了地上的血河剑。 看到顾绛拿了兵器,四下一阵弓弩上弦声,密密麻麻的弩箭瞄准了他,可这些箭再多给他的威胁感都不及元十三限一个人。 比起这些被徽宗派来的军士,他更在意天上的动静,那频频的怪声似乎震动了空中的乌云,有雷光在云层中酝酿。 顾绛就在雷云下,在他拔剑时,不知从何处刮来一阵风。 腕上的白玉镯发热到了烫手的地步,顾绛却岿然不动:「我早就说了,今日我就是想要知道,我命是在我,还是在天。」 他聚拢这些高手过招,将自己逼到极限,刚刚明明可以跨出一步,顺应天命解脱,去往下一个世界,可他依旧回到了这里。 就是为了直面这最后的天意。 似乎是对他这句话的回应,空中乍起一声霹雳,电光耀眼,雷动苍穹。 顾绛的耳边忽响起了苍凉的琵琶声,奏的是项羽末路,霸王卸甲,而他就是这十面埋伏中,走上末路的西楚霸王,纵有超人的武力,也註定跨不过江东。 他的结局,和李干顺、完颜阿骨打、耶律南仙并无区别。 滔滔豪杰人物血流尽,荣辱成败,皆随大江东去。 试问天下之大,谁是当世英雄? 是人道有穷,天道无亲。 —————— 守军领头的将军擦着额头的冷汗,眼神不时向头顶瞥去,不知为何会出现这奇怪的天象,但有眼人都看得出,这是关木旦引来的。 但凡有一些江湖阅歷的人此刻都会想起一个人——萧秋水。 传说他一剑引动落雷后,消失在了江湖中,但没有多少人亲眼见到那一幕,所以这也时常被视为「传说」。 难道这是真的吗? 不管这是不是真的,他要是不交差,上面摘了自己的官帽,甚至是脑袋,才是真真切切的。 所以他咬紧了牙,向传令官道:「动手!」 令旗一下,无数弩箭如雨般随风袭向院中人。 同时动手的,还有一直隐藏在暗处的雷媚。 在今夜的连番大战中,所有人似乎都忽视了这位六分半堂的堂主,或者默认了她不够资格参与这场争斗,既然关七没有追杀她,她就该知趣地离开。 偏偏就在此时,她出剑了。 如同江水的剑气席捲,和如雨的箭阵一起刺向天幕下望天的人,他的意志和灵魂似乎都被天空中的异物怪响牵绊住了,面对这样的攻势,竟然一动不动。 领头的将军和雷媚情不自禁地面露喜色,心中也隐隐胆寒,他们知道若是关七此时死,也不是死在他们的手下,而是为天所杀。 为什么呢?是他太强了吗?已经不该再留在这人间? 就在关七即将被万箭穿心时,他忽然动了。 他向天举起了剑。 这一刻,大地成了他的弓,剑气成了他的弦,赤红的血河剑成了他的箭,和元十三限手中的朱红小箭一样。 驱动元十三限拉动伤心小箭的,是他半生的癫狂伤心,那驱动关七拉动这一「箭」的是什么? 顾绛望着云层后的异物,那股伤心小箭残留在他心口的伤心之意被他引动,与其勾连的,是他这三十年所见的人间,二十年刀剑下的亡魂,那些国破家亡的遗民,在战火中偷得一命在的百姓。 是他们在无常的命运中,对苍天发出的唿问,问这人间何时才有太平,为何世道轮转要以无辜百姓血流成河为代价? 生生死死,众生蜉蝣,望断河山,千古伤心。 与伤心同在的,还有杀气。 他以此拉动掌中剑气,向高天射出了这一箭,血红的剑气沖天而起,撕开了密布的重云。 【??作者有话说】 是的,我就是突发奇想,觉得血河剑这傢伙,看起来和元十三限的红色小箭好像哦() 写到最后一段,方歌吟仿佛在我脑子里发出了尖锐的爆鸣() 第90章 迷天 40(完) 人发杀机,天地翻覆。 仿佛神话中大羿开弓、射落九日的传说,以人力撼动天象。 第200页 在人目力不能及的重重乌云后,血红的剑气与被锁定的异物碰撞在一起,尖锐的声响如同金乌陨落前的哀鸣,响彻天宇。 什么样的力量才能在逆空直上后,还能摧毁那震鸣不已的异物? 没有人直面这一箭,只见关七身边所有的建筑如狂风中的枯草倒塌,就可窥见一隅,更不要说那些射向他的箭雨和剑气,根本没有伤到他,就在这一箭的余波中消弭了。 反应稍慢的人都留在了神通侯府的废墟中,侥倖逃离的人劫后余生,止不住地喘气平缓心跳。 雷媚抬头看着已经空出一片的云层,那躲在云层后的东西不见了,只有血河剑留下的剑痕残留在夜空中,还未散去,透过箭矢破开的空隙,有光亮洒落下来,照在始终立于原地的关七身上。 射出这样的一箭后,哪怕是关七,都该力竭了。 这些被勒令来围杀他的人却没有一个敢上前。 雷媚自诩是个胆大包天的人,所以她敢操控人心,在各种势力中来回横跳,可看着依旧抬头望着天的关七,她第一次感到了「恐惧」。 当一个人所拥有的力量已经超出了你的理解,你知道对方杀死自己和碾死一只蚂蚁没有什么区别时,你当然会对这种无法理解、无法揣测、无法企及的存在感到恐惧。 尤其是刚才她出了一剑。 现在回想起来,雷媚居然有点想笑,笑自己也有这种「蚍蜉撼树」的勇气。 刚刚那一剑是她能抓到的最好的机会,雷媚一直知道金凤细雨楼是她的对手,但不是她最大的威胁,苏梦枕这个人并不喜欢赶尽杀绝,他的目的一直是团结手里的力量去做一些保家卫国的事,一些需要很多人才能做成的事,这註定了他会珍惜人力。 可关七不一样,他自己就已足够震慑天下。 在雷媚年幼时,她就知道迷天盟这个六分半堂最大的敌人是怎样的帮派,它就是围绕关木旦建立起来的组织,失去关七,就是一盘散沙,但关七恰恰也是迷天盟最不可撼动的存在。 这样的关七必然是自傲且极有野心的,像独自盘踞一山的老虎,挤压着其他勐兽的生存空间。 所以她和雷损往来,因为雷损一步步将关七陷入了险境中,在雷媚看来,这个男人确实比自己的父亲强,这种强不在武力,或者说不止在武力,还在心性手段上,而她爹有些时候太过直硬了,连唐见青都哄不好,愣是让这位唐门的高手断情离去,若是唐见青愿意嫁给他,结合唐门的部分权势,雷媚也不会想着联合雷损。 毕竟雷震雷是她的亲生父亲。 雷媚看着关七,很难不想起雷震雷,那个在被夺走权势后终日沉默的男人,最后还是作为父亲为她开闢了一条生路。 她这一生交往的男人有不少,从最初的雷损,到刚刚丧命的方应看,他们都是为了权力和她彼此利用,或许那些算计里,偶尔也会有一丝温情,但雷媚自己也不甚在意,她深知这些男人的秉性,和他们谈感情是没有用的。 雷损说是喜欢温小白,可利用起温小白来刺激关七、利用温小白的女儿挟制关七,顺手得很,还有方应看,他心里念着的那个人好像是他心里最温柔神圣的存在,可他决心刺激方歌吟、算计桑小娥时,也没有半点手软。 男人可以无情无义,女人为什么不可以? 要不是关七下手太果断,雷媚丝毫不介意在局势调转时,反手扎这些曾同床共枕的人一刀。 可惜了,这世上除了雷损、方应看这样的人,还有苏梦枕、狄飞惊这样的人——要是现在雷媚还反应不过来狄飞惊的立场,她就是被这人坑死也活该了。 还有关木旦。 这样的人存在,让所有阴谋算计都显得可笑起来,雷损和方应看步步为营,穷尽心思对付他,却被一力破万法,枉夸聪明。 啊,现在大概还有她自己也算在其中。 雷媚忽然有些想念雷震雷,这个世上唯一真心爱她的男人,可惜这一次不能再保护她逃出生天了。 他已经永远地留在了一手创立起的六分半堂,而她今日死在这里,六分半堂就会彻底掩埋在黄土里,这个曾六分江湖的庞然大物,也和当初的权力帮、长空帮一样,随着主宰者的逝去而覆灭。 想到这里,被关七那一招「伤心小箭」的余韵所动,她竟也悲从中来,默默落下一滴泪。 不知是为曾经煊赫的权势坍塌,还是为了雷震雷和走到末路的自己。 —————— 在确定天上的异象真的消失了之后,顾绛才收回视线,用出那全力一击之后,他确实有些疲惫了。 体内的内力所剩不到一成,常年征战的暗伤隐隐有发作的迹象,持剑的右手几乎不能动了,那股伤人自伤的「伤心」之意几乎震断了他的小周天循环,使他无法勾连天地,利用自然之力疗伤。 多少年,他都没有这么狼狈过了。 但即便如此,他也没有马上退走找个安静的地方养伤,反而扬声道:「赵佶就让你们来杀我,未免太小看关某了,还有人吗?」 「大内的高手难道无人了?」 站在废墟中的男人衣衫褴褛,发冠也不知哪里去了,披散着头髮,面色惨白,谁都看得出来他身受重伤,应该到了强弩之末。 可关七要杀他们,也用不了多少力气。 第201页 似乎为了应证这一点,关七抬手发出一道剑气,沿着雷媚先前偷袭的方向折返过去,雷媚拔剑应对,却发现这道看似轻飘飘的一缕剑气竟锋利到了极致,穿透她的长剑后,直接没入咽喉。 雷媚甚至没反应过来,看着剑身上的孔洞,想要开口赞嘆关七用剑的出神入化,却发不出声音,这才明白自己的处境,伸手欲捂被剑气洞穿的咽喉,转念想想也无必要了,干脆转身寻到一处还算干净的断壁,坐了下去。 这一坐下,就没能再起身。 见此情形,领头的守军将领再次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命副官看守在此,自己匆匆离开。 —————— 顾绛坐在还剩一半脑袋的石狮子身上,缓缓理顺体内的小周天,似乎打定了主意要歇一歇,看徽宗能拿他怎么办。 带着一部分禁军赶到的诸葛正我看着他,心中感慨万千,又有些好笑,这位旷世高手、多年老友胸怀豁达,但有时候的确有点促狭气,喜欢挤兑为难人。 诸葛正我排众上前,遥遥拱手道:「关兄,你今夜已经大闹了一场,官家在宫中听说了这儿的情形,他并不想和你为难,只想送关兄离开汴京城。」 在痴迷道学的徽宗眼里,关七那一箭已经可以说是人间修行有成的「神人」了,他身边那些国师、道长哪一个也没有这种本事,他现在是真的不想和关七起冲突,反正关七手下的人也都是和金人过不去,没有攻打过宋土,留着关七在,还能让金人有所顾忌。 赵佶飞快地给自己找好了理由,转身就想叫米有桥去叮嘱诸葛正我不要得罪他。 结果一转身,发现身边的内监不是熟悉的老人,这才恍惚想起,米有桥去了神通侯府,被关七杀了。 赵佶嘆气道:「米有桥是有忠心的,也聪明伶俐,就是年纪大了,比年轻时更重感情,放不下和他交好的神通侯。」 「都是命数,罢了,你去也一样,给诸葛正我递个话,让他把握分寸。」 「是。」跟在赵佶身边的太监弯着腰,恭敬地应了,谁也看不清他低垂的脸上是什么表情。 反正诸葛正我见到他的时候,这位马上就要顶替米有桥上位的公公笑得十分亲和:「这是官家的意思。」 诸葛正我当然明白赵佶是什么意思,也充分把他的想法传达给关七了。 关七吐出一口气来,有点有气无力地道:「这天色,马上就要下雨了,我千里迢迢来此,赵官家却要赶我淋雨离开,诸葛兄你看,我这一身狼狈,还把方兄的血河剑给毁了,连把伞都没有,更不要说返回云州的路费了。」 诸葛正我沉默了片刻,挥手让人去取伞和银两来。 然而,还没等取东西的人返回,一个小侍从就跌跌撞撞跑了进来,他直奔前来传令的公公和诸葛正我,尖锐的声音在极度紧张下,越发刺耳:「公公!公公!官家遇刺了!」 诸葛正我霍然转身,目露精光,肃然喝问道:「怎么回事?!」 他一开口,那小侍从哆嗦了一下,冷静了不少,被传令内监死死抓着手臂,咽了一口口水,颤巍巍道:「公公您离宫不久,就有贼人入宫来行刺,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怎么进来的,就听到他说,他说——」 传令内监追问:「说什么?你快说!」 小侍从本来还有些犹豫,被一追问,不再顾忌,噼里啪啦道:「那人说官家,官家杀兄弒母,迫走胞弟,残害忠良,是,是篡位逆贼,他承先帝和向太后的遗愿,有先太子遗诏在手,要杀逆贼以重振朝纲。」 言罢,小侍从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传令内监也仿佛五雷轰顶,反倒是诸葛正我马上意识到了刺客的身份,他涩声问道:「那人,是不是,刺客长孙飞虹?」 未等小侍从开口,他便纵身向皇宫赶去。 禁军本就是守卫皇宫大内的,眼下宫中生变,他们也跟着诸葛正我匆匆离去。 人来人往带起阵阵风声。 坐在石狮子上的关七伸手接住了一点落雨,感嘆道:「果然下雨了,这个诸葛小花,跑这么快,也不给我送把伞来。」 诸葛神侯顾不上给他送伞了,但有别人给他送。 戚少商带着杨无邪走到了他面前,杨无邪走上前,恭敬地双手递上一把油纸伞:「关爷若不急着离开,不妨和我们去楼子里换一身衣服,梳洗一下,让树大夫给您看一看伤势。」 关七接过伞,挥了挥手:「不必了,哪那么多讲究,刚刚我只是在煳弄他们罢了。」 戚少商嘆道:「关七圣这是故意拖住诸葛神侯和那些禁军,您知道凄凉王的动向?」 关七悠悠道:「我本也不知道,他袭杀崖余,若不是诸葛,他就杀了我唯一的弟子,若是他本人出现在我面前,我一定杀他,他怎么会有那个脸和我再往来。」 他只是刚刚在脱离天心时,往下瞥了一眼,发现了皇宫那边的动向。 杨无邪笑道:「他没有再和您联繫,但您适才一定是知道了宫中的境况。」 关七当然知道,他看到长孙飞虹趁着宫中空虚,直入深宫,和自己安插在皇宫中的人接上头后,直奔赵佶所在之处,抽出墙上的天子剑,胁迫赵佶写下「罪己诏」。 他没有急着动手,甚至给了那些宫女太监和侍卫们求援的机会,自顾拖着赵佶往大殿去。 第202页 这些年,长孙飞虹没有离开京城,他藏身牢中,苦思苦修,直到今日天变。 他要在赵氏列祖列宗的面前,将赵佶在位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一一陈述,当着赶到的文武官员面前,杀了徽宗。 并在杀人后自刎。 实现了他当日对诸葛正我的许诺。 关七笑道:「我和长孙也是多年的朋友,我虽然说要杀他,但这不代表咱们过去的交情就不认了,何况他一生所求,就是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留千古之名。」 「我今夜已经见到了许多人的道,也成全了他们,何妨多成全一位昔日好友?」 「殿上刺君,以雪国耻,他所求之名,如何不可垂青史、铭世人?」 「臣能刺君,人可敌天。此道已证,亦他亦我。」 「求仁得仁,当无憾恨。」 关七从石狮子上起身,他的伤已经好了泰半,面色平和道:「好一场凄凉风雨,教我如何能煞了风景?」 说完,他没有再驻留,只是看了看自己被剑气所损的衣物,觉得也没什么遮挡的必要了,干脆和刚刚来到这个世界时一样,将撑起的伞放在了刚才坐的石狮子身上,遮住它的半个脑袋。 自己空着双手,被发跣足、衣衫飘摇地走入了风雨中。 【??作者有话说】 雷媚的结局我是故意放到最后的,某种程度上,她和赵佶、或者说北宋的命运形成了映衬,雷媚和强于自己的男人结盟,宋也从辽到金,没有感情,全是利益,最终真心待她的雷震雷为她而死,终于宋的人也为了它而拼尽一生,最终一切坍塌重塑,六分半堂和宋都成为歷史中一个「曾经」。 好了,这卷结束了~下一卷,覆雨翻云,不长,和剧情主线的关系也不大,男主现在的境界其实已经非常接近破碎虚空了,他只是需要一个契机。 这篇文我一开始没有认真写,到现在也没有大纲,很高兴有人愿意赏光,也让我静下心来决定耐心写完,我其实有刻意改变每一卷的文风,贴近原着的行文来刻画人物和氛围(第一个世界除外,那短短的五章真的是我随手扯的),不过黄易的文风对我来说还是有点艰难了【】我再去翻翻原着。 # 破碎虚空 第91章 道魔 1 蒙元大都的一座豪华府邸内,负责管事的女子正看着府邸主人抱回的孩子,满眼新奇。 这是个只有两三岁的男孩。 半个月前,府中主人忽然有感而起,说自己找到了传人,出了门,昨日归来时,怀里就抱着这个孩子。 战乱年代,这个孩子也不知是如何出生,父母又去了哪里,主人说自己是在一只花豹的巢穴里找到的这个孩子,遵循大汗忽必烈推行汉学的命令,他给自己的传人取名叫做「庞斑」。 哈日珠小心翼翼地给这孩子餵完了早食,帮他擦干净脸和手,穿好外衣。 府邸的主人「魔宗」蒙赤行乃是如今蒙元皇帝忽必烈的老师,在蒙古人心里,蒙赤行就是他们的「神」,地位还在忽必烈之上,他因为家族曾受成吉思汗的大恩,跟随在铁木真身边保护他一路崛起、南征北战,如今又坐镇大都,保护忽必烈。 前番蒙赤行和国师巴师八一起出门探索惊雁宫,无功而返,后又与传鹰大战长街,被雷电所伤,一身盈透的肤色都变得焦黑,直到传鹰跃马破空而去的消息传来,他才把自己关在书房静思了百日,出来时肤色重新转回白皙。 从那以后,蒙赤行就放下了所有外务,连忽必烈都不怎么去见了。 哈日珠嘆了口气,给小小的庞斑带上宝珠串成的珠链,这是忽必烈得知蒙赤行收了弟子后送给自己小师弟的无数奇珍异宝之一。 一般的孩子见到这样玲珑宝光的珠子,都会被吸引把玩,但庞斑似乎对这些毫无兴趣,安静地等她收拾好自己后,就伸出了双手,要她抱自己去蒙赤行那里。 哈日珠笑道:「少主对主人真是亲近,谁都比不上。」 说来也奇,这被花豹叼走当自己孩子抚养的男孩非但没有染上野兽的习性,反而有种惊人的灵性,平日虽不出声,可精緻的小脸上,一双眼睛清澈得仿佛能看透人心。 难怪主人这样疼爱这个小徒弟,亲自带着他,还手把手教他启蒙读书,便是当年的皇爷忽必烈也未曾这样让蒙赤行上心过。 哈日珠抱着这位命中注定要继承主人毕生所学的少主走过精巧的迴廊,在后院见到了自己寻找的人。 这是一个身材极其高挑的成年男子,他身穿黑衣,肤色却白得近乎透明,整个人就像水晶雕成的塑像,一双蓝色的眼睛透着冷光,渊渟岳峙,令人不敢亲近,这俊美到近乎魔异的男子站在那里,就像一座人力无法攀越的高山,偏偏他的气息收敛到了极致,连蝴蝶都能毫无所觉地落在他肩上。 这就是今世三大高手之一,和传鹰、巴师八并称的「陆地神仙」,魔门大宗师蒙赤行。 哈日珠敬畏地低下头,不去看他的脸,蒙赤行面露笑意,从她手里接过了弟子,温和地询问道:「斑儿,要和师父一起看花吗?」 庞斑点了点头,蒙赤行便抱着他一起站在花前,哈日珠见状悄悄退了出去。 蒙赤行摸了摸弟子的头,解释说道:「你的精神天生旺盛敏锐,应该能感觉到,这朵花快要开了。」 第203页 庞斑盯着眼前这株雪白的异花,终于吐出了一个字:「死。」 蒙赤行点头道:「是,植物开花,对它们自己来说是个危险的过程,这需要积蓄大量的生机,如果得不到好的照顾,很可能开花会耗尽它的力量,导致死亡。」 「为了传播种子,种出更多的花,它必须这么做。」 「所以你看,生死在自然中,本就是相伴的。」 庞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继续和蒙赤行一起看花。 哈日珠离开后院,便遇见了前来拜见的元军统领,此人体格魁梧,样貌粗犷,但面对蒙赤行手下的人,哪怕只是一个看起来美丽温柔的管事女子,他都格外尊敬:「哈日珠姑姑,大汗让我带来问候,不知道蒙师今日的心情如何?」 哈日珠带着动人的笑,柔声道:「大汗对主人的牵挂,我们都很清楚,主人远比我们睿智,他更不会不清楚皇爷的心思。」 忽必烈是什么心思呢?他虽然是成吉思汗的子孙,但成吉思汗的子孙太多了,蒙古人打下了太大的疆土,以至于忽必烈的几个叔伯自划地盘,谁也不服谁。 蒙赤行是成吉思汗时代就存在的高手,是如今蒙古人中地位最高的存在,即便是另外几位汗王都要在他面前低头,忽必烈当然希望自己的老师能一直帮助自己。 这想法虽然功利,但也不算冒犯。 蒙赤行为了实现自己对铁木真的诺言,也会认真培养保护他的后代,只是现在魔宗的心思已经不在权利上了。 哈日珠嘆道:「自从那传鹰纵马而去,主人就将一生钻研的武道转为天道,他不会离开大都,但他的心已经不在大都了。」 —————— 对蒙赤行的状态最了解的人,是目前看上去只有两三岁大的庞斑,也就是顾绛。 他知道自己是顾绛,似乎在此之前就已经轮迴了多世,这一次因为自己选择进入世界的落点而被困于「胎中之迷」,很多记忆一时间回想不起来。 但这也没什么,顾绛知道自己迟早会想起来的,这些日子他就已经断断续续回想起一些自己在原世界年少时的情形。 因为早慧,他的记忆也很早,记得在福利院里的生活,那时的他话很少,没什么孩子愿意和看起来木愣愣的他一起玩,福利院的老师总是很担心他,一度觉得他有「自闭症」。 蒙赤行和记忆里的那些人截然不同,魔宗的眼光不是一般人能比拟的,他能看出这个孩子惊人的「宿慧」,很多人活了一辈子都看不清自己,找不到观察世界的方式,这个三岁不到的孩子却已经有了自己看待万事万物的角度。 这让蒙赤行欢喜不已,他曾对身边人直言道:「若非巴师八回到西藏闭关,他一定会和我争一争这个弟子,要修行这世间绝顶武学,需要非凡的悟性和毅力,找到一个合心意的弟子传承自己的道,并不容易。」 蒙赤行自己修行的是《藏密智能书》,这门武功修行到极点,能够以精神力转换物质,所以他的外貌才如此奇异,这位令世人惊惧的魔门宗主在庞斑面前总是慈和亲切的,这不光因为庞斑是他的传人,更是因为他如今的境界。 面对庞斑,蒙赤行毫不避讳地说过自己的境况,他为此而欢愉,也真心希望弟子能够明白武道所要追求的前境在何处。 「传鹰破空而去,这给我和巴师八都指出了前路,魔道、佛道,最终都要转向天道。」蒙赤行的手轻柔地拂过面前的花,「比起大道,人世间的富贵名利都是虚无,而天道就在最平凡的生命和生活中,斑儿,你要用心体会。」 庞斑坐在蒙赤行的手臂上,扶着师父的肩,点头道:「是。」 —————— 蒙赤行时常带着弟子行走在大都的街巷中,他以精神力场隐蔽自己的身形,没有多少人会在意这个明明形貌出众的男子,哪怕对面说过话,也只能留下一个朦胧的印象。 顾绛跟着他看到了平民的生活,听见了官员的抱怨,经歷过流氓的偷抢,蒙赤行甚至带他去看了城外农民辛苦耕种:「这是一种和我们过去截然不同的生活,但十分契合这片土地,所以我一直对忽必烈说,如果想要在这里生活下去,蒙人必须做出改变,不是屈从于汉人,而是贴近这片土地,如果不改变,那我们终究会回到草原去。」 顾绛知道草原,但他没有亲眼见过,也不知道在那里的生活是什么样的:「草原不好?」 蒙赤行的眼神有些恍惚,他透过大都的重重建筑,望向来时的地方:「草原很好,那里有一望无际的原野,牧民放牧着牛羊,还有骏马,我们世代居住在那里,随着水草迁徙,那里的天很高远,铁木真说长生天就是世上最高的神,祂就是这片苍穹。」 「我们都在天宇下生活,没有人会真心觉得自己的故乡不好。」 「但人的欲望是无穷的,即便是辽阔的草原也容纳不下渴望更好的生活、更多权利的野望。」蒙赤行已经看到不断扩张领土对民力的透支,忽必烈虽然听他的话,但孛儿只斤家族的血脉里流淌着征服的声音,在彻底占据南宋后,他又筹谋着向海外的岛屿发兵。 从没见过海的草原人打算征服大海上的岛屿国家,这听起来有点荒谬,但忽必烈相信自己能做到,所以他想要见蒙赤行,让他为这远征添上胜利的成算。 第204页 只要蒙赤行出面,他们就战无不胜。 不知为什么,顾绛觉得这个主意也不算坏,但蒙赤行显然对这些已经厌倦了:「你不想去。」 蒙赤行道:「当然,否则师父早就去见你那个师兄了,还用得着他隔一阵子就派人到咱们这儿来看一看,希望我改变主意吗?」 「不过他也就坚持这一段时间了,发现我心意已定后,不会再来打扰我。」 顾绛没有说什么,对他来说知道这件事就可以了,虽然忽必烈给他送了很多东西,手底下的人也对他很亲近,但顾绛知道这都是因为蒙赤行。 把他从花豹的巢穴里带出来、带到大都生活,给他住处、教他知识的人,也是蒙赤行,年幼的孩子对亲疏分得很清,他能够辨别同一张笑脸后的情绪、意图。 比如现在他就能体会到蒙赤行的情绪,难得发表了自己的意见:「师父,可以回故乡去。」 蒙赤行嘆道:「很多年前,我为了修习更高的武学,离开父母兄弟,结果草原上各部发生了战争,身为敌人,铁木真放过了我战败的亲族,我承诺过,在我有生之年都会保护他的子孙绝不枉死在战场外,以回报他不至我亲族流血的恩情。」 「我不会违背自己的诺言,何况,铁木真都在进攻金国的路上,病死在六盘山下,他死在自己的征途中,我又怎么能就此离开?」 「从我为了武道而离开部族的那天起,或许就註定再也回不到故乡。」 —————— 等到了顾绛记忆中,自己上幼儿园开蒙的年纪,蒙赤行显然没有拿拼音和积木给他的意思,魔宗为自己的小徒弟准备的开蒙读物,是魔门的典藏,还有蒙古人征战南北所得的各国典籍。 顾绛由此了解到了这个世界的武林势力分布。 白道、□□,正道、魔门。 作为正道圣地的慈航静斋与净念禅院流传悠久,慈航静斋之所以能矗立江湖不倒,是因为创始人地尼留下的《慈航剑典》。 佛教有渡世修行的路数,所以这两脉的人时常下山插手人间势力更迭,相比之下中土道家的江湖势力显得更低调一些。 「除了《长生诀》这多半和道家相关的典籍,道家的不少人也有飞升而去的事迹,就我魔门所知,邪帝向雨田曾说,天师孙恩以《黄天大、法》在燕飞的帮助下,石开仙门,褪下肉身,精神飞渡而去。」 「而我魔门的来歷,其实也极为久远。远在春秋时,百家争鸣,可汉武帝为了稳固统治,统一思想,废黜百家,独尊儒术,故而除儒家之外的百家之学,都被视为邪说,天魔始祖苍璩集百家所学,建立起地宫,并创出了十卷《天魔策》,此书虽成于秦汉之间,但溯其根源乃是三皇五帝时的战神蚩尤,苍璩所修的正是其所留的魔功残篇。」 顾绛忽然开口问道:「那些人都自称『圣门』。」 蒙赤行和他相处多年,明白他的疑问所在,是说自己手下那些魔门的人从不自称为「魔」,蒙赤行却从不避讳,甚至自号「魔宗」,便道:「这不过是非要和正道争一口气,觉得正道中人视我等为邪魔外道,他们就非得说自己是『圣门』而已,其实天魔始祖自己也毫不避讳这个『魔』字,否则《天魔策》就该叫《天圣策》了。」 「圣不足以为傲,魔又何必自晦?你不要学他们那般小器。」 顾绛点了点头,蒙赤行见了,接着说:「而魔门的无上绝学,就在《天魔策》中,名为《道心种魔大、法》。」 【??作者有话说】 黄易的文一般来说是一点都不辜负他这个姓的,我对里面奇奇怪怪的感情线一点兴趣都没有,所以在我这儿是一刀砍的【】,修道就修道,咱们不要扯那些乱七八糟的。 反而是庞斑提到恩师时,说蒙赤行是他心里最慈祥亲和的人,回想起《破碎虚空》里那个无情大反派,一刀一个让人压力山大的蒙赤行,还挺有意思的。 第92章 道魔 2 《道心种魔》又名《种玉功》,这魔门的无上绝学其实已经在歷史中佚失了,只留下其中的武学精要口口相传。 道心和魔种魔门中都有典籍描述,但如何才能做到在道心中种下魔种,最终达到魔仙的境界,已经无人知晓。 这世间直指飞升的「四大奇书」中,《长生诀》早在唐初就随着双龙的退隐不知去处,《慈航剑典》是慈航静斋的核心典藏,这处正道圣地内只有女弟子,外人难以进入,这种秘典更不会轻易示人,魔门的《天魔策》也在武曌的收缴下再无踪迹。 剩下的,也是最神秘的一门绝学,便是《战神图录》。 「传鹰便是藉此飞升的,他是我唯一知道亲眼见过战神图录的人,这卷奇书应该藏在惊雁宫中,可惜那惊雁宫出没无常,若是无缘,实难得见。」 见蒙赤行面带憾色,顾绛记下了「惊雁宫」和「战神图录」。 传说中的奇书太过缥缈,但眼下的修行是踏踏实实的。 顾绛在学习各种典籍的同时,还要每日辛苦练功。万丈高楼平地起,任何绝世高手都是从一招一式学起的,悟性好的学得快,悟性差的学得慢罢了。 而顾绛的学习速度快到连蒙赤行都有些吃惊了,所有人都贊他天纵奇才,可顾绛自己隐隐觉得这些东西他都很熟悉,大概在之前的轮迴中曾学习过,他是从头再来,但也不是一无所有地重新开始,过往的经歷累积成生命的厚度和智慧,帮助他飞快地在这条道路上前进。 第205页 蒙赤行修行的《藏密智能书》是一门极其晦涩难懂、难练的武功,他本不打算过早让顾绛接触这门功法,但每日和蒙赤行相处,他的这个小弟子竟然自己懵懵懂懂摸到了这门精神修法的入口。 这是何等惊人的资质? 但也许是过早地接触了这门功法,顾绛的精神修行影响到自己的外相,原本透着邪气的长相竟渐渐变得有些像他在现代时的模样。 最初的顾绛样貌并不那么出众,只能算是中人之姿,安静平和,如今这种平和沖淡了眉宇间的妖异,显露出几分道韵来。 他最近的确在看道书。 宋国皇室曾十分推崇道家,留下道藏,几经辗转,如今都在蒙元皇室手中,听闻小师弟想看宋国的道书,忽必烈将藏书的大门向他敞开。 忽必烈待自己这个小师弟极好,一部分因为蒙赤行的缘故,也有顾绛本人天资极高的原因,蒙赤行甚至坦言过,以顾绛的资质,只要不中道陨落,将来成就有可能还在他之上,忽必烈身为君主,当然知道该对谁优待。 所以庞斑自幼就在锦衣玉食中长大,许多待遇犹在皇子之上,他想要的东西没有得不到的,何况只是进藏书的书库里看书。 话虽如此,忽必烈其实不太理解他为什么对道书这么感兴趣。 高大魁梧的蒙元男子身着华服,他的肤色偏白,虽然达不到蒙赤行那样通体如水晶的程度,但也有种非人近妖魔的邪异气质,一看就是魔门出身,正是现在的蒙元皇帝忽必烈:「那些道书里多是煳弄人的东西,没多少修行上的真材实料,小师弟你要是对道门的武功感兴趣,不必去看那些,我招道门的人来,让他们为你讲。」 「何况蒙师的武功境界旷古烁今,当世无人能比,你是他最喜爱的弟子,尽数得他真传,魔门自有奇功,何必向道门去求呢?」 对此,顾绛没有解释什么,只是摇了摇头,蒙赤行倒是能摸出他几分想法,已经提前让人和忽必烈提过一些。 顾绛的天赋惊人,寻常魔门武学他一学就会,久而久之,他甚至嫌弃一些魔门的功法真谛不够「纯粹」,只能说是「旁门左道」,算不上天魔真传。 天魔圣主的真传,当然还要数《道心种魔大、法》。 尚且年幼的孩子对这门魔门绝学极感兴趣,翻阅了许多相关的典籍,渐渐有了自己的一番看法。 「这门武功既然叫做『道心种魔』,顾名思义,就是要以魔种来驱使道心。不知何为道,怎能有道心?没有道心,如何种魔胎?」 没有《道心种魔大、法》的本册可以参考,而门中所传的「借旁人培育魔种」的说法,顾绛又本能的不屑,他隐隐觉得修行可以借他山之石攻玉,却不该在他山之石中「种玉」。 所以他才希望从两家的学说中找到这条路真正的走向,他绝不相信能够直指飞升之道的《道心种魔》会走汲取旁人功力培育魔种的捷径。 在顾绛将自己泡在道藏中十年后,这种念头越发坚定了,所以他毅然决然地捨弃了魔门内口口相传的要诀,认为这条路从根本上就走错了。 「道心所求在于超脱物外,将自己的心化入自然中,达成天人合一的境界。要在这种缥缈中种下魔种确实艰难,一般的魔念根本存不住,更不要说种在道心中一起生长,达到两者相辅相成的状态。道心越强,魔种越强,魔念越盛,道心越坚,最终化道入魔,由魔入大道,成就魔仙。」 「所以这魔念必须足够执着凝实,才能不被道心化去,能与真仙相抗的,唯有真魔。」 「真魔以执念为主,七情六慾为辅,掠天地元气为我所用,跳出世间一切法,他化万物,突破常理,终成唯一自我。」 「而夺他人道基成道,不过是外魔,因自己做不到,才去从别人身上求,在根本上依靠外道,这算不得真魔,只会根基松动,趋于驳杂。」 「道心种魔,此为魔门之法,正在于其中的手段神奇诡谲,不似正道平直,以超脱和唯我两种力量磨砺本心,以道魔两道之争锻鍊意识,此间大恐怖、大苦难,犹在□□痛苦之上,将自己置身天地磨盘间,炼出一点真意,便是魔仙根基,得以脱出凡尘。」 有魔门高手听闻此说,觉得比起以他人种魔种的法子,顾绛的说法更为离奇:「若不借外力,一体之内,魔与道焉能并存?昔年邪王正是欲将佛法纳入魔道中,将自己的精神、自我都分裂了,这才是险之又险的想法,近乎自毁。」 「黑与白、阴与阳、男与女、昼与夜、道与魔,可以存为一体吗?」 顾绛反问道:「你只觉两者不能并存,但世间一切从混沌中来,若没有黑,何来白?没有阴,何为阳?如果世间只有黑夜,谁又会知道黑夜这个概念的存在?正是因为有了白昼,世间人才分辨出『黑夜』;若没有武帝扶持的『正道』,又哪有被罢黜的百家成魔?」 「而黑白都属于颜色,阴阳都源于自然,昼夜皆发于天色,道魔皆归于大道,若觉得它们不可并存,是因为你站在被分割开的一部分里,没有站到更高的地方去看它的根源。」 那被蒙赤行派在他身边的魔门高手一时讷讷无言。 —————— 十六岁的顾绛走出皇室的藏书库时,已经回想起了自己在现代和笑傲江湖中的所有经歷,这十年来,他没有再修行任何魔门功法,只学蒙赤行的《藏密智能书》,受到精神的影响,他的容貌也有部分变得像东方不败,尤其是唇形薄得锋锐,不似童年时温和。 第206页 跟在他身边的人说少主心气太高,想法天马行空,只怕落足不稳。 忽必烈却觉得很好:「似小斑这样的绝世之才,就该有少年天才的傲气和锐意,他若是在这人间最富贵尊崇的环境中长大,还少年老成,那就是我和蒙师对他的偏爱不够了。」 当着魔门高手和朝中亲信的面,忽必烈毫不避讳自己用心偏颇这一点。 此时距离传鹰纵马而去已经过了十八年,南宋也灭亡十四年了。顾绛看着宝座上流露老态的忽必烈,他这些年来征伐海岛和东南诸国,战事不顺,可那始终在他眼底燃烧的野望没有一日平息,哪怕他自己都感受到身体状况不佳,蒙赤行亲自来看过,坦言他寿数不久了,他也未有一丝改变。 歷史上的忽必烈活到了八十岁,作为一个久经战场的蒙古皇帝,活到这个岁数已经十分长寿了,可看看从成吉思汗时代一直活到现在的蒙赤行,还有年华正好、少年意气的庞斑,忽必烈又升起许多感慨。 「自我幼时,蒙师就是这副模样,如今我将逝去,蒙师还是这副样子。」忽必烈拍了拍扶手,嘆道,「再看你渐渐长大,倒教人不能不感嘆时光流逝,人终有一死。」 顾绛回道:「汗王若愿意放下杂务,一心在师父身边习武,继承他的本事,也可以活上一两百岁。」 忽必烈道:「那样的人生还有什么意思?我生来就是要策马扬鞭的,只有在征途上不断拓宽前路,我才会觉得高兴。我目光所及的地方,就要去征服它,哪怕是高山,哪怕是大海!即便给我一两百岁的寿元,我也不会停歇,只要我还能骑马,我就向前,到太阳落下的地方去,到天的尽头去!」 「如此慾壑难填,权心炽烈,穷兵黩武,使万民煎熬,百姓劳苦,士兵丧命,鞭笞天下。」 这位蒙元的掌权者兴致勃勃地问道:「听说你认为魔门的不少支脉高手只能算『外魔』,无论是武道还是品性,都只是三流人物,不能算『真魔』,那么在你看来,身为蒙师的弟子、蒙元的皇帝,我这样的人,算是真魔吗?」 顾绛并不为他滔天的气势所动,只淡然道:「汗王非以武道,而以人君问我,我却不是人君,故而我的评判不足以为据。」 忽必烈摸了摸鬍子,道:「那要看天下人怎么说吗?他们有的人说我推行汉学,建立起汉人一样的制度,退牧还耕,是一个好皇帝,也有正道中人叫我『魔皇』,认为我出身魔门,惹起战火,覆灭诸国,涂炭生灵,十恶不赦。」 顾绛反问道:「那大汗觉得呢?」 忽必烈沉思了片刻,缓缓道:「我觉得都无所谓。」 顾绛没有说什么,只是静静看着这位元世祖、薛禅汗,也不必他再说什么,忽必烈大笑起来。 他开怀道:「这一次见你,让我想起在藏地时,巴师八代表藏地来见我的往事。那时我不耐佛家之说,本不欲见他,还是察必劝我不要忽视这位藏地活佛,说他十六岁面见成吉思汗,获封藏地之王,必有过人之处。」 察必是忽必烈的妻子,他的第一任皇后,是个温和贤能的美人,他们二人少年夫妻,忽必烈的性情固执,只有察必能劝动他,这位特薛禅的孙女外柔内刚、聪慧机敏,堪称忽必烈的左膀右臂。 「既然察必开了口,我便去见了巴师八,没想到这位深居藏地佛宫内的上师竟然是一位能与蒙师相比的高手。」 后忽必烈将巴师八奉为「蒙古国师」,成为蒙元三大高手之一,惊雁宫之战,巴师八就是为了藏地的平静才会出面与蒙赤行、思汉飞一起对付来袭的南宋高手。 忽必烈回想起那一日身披红衣的喇嘛言谈间玄妙的意韵,和如今静坐在他面前的庞斑类似,笑道:「十年钻研,你虽年少却已经深得道家精髓了,想来成吉思汗第一次见到十六岁的国师时,一如今日我见到你。」 顾绛听蒙赤行提过巴师八,这位精神修法上的绝代大宗师,自惊雁宫外与传鹰一战后,巴师八便回到了藏地闭关,就此圆寂了:「可惜我未能得见国师的风采,向他请教《变天击地精神大、法》。」 忽必烈嘆道:「我也未曾想到,以国师的修为,那一日送别,竟成了最后一面。」 