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定要衣锦还乡》 第1页 [穿越重生] 《她定要衣锦还乡》作者:柴门有只鹿【完结】 文案: 周濛从没想过自己的人生将永远终结在十八岁的年纪。 弥留之际,她回想起了这一生的许多片段,如果只选一个珍藏在血咒中留她来世来取,会是哪一个呢? 樱霞峰的漫天春樱,和心上人的洞房花烛,还是亲见哥哥得胜凯旋,抑或是父亲大仇得报…… 好像都不是。 那是十年前的一个暮冬,她随母亲北往北燕王宫议一桩她并不怎么想答应的亲事,一个飘着雪的清晨,她爬上王宫最高的一棵白杨看朝阳初升。翘起二郎腿,枕起双臂,她找了一个最好的位置将整个宫城尽收眼底,却见不远处的梅园中,一个黑衣少年正晨起练枪,一桿红缨,动如雷霆,噼风斩雪,那少年高高马尾,眉目如画,那一园的红梅仿佛也喜欢他的英姿,于纷扬霜雪中悄然绽放,盈盈梅香…… 胸腔逐渐感受到匕刃的寒冷,生命流走的最后瞬间,她想,这也许就是她此生见过的最美景色。 女主:纯欲霸王花,事业脑美人,有成长线,逆袭成功。 男主:北燕世子,温润翩翩少年郎,国灭后隐忍。 阅读说明: 1.女主兄控,事业控,非恋爱脑。 2.男强,1v1,男。 3.正剧向,慢热。 4.女主体质特殊,涉及巫蛊,但无关奇幻。 5.he 6.背景:仿西晋架空。 成长·逆袭徵文「东山再起,绝地反击」参赛理由:本文讲述一个在混乱时代里的女孩逆袭成为人生赢家,并且扭转世道实现山河安定的故事。周濛十四岁被人掳去做了外室,遭父亲曾经的仇人报復,差点死在牢里,之后她明白一个道理,世道无良,无论她是否隐姓埋名都得不到真正安宁的生活。但她身份低微、无所依仗,只能一次次用自己作为诱饵引敌人疯狂扑咬,然后让他们落在她精心设下的圈套里自食其果。经歷几番磨难与牺牲,她尝尽了辛酸苦楚,与爱人在猜忌中互相扶持,最后迎来改天换日,她成为南晋唯一的长公主继续守护天下太平。 内容标籤:强强 天之骄子成长逆袭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周濛,元致┃配角:周劭,裴述,温如┃其它:念君 一句话简介:又美又凶vs极致隐忍 立意:逆风生长,女儿当自强 ==================== #前传 ==================== 第1章 ======================= 荆州襄阳城赵家。 瑞儿手执扫帚在原地僵了一会儿,身前这株白梨长得颇好,树大花繁,恰好挡住了她大半的身形。 花树另一边,蔷薇花架下,两个衣着模样皆鲜嫩的小丫鬟大剌剌坐在玉石案边,一个低着头看不清脸,抽抽嗒嗒的,在哭,另一个背对这边,手里拿着帕子,看样子应该在劝。 瑞儿攥紧手中扫帚,微微皱眉。 她原本是来清扫这白玉石墩旁边的落花,若是主人家坐在这她自然不敢靠近打扰,可是两个小丫鬟坐在专供主人休憩的玉案边哭哭啼啼,这放在哪家都不合规矩。 她既然看到了,原本就该上去提醒一句,既是好心,也是分内之事,要是泪水鼻涕弄污了蒲团可怎么办?要是让管事嬷嬷看到了,告到内院去,她们少不得又要挨罚。 她稍稍探身,才发现这俩丫鬟她瞧着眼生,并不是她们外院的粗使丫鬟,穿着打扮明显是内院的,她又犹豫了,悄悄缩了回来。 既然她们是内院的……那就算了吧,她没资格多嘴。 在内院大丫鬟向来高人一等,更何况,这里并不是赵家大宅,这是春雪院,是个养外室的地方。 在这里,丫鬟说了算。 几个大丫鬟都是从二夫人身边直接抽调过来的,二夫人如今掌着赵家大宅的里里外外,她身边的大丫鬟身份自然又是不同。 特别是内院里两个掌事的大丫鬟云光和山翠,听说深受器重,在春雪院内院众人中地位超然,不夸张地说,她们就算夜里去主室的大床上睡觉,告到大宅二夫人那儿去,也没人会说她们的不是。 瑞儿不想多事,不过是坐了坐外院的一个普通玉石案而已,她管不着。 想明白这些,她低下头,把地下的枯叶往树根处扒了扒。 那头的俩丫鬟还在絮絮低语,一个字都听不真切,不过她也不关心,总之与她无关。 知道不便久留,即刻就悄悄转身离开了,她拖着右边的一条跛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看着颇有些摇摇欲坠的样子,速度倒不算缓慢。 坐在玉石案边的正是大丫鬟云光和山翠,听到扒拉枯叶的声音的时候,云光就已经抬头看过来了,她眼中还蓄着清泪,对面的山翠也跟着回头,恼于被人打扰,轻叱了一声,「谁啊?」 这时瑞儿已经走了,这声轻叱自然没有回音。 云光也只是看到是一个半瘸的背影,记得外院的粗使丫鬟中,似乎就有一个腿脚不好的。 她朝姐姐摇摇头,只不过这一摇,泪水又落了两串下来,看着又委屈又楚楚可怜。 她和山翠都是赵府的家,父母在府里干了一辈子下人,深得二夫人赏识。她们还是亲姐妹,又一同被二夫人派往春雪院,有什么事姐妹俩都是有商有量,互相帮衬着,里头那位……毕竟是个养在外头没名没份的,在这里,她姐妹二人竟比那正经的主子还有体面,是个肥差。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页 但她们也不愿一直拘在外面,还是回大宅二夫人身边,才最有前途。还好,再过几个月,最多不过半年,春雪院这边的事就该尘埃落定了,到时候,她们还是夫人身边最受器重的大丫鬟。 一切都很顺,可谁能想到,一早就撞上那样可怕的事。 想到这里,云光瘪了瘪嘴,又要哭。 山翠是她姐姐,实在不忍心,而且那件事她也撞上了,若是仔细回想,她也一个哆嗦,好歹她是姐姐,总不能俩人抱着头一起哭。 两人都是十来岁的小姑娘,在二夫人身边比外头小门小户的正经小姐还要娇贵些,见到那样的事,怎么可能不怕? 山翠一闭眼,强行让自己不要再去回忆那副骇人的场景,烦躁地把目光转向方才那个路过的瘸腿洒扫,这会人都已经走远了。 面前,云光细细哭着求她,同样的意思她都说了好几遍了,「姐姐,咱再去求求夫人,就让我们回大宅去吧,夫人从小就最疼你了,你再去多求求她,求你了。」 山翠嘆气,她也想走啊,这闹鬼的春雪院,她也一天都不想待了。 可是光求有用吗?二夫人什么性子,对她们宠是宠,但能干、会办事才是最重要的,这边事情还没办妥就哭哭啼啼要回去,以后还会拿她们当心腹? 再说了……这春雪院是二公子的外室,二公子的事,就是她们姐妹俩的事。 早上那件事发生以后,云光吓得快晕过去,她还算好,勉强撑着软面条似的一双腿去向二夫人回禀了情况,二夫人起初不信,那样匪夷所思的事,正常人哪个会信? 直到她又找来春雪院内院的其他人求证,才勉强信了几分,但夫人到底夫人,不像她们这般没见识,她半点没受惊吓,只不过神色略有阴沉地吩咐她们继续看着,就把他们一屋子人打发回来了。 山翠又嘆气,「云光,你也不是不知道,这事不同于以往,这不是求不求夫人的问题,里头那位的事,不是咱俩办,也会有别的人来办……」 她还没说完,云光迫不及待接话,「那就让别人来啊呜呜呜。」 山翠无奈,真有这么简单就好了,「你想过没有,咱们已经是知情人了,这个当口撂挑子,下场会是什么?」 「那又怎么样,总比死在这里强,那女人就是个疯子,姐姐咱们迟早会死在这的,我不想死,我不要在府里当差了呜呜我不干了我要出府。」 山翠给气笑了,「咱们爹娘兄弟一大家子都在赵府,你说走就走?云光,你也知道这不是小事,正因为如此,如今咱们都知道了夫人的秘密,知道夫人好不容易弄回来的儿媳妇竟是个不知是鬼是妖的玩意儿,你觉得夫人能让你活着出府去?别说是你,咱们一家都活不了。」 云光愣了愣,似乎要哭得更厉害。 山翠也被自己的话吓到了,终于耐心告磬,沉声吼道,「别哭了!」 云光吓了一跳,倒是不哭了,还在抽抽,但动静小了,山翠得以冷静下来,开始想解决办法。 云光不就是怕鬼怪作妖么,当然,她也怕,可也不能什么都不管,夫人怎么吩咐的?不就是让她们继续看着她、养着她么,又没说要悉心伺候,不死不跑就行了,她们不敢进去送吃送喝、伺候梳洗,另外再找个人替她们去不就行了吗? 她斟酌道,「我倒是有个法子。」 *** 「瑞儿姐姐,这么晚才回来?」 入夜,同屋的春杏热情地招唿道。 瑞儿如往常一般点点头,她待人不是多热情,但是人缘却极好,多半因为她老实勤快又不多嘴,小姐妹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她顺手能帮都会帮,事后也不多计较。 她把外裳脱下折在枕头边,现下是初春,还不热,衣裳不用常常换洗,又不用近身主人家,更是不必像大丫鬟那般讲究,需要日日清洗,但她还是算爱干净的,哪怕近身也从不会让人闻出什么味道,她坐在床边按摩自己那条瘸腿,抬头问春杏,「杏儿,今天山翠她们找过你吗?」 「山翠?没有啊,她们怎么会找我?」杏儿奇道,山翠那俩姐妹,自恃大丫鬟的身分,整日鼻孔朝天的,她不过一个擦洗院墙和打理门口石狮子的小丫头,见都没见过几次,「你问这做什么,发生什么事了吗?」 春雪院下人不多,住着也比大宅宽敞些,这间屋子只有她和春杏两人住,也没什么顾虑,她也就直接答了,「山翠找我了,让我明天去内院伺候。」 「内院?」春杏听到内院两个字就不淡定了,平日里,内院就神秘得很,轻易不让她们靠近,厅堂的洒扫除灰都比正常频率低,大傢伙都好奇里面到底住了个什么样的主子。 「嗯。」瑞儿随意应着,她刚刚从山翠房里回来,也是才得知这个消息,心里何尝不在打鼓,「杏儿,你认识的人多,还有没有听说有谁今日也去过山翠那里?」 春杏明白她的意思,瑞儿肯定不希望自己是唯一一个被调进内院的,特别是在这个时候。 可她的确没有听说过有别人,她摇摇头,瑞儿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愁乱,她神秘兮兮地凑过来,问到,「叫你去内院,莫不是和早上那事有关?」 瑞儿瞥过去一眼,春杏知道并不稀奇。虽然这事内院瞒得紧,但是春雪院毕竟只有这么小,哪有不透风的墙,春杏小姐妹众多,消息一向灵通。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页 瑞儿点头,和春杏对视一眼,「我觉得是,你怎么看?」 她问的意简言赅,春杏当然知道她不是个多话的人,原来她是想和自己讨论讨论早上那件大事。 她正愁没人讨论呢,白日里管事都看着紧,不让说,这会入夜了,又在自己房里……八卦之魂瞬间燃烧,这么刺激的事,可闻所未闻。 春杏按捺不住兴奋,这房子墙皮薄,隔音不好,她怕动静太大,抛去一个热切的眼神,「你说里头那位到底是人是鬼?」 瑞儿她偏头问道,「你不怕?」 春杏爬到她床上,盘腿在她身边坐下,有些小得意,「不怕啊,小时候我家旁边就是乱葬岗子,死人见多了。」 瑞儿嘴角一抽,「那真该让你进去。」 春杏也发现了新奇的点,「瑞儿姐姐,你不会是害怕吧?你居然会怕!哈哈」 瑞儿抿唇跟着轻笑,有点腼腆,但也坦然,「有点吧,听起来……挺吓人的。」 春杏玩心大起,故意吓她,「是啊,听说那小少夫人一早起来,穿着个白衣,脸儿煞白,床帏一撩,人直挺挺坐起来,血就从七窍流了出来……」 瑞儿朝旁边缩了缩,春杏继续凑近,「那血还是黑色,新死的尸血才是红的,能流出这黑血的,八成是不知道是死了多少年的老了,你明天去闻闻小少夫人身上有没有腐臭味呗,我跟你说,这种成了精的老殭尸最是霸道了,最喜欢扒那些好看的皮囊……」 「行了行了,别说了,」瑞儿实在听不下去了,都缩到墙角了,差点捂耳朵,「求你了,再吓我就睡不着了,明天还要早起。」 两人小打小闹了一会,春杏的情绪突然低落了下去,隐隐有些担心,「这个时候让你去内院,总觉得怪怪的,那些大丫鬟平日里看我们一眼都嫌我们脏,怎么会突然叫你直接去内室伺候呢?」 瑞儿低头笑了笑,「明天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春杏泛起一个念头,莫不是让她进去当替死鬼吧?但她没有说,怕吓着她,「你小心点。」瑞儿腿瘸,进去万一遇到危险,怕是跑都跑不掉。 瑞儿从没见过她这幅语重心长的样子,摸摸她脑袋,「没事的,小时候算过命,大师说我八字很硬。」 春杏想起什么,「我家以前不是在乱葬岗边上么,见过道士来做法,那镇鬼的符你要不要?」 瑞儿狐疑,「你还带来这里了?」 春杏一愣,「那倒没有,我都离家多少年了,不过我记得大概的样子,要不要我给你现画一个?」 -------------------- 开坑大吉! 第2章 ======================= 瑞儿当然没要春杏画的符,那丫头哪有个正经。 是夜,她果然没怎么睡好,恍恍惚惚醒了几次,看着窗外摇曳的树影都要警惕几分,她自认不是个胆子特别小的人,但是她还是觉得害怕。 住在这春雪院内院的那个二少爷的外室,她也是远远见过几回的,长得那么漂亮的一个小姑娘,活灵活现,跟仙女似的,怎么会是妖鬼殭尸呢?可,如果不是妖鬼,那番可怖的模样又是怎么回事? 莫非真的像春杏说的,越是道行高的殭尸……越是深藏不露? 第二天一早,瑞儿换上山翠给她的那套崭新的内院侍女服,除了腿瘸,还有皮肤黑黄之外,她这么往人前一站,倒是有几分大丫鬟的沉稳劲儿,说她是内院的人,竟也不觉得十分别扭。 云光和山翠已经在内院的膳房门口候着她了,等她领好了早膳,山翠亲自领着她往里走,内院的主屋叫石风阁,就是那位小少夫人住的地方。 瑞儿两手端着托盘,走得小心翼翼,山翠起先还犯嘀咕,因为看她瘸着一条腿,有些担心托盘里的汤水吃食会被她弄洒,哪料这粗使丫鬟比她想的灵巧,走起路来身子虽然晃,一双粗壮的手却极稳。 其实瑞儿挺紧张的,她大半的注意力都不得不用在稳住眼前的托盘上,加上她第一次穿这么好的衣裳,头饰不少,还有长长的耳铛在耳下晃啊晃,扫过脖子还有丝丝的痒,让她十分的不自在,纵然好奇,也没法分出半点心神去看内院到底长什么样。 山翠看得紧,也是怕她第一次进来会迷路,干脆壮着胆儿亲自将她送到了石风阁的门口,顿了顿,用眼神无声地抛去询问,准备好了? 先前她们几个大丫鬟已经嘱咐她很多了,让她进去少说话、少乱瞟,放下东西就走,若是小少夫人有什么吩咐,听了回来禀报就是,不要自作主张。 万一看到什么不寻常的场景……那也尽量控制一下情绪——最好能自己走出来,别事后还让她们进去抬。 正是基于这些要求,山翠才选的瑞儿,她就想要个老实、听话,且一定要胆大的,这些条件一摆,原以为不好找,老实听话的大多胆小,胆大的又多半不安分,没想到那外院的管事婆子眉头都没皱,没多想就推荐了她—— 也行吧,虽然是个瘸子,但想来应该是个极稳重可靠的。 瑞儿收到山翠的眼神询问,不动声色深吸一口气,点点头,表示准备好了,山翠才抬手,替她扣了三下房门,然后立刻退后几步,待下了台阶,逃也似的跑了。 本来瑞儿的心里建设做的差不多了,也没那么害怕,但山翠这突如其来的逃难,让她心底的恐惧又被勾起了几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页 她想起来云光先前说过,这个小少夫人虽然疯,但其实是个活泼的性子,不算是个暴戾的主子,她不得不再次安慰自己,不过是个毛还没长齐的小姑娘,有什么可怕的。 叩门过后,里头似乎没有动静,瑞儿觉得嗓子有些紧,壮着胆出声,「小的……」声音又哑又虚,还发抖,她意识到不对,忙改口,声音大了不少,「奴婢来送早膳。」 没过多久,里头传出少女清亮的一声「进。」 瑞儿没做惯这种贴身伺候人的活儿,细节上并不熟练,主人家是不会替她开门的,她还需要自己动手,不过这也不难,她腾出一只手来把门拉开了。 一股暖风扑面而来,夹杂着浓重的薰香味,她没用过薰香,也不知道什么香,只觉得浓得出奇,当头熏得她一个激灵。 脑子里立刻泛起春杏昨夜说的一句话,「你明天去闻闻小少夫人身上有没有腐臭味呗」,这么浓的薰香,该不会是用来掩盖什么吧? 瑞儿头都不敢抬,硬着头皮跨了进去,平日里有些疼的那条腿此刻也不怎么觉得疼,小步走也看不太出来是个瘸子,快步走到食案边,弯下身,快而稳地把托盘里的一道甜汤,两道点心取出搁上去,接着就想,山翠她们有没有吩咐过,这会儿自己是应该直接这么走掉,还是要等主子给句话? 正想要抬头的这个当口,当胸砸来一个拳头大的纸团,一点不疼,碰到胸口后,从细绸布料的衣服下摆滚到了一边。 不远处的少女啧了一声,似乎不怎么高兴,「怎么换人了?」 瑞儿依旧低着头,不吭声。 她感觉身边一道很轻的香风拂过,少女不知从屋子里的何处而来,已经绕过她身边,走到了食案边的另一只案几上,上面摆着成套的笔墨纸砚,边落座边说,「以前没见过你啊。」 瑞儿眼观鼻鼻观心。 少女命令道,「过来。」 瑞儿犹豫,山翠只说,小少夫人有什么吩咐回去告诉她们,可没说,这种立马就要兑现的吩咐,她到底该不该听。 「怕我吃了你啊?」犹豫的当口,传来一声少女的娇笑,透着几分讥讽。 倒是挺有活力的,是活人的吧。 少女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又问,「会研墨吗?」 都这么说了,瑞儿觉得自己也不好不动弹,帮忙研磨是很正常的要求,她两步走到她对面跪坐,眼睛也不敢抬,轻声道,「会一点。」 「嗯,那就动手吧。」她哼着鼻子道,鼻子似乎还有些不通,像微微感了风寒,慵懒而又娇俏。 上次给人研墨,还是好多年前了,那时阿爹还活着,家里还没那么穷,哥哥读书,她替他研墨。 「聋了?快点啊!」少女的声线陡然拔高,对她的懈怠十分不满。 记忆虽然遥远,但是她很快就掌握了诀窍,倒入一点点水,然后一手扶着自己宽大的衣袖,一手拿着漆黑的墨条在方砚上缓缓滑动。 察觉到少女的视线一直盯着她,余光瞥见她柳眉微挑,不耐烦得很。 她反而不那么害怕了。她是个细心的人,这片刻的相处中,很多细节让她相信,这少女……应该就是个普通的,活生生的,人。 其实她打心眼里从未真正相信过那些鬼神之说,昨日和春杏那么说,不过就是和小姐妹碎嘴的玩笑罢了,现下她更坚定了她根本不是什么妖魔鬼怪的想法。 「从哪来的,叫什么名字?」她耐着性子问。 她如常回答,「奴婢刚从前院调来,叫瑞儿。」 「云光和山翠她们怎么不来了?」 瑞儿手上微微一顿,她当然不能说她们被她吓得不敢来了,口风一转,答道,「奴婢不知。」 这番对答过后,又沉默了很久,瑞儿保持研墨的姿势没有改变,对面的人也没动过,只听到唿吸清浅。方砚中的墨越蓄越多,这么多墨,写好几篇字都够了,少女没喊停,瑞儿也不知该不该停,只把动作慢了下来。 「为什么不抬头看我呀?」少女突然轻巧地问,她说起话来天然透出几分娇俏。 瑞儿动作更慢了,嗫嚅到嘴边的一句「奴婢不敢」,陡然被一根手指打断—— 一根白的水葱似的手指朝她面前的方砚伸了过来,在浓墨中狠狠一摁,再一挑,挖了不少在指头上,才满意地收了回去。 瑞儿想不通她这是要干嘛,不禁抬头,只见少女就着这根沾着墨汁的手指,直接摸到了自己的眼角,像小孩子涂鸦一般,在脸上两道泪沟的位置,慢条斯理地划出两道又黑又粗的墨印,再将残留的墨汁毫不在意地在纯白洁净的裙摆上全部蹭掉,抬眸时正对上瑞儿的目光,她眸光清澈,「像吗?」 瑞儿一愣,这张脸和记忆中的美貌如出一辙,只不过是多了两道滑稽的墨痕而已,像淘气的孩子画花了脸,一脸的满不在乎。 猝不及防地,下一瞬她居然咧开嘴来,绽出一个夸张至极的假笑,「像鬼吗?」 瑞儿下意识一惊,但不害怕,因为一点都不吓人。 明明就是个恶作剧的小孩。 少女看起来有点失望,随即蔷薇花似的唇微微一勾,显然是有了新的想法,她一手撑着案角凑了过来,对瑞儿眨眨眼,「喂,你试过这样吗,在头顶凿个洞,」说着,还用手拿起木筷配合地戳了戳自己头顶,「再把墨水灌进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页 她这次伸过来两只手,十根手指全浸入方砚刚刚磨好的墨汁中,又搅又摁,方砚里里外外狼藉不堪,直到兴奋地煳了满手,她才罢休,勾着一抹笑将剩下的话说完,「然后再让它们从七窍流出来。」 说完最后一句,她已经把双手依次伸到自己的七窍,眼角下、鼻孔下、嘴巴下,还不忘耳垂,大刀阔斧,而又慢条斯理地,在七窍的地方全部煳满大量黑色地墨汁,完成后,依旧将手上的残墨全蹭上白裙,对这一番脏乱毫不在意。 白皙好看的一张脸已经没法看出原本的模样,只觉得滑稽。 瑞儿还是不做声,除了有些惊讶,她只是想不通她到底想干嘛。 少女脸上的得意很快褪去,似乎突然觉得无趣起来,咂了咂嘴,又拿起手边的茶壶,对着宽大的白色衣袖勐倒茶水,淋湿整条衣袖后,就捧起袖子开始往脸上擦,原来是把衣袖当脸巾了。 可是这哪里擦得干净,上好材质的轻纱白衣被弄的脏泞不堪,一张脸也彻底没法看,没一块好皮,只剩深浅不一的各种黑,脏得全无章法。 但她此刻的样子,已经全然不是方才的淘气模样,真的显出几分可怖来,眼神由清澈转为阴鸷,尤其是配合她此刻脸上的邪笑,像是报復得逞,又像是挑衅。 瑞儿觉得眼前这个小女孩的行为,实在超过了自己的理解能力,她自己……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难怪云光说她疯。 瑞儿稍微想了想,自己并没有对她表现过恶意,即便是讨厌她们这些侍女,干嘛折腾自己,煳别人一脸墨也好啊,煳自己是图什么? 这姑娘……脑子是不是不太好使? 茶水浸了她半身,衣袖还在不停往下滴落黑色的水,再滴下去她半边身子都要湿透,而她本人却没有丝毫要立刻处理一下的意思,反而安之若素,怡然自得。 瑞儿皱了皱眉,实在看不下去,掏出自己的手帕,想帮她简单擦一下,可是没想到,手还没碰到她的衣服,头顶却响起她暴怒的尖叫,「别碰我!」 瑞儿被这一嗓子结结实实吓了一跳,紧接着当胸闪来一只小巧的绣鞋,她被狠狠踹了一脚。 直接被踹出了一丈远,后背撞上墙壁,脑袋一阵发懵。 还挺有劲。 还好墙角没有放东西,没让她撞上什么,正打算爬起,因为那条瘸腿,有些使不上力气,平日里她就很怕自己跌倒,不论是站还是走,都尽量稳当,轻易不敢摔,此刻身边又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搭把手,她很费了些工夫才重新爬起来站好,她下意识就去寻那少女,只看到通往里间的门帘尚在飘动,人已经不见了。 从里间轻飘飘传来一句「滚吧。」 瑞儿扶墙终于站起来,抬了抬瘸腿,有些疼,不过还好,一点点而已,其他地方的疼倒显得微不足道了。 其实早就该走了,连磨墨都不该磨的,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留在这里陪她闹这么一出。 *** 午膳还是由瑞儿送。 早上的事,她都一一回禀了,对于少女那些奇怪的行为,还踢人,云光和山翠并没有多余的表情,早已见怪不怪,两人只是对视一眼,彼此印证了一个猜测,她的七窍流血并不是每天都会发生。 但谁知道她什么时候又会吓人,也不知道她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会不会伤人性命。而这些,让这个瑞儿继续去打探好了。 云光柔声问她,「你若不觉得害怕,往后进出石风阁的杂事,就都交给你了,你觉得可好?」 瑞儿知道她们在害怕什么,可她觉得那少女就是个活人,最多就是脑子不太好,况且,到内院当差不仅轻松、活儿少,月银也多,她没什么不愿意,至于她的喜怒无常,她觉得既然银子给得多,也不是不可以忍受。 她只是送个饭,以后她不搭理就好了,临走时,山翠也嘱咐了一句,「反正别理她,她就是个疯子。」 瑞儿应下了这个差事,从此以后,她就是内院的丫鬟了。 一回生二回熟,送午膳的时候,山翠就没有送她到门口了,瑞儿记路的本事不错,凭着早上的记忆,很快就走到了石风阁门口。 拉开门,依旧是熟悉的浓郁的薰香,这回她不害怕了,好奇地打量起这间屋子,外间是个会客用的厅堂,很明显那少女不需要会客,所以应该主要用做了吃饭的地方,卧室所在的内室则要从厅堂的后廊再往里走,那里不是她能去的地方。 厅堂里空无一人,云光说了,平常这个时辰,小少夫人都在睡觉。 瑞儿手脚麻利地把饭菜摆到食案上就离开了,从外面合上石风阁大门的时候,她回身抬头,看了看头顶,烈日当空,这才正午,她的午睡也太早了吧? 不光是午膳,这日,她来送晚膳时,厅堂里还是没有人,回禀云光的时候,她点点头,兴许是觉得让她掌握那人的作息是一件很必要的事,难得有耐心地解释道,「小少夫人的确格外嗜睡,晚膳还睡不起,也是常有的。」 瑞儿疑惑,从早睡到晚,那她夜里……做什么? 她再一次想起了春杏前夜说的「殭尸」,传说那东西就是昼伏夜出,可是现在她对这个说法半点也不信,她觉得那姑娘哪哪都不像个死物,相反,早上她折腾自己的时候多有活力,圆圆的一双大眼睛,亮晶晶的,憋着一股又狠又勇的劲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页 怪是怪了些,要说她是什么妖邪之物……不至于。 夜里,她回到自己的住处,她现在是内院的丫鬟了,但是没有搬去内院住,不是因为别的,而是现在所有的丫鬟都不住内院了,从前日那少女发生七窍流血事件后,大丫鬟们就纷纷主动搬离了内院精緻的厢房,搬到了外院睡双人间。 春杏盘腿在床上嗑瓜子,见瑞儿回来了,主动分出一把给她,被拒绝,奇道,「你哪来的这些?」 她那点月银哪买的起零嘴啊。 「莲心姐姐她们给的呀,你喜欢吃什么零嘴,明天我也给你讨些回来,」春杏看似是在卖乖,实际上一脸得意。 莲心也是内院的大丫鬟,瑞儿一想就明白了,内院现在除了她,一个人都没有了,大丫鬟们整日都在外院,那些粗活,她们当然不会插手,闲着没事,自然就聚在一起碎碎嘴打发时间,她们月钱多,伙食好,春杏能从她们那讨来零嘴吃,看来混的还不错。 瑞儿笑道,「瞧把你能耐的,留着你自己吃吧。」 她小时候家里没人给她买过零嘴吃,长大了也没这个习惯。 从自己进门起,春杏居然没有缠着她问东问西,瑞儿就知道,她大概已经在丫鬟堆里打听完了。 春杏的虚荣心被满足,也就不继续得瑟了,瑞儿现在是唯一能进石风阁的人,虽然对这差事远远说不上羡慕,里头那位就算不是个妖怪,也是个疯的,听说今日还踹了瑞儿一脚呢,这种差事谁爱去谁去,反正她不想去,但她和瑞儿是同屋,往后她就有第一手的消息了,她觉得沾光,对瑞儿也更加热情,丫鬟堆里是非多,闲扯了几句,说累了就睡了。 瑞儿都快睡着了,春杏突然嘆了口气,幽幽说了一句,「她真的挺可怜的。」 瑞儿迷迷煳煳,突然冒出一个「她」,有些不明所以,春杏翻了个身,面对着瑞儿,说,「就像你说的,可能她真的不是怪物吧,要怪只能怪她命苦,你知不知道,今天我听她们说,小少夫人是被家里人下了药送来的。」 「下药?」瑞儿吃惊。 「是啊,其实也和咱一样,家里过不下去了拿女儿卖钱呗,原本她肯定是死都不嫁的,但人家家里是开药铺的,什么手段没有啊,」春杏啧啧可惜,「哎,你说惨不惨,小小年纪,听说身子全药坏了,天天睡不醒。」 -------------------- 第3章 ======================= 第二日惊蛰,天气好得过分。 瑞儿准时往石风阁送早膳,薰香味竟比昨日还要更浓几分,空气仿佛浓得有实质,让人感觉窒息,瑞儿犯嘀咕,她不需要喘气儿的吗? 兴许是听到碗碟轻触案几的声音,瑞儿还没来得及撤,少女利落地一撩纱帘,走了进来。 她还是一身白衣,长髮及腰,只将鬓边几束乱发束了起来,其余全部披散在背后,光泽清润,像一整匹的绸缎。 瑞儿觉得拥有这般样貌的女子,就合该生在钟鸣鼎食之家,该放在金玉绸缎堆里,顿顿燕窝牛乳这般养着,才勉强配得上那身精緻的皮肉。 只可惜……她想起昨夜春杏睡前说的事,不禁唏嘘。 可怜来了赵府也只是个外室,外室生的孩子连庶出的名分都没有,还不如个小妾体面。 「坐。」她开腔命令道。 她没什么仪态可言,盘着腿往食案前一坐,和昨夜春杏在床上嗑瓜子的姿势如出一辙。 有了昨日的教训,瑞儿打算放下东西就走。 「坐下陪我说说话,」见瑞儿还没动,眼皮子朝她掀了掀,「今天不踹你。」 倒是直接。 瑞儿无声地吸口气,这里的薰香实在太浓,让人难以忍受,她还是走吧,何必跟她纠缠,而且山翠也是这么吩咐她的。 可是,走到门口她突然就妥协了,她很快意识到一点,其实她对她,有很多不该有的好奇。 瑞儿在她对面跪坐下来,少女已经开始吃了,一边吃,还一边说话,形容不雅,跟她们这些穷苦女孩没什么两样。 「小时候我经常上山抓蛇。」她说。 瑞儿一愣,抬眸看她,她正拿着白瓷小勺呲熘呲熘喝甜汤,不知道她到底想说什么。 她扭头看看外面的天色,「今天惊蛰了吧,每年惊蛰前后,蛇差不多就该醒了。」 瑞儿懂得,她说的醒是指蛇结束冬眠。 「叮」的一声,她把小勺往汤盅里一扔,随手把手上不小心沾的汤水蹭到纤尘不染的白色裙摆上,「你知道那些蛇洞啊,又小又深,冬眠的时候吧,它们又懒,你猜我想了个什么法子?」 不知道为什么,瑞儿觉得自己一点儿也不憷她,索性盯着她瞧,看她神色自若地自说自话。 喝碗汤,她又拿起一小块白玉松糕塞嘴里,好吃得眯了眯眼,接着道,「我就拿一只老鼠来,有时候会是小鸡崽、黄鼠狼,我最喜欢用黄鼠狼了,谁让黄鼠狼狡猾,太讨厌了,」她又塞了一块,把话题转回来,「唔,反正就类似的吧,我在它们脖子上套根绳,然后扔进蛇洞里去,你知道,刚冬眠完的蛇最贪吃了,运气好的时候,不一会儿就能引出来。」 一番话说完,两块松糕也刚刚咽下去,瑞儿见她又露出昨日煳了满脸墨以后露出的那种挑衅般的笑容,「你就是那只黄鼠狼吧,他们把你当黄鼠狼使呢,你自己知道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页 瑞儿垂眸,她抿唇笑了,原来是这个意思,这个比喻还挺恰当,也不知还打着什么算盘。 「据奴婢所知,蛇不吃黄鼠狼,在我们那,黄鼠狼不吃蛇就不错了。」 少女挑眉,对她的反驳有些意外,「这个我当然知道,但是连黄鼠狼都打不过的蛇,我抓它干嘛。」 瑞儿原以为她抓蛇是想拿去卖钱,因为很多药商食肆都会收购,价钱不低,市面上最多见的都是无毒、温顺的菜花蛇,听她的意思,她还不屑抓这种,似乎越兇勐的越好? 但她什么也没多问,少女一番挑拨后见她毫无反应,顿生无趣,倚到窗边的软塌上晒太阳去了。 瑞儿把她吃完的汤盅、餐碟收进托盘,说了一声「奴婢告退」,就起身离开了。 送完早膳,瑞儿也找了个偏僻的角落休息,她想起少女早上说的话,虽然是挑拨离间,但她看得还挺明白的。 若是换了别的丫鬟她不知道会怎么样,反正她是不在乎当这个替死鬼,更不会去找山翠她们的麻烦,钱多、事少,她对她也挺好奇,她觉得这个差事不错。 不过这差事註定不会长久,她觉得那天的怪事八成是个误会,那姑娘身上总有股邪气,弄出七窍流血的把戏吓唬吓唬人,像是她会做的事。 等山翠她们意识到她不是什么妖鬼殭尸,一切都会恢復从前了。 小憩了一会儿,很快就到了送午膳的时辰了。 和昨日不一样,今日,她还留在厅堂里,在早上那张软塌上,似乎睡着了。 瑞儿对这份简单的差事已经很熟悉了,瞟了一眼她的方位,手下已经将午膳的三个碗碟放好,起身又瞟了一眼,她似乎还是早上的姿势,倚着软枕仰躺着,手脚的姿势变都没变过。 有些奇怪。 瑞儿情不自禁悄声走近,她的双手随意地摊在两侧,双腿蜷着的姿势倒也正常,只是一般人这么睡久了一定会腿麻吧,两个时辰了,她就不麻? 窗外的阳光洒在她身上,少女脸上的绒毛纤毫毕现,她在这样的距离恰好能够看得见。 突然,她终于动了,脚勾了勾,又伸直,宽大的袖子里,手似乎也在抖动。 一开始她还有些难堪,怕被发现自己在偷看,下意识想走,可是很快,那点尴尬就一扫而空,她总觉得哪里不对。 面前的少女似乎不像是要醒了,而更像是在……抽搐? 自始至终,她的手就没有挪动位置,像被什么东西缚住一样,但是明明什么都没有,只有明亮到刺眼的一片阳光。 那么,她是被阳光定住了吗?瑞儿控制不住地这么想道。 接着,她就看到了让她吓飞天灵盖的一个场景。 少女那张淡粉娇嫩的脸,不知何时已经变得灰白,软枕上那片丝缎般的乌髮也没有那种好看的光泽了,接着,两道浓黑的液体从她闭着的双眼中间流了下来。 她还是天真了,以为那是她吓唬人的把戏,这绝对不是用手涂抹上去的,那黑色的液体确确实实是从眼睛里面流出来的。 她离得这么近,看得清清楚楚,头皮有些发麻。 没多久,她的身体就停止了抽搐,眼皮底下,眼珠子还在快速地转动,像是做噩梦。 随着眼珠的颤动,黑色的液体越流越多,那场景,她怀疑她的眼眶就是个盛满黑墨的容器,里头的黑墨被眼珠一顿翻搅,大滩地往外流泻。 手中的托盘是何时被她扔掉的,她已经不在乎了,她双手捂住自己的嘴,没让自己叫出声来。 那些黑色的浓墨已经顺着脖子淌进衣襟,胸口的衣服逐渐被红色蔓延。 那黑色的哪里是墨,那是血。 不是浓得发黑,就是纯黑,遇物变红,十分怪异。 因为流的太多,此刻还能看清那血除了异常浓黑,似乎还泛着奇异的光点,随着液体的流动,细碎的不只是金色还是银色的光点在里面翻滚跳跃,像是…… 瑞儿已经快要站不住了。 像是有无数的密密麻麻的蠕虫在里面徜徉翻滚。 越是害怕,她脑中越是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 今日惊蛰,万物復甦,所以,这些虫子才这么活跃吗…… 太噁心了,她突然有些想吐。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真的是个人吗? 「唔——」 叫的不是瑞儿,而是面前的少女。 她像是噩梦惊醒,瞬间浑身像是终于失去了束缚,立刻弹坐了起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眼睛始终没有睁开。 瑞儿一路扶着墙,踉跄着几步跑了出去。 可笑她还以为是山翠她们胆小。 前两日,她是七窍同时流血,如果当时她也在,必定也会像山翠她们一样,再也不想踏进石风阁一步! 瑞儿直接回了屋,山翠那边遣人来问,她推脱说自己有些不舒服,想先睡一会儿。 她躺到自己熟悉的床上,刚盖上被子,脑子里闪过那滩蠕动着小虫的黑血,勐的坐了起来,闭上眼睛就觉得自己床上也满是那种东西,她又跳到地上,只用一条胳膊靠着墙壁站着,打了无数个寒战,才让自己平復下来。 她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直接回了屋,而不是立刻去山翠那里报信。 *** 晚膳前,她决定再去一趟石风阁,不进去,而是去收拾厕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页 石风阁自带浴房,引了附近的温泉凿了一个仅容一人的小汤池,所以里头不需要人伺候洗浴,所以,除了送一日三餐,瑞儿还需要做的一件事就是收拾厕房。 厕房入口在内室,但她不需要进到那里去,便溺物会直接引到屋外的一个地下小坑里,她掀开厚重的木板,用手中的工具扒拉两下,仔细看了几眼,再迅速收拾掉,就近从石风阁花园的角门离开。 拉下覆住口鼻的棉布,瑞儿皱了皱眉,觉得不可思议,明明她的便溺之物与寻常人一样的啊。 经过在厕房的一番确认,晚膳的时候,瑞儿已经没有午间那会那么害怕了。不是说她被家里人送来襄阳的时候下过药么,说不定是那药的毒发了。 她没有告诉山翠中午发生的事,若无其事地从膳房取了晚膳,再次来到了石风阁门口。 轻叩三声,没有回应,瑞儿迳自拉开门,本以为她在里间睡觉,却发现她还在午间的那个软塌上,就着已经不多的阳光,正晾晒她那一头长髮。 衣裳也换成了一套干净的,依旧是白衣,听到瑞儿摆动餐盘的声音,她回头,发出嘲弄的声音,「你还敢来?」 瑞儿低头弯腰,没有答。 少女起身,把长发全部撩到背后,浑身还带着沐浴后到潮气,她走到近前落座,「中午你不是都看见了吗?不怕?」 当然怕,但是此刻已经没有那么怕了。 她们都说她疯,她觉得她不是疯,更像是发泄,被最信任的家人至亲下药送去给人当外室,卖儿卖女的都没这么心狠,换谁心里都不好过,她之前戏弄自己,只是因为她比较倒霉,恰好那个时候来,成了她发泄愤怒的对象。 少女见她还是不说话,索性换了个话题,「你家二公子什么时候回来?」 瑞儿生出几分警惕,二公子名义上就是她的夫君,听说去北边押货了,这样的差事一去半年是常事,算算这一回也快半年了,但什么时候回来,山翠和云光兴许能知道,她是不可能知道的。 「奴婢不知。」 似乎在少女意料之中,她又道,「上个月我听云光说,他这个月就能回来的,眼下这个月都要过完了,你让云光明日过来一趟,替我去二夫人那里传个话。」 接触两天,第一次听她这样正常地说话,瑞儿抬眼瞟了瞟她,她还是一副神色怡然的样子,唇角挂着一丝嘲弄,和平日没什么两样。 「奴婢遵命。」 说着她就要走,又被唤住。 「你明日就不必跟她们一起过来了,让云光多带几个壮实婆子一起来,」她轻笑出了声,「如果她害怕的话。」 当夜,春杏回得比平时晚了不少,说是与莲心和小姐妹们吃酒了,在一块多说了会儿话。 瑞儿已经躺下了,她满肚子的疑惑,白日里,那少女说的话没有什么异常,但是她的神情,还是觉得哪里不对。 方才在云光和山翠姐妹面前,她把话全部照实回禀,没想到云光反应很大,突然就恼羞成怒,直说「那个疯坯子小贱蹄子,我才不怕她」云云。 她越躺越精神,春杏在一边哼哼唧唧也没睡,一问,她哀嚎,「吃撑了,肚子涨,以前老抱怨吃不饱,现在终于有机会吃香喝辣,只恨没跟那水牛一样生出四个肚子来。」 *** 第二天,瑞儿不用去送饭,起的比平时晚了小半个时辰,前夜里做了个梦,梦到小时候的事,睡得不太好。 吃过早饭,她朝着石风阁附近一路熘达过去—— 果然出事了。 内外院的大丫鬟几乎都来了,聚在石风阁紧闭的院门口,春杏看到瑞儿,上前挽住她的手臂。 石风阁里一片丫鬟婆子的嘈杂声,春杏告诉她,云光和山翠一早带着十来个丫鬟婆子,浩浩荡荡来了石风阁,然后不知发生了什么,一群人尖叫的尖叫,往外跑的往外跑,然后一群丫鬟婆子又疯了一般跑了回来,接着院门一关,里头骂骂咧咧一片,就到了现在。 站了不到半盏茶,院门从里打开,立刻身边就有人喊,「出来了出来了!」 出来的人里面,当头的是云光和山翠两姐妹,人群自动分出一条道来,后面几个壮实婆子撸着袖子,满面红光,再往后,几个大丫鬟一出来就被其他姐妹拉到一边说话去了。 春杏也凑到丫鬟堆里去了,瑞儿待人都散尽,却没有回去,她想了想,趁人不注意,闪身进了院子,回头将院门轻轻合上。 方才人多,但她看到一个粗使婆子身上有点点血斑,心里觉得不太对劲,心想还是得进来看看。 厅堂的门还开着,浓重的薰香味散得满院子都能闻得到,瑞儿有些紧张,一步步靠近,听到几声细细的「呜咽」声。 她加快脚步,看到大门口不远处趴着个人,一身白衣,浑身凌乱不堪,头髮乱得像一簇蓬草,正是那少女。 她走过去蹲下,看到她的袖子被扯烂,露出整条纤细的手臂,上面遍布青紫的淤痕,伤痕有新有旧,上下遍布,看不出一块好皮来。 「少夫人?」 少女哼唧了一声,动了动,朝瑞儿抬了抬手,她顿了顿,还是伸手去扶了扶,她衣服被扯破不少,好在没到衣不蔽体的程度,前襟有不少血点,再看她的脸,嘴角下还流着一片血迹,混着眼泪,这血……是红色的,也没有那种蠕动的虫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页 看看她这一身,想想那十来个丫鬟婆子,真是好一顿毒打。 这就是昨日她叫云光来的目的? 少女拿手把蓬草似的头髮全部拨到耳朵后面,好在脸上没伤,想来那些人也不敢,这好歹是二公子看上的人,给她打破了相,在二公子那里定然是说过不去的。 她一边流着眼泪鼻涕,一边竟是一脸的倨傲不服,还在抽泣,「打我,我哥我娘都没这么打过我。」 明明那么惨,竟还有几分好笑。 这姑娘的行为举止,总在普通人的理解能力之外。 她沉浸在自己倨傲不服的情绪里,这才想起身边的瑞儿,一偏头,「你来干什么?」 瑞儿没说话,递给她一块手帕,「擦擦吧。」 她没接,揪起白色的裙摆随意把脸一擦,鼻血蹭上去,又是一片血污。 「不需要你可怜我,都当我是个好欺负的,关我、打我是吧,等着瞧吧,等我哥回来,等他来襄阳找到我,那时候请我出去我都不出去,一个一个都得死!一把火我让她们都给我陪葬!」 她的眼中透出几分阴狠,瑞儿什么也没说,就在旁边看着她一边哭一边嘟囔着骂人,好在说的都是「她们」,应该是不包括她的,而且那句「陪葬」听着别扭,正常人谁会说给自己陪葬?这是气煳涂了吧。 骂了一会也累了,她说她想吃山楂糕,瑞儿去给她取了一碟来,就着一壶花茶,她吃得倒是津津有味。 「你是个瘸子?」她嚼着糕点,问道。 瑞儿点头。 「怎么瘸的?」她瞥了一眼她的右脚。 「前几年被车轧坏的。」 「轧坏的,轧坏的可以找大夫接骨啊,干嘛瘸着,看大夫了吗?大夫怎么说?」兴许是一顿哭骂发泄后心情舒畅,她话多起来。 「没有找大夫,那会家里穷,」她笑了笑,「瘸着也好。」 「我可以给你看看,我师兄是个大夫,医术很好的。」她说。 「你也是个大夫?」 「不是,我不是大夫,」她答,「但我处理跌打损伤还可以,你要不要给我看看?」 瑞儿没动,下意识又把右脚往裙摆里缩了缩,那只脚早已变得畸形,她不习惯被人看到。 她喝了口茶,瑞儿的闪躲她都看到了,解释道,「我小时候经常上山,受过伤,这方面经验很丰富的,你信我,来,把袜子脱了。」 瑞儿摇头,「算了,反正也不打算治了,瘸着挺好的。」 少女觉得不可思议,「瘸着为什么好?能治也不想治?你这人好奇怪啊。」 瑞儿敷衍道,「都瘸了这么多年了,早习惯了,」她不想在这个话题上聊下去,转换话题,「今天云光她们为什么打你?」 虽然话题转的生硬,少女心里称怪,但也没坚持,顺着答道,「我装鬼吓她们,她们恼羞成怒,别的本事没有,就打人泄愤呗。」 难怪听说早上那群人先是受了惊吓,然后才打人的。 「可我昨天中午看到你……」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她那个样子,索性略过,「你那会不是装的。」 「你说我眼睛流血吗?」 瑞儿仍心有余悸,垂眸「嗯」了一声。 「我一做噩梦就会这样。但早上我没在睡觉,我用墨汁煳在脸上,她们一开门我就吓唬她们,一个个怕得屁滚尿流。」她说得轻描淡写,语气中有掩饰不住的轻蔑。 瑞儿看着她,觉得匪夷所思,「为什么要吓她们?」 为了被人打一顿吗?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一个人戏弄那么多丫鬟婆子,就不怕挨揍? 她浑不在意,冷笑一声,不小心扯到伤处,疼的龇牙,「我乐意。」 瑞儿:……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脑子有病?」她一双清澈的眼睛看了过来,瑞儿心虚地低头,替她收拾空掉的点心碟子。 她又道,「你也很奇怪啊,宁愿当个瘸子也不想治腿。」 瑞儿手上动作顿了一顿,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她不想多说,简单行了一个礼,「奴婢送盘子去厨房了。」 少女在她身后歪了歪头,若有所思。 -------------------- 第4章 ======================= 下午,院子里又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 午后,有五六个丫鬟婆子的手臂脖子突发奇痒,发病很快,不到一个时辰就有了溃烂的迹象,找来大夫看诊,大夫说,是毒虫咬的,并无大碍,开了几幅方子了事。 虽然没有大碍,但是当瑞儿看到那些伤口的时候,也忍不住掩了掩口鼻,那些伤口大多在手臂上,极个别在脖子,全是猩红的大脓疱,又疼又痒,还不能碰,有实在忍不住抠破了的,里面的脓血青紫发黑,腥臭难闻。 大夫说,春来潮热,毒虫多发,并不好判断到底是什么虫子,蜈蚣、蜘蛛都有可能,并且伤口都是手臂和脖子,应该就是夜里爬上了床,趁人睡着了咬的。 一时间,春雪院的丫鬟婆子都慌了,眼看太阳都快落山,还把自己床褥枕头都搬到院子晾晒,又是抬水又是撒药地打扫起来。 瑞儿从石风阁送完晚膳回房,春杏也在忙着晒被子,她在一旁什么都没干。 第二天一早,瑞儿又来送饭,把前一天丫鬟婆子生脓疮的事说了,她沉着脸问道,「根本没有什么毒虫,都是你做的,对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页 少女悠闲地喝着银耳羹,佯装吃惊,「啊,这么明显的吗?」 原先她只有六分怀疑,没想到居然猜对了,「出事的几个都是昨天来过你石风阁,对你动过手的,昨日你故意招惹她们过来,自己白挨一顿打,我还纳闷你图什么,原来你是要害人。」 可笑昨天她还十分同情她,觉得她怪可怜的,哪想到算计起来半点也没含煳。 少女一笑,「可惜没能把血吐到云光和山翠那姐俩的脸上。」 「你的血有毒?」 少女挑眉,默认了。 她昨天想了半日,直觉这事与她那恐怖的黑血脱不开干系,事实果然如此。 「会死人吗?有没有解药?」 少女继续吃,置若罔闻。 「把解药拿出来救人,否则我就去告诉云光和山翠。」 少女扑哧笑了,「你现在就可以去告诉她们。」 瑞儿皱眉。 「你以为我怕?反正她们除了打我也没别的手段,又不敢打死,你尽管去告。」 瑞儿觉得费解,再怎么说,她也不该伤人,况且,是她主动先挑衅,挨了打,也伤了人,弄的两败俱伤,她觉得这样有意思? 救人第一,赵府于她有恩,从良心上说,她不想府里的人出事。 她不依不饶,「解药。」 少女不耐烦,「没解药。」 瑞儿看着她的脸,想确认这话里的真假。 「没有就是没有,也死不了人,过几天就好了。」 她突然就心情不好了,好好的饭也不吃了,扔下汤羹,直接掀帘去了内室。 经过昨日的事,瑞儿觉得之前两天对她的初印象已经幻灭了,虽然她看起来美丽又无害,经歷也很可怜,惹了自己不少同情,可是她绝不是什么善茬,哪里需要同情。 再说,她是这春雪院的主人,如果不是因为她挑事,云光和山翠她们怎么会主动欺负她? 两天过去,那些皮肤溃烂的丫鬟婆子已经有痊癒的迹象,各种症状都证明的确是毒虫所伤。若不是那少女亲口承认是她下毒,瑞儿都要相信大夫的说法了。 云光和山翠也不是没有过怀疑,但毕竟不是自己受伤,这事很快就翻篇了。 而且大宅那边发生了更重要的事,洛阳的大公子回来了,带来消息说,二公子一时半会还回不来。 云光姐妹俩的心情在庆幸和失望中来回摇摆,庆幸的是,二公子一日不回来,春雪院这位就一日不能得宠,失望的是自己也很久没见到二公子了。 二公子还未娶妻,身边风流债不少,好在一个有名分的都没有,二夫人承诺过,只要二公子娶了妻,就把云光和山翠给他做妾,对她们这些做丫鬟的来说,这是最好的归宿,而且二公子年轻俊朗,府里多少丫鬟都心仪于他。 谁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半年前二公子去安陆城谈生意,看上个家里开药铺的姑娘,从不承认二公子在外的莺莺燕燕的二夫人一反常态,居然亲自把人接回襄阳,安置在府外,好吃好喝养着,但依旧没名没份,谁也不知是个什么态度。 这姑娘还没及笄就已经生的极美,据随从说二公子第一次看见她时,眼睛都直了,这让云光和山翠如何不慌? *** 赵家大宅。 大丫鬟莲心照例回府向二夫人禀报春雪院的事,刚把出了毒虫的事说完,大公子赵景就黑着脸怒气沖沖地跨了进来。 莲心是二夫人身边的心腹丫鬟,没被遣退,自觉低头站到了一边。 「二婶,侄儿没想到您竟做出这种欺男霸女的事情来!」他噼头盖脸就是一顿教训,拿起茶盅又往案上一摔,「简直胡闹!」 赵家大房不同于二房经商,早些年花钱捐了个小官,到赵景这一辈已经在朝廷度支署得了个基层小官,他学问好,在荆州士人圈中颇受推崇,赵家生意能做这么大,大半因为有大房的庇佑,纵然现在二夫人掌管赵家生意,但在大事上头,还是大房说了算。 正因为赵景前途无量,听说他二婶给堂弟赵丰弄了外室回来养着,姑娘年纪还特别小,尚不到及笄之年,他气得差点跳起来。 看上了就娶纳,做妻做妾都无所谓,应该三书六礼下聘过门,他们赵家不缺那份礼钱,怎么能养外室?还找个没及笄的童女,成何体统。 他们商贾人家不同于世家大族,有些事名士做那是风流不羁,他们商贾人家本来就被人认为是不知礼数、出身低贱,要想在士人圈结交,就格外要洁身自好,从祖父到父亲,他们赵家两代都克己守礼,家风人品在荆州士人圈有口皆碑,到自己这里才有如今的大好局面,赵丰的事要传出去,那赵家的名声还要不要,大好的前途还要不要? 二夫人司马氏不以为然,「大公子这话我可就听不懂了,人是我签了婚书带回来的,在官府都是有文书留底的,怎么就欺男霸女了?」 「正经娶妻是要过礼下聘,婚事都没办吧,现在府里都知道二弟有个未及笄的外室。」 「丰儿人还在凉州,婚礼等他回来再办不迟,既然这婚事在官府都留了底,人养在府内还是府外,这是我们赵府自己的事,轮不到外人多嘴。」 「强词夺理!」赵景气的顿足,「这事迟早要传出去,到时候咱们赵府就得落个罔顾礼法的名声,我刚晋的职级,御史还盯着我呢,多的是人看我们家的笑话,若是我这官做不了了,二婶的生意也就别做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页 司马氏冷笑,一个小辈,还想威胁她? 赵家的老太爷还活着,所以还没分家,大公子是大房的长子,大房从政,二房从商,本来就是合作,各补不足,各取所需,偏偏人人都说是他们二房沾了光,这口气她憋了半辈子了。 她扶了扶金钗,「不做就不做,现在到处打仗,你以为生意好做?再说,这钱赚来可不光是我们二房在花,你们花得可不比我们少,我娘家出身宗室,到底还是有底子在的,生意要是都断了,反正我们二房是饿不着的。」 若是平常小事,赵景断然不会和她一个长辈顶撞。 他冷笑,「二婶不说宗室我还忘了,那姑娘听说也姓司马,还出自冀州的中山王一脉,我记得,当年二婶的娘家犯了事,就是被中山王世子给削了爵吧,如今二婶执意不肯按规矩办事,不愿给那姑娘一个名分,该不会是存心报復吧?」 司马氏一听削爵,恨意顿生,旋即笑起来,「大公子说的没错,我就是存心报復,你能奈我何?」 承认的倒是爽快,赵景死死盯着这妇人的脸,恨得直咬后槽牙。 他放软态度,又劝,「听说那姑娘还有一个亲兄长在外地,也不知知不知情,就算他已经没有爵位依仗,也是正经八百的宗室子弟,掳了人家还没及笄的妹妹来做外室,这事他要是追究起来……咱们只怕要麻烦不断。」 司马氏软硬不吃,「那就让他来啊,我等着他。」 赵景的脸顿时铁青,这疯妇! 自从她进门,二十年来他们赵家就没消停过,赵丰也被她宠得四处惹事。 当初就是她自己娘家人不安分,犯事落魄了,累世公卿的高门看不上她,退而求其次嫁了他们赵家,可嫁过来还是不安分,自家落魄就算了,如今还想拖他们赵家下水? 休想! 赵景愤然离去,他拿这疯妇没有办法,总有人有办法,祖父还没死呢! *** 这天,瑞儿来送饭,把二公子的情况告诉了她。 赵家这一代子嗣稀薄,两房各自都只得了一个儿子,格外宝贝,特别是这位二公子赵丰,极受溺爱。 半年前,去北边押货这种苦差事原本轮不到他,但这一次是老太爷指定让他去,因为听说赵丰整日流连歌舞伎坊,实在不成器,那时候大房的赵景就要升官,一步都不敢行差踏错,怕赵丰惹出什么乱子让大房脸上没光,他才发话把赵丰支走,让他亲自跑一趟凉州。 这一去就是半年,至今未有归期。 「凉州打仗,道路断绝,二公子一时半会不会回来了,你曾经说你还有个哥哥,他会来找你,你等等他,兴许能在二公子回来前找到你,你就可以离开这里了。」瑞儿说。 少女挑眉,「你倒是和她们不一样,不希望我留在这里?」 「如果你不愿意,就不该,」她说,「但是别再伤人,院子里的人也是奉命行事,不会成心为难你。」 少女冷哼一声,没有说什么。 「我看你精神经常不好,那就多休息,别老想着害人,听她们说你姓司马,是宗室贵女,等你哥哥来了,只要你不愿意嫁,二夫人是讲理的人,不会为难你。」 少女斜瞥过去,投过去一个若有所思的眼神,觉得她对那位二夫人是不是有什么误解。司马氏恨毒了她,不会为难她? 她也不反驳,不动声色地纠正道,「我不姓司马,我姓周,周濛。」 瑞儿想了想,没觉得意外,她这一代已经落魄到要靠开药铺维持生计,多半已经隐姓埋名,也就没必要用司马氏这么招摇的姓氏。 她点点头,「我叫瑞儿,只要你别再害人,吃穿用度上我们不会委屈你。」 午后,周濛坐在软塌上发呆。 赵丰回不来,她当然高兴,可是听说凉州打仗,她又高兴不起来。 如果不是遇到了什么事,哥哥不可能连她被人掳了都没来救她。 他这些年为了当寨的生意,天南地北地跑,以前也经常去凉州甚至西域诸国,这一次他会不会也去了那边,所以才迟迟没能回来? 如果他回了安陆,看到她留下的信,一定会来找她,但是她都已经在赵家待了四个月了。 要是他不赶在赵丰回来之前带她离开赵家,那她就要真的成了赵丰的外室了。 婚书籤了就签了,还可以和离,清白若是没了…… 不可能的,她死都不要。 想想赵丰那个贼眉鼠眼的样子,她才十四岁,才不要嫁给那种男人…… 小时候,她跟着母亲去过一次凉州,还记得些许回程时的情形,从敦煌沿河西走廊一路东进,茫茫大漠,可能会有些危险,但过了长安再到安陆就好走了,坐马车,不对,她才需要坐马车,哥哥肯定是骑马的,最快得几天来着…… 就这么想着,周濛抵挡不住睏倦,歪在靠枕上睡着了。 记忆中玉门关外的大漠风光渐渐斑驳,像燃烧的画卷在眼前消失,她又回到了那座巨大的宅子。 做这个梦以前,她从来没去过类似的地方,也不知道这是哪户人家。 宅子修得又高大又古朴,所有的门都大敞着,里面的下人井井有条地忙碌,门房、洒扫、近侍,还有主屋、庭院里的主人家,周濛熟悉他们每一个人,就像皮影戏里演着故事的小人,每一个人的生活轨迹,她都一清二楚,因为这个梦每次都一样。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页 四个月来,每日只要她睡着,她就会梦到这座宅子,看着这座宅子从生到死,从金玉满堂到尸横遍地。 她也不知道这宅子到底在哪,似乎在一个很繁华的城市,但是很奇怪,明明宅子周围一片空茫死寂,她却觉得这是个热闹的城市街坊。宅子里的人一旦走出来就会消失,她自己哪里都去不了,只能困在宅子里四处走动。 一开始,她以为里面的人看不见她,她从人前走过,没有人会多看她一眼,后来,她尝试主动打搅,发现对方会朝她看过来,但眼神空洞,他们仿佛被设定好了一样,一丝不苟地继续自己的生活轨迹,他们似乎看得见她,也听得到她说话,就是毫无反应。 周濛最喜欢西北院的一个小姑娘,她长得很漂亮,她经常来这里,小姑娘还不到大人的大腿高,梳着一对总角,眼睛和她自己的一样,圆熘熘的,眼尾微微上挑,像小猫。 这一天,周濛走过来的时候,她还在池塘边的空地上,指挥丫鬟放纸鸢,她一边追着跑,一边拍手嬉笑。 放完纸鸢,她会再去池塘边餵会儿小金鲤,然后被乳娘带回房吃几口点心,一边吃,乳娘一边抱着她讲故事。 等到讲到小花兔找朋友的故事的时候,她就差不多要死了。 一场屠杀,小姑娘会被一刀穿胸,小小的身体随后被扔进池塘,脸朝下漂浮,直到小小的身体被泡得肿胀变形,都不会有人来收尸,这宅子里所有的人都会死。 这一次,周濛的梦没有做多久,没有经歷到屠杀开始,她就被唤醒——瑞儿来给她送晚膳了。 刚醒来的周濛有些烦躁,这是梦境里带出来的情绪,明明宅子里死去的人她一个都不认识,但她会莫名地感到难过,甚至愤怒,那种情绪……就好像那是她的家一样,这种情绪与日俱增,比四个月前第一次做这个梦的时候强烈不少。 好在醒了过来,意识回到石风阁,她很快就轻松起来。 「你要的薰香我也给你带来了,」瑞儿放下饭食,转身去替她清理香炉里的余烬。 那日因周濛主动挑衅而被打以后,云光和山翠,并着莲心他们几个大丫鬟安分了不少,例如剋扣周濛饭食花销类似的事情也没有了,听说是因为二夫人沖她们发了脾气。 和周濛说这些的时候,瑞儿有些得意,她说她果然没说错吧,二夫人是讲理的人,以前也是云光和山翠一时贪财了些,但本心都是不坏的。 周濛没说什么,心里觉得稀奇,云光她们打她就是司马氏默许的,这次她居然会发火?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吧。 不管那远在大宅的司马氏是出于什么缘由,总之周濛的日子安生了不少,瑞儿仍然是每日唯一进出石风阁的人,对周濛的生活习惯渐渐了解,她的要求不多,也不挑食,最费钱的开销就是屋子里浓郁到让人脑仁儿疼的薰香,听採购的婆子说这薰香产自西域,味道清冽,最是提神醒脑,周濛整日睏倦,几乎离不了它。 -------------------- 第5章 ======================= 又过了两个月,无论是赵丰还是周濛的哥哥,都没有消息。 周濛也消停了不再挑衅,每天不是吃就是睡,瑞儿和她逐渐熟络,偶尔会给她带去一些与她有关的消息,不久前,她得知,凉州战事已经结束了,那么赵丰应该快要回来了。 与此同时,她发现周濛的精神一日不如一日,以前她以为她是因为被送来的时候被下过药,加上年纪小,身子弱,所以会有些虚弱,需要休息,但现在的情况似乎并不是这样,她的症状一天比一天严重,比以前更加嗜睡,保持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性情也越来越阴晴不定。 有好几次,她从梦中醒来像是变了个人,恰好被瑞儿撞上,她眼神阴狠,暴戾发狂,有一回把屋子里的东西全都砸了,砸完又哭着求瑞儿能不能把她绑起来。 不过她也不总是这样,当她彻底清醒下来,又会恢復到往常的模样,是个活泼,想法又有点奇怪的姑娘。 傍晚时分,周濛刚醒,满头大汗,她用手拭去眼角渗出的一点黑血,这样程度的出血已经是常态了。 瑞儿单纯,对她的确不算坏,甚至也会关心她,言语之间,她听出来瑞儿知道她曾经被下过药,怀疑她现在的虚弱和当初的药有关系。 的确有关系,但她自己知道,当初她们给她下的并不是药,而是蛊。 她从小炼毒,自己就是用毒的行家,知道这不可能是毒,以当龙寨的手段,最有可能的就是蛊。 当龙寨明面上以药材为生,但赖以生存的其实是蛊,当龙寨地处云梦泽的深山之中,不同于南疆的苗蛊,当龙寨的蛊术自成一家,以蛊为药,对很多不治之症都有奇效。 但是以蛊为药太过骇人听闻,所以他们的蛊药买卖有特殊的渠道,并不被常人所知,就连在当龙寨长大的周濛也知之甚少,否则,她也不会对自己现在的处境无能为力,她只知道越是厉害的蛊,中蛊人身上越是不会有肉眼可见的标记,世人传说的中蛊之人舌下或者眼瞳下会出现黑线,这些她都没有。 这种蛊应该有强烈的致幻效果,每次她昏睡过去,那个血腥的梦就会出现,这个梦她做了半年,对她的影响越来越大,被它影响的时候就特别暴躁,甚至还想……杀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页 她觉得自己再这么耗下去,迟早要困死在这里,司马氏收买当龙寨给她下蛊,如此处心积虑,想杀她是显而易见的事。 又是半个月过去,大宅那边又来了消息,说是赵家老太爷亲自发了话,说春雪院的那位不能当外室养着,必须娶进门。 春雪院的那位,可不就是周濛。 消息是瑞儿带来的,她告诉周濛,老太爷说必须把她娶进门,做大做小他不管,总之赵家子孙没有养外室的,既然婚书籤了,三书六礼也可以省了,但婚礼必须办,就等姑娘十五岁及笄生辰那日办,婚事必须体面周到,不能让人瞧了赵家的笑话。 「谁稀罕他们的名分,」听瑞儿说完,周濛冷笑。 她还发现瑞儿对这件事的想法非常矛盾,她既觉得强掳周濛来做外室这件事不对,又觉得二夫人不过是为了儿子,二公子喜欢她,作为一个视儿子为命的母亲,这么做也是情有可原。何况,药是周濛娘家人下的,二夫人可能压根不知情。 如今二夫人还答应明媒正娶,哪怕是妾也是良妾,可见还是厚道的。 瑞儿不知道的是,赵家老太爷从两房中反覆协调,大房的赵景转了些铺子和田地给司马氏,就这样,她也是勉强才点了头,答应纳周濛入门当妾。 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周濛更没法知道,她也不关心,做妾还是做外室对她没有区别,司马氏最终的目的,是把她困在眼皮子底下,弄死她。 可她已经没法自救,身体一天天虚弱下去,哥哥周劭还是没有消息。 又过了几天,瑞儿陪周濛吃过午膳,扶着她去院子里晒太阳,院子精巧,但是不大,周濛也没力气走动,站都没法站得太久。 阳光落在少女的脸上,苍白中透着灰败之色,和几个月之前鲜活灵动的样子判若两人。 之前她的身体还没有这么虚弱,像只被囚的小兽,时不时要闹出点动静,三番五次地主动挑衅,换来毒打后,强烈的愤怒,还有身体的疼痛反倒让她保持清醒,只要醒着就能短暂摆脱噩梦,比浓郁的薰香更为有效。 那会儿的她还会生气,现在,她哪怕醒着,都恍惚觉得还在梦里,越来越难以摆脱,就像溺水却无法获救。 那个梦一直都在重复同一件事,就是那次灭门屠杀。 时间久了,她已经很难分清梦境和现实,如果这梦境中发生的事是真的,她回顾自己的父母家世,父亲曾是中山国世子,在她两岁时死在漠北的战场,至今祖父祖母叔姑健在,而母亲出身平民,生在当龙寨,死在当龙寨,从来没有大富大贵,这屠杀绝不可能是发生在她的家人身上,而且那所宅子,她一点也不熟悉,宅子外的匾额上似乎永远蒙着一层雾,无论她怎么努力想看清,都只能看到一片空白。 这梦境若是假的,为什么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出现,该是怎样厉害的蛊,才能够对人的意识产生这么强大的控制力? 转眼就到了五月底,凉州终于传来消息,赵丰已经交付了押送的货物,开始往荆州返程了。 距离周濛的十五岁生辰只有不到一个月,也就是说,赵丰只要快马加鞭,就能在她生辰前赶回襄阳,在生辰那日与她完婚。 周濛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情绪已经没有什么波澜,她觉得自己也许活不到那个时候了。 前一夜她又入梦了,醒来七窍流了很多血,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多,染得枕巾一片嫣红。这一夜,她差一点就失去对意识的控制,如果不是知道自己中蛊,她甚至怀疑自己是被精怪附了身,想要夺她的舍。 梦里的屠杀照例发生在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午后,一群军士悍然闯进那座宅子,有个官差打扮的人先说了一些什么,应该是唱念旨意,周濛都能看见他嘴巴在动,但什么都听不见,然后那官差大手一挥,军士们提刀就砍,整个宅子近两百口人,无论老小,不到一个时辰全部杀光。 如果是官府灭门,不是应该先抓起来,审问定罪再择期行刑?如果是暴匪灭门,又为何全都是官差的打扮,她还查看过地上的刀,上面的确烙着南晋朝廷的印记。 半年前她刚入梦的时候,就去寻找过主人家的模样,一对普通的四旬夫妻,相貌周正,除了富贵,并没有给她特别的感觉,主君死之前还在凉亭下棋,那位夫人死的时候,正在迴廊上,她听到她说,要去给她女儿院里送件衣裳。 她女儿的院里她也去过,没有见到那位小姐,只有几个丫鬟坐在门廊边说笑,这位小姐的书房里有很多书,都是一些读书人的典籍,大户人家的小姐读书识字并不罕见,还有一沓信件,都是一些玲珑瑰丽的闺中对诗小作,和主君书房的信件一样,一概没有落款。 屠杀只持续约摸一个时辰,在她下一次入睡的时候,整个循环才会重新开始,每次开始的时候,宅子里的时间都不相同,在固定的运行轨迹中,有时候略早,有时候略晚,等人全部杀光以后,梦还是会继续,官兵杀完人就走了,她会和那些尸体一直待着,直到醒过来。 时间最长的一次,现实中的她睡了一天一夜,宅子里不知过了多久,那里没有黑夜只有白天,烈日炎炎的夏日里,尸体上都开始生蛆虫。 周濛的心病不是因为和一宅子的尸体待久了而感到害怕,她不怕尸体,从小炼毒解毒,见惯人死后的各种惨状,她在旁边吃饭都不会皱一下眉头,让她不舒服的是那个宅子本身。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页 从进入那座宅子起,她就觉得异常烦躁,虽然她没亲眼见过杀人,但是也不会因为目睹杀人而产生滔天的怒火,彷佛那就是她的家人,随后,和怒火一起产生的并不是简单的仇恨,而是怨毒,暴怒地想要毁灭一切。 这些情绪都不是她自己的,但是又实实在在产生在她的意识中,几乎让她醒不过来。 最初的几个月,她的注意力都放在宅中人和物的细节上面,而最近几次入梦,那宅子本身给她的存在感日益强烈,它似乎是活的,有意识,会唿吸,甚至觉得它会盯着她看。 有一回,她想从一个侧门跑出去,几个面无表情的丫鬟跑过来把她拦住了,后来,她入梦后再去那个侧门,原来的那个门已经没有了,变成了一堵白墙。 最近它的能量越来越大,凡是她在里面做过的事,它都会或多或少给她回应,这种感觉并不友好,就像在戏弄一个不甘心的猎物,虎视眈眈地等待时机,直到将她耗到筋疲力尽—— 事实上,离这一天已经不远了。 那股强烈怨气像黏煳得令人窒息的液体,疯狂地蚕食她的意识,她知道当她的意识彻底失控的时候,就是死期,又或者,会变成一个被蛊虫控制的活死人。 *** 春雪院的大丫鬟陆续被调回了赵家大宅,留下了很多护院和粗使婆子,将整个宅子看的水泄不通,生怕婚前人不见了。 周濛的身体一日日衰败,消息也被送到了司马氏那里,司马氏什么反应都没有,照例做出一副好吃好喝地养着她的大度模样,还在赵丰的院子里,张灯结彩地给他布置纳妾用的新房。 十四岁的最后一天,困在春雪院的周濛还是没能等来哥哥救她。 六月十九,襄阳城赵府二公子纳妾。 傍晚时分,赵府下人来春雪院迎亲,周濛一身婚服被抬上马车,到婚房里坐着的时候,几乎已经人事不省。 当夜,新郎猴急地结束了前院的酒席,回到洞房,看周濛靠着床柱睡着了,娇艷无匹的一张少女脸庞,腮红浓重,妆容浓得有点过分,但是无所谓,他见过她粉黛不施的模样,比现在更美,这样的绝代佳人,什么模样不美? 在凉州耗费了大半年,终于等到这一天,美人已经是他的了。 纳个妾没那么多讲究,丫鬟婆子被赵丰急急地赶了出去。 宾客不多,司马氏没怎么应酬,回到卧室的时候,碰到山翠回来交差。 「夫人,按您的吩咐,两日前我已经把东西放进水里,看着她喝下去了。」山翠微笑道。 司马氏坐在妆檯前,一件一件卸下沉重的赤金头面,轻笑了一声,「这事务必给我烂死在肚子里。」 山翠称是。 司马氏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听说周濛之前已经快要断气,将死之人,还不是任人摆弄,她只不过最后给她一个痛快罢了。 解决她的法子是当龙寨的人给的,当初当龙寨既然已经选择了放弃她,自然不想让她活着,以免日后招来什么报復,前些日子,那边又送来一剂什么蛊,说是这蛊喝下去,就能给她一个痛快。 只是蛊这东西,到底没有下毒见效快,两日前下的,今天还没死,要不然婚事都不需要办。 也无所谓,婚事办来只是给老爷子一个交代,毕竟拿了大房那么多田产铺子,换一场婚事也不亏什么。 当外室兴许还可以留她多活几年,好好羞辱一番,可惜已经行不通了,既然纳进门,还是趁早弄死的好。 她不是还有个哥哥么,原先她还有几分忌惮,怕他找过来不依不饶,如今半年多了,当龙寨说他去西域送一批药材,现在西边那么乱,要么已经死在路上了,要么就是对这个妹妹也不怎么上心。 他们的父亲,中山国故世子司马规早就死了,死得又不光彩,不罪及儿女就不错了,如今他儿子不过药铺一个送货郎,半寸靠山也无,不敢来找麻烦也说得过去。 总之一切都按照她的计划成事了,周濛一死,就给丰儿娶个闺秀,再纳了云光和山翠,他很快就会断了对她的念想,谁也找不出她的错处来,当龙寨让她放心,高明的蛊术就算验尸也验不出什么来——是那丫头自己身子弱,她可什么都没干。 她想着,心情大好,从妆檯的小匣中随手挑出一个成色不错的玉簪,朝身后恭敬伺候的山翠递了过去,「这几日前前后后辛苦你了,赏你的。」 山翠得赏,一脸喜色,正伸手去接,却一下没拿稳,「叮」的一声,玉簪在地上碎成了两节。 「不好了——」 一个婆子疯了一般闯进了司马氏的院子,沿路的丫鬟却拦都不敢拦,吓得退到两边,她浑身都是血,脸上沾血的地方还高高肿着,渗着黑色的脓液,像感觉不到痛苦一样,只有一脸的惊恐。 「夫人,不好了!」婆子的哭喊声就没停过。 顾不得看一眼摔落的玉簪,司马氏先惊后恼,毕竟客人才刚散,「大半夜的,你哭丧呢!」 婆子跪倒在她卧房门口,浑身发抖,「夫人,二公子院子里出事了……」 一听到「二公子」两个字,司马氏心里一惊,忙问,「什么事!」 「二夫……二夫人疯了……」 「瞎说什么呢,想清楚再说话!」山翠柳眉倒竖,厉声斥道。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页 「不,不是,」婆子跪行两步,膝盖擦过的地方拖出两道红中发黑的血痕,「是二小少夫人,二小少夫人她疯……疯了……,正在院子里杀……杀人……」 -------------------- 第6章 ======================= 瑞儿赶到赵丰院子的时候,司马氏还没到。 大婚前两日,山翠就不让她给周濛送饭了,今日大婚,周濛被府里迎亲的下人接走以后,她才随着其他丫鬟婆子离开春雪院。 最后一次见她的时候,是在夜里,她给周濛破例送了一顿夜宵,她已经不怎么能吃东西了,小院的月光下,周濛坐在胡床上,满脸死气,但眼睛瞪得直直的,望着夜空,眼泪都流不出来,察觉到身边有动静,喃喃地开口,喊得却是「哥哥」。 瑞儿嘆口气,她想起自己的哥哥,当年她被卖给一个年过半百的富商当小妾,就是亲哥哥的主意,转头拿卖她的钱修了房子,娶了嫂子。 周濛一直等的哥哥,说不定就是给她下药、将她送进赵府的人。 世道如此,谁也没有办法。 她也曾经动过一丝怜悯的念头,试着想要帮她给家人送个信,周濛说她还有个师父,但是和大师兄一起去了北边,问她在家乡还有什么可靠的亲人没有,她竟再也想不出来了。 都是苦命人,谁也帮不了谁。 赵丰的院子里一片混乱,还看到几个人在往外疯狂地跑。 门口守着两个婆子,这个院子已经不让人进出,但她是二夫人叫来的,两个守门的婆子腿还在打哆嗦,把她放了进去,二夫人还没到,她也不敢乱跑,就站在院门附近等。 也许是和周濛相处久了,即便听到变故,她也并没有其他人那么害怕。 地上躺着三两个丫鬟,不知是死是活,脸上都是血,肿胀着,流着脓,这是中了周濛的毒血的样子。 新房门口被一团诡异的血雾笼罩,是从里面飘散出来的,像烟一样,还在不断变浓。 她赶紧找来一块布蒙住头脸,她只留一双眼睛在外,她谨慎地靠近几步,这才看到,在洞房前的门廊下,一身新郎盛装的赵丰正脸朝下趴着,也是不知死活。 骤然身后传来脚步声,瑞儿赶紧回头,二夫人带着云光和山翠已经朝院子走来,三人也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头脸,应该是先头报信的婆子告诉她们的,这血雾有毒。 瑞儿老实退到墙边,云光和山翠都是二夫人身边最得信任的人,不知道二夫人独独把她叫来是要做什么。 司马氏没太注意站在墙角里显得畏畏缩缩的瑞儿,她一看到倒在地上血泊中的赵丰,顿时就失去了理智,尖叫一声沖了过去,扶起赵丰瘫软的身体,翻过来一看,脸上、前胸全是血污,右边肩膀处的血格外多,衣服也破得厉害,她拨开一看,五个血洞深不见底,从血洞的大小和排列来看,很明显就是有人用手生生捅进去而扎出来的血洞。 司马氏大骇,「丰儿!丰儿你怎么了!」 和这些还在汩汩冒血的血洞比起来,他脸上被毒血腐蚀的伤口都显得无关紧要了。 她慌张地用袖子为儿子擦去脸上的残血和脓水,那血一碰上自己的手,竟像火烧一样地疼,但她哪里顾得上自己,颤巍巍地探了探他的鼻息,还有气,山翠胆子大,跟她过来在一旁搭把手,云光吓的脸色有些白,却向瑞儿走了过来,压低声吼了一句,「你不是说她都快死了吗!」 瑞儿微微一愣,可是她并不比她们俩知道得更多,眼前的一切,她心中同样大为惊骇,嘴巴更像是上了胶,完全不知道怎么开口,云光很快又吼道,她特意压抑着音量,像是怕惊到里头的人似的,「你进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瑞儿不禁缩得更厉害,背紧紧贴着墙根,云光手中寒光一闪,不耐烦地吼,「快去!」 她手中拿着的是一把长剑,瑞儿腿脚发软,差点贴墙坐了下去,她连滚带爬朝洞房走了几步,她要是再不动,她怕云光此刻就拔剑杀了她。 一路扶着花坛,她手脚并用终于来到房门口,时间并没有过去多久,二夫人才刚刚囫囵着把赵丰脸上的血污擦净,一回头看到瑞儿,紧接着目光顺着她来到新房门口,脸色骤然阴寒,方才的惊惧之色全然被盛怒取代,她把怀中的赵丰轻轻推给山翠,冷笑一声起身,顿时,门口也传来一声轻笑,可是,这哪里是人的笑声,「咕咕,咕咕咕」,嗓音嘶哑,让人不寒而慄。 瑞儿已经离门口很近,门口出现一个站立的人影,屋内的喜烛并不粗,再加上血雾遮蔽,使得灯光晦暗,她看到一双小巧的绣鞋,然后是繁复华贵的淡青色喜服裙摆,裙摆上有大小不一的破洞,也不知她是何时出现在门口的,此刻也没有再动,瑞儿缓缓抬头——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一张脸,脸颊消瘦而凹陷,过于厚重的脂粉已经斑驳,像老旧的墙皮,颜色深浅不一,一双猩红的眼睛正死死盯着她,笑容森寒可怖,皮肉僵硬,没有任何活人该有的样子,只有刻骨的怨毒。 新娘的头冠不知去了何处,满头青丝全数垂落,打理得丝毫不显杂乱,她还顶着周濛的脸,但全然没有周濛的样子。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倒地的,身前迅速闪过一个人影,紧接着,「噗」的一声血肉被刺穿的声音从面前传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页 「装神弄鬼!」 司马氏恨得咬牙切齿,手中一柄长剑,方才,已经将半截剑身利落地刺进了周濛的腰腹,「今日我便替我父兄,替我丰儿报仇。」 周濛则完全没有痛觉,还在一步步朝前走,逼得司马氏不得不后退。 她还想往里刺得更深,却发现有些不对,剑柄的触感陡然变轻,抵进血肉的长剑不仅刺不进去,还开始松动,明明没有拔/出来,却已经离开了周濛的身体,司马氏微抬剑柄,脸色大变,剑身居然已经溶断了。 留在周濛体内的半截剑也看不见踪影,只有伤口在往外冒着大滩的黑血,所流经的地方,布料很快消融破败。 留在手中的长剑还滴着残留的浓血,正好滴在地上的一个烛台上,不过两三个唿吸的工夫,青铜的烛台就被腐蚀出一个个小洞,冒出淡淡的青烟。 司马氏看到这幅景象,恐惧终于压过了怒气,「你你……你……」 她一生养尊处优,方才拔剑杀人都是头一遭,何曾见过这样的景象,吓得说不出话来。 周濛又「咕咕」笑了两声,喉中发出没有规律的「嘶嘶」声,她僵直地站着,也没有要攻击的迹象。 「二公子小心!」 山翠突然尖叫一声,赵丰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过来,朝着这边勐扑过来,一把捡起地上烛台,司马氏转脸看到儿子,以为他要对付周濛,下意识想要拦住他。 又是「噗」的一声,司马氏转脸看着身边的儿子,她的手还按在他的手腕,刚想把他往自己身边扯,没想到赵丰的手根本不是伸往周濛的方向,而是勐地直接刺向了她的心口。 瑞儿吓得忘记了反应,山翠和云光甚至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赵丰「呵呵」直笑,烛台拔出,更深更勐地再次刺入,将司马氏的后背狠狠地钉在了门框上,疼痛、恐惧、不可置信的表情交替出现在她的脸上,包住头脸的布巾已经散落,感觉到从自己心口喷出的血溅到唇上,还是温热的。 「我的,我的,都是我的,呵呵呵呵呵,让你抢,全都是我的,呵呵呵呵。」 赵丰一脸阴邪,口中喃喃,用烛台不停捅着司马氏的心口,就像捅一团破布,司马氏胸口全是血洞,没多久就断气了,眼睛还死死瞪着自己的儿子。 山翠和云光也终于反应过来,山翠立刻扶着花坛想站起来逃跑,赵丰动作更快,抓住她的小腿往回拖,左手将她身体翻转,烛台再次朝心口刺了进去,和方才一样狠厉的手法。 云光离得远,已经吓疯了,屁滚尿流地往外跑,瑞儿原本就离得近,还是个瘸子,跑是跑不掉了,只能趁着他勐捅山翠尸体的空档,将自己藏在一丛半人高的刺柏后面。 赵丰拿着烛台沿着花坛找,杀红了眼,兴奋地邪笑,「呵呵呵,出来!赵景,呵呵呵,滚出来!」 瑞儿死死捂住自己嘴,赵景是大公子的名讳啊,大公子根本就没有回襄阳,此刻还在洛阳,他亲手杀了自己的母亲却浑然不觉,莫非是把二夫人当成大公子了吗? 此刻更加没空去细想,脑子已经被吓得无法思考,把头深深埋进膝间,赵丰的脚步还在附近,她满脑子都是他方才捅人心口的凌厉狠辣,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没过一会,高大的身影突然压了过来,她唿吸粗重起来,知道自己逃不过去了,马上胸口就会被捅成一滩肉泥,手脚早就脱了力,只能闭着眼睛等死。 可是没等来赵丰来抓她,那黑影却直接重重砸了下来,刚好落在她旁边的花盆上,赵丰一动不动仰躺着,头脸被破碎的花盆碎片划破,鲜血直流,居然就这么昏死了过去。 瑞儿来不及松口气,二话不说,探出身就跑,临出院门时,感觉到身后已经丝毫没有声音了,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新房门口的血雾差不多散尽了,地上躺的全是人,刚才赵丰出手发生得太快,她都忘了还有一个恶鬼一样狞笑的周濛,她原本穿着淡青色的喜服,站的地方离屋内的喜烛最近,又亮又显眼,她回头一看,那副僵直的身躯已经不见了。 *** 周濛觉得自己应该已经死了。 从她穿着喜服被抬出春雪院的时候,就感觉自己大限将至,实在没有心力再和梦中的恶灵拉扯,要是能够不做梦地好好睡一觉,醒不过来就醒不过来了吧。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放弃挣扎了,这一次的梦境居然发生了改变,宅子烧了起来,目之所及,全部都是熊熊的烈火,宅子里没有尸体,不是被烧没了,而是没有出现过,跟以前完全不一样,蓬勃的烈火取代了原先的一切,空气在火焰中发生了扭曲,浮现出一些奇怪的幻象。 她被大火团团包围,虽说自己也知道这是梦,但是能走能动,五感俱全,除了皮肉没有灼痛感,炙热和窒息的感觉却很真实。火中的幻象非常庞杂,并不是在视线中铺陈开来,只在她在她视线投注的地方清晰地浮现,从视角来看,像是一个人的记忆,她一熘横扫过去,一阵眼花缭乱,一会在茂密得不见天日的密林中急速穿行,一会又出现在漠北骑马,不远处就是黄沙笼罩下的战场,无数长刀映着金色烈日,晃得人睁不开眼睛,一转眼,又来到了云雾缭绕的深山,瀑布,飞鸟,意境缱绻,悬崖边还有几间茅屋,场景再换,百花深处人影憧憧,几个衣饰极尽华丽的贵人正醉醺醺地狎戏几个美艷娇嗔的家妓……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页 这就是那个怨灵的记忆?蛊虫不会有记忆,莫非她真的被不干净的东西附了身? 大火太盛太烈,她的意识已经无法支撑太久,一息之间幻象全部打散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磅礴滔天的怨气,铺天盖地化成比方才还要炽烈百倍的黑色火浪,遮天蔽日,火浪反覆将她裹挟摔打,没过多久就把她吞噬干净,意识彻底消散之前,她的最后一个念头是,终于解脱了。 那夜出事之后,襄阳城的赵家大宅一夜之间就没了主事的人,老态龙钟的赵老爷远在江南休养,根本承受不了往来的奔波,只能由赵景回来主持大局。他收到信就马不停蹄往回赶,从洛阳到襄阳,司马氏已经死了两日了,他的二弟赵丰还吊着一口气,大夫说他中了剧毒,像是某种毒虫或毒蝎的毒,具体是什么他又说不清,开了解毒的方子,至于能不能醒过来,就全看天意了。 那日的事情闹的大,但是真正知道内情的并不多,只有司马氏带去院里的三个丫鬟,其中一个山翠当场就死了,云光吓傻了,好在还没彻底煳涂,把那夜看到的大致说了出来,她哆哆嗦嗦,前言不搭后语,赵景一双眉头蹙得死紧,也不知其中几分真几分假,听到和周濛有关的那几句时,怀疑她是不是发了臆症。 一番陈述听下来,他只关心一条,到底是不是赵丰亲手杀了司马氏。 他想想都觉得脑仁发胀,赵家若是出了个弒母的不肖子孙,他的前途怕是不保。 应付官府之前,他自己首先得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又召来那个瘸腿丫鬟的一问,竟和云光说的八九不离十。 经过他一番梳理,府里混乱的局面有所改善,他一边主持大局,操办丧事,并及时阻断四散的流言,一边琢磨该怎样给官府一个交代。其实事发第二日,襄阳府的官差就到府里问过情况,得知府里的主人家死的死伤的伤,查也不查就走了,说是等主事的回来了再说,官差哪里不明白,这明显不是死几个下人的小事,赵家是襄阳城首屈一指的豪强,涉及家族隐秘,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赵景自然对襄阳府的做法十分满意,官府那边是不用太担心了,但死了当家主母,司马氏又是南晋皇家宗室出身,这事总要给个说法,在他还没想清楚怎么办之前,他吩咐身边亲信好生看管着云光和瑞儿,又让人把奄奄一息的周濛扔去了地窖,一来府里下人都怕她,二来,万一她真的是个邪祟呢,又听说那瑞儿之前就是伺候她的,索性把两人一併送了进去。 周濛醒来的时候觉得又黑又湿又冷,不知道是不是到了阴曹地府。 阴曹地府还能喘气儿?那就是还没死透,她又动了动,手脚躯体居然也是自己的,也没有被蛊虫或是怨灵夺舍,脑子还算清醒,就是肚子有点疼。 她直觉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又不记得了,最近的记忆是她被送进赵丰的洞房,她以为自己就是在那个时候死的。期间,她迷迷煳煳有过短暂的清醒,她感觉自己好像站在一个门口,站久了觉得好累好累,然后就近找了张床,爬上去就睡,接着就又断片了。 瑞儿陪着她在地窖待了三天,起初她气若游丝,一次唿吸过后,都不知道还有没有下一次,就这么顽强地躺了三天,居然又活了过来。 大户人家的地窖十分宽大,她躲在另一头,和周濛中间隔着一丈的距离。 那夜周濛的样子太可怕了,她哪知道她醒来之后会不会伤人。 她根本就不是人,谁知道是个什么怪物,二公子那么胆小的人,若不是受了她的控制,怎么敢杀人,还杀了对他千依百顺的亲生母亲? 反正已经死里逃生过一次了,又经过地窖里整整三天的困顿,极度的恐惧过后,她已经基本放弃了活下去的希望,现在胆子出奇地大。 周濛摸了摸肚子,疼的倒抽一口凉气,腰腹侧方居然有一个洞,周围的衣服上都是干硬成块的血,又厚又重,天知道她流了多少。 这明显是个不常用的地窖,顶部的木板有些旧了,裂开了一丝空隙,日光从中倾斜下来,其中翻飞的浮尘格外清晰,她的目光穿过光亮,看到了缩在墙角的瑞儿。 「你……」她动了动,发现自己还虚弱得厉害,话都说不利索。 瑞儿仔细盯着她看,她的眼睛早就适应了地窖里的黑暗,何况这会还有光,周濛喘着粗气,手捂腹部,身体疼得佝偻。 她想起那夜的周濛根本不知道疼,长剑半截没入腰腹,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她犹豫着挪到她面前,谨慎地递过去一杯水。 周濛的神色渐渐清明,撅了撅嘴,瑞儿的手在发抖,她也不讲究,就着抖动的杯口喝了两口,嗓子润多了,「谢谢。」 瑞儿听到她说话,像烫到一样缩了回去,又离得远远的。 周濛觉得手指有些不对劲,抬起看了看,还算白净,应该是替她清洗过,指尖火辣辣地疼,但没有伤口,十指的最末一节微微肿大,指甲缝里还有东西,红红的,又不像血,她抠出来一看,是肉。 她头皮一麻,马上开始甩手,甩了两下,扯到了腹部那个洞,又疼得她直翻白眼。 瑞儿在远处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替她答疑解惑,「二公子刚从洞房出来的时候,肩膀上有血洞,应该是你用手戳的。」 周濛忍着腹痛,很快地就把指甲缝里的肉都抠了出来,她的手居然能穿透血肉,是钢筋铁骨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页 还有,洞房……所以那夜赵丰还是和她入了洞房吗?是因为他要洞房,她才伤的他? 她下意识看了看自己的衣领,身上还是那件淡青色喜服,下摆破烂不堪,但前襟依然完好,紧紧裹着她的前胸,很快又反应过来,现在完好有什么用,都过去好久了,衣裳齐整也说明不了什么。 「二公子应该没碰过你。」 瑞儿于是把那夜她看到的情形都跟她说了,细细端详她的反应。 周濛又惊又疑,惊的是,那时候怨灵果然控制了她,她有多恐怖骇人可想而知,不过好在那怨灵没有大开杀戒,疑的是,赵丰居然会杀人,他这种绣花枕头有贼心都没贼胆,何况还是那么残忍的手法。 瑞儿冷眼看着她,以前她就是被她的样子给骗了,她哪里是什么被家人抛弃的可怜少女,她是以为她与自己同病相怜才会同情她,现在,她的同情心还没有泛滥到要去同情一个怪物,她把那夜的情形告诉她,就是想通过她的反应来判断她现在这副纯良的模样究竟是真是假,志怪传说里,美女画皮最是阴险毒辣。 「赵丰是被你控制了才去杀人的吗?」可是瑞儿没有找出破绽,索性直接问了出来。 「我没有,我也是被控制的,我以为我已经死了。」 「那你是被鬼怪附身?还是……还是你也不是人?」 周濛没答,反问道,「你说司马氏的长剑扎进我肚子,然后就断在里面了?」 瑞儿见她不回答问题,怀疑她在隐瞒什么,冷冷点了点头。 周濛伸手抠了抠那个血洞,伤口已经结痂了,她又拨开血痂往肉里摸,疼得一阵阵哆嗦。 翻动血肉的声音无比清晰,听得瑞儿的脑仁一跳一跳的,「你干什么?」 「找那半截剑啊。」这几天赵府的人又没有给她找过大夫,只能自己动手了。 瑞儿愣了愣,知道她没听明白,解释道,「别找了,不是折断的,是溶断的,应该是直接化在血里流出来了。」 周濛又忍过一阵疼,哆嗦两下,拔出血了唿啦的右手,粗喘道,「不早说」,又顺手捡了一旁粥碗里的铁勺,五指握住勺柄,黑色的浓血沾在铁制的金属柄上,过了许久,却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满头冷汗,狐疑地看过来,瑞儿垂眸,「我不知道,反正我是亲眼看到的,就是化在里面了,没有骗你。」 「你的衣摆也是被血溶掉的,」她补充道,证明自己没有看错。 血洞下的外衣衣摆的确破得厉害,像被火燎过,没想到是被自己的血给溶破的。 好在现在已经恢復正常,当时那种腐蚀力极强的血也没有对她自己造成伤害。 周濛皱眉沉吟,沉默了很久,才回答方才那个问题,「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被附身了,也不知道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我原来不是这样,我来襄阳前被下了蛊,这蛊……应该有些名堂。」 一听到蛊,瑞儿心中一跳,以前在老人讲的鬼故事里听过,知道这东西邪门的很,周濛身上的蛊只怕不是有些名堂,是大有名堂。 「那你还会变成那样吗?」她问。 周濛想了想,说出自己的猜测,「那得看我做不做梦了。」 -------------------- 第7章 ======================= 当夜,周濛睡着后,又来到了那座宅子,一颗心顿时跌到了谷底。 她以为她濒死一次就解脱了,原来没有,哪有那么简单。 宅子里的面貌又变了,变成了一座巨大的荒宅,满地尘灰,金玉满堂的主厅里面蛛网遍布,杂草快有一人高了,雕廊画栋也早已寸寸腐朽,后院那汪湖也干涸了,变成了一滩淤泥池子。 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她转了一圈,想要找个去处,觉得有个地方莫名地熟悉,她跟着感觉找路,仿佛是一种指引,有条路比别的地方干净得多,连杂草也很少,在这宅子里,她闭着眼睛都能认路,走了一段,她就知道要去的是哪里了,是府上一个小姐的院落,就是女主人临死前要给她去送衣服的那个女儿。 以前每次来这个小院,这位小姐都不在,这一次,小院已经换了一个样子,没有随其他地方那样破败,而是彻底变成了另外一个地方,明明是在宅子里,却更像是一间山里的农家小院。 从风格来看,是一座南方的小院,打理得非常洁净,散养着几只鸡鸭,还有一条黄狗,院子里没有农具,但小小的花圃打理得很好,墙角堆着许多的瓶瓶罐罐,像是药材。 起居室整洁干净,和以前这位小姐住过的那个小院天差地别,那里镶金堆玉,这里连东西都不多,一床一几一蒲团,外加一个衣橱,差不多就是全部了,连给女儿家梳妆的地方都没有。 再往里走是书房,书房却是满满当当,书多得快要塞不下,周濛记得这位小姐以前的书房里只有寻常典籍,而在这里,半数都是她不认得的书,书上的文字非常奇怪,并且看样子还不止一种。 母亲过世之前,带她去过很多地方,异族文字见过一些,但没有在这里找到过相同的。 另外一半的书她就很熟悉了,都是寻常的医书,在当龙寨生活十来年,向夫人和其他长老的房里就有很多类似的。 她对医书没有兴趣,要不然也不会对医理一窍不通,除了医书,其他的她又看不懂,只好又回到小院里,瓶瓶罐罐都是空的,她只好逗逗黄狗打发时间,按照之前的经验,只要熬到天亮自己醒来,就可以离开这个梦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页 没能等到自然醒,没过多久,她就被瑞儿推醒了,瑞儿身边站着两个粗壮的护院,她说,「我们可以出去了。」 两个护院把她抬出来,送到一个僻静的厢房,依然只有瑞儿留在身边。 从地窖出来的第一天,她换了衣裳擦了身,赵景没有露面,但送来的饭食都极其丰盛。 周濛挨个尝了尝,没毒,和瑞儿一起吃了精光。 她伤还没好,半躺的姿势,吃得有些艰难,她突然问到,「你知道怎么出去吗?」 瑞儿筷子一放,没好气道,「别想逃。」 周濛微怔,她误会了,「我才没想逃,我这么重的伤,肚子上一个大洞,我怎么逃。」 瑞儿只当她是狡辩,又郑重劝道,「大公子是个好人,当初二公子要强纳你,他就是不同意的,等你伤好,他肯定会让你离开这里。」 周濛不动声色,「那你呢?」 「我是赵府的下人,虽说二夫人没了,但是赵府还在,大公子不会不管我们,我自然听他的安排。」 周濛咬着筷子,眨了眨眼,「那夜,你亲眼看到赵丰弒母,就没什么想法吗?」 瑞儿不解,「什么想法?他明显是神志不清了。」 周濛沉沉「嗯」了一声,继续说,「那你是不是觉得,司马氏和山翠都是赵丰杀的,而司马氏的娘家肯定不会追究赵丰这个外甥,山翠是家生子,多拿些钱帛安抚一下就行,还有,赵丰动手的时候神志不清,现在也早已半死不活了,以赵家在襄阳的势力,官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件事很快就过去了,是不是这样?」 瑞儿听她说了一大串,微微有些吃惊,没想到她醒过来第一天,伤还没好就已经开始在想别人的事了,而这件事她在地窖反反覆覆想了三天,她点头,「难道不是吗?」 虽然有很多不公平,山翠这种丫鬟在主人眼里微不足道,但毕竟是一条人命,不过,赵家以前不是没死过下人,哪一次不是不了了之,世道如此,人命微末如同草芥,他们能怎么样呢? 周濛嘆气,笑了一笑,「你还真是天真,」她开门见山地问,「如果我告诉你,今夜你如果不逃就会死,你怎么说?」 瑞儿想也没想就摇头,「我不逃。」 「不怕被赵景灭口?」 她像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为什么要灭我的口?我是二公子杀人的人证,为二公子脱罪,对大公子有什么好处?」 她隐在嘴里不说的另一句话是,赵景和赵丰两兄弟,已经不合很多年了。 赵景嫌弃赵丰不学无术,四处惹祸,赵丰则看不惯赵景管东管西,表面上谦谦君子,私下里对他和他母亲都很不尊重,母亲操劳生意,为赵家挣了那么大一份家业,他白白拿钱还有什么不满? 现在二公子成了这个样子,大公子为什么要包庇他? 周濛摇头,兄弟不和才不是重点,她干脆挑明,「你亲眼看到了赵丰弒母,而赵景又是赵家最重名声的人,为了他的前途,你觉得他能让这件事这么轻易的过去吗?」 瑞儿想反驳,嘴巴张了张,还是闭上了。 赵景只要不傻,肯定不想让赵丰背上弒母的罪名,而现成的替罪羊就是周濛。她因为被逼为妾,新婚之夜重伤赵丰,再杀了前来报復的司马氏,这是作案动机,她出身当龙寨,当地人都知道那地方在深山老林,邪门得很,她没有点阴私手段谁信?赵丰中的邪毒就是罪证,官府本来就偏袒赵景,况且赵景还有证据,他只用留下云光,再让瑞儿彻底闭嘴就可以高枕无忧,云光的全家都在赵府,她可比瑞儿好控制多了。 周濛原先的打算是,只要瑞儿能够逃出去,逃得远远的,让赵景有所忌惮,他就不会那么快地把自己交给官府,她就有几天时间养养伤,想想对策,这样一来,瑞儿也保全了性命,可以说是两全其美之策。 瑞儿沉默了半天,不知道想了些什么,最后却是来了一句,「你别危言耸听,大公子最是仁厚,我不走。」 周濛有些急了,本想把其中利害再跟她说说清楚,瑞儿却一句话打消了她的念头,「就算你说的都是对的,赵府守备森严,我逃不出去。」 *** 这一夜,周濛在万分的忐忑中入睡,安全起见,瑞儿没有睡在原来的床上,而是移到了榻上,万一半夜有人行兇,也不至于当场毙命。 周濛在农家小院的梦境中无所事事了很久,没有任何事情发生,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又回到了一个又黑又冷又潮湿的地方。 又回到地窖了吗?入睡前,她记得自己是在赵府的厢房,床褥干燥而柔软,还是说,之前被抬出地窖,还在厢房吃了顿好的根本就是一场梦? 「哗啦」—— 一盆水泼在她的脸上,冲进鼻腔里,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呛得她不停咳嗽。 周濛很快看了看身处的环境,这里虽然暗,但是有火光的,而且很臭,又骚又臭,四面都是大腿粗的铁柱,一面墙上零星几个金属样的东西,像是刑具,这是大牢? 一个官差模样的男人站在火光前,证实了她的猜测,他狞笑着看她,「醒了?醒了咱们就好好玩玩。」 说着,一鞭子狠狠抽了下来,正打在她的大腿,过了一会儿疼痛才蔓延开来,火辣辣地疼,她感觉那里的皮肉应该已经翻起来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页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赵景居然这么急不可耐,连夜就把她送官了? 这么快?那瑞儿呢?是不是已经遭了毒手? 又是一鞭子,这次从手臂斜着拉到脚踝,疼得她一个激灵。 她调匀唿吸,在下一鞭子打下来前赶紧求饶,「官差大哥,别打了,求求别打了。」 这鞭子的力道太狠,是将人往死里打的架势,再这么下去,她很快就得没命,她得先让自己活着,弄清楚怎么回事吧。 下一鞭子只停顿了一息,就落到了她的腰侧,那里还有伤,她几乎疼得昏死过去。 官差笑起来,「才三鞭子就撑不住了,还以为有多大能耐。」 太疼了,必须想办法,「你们要什么口供,我全都招。」 「你招什么招,还需要你招?杀人偿命,等死吧你。」 说着,又是一鞭子,周濛彻底昏死过去。 不知又过了多久,周濛醒的时候,全身已经麻木,但是随便动一动都能感觉到疼,皮肉粘在衣服上的那种疼。 鼻尖传来淡淡的女子幽香,她睁开眼睛,看到一个温柔的身影,定定神才看清楚脸,她迷茫道,「柳烟姐姐?」 女子的丝帕轻轻拂过她的脸,脸上也有伤口,还沾满了血污,这么擦无异于杯水车薪,原本是多么水灵美貌的少女,竟成了一个血做的人,她蛾眉紧蹙,低声说,「阿濛?你还好吗?」 她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做遍体鳞伤,一点也不好。 「怎么会是你?怎么找到我的?」 周濛想抬头,但是身体太疼了,叫柳烟的女子嘆了口气,「算了,你别动,听我说。」 周濛轻轻「嗯」了一声,柳烟是安陆城天青阁的舞姬,她和天青阁的女孩有些小生意,所以有些交情,但也不深,最多就是能借借几两银子的水平,没想到她等人来救等了这么久,盼来的第一个人居然是她。 「你的事我都听说了,半年前,你突然就不见了,起初我没多想,后来才觉得不对劲,最近我一直在打听你的消息,直到昨日我才打听到你在襄阳,你在赵府的事也传开了,说……说你在赵府犯……犯了点事,就託了袁大人的关系,进来看看你。」 袁大人八成就是江夏郡守袁思,柳烟算是袁思的相好,她托他的人情并不奇怪。 牢房的枯草脏臭不堪,她也没嫌,跪坐了下来,继续轻声细语说道,「楼里的姐妹们也都知道了,不相信你会做那样的事。」 听说司马氏的上半身都被扎成肉泥了,楼里的姐妹和周濛都认识了好几年,小姑娘从来都是娇娇柔柔的,就算再恨,也不至于那样残忍。 「姐妹们手里还有点首饰,如果你是含冤下狱,大家打算凑笔银子帮你去荆州州府伸冤,赵家在襄阳一手遮天,总不能整个荆州都是他们赵家的吧?袁大人也答应帮忙,只要州府下令重审,我们就有希望,我时间不多,就问你一句,人到底是不是你杀的?」 周濛听得鼻头酸得不行,没想到这个时候还愿意救她的,居然是这些小姐妹。 柳烟见她一张脸委屈得皱成了一团,心里就明白了。 小姑娘泪水直淌,她也有些动容,以前在天青阁碰到周濛,柳烟总夸她的皮肤水灵,又白又细又滑手,现在她浑身皮开肉绽,得是挨了多狠的打啊,就算这次能安然脱身,也必然留下一身除不去的疤痕,小姑娘家家的,太惨了。 柳烟心里不好过,拭了拭眼角。 周濛缓过一阵哽咽,瘪着嘴说,「不是我杀的,但与我也有关系。」 虽然她并不觉得是自己杀了人,可是赵丰也不完全是罪魁祸首,他行兇的时候形状癫狂,很有可能是被什么东西控制着失去了理智,结合当时的状况,她觉得和那个怨灵不无关系。 可是这些说出来谁会相信?说她和赵丰都被一个怨灵控制了吗?而且,那个怨灵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她也不知道,或许正在和她进行融合,将来某一天就和她合二为一了也说不定。 周濛心里更是涌起万分悲戚,柳烟好心来帮她,她不想骗人,「当时我和赵丰都被什么东西影响了神智,这个东西可能与我有关,所以,我不知道……」 柳烟打断她,「是不是有人给你们下蛊了?」 舞姬平日里接触三教九流,对当龙寨的蛊药生意多少知道一些,若是周濛身上发生了怪事,跟当龙寨的蛊术肯定脱不开关系。 周濛没想到她这么快就联想到了蛊术上面去,「赵丰如何我不知道,我身上应该中过蛊,就是半年前我刚被送来襄阳的时候。」 「那八成和赵府也脱不了干系,」柳烟有些郑重地点头,「好,我知道了,既然还有隐情,就不能轻易定你的罪,案子必须重审,不能这么把人冤死了。」 周濛心头一暖,刚要道谢,柳烟又神色凝重地问,「阿濛,你哥哥到底去哪了,你知道吗?我们去你家问过,当龙寨的人说他大半年都没有回来过了。」 提到哥哥,周濛更难过,嗫嚅道,「如果我没猜错,他应该是为了一批货去了西域。」 「西域?」柳烟一惊,眉眼又是一片哀戚,这半年凉州战事不断,通往西域的商路断绝,普通的商户早就放弃西北的生意,最近还敢走货的,要么是有通天的本事,要么就是要钱不要命,周劭连妹妹危在旦夕都没有丁点消息,实在反常。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页 她不敢说实话,只怕周濛更加伤心,劝慰道,「凉州的路已经通了,兴许就要回来了,你别担心,到时候你哥一定有办法,姐妹们先帮你挺过这段时间。」 知道牢里饭食不是人吃的,她留下一篮小菜给周濛,临走前,她嘱咐道,「这里我已经帮你打点了,以后狱卒应该不会再打你,你好好休息,等我的消息。」 *** 地牢里不见天日,感受不到日夜交替,周濛醒了睡,睡了醒,只能从送饭的次数判断时间,她果然没有再挨打,吃食也不再是馊烂的潲水,不说好吃,但勉强能够果腹。 大约两天之后,柳烟又来了。 她摘下帷帽的剎那,周濛觉得她的脸色有些发白。 柳烟坐到周濛身边,低着头,替她擦了擦脸,「阿濛,我已经雇了人去寻你哥哥了,你再耐心等等。」 她觉得情况可能不是太妙,「那州府那边……是不是……」 柳烟抿唇,轻轻摇头,眼睛垂了下来,「袁大人试过了,州府不同意重审。」 「是赵家?」 柳烟点头,「嗯,赵家在背后很是强硬,还有司马氏的娘家也来了,阿濛,这回你碰上硬茬了。」 原来还有司马氏的人,本来两家就有仇,现在因为她,司马氏死了,赵丰残了,赵家的好处再也吃不到了,司马氏那些人不恨她才怪。 「你还有没有什么线索?我再查查看,或许还有转机。」柳烟问道。 这世道虽然不平,但高门再横,也有王法,现在只能自己找证据翻案。 周濛想了想,「原本还有一个人证,她能证明不是我动的手,但我不确定她是不是已经被赵景灭口了。」 柳烟眼睛亮起来,「叫什么名字?我马上托人去找。」 「叫瑞儿,是在赵府伺候我的丫鬟。」 柳烟愣了愣,确认道,「你怎么知道她会为你作证?」 「可是她也不会替赵景去做伪证的,赵景手中有个人证叫云光,」她把云光的情况说了,「赵景有云光一个证人就够了,没必要还要打瑞儿的主意,灭口倒是有可能,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凶多吉少了。」 柳烟神色越来越复杂,嘆了口气,「你说的瑞儿是不是一个瘸了腿的丫鬟?」 周濛怔愣,柳烟越来越黑的脸色让她有些发慌,后背生凉。 「你是不是被人算计了,」她沉重地说,「那日给你定罪的时候,赵景的人证就是这个丫鬟,你说的云光就是那个疯疯癫癫被吓傻了的家生子吧,她几天前就已经坠湖死了。」 柳烟的话噼头在她脑中炸开了花。 柳烟看见她的表情,就知道自己说中了,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也能猜个大概,那个叫瑞儿的应该是已经取得了她不少的信任,然后又背叛了她。 周濛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瑞儿有问题,她却一点都没有发现。 下大狱的那天夜里,是因为瑞儿的反水,她才会这么快入狱吧,难怪赵景这么着急,云光死了,瑞儿成了唯一的人证,原来他早已没有后顾之忧。 柳烟满面愁容,嘆着气离开了。 周濛靠在满是血污,还有干涸便溺物的墙上,觉得浑身无力。 回想这几个月来和瑞儿的相处,她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出不对劲来。 在石风阁最后的那段时间,她噩梦缠身,七窍流血,人不人鬼不鬼,春雪院里人人避之不及,怎么偏偏就是她那么胆大,愿意做云光和山翠的替死鬼,天天来给她送饭?就是从那时候起,她觉得瑞儿是个老实的丫鬟,她总是很沉默,偶尔还能感觉到她对自己有些同情,对她还算照顾有加,轻易得到了她的信任。 还有,心狠手黑如赵景,为什么不在事发后立刻杀了瑞儿,连云光都死了,却一直留着她,以赵景的手段,宁可一个人证也没有,也不应该留一个不确定的人证活着。她还以为赵景不杀瑞儿是在等机会,等一个把瑞儿的死也算在她头上的机会,所以,从地窖回到厢房那天晚上,她猜测就是赵景下手的机会,可是她全猜错了,错得离谱。 可笑那一夜她还想过如何保瑞儿一命,还觉得瑞儿天真,可人家转头就把她卖了。 天真的是她自己才对。 大约又过了三四日,柳烟没有再来看她,挨打渐渐成了平常,鞭抽、棍打、烙铁烧,却始终给她留一口气不死,周濛想,为什么不打死她呢,要是能解脱了多好。 -------------------- ==================== # 第一卷 :襄王有梦 ==================== 第8章 ======================= 南晋有十四州,古楚国之地为荆州,荆州东部有江夏郡,云梦大泽几乎覆盖全境,境内水土丰饶,世人称道鱼米之乡,西边和房山神农架遥遥相望,其间有一古城云梦,城郊以南有一片南北走向的巨大山脉,阴坡有一山谷,背靠一汪大湖,传说神农氏看中此地适宜栽种药材,曾在山谷之下镇下一条火龙,使湖水长年温热,山谷四时如春。 当龙寨就坐落在山谷那一大片银杏林的深处,世世代代以採药炼蛊为生。 半年后,当龙寨寨子口。 周劭站在寨门外头,浑身散发着极不好惹的气息,脸色更是冷如冰霜,他旁边站着一个半大的小姑娘,长得圆眼钝鼻,对他臭着脸的模样视若无睹,咔嚓咔嚓,专心磕着瓜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页 「我再说一遍,我奶奶是我奶奶,我是我,你们和我奶奶、我小姑的恩怨情仇关我小庆什么事,阿濛都没怪过我,你也不要成天臭着个脸,好像吓得住谁似的。」 叫小庆的少女漫不经心地说道,换来周劭一记眼刀,她跟没看到一样,继续陪他一起等人,要不是看在周濛的面子上,她才不受这份气。 周劭回头又冷冷看了一眼错落在山谷中的寨子,他在当龙寨住了十三年,八岁到如今的二十一岁,主祭向夫人与他亲如母子,她将他一手带大,比他亲娘都要亲。 不过,这都是以前的事了,自从半年前他终于从西域回到江夏,又从襄阳接回奄奄一息的周濛以后,他就发誓再不踏入当龙寨一步。 一年多前,周濛被下了梦魂蛊送去襄阳赵府当外室,这件事是向夫人的女儿娟娘做的,要说这件事和向夫人本人毫无关系,周劭打死也不信。 向夫人于他们兄妹有恩,也差点要了周濛的命,恩怨相抵,他们和向夫人十来年的交情就此恩断义绝,从此两不相欠。 今日他是来接五长老的。 当龙寨世代离群索居,寨子以主祭为尊,下设五位长老,分管採药、炼药、炼蛊、行医等日常事务,近些年在江夏郡的郡治安陆城开了药铺,渐渐也不那么封闭了。 五长老乔夫人就主要管着这一块事务,另外,她也是一位蛊医,医术仅次于向夫人,不输其余几位长老。 半年前,周濛从襄阳大牢出来的时候,浑身是伤,皮肉都已经开始腐烂生蛆,五长老十几日不眠不休才把她从鬼门关拉了回来,现在人已经没有大碍,但是身上伤口太多太深,还需要她定时用蛊替她修復疤痕。 看到五长老乔夫人背着药箱走来,周劭的脸色才稍稍好看了一些,赶紧上前接过她的药箱背在自己身上。 乔夫人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娇小少妇,长得甜美,声音也甜美,说话三分笑,在寨子里很有人缘,她和周劭兄妹俩关系也很好,这几年周劭经常外出,她有空时都会关照年幼的周濛。 「阿濛最近还抓脸吗?」 乔夫人问道,周濛的内伤基本痊癒,就是一身的疤十分棘手,脸上也破了相,她才十五岁,生的也好看,她和周劭都不想让她留下疤痕,好在这在蛊术中也不算难,只要肯花功夫,经过精细的修补就能恢復如初。 可是脸上的几道疤她花了快两个月还没好全,因为她老是喜欢抓,抓破了就得重新再来,蛊虫在体外修补伤口的时候,比蚂蚁在脸上爬还要痒得多,确实很难忍得住。 「不抓了。」周劭答道,之前乔夫人为了防止她乱抓,用布条把她的手包成了一个锤子,但是见效不大,她还是会用那个布锤子蹭,很容易就把新长的嫩肉又给蹭破掉。 乔夫人惊喜,正想夸夸周劭用了什么法子,小庆赶紧告状,「他把阿濛的手捆起来了,反剪在背后的那种,可残忍了。」说着还做了个示范。 「少说句话你能死?」周劭凶道。 小庆一点也不怕他,「摊上你这种哥哥,阿濛真是命苦。」 她原本是说他捆周濛手的这件事,但这句话彻底戳到了周劭的肺管子,他当初没能及时回来救人,本来就愧疚得无以復加,最是听不得这种话,眼睛都有些发红了,吼道,「要不是你家……」 乔夫人赶紧劝架,「好了好了,别吵了,小庆和阿濛是什么交情你还能不清楚?她一片好心,你老是提不相关的人做什么,」说着假装板起脸来,「多大的人了,沖个小姑娘发火,有点大哥的样子。」 小庆是向夫人的亲孙女,管那个把周濛送进赵府这个贼窝的罪魁祸首叫小姑,周濛出事以后,她全然不知道避嫌,还经常去看周濛,周劭见了她就浑身不舒服,几次都想迁怒于她。 见周劭被劝住,小庆还贱兮兮地躲在乔夫人身后做鬼脸,被乔夫人发现,把她揪出来拍了拍后脑勺,「你也是个缺心眼的!」 当龙寨进出不便,出去要走很远的路,不能骑马更无法坐车,三人走出深山,到临近的云梦城雇了车,到安陆城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周濛脸上的疤确实消了不少,修补术的原理是,让蛊虫把瘢痕处那些多余出来的难看的皮肉全部吃干净,并且分泌出帮助皮肤正常癒合的胶质液体,反反覆覆,一次一次不厌其烦,直到最后恢復如初。 乔夫人是蛊术高手,她估计再有一个月,周濛身上的疤就能全部消除,和以前没有区别。 只有一处例外,就是周濛腹部靠近侧腰的地方,那个被司马氏捅了一剑的疤,因为伤口太深,万幸没有伤到脏腑,里里外外修復了半年,还是有一个铜板大小的红色疤痕,十分明显。 周濛摸了摸腰上的疤,触上去还有些微微的疼,「穿着衣服就看不到了,就留着吧,我觉得挺好的。」 乔夫人却说,「好什么好呀,女孩子身上一道疤痕都不要留,将来你嫁人了就知道了,回去我再想想办法。」 周濛还想说不用,周劭一个眼神把她的话瞪了回去,「麻烦乔姨了。」 乔夫人是个精益求精的人,又给周濛全身的疤都用蛊虫补了一遍,原本就已经恢復如初了,补过后肤质更添细嫩光滑。 下午,小庆陪周濛说话解闷儿,天黑前就回药铺去了,药铺是寨子开的,就在城中,小庆出寨子一趟不容易,出来了当然想在城里多玩几天,所以在那里有专门给她落脚的地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页 入夜,吃过晚饭,周劭心事重重地收拾碗筷,又给她煎了药,动作十分熟练。 休养的这半年,周劭半步都没再离家,活脱脱二十四孝好兄长。 「最近还做梦吗?」 入秋了,周劭一边给妹妹换上厚一点的被褥一边问道。 周濛伤好以后,把在襄阳做怪梦的事一五一十全说了,原本她以为是体内蛊虫的原因。 司马夫人和娟娘为了慢慢将她折磨致死,给她下了两剂梦魂蛊,乔夫人几次尝试取蛊都没有成功,只能退而求其次,暂且把蛊留在体内,用药物控制让它不再发作。 可是乔夫人告诉她,梦魂蛊只会让人多梦,通过扰乱睡眠让人虚弱无力,不会使人一直做同一个梦,更不会让她产生被恶灵夺舍的幻觉,至于被/操控意识,那更是天方夜谭,毕竟蛊术的本质不过就是操纵蛊虫,若是蛊虫能够操纵意识,那不是蛊术,那得是仙术。 以乔夫人对蛊术的认知,她说的话,周濛完全信服。 可是在她身上发生的这些奇诡怪事也不是假的,还有赵丰弒母时的不正常,当时问到这里,乔夫人沉默良久,才说道,「可能是你惊怒交加,出现了一些幻觉,至于你感觉身体被什么东西控制了……唔,」她沉吟道,「也许可以用夜游症解释。」 她温柔地摸了摸周濛的头髮,「你那个时候受了太多刺激,梦魂蛊是很霸道的蛊虫,让人产生异常也是有可能的,至于赵丰,」她眼中露出一丝厌恶,「他体内沾了你的血,蛊虫也影响了他,身体不适进而致幻发狂,但是前提也是因为他本身就有杀人的念头,怎么算都不是你的错。」 周濛觉得这种解释还是有些牵强,但是还能是什么呢,总不能说这世上真有鬼神之术吧。 她收回思绪,在一边给哥哥搭把手,答道,「偶尔做做。」 「正常的那种,还是以前那种?」 「都有吧。」 「还有?」 周劭沉了脸,把周濛的手拉了过来,找来一根银针,扎破指尖,挤出一滴血来。 指尖上很快凝出一个黑色的血珠,没有金色的光点,周劭才相信梦魂蛊并没有发作。 他总结经验后发现,每次周濛做了奇怪的梦,血中也会开始闪现金色的光点,但乔夫人说,这光点和梦魂蛊无关,也无法解释是哪里来的。 可这不妨碍周劭喜欢用验血来检查周濛的状况。 「都说了很少做那种梦了,还不信,」周濛吮了吮指间,白他一眼。 她觉得周劭现在有点矫枉过正。以前他就是个甩手掌柜,自己经常出远门一走就是半年,除了零花钱管够,别的一概不管,可是现在,他不仅对她寸步不离,还特别多事,事无巨细,婆婆妈妈。 最近半个月,他的这种毛病简直登峰造极,周濛合理地进行猜测,他可能遇到事了,又需要出远门,因为以前也是这样,只有在他临出门前,才会对她格外关照。 「今天小六来找你了?」她问道。 小六是周劭的随从,是阿娘捡来的,从小跟着他,说好听点叫左膀右臂,难听点叫鹰犬爪牙,周濛觉得还是叫鹰犬合适些,谁让小六总不做正经事,最擅长追踪、刺探消息,除了杀人越货,周劭那些上不了台面的事都和他脱不了干系。 「你看到了他?」周劭瞥她。 「他进来讨水喝。」 周劭立刻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周濛摆手撇清关系,「我什么都没干,你也看到了,他走的时候非常平静。」 今天小六的确不像是被欺负过,不过这话听起来不怎么对味,周劭拍她后脑勺,「会不会说话。」 小六有些怕周濛,每次来找他,一般都绕着周濛走。不是因为别的,纯粹是因为周濛小时候淘气,以前住在当龙寨,她在家里养了不少毒物,蛇蚁蜘蛛什么都有,知道小六怕这个,她还时不时拿出来吓唬他。 「小六来找你干嘛?」 「大人的事,小孩子别乱打听。」 周濛也不恼,盘腿往铺好的床上一坐,「你是不是还有事要做?其实我身体早都好全了,你不用一直陪我着我。」 周劭眼皮掀了掀,「以前总是赖着不让我走,现在嫌我烦了?」 周濛撇嘴,「是有点烦。」 「小没良心的。」 周濛垂着眼,长长的眼睫在眼下形成一片小小的阴影,一阵沉默过后,冷不丁道起歉来,「哥,以前是我不对,我知道错了。」 -------------------- 我的男主哟,可怜孩子你在哪 第9章 ======================= 周劭摸不着头脑,「错什么了?」 回味了一下,笑了起来,「你说赖着不让我出门啊?那是得好好道个歉,不光小六怕你,我那马都怕你。」 以前的周濛很淘气,喜欢赖着自己,对此,他心里愧疚又温暖,这些年他太忙,对她的管教和关心都不够。 周濛却很认真,把他的玩笑都放在一边,瓮声瓮气地问道,「小六是来催你的吧,你很快要去做官了,是不是?」 周劭收拾屋子的动作停了停,「说什么呢。」 「你要是不答应他些什么,他会这么好心把我从地牢里捞出来?」周濛低头抠手指甲,「我又不傻。」 刚把她接回家的时候,她问过一次,问他到底是怎么把她捞出来的,周劭当时怕她心思太重,影响养伤,就没答,还以为她会不停追着他问,没想到半年她都没再问,这是第二次。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页 而周濛之所以搁置这件事,是觉得答案很明显。 当初在襄阳府,她已经被逼到了绝境,而周劭能把她保下来,他们兄妹认识的人里面,除了祖父,谁还有这个能力。 那是他们的亲祖父,老中山王司马绪。 祖父答应救她,可不是因为舐犊情深。对周劭这个长孙,他兴许有几分祖孙之情,而对周濛,他一向当她不存在,他的孙女那么多,周濛没什么特别的。 「别胡思乱想,」周劭的眉眼柔和下来,「没你想的那么苦大仇深,不会给他当牛做马的。」 这算是变相承认了,周劭果然答应了他的条件。 很早之前,他就想让周劭重返中山国效力,但是周濛不同意,周劭疼她,所以,这么多年他一直以照顾妹妹为由推脱。 周濛讨厌中山国的一切,父亲母亲的死都和中山王宫脱不了干系。 父亲曾经是祖父最看重的长子,出生没多久就被立为世子,可他还是把这个儿子送上了漠北的战场,现在他又打上了周劭的主意。 保家卫国什么的她不在乎,她只在乎唯一的亲人安好。 「要是当初没我拦着你,现在你是不是也不会这么被动?」她说。 以前祖父对周劭好言相劝的时候,承诺的好处自然不少,但这一次是周劭有求于人,那么,他的条件肯定不会让人轻松。 从主动到被动,说到底,都是因为她。 「没有的事,」周劭见周濛难得这么乖巧懂事,心情好了不少。 「与你有什么关系,以前他想要我带兵打匈奴,开什么玩笑,我兵书都没读过几本,打什么仗,送死还差不多,这回答应他,只不过是因为刚好有了缺,」他「啧」了一声打断,「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睡觉去啊。」 她依旧忧心忡忡,周劭只好承诺道,「放心吧,说好了我不上战场。」 周濛闷闷的,斜着眼睨他,「真的?」 周劭点头,下巴一抬,有些得意,「小看你哥?我运气也不错,巡城守备营刚好有空缺,就被我给捡了漏,除非匈奴人能一路打到卢奴城,要不然绝对轮不到我,再说了,要真有那么一天,你哥我早就夹着细软逃回南边了,绝不送死,」他故意逗周濛开心,见她笑了,揉了揉她柔软的顶发道,「瞎操什么心,你哥我这么机灵的人还要你操心,好了,睡觉睡觉。」 周濛突然又垮了脸,「那小六这次回来就是来催你北上的对不对,你果然就是要走了。」 周劭似笑非笑,「你刚才不是嫌我烦吗?」 「烦不烦是我的事,走不走是你的事,你管我烦不烦。」 周劭失笑,很想揉她的脸,想起来她脸上有疤,正色道,「也没那么快,小六也不是来催我的,接下来我在安陆还有些事要办。」 *** 周劭的那些事,无论是明面上的生意,还是私底下见不得光的勾当,都从来不跟周濛说,他觉得这是对家人的保护,周濛一般不问,对他还算放心。 周劭从小就聪明,八岁时从卢奴城来到安陆以后,从街头混起,逐渐成为了安陆城城东一霸,母亲过世后,他和周濛相依为命,做事向来极为稳妥。 第二天,周濛戴上罗幂出了门。 养伤的半年里,她出门的次数屈指可数,因为顾及到脸上的伤疤骇人,她每次出门都会戴上一顶罗幂,遮住头脸和大半身子。 通常戴罗幂的不是官妇就是贵族小姐,出行皆有车马,像周濛这样戴着罗幂穿街走巷的平民女子并不多见,以至于她的打扮一路上频频引人侧目。 伤疤已经痊癒,可是街坊四邻都知道她在襄阳获罪的事,还当作丑事热烈讨论过一阵,要不是顾及着周劭这资深街霸一直在家守着她,这些人不朝她家门口吐唾沫星子都是好的,听说背后不少人喊她妖孽、破鞋、丧门星。 早上的天青阁还没有客人,所在地是在城南酒肆和歌舞伎坊最多的街坊,那一片没有宵禁,通常彻夜欢歌,姑娘们夜深才睡,早上也起的晚。周濛了解她们的作息,算好了时间到的,柳烟刚洗漱完,拉着她一起吃早膳。 「啊呀呀,真是奇了,」周濛一进来就摘了罗幂,柳烟盯着她的脸细看,不停惊唿,「居然真的一点痕迹都没有了,还比以前更滑手了,这真的不是仙术吗?真的不是仙术吗?」 两人一个多月没见,上次她去家里看周濛的时候,她的疤还有些浅浅的印记,周濛笑道,「有兴趣?想让乔姨给你做几次的话,我帮你约。」 抬头看到她一张没有上妆的脸清丽剔透,摇摇头,「还是算了,你这张脸白瓷似的,哪里还有修復的必要,给别的姑娘留条活路吧。」 柳烟一双美目流转,「哪个女人会嫌自己太美?不是没有那个必要,是没有那个命,当龙寨的蛊术可不是我们消受得起的,」她撇撇嘴,咂舌道,「你都不知道有多贵。」 周濛对蛊术生意了解不多,有些惊讶,「有多贵,你都付不起?」 柳烟曾经是头牌舞姬,因为入行早,这些年已经开始参与天青阁的经营,地位不同于普通舞姬,手头有些积蓄。 她却嘆了口气,「也就是你有这个待遇,换了我们,修復这么多这么严重的疤痕,把天青阁卖了我都付不起诊金。」 她盛了两碗银耳羹,分给周濛一碗,一边吃一边闲聊,「那个瑞儿,真的就这么失踪了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页 周濛接过来,哥哥手艺奇差,好久没吃过这么精緻的早膳了。 「嗯,哥哥派人找了很久,唯一的一条线索就是她还有个哥哥,可是她已经很多年没跟家人来往了,赵家也说,我被定罪以后她就不见了。」 「一个瘸着腿的低等丫鬟,居然跑得这么利落,连你哥都找不到?」 周濛点头,「这还不是最奇怪的,最奇怪的是她到底是哪里冒出来的,她若是赵景的人,根本没必要跑。」 「也不一定,赵景肯定要防着她有朝一日反水说出真相,她怕自己被灭口,为了保命就跑了躲起来也说不定。」 周濛摇头,「不会有这种可能,赵景也死了。」 「什么时候的事?」柳烟陡然一惊,瞪圆了眼睛。 「就前几天,说是坠马死的,还有,听说在我还没离开襄阳地牢的时候,他就疯了。」 这消息是小六昨日带来的,之前她都不知道,赵家对外一直瞒着。 赵景怎么说也是京都度支署的执笔官,又是公子,哪里这么容易就出这么严重的意外? 「啧,事出反常必有妖,你说这整件事,怎么哪哪都透着古怪,」柳烟放下了汤匙,清晨她脸上没妆,有一股天然去雕饰的清新妩媚,眉间微蹙,又添一丝我见犹怜,她这样的美人,一颦一笑间,风情早都刻进了骨子里。 「你是不是惹着什么人了?」 周濛唇角一弯,有些无奈,「我哪知道,什么事都冲着我来,可我一个大人物都没惹过啊,袁大人是我见过最大的官了。」 想起来疯狂復仇的司马夫人,还有那个背景成谜的瑞儿,柳烟表示同情,宽慰道,「还好你哥哥厉害啊,这么难翻的案子,他一个快刀剪乱麻就把你捞出来了,我听袁大人说,事后襄阳府那边大气都没敢出一个。」 说到这个,周濛更是只能苦笑,心里百味杂陈,也不知道周劭到底跟中山国那边做了什么样的交易,昨日他说的轻描淡写,仿佛好处都被他给占了。 柳烟是风尘女子,一看脸色,立刻就知道这话没说对,戳到了她的心事,马上把话题一转,「好了好了,看一张小脸皱的,不说这些了,今天我叫你来,是有正事跟你说。」 周濛揉揉脸颊,「哪有,分明是好吃得想哭。」 柳烟言归正传,「上回你托我给你寻摸的事,我恰好打听来一个,就是不知道接不接得了。」 周濛立刻兴奋起来,「说来听听。」 伤好得差不多以后,周濛就开始想为自己以后打算了,哥哥要北上打拼,他没有爵位、没有靠山,手头也没有田产傍身,她要帮他,想多挣点金银。 女子的才艺她没有,但是自认一手下毒、解毒的功夫还是不错的,听闻现在高门里磕服丹药的不在少数,长期服丹就会有丹毒的问题,她想从为这些贵人看诊、解丹毒入手。 她没有客源,但是柳烟有啊,天青阁在江夏甚至荆州一带都是有名的温柔销金窟,往来的客人中没有白丁之身,她要打听谁家想找大夫解丹毒并不算难事。 「是陈府三公子陈桐,听说之前他只相信方士,怎么都不肯看大夫,现在终于答应看了,陈公正四四处托人寻找名医。」 周濛默了一默,柳烟以为她觉得为难,陈府在江夏是数一数二的豪门,这种豪和赵家在襄阳的那种豪不一样,赵府充其量也就是地方豪强,商户起家,而陈府在前朝的时候,族中先人就已经位列三公,因为改朝换代、世族南迁,才从颍川来到江夏,这样累世公卿的人家,没有十分过硬的本事轻易不敢往上面凑,周濛有所顾忌很正常。 可是周濛顾忌的并不是这个,事实上,陈府前些日子差人来过家里一趟,不过是来请她师父去看诊的,不是她。 她师父是当龙寨三长老,人称梅三娘,主攻毒术,毒术分玄门和白门,玄门下毒,白门解毒,师父是三十年来唯一的宗师级玄门高手,白门也颇为精通,可是师父两年前外出云游,至今未归。 陈府来人听说梅三娘不在就要走,周濛当场毛遂自荐,那人看了她一眼,忍不住笑了。无非是看她一个半大的孩子,觉得她添乱。 「没事,咱们再找找别的。」柳烟劝道,她原本也觉得这件事够呛,她告诉周濛也只是抱着一线希望。 周濛摇摇头,把前几日陈府来家里请师父看诊的情况说了,柳烟沉吟,问道,「那你还是想去?」 周濛默认,眼神殷切地看着她。 那是多大的一笔诊金啊,她真想要。 「这是人命关天的事,闹不好是要下大狱的。」 周濛很坚持,「有没有什么法子?」 柳烟一嘆,陈府都已经拒绝过了,还能有什么好法子,「除非三公子实在没人救得回来,只剩一口气了,等着你去死马当活马医。」 -------------------- 第10章 ========================= 柳烟自己都没想到自己一语成谶,过了没多久,听说陈三公子真的只剩一口气了,陈府主君陈炯最疼这个儿子,听说西域流行的什么佛教可以助人解脱痛苦,还特意从凉州请了僧人,在陈桐门口天天诵经祈福。 当然,其他的手段也没闲着。 陈炯当时知道儿子是磕服了一个不靠谱的江湖术士的丹药中了毒,勃然大怒,把这术士抓了来,每日大把大把地把他炼给陈桐的丹药往他嘴里塞,一面是泄他心头之恨,一面还存了让他试药的心思。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页 周濛终于得以进入陈府,在偏院见到这个术士的时候,后背一阵发寒,这些人是真狠啊,短期大量地餵服劣质丹药,那术士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样,几乎成了一个血肉枯瘪的人干。 陈府有些病急乱投医的意思,要想为陈三公子看诊,就得先在术士身上试药,给这么个人试药,只要有人引荐就可以来,周濛这才有机会进入陈府。 那术士躺在简易的木板床上,被子盖在身上都看不出起伏。 周濛不通医理,看诊不用望闻问切那一套,她只需要病人的一滴血,她割破那术士的手指,捏了半天才勉强刮出一抹血来,她放到嘴里尝了尝,很快就判断出是慈石中毒。 她又要来那种丹药,入口尝了尝,别的成分都没有问题,只是慈石过量,和她在血里尝到结果没有偏差。 找到了原因,但是想解也并非那么容易。 方才她才刚刚从金丹上削下一小片来,金丹就被后面的人拿走了。 「去去去,完了赶紧让开。」一个瘦削的青年男子毫不客气地把周濛往一边赶,她本来就没花多少时间,他还嫌她慢。 这男子约莫二十来岁,额头长着一个巨大的痦子,面色青黑,黑中带黄,说话间口舌发臭,居然也是个大夫。 他和周濛一批进来,据家丁告知,他们总共只有一柱香的看诊时间,之后必须写出药方,但是也不是所有药方都能熬出药来,陈府还会进行甄别,请名医选出其中有些章法的,才熬出来给这术士试药。 来应诊的人很多,无论有效没效,人人都能得到五两诊金。 周濛被推到了角落,不得已把看诊的位置留给那男子,她摇摇头退开,觉得陈府这做法简直都不叫病急乱投医,这叫大海捞针。 她迳自走到外间开始琢磨药方。 周濛五岁学习毒术,最开始就是从解毒虫、毒蛇的毒入手,在白门的经验之中,活物的毒液一般是比较容易解的,能从典籍中找到的解毒方也是最多的,其次是花草菌菇之毒,最难的就是矿石在体内累积成毒,这种毒素淤积于奇经八脉,侵蚀脏腑,通常发现时就已经病入膏肓,眼下这术士和陈三公子就是最难的这一种情况。 周濛提着笔,迟迟也不落下,笔尖的墨快要滴下,不得不在砚中舔了几个来回。 一炷香的时间用完,那瘦削男子才从内室出来,看到周濛空空如也的药方,先是冷笑一声,又把周濛从头看到脚,方才蹲坐着,倒没发现这小姑娘身段模样还挺曼妙,他眼神猥琐地在周濛身上刮来刮去,被周濛瞪了一眼也没收敛,陈府的家丁都看不下去了,上来提醒了一句时辰,这人才开始提笔。 周濛一面觉得噁心,一面犹豫不决,到最后她也没写下一个字来,交上空空的一纸药方,拿了五两银子,被陈府的人客气地请了出去。 *** 夜里,周濛做了个梦。 这个梦,既不是那座恐怖的大宅,也不是那个静谧的农家小院,四处都是不见五指的黑,有一个衣着华丽宫装的少女,她提着一盏花灯,不停地往一个方向走,似乎在指引她前行。 耳畔传来少女娇俏的笑声,她直觉这声音就是宫装少女的,但是这少女背影沉静,并没有说话的动作。 「嘻嘻嘻,嘻嘻嘻嘻」 娇笑声一声又一声,有远有近,其中还有她夹杂着她断断续续、重重叠叠的话语声,像是对话,但明明白白就是一个人的声音。 「他就是故意的呀。」 「怎么不是故意的,哥哥出远门从来不在路上耽搁。」 「就是就是。」 「可是真巧呢,人家都能走,偏偏他耽搁这么久,你说他是为什么呀,嘻嘻。」 「哈哈哈,还能为什么,让我死呀,哈哈哈,我死了才好呢,你怎么不死呢!」 「哈哈哈哈,你不死,他怎么去中山国当世子呀,当世子,当世子,哈哈哈。」 「他可真狠呢,嘻嘻嘻,送你去襄阳,不就是他的主意,嘻嘻嘻。」 「我怎么没想到呢,呜呜呜,哥哥好坏。」 「还给我下蛊了呢,我好害怕呀,啊啊啊,别追我,我才没有瞎说!都是真的,都是真的!嘿嘿嘿嘿嘿。」 这声音极其熟悉,是她的,却透着刺骨的阴寒。 她浑身一阵阵发冷,这少女一会儿愁苦,一会儿兇狠,一会儿又开始邪笑,情绪反覆,阴晴不定。 周濛勐的追上去,想要看看这宫装少女的脸,但是无论她怎么跑,少女总是和她保持一定距离,步伐稳定得像个木偶。 耳边反反覆覆还是那些声音,她索性原地站住不动,那少女也站住不动,她原地蹲下,捂住耳朵,突然看到一双小巧的绣鞋,淡青的颜色,然后是一截喜服的下摆,破烂不堪,上面还染着浓黑的血,黑血所经之处,将布料一寸寸溶解。 她继续抬头往上看,勐的就吓醒了。 那是她自己的脸,长发一丝不苟地披散在两肩,脸上煳着斑驳的脂粉,像老旧的墙皮,嘴巴夸张地弯起,绽出一个怨毒之极地狞笑。 周濛撑着床坐起身来,捂着胸口粗喘,这是她第一次梦到和赵丰成亲那日的场景,原来那个时候的她是这副模样,和瑞儿所说的一模一样,不过亲眼见到更觉得可怖。 梦中,用她自己的声音说出话还在耳边迴响,甚至让她有过一刻的动摇,产生了一个念头:哥哥当时真的是故意不来救她的吗?他是不是真的想让她死,她死了就没有人会妨碍他了,他就可以去中山国抢他的世子之位了,而且再也没有后顾之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页 她锤了锤脑袋,努力想把这些不属于自己的念头赶出去。 她拿来银针,深深刺入手指,滴下的黑血中闪着金色的光点,又浓又密,像一窝蠕动的小虫。 第二天,她把自己关在院子里炼药。 以前住在当龙寨的时候,家里有她专门的炼药房,城中的这座民宅小的多,没有多余的房间给她,周劭就帮她在后院搭了一个凉棚。 昨夜做的梦,她一个字都没敢说,这个梦实在太诡异了,襄阳的事,她从未怪过周劭,怎么会生出这样恶毒的念头? 早上一起吃早饭的时候,她都不敢看周劭的脸。 周劭觉得她有些奇怪,主动找她说话,「昨天去陈府看过了?」 她垂着眼睛,咬着筷子点点头。 「怎么样?听说你交了张空白的药方?」 她又点头。 「嚷嚷着非要去的是你,去了又交一张空白的药方?怎么想的,写不出来?」 她摇摇头,匆匆把最后一口吃完,就跑后院炼药去了。 周劭发现她有些奇怪,但没有多想,反正陈府的事他不在乎她能不能成功,她最好不成功,就在家里炼炼杀虫药、解酒药什么的,赚赚小钱得个开心,就挺好的,能少出去抛头露面最好不过了。 周濛可不这么想。 昨日她交了白卷,不是因为她写不出来,而是她觉得就算写下来也是白搭。 他们白门解毒的方法和医理并不相通,很多解毒的奇方,在大夫看来很可能是狗屁不通,甚至还被认为有毒。 写出来反正也通不过,还容易被有心之人看去招惹是非,所以她干脆什么都没写。 但是这件事她也不会轻易放弃,那骗子术士和陈三公子也是两条命,她明明能救却不救,良心上过不去,放着那么大一笔诊金不拿,良心上更是大大地过不去。 她翻出昨日带回来的那一小片金丹,把它一分为二,一片继续收起来,另一片小心翼翼地放进早就准备好的一个小瓷瓶里,瓷瓶里有一种红色的溶液,这是白门的秘术,如果毒物和解毒物能在溶液中融合,并且将整瓶溶液全部化为澄清,则表明解毒物有效。 她平日里练习解毒就是用的这种溶液,毕竟不可能每学习解一种毒,就去找一个活人试药,这是魔头才干的事,白门的先辈们不屑这么干,研制了这种溶液,称为人汤。 慈石淤积之毒,对大夫来说的确算是难治之症,但是对她来说不算太难,她很轻易就调配出了解药,放入人汤后很快盪清,她把解药混上些黑芝麻、陈皮中和口感,然后炼蜜成丸。 记得以前在当龙寨的藏书阁里,她曾经翻到过一本鲜卑文手记,她七八岁的时候,被阿娘逼着学习过一段时间鲜卑文,不过现在全忘光了,里面记载有一个叫银鹤先生的人,这人原本是个炼丹大家,与陈家那个人干儿似的江湖骗子全然不同,可即便是他这样的,也发现炼出的金丹有丹毒无法排解。 炼丹之术自古有之,古时候的金丹原本没有丹毒的问题,他认为,其中的原因,除了如今的方士一代不如一代,也和天地演化有关,自盘古开天闢地,清浊之气分化天地,随着天地的演化,地上浊气日益浓重,故而炼出的金丹也就不似古时那般精纯。 参透其中道理之后,银鹤先生从此放弃炼丹,转而开始炼制控制丹毒的丹药,并命名为紫丹。 印象中,那本手记十分久远,上面记载银鹤先生于三十多年前就云游方外、不知所终,所以这人都不知道已经作古多久了。 所以,如果她冒用这银鹤先生的名头,将自己练出的解毒丸当作「紫丹」售卖,想必也不会有人出来追究。 -------------------- 第11章 ========================= 一早,周濛拎着炼好的一桶药粉就要出门,这一桶杀虫药是天青阁的耿婆婆预定的,到门口时发现忘带钱袋了,又进屋去取,出来的时候,看见周劭迎着一人进了院门。 来人是个白衫披青灰风帽的青年公子,她以为是他的朋友,周劭不常带朋友回家,所以还挺稀奇。 而且这人的身形有些眼熟,风帽一放下来,她就愣了,一下认出是谁,心跳都乱了几拍。 一前一后进门的两人都看到了她,周劭唇角微弯,皮笑肉不笑,一副不甚热情的样子,后面的人看到她,立刻礼貌地垂下视线,端正地行平辈礼,「周姑娘。」 周濛赶紧放下手里拎着的桶,手在后腰上擦了擦,回了一礼,「韩公子。」 来人叫韩淇,他的母亲是当龙寨在城里那间药铺的女医,他和周劭算是髮小,小时候他是附近这几坊的孩子王,身后总跟着一群小小少年,其中就有韩淇,只是这些年见他见得少了。 他也出落得越加挺拔俊逸。 周劭懒洋洋地把人请进了小院,连一句客套都没有,使了个眼色,准备把人扔给周濛就回房去。 周濛有些尴尬,她一个女子,怎么好单独接待外男? 「文昭兄,请留步。」 文昭是周劭的字。 韩淇适时地开口解围。 周劭侧身,剑眉微微一挑,他笑的时候总有一股痞气,皮笑肉不笑的时候,又多了一种生人勿近的感觉。他刚才在外头碰到他,他问的是周姑娘在不在家,这会叫他干嘛?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页 至于礼数,他才不在意虚礼,再说,他就在屋里,两人就院子里说几句话也不叫单独,他要真的单独见周濛,他还不乐意呢。 「听闻文昭兄下个月就要去北地任职,我届时也要外出,恐怕难以返回相送,今日前来,特来送份礼物。」 周劭打量着他,不知道看出了什么,哂然一笑,叉着腰返回来,周濛看他这副戏嚯无礼的样子,觉得他有病,大家都多年没见了,人韩淇哪里惹他了? 韩淇没有在意,依旧眉眼温润,从容地从袖袋中取出一个小臂长的东西,包着黑色的羊皮皮套,朝周劭递过去,「上次见兄长的匕首旧了,就托朋友打了一把新的,望兄长不弃收用。」 周劭接了过来,从皮套中抽出一看,精铁打造的匕鞘上镶了一颗金色的鸽子蛋大小的宝石,再抽开匕刃,锋刃还没磨开,但寒光可鑑,品质上乘。 周劭的神色更添几分讥诮,看来这两年他跟着陈家混得不错,都能买得起镶宝石的匕首了,记得他家以前还穷得要人接济才有饭吃,倒让人刮目相看了。 「韩公子属实客气,」嘴上这么说着,动作也没含煳,不客气地将匕首往后腰的腰带中一插,朗然一笑。 韩淇抬眸也微微一笑,「兄长何必这么见外,叫我北溪就好。北地兇险,兄长此行万望保重。」 明明也没说什么,周劭目光幽深,笑容敛去大半,「那是当然。」 周濛看得心惊肉跳,周劭这个样子就是动怒了,但韩淇明明态度恭敬得很,言语中也没有半分冒犯之意。 她正准备开口留韩淇坐下喝口茶,周劭却已经开始赶客,「行,难得北溪兄弟有心,然周某粗人一个,也不懂什么礼数,将来兄弟有空去卢奴城,再请你吃酒。」 周濛尴尬得好想进屋。 韩淇颔首应了,却像没听到送客之意,垂眸笑了笑,「实不相瞒,今日前来,韩某还有件事,想请兄长和周姑娘帮个忙。」 她闻言疑惑地朝周劭看过去,只见他抱臂靠着墙,嘴角勾起,也看着她,嘲讽的意味很明显:韩淇这小子怎么会无事献殷勤。 周濛毫不犹豫瞪了回去。 「韩公子不必客气,」周濛招唿他进院落座。 煮茶的时候简单寒暄过后,韩淇拿出一个巴掌大的黑色檀木盒,打开后轻轻推到周濛面前,「周姑娘应该认得此物?」 黑色的檀木小盒外面光洁锃亮,盒盖内侧则阴刻着一只振翅欲飞的鹤,没有任何落款,盒内绢帛上卧着一粒纯黑的丹药,但光从这个图案她就能知道,这就是前些日子她托天青阁售出的一枚紫丹。 当时她成功炼出了慈石的解毒丹,接着就发愁如何能够推销出去,东西是好东西,可她总不能拿着去陈府门口叫卖吧,那和江湖郎中有什么区别,而且八成会被赶出来。 既然借用银鹤先生的名号,就是为了能够引陈府看中,进而抬高身价。 要是以前,她直接通过当龙寨药铺打响名号就可以,但是现在这条路走不通。 还是柳烟给她想了个法子,天青阁有一个叫流云的小倌,家里就有亲戚是专门收集炼丹材料做相关营生的,年景不好,都快要关门大吉了,听说了周濛的委託,两方一拍即合。 这些天听说只卖出两盒紫丹,没想到一盒居然通过这种方式出现在她的面前。 「韩公子这是?」 是发现丹药有问题,兴师问罪?倒也不像。除此之外,她实在想不出韩淇这是什么意思。 韩淇看出周濛困惑中还有些紧张,温柔一笑,「姑娘多虑了,韩某就是想问问这丹药是不是姑娘所炼。」 「是,是呀。」 韩淇笑着颔首,「那就好,就猜到是姑娘。」 「你怎么猜到的?」她再三跟流云小倌那边强调,千万不可透露银鹤先生的身份。 韩淇笑而不语,他坐着和她说话时,眼睛微微下垂,很礼貌地不与她直视,周濛都能看到他浓长的眼睫,原本一双清淡柔和的眼睛因此而显得多情且顾盼生姿,总之说不出地好看,还一眨一眨,眨得她心里都有些痒。 「韩某长话短说,陈府已经拿另一盒紫丹给那术士试过了,确有好转,」他的笑意更深,眼神微微上抬,似乎流露出几分赞赏之意,周濛心头勐跳,也不知是因为他的话,还是因为别的。 「因此,陈公托我来请姑娘过府,请姑娘亲自为三公子看诊,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 周濛当然答应了,她筹谋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这一天么。 看诊的过程很顺利,陈府主君陈炯虽然没有亲自见她,但是有韩淇全程陪同,有求必应。 到亲自看着熬出解药给昏迷不醒的陈桐饮下以后,她才拿了当天的诊金离开陈府,是的,陈府出手异常大方,那一大笔的诊金只是一天的份。 