提到巴师八,忽必烈不能不想起自己的嫡长子真金,那是他和察必的儿子,自幼饱受汉学薰陶,忽必烈让他拜巴师八为师,国师离开时,真金一路将这位恩师送到了藏地。 那是他最看重的孩子,一直作为自己的继承人教导,兼修儒佛道三家,性子和他的母亲一样温柔宽容,却被推着陷入正魔之争中。这些人里有正道的汉学推行者,也有魔门别支的夺权者,他们趁着思汉飞战死、巴师八返回藏地、蒙赤行闭关,想要刺杀忽必烈,推真金继位,一贯温和的真金却拒绝了皇位的诱惑,坚定地站在父亲这边,在那场大战中受了重伤。 事情平息后,忽必烈愤怒地杀死了涉事其中的正魔两派官员,依旧不能抵消他的丧子之痛。 忽必烈正是从那时起开始流露老态,今日看着已经少年形容的庞斑,他忽然惊觉,从察必离开他后,皇叔战死长街,巴师八在布达拉宫圆寂。 真金也去世多年了。 【??作者有话说】 其实顾绛版的道心种魔也和原本有一些不一样的地方,原版以道心和魔种融合来达到魔变,追求的是魔种力量在道心辅助下发展到极致,确实要藉助外力、损人利己,所以向雨田才要毁掉这门武功;顾绛这个搞法是要从两种至理的碰撞中寻求更高的大道,力量反而不是重点,也就在高武世界能行得通,且只适合他自己,别人容易精神分裂的;原着庞斑的版本只有魔种,没有道心,我拒绝称之为道心种魔,只能叫种魔大、法() 第207页 第93章 道魔 3 忽必烈嘆了口气,不再迂迴叙述,直言道:「我今日见你的目的,小斑你应当心中有数。」 在自己寿数将尽时,提起昔年巴师八见成吉思汗的事,忽必烈想要在自己离去之前,将庞斑留在蒙元阵营中的意图不言而喻,他既然说起巴师八,那就是愿意许庞斑「国师」之位——以庞斑魔门出身的背景,届时少不得被天下人叫一声「魔师」。 巴师八会闭关圆寂,蒙赤行这些年也有大道将成的迹象,说不定哪一天就会弃世而去,在这个大宗师可以震慑天下,稳定一国的背景下,忽必烈不能不为子孙后代做打算,趁现在自己还活着,他和庞斑尚有同门之情,若等他逝去,以魔门素来的无情,庞斑可不见得会关照他的孙子铁穆耳,更遑论后继者。 其实,就算庞斑答应了做蒙古国师,他也不见得就会一直为蒙元效力,这点忽必烈看得很清,比起出身草原部落、骨子里重情的蒙赤行,庞斑本是孤儿,他只对蒙赤行有感情,至于其后的蒙元、甚至是魔门,他都素来淡淡。 但忽必烈也不能做再多了,搭起这座桥樑,如何留住蒙师的继承者,就看铁穆耳自己的本事了。 庞斑也明白这一点:「我既然来见汗王,便是我对师父和汗王的回答。」 蒙赤行对蒙元的感情极深,他一生都在庇护铁木真的子孙,庞斑承他养育之恩,愿意应下这个职位,只是为了让蒙赤行安心,让他舍下最后的牵挂,彻底投入对天道的追寻中去。 对庞斑这样做的原因,蒙赤行十分清楚。 大都是蒙元最繁华的城市,高武背景下这里的民风悍勇,精力旺盛,入夜不息,犹自喧嚣腾腾,帝师府邸内却一片清寂,府上没有家丁护卫,只有管事和几个做杂事的僕役,他们要做的事情不少,这个时候已经早早睡下了。 身披绸缎披风的少年提着琉璃烧制、珠宝镶嵌的小灯慢悠悠从门外踱进来。 蒙元皇室极为奢侈,好声色、犬马、豪宴,忽必烈晚间在宫中设宴庆祝,为庞斑引见明孝太子真金的第三子铁穆耳,也就是忽必烈现在的皇太子,他身后的继任者。 宴上的美酒成池,肉食成山,魔门出身的美人挥袖如云,丝竹靡靡,甚至带着些阴癸派天魔秘法的影子。 自阴癸派的首领血手厉工追寻无上宗师令东来的去向,一去不回后,魔门内阴癸派一脉因厉工的师妹符瑶红自立门户而势弱,也不知这些女子是阴癸派之人,还是天命教的。 看了一场暗潮涌动的宴会,新任的蒙古国师被忽必烈安排马车送回府上,车夫还为他披上了风衣、递给他一盏提灯照明。 庞斑侧耳静听了片刻,提着这盏精工奇巧的无骨灯向蒙赤行的书房走去,果然见到熟悉的身影倚在廊前,看着一棵梧桐,风吹动树叶簌簌,松动的叶子半黄,将落未落。 蒙赤行在他踏入府门时,就知道自己的小徒弟回来了,他沖庞斑招了招手,让少年在他身边坐下:「今夜的宴会,你觉得有趣吗?」 庞斑笑了笑,眸光流转,一身道韵悠长中终于显露出了魔念的冰冷:「无甚意思,若是师兄的子孙不改此奢靡之风,任由合欢之术在宫中盛行,蒙元的国祚绝难长久。」 蒙赤行闻言也笑:「既然觉得无趣,那就不必再去了。」 庞斑斜靠在栏杆上,晃悠着手里价值千金的琉璃灯,灯火映得他眸底光华明灭,心思莫测:「师父不干脆杀光那些人吗?虽然不能治本,也能治一时的风气。」 蒙赤行道:「我只答应保护铁木真的子孙安全,其余事不该我插手,虽然很多人说,蒙元是在我的帮助下建立的,但我不是蒙元的皇帝。」 「何况,就像我曾对你说过的那样,生与死本就是自然轮迴的一部分,一棵树、一朵花如此,一个人,一个家族,一个王朝自然也是如此。」 言下之意是只保护铁木真子孙的生命安全,而全不管蒙元的长盛与否了。 庞斑就着倚靠的姿势仰头向后看,在他现在的视野中,明月沉在夜色里,草木从天上向下伸展,庭院建筑漂浮倒悬,人间的灯火如星辰,连蒙赤行都反缀在横亘无垠的大地上。 整个世界都随着他的动作颠倒过来。 可若是从他在现代学到的知识来说,所有人脚下的大地都是一个球体,昼夜本就同时存在,只是身处地球不同区域的人能看到的景象不一,甚至世间没有天地之分,地球只是镶嵌在宇宙中不停旋转的球体。 他们对地球另一边的人来说,本就是倒挂着,现在的颠倒反而是一种归正。 多么神奇而有趣的世界。 庞斑漫无边际地想着,在他钻研道藏的十年里,他断断续续恢復的记忆都是关于现代和东方不败的,近来他更是从记忆里开始接触《天地交征阴阳大悲赋》,两代魔教教主的经歷塑造了他的部分性格和行事风格,他也有意用这些魔念来打磨自己从浩瀚道藏中培养起的道心。 禁不起魔念拷问的道心当然不够坚定。 道家的超脱和魔教的唯我两种思想在他脑中拉扯,这让他时不时会放飞自己的想法,体现在外就是会经常发呆,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作出奇怪的举动。 不过现在的魔念还没有形成真正的魔种,所以这种拉扯尚不算严重。 第208页 蒙赤行没有管他仰身向后的怪异姿势,依旧在看他面前的树。 庞斑忽然开口道:「我接下了国师的位置,铁穆耳向忽必烈汗提出,想要为我建一座宫宇,被我拒绝了,我在这座府邸中长大,并不想去别的地方居住。」 蒙赤行道:「你这练法确实有意思,明明道心已现,偏偏魔念也重,你以精神为底力催动自身七情,助这一点魔念在道心清净的道韵中凝练,情绪也比往日旺盛,否则以你的性格,并不会这么轻易被引动杀机,还对这处宅邸产生眷恋之情才是。」 「等你的道心稳固,就要以执念凝聚魔种么?我也很好奇,斑儿你会有怎样的执念?」 只有所求不可得,或是天生偏执,才会形成执念,这执念要冲破稳固平和的道心,压制汹涌起伏的七情,必定坚如磐石,千磨万击也不放松丝毫。 庞斑在最丰足的环境中长大,无论是物质还是精神上,他都很难有什么绝难磨灭的「执念」。 但蒙赤行并不为此担忧,他摸了摸弟子的头:「十六岁,还年少得很,等你二十六岁、三十六岁、四十六岁,经歷过江湖事,见过各种各样的人,自然会慢慢找到自己要追寻的东西。」 —————— 从庞斑走出藏书库起,蒙赤行开始将自己所会的魔门绝技一一传授给他。 这实在是一个武学昌盛的世界,顾绛曾经身为东方不败和公子羽时期所学的东西放到这个世界,很多都用不上了,蒙赤行教给他的东西正是他所需要的。 蒙赤行一脉的武功以锻鍊精神,从而干涉外界物质为主,而要干涉外界物质,首先从自身练起,从精神所发的头部,衍伸到全身经脉,锻鍊筋骨,最终内外皆如水晶琉璃,头部不再是命门,精神可以随意外放,甚至一眼就能看进别人心中,种下败北的念头,令对方不战而降。 而这只是最简单的一种用法,更多高深的法门堪称神奇莫测、怪诞陆离。修行这种精神法门除了心性的要求外,「智能」二字也极为重要,正在于其人要有超出常人的智慧,能够运使这种力量,不被常理的思想束缚。 修行到高深处,可夺天地造化。 「《藏密智能书》是魔门中专修精神力法的武功,魔门的绝学中大多涉及精神,配合本门的技法施用,正是因为魔门不尊礼教,唯任性情,只修自我精神,所以许多法门都损人利己,被正道视为邪道,也属常事。」 魔门因为看重自我而放纵性情,蔑视法度和道德,这种放纵得出的真性者少,更多是放纵了自身恶念的人,走入另一个极端,这些极端大多体现在他们的行事上:双修交合汲取对方的内力,杀人取血灌体,为了激发狂性肆意屠杀,为了收一个合心意的弟子就杀光孩子的全家,将其作为孤儿抱走等等,都是常事,更不要说一些格外残忍的手段。 这也是顾绛觉得他们不入流的原因,任性自我不错,可将自己完全迷失在外界感官中,把那种刺激中的高亢情绪视为「自我」,恰恰是沉沦入了外魔,被放纵的快意感染失去了真我,如果他们能从这种放纵中保持住一线清醒,最终斩去所有外相,或许能成,但除了蒙赤行,顾绛就没见过魔门有达到这种境界的人。 「其实还有一个人,你应该听说过,阴癸派的门主,曾经中原魔门的第一人,血手厉工。」蒙赤行对这个曾与自己争锋的人物评价不低,「他年轻时也曾一度嗜杀成性,所以招惹到了令东来,没有人知道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但从那以后,厉工就上天入地地寻找令东来,再也不復昔年行事。」 「令东来。」顾绛缓缓念着这个名字,「世人都说,无上宗师令东来是当时的天下第一人,师父见过他吗?」 蒙赤行缓缓摇头:「在为师看来,令东来是个不世出的绝顶人物,他并非出身名门,只靠自己学剑,三十岁便进天人之境,纵横天下无一敌手,可他的行踪极其缥缈,据说他曾来过北方,可那时我还在藏地潜修,而且那时我的境界远远不及他,就是现在,我也不敢说自己的修为就赶上这位无上宗师了。」 「厉工我倒是很熟悉,他这个人秉性极傲,他苦寻令东来多年,绝不会是因为败在他手中的缘故,若只是技不如人,他多半会潜心苦修,一日不能赢回这一仗,一日不见对方,就像他当年在我手中落败后一样。」 蒙赤行和厉工虽都是魔门出身,但魔门内的争斗有时比外界更狠厉,他们之间的摩擦不少,这也是蒙赤行收拢天命教的缘故,意在分裂阴癸派,但争斗归争斗,个人归个人,厉工是蒙赤行在魔门中少数几个看得上的人物之一。 「可他一心寻找令东来,那只能说明,他在令东来身上看见了自己渴求的东西。」 说到这里,蒙赤行悠悠一嘆:「当初我有所猜测,却不是真的明白,但是在和传鹰交手后,我明白了。」 顾绛笑道:「看来,这个曾与师父为敌的传鹰,也是师父心中唯一的对手和朋友。」 蒙赤行慨然而笑:「说得好。道途艰难,尤其是我魔门修行先易后难,比起道门入道的先难后易,水到渠成,魔道之人想要走出最后一步更是千难万险,这个时候能有一人同行,无论彼此的立场如何,都是一桩值得欢喜的幸事。」 「为师能与他长街一战,跳出魔道,转向天道,实乃大幸!」 第209页 —————— 在顾绛用精神力影响一只栖息在后院树上的小鸟,逗它和自己闪躲腾挪,往来嬉戏的时候,忽然皇宫的方向传来钟声。 哈日珠匆匆奔到后院,跪拜在地,对蒙赤行禀报:「主人,薛禅汗驾崩了!」 随着消息传开,阵阵悲声唿啸响彻大都,如群狼哀嚎,是那些追随忽必烈征战天下的蒙元高手,得知魔皇去世,放声悲号,唿喊声伴着钟声久久不息。 一时间,大都中满是被嚎声中的悽怆哀厉之意感染而发的哭声。 顾绛坐在树上,那毛绒绒的蓝白色鸟雀停在他手背上,还在用翅膀拍着他的手,催促他继续,顾绛摸了摸它的头,抽离出自己的精神,将它放飞。 树下蒙赤行背手望着皇宫的方向,看了许久,哈日珠和顾绛都未开口说话,直到钟声平息,他才用平静的声音说道:「我已知晓了,该怎么置办,你看着办就是。」 「虽然早有预料,但他今日走得突然,斑儿,跟为师去送你师兄最后一程。」 第94章 道魔 4 四日前,庞斑还见过忽必烈,那时的他谈笑自如,举止豪迈,众多魔门高手为他当场宰杀牛羊,种种手段齐出,就为了恭维讨好这位坐拥天下的魔皇。 如今,忽必烈躺在龙床上,双眼紧闭,神态平和,已经断了生息,随着他的魔功停止运转,尸身也渐渐老化,精气流逝后的躯体终于有了八十岁老人的干枯,黑髮变得苍白枯朽,莹白的皮肤包裹着血气不再旺盛的骨肉,显得松弛。 仿佛这具身躯内的灵魂已经离去,只留下皮囊像一个口袋,装着残留下的部分,却装不满。 在庞斑又陷入奇思怪想中时,蒙赤行已经问过了忽必烈去世前后的状况,让铁穆耳出面稳定朝局,并按照过往汗王去世的习惯,为忽必烈洁净身体,换上丧服,按照蒙古人的习惯,他们生前享受富贵荣华,死后却葬得俭薄,不必特意去制作寿衣,只要找到他生前最喜欢的一套衣服,并他的武器、用具,就可以入棺下葬了。 在一众哀哭不已的文武官员、宫妃内侍中,蒙赤行师徒二人的平淡显得这样突出。 但绝没有人敢对此说什么,蒙赤行作为帝师,已经经歷了许多成吉思汗子孙的死亡,甚至是成吉思汗自己在六盘山过世时,也是蒙赤行砍倒古树,将树干噼成两半,为成吉思汗收敛尸身。 今日也不例外。 早在得知自己死期将近时,忽必烈就命人取了足以制成棺木的楠木来,剥去树皮,晒干打磨。 蒙赤行将这段楠木噼开,凿出足以容纳尸身的空间,亲手将忽必烈的尸身用白布包裹后,放入树棺中,庞斑跟在他身后,手里捧着忽必烈生前所用的大弓和刀剑,等尸身放置好,便随之一起入棺。 忽必烈手下的四位大将负责将他的棺木送到殿中,准备等待诸位皇亲国戚、王公大臣叩拜,最后会由蒙赤行用金箍封棺,进行密葬。 庞斑看着他们一步步将忽必烈安置好抬走,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殿中的人,他们都在哭,但被精神催动的魔念能够感知到他们悲伤外表下的真实情绪。 有的人面上的在哭,心里在笑,觉得魔皇离去,铁穆耳是个保守到有些懦弱的人,最好拿捏,他们等不及想要在搬离这座大山后操控风云了;有的人是真心在哭,却不是为忽必烈,而是为自己,他们害怕自己会被要求为薛禅汗殉葬;还有些人不高兴,也不难过,只是所有人都在哭,自己也该哭泣罢了,最好哭得伤心些,莫要教人挑出来,吃责罚。 当然,也是有不少人确实在为自己的君主伤心欲绝,忽必烈的去世对他们来说,是一个时代的落幕。江山已定,天下已分,他们再也不能跟随忽必烈策马扬鞭,征战天下了。 长风悠悠,苍穹无垠,放马阴山,哀哉何极? 而坐在忽必烈的棺边,欲哭无泪的女子正是忽必烈的第二任皇后南必,这位拜入天命教下的继任皇后,在忽必烈心灰意懒不见人的时候,一直掌握着朝权,她看起来年轻又美丽,身上魔门秘法修行得也不错。 她本以为等忽必烈死后,自己还可以继续掌权,即便阔阔真和铁穆耳容不下她,她顶多诈死脱身,回到天命教去,可刚刚蒙赤行开口,指名要她为忽必烈殉葬: 「南必,你是忽必烈的妻子,他这些年都靠你照顾,他今日离去得突然,你跟着去照顾好他。」 言罢,堂下的哭声都愣怔了片刻,但没有人质疑蒙赤行的意思,哭声又继续在殿中迴响,似乎蒙赤行只是要了一碗水,而不是让皇后殉葬。 蒙赤行已经久不管政事了,突然开口,这显然是忽必烈生前就已经瞒着南必,和蒙赤行交代过。 十二载尊荣,多少恩爱前事,忽必烈连权力都愿意和她共享,她还以为汗王是真的迷恋爱护她,却原来魔皇从未真正怜惜过这个枕边人。 南必沉默着,她知道自己逃不掉的,蒙赤行就在这里,忽必烈已经用万全的办法斩断了她的退路和生机,何况她还有一个儿子。 庞斑见她没有异动,便看向了在场唯一一个蠢蠢欲动的人——忽必烈的长孙、真金的长子甘麻剌。 作为察必皇后抚养长大的孩子,忽必烈曾十分宠爱这个孩子,甚至做好了让他继位的准备,但忽必烈晚年还是为两件事犹豫了。 第210页 第一是蒙古的传统,讲究幼子继承,长子继承制是汉人的传统,他若让甘麻剌继位,是不是在皇位继承制上也从了汉风。 第二,甘麻剌本人更亲近正道一脉,对魔门的许多行径颇有微词,魔门之人恐怕不会支持甘麻剌。 事实也的确如此。 在《笑傲江湖》的世界,门派势力如何做大,也只能在野行动,影响不到朝廷的运行,而公子羽哪怕掌握天下财运,也是要和官府打好关系的。 可在这个世界,皇朝权力的更替背后都是正魔两派的争斗,实在是个人武力之间的差距被拉到天壤之别,不再是武林魁首为国家服务,而是国家供养大宗师来维护国家安全。 隋末时炀帝攻高句丽,就是奕剑大师傅采林率众守住了高句丽,在两国国力差距如此之大的前提下,可见这位奕剑大师的本事。 而蒙元朝廷中,之所以魔涨道消,正道被魔门打压,并不是因为忽必烈出身魔门,而是因为蒙赤行的存在,他只要愿意为魔门出头一天,正道只要没有人能胜过蒙赤行一天,正道想要夺回话语权就是不可能的。 高句丽人视傅采林为神,突厥人视毕玄为神,蒙古人视蒙赤行为神,是因为他们与普通人之间的差距,的确犹如神人。 所以蒙赤行站在忽必烈的棺前,底下人无论心思如何,都只能低头跪拜哭泣,心思蠢动的人甚至不敢抬头看向他,而他说出口的话,就是定局,哪怕曾经弄权的南必皇后,他要她殉葬而死,也没有一个人违逆。 以一人之力横压天下,不过如此。 —————— 忽必烈在一个晴天被抬出皇宫秘密下葬,铁穆耳成为了蒙元新的皇帝。 和忽必烈同葬的除了他生前惯用的器具,他喜欢的马匹和猎犬,还有他宠爱的皇后。 南必没有挣扎,她穿着自己最喜欢的衣裙,梳起长发,用珠宝点缀自己的衣衫发冠,行走在送葬的队伍中,用蒙语唱着歌,一路来到相看好的葬地。 看着伯颜等人将棺木放入地下后,南必也跳下了墓中,任由他们将墓室封填,恢復成平地的模样。 蒙古人认为,只要没有厚葬,没有墓碑,后世就不会有人盗掘皇陵,惊扰地下的亡灵。 哪怕建立起这片土地的封建王朝中领土最广袤的王朝,他身后所能占据的不过是地下一个墓室。 庞斑坐在封土前,用陶笛吹奏起南必吟唱的歌谣,送葬的几位蒙人将领伏跪在地,久久不愿起身。 回程的路上,蒙赤行对庞斑道:「这样的事,你以后的岁月里还要经歷许多,似咱们这样的武道修行者年岁漫长,在这个过程中你要送别很多人,今日是师兄,明日可能就是师父,未来还有更多的人。」 庞斑笑道:「我明白的师父,即便有前人、后人、同行者,这条路依旧只能一个人走下去,我也早就习惯了寂寞。」 蒙赤行嘆息着拍了拍他的肩,先他一步向前而去。 —————— 忽必烈死后,蒙赤行除了教导庞斑,其余时间都进入闭关的状态,这样的状态持续了整整十年。 这十年里,庞斑代替他守护大都皇宫的安全,和深居简出的蒙赤行不一样,庞斑的情绪时有起伏。他高兴时,正道人士杀了魔门的人从他面前路过,他还能为他们指一指离开的路,他不高兴时,径直到宫中把不安分的人屠戮一空也是常事。 铁穆耳和太后阔阔真都颇为畏惧这位少年成名的「魔师」,主要就是因为他的喜怒无常。 恰恰因为他的情绪难以捉摸,两派之人反倒不怎么敢在大都闹事了,谁也说不准,这位会不会突然走进来,把他们全杀了了事。 他们也想过要不要集中力量拿下这位魔功还未大成的蒙古国师,但想到他身后的蒙赤行只是闭关,不是真死了,若是弟子出事,把蒙赤行招惹来,恐怕不仅不能如愿,还要折更多的人手进去,便作罢了。 反正对魔道之人来说,死的只要不是自己,问题都不大,就当魔师动手为他们腾出位置来了。 这十年间,庞斑的面相又有了一些改变,他的面部轮廓稜角变得柔和,像是公子羽,五官正中的鼻子挺拔秀气,像是齐乘云,这使得他青年时的样貌比起少年时的凌厉,变得温和不少,甚至显出了三分女相。 随着《天龙》世界的记忆恢復,齐乘云时磨砺而成的道心已成,这也激发得他的魔念张扬,稳固的道心对无根的魔念挑衅无动于衷,所以看起来庞斑行事任性,杀人立威魔性十足,可细细琢磨他行事的准则,却都是为稳固大局出发的,以至于蒙赤行长期闭关不出,大都中也没有发生当初真金太子的惨案。 明明铁穆耳的能力和威望远不如忽必烈,蒙元这十年的朝局却清明不少,铁穆耳做到了一个守成之君该做的事,试图与他争夺皇位的晋王也安安分分地呆在自己的属地。 在魔门的统治下,经营出一派黄老的太平气象,可见他心中还是道心为主。 那轮弯弯的明月又挂在了他的心境中,可月亮要皎洁清明,不仅要自身明澈,还要夜色足够深沉,他现在心境中的夜色如烟雾般起伏,时常被月色浸透。 庞斑撑着头侧卧在后院长石椅上,天寒地冻的时节,哈日珠上了年纪之后裹着皮袄都忍不住发抖,他却只着单衣敞着外袍,浑不在意。 第211页 细雪未止,落了石椅上的人一身,他兀自阖目神游,吐出白气如烟,在风中都不飘散,又被他缓缓吸入肺腑中,一只蓝白色的鸟雀窝在他袖中,已不知繁衍多少代的鸟儿团成一团入睡了,他却似睡非睡。 蒙赤行走过来的时候,正看到他指尖微动,将空中细雪凝做纷纷白蝶,上下翻飞,还有几只落在一丛山茶花前,流连不去,似活物一般,或者说,寄存了他一点精神的冰蝶本就是「活」的。 捉起一只打量,只见蝶翅晶莹剔透,上面的花纹脉络分明,连蝴蝶的触角都轻颤着,一点都不畏惧蒙赤行,就落在他食指上停歇。 蒙赤行轻轻地将它放在自己肩上,走到神游八表的弟子身边,庞斑懒洋洋地坐起身,望向面带笑意的蒙赤行。 他像每一个疼爱晚辈的师长一样,伸手掸了掸弟子身上的积雪,才在庞斑身边坐下,开口道:「斑儿,百日后,为师的死期就到了,到时候我会坐化而亡。」 「到时候,为师的尸身你不必遵循风俗入葬,用烈火焚烧,化为灰烬,散入天地即可。」 说这话时,蒙赤行是笑着的,他的心境沉浸在一种莫大的欢愉满足中,庞斑甚至能感觉到他一向约束极好的精神在外放,可这精神半点没有昔日冰冷残酷的魔意,反而柔和浩荡,几乎与天地融为一体。 这是精神修行已经圆满的表现。 百日之后,他的精神就会脱出□□,融入天地。 庞斑忽怔怔落泪,而后欢喜地笑道:「恭喜您,大道成矣!」 蒙赤行慈祥地微笑着像他年幼时那样,摸了摸他的头:「我要感谢你,若不是你为为师耗费这十年,我还没有这么快就功成圆满。」 庞斑道:「所谓师徒,我在懵懂时,您引我归入道途,您在关隘时,我为您了却后顾之忧,本就该如此。」 说完,他问道:「您要回草原去吗?」 庞斑还记得当年蒙赤行说起故乡的神色,只是那时他还有许多放不下的事,如今都可以放下了。 果然,提起归乡,蒙赤行恍惚后,喜不自胜,他望向北方道:「是啊,是啊,我该回去了。」 第95章 道魔 5 蒙赤行想到归乡,就起身离开,庞斑跟在他身边,师徒俩趁着雪夜离开大都,除了哈日珠无人知晓。 元大都位于后世的燕京,从这里出发去往蒙古草原,以他们的修为只需十日左右。 这一路上蒙赤行都未说话,他似乎陷入了漫长的回忆里,寻找着他阔别已久的故乡。 从他跟着铁木真踏上征途,就再也没有见过苍莽阴山下的故园,没有再听见昔年姐妹们骑马吟唱的牧歌,从他最小的妹妹去世后,除了他,再也没有人记得他祖父祖母的面容,也不会再有人记得他父母的身影。 在得知他为了保全亲族,甘愿为孛儿只斤家族护卫终身时,他怀着身孕的姐姐也是在这样寒冷的冬天,流着眼泪熬夜缝补衣物,害怕他北征时无人照顾冷暖。 那些让他愿意倾尽此身的人啊,都葬入地下百余年,连尸身都化为白骨了。 失去幼崽的母骆驼早已死去,谁还能用哀鸣声指引他找到他们埋葬的地方? 在踏上草原的那一刻,庞斑从蒙赤行的精神中感知到的,不是游子归乡的喜悦,也不是物是人非的悲伤,而是悠长深厚的思念。 蒙赤行没有再运使内力赶路,而是一步步走在辽阔的土地上,带着弟子向草原深处去。 随着蒙古铁骑踏遍整个欧亚,蒙古人也随之散布天下,这让草原上的人烟越发稀少了,何况是深冬季节,依旧生活在草原上的部落也早早寻找到了较为温暖的地方过冬。 他们走了很久都没有见到人迹,若非师徒俩的境界已经不依赖饮食生存,早就不能继续下去。 蒙赤行并不着急,他缓缓地向庞斑讲述着自己一生的经歷,那些从未对旁人提起的神奇际遇,年少时也曾遭遇过的挫折,随军去过的地方,从西方的堡垒,到生灵禁绝的北疆尽头。 许多事他还以为自己已经忘却了,或是当时便没怎么在意,现在细数来,仿佛还在眼前。 对于自己得道的感受,蒙赤行没有絮絮细述,这些本就不是语言能够传达的,庞斑跟在他身边,感受他外放的精神,就大抵能窥见他如今的境界。 能从中学到、感悟到多少,全看个人的机缘。 「为师如今可以说达到了人间之极,独步魔门,可我相信,斑儿你来日的成就,会超越为师。」蒙赤行对庞斑寄予厚望,他坚信终有一日,自己的弟子会像传鹰那样,窥破天人之界,成为魔门数百年来唯一飞升得道的人,「你现在修行的功法,与门中所传的大相迳庭,但想要成人不能成之道,必有他人不能行之事,若你以此成道,也算再创魔门奇功。」 「只是你以魔念凝结魔种,太重执着,万万要记住,生老病死、爱恨情仇、岁月流逝,皆为感触所生,一味执着,轨实为空。」 庞斑笑道:「师父,你不必担心,我都明白。我梦中可见几世轮迴、生生灭灭,也曾经歷过沧海桑田,然而始终未曾磨灭的执念一直在我心中,它会支撑我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大道无尽,此路无穷。」 蒙赤行闻言点了点头:「如此最好,我知你心有宿慧,若是对此有所疑惑,可以去往布达拉宫,面见藏地活佛,巴师八的《变天击地法》可见前生幻想,他们这一脉对此了解颇深。」 第212页 庞斑应道:「好,我一定去见一见藏地的绝学法门。」 就这样在草原上走了一月有余,他们终于在一条还未结冰的河边,见到了一个小部落。 蒙赤行并未表明身份,只做年少时随军征战,如今卸甲归来的游子,被热情的牧民引入家中,他们拿出丰盛的食物款待素不相识的两人。 他们家唤作依仁台的小儿子从未见过如蒙赤行师徒这样风采的人物,蒙赤行身居高位多年,气度尊贵,相比之下,年轻的庞斑容颜俊美温柔,人也显得更好亲近,他便抱着家中牧羊的獒犬靠在庞斑身边,向他说自己的生活,明年开春自己就要学骑马,还要向父亲学弓箭,跟他们去猎狼。 庞斑坐在暖洋洋的毡包里,摸了摸依仁台身边的大狗,那獒犬领地意识极强,对外来的生物本是十分警惕的,可对庞斑的触碰毫不牴触,甚至蹭了蹭他的手。 心情正好的庞斑凑到依仁台耳边,和他咕咕叨叨说了一通,依仁台兴奋地抱着他的手臂,连连点头。 主人家招唿蒙赤行豪饮,没有注意到小儿子和庞斑说了什么,蒙赤行倒是听见了,瞥了他一眼。 他们在这家借宿一晚,第二天用过早餐就离去了。 临走时,庞斑拽了自己身上的一颗珠子下来,用细绳穿好,包括一颗狼牙一起挂在了依仁台的脖子上。 离开这处小部落后,蒙赤行才道:「你兴致起来了,昨夜带着人家孩子出门去,把附近的狼群杀了,也不清理一下身上的血腥味,吓得那些獒犬坐立不安的。」 庞斑灌了一口奶酒,笑道:「也就是个十几只狼的小狼群,昨天他们都睡下了,我让依仁台今天起来再告诉他父母,去把狼皮剥了,人家招待咱们,总不能什么都不留下就走。」 「至于血腥味,风一吹就散了。」 对于庞斑带着一个七岁的男孩出门猎狼的事,蒙赤行倒没说什么,对生活在草原上的牧民来说,和狼的搏斗几乎贯穿他们的一生。 不过,得益于这部落中一位老人的指引,他们找到了最后一段行程的方向。 沿着河流走了三天,蒙赤行望着远处被白雪覆盖的群山,仿佛又见到了山阴下的毡帐,成群的牛羊、骏马,还有他离开那天,站在风中高大的身影。 他们似乎依旧伫立在那里,就为了等他今日归来。 他到家了。 —————— 生命的最后一个月,蒙赤行没有再开口说一句话。 他盘坐在空无一物的大地上,身后是连绵的阴山,头顶是碧蓝的天空,神情安详喜悦。 庞斑则忙着修筑一座简陋的窑炉,从山上取干枯的草木,他已经猜到,蒙赤行精神解脱后的躯体一定很难焚化,尤其是他们这一脉的修行法锻鍊肉身,绝不是一般方法就能烧动的,他要多做些准备。 到了蒙赤行预言的第一百天,庞斑坐在蒙赤行身边,感受到他一日圆融似一日的精神终于彻底脱离了躯体,那股温和辽阔的意蕴没有半点牵挂地向着天地间去了。 魔门大宗师、蒙古帝师、曾追随歷代蒙古皇帝南征北战的绝世高手、「魔宗」蒙赤行,在他弟子的陪伴下,于阴山脚下坐化了。 自此,蒙元震慑天下的三大高手全部离世。 庞斑望着头顶的天空,他也不知道蒙赤行最后去的是何处,是融入了这片天地,还是精神超脱这个空间,得以另类的飞升。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见到一个得道者是如何走到最后的,蒙赤行虽然没有在最后教导他什么,但他一生修行所得的精神在这百日里,无时无刻不在告诉他,那是怎样超越万物、高邈玄妙的前境,是世人苦苦追求的大道所在。 前路未绝,来人当往,为求此道,百折不悔。 飘忽的魔念在这一刻凝结成了炽烈的魔种,在清冷阴极的道心中,至阳无极的魔种仿佛在水中生火,将所有精神灼烧凝练,撕裂开道心撑起的意向,化作一朵将开未开的金莲种在月下的清水心湖中。 道心种魔,由此而初成。 庞斑跪在蒙赤行的尸身前,郑重地磕了三个头,然后起身把这具躯体搬入窑炉中焚烧,和忽必烈死后尸身老化不同,蒙赤行坐化时的境界旷古烁今,留下的身躯犹如金刚、坚硬不朽,烈火焚烧了整整五天,才彻底将之烧成灰烬。 拆掉窑炉,任由草原上的风将焚烧的灰烬吹散,蒙赤行的精神已逐道而去,他的身躯则永远和他的亲族一起留在了这片土地上。 收拾完所有后续,庞斑大致分辨了一下方向,也不返回已经没有蒙赤行在的大都,径直往藏地的方向去。 —————— 路上,庞斑懒得继续步行,便捉了野马群中一匹合眼缘的马来代步,晃晃悠悠步入了高原地带。 其实对藏地他并不陌生,身为齐乘云时,他居住在天山上,时不时四处游走,藏区他也来过几次,人迹罕至的地方总有种自然的纯净大美,但人多的地方他就不太喜欢了,大概是因为这里盛行的苯教和奴隶制度,让他身为一个「人」而本能地感到不适。 所以齐乘云很少在藏地盘桓,只是偶尔去看看风景,也带着晚辈去长长见识,看看自然的神工造化。 这次,庞斑要去见的是藏传佛教的密宗活佛,对这一任的活佛,藏民们说得神乎其神。 第213页 据说如今的鹰缘活佛是在上一任活佛离世,举行继任仪式时,突然出现在大殿中的,布达拉宫的诸位上师商讨后,便将此视为天意,奉他为新任活佛。 这位鹰缘活佛不会任何武功,但布达拉宫的僧侣们对他无不尊崇敬拜,因为其人有大智慧、大慈悲,能解众生苦难,能解一切迷疑。 庞斑在进入藏区前就放走了自己骑的马,徒步登上高原,以精神隐蔽自己的身形,凑在藏民信徒中津津有味地听着他们赞颂当世活佛的圣迹和智慧。 忽听得一个衣着简朴的喇嘛嘆了口气,走过来坐在庞斑身边,开口解释道:「世间没有人能解一切疑问,更渡不尽苦海无边。」 庞斑看了一眼这个青年面貌的喇嘛,他身材高大,却不给人压迫感,五官分开看都平平,但生在他脸上,就有了一种近乎神圣的美感,他低垂着眉眼,仿佛寺庙殿堂中供奉的佛陀塑像,仁慈悲悯。 庞斑咬了一口热腾腾的青稞饼,询问道:「那鹰缘活佛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青年喇嘛转着手里的念珠道:「他是个曾经走错路的人。」 庞斑挑了下眉:「此话怎讲?」 「他的母亲是藏王弟子白莲神女,因被师父派去阻截南宋高手传鹰,和他结下了一段缘分,生下他,起名鹰缘。」青年喇嘛无视了不远处围炉而谈的众人,店中的人似乎也没有看见角落里的僧人,任由他说起当世活佛的隐秘身世。 「他自幼就受到母亲的影响,一心追寻父亲的足迹,随身携带他留下的兵刃,受到其中的武道影响,便以为自己该走上这条跟在父亲身后,飞升而去的路,直到他的母亲去世,他才突然意识到,亲缘是会随着生死轮迴断裂的,离去的人已经离去了,他该做的是走自己想走的路。」 「那一刻,他精神完满,差一点踏出那一步,但他放弃了。」 庞斑手中的动作一顿,再一次打量起眼前的喇嘛:「在我看来,他不是放弃了,他是找到了。」 青年喇嘛闻言而笑,他看向庞斑的眼神熟稔亲和,像是在看一位相交已久的朋友:「是。那飞升的路,不过是他被父亲所留的道意侵染而走上的,不是他要追求的道。他的道从不在天上,而在人间,所以他捨去所有武功,返回到人间,来履行自己的道路,也了结一些因缘。」 庞斑吃完手里的饼,向喇嘛行了一个佛礼:「大和尚好修为。」 世间多少人求飞升成仙、长生,哪怕知道这条路不是自己想要的,但半步踏出,有多少人能放弃唾手可得的成就,向道而舍飞升? 青年喇嘛,也就是鹰缘活佛微微摇头道:「那本就不是我的,捨去也未曾失去什么。我向施主陈述此事,一来是觉得你与我所求虽不同,却是一样人,二来,是为了结家父与尊师的因缘。」 长街一战,蒙赤行从传鹰身上看到了「天道」,传鹰也是因为蒙赤行才窥见迈出最后一步的机缘。 青年喇嘛微笑着伸出手,道:「鹰缘,因缘。我与施主命中有三面之缘,今日我来见你,是为你指一个方向。」 他的食指落在庞斑的额头上,两人的精神相接,一处古朴恢弘的宫宇画面忽然从庞斑的脑海中闪过,还未等他去捕捉那残留的画面,一直戴在他手上的白玉镯忽然震动起来。 【??作者有话说】 我还是学不来黄易那套,开始放飞自我了【】 第96章 道魔 6 小店里光线昏暗,青稞饼烫熟的香味混合着酥油、奶制品、肉食的气味充斥不大的空间,盖过了各种客人带进来的奇怪味道,围炉边的客人们在大声说笑着。 店铺的角落里,两个年纪相仿的年轻人对坐着。其中一人穿着喇嘛的红衣,剃光了头髮,另一人身着宽松的华服,长发用髮带简单扎起。 两人的容貌气度万里挑一,正是如今藏地的活佛和蒙元的国师,正各抓一只饼慢悠悠地吃。 顾绛抬手给自己和鹰缘续上了茶水。 隔着热水升起的裊裊白烟,顾绛咽下嘴里的食物,饮了口茶才嘆气道:「这白玉镯是我自幼戴在身上的,照顾我的人说,是我母亲离去前留给我,是家中祖传,十分珍贵,让我千万不能摘下、弄丢。」 自从他在原世界出事,这白玉镯就扣在了他手上,有形亦无形,随着他的身体改变自如地变大变小,蒙赤行没有提过这镯子,顾绛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看见这镯子,但鹰缘刚刚显然是看见了。 鹰缘活佛道:「我不太了解中原的古物,不过你这件东西,看起来似乎是春秋时贵族的物件。」 顾绛的神情难得有些费解:「这白玉镯怎么会和那个地方有联繫?」 鹰缘想了想,说道:「春秋战国时,天下大乱,诸子百家人才并起,的确是那个地方出没频繁的年代,据说魔门谢眺就曾从一个春秋古墓所出的竹简中,见到《战神图录》的记载。你这个家传的白玉镯或许和我父亲留下的鹰刀一样,是某一位曾进入过惊雁宫的前辈飞升后所留下的东西。」 「只不过比起我父亲,你家这位前辈离去太久了,上面的道意已弱,平日不显,刚刚被《战神图录》的气韵引动,才发出异象。」 顾绛看了这神神叨叨的大和尚一眼,这曾经飞升而返的活佛不知是因为藏地功法的缘故,还是踏出那一步的人都会感通天地、窥见过去未来,不仅能预言他们此生的因缘,还得知了许多秘闻,这些连蒙赤行都不清楚的魔门秘事,他如数家珍。 第214页 但即便是鹰缘,恐怕也猜不出这白玉镯有多离谱,它带着他穿越了好几个世界—— 想到这里,顾绛愣了一下,从鹰缘的经歷可知,他就是受传鹰飞升前留下的厚背刀影响,差一点飞升的,加上之前蒙赤行留下躯体、精神散溢的情况,放到顾绛此前各个世界的经歷上,其实也可以说是他达到了那个世界的顶端后,被白玉镯带着精神飞升了。 可以这么说吗? 顾绛自己也不是很确定,但的确有这种可能。 鹰缘又道:「昔年天师孙恩藉助天地心三佩,洞开仙门,精神飞升而去,那天地心三佩乃是道门异宝,而更久之前,战国所留下的和氏璧,以及魔门曾经的珍宝邪帝舍利,都是这类玉石奇物,或许对那时的人来说,这些东西本身就有奇异之处吧。」 顾绛晃了晃依旧在微微震动的白玉镯,哂笑道:「也罢,我不是自寻烦恼的人,这些靠猜测想不透的事,便不必再多揣测什么,去探一探就知道了。」 鹰缘点了点头,两人转而说起藏传佛教和中原佛门的禅理,说到这些,鹰缘显然比之前更认真了。 这位一生不求名利的藏地活佛和中原的正道佛门说不到一起去,便也没什么交集,他心慕中原文化沉淀下的佛门之法,却找不到可以交流的人,没料到眼前这位魔门出身的国师在佛理上的造诣竟如此之深。 顾绛也对这个世界的藏地学说十分感兴趣,两人就这样对坐着,交谈了两天两夜,直到第三天日出,顾绛见鹰缘坐在那里陷入沉思,便自己结帐离开。 他并未向鹰缘道别,反正按这大和尚的说法,他们将来还有再见时。 —————— 顾绛再一次踏上了行程,似乎从他跟随蒙赤行离开大都起,他就在不断地奔波,先北上深入草原,再西行去往藏地,现在又在白玉镯的指引下,向南而去。 他离开藏地后,在当初入藏的地方见到了自己来时骑的那匹野马。它没有返回马群,也没有被狼群猎食,还悠哉悠哉地等在原地,见顾绛回来,沖他打了一个响鼻。 「看来咱们俩的缘分还没结束呢。」顾绛摸了摸这匹通体青黑的蒙古马,翻身坐到马背上,随意拍了拍它的脖子,「既然如此,那就走吧,向南,去找一个答案。」 多年前,蒙古士兵发现的惊雁宫是在竟陵附近,可这一次顾绛通过回想鹰缘展示给他的精神幻象,引动白玉镯所感知到的方向,根本不在竟陵一带。 这惊雁宫好像活物一般,自己长脚带着硕大的宫殿跑去了别的地方。 想想一座宫殿都能自己转移地方,相比之下,白玉镯能带他穿越世界都显得不那么奇怪了。 这一路上,顾绛遇见过认出他身份的人,铁穆耳随后派人来请他回去过,可在如今魔种已成的顾绛眼里,这些事都比不上自己的目标重要。 他知道自己不坐镇大都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天命教等魔门教派会在大都越来越猖獗,正道会和魔门再度争闹起来,一个国家的政治权力中心不稳,下面就会乱,普通百姓还没享受到国家统一带来的稳定,就要再一次被捲入动盪和压迫中去。 可这些事,他都不在乎。 魔种以执念为核燃尽了他藉助精神催动的七情,他正处于道心凝聚以来情绪最淡泊的时候,何况他体内的魔种正在和道心互相磨砺拉扯,顾绛的大部分精神都花在稳固根基、并催化较弱的魔种让两者平衡上,根本没有心思去想人间太平。 明白了魔师的冷漠态度后,铁穆耳和魔门都没有再派人来打扰他了,这让他得以安安静静地骑马向着南方的重山深林而去。 冬在北疆,夏至南域。南方夏日的太阳晒得大地蒸腾,茂密的古老森林里古木参天,一棵棵高耸的大树枝叶重叠,好像在森林上方封了一个偌大的盖子,把暑气都封在林中,混合着虫雾酿成了令人闻风丧胆的毒瘴。 顾绛这一次又在进山前把马扔在了山下,让它随意来去,自己一人继续前行。 在顾绛不知第多少次掐死了试图偷袭自己的毒蛇后,白玉镯引着他穿过一处极狭窄的裂缝,终于在一座隐蔽的山谷里见到了那宏伟的宫殿。 群山环抱的山谷中草木丛生,厚厚的落叶堆积在地,使得林间道路极难行走,而惊雁宫周围却平坦异常,一点草木生长的迹象都没有,似乎这儿从来都是如此。 惊雁宫整体有三座宫殿相连,中间的主殿足足有八丈高,比顾绛印象里的紫禁城太和宫还高一些,主殿如雁身,两侧便是雁翼,侧殿虽比主殿矮上一丈多,但占地面积更广,似鸿雁的翅膀展开。 这只是常人肉眼可见的景象,在顾绛的精神感应中,这座宫宇本质是一股庞大的自然之力盘踞于此。 惊雁宫仿佛一只真的能够振翅而飞的巨鸟,暂时栖息在这里。它的一草一木都与这股力量融为一体,若想要改变这里的任何东西,都是同时在和整座宫殿群的力量相抗衡,和天地相抗衡。 它深沉、巍峨、精巧绝伦,本身就超出了常人认知的范畴,更像是神话传说中的存在。 白玉镯终于平静下来,顾绛却心潮起伏,体内的道心和魔种几乎在他去感知惊雁宫的瞬间勐烈晃动,它们想要融入到那股磅礴的力量中去! 顾绛收回精神,运转真气走遍全身经脉,稳固住自身的状态。他知道,所谓的道心和魔种晃动不过是一种幻象,本质是他刚刚差点被惊雁宫本身蕴含的道意侵染了。 第215页 这不知已存在了多久的宫殿,本身就是一座道碑,铭刻着铸造者贯通天地的大道。 顾绛缓缓走到惊雁宫前,宫门在他到来时就已经敞开,似乎是留下这处奇地的主人正在欢迎这位时隔三十年后、登门来访的客人。 —————— 除了惊雁宫,再不会有哪一座建筑群在无人打扫维护的情况下,依旧完好如初,纤尘不染了。 顾绛缓缓走在这座宫殿中。 其实蒙元皇室中有当初巴师八探索这座宫殿留下的记载,知道要真正窥见这座宫殿的秘密,要从右殿的入口下去,地面上并无异状。 但来到这里,若只是匆匆而过,不仔细观赏体会一番的话,也太辜负这难得的际遇了,更对不起建起这座宫殿的大工匠所耗费的心血。 顾绛歷经多世,本就极为博学,尤其是齐乘云那一世逍遥派所学,在天文地理、建筑园林的钻研上有着极高的水平,越是精通此道,越是了解这里的妙处。 他光是在这三座宫殿中就盘桓了数日,直到看尽兴了,才从右殿的九个入口中,选了一个进入。 门后漆黑一片,顾绛倒不依赖双眼视物,他的精神外放便能感知到周围的景象,所以当他一脚踏空,向下坠落时,也没有受到惊吓,甚至想伸手去摸一下周围,辨别一下能巩固住这么深的地道的墙壁用的是什么材料。 他每一次伸手击向墙壁,就会被一股力量反弹回来,顾绛顺势借力将自己的身形在空中暂缓,这样虽然一路下坠了超过百米,但在有了缓冲的情况下,顾绛并没有摔伤,反而轻飘飘落在了地底的一张大网上。 这是一张一眼看不到尽头的网。 似乎是用某种丝质材料搓成的绳索有小儿手臂粗细,用这样的绳索编织成的网虽然质地柔软,可当顾绛试图用真气去割开一点看看内部构造时,怎么也切不开它的表面。 顾绛琢磨良久,觉得这绳索难以损坏完全是因为材质的缘故,只是不知这到底是什么制成的。 感觉自己踏入惊雁宫后,完全来到了一个不同的世界,顾绛颇为遗憾地啧了一声,放弃搞清楚这张大网的构造,纵身跳下网去。 落足到地面上后,顾绛缓缓唿吸着将精神外放的范围扩大,这地下空间不知存在了多久,却依旧能供人唿吸自如,一定是有通道连通外界的,否则当年传鹰也不能离开惊雁宫地底。 在他放开的感知中,这惊雁宫下的空间似乎比地面上的宫宇还要大出两倍有余,上面是大网,下面是一个方形的空间,一面墙是实心的,另外三面都开着三道门洞,和地面右殿中那九个密道入口对应。 虽然顾绛已经感觉到空气流通的门户在哪里,可他并不急着走。 在这里建起这么大的宫殿,不可能只是为了开九道门,顾绛从袖中取出一枚夜明珠,走向唯一没有开门的实心墙壁。 在夜明珠淡淡的萤光中,百米高的墙壁上,是一副庞大的星图。 顾绛站在这幅星图前,再一次从心底里生出些许荒谬感,这图上的繁星陈列,堪比现代利用航天科技勘测描绘出的宇宙星图。 无数的星宿铺展开,被标记着拗口的名称和各自的度数,在这幅星图背后的已不仅仅是惊人的力量,更是一段无比璀璨的上古文明。 他不知在这幅星图前站了多久,直到以他如今的修为都感到些许疲惫,才不得不坐下休息片刻。将整幅星图记入脑海中的顾绛揉了揉太阳穴,收拢起精神,决定睡一觉。 在顾绛陷入沉眠时,他的唿吸隐隐与被夜明珠照亮的星图相应,他毕生对天地之理的探究所得,都在这幅星图下一一归结,最终融会贯通。 那常年只有一轮孤月占据的心境中,无数星辰渐渐被点亮,它们簇拥着明月运转,每一处星宿走过一个轮迴,顾绛体内的真气就运行过一个小周天,而所有星辰都沿着轨道回到原位时,他也和外界的天地沟通,真气运行过一个大周天。 星光熠熠,使得月下清江明光点点,仿佛水面上有萤火游走。 被道心所发的道意刺激,江心那朵生在月影上的金莲绽开了一层花瓣,莲花的边缘泛起血色。 等顾绛从邀月发疯的记忆中甦醒过来,精神得到充足地休息后,整个人感到神清气足,便果断地站起身。他没有再流连于这玄妙万分的星图前,径直走进了星图对面正中的门洞里,只觉一股微微潮湿的气息从门洞深处传来,似乎这地下的宫殿里,居然还有水源。 顾绛忍不住笑了一声,他越来越期待这条路的尽头有什么了。 【??作者有话说】 比起那些爱恨情仇,我可真喜欢惊雁宫和即将登场的战神殿啊。 第97章 道魔 7 这是一条微微向下延伸的走廊。 顾绛一直沿着走廊向前走,在这种环境下,照明范围有限的夜明珠起不到多大作用,顾绛还是把它塞进了衣袖里,靠外放的精神探路。 这段时间持续使用精神外放,以精神力量取代五感去观察世界,让他别有一番感悟,也有些明白为什么在修炼智能书百年的蒙赤行眼里,世间一切都是通过感官来认知的,轨实为空。 在精神的世界里,万事万物的存在和肉眼所见、双耳所听,甚至双手触碰到的,都不太一样。 第216页 魔门以精神为根基,对世界的看法、行事的准则很多时候都与正道悖逆,魔门中人往往对生命缺乏认同感,手段残忍,性情冷漠,也有一部分是受到了自身功法的影响。 在这种五感几乎失去作用的环境里,分不清方向,看不见东西,在漫长的黑暗中,正常人都会觉得压抑恐惧,迷失自我,失去对情绪的控制,顾绛没有这种感觉,他只觉得自己正向着一个庞大的漩涡靠近,就像靠近一座正在喷发的火山,一个正在陷落的天坑,一场足以冲垮城市的海啸。 这种危险感提醒他,再走下去,就不能肆意外放精神了,就像脆弱的孩子不该把手伸进火里。 脆弱。 他有多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在生命本质的差距上,觉得自己是脆弱的一方。 但他喜欢这种感觉,顾绛清了清自己太久没说话而干涩的嗓子,情绪越来越亢奋,他就是这样的人,会独自进行危险的实验,明知道一旦出差错会丢掉性命也要去做,在第一次接触武功时,面对九阴九阳这样的神功,他还是会好奇《葵花宝典》的效果去尝试。 他骨子里就是一个极度自控的同时、渴望冒险和挑战的人,一个争强好胜也期待被打败的人。 那个让他发觉自身渺小脆弱的存在,时时刻刻提醒他,自己的前路还有很长,这片天地里还有太多隐秘他未曾知晓,他懂的还不够多,力量还不够强,抵达的境界还不够高! 在这条註定没有尽头的路上,最怕的是茫然不知前路,最忌的是自满从此驻足。 顾绛终于走到了这条走廊的尽头,不知从何处直冲而下的瀑布如银河落九天,瀑布下泛着红光的密道入口几乎把瀑布都染红,那幽深的血色通道就像是通往黄泉九幽的大门,分隔开阴阳两界,连顾绛的精神都无法感知到那入口里是什么,或者说,他外放的精神一旦接触到入口,就被其中的力量余韵同化了,自然分不清彼此。 完全未知的前路,本能感知到危险的存在,阴森诡异的入口,都在叩问着来人是否真的要继续向前。 顾绛舒了口气,一纵身,踏着湍急的水面穿过瀑布,闯进密道入口中去。 —————— 站在通道的边缘,映入眼中的是一幅只应出现在奇幻传说里的奇景。 看不见尽头的岩壁上长满了奇花异草,可岩壁本身却泛着热气,这石壁的后面时不时还有地火的光焰涌动,刚刚他在外面看见的血红色,应该就是地火的颜色。 这里本该炎热至极,可光是顾绛目力所及,就有四五十条细长的瀑布从岩壁上沖入下方的地心大湖里——从顾绛所站的地方下去要有两百多米的深处,是一片如汪洋大海般无边无际的地心湖。 地火炽烈可燃精铁,地水却阴寒之极,若非地火存在,这里的水就该结冰了。 阴阳、水火、寒热在这个奇异的环境里融为一体,甚至催生出了五光十色的草木花卉。 顾绛出于好奇摘了一片草叶下来,只觉异香扑鼻、令人神清,虽未知具体药性如何,但显然效用极强。 对这些他从未见过的植物,他决定先放一放,等会儿再来研究,现在他要先往湖心的那座小岛去,确切说,是盘踞了整座小岛的巨型建筑。 顾绛跃下岩壁,运转真气流动如风,他便在风中飘浮而行,对现在的顾绛而言,根本不存在气力不济的情况,心境中星移斗转,引动体内真气与自然之力沟通,比起邀月时完全自洽的状态,如今的他几乎融入了自然环境里,当然可以乘风去到自己想去的地方。 青年男子身上的衣服早在他进入南方时换成了本地的长衫,在大山中跋涉许久,又在这惊雁宫里上蹿下跳地水里来、火里去,已经破损了不少地方,此刻被风吹得飘飘然,倒有了几分不羁的古意。 顾绛渡过地心大湖时,低头看去,发现水下有许多奇异的生物,成千上万的发光鱼群、似蛇非蛇的长条怪物、长满触鬚的大个圆球、头角畸形的双头怪鳖——正是地面宫宇石刻上的异兽花纹。 显然这处奇地在先,建造整座宫殿的人见到了这些奇奇怪怪的生物,才在惊雁宫的石壁上雕刻了那些图文。 等他终于落到了足有半里方圆的湖心孤岛上时,一头更加奇异的生物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通往高处宫殿的石阶没入湖水的地方,有一只石刻的大龟做向上爬的动作,而在这比人还高的巨龟旁边,还趴着一只四足生物。它身体圆长,周身厚鳞,泛着青红色,四只短足有勾爪脚蹼,长尾末端尖锐,正一下下扫着水,而它最怪异的头部生得极大,额上有一对羚羊一样的弯角,一头粗长的鬃发自两侧垂下,连到口鼻处,长鼻翻起,阖着双眼似乎睡着了。 这近两米长的怪兽,竟有七分像传说中的龙。 难道上古之时,黄帝得道、乘龙飞升的传说,在这个世界,竟然是字面意思吗? 顾绛故意落足重了一些,发出声响提醒那小憩中的异兽,它果然勐然睁开了一双碧绿的眼睛,颇为惊喜地看过来,但那情绪很快转变为疑惑。 这只魔龙异兽智慧不低,有着自己的情绪和思维,它转身打量了顾绛一会儿,慢悠悠地挪到了一边,像是给顾绛让出了道路,然后趴在石阶上幽幽地盯着他,没有攻击,也没有退去。 第217页 顾绛想了想,说道:「你是不是认识上一个来到这里的人,他叫做传鹰。」 魔龙竟真的对「传鹰」二字有反应,它抬首长吟了一声,又看了顾绛一眼,转头潜入水中离去。 顾绛没有阻拦它,转而看向另一边的石龟,这一眼他就被雕刻者巧夺天工的技艺吸引了,仿佛活物一般的巨大石龟抬着一足,做向上攀爬状,昂起的头颅望着千层石阶上耸立的宫殿,像是前来觐见宫宇的主人。 只要对华夏上古神话有所了解的人,看到巨龟出水的造型,就会联想到传说中的河图洛书,伏羲因河图而成八卦,黄帝因河图而成《归藏》,大禹得洛书治九洲,文王观洛书成《周易》。 河图洛书几乎是天地易理、气运王道的源头至宝,如今世间流传的两幅图文是南宋朱熹自陈抟处得来,并非上古完整的图书。 一般来说,专研此道的大家都认为河图洛书上记载的,是上古时的星图,或是当时的山水地理图,帮助人王划分时节、治理河川。 顾绛跳上巨龟的背,仰头看向那龟背,只见上面刻满了符号图形,他大略看了一下,发现若非易学大家,并结合前面大殿中的星图,根本看不懂这些符号的意义,更不要说拆解出其中排列的道理了。 他蹲在龟背上一边看,一边心中默默推算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坐下来,一边算,一边在自己的衣摆上记录关键的节点。 起初他算得很慢,因为对这些符文的生疏,很多地方都要回头确认过,再继续往下推导,渐渐的,他越算越快,如果说之前的星图是对天上星河的认知,那这幅龟背书就是山川地理,人间气运的导向,两者结合,才是完整的河图洛书。 当顾绛推算出三成的符文内容时,他脑中的符文图形化作了纷乱的画面,那些被胎中之迷封锁的记忆翻涌上来,和他不自觉运转的精神相冲撞,激得周身真气一滞,闷哼一声,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顾绛擦了擦嘴角,没有管突然恢復的记忆,继续将龟背图推导下去。 —————— 去而復返的魔龙叼着一串果子爬上岸来,就见那形貌和传鹰相似的生物盘坐在石龟背上,身上有一股血腥味,似乎是受了伤,它犹豫了一下,还是爬过去准备让他吃点果子治好伤。 可它才爬到巨龟身边,就停下了脚步,魔龙疑惑不解地昂首看着那个气息强悍的生物,感觉他身上的气息起伏不定,一会儿冰冷,一会儿炽热,还有一种令它感到危险的气息,似乎只要自己靠近,去打断了那股力量的运行,就会受到致命伤。 这头曾和闯入地宫的传鹰斗得不相上下,后结为好友的魔龙本性兇残,若不是传鹰打败了它,它是不会和他和平相处的,更不要说成为朋友了,传鹰给它留下的印象太深了,在魔龙的概念里,这种两足行走的生物会发出复杂的声音,还有极为强大的力量,并不好招惹。 所以它没有继续上前,退回到了自己先前趴着的地方,观察对方身上的变化。 在魔龙的眼里,这个外面来的生物爪子在不停地动,快得几乎只剩下残影,这样持续了很久,久到魔龙都去觅食了五次,他的动作终于慢了下来,与此同时,他的身体也越来越削瘦,身上的气息也越来越弱。 等到他几乎动也不动时,那股气息也弱到几乎不存在了。 魔龙有些失望地想,他要死了吗? —————— 顾绛感觉到自己的精神已经透支了,完整的河图洛书中记载的内容过于宏大了,它甚至在自己曾见过的天心长河之上,囊括了天地宇宙、人间气运、过去未来的所有变化本质,越是探索,越是艰涩。 到了后期,他几乎很难继续推衍下去,可一旦停下,那些随势而来的纷杂信息都会散去,那时,自己即便重新推起,也不过是得到一些普通的数理,无法再激发图书中力量所蕴含的大道。 魔种激发着他的潜力、执着和骨子的狂性,为了求知、求道可以捨弃一切的魔性,使他根本顾不上自己如今的状况,犹自往下推算。 他怎么会停下?他怎么能停下? 在他加入那一剂材料时,在他向天射出伤心一箭时,在他就要窥见天地至理时! 是魔种催发了他的执着,还是他的执着本身造就了这样的魔种,明明消耗尽了精神,使得还未盛开的金色莲花枯萎下去,依旧不肯放弃。 他的念头越来越淡了,连意识都变得模煳,几乎完全被自己推衍出的术数占据。 还有一点,还有最后一点。 趴在不远处的魔龙忽然抬了一下头,它确定,那两脚直立的生物,没了气息。 就在它思考要不要去吃了他,或者把他的尸体拖到别的地方去,免得潮水涨上来时,把他沖走,以至于被别的怪物分食时,明明断了气的身躯上又涌起一阵波动。 魔门歷代对魔种的记录都很模煳,因为这种几乎凝聚了人一生修为、精华以成就的奇蹟,有着突破常理的力量,歷代修行《道心种魔》的邪帝的确有「魔种,死生之变」的说法,但他们一贯是以他人的「死」来成就自己的「生」。 哪怕是藉助邪帝舍利修行的向雨田,本质上,也是从舍利中汲取前代魔门帝君死后所留的力量,来修炼魔种,除此之外,也只有意外经歷生死的邪帝龙鹰因此修炼成最初的《道心种魔》,其余邪帝都要以炉鼎来凝聚魔种。 第218页 而顾绛从来不向外求道,他的魔种以执念而成,却一直弱于道心,直到此刻陷入死境,这超越生死的执念和生死之变中的凝练,终于使得他的魔种大成了。 金莲谢后,红莲绽放,清江水以此为中心,漫开九川纵横,连通五脏五感,唯红莲占据心府主位,叩开生死奇关。 明明已经生机断绝的人,在化下最后一笔后,死而復生。 【??作者有话说】 原着里庞斑也是要风行烈一身的修为和生命,韩柏本质是得到了赤尊信的修为和生命,龙鹰的师父杜傲一开始也是拿他做炉鼎的,龙鹰能成也是提供了一条死路,说明自己经歷生死是可行的,那主角就不玩那些虚的了,自己来吧。 不知道为啥,明明是根据原着设定来写的,我最后脑子里出现的居然是哪咤【】 第98章 道魔 8 顾绛恍惚间只觉得自己彻底失去了意识又清醒过来,幸好在他陷入昏迷前已经算完了最后一笔。 很多人觉得命数推衍不可求全,应留下一线生机变化,但在顾绛看来,除非推算者本身的力量已经能够干涉天命运转,否则你算不算完最后一步,对命数来说都是无所谓的。 河图洛书是一种工具,虽然很复杂难学,可它就是上古之人藉以探索天地运转规律的工具,由此而成的六十四卦算尽周天变化,周天能够形成一个完整的轮迴,正是因为开拓者抱着求「更上一层楼」的心,若是觉得不可求全就退却,那不仅仅是对前人功业智慧的轻视,也是对自身的能力看得太高,或者说,他太小看天地命理的复杂了。 世上哪有真正能够算尽天命的人? 就是看完河图洛书的现在,顾绛也觉得自己所知不过沧海一粟。 但他的确在这片沧海中,前进了一步,便有所得。 顾绛晃悠悠跳下龟背,结果脚下虚浮,险些摔倒在地,扶着石龟才站稳,他这时候才想起来探查自己的身体状况,靠着石龟坐下来,也不管地下湖的水冰冷刺骨。 仔细探查后,顾绛发现自己身上的伤势倒不重,顶多有点内伤,之所以还没好,完全是因为他眼下精神、气血两空,半点支撑不起武功运转了,这脉象给人家大夫看了,都要以为自己碰见的是具枯尸呢。 顾绛今世自六岁起修行至今的功力全没了,或者说,这些功力连同消失的气血都凝聚成了他体内的魔种。 现在的顾绛看起来就是个完全不会武功的普通人——普通人的身体都比他好。 魔龙却觉得现在这个周身没有半点波动的生物,比之前更可怕了,以至于它丢下嘴里的一丛枝丫,头也不回地又潜入了水中。 顾绛捡起它丢下的枝丫,从上面摘了果子一一放到水中清洗,虽然他知道没什么区别,但入嘴的东西不过一下水,他总觉得不干净。 叼着魔龙送来的果子,顾绛缓了缓神,开始抬脚向上走,大概有千层的石阶高高垒起,只是为了给占据整个湖心岛的建筑打下地基。顾绛站在台阶下向上看,遥遥可见,这座地下宫殿的外观,和地面上的惊雁宫主殿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建筑的体积同比放大了三倍有余。 顾绛一步步爬上了千层石阶,有道心魔种支撑,他走得虽慢,但并不觉得累,等他吃完了兜里的果子,人也爬到了石阶的最上层。 —————— 这是一座巨大的宫殿,大到顾绛站在殿门前,就像小时候读的童话故事里,冒险者爬上豌豆长出的藤蔓,闯入了巨人的花园一样。 若非巨人,要建起这么大的宫殿做什么? 顾绛已经不再去思考上古时的人力,能不能修建起这现代国家体育馆似的庞然大物了,反正这个世界的上古,和他过去所知的上古完全不是一回事。 他看着殿门上石刻的匾额,上面石刻着「战神殿」三个字。 战神蚩尤吗? 这里既然叫做战神殿,想来就是《战神图录》存放的地方了。 顾绛走进殿中,不由喟然嘆息,若非他曾见过工业文明建造起的种种奇观,只怕根本不相信世间竟然能有这样的地方,若换成现代的居民楼,也得有足足四十多层楼高。 而这只是一个宫殿,置身其中,人就像是蝼蚁一样渺小。 连顾绛这样的性子,走入殿中时都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屏声敛气,身心郑重。 他一抬头,就见正对着殿门的石壁,自上而下凿刻了十个大字: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那十个字顶立在大殿中,高邈浩荡的气势如鲸吞山海,横断洪荒! 蕴含于每一个笔画中的道意几乎与天道融合为一体、莫能名之,仿佛亘古以来便与天地同生、与天地同在! 顾绛站在殿前,默然无语,直面这巍然无穷的道意,身体本能的微微颤抖着,无与伦比的震撼,就像是大地上的每一个生灵第一次抬头看向头顶的天穹时一般。 白玉镯忽然微微一震,而后松展开来,恢復到顾绛曾经见过的大小模样,不再紧扣着他的手腕。 顾绛恍然明白过来,原来它带着自己穿过诸多世界,翻越千山万水,歷经数百年岁月风霜,就是为了来到这里。 这就是白玉镯为他指引的、这段漫长旅程的终点—— 《战神图录》。 第219页 巨殿中形容枯藁的男子忽然放声大笑,长啸声迴荡在殿宇中,如长风席捲山谷,回声轰然不绝。 —————— 良久,顾绛才恢復平静,他顺势看向殿内顶上。一颗直径有六七米长的硕大圆珠散发着柔和的青黄光线,像一盏硕大的吊灯,又像是一个小太阳,照亮了室内。圆珠旁边便是第一间密室石壁上的星图,比之前所见的还要大,遍布整个殿顶,笼罩着巨殿。 整个巨殿内空无一物,只有左右两侧各雕刻着二十四幅浮雕图,包括巨殿正中地面上的那幅,一共四十九幅浮雕。 顾绛走到殿中,仔细看着这幅浮雕,这石刻图雕工精绝,刻画了一位身披战甲的天神骑着似龙非龙的坐骑,从天上穿云而下,直扑一个火球,祂穿过的云有九层,每一层旁边都标着一重天,而在整幅浮雕的图的上方,则刻着「战神图录一」五个字。 果然,这四十九幅浮雕图,并正面石壁上的十个大字精要,就是这个世界最神秘的武功绝学《战神图录》,它之所以从未面世,皆因为它本非一卷书册,而是一组石刻图。 顾绛没有急着去看每一幅图上的内容,而是往正中的石壁走去,走近之后,就见墙边有两具尸身,其中一具已经腐朽,另一具虽然衣衫朽化,身体依旧完整如生时。 这是一个高大威严的男子,面带安详恬静的微笑,顾绛虽没有见过他,但却对他无比的熟悉,因为此人的神情状态,和蒙赤行成道之时全然一致,甚至连身躯都一样坚硬。 顾绛垂眸,但见此人手边留有一行古朴的行书,写的是「广成子证破碎金刚于此」。 广成子,黄帝之师,道家之祖。 原来这样留下身体金刚不坏、精神飞升坐化的境界叫做「破碎金刚」么。 若此地是广成子的成道之机,那战神殿存世的时间还要在黄帝之前,黄帝只是得到了战神殿中的际遇才流传下种种传说,如此说来,此地所指的「战神」也不是与黄帝争天下的蚩尤了。 那这殿宇来自何处?难道真是从天外世界、仙门之后而来? 「战神」自九天之上而下,与红日一战后,返回了九天之上? 顾绛没有动广成子的金刚遗蜕,转而看向另一具尸体,他做宋人男子装扮,看衣物腐朽的程度,应该有几十年了,应该是传鹰那个时间之前进入惊雁宫底的,未能与传鹰一样离开。 传鹰应该收拾过他的遗体,将他平放在一旁,以衣物遮蔽,这里到处都是岩石,连湖心岛都是石质的,确实无处埋葬尸首,在此化为白骨也是无奈。 顾绛从正中石壁,以河图洛书之理,左旋向右走,果然《战神图录》便是以此顺序排列的,这证明整座惊雁宫、战神殿多半都以此理排布,顾绛心中一算,便推测出此间方位的生门在东南巽位,虽是风口,却从水行,应该是湖下有出口。 心中有数后,顾绛便专心研究起墙壁上的浮雕。 《战神图录》不愧是道魔两家的功法源头,其内容极为深奥,许多似是而非的地方,不同的人能得出不同的理解,可《战神图录》不是《太玄经》,光看图看不出武功招式,必须靠本人的智慧底蕴来参悟。 顾绛从中发现了不少魔门功法的源头,他猜那轮血红的火球,极有可能就是初代魔门圣主「魔种」的灵感来源。 其中的「先天」、「胎息」等等说法,又和道家息息相通,他对慈航静斋和净念禅院的武功不了解,但想来也脱不出此间范畴。 果然,所谓的正魔不两立,不过是立足于正、魔其中一边后作出的判断,这个世界的佛道正门和魔门根本就是同源而生的。 这个结论颇有几分荒谬感,只怕如今两派的任何人都无法接受这个说法。 顾绛无所谓那些人的想法,自己将三教所学和浮雕中的道理相映证,再加以学习归纳,累了就走出战神殿,和魔龙一起去寻能吃的野果,休息够了,就返回殿中继续参悟。 不知不觉间,他原本枯朽削瘦的身躯生出了血肉,面容也有了改变,双眉淡淡如远山,衬得人也孤冷,神似邀月;双眼清俊深沉,瞳孔深处还有一轮浅色的瞳光,和关七极为相像。 相由心生,他的心已补足,面相也随之圆满浑然,是天人之相。 可即便再度登入天人之境,顾绛也拿《战神图录》的最后一幅浮雕没有办法。 第四十九幅浮雕上,刻着「战神」骑魔龙自人间登入九重天的景象,整幅图和第一幅完全相反,除此之外,只有「破碎虚空」四字註解。 除了得知战神图录的最后一重境界叫做「破碎虚空」,多半也就是世人口中的「飞升」外,这能看出什么来呢? 索性他是个能坚持,也能放弃的人,既然对着浮雕枯坐看不出什么东西来,那就该返回地面,另找突破的机缘。 —————— 顾绛以胎息之法潜入湖下,穿过瀑布激流,随着暗流进入石壁中的地穴水道,这条水道极长,也只有到了天人之境的人才能屏息离开,否则必须藉助外力才能安全穿过狭窄的地下石洞,想来那困死在地宫中的白骨就是因此未能离开。 湍湍流水中,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条鱼,追逐着流水。人在被母亲孕育时,也不会淹死在羊水中,进入胎息状态的人当然也不会在水中窒息,他能直接从身周的水中汲取力量,魔种运转在水中搅动出漩涡,推着顾绛离开地下,泡进了山间河溪里。 第220页 顾绛跃出河底,落在了河岸边,长唿一口气,将胎息时滞留在胸口的浊气吐出,全身一阵脆响,甚至有玉石质地的外壳剥落下来,这是他汲取水中力量时,被道心和魔种同时打磨排出体外的杂质,因为智能书的缘故,他如今内外如玉石,这些杂质也就像是石壳一般。 也亏了这些石壳,让他不至于在穿越激流时碰撞上岩石壁,撞伤还好说,主要是其后的地火灼人得很,一不小心就会烧伤。 在冰冷的暗流中被灼伤,听起来像是逗人玩的笑话,但确实是他穿越河道时最大的困扰。 顾绛理了理自己已经长到膝盖的长髮,因为水流太急,他的髮带被沖走了,便折了一根树枝做髮簪绾起道髻,本就破损的外袍更是被水流扯得东破一块、西缺一片的,就他现在的模样,脸一抹,就可以自然地加入乞丐行列了。 若他还是齐乘云时,说不准就顺势去做一阵子乞丐,可他现在还有事要做,如今距离他进入惊雁宫也不知过去了多久,既然回到地面上,武功上也需要打磨沉淀,那他还是先返回大都,去看一眼哈日珠,顺带翻翻师父留下的书册,在见过《战神图录》后,再回顾魔门之法,应该能有不少新的心得。 主意一定,他就动身下山,运功蒸干了自己身上的水后,现在还是白天,无法观星寻路,他只能根据身边的树木长势辨别出方向,再从风声和河流流向中找出此地的地脉走向,最终得知从哪里走可以下山。 嗯,通读河图洛书最大的好处,应该是从此以后,他一个人无论去哪儿都不用担心迷路了。 出了南部重山,顾绛在山外路边找到了一个茶棚,南方暑气重,所以这里的茶棚和北方的酒肆一样常见。 顾绛现在身无分文,只有一颗照明的夜明珠,可把夜明珠这样的珍宝给路边茶棚的老闆,多半要给人家惹来麻烦,聪明的人也不敢收,所以顾绛并不打算坐下来喝茶,只想找老闆问一问路。 可他走到老闆身边,还未开口,便听到身后一年轻人招唿他道:「那邋遢道人,你到这边来!」 第99章 道魔 9 顾绛有一瞬间不确定对方是在叫自己。 直到那茶棚老闆转过身,眼神怪异地看着他,他才确定那人确实是叫自己「邋遢道人」。 随之就听到另一人呵止道:「小山,怎可对修行人随口唿喝无礼?去向那位道长致歉。」 那年轻人不耐烦地反驳道:「就是知道你礼敬道家,我才唤他过来的,你见到那些道人不都要表现一番的吗?这会儿又嫌我不敬。」 顾绛转过身看向起了争执的两人,这一桌有三人,两男一女,起了争执的两个男子样貌相似,多半是父子,其中年长的约四十来岁,做文士打扮,年少的一身武服,有些拳脚,还有一个七八岁小姑娘眨巴着眼睛看着两人,没有插嘴说话。 那姑娘见顾绛转过身来,睁大了眼睛,小声惊唿,扯着中年人的袖子:「爹,爹,神仙。」 背对着顾绛而坐的文士和「小山」暂停了争执,齐齐顺势看过来,年轻男子在顾绛的视线中不吭声了,倒是那文士站起了身,行了一个道家的礼道:「这位道长,小儿无状,冒犯您了。」 顾绛不至于和一个反感自己父亲求道的孩子计较,便回了一个礼,开口道:「无妨。」 杨远看着眼前人,心中惊嘆,虽然衣着褴褛,可此人实在好相貌,面如冠玉,俊美非常,虽然眉眼秀丽到有些女相,却没有那种五官过于精緻带来的攻击性,相反,他的气质平和淡泊,顶多有些修道人常见的清冷,如冰如玉,有昔年看杀卫玠的风采。 这年轻道士破损的衣物,配合着这张脸,杨远都要怀疑他是不是游走修行时被哪个女大王给劫了,一番争斗后逃出生天,才搞得如此狼狈。 这南方重山中可有不少山寨,不服蒙古人,自成一方势力呢。 杨远这念头才起,那挽着道髻的男子就看了他一眼,阳光下,那道人乌丸似的眼珠旁好像还有一圈浅光,清凌凌直看到人心里去,惹得他不由自主打了一个激灵,但他本就好黄老之说,见状反而越发热络了,请引对方入座道:「道长,风尘僕僕,何不暂歇一歇脚,饮一杯茶水再走呢?」 顾绛想了想,没有推辞,迈步走了过去,之前大声招唿他的年轻人自觉地站起来,抱着妹妹坐到下首位置去。 见顾绛打量他,刚刚还满腹怨气的少年默默垂首,恨不得把脸埋进茶碗里去。 杨远知道自家儿子抹不开脸,便笑着替他解围道:「在下姓杨,单名一个远字,这是犬子轨山,小女安安,我父子三人偶然从此过,没想到能遇见道长这样的人物,敢问道长道号,在何处入道?」 顾绛悠悠道:「贫道于终南山下入道,号容忍。」 杨远一时语塞,倒是那小姑娘咯咯笑了起来,杨轨山臊不过,起身倒了一杯茶放到「容忍道长」面前,道:「是我不修口德,冒犯了先生。」 顾绛端起茶抿了一口,杨轨山见他接了自己的茶,便是不计较的意思,松了口气坐下。 明明此人看起来比自己也大不了几岁,可杨轨山就是心里憷得很,便是武馆里的馆主威风八面,他见了也没有这样紧张心虚。 顾绛道:「杨居士家学渊源,小公子自幼耳濡目染,有几分慧根。」 第221页 杨远闻言也笑道:「是,我曾见过武当山的卢道长,他也夸这孩子有些道缘,但我自己都为家室所牵挂,不能全心向道,何必为难这孩子呢?」 顾绛听他提到武当山,忽然想起一人,是啊,以眼下元朝时节,武当山应当有一位足以开山立宗的道家高人,自己心有疑惑,可以去找他论道,便询问道:「杨居士认得武当山的道长,可曾见过三丰真人?」 在道门,能被叫一声「真人」的都是有道高人,可那杨远并杨轨山都面露迷茫之色:「三丰真人?武当山上道观众多,那里的道士我当然见不全,但能被称为『真人』的道长中,并没有道号『三丰』的。」 杨家父子满心疑惑,顾绛比他们还茫然两分,他本以为蒙赤行去后,天下第一的高手就该是那位「得天地之造化」的真人了,可这个世界竟没有此人吗:「武当山没有三丰真人,那道门如今的『道尊』是谁?」 蒙赤行的魔门势力毕竟是从草原进入中原的,这一脉本是初唐时魔相宗和灭情道结合、于突厥部落一直流传下来的,和中原阴癸派一脉是死敌,一直被阴癸派拦在关外,所以在蒙元夺得宋国前,他们对中原门派的事情了解不深,等蒙赤行转入天道,他们师徒俩又都是不问事的性子,知道的更少了。 顾绛上一次询问道门的情况,还是年少时听闻了慈航静斋和净念禅院的正道圣地名声,他才好奇佛门声望如此大,道门是如何与其相抗的,蒙赤行告诉他,道门一直有太清宫道尊坐镇,虽不争这名头,势力也不容小觑,北宋末年那位几乎将佛门化入道门的林道士,就是那时的道门道尊。 和门下弟子大多在山中的慈航静斋不同,道门的人越是乱世,越喜欢下山证道,元灭宋的过程中,他们的弟子损伤极大,不復昔年压倒佛门的气焰,人也少出来走动了。 再怎么清修,稳固人心的道门尊者应该还是极为有名的,普通信道之人也该知道如今道门之首的名声才是,否则怎么能巩固道门势力? 但这一次杨远干脆摇了摇头,反问道:「道门那么多支脉,各家法脉不一,谁都不服谁,居然还有道尊的么?还是说,这是龙虎山当代天师的另一种称唿?」 顾绛知道是问不出什么了,转而提起了自己最初的问题:「不知如今是哪一年,哪一月。」 山中清修的道士忘却年岁倒也正常,杨远答覆后,顾绛才豁然发现自己竟在惊雁宫中呆了五年,三年前铁穆耳就去世了,如今的蒙元皇帝是他的侄儿海山。 新的蒙元皇帝笃信密教,佛门还好,道门已有没落之态,再不復当年忽必烈平衡各派的情势。 杨远本也是科举考中的官员,只因吏治败坏、世道浑噩,做官就是帮蒙人压迫底层汉民,他不愿如此,才弃官而走,转为寻仙向道。 可妻子怪他悲悯别人却不为家中着想,虽不愁生计,但有人做官和平民百姓家截然不同,夫妻俩争执后,妻子气得生了病,杨轨山听说母亲病倒赶回来,见母亲病中模样,便和父亲拗起了气。 哪怕不提母亲的病,杨轨山也极不贊成父亲辞官向道的行为:「你也知道如今好官少,狗官多,那你一走,岂不是又少了一个,你不去为民做主,反倒去修道,整日和道士往来,难道还能把天下修好不成?」 杨远苦笑不已,少年人心清气正,天不怕,地不怕,哪里知道在如今的官场中要保住良心,可比辞官难得多。 顾绛听罢,不再询问,喝完杯中茶后,便告辞离开。 —————— 按照原有的计划,庞斑一路回到大都,发现蒙赤行的府邸外有不少探子,显然是他们师徒一去五年,不知踪迹,很多人的心思都活动了。 