周濛开心得想要飞起来。 韩淇一路将她送出陈府,周濛开心之余还没有丧失理智,她说还有一个请求,还没开口,韩淇就笑着答应了,说,「姑娘放心,紫丹是我去买的,只有我和陈大人知道,我会守口如瓶,陈大人那里,等三公子好些了,我就去说,一定不会让人知道姑娘就是银鹤先生。」 不愧是她看上的人,真是上道。 冒出这个念头的时候,周濛陡然吓到了,一颗稍稍有些沸腾的心瞬时凉透,她怎么能这么想?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页 周濛嘴边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她的笑容能让人感觉心头甜得像抹了蜜,连韩淇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却不知为什么,小姑娘突然就沉静了下来,他反思了一下,没觉得自己说的话哪里有问题。 他提出要送周濛回家,因为去药铺接他娘正好顺路,可还是被她拒绝了,送姑娘回家这种事太暧昧了,顺路也不行,她不想和他有任何的暧昧。 没想到第二天韩淇提了一个更暧昧的请求,他邀她去陈三公子后院的池塘说话。 这天周濛再次来到了陈府,看着陈桐喝下药后,韩淇突然请她借一步说话,然后这借一步就借到了后院。 「姑娘不必担心,韩某并非无礼,实在有些话……须单独与姑娘说,院中的下人我已经吩咐过,不会叨扰,亦不会有损姑娘清誉。」 韩淇故意落后她几步,很体贴地缀在她的身后,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周濛装作专心走路,什么也没说,心中却是自嘲道,她还有什么清誉可言? 别人家的姑娘十五岁还是含苞待嫁,她的十五岁……都已经嫁过一轮,身上还背着莫须有的命案。 别人说这话倒还好,偏偏是韩淇跟她提什么清誉,她只觉得格外讽刺。 池塘中原本盛开着满池的红莲,眼下盛夏已过,荷叶都枯黄了,池水也有些浑浊,岸边垂柳也开始落叶,可真应景,和她的心情一样萧索。 她感嘆道,「多年都没有你的消息了,没想到你现在入了陈府当幕僚,可喜可贺。」 陈炯虽然官职不显,但是在荆州士人圈中是首屈一指的人物,把持着州内官员的评定选拔之权,而且他还是荆州州牧桓昌桓大人的内弟。 听说陈炯还很赏识韩淇,就拿陈桐看诊一事来说,陈炯交给他全权负责,可见对他的看重,现在陈桐好转,陈炯大喜,有陈府为靠山,他必定前途无量。 韩淇却只是淡淡一笑,「姑娘如今可好?」 周濛还以为他要客套两句,没想到他不循常理,如此单刀直入。 周濛心中苦笑,面上却说,「挺好的。」 「姑娘在襄阳的事,韩某听说了,」他顿了顿,偏头看了看她的脸,「姑娘如今出行仍戴罗幂,想必仍未放下,其实,姑娘不必在意外人眼光。」 周濛进了陈府自然就摘了罗幂,但是走街串巷还是要戴,她没想到韩淇居然注意到了,更没想到他还劝了这么一句。 他感觉韩淇并不是一个爱管闲事的人。 她点点头,感慨地笑道,「那就不戴了,多谢。」 秋暑未竟,天气炎热,她其实早就不想戴了,只是戴习惯了,缺少一个下决心的契机。 二人同行,一时无话,周濛到池边凉亭找了个蒲团坐下,觉得这地方甚是凉爽。 亭中有一壶新鲜的果茶,显然是早有准备,韩淇落座后倒上两杯,今日他比上次在她家时显得随性一些,且脸色沉凝,一看就是有心事的样子。 她也有近两年没有见过韩淇了,少年时他曾去外地求学四年,学成回到江夏后也鲜有他的消息,以前他去药铺接他娘回家,她偶然碰上才远远见过几次。 其实以前他们说话都不是这样的,小时候她叫他阿淇哥哥,他也从来不会叫她周姑娘。 「文昭兄打算何时启程北上?」他淡淡问道。 周濛拿起果茶抿了一口,摇了摇头,「他没跟我说。」 「嗯,」他颔首,「北匈奴已经挥师南下,在漠北侵扰不断,如今朝廷贫弱,北燕又是异族,中山国堪称北境砥柱,还请姑娘转告文昭兄,大战在即,一定早做准备。」 「你为何不自己跟他说?」 他沉吟道,「上次你也见到了,他……似乎对我有些偏见,他想必不喜见我,更不想听我说这些。」 「他为什么对你有偏见?」 韩淇抬眸看向她的眼睛,周濛蓦地心头一紧。 他却是顿了一会儿才说,「你还是去问他吧。」 周濛的慌乱也就是稍纵即逝,她认真道,「我哥很多事都瞒着我,你不愿意说,我问他肯定问不出来。」 韩淇只是笑了笑,也不再说下去了。 周濛略微有些烦躁,这些男人一个比一个神秘,要么干脆什么都别让她知道,让她雾里看花,猜都不知道从何入手,真的很讨厌。 她皱皱眉,「你什么时候知道我哥是中山国的……人的?」 她也不知道周劭算是中山国的什么,要是父亲没过世,也没获罪,他十成十就是下一任中山世子,可现在,他的身份就很微妙了。 兄妹俩的身份一直被阿娘隐瞒得很好,对外都说父亲是行商途中遇到逃兵抢劫死了,中山国远在千里之外,南境又相对安逸闭塞,若非有人去官府细查户籍底案,普通百姓不可能知道他们是中山王宫出来的。 当龙寨也就几个长老知道实情,不知道韩淇是怎么知道的。 「好几年前了,」他答得含煳,「记不清了。听说你一直不想回去?」 周濛点头。 韩淇一默,而后说,「可以理解。」 「现在不想回去,也非得回去了,」察觉到韩淇又看了过来,她苦笑一下,「算了,不说了。」 她有一点点懊恼,她跟韩淇倒什么苦水,他们的交情还没到说这些的地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页 韩淇的目光没有收回去,他变得很直接,「我一直以为你会嫁去北燕。」 -------------------- 第12章 ========================= 周濛愣了愣,忍不住又抬起头来,一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嗯?」 「我进陈府以后听人说起的,」他解释道,「你阿娘当年想把你嫁给北燕世子元致,这不是什么秘密。」 可是她还是感到说不出的异样,若非知道韩淇是个什么样的人,她都快要以为这是一对痴男怨女的开场白,仿佛一对少年时的爱侣因误会而错过,多年后相遇,遥相垂泪,互诉衷肠。 韩淇肯定不是这种情况,他不是这么黏煳的人,更不会做这么无聊的事。 那一丁点暧昧的疑思都没开始萌芽,就被她掐没了,她落落大方地回应,「当年是阿娘的一厢情愿,她走以后,就没有人提了。」 八岁那年,阿娘带她去过一次北燕国都龙城,为的是去和北燕王议婚,想把她嫁给他的一个儿子,可惜北燕王子嗣稀薄,唯一的一个儿子,世子元致当时已经有了婚约,那一趟从北燕回来以后,没过多久,阿娘就过世了。 韩淇点头,这些他也是知道的,他又问,「后来的几年,文昭兄再未曾与你提过?」 周濛摇头,「怎么了?」 韩淇单腿支起坐于蒲团之上,一只手臂轻轻搭着膝,她看到他手掌微微蜷起,又松开,如此反覆,似乎颇有些为难。 「韩公子,既然约我来此,不妨有话直说。」周濛真怕他又跟上一个话题那样,让她回去自己问周劭,周劭铁板一块,必然是什么都问不出来的。 他点点头,似乎也为之前的言语闪烁感到些许过意不去,「在下确实听到一些消息,但是并不十分确切,说出来徒惹姑娘忧心,不说又怕耽误姑娘终身,故而犹豫不决。」 「公子但说无妨。」 「此前龙城传出一些风言风语,不知文昭兄是否也有耳闻,说北燕那边仍然有意迎娶于你。」 尽管有心理准备,周濛还是吃了一惊,「什么时候的事?」 「今春以后。」 今春?那会她还在襄阳呢,之后她就一直在家静养,至于周劭,期间连北燕两个字都没听他说起过。 他接着说道,「眼下朝廷还未正式收到北燕的求亲函书,故而一应细节犹未可知,虽然只是传闻,仍有八分可信。」 周濛蹙眉,这算什么事儿,都过了这么多年了,胡人习俗早婚早育,那世子订婚奇早,怕是孩子都能满地跑了,为何旧事重提?娶她?怕不是纳她当小妾吧。 她奇道,「那世子不可能还未成婚吧?」 韩淇却摇头否认了,「不是他,是已故镇北王之子元符,他是世子的堂兄。」 她心里又是一个咯噔,元符这个人她也听说过,也许还见过,元符和元致这俩堂兄弟吧……她都不太想得起来长什么样了,胡人嘛,长得都差不多吧,好看点的,高鼻深目,但总欠缺些精緻灵巧,一般人呢,印象中她见过的基本都不太好看,膀大腰圆,披头散髮,还壮得像头牛……若是她有得选,一个都不想嫁,那元致是个武夫,就不提了,元符呢,从小就是个病秧子。 不过……要是嫁过去能对周劭有帮助,闭闭眼,咬咬牙,也行吧,嫁谁不是嫁呢,在中原,就连赵丰那种渣滓,都还是许多闺阁少女的梦中人呢。 要是她能通过婚姻让周劭出人头地,她就有靠山了,在夫家兴许还能过得好些。 韩淇朝她看去,周濛微微蹙着眉思索什么,听到此事居然不见多少惊慌。 她的确和几年前大不相同了,更安静了,也更……漂亮了,脸上多了与年龄不相符的沉静,韩淇觉得自己的心就这么软了一瞬,他清清嗓子,「我所知道的就只有这些了。」 周濛从沉思中抬起头来,欠身一礼,「多谢公子。」 韩淇颔首回礼,看到她一缕额发从精巧的脸侧滑落,像有一阵微风划过心头,微微地痒,他听到自己说,「若是姑娘……不愿远嫁,还是尽快与兄长从长计议,早做打算。」 *** 在周濛往返陈府的这段时日,周劭也忙得脚不沾地。 午后,安陆城郊的一座破旧民居中,院子里堆着几个箱子,都包着厚厚的防水桐油布,仍散发出淡淡的药材香气。周劭临时租了这个地方做办事之用,白日里不外出的时候也都待在这里,只在晚上回城中的家里睡觉,这里条件虽然破旧了些,但是好在位置隐蔽,他和几个随从装作普通的货商在此逗留,不会引人注意。 院中一方爬满一半青苔的石案上,放着两摞文书,一摞是几卷信轴,另一摞只有一张写满字的绢帛,准确来说,是一张药方,落款处落着中山王宫医官署的红印。 周劭就在这旁边烦躁地踱来踱去。 小六都快被他晃晕了,垂手站在石案边,眼观鼻鼻观心。 他突然停了下来,朝小六问道,「那去邪龙县回来的人呢,怎么说?」 邪龙县在益州之南的云南郡,西南之地,也是药材的重要产地。 小六答,「集齐这些,至少一年。」 周劭随着他的目光也看向那张薄薄的药方,上面一熘十六种药材,大多是稀世珍宝,只有大约七种的旁边用炭笔轻轻划了圈,这表示已经找到可靠的货源,也就是说,还有九种,他还一筹莫展。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1页 可是时间已经不多了,他得尽快回到卢奴城,不能再耽搁下去。 其实最快的方法就是去找当龙寨,据他所知,向夫人起码能提供剩下九种药材中的七八种,可是他已经和向夫人断绝往来了。 小六嗫嚅道,「要不还是……」还是去找找向夫人吧。 「闭嘴!」周劭喝道,「死了这条心吧。」 「为了王后的药方,咱们已经在南边停留太久了,再拖下去,卢奴城的情况就要不好了。」小六也有些焦急。 真是好毒的一计,他早该北上任职的,可是他们仅凭一张药方,就把他拖在江夏一个多月,还花了他巨大的人力物力,若他迟迟交不了差,后面还有更多罪名等着他。 还有更棘手的,近日北燕龙城来信,北燕王手书,为世子元致求娶周濛为世子妃。就是旁边那一摞信中,黑色羊皮捲起来的那一轴。 周劭看了一眼,又是一句暗骂,元谈这个老匹夫,这一次北境战况如此危急,他这个时候让元致娶阿濛,不是把她往火坑里推? 祖父哪会管阿濛的死活,别说拿阿濛去嫁元谈的儿子,就算拿阿濛去嫁年过四旬的元谈,他都能欣然应允。 元致不是有个宇文氏的表妹做未婚妻吗?想当年,阿娘带阿濛去议亲的时候,元致的母亲不是看不上么,说他们早就相中了宇文家的姑娘,怎么,如今北燕大难临头,发现宇文氏的那帮人靠不住了,转头又来拉拢中山国? 想拉拢中山国,也行啊,去求娶司马婧啊。 周劭气不打一处来,对着地上一个破了的花盆,抬脚一踢,咣当一声撞到一棵桂树枝上,花树倏地抖动起来,顿时桂香扑鼻。 他又骂一声,「放着中山世子的嫡长女不要,要阿濛是什么意思?他/妈怎么好处全是他们的,我和阿濛活该当冤大头?我呸!」 小六小声答道,「南晋嫁宗室女属于和亲,耗时一年到几年不等,北燕王这封求亲信没有送到洛阳鸿胪寺,而是直接送到卢奴城的中山王宫,应该就是看中濛姑娘既不是乡君也不是郡主,嫁平民女,中山王自己做主就行了,这样比较快。」 周劭如何不明白这个道理,立刻瞪过来,「谁告诉你的?」小六自己哪有这般见识。 他抿唇不答,周劭一脚踹他屁股上,「长本事了你,还有事瞒着我?」 小六哎哟哟叫了两声,忙求饶,「是月姐姐,是月姐姐说的。」 「旖月?」周劭顿时平静了下来,「她回来了?」 「啊,这次去邪龙县的就是月姐姐,之前的兄弟半路上遇到毒瘴,没了,月姐姐就亲自去了一趟。」 「多拿些银两抚恤家人,」周劭觉得声音发紧,「那她,她没事吧?」 「月姐姐能有什么事,」那可是他小六的女神。 旖月和小六是母亲弥夫人留给兄妹俩的两个护卫,旖月比小六更加行踪不定,神龙见首不见尾,有时候周劭要找她都挺费劲,但是只要他有困难,她就一定会出现。 小六又说,「哦,还有一事,月姐姐之前去了趟北边,说龙城还有一事传出,元符公子想娶濛姑娘,已经去信洛阳求他的姨母武安公主了。」 周劭顿时一个头两个大,「操」了一声,「有病吧他们!」 -------------------- 第13章 ========================= 这些日子,街头巷尾关于北境战事的讨论多了起来,周濛每天上街都能听到。 天气渐凉,随着北方流民的涌入,江夏郡的百姓已经不仅仅只是茶余饭后闲聊战事了,流民之多、之惨,让安定多年的荆州百姓亲眼看到漠北之战的残酷,人心逐渐变得惶惶然。 这天一早,周濛照例去天青阁,受流民和战事影响,天青阁的生意都惨澹了不少,她的紫丹生意却没有受到多少影响。 听闻北方有的郡县今秋颗粒无收,甚至易子而食,可是这又怎么样呢,高墙内的贵人们还有闲心服食丹药,醉生梦死。 到柳烟房门口,隐隐听到里面有姑娘娇笑低语,「可不是么,听说大半年前的凉州叛乱,也是这个世子去打的,人一去,那匈奴人没几天就败了。」 周濛敲了敲门,然后拉开,果然是舞姬曼娘、霜情和歌姬白雁她们三个,所有天青阁姑娘的卧房里,属柳烟的最大最暖,曼娘她们没事做的时候就喜欢过来坐坐,打发白日里没有客人的时光。 曼娘招唿道,「阿濛来了啊,快进来,里面暖和,咦,柳莺,你把我手炉放哪了?」 白雁把点心往周濛面前推,「来来来,你最爱的桂花酥,特意多放了蜜,尝尝甜不甜。」 得知柳烟陪袁大人去参加一个诗会,早上怕是回不来了,她又不想这么快回去,索性坐下来说说话。 「姐姐们在说什么呢,什么凉州,凉州又怎么了?」她一边脱下风帽,一边寒暄。 半年前,就是因为凉州的战事,周劭才没能尽快回来救她。 「凉州没怎么,」白雁一笑,「随便聊聊,这打仗的事我们哪里懂,还不是聊男人。」 曼娘和霜情也笑起来,「别教坏小妹妹。」 周濛眨眨眼睛,佯装生气,「谁是小妹妹了,我都嫁过一回了,谁是小妹妹?」 「行,不是小妹妹,」曼娘笑道,「白雁在说北燕的那个世子,你可听说过此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2页 元致?她点点头,当然听过,近日简直如雷贯耳,听说北燕胜北匈奴的寥寥几场仗,都是他的黑羽军打的,「打仗挺厉害的那个?」 白雁道,「对,就是他。」 周濛也好奇起来,「他又传捷报了?」 白雁笑得神秘,「捷报有什么好说的,我知道更有意思的。」 霜情啐她,「别卖关子了,快说吧你。」 白雁委屈,「方才我正要说,这不是阿濛来了么,谁故意卖关子了。」 周濛笑道,「正巧被我赶上听故事呢,看来我运气不错。」 曼娘示意安静,朝白雁努努嘴,「快听她说。」 白雁做作地清了清嗓,拽了个文绉绉的开头,「世人大多只知道北燕世子战功赫赫,他本人却一直神秘低调,这不,前些日子,竟从西域传出来了一桩他曾经的风/流韵事。」 曼娘忍笑,「行了,别咬文嚼字的,好好说话。」 「这事就是呢,说他前些日子去西域协助乌孙平叛的时候,被乌孙公主看上了,这公主扬言,世子要是不愿意屈尊做她的驸马,她也愿意拿一座城池换与他一夜春/宵。」 周濛听到最后四个字,耳根有些微微发烫,她还是高估自己的脸皮了,西域公主……都这么直接的吗。 但她刚刚才说了自己不是小妹妹,怎么能露怯,立刻装的好像司空见惯,「听闻乌孙公主是西域第一美人,想来世子也不亏呀。」 曼娘拿团扇点点她的手背,不以为然道,「你也说,公主是西域第一美人,她哪里还缺得了裙下之臣,这世子能得美人格外青睐,又怎么会是凡夫俗子,只能说,两人在一处定是十分养眼,」她以扇掩面,笑嘆一声,「真不知是该羡慕公主还是羡慕世子了。」 白雁深以为然,「正是如此啊。」 自古以来,才子佳人的故事最是被人津津乐道,两人都不禁有些神往。 霜情却很没有气氛地追问道,「说了半天,你也没说清楚这事到底成是没成啊?」 周濛故作高深,「都是饮食男女,又是美人相邀,又是城池相送,还不用负责,傻子才会拒绝吧。」 白雁觑她一眼,没想到小妹妹还挺老道,她回答,「啧,也不好说,咱们算算时间啊,乌孙战事完了以后,凉州就发生了叛乱,紧接着,不就到了现在嘛,北匈奴又来了,这么一算,这个世子好像一直都在行军打仗,风花雪月八成是没空的,过没过夜嘛……」她神色暧/昧地一笑,「这种事外人哪里知道。」 几人又聊了许久,当初周濛的紫丹生意需要本金购买大量药材,她和流云小倌那个快关张的亲戚一下子都拿不出这么多钱,柳烟觉得她这个生意不错,就拉着在座的三人凑出本金入了伙。 聊完风月,又聊了些生意上的事,临近正午,周濛想起来还有事情没办,起身告辞,临走前问道,「姐姐们知不知道哪里可以买到鲜卑文典?」 曼娘道,「你是说,鲜卑文和汉文互译的那种文典?」 周濛点头。 城里的书肆她去问过几家,都没有。一般来说,好的书肆都不对平民开放,一般的书肆,书也不多,还大多都是些品质堪忧的画册,毕竟平民识字的并不多见。 霜情沉吟道,「去胡人开的食肆里问问呗,他们常常也会卖一些北方过来的货物。」 曼娘想起什么,「对对,鲜卑人开的食肆我倒是知道一家不错的,让我想想在哪个街市,我写下来给你。」 曼娘去取笔墨的时候,霜情不解地看看周濛,「你要鲜卑文典做什么?」 白雁捂嘴,揶揄道,「莫非是听了传闻也仰慕北燕世子的风采,想学好鲜卑文去做个汉人王妃不成。」 这种玩笑平日里姐妹们经常说着玩,周濛没当回事,还笑着随口应承,「可不是吗,姐姐觉得我希望大吗?」 *** 还好那食肆也在城南,步行片刻就找到了。在昇平坊靠近阛墙边的一个角落,一座不大的土砖民房,黄色的店旗上写着斗大的四个汉字:达野胡饼。 就是这里了,周濛走上前去,从屋顶上能看到从后厨升起的裊裊白烟,但是铺子里十分冷清,一个客人都没有。 内设虽然很旧了,但好在干净整洁。 虽然是胡饼铺子,其实也卖些别的,周濛看见墙边挂着的木板上写着几道吃食,正好肚子有些饿,就在这里吃完再回家好了,于是开口招唿店伙计。 很快,通往后院的布帘一撩,进来一个黝黑精壮的胡人小伙,做汉人的打扮,笑得十分明朗,「姑娘要点什么?」 他的汉话有口音,但是整体挺不错的。 「羊肉汤饼有吗?」 「有的有的,姑娘稍坐,马上就好。」 果然很快就端了上来,羊肉的味道很不错,但是和她在龙城吃过的比起来还是差了不少,倒不是手艺差别,南方的羊肉和漠北的比,肉质本身就有天壤之别,普通百姓能吃上肉的都是极少数,更别提漠北的羊肉了。 价钱不便宜,但是很公道,周濛付了饭钱,问起能不能帮忙买一本鲜卑文典,要多久能够运到,没想到小伙嘴巴一咧,手直摆,「不用等,不用等,我现在就有。」 周濛随他走去后院,院子里收拾得很干净,地上堆着一些食材,都很新鲜,靠近里屋的地方堆着一箱杂物,果真如霜情她们所说,他也卖一些北方的货物,以皮货居多,小伙扒拉半天,从底下抽出来一捆牛皮包裹的捲轴,放到周濛脚边的时候,尘土飞了老高。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3页 小伙不好意思地笑笑,小姑娘这样干净漂亮,肯定很介意东西这么脏,他马上去找了一条布巾,利落地把捲轴上厚厚的灰尘擦去,边擦边解释,「是新的,就是有点灰,几年前别人托我买,等我从北边运来后又不要了,就一直放在这里,」擦完后打开牛皮包,指给周濛看,「就这些,一共二十卷,姑娘要的是这个吗?」 周濛目瞪口呆,心道,要是当初的委託人是她,她也不想要。一卷有碗口粗,整整二十卷,堆起来快到她的腰了。 都什么年代了,还用皮卷制书,这也就比竹简方便一些吧。 阿娘的那本鲜卑文典,是纸质的,还没有眼前的一卷书重。 她被尘灰呛得打了个喷嚏,「没没有纸书吗?」 小伙腼腆一笑,「那多金贵,我可买不到,」他拍拍手站起来,虽然他不知道为何小姑娘要买文典这种稀奇的东西,一般只有官府通译才需要,可是转念一想,这姑娘说不定就是哪户高门的侍女呢。 「姑娘,以现在的形势,从北边运货已经很难了,姑娘要是诚心想买鲜卑文典,整个安陆城的市面上可找不出第二套了。」 周濛抿唇,他说的是实话。 看出她确实想要,小伙也想清掉这个占地方的大物件,他把东西提起来掂了掂重量,「若是姑娘要的话,我可以帮忙送回家,不收你钱。」 就这么说定了,周濛付了银子,小伙挑着扁担把一整套书送到周濛家门口,一直提进院子里堆好。 和他猜的不一样,小姑娘住在一户普通的民居,也不是什么高门侍女。 路上闲聊,小伙自我介绍叫达野,来中原已经快十年了。 达野一边收扁担,一边好奇道,「姑娘买文典做什么啊?」 周濛含煳答,「家里人要,」就不愿多说了。 夜里,周劭回来,看到院子里堆的小山高的书卷,翻开一看,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这这这……这就是你给我找来的文典?」 这一堆近百斤的玩意儿,这让他怎么带着北上? 周濛塞给他一个布包,「阿娘的那本在这,拿去。」 周劭打开来看,的确是阿娘的那本,装帧精美又轻巧,「那这一堆是干嘛用的?」 周濛回头,幽幽看他一眼,拿白雁揶揄她的那句搪塞过去,「我自学用啊,学好了去龙城当王妃。」 周劭顿时脸就黑了,眼睛眯起,每次回家前都被压下的那股烦躁顿时蹿了起来,他语气不善,声音都不自觉压低,「是不是韩淇跟你说了什么?」 她眨眨眼睛,凉凉回他,「人都去洛阳半个多月了,你说呢?」 她撒了谎,包庇了韩淇,但是这段时间,周劭对北燕求亲的事情一个字都不提,她一直等着他开口,越等越烦躁。 她知道周劭要是遇到这件事会怎么想,与其让他为此弄得焦头烂额,她倒宁愿嫁了了事。 八岁的时候,阿娘就想让她嫁了,想必嫁过去对双方都是好事吧。 可是周劭不提。他不提,就说明没定,她总不能上赶着让周劭去向那边问,问什么时候下婚书吧。 这么一拖,就拖到现在。 前几天,周劭问她要阿娘的鲜卑文典,她就知道周劭在家待不了两天了,他要北上了。 周劭气唿唿地把那堆书踢了两脚,踢得稀乱,发现周濛冷冷看着他,又怂了,弯腰去整理,一边整理一边懊恼,「你别听些乱七八糟的传言,在家好好待着,什么事都不会有。」 周濛在他身边蹲了下来,心不在焉地帮忙,过了许久,轻轻说道,「哥,我听说司马婧已经是食邑两千户的乡君了。」 「她不是一出生就是乡君吗,这么多年也没见她混个郡主噹噹。」 「食邑两千户,郡主都没几个有两千户的吧,」她闷闷道,「这还只是她十五岁及笄的生辰礼。」 而她的十五岁生辰……在赵府差点成了个恶鬼。 「我们父亲博陵郡公的爵位,去年也给了司马婧那个刚满一岁的弟弟吧?」 周劭停了手,也闷着头,今夜月光暗淡,看不见他的表情。 周濛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很漂亮,指节修长匀称,略带骨感,他从小喜欢打猎,指节上因为长年拉弓,有薄薄的一层茧,她把他的手紧紧握住,良久,周劭才回握,将她小巧的手掌捏在掌心,「阿濛,对不起。」 周濛的眼泪无声地流,也不管周劭看不看得见,她摇头,「是我没用。」 周劭听声音才知道她哭了,看了过来,周濛一下扑到他怀里,声音轻柔,「哥,以后不要那么顾着我了,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 第14章 ========================= 周濛把眼泪鼻涕全都煳在他的肩头、胸口,周劭觉得噁心,苦笑过后,又搂着她嘆了口气,问道,「想当小郡主了?」 其实她出生时,就曾经有过郡主的名号,那时父亲刚刚立了战功,春风得意又喜得爱女,就为她求了封号,清河郡主,那地方富庶,名字也好听,可是这封号她只用了两年,父亲死后就被褫夺了。 周濛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 周劭难得温柔地摸着她的后脑勺,良久,「好,哥答应你。」 三日后,九月初十,周劭终于决定启程北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4页 北地的战事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冀州防线摧古拉朽,若不是还有作为南晋属国的北燕勉力抵挡,只怕淮河以北此刻已经沦陷。 前日卢奴城飞马来报,说北匈奴对北燕腹地已经有了合围之势,他和阿娘经营了这么多年,与北燕的关系到底是不一般的,北燕防线一旦溃败,下一个就轮到中山国了,此时正是用人之际,出头的机会都是自己挣来的,他不能总被别人牵着鼻子走。 启程这一天,在安陆城北的官道旁,他和家人道别。 一场秋雨一场凉,刚刚下过雨的路还很泥泞湿滑,周濛的眼睛红通通的,是强忍着不哭的样子,看得他心里也怪难受的。 他这次不带小六,留他在江夏继续办差,远处五个随从中有一个黑衣高挑的女子,黑纱遮面,显得冷峻又神秘。 周濛走了过去,那女子抱臂倚马而立,看到周濛才把黑纱拉到下巴,露出美到妖异的一张脸来,特别是一双狐狸眼,本是十分妩媚的长相,却因为自身气质的糅杂,显得冷艷不可亲近。 她看着踩着泥泞,一脚深一脚浅走过来的周濛,恍惚间都快不认识她了,两年没见,小姑娘长大了很多,以前只是单纯觉得她长得像夫人,生得一副好皮囊,现在看,眉眼还是那副眉眼,但是不一样了,让她想起濛濛晨雾里犹带露珠的深山蔷薇,美是美的,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狠劲儿。 「月姐姐,」周濛唤她。 旖月点头,就算打招唿了。 周濛递过来一个巴掌大的布包,「我哥让我给你备的伤药,解虫毒的。」 她没有立刻去接。 前段时间,她独自去了趟西南,那里的毒虫毒瘴极其麻烦,她虽然足够小心,过山穿林时仍受了伤,都是些轻微的红肿溃烂,都快好了。 这事只有小六知道,那就是他多嘴告诉了周劭。 「多谢,」她面无表情接过,转身塞进自己的包袱里。 从小的印象里,旖月从来都是不需要人担心的,周濛没多问她的伤,也没什么需要嘱咐的,比起小六来,有她在周劭身边,她安心得多。 没什么可说的,只有一句不痛不痒的,「一路上多加小心。」 旖月笑了笑,点头。 身后突然传来细碎的哭声,旖月抬眸望去,周濛也转过身,就看到周劭的身前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纤细窈窕的身影。 「楚楚?」周濛诧异地喃喃了一句,她下意识回头看旖月,旖月也看她,旖月柳眉微挑,和她相视一笑。 两个女人都是一副看热闹的表情,周劭就没那么轻松了。 女子一身白衣,在水雾氤氲的城郊野地里显得清丽出尘,她还犹自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就像她的名字一样,这名字还是阿娘给她起的。 可是周劭只想让她快点走。 楚楚是当龙寨的孤女,自小由阿娘收养,在周劭十四岁的时候,也是由阿娘做主,给两人定了亲,原本等周劭二十弱冠就行婚礼,可是拖到现在,周劭都二十一了,他也没有要成婚的意思。 方才的一番倾诉里,楚楚都在诉说自己的委屈,她说他在安陆城守了妹妹半年,却一次也没去铺子里看过她。 周劭心中冷笑,这是为什么她难道不知道吗?故意装傻? 毕竟相识一场,看在阿娘的份上,他也不想太难看,「啧」了一声,「天冷,你回去吧。」 她老远赶来看他,却只换来这么一句话,楚楚不甘心,还想说什么,周劭把左手的马鞭换到右手,转身朝身后的随从吆喝,「准备准备……」 话没说完,就被身后的女子急切地打断。 她跟上了两步,「劭哥哥,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当初我也想过救阿濛的……」她伸手想拉周劭的衣角,却被他躲开,他皱了皱眉,继续吆喝,「上路。」 一眼瞥到看热闹的旖月和周濛姐俩,他神色更冷了几分,朝周濛还低声训斥了一句,「有空在这看,没空帮我劝一下?」 她悻悻然,给周劭让开了道,隔在楚楚和他之间,让他翻身上马,所幸楚楚没再跟来。 因为楚楚的一番缠扰,周劭原本依依不捨的几分伤感全被打乱,旖月他们已经策马上路了,他的马也有些躁动,一心想跟上同伴,他控住缰绳,摸了摸马下周濛的脑袋,最后还是忍不住在她额头上亲了一口,周濛死死揪住他的马缰,不顾马儿的冲撞,还随着追了几步,眼圈泛红,「周劭你说话算话的对不对?」 到这个时候,什么不上战场,什么让她当小郡主,他的这些承诺她都不在乎了,她只想反覆向他强调一件事,他要活着回来。 周劭眼色深沉,薄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线,后槽牙紧紧咬合,下颌骨勾勒出一个坚毅的轮廓,他强忍着情绪,待她终于不舍地松开马缰,他长腿一夹马腹,低吼一声,「等我回来!」 *** 刚刚拉缰绳的时候,手掌被粗硬的毛刺划了几个极细的血口,她搓了搓手把血沫蹭掉,一直看着周劭的身影隐没在起伏山陵的尽头。 楚楚就站在她的斜后方,周濛回身的时候看到她,问道,「楚楚姐姐,要回城吗,一起?」 那双柔情似水的泪眼突然变得冷厉,她「哼」了一声,提着裙摆就走了。 刚下过雨的深秋天气,还穿这么单薄绮丽的丝麻白裙,真是不容易。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5页 她盯着楚楚的裙摆,泥都快煳上膝盖了,正可惜毁了这样一件好衣裳,突然裙摆的主人噔噔噔踩着泥巴又返了回来,周濛不明所以,楚楚的脸已经近在眼前,她脸色涨得通红,是被气的。 「阿濛,你能不能不要总是这么自私?」 周濛斟酌了一下,没明白她的意思。 「他是为了你才北上的,你就不觉得愧疚吗?」 时辰还很早,路上没有人,一起回城的小六已经走远了,此刻只留她们两人缀在后面,各自提着裙摆往回走。 周濛低头走得小心翼翼,楚楚却因为生气,小脚吧嗒吧嗒弄出不小的声响,踩出的泥浆有时候都快溅到她的脸上了,周濛下意识地想离她远点。 而且,她的问题也很奇怪,她愧不愧疚的,关她什么事? 很多时候,她都不太想得起来,楚楚其实是她未来的长嫂,可是她想不起来没关系,楚楚自己可没忘,以前在当龙寨就经常拿长嫂身份管教她,她习惯了,多数时候都会安静地听,这次也不例外。 楚楚见周濛一脸无所谓,不禁冷笑,她本身就不是个多么纯善的孩子,从小就不是。 小时候她总拿豢养的毒物吓人,再大些,成天往寨子外面跑,从不安分,现在,听说和一群女伎关系要好,她怎么会知道什么叫廉耻? 「以前,他为了你,放弃了那么多次可以北上的机会,现在北边打成什么样了,他为了你才去冒风险,这个时候你难道不应该劝他留下吗?」 她的声音又冷又急很多,和方才对着周劭的时候全然不一样了。 周濛不觉得这个问题有和她讨论的必要,反问道,「我为什么要劝他留下来?」 楚楚气笑了,「你说呢?他是你哥,对你那么好,你眼看着让他去送死?」 她低头看路,依旧走得小心翼翼,可是抓着裙摆的手突然攥得死紧,在她刚刚才把周劭送走的这个时候,她跟她提「送死」? 怎么这么讨厌呢? 她不想跟她一般计较,又是一个不咸不淡的反问,「你怎么知道留在这里不是等死?」 「谁会伤害你们?向夫人待他那么好,他只要留下来,以后当龙寨的生意都是他的。」 周濛没说话。 虽然不想理,但是她还是听进去了,其实她说得不是没有道理,向夫人对周劭的确很好,对小庆都没对周劭那么好。 楚楚解释道,「而且,你去襄阳的事情,不能怪向夫人,是娟娘一个人在背后搞的鬼,大家都不知道,现在劭哥哥连带着把我们大家都恨上了,一句解释都不愿意听,况且,」她愤愤然,「要不是你总是去天青阁这种地方抛头露面,又怎么会被别有用心的人盯上?」 赵丰的确是在天青阁碰到她的,如果她那天没去天青阁,兴许就不会有后头的那些无妄之灾—— 原来她们都是这么想的。 周濛点头,「是我的错。」 楚楚听着她承认错误这么干脆,又听不出丝毫愧疚,她一点也没觉得解气,话语更加急促,「以前你觉得这里生活好,想过安静日子的是你,现在受了欺辱,想翻身的也是你,你想过你哥吗?从头到尾你都只考虑你自己。」 她站定下来,一把扯住周濛,想让这心不在焉的人好好听听她的话,「阿濛,咱们也认识这么多年了,大家都宠着你,你哥尤其是这样,你能学着有那么一次为别人考虑考虑吗?」 -------------------- 第15章 ========================= 「为谁考虑?」她盯着楚楚抓着她胳膊的手,冷冷道,「你吗?」 她不喜欢被人触碰身体,特别是现在她还心情不好,因为她莫名其妙的出现,她和周劭还有很多话都没有来得及说,他就逃也似的匆匆走了。 原本就忍着这份懊丧在敷衍她,可她还在不知趣地聒噪,说的也都不是什么中听的话,有几句还直往她心窝子里戳,心里腾起由来已久的一股厌烦。 尽管不对付,但以前她很少和楚楚对着干,今天她突然就不想忍了,要是楚楚继续纠缠,她也不是说不出更难听的话,譬如「就算我劝哥哥留下来,他也不会娶你」云云,可是没过一会儿,楚楚就像被什么烫了一般,很快放了手,她也就把这些狠话咽了下去。 楚楚是被周濛的眼神吓到而松了手。她自小认识周濛,也没见过她露出这样的眼神,以前她偶尔耍坏,都是小女孩的把戏,是娇憨无邪的,可是方才,她盯着她的眼神,让她觉得眼前的周濛已经变了一个人,冷漠中透出些许森然的恨意,让她突然就毛骨悚然起来。 她方才也只不过是因为周劭而心情不好,对着周濛撒个火而已,没想到她变成了这样。 襄阳那件事一定对她伤害极大,周濛的事情传遍当龙寨的时候,她就听人说过,女子经歷过某些不愉快的屈辱过后,心智可能会不太正常,有些还会疯。 周濛她……谁知道她经歷过什么,既然她生气了,那就不招惹了。 *** 夜里,周濛筋疲力尽地回到家,其实她今天不累,早上送走周劭以后,她就去天青阁找柳烟说了说话,什么都没干,可是就是觉得倦得不行。 她照例取出银针,深深在指尖扎了一下,滴下的浓黑血滴中又出现了金色的光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6页 自从上次在梦中遇到提花灯的宫装少女、冒出那些有关周劭的恶毒念头之后,她现在每天睡前都会扎针检查自己的血,梦境对她的作用仍是不可忽视的,她尽管事后做不了什么,但是提前预知,有个准备总是好的。 好在这些日子一直都很正常,也没有做过奇怪的梦。 不过,刚刚光点又出现了,她预计今夜睡着后,梦中可能会发生点什么。 得知到这一点,刚回来的时候升起的那一点困意瞬间烟消云散,她很快地洗漱完,从枕头下翻出一个布包,里头折着一沓纸,她来到书桌前翻开,里头工整写着字的一共有四张,其余的都是些零碎的字句,是打的草稿。 这几张纸是前几次她从梦中出来后,凭记忆默下来的笔记。 养伤的这半年,她寥寥几次入梦,梦见的大多都只是那座农家小院,小院没有大的变化,对她亦不见威胁,反正摆脱不了,她就在里面找事做,整夜整夜地翻看书房里的东西。 书房里,那一半异族文字的书她看不懂,另一半医术她看不进去,但是她找到一个装书信的匣子。 那匣子放在书桌上很显眼的地方,如果这是梦境主人曾经的书房,那么这个匣子一定是很常翻看的东西。 对周濛来说,看书信也是一件很刺激的事,就像在窥探别人的秘密。 这一匣子书信和普通的书信不太一样,没有称唿,也没有落款,就像一张张随手记下的手札,信也不是用汉字写的,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文字。 但是,好在匣子的底部有一本册子,是一本文典,记载了这种文字和汉字的对应关系。也就是说,这一整沓手札用的都是一种加密的文字。 如果不是秘密为什么要用密文?想想就很令人期待。 但是,破译这种密文并不容易,她研究后发现,这种文字和汉字完全不同,不是北方官话与南方官话的那种不同,而是行文逻辑从根本上就不一样。 目前为止,她破译出来,且能够比较完整看懂意思的总共也就四张,醒来后还清楚记得、能够记录下来的内容更是少之又少。 夜风习习,洗漱过后的身体还泛着凉意,风一吹就觉得有些冷,她抬头一看,原来窗户还没有关,于是她起身走到窗边,窗户用木棍支起,周濛探出头去准备用手顶住窗页再取下木棍,目光却被院子里的场景吸引住了,今夜初十,距离月圆还有五日,月光却极其明亮,像牛乳倾泄了一地,她和周劭都不常在前院活动,院子里东西并不多,她一眼就瞥到了墙角的那一堆书卷,那是她前几日买的鲜卑文典。 这几日帮周劭收拾行李,她实在是太忙了,忙得都忘了把这一堆东西收进屋子,还好楚地的深秋清爽干燥,不会有太多的雨水,要是下了雨,这一堆皮货就要废了。 下雨…… 突然,她神思一个恍惚,脑海中出现奇怪的一幕场景。 那是一片让人感觉无比潮湿的密林,天幕以上是一轮奇大的圆月,枝叶厚如冠盖而不见天日的参天巨树树林下,一个身形纤细的麻衣少女像一只小兽,在藤蔓交织的雨林中灵活地穿梭,她的髮丝上、身上都氤氲着浓重的湿气,还不断有水滴从树冠砸落到身上,偶尔落进脖子,她甚至能体会到脖子里相同的那一股冰凉。 脚踏上泥土和腐叶发出的粘腻声响,还有吁吁气喘的人声同时迴响在耳边,清晰无比,而匆匆的一个唿吸过后,这些画面和声响就全部归于沉寂。 周濛扶了扶脑袋,觉得太阳穴开始胀痛。 这又是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东西,而且这一回,她还保持着完全的清醒,不是在睡梦中。 这个场景她隐约觉得熟悉,她按着太阳穴努力地回想。 她脑海中与梦境有关的场景并不多,因为经常重复,所以也不复杂,她很快就想起来了,就是她与赵丰成亲前濒死的那一回,梦中的宅子发起大火,火光中浮现的大片记忆,其中就有这个场景,就是这种热瘴湿润的密林,只不过这一次让她觉得比上次更加真实,还有声音响在耳边,仿佛身临其境。 太诡异了,她还看不清那个少女的脸,身形也是陌生的,她从未见过。 不仅诡异,还可怕,因为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种东西。一想到自己的脑子就要被一种陌生的东西占据,她就觉得浑身泛噁心,比知道自己体内有蛊虫还要噁心,除此之外,她又很不甘心,迫切地想要做点什么。 她赶紧跑出去把那一堆快被她遗忘的鲜卑文典搬进屋子,她之前费那么大劲去买文典就是为了试着给自己找出一条路来,不是用来自学鲜卑文去当什么狗屁王妃。 这堆文典就是她用来破译梦境中那些手札信的关键,她想知道其中到底藏着些什么秘密,是不是就和这个梦境的主人有关。 把那一堆陈旧的书卷全部搬进卧室后,整个屋子都能闻到那种微微带着腐臭的皮革味,她居然也不觉得讨厌,又回到了书桌前面,目光牢牢落到那几张纸上。 梦中小院中的那一匣手札,她在梦中破译后又凭记忆带回现实中的,只有这四张。 她翻开第一张,上面写着几个官职和姓氏:羽林监太子家令桓、长沙郡公府长史王、城门营校尉司马崔。 译文册子上面,对官职的译文是单列出来的,所以很好译,人名是只有姓没有名,姓氏也是单列的,桓,王,崔,都是当世显赫一方的大姓。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7页 她凭记忆能够復刻出来的译文只有这三句,接下来的文字则是她自己概括的,原文实在没法记得确切,她写道:这封手札记的是一场宴会,从客人的身份到菜色、酒品都有记录,像是一份谍报。 第二张比较有趣一些,她也没能復刻出译文,只写了个大概。这一份手札里,笔者以一个外人的口吻讲了一桩秘闻,说府上的夫人看上了家里新来的一个羌人马夫,马夫生的高鼻深目,眸色湛蓝,体格特别强壮,夫人把他蓄在房里做了面首,主君似乎知道这件事,但是从来不说什么。 第三张和第二张差不多,讲的是府上主君畜养小倌的事,高门里普遍畜养家妓,其中除了女妓偶尔也有男妓,不同的是这家养的男妓并不是年轻貌美的粉面郎君,而是一些莽莽壮汉,不知道为什么,这家的主君平日里并不白白养着他们,而是让他们在府里干活,什么木工、泥匠都有,很是奇特。 天青阁也有男小倌,耳濡目染,周濛自然懂得多些,当时在梦中看到这段的时候就知道为什么了,这家的主君不仅有特殊癖好,这癖好还有点非同一般。 第四张,她依旧没能復刻出译文,里面着重写了一个高门的美妾,这美妾身体不太好,可能是妇人的那种病,但是已经在康復之中,这名美妾很会打扮,手札记录了很多她梳妆打扮的技巧,妆容方面的描述太过于细节,她没破译出来,但是有一款髮式的挽发手法她看懂了。 上一回入梦的时候,她就在梦中反覆默背过这套手法,只不过那天早上醒来后被周劭叫去找乔夫人复诊,没来得及马上记下,过了一会儿就想不起来了。 如果今夜还能梦到农家小院,她打算把这一张剩下的内容补全。 之前周劭还在家的时候,其实也都回来得很晚,周濛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人在家,可是今夜让她觉得格外不适应,陪伴了她半年的周劭,终于还是走了,这个家里又只剩她一个人了。 熄了灯后,她迷迷煳煳地睡着,果然再次入梦。 还是那座大宅,荒废了,循着一条整洁得怪异的小路,她顺利找到农家小院的入口,两个多月没有梦到这里,倒也没怎么变。 她清楚知道自己的目的,也不浪费时间,迳自来到书房,找到那一匣手札,开始在密文上下功夫。 幸好她有一整夜的时间。 她在书桌前坐下,还仔细地地给自己研了墨。 因为密文的文法与汉语完全不同,所以第一步就需要按照文法分割语句的逻辑结构,然后逐个对照译文册子找出汉文词意,最后归拢句意,才能得到逻辑无误的一句话。 之前她没有摸索出文法的时候,就只是简单地把词意找出来,结果发现句子的意思经常颠三倒四、前后矛盾。 她研究了好几夜后发现,这种密文的文法貌似更接近胡语,难怪与汉文全然不同。 这些年,她去过漠北几趟,知道不同胡语之间通常也有相近的地方,它们之间的差别没有和汉文那么大,有时候不同族的胡人也能简单聊上两句。 漠北的胡语有七八上十种之多,幸好她八岁时去龙城议婚前后,被阿娘逼着学过一些鲜卑文,但是也不那么熟,这么多年过去,记忆早已零落得七七八八。 既然密文的文法与之有相通的地方,她又相对熟悉一些,那就得尽快再学回来。 买回那堆文典之后,她翻过一两卷,凭着极其有限的鲜卑文水平,她在手札中挑选自己有希望看得懂的读,至于第四张纸上的那套手法,等晚些时候再去背,这样醒过来的时候记忆也更牢固一些。 小院里也没有日夜更替,她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到一阵人语。 她顿时觉得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那一瞬间脑子像炸开了花。 她从没在小院里见过人,哪怕以前在大宅里见过些人,听到过他们的交谈,她也没有产生过这样的感觉,那些更像是人偶,对话是空茫而僵硬的。 这声人语让她觉得真实得不可思议,就像终于听到了活人的声音。 -------------------- 第16章 ========================= 周濛握笔的手开始颤抖,她小心翼翼地把笔搁下,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她慌乱地往四周看了看,下意识想躲起来,万一那人进了书房她该怎么办? 不过,她很快冷静下来,慌什么,简直幼稚可笑。她遇到这么多奇诡怪事,人都不像个人了,还怕什么? 死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她死后还变成了个怪物。 如何查明白真相才是她首先要担心的事情,在梦里还怕死不成?再说,上一回她濒死成那样,不也活过来了? 她竖起耳朵去听,不由得生出几分好奇,那是一个男子的声音,她听不清说了什么,嗓音低而醇厚,让她不知不觉心中麻软,甚至想要亲近。 周濛知道自己有了奇怪的感觉,这感觉似乎是她的,又不像是她的,她直觉这个男子一定是一个对她,不,对这梦境的主人很重要的人物。 声音渐行渐远,很快就低得几乎听不到了,她慌忙站起身来,追到书房门口,果然在院子门口闪过一个黑色的身影,应该就是方才在院中说过话的男人。 周濛拎起裙摆急追上去,出了院门,她第一次看到院外的景色。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8页 院门前十来丈之外,就是一处绝壁,原来这个小院是建在悬崖之上的。 山中开满了花,因为是梦境,最近的山坡上是常开不败的樱花花树,铺成一片樱色的花海。 前方一高一低两条人影,就在花海下相偕而行。 原来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一男一女,男人一身黑色劲装,身材高大,女子身穿鹅黄长裙,窈窕娇美,周濛觉得这女子身形眼熟,立刻想起来,睡前脑海中浮现的那个雨林场景,穿梭其中的似乎就是这个女子。 只不过那时的她,轻巧灵活,身手矫健,而眼前的她,身姿婀娜,亲昵地依偎在男人的身侧。 两人的手十指紧扣,男人时不时低下头来仔细听女人说话,侧过来的半张脸上,也能看出温柔如水的笑意。 而那半张脸,那眉骨鼻樑处有如同刀刻般的深邃轮廓……居然是个胡人。 漠北多见的胡人有五族,匈奴,鲜卑,羯,氐,羌,其中的差别并不大,如果不是常在漠北行走的话不太能从脸就分得清,通常从衣饰髮饰判断更容易一些。 周濛也不知道这男子到底是哪一族,他的衣着装扮完全没有特色,普通的骑行劲装,周劭出远门时也这么穿。 这男子也要出远门吗? 两人的身影在眼前越来越虚,视线从他们的身体间穿过去,还能看到远处灰白的山石。 周濛又低头看看自己,还有身后的小院,都是正常的,只有那两条依偎的人影是虚的,且已经越来越淡,快要消失不见。 周濛也顾不上什么裙子了,提腿飞奔,朝那两人沖了过去。 来到近前,那两人完全察觉不到她的存在,犹在卿卿我我地低声交谈。 她朝前伸出手,果然可以毫无阻碍地穿过两人身体的虚影,说话的声音似乎也隔着一层屏障,她只听见男子嗡嗡的低语,女子的声音则完全听不到。 她走得更近一些,想看清两人的脸,却发现女子始终背对她,无论她怎么追,都不行,在女子的背后,自然视角也是她的,这样可以很清楚看到男子的脸……这会她看清了,她甚至有一瞬间的恍惚,觉得自己是不是看错了,怎么会有这样好看的一张脸。 她觉得自己以前对胡人的看法全都偏颇了,胡人中好看的那些,原来并不会缺少精緻和灵巧。 这男子的脸很有异域特色,他眉色深棕,眸色深蓝,面白无须,轮廓深刻如刀,而又朗阔俊美,眉眼尤其精緻,就没有一处不好看的。 她觉得这样的长相不该出现在现实之中,这莫非只是她梦中的臆想? 恍过一瞬间的惊艷,她继续打量,发现他年纪并不算轻,是个约莫近三旬的男人。 紧接着,眼前的两人就拥在了一起,唇/齿开始热烈地交/缠。 这么近距离地看,周濛的脸腾的就红了起来。她固然早熟,但是对于男女关系中的这一面,她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而且两人实在情/热,她看得从头到脚都红透了。 她后退几步,目光仍然不愿意离开,就怕错过什么关键的信息。 这一吻许久才结束,男子蓝色的眼眸中氤氲出些许雾气,不知是因为不舍还是别的,让周濛一个局外人也看得脸红心跳。 两人不舍地分开,女子又再次急追上前,又是一吻,过后,男子就不再犹豫,翻身上马,朝着下山的路疾驰而去。 女人追了几步,渐渐那身影越来越淡,直至进入林间就消失不见了。 周濛返回小院去之前,到悬崖边站了一会儿,崖下还悬着一条瀑布,水声极大,更远处,凭高远眺,只有不见边际的丘陵,看不到城镇或者河流湖泊,所以周濛无法判断出这小院具体的地点,但是凭她随着阿娘和哥哥走南闯北的经验,起码她能确定这里仍是典型的南国地貌,而且,这是丘陵起伏的平原地带,距离荆州……应该不远。 *** 「再往前走,就是荆州地界了。」 一名男子站在山坡顶处一块高大的巨石之上,手搭眉骨,眺望远方。 眼前就是荆楚大地,平原间夹着丘陵小山,一个连着一个如起伏的海浪。 他们刚沿着太行山脉一路南下,山路难行,实在已经筋疲力尽,终于进入平原地带,接下来的路应该会好走很多 男子松了口气,从巨石上一跃而下。 这人名叫拓跋延平,鲜卑人,斯文白净,发色偏红而微卷,全部束在头顶梳成汉人的发冠,身上也穿着汉人的衣饰,锦绸的上好面料因为连日的奔波而沾满尘灰,有的地方还有被树枝划破的裂口,总之不是什么体面的形容,还很狼狈。 这一路他强撑着不停告诉自己,快了快了,都到了荆州了,就快到了。 眼下已经九月,没想到这个时候的南方还这么湿热,自从离开龙城,至今已有二十七天了,期间他就没洗过身,一路风餐露宿,浑身臭汗,可一路经歷的这一切还不是最令他感到煎熬的。 他回头走到抬着的担架旁,黑色的狐裘里包裹着一个昏睡的男人,他伸手摸了摸这人的颈侧动脉,还好,还有动静,他还活着。 这一路上,他每一次来查看这人身体状况的时候,都怕伸手触到的只剩一具冰凉的尸体,只要还有微弱的脉搏就好,那他这一路的辛苦都不算白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9页 从龙城南下荆州,他们避开了所有的城镇,出了漠北草原以后,沿着太行山脉的边缘、人迹罕至的山区行走,大多数时候连马车都坐不上,而且还带着一个半死不活的人,虽然有马也不敢太快,有时马跑不动了,还得步行,数千里的长途跋涉,他们夜以继日,只走了不到一个月,这已经算是奇蹟了。 他朝前指了指,吩咐道,「到前面的林子里生火过夜吧。」 天已经快黑了,一行五人在林子里找了片干净的空地,开始安顿。 通常他们夜里只睡两三那个时辰,因为已经靠近荆州,今夜他们打算多睡一会儿。 没一会儿就架起了火堆,几人围坐。除了拓跋延平和担架里的人,另外还有四个,三男一女,那女子约莫十八九岁的年纪,长相普通,肤色黄黑,右腿不是很利索。 「听说你和周劭的妹妹,还有些渊源?」 夜幕降临,这个季节的野外能把人冻僵,担架被放在火堆旁,挑了一个最佳的取暖位置,其余四个男人则围着担架瘫坐在地,或坐或躺,那女子单独坐一边,靠着一棵树,正给自己的腿按摩。 拓跋延平就着一壶酒嚼着肉干,略带讥讽地向那女子问了刚才那句话,他的汉话是标准的北方口音,几乎听不出他是异族。 被他问话的女子,正是周劭找了很久都找不到的瑞儿。 「不过是以前害她吃了些苦头。」瑞儿头也不抬地说道。 拓跋延平冷笑,「那你还跟着我们?」他变得不耐烦,「你别坏了我的事。」 一路上,他赶了她好几次,就是赶不走,刚开始同行的那几天,她巧舌如簧,说辞一套又一套,都是她必须跟着的理由,比如,他们四个鲜卑人,三个都是初入汉地,人生地不熟,容易引人注意,又比如,他们虽一路走的山路,但是进入荆州就不一样了,既然得进城,就会遇到官府在城门盘查身份,而只有她手里才有给他们准备的路引。 幸而,她也没有因为腿脚不好就拖慢行程,拓跋延平也就一直忍到现在。 瑞儿不做声,拓跋延平知道这女人已经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他曾经让她留下路引就离开,她当没听见,随他怎么说,甚至恶语相向,她就是不走。 快要到达此行的终点,后面更是一步都不能行差踏错,他越想越不放心,不想留一个外人在身边。 「你以为你是中山王的人,我就不敢动你了?」 瑞儿的声音毫无波澜,「你可以杀了我,把路引抢走,敢么?」只在尾音加了一丝玩弄的意味。 拓跋延平恼怒,这女人一路都是这样,高高在上,仿佛自己洞悉一切,还不屑与他们为伍,真的,真的让他觉得讨厌透了。 「而且,」瑞儿又说,「我再说一遍,我可不是中山王的人,别乱猜,我是谁的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知道我对你们有用就行。」 可能是关心则乱,也可能是身体的极端疲乏让他没有太多精力再去想别的,他对突然冒出的这个女人的确感到束手无策,嘴巴上恐吓几下,没有用,也没法贸然杀了她。 后面还会遇到什么兇险他无法预知,他隐隐也有过期待,有这个女人在,兴许真的能有用处呢? 五人沉默着吃完干粮,瑞儿破天荒地靠近担架,这让几个男人同时警惕起来,拓跋延平的手已经扶到腰间的长刀,瑞儿用余光看到了,却毫无所惧。 她迳自拨开黑色狐裘中那人覆面的一缕头髮,露出极其英挺漂亮的一张男人侧脸,这是瑞儿第一次凑近看他,上一次她靠这么近时,她刚刚加入,那时他们可没现在这么好说话,那个黑熊一样的怪人差点把她当麻袋扔了。 这漂亮的男人还昏睡着,瑞儿注意到,他居然生着一头黑髮,在胡人中还真是少见,黑髮雪肤,伤成这样也不减姿色,这样的美人,真不忍心看他就这么死了。 她伸手试了试鼻息,眼睛都没抬,却颇为严肃地开口,「明日到襄阳城外得尽快换马车,不想他死的话,三日之内必须找到梅三娘。」 -------------------- 第17章 ========================= 「喂,小六最近在忙什么呢?」 当龙寨药铺的后院,小庆拉着周濛吃点心,边吃边问。 小庆约了她好几回,周濛都推了,今日趁着楚楚回了山里,周濛才放心赴约。 周濛在打量今天的铺子,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小庆又问了一遍,她才回过神来,「小六?我不知道啊。」 小庆也看到周濛在打量铺子,语气凉飕飕的,「还以为你再也不来找我了。」 「怎么会,就沖你这口吃的也不会。」 周濛沖她摇了摇手里的桂花糕,甜香扑鼻,这是城南汪家糕点铺的招牌,需要等很久才能买得到,她没空去买,但是来小庆这里就一定吃得到,所以她真不是恭维。 小庆语气更凉,「你都是做大生意的人了,还看得上我这口吃的?」 她的紫丹生意,本来也想拉小庆入伙,可她说没钱,一问才知道,她这些年在铺子里帮工攒下那点工钱全都被她娘没收了,说她姑娘家要银子做什么,她的工钱以后都要交出来,要攒着留给她弟弟娶媳妇。 周濛这些日子确实待小庆疏远了,但她并非有意,忙解释道,「之前不来找你,还不是因为我哥不让,你知道,那事过后,现在除了乔姨,当龙寨的人他一个都不待见。他一走,我这不就来了么。」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0页 小庆顿了顿,斜乜她,「那你还是受害人呢,倒是比他还放得下。」 「那是因为他对向夫人还很有感情,所以才特别生气,我嘛,」她耸耸肩,「我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就……还好吧。」 意思就是本来也没有什么太多留恋,同样也没有周劭那么伤心。 小庆点点头,她的确能够理解。 她奶奶向夫人以前就是周劭的乳母,可周濛不一样,向夫人没有养过她,八岁丧母后,哥哥又经常不在家,说得温情一点,她吃百家饭长大,但实际上,就是她跟谁都不亲。 好在她还有个师父,可是梅三娘性子那么冷淡,还老是出远门。 换个人这么长大,亲缘方面可能比她更淡漠。 「那就多来铺子里坐坐,有空也去寨子里玩玩啊,你又没做错什么,凭什么不自在的是你?要说咱们铺子这么大的一摊生意,还是当年你娘支起来的,你们就这么退了,多委屈啊。」小庆为她打抱不平。 周濛也觉得有理,「行,等有空吧。我正想问呢,怎么今天铺子里这么多人啊。」 不是客人多,而是伙计多。 小庆深深嘆了口气,「打仗啊,不光是北边,现在西边,东北,总之荆州以外的商路全断了,伙计们没事做,可不就都聚在这儿了么,都是寨子里的人,又不是外面招的伙计,没生意了还可以辞退。」 「工钱照发?」 「嗯呢,就荆州这么点生意,养一寨子的人,」她摇头,「哎,也不知这铺子还能开到几时。」 她望望这小院,这铺子从她出生起就有了,住习惯了,要是哪天被迫关张,她还捨不得。 周濛沉默,觉得有些伤感,要说起来,她跟这事也有些关系。一年多之前,也是因为打仗,铺子商路断了,生意无以为继,恰逢那时赵丰看上了她,而当龙寨又看上赵家在货运上有点门路,于是一拍即合,娟娘把她当作筹码卖给了司马夫人。 其实为了货运的事,这些年周劭也一直在想办法,去西域也是为了这个,可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攀上赵家多快啊。 生意只好了不到半年,现在的情况还不如一年前呢,只是这一次,再也没人可以帮他们的忙了。 周濛沉思间,小庆突然又道,「啊,我想起来了,楚楚前几天是不是去找过你们?」 周濛点头,「初十,我哥就那天走的。」 小庆不屑地冷笑一声,周濛立刻就明白了,「你是说,有人不想让他走,想用楚楚留住他?」 「要不然呢?整个寨子吧,年轻一辈里能有点出息的只有你哥了,可惜上次把他得罪狠了,现在走投无路,这不想起来还有个楚楚,想着她能不能把你哥给勾回来,你看,寨子里那帮人就是这样,正经事一样不会,整天就耍这些阴私的手段,啧啧,真是脸皮子都不要了。」 周濛听得心惊肉跳,「你说的该不会都是自己家的人吧?这么狠的?」 「这有什么,说的就是自家人,我就明着告诉你,说的就是我那小姑,娟娘。」 *** 周濛回到家,立刻她在院门里留下记号,她拣了一个陶罐,装了半罐水,放在正门的墙角下,小六要是路过就会看见,然后进来找她。 小庆今天还跟她说,她在同行那儿听来的,小六近期在联繫很多大药商,想买一批稀有货,量大、价高,很不寻常,她让周濛留心一下是不是周劭那边出了什么事。 周濛知道周劭留小六在这里就是因为差事没办完,具体是什么她从没多问,但是小庆找她开了口,她还是得问一问,小庆的意思她哪里听不明白,一来的确是提醒,二来么,这么一大单的买卖,她也想分一杯羹啊,小六有银子,她有货,何乐而不为呢。 而且这个事,小庆告诉她,她并不全是为了当龙寨打算,现在这个节骨眼,要是她能拉来生意,提成会很高,说白了,其中一部分利润其实是进了她自己的腰包。而这次的银子,她打算自己偷偷攒起来,才不会让她娘给没收了去。 她弟弟才七岁,她今年都十五了,她娘没想着给她多攒点嫁妆,反倒早早想着给她弟弟娶媳妇,真是偏心偏到姥姥家了。 周濛自然明白女子攒钱傍身的重要性,这个忙她说什么也要帮,于是她才打算找小六来问问那买药材的事儿。 然后剩下的一整天,她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琢磨那套鲜卑文典。 初十那夜,从梦中的小院出来后,她凭记忆补全了第四张纸上的挽发方法,接着就找柳烟她们去试用,照着挽出来的髮式,据柳烟说,她以前见过一个年过半百的侯夫人梳过,据说很多年前在洛阳流行过一阵,还有个名字,叫湘妃髻。 「这髮式好看是好看,可是也时兴很多年了,现在还梳的大多都是些上了年纪的妇人,你上哪弄来这么个东西的?」柳烟指着撒金的小笺上写着的东西,问向周濛。 周濛很开心,但她不能说实话,难道说这是梦境里抄下来的?就编了个谎话,「我哥给我的,不知道他从哪弄来的。」 这种东西只在贵妇圈里流行,还是上了点年纪的贵妇,柳烟神色复杂,「你哥至今还未成婚,莫不是被哪家,嗯,」她含煳带过,「给看上了吧……」 周濛扑哧就想笑,贵妇畜养美貌面首倒也不是稀奇事,周劭大龄未婚,长的也好看,又没有龙阳之好的传闻,被人这么想也不足为奇,如果是别人问,她是一定要解释清楚的,柳烟问嘛,她想逗逗她,投去一个「自行体会」的眼神,「谁知道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1页 这件事以后,周濛学鲜卑文就更有干劲了,这至少说明了梦境中的部分内容的确是真实存在过的,并不是她的臆想,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兴许真的是某个人的记忆? 如果她继续钻研那些手札,或者书房里其他有价值的书信,是不是就能挖出一些秘密解答她的疑惑? 又过了两天,周濛终于见到了小六,事后揣着一肚子话,再次去了当龙寨的药铺。 小庆听完周濛的一番话,眉头高高挑了起来,「开什么玩笑呢,你哥帮你祖母找药?那药要是真运回去……」她哼哼两声,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真是一个敢想,一个敢做,会玩会玩。」 「可不是么,」周濛附和。 他们的祖母就是中山王后,小六说,王后患头风之症大半年了,近期从洛阳请了宫里的医正来看诊,开了一张药方,要十六位名贵药材,全部交给周劭去採买。 周劭新得的那个巡城守备营郎官的官职,被安排做这个事的确让人挑不出毛病。 问题是,谁都知道周劭母子与王后不和,当年父亲过世,尸骨未寒,王后就把阿娘赶出了王宫,她也从未承认过阿娘的身份,名分上说,这一双儿女连庶出都算不上,若不是父亲生前一再坚持,他们兄妹俩的名字原本都录入不了宗室名牒。 后来阿娘带着他们南下,二叔成了继任的中山王世子,之后的这十来年,在中山王后的眼中,就像从未有过长子这个儿子。 「你说,王后就没想过,你哥会在药材中做手脚,伺机毒死她?又或者,她自己假装中个毒,然后栽赃你哥?」小庆翘着二郎腿,掰着手指头琢磨,又不确定,「会不会是我想的太阴暗了?」 「太阴暗了,」周濛鄙夷,「这么蠢的计策,亏你想的出来。」 小庆其实也觉得不靠谱,偏要嘴硬,「你可别小看这蠢办法,有时候越简单的方法越好用也说不定呢。」 周濛懒得瞎扯,言归正传,「小六那边我帮你说好了,药材可以全部从你这里拿,但是中间得转一道手,直接从当龙寨走货……」她抛去一个「你懂的」的眼神,「我哥非打断他的腿。」 那天,小六招得前所未有地爽快,要在从前,她朝小六打听点周劭的事,小六最多听个开头,就脚底抹油熘了。 可是这一次,小六不光把周劭为王后採买药材这差事的来龙去脉全说了,末了,周濛言辞闪烁地提到当龙寨,他居然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当龙寨啊,可以啊,有货就行,管他呢。」 他看上去还颇为急切,这是周濛始料未及的,毕竟周劭那么排斥当龙寨,她以为小六也一样,原本还准备了一堆道理要劝。 「我也跟少主提过,可他不同意啊,一提当龙寨就踹我,」小六委屈,「可咱们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啊,西南的益州再往南,那边倒是有数,可是来来回回一年以上,还没等东西运过来,少主头上一个办事不力的罪名是逃不掉的。」 周濛默默看着他,给他添水上茶,她从未见过小六主动跟她说这么多话,觉得受宠若惊。 「为了争口气,这太不划算了,是吧濛姑娘?」 抱怨到最后,他一屁股瘫坐在蒲团上,周濛这才看到他眼下青黑,像是很久都没休息过了。 周濛明白了,小六这些日子可能也被这事闹得焦头烂额,走投无路了,差事办不成,他也着急,所以一肚子牢骚。 这不就好办了么。 周濛当下就跟小庆交待,递给她一张纸,纸上有个名字和地址,「这就是天青阁流云小倌的那个亲戚,叫李十八,他这铺子以前是卖炼丹药材的,让他做这个中转再合适不过,价钱上,让他赚点就行,人保证可靠,嘴巴也严,小六我也打过招唿了,总之你们三个先谈,谈拢了与我说一声就成。」 小庆接过看了一下,大概想了一下位置,在江夏郡南部的一个小城,倒也不远,她又想起了什么,「咦,这不就是替你卖紫丹的那个铺子么?」 周濛眨了眨眼,「是啊,怎么了?」 那四捨五入,这铺子不就是她的么? 小庆心道奸商,「你可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啊。」 小庆接着打算把这一笔挣的银子交给周濛,也入伙一份她的紫丹生意,周濛立刻就答应了,接着就把这两个月的生意盘算给她听,小庆耐着性子听了一半就不耐烦了。 这时,一个长得虎头虎脑的伙计小跑来到两人身边,他当然认识周濛,尴尬地朝她笑笑,就算打招唿了。 他凑在小庆耳边说了些什么,小庆马上指指周濛,「阿濛不正好在这么?」 伙计却犹豫起来,见周濛不解地看着他,他还有些害羞,又笑了笑,一时间说话打起了磕巴。 其实他想的是,铺子里很久没什么生意了,突然来了客,怎么就拱手让人了呢?况且这人还是周濛,娟姨每次说起她,都恨得牙痒痒。 可是周濛又这么好看,这么无辜地看着他,他怎么能当着她的面说那些伤人的话?这一纠结,就觉得这张嘴都不是自己的了。 小庆索性站起身,「行了行了,我去看看。」 院子直通铺子的里间,周濛撩帘而入,看诊台那边坐着一个打扮普通的姑娘,见到她和小庆步入,那姑娘立刻站起了身,周濛却后退了几步,倒抽一口凉气: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2页 「瑞,瑞儿??」 看到久违的这个人,她一剎那的反应既不是愤怒,也不是震惊,而是……后背发凉,真心相待数月却一朝遭遇背叛的那种寒凉,蛇一样往嵴椎骨里钻。 瑞儿也同样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周濛。 她是来找当龙寨的梅三娘的,听说这是当龙寨的药铺,进了城就立刻过来打听。 方才那伙计支支吾吾说了不少话,他说梅三娘此刻外出,人不在当龙寨,还说她有个徒弟,但是徒弟又不是当龙寨的人云云,反正啰哩啰嗦,没个重点。 她正为梅三娘外出的事发愁,但好在她还有个徒弟,就陡然看到了掀帘而入的周濛,此情此景,记忆仿佛瞬间就回溯到了襄阳的那个密不透风的石风阁,那时的周濛也是这副模样,掀帘的手势都一样,她勐地就想起一些旧事,周濛是不是提过她有一个师父…… 好半天她才恍然,眉头深深皱了起来,看着同样怔愣的周濛,「你的师父,就是梅三娘?」 -------------------- 第18章 ========================= 安陆城北郊。 推开陈腐的木门,拓跋延平就闻到扑面而来的一股枯枝腐叶的味道。 抬步入院,四面墙上、石案上,低处墙角都生着滑腻腻的青苔,屋子的房梁也朽得发黑,这地方得多久没人住过了? 漠北的荒凉处最多只是灰尘多,不会这般朽烂,这地方……真是脏的让人觉得浑身不舒服,纵然眼下深秋,已经是一年中最干爽的季节,但是比起漠北来,荆州地界还是太潮湿了,对他们来说还真不习惯。 周劭给他的那封信里,特意向他提到了这个城郊小院,说他们到了安陆,若遇到危机,可以到这处暂避片刻。 是啊,周劭也说了是暂避,可现在他们却要在这里长住了。 他原先的担忧果真应验了,眼下的情形……真是处处不顺。 听到身后小苦咋咋唬唬的声音,拓跋延平回身,看到罕唐和石斌在小苦的指点下,已经把担架放在了一块干净的空地上。 院子里整齐堆放着很多木箱,散发着淡淡的药味,很新,不像是废弃的,他顿时警惕起来,这里不会还有人吧? 直到把整个院子和里屋全部查看了一遍他才稍稍放心。 之前日夜赶路,也只是身体疲乏,一门心思走就是了,现在呢,他简直处处担惊受怕。 不管怎么难,先把这两天熬过去,等梅三娘来了,先救人再说后面的事吧。 他走到担架旁,蹲下身,小苦正用帕子给里面昏睡的人擦脸。 「大人,咱们真的不进城了吗?」小苦用鲜卑语问他。 拓跋延平又查看了他的颈侧脉博,确实更微弱了,他同时摇头,答道,「就住这里。」 「为什么啊,」小苦不理解,「前两日咱们的马车遇到官兵拦路,那汉人姐姐一亮出令牌,我们就被放行了,她不是有厉害的令牌么,为什么不能让咱们进城?」 不能进城,拓跋延平也很头疼,多余的他不想解释,只拣了最关键的一条答他,「咱们有路引,他没有,怎么进城?」 他眼神朝担架里一点,小苦看明白了,他说的是担架里的这人,关于这个人……他的疑惑就更多了,他……到底是什么人啊? 鞍前马后伺候他一个月,一次也没见他醒过,带着这么个活死人长途跋涉数千里,他们兄弟仨累的半条命都快没了,居然还没搞清楚他的身份,这属实有点不寻常。 他们兄弟三人长年行走漠北,用汉人的话说,叫亡命之徒,平日里就拿钱办事、替/人/消/灾,他喜欢别人叫他们游侠,但实际上,叫匪也不算冤枉。 一个月以前,他跟着老大接了一单活儿,说护送一人去南边一个叫当龙寨的地方,仔细一问,这地方在荆州。 荆州在哪?他没有概念,只知道要过黄河再往南,过黄河,哟吼,那可就远了,他这辈子都没过过黄河。 可是吧,远是远,只要金子给的足,他才不在乎,可怪就怪在,都一个月了,这个叫拓跋延平的主顾一锭金子也没给过他们,哪怕是给个定金亮亮眼呢。 他跟老大反应过,说这不合规矩,老大听后,沉沉说了句,「后头一起结,少不了你的。」 少不了又是多少?能有百金不?他追着问,老大啥也不说就走了,脸色很不好看。 这一路,老大的脸色都不好看。 都知道北燕出了事,要亡国了,死的人何止成千上万,可是老大家里不早就没人了么,怎么跟家里也死了人似的呢? 总之,这一回的活儿就是蹊跷,又累又苦又憋屈,处处透着吃亏的感觉,也不知道老大是怎么想的。 小苦壮着胆子,赔着小心问,「大人,你们到底是什么来头啊?」 拓跋延平眼皮子一掀,小苦就后悔了,「不问不问,是我多嘴,我嘴贱。」 说着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嘴,眼神却还挂在拓跋延平的脸上,还好他并没有生气,他藉口洗帕子准备开熘。 「回来。」拓跋延平低低喝了一声。 周围没别人,老大和罕唐去林子里找柴生火了,小苦小心翼翼又蹲了回来,「大人请吩咐。」 「你们三个,就你话最多,」拓跋延平嘆了口气,见小苦笑得讨好,语气放软了一些,无奈问道,「以后万一遇到人问你,我们是什么人,你怎么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3页 「啊?」小苦眨眨眼睛,「你们不都在呢吗,怎么会有人问我啊。」 「别废话。」 小苦眼珠子滴熘熘转,「不不不知道啊,」见拓跋延平的脸色没有变差,他确定道,」真不知道。」 「石斌没跟你说过?」石斌就是他们老大。 小苦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让主顾知道他们老大是个嘴严的人一定不会错。 「行,」拓跋延平果然脸色稍霁,「你过来,想知道?」 小苦凑近,但是中间还隔着个担架,也没法凑太近,他觉得这个时候自己应该点头,毕竟他方才也提到了,万一被人问到这个,他真不知道该怎么答。 拓跋延平想了想,也觉得不好再瞒他。 兴许是流民大批涌入的缘故,眼下荆州各个城市的城防都比之前更严,特别是对胡人,盘查得很紧,他们这样的长相,只要露面就一定引人注意,与其让小苦自己瞎编,不如统一口径。 「我姓拓跋,」他开口道。 小苦一愣,像是懂了什么,又有点不确定,「是是那个拓跋吗?」 拓跋延平点头,小苦马上露出讨好的笑来,「原来是贵人。」 鲜卑有勛贵八姓,而拓跋还在其上,北燕皇室就姓拓跋,后来北燕向南晋称臣,才改姓为元,其他的亲族部落仍保留原姓,也就是说,他是北燕皇室的亲族? 可是马上又想到,这一战北燕皇室都被灭得差不多了,自己还笑? 他脸色变幻得十分小心翼翼。 拓跋延平可没心思琢磨这么多,他斟酌一刻,继续道,「我只是个旁支,做点皮货买卖,他,」他眼神朝下一点,「是我叔叔的儿子,和我一起做买卖的。」 小苦很紧张,脑子转得飞快,用汉人的话说,那他们就是堂兄弟了,这人也姓拓跋?那也是个贵人吧? 他顿时心情好起来,难怪老大这次这么放心,原来是大主顾,是做买卖的皇室亲族啊。那就对了,现在龙城一片混乱,他们一看就是逃出来的,那身上肯定没带金银财宝,不过他们家大业大,还能赖帐不成? 可是,他又留了个心眼,「是……真的是这样,还是,还是只是对外人的说法?」 拓跋延平瞪了一眼,小苦立马知道自己多嘴了,「我知道了,我不问,以后我遇到人就这么说。」 拓跋延平勉强满意,「龙城破城之后,我带着他逃了出来,他家里人……都没了。」 小苦连忙做出哀戚的表情。 拓跋延平拉下了脸,「跟你说这个,是让你不要在他面前乱说话,就属你话多,别提家人,」他低头看了一眼昏睡的堂弟,也不知道他还醒不醒的过来,语气放轻,像是怕吵到他一样,「以后他醒了,你记着这个。」 小苦察言观色,紧紧抿唇,连连点头。 心中却在嘀咕,前面的不管真假,看来这句话是真的。 龙城破城已经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了,北匈奴在龙城杀了多少人啊,原来连他们这样的贵人都免不了家破人亡啊,真是太可怜了。 *** 等石斌和罕唐在院子里把火堆点上的时候,天色刚刚好暗了下来,他们风餐露宿了一个月,这院子虽然残破,但是还是比野外要好上不少,起码没那么大风,也不用担心野兽。 只是腹中早已空空,近郊猎物很少,靠打猎肯定是吃不上饭了。 正在为饭食发愁的时候,院门被敲响了。 拓跋延平一手扶刀,走到了门边,石斌他们三人围在担架边,皆是戒备的姿态。 「是我。」 一声女子轻灵的声音,四人瞬间放松了下来,是瑞儿的声音。 拓跋延平开门。 这院子虽然破旧,但是院门的锁倒是新换的,八成是因为院子里那几箱子的货。 门打开,瑞儿走了进来,她身后……居然还有个女子。 拓跋延平突然就愣住了,有一种奇怪的错乱感,这个女子……他见过的,印象还很深,怎么是她? 「周劭的妹妹?」他眼睛没从周濛身上移开,脸稍稍偏转,直接了当地问向瑞儿。 周濛原本很紧张。 门乍一打开,一院子的胡人,胡人不稀奇,但这不是漠北,头一回在南方地界上一次见到这么多,而且,除了当头的这个红髮的男子相貌周正,里头那三个……都长的一言难尽,特别是那个大个子,壮得像熊,肌肉块结十分硕大,在粗壮肩颈的衬托下显得脑袋很小,这比例,怪吓人的。 突然,拓跋延平的问话打断了她往里探看的眼神,听到这人提周劭,就知道瑞儿八成没撒谎,她一下子就没那么紧张了,生出更多的好奇来。 刚刚在药铺里,瑞儿就跟她把来意说明了,她说她带来一个人,中了毒,人命关天,需要她师父救人。 小庆知道两人有话要谈,将她们安排在院子里,周濛向她介绍,说瑞儿是她一个朋友。 朋友? 这让瑞儿很诧异。 小庆走了以后,她问,「你我的恩怨,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 再次面对周濛,她心里忐忑。 以前的确是她对不起她,害她遭了大罪,如今虽然看到她安然无恙、无病无灾,但是也不会想当然地以为她在襄阳的那一关过得轻松。 不过,周濛的态度,还是让她松了口气。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4页 现在她有求于她,这事就得有个了结,否则事情没法谈下去。 周濛比她想像的平静,她说,「我只想知道一件事。」 瑞儿点头,「你说。」 「你是一开始就带着目的接近我,还是后来为了自保,才……出卖我?」 瑞儿低头,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斟酌了一下,抬头实话实说,「都有。」 周濛点头,长久的一个疑问得到了解答,可是得到了答案也没让她觉得轻松,「装的可真好啊。」 瑞儿自知理亏,「我知道我这么说你可能会不信,但是,我还是想辩解一句,在陪你进地窖之前,我都只是监视你而已,没想过要害你。」 她犹豫了片刻,又说,「后来,后来我也是没有办法。」 周濛打量她,从头到脚,笑了起来,「那是,果然现在过得不错,脚也治好了。」 她记得那时候她好心想给她治腿,她怎么说来着? ——瘸着挺好。 结果,靠着出卖她,她在主人那里立了功吧,不仅得了自由身,丫鬟也不当了,还治好了腿。 瑞儿沉默着,嘴巴嗫嚅两下,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其实刚才那句辩解都不该说的,说了没人信的话,那就别说。 周濛嘆气,「我不恨你,那件事从头到尾,我反反覆覆想了半年,我要恨的人里面,你不是什么不得了的角色。」 归根结底,她也只不过是听人差遣的小人物而已,做局的、对人生杀予夺、将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才是最可恨的。 她冷冷道,「我师父不在,也找不到她,你另请高明吧。」 瑞儿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周濛的话说到了她的心窝里,还来不及咀嚼,接着就听到她赶客,她瞬间恢復冷静,轻声道,「周姑娘,你既然是梅三娘的徒弟,那你能不能去帮忙看一下?」 周濛没说话,起身要走。 瑞儿哀求,「人真的……快不行了。」 周濛抬腿就走,「我不会帮你们救人,死了这条心吧。」 师父在也就罢了,左右这不是师父的恩怨,可是,她替他们救人,开什么玩笑? 瑞儿突然就明白了,忙提高了音量,「不,不是我们的人,姑娘你不要误会,与我主人无关!」 是了,她视他们为仇人,以为是他们的人,当然见死不救。 她下意识压低音量,「是个鲜卑人。」 周濛果然停了下来,瑞儿再次强调,「真的与我们没有关系。」 「若是与你们没有关系,那你在这儿做什么?」 瑞儿语塞。 「回去吧,别在我这浪费时间。」 瑞儿脑中反覆搜寻,总觉得好像漏掉了什么。 她原本是冲着梅三娘而来,路上近一个月的时间够她想明白很多事情,她做了千百种假设,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一切恳求的说辞都是针对梅三娘的,对方一下子变成了周濛,她还有些乱,觉得有什么东西没梳理过来。 周濛,梅三娘,当龙寨……拓跋延平,中山国…… 「周劭!」她脱口而出,急急拉着周濛的衣袖,「是你哥哥周劭让我,不,让他们来的,我只是从旁协助,他们……他们手里有你哥的信!」 周濛终于停下脚步。 「是真的,你要是不信,就随我去看看,就在城郊,他们落脚的小院也是你哥哥的,你应该知道那处,如果不是你哥哥的准许,他们怎么知道那里?这个我总做不了假吧。」 -------------------- 第19章 ========================= 于是,周濛跟着她,一路出城就来到了这里。 这个小院……其实周濛不熟,不太记得是几岁的时候来过,仅仅是隐约知道周劭可能有这么个地方,都不确定是不是已经转给了别人。 来了一看,才知道居然这么破了,破到……任何人不经意路过,都会以为这地方早荒废了,不会靠近看它一眼。 四周就是城北的荒林,距离繁华的安陆城也不远,算是闹中取静,别的不说,倒是个藏身的好地方。 周濛踏着门槛跨进了院门,瑞儿又回来把门锁上了。 这大白天的…… 周濛心中早已有了无数的疑问,这会儿又冒出来一个,这么谨慎干嘛? 不就是救个人么?即便是鲜卑人,官府也不抓鲜卑人啊,又或者,他们在这里有仇家? 瑞儿到了了都没说,这群鲜卑人到底是做什么的。 为了方便瑞儿锁门,周濛往侧边让开一步,仍然贴着墙根站,看起来非常戒备,开口却不露怯,她打量那红髮扶刀的男子,他方才问她是不是周劭的妹妹,她反问回去,「你认识我哥?」 那男子看起来很狼狈,像是很长时间都没有打理过了,就是脏乱到,怎么说呢,隔着老远……仿佛都能闻到身上的汗臭味。 可是,即便是这样,她也感觉他并不邋遢,看一个人不光只看外貌、打扮,也看气质,气质这东西,尽管比较飘渺,但也不是不能具体化,比如身姿、神态,甚至看别人的眼神,都能判断一个大概,这个红头髮的,就算气质明朗的那一类人,但是此刻他的脸色透着毫不掩饰的疲惫和阴郁。 那人留在她身上的目光很快失去了兴趣,对她的问话也不置可否,见瑞儿走过去,低头和她说话去了,看得出,他并不欢迎自己,而且为此感到些许焦躁。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5页 可以理解,他们救人心切,梅三娘没来,来的却是她,这事让瑞儿去跟他说清楚也好。 她转而去看院子里另外的三个人,除了那个熊一样的大汉,还有两个,一高一矮,高的那个大约年近三旬,扎着黑色头巾,肤色黝黑,双手抱臂,其中夹着一把巨大的宽刀,他目光冷凝,也在打量她,这个人太平静了,她有些看不透,矮的那个则是个十来岁的白净少年,样貌接近汉人,这群人里,就属他看起来好说话一些。 这三人的站姿成合围之态,护着地上卧着的一副担架,担架之上,厚厚的黑色狐裘中,应该还裹着一个人。 这就是需要救的那个了吧? 周濛伸长了脖子,也没看清里头形貌,也不知是男是女。 她收回探究的目光,又扫视一圈,冷不丁与那少年的目光相触,他对她笑了一笑,她却笑不出来—— 救个人而已,瑞儿方才还哀求她,怎么到了这里,她非但不受欢迎,这群人还透着戒备,虽然不太明显,但是这氛围骗不了人。 听完瑞儿的一番话,拓跋延平深锁眉头。 这段时间,找到梅三娘已经成了他的一股执念,当听到瑞儿那句,「梅三娘北上云游已经两年」,他忽然觉得,胸腔里一直支撑他坚持走到现在的那口气,都要散了。 谁能想到,梅三娘居然不在。 紧接着一腔愤怒油然而生,梅三娘在北边,而他们居然花了一个月时间南下,南辕北辙,这是巨大的失误,而失误的代价……是元致的一条命。 懊丧透顶,他看向瑞儿的眼睛里陡然升起熊熊的怒火,瑞儿哪里察觉不到,按住他的胳膊,似是安慰,同时赶紧把话说下去,「你先别急,她来了是一样的,她是梅三娘的关门弟子,让她试一试。」 试?试个屁的试! 那是他们北燕的世子,不是什么阿猫阿狗,可以随便给人试! 他一把搡开瑞儿,朝着周濛沖了过去,伸手就要掐她脖子。 他只知道他们被骗了! 是周劭!是周劭这畜生!是他让他们来荆州的,他不是刚刚才离开这里么,他就不信他不知道梅三娘在哪,可是他还让他们来,存的是什么心? 还有中山王那个老混蛋,这么大的事,他自己不管,让周劭一小儿与他们联繫,由着这小儿将他们牵着鼻子走! 「周劭到底想做什么?」他咬牙切齿地质问。 周劭让他们来找梅三娘,结果是他妹妹在这里接应,这莫不是个陷阱? 周濛心中还在转着各种念头,比如这群人与周劭到底是什么关系,突然就被人掐住了脖子,甚至都说不上掐,他的手那么大,她的脖颈被他攥在手里,轻松得和提一只猫狗差不多。 眼前这人,头髮是红的,眼睛此刻也是红的,红的像要滴血。 怎么好好的就怒了呢? 「你别冲动!」瑞儿赶紧追过来,想让他收回手,可是一丝都撼不动他。 「周劭把我们引来你这里,要做什么?」他的汉话说得很好,手上力道也是真大。 周濛被掐得满脸通红,觉得简直莫名其妙。 「拓跋延平!你冷静一点!」瑞儿拉不动他的手,这人看着不壮,怎么这手像钢筋铁骨一样,她一急,也顾不上别的,身前有个东西晃啊晃,是他的长刀,她趁着这个空档,居然把刀抽了出来。 「铮」的一声,这是军刀,不比剑,很重,出鞘的声音都格外刺耳,瑞儿双手用尽全力,很快地将刀横在拓跋延平的咽喉边。 这也就是趁着他一时情绪失控,若是平时,凭瑞儿的身手根本不可能对这样的人形成丝毫威胁,他也断然不会这样毫无防备。 瑞儿声音冷厉,「放开她。」 拓跋延平低下眼眸看了看脖间自己的刀,居然冷笑起来。 在他眼里,瑞儿瘦弱得跟一只鸡仔也差不了太多,两人无论是力量,还是速度,都完全不是一个级别,他只需要挥一挥手,瑞儿根本就来不及割他的喉,她自己就会被他推飞出去。 他右手掌心一翻,是要起手的姿势,突然另一双手牢牢把住了他掐住周濛的左手手腕。 这双手同样很大,皮肤黝黑,虎口上还有一道浅浅的疤,抓上拓跋延平手腕的一霎那,那手骤然使力,他一阵吃痛,左手掐脖子的力道就松了大半,但仍然抓着不放,右手的力道也跟着松懈了下来。 「放手。」 一声鲜卑语,声音低沉,几乎不带什么情绪。 拓跋延平最先反应过来,偏头一看,居然是石斌。 他有些诧异,这人也敢管他的事?怒气本来就丝毫未消,那只手腕也被他捏得生疼,他用鲜卑语吼他,「滚,有你什么事!」 这石斌不过是个匪首,一路上权当他们的护卫,他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十分听话,这会儿他突然发什么疯? 石斌被吼,脸上没什么变化,只是皱了皱眉头,他说,「我们是来救人的,不要惹事。」 「还救什么救,我惹事?你没看出来,我们被他们合伙骗了吗?」他用土语骂了一句,「汉人奸猾,这就是个圈套!」 石斌的手突然再次发力,居然就这么把拓跋延平整个人给拉开了。 周濛被带得往前踉跄了几步,瑞儿扔了长刀,立刻将她扶住。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6页 拓跋延平这时才感觉到手腕上的剧痛,骨头都像被捏碎了,他可不是瑞儿这种鸡仔似的女人,他也是军中受过训的,这石斌居然能动的了他,这么大的力气? 石斌偏了偏头,沖他说,「过来,谈一谈。」 他声音极低极沉,浑身撒发出一种威压感,这种威压让石斌突然变得有些不同,而且方才他毫不费力就压制了自己,拓跋延平莫名生出几分忌惮。 他原本也不是暴躁的性子,僵持已经结束,他火也撒完了,索性跟了上去。 这一边,周濛沿着墙根坐了下去,很久才把气喘匀,那红头髮的看样子是真的动了杀心,白而薄的脖子皮肤上,深深印着五个指印。 她休息了片刻,然后试图开口,发现嗓子还是有点疼,再试一次,发出了沙哑的声音,她问身边的瑞儿,「你刚刚叫他拓跋什么?」 瑞儿一愣,情急之下她居然喊了名字吗?当下一个激灵,就有些后悔,但是一想,又释然,好在方才只有周濛一个外人,她知道了也没什么干系,就回答了,「拓跋延平。」 拓跋,北燕国姓,王室那些人现在姓元,但这是北燕对南晋称臣后才改的汉姓,原先都姓拓跋。 周濛当时一听到瑞儿喊这名字,就警觉了起来,现在只是想再次确认。 她点头,很平静地说,「这名字,我好像听过。」 瑞儿看了看她,「你哥告诉你的?」 周濛点头,又摇头,「我去年去过燕山一带,应该见过他。」 「应该?」 周濛吞了几口唾沫,本来想润润嗓子,但是发现徒劳,还是很疼。 「我不太擅长分辨人的长相,汉人还好,因为见得多,但胡人就不太行,如果不是很熟的,我会分不清谁是谁,」她说。 就比如院子里这些人,那个熊壮的,还有那个少年,都还好认,可是另外去说话的那两个,个头相仿,她就只记得一个肤白,一个面黑,头髮也不同,但是脸……她觉得长得差不多。 「见过的人太多,所以,我不记得何时何处见过他,但是对名字有点印象。」 周劭当时带一批货去北燕,对面的货商好像就是这个名字,那他们就是碰过面的。 也就是这一趟去北燕,她意识到周劭可能在私底下谋划着名什么。和漠北做生意本来就少见,何况对方……似乎还是北燕的军队。周劭送去的是一批药材,在漠北,药材和军械一样金贵,表面上是生意,实际上呢? 周劭这么干,你说他没点别的想法……她可不信。 而在此之前,她一直都以为周劭是安于现状的,打算在当龙寨做一辈子生意,到了年纪,娶了楚楚,然后做个走南闯北的药铺少东家。 这些涉及周劭的部分,她不能跟任何人说,话题就这么断在了这里。 她靠着墙,自言自语嘆了口气,「如果不是因为我哥,我早走了,」她本意是来帮忙的,犯不着冒生命危险。 她转身问瑞儿,「你说他们有我哥的信,在那个红头髮拓跋的手上,对吧?」 瑞儿朝那两人望了一眼,她也没见过那封信,「应该是。」 周濛点头,她想看看那封信。 她想知道周劭和这件事到底有什么关系,如果躺在这的的确是他想救的人,她就算冒险也要想办法替他救。 「如果他们没谈拢,还要杀你,你走还是留?」瑞儿问。 周濛偏头看了一眼瑞儿,「要杀我,我还不跑,我傻吗?」 瑞儿沉默,却觉得她在撒谎,她根本就没做要跑的打算。 以前在襄阳春雪院,大家都说周濛是个疯子,她觉得她又勇又疯,现在也一点没变。 「我不是你叫来救人的吗?我们现在在做什么?讨论自救?你是不是应该解释一下?」她问。 瑞儿失笑,想了想,「我知道的也不多,我是来救人的,也只管救人。」 真是劳师动众,周濛把视线移向担架,眼下所有问题的根源,其实还在这个人的身上吧,她问道,「男的女的?」 瑞儿跟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想起里面那个好看的男人,他和周濛…… 她想起前些日子传出的一些流言,说是元符公子对周濛一见倾心,甚至亲自向洛阳去信求娶。 这际遇可真是奇妙,一抹笑隐在了黑暗之中,嘴上答得干脆,「男的。」 「什么毒?」她又问。 尽管她看不见,瑞儿还是摇了摇头,「不知道,」她努努嘴,指向那个少年,「他懂点毒,路上看过,说看不出来。」 周濛点头,如果不是棘手的毒,也不会千里迢迢来找师父了。 「我记得拓跋延平在龙城算个人物,他这么在意这个人……他来头不小吧?」 瑞儿无声地哂笑,终于问到这句了。 她还是自顾自摇头,「你嗓子疼,休息休息,先别说话了。」 -------------------- 第20章 ========================= 那一头,绕到屋子的侧面,前院的火光透过来些许,石斌就等在一棵老槐树下,树冠一半在墙内,一半伸出墙外,树叶已经掉得差不多了,月光穿过枝桠,洒在地面,留下斑驳摇晃的光影。 拓跋延平走过来,想到自己被这样的小人物忤逆,他很不客气,「你什么意思?」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7页 石斌已经换了个握刀的姿势,一把比拓跋延平那把军刀更沉重的宽刀,原本是抱着的,现在改为横握在手,在两手间轻松地换了一个来回,他沉声道,「我想让她试试看。」 「你想?」拓跋延平笑了,「你有资格跟我说这话?」 「杀了这女孩,开罪周劭,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那你甘心被一个汉人小儿这么玩弄?」 石斌不答,眼神瞟过担架,「那他呢?」 虽然这样的光线中互相都看不见表情,但是拓跋延平知道他说的是谁。 他更显烦躁,「那就绑了那女孩,不愁周劭不把梅三娘给我们送来。」 他听到石斌极轻地嘆了口气。 拓跋延平也有些悻悻,他是随口说的,算不得好主意,但是的确走投无路了,元致还能活几天呢? 「延平大人。」 他第一次听石斌这么正式地称唿他,这人除了出手的时候不客气,其余的时候都算得上客气。 「当初,这件事原本就与你无关,你不该管的,不是吗?」 拓跋延平突然就愣了一下,接着,压着怒意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石斌没说话。 「我们是兄弟,我不该管?你又算是什么东西?」 石斌沉吟片刻,他可能没听明白他的意思,那就帮他理一理,「当初,王府侍卫带他出城,奉命要找的人是我。」 拓跋延平想了想,这一段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煳。 那时北匈奴刚刚屠了王宫,城里也满是巡逻的敌军,只要从王宫出来的,见一个杀一个,他在城门偶然遇到了元致,护送他的是他叔父镇北王府的人,虽然有点奇怪,但是哪有空多想,只顾着赶紧帮忙送他出城。 他只记得石斌他们三人是和中山国的军士一起在城外接应的,谁安排的他的确不知道,反正都是些奉命办事的下等侍卫,一个主事的都没有,他就是看着群龙无首,才揽下这桩事,一路护送元致逃命。 「那又怎样?」 这件事难道不应该由他管?他姓拓跋,是元致的远房堂兄,有谁比他更可靠? 石斌这种人也想越过他去?他想说了算,他也配? 他对他们兄弟三人嗤之以鼻的态度,石斌自然感觉得到,若非没有选择,拓跋延平可能根本不会与他们同行这么久。 可是,拓跋延平自己也感觉到,他的态度如何,石斌根本不在乎。 他依然很冷静,沉沉说道,「我拿钱办事,接下了这条命,就会负责到底,你能救他,你说了算,现在你救不了他,就听我的。」 拓跋延平不说话了。石斌并未动手,可是他能感到来自他的压迫感。 「真出了事,你担待不起。或者翻脸,你也不是我的对手。」 石斌的话轻而有力,像是锤在他心上,让他敢怒不敢言。石斌当然不怕和他翻脸,他不仅不是石斌的对手,而且,他们还是三个人。 一个月以来,他一直把他们三个当作护卫,他是发号施令的主人,这是头一次,他感觉到自己才是弱势的一方。 淡红的火光,和莹白的月光分别从两个方向映照这个角落,和他此刻的心情一样矛盾不明。 他以前的权位现在一文不名,靠实力说话,他只能服从,可是,他又鄙夷,难道今后要他听这群匪徒的话? 他突然就有了个疑问,这石斌……到底是谁找来的? 「言尽于此,你自己想想吧,要是想不通,就继续想,直到想通为止。」 小苦在朝他招手,似乎有事,谈话就此结束,没什么好说的了,他踏着大步走回了前院,黑沉的皮靴踏在地上发出有力的声响。 「老大,」小苦轻轻唤了一声,看到那拓跋延平似乎蔫了一样站在原地,他心头喜悦,老大都没动过手吧,这就赢了,老大真厉害。那拓跋延平总是一副眼高于顶的样子,瞧不起他们就算了,还瞧不起老大,唿来喝去的,他也忍很久了。 「什么事?」石斌已经到近前了。 小苦立刻回神,稍稍压低声,请示道,「那姑娘说,能不能先给他看看情况。」 他指指担架,里头的人一直就没动过。 石斌扫了一眼,瑞儿是过来传话的,那姑娘还蹲坐在门口的墙根边上,好奇地看着他的这个方向,一双眼睛映着淡淡的火光,亮晶晶的,竟丝毫不见惧意,他心下的不安居然减轻了几分,这小姑娘倒是有几分胆色。 梅三娘不在,来的却是这么个半大的孩子,石斌心里当然有疑虑,但是他没有任由情绪冲垮理智,还知道应该怎么做。相信拓跋延平平时也不会这样冲动无理,也许筋疲力尽了吧,又没经过大风大浪,太年轻了,担不起事。 他果断地点头,「收拾一下,让她来。」 *** 看到瑞儿朝她招手,周濛扶墙站了起来,这是同意了吗? 那个扎黑头巾的汉子率先从角落走了出来,红头髮的拓跋延平……她找了找,发现他抱着手臂靠着墙,冷眼旁观,这样的情形,明显是黑头巾的这个谈胜了。 也就是说,她应该没有性命之忧了。 她挎了一个小布包,里面都是常用的一些工具,她摸了摸,都没乱,小瓷瓶里的东西也没漏,赶紧起身朝着担架走过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8页 「我叫小苦,」少年自我介绍道,然后又介绍另外两个,「这是我们老大,这是罕唐。」 周濛点点头,打量担架周围的情况,盘算着怎么开始弄会方便一些。 「把火生旺一点,我看不清楚。」 天早就黑透了,这是郊外,一丝灯火的光亮也无,唯一的照明就是这火堆了。 罕唐和黑头巾坐得远些,在添柴火,这个小苦应该是平时负责照顾的,他手里还攥着一条擦脸的湿帕子,周濛吩咐他,「帮我把他的脸露出来,还有一只手。」 从轮廓来看,担架里的这个人身形高大,的确不像一个女子,但是头脸被狐裘埋了一半,双手也被盖在里面。 这个人这么金贵,保险起见,她还是让小苦动手比较好,万一不小心磕着碰着,那黑头巾会不会揍她? 火焰高升,方圆一丈的地方都倏然亮了起来,担架靠近火堆,此刻已经足够明亮了。 小苦小心地把这人的脸给扳正,把周围的狐裘往下压,果然露出一张男人的脸。 周濛正取下肩上的挎包,动作不自觉顿了顿,不由得暗自惊嘆了一句,这男人……好漂亮。 她忍不住又多看了好几眼,又觉得漂亮这种形容不太准确,不光是皮相的精緻,他的轮廓也堪称完美。 她虽然不太分得清胡人长相,但是一个人好不好看,她还是知道的,她又不瞎。 自从那夜在梦中见过那个令人无比惊艷的胡人青年,她就放弃了以前的固有印象,以前她只觉得韩淇和周劭好看,原来胡人里,也有生的貌美的,毫无疑问,眼前的就又是一个。 不同于梦境里的那个棕发碧眼的,这个人异域感不重,眉眼鼻樑处的起伏,深邃得恰到好处,是十分英挺的那种好看,头髮黑而直,皮肤白净,却透着灰白死气。 胳膊突然被很轻地碰了碰,她回头,是瑞儿,她离得近,周濛突然的愣神自然也被她注意到了。 见到这个男人的脸,谁能忍得住不惊艷呢,她忍住揶揄的一点心思,低声提醒,「赶紧的。」 周濛掩饰地轻咳一声,盯着人看被撞破,还是有点不好意思。 她加快动作,查看眼睑、脉博,边查边问,「中毒多久了?」 小苦答,「一个月多几天。」 周濛皱了皱眉,觉得情况不太妙。 的确是中毒的症状,但是又和一般的中毒不太一样。 「怎么中毒的,谁能跟我说一下?」 小苦明显愣了一下,又回头去看那个黑头巾,黑头巾的眼神居然也透出一瞬间的茫然,他又朝拓跋延平看过去,定定看着他,询问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这群人里面,拓跋延平是最先见到他的人。 「我不知道。」他说。 石斌眼帘下垂,小苦和罕唐面面相觑。 「搞什么,这么神秘,」周濛嘟囔了一句。 她查看完基本情况,接着去捏起那只从狐裘中掏出来的右手。 他的手十分冰凉,体温和一具尸体也差不了太多,她甚至有一种错觉,他仅剩的那一点体温根本不是因为他还活着,而是因为有火光的烘烤。 她翻开掌心,他的指骨修长,指腹满是厚茧,和周劭手上的茧不一样,这明显是常年拿兵器的一双手。 她心中一个咯噔,这应该是个军人。 军人……又身份尊贵…… 她脑中闪过一个名字,又马上否认了。 前两天,江夏才传来龙城被攻破,北燕亡国的消息。 因为南北消息传送缓慢,战时尤其如此,官府有专门的驿站,所以军情传送还算及时,可是民间的这些消息,几乎就靠口口相传,北燕亡国这事,应该已经发生有一段时间了。 随着这些消息一起来的,还有一件事,北匈奴屠了北燕王宫,北燕王、王后,连带着世子,全部被杀,数千宫人无一倖免,简直惨绝人寰。 这件事街头巷尾都传遍了,柳烟还有额外的消息,说世子被绑着,活活烧死在自己的寝殿里。 当时几个姑娘都震惊得无以復加,不久之前,他们还讨论过这个所向披靡、风采卓然的北燕世子,还艷羡他和西域公主的风/流/韵/事,怎么突然就这么死了? 他不是军人么?怎么会死得这么窝囊。 柳烟说,据袁大人透露的可靠消息,死得的确是世子,那尸体烧得并不严重,救火的人很快就去了,据后来南晋去善后的人查验,那尸体的身形样貌都对得上,确确实实是世子元致。 周濛的手有些发抖,连带着身体都忍不住想抖,靠着另一只手攥着担架竹槓才稳住,她把头埋得很低,假装查他的脉搏,才隐去了自己略显僵硬的脸色。 这人应该不是元致,她告诉自己。 北燕的人她才知道几个,军中身份尊崇的人那么多,就凭这么点蛛丝马迹就胡乱猜测,实在太荒唐了。 她拿出小刀,正准备下手,突然反应过来,抬头看向黑头巾,请示道,「我需要取他一点血,可以吗?」 石斌颔首,「可以。」 她一手握住他的手掌,另一只手拿刀,割开一个细口,放下刀,拿起小瓷瓶,用瓷质薄细的瓶口刮掉涌出的一滴血珠,然后拿干净的棉布包好,交给小苦包扎。 瓷瓶底本来就有一层薄薄的粘液,和血珠迅速融合,这种液体是她秘制的,可以帮助她分辨血中毒素。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9页 五双眼睛都牢牢盯着她,她觉得有些不自在,稍稍背过了身,把瓶口放在嘴边,一仰头,把混着血珠的粘液倒进了嘴里。 小苦看得目瞪口呆,「这……这是……」 这是什么操作? 他跟着老大行走江湖,力气不如罕唐,身手不如老大,全靠一手下毒和暗器的绝活,于毒术上算是有些造诣,但还是头一回见到这种。 他回头去看石斌和罕唐,石斌见多识广,显然也有些困惑。 周濛背对着这些人,但是即便不看也知道这些人什么脸色,她把杂念抛诸脑后,细细砸吧嘴,品尝其中的味道。 安静得只剩下火堆燃烧的「噼叭」声响,所有人都等着周濛转过身来,没过多久,她转了过来,眼睛半垂着,「我……我能不能再取一滴?」 她没尝出来是什么毒。 小苦因为紧张,嗓子发痒,这才放松下来,咳了一声,马上把包扎的棉布拿开,趁着细口还没完全结痂,替周濛又挤出一个血珠,小巧圆圆的一粒,颤颤巍巍地停在他的指尖。 这一次,周濛没用瓷瓶,直接用自己手指擦过他的指尖,血珠在她纤长的食指上划出一道黑红的血痕,她对着光看了一眼,然后把这道血痕送入了口中。 小苦满腹狐疑,她自己就不怕中毒吗? 淡淡的血腥味在口中蔓延开来,这肯定不是正常的血,带毒,可是,这毒…… 她有些挫败,沉思了一会儿,她闷闷地说,「我没尝出来是什么毒。」 蓦地,远处传来一声冷笑,拓跋延平嗤道,「笑话。」 用嘴巴尝一尝就知道是什么毒,开什么玩笑? 周濛皱眉,没理他,对石斌说,「我今天只带了些简单的工具,我还有别的方法,能否让我回去取来,明天我再继续查,这样可不可以?」 得知周濛失败后,石斌就垂下了眼睛,这时终于抬眼,看着她目光深沉,出乎意料地,他答,「不行。」 「这有什么不行的?」 石斌朝小苦使了个眼色,然后对周濛说,「回家可以,但是,必须带着我的人一起。」 周濛挑眉,没马上反驳,她直觉有些不妙,该不会是她想的那种情况吧? 这些人……不会沾上就甩不掉了吧? 小苦也有些为难,「老大……我去是不是……不太方便?」 瑞儿也明白了石斌的意思,他是怕周濛泄露消息,这个人的确身份特殊,活下来不容易,不能出一丁点的差错。 站在石斌的立场上想,放一个不相关的外人就这么走了,谁能保证她回去不会乱说? 她提议道,「要不我跟她去吧,两个女子一起也方便一些。」 「就小苦跟她去。」石斌坚持道。 -------------------- 第21章 ========================= 临近亥时,距离宵禁只有不到半个时辰,周濛带着小苦一起返城,她敢怒不敢言,小苦也心不甘情不愿。 没想到小苦还有路引,她觉得诧异,原本她还以为自己需要掩护他混进城门,这下不用了,省了她不少事。 这群人看着狼狈,没想到准备得还挺充分,不过她又有新的疑问,既然有路引,为何不进城呢? 兴许…… 是了,最近官府查胡人查得特别严,胡人流民一律不许入城,有户籍有路引的也都被顺着查了一遍。 那群人……他们毕竟还带着担架里那位祖宗,想要隐藏身份,就最好避开官府,不进城是对的,否则意味着无尽的麻烦。 院子外头没有马也没有马车,为了不引人注意,瑞儿提前把这些都卖了,周濛二人只好步行。 「喂,别走那么快啊,」周濛低声叫道,她紧追慢赶,始终和小苦隔着一段,「我有话问你。」 小苦不习惯单独和一个小姑娘待在一起,何况还是夜里,而且,他知道她要问什么。 他看周濛跑得气喘吁吁,终于还是停下等,然后与她并肩而行。 但是他又怕周濛一个小姑娘纠缠他,他学着老大平时的模样,冷硬地答她,「想知道什么,就自己去问老大,我什么都不会说,休想打我的主意。」 周濛眼唇微弯,少年人故作成熟,可是清亮的嗓音说出这种话一点说服力也没有,她眨眨眼,说道,「我就想问问你多大了,也不行吗?我在想,是该叫你小苦,还是小苦哥哥?」 小苦的脚步有一瞬间的滞涩,林子里只有淡淡的月光,看不见小姑娘的脸,但是轻轻柔柔的声音里带着揶揄的笑意。 他尴尬地咳了一声,有些没好气,「十七,叫我小苦就行了。」 他一直都是三兄弟里最小的,被人叫哥哥还真不习惯。 果然和她猜的年纪差不多,她又问,「你和他们长得都有些不同,你阿娘是汉人吗?」 小苦诧异,「你怎么知道?」 周濛微微得意,「猜的啊。」 在漠北军镇中,胡汉杂居而通婚的情况十分普遍,她去年跟着周劭就去过其中一个叫怀荒镇的,一般来说,阿娘是汉人的情况比阿爹是汉人的情况要略多一些,她就随便猜了一个,总有一半的机会猜对。 小苦的长相,明显就是胡汉混血嘛。 她说道,「因为你汉话说得很好,对了,你眼瞳是黑色的对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0页 既然话题一直在他自己身上,小苦就没有那么防备了,路上属实无聊,身边跟着个美貌少女,有些不自在,随便聊聊也不错。 他认真想了想,「唔……阳光下看,其实算深棕。」 周濛点头,「那和我们也差不多嘛。」 「都是人,我们又不是怪物,当然差不多。」 小苦的话语里有些他自己都没察觉出的不快,周濛听出来了,却没点明,继续开着玩笑说道,「还以为你们都个个红髮碧眼呢。」 「红髮碧眼又怎么了?就是怪物了?再说,哪能个个都是红髮碧眼。」 小苦的不快更甚,周濛马上虚心受教,「那是那是,是我少见多怪了,我还以为,只有和你一样黑眼黑直发的才有汉人血统呢,原来你们本族人之间,长相区别也挺大?」 小苦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头髮,他是男子,又不是女子天天照镜梳妆,他才想起来自己的头髮的确很黑,唔,这么一摸,嘿,还挺直,不像那个拓跋延平,头髮红,还卷呢。 他歪着脑袋顺着她的话想了想,回忆起自己的一些朋友,一一印证起来,沉吟道,「其实你这么说也对,黑眼黑直发的,唔……咦,好像,好像是都有点汉人血统……」 「哦,」周濛答得轻巧,趁着他在思索回忆,问得更加随意,「那你们护送的那个人,也是有汉人血统的对吧?」 「他啊,」小苦歪头想了想,随口答,「他是拓跋王室的人,当然……」 他陡然停住。 下一刻,立刻伸手捂住嘴,想起了老大的吩咐:嘴巴紧点,少说话,不该说的,一个字都不许说。 他真想给此刻的自己一个嘴巴掌。 他眯眼,偏头看周濛,这小姑娘的脸映着淡淡月光,眼睛还是亮晶晶的,带着好看的笑意,友善又无辜。 他脑子里突然就冒出了一句话,汉人狡诈。 此言不虚,一个小姑娘都这么狡诈! 被她问着问着,差点就被她带沟里了。 不过万幸,他没说什么,事实上,他也什么都不知道,拓跋延平嘱咐过他,要有人问,就说他们兄弟俩是王室出来做买卖的,这些都是可以说的。 只是这种被人引着套话的感觉……真让人后背发凉。 「怎么了?」周濛察觉到他的停顿,追问,「当然什么?」 小苦没好气,「当然不能告诉你,哼!」 说着,脚尖一点,轻盈地把周濛甩出老远,再也不想和她讲话了。 周濛很失望,她本想打探点秘密,想着小苦是个不错的突破口,没想到这人的警惕心也这么强。 只问出来个拓跋,担架里那人果然姓拓跋,是北燕王室的人。 可是,王室支脉那么多呢,而且,其中胡汉混血的情况特别多,就她知道的,北燕王、镇北王兄弟俩就是混血,镇北王妃也是汉人,还是南晋嫁过去的晋陵长公主,她的儿子元符公子,据说,他不光样貌,连言谈举止都和汉人没什么两样。 元致死了,元符不是军人,都可以排除,别的呢? 北燕拓跋家得有多少这种年轻小伙啊……线索那么少,这也太难猜了! 周濛垂头丧气,小苦又快跑得没影了,这荒郊野外的,她一个人还真有些害怕,赶紧提着裙摆小跑起来,「喂喂,小苦,你等等我呀!」 *** 院子里,剩余的几人也收拾收拾准备休息。 今夜再也不用赶路,原本可以安心睡个好觉,但是几乎人人都心事重重,只有罕唐的鼾声很快响起,其余三人,都睡不着。 瑞儿夜里怕风,选了个屋檐下避风的位置,半靠着墙,拿出薄毯把自己脖子以下都裹起来。 她看着火堆发呆,石斌正在减火堆里地柴,方才火焰高,太亮了,若有守城军士从城头那里往这边张望,容易被发现这里有人。 她打了个哈欠,淡淡道,「你们这么防备她,其实大可不必。她是周劭的妹妹,算是自己人,她不笨,公子的身份,她早晚会知道的。」 默默做事的石斌,原本表情凝固得像个木雕,听到这里,眼皮子不自觉一跳。 他正想着什么,拓跋延平的声音先传了过来,他坐得有些远,但是不妨碍他接话,他幽幽道,「我们不会说,你要是不说,她怎么会知道?」 瑞儿想了想,周濛今天都来见到人了,都到这份上了,还有什么不可说的,「你们就没想过,他们可能认识吗?」 「哦?她跟你说的?」拓跋延平眼皮子掀了掀,不动声色地问。 瑞儿摇头,「那倒没有,她对你们胡人面盲,刚刚我看她的样子,似乎没认出来,但是公子是认识她的,这事瞒不住的啊。」 而且,她还是公子的心上人。 她把这半句咽了下去,对着这么两个冷肃不解风情的大汉,她说不出口。 一时间,那两人陡然沉默,石斌连干活的手都停了,整个人静得像老僧入定。 瑞儿觉得古怪,石斌不答腔倒还正常,怎么拓跋延平也不做声了。 「怎么了,我说的有什么不对吗?」她问道。 赶路的这一个月,他们凑在一起很少说话,更是从来没有探讨过这么敏感的话题,这算第一回 。 毕竟到了如今这一步,要接触外人,他的身份,就是无法绕过去的一个秘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1页 但是她都知道里头躺的是谁,那两人还会不知道? 而且,他们肯定也能猜到她知道,她是奉命来帮忙救人的,不可能连救的人是谁都不清楚。 这些,不都是显而易见的吗? 莫非现在才想这些?那他俩平时都瞎琢磨什么呢?看着都不傻啊。 「那你说他是谁?」拓跋延平没有波澜地问。 她感到困惑,这还用问? 看了看四周,又看了看担架,瑞儿把声音压得极低,「他……他不是镇北王府的……」 安全起见,她隐去名姓,轻得只剩气声,「大公子么?」 镇北王府的大公子,龙城的人都知道,是指元符。 镇北王早逝,那王妃是汉人的公主,独自抚养儿子长大,从小不教他骑射,只教画画弹琴,吟诗作赋,养得丁点也不像他们北燕的王子,倒像是洛阳来的风流公子,王府的人也都像汉人那样喊他大公子。 两人都没有回答她,气氛静得让人心慌。 她负责要救的人是元符,这个肯定不会错,主人要是连这都要弄错,他也就不用混了。 四周无人,她声音又这么轻,说这个不会有事的吧? 很久之后,石斌沉沉开口,问的却是,「面盲……是什么意思?」 瑞儿把周濛先头跟她说的话转述了一遍,「我们就把这种叫做面盲,但是她的情况还好,只对你们胡人有。」 两人又沉默起来。 石斌恢復动作,继续侍弄火堆,拓跋延平则终于安心闭上了眼睛,轻嘆一声,「那就等他醒了再说吧。」 等他醒了,自然就有了拿主意的人,还需要他操个屁的心呢。 -------------------- 不好意思,周六请个假,家里有点事情。。 第22章 ========================= 两人赶在宵禁前到达了城门,周濛腿都快跑断了。 小苦的路引做得很细緻,籍贯、地址等信息都写得清清楚楚,按照路引的说法,他是勇毅侯府的胡人小厮,来安陆城替主人办点私事。 城门守卫一副打算刨根问底的架势,周濛对这个勇毅侯没有印象,帮不了他,小苦则一口咬定这是主人家的私事,他不能透露,城门卫也不是好煳弄的,双方僵持,周濛没有办法,只好拿了些银子打点,这才顺利放行。 周濛自小走过那么多地方,从没遇到过这样难缠的身份盘查。 最近,官府对胡人的盘查简直严得让人怀疑人生。 北燕是替朝廷镇守北境的属国,一朝亡国,大批胡人南下避难,这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事吗?官府查这么严,是在忌惮什么呢? 回到家已经很晚了,小苦去睡周劭的屋子,周濛累的不行,洗漱完上床,睡前还记得扎手指验了血,金色光点没有出现,很安心,一夜无梦。 第二天一早,周濛上街去给郊外院子里的人买早膳,小苦一路跟着。 回来以后,她想在门口放那个装着半罐水的陶罐,给小六留个信,让他知道她遇到事儿了,可是小苦一直在身边紧盯,这人看着好说话,其实鬼精鬼精的,她但凡做点什么不寻常的事,他都要问个不停。 无奈,周濛收拾了下看诊的工具,放进挎包,就带着小苦出城了。 白日里,城门卫的人换了一拨,又经歷一番对小苦的盘查,周濛照例用银子打点过关。 一进一出,她破费不少,心疼银子,心想以后若是日日这么折腾,她的积蓄可不够这么打点的。 也不知那些人能付她多少诊金,好歹是个王室子弟呢,她能不能多要点? 或者她不要诊金也行,那他们就得给周劭好处,总之她打定主意,自己不能白白忙活。 她挎着鼓鼓囊囊的布包,小苦提着吃的,出城走了几步,她听到身后城门卫的人骤然嘈杂了起来,有些不寻常。 出于警惕,她侧身回头多看了一眼,一队披甲挎刀的军卫正往城门卫聚拢。 个头最高的是个光头,奇高奇壮,一身老大的派头,这人她在街上见过几次,是城里负责巡逻治安的。 巡城卫比城门卫的军职要高,他们应该是收到通知过来的,城门卫的几个人正恭敬地汇报着什么。 刚刚收了她贿银的那个方脸大汉,一边说,一边朝这边指指点点。 周濛有些紧张,顺着他指的方向回头远望,还好指的不是自己,她还担心小苦的身份有问题,生怕又被抓回去审问。 舒了口气,正准备走,恰好那几个巡城卫也要出勤,几人紧腰带的紧腰带,理军刀的理军刀,直到那光头大手一挥,五六个人齐齐待命,老远都能听到那光头浑厚的吼声,「走,去看看。」 他们的方向直直朝着自己而来,周濛毕竟心虚,吓了一跳,不过,那光头远远扫了她一眼,只当她是个正常出城的,下一瞬目光移开,很明显,不是冲着她的。 可是,她还是觉得不妙。 这几个人比普通的巡城卫更兇悍,那光头就长得格外凶神恶煞,她回忆起来了,最近几次见到这群人,似乎每次都和驱赶胡人流民有关,她见过他们当街拖拽打人,下手狠辣,所以印象格外深刻。 她站在原地朝城门张望,假装在等人,等这行人走到她前头去了,她赶紧招手把小苦叫过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2页 小苦看她一脸忧色,急得只差要跺脚,乖乖停下来等她。 周濛一把拉进小苦,朝前努努嘴,说道,「喏,看到那几个了吗?是城里专门抓胡人的,你要不要跟着去看看?我总觉得不太对。」 昨夜赶路时她就发现了,这个小苦的轻功不俗,应该是擅长追踪,让他跟去看看应该不错。 小苦一出城就以为没事了,原先还怕周濛耍他,半是狐疑地顺着她示意的方向一看,果真看到几个重装提刀的军士,方向也大致是小院的方向,而且,他们确实派头很兇,不像是对付普通百姓的那种。 他身体立刻紧绷起来,也不废话,当下就应了,「行,我跟去看看,要真是去老大那里的,我得先去报信。」 周濛说,「那你……」 小苦已经在抬头看树顶规划路线了,「他们发现不了我。」 周濛轻咳,「不是,我是说,嗯……你,你就不管我了?」 不是让他盯着她么,就不怕她跑? 小苦一愣,阴测测地把她从头看到脚,就她这小身板,「你敢跑,就试试看。」 周濛倒是不敢,他都知道她家在哪了。 「万一真是去找你们,该怎么办啊?会不会把你们都抓走关起来?」 那行人远走越远,小苦想起来拓跋延平说的,担架里那位没有路引的话。他昨夜和今早在城门两度被为难,能感觉出来如今的南晋官府似乎对他们不太友好,他还有路引呢,要是没有路引,说不准真会被关起来。 他神色开始焦急,老大也没交代过这个,他哪知道该怎么办,他一向都是听老大的吩咐做事。 越想越不对,等不了了,他急急把手中几袋吃的塞回周濛手里,「我先走了。」 说完,他脚尖一点,窜上一棵树顶,扑簌簌震下来几片枯叶来,然后人就不见了。 周濛嗓子里一句「那我怎么办」都没来得及问出口。 现在这个时节,叶子几乎都枯黄了,但幸好还没有落光,勉强能够藏身,但动静一大,叶子狂落,也容易暴露,的确很考验轻功身手。 周濛好奇地看着不远处的几棵树,想找他的身影,只见有临近的几棵依次倏地轻抖一下,落下星点几片枯叶,然后又瞬间恢復平静。 大约只比猫儿动静大那么一些吧,这身手……还真挺俊的。 她啧啧称奇,紧了紧手中的提袋,提脚朝前走去。 *** 破院之中,昨夜那堆火早已凉成一堆黑灰,夜里更深露重,半夜里火就自己熄了,瑞儿一早不停打喷嚏,怀疑自己是不是感了风寒。 刚刚把薄毯收起来,突然一道黑影从屋侧那颗老槐树下蹿了下来,把她吓了一跳。 「老大!」 居然是小苦。 他一落地就急吼吼地朝石斌沖了过去,「老大老大,不好了,有人来了。」 几人刚理好仪容,晨起还有些怔忪,对他的到来还没能反应过来,这话一出,几人都惊得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小苦急得声音都变了,「巡城的人应该发现咱们了,正朝这里走,是不是赶紧躲一下?」 怎么这么快就被发现了?拓跋延平立刻怒道,「是不是那女孩报的信?」 小苦摆手,还没来得及解释,被石斌打断,「我们能跑,他怎么办?」 说完看向罕唐,罕唐壮得像座铁塔,可是也摇摇头,他只会说鲜卑语,声音咕噜噜的模煳不清,「不行,背着他我跑不快。」 昨日把马和马车都卖了,现在就像折了翅膀的鸟,石斌扭头又去看瑞儿,她皱着眉头,她对这种情况倒是有准备,但是作为最坏的情况打算的,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她摸摸腰间的令牌,「我试试吧,但是不确定能煳弄过去。」 石斌懊恼,最担心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按照之前的打算,他们这两日就能见到梅三娘,梅三娘会带他们进入当龙寨深山,这样就能避开官府和人群,彻底安全。 谁都没想到在梅三娘这一环出了这么大的偏差,而且他们还暴露得这么快,简直措手不及。 石斌大步走过去,拿狐裘把担架中元致的脸遮得更严,刚做完这些,大门就被叩响。 也不是叩,简直就是拍,要不是门锁是新换的,这种拍法,这门早就被拍开了。 瑞儿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表情放松,她上前开门。 门一打开,她心头一突,压迫感太强了。 当头的是个近九尺高的彪形大汉,都快赶上罕唐了。他光头,身穿重甲,腰挎军刀,一身煞气,脸上还透着一大早就出勤办差的不耐烦。 没想到开门的是个普通汉人女子,他愣了一愣,收了些许兇相,说道,「门打开,官府搜查。」 这要是开门的是个胡人,他才懒得废话,早就搡开人冲进去了。 瑞儿咽了口唾沫,很快镇定下来,还煞有介事地慢慢打量这几个人,像是对他们的官差身份存在怀疑。 这种情况下,你越是慌乱就越是显得你有鬼,反过来,你谨慎些、强势些,对方可能还会首先怀疑自己是不是弄错了什么。 几人见这女子沉稳凝练,果然收了收前沖的力道,光头耐着性子,毕竟眼前是个女子,他心情还不错,笑道,「姑娘你看咱们哥几个这行头,还能骗你?」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3页 瑞儿知道这一关只能拖到这地步了,努力笑得礼貌而又端庄,「是奴婢眼拙,冒犯几位大人了,敢问大人为何事前来?」 「例行搜查,」光头下巴一抬,朝里面努努嘴,「接到报信,说昨日看到里面进了胡人,有胡人没有?」 瑞儿能察觉出,这光头能跟她废话到现在,纯粹是心情不错,可能看她还算顺眼,再啰嗦,可不能保证他还有没有耐心。 她嫣然一笑,「原来是这事,」干脆地让开半边身子,退到了门边,留足让他们进门的,还矮身行了一礼,「大人请进吧,奴等几人奉主君之命前来办事,在此暂歇两日,此间脏乱,无甚可招待的,还望官爷见谅。」说着,跟着他们往里走。 光头对她的识趣与配合十分满意,又听她言谈举止的确像是高门的家奴,不疑有他,进门的时候还对她点了点头。 进到院子里,光头第一反应是,这院子也太破了,这也能歇脚? 头一偏,就看到了站在墙边的…… 一,二,三,四…… 居然有四个胡人男子,有两个看着还挺人模人样。 因为瑞儿给了他很不错的印象,他收了平日里对待胡人的兇狠,只是习惯性地把手扶在了刀柄上。 「有路引吗?」他问,见人先问身份,这是办差的规矩。 别的不需多问,路引上都写得明明白白。 四人先后把路引交了出来,最先递来的是小苦和罕唐的,他念了出来,「勇毅侯府……」 眼皮子一掀,这小厮模样机灵,这铁塔似的看着不太聪明,是个马夫,都没啥问题,接着是拓跋延平的,他接过。 「胡商?」他皱了皱眉,接着眉头高高一挑,「……拓跋?」 路引上的名姓都是真实的,而且拓跋延平的真实身份确实是做买卖的,只不过做的不是路引上写的皮货买卖,他是做军械马匹的。 当时拿到这几个路引的时候,瑞儿就犯嘀咕,主人就不能给他们安个假名?别的也就算了,拓跋延平这人,可太招摇了。 做个假身份,对主人来说也不难,他为什么不这么做她也不知道。 拓跋延平点头,「南下卖点皮货。」 光头冷笑,北燕王都死了,这姓拓跋的居然还有心思想着做买卖?家里人都埋好了吗? 他不动声色,再次接了石斌的路引,他的路引和小苦、罕唐的差不多,也是勇毅侯府的家奴。 光头眯着眼,来回度了两步,边度边打量四人。 拓跋延平不爽,感觉自己像个新兵蛋子似的被人打量。 光头讥讽地问,「原来都有路引啊,干嘛不进城啊?」 他打量这地方,即便像他这样的粗人,都嫌这地方破,他们又是胡商,又是高门的小厮,都养尊处优的,居然挑了这么个地方接头?不古怪吗? 瑞儿走了过来,也递上自己的路引,她是勇毅侯府的婢女,和石斌他们是一伙的。 她微笑道,「都是替主人家办事,自然是以主人家的事为先,进城……就不是太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的?」光头都不稀得看她的路引,瞟了一眼就算完事,「说来给我听听。」 -------------------- 第23章 ========================= 瑞儿抬眼看了看院子里几个被防水油布裹得严严实实的木箱,为难地说,「大人有所不知,主人家要的这些货,有些……是不能进城的。」 她编了个谎,也只能这么说,期望着这些人能忌惮着勇毅侯的面子,不要再追问下去了。 「不能进城?」 没有如她所愿,光头朝身后的士兵偏了偏头,立刻就有人上前,把箱子上的防水油布都扯了开来。 眼看要开箱查验,瑞儿慌忙阻止,「大人,都是……是些药材而已,就,就不查看了吧?」 那动手的小兵笑道,「药材有什么不能进城的?」 瑞儿语无伦次,这回不是演的,是真的慌,「是……是……」 是了半天也没是个出来所以然。 她确实听说过有些药材是朝廷明令禁售的,可是是哪些来着?她搜肠刮肚也没想出来。 小苦赶紧出来救场,陪笑道,「大人,这……这是主人家的私事,小的们真不敢说啊。」 他凑的有些近,光头回身就是一脚飞踹,直接把他踹上了矮墙,「砰」地一声,年久失修的土墙上骤然出现几条裂缝。 下手虽狠,光头居然都没恼怒,还在笑,「这里有你说话的份?」 瑞儿心头慌乱,她算是看出来了,这光头对待胡汉的态度截然不同。 她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现在只能靠她了。 「大人息怒。」 不能低声下气地哀求,这样反而显得心虚,她挺起胸膛,让自己理直气壮,本来还想装出几分薄怒,但是实在装不出来。 「大人职责所在,可奴婢们也是奉命行事,主人不让张扬的,奴婢就是豁了这条命去,也是万万不敢说的。」 光头斜眼看她,半信半疑。 他知道她说的有理,高门里的贵人玩起来花样繁多,他这种底层军官虽然挨不上边,但是多多少少也有耳闻,药材嘛……西域各种稀奇古怪的药都有,找府上的胡人小厮联繫胡商购买,语言习俗更容易沟通,倒也十分合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4页 既然这么藏藏掖掖的,说不定真就是做特殊用途的,宁愿打着禁药的幌子,也不能让人知道,就比如,玩乐的时候助助兴……那类的。 若真是这样,还真不是他管得着的事。 他仍在犹豫,心里没拿定主意,嘴里也没闲着,「查查箱子,看看藏人没有。」 得到吩咐,手下四个人四散开来,老大没说可以开箱,他们自然不敢开,只好敲敲打打,掂掂重量。 这些箱子都是周劭之前存放在这里的,是採买来打算送去给中山王后的那七味药材,自然不会有什么蹊跷。 一番查验过后,手下都回来汇报说没有问题,就只有药材。 光头点头,心中生出了退意。他只负责查校胡人,不方便对贵人的事情插手,勇毅侯嘛……有点耳闻,好像勉强也算是洛阳城里有点门路的贵人,不是什么靠袭爵荫封的破落户,还是要忌惮三分。 他手腕一勾,示意兄弟们收手,自己在那三个贴墙站着的胡人面前又走了一遍,小苦被踹的不轻,缩在地上捂着肚腹缓过一阵阵的疼痛。 拓跋延平和石斌都低着头,腰间的刀事先都找地方埋了,他们两手空空垂在身侧,做老实听命状。 可是,光头还是看这两人不爽。 他看了又看,有些玩味。 这段时间他见的不服气的胡人多了,比这俩更桀骜点的也见过几个。 有时候他兴致来了,就陪他们玩玩,他一身从战场上拼下来的硬工夫,一般人在他手下过不了几招,玩完了,或死或残,把人往荒郊野地里一扔完事。都是些南逃的流民,官府驱赶都来不及,谁管他们死活? 这两人看似服从实则倨傲,又让他起了兴致。 不是不服么?那就打服,这是最有意思的,他就是见不得这些胡人仗着彪悍就瞧不起汉人的样子。 他比两人都要高壮,朝地上啐了一口,微微弯腰平视拓跋延平,脸上一副逗弄的表情,「还有没有什么要报备的?」 瑞儿要上前说话,被他抬手虚虚一拦,他凑近拓跋延平,痞笑着,伸手拍了拍他的脸,「你说。」 拓跋延平何曾被人这么对待过,之前那样就已经很不舒服了,现在简直是羞辱,他眼睛倏地冒火。 「哟,有些脾气,」光头大笑,伸手指着他让手下看,就跟逗弄疯狗似的。 拓跋延平的手腕突然被石斌一攥,他半边身子一歪,火气就跟着消了大半,他立刻清醒过来,现在不是斗狠的时候,元致还藏在破屋子里,让这些人赶紧走才是最要紧的。 光头本来就是故意想要激怒拓跋延平,激怒了,玩起来才带劲儿,没想到他居然忍了,他朝他脸上啐了一口浓痰,讥讽道,「姓拓跋啊,啧啧,稀奇,爷还是头一回见这么有身份的,王族啊,哈哈哈。」 手下也跟着起闹。 「不过嘛,也是个软怂蛋子,难怪亡了国了,哈哈哈哈。」 拓跋延平只觉得脸上腥臭难忍,但他仍旧一声不吭,脸上的东西擦都没擦,一双拳头攥得死紧,骨节隐隐发白。 几人笑骂着,光头突觉有一个手下似乎不对劲,正四处找些什么,笑着问,「喂喂喂,冯三你干嘛呢?」 那冯三应了一声,小跑过来,「老大,我突然想起件事,昨天那过来报信的山户说,他们原本还抬着一个担架的,我刚刚在找,却没见着。」 光头立刻收了笑意,对着手下问道,「担架?有这事?」 另有一人仿佛也想了起来,摸了摸后脑勺,「好像……对,对,好像是这么说的,还有个担架。」 拓跋延平等几人暗自咬牙。山户报信?山户不过见着他们几个赶路的胡人,这也要报官? 光头目露凶光,「担架呢?」 见几人不答,对着拓跋延平的下腹就是一脚狠踹,他顿时蜷缩倒地,直觉的脏腑都被震碎了。 光头不再废话,大手一挥,「搜。」 手下再次四散开来,院子本来就不大,原先他们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这些箱子上,眼下听说还有担架,自然明白这几人有些蹊跷,不复方才吊儿郎当的模样。 都是办差的老手,很快就有人在屋内喊,「找到了!在屋里,嘿,老大,还真藏着个人啊!」 两个人把元致的担架从破屋里抬了出来,光头也认真了起来,拿刀柄去拨弄元致的脸,果然,这又是一个胡人。 冯三知道自己立功了,很是兴奋,「老大,这些人就是在鬼扯,咱们被耍了,这要是不……」 光头抬手示意他闭嘴,然后一脚踏上石案,手撑膝盖,居然咧着嘴沖石斌和拓跋延平笑起来。 瑞儿在旁边已经开始发抖,这光头越是笑,她越是害怕。 「实话实说吧,到底干什么来的?」 是说,自己怎么就一直看这两个胡人不顺眼呢?他干了这么久的差,眼神果然很准。 但他此刻一点也不生气,反而很亢奋。 说实话,他很久都没碰到这么有意思的事了,处心积虑,谎言编织得几乎毫无破绽,有意思。 比抡拳头打人还有意思。 因为实力的压制,还有绝对的处置权,越是复杂,越是反抗,他就觉得越有玩头。 石斌的表情终于松动了,他勾唇笑了笑,低头看了一眼拓跋延平,两人一对视,就看明白了对方眼中的意思,并且瞬间达成一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5页 都到这一步了,还有什么好说的,不动手,难不成等着被抓? 接着,他足尖轻点,就直冲光头而去,动作奇快,一个背摔,瞬间将人砸在石案上,石板应声而碎。 虽然第一击落了下风,可是光头也不是吃素的,知道他要夺刀,率先抽了刀,直取石斌面门。 他的手下也配合默契,两人去帮光头,其余两人则沖地上的担架而去,这担架才是他们的关键。 拓跋延平忍着腹痛冲过去抢,立刻与两人缠斗起来。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就在一个眨眼之间,瑞儿和罕唐都没反应过来,反应过来后,罕唐立刻去帮石斌,没人顾得上瑞儿,她就去扶倒地的小苦。 那五人都有刀,他们能打的只有三个,还是赤手空拳,这形势明显不利,她环顾四周,想去把埋在地里的刀给挖出来,一扭头,突然就看到门口探出一张白净的小脸,那是…… 「周濛?」 *** 石斌一击没能制服光头,后面就打得很艰难了,他再能打,双拳也难敌四手,何况对方几人实力也十分强劲,他们很快就落于下风。 其实周濛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了,里头的大部分的对话她都听到了,本来想着要是他们能够煳弄过关,她就不用出现了,可是自从听到提什么「担架」,她就知道这事没那么容易过去了。 直到听到石案破碎后的一连串打斗声,她就已经做好进去帮忙的准备。 瑞儿飞快地朝她挥了挥手,示意她快跑,周濛却当没看见,一步一步走进了院门,两只手里还提着两袋吃的,勇敢又滑稽。 「喂,别打了,」她开口,又往墙角避了避,毕竟刀剑无眼。 没人理她,她是汉人女子,光头这一伙的有人看到她了,也没人当回事,石斌他们则是疲于应付,无暇顾及。 她提高音量,「都是自己人,别打了!」 效果不明显,又大声叫起来,「天青阁来找人了!」 「江夏郡守袁大人来啦!」 这一句才终于奏效,双方同时僵住了,齐齐朝门口看去。 趁着这难得的档口,她赶紧把话说明白,「我是天青阁的人,来找一个躺担架的小倌,别打,都别打了,都是误会。」 说着,她小心翼翼靠近担架,生怕这些杀红眼的汉子一刀朝她噼过来,她双掌竖起挡在身前,一小步一小步地挪。 期间,她一边不停用眼神示意石斌,让他镇定,相信自己,一边口中喃喃,是对光头他们说的,「天青阁的柳烟姑娘,都听说过的吧?」 柳烟不仅是风靡安陆的头牌舞姬,也是郡守袁大人的相好,上流圈子里几乎没人不知道她。 都认识。 她从他们的眼神里读懂了,这就好,「是她派我来的,楼里最近丢了个小倌……」 她缩头缩脑,手臂夹着胳肢窝,但轻轻伸出了一根食指,指着担架,「喏,就是里头这个。」 说着,还绽出一脸十足讨好的笑来。 从语气到表情,她都做到了十二分的真诚—— 真诚得她自己都快信了。 -------------------- 第24章 ========================= 比起光头,其实周濛更怕石斌和拓跋延平,怕他们没个眼色,跳出来说她撒谎。 还好,他们没有,石斌向拓跋延平使了个眼色,两人停手后默默退到了一边,把光头交给了她来应付。 她蹲坐在担架边,瞬间入戏,一脸心疼地看着里面的男人,还替他掖好弄乱了的狐裘,仿佛这真是天青阁丢了多日的小倌,是风月场子里的摇钱树。 光头打量她,这姑娘比那个瘸腿的好看多了,甚是养眼,既然是欢场里的姑娘,不看白不看,他毫不客气地用眼神把她的身段,从胸到屁股都颳了一遍,他一向觉得自己自制力不错,眼下又是在办差,可是他居然看得有些心猿意马了。 这种眼神周濛并不陌生,她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反而笑得更加讨好,「金大人。」 在门口偷窥的时候,她就想起来了,这光头似乎姓金。 「是这样的,前些日子,勇毅侯看上了咱们天青阁的一个小倌,说想带走……呃……」 她瞥了眼石斌和拓跋延平,祈祷两人听了不要炸毛。 「……带走玩两天。」 金昆挑眉,起初有些吃惊,贵人狎玩男/妓的传闻,他听过不少,这还是头一回亲眼见到这种小倌。 周濛有些委屈,「原本楼里是不做这种生意的,可那边是勇毅侯,洛阳城里贵人,我们也不好说什么,就把人交过去了。接着一连几日都没个音讯,也不敢报官,今早柳烟姑娘才吩咐我,人已经送到城外了,让我来接人。」 金昆边听边探头,他不禁好奇,之前没心思细看,只知道这是个胡人男子,这会却想看看这男人究竟长什么模样,是怎么个鼻子眼睛,让勇毅侯这么……欲/罢/不/能。 他细细打量,这才发现,这胡人小倌确实长得不错,他这么个笔直的男人都觉得不错。 旋即瞭然,笑容都有些轻佻起来。 石斌看不下去,索性闭了眼,眼不见为净,拓跋延平也觉得没眼看。但他们都没说话,形势已经这样了,方才交过手了,是他们轻敌,这五个人比他们以为的更能打,若是硬碰硬,他们根本没法脱身,何况他们是官府的人,就算暂时脱身,后面也是无穷无尽的追捕。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6页 金昆又觉出不对来,「怎么看着快死了?」 周濛泫然欲泣,「可不是么金大人!」一副想要控诉的模样,可是又瑟缩着不敢。 原来是顾忌瑞儿,瑞儿是勇毅侯府的婢女,周濛看了看她,像是生怕说错了话,得罪了勇毅侯府。 她只好很克制地控诉道,「贵人们兴许是……玩的过于尽兴,一时就没太……控制得住,听说不小心就……弄伤了人了,」她嘆气,「本来说带走玩个一两天就送回来,几天都没音讯,今天一早柳烟姑娘才收到信,说人快不行了,让我到这里来接,哎……」 她抬眸看了看金昆的脸色,他皱着眉,似乎也在试图捋顺其中的因果。 这个姑娘突然冒出来,说的话他原本也是怀疑的,只是,牵扯到柳烟姑娘,他就信了八分。 她嘴里说的是真是假,不出半天时间,他就能去天青阁问得门清,胡乱攀扯柳烟姑娘是什么后果?她的身后站着的可是郡守袁大人。 量这小姑娘也没有这么大的胆,所以由不得他不信。 周濛继续说,「金大人,您想必也是见过柳烟姑娘的,知道她最是通情达理,她还一直跟我说,人回来了就好。」 她意有所指地看看瑞儿,擦了擦眼角的眼泪—— 是的,她为了做戏,连眼泪都逼出来了。 冲动控诉的戏做足了,该解释的也解释得差不多,她觉得该转换策略了,一味着急喊冤是没有说服力的。她像是终于从情绪中缓过神来,想起来自己是奉命来办事的,展现出天青阁婢女办事稳妥、八面玲珑的一面。 「其实,发生这种事,大家都不想的对不对,勇毅侯不必自责,真要算起来,也是我们的人伺候不周,惊扰了贵人,承蒙侯爷不嫌弃,还悄悄将人送还回来,我们姑娘真的是感激涕零,无以为报……只怪我早上贪吃,来的迟了,若是早来说清楚,就不会有这场误会了,」她对瑞儿使了个眼色,「只是委屈了这位侯府的姐姐,只怕回去要不好交差。」 瑞儿如梦方醒,她刚刚也演过一场,周濛显然也在做戏,这下脑子转得飞快。 周濛的设定她已经听懂了,担架里的人是天青阁的小倌,被勇毅侯要去玩弄了几日,不小心伤了人,侯爷想息事宁人,就差使他们几个悄悄将人送回天青阁。因为奉命不能引人注意,所以他们就躲在这个破旧小院中不便进城,没想到的是,还没等天青阁的人来接,就被山户看见报官,引来了金昆他们。 她装作自己被打斗吓傻了,这才反应过来。 「大人恕罪,实在都怪这些不懂事的胡人家奴,都是刚来府里没多久的,汉话都还听不太懂,也不懂规矩,冲撞了大人,回去奴婢一定禀告侯爷对他们施以惩戒。」 她回头冲着石斌训道,「自己蠢笨还动手伤人,与那些没开化的畜生有什么区别?侯爷的脸面都要被你们给丢尽了!」 金昆哪还有不明白的,这又是助兴用的西域秘药,又是被玩得不省人事的胡人小倌,好巧不巧,还被他全给撞破了,可不就是丢尽了脸面? 他突然笑开了,手底下也有人在憋笑。 周濛不无自责,「金大人,您大人有大量,能不能原谅了小人这一回……我们姑娘一直都跟我们说,在咱们江夏府,除了袁大人,就数金大人您是咱们百姓的恩人救星,最近这么多胡人南下,荆州地界上唯有咱们安陆从来没有闹过事,全靠您整治得当……」 「行了,」金昆手一抬,喝停了周濛的马屁,「这些话就不必说了。」 「是真的,小的说的全都是实话,实实在在的心里话!咱们姑娘还说了,天青阁是开门接客的地方,您保一城安泰,就是咱们的衣食父母!」说着伏身拜了下去。 金昆收了刀,看样子是终于准备收队回城了。 这一早上,他打得尽兴,石斌和拓跋延平都被伤得不轻,又遇上这么件勇毅侯的秘辛,还被周濛一顿吹捧,他面上不显,实则夸到了他的心坎里。 他美滋滋的,「那就这样吧,那你把人抬回去养着吧,过几天我会亲自去天青阁拜访柳烟姑娘。」 周濛舒了口气,过了这一关就好,后面的事,后面再说吧。 末了,临出门前,金昆又想到了什么,回头问道,「对了,你们从洛阳来的?」 瑞儿一愣,知道这是在问自己,却被周濛抢先答了,「回大人的话,不是洛阳,是侯爷在荆州的一处别庄。」 金昆觉得周濛积极得有些古怪,怎么她比侯府的婢女还要清楚? 周濛忙解释,「当时咱们楼里有人一同送小倌人过去的。」 算了,这理由勉强可以接受,他问道,「别庄在荆州什么地方?」 周濛对答如流,「在武当山。」 瑞儿心下一凛,这个她都不知道,勇毅侯在荆州有个别庄? 金昆点头,他之所以这么问,是多留了个心眼,她不是说这些胡人是从勇毅侯府出来的吗?他们一路到安陆的行迹,官府都可以查得到,他们有没有说谎,去查是不是从洛阳来的就知道了。 这比去找柳烟对质还要靠谱。 周濛的笃定让他的疑惑消了大半,嘴上不忘恐吓,「行了,我自会去查,如果让我知道你们又在撒谎,就是勇毅侯来了也没用!」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7页 *** 周濛瘫坐在墙角,仰面靠着土墙,心跳快得像脱缰的野马,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活生生像是生了一场大病。 几人俱是对她刮目相看。 可是,石斌和拓跋延平不太想理她,太羞辱人了,这要不是看在救命的份上…… 他们默默给自己包扎伤口,罕唐汉话不好,方才都没听得太明白,现在在一边照顾受伤的小苦,瑞儿则挨着她坐,一肚子疑惑,正慢慢咀嚼。 她也是过了好一会儿,才想明白金昆最后那一问是什么用意,如果不是周濛,她当时就会答自己是从洛阳而来,那前面的所有努力就都白费了。 现在想来还是后怕,此人心思缜密,真是难以对付。 也不知道周濛如何能反应得这么快。 她眼睛一瞥,周濛的抓着裙摆的手还在微微发抖。 她想到两人方才演得那么逼真…… 突然,周濛身体抖动,似乎和她想到了一处,发出一阵低笑,瑞儿回头看她,两个人一起笑了起来。 瑞儿笑完了,却仍有问题不解,「你怎么知道勇毅侯在武当山有别庄?」 周濛看向她,答得牛头不马嘴,「你说过你们从太行山脉的南脉过来的,不就是在荆州西北附近入界?