庞斑也不叫门,自行推门入户,正在堂前打扫的僕人一抬头,见是穿着一身道袍的少主人,连忙惊唿道:「小主人!您回来了!」 他这一声,惊动了府上的其他僕从,七人匆匆赶到堂前,站在最前面的哈日珠喜不自胜,她是照顾小主人长大的,情分非旁人能比,在诸僕从单膝跪下行礼时,只有哈日珠扑上前握住了庞斑的手:「小主人,您可回来了!」 这些年,他们这些蒙赤行的下属都猜到主人是成道而走了,可蒙赤行走了,他们就该跟在庞斑身边继续经营魔门势力才是,结果小主人也跟着主人一起不见踪迹,好不容易发现了去向,又行色匆匆不愿回来,然后消失在了南方,了无音讯,一去就是五年。 魔门中不少人都觉得蒙赤行的徒弟,这位年少的蒙古国师已经死了,极有可能是正道之人暗中下手围杀了还未魔功大成的庞斑,防止他成长为第二个蒙赤行。 铁穆耳死后,海山甚至另封了一位藏地喇嘛做国师。 庞斑任由哈日珠给他解开道髻,另外梳头戴冠,一边听着她叙说如今大都的形势,听说新国师是个喇嘛,问道:「应当不是鹰缘活佛吧。」 哈日珠见到庞斑迴转,放下了心底的大石,神色轻松地回覆说:「当然不是藏地活佛,那位在藏地的地位极高,但是很少出布达拉宫,一心潜修佛法,咱们如今这位皇帝倒是想请他,都被推拒了。」 庞斑也觉得鹰缘那性子,不会乐意到大都来做这劳什子的国师:「那这位国师的修为如何?」 哈日珠啐了一声:「哪有什么修为,都是天命教一路的人,整日和皇帝在宫中嬉闹,荒淫无度,搞得大都乌烟瘴气。」 第222页 庞斑看了一眼镜中哈日珠生了皱纹的脸,道:「既然国师的位置已经有人负责了,大都又乌烟瘴气的,那就走吧。」 哈日珠愣了一下,才问道:「少主要离开大都,去往何处?」 庞斑道:「哈日珠,你一生都在为师父和我操心,如今师父大道已证,我也只差那一步了,我打算游走天下寻找突破的机缘,你也可以为自己想一想,没有师父和我,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青年男子微微侧身看向她,轻描淡写道:「你是想要继续住在这里,还是回自己的故乡部落去,亦或者你喜欢大都这个权利中心,我也可以去杀了海山和那群喇嘛,届时,你再扶一个合心意的继任者。」 哈日珠承认自己刚才是有心向少主告状,毕竟蒙赤行不在的五年,他们这些帝师的旧部虽然依旧被蒙人尊崇,可魔门的人没少上门惹事。见蒙赤行师徒长久不归,打起府中藏书主意的人都有,就是蒙赤行的下属,忠于他,却未必愿意继续跟随庞斑,五年里散去不少。 她知道,这里面多半是阴癸派推动的,但没有蒙赤行坐镇,他们的确敌不过阴癸派如今的主事者。 「唔?」庞斑终于有了点兴致,「是谁?」 哈日珠擦了擦有点冒汗的掌心,继续为庞斑戴上髮簪:「是厉工和符瑶红的师弟,邪佛钟仲游,他手下有阴癸派和天命教两方的势力,号称如今魔门第一高手。」 庞斑笑了起来,他原本淡漠出尘的气质,此刻流露出慑人的魔性来,魔种吸引着所有人的心灵,却又彰显自身的冰冷无情,放在庞斑身上,还有些许戏嚯:「他既然如此称号,便是自觉能与师父比肩了,没想到师父一走,魔门中就有这等人才出现,我若不请教一番,岂不遗憾?」 哈日珠已经习惯和魔门的绝顶高手相处,一觉不对就低下了头,放空心思,以免被对方外放的气势所伤,但这一次她没有感觉到冰冷的精神,反而心跳本能加速起来,感觉自己平稳的情绪翻腾,多年来对蒙赤行的仰慕,因他离去而生的悲伤,再一次见到庞斑的欢喜,以及这五年来对权势的渴望,都难以遏制地冲破了心防,使得她几乎难以自控地落泪。 庞斑凝视着哈日珠,曾经她跟在蒙赤行身边,蒙赤行的存在就给了她高于所有人的地位和权力,现在蒙赤行离去了,她想要自己掌握这权势。 可以,为什么不可以? 魔本就是最任性自我的存在,从不会鄙夷正道排斥的野心、名利、权欲,对魔而言,这些本就该围绕自己而生。 庞斑伸手为她擦去眼角的泪,也拂过她眼底炽烈的光:「我自幼便是你照顾,你对师父最为赤诚,所以师父也放心你,无论寒暑,你都悉心呵护,从不假手于人。」 「我总得回报你一些什么,才能放心离去。」 「这三条路中,你有心选最危险的一条,我不会留下保护你,但我可以替你扫出一条路来,能不能把握住机会,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作者有话说】 黄易世界的道门还挺奇怪的,他们居然真的就不和慈航静斋、净念禅院计较啊,《日月当空》里说,道门是有道尊的,道尊坐化后躯体在七七四十九天里变为金刚,然后送入太清宫作为仙人供奉,这居然是惯例,常年坐镇一个天人啊。感觉再往上,广成子是帝师,孙恩能操控天下局势,到覆雨翻云里道门都没声了,武当派也是正道联盟里的一个拼图,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啊,逍遥派、全真教、武当山点了一个贊【】 第100章 道魔 10 顾绛打定主意不管魔门之事,他在前世作为关七管了天下大半辈子,最后看大局已定才抽身离去,如今千山万水都已度过,没有什么能够牵绊住他的脚步了。 何况这个世界道魔同源,纠缠不休的气机绵长,他真要想平定天下,最好的办法也不是扶持哪个皇帝,开创什么王朝,而是把正魔两派通通打压下去,毕竟他们才是天下动盪的根源。 这无异于和此世的武道作对,斩断武脉,也斩断了一部分道途。 顾绛是不会这么做的。 他将蒙赤行留下的势力都交给了哈日珠,哈日珠能跟在蒙赤行身边多年,本身武功绝不弱,也算得上是一位宗师了,所以才能在这些年里守住蒙赤行的大部分势力。 只不过这样的宗师魔门中有不少,真正能够一言定鼎的是大宗师。 能进入大宗师之境的人,天下了了,即便是元朝最昌盛时,也只有三位。思汉飞为传鹰所杀,巴师八和蒙赤行都进阶天人,在长久地悟道后破碎金刚而去。 要在魔门中立足,以哈日珠现在的境界也够用了,可她要和钟仲游争锋还是逊色一筹。 作为厉工和符瑶红的小师弟,邪佛钟仲游已经摸到了大宗师的门槛,自蒙赤行去后,除了少林绝戒大师,天下无一敌手,所以被认为是如今魔门的第一高手。 可他在庞斑手下没有走过十招。 身着玄衣的男子踩在皇宫华丽的毛织地毯上,鲜血几乎将这些绣着藏传佛教中欢喜图的地毯浸透了。 衣衫单薄的天命教女子和红衣喇嘛的尸体遍布皇宫大院,而他脚边躺着的胖和尚,正是钟仲游,这位天命教和阴癸派的主事已经被剑气贯穿心脉而死。 庞斑的神色淡淡,虽然钟仲游的能耐让他失望,可他已经习惯了这种失望:「连阴癸派的《天魔秘法》都没练成,就靠合欢术、奼女法修得一身险功,这样也能压在你们的头上称雄,你们未免也太不争气了。」 第223页 旁边被宫中动静吸引来的魔门各派门主闻言垂首,一句话都不敢说。 确实,随着魔门大权在握,他们对武道修行的勤奋远不及当初,或者说,整个蒙元势力都陷入了奢靡享受中,勾心斗角的时候多,真正动手的时候少。 魔师突然出现,在皇宫中大开杀戒,不,他根本就没有杀戒,将这声色靡靡的蒙元皇宫中杀得血流成河,连那些天命教的天女都未放过。这么多人死前不是没有哀求一条生路,魔师却视若无睹、听若惘闻,当真生性残忍、魔性滔天。 这些老魔头当然不是突然生了正义心谴责魔师,只是兔死狐悲罢了。 但这些派主身后的人看魔师的眼神则全然不同,他们在庞斑的身上感觉到了无与伦比的威力,不得不说,这种威力也是一种魅力,魔门中人对强者的推崇刻在弱肉强食的生存规则里,只要庞斑愿意接替蒙赤行的地位在魔门中立派,绝大多数的魔门中人都会愿意追随这位有「邪帝」之风的魔师。 但庞斑今日行事不是为了替魔门重整天下:「枉我听闻邪佛号称魔门第一,赶来与他一会。」 倒是端坐在主位上的海山开口道:「难道魔师闯入皇宫,杀死宫中如此多的人,就为了和钟大师一较高低吗?」 庞斑笑道:「我不可以吗?」 他笑得低沉温柔,却没有人为此感到舒心,只觉全身发凉,连自觉生路断绝的海山都苦笑起来:「钟大师号称魔门第一,心有不满的人当然可以上门挑战。」 庞斑点头:「是,我今日杀了钟仲游,但不会杀你们,我等你们回去好好练武。从今日起,每隔二十年,我就会来杀你们一次,若你们毫无进步,我便取你们的性命,直到有人击败我。」 一时间,魔门众人面面相觑,许多人根本无法理解庞斑行事的逻辑,感觉他像是发了疯。 这时,一瘦小汉子梗着脖子开口道:「您是想要以整个魔门来磨砺自己的道路吗?」 庞斑闻言看向他,对方哆嗦了一下,却依旧看向魔师朗声道:「魔师乃是圣门中人,只对自家人如此严苛,只怕忽视了正道那些伪君子,您为何不以净念禅院、少林寺和慈航静斋为磨刀石?」 一手持摺扇的中年男子道:「那自然是因为,魔师杀了钟仲游,从今日起名震天下,一统魔门。那些存心对付圣门的正道中人,无需魔师上门,只要圣门掌权一日,他们自然会找到魔师这里领死。」 言语间愿意加入庞斑麾下、为魔师马前卒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连「一统魔门」这种话都说出来,只要庞斑有掌权的想法,就可以顺着台阶走上去,然后他们就该走程序纳头就拜,供奉新一任魔门之主了。 然而庞斑就像是没听到他们说话一样,见哈日珠整顿完宫中势力,带着人走过来,便自顾自地拂袖而去。 —————— 如果说十招内杀死钟仲游是庞斑的成名之战,那在他离开大都后,遇见少林寺绝戒大师的一战,才真正使他成为江湖第一人。 不过庞斑对钟仲游下手狠辣,却没有杀绝戒,绝戒重伤回到少林后,叮嘱了两个弟子一番话,便闭了关,最终死在闭关中,少林寺众僧将其安葬,并未寻庞斑的麻烦,江湖上都说少林是知道自己敌不过庞斑。 能让佛门第一高手重伤而死,少林派退避其锋,庞斑当然是当世第一高手。 而新出炉的第一高手眼下正躺在一叶小舟上,飘荡在灕江之上,他已经在这艘船上躺了两天,顺游而下,他全心沉浸在流水的脉动中,感觉自己融入了这片山水中,千万年日夜东流,沿着既定的河道,无休无止。 一名僧人悄无声息地落在了船头,他的轻功惊人,自岸上掠到船头,动作轻到近乎无声。 庞斑嘆了一声:「是你这个小和尚来找我,看来绝戒没有听我的话,回去养伤。」 清瘦的僧人念了声「阿弥陀佛」,道:「师父为求佛理,不能顾身,回到寺中后就闭了死关。」 庞斑道:「那他应该叮嘱过你们,不到一定修为,不要来寻我才是。」 僧人笑了笑道:「师父确实告诫过我和师弟,武功不成,不可找上庞施主,此次前来,只是小僧自己好奇。」 庞斑悠悠道:「小和尚,我可不是泥塑金身的佛像,拜我,解不了你心中疑惑,反倒可能会送了你的性命。」 僧人并不畏惧庞斑言下之意,温和地说道:「师父已经卡在瓶颈多年,他为了寻找突破的可能来见魔师,回去后也欢喜不已地说自己找到了前路,小僧确实好奇,师父在庞施主身上见到了什么。」 比起师弟不舍心怀怨愤,觉得师父是被庞斑打成重伤而死,决心努力练剑习武,为师父报仇,他对这位魔师其实并无恨意,不仅仅是因为出家人戒嗔,更是因为他明白师父的崇尚佛理的心。 所以他千里迢迢追着魔师的踪迹而来,并非为了和庞斑动手,他也知道自己如今不是庞斑的对手。 僧人只想知道为什么,师父为什么这样选择,庞斑又为什么会对立场不同的白道高手留情一线。 武林正道要推翻元朝的统治,佛门要拯救苍生于水火,蒙元国师、魔门庞斑註定是他们要去对抗的大敌。 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庞斑也不起身,只伸手敲了一下船沿,只听「笃」一声,僧人便觉整个船都消失了。 第224页 两岸青山翠色映入清澈的水面,天光云影衬着满眼山水。 僧人立在水面上,却似踩在天空中,而卧在水天之间的人,更分不清是陷入了天空,还是漂浮在水中。 若以眼、触、识观之,水天一色,无分彼此,可在人的认知里,水就是水,天就是天。 抛去外物划分的认定,则天水皆空,故五蕴无常,缘起而生,如是观者,于无间尽诸漏。 无想无我,万法空明。 僧人感觉自己懂了些什么,可深思起来又觉空荡荡,他知道,这是他的境界不够,所以只能从识、想上分辨庞斑随手营造的精神意象。 绝戒大师已经是大宗师,更是佛学大师,他能感悟到的远比自己更多,这才是为什么绝戒返回少林后不让他们寻庞斑的麻烦,甚至对两个弟子说,自己十分感激他的缘故。 僧人向躺在天水之间的魔师行了一礼:「阿弥陀佛,多谢庞施主成全,无想此次见过魔师,敬佩阁下学识气度,来日若有所得,再来向庞施主讨教。」 庞斑摆了摆手:「走吧,回去好好修行,我等你再来找我,讨回你师父落败的那一招。」 无想僧来时无声,去时也悄悄,像一只偶然路过的蜻蜓,得清水一点,便飞走了。 —————— 但这一点却在庞斑心中泛起了涟漪,让他从清净中回神,有些不耐地坐起了身。 绝戒的徒弟既然能找过来,那别的白道中人也会跟在无想身后而来,白道的人来了,□□、魔门的人也会一起卷进来,纷纷乱乱,无风能起三尺浪。 庞斑摸了摸自己的脸,决定拿出公子羽时的老手艺。 以顾绛如今对人体的了解,做出的伪装易容更胜当年,他轻易地缩整了自己的骨骼,将制好的人皮面具以独门手法覆盖在脸上,易容要做到毫无痕迹,最好不要更改本人面部的整体骨相,否则反而被明眼人看出破绽来。 所以他的易容对象最好不要脱出这张面相太多。 他已经见过了这个世界佛门的武功,有心去道门看看,见识一下广成子从《战神图录》中所悟的武学传承,想要混进正道名门里去,最好有一张足够「正道」的脸。 如果可以,他还想去探一探有正道圣地之名的慈航静斋,上一次慈航静斋的斋主出面,还是和藏传佛教的法王交手,那叫做云想真的女子剑法高超,藏教法王败在了她手下。 顾绛也擅刀剑,尤其是剑法。 那慈航静斋中都是女子,若是男子上门,只怕她们会为了避嫌不见,所以他也可以扮做女子扣山问剑。 顾绛有两世女身,其中齐乘云的寿数悠长,是顾绛用过时间最长的一个身份,也是他由魔入道的关键;邀月道基魔心,为情疯狂,是他用过时间最短的身份,但也是他情心圆满的起点。 这两张脸都不错。 当顾绛没有必须要做的事情压着时,他那股给自己找点乐趣的心就又浮了上来,在魔种的催动下蠢蠢欲动。 所以,最终他给自己换了一张怜星的脸。 怜星虽也貌美,但她的美丽是温柔平静的,只要不故作冰冷无情。作为邀月的亲妹妹,她和邀月的骨相相似,表现出的却是截然不同的气质,柔善智慧中甚至有几分纯然的天真,这是一张全然无害的脸。 换上一身道袍,做坤道打扮,背后背剑,手中持拂尘,俨然一个久居山中清修、不谙世事的形象。 谁也无法把她和「庞斑」联想到一起去。 在给自己改换装扮时,顾绛不由想起自己在大都的时光,他被蒙赤行带着行走于市坊之间,可比起做派端正的蒙赤行,顾绛不算个正经人,所以蒙赤行闭关时,他常往梨园里去,和演杂剧的赛帘秀关系极好,也因她认识了坊间的许多曲家,就中与关已斋最为投契,一样诗歌唱和,兴起则演。 唱:则这今晚开筵,正是中秋令节;只合低唱浅斟,莫待他花残月缺。 可惜,他返回大都时,关已斋已经离世一年了。 元朝正是杂剧开始盛行时,歌舞戏做里,爱恨离合。 想来,人间万相,从庙堂高耸,到江湖邈远,便是一场幻梦,自然推动众生生死,命运酿就因缘际会,这偌大的天地何尝不是一间戏场,人人都按着自己分配好的身份,被萦绕在所有人身边的力量牵引走入未来的每一个节点中。 从这场大梦中醒来的人,才能够选择自己要用哪一张绘面,粉墨登场。 【??作者有话说】 则这今晚开筵,正是中秋令节;只合低唱浅斟,莫待他花残月缺。这是关汉卿《望江亭》里的一段唱词,谭记儿假扮渔妇张二嫂卖鱼,去骗杨衙内一行人,盗走势剑金牌,这段是她假扮渔妇登场时唱的。 第101章 道魔 11 武当山,自汉朝起,这里就是寻仙求道的隐居之地,忽必烈将武当誉为「福地」。 一峰傲立万山围,半壁丹崖半翠微。真武当年修炼处,仙台自在白云飞。 在避讳皇帝之名,改玄武为真武之前,武当便以龟蛇之相作为玄武帝君的道场,武当武当,非真武不足以当之也,自唐代起,武当便是一座道教名山。 山上道观不少,主殿是宋宣宗时建起的紫霄宫,至于后世所见的建筑群大多兴建于明代,那时的武当山因张三丰扬名天下,被皇室尊奉,几乎相当于皇室家庙,规模地位自然不是现在能比的。 第225页 这山中也有个「武当派」,可此「武当派」非彼「武当派」,只能算作如今正道的几大门派之一。 若此世真有三丰道人在,以他道武结合、丹剑双绝的境界,该是广成子、吕纯阳一样的人物,在这个个人武力能够定鼎天下的世界,魔门还能不能掌控朝政,都成问题了。 纵然没有张真人坐镇,如今的武当依旧是道门最大的门派,有武当派自身实力的原因,也有道门武力衰颓,各家传承中断的缘故,昔年的天师道、上清派、楼观道、龙门派等道门大派,都在王朝兴灭中去武向法,渐渐没落。 尤其是宋末时,道门与佛门的一场争斗,使得太清宫都被一场大火焚尽,道门自此再无道尊。 北宋末年,金门羽客林灵素入龙庭,虽然许多道门支脉觉得他行事过于大胆,但这位神仙道人开创神霄派,引徽宗入道,一度以道灭佛,确实是压倒天下的人物,他将释迦改为天尊,菩萨改为大士,罗汉改为尊者,和尚改为德士,要佛门之人从道教规范,留髮戴冠执简。 「他以慈航静斋不落髮为由,逼问天下佛门,想要将佛教併入道教中,几乎逼得慈航静斋上下剃的光头,以表立场。所以,虽然道门中反对他干涉朝政的不少,可依旧尊崇他为道尊,佩服他的武功修为和惊天手段。」 「可惜他确实行事太过,逼人太紧,惹来佛门之人的围攻,那慈航静斋的传人更说动了本就好色的徽宗皇帝,使得林灵素不得不退去,两教闹得一度水火不容,道门落败,损失极大,林灵素也成了道门最后一任道尊。」 蒙元皇室藏书库中那些从两宋流传下来的道藏,绝大多数就是当年林灵素带入宫中的,顾绛在那些书里泡了十年,从浩如烟海的书卷中铸就道心,说不得还得谢谢这位道尊的慷慨。 这些消息,是顾绛在武当山上混了一个月,从一些老道士口中得知的。 「不过佛门也没讨到好处,南宋时密藏第一高手南下,与中土佛门争夺法脉,第九代慈航静斋斋主云想真与净念禅院的虚玄二人齐出,云想真剑胜法王,但他们三人归去后,没多久都圆寂了,那藏地的大和尚留下遗言,只要这两家的传人下山,藏地佛教就一定不能坐视,所以那两家已多年不在江湖走动了,说到底,也是怕了那些喇嘛。」 「嘿嘿,他们当年两个打一个,才击退藏地的大和尚,难怪人家不服气呢。」 老道士形容清矍,已有百余岁年纪,说起两宋旧事,滔滔不绝,化名明玉的道人捧着茶,饶有兴致地听他讲古。 顾绛自己都没想到,怜星这张脸在正道中竟如此好用,那些大大小小的道士见明玉道人有姑射之姿、气质天然,便认定她是个和善女子,有道之士,对她很是亲近热络。 明玉看出了老道人那股延续自两宋的脾性,对慈航静斋和净念禅院意见不小,便笑盈盈道:「我曾听人说,那慈航静斋既不剃度,也不着僧衣,不念经文,不拜诸佛,修到极致时内蕴道胎,而不是佛胎琉璃相,我还以为她们和我一样,是道门出身哩。」 她说话时神态天真,好像真是这么觉得,老道士大笑道:「她们祖师号称地尼,乃是净念禅院之祖天僧的师妹,当然是佛门之人,只是那地尼与魔门邪帝谢眺有一段旧情,又因为融合道佛的观念,和天僧异路,自己另创了慈航静斋,她留下的传承自然也是佛不佛、道不道,还和魔门掰扯不清的。」 明玉眸光流转,心中有些纳罕,嘴上便说出来:「这么说来,慈航静斋其实只是名分上归属佛门,她们的立派之本是地尼的理念,自成一家了?」 老道人睨了她一眼,笑道:「你这丫头对佛道两家的修为也不浅啊,怎么,想去看看慈航静斋的武功?」 明玉这段日子和武当山上的道士论道,故而紫霄宫上下都知晓她学问道法修为极深,兼修佛、儒两家,有三教合一的迹象,但还没有人见过她动手,只几个老道士看出她几分根底,让底下的徒子徒孙莫要怠慢了这位道友。 老道人嘆道:「你天生灵性,小小年纪就修成道心圆满,那些没什么眼力的小道士们见了你,便觉见『道』,心生亲近嚮往,便是老道我也不能免。若要以我私心来论,我是不希望你找上慈航静斋的,以你的资质,就该安心修行,叩问天道,而不是牵扯进那一脉的麻烦里去。」 道家讲修身、无为、鍊气、长生,顺其自然,追求人与道合、神游天地的忘情逍遥、和光同尘;而佛家讲因缘、业力、生灭、正果,慈悲渡生,追求超脱因果循环,达到非生非死的清净、寂灭。 此时的儒家正是理学盛行时,认为人慾是恶,是一切灾难的起源,要规范自身、追求大同,就该摒弃人性中向别人求索的贪婪,而向天理去行,即「存天理、灭人慾」。 能够贯通三家学说,铸就道心,假以时日,必然是名震天下的人物,道门式微,若能出一个不世之人,重塑道门根基,便足以振奋、凝聚人心。 老道士是真的不希望她早早的和慈航静斋扯上关系,哪怕去寻少林和净念禅院呢? 明玉背手敲了敲自己身后的长剑道:「您放心,我对慈航静斋的佛理不感兴趣,她们的门人弟子大多不下山修行,一生居于山中,佛祖释迦牟尼都需要在家国之灾、万般苦难中修行出菩提正果,似她们这样除非道争和国争,从不出山,又能念几分真经?闭目合十,就能问清净至境?」 第226页 「我只是对《慈航剑典》有几分兴趣。」 听老道士说慈航静斋自汉代立派,千年间能入「剑心通明」境界的都屈指可数,更不要说飞升了,明玉顿时对慈航静斋的兴趣大减。 就这百年间,从令东来到传鹰,再到蒙赤行和巴师八,就有四位破碎,或破碎虚空,或破碎金刚,而慈航静斋身负圣地之名,千年能有多少天纵之才,居然一个飞升的都没有,可见慈航静斋的道路本身就有问题。 现在她只想看看《慈航剑典》的招数,地尼的武学根基既然与邪帝谢眺有关,那她们的武学或许对佛门、道门无所增益,却和魔门息息相关。 不过,不急。 老道士轻抚长须,道:「也是,你既然出身曾经的关中剑派,虽然上清派的许多传承都断了,散入江湖中的支脉依旧有不少剑道高手,可惜我武当派以丹法和拳掌为主,剑法上除了《无量剑法》,没什么可以和你切磋讨教的。」 明玉却笑道:「这些日子诸位同修待我极好,我自幼在山中清修,师父和姐姐离去后,就孤身一人,大道难行,武当派的师兄弟们要是对剑法有兴趣,我可以教他们。」 老道人抚须的手一顿,正色道:「这是什么话?你孤身一人,师门又没有个确切的出身,若将剑法教给我武当,就是将传承拱手相让,传出去,还道咱们欺负你无依无靠。」 明玉却觉得他这些顾虑很没意思:「这些日子,我听您讲了许多过去的事,佛道相争,都曾一度没落,佛门依旧能復兴,道门却依旧没落,私以为不仅仅是因为道门弟子下山修行、投身乱世,许多优秀的弟子早早丧命的原因,还有诸多法脉敝帚自珍,不肯交流互通、革陈出新、再创新天的缘故。」 「若集各家所学,创出一门入手简单,修行深了可通大道的武功,却愿意将它流传天下,以武兴道,助天下百姓强身健体,只要有灵心道性之人,都能从中窥见道家之理,从而引入道门。」 「那时,何需一派一脉之名?又何愁道门衰颓?」 若在别的世界,这种影响也许不会这么大,但这是武侠世界,是一个武林各派、黑白两道能主宰王朝兴亡的世界。 老道人深深望着明玉,良久才缓缓道:「这世上诸多直指大道的武学,都有自己的门槛,你所说的这种,悟性低的能强身健体,悟性高的能悟出道门至理的武功,便是诸位祖师都未能得出,若有人能创出这样的武功,便足以名传万代,开山做祖。」 明玉微笑道:「这门武功倒也不是我所创的,只是我少年时,与一山中种地的老道士关系不错,他见我习武练剑,就也拿了剑来与我对打,上清剑法以凌厉杀伐为主,讲究一剑破万法,诸劫烬灭,可那位老人以木枝为剑,往往后发先至,混元无相,无论我怎么攻他弱点,都会被他化解,我便向他学了这门剑法,并一门拳法。」 她最初接触这门武功,的确也是在武当山,山下的田地里,几个武当派的老道士耕田种菜,还是东方不败的他和沖虚过招,见识了沖虚的武当绝学,那时他对这门武功的感触并不深,哪怕是齐乘云得道时,她的道基也是逍遥派的逍遥忘我,直到这个世界,她修行道心种魔,才真正开始回想这门后世流传天下的绝学。 明玉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圆,用曲线从中分开,两边各画一个小圆。 老道人当然认识这幅图:「太极。相传此图流传自上古,与先天八卦同生,是阴阳相济之理,因其中道理无穷,却不着一字,又被誉为『无字天书』,道门中最得此道的,还是宋时的陈抟老祖,看来你说的那位老人,是陈抟一脉。」 明玉指着太极图道:「是,这是我博览易理,探索古今天地之学后,最终明白的,即大道至简。道门曾有一样至宝,名为天地心三佩,天地两佩是两极的力量,生与死、清与浊、阴与阳,两者看似泾渭分明,终究在心佩上融为一个整体,从而洞开仙门,天师孙恩因此飞升而去。」 道心种魔其实也是这个道理,道心为阴极,魔种为阳极,道心种魔所追求的,从来不是以魔胜道,而是阴阳相济,达到平衡的境界,最终将两者融为一体。 真正的智慧,是不被世界的武学等级所限制的。 张三丰将太极之理化入武学,晚年所成的太极拳、剑,其中的根本道理,放在这个世界,依旧是一条通天大道。 将道魔代入阴阳两极,她所创的这门《道心种魔》与太极武学虽然练法完全不一样,但在武学道理上,堪称殊途同归。 这才是为什么,她期盼能与三丰道人一会,因为她能感觉到,自己走的路,和张三丰的武道,也相当于天道这个太极上的阴阳两鱼,阳者活跃,阴者沉恆,我为阳极,他为阴极,一魔一道,若能与三丰道人交手,她一定能再上一层楼! 结果这个世界居然没有张三丰。 大失所望的明玉来到武当山,除了想要混进正道,看一看他们的所学,也是想要在没有条件的情况下创造条件。 她能勒令魔门勤习武学,每二十年就去刮一次他们的皮,也能以天下道门之人为根基,将张三丰的武学理念传播天下,等着从中走出一个「张三丰」来。 想到这里,明玉笑得越发温婉柔和起来,一双明眸如星,用道心压制住蠢蠢欲动的魔种,对老道人说:「我愿意将那位三丰道人教我的武功教给各位同修,不知诸位是否愿意学呢?」 第227页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 第228页 自北宋末年起,战乱频频,金元游牧民族屠戮无数,许多道门的支脉都在这个过程中被毁,甚至连道书都被抢走或焚毁,也没有足够的条件去培养弟子习武了,在这样黑暗压抑的时代背景下,难免各家传承断绝,哪怕留下了本派的核心思想,也缺少了通往这条路的办法,导致武功衰弱,法脉断绝。 明玉和他们论道的过程中发现,他们本派的精髓多有流失,导向天道的比重低了,人在战乱绝望中向宗教渴求的比重高了,甚至有大量迷信的思想出现。 对此,明玉也没有辩驳太多,只是柔声道:「人心有情,情和意念都是一种力量,所以『信』是有力量的,教看不到方向的人去相信,让在痛苦中无法解脱的人相信,比起打破希望的清醒,有时候,这也是一种无奈的善意、一份慈悲。」 慈悲慈悲,无悲心,何以慈怀?正是因为人世间的痛苦不得出,才给乱世中如蓬草一样的人一根火柴的幻想,聊以慰藉。 「只是,你自己要想清楚,你求的是人间的一隅安宁、自我沉浸,还是走出一条通往真、道的路、坚定无悔。」 那因全家在战乱中丧生,孤身跟随路过的师父做了道士的修者无言,向对方行了一礼,而后道:「适才我听道长说,内外兼修之理,以五德居五脏,去心中杂念,培养胸中清正之气,此理融合儒家德义浩然之说,是为『养人』、『养性』,可如今乱世,道消魔涨,见世间荒唐逆德人事,我心中嗔恨难消,杀心顿起,悖逆贵生之德,又该如何去此杂念呢?」 这已经不是道理之论了,而是问她这些「修养自己」的道门法诀,讲的都是清净自然,该怎么在乱世中守住道心安定。 明玉依旧柔声含笑,道:「人身如土,气流是水,水土和谐才能养出自性,你若觉得心不定,那就去解决让你不定的缘由,直到五德归位,内府恢復平静,以顺心中之气,和合水土。」 修者沉默了片刻,缓缓问道:「您的意思是,我不可因贪嗔之念起杀心,却可以为了平顺自身的五德而消除外魔?这有什么区别?」 明玉歪了下头,道:「若你起逆德之心杀人,是意念不定,杀人后你会觉得愤怒、欢喜、恐惧,不利于修行,若你顺应心中五德去消弭外魔,那杀人后,你只会觉得心中平静。」 「你所求的不是杀人,而是平静,心若不静怎得自在?咱们修道就是修天人之道,顺自然之理,生老病死、万物生杀本就是天理,又不是佛家有杀生大戒。」 修者沉吟,他解下腰间长剑,双手执剑握拳,又行了一礼:「道行唯微,言语轻浅,不若起而行之。在下龙门支脉、明霞洞弟子,道号平阳,向明玉道长问道。」 道理说通了,谁都能懂,但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很多人即便走在这条路上,也不知前路通往何方,这才是「开山」的意义,因为「山」的存在,让来者见到它的方向。 那些留名千古的宗师们,就是这条路上的道标,让所有有心和他们同路的人,能一问前景。 而在这武道昌盛的世界,他们展示道路的媒介,就是武功。 明玉从讲坛的蒲团上站起了身,她没有取剑,只是向他展开了双手,示意以拳掌回应。 平阳子是个看起来四十多岁的道人,他骨架颇为宽壮,就是身上没什么肉,显得人很瘦,其实脚下很稳重,并不是轻灵的路数。龙门一脉是当年全真道丘处机真人所创,其师王重阳提倡修道当去酒色财气,断绝尘缘,出家在观,自全性命,这一脉的剑术也因此冷至无情。 他见明玉不用剑,微微皱眉,心道自己不能逞兵器之利,就要换一把木剑来。 明玉却摆了摆手道:「不必换木剑,利刃在手,才能杀心顿起,若用木剑,你的杀气就天然淡了几分,而恰好,我这是一门最擅『化解』的拳法,来。」 二人走到殿外的广场上,身后乌泱泱一群人跟了出来。 其中和平阳子相熟的,不由为明玉担心道:「明玉道友虽然道法高明,毕竟年少,江湖经验少,要和平阳子交手,他年少时可是遇上过大灾,与魔门厮杀出来,明玉道友不用兵刃,只怕要被剑气所伤。」 也有人劝解道:「只是为了从武功里见道,又不是争生死胜负,平阳道长会手下留情的。」 反倒是年纪更长的老道士们老神在在地看着,并无异色,有脾气直率的,拍了一下手边弟子的脑袋:「果然该带你出来见见世面,你以为『道心』是什么?」 「别说话了,好好看着。」 道心是什么?道门如今很多弟子都觉得,这是一种力量,在玄门功法中练成的纯净真气,或者一种更抽象的心智、意念,因为懂的多,明白道门之理,所以有了这样一种意念的力量。 明玉双足站定,双手抬起,微微环抱时,山中忽然风起。 平阳子执剑在手,他修龙门剑法四十余年,自从入门后,每每以剑斩却自己的杂念,师父对他说,当他心无杂念,自然清净时,就入道了,入道之人就能看破世间诸兴灭苦难,知道人的来处去处,向天道而行。 年少时,他以为自己能做到,结果元军南下,魔门灭情道余孽以道争为由,焚尽关中所有宫观,那烧得大地一片焦土的烈火,从此种在了他的心上,烧得他肺腑翻腾,嗔恨丛生。 第229页 他日日以冰冷的剑意去斩断自己的杂念,这念头就一日日滋长,至情无情间,人愈削瘦,道愈缥缈,他今日有心向修成「道心」之人叩问,问红尘浊世里的清净之法。 微风中,这柄道剑发出清越的鸣声。 平阳与明玉素昧平生,对方是个年轻女子,在深山中修行,如今来此布道,所以平阳对她无仇、无恨,也无有爱怜慈心,所以他的剑上,只有四十多年来打磨的全真道意和冰冷杀气。 平阳子脚踏八卦,手中长剑直刺对手,古朴剑身寒光朔烁,一股杀生劫灭、无情无我的道意随之汹涌而来! 剑意森森,杀气霜寒。 明玉眼神微亮,她知道这位是道门中少有一位剑道大家,他若不入道门,当是一位杀人无数的剑客豪侠,有一腔炽烈心肠,以至情磨砺无情,性命两分矣。 她迎着剑锋,推掌横出,修长如玉的手凭空划了一个圆,像孩子调皮地在用手搅动缸里的水。 但她手中没有水,只有气。 气,充沛天地、无处不在的气! 天地就是她的水缸,气就是缸中的水。 当随着那只秀美柔软的手流动的时候,扑摸不到的气被她拉得极薄、变得坚韧,捲起了气旋。 剑气撞了进来,然后消弭在了漩涡中。 平阳子面色不改,随之变招,错步向前,旋身折剑,剑光如寒风唿啸而至,几乎要摧折草木,催老人情。 明玉能感觉到,这看似冰冷的道意下,是一片熊熊燃烧的火海,风中有焚烧的气息,如果她存心要灭却这火,也不难,上善如水,以上善之心化为道雨,去沖刷清洗那片土地,火总会熄灭。 可她现在是道门之人,不是教化人的儒学君子,也不是劝人放下执着的大德高僧。 这姿容绝世的女子伸出了另一只手,扫向那片火海,口中漫吟道:「摒邪念,清凉洁,好向丹台赏明月;龟蛇盘,性命坚,方能火里种金莲!」 【??作者有话说】 武当是真武大帝的道场,真武又称九天盪魔祖师,有龟蛇盘结的玄武相。 第103章 道魔 13 修道的本质是什么? 长生、飞升?这只是修行的结果,并不是修道的本质,何况世间绝大多数的普通人心里都知道,自己是做不到的,那他们还在修什么? 明玉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平静地看着面前的修者,对这个问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她从平阳子的剑上听见了他的追求、他的痛苦,这痛苦就在于自己的追求难以抵达。 他想求清静,在看见人世间的兵祸惨事后,在内心无时无刻不被煎熬的情况下,依旧想求那一点红尘中的清静。 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 《清静经》是全真一脉必修的经典,也是全真一脉的根本,说「六欲不生,三毒消灭」。 可他本心并不想放下这烈火焚烧的过往,道途的追求和个人的执着形成了矛盾。 对他的苦恼,若庞斑在此,大可以教他杀生入灭,以成「清净」,蒙赤行一脉本就是灭情道和魔相宗结合而成,灭情道是道家被斥为魔道而驱逐的一支,他们的分歧正在于灭情和忘情的理念。 明玉不会这样做,她甚至不会告诉平阳子那个答案是什么,她只是给他指了一条路。 她一手轻飘飘拂开平阳子的剑锋,再一次把他的凌厉剑气化入气旋中,另一手划过他胸口,却没有攻他中门,而是错身一个肩靠,将平阳子撞得连退三步,只觉心口一阵剧痛后,竟轻松不少,常年积郁的气都有些通顺了。 若是摆开阵势、拳掌对仗,平阳子的心始终是坚韧的,可此刻受到明玉的照拂,不取他弱点,反而为他顺气,他的心念反而开始动摇起来。 明玉感知到他的气势改变,笑道:「你看,这就是以柔克刚。」 平阳子还未回话,明玉忽然化守为攻,就在平阳子心念动摇的时刻,趁「虚」而入,那微弱到几不可察的道意转瞬间笼罩一方! 由弱到强,由守变攻,一念之间。 不必她叙述,便展现了「变化」之理,太极之道,阴阳相生,轮转无穷。 平阳子作为持剑的「强势者」,仿佛陷入了挣脱不出的泥沼中,被强悍的气劲牵引着,越是想要跳出其中,越是泥足深陷。 天下之难,莫如持心,手中纵有三尺剑,也斩不尽心中贼,越是陷入挣扎,削弱冷静的克制,心火越是炽烈高涨。 这个道理,平阳子不是不懂,他可以放下执着,去忘掉山下的种种,守住自己的清静,他也的确努力在往这个方向走,所以今日才会向明玉问道。 向她问如何克服这求道路上的阻碍。 明玉的面前是一片大火。 这里有无数的建筑在被焚烧、崩塌,隐隐传来哭嚎惨叫声,鲜血都被火烧干,千年的宫宇付之一炬,荒蛮的力量摧毁了文明,就像人性中原始的慾念,在不断摧毁人后天建立起的道德观念。 她看见了火海边的身影,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道人,他的道袍上沾满了鲜血和灰烬,道髻散乱,怔怔地望着这片赤地,手中握着利剑,一动不动。 剑无法救火,要熄灭这火焰,该用水。 他的心底,或许一直在向天求一场雨,以终结这份痛苦的挣扎,可他又不甘心让雨水把烧成灰的一切一起沖刷殆尽。 第230页 他抬起头,看到一片晴朗的夜空,明月高悬,群星闪烁。 明玉这是用自己的道心感应平阳子的精神,她隐去了魔种,故而平阳子从她这里感受到的,只有这片星空月色。 她心中有九州河川万里,却不会给他一场雨,因为那不过是用自己人生经歷凝结的道去否定平阳子的数十载修行。 所以,明玉走入了那片火海中,幽幽嘆道:「好一片清静之地。」 少年道人顾不上反驳,快步上前,想要将她拉回来,却见她走在火中,连衣角髮丝都未损伤半点,不由问道:「这就是道心吗?」 因为道心圆满,所以不会为外物所动,认清自己和环境,以成恆常。 明玉问道:「道长觉得,什么是道心?」她抬手指向头顶的夜空,「这就是我的道心。」 「儒家说,道心即天理,这话于我而言,对也不对。」 明玉继续在火中漫步:「我的道心,是我对天理的感悟,它的确有一部分是天理组成的,但更多是我自己的意念精神,它是我求道至今对天地万物的理解和认识,它从天理中来,却生在我心中。」 她走到了少年道人的身边,反问道:「你觉得它如何?」 少年嘆道:「明亮皎洁,照彻天地,星罗棋布,包容万千。」 明玉道:「还有呢?」 少年不解:「还有?」 明玉笑了:「当然,你觉得这片夜空如何?」 「星月不会凭空出现,它需要运转在夜空中,若是白昼,晴光就会遮蔽星月,它们如此明亮,正是因为悬挂在夜幕中。」 「那星月是我,夜空当然也是我。」 明玉面上带着纯净的笑意,就像所有人在她身上感受到的道意那样,天然自在,澄澈无瑕,可她却说:「正因夜色深沉,所以才见星月之光,若非星月之光,又怎知夜幕之深。」 「道心是天人交汇而生,天理与我,亦为『阴阳』,我若完全投入天理中,就失去了『人』,我若只知顺心,不顾大道至理,就会失去『天』。」 明玉看着一时失语的少年,语气温和:「天人之道,是人向天求索的过程,可『人』终究不会走到『天』那边,我们向至理前行的过程——『求』的过程,才是『人』践行的道。」 「道路的道。」 「行一日,一日坚,飢则吃饭困则眠。顺为凡,逆为仙,只在中间颠倒颠。玄中妙,妙中玄,无穷造化在其间。无根树,花正圆,会合先天了大还。」 「何必为求索的艰难痛苦而挣扎不安呢?这份痛苦,在红尘中颠倒来去,不正是你的修行吗?」 「所以我说,这里本就是一片清静地。」 平阳子哑声开口:「这是,太极之理?以柔胜刚,用接受代替否定,从对立的阴阳中,见合一的道途?」 明玉没有说这是对是错,只是道:「我期望着,期望有朝一日,这片心境中能落下无边大雨,却不是为了熄灭这火。」 —————— 在气旋中努力挣扎的平阳子忽然停下了动作,他站在了气旋中央,脚下用力,不动如山。 气旋未曾消失,它依旧在那里,但陷入其中的人不会再被它动摇。 明玉收招后退,平阳子也睁开了眼,他依旧气质冷肃,剑意无情,可眼底多了跳动的焰色,周身气场从一开始的分裂拉扯,变得浑然。 平阳子向明玉行了一个晚辈的道礼,沉声道:「多谢真人指点。」 明玉坦然受了这一礼,道:「我也要谢道长,让我见到了人心向道之坚,我只能说一两句话,可接下来的路,还要靠道长自己走。」 平阳子颔首,收剑回鞘,人也回到了人群中。 有完全没看懂的小道士,大着胆子凑到平阳身边,小声问道:「师伯,你的道,问到了吗?」 他怎么就看到那明玉道长把他师伯打了? 平阳子的师兄也是清冷端方的一位全真道人,他淡淡道:「这位明玉真人道心外放,如此纯粹沉静,你却什么都没感受到,回去得加课业了。」 平阳子看着被自家师父无情打磨的小弟子,明明丧气得很,还是望着平阳子,求一个答案,他忽的一笑:「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 「我见到了。」 —————— 这场武当大会后,张三丰和明玉的声名传遍了道门,渐渐向整个江湖中去。 在魔门势大的如今,白道各派只有抱团求存,彼此援助,虽然人多了,依旧免不了勾心斗角,但整体的风气还算可以,在魔门的重压下,依旧能保持自身立场的,无论为什么,至少是坚定之人。 听闻了明玉真人的威名,慕名而来的人不少,连魔门都派人来挑衅过几回,但魔门的高手刚被庞斑颳了一层皮,有本事的个个都紧着精神,害怕不知去向的魔师突然给他们来个突袭,没心情找正派的麻烦,武当派自己就解决了这些琐事。 不过在给明玉引见一些正道之人时,他们还是提到了庞斑。 书香世家的向鹤飞端着武当的松针茶,提起魔师,儒雅的脸上流露出些许惊惧之色:「这位魔门的第一高手,杀钟仲游只用了不到十招,据说他是数百年来,魔门又一个练成至高心法的人,魔门中也有一些人因为他的功法,不叫他魔师,而是唤他『邪帝』。」 第231页 魔门曾有两道六派,其中势力最大的是阴癸派,武功最高的却是邪极宗,他们掌握着《天魔策》中最重要的《道心种魔大/法》,歷代邪极宗的宗主修行此道,纵横天下,被尊称为「邪帝」。 自武周时代,女皇收缴《天魔策》后,魔门失去根本大/法,邪极宗也消失了,再没有「邪帝」出现。 向鹤飞忧心忡忡道:「庞斑是蒙赤行的关门弟子,据说他在世时曾说过,庞斑是唯一可能超越他的人,如今看来,真是魔焰滔天,他出入宫廷,肆意杀人,还给魔门立下了二十年一会的规矩,让那些魔头都为之颤颤,说他天性残忍,冷漠无情,唯独好武,为求至高境界,先杀钟仲游,后杀少林方丈,黑白两道的第一高手都丧命他手。」 说到这里,他看向了明玉道人,见她神情平静,缓了缓,放柔声调道:「明玉道长如今名满江湖,世人都说道长境界高绝,武功超群,有天人之相,就怕那魔师会闻名而来。」 明玉不激动,也不畏惧,心如止水,甚至有点想笑,道:「多谢您提醒。」 向鹤飞倒是有点激动,急声道:「道长没有和魔门之人打过交道,不知道他们的残忍狡诈之处。昔年惊雁宫一役,正道高手损伤极大,至今未能恢復元气,明玉道长天资纵横,是道门未来能掌庭之人,但毕竟慈心善性,面对魔门妖人,万万不可大意,得多加小心才是。」 武当三老前些日子有所心得后都闭关清修去了,明玉又是不喜欢热闹的性子,所以陪在她身边的只有一个小道童,还未起道号,但天资聪颖,武当如今的掌门便让他跟在明玉身边跑腿,客人来了,他也帮着端茶倒水。 这段日子,他在明玉身边见多了各种各样的人,尤其是那些见到明玉容貌就热切得很的,他有些烦这些人。 对道门的人来说,见明玉真人便觉得舒心自在,见道途宽广,仙人在前,武当派上上下下都很尊重她;可山下的人来了,见到的只有明玉道长的容貌美丽,用俗世中男人看女人的目光看她,这倒也罢了,毕竟明玉道长说这是人的天性。 明玉还打趣了一句,说:「儒家孔子曾说,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儒家圣人都这样说,可见这是再常见不过的。」 可他们因为爱慕容色,追逐声名而再三打扰明玉,小道童就觉得他们多少有些讨人嫌了,所以这些天故意把他们的茶都泡得极苦。 这会儿,见向鹤飞在明玉面前大唿小叫的,他甚至有点想在茶里放黄连。 也好给这些人去去燥气,免得心火亢盛。 明玉不是孩子了,透过向鹤飞的言语态度,她看到的是白道中人在绝戒死后,内心的不安、恐惧,随着元朝的统治阶层越发糜烂,越来越多的人心怀不满,人不满,就要反抗,可魔师的存在如同一座大山压在他们头上。 魔师本人画了一张芙蓉面,端坐在道门第一大派中,耐心地听着对方例数魔门做下的种种恶事,以证明庞斑这位魔门第一高手的可怕。 等向鹤飞说完一段后,停下喝了一口茶,苦得面色一僵,紧紧抿着嘴,不让自己吐出来,失了礼,明玉道人才又开口道:「不必如此忧心,该来的,总会来,他若真来找我,那我就在这里等着。」 【??作者有话说】 众所周知,武侠世界是没有身外化身的【】 第104章 道魔 14 在见过一波正道拜山的人之后,明玉就以「闭关修行」为藉口,拒绝再见外客了。 虽然在辈分上和武当三老相当,连现任掌门寒舟——一个七十九岁的老道士都要叫她一声师叔,底下最小辈的弟子们得叫她「太师叔祖」,可那些孩子一点都不畏惧这个名义上的长辈,比起「太师叔祖」,他们眼里这位绮颜玉貌的和善真人,更像是一位大姐姐,连她讲的经书,都比做早课时那些师叔师伯讲的好理解。 对此,负责引导小弟子入门的道人十分无奈:「我的境界怎么能和明玉师叔祖相比?她老人家坐在哪里,哪里就是一片道境,那些小傢伙能听到她讲经启蒙,从踏入道途开始就种下一点道念,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 他年幼时可没有这样的际遇。 索性武当派上上下下加起来,也就一百多人,除了武当三老,掌门一辈仅剩七人,掌门弟子一辈的三十五人,剩下的都是不再打仗后收进来的青年弟子和洒扫道人,而最小弟子不过九个,这九个小兔崽子正是打根基的时候,课业不少,就算喜欢往师叔祖那儿跑,也没多少时间,就当给师叔祖解闷了。 武当派的青年弟子除了课业修行外,还要管田地里的事,这一百来人在山里清修,基本靠自给自足。虽然也有道教徒捐献的银钱、做法事得到的报酬,但这些都被长辈们聚起来,用来买药、买剑、买香火、笔墨等日常花销,还有下山修行的弟子的盘缠,剩下的寒舟想要存到足够时,请匠人来吧紫霄宫修缮一下,尤其是供奉祖师爷的大殿。 明玉看着这群道士清寒朴素的生活,都不好意思白吃白住,拿了柄修木剑的刻刀雕起了三清像,让小弟子拿去给下山换油盐的弟子卖。 结果第二天,寒舟几人差点到她住的地方一哭二闹三上吊。 花白鬍子一大把的老头真情实感地一脸悲痛,表示徒子徒孙不肖,还要师叔照顾生计,师叔教这些小子无上道法,他们连供养道师都做不到,实在是无能至极,对不起列位祖师,三清道祖。 第232页 元代杂剧盛行,以至于有唐诗宋词元曲之说,不是没有道理的。 明玉看着他们唱完了这齣,得到她一定安心修行、不替『不肖子孙』操心的保证后,几人才意犹未尽地摆摆手离开,就是走的时候,把她那套三清像也带走了。 那套三清像隔天就被发现放到了弟子打坐的静室里。 以明玉轮迴多世的阅歷,和无数人精打交道的经验,一时都判断不出,寒舟这老道士是不是为了她那三尊木雕才来这齣的。 告诉明玉此事的小道童颇有些不好意思,明玉却笑道:「以武当派如今道教第一的名头,寒舟若是真愿意广开山门,一座紫霄宫又算什么?你们的师长之所以要求你们这样生活,是让你们出于相对出世的环境里,脚踏实地,也只有这样的环境才能培养出『天真』的性情。」 武当派能成为道门如今的第一门派,不是没有道理的。 「我毕竟是外来之人,不是自幼在武当山上长大的,虽说和你们太师父同辈,但人太年轻,又是个女子,寒舟这是怕我在武当派拘束了,才故意给我个台阶下。」明玉笑着摸了一把小道童的头,「就是演技着实不怎么样。」 干打雷,不下雨。 小道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所以,不是静逸师叔说的那样,掌门师祖是看到您那三尊木像,爱不释手,不捨得卖出去?」 明玉难得沉默了片刻,笑嗔了一声:「那又不是什么顶好的东西,也就堪堪拿得出而已。」 小道童对此反对得很坚决:「怎么会?您雕得可好了,师叔祖说您的三清像吴带当风,道意流转,比起坐在大殿中被人叩拜的神,更像得大道的仙,是最难得的!」 他一抬声,其余几个小萝蔔头也跟着齐齐点头。 明玉不由失笑,她抱着点搞事情的心上山来,想着这个身份用过就扔,结果在武当山上住得确实挺自在,想热闹了,就去和武当派的门人弟子交流、带着小道童下山去逛逛,想一个人静静呆着,就去山上的石洞里打坐。 既不完全脱离人间烟火,又不深入红尘。 寒舟闲聊时说起,也有弟子下山歷练后,不再回山的,愿意在见到山下的种种后再回来,才能得到道号,成为真正的武当道人。 「人嘛,各有所求,山上有山上的追求,山下有山下的精彩,不回来就不回来了。」寒舟不以为意,「正好您传授的太极拳剑,很好入门打基础,我有心也把这些传授给他们,依您所说,让他们下山修行时教给愿意习武的人。」 「这是门水磨功夫,最重要的是静功,以守为主,也不怕那些争强好胜的学去了伤人。」 以明玉表现出的年纪,肯定也不会长留山中,清修到了一定的时候,就会动心念下山,她现在的境界,单纯的内力累积已经起不到多少提升的作用了,甚至对天道的参悟都达到了瓶颈,下山与其说是修行,不如说是寻找机缘突破。 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有些人会在这个过程中迷失,从而为了突破剑走偏锋。 明玉却是一个很能坐得住的人,她经歷过的岁月,就是武当三老捆在一起都比不上,习惯了时间流逝,所以总会自己给自己找点事。 在把太极一脉能教的都教完,剩下的只能靠他们自己感悟,明玉便在山上开了一门音律课,正好这山中竹子多得很,她带着对音律感兴趣的道士去砍了竹子做笛、箫,教他们从音律中听见万物的唿吸起伏,感知道理,平心静气。 这一教,就是十六年。 十六年间,一些青年人下山去就没有再回来,也有一些和道门有缘的小道童被收进来,武当山上还是百余人,有的人变老了,有的人长大了,嗯,还有一些修行进益颇深的掌门变得年轻了的。 武当山明玉真人在山中清修十六年后,决定下山去走走,她来时一身道袍,背后背剑,手持拂尘,走时也是一身道袍,一剑一拂尘,也就是腰间多了一把紫竹箫。 —————— 比起完全不知去向的魔门第一高手庞斑,如今道门第一人明玉真人的踪迹虽然缥缈,但好歹也有迹可循,她下山后常往灾病疾苦处去,一心治病救人,并不问江湖中的势力争斗,各地的名门正派邀请她上门做客,她也都礼貌回拒了,只靠给人看病得的银钱吃饭,病人富贵的,就多收些,贫苦之人就少收些,甚至不收还倒贴药钱的。 但这不代表明玉真人是个纯善到没有脾气的人,招惹到她头上的魔门和□□之人只要有恶行劣迹的,无不送了性命。 渐渐的,再也没有人敢惹这位好脾气的真人,直到一年多后,明玉在黄山游览时,有山中游客听见惊雷般的声响,胆子大的循声找去,就见石峰上炸开一个深坑,一位仙女般的道长面色惨白,负伤而走。 几日后武当山收到明玉的口信,说她修行有所突破,就在黄山中找了个僻静的地方闭关,让他们不用忧心。 明玉虽未说那日发生了什么,可只要见过这位真人的,都有了猜测,以她的天人修为,能让她受伤,首先要有这个能力,其次要有和她动手的立场,不做第二人想。 她竟然在黄山遇见了庞斑! 闻风而动的探子们一时间全都涌向了黄山境内。 果不其然,他们在一家曲楼中找到了披髮敞怀、斜卧在锦绣堆里的魔师,他的肤色白到盈透,带着几分病色,显然和明玉交手那一场,他也没能全身而退。 第233页 这是一个好消息,尤其是眼下反对元朝统治的风浪正起,若魔门请出庞斑帮忙镇压,很多势力就会被掐灭在起步时,没有能力和庞大的元帝国对抗了。 现在庞斑受了伤,正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有人提议趁机汇聚各家高手,甚至是一些被二十年之约逼近的魔门之人,围杀庞斑。 「若不趁着他有伤在身动手,等他伤好之后,天下是什么样的情形,可就不一定了!」 可也有人反对:「庞斑不是无智之人,他行走江湖一向隐藏踪迹,除非他自己愿意暴露出来,谁能找到他?近二十年前他随蒙赤行离开,后来就不见了踪影,十七年前他突然回到大都,为蒙赤行一脉屠尽宫中敌手,使得那哈日珠大权在握,现在他又现身了,他会不知道受伤时最易被人围攻?他既然敢这么做,就有底气,说不定这是魔门针对咱们的一个陷进,就等着咱们自投罗网呢!」 在他们争执不休,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庞斑再一次回到了大都。 —————— 顾绛的确受了伤,但这伤不是谁打出来的,更不可能凭空掉下一个「庞斑」来,若是真有,他倒要高兴了。 他只是夜游黄山时,见漫天星斗,心念忽然被牵动,用易理推衍起了未来,结果过于深入,牵动了自然之力,被紊乱的气流所伤,按照更通俗一些的说法就是,他窥探天命过度,被气机反噬了。 而他之所以放下明玉的身份,换回庞斑,也没有什么复杂的原因,单纯是因为哈日珠要死了,他得去送送她。 十多年过去,大都的主人又几经更替,如今的皇帝也孙铁木儿,是真金的孙子,也就是正道当初扶持的晋王甘麻剌的长子。 很有意思,这表明,正道的势力和魔门相争,居然略微站了上风,这位推行汉法的蒙古皇帝笃信佛教,自他登位以来,广建佛寺,沿海造了两百一十六座浮图,连他自己都受了佛戒。 庞斑心中嘆了口气,哈日珠虽然有野心,可魔门的力量不统一,她无力压服整个魔门,底下的人许多都是畏惧庞斑才不敢作乱,可这不意味着他们会真心顺服于哈日珠。 哈日珠会天命逼近,也是因为她沉迷权利斗争,耗费心血,武功修为却停滞不前。 但她到底没能压住正道,尤其是佛门的势力,让甘麻剌的儿子夺得了帝位。 自海山去后,哈日珠扶持了海山的同母弟弟爱育黎登位,爱育黎和其子硕德八剌都在哈日珠的影响下,摒弃了佛道之说,而以「儒学」治国,尤其是硕德八剌登基后,正魔两道在朝中争斗到了几乎要清洗朝官的地步,最终哈日珠没能保住硕德八剌,使这位二十岁的蒙古皇帝被刺杀身亡。 一国皇帝,被刺杀身亡,可见朝政已经到了什么样的地步。 庞斑这些年当然听说了这些变动,甚至可以说,白道突然兴起,背后未尝没有明玉出现的缘故,明玉真人的存在推动了正道许多人的心思,让他们在庞斑不见踪迹的十多年里敢于放手一搏,这才将也孙铁木儿扶上帝位。 他隔着千万里,静看着哈日珠在她选择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没有再帮助她。 庞斑对哈日珠有感情吗?当然是有的,如果没有,他不会在推衍到她的死讯后,来到大都。 他无情吗?他当然也无情得很,那是一手照顾他长大的人,他却放任她一个人陷入漩涡中,甚至成为她困境的推手之一,依旧不为所动。 没有人知道魔师在想什么,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只是当他踏进大都的那一刻起,所有帝都暗处的掌权者都被惊动,他们害怕庞斑会再度为了哈日珠屠戮宫廷,调动了所有势力,正道为主,魔门也暗中配合,要将他彻底留在大都! 他是什么样的人,才会举世皆敌? 净念禅院的僧人遥遥望着那个无人了解的男子走进了昔年蒙赤行的宅邸,心中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触,竟隐隐觉得孤独寂寞起来。 下一刻,他便面露惊色,以他多年禅定的功夫,居然只是远远感应来者,就被对方的心境所染! 僧人忽发觉,庞斑如今所处的境界,只怕超出了他们所有人的预料。 【??作者有话说】 《覆雨翻云》中正道小丑不少,但从小半道长和无想僧来看,武当少林的风气还是很不错的。 第105章 道魔 15 庞斑站在蒙赤行旧日的府邸中,他没有急着去见哈日珠,而是仔仔细细地把这里看了一遍。 他已经十七年没有回来了,十七年,足够一个刚出生的婴儿长成少年,也让一个还不那么年迈的人走向垂暮。 这处宅子也老了,虽然住在这里的人有时时注意打扫维护,可它比起庞斑年少记忆中的样子,还是变了不少。 四季的气候变化和风霜雨雪让木质的柱子变得斑驳,用来装点环境的植株总有熬不过寒冷、疾病和虫害的,就连铺地的石板都被磨损。 他跨过自己多年前离开时所跨的门槛,推开年少时常常半夜推开的院门,望向幼时自己曾跟着师父整日注视的一草一木。 庞斑对这一世的经歷和感情是不一样的,他在这里真正像个早慧的孩子一样长大,蒙赤行和哈日珠的爱护弥补了他童年的缺位,让他无忧无虑、随心自在地生长。 第234页 白玉镯的存在隐隐应证了,他生命的一部分本就源自这个世界,某个春秋时从此飞升的人离开后,可能真的去到过自己出生的世界,在那里留下血脉,所以他才能带着白玉镯回到这里,就像鹰缘带着鹰刀再度返回尘世。 而他们跋涉千山万水归来的锚点,就是《战神图录》。 这里是一切的起点,也是旅途的终点。 而今日之后,他将再次独自漂泊。 大都的天阴云密布,风中带来萧寒的气息,这风从更北的地方吹来,不知是否路过阴山下的那片原野,带来哈日珠故乡的歌声。 宅子里的僕人都不在,庞斑也不需要他们引路,迳自沿着迴廊走向唯一有人的地方——蒙赤行的房间。 旁人很难想像,蒙元帝师蒙赤行所住的地方其实很简朴,他晚年时不喜欢那些没有生命的金银珠宝,所以屋子里的装饰都是些生命力旺盛的花草,生命力旺盛意味着它们都很好养活,所以常见,不珍贵。 长发斑白的女子靠在椅背上,望着蒙赤行窗前的花,她穿着一件漂亮的蒙古长裙,精緻的绣花环绕着她,仿佛她也是花丛中的一朵——一朵即将凋谢的鲜花。 她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像是在回忆过去,又像是在等待归来的人。 庞斑走进了屋内。 —————— 哈日珠转头看向门口,阴沉的天色中,十余年未曾归家的男子容颜丝毫未改,他的样貌似乎在十七年前归来时就定了型,一张带着女相的脸俊美得不可思议,该是长生天钟爱,才造就这样的人,让他才貌绝伦、世无其二。 早在半个月前,哈日珠就得到了庞斑现身的消息,知道他在黄山遇上了道门的明玉真人,大概是见猎心喜,和对方交手后双双负伤,眼下明玉不知到何处疗伤去了,庞斑却在暴露行踪后干脆不再隐藏,一路往大都来。 知道他要来大都,哈日珠就知道自己的病好不了了,所以她干脆放弃了继续医治。 从十七年前那番对话后,她就知道,若非自己死的那天,她的小主人不会再来看她了,因为这是她自己向他要的,走自己的路。 岁月的痕迹留在了哈日珠曾经光滑温软的脸上,蒙古部落数一数二的美人老去时依旧是美丽的,她用温柔慈爱的目光注视着比她更高大的男子,这一次,她没有办法站起来去握住他的手,观察他一路风尘僕僕,双手是否发冷,需不需要添加衣物了。 其实她也知道,以庞斑的武功修为,他早就不需要额外添衣保暖了,他也早就不需要自己来照顾了,他是如今天下第一的高手,就像主人希望的那样。 主人,主人若是知道,他一定会很高兴吧。 他一定会知道的,小主人说过,他是得道破碎而去,他的精神意识还在某个地方,他会像长生天一样,久久凝望着他们。 主人...... 庞斑走到她的身边,伸手摸了摸她干枯的头髮,轻声问道:「怎么没有梳头?」 哈日珠恍惚回神,笑道:「哎呀,我都忘了,这几天我总是丢三落四的,连这个都忘了。」 庞斑没有说什么,只是拿起了昔日哈日珠帮蒙赤行梳头的梳子,替她梳理起了长发,他的动作轻柔熟练。 哈日珠有些惊讶地问道:「哎呀,你什么时候学会给女孩子梳头了?」 庞斑回道:「看看就会了,这又不是什么难事。」 哈日珠道:「谁说不难?我当初可是跟着姑姑学了很久呢,也就是你们这样的人,什么事到了你们手里,都会变得很简单,我到底是愚笨了些。」 庞斑没有反驳她说,世上还有更多的人茫茫然过着每一天,连哈日珠的际遇都没有,他知道哈日珠现在需要的不是一个人来告诉她,她有多幸运,她只是在向庞斑倾述而已。 所以,他只要听着就好。 哈日珠打开了话匣子,说起自己当初来到蒙赤行身边时有多少要学的东西,她当初也是千娇百宠长大的姑娘,因为美貌,部族中的人都捧着她,可她却被贡献给了蒙古帝师,也是因为她的美貌。 蒙赤行对女色并不上心,哪怕是屈指一数的美人,他也只是让她做侍从做的事,但他见了哈日珠一面,只这一面,哈日珠便心甘情愿做起了这些琐事,并样样争先,就为了去到他身边。 少女时情窦初开,仰慕英雄的女孩心里甚至还未能分辨出,蒙赤行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他在蒙古的地位甚至在诸位汗王之上,他以世间无双的武力得到世间绝顶的权利,要走到他身边,都是一条艰难的路。 哈日珠做到了,她靠自己在魔门势力中站稳了脚跟,最终得到蒙赤行的青眼,来到他身边,可这一路的磨砺已经磨去了她的少女情怀,她来到蒙赤行面前时,心中只有骄傲和欢喜。 那时的她觉得,只要自己努力,没有什么做不到。 结果蒙赤行本人的存在,就给了她极大的打击。 哈日珠嘟囔抱怨道:「我在你们面前总显得这么弱小、无知,外面比我强的人原来有那么多,可你们总能轻易平息所有风波,我却连他在想什么都猜不到。他教我很多东西,比起我曾经想要的、顶天立地的丈夫,他冰冷沉默得没有感情,越是靠近他,越是感觉到我们之间的距离。我仰慕那种强大,也畏惧顶峰之上的残酷孤独。」 第235页 虽然美丽聪慧,可比起绝代大宗师,哈日珠依旧只是一个普通人,偏偏这样的人她身边有两个,这两个人还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 「还有你呢。」哈日珠说起了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主人自从败在传鹰手下后,整个人都变了,他和你相处时,更是彻底不似往日模样,对我也温和起来,那是我最快乐的时候。」 说到这里,她抿唇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那时你还很小,什么都不懂,却安静乖巧得很,主人疼爱你,我也喜欢你得很,我有时候会恍惚觉得,咱们就像一家人,你就像我自己的孩子。」 少女时,蒙赤行像是她梦中的情郎,成年后,情愫褪去,蒙赤行倒像是她的师父,等蒙赤行转向天道后,他又像是哈日珠的父亲,但他终究是哈日珠的主人,强大得像永不动摇的阴山。 可年幼时的庞斑是那么脆弱,需要靠她来打理生活,衣食住行都需要她,哈日珠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被需要感,这让她全心全意投入照顾着这个孩子,将他视为蒙赤行的一种延续,也一度成为她生命的意义。 她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自然快乐无忧。 但孩子总会长大的,庞斑甚至比别的孩子长得更快,他飞一样跟上了蒙赤行的脚步,把她留在了他们的世界之外。 「直到你们都离开我,我才意识到,这么多年,真正像个需要照顾的孩子的,其实是我,我被主人庇护,被你庇护,我一生从未有不顺心的事,也就从未长大,」哈日珠摸了摸自己被梳理好的头髮,笑道,「但我总要长大的,作为我自己活着。」 所以在庞斑离去的十多年里,她也从未去寻找他,他们总要走在属于自己的道路上。 哈日珠看着庞斑,这个曾被她看做自己儿子的孩子,现在像父兄一样站在她身后,在她决定去追逐权利时,便也将他留在了自己的世界之外。 她笑问道:「这些年,我做的不太好,但我也尽力做到了,是吗?」 庞斑微微含笑道:「是,你知道自己快死了,也知道我一回来那些人会坐不住,干脆趁这个时机,派人去皇宫中刺杀也孙铁木儿,能够坦然地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人事物,而不是因为旧情就瞻前顾后,把自己也算作这盘棋里的一枚棋子,你做得很好。」 哈日珠眼底泛起了水光,道:「我就知道,哪怕他们所有人都上当,你也一定能看穿的,可你还是来了。」 庞斑道:「我当然会来。」 他俯下身,替哈日珠整理了一下垂到身前的辫子:「在我懵懂时,也曾把你看做自己的母亲,后来你就像是我的女儿,这儿毕竟是庞斑的家。无论你有什么打算,这最后一面,总要见的。何况你的布置很合我心意,我清修多年不问事,今日也让我看看武林各派的斤两。」 哈日珠的身体微微颤抖,她捂着自己的脸,不让人看到她此刻的神情,可庞斑依旧能感觉到她的情绪,一直压抑着的情绪:愧疚、自责、期待、兴奋、满足、疯狂。 她忽然握住了庞斑的手:「你能赢他们!」 庞斑笑道:「我能赢。而且我也是来告诉你,你能赢的。你手下的人会杀了也孙铁木儿,对外宣称他病逝,扶你暗中支持的图帖睦尔上位,谁都没想到,海山因你而死,他的儿子会选择和你合作,他们匆匆找了也孙铁木儿的儿子称帝,可不过一个月,正道就败了。」 哈日珠像个小姑娘一样咯咯笑起来,笑得有些癫狂:「是!因为他们今日必然会被你杀得一蹶不振!他们会被你吓破胆!」 华服迟暮的女子边哭边笑,疯了一般,发泄着这些年落于下风的不甘,报復成功的畅快,和自己终究变得面目全非的痛苦。 庞斑依旧平静地看着她,等她笑得喘不上气,口中涌出鲜血,抓着他的手却越发用力,她嘶声说着:「我会赢,我一定会赢!」 「是。」庞斑已经推衍出了这一局的终章,甚至看到了整个王朝的终局,若非如此他不会受伤,可他没有将几十年后大厦崩塌的结局告知将死的蒙古女子,只是说,「到最后,你会赢。」 哈日珠急速地、用力地喘着气,她的眼神变得空茫,白光渐渐笼罩了前方,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我,我不想死,斑儿,我不想死——」 蒙赤行破碎而去,庞斑将来也一定会破碎离开,他们不会在这段人生的终点等她,等待她的是死在她手中的无数冤魂,是恐惧和寂灭,曾紧握在她手中的权利、人生,都会失去,她连自己的生命都会失去。 世间有几个人,在将死时能坦然面对? 或许蒙赤行和庞斑可以,她却做不到。 庞斑轻拍着她的后背,就像幼时哈日珠哄他入睡那样,柔声道:「你不必畏惧,死亡不是一切的终结,不过是又一场轮迴的开始。」 「你不知道,昔年孙恩的弟子卢循死前,留下一本手记,多年后,天师席遥再次翻看手记,却窥破胎中之迷,回想起了自己前世的身份,正是天师孙恩的弟子卢循。」庞斑说着这段道门秘事,很多人都将这当做席遥的谎言,和很多人自称是先贤转世一样,但庞斑知道这不是虚言,只要不破碎离去,这个世界的人就会在无尽的轮迴中不得脱出。 「我也一样,在轮迴中不断往復,直到如今。」 第236页 「所以,不要害怕,这个世界不过是一场大梦,你一觉醒来,一切都会重新来过。」 哈日珠用如同游丝般的声息问:「那时,我还会,见到,见到你,吗?」 庞斑点了点头,她终于松了最后一口气,留下一声喟嘆:「那就太好了。」 第106章 道魔 16 庞斑会再见到哈日珠吗? 其实他也不知道,就像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会突破这片天地,他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某个时刻,透过一双陌生的眼睛,看见已经逝去的人。 可他知道哈日珠需要这个答案,如果这个答案能够让她释然地离去,那庞斑并不吝啬给她回应,就像明玉曾对平阳子说的那样,「信」是一种力量,也许因为这种力量,他们来日还有见一面的缘分。 庞斑回来时,天色堪堪步入黄昏,当他走出屋子,已是暮色四合,凉夜慢慢遍染,流淌过大都的繁华景象。 远处的灯火逐渐亮起,唯独蒙赤行宅邸附近依旧黑沉沉一片,连半点人声都没有。 寂静的夜色中,传来庞斑轻柔平缓的声音,他似乎从不会情绪高昂,无论是兴奋,还是愤怒,就像这掀不起半点波澜的长夜。 守在黑暗中的人听见夜色在说:「有劳久等,现在你们可以出来了。」 净念禅院的僧人站在他面前,面露苦涩,近乎悲伤地看着庞斑,似乎透过他看见了无数生灵的灾难,嘆道:「魔种,竟然是魔种。」 庞斑但笑不语。 僧人嘆道:「难怪,只要你不愿意,谁都找不到你的踪迹。阁下已修成《道心种魔大/法》,自武周至今,六百年间独一人,天纵奇才。」 庞斑点点头道:「果然是净念禅院,很多门内的人都认不出我练的功夫,你们却能看出根底来。」 自地尼、天僧与邪帝谢眺后,魔门与慈航静斋、净念禅院两家就一直纠缠争斗,魔门作为曾被武帝罢黜的百家融合,一心夺回正统、争夺天下,早年与道、儒两家作对,随着儒家被皇权收化,江湖不成势力,道魔两家成为宿敌,直到东汉时佛门东来,才打破了这个形势。 那时谢眺与地尼往来,甚至将魔门根本大/法向其展开,很难说这位邪帝完全是被情感沖昏了头,从地尼与天僧分道看来,谢眺的原意应当是拉拢佛门势力,与道家相抗,却不料最终佛门反而吸纳了两家的许多思想、道理,渐渐成长为能与两家共争天下的存在。 尤其是南北朝时,佛、道两家几乎划江对峙,反倒是魔门势力一再被打入暗处,也不知谢眺若知如此后事,又该做何感想了。 若非隋唐时魔门阴后的出现,阴癸派三代掌权者重振魔门势力,随着邪帝向雨田的隐没,魔门几乎要失去争夺天下的底蕴。 李唐以道为国教,尊李耳老子,为了遏制道门的发展,女帝安排魔门之人渗透入净念禅院,一度将净念禅院化佛为魔,若不是慈航静斋出面,武曌又忌惮道门这股始终支持李唐的势力,需要佛门制衡,净念禅院这个和魔门争斗了数百年的势力就要覆灭在武周时期,可也是从那时起,净念禅院开始依附于慈航静斋。 净念禅院的僧人能认出「魔种」,显然是慈航静斋流传出的。 听说归听说,他们毕竟没有见过真正的魔种,何况庞斑体内的魔种和他们所知的大有不同。 僧人只能嘆道:「歷代魔门邪帝只要练成《道心种魔大/法》,都会放下红尘琐事,一心天道,得以飞升,阁下却挣不脱这许多烦恼。」 庞斑瞥了他一眼,笑道:「小和尚,你的佛法修得不行,难怪会被派出来走动,是你尘心不消,才见纷扰;明明我和你站在一起,你却觉得我站在你的对面。你们的佛祖释迦牟尼说,人人皆有佛性,故众生平等,人人皆可成佛,所以要化去『他我』对立的分别,可你分别心起,只听过我的名声,就觉得我放不下烦恼,可见你心里是烦恼颇多啊,这样如何修得正果呢?」 僧人一时语塞,他看着言笑晏晏、丝毫不因他率众而来生出怒色的庞斑,心中的惊讶越来越盛,也越觉冰冷可怕。 他不怕对面将自己斥为「虚伪」,那是他们不知佛门广大、诸佛智慧,可看庞斑的言行,分明对佛门学说了解颇深,甚至还反过来教导自己心念不净,显然他的观念早已超出了正魔的世俗界限。 当放下所有俗世观念的束缚时,才真是没有弱点的魔。 僧人放下了那些驳杂的想法,只就眼前的情形道:「魔师好修为,可即便如此,为了天下百姓,今日我们也要阻拦魔师再入宫廷、入主大都。」 所有人都知道,哈日珠作为蒙赤行的心腹,她所代表的是谁,蒙赤行离去后,庞斑杀尽争权的魔门之人,让哈日珠主持大局,现在哈日珠离世,庞斑当然要重新清洗大都势力,维持蒙赤行一脉的权柄地位。 庞斑闻言大笑:「好说!若我真愿意主掌这天下,这场大梦又何妨再做上千百年!」 在他肆意的笑声中,隐隐有铁马金戈的杀声传来,还有远航的大船上水师的唿喝,他曾财通四海、归束江湖,也曾征战南北、威震百族,更已在河图洛书中见到上古的辉煌、未来的宏阔。 天下? 他眼中的天下又有几人曾见,一个庙中念佛的小和尚便与他说天下? 第237页 庞斑挥手间,早已笼括四周的魔种力量沸腾起来,万丈高峰平地起,江河汹涌不绝,浩荡九洲分,山海共朝! 然而转瞬间,高山崩塌,江河倒流,平原被海水淹没,海中升起高原。 站在血色火莲中央的人剥落了夜色的平静,流露出万物生灭、剎那存亡的骇人异象。 道心恆定,不改周天运转,魔种恆变,旦夕沧海桑田。 毁灭、再生,突破一切秩序的混沌可能,不断被更替的变化,没有规律,没有痕迹,无端无方。 这才是庞斑成就的魔种本质。 他见过太平盛景,也见过烈火焚天,人心最极端的爱恨眨眼转变,一人之心尚且更易于一念之间,何况是万万人共筑的人间王朝?它本就在不断在人心中建立和瓦解。 根植于道心的魔种,就是道心中磨砺不去的人慾力量的体现,以精神和生命为载体,化不可能为可能,哪怕要经歷千万年磨难、坠入无边苦海。 庞斑笑道:「那就让我看看,你是否有这样的决心和力量,为你口中的天下苍生,在这苦海中化一道彼岸,劝我回头!」 这一刻,所有人眼中的庞斑已经不再是「庞斑」,他是魔,是神,是道的一部分。 