说武当山不对吗?」 「那里真有个别庄?」 周濛本来刻意避开这个问题,被瑞儿执着地追问,她突地一个激灵,心里刚按下紧张,又升腾起隐秘的恐惧来。 她并不是随口胡诌,勇毅侯应该是真的在武当山有个别庄—— 这是她脑子里突然冒出来的、不属于她自己的记忆。 当时,她在院子外面偷窥,悉心编织这个谎言的时候,就察觉到这样一个漏洞,她拼命地在脑中搜寻一切与勇毅侯这个人有关的线索,居然就冒出了这个念头:他好像在武当山有个别庄。 诡异的是,她根本就不认识什么勇毅侯。 瑞儿没得到回答,也就作罢了,这姑娘的脑子机警得可以,加上她的真实身份,多知道些贵人间的秘密有什么好奇怪的? 她此刻心里很乱,周濛撒下这样一个弥天大谎,后面该怎么办? 周濛又打了一个冷战。 这是第二次了,在她保持清醒的时候,那个梦境的记忆侵扰了她,但是也庆幸,这一次它帮了她的大忙。 她敛眉正色,对瑞儿说道,「事情还远远没完,你能弄到勇毅侯府的路引,想必与那边相熟,你得赶紧通知他,让他把这个谎给做实,别露了破绽。」 她又看向石斌几人,「这个谎如果做实了,对大家都好,你们以后就可以光明正大进城,这样方便救人,待在这么个破地方,」她抬头看看小院,经过一翻打斗,更破败了,「也太不方便了。」 石斌沉吟,点了点头,拓跋延平也没有异议,在大是大非面前,他还是挺配合的。 瑞儿也闷闷地「嗯」了一声,觉得自己责任重大。 周濛看看几人,问题解决了,她的心气顺了不少,觉得唯一有点委屈的……就是那个人了吧。 她看看担架里死寂一般的人,给他按了个出卖男色的小倌身份,也不知道他是个什么人,好不好说话,醒来了会不会生她的气,她想起他那双生着厚茧、修长有力的手,要是生气了这手会不会揍她。 -------------------- 第25章 ========================= 洛阳城郊,棠苑。 「今年的初雪可真漂亮。」 两个美貌的婢女身着裹身的锦袄,细腰丰/臀,身姿妩媚,一路引领着一个衣着华贵的三旬男子,边走边嬉笑,一点也没有婢女该有的规矩。 有时候走得快了些,都忘了身后还有个客人,回头娇嗔,「侯爷,您快点呀,嘻嘻。」 来人是勇毅侯,名叫杨焕,他没有因怠慢而不悦,但是脸色也不好看,这两个侍女名唤潇潇和漫漫,是这棠苑里正得宠的侍妾,但是她们此刻的嬉笑总让他觉得分外刺耳。这些日子,只有听到有人调笑,他都觉得是不是在笑他自己,甚至下令,自己府上的下人一律不许聚众交头接耳。 很快,他就被请到了一座凉亭阶下。 「公子,侯爷到了。」说完,两人裊裊婷婷地退下了。 这是湖边的凉亭,外头还下着雪,冷风来来回回穿亭而过,里头那人拥裘半卧,白裘胜雪,明明寒风如刀,他却一脸春/情,仿佛在沐浴春光。 这人今早给他发邀帖,说什么要与他同赏今年的第一场雪。 软靴踏着雪水,发出「啪嗒」轻响。 「表哥,你来了?」那人听见动静,微微睁开了眼,和煦的微笑也浮上了嘴角。 杨焕却黑着一张脸,他只觉得冷,还好地上备了一条狐裘毯子,他没好气抓起来裹披上身,「这大雪天的跑这来吹风,你有病吧?」 裴述笑意不改,换了侧卧的姿势,单手撑头,「我是有病,」他闲适得不行,笑容加深,「可你不就是我的药吗?」 穿得骚包,人也骚包,杨焕今日觉得这人格外膈应。 他心情烦躁,没空跟他开玩笑,「瑞儿的信你看了没有?」 裴述像没听见,眯着笑眼,拿起手边小巧的白玉酒壶啜饮起来。 杨焕一把夺过,不耐烦吼他,「老子跟你说话!还搁这赏雪,老子赏你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8页 酒不免洒了,沾了不少在他的下巴,裴述拿拇指擦了,送入口中舔了舔。 「他/妈的我是被你扯进来的,不给老子个说法,老子把你扔下去你信不信?」 裴述终于坐起身来,还伸头往亭外看了看,脚下就是冰冷的湖水,他懒懒答,「信,」想起什么,又笑起来,意有所指,「果真不会怜香惜玉。」 「咣当」一声,白玉酒壶应声而碎,杨焕抓起来给它砸了,「你有种就再说一遍?」 真是禁不起逗,裴述眼风一扫,面带揶揄,「多大个事。」 「还多大个事?」杨焕直接炸了,声音压低,「他/妈荆州那边都传开了,说老子在别院玩了个胡人小倌,还他/妈磕了药,差点把人玩死,」他冷笑,指指自己,「当初你怎么跟老子说的?说让老子帮忙办几个胡人的路引,可没说还要老子担这种龌龊的名声。」 他祖上行伍出身,祖父一辈凭军功得了勇毅侯的爵位,到他这一代居然落了个玩弄男/妓的名声,他娘知道这事的时候差点拿刀把他噼了。 裴述却不以为然,哪里就龌龊了?这种事常见得很,少见多怪。 他漫不经心地笑了笑,「那你想要如何?」 杨焕瞪着他,眼睛冒火,还他想如何?此人脸皮果真厚如城墙,也不知河东裴氏怎么就出了这么个无耻小人。 「是了,你自己都不知道要如何,我也不知道啊,」他柔声劝慰,「你消消气,让你受这委屈,我难道是为了我自己吗?还不都是为了元符?」 听到元符,杨焕愣了一瞬,然后冷冷偏过脸。 他倒了一杯酒递过去,「你想想看,晋陵长公主和你娘是什么交情,等以后把元符全须全尾地接回洛阳,你娘都会理解的。这样好不好,过些日子等瑞儿回来,我让她好好跟你道歉,一定去你娘那里替你澄清误会。」 杨焕半推半就,裴述笑意无比温柔,「行了,别气了。」 「就非得这样?」他问。 裴述点头,「非得这样。 「这又不是什么犯法的事,你一时认了又不会少块肉,再说,你娘迟早能明白你的苦心,有她在,还怕这件事翻不过去吗?咱们得往远处想,我倒觉得瑞儿这事办的不错,你一一照着她信里说的做就是了,先帮她挺过这一关,把谎话做实。」 杨焕没再反驳,狠狠灌了一口酒下肚,辣得呲牙。 「不是,我是真不理解,你们费这么大劲是要做什么?你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元符公子,虽然眼下北燕亡国,长公主殉难,可北匈奴也退兵了,人家是长公主之子,陛下的亲外甥,你们赶紧把他接回洛阳不就安全了?藏着他做什么?」 裴述歪了歪头,他的回答让杨焕一愣,他「唔」了半天,却说,「其实我也觉得挺奇怪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 裴述耸耸肩,「没什么意思,长公主自尽之前留下的信里就是这么安排的,我只不过是照她说的做。」 *** 因为有勇毅侯府的令牌,瑞儿的信走的是官府驿站,八百里加急,优先级与军报同级。信发去洛阳后不久,她就收到了回音,勇毅侯已经把要安排的都安排好了。 周濛这边也早就安排得妥妥噹噹,对于她的请求,柳烟一一照做,还真的给那个担架里的人做了一个天青阁小倌的身份,给他起了个花名,叫越溪,还去官府报备了,可谓万无一失。 她把这群人安顿在了自己家里,让他们住在天青阁里麻烦柳烟,总还是不好意思。 更重要的考量是,这「越溪」身份不明,万一有什么风险,连累柳烟可怎么办? 她给他们提供了洗漱、餐食,让他们吃饱喝足,清清爽爽。 那个人住周劭的房间,她还给他准备了药浴,她刚踏进门槛,就看到一片穿着薄薄里衣的嵴背,罕唐已经背起了他,准备到后院的浴房去给他泡药浴。 小苦在旁边忙碌着收拾他脱下来的衣物,见到周濛进来,沖她点了点头。 周濛打过招唿,眼神越过小苦,注意到那人的里衣上居然有斑斑的血迹,那血迹已然干涸成暗红色的长条,应该在离开北燕之前就有了,如果她没猜错,这应该是刀剑之类的创伤。 没想到他不仅中了毒,身上还有外伤,这人中毒昏迷之前,难道还经歷过一番搏杀? 小苦应该是察觉到她对那人伤口的注视,他回头解释道,「他身上这些伤口,在路上的时候我已经给他处理过了,结痂了,再养养就快好啦,你不用担心。」 周濛点点头,她琢磨着下回的药浴,里头应该再放些外伤的伤药。 小苦还在忙碌,突然,她下意识掩了掩口鼻,屋里门窗紧闭,一股血腥味弥散开来,是他刚刚脱下来的那堆衣服上散发出来的,之前应该是有狐裘的封裹,才没教人闻出端倪。 周濛仔细打量这些衣物,除了那条裹身的黑色狐裘大氅,他还脱下来两套衣服,看来是套叠在一起穿的,若是天气寒冷,套叠两套衣服也很常见。 可是,这两套却显得很奇怪,一套是墨黑的胡服骑行劲装,束袖掐腰,另一套则是汉服制式的白色锦袍,宽袍广袖,款式差的太大了,正常人谁会把这两种衣服套叠在一起? 这很难不让人产生一些联想,比如逃命的时候,套上别人的衣服以便掩人耳目。所以,他是因为换了汉人的衣服,才活下来的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9页 而且,两套衣服上面全都有血迹,黑色那套的血似乎更多,黑色中看不出红色,但是衣服很干硬,应该是凝干的血块,很多部位也都破成了碎块,可见搏斗的时候何其惨烈。 这更加印证了她的猜想。 小苦动作麻利,把狐裘大氅放到一边,再把他的两套衣服都团成团,又破又有血,肯定是不能再穿了,正打算拿出去烧掉。 衣带和破碎的黑色劲装七零八落,他一个没注意到,一个小儿拳头大小的布包从袍中掉落了下来,他应该也听到了声响,把手中抱着的东西一放,就矮身去找,却半天也没找到。 周濛赶紧插话,「衣柜里有我哥的衣服,我看他和我哥身形差不多,你找一件出来,送去浴房先给他穿着试试,要是不合适,我明日再出去买。」 小苦一愣,这时,周濛又若无其事地递过来一条护臂,他就想当然以为方才是这护臂掉了,疑虑瞬间打消,就不再找了,一手抱起那团脏衣连声应谢后,另一手又卷着周劭的干净衣服追着罕唐走了。 等门关上,周濛心跳如鼓,赶紧趴到床底,在角落里抠出方才那个被她踢进去的布包,也不敢马上拆开看,往衣兜里一塞就回房了。 毫无疑问,这是那人身上贴身带着的东西。 虽然她就这么偷走了不算厚道,可是她觉得是石斌他们不厚道在先。 午间那会儿,她叫来刚刚脱困、洗漱一新的石斌和拓跋延平,打算和他们认真谈一谈,她就是想知道这个到底是什么人,她晓之以情,动之以礼,拓跋延平眼看就要松口了,可那石斌就是不让说。 她威胁也没用,因为石斌根本软硬不吃,吃准了她为了周劭已经和他们绑在了一条船上,根本没有拿捏他们的筹码。 周濛恨的牙痒痒,觉得这人比那光头金昆还难对付。 谁让他们不仁,那就别怪她不义。不管这布包里是宝贝还是些无关紧要的私人物件,她都打算暂时黑下来,兴许能从中探出些他身份上的线索。 洗干净后,罕唐又将他放回周劭的床上,他换上了一件水青色的男子春秋常服,血腥气也被药浴后的一身药香掩盖得七七八八。 周濛坐到床边,又忍不住打量他,发现他果然和周劭的身形相差无几,能看出肩宽腰窄,高挑劲瘦,肤色也白,周劭的衣裳穿在他身上十分合衬,她觉得这样甚好,替她省下了买衣裳的开销。 夜里,周濛再次查验了他的血,虽然还是搞不清楚他中的是什么毒,但是能确定这种毒,大部分的成分是矿物毒素。 白门将毒分三类:活物毒液,植物毒汁,以及矿物毒素。最容易解,同时白门典籍中解方最多的,就是毒虫毒蛇等活物的毒液,其次是植物碾碎炼制的毒汁,最难解的就是各类矿物的毒素,这类毒素通常不会当即致人死亡,通常都是作为慢/性/毒/药使用,却最是兇险,因为它很难被人立刻发现,在体内积少成多,淤积于奇经八脉,毒发之时多半已经病入膏肓,药石罔治。 这人身上的毒,除了毒素本身奇特,毒发的也很奇怪,毒素似乎并没有扩散到经脉之中就提前毒发了,看症状明明更像是某种植物的毒汁,但是一验血,血汤中又分明指示这是慢性矿物毒素。 要做到这种效果,需要很特殊的制毒手法,不是简单地把两种毒素掺杂就可以做到,起码来说,这种手法她是没有听说过的,不知道师父她老人家是否了解,但她也从未听师父提起过。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难题,没有人能够告诉她这个人到底是怎么被人下的毒,究竟是刀剑淬毒进入伤口的,还是从口中餵的毒?若是口服,那是长期被人下毒,还是一次性大量服毒? 原本这些信息也可以在病人的身体中查验,可是他毒发已经过去太久,这些线索已经无从探查了。 总之,搞清楚他中的什么毒这是解毒的第一步,可这第一步都让她一筹莫展。 以前跟着师父的时候都没遇到过这么难的病例,如今师父还不在身边指导,又是难上加难。 唯一的一个突破口就是这个人自己,他是怎么中的毒,他自己应该是知道的,所以她的当务之急,首先是稳住他的性命,然后就是争取能让他能够醒转过来,等他醒了,很多问题都可以问他本人,事情就好办很多。 家里只有两间房,根本住不下这么多人,在她试药期间,她提出让石斌、罕唐和拓跋延平去住客栈,留小苦和瑞儿守在这里就可以了,但是他们还是不放心,宁愿在后院的凉棚里吹着深秋的冷风过夜也不愿意离开。 这份关切可不是能用金银收买来的,拓跋延平也就算了,人家是同族兄弟,难得的是石斌他们三个,这让周濛还挺佩服他们的忠心。 她觉得要是有一天周劭落难至此,小六都未必能对他尽心到这步田地。 不过这份忠心也来的蹊跷,据小苦说,其实他们之前并不认识这个人,这是老大临时接的活,这让周濛对这个人的身份更多了几分玩味—— 什么样的王族出身,才能让这种悍匪也甘愿效忠呢? 这几日,小苦几人对那人有了新的称唿,其实之前他们对他都没有称唿,现在石斌开始称他为「少主」。不过这也没能说明什么,小六还叫周劭「少主」呢。 这段时日,周濛闭门谢客,在家没日没夜地查阅典籍、钻研药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0页 药方试了五六种,最后的那一剂,服用了三日之后,那人的脉搏居然渐渐有了起色,面色也不再灰白如土,这让她的精神终于为之一振。 -------------------- 第26章 ========================= 住到周濛家中的第八日上,这一天,拓跋延平突然说,他要提前离开,返回漠北去了。 其实拓跋延平走不走的,周濛原本也不关心,而且她试药试得自己筋疲力尽,闲杂事物一概不管。 临走前,他还做了件好事,他承诺了周濛千两黄金的诊金,等下一次他南下的时候就给她带过来。 千两黄金…… 自从这些人住进家里,她的紫丹生意就停摆了,家里住这么多人,又是一日三餐,又是买药,开销巨大,一直在吃她的老本。 这如何不让周濛心花怒放,她瞬间觉得这些日子的劳苦都值得了。 第十一日,那人终于有了要醒的迹象。 每日周濛都要给他在经脉上扎针,有一次扎到胸口的期门、章门两穴的时候,这人的身子突然颤动了一下,像是感觉到了疼痛,眉间微微蹙起,周濛感到十分欣慰,这人终于开始有了一点活人的反应。 除了扎针,药方也是为他度身定制的,经过这么多时日的研试,疗法算是基本成型,但是周濛仍然会每日根据他的情况对药方进行微小的修改。 这种疗法她不敢保证能够彻底解毒,但是只要不再次毒发,他的命算是暂时保住了。 两日过后,拓跋延平买了匹马,不声不响地就出发了。 石斌送他去城外走官道。 与来时不同,返程可以骑马疾行了,他的路引有勇毅侯的背书,必将一路通达。 出了城,拓跋延平牵着马,与石斌并肩而行。 「这么急着回去,是家里出了事?」 拓跋延平都没想到石斌会亲自送他上路,上一次因为周濛与他发生争吵的时候,石斌言下之意说他此行跟着南下是多管闲事,现在他这个多管闲事的人终于要走了。 这些日子他也懒得再去探究石斌当初到底是谁找来为元致保驾护航的,是镇北王妃,王后,北燕王,还是元致自己,都不重要了,只要这个人值得相信就行,现在他相信石斌就如同相信他自己。 临别之际,他并不认为石斌会对他有什么不舍的情绪,但石斌难得话多了一回。 拓跋延平笑了笑,「家里人早都没了,只剩我一个了。」原本他还有两个侍妾,战乱中失散了,应该已经死在了北匈奴的刀下。 他自小父母双亡,得王上垂怜,十来岁时和元致一同送去军中受训,但他和元致不同,他吃不了军中的苦,还好他经商上还有些天分,几年后离队,开始帮元致採购军需,多来赚了不少的家业。 「现在他暂时性命无忧了,身边也有你,我留在这里没什么用,倒不如先回去,替他把还活着的人都收拾起来,以后等他回来漠北,打算重振旗鼓的时候,得让他手里有人可用。」他这样解释自己此时返程的目的。 他笑容自信而明朗,几乎看不出亡国的阴霾。 在拓跋延平看来,北燕只要还有元致和黑羽军,就不算亡国,一定还会有復国的一天。 石斌略有感慨,他不需要多问也知道这句「得让他手里有人可用」是什么意思,现在的北燕,若还有什么比世子元致的性命更重要的,那一定就是黑羽军。 龙城一战,北燕十万大军几乎全军覆没,其中唯独没有黑羽军的影子。 据说,北燕王宫被屠的时候,北燕王到死都在盼,盼他最为爱重的黑羽军前来勤王。 可黑羽军一直没有出现,北燕王死不瞑目,这件事引来无数的唏嘘和猜测。 黑羽军是世子元致的亲军,是北燕军中精锐里的精锐,有人猜测,只有两万余人的黑羽军早就被北匈奴给灭了,也有人说,黑羽军并没有被全歼,而是得了元致的命令,叛逃去了宇文鲜卑,保存实力以期东山再起。 叛逃一说之所以有人相信,是因为元致自小就与母亲宇文王后关系更为亲近,他出生后不久,父亲北燕王就纳了一个汉人女做侧妃,独宠此女近二十年,父子俩因此早有不和,再者,元致自己的未婚妻也来自宇文氏,他带着黑羽军投诚过去于情于理都说得通,只可惜他功亏一篑,他自己竟然和北燕王一起死在了王宫之中。 石斌对于这些风言风语都有所耳闻,他不知道黑羽军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此时听拓跋延平的口气,似乎还算乐观。 他没再打听,以他的身份,也不便打听黑羽军的机密,他只觉得拓跋延平的心情出奇地好。 拓跋延平这几日的确好事成双,一是元致的命保住了,二是他竟然收到了黑羽军的消息,都是意外之喜。 消息是周劭的随从,一个叫小六的小厮秘密捎给他的,密信中周劭告诉他,他已经找到了黑羽军在漠北的藏身之处。所以,拓跋延平才急着回漠北。 此刻,他不知道石斌在想什么,竟半个字都不再多问,他觉得这个人真是没有什么好奇心,不过,这是件好事,这种人留在元致身边很让人放心。 不过,与石斌相反的还有那么一个人,那个人的好奇心……简直旺盛得可怕。要不是她每日忙着试药,他觉得她能想出一百种方法从他们的口中套出元致的身份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1页 二人沉默着走了一段,拓跋延平突然笑道,「你知道吗,以前元致跟我说过,他说越是漂亮的女人越会说谎,千万别去招惹。你说,等过几天他醒过来,发现自己的小命被那么个又漂亮又会说谎的女人攥在手心里,他该怎么应付?真想留下来看看。」 石斌没有对此评论,却问,「那个瑞儿说,元符公子与她认识,真有这事?」 拓跋延平颇有意味地瞥他一眼,「何止认识,元符只见过她一面,就被迷得非她不娶。总之,瑞儿那边……既然已经把他错认成了元符,那就将计就计吧,你也别说破,等元致醒了,这事该怎么解释,让他自己拿主意。」 石斌点头应是,他也是这么想的,这么大的事,他们谁都做不了主。 一想到元致要醒了,就有主心骨了,拓跋延平一身轻松,可最近还有件事让他心里有点膈应,他嘆道,「说到周劭那妹妹,哼,这些天你也看到了,那心眼多的一箩筐都装不下,怕不是个狐狸转世变来的妖/精,要是被这种女人缠上……」 他摇了摇头,虽然这些天他对周濛大有改观,多亏了她,元致才能好转,但是这毕竟是个汉人女,聪明、能干,还好看,加上和元符的那一段纠缠,说不定还风/流/多/情……也不怪他会为此担忧,「这女人心术不正,总之不是善类,以后你得看着点元致,别让他也被这汉人女勾了魂去……」 石斌倒不以为然,他觉得周濛虽然狡诈,但是心思似乎并没有用在男/女/之/事上面。 元符是元符,因为他没有妻室,容易动心,元致就不一样了,石斌对他有信心,「世子与宇文氏不是感情很好吗?」 北燕人人都知道未来的世子妃是宇文王后的侄女宇文慕罗,宇文慕罗人美心善,还能打仗,元致对她很是看重。 「当然好,慕罗那丫头样样都是顶好的,」两相比较,拓跋延平越发生出对这汉人女的不屑,「可是,男人嘛,汉人不是有句话,英雄难过美人关,那么个姑娘,天天和他在一起,还关怀备至的,扎个针又免不了在身上摸来摸去,这谁顶得住。」 大家都是男人,设身处地一想,他能不慌?男女之间就那么点事,他至今没有成婚,不是也没忍住纳了两个侍妾么?他和宇文慕罗关系好,他们三个一起长大,当然要帮她看着元致,不能让他在婚前乱来。 石斌没想到拓跋延平还关注这种小事,经他这么一说,他也想起来是有这么回事,这些天周濛简直是衣不解带、寸步不离地在照顾元致,他抿抿唇按下一丝笑意,「世子不是那种人,放心吧。」 他也想放心,元致的确不好女/色,上回的那个西域第一美人乌孙公主连他的一片衣角都没摸到过,可是这一回总有那么些不一样,是这汉人女救了他的命,这笔帐恐怕没那么容易算得清。但愿他的千两黄金能买断她对元致的纠缠。 从上一代的大将军,到镇北王,到现在的北燕王,再到元符,只要是和汉人女子纠缠不清的,就没一个有好下场,汉人女就是他们拓跋氏男人的克星。 又走了许久,晨光渐渐明晰,金光洒下,野地的夜露如烟般消散。 石斌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他的前方,驻足摸了摸马鬃,回头道,「该上路了。」 拓跋延平缰绳一拉,收回了思绪,也停下脚步,前方就是官道入口了,更远处的丘陵间已经升起一轮巨大的圆日,他终于又嘆了口气,这一次不同,他仿佛吐出了这段时日以来心中所有的郁结,目光定定望向北方的故土,踌躇满志。 「后会有期!」 *** 那个人醒的时候是他服药的第十七日。 那天早上,周濛叫上罕唐和小苦,照常去当龙寨药铺,找小庆拿药。 这几天周濛开始在药方里进行一些更激进的尝试,比如往里面添加蛇毒。他的身体强壮了一些,这样的刺激能让他更快地恢復生机。 这个时节捕蛇不易,好在她以前练药方的时候就存过不少毒蛇的毒液,不过都留在了当龙寨的那个家中,于是她托小庆把这些瓶瓶罐罐都帮她带出来。 瓶瓶罐罐由小苦拎着,罕唐背后的药筐里则放满了刚买的药材,因为有拓跋延平承诺的千两黄金,周濛付帐的时候都没那么心疼了。 回到小院的时候,石斌在后院的凉棚里,正替她盯着沸煮的药罐,石斌这人做事极认真稳妥,熬药的事交给他,比她亲自熬都要靠谱,瑞儿在灶房里准备午饭,粟米的香气混着药香飘了满院,在这深秋萧索的天气里,让人生出一股平凡的暖意。 周濛一放下挎包就往那人房里走去,出门前刚给他胸口上扎了针,现在正是可以拔的时候。 她叫上小苦帮忙,扎针要脱去那人的外衫,穿衣、解衣这种事,有人代劳,她何必亲自动手,怪尴尬的,她不喜欢别人触碰自己,她也不喜欢触碰别人。 木门打开,床榻在右前方,锦被被掀开了一个角,枕上空空荡荡,人已经不在了。 周濛的心突的一跳,第一反应是这人不会被掳走了吧,可转念一想这怎么可能,石斌还稳稳地在后院坐着呢,有他在,谁能进房来掳人? 那就是…… 她觉得心跳得更快了,视线急扫。 周劭的房间不大,一床、一衣柜,一书柜,还有一方桌案,其余地方刚好够一个人腾挪移走,在窗下的桌案旁……果然坐了一个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2页 那人差不多是背对着门口,墨黑的长髮披散在后背,发尾处被一根银色的髮带随意束拢,身上穿的是一件月白的常服,腰带没有束,只在前襟胸口处松松地合拢了起来,锁骨和半片胸膛还隐隐若现。 髮带、常服,都是周劭的,连身形也是,还有这副刚刚起床、衣带都懒得束的慵懒姿态,让周濛恍惚间觉得周劭是不是回来了…… 「哥哥?」喉底的两个字差点就要脱口而出,她最近熬夜熬得很兇,神思有时候会恍惚,加上她又惦念周劭惦念得厉害,差点将人认错,只见那人慢慢偏过头来,那张脸……让她瞬间清醒过来。 这些日子她见过这张脸无数回,日夜相对,早就没了初见时的惊艷,况且,这是她的病人,再好看的病人也不过是一具经脉交错、骨肉勾连的人/体而已,不存在美丑亲疏,但这一瞬间她还是被惊艷到了…… 这男人实在好看,眉目英挺而精緻,却又让她无比陌生,几乎没认出来他。 显见他是发现有人推门而入,才抬头看了过来,他的眼睛眨了一下,再次睁开时,目光抬起,落在周濛的身上,那目光极淡,极冷,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 戒备、惊讶、好奇,抑或是欣喜,通通都没有,他就那么淡淡地打量着她。 -------------------- 男主终于出场,撒花!! 再也不写男主出场这么晚的文了!t t 第27章 ========================= 两人短暂对视,都是在打量对方,但是一个是看人的眼神,而另一个,就像是在看一个被自己修好的物件。 那人的眉心微不可查地皱了皱。 周濛的目光已经从他脸上下移,看到他手上还拿着一枝白梅。 她认得这支白梅,短短的半枝,原本是她放在书案上的。这是她昨日从街上捡回来的,兴许是谁家的小童折下来又扔了。因为觉得好看,她就随手放在了这方常用的书案上,梅香幽幽,熬夜查药方的时候也没那么困了。 那么,他方才是在翻她的书案吗? 这书案很乱,到处都散着她写的药方,因为怕被风吹散,还压了一本白门药典在上面,另有一把匕首半埋在纸间,和几条被这把匕首切开、混在纸堆里的暗红蜈蚣干。 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他翻了就翻了吧,这满满一桌子的药方,正好说明了这些日子她为了救他,有多么辛苦。 周濛觉得嗓子有点发紧,她伸手摸索着抓住了小苦的手腕,脑袋朝他靠了靠,「这是……」一开口,她觉得自己激动得嗓音发抖,声音也大了些,赶紧轻咳一声,压低了又说,「这是你们那位少主吧?」 昏睡时的他,安静而脆弱,此刻的他,仍然安静,也没有表情,但就是和之前判若两人。 周濛认人,本来就更关注人与人神态气质的差别,这人醒来后变化最明显的一点,就是身上的那股疏离和冷淡,一恢復意识就勐烈地向外散发,简直与生俱来。 那人又眨了下眼,眼神偏移,转而打量小苦。 小苦无法体会周濛这种面盲人士的苦恼,觉得她问得矫情,更懒得理她,嫌弃地把手腕从她手中抽了回来,然后弯腰蹲下身去,与坐着的那人平视,明明一心狂喜,却又赔着小心问道,「您醒啦?」 那人没说话,小苦发现自己居然跟他说汉语,真是昏头了,他换了鲜卑语又问了一遍,可那人还是不说话。 小苦顿生困惑,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惹来那人微微挑眉。 明明意识是清醒的啊,怎么不理人呢? 接着,那人自己撑着书案,似乎想站起来。 小苦赶忙过去搀扶。 周濛先一步走到床边,「你快把他扶过来躺下,完了就赶紧去通知石大哥吧,」这么重要的时刻,石斌跟他肯定有很多话要说。 她边吩咐小苦,边把被子拉开,在一边候着方便那人躺入,「我再给他检查检查。」 她早就看到了放在床头案上的五根银针,十成十是他醒来以后就自己把胸口的针给拔了,针灸的时辰不够,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影响,她得再确认一下。 那人很听话地被小苦重新扶上了床,他动作不是很利索,一番折腾才靠坐上床头,坐好后才发现自己衣襟半敞,马上拢得严严实实。 男病人见到女医会尴尬,这很正常,以前跟着师父四处看诊的时候经常遇到,所以,面对这种细节,周濛很熟练地装作自己没有看到,低头摆弄手里的银针。 小苦给他后背垫了好几个软枕后,就急吼吼地去后院找石斌了,周濛收了针,怕他介意自己的触碰,找来了一方丝帕,特地覆在他的手腕处,防止直接接触。她的动作很刻意,浑身都写着「你看,我没有要占你便宜」的意思。 手搁着丝帕搭上他的脉搏之前,她还体贴地打了个招唿,「我替你看看脉,没问题的吧?」 她态度这么良好,面带微笑,可这人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她还发现,他的目光与她相触以后,竟滑向了她的嘴唇。 周濛一愣,不自觉地舔了舔唇,因为多少觉得有点受到冒犯,轻咳了一声缓解不自在,但还是好言好语地解释道,「你醒了,这是好事,但你刚刚自己提前把灸针拔了,我得确认下没有什么问题,才能让你继续休息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3页 她双眉微微一抬,询问地再次朝他看了过去。 对上他微冷的目光。 周濛又是一愣,「诶,你……是不是听不懂汉话呀?」 那人眉头蹙了蹙,手竟然从丝帕底下抽了回去。 周濛眨眨眼,这么戒备的吗?旋即恍然大悟。 设身处地地想想看,自己一觉醒来,见到的是全然陌生的处所和人,能不冷淡和害怕么?她竟然忘了自我介绍了。 她指指自己,试着用前些日子学来的鲜卑语,生涩地说,「我,是,你,的——」 她本来想说「大夫」,但这个词她不熟悉,有点印象但是想不起来怎么发音,突然就卡了,这一卡,她就再也没有机会说出口了。 很快,身后传来明显的响动,是厚沉的皮靴疾行踏动地板的声音,这脚步声一听就是石斌来了。 她回头,果然就见石斌出现在门口,他那张木雕般沉闷的脸上难得露出了欣喜的样子。 他到了门口就不再靠近,探头朝里边看来,紧绷的表情突然一松,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像是怕惊扰到床上的人,他用鲜卑语轻唤了一声,「少主?」 那人的目光也被石斌吸引了过去,他再一眨眼,冷淡的目光变了一变,露出些许疑惑来,眉头蹙得更深。 周濛想起小苦跟她说过,他们是不认识的,那这下他们之间可得有的说了。 她抿抿唇,人家主僕相认,她就显得多余了不是,于是知趣地退到了墙角,又不敢完全放心他的身体状况,秉承着不打扰的原则,她小声对小苦交代,「那我先走了,有什么事到后院叫我?」 小苦已经被石斌的情绪感染得眼圈发红,草草点头,就转头加入这头的对话中去了。 周濛轻手轻脚地退出屋子,去后院的凉棚里接替石斌继续守着熬药。 她坐上小马扎,心情很好,人她救回来了,也醒过来了,这令她对接下来的疗程信心倍增。 除了给她的千两黄报酬之外,这个人……对周劭的意义应该也不小吧。 她付出这么一点辛苦,都想要得到相应的回报,周劭呢,北境这么兇险,他比自己辛苦百倍,孤家寡人的,又没有靠山,每一步走得都很难吧,肯定希望有人能够给他一点支持,这一次,她终于有了支持他的一个小小的机会,她已经很努力地在救这个人了,要是他知道她为他做的这些,会夸她的吧? 北燕亡国后,中山国的军队接替着去了北境,然后北匈奴就撤军了。也不知道周劭现在在哪里,石斌他们都来安陆这么久了,他怎么也不给她来封信呢?关于这个人……他难道就不该对她交代些什么吗? 走之前他说他会安安分分地待在卢奴城当他的城防郎官,她现在对这个话怀疑极了,他是不是已经去了别的更危险的地方,所以才忙得连给她写信的工夫都没有了? 她不仅没收到过周劭的信,连小六她都有好些日子没见着了,也不知道他是在继续忙着给中山王后採购药材,还是周劭那边又给他派了别的任务。 总之,还是得找个机会把小六找来见见,要不然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这药需要红泥小灶煨火慢熬,她掀盖看了看,汤汁浓稠如墨,散发着极其腥苦的药味,那味道勐地窜入鼻腔,她差点干呕起来。 「啪嗒啪嗒」,脚步声由远及近,周濛将将抬头,就看到小苦一脸焦急地跑了过来,她心里咯噔一声,不会是那人出了什么意外吧? 「周姑娘,你快去看看吧,少主他听不见了。」 周濛忙把盖子盖了回去,水汽热烫,手腕不小心被燎了一下,心也随之一沉。 *** 周濛回想起他醒来以后的种种反应,比如一声不吭,问话不答,当她说话的时候,他下意识地会去看她的唇型,原来,这些都是因为他听不见声音了。 不光听不见,他的声音也哑掉了,说不出话来,似乎只有眼睛是好的,双目有神,目光也会跟着人移动。 周濛替他把完脉,顺手收起覆在他手腕上的丝帕,她以前没有往五感受损这方面想,现在有意识地探查,才发觉脉象中的不对劲来。还是怪她经验不足,忽略了这种毒对人五感的损伤。 她回身对石斌说了诊断的结果,每说一句,石斌的脸色就越沉一分,周濛忙安慰道,「你也别太担心,既然眼睛能够恢復,那么其他的应该也能,只是需要时间。」 石斌沉吟,小苦突然小声插进话来,「唔……那,那脑子呢?」他小心翼翼瞧了那人一眼,讨好地笑笑,又对周濛用更小的声音问道,「脑子没毒坏吧?要不要再看看?」 周濛一时有些想笑,能想像被质疑的那人会是什么表情,她却没否认,故作深沉地答他,「脑子的问题呢,很难查出来的,不如这样吧,你们以后就多来陪他说说话,觉得哪里不对劲了再告诉我如何?」 她努力憋着笑,石斌一下子就看出她在开玩笑,凉凉地觑她一眼就不再理她,奈何小苦是个老实人,居然信了,目带怜悯地朝他望了过去。 周濛心虚,正好她还有事,不用留在这里承担后果,她用手拢拳掩住唇边笑意,「药差不多已经煎好了,我去拿药了啊。」 最后知道这个消息的是瑞儿,一番兴奋的询问自是不用多说,得知他目前不能听、不能说,也需要休息,探望了片刻就离开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4页 因为听闻元符公子对周濛很是爱慕,瑞儿探病的时候,格外关注他对周濛的态度,但是他对谁都很冷淡,对周濛也没有特别,醒了没一会就又开始昏昏沉沉,于是大家就都散了,她只好把这份探究的心思暂时搁置了起来。 夜里,周濛仍然要熬夜研改药方,只是不方便再与那人同居一室了,她把书案上所有的东西一卷,全部搬回了自己的房间。 他醒来的第一夜,很平静地过去了,小苦负责守夜,没有听到他半夜有不适的反应,似乎睡得挺好。 白日里,他大部分时间仍在睡觉,周濛的日常生活节奏并没有因为他醒来而有什么不同,只在他短暂醒着的一两个时辰里,石斌会过去与他说说话,据石斌说,他通过看唇型,能够「听」懂大部分鲜卑语。 他们之间说了些什么,周濛自然是没资格打听,但是想来也不过就是说一些他中毒昏睡以后发生的事情。 这一天,周濛在院子里用小石碾磨药,突然听到身后的屋顶上有动静,她倏地回头,果然看到一个轻巧的身影,是从后院掠上屋顶的,这身影她可太熟悉了。 她将手中的匕首、石碾齐齐一扔,气沉丹田,大喝一声,「小六!」 -------------------- 第28章 ========================= 她几步急追,跑到屋檐下,指着屋顶上喊道,「小六!你给我下来!」 小六听到周濛的声音,身形就勐地一顿,惊恐地向下回望,有一种十分不好的预感。 只见周濛两手叉腰,腮帮子气得圆鼓鼓的,「还不下来?再不下来,我让人把你拎下来你信不信?」 说着,半真半假地作势要进屋喊人,「小苦?小苦!你出来一下,快帮我抓个飞贼!」 她边嚷嚷边看小六的反应,小六果然怂了,他从小就怕周濛,尽管她现在不用毒物吓他了,但是儿时的恐怖记忆已经刻在了骨子里。就算这一次他咬咬牙跑了,那下一次见面他就别想好过了,他难道还能一辈子躲着她? 他无奈地望天,只怪自己学艺不精,跑路时开了小差。 他轻轻纵身一跃,从屋顶上落了下来,轻巧得就像一片落叶。 小苦听到叫喊声的时候正窝在元致那屋的角落里打盹,悚然一惊,很快就推门出来了,出门正好看到小六从天而降,他的瞌睡顿时醒了一半,这就是那飞贼? 这人的轻功身手不赖,落地无声,和自己也不相上下吧,真要动起手来他还未必抓得住呢。这是抓还是不抓?可人家也没跑啊。 只见那飞贼耷拉着脑袋,站到了周濛对面的墙根下,小苦正纳闷,周濛歉然一笑,「没事没事,搞错了,自己人,自己人。」 小苦白眼一翻,耍他玩呢? 他夜里要守夜,白天才能补眠,这会还困呢,气鼓鼓地又进去继续睡了。 周濛愤愤地看着小六,她当然生气,她放在门口的记号已经半个多月了,小六一次都没来找过她,若是忙,没空也就算了,今天来了,居然不声不响地就想跑。 说好的用记号做约定呢?想来就来,不想来就当没看见,那还约定个屁啊! 她也不避讳家里有外人,就在院子里逮着小六教训,「这些日子去哪了?」 小六垂着脑袋罚站,闷不做声。 「不说是吧?」她转身到墙根的一堆瓶瓶罐罐里找了一个小瓷瓶出来,在他不远处晃了晃,「认得的吧,我的痒痒粉,试试?」 这是小庆带出来的那些瓶瓶罐罐中的一瓶,小六认得,这还真是周濛的痒痒粉,是她小时候做来当乐子玩的,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了,但是他受过这玩意的罪,化成灰都认得,忙答,「没,没去哪。」 「没去哪是去哪?说!」周濛凶他。 「去……就是去李十八那里打包药材了啊。」李十八就是她紫丹生意的代理,也是他这回从小庆手中进货的中转商。 周濛伸手去拔痒痒粉的瓶塞,小六忙往墙根里缩,「真的真的,不信你去问李十八啊。」 真应该是真的,但是肯定不是全部,她又问,「最近有我哥的信没有?」 小六明显一愣,否定得很干脆,「没有。」 他们是从穿开裆裤起就认识的交情,周濛一眼就看出来他在撒谎,「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小六简直要哭了。 周濛嘆口气,善心大发,突然就温柔起来,「是我哥不让你说?」 小六勐点头。 可是,点完头就绝望地咽了口唾沫,双眼一闭知道自己闯祸了。 刚刚还说没有收到过周劭的信,现在又说周劭有事不让他讲,前后一矛盾,这不就是不打自招吗? 周濛很满意,但是她同时还很生气,周劭果然食言了,又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她望了望隔壁那间屋,清了清嗓子,说道,「这么着吧,我也不为难你了,你将功折罪,替我给周劭带个口信,怎么样?」 说着,她一撩身上防尘的罩衫,大剌剌往石案上一坐,声音冷冰冰的,顾忌到街坊邻居听到什么起疑心,只好把话说得比较模煳,还格外提高了音量。 「这人呢,是他引回来的,一声招唿也没跟我打,当妹妹的我主动揽活帮他忙,做到这个地步,仁至义尽了。你去告诉他,他欠我一个解释,要是不尽快把这事的原委给我写清楚、讲明白,这人我可就不救了,这吃力不讨好的事,让他求我师父去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5页 小六随着她的目光也看了看周劭的那间屋子,他当然知道现在里面住的人是谁,他今天就是来看他的,奉的还是周劭的命令。 据他所知,周濛这段时间都在勤勤恳恳照顾他,怎么突然就要撂挑子不干了? 完全没有徵兆啊…… 而且,她让自己带的都是些什么鬼话啊?气话嘛,谁都会说,但她一向都挺拎得清,什么时候拿大事威胁过周劭? 他很是困惑,挠挠后脑勺,一时竟不知道她这话到底是说给谁听的? ***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一门之隔,石斌手中正悬着一管笔,喃喃地就想起了这句汉话成语,还回头看了一眼靠坐在床头的元致。 他的笔已经停了一会儿了,原先在写字,笔下的纸张上是写了半页的鲜卑文。 这段时间,元致听力丧失,他就趁着他每日清醒的时候,把从龙城出逃开始到当下发生的所有事情,一一写下来给他看。 刚刚,他才写完一个月前在小院中遇到光头金昆的那件事,元致片刻前把纸递迴给他时,眸光冷得像冰。 接着外头就听到周濛咋咋唬唬的声音,然后角落里的小苦一出一进、一惊一乍,这动静……真是大得让人想忽略都不行。 外头,周濛说完了,身边呢,元致的唇角勾出一抹轻蔑地冷笑来。 石斌一愣,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元致对外界的反应非常迟钝,一般来说,只有凑到他的眼前,跟他说唇语,或者给他看字,他才会有反应。 无端冷笑?莫非是因为外面的吵闹? 那…… 他突然重重地咳了一声,元致原本盯着紧闭的房门,因着这声咳嗽,缓缓回眸望向了他,目光透着询问。 得到验证,他骤然欣喜,「您是不是能听见了?」 元致似乎反应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他是能够听见,但是还很模煳,听的时候需要十分专注。 石斌赶紧放下手中的笔,凑到床前,「什么时候好的?刚刚吗?能听到多少?」 元致顿了顿,用唇语答,「一点。」 其实他早就能听到了。 那是三天前,他一觉醒过来,发现自己能听到嗡嗡的声音了,人声,响动都能分辨,只是听不真切,就像耳朵里塞了厚厚的棉布,又蒙上了一层鼓皮。 那天午后,周濛照例又来给他看脉。 自从他醒来以后,就很抗拒地不让周濛近他的身了,也不许她给自己行针,她提前把穴位和手法教给小苦,由小苦代劳,仅仅允许她每天靠近片刻,替他把把脉而已。 虽然这是周劭的妹妹,还医醒了他,他应该礼遇、感激,可他实在是对这姑娘生不起半分好感。 石斌曾委婉地跟他提过,说这姑娘的心思有点过分活络。 他觉得石斌的说法对她太谦虚了,心思活络是优点,但这姑娘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不安分——而且对他尤其明显。 那天,周濛应该是从他的脉象上查出了端倪,谨慎地看他的脸色。 他没什么表情,想着她诊完了就赶紧离开,待会把结果告诉石斌就行,没必要跟他汇报,至于疗法上该做什么调整,他都配合,但他并不关心这些琐碎的细节。 没想到这姑娘粲然一笑,那笑假得很,当下他就有了不妙的预感。 果然,她也不跟他确认听力恢復的情况,却说,「我听他们说,你是镇北王府的大公子呢。」 元致通过模煳的声音,和她的唇型,听懂了这句话。 所以呢?他不动声色,等着她的下文。 她把手中诊脉时用来隔绝两人肌肤的那张丝帕,缠绕在指间,绞了又绞。 他猜测她应该是想做出一副娇羞的姿态,奈何这种姿态对她而言实在难度过高,他一点也没觉出她的娇羞,只觉得惺惺作态。 她做作地咬了咬唇,声音不大不小地说,「不知大公子可还记得,去年小女子第一次见公子时,公子曾送过我一方摺扇,后来那摺扇不慎弄丢了,最近我一直在琢磨重做一把新的,只是不记得原来扇面的题诗了,长久未见,不知公子可还记得?」 虽然费了点工夫,但元致听懂了,听懂后他就笑了。 还元符送她的摺扇,还题诗,呵…… 以为他真的毒坏了脑子,看不出来她在诈他? 她这话问的奇怪,这种套路,就好比一个奸细要诈你,眼前摆着一座山、一条河,你要渡河,她也知道你要渡河,却偏要反着说,说我听说你要翻山啊,让人放松警惕之后,借着这个由头假装东拉西扯,实际上是想从你的字里行间刺探真实的情报。 石斌和瑞儿,谁都不会告诉她他的身份,她分明只是随口起了个头,引着他往这个话题上绕。 手段拙劣,但让人防不胜防。 元致有些冒火,但是看她一个小姑娘,还是不想让她难堪。 他冷冷偏过头去没理,余光中,看到她还挺接受这个结果,居然欢欢喜喜地走了。 这让元致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哪里没提防,着了她的道了。 就是这么个姑娘,一面办事稳妥,一面又会让人冷不丁觉得背后凉飕飕的,太防备了良心上过不去,不防备……不防备能行吗? 元致回过神来,石斌还候在床前等着他的回应,他一脸疑惑,元致意识到自己方才走神走得有些久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6页 方才门口的对话他听见了八/九分,周濛的声音那样大,意图明显得不能再明显了,对周劭的威胁是假,对他的威胁才是真。 这是她对他的第二次试探了。 上一次,她好歹还装出了个娇羞无害的模样出来,这一次,虽然她凶的是那个小六,但石斌说的很精准,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要是不如了她的意,她可就不管他了呢。 元致揉了揉眉心,觉得今日精神还好,还能再撑一会儿。 也罢,就如了她的意吧。 哪怕是为了能够换来一点清静。 他示意石斌将他扶去书案边坐下,石斌担心他身体虚弱受不住,他摆摆手表示没事。 他拿起笔,在纸上用鲜卑语写下一行字递给石斌: 让她单独进来,我和她谈谈。 *** 周濛见到石斌走出来,心里就开始期待,待石斌带着七分不善三分困惑,走到她跟前,说,「少主叫你进去,说想单独和你谈谈。」 她简直心花怒放。 等的就是这个结果,还真不枉费她花在他身上的心思呢。 他那么金贵,身边三个大汉贴身保护,再加上一个背景莫测的瑞儿,她是他的救命恩人,但是一点恩人待遇都没有,一个个都对她那么防备,她只能迂迴想办法啊。 上一回她提元符的摺扇,想着他要是搭理自己,就不妨套点话出来,要是他不搭理,那就权当给他提个醒,大街上随便找个大夫看诊还得自报家门呢,她总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收留他吧。 今天碰到小六则纯粹是个意外,她临时想出的这个主意,她觉得自己发挥得还不赖。 虽然是显得猥琐了一点,但贵在委婉且有效啊。 那人是个上道的,一点就透。 她脱掉脏兮兮的防尘罩衫,洗了把手,在石斌冷冷的目光中,喜滋滋推开了房门。 他不在床上,坐到了书案边,手中拿着笔,在写着什么。 周濛回身关门,然后走过去,他的对面放了另一个蒲团,她施施然坐了下去。 他终于抬眼,把刚刚写完的纸,向她推了过来。 上面有墨迹未干,她有些忐忑,没心思细看,也不知道自己那点鲜卑文水平能不能看懂他的字。 他见她怔愣,索性在中途就将纸掉了个头,这下周濛一眼就认出来了,泛着淡淡黄色的纸张上,两个楷体汉字工整端正,是她的名字,周濛。 他居然还会写汉字? 而且字迹并不拙劣,相反,周濛这两个字,他还写的挺好。 胡人能写汉字就够少见了。 周濛抬头去看他,不明白他写她的名字做什么? 他的目光中透露询问,周濛觉得自己懂了,试探着说,「我是周濛,周劭是我哥哥,石斌应该跟你都介绍过了啊?」 见他点头,她就知道自己理解对了,客气地笑了笑。 自从他醒了,他就抗拒让她靠近,周濛唯一的那次自我介绍的机会,因为鲜卑文的不熟练而提前结束,现在,就算是正式打招唿了吧。 他又写,这一次他行笔很快,从楷体换成了行书。 周濛学过书法,虽然是倒着看,但是从行笔节奏也能看出端倪,他行笔颇有章法,行书写不好就容易走形,但他的字没有,而且一笔一画都游刃有余,她看得有些惊嘆,这人……他不是应该打小从军的么? 短短一句话,写完就向她推了过来,他写的是:你想知道什么。 这个直爽态度让周濛立刻兴奋起来,哪像拓跋延平和石斌,一个永远支支吾吾,另一个干脆连嘴巴都不张。 为什么要防备她啊,周劭与她为他们如此尽心尽力,难道不值得一点信任吗? 就这样开门见山多好,不用她绞尽脑汁地去使诈和下套。 周濛笑起来,「早有这个态度就好了呀。」 她伸出食指,说道,「第一,你做个自我介绍吧。」 那人挑眉,定定看了她半晌。 周濛看出了他眼神中的无奈,还有嘲弄。 什么意思,不是开门见山地谈么? 「名字都不知道,那还怎么谈?」 那人嘆口气,又拿来一张纸,这次的句子有点长,写完推过来,周濛一眼扫完,只觉得自己一颗心都要跳没了。 他写的是:我的东西都在你那里,何必明知故问。 她心虚地笑了笑,「什,什么东西啊?」 他冷哼一声,垂眸又写了几个字:锦囊,信,手绳。 周濛的笑容如退潮的水,消失殆尽。 刚到家的那天,从他的那堆血衣中掉落的那个锦囊,被她偷偷捡了回去,原来他知道了啊…… 其实也好猜,能近他身的就这么几个人,石斌他们三个不可能黑他的东西,那就只剩她了。 醒来这么多天了,也没问她要,他可挺沉得住气。 或者说,他是在等她主动归还? 可她并没有归还啊,她觉得他的涵养也挺不错。 他说的是「我的东西都在你那里」,也就是说,除了那个锦囊,他什么都没了,这要换作是她,未必有他这么好的脾气,还跟她谈,直接拔刀还差不多。 这就是她理亏了,她识相地道了个歉,换来他的一声冷笑。 元致真是不愿意恶意揣测这么一个年轻姑娘,但这人惯常使诈、撒谎,还一声不吭偷了他的东西,被戳穿了才知道道歉,真的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7页 她那点微薄的道德感也只会让她道这种不痛不痒的歉了吧。 冷笑都是便宜她了。 周濛尴尬,斟酌了一下,原本还想解释一下自己的动机,她并不是故意窥探他的秘密,固然偷东西不对,但是,谁让石斌对她这么防备呢,要不然她也不愿意做这样下作的事啊。 可是想要解释的念头一冒出来,她立刻就否决了。 想解释,那就是还想让对方体谅,可她没想让他体谅,偷了就是偷了,谁还关心你为什么偷? 还是说些更重要的吧,她强迫自己别被那点尴尬影响了思绪。 既然他说她明知故问,那么…… 锦囊中只有两样东西,应该指的就是那封密信。 她警惕地回头看了看门口和窗,确认都是紧闭,又觉得自己的担心有些多余,有石斌和小苦在外面,谁都不可能靠近偷听。 她放心大胆地说了出来,「你的那封密信……其实我没有看得太懂。」 *** 她说,没有看太懂,那就还是看懂了一些。 她偷走的当天晚上就打开了锦囊,里面只有两样东西,一封写在帛上的密信,一条串着两粒红玉的手绳。 那条黑色的手绳间,红玉被雕成了两粒小小的红豆,红豆寄寓相思,这手绳应该是他的妻子送给他的吧。 这是人家夫妻间的信物,她没那么坏,去贪这种东西,她已经妥善地保管了起来,一定会找机会还给他的。 那封密信才是真正的关键。 虽然她只看懂了两三成,已经觉得无比震撼。 -------------------- 第29章 ========================= 最直观的震撼,是那封信上的文字,非汉非鲜卑,是一种密文,而这种密文,和她在梦中农家小院的书房里看到的那一匣手札所使用的密文,不敢说完全一样,也有九分的相似。 梦中的秘密,就这么意外地与现实中的隐秘联繫在了一起,周濛当场惊得浑身发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段日子,她没怎么睡过长觉,一次也没有入梦过,没法去查阅那本译文册子,但幸好以前钻研过,也认真学习过与密文文法相同的鲜卑文,凭藉这些,她才勉强把这封信看了个囫囵。 更震撼的,就是这封信的内容,这是北燕王写给元致的手书。 她倒不认得元致这个名字用密文怎么写,但是信的第一句话,翻译过来就是,「我儿亲启」,众所周知,北燕王只有元致这么一个儿子。 信中,他对元致交待了三件事,她当然没有全部看懂,因为他除了开头结尾,中间很工整地写了三大段。 第一件事,用词相对简单,北燕王让元致躲起来,不要带兵勤王。 第二件事,她只看懂了一个词,洛阳,其余只见密密麻麻的一片符号。因为译文册子里,官职、地名都是单列的,这个相对好记。 第三件事,她又是只看懂了一个熟悉的词,中山王。 梦中的密文她尚且看得吃力,何况这信里的词还进行了修改,但也不知哪个才是本源,反正在这里,这文字与鲜卑文更接近。 不管这文字是什么来头,都不妨碍她看得一知半解。 她从回想中抬起头来,发现对面那人听了她的话以后,看她的眼神中……有明显的不解。 她同样不解,自嘲道,「怎么,你是觉得我能看懂那种密文?」 他没回答,眼眸垂下,似乎在思索什么。 居然没有否认,周濛纳闷得不行,是什么给了他这样的错觉? 他不说,周濛也不想接着问,她只想趁热打铁,都说到北燕王的密信了,她离那个问题还远吗? 她显得很急切,「虽然没看太懂,但是,我想我大概知道你是谁。」 元致又重新抬起头来,他并不意外,事实上,他以为她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他没想到,她居然不熟悉那套密文,没全看懂父王的遗信,难道弥夫人和周劭都没有教过她吗? 即便没有这封信,他身份上的破绽也很明显,最大的破绽就是拓跋延平,他在北燕的权位不低,能让他这么不惜性命护送的人,龙城之中能有几个? 只见周濛拿过他刚刚用过、搁在砚池边的笔,抽出一张空白的纸来,工工整整地写下四个隽秀的字:元符,元致。 然后调转,目光炯炯地望着他,问道,「你是哪一个?」 有很长一段时间,周濛几乎都要确定他就是元符了。 她曾经偷偷托柳烟替她查过勇毅侯的背景,以及与他交好的大概都是些什么人。 柳烟说她能力有限,查不到太多,但是有一条线索的指向性太明显了。 勇毅侯杨焕的母亲裴氏,与武安长公主的裴驸马是同族,而武安长公主……又是镇北王妃、晋陵长公主的妹妹。 涉及两位长公主,周濛就不陌生了,这是他们司马家的家事,两位长公主并非一母同胞,但是自小都被养在淑太妃的膝下,公主之间不像皇子,没有直接的竞争,据说姐妹俩是有些真感情的。 勇毅侯,裴氏,武安长公主,晋陵长公主,镇北王妃……这一熘的关系顺下来,拿着勇毅侯府令牌的瑞儿,即便不是勇毅侯的人,也肯定与武安长公主有关。 那么更进一步就很简单了,她奉命去龙城救个人,这个人,除了是元符还能是谁?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8页 尽管那人的手上有着厚厚的茧,似乎是个军人,但是鲜卑尚武,说不定元符闲暇的时候也会练练剑呢? 但是,当他醒来以后,周濛又犹豫了,觉得自己的判断又有破绽,因为她见过元符。 虽然她也见过元致,但那是七年之前的事了,而她上一次见元符就近在去年。 她毕竟对胡人有些面盲,仅存的那点记忆中……元符和眼前之人,的确长得很像,但是又有明显的不同,元符是个温润儒雅的男子,而眼前的这个人,跟温润儒雅这种形容有半点关系么? 所以,她又开始怀疑他是元致。 可是,元致的尸身都已经被确认了,如果他还活着,这一切又是怎么办到的?是否太过离奇? 再说回这封密信,信虽然是北燕王写给元致的,但是拿信的人也不一定就是元致本人,信辗转流落在元符的手里也是有可能的。 这样一想,他又不太可能是元致。 总之,直觉告诉她这人像是元致,可所有的线索又让她不得不相信,这更可能是元符。 所以,她才翻来覆去地想了好久,一直拿不定主意, 回到眼前,周濛被他看得有点发毛。 因为他不能说话,沟通的时候,她需要格外关注他的眼神。 这些日子以来,这人看她的眼神就从来没让她舒服过,不是冷淡至极,就是嘲讽无奈。 而此刻,他的眼神,又冷淡又嘲讽。 怎么也和记忆中的谦谦君子对不上号。 而且……他那个手串也很有指向性,元符未婚,元致八成已婚,那么…… 莫非真的是她的直觉猜赢了? *** 元致都要气笑了。 他差点都要忘了,这周濛……就是元符心心念念想要娶的那个姑娘吧—— 可她居然连元符和他都分不清楚,他们二人仅仅只是堂兄弟,她即便有些面盲,可至于这般大意么? 还,你是哪一个? 她激动地指着这两个名字向他求证的样子,就跟问「你午膳是吃鱼还是吃肉」一样,充满了漠然。 元符怎么会看上这么个姑娘? 他真为他不值。 看着纸上元符的名字,他深深嘆了口气,拿起笔,在旁边的名字上草草画了一个圈。 周濛的眼睛死死追着笔头,直到看到元致名字上那个潦草地圈,眼睛瞬间瞪得熘圆,吓得长大了嘴。 卧/槽…… 他真是元致啊…… 元致没有死…… 可他的尸体都被人验明正身了啊…… 「你没……骗我吧?」 元致冷笑一声,起身就要走,周濛赶忙去拉,这么关键的时候怎么能让他跑?却没拉住,他广袖一甩,堪堪避过了她的触碰。 接着,她就是一股没来由的失望。 那哥哥知道自己要救的人是元致吗? 会不会他以为自己救的是元符,却搞错了,把元致救了出来? 毕竟……元符是陛下的外甥,在洛阳还有个武安长公主做他的靠山,可元致呢…… 以前的元致名震漠北,黑羽军所向无敌,可现在黑羽军没了啊,就连北燕也没了,国破家亡,身体也落下了这般毒症,他不仅帮不了周劭什么忙,周劭还得分神来给他做靠山…… 虽然这么想很势利眼,很不厚道,但是…… 没有但是,她咬咬牙告诉自己。 周劭的每一步都走得那么艰难,她要帮他出人头地,她又不是圣母,白白救人于水火,她就是很势利的啊。 元致看到了她眼中那一瞬间的震惊退去后,流露出的失望。 但他不在意。 一个是在洛阳有长公主姨母做靠山的翩翩贵公子,一个是他,一无所有,如丧家之犬东躲西藏,换谁谁能不失望呢? 当周濛懵懵地问出下一个问题时,他觉得心口的哪个地方开始出现刺痛,她问,「那元符去哪了?」 *** 虽然谈话因为元致的不适而就此中断,但是因为他的慷慨坦白,周濛长久的疑惑得解,也算心满意足。她对他还有很多的疑问,就想着,来日方长,以后再说吧。 她本来已经把他的手绳和密信揣进了衣兜里,准备还给他了。 可是,这天下午,元致的状况突然急转直下,昏睡到夜里都没有醒来,似乎又回到了一个月之前的那种状态。 院子里其他几人对她的态度,开始变得十分微妙,特别是石斌,他认定是因为周濛的任性,想方设法引元致和她谈话,才使得他心力交瘁,再次陷入昏迷。 石斌一直对她还算客气,这几天,也开始不那么客气了。 周濛想,幸亏拓跋延平不在,要不然,他八成又要掐她的脖子。 元致的脉象很奇怪,若说他是毒发而昏迷吧,但血液中的毒素经过服药是在明显减少的,可若说他在好转吧,他的脏腑又开始有了衰竭的迹象。 中了慢性矿物毒的,通常毒发淤积奇经八脉以后才会引起脏器衰竭,他怎么在毒素减少的情况下出现这么兇险的状况呢? 周濛百思不得其解。 但愿不是之前这一个月的治疗,也不是那日她找他摊牌引得他心绪不宁,才加速了他的恶化。 -------------------- 卡文了,抱歉。t t 第30章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9页 ========================= 虽然这么想,但是她怎么也不能说服自己,说元致的再次昏迷与她无关。 她在还没有弄清楚中毒细节的情况下,就贸然给他制定了解毒计划,这是白门解毒术的大忌。 之前固然是因为元致昏迷着,无人了解他中毒当场的情况,可他醒来以后,她居然也忘记了向他本人询问。 虽然元致不能听不能说,但他能看字,能沟通,无非是她自己粗心大意罢了,更是因为她更关心的其实是元致病情以外的东西。 医者仁心,以前师父教过她的,虽然他们算不得正经的医者,但是白门毒术也是以救人性命为最高宗旨。人还没彻底康復呢,她就逼着元致跟她坦白身份…… 怪不得石斌对她没有好脸,是她犯了错,是她自己搞砸了。 元致再次昏迷的第三天,柳烟带着一脸的忧心忡忡来家里看她的时候,发现周濛居然比她脸色还差。 听完柳烟的话,周濛只觉得浑身的力气一瞬间都被抽光了。 柳烟看她脸色煞白,又宽慰道,「你也别太担心,我已经向袁大人求了情,他也知道,我们楼里一直都有几个胡人小倌,身份都是没问题的,他也愿意给咱们天青阁行个方便。 「这样,月底在城西凤鸣山有个琴画雅集,楼里会有歌舞伎和小倌前去助兴,你也带那人去露个脸,只要贵人们能记住有这么个人,后面的盘查,官府那些个办差的就不会太为难他。」 至于为什么会这样,柳烟接着解释道,「还不是因为眼下朝廷对南下胡人的忌惮,之前,朝廷下令将流窜的胡人流民统统充没官奴,那时候,好歹对有户籍或者有路引的会网开一面,但这次的新政令,却是要求对南下不满一年的所有胡人,无论有无户籍路引,都要重新严加盘查,其中没有正经营生的,都一律驱逐,充奴,或者就地击杀。」 元致他们这几个人,严格来说都不算有正经营生,元致虽然是天青阁的小倌,但从未在那营过业、露过脸,真要查起来,官府会怎么定性都不好说。 「阿濛,现在北方刚刚经歷大战,流民四散,朝廷对其中的汉人尚且出兵剿杀,更何况是胡人呢,一个月之前还说有户籍路引的没事,今日就变了,朝令夕改,以后呢?只会越来越严的。」 她眼风冷冷瞥过那头的石斌,低声劝道,「这几个胡人,你就这么留在家里,迟早是个大麻烦啊。」 周濛只觉得脑子嗡嗡的。 她现在好累,自知犯下大错后心里焦火,又一连熬了三个大夜查阅药典,现在……柳烟还带了这么个晴天霹雳。 她揉了揉太阳穴,听到自己懵懵地问,「那雅集是月底的什么时候?」 柳烟答,「二十八,到时候我会派人送些小倌的衣服过来……」 她说到这里一顿。 她也知道,让一个正经男人扮小倌,人肯定是不会乐意的,可能有什么办法?她再次强调,「哎,你劝劝吧,得务必让他打扮着穿上过去走一遭,不用太久,露个脸就行了,成不成?」 柳烟走后,周濛把自己锁进屋里,脱力般扑上床。 她都不太记得自己后来是怎么答应柳烟的,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说元致又昏迷过去了,生死未卜。 二十八号的雅集……柳烟说的对,他必须得去。 她只是个落魄到尘土里的宗室女,无一寸权势傍身,官府的一声令,在她堂姐司马婧那里就是一张纸,而这张纸压在她这样的人身上就是一座山。 她没有余力能护住元致这种人,她甚至不知道留他在身边,于自己是福是祸…… 柳烟愿意帮她实属不易,她也尽力了…… 就这么放弃他,看着他被官府抓走,在地牢里成为一具被老鼠啃咬的死尸? 也不是不行…… 周濛知道自己是个自私、势利,还很冷漠的人,可她还是做不到,就算这其中没有周劭的缘故,她觉得自己也做不到。这是个活生生的人,在她手里,被她努力救过的人。 可是,雅集之前他醒的过来吗?就算能醒过来…… 她也不知道元致这么个曾经鲜衣怒马、驰骋疆场无往不利的人,愿不愿意纡尊降贵去扮个声色场所的小倌…… 有人是宁愿站着死,也不愿跪着生的。 她扶上额头,觉得疼得像要裂开。 她居然生出一个可怕的想法,要是能睡死过去,躲进梦中那个静谧的农家小院就好了,什么都不要管,也不要去在意别人的死活。 她好想师父,好想师父能回来帮帮她,她不想再熬夜看药方了,师父赶紧帮她把元致的毒给解了好不好,别让元致死在她的眼前……要不然,她的良心会让她一辈子都不能放过自己…… 还有哥哥,他能不能也赶紧回来把元致带走藏起来,他这么虚弱,下了大狱……她自己是下过大狱的,他肯定活不成。 以前她觉得自己很聪明,有时候小小的骄傲起来甚至相信自己无所不能,她还有百毒不侵的体质,还精通毒术,肯定能够帮哥哥很多很多的忙,可事实上呢,这次她碰到一个元致,却连这么点事情都办不好。 好难啊,怎么会这么难啊…… 眼泪顺着眼角不停地往下流,她知道自己只是太累了,情绪接近崩溃,只能无声地哭,哭着哭着,就这么睡着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0页 *** 洛阳,棠苑。 「公子~」 还未见人,就先闻一阵甜腻的女声。 裴述正倚在榻上观棋,边上茶香裊裊,一室静谧。 潇潇走近,却嘟起了嘴,「又是这盘棋,公子近些日子老摆这盘棋,一看看一晌,这有什么好看的呀。」 她凑过去,倚坐在裴述身边,整个人恨不得贴进他怀里,裴述闻言一笑,他也不是不解风/情之人,伸手一捞,将娇/软女子环抱在胸口,无声嘆气,「就你最粘人,唔,熏的什么香?好闻。」 嘴上说着柔情蜜意,眼睛却没从棋盘上离开半刻,随口问道,「事办完了?」 潇潇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嘴上却娇嗔,「事要是没办完……就不能来找公子了吗?」 说着,拿信轻点裴述直挺好看的鼻尖,还想顺着他的唇、下巴,再往下,「就不能是因为想公子了么?」 却被裴述握住了手腕,他如何不知怀中女人的意图,宠溺地轻笑,「别闹。」 眼光直接从棋盘转到了那封薄薄的信上,对怀里的女人也不再留恋,双手松开,迳自拆信。 潇潇还想贴,却被躲开了,她纵然不满,但是眼神却被旁边搁着的另一封信吸引住了,那封信已经拆开,薄薄的一张绢,软搭搭地盖在精美的琉璃棋盒之上。 裴述拆开信,信是瑞儿寄来的,他草草看完,轻声陈述信里的内容,「他醒了。」 潇潇一心两用,随口一问,「谁醒了?」 随即反应过来,公子说的应该是瑞儿正在照看的那个人,元符。 「醒了?她倒是挺厉害啊。」 裴述轻笑,「这话酸熘熘的,怎么,连瑞儿的醋也吃?」 潇潇悻悻,谁让他近日都不留宿她了,自从他前些日子进了一趟宫,难得在宫里留宿一夜,也不知见了哪个狐狸精,回来就跟丢了魂似的,她们这些侍妾就再也没谁能近得了他的身。 她咬了咬唇,眼睫轻眨,到底没敢说出心中所怨。 她了解公子,他不喜欢她们过问他的事,他与她们说,她们才能知道,于公于私,都是如此。 她乖巧地把话头转回了正事,「醒了是不是就可以接他回洛阳了?」 裴述却道,「不急,再等等看。」 「等什么?」 他想了想,「醒了才几天,再说,醒了未必就没事了,万一回洛阳又毒发了,我上哪去找人救他?」 潇潇不解,「那就把医醒他的那位大夫一起接回洛阳,不就行了么?」 「接回洛阳……哪有那么容易,」裴述哂笑,轻轻捏了捏她纤巧的下巴,「你可知道现在给他解毒的是谁?」 「不是梅三娘么?」 不过是一个江湖中略有些薄名的平民而已,对公子来说,就连请来宫里的医正都不在话下。 裴述摇头,「不是她,是她的徒弟,周劭的妹妹。」 潇潇脑子转了一下,才想起来周劭的妹妹是谁,周劭她当然是认识的,中山王那个没名没分的长孙,他的妹妹…… 她恍然大悟,「就是大半年前,公子让瑞儿在襄阳……」 她看到裴述眼中逐渐升起的冷意,就住了嘴,「居然是她……怎么是她?」 「我若是把她接到洛阳来,周劭怕是明天就能来找我拼命,」他懒懒向后一靠,顺手也把身旁的女人再次捞进了怀里。 那姑娘,既是之前那些年阻碍周劭更进一步的最大障碍,也是拿捏他最有用的一粒棋子,当初可真是让他又爱又恨。 当时在襄阳差点就借赵家之手弄死她了,她死了,周劭以后再去做什么,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可她居然没死,也许这姑娘命不该绝,当时他也没太失望,反觉得这样也好,兴许还有用得着的地方。 后来,周劭果然为了救她回到了中山国,还答应了与自己的合作,算得上是意外之喜。 没想到这么快,这姑娘又派上了用场。 她和元符……这其中又是大有文章可做…… 他沉默了一会儿,而潇潇已经捡起了那封散落的绢书,才看了个囫囵,就不满起来,这是周劭身边的那个旖月送来的密信。 那旖月生的妖媚,她们公子又最爱美人,以前她还在洛阳替周劭办事的时候,公子就对她颇多关照。 「他们就查出这么点东西?旖月真是越来越不中用了。」 察觉到裴述的眼神渐冷,潇潇自知说错了话,赶紧补救道,「公子,我和妹妹探到了更多。」 「说。」 裴述的态度一变,她也随之赶紧坐正,收尽了浮媚之态,把自己和妹妹漫漫拿到的消息说了出来。 「太子那边现在下令严查一年内南下的胡人,应该就是在找元符公子的下落。之所以要这么劳师动众,我们猜测,一是因为大公子自小身子不好,常年在镇北王府养病不出,熟悉他样貌的人原本就不多,二来,又经过龙城一役,王宫乃至王府的侍从几乎死伤殆尽,以至于能够指认出他的人更是所剩无几,所以这人他们不好找。」 她抬头看裴述的脸色,发现他思索片刻后「嗯」了一声,微微颔首,表示他也同意这样的看法。 得到肯定,潇潇的眼中闪现出光芒,裴述却说,「旖月的信里也是这个意思。」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1页 旖月和周劭现在就在漠北,对那里的情况更清楚,这种猜测应当就是事实。 她眼神瞬间又暗了,顿了顿,继续说下去,「所以太子他们现在想了一个办法,这也是因为大公子中了毒的缘故,我们这次打听到,大公子身上的毒十分刁钻罕见,毒发过一次以后,颈后往下一寸的地方会出现一个红斑,这毒原本就是太子他们找人下的,所以现在他们对于那些找到的疑似大公子的人,都会按照颈后之下是否有红斑来辨认身份。」 裴述沉吟半晌,而后颔首微笑道,「做的不错。」 说着,他扶起潇潇,「周劭有旖月,而我有你与漫漫,相比之下……」 然后在她耳边轻嗅,进而吮吻她小巧的耳垂,与她耳/鬓/厮/磨起来。 潇潇的耳边尽是他的唿吸,还有温柔的话语,「还是本公子更有福气,这一趟辛不辛苦,嗯?」 接着一双手也开始不安分起来。 空气骤然升温,潇潇心花怒放,气也喘不匀了,娇羞道,「不辛苦,奴婢,奴婢甘愿服侍公子的……」说到最后,娇媚的声音低不可闻,只剩蚊蚋般难耐的轻喘之声。 厮磨了一会儿,身上的男人却突然停住,起身离开。 潇潇撑起身体,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停了下来,抬头去看裴述,一双桃花眼的眼尾还残留着一丝情动后的红晕,眼中却露出些许空茫与困惑之色。 没多久,裴述就已经理好了衣襟,站了起来,说出的话尽是温柔而疏离,「去给瑞儿写信吧,让她注意一下元符颈后的红斑,再有,」他其实也有些难耐,但喘了口气,就已经彻底冷静下来,说道,「让她接下来多留意一下他与周劭的妹妹,看这两人到底是否如传说的那样……真有男女之情。」 -------------------- 第31章 ========================= 元致睡了长长的一觉,与上一次昏迷一月、不醒人事不同的是,这一次他不停地在做梦,做了很长很多的梦。 奇怪的是,梦中他竟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始终保持着清醒,他甚至猜这根本不是梦,而是他已经到了阴曹地府,与那些他思念已久、业已逝去的亲人重逢。 他见到了久已不见的表哥宇文疏,他死了快十年了,他对他的记忆永远地停留在了他的少年时期。 梦里的他仍比自己高出一个头,还是虎头虎脑的模样,成天想的都是带他去长白山跑马、打猎,他不想去,他还会笑着拍他脑瓜,说,「你啊,咱们家小曦什么都好,就是被你父王养成了个没用的汉人。」 他还梦到了父王和母后,这一次,父王的身边总算没有跟着那个汉人侧妃张氏,他与母后也没有后来的那些形同陌路、剑拔弩张,而是夫妻恩爱地一同替他操持婚事。 他穿着母后亲自为他置办大婚的礼服,任由她拉着他的手,而她的另一边手则牵着一个穿青色汉式婚服的女子,那女子以扇遮面,无限娇羞。 母后一脸神秘地与他说,「我们小曦可算答应娶妻了,可知阿娘有多么高兴,快来,来看看你的新娘,看看今天咱们的慕罗打扮得多美。」 他还犹自纳闷他的新娘为何会穿一身汉式婚服,那女子手中团扇下移,露出的竟是一张极尽明艷却阴森狞笑的脸,阿娘牵给他的新娘居然不是宇文慕罗,那是,周濛。 阿娘的脸也瞬间破碎变幻,变成了父王的模样,他笑意殷殷,却眼中血红,一张口,他的口奇大,黑洞洞的仿佛要把他吸进去,他脸上透出奇异的兴奋,他说,「知行我儿,这才是父王为你精心挑选的世子妃啊。」 梦中的自己被这一幕惊得冷汗涔涔。 他想去寻找阿娘,拼命地在布满大婚装饰、却空空荡荡的王宫里穿梭,却怎么也找不到她了。 阿娘想看他早日迎娶宇文慕罗,想让他为宇文氏开疆拓土,他全都知道,可是他…… 他留给她太多的遗憾。 她到死都没能见他一面,也没能等来他为她收敛破碎的尸身。 尽管知道这只是个梦,他的胸中还是漫起无限的悔痛。 他又梦到了他的长公主婶娘、镇北王妃司马氏。 她坐在镇北王府的高堂之上,穿着华丽繁复的南晋长公主冕服,然而身边一个僕从都没有,大堂空得像是没有边界。 她的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他,她说,「元致,元致!我的符儿死了,你还活着,凭什么你还能活着!」 这声质问尖厉嘶哑如同夜枭,她一遍一遍地嘶吼,「凭什么你还活着!」声音在大堂里徐徐迴响,经久不绝。 下一幕,又是真实的记忆中婶娘临死前的模样,那时候,她死死捧着他的脸,胸口插着一把匕首,鲜血晕满了她青白色的长公主冕服。 她满是绝望,又充满希冀的眼神,让他至今难忘,她说,「致儿,活下去,答应婶娘,一定要活下去,替我的符儿活下去,给他……给他报,报仇,报仇!」 梦中,他感觉自己眼眶酸痛,闭上眼睛,耳边仍是婶娘绝望地哀求,「听着致儿,从今往后,你就是元符,你要替他活下去。」 可是下一瞬,场景变化,记忆中高贵清冷的长公主又变成了一个悽厉如同女鬼的模样,「为什么你的儿子还活着!我的儿子死了,你的儿子凭什么还能活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2页 他睁眼一看,说这话的已经不是长公主了,而是……是他的舅母,宇文疏的母亲。 她一如十年前那样,提着一把刀站在王宫大殿之前,对着父王哭诉,「疏儿!你们还我的疏儿!混帐元谈你给我出来,你还我的疏儿!」 元致回头一看,更诡怖的一幕出现了,只见宇文疏被十来支羽箭透胸而过,口中还不断往外淌着血,那血滴落在王宫的青砖上流成一条长长的血线,他却浑然不觉,笑着向他走来,爽朗地拍拍的肩,「小曦啊,哎呀,别在那写什么狗屁汉文了,走啊,陪我练刀骑马去!」 接着,就在这座大殿里,他看到一群提着带血长刀的北匈奴人悍然闯入,母后的长鞭击退十来人,却终于不敌,被一刀毙命,接着是父王,被他们生生割下了头颅。 再然后,大殿的王位之上,突然凭空出现了一具焦黑却端坐的尸体,他被烧得面目模煳,还穿着他的世子冠冕……那是……元符。 他就站在这座大殿的中央,那些北匈奴人还在耳边高声笑叫着……不断地有宫人被辱被杀,整个北燕王宫血流成河。 因为他清醒地知道自己这是在做梦,所以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但即便是袖手旁观,他也止不住地颤抖,一步一步扶着满是鲜血的廊柱才能行走。 就这么过了很久很久,直到心口某处的疼痛变得得无以復加。 他死死捂着自己的心口就这么勐然醒了过来。 还是周劭家的这个房间,如豆的烛光亮在窗下的书案上,窗似乎没有关严,烛火明明灭灭,晃得墙上的黑影如同一只只翻飞的厉鬼。 他到底睡了多久? 他觉得自己额上满是冷汗,正想找帕子擦一擦,突然发现床下有个人,不对,是两个。 他探身一看,床边半靠着一个睡着的少女,床尾则趴着小苦。 那少女毫无悬念的就是周濛,她就靠坐在他的手边,手中似乎还拿着一本书? 他这身衣服的袖子很宽大,半截落在床外,被周濛压住了,他轻轻抽回,这么小的动静,居然就把她惊醒了。 她异常机警,醒得非常快,一双圆熘熘的大眼睛露出片刻的空茫,然后就下意识地朝他望了过来。 两相对视…… 元致的心里勐地一跳,倒不是因为看见少女睡在身侧,而是因为…… 她的眼角正在流出什么东西…… 猫一样的一双圆眼立刻流露出无法言喻的狂喜,只见她一个骨碌爬起,伸手就过来捞他的手腕。 没有了之前的假装客气,也忘了那张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丝帕,她就这么肌肤相贴抓着他的手,熟练地、不由分说就要探他的脉搏,可见在他睡过去的这段时间里,她已经如此做过无数次了。 他觉得这样不太合适,有些无奈。 这段时间,她夜里都不回自己屋里睡,一直都这么衣不解带地守着他吗? 灯光昏黄,夜深人静,刚刚睡醒的两人就这么交握着双手,元致觉得这氛围太暧/昧了,赶紧把手腕从她的手中抽了回来。 他用抽回的那只手指了指自己的眼角,怕吵醒小苦,极低声地对她说,「你的眼睛……」 她正因为他抽手的动作而不快,眉头皱起,他无奈,「你眼睛流东西了。」 那东西像泪珠,从外眼角向下滚落,却肯定不是泪珠,因为是黑色的,似乎还隐隐闪着光点。 周濛一愣,这才有了异样的感觉,手指抹了抹脸侧,拿到眼前一看,指间氤氲开血红的一小片。 元致也看到了,那东西居然是血。 夜色静谧,屋子里只有小苦轻缓的鼾声,人的感官无端变得迟钝,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周濛噌地一声站起来,抬起袖子把眼角的东西胡乱一抹,夺门而逃。 元致后半夜没再睡了,在院子发呆坐了半宿。 他还没能完全从那个长长的梦里彻底清醒,有时候闭上眼睛,眼前就是长公主婶娘临死前绝望而又哀求的眼神,一会儿这张脸又换成了舅母,替宇文疏向他索命。 这个半真半假的梦,有一小半是他真实的记忆,剩下的那些,竟是一些他自己都从未意识到的藏在内心深处的隐秘。 少年时,因为自己的柔弱无能,他欠了宇文疏一条命。 后来的十年,他未曾有过一天的懈怠,拼了命地习武、练兵、行军、打仗,这些努力让他在战场上几无败绩。 可是,似乎还是没能改变什么。 十年后,他又欠了元符一条命。 元符是替他死在了王宫之中,以至于所有人都以为那具被烧死的尸体是他。 什么都没变,他还是无能,一次又一次地让亲人为了他而丧命。 为什么每次死的都是别人呢?为什么不是他? 为什么要让他活着,来承受这份痛苦? 现在北燕也没有了,他这个世子却无能地躲在南方苟且偷生,没有为四散逃命的鲜卑人提供半分庇护。 他坐在院里发呆的时候,周濛回屋收拾了一下之后,也跟着出来了,见他没有很抗拒的意思,她默默替他诊了脉,又一言不发地陪在他身边,到后来实在困的受不了,才趴在冰凉的石案上睡着了。 元致没管她,也没劝她回屋去睡。 他知道这姑娘比他见过的所有女子都要皮实。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3页 七年前他第一次见她就知道,这孩子看着弱不经风,实则能摔抗打,脸皮厚起来比城墙都厚,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现在她人长大了,主意也跟着大了,这样的人,她想做什么就最好由着她去做,就算他想管,这种姑娘也不是他管得了的。 不过,到底是怕她着凉,他去取了自己的黑色大氅盖在她的身上,兴许是感觉到温暖,后来她睡得安稳了不少。 天光大亮之时,周濛终于被日光刺得动了动眼皮子,看样子是终于要醒了。 眼睛睁开之前,她勐地打了一个喷嚏,声音大得把隔壁家打鸣的公鸡都吓噤了声。 元致觉得自己真是搞不懂她,她非要三更半夜挨着冻、跟着到院子里守着他做什么? 他是睡不着,她也睡不着?明明她眼下全是青黑,人也憔悴地瘦了一圈。 难不成还怕他跑了不成? 「醒了?」他淡淡问道。 -------------------- 第32章 ========================= 周濛这一觉睡得并不好,石案太硬,又冰又凉,后半段才觉得暖和一些。 她原本没想睡的,元致醒了,没有人比她更高兴了,她怕他吹冷风,想劝,却又想到,之前他昏过去似乎就有情绪不佳的影响。 这回他醒来后整个人就蔫蔫的,他之前还挺有生气,起码知道看她不顺眼,这一次她总感觉他的眼神不太对劲,太静了,本来就冷冷淡淡的一个人,还恍惚得有些发飘…… 周濛怕他想不开,自我放弃,所以就生生忍住没劝,他高兴干嘛就让他干嘛,她就守着他,万一有什么不适就再说。 他的脉象又开始趋向平稳,脏器衰竭的迹象有了延缓的趋势,但是,相应的,毒素开始不可遏制地向四肢经脉扩散。 按照这些日子周濛的经验,脏器衰竭和毒素扩散这两种情况,似乎总要发生一样不可,区别就是一个死得快,一个死得慢些,如果这毒不解,元致最终都是一个死。 她记得自己是被一个喷嚏给憋醒的,然后晨光太刺眼,她不得不睁开眼睛,抬眼就看到不远处幽幽坐着的元致。 他还问她,「醒了?」 他穿着周劭的天蓝色常服,这种舒缓的颜色很好地收敛了他骨子里的孤冷。 他的墨发披散着,侧脸的轮廓尤其完美,眼睛深而长,鼻子直而挺,下颌曲线精巧流畅,可惜的就是这人实在太冷了,但凡能温柔些,一定是个顶顶风流的美男子。 元致被她盯得发毛。 鲜卑尚武,男子的长相以粗旷孔武为美,元致十岁习武之前,在族人眼中是又瘦又小、不堪重任的那一挂,习武之后,纵然健壮了不少,但是和那些粗壮如山的鲜卑美男相比,他什么都不是。 所以他当然不会认为周濛盯着他是因为他有多俊美,以为她是刚睡醒,一时犯了恍惚,于是他把自己的脸偏了开去,解释道,「我不是元符。」 周濛正生出一丝对他妻子的好奇,她觉得那女子的生活肯定充满了各种幸福的烦恼,幸福的是能拥有这样一个好看的皮囊,烦恼的是……应该会常常感到自惭形秽吧? 陡然让他打断视线,她心里直犯嘀咕,她当然知道他不是元符,她和元符又不熟,关心他干嘛? 不让她看就不看呗,小气。 又总觉得好像有什么话就在嘴边,还被她忽略很久了,周濛眼皮子下垂,眨了眨,想起来了,她撑起身体,才发觉腿已经睡麻了,她咬着唇,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还来不及缓过头几阵的酸麻,就抑制不住地兴奋,「你,你能说话了?!」 元致微微哑着「嗯」了一声,「醒来就能说了。」 嗓子里那种疼痛灼烧的感觉还有一丝残留,但是多半已经痊癒,能够正常说话,只是还能听出有点嘶哑。 他无奈道,「你把脉的时候都没有察觉吗?」 而且他昨天半夜也说话了,提醒过她眼角出血的事,现在才反应过来,她的反应可真够敏捷的。 也难怪她每次都粗心大意、漏这漏那,梅三娘的关门弟子就这种水平? 周濛被这话噎得有些脸红,硬着头皮狡辩,「你,你身上那么多状况,哪能,哪能处处都兼顾!我又不是神仙!」 元致没再理她,也不想跟她多话,后院已经传来动静,应该是石斌他们已经醒了,他起身转去后院与石斌说话去了。 元致这一觉睡了八天,这八天里,周濛没有放弃他,虽然经歷多次挫败,让她几次情绪崩溃,但她还是挺过来了。 她累的昏睡过去几次,眼角也流过几回血,但是一次梦也没有做过。更奇怪的是,她每次醒来,都觉得思路更清晰了一些,对以前看过的那些药典、药方,似乎都有新的理解。 这一次,她在他的药里加了一样东西,是她自己的血。 她的血是剧毒,阿娘说她生来就是这样,点点几滴就能烧灼人的皮肤,让伤口溃烂发脓,若是服下……她从来没敢让人服下过,但是她在老鼠身上试过,不到一盏茶就翻肚皮了。 师父说,她身上的毒血,从成分上看,应是将活物毒液这一项做到了极致,原本沾上人的皮肤上就能杀人,但是不知道受了什么影响,现在的毒性并没有达到应有的烈度。 师父还说过,在一些非常特殊的情况下,她的毒血可以用来以毒攻毒。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4页 在元致昏死过去的第四天,他又进入了濒死的状态,周濛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想法,就拿自己的血入了药。 之前她在元致的药中就加入过毒蛇的毒液,效果还不错,换成她自己的血,毒性更复杂更精纯,从效果来看,这一步险棋算是走对了。 现在他还恢復了嗓音,说明清毒效果实在不错,周濛这一天都心情很好。 只有一点让她忐忑,因为她之前这一年被下过两次梦魂蛊,身体多少受到了影响。 她后来问过乔夫人,梦魂蛊是否会随着她的血一同离开身体,得到的答覆是否定的,乔夫人说,梦魂蛊这种越霸道的蛊虫越娇脆,只要虫卵入了体,此后就只能寄生人体而活,离开人体立刻会死。 虽然不用担心自己会把梦魂蛊传染到元致的体内,但是她的毒血会否因为梦魂蛊发生改变,发生了多少改变,她实在说不好,就像那些金色的光点,就是在她中了梦魂蛊之后才有的。 事急从权,把人先救回来要紧,她还是用了自己的血。 看元致醒来后精神萎靡的模样,她想到在襄阳时的自己,合理猜测他可能在睡梦中被她血中梦魂蛊的余毒折磨了几天,不知道他梦了什么,但想必不太令人愉快。 好在他的脉象没有异样,余毒散了也就没事了,她没有多问,左右不是真的梦魂蛊就行。 午后,元致才回到床上休息,周濛又凑到他跟前来了。 元致这一次醒来后,她的脸皮厚了很多,之前他不让她靠近,她就不靠近,他不理她,她也不多废话,老老实实离得远远的。 现在她觉得那样不行,在保证他心情不坏的前提下,她不能再由着他的性子。 就比如说,上一次如果不是因为他对她这么排斥,她大概也不至于粗心到忘了问他中毒当场的细节。 她把小苦支了出去,小心翼翼地从袖袋里取出那个锦囊,打开,把里头的两样东西亮给他检验,再原封不动地塞回,最后递还给他,「喏,你的手绳和信。之前是我不对,你大人有大量。」 元致接了过来,只淡淡「嗯」了一声。 周濛咬了咬唇,心中窃喜,用归还锦囊作为开头果然不错,他没有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了,她终于有机会好好说个话。 「诚然我的解毒术还不够好,让你受了很多罪,但这八天,我没有要往自己脸上贴金的意思,你可以问问小苦,我不眠不休,真的是很诚心地在补救我以前的过错,以前发生的那些让你不高兴的事,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了,你不要怪我,好不好?」 伸手不打笑脸人,周濛把姿态放得尽可能地低。 从小她经常随师父出白门的诊,受师父的影响,她对行医一事有自己的理解。她不认同一些医者的骄矜姿态,行医者并不是施恩者,病患也不全然是收受恩惠。 医者既然接诊,必然是得到了令人满意的酬劳,医患之间更应该是合作者,或是服务与被服务的关系,没有病患的信任与配合,行医者通常步步维艰。 她知道元致对她的印象很差,上一次她就吃了这个不配合的亏。 反正最终目的都是让元致復原,她既然以前做的不对,那就由她来握手言和。 元致復原了,他就欠了哥哥一份人情,她也能拿到千两黄金且良心安稳,皆大欢喜。 她就是个很实际的俗人,很看重事情的结果,只要结果有利,她牺牲一点脸皮算得了什么? 元致很意外,态度这么好,不确定是不是她又有什么诡计,但他懒得接招拆招,敷衍道,「我没有怪你。」 周濛哪能看不出他的敷衍,伸出三根手指,「我发誓,这次我就是来跟你道歉的,没有别的目的,你相信我。」 元致点头,无奈,「我相信你。」 「那你能不能让石斌也不要对我那么防备?」 「好。」 「你不要总觉得我会害你们,也不要总是不让我靠近,好好配合我的治疗。」 「好。」 「唔,你以后就把我当小苦那种一样对待,好不好?」 「……好。」 元致哭笑不得,原来小苦在她眼里这么受到优待? 「那我们就算冰释前嫌了?」 元致不知道这个冰释前嫌的「嫌」是从哪来的,他没有怪过她,只是不喜欢她给自己整么蛾子而已。 莫非是这几天他毒发昏迷,石斌一时生气欺负她了?但是又觉得不像,以她的性子,真要受欺负了,不可能还有这么好的态度。 元致嘆了口气,不想费神去猜,决定给这个无聊的话题一个了结,「周姑娘。」 「啊?」 他坐在床沿,她跽坐在床下的蒲团上,他高她低,居高临下本来就容易有欺负人的感觉,他尽量让自己不要显得太严肃。 「这么说吧,我与你兄长是同龄人,阅歷、想法差不多也相当,以后,你的那些……」他想了个委婉的词,「奇怪的想法,只要是你觉得你兄长可能会不喜欢、不能接受的,我也一样,这就行了,你能记住这一点,我就没有别的要求了。」 周濛面上笑着,心里却嘀咕,要求还真高…… 他怕是不知道,她在周劭面前,那可真是算得上十分地乖巧…… 她何尝听不出来,元致的这番七弯八绕的话,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我不傻,以后你再有什么小聪明、小伎俩,若是自知连周劭都欺瞒不过的话,就别使出来丢人显眼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5页 话糙理不糙,今天她不是来抬槓吵架的,她认真想了想,其实也觉得可以接受,元致的阅歷比周劭应该只多不少,他长年行军打仗,脑子不会笨,之前她耍的小聪明,在他眼里……可能确实不太够看,所以大概是真的惹得人家不耐烦了。 「冰释前嫌言重了些,不管怎么说,周姑娘都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理应礼遇,以前我也有很多做的不对的地方,我是个粗人,说话有时候不中听,也望姑娘多加担待。」 翻译过来就是: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两不相欠,你跪安吧。 周濛挤出一个笑来,「世子汉话说得真好,一点口音都听不出来。」 元致长长舒了口气,觉得这姑娘真的永远都在他脑子的理解之外。 他对她无话可说,站起身来,迳自走到了周劭的衣柜前,打开,以前都是小苦给他拿什么,他就穿什么,这是他第一次来周劭的衣柜前查看衣物。 他随手翻了翻,声音里满是纳闷,「你兄长平日里在家里都只穿这种衣服?」 周濛没懂他的意思,这种衣服怎么了? 他抬起衣袖看了看,「有没有类似胡服收袖的那种?」 「有啊,他有好多都是收袖的。」 「那,能否……这袖子太宽大了,行动很是不便。」 经常他都要担心自己这过于宽大袖子会把碗碟、纸砚打翻……骑行劲装穿惯了,穿汉服实在是穿不习惯…… 周濛抿唇想笑,幸灾乐祸地眨了眨眼睛,「那些全都被他带走了,他不爱穿的才会放在家里啊。」 「能不能……」 「不能,」周濛立刻拒绝,「家里开销已经很大了,我没银子给你买衣服了。」 他刚想说,银子不成问题,可转念意识到,今时不同以往,他哪里还有银钱在身?浑身上下最值钱的就是那根手绳上的两粒红玉了…… 他点点头,嘆气,「罢了,那就这么穿吧。」 -------------------- 第33章 ========================= 距离本月二十八的那场雅集还有四天,周濛原本今日就该跟他提一嘴让他改扮小倌的事,可他才说完不喜汉服,小倌的装扮嘛,只会更加胡里花哨…… 他才刚醒,照顾到他那脆弱的情绪,还是改天再说吧。 下午,元致睡了一觉后,趁着他精神不错,周濛终于问出了他中毒的细节。 他说,他的毒是被人餵进嘴里的,是将约莫两个月的慢/性/毒/药,一次给灌了进去。 周濛听完一脸凝重,这种操作还真是独特…… 她想不通下毒的人是怎么想的,要想人速死,就用烈性毒药,想慢慢杀人,少留下行兇证据,才会用到慢/性/毒/药,把慢/性/毒/药一次性让人灌下,到底是想干嘛? 如果真是这样,按照白门的解毒经验,连参考病例都少得可怜。 难怪一开始她就觉得元致的脉象奇特,原来是这种缘故。 她想知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尽出现些稀奇古怪的事,可她也知道,其他的事与她解毒无关,元致不会再说更多了。 元致没说的是,他中毒的那晚就是北匈奴屠宫的时候,当时他刚被父王秘密押送出宫,送到了镇北王府,见到长公主婶娘后,餵他毒药的并不是北匈奴人,也不是洛阳来人,而是长公主本人。 她说她早就发现了有人在给他们母子下毒,为了保护元符,为了不打草惊蛇,她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每日都把自己餐食中的那份毒药,不动声色地吃下去,有了她服毒掩人耳目,她才得以有机会把元符的那份毒暗地里藏了起来。 顺藤摸瓜,她也终于揭开了下毒之人的真面目。 那毒足足下了四个月,她怕元致的身体承受不住,她只取了一半的量,让人给元致灌了下去。 她说,如果他想借元符的身份活,就必须服下这种毒,兄弟两人的样貌虽然只有七分相似,但是有了这份毒作为证据,就不会轻易被人识破。 当时的元致当然不同意的这么疯狂的做法,让他服毒冒充元符?为什么?他明明还有黑羽军,他还能回去救父王母后还有元符,区区北匈奴,战场上从未从他手里讨过好处,他不放在眼里,他又没有输,凭什么就要选择苟且偷生? 后来长公主才给了他父王的那封密信,那是父王给他最后的遗言。 信中,父王让他逃,说他已经将黑羽军藏匿稳妥,让他不要带兵回援,要积蓄力量,以图东山再起;他说他们真正的死敌并不是北匈奴,他让他去洛阳復仇,让他相信长公主的安排;最后,父王还让他结盟中山国,求娶中山王的小孙女司马濛,他说老中山王真正看重的并不是现在的中山世子,而是司马濛的哥哥司马劭。 这封密信用他们北燕王室独有的密文书写,只传北燕王一脉,连元符都看不懂,所以这信就算落入贼人之手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可它偏偏落入了周濛的手里,他都想好该怎么跟她解释这封信的内容了,而她居然没看懂…… 后来,周濛又问他知不知道这种毒是什么毒,他当然不知道,后来还发生了很多事,长公主还没来得及说得更多,就自尽了。 *** 第二天,周濛一大早就大大方方又来找元致了,石斌和小苦果然没再为难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6页 她没想到前一天还蔫蔫搭搭的人,一觉醒来竟精神了不少。 她跟他说了三日之后去雅集扮小倌的事,元致还在吃早膳,他眼皮子都没多动一下,只问了一句,「去的都有哪些人?」 无非就是和陈炯陈大人交好的一些江夏大族,再有就是江夏郡守袁大人,袁氏在荆州也是大族。 其实那就是一个很平常的雅集,一年会办好几十场的那种,区别就是这一场是以琴画作为主题,而别的场次可能是诗,可能是文,也可能就是简单赏个花,总之不一而足。 元致听完,用帕子斯文地擦了擦嘴,「那就去吧。」 周濛没想到他应得这么爽快,怀疑他是不是没听到「小倌」那两个十分令人尴尬的字,不料,他接着就说,「当日要穿的衣服,天青阁派人送来了吗?」 「没,没有,今天,应该会送。」 「嗯,那就不用让他们麻烦了,今日你带我去一趟天青阁吧,我们自己过去取,」他吃完又慢条斯理地擦了手,抬眸问她,「你觉得如何?」 昨天还嫌弃穿汉服,今天一早,用膳时的这一套汉人的斯文做派,又做得无比熟练优雅…… 他是不是有哪里不太正常? 「有什么不妥吗?」 周濛谨慎地避开了扮小倌这事,「你这样出去露脸,合适吗?」 元致一笑,反问,「你都打算让我去雅集露脸了,还怕我去街上走走?」 「那是迫不得已啊,之前我都跟你说清楚了啊……」 「嗯,我明白,我没有别的意思,」他似乎有些懊恼。 周濛觉得莫名其妙。 「早去早回吧,晨间我精神会好一些,时间久了我怕我撑不住。过去后,我也有些别的事要办。」 「去天青阁……办办事?」 是她想的那种事吗? 临出门前,瑞儿突然来了,说有要事要找元致,但元致回绝不见。 他明明也不是这么不近人情的人,周濛觉得他实在有些奇怪。 瑞儿焦急,拉着周濛把事跟她说了。 周濛再次进来的时候,眼睛就止不住地往元致后颈上瞟,「瑞儿说,你颈下一寸的地方有一个红斑。」 元致刚刚戴好髮簪,他大半的头髮还是披散着的,并没有全然束起,这种装扮,其实很不庄重,一般的贵族男子不会这么捯饬自己,除非是以色侍人的那些…… 元致面色如常,答道,「是有一个,昨夜沐浴的时候,小苦跟我说了。」 周濛才想起来这人平时就爱干净得要命,每日必要沐浴,昨夜她心情好,难得早早回房睡了,也就忘了这事。 周濛点头,「瑞儿说,让你务必藏好这道红斑,不要叫人发现了。」 元致没说什么,抬脚就走出了房门。 周濛突然就明白了,如果是为了遮红斑才披髮,他这牺牲也是挺大的。 直到走出院门,她才发现小苦没有跟来,「就就我一个人去?」 「不是你自己说的,让我把你当小苦吗?」 周濛噎住,她觉得自己挎着个小布包跟在他身边的样子……可真像个丫鬟。 天气已经入冬,很冷了,这人穿着周劭的一件白色披风,惹来不少惊艷的目光,他倒是目不斜视,但有几个少女一路尾随,直到看到他走进了天青阁,才震惊着、一脸惋惜地离开。 不知道他自己注意到这些没有,反正周濛觉得,这场景挺解气的—— 她跟着周劭出门的时候,都从来没有扮过丫鬟,他凭什么把她衬得像个丫鬟似的?那他自己不也像个小倌儿么,谁又比谁高贵? 柳烟的侍女柳莺一路把他们二人领到副楼,那里住的都是小倌,没想到柳烟还给他单独留了一间房。 进了这间房,柳莺很客气地说道,「公子请稍作休息,我们姑娘一会儿就来。」 「有劳,」元致回礼,他宽袍广袖,行礼也行得有模有样。 「就凭你今早这表现,要说你没在汉地生活过五六七八年的,我还真不相信。」 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方才柳莺直勾勾只盯着元致,直当她不存在。 平日里的好姐妹原来都只是说说而已,呵,这些女人。 元致看了眼房间的布置,不知道他看出了什么,最后坐到了她的对面。 「我父王一心想让北燕汉化,所以我自小以汉语启蒙。」他说道,是对她方才那句话的解释。 周濛心惊,这种地方,这种话是能说的吗? 元致找了个省力的坐姿,「没人偷听,我是习武之人,耳力还行。」 既然如此,他都不担心,那她担心什么? 她问道,「今早你不见瑞儿,还有上次你醒过来,好像一直都不愿意见她,是怕她看破你的真实身份吗?」 周濛其实也能猜个大概,既然瑞儿的背景与武安长公主有关,很多问题的答案就唿之欲出了,很明显,她和她身后的人已经把眼前的元致当成了元符,他们应该不会对元符不利,但是对元致……那就不好说了,他为了自保,避开瑞儿是对的。 走了一路,元致原本打算休息,周濛偏要问,他只好又打起精神,嘆了口气,「看来你是真的很喜欢琢磨我的事。」 但是这样也好,有话明着说,比旁敲侧击让他省心一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7页 周濛微微脸热,「这也不算多管闲事吧,我日常总要和瑞儿说话的对不对,她问起你的事,我要是答得不对,岂不是害了你?」 藉口倒是一套一套,元致冷笑,「你倒是很关心我。」 这话可就不好听了,要比不要脸是吗?周濛不示弱,「那可不,你对我这么敞开心扉,我又岂能辜负你的信任。」 「信任你?」他刚醒来那段时间,她嘴里有一句真话吗? 周濛本着照顾病人情绪的想法,没再刺回去。 好女不与男斗,斗嘴斗赢了,她又没有好处可以拿。 沉默着喝完了一杯果茶,她已经忘记了刚才的小摩擦,突然又问,「元符……是不是已经不在了?」 元致在休息,眼神明显沉郁了起来,但是面对她的时候,反而柔和了许多,他说,「他是替我死的。」 周濛点头,其实她这几天想了想,就猜到是这么个情况,宫中被烧死的那个人,能够以假乱真,再结合瑞儿那边的情况,最少破绽的解释就是他和元符互换了身份。 「你也别太自责了,冤有头债有主,你以后有机会就替他报仇吧。」 元致没说话,他以为她会很难过,但是她的神色中竟一丝痛苦都没有。 元致闭上眼睛,深深嘆了口气,他明白了,原来这姑娘根本和元符不熟……是元符一厢情愿罢了。 他还以为她和元符有些感情,还怕她伤心,如果她怨他,说什么他都接受,没想到…… 黄泉之下,元符若是知道是这个结果,他会伤心吗? 可他已经离开了,连追求心仪女子的机会都不会有了。 周濛也察觉到他的心情不好,她挺能理解的,换了是谁,遇到这种事都无法心安。 「那你还会假借他的身份吗?借他的身份,你想做的事会更容易一些,对不对?」 元致的心情差到谷底,却笑起来,反问,「你是在意我做事会更容易一些,还是在意对周劭的助力更大一些?」 周濛脸皮厚,装作听不懂他话里的讽刺,但是也识趣地不问了。 元致脸色黑得吓人。 她以后都不提元符了好不好,这是他的死穴,她记住了。 元致却没放过她,「周姑娘,如果以后我就是元符,你想过你自己的处境吗?」 她什么处境? 元致撇开脸,笑了一下,她不是挺关心他么?这么大的事竟浑然不知? 他原本也不想说破,他自认不是个斤斤计较、睚眦必报的人,可是这姑娘本事真大,时不时就能让他烦得透顶。 她整天地琢磨他的事,与她有关的她要管,与她无关的她也要过问,她就这么关心他吗? 而元符生前那么在意她,连他这个长年行军在外的人,都能听到龙城里关于她和元符的风言风语,他以为她会成为他的堂嫂,但她对元符竟没有半点真心……到他死都没有。 他蓦地就有些窝火,他觉得自己怎么这么卑劣,抢了元符的一条命,难道还要抢他心仪的女人? 七年前,他第一次见她,与才八岁的她谈婚论嫁,这就是个笑话,他们从来都不合适,她也知道不是么? 她既知道,就能不能放过他?能不能心无旁骛写她的药方?他欠她的,日后他还给周劭也行,还她金银也行,怎么样都行。 他唇角浮起一丝冷笑,索性把话挑明,「你该知道,元符数月前已经向洛阳去信求娶于你,如果我代替了他,你觉得我与你应该是什么关系?」 -------------------- 第34章 ========================= 就在周濛怔愣的这一息之间,元致就后悔了。 他看到小姑娘猫一样圆圆的一双眼睛逐渐变得通红,泛起些微的泪光,嘴巴也抿得紧紧的,不知道是被他说哭的,还是被他话里的含义吓哭的。 「抱歉,」他扶了扶额,明明他也不是十六七岁的年纪了,怎么就这么控制不住火气。 军营中的兵痞他都能容忍三分,这不就是一个爱打听又没心没肺的小姑娘么,他跟一个半大孩子计较什么? 十五岁的年纪,情窦都没开,他又凭什么说她对他的好奇,就一定是存了那样的心思?他怎能如此揣测一位闺中女子?他还是她兄长的好友,这是应有的风度?他实在懊悔极了。 周濛觉得委屈,她眼睛一眨,一粒泪珠就落了下来,滴在手指上,她还搓了搓,她嗫嚅着问,「世子不必道歉,只是,方才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他嘆气,「你也别害怕。」 他态度放软,温和地向她解释,「首先,洛阳几个月都没有传来动静,求娶之事很大可能已经不了了之,再者,未来我也未必就会代替元符,等我身体康復,我就回漠北了,不会给你造成困扰。」 周濛哭势停止,听得认真,「你要回去?」 「我迟早要回去。」 他又用万般轻柔的语气抚慰她,「不过,周姑娘,只要我还在这里被人当成元符,你最好与我……保持距离,瑞儿是裴氏安插在我身边的眼睛,为了你自己的清白,就不要让她对你我的关系产生误会,这样,你与元符过往的传闻很快就会不攻自破,今后你也就不必再被这桩婚嫁所扰。」 他从未这样安慰过女子,显得十分生硬还有点手足无措。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8页 但他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应当能够弥合小姑娘方才受到的惊吓,但愿,也能让她长点心吧…… 周濛咬了咬唇,眉头一皱,居然又要哭。 此刻,她难得地展现出这个年纪的少女该有的乖巧可爱,梨花带雨中颇有几分我见犹怜,「世子既说这话,是觉得我不懂自重,对不对?」 「……我没有。」元致知道自己在睁着眼睛撒谎,可他还能怎么说?以前在战场上拼杀,心里都没这么煎熬过。 「世子说谎,我知道的,你觉得我脸皮厚,不知自己几斤几两,」她低头委屈,犹自垂泪,「但我这样,不也是因为……」 她咬唇娇羞,却眉头紧蹙,透着无限酸楚,「因为心中对世子早就生出了爱慕之心么?」 在周濛说出第一个「因为」的时候,元致就感觉要大事不好,果然,就天降霹雳…… 他右手抚上眼睛,脸上说不清是什么表情,痛悔?绝望?都有一点吧。 反正,周濛觉得心里解气极了。 谁让他自作多情? 她对他这么上心,对他从身体到情绪的关照简直称得上小心翼翼,她长这么大,除了哥哥和师父,还没有对谁这么有耐心过,他以为她图什么? 图他身无分文?图他英年早婚? 谁让他是个货真价实、手握重兵的北燕世子呢?即便是个前世子了,总也是有点筹码握在手里的吧? 况且,这人就算什么都没有了,只要他活着,他还是漠北的战神,周劭保不齐哪天就要上战场,他又不会打仗,若有元致的帮助,他岂不就是如虎添翼? 等等…… 他的耳朵……是不是红了? 周濛觉得稀奇,这人都二十了吧,居然……还这么纯情的么…… 她突然很有成就感是怎么回事…… 突然,他把手放了下来,眼睛微微垂着,不敢再看她一眼。 周濛赶紧入戏,装出方才表白时的模样,他轻轻清了清嗓子,轻声说道,「别说话了,有人来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听到楼梯上的脚步声,他究竟能听到多远的声音啊?难怪艺高人胆大,敢在天青阁这种人多口杂的地方跟她讨论自己的身世。 这人的耳力只怕不只是还行吧,这得是狼狗变的吧? 柳烟推门而入,就看到坐在案边,一脸……幽怨的俊俏胡人男子,白皙的皮肤上,耳朵微微泛红。 再看周濛,小姑娘梨花带雨,还拿帕子按了按眼角,哽咽着走过来,「柳烟姐姐。」 声音里都透着委屈,柳烟让身后托着衣服的三个姑娘留在外面等,她拉着周濛的手,「阿濛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说着,眼睛就朝元致瞟了过去。 「我没事,」周濛在她耳边嘀咕,这语气分明就是有事。 那边元致已经站起身来,「柳姑娘,」然后对她行了一个大礼。 他抬头时又看了周濛一眼,她看起来是很委屈,他心里五味杂陈。 周濛的话,于他无异于晴天霹雳,他一时分不清到底是他错了,还是她错了,但他能确定的是,这一定是个错误。 但他这会已经缓过来了,周濛还委屈,那他又能怎么办? 何况柳烟还在,他什么都不方便和她说,也不能不顾那边的礼数。 「在下多次蒙柳姑娘相救,姑娘山恩,在下铭感五内。」 虽然是说着客气周到的话,但是脸色那般沉郁,柳烟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却笑着回礼,「哪里哪里,公子多礼了,我也不过是受人所託,举手之劳,要说救你的用心,那谁比得过咱们阿濛。」 周濛小嘴一瘪,泫然欲泣,「人家才不在意。」 柳烟听了,无端心里发毛…… 这感觉有些怪异,平时的周濛,她不是这样的啊…… 她居然还有这么小女儿家的一面? 周濛连一个眼色都没对她使,就这么自顾自地演,但也没敢演得太过,很快就不哭了,和平常一样候在一旁,让柳烟负责张罗。 毕竟元致不是傻子,平时的她是个什么德行,他能心里没点数? 但元致这一次还真的没有怀疑,他也不说话,就这么低头站着,似乎认下了这一切,若是不知情,这就是活脱脱的一个负心汉了。 柳烟猜测这里面可能有点蹊跷,但这是周濛的事,这姑娘一向有主意,她也不点破,朝元致道明来意,「不知公子如何称唿?」 元致回神,答,「敝姓宇文,宇文曦。」 周濛竖起了耳朵,她从来没听说过元致有这个名字,他母后倒是姓宇文。 宇文也算是漠北大姓了,也没有拓跋这么张扬。 柳烟笑起来,「那可是巧了,我上次给你在官府做的那个户籍名谍叫』越溪』,与公子本名居然不谋而合了。」 那就是个小倌的花名,元致勉强一笑,「姑娘有心了。」 这两人气氛怪异,柳烟也不耽误他们时间,招来身后的侍女,向元致介绍,「三日后的雅集,你需以我天青阁的人的身份参加,不知公子喜好,我就自作主张替你准备了三套衣服,你自己来挑挑看,觉得哪套合适就选哪套。」 这是她和周濛一起商量的做法,都摸不透元致这人的喜好,万一太花或者太素,若是他不喜欢不愿意穿,那就很麻烦,哪能预料到今天他对扮小倌这事没有那么排斥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9页 反正做都做了,就都拿来给他挑。 元致道了声多谢,每一件都认真看了一眼,最终选了最右那件水色暗银纹的锦袍,这是三件里最素的一件了,果然如此,柳烟堆笑,「宇文公子好眼光,我也觉得这件与你最为合衬,阿濛,你说是不是?」 周濛委屈嘟着嘴,「他喜欢这件那就这件呗。」 元致余光看了她一眼,对视片刻,又垂下了眼眸。 这一次,周濛看到了他眼神里的愧疚,心突然就勐地跳了一下。 柳烟已经替他们把衣服收拾了起来,元致躺着昏迷的时候小苦就替他量了尺寸,所以衣服大小不会有偏差,她还替他准备好了配饰、髮簪,一应俱全。 临走的时候,周濛走到元致身边,嘟哝着问他,「你不是还有事要办么?」 元致又深深看了她一眼,难为她还记得,可他现在看起来……像是还有心情办事的样子吗? 他幽幽嘆了口气,「回去吧。」 *** 接下来的一两天,元致大部分时间都没什么精神,都在睡觉,周濛又陷入自责,觉得自己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 可她也没想到元致居然是个这么纯情的男人,他这样的身份、样貌,难道会缺女子向他示好吗? 她这么个远在南方的人都听说过一个,就是那个西域第一美人乌孙公主,人家的明示都是……那种尺度的,她只不过是开了个玩笑,还以为立刻就会被他嘲笑过去…… 可他怎么就……信了呢。 她没自恋到觉得元致会对她有什么心思,当年他的未婚妻是鲜卑宇文部的公主,现在已经是妻子了吧,听说身份样貌在他们那都是顶好的,她有什么能和人家比的? 她就是去给他做妾,那都不够看的。 她不懂打扮,从来都是素面朝天,因为个子高,也不够娇柔窈窕,也就赵丰那种急色鬼、人渣会对她起色心,这些年,韩淇都没多看过她一眼,元致这种人会把她放在眼里? 可闹成这个样子,她都不敢去向他坦白了,说她是骗他的?那她骗得他好苦啊,骗得他好几天都心神不宁,他会不会又气得昏死过去? 还是……算了吧…… 只能将错就错,只是,她后面就千万别演了,让他以为她不过就是心血来潮表个情而已,她年纪小,不长情,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对吧? 大不了,后面和拓跋延平结算诊金的时候,给他打个折吧……八百两黄金,不能再少了…… 和元致开的这个玩笑,只是她这些日子的一个小小插曲,她每日还是会花最多的时间在研制药方上。 这一个多月,她已经查遍所有她能查到的毒术中玄门、白门的典籍,也没找到和元致体内这种毒类似的。 这毒太罕见了,她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尽力能做得最好的情况,就是在师父回来安陆之前,把元致体内的毒控制在目前的这个样子,能不让他再继续恶化就很好了。 第三天,到了要参加琴画雅集的日子,一早,元致就穿戴完毕,在院子里坐着等她。 她也得去,安陆城的城南商铺一带,很多人都认识她,她不需要假扮,她就是天青阁柳烟的人,她陪着天青阁的小倌参加雅集,没什么不妥的。 这几天,周濛非有必要,再没去元致跟前转悠,反正该问的都问完了,与他相对……那真是要多尴尬有多尴尬…… 元致眼中的每一分情绪,愧疚也好,无奈也罢,都让她的良心再一次受到了冲击……她又对他犯错了不是么…… 这几天他们就没说过几句话,周濛收拾完来到院子里,大大方方和他打招唿,「我好了,走吧。」 她不知道该怎么称唿他,人后可以叫他世子,人前……他也没说她能怎么叫,索性就省了吧。 反正他们之间的关系,也不能再尴尬一些了。 元致听到她的招唿,抬头看她,发现她今天穿的和平时不太一样,平时她穿的很素,反反覆覆就是几套几乎没染过色的素麻色衣裙,款式满大街都是,方便干活,但……是真不好看。 但是今天她换了一套天青阁侍女的衣服,颜色鲜丽的大袖襦衣和折襉长裙,衬得她身材纤细而又不失丰腴。 他的眼神一扫即过,没有多停留半分,随即起身,「走吧。」 元致在前,周濛默默缀在后面,她看着他身上那套水色银纹的锦袍,一样的宽袍广袖,只不过领口稍稍低了一些,露出半条白玉似的锁骨来,他半束半披着头髮,颈后的红斑倒也能隐藏稳妥,外面还松松地披了一件白色狐裘,头戴白玉簪,真是清风明月,但又……又透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诱/惑。 -------------------- 男主小哥哥,他是个老实人啊…… 第35章 ========================= 这衣服是天青阁的裁缝做的,不愧是顶级销金窟的品味,可太会了。 「好看?」元致停下来冷不丁发问,周濛一直狗腿地大步跟着,差点跟他撞上,赶紧摇头,又点头,「好,好看啊。」 他凉凉看她一眼,什么都没说,又走了。 天青阁的门口,柳烟的马车已经候着了,周濛有些受宠若惊,「柳烟姐姐,你怎么亲自在这等我们?」 「都往那辆车上挤,就剩我了,」柳烟没好气地说,「都不愿意与我同乘。」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0页 去给这种普通的雅集助兴,当然不需要曼娘她们这种资深艺伎,大多是带些小一辈的姑娘去见见世面,有的都还在受训期,柳烟又大约算是她们的二东家,周濛很理解,「孩子们年纪小,和你坐一车哪能自在得起来,出城那么远呢,一路可不得憋死。」 柳烟还是气不顺,有什么好不自在的?以为她是菜市口整天追着骂「兔崽子」的粗妇么? 「好啦好啦,没有说你不温柔貌美的意思,但是当东家的都是这样,有几个能和伙计打成一片的。」周濛一边上车一边安慰。 柳烟看到元致的时候,就已经把生气的事忘到脑后了。 见到美人,她总会格外地神清气爽,何况还是个没什么架子的美人,虽然从他的眉眼看,这人冷淡疏离,但是他待人客气,礼数周到,见她和周濛说话没空理他,他仍在上车之前对她行了个礼。 冷是冷了些,其实也是个平易近人的性子。 难怪周濛前几日为他哭哭啼啼的,她可不就是喜欢这一款的么?就比如之前那个叫韩淇的书生,也是芝兰玉树一般的人儿,口中从来都说不出半句难听的话来。 约一个时辰之后,马车停在了凤鸣山脚下,年轻的艺伎们已经嬉笑着走远了,周濛他们三人慢慢缀在后面。 凤鸣山一直都是贵人喜爱的赏景乐处,山不高,最为平整宽阔的那条山道是为贵人们的软轿准备的,周濛他们的身份属于闲杂人等,当然不能走主道去碍贵人的眼,但也不必去爬野路,还有同样修整过的几条山道,虽然路径陡峭了一些,但其实上山更快。 这种人多场合,为避免节外生枝,小苦这种胡人长相的小厮不方便随行,只有周濛一个人负责照顾元致,她怕他身体吃不消,又因为某种心照不宣的原因,她不敢靠他太近,但着实担心他的情况,后半程山路,他的脸色有些发白,可他每次都推说没事,累了就自己扶着山石休息片刻,更没有允许她搀扶的意思。 柳烟凑在她耳边,可惜道,「喂,阿濛,这人要是考虑留下来,我一定能捧他做天青阁的头牌。」 周濛给了她一个无奈的眼神,「趁早死心,人有家室的。」 她跟柳烟介绍的时候就说了,他是周劭的一个胡人朋友,落了难了,托她代为照顾几天。 柳烟眼睛一亮,想起三天前她的那一哭,声音压更低,「所以他才拒绝你?」 周濛一愣。 当时她诉完「衷情」,压根没想过他为什么拒绝,元致不拒绝才奇怪吧,管他什么理由呢。 但是现在旧事重提,她觉得自己好歹是个姑娘家,也有有点面子的,模煳一句就过去了,「哎哟,就是个误会,什么拒不拒绝的。」 柳烟知情知趣,安抚地拍拍她的背,意思约等于就是,想开就好。 今天柳烟原本也是不用到场的,她来完全是为了帮忙照应周濛,可是到达山顶的雅集会场的时候,发现今日这场雅集似乎没有想像中那么普通。 凤鸣山本身平平无奇,因为被深谷、幽湖环绕,且山势平缓、位置绝佳,所以是个观景的好去处,寒泉边的赏景亭又是山顶视野最好的地方,一直都是贵人们休憩、避开嘈杂人群的独有去处。 此刻,那座亭子已经整个被罩上了一个八角分页的遮风屏,里面影影绰绰看到几个侍女的影子。 那遮风屏由素锦织就,八片下页均地绣着千姿百态的红梅雪景图,远远看去,秀雅别致,现下正是初冬,片刻间就让人联想起梅香幽幽的花间盛景。 亭子里面,能看出有薰香、软塌、更衣屏等等,从器具的形制来看,并不像是陈炯陈大人的,倒像是个女子的。 而身份比陈大人更尊的女子,那就是于安陆都不可多见的贵人了,不是洛阳来的命妇,至少也是个乡君县主什么的。 雅集还没开始,天青阁的琴师们还在调音,周濛对亭外一个忙碌的身影格外熟悉,那人尚在张罗随行侍女归置物品,她凑近忙碌的柳烟,低声问,「喂,柳烟姐姐,你看,那个穿白色披风的,是不是韩淇?」 *** 韩淇也在找乐伎的身影,开场之前,琴师、歌舞伎就要准备就绪,他寻了一圈,此时山顶人还不多,很快也看到了混在琴师中的周濛。 她和天青阁的柳烟姑娘在一起,不远处还有几个艺伎和小倌,其中一个身披白色狐裘的外貌十分出挑,身长玉立,似有明月冰雪之姿。 他忍不住好奇,朝那边走,稍稍走近才看清,那原来是个胡人男子,但他墨发黑眼睛,既有胡人的高健身姿和深邃轮廓,又不失汉人的精緻昳丽,天青阁何时招了个这等天香国色的小倌? 周濛已经率先跟他打招唿了,「韩公子,好久不见。」 他回神,躬身一礼,「周姑娘,好久不见。」 「洛阳之行可还顺利?」她问,上次见他,他就说要去洛阳办事,一晃都两个多月了。 他微笑,「顺利,前几天才回来,姑娘一切安好?」 「挺好挺好,」说话间,她的眼神已经飘向了赏景亭的方向,她逮着韩淇赶紧问,「那边和你一起来的是哪位贵人啊?」 韩淇顺着她的目光侧身,跟着也看了过去,「你应该认识,宣城郡公之女,汝阴县主司马琳。」 听到司马琳这个名字,周濛心里腾地生起一股邪火,然后,又似有一道电光闪过,她一个恍惚,觉得脑筋抽了一下,有些疼。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1页 司马琳她的确是认识,和她那个堂姐司马婧是闺中好友,对这个人她没什么别的想法,但…… 宣城郡公…… 宣城郡公是谁?她感觉有什么记忆正要唿之欲出。 她听到自己问,「老郡公身子还好?」 韩淇有些奇怪,「老郡公?」他反应过来,「你说的是已故的老郡公?现在的宣城郡公可尚在壮年。」 周濛立马住口,打算先把脑子里冒出来的那些记忆捋一捋,这记忆来得诡异,问出了什么差池,让韩淇生疑就不好了。 突然,亭子那边走来一个笑意盈盈的婢女,她步态轻盈,仪态大方,一看就是高门大户出来的。 行到跟前,那婢女规矩地朝二人行礼,韩淇微微颔首,他与她们原本就是一道而来,不好喧宾夺主,朝旁边避了避。 「奴婢暮情,见过周姑娘。」 周濛对这个司马琳没有好感,她的婢女来找,必然没有好事。 她回礼,但和人一比,动作僵硬又不标准,她倒不是故意怠慢,她是真不太会。 暮情莞尔一笑,「奴婢奉我家县主之命,前来邀周姑娘前去亭内一叙。」 连个疑问句都不用,以她和司马琳的关系,这就是非去不可的意思呗? 她抬眸看了看韩淇,低声问,「司马琳来这干嘛?」 韩淇不是太清楚她们之间的纠葛,如实回答,「游玩,散心。」 近日北方大雪,很多贵人都在南下避雪。 她目光复杂地看了看韩淇,人家贵女南下游玩,他一边作陪一边帮着张罗,这是…… 「那你呢?」 韩淇轻咳一声,似乎有些尴尬,「我与县主有些事情要谈。」 周濛点点头,原来如此。 那司马琳又不像司马婧,在家里她不是个正经掌事的,手上无权,草包一个,韩淇若说和司马婧有要事谈她还能理解,和司马琳?和她能有什么好谈的。 韩淇生得俏,人也聪明,前途无量,能得贵女「赏识」,也是情理之中,他又尚未娶妻,没什么可指摘的。 可她还是无端觉得心里堵得慌,不是那种小儿女的酸涩,而是由衷地感到了一种冒犯。 上一回,韩淇他来家中拜访,还喊周劭一声兄长,然后,他现在就接受司马琳的示好了吗? 他知不知道司马琳对他们父母的那些毫不掩饰的羞辱?若他都知道,那他以后又有什么脸面喊周劭兄长? 她低着头,不让自己的情绪被韩淇察觉,回头去找柳烟交代了两句,发现元致正看着自己。 柳烟似乎想让他扮作一名琴师,他的容貌实在太过出色,只好让他坐在其他琴师的后面,修长隽秀的一双手正轻轻搭在琴弦之上,看那指法,似乎还是懂些音律的样子。 她知道自己脸色有点不太好看,仍挤出一抹笑意,走过去蹲在他的身侧,「还好吗?」 元致点头,「我没事。」 周濛「嗯」了一声,「那你和柳烟姐姐待一会儿,我去去就回。」 周濛一走,他又开始百无聊赖地摆弄琴弦,柳烟也忙完了,走了过来,他这地方选得清净,又加上她的出现,其余琴师又都挪远了一些。 元致见她坐在身边,微微欠身致意。 她见元致的视线也有一搭没一搭地落在那远去二人的身上,她道,「那位白衣书生名叫韩淇,是陈公府上幕僚,也是周劭的髮小,和阿濛算是了。」 元致拨着琴弦,没有说话。 柳烟见他的确对周濛的事情没有兴趣,又道,「听阿濛说,宇文公子已经有了家室?」 元致抬眼,眉头微挑,似乎有些诧异,旋即回答,「还不曾婚配,但有婚约在身。」 柳烟瞭然,果然如此,她道,「我看公子是个明理之人,阿濛年纪还小,若是说错做错了什么,还望公子看在她这些日子用心关照的份上,不要介怀。」 元致再次微微欠身,「姑娘言重了,周姑娘不曾与我说过什么,在下心中对她只有感激,没有半点介怀之意。」 「那便好,」柳烟微微一笑,还知道顾及周濛的名声,这人的确涵养、风度都算不错,也难怪周濛心折。 元致似乎对弹琴很有兴趣,几番简单的答问过后,两人的对话就有些聊不下去,柳烟索性不打扰他,目光落在亭子里的人影上。 周濛已经被请进了观景亭内,刚进去,遮风屏落下不久,就见她就如侍女一般伏跪在地,听不到里面说了些什么,但她长久都没能起身。 柳烟手中的丝帕紧了紧,想起周濛方才在她耳边的那句话,觉得这情形似乎不太对劲。 *** 司马琳娇卧在铺着厚厚雪貂毛软塌之上,手里正把玩着一只雪白的绒兔。 周濛一进来,那暮情就换了一副表情,脸上仍是客气的笑意,却道,「姑娘见了县主,为何不跪?」 周濛冷眼看过去。 长大记事以后的这些年,她也到过卢奴城几回,连司马婧她都没有跪过。 暮情依旧笑得温和,「知道姑娘不想跪我们县主,但姑娘往日里是周劭公子一起的,处处有人护着,今日可没人能护着姑娘了,姑娘一介平民,若是不想跪……」 「暮情,」司马琳假意斥责,「不得无礼,怎么说阿濛也是我的同族姐妹,不跪便不跪吧,」她假装探头朝她的来路张望,「哟,也不知我这好妹妹今日是和什么人一起来的呢,要不要请来一起叙叙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2页 周濛低垂眼眸,她今天既然敢过来,就没想过会讨到好处,在这里遇到司马琳,算她倒霉。 她衣摆一掀就跪伏在地,那司马琳一脸装出来的惊讶,实则无比欣喜,「哎哟,这么爽快的呀。」 暮情鄙夷道,「这狐/媚子的腿,可不就是软的么。」 还明目张胆穿着天青阁婢女的衣裳,天青阁是什么地方?看看这领口,开的这样低,端的是连廉耻都不要了。 司马琳嘴上说着「大胆」,暗地里拿帕子掩了掩唇角的笑意,然后敛容,问,「对了,暮情,我那茶该煮好了吧?」 周濛微微抬头,见那金丝楠木的茶案旁,一盏铜炉正煮着一壶茶,清白的茶气氤氲,被亭外漏进来的一丝轻风吹得摇曳裊娜。 暮情得令,把煮沸的茶汤倒出,倒了两碗,莹白小巧的瓷碗中,盛着碧绿的清汤,不用品都知道是极品的好茶。 只见她把茶盘托起后,又放到了周濛的面前,她还跪伏着,当然知道这碗茶不可能是给她喝的。 「姑娘与我们县主姐妹情深,不如就劳烦姑娘把茶端给县主,正好走近些,我们县主还有旧,要与姑娘好好叙一叙呢。」说完,她笑着退开。 周濛抬眸看着两碗茶汤,无比确定,司马琳这是报仇来了。 三年前,她在中山国见到司马琳时,就在她的茶汤里下了毒,那毒能让人全身发起红疹,据说事后司马琳的脸都肿成了麻饼,在家里休养了半年都不敢出去见人。 那一次是周濛生平第一次蓄意给人下毒。 因为司马琳辱骂她的阿娘,说她是商户出身的贱女,却还妄想一步登天,而看上阿娘美色的父亲自然也不是什么好货色,阵前脱逃,活该身死爵位被夺。 想到当年她辱骂父母的模样,现在的她已经不那么生气了,司马琳只比她大两岁,当时也就是个孩子,但是她也不后悔下毒,即使,现在她就要因为当年的冲动而承受一点后果。 「暮情,你看,阿濛好像还不愿意呢。」 话音刚落,周濛就伸手抓住了茶盘,端起来膝行过去,她知道司马琳就喜欢看她这副屈辱的模样。 她把茶盘放上茶案,手刚摸上一碗茶汤,旁边的韩淇轻轻唤了一句,「周姑娘……」 她被司马琳羞辱,韩淇全程就这么在旁边看,周濛起初还有点羞耻心,现在那点羞耻早就没了,她冷冷地抬头看他,「你还怕我给她下毒不成……」 「哗」—— 一声泼水的轻响,滚烫的茶汤就这么朝着她的脸泼了过来。 这是刚刚烧得滚沸的茶水,可想而知那有多烫,是足以将人毁容的程度。 司马琳轻轻放下空掉的茶碗,那白瓷的碗还犹自冒着热气,她还敢提那「下毒」二字?她是不是也太不把她放在眼里了? 周濛被烫得一个哆嗦,下一刻脸上就开始火辣辣地疼,起初的那一阵滚烫,就仿佛有刀子在脸上反覆地切割。 -------------------- 第36章 ========================= 司马琳笑起来,嘴上却说,「哎呀,怎么不小心弄泼了,可惜了一碗好茶。」 说着,伸手又去拿另外的一碗,兜头又要朝周濛的脸泼去,终于是被韩淇伸手按住了。 周濛伸手摸了摸脸,是真的疼,而且现在脸上一定很红,并开始肿胀,她轻轻用手指触摸已经痛麻木的地方,还捻下一片茶渣下来。 她果然是来报当年的毁容之仇的。 但是,当年司马琳脸上发的红疹并不会留下疤痕,今日这烫伤可就说不定了。 「县主,」韩淇皱着眉,「您消消气。」 周濛心中冷笑,他倒是精明,想两边都做好人呢,哪一边的好处都捨不得落下。 「啪」—— 又是一声脆响。 没有被韩淇按住的另一只手又朝周濛的脸扇了过来,长长的指甲在她的脸颊上留下了两道清晰地血痕,有一道还恰好划在了被烫得红肿的地方,疼的她浑身一个激灵。 周濛被打得脑袋发蒙,眼睛闭着,强忍着脸上一阵又一阵的疼痛。 「县主!」韩淇终于忍不住呵斥了一声,但片刻后又软下声音,似是哀求,「她兄长是韩某的朋友,望县主看在韩某的份上,饶了周姑娘这一次。」 他不知道两人到底有什么恩怨,但是看起来仇怨还不小,他十分地后悔,他不该去和她打招唿,如果他不去找她,司马琳也许就不会发现她了。 柳烟和元致这边,当然也看到了亭子里发生的事情,即便是隔着这么远,也能看到周濛的脸红得很不正常。 元致撑着琴案要起身,却被柳烟按下了胳膊,「公子。」 元致轻轻拨开,他动作利落,毫不犹豫就要往赏景亭而去,柳烟哪有他快,慢了一步,想要扯住他的衣袖,一下没扯住,索性用力一抓,低声斥道,「你为了她难道连自己的身份都要不顾了吗?」 元致顿住,柳烟已经赶到他的面前,看到元致骤然冷下的脸,「我的身份?我的什么身份?」 柳烟有些不自在,「我不知道你什么身份。」 话音刚落,她看到元致的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意。 刚才那句话说完,她立刻就意识到了不妥,元致当然是个聪明人,这样微小的破绽已经足以让他生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3页 既然二人已经都心知肚明,再装煳涂也没有意义,她也不憷,悽然一笑,「你诈我?」 元致没说话,他的确觉得柳烟可疑,他觉得今天发生的这一切都异常地可疑。 他方才的确想过救周濛,但他还没煳涂到直接冲过去救,倒是把柳烟诈出了一句实话。 他也不再往前走,柳烟低头扔给他一句话,「借一步说话。」 他没动,「有没有办法可以把她救出来?」 柳烟幽幽一笑,之前在周濛面前的温柔、关切,都仿佛一张张美丽的面具,此刻寸寸碎裂,她说,「这么点事都扛不住,她还不如死了的好。」 说完,迳自往回走,元致仍目不转睛看着亭内,他看到那个白面书生韩淇终于有了反应,似乎想保她,但显然有十分的顾忌。 他也没比韩淇的处境好多少,他甚至更加自身难保,又如何去救她? 就算他自己过去主动暴露身份,有没有用另说,后面一定会给她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柳烟又走了两步,见元致还在犹豫,就有些火大,她不明白为什么每次周濛陷入困境,她自己从来都搞不定,总让别人为她担心。 好在她也不算太讨厌,不怎么喜欢麻烦别人勉强算是她的优点。 「方才她走之前与我说,不论她在里面发生了何事,都叫我不要管她。」 她讥讽道,「她都这么说了,明显是在她自己和你之间,选择了要保护你,你何必去给她添这个麻烦?」 元致闻言,不知心中是何滋味,攥紧了拳,终于移开了视线,才跟着柳烟走进了树林。 柳烟是天青阁的管事人,元致名义上是她的人,二人私下里说点事,不至于引人怀疑。 没走多远,元致就停下了脚步,「就这里吧,足够远了。」 要说对环境的敏锐,柳烟自认远不及元致,「也行,就听世子的。」 她转过身往周围看了一圈,这是一片松林的边缘,离方才他们坐的地方不算远,遥遥地还能看到赏景亭的轮廓,不过已经小到了一粒珠子的大小,这距离,恰好能看到里头来往进出的人,元致不愿继续往里走,还是想亲自盯着周濛的动静吧。 显然两人都带着疑问而来,元致让柳烟先开口,不出意外,她问道,「世子何时对我起的疑心?」 「很早。」 大约是在第一次醒过来以后,听说是柳烟替他在天青阁和官府做实了身份开始。 他这二十年活得并不顺遂,他没周濛那么天真,从小他就明白,没有人会对别人无缘无故地好。 柳烟是个风尘女子,也是个商人,无利不起早,她没有怀疑他的身份,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竟甘愿冒着触犯律法的风险替他假造身份,这本身就极其可疑。 「我与周濛是生意上的伙伴,所以她一直都很相信我,」她微微笑道,「世子果然敏锐过人。」 「不敢当,阁下也是好算计,今天引我们来这个雅集,我的事倒是次要,让周濛见那个县主才是正事,我猜得可对?」 柳烟不置可否,却对这「阁下」二字生出微词,「世子不是一直唤我柳姑娘么,唤姑娘也行,何必用阁下这么见外的称唿。」 元致淡笑,「还是见外些的好。」 「可真是伤人呢,我也帮了世子的大忙,世子对周濛可没这么见外,」她委屈起来。 「阁下埋伏在她身边,不是为了我吧?」 他以为她又要说些不着四六的话,没想到她答得爽快,「她九岁的时候,我就认识她了,世子说呢?」她嫣然一笑,「你只是个意外之喜。」 元致嗤笑,「我有什么可让你们喜的?」 她走到他的身前,目光挑/逗地从他的胸口移上他的下巴、脸颊,这男人近看甚至更俊,瞳色墨黑,肌肤如玉,无一处生的不好、生的不妙,她第一次见到他,就不免产生了一些想法,但她在周濛的面前一直都装得很好,她更知道这个男人她碰不得,也碰不到,说不惋惜是不可能的。 她暧/昧地偷换概念,「你如何让周濛喜欢,就能如何让我喜欢啊,难道世子……」她想触摸他的脸,元致轻巧一个闪身就躲开了,她也不介意,「世子不明白吗?」 「阁下的主人是谁?」 「想知道?」她媚眼如丝,「世子不妨拿自己来换啊?」 元致抓住她越来越不安分的手,隔着衣服擒住手腕,再拿她自己的手臂挡在她的腰间,半分都没触碰她的身体,就将她整个人推了开去,「自重。」 他没用几分力道,柳烟也只是稍稍有些踉跄,他的出手带着试探,看出她并没有功夫在身,真的只是一介弱质女流。 「世子还真是懂得怜香惜玉,自己身份都暴露了,居然都没想过要杀我?」 今日杀了她一个马前卒,能有什么用? 元致玩味看着她,能够在那么早就弄清楚了他的真实身份,她背后的人比那裴述更加难缠,也更加深不可测,这的确让他十分地忌惮,所以他一直暗中怀疑却不敢点破。 「既然阁下的目标不是我,不如我们做个交易如何,你告诉我你们接近周濛的目的,我就不把你们欺骗她的事告诉周劭。」 她的声音早已恢復清朗,咯咯笑了起来,「诚然,今日被世子识破是我的不小心,可是这交易实在没有吸引力,都还没有世子自己的吸引力大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4页 「区区一个周劭,我还真不放在眼里。」 「你们的目标是周濛?」元致全然忽略她对他的言语骚/扰,想办法探她的话。 「世子,交易是要付出诚意的,空手套白狼,也不是这么套的。」 「那你们想要我做什么?」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说正经的,那种废话就不必拿来浪费时间。」 「废话?妾对世子一见倾心、念念不忘,这怎么能说是浪费时间……听说世子迟迟不愿成婚,难道就从未想过找人试试?还是已经试过,对她人流连忘返?」 她故意语焉不详,把挑/逗的意味做得十足,身体却并没有多么失礼。 元致看在眼里,全部一笑而过,这么明显的敷衍,只能说明…… 「如此说来,你们就是还没有成型的计划?」 站了许久,他开始觉得疲惫,但尽量不让自己显得太过虚弱,「那也无妨。」 然后找了棵树轻轻扶了一把,额上已经渗了些薄汗,继续说道,「阁下连周劭都看不上,那中山国、裴氏大约也是看不上的,那容我大胆一猜,阁下的主人想做的事……可是与太子有关?」 柳烟浮艷的表情有些僵滞,眼神带着掩饰不住地惊异。 洛阳都传,北燕世子元致只会打仗,于治国、朝堂之事从不关心,看来传闻有时候也不太可信。她没有对他漏过半点不该漏出的线索,他是怎么想到太子那里去的? 「看来我是猜对了。」他心中并无喜悦,眼前还有点发黑。 「那这样,我恰好也与你们南晋的太子殿下有些恩怨,」他靠着树干,一撩衣袍,慢慢坐了下去,缓了口气。 「不如我们两方合作,无论你们想要做什么,我们都可以谈,我只有一个额外的要求,你们放过周濛,这样行不行?」 柳烟狐疑,嘴上却敷衍地冷笑,「竟看不出世子还是个情种。」 「想多了,」他摆摆手,「我有订婚多年的未婚妻,她一个孩子,我不至于。 「其实阁下与我一样,都能看出来周濛她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我手里好歹还有黑羽军,与我合作难道不比她合算?」 「想套我的话?」 柳烟朝他微微俯身,「我上你一次当,难道还会蠢到上第二次?不过世子手中尚有黑羽军这一条,我记住了。」 元致表示无所谓,「合作嘛,阁下想要诚意,我就给诚意,倒是阁下欠些磊落不是吗,不过可以理解,这是大事,急不得,日后你们想通了,随时可以来找我谈。」 柳烟低着头,看着他微微仰头闲雅淡笑的样子,谁能相信这样温柔无害的一个人,是令匈奴都无可奈何的黑羽军主帅? 有那么一瞬间,她差点都要信了他的鬼话。 「世子说的话,我会带到,不过我觉得我们还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好,之前帮你,不过举手之劳,就算是我送给世子的见面礼,今后,世子若能不在周濛兄妹面前揭穿我的身份,我也会尽我所能帮你隐瞒你的身份,我觉得这样的交易更实际一些,世子意下如何?」 *** 司马琳终于停了手,拿手边的帕子嫌恶地擦了擦手上的水渍,那是她扇周濛巴掌的时候从她的脸上沾到的。 她冷眼看向亭子外面,山顶已经上来了不少人,她的侍卫在这边守着,当然不敢有人过来,但是在溪涧的那一头,琴声悠悠响起,雅集似乎已经开始了。 可那边的热闹都不及眼前的事情让她觉得开心。 她笑道,「韩公子,你这么护着她,可别让她回错了意,到时候她要是缠着非你不嫁,可就甩都甩不掉了。」 韩淇垂着眼,抿唇不语。 「韩公子,我不妨跟你说个秘密,」她拿眼皮子觑了周濛一眼,她也正在斜眼看着她,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其实我这个妹妹她可喜欢你了,就方才,你们在外头说话的时候,你注意到了吗,她看你的眼神都是不一样的,」说着,她轻蔑地瞪周濛一眼,她不是满不在乎么。 「她就和她那个下贱的娘一样,是个天生的狐/媚子,你看看她那双眼睛,别看她现在看起来兇巴巴的,看你的时候可不是这种眼神。」 韩淇微微撇过脸去,牙根咬得死紧,却也不敢再说一句。 他知道司马琳说这些是想让周濛难堪,但此刻更难堪的其实是他,奈何他敢怒不敢言。 周濛已经没什么好害羞的了,她抬头直视韩淇,却看到他这副逃避不语的样子。 她笑了笑,她不想用难听地词去形容他,她觉得心中藏匿多年的某个隐秘角落,从这一刻开始寸寸瓦解。 贯穿她整个少女时期的那一份悸动,彻底消失不见。 周濛跽坐起身,跟着司马琳笑起来,她轻唤,「司马琳,」刚一说完,暮情一巴掌就扇了过来,「大胆。」 周濛一眼都不屑于去看那侍女,脸上的笑意不停,继续说道,「你这样做觉得很开心是不是?」 她理了理自己被巴掌扇乱的额发,司马琳根本就没把她的话当回事,轻轻抚着臂弯里的白兔。 她继续说,更像是对自己的自言自语,「那就好好记住你今天的开心。」 说着,她迳自起身,暮情询问地看向司马琳,司马琳倒不在意,她的那口气虽然还没出完,但是没关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5页 原来她现在住在安陆城里,以前她以为她藏在当龙寨,那地方不好找,但是安陆城就不一样了,她们来日方长不是么? 周围已经有人看了过来,她也不想落一个恶待下人的名声,摆了摆手,就放周濛离开了。 刚一出赏景亭,周濛只觉得火辣辣的脸被冷风一吹,骤然就有些麻木,不疼,只有些微微的痒,凉丝丝的,还挺舒服。 察觉到身后跟来了脚步声,她回头一看,是韩淇。 但她那天最后的记忆里,并不是韩淇的脸,而是元致。 她不记得自己出来以后到底走了几步,然后就看到了急急朝她走来的白衣胡人男子,他那样出挑,想看不见他都难,她觉得自己眼睛里有东西止不住地往下流,眼前霎时一片血红,然后,她就被拥进了一个微凉的怀抱,白色的狐裘轻轻软软,鼻尖是她无比熟悉的淡淡药香。 -------------------- 最近状态不太好,家里事情太多了,这周慢慢会恢復更新。 这文数据再惨,我都会写完。 这是第一次写大长篇,也没有存稿,写得潦草,能跟着一路看下来的读者亲,你们都是我的小天使~ 第37章 ========================= 柳烟站在一边,周濛刚刚从亭子里出来的时候,那样子可真是狼狈,她甚至生出一种隐秘的兴奋来。 她的脸被烫得通红,还有两道血印、数道指痕,眼睛哭得红红的,嘴角却仍然留着一丝淡笑,又惨又倨傲。 有的人失败后,看起来像是一只夹起尾巴落荒而逃的鬣狗,但她不是,她就像一只斗输的小公鸡,败也得浑身炸着毛败。 她似乎从来不愿把自己的狼狈当成羞耻,频频受辱,却总能坦然面对。 柳烟觉得这姑娘太有韧性,她们的九姑娘却说,她就是天生脸皮子厚,这种人,欠揍。 今天,的确是她刻意带周濛来见司马琳的。 她没有别的目的,只想让她再一遍地认清现实,现实就是这么赤/裸/裸地容不得她的逃避,就是有那么多的人想让她死,想让她落到尘埃里再狠狠地将她碾碎。 上一次襄阳之祸,她即便是躲在深山老林里的当龙寨呢,都没能躲过裴述那混蛋的算计。 柳烟觉得,只要周濛她还活着,但凡能够有点血性,她就不该再像以前那样坐以待毙。 后来她的确想通了。 所以,当周濛想炼紫丹挣钱的时候,她就砸钱助她,她想救元致挟恩图报的时候,她也帮了她。 但这些都还远远不够。 紫丹那点生意实在小打小闹,元致虽然有点用,但她居然愚蠢到,把希望寄托在一个男人身上?她可以利用男人,可以玩弄男人,甚至也可以付出一些情意,唯独不可以相信他们。 就比如今天,韩淇、元致,哪一个不是眼睁睁看着她被人伤、被人羞辱? 有苦衷又如何,身不由己又如何,既然置身在这局中,谁又没点苦衷,谁又不是身不由己呢?靠不住就是靠不住,没有什么理由。 周濛如果不能让自己更强,她永远都只能像今天这样任人踩踏而毫无还手之力。 片刻之前,元致还跟她说,与他和黑羽军合作比一个周濛合算,当时她就没答应,因为她知道九姑娘的脾气,她说过,如果淬鍊得好,周濛就是她们手中最利的一把刀。 但柳烟自己其实并不看好周濛,她觉得周濛连她都不如,一把绣花刀,就算再淬鍊十年也不能用来刮骨。 不过,还是架不住九姑娘看重她,谁让她们这些人里,是九姑娘说了算呢? *** 周濛出来没走几步就开始踉踉跄跄,看样子是要晕过去了,柳烟想去扶她一把,手刚一伸出,元致就已经先行把她揽进了怀里。 但他无法承受她绵软的身体,借着她下坠的力道,索性搂着她蹲了下去,但始终将她的脸牢牢护在心口。 柳烟离得近,看到了周濛晕过去之前,眼睛里流下黑色血泪的骇人模样,之前她只听说过她有这种异于常人的……病症,今天才是第一次见。 她也看到了元致的反应,他没有丝毫害怕或是惊讶,显然对她的这种情况早已熟悉,不仅熟悉,他还知道替她遮掩,不想让别人瞧见她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这么明显的关心庇护,骗不了人的,他还说他只拿她当个小孩子? 柳烟心里有一丝酸涩,莫非周濛这笨丫头……还真的拿下了元致? 元致的体力早已透支殆尽,但他仍然把怀中的周濛抱了起来,想要独自带她下山回家。 若是在以前身体还好的时候,周濛这样的重量,他抱着她把这座山爬上七八个来回都不成问题,可是现在,他每走一步,都感到眼前一阵发黑。 韩淇在一边看着,心里也不是滋味,他和周濛这么多年的交情,也许真的就要断送在了今天,他有他的苦衷,但他现在没法向她解释。 他提出由他来送周濛下山,被元致婉拒了。而且,很快地,司马琳的人就过来找他回去了,说要让他陪她去雅集见见陈大人,他不能拒绝她的要求,只能放弃了周濛。 最后还是柳烟找来了一顶软轿,元致才把周濛放了上去,他的白狐披风上全是她的血,他再次把披风搭在她的身上,将她兜头盖住。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6页 *** 周濛晕过去之前,就知道自己的眼睛又开始流血,这是梦魂蛊发作的信号。 早在听说到宣城郡公这个名字的时候,她就觉得自己不太对劲,硬是撑着从亭子里走出来,才放纵自己晕了过去。 这个梦又是全新的,没有大宅,没有小院,无比地混乱,她一点都搞不清楚这个梦想要对她做什么。 曾经的那些梦境,她能感觉到一个人的存在,那人想要和她对话,虽然那人时而暴怒,时而诡谲,时而又安安静静,但呈现给她的东西多少都有些章法,但这一次,她觉得那人混乱极了,唯一能清晰感知的,就是这个人似乎开始变得异常兴奋,兴奋地想把散落得乱如星斗的记忆全都塞进她的脑子。 所以,这一次的梦境都没有成型的场景,她静静地睡着,但又无比地清醒,像是离魂,清醒着的那个魂魄中,暗自翻涌着磅礴如潮的陈年旧忆。 为什么是陈年?她也不知道,就是觉得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她不认得那些人的长相,但知道他们各自是谁。 她看到了宣城郡公,准确来说,是已经过世的那位老郡公,梦中的他才约莫二十来岁,风华正茂。 记忆太过于零碎,一会儿是他在洛阳打马而过的画面,一会儿又是他在去漠北出征的画面,掺杂着无数的日常场景,某些场景中,居然还有……还有她的祖父——老中山王司马绪。 这么多年她只在卢奴城的街边,混在伏拜在地的百姓中遥遥见过一次中山王,他已经年过六旬,鬚髮皆白,老态龙钟。 但是和老郡公在一起的他,同样还是二十啷噹岁、意气风发的壮年小伙,中间隔着四十年的时光,让人无法将小伙与现在的颓颓老翁想作一人。 中山王和老郡公时常出现在洛阳,但周濛从未去过洛阳城,在这段破碎的记忆中,他们还一起多次出现在洛阳的皇宫。 太杂太乱,她用尽了全部的心力去分辨梦中的片段,不敢漏过一个关键的细节,可是几十年的记忆还是太过庞杂,且时间错乱,她不可避免地漏过了不少,这一觉也睡得格外地疲惫。 睡了多久,她就「醒」着「回忆」了多久,比真正醒着还要累。 当记忆的片段逐渐再次被浓雾笼罩,声音、画面都重新归寂于沉沉永夜再也令人窥探不清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快要醒了。 她觉得自己脸上湿漉漉的,鼻间闻到浓浓的血腥味,一块帕子正在脸上轻柔地为她擦拭。 是瑞儿吗?在襄阳的时候,瑞儿早已见惯了她这副可怕的样子,这种时候还敢来照顾她的,只有她了。 像是遇到了鬼压床,纵使离魂归位,意识挣扎着想要醒,但是她的身体完全不听使唤。 然后她听到了轻轻的一声嘆息,像是来自现实的召唤,身体骤然轻松,她如溺水得救一般,抓着脸颊边的那只手勐地坐了起来。 甫一坐起,脸上的热流大滩地从眼睛里往外淌,她只顾着喘气,感觉眼珠子像是完全浸泡在了温热血池之中,她不敢睁眼,怕一睁开,眼珠子就会被血给沖得滚落了出来。 但这些其实只是错觉,她轻轻转动眼珠,发现血也不是一直那么多,汩汩泉涌逐渐变成了涓涓细流,走失的其他感官在缓缓归位。 抱住的这只手有些不太对,好大,好粗糙…… 骨头还这么硬,分明就不是女人的手。 她赶紧松开,因为吓到,眼睛终于也敢睁开了,没有想像中的强光刺眼,屋子里很暗,门窗紧闭,一盏烛火幽微,视野里蒙着一层水渍斑驳的红,那是眼眶里还没完全流出去的血。 这是她的房间,而此刻坐在她的床前看着他的人…… 红色的光晕中,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元致?」 她想起什么,脸开始发烧,刚才,她是不是还抱着他的手……压在了胸口来着? 那手轻轻拢成拳,这才缓缓收了回去。 他怎么也不早点抽回去呢?以前她给他把脉,但凡她多碰他一下,他就会利落地把手抽走。 他要是还像以前那样不近人情多好,哪像现在,让她好尴尬啊。 「你怎么在这?」她不敢看他的脸,用力眨眼睛,想眨掉眼眶里的血水,又夺过他手里带血的帕子,想把新流出来的血擦掉。 很快,视线就变得清晰,可她还在拿帕子搓脸,「瑞儿呢?我,我以为是她,我不是故意的……」 他把手拢进袖子里,她看到他的虎口上似乎沾上了她的血,应该是刚刚不小心滴上去的,那块皮肤已经开始泛红,那是长脓疮的前兆,她二话没说,又把他那只手扯了回来,掰开他的拇指和食指查看,「完了,不小心沾到了,疼不疼?」 她知道这话说的没头没尾的,「我的血有毒,我去给你弄点药搽搽。」 元致一直都异常地平静,又反手按住了她,微凉而干燥的手正轻轻地覆在她纤小的手背上,将她的整个覆盖了起来。 周濛有些纳闷,这个人不是最讲究什么男女大防的吗?虽然嘴上没这么说过,但是践行起来向来毫不含煳。 那现在,他的大防呢? 不过,她自己也向来不喜欢别人的触碰,她不自在地想把手抽回来,听到他说,「不必麻烦了,我有药。」 哦,他有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7页 有药…… 药? 她脑子突然嗡的一声,他的药,她睡过去了,他是不是断药了? 这下什么都顾不上了,扯着他问,「我睡了几天?」 元致答,「四天。」 四天……她用掌抵在额头,很是懊恼,「怎么也不叫我呢。」 「叫了,叫不醒,你昏过去了。」 他又替她把被子掖了掖,「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他还有闲心管别人? 断药四天,等于前功尽弃。 周濛有些着急,「你先别管我了,你这几天没药,你有哪里不舒服的吗?」 元致没答。 她已经掀开了他刚刚替她掖好的被子,「你等一会儿,我去洗把脸就来给你把脉。」 这一次,元致没再阻拦,看着她下床找鞋,又笈着她的小布鞋满屋子地找起她的洗脸铜盆来。 「周濛,」他轻轻唤她的名字。 她特别地忙碌,所到之处都是声响,「你等等我,我马上就好!」 昏睡四天,他照顾她四个日夜,醒来她没要吃,没要喝,还这么有活力,他低头浅浅一笑。 「你兄长回来了。」 -------------------- 最后一个主要配角,终于露出了她的剪影。 第38章 ========================= 话音刚落,屋子里所有的响动都消失了。 周濛像是被施了定身术,她半弯着腰,及腰的长髮如丝缎般顺着肩膀滑落到胸前,不知是谁给她换了睡衣,领口低浅,头髮丝拂过,冰冰凉,痒丝丝的。 「你说谁?」她把长发往后一撩,转过身来,手里还攥着一块刚找出来的干净洗脸帕。 元致早已从她的床边站起,走到了门边,冬日的夜来得很早,门一打开,天色已经半黑,元致的声音轻缓,「周劭回来了,就在隔壁。」 周濛用帕子把脸上的血迹草草一抹,随手往妆檯一扔,紧跟着元致的脚步走出了房门,傍晚微凉,首当其冲的一股寒意让她打了个寒噤。 元致看她没有回去加衣服的意思,「你不冷?」 周濛双手抱臂,闷头就往隔壁房里钻,她又不在外头逗留,去见自己哥哥,还加什么衣服。 元致摇了摇头,毕竟周劭在屋里,就随她去吧,转身继续往外走,他以为她马上就会进屋,可是身后又传来她的声音,「你干嘛去?」 他头也没回,「去买晚膳。」 周濛看着他挺拔高挑的身影消失在大门,觉得真是稀奇,院子里其他人呢?要他这么个公子哥加病号去买饭? 「捨不得?要不要跟他一起去啊?」 周濛勐地回头,接着肩上一暖,周劭的外袍就罩了下来。 周劭语气凉凉的,靠着门栏,也不知陪她在这看了多久。 「哥哥!」 周濛勐地朝他身上扑,整个人就差直接挂上去了。 「嘶嘶——疼,别扑,别扑,」周劭吓得往后疾退几步。 「怎么了?」她打量周劭,发现他佝偻着背,手捂着胸口,脸色也不太好,「你受伤了?」 她连忙跟上去,「是不是受伤了?」 周劭摆手,有些憷她,「你,你离我远点就行。」 周濛才不听他,但是动作放轻,很快就看到他背后左背处隐隐有些血渗出,那一块已经包扎过了,可还是有血往外透,她脸色沉了下来,「这么严重吗?」 「小伤,这几天你别闹我就行。」 她每次高兴起来恨不得骑他头上,好几十斤的大人了,还以为自己是个孩子? 周濛双手高举,表示自己一定会老老实实,「怎么伤的?」 「不小心中了个箭,已经处理过了,也没毒,休息些日子就好。」 周劭并不经常受伤,大多都是些磕磕碰碰,他身上这样见血的伤并不多,「谁干的?」 「冷箭,谁知道是哪个畜生干的,」他冷笑,「入了荆州还能被偷袭,真他娘的阴。」 周濛对他的事几乎一无所知,「是你这次北上惹上什么人了吗?」 周劭冷哼一声,「惹的最大的一尊佛,不就是刚才那个?」 周濛本来还想对他兴师问罪,他把人引来安陆以后,这么久了一封信都不给她写,让小六带个话也好啊,结果什么事都得让她自己去猜,一直孤立无援的。 她原本憋着一肚子火,但看他有伤在身,气就消了大半。 周劭当然看到了她撅着嘴生气的样子,知道要不是他身上的伤,她这会儿说不定已经锤爆他的头。 「好了别气了,我其实没想让你管这个事啊,」周濛横眉竖眼瞪过来,周劭无奈,「好了好了,谁叫我妹妹这么聪明能干呢,你看,这人被你弄醒了,毒也解了,还给人办好了身份,我都不知道我妹原来还是个女诸葛啊,可骄傲死我了。」 「呸呸呸,说什么死呢?谁死呢?」 「呸呸呸,」周劭顺杆子爬,「说错话了,我嘴贱行吧。」 「他的毒没解,」周濛还没忘半个月前她失误让元致再次陷入昏迷的事,「我解不了,得让师父来。」 「行了,这件事以后你都别管了。」他说。 周濛心里觉得怪怪的。 周劭又问,「元致跟我说,你昏睡了四天?」 周濛点头,「应该差不多吧。」她不也是刚醒么,「那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8页 「四天前吧。」 「……」 她刚一晕过去,他就回来了,可真是不凑巧。 她问,「这几天谁照顾我的?」 「他啊,还能是谁?」周劭似笑非笑,「你看看我,我现在是能照顾你的样子?」 他也刚刚能从床上爬下地。 周濛耳朵根有点发热,「你都回来了,你让别人照顾我?」 再说,瑞儿呢?他居然让一个男的照顾她? 周劭却笑道,「怎么还不乐意啊?」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面露愤恨,「我的衣服……不会也是你让他给我换的吧?」 周劭终于忍无可忍,一巴掌拍她脑门上,「想什么呢,你乔姨给你换的,你想我点好行不行?」 「乔姨?」 「要不然呢?我身上这伤,还有你脸上被人烫出来那印子,她要不来,你这张脸就毁了。刚给你治好上次的鞭伤,又来烫伤,再来一次,你下半辈子就别想嫁出去了。」 周濛手抚上脸颊,这才想起来自己脸上有伤的事。 一觉睡得太累,脑子早就乱成了浆煳,醒来以后的事又一件比一件刺激,她都把那事给忘了。 「你蠢不蠢,司马琳让你去你就去?跑不会啊?上赶着去给人打,你脑子是不是给驴踢了?」 他都知道了啊…… 可他都知道了,怎么还能责备她呢?周濛有些委屈。 「还给我委屈上了?」 莫名其妙地,周劭突然就气得不行,周濛也不知道他怎么就这么生气了,方才不还在夸她吗? 她幽怨地瞪他一眼,周劭作势又要打她,周濛吓得一缩,那巴掌只在她眼前空扇了过去,扫得她额发飘动,痒痒的。 「老子夸你两句你还当真了是吧?」 周濛一愣,难道不是真夸她吗? 周劭一看她这表情,就气不打一处来,「我跟你说,元致那小混蛋就算是死在这里,也用不着你做这么大的牺牲,他是你什么人啊就这么上心?」 他拍拍他自己的脸,「喜欢人家喜欢得自己的脸都不要了?」 这话双关的意味太浓,周濛霎时满脸涨红,感觉脖子根都在发烧。 她刚要辩解,周劭又冷笑起来。 「还知道害臊?我还以为你看见个好看的男人就走不动道了呢,你才认识人家几天就恨不得以身相许了?」 周濛彻底恼了,「我还不是为了你,他们都说他是你送回来找人救命的,我救他不也是想着能帮你一把吗?」 周劭直接被她气笑了,「还帮我? 「你哥我的脸都被你给丢尽了。 「我跟他是什么关系,是,这些年是有点交情,但那小混蛋什么时候白白给我好处了?算计我从来都是算计得明明白白,我这边还跟他一笔一笔算着帐呢,你倒好——」 他指着她挺翘的鼻尖,「我的好妹妹,白白给人倒贴。」 周濛尴尬地缩了缩脖子,虽然她自己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元致自己不知道啊,而且,他可真没风度,居然这么跟她哥哥告状。 周劭看她一副不服气的样子,更加恨铁不成钢,「喂,那小混蛋对你有那意思吗?你就倒贴? 「咱丢不丢人啊?丢人也就算了,还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要不是乔姨,你就毁容了你知不知道,好嘛,你毁容了,没人要了,人家在北边还有老相好呢,你指望他会对你负责吗?你这脑子里面到底都是些什么,屎吗?」 周濛有些恼,「哥你别说了!」 说的也太难听了。 她不得不把误会的原委给周劭交代了出来,说她只不过是开了个玩笑,是元致自己自作多情。 周劭这才暂停了对她源源不断的数落,许久,才抿着嘴巴憋住笑,「这还差不多,还行,不算太给我丢人。」 周濛白眼翻上天,「我倒贴什么的,这话是元致自己跟你说的?」 她寻思着这件事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啊。 周劭有些心虚,「那倒没有。」 元致怎么会跟他说这些? 他要是敢说他的妹妹倒贴他,管他是不是真的,周劭立刻就能噼了他,以前他打不过元致,现在他还打不过? 周濛追问,「那你怎么知道的?」 他轻咳一声,「你那好姐妹柳烟告诉我的啊。」 他去天青阁是为了问元致的那假身份假户籍的事,结果柳烟言辞闪烁地就提到了周濛在她面前被元致欺负哭得梨花带雨的事。 周劭知道元致是个什么性子,不近女/色,守着宇文慕罗,那叫一个死心塌地,周濛为了他哭哭啼啼,那肯定不是真被欺负,真被欺负她才不会哭,那就是倒贴被拒绝了呗,这种事不是明眼人都瞧得出来的么? 真是没想到这里头还有这么个隐情,阿濛竟然能让他自作多情一番,真是长进了。 「你真不喜欢他?」 其实吧,那小混蛋还是比韩淇要强多了。 然后他又暗自在心里扇了自己一个嘴巴,想什么呢,人前头还有个宇文慕罗,难不成他还能答应让周濛嫁去做小? 「真不喜欢,您把心放肚子里,稳稳的。」 *** 吃晚膳的时候,周濛才发现家里的不对劲来,瑞儿、石斌、小苦、罕唐,他们四个全都不见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9页 周劭放下碗筷,满足地擦了把嘴,「瑞儿被我打发回洛阳了,那三个进山去了。」 进山的一听就是干苦力去了,倒是不奇怪,奇怪的是瑞儿…… 「你说打发就打发了?」她怎么不觉得瑞儿是个好打发的人? 周劭满不在乎,之前他不在家也就算了,现在他回来了,若还把这眼线留在身边,那他也太给裴述面子了。 「要不然呢?在老子身边插眼线,裴述他多大个脸?」 「裴述?」周濛问,「裴述是谁?」 「跟你有什么关系,吃完回去睡觉。」周劭敷衍她。 周濛瞪他一眼,又去看元致,他吃得不多,早就放下碗筷,正在悠悠地喝茶,他察觉到周濛的视线,好心解答了她的疑问,「武安长公主之子。」 周濛对这个人不熟悉,「他就是瑞儿背后的人?」 元致答得严谨,「我想应该是。」 不知怎么的,周濛心里有些堵,以前她在襄阳遭遇的那些事,里头是不是就有这个裴述的参与? 她没再追问,反正周劭也不会说,何必自找无趣。 她转而去看元致的手,右手虎口处,被她的血腐蚀的那个伤口已经长出了脓包,「你是不是忘了搽药了?」 元致这才想起来,抬手看了看,这几天他的手经常会沾上她的血,早就习惯了。 「无妨,待会再弄吧。」 「你哪来的药?」 「我给的,你有意见?」周劭强行插话,这两人一来一回还没完了? 看她对元致这关心劲,他心里就不舒服,他背后也有伤,那么深的口子呢,在她眼里,还不如元致手上的一个脓包? 但他没发作,因为他也觉得自己有点无理取闹。 周濛白了他一眼。 她身边的人常年都会备一些解毒的外伤伤药,生活中磕磕碰碰的,总有不小心沾上她的血的时候,周劭有药,给元致用不奇怪。 「那石斌他们又是怎么回事?」这次她都懒得看周劭了,索性直接问元致,反正这三个人本来就是他的人。 元致望了一眼周劭,「他没告诉你?」 周濛摇头。 那周劭方才和她在房里说那么久,都在说什么?元致再次好心地给她答疑,「过几天你师父就要回来了,他们三个……去山里盖房子了。」 -------------------- 第39章 ========================= 三日后的清晨,天还没大亮,周濛就听到了外面的敲门声,她刚打开房间门,就看到了院子里的石斌,他正和元致说着话,周劭告诉她,梅三娘已经回来了,他们打算尽快把元致送上山。 周濛肯定是要去见师父的,她已经两年多没见过师父了,她想问问周劭要不要跟着一起去,她不确定他是不是还有别的事情要办。 早饭吃完,她在院子里找了半天也没见着周劭,最后发现他居然在她的房里,他翻了翻周濛的书案,书案上、书案下堆得满满的书和纸,还有那堆牛皮卷的鲜卑文典。 周濛觉得奇怪,「你翻我东西干嘛?」 他不答,不紧不慢地说,「阿濛,你收拾收拾,也去山里住。」 「我?」她心里有些打鼓,「你确定?」 师父性情孤僻,这是整个当龙寨的知道的,她最不喜欢被人打扰,也不喜欢住在当龙寨,所以才有了这个山居的处所,以前,她和大师兄去找她,都从来没有留宿过,看周劭的意思,是打算把元致送进山里,让师父长期照料了。 这可是从来没有的先例,够离谱了,还让她一起?师父能答应? 「房子都给你们盖好了。」 周濛无语,「哥,你这么安排,师父同意了吗?」 周劭无所谓地笑笑,「不同意也赖着,再说,不是还有你吗?」 周濛心头一凉,果然先斩后奏,还敢指望她? 他能不能靠点谱,师父冷起脸来,她超怕的好吗! 他笑的贱兮兮的,「你不是总说想帮我吗,现在机会来了,今天给哥好好表现一个。」 周濛气得直翻白眼,这挨骂顶锅的机会,给他他要不要啊? 一行四人收拾好了就进山了,周濛一路忐忑,心里既有再见师父的惊喜,但更多的还是害怕,害怕师父责备她课业疏懒,一别两年也没什么长进,又怕她不肯收治元致。 师父的山居远离当龙寨,倒是离安陆城更近一些。因为她身体不好,最怕潮湿,这处山居在山顶,不像当龙寨深在山谷湖边,所以清爽干燥得多,往年,师父一年中的大半时间都在这里休养。 他们脚程不快,因为考虑到元致的体力,日头过了正午,他们才翻过两个山头,来到了这个山顶处的山居小屋。 师父原本住的地方是一个一进的小院,白墙青瓦,屋后是一片竹林,风雅别致,而现在,小院边凭空多出了一排小木屋,茅草盖就的屋顶,墙面还没来得及上泥,乍一看还以为是农家猪圈,很是粗糙,还煞风景。 路口站着一个人,身型瘦而高,远远就能看到这人脸色奇臭。 两年没见,对她也不见半点思念,果然是他。比起师父来,周濛其实更怕这位大师兄,平日里他比师父对她更加严厉。 周劭适时停住脚步,让周濛去打前阵,她一万个不情愿,但还是一小步一小步地挪了过去,讪讪喊了一声,「大师兄,您回来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0页 高珉就是在这里等她的,冷冰冰地指了指那排丑兮兮的木屋,「你们建的?」 周濛不自在地理了理头髮,给了一个略带歉意的笑容。 高珉干脆看也不看她,声音拔高,「我问你,这是不是你们建的?」 目光迳自看向了远处的周劭。 周劭轻咳一声,知道躲不过,堆着笑上前弯腰,抱拳行礼,「珉哥,好久不见。」 高珉冷笑一声,指了指屋子旁边的两个人,那是小苦和罕唐,蹲在地上,正求救般地看着他们,「那两个也是你的人吧?加上你们这三个,今天天黑之前,全给我拆了。」 周劭面露讨好,刚一开口,又被高珉堵了回来,「三间房,五个人不少,赶紧拆,拆完滚,这里不欢迎外人。」 「不,不是外人,」周劭笑,赶紧看周濛,让她帮忙,「真不是外人,都是朋友,特来拜见梅三长老。」 周濛暗自嘆气,谁让他先斩后奏,这事换了是她,外出这么久,刚一回来,却发现家里却被人这么一番破坏,她也生气。 高珉冷笑,「怕都是你的狐朋狗友吧。」 周劭不恼,还嘿嘿一笑,「珉哥这么说可就伤人了不是?」 高珉终于撑不住,脸涨的有些红,勐烈地咳嗽了起来。 高珉身体不好,平日里就弱不禁风,周濛上前想要扶他,被他制止,「让你过来了吗?」 小苦凑近石斌,咕哝了一句,「这梅三娘的徒弟,怎么看着比咱们少主还要弱几分,这梅三娘到底行不行啊?」 石斌摁着他的后颈往下压,轻斥他,「别说话。」 高珉耳朵灵,听到了小苦这一句,冷笑道,「赶紧另请高明,这里本来就不欢迎你们。」 周劭赔罪,「小厮不懂事,嘴贱,珉哥大人不记小人过,勿怪,勿怪。」 说着,他从袖兜里掏出了一样东西,朝着高珉递了过去,高珉垂眸一看,「这是何物?」 周濛够着脖子去看,也没太看清,似乎是一块玉。 高珉不肯接,周劭直接塞进他的手里握住,「珉哥帮个忙,帮我把这东西给三长老,她老人家一看就能明白。」 「你叫谁老人家?」高珉又咳一声,面露不快。 周劭忙自扇嘴巴,「我我我老人家,我也嘴贱,」然后弓身长揖,「小弟确有要事,求珉哥通传。」 高珉终于还是抬手看了看那东西,他倒不是同情周劭的恳求,他这幅无赖样,有事求人的时候,让他下跪磕头都不在话下。他的目光很快就被这块玉吸引,他倒不是贪财,而是这东西确实有些特殊,他出身大族,不是什么眼皮子浅的俗人,只觉这玉入手温润细滑,制式古朴,若论价值,只怕无可估量。 他着实拿不定主意,还是应下了周劭,极为勉强地转身走了。 周劭转身往回走,周濛赶紧上前问,「你那是个什么东西啊?」 周劭没回答她,却问,「我记得你师父每次回来都要休息一段时间?」 「是啊,师父身体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每次出远门回来都要休息一段时间的,期间从不见客。」 高珉一走,就把茅屋边的小苦和罕唐赶了出来。 周劭领着几人到林中休息,「一般要休多久?」 「少则几天,多的,几个月也有的。」 石斌听了,皱眉,「那我们得等到什么时候?」 周劭说,「先找地方坐着等等看吧,晚些时候应该就有回音。」 周濛觉得奇怪,「你原来有法子啊,那你还诓我去求师父?」 「诓你?那你去求了吗?小丫头片子,屁事没干,废话倒还不少。」 周濛气的粉腮鼓鼓,小苦看着稀奇,看不出来这兄妹俩倒是哥哥欺负妹妹多些。 周劭神秘一笑,他要是一点法子都没有,敢提前就把房子盖了么?他看起来像是这么鲁莽的人? 他能做出提前建房子这事,就是对说服梅三娘有了十分的把握。 山里本就比外头冷,林子里阳光稀少,更要寒凉几分,即便是下午,周濛还是让石斌去找了些柴火,给元致生了一个火堆来暖暖身子。 周劭虽然交出了那只玉燕,但随着日头一点点偏西,他还是生出几分忐忑,那东西是母亲留下来的,只此一枚,梅三娘会答应的吧?也不知道她还要考虑多久。 他能留在安陆的时间不多,元致也断药好几天了,那小混蛋虽然从不叫苦,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的精神一日不如一日。 他和元致都不能再等,他必须尽快把元致安顿在梅三娘的身边。 他搓了搓手,时不时就朝山居那头张望,「实在不行,」他看看石斌,随口开着玩笑,「只能劳烦大将军去把阿濛这大师兄给绑了,让梅三娘不答应也得答应。」 周濛正把地上的枯叶捡起来,一片一片往火堆里扔,突然耳尖一跳,绑不绑大师兄什么的她不在乎,「大将军?什么大将军?」 元致正闭目养神,唇色惨白,他意识有些模煳,但是周濛的话他听清楚了,也微微睁开了眼睛。 周劭不小心说漏了嘴,但也没在意,反而不无感慨地说道,「十来年前大名鼎鼎的北燕金刀大将军独孤隆,现在居然都没人认识了。」 石斌无所谓地笑了笑。 元致撑着坐直身体,身体已经有气无力,但目光中流露出疑惑并着震惊之色,「阁下,真是独孤隆独孤大将军?」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1页 石斌的手不自在地紧了紧手中宽刀的刀柄,目光习惯性地低垂,没承认却也没有否认。 元致疑惑,「他们都说将军在凉州一战中被羯兵所杀,居然没有,那将军为何……」说着,他若有所思地顿住了话头。 周劭知道他的意思,嘲弄道,「这还不是拜你母后所赐,十二年前他若不逃,还有命能活到今天?」 北燕立国四十余载,歷经三代北燕王,在多族混战的漠北能够一直据有一席之地,确实是因为运气足够好,每一代北燕都能出一个足以称雄漠北的将星,这一代,毫无疑问是元致,而上一代的那个将星,就是独孤隆。 只可惜,这一代北燕王重文轻武,娶了宇文氏王后以后的短短几年,北燕的军中几乎都换成了宇文王后的亲信。 「即使是你的黑羽军,都是只知有宇文王后,而不知北燕王的吧,独孤将军是你父王的人,宇文氏的军中哪有他的活路?」周劭没好气地说道。 元致方才正是同样想到了这一点,心中感慨,其实不光是黑羽军,要说起来,这十年来,就连他自己,也算是在一心为宇文氏效力,但凡军国大事,他虽为世子,但是都要受母后和舅舅宇文启的掣肘,更别说这宇文启还是宇文疏的父亲,他欠表兄宇文疏一条命,十年来,他都在拼命将这份恩情还给宇文氏。 不过,宇文氏纵然有私心,北燕能够摇摇欲坠地支撑到现在才亡国,也多亏了母后在军中的经营,而那一头,他的那位父王,实在是不理军中之事太久太久了。 这些年独孤隆被迫落草为寇,成为了漠北游侠石斌,却还能不计前嫌救他于水火,元致心中酸楚。 他掀开身上薄毯,跽身对着石斌行了一个大礼,「将军高义。」 石斌赶紧把他扶坐回去,「好了,你于我来说,只是故人之子,故人于我有恩,我受人所託,忠人之事,没什么高义不高义的。」 罕唐听不太懂汉话,实在无聊,早就去周围抓野兔了,小苦在一边听着,其实他也是头一回知道石斌的身份,周濛听得一知半解,没人可问,她索性回头来,戳了戳小苦的手臂,「那什么金刀大将军,是不是很厉害?」 小苦同样一问三不知,但他不露怯,下巴一抬,沖她小声得意了一句,「我们老大当然厉害。」 这里没有外人,唯一一个算是置身之外的人大约就是周濛了,元致没有顾忌她,和石斌聊了很多军中的事,当年和石斌一起并肩血战的那些郎官、副将,其中的绝大多数元致都没有听说过,当年他实在年纪太小,才只有几岁,还被关在北燕王宫中日夜修习汉文。 他得知,当年曾为北燕血战沙场那些悍将,如今大多已经死的死,残的残,抑或和石斌一样远走他乡,生活悽惨。 这些,就连周劭听起来都倍感唏嘘,作为北燕王,元致的父亲的确算不得一位明君。 日头西斜,几个人烤了罕唐抓回来的野兔,周濛没什么胃口,心中焦急,因为元致又要晕过去了,他下午的时候,看起来精神那样好,没想到竟全是强撑,他的毒又是寒毒,格外怕冷,这荒郊野外的初冬时节,他绝不能在这里过夜。 想到下午周劭地那句话,现在她是真的有一种想去把大师兄给绑起来的冲动。哪怕今天师父要休息,见不着她,好歹让元致有个落脚之处,不要在外面吹冷风吧。 一刻钟之前,周劭已经去山居那边看过一次了,已经骂骂咧咧地回来了,显然又吃了闭门羹。 石斌看着元致昏昏欲睡的样子,他心中没底,不知道这兄妹俩到底有没有办法能够见到梅三娘,委婉地提醒道,「周姑娘,要是今天实在见不到,我们还是尽早下山为好,现在让罕唐背少主下山,还能赶在城门落锁前找个地方落脚,若是再耽搁,就只能在此地过夜了。」 周濛探了探元致的额头,他已经发起了高热,她摇了摇头,「他太虚弱了,还是别折腾了。」 「那……」他着急起来,陷入更深的自责,方才不该由着元致的性子跟他聊过去军中的那些事,那并不是些什么令人高兴的事,耗费了他太多的心力。 「来了来了!」小苦从树上跳下来,指着不远的方向,周濛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高珉正朝着这边缓步而来。 周劭急急起身,几步沖了过去,高珉瞥了他一眼,不停往旁边躲,然后朝着周濛走来。 周濛不明所以,「大师兄,是师父起来了吗?」 高珉握拳咳了两声,见周劭厚脸皮又跟了上来,索性也不避着他了,与周濛道,「这玉燕你拿好,随我进来。」 周濛手中就被塞了不及巴掌大的一只白玉髮钗,玉质温润,真如羊脂一般丝滑细腻,钗头上一只玉燕栩栩如生。 她觉得自己太阳穴又开始发涨,这东西怎么这么熟悉? 她赶紧握紧这玉燕,又指了指身后这一圈人,「那他们?」 高珉没好气,转身就走,「师父有话问你。」 -------------------- 第40章 ========================= 周濛有些发懵,眼睛一眨一闭的瞬间,脑子里就有画面在蠢蠢欲动,她尽力让自己保持清醒,不过,今天和上次在凤鸣山雅集的时候比要好多了,回忆如几缕丝线在脑海中翩跹缠绕,没有给她带来痛苦,心头反而涌出一股莫名的暖意。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2页 那些东西没有让她感觉到害怕,这还是第一次。 是因为这只玉燕的缘故吗? 她求助地看看周劭,「哥,这是什么东西啊?」 他们好像都很在意这个东西? 周劭故作轻松,拍拍她的背,让她赶紧跟上去,「没什么,快进去吧。」 可他心里才没有面上这么淡定,他知道梅三娘在气些什么,而她的这股子气,周濛这小丫头片子不一定捋得顺。 *** 两年多没有来过这里,周濛感觉熟悉又有点陌生,里里外外都被打扫得很干净,以前这些洒扫的活都是她干的,这一次,打扫的八成是小苦他们。 走近师父的房门,就听到里面传来师父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周濛赶忙推门而入,动作快却轻,「师父。」 梅三娘披衣坐在床沿,准备下地起身,她试图站起但很快又跌落回去,周濛进来的时候正看到这一幕,眼睛有些湿润。 屋里烛光昏暗,温暖干燥,高珉在身后替她们把门关上,隔绝外面的寒气,周濛去扶梅三娘的手,梅三娘揪了揪她的鼻子,「哭什么哭。」 「师父,你又病了,大师兄可真是的,怎么也没照顾好你?」她趁机埋汰高珉。 「就是有点风寒,无碍,你大师兄是真病了,我不照顾他就算好了,这一趟回来两个病号,哎,」梅三娘摇摇头,侧脸微笑,「下回出远门啊,还是得把你带上。」 「我才不去,敢情师父就把我当个做苦力的呗,」周濛扶着她坐在炭炉边。 梅三娘看了一眼炭炉,也不知是夸是贬,「你哥他还是有心的。要是没他,我这刚一回来又得冻上两天,哪还有炭烧。」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您还不知道他?」周濛替她把裤腿扎好,她的膝盖又有些肿了,难怪方才站不起身,「师父,旧伤又復发了。」 梅三娘「嗯」了一声,「老毛病了,年纪大了,真是不敢折腾了。」 其实她才刚刚年过四旬,但是因为长年和毒物打交道,身体比常人早衰。 她的鬓边多出了不少白髮,周濛鼻子发酸,「您这一趟,正好把北边的事都办好了,以后就不要出远门了,让大师兄多带你去附近散散心。」 「也不算办好,不过,就那样吧,」她嘆了口气,若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周濛,「是你哥写信,我才提前回来的。」 周濛目光低垂,点点头,「哦」了一声,和她猜想的差不多,那她其实早就知道了元致中毒的事。 她手上玉燕还在,心里隐隐有些紧张。 梅三娘哪里看不出来,伸手握住她这只紧紧攥着的手,她的手柔软而微凉,轻轻取出了那只玉燕,周濛任由她拿走,抬头疑惑地问,「师父?」 「好孩子,」梅三娘摸摸她的头,「本来想休息几天再去看你的,听说你这一年也出了点事。」 周濛垂头,看来她在襄阳的事师父也知道了。 「身上伤都好了?」 「都好了。」 「会怨师父吗?」 她抬头,圆圆的眼睛亮晶晶的,「怎么会?」 当时在襄阳濒死绝望的时候,她曾经想过师父能来救救她,她这短短十来年的人生,能让她依靠的除了哥哥也只有师父了,但她的确没有怨过。 梅三娘点点头,就这么结束了难得一次的关心。 她的眼神又落回自己的掌心,缓缓摊开,亮出掌中玉燕,她说,「阿濛,你知道这是谁的东西吧?」 周濛摇头,「哥哥的?」 梅三娘的眼中透出一丝疑惑,「没想起来?」 周濛觉得这话问的蹊跷,还是摇头。 梅三娘神情郑重起来,她又试探地说道,「阿濛,你的体质与常人不同,梦魂蛊种下以后,你应该会有些变化。」 「您是说……」 「比如恢復一些记忆。」 周濛霎时大为惊骇,眼中的情绪如同翻过惊涛骇浪。 师父的意思是,关于她那些奇怪的梦境还有零碎的记忆…… 「您都知道了吗?」 这让梅三娘的猜测得到了确认,稍稍松了口气,「记忆恢復了多少?」 周濛心头又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 梦魂蛊,不是娟娘为了害她才给她下的么?师父的态度,怎么好似觉得……这是一件好事? 梅三娘又问了一遍,周濛才懵懵地答,「还没,没恢復多少。」 「那是谁的记忆?」她立刻追问。 察觉到师父眼中一闪而过的失望,她赶紧抓着师父问,这个问题缠绕了她无数个难眠的夜晚,她差点就以为这个问题不会有人能够回答。 梅三娘看她一无所知的样子,的确有些失望,和她想像中的结果差的太多。 按理说,周濛如果真的中了梦魂蛊,不该是现在这个状态。 不过,既然已经如此,周濛的问题她就没办法回答,「这事以后再说吧。」 周濛不依不饶,梅三娘没有办法,看她急成这样,不禁失笑,「等以后有空,我再跟你细说,不急于一时。而且——」 她又拿起玉燕,「你光顾着这事,外头的人不想管了?」 周濛像是被人当头一棒,勐然惊醒,愣了好几个眨眼的工夫,才反应过来。 像是贻糖入口慢慢回过味来,她心中升腾起一股小心翼翼的欣喜,「那师父,是同意救他了,对不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3页 梅三娘神色又冷下来,「我说我答应了吗?」 「……」 周濛大着胆子撒娇,「那您拿走这玉燕做什么?它是个信物对不对,您都收下了,收下了,就不许食言了。」 梅三娘没想到她居然猜对了,把她的手甩开,「你那点小聪明,就都用在这歪门邪道上头了。」 接着她就开始整理衣服,想把披着的衣服穿好,周濛眼见有谱,殷勤地帮忙。 梅三娘关节肿痛,也不方便动作,干脆就让周濛替她穿衣。 「罢了,你都猜到了,就不瞒你了,这玉燕的确是个信物,但也不是什么正经信物。」 周濛「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听着。 「这原本是你阿娘的东西,当时我去找她讨,然后——」 她冷哼一声,「她恁地小气,非要我答应她一个条件,说,玉燕可以给我,但要我帮她一个忙来跟她换,至于帮什么忙,又说等她有困难了再说,废话这么多,其实就是不愿意给。」 周濛嘴角上扬,这做事的风格可真熟悉,是她的阿娘。 「……她也走了这么些年了,哼,活着的时候没捨得拿来找我换,死了还不忘交待儿女,生怕我欠她的,你娘这人啊……」她意犹未尽,说着就深深嘆了口气。 「按理说,你娘要传这玉燕钗,也不该传到周劭的头上,该给你,他倒好,自己收了,还不告诉你,这小畜生,阴损德行,全随了你娘了,还好你不像她。」 这么说着,周濛不得不认为是在夸自己,接着师父就又来了一句,「你像你那个死心眼的爹。」 *** 周濛出去叫人,高珉守在院外,见她出来,「答应了?」 周濛塞给他一个手炉,喜笑颜开,「答应了,多谢大师兄!」 高珉接过,看她格外开心,他也眉眼一弯,嘴上却道,「有什么可高兴的。」 没过一会儿,周劭就把元致扶进了三间茅屋最中间的那一间,周濛没想到,这外头看起来跟猪圈似的茅屋,里头其实收拾得挺整洁的,墙壁都用木板钉得平平整整,床、火炉、桌案应有尽有。 石斌扶元致去床上躺着,上面已经铺了厚厚的床褥,「是简陋了一些,你先将就两天。」 元致正发着高热,话都听着,但没力气说什么了。 周濛拉着周劭到一边说话,「哥,你带着我大师兄下山找个客栈吧,山上没地方给你们了。」 周劭点点头,但是还不放心,又确认了一遍,「真答应了?」 「真答应了,师父她在准备看诊的东西,一会儿就来,你放心下山吧,这里有我。」 「你师父怎么答应的?」 「拿了玉燕就答应了啊。」 「真的?」 周濛狐疑,「你是不是又有事瞒着我?」 周劭轻咳一声,抬脚走了。 「每次都这样,」周濛生气,说话从来不说完,说一半藏一大半,就跟说个实话烫嘴似的。 师父说她小聪明都用歪门邪道上了,这点不入流的本事还都是被周劭给逼出来的。 眨眼的工夫,周劭又回来了,「我还是等你师父看完诊再走。」 不等个结果,他心里没底,睡也睡不好。 没过多久,就听到梅三娘在茅屋外敲门,周濛把她迎了进来,其余人全部出去,只留了周濛一个。 她帮着师父给元致看诊,又把自己这段时间做过的事、用过的药方都说了一遍,梅三娘一边给元致把脉、取血,一边认真地听。 末了,她还夸了一句,「基本都是对的,做的比我想的要好,」又幽幽看她一眼,「花了不少功夫吧?」 周濛心虚,「没有花多少功夫,都是师父教的好。」 她比两年前瘦了不少,这可以说是姑娘家长大了褪了奶胖,可是她眼下那一层层乌青,要说她没下大功夫,她可不信。 梅三娘冷笑一声,懒得戳穿她。 全部检查完以后,她简单收拾了东西,看着周濛嘆了一声,「其实,如果当时是我在,估计和你做的也差不多。」 听到这话,周濛一点都没觉得得意,因为师父脸色很沉,果然,听她又说,「这也就是说,即便现在换了我来治,他也就这样了——」 她拿帕子擦擦手,看着元致说完了最后的诊断,「没救了。」 -------------------- 第41章 ========================= 一晃两月过去,数九寒冬,今年的雪下得比前几年都大。 周濛端着刚熬好的药,推开木屋的门。 两个月之前,这一排木屋还和猪圈似的,现在已经焕然一新,外墙刷了泥,屋顶也换了瓦,总算像是人住的地方。 元致的身体一直没太见好,大半时间都躺在床上,屋里炭火不断。 门一推开,攒了不知多久的炭烟扑面而来,周濛放下药碗就赶紧去开窗。 「不是告诉过你,隔一段时间就要开窗透透气吗?烟气熏得不难受呀?」 炭都是上好的炭,但再好的炭也有烟啊。 元致放下手中书卷,似乎如梦方醒,这才觉得烟气熏人,他没用惯炭炉,确实是忘了,略带歉意道,「抱歉,我下次注意。」 以前他何时用过炭火,行军的时候没这么多讲究,在寝殿的时候,他这血气方刚的年纪,哪里知道什么叫冷。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4页 他记得元符冬天几乎从不出门,寝殿里手炉从不离身,他现在和元符真是越来越像了。 「跟我道什么歉,熏的是你自己又不是我,来,把药喝了。」周濛把药碗递过去,看着他一饮而尽。 每次看他喝药都是一种享受,她从没见过哪个病人喝药喝得这么痛快的,就跟不知道苦似的。 「中午去给你买炙羊肉,想吃吗?」她问。 「不必麻烦了,就随便吃点什么吧。」 「随便吃也得做,今天大师兄不上山,家里没人做饭,」她麻利地收了药碗,「那就说定了,今天还吃达野家的炙羊肉,我这就下山去买,你等着,我很快就回来,我不在的时候,你要有哪里不舒服,就让罕唐去敲师父的门,记住了吗?」 听完她不厌其烦地一串吩咐,其实每次说的话都差不多,元致没有一点不耐烦,手握着书卷,笑着点点头,「知道了。」 周濛现在每天就住在山上,师父已经把元致的事全权交给了她,她每天不光要管他的药,还得管他吃饭、药浴,总之,又是大夫又是丫鬟还是管事嬷嬷,忙得不可开交。 最近一段时间,小苦出门办事了,现在家里连个做饭的人都没有,她讨厌做饭,宁愿天天下山去买,也懒得开灶生火。 她也是相处了这么久才知道,元致根本不爱吃他们中原的饭食,她照顾他的口味,隔三差五就去达野胡饼那里去给他买胡食,她和师父就当顺便换换口味,反正除了贵,别的没毛病。 到了城南,那鲜卑小伙达野的那间胡食铺子已经半关张了,他说现在城里的胡人少了很多,已经没有多少生意,为了维持生计,他半天做胡食,半天去富户家放马,周濛想了想,正好山上现在缺人做饭,前几天问他愿不愿意跟他进山,达野拒绝了,他说他还有个生病的妹妹,不能离家太久。 她现在成了他的大主顾,一来一往就熟了起来,达野把做好的炙羊肉并着其他几道吃食一起递到周濛手里,客气地跟她说,「阿濛姑娘,前天忘了跟你说,最近官府风声紧,那个光头金校尉在街上见胡人就抓,你家里也有咱们鲜卑的兄弟,你回去可得给大家提个醒,让他们最近千万别进城。」 周濛其实也听说了,她付了钱,道谢,「知道了,谢谢达野大哥,」又问,「那你怎么办?不会有事吧?」 达野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我没事,我都在安陆开了十年铺子了,金校尉认得我,不会抓我的。」 「那就好,总之,你也小心一点,我走了,过两天再来。」 达野也在身后招手,「好嘞,姑娘您慢点。」 幸好元致现在跟他们一起住在深山,城里抓胡人闹得再厉害也波及不到他们,元致可以安静养身子,不得不说,当初周劭安排他们进山,真是太有远见了。 掐指一算,周劭离家已经快半个月了,这一次他去了哪,他也不说,走之前,他拉着元致走了大老远,去半山腰的一处山崖边说了一下午的话。 那两个人到底说了什么,周濛不得而知,晚上周劭喜笑颜开地来到她的房里,跟她说,说元致当着他的面,亲手烧了他父亲写给中山王的那封婚书。 「什么婚书?」周濛觉得稀奇,这跟她有什么关系? 周劭「啧」了一声,耐着性子解释,「龙城大战之前,元致他爹写给老混蛋的,说想让元致娶你的婚书。」 「娶我?他不是有未婚妻吗?」 「未婚妻未婚妻,那不还是未婚吗,那婚书可不一样,那是正式的,只要我们同意,元致那边就立刻可以纳徵下聘礼了。」 原来在她不知道的时候,还曾经躲过了这么一道劫呢。 周濛沉默,只觉得荒唐,七年前元致的父母就没看上她,现在不知道为什么,又撇下了以前看上的宇文慕罗,直接下婚书,当她是可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么? 这件事,就算周劭不反对,她也不可能同意,联姻这种事註定是和感情没什么关系的,但是不能连基本的尊重都没有。 周劭看出她的不高兴,揉揉她的顶发,「现在没事了,这次我把那封婚书带回来了,元致亲手烧的,我看着他烧的,你放心,这事就当没发生过,从今往后,你和元致什么关系都没有了。」 周濛只觉得他话里有话,又想起他刚回来的时候对她的一通数落,她再次强调,「我和他本来就什么关系都没有。」 周劭很满意。 他没告诉周濛的事,当时,他不光让元致亲手烧了婚书,还让元致发了誓,元致向他保证,不会对周濛有任何非分之想。 也不怪他多事,他这次一走,山上就只剩周濛师徒和元致石斌几个人了,梅三娘不管事,周濛和元致朝夕相处,这要是弄出点情况出来…… 当时,他是这么和元致说的,「小曦啊,你别多想,不是因为别的,冲着宇文慕罗,我就不能让我妹妹嫁给你,你也知道,宇文慕罗多紧张你啊,她毕竟是你的未婚妻,这么多年了,名正言顺,要是被她知道我家阿濛跟你有点什么,她还不跑来把阿濛给撕了,你说是不是?你想想看,要是你也有这么个妹妹……小曦,你能理解的,对吧?」 元致垂眸,侧着脸静静看着崖边,好半天他什么也没说,过后才点头,「你放心,我知道分寸。」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5页 他的目光温润,眼神清而透,里面像是藏着很多的情绪,但又悉数抹去,淡得看不出一丝波澜。 周劭对这个答覆满意是满意,终于是有点于心不忍,撇过脸,咳了一声,掉头继续朝前走。 其实,他撒谎了,就算没有宇文慕罗,他也不捨得把阿濛嫁给元致,这婚书他烧也得烧,不想烧也得烧,别说他和阿濛什么都没有,就算有,他也得做那根打散鸳鸯的大棒。 这些日子梅三娘仔细检查了元致中毒的情况,说他中的是慢性毒,不是太致命,但无解,断言他最多只有五年可活,这还是在完全卧床静养的情况下。 但是元致说了,他一定会去洛阳復仇。 也就是说,五年他都够呛…… 他只能拿出宇文慕罗来撒这个谎,要不然他能怎么说,说你也活不了多久了,何必让我妹妹年纪轻轻就给你守寡? 周濛拎着买的大包吃食和生活用品进山,一路上脚步轻快。 这些日子,买吃食、备药浴、採买药、熬药,大冬天还得洗衣、洒扫,她在山上什么都干。 不是她自夸,现在她觉得自己壮得像头小牛,沐浴的时候,都能看到自己大小臂上清晰的肌肉线条。 师父说,元致即便一直得到最好的照料,最多也只能活五年了。 数着日子等死,这滋味如何,可想而知。 既然元致现在由她全权负责,她还是想尽力对他好一点,剩下的日子里,让他活得舒服一点,她不喜欢看着自己的病人狼狈地、绝望等死的样子。 所以,现在她会给他买他爱吃的饭食,给他买他喜欢看的书,想办法减少他毒发时的痛苦。 回到山居,她把吃食一一分发给师父和石斌、罕唐,最后是元致,她陪着他吃过午膳,下午让他好好睡上一觉,到了傍晚,再给他准备药浴。 泡过澡后,如果他精神还不错,周濛干完院子里的活,会再来找他,她求他教她那种密文,就是梦中小院里手札书匣里的那种密文,独属于北燕王室的密文。 深山里的冬夜,说静也静,说闹也挺热闹,风声、水声,偶尔的鸡鸣、狼嚎,还有院子里黄狗的呜咽,身边,元致的声音低沉、轻缓,他会一个字一个字地教,不厌其烦。 周濛觉得与他这样的相处格外地舒服,他们各自都有很多的秘密,但是现在,他们终于相安无事了,谁也不去试探谁的秘密。 元致从不问她她的眼睛为什么会流出那样骇人的血泪,不问她为什么要学这种已经一点用处都没有的密文,她也不去问元致为什么整天都在看那些无聊至极的雅论文集。 就像最普通的朋友,也不用担心会有丝毫的越界。 只是一想到他的五年寿数,她心里还是免不了会难过。 但是元致对这样的结果,偏偏出乎意料地平静。 她不知道在遇到她之前元致是个什么样的人,这几个月的相处,别的不说,她觉得他的耐性真是好,就连师父都说,没见过这么能忍的人。 师父第一次见他的那天夜里,其实他已经毒发了好几天,但他愣是没让任何人发现他的异常,周濛以为他只是毒发前的高热,事实上,那是锥心刺骨的疼,而他竟能一直一声不吭。 又过了几天,小苦就回来了,这一趟他替周濛去洛阳送信,自从周劭走了以后,她就使唤不动小六了,只好找元致借小苦,小苦功夫好,脚程快,装扮一下也不太看得出是个胡人,让他帮忙再合适不过,没想到元致也痛快,二话不说就把小苦借给了她,还没问她要做什么。 周濛十分惊喜,觉得这人比她那小气吧啦的亲哥看起来顺眼百倍。 小苦一回来,周濛就轻松了不少,很多事小苦都可以代替她,她也得以有空去城里赴柳烟的约。 柳烟半个多月之前就说有事找她,可她因为照顾元致一直脱不开身,小苦回来的第二天,趁着元致下午睡觉,周濛独自去了一趟天青阁。 -------------------- 霸总周劭:多少钱才能离开我妹妹,开个价吧。 第42章 ========================= 「王夫人?哪个王夫人?」 周濛随口问道,她正脱下厚厚的披风,上面还沾着些许尘土。 柳烟的闺房里暖到可以只穿一件薄衫,还点着甜甜的薰香,案上一盏琉璃壶,盛着剔透的清茶,并着几样桃红酥白的小点心,和山上的生活比,周濛觉得自己这是从原始世界来到了温香软玉的温柔窟,实在是太舒服了! 柳烟终于看到周濛脱下风帽的脸蛋,虽然冻得有些红,但是唇红齿白更胜从前,她一时也忘了方才要说什么,神色暧昧地感嘆道,「和那位宇文公子待了两个月,你这气色怎么好成这样?」 周濛摸了摸脸颊,哪里听不出来柳烟话里的揶揄,她没好气,「你要是天天像我这么干活,你的气色也能这么好。」 柳烟抿唇一笑,她倒是听说了,周濛这些日子在山里什么脏活累活都干。 「宇文公子这是给你什么好处了,要你这么伺候着他,瞧瞧你这要紧的劲儿,你说说我都邀你几次了,你都不来。」 「我这不是来了么。」她不客气地坐下,左手吃右手喝,满足地眯眼。 柳莺把周濛脱下的衣服整理好,柳烟给她使了个眼色,她就出去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6页 柳烟跟着周濛坐下,话题转回刚才,「当朝萧太师你总听说过的吧?」 周濛把嘴里的东西就着一口茶咽了下去,「唔,萧皇后的……哥哥还是弟弟来着?」 「哥哥,亲哥哥,」柳烟答道,「这位王夫人呢,就是萧太师的庶出幼子的夫人。」 周濛点点头,「还姓王,唔,听起来应该是正室夫人?」 柳烟斜乜她一眼,「亏你还知道王氏,人家是琅琊王氏主家的出身,你说呢,还能给人做妾?」 大名鼎鼎的琅琊王氏,天下谁人不知? 「这样厉害的夫人,她是哪里想不开了,大老远跑来让我这深山野医给她治病?」 「不是治病,是解毒,」柳烟纠正道,「也不算大老远,前两年她跟着儿子在交州任职,岭南瘴气深重,身子一直不适,正好这趟随儿子北上洛阳,顺道来找你给看看,看是不是染了什么瘴毒。」 周濛奇道,「瘴毒?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啊,洛阳城里找个大夫就能看的,我最近是真的很忙。」 柳烟嘆了口气,她知道周濛一般不愿意招惹贵人,从她阿娘弥夫人开始就是这样,因为身份特殊,对这种人一直都是能躲就躲,否则他们母子三人如何能安稳地隐姓埋名十余年。 柳烟给她换了一壶她爱喝的果茶,「这回不一样,真不一样,她长子萧恪这回在洛阳得了御史的官职,前途大好。」 好就好呗,前途大好的年轻士子海了去了,周濛还是不解,这有什么不一样的。 「萧恪的父亲萧孚萧大人,也就是这位王夫人的先夫,生前也是御史,他,」柳烟刻意一顿,等周濛仰头喝完手中那杯茶,才继续说道,「他曾经接手过你父亲的案子。」 *** 第二天一早,周濛拎着药箱再次站在了熟悉的陈府门外,高阔的门楼之下,门口的长阶被清扫得干干净净,一片残雪都没有,她就站在长阶之下,等着下人来接她进门。 这次,接她又是那个陈三公子的小厮,上次她来给三公子看诊的时候也是他,她记得他叫小卢。 「姑娘来啦,」小卢热心地替她接过药箱,迎着周濛往里走。 「抱歉,家里有事,晚了一点。」 早上,元致又发起了高热,她替他施了针才下山来的,比约定的晚了半个多时辰。 小卢客气一笑,没答,只要主人家不介意,她再晚点都行,他一个下人,能说什么。 周濛自然也明白,这王夫人母子,对陈府来说想必都是贵客,和小卢寒暄完,就专心闷头赶路。 柳烟跟她说过,王夫人并着萧恪这一趟是路过江夏,所以在陈府落脚,如此看来,陈炯和陈桐父子,还与萧太师的府上关系密切? 萧太师,萧氏,实实在在可算得上是如今的世族领袖,这陈氏父子,可以啊。 陈府的厢房与主屋比起来也不差多少,进到里屋,室内温暖,炉火这般旺盛,竟难得的不干不燥,还不时有幽香扑鼻,周濛环顾一周,看到了角落里的两盏精油香灯,她上次见到这种东西还是在北燕的王宫,此物产自西域,贵比黄金,难怪室内不燥,也不知这是陈府还是萧家手笔,这还是角落里不起眼的一件小玩意,周濛阵阵咂舌。 小卢将她引到屏风前,屏风后面坐着一个人影,应该就是王夫人了。 「夫人,周姑娘到了。」 「嗯,辛苦小卢了,」王夫人温柔地说道,声音柔亮,不疾不徐,十分亲切悦耳。 小卢放下周濛的药箱就走了,她站在屏风后,从屏风上的影子来看,王夫人身形纤细,似乎在插花。 「小姑娘,别站着,过来,」她又道,声音中隐隐透着笑意。 周濛转过屏风,轻轻走过去,对她行礼,她是平民,自然要对贵人行礼,她也习惯了。 王夫人神态轻松惬意,果然是在插花,「不必多礼。」 周濛跽坐起来,在一边候着。 「来,坐近一些,」王夫人招唿她,又问,「会插花吗?」 「回夫人的话,不会。」 说着王夫人就把刚要伸出的一根花枝收了回来。 周濛趁着说话的间隙,端详王夫人的模样,她约莫四十岁左右的年纪,衣饰自然贵不可言,但是形容憔悴而又消瘦,好在精神很足,笑容满面。 王夫人也搁下了手中的花束,看了过来,周濛礼貌地垂下眼睑,任她打量。 「小姑娘十几了?」 「十五。」 「也及笄了,真快啊,」她轻轻嘆了一声,「唔,不会插花,那你会些什么?弹琴?作画?还是下棋?」 「……都不会。」 「这样,」王夫人并无意外,听起来也没有轻蔑之意,「也是难为你娘了。」 「夫人认识我娘?」 王夫人有一丝惊讶,还没有下人见到她会这么大胆直接与她问话的,但她转念就原谅了她,这小姑娘也不算下人了,毕竟……是那个人的女儿。 「我不认识她,但我认识你的父亲,」王夫人微笑道,「你生的不像他,你是不是像你娘更多一些?」 周濛两岁就没了父亲,她不记得父亲的长相,但是她是像母亲多一些,见过她们母女的都这么说。 「回夫人,是的。」 王夫人点头,「的确好相貌。」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7页 「夫人过奖。」 「知道我今天为什么叫你来吗?」王夫人撑着桌沿站起,对插花没了兴趣,走到茶案边,拿起上面的帕子仔细擦手。 「听说夫人在交州时为瘴毒所扰,找民女来给夫人看诊。」周濛垂着脑袋,一本正经作答。 王夫人点头,「是,也不是,找你来看诊只是个幌子,是我想见见你。」 这夫人倒是坦诚,周濛心说。 她又不傻,柳烟昨日跟她说这事的时候,她就知道这位夫人目的不纯。 「不过,」她又清浅一笑,听起来并没有责怪之意,「你倒是真忙啊,我在此等了你半个月了,才把你等来。」 周濛伏地,「夫人恕罪,近期家师身体不适,民女一直在家中照料,也是昨日才知道要看诊的人是夫人,望夫人莫怪。」 「这个我都知道,是我让柳烟没告诉你的。」 周濛觉得脑门一跳。 「起来吧。」 王夫人擦完手,华丽的宽袖随臂轻扫,施施然拂过深茜色的裙摆,姿态闲适优雅,不显倨傲。 同时,一丝馨香幽幽散发出来,令人心旷神怡。 「听说,前些日子,宣城郡公家里的小县主来这里把你给打了,可有这事?」 周濛坐起身,垂着头,眼睛随着思绪翻浮,眨了一下,半晌没说话。 王氏见她不做声,以为她没听懂,解释道,「就是司马琳,她是不是打了你?」 周濛态度恭敬,「县主不曾打我,多谢夫人关心,」她微微笑道,「夫人,要不民女先给您号号脉吧?」 王氏的心头又浮起一阵并不舒适的讶异。 这姑娘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宗室贵女该有的气韵,反而一身让人不喜的市井气息,让她情不自禁就把她当作下人对待,一个下人,怎么敢三番五次地这么跟她说话?她说的这是什么话?还撒谎?撒完谎,还来做她的主? 可是她又明明知道她不是个下人,她是司马规的女儿,是他生前的掌中珠、心头肉。 她笑容僵了一瞬,随即还是应了,「也好。」 周濛朝王氏亮了亮自己的手腕,示意她把手放在案上的一个手垫上,那手垫有些旧了,还灰扑扑的,周濛怕她介意,又拿出一张干净的丝帕,盖在手垫之上,不巧,眼前又递来一张新的丝帕来。 「用我的吧。」 和这一块相比,她拿出的那一块简直粗劣得像块抹布。 周濛微笑接过,她也没有什么不快,是她考虑不周了,这位王夫人的讲究程度已经远远超过了她的能力,光这一块丝帕的质地,就是她从没见过的极品。 她的手上还有些刚刚生出的冻疮,她又讨了另一张丝帕,盖在了王氏的手腕上,这才用自己粗糙的手去寻她的脉搏。 王氏当然也看到了,豆蔻年华的少女,一双手居然比她这四旬妇人的手还要粗糙百倍。 她有些不自在地移开眼睛,有些不敢相信这就是司马规的女儿。 「离开中山国的这些年,你和你的母亲都靠行医卖药来讨生活吗?」 周濛把完脉,收起眼前的东西,把丝帕折好放在一边,手垫收回药箱,「是的,夫人。」 王氏又好奇地把目光投向她的裙摆、鞋子,不说破旧,但也不新,还沾着不少尘土、枯叶。 她下意识用丝帕掩了掩鼻端。 「那为什么不想办法回去?」 周濛手上微微一停,唇角依旧带着笑意,「不知夫人说的是回哪去?」 「回你们该去的地方。」 周濛侧身坐着,收拾药箱的动作明显变得心不在焉,「民女听不懂夫人的话。」 王氏能感觉到她对这个话题的抗拒。 看她如今这副模样又实在让人心头不忍,也懒得跟她在言语上细细地磨。 「你父亲曾是中山国世子,阵前宣威大将军,不过是一时落了罪了,但罪不及子女,你们不至于此生都没有翻身的机会,这些年,你母亲居然就带着你们过着这种日子?」 周濛眉头皱了皱,轻声回了一句,「这种日子怎么了?」 王氏没有在意她的顶撞,反而轻轻笑了,「姑娘,你可知我为何会来此找你?去年,我无意间听我的一位洛阳小友提起过你,才知道你和你的哥哥居然还活着,我与你父亲是多年旧友,想着来看看故人的儿女,没想到,」她语气越来越冷,「没想到你们竟是这样地活着。」 还不如死了,是吗? 周濛心中冷笑。 「那您现在看也看到了,您的身体并无大碍,民女就不打扰夫人休息了,告退。」 说着,她一把拎起药箱,转身就走。 这丫头!王氏在身后急喝一声,「回来!」 这一下,她也顾不得什么仪态了,追了几步,绕过屏风,见周濛停在了门口。 她舒了口气,但心中气恼,「就你这脾气,我若是司马琳之流,今日别说打你,此刻你已经被我关进柴房好好教训一顿了,欺我是你父亲的故人不敢拿你如何?怎的这样无礼!你娘如何教的你!」 「我爹娘都死得早,没人教我。」 周濛就这么在门口站着,嵴背挺直,与王氏四目相对,「夫人宽待,民女感激不尽。」 她深吸一口气,笑道,「我两岁失怙,对我父亲的事情并不感兴趣,我娘只不过民间一介商户女,夫君早亡,携儿女归家,并没有什么不妥,劳夫人挂念了,愿夫人身体康健,民女告辞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8页 「你给我站住!」 这一次,周濛头也没回,就这么走了。 有小厮和侍女纷纷闻声而出,要去拦住周濛,却又都被王氏的一句话拦了回来。 周濛离开陈府迳自就去了天青阁找柳烟。 柳烟柳眉倒竖,一脸的不可置信,「你居然把她给得罪了?你明知道她的身份,你想什么呢?」 周濛无所谓,此刻,她心中只对一事耿耿于怀。 「你老实跟我说,她和我父亲是不是曾经有些什么?」 柳烟吓得无语伦次,压低声音,「我我怎么知道,」又去门边看了看,确定门都关好了,「这种事你来问我?」 周濛冷笑,「你都跟人这么熟了,跟我装傻?」 她今天的确心情不好,平时都不是这么说话的,柳烟总觉得她有哪里不太对劲,但又说不出是怎么不对劲。 她心平气和地跟她解释,「这王夫人早年有个一胞双生的弟弟,很小的时候走失了,她的老父找了这孩子很多年都没找到,现在年事已高,病卧不起,临终唯一的愿望就是想见见当年的小儿子,所以呢,这些年她一直四处找人打听这件事,三教九流地全都不避讳,和我就是这么认识的,怎么就熟到知道人家的那种事了?」 周濛还是不怎么信,但也不好说她什么了,「反正我觉得不太对,她对我阿娘处处不满,我是忍不下去。」 柳烟是何等的心思,大概也能猜到对话的内容了,她试探着问,「你父亲走了这么多年,你阿娘对他的身后事不闻不问,你也觉得这样……没有问题吗?」 -------------------- 女主开始搞事业了! 第43章 ========================= 「有什么问题?」周濛反问,「阿娘将哥哥和我带出了中山王宫,又独自将我兄妹养大,她有什么对不起父亲的?」 父亲到死都没能给阿娘一个世子妃的名分,既知给不了名分,当初又为什么要娶她? 还不是贪图阿娘的美/色,何曾为她考虑过下半生的安稳? 阿娘没名没份伴他十年,为他生下一双儿女,父亲若爱重妻儿,为什么不给她权势傍身,要让她在中山王宫成为一个被人轻贱的连侍妾都不如的女人?他若为母亲着想,又为什么不爱惜自己性命,要多次亲赴前线拼杀,最后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他难道没有想过自己一死,会留下妻儿孤苦无依吗? 当年,中山王后江氏就容不下阿娘,在虎狼环伺的中山王宫,凭她那样低贱的身份,能活下来都十分不易,难道还要她不顾一切替父亲陈情伸冤? 这些年,她一没有改嫁,二没有不顾儿女,外人有什么资格评价她所做的一切? 更何况,如今周劭和北燕能有现在这样的关系,难道不是阿娘生前为周劭铺就的路吗? 不管她为周劭争取来的北燕未来能不能成为他的助力,这至少证明她曾经努力过,她并没有不闻不问。 再说,身为女子,谁说必须要为夫君和儿女付出一切?周濛才不信书生们的三纲五常,即便阿娘真的不闻不问,她也没有错。 柳烟看到周濛眼睛里有火星子在闪,立刻打圆场,「这不是话到这边,我随口一问嘛,还不是看你和你哥现在过得辛苦,好啦,当我没说过好不好?」 周濛心情已经很低落了,嘆了一声,「辛苦的是周劭,我有什么好辛苦的。」 以前她太想过普通人的日子了,也是最近才意识到,现在自己哪怕想全力帮助周劭,凭她的处境,简直是杯水车薪。 唯独手里还有个元致能帮他,她还不一定能保得下他的性命。 柳烟安慰道,「好啦,你也很辛苦,不急,慢慢来。」 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柳烟走过去,「谁啊?」 「姑娘,是我,」打开门一看,是柳莺。 「何事?」柳烟奇道。 柳莺探头指了指周濛,柳烟让开身位,柳莺有些不确定地问道,「阿濛姑娘,打扰了,门外有个叫达野的胡人小伙找你,伙计们本来是想赶他走的,但他说他认得你,非要找你,你看……」 达野?前两天她才去找他买过吃的啊。 她赶紧起身披衣,「认得认得,劳烦柳莺姐姐带我去。」 *** 周濛曾经给达野的妹妹看过病,跟他说过,如果他妹妹还有什么不适,就来天青阁找人给她带个话。 漠北大战已经过去几个月了,城内流民渐少,安陆城又恢復了以前的样子,城南这一带酒肆歌舞伎坊林立,午后一过,街上车水马龙,达野个子很高,在人流如织的街上极为显眼。 他不停搓着手,显得很焦急的样子。 他妹妹不知得了什么病,周濛毕竟不是大夫,除了中毒,其他的症状都看不明白,反正达野说她常常夜不能寐,求着周濛给她弄了不少安神助眠的药。 那种药最初是她替天青阁的姑娘们研制出来的,姑娘们常常夜里招待客人,睡得晚又睡不好,周濛就在迷药的基础上稍作修改制成了这种安神药,效果极好,且对身体几乎没有伤害,达野说,他妹妹服过药后,睡觉就好了很多。 周濛以为是他妹妹的老毛病又犯了,赶紧上前问道,「达野大哥,你找我?」 达野乍一见她,就激动起来,「姑娘,你今天进城了,真好!」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9页 「嗯,是不是你妹妹又不好了?边走边说吧,去你家?」 达野忙摆手,「不是,不是,她,她,」他汉话本来不错,一着急就有些语无伦次,「她不在家,她被抓走了。」 周濛惊道,「抓走了?被谁抓走了?」 「被金,金校尉抓走了。」 周濛让他慢慢说,才知道,最近官府严查胡人身份,早先就有政令,无正经营生的胡人一律充奴或者就地击杀。 达野在安陆开胡食铺子十年了,她妹妹因为身体不好,卧床多年,这种情况原本是没事的,但最近那光头金昆不知发什么神经,查出来达野的妹妹并不是他的亲妹妹,若是这种情况,达野就没法庇护她了,硬是把人从病床上给拖走了。 「混帐!」周濛怒道,「那群畜生怎么连个小姑娘都不放过!」 成天在街上当街殴打胡人平民已经够过分了,现在竟还变本加厉! 达野一个身长九尺的汉子,急的快哭了,「周姑娘,你,你和这天青阁的柳姑娘熟,你能不能求求她,求她找找郡守袁大人,帮我救救银珠,救救她,银珠虽不是我亲妹子,但但是……」 「我知道,我知道,」周濛拍拍他肩膀,「你别急,我一定给你想办法,这样,你先回去好不好,一有消息我就去你家找你。」 达野并不愿意走,「我我不回去,我就在这里等,」见周濛犹豫,「我不进去的!我不打搅你们,我就在这里,能不能救我就等姑娘一句话,行不行?」 周濛知道他着急,她特别能理解这种心情,当年她被困襄阳大狱的时候,周劭也是这样着急过的吧? 一想到这里,又看到达野这副卑微狼狈的模样,她就觉得鼻子发酸,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她嘆了口气,「那好吧,我上去一会儿,去去就来。」 达野眼中满是感激,竟躬身对他行了一个胡人大礼,「多谢姑娘,多谢多谢!」 周濛在他连声的道谢声中又进了天青阁的大门。 回到柳烟的房中,周濛把事情说了,柳烟眉头紧锁,却摇了摇头,「阿濛,这事我是真的忙不了你了。」 「为什么?」 柳烟神色复杂,斟酌了一下,才说,「阿濛,你不知道,严查胡人这事,是太子殿下亲自下的令,别说袁大人一个小小的江夏郡守,就是荆州牧桓大人,他也管不了这事。」 她没对周濛说的剩下半句话是,胡人的事,特别是鲜卑人,现在就是太子最大的一块心病,几乎到了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人的地步。 「金昆是按条令办的差,人没抓错,那就谁都没有办法。」 「谁都没有办法?」 柳烟有一瞬间的犹豫,周濛察觉到,赶紧追问,「那陈炯陈大人呢?」 她救过陈三公子,陈炯陈大人兴许能卖她一个人情。 她立刻又想到一个人,「还有住在他家的王夫人?我刚刚见过的那位王夫人?」 柳烟一怔。 「她有办法的是不是?」 *** 下午,柳烟亲自去求见王夫人,被陈府的人回绝了,说夫人身体不适,正卧床休息,今日都不见客了。 回程的马车上,柳烟凉嗖嗖地瞥了周濛一眼,「还不是你,谁让你午间把人给气倒了?」 周濛嘴硬,「我我又没想到还能见她。」 她虽然对自己还算宽仁,但是明显对阿娘不存善意,一想到她可能曾经还和自己的父亲有点什么,周濛心里就十分地膈应。 柳烟嘆了口气,「她若还肯见你,那就是真的宅心仁厚了。阿濛,你也该收一下你那脾气。」 「嗯,」求人办事,自然要低头,她也认了。 柳烟看她这不甘不愿的样子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就算你不是有求于人,也不该那样。人家即便和你父亲有点什么,那也是年少时的事了,过去二十多年了,又怎么样呢?谁没年轻过。 「况且,这些年,他们一家……对你父亲也算仁至义尽了。」 「这是什么意思?」 「她的先夫萧孚萧大人,那可是萧太师的爱子,几年前卒于任上时,都只是一名六品侍御史,他不得陛下欢心,据说就和他坚持要重审你父亲的案子有很大的关系。」 周濛沉默,眼神愣愣看着车窗外,看起来神思飘忽,柳烟不满,「我说的话,你听到没有?」 周濛终于回神,定定看了柳烟半晌,盯得柳烟十分不自在,摸了摸脸,「怎怎么了?这么看着我。」 周濛突然笑了,「柳烟姐姐,你怎么对朝中的事这么了解啊?」 柳烟耳尖微红,面上却是波澜不惊,「这有什么,这种事稍微了解一下朝政就能知道。」 「哦,那姐姐为什么要这么关心朝政?」 「我替袁大人关心不行……」柳烟突然顿住,像是意识到什么,她沉下脸来,「周濛,你这是什么意思?」 周濛又是一笑,「我能有什么意思,我还怕柳烟姐姐有别的意思呢。」 柳烟似乎生气了,「达野妹妹的事可是你要管的,我乐得不管,好心还当成驴肝肺了不成?我做了什么要听你在这里阴阳怪气?」 周濛的印象中,柳烟从来没有对她这么凶过,若是她再和她这么槓下去…… 还是算了,就先这样也挺好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0页 她马上讨好起来,「姐姐别生气,是我错了,姐姐还是温柔的时候好看。」 柳烟一把把手臂从她手中抽开,冷笑一声。 *** 从陈府回到天青阁,周濛把达野劝了回去,自己回山上去了。 柳烟进屋,净手净面后,柳莺体贴地端来热茶,却被柳烟推开,她烦躁地在屋里走了几步,突然回头,「莺儿,你去给洛阳写封信,就说周濛这边我瞒不下去了,问问那边接下来还要我做些什么。」 柳莺默然,却没有告退,小声问,「姑娘是不想瞒了,还是瞒不下去了?」 柳烟眉头微微一挑,「你这又是什么鬼话?」 柳莺忙恭敬道,「莺儿是觉得,姑娘最近……似乎急了些。」 因为王夫人的到来,柳烟好几次都差点要去山上找周濛,不过都被王夫人亲自给拦了下来,王夫人都愿意等,反而是柳烟坐不住。 「还急?」柳烟终于有些忍不住了,把手中擦手的帕子往水盆里一扔,溅起一圈水花,落到地面上积成一滩难看的水渍。 「能不急?又是两个月过去了,你看看她,她做什么了吗?」 柳莺垂头,站着听她发脾气。 「现在洛阳的形势是那个样子,我若再由着她这么下去,九姑娘那边我拿什么交代?」 「姑娘说的是。」 「这个废物!」她咬牙恨道,「我跟了她六年,你看她可有半点长进?再这样下去,被骂废物的就该是我了!」 柳莺眼珠一转,可她记得她还总是温柔地劝周濛不要急,要慢慢来…… 自家姑娘做戏起来,那的确是没有话说,若是被人看破,只有可能是她实在不想再装下去了。 「那位北燕的元世子那边,该怎么跟洛阳交代?」 他倒是足够聪明,强周濛百倍,早早看出了她们身份上的蹊跷,但她们又不知他到底知道多少,对她们有没有恶意,抑或是…… 「姑娘您说,周濛对您的怀疑,会不会是他……」柳莺有些犯难。 「不会是他,」柳烟斩钉截铁地打断她,然后冷笑起来,「他?他才不会管周濛的事。」 柳莺眼皮子一掀、一垂,洗耳恭听。 「他但凡提点周濛一句,那丫头也不会蠢到现在,等我故意露出马脚才开始怀疑我。」 她冷哼一声,「你看,他如今受周濛兄妹这么多的恩惠,关于我们的事,却半点都不愿意提点周濛,为什么?因为他怕啊,宁愿我们给周濛惹麻烦,也不能让我们给他惹麻烦,他现在可担不起一丁点的风险。」 她回头看柳莺,「莺儿你看,这就是活生生的例子,这男人啊,生得再好看、再有权势又有什么用?没有哪个不自私的,何况他身上还背着那样的国雠家恨。只要利益当前,就是如此,什么情/爱、恩义,通通都是狗屁,周濛以为她是谁?仙女儿吗?」她笑起来,「亏她还在他身上下那么大的功夫,蠢不自知! 「就实话跟洛阳那头说吧,也告诉她们,不用顾忌他,无论周濛发生什么,他只会袖手旁观,绝无可能碍我们的事。」 柳莺微笑,「知道了,姑娘,我这就去办。」 -------------------- 第44章 ========================= 这天夜里,周濛没有去元致房中找他学习密文,找了个藉口说自己累了,元致对她要做什么一向无可无不可,自然没有什么异议。 结束一天的忙碌,她把自己一个人锁在房里,今夜,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她拿出银针,把屋里炭火烧的更旺,解开身上的衣服,依次在自己的心腹主要经脉处深深扎下。 这是刺激梦魂蛊的方法,是师父教给她的。 梦魂蛊被这样激发以后,她就会整夜乱梦不断。之前她只这样试过一次,第二天早上起来,累得仿佛几天几夜没睡,脑袋疼得几乎要裂开。 因为太耗神,这些日子她又太忙,所以平时她都没有这么做,但今天不同,她必须把梦魂蛊再次激发,她需要让更多的记忆回到她的脑海。 她还是不知道这些记忆到底是从何而来,现实就是,现在这些记忆就封存在她的身体里,只要她愿意做出一点小小的牺牲,它们就会成为她的一部分。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周濛开始感觉到梦魂蛊的威力,她忍着眩晕拔掉身上的银针,回到床上,很快陷入沉睡。 梦境中出现的记忆碎片依旧很乱,就和上一次她见过司马琳回家昏睡四日那次一样,师父说,是因为她还没有学会控制这种记忆的能力。 她问师父该怎么学,师父却又说她也不知道。 早上醒来的时候,眼睛里流出的血浸湿了大片的枕巾,她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困得不知今夕是何夕。 她拿凉水草草洗了脸,坐在书案前,提起笔想写点什么,她闭上眼睛在脑海中搜索那些琐碎的记忆片段…… 但是这一次,她没有找到她想要的东西。 昨天离开天青阁之前,她反覆向柳烟确认了王夫人那位幼年失踪的弟弟的事,她想从记忆中找出线索,拿这个线索去和王夫人做个交换,换她帮她救出达野的妹妹银珠。 她不喜欢求人,何况自己才刚刚开罪了她,所以还是做交换比较可靠一些。 她也说不清为什么,她就是觉得自己知道王夫人那位弟弟的下落,可是一夜辛苦过后,居然一无所获。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1页 也是,记忆那般庞杂,时间跨度长达几十年,她又并未找到门道,怎么会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呢? 之前几次从梦境中寻找信息的时候都太顺了,以至于她高估了自己的驾驭能力。 她坐在案前,脑中胀痛却又一无所获,心中烦闷不已,屋子里又烧着炭,空气滞涩,让人觉得浑身热燥难忍。 她推开门,寒风夹杂着细碎的学渣打着旋唿在脸上,竟异常地舒爽。她也不嫌冷了,索性披上长袄,换上鹿皮小靴,快步往山里走去。 这片山头她从小就很熟悉,绕过师父屋后的那一大片竹林,再往大山深处的山腰处走,就有一方崖壁,崖下悬着一条瀑布,冬季是枯水期,只有淅淅沥沥的潺潺水声,绵延不断,小时候,她最喜欢来这里发呆。 崖边有一块大石头,上面还有她小时候刻的小人,不记得是几岁的时候,她痴迷过一段时间的小人书,憧憬着自己长大以后能够成为一代大侠,趁着课业后的时间就来到这里用小刀在石壁上刻刻画画,上面都是她想像中的女侠的身姿。 那时毕竟年幼,现在再看,那些所谓大侠,也不过是几个歪歪扭扭的小人,勉强能看清四肢,且手中总有一把长剑,其余就什么都没有了,连张脸都没能画得出来。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开始变得很忙,忙着开始陪师父外出看诊,忙着在安陆城做自己的小生意,竟记不清有很多年没有来过这里了。 她看着石头上的这些壁刻,伸手轻轻抚摸,早已忘了这些「女侠」的身份、来歷,但她很怀念自己那些年的生活,少年人总是无忧无虑的,而且那时的她还不知道自己身世背后的那些恩恩怨怨。 即使到了现在,她觉得自己仍然对身世一知半解。 父亲是曾经的中山国世子,阿娘呢,当龙寨出生的一商户孤女,王孙公子和美貌孤女,一段乏善可陈的故事,可是,为什么就有那么多匪夷所思的地方呢? 就比如阿娘,她到底是什么来歷。 为什么长在深山的她会与父亲这样的王孙公子相识? 为什么她那样的身份,在父亲去世多年以后,竟可以与北燕王结盟?还让自己的女儿与北燕世子谈婚论嫁? 八岁的时候,她被阿娘带去北燕,只当作是一趟充满新奇的远行,现在想来,处处透着蹊跷。 她觉得脑袋又涨又热,似乎有什么东西要穿过迷雾露出真容,又似乎有无数的虫在脑海之中拼命翻爬,周濛心头一激,想起一个人来,她赶紧回头朝山上的住处走去。 刚刚绕过那片大石头,却见不远处一道黑色的身影缓缓而来,那挺拔高挑的身形,竟是元致? 周濛也不顾雪深地滑,几步小跑过去,临到他跟前几步,终于脚下滑了一下,元致伸手虚扶,但还没让他碰到自己的臂弯,她就赶紧站稳了身子。 她撩开脸上被风吹乱的额发,奇道,「你怎么来了?」 现在他几乎都不怎么下床,今天倒是稀奇,还走了这么远的路。 他是她肚里的虫吗?怎么知道她正要找他? 元致看她站稳,才收回手去,看她脸上透着异样的潮红,又不像是被风吹的,神情里透着十分的兴奋,猫一样微微上翘的眼尾还残留着一丝血红,本来就美得张扬的一张脸,一时间竟是说不出的妖冶艷丽,他不自觉就看愣了一瞬。 喉间有些艰涩,他轻咳一声,垂下眼眸,「我闻到你屋里有很浓的血腥味,就想过来看看。」 他们现在住的房间紧挨着,彼此有点什么动静都十分明显。他在战场出生入死多年,对人血的味道并不陌生,但周濛的血还带着一股奇异的馨香,上一次她昏迷、眼眶渗血不止的时候,他就发现了这一点。 他猜测她要么是眼睛流血的老毛病又犯了,要么就是受了伤,放心不下,这才跟了过来。 这片山崖他很熟悉,周劭走之前找他谈话也是在这里,还笑着跟他介绍过山石上成片的小儿画刻,说那是周濛小时候画的她梦想中的自己。 没想到她还有一颗舞刀弄剑当女侠的心,但她这么柔弱,实在是看不出来。 眼前的她,眼尾还留着未擦净的残血,他猜的没错,应该是又流了血泪。上次她昏睡四天,这一次似乎精神还好。 周濛笑得明艷,「我没事,我正好有事找你,外面冷,回去说吧,走。」 元致没动,周濛知道他怕冷。 他偏头看看天色,此时太阳刚刚升起,从山崖看去天边,正是朝霞万丈。 他久不见天日,今日难得早起,突然就想在这雪地里走走。 「你若不介意,那就边走边说吧。」 *** 皮靴踩在雪上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南方的雪不深,走起来并不艰难。 周濛想了想,原是低头看路,突然问道,「世子曾经见过我阿娘的,对吗?」 饶是元致这般聪明,也没猜出她今日找他到底所为何事。 他「嗯」了一声,老实作答,「见过,七年之前,有过一面之缘。」 七年之前…… 周濛稍微感到一丝尴尬,最近七年前的事频频被提起,提的那个人还是她的师父。 师父她头几次见元致就脸色极臭,周濛也大概能猜出她是为什么生气。 七年之前,阿娘带着她,不远千里、大费周章地去龙城与元致议婚,却被对方退货回来,然后转头就和宇文慕罗定了亲,这件事阿娘到临死前都不能释怀,师父就更是咽不下这口气。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2页 元致刚到山上的前几天,有一天,她问起元致在龙城战败之后为何要南下寻她,元致客气答说,这是他父亲的意思。 那一回,师父竟当着他的面把话挑明,她冷笑着说了一句,「他怎么不让你去找宇文慕罗?这么多年,好处都是你们自家人的,委屈却是咱们阿濛的,呵呵,也不蠢,脸皮倒是厚。」 当时她也在场,也没觉得有多尴尬。对这件事,她其实一点也不生气,那时她才八岁啊,乐得不嫁,到现在也没觉得这件事有什么可生气的。 但现在两人独处,再提起七年之前…… 再加上前些日子周劭提起的那封被烧掉的婚书,周濛就有些不好意思了。 毕竟也是和自己议过两次婚的人,且彼此都心知肚明。 不过,也没不好意思多久,走了三四步的工夫,她就神思归位,丝毫没有忸怩,「那你们当年为什么会答应和我议婚?」 元致同样低头看路,半晌没说话。 「我的身份并没有值得你们高看一眼的地方。」 他还是没说话,周濛转换策略,「我知道你的婚姻大事肯定也不是你能做主的,我就是好奇……」 「好奇什么?」被元致突然打断,他转过头来,目光清亮,「你到底想问什么,可以直说。」 他声音轻柔,没有被问得不耐烦的意思,相反,他方才的沉默,更像是他在思索那些与她有关的往事。 周濛语塞,但很快理清了自己的思路,她笑了笑,觉得周劭面对她的时候,要是有元致的一半爽快就好了,她也不至于困在迷雾中这么久。 走过山崖继续向下,走了不多久就能看到一条溪涧,天气寒冷,水浅的地方容易封冻,澄澈的冰泉映着金灿灿的朝阳,周濛走到溪边站定,偶尔能看到冰晶折射出的七彩光晕,看得她心如擂鼓。 「你知道多少关于我阿娘的事?」 见元致面露不解,她又苦笑,解释道,「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好奇,以前他们从不告诉我,我也没有地方去问,兴许,你都比我知道的多。」 两人都拢着手并排站着,元致比她高出不少,他听了她的话,点点头,疑惑冰消雪融。 他终于瞭然,他又不笨,只要稍一点拨就能明白周濛问话的关键所在,更何况,弥夫人本身就并不简单。 他低下头来,他们站的这个位置迎着光,她又正好微微仰着头,他深深看进她的眼睛,说道,「周濛,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的眼瞳……其实是双色的。」 -------------------- 第45章 ========================= 周濛下意识地眨了眨眼。 双色? 她摇头,「我眼睛就是黑色的啊。」 她又不是没有照过镜子,不可能这种事情都会弄错。 元致方才再次得到了确认,他很早就发现了,但他一直没说,还以为她自己知道。 「只在阳光下会有不同,瞳孔深处,是幽蓝色。」 周濛沉默,她没有迎着阳光照过镜子,可是其他人也没有告诉过她这一点啊。 「不明显,」他又说。 否则,她这样的一张脸,配上幽蓝晶莹的瞳色,只要稍稍上点妆,说是西域妖姬也不过分。 他知道周濛又在疑惑什么,不等她发问,他就答,「你母亲没有这样,只有你。」 周濛哽住,她心里发毛,难道她是什么怪物吗? 她忐忑着问,「你知道原因的,对不对?」 他没答。 「那这和我阿娘又有什么关系?」 他想了想,「瞳色会隔代相传。」 他自己就是,母后的眼睛是碧绿色,而他则是黑色,因为他像他那位汉人的祖母。 元致很轻地说,「因为她的父亲是鲜卑人,也就是你的外祖父,是我们北燕的开国大将军,宇文沖。」 宇文沖…… 这个名字像一根细细的铜丝,从元致口中说出的那一刻就立即往周濛眉心里钻,搅得那里一阵刺痛。 阳光不算强,她却眼前一花,让人晕眩的白光晃得人几乎要栽倒在地。 「周濛?」 元致见她神情不对,剑眉蹙起,伸手将人扶住,却被她一把推开。 她觉得自己好像落到了云端,很软,但是好冰。 几乎就在她闭眼的一剎那,她就回到了梦中的那座农家小院。 院中那株樱树开了花,她站在树下,看粉色的花瓣落在自己柔嫩的掌心。 这双手……没有冻疮也没有细茧,不是她的手。 她的身前,正站着一个高大挺拔的胡服男子,她顺着他的胸口向上看,不出意外,是那张惊艷绝美的胡人面庞,那双幽蓝剔透的眼睛,正深情款款地看着自己。 迎着这样的眼神,一股别样的情绪在心中流淌,又温暖,又酸胀,她莫名地想紧紧将他抱住,下一刻,她就这么做了。 自始至终周濛都知道这位女子不是自己,那一瞬间的情绪也不是她的。 于是,她强行冷下思绪,慢慢将意识抽离躯体,于虚空处看着花树下紧拥的这一对男/女。 她还是只能站在女子的背后,怎样都看不见她的面容,却对身前男子的气息格外熟悉。 宇文沖? 这就是她的外祖父,宇文沖?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3页 那……他怀里的这位女子是谁? *** 周濛是被脖子里浸入的雪水给冻醒的。 醒来后,她发现自己就这么大剌剌地躺在雪地上,旁边,元致靠坐在一棵光秃秃的柳树下,他的身/下是碎石子,整个人看起来闲适干爽。 不像她,被雪湿透了半边身子,越是穿得多,湿成这样就越是冷得打颤。 元致以为她会怪罪自己没有管她,可是是她自己不让他碰,他有什么办法。 好在他见过她更可怕的样子,这一次他没有担心多久,起码她看起来只是睡着了,眼睛都没再流血。 周濛什么都没说,她利落地起身,只是简单拍了拍身上的碎雪粒,若无其事地转头,「我要回去了,你走不走?」 「……」 好好说着话就晕了过去,一句解释都没有? 醒来以后还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拍拍屁股走人? 元致十分困惑,实在搞不懂她。 「走吧,」他点点头,起身跟在她的后面。 没走几步,她突然停下等他,这动作古怪,他稍一迟疑,还是跟了上去。 「那个,」她咬了咬嘴唇,仰起脸来问他,「问你一个问题啊,你有心上人吗?」 「……」 周濛不瞎,看得到他被自己吓得后退了半步,以及此刻他剑眉压低,露出那满脸的无奈。 她没害臊,不放弃地追问。 「你别害怕,我没有别的意思。」 上回她对他瞎表白的事早就已经说开了,他心里应该没有疙瘩了,但她还是怕他误会,「真的。」 「……」 「我的意思是,唔,我这么说吧,你的那个未婚妻,是叫宇文慕罗对吧,如果有一天她性命垂危,你会为了救她而牺牲自己吗?」 「……」 元致只有一个念头,她又犯什么病了? 周濛脸皮虽然厚,但是厚得也有限度,这么问一个并不太熟的男子,面上已经有些挂不住了。 她仍硬着头皮不迴避地看着他,「你倒是说句话呀。」 让他说什么?他能说什么? 元致冷冷瞥了她一眼,大步从她身边绕过,「没想过。」 人好好的,没事想这干嘛? 周濛知道,他肯定觉得她脑子有病。 她咬咬牙,又缠了上去。 「那你现在想啊。」 前方他的步伐迈得又快又稳。 「元致!你慢点啊,讨你问个问题都这么难吗?你这人怎么这样!」 奈何被她紧紧扯着衣袖,元致实在是没有办法,停下来深深嘆了口气。 他开始有点理解周劭的烦恼了,他以前跟他抱怨过,说他这妹妹十分地难缠。 周濛紧赶慢赶才追上他,跑到他身前,见他冷着一张脸。 还好,也就冷着一张脸了,没推她,不敲她,比周劭对她有耐心多了。 她拿出对付周劭的那一套来,像是忘了刚刚还对人家直唿其名,绽出一个讨好的笑来,「元致哥哥?」 她外祖父既然是宇文沖,他母后也姓宇文,说不定她还能跟他攀个亲戚,叫哥哥也不算过分吧。 可她还是感觉到元致的身体产生了一瞬间的僵硬,随后耳朵尖开始泛红。 ……这人真的好容易发红。 不料,下一刻元致就把她推开了,没好气道,「好好说话。」 周濛被推得心尖一颤。 她觉得稀奇,元致好像还是头一回这么对她说话,也不是凶不是生气,就是不客气,难得的不客气。 她不怕也不气馁,「那你回答我的问题呀。」 元致被缠得没有办法,「你问这个做什么?」 「好奇呀。」 他冷笑,她好奇的东西还真不少。 「除了你,我也不认识其他成过婚或是将要成婚的人了,你帮个忙好不好?晚上我给你……」 「行了。」 元致长舒一口气,再次后退半步,与她拉开距离。 「我不会,而且这种问题,你问我没有意义。」 没等她问为什么,他沉下脸来,继续说,「婚姻之事,于我来说只有责任,情之一字,任何时候我都不会考虑,遑论为此牺牲性命?不会做也做不到。」 他强行抽出攥在周濛手里的半截衣袖,冷冷道,「这就是我的答案,满意了吗?」说完就走了。 周濛愣在原地,只有被抽出衣袖的几根手指轻轻动了动。 半晌,她才啧啧摇头,斜睨着他如雪如松的背影,「好冷酷哦。」 不过,她好喜欢。 这答案挺合她的心意,原来不只是她这么想啊。 *** 这一番折腾过后,周濛脑海中一些模煳得就要唿之欲出的记忆,渐渐开始变得清晰。 现在她无比确定,梦中花树下与宇文沖相拥的那个女子,就是她所有的梦境和记忆的主人。 结合之前的经验,她也算摸出一个规律,那些对「她」很重要的人或事,会加速自己记忆的恢復。 就比如宇文沖这个名字,周濛之前并未听说过此人,更不知道她竟有一个身为胡人的外祖父。 现在,她想起了很多「她」与他恩爱的过往,记忆中,似乎一直都是他在走,「她」在追,「她」似乎很爱很爱他,爱到骨子里,最后,竟因他而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4页 所以,她才会去问元致那个奇怪的问题。 她想知道,究竟情为何物。 周濛一直以为自己心仪韩淇,直到今日,她从梦中的情/爱记忆中醒来,才发觉自己其实一直都不明白情是什么。 为什么有人会为了情而牺牲掉自己的性命? 她万万不能理解。 但元致不同,印象中,她记得很多人都说他对未婚妻一往情深,连周劭也这么说过。 人都说,北燕王室最是出情种,元致的祖父、伯父、父亲,无一不是如此,所以,她才特别想知道元致自己的答案,没想到,他会那么说,真不像他们拓跋氏的子孙。 除了情,周濛还发现,在其他的很多事情上,自己也与「她」无法共情,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还有海量的记忆依旧尘封不能得解。 但是没关系,她起码已经摸到了一点门道,只要她顺着已知的记忆线索去探知更多与「她」有关的往事,她一定能够有更多的收穫。 眼下最重要的是一件事……周濛看着写在纸上的一行地址,她换了一身衣服,赶早进城去了。 *** 这一次,她很容易就见到了王夫人。 柳烟再次将她送到陈府门口,她神色淡淡的,没了往日对她的温柔热络,眼睛时不时就要瞟一下她的袖袋。 袖袋里装着的那张纸上,就记着王夫人那同胞弟弟的下落。 周濛笑起来,「放心吧柳烟姐姐,一定不会出错的。」 柳烟哼笑,眼角又冷又媚,意思就是,你出错就出错,关我何事。 出来迎的又是小卢,他得体而客气地把周濛带进府里,又来到王氏所居厢房的门口。 这一次,她没再坐在屏风后,而是端坐在厅堂正中,悠闲地喝一杯茶。 「来了?」王氏眼皮子掀了掀,「进来坐吧。」 小卢见状,识趣地退下,让周濛独自走了进去。 王氏比前一日冷淡多了,但是可以理解,无论是什么起因,终归是自己冲撞在先,何况她还是位长辈。 周濛一丝不苟的一套大礼行下来,王氏脸色稍缓,这才放下茶杯,「行了,坐吧。」 周濛依言而动,她其实还想说几句道歉的话,被王夫人抬手制止了。 「你的来意,柳烟已经差人跟我说了,」她淡淡说道,她眼神明朗,透着深意,「想救人,是好事。」 周濛垂头听着。 这样的一句话,肯定还有下文。 「你说你拿我那走失多年的弟弟的下落,与我交换救人,可以,我不管你从何处得来的线索,也不论我能不能凭它找得到人,我都接受,」她轻轻点头,金钗、耳铛随着摇曳,令她憔悴的面容透出几分轻俏妩媚。 听到这里,周濛浑身紧绷,直觉她接下来的话可能不会轻松。 「不过,姑娘,我还是想问你一句,你为何要救那位素不相识的胡人姑娘银珠?」 周濛如实回答,「回夫人的话,虽是素不相识,但既然知道了,就无法见死不救。」 「好,好一个无法见死不救。」 王夫人微微颔首,又道,「这是你知道的,那么,那些你不知道的呢?」 周濛抬头,似乎不解其意。 「那些你不知道的,看不到的,像银珠这样的姑娘,或不只是姑娘,男、女、老、少,这些人,便可以见死不救了吗?」 周濛想了想,摇头,「那便还有能救他们的人,但民女救不了这许多人。」 王氏已经站起了身,缓缓走下台阶,她身形纤细柔美,丝罗长裙繁复华丽,行走起来摇曳生姿,她缓缓走了几步,「那在你的眼中,你的父亲,算是能救他们的人吗?」 周濛愣住。 「若你的父亲没有逝去,你还是当年的清河郡主,那时的你,算是能救他们的人吗?」 周濛一时语塞,抬起眼来看向王夫人,正巧对上她审视的目光,她声音不大,甚至称得上柔和,「姑娘,回答我。」 -------------------- 第46章 ========================= 周濛的确被问住了。 他们出身南晋宗室,作为皇亲国戚,身上都有一份责任。 这世道如此混乱,高门世家与平民百姓判若云泥,更何况还有胡汉纷争,战火连年不绝。 不说远的那些,光是在她熟悉的天青阁,多少姑娘都是为生活所迫,被双亲或被夫主发卖而堕入风尘。 所幸天青阁的东家仁善,姑娘们在这里能过着比在外头更好的生活,可是,天青阁这样的地方又有几家?而且,并不是所有姑娘都才貌出众到可以在这种地方养活自己。 更多的是悽惨无依、命如草芥的如蝼蚁般活着的普通人。 这么多年,她以为自己见的多了就麻木了,她以为自己只在乎亲人和好友的安危,其实不是,就比如银珠,她真的做不到袖手旁观。 但如果将这份怜悯扩大到家国责任,她又自认没有那么高尚。 就比如周劭,为家国百姓而战的责任,和他的性命,周濛毫无疑问选择后者。 放在父亲身上也一样,如果可以让她来选,她不要一个当将军当世子的父亲,她想要一个活着的、能陪伴她长大的阿爹,最好,也像小庆的阿爹那样慈爱可亲。 她知道王氏这番话的意思,其实她说得没错,按照她的逻辑,他们这样的身份,放弃责任,其实几乎等同于见死不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5页 以前她不去想这件事,把自己当成一个普通人,也能活得心安理得。 现在,被这般逼问之下,「见死不救」四个字,她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见周濛一直沉默不语,王氏毫不掩饰地表现出失望来。 她嘆了口气,唇角露出一抹轻蔑的笑,「你和你父亲可真不像啊。 「你可知道,直到现在,中山国还有很多人都念着你的父亲,我的先夫也曾经不惜前途为他申冤奔走,我的长子萧恪以后还会继续这样做,你知道为何如此? 「因为你父亲他是真正的英雄,他十六岁上战场,一腔热血,阻匈奴、平北境,内政上,在封地中改革田役、轻徭薄赋,他当中山国世子的那十余年,国中乃至冀州百姓对他无不爱戴称颂。只可惜,呵,这世道,风头太盛必招奸人嫉恨。 「但直到他死,他都没后悔过自己的选择,他那样一个志向高远、不落凡尘的铮铮君子,却生了你这样一个女儿?」 周濛垂着头,喉头哽住,说不出话来。 *** 银珠被救出来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 她在狱中遭受了非人的虐待,下/身撕裂,血流不止,达野把她带回了家,可是,当天夜里,人就没了。 周濛知道消息的时候,一大早就赶去达野家中看望。 银珠走了,他家里没人了,她请达野与她一起上山,反正他也要做活挣口饭吃,不如她雇他给元致做饭,也减轻小苦的负担,让他能有更多精力在生活上照顾元致。 达野答应了,说替银珠处理了后事就去。 可是,三天后,她如约下山,去达野家里找他时,又听到了他的死讯。 是他家铺子的邻居阿翁告诉她的。 阿翁说,银珠被他带回来以后,刚死第二天,金校尉居然带人来把他的铺子砸了,达野悲愤难当,说他们这是犯法,然后就被打了。 兄妹俩的尸体直接被扔到了城外的乱葬岗,达野死的时候还肢体不全,是被巡城卫的那些人用棍子榔头之类的活生生给打死的。 「这世道,人命不值钱吶,何况还是个胡人,哎,多好的一个小伙子啊,又勤快又实在的,可怜,可怜啊。」 说到这里的时候,阿翁也情不自禁擦起了眼角。 周濛浑浑噩噩,去了城外乱葬岗,雇了几个人将兄妹俩的尸体找出,妥当安葬后,她才回到山里,躲在房中一天都没出来。 元致听到动静,去敲她的房门,只见她趴在床上闷闷地哭。 「怎么了?」他轻声地问。 她这几天一直往城里跑,他猜她应该是有事,但是是什么事,他也不知道。 小姑娘哭的那么惨,但好在人没出事,他想离开,却被叫住,「别走。」 周濛哑着嗓子唤了一声,「你等我一下。」 元致于是找了个蒲团坐下,看着她擦干了自己脸上的眼泪鼻涕,眼圈鼻子全是红的,还在一抽一抽,似乎伤心至极。 他等她开口。 半晌,她努力平復好情绪,说道,「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元致想了想,「再过些日子,我会去洛阳。」 「具体什么时候?」 「……还未定。」 周濛点点头,秀气的眉毛蹙起又松开,「元致?」 「嗯,你说。」 她泪眼朦胧地看着他,「我要走了。」 这几日,王夫人的话一直在她脑子里打转,如果以前她还对自己将要选择的未来拿不定主意,今日,亲眼看到达野兄妹的尸体,她没办法再让自己逃避下去。 十几年的安稳日子,是她偷来的,她和周劭,原本就不该这么窝囊地活着。 以前是她不懂事。 父亲的仇,她要报,关于外祖父宇文沖的往事,她也要查,还有周劭,她不能让他孤军奋战。 她不敢说要改变这个世道,但起码,她要为自己在乎的人做些什么,现在,这些人里不仅包括至亲好友,还有达野兄妹这样的贫苦百姓。 天青阁的东家都能凭藉一己之力庇护这么多的贫家女子,她也可以,她还可以做得更多。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未来她想要拼尽全力去做的事。 「我很快就不能再留在这里照顾你了,那……」她咬唇,「那我走了,你怎么办?」 元致沉默着看了她许久,久得周濛以为他是不是忘了她说了什么,「元致?」 他回神,垂下眼眸,再抬起时,唇边带着淡淡的笑意,眼神却是冷的。 冷淡的眼神中藏着周濛完全读不懂的情绪,不是对她失望,也不是为他自己未来的身体状况担心,相反,他似乎根本不在乎这些。 他什么多余的都没问,没问她为什么要走,也没问她要去哪里,他笑着回答,「无妨,不是还有你师父在吗?」 周濛摇摇头,「这次,师父要和我一起走。」 *** 周濛要去的地方在巴东巫峡,现在她的记忆已经在缓慢恢復,从元致那里学来的密文似乎也能起到作用。 她终于明白自己的梦中为什么会出现北燕王室密文了,宇文沖是北燕的开国大将军,与元致的祖父关系匪浅,她与北燕王室本身就有极其密切的关系。 现在她也搞清楚了,梦中的那个农家小院,就在巴东巫峡的深山之中,而具体的位置,只有她的师父知道。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6页 梅三娘对她的决定没有异议,什么都没多问,仿佛她有了现在的这些记忆是一件十分理所应当的事。 周濛和她商议过后,把动身的日子定在了下月十九,时间充裕,还有整一个月。 没过几天,周濛再次求见王夫人,达野和银珠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可是被回绝了,陈府的人说,王夫人已经动身回洛阳去了。 给她带来新消息的却是柳烟。 达野兄妹被金昆及手下折磨致死,而金昆不仅没事,还因为在整治胡人流民方面的政绩而升了官。 柳烟之前说的果然没错,官府现在对胡人的态度越发严苛,究其原因…… 「你应该知道黑羽军吧?」柳烟幽幽地问。 周濛心头一突,她当然知道,这不是元致的亲军吗?是北燕最精锐的一支骑兵。 柳烟装作不知道元致就在她的家里,她接着说,「黑羽军没有参加龙城大战,有人说是之前就被歼灭了,可是最近,黑羽军在漠北现了身。」 「现身?是什么意思?」 「就是,在长白山山麓,扬言要杀回龙城。」 「……他们是疯了吗?」 现在元致不在军中,群龙无首,何况,北燕灭国后,南晋朝廷作为北燕领主国,名正言顺地接管了北燕故土,重设幽州,置立郡县,正是朝中上下万众瞩目的时候。 杀回龙城? 若在南晋接管之前这么做,可以说是光復国土,现在北燕已经成了南晋的幽州,这么做无异于公然造反。 连周濛都知道,现在不是什么好时机。 既然黑羽军涉嫌造反,那么,就不难理解朝廷现在对鲜卑人这么防备了,不,从如今的种种来看,远不止防备,简直是在拿南晋境内的鲜卑平民泄愤。 只要是鲜卑人,死了就死了,根本没人管,难怪光头金昆,一个小小的安陆城巡城卫都敢这么猖狂。 「黑羽军如今是谁在领军?」 难道都不顾同族的死活了吗? 柳烟嗤笑一声,「能指挥得动黑羽军的还能有谁?」 周濛一愣,不可能啊,元致就在她眼皮子底下,他一举一动她都知道,不可能是他。 柳烟接着说道,「北燕前准世子妃,宇文慕罗。」 *** 黑羽军的事是大事,周濛不能瞒着,告诉元致以后,当天夜里,他就咳血了。 半夜里,小苦来叫她,元致满面苍白,冷汗流了一身,一会冷一会热,周濛知道,这是他的毒又发作了。 周濛心乱如麻,这一次,她求了师父帮忙,就连师父都用了两日才将他的情况控制住,师父还说,元致要是还想活,就不能再这么伤神了。 可是,现在黑羽军出了这样的事,元致还怎么心平气和? 而她的巴东巫峡之行不知是否还能如期动身。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十天过后,又从北边传来了中山国在凉州战败的消息。 因为黑羽军在幽州边境频频侵扰,牵制了南晋在北境的过半兵力,于是凉州的羯人开始蠢蠢欲动,势要一路向西夺下长安。 朝廷不得不派中山国出兵参战,却遭遇大败,三万大军几乎全军覆没,死伤过半,其余的全部被俘。 而周劭,就在奔赴凉州的这支军中。 听到消息的时候,周濛正坐在柳烟温暖如春的闺房之中。 柳烟嘆了口气,「好消息也是有的,听说没见到你哥的尸体。」 「尸体」两个字听得她浑身发冷,如坠冰窟。 她记得一个多月前,周劭离家的时候,就说过他这次可能会上战场,还信誓旦旦,说自己一定会挣了军功回来。 可是现在呢?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柳烟心情也不好,周劭有个三长两短,也不是他们希望看到的。 「你别太着急,现在下定论还为时过早。」 周濛点头,「我知道。」 「那你……」 柳烟迟疑道,前几日周濛来找过她,为的是另一件事,她说,她想去洛阳,问她有没有什么办法。 现在,她和周濛的关系早已不同以往,朋友是做不成了,但是周濛有事还是会来找她商量。 不知道周濛到底怎么想,按说,她早就对她起了疑,却又不愿说破。 以前,周濛只会找她办一些安陆城中鸡毛蒜皮的小事,现在,她连大事都来找她。 如今反倒是她更加惴惴不安,不知道周濛到底知道多少她的底细,她又是在哪里漏了馅。 柳烟索性也不刻意掩饰自己的底细了,她知道,周濛想回洛阳,不可能还想做一介平民女子。 王夫人是九姑娘找来安陆的,这些日子,周濛的身上发生的事情她样样清楚,现在她有这样的想法,柳烟其实是高兴的。 只是,现在的时机并不太好。 周濛的父亲阵前获罪,她是罪人之女,当初不被牵连、有平民身份已经是陛下恩赦,加上老中山王对她这个孙女并不看重。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周劭的处境,女子父死从兄,她与周劭一荣俱人,一损俱损。凉州一战,周劭不仅没有如愿挣到军功,还战败失踪,这一切,使得周濛更是半分依仗都没有。 这样的情况下,她想要回去,谈何容易。 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7页 上个月,朝廷突然收到乌孙王的和亲请求,乌孙王后刚刚过世,乌孙王想求娶一位南晋的公主,朝廷正在宗室之中挑选合适的贵女出塞和亲。 被选中的宗室女会被封为公主,因为和亲程序繁琐,正式出塞前,将有一年的时间留在洛阳,一面等待鸿胪寺筹备相关事宜,一边学习各种礼仪。 一年之期,不长却也不短,她如果够聪明,可以做很多事情,可如果一无所成,就只能出塞和亲,那乌孙王……是个年过六旬的老人。 周濛的眼睛微微泛红下垂,亮晶晶晕着水光,抬眼却是一笑,点着头说,「嗯,我想好了,我愿意和亲。」 -------------------- 第47章 ========================= 回山上的路上,周濛已经慢慢冷静下来了,乍闻周劭噩耗时的震惊和恐惧,还有下决心争取和亲机会的那一丝难过,全都被她暂且抛在脑后,现在她不需要这些无用的情绪,她急切地需要接下来破局的办法。 和亲一事,不是她愿意就可以促成,能否最终被选中,还需要与多方势力斡旋。 柳烟那边,她一时还猜不出对方到底是什么来路,在洛阳城中,她也猜不出究竟是哪个厉害人物会在她身上下这么大的功夫。 从动机上来说,武安长公主之子、出身河东裴氏的那个裴述倒是有可能,但肯定不是他,那人只想让她死,他看中的是周劭,不是她,否则,她也不会有襄阳一难。 像裴述这样打周劭的主意才是正常,她怎么也想不通,到底是谁会打她的主意,别的不说,这人在她身边埋下一个柳烟,一埋就是六年。 这样的城府、筹谋和手段,一面让她觉得后背发凉,一面又让她觉得兴奋,能毫不费力就收穫这样的一个……她还不知道该怎么界定这种关系,但至少目前来说并不是敌人,未来他们能一起实现很多的可能,这如何不让人兴奋。 所以,这一边不需要她多操心,就像柳烟说的,静静等消息就好。 另一边,她无法绕过的就是中山国,她毕竟出身于中山王一脉,如果洛阳那边没有想起她这个一介白身的宗室女来,就需要中山国的举荐。 这件事比较难,还需要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不过总的来说,和亲一事,好好筹划一下,希望还是很大,和亲嘛,自古都是各家贵女避之不及的一件差事,有人毛遂自荐,上头何乐而不为呢? 真正麻烦的,是周劭的事。 眼下,山上正有两个对西线战事了如指掌的人,十二年前,石斌还是北燕金刀将军独孤隆的时候,就在凉州对战过南匈奴,不到一年前,元致也刚刚在凉州平定了羌人的作乱。 关于西北的局势,找这两人问问一准没错,兴许能够理出一些寻找周劭的思路来。 况且,周劭离开之前,还找元致长谈过一次,谈话中是否说过一些他对于此战的打算,得问问元致才知道。 爬到半山腰,山路逐渐狭窄,这一条她从小到大走过无数回的山路,让周濛觉出些不对劲来。 好些日子没下雪了,之前的薄雪融化,与山间泥土混为软融细腻的泥泞湿土,但此刻这些湿土与早上她下山时看到的全然不同,被翻搅得乱七八糟,碗口大的深坑砸得到处都是,路边枯塌的野草也被踏得乱七八糟,这是—— 周濛几乎一下就认了出来,这是马蹄印。 有人骑着马上了山,这种马的蹄印又深又大,可见马匹之高、之壮,还不止一人两人,至少五人以上。 自北边而来,且随从众多…… 周濛欣喜若狂。 她深吸口气,接下来的半程山路,她是一路狂跑上去的。 到了山居前,她的整个下半身衣摆全部煳满黑泥,一双杏色的小绣鞋,别说看出原本的颜色,就连鞋子的形状都没有了。 旁边的一棵老树下果然拴了七匹高头大马,不是中原的品种,一看就是漠北战马,膘肥体壮,通体油光水滑,威风凛凛。 她远远地看见元致的房门半开,里头隐隐有说话声。 她拖着自己冻得发麻的腿,冲到元致门口,扶着门框,脱口而出的一句「哥哥」还没及时收回来,就对上一双凌厉的碧色眼眸。 「锃」的抽刀声,那人动作快的根本看不清,然后一把带着浓浓血腥气的长刀就架上了她的脖颈。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周濛虽然不害怕,也被这一瞬间的变故惊得头皮发麻。 那双碧色眼眸的主人,是名女子,抽刀的是名军士打扮、身着软甲的男子。 她还以为是周劭回来了,呵,做什么春秋大梦! 一行七人,全是胡人。 那女子周身气质凌厉而张扬,身量修长,比周濛还高半个头,她腰别长鞭,一身湖蓝色女子骑行胡服,勾勒得身段玲珑有致,且英姿飒爽。 那女子乍见周濛,也是一愣。 见她被自己的手下用刀架着脖子,也没出言阻止,一边唇角弯起,用十分别扭的汉语说道,「这里可没你的哥哥。」 然后视线不由得下移,主要是周濛满是泥泞的下半身实在太过瞩目。 太脏了…… 这人是刚从泥里爬出来吗? 她嫌恶地皱了皱眉头,「你就是那个周劭的妹妹?」 她的汉话不标准,好在说得慢,周濛勉强听懂了,她脖子上还驾着军刀,连大喘气都不敢,生怕自己不小心一个前倾就撞在刀刃上被切断了喉管。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8页 她十分小心翼翼地嗫嚅道,「你是……」 「把刀放下。」 周濛眼神下移,是元致在说话。 他披着外袍坐在床沿,墨黑长髮在背后拿髮带随便打了个结,他刚刚从毒发中缓过来没两天,此刻面无血色,整个人显得病弱而又苍白。 他眼睑下垂着,周濛看不清他的眼神,但是能从他蹙起的双眉间,看出他心情并不怎么愉快。 他这一句说的是鲜卑语,但周濛听懂了。 跟着他学了这么久的密文,她的鲜卑语水平也跟着突飞勐进,何况,身体中那个「她」的记忆里,也有大量鲜卑语的痕迹,所以她的水平听个日常对话并不成问题。 元致又重复了一遍,抬头看了过来,那拿刀的军士被他冷厉的眼神吓住,才不甘不愿地放下了长刀,末了还徵求意见似的瞥了一眼那名女子,而那女子不置可否,眼神一瞬不瞬地落在周濛身上。 元致冷冷一笑,对这名军士说道,「现在我这个样子,是已经使唤不动你们了,是吗?」 不知是不是因为太虚弱而没有力气,他说话的语气并不严厉,听起来只是一句自嘲,但那名军士十分紧张,立刻收了刀,单膝跪下,诚惶诚恐地行个大礼,「属下不敢。」 周濛看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一边摸着自己光洁的颈项,一边同样不客气地对那女子打量回去,「宇文慕罗?」 女子眼中闪过诧异,周濛冷笑,「还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 小苦躲在柴火棚那边探头探脑,他心不在焉地不断往炉灶里扔干柴,眼前的大锅里在煮肉汤,一不小心火就大了,一股焦煳味蹿入鼻腔,他赶紧起身往锅里加水,又拿来锅铲卖力翻搅,防止烧干。 他伺候元致这么久了,自然也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加上他嘴碎、喜欢打听,对元致那些不算秘密的事也有所耳闻,其中一件,就是这位世子那毫无悬念的感情生活。 据说他与宇文慕罗一同长大,按照汉人的说法,那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也做了近十年的未婚夫妻,是鲜卑族人眼中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可这份毫无悬念的感情生活,却因为这几个月而变得有那么点子悬念了。 小苦不像罕唐,他是个极机灵的人,元致和周濛这两人,他真是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对劲。 周濛这小丫头片子,虽然心思玲珑且时常跑偏,但在有些事上又正得不行,这些日子,她对他们世子殿下的照顾无微不至,挑不出一点错来,但,同样也挑不出一点异样,就……那种男俊女美、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女朝夕相处时,该有的那种异样。 小丫头嘛,可能还没开窍,他们的世子就奇怪多了,他对小姑娘的那种不同……可太明显了。 明明是个冷淡的人,但对她独有的那种温柔,真的藏不住。 就不说几乎每晚他都会应小姑娘的要求,不厌其烦地给她教一种奇奇怪怪的没听过的语言了,还有好几回,他坐在窗边看书,小苦在他身后,见他看书看得奇慢。窗棂外头,毫不例外地都是周濛在院中做活,要么在洗衣、洒扫,要么在磨药、晒药,小姑娘做活做的认真,世子看她,也看得认真。 但要说世子真对她有点什么想法,好像也不至于,他们世子看周濛的眼神,全然不是陷入痴恋的人特有的那种腻乎乎的眼神,他也就是看着书,偶尔抬头淡淡瞧她一眼,一双好看的剑眉还微微蹙着,含着化不开的愁绪。 反正就是很奇怪的一种感觉。 怎么说呢,就像,就像,对了,就像吃了初秋没熟的果子,坚酸苦涩中又透着一丝丝不易察觉的甜…… 现在宇文慕罗居然来了,她可是能在战场杀敌的女中豪杰,听说十分兇悍,而周濛也不是什么柔弱小白花,她也就是看着甜美柔弱,实际上又勇又莽的,兇悍对勇莽,旧爱对新欢…… 他们世子会更偏袒谁呢? 小苦只恨自己不能留在前院看戏。 「看什么呢,」身侧一声低低的笑语。 小苦被吓的一回头,原来是老大。 石斌抱着宽刀走进柴火棚,看了下锅里的肉汤,虽说微微有些煳味,但是问题不大,还是很香很鲜美,他点点头说道,「差不多了,盛起来吧,大家都饿了,早些吃饭。」 小苦一脸佩服,老大不愧是老大,这种时候他居然还能想着吃? 石斌哪能看不出他的这点促狭的小心思,拍拍他的脑袋,轻斥一声,「世子都这样了,瞎想什么呢。」 小苦闻言,也嘆了一口气,也是,世子那么弱不禁风的,那两人又那么彪……哪轮得到世子来偏袒谁呢,不劝架就不错了。 也真是的,说来奇怪,世子明明看起来脾性温和又沉静,为何身边净是这般世所罕见的彪悍奇女子,这运气……也不知是该惹人羡慕还是令人同情。 -------------------- 第48章 ========================= 小苦开始盛肉汤,石斌在旁边给他递碗、接碗。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手中的汤勺停了下来,引来石斌疑惑不解的眼神。 「老大,昨天阿濛姑娘跟我说……」 他声音压得很低,故意一停,探头看向前院。 石斌看他神秘兮兮的样子,也跟着回头看了看,还好,现在周濛不在,她在浴房洗澡换衣裳,大家都在等她开饭,所以他们暂时并不着急回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9页 他把手中汤碗放了下来,表示洗耳恭听。 小苦凑近过来,接着往下说,「她说,她这一趟去巴东巫峡,兴许有法子能够解了咱们世子身上的毒。」 石斌挑眉,有些不可置信。 前几天,梅三娘才刚刚说过,如果元致再这么伤神,别说五年了,半年都活不过去。 怎么突然就能解毒了? 就像一个人已经病入膏肓,医生却突然福至心灵,说我有灵丹妙药能让你起死回生。 也太突然了,怎么听怎么觉得不靠谱。 「她真是这么跟我说的,她还让我不要跟世子提起。」 石斌更觉得蹊跷,「为何?」 小苦「啧」了一声,「这有什么不好理解的,这万一她要是没找到办法,岂不是让世子白高兴一场?满心欢喜以为自己得救了,又说那消息是假的,那得多刺激人啊,还不如什么都不知道呢。」 石斌沉吟,确实是这个道理,是他一时疑惑昏了头。 「你说,咱们世子若是真的得救了,得用什么感谢阿濛姑娘啊?」他贼兮兮地,「我觉得给她什么都不过分,这可是救命之恩。」 石斌好整以暇地望着他,「你想说什么?」 「听说,当年阿濛姑娘也和咱们世子议过婚,就差一点就成了,哎,」小苦撇撇嘴,「反正我不喜欢这个宇文慕罗,世子为什么不选阿濛姑娘啊,阿濛姑娘多好啊,长得跟仙女儿似的,还对他这么百般地好,换了宇文慕罗她能做到她一半的一半就……」 石斌听到这里,忍不住嗤笑出声,但小苦没注意,一心在喋喋不休地表达自己的观点,他后面又说了一大串,都是拉踩宇文慕罗,捧周濛臭脚的好话,石斌一边耳朵进,一边耳朵出,实在不忍心戳破小苦美好的幻想。 小苦心思单纯,他这么大年纪,要是也这么单纯就白活了。 周濛现在的确对元致百般好,那是看在元致和她兄长周劭交情不错的份上,要是哪天元致和周劭一个没谈拢闹掰了,或者他在某些她看重的事情上没有遂了她的意愿…… 这仙女儿似的小姑娘,立马就能亮出獠牙,翻脸不认人。 好在,元致很清醒,他看得出来,元致同样清楚这一点。 他只盼望元致这苦命的小子,对没心没肺的小姑娘……千万不要陷得太深。 *** 周濛洗了个热乎乎的澡,把身上满是泥污的衣裳给换了,出澡房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 小苦正好端出来热唿唿的肉汤泡汤饼,一人一碗,宇文慕罗一直旁若无人地和元致说着什么,周濛也不好打扰,端着自己的那一碗回房吃了。 她一边吃一边想,幸好师父和大师兄不在。 他们这几天回当龙寨去了,因为元致病情加重,师父回寨子里准备下一阶段的用药了。 如果师父在,很难想像她会允许宇文慕罗留在这里,当年,她和阿娘在龙城议婚失败,北燕王转头选择了宇文慕罗后,宇文鲜卑那边可没少笑话阿娘。 说她巴巴地拿自己才八岁的女儿去讨好元谈,结果呢,人家还不要。她是宇文沖的女儿又怎么样,谁让宇文沖那么离经叛道,认识一个汉人女子后,大将军也不当了,居然还和这女人私奔。 这些话都是师父告诉周濛的,周濛问,这个带着宇文沖私奔的汉人女子,是不是就是她的外祖母,师父说是,周濛再细问,她却沉默着不愿再说。 周濛觉得这可能并不是个令人愉快的故事,因为每次提起这个女人,师父她总是情绪不高。 回到眼前,即便师父不在,周濛自己她也不欢迎宇文慕罗。 达野兄妹的死,中山国被迫远赴凉州参战,以及周劭战败失踪,这几件事,件件都离不开宇文慕罗的错误决策。 如果她没有带着黑羽军袭扰幽州,那么西北的羯人也不会趁机在凉州发难,如果羯人不发难,中山国也不必出兵平乱,如果中山国不出这个兵,周劭现在一定还好好地待在卢奴城呢。 都是她,都是这个愚蠢的女人。 周濛顿时就没了胃口,草草吃完午饭,就准备去帮小苦洗碗。 走到院子里,发现那蠢女人正来找她,她身后还跟着一个军士,手里捧着一个精緻的木箱。 军士把箱子放在她的门口,哐当一声响,听动静还很沉。 「这是什么?」周濛问。 那军士听不懂汉话,放下就走了,宇文慕罗回答她,「千两黄金,拓跋延平让我带来给你的。」 箱子有点挡路,周濛把它往旁边踢了一脚。 「不点一下?」 周濛笑了,不过是千两黄金,要是几个月前,她可能会高兴得几宿睡不着觉,但是现在,她已经是立志要去洛阳当公主的人了——没错,和亲公主也是公主——眼皮子可不能这么浅。 「不劳你费心。」 宇文慕罗移了两步,故意挡住她的去路,她又说,「千两黄金,换你照顾小曦哥哥这么久,是有些少,你还想要什么尽管说,等我回漠北后,会派人给你送过来。」 「小曦哥哥?」 周濛反应了一下,才猜出来她说的可能是元致。 宇文慕罗轻轻一笑,「他小的时候,他爹娘关系就不好,他阿娘差点把他带回我们宇文部单独抚养,就给他取了这个鲜卑名,宇文曦,怎么,你不知道?」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0页 宇文曦,真耳熟。 想起来了,他之前在天青阁见柳烟的时候,自我介绍就说自己叫宇文曦,她还以为是他随手编的名字,没想到居然是真名。 这傢伙也不怕被人拆穿身份,真是艺高人胆大。 不对,柳烟? 周濛心里一突,她觉得有哪里不对,元致的这个鲜卑名应该不是什么秘密,他又不是个无脑鲁莽的人,敢自报家门…… 所以呢?他该不会早就知道柳烟的不对劲了吧? 她突然脑子一翁,如果真如她猜的这样,元致早在凤鸣山雅集之前就知道了柳烟的可疑,那他……他为何一个字都不曾告诉过她? 要么,他和柳烟那边本来就是一伙的,要么…… 她觉得脑子有点乱,好复杂,半天也没要么出个所以然来,但是无论如何,归结起来不就是一点—— 就是他不想提醒她呗。 周濛心中有股说不出的烦闷,但是很快她又想开了,元致他也没有义务给她提这个醒吧?不提醒,是本分,提醒了,那是情分。 她和元致现在的关系,不就是一场彼此心知肚明的利益交换?谈什么情分。 她怔愣的这片刻工夫里,宇文慕罗已经笑开了,「不知道就不知道呗,做出这么一副伤心的样子给谁看啊?」 周濛回过神,宇文慕罗摆明了话里有话,她也扑哧笑了,笑得天真又无邪,凑到她耳边,「当然是给小曦哥哥看啊。」 小曦哥哥也是她能叫的!宇文慕罗的脸,肉眼可见地一沉,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闭嘴。」 周濛觉得松快了不少,咧嘴朝着宇文慕罗的身后甜甜一笑,「小曦哥哥,你来了啊。」 来人正是元致。 他本来走路就有些虚浮,听周濛这么一唤,脚步就这么停下了,抬眼一看,心道不好。 宇文慕罗的性子他是知道的,她心眼不坏,就是脾气沖了些,又碰上周濛这么个硬茬…… 这两人,七年前因为同时和他议亲,事情闹的不太愉快,算是有些旧怨,最近因为中山国的战事,又添了新仇。 他下意识朝身后望了望,突然就有些后悔,干嘛要挑在这个时候出来。 周濛看出他的不自在,又看看瞬间换上笑脸打算迎过去的宇文慕罗…… 就……突然觉得挺没意思的。 得了,还是她走吧。 刚一转身,就看到小苦和石斌他们几个,就突然开始变得很忙,晒衣服的晒衣服,砍柴的砍柴。 就都喜欢看她的热闹呗,周濛讥讽一笑,是不是他们都觉得她会为了元致和人打起来? 抓脸?扯头髮?就和宇文慕罗这个蠢女人? 呵。 她小巧的下巴微微一扬,留下一个骄傲的白眼。 然后她就去屋后洗衣服了,早上满是泥的那身衣裳还堆在浴房里呢。 可即便是躲去了屋后,宇文慕罗的声音还是顽强地传了过来,只要她没聋,就无法忽略。 她完全有理由怀疑,她就是故意的。 「曦哥哥,你找我有什么事呀?」 「你是不是还在怪我?你别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很明显,两人开始你侬我侬。 说起来并不软糯的鲜卑语,在宇文慕罗嘴里竟是说不出的千娇百媚。 是谁说的舞刀弄棒的女子不会撒娇? 这不是挺会的么。 元致说了什么她听不清,远远听来,他的声线低低的,很温柔。 周濛手上的动作一顿,元致被黑羽军擅自袭扰幽州一事气得咳血的那夜情景犹在眼前,她还以为宇文慕罗这一趟找来,元致会训斥于她,呵,哪有训斥,只有温柔的安抚。 不知他说了什么,一番话过后,宇文慕罗的心情越来越好,「你,你真是这么想的?」 声音中的惊喜溢于言表,毫不做作。 「我就知道你会明白我的,曦哥哥,你对我真好。」 也许是心情极佳,宇文慕罗后来再也没故意扬声说话了,兴许是觉得没有必要了吧,她在自己这里受的那点气,显然在元致那里加倍补偿了回来。 周濛让自己不要多想,专心洗衣。 人家迟早是夫妻,订婚多年,说不定更过分的都做过,这算什么? 尴尬的反而是她好么。 不怪小苦他们刚才巴巴地想看热闹,是她先蠢在前头的,干嘛要用那种娘们唧唧的方式噁心宇文慕罗?真丢脸啊。 她就应该高贵地扭头就走,顺便把那千两黄金甩在她脸上。 虽然自己和她有些私仇,但怎么能用打嘴仗来泄愤? 是她格局低了,以后再也不能这样跌份。 两人又朦朦胧胧说了一阵,突然—— 「真的吗?这次你真的和我们一起走?」宇文慕罗高兴极了。 周濛耳膜一紧,不自觉偏过脸去,期待后面的对话。 可半天也没听到声音。 就这么完了? 元致要走? 周濛这下彻底洗不下去了。 她把红通通浸在冰水中的手在裙摆上擦干,放轻脚步,往前院方向挪动。她知道元致耳力好,那她就装作过去拿皂角好了,她故意把装皂角的盒子弄的有点声响,然后悄悄地蹲在屋子后面。 蹲了一会儿,终于又听到了宇文慕罗的声音。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1页 「小曦哥哥,其实还有一件事,我想求你帮帮忙。」 她声音压的很低,应该是有些不好意思。 「何事?」元致轻缓地问。 「是阿单……」 元致没说话,不用看,周濛都能想像出此刻他一定也像平时那样,目光温柔,不急不躁静待下文的样子。 「一个月前,阿单他,他去燕山打猎,然后,就没回来过了……」 宇文慕罗有些着急,像是抢话一般要赶在元致开口前说道,「是他,是他自己不听我的劝,非要去的,我也不敢去找,燕山现在成了汉人的地盘,曦哥哥,你主意多,只有你能帮我了……」 她声音越说越低,「他就是年纪小,贪玩,你知道的,他最听你的话了,看在平日里他喊你一声姐夫的份上,你救救他,好不好?」 -------------------- 才知道jj现在的文,分感情流和剧情流。。我这是拖拖流吧,笑哭(笑着笑着就哭了) 让女主赶紧当上小公主,让男主赶紧吃上肉吧,孩子太难了。 第49章 ========================= 下午,周濛装作什么都没听到,照常给他准备晚上药浴的材料。 果不其然,傍晚时分,元致就主动来找她了。 他轻轻叩响她的房门,周濛正在屋子里的炉前生火,白日里她不常在屋内,用不着火炉,但是夜里的山间冻人,得有炉火才能睡得安稳。 她头也没抬,「门没关,自己进。」 元致轻轻一推,吱嘎一声,门应声而开。 周濛蹲在炉前,一手拿着木炭,一手拿着火钳,一见是他,平常地客气招唿道,「坐吧,有事?」 她的屋子虽然整洁,但东西实在太多,药材书本堆了满屋,除了她自己此刻待的地方,也就书案前刚好够一人落座。 元致个高腿长,坐也坐得小心翼翼。 周濛见他迟迟不说话,联想到下午偷听到他和宇文慕罗的对话,心中暗自嘆了口气,干脆放下火钳,就这么和他隔空对望。 但元致其实并不是在看她,他低头从袖中取出了一个巴掌大的匣子。 那匣子是紫檀木的材质,木质光润,红中带紫,看起来十分名贵。 周濛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一贫如洗的落难王子,他哪来的银子? 元致今天有些反常,若在平时,她不用开口,他就能把她的心思猜个七七八八,捡能说的回答她的疑问。 但这会儿,对于这个不太寻常的匣子,他什么也没解释,直接放在地上,缓缓向她推了过去。 「给你的。」他说。 「给我?」 他点头。 周濛满是疑惑,把匣子拿了起来,「什么东西?」 匣子上还有一个精緻的小铜扣,没锁,咔嗒一声,她轻易拨开铜扣,翻开盖子—— 周濛眉头收紧,心头的疑惑更甚。 匣子里是一对耳坠。 十分平平无奇的款式,什么多余的装饰都没有,只在半截手指长的耳线下悬着两粒坠子,那坠子……是当初他随身的锦囊中那根手绳上的两粒红玉。 他竟然把自己那根男子手绳上的那两粒玉红豆,改镶成了一对女子的耳坠? 「你,这是……做什么?」她惊得话都没说利索。 这不是他和女子的定情信物吗?那女子是不是宇文慕罗她不好下定论,谁知道他除了宇文慕罗还有没有别的女人,但红豆嘛,都知道红豆寄寓相思…… 两粒豆大的红玉卧在雪白的丝绒衬布上,其全貌一目了然,周濛这才看清,那小小的两粒,哪里是什么红豆,居然是两粒小小的茶花。 因为玉粒太小,乍一看并不明显,但其实细节十分丰富,层层叠叠、微微外翻的含苞花瓣,还有娇嫩的点点蕊心,全都栩栩如生。 还好,不是红豆就好…… 既然是送给她的,如果是红豆……她的老天啊,那可怎么说的清? 她可不想招惹这种麻烦事。 紧绷的神经这才稍稍松了一些,她又问了一遍,「你这是做什么?」 窗外的天色已黑,昏黄的烛光映着元致的半张侧脸,光影错落间,他的目光沉静如水,「这对红玉茶花,是我阿娘送给我的。」 周濛觉得自己的神经又绷了起来,他阿娘给他的,他又给她……是她想的……那种意思吗? 不对,肯定不是这样。 她与元致的关系一直简单明了,目前各自的处境也不好,谁都不想节外生枝不是吗? 元致看出了她的惊疑不定,眉梢不动声色地一挑,低头间,他的唇角弯了弯,似乎是在解释,「不必多想,这是阿娘找萨满大祭司求来保平安的。」 「那也很贵重,这我哪能收。」 说不定这已经是他阿娘留给他的唯一一件东西了。 就算要送,也应该送给适合收他礼物的女子。 元致虽然接过了周濛递过来的匣子,但是又随手将匣子放在了手边的书案上。 「就当是我给你的谢礼,」他轻声说道。 「此番南下,走得匆忙,我身上也没有别的东西了,也就这对红玉还算贵重,你从凤鸣山回来昏睡过去的那四日,我去街市找匠人做了这对耳坠。 「我见你平日里从未戴过首饰,也不知你喜欢什么样式,就做成了最简单的样子,如果,如果你不嫌弃做工粗陋,就收下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2页 嫌弃粗陋?他是认真的吗? 这红玉的玉质剔透,色泽红亮饱满,这样的好东西恰好适合最简单的款式,因为它本身就是最美的。 她并不嫌弃,但她也不想要。 元致能念着她的救命之恩,她很开心,但要说谢礼……她明明有更想要的。 她就想要他的一句承诺,答应助力周劭的承诺,这可比千万颗这样的红玉都要值钱。 「不喜欢?」 周濛一笑,轻轻摇头,这压根就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元致这么聪明,怎么可能不知道她图的是什么。 既然他坚持要送,只能说这是他一份小小的心意罢了。 收了也行,周濛不想再纠结于这个小物件,就当替他暂时保管吧,将来应该还会和他见面的,到时候再归还不迟。 她没再看这匣子,算是默认了。 「这个时候来给我送谢礼,你是不是要走了?」 元致没有意外,点头,「我明日一早就回漠北。」 意料之中。 「那你身上的毒……」 元致敛眸,「兴许漠北也能找到解毒的行家吧。」 下午,宇文慕罗已经开始张罗元致去漠北以后的事了,周濛隐约听到她说,他们回去的头一件事,就是给元致找一个他们鲜卑部族里最顶尖的大夫,大夫不行,还有萨满大祭司呢,一定比什么梅三娘要强上百倍。 周濛微笑,口不对心,「嗯,一定能找到的。」 但心里想的却没这么乐观,这普天之下,她师父梅三娘都解不了的毒,那就是无解。 宇文慕罗要怎么折腾是她的事,但元致对他自己的病情却是一清二楚,已经如此糟糕,却非要跟宇文慕罗走,她还能说什么? 只能口头祝福。 但她心里其实还存着一线希望,按照寻常的解毒法,目前是无路可走了,但非寻常之法呢? 那就只有等她去了巴东巫峡,她才能找到答案。 如果真能被她找到,那她要去漠北找元致吗? 她觉得,这就要看他的诚意了。 「元致,」她唤道。 他那双深而长的眼睛很快看了过来。 「你这次回漠北,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你能腾出手来的话,我哥哥……」 说到这里,她不知不觉就想到了午后前院和元致叙话的宇文慕罗,那时,她求元致帮她找她弟弟的时候,和此时的她是一样的口气,那时的宇文慕罗,她也是这样忐忑的心情吧。 那时候她听到元致答应她了的,他答应帮她找失踪的弟弟。 所以,他也会答应自己吗? 还没等她说完余下的话,元致就先给出了答案,「抱歉,我帮不了你。」 「不不,我不奢求你能帮我找到他,就帮我打听一下消息,可以吗?」 毕竟他手里有军队,而且他对整个漠北的局势了如指掌。 她一脸希冀地看着他,烛光中,一双大眼睛的光彩比月华更加夺目。 可她看到他还是摇了摇头,「我没有办法。」 周濛的表情有些僵硬,但仍然语气温和,带着她自己都察觉不到的一丝哀求。 「元致,我哥哥走之前,是不是跟你说过什么?你知道他早有安排的是不是?他不是偶然在凉州失踪,而是,这一切的失败都是他计划好的,对不对?」 迎着少女祈求的眼神,元致的目光依旧沉静无波。 这种事关生死的问题,什么样的言语都有可能作假,但眼神骗不了人,周濛在他幽深的眼神中读出了他的回答,对于周劭的遭遇,他并不知情。 他还是补了一句,「他走之前,并未与我说他会上战场,而且,凉州之战是个意外,不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所以这件事,你问我没有用。」 她一瞬间似乎脱了力,坐回自己的脚后跟,依旧难以接受这样的结果。 「但你应该相信他,」元致轻声说。 相信?她也想相信,可是一切迹象都显示他可能会遭遇怎样的兇险,凉州年年内乱,长安几易其主,匈奴、羌、羯混战不堪,局势动盪,加上中山国自己的军队内部,也可能存在对周劭不利的因素,中山王宫里想要他死的,可大有人在。 他身边只有一个旖月称得上可靠,她拿什么相信周劭会安然无恙? 想到下午宇文慕罗求他帮忙找弟弟,他答应得那样痛快。 周濛冷笑起来,那个时候,他怎么不说让宇文慕罗也相信相信?相信他弟弟能自己回来? 她悉心照料他几个月,这是她第一回 有求于他吧,他的回报就是这? 哦对,不止,不是还有个红玉耳坠么? 呵,难怪要送这玩意,是早就想好了这一天吧,想用这东西就把他们兄妹俩给打发了? 她忍着情绪,再次祈求道,「现在你手里有兵了,帮我这一次,求你了。」 她嗓音干涩,与其说是生气,倒更像是拼命压抑的哭腔。 元致的眼睛微微下垂,轻轻嘆气,「凉州局势太复杂,我实在无能为力。」 「可你之前不是平定过凉州的叛乱吗?你都无能力为,你让周劭孤身一人怎么办?等死吗?」 她脱口而出,胸中的气闷实在难忍。 元致看着她,再也没有说什么。 这是油盐不进的意思?这白眼狼。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3页 周濛几乎立刻就翻脸了。 她拿起装耳坠的小匣子一把塞进元致的手中,冷冷道,「受之有愧,敬谢不敏,这东西我不要,你拿走。」 说完转过身去,面对着刚刚生起的炉火,再次赶客,「你也走,别让我再看到你。」 除非他接下来改变主意,否则她再也不打算搭理他了。 脸颊渐渐被暖红的火光映得温热难当,话虽说得绝情,但她仍旧在意他的回应。 她竖起耳朵听身后的动静,很快,只听到门被关上的声音,她勐一回头,屋子里已经没有人了,他已经消失在了门后。 一时间,周濛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结果。 一句辩解都没有,他居然真就这么走了。 还真是拒绝得坚定而又干脆。 气闷立刻变成了满腔的怒火,可眼下夜深人静,外头院子里住的,又全是他和宇文慕罗的人,她这暗火想发,可又如何能发得出来? 只觉得心口一阵生疼,她渐渐唿吸急促,伸手攥住胸口衣襟,大口地喘息,又觉鼻子发酸,顷刻间,两滴清泪就这么落了下来。 这天夜里,周濛几乎没睡,眼泪流湿了半片枕巾。 一半是对周劭的焦心,另一半,则是对元致的失望。 她好悔。 她对他那样尽心,悔自己看错了人。 几个月的相处,这人平日里看起来那样温和好相处、那样好说话,竟让她生出了幻觉,让她觉得他是个好心的人,是个和哥哥周劭一样,能够让她在关键时刻可以依靠的人。 ——不,其实她从没想过要依靠他,只希望他能回报一份恩情而已。 可是,元致怎么可能是那样的人。 这本来是一尊在漠北的尸堆里闯出来的杀神啊,这样的人,心该有多硬。 他不仅忘恩负义,还双标。 贪玩的小舅子不见了,他承诺去找。 周劭失踪了,他却说,「你要相信他」。 可去他妈的吧! -------------------- 第50章 =========================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就听到院子里有了动静。 脚步声、马匹的嘶鸣声,一阵匆忙过后,小小的院落就重新归于平静。 周濛知道,宇文慕罗一行七人,接了元致,就这么走了,招唿都没跟她打一声。 一夜辗转未眠,她头还有些疼,但心里已经无比冷静。 看错了人,错就错了,是他欠她的。 况且,他走了也好,反正他这条命也活不长了,就算不走,她也救不活他,死在她手里,徒增她的业障。 她先是这样想着,却并没有好过多少,反而又觉得心口紧着疼,她忍着咬了咬下唇,缓过劲来立刻起身穿衣。 推开门,冷风就往衣领里灌,她缩了缩脖子,院子里果然一个人、一匹马都没有了。 她去后院打水洗漱,刚端盆走到门口,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她心尖一颤,生起一股异样的期待来,勐的回头。 「周姑娘,早。」 是石斌。 「怎么,一看是我,很失望?」他抱臂靠着墙,似笑非笑,下巴上的短须昨日还在,今早全剃了,胡茬泛着青色。 周濛原本想打招唿,听到这一句揶揄,笑容立刻凝固。 石斌在她身后说,「他的确走了,但有个东西让我转交给你。」 周濛偏头,余光看到了他手中那个巴掌大的紫檀木小匣子,还是那副红玉耳坠。 还挺执着,她擦了把脸,心中冷笑。 「我不要。」 这回答似乎在石斌的意料之中,「这东西你不要,我留着就更没用了。」 「那就扔了吧。」 石斌眉头一皱一松,口中「啧啧」两声,「好狠心的小姑娘。」 周濛瞪他一眼,又问,「你怎么没一起走?」 石斌看她洗漱完了,替她在后院厨房拿了一个馒头递过来,周濛接了,寒风中就啃了起来,一边啃一边听他说话。 「换了别的小姑娘,我肯定说,是他让我留下来保护你的。」 见她的眉头立刻蹙了起来,听到这话一脸的不耐烦,石斌一笑,心道果然。 他果然没看错,这小姑娘对元致哪有半分情意,一旦利益没能谈拢,仙女似的姑娘翻脸比翻书还快。 他于是改口,「不是不走,是走不了。」 他长嘆一声,「黑羽军早就姓宇文了,我如果跟去,再被人认出了身份,那不是找死?」 周濛细细一想,是这个道理,他是独孤隆,已故北燕王元谈的亲信,虽然现在鲜卑人的处境悽惨,但部族间的争斗没有停止。 北燕拓跋王室覆灭,宇文部可不会兔死狐悲,他们高兴都来不及,因为可以藉机收復北燕的遗民而壮大自己,这样的局势之下,他们怎会容下独孤隆的存在。 所以他刚刚说的,元致让他留下来保护她,这纯粹就是鬼扯。 周濛点点头,「那你们就暂时在山上住下吧,我过两天要启程外出办事,临走前我会进城帮你们採购足够的吃食,这段日子,你们只要不进城,就不会有麻烦。」 石斌却没答应,随口说道,「我和你一起去吧。」 周濛咬馒头的动作一顿,旋即拒绝,「不用,我办的是很私密的事,你去不方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4页 她要去巴东巫峡,那里有外祖父母曾隐居的那间农家小院,她只打算和师父两人同行。 石斌又是一笑,他抬腿一脚踩在周濛身边的石墩上,「小姑娘,这可就由不得你了。」 周濛面色一凛,「你什么意思?」 「带我一起去,我帮你打听周劭的下落。」 「什么?」周濛怀疑自己耳朵坏了。 「周劭在凉州失踪的事,你不是求元致不成么,不如让我试试?当年我也在凉州打过仗,还有些老兄弟在那一带的黑白道上都能说得上话,帮你打听个人,不算难事。」 周濛吃了一惊,却又面露狐疑,元致都办不了的事,在石斌的口中,「不算难事」? 「不信?那可就没得谈了。」 周濛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馒头也不吃了,急道,「你说的当真?」 石斌歪了歪头,「信不信由你。」 最初的惊疑过后,她开始倾向于相信他,她差点忘了石斌是个怎样的人。 以前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元致一人的身上,却忘了眼前这个人的能量。 连北燕王临死之前,都把他选做託孤之人,是他几乎凭一己之力把濒死的元致从漠北安然送到了江夏。 ——那一路上,拓跋延平的加入只是个意外,而且小苦和罕唐都是石斌的人,关键时刻拿主意的人也是他。 是啊,曾经的金刀大将军独孤隆,就算落草为寇,也必定不是一般的毛寇。 周濛奇道,「你为何帮我?又为何一定要与我同行?」 石斌收了腿站直,伸展了一下腰身,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小姑娘,你确实还小,遇到事了想不明白很正常,既然想不明白,那就别想,有事大家一起做就行了,别试探我,问我这是为什么那是为什么,我不是元致,对你可没那么多耐心。」 