唯独不是人。 —————— 大都一战,震动江湖。 围剿魔师庞斑的三十九名正道高手,连同魔门所出的五人,全部死在了庞斑手中。 只有净念禅院的僧人留得一命,但这不是他轻功了得,逃出生天的缘故,而是庞斑故意把他留到了最后,他还问了僧人一个问题:「你觉得,这些人是为名利来杀人除魔的念头而死,还是因为我不愿束手就擒、也不愿手下留情而死?」 「亦或者,你始终觉得,他们是为天下苍生而死?」 「既然你是代表净念禅院在外行走,那你就回去吧,告诉他们:下次若再想找我麻烦,让修为高一些的来,不要派小辈徒然送命。」 听完这番陈述,众人皆沉默,良久才有人悲声长嘆道:「魔师如此可怕,有他在,何日才能驱逐鞑虏,重整河山呢?」 另一人犹豫了片刻,才开口:「庞斑这魔头的武功到了天人境界,这一步踏出,与寻常习武之人就是『天人』之别,要知道他的弱点,得找那位曾直面庞斑,甚至打伤了庞斑的明玉真人一问。」 「话虽如此,可明玉真人于黄山闭关,至今还未返回武当山,谁也不知道她伤得多重,又藏在了哪里。」接话的人顿了顿,而后神色复杂道,「何况,明玉真人未必愿意卷进这些事里,咱们请过她很多次,她都拒绝了,只埋头苦修,根本不关心江湖事。」 在场的有道门中人,闻言冷笑道:「这些年地动频发,蒙元之人放任大灾发生,不救人、不赈济、不重建,以至于遍野哀鸿、疫病四起。明玉真人在灾后城池中为百姓施药看病,哪里发生了灾害,她就往何处去,当然无有闲暇与人交际。」 眼看要起争执,有脾气好的人连忙开口打圆场道:「人各有所求,出家清修之人毕竟与咱们不一样,但庞斑此人到底如何,我们还是要见一见明玉真人,从她口中知道更多的。再说了,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庞斑失去踪迹,天下猜他练功出了问题的人都不少,那时谁能知道这魔头如此厉害?眼下庞斑和明玉真人斗过一场,以他狂妄骄傲的性格,没能彻底击败明玉真人,一定会再找到她,不是退让就能解决的。」 道人想了想,这话不无道理,尤其是明玉真人已经和庞斑交过手,庞斑一定会再去找她这点,心中也有点犯愁,沉声道:「我们也不知道真人的去向,她确实许久没有消息了。」 终于,净念禅院的僧人神色严肃道:「既然如此,那贫僧只有返回净念禅院一趟,与诸位师叔师伯商议,拜访慈航静斋了。」 「慈航静斋」四个字一出,所有人都精神一振! 是啊,是时候请圣地的仙子下山,扫清妖氛,再造新天了! —————— 和正道中人一样,庞斑也在等着慈航静斋的人来找他,「慈航」二字,便是以慈悲心渡众生于苦海的意思,他早就好奇,什么样的剑法才能被命名为《慈航剑典》?以剑这种杀伐兵刃寄託慈悲宏愿,施行度化之道,又能早就怎样的武学? 可让庞斑失望的是,慈航静斋没有半点动静,只传出一句话,说还不是时候。 这话可以说是指蒙元的底气还未耗尽,百姓对这个腐朽朝廷的忍耐度还未到底,要让习惯了忍耐的百姓们站起来,选择推翻蒙元,还要再等一等。 也可以说,慈航静斋内目前还没有能与庞斑相抗的高手,想有所行动,要等她们最有希望的弟子突破。 如此一来,得不到慈航静斋援助的所有人都将眼下的希望寄託到了明玉真人身上。 可明玉真人始终未曾出现。 道门中人虽然不放心,但也不那么担心,毕竟修为到了明玉这种境界,闭关修行再正常不过,许多道门高手都会在突破时闭关,时间长的一闭关就是十几年,武当三老就是例子,他们从明玉真人来时就闭关了,至今还未出来呢。 而且,同为天人之境,庞斑既然没有受太重的伤,还能出手扫清围攻他的诸多高手,那明玉的伤应该也不会特别严重,她至今未出关,应该是有所突破了。 第238页 直到二十年之约到期,庞斑再一次入京,将魔门的高手又打了一遍,便离开中原,既然在中土找不到可以匹敌的高手,他干脆沿着昔年蒙古骑兵的征途,一路向西方而去。 至于他出关去,身后掀起的万丈波澜,就与他没什么关系了。 顾绛还是第一次走到这么远的地方,穿过高原群山,被蒙古帝国的四大汗国占据的欧亚大陆上,抗争的战火始终未熄灭,顾绛在不同文明的人身上见到了许多不同于中原的修行之法。 不同的语言,不同的服饰,不同的信仰文化,不同的人种特徵,顾绛很久没有这样享受探索未知的旅途了,他可以坐在骆驼上横穿大漠,躺在帐篷车上四处流浪,倾听古老瑰丽的传说。 顾绛向他们学习自己未曾接触过的乐器,用东方的知识和他们的贤者交换所学,跟着苦修士看他们虔诚地走在另一条心灵修行的道路上。 他有时扮做游商行走,有时自称东方的游医或占星术士,在进入西方后,他还做过一段时间的游吟诗人和酿酒师。 顾绛东方人的样貌吸引了许多目光,因为蒙古帝国,这种目光往往蕴含了许多复杂的情绪,这使他在旅途中不可避免的会遇上一些麻烦,不过比起他的所得,这些麻烦可以忽略不计。 蒙古帝国的西征给一向与东方隔离的诸国带来了太多新的东西,战争以一种不容拒绝的态度碾碎壁垒,也促进了文化的交流,从而使得本地急速发展,不得不说,这种战争带来的发展,堪称人类歷史的黑色幽默。 【??作者有话说】 出差终于回来了,摸一章。 顾绛版的道心种魔虽然和原始版是一个思路,但本质不一样,黄易的四大奇书是以阴阳双极为最终破碎的台阶的,孙恩的黄天大/法就是因为单极,无法靠自己飞升突破,需要燕飞帮他,同样修黄天的卢循也就是席遥,也需要龙鹰帮忙。但我在前面,尤其是关七的部分,把顾绛的道已经垫得很高了,这时候再回到单纯的阴阳双极上,好像有点踩空,所以就在道意上扩展了一下。 毕竟是爽文嘛_(:3」∠)_ 第107章 道魔 17 在西方的骑士阶层被蒙古的铁骑击败后,维护统治的基石被撼动,宗教和政权都出现了分裂,这是西方变革动盪的开始。 顾绛在游歷期间被卷进不少斗争中去,一一例数的话倒比在中原时还精彩复杂几分,毕竟在中原时,他作为魔门的魔师,没几个人真敢算计到他头上,可一个独行的东方人就不一样了,尤其是他本人也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作风。 当他在西方搅风搅雨、事情结束就易容走人的时候,中原的境况就像是火上煮开的热水,没有庞斑这个盖子后,终于彻底翻腾起来。 庞大的蒙元帝国因过于粗暴的统治手段和糜烂的上层阶级快速消耗着它的寿命,因为压抑的整体环境,还有魔门对正道的打压,江湖上的黑、道组织快速发展起来,并渐渐拥有了和白道相当的势力,毕竟在乱世中,活下去成了绝大部分人唯一的目标,而为了实现这个目标,道德和秩序的边界总会被轻易地突破。 这个时候依旧坚持固守正道,其实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这也是庞斑选择干脆离开中原的原因之一。 他无心天下,既然如此,也不必和正道之人纠缠下去,而且对他而言,这天下由正道执掌好歹还有一个清平的秩序,确实比魔门搞得乌烟瘴气好。 庞斑面前的小锅里咕嘟嘟煮着,柴火不算干,烧火时总冒起些黑烟,熏得锅底也发黑,还有一股木柴烧焦的味道,锅里的蔬菜被放在一起炖,说精緻,连调味都很少,说粗糙,还能用不同的菜搭配起来。 这锅炖菜的主人当然不是庞斑,他如今的修为已经沟通了人体与天地的桥樑,按道家的说法就是「餐风饮露」、「食气而生」,所以对饮食并无依赖,只有想吃时才会用一些。 捡了树枝来架锅煮东西的是一个女人,她穿着简陋的衣物,头髮因为太久没有洗打成了饼,被用布条简单地绑着,她盯着锅怔怔地出神。 这是大篷车里的女人,庞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才十四岁,是这一片有名的雏妓,当时庞斑正在处理一只兔子打牙祭,就看到她拎着裙子,赤着双脚和小腿凑过来,问他能不能分她一点吃的,她可以用东西交换。 庞斑看着这个过早成年的女孩,成熟和天真在她身上糅杂成一种独特的气质,这种气质,他在中原的一些地方也见过,东西方有很多东西不一样,但在这点上倒是达成了一致。 于是他用一只兔腿和这个小姑娘交换了一串石头做的手鍊,并提醒她下次不要再相信那个男人的鬼话,这东西根本不是宝石。 穿着潦草的女孩闻言破口大骂了那个客人一顿,边骂边吃,还挺有节奏感。 最后这个姑娘给他跳了一支舞、唱了一首歌,说实话,水平很糟糕,庞斑见过那些贤者、贵族身边的歌者,更是在大都看过色艺双绝的女子表演,魔门阴癸派一脉的天魔法在声色上钻研极深,天命教中七八岁的孩子都不是这唱歌略微跑调、跳舞就会转圈的水平。 听到庞斑的评价,她先是呸了一声,然后支撑不住地笑起来,仰倒在草地上,把自己滚得更脏了。 如今十九年过去了,在得知庞斑要返回东方不再来后,已经面露风霜老态的女子就找出自己能找到的所有菜,炖了这么一锅东西,坚持要分给他一碗。 第239页 庞斑没有拒绝这一碗蔬菜乱炖,慢悠悠吃完后,还点评了一句:「你的厨艺比你当初的歌声还糟糕。」 女子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抢过木碗说道:「我就知道,你虽然装扮得像个穷人,其实是东方某个贵族家里跑出来的娇贵老爷!总有许多地方要挑剔,而对我这种孤儿来说,能吃饱就很幸运了。」 庞斑闻言笑道:「我其实也是个孤儿,只不过运气很好。」 他没有说谎,身为一个孤儿,现代的他生在一个和平、富裕的国度,能得到很好的照顾,在这个世界,他遇见了蒙赤行,被这位当时的第一高手教导长大,确实运气很好。 女子嘟囔着,也不说信没信,庞斑接着说:「当初你用一支歌舞和我换了一只兔腿。」 「是一串石头手串换的!」女子嚷嚷道,「当时你穿得破破烂烂,我以为你只有那一只兔子,要换你的兔肉,就是索取你仅有的财物,所以我用自己身上最贵的东西和你交换了,可我没想到那居然是一串石头!」 庞斑无视了她的抗议,继续道:「今天我吃了你的送行饭,也该给你一些东西做交换。」 他从身边的布包里掏出一个小木瓶,递给她:「里面有三颗药丸,是我做游医时尝试药性做的,你现在跟的那个人饮血练功,体内的气失衡,你和他一起,难免精气被他汲取,时间久了,生命会提前枯萎。」 「你们这个地方看起来光明神圣、人人虔诚,撕开伪装的表层,底下什么奇怪的人都有,你自己心里应该也有猜测了,小心一点吧。」 庞斑把木瓶丢给面色发白的女人:「每个月月满时吃一颗,接下来就看你自己了。」 女人攥着木瓶,疑惑地问道:「你真是个奇怪的人,以你的本事在哪里都能过得很好,为什么却要到处流浪,过吃不饱、穿不暖的生活?没有妻子、没有孩子,没有家。」 「就是因为,我只要愿意,就可以过上不错的生活,所以我才不在乎吃穿,因为极度的自我,所以也不在乎有没有妻儿陪伴。」庞斑指了指她手里的木瓶,「就像从一块木料里掏出一个瓶子,需要一点点把不需要的部分剥离,最终得到那个木瓶,而木瓶才是我想要的自我。」 「在东方,我们把这个过程叫做『求真』。」 「追寻真实?」女人抱着自己的膝盖,她大概明白庞斑的意思,但不太能理解,她没有接受过教育,一直在生存的底线上挣扎,若非实在对这个奇怪的人充满了好奇,她都不会去做这些生存外的思考,塑造自我的刀从不握在她自己的手中,所以她一直拥有的都太少太少,无论捨弃什么都会感到痛苦无比。 对她来说,活着就是真实。 庞斑笑道:「那就祝你长久真实地活着。」 —————— 庞斑想过,自己返回中原后认出他的第一个人会是谁,可能是正道中人,也有可能是魔门之人。 结果,他第一个见到的,居然是坐在路边的大和尚。 已经在岁月中自然老化的鹰缘活佛穿着僧袍,面带微笑地坐在人来人往的路边,没有谁注意到这个奇怪的藏地僧人,只有一个黑衣少年站在他身边,这个少年俊美得出奇,在顾绛的记忆里只有邀月念念不忘的江枫能在样貌上和他相比,连顾棋和无崖子都逊色几分。 庞斑打量了两眼这个站姿□□如长枪的少年,他和玉郎江枫的温柔儒雅截然不同,神情冰冷自矜,只是有些惊疑不定地看着鹰缘。 也不知这神神叨叨的大和尚,和人家小孩说什么了。 庞斑心情颇好地摇摇头,走到了鹰缘身边,也学他一起席地而坐,任由阳光照在自己身上,暖洋洋地熏着人陶陶欲眠。 鹰缘见到他,面上的笑意也深了几分:「数十年不见,庞先生风采更胜往昔。」 黑衣少年默默看着这个「庞先生」破破烂烂的衣物,脏兮兮的脸,随意大喇喇坐着的姿势,若非此前见识过这个老喇嘛的本事,他只会觉得这藏地来的喇嘛在胡说八道。 庞斑撑着下巴道:「这是咱们第二次见面了,你特地在这儿等我,必然有个缘由吧。」 鹰缘嘆气道:「以你如今的境界,完全可以闭关入定,尝试破碎而去了。」 庞斑睨了他一眼,没有再追问大和尚的来意,顺着他的话题说道:「是这样没错。我这一路向西去,过了十多年混迹民间的生活,一开始我有些不适应,人群给了我拘束感,要在人群中生活,就像要把一只大象压缩到狼的大小,让它跟着狼群来去。」 鹰缘点头道:「你秉性冷淡孤僻、孤高决然,明明身负万民之运望,有天子相,却自去家国,割捨下了这一切,要再回到红尘中,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庞斑知道他所说的天子相,源自上一个世界「关七」的功业,他在平定天下后安顿好一切,才离去,虽然未登天子之位,可一定会留下帝王名位,但这些并不值得拿出来和鹰缘谈论:「我渐渐地习惯了,因为我本就是众生中的一个,只是性格不同,力量更强。」 鹰缘失笑道:「很多人都不会认同你这个说法,在他们看来,你是天魔降世,魔道化身,无情无欲,早就不是『人』了。」 庞斑知道,但他并不在意那些人怎么看待自己:「恐惧源于未知和无力,从而妄念滋生,人本就是动相之一,心念无穷,若能教天下人都知我,那我才真正不是人了。」 第240页 「何况我这次回中原,本就是打算了结一些首尾后,就寻一个清净的地方闭关的,你不也是因此来见我的吗?」 鹰缘知道,就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所以他才在这里等,带着一个命中注定要被庞斑影响极深的人:「等你破关的那一日,便是咱们的最后一面了。」 蒙赤行与传鹰的约定,那时便可在他们两个传人身上达成。 这是因果,也是缘。 鹰缘道:「我本以为你会在关键时刻需要人来推一把,就像燕飞于孙恩、龙鹰于席遥,也如家父于尊师。可你的道基深厚,自成双极,道心魔种都已圆满,无需他人助力了。」 庞斑摸着下巴道:「其实我是喜欢有个对手的,但不是为了去往他们的身上映证自己的道,道于我而言,是自我成就,我寻对手,只是为了能有一个势均力敌的存在,能互相促进,消解些许寂寞,不至于让我想要说什么的时候,无人能够听懂。」 说到这里,他笑起来:「所以你来找我,无论什么时候,我都是愿意坐下来奉陪的。」 鹰缘也笑道:「是。所以哪怕没有父辈的影响,为这生平的第三面,千山万水,和尚依旧会来见阁下。」 一时间,庞斑有些遗憾鹰缘捨弃了一身的武功,不能和他切磋一二,但若非愿意捨弃武功,鹰缘也不会成就如此纯粹的佛心。 庞斑转向已经听出他身份的黑衣少年,悠悠道:「你从藏地到中原见我,却不说是为我,那便是为这个小孩了。」 鹰缘颔首:「他与你也有些缘分,这孩子生平唯独好武道,和你是一路人。」 庞斑微微眯起了眼睛,看着目光灼灼看着他的少年:「能让你引他来见我,此子未来的成就必然不低。」 「是,若不是你闲云野鹤的性子,没有留在蒙元帝国,建立属于自己的势力,再过十几年,他自己也会去找你。」鹰缘又开始神叨叨起来,「可换做如今的你,那时只怕早已不在人间了,他与和尚因缘颇深,我当成全他。」 庞斑笑中透了几分冷意:「你不怕让他来见我,反而毁了他的向武之心?」 这一次,鹰缘没有说话,那黑衣少年铮然道:「活在天穹之下的人,也未曾因为抬头便见天高,便放弃青云直上的想法!」 「我若见道而心生畏惧,那是我之心不诚!」 庞斑看着这个少年,脸上的神情都消失了,只有一派平静漠然,他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自己身上的衣物,便将衣上的风尘全部扫去,留下一袭青衫,一张白至莹透的脸,整个人似天工巧匠雕琢的玉像,漆黑的眼睛望过来,只一眼便似高山倾倒,天垂半分,压在他身上! 少年依旧站着,他不仅没有退缩,反而上前了一步! 一旁的鹰缘含笑不语,庞斑施施然道:「这一面既然已经见过,我便走了,大都还有一群人等着我。」 言罢,他转身而行,明明之前还人声喧嚣的大街上竟寂静无声,青衫魔师步履闲适,可每一步都踩在他的脉搏上,偌大的古城,似乎变成了一座空城,连他自己都不在其中。 只有一人独行,转眼远去。 直到鹰缘轻嘆一声,少年才恍惚惊醒,发现自己依旧站在街边,人声如潮。 【??作者有话说】 顾绛毕竟不是原着的庞斑,原着庞斑是需要和浪翻云一战来证道,他的道心种魔是有缺陷的,最后他几乎一直在等浪翻云达到和自己相当的境界,拦江岛之战时朱元璋都没了,要知道朱元璋在位有三十年呢,让身处元末的顾绛再等几十年,这不成强行压他境界了吗,我都找不到理由让他继续等下去,一没有道缺,二没有宿缘的,还是让他自己收拾收拾闭关破碎去吧,把浪翻云留给厉若海得了,也许放到番外里不错,正文就不要强行拖剧情了。 第108章 道魔 18 蒙元快完了。 大都这座曾经横跨欧亚的政治中心,如今已经到了人心惶惶的地步,不过数十年的时间,曾征战天下的蒙古铁骑就被放纵的生活腐化,再也无力抵抗四起的烽火。 曾经歌舞不休的红兰坊都门庭冷落,潇潇雨声中,裹着旧衣的女子望着街上,眼神空茫,她依稀见到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从楼前走过,还未等她细看,便往前面的长桥去。 庞斑去看了几个老朋友,他不喜欢烧香送纸钱,只给他们送了些酒水,进城时穿过了曾诗歌唱和的艺馆红街,径直往旧居去。 结果他记忆中的蒙赤行府邸,化作了一片废墟。 「你到这儿来寻人?前面的一户人家十年前就起了一场大火,火一路烧过来,连着两条街都烧光了,别的人家都有人重新整理,这户却没人动,说曾经是一个大官儿的住处,那大官的后人不在,他们也没人敢修,就一直放着。」 说话的老丈摇着头离去。 留下庞斑望着被焚烧后又无人收拾,一片衰败倾颓、杂草丛生的断井残垣,轻笑了一声:「他们若是有点骨气,就该在我前脚离开时,后脚就来人把这儿烧了,一定得等上十年,确定我不会回来,才借着火灾烧毁这里,又有什么意思?」 「难道烧了无人居住的宅邸,就能洗刷过往的败绩,挽回一点面子,觉得折损了我的颜面?」 庞斑眨了眨眼睛:「这么恨我,我来,他们反倒不来。」 第241页 不远处一人轻嘆道:「人在悲愤中,总是无可排遣,你杀了三十九个正道人士,他们都有妻儿晚辈、亲朋好友,他们无力报仇,但也有恨你的理由。」 天街细雨如织,撑伞走来的女子穿着简朴的白衣,腰间佩剑,她的身姿清逸缥缈,气质静谧出尘,明明是天下绝色,存在感却那样稀薄,好像并不存在于那里。 她用一双清明澄澈的眼睛看向庞斑,没有仇恨也没有畏惧,只是微微嘆息。 庞斑在感觉到她出现的时候,魔种有片刻的迟疑,似乎被一种完全相反的力量吸引,但很快就被道心压下,于是,不必多问,也不必来者说明,他们二人都明白了对方的身份。 能够引动魔种,这世上只有和《道心种魔大法/》渊源极深的《慈航剑典》。 慈航静斋。 真是一场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相遇。 庞斑望着化为废墟的旧居,那女子站在庞斑几步外,撑着伞也在看,她没有说话,只是和庞斑一起静静站着。 她本就是个话不多的人,身为慈航静斋这一代最杰出的弟子,她的天资过人,自幼在山中习剑修佛,大概是二十年前,山下来人说魔门出了一个绝代魔君,无人能敌,得知此人练成了《道心种魔大/法》,斋主美丽的眼睛里泛起了忧愁,望向她,从此她就肩负起了本不该属于一个孩子的责任。 这么多年来,她想过无数次,庞斑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自己又该怎么阻止他帮助蒙元,用理法,还是手中的剑? 他们会不会一见面就拔剑相向,分个你死我活? 直到今日大都落雨,她不由自主地起身出游,走到这里,见到雨幕中青衫落拓的男子,才恍惚明白了斋主眼神的意义。 于是她也静默不言。 庞斑有千百句反驳的话,说自己从未招惹过他们,是他们莫名跑来将自己围了,他们想杀自己,自己为什么不能杀他们,可他都没有说,因为不必要,在亲缘联繫带来的仇恨中,是不存在理智的,没有人能判庞斑一个「防卫过当」,也没有人判他们赔偿庞斑的财物损失。 这本就是一个不存在「公堂」的地方,不靠「道理」评判是非。 所以庞斑只是说:「若我见废墟而勃然大怒,折身返回魔门,调动蒙元的势力平定天下,把这些焚毁我旧居的家族全部剿灭,镇压正魔两道,重新废立,他们又该如何?」 慈航静斋的女子羽睫轻颤,嘆道:「那便是天下大劫,生灵涂炭,而他们并无力抵抗。」 她并没有矫语强辩,面对庞斑,强词夺理不过是惹他发笑而已,所以她坦诚道:「你虽然是天下第一,但与魔门不睦,常年孤身一人,来去不定,所以他们怕你,也不那么怕你,若你坐镇大都,身为帝师,和尊师一样手握天下权柄,那就轮到他们来害怕你的屋子着火了,因为你会以此为藉口杀人。」 庞斑挑眉道:「你应该是来对付我的,怎么还撺掇起我来了。」 慈航静斋传人柔和地笑了笑,眼中似乎也被雨幕渲染:「因为我知道你不是个暴徒、魔鬼,你也不会这么做。他们以自己的想法揣测你,觉得这里对你很重要,面子对你很重要,可在你眼里,什么都没有。」 说到这里,她几乎有些悲伤起来。 庞斑嘆道:「你确实是个聪慧通透的女子,武功也不错,若歷代慈航静斋的女子都如你一般,那难怪能保住圣地的声名不坠。」 慈航静斋的传人道:「深山修行的人,其实并不需要这种盛名,但这风雨飘摇的江湖需要一个遥不可及的圣地。」 最好圣地里还有一群秉性温柔的女子,可亲,可爱,心怀大义,就像古老传说里的巫山神女、洛水神妃,一朝一会,而后返回到辉煌的壁画上去,回到华丽诗文里去。 毕竟神秘才是她们身上最具魅力的地方,一旦落入红尘,仙子就成了人。 可她们本就是人,是人就会有人的喜怒哀乐。 庞斑感觉到了她的精神意动,却没有因此看向她,依旧望着雨中的大都,眼底一丝情绪变化也无:「那你做什么打算呢?」 她忽而开口道:「我叫言静庵。」 这一刻,她仿佛跳出了自己身份,走出了深山,走出了江湖,只是作为她自己站在庞斑的面前,说出自己的名字,也讲起了自己的打算,男装少女嫣然笑道:「我是第一次见你,并不真正了解你,要怎么做,我还拿不定主意,所以,等到下一次再见时吧。」 庞斑却不为所动:「你应当知道,自己此刻的心情受到了功法的影响,竟还敢再来见我?」 言静庵微微垂首:「我知道,但正因为是你,所以我才敢再来见你。」 因为知道庞斑眼中并无尘世情慾,永远不会给予回应,所以她才敢放纵自己的情思,任由自己清净通明到仿佛空无一物的心中波澜乍起,向着「完满」的另一极。 她修行《慈航剑典》已经达到了「心有灵犀」的境界,对外界的认识、对人心的通感都达到了极高的水平,她能感觉到人心的起伏,和他们外放的情绪,从而去理解众生,体会人心,只要她愿意可以成为任何人的知己,甚至比他们自己还了解那些幽微的涌动。 但言静庵此刻只感觉到一片平静和孤独,似春草般易生,似蜉蝣般易灭,似夜空般深沉,又似江海般辽阔,明月皎皎,群星灿灿,天地大道几乎就是他的心,亦或者,那天地里肆意唿啸、无拘无束的风才是他的本心。 第242页 无论是哪一种,他都是一个有情心,而无情慾的人。 一个道心高邈、魔种无穷的大道修者。 无论是他身怀的魔种,还是他已成的道路,都对修行天道、成就仙胎的慈航静斋一脉极具吸引力。 若是眼前的男子也会顺应道魔之间的吸引,将妄动的魔念转向她,她反而会踌躇不安,害怕自己的本心被魔种所染、彻底失守,再也不敢来见他了。 从这个角度来说,庞斑确实无心天下格局,更对正道本身没什么喜恶之心,否则他大可以故意引动魔种来坏她的修行,可他非但没有这么做,还出于一个武者前辈的立场,提醒了她一句。 庞斑摇头道:「我当初练就《道心种魔》时,是十分好奇《剑典》的内容的,如今看来,慈航静斋的这部剑典虽然高深,但缺陷太大,不是道门的作风,而是佛门成住坏空、生住异灭的路数,修阴极恆定之心,再以极阳的意念将其摧毁,最终成就入灭的空境,再由入灭之人寻求彼岸,突破成道。」 「太过极端了,难怪你门中弟子千年来未有道成。」 魔门的魔师说慈航静斋的道太过极端,这听起来像是一个荒谬的笑话。 言静庵的面色有点苍白,但她依旧很坚定,柔和的声音未有动摇:「要求道飞升,本就不是按部就班能做到的,这是一条告别众生、放下一切的路。」 「我所修行的,乃是《慈航剑典》中的一门法诀,名为『撒手法』,若从未拿起,又何谈撒手呢?然而人手中所紧握的,终究是空。」 庞斑道:「你若为了放下而去拿起,还未见实,便已见空,终究一无所有。」 言静庵轻声道:「那便,一无所有。」 庞斑闻言点头,不再说话,依旧注视着这片被雨水淋得湿漉漉的都城,一砖一瓦都被洗去尘埃,露出本来面目,水汽笼成淡淡的雾气,似近似远,若有若无。 言静庵站在他三步之外,隔着青竹油纸伞,陪他一起看完了这场雨。 —————— 当晚,庞斑进入大都皇宫,这一次他没有杀人,因为他已不在乎魔门中人的武功境界如何,有没有出一个能对付自己的人了。 他只是到宫中见了他们一面,告诉他们,自己就要离去闭关了,看在蒙赤行的份上,他把自己的一些心得留下,作为魔门武功的一脉传承,此后他们的胜败兴亡,都与自己无关了。 此言一出,魔门众人无论认不认识这位压在魔门头上四十年的魔师,都感到了一阵轻松,而后便是茫然沉默,心中没有他们以为的那样欢喜,流连在庞斑所留手册上的眼神变幻不定。 庞斑也不管他们之后要围绕那本心得发生多少争夺,自顾自在宫中找了个清净的书阁睡了一觉,还顺了件合眼缘的衣服。 被派来照应他的少年身着黄衣,名唤里赤媚,乃是如今蒙元第一勐将扩廓的弟子,因昨日庞斑多看了他两眼,就被派来给他跑腿。 事实上,庞斑之所以会注意到他,一来是因为这少年的武功不低,是众人中资质最好的,二来,里赤媚所练的武功秉性极阴,有些《葵花宝典》的意思,所以他才多看了两眼。 里赤媚生了一张容长脸,肤色白皙细腻,凤眼明亮,男生女相,有一种阴阳并生的邪异魅力,脚步轻盈,体态柔和,显然这门武功也是走轻、速一路的。 不过这个世界的武道境界远高于《笑傲江湖》,比起《葵花宝典》藉助外力手段来改变身体,这门武功显然是由内及外的。 高深的武功能塑造人,是这个世界的武学特色,最典型的就是他昨日所遇见的言静庵,慈航静斋的武功求天道,资质极佳的女子自幼修习,气质容貌都会接近完美,所以歷代能够下山行走的慈航静斋传人,都以美貌和气质脱俗着称,阴癸派的天魔秘法也一样。 就是庞斑自己,也在步入天人的过程中,使得精神意向反过来影响了外在面貌。 这是个精神和身体、虚幻和现实界限模煳的世界,阴阳可以在生死间逆转,精神可以突破躯壳的限制发散,当庞斑以大成的魔种去感知万物时,一切都会化为最本质的波动。 所以阴阳、男女、生死,在他眼中也逐渐失去了意义。 「孤阴不长,你这门武功虽然见效快,但容易走到极端,若来日你能抵达那一步,不妨试着将极阴转回极阳,在阴阳轮转中突破极限。」 里赤媚闻言一惊,知道这是庞斑在指点自己,连忙向这位旷古烁今的绝代魔君行了一个大礼,他听魔门中人说过许多关于庞斑的事,可真正和魔师相处后,他发现庞斑的性情淡泊,脾气甚至称得上温和,也不吝于指点后辈。 于是,里赤媚迟疑了片刻,还是开口道:「魔师说阴阳轮转之道,此理倒是和武当派的太极一脉极为相似,您对此造诣不浅。」 庞斑用完了早膳,端着茶水慢慢喝着,听到这里回道:「你想说什么,直说就是。」 里赤媚流露出些许好奇的神色:「据说,您在黄山曾与道家的明玉真人一战,明玉负伤后闭了关,至今未曾再现江湖,有的人说她突破不成丧命,也有人说,她就像昔年的传鹰,和您一战后,便得道飞升了。您与她交过手,以您看来,那位真人到底去了哪里?」 庞斑微微低垂的眉眼被茶的热气遮掩,让人看不清表情,只听到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第243页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 第244页 「每一次王朝的倾覆,都是一场浩大的復仇,是你至今未曾放在眼中的百姓的復仇。」 「要我说,这个国家能维持到现在,已经是宋儒之说养得民风温厚了,要是换在汉唐之前,只怕元早就赴了秦、隋的后尘。」 里赤媚的脸色在他的话中变得越来越难看,他有心反驳,却无从说起,白皙如雪的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最后只能说:「魔师既然知道沉疴所在,也有治国之才,震慑天下之力,为什么对这数十年的宿疾,视若无睹呢?!」 「魔师也是魔门出身,魔宗蒙赤行昔年随成吉思汗征战诸国,建立起蒙元,您身为魔宗的亲传弟子,薛禅汗的师弟,看着帝国江河日下,无动于衷,难道真就如此绝情?」 一时间,殿内的侍从们都畏惧地低下了头,只有里赤媚的声音在华丽的宫宇中迴响。 庞斑并未因为他的质问动怒,淡淡回道:「正因为我出身魔门,所以我才如此绝情。」 「你们手握大权却把天下治理得一塌煳涂,难道还要怪先人祖辈不愿庇佑?我早就不是帝师了,也从不是邪帝、圣君,我是魔师。」 道从自然,佛求渡世,儒说教化,法治诸行,而魔只修自我、本心。 「何况,只要从天地之理中窥见一切运转的流程,就会发现人世兴亡都不过是一场大梦,梦中人忘我地去爱、去恨,去沉迷欲望,追逐权势,去扮演每一场际遇中的角色,这轮迴往復中,谁能识破今日之身?」 「是非成败,何足眷恋。」 里赤媚看着他,心中震颤,这就是「天人之别」吗?在走上天道的人眼中,生者会死,死者会生,众生平等,所以他不会为元朝的灭亡悲伤,也不会为新朝的建立欢喜,因为这都是天道的一环。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当认识到这一点时,里赤媚的唿吸乱了,他浑身冷汗涔涔,仿佛有什么宏大到不可违逆的存在向他笼罩过来,让他觉得自己从来不由自己。 不,那股力量从始至终都存在,只是他从未察觉,察觉到冥冥中有一只手,推动他走向註定的结局。 是命运让他出生成为「里赤媚」,是命运让他遇见扩廓,成为他的徒弟,是命运让他出现在昨日的那个位置,被魔师看见,得以跟在他身边,听到这番话。 是机缘巧合,还是因果循环? 大到一个王朝,小到一只蝼蚁,都逃不脱那无形命运的掌控,超脱不去生死。 而不远处,已经从大梦中醒来、自尘网中超脱的魔师沉默着,仿若永远不会动摇的坚石。 —————— 里赤媚失魂落魄地走了,庞斑也要离开大都。 他本来打算留下一本心得就去闭关的,里赤媚倒是提醒了他,关于明玉的事。 当初他用这个身份上武当山,不过是闲中找事,随手布下一子。 若这些年他未曾自己捉摸到破碎的途径,那有一个修太极之理的道门中人做对手也很好,在极端的力量碰撞中找到破碎虚空的路,不少前辈都是这样做的,但庞斑始终觉得这样不够圆满,所以他没有驻足等待那个人出现,而是继续向天道探索。 在看到哈日珠离世时,庞斑忽然发觉自己过于沉迷道理了,所以他离开这个国家,往陌生未知的西方去,去探索、学习、修行,在「天人」的天平上,为「人」的一边加重筹码。 这是丰富自我的过程,也是寻求突破天人合一的道路。 他走了很久,常常似有所得,又捉不到那一缕灵光,所以就反覆在红尘中颠倒来回。 直到他游荡到黑海边的那天,忽然发现海边有一块巨石。石块上有人用剑气刻的字迹,看笔画的痕迹,应该是用手指随意书写下的,其中道意深重,以至于数十年风吹雨打,没有半点损毁。 上书的是一句唐诗: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 落款令东来。 无上宗师令东来,古往今来多少人杰,唯独他能称「无上」,其人并无名门出身,靠天资悟性,三十岁便得证天人,而后游歷天下寻求对手,终究无一人能与之相抗,直到他去后,蒙元才发兵南下攻宋。 可当令东来自东方来到这西海时,看着这一望无际的沉暗水面,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寂寞、惆怅,因为他在当世根本找不到可以相对论道的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天地间只有他自己,求道的路是如此的孤独,他只能靠自己走完这最后一程。 令东来是如此,庞斑也是如此。 他在海边站了许久,转身折返中原,决定在了结所有因缘后,独自去叩问当世武学的最高境界。 明玉真人对如今的他来说,已经是一招无用的闲棋,十余年过去,本该不再提起。 但在想起这段时,庞斑心念忽然被触动,这让他隐隐感觉到这一着对后来的影响极深,太极一脉在武当和后来的明朝推动下,传入民间,武当派因此兴隆,成为皇家家庙,道门再度起势,但这都是一门一朝的暂时影响。 最重要的是,如此广布武学于天下,将直通大道的功法向所有人公开,为后来的大变埋下了基础。 武林四大奇书存世千年,不过在少数人手中流传,因为这些武功的珍贵,也因为它们太过艰深,资质不够的人去学,只会适得其反,枉送性命。 第245页 而明玉真人回向天下,为芸芸众生指出了一条得窥至境的路,虽然要修得先天依旧需要过人的天资悟性,可至少这给了无数窘困的人机会,一个在武学为主的世界里探索至理大道的机会。 即便帝王将相的身名俱灭,每一个从太极开始入门的孩子,都能说出她的故事,说出那些因此改变自身命运之人的故事,所以她才会成为后世人眼中真正的武道宗师。 若庞斑只是无意施行,倒也罢了,可他在计划好去这么做的时候,分明已经预见到会有的可能,他依旧这么去做了。 众生掌握了突破命运的机缘,那股沉梦般的力量被搅动起来,在更多的相遇、更多的冲突、更多的可能中,酿造了更残酷的灾难,和更绚烂的光彩。 一念起,万缘生。 庞斑哂笑:「这是在提醒我,我和这个世界还有一桩因缘未曾了结吗?」 也罢,那就去武当走一趟好了。 【??作者有话说】 令东来,一个黄易武侠中的背景板,从未正面出场,他从未接触过四大奇书,三十岁就成了天人,因为找不到对手,游歷天下,去过俄罗斯、天竺、波斯、欧洲,最后靠自己闭关悟道,破碎虚空,别人不是接触过四大奇书,就是靠和对手交手来突破,只有他全程靠自己,同时代根本没有可以和他比拟的人物,实实在在的「无上宗师」,黄易版的独孤求败。 第110章 道魔 20 武当山上,青松如旧,猿鹤啼鸣。 这些年武当派人才辈出,新任掌门又经营有道,有意振作道门声望,支持各处的起义军反抗蒙元朝廷,和各方世家势力往来多了,门庭也热闹起来。 今日,武当山上清净不少,因为大殿后掩着门户,不让人进,说是来了一位贵客。 一位自武林圣地慈航静斋来的贵客。 身穿男装的言静庵坐在紫霄宫后院的石凳上,如今武当派的掌门常清道人坐在她对面,身后还站着一个少年,是他最得意的弟子,道号纯阳。 道家崇尚自然,紫霄宫后的布置并不奢华,山石铺路,山泉做景,以林木花草为点缀,显得天然纯静,间或有后山放养的白鹤落到这边来,惹来洒扫的道人好声好气哄回去。 言静庵很喜欢这样的氛围,让她回想起了慈航静斋,和山下的喧扰截然不同,她一时间也不想提起山下的事来搅了清平。 倒是常清道人率先开口道:「言仙子来访我武当,想必有要事。」 