他漫不经心地提了提腰上挎刀,踱了几步往山里走去,「我去砍些柴,过午回来吃饭,走了。」 周濛暗暗咬住下唇,石斌话都说到这里了,她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她只是不愿意相信,居然真的是元致在有心关照她,他并不是对她的请求不闻不问,可是昨夜他为何当面不说呢? 周濛心中升起一丝难过,如果昨夜他就告诉她,黑羽军并不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中,无法听他的命令去寻周劭,他说的无能为力,其实并没有骗她,但他会为她留下石斌,石斌能帮她,那他们大概就不会当场翻脸了吧。 如果是这样的话,她还会放任他拖着一副随时都会毒发的身体,去千里之外等死吗? 说不定他现在已经毒发了,那种痛锥心蚀骨,他从来都是默默忍受,可是,这一次他临走前,她连一剂止疼药都没说给他带上。 她不可抑制地感到愧疚,片刻后又很想把心中的歉疚都甩出脑海,明明他们都知道,他只有留在她的身边才能得到最好的照料,而他还是走了,这是他自己的决定,这一切与她何干? 不过,她仍然无法阻止自己的视线因泪水而变得模煳,眼前桌案上,那只盛着红玉茶花耳坠的紫檀木小匣变得格外地醒目,这应该是他留在世间的最后一件东西了吧。 如果不久之后真的传来元致在漠北毒发身亡的消息……她该怎么承受这样的噩耗? *** 巴东巫峡在长江最险峻的三峡中段,从江夏出发得往西走,一路山高水深,沟谷纵横,所以陆路尤其难行,最快的法子就是走水路,沿长江逆流而上。 但走水路并不轻松,要雇一艘能在江上安稳航行的大船,这需要花费不少的银两,好在有宇文慕罗带来的拓跋延平给她的千两黄金。 周濛花了一天的时间做行前准备,她知道自己这一走,可能很久都没不会再回江夏了。 既然决定捲入那种争斗,就只有两条路可以走,要么赢,要么死,只有赢了,才有资格衣锦还乡。 她去城里的铺子告别了小庆,她没和小庆说实话,只说这一趟是陪师父出诊,小庆没当回事,和小时候的每一回一样,笑嘻嘻地和她约定,下次回来的时候要给她带份礼物。 接着,她就去了天青阁。 她和天青阁的小姐妹一起开的紫丹生意已经停了很久了,好在之前挣得不少,那些银两,周濛除了拿回本金,其他的全都给姐妹们分了,多余的她一个子都没要,反正她也不会再缺钱了。 她再次来到柳烟房间的门口,柳莺照常笑眯眯把她迎了进去,但她一进去就觉得不对劲。 太整洁了。 柳烟的房间以前也很整洁,但不是现在这样,整洁得像是没人住过一般。 以前,她的披帛、丝巾、日用器具随处可见,而现在,就连屋子正中那只她最爱用的貔貅香薰青铜小炉都不见了踪影。 周濛打量了一圈,忙回头问柳莺,「这是怎么了?」 可身后的柳莺已经不见了,在门口站着的,居然是一身素服的柳烟。 平日里见到的她,永远都是妆容精緻、丝绸裹身,她从未见她做过平民装扮。 乍一看,还以为她这是落魄了。周濛仔细打量她,发现她这一身虽然款式普通,但材质依旧上乘,素衣所用的上好丝麻,还有这织工,只怕比纯丝更昂贵。 「你要离开这里?」周濛下意识地问。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5页 柳烟两步走了进来,把身后的门拉拢关紧,扫视房间一圈,行李衣物全都收拾打包了,她嫣然一笑,「不是明摆着吗?」 「去哪?回洛阳?」 柳烟轻飘飘瞧她一眼,「洛阳有什么好去的。」 她的目光停留在自己的妆镜上,自言自语道,「镜子……」然后朝屋外不满地唤了一声,「莺儿,你怎么把镜子忘了,这样摆着落灰,我不是让你扣下来的吗?」 门外还没走远的柳莺恍然回头,「啊呀我给忘了,我这就来……」 她话没说完就被柳烟打断,「算了算了,我自己来吧。」 然后她蹲坐在妆镜前,拿起帕子认真地擦起她的铜镜。 周濛的目光一直定在她的身上,「不去洛阳,你去哪?」 柳烟动作闲适,对着镜中倒映的周濛,微微一笑,「巫峡啊,都说绝境之处必有美景如画,我还挺想看看。」 她擦完,再小心翼翼地把镜面朝下一扣,最后直起身来,漫不经心地回望周濛,对她大变的面色毫不吃惊。 平日的柳烟总是温柔地笑着,此时那股软软的媚意全都消失了,望着周濛的眼神是并不多见的冷淡,但还是那么美,不施粉黛,一身素白衣裙,也艷得像一株雪中的白梅。 「别这么一副没见识的样子,我是来帮你的。」她脸上惯常带着的浮艷之色尽数收敛,语气轻慢而果决。 「从这里去巫峡,你知道走哪个渡口最快么?走长江水道,雇怎样的江船最稳?待到进到三峡,巫峡深长百里,你又是否知道那零星百万孤峰之中,如何才能找到你要去的那个地方,那个……种满樱树的小院。」 她说到这里故意停了下来,欣赏着周濛已无法用言语表达的震惊,她满意一笑。 梦中,巫峡峭壁之上的那座农家小院,确实种满了樱树,但这个院子,还有让周濛看到院子的那些怪梦,是她藏得最深的一个秘密,除了周劭和师父,她谁都没有说过。 周濛下巴微收,这是一种极为防备的动作,她沉沉地看着柳烟表情舒展的面容。 柳烟好整以暇,「我知道,你师父也认得路,但你可能不知道,她差不多三十年没有回去过了,现在年纪大了,腿脚也不好,就这么毫无准备地找,费不费劲啊,所以,你不如带上我,我呢,」她的笑容中带着明显的傲慢,「可以帮你解决所有的困难,绝对让你在最短的时间内达成你的目的,如何?」 周濛一笑,却问,「我只想问一句,在你的眼中,我到底还有秘密吗?」 柳烟失笑,「我想,应该是没有的。」 周濛笑意转冷,神色悽然地朝窗外看了一眼,这些年和柳烟的相处实在太过平常,就是如今仔细回忆,都想不起来细节的那种平常,而这些平常之中,究竟藏着多少她从未察觉到的深意? *** 两天后的拂晓,一行四人在安陆城以东的夏口城渡口登船。 若按水上距离来算,其实从江陵城出发比夏口更近,但因为梅三娘无法骑马,只能坐马车,马车实在缓慢,为了更快,也为了照顾梅三娘的身体,柳烟和周濛商定,不如就近从夏口登船,水上行走虽然远些,但轻缓舒适,也可以日夜兼程,所以这样算起来,比从江陵出发所需的时日还要短些。 冬日的江水湿寒,为了保证下船后的体力,梅三娘只能在船舱中烤火度日,船板上有石斌看着航线,早饭过后,周濛闲来无事,来到了船尾。 这不是她第一次在长江行船,但这是她离开故乡时心情最为复杂的一次。 ——就连八岁时阿娘带她去龙城议亲那次,她都全程喜笑颜开着,没有一丝烦恼。 她站到了大船船尾的高处,长江沿岸的一座座城镇渐渐化作一个个或规则或不规则的方圆形状的城郭。 此刻的北境正战火连天、饿殍遍野,而眼前正渐渐远去的这片荆州故土,依然这样安宁富庶。 城里的百姓如一只只蚂蚁在沙盘中或快或慢地穿行,曾经的她,也是其中的一只小小蚂蚁,过着贫苦而忙碌的生活,和所有的普通人一样,也有温饱的烦恼,也有对生活里未知灾难的恐惧,但她觉得自己还是称得上幸福,每一天夜里都能睡得极好,醒来就能看到从东方升起的朝阳。 「回不去了。」 耳畔传来一声女子的嘆息。 周濛的目光仍不捨得从远去的江岸故土上移开。 柳烟又嘆,「再也回不去了。」 「我看你洒脱得很,」周濛轻笑。 确实,寒凛的江风之中,柳烟的两嘆,丝毫没有不舍,仿佛吐尽了她这些年胸中的郁气,扫清了心底的每一寸阴霾。 连前一刻还有无限感慨萦绕心头的周濛,此刻都能感受到她的轻快和自在。 「真好。」 柳烟又道,然后回望周濛,「现如今,洛阳的陛下年迈,皇后与太子相争,朝局诡变,若有朝一日天下大乱,神州之内将没有一处得以偏安,战火也迟早会烧到江南这片沃土,阿濛,死守方寸之地是没有用的。」 身后帆旗猎猎,狂风在耳边唿唿作响。这些年周濛从未刻意关心过洛阳朝局,柳烟同她说这些,未免突兀,但她把这话听得十分清晰,一字一句都入到了心里。 她答,「所以要争,为天下的安定而争,更为自己争。」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6页 柳烟素净疏朗的面容终于露出无比松快的笑意,六年的守候终见云开月明,她心中暗暗说道,她和九姑娘会一直站在她的身边。 -------------------- ==================== # 第二卷 :落樱缤纷 ==================== 第51章 ========================= 一行人在巫峡南岸停船的那天,是这一年的腊月十七,天上落起了大雨。 在船舱里就能听到雨点砸在舱顶的木料上发出的咚咚声响,船夫已经把船栓在了岸边,石斌过来敲打舱门,说可以下船了,周濛走出船舱,狂风立刻就把她的鬓髮吹乱。 她戴上风帽,又替梅三娘整理了一下披风,然后抬头打量雨中的三峡。两岸孤峰如屏,江水像一条锋利的刀刃,将山体从中间切开。脚下的江水看似静缓,一路向东,但只有站在船上,才能感受到平静之下的急流和漩涡,大船已经靠岸,但仍然被江水拉扯得不停摇晃。 因为地势的原因,这里的风也格外地大,在细长的峡谷间往来穿梭,肆无忌惮地翻云覆雨,吹得甲板上的人几乎要站立不稳。 周濛穿着厚袄,外面还披着一件狐裘,但还是挡不出渗透到每一个毛孔的寒意。 「师父,再加件衣裳吧?」她问梅三娘,梅三娘比她穿得更多,但还是怕她会冷。 她摇摇头,道了声不必。 下了船,砂石江滩的尽头处,有几个人撑着油纸伞,不用想也知道,这是柳烟说过的,可以给他们带路的人。 走近才确切地看清那是三名男子,三人的身量体型都差不多,高挑精瘦,不比石斌矮上多少。 其中两人的中间摆着一台小轿,小轿简陋,杠梁都裸/露在外,木料也不精緻,粗细不一,但轿顶居然有个雨棚,在这样的大雨天气显得必要极了。 柳烟和他们简单寒暄了两句,看得出来,他们不算特别熟稔,但互相之间有着很好的默契和信任,柳烟几乎没怎么介绍,他们就客气地和周濛三人打起了招唿。 「周姑娘,您要去的地方不远,天气好的话,骑马一天就可以到,但最近雨水多,道路湿滑,跑不了马了,我们只能步行,走得顺的话,大约一天一夜的脚程。」 周濛顺着说话的这位手指的方向看去,不远处就有一个树林的入口,沿路都是黄褐色的湿泥,人都未必好走,别说马了,马本来就不擅长攀爬山路,更何况是这样糟糕的路况,四蹄很容易陷进泥里摔个人仰马翻。 「没关系,」她应道,「我们步行没问题,只是我师父她腿脚不好。」 这男子朗然笑道,「这小轿就是给前辈准备的,虽简陋了些,但绝对稳当。」 说着又递来四个包袱,他们一人一个,周濛道了声谢,狐疑地打开,里面是一件连帽蓑衣,一双皮靴。蓑衣不知是用什么材质织就,触感柔软,皮靴针脚极其细密,还有些硬。 男子解释道,「此靴的鞋底和鞋帮都用桐油处理过,略硬,但防雨防水,你们最好都换上此靴,披上蓑衣,一来防寒防湿,夜间不至于失温,二来在泥地里也好走一些。」 「还是你们考虑周到,」柳烟也谢道。 周濛匆匆换好自己的衣物,又去帮梅三娘,她本来就穿得厚实,小轿还有雨棚,再披上蓑衣挡风,路上应该不会太过难受。 然后她和柳烟一起把她搀扶着坐上了小轿,那两名轿夫毫不费力地就把人抬了起来,开始在前面带路。 没想到这个递给他们包裹的男子并不打算与他们同行,在身后与他们挥手道别。 石斌缀在所有人的最后,他打量着那两名轿夫的身形,那两人脚步敏捷,明显是练家子,而且功夫不低,从体态、步伐上看,八成还是行伍出身。 能调动军士,不论是私兵还是府兵,这柳烟的身份都不简单,元致离开前,就特意嘱咐过他,说让他留意这个女人,怕她会对周濛不利。 石斌不是个大意的人,但之前也确实难以想像一个歌舞伎坊的舞女有什么好防备的,不过从这十来天的相处来看,觉得元致的担心果然不无道理,周濛这一趟是极隐秘的行程,但几乎所有的安排都是柳烟主导,从江船上掌舵的船夫,到如今入山的嚮导、轿夫,都是她的人。 更奇怪的是,他根本看不出来柳烟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是如何安排了这些人手,如果她不是有什么通天的本领,那就说明柳烟也只是台前的一枚棋子,她的背后可能还有能量更大的势力。 他看了一眼走在他前面的周濛,她这一路上,除了梅三娘的病体,她似乎什么都不太关心,对这个舞女,她的信任显得格外不同寻常。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不好过问,只好提起警惕,防止万一有变。 下船的时候是傍晚时分,走到午夜月上中天时,雨势终于变小。 几人停下吃点干粮,补充体力,领头的轿夫对大家说道,「各位,我们已经进了深山腹地,夜里太冷,地又太湿,生不起火,附近也没有村庄可以落脚,我们的建议是不长作歇息,连夜赶路,各位的体力不知是否撑得住?」 柳烟和石斌都表示没问题,周濛正坐在梅三娘的身边,借着月光向她投去询问关切的目光,梅三娘拍拍她的手背,颔首道,「我没事,我又不累。」 过了约莫两个时辰,雨势又大了起来,虽然周濛体力不差,终于也有些走不动了,但她一声没吭,实在走不动的时候,就扶着树干借力一二,到后半夜,她觉得自己整个下半身都失去了知觉,只靠着惯性抬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7页 破晓时分,一声啼叫声从湿漉、幽森的树林深处响起,周濛如梦初醒般打了个激灵。 这啼叫声似婴儿的啼哭,但更加尖利,且气息绵长,在这冷夜中显得诡异而可怖。 这是什么东西?她的脚步终于缓了下来,石斌发现她有些不对劲,隔着不远跟在她的后面。 周濛揉了揉太阳穴,「这是……」她喃喃自语,「这是……猿啼?」 一直在前领路的两个轿夫,在梅三娘的请求下,也向周濛靠了过来。 领头的轿夫以为她害怕,劝慰道,「是猿,我们应该是进入了他们的领地,不过没事的,它们通常不攻击人。」 他对此地十分熟悉,对自己的判断很有自信。 黑暗中,周濛不由自主地点头,刚要开口让大家继续走不用管她,接着又是一声,啼声陡然变得暴戾。 石斌握紧了腰间的刀柄,在漠北,狼群他也遇到过不止一次,但猿这种兽,他还是第一次遇到,不知该怎么对付。 那轿夫低声安抚众人,「没事没事,大家走快些,过了这一段就安全了。」 梅三娘也出声附和,「猿不会主动攻击人了,脚步轻一些,尽快离开就好,不必害怕。」 周围极黑,她看不清周濛的面容,但是现在离得近,听到她的唿吸似乎有些急促,极小声地问,「阿濛,怎么了?」 周濛就近找了根树干扶着,过了许久,她才摇了摇头,「就是觉得……有些难过。」 不过是几声猿啼,却像是要把她拉入另一个并行的时空,在那里,也是这样的一个林间雨夜,记忆里的那个「她」,似乎经歷着一股异常悲痛的情绪。 不知为什么,她什么都没说,但梅三娘好像懂了她的感受,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顶,「没事的,阿濛,只是记忆而已,不是真的,不要害怕。」 被悲痛攫住的心绪暂时从模煳不清的记忆中抽离了些许,周濛将脚步迈得更快,这地方漆黑冰冷,很容易失神,她感到眼角湿热,应该又流出了一些液体。 「嗯,快些走吧,」她不动声色地将血泪随手擦掉,师父他们说的对,得尽快离开这里,到了目的地,才能搞清楚这古怪记忆的真相。 *** 又走了一个上午,到午时终于雨过天晴,天光大亮,停下吃干粮的时候,周濛找了个视野开阔的高处眺望远方,身前身后俱是绵延不见尽头的群山,其间高峰低谷交相错落,原来他们真的已经走到了巫山山脉的深处。 即便当下是冬季,叶木萧索,但山体上覆盖的厚厚植被仍然有一种密不透风的感觉,雨后,整个巫山山群都升腾起大片的白雾,像轻纱拂过一个又一个孤绝的山峰。有时太阳从云层中露出一点脸来,还能映照出光彩绚丽的数条虹桥。 不仅如此,高山低谷之间,还有如蛛丝般的细小支流由南向北一路直入长江。 把手中的炊饼吃完,也感慨完了美景,周濛便一刻不敢耽误地原路返回,回去的时候,恰好大家也都休息的差不多了,开始继续赶路。 领头的轿夫轻易就将小轿的抬槓举到肩头,抬了一夜的轿,他却像丝毫没感觉到累,轻快地介绍说,「就快到了,如果后面再不下雨就会很顺利,今天午夜就能在樱霞峰上睡个好觉了。」 「樱霞峰?」周濛问。 轿夫笑着答,「对,你们要去的那个地方就叫樱霞峰,其实咱们巫山这个地方很少有樱树的,但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峰上种了很多,听常到那一块採药的人说,每年春天的时候,那里的樱花都会开,整个山头都特别好看。」 「可是现在是深冬啊,估计是看不到了,」柳烟不无遗憾地说道。 周濛正走在每三娘的轿旁,她抬头问师父,「那些樱树都是『她』种的吗?」 梅三娘点头,「是啊,她最喜欢樱花。」 周濛记得,那座小院的周围确实种的都是樱树,在梦中,那些樱树永远都是盛开着的,樱花瓣小,独株不如海棠牡丹艷压群芳,但成林的樱花花海,像一团粉色的花雾笼罩着高耸的樱霞峰,仿若是孤悬半空的一座花神仙宫。 后来,天公作美,天上再没落雨,一行人走走停停,在午夜来临前,终于走近了樱霞峰的峰顶。 周濛已经筋疲力尽,其余几人也没好到哪去,刚到峰顶的平地上就纷纷找地方歇脚,峰顶的地势十分平坦,而且很广阔,几乎有一个大型村落的面积。 今晚月色明润,视野也清晰,能看到远处有一座小院的轮廓,和梦中的那个有七八分的相似,房前屋后种了很多的树,但光秃秃的,不復梦中满山花开的盛景。 整个小院没有一丝灯光,现在,里面究竟是什么情形,她并不清楚。 柳烟和石斌也看着她,下一步要怎么办,是去院子里看看,找地方过夜,还是就地休息,都只能由她来拿主意。 正在这时,梅三娘发话了,她声音很轻很柔,像月光轻轻拂过树梢。 「就在此地歇着吧,院子里住着一位老人,眼下夜深,不便进去打扰。」 目的地近在眼前,却仍要露宿郊外,实在有些不近人情,但谁都没有表示异议,而且各人都累的说不出话来,揉腿的揉腿,捶腰的捶腰。 没过一会儿,那位领头的轿夫已经站起了身,「柳姑娘,我们先回去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8页 周濛这才看到,这两人方才一直在拆解这副小轿绑在他们身上用于保证稳固的布条和绳索,眼下已经解完,卸下一路的重负,自己都累趴下了,只有两名小伙站的笔直。 「不歇一夜再走?」她问。 一旁的柳烟也附和道,「歇一夜也不妨事吧?」虽然这么说,但她的话听起来更像是一句客套而已。 领头的摆摆手,「不了不了。」 他又摸摸后脑勺,他腼腆一笑,「真不累,这点事还累不着我们,喏,这副小轿我们也不带走了,留在这里,前辈下山的时候兴许还用得着。」 柳烟颔首,一句都不再挽留,微微一笑,「也行,就按你们的规矩来吧,辛苦了。」 匆匆告辞后,两个高挑的身影就消失在夜色中的樱树深处。 周濛也没有多问,柳烟都说了,他们有他们的规矩,而且,在这里办的事,的确不方便有外人在场,想必柳烟背后的人也考虑到了这一点。 不得不说,这人的确很费心思,这一路走来,处处的安排都让她觉得安心。 柳烟解释道,「放心,他们两个都是极可靠的心腹,本地人,常年守在樱霞峰,这里的秘密是绝对不会泄露出去的。」 周濛点点头,她信。 又只剩他们四人,各人从自己的包袱里取出露宿用的铺盖,找了一块干燥坚硬的平地,就打算囫囵一夜。 这一夜,周濛太累了,她睡着了,也没有做梦,最后,第二天一大早,她是被饿醒的。 吃了一天一夜的干粮,她似醒非醒的时候,觉得自己好像闻到了肉汤的味道。 她缓缓睁开疲惫的眼帘,掀开蒙头的薄被,天光已然大亮。 -------------------- 第52章 ========================= 她终于看清峰顶的全貌,除了那座小院之外,其余的和梦中的樱霞峰,居然几乎没有哪里相似。 梦中明媚的花海变成了一片光秃秃的矮树林,显得凄冷而晦暗。 身边的人也不见了,她急急环顾一圈,发现只有师父还坐在自己身边,在她另一边,搁着一个铜质小锅和一只漆碗,小锅上有盖子,白乎乎的热气正从锅盖的边缘向外飘散,香味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 「师父?」周濛还有些懵,「他们人呢?」 她指的是柳烟和石斌。 梅三娘开始给她盛肉汤,淡淡道,「进屋去了。」 进屋?进那个院子吗? 片刻后,肉汤已经端到了眼前,是一碗飘着黄澄澄油花的鸡汤。 「谢谢师父,」她又渴又饿又冷,急急喝了一口,入口的温度刚刚好,味道也极好,鲜得她眉毛都要掉了。 「这锅鸡汤,是她送来的?」周濛问。 梅三娘「嗯」了一声,「喝吧,喝完了我带你去见她。」 周濛点点头,关于院子里的那个她,在「她」的记忆中出现过,周濛大概知道是谁。 她一边抿着鸡汤,一边抬眼偷瞄师父的脸色,刚刚她就觉得师父的情绪不太对劲。 从昨晚到现在,她都有些莫名地低落,三十年后故地重游,她似乎没有一丝丝的兴奋或怀念,相反,周濛觉得她心情很差。 周濛没有发问,把疑惑藏在心底,大口喝着鸡汤,想早些把肚子填饱,补充好体力后,所有的不解,在这里应该都能找到她想要的答案。 很快她就喝完了,起身把地上过夜的东西全都收拾进包袱,然后梅三娘领着她往院子那边走。 「天没亮,她就发现了我们,然后把柳姑娘和小石都接进了院子,」梅三娘顿了顿,偏头看了一眼周濛,「她是谁,你应该知道的。」 周濛的目光很快地从她的脸上扫过,她的脸色果然变得更差了一点。 就连向她介绍,她都不愿说出她的名字。 「知道,」周濛答道,「她是『她』的婢女,叫夜雪,您叫她『雪姨』。」 梅三娘没有回应,脚步迈得更快了一些,她的这份不耐,与其说是针对自己,不如说是对她的这位「雪姨」。 小院的门是敞开着的。 「和你梦中见过的,一样吗?」梅三娘在门口驻足,她看起来有些犹豫,视线不愿向里探,转头问起了周濛。 周濛则显得好奇多了,她已经率先踏进了门槛。这里给她的感觉很怪,按理说,她早已对这个小院的一砖一瓦都无比熟悉,但此刻置身其中,她居然没有故地重游的感觉,与一座第一次踏足的陌生民居,并没什么两样。 她摇摇头,不舒服地皱了皱眉,「太旧了。」 真的太旧了,甚至有些破败,全然不是记忆中那个整洁、的模样。 屋顶的瓦块混乱不堪,有明显修补的痕迹,但又修补得十分潦草,墙面早已没有了墙皮,里面的土坯裸露在外,且有不同程度地坍塌,墙垣高低不平。 再看房间,记忆中富有光泽的木门已经有些发黑髮裂,里面黑洞洞的,虽没有进去细看,但足以判断早已不復往年的窗明几净。 看起来像一座废弃的民房。 真的很难想像这里仍有人居住,就算真有,那也绝对称不上舒适。 怎么会这样?夜雪,她为何还要生活在这里? 身后传来轻轻的一声嘆息。 周濛忙回头,梅三娘轻道,「也三十多年了,物是人非。」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9页 她看到她的眼眶隐约有些发红。 「您记忆中的这里,应该和我梦到的那时候一样,对吧?」周濛说道。 她知道师父曾在这里度过了童年的大部分时光,对这里应该也是十分地熟悉。 「差不多,」梅三娘点头,「在你的那些梦中,你母亲尚未出生,我第一次来到这里,是在你母亲出生前一年,那时候我才四岁。」 周濛还在等她说下去,梅三娘嘆了一声,「到后院去看看吧,她应该在那里。」 周濛把手中拿着的那只盛汤的小锅和自己用过碗放在墙边,然后穿过窄小的边廊,不过十步就走到了后院。 迎头就差点撞上石斌,他刚从后门进来,手里抱着一捆干草。 「石大哥?」周濛诧异地看着他,石斌陡然碰见她也是一愣,随即沖她歪歪头,「过来吧。」 周濛已经不叫他大将军了,这些日子日夜相处,大家又熟稔了不少,她索性叫他石大哥,方便又亲切。 他怎么刚一来就帮人干起活了? 周濛跟着他走到了后院另一头的角落,听到了柳烟轻俏的笑声,还有另一个陌生而苍老的声音。 那声音很柔和,同样带着笑意。 「阿濛?」 柳烟最先看到石斌身后的她,高兴地唤了一声。 周濛越过石斌看过去,她居然蹲在一堆鸡窝旁边,正侧身对她招手。 她的对面,则蹲坐着一个穿灰麻布衣的老妪,她头髮全白,满脸的皱纹,在柳烟偏头喊出周濛名字的时候,她脸上温柔的笑意瞬间显得僵硬。 两相对视,两人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难以置信。 周濛看着她的脸,想在其中找到记忆中的那个年轻婢女的痕迹,却发现自己怎么也无法将那个端庄而俏丽的姑娘,与眼前的老人联繫在一起。 虽然这两个夜雪的中间,实实在在相隔了近五十年的光阴,但她似乎比正常衰老的样子还要更加苍老,干瘦枯黄,全然脱了原本的形貌。 老人也定定打量着她,似乎也想在她的脸上寻找熟悉的痕迹。 很快,那双浑浊的眼睛就湿润起来,周濛看到她的嘴唇开始发抖,好几次想扶着身后的土墙想站起来,但都失败了,或许是因此生了懊恼,又或许是过于激动,她的情绪眼看就要控制不住,浑身都有些发抖。 柳烟赶紧过去将她搀扶了起来,朝周濛使了个眼色,周濛回过神来,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老人的手紧紧攥住柳烟,她的那双手像枯枝树皮一般,覆在柳烟如水葱似的柔荑之上,而且还在不停地发颤。 周濛张了张嘴,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唤她。 「你可以叫她雪婆婆。」 身后传来梅三娘的声音,她的声音依然淡淡的,听不出喜怒,在这样的场景面前,甚至显得分外冷漠。 「雪婆婆好,」周濛开口唤道。 其实夜雪这个名字,在「她」的记忆中,自始至终都带着春风般的暖意,周濛微微绽出一个笑容来。 「好,好。」 枯瘦老人的声音意外地柔和好听,泪水同时划过她沟壑纵横的脸颊,年近古稀的老人又哭又笑,激动得像个孩子。 *** 在老人一再的坚持下,周濛只好让她又去给自己做了一些吃食。 她自己则在后院,和柳烟、石斌一起重新修缮鸡舍,前两日的大雨将原本的鸡舍沖得垮塌。 半个多时辰之后,老人才端着两个碟子从灶房出来,一碟枣泥糕,一碟胡饼。 忙活了这么半天却只做出这两样很普通的食物,老人很是侷促,「家里没有备多少吃的,做得简单,女君就将就着垫垫肚子。」 周濛看了看眼前的两碟,吃食看起来的确普通,她捻起一块枣泥糕,咬了一口……味道其实也很普通,还有一股淡淡的霉苦味。 周濛的鼻子有点酸,显然老人的生活过得十分清苦,这点枣泥也不知放了多久,想必是自己平日里都捨不得吃。 「谢谢雪婆婆,很好吃。」 老人垂着眼睛,并没有因此感到欣慰,她似乎也知道,自己做的这些东西,味道并不尽如人意。 「自从你母亲离开这里,我就没做过点心了,二十多年了,手生了,味道恐怕不怎么好。」她不自然地笑笑。 周濛刚要继续安慰几句,旁边的梅三娘却突然发话了,「行了。」 她显得很是不耐,居然皱起了眉头,「再吃就过午了。」 雪婆婆瑟缩了一下,更低地垂下了眼睛,眼里的那点笑意彻底消失。 周濛顿时不敢说话,印象里,师父虽然不是个待人热情的人,但也不至于这般不懂礼数。 梅三娘丝毫没有冒犯了长辈的歉意,索性站起了身,「雪姨,」她嘆道,「你知道我们此番为何前来不是么,从荆州走一趟这里不容易,她千里迢迢而来,可不是为了吃你这一口点心的。」 她淡淡低眸,瞥了眼垂头的老人,老人已经闭起了眼睛,身子又开始微微发抖。 梅三娘朝周濛伸出一只手,示意她起身,然后又对老人说道,「想好该怎么做了,就来后山吧,我们先去那等你。」 周濛被梅三娘拉了起来,接着又跟着她出门,在身后小声说道,「师父?」 她不理解师父为何要对一个慈和的老人如此无礼,觉得这样的她有点陌生。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0页 梅三娘没回头,周濛却听她轻轻冷笑一声,「你同情谁都不该同情她,随我来吧,带你去个地方。」 出门前,周濛回头看了一眼枯坐在地上的老人,她双手撑着薄薄的蒲团,身体微微蜷缩,她的头低着,看不清表情,但是发颤的身体和粗重的唿吸,能让人感觉到她此刻的痛苦。 周濛跟上梅三娘,又问,「师父,雪婆婆到底怎么了?」 梅三娘没有回答,带着她一直往后山走,直到走进那片樱树树林的深处,她才停了下来。 樱树稍矮,比一人高不了多少,此刻深冬,枝桠全都光秃秃的,平平无奇。 「熟悉这里吗?」她指着这些樱树问。 周濛点点头,「梦里它们都开着花,很美。」 梅三娘一笑,「是啊,樱花是很美,不过,我在这里生活了十年,也常常会记不得它们开花时候的样子。」 她脸上的笑意很快散去,「只有梦里才会有常开不败的樱花。」 「我听说樱树花期极短,从露出苞芽到花瓣落尽,最多也不过半个月的时间,见得少了,自然也就不太记得住吧,」周濛附和道。 「半个月?」梅三娘摇头,「如果遇到大雨或大风,只怕半个月都留它们不住。」 她的神色渐渐转冷,「这些花都是你外祖母种在这里的,我第一次来的时候正是初春,恰好它们都开着,她说很美,可我第一次见到这花,我就不喜欢。」 她抬起一只手,拂过伸到眼前的一条枝桠,「可是那时候我还小,不知道为什么不喜欢,后来……」她露出一丝悽苦的笑意,「后来她死了,我就明白了,这花和它的主人多像啊,那么美,却又美得这么短暂。」 她伸手指了指南边的一个小山坡,上面铺满了枯黄的野草,「那里,其实那边曾经也有一片樱树,后来,都被我砍了,那时候我总觉得这东西不详,我以为,如果不是满山都种着这短命的花,也许……她不会这么年轻就早早死去。」 周濛听出她声音里藏不住的哽咽,「师父……」 梅三娘推开她扶自己的手,神色变得肃然,却又透着几分空茫,「我本是湘西苗寨的孤儿,四岁时被你外祖母收养,她给我取名梅嬗,将我带到了这里。」 周濛点点头,这些她也是知道的,她记得「她」在路过湘西苗寨的时候,在深山里救了一个快要饿死的小女孩。 「她一直待我视如己出,我也把她当成我的亲阿娘,可我们的母女情分还是太短了,十年,只有短短的十年。她死的时候只有二十九岁,而我那年十四,她都没来得及陪我及笄,」她声音发着颤,渐渐低了下去,「对于我来说,她死了,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也就结束了。」 「所以,」她平復了一下情绪,继续说道,「所以这三十年我都不愿意回来,以前阿娘在的时候,我有多喜欢这里,她走以后,我就有多厌恶这里。我厌恶这些短命的樱花,更不愿意看到夜雪……如果不是她,阿娘怎么会走得那么痛苦……」 周濛静静听着,说到这里,她看到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像是极力在压抑愤怒的情绪。 她没有追问夜雪到底做了什么,于是默默搀起她的臂弯,轻抚着她单薄的嵴背,安慰道,「师父,继续往前走吧。」 又走了一会,她们就来到了峰顶的边缘,一处低矮的山坡下,杂草都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在这荒草遍野的后山显得很不寻常。 这片空地的中央,两块石碑并排着,静静矗立在那里。 远远看去,石碑是黑色的,上面刻着字,后面是两方微微隆起的土包—— 那是墓碑。 -------------------- 第53章 ========================= 这是两方形制十分普通的墓地,四周松柏环绕,而且干净、整洁。 周濛驻足在几步之外,就不再向前走,梅三娘则独自走到墓碑前,她抬起手轻轻抚摸石碑光洁的表面。 「阿濛,这就是你外祖父母的墓。」 她的手从石碑的顶面缓缓划下,碑面上除了有些还未干透的露珠,竟一丝尘土也没有,干净得仿佛新的一样。 周濛不敢上前,虽然她从没想过自己的两位外祖还能活到今天,但是在看到墓的这一瞬间,还是勐地感到一股悲痛升上心头。 两块碑上都刻了字,在碑的左半边刻着各自的生卒年月。 周濛不知道外祖母是什么时候过世的,她的记忆虽然庞杂,但在时序上非常混乱,所有事件的发生顺序都被打乱,她在船上的那十来天,闲来无事的时候曾经试图想把这些记忆按照时间梳理一遍,但发现自己对于那个年代了解得太少,梳理起来非常困难,没有获得什么成效。 但她记得外祖父宇文沖是在外祖母之前过世,现在看着这两行刻字才知道,原来在他走后的同一年,她就随他去了。 在碑的正中央,本该刻着两人名讳的地方,却是一片空白,光洁如镜的黑色石面,倒映着她和师父一站一蹲的两道身影。 梅三娘站起了身,缓缓将头上的风帽摘下,她指了指右边的那块墓碑,「虽然这两块碑都没有刻上名讳,但从生卒年月你应该能分辨出,右边的这块是你外祖母的,你的那些记忆……都来自于她。」 她顿了顿,见周濛顺着她的指示凝眉看了过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1页 「那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周濛问道。 梅三娘仍旧在身侧打量着她,她的眼睛很亮,很圆,打小就和「她」的眼睛一模一样,如今,她发现就连眼神,她也和「她」的越来越像。 自打她从漠北办事回来,就发现周濛比小时候安静多了,而这些日子,她甚至比那时候更静,话说得少,心事更重,她知道她是因为记忆逐渐恢復的缘故。 可「她」的那些记忆,实在非同寻常。「她」少时失去双亲,在最为情浓之时又失去了丈夫,一生多舛,了解得越多,只会让人越深地陷入痛苦,更何况,周濛还是与她血脉相连的至亲,情感上将会感受到的绝望可想而知。 即使正经歷着这样的变化,她在周濛的身上却很少见到焦躁、萎顿的情绪,以她这样小的年纪,能平静地承受这一切,确实让人惊嘆。 她将目光从周濛脸上移开,深深嘆了口气,她心里既不愿周濛变成如今这样,想让她继续天真烂漫地成长、平凡地嫁人,但在内心深处,她知道自己还暗暗存着一份残忍的希冀,希望她能更像「她」一些,能去做那些连「她」都未能做到的事。 但时至今日,她怎么想都不重要了,路已经走到了这里,她阴差阳错解锁了那些记忆,既然天意如此,她只能在这条路上再护送她一程。 如此想来,她就感到轻松多了,那些埋在心里三十年的秘密,也是时候该说出来了。 「她……她姓王,小字念君,出身于青州琅琊王氏,是曾经的主宗宗长王钧的嫡长女。」 「念君……」周濛喃喃道,眉心一点点蹙起。 在她已经获得的那些记忆中,关于「她」本人的身世、来歷几乎是一片空白,现在她感觉到自己心中的一大片迷雾渐渐散去了一角。 「琅琊王氏?」 「是,」梅三娘肯定地回答。 「还记得前些日子来找你的那位萧家的王夫人吗?世人都夸她出身显赫,但严格来说,她还远不如你的外祖母,毕竟她的出身连琅琊王氏主宗的边都够不上。以你外祖母娘家当年的鼎盛,只要她愿意,嫁个藩王都不算是高攀。」 琅琊王氏有多显赫自然不必多做解释,连周濛一介平民都能明白,相比之下,祖上位列三公、这些年在荆州一地煊赫一时的江夏陈氏,在王氏之人眼中,恐怕只能算小门小户。 梅三娘继续说道,「说到这位王夫人,她与你外祖母就出自一脉同宗,亲缘很近,你和她算得上有姨甥之亲,这样说来,她前些日子特意来安陆城看望你,除了和你父亲年少时的交情,应是还念着同为王氏后人这样一层关系。」 周濛对王夫人印象深刻,虽然一开始,她因为母亲而对她产生过的敌意,但后来发生的那些事,让她第一次对这种世族出身的女子有了几分好感。 王夫人与自己的母亲全然不同。记忆中,母亲性情洒脱,像塞外的春风,英姿飒爽,而王夫人的身上,则是另一种大气端庄的美,这是只有钟鸣鼎食之家才能孕育出来的气度。 「但外祖母她……似乎并不是一个像王夫人这样的大家闺秀,从来也没对别人提过自己的出身……」周濛努力回忆着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沉吟道。 出身在那样的家庭,是不可能有逃离的机会的,就算她做不成一个标准的大家闺秀,至少也不会差的太远,可是,「她」做的事情,明明都那么离经叛道…… 突然,她想到一种可能性,顿时一股凉气从脚底直冲上来。 「莫非……莫非,」她睁圆了眼睛,嘴唇几番开合,就是说不出后面的话来。 梅三娘知道她想说什么,点了点头,「你猜的是对的,你梦到过的那场灭门屠杀,就是你外祖母十五岁时的记忆。」 无论那样的家庭对她来说是庇佑还是枷锁,她在和周濛差不多的年纪就早早失去了这一切。 周濛的脑海中勐地浮现出自己在襄阳时,第一个梦境中反覆出现的那座巨大的宅院,那就是她噩梦的开端。 华丽到不真实的宅院里,木偶般的人影在其中快速而有规律地闪动,一队官兵迅速沖入又撤出,手起刀落,留下一宅子上百具尸体和一地流不尽的鲜血,还有那个池塘边放纸鸢的小女孩,被长刀穿胸而过,死后的尸身在水中泡到肿胀,水面之下,她还睁着眼睛,周濛至今都忘不掉,那就是一双和她自己一模一样的圆圆大眼睛…… 「那场灾难来的毫无徵兆,当时,她所有的家人,包括父母,一个十岁的弟弟,还有一个年仅五岁的幼妹,毫无防备地全都被杀,而她,那天恰好带着夜雪偷偷跑到城外野游,竟成了家中唯二倖免于难的人。」 周濛再次被记忆中灭门场景的悲痛攫住了心神,但与当初带给她的满腔怨毒相比,这种情绪已经相当温和。 「是谁干的?」 梅三娘露出一丝冷笑,「当年的王氏那般鼎盛,能轻而易举就杀了王氏主宗的人,还能有谁?」 是司马氏? 周濛又感到一股钻心的疼痛,她想到了梦中看到的那些军刀,上面都刻着南晋朝廷的印记。 「当今陛下?」 梅三娘摇头,「是先皇,灭门发生在先皇大乐三十二年,那时候,当今陛下连太子都不是。」 周濛忍着身心之痛,觉得脑海中的迷雾越散越快,又有很多记忆浮现出来,「是因为……因为王氏插手太子党争?」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2页 梅三娘不置可否,「朝政我不懂,可是再明显不过的一点是,她的父亲王钧从未入朝做过官,一介闲散士人,上哪里去插手太子党争?何况,以琅琊王氏数百年累积的声望,哪里还需要争这一朝的权力?管他谁当皇帝,想笼络世族,都绕不开王氏。」 周濛摇了摇头,「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才给王氏带来了灭门之灾。」 党争的罪名当然是一个幌子,说到底,无非是皇权忌惮世族。 周濛对前朝那些太久远的事了解不多,想来那时候的琅琊王氏,在世族中的影响力一定强到了让皇权掣肘的地步。 「兴许你说的对,」梅三娘嘆道。 「王氏的确太招摇了些,但是,出事的不该是你外祖母这一家。自汉以后,世族兴盛已久,司马氏的皇帝要打压世族,为什么拿一个与世无争的闲散士人祭旗?」 「所以您认为,这其中还有隐情?」 梅三娘摇头,「我不确定,若是真有,我也不清楚。灭门之案后,王氏主宗就换了支系,也没有受到多大影响,虽然后来的北方又出现了兰陵萧氏、河东裴氏等等豪族,但琅琊王氏仍旧称得上世族翘楚。后来没过多久,先皇也驾崩了,如今几十年过去,那件事早已没有多少人记得,除了你外祖母从此背了血海深仇,一切都没有改变。」 血海深仇…… 听着这四个字,周濛垂头看着地上黄土,许久都沉默不语。 关于「她」的那些记忆都发生在灭门之后,「她」后来做的那些事,桩桩件件都和洛阳朝局有关,周濛刚获得这些记忆的时候还曾经疑惑,不知道「她」这样做的目的,如今想来,若是为了復仇,这一切都合理了。 周濛又想了想,更加确定了这个想法,若换做是她,此仇不报,枉为人子。既是寻仇,冤有头债有主,「她」想寻仇的对象,不就是司马氏么? 虽然先皇已去,但很显然,「她」的仇恨没有因他的死而消散。 而司马氏…… 自己的祖父、父亲,甚至哥哥,不就是司马氏皇族吗? 那为何,为何阿娘会答应嫁给父亲?为何阿娘到死,都没有对她和哥哥说起过外祖家的灭门之仇? 最重要的,「她」后来,復仇成功了吗? 一些谜团解开,而更多的疑惑随之而来。 周濛缓步走向「她」的墓碑,手指从被风霜侵袭得失去了稜角的碑沿上划过,眼神落在碑后那一小方黄土坟堆上,坟堆上的土很新很饱满,也没有一根杂草,看得出常年都有人悉心照料。 在这黄土之下的棺木中,躺着的那位女子,她坎坷的一生只走到了二十九岁这一年,也许此刻棺木的里的她,还保持着来不及老去的姣好容颜。 「师父,那她……后来又是怎么死的?」 -------------------- 第54章 ========================= 听到这个问题,梅三娘没有立即回答,她有一瞬间的出神,看了一眼左边的另一个墓碑,转头问周濛: 「你没有恢復这段记忆吗?」 周濛摇头。 「连片段都没有?」 周濛还是摇头,「不过,我隐约有过一个奇怪的念头。」 她想起第一次升起这个念头的时候,当时她还因为好奇,特意去试探过元致。 「什么样的念头?」 「『她』想拿自己的命,换另一个人活下去。」 这个念头出现得很是模煳,但异常坚定,这让周濛困惑不已,因为若换做是她,除了哥哥,谁都不可能让她做出这么大的牺牲。 同样,那时她去问元致,因为据说他们元氏总出情种,但他给她的回答也是一样,他也说他不可能为了未婚妻宇文慕罗放弃他自己。 所以啊,这世间哪有那么多的情种,但凡是个正常的人,都会这么想吧。 男女之情,别说和血缘至亲相比,就算与功名利禄相较,也不值得付出生命。 为了爱人牺牲了自己,给对方换来几十年的漫长光阴,你期盼着他的余生心中念着你,但人世间的诱惑那么多,若是空虚寂寞了呢?若是他转头就去和别人双宿双飞了呢?他还能与新欢生同衾,死同穴,恩爱长久,而作为牺牲的那个,又得到了什么? 况且,「她」还有大仇未报,就为了一个「情」字放弃自己,多多少少……都有些疯魔了吧。 梅三娘看出了周濛神情里的惶惑,又问,「你觉得这个念头不真实?」 「不,念头是真的,」周濛摇头,「现在我比较好奇她为什么会这么想。」 梅三娘点点头,目前她的记忆还很零碎,她不能理解也很正常。 这时,她突然听到身后传来踏雪的声音。 她和周濛同时转身,只见在她们师徒二人来路的方向,正蹒跚着走来一个瘦削苍老的身影。 「她来了。」 梅三娘轻道,而与此同时,她整个人都肉眼可见地松弛了下来,眉目舒展。 「你还有什么问题,就问她吧,她比我知道的多。」 说着,梅三娘转身朝外走了几步,到几步外最近的那棵柏树下席地而坐,而此时,周濛正好也把老人搀扶了过来。 两人隔空用眼神短暂地打了招唿。 梅三娘心情不错,眼角的笑纹都冒了出来,「既然来了,就该想通了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3页 夜雪眉眼微垂,嘆口气,又蹲下身,动作麻利地把墓碑前的一个铜盆从雪中清理了出来。 梅三娘意味深长地说,「其实你要是能早点想通,很多事情就不会发生了,不过还好,只要在你入土之前想通,都不算晚。」 对于一个垂垂老矣的长辈来说,这样的话不能说不冒犯,但夜雪一如既往地没有在意。 她拍拍周濛的手,让她和自己一起,一同围坐在铜盆的旁边,然后,从手上提的竹篮中取出火舌和木屑,在火盆中点燃了一堆火,最后,又从篮中去出压在最下面的一大捆黄麻纸和几根线香,给周濛递了过去。 「小女君,还没上过香吧?」她慈和地问道。 周濛伸手将手中线香放在铜盆的火苗上点燃,以祭拜亲长之礼,分别在两座墓碑前作揖下拜。 刚坐回去,就发现裙摆上沾了好些地上的湿泥,夜雪也看到了,「没事,在火盆边烤烤,烤干了一拍就干净了。」 说着又递给周濛一沓黄纸,教她一点点往火盆里扔。 火苗越烧越旺,映在脸上微微有些发烫,偶有寒风吹过,可谓是冰火交织。 眼前这一盆火光,也是方圆百步之内,唯一的一点温暖亮丽的色彩。 夜雪的神情同样温柔,她问周濛,「小女君,你叫什么名字?」 周濛一愣,才想起来老人隐居多年,不了解她的身份背景也很正常。 老人又笑着说道,「你是玉儿的孩子,对吧?」 周濛知道,玉儿是指她的阿娘,她小字弥玉,师父以前叫她阿玉。 她点头,同时说,「我叫周濛。」 「周……濛。」 老人也跟着轻轻地吐出这两个字,她读「周」字的时候,语气要稍微重些。 「倒是没想到,你母亲给你取了这个姓氏。」 她又微微一笑,「不过,姓周好,比姓王,姓司马……都好。」 她话里有话,周濛当然知道,王与司马有仇,而且也太过招摇。 夜雪抬手指了指右边的墓碑,「你外祖母的生母姓周,你母亲兴许是想让你随了她老人家的姓。」 原来如此,周濛也是第一次知道自己姓周的渊源。 「多大了?」老人的眼中依旧含着笑。 「十五了。」 老人颔首,「十五……可许了夫家?」 她温柔得就像一个操心着孙辈的寻常老祖母。 周濛如实答道,「没许夫家。」 「年已及笄,却为何还没许过夫家……」老人似是疑惑,还特意看了她一眼。 不是没许过夫家,周濛心道,她总不能说,自己被人拒过亲,还在襄阳赵家签过婚书又和离了吧?老人家哪受得了这个。 「你还有个兄长?」 「是,也未成婚。」 老人无端失笑,道,「你兄长是否成婚……倒是不重要。」 周濛没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老人已经朝着梅三娘转过头去,和煦的脸色倏然沉了下来,似乎还有几分责怪,「她尚未嫁人生子,你未免太着急了些。」 周濛更觉得摸不着头脑。 梅三娘却冷笑道,「阿玉当年倒是嫁人了,也生育了,你不照样见死不救。」 「我……」夜雪顿时哑口无言,握着黄纸的手也攥紧了起来。 周濛始终觉得她非常害怕师父,可这一次,她强自辩解了一句,「我怎会想要害玉儿!我固然有错,可那时我如何能那么做,我不能对不起女君。」 梅三娘好整以暇地看着老人懊恼的模样,笑道,「管你那时怎么想的,如今你也对不起她这么多回了。」 「雪姨,」她嘆息着唤道,「没想到三十年了你还是这样。」 梅三娘的眼神里满是无奈,她太了解夜雪的性子,一生纠结下不了决断,偏生她自己是个急性子,实在看不下去。 梅三娘知道周濛也急,只是不敢催促,那就索性她来挑明,「雪姨,阿濛和当年阿玉的情形可不一样,她即便现在就生育,血咒也传不下去了。」 意料之中,她看到夜雪立刻变了脸色,她伸手一把抓过了周濛的手腕,苍老得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却清晰地表达着惊恐,把周濛吓了一跳。 「血咒?什么是血咒?」周濛问道,任由老人将两指搭在自己的腕脉上。 没有人回答她。 片刻后,夜雪松了口气,「不可能,她身上并没有那个东西。」 她冷静下来,看向梅三娘,语气中更加笃定,「那东西一直在我的手上,血咒不可能被激活,你休要骗我。」 梅三娘玩味地说道,「那你不妨刺破她的手指,看看她的血。」 两道目光齐齐落在自己身上,周濛知道自己的血格外奇特,不等夜雪动手,她轻轻咬破指尖,黑色的血珠立即冒了出来。 她把手指伸出,夜雪很快握住,血珠被她越挤越多,在周濛的指尖积成一粒珍珠的大小。 血珠呈浓郁的黑色,即便此时日光晦暗,但仔细看,仍然能看到里面跃动的金色光点。 其实这些光点并不经常出现,而且每次出现的时候,她都会有一些不同寻常的反应,要么眼角渗血,要么神志受到那些记忆的侵扰,而此时,她明明什么不适都没有,光点也出现了。 她抬眼去看雪婆婆,却见她神情又露出方才那种惊恐,眉心上的褶子深得像拿刀刻的一般,口中喃喃道,「不可能……这,这怎么可能?」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4页 梅三娘讥讽地答道,「这东西古怪,这话是你自己说的,有什么不可能的。」 夜雪又去探周濛的腕脉,这一次,她枯藁的手指不停地颤抖起来,反覆几次,连脉都有些按不稳了,口中还在念叨,「……这绝不可能。」 周濛还是没弄明白她们二人到底在说什么,她看着梅三娘,希望能够得到一点解释。 梅三娘只递给她一个让她安心的眼神。 「是梦魂蛊,」她对夜雪道,「一年多前,这孩子中过梦魂蛊。你知道的,她的血一旦中了蛊,取是取不出来的,后来为了压制蛊虫的作用,当龙寨给她用了些药,好在那些虫子现在半死不活,但血咒……似乎已经被它激活了。」 但夜雪并不接受这个说法,「区区梦魂蛊,怎么可能激活血咒?」 梅三娘反问,「怎么不可能?这血咒本来就是失传的秘术,谁都不知道它的确切性状,你如何笃定它不能被别的方法激活?」 夜雪仍旧斩钉截铁,「从未有过这样荒唐的说法。」 梅三娘素来知道夜雪执拗,这样简单易懂的一件事,偏偏她就是不能理解,不愿变通。 她早已耐不住性子,气得音调拔高了不少,「管你信与不信,她血中出现光点,这已是事实!」 看着那粒血珠,老人仿佛又犹豫了,可还是沉默不愿改口。 梅三娘不自觉地将拳头攥紧,属实无可奈何。 「雪姨你清醒一点可好?」 她长嘆口气,「我们面对现实,血咒确实激活了,传不下去了,放弃吧。这孩子身上的血咒,就是我们最后一次机会。」 老人闭起了眼睛,但神色依旧艰难。 梅三娘以为她今日愿意来这里,就是想通了,没想到她还是难以跨过这道坎。 「雪姨,阿娘的死虽然不全是你的错,但是玉儿的死,你还能说与你无关吗?如今你还要推脱,一错再错,看着她祖孙三代都死在你的面前吗?」 周濛一字一句都认真地听着,只见老人开始摇头,伏低身体,发出痛苦的呜咽声。 -------------------- 第55章 ========================= 「我叫夜雪,本家姓顾,是青州琅琊国开阳城王氏府上的家生子,四岁时就被选作你外祖母的陪侍……」 老人很快擦干了泪,开始断断续续地叙述起来。 「后来,王氏灭门,这些你已经知道了,我也不多说了,那日,我陪女君去郊外跑马,与她侥倖逃过了那一劫,再后来,她去哪,我就去哪,女君过世后,我就留在此处为她守墓,已有三十七年。 「你是她的后人,你想知道的关于她的事,今日我可以全都告诉你。」 「有劳婆婆,」周濛柔声道,询问地看了眼梅三娘。 「你自己决定,」她淡淡地说,方才的一番争辩让她觉得很累,只想闭目养神。 周濛低头想了想,「那就从你们刚刚说的血咒说起,可以吗?」 夜雪嘆了口气,「那血咒不是个好东西,说来可是话长。」 「晚辈愿洗耳恭听。」 夜雪点头,「好吧,那血咒……传说起源于西南某地,年代久远已不可考证,只知道最初它是一种养蛊的秘术,对了,你娘生前让你学过蛊术吗?」 周濛摇头,「她还特意嘱咐过,让我不要碰蛊术。」 「嗯,她这么做情有可原,」她说,「因为你们的血就是养蛊最好的蛊液,蛊虫一旦进入体内就很难再用寻常的引蛊术引出来,不让你碰蛊是对的。」 周濛想起来,难怪当时她身上的梦魂蛊,乔姨说她取不出来。 「不过不懂蛊术也无妨,简单来说,这种秘术就是把人身上的血,转化成最适宜蛊虫生长的蛊液。就是把人变成蛊盅,用人身上的养分,养出最毒最烈的蛊虫,」夜雪说着,眼里闪过一丝不忍,「从你外祖母开始,你们祖孙三代身上流淌的都是这种血。」 周濛看看自己指尖那道凝固的黑色血痂,她的血生来如此,并不觉得害怕,「那这种转化血的秘术,就是血咒?」 「不是,」夜雪摇头,「与养血的秘术相比,血咒不过雕虫小技而已,血咒是种辅助秘术,作用只是把这种养成的蛊血一代代延续下去。 「正是因为这种秘术极难极兇险,所以一旦成功,那些炼蛊人就不希望后人继续承受这种风险和折磨,为了能让后代生来就具备以血养蛊的能力,这些炼蛊人便改良了一种传承咒术,以血缘为媒,将体内蛊血世代传续下去,不过你外祖母天资聪颖,她在血咒中又封存了一部分的记忆,血咒激活,则记忆復甦。」 「原来如此,」周濛看看指尖,方才血中的光点想来就是血咒的咒印了。 「那我外祖母就是使用了这种秘术,才得了这种血?」 「是啊,」夜雪嘆道,「当年,她差点就在蛊池里丢了性命。这秘术邪气的很,传说当年在西南之地盛行的时候,蛊池中百人难活其一。其实,那秘术说难也难,说易也易,就是把活人放进一个盛满蛊虫的池子,任由蛊虫爬满全身,尽情噬咬,并把四肢筋脉处的穴位割开,方便它们继续进到骨血里释放毒液。池中蛊虫以百万计,其中的大部分最后会被更兇勐的蛊虫所吞噬,然后其余的绝大部分,也会在人血中释放完毒液后死去,成为人血的养料,而那些能够活下来的为数不多的蛊虫,它们就以人血为食,与人体共生。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5页 「如此这般,蛊养人,人又养蛊,这个过程中,人血与所有的蛊虫毒液融合,变得剧毒无比,若人能在池中待足七七四十九天并活着走出来,这蛊血……就算是养成了。」 夜雪缓缓闭上了眼睛,不忍回忆当初念君在蛊池中被啃咬得全无人样的场景。 虽然周濛胆子大,听完这番话,也打了个哆嗦。 不断地有细雪从旁边的柏树枝上被风吹散,落在皮肤上沁着一丝丝的凉意。被蛊虫蠕动着爬在身上,会不会也是这样凉丝丝的? 她抱紧双臂,缩紧了脖子,想要逃避那种噁心的场景。可是,这有什么用,每时每刻,蛊池中炼出来的黑色蛊血都在被自己血脉的搏动送往身体的每一处,森冷之感如影随形。 「这般九死一生,她……她就不怕么?」 夜雪摇头,悽然一笑,「为了那个人,她哪里知道什么叫怕。」 *** 「您是说我的外祖父,宇文沖?」 夜雪抹了抹眼角,「不是他还能是谁?早年,宇文将军中过一种奇毒,你外祖母翻遍医书,又四处为他寻访解毒的法子,天南地北走了数年,但一无所获,最终还是在西南之地找到了这么个邪门的法子,人没留住,自己也搭上了一条性命。」 周濛恍然,原来记忆中,「她」多次出入深山老林,还有她小院里那一屋子的医书,竟都是为了宇文沖解毒? 「可这法子如何解毒?」她问。 「方才我说过,那蛊池中毒虫基本上都活不下来,不是被人体吸收成为养料,就是被别的更烈的蛊虫吞噬,能活下来的便是万一挑一的蛊中之王,所以,蛊池中的七七四十九天,对这些畜生来说也是一次淬鍊。当年,你外祖母从蛊池出来的时候,体内就只有一条蛊虫活了下来,她给它取名念君蛊。」 老人说得有些累,缓了一刻气息。 「念君蛊是没法解毒,但用它炼出来的子蛊可以,后来……后来她把这念君蛊……生生从体内取了出来,将它炼出了子蛊,这东西最爱人血中的毒素,只需将它种到中毒之人的体内,它很快就会将毒素吸收干净,毒自然就解了。」 周濛看了看左边外祖父的墓碑,根据上面镌刻的生卒年月,他只活到了三十六岁,她疑惑道,「可是……可是外祖他还是没多久就去了啊。」 老人缓缓摇着头,「他确实不是死于毒发,而是被奸人所害。」 她伸手指着宇文沖的墓碑,「时至今日,他的尸身都没有归葬于此,这一座……只是个衣冠冢罢了。」 周濛惊唿,「衣冠冢?」 夜雪点头,「不错,他的尸身还在漠北宇文鲜卑的手中,三十多年了,没有人能将他带回来,这也是你外祖母生前的最后一个心愿。」 「为什么没有人带他回来?我阿娘为什么不去?」她同时向梅三娘看去,「阿娘当年亲自去过漠北,为何从未提及此事?而且,外祖他不是北燕的开国大将军吗?他为何死在同族的宇文鲜卑手中?」 梅三娘摇头,「正是因为牵涉到很多事情,哪有那么容易。等你恢復了全部的记忆,就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夜雪也像突然被点醒了一样,「莫非……血咒中的记忆也復甦了吗?」 「只有一小部分,」梅三娘斟酌着说,「似乎只有阿濛能与『她』共情的那部分才復甦得比较多,而且时序混乱不清。」 「那到底要怎样才能全部復甦?」周濛急问。 「种下念君蛊就行了,」梅三娘答道,「当年的那条念君蛊与你外祖母一起死了,但应该还有虫卵在,雪姨,我记得虫卵就保存在你这里的吧?」 夜雪绝望道,「你这不是送她去死么?蛊血的毒性一代比一代弱,到她这里,还不及当年的一半,念君蛊只有在蛊血里才能活,等她把血中的蛊毒肃清,畜生得不到滋养,就会啃食心肉,将宿主活活咬死。」 梅三娘不以为然,「那东西不是可以取出来的吗?阿娘当年不就取过?等阿濛的血咒一激活,再把它取出来就是了。」 「她是取过,你知道她是如何取出来的吗?」夜雪攥紧拳头,锤向自己心口,「从心窝肉里生生挖出来的……」 梅三娘脸上骤然变色,「你不要危言耸听,当时阿娘就在这里,她明明……明明和我们说,很容易就取出来了!」 夜雪且哭且笑,神情悲痛,「这样残忍的事,她怎么会让你们两个孩子知道?不然,后来她为何心痛而死?」 「她心痛而死,不是因为你拦着不让她去漠北,宇文将军的尸骨无法归葬吗?」 夜雪摇头,「我固然有错,但不全是如此,是当年她取那畜生的时候,剜开心肉伤了心脉的缘故。」 梅三娘脸色骤变。 「后来的那些年,她的心疾就时时发作,若不是那时留下的这个病根,她也不至于英年早逝,」夜雪悲戚的声音再次响起。 梅三娘一手扶额,不忍回忆她生命最后的那段时光。她一直都以为阿娘那时日日心痛是为了大将军的死,原来……竟是这样么? 「所以我一直都想等找到合适的取蛊方法以后,再动用念君蛊的虫卵,哎,血咒不该这么早就激活的,」老人无奈地摇头,「你真要给她种蛊?想让这孩子也尝一尝剜心之痛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6页 *** 入夜,周濛独自抱着被子坐在褥子上。 她的这间屋子就是当年的书房,如今那一屋子的典籍都已经不见了,不知搬去了哪里,现在屋子空空荡荡,连张床都没有,她就在地上铺了干草和褥子。 屋子四面透风,小小的灯豆被气流吹得东倒西歪,还好被褥都厚,周濛并不觉得冷。 她很累,下午在后山的墓碑前说了很久的话,到天色擦黑才回,太多的东西在脑海中萦绕,乱闹闹的。 她斜倚靠着墙,昏昏欲睡,又时常被纷乱的思绪惊醒。 突然,门口「吱呀」一声响,一阵冷风灌入,灯豆差点被吹熄,周濛被凉气一激,彻底惊醒。 她端坐起来,把被子抱得更紧了一些,「师父,您来了。」 她往旁边挪了挪,腾出一半的床位给她。 院子里只有两间屋子,这里是她和梅三娘打地铺,隔壁则是柳烟和夜雪挤一张床,而石斌又只能在院子里露宿。 「还没睡呢?」梅三娘一边解外袍,一边问道。 师父又恢復了平日里的清冷柔和,她似乎只有在面对雪婆婆的时候,才会那么咄咄逼人。 「嗯,」周濛把另一床被子往梅三娘身上堆,让她更暖和一些。 听了下午的那些话,她其实很想劝劝师父,让她以后别再那么责怪雪婆婆,可她又张不开嘴,毕竟都是上一代人的恩怨,她并不全然了解事情的全部,不好妄下定论。 她只是觉得雪婆婆挺可怜的,她做的事也算情有可原。 「雪婆婆告诉我,说当年阿娘生下我以后,曾经也来过樱霞峰一趟,她当时也想要雪婆婆给她种念君蛊,也被拒绝了,」夜深人静,周濛的声音很轻,「难道阿娘她也想要这些记忆?」 梅三娘和衣半卧,点点头,「她的确来过,不过,她来并不是为了復甦记忆,她想让念君蛊净化蛊血,让体质恢復正常。」 周濛一听就明白了,阿娘体内是和她一样的蛊血,蛊血是毒之集大成者,初代的蛊血,据说腐蚀性也极强,能化铁为水,阴邪无比,所以无论是毒还是药,都无法对它产生作用,让宿主同时拥有百毒不侵和药石无医的奇特体质。 「那一次你娘没能如愿,之后不久,也就是七年前那次时疫,她染了疫病,无药可用,就去了。」 周濛恍然大悟,所以,就是因为这个,师父才会认为是雪婆婆害死了她? 「其实,雪婆婆这么做也算情有可原吧,」她试探着说,生怕自己说的不对,将师父惹恼。 梅三娘深深嘆了口气,「我如果早知道念君蛊这么难取出来……哎。」 「那会不会还有别的取蛊的法子呢?就是连外祖母和雪婆婆也不知道的法子?就比说梦魂蛊也能勉强激活血咒这件事,在我之前,不也是谁都没想到的么?」 周濛能感觉到,其实之前师父一直都想让她种下念君蛊的,所以她私心里还抱着很大的希望。她不愿意放弃这个难得的机会,她大老远来樱霞峰,不就是为了它么? 「你想种念君蛊?」 「虽然此物兇险,可是,外祖母的记忆,真的很重要。」 她为王氏復仇做过很多事,最难得的,是她曾经极深地介入过南北朝局,串联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这些秘密虽然久远,看似古早无用,可是换个角度想想,越是久远的秘密,就越是能站得高,望得远,能帮助她看清当下洛阳各种错综复杂的势力纠葛背后的脉络与根源。 只要她能掌握这些情报,无论是她想为父亲报仇,还是想在洛阳争得一席之地,她才有可能纵观全局而立于不败之地。 梅三娘却摇了摇头,「与其拿命去赌一条取蛊的法子,还不如帮你找找别的办法恢復记忆,阿濛,你现在从血咒中得到的记忆虽然残缺,但假以时日,恢復全部记忆并不是什么难如登天的事。」 周濛见师父神色疲惫,不好再和她争辩,安抚地笑笑,「好,我都听师父的。」 她起身熄了灯,回到被子里,很快,就听到师父绵长入睡的唿吸声,可她自己半天都睡不着,一味地胡思乱想。 其实,还有一个目的她没说,如果真能种下念君蛊,那么…… 他,是不是就会有救了? 雪婆婆不是说了吗,念君蛊的子蛊,什么毒都能解,那她种下念君蛊后……岂不是还能顺带救了元致的性命? -------------------- 第56章 ========================= 第二天一早,周濛顶着两个发青的眼眶,刚吃过早膳,她就迫不及待地找雪婆婆询问子蛊的事。 老人正在井边打水,周濛立即上前帮忙,她接过水桶,一点一点慢慢往井里放绳子,「雪婆婆,念君蛊的子蛊真的什么毒都可以解吗?」 老人一愣,「小女君为何有此一问?」 「我……随口问问。」 「若是随口问问,这个问题就不好答了。」 「为什么?」 老人一抿唇,「莫非,小女君是有心想替什么人解毒吗?」 周濛大方承认,「嗯,是有一个人,中了很难解的毒,我师父说连她也没有办法。」 「哦?这可稀奇了,这世间连你师父都解不了的毒可不多。」 「可不是么,能试的法子都试过了。也是昨日听婆婆说到,那念君蛊的子蛊能解毒,所以我想着,如果我真的种了念君蛊,兴许也能顺手救人一命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7页 老人若有所思,沉吟着问道,「你还是想种念君蛊?」 周濛摇头,「还没想好,就想着万一有这个可能呢。」 夜雪点点头,神色却复杂起来。 「那么,此人是小女君的什么人?是男是女?」 「就是一个朋友,男的。」 「朋友……」老人缓缓摇头,「朋友,恐怕就不行了。」 「不行?为什么不行?」 周濛以为老人是介意「朋友」的这层关系太普通,不值得代价这样大的一番努力,赶紧解释道,「虽然只是个朋友,但他是个很重要的人,如果能救,肯定值得的。」 周濛在认真解释,却看到老人在听到这番话后,面色逐渐意味深长。 不知怎么的,她心里没来由地一阵发虚,但她挠挠鬓角,觉得自己这话没毛病,更没啥好心虚的。 「不是说不值得,而是这法子……颇有些讲究。」 「什么讲究?」 老人顾念她年纪尚小,也未婚配,话头一转,委婉地提点道,「若此人是小女君的夫婿,这法子就可行了。」 「不不,不是夫婿。」 周濛一叠声否认,又因为忙着摆手,不小心把缓缓下放的绳子松开了,木桶降到一半,直直坠入了水面,在井底砸出闷闷的一道水花声。 她慌张中一抬眼,又恰好看到老人暧昧的眼色,她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心口勐地一跳,接着,脸上热气蒸腾,浑身发起烧来。 夜雪倒略微诧异,她没想到一个刚刚及笄的女孩子,居然能明白得这么快。 周濛的脸越涨越红,夜雪便知道她是全然明白了。 既然明白了,她也用不着委婉了,明白地解释道,「念君蛊的子蛊是借湘西的子母蛊之术炼出来的,这子母蛊,原本就是用来制作情蛊的。 「蛊术通常传女不传男,皆因女子长久炼蛊,身心容貌受创极大,为了留住心仪男子,才想出了这种阴险的法子。女子身上种母蛊,男子身上种子蛊,子蛊需由母蛊控制才不会反噬宿主,否则,一旦子蛊宿主擅自离家外逃,子蛊就会失控反杀,而母蛊控制子蛊的关窍,便是夫妻间的阴阳交合之术。 「当年,你外祖母将念君蛊改炼成了情蛊,自然不是为了留住夫婿。她想要的,是利用念君蛊的子蛊酷爱吸食血毒的特性,一面将它养在人体中起到解毒的作用,一面又用母蛊来牵制它,让它不至于在毒素渐渐稀少的时候,因饱腹之欲反噬而咬人心肉,因此,要实现母蛊的控制,两位宿主就必须是一男一女,且行夫妻之事。当年,你外祖母也是在将子蛊种在宇文将军体内后,就与他私定终生,后来才生下了你的母亲。」 周濛的脸已经红的不能看了,她觉得自己头髮丝都在散发热气,子母蛊竟是情蛊么…… 她从未想过替人解毒还要做出这么大的奉献,她更是绝无可能对元致有过那样出格的想法。她在天青阁混迹这么多年,秘戏图什么的……还是看过一些的,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一想到那画面若是换了她和元致…… 更可怕的是,她发现自己竟对元致去了衣衫之后的样子,每一寸紧实的肌肉还有几道疤痕的位置,唔,了如指掌…… 这可如何使得?! 「这种解毒的法子是你外祖母走投无路之下独创的偏门,除了宇文大将军,还没别的人试过,效果究竟如何也不好说,而且,念君蛊到底还是太兇险了,所以,这法子……小女君听过了,就忘了吧。不过——」 夜雪淡淡一笑,「方才小女君说那人十分重要,不知究竟是何人?」 在老人带着几分审视,几分好奇的注视下,周濛臊得发慌,把脑子里那些奇奇怪怪的画面都扫了出去,连忙转头专注打水。 「没没,不是什么人,就是……其实是我哥的朋友,我一点都不熟,不熟。」与此同时,她脑子里只有三个字在反覆萦绕: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 干完活,周濛回到屋里歇脚,刚盘腿坐下,心里就有些不自在。 方才拒绝的时候是不是太草率了,那毕竟是一条人命,她却在想别的。 五岁拜入师父门下的第一天,师父就教导过她,若习玄门毒术,就不能随意杀人害命,若习白门解毒术,就更要珍惜生命,对能解的毒,能救的人,要拼尽全力。 可是,脑海中马上又有另一个声音在对她怒吼,那可是情蛊!你与他一无名分,二无情意,若是成事,对彼此都是勉强,你的脸面,乃至贞洁,难道不重要吗? 何况,种下作为母蛊的念君蛊也会要她自己的命啊,师父都说让她放弃了,也说兴许有别的办法也能获取全部记忆,那么,仅仅为了他去冒险,还值得吗? 突然,门口传来敲门声,她回过神,只见是石斌站在门口,门是开着的。 「我见你在发呆,」石斌说道,毕竟是女子卧房,他总不能不打招唿就进。 「抱歉,不小心走神了,石大哥请进,」周濛起身端坐,发现他两只手里各拎着一个匣子,每个都有菜瓜那么大。 「这是什么?」她问。 石斌歪头一笑,「别问我,我是跑腿的。」 「是你外祖母留下的一些信件和手札,」石斌高大的身形后,慢慢走出雪婆婆佝偻的身影。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8页 拎这样两个匣子,对石斌来说毫不费力,雪婆婆拜託他把它们摆到周濛的面前,然后石斌就出去了。 「小女君,关于恢復你记忆的事,你师父都和我说了,若是为了这个而种念君蛊,大可不必。」 老人一边说,一边坐到周濛面前,把两个匣子一一摆正,再慢慢打开。 里面是满满两大匣子的纸和帛。 「这些她留下的信件和手札记录了很多事情,我按照时序简单地做了一些整理,兴许能够帮助你梳理现有的记忆。」 里面的东西看起来很陈旧,但是丝毫没有捲曲破损的痕迹,被保存得非常完好。 周濛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张看了看,这不就是她曾经梦见过的那种手札吗?用密文书写,记录的大多是洛阳城里达官贵人府上的日常琐碎,她此刻拿起的这一张仍旧是差不多的内容。 夜雪见她看的出神,「这密文是你外祖父母两人以鲜卑文为蓝本创制的,听说你跟你母亲学过一些鲜卑文,学起来应该不是太难。」 她慈祥地说,「你可以在这里住下来,我慢慢教你。」 周濛唇角漾起一丝微笑,「谢谢婆婆,不过我想应该不用了,密文我基本上都学会了。」 都是她前段时间跟着元致学的,那时无心插柳做的一件事,现在派上了大用场,周濛感到很欣慰。 「那就更好了,」夜雪有一瞬间的诧异,但没有多问,猜想她也许是密文的记忆得到了復甦。 「不过,」周濛把东西放下,「我还是想在您这里叨扰一段时间,我整理这些信函手札的时候,多半会有些问题,好需要向您请教。」 「说什么叨扰,这是你外祖母的家,也是你的家,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夜雪话头一转,「只是,和你一起来的那个柳姑娘,和刚刚那个汉子,他们是什么来歷?特别是那个汉子,我看他面相……还是个胡人?」 师父说过,夜雪是个十分谨慎的人,对他们两个外人有所戒备可以理解。 周濛点点头,解释道,「他们都很可靠,柳姑娘与我多年的朋友,石大哥他……他人也很好,和我一起来这里,是想替他家少主找法子解毒。」 老人若有所思,「那你昨日来找我,说想用念君蛊子蛊为一个人解毒,说的就是他家少主吧?」 「……是。」 老人眼皮子动了动,「那也是个胡人?」 「嗯。」 「原来如此,」老人深嘆一口气,「我还不知道你要念君蛊还有这样一层原因。若是为了给那个胡人解毒,我是不会给你念君蛊的。」 「婆婆——」 夜雪拍拍她的手背,「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就算你不见外,他们也不会拿你当自己人,而且他们少有教化,粗暴野蛮,别说你外祖就是被这些同族所害,就说你娘,都在这些人身上吃了不小的亏。听婆婆一句劝,少与胡人往来,这两日,你就让那汉子走吧,和他们说你解不了他们少主的毒,趁早去想别的办法。听话,婆婆不会害你的。」 -------------------- 第57章 ========================= 晚饭后,周濛在后院找到了正在砍柴的石斌。 数九寒天,他却穿着很薄的一件夹袄,这几日食宿条件都没能顾得上他,但也从没听过他一句怨言,总是沉默地主动揽下所有的粗活。 「石大哥,陪我去后山走走?」周濛站在院子侧门边等他。 石斌放下斧头,擦了擦额上的薄汗,很快跟了出来。 周濛垂着头在前面走。 石斌的事她苦苦想了一天,她并不贊同雪婆婆的话,却也能理解她的遭遇,不过,她也实在不该再留石斌在这里了。 听到身后沉稳有力的脚步声近了,她问道,「石大哥,我还会在这里多住一点时间,你有什么打算?」 石斌刚做完活,感觉筋骨松快,心情也不错,「我?我左右没事,现在也没有别的更要紧的事。」 他低头才看见周濛一脸沉郁,略一想,就明白事情大约有变。 果然,周濛说得直截了当,「当初你只说一路护送我来巫峡办事,现在事已办妥,我也不便再麻烦石大哥你了,你还是回漠北去吧。」 「怎么突然要我走?」石斌的表情认真起来,「若是我不走呢?」 周濛皱眉,「石大哥,你一直对我多有关照,我很感激,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我原以为樱霞峰有法子能够解他的毒,可是,我失败了,那法子用不了,我救不了他。」 夜雪不愿意为此交出念君蛊,即便她愿意交出来,她也不可能为了他……去做那样大的牺牲。 「所以,你也不必在我这里浪费时间。」 「你倒是足够坦诚,」石斌冷冷笑道。 他原本就是一身的冷厉匪气,加上高大的体魄,给人的压迫感极强,笑容中隐隐还有几分怒气,要是换做以前,周濛会担心他是不是要对自己动手。但现在的她很清楚,石斌是个极克制的人,沉稳老练才是他的底色,而且,也许是同样都做过战将的缘故,某种程度上,和元致在脾性上一脉相承,所以她不害怕,甚至敢直视回去。 「没什么不好坦诚的,做不到的就是做不到,你就算还护着我,我也不能再为你们做些什么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9页 石斌定定地看了小姑娘好几瞬,嗤笑一声,「护着你?倒不如说我在监视你更准确些。」 「各取所需而已,我并不介意。」 「各取所需……哈哈,说得好,好一个各取所需,你以为元致让我留下来是跟你来找解毒救命的方法的?」 周濛浓密如鸦羽的长睫忽闪两下,「难道不是吗?」 「你还真是没让我失望,」石斌语气里带着浓浓的嘲讽。 他将脚步停了个下来,找了棵光秃秃的树靠了上去,双手抱臂,面色不善地看着面前的少女,窈窕又柔弱,刚刚成年,也真是美貌,总之是一朵没经过风霜开得正盛的娇花,这样的江南娇花在苦寒的漠北是看不到的,难怪元致一见就那么喜欢。 这女孩只一样不好……那一颗心不知是什么做的,若不是她自己满心的算计,又怎么会觉得别人都与她一样毫无真心? 「周姑娘,我留下来任凭你的差遣,和他的生死,我们从来没把这两件事当成是一次交易。 「他只是想帮帮你,仅此而已。若你不能理解他的心意也罢,就当是他不想欠你之前的救命之恩,但不要觉得别人做什么都是别有所图。」 听到「心意」两个字,周濛心头一热,但很快又凉了,「大将军,话不可乱说,他对我的算计可不会悉数告诉你,而且你刚刚不还在说你监视我?」 石斌略显无奈,但眉心舒展,笑着微一抬手,「行吧,你要真信也行,随你。」 原来是在嘲讽她。 「大将军好空闲,尽与我说些笑话,」周濛咬牙切齿。她决定结束这个和他註定谈不拢的话题,既然他非说什么也不图她的,不走就不走好了,就当不花银子请了个护卫,反正她也不亏。 「那你最近有收到漠北的消息吗?」回去的路上,周濛左思右想还是问道。 「没有。」 石斌走路步子迈得大,和她说话却不得不慢下来,总显得有几分漫不经心。 「你在意他?」 周濛听出他若有似无的讥讽,却认真回道,「毕竟他曾经是我的病人,还是想知道他还好不好。」 「那你还真是费心了,」他又嘲弄道,换了周濛一个白眼。 小姑娘的一个白眼对他来说和猫挠没什么两样,石斌释然地嘆口气,「你问这些有什么意义,他一直是你照料的,你比任何人都知道他的下场,无论现在好不好,迟早都会不好,他选择离开的那天,就做了必死的准备。」 「而且,」石斌的语气出奇地平静,「他都把他爹娘唯一的遗物改镶成一对耳坠留给你了,他想不想活,你还不明白吗?」 她垂着头,其实她也是后来才明白的。 当时分别得太匆忙,还和他赌气,她有些懊恼自己怎么这样迟钝,他三言两语的几句谎话就把她唬住了,没意识到他的求死之心。 「反正都是等死,如果有幸死而无憾,那么多活一个月还是多活一年也没什么区别,」石斌淡淡一笑,继续道,「这是他的原话。」 「我们与其替他惋惜,还不如让他身后少一些遗憾,他想尽力护你周全,这是他的心愿也好,遗愿也罢,他既有这份心,我遵从他的嘱咐就是了,我这么想这么做,你觉得对是不对,周姑娘?」 「好了,你若实在不想看到我,樱霞峰的事情完了以后,我把你送回江夏后我就走。以后你就忘了他吧,一个病人而已,你们行医救人的,谁手下没有几个亡魂,哪有个个都惦记的。你年纪还小,好好去过自己的人生。」 *** 大约又在山上住了半个月,周濛心里一直闷闷的,那日石斌的话阴阳怪气,当时听的时候她恨不得跑得老远,但过后那些话就跟刻在耳朵里一样,时不时地在耳边迴响。 但除此之外,这段日子里周濛还是顺心的时候居多。 她将那两个匣子里的文书仔仔细细反覆揣摩,结合已经復甦的记忆,将事件整理成串,这对她梳理记忆十分有益,时常让她有醍醐灌顶的感觉。 雪婆婆见这些文书对她有用,说外祖母还留下了一些信件,等她整理好了再拿给她看。 周濛也大喜过望,那些烦闷的事她很快就不去想了,重新心无旁骛起来。 按照雪婆婆的说法,她已经初步掌握了驾驭这些记忆的能力,能够从里面挑选、提炼信息,而不是像以前那样,时常被它们扰乱心神。而且,照这样的进度,她恢復全部的记忆并将它们全部收为己用,确实指日可待。 可是,当她在樱霞峰刚刚过完元宵,这一天,柳烟收到一封飞鸽传书,送来一个不大不小的消息。 手指粗的一个纸卷在她指间缓缓展开,几个极细小的字,看得一旁的柳烟柳眉倒竖,很是不安,周濛却很平静,她只是眉梢微微上挑,唇角居然挑出一个娇俏而愉悦的弧度。 柳烟纳闷,「你似乎很开心?信中说中山王后昨日病逝了,她可是你的祖母。」 「我为何不能开心,」周濛顺手把纸卷扔进炭盆,立刻升起一小团火簇,火势明灭间,一息就化成了灰。 「你与她关系虽不亲厚,可也毕竟血脉相连,王后一死,你祖父中山王的病只怕要雪上加霜,他还不能死,你想参选和亲公主那件事,不能没有他这座靠山。」 「柳姐姐说的自然都是对的,」周濛含笑睇她一眼,愁喜参半地嘆了口气,柳烟擅长察言观色,觉得她在这件事上颇为古怪。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0页 「那你有什么打算?」 「既然是祖母过世,我自然应该去灵前尽尽孝心,给老人家好好哭个丧啊。」 「哭丧?有你这样去给人哭丧的?瞧你这一脸喜色,藏也藏不住。」 周濛抚上自己的脸颊,摸到脸上的肌肉走向都是向上的,的确是有些喜不自禁了。 柳烟很快就去安排他们北上的人手,她和她的人有特殊而隐秘的沟通方式,周濛一律不过问,至少目前为止,她还找不到不信任柳烟的理由。 她展开手边一张老旧的牛皮舆图,这是外祖父的舆图,版图极广,南至交州,北至于巳尼大水,东到东海,西达大月氏,这些日子周濛已经看过这图无数次,她缓缓将手指轻轻落在华北的一个小点上,那是中山国都卢奴城。 豌豆大小的黑点上早已被她画上了一个红圈,按照之前的谋算,她要当回父亲替她封的清河郡主,卢奴城是绕不过的第一站。 她早料到有今天,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成算,中山王后居然真的死了。 ***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周濛就带着柳烟和石斌下山。 夜雪和梅三娘将三人送到半山腰,周濛就让她们回去,天冷路滑,二人的腿脚都不方便。 「这就要走了?」夜雪一脸担忧,「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再多住些日子吧。」 「事出突然,去晚了只怕友人怪罪,」周濛笑道。 她并没有和夜雪说实话,只说是去友人家帮忙料理亲人的丧事。 「一路小心,」梅三娘走上前来,替周濛正了正风帽,她知道实情,既没有劝阻,但也没有多交代些什么。 从阿娘还活着的时候就是这样,师父从来都对外头的事情不太关心。 师父虽不关心外事,却还是会为她着想,为了不添麻烦,她拒绝了让石斌将她护送回安陆城的提议,继续寄住樱霞峰,只让周濛三人尽快启程。 拂晓时分的密林,其间渗进些许月色微光,梅三娘搀着夜雪在林间久久伫立,直到看着三个年轻的身影彻底隐没在灰白的晨雾之中。 按照习俗,中山王后的大敛之礼将在七日之后举行,大敛过后,梓宫还会在王宫停灵一段时日,再择吉日下葬。但具体什么时候是下葬的吉日,还得到了临近中山国的地界去问才能够知道。 前一夜,周濛没怎么睡,她翻了翻历书,最早的一个适宜下葬的日子是正月二十五。 既然借着奔丧的名头前去卢奴城,周濛就一定要在王后的梓宫下葬之前到达,稳妥起见,王后下葬最早的日期是正月二十五,那么,如此算来,从巫峡前去远在华北的中山国,她最多只有十日的时间。 这一日天气晴好,从樱霞峰上下来,步行穿过巫山密林走到江边时,这天已经过了大半,再乘江船从巫峡南岸渡到北岸,下船的时候已经入夜了。 三人在邻近的小镇找客栈住了一夜,第二天又起了大早,还没动身,十日之期就只剩九日,为了赶路,即便周濛再不喜欢骑马,她也只能骑马了。 石斌的骑术自然不必多说,周濛没想到柳烟也会骑马,而且骑术精湛,比她自己要好上许多。 刚开始的几日,周濛和她的枣红马实在有些不默契,很拖后腿,但路程过半,进入司州地界之后,从丘陵转入平原,周濛也渐渐敢尝试着纵马疾驰,骑术渐入佳境,在第八日的时候,三人三骑才终于进入了冀州境内。 时下流民乱窜,无论城池大小,官府都在城门设下了关卡查验来往行人身份,但宽严程度不一,总的来说,从北往南不易,但由南方北上则宽松许多,周濛一行三人就正好是从冀州南部入境,没有受到过分的盘查。 行到邺城,三人决定停下略作休整。 过城门查验路引的时候,周濛就发现柳烟的户籍和路引上的身份已经不是贱籍了。她是个舞姬,按理说,这样身份的女子一朝落入贱籍,除了有本事高嫁,否则到死都不得脱籍。 「我在天青阁这么多年,算个半个二东家,脱个贱籍有什么稀奇,」柳烟敷衍着解释道,对自己的真实身份半个字都不提,查验完后,她一把将东西塞进包袱,牵着马继续往城内走。 石斌还拿着当日瑞儿给办的勇毅侯府马夫的假身份,但好在关卡松懈,他也很顺利地就过关了。 那日在后山和石斌谈过之后,周濛虽然不痛快了几天,但再没催着石斌离开,受着他的关照,虽说不上心安理得,也没那么惴惴不安。 不过,她也和他说好了,他可以随时走。他守着对元致的承诺,可毕竟不是她的侍卫,应该来去自由。 中山国在冀州的位置偏北,邺城偏南,从此处出发,快马加鞭的话也还要一日的时间。 可是很快他们就发现不用赶路了。 中山王后病逝是桩大事,三人很容易就打听到了落葬的日期,竟比周濛假定的一月二十五推迟了近半个月,选在二月初七。 时间一下子就宽裕起来了。 于是三人便不那么急着去卢奴城,先在邺城休整并四处逛逛。 「这几天大家都很累,就不赶路了,石大哥,你昨夜守夜,就留在客栈睡觉吧,我和柳姐姐出去再打听打听,看有没有什么新的消息。」 石斌没有异议,柳烟看似文静,周濛如今才知道她其实是个坐不住的性子,这一路上一旦得空,就数她最喜欢走街串巷,自然愿意和她一起出门。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1页 邺城曾经是前朝曹魏早期的国都,城池规划齐整,也颇有些规模在。出了客栈,两人步行走出闹市区,进入市坊交界的地带,民居和小型商铺的排布错落有致,人流也不算少,嘈杂热闹,虽是一方北地重镇,竟也有几分不输南方的市井烟火气息。 走了一段,周濛就发现有些奇怪,远处坊间的很多人家的门口,居然都挂着一两块白幡。 柳烟自然也看到了,她微微蹙眉又展开,说出自己的猜测来,「毕竟是邺城,不比些孤陋寡闻的乡土小镇。」 周濛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中山国镇守冀州北境三十年,百姓对中山国有感情,中山王后去世,自家门口挂挂白幡以表哀悼,也是情理之中。」 周濛突然想起王夫人在江夏陈府的时候与自己说过的一句话,她说时至今日,冀州百姓都还感念着她父亲司马规生前位居中山王世子时的恩德。 可父亲后来枉死,现在还是罪臣之身,谁敢公然凭弔是触犯律法的,父亲身后没有得到的哀荣,居然被分到了王后这老妇的身上。 周濛心里好一阵不痛快。 「老王后不过一介后妃女子,既不能上场杀敌,也无益于治国安邦,能对百姓有什么恩泽,她有什么好凭弔的。」 柳烟只知道当年中山王后江氏把只有两岁的周濛,还有她母亲和哥哥一同赶出中山王宫的往事。 长子尸骨未寒,作为母亲的江氏转头就大力扶持次子成为世子,他们母子三人对江氏有恨也是应当的。 她拍拍周濛的肩膀,笑道,「你如果也像她有个好丈夫、好儿子,你也可以。罢了,死者为大,走吧。」 又漫行了一刻钟,坊区里妇人孩童居多,都在空地里玩耍晒着冬日暖阳,说些家长里短,实在没有什么好打听的。 柳烟瞥周濛一眼,「都说了坊区没什么好来的,你非要来。」 周濛笑笑没说什么,神色却又凝重了几分。 -------------------- 第58章 ========================= 日头西斜,她们找了一家离客栈近的食肆,点了三碗汤饼,多的一碗喊小二打了包,打算带回去给石斌当晚餐。 吃到一半,进来几个官差打扮的汉子,腰间挎着官刀,态度也颇为豪横,小二毕恭毕敬地请他们来到二楼靠窗视野最好的位置落座。 六人分坐长条食案的两端,离周濛她们的位置还隔着三条长案的距离,但汉子们劳累一天,身上的汗臭味老远就飘了满屋,不仅如此,谈笑间处处带着脏字。 柳烟斜瞥一眼就看出了官阶,「几个普通的巡城卫而已。」 南北吏治不同,加上北地尚武,小小卫城小吏也比荆州的要粗野多了。 二楼没多少客人,没过一会儿客人就都离席了,只剩周濛和柳烟,汉子们的眼神免不了就往二人身上飘,一个红髯壮汉摸了摸下巴,「好久都没看过这么俊俏的小娘们了,哈哈。」 他声音粗嘎,也存心没有避讳,让周濛和柳烟听的分明。两人都不想招惹是非,低下头准备回客栈。 壮汉拎了一坛酒起身,对面一个高瘦黄面的中年男子按了按手腕,把酒罈一压,「酒就算了,晚上咱还得巡街,别多事。」 壮汉邪笑了起来,「和两个小娘子喝碗交杯酒而已,能多什么事。」 说完,眼神在周濛和柳烟的身上又颳了一遍。 北方天冷,又要骑马,所以她们都穿着骑行服,款式与胡服类似,在北地是常见的女子装束。原本她们外面还披一件锦袄披风,现在吃暖了身子已经解下放在了手边。 骑行服束袖收腰,包裹着两人窈窕的身姿,红髯壮汉走近一细看,又发现不仅小腰纤细,而且肤白貌美。他断定这肯定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子,但也不像是哪家的夫人小姐,夫人小姐去哪都会带着成堆的侍女,哪会像这样单独出门吃饭。 既不是良家女子,也不是官家贵妇,长得这般风流美艷,若不是烟尘女子,就是商妇了,身份低贱还抛头露面,这可不是送上门的福利? 汉子眼神火热,越发肆无忌惮,酒罈也不要了,朝着二人走去。 不过又是一个见色起意之徒,柳烟微蹙,这种人她见多了。 还好饭钱已经付过,她和周濛对视一眼,「有麻烦,快走。」 打包的那一碗汤饼也不能要了,两人低着头,将身上披风一裹,想要抢在那汉子靠近前下楼逃走。 可那人身高腿长,几步便夺身在身前,长刀一横拦住去路,不怀好意道,「小娘子别走啊。」 柳烟面色一凛,她到天青阁之前曾经在茶楼唱过曲,因容貌受过太多这种羞辱,也最讨厌被这样对待,眼中戾气一闪,眼神冷冷地落在身前的刀鞘上。 汉子混当她们害怕,更加来劲,笑道,「去,去那边坐下,陪哥几个喝两杯,喝两杯就不为难你。」 他话没说完,柳烟就已经伸手握住了刀鞘,她想夺刀后将人击退然后脱身,可是她几次暗暗发力,那刀鞘却纹丝不动,那一头的刀柄被汉子握在手里,看他的样子都没有使上几分力气。 柳烟心生懊恼,她身上是有几分功夫,也知道自己以灵巧见长,不善于近身格斗,但还没动手就被压制,也是她动手前没有想到的。 汉子大笑起来,眼神顺着刀鞘滑向她的胸前,同时抬手,作势要摸她碰刀的一双白嫩小手,「小娘子不乐意了?哈哈,老子最喜欢勉强不乐意的小娘子,有劲得很,兄弟们说是不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2页 他的同僚也跟着开始起闹,满口都是些粗鄙污秽的话。 柳烟赶紧抽手,可是那双黝黑油滑的粗大手掌急急朝着她胸口抓去,这时,她却见周濛将她的手送了上去。 那汉子一愣,周濛反手轻轻握住他的手背,同时掩唇发出一声娇嗔,「想来妹妹我是面目太过丑陋,入不了官爷的贵眼了。」 她年纪小些,方才又一直垂头站在一边,显得畏畏缩缩,而且身姿也没有柳烟成熟丰润,红髯汉子一开始并都没有太留意她,直到听到这一把嫩得出水的嗓音,才转脸去看,她抬起一张素净的小脸,却明艷之极,唇边浮现两只小巧的梨涡,一脸媚笑,笑得他两眼发直。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他居然就被这小姑娘牵着手拉走了,还是往回走,同时,指着柳烟的那柄长刀轻震回落,发出不起眼的金属搓磨的声响。 「阿濛?」柳烟在身后低声唤道。 周濛没回头,她忍着嫌恶,嘴里一连声的娇笑,招唿其他人道,「官爷不是要请我姐妹喝酒吗?可是好酒?小妹我亲手餵哥哥可好?」 又是官爷,又是哥哥,又看到周濛正脸的容貌,将几个巡城卫唬得一愣一愣,回神过来又觉得舒坦极了,放肆地闹笑。 周濛挑了个宽松的位置坐下,主动找来酒罈斟酒,然后一盏一盏地推送过去。 席间吃得火热,她沖柳烟使了个眼色,柳烟见她被摸手、摸腰,还装作一副甘之如饴的样子,心里纳闷极了,不知道她到底想做什么。 她脸色稍缓,只好也过去陪周濛斟酒,趁人不备在她耳边问道,「你带迷药了吗?」 周濛摇摇头,「不急脱身,我另有打算。」 残阳西斜,最后一道余晖正洒在这家食肆二楼的露台上,从里面散出的酒气浓重还混着男子的腥臭,周濛坐了快半个时辰,全当自己的鼻子废掉了。 她陪着这些人一杯一杯地喝,虽然腰背都被人摸了个遍,但好在冬日穿得够厚,安慰自己并不算真的被占了多大的便宜。 北方大汉酒量都不浅,又过了好一会儿,天色全黑,她终于将席上几人灌了个半醉。 她也喝了半坛酒,但神志清醒,她这百毒不侵的体质还有一个千杯不醉的好处。 这些巡城卫到底是吏,平日里没多少闲钱去伎坊酒楼逍遥快活,所以只要她乖顺殷勤,嘴巴够甜,让这些人喝得痛快,就不会太为难她。 果然,半醉后,他们的心情都十分不错,没有对周濛做更过分的举动,就算有,周濛略一撒娇也就躲了过去。 那个高瘦黄面的男子是最收敛的一个,起先只是看着其他人和周濛调笑,柳烟逐渐看出门道,他八成是这些人的一个小头目,她便专门灌他,凭她天青阁花魁陪酒的本事,那小头目十几倍黄汤下肚也开始舌头打结。 「不能再喝了,」小头目摆摆手,抬头看天色全黑,懊恼地摇头,把身边的人一推,「去,叫小二煮些醒酒汤来。」 「离宵禁还有一个多时辰呢,再坐坐不迟,好哥哥急什么,」周濛劝道。 「对对对,不急,娘子再给我满上,」另一人抓住周濛的手,已然不能自已。 「离宵禁还有一个多时辰……」黄面男子扶额喃喃道,突然爆出一声斥吼,「胡闹!」 可是,席间没人清醒,很快就淹没在兄弟们的笑闹声中。 周濛自然都注意到了,她刻意倒了一杯茶,之前从下属的称唿中知道他姓张,「张统领——」 话音刚落,男子以为她又要劝酒,将她一把推开,但被周濛眼疾手快地躲了过去,娇嗔道,「张统领,是茶呢。」 又送到他嘴边,「非要我餵您是不是?」 换了其他人,此时早就冲着她的手摸了上来。不过,这哪里是因为这人难得正经,不过是稍微还有些惜命罢了。 他接过茶杯,一看几个手下兄弟都醉得东倒西歪,他只觉得懊恼,「行了,别喝了,还要巡街呢都忘了吗!」 「哥哥们这么晚了还要巡街?」周濛故作惊讶,顺势问道。 「别提了,最近城防忒紧,人手又不够,妈的累死了。」一个方脸汉子醉醺醺地抱怨道。 「就是,把爷当驴使呢,邺城□□大个地方,让老子从早巡到晚,有毛病么不是。」 「去你妈的,你才是驴。最可气的难道不是不给爷几个涨银饷?」 周濛应和着做出一副心疼的样子,见小二送来了醒酒汤,又将汤碗一字排开,用漆勺不紧不慢地往里面舀,「既然城防紧,可我今日入城的时候,见城里还有流民呢,怎么没人管?」 「怎么可能没人管,管着呢。」 「这么说吧,咱家婆娘偷汉子老子都可以不管,但流民咱们谁敢不管?」 「你没发现流民都——」 「老叶!」姓张的头目低喝一声,最后出声的那汉子一吓赶紧闭嘴。 姓张的方才将手边木窗开了一条小缝,冷风一吹,此时已经酒醒了大半,重新整肃起来,大手一挥,「醒酒汤一人一碗,喝完就去茅厕给老子把尿放了,放完赶紧出街,落队的小心我扣你们的饷。」 「头儿,咱的饷银本就剋扣得厉害,再扣一家老小喝西北风啊。」 「滚,」姓张的斜踢一脚将人踢出席去,「有你议论的份?给老子撒尿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3页 几个汉子骂骂咧咧地陆续去了茅房,周濛等的就是这个时候,她也说要如厕便跟了上去。那姓张的口风太紧,有他在问不出话来。 她跟着一开始为难她们的那个红髯汉子,这人性子冲动,等他从茅厕出来,趁着后面的人还没跟上,周濛摸黑在身后娇声一唤,「哥哥留步呀。」 说着将醉的东倒西歪的男子搀在手里,往一旁的暗巷里拐,「好哥哥,夜深天暗,妹子害怕呢。」 「怕什么,你男人在这呢,来扶着你夫君哥哥,扶着嘿嘿,」汉子言行无状,扣着周濛的肩,全然没有防备。 「哥哥在我自然不怕,可城里这么多流民,我还是害怕得很,你们怎么也不把这些人抓一抓?」 「抓什么抓,那些北边来的跟贱畜一样,抓也抓不尽,你只要别往那城西去就成,流民都在那头,其他地方安全得很,没人敢闹事,」汉子得意道。 「城西?果真?妹妹在城北住客栈,那可放心多了,哥哥真厉害。」 「唔,」汉子眯眼,很是受用,「这就叫……」 他回忆着脑海中的那些长官训诫的官话,想起来一个词,赶紧显摆起来,「内紧外松,外紧内松知道不?眼下的邺城城防啊,特别是……反正一点事都不可能出,把心啊放在你这小肚子里……」 说着手伸往周濛的下腹,被她轻巧躲过,那人也没恼,任由她走到他的另一边,周濛声音放低,娇媚轻缓,充满魅惑,「特别是……什么?」 汉子被撩得心痒难耐,散发着油腥和酒气的脸凑了过来,「特别是这城东边儿。」 「城东怎么了?」 「好多的兵……」 半句话没说完,铁塔一般的红髯汉子突然被人搡开,一道瘦长的身影欺身过来,接着周濛就觉得手腕一痛,双手都被人给钳了起来背在身后,上身勐地被推上墙壁,脸被压在极凉极糙的黄土砖石上,隐隐做痛。 「头儿你你……这是怎么了?」红髯汉子还沉浸在周濛的柔情蜜意之中,哪里忍心看她被这么欺负,没想到自己的下腹生生受了一脚。 「头儿——」 踹了红髯汉子一脚,姓张的身形还是稳当,牢牢禁锢着周濛的手腕,一寸寸收得更紧。 「滚。」 那汉子被踹醒了三分,看到眼前周濛被铐的情形,才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脸色大变,他哪里还敢顶撞,一熘烟赶紧跑了。 「你问这些做什么?」身后的人阴鸷地问,「早他妈发现你这婊/子不对劲,给我们灌醉想替谁打探消息?嗯?」 此处是茅厕边的一条暗巷,十分隐蔽,周濛就是为了掩人耳目才将那红髯汉子引过来问话,没想到这下作茧自缚了,也不知道柳烟能不能发现她。 她连喊都不敢喊,怕激怒对方得到更过分的羞辱。 「官爷,您弄疼我了,」她娇滴滴地求饶。 「少他妈来这套!」他又一发力,将她往墙上用力一摁,「哪来的细作?」 真特娘的疼啊,细作你妹啊细作,周濛翻个白眼,可开口说的话仍是软乎乎的。 「官爷冤枉啊,我是个过路的商户,和姐姐来北边做点小生意,因为路上被流民抢过所以害怕,哪里是什么细作。」 身后人冷笑,「做生意?哼,幽州来的细作都说自己是做生意的。」 幽州?不就是前北燕故土? 周濛抢口分辩道,「不不不,您听我的口音,我是南方人,是荆州人氏啊,哪有幽州的细作从荆州来的道理。」 -------------------- 第59章 ========================= 这姓张的统领才注意到忽视了她的口音,从一开始听她说话,言语间的娇媚太过撩人,就忘了其他,此时清醒下来细一分辩,果然是南方口音。 周濛感觉到手上力道松懈了几分,心下大喜,还想再说几句好话,但是好景不长,那人突然用膝盖狠狠抵上她的后腰,疼的周濛泪花都泛了出来。 「口音?口音能说明什么?有的细作连交州话都会说。」 周濛疼得咬住下唇,而这个暗示意味明显的动作让她真切地感到了几分害怕。 她有一瞬间的后悔,明明自己袖管里有足量的迷药,却因为想要探这些人的口风而一直都没捨得用,现在被人制住动弹不得,想用也用不了了。 耳边,那人的阴狠中更多了几分淫/邪,「乖乖跟我回牢里,再跟兄弟们好好分辨吧。」 说完,她就被这人攥着手腕一甩,往街上明亮的地方推。 周濛心道不好,在城内他们只敢在她身上简单地揩点油水,但一旦进了府衙大牢,被冤成细作,那么会发生什么就不好说了。 不能再犹豫了,她用舌头挑出藏在后齿槽里的一颗芝麻粒大小的毒囊。 这个毒囊中的毒液是她自己配制的高浓缩迷/幻/药/液,沾到皮肤就可以起效,自从离开巫峡,她一直带着以备不测,此刻只要用力将毒囊咬破,混着唾液把毒液吐出,定能让这姓张的小头目人仰马翻,而她自己百毒不侵,正好安然脱身。 ——这是她最后的自保手段,正是因为有这一层保障,她才敢主动招惹巡城卫来打探消息。 那人仰着脖子正要唿唤同僚,周濛已将毒囊移出夹在齿间,正要咬破,没成想一股巨大的力道从斜后方传来,直接将这人直接击飞了出去,周濛因为她的手还攥在他的手里,被带着踉跄了几步,但很快被一双柔软的手稳稳扶住,她抬头一看,是柳烟。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4页 黑暗中又传来几声闷响,很显然来的除了柳烟还有一个人。周濛回头看到扭打在一起的两人,分辨出那人竟是石斌。 石斌轻易占了上风,二话没说就将那人拎了起来,他的身形未必特别壮硕,但力气尤其可怕,提起一个八尺男子就像抓只鸡仔似的。 他对周濛偏偏头,示意她跟来,又回到了那个巷道的死角,今夜云厚,月色黯淡,此处几乎算得上伸手不见五指。 也正好如此,石斌的胡人样貌应该不会被他们发现。 周濛本来就有手段脱身,眼下又被石斌赶来救下,没有受到多少惊吓,她反过来安抚地拍拍柳烟,忍住又一阵后腰的巨痛才轻声道,「我没事。」 那姓张的小头目一开始扔不愿就范,能在军中混成小头目,多少也是仗着自己有几分真本事,只可惜他面对的人是石斌,在石斌的手里,他连一招都过不了,不仅被完全制服,还被摁在墙上丝毫动弹不得,石斌的手更是狠狠扼住他的咽喉,防止他乱叫。 周濛扶着腰肢,不再捏着嗓子媚声说话,语调声音都恢復了正常。 「我有话问你,老实回答就饶你一命。」 那人被锁着喉管,不住地发出呵呵的声响,这声音半点戾气都没有,像是求饶。 「同意就哼三声,敢叫就立刻掐死你。」柳烟的声音压得极低。 这人虽然脑子比其他人要灵光一些,但骨头根本不硬,石斌的压迫力那么强,刚才的短暂交手,他就知道自己没有反抗的余地了。 他老老实实闷哼三声,喉管果然被放开一点,他立即嘶声求饶,「姑娘饶命,我说,我都说。」 「很好,」周濛知道他听到了之前她和红髯汉子的问话,直接接着刚才地问道,「城东有兵?」 「是,」姓张的虽然嘶着嗓子,但是很卖力地答道,「说是州牧大人派来了一个铠曹参军,就驻在城东郊外的跑马场上。」 地方参军的位阶不低,受器重的甚至有协助州牧统领一州州兵的权力,现在北境不宁,按理说现在这些人都应该在边境线上。 「很好,」周濛肯定了他的卖力。 又问,「邺城不是冀州州兵的驻地,怎么会在这里驻兵?」 「这是州牧大人的命令,我哪里知道这些。」 他语气虚软,周濛听起来觉得古怪,石斌却已经料定他没说实话,手中的力道渐渐收紧,甚至能听到皮肉滋滋的声响,听起来让人后背发凉。 石斌的果断让周濛吃了一惊,她不擅长做这种脏事,但石斌显然比她擅长多了。 那人头脑肿胀充血,四肢乱蹬,别说告饶了,差点连气都喘不出来,只觉得脖子要被活生生捏断。 黑暗中周濛看不真切他的惨状,只听到让人心里发毛的皮肉和骨骼变形的声音。 几息过后石斌才放松手劲,濒死的恐惧让他全然顾不上喉管的辣痛,声泪俱下地只差跪下求饶。 「我说我说,咳咳咳咳——」他的声音嘶哑得可怕,「好汉饶命,我都说。只听说是和鲜卑人有关,前些日子从幽州府送来了一个鲜卑人,就被关在城东的守备营大牢里面。」 「幽州?」难怪刚才他就疑心自己是幽州来的细作。 周濛急问,「知道什么就都说出来。」 「是是,抓的是个鲜卑的王子,原本在幽州,可能那边太乱就送到冀州来了。前些日子不是一直有鲜卑人南下作乱么,听说,这些做乱的鲜卑人就是想救他们的王子。」 鲜卑王子? 周濛又问,「那人被救走了没有?」 「当然没有,怎么可能,否则……」一听到他有言语闪躲的迹象,石斌立刻收紧他的脖子,那人近乎绝望地泣道,「要掉脑袋的……呜呜呜,姑娘行行好,千万别说出去,我人微言轻,知道的真的不多,都是我从别处的兄弟那里听来的……」 石斌低斥,「少废话。」 「据说,据说参军大人在这里驻守,是想用这个人质当诱饵等黑羽军……唔,黑羽军来自投罗网,别掐呃……别,我就知道这么多,饶命啊。」 *** 石斌把那姓张的小头目打晕后,三人先是若无其事地回了客栈。但一回客栈,就都很有默契地开始收拾行李。 周濛和柳烟在那几个巡城卫的面前露了脸,继续在邺城逗留,若被他们揪出来,只怕后患无穷。 好在时辰不算太晚,在宵禁前的最后一刻从北城城门离开了邺城,三人三骑一口气向北又行了两个时辰,才沿途找了个客栈住下休整。 不过,安顿下来后,大家都没有睡意,石斌看眼前两个女子衣衫不整,又浑身酒气,深深皱起了眉。 下午她们只不过说是去打探些额外的消息,怎么就撞上了巡城卫,还差点被擒回府衙,幸亏他在街上寻找她们的时候被柳烟看到了,才凭着过人的听力赶到暗巷救出了周濛。 「周姑娘,你们也太胆大了,这些官兵就算不敢行大恶,但辱你们两个女子的清白,甚至都算不上过错,你想打他们的主意,太冒险了。」 周濛摸摸后颈,虽然她冒险前做好了自保的准备,但还是让他们一起受了惊,她多少觉得抱歉。 「我保证以后不会了。」 柳烟白她一眼,「幸亏有点收穫,不枉我陪你牺牲一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5页 其实大部分的咸猪手都招唿在了周濛自己的身上,可她嘴甜地笑道,「多亏了柳姐姐帮我。」 石斌只怕周濛有任何的闪失,他会对不起元致的嘱託,他看着这两个姑娘一身的狼狈,直到此刻还心有余悸。 这姑娘虽说是娇花一朵,没想到胆子却大。胆子大也就算了,居然真能被她探到军机。 那巡城卫小头目吐出来的话,不敢说全部靠谱,但应该勉强可以信个八分,冀州牧居然会在邺城为黑羽军布下陷阱,这是他都没想到的事情。 他沉吟着问道,「你是如何发现邺城的不对劲?」 周濛略想了想,说起一件事来,「早上我们刚进城门的时候,路边的告示牌,不知你们留意过没有?」 石斌颔首,这是当然。 沿路每到一处城镇,他们都会格外注意告示牌上的内容,朝廷或者当地官府发布的战事、通缉、悬赏、公示等等的布贴都能在上面找得到。 「我也看了,没发现有什么不妥啊,」柳烟说道。 「确实不太明显,」周濛回忆道,「我是看到邺城太守府的一则招兵启事才觉得奇怪的,启事上说巡城卫近期要大量募兵。」 「巡城卫不光负责城内巡捕,也担负守城之责,北境战乱不止,各州府招兵买马其实从来都没停过,募兵并无不妥,」石斌说道。 周濛摇摇头,「可是这是邺城,而且近来并没有乱事发生。」 「愿闻其详,」石斌仍然不解。 「进城以后,不知大家有没有发现,现在城内的流民算不上多,我和柳烟姐姐也逛过附近的市坊,闹市区商业还算繁茂,坊内的人家也敢放任孩童在街上玩耍,说明城内治安井井有条,这是绝对做不了假的。 「而且,现在卢奴城正在大办王后的丧礼,整个冀州北境的守备想必十分谨慎,严防胡人在此时作乱,邺城又地处中山国以南,有中山国作为屏障,根本就没有丝毫的风险,既然内外皆安,那么大肆募兵是为了什么?」 「我倒是没有太注意城内治安,」石斌摸了摸下巴,又点点头,肯定地说道,「还是姑娘心细如髮。」 他又想起在暗巷里听来的话,这个问题一下就有了答案,「要维持城防外松内紧的表象,就一定需要更多的城防军。」 「对,他们现在人手还不足,巡逻的排班排的很紧,可以说怨声载道,这也是我今天能够侥倖撬开他们嘴的一个原因。」 「的确如此,松的是外城以及除了城东以外的内城地界,而我们没去过的城东,一定守备森严。这样的安排……正是设伏的手段,按照那个小统领的说法,这的确是个陷阱。」 周濛点头,和他看法完全一致。 「那……城东的守备营里关着的那个所谓的鲜卑王子,石大哥有何看法?」 「应该不会是……他吧?」柳烟插嘴道。 乍一听鲜卑王子四个字的时候,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元致。 石斌摇头,周濛则否定得很坚决,「不是他。」 现在周濛一点都不怀疑柳烟早就知道了元致的真实身份,甚至比她知道的都要早,所以也没什么好避讳的了。 「无论他被人认为是北燕世子元致,还是镇北王世子元符,他都是现在鲜卑最大的一条鱼,想用他做饵,岂不是捨本逐末?」 「罢了罢了,我随口一说,我对他们鲜卑的事了解得又不多,那你们觉得那王子是谁?」 周濛看了看石斌,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种肯定。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邺城关着的应该是宇文慕罗那个去燕山打猎走失了的弟弟。听闻宇文慕罗是宇文鲜卑部三贤王之一唿罗王的女儿,说她的弟弟是鲜卑王子,应该没有问题吧?」 「很可能是他。而且他在燕山被擒这件事,可能也不是意外,更像是落入了南晋的圈套。」石斌颔首道。 周濛漫不经心地往面前的火盆里扔了块小石子,溅起的火星在盆沿四散开来。 「宇文慕罗还求元致帮她找弟弟,他若真傻到派人来找,定是有去无回。」 冀州牧派手下参军亲自坐镇邺城,不钓到一条大鱼岂肯善罢甘休。 石斌却又道,「但是,他们的目标未必是元致,或者说,』元符公子』。以前的元符公子深居简出,和宇文部、黑羽军几乎都没有交集,他们这么设计并不高明。而且,公子是你们南晋陛下的亲外甥,身份特殊又贵重,他若有三长两短,我相信公子的姨母武安长公主第一个就不会坐视不理。」 石斌嘆起气来,「这些年鲜卑两个最大的部族,宇文部和北燕拓跋部,北燕已经不在了,宇文部和南晋的来往向来很少,如今却扣了宇文部的小王子,到底想干什么……实在还很难说。」 周濛抱着双臂,低着头沉默不语。她不禁升起一个揣测,如果元致那时没有回到漠北去,黑羽军还在宇文慕罗的手上,那么,南晋抓了她的亲弟弟,她会怎么做?以她冲动的个性,她会南下发兵吗?那时,在邺城军的埋伏下,本就已经苟延残喘的黑羽军,还会有活路吗? 或者,猜的更阴险一些,这个宇文部小王子又怎么会突然跑到燕山去自投罗网的呢?宇文鲜卑真的和南晋素无往来吗? 周濛的心一寸寸下沉,她抬头去看石斌,发现他也同样神色凝重,不知道他是否也想到了这种可能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6页 但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元致已经回了漠北,那么这个阴谋……多半不会成真了吧? 「那你需要去给元致报个信吗,告诉他邺城这里有陷阱?」柳烟问向石斌。 「怎么不说话?你敢说你知道这件事的时候,第一个念头不是去给你家主子报信?」 石斌微微张了张嘴又闭上,似乎在犹豫着什么。他当然不会回去,他承元致的嘱託要好好照顾周濛,元致不比他笨,哪里需要他的提醒,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明自己的立场,而一直以来,柳烟对他就颇有敌意。 可他这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让柳烟更加不痛快了,她觉得石斌想走的心拉都拉不回来。 「其实这件事和我们没什么关系,你非要走我们也不拦你。不过,我和阿濛费这么老大劲才捞出这个消息,你白白带着消息回去立了功,却半路撂下我们,这算什么事啊?」 柳烟也不是平白无故看石斌不顺眼,一双被某人留在周濛身边的眼睛,谁知道他们要做些什么,可是她又不得不承认,她一点也不想让石斌离开。 周濛临时决定来卢奴城,九姑娘那边安排仓促,提供的人手更是有限,且几乎都在卢奴城,路上不可能面面俱到。可她们这一路走来那样顺利,几乎没遇到兇险,则是多亏了石斌。他警惕性强,既稳妥又懂机变,傍晚在暗巷里那一遭,如果被人擒住的不是有自保手段的周濛而是她,石斌又没能及时赶到救人,那她不舍掉一身皮肉,怕是无法善了了。 沉默持续了一会儿,石斌越是不说话,柳烟就越是横眉立目,最终石斌只是抬眸笑了笑,把想解释的念头压了下去,柳烟自己的身份立场尚且不明,是敌是友都说不清楚,实在与她没什么好解释的。 「那确实是不便撂下柳姑娘,我不走就是了。」 柳烟不知道这人是怎么把一句话说得既合心意又让人窜火的。 「哟,连你家主子都不管了?还以为是条多忠心的好狗,不过如此,周濛她多少银子雇的你啊?」 石斌早就被她骂习惯了,也不生气,对着周濛笑着摆手,「不为钱财,只是在下看柳姑娘实在胆小,我若走了,她只怕连门都不敢出了。」 「我胆小?你放哪门子狗屁!」 柳烟只敢骂,根本不敢真的跟他动手,骂别人狗倒是骂得顺熘,却不知自己才像一只耀武扬威的小狗,还是奶都没断的那种,石斌愉悦地笑出声来。 周濛无奈摇头,其实旅途中二人时常拌嘴,不过大多无伤大雅,她甚至享受他们拌嘴时带来的一丝轻松,好像什么烦闷都能在柳烟的气急败坏和石斌疏朗的笑声中烟消云散。 石斌不去报信,是因为他真的很相信元致吧。周濛终于明白了几分他坚持要回漠北的理由,他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会明知鬼门关还要去闯? 是这世道根本没给他选择的余地,更没有给他活下去的机会。 她也想相信他,相信他一定会照顾好自己,可是,这样的期盼会实现吗? *** 乡野小客栈的条件简陋,北方得水不易,周濛多花了好些银子才说动小二给她烧水洗了个热水澡,把那些男人熏在身上的臭味都彻底洗掉。 柳烟也去隔壁洗了澡,回来的时候,正好看到小二搬着一大桶凉掉的洗澡水去倒掉,笑起来,「阿濛现在花银子是越发捨得了。」 周濛正在自己身上闻来闻去,再三确认那些味道都洗掉了,而且从头到脚比前几日更香。 「被臭男人摸来摸去,还不洗个澡犒劳自己,就太不值得了。」 两人同住一个房间,柳烟把门一锁,走到床边整理床铺。 「以色侍人,即便是别有所图,我记得从前你也是不屑的,如今倒真是不同了。」 前几年周濛就已经出落得格外吸引男人,在天青阁不免有被觊觎颜色的时候,周濛发现这一点以后不仅更加不爱装饰打扮,而且还会刻意掩盖容貌,就是不愿被人轻贱,所以柳烟怎么也没料到,今日她居然主动拉自己去卖色陪酒。 周濛跟着解衣上床,闻言手上略停了一停,「我没有不屑的意思。」 柳烟微笑,「我们连朋友都算不上,你说话不用顾忌我,我们这些以色侍人的艺伎,本来就是最下贱的。」 周濛摇摇头,她说的都是真话。 「可是身上有别人想要的东西,纵然是美色,也总比一无是处要好,能更好地活下去,那就没有什么不对。」 柳烟神情微讶,「你居然这么想?」 「以前我是觉得自己做不来这种事,而如今……」 她自嘲地笑了笑,「如今我想要的那么多,又没什么本钱,兴许,还是自己这张脸用着更顺手些。」 -------------------- 第60章 ========================= 第二天一早,周濛刚从房间出来,准备去楼下吃早饭,门一打开就听到石斌从楼梯匆匆上来的脚步声,他难得的一脸着急,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应该不会是什么好事,周濛这么想着,又退回房里,石斌进来后赶紧把门一关。 「石大哥,怎么了?」 石斌神色警惕,大步走去把掩着的窗子也关上了,随口问,「柳姑娘呢?」 「她一大早就去附近镇上买衣裳去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7页 昨天晚上换下的那套衣服太臭,她们连洗都懒得洗,索性都扔了,包袱里就只剩一套衣裳,所以需要再买一套换洗。 「很好,」石斌低声说道,柳烟若是在,他还得想办法支开她。 他靠在墙边静静听了一会儿周围的动静,确认附近没有人能听到他们的谈话,这才走到周濛面前说道,「周姑娘,你兄长有消息了。」 周濛脸色大变,脱口而出,「哥哥在哪?」 她心里其实一直还盘旋着另一个疑问,他是不是还活着?但没有勇气问出口来,就在此刻,她真害怕从石斌口中听到他已经身死的话来。 她的惊疑不定,石斌都看得出来,他柔声告诉她,「他在益州,还活着。」 「……哥哥,」周濛不禁抬手捂住了嘴巴,激动得快要哭出来。 可是,他明明是在凉州战败后失踪的,怎么又翻山越岭地跑去了益州?如果他还好好地活着,为什么不回中原呢? 「他是不是……遇到什么变故了?」 石斌长舒一口气,他也显得很紧张,眉心的纹路深得如同刀刻一般。 「不算变故,但他的确遇到了些事情。」 闻言,周濛的手紧紧绞着袖口,却抖得停不下来。 石斌继续道,「我朋友说,他们是在益州的叛军中见到周劭的。」 「……叛军?!这怎么可能?」 周劭他一介司马氏宗室子弟,怎么会出现在叛军之中?谋逆是多重的罪他不知道吗? 益州位居西南,虽是天府之国,水土丰沃,但战乱连年,先帝在的时候,凉、益两州的叛乱就此起彼伏,羌人的叛乱一年前才刚刚被元致镇压。虽到如今,南晋朝廷在那里的控制权早已摇摇欲坠,但对叛军的剿杀从来不曾手软。 周濛觉得腿有些发软,牙关一咬,听石斌继续说下去。 「前些日子,一个叫祁英的氐族人在护送流民去益州的时候,集结流民叛变了,最近攻陷了成都,而周劭就被发现在成都城外,据说,他的手下还有几千人马,应当是中山国凉州大败之后没能回来的那一批,都说走失的几千中山国军士是兵败被杀,不知为何,如今都跟着周劭去了成都。」 「可是,他去了成都,并不等于就加入叛军了啊。」 「并没有人说他加入了叛军,只是……」石斌看起来有所顾虑,似乎改了口,道,「我朋友说,他行迹十分可疑,不知道他到底想要做什么。可能是自发前往追剿,也可能……」 他把话恰好到处地断在此处,其中的意味不言自明。 周濛摇了摇头,似乎想极力否定心中对周劭会加入叛军的猜测,眼中甚至闪过一丝阴狠之色,「只要哥哥还活着就好。」 「不管他想做什么,他终于在益州现身,这对我们都是好事,不过,这个消息不日也会传到中原,周姑娘,到那时,恐怕对你在卢奴城的安全大有影响。」 周劭兵败之后,没有被俘却并不回中原将残兵归队,而是选择了逃亡,何况他手中还有军队,若是有心人在这上边做起了文章,将他与叛军联繫在一起……那么周濛作为他的妹妹,唯一的近亲,到时候肯定会被牵连。 周濛同样想明白了这一点,却说,「我们尽快上路吧,我相信哥哥不会做傻事的。」 「周姑娘,不如我们缓一步再进城,等事态明了,是进是退,我们再做打算?」石斌劝道。 「不,卢奴城的事我自有分寸,」周濛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也已经拉开了房门,「石大哥,进城后你就不必跟我走在一起了,若真有什么事,我会让人给你送消息的。」 *** 第二日,周濛就赶到了卢奴城的西城门。 自从周濛记事以来,她只来过卢奴城一次,是七岁的时候阿娘带她来的。那一年是中山王的六十大寿,阿娘说她想来给老人家贺寿,那时中山王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六十大寿可能就是他能过的最后一个大寿了。 七岁的时候周濛只觉得阿娘去给祖父贺寿这事略有古怪,因为阿娘她向来不喜欢中山王宫里的一切,可如今获得一部分记忆的周濛已经可以明白阿娘那时的用心了。 不过,那一次阿娘连中山王宫都没能踏进去,懵懵懂懂的她,也不知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城门外,三人准备进程,却发现城门外等待进城的百姓的队伍排了快一里长。 柳烟牵着马,领先几步走在前头,偏头说道,「城内王后大丧,为了防止胡人闹事,所以进出城都查得格外严格。」 说完她将目光投向石斌,他就是胡人,而且面相十分明显,出众而立体的眉鼻骨轮廓,还有一双深蓝的瞳孔,使得再精妙的面部伪装都无法掩盖他与汉人的不同。 「你的那份假路引恐怕没法再矇混过关了,」她看着石斌手中拿着的路引牌,不怀好意地说道。 石斌眉头一挑,却勾唇笑了,「那你想要如何?」 柳烟等的就是这句,可是石斌脸上的坏笑让她少了很多报復的快感。 「你求我啊,你求我,我一高兴,说不定我就大发慈悲带你进城。」 「你一高兴?」石斌露出一种好整以暇的笑容,「我记得,上次你一高兴,是把我的裤子撕了。」 「滚!那次是你自己没躲开!老娘今天还能再把你嘴撕了你信不信!」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8页 「怎么不信?」 实际上他知道柳烟连靠近都不敢,笑得更开怀了。 …… 又开始了。 周濛微不可查地嘆了口气。也不知道两个年纪都比自己大的人,怎么比她还爱斗嘴,幼稚。 她将目光放远,城门处一派井井有条的景象,任何人想矇混过关都是不可能的,但是,关于石斌能不能顺利进城,周濛其实一点也不担心,柳烟说过,她安排的人基本都已经到了卢奴城,能提供周濛一切她想要的帮助。 一切……帮助。 这句话口气不小,但很奇怪地,周濛觉得自己相信这句承诺。 果然,到城门前,柳烟朝城门卫亮出了自己的路引,因工作繁重而早已不耐烦的军士,态度陡然变得温和起来,对后面走近的周濛亦态度大变,面对石斌的一副胡人相貌,他们竟浑不在意,将三人一齐请进了城门,这个过程中,周濛连路引都没来得及递出去。 周濛还发现,这么多进城的百姓里面,石斌可以说是唯一的胡人面孔。 这后门,开得着实是有些大了。 王后大丧,很多贵人,甚至是京都洛阳的权贵,都会赶来弔唁,一个月的时间里城内名流云集,所以当下的卢奴城算是半戒严状态,但是她和石斌连路引都不需要就进了城,那么柳烟的背景…… 尽管她从来都不说,不过也可见一斑了。 她沉默着拍了拍柳烟的肩膀,表达自己无声的赞嘆。 在这种特殊时期,城内的住宿也是一个问题,但是因为有柳烟在,这个问题再次迎刃而解。 柳烟带着周濛来到了长乐坊,此坊十分地靠近宫城,周围也住的大多都是勛贵之家,此时满街华盖,香车如云。 酒肆、歌舞伎坊在大丧期间自然都是歇业了的,但是客栈的生意出奇地好。那些在卢奴城没有亲朋好友家可以借住、或者是没有资格入住官家馆驿的贵人,大多都会选择在华盛富丽的长乐坊寻找客栈下榻。 纵然宾客如云、一房难求,但柳烟仍然在一间挂着如意客栈匾额的客栈要了两间上房。 按照之前说的,为了方便行动,石斌进城后就不与她们一起走动了,柳烟安排他去了城西边偏远市坊的一处普通客栈,所以这两间上房,一间柳烟自住,一间自然是给周濛的。 一路上她们都是同住一间,此地客房稀缺且房价奇高,她却要和她各住一间。 「大家都有事要做,分开住彼此都方便一些,这样不好么?」柳烟笑眯眯地解释道。 谁有钱谁是大爷,周濛当然也觉得这样更好,随着她往客栈里面走去。 这间如意客栈可不像安陆城里见惯的那种客栈,外表如同民房,仅仅是给旅人一个栖身之所,这里就是一处享乐的销金窟,既像酒社、茶楼,又像歌舞伎坊,他们沿着迴廊慢慢往客房所在的地方走,就连迴廊上都飘着靡艷的紫红纱绸,一路上亭榭楼阁、池鱼假山,更是让人目不暇接。 不愧是卢奴城最接近富贵的一个坊,只是一间客栈而已,就已经如此奢华了。 周濛常年行走于市井和山林之间,这下真是看到什么都觉得新奇,又暗暗唾弃自己怎么如此眼皮子浅,同时还在心里不断告诉自己要习惯,若是以后去了洛阳,封了和亲公主,那时定是满身的富贵,可不能还是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当天剩余的时间,二人就在如意客栈休息了下来,期间有人给她和柳烟送了一些衣物过来,周濛打开包裹一看,都是她从没穿过的那种衣裙。她手抚着柔软华贵的丝缎,暗地里啧啧称赞,还没穿上她已经觉得喜欢,她甚至相信,再普通颜色的女子,穿上这些都会变得娇艷无比。 夜里,她在客栈里绸缎铺就的床上睡了一觉,比当年襄阳城赵家的春雪院的大床还要舒服,但是,如此的舒服和柔软中,她总觉得其中会藏着一根根危险的、看不见的针。 ——一想到哥哥的处境,她就没法睡得安稳。 第二天,她和柳烟都一改之前骑马的装束,换上了新送的那些衣裙,周濛穿着一身嫩黄色的软丝襦裙,裙腰几乎到了腋下,袖子也不是她常穿的小袖,而是翩翩大袖,头上还梳着髮髻,髮髻间插着金簪,梳妆完毕的她,只觉得手脚脑袋全都错了位。 「第一次穿,习惯就好了,」柳烟的话里没有安慰的意思,她反倒有些想翻白眼。 她刚替周濛完成梳妆,正站在一边审视自己这些年因为有了柳莺的伺候而日渐生疏的手艺,突然觉得哪里不满意,又给她的髮髻上添了一支金步摇。 「今天给你梳的这叫灵蛇髻,据说当年甄后入宫就梳的这个髻,娇俏得很,果然很适合你。」 她看了又看,终于勉强觉得满意,只是…… 这一套装束对一个十五岁的少女来说,无可挑剔,可她的主人…… 柳烟嘆了口气,正色道,「容貌始终都是我们女人的一件利器,权色权色,权与色自古难分家,你既然愿意拿美色去换些东西,你就要学会爱惜它,驾驭它,懂吗?」 说完,周濛还是丝毫没有改变,神情有些愣,甚至还有因费解而产生的抗拒。爱惜两个字她懂,可她确实不知道什么叫驾驭…… 柳烟没忍住,鄙视地翻出了白眼,抽出手边的尺子一把拍了过去,「光脸好看有什么用,你看你现在像什么,一个偷穿夫人衣裳的婢子,丑,丑死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9页 「头给我抬起来,阔胸,胸挺起来,肚子,收,屁股,撅着……」 -------------------- 第61章 ========================= 下午,隔壁传来嘈杂的脚步声,这间客栈的客房也不密集,突然来了这么多人,就很不对劲。 经过大半天的适应,周濛已经能够比较稳当地穿这套衣裙和头饰四处走动,只不过,柳烟的评价仍是,很僵硬。本着多练练就好的心态,她很主动地想要四处逛逛,听到隔壁的动静后,她积极地拉开房门走了出去,打算在廊道里看看究竟。 她左手隔壁住的是柳烟,声音是从右手隔壁传出来的,只见那间空房此刻门户大开,三个衣着精緻的婢女正指挥着五六个僕从,一趟又一趟地往隔壁房间里搬运箱子,那些箱子镶金嵌玉,雕着精緻的花鸟纹,明显是贵族女子用来装放私物的箱笼。 「你的新邻居来了,」柳烟冷不丁出现在周濛的身后,周濛勐一回头,头上的金步摇差点甩到她。 「轻点,」柳烟嫌弃道。 周濛亲热地挽住她,道,「看这架势,不是一般人家的小娘子吧。」 「是王夫人的女儿,萧太师的小孙女。」 「王夫人的女儿?」周濛陡然瞪大眼睛。 「怎么这么巧?」上次在安陆莫名其妙见了她,现在在客栈又和她女儿住了隔壁, 「巧什么巧,都是我安排的。」 柳烟瞥她一眼,微微有些得意。 「她现在应该还在下马车,一会儿就会上来跟你见面,你注意下仪态,看看人家的侍女,都比你有气派。」 「哦,」周濛扶了扶髮髻,装作漫不经心看了她一眼,又道,「你好像和王夫人的关系特别好?」 「跟你有什么关系,」柳烟转身进屋。 都安排到自己头上来了,怎么跟她没关系? 周濛正打算厚着脸皮追进去,身后却传来密集的脚步声,一声清越柔和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这位便是周姑娘吧?」 声音好听极了,轻轻软软的,周濛浑身一麻,保持着仪态缓缓转身,却见唤住自己的是一名侍女打扮的年轻女子,虽然年轻,但看起来比自己要成熟不少,端庄稳重,正笑意盈盈朝她走来,在三四步之外恰到好处地停下,恭身行礼。 「周姑娘好。」 周濛动作僵硬地还礼,那女子笑意更深更柔,道,「姑娘真美,果真名不虚传。」 冷不丁被夸,周濛身形更僵,「姐姐过奖,呵呵……」 她能有什么美名,还名不虚传? 「叫姐姐可折煞我了,我叫水青,是萧府王夫人的女侍。」 她话音刚落,身后便有人喊了一声「水青」。 「水青,柳姐姐和周濛都在吗?」 从声音就能听出,那是一个活泼俏丽的少女,还带着几分急切。 闻言,水青的表情变得柔和,她眉目略低,略带歉疚地对周濛欠身,「是我家女君上来了,恕奴婢失陪。」 周濛笑着点点头,「姐姐随意。」 话音刚落,就从楼道转角走出一个青衣少女,梳着双髻,髻上簪满光润的珍珠,少女容貌娇憨,饱满的额头,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总之好像哪里都是既圆润又可爱的样子。 周濛细细打量,这就是那位萧家的那位小女郎? 少女的眉目间绽放着灿烂的笑容,她步履轻快跳脱,三两步越过簇拥在门口的僕从、婢女,走到了廊道尽头,周濛的身前。 她微微歪头,也打量着周濛的样子,然后笑意盈盈地对周濛行了一个平辈女子的见面礼,她行李的动作又快又熟练,甚至显得敷衍。 可是,她的一举一动并不让人感觉无礼,只会让人想要苛责是礼节太过繁琐,局囿了少女的自在灵动。 「你就是周濛?」她的声音脆生生的,让人想到用春日柳叶吹出的小调,悦耳动听。 周濛依样回礼,「民女周濛,见过萧家女君。」 「什么女君,姐姐这么客气做什么。」 她看着周濛的眼睛中满是好奇。 「阿娘告诉我你是明德十六年六月的生辰?」 「……是。」 「那太好了,我俩同年,我十一月的,那我喊你姐姐没错呢,」她明朗一笑,还开心地回头朝水青眨了眨眼,水青有些无奈,笑着低下了头。 「我叫萧小妹,在家排行十三——」 「女君……」水青为难地打断,她刚想由着她高兴,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可是不一会就犯了忌讳,想提点她。 「唿,」被打断的少女有点沮丧,「好啦我知道。」 委屈回头,凑在周濛耳边悄悄说,「其实萧小妹是我的乳名,她们不让我在外面说。」 「及笄后家里人给我起了小字,叫什么什么璇的,反正我记不住,不过大家都叫我十三娘,你也可以叫我十三娘,我就叫你阿濛姐姐,这样好不好?」 她拉起周濛的手,像倒豆子一样说个不停。 如此天真直率,周濛就没见过这么自来熟的高门贵女,安陆城随便一个官家小姐都惯会拿腔拿调,这让她这么个脸皮奇厚的人也有些不自在,嘴都笨了起来。 「……好啊。」 「嘻嘻。阿濛姐姐你好漂亮啊,这身衣裳你穿好看极了,这个髮髻我也好喜欢,是不是柳烟姐姐给你梳的?咦,柳烟姐姐人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0页 *** 门外的脚步细语声不断,萧府的僕从和侍女仍在有条不紊地整理萧十三娘的大批行李,她本人则坐在案边与周濛和柳烟喝起了茶。 她显然与柳烟更加熟稔,周濛愣愣地想,或许柳烟背后的那个神秘主人就是王夫人? 可是,要说王夫人这样传统的世家命妇,背地里还经营着天青阁这种歌舞伎坊,这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阿濛姐姐,你在想什么?」 萧十三娘与柳烟寒暄了许久,周濛难得插空开个小差,就被抓了个正着,她笑着摇摇头,「没什么。」 「对了,你这次来卢奴城是来做什么的呀?」萧十三娘问道。 「我?我来给王后弔唁,你不也是么?」 「我不是,我是来玩儿的。」 小姑娘难得正经地摇了摇头,「我阿娘说了,王后江氏乃是平民出身,她活着的时候都不配让我们萧家的女儿来拜谒她,何况是丧礼,让我长嫂她们去就足够了。」 「你的长嫂?」 「是啊,我哥上个月回洛阳刚成的亲。」 周濛想起来了,她说的这位应该就是上个月刚回洛阳任御史的萧家第三代的翘楚,萧恪。 「阿濛姐姐,你没说实话。」 周濛一惊,回过神来,「啊?」 「你嫌我不懂事,诓我是不是?你是中山王的孙女,若是受邀前来弔唁,哪有住在宫外客栈的道理?若不是受邀而来,那你连宫城都休想进去,灵堂设在哪个方向你都不知道,弔唁可不就是个藉口?所以你让柳烟姐姐帮你进到卢奴城,到底想要做什么呀?」 她的语气是那么理所当然,就好像周濛的藉口真的十足蹩脚一样。 她来卢奴城当然是存了心思的,不过不像萧十三娘说的那样,弔唁的藉口并没有太大不妥。 「恰逢王后过世,我兄长失踪已久,他兵败在前,不孝在后,我担心他会因此背上罪责,所以想来替他处理一些未尽的事情。」 「姐姐说的不是实话,」萧十三娘摇摇头,「柳烟姐姐能在卢奴城得到的所有特权,都是我阿娘给的,我们想方设法让你进来,就是想帮助你,你却把这样重要的事瞒着我们,是将我们置于何地呢?」 柳烟也坐正了,投来探究的目光。 将她们置于何地?周濛也想问,她们又将她置于何地。 柳烟是借力于王氏母女这一点她现在也想明白了,这一路上柳烟听到的、看到的,想必王氏母女也会知道,但除此之外,周濛不知道王氏还知道多少她的事情,更对王氏的企图一无所知。 时至今日,包括柳烟在内,她们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态度,这不叫合作,简直是明晃晃地将她当做一枚棋子来用,当棋子就算了,还想让她成为一枚毫无保留的棋子,想要的未免太多了。 「当然,你们对我提供帮助,我很感激。但是,萧家妹妹,事情不是这么谈的,我再卑微再不济,想必也有能让你阿娘看中的地方,觉得我不坦诚?很好办,你可以把这里的一切人手都撤了,我感谢你们之前的帮助,但以后我也并不是非你们不可。」 萧十三娘的眼睛微微眯起,脸色果然变了,天真中透出凌厉而世故的冷芒。 眼前这位,从来都不可能是不谙世事的少女,她哪里是来玩儿的,她就是王夫人的眼睛和左膀右臂,世家的女儿哪有天真的,何况还是萧家的女儿。 很快她就收敛了那股冷意,又重新弯起眼睛,甜甜地笑起来,拉起周濛的手撒娇,「姐姐别生气,是我不会说话,姐姐温柔聪慧,一定不会怪我的对吧?」 「怎会怪你,」周濛笑答,「我们不就是姐妹闲聊么?」 萧十三娘佯装嘆了口气,很认真地又道,「我方才虽然话说得鲁莽了一些,但我也不是不明事理的,大家都有秘密我知道,姐姐有顾虑,我们也有难处啊,姐姐你住在宫外,很多事情传不到你耳中,你可知你哥哥已经出事了?中山王世子对王后的死因起了疑心,他首先怀疑的,就是你哥哥之前送往王宫的一批药材,怀疑他在其中投毒呢。」 说完就抬眸去看周濛的神色,却见她面色极稳,丝毫不见变色。 她并不知道,周濛此行之前早已做足了万全的准备,随时应对任何情况。 「所以啊姐姐,我正是因为太想帮你才那样问的。」萧十三娘略有委屈地撒娇道。 说完,周濛竟也佯装不忍,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背,「妹妹有心了。」 她心里却是冷冷一笑,她只是不想被她兄妹所连累而已,想试探这件事的真伪。 其实,她们彼此都心知肚明,面上却要一来一回好姐妹似的做戏。 「我二叔已经开始查了吗?」周濛问道。 「是啊,几天前,王后大殓还没完,他就让人去查了,而且行事十分高调,就差没把你哥哥毒死王后这件事在满城亲贵面前说出来了。」 她那甜脆的声音充满了试探,周濛听在耳里,却也生出了几分愉悦。 萧十三娘一直都很关注周濛的反应,捕捉到了她眼角眉梢的喜色,不免奇道,「你哥哥被人栽赃,你倒挺高兴?」 栽赃? 周濛一挑眉,低下了头,垂眸的一瞬间,眸中闪过一丝阴冷。 如果不是栽赃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1页 其实那批药和周劭早就没有关系了,是她一手张罗送进中山王宫的。 当时,周劭坚决不肯送药回卢奴城,他看似大大咧咧,实则谨慎,那时北边危机,他自知已经没有精力应付宫中的那些小人,便宁愿背负办事不力的罪责也不肯送药惹来自己一身骚。 是周濛趁他有急事北上,才让小六继续完成了剩下的採买。可是小六跑断了腿也找不齐那些名贵的药材,也是周濛帮他从当龙寨的小庆手里进的货,最后让小六以周劭的名义顺利送进了王宫。 因此那批药到底是个的情况,没有人比周濛更清楚了。 她更是知道萧十三娘在着急什么,她们怕她兄妹二人会折在这件事上,自然也不想和一个即将获罪的人合作下去。 她理解,也知道自己该怎么选择立场。她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袖口,声音低却稳,「谢谢妹妹的告知,这件事我会处理的。你们若信得过我,就静观其变,如果信不过,我还是那句话,你们可以随时撤走这里的人,我做的一切都与你们无关,包括柳烟姐姐。」 周濛的意思很明白,这件事她并不需要藉由王夫人的手,周濛就算败了,无法脱罪,也与她们无关,如果她逃过这一劫,那她们还是「朋友」。 无本而有利的事,谁不喜欢呢? 「怎么会信不过呢,」萧十三娘笑得眼睛亮晶晶的。 「这段时日姐姐在卢奴城想要什么,尽管跟我说,千万别客气,就算我做不到的,还有我长嫂呢。她被我哥安排住去了馆驿,我听说,那边的客房都是独立的小院,比这里住着宽敞,明日我打算过去看看,阿濛姐姐,你也和我一起去吧。」 -------------------- 第62章 ========================= 第二天一早,周濛刚醒,睡眼惺忪间,听到有人敲门。 这一层只有三间房,楼道处有萧家的人把守,周濛不担心会有危险,微微拉开一道门缝,只见是水青立在门外。 水青一脸笑意,亲和恭敬,可是总透着一股威严劲儿,周濛的睡意立刻就醒了,赶紧把门打开,把人请了进来。 这时才发现,她身后还跟着一个姑娘,面容清秀,微微垂着头。 水青一番客套后说道,「周姑娘,这是我家夫人送给您的婢女,望您笑纳。」 「送我婢女?」周濛更清醒了。 「是,从今往后,姑娘的洗漱梳妆都需要有人打理,况且,出入各家的宫门府第,也需要有人在身边照应,」她怕周濛会拒绝,娓娓劝道。 其实周濛没想拒绝,她知道水青说得对,既然自己不愿再以民女身份示人,那么若是身边没有婢女伺候,出行、更衣等等都小事亲力亲为,确实会显得格格不入,甚至被人笑话。 如果王夫人没在这个时候送来这个婢女,周濛也打算这两天托人去给自己买一个合适的。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多谢夫人好意了。」 水青笑着又一福身,算是承了周濛的谢意。 「她叫荆白,是我家夫人陪嫁嬷嬷的女儿,从小在夫人身边受教,乖巧懂事得很,原本夫人想要她给我们女君陪嫁,可女君的婚事还远,现在若能跟着姑娘,也是她的造化。」 「荆白,还不来见过姑娘。」 这姑娘看着年纪不大,相貌普通而清秀,看着很舒服,周身气质有着超出年龄的稳重,如水青所言,是一副很懂事的样子。 「夫人特意挑给萧家妹妹的陪嫁,想来是有过人之处,起身吧。替我谢谢你家夫人。」 承了荆白的跪拜大礼,周濛又与水青寒暄了几句,就由荆白伺候更衣梳妆去了。 「你多大了?」周濛看着镜中在身后为自己梳妆的少女。 「回姑娘的话,满十五了。」她嗓音偏低,但入耳很舒服。 「连年纪都与我相仿,你家夫人有心了。」 少女梳头的手出奇地稳,周濛觉得比她自己梳都要舒服,挽发的手法也十分老练,可见算得上心灵手巧。 「你原本可以做萧女君的陪嫁,现在却跟着我,会不会觉得委屈?」周濛问道。 身后的少女手都没停一下,她似乎对这个问题并不意外,微微笑道,「不委屈,来伺候姑娘是我自己选的,姑娘是宗室贵女,能伺候姑娘是我的福气。」 周濛眉梢一挑,「你自己选的?」 又自嘲笑道,「宗室又如何,又不都是富贵闲人,前朝的宗室可没一个有好下场的。」 她挽发的手依旧灵活自如,十分的游刃有余,仍是微微笑着回话道,「姑娘多虑了,夫人说过,姑娘有富贵之相,今后无论遇到什么难事,都会化险为夷的。」 *** 当天,周濛陪着萧十三娘在馆驿见桓夫人花了一上午的时间,用了午膳才出来,萧十三娘嫌客栈无聊,要留在馆驿的小院中陪桓夫人逗猫,周濛便自己回客栈去了。 这一上午的大多数时间,她们都在闲聊些女儿家的琐事,都知道周濛以前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教了很多她梳妆打扮的技巧。 萧恪的这位桓夫人看起来年纪也不大,出身却实在不低,谯郡桓氏,荆州州牧桓昌就是她的族叔,她的父兄也都在洛阳任有官职。 而至于这位少夫人的性子……秀丽端庄,齐顺柔嘉,简直比萧十三娘更像王氏的亲生女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2页 与许多的高门婚姻一样,她昨夜私下听柳烟说,王夫人拿这个儿媳妇当个宝,她的夫君萧恪却好像并不怎么喜欢她。 但这是小夫妻的家事,周濛权当故事听听,也不觉得这与自己有什么关系。 回客栈的路上,周濛觉得似乎有点不对劲。 馆驿在王宫的西面,但离长乐坊并不远,来的时候只走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怎么回程走了快半个时辰还没到? 荆白也察觉到了异常,她掀开窗上的小帘朝外看了一眼,说道,「姑娘别怕,我们还在城里。」 只要还在城里,人流密集,应该暂时不会有危险,周濛朝外瞟了一眼日头,「似乎是在往北走。」 这与她们要回客栈的方向肯定不一样。 她更不敢大声叫喊,车夫原本都是萧府的人,现下要么已经换了人,要么,就是此人本来就有问题,只是不知是受萧府的指使还是别人。 周濛觉得不管从任何迹象来看,现在的王夫人和萧十三娘,都不应该有要害她的意思。 她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谁会和她过不去呢? 很快,马车就停了下来,门帘被马夫掀起,一个将帽檐压得极低的黑脸大汉坐在马夫的位子上,原来的马夫是个瘦高的年轻人,果然是中途换了人,甚至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换的,一点动静都没有听到。 那汉子一声不吭,头往外一偏,无声地命令两人下车。 荆白刚扶着周濛下了地,那汉子手刀一噼,荆白就晕了过去。 「你做什么?」周濛低喝道,手也已经摸到了袖间的迷药粉包。 「姑娘别怕,我不动你,是我家主人有请,」汉子声音十分粗嘎难听,但不是想要杀人灭口那种兇悍的态度。 周濛打量了他一眼,他体态也很放松,并不是攻击的姿态。 他将荆白拎起来扔进了车厢,然后用黑布蒙上周濛的眼睛,又将她的双手反捆在身后,将她带上了一栋二层的小楼。 周濛只记得自己上了楼梯,小楼是什么样子她全然不知,只知道这地方很静,她被蒙着眼睛都听不到一丝别的动静,只有自己的唿吸和脚步,还有身后的大汉发出的动静。 一阵拉门的声音过后,汉子说道,「姑娘请进。」 周濛看不见,手也不能扶,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终于跨过了门槛时,身后的门就被很快合上,然后是大汉离去的脚步声。 周濛后背紧紧贴着门板,被捆住的双手在门板上摩挲,上面光滑极了,除了知道这是极上乘的做工,其余的什么都摸不出来。 她更注意到,这个房间的香气十分浓郁,而且古怪。 她是制毒的行家,对迷烟、迷药、香料都不陌生,她几乎是在分辨出来的瞬间,就觉得心里一沉。 ……这是催/情/香啊。 看来这人确实不想杀人灭口,这是想办了她? 接着,她就听到了轻而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那人似乎穿的还是木屐,敲打着木质的地板,发出「吧嗒」「吧嗒」的轻响。 她故技重施,舌尖迅速挑过齿后的毒囊,等着那人靠近就吐人一脸。 可是舌头去够后齿的动作并不算小,很容易被人看出来,那人显然看到了,竟发出了一声轻笑。 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也是,给她用催/情/香的,不是男人难道会是女人? 「调皮。」 那人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那声音沉且微哑,很陌生,肯定不是她认识的人,声音里还带着笑,慵懒、糜欲,却又透着一丝清冷。 周濛二话没说就打算咬破毒囊,却在要动的一瞬间被人扼住了两腮。 「真是个调皮的小东西啊。」 几根修长的手指,隔着两腮的皮肤紧紧固定住了她的齿关,有些疼。 不仅如此,她嘴巴微张,双唇被迫微微撅起,脸都捏变了形,一定还非常地滑稽可笑。 「吐出来。」 男人柔声威胁道。 他居然知道自己口中藏了毒囊? 周濛倔强地一动不动。 然后她感觉到了男人逐渐靠近的唿吸,带着清新茶香的温热气息,正一寸寸地靠近。 「不想吐?」 他笑起来,心情很好,「还是想……让我用嘴,帮你把它弄出来?」 周濛几乎感觉他的鼻子都要碰到自己的鼻子了,她忍无可忍,刚抬腿想踢他下面就被捏住了大腿,而他的另一只手也搭上了她的腰肢,还在向上滑动…… 「裴述你这个混蛋!」 她终于骂了出来,虽然口齿不清,却包含了她所有的真情实感。 抓了她却又不真的伤害她,不要脸跟她玩这一出的,除了裴述,也没别人了。 男人笑了起来,默认了她的猜测。 「放开老娘啊你这个乌龟王八蛋!!」 他牢牢挟制着自己,但其实出手很温柔,在这种情况下,狭路相逢勇者胜。 她抱着同归于尽的狠劲,用头去撞对方的头,很快额头又被一双温热的大手抵住,接着那人将整个身子都压在了她的身上,将她牢牢地压在门板上。 他也终于放开了她的嘴,周濛把毒囊一吐,感觉身上的男人正凑在她的颈窝,低低地笑了起来,「真是个好姑娘。」 「痒啊!老色批,起开!连我的主意都打你特么有病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3页 裴述笑得更欢了,一手撑在她的耳后,另一只手缓缓抚着她的侧脸,「你怎么了?我若早知道你这么有意思,当初绝对捨不得将你送给赵丰那个废物——」 他轻轻在她脸颊上印了一个轻吻,「我一定不择手段地把你抢来,让你做我的女人。」 周濛心里升起无比的厌恶,深吸了好几口气才让忍了下去。 「所以你承认了?当年我被娟娘卖去襄阳城做赵丰的外室,都是你背后挑唆的。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我?」 裴述从她的颈窝抬起了头,「你这么聪明,那样伤人的话,怎么忍心让我说出来呢?」 他还委屈上了。 「哼,」周濛冷笑。 的确,他想用赵家的手把她弄死的理由是很简单。 她死了,周劭才能心无旁骛地去争中山王的世子之位,成为他实现野心的绝佳助力。 「是不是对你这样的人来说,杀死我这样一个无辜的小角色,就和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都不需要动一丝的怜悯之心?」 「当然不是,你怎么会这么想?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后悔。」 他如此理直气壮,周濛觉得自己要是再单纯一点,简直都要信了。 看到周濛一脸的不屑,他又笑起来,「幸亏你没事,如果你死在了襄阳,我又怎么能得到……现在这么合我心意的你?」 周濛狠狠翻个白眼,果然从禽兽的嘴里是说不出人话的。 她虽然被蒙着眼,表情却像是在看一个自说自话的神经病,「起开!」 裴述还是不动,似笑非笑看着她,脸稍微后撤几分,开始仔细打量她的容貌,眼神逐渐火热,却又始终带着几分游刃有余的戏嚯。 周濛知道他在看自己,顿时浑身不自在,怒吼道,「滚啊,信不信老娘咬死你啊啊啊!」 -------------------- 第63章 ========================= 周濛终于重获了自由,手上的绑带拆了,眼睛也恢復了光明,却被那混蛋一把扔在了床上。 她一睁开眼,就赶紧打量自己身处的环境。 她发现这是一间封闭的茶室,难怪那些浓郁的香气中有淡淡的茶香,但又不是普通的茶室,布置静雅,装潢用的全是名贵的红木,木质温润,昂贵的柔雀色软丝像不要银子一样四处铺陈,案上、枕席上,甚至地上,还有一些更是暧昧地缠绕在木樑、木柱之上,用丝的柔软包裹着红木的硬实。 自己身下这张圆形大床的雕饰是花与蛇,更是暗喻十足,轻软薄透的幔帐层层叠叠,说不出地色气,这显然不是单纯用来睡觉的。 不远处的地上,一盏铜质香炉正裊裊燃起薄烟,迷/情/香就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 这东西的药性很烈,奈何周濛的身体百毒不侵,对她丁点作用都没有。 以裴述的身份地位,找什么样的地方和她见面不行,偏偏搞一堆这种不入流的名堂,他这人是不是有点什么病? 「你的身体果真对任何药物都没有反应?」 她打量房间的时候,裴述也一直在打量她,看出她一直神志清明,还一脸嫌弃。有什么可嫌弃的,他觉得这房间好极了。 听到男人的声音,她视线一转,才勐地向坐在茶案边的人影看去,心道他还算客气,没跟她一起赖在床上,只是悠悠地坐在那里煮茶。 看得出来,铜炉里的香气同样没对他造成困扰。 「你不也没事么?」她反问道。 「我当然没事,香是我点的,我已经提前服了解药,对身体也无害处。可你没有任何准备被我关在这里,居然也没有反应,我还以为百毒不侵的体质只是个传说,没想到竟是真的。」 「所以你点这东西,是想试探我的体质?」 他不怀好意地勾唇,「要不然呢?」 「可是,如果那个传说是假的呢?」 「那也无妨……如果你真有反应,我很乐意伺候你一回,你说,我这一招是不是很高明,」他半真半假地笑道。 确实「高明」,不论是哪种结果,他还真不吃亏,特别是后一种,他还能顺手把她给睡了。 禽兽。 她冷笑一声,简直懒得理他。 她还有些脑仁发疼,不知道是被他气的,还是被香气熏的。 八成也是因为脑子不好使,她这才想起来应该看看裴述的样貌,也不知是个什么样的货色,能这么地恬不知耻。 其实她早听说他花名在外,不仅府上姬妾成群,府外,在洛阳城的贵妇女郎之间还有一屁股的风流债,年纪轻轻已是流连花丛的箇中高手。 今日这是周濛第一次见他,不得不承认,他确实长得不差,放在天青阁那几个当红小倌里,都是能够艷压群芳的姿色。 他的俊美是一种纯汉人的美,胡人的轮廓立体感对于他的这张脸来说,就会显得有些夸张,而他的优势恰恰就是在夸张和平庸之间找到了一个异常完美的平衡,充满古典的韵味,如同从古画中翩翩走出的美人。 他有着精巧而利落的脸颌线条,剑眉飞扬,鼻子高挺而直,双唇薄且有种柔嫩感,特别是那一双深长的凤眼,时常带笑,又温柔惑人。 他穿着一件白色的丝袍,束带宽松,所以胸口自然半敞,露出结实而白皙的胸腹肌肉,在房间里柔和的光影下,更显肤质细腻,微微泛着莹润的光泽。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4页 一头乌髮整齐地披散,既浪荡又落拓,还若有似无地有几分勾人。 「怎么样,还满意你看到的吗?」 裴述看到周濛终于向自己投来打量的视线,笑着抬了抬宽大的袖子,大方地作出一副任君採撷的模样。 周濛的视线同样大方,只是觉得在脸皮厚这一点上,她终于棋逢对手了,「有一说一,伎馆里的小倌都没你这么浪的。」 「浪?」他耸了耸肩,欣然接受,「我还有更浪的,小倌那两下子可远不如我,你要不要试试?不过我可是很挑食的,只喜欢漂亮的女人,而你恰好很合我的眼缘。」 「我谢谢你啊。」 眼缘这么飘渺的东西周濛弄不明白,她知道自己对他,只想敬而远之。 这与长相无关,她虽然偏爱温柔好看的男子,他温柔归温柔,但是……心着实太黑了。 她被他算计着卖去襄阳城赵家的这个仇,她还没忘呢。 与他合作归合作,至于其他的,趁早还是算了。 她揉了揉自己被弄疼的手腕,缓缓爬起后,又不想下床靠近他,就盘腿坐在了床上。 「你怎么知道我的奇怪体质?」她正色问道。 「最初嘛,当然是当龙寨的那个娟娘告诉我的,哦,还有瑞儿,她是我的人,替我』关照』过你很长一段时间,」他满不在乎地笑道。 「其实也不用别人告诉我,你与我裴氏是什么关系你自己知道,在我这里……我想你应该没有什么秘密。」 一句「没有什么秘密」,让周濛心里突的一紧。 她又道,「既然你早都知道我们的关系,当初还对我下那么狠的手,真是我的好表兄呢,」她不禁要为他鼓起掌来。 一句「好表兄」似乎让他裴述心情不错,「那表兄这不是已经在补偿你了么?要不然,亲上加亲,我再纳了你如何?」 「纳?」 众所周知,迎妾才用「纳」字,呵呵。 「表兄好狠的心吶,我可不做妾。」 「哦?这么上进?难不成想做我的正室夫人?」 「我啊……我想做你的姑奶奶。」 周濛随手把方才缚住她眼睛的丝带团了一团,朝他狠狠扔了过去。 裴述笑得眉眼格外柔和,一抬手就接住了飘来的一团东西,他宽大的衣袖下落到臂弯,露出他肌肉紧实而流畅的小臂,然后他漫不经心地将丝带卷了两圈,夹在指间把玩。 这丝带是乳白色,泛着顺滑的丝光,片刻前还缚在周濛的脸上,现在却在他指间缓缓缠绕,时松时紧,绕来绕去,他的手指修长而灵活,竟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挑逗感。 周濛愤愤看着他,却也忍不住被他吸引了视线,虽然他这人浪荡不堪,可是很奇怪地,他无论做什么动作,她都不觉得油腻,相反,他行止利落,不讨好、不刻意,只是随心所欲使然。 他会让你觉得,他对你的欣赏,对你的欲/望都是真诚而纯粹的,他也不是在引/诱,而是在为你敞开一个由他主导的新奇而又快乐的世界。 她承认,这里面是带着一点子诱/惑,只可惜,这并不足以诱惑到自己,她歪了歪脑袋做出一个略显无奈的表情,谁让她是个无比记仇的人呢。 而裴述,他刚刚玩弄那根丝带单纯只是因为顺手,却无意发现了女孩的视线,才意识到这个动作有种不可言说的意味,而且这丝带上温温软软,似乎还带着她脸上的余温,他眸色哑暗,表情逐渐变得玩味。 他甚至站起了身,一步一步朝着大床走去。 他的身材修长,长长的丝袍曳地,容貌打扮无一不精,却丝毫不见脂粉气,而是一种成年男人特有的成熟与健美,薄软的衣襟贴着身体滑动,若有若无地勾勒着他的胸膛和腹肌,周濛只看了一眼就感到一阵心慌。 又看见他灵活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正将那根罪恶的丝带慢慢捋直、拉抻,沉默的对视中,他的眼神如有实质一般变得强势、火热而胶着,想要对她做什么不言而喻,她的脑海中甚至不由自主地涌现了某些秘戏图中女子被绑缚的画面…… 「禽兽,」她顿觉羞耻,咬牙骂道。 她的视线即刻错开,裴述一挑眉,只见跪坐在床上的美艷少女满面羞红,却一脸冷峻地重新瞪向了自己。 「不错,懂的还不少,」他满不在乎地笑了起来,真诚地给出一个评价,这让周濛的羞耻再次升级。 他本来就更多的是在试探,被拒绝是在预料之中,他也不是什么青涩的少年人,一时的冲动很快消解。 他反倒觉得她这副恼羞成怒的样子也很不错。 他阅人无数,知道她于男女之事上,显然还没有真正地开窍。可微妙的地方就在于,他竟让她这样一个生性冷酷的少女产生了一瞬间不加掩饰的欲望,多有意思啊。 她就像一张白纸,却又不是普通的白纸,她带着浓浓的潮润,使得在上面作画的体验一定会十分地不同。可以想像,一丁点的染料就能将这张纸面弄花一大片了,而且这样在水与纸的交融中绽放出的画纹,因为风格浓烈且不可预料,会令人生出特别强烈的期待。 他是真的很喜欢她的这张脸,只是这张脸的主人还不够知情知趣,但没关系,今天还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她确实还小,太生嫩了,这样一个美人坯子,他迟早会让她变成一个风情万种的妖精。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5页 裴述面色不改,笑吟吟看着周濛,旖旎的气氛早已荡然无存,只见她沉吟道,「言归正传,我问你,王后江氏到底是怎么死的?」 *** 「这个问题你问我?」裴述失笑道。 「不问你问谁?你事后又没给我回信,能做还是不能做,也不给个准话。」 他有些无奈,「事情已经如你所愿,你还在怀疑什么?」 「真是你干的啊?」周濛惊讶又欣喜。 裴述抿了口茶,对她质疑自己的能力很是不满。 她皱着眉头斜睇他,「可以啊你。」 如果说裴述是杀死江氏的兇手,那她就是共犯,甚至是教唆他的主犯。 她和裴述的所有来往都只有一封信而已,那还是当初她刚到师父的山居住下时,她求元致,求他借出小苦替她往洛阳送的一封密信。 信中周濛只讲了一件事,她告诉了裴述自己的目的和动机,并附赠了不少的操作细节,包括需要王宫中打通的关节,还有几幅制毒的秘方,她问他,愿不愿意帮她毒杀江氏。 尽管她的计划详尽,可是策划容易落实难,要不留痕迹地杀掉一个藩国的王后谈何容易,其中要解决的困难多如牛毛,光是想想都让人头皮发麻。 所以她在巫峡听到王后丧讯的时候就在怀疑,她不敢相信裴述真的做到了。 不得不说,这个人真的很妙,你想想,你就仅仅是给他写了一封信,然后,他就帮你把后面的脏事全都办完了。 如此一个能干大事的「好朋友」,就算心狠手辣一些,怎么了? 她愉悦地快要笑出了声,也真心地赞嘆,裴述这人能处,有事他是真敢上。 「行了你也不亏,江氏是我与你裴家共同的仇人,四十多年前是她杀了裴王后并取而代之,这个仇,到今天你亲手替她报了,不觉得痛快么?」 裴述好笑地看她一眼,笑她得了便宜还要卖乖。 「裴王后可不光是我的姑祖母,更是你的亲祖母吧,比较起亲疏来,你更划算吧?」 周濛不服气,「你这样可就没意思了,裴王后也是你祖父最疼爱的妹妹,你怎么不说你做成了这件事,你祖父回头会怎么嘉奖你?我为祖母报仇那是道义,你才是无利不起早,就你也配跟我谈划算?」 说到好处,她倒也没说错,裴述悠悠一笑,「罢了,都是一家人,计较这么多做什么。」 「你不要脸。」 脸?那是什么东西? 他微微眯着眼睛,又道,「其实我更好奇,你究竟是怎么知道这么久远的事?据我所知,裴王后去世后,你祖父中山王就想抹去她存在的痕迹,好让出身远不如她的江氏顺利上位,而且在江氏上位后的这么多年,裴王后三个字,一直都是宫里的禁忌,就连你父亲自己都不知道生母另有其人,所以,除了她在我们裴家的亲眷,早就没人记得她了,那你是怎么知道她的?」 周濛眨了眨眼,当然是因为血咒带给她的记忆了。 她审慎地回望裴述,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来,他方才说她在他这里没有秘密,以祖母裴王后与外祖母王念君的交情,她相信裴述并不是信口开河,他也许的确知道不少她家的事,可是,他似乎并不清楚她身上有血咒的这一件。 或许也听说过,但对他来说,百毒不侵就够不可思议了,血咒么,简直像是天方夜谭。 其实不管他是不知道还是不信,这样也好,她会少很多顾虑,于是敷衍答道,「还是有人记得她的,有心去查,总有收穫。总之江氏没了,我二叔便失了依仗,只要能将我哥脱罪,这对我们二人来说都是好事。」 裴述哪里看不出她故意转换话题的心思,不过嘛,来日方长,就算养只猫儿,也要有利爪会抓老鼠的才有趣味。 「那你想要如何替他脱罪?」 他站的累了,索性就近坐在了床上,懒懒靠着雕花的床柱,周濛没躲他,听得认真,却被他凑近调侃道,「我还以为你会让我替你兄妹扛下所有罪名呢,本来还在伤心,前两日我一听下面的人说你入了城,我就知道你是来救我了,我可太感动了,恨不能以身相许呢。」 演得骚里骚气,周濛翻了个白眼,「可拉倒吧,还替我扛罪,我替你谋划得那么周全,这事要真能查到你的头上,你保证跑得比谁都快。」 他无所谓地笑笑,表示自己可不能是那么无情无义的小人,周濛只是看着他,冷漠地给出了一声冷笑。 「好吧,就算我没事,你也应该知道,下毒这么明显的事肯定瞒不住。更何况,当初让周劭送药进宫本来就是他们的圈套,他们迟早要在这批药上做点文章,如果当初江氏的病好了这事也就罢了,她一旦有了不虞,他们就会想方设法给周劭安一个在药材上做手脚的罪名。如今江氏直接死了,你二叔更加不会放过周劭,可他们目前又找不到周劭的下落,那么不排除会拿你做要挟,你这个时候还来卢奴城,等同于羊入虎口。」 「谁是羊谁是虎还说不定呢,实不相瞒,我就是为此事而来,我不会让我哥平白被人算计。我二叔司马曲那个蠢货,平时别人不算计他就不错了,偏偏他还想坑害别人,这次是他给我哥下套在先,不扒掉他一层皮我出不了这口恶气。」 --------------------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6页 第64章 ========================= 回到客栈,荆白才醒了回来,周濛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说自己用迷药弄晕了绑架她的人才逃回来的,但是她也不知道出手绑架的到底是什么人。 如她所料,萧十三娘很容易就往中山王世子那边去想了,没有人会想到她和裴述会有往来。 裴述的母亲武安长公主一直是陛下面前的红人,是宗室之中难得有权势的公主,裴述有这样的母亲,又背靠父系的裴氏家族,是洛阳城中炙手可热的富贵闲人。 一个顶级纨绔,一个白身孤女,可谓八竿子都打不到一起去。 第二天早膳,萧十三娘发现周濛的眼下有些发青,荆白给她上了妆都没能盖住。 「姐姐你别害怕,以后我们会加派人手保护你的。」 萧十三娘嘆了口气道,她以为周濛还在为昨日被绑架的事情惊得夜里无法入睡。 周濛感激一笑,「多谢。」 她其实是因为血咒让她发了梦魇,做了好久的梦而已,关于祖母裴氏的往事又以梦境的形式,向她展开了不少的细节,她因此心情有些低落。 「哎,昨天叫你去嫂嫂那里,原是我的错,以后咱们能不出门就不出门,姐姐你一定要藏好身份,再不能轻易暴露了自己。」 萧十三娘摇了摇头,有点无奈地又道,「我听说,有人已经向世子进言要全国通缉把你抓起来,好用你来逼你哥哥现身。」 周濛吃着甜羹的手微微一顿,轻轻笑了,「这么荒唐的话都有人说?」 这些人想杀周劭都想魔怔了吧,周劭还没定罪,就这么急不可待? 「是很荒唐,还好被中山王他老人家否决了,说是家丑不可外扬。」 「中山王不常露面,你是怎么知道的?」 「正因为不常露面,所以他出来说句话才备受关注嘛。」 是这个道理,周濛点点头,她还以为这老狐狸要一直装死到底呢。 「听说老妻一去世,中山王可伤心了,世子更是哭得十分悲痛呢。」 周濛笑道,「哪能不悲痛?以前王后在的时候就格外偏宠他,中山王卧床多年,一直是王后辅政,这次老母亲一走,他失了靠山,自己德行都不出众,那么多人都盯着他的世子位,多不容易,我要是他,我也哭。」 萧十三娘也讥讽道,「难怪咬着王后的死因不放,就算莫须有,也要置你哥哥于死地。」 早膳还没吃完,水青就突然走了进来,她是王夫人身边的管事侍女,平时是不管日常琐事的,她一来肯定是外头又有了什么消息。 「女君,周姑娘,方才王宫来人传话,说世子请姑娘进宫。」 周濛还没反应,萧十三娘就大惊失色道,「他怎么知道姐姐在这里?」 水青似乎也有些焦急,摇头道,「奴婢不知。」 「是谁走漏了消息?去查,仔细查。」 「不必了,」周濛阻止道,「其实我进城前后并没有刻意掩藏行踪,被有心人发现而报进宫去也是有可能的,未必是这里走漏了消息。」 但她自己心里明镜似的,二叔会想起她这个小人物来,十成十就是裴述干的。 「姐姐前两日才进城安顿,今日就进宫,会不会太仓促了?」 萧十三娘始终有着顾虑,她觉得周濛初来乍到,尚不具备独自解决事情的能力。 周濛露出一个让温柔的笑容,说道,「妹妹刚刚也说了,中山王不同意处置于我,世子召我进宫,兴许只是想见见我这个多年未见的侄女呢。」 *** 因为旨意的催促,周濛即刻换衣服进宫,看到镜中盛装打扮的自己,感到了一丝雀跃。 马车一路驶到了宫门的高墙之下,在荆白的搀扶下,周濛小心地下车,抬头就看到高耸的灰砖城墙,墙垛和强楼之上都悬着连片的白色长幔和白色的灯笼,肃穆之中平添了不少凄冷的气氛。 宫城门外早已站了一个穿着白色丧服的内侍,见到周濛便笑吟吟地走了上来,行礼道,「小人春喜,见过周姑娘。」 周濛点头示意,她以平民身份进宫是不能带侍女的,便回头与荆白道别,对春喜笑道,「有劳中官带路。」 宫城不大,但修得很有章法,中轴线上是几座主殿,往东是世子的宫殿群,西侧是后妃居所,据周濛所知,中山王早已不住主殿,搬去了北边地势较高的一座温泉宫逍遥自在。 进了城门楼需要往东走,走了没多久她就在不远处的墙根下看到一个身着绛紫色锦袍的人。 周濛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裴述?他怎么在这? 春喜并不像她这样意外,恭敬地走到那人面前,不知说了什么,然后他回头对周濛又一行礼,然后后退着离开了。 他不是要带她去见二叔吗?这就走了? 裴述笑意盎然地走了过来,他今日穿的人模人样,贵气的绛紫色却被他穿出了浓浓的骚气。 「走吧,我带你去。」 周濛却矮身行礼,回道,「民女见过裴公子。」 裴述觉得好笑,想伸手扶她的臂弯,周濛忙后退一步躲开。 虽然春喜走了,可宫城里来来往往的宫人还是不少,有不少的眼睛在往这边瞟。 「昨天才见过面,今天就疏远我了,小没良心,」他只好收回手,开始在前面带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7页 周濛瞪了一眼他的后脑勺,她可不能被人发现和他有任何勾结,本来身份就相差悬殊,如果走得太近,就容易让人生疑。 裴述却像是猜到她的心声,走在前面轻松道,「我从来不和漂亮的女人保持距离,你这么疏远我,才显得奇怪。」 周濛银牙一咬跟了上去,心道这人莫不是只公孔雀变的,怎么随时随地都要开屏。 走了一段就到了世子府附近的一圈迴廊,迴廊刚好够两人并行,周濛走在他的身边,这才压低声音问道,「你用什么办法说服二叔召我进宫的?」 裴述微微勾唇,「没用什么办法,我就直接跟他说,说那批药材不关周劭的事,是你替他採购的,我还说我昨日在城里见过你,然后他就找你来问问情况。」 「这么简单?我怎么不觉得我二叔是这么听劝的人。」周濛一本正经问道。 他神秘一笑,「有件事你还不知道吧。」 「什么事?」 「我现在是你二叔的准女婿,你堂姐司马婧的未婚夫。」 「啊?」周濛惊得瞪大了眼睛,「你说啥?」 「都订婚大半年了,我母亲替我求的亲,」他遗憾地瞧了一眼周濛,「昨日你说不愿给我做妾,可惜我的正妻你也做不了了,我可是你的堂姐夫呢。」 裴述居然要娶司马婧? 周濛觉得脑子有点乱,为什么啊?武安长公主在洛阳炙手可热,怎么会看中司马婧的? 「别这么看我,又不是我的主意。司马婧与太子妃关系不错,我母亲这人啊……」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拿我的婚事去讨太子的好,这种事她擅长的很。不过你放心,我母亲是我母亲,我是我,即便以后我身在司马婧那里,我的心还是你的。」 周濛嫌弃地离他更远了一些,「那你打算什么时候成婚?」 「本来是下个月的婚期,现在王后大丧,就得等司马婧守完三年丧期了,所以,时间还宽裕得很,你若捨不得我,还有的是机会。」 「这婚事……司马婧也同意?」 裴述凤眸一眯,「你这是什么话?如我这般丰神俊朗的夫婿,她为何不愿意?」 周濛望天,不知道司马婧是不是有什么劝浪子回头的情结,或者早已默认两人各玩各的,总之,她觉得这人和人的想法还真是不一样啊,换了是她,要是不得不和裴述这种四处留情的男人成亲,她……她若是不养上十个八个美貌小倌,都对不起自己受的这份委屈。 她想起什么,赶紧又走到了他的身后,与他隔开两个身位的距离,在裴述幽怨的眼神中低下头来,「你还是离我远点吧,司马婧真不好惹,你别害我。」 *** 与此同时,中山王世子府正厅之中,司马曲与几名身着外臣官服的人正坐着议事。 司马曲年仅四十,身躯肥硕,眼睛显而易见地浮肿,神情里的悲戚并不像是装出来的,他不住地摇头,嘆道。 「都是我不好,大哥英年早逝,这些年我对他们兄妹没怎么关心,竟让他们做出这样的事来,哎。」 「世子不必自责,说到周劭兄妹,本来就是不该留下的冤孽,早该斩草除根,否则也不会有如今的祸事。」 「张大人说的有理,世子明鑑,这一次不可再轻纵他们兄妹,一定要将周劭除掉。」 「可周劭下落不明,王上也不同意拿那个女孩做要挟——」 「要挟?何必要挟,那女孩就是受了周劭的指使下的毒,毒杀祖母,其心何其恶毒,而且,听说当龙寨就极擅长这些巫蛊下毒的勾当,裴公子不也查明了,进献给王后的药材就是她弄来的,世子,待会就请直接将她扣下,先收拾了她替王后报仇,再全力搜捕周劭。」 「对,对。」 「唔,钱大人所言有理。」 一阵附和声过后,大家纷纷看向司马曲,只见他一脸痛惜道,「可她毕竟是我侄女,于心不忍啊。」 「世子,切莫犹豫,一错再错啊——」 「禀世子,裴公子已在殿外候着了。」一个内侍进来禀报导。 司马曲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恭敬之色,「有请。」 他座下的几名官员也都微微坐正了身子,或多或少都有些郑重。 很快,裴述的绛红衣衫就出现在了门口,他二十来岁年纪,在座的却几乎都是可以做他父亲年纪的人,除了司马曲,其余人都一一行礼。 然后他背后走出一个盛装的美貌少女,淡蓝色的宫装,头上只有一支金钗和一支金步摇,却衬得她的面庞艷若朝阳。 连司马曲都看得晃了神,不用裴述做介绍他也能认出来,这就是那人的女儿,太像了,太像她的母亲了,甚至比她的母亲当年还要美艷。 「我已将舅舅要找的人带来了,」裴述淡淡说道。 他知礼却不多礼,象徵性对司马曲行了个礼就站在了一边,马上便有内侍体贴地为他安排好了座位。 司马曲因为裴述的一声「舅舅」,对他更添几分客气与恭敬,要知道,裴述正经的舅舅,那可是当今陛下。 他眼神一转,在看见周濛上前行礼的时候,瞬间就变了脸色。 「民女拜见中山世子殿下。」周濛周到地伏身下拜。 司马曲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下巴倨傲地扬了起来,「起来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8页 周濛直起了身,将将站稳,只见司马曲下手边坐的一个留着八字须的矮瘦青年官员沉声发问,「你就是周濛?」 这人脸色阴冷,周濛看了一眼便低下了头,答道,「是。」 她没有用任何敬语,直接答了一个「是」,似乎是激怒了这人,他立刻喝了一声,「来人,还不拿下。」 十来个带甲护卫应声从大厅暗处走了出来,叮叮噹噹的甲冑和刀柄相撞的声音让人听起来遍体生寒,周濛的肩胛和手臂很快就被两名侍卫反剪在身后,她没有丝毫反抗,反而回头看了看这一列军士,觉得对付她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完全没必要弄出这么大的阵仗。 她又向裴述投去目光,他无奈地耸了耸肩,唇角勾着一丝笑意,看样子他是打算高高挂起了。 那八字须的男子瞪了她一眼,转头恭敬地对司马曲道,「世子殿下,现已查明,此女勾结当龙寨宵小,在三个月前进献入宫的七位药材中投毒,以致王后使用这些药材以后病情加重,毒发身亡,此女用心歹毒,罪无可恕,臣请将其收入狱中严加看管,并令其交待幕后主使,然后一併抓获定罪行刑。」 在座的其他几个人纷纷附和,唯有裴述悠悠喝茶,周濛冷笑一声,「说我在药材里面下毒,你们有什么证据?」 八字须男子嫌恶地看她一眼,「证据?你还好意思问证据?」 他下手另一个看起来温和一些的官员解释道,「此事世子早已派人彻查完毕,当龙寨中与你勾结提供药材的,以及代理售卖的商家都已经对事实供认不讳,还有什么好狡辩的?」 他们已经抓了小庆和李十八,并按照事先她告诉他们的说法进行了供认,这些都在她的意料之中,周濛又道,「人证不排除是你们屈打成招,你们可有我下毒的物证?」 那人脸色果然一变,「有人证已经足够,何况药材已经用完,经医正查明,王后的髮丝上有含量不低的毒素,其间王后使用的药材就只有你和你兄长送进来的那一批,你还要什么证据?」 「胡说!这位大人,说话要负责任,你这话骗骗我这个小女子便也罢了,你们这样冤我与我的兄长,若我去洛阳大理寺鸣冤,你敢不敢拿这些证据去与我对质?」 那八字须男子笑了起来,「你以为你是谁,我们凭什么与你去大理寺对质?哈哈哈哈。」 其余人也跟着笑了起来,除了坐在正中的司马曲,他皱着眉头嘆了口气,「阿濛,不是二叔不顾念血脉亲情,可是如今证据确凿,谁让你犯下这等大错,二叔也是没有办法。」 「证据确凿?」周濛拧了拧被按得生疼的臂膀,脸上却笑得十分快意,「空口无凭的证据确凿?让我见祖父!我要见中山王!」 司马曲明显不想再听她聒噪,正抬手准备让人将她押入大狱,周濛的笑声陡然变得低沉而阴冷,「二叔你可知道裴王后吗?四十多年前的兵部尚书裴迪裴老大人嫡出的裴三小姐,你知道她是谁吗?」 周濛知道司马曲一定不知道,江氏的手段太狠辣,就连父亲自己都不知道生母裴王后的存在,司马曲是江氏的亲子,更加不会有人告诉他江氏做过什么龌龊的事情。 司马曲稍稍愣了一下,并没有什么表情,挥挥手让手下将她赶紧带走,却在这个时候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 「慢着。」 裴述微微笑道,他还低头向司马曲表达歉意,略有不解的说道,「舅舅,她方才口中所说之人正是外甥的高祖,晚辈不巧也确实听说家中有过这样一个姑祖母,涉及我裴氏家事,此女大声叫嚷,是不是——」 他迟疑地一顿,如有所思地看向司马曲。 周濛心里明镜似的,一眼就看出来裴述是在演戏,他很聪明,一下子就接到了她抛出的问题,与她一唱一和。 司马曲很在意裴述的态度,忙道,「那确实不妥,不妥。」 「来人,将她的嘴巴——」那八字须还没说完,裴述再次礼貌地打断。 「钱大人,一个小姑娘而已,何必这样赶尽杀绝。」 「裴公子,这女子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听说她娘教了她不少邪术,还会下毒,最是心狠手辣,绝对不能轻纵,」八字须的钱大人知道裴述的德行,生怕他为了周濛的美色生出怜悯之心。 「我说要轻纵了吗?」裴述反问道,他语气有些重,钱大人一怔,脸色便难看起来。 「此事既然恰好被我碰到,我就随便说两句,不过分吧?」他扫视一圈,连司马曲的脸上都堆起了笑容,无人再敢反驳他。 「她想见见祖父,我觉得未尝不可,既然几位大人都有证据,不妨去大殿之上,去中山王他老人家面前好好讲讲道理,免得日后落人口实,也免得这小姑娘用我裴氏的家事在外头说三道四,」说到这里,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眼神看向周濛,透露出几分明显的不悦来,而司马曲实在忌惮他的身份,朝手下使了个眼色,便再也人敢说什么。 裴述态度一变,又恢復了客气的笑意,「这就是了,咱们朝廷不像北边的蛮夷,一向讲究法度,想必世子断断不会做出一些私设公堂的荒唐事来。」 司马曲很是尴尬,连连点头,「裴公子放心,我一定着人安排妥当。」 「自当如此,多谢舅舅。」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9页 -------------------- 第65章 ========================= 虽然在司马曲那里被裴述保下,但周濛还是不能出宫,在宫中的一间厢房里被关了起来,门口侍卫站了上十个,但同样因为有裴述的关照,她的吃穿用度都不算差,周濛自己也过得十分宽心。 两日后,房门才终于被打开,侍卫传话说,中山王打算召见她了。 意料之中的结果。 周濛收拾了一下自己,她不会梳复杂的髮髻,只好换下那身华丽的宫装,穿着素衣、挽着日常的髮髻,跟着领路的侍卫去了宫城以北的一间大殿。 那是一座不大的温泉行宫,因为中山王在此休养多年,大殿也修缮得宽阔气派了许多,容得下一些小型的官员集会。 周濛被押送到大殿门外,就见里头已经站了不少的人,地上还跪着几个,她暗暗提了口气,干洌的空气入胸,让人神清气爽。 「民女周濛,拜见中山王。」她走到大殿中间,伏身下拜。 片刻后,并没有人让她平身,她只好一直跪着。 她微微抬头,看到跪在自己身前的还有几人,有两个的身影她很熟悉,缩着伏跪在离她最远的人群角落的一个女孩,是小庆,她旁边一个瘦高男子,是她只见过几次面的在安陆城替她打理过紫丹生意的李十八,他竟在微微地发抖。 周濛仔细打量了他们两个,发现他们除了肉眼可见的紧张之外,并没有别的异常和受伤的痕迹,如她所料,应该没有人对他们进行严刑拷打。 她眼皮向上一撩,不用看也知道,此刻坐在正中主位的就是她那位年迈的老祖父,中山王司马绪。 一道苍老却明显尖细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周濛,你可认罪?」 她再次下拜,声音清朗,「民女不知所犯何罪。」 大殿中的人并不算很多,很静,她话音刚落,就听到有人窸窣动作的声音,周濛在那人出口反驳之前,再次朗声答道,「两日前,世子殿下曾召民女入宫,说是民女下毒,害王后毒发而亡,民女不知哪里来的这样大的罪名,诚惶诚恐,故而求见王上,请王上替民女做主,民女与民女的兄长周劭,均不曾做过任何害人性命的事,望王上明察。」 她语速很快,仿佛真的诚惶诚恐。 方才问她话的并不是中山王,而是一位年纪很大的内侍,他声音依旧淡淡的,「但是王后生前的确服用了你採购送进宫的若干药材,且药材经过了你的特殊处理,有人证在此,你如何解释?」 周濛慢慢跪着直起了身,这才看清殿上的情形,上坐的七旬老翁鬚髮皆白,身形偏瘦,倚坐在宽大的王座上,正闭着眼睛休息,整个人看起来没什么精神,对殿下的事情也不是太有兴趣。 裴述与司马曲则分坐在他的两边下手位上,裴述依旧慵懒带着笑意看着自己,司马曲肥硕的身躯坐的很正,显得紧张多了。 「回禀王上,民女确实代替兄长採购了一批药材进宫,但是这批药材不可能有人使用过。药材也经过了我的特殊处理,不过,并不是世子殿下所说的下毒,而是在药材的外箱中做了手脚。外箱只可能在进宫开箱入库时打开一次,此后箱锁封死,强行开启只会触发箱体自毁——」 「你胡说,」那八字须的钱平钱大人咬着牙打断道,他站在距离周濛不远的地方,脸色阴沉。 周濛冷冷看他一眼,并不理会,继续说道,「所以,若是这批药材的箱子都不可能被打开过,王后服用我採购的药材而毒发身亡,这又是从何说起呢,世子殿下?」 「王上,并不像她说的这样,根本没有这样的一批箱子,医药署有人为证——」 「大人,又是人证,可是人证是否屈打成招,或者根本就是你们自己的人,这些谁都说不清楚,大人诬我胡说,我却实实在在有物证可以证明我所言非虚。我说的这批药材,连箱子一起,我可以立刻让人送进宫来,供各位当场查验。」 老内侍也不去问中山王的意思,手微微一抬,便是示意周濛继续,周濛继续说道,「请王上召见宫中药库典药官汪霖,他能替民女提供物证。」 老内侍的手再一挥,一队侍卫迅速向外退去,朝药库方向走去。 「你——你胆敢勾结内官伪造物证!」钱平立即斥道。 周濛冷笑道,「伪造?这批药材入宫之时,开箱典货、查验时的手续一样不少,均在药库记录在案,大人不信一会儿不妨亲自去查入库记录,看看是不是伪造。」 钱平退了回去,却并不甘心,频频向司马曲看去,而此时的司马曲微微缩着脖子,脸色僵硬,似乎对上座那位闭眼假寐的老人十分忌惮。 汪霖很快就被带来了,他年过五旬,身材偏矮小,看起来是个中规中矩、并不起眼的中年男子。 但只有周濛知道,他曾经是自己父亲的手下,在中山王宫中支持哥哥的寥寥几人中,就有他一个。一个药库的典药官虽然籍籍无名,但关键时刻是能起到起死回生的作用。 周濛很早就知道哥哥这些年悉心收集了不少父亲的旧部,这些能够在关键时刻帮自己和哥哥一把的人,她从下决心做这件事开始,就一直都心里有数。 汪霖的后面,一队侍卫抬着十个木箱,每个都有及膝的高度,这些箱子都是周濛找人定做的机巧之物,牢牢保护着里面的药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0页 箱子在殿内一字排开,她对上首下拜道,「这些都是民女当初让人送进宫的木箱,现下民女可以当面打开,让世子殿下亲自验证里面的药材是否有毒。」 她看了一眼钱平,又道,「原本送进宫的是十二个木箱,另外的两个,想必已经因为强行开箱而销毁,至于民女是否是信口胡说,汪典药处都有详细记载,请王上过目。」 汪霖的手中果然捧着一本宽大的帛书造册,钱平的眼睛死死盯着这本册子,只见汪霖小心翼翼地把造册递到了内侍的手上,那内侍直接转身送到了中山王的面前。 周濛这才发现,祖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直了身体,扫过殿下散发着浓重药味的一大批木箱后,眼神便冷冷地在自己身上打量,在拿起送到手边的造册后才缓缓收回了视线。 尽管十分地胸有成竹,周濛的心里还是紧张起来,在等待老人亲自查验的过程中,手心都冒出了密密的冷汗。 中山王随便翻了翻,手指微微一抬,身边的内侍才开口道,「开箱。」 周濛将手心的冷汗一擦,赶忙走过去,拨动第一个木箱上面的特殊机关,机关很快弹开,然后一个接一个,直到十个全部开箱。 很多名贵的药材有十分严格的贮存要求,此刻箱子里的药材却是在密闭的铁质内胆的木箱中封存了数月,有些已经微微发潮,散发出带着些霉味的药香来。 但发潮、生霉都无关紧要,只有无毒就好。 然后很快地,就有内侍过来验毒,周濛自觉地退到一旁,耐心等待。 感觉过了很久,所有的查验工作才一一做完。 王座上的老人沉沉地咳了一声,司马曲便立即抖了一抖,脸色也变得更加苍白。 司马绪扫了一眼自己畏畏缩缩的儿子,又转而看向殿下的少女,终于亲自开了口。 「看来,毒确实不是你下的?」 他的态度自始至终都显得十分漫不经心,翻看那本造册的时候也是翻了几页就扔到了一边。 此刻他的声音不大,苍老与威严中却透着一点不容忽视的虚弱感,能听出是年迈体弱的人想要朗声说话,却力不能殆,气息不足的缘故。 周濛还没来得及开口,钱平已经抢先跪在了前面磕下头去,「望王上明察,我等此前彻查此案的时候,从未听说过还有这些暗藏机关的箱子啊,这两个安陆来的人证明明白白地供述说药材有问题,故而世子殿下才让臣等如此查下去的,原来都是此女设下的圈套,此兄妹二人处心积虑至此,就算毒没有下在这一批的药材中,也并不能洗脱她的嫌疑啊王上!」 「大人,给人定罪是要讲证据的,况且,你们当初特意让我兄长去採买药材,又是安的什么好心?我如此安排不过是自保——」 「行了,」老人不耐烦地打断,略显浑浊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他有一点没有说错,你这丫头确实处心积虑了一些。」 「王上明鑑!」钱平抢声喊道,简直要声泪俱下起来,中山王的嘴巴微不可查地撇了撇,「啧」了一声,脸上的不耐烦越发明显。 钱平又道,「王上,王后中毒而亡一事,宫中一直秘而不发,臣等深知王上顾念血脉之情,不愿家丑外扬,可是此兄妹二人实在居心叵测,他们离宫生活多年,却能在宫中将这批药材藏得如此不露痕迹,而王上身边,是否还有像汪霖这样暗中为罪人之子效力之人?臣认为应当严查到底,王后中毒之事想必与这些人脱不了干系!」 中山王扶在王座扶手上的手指开始一下一下地轻轻敲着,每一下都敲在了司马曲那颗绷得极紧的心脏之上,钱平是他的人不假,对周濛周劭的控诉字字句句也都是为了自己好,可是,他却觉得无论钱平说什么,自己的这位老父亲完全无动于衷,这种态度太不正常了,就像,他压根就不在乎殿下这位少女到底做过什么,哪怕真的是她杀了王后,他也不在乎。 一想到这里,司马曲就觉得浑身发冷。这些年,中山王看似什么事情都不管,可他这位世子不可能没有感觉,这座王宫中的一切,其实从未脱离这位虚弱老人的掌控。 周濛听到「罪人之子」四个字就心里撺火,她抬头看向中山王,只见老人看向自己的眼神中更多了几许玩味。 她后槽牙一咬,决心已定,跪地说道,「启禀王上,私下结交宫中父亲的旧部,此事若算罪行,我愿意一人承担。只是,这些大人与民女并无勾结,反而是这些大人曾将一些无法向世子殿下申诉之事,向民女多有抱怨,其中,就包括王后之死的一些疑团。」 她看了司马曲一眼,转头又向他一拜,「世子殿下,您代掌监国重任,宫中诸事也理应由殿下执掌,王后病前协理宫务,就从未有过下毒这样的脏事发生,何以殿下亲自主理宫务以后,王后会中毒致死?民女浅薄,不知是否应该同样追究世子殿下的失职之过?」 「你,你,」司马曲颤着手指向殿下的少女,脸也憋得有些红,在中山王投来的目光下,更加紧张起来,「明明是你做的丑事,这与我何干?」 「当然与世子殿下有关,据医官钟胜钟大人与我透露,王后生前最后使用的药方并非是让我兄长去採购的那一份,药方经医正换过的,而医正大人正是由世子亲自指定,敢问世子殿下,换药方一事是否属实?」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1页 「换,换什么药,药方?」司马曲坐直了身体,脸色已经涨的满红。 司马曲并不是一个老谋深算之人,周濛看他的样子,似乎并不像做戏。 「你休要空口无凭!」钱平怒道。 周濛懒得理会钱平,对着正中的主位再次下拜道,「钱大人方才也说要彻查王后中毒一事,民女觉得药方才是其中的关键,事实如何,找来医药署的人一问便知。」 司马曲的身体抖得如同筛糠,他不知道怎么这件事被周濛反诬到了自己的身上,这女孩既然敢明目张胆让人去找医药署的人对证,那就必然有备而来。 以他对自己老父亲的了解,他居然亲自现身召见周濛,给她一个辩解的机会,就已经表明了他对他们兄妹的纵容,那么,说不定这事还真能诬到自己的身上。 他赶紧伏在地上对自己的老父亲拜道,「父王!求父王明察,儿臣怎么会害母后的啊!母后仙逝,儿臣,儿臣日日以泪洗面,只恨加害之人不是将毒下在了儿臣自己的身上,儿臣怎么会让人加害母后啊!」 -------------------- 第66章 ========================= 殿上见过中山王以后,周濛当日仍然被软禁在宫中。 晨间的那场不算正式的审问,以裴述的奏请结束,而他的立场很明显,周濛是什么意思,他就是什么意思,老中山王顺水推舟便卖了他一个人情,答应彻查王后临死前被换药方一事。 到目前为止,每一步她走得都很顺利,只是唯一一点不确定的是,药方之事查下去究竟能扯出什么人来,她也不知道。 那毒……可以说是她下的,又不完全是她下的,她自己也想搞清楚,最后这个助她一臂之力的人到底是谁。 世子府中,一个身着茜色宫装的妙龄少女正面色阴沉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司马曲一脸懊丧,还带着点委屈。 「婧儿,这,这些都是钱平那蠢货办的事,不关我的事啊,」他耷拉着脑袋对自己女儿解释道。 司马婧白他一眼,「父亲,起初我就让你不要让周劭送药,你偏不听!」 「都,都是钱平他们的主意,真的。」 「父亲你的耳根子也太软了!走到如今这步,真真叫偷鸡不成蚀把米!」 「婧儿,那现在该怎么办?是周濛要查的,如果真的查起来,她肯定不可能让人查到她的头上,可是无论是谁干的,我都脱不了一个失职之过啊。」 他嗫嚅道,「我听了你的,也早跟钱平他们说过,周劭兄妹不是好对付的,可是,可是哪能想到……」 司马曲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司马婧嘆了口气,事已至此,再怪自己父亲也是于事无补,她银牙一咬,恨道,「是我小看她了。」 第二天,司马婧便带着礼物去世子府西厢房去看望周濛。 她在世子府堪比半个话事人,侍卫见了她立刻给她让路,替她将紧锁的厢房门打开。 门一打开,司马婧环视一圈,就在梳妆镜前看到一个挽发少女的身影。 她愣了一愣,不因为别的,而是这人挽发的样子……实在滑稽。 她明显不会挽髮髻,却很努力地在试,奈何手法笨拙,姿势扭曲,像是随时要被髮辫给扭断了肩膀一样。 身后的侍女轻笑了一声,被司马婧偏头瞪了一眼。 周濛听到声响,手一松,满头青丝全部松开坠到了腰间,她一回头,就看到满脸温柔笑意的华衣少女。 「阿婧姐姐,」她也笑着唤了一声,赶紧起身迎了上去,也不行礼,直接握住她的手,高兴地说道,「阿婧姐姐你怎么来了?」 周濛突如其来的热情,让司马婧脸上的笑意有一瞬间的僵硬,但很快调整了过来,一脸慈爱拉着周濛进屋,「我今早才听说父亲将你关在了府中,便立刻就来看你了,」她面露羞惭,「哎,父亲真是的,怎么能这样对你。」 周濛毫不在意地笑道,「没事的,想来二叔也是职责所在,手底下的人调查出了结果,他总要叫我来问上一问,问过就没事了,姐姐不必自责。」 「阿濛受苦了,我已经狠狠说过父亲的,都是底下人办事不力,父亲听了谗言才会如此。」 周濛感激地笑笑,「正是呢,多谢阿婧姐姐。」 二人一来一往,简直就像一对感情极好的亲姐妹。 司马婧将带来的点心吃食一一在食案上摆开,与周濛一边喝茶一边吃点心一边看似随意地闲聊起来。 「这些年都没有妹妹的消息了,我是真的很想你啊,」司马婧恳切地说道。 周濛露出一丝半是欣喜又半是自卑的神情,「我身份卑微,祖父不认我的身份,也不让我进宫,姐姐确实不同,是贵女,难为还能念着我。」 「说的哪里话,你我的父亲是亲兄弟,我们本就该是和亲姐妹一般的关系,你这样乖巧,如今生的也好,我是真的很想和妹妹亲近呢。」 她说完,却不经意面露愁云,嘆了口气。 「阿婧姐姐怎么了,咦,眼睛似乎有些肿呢,」周濛关切道。 司马婧偏头小心躲开周濛的触碰,苦笑道,「有时候真的很羡慕你呢,有个疼爱你的好哥哥。」 话音刚落,她似乎察觉自己说错了话,「哎呀妹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说起劭哥哥的,他——」她不动声色地瞧了周濛一眼,继续道,「他失踪多日,如今可有消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2页 周濛摇摇头,一脸悲戚,面不改色撒谎道,「还没有呢。」 司马婧拍拍她的手背,「没事的,劭哥哥一定会没事的,说不准过几日就回来了呢。」 周濛点点头,「嗯。阿婧姐姐,那你如此神伤又是为何?」 司马婧嘆道,「一则自然是因为劭哥哥出事,不瞒你说,我也和你一样记挂他,只盼他早日归来,二则——」 她似乎有些难为情,「哎,是我那庶母,阿濛,你父亲只有你母亲一位妻室,所以你不知道有庶母的苦啊。」 周濛在心里翻了一个白眼,她两岁失怙,八岁失母,能有父母陪在身边的每一日对她来说都那么奢侈,哪里还有闲心像她这样整天和个庶母斗个你死我活。 但她半分也没把真实情绪表现出来,体贴道,「是不是那余氏又搓磨你了?」 司马婧眼睛里微微泛起泪光,周濛看得嘆为观止,太厉害了,演戏演到这种地步,她自愧不如。 只见她楚楚可怜地点了点头,道,「自从我那幼弟承了爵位,这府里就越发没有我的容身之地了,整日里看我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哎,只恨我没有个兄弟护我,父亲更是个耳根子软的,将来我嫁人了也没个靠山,还不知要受多少苦楚。」 她眼皮轻抬,神情真挚,「阿濛妹妹,姐姐知道这些年你在宫外也过得很苦,姐姐都知道,只是我过得也不好,无法照应你,只盼你没有怨我。」 「怎会,」周濛忙道。 「咱们姐妹俩同病相怜,今后还要多加照应才好啊。」 「那是自然,」周濛体贴地递过话头,「姐姐是不是还有什么难处?」 司马婧感激涕零,点点头道,「阿濛,这次彻查给祖母下毒的事情……确实是我父亲的错,不该冤了你,父亲知道错了,我替他给你道歉,你不要和他计较了,调查也终止下来,好不好?」 周濛心里一动,拉扯这么长一段家常,才终于说到了她的重点。 见周濛一阵沉默,司马婧声泪俱下道,「你还不知道,父亲已经给我订下了夫婿,是武安长公主之子裴述,那人……哎,那人不提也罢,只是论出身家世,我嫁他实在是高攀,这次的事情若是彻查下去,父亲因失职之过遭祖父训诫也就罢了,若这事再传出宫去,世人会怎么议论父亲的名声,我将来嫁入长公主府去,长公主又该怎么看我……」 说着她竟伤心地低泣起来,当真是听者伤心,闻者落泪。 周濛的心里一阵冷笑,敢情是司马曲和司马婧这父女俩,一个红脸一个白脸,司马婧来这跟她卖惨,让她放了他父亲一马。 她和司马婧其实素无交情,七岁时唯一一次见她,是她骄傲地让自己给她行跪拜大礼。可今日她却能拉着自己这么低声下气地套近乎,也让她见识了这位堂姐的厉害,不愧是将来能嫁入武安长公主府的人,能屈能伸。 她好言相劝道,「好姐姐别伤心,我不追究就是了,我一会就找祖父说去,向他请罪,定不会让他责怪二叔的。」 哄了好一会儿,司马婧才止住了哭泣,聊到了中午,她请周濛去自己宫中用膳,周濛不愿节外生枝,便婉言拒绝了,这才送走了这位难缠的姐妹。 司马婧一走,周濛累得几乎瘫在榻上,松了口气。 不怪她从小就不喜欢这中山王宫,宫里的这群亲戚,没一个善茬。 * 当天下午,周濛照常在屋子里晒太阳、看书,她答应司马婧的那些话,当然一个都不会去做。 司马婧来求她,无非是赌自己还有一丝单纯和天真,愿意卖她这个身份尊贵的姐姐一份人情。 可是如今的她,怎么可能还有那种东西? 她懒懒晒着太阳的时候,只觉得有一件事很是好笑,连司马婧都嫌弃裴述,都不想提自己这个骚到离谱的未婚夫。 其实,就算她愿意去求中山王停止调查,也无济于事。 她做这件事能做的这么顺利,这些人证、物证能够保存完好,且不怕司马曲的报復、愿意出来替自己说话,哪里是裴述这个外人的功劳? 如果不是中山王的默许,她和裴述就算有再深的城府,也无法在杀了人后还能轻易全身而退。 中山国终究是司马绪的中山国,他当了一辈子的中山王,镇守了一辈子的北境,怎么可能放下自己手里的权力? 光凭一个司马曲要暗算他们兄妹,周濛还真不怕,可怕的是司马绪。 这样的人,连杀死自己挚爱髮妻的仇人,都能与她相敬如宾四十余年。 江氏死得一点不冤,她的枕边人想要她的命,她如何逃得过这个死劫? 这天夜里,周濛又做了那个梦。 现在她已经很少做梦,这一次的梦中,她再次梦到了江氏。 其实她并不熟悉江氏,只在七岁那年,站在卢奴城街边参拜的人群里,远远观望过她一次。那时她才刚刚五旬,一头乌髮,面白如玉,雍容优雅。 在这个梦里,周濛发现自己站在了她的病床前,床上锦绣成堆,衬得埋在其中的江氏更加形容枯藁,她在拼命地喘气,因久病而变得肿胀的脸被涨的通红,胸口剧烈地起伏,像一只因缺水而挣扎死去的鲶鱼。 周濛眼见她就要死去,可是转眼,江氏的那张脸就变了,变成了一张美艷少妇的脸,她本该比江氏更美、更年轻,却面色青灰,微微浮肿,而且同样因为唿吸衰竭而绝望挣扎着,姣好的脸庞上眼球微凸,五根手指胡乱抓着,最后扼在了自己的咽喉上,想压动喉管让自己唿吸却无能为力,她留着最后一口气却始终不愿咽下去,口中嘶哑地低吼,「救我……救救我,我的……孩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3页 惊醒后,周濛浑身冷汗,披衣走到窗前透气。 她扶着窗棂,像梦中濒死的人一样大口喘气,任冬夜外间清冷的空气充盈自己的胸腔。 最后少妇濒死的场景在她脑海中始终挥之不去,这并不是梦境,而是「她」记忆的一部分,外祖母王念君在三十多年前亲眼目睹了这位好友的亡故。 少妇姓裴,河东裴氏的嫡女,出身、样貌无一不是百里挑一,夫君更是当朝六皇子司马绪,虽然六皇子没有登基的可能,但她不在乎,他们青梅竹马,婚后更是如胶似漆,还刚刚有了一个尚未满月的小世子。 刚生下孩子的那天,她就听说夫君被封为了中山郡王,名为封王,中山国濒临北境,实则与戍边无异。 但裴氏还是非常高兴,与洛阳城内因夺嫡而闹得乌烟瘴气的风气不一样,她渴望和夫君躲去北地过自由的生活。 本来打算她做完月子就启程北上,可是,一碗不知是谁送去的「安神药」,轻易就要了她的性命,留下一个尚在襁褓中等阿娘餵奶的小世子。 每一次梦到裴氏的死状,她都觉得难受得无法唿吸,冷汗涔涔而下,还是用了很久才从痛楚中清醒过来。 直到清醒过来,她才觉得无比快意,江氏因自己而死,这便已是最好的结果。 -------------------- 第67章 ========================= 周濛从软禁的厢房被放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月之后的事情。 调查结果出来,换药方是因为之前宫中让周劭採买药材的药方是假的,这证实了周濛所说,司马曲让周劭採买药材原本就是一个圈套。 最后查出来的问题是出在王后的吃食上,一种必须从宫外进献的食物,柿饼。 柿饼的制作工艺复杂,且周期很长,需要从关西当地摘下柿子就开始制作,其中工序繁多,任何一关都可以让人有下毒的机会。 这样的食物原本在宫中是需要严格控制的,只是王后病后,胃口一直不好,也怀念儿时喜爱的吃食,就从宫外採购了不少的柿饼进去。 而司马曲的那位世子侧妃余氏,就是在这些柿饼中找到了下毒的机会。 世子侧妃余氏,她才是真正的下毒之人。 周濛当时正好在中山王宫的后花园里闲逛,身边跟着小庆,她按照周濛之前的嘱託,在狱中主动交代了很多东西,又有裴述暗中照顾,所以根本没有受什么罪,事情一调查清楚,她也就被放了出来。 周濛一路跟在雀跃的小庆后面,直到走到一处牡丹花园附近,身边的小侍女解释道,这是江王后亲自让花匠种的一园牡丹,王后最爱牡丹,每年春天都会等这一园的牡丹花开。 周濛眼神冷了一瞬,江氏那样的恶人,她怎么配喜欢牡丹? 可她很快就释然了,也好,现在花才刚开,江氏却已经躺在了冰冷的地宫之中。 小侍女是裴述的人,一直在身边跟她说案件的调查结果,周濛赏着满园春色,有一搭没一搭地听。 余氏毒杀王后之事虽然不会公开,但中山王已经下令,余氏赐死,她的幼子,也是司马曲唯一的儿子,那个承袭了本属于周劭的博陵郡公爵位的小王孙,也被找了个由头褫夺了爵位。 不仅如此,因为余氏是世子府的人,司马曲如论如何都逃不过失职和失察的双重过错,中山王装模作样,狠狠斥责了司马曲,说他为臣、为夫没一样做得合格,一併夺了他的监国之权。 一想到这里,周濛觉得这个结果也还算不错。司马曲永远都不会知道,裴述把她精心研制的毒药下在了王后内厨的水井之中,那毒无色无味,对常人无害,但一旦碰到任何毒素,都会让毒素加快发作,最终让人唿吸衰竭而亡。 她做了这个復仇的局,没想到竟钓出了一个不怎么起眼的余氏。江氏生前很不喜欢这个世子侧妃,嫌她出身不好,不停给司马曲物色新人,想找个名门之女再生一个能承袭他未来中山王位的子嗣来,而余氏一心想让自己的儿子承嗣世子位,如何能不恨江氏入骨? 「侧妃受审的时候还在喊冤,说她用的毒药不可能这么快就置人死地,下毒的一定另有其人,」小侍女在身后小声说道。 周濛问道,「哦?那王上怎么说?」 「王上什么都没说,医官都已经比对验了毒,证据确凿,谁都不信她说的话,现在估摸着——」 小侍女看了看日头,「说是过了今日午时就赐死,兴许已经行刑了。」 周濛也抬头看了一眼,果真是春天来了,日头也不一样了,她嫌有些热,找了个凉亭歇脚,小庆带着另一个裴述送来的小侍女扑蝴蝶去了,周濛坐下后,幽幽地问身边的这个小侍女: 「接下来你家公子有什么打算?是直接回洛阳,还是继续在城中逗留一段?」 小侍女恭敬道,「不回洛阳也不在此逗留,我家公子原本是要去漠北办事,中途是临时决定来卢奴城的,这边的事情办完了,也耽误了这些日子,应当是要继续北上了。」 「裴述要去漠北?」周濛脸色大变,下意识竟当着他家侍女的面把裴述的大名都叫了出来。 「他去漠北做什么?」她也顾不上尴尬,忙接着问道。 小侍女娇娇一笑,「这个奴婢就不知道了,姑娘不妨自己去问我家公子呢,我家公子很乐意见您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4页 *** 第二日,周濛还没来得及去见到裴述,却先见到了半月前在温泉行宫主殿上见到的那个老内侍,她记得他好像姓黄,是中山王自少年时候起就用在身边的贴身老内官。 老内侍传话说,中山王要亲自见她。 周濛简单收拾了一下仪容,就跟着老内侍往温泉宫走去。 她没想到中山王没选择在上回的主殿见她,甚至都没在他平日里议事的西偏殿书房,而是选在了他的寝殿。 周濛满心的狐疑,觉得这样的做法有点不同寻常。她不是没想过,在她做了这么多事情之后,中山王不可能还不注意到自己这个不起眼的小孙女,但是即便想要见她,选了这么个私密的见法,也是有点匪夷所思。 他的寝殿并不是一般人家里通常意义上的卧室,而是一整座极为宽阔的大殿,走了进去,发现前厅、后院、厢房一样不少,路上,黄中官向她介绍说,这间寝殿背靠一方极好的温泉,中山王年纪大了以后,便很喜欢住在这里。 周濛在走过前厅,缓步进入后殿的时候,才真正明白祖父为什么这么喜欢这里了。 初春的天气里,外头还春寒料峭,而温泉附近的这一带的山脚,仿佛已经提前进入了和煦的四月天,百花盛放,绿草如茵。 整个后殿都用竹子搭建,这在北方是极其罕见的建造方式,但在这温暖湿润的一小方天地之中,其实一点也不显得违和,仿佛亲临其境于烟花江南的美景。 看着这绿竹、蓬草、鹅卵石点缀的后殿,周濛暗暗心惊,祖父这是将四十年前建康城裴府三小姐的闺房,原原本本地搬到了这里啊。 祖母裴王后出生于江南,与当时身为六皇子的他在少年时就在建康城相识了。 可是裴氏都过世这么多年了,他竟然还这般念着她吗? 身后的黄中官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退下了,周濛踩在竹板地上走了几步,脚下发出极其轻微的吱呀响动。 她一路走到后花园的一侧,才在一方小池塘边看到了那位老人,他坐在不远处的竹地板上,静静看着池塘里种着的一池睡莲。 老人穿着黑色的便服,白髮披散,赤着双脚穿着一双木屐,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微微偏了偏头。 周濛见他动了,赶紧收回观景的视线,伏身跪拜,「民女周濛拜见中山王殿下。」 老人很快站起了身,回身走到廊边一个观景亭里,随口道,「来坐。」 和老人的闲适相比,她就显得拘谨多了,周濛慢慢走过去,跪坐在提前就备好的厚厚蒲团上。 司马绪看着女孩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忍不住就笑了,「怕我?你胆子不是挺大的吗?」 「民女不敢,」周濛再次跪倒。 「行了,这里没有别人,坐起来,我有话问你。」 周濛依言,并偷瞧了老人一眼,只见他斜靠着扶手,单膝曲起坐着,身形看起来的确有些虚弱的瘦削,但是一双眼睛出奇地明亮,她看了一眼就不敢直视,有点怯怯地低下了头。 「是谁指使你的?」 老人的嗓音低沉,还有一种苍老的沙哑,听在耳朵里自带威严,但他此刻的语气却是轻飘飘的,仿佛在问她吃饭了没有。 但周濛一点也不敢大意,她知道自己面对的人是谁,也知道自己做了之前的那一切,都是为了眼下的这个机会。 她十分谨慎地答道,「民女不知王上指的是什么事情。」 气氛变得有些静,还有些冷,上座的老人并没有回答她,如果此时她敢抬头看一眼,就会发现司马绪轻轻扯了扯嘴角,眼神却极冰冷。 周濛吞了一口口水,硬着头皮继续说道,「如,如果说王上指的是我拿十二个做了手脚的木箱送药材进宫这件事,没,没有人指使我,全是我自己的主意,因为担心哥哥会被人暗中坑害,这么做全是为了自保,王上英明,必然能够理解民女苦心。」 司马绪突然笑出了声音,周濛本来就心虚,心尖勐地一抽,更紧张了。 「江氏是你杀的吧。」 他说道,用的都不是疑问的语气,似乎对这件事早已有了定论。 他又道,「好深的心机,不仅将宫中你父亲的旧部都用了起来,还算定老夫都不得不帮你遮掩脱罪,你不过是一个十来岁的女娃娃,这不像是你能做出来的事情,是谁让你这么干的,是周劭?还是裴家那个小子?」 周濛的眉头皱了皱,十来岁的女娃娃怎么了,然后平静地答道: 「确实是民女一人所为,兄长失踪数月,不可能指使我做这些事情,不过,兄长经常教导民女,虽然我们兄妹二人是庶民身份,但蝼蚁尚有决堤之力,我们也应该时刻谨记——」 她顿了一顿,然后字字清晰地说下去,「要为祖父排忧解难。」 司马绪又笑了起来,但这一次不是冷笑,他是真的觉得好笑。 他拍了拍手下的木质扶手,坐正了身体,整个人的气质立刻变得不同,显得精神矍铄,且带着一股子痞气。 他笑个不停,「周劭说要为我排忧……哈哈哈哈」 他为了让周劭听自己的话,下了多少功夫? 他觉得这简直是他这些年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 他对着周濛摆了摆手,又道: 「罢了,罢了,能睁着眼睛说出这种鬼话,你这女娃娃就不简单,哈哈哈。」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5页 周濛看着眼前的老人,心里默默腹诽,这老傢伙倒是能装,就他现在这副精气神,哪里像个常年卧病的糟老头子? 「行吧,你说是你做的,就是你做的吧,」司马绪带着几分无奈说道。 他转过头去,这时才认真打量起了周濛,好半天才眯着眼点点头,说道,「长得确实不错。」 周濛被打量得浑身不舒服,他的眼神根本不是在看自己的亲孙女,而是在评判一枚漂亮棋子的利用价值。 「那你想要什么?你处心积虑替我杀了江氏,我是该奖励你。」 「民女求的不是奖励,替祖母报仇,本就是天经地义。」 司马绪一脸痞气,嘴角勾了勾,这女娃娃狡猾得很,鬼话连篇,他才不信。 「这么说吧,你兄长现在境况不好,给你的赏赐不能太高调,谈婚约嘛……唔,过两年吧,给你封个封号?我记得你以前有个郡主的名头?啧,可是现在,最多能想办法给你封个乡……」 「民女不要这种封号,」周濛大着胆子打断,司马绪有些不高兴,但更多的是不解。 「民女想做公主,和亲公主。」 「什么?你想做什么?」司马绪的表情都开始扭曲起来,怀疑自己是不是老到耳朵都不好使了。 「民女听说朝廷正在遴选和亲乌孙王的宗室之女,会被封为公主并在洛阳受训一年,民女想要这个机会,而且和亲的责任对各家藩王来说都是烫手山芋,想要入选应该不难,民女但求祖父能够为我举荐。」 司马绪听完才确定自己耳朵没有问题,但他简直怀疑这女孩脑子是不是有点问题,那乌孙王可是个比他都小不了几岁的胖老头子。 但他转念又想到了什么,眯起了眼睛,深深看向眼前的明艷少女,觉得可能需要重新评估一下自己这个小孙女的价值了。 -------------------- 第68章 ========================= 因为中山王态度的些微转变,周濛在卢奴城的地位很快就发生了转变,她被允许自由出入中山王宫,虽然没有实际的封号,但她在宫中有了单独的住处,受到的一应待遇都与乡君一致。 平民女一朝翻身,连萧十三娘都大为吃惊。 丝毫不知道内情的她,始终都没想通周濛到底是怎么让自己这么轻易就脱罪了,还得到了中山王的另眼相待。 卢奴城的事完成得差不多了,「好伙伴」裴述要北上漠北,周濛却决定与萧府的人一起南下洛阳,等待和亲公主遴选的结果。 临行的前一天,周濛实在没能忍住自己心中的狐疑,跑去找裴述问问他去漠北干什么。 裴述住的地方离宫城非常近,是一间中山王的私人宅邸,特意拨给裴述暂住,比馆驿清净不少,周濛去找他,也不会引起一些不必要的关注。 周濛去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裴述看起来才刚刚起床。 衣衫都没怎么系好就跑出来了,脚还赤着,周濛觉得没眼看。 「在自己的住处,还那么讲究做什么,」裴述无所谓地笑道,任由自己保持一副青衫落拓的样子。 周濛嗤笑道,「看你成婚了还敢不敢这样,恶人自有恶人磨。」 裴述笑容收敛,居然瞪了她一眼。 然后遣退了下人,肃容问道,「你让我下在江氏宫中的那种毒……所以,她真的与裴王后当年是一样的死法?」 周濛点点头,「闭气而亡,通俗来说,就是活活憋死的,这是她应得的报应。」 裴述却嘆了口气,「江氏一死,你祖父也开始看重你了,还助你敲打了司马曲,同时余氏一死,司马婧还得感谢你,哎,你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我替你做了这么多却什么也没捞着,好亏啊,亏死了。」 「哪会,你有司马婧啊。」 「司马婧哪有你漂亮,」裴述颳了刮她的鼻子,笑道。 寒暄着又喝了几口茶,周濛才问起正事,「听说……你要去幽州?」 「嗯,」他的尾音微微上挑。 「你去做什么呀?看你这副样子,也不像去打仗的啊。我听说,上个月幽州守军才刚刚挫败一起北燕残部的袭扰,杀了不少疑似是黑羽军的人,若是黑羽军报復,你就不怕?」 裴述听着,笑意不改,「你担心我?」 「那可不。」 「哦,那你是更担心我,还是更担心某个人?」 周濛的脸立刻板了起来。 他故意把音调拖长,听起来有几分酸熘熘的,「你在安陆城是如何照顾他的,我可全都知道。」 周濛索性大大方方地问,「那你有他的消息吗?」 *** 裴述带着她去了后花园,那里更空旷,下人不常走动,说话也更方便。 「实不相瞒,我此行就是去接他回洛阳的,」裴述的神情严肃了不少,摇了摇头,「他的情况……确实已经不怎么好了。」 周濛喉头有些发涩,明明这样的情况就是情理之中,可是亲耳听到还是感觉难过。 「他还活着,是不是?」 「半个月前的消息是,还活着。你方才也说了上个月幽州袭扰的事情,那事是他做的,折了不少黑羽军的人,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应该与黑羽军内部的争端有关,黑羽军虽然名义上是北燕的精锐,但宇文氏一直都想将它据为己有。」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6页 周濛点点头,这些她也知道,而且,元致当时可能就是因为这个才选择离开她的身边。 裴述轻嘆一声,「他是元氏唯一的希望,只可惜,他已经有了油尽灯枯之兆,撑不了多久了。他之前给我写过一封信,说他想死在洛阳,哎。我想着这次来卢奴城弔唁,再去趟漠北也不麻烦,就亲自去送送我这位可怜的表弟好了。」 裴述叫他表弟,是因为他一直认为当时从宫中活下来的人,是元符。 而裴述他们想要保护的那个人,也是身为晋陵长公主之子的元符,而不是世子元致。 元致在洛阳没有亲友,现在他决定去洛阳,看来是接受了自己将要成为元符的这个事实。 周濛再次暗暗提醒自己,今后面对裴述的时候,一定不能叫错了名字。 她张了张嘴,又闭上,她慢慢走在裴述的身后,才没让他看见自己这副犹豫不决的样子。 思索片刻,她才下定决心,「裴述,要不,你带我一起去漠北找他吧。」 裴述缓缓转身,眉梢微挑,吃惊过后又眉眼含笑,但那笑意并没有他常见的温柔。 「呵,你与他到底什么关系?」 她避开裴述探究的眼神,低头道: 「我好歹照顾过他一段时间,他现在情况不好,路上我兴许能够帮你们稍稍延续他的生机。」 「可你现在的身份不同往日,哪里需要你来照顾一个将死之人,你在洛阳还有事,也不管了?」 周濛咬了咬嘴唇,她知道自己现在做这个决定有些不太合理…… 但她还是摇摇头,「反正都是要去洛阳的,让我送他最后一程吧。」 *** 周濛突然决定和裴述北上,这让萧十三娘等人也十分不解。 临分别的前一夜,柳烟还试图劝她不可感情用事,周濛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感情用事,她也不愿去细想。 她似乎一直都觉得,只要元致还活着,北境就能多一分的安定,那么无论哥哥将来要冒怎样的风险,他都能多一分的保障。 这似乎是她能够说服自己的唯一理由了。 启程后,周濛再次带上了石斌,跟着裴述一行人骑马赶路。 刚到了幽州境内,逼近燕山脚下的时候,这天傍晚,在驿馆用过晚膳,裴述突然把周濛叫到自己房中。 周濛不在乎自己的名声,裴述的侍女、护卫也早都习惯了他的风流,对于两人夜里还分客房睡觉这件事,甚至都表示费解。 周濛刚进裴述的房间,就觉得气氛有些不对。 里面传来一个男子压抑痛苦的呻/吟声。 她见惯人的病痛,很熟悉这是受伤的人发出的声音,而且她确定这不可能是裴述,他那种娇娇公子,若是受伤只会痛得嗷嗷大叫。 她首先看到了倚坐在书案边的裴述,姿态还是那么闲适,脸上却露出一丝不忍。 周濛循着呻/吟声往榻上看去,一位医官坐在旁边,正在为榻上的伤员包扎伤口,隐隐传出一些血腥味和药香混合的气味。 周濛狐疑地走过去,远远看见了榻上男子的脸。 她对胡人面盲,不是太能确定,但那一头捲曲的红髮让她印象十分深刻,还有这声音,似乎是……拓跋延平? 裴述确认了她的疑惑,「是拓跋延平,你应该认识的。」 周濛点头,当初他和石斌一起护送元致南下求医后不久,就返回漠北了,没想到时隔数月,又在这里再次见到了他。 「他怎么来了?」 医官还在包扎,伤者不便交流和移动,她便凑近裴述,小声问道。 「能来干什么,报信呗。路上碰到了几个散兵游勇,受了点小伤,幸好没大碍。他说元符已经不行了,我们可能要改变计划。」 周濛心里咯噔一声,觉得腿软,声音都有些飘,「不行了……是什么意思?」 *** 第二天天还没亮,一行人就准备上路了,不过方向不再是继续向北,而是向东改道。 「大公子在上谷郡等着裴公子,我们借道扶余国才进了幽州地界,从这里回洛阳,应当会更快一些。」 拓跋延平刚包扎好背上的伤口,坐在马上,说话都还发虚。 裴述的表情显得罕见地冷凝,看着拓跋延平道,「拓跋将军的伤势不轻,确定也要一起走吗?你可以留在这里,等我返程再让人来接你。」 拓跋延平紧了紧缰绳,拒绝地很坚决,「我没事,请公子尽快启程。」 周濛昨夜就听他说了,因为元致情况实在不好,便让人将他送入幽州,好提前与裴述汇合。 她其实很不解,不知道为什么元致要这么执着回到洛阳去。 中午在沿途驿站换马的时候,裴述看她一直精神恹恹的,想用一碟糕点哄哄她,却见周濛眼眶微红的样子。 「心疼了?」裴述幽幽问道。 周濛白了他一眼,避开没理,继续啃手里的干粮。 「你说你也挺聪明的,怎么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通?你是不是在想,他都只剩一口气了,为什么我们这些人还非要折腾他回洛阳去?」 周濛没说话,但安静的背影说明她在听。 「不是我们折腾他,是他自己要去,他比谁都清楚,他必须将尸体留在洛阳。北燕元氏只剩他一个了,只要元氏不灭,就永远有人不甘心,北燕旧部就一日不得安宁,有些人就日日盼着看他咽气,盼着看他的尸身腐烂、发臭……而这些人,你猜是在漠北,还是在洛阳?」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7页 裴述的声音仿佛带着一股阴风,听得周濛浑身发毛。 他下意识又看了眼拓跋延平,嘆道,「可怜他一片苦心啊,想必是撑着自己最后一口气,也要用自己的死保下黑羽军和拓跋延平他们这些人。」 周濛感到自己的肩膀被轻轻拍了拍,耳边仍是裴述的声音,「心疼也应该,哎,这么好的一个郎君,啧啧,就是命太苦,可惜了了。」 *** 因为跟着裴述的人马,一路北上上谷郡的路途十分顺畅,就算有拓跋延平和石斌两个胡人面孔,遇到关卡也一律放行。 日夜兼程两日过后,周濛终于到了上谷郡境内的沮阳县的城外,拓跋延平说,这里因为是在交战前线,且胡汉杂居,管理混乱,他们才得以将元致安置在了这小城的郊外。 周濛想要尽快去查看元致的状况,拓跋延平却拒绝了。 「虽然有裴公子在,但边境乱得很,姑娘入夜后再去,会更稳妥一些,」他目光有些闪躲,摇了摇头,开口艰难道,「所有查看过的郎中都说,大公子不可能还有救了,除非能有仙丹,否则……就和一个活死人,没什么两样。」 他似乎早已接受了这个事实,说完还冲周濛挤出一丝十分勉强的笑意,道,「多谢姑娘好意。」 北地已经入春,天黑得比冬日里要晚些,吃过晚膳,周濛在城内的馆驿中收拾东西,突然听到敲门声响起。 裴述的随行人中女人不多,她惯例问了一声是谁,门外良久都没有回答。 如果是裴述身边的侍女,她们一定会应声的,她盯着不远处的门板,不免有点紧张起来。 敲门声又起,短促而有力的三声,接着就有一道极轻却熟悉的声音传来,「是我。」 是一道清冷却温柔好听的女音,周濛顿觉惊喜,忙拉开了房门,「月姐姐!」 旖月一身黑色骑装,风尘僕僕地站在门口的暗处,虽有黑纱覆面,但周濛第一时间就能认出她来。 她赶紧让出一个身位,旖月身手极其敏捷,转眼就闪进了房间。 随着她的到来,一阵清冷的香气也在房间里淡淡散开,周濛心下一沉,这种香气其实是一种特制伤药的味道。 「月姐姐你受伤了?」 旖月警惕地在房间里走了一圈,察觉到没有异样,才稍稍放松下来,淡淡道,「手腕上一点擦伤,没事。」 方才初见那一瞬间的欣喜过后,周濛的心里升起许多的疑问。 「月姐姐,你怎么突然来找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旖月擅长追踪,平时神出鬼没,她又刚刚在卢奴城现身,跟着裴述北上也不是什么秘密,旖月能在这里找到自己并不算稀奇,只是她此刻的状态实在不怎么好,显得十分疲惫。 旖月也在打量她,看到周濛安然无恙,面纱下紧抿的嘴角才稍微松弛,轻声答道,「少主让我来给你送信。」 她从怀中取出一封密封得极好的信来,递给周濛,又道,「你在卢奴城的事我大概知道了,但少主一直以来并不希望你捲入其中。」 她靠墙站着,姿态仍然警惕而清冷,周濛知道旖月的警惕不是对她,这是她的习惯。 周濛摇了摇头,没有解释什么,转而问道,「哥哥现在怎么样了?听说他在成都?」 旖月有些惊讶她知道周劭的下落,但她什么也没问,点了点头,「嗯。」 「他还好吗?」 「好。」 旖月从来都话少,周濛只好主动再问,「除了送信,哥哥还有什么话让你带给我么?」 她摇头,「没有。」 「那你这就要走了吗?」 周濛显而易见地不舍。 旖月抿唇,眉眼间流露出极淡的笑意,指了指周濛手里的信,道,「等你看完信,我再走。」 *** 短短的半页小字,周濛看了很久才合上,旖月打开了随身的火摺子,周濛明白她的意思,把信上熟悉的字迹又看了一遍,才不舍地递了过去,由旖月将其全部烧毁。 看完这封信,周濛先前听说周劭在成都城安好时升出的欣慰就全部消失不见了。 纵然有些思想准备,周濛还是不敢相信,周劭居然在成都城加入了祁英的叛军。 身为南晋宗室,却带领流民谋反,没想到自己前段时间最担心的这件事,还是成真了。 周劭做了妥当的安排,他自己也化了名,否则这件事一旦公开,第一个遭殃的就是周濛自己。 可她不怕自己有事,她更担心周劭。 这些年来,西南、西北的叛乱就像飘在水中的葫芦,此起彼伏,但从来没有一次成功过,周劭只带着从中山国带走的数千人马加入叛军,他会成功吗?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周濛疑惑地看向身前的旖月,她是哥哥身边最亲近的护卫,此刻看着自己,却冷静到没有情绪的浮动。 她心里有千言万语想问,一时竟想不起来该从何处问起。 她又低下了头,深吸一口气,「月姐姐,哥哥他……就只有这一件事想让我办吗?」 旖月看到小姑娘明显地红了眼眶,她心里不是没有触动,但还是用自己冷静到可怕的声音说道,「不,少主最关心的还是你的安危,如果可以的话,他最希望你能继续隐姓埋名,你愿意的话,我可以为你安排。」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8页 周濛想都没想就开始摇头。 她轻轻咬了咬嘴唇,眼眶突然红得更厉害了。 旖月没有再劝,却为她突然的伤心觉得有一丝奇怪,然后就听她道,「哥哥既然选了这条路,我又怎么可能什么都不做。」 她再抬头,只见满脸的泪水,却很平静地问道,「月姐姐,你留下陪我一段时间好吗,我想救一个人,你能不能帮帮我?」 -------------------- 第69章 ========================= 半个月后,洛阳城郊,棠苑。 这些日子以来,洛阳的天越来越暖,棠苑的花也越开越多,裴述却常常在白日里醉得不省人事。 「醒了,醒了!公子,他醒了!」 随从火速来报,好不容易才在后花园上十个凉亭中找到裴述。 锦衣的公子散发而卧,不知已经在这亭中睡了多久,被随从唤醒的时候,醉意已经消了七八分,眼神清明地朝来人看去,声音里却透着初醒的迷茫。 「谁?」他嗓音沙哑地问道。 随从面脸喜色,声音高亢,「玄时公子啊!玄时公子他醒了!」 玄时公子……是谁? 裴述愣了一瞬,脑子才重新开动起来。 玄时,是元符的表字。 他勐地坐起身来,日光下眼睛还有些花,他理了理胸口的衣襟,上面还有不小心洒上去的酒水,他素来喜净,嫌弃地皱了皱鼻子,忙道,「更衣,先给本公子更衣!」 沐浴、更衣、薰香,束髮、整冠,一套流程下来,裴述踏入东偏院的时候已经是一炷香之后了。 站在院门口的时候,裴述还有些不敢向前,他不敢相信,那个人居然真的活了下来。 半个月之前,他从上谷郡接回了这个人,如拓跋延平所说,那时的他,真的只剩一具活死人的躯体了,他的每一次唿吸都那么微弱,他的下一口气随时都可能永远提不上来。 可是,带着这么个活死人,刚回到洛阳,府上的人就来报说,一位自称叫梅三娘的女子已经等候多时,说有法子能够救活他带回来的这个人。 裴述将喜将疑,梅三娘,他当然知道她,这个世界上唯一有可能为他这个表弟解毒的人。 他立即亲自见了梅三娘,然后,年过四旬的清冷女子信誓旦旦地说,她是来替元符大公子解毒的。 裴述没有理由拒绝她,就在自己的棠苑给她找了一间最为幽静舒适的小院,将带回来的表弟送进去救治。 在等待结果的这半个月里,裴述几乎日日都要靠饮酒才能入睡,他也不知道自己竟然能心神不定到这种地步。 不是为了偏院里那个随时可能会死去的表弟,而是……他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接受,这个「表弟」,竟然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表弟的。 在上谷郡,他第一次看到病榻上的胡人男子的时候,他就认了出来,这人绝不是元符。 他是洛阳城中为数不多见过元符的人,而眼前这人的面容虽然与他有七分相似,但骗不过他的眼睛。 这人的轮廓更深更凌厉,肤色也更深,身材健硕,手上有厚厚的武茧,裴述几乎是立刻就认了出来,他是元致。 传说中早就被宫中被烧死的那个北燕世子,原来没死,好一个李代桃僵,他逃了出来,那么死的那个,便是元符无疑。 原来他一直想要救的表弟,早就死了。 裴述揉了揉额角,觉得有点晕眩,可他马上冷静下来,想起了自己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他的姨母,镇北王妃晋陵长公主自尽之前,曾给他写了一封信,信中嘱咐他,配合中山王救下从漠北逃出的表弟。 姨母她……裴述不是没有想过,北燕灭国一战中,她是最不可能受到伤害的人,可她却自尽了。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姨母早就知道自己唯一的儿子元符已死,而她拼命也想要保下的人……其实一开始就是元致。 可那是元致啊,他带着黑羽军两万骑兵,就可以横扫漠北,他是南晋朝廷眼中,一心想要除之而后快的人。 裴述纠结了半个月,凭他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他的母亲深受陛下宠信,他没必要与朝廷做对,更没必要大发善心,把这么一个恐怖杀神留在身边。 拿元致冒充元符,身份一旦被人揭穿,他和他的家族会是什么下场? 原本他可以什么都不做,反正元致也要死了,谁都不会追究他的过错。 可是,他还是允许梅三娘救了他。 直到今日,他亲耳听到,自己这个「表弟」不仅没死,而且已经……醒了。 *** 因为朝廷对北燕十分敏感,所以府上的人都刻意避开元符的姓氏,不称他「元大公子」,而是叫玄时公子。 裴述一改往日的风流落拓,难得收拾得仪表堂堂,和司马婧相亲的时候都没穿得如此妥帖。 他站在卧房门外,朝随从又确认了一遍,「玄时他……是真的醒了?」 「是,梅大师把完脉刚走,说是已经大好了。」 居然还大好了…… 裴述紧了紧拳头,使了个眼色,随从立刻替他拉开了门。 房中散发着淡淡的馨香,这是他府中卧房特有的味道,仔细问,才能闻到一点药香,和他想像中满是药味的房间大不相同。 梅三娘替他解毒,难道都不用给他服药的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9页 正这么想着,他绕过屏风,目光立刻就锁定在了站在窗前的一个人身上。 他披着一件白色的锦袍,墨发披散而下,身材颀长,一手扶着窗棂,正看窗外的春景,外头正好是一园子的海棠花海。 裴述难得地感到拘谨,他手一抬,对随从说道,「下去吧,院子里不必留人,都退远些。」 随从很机灵,立刻就走了,窗边的人听到了动静,终于转过了身来。 他面色苍白,眉眼神色极静,看到裴述的一瞬间,眉眼舒展,竟是淡淡的笑意。 裴述也不禁一怔,突然感觉无法将眼前白衣的男子与漠北杀神元致联繫在一起,若不细看,他真的以为是元符回来了。 他还很有礼,沖他点了点头,「裴公子,别来无恙。」 他这话说的没毛病,他和元致虽然不熟,不过,在两人少年时确实有过一面之缘。 裴述挑了挑眉,旋即笑起来,「听闻玄时已经大好,裴某心下十分欣慰。」 「一应仰赖裴公子的关照。」 「哪里哪里,都是自家人,玄时何必与表兄如此客气。」 元致低头微微一笑,「裴公子句句不离玄时,可你明知我并不是玄时。」 「哦?是吗?」 裴述佯装惊讶,一抬头,却与元致相视一笑。 此时的他已经不感觉紧张,绕过屏风在座位上坐下,抬头就见元致也跟了出来。 他的行止斯文,甚至称得上儒雅翩翩,就连元符本人,都未必有他这般气质高华,哪里有一丝一毫像个武将? 「世子殿下可真是个妙人,」裴述将视线一收,斜斜往靠垫一歪,恢復了平日里最舒服的模样。 「当年漠北一见,公子之聪慧,至今让在下印象深刻,我与公子不是敌人,还是坦诚为好。」 元致也缓缓落座,他动作流畅,除了有点虚弱,行动上已经全然没有病痛的痕迹。 他说话的声音轻、慢,而且低沉又柔和,丝毫不见激愤之色,裴述没想到一个经过如此大起大落、刚刚死里逃生的人,心境还能有如今的沉稳。 「与世子殿下相比,我只不过是有些小聪明而已。世子既然快人快语,那我也省了诸多弯弯绕绕,世子当初来信说要来洛阳,如今身体也大好了,不知将来有何打算?」 「侥倖逃生,还不敢说有什么打算,」元致转头又看了看窗外,眉眼温柔,「只见如今洛阳春色正好,便知能活着已是难得。」 他脸色越是温柔无害,裴述的脸色就越是暗沉,他半个月前连自己的死都能拿来算计,他说他没有打算?信他个鬼。 「继续做你的元符大公子?」 元致很认真,点点头,「儿时我就听玄时说过洛阳繁华,我却从未到过洛阳,漠北苦寒,我一直对南方心生嚮往,如今有这样的机会,不妨也做一回这洛阳城里的富贵闲人。」 裴述毫不掩饰地冷笑了起来,也不说话。 「看来裴公子不信,」元致笑道,「不信也无妨,一个活着的假元符,和一个死去的真元符,公子不是早就已经做出了选择吗?」 *** 「好了,转过来给我看看。」 与此同时,巫山峡谷樱霞峰,旖月小心翼翼放下手里的刺针,对眼前身穿露腰装的少女说道。 转身前,周濛又多看了一眼正对着自己腰间的铜镜,铜镜里,她腰上那一枚铜钱大的红色剑疤,已经被一朵盛放的蔷薇图所取代。 这是旖月刚刚为她纹上去的刺青。 「疼吗?」 周濛摇头,「像蚂蚁爬,一点不疼,月姐姐手真巧。」 她脸上绽着轻松的笑意,脸上却消瘦了许多。 半个月前,旖月带着她来到了樱霞峰,在她和梅三娘的一再坚持下,夜雪才成全了她的心愿,给她种下了念君蛊的母蛊。 「怎么样,身子还利索吗?」旖月不放心地问道。 她记得她种下念君蛊之前还在自己怀里大哭了一场,这才醒过来不到两天,心情倒突然变得十分很不错。 「好得很,」周濛笑道。 「梅长老那边也来信了,子蛊已经种在元致的体内,是死是活也该有个结果,估摸着再过几天就能收到洛阳的来信。」 旖月很平静地说道。 自从周濛为了念君蛊再次回到樱霞峰开始,她就越来越喜欢和旖月待在一起。和成天幽怨嘆气的雪婆婆相比,她好像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是能保持极端的平静,这让周濛感到难得的心安。 旖月知道,她决定救人是周劭在信中对她的嘱託,可她也不确定,若是周劭知道妹妹是拿自己的命去救了那个人,他会不会气得发疯。 「不管结果怎么样,起码我试过了,也算对哥哥有个交代。也谢谢月姐姐你一直支持我,尊重我的决定。」 旖月心中几分无奈,似笑非笑瞥她一眼,这话太肉麻了,尊重支持谈不上,她只是清楚一点,现在周濛想做什么,她已经劝不住了。 过了几天,洛阳的信件果然如约而至。 看到了师父在信中亲笔写,说元致已经醒来,周濛的心却没能如愿平静下来。 蛊虫种下并不是尘埃落定,担心才刚刚开始。 虽然元致体内的毒慢慢会被念君蛊子蛊吸收,但是,念君蛊子蛊的控制问题仍然是个难题。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0页 原本按照夜雪的说法,种下子母蛊之人必须结成夫妻,可师父这一次告诉她,她并不贊同只有这一种解决方法,她说她前些年走访湘西苗寨,发现用母蛊宿主的血液供养子蛊也是一种可行的做法。 也就是说,如果她不愿意与元致行夫妻之实,她就需要不断为他提供自己的动脉血,来阻断子蛊想要反噬宿主的欲望。 好在这件事并不太急,雪婆婆和师父都说,通常子母蛊刚刚种下的第一年都会很稳定,如果真要供血,那也是一年以后的事了。 除了蛊虫的控制问题,还有元致这个人,活下来的元致会做什么,她一点把握也没有。 况且,她也不打算告诉元致,是自己用蛊虫为他解了毒。 母蛊对她自己的反噬风险,从长远来看,甚至比子蛊对元致的反噬风险更大,何况母蛊还无法找到万全的取蛊之法,所以为了不使自己反被元致或别的有心之人要挟性命,她最好的办法就是隐瞒这一切来保护自己。 而远在洛阳元致身边的梅三娘也是这么做的,信中,师父告诉她,说元致并没有对这件事情产生什么怀疑。 元致或许会感念梅三娘的救命之恩,但是对她,恐怕不能再拿救命之恩去要求他的回报。 这几日旖月告诉她,已经坐稳成都的叛军首领祁英,下一步就会带着周劭和十万大军一道沿长江顺流而下,攻打荆州。 近百年来,荆州都是兵家必争之地,那么,万一到时候周劭攻不下荆州,元致……他会为哥哥解围吗? -------------------- 第70章 ========================= 「思北侯……大公子的父王是镇北王,怎么到公子这里就成了思北侯了,真小气。」 小苦跟在元致身后嘟囔道,很快就被石斌敲了一记脑壳,「别胡说。」 元致没有什么表情,淡淡地看着自己的新府邸,这是南晋皇帝陛下刚刚赐予「元符」的,一併赐予他的还有一个不咸不淡的「思北侯」爵位。 这些都是他醒来后不到一个月,裴述的母亲武安长公主为他向朝廷请求的封赏。 至于思北…… 这位尊贵的南晋皇帝陛下定下这个封号,既是对元符这个亲外甥的安抚,恐怕更是想彰显对曾经的属国北燕的恩德。 「这是自己府上,又没别人,说说怎么了,明明就是贼喊捉贼,猫哭耗子假慈悲,」小苦赶紧躲到元致身边,又抱怨了一句。 「算了,」元致拦下了石斌,又温柔地对小苦道,「以后就别再说了。」 自从来到了洛阳,元致的身边就只有石斌和小苦两个贴身护卫了,拓跋延平又回漠北去了,黑羽军还需要有人照看。 府邸是御赐,养上上百号的家丁、侍者不成问题,唯独位置极偏,在洛阳城北,远离了内城的众多高门府地。 元致很快走到了内院自己的住处,不久后,小苦捧着一套浆洗一新的淡蓝锦袍,开始为元致更衣。 等他走出了更衣室,见石斌早已等在了门口。 他拍拍石斌的手臂道,「我去一趟萧太师府上,小苦随我去就行了。」 石斌垂着的眼眸抬了起来,似乎并不贊同,元致却眉眼柔和地安抚道: 「你不必担心,这是洛阳,不会出什么事的。况且,我如今体力已经基本恢復,若真有暗算,我自己便足以应付。」 石斌仍然有些担忧,但嘆了口气还是没说什么。之前元致身上的剧毒还没解的时候,总是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以至于他下意识就觉得他需要自己的保护,此时见他如此笃定,才想起来,元致如果身体大好了,那么他的功夫也不在自己之下。如果遇到刺客,如他自己所说,他自己就足以应付,而如果遇到大规模针对他的袭击,那么他跟在他身边也不能改变什么。 他点了点头,双手抱拳,应了一声「是。」 萧府坐落在城东,位于东阳门外不远的皇家大道北段的东安里,这一带居住的大多都是身份显赫的家族。 元致一下马车,就看到了两丈之外的另一辆马车,他不自觉露出一丝微笑,他认得,那是长公主府的车驾。 很快,从车上走下一身华服的裴述,远远地就沖他打了个招唿。 「几日不见,玄时已经是思北侯爷了,如何,新的府邸住起来可习惯?」裴述走到近前,两人显得十分熟络。 元致优雅地微微欠身,「御赐的自然是好的,不过还是更想念裴兄的棠苑。」 裴述仔细打量他一番,发现元致如今越发精緻文雅,与他记忆中的元符别无二致。 他凤眼一弯,其实,只要他和他母亲武安长公主认了他,谁又敢说他不是元符? 「我弟玄时果然俊俏,如此一扮,也就稍稍逊了本公子半分而已,哈哈哈,」他爽朗地笑起来,拽着元致一同进了萧府大门。 一路走到后花园,今日是萧太师请城中一众宗室与世家的公子来家中赏春。 「你知道今日春宴,我们要做些什么?」裴述轻声问元致道,他一个塞外人,肯定不熟悉这样的场合,如果有必要,得提前给他做些提点。 元致微顿,不紧不慢答道,「赏花,饮酒,奏乐,清谈?我只知道这些。」 裴述讶然,「你还知道清谈?」 士人之间的清谈,从汉末就开始流行,那时的人谈政治、论时事,到今朝,虽已不论时政,但士人间仍然热衷这项活动。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1页 「略有耳闻,听说会谈一些……高深的话题,我一直很好奇。」 「那叫玄学,至于什么是玄学,唔,你可以理解为囊括世间万物的道理,抑或是万物存在的理据——」 越说越觉得拗口,他就停了下来,偏头看了看身边眼鼻深挺的男子,这是个斗大的汉字都识不得几个的胡人,跟他说这些做什么…… 他拍拍元致的肩膀,小声道,「没事,元符也不一定能搞清楚这些,你上回在宫里弹琴不是弹得挺好吗,还是继续弹琴吧。」 上回带他进宫见陛下,元致在宫宴上露了一手琴艺,就连陛下听了都说好。元符的母亲晋陵长公主就弹得一手好琴,也不知元致上哪学得这门技艺。 到后花园的时候,场地内已经十分热闹,花圃里百花争艷,贵女的裙裾也五彩缤纷,粉香阵阵。 裴述的出现,在贵女中引来了不小骚动,他很快就抛下了元致,热情地走过去与相熟的一众女郎聊了起来。 她们自然也注意到了元致,若论外貌,他的胡人面孔自然比裴述更容易让人惊艷,可是一众看他的眼神都很奇怪,透着许多复杂的情绪。 元致只是淡淡扫了人群一眼,就走开了,找了个人少的地方坐了下来,立刻就有侍者送来了茶饮与一套瓶瓶罐罐,都搁在一方精巧的方形小木托盘上。 元致随手打开了两个看了看,他认得这些东西,是寒食散,宴席中助兴用的。 他嘴角微不可察地挑起一抹冷笑,将托盘稍稍往外推了几分,这种东西他当然不会用,只是静静喝茶。 *** 「咦,姐姐快来看,是不是那个?穿蓝衣服的那个?」 鲜花装点的小窗边探出两个少女的身影,其中一个以帛扇掩面,吃吃笑了起来。 这是后花园池塘边的一座两层小花楼,位置隐蔽,视野却极好,通常是为宴饮中的女客提供休憩的地方,能将春宴场地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 周濛冷眼瞄了过去,一眼就认出了元致,沉默着点了点头。 萧十三娘忍不住笑意,「这人可真有意思。你看看百花丛中的裴公子,再看看他,坐那么大老远的,活像根木头。」 周濛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是挺木的,他给人的疏离感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哪怕他如今做了南晋汉人的风雅打扮,却仍然像个外来人。 一愣神的工夫,萧十三娘已经拉住她的手,笑道,「走吧姐姐,老是躲在这里有什么意思,我们也下去热闹热闹。」 周濛无奈地被她牵着走下了小花楼。 她穿着茜色的抹胸儒裙,裙裾繁复,轻纱层层叠叠,好看是好看,也符合她如今尊贵的身份,唯一的缺点是行动不便,她还没有太习惯,几次差点都要被自己绊倒。 她现在已经是陛下亲封的清河公主,名分和婚书都已经定了下来,一年后将代表南晋出塞和亲。 以她如今的宗室公主身份,应邀参加萧府的宴请,终于算是理所应当。 她和十三娘一同出现,一众女郎纷纷下拜行礼,周濛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显眼的裴述。 那登徒子沖自己笑得一脸不怀好意,周濛直接假装没看到。 十三娘拉着她还在往前走,周濛知道她想做什么,可她并不想去。 娇俏的圆脸少女回头嗔道,「哎呀,姐姐怎么这样扭捏,人家思北侯第一回 来我家做客呢,去打个招唿嘛,姐姐你既与他相熟,陪我前去有何不可。」 这死丫头,可是手被她攥得死紧,周濛也不好失态,只好硬着头皮朝前走。 「哥哥!」十三娘越走越快,突然兴奋地唤了一声,小跑了出去。 周濛终于挣脱,理理衣袖,再一抬头,就看到那人的身边站着一个身着深色锦衣的清朗公子,他行止端方,年纪似乎和他差不多大,但看起来要老成许多。 「臣萧恪参见公主殿下。」 「萧公子不必多礼,」周濛浅浅笑道。 又听到有道熟悉的声音说出了一句陌生的话来,「微臣元符,见过公主。」 周濛的笑顿时就有些凝住,她点了点头,算是应了。 萧恪见她脸色突然冷淡下来,想起了什么,忙道,「啊,公主恕罪,是臣思虑不周,容臣为您做下介绍,这位是思北侯——」 「哥哥,」十三娘突然拽了拽他的袖子,扑哧笑了起来,「公主与侯爷可是老相识了,还要你来做什么介绍。」 萧恪愣了一愣,表情中露出一点不解,然后是尴尬,以为是自家妹妹调皮乱说话。 「哥哥有所不知,姐姐去年在老家的时候,就为侯爷看过诊,侯爷身子如今大有好转,可少不了姐姐当初的一番心思呢。」 十三娘口齿伶俐,笑意盈然,话也说得有些意味深长,而且颇有些看热闹的劲头。 萧恪觉得她言语轻浮不妥,正打算训斥几句,却听到元致开口,他温雅地将十三娘的话圆了过去: 「萧女君所言不虚,公主殿下于在下确实有救命之恩。」 十三娘得意地扬起嘴角,狡黠一笑,「对了哥哥,嫂嫂呢,今天一天都没看到嫂嫂,你陪我去找找她。」然后使劲拉着萧恪走了。 萧恪一脸尴尬,被迫走了好一段便板起了脸,低声训斥道,「萧小妹!你不要太过分!」 十三娘却无所畏惧,「哥哥,你真是无趣得很。」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2页 「无趣?你这样做便有趣?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存的什么心思!」 「那我存了什么心思?」 十三娘不服气,望天一嘆,「跟你说不通,人家熟人之间说句话而已,怎么就不合适了!」 「当然不合适!」萧恪一甩袖,肃然道,「那位是和亲的公主,她的婚事代表的是朝廷的脸面,你以为她是谁?竟将她与旁人……不知分寸!」 十三娘有些悻悻,嘟囔道,「哎呀,哪有这么严重!」 *** 萧家兄妹已然走远,周濛撩了撩鬓髮,觉得不自在极了。 这段时间,元致被封思北侯的消息全京城都知道,对他的非议,比一个月前她被选为和亲公主时还要多上数倍。 别人都在议论以元符这种身份是否应该受到这样的优待,可萧十三娘在私底下,没少拿周濛曾经悉心照料他这件事取笑。 更没想到的是,今天她居然直接把她撂在当场,让她与元致单独相处。 她一直微微低着头,眼睛看着旁边花圃里的蔷薇花架,但还是无法忽视从对面投来的那一道视线。 在她觉得自己脸上要开始发热之前开了口,试图缓解这种不自然的气氛。 「好久不见,听说,听说你身体已经大好了,恭喜恭喜。」 元致淡淡笑了笑。 周濛的视线终于上移,去看他脸上的反应。 他脸色还是显得很苍白,唇色却有一点异常地深,这是中蛊的徵兆,因为她自己也是如此。 不久前在小花楼远眺看他两眼,她只觉得他又是一副孤零零的样子,如今这样面对彼此,她觉得他的气质已经与以前大不相同,那时在江夏的他,他安静是因为虚弱无力,可眼前的思北侯,沉静得如同不见底的深潭。 「你还好吗?」他轻声问道。 周濛说不清为什么,眼眶不可抑制地开始发酸。 她不想让人看到她红了眼眶的样子,将头復又低下,还刻意偏了偏。 可是她立刻就反应过来,自己这副样子落在别人眼里,像是她在委屈什么似的。 她忙道,「我挺好的。」 髮髻上的金步摇随着她摇头的动作,晃得有些过分。 人家只是一句简单的问候,她却弄出这么大动静,她暗恨自己的不争气。 可元致的目光始终都没有什么变化,安静地投注在她的脸上。 「其实,」她放开轻咬的下唇,将心中藏了很久的一番话说了出来。 「其实我还欠你一句道歉,那时你去漠北前夕,我不该对你发那样的脾气,我也不知道你会将石斌留下来,这段时间,他帮了我很多忙,我很感激他,也很感激你。」 元致依旧沉默。 她笑笑,又道,「现在你我都住洛阳城,本来我应该登门致谢的,只是身份有别,我就不给你添麻烦了,日后若你有什么需要,尽管差个人告诉我,我一定不会推辞。」 周濛还是没能听到他的回答,出于奇怪,就抬眸于他对视,可是不到一息,她便像被烫到似的迴避开了。 也不知道他现在是没话跟自己说了,还是有千言万语,不知道该从哪一句说起。 她感觉心跳得越来越快。 「侯爷若是没什么话要说了,那我就先告辞。」 她微微躬身道,只想赶紧逃离眼前不断带给她慌乱的人。 -------------------- 第71章 ========================= 直到她匆匆离开,也没等到那人再多说一句话。 周濛刚离开没几步,就看到了去而復返的萧十三娘。 「咦?这么快?」她吃惊道。 周濛佯装生气,从她身边走过,理也不理。 十三娘沖她来处望了一眼,只见那位丰神俊朗的思北侯大人已经不在原地了。 「你们都没说话吗?」 「让萧女君失望了,」周濛不冷不热地又瞪她一眼。 「吵架啦?」 周濛耸了耸肩,「早跟你说过,我和他不熟,你偏不信,现在可以信啦。」 「可是柳烟姐姐说过,你当初对他可上心了,他对你也好温柔,你们就是有什么的呀,不行,我还是不信。」 这些日子,周濛听她的这种脑补都快听出茧子了,只好拍拍小姑娘的后背道,「那是你不了解我们解毒这门行当,三年开一张,开张吃三年,我对每个病人都这么上心的,他也是,不信你去找他说说话,他对你也会这么温柔。」 萧十三娘一双俊秀的眉毛拧成了花,像是怎么都不愿意相信。 「真的。」周濛诚恳地又点了点头。 *** 春宴行至的下半场,女郎们在一边赏花饮酒,士人们则开始聚在一起交谈,有的尚且还能端坐,大多数则已经开始服用起了寒食散,药性发作以后就变得兴奋且燥热起来,半敞衣襟,甚至载歌载舞。 裴述没有这种爱好,找了个不起眼的小亭子,拉着周濛一起乘凉。 亭子里绿树成荫、茶香阵阵,和外头的喧闹像是两个世界。 裴述够着脖子张望了几下,笑得贼兮兮的,「看到了吗?那边凑巧有个林字。」 周濛冷眼旁观,也不问,知道他会自己说下去。 「你看啊,一个萧恪,一个思北侯,既不服散,也不喜欢年轻好看的小女郎,活脱脱两根木头,凑一起不就是一个林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3页 裴述笑嘻嘻的,周濛则白眼一翻,「那你还在这坐着干嘛,离了那些小女郎,你与一根木头也没什么区别。」 「我和他们都不一样,」他笑着凑过脑袋,「我有你啊,全场最娇艷的女郎陪着我,谁能比我更有福气?」 周濛早就习惯了,在裴述发神经的时候,你但凡理他一句都是纵容。 「喂,方才你和他见面,真的什么都没说?」裴述靠得越来越近。 周濛半靠在软枕上,他身体的阴影几乎整个要将她罩住。 「本来也没什么好说的。」 她并不介意裴述的亲昵,悠闲地答道。 从远处看,两人说话时就是一副卿卿我我的交颈模样,远远超过了正常男女交往的界限,裴述替她扶了扶发间歪掉的金钗。 「他知道你当了和亲公主,明年这个时候就要嫁给乌孙国那个老国王,他都没点反应?啧啧,是不是男人。」 周濛不经意看到了他微微露出的白玉似的锁骨,瞪他一眼,「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一天天的,脑子里就男男女女那点破事。」 「哎哟,这还护起来了?」他笑意更深,「破事我是干得不少,正事我也不含煳,这一点你不是最清楚吗?可有些人吧,我倒觉得他不是不想,是不敢想,你说呢?」 周濛侧目,没想到还能从他嘴里听到一句不是废话的话来。 可转念一想,也还是一句废话。 元致好不容易活了下来,即便是顶着元符的身份,在洛阳城、陛下眼皮子底下,照样如履薄冰,他不敢做些出格的事不是理所应当吗? 她幽幽道,「关我什么事。」 裴述嘆了口气,似乎因为她的态度而感觉无趣起来,突然,他唇角微弯,握起了周濛的手来。 「喂,你抓我手做什么。」 不仅如此,他的脸也蓦地压了下来,几乎要和自己鼻子碰鼻子,实在太近,她一声惊唿都没能喊出来就吓得憋了回去。 裴述低低地笑,「配合点,他看过来了。」 裴述彻底挡住了她的视线,她的眼中只有他的一颗大脑袋和高大的身躯,周濛的脸涨得有些红,也很气恼,低声道,「你有病吧!起开!」 裴述不为所动,假装和她亲吻了片刻,才抬起了身子坐了回去。 周濛抬头,下意识就望向那道蓝色的身影,只见他正低着头,手刚碰到茶杯。 裴述贼兮兮道,「他刚刚真的有在看我们,不过,可能是看到你正在和我亲热,就不好意思看下去了。」 远处的座席中,那人握茶杯的手顿了好久,才拿起来喝。 周濛当然知道裴述做的过分,可是她并不反感,裴述是她当下最重要的朋友,而掩饰他们这种赤/裸裸的利益关系最好的方式,就是做他的情人。 反正裴述的情人无数,虱子多了不痒,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虽然她是和亲公主,但是裴述身份同样贵重,只要不是太高调,连陛下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好玩吗?」她压着火气,只冷冷问了一句。 裴述笑得餍足,点点头,「还不错,要是你让我真亲一口,我会更满意的。」 *** 宴席结束,元致回到府中,石斌一见他,就觉得他脸色不太好,再细看,似乎又没什么不对。 倒是小苦一脸不忿的样子。 「怎么了?是席间又有人对公子说什么难听的话了?」 元致去更衣,石斌趁机逮着小苦问起来。 元致自从被封思北侯,就有不少反对的人说他是鲜卑的余孽,陛下为此斥责了不少人,但力度不大,这样声音也从未断绝。 小苦却摇摇头,「不是。」 「你那不高兴是为什么?」 小苦似乎觉得有些难以启齿,想了又想,改了鲜卑语说道,「是周姑娘……」 「周姑娘?」 他刚提起一半的心便落了回去,他还当是什么事呢。 小苦愤懑地重重点头,「今日公子在宴席上碰到她了,她竟然和别人卿卿我我!还当着公子的面!」 石斌挑眉,露出一副惊讶又戏嚯的表情。 「公子待她这么好,她怎么能跟了别人!」 石斌却笑了起来,「哦?公子怎么待人家好了?我怎么不知道?」 他揉揉小苦的脑袋,「周姑娘也挺不容易的,你别乱议论人家一个小姑娘。」 小苦更气愤了,「可她真的很过分!公子怎么没对她好?都将她放在心里了,还想怎么样?今日在宴席上,公子除了费心和那些贵人说话,其他心思都在周姑娘身上,还总瞧她,我都看到了!」 石斌微微皱了皱眉,「以后这种话不要再说了。」 「老大!周姑娘以前对公子那么好,你也都看到过,都不是假的啊!她现在怎么像变了个人似的,难道她当了公主,也会跟他们汉人的其他公主那样,养一堆情人面首,放/盪……」 「小苦!」 身后传来一声低沉的斥责声。 「公子,」石斌行礼道,小苦却委屈地低着头,也不打招唿。 元致换回了白色广袖的常服,半披着黑色的长髮,俊雅出尘,他淡淡地看着小苦,开口却带着并不常见的威严感,「妄议公主,罚你三个月月俸,若还有下次,便留不得你在身边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4页 石斌敲了敲他的脑袋,小苦才极不情愿地认了个错。 「随我到书房来,」他又对两人说道。 *** 时值春光正好,满城花开,洛阳城里的各种赏春、踏青活动都渐渐多了起来。 周濛常常感嘆,自己费了不少心思挣来的这个和亲公主的身份,是真的好用,既能让她以皇族的身份在洛阳城的高门中自由交际,也不会惹到任何人的忌讳,毕竟,谁会把一个政治牺牲品放在眼里?不过是一个高贵、美丽,装点场面的花瓶,会有谁不喜欢亲近? 唯一要谨慎的就是名声,为了不惹来太多非议,周濛只好仔细地拿捏着和裴述见面的次数。 这一天裴述兴致好,在自家的棠苑也办了一场海棠花宴,周濛借着赴宴的由头,堂而皇之地走进了裴述的书房。 这公孔雀被小女郎们灌得微醺,此刻在卧榻上连打几个酒嗝。 周濛回身将书房门关紧,捂了捂鼻子,将窗户打开散散酒气。 她有快半个月没见过他了,整个人像蒸发了似的。 她端起手边的一碗解酒汤,拍拍他的手臂,「喂,解酒汤,我给你拿来了。」 裴述哼哼唧唧半坐起身,微眯的凤眼,眼尾处染着淡淡的坨红,竟颇有几分妩媚,和他那以美艷闻名洛阳的母亲武安长公主很是相像。 「喏」,周濛把碗朝前一递。 裴述却不接,「你餵我。」 周濛一挑眉,「爱喝不喝,」作势要走,被裴述拦着腰肢拉了回来。 这人似乎是撒娇,非要就着她的手才肯喝那解酒汤。 「咕咚咕咚」,喉结几番滚动,一碗药汤就见了底。 他眼神清明,周濛知道他并没有很醉。 她看了看窗外,她知道裴述的谨慎,外头一定守着他的亲信,不会允许外人靠近他二人独处的这间小书房。 她便放心地问道,「听月姐姐说,这些日子你在查你父亲的死因?」 他唇角一弯,俏皮地「嗯」了一声,然后朝着不远处的书案努努嘴,上面堆着很多的文书,他又道,「我能找到的东西,都在那了。」 周濛迫不及待地朝书案走去,裴述也坐起了身,衣衫还凌乱着,脸上醉态已经一扫而空。 周濛翻了翻,动作出奇地小心翼翼,深怕弄坏了一页书角。 这些文件被整理成了三类,一类是当年玉门关一战的朝廷调查文书,一类是几年前朝中几位请旨重审此案的报告与文书,还有一类则显得比较散乱,是一些陈旧的书信。 「真是个没心肝的小公主,」裴述披好衣服,走到了她的身侧,见她一副如获至宝的模样,笑道,「难怪这些日子与我这么亲近,原来就是为了这些东西,那我现在都给你找来了,你要怎么谢我?」 周濛手一顿,没好气地回头瞥他,「你身为人子,查你父亲的死因,怎么好意思赖我要谢利的?」 「我那个爹,」他笑了一声,有些自嘲,「他活着的时候就是个无人在意的,他死了,我娘一滴眼泪都没掉过,我管他做什么。我做这些,可都是为了你。」 周濛的眼神也有些暗了下来,据说,武安长公主对裴驸马的确是没什么感情,裴驸马十三年前死在了玉门关,丧期刚过,正值盛年的长公主就带着情人住到了郊外的庄子里去了。 「其实,我父亲死后,我娘也没有伤心很久,」她突然小声说道,裴述差点没听到,反应过来的时候,也是一愣。 但他没说话,看着周濛扯出了一丝笑容,很认真地看着他,道,「但我知道,我娘心里肯定有他,她要照顾我和哥哥,她一直都活得很辛苦,没有时间伤心。至于你娘,她是长公主,不是什么普通的妇人,她的苦衷只会比我娘更多,你要是能替你父亲报了仇,你娘一定会很欣慰的。」 裴述脸上的笑渐渐淡去,周濛怕他误会什么,忙分辨道,「我不是说拉着非要你和我一起报仇,我是说真的,就算你不愿管这个事,我也会这么说。」 她着急的解释反而让裴述又重新露出了笑容,他抬起手,宠溺地揉了揉她软蓬蓬的鬓髮,「你是不是做什么事都要拉我下水,嗯?」 她知道裴述八成是不会袖手旁观了,由衷地感到开心,「那当然了,表哥聪明,表哥厉害,只要我们双剑合璧,必让一切妖魔宵小通通退散!」 裴述低低笑起来,然后一把拍向她的脑袋,「你个小机灵鬼。」 *** 小书房里,香暖怡人。 周濛埋头在纸堆中翻看文书,裴述懒懒在一边喝茶,周濛问什么,他就答什么。 世人都道裴述是个被女人荒废了的纨绔,可周濛知道他不是,他比自己之前以为的还要聪明。 堆成山的文书,时间跨度上十年,官方文书更是晦涩难懂,但他只草草翻过一遍,便能够全部瞭然于胸。 这也说明,其实他对十三年前的玉门关那一战,他关心的程度并不比周濛少,他那个无人在意的爹,其实一直都被他或多或少地在意着,他就是嘴硬。 十三年前,在玉门关对阵匈奴的守军中,周濛的父亲司马规是主将,裴述的父亲裴驸马则是随军主簿。前线战事中,主将战死并不多见,而一个小小主簿文官,又是驸马,更轮不到他去拼杀,但二人却都离奇战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5页 起码当年朝廷的调查文书中都说,是战死。 不仅战死,堂堂中山王世子,十六岁便驰骋疆场的司马规,还得了一个阵前脱逃的罪名。 周濛看着资料,看到最后,只剩连连冷笑。 「御史萧孚大人的这些调查奏报,你从哪弄来的?」 按理说这些东西都是宫中的绝密,萧大人也已经过世。 裴述悠悠道,「这可是给我的奖励,我祖父给我弄来的。」 「裴老大人?」 裴述点点头,「我偷偷告诉他老人家,是我弄死了中山王后江氏,替他那命苦的小妹报了仇,他一高兴,恨不能把天上的月亮都给我摘下来。」 周濛一细想,也很合理,裴述的祖父曾官至中书令,弄来一些绝密文书,并不是什么难事。 「所以,若是萧大人调查的东西都是真的,那么……」周濛手里紧紧握着那一卷奏报,声音也越说越低,最后顿住,抬头看向裴述。 裴述笑意盈盈的,沖她点点头。 「唿——」 周濛感觉自己吐出了一口浊气,心里有什么打算正明朗起来,也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 但看着眼前这个悠哉悠哉的男人,有他和自己一起,压力好像也没有那么大了。 她拍拍手上的墨灰,「那我们以后就多往太子殿下那边走动走动吧,你说呢,裴述?」 「唔——」他有些不满,皱皱鼻子,周濛歪头,疑惑地看着他。 「也不是不行,来,再叫声表哥听听?」 -------------------- 第72章 ========================= 周濛回到府中,将在裴述书房里看到的东西对旖月说了。 旖月曾经为周劭在洛阳潜伏了好几年,她不信哥哥没有查过父亲当年的旧案。 旖月日常里那副冷静如水的面容有了一丝的松动,她似乎一早就知道了真相,看起来有些难过,答道,「裴公子查的没错。」 「所以,真的是太子干的?是太子陷害……并杀了父亲?」周濛的声音变得阴沉。 旖月点头,却显得十分无奈,「是他。可是,他是太子,我们南晋唯一的太子,知道真相又能如何?」 周濛皱起了眉头,是啊,唯一的太子。 听起来挺别扭的五个字,难道当朝太子还能有两个不成? 但是,满朝文武都知道这五个字背后另有含义。 当今陛下已经快要年近六旬,膝下却只有一个儿子,也就是太子司马功,在太子之位的选择上,陛下没有任何选择的空间。 原本陛下并不只一个儿子,萧皇后就曾经生育过两位皇子,但是,他们陆续地全都死了。 也就是说,除非陛下愿意将皇位拱手送给宗室子弟,那么,这天下迟早都是司马功的,就算他再不中用,哪怕大逆不道,都没有人能动摇他的太子之位。 恰恰相反,这位太子殿下不是不中用,他不仅很中用,还手段超群,尤其是在军中颇有威望。 可就是这样一个颇有威望的太子,整个初春,他的府上都没办过一次春宴。 四月下旬的一天,周濛倒是收到了一封来自太子小舅子府上的请柬。 太子的小舅子,也就是太子妃杜氏的弟弟杜勇,任禁军统领、殿中将军。 陛下居然将宫城禁军的辖制权交到了太子小舅子的手上,其实也等同于将自己的安危也叫到了太子的手上,他就不怕太子一朝不臣、取而代之? 要么是陛下年迈,且太过软弱,已经任由太子拿捏,要么,就是陛下已经不再信任任何人,只信太子。 无论是哪一种,周濛都觉得这事不太合理,但她不想事事都去麻烦裴述,更想自己对朝局多一些了解。 奈何太子低调,但如今能去杜勇府上看看,也不失为一个接近太子的好机会。 周濛与萧家的两位年轻女眷,萧恪的夫人桓氏,还有萧十三娘,都熟得不能再熟,今日仍然与她们二位一同出席,柳烟、荆白也跟了过来。 杜府门口,周濛在荆白的搀扶下走下马车,并行而来的另一辆马车上下来的姑嫂二人正偷偷咬耳朵,萧十三娘更是用帕子掩着嘴巴,就差要笑出声来。 周濛奇怪,刚要走过去邀她们相携入府,那姑嫂俩牵着手竟然先走了。 萧府的大批女眷僕从也跟着离开,视线尽头失去了遮挡,她这才看到,那头也有一辆马车,一位胡人男子正款款而行,在他的手边,居然牵着一个只有五六岁大的小小男童。 让人觉得滑稽的是,那剑眉星目的胡人男子穿着一身月白的广袖汉服,气质清雅绝伦,而那汉人稚童却做着胡服的装扮,小小的一个人儿,雄赳赳气昂昂的,腰间还别着一根小号的马鞭。 周濛混迹洛阳城也已经两个多月了,那少年她认得,是临淄王养在京都的小孙子,大名她不记得了,只记得他乳名虎奴儿,因为他的确生得虎头虎脑,让人印象深刻。 在她朝那一大一小看过去的时候,元致的脚步就已经停了下来,似乎愣了一下,然后遥遥沖她点了点头。 周濛想起上回自己在萧府见他时落荒而逃的糗事,还有后来裴述拉着她做那不要脸的行径,虽然已经时隔多日,她还是略感窘迫。 大庭广众的,他都打招唿了,她不回应实在说不过去,就微微福身,回了个见面礼。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6页 「臣司马殊拜见清河公主殿下。」 周濛才一抬头,清越的童声就从不远处响起,是那个虎奴儿。 他肉乎乎的小拳头一拱,看着虎头虎脑,行礼却有模有样,但更多的还是可爱。 周濛的眼神率先被他脑袋上梳着的两个发包吸引住了,毛茸茸的,让她很是想摸,嘴上应他道,「平身。」 在她慈爱的觊觎之下,另一双大手却已经自然而然地摸上了那颗毛茸茸的脑袋,还揉了两下,似乎是收到提醒,呆萌的虎奴儿立刻变得有些紧张,忙往旁边退了半步,道,「公主先行。」 周濛立时觉得无趣起来,真想瞪他身后的男人一眼,教一个孩子这么多礼做什么,要多礼就自己多行几个大礼,使唤一个孩子算什么,倒显得她更像个吃人的老虎。 她面上越发和善地微笑,并毫不客气地先行了一步。 *** 与上回在萧府的春宴不同,杜府的这场宴,来的人少,身份普遍也更高,几乎都与皇族司马氏沾亲带故。 宴饮寒暄过后,没有什么舞乐助兴,只有一个主题,就是清谈。 但这些于周濛来说没有什么不同,她是女宾,仍旧是坐在外围饮酒赏花。 裴述也来了,但他到得晚,没能偷懒陪着自己乘凉,也坐在了一众公子席中,与元致中间就隔着一个虎奴儿,不过倒是和他相谈甚欢。 周濛觉得有些别扭,一个是她如今最亲密的死党,另一个……则是令她避之不及的人。 但是,这种事不可能遵从她的喜好,元致受武安长公主照拂,是裴述名义上的表弟,两人本来就应该表现得更亲近一些。 宴饮正酣时,清谈之议也悄然开始,席间有杜府的门客引导着话题,逐渐开始讨论一个经典玄学议题,论述圣人有情与否。 周濛打小研习毒术,根本没读过几本正经书,这些士人说起话来又文绉绉的,她听得十分吃力。 以前还有裴述在旁边替她解释,今天就她只有自己。 而且,那边的萧十三娘和桓夫人早就没兴趣听了,在一棵梨树下小憩,悠闲地讨论吃食和花花草草。 周濛何尝不想加入她们,心下微嘆,回过了头来,强迫自己继续听下去。 杜勇自己坐在上首,作为主人并不参与论述。 他的一位门客叫费雄,似乎在当世士人间颇有些名望,便是他最早提出了今日的议题,他的观点是圣人无情,并且很快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贊同。 「多谢诸位方才的论述,」他以茶代酒,先遥敬杜勇,再敬同座。 「费某不才,在座诸位公子皆我南晋才俊,才学更强我百倍不止,幸而于此议上与诸位达成共识。圣人无情之说,盖出于圣德法天。 「得益于余姚郡王的充分论述,我们得知,此所谓天,乃谓自然,而非有意志之天。圣人为人伦之至,自则天之德,圣人得时在位,则与寒暑同其变化,而未尝有心于宽勐,与四时同其推移,而未有心于喜怒。不言而民信,不怒而民威。圣人不在其位,固亦用之则行,舍之则止,与时消息,亦无哀怨。此为圣人之德行所在。」 他说到这里,稍稍一顿,突然转身向元致微笑道,「思北侯生在漠北,但众所周知,侯爷有我汉人血脉,更是自小受我汉家的礼法教化薰陶,且听闻造诣颇深,不知对此作何感想,」 他一抬茶杯,表示将话题抛出,紧接着问道,「侯爷可愿评述一二?」 周濛听得浑浑噩噩,听到话头一转,感觉心头一紧。她朝发问的费雄望去,只见他唇角得意地扬起。 虽说并不至于是一副不怀好意发问、故意为难的样子,但目的确实不算友善,明摆着想要元致下不来台。 裴述之前就跟她抱怨过,这类玄学论题于那些天天埋头读书的士人来说,想要言之有物尚且不容易,他自己这种受过严格正统汉人教育的都常常会感到吃力,或要提前准备很久才敢参加一些正式的清谈活动。 而眼下的情形,让元致一个擅长征战的外族人……怎么应对? *** 就是让真正的元符活过来,今日他也得吃个闷亏,被人看笑话的吧。 「侯爷慢慢来,某也正想听听侯爷高见。」有人应和道。 「正是,侯爷不必为难,鲜卑才从茹毛饮血之习中得到教化不久,想到什么说什么就是。」 「侯爷既已回归南晋,将来还有很多学习的机会嘛。」 阴阳怪气的讥讽声四起,有个别人,幸灾乐祸的嘴脸藏都快藏不住了。 「你们不许这么说玄时哥哥!」 些微的嘈杂男人暗笑声中,清越的童声显得十分突兀。 竟然是虎奴儿那个小萝蔔头?他在……替元致出头? 周濛挑眉,饶有兴味地看了过去。 他是全场唯一的孩子,坐着只能到成人的胸口,头髮在阳光下显得细而黄软,却高傲地昂起下巴,声音脆生生地,很响亮。 「尔等空谈误国又不是一天两天,北境频起战乱,你们竟还敢在这里嘲笑鲜卑缺少教化?当年北燕元世子替我南晋镇守北疆的时候,你们又在做什么?」 这样的话,但凡换个人来说都是犯大忌讳的事,可由虎奴儿嘴里说出来,则显得说不出来的滑稽。 偏偏也没人露出不悦,一是不愿被人说自己与一个乳臭未干的娃娃一般见识,二来,虎奴儿是临淄王最疼爱的小孙子,临淄王脾气火爆,太子当他的面都礼让三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7页 裴述干咳两声,忙笑起来打圆场,「好了虎奴儿,哥哥们说笑呢,坐得累不累?裴家哥哥带你去那边餵鱼好不好?」 小萝蔔头把脑袋往另一边一甩,「哼!」 裴述哭笑不得,揉揉他的后脑勺,「你平日里不是最喜欢和裴家哥哥玩儿的吗?」 虎奴儿的表情有两分犹豫,裴述活泼有趣,自己确实喜欢他,但是又想到裴述平日里更喜欢和漂亮小姐姐们玩儿,他的别扭劲就冒出来了,倔强地不理他。 「好了。」 虎奴儿闻声一抬头,此时他别着脸,正对着的正好是元致,他正微微低着头,含笑看着自己。 元致偏头朝身后唤了一声,「小苦,带小公子去玩一会儿,」然后转过身,温声劝道,「小苦带你去马场看马,要不要去?」 小男孩的眼睛立即就亮了,手下意识就摸向自己腰间的小马鞭,二话不说就跟着一个身材瘦削不起眼的少年跑开了。 周濛定睛也看了好久,认出来那个少年真的是好久不见的小苦。 从她的角度,听不到元致低头给小男孩说了什么,只感觉到虎奴儿很听他的话。 更何况,不久前虎奴儿说的那些「出格」的话,处处都在维护元致。 六岁的小孩子不可能有那样的见识,他会那么说,那必定是他家大人教的。 所以,元致和临淄王府……什么时候走得这么近了? 还来不及细想,元致的声音就传了过来,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润,方才费雄等人的暗讽好像对他没有影响,他脸上竟还微微带笑,一点不见急恼。 「杜统领、在座的各位公子,实在抱歉,」他不慌不忙道,广袖轻轻一扫,将身上落到的几片红色花瓣拂去。 他的目光总是很温柔,但那温柔不仅仅是简单的笑意,如果与他对视,就能轻易感觉到他目光里的从容。 周濛不想与他对视,不过幸好,今日他也不曾对她投来目光。 「在下粗通汉文,学识不精,谈不上什么高见。圣人象天本汉代之旧义,不过汉人之天道,究不离于有意志之天道。」 元致缓缓说道,听到这里,在座有人已经变了脸色,有诧异,也有些微微的鄙夷。 「天道自然,何来有意志之天道?」有人朗声问道。 「正是,无稽之谈。」也有人小声嘲笑。 「当世名家渐行,名学以形名相检为宗,老、庄以虚无无为为本,纯以自然释天,乃近代百年之新义,」元致说道。 「既为至理,岂可以新旧论之,」有人嗤之以鼻道。 费雄也不紧不慢道,「夫内圣外王,则天行化,用舍行藏,顺乎自然,赏罚生杀,付之天理。与天地合德,与治道同体,其动止直天道之自然流行,而无休戚喜怒于其中,故圣人与自然为一,则纯理任性而无情。《论语》曰颜子』不迁怒』,《集解》亦有言,』凡人任情,喜怒违理。颜渊任道,怒不过分。迁者移也。怒当其理,不移易也。』由此可知,圣人纯乎天道,未尝有情。」 元致微微颔首,却笑道,「费先生所论有理,不过,自汉以来,于古圣贤均有公认之定评,颜不及圣,只可谓贤,《集解》此言,乃论贤人,或亚圣,并不足论圣人无情。」 费雄的眉毛微微压低,明显有些不悦,但更令他没想到的是,他刚刚故意把议题抛给元致,就是想让他难堪,可他不仅接住了议题,竟然还能反驳自己。 他不好失了风度,只好勉强收起不悦的神色,接着问道,「这么说,思北侯认为圣人有情?」 当代士人崇尚老、庄之道,讲究道法自然,由此推演,圣人无情论才是显学,因此很多名士争相论证,圣人有情论根本站不住脚。 元致却笃定地点头,然后说道,「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同于人者,五情也。茂于神明乃谓圣人智慧自备,自备者谓不为不造,顺任自然,而常人之知,则殊类分析,有为有伪。学者有为,故圣人神明,亦可谓非学而得,出乎自然。而圣人岂仅神明出于自然耶,其五情盖亦自然,并非后得。王辅嗣书曰,不能去自然之性,又曰,今知自然之不可革。五情既自然不可革,故圣人不能五情,盖可知也。 「费先生方才以贤人颜子论圣人无情,难道先生忘了,《论语》有曰,』颜渊死,子哭之恸』,孔父亦感物而有应,故遇颜子而不能不乐,丧颜子而不能不哀,此非圣人之有情?」 元致话音一落,众人沉默了半晌,才有人反驳道,「圣人若是有情,则纵情而不顺理,为喜怒所役使而不能自拔,那还称什么圣人?」 元致微微一笑,「阁下混淆概念了,圣人有五情乃天道使然,然则圣人之情,应物而无累于物,无累于物者,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易·干挂》亦有言,利而正者,必性情也。圣人以还,则均不性其情也。不性其情者,则谓贤者如颜回以及恶如盗跖是矣,圣贤与恶人之别固不在情之有无,而在动之应理与否。换句话说,圣人性其情,有情而动不违理,小人则是情其性,为情慾所累且不能自拔,而事必违理。阁下所论,非圣人有情无情之辩,乃是圣人与小人之别。」 那人脸有些发红,费雄也皱了皱眉头,他也意识到这个问题问得不太明智。 元致眼神清亮,淡淡扫过众人,等了好一会儿也没等来下一句反驳。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8页 他笑了笑,继续侃侃而谈,周濛看得有些移不开眼,自己似乎从未见过他这样自信且微露锋芒的模样。 「不妨容在下再以体用之关系推之,汉儒上承孟、荀之辩性,多主性善情恶,推至其极则圣人纯善而无恶,则可以言无情。自魏以来,自然天道盛行,天利纯乎自然,贪慾出乎人为,推至其极则圣人道合自然,纯乎天理,则可以言无情。然则,人生而静,应感起物而动,万物动静并非对立,动非对静,而动不可废。言静而无动,则本体遂空洞无用,体而无用,则失其所谓体矣,故不能言静而废动,故圣人虽德合天地,而不能不应物而动,而其论性情,应以动静为基本。圣人既应物而动,自不能无情。元某粗陋,还请诸君不吝指教。」 不光没见过他露锋芒的模样,周濛也没见他一次性说过这么多话。 她一边听,一边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元致在师父的山居小院住的那段时间,总是求她给他买一些奇奇怪怪的书,那些书极其艰涩难懂,周濛每次翻两页都觉得头晕,每个字她都大概认识,可是凑在一起,就是天书。 现在想来,那些应该都是一些玄学论稿。 原来他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已经在钻研玄学理论了吗? 所以他早就想好有朝一日要来洛阳入局,并以这样的方式施展拳脚? 「玄时你若自称粗陋,那我等岂不是目不识丁的庄稼汉了?」裴述「哈哈」笑道。 -------------------- 第73章 ========================= 费雄扯了一下嘴角,笑得十分僵硬,谁不知道他的主人杜勇在被太子提拔之前,就是并州乡下一介地痞流氓,说他是庄稼汉都是抬举了,裴述说这话就是故意暗讽。 可他偏偏什么都不敢说,今日论辩,自己被元符压了一头,是他技不如人,他就算反驳都不知道该从哪里下嘴。他之所以选这个议题,就因为圣人无情论早已被论证得十分充分,他亦滚瓜烂熟,无论元符说什么,他自信自己都能和他辩上一辩,可哪里能想到,元符竟反其道而行之,抛出了一个无情论来。 而且,裴述的身份也摆在这里,他嘴上欺负欺负元符也就算了,裴述不是他惹得起的,别说他这个给人当门客的,就连他的主人杜勇,都未必惹得起裴述。 上首座的杜勇,此刻由姬妾伺候着刚刚服用了一些寒食散,面色渐渐潮红,目光迷离而幽深地盯着说话的几人。 他听不太懂元致说的那些,但他能看出来,自己养的这些门客已经通通哑了火,一个都没给他挣脸。 「杜某人记得,裴公子十五岁便有舌战群儒之才,长公主为你请的老师更是当世大儒,方才思北侯所言标新立异,裴公子不如也点评一二?」 杜勇的嗓音粗嘎难听,说的话也很讨厌,周濛差点翻起白眼。 真是个小人,自己养的门客辩不过元致,他来这玩阴的。他让裴述点评,他如何点评? 裴述的老师是当世大儒,也是圣人无情论的拥趸,他若贊同元致,便是公然与自己老师意见相悖,若他反驳元致,那就是杜勇最喜欢看的戏码了,让他们兄弟俩窝里斗。 周濛好奇地去看裴述的反应,只见他眯着眼笑了笑,通常他露出这种表情都不会发生什么好事,她心里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下一刻,这人就将眼神朝自己投了过来。 还好他只是沖周濛挑了挑眉,又将脸转开了,对杜勇笑道,「承蒙杜统领厚爱,还记得裴某十五岁时的荒唐事,那时少年,煳涂莽撞,才读了几本书就喜欢卖弄,实则才疏学浅,不敢点评,不敢点评。」 「裴公子如此推脱,是不给我杜某面子?」杜勇玩笑道。 裴述摆摆手,「岂敢岂敢。」 他嘆了口气,又道,「主要是现在长大了,想法不一样了。诸君坐得都不累么,听裴某一句劝,书海无涯,不如红颜如玉,听裴某班门弄斧有什么意思?清河公主难得佳人,今日连赏花玩乐都不去,却一直坐在这里听我们议谈,似乎颇有兴趣,不如由公主殿下亲自点评点评?」 「!!」 一众士人、亲贵的眼神「刷」一下全朝自己看了过来,周濛立即瞪圆了眼睛,恨不得冲过去打爆裴述的狗头。 杜勇微微愣了一下,也转头看向了周濛,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露出了几分惊艷之色,他知道这是中山王献上来的一位和亲公主,便没将她放在眼里。 「愿闻公主高见,」他调笑道。 剩下的其他人看过来的眼神也都变了,严肃沉闷的气氛变得轻松了不少。 愤怒的周濛却觉得很不舒服,她不喜欢这样被一群男人这样看着,就像他们在做着正事,累了,闲下来了,想挑逗一只玩物休息休息。 而她,就是场上的那只玩物。 大家的注意力都被成功地集中在了她一介女子的身上,果然没人再向裴述追要他的评论,好一招祸水东引。 去他妈的,姓裴的混蛋。 可是十几双眼睛都在齐刷刷看着自己,或正或邪,嘲弄的,好奇的,甚至带着点色眯眯的,什么样的都有,但表达的都是同一个意思,都在等她的回答。 周濛扫了一眼过去,只有一个人没在看她,那人微微垂着眼,没事人似的款款喝茶,一身白衣,光风霁月,是元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9页 偏偏她要评论的还是他的论点。 虽然元致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可是她有种奇怪的直觉,他也在等她的答案。 周濛心头一动,不过,也就是一瞬间的异样情绪而已,她并不担心在乎元致的反应,哪怕自己的答案会被他批判或者嘲笑,都无所谓。反正她没读过什么书,说不出那些文绉绉的话来。 她咬唇片刻,默默组织了一下言语,才半真半假地嗔道,「本公主只是好奇看一回热闹,不想却被裴公子拉来充数,我一介女流之辈,哪里读过什么圣贤之书,只好当面献丑了,说得不对之处,只求杜统领和诸位公子口下留情可好?」 杜勇饶有兴味地笑道,「公主过谦了。」 周濛柔柔地露出微笑,但笑意不达眼底。 眼下她只想为自己和裴述解围,而最常见的策略就是随便说两句,以女子身份逗大家一乐,这事也就过去了。 但她不想这样做,这些男人无意识流露出的轻慢眼神,让她不舒服极了,越是如此,她就越是不想被这些臭男人看轻。 她向众人笑得温柔和优雅,继续道: 「我幼时曾随家慈游歷关外,无意间听过一首传自西域佛教的偈歌,名曰《菩提偈》,偈语: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我觉得此偈甚妙,菩提是觉道,没有实载亦无执着,明镜照人心之真与净,也没有什么所谓的载镜之台。依各位公子所辩,圣人无论有情与否,有一点是双方都认可的,便是圣人之心纯净无碍,无累于物,我私以为,这便与此佛偈的前两句于暗中不谋而合,既然如此,依此偈后两句所言,本来就什么都没有,诸位又何必要去为那明镜之台上从未存在过的灰尘而执着不休呢?」 「哈哈哈哈,好一个从未存在过的灰尘,」周濛话音刚落,就有人朗声笑了起来,说话的正是乐浪郡王。 他是个眉目周正的青年公子,宽额方颌,肤色有些黑,周濛见过他几次,但不熟,印象中他性情疏阔,也是方才齐齐看向自己时,少有的几个眼神中不带丝毫猥琐的人。 「公主佳人倾城,皑皑如山巅之雪,皎皎若云间之月,公主的眼中自然不该有这世间半寸尘灰,本王也觉得此偈甚妙,公主机敏聪慧,实乃我南晋社稷之福。」 乐浪郡王一抱拳,爽朗地说道。 周濛微笑着朝他颔首,对他的友善报以回应。 「在下倒觉得公主此言差矣。」 费雄手边一个眉眼生嫩的书生突然又夺过了所有人的注意,连乐浪郡王都略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他以为自己的发言过后,今日这场明显是别有用心的争论便可以告一段落,没想到还是有人不甘心。 「此偈论的乃是佛教义理,佛教起源于天竺,弹丸小国而已,而今日我等在此辩的却是我华夏中原的圣人之道,在下并不认为区区佛理能与我朝圣人经典能有什么暗中相合之处,裴公子也是饱读圣贤之书的人,还是不要拿公主来转移话题为好。」 年轻书生嗓音轻浮,说完还得意地看了看身边的费雄,可费雄一直低着头,半点反应也没给他,脸色似乎有些阴沉。 周濛拿手中帛扇掩唇轻笑起来,「这位公子看起来很是脸生啊。」 书生冷冷道,「在下段楚,乃费先生的学生。」 「原来是费先生的高徒,失敬失敬,」周濛笑容更深,难怪费雄一直低头,这种学生可不就是来给他丢脸的? 她眉目轻睐,悠悠道,「既是费先生的高徒,不知先生可曾教过你何为圣人之道?就连我一个女子都明白圣贤不可偏颇自骄的道理,佛国渺远,却不是尔等可以轻视他人的理由,依你所见,那孔圣人也不过是当年边陲小国鲁国一介不得志的教书先生,段公子煌煌中原学子,想必也从未读过圣人所着四书五经吧?」 乐浪郡王、裴述等几人已经掩嘴笑了起来。而那段楚并不服气,做出一副嗤之以鼻的样子,虽作书生打扮,却显出几分无赖来。 对自己学生的暗讽让费雄也有些崩不住了,他低声道,「女子也配论圣贤,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 他声音不大,也足够在座所有人听到,但他的主人杜勇并没有出声斥责他对公主不敬,周濛心里早就明白,自己一个和亲公主,哪会有人谁会将她真正视作公主。 可她既然有了这个名号,也不能让杜府一个门客白白欺负,和太子一脉相比,自己本就势弱,更不能落了一个人人可欺的名声。 她美目微眯,「上樑不正下樑歪,今日算是见识了,明辩不过,就贬本公主是女子之身,费先生师徒都是好口才。 她神色阴冷起来,又道,「的确好口才,好好的玄学之辩、圣人之道,方才却被费先生拿来看思北侯的笑话,左右不过是欺负侯爷漠北出身,不比你们读了那么多年的圣贤之书罢了,可又没想到侯爷不仅学识渊博,而且辩思机巧,笑话没看成,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这次不知又该怎样说道,我替先生想个法子如何,下回清议若再遇到侯爷,不如就说胡人也不配论你们的圣贤之道呢。」 *** 这天过后,杜府这场宴席上发生的事很快就传遍了京都。 周濛身为宗室之女,又受封公主,反击费雄一个杜府门客,原本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能让这件事变得流传甚广的是一则流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0页 说费雄虽然是门客,但是不看僧面看佛面,清河公主之所以连杜统领的面子都不看,站住来替思北侯打抱不平,其实其中另有隐情,说思北侯去年南下在江夏养病的时候,就是由公主亲自照料,二人日夜相处、相交甚笃,甚至早已私相授受、私定终身。 「从前你与我过从甚密,陛下看在我母亲的面上也就懒得说你,但这回换了你和我那位好表弟——」 裴述斜倚着软枕,在暖洋洋的春光中半眯着眼,道,「这事嘛就没那么容易过去了,我可听说了,昨日朝中就有御史上奏,说要更换和亲公主人选,不能让你顶着皇家的颜面,』秽乱宫廷』。」 他将最后四个字说得格外地慢,十足地幸灾乐祸。 周濛坐在他的对面,杯中是酒,散发着清甜的酒香,她喝得微醺,眼角泛红,说不出地妩媚动人。 但裴述知道,她的体质根本喝不醉,她清醒得很,他的话她也全都听进去了,可她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道,「也就是吓唬吓唬人而已,宗室里除了我,还有谁愿意嫁乌孙王那个白头老翁?皇帝陛下才犯不着为这点小事,又去宗室里折腾一圈。」 「话是这么说,不过杜家这一手可真够卑鄙的,事情的前因后果全隐去了,专挑着你和我那表弟的关系做文章,不过,阿濛啊,话又说回来,你不值当啊,当日你舌战群儒——」 「阿呸,那几个渣滓也配称』儒』?」周濛 裴述笑着摆摆手,「嗨,就那个意思,当日你那般护着他,我看他也并未领情啊。」 周濛慵懒地将头微微后仰,不经意地露出纤细的脖颈,优雅而美丽。她笑了笑,她当然知道那日元致的反应,就连那乐浪郡王后来都为她说话,偏偏元致一声不吭,脸上连一丝笑都没有,活像自己为他打抱不平是害了他似的。 「其实从今日风向来看,也许确实是我考虑不周,他可能早就料到必有今日,怪我给他带来了这些流言和非议吧,」她自嘲道。 「那他可真够无情的。」 裴述说完,便去偷瞄周濛的脸色。 而周濛不置可否,想起一事来,问裴述道,「我听说洛阳士子间对他那番圣人有情的议辩评价颇高?」 「确实引起了一些讨论,其实圣人有情无情是一个老生常谈的议题了,能说的基本都说透了,难得他还能提出一些亮眼的观点,实属难得,而且,他还是个胡人,能在玄学上有这样的造诣,多少都会令人印象深刻。」 「这事若换了是你,你必不会说得这样谦虚。」 周濛笑道,其实她通过萧十三娘那边也听到了很多议论,并不止杜府那一次,元致在今年洛阳城大大小小的清议雅集上接连大放异彩,士人间对他才华的肯定岂止是令人印象深刻,即便他顶着元符的身份,从小接受汉化教育十来年,在二十一岁的年纪有这样的造诣都已经到了让人惊嘆的地步。 可实际上,元致让人惊嘆的远不止这些,他比元符还小,今年只有二十岁,且十岁就已经弃文从武,这样聪明的一个人,难怪连裴述也嫉妒。 裴述没好气道,「可别忘了这件事只有你没落着半分好。这次流言四起,陛下就算不换了你,也必不会轻饶,你还是多操心操心自己吧。」 -------------------- 第74章 ========================= 是该要好好操心操心自己。 周濛已经来到京都三个月了,除了在杜府开罪了太子的小舅子杜勇惹来一身骚,可谓是寸功未建。 柳烟再次坐不住了,隔三差五就在她耳边唠叨,「成天不是赴宴就是赏花、餵鱼,你若再不採取行动,莫非九个月后真要出塞和亲不成?」 这一天,周濛恰好又在府中餵鱼,满池的锦鲤被她养的又肥又大,长着黑洞洞的一张张口,此起彼伏地争夺从上抛下的鱼食。 她一把将手中剩余的鱼食全抛了出去,擦了手,又扶了扶发间金钗,悠悠朝花园里走去。 柳烟在一旁冷冷看着她,只觉得三个月的时间,原本白丝缎般清清爽爽的一个姑娘,全似变了个人似的,仪态、姿势、说话的腔调,都阴柔似水,兴许是和裴述那浪荡纨绔厮混久了,都染上了几分他的气质。 却见周濛突然回头沖她眨了眨眼,道,「柳烟姐姐,你眼下有空与我说这些,不如早日向我引见引见你的主人,如何?」 