比起玩性颇重的寒舟,常清的性子更沉稳直率,他话不多,做事的风范却比自己的师父寒舟激进些,不喜欢弯弯绕绕,所以他在太极上的修行不深,练的是《无量剑法》。 和他说话,也直接一些好。 所以言静庵浅笑道:「静庵此次上门叨扰,主要是为了两件事。第一件,也是最重要的,便是和常清掌门商议抗元之事。」 常清微微颔首,作为如今正道的顶尖门派,武当派上下虽是修道之人,但眼下暴元残酷,百姓艰苦、民不聊生,他们也不能只顾着自己在山里清修,加入抗元大业,是应当之举,责无旁贷。 两人就协助义军行动,需要对付和提防的邪道高手进行了商议,眼下蒙元势力确实还居于上风,起义军虽然势头雄劲,但只要有些根基。成了气候的,都各自为政,这将反抗势力划为一个个分散的区域,很容易被蒙元针对剿灭。 而且这种分裂很难靠共同利益来说动联合,因为他们的背景来源大不一样,有的是黑、道扶持,有的是地方世家割据,甚至还有魔门分支想要反抗蒙赤行一脉的,哪怕同属黑、道,这些道上的龙头们也多有宿怨,世家各有打算,魔门分支虽然和正统过不去,却不会和正道混在一处。 天下大乱,群龙无首,莫过于此。 眼下言静庵要做的,是联合能够联合的势力,从诸多意在天下的人选中,找到一个主心骨,来竖起凝聚人心的旗帜,加速蒙元王朝的灭亡,且减少没必要的损伤,让世道尽快恢復太平,百姓得以休养生息。 就和过去千年慈航静斋一直在做的事情一样。 无论道门过去和佛门有多少争斗,常清都不能否认,眼下的确需要一个负责沟通各方的渠道,慈航静斋「圣地」的名声就是最好的担保,虽然在许多道门的记载中,前人对慈航静斋做事的手段非议颇多,但她们的确去做了,做成了。 这些事两边心里都有个章程,谈起来也没多大阻碍,很快就达成了共识。 完成了此行的主要目的,言静庵也微微松了口气,而后笑道:「至于第二件事,便是静庵自己的不情之请了,我想见识一下明玉真人所传的太极剑法。」 常清暗道果然,轻抚着长须,神态有些为难:「言仙子若是只想见一见太极剑的招式,武当派任意一个弟子都可以为你演示,但若想见一见明玉师叔祖的道,那除非是三位师祖和家师出手,他们四位如今都在后山崖上闭关。」 「太极之法入门易,得道难,如今天下还未曾有能得明玉师叔祖七分真意者。」 言静庵感慨道:「我曾听人说起过明玉真人的往事,真人于武当山开脉,将太极之法传播天下,道门诸位前辈都感嘆真人有仙人之风,后明玉真人往来于各地,治病救人,是心怀大爱的修行者,正是因为仰慕真人的品行,静庵才想要见识一下她的道法。」 第246页 常清微微含笑道:「是,明玉师叔祖为人温和淡泊,最是亲切慈善,她在时,门中的小弟子都受她教诲。」 想到昔年明玉不以一门一户设槛的气度,常清再看言静庵年纪轻轻就有宗师修为,可见的确是个少见的天才人物,若是师叔祖还在,一定会出于爱才之心指点她,还是站起了身:「世间虽无得师叔祖七分真意之人,却有她留下的一样物件,言仙子若真有问道之心,便随老道来吧,能悟出多少,全看仙子与师叔祖的缘分。」 言静庵闻言起身,端庄郑重地向常清道长行了一礼:「多谢掌门。」 常清平静地摇了摇头:「无需谢我,这是明玉师叔祖的大愿,她在我武当立脉时就说过,她唯一的要求就是将此法推向天下,言仙子自然也是天下人之一。」 坦言言静庵也是「天下人」,可见常清道人虽然口称「仙子」,但心中并未将眼前这个年轻女子视为「神仙」,对慈航静斋也没什么圣地的敬意。愿意加入抗元事业,向言静庵敞开大门,都是出于他自己对大局的判断和明玉的嘱咐。 言静庵也明白,但正因为如此,能够凭自己的想法投入时代洪流,并放下门户之见,才是如此值得人尊敬,难怪武当派如今人才辈出,武功胜过常清道人的有不少,却选择由常清来执掌门派。 这一路走来,言静庵和正道门派世家打了不少交道,深知那些道义下的权利算计,以家族为核心的利益团体自古以来就有一套自己的行事准则,无论在哪朝哪代,凭他们的势力和家传武学,都能过得不错,所以他们也是极难被说动的一批人。 早些年蒙元要求会蒙语的人才能进入官场,他们也纷纷选择研习蒙文,在儒家思想的影响下,这些世家习惯了诗书耕读,在官场的运转手段上远远胜过承袭世代荫蔽的蒙人,以至于蒙人的权力快速流失,蒙皇由此下令,不许汉人学蒙语,以断绝他们进入官场高层的途径,才逼得这些世家放弃进入新王朝的希望,区区百年不到,就纷纷反元。 言静庵能分辨出那些话语中的真意,但佛家的修为教她要以宽容的心去看待这一切,并狡黠地以此为核心推动局势变化。 唯独在武当山,她上山前就感受到一股清明平和的气场,这甚至让她想起了帝踏峰,虽然没有慈航静斋歷代累积的深厚,但这股道意几乎和武当山融为一体,可以说此处就是太极一脉的「道场」,研习此道的道人在此感悟前人所得,也将自己的道意融入其中。 只要此间道意一日不散尽,武当派哪怕山门被毁,门人散尽,也能凭此传承再立门楣。 这便是明玉真人在武当修行十余年留下的「真传」。 自太清宫被焚毁后,道门已经数百年没有再出现这样的地方了,明玉真人不愧是道门尊主人物。 所以如今天下道门才尊武当为当世第一。 唯真武能当之,名不虚传。 —————— 常清道人带着言静庵和纯阳往后山走去,比起言静庵的茫然期待,纯阳倒是明白了师父所说的是什么。 那是明玉太师叔祖离开武当前、依山雕刻的一座石像。 纯阳记忆中,常有年长的道人在那尊石像附近打坐,后来山下风云乍起,许多师长都下了山,石像那儿就清净下来。 他们沿着崎岖的山间小路走到了山崖上,云霭濛濛,山松掩映,山崖绝壁上,一副道人执剑图赫然在目! 但见那崖上的老者身穿简朴道袍,广袖轻拂,如有风来,他头盘道髻,鹤髮童颜,长须飘飘,脚踩太极,一剑分开混沌,化入阴阳,举重若轻,潇洒至极。 只要心存问道之心的人,只要看见这一剑,就会感觉到一股飘忽不定的浩然剑气。 无需旁人介绍,看见这幅道人舞剑石像的人就会知道,这雕刻的是对明玉真人有半师之谊、真正开创太极一脉武学的三丰真人。 最让人嘆绝的,是雕刻者巧夺天工的手笔,竟真将无穷的道意和张三丰那一刻的神态都凝聚在了丹崖石壁上,不用试探,言静庵就知道,这石像除非有一日道意散尽,否则绝不会有半点损毁。 「惊才绝艷,旷古烁今。」言静庵长嘆。 明玉真人与魔师庞斑平分秋色,只是比起愿意向世人展现、指引大道所在的明玉,让人能够窥见她的境界和所学,再创《道心种魔》的庞斑和第一个练成此法的邪帝向雨田一样,并不在意世人如何,也无心留下传承,使得旁人永远看不透他的思想和境界。 「我现在竟深感遗憾。」言静庵望着那尊石像,在常清瞭然的眼神中说道,「遗憾自己竟不在那一夜的黄山。」 当世两大天人交手的情形,竟无一人得见,实在令人遗憾。 常清望着那尊石像,言静庵毕竟以佛门修行为主,不是他们道门的人,无法真正体会到他们每一次来到此处的震撼。 其实寒舟并不鼓励弟子来此,因为在寒舟看来,过早接触到这种高度的道意,弟子门人就很难再走出自己的路了,常清却觉得,世间习武之人无数,哪怕歷代道门尊者也少有能达到如此境界的,凡俗修行者,一生能够见道一面,便足以馈慰,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走出一条路来,至少看见这尊石像,让他们知道在道路的前方,的确有这样的存在。 第247页 纯阳的修行尚浅,而且他年幼时常见这幅太极剑图,所以比起言静庵和常清的沉浸,他倒是更在意坐在松树下的人,因为雾气重,而且隔着一道断崖,他看不清那人的样貌,只见是一个身着道袍的女子盘坐在隆起的松根上,膝上放着一张古琴,腿边靠着一柄长剑。 她悠闲地拨动丝弦,没有固定的韵律,似乎只是随性所奏,纯阳却渐渐听入了神,比起门中自幼研习的曲子,要求他们静心,却常常无所得,此刻听到的琴声优美平静,好似清风低语,松涛回应,远处的瀑布流淌声传来,莽莽群山作合。 日月光希,天地寂静,唯有琴声悠悠。 纯阳并不能全然听懂她琴声中的意境,但只这部分能感觉到的东西,就已令他心旷神怡。 逍遥物外,忘我超脱。 终于,一曲终了,纯阳情不自禁地贊道:「好曲子!」 他转身看向自己师父,询问那是门中哪位刚出关的前辈,就见常清道人惊讶地看着他道:「你说什么?」 纯阳不解道:「徒儿是说那位奏曲的前辈啊,纯阳虽然所学浅薄,但也能感觉到她曲中的清远超脱之意,真是神仙中人。」 他说着,转身再向松树下看去,却不见了人影,心中大惊,勐然上前几步,像是要再确定一番,可那树下确实空无一人:「人呢?!」 言静庵安抚道:「小道长莫急,你说的那人是如何形貌?或许确实是武当派闭关的前辈,见咱们来,扰了雅兴便离开了。」 纯阳解释道:「那是一位女道长,穿着浅蓝色道袍,坐在松树下弹琴,对了,她身边还有一把剑。她弹的曲子逍遥神妙,我只能听出其中一两分的道韵,师父和言仙子,没有听见吗?」 言静庵沉思后,神色一变:「精神幻境。」 常清道长皱眉道:「言仙子的意思是,纯阳陷入了那位的精神幻境中,见到了她精神传达的景象?我门中虽然也有坤道,可能有这种修为的——」 他怔怔地又看向那座石像:「世间能有这样的精神修为,在武当山当着你我的面,让纯阳进入精神幻境,不留半点痕迹的,怕是只有明玉师叔祖了,她老人家回来了?!」 不,没有,她若回来,关中的师父师叔总会有所察觉,这不是她返回了武当山。 言静庵道:「只怕,不是明玉真人本人回来了,而是她的一念透过石像,激发了今日与往日的情形相合。」 什么情况下,人的意念会隔着千山万水回应? 常清一贯严肃平静的脸上,忽然流露出激动的神色:「飞升!师叔祖破关飞升了!」 【??作者有话说】 虽然很奇怪武当派为啥要道号「纯阳」,这不是撞了吕祖的号吗?但这的确是《覆雨翻云》中小半道长的师兄、那时武当掌门的道号,所以这锅是黄易大大的_(:3」∠)_ 最近很忙,五一准备和家人外出旅游,虽然假期出去玩有种看人挤人的感觉,但我不能扫了妈妈的兴,等我玩过回来,就把最后一点结尾结掉。 接下来就是破碎虚空了,这一章的松下弹琴其实源于我最初对《笑傲江湖》的印象,央视版的《天地作合》是我最喜欢的曲子之一,求大道以弭兵,凌万物而超脱,知音难觅,天地作合,从武侠上升到求道,讲世道黑暗、隐士情怀的原着都未必能有这种高远意境,这也是我从《笑傲江湖》开篇的原因。 第111章 道魔 21 顾绛当然没有破碎虚空,所以他也不是在千万里外的黄山和自己留下道韵的石像唿应,他就在武当山上。 在他对面的老者道袍邋遢、蓬头垢面,已是久未梳洗,身上却并没有脏臭味,只有一种草木阴干的陈沉气息。 正是断断续续闭关了三十余年的邱玄清。 邱老道惊疑不定地看着面前的男子,这么多年来,邱玄清一直钻研太极之理中蕴含的大道,只觉往日迷茫都渐渐清晰,自己也摸到了天人的门槛,因此才在暮年有了返老还童的迹象,精神和感知远胜往昔,才在闭关醒来时发觉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气息来到武当。 他原以为是明玉回来了,急忙从闭关的山洞中出来,却见到了一个陌生的男人。 天人,这是一个以邱玄清如今的境界看去,依旧深不可测的绝世高手,若不是他身上那种隐隐熟悉的道韵,邱玄清一定当即认定这就是庞斑! 他虽然没有亲眼见过庞斑,但也听过一些传闻,据说此人境界高绝、青春不老,容貌俊美秀丽、有几分女相,做派像个王孙公子,秉性却冰冷无情,魔根深种。 分明和眼前人一一併无二致,可那股分明出自太极一脉的道韵又是怎么回事?总不会是庞斑在和明玉交手后,也参习了太极的道意吧?修行到了他们这个境界,都早已笃定自己要走的道路,不可能轻易受旁人影响。 此人到底是谁? 邱玄清警惕地问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今日到访我武当派,有何贵干?」 那疑似庞斑的男子笑了笑,开口道:「我叫顾绛。」 —————— 顾绛和邱玄清没有说几句话,就下了武当山。 他看得出邱玄清心里疑虑丛生,关于明玉,关于庞斑,关于他,但他来到武当本就是为了了断这桩因缘,在告知「不必再寻找明玉」后,他便告辞离开。 第248页 无所谓武当派之人是觉得明玉突破飞升了,还是失败道陨,他们的缘分到此为止。 剥开那一层伪装的戏面,也如同斩断一段建立在「明玉」这张脸上的联繫。 明玉是谁?明玉是武当派大宗师,道门尊者,太极一脉真正的传道者,千百年后依旧为人传颂的正道仙人。 可这世间,本就没有明玉真人。 就像在邱玄清等人的眼里,世间也没有「顾绛」这个人,他们会怀疑他是庞斑,是明玉的师兄弟,甚至是明玉本人,唯独不会是「顾绛」这个从未出现在世上的人。 真实和虚假,以一种近乎戏嚯的方式彼此颠倒。 明玉,庞斑,顾绛,孰真孰假?是幻是真? 只有他自己始终握着这个属于他的名字,用这个名字来了断他在这个世上最后的因缘,从此后,世间没有庞斑,也没有明玉,只有他。 他是顾绛。 走过烈日炎炎的荒野,涉过落雨纷纷的河面,迎着拂面而来的微风,穿林踏川,一路北上。 黄河决堤后带来的大灾绵延两岸,元庭在宰相脱脱的坚持下重铸河堤,朝廷拨下的粮款被层层官员侵吞,大批苦力被强行徵召拉来修堤,在原本就苦不堪言的两岸百姓身上又加上了一重深重的灾难。 当顾绛即将出关进入草原时,黄河苦役们集体起义的口号已经响彻了大江南北,吶喊着「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的起义军们,註定要给蒙元这个曾征服世界的帝国送葬。 顾绛想起了忽必烈,想到第一次见面时意气风发的薛禅汗,和最后一次见到他躺在龙床上空荡荡的皮囊,想到送葬路上,南必皇后悠扬的歌声。 骆驼的孩子即将死去,它的母亲在为它送行的路上,母亲会记住这条悲伤的道路,来年主人会循着母骆驼的悲唿声找到亲人埋葬的地方。 而他也如当年为忽必烈送葬时一样,在一个清晨走出了关口,没有回头。 顾绛沿着记忆中的方向,来到阴山下,已经有部落迁徙到了这里,蒙赤行曾经坐化的地方,搭起了帐篷,如云的羊群点缀在茵绿的草原上。 骑着小马放羊的孩子高声唿喝着,与姐姐互相追逐,等他们跑到了近前来,顾绛看见了他脖子上的狼牙项鍊,上面还挂着一枚宝珠,在阳光下折射出光彩。 在孩子清朗的笑声中,成排的鸿雁飞过长空,一声雁鸣,引得顾绛抬头,就见雁阵中的一只大雁忽然从高处降下,它好像突然见到了什么熟悉的景象,还是见到了熟悉的人,在顾绛头顶不远处往来徘徊不去。 顾绛看着这只候鸟黑亮的眼睛,忽然笑了,他说:「哈日珠,是你来见我啊。」 鸿雁清鸣,仿佛回应。 它围着顾绛又飞了一阵,而后振翅向着高空去,回到了等待它的雁群中。 顾绛目送着雁群向阴山的方向飞去,驻足了片刻后,便转变方向,往西方而去。 —————— 多年前,顾绛离开草原后入藏,去寻找可能解开他疑惑的藏地活佛,这一次,藏地的活佛已经离开了布达拉宫,去往中原,没有鹰缘的藏地,他自然没有去拜访的兴趣。 顾绛也不是来赏景、访友的,他此行的目的地,也就是他选定的闭关之处,还在离这里更远、更高的地方。 他自从踏上这条道路,就一直在向高处攀登,他似乎生性就是这样,喜欢去探索未知的前方,去到前人未曾去过的地方,想要知道所有问题的答案,看见天外之天的风景。 所以他踩着裸露的岩石冻土,踏进了渺无人烟的雪山中。 狂风唿啸,乱雪如席,随着海拔的升高,周围的温度越来越低,这是生灵禁绝之地,连飞鸟横渡的身影都不见,更不要说动植物。 在这里,顾绛久违地运足周天,施展出了全力! 随着他的精神力量完全外放,雪原的风声都有一息停滞,他不再是融入身周的自然,而是伸手搅动天地之力,将其吸纳利用,夺天地造化。 磅礴造化嘘元气,超然凭虚上泰清! 大雪中,一身黑衣的男子凭空而起,就像传说中居于神山的仙人,无需背生双翼,便能御风而行,举手投足间已然超越了空间的变化,眨眼就穿过了皑皑风雪,向着那万山簇拥、凌绝高邈的山峰一再拔升。 顾绛将轻功的速度提到了极致,他能听到身边万物的波动都被这种速度撕扯得变了频率,发出怪异的声响,它们被迫脱离了一贯的规律,跟着他的脚步行动。 在他心境中展开的九州山河,正缓缓将他踏过的雪原群山纳入其中,漫天星斗围绕着圆月,几乎抬手可即。 云在山下,天在山中。 在最高的山峰上,天地的界限都模煳了。 顾绛的身体随着功力运转,已经变得盈透如玉、冰冷如雪,几乎和雪山融为一体。他长唿了一口气,将所有外放的力量瞬间收拢,于是那股异响也平息了下来。 他满意地看了看天,这是个足够高,也足够清净的地方,在这里闭关不会有任何人来打扰他。 当远处的太阳从地平线下缓缓升起的时候,顾绛坐在了雪山封顶,双腿盘起,双手落在膝上,随着双目合起,所有身外之景都被关在了视线之外。 一片黑暗中,他陷入了沉思。 第249页 —————— 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没有人能说清这段时间,自己的脑海中有什么,也或许,本就什么都没有。 他向着自己意识的深处下沉,却好像在意识中不断登高,天地、清浊、上下的区分不再,向内也可能是向外,死路也可以是生路。 他脑海中第一个回想起的,是在惊雁宫中推衍《河图洛书》时,自己曾彻底陷入死境这一点,死而復生,逆转阴阳,这是他彻底踏入大道的起点。 然后是蒙赤行破碎金刚时的草原,他看着师父渐渐入灭,精神飞散在天地间。 再向前,他在汴京城中打破了天命的限制,第一次自己选择何时死,又何时生。 在夜晚的大江上,他望着天上明月,参透了逍遥子所留的道意,铸下道基。 更久远的时候,他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死,在关外见到了凝聚魔教教主一生修为的一刀。 甚至是他第一次进入武侠的世界,踏遍山水,寻访前人遗留,选择了《葵花宝典》。 还有,还有。 他的思绪渐渐模煳了。 ...... 顾绛在一片喧譁中忽然睁开眼,入目是一片繁花盛景,小园暖风中,他垂眸发觉自己穿着一身戏服,还是旦角的戏服。 在他身后,抱着琴的女孩笑道:「叔叔,你今天演得真好,要不是说了您是票友来玩的,台下的观众只怕要以为您是哪位大师的亲传呢。」 顾绛回头看了说话的女孩一眼,一边给自己卸下行头,一边笑问道:「兴趣罢了,倒是你,你想读民乐,你爸爸同意了吗?」 女孩努了努嘴:「叔叔,你帮我和爸爸说说情吧,像他那样成天为了扩张生意规模,天南地北地飞来飞去,连家都难得回,这样的生活,我不想去过,对我来说弹弹琴,以后做个音乐老师,寒暑假时还能出去游山玩水,有自己的生活才是最好的。」 顾绛点头:「人各有所求,你有想要过的生活,这很好。你父亲其实一直对这些年来的照顾不到你很内疚,他只有你一个女儿,总是疼爱不舍的,你好好和他说,他本性豁达,总会接受。」 说到这里,他还瞥了一眼等在远处,压着帽子、抱着花,显然是想要给人一个惊喜的男孩,心中好笑:「还有你喜欢的男孩子也一样。」 女孩咬着嘴唇,羞怯了一下,又笑了起来:「您果然发现啦,也是,自从他老师出事,就转到了同门的另一位老教授那儿了,您和风老先生也算是朋友。」 顾绛想了想说:「也算是吧,我和他交流不多,但信得过他的为人,能让他青眼相看,那孩子的品性如何,我也就有数了,想来是个放得开又放不开的人。」 女孩抱紧了怀里的琴,低声道:「顾叔叔,你能不能先不要告诉我爸爸?我和他的事,现在还没定呢,我还是有些拿不定他的心思,所以,我想再等一等,不想通过长辈逼他作出什么承诺。」 顾绛自无不可:「你是个聪慧的孩子,心里拿准了尺度就好。」 「走吧,盈盈,该回去了。」 他们回去的路上还遇见了几个朋友,都是来给他捧场的,手里还拿着酒杯的男人笑意如春风,跟在他身后的是他的学生,还有那学生的养兄弟,两个孩子身边都带着女伴,倒是身为老师的某人自己是独自熘出来的。 顾绛看着他手里的酒杯摇头道:「你回去,孙夫人还是会闻到一股酒味的。」 端着酒杯的男人笑道:「想来这一点,在她知道我要来时,心里就有准备了,这是我们俩的一点默契。」 顾绛则表示:「希望今年学校体检出来的时候,你还能这么乐观。」 对方沉默了一瞬,便转变了话题:「你大哥、家人近来还好吗?」 顾绛没和他计较这生硬的转折,也无视了他身后表情怪异的情侣:「我们家的人,你是知道的,父母和朋友在国外游玩,兄姐成天游荡在海上,大哥更是居无定所,但逢年过节时总会重聚的。」 「好,等他回来,一定要记得来我家做客。」 跟在顾绛身后的女孩跟着男朋友离开了,顾绛看着那个男孩接过她手里的东西,神采飞扬地赞美着她的琴艺,有点期待女孩的父亲回来后的情形了。 他独自走出戏园,准备回到研究所去,趁着有灵感,去做完最后的一点尝试。 路上他还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里的女子说给他寄了东西来,让他注意查收,背景音里,还有她丈夫的问好声、女儿的笑声。 顾绛挂了电话,难免想起这孩子的父母,作为他同一个老师带出来的师弟妹,这两人当初谈了很久才决定结婚,结果结不久,就又离了,留下女儿独自在保姆的照顾下长大,生在破碎家庭的女孩,现在也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等顾绛走到了戏园外,一辆眼熟的轿车开过来,停在了他的面前,车窗后露出一张笑脸来,女孩挥手向他示意,顾绛愣了一下,笑着叫了对方的名字:「阿纯。」 【??作者有话说】 五一出去的时候,淘到了一册我非常喜欢的书,这周的时间都花在了看书上,看完后我就回来了【】 本来我想写最后突破的心念中,是回到没有顾绛存在的原着线的,但是我又删掉了,以顾绛现在的境界,应该不会在意这些,他只认自己走过的路才是,所以回到最初的起点,把他这一路的经歷都融汇到他出身的现代更有意思一些。 第250页 第112章 道魔 22(完) 阿纯是顾绛的女儿。 顾绛和她的母亲曾经有过一段短暂的缘分,可彼此性格不合,对方把女儿留给他妹夫,就独自离开了,现在还过着艺术家週游世界的生活,没有再见过他们一次。 坐在副驾驶位上的女子一只手搂着阿纯,也探身过来向他招手,是他的妹妹昭弟,自从和丈夫离婚后,她专心经营手里的事业,阿纯是她的继承人,一直跟在她身边。 顾绛坐上了她们的车。 昭弟手里捧着一袋桂花糕,回头分给他:「我们路过你大学门口,看到有卖桂花糕的,就去买了一袋,我尝着味道不错,哥哥你试试。」 顾绛应声拿了一块,用纸袋包着碎屑,咬了一口,果然清甜可口,桂花的香气和米粉的香融为一体,沁人心扉,和他记忆中的味道一样。 昭弟显然也是这么觉得的:「是不是和我们小时候吃的味道一模一样?」 顾绛看着妹妹的笑脸,轻声问道:「昭弟,你现在过得开心吗?」 昭弟一边应着给阿纯留一点尝尝,一边回头道:「我当然开心了,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其实大可不必,离开雷损他们,我也过得很好,有你,有阿纯,有我想做的事就够了。」 「哥哥,你放心吧。」 顾绛又看了妹妹两眼,转而看向驾驶位上的女儿,阿纯不喜欢过于严肃刻板的工作装,她穿着轻盈漂亮的裙子,长发盘成精巧的髮髻,和师弟妹的女儿阿萝一样,她是个很爱美的姑娘。 知识、财富、美丽,即便没有母亲,昭弟的存在也填补了她童年缺失的一环,充足的物质和精神让她能自信、自由地追寻自我。 她是个不婚主义者,但也有一个青梅竹马的男朋友,两人聚少离多,感情却始终很好,爱情是她生命中丰富的一部分,不像她的母亲那样占据太多,在顾绛看来是一件好事。 阿纯总是能把自己安排得很妥当,不需要他来操心的。 搭了女儿的顺风车回到自己挂职的大学,迎面遇上了一起下班的同事,顾绛见到跟在老朋友身后的年轻人,崖余这孩子本是他的学生,后来转去了司法系统,顾绛不会阻拦他走上自己选定的道路。 对面也见到了顾绛,虽然不再跟着顾老师搞研究,但他依旧把顾绛看做自己的恩师,几步上前来问候:「许久不见您了,您的身体可还安好?」 顾绛有些好笑地打量了他两眼:「我的身体比你好得多,你如今做这个劳力更劳心的工作,才要多多保重自己,多和你的同事、老师交流,别和以前一样,一个人想不透钻牛角尖。」 师生二人谈了谈近况,顾绛还要去研究室,没有多说什么,和众人打了个招唿就继续走了。 一路上他还见到了不少学生和朋友,他们都神采奕奕地和他问好,然后向自己的目的地前行。 多么悠闲而美好的一天,作为一个人来说,在自己钻研的项目上有所成就,桃李满天下,挚交好友投契,家庭美满幸福,还有精力花在自己的爱好上,这样应该满足了。 他还要去进行实验的下一步吗? 之所以独自趁着人少的时候来为实验收尾,就是因为他知道,这一步是有危险的,可是隔着防护措施,他又没有办法第一时间观察到其中的变化。 明明他已经什么都有了,哪怕是想想那些关心他的人,似乎也应该谨慎保守一些,珍重自己的性命才是。 可他走向研究室的脚步没有半点动摇。 顾绛仿佛有一种预感,这预感警告他这一次尝试一定会失败,他一定会把命送在这场实验事故中,到时候,他拥有的一切都会化作泡影。 人死了,就失去了所有,你做过什么,留下什么,都属于生者,和死去的你毫无关系。 顾绛打开实验室的门,按部就班地清理自身,换上规定的实验服,他慢慢地戴上手套,对那不知何来的预感说:我在这个项目上花了将近十年的时间,现在我只想知道,最后的结果怎么样,至于死—— 人,哪有不死的呢? 就像他的几位老师,他们无不是万里挑一的人杰,可都在这条道路上耗尽了此生。 他有什么理由例外? 诚然,他是个极重责任的人,在很多年里,他都依靠社会规则的约束和自身责任感的反馈,来给自己画下行事的规范,这帮助他更好地融入社会,以责任的观念来看,他现在的举动是违背原则的,轻易冒险,将自己置身险境中,是对自己、也对家人、朋友的不负责任。 可总有些时候,为了一些事情,人会打破自己一贯的行事准则。 或者说,在这一刻,他真正释放了自我。 顾绛重复着自己陌生又熟悉的步骤,最终,他的手放在了执行按钮上。 灵性的预警如果有声响,此刻一定已经尖叫成了一片,那是人求生的本能。 顾绛在按下那个按钮时,心中忽然明悟过来。 真正的顾绛在现代社会是什么样的?他出生没多久就失去了母亲,父亲是谁并不清楚,他被送到政府名下的福利院里,和一群同样无家可归的孩子一起长大。 因为天生的情感缺失和高智商,他自幼就不合群,在缺乏理智和自控能力、成天情绪激动的孩子中,他是个孤僻到怪异的小孩,直到进入学校,他的头脑让他拥有了接受高等教育的机会,并在受教育的过程中明白了该如何生存。 第251页 长大后的他其实已经和寻常人没什么区别,他会和普通年轻人一样看杂书、吐槽,时不时冒出一些逗乐子的想法,他甚至比那些贪婪阴损的人更有原则。 可他始终是孤独的,他没有家人,也没有真正谈得来的朋友,在社会化的外壳下,那双孩提时安静漠然的眼睛,依旧无声看着这个世界。 直到按下那个按钮的瞬间。 刺目的光在他眼前爆炸开,他的心底却这样平静,没有半点不甘、恐惧、愧疚、愤恨,更没有对人世的不舍,他的第一个念头是:如果探索未知的道路上,人类必然会付出一定的代价,那这就是他付出的代价。 当再一次回到选择的起点,顾绛知道这是自己的意识下沉得太深了,深到近乎寂灭的程度,所以他求生的本能在这最后的时刻在试图拉住他,用他生命中曾出现的那些人,用他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联繫。 让他们都出现在这最初的世界里,努力挽留他下坠的意识和生命。 人世多么美好,美景、美酒、美人,弹琴唱和,壮游山河,他可以去结交更多的朋友,培养更多的同路人,甚至去寻找一个携手相伴的爱侣。 为了那个虚无缥缈的「道」,付出性命,这真的值得吗? 顾绛看着那如意料之中,再一次炸裂开的白光,觉得这个问题有些无聊,哪怕比起自己曾经枯燥的现代生活,这一路他经歷了许多,也拥有了许多,但他的想法从未变过。 他要向前走,前方如果有路,就寻迹而去,如果没有路,就自己凿开道路,如果这需要他付出必然的代价,那他就在此刻付出代价。 炽烈的白光刺激得他失去了视野,也失去了最后的一丝感觉。 坐在雪山之巅的男子似乎真的变成了一座冰雕,心虽然还在跳动,唿吸还在继续,可这具身躯内的精神几乎消失。 是消失了吗?还是彻底融入了心境的山河中?! 那炸开的白光勐然回缩,凝固,变成了熊熊燃烧的红色火球! 顾绛再一次睁开了眼睛,他看见了无数的火球在虚空中漂浮,就像有无数个恆星在燃烧!身着战甲的神人骑着魔龙飞入一个巨大的火球中,又从中飞出。 那令他始终百思不得其解的石壁图刻,终于给出了答案。 《战神图录》的第一幅图和最后一幅图,记载的是战神入世,和破碎虚空! 那火球就是世界,无数个火球就是无数个在膨胀、燃烧的世界。 留下这幅图录的前人,希望后来者如同一飞惊天的大雁,突破世界的壁垒,走出这千千万万的火球,走出这场不熄的沉梦。 而他,已经抓到了撕开虚空的波动。 —————— 荒山小庙外,风雨骤起。 吃着干粮的藏僧坐在火堆旁,苍老的脸上忽然露出欣喜的笑容,一旁生火的少年难得见他如此喜形于色,不由开口道:「你怎么这么高兴?」 鹰缘咽下口中的干粮回道:「苦海无边,能见一人超脱,抵达彼岸,便值得欢喜无尽。」 少年其实不太明白鹰缘说的话,他失去幼弟后独自行走江湖,如今天下大乱,各处豪雄纷纷自立,他也有心建立起自己的势力,倒不是为了争夺权位,而是辅助自己习武。 他早早看透了人世间的荣华富贵、男女情爱,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只有武道恆昌。 等他把这老喇嘛送回藏地,自己就去闯荡一番声名,毕竟,要不是因为鹰缘,他就见不到庞斑,无法见识武道之极的风范,立下此心此愿,他欠这老喇嘛一回,将这个没有半点武功的活佛送到,算是还了这桩人情。 想到藏地,少年开口问道:「据说,大雪山上下来了几位密宗的法王,来到中原,追寻那位慈航静斋传人的踪迹,将她逼回了山中,你和那些法王同出一脉,他们的武功能胜过慈航静斋的传人,比起魔师如何?」 鹰缘慈和地笑道:「慈航静斋与魔门也有宿怨,那言姑娘下山时,庞斑去找她的麻烦了吗?」 少年瞭然:「没有,因为他从未将对方视为威胁,也就不必急匆匆威逼对方退让。」 真正的绝世高手不会为旁人所动,他就端坐在那里,等着后来者走到他的面前。 似是看出了少年的想法,鹰缘笑着摆了摆手:「你不要想着一朝武功大成,前去挑战他了,你未来的对手另有其人。」 「那庞斑呢?」 火光照着鹰缘孩子般澄澈的眼睛,光彩熠熠:「他呀,他要走了,我答应过,等到这一日,我一定去见他最后一面、也为他送别。」 少年一时也沉默下来,望着火堆,良久才问道:「他走了,那我的对手在何方呢?」 语气竟有些惆怅、寂寥。 鹰缘没有回答他,只是含笑垂下了眉眼。 —————— 巍峨的雪山上,顾绛在一片雷声中站起了身。 之前还晴朗光耀,碧空如洗的天幕,此刻已经被滚滚的乌云笼罩,大雪如同从云层中倾倒下来,伴随着云层摩擦爆发出的轰轰雷声,甚至引起了山中雪崩! 雪尘在狂风中汇成云烟,唿啸奔腾,如龙蛇游走。 顾绛身处极高处,仿佛陷入了重云之中,狂风暴雪的声势已经到了令人惊惧的程度,仿佛要摧毁世间一切有形之物,让天地重归混沌。 第252页 然而,顾绛和他脚下的山峰一样,岿然不动地伫立着。 他脸上淡淡的微笑,甚至在这飓风中越来越深,最终放声长笑,即便是在天灾般的风雷声中,他的笑声依旧清晰可闻。 「我明白了,明白了。」 顾绛拂袖,展开自己的心境,那始终被夜色笼罩的山河中,竟悬挂起一轮如火球燃烧的红日! 日月轮转,万物生发,葱茏的草木遍染苍山,心境的主人从死境中脱出,走入真正的生。 这是一种心灵上极大的欢喜,使他内外明澈。 人降生到这世上时,发出的是哭声,那是蒙昧的、茫然的、无所适从的哭泣,而当你终于看清这个世界、明白人之所在、道之所在,你就会发出笑声。 在他彻底敞开的心神中,顾绛见到了鹰缘,隔着微微的火光,穿越时空的限制,听见他苍老的声音:「三十年来寻剑客,几回落叶又抽枝。」 顾绛随手从心境中折下一枝桃花,它开得如此鲜活灿烂:「自从一见桃花后,直至如今更不疑。」 鹰缘双手合十,向他行礼道贺:「恭喜施主。」 顾绛将手中的桃花枝递给他,笑道:「你来见我最后一面,便是为了道贺。」 鹰缘接过桃枝,低声诵道:「鹰缘、因缘,我与施主命中有此宿缘,为阁下见证。」 顾绛轻嘆:「百年修魔,百年修道,六十载家国,三万里山河,长路迢迢。」 鹰缘道:「修得自性,修得自然,名缰利锁开,声色万象消,破碎虚空。」 两人齐齐一笑,顾绛抬手,白光在他指尖闪过,一瞬间照得天地皆白。 光芒消散后,雪峰上已经空无一人,唯有白雪飘飘,亘古如一。 【??作者有话说】 好了,正文完结啦!后面大概还有几章番外,说真的,破碎虚空后的顾绛我一下子还真想不出他为什么折返,就以人为锚点吧,金庸世界的独孤求败、古龙世界的吴明、温瑞安可以见识一下莫比乌斯环的威力【】,最后是原着时间围观一下浪翻云和厉若海的决斗,迎接新的同道中人,结束。 # 番外 第113章 番外 1 玉兔逐光,白驹过隙。 世间岁月容易过,自襄阳城上郭靖黄蓉夫妇战死,襄阳城破,宋祚不保,帝坠崖山,已有数十载,昔日英豪守国而亡,今日江山又是一番模样。 正值阳春三月,春意融融,水色澹澹,风光旖旎,却见一人沿海而来,一路上观风望海,步态逍遥,见着天色将晚,自己又暂时歇了兴致,便寻地方安身过夜,抬头就见不远处有座小庙突在山岩上,便一踏步纵身而起,也不见他如何借力,就风一样飘到了那座庙前。 来人抬头看去,这年久失修的简陋庙宇上,挂着一方牌匾,上书「海神庙」三字,想来是沿海的百姓靠海生存,祈求海中神灵保佑之处,也不知怎么就荒废了,庙门敞着,一眼看去空无一人,供着海神的香案上也落满了灰。 不过游人偶入,能有片瓦遮头,就是幸事,这人不也嫌弃,挥挥衣袖,就有一阵风袭来,将地上的积灰都吹到了角落里,清出一片能落足的地方。 他走到神像前的拜垫边坐下,这供人叩拜的垫子是用木头制成,干硬得很,但胜在结实,游人拍了拍木垫边侧,觉得这拜垫虽简陋,别有一种野趣,今夜就在此打坐,调理此番奔波导致有些紊乱的真气,来日上路,可直奔湖北。 一人独坐神前,盘坐静心,不知不觉便日落月升,入了中夜。 晚风从海上来,这处小庙虽简陋,选址却有些精妙,正选在岩上避风处,故屋外有声浪滔滔,紧闭门窗后,屋内的人与神像都不受侵扰,反而越发宁静。 游人听着海涛声,缓缓运行体内真气,因此处与他来处不同,许多手段在此界施展不开,若要强行运用,便会引起天变,再度离开,所以他干脆寻回了百余年前的运气法门,并按自己心意修改,就着这涛声夜色,创了门武功,以《北冥》为基础,化鲲鹏之变,以《庄子》为要诀,得逍遥之意。 以他今日的武学境界,这门堪称集逍遥派武学精要的绝学,亦不过信手拈来,自又演练了两遍,修剪边角,便已功成,正想去往海上试试这门武功用起来是否顺手,就听远处人声喧譁,有两人从海边往这儿来了。 游人伸出手来,拇指与食指一搓,勐生出一点火花来,激射过去,正点燃了神案上的半截蜡烛,将小庙内点起光亮,静待来人。 不多时,果然有一汉子提着一老者来到庙外,此人见小庙中有烛火,心道莫非是这庙宇中的庙祝?这个时候还未熄灯入睡? 这汉子心中纳罕,但手中老者伤势要紧,他也顾不上许多,上前敲门道:「敢问,有人在么?深夜叨扰了,实是有人受伤,还请行个方便。」 言语温和,态度诚恳,虽是个提人奔走自如的高手,却端的君子作风,甚至有礼,屋内的人回道:「请进。」 