柳烟警惕起来,「你要做什么?」 周濛柔柔一笑,却笑得让人浑身发毛,「从前你让我误以为王夫人和萧家便是你的主人,其实并不是,对吗?你让我见见她,见了她,你们自然就知道我要做什么。」 * 周濛对柳烟的怀疑不是一天两天了。 在洛阳住了三月有余,她和萧府的王夫人和萧十三娘打交道最多,正是因为来往密切,才觉出了不对劲。 柳烟曾经带路和她一路去了樱霞峰,知道她身上有蛊毒秘术的存在,但王夫人和萧十三娘对此一无所知,如果她们是柳烟的主人,并为她做了樱霞峰一路的安排,那么这件事完全说不过去。 所以她推翻了以前的猜测,柳烟的背后靠山,一定还另有其人。 两日过后,柳烟果真带来了她真正主人的回覆,她答应见周濛一面,让她意想不到的是,相约的地点,在太子府。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1页 柳烟走后,周濛不动声色咂摸着「太子府」这三个字,心中暗暗惊疑不定,柳烟背后的……难道是太子的人?太子是仇人,莫非掌握了她身上最多秘密的,就是她迫切想要剷除的仇人? 柳烟还说,她主人轻易不方便离开太子府,所以,需要由周濛自己找法子进去一趟。 这让周濛的心情更加复杂了。 她还以为见这一面会由太子府发出邀请,竟没想到还要她自己混进去……这是不是说明,这位柳烟口中的「九姑娘」,也许并不是什么有权势的人物? 毕竟太子府的女人,再尊贵都越不过太子妃杜氏,而且杜氏善妒,将太子身边的其他女人压得死死的,侧妃一个都没有,也没有品级高的侍妾,所以周濛不仅无从了解她的具体身份,甚至能确定,九姑娘的身份地位与萧府的王夫人相比,只怕都差的很远。 要知道她原本以为,这位深深隐在幕后的,会是位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呢。 隐隐的失望过后,周濛也只好开始寻找去太子府的机会。 太子府在洛阳的世族高门之间一直显得很神秘,据说是因为太子妃出身平民底层,不擅长社交和操办宴请,也有人说是因为太子性子孤僻,尤其是太子不在军中,留宿府上的时候,想进太子府可能比进宫还难。 周濛为此烦恼了好几天,在半个月之后得到了一个难得的好消息,太子妃杜氏所生的小郡主要办周岁宴,凭藉宗室公主的身份,周濛终于得到了一个赴宴的机会。 时值盛夏,周岁宴这天,她挑了一袭青柠色轻烟襦裙款款赴宴,在奼紫嫣红的裙盏交错间显得格外素雅,且清新宜人。 宴席场地设在后花园的葡萄藤下,树荫与美景,、美酒与各色美人,相得益彰。 席上花香鬓影,宾主尽欢。 不出意外,周濛也看到了同来赴宴的裴述。 其实自从之前她和元致的流言甚嚣尘上之后,为了名声和自保,她不得不和所有年轻男子都保持距离,所以没敢再频繁去找裴述。 快一个月没见,裴述像是变了个人,今日他一身白衣,远离了平日里他最喜欢的年轻女郎,竟衣冠齐整地和一帮勛贵子弟坐在一起,彼此间克制地交杯换盏。 周濛看直了眼睛,不知道他最近受了什么刺激,变得如此洁身自好。 虽然稀奇,但今天她有更重要的任务,就没有太把裴述放在心上。 果不其然,席间正上西域葡萄酒的时候,一个梳着双髻的圆脸小侍女,笑意盈盈地俯身在她耳边低语了一句,「公主殿下,更衣室准备好了,奴婢为您带路可好?」 周濛脸上的笑容微微一顿,她并没有找侍女说过自己需要更衣,但她立刻明白,这就是那份意料之内的邀请。 「我竟忘了这事了,怎么才来,」她故作恍然,沖身边和自己聊得正热的记不住名号的小郡主歉意一笑。 「公主恕罪,是奴婢们疏忽了,」机灵的小侍女噙着亲切的笑意一连陪着罪,扶着周濛起身,热络地替她理齐了裙摆。 周濛也很配合,带着三分醉意朝着花园深处走去。 * 没想到小侍女直接将她带到了府上下人房的区域。 下人房是给僕从和侍女居住的排屋,自己的公主府上也有下人房,周濛远远看见过几次,虽拥挤但还算整洁,但她没想到太子府的下人房条件这么好。 小侍女大大方方引她进了位置较偏、靠近桃林一侧的一间下房,房门打开,一股淡淡的馨香扑鼻而来。 香味很特别,有西域鲜果的味道,洛阳城中稍微懂香料都知道,这是有钱都难买到的金贵薰香,而在太子府的一间普通下人房里,居然点着这种东西。 周濛心中微微一凛,环顾四周。房间不算大,布置简单却精巧,她如今也算见过世面的人了,毫不夸张地说,这间下人房的装潢规格与柳烟在安陆城作为头牌名伎的香闺相比也不遑多让。 房间布局舒适,临窗一张小榻,榻上摆着一张小案,案边倚坐着一个乳白色裙衫的少女,正侧脸望着窗外的桃林。 周濛一打眼没看清她的脸,目光首先落到她丰/润的双腕,上面环着一对纤巧剔透的羊脂白玉镯。 身后的门被离开的小侍女顺手关上。 「坐吧。」 少女回神,淡淡说道。 周濛没动。 「你见我,不该行礼么?」 她微微歪头,试探地问道。这个不痛不痒的和亲公主身份给她带来过很多便利,现在还可以用来当个还不错的开场白。 少女这才转过正脸,脸上没有丝毫作为下位者的恭敬,看着周濛微笑,「我还以为我们之间,不需要这么多的虚礼。」 第一次见面,她也不算热情,周濛却觉得她们之间莫名熟稔。细想也觉得合理,柳烟跟了她六年有余,熟悉她的一切,而她就是藏在柳烟身后的那双眼睛。 看清正脸,周濛眉头一抬,露出了几分吃惊的神色,少女有些开心,「是不是觉得我眼熟?」 周濛本能地戒备,她们两人的身份太不对等了,不是因为她是公主而她是太子家伎,而是因为她对自己了如指掌,而自己对她的来歷、目的一无所知,她在她的面前几乎是单方面透明。 「在想我是谁,对不对?」少女悠悠下榻走到面前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2页 两人身高一致,身形也相仿。只不过周濛裙装繁复,而她的衣饰轻软薄素,透着一种全然不同的妖娆风情。 周濛被逼到了门边,她却对周濛突然伸出手来,她退一步她又进,直到让她抚上了那张饱满艷/丽的脸颊。 周濛身上有胡人血统,轮廓稍微深邃,但是除了眉眼,两人的神韵十分接近,尤其是嘴巴和下巴,一样地圆润纤巧,俏丽妩媚。 「果然很像呢。」少女得逞,一双狐狸眼满意地眯起,媚得浑然天成,能滴出水来。 周濛张嘴正要说什么,却被少女陡然凑近,将她的话逼了回去,而两双眉眼对视在一起,一双惊恐而愠怒,一双则温柔似水。 丰/润白皙的手挑/逗般滑到周濛的下巴,刚刚一抬又被躲开,惹得少女嘻嘻笑了出来,她松手后退,笑意终于盈满眼睛,歪歪头,像只讨果子的小狐狸,居然还冲她行了个礼,「我叫温如,今后也要托殿下多多关照啊。」 * 周濛落座,少女去了房间的一角去取什么东西,边走边说,「诶,你听说过我的吧?」 她俏皮地回头反问。 周濛冷眼答,「没有。」 「哦,那九姑娘呢,柳烟她们总是这么叫我的。」 很快,她手里端着一个铜制的冰鉴走了回来,里面白雾缭绕,仔细一看,居然是一大盘冰镇西域葡萄,她端出来送到周濛面前的案几上,沖她眨眼,「尝尝。」 周濛觉得不可思议,她哪来的这么多好东西?还没伸手拿来尝尝,温如却先拿了一个送进了朱红小口中,甜甜的汁水在其中爆开,在唇角浮现出亮晶晶的水色。 她招唿周濛别客气,自己拿葡萄吃,可她哪有心情吃东西,眼神一直在她脸上、身上打量逡巡。 温如失笑,无奈只好先满足她的好奇与不安。 「好吧,我先做自我介绍,我生在教坊司长在教坊司,出生不久便父母双亡,十四岁被送入宫中做宫妓,伺候过一些贵人,也有贵人想讨我回去做个侍妾,但我们这种人总归还是由陛下说了算,前两年承蒙陛下开恩——」 她讥讽地淡淡笑了笑。 「才把我送给了太子,但太子不重女色,不纳姬妾,所以我现在是太子府的家妓。」 宫妓、家妓都是极其低贱的身份,侍妾还可以说是被主人独享的奴婢,家妓则是用来招待客人的玩物,与宴席时端上来的那些美味佳肴没什么两样。 可是周濛觉得她压根不在乎这个身份给她带来的屈辱,她甚至感觉她对自己的现状挺满意的。 「但是你过得不错。」 「那是自然,」温如赞许地笑起来,当然,还带着点得意,「天青阁是我的产业,在京城我也有酒楼、歌舞伎坊,我不缺钱。」 周濛的一个猜测又得到证实,原来天青阁的幕后东家真的是她,那些姑娘是在她的庇护下讨得了一份还算舒适的生活。 「我还养了一些私兵,不多,也就够我日后想去哪都不会有人拦得住吧。」 周濛一默,想去哪都不会有人拦得住……这是天下多少女子梦寐以求但代价极其高昂的自由。她的能量的确惊人,要不然也不会得到萧府王夫人的另眼相待。 「那你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当一个家妓?」 「答案很难猜吗?」温如略有不满地瞥她一眼,「要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独独挑中了你?我让柳烟千方百计把你从安陆弄出来,自然是因为你想做的就是我想做的,这是很简单的道理。」 说到让她离开安陆,确实算是千方百计……柳烟在她身边潜伏六年之久,不过,她又何止是把她从安陆带出来,她现在手上能掌握的东西,有一半都是温如操纵着柳烟帮她拿到的。 也就是说,如果温如是她的敌人,想毁了她的一切易如反掌。如果她们不能合作,周濛第一个需要灭口的,也是温如和柳烟。很显然,她们谁都不想弄个你死我活,她除了信她别无选择。 至于温如为什么选择太子府栖身,这个她不需要问也能明白,因为温如的目标也是太子。 * 利用更衣的短暂间隙,周濛只能与温如简单照了面。 在柳烟这么多年对她的照拂也好,刻意引导也罢,她们之间还算有基本的信任,现在确定了共同的目的,柳烟仍旧是她们传递消息的中间人。 回到府中,周濛好奇地打听,这么多年温如是怎么在老皇帝、太子这些人的眼皮底下不被人怀疑地活下来的。 柳烟直接了当地说,「能怎么办,该伺候人的时候,咱们姑娘也得受那份委屈呗。」 就像她自己,这些年也伺候过一些她不想伺候的人。 周濛嘆气,一想到这些美貌的妙龄少女被那些脑满肠肥的老男人玩弄,就会生出强烈的噁心。 「不过那是在宫中时候的事了,来太子府以后,太子本来就很少在府内过夜,更是极少宴请宾客,太子没碰过我们姑娘,也没让她伺候过别人,因为是陛下赐的人也不好轻易处置发卖,基本就当个侍女养着。正是因为有专宠,所以太子妃对她们这些没有名分也没有恩宠的女子,就没怎么放在心上,总之姑娘如今过得还算舒心吧。」 「还有件事你不知道吧,」柳烟神秘兮兮地说。 「什么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3页 「前两年还在宫里的时候,每回裴公子进宫留宿,都要咱们姑娘侍寝。」 「裴公子?」周濛反应了一下,毕竟洛阳城里姓裴公子的那么多……该不会是…… 柳烟看周濛逐渐变了脸色,觉得挺有趣,笑着点点头道,「就是和你很熟的那个武安长公主府的裴述裴公子啊。」 直到柳烟离开,周濛还有些没缓过劲来,难怪那日在太子府,温如送她回宴席的时候,裴述看起来那样奇怪,眼睛不停地往这边瞟,紧张兮兮的。 或者说,那天他一直都很奇怪,一改风流浪/盪,全程正襟危坐。 所以……这都是因为温如吗? 难怪自从认识他以后,他似乎格外喜欢自己的这张脸,并且仅限于脸,其实就是因为她和温如长得相似吧。也就是说,每回那混蛋戏弄自己的时候,指不定心里想着谁呢。 周濛开心得忍不住要笑出来,原来裴述也有被女子拿捏的时候,这算不算抓住了他的一条狐狸尾巴? -------------------- 第75章 ========================= 夏日炎炎,为了避暑,周濛常常去近郊林间的别庄里小住,别庄是中山王的产业,也许是那老傢伙对她有所期待,总之对她这个白送的孙女还算不错,小事上有求必应。 庄子里巨树参天,清溪交错,聒噪的蝉鸣都弱了几分,难捱的三伏天不知不觉过了大半。 夏末的一天,城中来消息说,司马婧来洛阳了。 在别庄的临溪露台上,周濛见了来看她的柳烟,她受温如的差遣,自然是来问司马婧入京的事情。 「她和裴述的婚期就在明年开春,婆母武安长公主……众所周知不可能是个好相与的婆母,她也该来洛阳为大婚做些准备,顺便结交结交人脉。」 周濛解释道,说得倒是轻描淡写,可温如让她来,却是想要证实另一个说法。 柳烟摇摇头,「是不是你主动向中山王提的要求?」 周濛微微一笑,被点破事实也不意外,默认了。 「你要司马婧来洛阳做什么?」 年初,两人在卢奴城的中山王后葬礼后,因她的介入导致司马婧的父亲中山世子司马曲失去监国权一事,两人算是结了仇了。 「你知道她是个笑面虎,当面亲亲热热,背后必定会找你的麻烦。」 周濛不紧不慢,「就算年初的那些事不结仇,我和她也是势不两立。周劭当年兵败失踪,我不信这里面没有司马婧父女的手笔。」 中山王的王位只有一个,周劭和司马曲都想要,她和司马婧一个为妹一个为女,虽然在外看来同属中山王一脉,荣辱与共,但实际上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还好周濛知道自己有更大的胜算,筹码就是祖父对她暗中的支持。那老傢伙还没老煳涂,在周劭和司马曲之间知道该选谁。 「你不也说过,我来洛阳这么久了都寸功未立,这不,机会就要来了。」 * 立秋前周濛才回到洛阳的公主府,秋日里,她在洛阳城赴的第一场宴,就是去的司马婧那里。 来京都以后,周濛有御赐的公主府,就没有住进京中的中山王府,司马婧却是要从中山王府的娘家出嫁,所以为了她的大婚,王府还大规模修缮了一番,给司马婧长脸。 中山王虽是郡王爵位,但由于在北境战事举足轻重,在朝中享受亲王待遇,御赐的王府气势恢宏。秋宴当天,翻修一新的王府堆金砌玉,京都城中素来穷奢极欲的勛贵也啧啧称赞,都说司马婧不愧是中山王最宠爱的郡主。 这番夸赞对司马婧十分受用,都说贵气养人,她略显寡淡的面容都透出一些富丽堂皇的气韵。 当日周濛也在宴席上,她也是中山王的后裔,当她的面说司马婧才是最受宠的一个……她的脸面往哪搁? 但谁会在乎一个和亲公主的脸面,所以听到这种话,周濛都是笑容谦卑地附和,心中却想,司马婧是不是中山王最受宠爱的小郡主她不知道,但她知道,中山王是乐于见到自己把司马婧弄死的,就像当初她对王后江氏一样,所以这个老狐狸,心狠面善,表面功夫堪称一流。 秋宴尾声,薄醉后满面红光的司马婧才终于想起了周濛,她哪里知道周濛是千杯不醉的体质,还以为她没怎么喝。 事实上,周濛无所事事时喝了不少。这次的宴席裴述没来,来的大多是与太子妃交好的贵女与命妇,周濛与这些人不熟,话都没说几句。 司马婧却不知道这些,见面就拉着她倒酒。 「妹妹好生拘谨呢,不喝怎么行,来来,满上。」 周濛好脾气地任由她灌了两杯,司马婧才满意地微微眯眼,「这就对了,以后就当王府是自己家,昨日姐姐刚到京城,还有的适应,仰赖妹妹多回来小住,与姐姐说说话,介绍介绍京城的风物趣事啊。」 信她个鬼!从她能混进向来低调的太子妃杜氏一党就能知道,她对京城所谓风物的了解比她深多了。京城权贵世家是个不小的圈子,她在外围看个热闹,司马婧却是能实实在在掺和进去的人。 「姐姐过谦了,当是姐姐代祖父指点阿濛才是,」周濛谦卑地应和。 司马婧却突然嘆气,「哎,说起祖父,送你和亲想必老人家也是不得已而为之,阿濛你莫要怪罪祖父。」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4页 周濛暗翻白眼,「阿濛不敢,自当为祖父分忧。」 「好妹妹,真是懂事,」司马婧夸得心不在焉。 因为已经有贵客要离席了,她要去一一招唿告别,才终于结束这场做作的寒暄,紧紧握了握周濛的手。 「阿濛,下月十三是姐姐的生辰,这次不想大操大办了,就在府上简单设个家宴,你可有空过来吃个酒?」 周濛一听,心头大动,脸上却是一副受宠若惊的笑意,「姐姐生辰,自然是有空的。」 * 很快就到了九月十三,洛阳城秋高气爽。 前一夜周濛几乎整夜没睡,早上起来仍然神采奕奕,在荆白的收拾下,她细心做了赴宴的装扮。 在刚过去的夏日,周濛出门赴宴的装扮以轻纱、薄丝面料的宫装为主,衬託身段,也图个凉快,如今虽然天气转凉,但是也没冷到需要穿秋冬衬裙的地步。 可周濛偏偏挑了件棉丝材质的贴身衬裙穿在了宫装里面,足足比夏装小衣厚了一倍,这突如起来的保守操作让荆白十分不解。 可周濛也没解释,只让荆白带着侍女们照做。 梳妆完毕,周濛拿起给司马婧准备的生辰礼物,做出发前最后的查看,紫檀木的小盒打开,里面卧着一支凤头金丝步摇。金饰大多沉重,这支却轻盈灵巧,金丝虽软,但做出全镂空的工艺并不容易,能看出她为了这支金钗花了不小的代价。 荆白在一旁再次面露难色,她是萧氏出身的一等侍女,京中贵人的喜好多少有些耳闻,中山国小郡主司马婧爱玉不爱金,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所以这钗的做工再美轮美奂,那也是金的啊…… 「公主,洛阳城中都知道,郡主独爱玉钗,您这礼物选的只怕是……」只怕是要得罪人的。 周濛眉眼舒展,微微一笑,「是吗?我只听说她爱凤钗啊。」 人家爱凤,那也是玉凤啊……荆白心里嘀咕,「郡主独爱玉凤,从不戴金饰,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 司马婧在中山国就是她父亲的话事人,近些年来又与太子一脉交好,巴结的人多,没人故意去违反她的喜好,日常小礼物也就算了,但这是生辰礼。 荆白怕周濛不懂事,显得有些着急,而周濛显然不想再争论这件事情,理了理衣裙起身,托着盒子的小侍女赶紧把礼物收好,亦步亦趋跟了上去。 周濛当然没有要临时换礼物的想法,她甚至扶了扶自己头上的金钗,满不在乎地往外走,「她喜欢凤我就给她凤,还要玉的……哼,哪儿有这么多的好事。」 * 来到王府,周濛以为司马婧之前说今年生辰宴不大操大办是客气,没想到居然是真的,门口停着稀稀落落的几辆马车,估算来赴宴的最多不到十人。 宴席还没开场,她被侍女迎进前厅,年轻的贵女和公子们大多都在前厅落座喝茶,天冷风大,后院赏花也没什么人愿意去了。 周濛扫了一眼,认出来这些人仍旧是司马婧的死党,大约一半是太子妃杜氏的远亲,另外的是和司马婧私交好的乡君、郡主之流。 她这个和亲公主站在这群人中间,应该是最没权没势的一个,看到她来,有人朝她简单行礼,有人则干脆对她视而不见。 她全然无所谓,刚一落座,就有侍女端来了果茶,司马婧是个心思周到的人,果茶都按各人喜好来上,给她的是她最喜欢的金桔茶,她扫一眼别人的,有的是清茶,还有的是醴酪,因人而异。 短暂的安静过后,其他彼此相熟的宾客们又聚在一起说说笑笑,周濛则把目光投向窗外,看风把黄叶吹的沙沙作响。 突然脑后微微一轻,周濛惊得立刻回头,之间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个人,这人半蹲着身子笑看着她,手里还拿着刚从她发间拔/出来的一支金环。 「裴述?」周濛讶道,随即秀眉一挑,「你还我!」 说着要去抢他手里的金环,被她抢到手后,裴述顺势往后一倒,靠坐在地上,皱着眉头看向周濛,嘴角却是笑的,甚是不解,「我说你……你戴的这一头金钗,你怎么想的?」 周濛把金环重新插回髮髻,瞪他一眼,「你管我。」 作为报復,后脑勺被他轻拍了一下,还在她耳边低语,「有你好受的。」 裴述鬼鬼祟祟,她所在的位置又偏,直到他悠悠站起来,其他宾客才看到了他,纷纷沖他行礼、打招唿,态度热情了很多。 他是司马婧的未婚夫,出身又格外高贵,很快就与这些司马婧的好友打成了一片。 周濛显然被孤立了,但她冷眼看着热闹,她知道他最后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司马婧不喜欢金饰,嫌金饰俗气,可她今日偏要突兀地戴满头金饰在司马婧面前晃悠。 这是明摆着找茬,或者这么说,如果周濛戴金饰丑也就算了,但如果她能把俗气的金饰戴出别样的韵味,那说明什么——说明不是金饰不好看,只是她司马婧戴了不好看而已。 司马婧容貌只说得上清秀,属实压不住金饰的富丽,偏偏周濛戴金饰是出了名的出挑,她眉目浓艷,一头乌髮漆黑油亮,平日参赴宴请,就算髮髻间只插两支固定用的金环,都能得到不少的夸赞。何况她今天精心打扮,髮髻轻挽,妆容丰艷,老气横秋的金饰在她头上独独能戴出妖冶妩媚的风情。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5页 周濛的近乎嘲讽的做法,当然是故意的,毕竟,就连她准备的生辰礼都是金钗。 难怪她一进来,那些人看她的眼神就没有一个友善的。 没过一会儿,廊外纷乱的脚步声响起,传来了司马婧的笑语。 「来了来了,容阿婧向诸位贵客讨个原谅,有点小事耽误了,抱歉,实在抱歉——」 宾客间立刻响起笑闹声,说让司马婧罚酒,而司马婧一进来,眼神头一个就落在了周濛的身上。 她一个人坐在靠南的角落,不惹眼也难。目光掠过她的发间,司马婧的笑颜肉眼可见地僵硬了一瞬,周濛识趣地立刻堆起笑容,热情地行平辈礼,「姐姐见礼,祝姐姐生辰安,身体康健。」 她微微一低头,满头金饰的辉光更显得刺眼夺目。 再粗心的人都不可能忽略这么明晃晃的挑衅。 司马婧迅速掩去眼底的厉色,走过去握住她的双手,笑容甜得能淌出蜜,「阿濛来啦,今天真好看。」 周濛正要开口客套,她却更紧握住她的双手,不轻不重地一拍,「好了,咱们终究是不同的,自家姐妹,不必多礼。」 她这话刚一说完就被身边的友人迎走了。双手被放开,被留在原地的周濛觉得手背上留下了一阵麻痒,司马婧这一握着实下手不轻。对于她这样举重若轻、八面玲珑的人来说,刚才这算失态吧?司马婧本来就恨她,现在只怕捏死她的心都有了。 想到这里,周濛唇角微扬。 其实,她并不喜欢以貌取人,更不喜欢仗着自己的几分姿色而看低不如自己的人,只是她能想到的能最直接刺痛司马婧的方式……就只有这个了。司马婧是个优越感很强的人,想在她面前高人一等真不容易,论权势、财力、地位,她都是比不过,连未婚夫都是,她名义上要嫁的是乌孙国六十余岁的老国王,而司马婧的未婚夫,那是洛阳万千少女的梦。 说到那位万千少女的梦……她抬起眼来,一道幽幽的视线落在身上,裴述在不远处瞥了她一眼,但转瞬就移开了视线。 裴述没有对她的挑衅行为表示赞赏,但也无所谓了,她如果不这么做,又怎么能确保让司马婧痛下杀手呢。 除了她这个一头金钗来煞风景的,这个生日宴还算宾客尽欢,寒暄了一阵,司马婧刚好掐着时辰带着所有人去到后厅,宴席这才开始。 一顿饭,周濛吃得极尽低调。她喝的还是果茶,外加一壶温过的青梅酒。 不出意外,她面前的这份茶与酒都有一种极淡的涩味,常人就算察觉也会以为是调制手艺的些微缺陷,但周濛第一口就尝出来这里面特意加了料。 荆白替她倒酒,巴掌大的白瓷杯底躺着一枚小巧的青梅,酒液呈现出淡淡的青色,温热后带着清新的果香。她轻轻抿了一口,梅酸,酒辣,咽下后微微回甘,是她熟悉并且喜欢的口感。 她不怎么需要敬酒,但酒仍然一杯不落地喝,直到宴席尾声,温热的酒气终于从腹中升上来,熏红了她的脸颊。 在场除了裴述,没人知道她有千杯不醉的酒量,一场闷酒下肚,她知道自己该表现出一点酒醉的样子。离开的时候,她扶着荆白的手,脚步虚浮地随着众人往厅外走。 司马婧正忙着张罗贵客们离席,但眼神有意无意总往周濛这里瞟。 周濛心里冷笑,并更卖力地装出一副晕晕乎乎的样子,才走出前厅,又藉口要去更衣。随着人流来到了迴廊的岔路口,府上侍女带着她要往东拐,她毫不怀疑就跟着走,走了几步,余光看到此地俨然已经到了王府的内院,门口宾客的声音一点都听不见了,她双腿突然一软。 「公主!公主!」 原本扶她的荆白急急去捞她的臂弯,可她动作太利索,根本没捞住,冲着又湿又凉的板硬地砖,她就这么重重倒了下去。 -------------------- 第76章 ========================= 周濛近日心思重,昨夜尤甚,一夜没睡的后果就是,一顿酒肉下肚,胃暖身乏,开始变得特别地困。 抱她的这个婆子手很稳,人也壮实,一路脚步轻快,哼哧哼哧,她感觉自己很快被抱进了一个房间,又被轻轻放到一张松软的锦榻上,婆子退下后紧接着是几个侍女赶紧凑了上来,七手八脚地把她的外衣裙扒了个干净,只留了条贴身的衬裙。 衬裙虽然厚实,但布料着实不算多,白花花的整条肩颈和手臂毫无蔽覆地裸/露在外面,好在锦被很快盖了上来,遮住了她因受凉而忍不住起立的一身鸡皮疙瘩。 从她「晕倒」被人抱起到扒光外衣送进锦被,一套流程快得出奇,几个婆子侍女互相之间交流很少,井然有序,显然是早有预谋。 周濛牢牢闭着眼睛,想起了半个月之前,最早是温如探到消息说司马婧有意在生日宴上下药,做局陷害她,现在等到了这个局真的铺开了,她才知道这事有多么荒唐,特别是……待会还有个人要过来陪她。 门外又是一阵纷乱的脚步,这次似乎是几个小厮,进来后没有靠近她而来,而是去了锦榻的另一头。 很快,松软的锦榻在另一头微微凹陷,又有一个人躺了上来,接着一阵窸窸窣窣,那显然是……脱衣服的声音…… 周濛的锦被盖住了她的整个下半张脸,她暗暗咬紧牙关,任人鱼肉的感觉说不害怕那是假的,主要是她怕这些人将她身上最后这件衬裙也给扒走了,她不在乎清白,可是□□的吧……也太不体面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6页 咚咚两声,应该是男子长靴落地的声音,没多久,一个婆子粗嘎有力地喊了一声「走了」,脚步应声而动,急而不乱,门一拉一关,屋子里陷入寂静,周濛才在被子里偷偷睁开了眼睛。 好歹还是给她留了件衣裳。她松了口气,不觉得这是司马婧想给她留点体面,而是认为她今晚肯定守不住清白,想着留给旁边的这个人给她脱呢。 胸口微凉,她稍稍撑起身子低头一看,是衬裙被扯乱了,她赶紧重新拉高、勒紧。 而与此同时,一道视线如芒在背,她皱了眉,一个身位外,裴述也睁开了眼界,正斜撑着脑袋看着她的动作。 「别看!」 周濛低斥道,可是,尽管裴述的视线落在她身上,眼神却是空洞的,更别提有什么淫/邪的意味,被她一啐还愣了一愣。 也不知道他在发什么呆,她把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紧接着问,「我给你的那副解药,你提前吃过了吧?」 方才的宴席上,她的茶、酒里都有司马婧下的催/情/药,根据可靠的消息,裴述的饮食茶酒也会有,而且给他的药量会更多,只要是个正常的青壮男子服下,看见母猴子都能扑上去。 薄被之下,此刻的裴述身体并没有表现出异常反应,他的脸,唿吸轻柔,神智清醒,眼神……似乎还透露着对她的嫌弃。 作为回答,裴述从鼻子里对她发出了一声冷笑。 他恢復了平躺,薄被滑落到了腰际,身上唯一的一件中衣衣襟微敞,胸肌线条若隐若现,周濛看着都觉得冷,但他好像感觉不到。解药他肯定是吃了的,现在的他看起来别说有情/欲,求生欲好像都没有了。 「我知道你委屈,有委屈你也别冲着我来,你我沦落到要睡一张床这事,是与你过了三书六礼的未过门夫人干的,冤有头债有主,你讲讲道理好不好,」周濛不满道。 想当初,她找裴述商量让他打个配合的时候,他明明态度很积极,笑眯眯还说了句「玩的挺花啊」。 「反正今日这事我提前知会过你,你答应了的。」 她瞪着他的臭脸,可他不要脸地反问,「答应你了就代表我愿意?」 「是,我知道你不愿意,你看不上我,不过,你以前也没少调/戏我吧?在我面前你装哪门子的贞/洁/烈/男吶?」周濛白眼翻上天。 裴述眼神一暗,欲言又止,有些事还是说不出口。 他以前的确觉得玩弄周濛有趣,她不仅脸蛋和身段都生得绝,性子也好,这种好在于格外想得开,他得手了不亏,不得手也不用负责任。可是,他哪里会想到她和温如居然认识,而且,温如在她的身边早就安插了人手,一想到温如会知道他对周濛的龌/龊心思,他就悔不当初。 周濛也不傻,看见裴述的反应就懂了,自从知道了他和温如的关系,她就自然明白了他的转变,忍不住讽刺道,「你也就背着温如姐姐才敢调/戏我,也不光是我,你调/戏的人多了,就这副德行你还敢肖想她?难怪人家不理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 裴述剐她一眼,双手枕着脑袋,索性闭着眼睛再也不说话了,任周濛怎么讽刺都油盐不进。 * 泄愤骂了几句周濛就开始不忿,一想到明天一早东窗事发后她可能的下场,她也会害怕,可是现在身边的战友不仅没有分担她的害怕,她还要应付他的风月闲事,不得不说她处境有点凄凉,理他还不如多睡会儿呢。 她窝进被子,看天色还不到天黑,这屋子得明天一早才会有人进来「捉/奸」,到时必是一场硬仗。 可是,睡了一会儿她就觉得不太对劲,屋子里太冷了,银月当空,半夜她就冻醒了。 深秋寒凉,这屋子里给他们备的却是薄被。 司马婧的算盘也很清楚,床上的是被下了药的一男一女,颠鸾倒凤一场要么根本感觉不到冷,万一真的会冷……两个人会怎么御寒,正常人用脚趾头都能想得出来。看来勐药还不够,司马婧还要弄这种下作手段给「捉/奸在床」来个双保险。 周濛手脚冰凉,闷在自己被里打了个喷嚏,要不是牙根打颤,她恨不得问候司马婧千八百遍。 裴述倒是不冷,隔着两层被子,她都能感觉到他身上朝外烘来的热度,男子和女子的体质终究是不同的,何况她身上有蛊,体质比一般女子更加寒凉。 可是她说什么也不可能蹭到裴述的被子里去,天下男人就算死光了,她也不想和他抱着睡。 地上倒是有几件外衣可以给自己盖上,但拂晓将至,说不准那些婆子什么时候会来,她不能去捡起来弄乱「罪证」。 裴述显然也醒着,他听到了喷嚏声,估计小姑娘是冻着了,其实他也可以隔着被子抱一抱她,可是,他没有助人为乐的想法。 他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人,就像他将计就计陪她演这齣戏,看起来是帮忙,其实更是利用。 半个月前,她派人来跟他说有个不错的计划,他挺期待,毕竟她来洛阳快一年了还寸功未建,有行动是好事,可没想到她要做的是这么危险的事。 司马婧通过此番设计,一旦抓到了自己的堂妹和未婚夫的奸/情,必定不会善罢甘休,事情若是闹得京都人尽皆知,朝廷就要给她将要和亲的乌孙国一个交待,那么,到时候周濛的这条小命,就是朝廷为了平息两国争端的那个交待。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7页 而作为私/通事件的另一位主角,虽然对他也有不利,但他可以推说是周濛勾/引为自己开脱,何况还有他母亲替他周旋,司马婧的主要目标也不是他,所以被作为「交待」推出去的只会是周濛,所有的罪责都会扣在她的脑门子上。 她就像突然冲进京城这汪死水里的鲶鱼,她献祭一条小命来搅乱局势,他则伺机而动从中捞好处,他何乐而不为? 反正他也不是第一次利用她了。 他突然偏过头,月光中,身边少女的眼睛圆登登、亮晶晶的,这么有生气的一个小姑娘,过几天说不定就成了一具灰白的尸体,还是有点可惜的吧。 * 九月十四日拂晓,洛阳城的大部分人都在沉睡,不知什么时候升起的大雾笼罩了全城。 近日建武帝闲来无事,去了城外皇家寺院庄严寺小住。 住持慧定大师正在禅房里陪着他讲经,待到辰时三刻,外头突然有内侍求见。皇帝这几日身体微恙,以为是内侍来催他进早膳,正要出声驱赶,方才说话的小内侍就退下了,传来裘安的声音。 「陛下,奴有要事求禀。」 裘安是他身边从小用到大的心腹宦官,平日里替皇帝在洛阳城中走动,王侯勛贵见他如见皇帝本人。他都说是「要事」了,小内侍们哪敢多嘴,全部退得老远候着。 建武帝眉头微皱,想起来了,这裘安不是一大早回城办事去了么?听说昨日是中山王最疼爱的那个小郡主的芳辰,出于对这位老皇叔的看重,他特意让裘安去给她送份贺礼。这能出什么事? 裘安等了一会儿没听到皇帝的回音,又求见了一遍,建武帝才幽幽说了声,「进。」 门扉拉开,慧定走出,裘安迈进,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门重新拉上。 「这么快就回来了?」 裘安凑上前来,脸色绷得异常地紧,额上还有汗珠。 「出什么事了?」建武帝觉出一丝不对,放下了拨弄佛珠的手,问道。 裘安用袖口擦擦额角,低声道,「禀陛下,南乡郡主那边……确实是出了点事……奴早上到王府的时候,恰好,清河公主也在……」 宗室小辈个个都有名号,多如牛毛,皇帝年近六旬,记性不比年轻人,常常想不起来谁是谁,可是,南乡郡主司马婧,这个皇帝肯定记得,是他让自己去送的生辰礼,至于清河公主么,裘安贴心地解释,「就是年初中山王献上来,要和亲乌孙国的那位……」 皇帝这才反应过来,反正不管是什么名号,都是中山王那一脉的小辈就对了,姐妹在一起庆贺生辰能出什么事? 他又忽然想起来,清河公主……不就是那位么?记得那还是入秋之前那段日子,京城里流传着北燕留下的那个孽障和一个女子有私/情的流言,那女子似乎就是这位要和亲的清河公主?不过,好在后来查明都是捕风捉影的事,这姑娘是不检点,但没闹大就好,不管怎么说,这是皇叔献上来的人,明年就要送出塞和亲,何必为这么个玩意拂了皇叔的脸面。 裘安正是了解皇帝的这份心思,才格外觉得开口艰难,皇帝抱恙,都躲来庄严寺休养了,实在不好再动大怒。 「……还有,呃,武安长公主之子裴述裴公子……他也在……」他眼皮子抬了抬。 平时皇帝一听这位外甥的名字就头疼,实在是风/流浪/盪,纨绔不堪,把这位和那位不检点的公主前后脚说起来,裘安只能故意这样暗示。 他果然看到皇帝的神色骤然阴沉了两分。 「说下去。」 「是。就是,奴刚到的时候,发现府上乱作一团,说是……昨日清河公主与裴公子都去了郡主的寿宴,喝多了就在府上歇了,一早两人被发现的时候,是躺在同一张榻上的,似乎是荒唐了一夜……」 「似乎」?他攥着佛珠冷笑,尽管心里已有准备,但还是气得心口发闷。就他那位裴家外甥的德性,但凡和个女子在一起,还用得着「似乎」?都不知道荒唐多少年了,就差没睡女人睡到他的后宫里。 裘安继续禀报,「当时南乡郡主十分生气,在府上又哭又闹,奴劝了,但没劝住。」 一个是郡主的未婚夫,一个是郡主的妹妹,这般罔顾伦常,让郡主如何罢休? 「孽障!」建武帝低骂。 这两位,平日里水性杨花,在京城里闹出点流言蜚语也就算了,只要不闹大都不算事,这下居然被人捉/奸在床。 「郡主还扬言要进宫讨个说法,奴怕闹大一发不可收拾,赶紧回来禀报陛下,还请陛下定夺。」 建武帝眉头又拧了拧,还想进宫?当这里是她家中山王宫?冷声问,「可有把人按住?」 「自然,奴已经留了些人手在府上安抚郡主,并把裴公子和清河公主送回了各自府上,但郡主怒气丝毫未减。」 裘安顿了顿,眼珠子一转,语气微妙又道,「从前奴见过南乡郡主好多回,性子是最通情达理的,传言里也是洛阳城里性子一等一好的贵人,昨夜这事……那两位是下作了些,可郡主和裴公子订婚前不是不知道他的荒唐,向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次居然气成这样,闹得王府上下鸡飞狗跳……恕奴大胆,属实觉得有些蹊跷。而且,其中那位毕竟是和亲公主,真闹大了,不光关系到他们中山王一脉的脸面,说到底,这是朝廷的脸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8页 「朝廷的脸面」两个字说到了建武帝的心坎里,这件事最让他在意的地方也就是和亲公主的身份,没了这层皮,宗室的小辈怎么荒唐他都懒得管。 裘安的眼睛毒,一眼看到了问题所在,他斜靠软枕,手指又开始拨弄珠串,「那你的意思是?」 裘安将头压得更低,「奴不敢有非分的揣测,奴只觉得万万不能任由郡主将此事闹大。」 建武帝低头沉吟,却已经在暗中梳理中山王一脉的关系……他思索良久,终于在遥远的记忆里找出来一些旧事,中山王以前似乎还有一个世子,死了很多年了,出事的这位听说就是前头那位世子的后人,司马婧的父亲则是现在的这个世子,普通人家隔一房的姐妹都未必一条心呢,这就不难解释这两姐妹为何同室操戈。 可是,斗可以,若是拿朝廷当刀使,司马婧最好不要动这个心思。那么裘安说得很对,此事就绝不能闹大。 「你的意思朕明白了,你即刻再去一趟王府,好好把这件事查清楚。」 -------------------- 第77章 ========================= 午时的时候,周濛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府上。 公主府大门紧闭,内里气氛异常紧张,却处处井井有条。 荆白掌管着公主府的一应庶务,周濛一回来,就替她更衣梳洗。周濛衣衫凌乱,是被外衫裹着送回来的,她并不知道很多内情,但她很识趣不问,只做好自己的分内事。 卧房里两个侍女同样手脚麻利,周濛神情疲倦,抿着唇一言不发,静静由着她们打理,直到有人来报,说柳烟姑娘来了,周濛的眼睛里才透出一点神采。 「都办好了?」 侍女一一退下,周濛才急切地拉着柳烟的手问。 柳烟点点头,「都办好了,放心吧。」 「那就好。」周濛喃喃,提着的一颗心算是落下了一半。 柳烟的脸色同样很差,她一大早就开始忙活,为王府那边东窗事发后的事情做准备。很多事情,身在太子府的温如和王夫人都不便出面去办,但她可以。 她对周濛解释道,「我已经找人把你和裴述今早的事散播开了,待会儿你去见陛下时,这事就该闹得满城风雨了。但宫里的那位裘公公是个人物,找人按住了司马婧,不让消息外泄,不过没用,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咱们反而是想把事情闹大的那个。」 所以光靠一个裘安来按住司马婧有什么用,温如手中多得是养在各个高门府邸里的侍妾和家伎,散播消息快且不留痕迹。 「那日后宫里追究起来,不会查到你们这里吗?」 「查不到,昨夜留宿王府的还有杜统领府上的二小姐、桂阳郡主她们几个,这会都回家了,宫里真要拿人是问,咱们还可以栽到她们头上,这点小事难不倒九姑娘。」 温如的厉害不仅在于财力和私兵,还在于她手下养的姑娘,这些姑娘除了在风月场所长袖善舞,还能从后宅里探到专业细作都探不到的秘密。说起来,温如这种收集情报的办法,和外祖母王念君当年的手段如出一辙。 「挺好,火拱得越大越好,」周濛笑道,现在万事俱备,就差她去演一出苦肉计了。 说到早上,王府的那些婆子们到了辰时了才来,推开门的时候,正好看到她和裴述互相搂着躺在一起,为了让「捉/奸」的视觉效果更加震撼,她逼着裴述把上衣都给脱了。她躺在裴述光着膀子的怀中,躺了快半个时辰,这狗男人怀里实在暖和,她都快睡着了,才听到开门和震惊的婆子们尖叫咒骂的声音。 紧接着,就是司马婧「知道」自己的好妹妹勾/引了自己未婚夫以后的戏码,她又哭又闹、寻死觅活的时候,周濛就裹着被子,用一双白嫩嫩、光熘熘的膀子挂在裴述的脖子上,还小声在他颈窝里求饶「裴公子一定要救救妾」,恨得那群婆子骂骂咧咧,差点就冲过来把她这个「贱人」从准郡马爷的怀里扯出来暴打。 周濛演得很解气,司马婧不是想要算计她么?那这把火真被点了起来,就看到底是谁引火烧身了。 而且司马婧狠毒就狠毒在,她还算准了早上宫里会来人给她送贺礼,所以才特意在那个时辰爆出她的「丑事」,想最快地让宫里知道,派人来拿她。 可是,她又没算准裘安,裘安这种人骯脏事见的多了,司马婧属实是班门弄斧,她哪里会想到裘安首先做的一件事居然不是拿下周濛,而是先把她给按住了,为此她气得不轻,在王府里越发卖力地撒泼打滚。 想到这些,周濛的心情都愉悦了不少。 * 裘安再次回到庄严寺的时候,脸色却并不怎么好看。 他再次跪到建武帝的面前,额头的汗珠更显眼了。 「陛下,恕奴办事不力,王府上还住了杜家的小姐和桂阳郡主,奴先前留下的那些人没法拦住她们回家,现在消息只怕是按不住了……」 建武帝因为今早的事,多少有些烦心,索性抄起了佛经,闻言,「啪」的一声就把笔给扔了,墨汁呈扇状在洒金的纸上溅开,毁了一副上好的小楷《金刚经》。 「按不住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他转头又问,「外使的驿馆呢?乌孙国的使臣万万不可知道此事!」 裘安抹汗,「外使驿馆离桂阳郡主所住的成王府仅一墙之隔……」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9页 他声音越来越低,「鸿胪寺少卿刘大人已经候在寺外,为了正是乌孙国使臣突然求见的事……」 乌孙国使臣奉命来南晋求娶一位公主,在洛阳城一年了一直安安分分,与鸿胪寺的接洽从来没有异议,现在突然求见,定然是为了和亲公主私/通来要个说法。 和亲公主私/通,还私/通的是自己的姐夫,这等丑事真是闻所未闻。 当初联姻乌孙国就是在剿灭北燕后为了漠北的安定不得已而为之,朝廷花了不少金银彩帛才谈妥,如今南晋理亏甚大,这个说法要怎么给?是更多的金银珠宝,还是要更多的边境城池? 「混帐!」建武帝终于暴怒,将手中佛珠重重拍在书案上,珠子顿时碎了一颗,其余「噼噼啪啪」滚了一地。 * 下午,洛阳城大雾消散,又降起了小雨。 庄严寺内,一个等级不高的小沙弥穿着草屐,「巴登,巴登」地一路小跑,踩过水坑将清亮亮的雨水溅出丈远,精瘦的小腿上灰色的缠腿全部湿透。 「跑什么,跑什么!」小沙弥被一个身着青袍的年轻内侍急匆匆地拦下,「前面就是陛下的禅房,你不知道吗?走开走开。」 皇家寺院的小沙弥不比外头的那些,他很懂规矩,忙合掌行礼道,「是慧成师父让小的来找裘总管的。」 「什么事?」青袍内侍神色稍缓,今早全寺都知道出了大事,皇帝大怒,这个节骨眼上有人找裘总管,谁敢怠慢? 「刚才门口来了位公主,说是求见陛下,让小的前来通报。」 「公主?什么公主?」 青袍内侍侧目,他隐约知道出了什么事,公主私/通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但是和亲公主私/通,这就是天大的事了,顿时提起十二分的精神,声音都急切不少。 小沙弥懂得没这么多,倒好在口齿伶俐,答道,「师父说,名号是清河公主。」 内侍大惊,「知道了,我这就去通报。」这不就是本尊吗?他急忙往回跑,朝着裘总管所在的地方飞奔而去。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裘安就出现在了庄严寺的大门口。 周濛跪伏在青石砌就的长阶上,身上素白的衣裙全部打湿,长发简单挽了个髻,珠钗尽褪。 这是赎罪的打扮不假,可是她这个时候来求见陛下,这不是上赶着找死吗?裘安实在不能理解。 身边的徒弟殷勤地给他打着伞,可面前跪着的小公主还淋着雨,他嘆了口气,使了眼色让徒弟把伞挪到周濛的脑袋上。 徒弟却不理解师父的态度,皇帝刚因这位的丑事而暴怒,而且她又不是真正的公主,不杀了她泄愤才怪,对这种活不了几天的人,以师父御前的身份,何必做出这样谦卑的姿态? 裘安见他迟疑不肯挪伞,瞪了一眼,小徒弟才不情不愿地照做。 裘安温声劝说身前的少女,「公主殿下,您就请回吧,陛下正在气头上,您何必在这个节骨眼上见他老人家呢。」 周濛以额触地,已经快半个时辰的了,她一动不动,青石板又硬又凉,还有薄薄一层苔藓,湿漉漉怪噁心的,她闭着眼睛不看,感觉到身子越来越僵,越来越烫。 她没搭话,也没力气搭话,尽力将心如死灰、虔心悔过的姿态摆得有几分说服力。 裘安看她这副摇摇欲坠的样子,恐怕没一会儿就要晕过去了,嘆息里流露出几分怜悯,「哎,公主啊,何苦。」他像个好心的长辈,苦口婆心又劝了几句,周濛油盐不进,他摇摇头,才带着人返回了寺里。 「她这不是活该么,是她行事不检点犯了错,连累师父今儿一大早就承受陛下的怒火,她该当如此。」小徒弟尽心尽力撑着伞,不满地嘀咕起来。 现在四下无人,裘安也没再训斥,只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你管好自己的嘴巴,到了御前万万不可乱言。」 他跟着师父继续前行,突然间发现行进的方向并不是去御前的禅房,不解道,「师父您不去御前通报吗?」 裘安摇头,「不能报。你记着,待会公主就算跪晕过去了也不能报。」 「为何?她要见陛下就让她见,早了断不好么,师父您何苦替她瞒着?这种人有什么好护着的,您太好心了。」 「不是我好心,」裘安无奈,回身看了徒弟一眼,觉得有必要提点这种一不小心就要掉脑袋的事,湿漉漉的脚步停了下来,耳边只剩下雨珠落在纸伞上「哒哒」地轻响。 「不是我想护着谁。想活得久,就不要惹不该惹的人,她那是老中山王献上来的人,老中山王是谁,如今北境的边防一半在他手里,陛下见了都要礼让三分,你我是什么东西,把他的人送到御前去给个了断?陛下气头上真把人杀了,回头和老王爷起了龃龉,陛下又会怪咱们为何不劝,老王爷要是知道你我不但没劝,人还是咱送进去的,头一个要交待的就是你我的人头。」 他点了点小徒弟又白又细的脖颈,他勐的一缩,听懂了师父的警告,忙低头认错,「师父英明,小的知道错了,谢师父教诲。」 * 这天,周濛一直在庄严寺门口跪到了黄昏,皇帝没有召见她,事实上,因为裘安的隐瞒,皇帝不知道她在寺外求见。 裘安不是她能掌控的人,所以没有料到他会暗中出手小小帮她一把。不过,就算没有裘安的包庇,让她见了皇帝,她也知道自己未必会有杀身之祸。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0页 和裴述私/通事件闹得越是沸沸扬扬,留在皇帝心里的疑点就越多,京城私生活混乱的贵女遍地都是,怎么偏偏一个和亲公主的私事会闹这么大?皇帝就越会怀疑司马婧是为了姐妹私仇,不惜以朝廷和亲大局为代价而实施陷害。只要稍微查一查,就会发现那天早上有不少可疑的巧合,例如,事发之时,裘安和好几个与司马婧交好的勛贵宗亲「正好」都在,事发之后,司马婧的反常哭闹,还有事情传播的效率也快得超乎寻常。 在周濛的盘算里还有另一个助力,便是皇后萧氏,萧氏和太子是死敌,司马婧又是太子妃杜氏的党羽,在这件事情上,王夫人和她背后的萧太师府,一定会力保自己。 傍晚,周濛回到府上,泡了一个时辰的热水澡,冻僵的手脚才稍稍缓了过来。 到目前为止,她的计划都很顺利,特别是下午在庄严寺外的那一跪。 苦肉计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见到皇帝,而是为了让事件进一步发酵,庄严寺外到处都是园林外宅,她大庭广众下跪两个时辰向陛下求饶,到今晚,洛阳城里就算是再不关心风月闲话的勛贵大臣,也会确认她私/通裴述的传闻就是真的。 这样一来,在朝堂之上就不只是皇帝的「家丑」了,越是摆在朝廷的议事流程上谈,她就越安全,朝廷必须要给乌孙国使臣一个交待,一来一回双方交涉需要时间,她还有事情要做,要争取的就是这中间空出来的一点时间。 第二天清晨,周濛醒来发现自己身子烧得厉害。 从昨夜起她就被勒令禁足在府,但好在还能允许侍女出门给她请个大夫。 「这么折腾怎么不病,前日夜里在王府厢房就受冻了,昨日又在雨中跪了那么久,铁打的身子也遭不住啊,」荆白替她掖好被角,大夫刚走,已经吩咐侍女们去煎药了。 周濛小脸泛着病态的潮红,脑袋晕晕乎乎,但尽力保持神智清醒,她时不时看着门外,问道,「月姐姐还没回么?」 荆白嘆气,安抚道,「别操心了,睡吧,等旖月姑娘来了我喊您就是了。」周濛才缓缓闭上眼睛。 旖月一早就去武安长公主府了,为了打探裴述那边的情况。 昨夜,建武帝连夜从庄严寺回了宫,天没亮就召了裴述入宫,据守在宫门的下人来报,说裴述待了没多久就回府了。她急切地想问问裴述宫里现在的情况,可她不能见裴述,侍女出门也会被宫里派来的人跟踪,好在旖月在她身边,能让她偷偷潜进去打探。 周濛靠在枕上小睡了一会儿,屋子里的火烧得旺,睡得身上微微有些发汗,不知睡了多久,荆白把她轻轻摇醒的时候,睁开眼就看到一身黑色潜行衣的旖月站在床头。 「月姐姐,顺利吗?」她急忙坐起,拉了旖月的手问道。 旖月示意荆白,荆白立刻带着侍女一起退出了卧房。 「放心,我见到裴公子了,」旖月的表情一如既往地沉静,前踏一步坐在床沿,把裴述的话转达给她。 「裴公子那边没有大碍,今早是武安长公主陪他一同进宫请罪的,陛下发了脾气,但没有从重责罚,只罚了他亲自去中山国赔礼道歉,他和司马婧的婚约也不作数了。」 裴述一回府就被长公主关在了院子里,旖月费了些工夫才穿过重重守卫进到他的卧房。当时,他居然在卧房里搂着个美妾喝酒,说到和司马婧解除婚约这一段时,乐得衣衫都垮了,露出胸口紫红的一个淤痕。 察觉到旖月在看,裴述略不自在地解释,「无妨,早上被陛下踢了一脚。」 旖月冷笑,对这种人心里只有「活该」两个字。 裴述还说,当时萧皇后也在,也说了不少好话替他求情,所以对他的处罚算是轻拿轻放。 「裴公子还说,早上陛下没有提到你,所以皇后和长公主都不敢替你求情,召见你是不可能的了,看在中山王的面子上也不会杀你,但是还在和乌孙国使臣交涉,明年年初就要成行的和亲肯定是搁置了,对你的判罚是轻是重,恐怕就要看乌孙王的意思了。」 周濛点头,基本都在她的意料之中,现在自己的小命就攥在老乌孙王的手里,就算他老傢伙要她死,乌孙国传信过来至少也要半个月的时间。 只是,皇帝对裴述的处置,比她预想中还要更轻。也不奇怪,别说裴述天潢贵胄是天子的外甥,即使在民间,男女私/通犯了事,受到重罚的向来都是女方。女子嘛,水性杨花、蓄意勾/引,男子呢,男子能有什么错,只不过是犯了天下男子都会犯的错罢了。 不过就此事而言,裴述能够全身而退是一件好事,建武帝愿意放过裴述,说明武安长公主比她之前看到的更有份量。 再者,她也希望裴述无罪脱身,她不管裴述存了什么心思配合她演这齣戏,利用也好、合作也罢,她只在乎自己的计划能否顺利实施,只要事情能成,她和裴述都是赢家。 「还有一事,裴公子特意提到,说今早他和长公主在御前还看到了一个人。」 周濛回过神来,「谁?」 旖月面露犹豫,没有直接叫名字,而是沿用裴述的叫法,「思北侯。」 想起裴述提到元致的时候,他那态度堪称恶劣。 当时她都准备走了,裴述突然把美妾赶了出去,斜靠在软席里,浪得不行,「小月儿,劳烦你回去转告阿濛,咱们还有一个人能用,让她别忘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1页 旖月觉得辣眼,撇开脸,耐着性子等他说下去。 「思北侯啊,早上我和我母亲都要走了,突然有内侍通报说思北侯求见。」 裴述唇角不怀好意地弯起,「思北侯,多懂得明哲保身的一个人啊,年节时陛下召见都不进宫的,今早却主动求见……」 他又惋惜起来,「可惜我能没听到他求见要说什么事,但是,在廊下他见到我的时候,看我的那个眼神,啧啧,恨不得把我剐了。」 他故意添油加醋地说给旖月听,好让旖月转告周濛,不过他说的大致属实,他都还没忘记当时元致见到他时的脸色,从没见他这么阴沉,眼神冷如冰刀。 旖月看不惯他阴阳怪气,「那又怎么样。」 「思北侯不是手里有兵么,他能做的事,那可就太多了。」 裴述故弄玄虚,临了他也没说明具体是指什么事,直到旖月把这一番话转述,周濛也露出吃惊的神色,她主要是没想到元致会在这个时候冒头。 不过裴述有一句话说的对,他从来都是个明哲保身的人,这一次她的计划与他无关,他进宫大概只是巧合,眼下多事之秋,幽州时不时还有黑羽军出没的消息,他顶着「元符」这个敏感的身份,皇帝也许需要他为朝廷做点什么吧。 「他的事与我无关,别听裴述胡说八道,」周濛拉高手里的锦被,不以为然地道。 当初她种蛊救人是为了周劭的一句嘱託,一年过去,他身体好得差不多了,与她再没什么交情了。 -------------------- 第78章 ========================= 这一趟进宫,元致待了很久,回到府上的时临近午时,建武帝原本想留他用午膳,被他婉拒了。 一回府他就去了书房,将一封信匆匆写完,找来石斌,将墨迹尚未完全干透的信放进信封里。 「劳烦帮我找个可靠的人将这封信送到乌孙国大都,凭这份火漆可直接送进王宫。」 他语速很快,但动作有条不紊,言语之间信封的封口处就多了一枚黑色的火漆,再装进事先准备好的信筒,才转头交给了石斌。 「需要即刻去办。」 石斌见他从宫里回来,正想找他问问宫里的事,他微微挑眉,跟随元致这么久以来,他很少有事麻烦他,上一次还是为了打听周劭的下落顺便护送周濛去巫峡办事,这一次……听到乌孙国这三个字,加上一早坊市间传得沸沸扬扬的和亲公主私/通的传闻,他就知道,这封信八成又和这位姑娘有关。 「如何?能办吗?」 石斌略沉吟的间隙,元致难得没什么耐心,再次向他确认。 「能倒是能……」 他答应道,但刚一犹豫想再说点什么,就被元致打断了,「务必选最快的马,越快越好!」 石斌挠挠下巴,从没想到元致也会有急躁的时候。 「行吧,」他笑着应了。 急躁就急躁吧,毕竟人命关天。他稍稍一琢磨就明白了信封里的信大概是怎么回事,前些年元致曾经助乌孙国平息过叛乱,还差点被招为驸马,他这是打算主动撕了「元符」的伪装不惜暴露身份去找乌孙国老国王讨一个人情,让他放周濛一马? 不会吧?他无奈地摇头,为了这姑娘,他也真是豁得出去。于是他午膳都没用就出门把这事给办了。他早已调拨了一些人手在洛阳城里随时待命,往西域送一封信不算什么难事。 事情办得顺利,他很快就回来了,在侯府门口正好碰到元致下马车。石斌抠了抠自己的眉毛,元致以前甚少出门,今天这是怎么了,早上刚进宫,又出门了? 元致行色匆匆,他也赶紧跟了上去,低声禀报,「办妥了,您放心吧。」 只要是石斌答应办的事,他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元致点头。 「刚去了趟临淄王府,」他随口解释,缓了两步等石斌跟上,一起往内院走。 石斌想起来,元致早上被皇帝召进宫,似乎就是和临淄王世子一起去的。 「您今早进宫,是临淄王在雍州前线有什么变故吗?」 石斌问道,其实他早就觉得蹊跷,建武帝怎么突然对「元符」感兴趣了,他自从入京一来,一直是被皇帝当个维护好名声的废物养着的。 「嗯。」元致轻声应答。 思北侯府的下人很少,因为元致不喜人多,用的随从只有一个小苦,进了内院就更没有下人在旁边需要避讳,石斌终于得到机会向他问起一些事情。 但元致推说不急,他记得石斌还没用午膳,先带他到厅里用餐。 「陛下现在想把冀州前线军镇的兵力和粮草往雍州调拨一部分。」 他边走边说,语气沉静,听不出他情绪里的喜恶。 对于漠北的战局,石斌和元致一样时刻都在关注,他曾经是名震漠北的金刀大将军,对战事的了解不输元致,不需要赘述就能获知一二。 「这是好事啊,」石斌说道,「冀州边防归中山王,雍州边防归临淄王,您现在与临淄王走得近,朝廷打算加强这边的实力,对您日后在政局上施加影响大有裨益。」 「是。」 元致承认道,这原本是一件好事,「不过,此消彼长,眼下北境没有大的变化,陛下却突然削弱中山王,应当不是出于战局的考虑,而是在泄愤。」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2页 石斌几个弹指的工夫就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却装作不懂,故意问,「泄什么愤?」 元致淡淡瞥过来一眼,分明对他的明知故问表示不贊同。 在这个节骨眼上,建武帝最在意的,自然是因为周濛的不检点而祸乱朝纲。而且他作为堂堂一国之主,暴怒后却如此隐忍,不得不把对她的处置权交到乌孙国的手上,泱泱大国,对一个有罪的宗室公主的处置都要看藩国的脸色,这对南晋而言当然是一种屈辱。 建武帝又不是个有心胸的人,他受到的冒犯以削弱中山王的方式得到弥补,这是一个一石二鸟的做法。 元致知道这些石斌全都明白,刚刚送去乌孙国的那封密信,他也需要给他一个解释。 「现在对中山王下手越狠,说明陛下在这件事情上越有决心,虽然还存着忌惮中山王的心思,但只要乌孙国王开口,他会毫无负担地杀掉清河公主,中山王的不满自然就转嫁到了乌孙国的头上,这就是这件事最有利于陛下的一个结果,他名正言顺地削了中山王的兵权还不会落下口实。所以,公主……犯错一事……」他微微停顿,把「公主私/通」四个字安在周濛的身上,他实在说不出口,临时该换了措辞。 「对陛下而言看似被动实则是个削蕃的良机,如果我是他,也不会错过这个机会,无论是皇后还是长公主,谁都劝不住,这也是我去信乌孙国王的原因。」 石斌一口嚼着肉一边听,不得不说,元致的分析很有道理,可再有道理,也掩盖不了他其实就是一门心思想救周濛这个事实。 越是认清这个事实,就越是觉得元致一本正经的分析只不过是为了说服他自己罢了,听完,他也终于不以为然地笑了起来。 「我觉得您想多了,老皇帝哪有这么缜密的算计,还一石二鸟,他但凡有这本事也不会靠两个皇叔替他镇守北境,我还是同意您前头泄愤的那个说法,够蠢,适合他。」 元致抿了口茶,眼皮一抬一落淡淡扫来,对这话不置可否。他和平时的样子没什么区别,石斌却看出了他难得流露出的几分不自在。 元致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他一定也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石斌心里更是明镜似的,索性也懒得跟他打哑谜了,嘿嘿一笑,「怜香惜玉嘛,又是好兄弟的小妹,落难了能捞一把就捞一把,也对人兄长是个交待。」 上次他答应元致帮周濛打听周劭下落的时候,他就知道他对周濛这么上心可能还因为他与她兄长多年的交情。 元致正端着茶杯,杯里淡青色的茶汤有些凉了,他的耳朵尖却暗自发热,好在他及时压下了那丝难堪,没让红潮向别处蔓延。 他其实问过自己很多遍,真的只是想对周劭有个交代吗? 不能说不是,但好像又不仅仅如此,那他图什么?凭什么值得他揽下风险这么大的一件事?还是石斌看得清楚,他给自己找的那些理由再正当都显得蹩脚。 他们已经没有关系了,可他没办法看着她往深渊里掉,即便她根本不在意他会怎么想。从前她心里的人是那个叫韩淇的白面书生,现在则是裴述,她从来就没把他当作除了病人以外更亲近的人来看待。 半年前,在那次清谈雅集上,他被人有意为难,群起而攻,她当时主动替他解围,他其实有能力应对困局,但他放弃了争辩,他只听她说,一个字都没回应,否则就会让人猜测他们的关系。京城这潭巨大的死水里,到处都是漩涡,他不能和她搅得过深。那件事后,他连一句感谢都没对她说,如此克制了,他也没能阻止京城里流言四起,不久就有心人挖出了往事,差一点给她带来极大的危险。 所以,事到如今他能嫉恨裴述吗?他没有资格,在京城的这一年中,她的很多难关想必都是裴述陪着她过的,她会选择他情有可原。 「对了,您是以什么身份写的密信?」石斌突然问。 见他目光凝滞,石斌哪里知道他在想这些,心道不好,「你不会……真的用的本来身份吧?」 元致回过神,摇头,若无其事地开始解释,「兄长的字迹我很小的时候就能模仿了。」 石斌终于松了口气,心道他还没冲动到主动自曝身份。 「兄长与乌孙王也有几分交情,老国王不笨,不会看不明白其中的利弊,平白拉来一个中山王这样的仇家。」 元致细心说明,石斌心里却在想,他才不管乌孙王明不明白形势,元致只要不自曝身份就好,否则他们这些苟延残喘的北燕余部就离万劫不復不远了。 「那就……静候佳音吧,」石斌无奈道,「看天意了,该做的您都做了,这件事毕竟是她自己不慎闹出来的,真有三长两短……也怨不得他人,是吧?」 他试探道,本意是想让元致不要在这件事情上浪费太多的精力,万一小姑娘逃不过这一劫,他也最好别太往心里去。从私心上来说,他更希望元致能够放下这份心意,现在的周濛早已不是当年在江夏时那个心思澄明的小姑娘了。 「世子,人总是会变的,麻雀飞上枝头变了凤凰,哪里还会留恋以前的生活?在江夏您认识她的时候她才多大,经的事多了,才能知道本性好坏。」 她早就是一名合格的洛阳贵女了,上流女郎们那些好的坏的她都学的很好,精緻、优雅、善于交际,看似样样都好,唯独道德没有底线。以前他对她印象好,现在他却希望元致身边的是一个对他一心一意的安分女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3页 他没把这话说出来,但表情说不了谎,元致瞟他一眼,他坦荡地笑,「我知道您心里比谁都明白。」 元致不置可否,最终目光移向窗外,半晌才嘆了一声,「愿她平安吧。」 * 午后,小苦来报,说武安长公主府有人送来了一封信。 信被直接送到了元致的手上,他正在书房的沙盘上和石斌一起推演上个月临淄王在长安的一场大战。 「是长公主的信,还是?」石斌斜靠着沙盘问道。 元致很快浏览完,然后走向火盆,「是裴述,他请我写信去求乌孙王,对周濛高抬贵手。」 石斌神情微妙,「倒是和您不谋而合。」 其实哪里用得着裴述提醒,这件事元致比谁都上心。 「良心尚未完全泯灭,是好事。」 元致语带讥讽地说,但他说话向来平淡,这一点讥讽连石斌都没听出来。 「今早您被召进宫,听说长公主和裴公子也在,陛下打算怎么处理?」 火苗突的蹿起,信纸被彻底烧成了灰烬,元致从火盆上收回视线,「长公主的面子还是有的,裴述没事,和南乡郡主的婚约取消了,本来这桩婚事就是太子布的一步棋,用自己控制的司马婧来牵制长公主,万一牵制不了还结了仇,也是中山国与长公主的恩怨,太子最不济也可以隔山观虎斗,所以解除婚约这个结果,于裴述而言算是喜事。」 「这个裴述可以啊,」石斌感慨地挑眉道,闹出震惊朝野的丑闻,这位不仅全身而退还解决了一件心头大患? 这两年他没少掺合周濛兄妹俩的事,从周濛毒杀中山王后,到周劭重返中山国参军,后来元致改换身份、来洛阳疗毒也有他的暗中相助,偏偏他还是个行事高调的人,处处高调却没有被人抓到把柄,回回都稳稳隐在暗处绝不吃亏。 元致颔首,「他当然是个聪明人,他母亲就够聪明了,满朝上下除了她没人能在陛下、萧皇后和太子三方之间游刃有余,他更是青出于蓝,论在战场上排兵布阵,他不如你我,但论在朝野中算计人心,你我都不如他。」 他对裴述的评价相当高了,石斌却不怎么认同,笑道,「您说我这个粗人不如他也就算了,我觉得您和他要是过两招,还是能打得有来有回。」 裴述有得天独厚的出身,可元致有什么?一年前还是个活死人一样的亡国质子,如今在洛阳城也有了能够撬动朝局的把柄,一来黑羽军随时可以在漠北为他策应,二来他得到了临淄王的信任。 可是,石斌的话在元致听来却是有些难堪,在北燕亡国之前,他的野心和手段从来都不会放在这些争权夺利的事情上。 他无奈地笑道,「我为何要和他过两招?我不是他的敌人,他也不会拦咱们的路。」 「那周姑娘呢?」 元致眉头微皱,石斌故意这样连着发问,很难不让人误解他的意思,他这才把话说全,「如果日后乌孙王同意高抬贵手,裴述会向皇帝求情,把周姑娘赐婚给他吗?」 元致吃惊地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转而眉眼舒展,低眸笑了,「怎么可能。」 「所以您觉得他们是一段露水情缘?」石斌不解,「可是什么样的露水情缘会这么按捺不住,在司马婧的生日宴上都要厮混在一起?」 元致听得更加无奈了,「我不知道,但或许,」他微顿,下意识看了看门外,确认书房这里不会有下人靠近。 他从前并不是个如此谨慎的人,但现在他每逢和石斌谈及机密都有这个习惯。 「或许裴述只是想用这件事来混淆一些人的视线,换取一个破局的契机,」他说道。 「裴氏虽是长公主的夫家,实则站在世族一方,而太子则过于强势和稳固了,别说是裴氏,即便是萧皇后加上萧氏等一干世族都动摇不了他的根基,太子有军权,太子妃的兄长还掌握着禁军,太子本人自律且谨慎,一丝破绽都不好找。站在裴述的角度,唯独用周濛突破司马婧是一个机会,其父司马曲在中山国不得重用,想必中山王也会暗中支持,如果能拉她下马,也许会是撕开太子党羽的一个破口。」 「您的意思是……他们故意做戏?」 「未尝没有可能。」 元致靠着沙盘站着,手里轻轻摩挲着一枚红漆的小木旗,裴述此人有勇有谋不必多说,而周濛胆子大,这也是他早就见识过的。 不过,不论这个猜测对不对,周濛的下场都不会好过。 石斌想了想,道,「难怪,那裴述就是在利用周姑娘?我听小苦早上回来说,说您在宫里看到裴公子了,您看上去很不高兴。」 「是吗?」元致淡淡挑眉笑了笑,他没想到这种小事小苦也要告状,该要敲打敲打他了。 不过他想了想,今早是见了裴述一面,他在廊外等候召见时,正好裴述和他母亲一起出来,裴述一眼看到了他,还冲他朗然一笑,那样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让他确实有点生气。 早上丑闻刚出来的时候,他就推测出了两人是做戏的可能性,可即便是做戏,也是周濛拿命在做。 他不知道她究竟喜欢裴述喜欢到了什么地步,才会一起去做这样的事,裴述作为男人,不该将她置于这样危险的境地。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拉开书房门离开的时候声音依旧温和,「天色不早了,大将军留下与我一道用晚膳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4页 -------------------- 第79章 ========================= 洛阳皇城,建章宫。 裘安从备茶间端出沏好的茶水时,在前厅议事的太子已经准备要跪安了,他隔着屏风只听到几句「请父皇放心」、「一定竭尽所能平定叛乱」之类的话。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从庄严寺回宫才第二日,就有南边发来奏报,说荆州发生了叛乱,并且叛军还在沿长江顺流而下,有一路向扬州蔓延的趋势。 北边的匈奴还没停止侵扰,京城就出清河公主私/通的事,现在南边又出了叛乱,建武帝头疼不已,夜夜辗转难眠。 裘安一刻不离地跟在旁边伺候,也熬了两个大夜,他如今年过半百不比年轻身强力壮,两夜熬下来头疼欲裂,这会儿端着茶碗都有点哆嗦。 「陛下,喝杯热茶,歇歇吧。」 裘安把茶仔细搁好,见建武帝停了笔,终于有了休息的意思,他赶紧替他整理文墨,温声宽慰道,「太子素有才干,平叛定能成功,您就放手让他去做,何必累坏了自己的身子。」 建武帝用热茶润了嗓,摇头,「叛军号称十万,太子现在手中有兵二十万,却还在向朕要兵,你说朕给是不给?」 他问得漫不经心,裘安却已经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建武帝向他问策不是白问,常常都会听信,他也总是尽心尽力,从不胡说八道。 在这次的事情上,原本二十万朝廷正规军对十万草莽绰绰有余,可是京都洛阳不能成为一座无守军的都城,所以能调往江南的兵力会大打折扣,从这个角度来说,太子要兵不是没有道理。 可是裘安更明白皇帝问这句话背后的意思,中原的兵力几乎九成都已经握在太子手上,若他还要兵,就只能从北境抽调,这样势必削弱镇守北境的临淄王和中山王。如今的朝局是太子与藩王双峰并峙,建武帝在中间艰难维持平衡,本来他就因为公主私/通削了中山王一刀,如果一削再削,藩王过于弱势,局势失衡,太子岂不是更加无法无天? 至于有没有足够兵力对付叛军,皇帝从来没有担心过。过去十来年南晋没少发生叛乱,从来没人能成气候,这次的叛军听说只是一群从益州逃出来的飢饿流民组成的乌合之众,而且,这些年江南连年丰收,百姓安居乐业,荆、扬两州不会有人响应叛军,所以这群人虽然号称十万,但实际上有没有五万都难说。 这等于是把平叛立功的机会拱手送给了太子,而他居然还想增兵? 皇帝当然不想给,裘安脑子再混沌,对这种要命的问题也是拎得清的。 他笑眯眯地回答,「陛下折煞老奴了,这么大的事老奴可想不明白,陛下手下那么多的王公世族,不如多让他们想想,萧太师乃世族之首,一定能拿出良策。不过,不管给不给,太子仁孝,一定能够体谅朝廷的用心。」 建武帝正仰靠着闭目养神,笑着哼了一声,裘安眉眼舒展,知道自己说对了话。 这种事本来就该让世族去和太子谈,世族肯定不同意从北境减兵,太子对此不满也不敢拿世族怎么样,让他们狗咬狗就好了嘛。裘安不愧是跟了他四十多年的老奴,建武帝觉得舒心多了。 烦恼已消,老皇帝便懒洋洋地靠着软枕半躺了下去,裘安贴心地正打算帮他掖好软枕,突然小徒弟在外头通报了一声,「禀陛下,皇后娘娘求见。」 建武帝的眉头骤然就夹了起来,裘安耷拉的眉眼也睁圆了,皇后求见……可真是稀奇事啊。 自从萧皇后没了两个嫡子,皇帝又立了与两位皇嫡子的死脱不开干系的司马功当太子,帝后的关系就大不如前,萧氏常年不来建章宫,这是哪股风把她给吹来了? 「不见。」建武帝不耐烦地说,这些天他够头疼了,不想面对强势的萧氏。 其实皇后为什么来不难想,这几天就发生了两件大事,除了荆州叛乱就是几日前清河公主私/通。当初中山王献上这个女孩的时候,萧氏就大力引荐,萧皇后来,不就是为她求情吗? 「她来添什么乱,就说朕睡……」 建武帝话没说完,紧闭的宫门就被人悍然拉开了,老皇帝惊得立刻坐直了身子,不经宣召强行闯宫,门口的侍卫是死的吗? 「陛下,妾有事要禀,为何不见?」 萧皇后在建武帝惊恐逐渐转向暴怒的目光下迈步踏了进来,她一袭华丽雍容的深红宫装,脸上是几十年如一日的端庄和冰冷。 「你……你好大的……」看见皇后的脸,建武帝的气势不自觉弱了几分,气得舌头打结。 萧皇后微微一笑,「胆子大就大了,妾来都来了,陛下还要把妾赶出去不成?」 她浑然不顾皇帝的脸色,来到他下位的一面坐席上,优雅地坐了下来。 夫妻三十多年,建武帝知道她是个什么性子,多数时候都恭顺守礼,是世家大族养出来的标准皇后,但是她真想做什么事的时候,向来也是不憷任何人的,萧氏的出身给了她胆子大的底气。尤其是建武帝现在能握在手里的权力一年不如一年,面对太子的强势,他比年轻的时候更需要世族的支持。 帝后两人对视,心照不宣地笑了,建武帝是给气笑的,谁让她是萧氏女,闯就闯了,赶她出去?他自己出去都不敢把她赶出去。 「陛下不见我,以为我是来为清河公主求情吧?」萧氏微笑着问。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5页 建武帝偏过头不答,算是默认。 「陛下想错了,妾虽然没有陛下想要的贤明,但也知道,自己首先是皇后,然后才是萧家人。有关清河公主的事,妾不仅不会为她求情,而且还想提醒陛下,万万不可轻纵了这等大逆不道、祸乱朝纲的罪行。」 建武帝以为自己听错了,眼神移到了她的身上,「你这是何意?」 大逆不道、祸乱朝纲……她也说得出口,那公主是他们献的,往她自己脸上抹黑? 再者,抛开女方不谈,裴述也是他们自己人吧,裴氏与萧氏那是一丘之貉。 夫妻多年,他从没见她反口说过自家人的不是,她会突然变得通情达理吗?建武帝当然不敢信,神情由疑惑变得警惕。 萧氏对皇帝的警惕心知肚明,她不在乎,慢条斯理地继续道,「放在以前,陛下不信我也就罢了,如今是什么局势您最清楚。北境匈奴袭扰,北燕余孽仍在,江南祸患又起,朝廷兵力捉襟见肘,匈奴人最想要的其实也就是区区雍州长安一城而已,西北蛮荒,实在守不住朝廷给了就给了,仍可断臂求生,而北燕则完全不同。」 北燕在建武帝心里始终是个最特别的存在,他一生都对北燕元氏既愧又恨又怕,都灭国了他还忌惮那个留下来的元符。 萧氏专找他的死穴说,「据臣妾所知,北燕灭国一事,太子做的并不干净,留了很多把柄,北燕余孽迟早会知道灭国的真相,等他们想明白了,打着復国的大旗南下,这才是动摇南晋国本的祸事。说回清河公主的事情,妾以为您和家兄都漏算了北燕人的打算。本朝素来看重法度,您已经因为武安长公主的缘故您放过了裴述,有损朝廷的威仪,如果您对清河公主再施轻纵,北燕人该如何看待陛下?公主生死事小,但公主生死的处置权在谁的手上,这就是大事。现在您坐等乌孙王的回信再对她行处置之事,说明咱们南晋连乌孙国都能拿捏,法度犹如一纸空文,那么,为何会这样?左右不过因为北境兵力虚弱,需要不顾一切联合这些西域小国罢了。如果这样的说法传到幽州,北燕人就会知道,咱们因南北同时开战而中原腹地空虚,如此,不出半年时间,幽州往南直到洛阳必有祸事。」 建武帝听到前半段的时候还不以为然,心道朝廷内政能关北燕人什么事,可是皇后的分析越听越有理,尤其是他想到了近几个月幽州黑羽军旧部频繁袭扰的消息,之前他总想着元符被质留在洛阳,北燕人不敢南下,可是细细一想,果真是如此吗? 萧皇后对建武帝的心思一清二楚,乘胜追击,「虽然现在北燕王室只剩下了一个元符,被陛下握在手里,可是,元符不是元致,黑羽军是元致的亲兵,能活到现在的都是死士,他们会为了元致的死復仇,而未必会把元符的命当成阻挡他们南下黄河的障碍,望陛下三思。」 建武帝心惊肉跳,北燕灭国这么久了,元致和黑羽军仍旧是他的噩梦,他最怕的事情就是有朝一日黑羽军得知真相南下为元致报仇,所以他才把元符握得这么牢,才对能够控制住元符的武安长公主这般忍让。 可他的确漏了最为关键的一点,元符的命和元致的仇,究竟哪一个才是黑羽军的死穴?显然是后者。 此刻建武帝已经被说动了七分,若是真的触及国本,他当然相信皇后,他们是夫妻,关系再差也利益一体。 疲惫的睡意被再次打消,可是他不愿意在皇后的面前表现出自己的不安,矜持地辩说,「皇后此言差矣,虽然当下南北同时开战,但朝廷只需应付荆州叛军,太子迎战绰绰有余,北境则有藩国镇守,中原未必就那么空虚。」 萧皇后只是看着他,不说话。她与太子水火不容,事关太子兵权,她不便表达看法,但是,中原是不是空虚,皇帝自己手里有没有兵,他心里没数吗?如果他真的有足够的兵权,还会对她和萧家这么客气? 建武帝被妻子看得发毛,终于软下了态度,「那皇后意下如何?」 萧皇后耐着性子,直截了当地说,「第一,清河公主决不可轻纵,此案可交由鸿胪寺与大理寺联办,即刻按照律法进入审议章程,在乌孙国来信之前就按律法处置,第二,裴述不能免罪……」 「裴述就算了吧,好歹是武安的独子,朕的外甥,」建武帝不太有底气地说。 其实外不外甥的不重要,元符也是他的外甥,他就根本不在乎他的死活,他看重的还是武安长公主。她最大的价值就是与宗室走得近,还与太子交好,在东宫说得上话,再加上她与元符的母亲晋阳长公主是同胞姐妹,有天然的亲近,与此同时,她还和裴氏是姻亲,有世族的人望,有这样雄厚的政治资本,偏偏她还是个公主,对皇位没有威胁,建武帝没她这么长袖善舞,他在各方势力之间如履薄冰,所以他离不开她。 萧皇后突然不想说话了,不是因为话被打断,而是她想起自己年轻议婚的时候,身为世族之首的萧家嫡女,她看不上当时已经是太子的建武帝,在司马氏宗室为数不多的男人里,他都是一个极其平庸的人。婚后三十多年,果然,他手中的皇权步步旁落,她一直都冷眼旁观,当初哪怕是武安长公主即位女皇,都比这个男人强。在皇后和萧家女两个身份里,她的确更看重萧家女的身份,因为萧家的父兄子侄更能给她带来荣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6页 她看着别处疲惫地露出一个微笑,很快调整好了心情,「妾有一个法子,能让武安长公主那边说不出什么话来。很快太子就要南下平叛,不如就让裴述随军,给他一个参军的议事文职,对外可说是戴罪立功,而对长公主那边而言,文职不会上战场拼杀,这是他白得军功的好事。」 换句话说,这件事有里子也有面子,对内对外都有交代。 建武帝再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轻咳一声,「就按皇后说的办。」 「皇后贤明,不愧是朕的贤内助,」说着,他自知尴尬,很想讨好,伸出手想拍拍妻子的手背,可萧氏眼神一惊,下意识赶紧躲开了,还拉了拉衣袖暗暗遮住了露在外面的细白手背。 建武帝伸手拍了个空,一时间尴尬得连裘安都看不下去了。 -------------------- 第80章 ========================= 周濛在府中静养了两日,高热已经退了,风寒却没那么容易消下去。 因为体质原因,任何药都对她没有效果,从小她病了都靠自愈,好在她身体强健,病得也少。但这次的病比以前更难痊癒,也许和体内的念君蛊有点关系,蛊虫需要以毒素为生,而她血中的毒素浓度一直在下降,到不足以让蛊虫吃饱的时候,蛊虫就会开始蚕食她的生机。 好在眼下蛊虫还算温顺,还不到她需要为此担心的时候。 荆州祁英叛乱的消息,周濛几乎是和建武帝同时知道的,温如一直留有一部分势力在江南一带活动,消息是她的人快马加鞭送到洛阳的。 密信里,温如特地提到了祁英帐下的一名参军,名叫陶阿盘,据说祁英对他言听计从,他也足智多谋,叛军一路从益州沿江而下打到了荆州。 周濛看到这里的时候,几乎肯定这位陶阿盘,就是周劭的化名。 很小的时候周濛喜欢去山里掏鸟蛋,有一回掏着几个山雕的蛋打算回家孵着玩,没想到这一窝雕蛋里居然混进了一颗蛇蛋,不小心孵出了一条菜花小蛇,那小蛇周濛没捨得卖,当宠物养了很久,因为没毒,周劭有时也会隔着老远摸一摸,冬天的时候这蛇犯懒老喜欢盘着,他还给这条蛇起了个名字,就叫阿盘。 他一定是故意这么做的,用这个只有她才知道的名字,是为了向她报平安吧。 这消息刚传来洛阳没多久,朝廷就下旨派太子率二十万大军南下平叛,周濛心情复杂。 为什么恰好是这个时候?清河公主私/通事件后不过三天。她不得不把这两件事放在一起去想,哥哥一定也听说了这件事,他是为了缓解她的压力才起兵围魏救赵吗?如果真是这样,他仓促起兵,面对太子的二十万大军,他准备好应战了吗? 她感到一丝后悔,后悔没有提前找人去给周劭通个信,告诉他她有自救的方法,他不必为她担心。 * 周濛被禁足,公主府也被宫里的人接管了,但对温如来说,没有她混进不去的地方。 「还行,脸色红润,比我之前想的要好,」温如走进周濛的卧室,看周濛正抱着个软枕发呆。 温如看到她手里拿着一卷舆图,图上在长江沿岸的武昌城和夏口画了两个红圈,又在下游的建康城也画了一个。祁英叛军现在已经占领了武昌城,正在攻打夏口,如果夏口能被拿下,那么下一个目标大概率就是建康城,这是歷代以来沿江作战的常规路线,不出意外周劭也会这么打。 「还在担心你兄长的事?」温如问道。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周濛低头,一言不发将舆图卷了起来,开口声音闷闷的,「宫里有消息了吗?」 温如理解她的心情,「嗯,晨间皇后亲自去找的陛下,谈得很顺利,旨意已经下了,裴述即刻随军南下,也要开始对你议罪了。」 周濛这才抬眸看温如,她坐在软榻边的茶席上,神情平淡。 这个消息在她们的意料之中,也是她们希望得到的结果。 「多亏了萧皇后,她轻易不问政事,此次答应出山,就不会出什么纰漏,」周濛点头,「至于裴述出征江南,裴氏一族在建康城有百年根基,他虽不敢明着策应叛军,但以他的智谋,太子此战必定不会容易到哪里去。」 温如笑道,「放心吧,我已经找过他了,他会见机行事的。」 「你是不是已经告诉他周劭在叛军里的事了?」 其实周濛还不想这么快让裴述知道,他实在太过心狠手辣,她还没有相信他到可以交付周劭性命的地步。 「那倒没有,」温如如实答道,「对他来说,无非是在交战双方找一个平衡,让太子无法速胜并不算难。」 但,无法速胜……不等于不胜。 周濛眉头又皱了起来,她听不得这样的话,虽然知道温如的话是对的,二十万大军对十万草莽,胜算几乎是压倒性的。那么万一叛军输了,周劭会是什么下场? 她不敢深想,深吸口气继续道,「按照计划,得着手准备我出城的事了,越快越好。」 温如无可无不可,她不像周濛有这么多的顾虑,这一整件事都是周濛一手策划,她只负责执行,替她做一些不方便做的事情罢了。 况且,所有的计划都在稳步推进,周濛想快一点不过是一句吩咐的事,不费什么功夫,她微微一笑,却夸道,「有长进,我还担心周劭出事你会发疯,到时候手头的事情也不做了,拎上包袱就南下去救兄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7页 周濛无奈,「我倒是想,可我拿什么去救,我又没兵。」 温如手里倒是养了些私兵,但她的这些僱佣兵做些阴私的勾当还行,真上战场打仗就不够看了。 「想要能打仗的兵嘛,虽然我没有,但你有个现成的选择啊……」 周濛笑容一僵,方才的一句玩笑话,不想却被温如扯偏了,她微微低下头,眼神逐渐暗淡起来。 温如也察觉到近期她总在有意地避讳那个人,但不理解她这样做的理由,才特意提起这一茬。作为旁观者,她与柳烟都看得出来元致对她的心思只差挑破一层窗户纸了。 他们两人的事她都是听柳烟说的,虽然她没有结交过元致,但是远远见过几回,他的样貌实在让她印象深刻,太惊艷了,他的脸有着明显的胡人轮廓,可皮相上又丝毫不逊于汉人的精緻俊雅,听说他祖母就是汉人,胡汉两种血统在他的身上混合得堪称完美。 而且他扮元符扮得很像,仪态和气质是与元符如出一辙的儒弱谦雅,这让他那张过于惊艷的脸不那么引人注意,他的行为谈吐也从来没有在朝中引起过他究竟是不是元符的质疑,这件事不容易的地方就在于元致本身的性子应该是一个少年得意、纵横沙场的武将。 不过,他能做到这些她并不奇怪,鬼门关里走过一趟的人,太清楚这条命的价值,和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这种人的心机城府可想而知。 越是这种人,他若仍愿意为一名女子倾心,对她一定是存了几分难得的真心。 这是她混迹京城明暗两道这么多年一点小小的识人经验,而周濛的看法似乎和她完全不同,她从不承认他们之间有过什么,对他的态度总有一种让人说不上来原因的疏离。 「我觉得你可以找他谈谈,」温如还是提议道。 周濛怅然地摇头,她知道温如的打算,之前裴述也说过类似的话,虽然这人不正经,但想法一致,都想让她去找元致,去借他的力量。 可她一直都没有去找他开口,是她不想吗?她当然想,谁不想拥有元致这样的盟友,在京都短短一年时间,黑羽军在他手里再次变得进退有度,还低调地得到了镇守西北边境的临淄王的青睐。 问题是,她凭什么去找他开口?凭她救过他一命?但是种下念君蛊这件事她是瞒着他做的,在他的心里不存在这份恩情,那么,凭他们之间的那点交情?那就更谈不上了,柳烟总说他对她好,他对她好的原因全都有迹可循,要么是出于帮衬周劭,要么就是出于报答她那几个月的照料而已。要论男女之情,他与宇文慕罗没有分开过,他会轻易许诺宇文慕罗的请求,但对别人未必会这么慷慨。 温如不放弃,又劝,「你在顾虑什么?你不试试怎么知道结果呢,就当是为了周劭,我替你跟他联繫,他府上暗桩眼线虽多,但破绽总能找到,你大可以放心。」 很显然,温如他们比她对他更有信心,似乎只要她求助,他就不会无视她的请求。 周濛决定在这件事上相信温如一回,就当是为了周劭,为了兄长她还是愿意再试一次的,她点头,「那麻烦你帮我安排吧,就说……我想单独见见他。」 * 温如办事很快,第二天她就派人递来了回復,而元致的答覆是,不见。 连温如自己都感到了惊讶,头一次怀疑看人的眼光是不是出现了偏差,会不会是柳烟的消息有误,其实元致对周濛根本没有那么喜欢。 对周濛来说,事实证明她的直觉一直都是对的,她比温如更了解他。 听到消息的时候,旖月难得皱了皱眉头,追问来人,「对那边说清楚是什么事了吗?」 送信的姑娘打扮成了公主府侍女的模样,她是温如的心腹,说话不必避讳,答道,「都说了,说了是公主为了兄长的事,想要约侯爷私下面谈,但侯爷回说不便见面。」 「不便见面……那就不见面呢,事情有没有的谈?」 小姑娘垂眉摇头,「侯爷说,有愧于公主往日交情,请公主……珍重。」 在当下周濛出事的这个节骨眼上,说出「珍重」两个字,着实很冒犯,旖月沉下脸,「是他亲自说的还是旁人传话?」 「侯爷不见,是侯爷身边一个叫小苦的小厮传的话。」 站在一旁的周濛突然打断了旖月还要问下去的想法,走过来抢先对送信的姑娘吩咐,「知道了,你回去吧,告诉九姑娘,此事从长再议。」 人走后,周濛语重心长地对旖月解释,「小苦我认识,不是一般的随从,元致很信任他,他不会传假话的。」 「他们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要不我亲自去一趟侯府,当面问问他?」旖月秀眉深蹙,她不相信当初周濛冒着那么大的风险种下念君蛊,救下的竟然是这么个忘恩负义的男人。 她看着周濛,等待她的答覆,只要她点头,刀山火海她都愿意走一趟。 周濛则出奇地平静,听到「珍重」两个字的时候脸上的表情都没有一点波动,她像是毫不意外这个结果,又像是得到了尘埃落定的释然。 对于旖月的殷切,她立刻打消了她的想法,「思北侯府不是那么容易闯的。」 就算没有朝廷对思北侯府的严密监控,元致身边还有石斌,侯府的守卫绝不简单,旖月的轻功能轻易进出武安长公主府,但她未必能悄无声息地进去思北侯府。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8页 这么危险且没有意义的事,平时的旖月是不会想到这么做的,她的反常反而让周濛更加冷静,她安抚道,「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办法的。」 一年前周濛就想过如今这种情况的可能,那时候她思考了很久,周劭出事了自己应该怎么办,也想起很久之前元致曾说过的一番话,说她应该相信周劭,相信他有自保的能力,中山国那个老傢伙也说过,周劭不是个需要别人为他担心的人。 可是真到这一天,到了周劭要被朝廷大军围剿的关头,这些念头她一个都不要相信了。他们这些人,都是张嘴说说而已,周劭真死了,他们在乎吗? 当初元致他自己都差点活不下来,他哪来的资格保证周劭能活?司马绪就更不靠谱了,周劭又不是他养大的,就算他死了,老傢伙能有什么损失,他还有好多孙子。 唯独她和这些人不同,她不能没有唯一的家人,如果没有他,她如今做的这一切就都失去了意义。旖月也是如此,他们视彼此为至亲,所以,这世上唯二真正在乎周劭性命的人,就只有她们了。旖月这样沉静的性子都会心乱,她就更要沉得住气,她们之中至少有一个必须保持清醒。 身后隐隐传来抽泣的声音,周濛转身,发现旖月竟然在哭。她还像平常那样靠墙站着,单手捂着脸,晶莹的泪珠悄无声息地沿着她尖巧的下巴滴落下来。 「月姐姐,你别哭。」她将丝帕放到她空着的那只手里,她攥紧却顾不上擦去眼泪。在周濛的记忆里,旖月以前受再严重的伤都没有这样哭过。 「二十万大军围剿,阿濛,他赢不了的。」 「当然很难。」 她不愿意说自欺欺人的好听话,她也不认为这一战祁英这帮乌合之众能赢,至少从现有的情报来看,一路沿江打过来的叛军与地方守军交战时毫无章法,全靠对战局时机的把握才有了现在的战果,可是当面对朝廷二十万大军的碾压,胜算微乎其微。 她斟酌道,「我没有妄想叛军能够战胜太子,但是一定有办法保住兄长的性命。裴述不是也要南下了吗,他……」 「阿濛,」旖月摇头打断,她知道周濛要说什么,明白现在对周劭有利的因素有哪些,但也只有一个裴述,这远远不够。 她继续说,「阿濛,我想去荆州帮他,他现在身边得力的人只有一个小六,小六功夫不好,我不放心。战场上我兴许帮不了忙,但是我至少能替他挡住暗算,十几年前你们父亲身上发生的悲剧,我不希望在他的身上再来一次。」 「战场前线会很危险……」 「那他就更需要我,我是他的护卫,生死都应该和他在一起。」 泪水盈盈地含在她漂亮清冷的眼睛里,那双眼睛恳切而坚定,「阿濛,让我去找他。」 可能很早她就有这样的想法了,周濛眉眼微垂,话已至此,没有不成全她的道理。如果有可能,她也许也会做出和她一样的选择。 她也打定了主意,安排道,「需不需要我调拨一些人手给你?」 旖月见她默许,露出释然的笑答,「不用,我一个人就够了,人多了路上反而不好走。」 朝廷大军南下,司州到荆州一路的关卡一定会异常严格,旖月一个人还可以走乡间野路,人多了确实会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周濛不再强求。 当天晚上,旖月就趁着夜色就上路了,周濛还在禁足,无法出府,不能出城相送,只送她到角门外就折返了。 回到卧室,周濛看着窗外的花树微微出神。想起方才她一再叮嘱旖月注意安全,旖月也一一应了,但她感觉旖月一句都没听进去,她根本不在乎她自己的生死,哪怕为周劭死都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周濛陷入沉思,旖月把周劭看得比她自己重要得多,为什么?因为责任吗?从小阿娘收养她、训练她,就是为了保护周劭。 可是这么多年相处,她不可能一点感觉都没有,怎么可能全是因为责任,他们可能还不是恋人,却有着比恋人更深的羁绊。她感到心口有一丝微微的刺痛,直到门外有侍女进来,通报说柳姑娘来了。 -------------------- 第81章 ========================= 周濛屏退了侍女,知道柳烟所为何来,开门见山,讥讽道,「他连见都不见我。」 柳烟冷冷地看她一眼,她是替温如来的,当然知道情况,还有她回给温如的那一句「从长计议」,可她讨厌周濛的「从长计议」。 她拂开席上的一副舆图坐下,「那你打算如何从长计议?」 周濛的情绪还没有从旖月那边完全抽离,漫不经心道,「还不知道。」 柳烟冷笑,「你就这点本事?」 「嗯?」周濛这才回神,落在窗外虚空的眼神才转回柳烟的脸上。 「你还要计划多久?莫不是又一个无所事事的一年?」她抿着清茶,回以嘲弄的眼神。 柳烟的不满很直接,这一年她确实没有什么建树,周濛淡淡一笑,反问,「那我带你硬闯思北侯府?你不是总想我做点什么吗,要不要去?」 柳烟不如温如沉得住气,一年来,她的少有作为常常遭到她的嘲讽,以前周濛很有压力,现在已经习惯了。 知道周濛在呛她,柳烟冷冷还击,「我还以为元致多喜欢你呢,不过如此。」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9页 一开始她来京都当和亲公主嫁给西域老国王时,他就毫无反应,现在她私/通获罪,轻则下狱重则砍头,他还是一声不吭,她有难求他见上一面,他都不见,普通友人的交情都不至于如此淡漠。 周濛扶扶金钗,笑道,「我可没说他喜欢我,不都是你说的么。」 柳烟理亏,又不甘心:「你自己没用,你种的那只蛊虫也没点用吗?」 「你要我拿蛊虫威胁他?」周濛惊道。 她最开始就没动过拿蛊虫威胁元致的想法,因为两只蛊虫母子共生,母蛊比子蛊更兇勐,对宿主影响更大,到时候谁威胁谁还说不定呢。 柳烟:「要不然这蛊虫是白种的吗?你白白救他一条命不成?」 「那威胁不成怎么办?我和他同归于尽?你就这么盼我去死?」 柳烟越发不满,「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总得想个办法吧,就没有什么法子能拿捏元致吗?」 周濛低着头,一天的倦意全部席捲而来,「想想别的法子吧,未必没有办法。」 她这次想的办法不会再牵扯到元致了,但柳烟现在气头上无法正常沟通,她不想多做解释了。 「别的法子?还能有什么法子?当初你拿命去种蛊救人,人救回来了,咱们现在落得焦头烂额,他不闻不问,对你是什么心思再清楚不过,其实这一年你与他同在洛阳,你有无数机会可以抓住他的软肋,可你没有,阿濛,我看你对他才是情根深种吧。」 柳烟冷冷讽道。如何用风月手段拿捏男人是她的长处,她告诫过周濛很多次,她一句都没听进去,本来她就对她生了很多不满,觉得她终究还是拖累了她们的计划。 周濛有些神游,听到这里一句粗口都浮到嘴边了,还是硬生生咽了回去,她就知道有人会这样理解她的动机,所以,她拿自己种蛊救元致这件事,死都不想让多余的人知道。 「别的我不想解释,至于种蛊的原因我再说一遍,是因为我兄长想让我救他,我便救了他,与他是我什么人没有半分干系!」 柳烟不依不饶,「那正好,那便算是他欠你兄长一条命,如今正是他有难,他拿点诚意出来不过分吧,你倒好,他不见你,你就这么放过他了?」 一来二去周濛终于被惹怒了,她脸色骤然一沉,偏过头直勾勾看着柳烟。 柳烟被看得有点发毛,却气势不让,「你明明也知道我说的是对的。」 周濛气得想发笑,「好,姑且算你是对的,所以呢,你究竟是来找我商量办法的,还是来我这就是为了讨个嘴仗的赢法?」 这几日被强压的不安焦躁全部被勾起,她声音里含着低沉的怒气,「我说了我不知道怎么办,我拿元致没有办法,他不见我,我连求他的机会都没有,死磕他有什么意义?没了他就不做事了吗?如果你非要这么想,你不如去劝温如姐姐找个人把我绑了,告诉元致如果他不出兵袭扰幽州以缓解周劭在江南的压力,你们就把我杀了,我死了他的毒就要復发,他也别想活,你是不是就想这么做?」 柳烟被吼得一愣,「我没有……」 「对,兴许你没有想过要做这么蠢的事,但是对元致这种人行威胁之事,能高明到哪里去?你太不了解他了,黑羽军是他的命根子,和黑羽军的安危比起来,我的命算个屁。」 她的声音不算太高,可是外头守着的荆白小声咳嗽了一声,提醒她们不要再闹出更大的动静了。院子里是自己人,外头却是宫里派来的内侍,这些内侍不会限制周濛在公主府里的行动,但是会监视她的一言一行。 周濛马上收拾好了情绪,缓声道,「别的办法还是有的,何必总指望男人,姐姐你说是不是?」 她抬眸瞥了柳烟一眼,她还有些不服。 她没想到,都已经这么久了,柳烟对她的成见还是这么深。尽管她没有温如那么老谋深算,但已经不是当初在江夏求元致帮忙不成就恼羞成怒的小姑娘了。 「以前我什么都不懂,的确需要姐姐你逼我、催促我,今时不同往日,我有我自己的节奏,你若不信我,我们如何一起走下去。」 她温声说着,一边坐到了书案前,开始有条不紊地整理笔墨。 与柳烟争吵一番,她发现思路居然清晰了不少,之前已经思考过的一个方案渐渐有了雏形,她落笔成文,一气呵成,待纸页干透,她小心翼翼地捲起这满满一页的娟秀小楷,装进了信封里。 她坐回到柳烟身前,见柳烟神色微动,疑惑地看过来。 她便把信封轻轻推了过去,纤纤五指覆在月白信封之上,涂着血色蔻丹的指尖在烛光下犯着暗柔的光泽。 「之前的计划略有改动,具体的想法我都写在这封信里了,你回去替我交给温如姐姐,她看了就能明白。」 她嗓音低沉地向柳烟保证,「此计若能成,江南的困局自然迎刃而解。」 * 第二天一早,公主府一切照旧,但是早膳的时候周濛突然发了脾气,她把小厨房做的醴酪粥全给打翻了。 动静引来了外面看守的宫里来的内侍,内侍忙问怎么了,荆白一脸歉意地解释,「打扰各位公公了,是奴的错,最近公主大病初癒,早膳想吃醴酪,但府上做的不合公主的口味。」 「那赶紧换,公主喜欢什么口味,让厨房换厨娘来做。」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0页 「换谁都是这个口味,府上厨娘都是洛阳人,做的醴酪酸咸,公主长在荆州,醴酪吃甜口,洛阳城里只有南城凤仙楼是这个口味,从前公主想吃,都是奴每日晨起出府去买……」 她为难地顿住,不敢提现在买不到是因为她们被禁足的事。 领头内侍心领神会,禁足是皇帝亲自下的口谕,荆白是周濛的心腹侍女,不可能轻易放她出府。可是他们也不敢不顾周濛的不满,因为皇后派人吩咐过,吃穿用度方面一概不得委屈了公主。 帝后的旨意打架,哪一方他们都不敢违背,所以他们也很为难。 「这……要不,让公主试试其他甜口的汤粥,燕窝银耳桂花粥之类的,公主可曾试过?」这些都是珍品,宫里的贵人甚至皇后都爱吃,周濛出身又不高,没道理比皇后还嘴刁,而且这可比甜口醴酪粥好吃多了。 荆白摇头,神色暗淡,「哎,公主哪有胃口,这几日她很是伤心,每次用膳都吃不了两口,好不容易有个念想,就想吃口甜口的醴酪粥。」 内侍「啧」了一声,「这可如何是好……」 荆白:「黄公公,您也看到公主近些日子瘦成什么样子了,您行行好,可怜可怜我们殿下吧……」 这领头的内侍姓黄,叫黄启,是裘安的心腹之一。 裘安如何不明白,皇后虽然亲自劝谏要问罪清河公主,但特意跟他们提过万万不可伤了公主性命。周濛是萧氏举荐上来的人,该护着的时候自然是要护着的,皇后不看自己娘家的面子,也得看中山王的面子。 所以公主虽然是戴罪之身,但他们这些人谁敢真拿她当犯人看守?不仅不能当囚犯,还得好生伺候,这一点,裘安也反覆交代过。 是以荆白提出要求的时候,身边有其他内侍想直接拒绝,都被黄启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黄公公,我不会让您太为难,要不这样,您派个人随我一起出府去买,行不行?」荆白恳求道。 黄启讨好地笑,「荆白姐姐,这怎么好。」 谁都知道荆白曾是萧太师府的一等侍女,被送到公主当差,但事实上仍为太师府的人,这里的事情她都有资格一一报回萧氏,虽然是个小角色,但是由此可见她在萧氏那边颇受重视。 就算抛开皇后和裘安的吩咐,黄启也不想得罪这种人给自己找不自在。他权衡利弊,很快做出了决定,况且她一个伺候起居的侍女,就是出府买点吃食而已,买吃食又不是不被允许的事情。 他索性爽快地应了,「荆白姐姐多虑了,陛下口谕说的是禁足公主和公主身边的侍女,您是萧府的人,自然不算在禁足的范围,现在街上人少,姐姐尽管去吧。」 荆白惊喜异常,虽然有七分都是装的,但黄启这么快就松口,的确比她想的还要顺利,忙不迭地感谢黄启,还拿了一袋银锭,给黄启和他手下的内侍全都分发了下去,说给公公们喝茶,一番打点后算是皆大欢喜。 得到了内侍的许可,其余的事情就很好办了,荆白很快乘着公主府的马车出了公主府,一路向南走。车上只有她和一个驾车的马夫,可惜马夫不是公主府的自己人,而是黄启找来的。 车架在凤仙楼边不起眼的巷内短暂停留,荆白和马夫打好招唿,就独子下车去买醴酪粥了。 正值晨间生意好的时候,店里人有点多,她拎着东西回来的时候,一看时辰,一刻钟都不到,她什么别的要求都没提,车夫径直载着她回府,黄启看她回来得这么快,都有些惊讶。 第二日,荆白以同样的理由再次顺利出府,还是去凤仙楼买了醴酪就回来了。 黄启又去问车夫,车夫回禀说荆白就真的只是去买个东西,什么都不多说、不多做。他本来就对荆白的稳妥早有耳闻,经过这两天的观察,对于外出为公主买吃食这件事他也就彻底放下心来。 内厅,周濛端着温热的甜醴酪,神情绷得有些紧,一点都没有要享受美食的样子。 她哪里有心思吃这个,买东西只不过是藉口,她抬头问荆白,「今日如何?」 荆白略微皱眉,摇摇头,「才两日,不急,明日我定能成功。」 周濛没提出异议,是啊,才两日,这两次的出府机会,荆白必须老老实实,为了让黄启他们放下戒备,只用两日已经很冒险了,她不能连点代价都捨不得付出。 「嗯,只是眼下时间太紧,明日你试着见机行事。」 「是,奴婢明白,」荆白答道。 -------------------- 第82章 ========================= 到第三日,车夫明显没了前两日的警惕,荆白前两日的随和、麻利更是给他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没过一会儿,荆白照旧端着买好的醴酪从凤仙楼里出来了,和前一日不同的是,她突然走到车前来,递给了车夫两个餐盒,比前两日多了一个。 「程爷,店家今早这锅做多了,多送了一些,说是给咱们尝尝鲜,您要来一份吗?」荆白笑着问。 这位车夫姓程,是个黑壮中年男子,看着是个老实人,他看了眼这种甜腻腻的酪浆粥,印象中这都是夫人小姐爱吃的,他哪配,于是忙摆手,「俺们哪吃得了这个。」 荆白笑容越发亲切,「怎么吃不了,好吃着呢,反正是送的,正好两碗,不吃也得扔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1页 车夫一听不吃要扔,心思就松动了起来,眼前的甜食色彩精緻,香气扑鼻,鲜香的杏仁牛乳醴酪,上面还铺着满满一层果干和糖霜,其实他早已被勾去了心思。 他将餐盒接了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行,那俺也尝尝。」 「没问题,您先吃,不急。」 他都没有注意到荆白今日反常地没有上车,而是不停朝街对面看。 「哎呀程爷,我想起来了公主这几日闲着无事正学作画,却少了些颜料,对面正好有家画廊,我想去看看,成吗?」荆白歉疚地提起,一副好商量的语气。 车夫明显一愣,想起黄公公的吩咐,下意识就要拒绝,可是手中的酪浆粥好香好甜,他想吃完。 再说,荆白前两天都很规矩麻利,反正都是买东西,多买一样能有什么事?画廊就在对面,他眼皮子底下荆白还能逃了不成? 他支吾了两下,便答应了,「那姑娘你快去快回啊。」 荆白没有表现得太过惊喜,态度依旧热情,「好的,您趁热先吃着,我买完马上回来!」 荆白紧张得手心都是汗,面上仍是笑着往街对面的画廊走去。 进店,她随意买了些常用的作画颜料,付了银两,从笑眯眯的掌柜手里接过包裹的油纸,一切都和普通客人没什么两样。 她买的东西价钱不低,掌柜也看得出来她是大户人家的侍女,态度极好。 可是荆白买完东西没走,而是继续走到高价画廊去装作看画,这时,四周一个旁人也没有了,她突然回头问道,「掌柜,听说您店里最近在招画师?」 掌柜笑容凝固,开始疑惑,不明白她一个侍女问这做什么,如实答道,「正是。」 荆白克制地露出几分惊喜,「那可太好了,是这样的,我家中还有个妹妹,作画手艺不错,想找份画师的工作讨口饭吃,不知您家招画师有什么要求?」 原来是为了她的私事,越是大户人家的侍女,出门的机会越少,她们出来为主人家採买的同时为自己办点私事,这也是常有的。 又听她说家里妹妹手艺不错,他恢復笑脸,「要求么,我家这批要招的画师最主要就是要板画的手艺,只不过……」 「不过什么?」荆白忙问,「手艺您放心,舍妹正擅长板画,还画过城外昭仪庵的佛像呢。」 掌柜惊讶,昭仪庵在洛阳颇有名气,这庵兴建的时候与宫里的娘娘有点关系,如果去那里画过佛像,一定手艺不俗。 可他还是遗憾地摇了摇头。 「哎……对不住了姑娘,女画师恐怕不行……这批画师是凉州预定的,要去塞外的敦煌画窟,路途千里,女画师哪里吃得了这份苦头。」 普通人只要听到出塞,大多都会被劝退,路途艰险不说,还和一群男人一起吃一起睡,谁家愿意把姑娘这么糟蹋?没想到荆白更加面露欣喜。 「吃得来,吃得来的!实不相瞒,舍妹刚没了夫婿,那夫婿生前好赌,欠了些债,债主日日上门,舍妹只能回了娘家,现在债主又找来我家,扰得我爹娘家无宁日,哎,又不忍心赶她出门,想着她一个人太可怜了,真真是走投无路,好在有画佛像这门手艺,出塞没关系的,舍妹户籍文书都在身上,手艺必不让人失望,掌柜可否通融,就让她去试试吧?」 掌柜这才明白荆白为什么惊喜,一个新寡的寡妇,亡夫还欠着债,那就说得通了,他们这些娘家人怕是巴不得早些把人送走,既不用养她吃喝还能免了债主的骚扰。 既然这位女画师的家人急于把她送出家门,那么……掌柜心眼一动,这倒是个好处,这样就不用给太多的工钱了,本来女画师的工钱就比男画师少得多,这样一来还能再压下两成,出塞画窟是个钱多的差事,一番剋扣下来也是一笔可观的银钱。 画师的技艺还是要有保证的,「那这样吧,能否拿几份令妹以前画的佛像底稿给我们看看功底?」掌柜问道,荆白立刻应了,「当然,我明日就送来!」 掌柜又笑眯眯起来,「甚好,甚好,只要技艺达到要求,我们就答应招录了。啊,还有一事,这批画师月底就要启程,令妹那边收拾行装赶得上吗?」 荆白喜不自胜,「可以可以,到时候都会替她备好的。」 谈完事情,她就从画廊走了出来,脸上自如地切换上亲切的笑意,街对面巷口的车架上,车夫正往嘴里倒碗底最后一点醴酪粥,吃得还真快。 荆白小跑过去,满脸歉意,「程爷我回来了,实在对不住,让您久等了。」 车夫没有怀疑什么,他一直盯着对面画廊呢,她进去后就没出来过,不可能去别的地方,时间并不长,现在回来了,手里确实也拿着一些新买的颜料。 「没事没事,」他吃得满足,用衣袖抹了把嘴,身后荆白已经麻利上车了,他客气地问,「姑娘还去别的地儿吗?」 前两日他可没这么问过,可见他是真没疑心,而且心情也不错。 荆白感到安心,一脸的感激,「不去了,程爷您受累,麻烦直接回府吧。」 * 回到公主府,黄启等一干人等看见她手里额外提了颜料回来,特地问了一嘴,没有额外为难,公主禁足在府里着实无聊,比起她闹着要出府,愿意安分地画画打发时间,倒是件好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2页 关上院门,荆白才长长松了口气,周濛一直在院子里等她,她使了个眼神,两人默契地进了卧室。 「一切如公主所愿,都办妥了。」荆白拉上门,掩饰不住地身心放松。 周濛也松了口气,唇角微微扬起,「很好。」 「嗯,就是松石阁的掌柜还想要看看底稿,这个好办,温如姑娘都提前备好了,我明日再去一趟。」 松石阁就是那间招画窟画师的画廊,荆白补充道,「他们月底就启程,与温如姑娘之前打探的消息一点不差,时间上对我们来说刚刚好。」 其实她今天去松石阁问询的所有事情,温如都已经提前打探好了,她今天去问那么一遭就是去演戏给某些人看。 她疑惑道,「公主,您说,真的会有人跟踪我吗?」一路上她并没有发现有任何异样。 周濛不置可否,「再等等看吧。」 过了午时,周濛按例在房里午睡,荆白正好去了灶房,名义上是去看着小厨房制作周濛醒来要吃的糕点。她来到角门处,已经有个洒扫侍女等在那里了,这是温如安插在府里用来传话的心腹。 两人对彼此都很熟悉。 侍女福身见礼,伶俐地开口,「荆白姐姐好,九姑娘安插在松石阁的伙计刚刚回话了,早上您离开后,就有王府的人过去找松石阁的掌柜问话,掌柜如实吐露,那人问的很细,掌柜知道的都说了,问完就走了。」 荆白有几分惊喜,居然真的有人跟踪她,但又有些不放心,压低声音向她确认,「确定去的是中山王府的人?」 小姑娘语气肯定,「确定,就是南乡郡主身边的嬷嬷,姓林。」 荆白点头,确认了就好。短短两句话后,两人各自离开,她去小厨房装模作样看了看,就若无其事地回到了周濛那里。 周濛根本没睡,一直在等她回来,听她禀报了刚刚的消息,才露出满意的笑颜,「你还担心司马婧不咬钩,这不就上赶着咬钩了么?」 荆白抿唇笑,「是,奴婢多虑了。」 「不,不是你多虑,原本我也没有十分的把握。可惜司马婧太想要我死,一点点的饵在她看来都是肥肉。」 站在司马婧的角度上看,荆白就是受周濛指使,想作为画窟画师出塞的当然不是她的什么妹妹,而是周濛自己。她在当下正面临受审的关头,私自与民间画廊勾兑,妄图混进画师队伍逃离中原,这是畏罪潜逃,被抓到了就得罪加一等,不即刻行刑也该下大狱了,还想继续禁足在公主府上养病?做春秋大梦去吧。 这是周濛扔下的又一个饵,毫不意外,司马婧再次咬得死死的。 第二天荆白如法炮制,一大早去凤仙楼给周濛买醴酪粥,仍旧藉口周濛要买新的撒金画纸,又去了松石阁画廊。 她拿出提前准备好的佛像底稿递给了掌柜,画稿当然不是周濛亲自画的,是早就找人备好了的,纸面画功技艺超群,掌柜看得喜滋滋,直夸「好手艺,好手艺」。 当场掌柜就拿出了契书,荆白什么都没多问,让她签她就签了。 掌柜很满意,「姑娘,那就这么说定了,七日之后让令妹来铺子里,当日咱们就出城了,饮食我们会沿路提供,让令妹备好行囊细软就成。」 荆白也表现得非常满意,忙不迭地收好契书,连声道谢。 她回到公主府交差,把过程和契书都交给周濛仔细查看。 「这事算是八/九不离十了,」周濛微笑着收好了契书。 荆白笑道,「据奴婢所知,招画师是个很麻烦的事,这掌柜就看了一幅底稿,连当面考校都没提,就急着与我签了契书,明显是被南乡郡主授意过的,狐狸尾巴藏都藏不住了。」 周濛起身,去书案边翻了翻歷表,喃喃算起了日子,「七日之后画师出城……大理寺对我的初审定在九日之后,乌孙国的回信,快马加鞭也还要半月之久,日子比我算的还要宽裕一些。」 计划推进顺利,都拜司马婧所赐,她太心急了。 她盘算着,没发现哪里还有疏漏,回头对荆白道,「你去问问九姑娘那边,下一步的计划,可还需要什么帮助?」 「是,」荆白应道,立刻就去办了。 这次的计划不能有一丁点失败的可能,荆白走后,她又坐回榻上,缓缓闭上眼睛,不知道周劭那边怎么样了,旖月现在又到了哪里。 -------------------- 第83章 ========================= 七日很快就在平静中过去,周濛每日都会故意提出些不算合理但也不算离谱的要求,荆白几乎每日都会出府替她採办些吃喝玩乐的东西,在黄启等宫中来的内侍看来,反而觉得周濛安分。 温如也没有怎么派人过来了,直到第七日清晨,温如混进晨起送菜的农妇中,亲自进府来了。 虽然有禁足令,但是公主府对下人的限制并不严格,只要周濛和身边人安分,其他人的进出与平时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况且,公主府的下人房早就都是温如的人了。 周濛找了个藉口过去,厢房里,只见她难得一身素衣,不施粉黛,周濛以前从没见过她素面朝天的样子。 她十分巧于粉黛,平日里看她,一双媚眼眼头微低,眼尾上扬,狐狸似的,勾魂摄魄。 周濛这才勐然发现,温如其实生了一双圆圆的猫眼,而平时看着像狐狸眼,应该只是用粉彩勾画改变了形状。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3页 进门后,周濛就坐在她身后,温如在面前的梳妆镜里与她对视。 她当然看出了身后投在自己身上的探究的眼神,她一边慢条斯理地为自己上妆,一边笑道,「本来就很像,我早对你说过。」 周濛的脸上也没上妆,两张脸都露出最本原的模样,有八分相似。 以前她也觉得她们或许有点相像,但绝对没有这么像! 温如俏皮地眨了眨眼,「你请我帮你找一个与你面容、身型相似的人,最后发现还是我自己最像。」 周濛莞尔,「我早该想到的。」 她的确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你也是王家人。你原名王温如?」 她失笑,「我就叫温如,高贵的琅琊王氏才不会认我这样的子孙。我做过宫妓、家妓,开过伎馆、酒楼,什么下/贱事我都做过。」 周濛微微抿唇,她从未觉得温如下/贱。 还有柳烟和天青阁的姑娘,凭着自己的一点姿色和本事在乱世不算体面地活着,如果这也算下/贱,那么世袭罔替、游手好闲,空口吃喝百姓血肉的人,他们算什么? 她没替她辩驳,她知道温如一点也不在乎世俗的评价。 温如继续在自己脸上涂涂抹抹,「你的曾外祖和我的曾祖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当年你曾外祖一家获罪被屠满门,我们家也因此受了牵连,一大家子的命虽然保住了,但被打入了奴籍,到我这一代,女眷好点的就像我一样当个宫妓、家妓,还算有个栖身之所,运气差点的就进了教坊司,当个千人骑万人骂的婊/子。」 周濛默然,在外祖母的记忆里也有这部分有关王氏亲族遭难的记忆,她一直有愧,但周濛觉得有愧的不该是她,而是当年给王氏带来灾祸的人。 温如的看法与她一致,「这不是你外祖母一家的错,不是你们家连累了我们,当年的事你比我知道的更多,我们都要记住,这是司马氏欠我们的血债。」 周濛苦笑,「可我原本也姓司马。」 温如笑起来,俏皮道,「啧,这是个问题,不过到目前为止,你还是活着对我比较有好处。」 「幸亏你我不是死敌。」周濛道,如果是,以温如的实力和手段,她哪活得到今天。 「不过你要是个傻的,我也不会留着你,」温如眉眼弯弯,「你这次的计划我很喜欢,要赌嘛,就该赌回大的。」 周濛心里突然发酸,这个计划对她而言,压力很大,她要付出的代价也很大,原本她以为温如不看好,没想到她居然给了赞许。 温如很理解她这段日子的压力,身处公主府一步不得离开,所有的事情都交给别人去做,她自己能做的只有在小小的闺房里等,也不知道等来的结果是成功,还是突然被拉去砍头。 但她还是熬过来了,一个十六岁,一直生活在兄长羽翼下的小姑娘,起码到目前为止,她做得很好。 温如捏捏她的手,「你看我都亲自上阵帮你了,你还有什么不自信的,我一点功夫都没有,冒着被人乱刀砍死的风险给你当一回替身呢。」 周濛微微咬唇,眼神也暗了下来,「最险的就是今日了,可惜旖月姐姐南下了,要不然她定能保你平安。」 温如却扑哧笑了出来,「逗你呢,旖月这样的暗卫,在我手下根本算不得顶尖,你以为我养那么多私兵是白养的啊。阿濛你记住,最险的不是今日,刀枪易躲,暗箭难防,就像你今日暗算司马婧,日后他人也能暗算你。你要的东西比我要的大,最险的关迟早要你自己去闯。」 * 松石阁,晨巳时许,温如穿着一身黑色带着兜帽的大氅,随着画师的队伍往出城的方向走。 画师队伍一共十六人,就她一名女性。但她戴上兜帽后,远远看去并不太能把她与男画师区分开来,她随着队伍一路北行,出了城才会有马车接应。 名牒与出塞的通关文书都不是什么难事,她早就办好,不过全是假的,这套业务她很熟练,百试不爽,等城门卫反应过来得是很久之后的事了。 这些年,去敦煌画窟渐渐成了礼佛世族的一种风潮,西域画师的技艺还远没有达到中原的水平,因此洛阳城每年出塞的画师队伍十分繁多。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松石阁有司马婧暗中相助的手笔,守城军卫轻易地就让他们通关了。 到温如这里的时候,军卫几乎都没怎么看就把文书递还了回来。 出了城门,路旁停着三辆马车,车辕车辙都格外粗壮,一看就是走长途的车架,领头的画师带着他们继续往马车走去。 原本画师是十五人,三辆马车,每辆坐五人,温如算是一个额外的加塞,在最后的一辆马车上与另外五个男人挤在一起。 画师们大多神情淡漠,对她也谈不上友好,她被挤在靠门的一小块位置坐下,马车颠簸,她坐了一会儿实在难受,索性坐到了地上,抱着自己的双腿,蜷缩着靠在车厢一角。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外头半点动静都没有,北上这一路顺利得出奇。她并不是真要出塞,所以越是顺利,她心里就越是不安。 但很快,变故就如约发生了,如周濛所说,司马婧恨她恨到她半死不活都不行,得让她死透,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让她跑出中原地界。 在进入靠近黄河岸边的一处山区,马车突然被人拦了下来,所有的画师都被赶下了马车。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4页 领头的画师吓得不行,以为是山匪,没想到来的是一队朝廷军士。 他松了口气,忙着要出示自己所有的过关文书,军爷是讲理的,他只用证明自己合理合法。 「军爷好,我们是去往敦煌的画窟画师,文书都齐全的,」他恭敬地说。 马车前头,打头的校尉正策着马围着十六名画师来回逡巡,他没去理会呈上来的文书,而是拿剑指了指所有人,命令道,「都给我把兜帽取下来!」 谁也不敢不照做,当温如把脸露出来,校尉立刻就锁定了她,冷笑一声,「原来真是公主殿下,都跑到这荒郊野岭来了,好算计啊!」 周濛算得一点没错,果然是司马婧调了禁军来抓她。 只不过他们註定要抓错人了。 温如早上在公主府里,对照着周濛的脸给自己做了一些易容和修饰,两人本来就长得像,现在她看起来与周濛本人几乎是九成九的相似,连荆白都差点分辨不出来。何况这些军士,他们最多只远远见过周濛几次甚至只见过她的画像,必然会将眼前的温如认作了他们想要的清河公主。 「太子有口谕,清河公主畏罪潜逃,即刻抓回京城受审,带走!」校尉朗声宣读太子口谕,朝身后的挥手,立刻就有军士下马去拿温如。 温如扭了两下,还是被他们将手反绑在身后扣了下来,她挣扎道,「我不是公主!你们何人,为何无故绑我?太子口谕,你们是禁军?」 校尉猥琐地笑起来,「不愧是公主殿下,如果不是公主本人,普通的画师可分不清禁军不禁军的。」 温如像是就此认命,任由押解,他们把她绑好扔上马背,没管剩下的那群画师,让他们自行离开便是,三辆马车很快继续往北行进。 这一队禁军也扬起马鞭动身了,温如很快就发现,他们并不是掉头往南向洛阳折返,而是继续向北进,再往北就要到黄河边了。 「你们要带我去哪?!」温如吼了一句,没有人回答她,还被塞住了嘴巴。 没走多远,身后又是一阵尘土飞扬,似乎是大队的人马正朝他们追来,速度极快。 校尉皱了眉头,竖起马鞭示意停下,他们这次的任务十分隐秘,按理说不会引来不相干的人,身后追来的这群人队列齐整,身上都是官服,他觉得蹊跷,便立刻差手下前往探查。 「报,大人,来的是大理寺的人。」 「大理寺?怎么会是大理寺?」校尉惊诧万分,感到了不对劲,可是不等他想明白为什么大理寺的人会准确地在这荒郊野外找到他们,那些人马已经追到了眼前。 为首的官吏走近,确实是一身大理寺的官袍,看品级似乎还不低。 那人端坐马上,不卑不亢朗声自报,「在下大理寺司直严瑜,大理寺奉旨办案,前方何人,报上姓名!」 校尉嘬了嘬牙花子,开始烦躁,来这一趟之前,太子妃和南乡郡主并没有告诉过他会遇到这样的变故。 郡主只交代他,清河公主混入了一群出塞的画师队伍畏罪潜逃,他的任务就是抓到她。 然后么……最好是再往前送她一程,直接装进麻袋扔进黄河里餵鱼,让她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自称大理寺司直的严瑜不依不饶又问了一遍,眼睛死死盯着他身后被绑在马上的女子,「这位似乎是清河公主,怎么会在你们的手上?」 来者不善,校尉回头看了看,清河公主一案确实是大理寺奉旨主审,大理寺是萧太师的地盘,连太子都插不进手,对方品级也比他高,他没有越权、越级押解的道理。 但这些都不是他现在该考虑的问题,太子妃和郡主不想让这位公主活,这才是他这一趟唯一的任务。 他对身后的手下使了个眼色,随即一名军士即刻拔刀冲着马背上横着的女人沖了过去。 眼见一刀下去「清河公主」立刻就要人首分离,「叮」的一声锐响,刀被横切过来的一柄剑噼飞了出去。 禁军骁勇,没想到大理寺的随行军能有这么利落的身手,他们马上意识到不妙,可见这次他们目标明确,有备而来。 「大胆!你们想做什么!放开公主!」严瑜义正词严,一挥手,身后的军士都围了过来,人数比不禁军人少,且论单兵能力一点也不落下风,真打起来禁军根本占不了上风。 严瑜策马逼近,打量着他们,「你们是禁军,奉谁的命令?」 他们当然不敢答,任务命令是太子妃以太子的名义秘密下达的,真要承认,回去也得军法处置。 严瑜受萧府差遣,早就掌握了这一队禁军的所有情报,对方什么都不说他也心知肚明,冷笑道,「那就不是禁军了,哪里来的山匪!还偷了禁军的军备,罪加一等,全部抓起来,带回去详审!」 吃了哑巴亏,可禁军这边也没有束手待毙的道理,他们被抓了回去也是死,还不如放手一搏,校尉狞笑起来,「少废话,能抓得住老子再说……」 「咻——噗!」 忽然,不知哪里的一束羽箭破空而来,校尉的长剑还没挥出,整个人就僵在了马上,胸口被白色的羽箭贯穿,他不敢相信地看着自己胸口的血洞,鲜血汩汩而出。很快,又一支羽箭射了过来,这一次从背后直接穿透了咽喉,高大的身形顷刻落马,抽搐了两下就不动弹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5页 所有人都被这两只凭空射来的羽箭惊在了原地,手里握着刀剑四处张望。 马蹄声开始在远处响起,众人回头去看,山坡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队黑衣的胡人,他们没有蒙面,红髮宽颚、高鼻深目,面容特徵极容易辨认。 在众人看过去的同时,这群胡人已经高叫着纵马从山坡上沖了下来,个个手上举着人脸宽明晃晃的巨大长刀。 山坡下离得最近的正是那一队禁军的位置,这群人异常悍勇,笑着叫着冲到面前就开始疯狂地杀人,刀舞得跟切瓜似的,手起刀落,几个禁军首当其冲当即被砍成了两半,鲜血和残肢顷刻间撒了满地。 「撤!快撤!」 严瑜也没料到会半路杀出一群胡人,大惊失色,幸好他们离得比较远,趁着这群胡人还在和禁军人马缠斗的空档,立刻调转缰绳,带着人马跑了。 临走前,严瑜还回头找了找「清河公主」的方位,但她已经不在马上,他想找到她将她一併带走,可是他不想送死,胡人的刀都砍人砍得卷边了,他回去也无能力为,马上就会被砍成两半。 温如还活着,她早已被那匹被羽箭惊吓的马甩到了地上,滚到一处矮小的土堆边,她摔得浑身都疼,脑袋发胀,很快满地残尸,几个人头圆滚滚地滚到她面前,她当即吓得昏死了过去。 -------------------- 第84章 ========================= 洛阳皇城,建章宫。 偌大的宫殿里落针可闻,严瑜跪在大殿正中,止不住地牙齿打颤,不知是被胡人的残暴手段吓得没缓过来,还是被眼前建武帝给吓的。 他已经详细报告了自己得到密报,然后带大理寺的兵丁去追踪混入画师队伍的清河公主的事情。 「是密报告诉你,说清河公主混进了画师的队伍,意图畏罪潜逃?」建武帝的脸色极其难看。 严瑜跪伏,「回禀陛下,是。」 建武帝冷笑,脸色没有丝毫缓和,他又看向严瑜旁边的人,那是个浑身是血的禁军士兵,严瑜往回撤的时候,他刚好从胡人包围圈里逃了出来,就被带了回来,他似乎比严瑜一介文官还要胆小,浑身抖如筛糠。 「你呢?你们又是听谁的命令去的?」建武帝问他。 大理寺得到密报然后前去追踪核查,这完全是在情理之中,而他们禁军私自出城抓一个出逃的公主,还越权与大理寺对峙,这是怎么都说不过去的事。 「说!」建武帝一拍几案,那士兵吓得立刻瘫软了下去,忙不迭地磕头,他还没完全从满地残尸的杀戮场面中清醒过来,又开始面对皇帝的亲自审问,脑袋几乎一片空白。 「小的,小的们是奉南乡郡主的命令,郡主命令我们前去将公主捉拿归案。」他本能地知道不能供出太子妃,只敢提南乡郡主司马婧。 严瑜神色一凛,反驳道,「捉拿归案?归的是哪里的案?大理寺才是案件主审,我曾要你们交出公主,你们为何不交,还要拔刀灭口?」 士兵答不出来,提到「灭口」公主这件事更是吓得面无人色。 建武帝按了按额角,如果严瑜说的都是真的,那么答案是显而易见的,清河公主私/通南乡郡主的未婚夫裴述,两姐妹结了私仇,她意图借太子手中的禁军为一己私仇杀人灭口,这是再清楚不过的事情。 「那些胡人又是怎么回事?你说。」建武帝指了指士兵。 士兵当场哭了起来,泪涕横流,「那些胡人砍了我们全队的人马,活口一个不留,小的好不容易才跑出来……」 「我问你胡人是不是把那女孩掳走了!」建武帝不耐烦听他讲废话,吼道。 「是是是,就是那些胡人把公主掳走了!」 突然,建武帝更加气急败坏,随手抓了一把手边的书简,朝着下首两人噼头盖脸扔了过去。 「公主公主,还有脸提公主二字!清河公主从来没有离开过公主府,你们连抓的是谁都不知道!一群蠢货!」 * 司州河南郡郊外。 那一队胡人将禁军砍完后,向东疾驰百里来到一处残破的寺庙,温如才被稳稳放躺在了地上,地上铺了一层又软又蓬松的干净白裘厚毯,面前还升了一堆篝火。 温如在马上颠簸的时候就已经醒转,此刻腿仍然发软,她也不勉强自己,索性由躺转坐,一把扯下兜帽,衣领里全是黄沙,扑簌簌往下掉,还有股浓重的血腥味,她忍着呕吐把画师大氅解了下来, 「姑娘受惊了。」 男人的声音低沉浑厚,很有礼貌,汉话带着明显的胡人口音。 温如抬眼,看到篝火边坐着的陌生胡人男子,他包着黑色的头巾,身型极其高壮魁梧,肤色古铜,面容英武,正带着几分戏嚯,微笑着看她。 其实也不算是全然陌生,这桩交易虽然不是她亲自去谈的,但是元致身边有这么个人,她是早就知道的。 「饿吗?这里有吃的。」 男人又问,篝火旁果然有一个木质的餐盘,里面一碗粟米一碗蔬菜,菜色虽然简单,但与这里的环境相比,有种格格不入的精緻。今日这般兵荒马乱,事后还特意为她备了餐食,看来对方很花心思。 「不必。」 她说,还没从残忍杀戮的场景中缓过来,她看见吃的就想吐,而且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可能都不能见肉类的食物,一看到就能让她想起那些被随意砍碎的尸体。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6页 她脸如菜色,那人瞭然,不再劝说,低头一笑道,「我叫石斌,奉我家少主之命来接应姑娘。」 听到石斌的名字,温如毫不惊讶,但还是将他认真打量了他一番,「阁下便是金刀大将军,久仰。」 石斌已经在歪着脑袋添柴,一挑眉就算回应了。 连客套话都不屑于说一句,换个人会让人觉得傲慢,但他这样只让人觉得实在。 「你好好休息,等你休息好了,我们再带你回城。」 「也好,麻烦了,」她确实还需要休息,缓解压抑不下的那股噁心。 隔壁传来动静,几个高大的鲜卑人走了出来,温如认出这就是刚刚砍禁军如同砍瓜的那群人,他们已经从隔间里换下了满是血的黑衣,换上了常服,一身的肃杀之气也收敛殆尽,看起来与普通的鲜卑流民没什么区别。 温如这辈子都忘不了他们杀人的样子,十个人对战一队禁军居然那样得心应手,那样恣意和残暴,和南晋禁军的那些军人比,他们才像真正的军人,不是在校场上练出来的那种,而是在无数的战场厮杀中歷练出的杀人机器。 更让温如印象深刻的是,原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黑羽军骑兵。 又恐惧又好奇,温如胆大地打量着他们,但他们都低垂着眉眼,没有回视,领头的一个褐色长捲髮、碧蓝眼瞳的,恭敬地走到石斌面前一拱手道,「大将军,那我们先撤了。」 石斌回头「嗯」了一声,「路上小心点。」 「是。」 众人抱拳,低着头回身走了,脚步声轻而有序,上马后很快消失就在了绵延的山野尽头。 这里是司州与冀州的交界地,南逃的胡人流民众多,他们若是就此混入乡野并不容易引人注意。 「姑娘运筹帷幄,但似乎没见过杀人?」 石斌看她的视线一直牢牢跟着这几个黑羽军士兵,但浑身绷紧的样子出卖了她的真实反应,他好奇地问,唇边一丝笑略带几分痞气。 温如回过神来,这人眼睛挺毒,刚刚都没正眼看过她,却把她的那点害怕尽收眼底。 「没有。」 她如实回答,她没亲手杀过人也没见过杀人,她手下养着暗卫、杀手和私兵,有什么脏活需要她亲自动手? 「我们女人家家的,运筹帷幄谈不上的,比不上你家少主深谋远虑,人前人后两幅面孔。拒绝阿濛的时候那叫一个凉薄寡义,隔天的又上赶着要帮忙给我塞蒙羽军的精锐,啧啧,说客气点世子这叫痴心一片,说难听点,既要姿态高又捨不得情人跑,这是既要又要啊……」 论单兵战力和杀人不眨眼的魄力,石斌显然远远强于刚刚那几个军士,但是温如一点也不怕他,防备紧张的姿态渐渐舒展,她眉眼一抬笑着故意把语调拉长,手不经意地抚弄凌乱的乌髮,话开始不正经起来。 「——唔,其实既要又要也没什么的,不管怎么说世子年轻俊朗,还是顶好看的,大将军帮我带个话儿,就说世子若是想要,我也愿意的呢。」 风情于她,是浑然天成且印刻在骨子里的东西,明明是一番满是嘲弄的话,但偏偏会叫男人无法拒绝这种让人飘飘然、带着媚意的夸赞。 石斌皱了皱眉。 他心道难怪,在洛阳的这些日子里,周濛都和这种人厮混在一起,难怪也变得这样。上次见她,哪怕她就静静坐着什么也不说,连他这种粗人都能看出她逐渐丰/满起来的妩媚。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汉人书生的话还是有几分道理。 温如却以为他单纯为自己这番话而感到不快,「说笑而已,大将军好生小气。世子这回慷慨相助,大将军亲自出马,我受宠若惊,公主殿下日后知道了,也会感激你们的。」 话是好话,但全是假的。 就算他们不帮忙,她有钱哪里找不到十来个身强力壮的胡人,来陪她演今天这齣戏?今天他带着这几个黑羽军兄弟出现在这里……归根结底是元致主动找上她的,她只不过是顺手答应了,哪里来的「受宠若惊」? 而且双方早就达成了协议,今天由黑羽军出手的事,不会让周濛知道。 这女人狡猾得跟泥鳅似的,这话元致早就说过,石斌也无比贊同,无所谓地笑了一声并不搭腔。 面前的篝火毕毕剥剥地响,窗外竟然开始下起了小雨。 温如就更多了延缓回城的理由,现在洛阳城里更乱,她完成了答应周濛的任务,接下来暂时没她的事了。 「今晚怕是要在这里过夜了,」她看了看天色说道。 石斌挑眉,没想到她居然敢主动提出在郊外,和他一个陌生男人过夜。 「随你,」他应道,反正他的任务就是护她回城,她都不怕,他有什么好顾虑的。 温如舒服地眯眯眼睛,居然还挺享受这样宁静安稳的时刻。 旁边还备了一条柔软干净的盖毯,她拉过来裹在身上,心想这位独孤大将军可真是个又贴心又安静又可靠的男人,换个人陪着她,她未必敢在野外过夜。 石斌抱着长刀靠墙闭目养神,两人围着篝火一坐一躺,很久都没人说话。 「喂,大将军?」 石斌撩起一只眼帘,见这女人浑身裹在毯子里,舒服得像只小狐狸。 「如果哪天烟儿有重要的事情想要求你,你也会拒绝她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7页 火光映着她丰艷的脸蛋,看起来天真又妩媚,不清楚情况的还以为她想引/诱他,提起的却是另一个女人的名字。 石斌惺忪着半睁眼睛,像是没听清,「谁?」 「烟儿,柳烟啊。」 石斌心里没来由地一突,睁开眼睛,神情明显变得警醒。 温如眯眼,「她是我手下养大的姑娘,什么事都瞒不了我,她心里有你,你不会不知道吧?」 石斌纹丝不动,心里则远没有这么平静,眼眸下意识沉下,不敢抬起,「我的事不劳姑娘打听。」 他生硬地拒绝谈论柳烟。 在这个狐狸似的女人面前,和她谈论柳烟,远没有谈论其他的话题得心应手。 他也很敏锐地察觉到温如真正想说的话题,「你想问世子和周姑娘的事吧,明知道不能做的事,就不给人希望,很简单的道理,不是么。」 温如莞尔,这男人看着粗,没想到心思如此细腻,她确实要问的就是这个。 原本她想顺便试探他和柳烟的关系,可弯弯绕绕的小心思全被他给拧直了,真是一句废话都不愿意敷衍。 「话虽如此,那也不至于连见一面的机会都不给吧,都说了是私下见面,不会给人落下把柄,你们鲜卑男人都是如此伤姑娘的心么?」 这女人就是个集天真、妩媚、野性、狡猾于一身的妖精,石斌看着她火光中目光如水的样子,心情都不可抑制地有几分迷乱。 越是意识到这样,越是激起了他十二分地警惕。 「这个不重要吧。」 石斌投来玩味的眼神,「你还真是奇怪。我若是你,我更在意世子为何不救周家兄长,你倒好,关心世子为何拒绝与周姑娘见面?就好比说,你跟我说你要跳河自尽,我却问你为何不愿跳海,而不是问你你为何自尽。姑娘本末倒置,所为何来啊?」 温如眼睛一眯,凶光乍现,她没想到自己百试不爽的魅惑招数居然没对石斌生效,他不仅没按她的设想吐出几句真话,说出元致现在对周濛到底有意还是无意,还被他抓住了这点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语言破绽。 她面色不改,嗔道,「什么呀,大将军何故咒我。」 石斌根本不吃这套,「莫非你和周姑娘不是一条心?周劭死了对你也没好处吧,还是说,你手里还有什么周姑娘不知道的消息?」 被火光烘得无比舒服的脑子,顿时就被吓醒了,温如被这一问结结实实戳到了心窝子。 柳烟曾说过,石斌粗中有细,他何止是细,敏锐刁钻得让人后背发凉。 温如知道自己绝不能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说得好像周劭死了对你们有好处似的!」她收了那副烟视媚行的姿态,坐正了身子。 「荆州起兵,是你们先怂,先置身事外的吧?要不然我们何必来做今天的乱子?出力冒头的事情你们不肯做,怕被针对当活靶子,暗地里才捨得派几个人过来襄助,呵,风险都让女人去担,谁有你家世子算的精啊?他看着阿濛往火坑里踩从来见死不救,轮得到你们来怀疑我与她是不是一条心?」 狐狸终于炸了毛了,到底是个小姑娘,石斌不逗了,咧嘴一笑,古铜色的脸上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我就是随口说说,姑娘别往心里去。我嘛粗人一个,这厢赔礼还不行么。」 他还学着汉人的样子抱拳赔罪,有些滑稽还很促狭,但他突然一服软……倒显得她露怯了,她这一露怯,几乎做实了她藏私的事实。 她的确心虚,在周劭起兵这件事上,她是藏了一些关键情报没有告诉周濛,涉及到周劭为这次起兵所做的准备,其实远比外人看到的多,胜算也更大。 这些她都没告诉周濛,因为周濛不知道这些才会做更周全的筹划,这对大家都有利,可是她怎么都没想到会被元致这边先看出破绽……她这小半辈子还没遇到如此心思缜密的人,元致会怎么看待这件事,他会告诉周濛吗? 她一想起现在他和周濛的关系,心里就放松了,前几日回復不见的那件事,他把周濛得罪狠了,小姑娘明显会更信任她。 可她还是很不高兴,银牙暗咬,翻身拉高盖毯,索性遮了半张脸闷头睡觉。贴心?安静?可靠?拉倒吧,她就不该为了省银子找来这些该死的鲜卑人,不,红毛野人! -------------------- 第85章 ========================= 午时还很晴朗的天,刚过申时竟开始下雨。 雨丝很细,时不时飘进迴廊,周濛不得不提着裙摆走得小心翼翼,以免地面湿滑不慎滑倒,更不想让冰凉的雨水渗到衬裙里去—— 她知道自己今日可能要跪上很久,衬裙湿了,贴在身上可想而知会有多冷。 「公主来啦。」 周濛抬起头来,见前面打招唿的是笑眯眯的裘安,她温温柔柔地回礼,「裘总管有礼,好久不见。」 为避风雨,她移步靠内,低头整理裙摆的时候,才发现旁边还有一个人,黑色的男靴,有点熟悉的尺寸,往上是一袭浅枯绿的锦袍。 两人靠得太近,衣摆都快被风吹得卷到了一起,她不方便抬头去看这人的脸,可是这高挑挺拔的身形处处透着熟悉,她要再认不出他就太过离谱了。 她轻轻抿唇,按下了心中万般心绪,此刻当着裘安的面,绮丽的眉眼间是一派浅笑温柔的模样。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8页 「臣见过公主。」 但男人的声音响起,她仍忍不住眉间轻蹙。 其实她刚挤过来的时候,元致就已经后退一步躲开了,等她和裘安寒暄完,才隔着合宜的距离朝她行了个礼。 「呀,原来侯爷也在这里,」周濛抬脸,面色早已恢復如初,赶紧也往后退了一步。 这一退再退之间,两个人都站在了廊道的边沿,方才无风无雨的站位处倒是凭空空出了一个人的位置,任是谁看都觉得几分怪异,两人的这番寒暄过于客套了些。 廊下,元致的左肩已经淋了些许,水渍还未完全洇开,正是刚刚躲她的时候淋到的,裘安略带几分探究的眼神也恰恰从他肩头移开。 周濛察觉出了这份不寻常的尴尬,绝不能让裘安再探究下去,忙福身致歉,试图岔开他的打量,「侯爷多多担待,真是抱歉,裘总管您看我,总是大意,都把侯爷挤到廊外去了。」 元致却是顺着她的目光才知道自己肩膀上沾了雨滴,他抬手轻轻拂去,淡淡道,「无妨。」 「听闻侯爷还在养病,若是因我淋了雨着了风寒,我便是罪过大了。我幼时随母亲做过些药材生意,略通医术,若是侯爷不嫌弃,待会我让府上送些补品过去,聊表歉意可好?」 裘安脸上重新挂上得体的微笑,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方才这两人初见的样子……着实客气得太过刻意,他现在觉得自己或许是多心了—— 周濛一向就是这么个热情周到的好性子,京城里谁人不知,从没见她对谁有放才那种避如蛇蝎的客气,反而是她对思北侯的关心才不显得突兀。 「谢公主好意。」 「好说,好说。」 周濛又做出一副微微惊讶的样子,「侯爷的嗓音听起来似乎有些低哑,还说无妨,可有看过大夫?大夫怎么说?」 元致低垂着眼眸,欲言又止了一刻,好巧不巧,大殿里面传来了动静,裘安要进去伺候了。他笑眯眯地嘱咐了两句让两人小心别着了风,就殷勤地进殿去了。 这是建章宫外等候召见的一处偏廊,侍卫被遣得老远,裘安一走,四周也没人了,只有风夹着细雨吹得两人衣摆翻飞。 * 周濛方才一直戏很足,那副老好人的假面她戴了一年,早已驾轻就熟,但现在就没必要演了,脸上的殷勤一扫而空。 元致仍然低垂着眼,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刚好落在她脚下那块一半湿一半干的地砖上。 她拢了拢广袖里冰凉的双手,从男人的身上挪开眼神。周劭生死关头她想见他一面他都不见,当下没有了看客,她还理他做什么?她一个眼神都不想留给这种人。 不得不说,刚才在裘安面前,他的应对配合得不错,接她的戏接得四平八稳。 她的演技是在洛阳这一年的无数交际中磨练出来的,性情磨得圆融,脾气变得隐忍,他呢?明明也是完全不同的禀性,却把元符的儒弱无争装得天衣无缝。 再没见过这么无情无义、心机深沉的人了。 她抬抬下巴,冷冷地看向远处某处大殿屋檐上的嵴兽。余光中,却感受到有道视线落在自己微微昂起的侧脸。 周濛浑身散发冷意,皱起眉头,不客气地道,「看什么看!」 上一刻还在热情张罗着给自己送补品、嘘寒问暖,下一刻就翻脸。她待人好的时候是真好,狠的时候也挺狠的。不过,她还是对她自己更狠,刚刚在裘安面前,也不知道她是忍着多大的嫌恶才说出那番话来。 她当然心中有气,但元致没有移开目光—— 这一年里,他其实很少有机会见到她,即使相见多半也隔得很远。她似乎瘦了不少,脱去了圆润的幼态,侧面的轮廓越发优美,还有几分一年前不曾出落的英气,这几分英气都来自于她逐渐紧实的脸颊和鼻子,她的鼻樑高而纤巧,鼻尖挺翘,不经意被细雨扫到,也不愿意低下倨傲的小脸。 他觉得这样的场景好看极了,差点忘了自己身在何处。这是庄严肃杀的南晋政权核心,不是他可以胡思乱想的地方,他很快就克制地收回了目光。 他知道今日他和她是为什么而来,司马婧私自调用太子禁军,自以为抓到了清河公主畏罪潜逃、出走西域的罪证,结果被发现不仅周濛本人从没出过城,禁军还遇到了鲜卑人的伏击,所以,此刻的建章宫宫室里,建武帝正在为此审问司马婧。 如果捋一捋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不合理的地方实在太多了,这就是个陷阱,恐怕也只有被仇恨蒙了心智的司马婧才会直直往里跳。 当他知道这个计划后,下意识的一个想法就是,如果自己是她心心念念的兄长周劭,他知道了会怎么想? 是,她现在越来越出息了,胆子也越来越大,大到敢拿她的命、利用朝廷的刀斧去谋划杀人,事成是以小搏大,可是,作为兄长,周劭真的会为此觉得欣慰吗? 当然不,起码在那一刻,他自己最直接的反应是……愤怒。 当时,他把那个叫温如的女子带到了一间密室。 几天前周濛派她送信,说她要见他,他坚称不见,事实上,如果不是必要,他不敢私下见任何人。