汉子这才推门入内,但见一年轻男子盘坐在拜垫上,昏黄烛光下可见其身着黑衣,形容俊美,面如冠玉,微微含笑,有一股出尘气质,不由心下一惊,想这海边小庙里,竟偶遇这等人物,不像是这小庙里的庙祝,也不知是何家子弟,不过萍水相逢,他也不好打听人家的私事,便放下手里的老人,拱手向对方行了一礼:「多谢阁下。」 第253页 他借着烛光打量那老人,见他面色青紫,是中毒已深的迹象,便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倒了一粒解毒丹递过去,道:「你中毒已深,为防危及性命,快服下这颗解毒丹。」 没想到,这双目紧闭的老者竟睁开眼,冷哼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这药中必然有毒,我才不吃你这害人的丹药!」 那汉子平和的脸上终于有些几分恼意,抬声道:「你当我是什么人?!」 原来这汉子名叫俞岱岩,乃是武当派开山祖师张三丰的弟子,在武当七侠中排行第三,他本是奉张三丰的吩咐,到福建来诛杀一恶徒,结果那恶人狡诈,俞岱岩追了他两月有余才抓住对方,眼看着师父九十大寿将至,他急着回去给恩师拜寿。 从此间过,中夜听到旅店外有人商议着设陷进害人,俞岱岩路见不平,出手相助,救下了这老者,奔到海边,用海水洗去老者身上沾染的毒盐,然后来到这里,想要救人救到底,没料到此人竟毫不领情,还恶语相向。 无怪乎俞岱岩这样的好修养,都忍不住心中微微火起,实是此人冥顽不化。 俞岱岩修身养性惯了,当下理顺心气,耐心解释道:「我是武当门下,哪怕是为了恩师威名,也绝不会行下作之事害人,有损他老人家的清誉。这粒『天心解毒丹』不能解你身上的剧毒,只能为你续命三日,这三日里,你赶紧去寻那些海沙帮的人,用你手里的刀换解药,救你自家的性命正经。」 哪知这身中剧毒的老者竟挣扎着站起来,厉声厉色地喝道:「绝无可能!谁也别想夺我宝刀!」 俞岱岩把解毒丹塞到他手里,道:「宝刀就算价值千金,你的性命没了,还有什么用?」 老者紧抱着怀里的刀,魔怔似的把脸贴在刀面上,喃喃念着:「这是屠龙刀,屠龙刀是我的,这是我的宝刀,性命也不换,性命没了,我也不能换。」 俞岱岩见他目光贪婪阴狠,身中剧毒都不愿放弃手里的长刀,实在是利慾薰心,心中升起恶感,有心就此转身离开,可这庙中还有一人,他怕自己离开后海沙帮追上来,牵连到这年轻人,干脆不管那老者,来到年轻人面前:「这位公子,今夜恐怕此处不会太平了,若信得过在下,便随我一起离开,另寻别处休息。」 那人笑了笑,起身道:「武当派张三丰真人门下,我自然是信得过的。」 俞岱岩闻言松了口气,面上也带了笑意:「那么,咱们就走吧,等海沙帮的人追来,总有些麻烦。」 既然要同行,总得通报姓名才是,俞岱岩便道:「在下武当俞岱岩,敢问公子高姓大名。」 这黑衣公子点头道:「在下姓顾,单名一个绛字,俞三侠称我姓名就是。」 俞岱岩拱手唤了一声:「顾公子。」 两人好说着就要离开,那老者吞下了解毒丹,稍稍缓过神来,又急声问道:「你要走?!」 俞岱岩好气又好笑,回道:「我本就是路过,此刻救了你出来,如何决断在你自己手中,你既然不愿用刀换命,我又不懂解毒的法子,留下做什么?」 老者闻言放声大哭,神色扭曲,狰狞可怖,手中依旧紧紧抱着那把刀,只道:「用刀换命,用刀换命,我如何不知?可我,捨不得这刀,这是屠龙宝刀啊!」 俞岱岩终是看他可怜,嘆道:「人生在世,性命可贵,钱财终是身外之物,不要说屠龙宝刀,就是干将莫邪那样的千古名剑,也胜不过铸剑师的性命,你这又是何必呢?」 「干将莫邪?!」老者面上泪还未干,便怒声斥道:「干将莫邪不过是锋利,如何能与屠龙刀相比!『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干不从!』你不知道吗?!」 俞岱岩摇头道:「我还当是什么,这话我当然听过,下面还有两句,什么『倚天不出,谁与争锋』。但这话说的是数十年前的一桩旧事罢了。」 老者急忙问道:「什么旧事?」 俞岱岩缓声道:「当年蒙古人进攻襄阳,两方激斗中,神鵰侠杨过杀死了蒙古大汗蒙哥,挽危局于千钧一髮,因他有护国之功,天下英雄都敬佩他的任侠大义。所以杨大侠屠了蒙哥这条龙,天下人便对他的号令无不遵从,便是这句话的含义。」 老者听他说的是此事,微微冷笑道:「那你说『倚天不出,谁与争锋』又是何意呢?」 俞岱岩也不知就里,只能猜到:「这句或许是说他的妻子小龙女,或是说镇守襄阳的郭靖郭大侠,除他们两人,应不做别想。」 老者听了,更是冷笑连连道:「错了,错了!神鵰侠杨过虽然杀了蒙哥,但他就能称武林至尊吗?而且他用的什么兵刃?」 俞岱岩怔了一下,杨过是近百年前的人物,他又未曾见过,何况神鵰侠一向神秘,他只是听师父说,自己年幼时曾与杨过有一面之缘,得了几句提点,且杨大侠断了一臂,想来并不好用兵刃了:「但杨过大侠用石子杀了蒙古皇帝的事,天下皆知。」 旁边津津有味听着两人辩论的顾绛忽然插嘴解释了一句:「西狂杨过中年时用的兵刃乃是一柄玄铁重剑。」 两人愣了愣,看向他,老者当即又道:「那也不是刀!宝刀屠龙这句根本说不通!」 顾绛慢条斯理地问道:「那,你觉得这句到底做何解呢?」 第254页 老者洋洋得意道:「这二十四个字说的是两件兵刃,一刀一剑,刀是屠龙刀,剑是倚天剑!得到屠龙刀就能号令天下!」 俞岱岩也有些好奇起来:「这又是什么说法?你这刀如此神奇?」说着就要凑上前看看,那老者抱着刀连退了两步,喘着气提防地看向俞岱岩,喝道:「你莫要想夺我的刀!」 顾绛又慢悠悠道:「他若想夺你的刀,根本不必给你解毒丹,等你毒发身亡,拿走这刀就好了。」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老者依旧紧抱着单刀,像看仇敌似的看着俞岱岩,还有开口替俞岱岩辩解的顾绛,大约此刻在他眼里,世上的任何人都是需要敌视的仇人。 俞岱岩却笑了笑:「你说这刀能号令天下,做得武林至尊,可如今刀就在你手中,你能号令得我,还是能令海沙帮的人交出解药?它连你的性命都保不住。不过几句夸耀的奇谈,你却为此抛却性命,可怜可笑。」 老者顿时哑口无言,呆了片刻,犹豫道:「这样吧,俞三侠,我敬重你武当的信誉,愿和你订个约定,他日得这刀中好处,分你一半,你帮我去海沙帮中取得解药如何?」 俞岱岩闻言大笑道:「你当我武当派是什么地方,又当我俞岱岩是什么人?扶危济困,匡扶正道,行侠仗义是我辈习武之人应行之事!哪里贪图你的回报?就算你真能号令天下,我也用不着你一半的江山!这本就是你与海沙帮之事,我只是不忍见他们害你性命罢了,既然你们的纷争起于此刀,终究要在刀上化解。」 老者却道:「不行,此刀是我从海沙帮中盗出的,他们正恨我,如何能愿意给我解药?」 俞岱岩皱起了眉:「这刀既然本就是人家海沙帮的,你行偷盗之事,被正主追赶,理当物归原主,我还有急事要做,就不干涉此事了。」 老者此刻反倒死死拽住了俞岱岩的衣袖,不肯放他离去,俞岱岩不好对一个中了毒的老者下重手,一下子还真扯不出衣袖,这时,旁边的顾绛突然伸手过来,两人都未看清他如何动作,那把单刀便从老者的怀里,到了他的手中! 顾绛打量着把长约四尺的屠龙刀,这刀有百余斤重,蕴含磁力,他对这刀中的宝藏并无兴趣,反倒仔细观摩起铸刀大匠的工艺来,《倚天屠龙记》中说,此刀之锋利,能削铁如泥,刀身之坚,烈火煅烧也丝毫无损,其中纵然有玄铁的功劳,更多还是铸刀的匠师技艺高绝,不在古来铸剑大师之下。 只是还未等他多看,那老者就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声扑将上来,要与顾绛搏命夺回屠龙刀。 俞岱岩又惊又疑地看着顾绛,一时未能阻止,就听那看刀的年轻人随手朝老者一点,发出的气劲就封住了对方的穴道,笑盈盈道:「你把这刀说得这样神奇,我想看看,待我看过便还你,莫急。」 说着,他还真双手握着刀背,走到了神案前的烛火下,细细看起来。 俞岱岩上前去看那僵立住的老者,惊讶地发现他身上的穴道被用一种精妙至极的独门手法封住,自己不知解法,也看不出这手法的来歷,心中大唿奇事。 他正要开口说什么 ,忽然眉头一皱,道:「有人来了。」 【??作者有话说】 番外不用顾忌整体的文风了,我就放飞写了,我其实还挺喜欢这种过去传奇志异的文风的,不像古龙那么缥缈,温瑞安那么奇瑰,但也很有味道。 本来金庸这篇准备写独孤求败,但想了想,顾绛之前一直想见张三丰的,没见到,这可以成为他又折返的理由啊,就换倚天屠龙记了。 第114章 番外 2 正说俞岱岩在海神庙中遇见这来歷不明的俊美公子,本以为他书生模样、富贵出身,只是游玩到此,而非江湖中人,没想得对方骤然出手,夺刀、点穴,意态闲雅,却是一位不世出的高手,心中讶异,就听得远处传来唿哨声,安排人手前后包围,正是失了宝刀的海沙派众人追来。 俞岱岩心道:这屠龙刀既是海沙派失落的,物归原主也是应当,师父的寿辰将近,我合该尽快赶回武当山,不必再掺和此事。 只是是否还要邀请这位顾公子同行,他却迟疑起来,一来他忙着赶路,适才不过担心对方的安危才出言相请,眼下看来,以对方的身手,想从此间脱身,轻而易举;二来这顾公子行事颇有几分怪异,且不知来歷,贸然同行,反而不妥。 可师父时常教诲,为人当有信义,既然是自己先提出同行,对方也答应了,言语间也并无失礼处,更不曾害人,自己因为一些疑虑就行事反覆,也不是道理,任他是乞儿王孙、圣人魔头,自己当言出有行。 想到这里,俞岱岩不再犹豫,开口道:「那海沙派的人追来了,顾公子,此刀既然属于海沙派,便由这位老丈还予他们,化解怨仇,咱们离开此处是好。」 那边,顾绛弹了弹刀身,嘆道:「宋末时,两方常年征战,需得工匠大量铸造刀剑,从中生出许多名家,这位铸刀的大师当真好技艺,以玄铁混合西方精金,烈火煅烧,千锤百鍊,以成此刀,能削铁如泥,真是难得。」 俞岱岩听他这样说,也下意识向那单刀看去,只见这刀全身乌黑沉沉,材质非金非玉,想来便是顾绛口中的玄铁和精金,只不过这刀看起来并不怎么出奇,当真如此锋利么? 第255页 看过刀后,顾绛便如言将东西还给了那老者,并又一指解开他的穴道,老者踉跄着扑上前,又将刀抱回怀里,眼见宝刀适才失落,转眼復得,他的神态愈狂,竟似被刺激得失了常,听闻俞岱岩说海沙派之人追来,当下不顾身体虚弱,抱着屠龙刀撞开庙门,又往外冲去。 他的内力毕竟远不如俞岱岩,没能听出那些人已到了,正候在庙外,准备杀进庙中。 那老者沖将出去,正撞入海沙派包围里,却听庙外几声喝骂,而后一阵刷刷声,似是在挥洒什么暗器,老者发出一声惨叫,便倒了地。 俞岱岩此前见过海沙派用毒盐,知道其中厉害,连忙伸手抓住顾绛,带他一起躲到神像后,欲以神像为遮挡,以防他们用毒盐开道,闯进来。 顾绛也不反抗,顺着力道一起到了神像后,留神着庙外的动静。 那些海沙派之人在庙外大声嚷嚷道:「晕了,晕了!」 「好险逮住了这海东青,东西也未丢失,忙活半夜咱们能回去了。」 「可恶这老贼竟敢盗刀,被咱们兄弟追得走投无路,还想硬闯出去,弟兄们,将他拉起来,一起带回去处置!」 「怎么就他一人,还有个腿脚利索的年轻人哪里去了?」 「管那么许多,眼下咱们最重要的还是将刀带回去,至于另外一人,日后自有分晓。」 这海沙帮以贩私盐起家,门下之人乌糟糟一群,七嘴八舌乱说着,不过到底以屠龙刀为重,不打算继续去追另一人,再生枝节。 就在他们商议时,忽然从远处传来马蹄声,虽然只有十余匹马,但隆隆声势绝不是海沙派这样松散的模样,还有一人喊着「日月光照,鹰王展翅」。 适才还欣喜于寻回宝刀的海沙派众人顿时没了声音,俞岱岩长眉一挑,情知这是又来了一伙人,只怕远比海沙派不好惹。 片刻后,才有一海沙派的帮众颤颤巍巍道:「天鹰教,是天鹰教来了!」其余人如梦初醒,纷纷道:「快走,大伙儿赶紧走!」 但他们哪里还走得了,马蹄声已经停在了不远处,将他们全都堵在了海神庙外。 俞岱岩常在中原走动,未曾来过这一带,对天鹰教陌生得很,但见这些仗着毒盐、做派跋扈的海沙帮之人竟这样惧怕天鹰教,想来对方的势力更大,且行事霸道,这才是「恶人自有恶人磨」了。 他侧目看去,就见这位顾公子一脸兴味地凑在神像边往外望,倒是看热闹正看得高兴,不由心中好笑,觉得此人到底年少,还有些孩子心性。 感觉到俞岱岩的视线,他还冲俞岱岩摆了摆手,让他过来一起,俞岱岩微微摇头不动。 随着一阵脚步声靠近,有隐隐绰绰的火光从门外照进来,映得背墙上也透了光晕,俞岱岩发现这顾公子选的位置极为刁钻,哪怕火光从外面照进来,也没照出他的踪迹来。 来人沉声道:「海沙派的诸位,今晚当真是热闹得很,不知可否让咱们也看个究竟。」 海沙派这群人的首领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道:「天,天鹰教的各位高手,不知有何见教?」 那人不阴不阳地笑了一声,道:「这位是咱们天鹰教天市堂的李堂主,他老人家日理万机,要抽出功夫来跑一趟可不容易,咱们也不必顾左右而言他了。只说屠龙刀在哪里?你们干脆点交出来,让李堂主省些功夫,他老人家也许心情好,就放你们一马。」 海沙帮的众人皆不做声。 俞岱岩感到有些荒唐,之前那老者为了屠龙刀,几乎不要性命,还可以说是他这个人贪婪过度,可海沙派这么多人,面对畏惧的天鹰教,居然还想冒着风险藏下屠龙刀,这刀哪里是宝物,更像是一把惹得腥风血雨的邪物了。 终于,海沙派中有一人指向了一旁昏迷的老者道:「这,这是长白三禽中的海东青德成,他,他把咱们的,不是不是,是把各位要的屠龙刀盗走了,咱们就是追着他来到这儿,才拿下这老儿,各位就到了,刀在哪里,咱们委实不知,应该是被他藏起来了。」 那人冷哼一声:「那还不快把他弄醒!」 海沙派之人道:「他中了咱们两回毒盐,昏死过去了,要先洗去毒盐,再服用解药,才能醒来。」 天鹰教的人道:「那就带上他和咱们走一遭吧。」 就在这时,另一人开口了,这应当就是他们口中的李堂主:「先把他们身上都搜一遍。」 显然李堂主并不信他们抓住德成后,没有得到屠龙刀,一阵淅淅索索的动静后,竟真的没有人找到刀,他们这才信了线索在昏迷不醒的老者身上,眼见他即将断气,不再迟疑,一群人吆喝着带上德成离开。 良久,确定那些人都走远了,俞岱岩这才从神像后走出来。他心中着实不解,那把刀明明就在老者怀中,他扑出门去,海沙帮的人也找到了刀,怎么天鹰教的人搜找不到呢? 他往门外看,只见月色下,二十余名海沙派的盐贩子僵立着,竟没有离开。 胆大如俞岱岩都被他们惨白的脸色吓了一跳,凝神一看,见他们并未有什么损伤,也不见流血,估计天鹰教那些人大概是不耐带上这么多人,干脆只将首领和德成带去了海边,留下其余人等,点了穴道站在这里。 想着,他就要上前去给这些人解穴,却听一旁顾绛阻止他道:「不必看了,这些人在搜身时就被点中了死穴,都没气了。」 第256页 俞岱岩一惊,上前两步细看,果然这些人都没了气息,不由咋舌:「这些天鹰教的人好狠辣的手段。」 顾绛倒有些习以为常:「这天鹰教本就是外来者创建的帮派,此地的民风剽悍,水上营生的、贩卖私盐的,都是拎着脑袋谋取利益,故而确实行事手段兇狠,何况天鹰教的教主本就不是名门正派出身。」 俞岱岩见他口吻熟稔,问道:「顾公子是本地人士?对此处江湖帮派倒是熟悉。」 顾绛却否认道:「非也,本人生于北方,只是从此路过,至于其中就里,看多了便能猜到些许。」 俞岱岩点了点头,环视一周,长嘆一声:「此地被他们撒了许多毒盐,还有这些尸首,不如干脆烧了这儿,以防有人被误伤。」 顾绛笑问道:「俞三侠不好奇,那把屠龙刀去了哪里吗?」 说着,他举步走到门边,因为天色太暗,此处又背光,还真无人发现地上有一点刀柄露在外面,而那一米有余的长刀竟连柄整个被插入了岩石地里! 顾绛两指捻着那一点刀柄,往上一提,就将整把刀从地下拔出:「那首领听到天鹰教的口号后,就匆忙将刀藏在了门后角落里,大约是想应付了这一阵,回头再来取刀。好一把绝世利刃,削金断玉,名不虚传。」 俞岱岩神情慎重:「顾公子,这把刀被诸多势力追逐,只怕不是善物。」 顾绛却道:「错了,这把刀是善物,而且是大大的善物,恶的不过是江湖人对『号令天下,莫敢不从』的贪念罢了。」 俞岱岩闻言沉默了片刻,嘆道:「你说的是,世人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匹夫与宝玉其实都无罪,有罪的是贪图宝玉,陷害旁人的恶人。可屠龙刀在此,为那句话而来的风雨总不能止息,只会有更多无辜之人被牵扯其中。」 他说到这里,敛容正色道:「顾公子寻到此刀,在下绝无心抢夺,只是此事恐怕远未终结,看那些人势在必得的模样,不会善罢甘休。公子不妨随我去到武当,面见家师,他老人家威震四海,处事公允,有他出面或许能遏制这番动盪,也省却公子的许多麻烦。」 其实此事与俞岱岩毫无干系,他又不图此刀,说到底还是侠义之心,担忧顾绛身怀此刀遭遇不测,纵然他武功高超,也架不住四面八方的明争暗夺,想要以武当张真人的威名庇护于他,实是善心。 顾绛当然不会误会他的好意,何况这正中他的心思:「好,我正有心拜见武当张真人,听闻真人九十大寿将近,我也正好去给他祝寿,只是不知他素来喜好什么,我好带些寿礼前去,方不失做客的礼节。」 俞岱岩见他如此好说话,又尊重自己师父,也心生好感,笑道:「不必,家师的寿辰并未邀请客人,只在武当派内,咱们这些门人弟子为他老人家筹办祝寿,顾公子也去喝一杯水酒就是。」 两人既然拿定了主意,便取了神庙中的蜡烛,点燃木门布幔,将附近的毒盐和尸首一起处理了,再用干净的布将刀裹好,带着上路。 俞岱岩已看过屠龙刀,知这单刀足足有百余斤重,顾绛样貌又如此年轻,内力毕竟有限,便带着他往江边去,打算坐船走水路向东,过了钱塘江去到临安,再经过江西、湖南,便是湖北武当所在。 路程遥远,赶路辛苦,俞岱岩便与顾绛闲谈解闷,发觉这顾公子果然家学渊源,谈吐文雅、博闻广识,其人胸有沟壑,绝非一般无知轻忽的少年,也非迂腐不化的书呆子,只是他有些想法过于超人,所以行事难免带几分怪异,俞岱岩和他交谈后,知他是个奇人,也不再因他的一些言论惊异。 二人向北而行到了江边,又沿江寻找渡船,找了许久都未见人影,江边倒是有靠岸的渔船,可有船无人,只能继续向前。 比起被今夜之事扰得心下不安的俞岱岩,顾绛则悠闲许多,他提着刀走在江边,还有心欣赏江景,这一夜过来,天色已经微微发白,明月西沉,江上升起雾气。 就在此时,一艘小船自上流而下,俞岱岩见那船离岸边有些距离,便吸气提声,向那小船喊道:「船家!可否搭咱们过江?!」 他的内力中正醇厚,遥遥送声过去,当真叫到了那艘小船向岸边靠过来,就见那小船上只有一个面色黝黑的汉子,问道:「两位客人是要坐船吗?」 俞岱岩终于寻到渡船,面露喜色道:「正是,劳烦大哥送我二人一程。」 顾绛微微眯眼打量了那撑船的汉子两眼,也笑着道:「这江上左右无人,寻了许久也只有艄公这一艘渡船,还请行个方便吧。」 那艄公见状,便应了下来:「既然如此,二位客官上船吧。」 第115章 番外 3 顾绛与俞岱岩两人在钱塘江边寻到渡船,就要过江。 艄公看着风向升了起船帆,顺着风就要随势过江,船行起来,比之前还快三分。 顾绛与俞岱岩对坐,将屠龙刀搁在一边,听着江上雷鸣似的隆隆声,笑道:「这钱塘江潮好声势,不到八月半,也有这样壮观。」 俞岱岩适才还真以为是雷声响动,天色将雨,听顾绛嘆钱塘夜潮的壮阔,放眼望去,只见天边一线水墙滚滚而来,惊天动地,由衷嘆道:「钱塘江潮,名不虚传。」 就在小船被风、水推着驶离了江岸后,大江上一艘大船破浪而来,俞岱岩见那船上插着一面鹰旗,推测对方正是天鹰教的下属,想到庙外那二十来具无声死尸,心下暗暗警惕。 第257页 还未等他开口提醒顾绛,突然船后一声落水的动响,两人齐齐回头,但见那艄公弃船跳水,转眼不见。 俞岱岩大唿不好:「那艄公是天鹰教的人!糟了!」 江上大潮推着无人掌舵的小船颠簸不已,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俞岱岩纵身跳到船舵处,试图将船稳住,前方天鹰教的大船已经直冲着他们撞过来,眼看就要翻船落水,顾绛起身来抽出船上横放的撑杆,迎着顺潮而来的大船,伸出撑杆点在了船身上。 这大船顺水而来的冲力何止千斤?绝非人力能抗衡,但见顾绛也未怎么用力,借着撑杆在对面船身上一支,便控住了小船的方向,千钧一髮间,擦着大船的船身过去。 大船两侧掀起的浪头足有丈余,将小船抛到了半空中,站在船头的黑衣公子浑然不惧,反而被这大浪激起了兴致,长笑着将撑杆点入江水中,似是真借到了力一般,将几乎被浪头掀翻的小船又往高处撑了一截,迎着风浪而上! 俞岱岩见状久久无言,他也听人说过,钱塘江上有专门在起潮时跳入水中,执旗泅水、踏浪争雄、博取彩头的儿郎,被称为「弄潮儿」,却还是第一次真见到有人能在江潮中嬉戏般的乘浪弄潮、轻松自如。 这情形也惊到了船上的人,他们比俞岱岩更清楚此船的构造,船头包铁,大船疾行,此船就是专门用以在水上征战时撞击的,便是坚固的大船也禁不住他们乘浪一击,对方还要逆着江潮推力,便是取巧借力,也该在这冲击中折断双臂才是,要带着小船全身而走,便是一苇渡江的达摩也做不到。 船上一人忽然窜出,放弃了和船上的人周旋,径直去取船舱里的屠龙刀。 顾绛兴头正浓,只控着小船在浪中穿行,并不在意那把宝刀,反倒是俞岱岩不必去掌舵,见有人上了船,怒喝道:「好贼子!撞船不成又来强抢,快快住手!」 就见俞岱岩运起轻功,在颠簸的船上跃起,手臂用力,气贯周身,一掌推出,打向那抢夺屠龙刀的人,对方却冷笑道:「这刀难道是你的?我怎么就不能取?」 此人语调傲慢轻忽,手上功夫却不弱,同样拍掌迎上,天色还未破晓,船舱内一片漆黑,两人都只能听声过招,双掌相击,一声闷响中,俞岱岩岿然不动,说话的人却被打得倒飞出去,直直撞破了小船的船舱,漏了一点光进来,俞岱岩这才发现舱中的屠龙刀不见了踪影,有心追上去,却觉掌心一阵剧痛,原来对方掌心藏了暗器,且那利器上有毒。 俞岱岩连忙取了解毒丸服下,那顺势落回大船上的人连连后退,撞坏了船上不少物什,直到船边才稳住身形,气息不稳地开口道:「俞三侠好掌力,不过我这掌心七星钉的滋味,只怕也不好受吧。」 言语间全不以掌间藏器的阴毒手段为耻,反而颇为得意,俞岱岩有心骂他小人,就听船头上顾绛开口道:「我若是你,绝不会如此愚蠢,明智不敌还试图寻机成事。」 语音未落,大船上的人便倒了下去,嘶声痛唿,船舱内又一人扑出来,就要看他的状况,那人咬牙将刀推入对方怀中,忍着剧痛喊了一声:「快走!」愣是将那人连刀推入了水中。 俞岱岩从船舱中走到船头,才抬头,便见顾绛手中提着一人扔在了木板上,正是刚刚暗算俞岱岩夺刀的男子,他不知受了什么伤,躺在地上浑身颤抖,连起身都做不到,可他也是硬脾气,顶着剧痛不肯开口痛唿求饶。 本是盛怒中的俞岱岩见状,心中倒有些佩服此人的硬气,上前从对方身上搜出药瓶来,顾绛取过来辨识了一下,取出其中一个,让他服下解毒,等俞岱岩迴转过来,顾绛才点了一下那男子的肩,就见他口中吐出一缕白气,终于止住了剧痛。 喘过气来的男子嘶声道:「就算你给我下毒,也休想用我从天鹰教中换刀。」 顾绛笑道:「嗯,看来我这『生死符』的滋味,还是胜过你的掌中七星钉的。」 这人被原话嘲讽,知道对方是因为自己适才下暗手,才给他这个教训,便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俞岱岩运功散开药力,解了身上的毒,起身道:「多谢顾公子施以援手,只是屠龙刀被天鹰教夺去了,在下未能看住宝刀,着实对不住。」 顾绛并未因为宝刀失落而生气,依旧用撑杆在江上控着船前行,口中道:「无妨,正如这位适才说的,这刀也不是我的,何况以屠龙刀如今的声名,就算是天鹰教得了去,也只会引来祸事。」 那天鹰教的男子道:「宝刀屠龙,武林至尊,谁人不想拥有?」 顾绛点了点俞岱岩笑道:「不巧,你面前便有一位,我带着刀和俞三侠同行,他可从未想过从我手中夺刀。」 俞岱岩摇头道:「诚如顾公子所言,此物引起江湖中人不顾一切地争夺,天鹰教带走此刀,未必是一件好事,只怕又会引起一场争斗,就为了这虚无缥缈的武林至尊。」 天鹰教的男子自觉和名门正派的这些伪君子说不到一起,冷哼一声。 顾绛想了想道:「若是阳顶天还在,这屠龙刀由天鹰教交到他手中,也算合适,可惜了,不过若是阳顶天还在,也不会有天鹰教了。」 俞岱岩闻言一惊:「顾公子是说,魔教阳顶天?」 天鹰教的男子厉声道:「你怎会知晓我天鹰教的来歷!」 第258页 顾绛道:「白眉鹰王殷天正,因为阳顶天去世后,明教内四分五裂,身为四大法王之一,他自带了手下来到这江南之地,创立天鹰教,依旧自视为明教之人,令教众着白衣,食素食,倒也未曾想过要遮掩自己的出身来歷。殷天正此人气概豪迈、为人磊落,观你今日行径,子不类父。」 那白衣男子被道破身份,浑身一震,心中思绪急转,实是明教自来行事神秘隐蔽,江湖中少有人知晓明教内部之事,对方却一清二楚,谈及殷天正时评价也甚是公道,不似江湖中名门正派提及明教就视为妖魔,倒教他疑心起此人的真实身份来:「这位朋友,你与明教有往来?」 顾绛道:「那也是多年前的事了。」 这白衣男子乃是殷天正的长子,名为殷野王,自幼在明教中长大,数年前教主阳顶天失踪,教内众人不合,他才随父来到南方立业,对明教中人极为了解,便道:「以阁下的年岁,那时只怕还是个少年人。」 顾绛笑道:「我的面貌不老乃是因为所练的武功,论我的年岁,便是你父亲也显年少。」 俞岱岩恍然大悟:「难怪阁下的内力如此浑厚,武功超群。招式绝妙还能说是天赋出众,内力却要天长日久的累积,阁下这门功法能令人青春不老,着实神奇。」 殷野王却不似俞岱岩这般容易信人:「如此说来,你如今多少年岁?」 顾绛回道:「记不清了,我记事时,还是北宋真宗皇帝在位,由景德年间至今,约莫有三百来年吧。」 殷野王怒道:「你当我是无知小儿、愚鲁蠢物?!拿这样的话来戏弄我!」 顾绛笑道:「你未曾见过,便觉没有么?我师承道家庄子一脉,本派求逍遥长生,自春秋传承至今,远比你们所知的那些个门派久远,只不过门中武功过于高深,所传弟子极少,声名不显于外罢了。」 殷野王只当他不愿说出自己与明教的纠葛,故意胡言乱语,俞岱岩虽信他年纪比面貌要长,却也不信他能活三百多岁,连连摇头。 「我不管你到底是谁,在下既技不如人,被你所擒,尽管划下道来,只说如何才肯解我身上剧毒,放在下回去。」殷野王道,「只屠龙刀不可。」 顾绛点头道:「那就拿钱赎人吧。我离开此间多年,这次回返,身上未带银钱,行走多有不便,就让你那妹子回去准备千两赎金,我就当把屠龙刀卖给你家了。」 殷野王没料到对方竟然提出这样的条件来,怔了一下,才一口应下:「好,一言为定!」 俞岱岩见状微微蹙眉,心道这屠龙刀落入天鹰教手中,不知又要惹起多少纷争,只不过这刀毕竟是顾绛寻到的,自己做不得主,还是返回武当后向师父禀告此事,查清楚那武林至尊的流言究竟从何而来,平息这桩祸事。 不过,除此外,俞岱岩还是有些不放心:「顾先生,这天鹰教之人手段狠辣,诡计多端,你与他们交易,还得小心。」 他既知晓顾绛的年岁不似外貌,便不再唤其公子,改以「先生」称之。 殷野王听说,嗤笑道:「我天鹰教不似你等名门正派的虚伪作风,既然要争夺利益,还作甚矫饰?何况咱们下手素来也分轻重,对恶人就下重手,对善人就下轻手,那海沙派的屠龙刀也是杀人夺来,本就不是好人,至于你,我虽觉得武当也没什么大不了,可我爹交代过不要和张三丰门下过不去,这趟咱们就算伤了你,也不会真要你性命。」 顾绛嘆道:「想宋时,明教也是名门正派,徽宗年间,明教教主方腊不满官员剥削百姓,举义旗于东南,诸多江湖门派皆从之,事败后依旧追杀朝中官员下属多年,因明教反对朝廷,宋庭从此将明教打为『魔教』,如今不过百年,明教之人再提起中原门派,竟是这样的口吻了,当真是人事易变。」 俞岱岩听他对明教旧事如数家珍,心中越发好奇他的来歷:「这明教素来行踪诡秘,教中之人性情怪异、行事偏激,近年其法王谢逊横行江湖,滥杀无辜,天下皆斥之魔人,倒不知还有这样的过往。」 顾绛摇头道:「这谢逊被他师父成昆杀了全家,刺激下入了疯魔,那些被杀之人的亲友找他报仇,也是寻常,他自己也为报仇,到处寻找成昆,不理明教中事许久了,不过因他一人而牵扯整个明教,倒的确是他师父杀他全家的原因。」 牵扯到明教旧事,殷野王再也沉不住气,急声追问道:「你是说,那成昆故意害我明教?!」 说到此事,顾绛笑得颇为兴味,用讲古的语气向二人道:「你可知,那成昆除了是谢逊的恩师外,还有一个身份,他与你明教大大有关系呢,阳顶天的夫人是他青梅竹马的师妹。」 此话一出,俞岱岩为人君子,还未多想,殷野王却是个风流子,一下就品出了其中意味。 顾绛看他铁青的脸色,便知他意会了,笑道:「那教主夫人遵从父母之命,嫁给阳顶天,心中难忘旧情,成昆更是因此对阳顶天起了夺妻之恨,只是那时明教势大,他无法抗衡,只能败坏明教声名,鼓动中原门派一起对付他们了。」 殷野王勐拍身下船板,挣扎着就要站起身来,一双眼死死盯着顾绛:「那我阳教主夫妻失踪之事,是否也和此人有关!」 顾绛只道:「这是你明教之事,自有你们自己去计较,那成昆为躲避谢逊,藏身少林寺,拜了空见为师,法号圆真,且为压制明教义军,与元庭汝阳王府往来密切,你回去后若不信,只管使天鹰教的人去查便是。」 第259页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 第260页 两人赶到前面的城镇,寻了城中客栈休息一天,次日一早顾绛就出了门,回来时袖子里兜了几个刚出锅的梅菜肉馅薄饼,手中提着两笼刚蒸好的汤包并装好的咸口豆花,又从店家那儿叫了一壶早茶,招唿俞岱岩一起用早点。 俞岱岩平日行走江湖,吃食上都只图方便果腹,从来是店家有什么家常的饭菜,就吃什么,武当派诸弟子也素来作风清俭,还是头一次见到顾绛这样的,倒不是说这些东西多么金贵,而是他专门去城中搜罗了一圈,就为满足口腹之慾,十分讲究。 顾绛咬了一口烙得香脆的薄饼:「人生在世,不过衣食住行,吃好睡好,乐得逍遥。」 俞岱岩闻言笑道:「顾先生为人潇洒。」说罢,也拿起了桌上的东西吃了起来。 待二人用完早点,俞岱岩为了赶路,觉得不够,又去叫碗面,还向店家买了些干粮上路,之前的食物都在钱塘江上泡了水,不可久放。 顾绛依旧坐在大堂里,慢悠悠喝着早茶,这茶水当然不是什么好茶叶煮的,味道寡淡中带点苦涩,正好沖淡了嘴里的余味。 忽一辆马车疾驰过街道,停在了客栈外。 马车上下来一男一女,男子面色苍白,目如冷电,女子也沉着张脸,时不时看向男子,眉宇间带着忧色,正是殷野王与殷素素,他们身后跟着三个家僕,都是精干人物。殷天正本人未曾出现,显然是并未真将屠龙刀之事放在心上,还在他处忙着大事,无暇分身,只将这边完全交给儿女处理。 殷素素扶着殷野王走进来,她身后的家僕两人护卫在身后,一人捧着木盒。 顾绛见了也不起身,只开口道:「两位来得挺早,可曾用过饭了么?」 殷野王沉声道:「阁下好手段,有生死符在身,容不得我们拖延,这里是两千两黄金的票据,你过目吧。」 比起之前在江上的得意昂扬,如今的殷野王坐在座位上,几句话的功夫就冷汗直冒,殷素素示意家人将木盒放在桌上,接着道:「如此,可够换你解我兄长身上的毒?」 顾绛并未去看那木盒,只打量着殷野王道:「你这人手段阴毒狠辣,骨头倒硬,这生死符昨夜开始发作,你熬了一夜还能走过来见我。」 殷素素想起昨夜兄长毒性发作时,全身如针扎、蚁噬的痛苦,咬牙道:「比不得阁下,这样折磨人的法子,倒也不比咱们仁善多少。」 顾绛大笑道:「是极!好叫你们知道,你们那些个手段只能欺负君子和本事不如你们的人,若是遇到我这样的,你们狠毒,我便比你狠毒十倍。来日再在江湖行走,记着行事收敛点气焰,省得惹来你们父亲都撑不住的祸事。」 言罢,他身影一动,就到了殷野王身前,两指点中殷野王身上几处要穴,掌心吐出一股真气,逼得一股寒流从其经脉深处缓缓上移,化作一股白气从殷野王颅顶散出。 四人紧盯着他的动作,却看不出究竟,只觉得他手法奥妙非常,似是一种掌法,又像是一种点穴法,逼出这股白气后,他便又坐回了原处,继续饮茶。 殷素素皱眉道:「解药呢?」 顾绛长眉一挑:「这就是解法。你以为这世上的暗器都靠涂药下毒吗?我种入他体内的是一股本门独有的异种真气,故而只能用本门的手法化解,这生死符就算找到能解百毒的神药,也解不了,因为它本就不是毒药。」 天山童姥尚且需要以水凝冰作为媒介,种下生死符,而顾绛如今无需任何媒介,指间运气便足以化作「生死符」,射入对方要穴,手法类似昔年段家的《六脉神剑》,效果却不只是以剑气伤人而已。 殷氏兄妹听他这匪夷所思的解释,一时沉默,良久殷素素才道:「此次与阁下交手,的确是咱们冒犯在先,先生出手在后,如今咱们以千金换刀,家兄也吃了苦头,天鹰教与阁下的恩怨就算扯平了,多谢先生手下留情,咱们来日再见。」 说完,几人便转身出门上了马车,果断驱车离开了。 等俞岱岩收拾好路上需要的东西,迴转大堂,就见顾绛从木盒中取了一锭银子,正沖店家招手,让对方去打一壶好酒。 俞岱岩赶着返回武当,没有多做停留,听顾绛说天鹰教的人已经来过,便准备启程。他也未曾追问顾绛是如何处理此事的,但看顾绛花钱的手笔,便知为了那把屠龙刀和殷野王身上的生死符,天鹰教给出了不菲的价码。 武当派和天鹰教素无往来,也没什么恩怨,俞岱岩虽觉得天鹰教的手段狠毒激烈,但他自捲入屠龙刀一事起,所见的海沙派、长白三禽,并那用少林指力的男子,都是一样下手极重,为了屠龙刀不顾生死,不独天鹰教如此。 提起这番回程路上的所见所闻,他只觉得阴云重重,风雨欲来,乱象横生,越发急着赶回武当。 倒是顾绛在临安的一家木雕店里寻了块不错的木材,便在路上捡起当年的手艺,刻起了三清像,他准备用这道家神像作为寿礼,送给张三丰。 因有心交这个朋友,拿出手的东西便花了心思,顾绛刻的这三尊神像不似殿上供奉的庄严,反而衣带飘飘、道骨仙风,有吴带当风、洛衣出水的气韵。 这三尊神像中,灵宝天尊做少年面貌,手持如意,意态逍遥,神情潇洒;道德天尊做老人样貌,手持芭蕉扇,祥和平静,缥缈不定;最中的元始天尊,也是道教最高神做中年模样,双目微垂,气度浩大,漠然无情,手中混元宝珠最耗功夫。 第261页 顾绛有心将自己从《战神图录》中所悟的心得,结合道家内丹的法门凝成一股道意刻入这混元宝珠中,可普通木材根本无法承受这股道意,导致他前前后后刻坏了不少。 就俞岱岩看来,这些木像,每一个都是当世难得的大家之作,端的是栩栩如生、道韵悠长,可顾绛始终都不满意,直叫他在一旁看得咋舌不已。 因为和客人同行,俞岱岩未曾一味赶路,心中计算着行程,正排在张三丰寿辰前一天,两人到了武当山附近。 顾绛还特意在武当山前的上清镇上买了一身青色道袍换上,俞岱岩道:「先生倒也不必如此,家师虽然出家从道,但武当山上俗家弟子不少,包括咱们师兄弟七个都是俗家弟子,你随意穿着便可。」 顾绛道:「倒不是专门为见你师父,我本就是道家一脉出身,且宋时文人也多有着道袍的风尚,是谓『君子服之,逍遥是与』。」 俞岱岩心中感嘆,有时他心中都有些怀疑,这位顾先生是否真是北宋生人了。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六匹快马从他们身边跑过,马上有两人做道士打扮,引得俞岱岩看了一眼,发觉并不认识,就要略过去,那六人却齐齐勒马回身,向着他们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