知道事后她会生气,他也没有办法,她不理解他受到的是怎样严酷的监视,也不会知道若是被发现和他这种「北燕余孽」私下勾连,她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9页 这间密室是临淄王特意为他备的,他平日里极少会用,但那时,他察觉出周濛的不对劲,不得不把温如「请」到了那里。 那女子当时被蒙着双眼,却巧笑嫣然,「世子,阿濛要我做的事我可都说了,你什么时候能松开我啊,好疼的。」 她不光被覆了眼,双手也被反绑在身后,而元致没有理会,他根据她交代的情况,很容易便能勾勒出周濛这个计划大致的模样,他手里攥着一枚黑羽军鹰符,攥得指节泛白。 他忍着心中的愤怒,平日扮元符时的儒雅文弱一扫而空,他眼神凌厉,浑身泛着腾腾的杀意,他不想让这陌生女子看到自己失态的样子。 「您在生气?元家世子,您也太看不起我们女人了,你们男人朝堂争夺、战场厮杀,不同样拿身家性命在赌,你们赌得,怎么阿濛就赌不得了?」 她虽被覆着眼,却似乎有洞悉人心的能力,元致暗暗心惊,她还嘻嘻笑了起来。 「与是否女子无关,要赌便有输赢,若是输,你们可知是什么样的下场?」他冷着声音问。 「左右不过一个死,脑袋掉了碗大的疤,我十二岁便有了第一个男人,那人对我用强,一夜下来我浑身是血,在我这里,人世间的苦大约只有死没有尝过了,若是死都不怕了,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她满不在乎地说着,元致却罕见地抬起眼眸多看了她一眼,有些吃惊,没想到这个坐卧行立都柔媚无骨的女人,也能说出这样的话。 「我替阿濛做这些都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她自然更是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您不会以为我们还想功成身退吧?」她又道,黑纱下的红唇流露出几分悽然的笑来。 「将计划取消。」元致毫不犹豫地沉声说道。 他命令的语气没让温如有丝毫动摇,却让她有种冲动想把黑纱扯下来,想看看这个素来以温雅示人的男人扯下面具后的表情,现在的他恐怕才是当年威镇漠北的黑羽军主帅该有的样子。 见她心不在焉,元致再次重复,「我说,你回去告诉周濛,停止所有行动。」 温如觉得可笑,「来不及了,您也看到了,事情已经闹得这么大,我们汉人有个词,叫覆水难收,还有句俗语,开弓没有回头箭,据说世子十岁便通读汉文经典,应当能理解我说的话,对吧?」 元致目光冷凝,而又无奈,「实不相瞒,周劭出征前曾给我留下嘱託,让我以兄长身份替他关照周濛,他若是此刻也身在中原,绝不会看她如此胡闹!没有什么事情停不下来,你告诉她,只要她愿意,我会找人送她离开这里……」 「离开?留下这个烂摊子,您替她收拾吗?此事若不终了,知道会有多少人会被无辜牵连吗?您收拾得了吗?而且您让她去哪?以后如何做人?是不是往后永远都不能再回中原?」 温如毫不顾忌的笑出声来,「我的世子殿下哟,您以阿濛兄长自居,可您知道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吗?我告诉您,即便周劭此刻就在这洛阳城里,他亲口来说这话,阿濛也未必会回心转意的。」 元致没再劝,她听到男人筋骨越发收紧的声音,元致捏着手中的那枚军符,几乎要将这块玄黑的百鍊钢捏弯。 「纵然世子当年风采卓然,到底还是不懂女人啊,说了这么多,您还不如直接让我传个话,说您其实就是捨不得了都要好过……」 「既然一定要做,我给你兵。」 她的笑语被男人利落地打断,她张着嘴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的时候,扔下这句话的元致居然就这么走了,只听到他腰间佩剑声响远去的声音。 直到眼上的黑纱被取走,温如才看清这间密室的样子,装置精简,除了她和一名来照看她的军士别无他人,而她面前的几案上,正静静躺着一枚黑色兵符,巴掌大的玄铁被雕成了振翅苍鹰的形状,想来这便是黑羽军的兵符了。 温如几乎挪不开眼,黑羽军到底有多骁勇善战,她曾经问过手下要价最高的那群僱佣兵,这些在她眼中已经算是中原单兵战力最强的军人,提起黑羽军竟半是敬畏半是惊恐,谁能想到有朝一日黑羽军的兵符就要被她拿到手了,她不敢置信地伸出手去,这铁疙瘩的纹理竟然出奇地细密,指尖划过表面,触感冰凉却柔滑温润,似一块上好的软缎,拿在手中又颇有分量,沉甸甸的,厚重古朴。 温如不是没见过好东西,就算是这么大一块西域羊脂玉雕就的苍鹰,只要她想要随时唾手可得,可是,珍宝哪有兵符诱人? 她突然就理解元致了,这就是周濛所说的,他看得比命都重要的东西。 身边军士的声音适时地响起,「兵符是世子留下给您借兵用的,条件是借兵一事不要告知公主殿下,公主心思澄澈,知晓了恐为她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故而此符交由姑娘暂用,世子说,姑娘替公主谋事,是可靠之人,若有难处,您尽可以拿着它去城中找我们的暗哨,调用我们所有潜伏在司州境内的黑羽军兄弟。」 * 四下寂然,风雨靡靡,心里头的那点旖旎早已随风吹散。 元致仍清楚地记得周劭当年临行前,在安陆城郊那处山崖边与他的对话,周劭说不同意他与周濛的婚约,并当着他的面亲手烧掉了父王绝笔为他求娶周濛的婚书,还让他承诺今后以兄长身份待她,不得有男女非分之想。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0页 所以,根本就没有什么嘱託让他关照周濛,周劭这人一身匪气还极其护短,想让他离他妹妹远点都来不及,怎么可能让他代为照看? 尽管如此,那日他还是对温如说出了这句谎话,实在让人不齿。 周劭走后,洛阳又一年,他始终恪守对好友的承诺,对周濛未曾有过非分之想,人与人相交,本来就还有其他可能。从前毒发,他每一次从鬼门关前被拉回来,睁开眼睛,总能看到她焦急地候在榻前,为他备药、洒扫、备餐,无论秋霜冬雪,总是忙忙碌碌。在病榻上生死未卜的那段时间,她于他而言,是确信自己不会轻易抱憾而终的……安全感,他半生戎马,从前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从一个小姑娘身上获取这样的安慰。 后来,他为她所做之事,全部都是想要回报她的付出,仅此而已。 因此,虽然他初来洛阳如履薄冰,他也是想过帮她的,她为和亲公主,等她随和亲队伍出塞,只要她说不想嫁,到时大漠广袤,派人将她解救出来不是难事,而后,得知她利用与裴述「通/奸」一事搅动朝局,他便一直在关注她的动向,一步步揣测她的意图,哪怕她不提,他也会找机会策应她。 但唯一不能做的就是私下与她见面。 他将藏在广袖里的拳握紧,又几番收放,终于下定决心,想要避开身边数不清的日夜监视和刺探,当下,在这建章宫外,是他为数不多地可以和她认真说点什么的机会。 「周姑娘,眼下殿内所议之事,你想过怎么收场吗?」 他轻声问道,眉目之间不改谦雅,也远远没有那日在密室里面对温如的冷厉,相反,此刻他提醒的意味更多。 可是周濛不这么看,以为他在质问,质问她怎么捅出了这么大的乱子——毕竟温如在郊外遇袭「遭遇」到的是鲜卑军人,所以连累他也要被建武帝怀疑,要被召来御前一同受审。 她不是有意要连累他的,这件事她只能这么谋划。那队鲜卑军人不是温如从黑市雇来的么?建武帝但凡着人一查,怎么都查不到元致的头上,原本他也什么都没做,不可能会被牵扯进来。 那么,她会怎么收场?与他何干? -------------------- 第86章 ========================= 于是她眼神下撇,不巧,翻白眼的过程中不小心对上了他的眼神,她倏忽愣住,因为发现那双黑沉沉的眼睛居然出奇地柔和,半点没有质问的意思,但又很锐利,像洞悉了她所有的想法,她的厌恶、不屑和狡辩,在这样的眼神下都无处遁形,成了拙劣的表演。 不管他是像洛阳城里其他人一样,这些天来一直在看她的笑话,还是心细如髮洞悉了她的计算,这些都不重要,凭他明哲保身的苟劲儿,他不会坏她的事的,这是好事—— 纵然是好事,但世事总有两面,讽刺的是,她费尽心血、以身饲蛊,居然救了个只知道明哲保身的懦夫。 她微微眯起眼睛笑了起来,他问的问题,她是不可能回答的。 眼神里的冷意收敛,她又重新变得娇媚动人,「侯爷啊,您看那儿。」 她伸出俏生生的一根手指,朝前方大殿的屋嵴摇摇一指,「侯爷可知那是什么?」 她问,元致只瞟了一眼,答得简略,「嵴兽。」 宫殿的屋嵴上立着一排琉璃嵴兽,天阴雨密,让人难以看清琉璃兽身上的细节和色彩,但兽形乖张,张牙舞爪,正因为看不清琉璃华彩,漆黑的轮廓反而更加栩栩如生。 问题没有得到回答,他似乎并不在意,任由周濛主导着这场谈话继续下去。 「正是,侯爷虽是外族,不愧见多识广。小时候我遥遥看过中山王宫的嵴兽,以郡国形制最多可摆七只,哥哥同我说,只有洛阳的宫殿才配有九只,侯爷,我们一起来数数,一,二,三,四……唔,果然是九只呢。」 周濛笑着说道,美目流转,又回到他的脸上,「北燕没有这种东西吧,侯爷,您说这些嵴兽……它们好看吗?」 元致的目光,除了顺她遥指的一瞬,自始至终都没有从她的脸上移开。 什么嵴兽头兽尾兽的,他都不想看,他当然知道她不怀好意,可能还憋了一肚子坏水要对他撒,但他偏偏就想看她这张神采飞扬地笑脸,其中几分真假都不重要了。 他不置可否,出奇地有耐心,静静看她,期待她接下来的表演。 周濛本来也没指望他会搭腔,自问自答,「有龙有凤,有马有鱼,多好看呀!」 她转过脸来,又撞上他的眼神,这眼神专注得令她突然心跳一阵慌乱,失序了几拍,但到底影响有限,她很快又入戏了。 「咦,在侯爷的侯府,楼宇之上也有嵴兽吗?」 她眨眨眼,佯装好奇、一心给他下套挖坑,元致看着她,目光不自知地流露几分温柔。 唇角亦不自觉地扬起微小的弧度,忍不住开口回应了她,轻轻地应,「有。」 一个字换来她夸张地捂嘴,「哇,真的呀,那侯爷府上的嵴兽都是哪几种兽呀?」 后面几个字,她是眯着眼睛说的,透着明晃晃的狡黠,就在这一瞬间,元致便看透了她埋在这个话题里的小小「计谋」。 他低头抿唇一笑,但没有拆穿,也不想拆穿,甚至认真思考了一下,如实答她,「不记得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1页 过后想了想,还反问道,「那公主喜欢哪种嵴兽?」 他很配合,这让周濛些微诧异,还以为他会像以前数次碰面一样,照旧若即若离,甚至面色不善,可是这些都没有,他居然好整以暇,等着她的回答。 她眼里闪过一阵失望,挑逗他不快的愿望就这样落空了一半,趣味也就少了一半。 「我呀——」 她的嘴角重新噙起讥讽的笑弧,「侯爷知道龟吧?您生在大漠可能不太熟悉,我来给您说说,小时候我下水抓鱼,寻常人大多讨厌蚂蝗水蛇这些伤人的小虫,我却不大讨厌他们,我呢,我最讨厌水龟,水里的东西大多滑不熘手,唯独水龟有壳,那龟壳多硬啊,冷不丁踩上去硌脚肉不说,遇到危险就立刻缩起脑袋,定在那儿不动,怎么摇怎么敲都不理你,真是拿它一点办法都没有!」 她假模假式地懊恼、抱怨道。 唉声嘆气两声,随即抬起圆圆的一双杏眼,她的上下睫毛都又长又浓又翘,眸子显得亮晶晶又毛茸茸的,勾得人心里渐渐发痒。 将美目一眨,她笑意盈然又道,「难怪世人都说乌龟长寿,遇难缩头当然长命百岁,您说是吧?哎呀我扯远了,言归正传,我是近日里突然觉得,以龟做嵴兽,莫名地适合侯爷,侯爷不是一直身体不适么,日后您府上要是扩建新宅,屋嵴之上一定要命匠人稳稳摆上五只神龟,喏,就像这样,如此定能替侯爷镇宅,保侯爷千秋万代。」 她讲到得意之处便伸出双手在空中比划,一只手一字排开,仿佛真有五只神龟在空中由她摆弄。 元致早已低头轻笑两声,就猜到她会拿「缩头乌龟」说事,但没想到能被她说得如此生动。这些日子,他的所作所为在她眼里可不就是「龟缩」二字么,落得这么个评价……有些冤枉,但不意外。 他一拱手,眉目舒展,却不復儒弱,倒显出几分洒脱,笑道,「承公主吉言,元某记下了,若有机会,一定照办。」 周濛的眉头狠狠夹起,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男子,是她的表现有什么问题吗,他居然看起来心情很好?哪个男子被说缩头乌龟还会这般高兴? 没听懂?也不应该,他汉话精通,一手书法比她的都好看。 缺心眼?他若是缺心眼,世间哪还有聪明人。 ……有病吧? 她深深提气,又长嘆而出,就当他有病好了。 其实,一番嘲讽撒气过后,她觉得挺没意思的,报復一个人,打嘴炮是最没有用的一种方式。 她粗粗看了看不远处的铜漏,算算时间,应该快要宣她进殿了,她一刻都不想再和这人待下去,决定走到殿前显眼的地方去等。 * 建章宫大殿之内,当周濛与元致一前一后相继被宣召入内的时候,对司马婧的审问已经告一段落。 大殿之内跪了一地的人,殿侧一方坐席上端坐一名端庄妇人,是萧太师府的少夫人王氏,她面前也跪着三名侍女,她们的身后则还有一名大理寺官袍的人。 那三名侍女抖如筛糠,哭也不敢,压抑地发出极细细微的呜咽之声。 她们是中山王府司马婧的侍女,看样子已经在大理寺的指证下悉数招供。 周濛一进来就与王夫人对视了一眼,王夫人沖她轻轻颔首,她亦心头一松,接收到了夫人的讯息——今日大审,第一桩应告之事已经尘埃落定。 但她没有半分懈怠,在大殿中行走的动作不停,走到近前,一丝不苟地对大殿之上的建武帝行了跪拜大礼。 礼毕,她抬头上望,建武帝仰靠在坐榻之上,眉头蹙起,老目紧闭,似乎头疼不已,裘安正在身后替他缓缓按捏太阳穴。 听到动静,他终于再次睁开了眼睛,嘆道,「你来了。」 周濛没应,以款款下拜作答,表示自己随时听候他的诏命。 裘安端起一旁的参汤,年迈的帝王抿了几口,几息之后,精神有了好转,坐正身躯,眼睛重新睁开,透出疲惫又锐利的眼神。 「这便是——」他终于仔细打量了一眼周濛,她此刻容色庄丽,面容饱满、仪态沉静,哪里有丝毫慌张逃窜过的痕迹? 这就是大理寺、禁军、司马婧众口一词的……意图畏罪潜逃? 他眼中失望之色更盛,变得很是不耐烦,抬手朝裘安示意,「罢了,你来说。」 「是,」裘安立刻下拜,出口的声音苍老且毫无波澜,「禀陛下,奴已接到派驻公主府之内侍黄启奏报,清河公主从十五日前接诏禁足,期间从未离开公主府内苑,自昨夜亥时起,至半个时辰前公主出府入宫,黄启等一十一人亲眼确见公主宿于府中,不曾离开。」 老裘安是皇帝身前最得用的内侍,他说的确凿无疑,自然也代表了皇帝的意思,殿内无人敢再怀疑。 大理寺的严瑜也从周濛身上收回了目光,眉头皱起,唯一生还的禁军兵士连回头去看的勇气都没有,早已趴在地上几乎快要昏死过去,而司马婧…… 她正泪眼婆娑,朝着周濛膝行几步到她身旁,拉着她的衣袖哭诉起来,「阿濛,好妹妹,阿姐当真对不住你,阿姐不是故意的……阿姐早就跟他们说了你没逃,阿姐信你的!」 周濛缓缓把衣袖从她手中扯出,目不斜视,对着老皇帝再一叩首,「谢陛下,陛下英明!」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2页 一旁观望的王夫人此时也开口了,语带几分不忿与讥讽,「逃?敢问郡主,公主无罪,为何要逃?以陛下之英明,早已着大理寺查明此案真相,公主只需静待府中等真相大白,出逃便做实畏罪,于她有何益处?「 坐在阶下、建武帝下手边的一名青年男子朝王夫人恭敬地肃容颔首,看着面前的卷宗,缓声道,「南乡郡主,方才你身边三名侍女俱已供述,当日你生辰宴上,端给清河公主和裴述公子的两壶酒中,均含有大量西域媚/药,他们二人中药,又是你府上之人当夜将他们除衣送至卧榻之上,事后第二日晨间,仍是由你府上故意走漏消息,试图闹出满城风雨。」 他言辞清晰,声音平稳儒雅,微微一顿,抬眸看向抽泣的司马婧,「臣方才所述,郡主是否认罪?」 周濛确认,这位就是大理寺少卿卢铮,当初皇后谏言由大理寺严审她案子,没人敢懈怠,于是由大理寺少卿亲自担任主官。 卢铮出身范阳卢氏,世代书香,家学渊源深厚自不必说,他的父亲还是萧太师的学生,此人不仅出身高贵,听说办案亦是严谨公正,风评颇好,但在朝廷结党成风的当下,朝臣仍然将他当作萧氏党羽。 司马婧则早就反应过来了,当初萧皇后向陛下提议要大理寺并鸿胪寺严审周濛私/通一案,她还高兴过一阵,以为周濛已经被他们当作弃子一般了,如今才知萧皇后这一招「大义灭亲」有多狠。 此案一旦进入大理寺的审案流程,那么周濛的罪责在定案之前就都不作数,在短期内,这反倒对她形成了一种保护,不仅如此,大理寺在萧氏的操纵之下,派了大量人手彻查此案,最终把她故意下药一事查的水落石出。当然,光凭一个大理寺兴许还没有这么大的能力,这里面定然还有一心想替儿子翻案的武安长公主的支持。 这些人早已牢牢勾结在一起,她最大的靠山太子妃置身事外,凭一个她如何算计得过? 她俯身叩拜,声音犹带哭腔,「臣女有罪。」 周濛依旧跪趴在地上,司马婧认罪,建武帝虚抬了下手,开口道,「清河公主,你平身吧。」 司马婧一直闭着眼睛发抖,感受到身边的周濛缓缓坐起了身,她突然怒不可遏,冷笑一声,继而转过身去,膝行朝前又离御座近了几步,纵然满面泪痕,但哭诉的矫揉之态已收敛殆尽,她指着周濛,眼中厉色尽显。 「陛下,臣女有冤要诉!臣女承认在生日宴上设计让她与裴述通/奸,可是这仅仅只是臣女的错吗?这洛阳城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她与那裴述背弃于我,早就做了榻上夫妻——」 「郡主殿下,说出这般污了陛下耳目的话来,你可有证据?若无,切勿血口喷人!」周濛沉声说道。 「禀陛下,臣女与裴公子相识不久,从无半分男女情谊,且……」她稍稍顿了一顿,语调变得有几分艰难。 片刻后再续,「一年前祖父献我为和亲公主之时,早已向陛下澄明一事,我十四岁之时曾被襄阳富户赵氏所掳,他们背着我兄长让我签了婚契,这本就有违我朝律法,后赵家又将我置为外室,欺我辱我,更试图下毒害我,我不甘其辱,于洞房之夜伤了那赵家公子,因此被下襄阳大狱,狱中受酷刑折磨,差点命丧于此,后来我才得知,当日我被赵家看中掳走的整件事情,背后的始作俑者,便是裴述,他不仅想杀我,还想以我为饵,诱我在外行商的兄长回来进而杀之。陛下英明,臣女既与裴述有如此恩怨,又如何能与他有半分男女之情?」 周濛话毕,司马婧也愣了,她从不知道她竟与裴述有这么深的恩怨,裴述怎会要杀她?这从何说起! 建武帝揉了揉额心,周濛曾经短暂嫁过人,这件事他的确早有耳闻,但是和亲公主,不过是一个送人的玩意,她胜在姿色太过出众,老乌孙王必定喜欢,那么,十四岁嫁过人又如何,那家只是个地方富户且早已没落,瞒住也就是了,不仅如此,眼前的这个女孩和裴述之间,是否真有私情,在今日这件大案里面也不值一提,他一点也不关心,或者说,这种小事也配拿到他的面前来说?这是建章宫大殿,又不是断家长里短的县衙。 他对这件事情里唯一有点兴趣的,还是裴述,便追问了一句,「当日裴述为何要杀你兄妹二人?」 周濛答,「回陛下,臣女不知,在洛阳待命的这一年之中,我也因此多次试探,想知我兄妹二人到底是何处得罪了裴公子,实在是臣女愚钝,至今没有得到答案。臣女想,也许正是我想向他了解故年之事,与他相交,以至于在外人看来过从甚密了些,让郡主产生了误会,酿成今日之祸。臣女自知有罪,请陛下责罚!」 她的这一番解释,论事实,半真半假,但几分真假,以裴述做事的手段,必然已经无从考证,眼下他也南下平叛去了,更是无人可以对证。 只怪平日里她确实与裴述走的太近了,若不是男女之情,这件事就必须有个解释,她总不能说自己与裴述早有密谋。刚刚这样的理由勉强算是说得过去,至于以后,等裴述回来,陛下又恰好想起了这桩微不足道的小事,问起来,以裴述的机灵,他定能找个由头煳弄住建武帝,这一点她毫不怀疑。 建武帝果然轻轻放过,摆摆手,「罢了罢了。此事就此揭过吧,吵得朕头疼。」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3页 听到老皇帝此言,卢铮明白公主「通/奸」一案就算是定案了。 他迅速在手边的卷宗上做出标记,扫了一眼后面的内容,朗声朝大殿之下道,「清河公主?」 周濛再次提起十二分的精神,「臣女在。」 「下一案从你问起,此案乃今日有多人状告你于府中禁足期间,私自出逃,混入出塞画师队伍妄图出塞,畏罪潜逃一事。」 -------------------- 第87章 ========================= 这位大理寺少卿微微一顿,以示自己将开启新议题的意思。 「如方才裘公公所证,你十五日禁足期间确然不曾离府,但今日我大理寺司直严瑜、禁军下士封平同时指证,当时在洛阳北郊五十里处,于画师队伍中所截之人,正是公主本人,或者,与公主样貌极为相似。本官问你,此女出逃一事,是否与你有关?」 周濛没有立刻作答,司马婧却已经气的握拳发抖,她今日被带来这里审问,便是因此事被骗,若不是在御前她不敢造次,她早已发作质问周濛。 「回卢大人,臣女不敢隐瞒,确与臣女有关。」 建武帝面不改色,卢铮则抬眼看了周濛一眼,提笔道,「公主不妨细细说来。」 周濛知道这道坎避不过去,诱.骗堂堂大理寺官员和禁军去追一个和自己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替身,这要说是巧合,与她无关,那也太离谱了。 「谢卢大人。臣女有情要陈,臣女自幼随母兄经营药材为生,精通各式药材药方的味道,实际上,在南乡郡主的那场生辰宴上,我饮下那壶酒后便知其中的酒有掺有媚/药,那酒中的药味极淡,尝出来的时候,奈何酒已下肚,过后木已成舟……臣女自认没有对不起郡主阿姐的地方,但一朝事发也无可奈何,臣女与阿姐同出自于中山国,本是同根生,不知为何阿姐竟要陷害于我,故而心中一直存有戒备——」 司马婧偏头沖周濛目露凶光,嗓音低沉,「陷害?我的好阿妹,你也好意思同我提『陷害』二字?」 周濛没忍住微微皱眉,从整件事来看怎么算都是司马婧起意要害她在先,她真心不解,她哪来的底气这么问? 虽然司马婧反咬一口,她却需要拿出回应,顺着说下去,「后来的事,臣女的确有错。」 「因为心中有冤亦有怨恨,臣女心生一计,安排身边侍女利用外出採买吃食的机会,暗中联繫了一家具有外派出塞画师业务的画廊,使一与臣女相貌十分相似的女子假扮成我的模样混入其中……」 「后来的事,陛下与卢大人也都看到了,此事惊动了大理寺办理此案的严瑜严大人,严大人恪尽职守,带人出城寻此女子,但同时令臣女感到心痛的是,郡主也调用禁军出城追去,将那女子错认为臣女,甚至不惜杀了她也不愿将人交给严大人回城归案,于回城后发现此女并非臣女本人之前,都坚称是臣女畏罪潜逃,幸而有陛下圣德庇佑,臣女才不至于遭此冤屈。」 她赶紧伏地下拜,「陛下,卢大人,臣女自知心机深重,有意设下此计,算计了郡主,但是此计能成,也不是臣女算计便有结果,如果她就此停手,就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请陛下试想,若郡主对臣女未曾有半分加害之心,怎会着人监视臣女府上的侍女,并费心打探,认定臣女有意乔装出逃呢?今晨大理寺严大人之所以会收到消息,称臣女北出城门而逃,试问这个消息又是何人传出,扰乱朝廷官员办案?虽然臣女从未有过出逃的心思,但是如若出逃的真的是臣女,此番必要落入万劫不復的境地!」 司马婧厉声道,「巧言令色!分明是你处心积虑设下奸计,诱我上当,我从未监视过你,是我府上嬷嬷恰好碰上你家侍女而已!你已经犯下死罪,我有何必要还要害你!」 「郡主少安毋躁。」女子尖厉的嗓音过后,殿上传来卢铮温润却沉肃的提醒。 「我犯下死罪?敢问阿姐,我的『死罪』到底是由何人陷害而来?」周濛终于露出几分恨意,盯住司马婧,一字一句问道。 她又转回卢铮方向,「容臣女回答方才郡主的问话,虽然我从始至终不知阿姐为何要害我,不过,『通.奸』一案大理寺同鸿胪寺并未定我的罪,阿姐兴许是自知理亏,心下不安,担心大理寺查明真相后还我清白,将我无罪开释,所以想先下手为强,藉此机会将我彻底除去。」 听到此处,建武帝微微颔首,原本这第二案案情疑点颇多,但周濛承认了故意设计这一事实,疑点便消去了大半,而她的解释在他听来,句句在理,于情理上找不出漏洞。 建武帝的这一细微反应,让司马婧顿时面如死灰,殿内一片死寂。 端坐一旁的王夫人再次站起了身,先是对着上座的建武帝矮身行礼,然后转身看着司马婧。 「南乡郡主,此事到此已水落石出,所谓『通/奸』一案实则全由你一手促成,你不惜以同族堂妹与未婚夫之清名设下如此不堪之陷阱,事后无视朝廷刑讯章程,还妄图斩尽杀绝,实乃丧尽天良! 「再者,若是放下手足友爱与人伦纲常暂且不论,你贵为我朝郡主,领我南晋食禄,如此行事可知会有什么后果?臣妇与郡主有过数面之缘,知你素来冰雪聪慧,知书达理,并非懵懂莽撞之人,你做下此等祸事,岂能不知不仅会败坏公主名声,更会扰乱朝廷和亲大计,令北境安危更添变数,致亲者痛而仇者快!你倒是说说,你到底受何人指使,又有何等目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4页 建武帝原本半睁的眼睛中多了几分神采,瞥了一眼王夫人,丝毫没有责怪,还露出赞许之色,然后朝着卢铮挥手,语气也凝重起来,「继续审。」 卢铮躬身领旨,坐回位上,稍作整理,继续顺着卷宗下问,「大理寺司直严瑜,禁军下士封平可在?」 「臣在!」严瑜朗声应道,半昏死的封平被一个小内侍拉直了身子,将将算是醒了过来。 「你二人在洛阳城北截住北行的画师车队,找到隐匿其中的形貌酷似清河公主之女子之后,又发生了何事,如实道来。」 他见封平闻言又开始发抖,根本不可能开口说话,无奈道,「严司直,由你说吧,封平,你且听严大人说,如有不符事实之处,指正便可。」 封平哆哆嗦嗦点了下头,算是听明白了。 严瑜身为大理寺官员,陈述案情自然是不在话下,将今早他追到那队禁军并那三辆画师车队后,两方交涉不畅之时,如何突然遭遇鲜卑人屠杀的情形全部详细道出。 「封平,严大人所言是否句句属实?」卢铮严谨地向他确认,严瑜毕竟是他大理寺的自己人,他的供词最好也经过禁军方面的认证,以示供词的公正可信。 封平虚弱开口,「属,属实。」 卢铮颔首,望向司马婧,司马婧早已盼着能有开口的机会,泪眼切切地看着他。 「南乡郡主,这一队鲜卑人,是否与你有关?」 「无关,与臣女无关!半分关系也没有!臣女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来的!臣女所言无半分不实,陛下,您尽可以差人细细去查的!」 鲜卑人是建武帝心里的一根刺,她当然知道与鲜卑人扯上关系是极为不利的事。 卢铮明显顿了一顿,脸色微微阴沉,「郡主,臣再问你一遍,是否与你有关?」 司马婧显然感觉出了不对劲,更加慌张,也更加笃定地喊,「无关!绝无干系!」 卢铮回头朝建武帝看去,建武帝颔首,他得到失意,这才回身朝手下吩咐,「带上来吧。」 大内侍卫很快领来一个穿着大理寺仵作衣袍的人走了进来,朝着殿上下拜后,卢铮即刻就朝众人解释。 「不久前,在距离此案事发地最近的一处黄河河段上,有捞尸人发现了一名年轻女子的尸体,经查验,女子系溺毙而亡,这位便是验尸的仵作,你速将女尸情形呈报陛下。」 「是,大人。回禀陛下,该女尸被打捞出来时,身体下半部衣物被缠绞于一麻袋之中,袋口捆有数块大石,应是被人沉河而溺毙,死亡时间大约为午时一刻左右,后因河水湍急,袋口松动,尸体从袋中脱出,才不至于沉至河底,而是随河水激盪而被发现。」 卢铮:「女尸容貌形体如何?」 仵作答:「该女子因在河中与河岸石壁撞击,与河鱼噬咬的缘故,面容损毁约三成,保存较为完好,且因沉水时间不长,形体尚未泡发,保存完整。」 仵作答得条理清晰,卢铮比较满意,最后问,「该女子容貌与形体,与清河公主相比,可有相似之处?」 仵作垂着眼眸,目不斜视,因周濛的样貌特徵早已由大理寺提交给他核验,答,「若能还原女尸容貌,臣大胆揣测,应有……九分相似。」 「很好,你下去吧,」卢铮道,然后转向严瑜,」你说你见过车队里那名女子,与公主亦有九分相似?「 「是,那女子确实与公主极为相似。」 卢铮颔首,「封平?你收到的命令,截下该女子之后,打算做何处置?」 小内侍一直帮忙支撑着封平,他勉力答,「原,原本打算……扔进……黄河。」 「是了。」 卢铮略有振奋,回身朝建武帝禀道,「禀陛下,黄河于该地段极少出现女尸,河中死者多为南北渡河之农夫,又结合该女尸的死亡时间与死时身上的画师打扮,该女尸多半便是被截下的乔装为公主的那名女子,她被那群鲜卑人所掳,然后被捆上石头扔进了黄河。此处最蹊跷之处在于,鲜卑人为游牧之民,杀人几乎不会想到要用沉水之法,此法子与禁军收到的郡主的命令如出一辙……故而臣大胆猜测,这一队鲜卑人并非当地流窜的流民,而是——」 他抬眼若有所思看了建武帝一眼。 这一眼,让司马婧吓得几乎肝胆俱裂,几乎要厉声尖叫起来。 「与南乡郡主有脱不开的干系。郡主兴许是担心禁军办事不力,私下又通知了鲜卑人,暗中指使他们若禁军行动受阻,则由他们继续完成击杀此所谓清河公主的任务,并同时杀禁军小队灭口,洗脱禁军于此事中过错。」 他终于将这句话说了出来,司马婧张着嘴巴,惊惧之色使她清秀的面容变得极尽扭曲。 -------------------- 第88章 =========================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不。」 司马婧不敢高声辩解,周濛只听到她在身边自言自语般低声喃喃。 她脸上挂着犹未干的泪痕,跪着都好似要倒下,她从没见过司马婧露出过这幅我见犹怜的模样。 是真的可怜—— 与鲜卑人勾结,这是何等的大罪!周濛知道她没有做,是她诬陷她的。 她心里也没有丝毫快意,一番御前审讯,终于走到了最关键的这一步,她相信,这也是建武帝亲审此案的唯一原因。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5页 她谎话说了不少,戏也做了不少,殿上威严无匹的老皇帝哪里会知道,眼前的王夫人、大理寺,他们背后的萧氏,甚至与是他夫妻三十年的皇后,全都在合谋骗他,都在包庇自己。 司马婧纵然卑鄙,但她的卑鄙……同样不遑多让。 这一整个计划就像一个巨大的口袋,已经将司马婧的大半身躯拢在其中了,之差收口的这一点点了。 她还高兴不起来,她要看着司马婧彻底地万劫不復,只有这样,她的靠山,站在她身后那个尊贵的太子殿下,他手中稳如磐石的权势的基座,才有丝毫松动的机会。 「司马婧,卢铮所言,是否属实?」 整个审问期间,兴致缺缺的建武帝终于认真地问出了一句话,称唿由南乡郡主变成了司马婧,所有人都能感受到老皇帝的重视。 「不!我绝对没有勾结鲜卑!我以性命发誓!」司马婧的尖啸终于有了机会脱口而出。 「陛下,大理寺对臣女妄加揣度!您不能凭一面之词就对臣女定罪!臣女知道勾结鲜卑是什么样的大罪,臣女纵然煳涂,也就是……就是嫉恨清河公主引.诱未婚夫裴述,想下手报復,仅此而已!臣女再煳涂也不会做如此大逆不道之事,陛下明鑑!」 「一如方才王夫人所言,郡主诬陷和亲公主,扰乱朝廷和亲大计,危及北境安危,这也仅仅只是报復我作为你的妹妹这一区区女子吗?」 周濛道,在司马婧的声嘶力竭之下,她的语气显得极为冷静。 司马婧回身怒视,「周濛,是你!是你做的!你好狠毒的心!」 「你们有什么证据?!拿出证据出来啊!卢铮,你这般诬陷我,谁指使你的!」 卢铮肃然,「臣为大理寺少卿,职责所在,无人指使。臣倒要多问郡主一句,你今晨调用禁军出城追人,究竟是何人给你的军令?!」 司马婧大惊失色,伸冤时的一腔不屈瞬间散了大半,她哪敢作答,但封平在小内侍的追问下,弱弱地道,「小的们……奉的是……太子妃的吩咐。」 卢铮不敢置喙太子妃,只对着手下又吩咐道,「去,把东西取来。」 随即就有随行的小吏外出,然后领着一个侍卫捧着一刀、一片甲重新走了进来。 在这个沉默的当口,周濛知道自己需要为自己洗清嫌疑,不能让建武帝怀疑是自己下套陷害。 「阿姐,你道我做了这一切,我困于府中半月,最多只托当时尚在洛阳的裴述协助,才勉强安排了假意出逃一计,而他愿助我也只是因为』通.奸『一案他同样被你陷害而愤懑不已,如今裴述离京已经多日,我便是有三头六臂,又如何能安排如此骁勇的一队鲜卑军士来做这一齣戏?阿姐,你要证据,那你冤我,你可有证据?」 「不是你是谁!」她环视殿内,突然想起了什么,勐的转头,伸手遥指,冲着一直沉默在大殿最后一排角落处的元致—— 「是你!元符!是你对不对!你这鲜卑余孽,你和同族还有联繫,你陷害我,陷害太子妃,你意欲何为!」 元致都被她悽厉的吼声吓得一抖,唇角随即露出一丝无奈的微笑。 他遥遥拜向皇帝后,才回视司马婧,悠悠开口。 「郡主此言差矣,虽元某曾经为北燕之王子,但出身如此,无从选择,但臣生母乃已故之晋阳长公主,臣身上流有有一半南晋皇室血脉,臣深以为傲,况且,臣自幼仰慕中原教化,苦读圣贤之书,郡主所指臣与那班匪类同族,实在偏颇,道臣与他们仍有联繫,更是无从谈起。」 不得不说,隔岸观火的元致,说的竟是迄今为止在这大殿里听着最舒适悦耳的一番话,他语调不高,温柔有礼,娓娓道来。 但周濛攥着裙角的手指还是忍不住颤了一下,这人居然将自己的族人称为「匪类」,这脸皮,这演技……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司马婧是在胡乱攀扯,元致轻轻巧巧,就把这口大锅给她扣了回去。 此时,那个手捧证物的侍卫已经将东西交给了裘安,由裘安呈到了建武帝的面前。 托盘里是一柄大刀,只是剑柄已失,只剩半截卷了刃的刀身,另一样东西则是一块兵甲的残片,似乎是牛皮所制,虽然粗陋但极其结实厚重。 建武帝自认为眼明心亮,从所有证据来看,司马婧绝对与这队鲜卑人脱不了干系,而太子妃甚至都极有可能牵扯其中,他面色十分不快。 看到这两个物件,他立刻认出了这绝不是中原所用的刀甲,眉头皱的更深,问到,「从何而来?」 卢铮:「禀陛下,今早在城外事发现场找到的,应是那队鲜卑人留下的。」 「查出什么问题没有?」 卢铮摇头,「尚未,此物出自鲜卑何部,还需兵部协助,调取往年收缴的武器库,仔细比对才知。」 建武帝毫不犹豫就允了,「那就去找兵部,彻查到底。」 卢铮应是。 建武帝见方才司马婧主动攀咬了元致,觉得时机恰好,于是状似无意地开口,「玄时,你上前来。」 玄时乃元符的表字,元致撩袍,走到近前,在司马婧的左手边恭顺地再次跪下。 建武帝揉了揉额角,「今日殿上乱成这样,让你看笑话了。」 元致忙道,「不敢,臣亦为陛下子侄,不能为皇舅分忧,已是无颜面圣,陛下何出此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6页 周濛跪在司马婧的右手边,此刻手指又是一颤,实在是没想到元致也能说出这么肉麻的话来。 建武帝似乎很习惯他这样的应对,眼皮子都没动一下,「今日之事,你有何看法?」 这显然是在试探他。 建武帝对「元符」本来就多有防备,出了郡主与鲜卑疑似勾结的事,他下意识就想把他叫来,好看看他的反应。周濛心道,这只诡计多端的缩头乌龟,一定又要开始施展他的看家本领了。 果然,只见元致优雅下拜。 「承蒙陛下看重,论文,臣无卢大人断案之大才,论武,更是没有眼力辨别此间刀甲出处,实在是无用至极。陛下让臣评论,呃,公主与郡主乃至亲姐妹,出自同源,同室操戈的确不该,不过,公主为求自保做出设计,于理不当,于情可勉,而郡主……郡主兴许也是一时煳涂罢了,裴公子平日里的确与女子过从甚密,郡主嫉恨,也合人情,总之此间是非,卢大人自有论断,朝廷律法更是公正严明。 「臣只是有些气愤,鲜卑悍匪居然敢对禁军动手,胆大包天,视我南晋军防于无物,朝廷需加大对北境鲜卑残部的扫荡力度,不可让他们继续为非作歹。」 周濛咬了咬唇,绷着脸色不让自己露出笑容,此人当真是口不粘锅,车轱辘话来回滚,一句有用的都没有,把他自己摘的一干二净,哦对了,还趁机坑了裴述一句,枉费裴述在他刚来洛阳的时候那般关照,果真是个薄情寡义又滑不熘手的……神龟。 建武帝何尝听不出他的敷衍,从内心上讲,裴述和元符两个外甥,前者远远亲近于后者——虽然他也讨厌裴氏,但裴氏连只兔子都算不上,北燕元氏则是条兇勐的饿狼。 经过一年的严密监视,他居然没能在元符身上找到半点破绽,可若他真的安分守己,为何幽州边境的黑羽军侵扰事件越来越多?作为北燕王室留下的唯一一条血脉,这难道真的与他没有关系?今早出现的这一队鲜卑军人,谈笑之间可以轻易斩杀一整个小队的禁军,绝对来头不善,这些人又是哪里冒出来的,与黑羽军是何关系? 「罢了,边防一事,等下回临淄王来了,你我再议吧。」 建武帝不耐烦摆摆手,怀疑归怀疑,他一番话的落脚点最后落在边防上,其实颇合他的心意,还主动提出继续扫荡鲜卑余部——虽然不知为何越扫荡越多,但是他为此献上了不少妙计,他也不打算为难他了。 元符虽然儒弱,但是他毕竟长于北燕王室,受到的教养,丝毫不逊于那死去的北燕世子元致,那元致又是个天生的将帅奇才,元符跟着耳濡目染这么多年,兴许学了些皮毛,关于北境对阵匈奴的很多战事上面,他常有独到见解,与临淄王配合默契,屡屡为朝廷在西北破局,他深受临淄王器重,临淄王乃忠烈之人,他也就乐见其成。 他将目光又转回司马婧,道,「司马婧,朕再问你最后一遍,那些鲜卑人是否与你有关?」 司马婧应声以额触地,咚咚咚三声便磕出了血迹,「臣女冤枉!」 别说今早那些人本来就不是她叫来的,就算是,她也万万不能认! 如果她承认,则几乎等于太子妃也认了,这对太子的地位将是何等的打击,等她走出这道宫门,就是她的死期,太子必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建武帝显而易见地越发躁怒,冷笑两声,对卢铮道,「那你便继续查!她不是想要证据才肯认吗?那就给朕把证据找出来!」 * 自从周濛那日从大殿受审回来,好消息一个接着一个送进公主府来。 头一个好消息,便是大理寺鑑别出了当日遗落的鲜卑军士的那一刀一甲,兵部经过比对,确认那是出自宇文鲜卑部的东西。 漠北鲜卑大致分为两大部族,南为拓跋,北为宇文,两部鼎力多年,拓跋部改汉姓为元后,所建立的北燕已灭,宇文部就成了如今鲜卑最大的部族,但是,由于宇文部长年居于漠北以北,远离中原地区,素来与中原王朝井水不犯河水。 周濛得到消息的时候,笑着看向对面的温如,「姐姐好手段,上哪雇来的鲜卑军士,居然弄来了宇文部的兵甲?」 赐封清河公主入京都之前,她曾去见过一回祖父,老中山王与她说,让她入京以后,留意朝中与宇文鲜卑有关的事情,如有必要向他密报。 在老中山王看来,宇文部并没有看上去那样安分。前些年,鲜卑威势大增,成为五胡之中最为兵强马壮的一族,北燕早已臣服,作为南晋北方门户而言,这本来是一件好事,偏偏南晋不这么想,对北燕忌惮不已,究其原因,并非单单只因为世子元致骁勇善战,大有荡平漠北之势,让南晋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其中还有一个隐秘,便是宇文鲜卑在两方之间的挑拨离间。 两年前的龙城一战,北匈奴突然入侵,北燕灭国,宇文鲜卑多年的谋划最终功成,如今在幽燕以西、蒙古草原以北、丁零洋以南、乌孙国以东的漠北大片地区,南晋最大的敌人,不是长途徙涉而来、进退摇摆的北匈奴,更不是北燕残部,实则是宇文鲜卑。 当时的周濛哪里懂得这么多的军国大事,祖父郑重与她话别,她知他对自己给予厚望,纵然懵懂,字字句句皆铭记于心,她记得祖父提起建武帝时不停地摇头,说此人昏聩目障,薄义寡恩,把一个忠心耿耿的北燕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殊不知宇文鲜卑才是大奸若忠,狼子野心,若是再任由他们做大下去,铁蹄迟早要进犯中原。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7页 经过司马婧一案,她的谋划已经达成,利刃已经磨好,就等一个大开杀戒的机会,于周濛而言,她当然希望把这次的祸水给引到宇文氏的那边,建武帝,太子夫妇,宇文氏,让他们狗咬狗岂不是一件美事? 她也不会忘记,外祖父宇文沖,当年也是无端死在了宇文氏王都,至今没有归葬到外祖母的身边,这也是母亲生前最大的一个遗憾。在外祖母的记忆中,他的死,宇文氏绝对脱不了干系。 温如听她如此问,微微一笑,「随便找的,只要银钱使的够,什么事情办不成啊。」 心里想的却是,黑羽军出动,什么事情办不成?她其实没想到用这一招祸水东引,原本想着把锅随便栽给一个什么鲜卑部族,这就已经够司马婧喝一壶的了,还是元致老辣,提议直接把宇文氏拖进这场内乱,故意留下宇文部的残兵破甲。建武帝极其多疑,有了一点线索,他必定不会善罢甘休。 如今周劭在南边奋战,朝廷之中自然是越乱越好,她知道这是一步好棋,就高高兴兴地答应元致,让他们去做了。 只是现在还不能对周濛明说,虽然不能告诉她事是元致做的,但是,难得她居然看明白了这一步之所图,她的长进太快了。 温如怕她刨根问底,索性转移话题,眉开眼笑,「今日我来,还有第二条好消息。」 周濛其实心中已有几分猜测,依然高兴,「我大约知道,我收到祖父来信了,大理寺少卿卢铮亲自去了中山国,马上就要开始对司马曲的彻查——」 她扭头,此事过于机密,她警惕看了看窗外,才悄声说,「陛下要的那些证据,祖父说必不会让咱们失望。」 * 温如发现,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周濛谈起老中山王时,不再以「中山国的那位」或者「老傢伙」来称唿了,而是「祖父」「祖父」地叫。 周濛一方面受自己和王夫人的扶持,另一方面,毫无疑问,她也是中山王在京中最重要的一枚棋子。 这位老王爷称病十多年,人人都以为他该死了,谁知这两年他突然活跃了起来。 俗话说姜还是老的辣,这次他一出手,便是绝杀。 大约半个月过后,卢铮在中山王宫查完案返回洛阳,带回来一个震惊朝野的消息—— 现任的中山王世子司马曲,于监国的十年之间,竟多次与宇文鲜卑王廷私信往来,暗自勾结,出卖朝廷在冀州前线的军事机密。但监国期间,司马曲以身体不适为由,实则将国中事务都交与了长女南乡郡主司马婧。 就连建武帝都没想到,他想要的证据,居然是这样的。 「这个司马婧!朕还道她只是勾结区区一些鲜卑散兵游勇,她!这个孽障!居然里通外国!这是要做什么?她要谋反不成!」 建章宫中,建武帝长袖横扫,将案上所有东西全都扫到了地上,裘安跪在一旁,别说上去收拾,便是动也不敢动一下。 陛下有气也是应该的,中山国两女,一个私/通陛下外甥,令朝廷在和亲一事上大受挫败,另一个,则更是不得了,私/通鲜卑,出卖军机。 与此同时,裘安还记得,刚刚卢铮卢大人汇报的时候,还提过司马婧与太子妃私交极好,不仅书信往来证据确凿,而且这也是洛阳城人人皆知的事情,司马婧若是里通外国,那……太子呢? 陛下都骂了好久了,好像……一句太子都没有提过。 -------------------- 第89章 ========================= 司马婧并中山世子司马曲里通外国一案,因为是大理寺承接,奉陛下钦命,走正式流程立案审理的,所以审理结果出来,根本没有半分可以争议的余地,极短的时间之内就做出了处决。 司马婧父女即刻下了大狱,还有案件涉及的一众中山国国内臣将,共一百八十余人,七日后斩首示众。 这样一桩案件,又涉及到陛下最在意的鲜卑部族,只处理了这么一点人,令朝廷上下一片譁然。人们心里都在疑问,中山王世子犯事,何以中山王得以置身之外?除了司马曲全家抄斩,中山王全族都得以保留。 建武帝因此生了一场大病,太医更是暗自交代萧皇后,老皇帝似乎已有中风之兆,中风后就很难再亲临政务,让皇后早做打算。 萧皇后神情冷淡,只吩咐宫人好生伺候便是。 近来,她变得十分关心政事,朝中非议自然也有所耳闻。 中山王是战功赫赫的老皇叔,且司马曲监国期间他半分没有染指国中事务,移居城北温泉宫养病,说他对司马曲父女私下所做的那些勾当一无所知,实在不算过分。 所以建武帝只以这件大案为由,削去了老王爷的北境兵权,以平息朝中愤怒,但是,北境没有了中山王坐镇,如今冀州、幽州的军务算是群龙无首。 建武帝不重罚中山王的另一个重要原因,萧皇后心知肚明,是因为太子。 这可以说是近年来朝中最骇人听闻的一起大案,如果涉案之人全部严惩,将中山王一脉翦除,那么,太子也牵涉其中,他该怎么处置太子? 或者说,他敢处置如今的太子司马功吗? 他显然不敢,所以他只能轻拿轻放,象徵性杀几个人,这件事就黑不提白不提了,然后继续在这建章宫里龟缩,在自己儿子的威势之下当个窝囊皇帝。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8页 萧皇后望着龙榻之上垂垂老矣的男子,她知道他平生最恨的就是鲜卑人,原本还指望这次的案子能让他一怒之下削了太子的兵权给予震慑,可是呢? 这老傢伙半句不提太子,反而削了中山王的兵权,令幽州更加岌岌可危…… 这南晋的大好河山,只怕是气数将尽了吧。 可是,这国就算亡了又有什么可惜,她的两个皇儿全都死了,死在了当今太子的暗算之下,这样的人,他凭什么成为下一任君主,她宁愿亡国!况且,她萧氏歷经百年,朝代几番更替,萧氏仍旧是萧氏! 她冷笑,过后又嘆息,她只盼望这老傢伙还能再多活几年,太子被彻底扳倒之前,他最好别死。 * 直到朝廷公布案件判决之时,周濛在公主府的禁足令依旧没有解除,她已经在府上困了快两个月了。 司马婧父女在狱中待斩,她本来想最后去见司马婧一面,可是出府又要麻烦温如,她想了想,觉得也并非一定想见,便就此作罢。 案件尘埃落定,她的全部计划也到此为止,结果并不如她的预期,太子一党依旧稳如泰山。 唯一的好消息,便是朝中人心所向有了更改,虽然判决中不提太子,但是人人都知道,司马曲父女里通外国这件事,太子不可能独善其身。 王夫人也来看望过她一次,生气地与她说,司马曲的供词里都供出太子了,事情全部属实,无半点冤屈可言,可是,这一段在最终的被判决文书上被全部抹了出去。 太子如今身在南方,朝中能有这个权利的,唯有至尊的那一位了。 周濛面对王夫人,她疑惑很久了,脱口问道,「陛下为何对太子忍让至此?」 王夫人嘆气,「阿濛,当今陛下与太子早已父子一体,太子是他唯一的儿子了,杀了太子,将会是何人继位?」 「他是宁愿被太子欺辱至死,也不愿意杀了太子,重振朝纲,择宗室子弟继位。你要说为什么,哎,大约是祖宗之位,父子相承吧,怎能旁落到子侄的头上?」 周濛明白了,低下了头,仿佛沉思。 王夫人握住她的手,「好孩子,这一次不是你的错,你做得很好,皇后娘娘都对我夸赞过你,说你有勇有谋,巾帼不让鬚眉,只是,这件事也告诉我们一个道理——」 周濛如有感应,也抬起了眼眸,与王夫人视线相接,妇人微笑,「眼里光有太子,还远远不够。」 * 又过了半个月的时间,中山国世子一案过去,洛阳城又恢復了往日的歌舞昇平。 乌孙国的回信终于到了,乌孙王在信中说她不欲与一女子过意不去,他不要周濛的性命,但是要南晋进献更多的金银珠宝。 建武帝还病着,萧皇后临朝,实则是萧太师总理朝政,爽快答应了金银珠宝,另一方面,乌孙王有了答覆,他本想免去周濛的禁足令,不予追究,可是,那日建武帝于病榻之上突然传来口谕,命裘安安排内侍,继续把清河公主看管在府上。 禁足令还是没有解除,周濛不知何时才能出府,荆白怕她苦闷,问她想要些什么东西打发时间,她便帮她去买。 她没想到周濛让她找来几个绣娘,对外说想裁制新衣,实则开始在府上让绣娘给自己量体,缝制……嫁衣。 火红的嫁衣,是她很喜欢的款式,十四岁在襄阳的时候,她也穿过一次,那次是淡青色,小门小户纳妾的仪制,与她如今的身份天壤之别,嫁衣也远没有如此华美艷丽。 荆白看到尚在缝制中的嫁衣时,活活吓了一跳,「公主,您这是做什么?您要出嫁吗?」 周濛淡淡一笑,面上一点也不见喜悦之色,「也许吧。」 荆白不解,她一点都没有听到公主要嫁人的风声,半点都没有。 「我记得,建章宫殿审那天,思北侯曾在殿外问我,这件事我打算如何收场——」 她将手中嫁衣的一缕金丝缓缓抚平,边做边说,「如何收场?兴许只有嫁人这一条路了。」 建武帝在病中都能想起她来,硬生生阻止萧太师将她无罪释放,老皇帝心里定然恨极了她——是她处心积虑,掀出了司马婧父女的这齣大案,那么,一个只有十七岁的少女扯出了一桩足以拉下太子的大案,要说她没有包藏祸心,谁人能信? 其实,她设下这个谋划之前,便早有今日的准备,搅起这么大的风浪,她怎么可能全身而退?况且,太子依旧稳如泰山,对她的报復很快就会到来。 * 「陛下,臣认为萧太师此举不妥,这位和亲公主本就是因和亲而来,和亲取消,虽然乌孙王不计较,但此女借公主身份丝毫不知安分,心机太深,她才来洛阳多久,便搅得朝中天翻地覆,依臣之意,此女绝不能轻饶,该杀。」 建武帝的榻前,禁军将军杜勇例行汇报宫防后,向皇帝进言道。 建武帝面前摆着几碟清粥小菜,眼皮子都没抬,「唔」了一声,「去办吧。」 杜勇领命,抱拳正要告退,突然身后门被打开,萧皇后出现在门廊之外,她眼眸微抬,一脸淡漠之色,正往殿内款款而来。 「臣拜见皇后娘娘。」杜勇忙低头下拜,纵然心里升起一股不安,但不敢再看皇后脸色。 却没想到萧皇后理都没理,走到建武帝身边,命侍女上前,从侍女手中拿来一本奏章。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9页 她连行礼都省了,直接坐到建武帝身边,「陛下,清河公主给臣妾递来一本奏章。」 她把奏章推到皇帝案前,全然不顾建武帝还在用膳。 杜勇何尝不知皇后多次包庇清河公主,她递来奏章,定然是为她自己求情。 他刚刚才得了可以诛杀的口谕,不想被收回,可是又不敢冲撞皇后,何况皇后刚刚还将他视为无物,越发气恨,手中拳头紧紧攥住。 他是太子妃的兄长,未来的国舅,手握两万禁军镇守京都,却依旧要看世族的脸色,可是,她萧氏算什么东西? 如果不是忌惮临淄王世子尚在洛阳,太子又亲率大军南下、远离京都,半月前那场大案差点攀扯上太子的时候,他就可以冲进皇宫,将这奸后手刃当场! 建武帝放下了碗筷,一声不响拿起奏章,微微发愣,似乎在回忆什么,皇后解释道,「奏章中提到的扶鲁,原是几年前临淄王于长安大破羌人东王部族时俘虏的东王长子,如今也二十有八了,拘禁在城外禁苑之中,一直没有婚配,公主请求要嫁的,就是这位。」 建武帝似乎很是不以为意,冷笑道,「她还想着要嫁人?简直不知廉耻。」 萧皇后暗自皱眉,对皇帝此言很是不快,但是片刻后仍然挂起了微笑。 「陛下,能否听臣妾一言。临淄王近来在凉州的战事似乎有些受挫,我听兄长说,羌人东王一部似乎又有死灰復燃的迹象,若是北匈奴、氐人,再加上羌人,联合一起再次强攻长安,临淄王恐怕很难抵挡得住,更别提现在冀州中山王被陛下除了兵权,到时北境一线若是全部再燃战火——」 建武帝心惊肉跳,不想再听,他自然知道这些,更是变得不耐,甚至气恼,「这与她又有何关系?」 萧皇后止住了,抬眼看了一眼杵在眼前的杜勇。 建武帝想让皇后说完话赶紧走,他只想清净地吃顿清粥,也懒得管杜勇怎么想的,「你先下去吧,那事暂且搁置,朕自有打算。」 杜勇面色不善地离开,萧皇后才开口,声调娓娓,听起来甚是舒服,但建武帝了解她,她放下姿态全因她想达到目的,而非真心柔顺。 「如果臣妾没猜错,杜统领是否进言,劝陛下杀掉清河公主?」 建武帝逆反起来,毫不掩饰,「是又如何?」 「陛下,您厌弃清河公主,多半因她闹出了前次那样的事情,但是归根结底,她所思所想,一来是为了自保,二来,她察觉叔父、堂姐有异,没有置身事外帮忙遮掩,而是不顾惹祸上身,也要设计检举,结果冒犯了太子殿下,想来也非她的本意,杜统领欲杀之而后快,实非君子胸襟。公主她兴许是处心积虑了些,但对陛下,对朝廷,可见绝无二心,以她的这份聪明机慧,与那羌人王子周旋,让她将功赎罪,岂不物尽其用?」 建武帝听懂了皇后言外之意,挑眉,「你想让她以嫁人之名,行监视之事?」 皇后笑容加深,「陛下英明,正是如此。陛下可以给她下道密旨,让她日常与那王子相处时,有任何异状,都悉数密告陛下。她的相貌陛下也是知道的,等那王子为她美.色所惑,到那时,至亲夫妇之间,又能有什么秘密可言?万一她将来办事不力,陛下实在不想留她……那也好办,那扶鲁是个粗野莽汉,找人用点法子让公主死于他的手中,中山王亦不会对陛下有半句怨言。」 建武帝有几分恍然,侧头看了皇后一眼,纵然近些日子他很不喜欢看到皇后,但是皇后所言,他每每都无法反驳。他别别扭扭地应了,说明日等萧太师来了,再一道拟旨。 * 其实,周濛上递奏章之前,朝中关于她要嫁羌人王子扶鲁的消息就已经沸沸扬扬。 她之所以这么做,是想让这件事得到朝中更多人的认可。羌人作乱,朝中早已议论纷纷,嫁个公主给扶鲁,既是怀柔也是监视,很多忠直之臣也觉得可行,只是人选上略有争议,认为周濛曾捲入「通/奸」一事,声名狼藉,但也有人认为,那扶鲁粗野不堪,草原部族还有父死而子以庶母为妻的离谱婚俗,本来就是化外之人,清河公主花容月貌,莫非还委屈了他不成? 不管怎么说,目前风向于她而言,利大于弊,以免到时候皇后娘娘游说陛下不成功,自己还可以有别的机会。 只要能够嫁给扶鲁,她或许可以免于一死,虽然那扶鲁生的环眼大口,面目可憎,或许还会凌辱于她,但是,只要能逃过眼前这一劫,以后的事,以后再做谋划不迟。 可她没料到的是,奏章递上的当天下午,武安长公主便笑盈盈地进宫探病了。 相比于冷傲的萧皇后,建武帝看武安长公主,可觉得顺眼多了。 当夜,宫里再次传来密报,说是陛下与长公主相谈甚欢,当场,陛下就答应了长公主所求,当场就找来了中书省的人定下了诏书,但诏书内容具体是什么,就没那么容易探知了。 周濛当夜一夜没睡,直觉武安长公主进宫的那一趟,事情绝不简单。 可是裴述不在京城,武安长公主在想什么,她一点头绪都没有。 长公主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在这件事情上,她到底会站在哪一边呢?裴述现在在太子军中效力,她会不会受了太子党羽的暗示,趁机报復自己?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0页 皇后娘娘好不容易替自己争取来了允诺,许她可嫁扶鲁保命,会不会经过长公主的一番劝说,皇帝就改变了主意? 她睁着眼睛,在榻上躺到了天亮,中间她甚至还去书案边上,拿出了纸笔,遗书两字起了头,忽见黎明前窗外鸟鸣花香,她真的不想死,到底没有了写下去的心情。 第二天一早,裘安带着圣旨来到了府中,周濛刚刚用完早膳,顶着眼下一片青黑,赶紧去了前厅接旨。 老内侍一番唱念,一字一句,抑扬顿挫宣读完了圣旨内容,然后笑意融融地将圣旨交给了周濛。 周濛还是在身旁荆白的提醒下,才记起来要抬头接旨。 「陛下还有口谕,从今日起,公主可以出府,不必禁足了。但黄启这些人还是留下,协助公主筹备婚仪,实在是婚期将近,怕公主府上人手忙不过来——」 裘安一脸喜庆,「不过,公主也别怪婚期太赶,陛下替您与侯爷选的是个大好的吉日,您啊,就在府中安心待嫁,不必再有任何烦忧了。」 说着,他抬眼又看了周濛一眼,才客气告别,「老奴就先恭喜公主殿下新婚大喜了!」 裘安带着浩浩荡荡的人走后,周濛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搀起来的,昨天一夜的忐忑过后,现在头疼得仿佛有山峦压顶。 她被扶到旁边坐下,圣旨就静静搁在腿上,她忍不住打开,仔细又看了一遍,写的文绉绉的,有些字她都不认得,但意思再清楚不过—— 要她下嫁思北侯府。 * 「公主,这,这是怎么回事?」 荆白见她盯着圣旨看了一遍又一遍,小声地问。 可周濛她也不知道啊。 前一天,武安长公主进宫,带去了一份绢帛手书,建武帝一看,大惊失色,那是元符亲手所写,想要求娶周濛的一封信。 长公主却笑道,「陛下稍安,这都是三年前的东西了,您莫要多想。符儿这孩子自小就没了父王,由晋阳阿姐亲自教养,您也知道,一向与那边不亲近。以他当时的身份,就算看上我南晋的公主,晋阳阿姐也会替他来求陛下的,可是,他偏偏给我这个姨母写了这样一封手书,求娶的是中山王孙女,清河公主当时还是个被贬黜为庶人的商户姑娘,生怕陛下不允婚事,才先求到我这儿,可见当时是真心喜欢。清河公主那个丫头,陛下您也是知道的,那样的倾城之色,符儿看了喜欢,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建武帝脸色稍缓,但是想想又觉得哪里不对劲,长公主忙给他递去一杯甜香宜人的绿绮酒。因为近期卧病,太医不许他饮酒,建武帝已经馋了很久,没想到长公主不仅雪中送炭,还给他带来了他最喜爱的遂昌绿绮,酒泛果香,勾出得他肚内酒虫翻滚,顿时忘了要说什么。 「陛下,我知道您在担心什么,你怎的连晋阳阿姐也信不过呢,打小我们兄妹三人是一块儿长大的,她是什么品行您难道还不知道?那样沉静温柔、知书达理的女子,她教出来的儿子,能差到哪里去嘛。」 趁着建武帝低头抿酒的空档,长公主眼风扫过大殿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小内侍,小内侍沖她微微点头,她笑意重新盈满眼眸。 「前些日子,我就听说皇后娘娘有意让清河公主卸下和亲之责后转而嫁给羌人王子扶鲁,哎哟,我一听魂都要吓出来了,那么娇滴滴的一个美娇娘,我是最见不得漂亮小姑娘受罪,怎么能嫁去给那位?那位可是徒手撕一只全羊都不在话下的,牛嚼牡丹也不过如此,公主迟早要被他活活折磨死的!」 「皇兄,既然符儿曾经有过这个心思,喜欢清河公主,您不如就遂了他这个心愿,他也会感激您的。不过,我还是得替符儿把话说清楚,公主原本还是和亲公主的时候,符儿绝对没有对公主有过非分之想,一直恪守本分,私下里话都没说过一句,这个您不是最清楚的么。」 「您也不用担心他俩从前有什么勾连,清河公主都敢检举自家人勾结鲜卑,又怎么会蠢到去做同样的事情,再说,符儿早就是咱们自家人了,算不得鲜卑人。我看他们二人容貌也十分相衬,少年少女,漂漂亮亮地凑做一对,我看着都觉得高兴,皇兄,您就卖我这个脸面,替我赐了这个婚事好不好嘛?」 建武帝没应,似乎还在犹豫,「你皇嫂午时刚来讨过旨,我也应了,只怕……」 「皇嫂那边,自有我去说,哪有把自家的漂亮姑娘送去给胡人糟蹋的道理,皇嫂一定会谅解我的。哎,我就是看着这姑娘现在挺可怜,我是觉得错不在她,而在有罪之人,太子侄儿是个大度的,自然不会跟她计较,可是太子妃那兄妹俩未必愿意放过她,虽然符儿没说什么,但最近闷闷不乐的,我也是怕他太过伤心,您知道的,符儿自从中毒后身体一直不好,当年替他解毒的那位神医说了,他的寿数最多也就十年左右,还能活几天,就算成婚,也不会再有子嗣……」 「等等,」建武帝突然打断,开口问,「他为何不会有子嗣?」 「中了那样的毒,身子底子早都坏掉了,阴气侵体,阳气不振,太医早就诊断过,说他无法留下子嗣,陛下您难道不知道吗?」 她偷瞧建武帝脸色,果然见他微微一愣,然后整个人都松快了起来,还有几分喜色。 他恨鲜卑也就算了,将北燕王室杀了个干净,可符儿是他亲外甥,即便是晋阳阿姐的儿子,他也不许他有子嗣,武安长公主看穿这一点后也不免齿冷,但她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继续说了下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1页 「这孩子可怜见的,我是一想到晋阳阿姐啊,这心里就抽抽地疼,阿姐十六岁远嫁漠北,生下符儿就守寡,熬到符儿好不容易大了有依靠了,她自己又去了,一天福都没享过,现在唯一的儿子落到这步田地,我实在对不住她……」 「罢了罢了,允你就是了,」建武帝再无疑虑,酒香熏得他心情极好,武安体贴,他也不妨给她这个面子。 「多谢皇兄!那我现在就叫中书省派人过来,今日就把赐婚诏书拟了吧?」她怕皇帝夜长梦多,笑嘻嘻地劝道。 * 周濛是过了很久才知道武安长公主那日在宫里是如何劝服建武帝的,元致亲口告诉她的,毫无疑问,这一桩临时被改换的婚事,是他自己向武安长公主求来的。 周濛当然不会因此生出什么绮念,元致以元符身份娶她,对他也不是没有好处,武安长公主说得再圆融好听,建武帝答应留她性命,将她出嫁的目的始终如一,她嫁给谁,她就得负责替他监视谁。 元致显然更愿意受她的监视,这远远好于那些对建武帝忠心耿耿的暗卫的监视,某种程度上,她与他有共同目的,这于他而言,反而是一种松绑。 她则不仅保住了小命,还不至于受到扶鲁那种男人的凌辱虐待,起码她很确信,自己和他成婚以后,元致不至于欺负她,而且,他也绝对不会碰她的身子。 其实都是权宜之计,刚得圣旨的震惊过后,她再仔细想想,好像对他们二人而言,在她以自身为饵剷除司马婧而难以善终之后,这是最好的一个结果。 那日元致在殿外质问她,她如何收场,没想到,最后竟是他出来帮她收场,用的是以「娶她」这种让人不安的方式。 婚期是真的很赶,就定在九日之后,可见建武帝对这桩婚事的轻视,以及迫不及待。 待嫁期间,婚服她提前早有预备,其余的都有人替她操办,她无所事事,却每日都觉得很累,心累,心情在紧张、懊恼、害怕,还有高兴之间反覆变换。 只是,高兴是因为什么呢?也许是因为她终于有机会和他面对面,好跟他算算以前的帐! 不过,她也不是全无良心,她是个恩怨分明的人,现在对元致的讨厌,可以减去三分了。如果婚后他与她相敬如宾,她也可以回报他一点好处,比如可以同他商量怎么给建武帝写每个月的密告之类的。 论生活日常,他绝对是个好相处的人,从前照顾他的那段时日她就知道的,他一点公子哥的臭脾气都没有,连周劭都比他难伺候,她仿佛又有种莫名的期待,期待大婚那天会见到一个怎样的他。 -------------------- ==================== # 第三卷 :红玉多情 ==================== 第90章 ========================= 距离大婚还有两日,突然从南边的战场传来了消息。 这次的消息既不是温如悄悄带给她的,也不是从宫里派人传给她的,那日的早朝结束后,一则军报就从皇城迅速朝整个洛阳城迅速流传,不过一日时间,洛阳街头巷尾的人们似乎都瀰漫着低落而恐慌的情绪。 在公主府待嫁的周濛,一大早听到这则军报之后,则坐在妆檯前,顿时掩面而泣。 军报上说,太子南征折戟,叛军首领祁英已经攻占建康城了。 温如在一旁摸了摸她尚未挽起的长髮,这一个多月,周濛是如何日夜忧思,她都知道,除了在洛阳的诸事,自然就是为周劭担心,听侍女说,她夜里常常被梦惊醒,满脸是泪地喊着「哥哥」。 她与周劭没什么交情,但是由衷对他感到敬佩。战前,没有人相信区区十万草寇会有任何胜算,可是他做到了。 「好了,」她一下下抚着周濛的背,安慰哭得不能自已的她。 「这下好了,太子大败,祁英入了建康城,朝廷短期内都无力强攻,战事告一段落,周劭也不会有事了。」 等她发泄得差不多了,温如才又道,「你应该有很多话想对周劭说吧?我可以找人给你去建康城送封信。」 周濛立刻直起了身子,眼睛通红地回头,「真的可以吗?」 「当然,仗打完了,前线撤了封锁,送一封信又有何难?」温如忍不住笑起来,「还愣着?快去写信,我一会儿还有个约,你要是写不完,我可就走了。」 话音未落,周濛就箭步沖向了笔墨。 很快,周濛递来薄薄的两页绢帛,温如草草扫了一遍,信比她想像的要短,大部分都是她在向周劭报平安,让他切记不要为自己轻举妄动。 可以理解她为何如此,周濛一直都以为周劭仓促起事,是因为得知她捲入了通.奸一案。 如今可见,有能力击退太子的二十万大军,还攻占了江南重镇建康,周劭那时的起事,多半不是仓促做出的决定,而是蓄谋已久、准备充足。 周濛这么说也好,让周劭安心推进他的计划,只要他的真实身份不被揭露,周濛在京城就是安全的。 何况还有元致在她身边,她在信中自然也提到了自己将要嫁人的事情,就算她不提,周劭很快也能得到消息,他一定能够想明白,嫁进思北侯府于周濛是一件多么有利的事,思北侯府被建武帝派去监视的暗卫和元致自己的人守得如同铁桶一般,太子的人就算还想暗地里报復周濛,根本无从下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2页 如此一来,周劭想做什么,尽可以无后顾之忧地去做。他是中山王寄予厚望之人,应当不会止步于区区一个建康城而偏居江南一隅。 太子经此一败,又经过司马婧通敌一案在朝中失了不少人心,她等着周劭问鼎中原的那一天。 * 喜报过后,两天很快过去,怀着更加乱七八糟的心情,周濛终于熬到了大婚的这一天。 初春时节,草长莺飞,这天难得没有下雨,周濛梳妆完毕,身着繁复的嫁衣端坐在内室里等着嬷嬷来叫,等着等着,竟看着窗外花圃的一树早樱出神。 粉色的樱瓣从树梢悄然飘落,空气里都是恬静温柔的气息,这一幕竟如此地似曾相识。 外祖母王念君与外祖父宇文沖,他们是私定终身,虽然没有大举婚仪,但是,他们以皇天后土为证,结为夫妇的那一天,似乎也是这样一个春日。 漫天樱雨中,初为人妇的少女挟着夫君之手砰砰乱跳的那一颗心,此刻仿佛也在周濛的胸腔里以同样的频率跳动。 经由血咒復刻到她身体里的记忆,在她一无所觉的时候再次影响她的思绪,这种情况,在她种下念君蛊母蛊之后便再也没有发生过了,今天为何会与她再次同有所感?本不该这样的,这桩婚事与自己所嫁之人,如何能与外祖父母当年相提并论? 洛阳城还沉浸在太子大败、建康城失守的低落气氛之中,所以婚礼办得异常低调,新郎都没有来迎亲,只有几辆马车将周濛并着薄薄几箱嫁妆和几个心腹僕从接出,然后一路缓行,径直从正门送入了思北侯府。 六扇红漆大门缓缓关闭,进到府内,才感受到几分喜气,红色的灯笼、帐幔挂得到处都是。 周濛身着大红盛装,以喜扇遮面,被皇后娘娘派来的僕妇牵引着,走了很久才来到正院厅堂,只见那个熟悉的身影也一身大红华服立在堂中等她。 她隔着团扇看了一眼,纱绢模煳了视线,看不清他面上表情,她重新低下头,礼官开始唱念喜词,然后僕妇扶着她行拜堂礼。 被扶起身送入洞房之前,她留意扫了一眼周围,来观礼的宾客非常稀少,她想,一会儿的酒席肯定很快就能结束,不到天色擦黑,他差不多就能回洞房找她了。 思北侯府对她而言太陌生了,她不知道新房在哪,不知是不是他一直住的地方,还是找了个空置的庭院。 她走进去,院子挺大,十分清幽,不像她在公主府的闺房,花圃打理得热热闹闹,而这间院子,前庭只有几株低矮的柏树,屋后仿佛还有几株老松,再没有别的花木了。松柏四季常青,在这里一点也看不出眼下冬去春来的勃勃生机。 身边伺候的也有几个侯府的下人,她进了院子就不端着喜扇了,喜服很厚,她又走了很久的路,身上微微发热,索性用手中喜扇为自己扇起了风,还随口问道,「这院子……侯爷婚前就一直住在这里?」 没进洞房、没见郎君就自行撤了喜扇,还没见过如此随意的新嫁娘,侯府下人很是吃惊,但是那几个皇后派来的僕妇都没多做提醒,他们自然不敢对这位新夫人置喙。 「回夫人的话,不是的,这咏凉阁是侯爷特意为大婚精心挑选的婚房,这里地方大,极是安静。侯爷说,公主肯定会喜欢的。」 因为最后这句话,周濛多看了他一眼。 元致这个人……定然是不会说出「公主肯定会喜欢」这种话的,十成十是这小厮为了讨好自己现编,但她没有责怪,既是讨好,又何必责怪,好歹是大喜的日子。 她便装作没看穿,对身后的荆白吩咐,「不错,赏。」 小厮喜滋滋的领了赏,荆白顺手将府里跟过来领路的小厮全都赏了,几人喜笑颜开,应声说着新夫人的好话,周濛则将这院子看了又看,在僕妇的催促下才停了下来,往卧房走去。 果不其然,卧房也特别地大,僕妇们去准备同牢合卺的东西了,她在荆白的帮助下脱了婚服。 这东西华美无匹,可太厚太重了,她不等新郎来完成新婚礼就脱掉,这其实不合规矩,不过,新郎是老熟人了,她没有必要为了讨好他而委屈自己。 里面是一件石榴红的对襟褙子、甘石粉的抹胸丝裙,当作轻薄款式的婚服也说得过去,纵然轻薄,也没有额外的裸.露,她不会感到有任何不自在。 她还褪了头冠、耳坠、项鍊,摆了满满一个妆檯,这座贝母红漆的妆檯是新的,现在上面全是她的东西,她又洗了面脂、浓妆,长发没有再挽起,垂坠披散在身后,看起来一副准备上榻睡觉的样子。 喜榻很宽敞,同时躺五人亦是绰绰有余,周濛差点笑出声来。 榻上洒满了果子,枣、花生、莲子等等之类的东西,她知道新婚都是这样的,求子的人家还会找来男童进来滚上一圈,求得夫妇二人早生贵子,可这事若是换了是她和元致……不提也罢,她赶紧招唿荆白来,两人一点点把果子全都收起来,今夜是不会有人进来闹喜的,不如早些收了,榻上干干净净地好睡觉。 果子收完没多久,门外就传来了敲门声,僕妇喜笑颜开地开门,边迎边道,「侯爷来了,侯爷请进。」 听到元致在门口低声吩咐几声,院里的小厮就全都走了,他一进来,毫无疑问就被僕妇给围了起来,紧接着簇拥着他朝着她坐着的榻上而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3页 周濛最怕的就是他被人灌酒,与一个烂醉的男子同处一室,管他是什么好人,她都觉得不妙,她便一直盯着他的靴子,发现他脚步稳健,应该是清醒的——毕竟,男子醉了是什么鬼样,十来岁就在天青阁厮混的她可太清楚了。 很快,僕妇端来同牢合卺的东西,她老老实实跟着她们教的做,他也很配合。他还穿着大红的喜服,而她这副打扮实在显得缺了点庄重,好在他也没说什么,连看都没在她身上多看一眼。 小小的一个意外发生在喝合卺酒的时候。因为交换那匏瓜噼成的酒盏,她的手背不小心滑过了他的手心,而他竟差点把酒盏摔了,二人的一举一动,僕妇们自然看得一清二楚,发出一阵闹笑—— 「侯爷别紧张,慢慢来便是。」 僕妇们在调侃什么,这洞房之中谁能听不明白? 可是假夫妻终究入不了真洞房的,僕妇们的笑闹,周濛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心里去,只抿唇故作娇羞之态,她以为元致也会大差不差地配合她做个样子,不料,他似乎真的有一点手足无措。 他紧张得双手一会儿握拳一会儿攥紧袍角,像他那样的性子,很难说是装出来的。 周濛感到诧异,不知道他为何如此,正疑惑地抬眼,不巧只看到他正仰头饮尽瓜中苦酒,白皙的颈项上喉结随着吞咽滚动。 她只好低头,把手中瓜盏里被他刚刚喝过还剩一半的甜酒也一饮而尽。 至此,婚仪才算全部完成,若是正常夫妻,就该放下床帐于身后床榻上完成人伦之礼。可是,他们之间显然不该有这样一步。 等元致沐浴完,也躺上床塌的时候,周濛一觉都睡醒了,床帘厚重,看不清天色,也不知过了多久。 小睡了一觉,她没有那么乏了,闭起眼睛竟不太睡得着,加上身边人时不时翻身的动静,她就更加睡意缺缺。 其实元致在榻上的动作很轻,若不是她醒着,根本不算吵人。 此刻她睡里,他睡外,两人中间自然而然就形成了一个至少还能躺下两个成年男子的巨大空档,他翻来翻去也没有丝毫靠过来的意思,她其实心里明白,也从来没有担心过他会碰自己这件事情。 别说他有未婚妻宇文慕罗在先,就算不是心中另有所爱,凭他的身体机能,都未必能够正常行.房。 一年前听师父从洛阳回来后说过,他的毒侵体很深,时间又很长,反反覆覆毒发多次,虽然日后有念君蛊子蛊慢慢祛除余毒,但是身体能否恢復到中毒之前,这一点谁也说不清楚,而且这等私密之事,师父断然不会特地去查诊。要不是要与他大婚,周濛都想不起来身体机能兴许还包含着这样一层含义。 直到几天前,温如又鬼鬼祟祟凑到了她耳边,说她听城中有人在传,说思北侯早就被太医判定,说他根本没有绵延子嗣的能力。消息传得极广,人人皆是唏嘘,道难怪思北侯的一张脸生得如此俊美绝艷,却一直没有京中贵女向他示好求嫁,原来竟是这个原因。 没有绵延子嗣的能力……周濛那时心中暗笑,又猜想,他到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还是有心有力但无法致女子有孕?具体是哪一种情况,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不过,不论怎么说,这都不是她该操心的事情,更何况,她当初接到的任务就是让他活下去,其他的她不管,也做不到。 纵然也有几分为他感到心酸和怜悯,但是他这样的身体状况,于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都要与他同榻而眠的她而言,启不是一件永绝后患的好事? 又不知过了多久,身边男子的唿吸渐渐显得有几分粗重,然后突然坐了起来,周濛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自己也没睡着,听到他在漆黑中沉声道。 「既然你也睡不着,便起来吧,我有话对你说。」 -------------------- 第91章 ========================= 内室的龙凤烛火还燃着,窗户都关着,但看得出来,夜色深沉,远远还不到将要天亮的时辰。 元致只在里衣外披了一件白色丝袍下床,他在榻间穿的里衣和这件甘石粉色的丝袍与她身上这件裹胸长裙是由同一匹布裁制出来的,面料柔滑光润,十分贴合身形,裹在他身上,显得他肩背宽厚,腰肢健瘦,不得不说,经过洛阳一年的休养恢復,他比刚中毒带到她身边那会儿壮硕了许多。 她也重新披上了石榴红的褙子,打理完毕,就看到他快步走到了茶案前,直接拿起了一盏茶壶仰头灌了起来。 既然要谈事情,就不好在床榻边,她也跟着走了过去,随意在他对面找了一方案几坐了下去,等他灌完茶水,扫向她的目光,竟带了几分阴郁。 他仰头疯狂灌水的模样,还有刚刚这一抹转瞬即逝的阴郁,让周濛骤然对他生出了强烈的陌生感,在他不扮演元符的时候,她对他的印象,仍是当年虚弱躺在病榻上,总是静静听她说话的温柔男子,即便前段时间闹掰了,他上次在殿外见自己的态度也是温和的,可是现在,她觉得他变了,违和极了,似乎从未认识过他。 这个奇怪的念头升起,她心里泛起一阵浓重的不安,尤其是自己正和他单独处于这样一间内室之中,她甚至觉得自己身上开始发热。 但是,很快,随着他的落座,再抬眸,周濛惶惑地望向他时,见他已经恢復了往常他该有的样子,冷静带着些许疏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4页 虽然仍然谈不上温柔友好,但是周濛本能地觉得,他这副神情才是正常的,可以让她安心。 他额上不知何时渗出了细细的汗,初春乍暖还寒,夜间火炉仍是必须,但烧得并不旺,她先前睡着时还盖了薄毯,也不知他怎么就热成这样。 又渴又热……周濛立刻猜出,他兴许是因为席间喝了酒的缘故,虽然没有大醉,但大婚宴席,他怎么也不可能滴酒未沾,兴许他就属于那种酒量欠奉的人,三杯就倒呢? 于是便问,「侯爷,需要让厨房给您送点醒酒汤来吗?」 「不必,」他闭了闭眼答,「我无事。」 「哦,」周濛抿唇,觉得他眉头似乎又比平时压得略低,怎么也不像是心情很好的样子。 如果这不是洞房之夜,如果不是他方才说有话要对她讲,她真想换个厢房待,哪怕那厢房脏乱还没收拾她都不嫌,至少不至于让她觉得浑身都不自在。 「那我去把窗户打开给您透透风吧。」 「你是否睡不惯这张榻明日我让人——」 两人同时开口,语速都快,以至于元致话说到一半,周濛已经作势要起身了,他忙握了她的肩压下,「别去。」 他语气明显不善,而且他的手原本就又大又硬,骨节分明,此刻手心还出奇地烫,周濛肩上吃痛,不免皱了皱眉。 「抱歉——」他忙松手,下垂的眉目间显得十分懊恼,他收回袖中的手张了又张,才终于紧握成拳。 「只因我寝卧外一直有暗卫值守,今夜洞房,他们应该不至于靠的如往常一般近,但是开窗总归不好。」 他微微哑着嗓子道,似乎还未从歉意中恢復,语调都带着些许不稳。 「暗卫?」周濛吃惊,还是在他寝卧之外,她知道他生活在建武帝的监视之下,但一直以为仅限于府上小厮、奴僕由朝廷暗派,没想到会直接动用暗卫,这岂不是与敌国奸细享受同等待遇? 「是,」元致点头,「不过你不必害怕,因为你嫁过来了,他们应该会撤走一些人,也不会靠得那么近了,至少在寝卧内室中,你我想说什么话都是可以的。」 「那之前呢?莫非你连在内室中说什么做什么,都有人报给……?」她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压低声问。 他「嗯」了一声,转而抬起头,神色极其认真。 「这也是我今夜想对你说的事,虽然日后在陛下看来,你便是主要用来监视我的人,汇报我的一言一行,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但是你也须牢牢记住,你自己也在他的监视之中,日常务必谨言慎行。」 「我?」周濛又露出茫然的神色,她待嫁的这几日,想的最多的是如何矇混过关,既在建武帝那边完成任务,又不至于真的事无巨细汇报、让元致格外防备自己,还没想过自己也会同样活在监视之中。 「你过往在自己府中定然也知道避人耳目,可是我这里与你公主府还有所不同——」 周濛抬头怔怔看着他说话时翕动的双唇,他的神情语气已然恢復正常,嗓音低沉暗含警示,语调也颇为冷静,也或者是因为这个话题的危险性彻底夺去了她的全部心神,她丝毫也感受不到了片刻前相处时的尴尬不安。 「我府上原本是没有侍女的,只有小厮和僕从,你除了要注意他们,独处的时候也万万不可懈怠,如若有话要说,记得只能在此间内室,此事也请你告知你身边心腹及侍女,让她们切记不可给你招来祸端。」 周濛闻言,又开始仔细打量这间内室,才知晓了他为何选了这么一间大屋子作为婚房,内室也比普通的要大上许多,她找两三人想在这里说话议事都有充裕的空间。 「这间内室……说来也是因为你,我才得以借着布置婚房的机会,找人在这里做了一些手脚,所以这里隔音极好,只要不开窗,外人即便身在院内,也听不清内室里的谈话,你尽可以放心。」 周濛收回视线,元致发现她又看向了自己,眼神略有古怪。 他知道自己方才刚从榻上下来的举动吓到她了,又是一番暗暗懊悔,没想到自己特意选了那样一张宽榻,还是搞的自己狼狈不堪。 他以为她还未从方才来自于自己的惊吓中缓过神来,不知该用什么话来安慰她。 可是一想到那是为了什么,除了懊悔还很羞愧…… ——那么,既然安慰不了,无论什么辩解都是谎言。 并且,事实的确不堪。 就在看她只身着一件与她的雪白肌肤同色、薄得他知道自己一扯就会粉碎的白色丝裙躺在他身边时,脑中便是如何也清除不了一个念头——今夜是自己与她的洞房之夜。他清醒地知道这桩婚事日后不会作数、洞房更是不该有任何期待,可是一旦起了这个念头,伴着她在耳边的唿吸轻缓温柔,枕畔还有隐隐飘来的她的发香,他的心止不住地乱了。 身体已经恢復健康,又与女子同榻而眠,作为正常男子有些反应实属不可避免,他的身心更是从未受过这样的刺激,少年时代也不曾生出过如此冲动,想要做点什么,缓解下.腹的火烧和难忍的胀痛。 正是因为知道她是谁,这才叫他更加无地自容—— 本不该如此对待她的。 他自知卑劣,面对这样明显的事实,安慰又如何能够说得出口。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5页 他轻咳一声,想找一个话题引开她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可是方才想提醒她的话都已经说完,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他立刻想起今夜她短暂睡着后又醒了过来,便问道,「这张榻……你是不是睡得不惯,我可以叫匠人重新打一副与你府上相同的——」 她果然转开了视线,看向那张硕大的大红喜塌。 「是我考虑不周,原本应该按你的喜好置办器具,奈何婚期仓促,东西都是库房里现取的,难免粗陋。这榻你若不喜,我明日便差人去办,不过,新塌还是得做双人的、做大些,因你我新婚,不宜分榻而眠,内室虽然隐蔽,但是我亦不知是否会遭暗卫偶尔探查,分榻的线索并不难找,夫妇新婚分榻,我府上又无妾室,太过怪异,万一被发现又要费一番解释。但你放心,虽是同榻,我今后再也不会扰你,今夜是我不好,令你不得安枕,往后我定会注意,夜里等你入睡再过来,再者,新榻打造也还需一些时日,只能再多委屈你几日。」 他因有心掩饰而喋喋不休,而对面的轻衣少女……只见她微微歪了歪头,一双眼睛一瞬不瞬盯着自己,他话说得略急,此刻更是觉得自己堪堪藏住的那份窘迫就要藏不住了,战场上利刃当头都没有如此紧张,他几乎就要落荒而逃的当头,她才终于有了反应,摇了摇头。 「什么都不用换,侯爷别多心,我没有那个意思,这屋里的器具我都满意。」 但她心里暗暗狐疑,今夜她自认没有表露出丝毫对器具的不满,就是因为他翻来覆去而让自己睡不着而已,也不知他怎么就如此执着于换榻?不过好在没有被他的一番话带偏,她立刻接续起先前的思绪。 「侯爷,你说你之前在寝卧内室,也有暗卫监听,让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想冒昧问问你。大约一个月前,南方叛乱刚起的时候,我曾请人替我传信,说想与你私下会上一面,有要事详谈,你当时差小苦拒绝了我,你拒我,可是因为被监视的缘故?」 她突然提起这件事,元致很是意外,但事实如此,他也没必要隐瞒,如实答她,「是。」 上个月她设计使司马婧最终被杀,最重要的罪名就是她私.通宇文鲜卑,当下,她知道了他曾被严密监视的事实,当然就理解了他为何拒绝自己,这对于不知他当时境况艰难的自己而言,是一种莫大的保护。 「侯爷有心了,多谢,」说着,她款款起身,碍于这身单薄衣裙,行大礼不便,但也很是郑重地行了一个半礼。 元致眉毛一挑起身要拦,她笑着已将礼行完,「这是应该的。」 她重新回到座位,「只是侯爷事后可以找个机会告知于我,如此,那天在建章宫外我也不会对侯爷如此不敬。」 想起那日她暗讽他缩头乌龟,元致半点也不怪她,想起她的神情,甚至觉得有趣。 「侯爷可是想起了那日我的无礼?惭愧,是我言行无状,让你见笑了。」 「没有的事,公主莫要多想。至于我事后没有告知……怪我,那段时日恰好手中另有他事,忙起来便忘了了。」 「自当如此,贵人多事。」 「不过,」周濛又含起微笑,「我记得当时朝中除了我的蓄意翻搅并无大事发生,恕我再次冒昧,侯爷当时所忙之事……不知是否与南方战事有所关联?」 元致微微一怔,她又道,「侯爷既选在今夜与我闲谈,我也想彼此开诚布公,今后你我在一个屋檐下生活,我希望能够解开胸中长久疑惑,望侯爷成全。」 元致的食指在茶杯边缘轻轻滑动,这个细小的动作周濛并不陌生,他通常陷入沉思的时候就有这个习惯。 他似乎对回答很是为难,这让周濛不解,其实事到如今,周劭已稳居建康城,即便元致暗中派人帮他解围,她现在也不恨他了,如果他答他帮过,她更会记下这份恩情,日后还恩于他。 可是,元致思考良久之后,既没有答是,也没有答否,周濛察觉他的情绪像一汪清泉,方才还泛着阵阵涟漪,突然就变了,变得沉静无波,幽深难测。 -------------------- 第92章 ========================= 其实,今晚周濛从一开始就觉得他举止有些奇怪。他一贯是个温和而平静的人,在他到京城扮演元符之前,他的性格似乎也是这样。至于少年将军的锐气与张扬,也许在她认识他之前也有过,但是,她更相信平静隐忍才更贴近本色,因为她见过身处绝境中的他,那才是一个人最真实的一面。 他对情绪的掌控力堪称惊人,师父行医二十多年,也说过很多次,说没见过这么能忍的病人,毒发时锥心蚀骨,他痛得晕过去,也只是皱皱眉头而已。 正因为如此,方才他想要掩饰什么而生出急躁的样子,才让她印象深刻。 他也不过二十二岁吧,比哥哥周劭还小一岁呢,周劭向来都是有痛就叫,有怒就骂,混世魔王一样,比他活得可快意多了。终于看到他有点像个活生生的人了,可是当话题转到南方战事上面来,他又收敛了一切生动的气息,成为了一以贯之的那个波澜不惊的男子。 他终于选择开口,投来温和但毫无温度的眼神,周濛敏感地觉察到了,顿时心下生出直觉,今夜良好谈话气氛可能就要就此终结。 「公主,你想我如何回答你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6页 「因为上一回在江夏临别前夜,我当面拒绝了你的求助,事后却安排了石斌助你,所以,你便认为这一回是同样的做法,我先拒绝与你私下见面,但暗中还是会以手中兵力对你兄长施加援手,助他解围,是这样吗?」 「是。」 周濛毫不避讳自己心内隐隐有过的那一丝期待。 「我是这样想过,」她说,「那么如此说来,你的答案就是否,对吗?你什么都没有做过。」 「自当如此。」 元致颔首道,「以如今黑羽军的实力,能深入到的最南的中原地界,最多也就是洛阳了,荆扬两州不是我力所能及的,再者,以我的处境,夜里入梦尚且不敢随心所欲,唯恐说出什么话招致杀身之祸,实在不敢也无力插手南方战局。以公主心力,能凭一己之谋杀掉司马婧攀扯太子妃,已非昨日吴下阿蒙,我只是不解,于这一事上公主为何会那样做想。」 他的意思很直白,他帮过她一次,但不一定会有第二次,甚至他从来想都没想过要帮周劭,是她想多了。 不知怎么的,周濛油然而生一股怨气,分明感到一丝羞辱,但又挑不出毛病,如果非要说那种让人不舒服的感觉是什么,兴许就是他暗示自己自作多情了。 但她顷刻间就压下了这一丝让人很不痛快的情绪,以该有的道理回应他。 「我会这样想,因为我相信侯爷是个有恩必报,会为朋友两肋插刀的恩义之人,我记得,我哥哥周劭当年离开江夏前在山崖边找你说过一次话,我是如今想起来才知道,他那时必定早已做好了出征必败的准备,甚至还有如今发生的这些事的计划,那时候他对我都没说半个字的实话,还骗我说他会回来的,却找你说了那样久。我了解他,他虽素来不羁,但心性高傲,极少有入得了眼的人,他将你看得格外重,他很相信你,你们是朋友,当他陷入危难之际,我难道不该希望你能帮帮他吗?」 元致用冷凝的目光看着她说完这一番话,但丝毫不为所动。 「首先,我不想谈我是否是个有恩必报、可两肋插刀之人,这是个纯粹的道德问题,你不能将希望寄託于他人虚无缥缈的善意之上,这太天真了,也很愚蠢,公主你应当明白这个道理。其次,你兄长在山崖边那一次,并没有对我说他的计划,任何计划都没有提,所以我预料不到他今日所作所为,更谈不上早做准备策应他,我对他的了解与你们没有任何区别,无论你信不信我的话,事实就是如此,你不能凭臆想来做推测;再次,我与他是朋友,这不假,可是——」 他垂下眼帘,掩饰住其中闪过的一丝不忍,正待开口,却突然被抢了先。 「元致,一年前你在冀州边境中毒弥留之际,你知道你为什么会活下来吗?」 在他幽沉的目光中,周濛则显得分外激动,「是他托护卫千里奔袭,给我送了一封信,让我不——」她发觉说错,立刻改口,「让我转告我师父不惜一切代价救你,如此,师父她才寻来一个西南古方,费了极大的心血才将你救了回来,你现在能坐在这里、还有机会去做完你想做的事,恩人是我师父,也是周劭!元致,没有他的恳求,你怎么可能会活到今天?」 「公主,」元致嘆了口气,「我刚刚说过了,你不能把希望寄托在他人向善的道德之上,我虽不算个十恶不赦之人,但也杀过太多人,并不是好人,让你失望了。」 周濛眸中泪花微闪,不敢想他会说出这样的话,她说得这样明了了,元致就算不给承诺,至少也该说一句,今后有机会,他会回报周劭的这份恩义。 但他没有,还暗示她的想法天真。 「我知道你在期待什么,」他再嘆一声。 这一次,他没留给她太多胡思乱想的时间—— 「如你所言,你兄长于我有救命之恩,但你须知道,这份恩情并非我向他求来的,他这样做,是有他的考量,也许是觉得我活着可以在北境对中原保持威慑,这对他不算一件坏事,又或许是觉得我还有别的用处,具体是什么我不得而知,总之,我活了下来,你师父当日愿意出手救我,我知道必是你兄妹二人所求,我当然感激,可是我不会仅仅为了感激而做出不该有的牺牲。」 他抬起头来,「如你兄长这样的人,他所谋之事不小,而既然选择走上了这条路,那么路上遇到的所有,无论荆棘还是宝藏,都是他应得的。我与他只会因为利益相衡而合作,并不会因为他是我的朋友,我就会不顾当下困境而施以援手,以往如此,今后更是如此,所以,公主切勿再对我生出期待。」 「都是他应得的……」周濛笑了起来,「说的真好啊,无论生死都是周劭应得的……元致,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你讨厌我对你的挟恩图报对不对?可你有没有想过,认识你这么久,周劭将你视作知己,我当初想救你时也是有过几分医者之心的,固然存了报恩的念头,但我兄妹二人亦有真心实意,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呢?」 说这最后一句的时候,周濛哽咽得快要发不出声来,她低着头,也没有哭出来,一动不动,就是泪珠一颗一颗往下掉,砸到她的手背还有浅色的丝裙上,洇湿了小小的一片水渍。 今夜初起的那股燥热哪里还有丝毫踪影,夜色深寂,元致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快结出冰来,这番话、这个道理,他迟早都要叫她知道,结果如此也不是没有预料。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7页 他拂了拂袖,然后起身,「我去端些热水来,你把脸擦擦,不早了,早点休息吧。」 * 就这样度过了一个难忘的洞房之夜,接下来的几天,周濛都显得格外萎靡不振。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沮丧,比上一回他拒绝见面时还要深重的沮丧,这一回,他是面对面地、亲口把她想要的东西全部拒绝掉了,没留一点余地。 她甚至都没有力气去找温如哭上一场,因为她羞于听见有人说,她怎么这么蠢,以身饲蛊,养出了这样一个白眼狼。 她父母双亡,祖父远在中山国,归宁那天,无娘家可回,她就让元致陪自己进了一趟宫,向建武帝和萧皇后谢恩。 萧皇后看她气色如此差劲,还颇有些意外,笑着握了她的手,拉到一边问,「好孩子,玄时是不是欺负你了?」 萧皇后早已将她看作萧氏自己人,问得私密又尽显关心,笑容温雅和气,周濛却像浑身被雷噼过一样,意识到有哪里不对。 她认真再去看了一眼正在说话的建武帝和元致,建武帝明显冷淡得多,元致则处处讨好。 自己与他才刚刚新婚,自己表现出来的样子落在旁人眼里,岂不正像是燕尔夫妻房.事过度的情况么?建武帝忌惮元符会有子嗣,所以才会那么不高兴吧。 她赶紧否认,说只是时令不好,有些气虚才导致的,自己已经在服当归血燕羹了,过些日子就好了。 当归血燕羹,最早是宫中常用来给月事中的宫妃补气血的,皇后一听这个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她不是新婚房.事过度,而是月事血虚,新婚才三日就有月事,两人都未必圆房过,子嗣更是无稽之谈。 萧皇后对周濛的解释也很满意,她自然会拿这个说法去暗示建武帝,让他宽心,让他继续坚信太医所说的元符体弱无嗣的诊断。 周濛松了口气,但愿自己反应够快,没惹来不必要的麻烦,等回到府里,她再也不敢大半日地躺在榻上闷头睡觉了,府上人多口杂,怕有同样的误解会传出去,她纵然对元致失望,但没必要在这件事上坑他,也让自己难堪。 没过几天,听说武安长公主府上又要开新一年的春日宴,请了雅士助兴,她心中有气,想也没想,立即邀了萧十三娘一同赴宴。 可是邀约还没发出府,当日下午,就被元致亲手拿着送回了她面前。 「你敢截我信件?」周濛柳眉一挑,积攒几日的火气根本藏不住。 「非我所愿,」他倒是理所当然,「我府上信件一直都有人查,是管事看到觉得不妥,才交给我的。你既已嫁我——」 「我才没有嫁你!元符若还活着有你什么事。」 周濛恨恨地从牙关里挤出一句,这是内室,他说过,在内室她可以不用顾忌说话。 元致眸色一深,只略微顿了顿,「日后莫要再说这话,意气之言,说来何用?」 「武安长公主府上的春日之宴,你若想去,便应当由我陪你同去,而不是萧家女郎,你我新婚不到半月,你独自赴宴,必定招来非议,我料想这也不是你想要的。」 周濛当然知道这个道理,「侯爷有所不知,长公主府一年一度的春日宴向来不请男宾,您是要换上钗裙陪我一道赴宴吗?」 元致愣了一下,这一点他的确不知,他去长公主府去过几次,但去的多是清谈雅集,宴饮极少。 「为何不请男宾?」想了片刻,他皱了皱眉问道。 自然是因为……那是一场贵妇的盛筵。 周濛懒得解释,头也没回地出了寝卧。 到了春日宴的那天,周濛盛装打扮,一大早萧十三娘如约来思北侯府找她。 周濛现在和萧氏的关系已经不需要掩饰,与她年纪相仿的萧十三娘也正该是她的玩伴。 早膳已经准备好了,周濛便留她一同用过再出发。 元致作为男主人,通常遇到未婚的女客会适当迴避,但他没走,一直在旁边喝茶作陪。萧十三娘旁则若无人地与周濛说笑,几乎不把他放在眼里。 「说来可惜,你给我家送来两份邀函,我长嫂原本也是想去的,被我哥哥给拦下来了,非不让她去,」她掩嘴笑起来。 周濛当然记得她兄长萧恪的夫人桓氏,原本觉得她是位沉稳端练的世家小姐,没想到也会对这种宴会感兴趣。 「不去也好,回头别扰得你兄嫂夫妻不和,那就是我的罪过了。」 「怎会,我哥哥他敢,谁让他总那样无趣,长嫂持家辛苦,就该让她随我们一起出去散散心才好,要不是你寄来邀函,我去找长公主姨母讨要还未必讨得到呢,听说今年的邀函百金难求,阿濛姐姐还是你的面子大。」 十三娘对吃食没什么兴趣,小嘴不停地说。 周濛找武安长公主要邀函的时候的确没有费什么功夫,就差荆白去问了问,那边一次就给了她三张。 「这么紧俏的么?」她顺着十三娘的话问。 「正是呢,你猜为何?」 「为何?」 「自然是因为……长公主姨母可真了不得,今年请来了隐仙山的镇山之宝紫玉真人——」 萧十三娘说到这里的时候,坐在不远处悠悠喝茶的元致端茶杯的手歪了歪,差点洒了出来。 京城贵妇爱玩,玩起来花样多,这一年中他有所耳闻,招一些貌美小倌、戏人为裙下之臣早已是寻常之事,玩得更高端一些的,甚至会找隐居的雅士或者道士,听到萧十三娘暧昧兮兮地提起这个紫玉真人,他自然就明白了这其中是怎么回事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8页 那日他问周濛为何春日宴不请男宾,便是有了一二猜测,但她没理他的问话,而他果然没有猜错。 他抬起眼眸扫了过去,周濛听得也是相当愉悦,唇边那一对梨涡像两朵娇嫩的早樱,一经盛放就没从她的笑靥上消下去过。 「那紫玉真人生得极是好看,我看过画像的,真叫一个面如冠玉,头戴金玉道冠,白衣紫带,臂上挂着雪白拂尘,天人下凡也不过如此了,甚绝甚绝!听人说他本尊比画像上还要好看!阿濛姐姐,你吃完了没,咱们快些走吧……」 周濛掩面笑了起来,顾不得粥只吃了半碗,就被萧十三娘拉着走了。 -------------------- 第93章 ========================= 在洛阳城的世家高门里,冬日除了下雪,大家都会歇宴,直到来年开春,春日宴便是当年头一场的大宴。 元致不喜欢赴宴,这个小苦一向是知道的,但是今日,周濛独自去了长公主府的春日宴而将侯爷一人留在府里,他觉得这一天,他都十分地低落。 傍晚时分,都过了各家用晚膳的时间了,周濛还是没有回来,小苦见他的脸仿佛蒙着一层淡淡的乌云,再等下去只怕就要落下雨来。 「侯爷,天色已晚,要不您去长公主那儿看看,要是恰好碰到宴席结束,正好把公主接回来吧。」 他劝道,本来以为元致会想上一会儿,因为平日里向他求事情都是这样,他极其谨慎,每一件事都要经过深思熟虑,没想到这一次他话音刚落,元致从书案前腾的一声就站了起来,「备马」两个字说完,人都已经跨到前院去了。 小苦看得目瞪口呆,他居然有种错觉,觉得元致就是在等自己提这么一嘴,而他也庆幸自己提了,要不然他得把自己活活憋死的吧。 * 元致带着马车很快来到了长公主府的门口,也确实是巧,他刚到没一会儿,宴席似乎就结束了,各家的马车纷纷接了自家的主人。 周濛是被武安长公主亲自给送出来的,她似乎喝了不少,面色坨红,长公主看到下马迎过来的他,笑盈盈地把周濛的手交到了他的掌中,元致顺势握紧。 「阿濛,玄时来接你来啦,」她拍拍周濛的手背,美目流转,又落到元致白玉似的俊朗面庞上,竟恍然觉得有几分面熟。 「多谢姨母,阿濛麻烦你了。」 长公主也喝多了,笑起来风情万种,「哪里就麻烦我了,她来玩儿我高兴都来不及呢,说来惭愧,你俩新婚,都没来得及请你俩来府上坐坐。诶你小心些——」 她见元致微一弯腰就把周濛横抱了起来,惊唿出声时,人已经稳稳落在他怀中。 「阿濛没事,就是醉了。我是看她前些日子太累,让她过来散散心,一起乐一乐,今日我这里有人陪酒,她也就多喝了两杯,哎,说来也是我照顾不周,玄时,你多担待担待。」 「姨母说的哪里话。」 「那你们快些回去,给她餵点醒酒汤,好好睡一觉也就好了。」 元致再三与长公主道谢,也有别的宾客过来找她道别,他才抱着周濛回了马车,一上马车他就觉得她身上烫得厉害,再一摸她的额头,果然发热了。 看来她不光是醉了,而且还病得不轻,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病的,早上的时候她看起来精神还不错。 长公主是个不拘小节的人,请道士来府上陪贵妇饮酒取乐,实在算不得雅事,而在她看来也就是大家一起乐一乐的事,周濛醉得不省人事,也不知是不是有人对她做了什么。 他眉头皱了起来,怀中的人很快就睡了过去,人还在马车上,他不知该做些什么,脱下自己的外袍将她紧紧裹在怀中。 回到府里,他也没让荆白她们接手,径直把她送回咏凉阁的榻上。 这种情况当然应该尽快去请大夫,可是他若无其事地把侍女都遣退了出去,并没有说她病了,他知道她体质特殊,曾亲眼见过她七窍中流出黑色血水的样子,冒然找来大夫,他不确定这样做是否合适。 于是他叫来荆白,问道,「公主以前生病,请的是宫里的大夫吗?」 荆白多多少少也看出来周濛有点不对劲,可是元致不让她近身,她一个侍女总不好和公主的夫君抢着服侍。 她垂首立在内室门帘之外,如实回答,「回侯爷,不是的,公主不让宫里的大夫来看。」 元致面上只是淡淡「嗯」了一声,但庆幸自己留了这个心。 「那请的是哪里的大夫?」他问。 「其实公主甚少生病,只在年初的时候大病过一场,那时是……是公主的一个朋友找来的大夫。」 「她这个朋友,是温如?」 荆白惊诧地抬头,竟不知元致能准确说出这个名字。她知道温如是王夫人引荐给周濛的,但也知道她十分神秘,她整日待在周濛身边,都不清楚此人的来歷。 「她托温如找过我,我便知道她了。」他为此解释道。 荆白一想,好像确有其事,不疑有他,「是的,就是这位温姑娘给公主找来过一个大夫,公主说,她是因为自小中过奇毒,留下了病根,御医诊不出她奇特的脉相,只有江湖上精于毒术的大夫才能诊治。」 见元致低垂眼睫在思索,她感激道,「多谢侯爷关心殿下,请问需要奴婢去找找温如姑娘,再把那位大夫请回来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9页 元致却拒绝了,「不必,你去吩咐厨房准备醒酒汤来,先醒酒,明早她醒过来了再说吧。」 元致很快去浴房洗漱了出来,醒酒汤刚好也送了进来,他从荆白手中接过,微笑道,「你也去歇着吧,今夜公主不需要你们服侍了,这里有我就好。」 他的嗓音温润低沉,莫名让荆白觉得安心。他和公主成亲不到半个月,但给她留下的印象实在不错,在她们下人眼里,这位驸马爷不仅貌美,一颦一笑更是衬得上外人对他谦谦君子的评价,对公主也是温柔体贴, 嫁给他,比嫁给先前传说的那什么扶鲁要好上太多了,她甚至觉得,他比京城里绝大多数王孙公子都更像一个会疼人的好夫君,毕竟婚前府上不仅没有通房小妾,连一个侍女都没有,婚后也懂嘘寒问暖,不论晨昏都会与公主出双入对,这样守夫德的男子不可谓不罕见。 不过,她也看得出来,思北侯再温柔,公主也不待见他,分明待嫁的时候还心情不错,自从洞房那夜开始,她就对他冷淡了下来,结合外界的一些说法,她不免也往某些方面去猜测,况且,她还伺候公主沐浴,每日她身上是什么光景她最清楚了,干净清爽,要么夜里二人共卧真的什么都没发生过,要么,侯爷就真是太无能了…… 恭敬地行礼后,荆白缓缓往外退,想到这里,不禁又悄悄抬眼看了一眼这位驸马爷,见他一张白皙英挺的脸庞,人人都知他是胡汉混血,精緻是真精緻,比今日在长公主府春日宴上一直陪着公主喝酒的那位雅士还要精緻百倍……她脑中灵光一闪,好像突然明白了公主为何对这位雅士格外青睐,那位雅士的脸,从某些角度来看和驸马爷莫不是有几分相像?那会不会,公主在驸马身上得不到的东西,想在别的男人身上补回来? 荆白渐渐退出了二人的寝卧,外间的夜风一吹,就知道这个想法太离谱了,别人不了解公主就算了,她还不了解,相对于别家的贵女,自家公主已经相当洁身自好了,她对男色从来就没什么兴趣。 * 元致转身走进帷帐,刚把汤碗放在床头,一抬头就发现周濛竟然自己坐起来了,神志清明地看着自己,差点把他吓一大跳。 「抱歉麻烦你了,喝多了。」 她揉了揉额角说道,虽然洞房那日不欢而散,但是他对自己确实不坏,今日喝多了他还主动去接自己回来,要是还冷言冷语,她就太不近人情了。 她说话的嗓音犹带虚弱,元致仔细打量她,除了脸颊泛着病态的潮红,她酒意似乎已醒了大半。 「今夜你去别的地方睡吧,我或许是有些病了,别把病气过给你了。」 元致不置可否,坐上床沿替她拉了拉薄被,「需要请大夫吗?」 「不用,就是酒后吹了风,睡一夜就好。」 她打量元致身上,他已经换上了夜里常穿的那件白丝寝衣,一身清爽洁净,而自己回来还没洗漱,散发着从宴席上带回来的脂粉味和酒气,熏得她自己都难受,于是更想催他快走。 「时候不早了,你快去找地方睡吧,我也去洗洗,洗完就睡。」 元致却仍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他坐在这里她都不方便下榻。 他说,「着了风就不要洗了,明早起来身上舒服了再洗吧。」 「身上难受,」她一万个拒绝,「你帮我把荆白叫进来吧,多谢。」 「我刚让她去睡了,也说了今晚不必她们伺候。」 方才她隐约是听到过荆白的声音,但那时候她还没全醒,说的什么根本没听清。 可是不让荆白伺候沐浴,自己身上还虚软着,莫非要他伺候不成?开什么玩笑? 元致也会意到了这一丝尴尬,「并非有意冒犯,我不知道你会醒,你如果一定要沐浴,我待会出去再叫她们便是,你现在先趁热把醒酒汤喝了吧。」 他把汤碗再次端了起来,周濛伸手去接,但发现自己手上实在没有什么力气,端碗的一双手筛糠似的发抖,碗中浓汤差点泼出来。好在元致的手撤出还没多久,他重新替她端好,另一只手轻轻按了按她的肩,让她往后靠,然后自己微微倾身,小心翼翼一点点餵着她喝。 倚着软枕的确舒服很多,可是周濛丝毫也放松不了,她此刻半躺,这是一种毫无抵抗之力的姿势,就着这样的姿势被一男子服侍,她本能地就想躲开。 她伸手推开了药碗,元致不明所以,「怎么了?烫?」 他摸了摸碗底,送来的时候就是温的,哪里会烫。 「能不能给我拿个勺子,好像漏出来了。」 她抬手摸了摸唇角,很不幸的是唇边十分干爽,刚刚他餵得仔细,汤汁根本没有漏出来的机会,藉口是有些生硬,但是好歹有效。 「好,稍等。」 元致答应了,知道她生性喜洁,当年在安陆城山居的时候,那样寒冷恶劣的环境,她也要日日去冰水中浣洗,衣物床褥永远洁净得一丝不苟,要是这汤不小心滴到身上或者被子上,她肯定十分介意。 他起身出去了,待去厨房拿来一柄小汤勺回来,发现床上的少女歪倒着趴着,不知何时又睡过去了。 他本不想吵醒她,可是这样睡容易着凉,只好走到床边试图把她的身子扳过来将薄被盖好,把人扳过来就发现有点不对劲,她不仅没被自己弄醒,身子也软得仿佛没有知觉。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0页 方才自己离开才一小会儿,她不该睡得这么沉,他不放心唤了她两声,果然她一动不动,显然是昏过去了。 明明已经精神大好,怎会突然又晕了?就好像刚刚她醒着和自己说话的场景从未发生过一般。 不管是醉酒还是生病,也不该这么诡异,元致将刚取来的汤匙放下,终于有些担心了起来,但是他又不能违背她的意愿随便去请个大夫,就算请了太医也未必有用,他想了想,决定还是留在这里过夜,她要是半夜有什么意外也好有个照应。 他留了一盏灯烛,解开外袍上了塌。 照着之前每夜的睡法,她睡里侧,他睡外侧,他将她软绵绵的身子再次轻轻抱起,正要往里侧的位置上送,突然,怀中少女动了一动,然后一只温热细软的手抚上了他的大臂,沿着肩膀缓缓上滑,接着是脖子、下颌,还蹭过了耳垂,另一边的那只手也同样缠了上来,最后,她的脸也靠了过来,越来越近,耳边的世界一片寂静,只剩下一声声香暖的吐息,还带着果酒的一丝丝甜…… 她明明睡熟了过去,不知为何在他抱起她的时候似乎又醒了过来,缠着他朝他身上压。 「唔——」她的唇不经意擦过他侧脸,发出含混的一声梦呓。 那半张侧脸乃至耳朵都像火燎一样烧了起来,元致顷刻间手足无措,纵然一身的力气也使不出来,两臂哪里还敢碰她,可是刚一撒手,自己就从半跪的姿势变成了仰躺在枕间,身上还趴着一个不知是否清醒的女孩。 热度仿佛燎原的野火,瞬间就从脸上烧到了全身,元致哪里敢任由她这样睡,他头也不敢低,唯恐她又亲过来,向外偏着脸,拿悬空的手拍了拍她的后背,喉结滚了几个来回,才找到平稳的声音,「公主,醒醒。」 她一点反应也没有,还拿脸蹭蹭他的颈窝,元致闭了闭眼,那手不自觉地在她背后握成了拳,忍着燥热耐心地劝,「周姑娘?起来好不好?」 她还是没有要动的意思,元致只好把她推开,紧贴的身体刚刚分开,她突然又环住了他的胸,脸埋在他的胸口喃喃道,「好冷,抱抱我。」 可她明明浑身滚烫,元致不解,这才低下头看她,她闭着眼睛,脸色煞白,白中还泛着灰,慢慢从麻痒燥热中找回知觉的他自己的身体也在告诉他,她还在发抖,而且身上烫成这样也没有丝毫汗意。 她似乎生着很严重的病,虚弱到了极致,于是他没有再推她,还拉过薄被盖过两人紧紧拥在一起的身体,以他身上的火烫,被子里很快就暖了起来,她应该也感到舒服,没过多久就唿吸绵长。她酣睡时小嘴微微张着,露出小半颗珠玉似的小白牙,她还会发出细细的鼾声,且额发柔软,比脑后那一头鸦羽似的长髮要略黄一些,落在鬓边、唇角,稚气未脱,仿佛和九年前他第一次在龙城见到的她没太大的改变,可是又让他无法忽略身上这具丰腴玲珑的少女身体。 为了让自己不那么煎熬,元致将手脚全都平放着,哪里都不敢碰,权当给她当一具人肉靠垫而已,他就这样仰躺着,看着大红的鸳鸯帐顶,一直熬到下半夜才有了一点睡意。 -------------------- 第94章 ========================= 第二日,周濛醒来的时候,帐中一片漆黑,但外头天光大亮,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 她想翻身坐起来,才发现怀中抱着两个巨大的枕头,手脚都紧紧缠在上面,看样子可能抱了一夜,也不知是谁塞给自己的,她拍拍枕头,这两个玩意其实很硬,可她依稀记得昨夜睡得很舒服,抱着的东西不仅暖和,也比枕头有弹性多了。 她的脑袋还在胀疼,自己以前从未真正醉过酒,这才体会到宿醉后的不适,关于这两个枕头,还有一个温暖有弹性的靠垫……她隐约记得发生过一些什么,可是实在晕得不行,眼前阵阵发黑,她还是先起来吃点东西补点体力再说。 「有人吗?」 她轻轻张口,发现嗓子哑得厉害,又想起来自己昨夜还发了热,赶紧摸摸额头,已经不烫了。 帷帐被人轻轻掀开,荆白走了进来,一脸惊喜,「公主终于醒啦?昨夜睡得可好?」 她一愣神,思路再次卡壳,她抬抬手,伸伸腿,身上有劲儿,说明睡是睡得挺好,可是,好像脑子里还是漏掉了一些东西,蒙着层雾,一时想不起来。 荆白却以为她仍然虚弱,忙走过来将她搀扶着站了起来,一件一件给她身上还穿着的昨日的脏衣换下,心里却犯嘀咕,昨夜侯爷还说自己会服侍公主,却连身上脏衣都不给她脱掉,这也太奇怪了,穿着这层层叠叠的衣裙睡觉一定很不舒服。 「什么时辰了?」周濛问。 荆白回神,「过了午时。啊对了,您昨夜一回来就发了高热,要不要我去找温如姑娘请上回那个大夫来给您看看?」 「不必,我已经退热了。」 周濛莞尔,说起上回那个大夫,说是大夫其实就是个江湖术士,那人哪里会医病?况且她的身体药石无用,也不需要医病,小病自己会好,大病神仙来了也救不回来,请那术士来,一来是好让他取走自己一管血,二来,其实就是装装样子,让荆白她们放心而已。 说起取走的那管血……周濛又一个愣神,荆白唤了好几声才缓过来。 「公主,公主?您是想先用早膳还是先去沐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1页 「……先用早膳吧。」 思北侯府原本的厨子十分糟糕,做的饭菜让人毫无食慾可言,现在的这个是周濛从自己的公主府挑了带过来的,手艺十分合她的口味,但合不合元致的口味就不知道了,反正换了这么些日子,他也没有说过什么。 「侯爷呢?」 她问,一边舀着碗里的百合八宝甜粥,有点点烫,就小口小口地抿。 荆白跪坐在她案几边替她布菜,「侯爷一早就去书房了。」 「他昨夜……是不是留在我这边睡的?」她又问。 喝了两口清茶,她现在清醒多了,昨夜的一些事情也渐渐浮上了脑海,记得自己被他从马车上抱回来,在醉倒睡着前曾经有过一段短暂的清醒,迴光返照似的。 那时候自己和他说过些话,她想让他去别处睡,还要沐浴更衣,他却不走,说侍女都被他遣散了,还给她餵醒酒汤,她不喜欢他凑自己太近,要用勺子喝,他便去给她拿勺子,再后来,她等着等着突然一阵头疼欲裂,醉意翻涌就晕过去了,至于后半夜他到底走没走,实在有些想不起来。 「应当是的,」荆白答道,「早上我过来服侍的时候,亲眼见侯爷从咏凉阁出来,也没听说昨夜他离开过。」 周濛抿着白瓷汤勺里的粥,「唔」了一声,没一会儿脸上开始泛红。 那就是说……昨夜她睡着后抱着的那个暖和的玩意儿,八成就是元致的身体,那两个又冷又硬的枕头,则是他早上离开的时候为了脱身,作为替代塞给自己的。 她没经歷过昨夜那样的大醉,可是也没那么迟钝,自己抱了半夜的东西是人还是物件,身体的触感还是会给答案的。况且她是个有哥哥的人,常年在哥哥身上撒泼打滚,所以对男子的身体不算特别陌生,元致又和周劭身材相近,一样的瘦而健壮,昨夜那样柔软有弹性的触感,只有可能是他的肌肉。 明明自己并不是个爱害羞的人,想当初坑司马婧的时候,自己身上仅有一件裹胸长裙和赤着上半身的裴述抱着睡了一早上也没脸红过,而且讲道理,裴述的身材那也是顶好的,女人堆里滚出来的能不好么,自己是见过大风大浪的,而且昨夜她还穿了那么多的裙子呢,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这能算大事?再说,自己当时还醉着呢,又不是有意的,有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这一番自我安慰,又让她觉得自己像个流.氓,占了别人的便宜还说没什么大不了,总之左思右想……都是无法安放的无地自容。 她轻轻咬着唇,埋头搅着粥,实在是怕被荆白她们看出来自己害羞,决定不再去想这让人尴尬的事情。其实,比起这件事,还有一件事更应该令她烦心,现在脑子活泛起来,她自然也意识到了那个问题——她昨日为什么会醉。 因为身上从母亲那里继承的蛊血体质,和后来身上种的念君蛊,都可以让她对任何药物毒物和酒水都不产生反应,这也是她平日里宴席上豪爽饮酒的底气,装醉倒是没少装,真醉一次都没有过,直到昨日出了意外,她是真的醉了。 除了回来以后迴光返照似的那片刻的清醒,昨夜的她和一个烂醉的酒徒有什么两样。往日里遇到的那些显贵世家的夫人烂醉后有需求便会找漂亮小倌一夜放.纵,她想着自己昨夜要是也这样就好了,无论对方是谁都行,都比惹到元致身上要强上百倍。 也罢,惹了就惹了,只是今后恐怕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饮酒了,同时,身体出现的问题也需要查明原因,她还没有找到可以安全取出念君蛊的方法,如果是蛊虫现在就出了差池,对于她往后的生活来说,莫过于灭顶之灾。 她正想吩咐荆白去取纸笔给师父写信,突然又打消了念头,算算日子,现在距离种蛊已经过去了一年零三个月了,年初,也就是刚好一年的时候,当时找来给自己看病的那江湖方士取了自己的一管血回去,一定交给师父制成了压制子蛊的药给元致服下了,那么下一次他需要服药的期限是一年半,也就是三个月之后,师父八成会亲自过来,不如到那时再联繫她老人家,何必让她现在就经歷旅途劳顿多跑一趟洛阳?就为了自己贪杯醉了一场酒吗? 幸好自己及时收住了念头,这实在是荒唐。 * 用完早膳,腹中充实,周濛觉得自己身子已经好了大半,若是再泡个热澡就更好了,定能再次活蹦乱跳。 沐浴的时候周濛不喜欢太多人伺候,向来只留下最贴心的荆白。 「公主,还有一事,奴婢需向您禀报。」四下无人,荆白也终于找到机会说出憋了一早上的话。 周濛仰躺在热水池中,元致这座思北侯府没别的好,只有后宅的这一口温泉泉眼堪称一绝,她搬进来以后日子比以往悠闲多了,隔三差五就来池子里打发时间。 她舒服地半睁双眼,声音轻柔慵懒,「直说无妨。」 荆白轻缓地道来,「早上奴婢不是在咏凉阁遇到了侯爷么,侯爷当时单独叫住我,带我去了花园一角凉亭,问我……问我青铭是谁……」 荆白后面一句话几乎是贴在周濛耳边说的,周濛脚下一个打滑,差点从池沿沉进水里。 她勐回头,「他是怎么说的?」 「侯爷没说什么,就问了这一个问题。」 荆白昨日是陪着周濛去了武安长公主府的春日宴的,一整天都陪着她,宴席上她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她作为贴身侍女自然一清二楚,元致会找她问算是找对了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2页 「公主,恕奴婢斗胆多问,昨夜您夜里睡着后,是不是说了些梦语,又或者是,唔,把侯爷……当成了昨日宴上的青铭公子?」 春日宴上,周濛一整天几乎都在和一个叫青铭的雅士单独对饮,当场最受欢迎的紫玉真人,她反而没有表现出什么兴趣,真人亲自邀她喝酒她都爱答不理,唯独钟爱那个青铭……他最大的亮点就是舞了一曲剑舞,身姿柔软又不失阳刚之美,墨发雪肤,白衣翩翩,还是个鲜卑和汉人的混血……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和思北侯长得是真有几分相像。 周濛也说不清为什么特别青睐青铭,也许是因为他话不多吧。 她近日一直情绪低迷,有个好看而不失殷勤的年轻男子陪着喝喝酒,就算是她的解语花了。 宴席到后来,周濛一边闲闲饮酒,一边就靠在青铭身上休息,一天下来,她感觉这是她这几个月来最放松的一天。 至于她是不是昨夜回来后把元致当成了青铭…… 虽然荆白提醒了她,可她也不知道啊,昨夜后来是真醉死了过去,现在脑子再清明也想不起来做没做这么离谱的事情。 「那你是如何答他的?」她懊恼地问荆白。 荆白面上露出几分愧意,「奴婢先是说,那人就是宴席上一个陪酒的雅士,多陪着公主喝了几杯酒而已,可是侯爷不信,他说他若是想知道多的是人可以去问,奴婢想着,昨日宴席上人那么多,确实也瞒不住啊,只好说了实话……对了,侯爷还问,他与那青铭是不是长得相像……」 荆白也略有些尴尬地看了周濛一眼,其实她也疑惑,昨日百花争艷,她为何就独独挑中了这个和侯爷相像的。 「你说像?」 周濛脸色有点沉,她就是觉得青铭的剑舞合她的眼,长得也顺眼,醉意上来根本没有多想,就想让他陪。 至于他和元致像不像……她觉得一点也不像,她本来就对胡人面盲,识人不怎么看皮相,元致和青铭……怎么可能会像?他狠起来哪里是青铭能比的,但凡他能有人家的半分殷勤呢。 「奴婢不敢,奴婢只说,兴许因为侯爷和青铭公子都是胡汉混血,比较少见,所以让人觉得相像。」 周濛沮丧地揉了揉额角,觉得荆白这话还不如直接说像呢……这让元致怎么想这事?觉得她肖想他,出门找了个替身一解求而不得之苦? 虽然侯府不小,但是每日她固定都要和元致在三餐碰面,她觉得今日这午膳,自己最好还是别去吃了。 * 昨夜发生的两件事实在太丢人,别说午膳了,周濛连这思北侯府都不想待下去了,沐浴出来换了衣服就打算出门,想去找萧十三娘散散心,如果可以,这几天她都不想回来。 可是,当她走到门口,却被侍卫拦了下来。 「为什么拦公主?谁的命令?」 荆白质问道,周濛也吃了一惊,既然建武帝当初没有褫夺她的公主封号让她下嫁,那么,在这侯府里她的地位就是高于元致的,没人有权力干涉她的自由。 「是侯爷的命令。」 「为何?」 「小的不知。」 荆白扭头看向周濛,周濛也柳眉一拧,他什么意思?软禁她? 「侯爷呢?你们去把他叫来,我当面问他。」 周濛拂了拂袖子说道,早上的尴尬瞬间烟消云散,那些不过都是小事而已,她不觉得以元致的心性,会为此而为难自己,就怕他对她有别的打算。 朝野上下都知道元致和临淄王走得近,前不久的洞房夜,他也刚刚说过他是个不讲情面只论利益的人,更何况,如今他到底在做什么,想做什么,她都不知道。自从司马婧父女一案结案,她一直在想办法为自己善后自保,很久都没有心思去想别的事情了。 直到此时此刻,担忧和迷茫远远超过所有纷繁的心绪,占据了上风。 「禀公主,侯爷他不在府里,」那侍卫答。 不在?周濛蹙眉,婚后元致很少出门,听说婚前他也是这样,就算偶尔出门也会差人告知自己一声。 「他去哪了?」周濛又问。 「小的不知。」 「这也不知那也不知,那公主怎知这是侯爷的命令还是你们擅作主张!」荆白强硬问道。 「小的们不敢,小的们敢拦公主是杀头的大罪,但是侯爷有令不执行也是死罪啊,公主饶命。但确实是侯爷下的令,侯爷说公主身体不适,他不在府里的时候公主就在府里休养不得外出。」 那侍卫的态度稍稍软了下来,带着几分讨好,「请公主不要为难小的们了。」 「罢了。荆白,我们回去就是了。」 周濛转身前又对那侍卫道,「那等侯爷回府,麻烦你们转告一声,让他过来找我。」 「遵命,小的们记住了,多谢公主体谅!」 周濛就这么被困在府里一个下午,她一直在想元致为什么对自己禁足,休养身体这种理由骗骗下人就算了,他如果真的关心昨夜自己生病,就不会一大早撇开自己出门,不闻不问。 她在后花园里晒太阳,晒到夕阳西下,也实在想不出来自己又在哪里得罪元致了。 除了昨夜的那些事…… 可是,对元致这种可以把自己的死都能拿来算计的人来说,那些可真是不足挂齿的小事。不就是抱了抱他,说了几句兴许让他不快的醉话而已,哪里至于让他下令把自己禁足?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3页 当然不至于。他没这么闲,他活着唯一目标就是復仇,没有任何事会让他浪费时间,做出不符合利益的举动。 可她又实在想不出他还会为了什么,自从婚后搬进侯府,她老实多了,宴席都推了,往日交游几乎都断了联繫,而且,她最近该呈给建武帝的密报都没开始写,就算写了也可以偷偷拿给他看,他不满意她还可以改……这些都是说好的事,自己哪里对不起他了? 入夜,周濛一直半睡半醒,醒来就会去看他有没有回来,可是宽大床塌的另一边始终空空荡荡。 新婚半个多月了,每夜他们都睡在一起,虽然中间隔着距离、泾渭分明,算是两张榻也没什么问题,但这一夜,周濛头一回觉得这榻实在是太大太空了。 直到天明睁开眼,她终于确定,他一夜没回。 怕他回来去别的地方睡了,她起来后又找门房去问,门房也说他没有回过府。他最贴身的小苦被他带走了,其余的下人没一个她相熟的,问起侯爷的下落,皆是一问三不知。 接下来,又是一天一夜过去,元致依旧不见人影。 周濛自己也仍然被禁足。如果他只是有事要办,出门几天,大可以留个口信告知自己一声,眼下的情形怎么想都不太对头。 这种等待的感觉实在糟糕,甚至让她对元致有了新的认识。 她何尝不知道荆白她们私下都嘀咕元致温柔又体贴,现在终于露馅了,这就是所谓的温柔体贴?如果真的只是为了那夜宿醉发生的小插曲,而让他用这样的方法来惩罚自己,他可真狠。他们明面上至少还是新婚不到一个月的夫妇,府里上上下下都能看出来,这分明就是他无声的羞辱。 -------------------- 第95章 ========================= 第三天的早上,门房终于来报,说侯爷回来了。 周濛攥了拳,二话没说就去了书房,果然在门口截到了他,他风尘僕僕而来,身后还跟着小苦和石斌。 周濛微微一愣,新婚后她一直没在府上见到石斌,这还是第一回 。 他还是以前的老样子,没事的时候都不太正经,痞里痞气,见到怒气沖沖的她,挑着一侧被刀疤截断的浓眉,似笑非笑摆出一副看好戏的样子,让周濛觉得自己似乎是一个被夫君抛下几日而恼羞成怒的妻子。 而罪魁祸首,依旧气定神闲,身上的黑色大氅还没脱去,见她来了,便解开系带,不紧不慢递给小苦,小苦识趣地跑开了。 石斌一言不发在院子里坐下了,抽出腰间的酒壶,翘着腿喝起来,意思是他们俩的事可以先解决,他等着,不急。 周濛也不客气,沖书房里歪了歪脑袋,对元致道,「进去说。」 他抬眸看她时,她已经头也不回走了进去,步步都踢起华丽的青色裙摆,任谁都看得出她的怒意,他沖石斌点点头,跟着走了进去。 * 他拉上门,站在书房门口,看着她的背影,不知为什么很想逃。 「这里是书房,说话恐怕不便,你有什么话,要不晚间再……」 她勐地转身,圆圆的杏眼眯起。 「你少骗我,连石斌都在这里,这书房四周是否有暗卫监听你们能察觉不到?你能带他来便是没有危险,怎么我说两句话就不行了?」 他无奈扯了扯嘴角,她不笨,人在愤怒的时候脑子会格外清醒,她现在就是这么生气。 自己似乎总在惹她生气。 收了唇边笑意,他又微微垂头,他知道这一次和之前的每一次都不一样,他就是被一股邪火折磨而故意不回府过夜的。 不光他自己不回来,他还不想让她出去。 他不该这么欺负她的。 「两日两夜,侯爷,你不解释一下吗?」 「抱歉。」 他想都没想,开口就道歉。 「前日长安突然发来加急快报,我去了临淄王府,与世子商谈一些……」 「我不问你这个!」 她却沉声打断他的解释,「你禁足我两日两夜,我何处得罪你了你要这样对我?」 元致先是一愣,低头便笑了。是他想错了,她怎么会关心他去了哪里,更不会在意他两日不回家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 这两日,他就宿在临淄王府的客房,夜里却总在想,回来该怎么向她解释。 可她哪里需要解释? 别人家的新婚妻子也会像她这样吗? 他以前从未留意过这种事,更没有经验,只见过临淄王世子的长子司马暄和他的新婚之妻冯氏,冯氏比她年纪还大一些,都没她这么大度,司马暄哪怕去军营没回府过夜,她也要四处去问。 那股莫名的邪火突然又蹿了上来,元致收起那一点歉意,「那你想去哪里?去萧府?还是去长公主府?又去找那个青铭?」 「谁?」周濛脸色突然一变,「你说我去找谁?你再说一遍!」 元致索性逼近一步,「我为何禁你的足你难道不知?那夜你醉了又生了病,我留下照顾你,可你……你唤我青铭,说你不想回府,让我找个别的地方带你过夜,要和我彻夜畅饮,这是你的原话。周濛,若那日不是我自作主张去长公主府将你接回,当夜你……你!」 他实在不知该如何说下去,也感到难以启齿,他颊边咬肌紧绷,任由心中邪火作祟。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4页 那天夜里,她那样亲密地抱着他、缠着他不放,如果她只是因为生病了、发冷而需要有人安慰,那么他愿意受些煎熬用这种方式陪着她,可是,万万没想到后半夜她半梦半醒,脸还埋在他的胸口,却娇声细语地说了那样一番话。 后来他还特意找了荆白来问,果然那青铭和他同是胡汉混血,她不是对胡人面盲吗,在她眼里,他与青铭的脸定然没有什么区别,所以那番话她不可能是迷煳中叫错了名字,她确凿无误就是把他当成了别人。 「恰好第二日军中有事我不得不走,若不禁你的足,你莫不是又要去找他?那人是长公主府的幕下之臣,在京中亦有些名气,交游甚广,与这样的人裹缠……实在不雅。」 周濛突然浑身一个激灵,震惊于自己听到的话,「不雅?」 他提到去找青铭,周濛还感到莫名其妙,然后就听到了这两个字,这两个字结结实实戳中了她,仿佛被人狠狠刺了嵴梁骨。 而元致将这两个字脱口而出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失言了,想开口挽回却被打断。 「我是不雅,我本就是个不雅、不堪之人,」周濛眼圈红了,脸上却在笑。 「可你不是早就该知道吗?我最好的朋友不是伎人就是浪子,我就是水性杨花,你禁我的足,怕我给你丢人,对,在床上抱着你叫青铭的那些话可能是我说的,你不是也觉得我与你成婚不到一个月就需要找人寻欢消遣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元致一阵懊悔,「你以前那样做是不得已,我知道,可是现在你要做的事情已经了结了,你不需要再这样……」 「哪样?」她再次打断,「不需要再勾.引男人了,是这个意思吗……」 「不是!周濛,你听我说完!」 元致也生气了,一双犹带血丝的眼睛沉沉地盯着她。 「我知道嫁我非你所愿,你需要婚姻自保,我便自作主张将你要了过来,我想着,只要这桩婚事还在,就能保你暂时平安,反之,若是你我只是表面夫妻,在陛下眼里你的价值又将如何计算?其中利害,你当比我一局外人更清楚。你那日在春日宴上与青铭出双入对,在场之人皆是见证,恰逢你我新婚,此事若是传到陛下耳中,他将作何感想?遇到这样的事,我若什么都不做,便明摆着我对你没有半分情意,你我关系疏远,你呈报上去的密报又如何能够让陛下相信?不管你信不信我,这就是我将你禁足的原因。」 周濛安静地听,眼中还含着泪,长睫闪了两下,水珠才沿着小脸滑到下巴,滴落在胸前的衣料上,这次她显然是把他的话听进去了。他的解释合情合理,可是,她还记得这两日自己一个人被他关在府里,他不知所踪,一句解释和交代都没有,那就是一种被抛弃、被羞辱的感觉。 他的理由头头是道,句句是为她好。在他的目光凝视中,她觉得自己刚才的愤怒无比可笑。可笑不是因为她错了,而是因为与一个对自己没有多少情绪的人发怒,有什么意义? 说到底,她愤怒是因为在乎他对自己的看法,若是他觉得她水性杨花,她会伤心,可是他在乎这些吗?他在乎她本性如何、是否真的水性杨花吗? 显然没那么在乎。 她笑着点头,「好,那我道歉,是我的错。」 「我要你的道歉有何用?」他嘆气。 「那你想要如何?」 「我并没有要干涉你的想法,不过,我的确希望你不仅仅只是道歉,我更想让你改变对我的态度,至少心平气和,不要再生我的气了。」 她明白了,他想让之前洞房夜闹的不快一笔勾销。 「只要你不生气,往后你想要我如何待你,你告诉我,我都可以答应。」 他恢復了几分往日的温柔。 周濛又笑了。 他可真大度。 「你笑什么?」他蹙眉问。 周濛看着他,他看起来十足地真诚,这让她想要修改方才的结论,「没那么在乎」应该改为「不在乎」。 她亦平心静气,「你想让我和你好好把戏做完,人前做一对恩爱夫妻?」 她脸上犹带嘲讽,元致当然看得明白,「……我知道你不愿意,但起码……你对我公平一些。」 公平?他还想要公平?她对他的付出,她拿自己的命救了他,换来了什么?他说周劭得到的一切都是他应得的,她又上哪里去要公平? 她嗤笑一声,「要不你我这婚事,真的还是算了吧。」 她抬腿往外走,却怎么快得过他,他两步过来将她的手腕抓住,「你这是何意?」 她试着挣扎了两下,发现手臂都动弹不得。 她无奈,说道,「我嫁到你这里也快一个月了,你的境况比我想像的要好,现在你这里暗卫也少了,就算没有我的遮掩,你要做什么事也不会被人抓住把柄,当初你求来赐婚,我还以为你我可以互惠互利,其实不是这样的,你就是在帮我对不对?」 她直视他的眼睛,「你让我不至于落到扶鲁的手上被凌.虐而死,我感激你,但到此为止吧,我会找法子离开洛阳,不会让你因我受到影响——」 手腕突然被他收紧,她吃痛,「你放手!」 元致却哪里肯放手,「我只是想要你对我公平一些,哪里不对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5页 他也终于被她的态度激怒,「周濛,扪心自问,对你,我没有辜负过!你救过我的命,悉心照顾过我,我从来都没有当作理所当然!」 「你以为我爱管你,若不是周劭……」 她两次救他,都是因为周劭。 他沉声打断,「对,如果不是因为他你当然不会在乎我的死活!」 「他想要我活,这是我与他的事情,你却以此为要挟要我去帮他,按你的想法帮他,可是,那些事就算我愿意去做,也未必是周劭愿意让我做的,这一点你想过没有!」 他从未用这样的语气和她说话,以前他对她实在太温柔了,温柔得像个假人,她被吓到了。但他没有心软,而是把她轻轻一带,顺势扯到了墙角,让她避无可避地面对自己。 「我知道你在气什么,」元致嘆道。 「但我只能这么说、这么做。周劭想要什么他会让我知道的,这一点我相信他办得到,可他没有向我求助过哪怕一次!你有没有想过,他在南方的战事也许并不需要我?现在他赢了,就证明我没想错,他没有你想的那么弱,我也说过,人想做大事其中必有生死危机,你我他皆是如此,我何错之有?自洞房那夜起,你就对我存了这样大的怨气,以至于在春日宴上要找别的男人消遣,你告诉我,这样对我公不公平?」 她被他牢牢困在墙角,她满脸惊诧,仰着头就这么望着他,漂亮的眼睛里开始冒出泪水,兴许是弄疼了她,他便松了几分手上的力道,她却以为他要松手,嘟囔要他走开,可是他不想。 原本从来没打算要说的话,现在觉得不如都叫她知道好了,他不说她便不会去想,自己在她心里永远都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 「在我看来,他是他,你是你,只要不是和他有关的,你想要我做的我都可以为你做。可你从来不提,你不提我也没有打算坐视不理。一年前你被选为和亲公主,我不知你是自愿的,想过等你出了塞便派兵把送亲队伍劫了将你救出来,只要不嫁去乌孙,你想去哪里都好。后来你又做了那件事,我仍想着有没有机会带你离开洛阳,直到南方战事又起,我拒绝见你后你气我,自然不会愿意我带你走。再后来,你求下嫁而自保,我不想让你落入扶鲁手中,也自认比起他,我大概还算是个不太坏的人,便求旨娶了你。婚后这一个月来,我不敢说对你百依百顺,但我尽力在护你周全,也想让你不必再担惊受怕或对他人屈意奉承,留在我身边便是你最好的选择,可我说你两句你就要走——」 「我又没让你管我!」她推他,他索性拿手指控住她小巧的下巴让她抬头。 「我不管你谁管?周劭不可能顾及得到你,裴述在前线我看他也未必想管你,靠你那个朋友温如?这次是太子想杀你,她手上的几个僱佣兵如何与禁军的天罗地网对抗?就算你想离开洛阳,也只有我能帮你——」 他从未这样放肆地盯着她的脸看。 「但是我不会,我要你留在我身边,对我好一点,这就是我想要的公平。你若还是恨我,等我做完了该做的事,我这条命,你想要拿去便是了。」 她要他的命做什么? 此时此刻,她最想要的是他赶紧从眼前消失。 因为他越来越过分了,她半分也不得自由,连脑袋都转不动,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与他唿吸相闻,可你要说他很兇也不至于,他两只手都没用什么力道,只是恰好让她挣脱不开而已。 拨着小下巴,轻而易举又把小脸摆正,他的目光越发贪婪,「你答应我,我就放开。」 周濛纵然生气,此情此景下也不知不觉红了脸,因控制不住的羞恼而生出一股倔劲儿,「我若不答应你又能拿我如何?」 他又逼近了半步,刚刚就够近了…… 周濛立刻就后悔说了那句话。 元致也知道自己过分,从来没有允许自己这样大胆过,可是,今日已经放纵了,索性就放纵到底,他也想知道自己到底能拿她如何。 贪婪而直白的目光移到她的唇上,小巧的贝齿咬在上面,比平时更加嫣红,他缓缓靠近…… 周劭觉得他不是她的良配,那又怎样?现在的他没那么容易会死了,也有了可以庇护她的实力。她那兄长一直都将她视若珍宝,若是给他机会,他也会同样如此。 他的眼神再赤.裸不过,周濛觉得自己应该没有理解错他的企图……可这简直离谱,他怎么会有这种念头? 「你你不能亲我,你不能,不能这样,」她慌不择言,偏着脸与下巴上他的手指做着斗争,以至于他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指一次次摩挲过她的脖颈,痒让她缩得更加厉害,甚至无法抑制地想要轻喘,这样不对,完全不对——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就是了!」 -------------------- 第96章 ========================= 书房的门终于被拉开。 石斌立刻就把脸转了过去,兴味十足地看。 最先跑出来的是周濛,小姑娘满脸通红,气鼓鼓提着裙摆,瞪他一眼就匆匆跑了。 虽然她进去的时候也在生气,但现在的样子分明和先前完全不同。 他马上心领神会,见元致这才慢慢走了出来,他大拇指朝身后一扬,沖他笑,「厉害啊,这就……哄好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6页 明明是那么倔的小姑娘,这么短的时间就把人哄得满脸娇羞。 元致却一点也不高兴,「别说这种话。」 按鲜卑人的婚育年龄,石斌大概给她当爹都没问题,他是个不拘小节的人,调侃小姑娘也许不觉得有什么,可是这句话的意思太轻佻。 石斌意会,哈哈大笑,「行,我以后注意,不说了。」 元致谨慎地看了一眼四周的围墙,「进去说吧。」 他拉好门,石斌寻了地方坐下,问道,「她现在应该不会再闹出什么事了,黑羽军的兵符还在温如的手里,既然她们用不着,咱们是时候拿回来了吧?」 元致略微想了想,却没答应,「给她留着吧,温如是个可靠的人,万一日后洛阳大乱,我又有了不测,这个兵符对她们兴许还有用。」 「你身子不是已经好全了吗,以你的身手怎会有不测?」 「人纵有三头六臂也抵挡不了千军万马,黑羽军一日进不来洛阳,这种事就不好说。」 「别瞎说!」 石斌又嘆道,「但凡你将对这个小姑娘的心思,花一半到宇文慕罗的身上,凭她的地位和对你的痴情,宇文鲜卑迟早是你的。」 「我没那个兴趣,」元致自顾自斟茶,想也没想就回道。 「宇文慕罗号称鲜卑第一美人,你是对她没兴趣还是对……」 「都没兴趣。」 他直接了当,显然是不想提宇文那一茬,石斌便将话题一转,「那你倒是对这司马氏的小美人有兴趣,他那个兄长却未必拿你当自家人啊。」 元致淡淡道,「他与我是多年好友。」 「以前你是北燕世子,他是个落魄的王孙公子,你愿意屈尊与他结交他当然不会拒绝,可是日后他若是入主洛阳了呢?他们司马氏手足相残都是常事,何况胡汉有别,他若成了中原之主,能容你继续盘踞幽州?」 「不至于。」 元致想了想,答得不紧不慢,「漠北各族各部落世代混居,且骁勇善骑射,他拿了幽州也守不住,我却能替他守,也不会生出二心。若我北燕復国,旧民得以重返故土,南晋也不会再有北境之忧,这本是双赢的局面,建武帝昏聩,但周劭是个聪明人,没道理把我赶尽杀绝。」 「可是天下有几个人君能容忍黑羽军的存在?汉人有句话,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你没有二心,他却未必相信,我却有一想法,他妹妹现在在你手里,这倒是件好事。」 元致一怔,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你以为我留下她是为了日后万一与周劭对峙时作为要挟?」 石斌痞痞一笑,虽然没有承认,但是他的确就是这么个意思。 「你都捨得把兵符给她,我还看不出你的心意?只可惜,你把命根子给了她也讨不来一张笑脸。要挟这事,未必就要真刀真枪,等他知道自己妹妹成了你的人,就不会对你轻举妄动,这就不亏。」 元致皱了皱眉头,「此话不要再说,我不会拿她去要挟周劭,若真有那一日,她想去哪……是她自己的事。」 * 在临淄王府的那两日,元致几乎没怎么睡,这天下午,他原本打算在书房补眠,依然没有睡着,从前他并不是个多疑的人,但是,石斌的话一直在他脑中盘桓。自己与周劭,真的会走到势不两立的那一步吗?他对自己的选择有信心,元氏没有进犯中原的野心,那么,周劭会信吗? 他是愿意相信周劭的,况且,现在他还随叛乱大军在扬州休整,现在就考虑他定鼎中原之后的事,实在为时尚早。 夜里,他在书房磨蹭到很晚才回咏凉阁,沐浴完来到床边,下午还气唿唿的小姑娘已经安睡了。春日渐暖,但她似乎怕冷,还将绒毯盖得严实,小脸无意识地朝他这边侧着,唿吸绵长,娇嫩的红唇微张。 下午在书房里,若非她最后求饶似的答应了他,他真的会吻她吗? 那一瞬间……他当然会。 可是现在回想,他何尝不是因为知道她绝对不愿意接受自己的亲吻,才会存了心拿这个要挟她?而且,他知道自己一定成功,卑鄙吗? 他哂笑,如此对待一个从来没有伤害过自己的姑娘,这难道不卑鄙吗? 接下来几天,他又变得很忙,日日都要去临淄王府商议军情,但再忙也回府过夜。每日回去都是深夜,她早已睡着,晨起他出门时,她还未醒,几乎没有机会和她照面。 一连十天都是如此,他招来小苦,问公主那边是否派人来找过自己。 小苦很高兴地回报,「没有!一次都没有!公主这些天心情很不错,一次都没来找过侯爷!」 他还记得前些日子两人闹不和,以至于侯爷都不想回府过夜的事,侯爷性子好,肯定不会为难公主,所以只要公主心情好,不来找茬,侯爷的日子就好过了。 可是元致一点也不好过…… 她一次都没有来找过他?那天下午他的剖白,她难道不想来找自己问上一问吗?还有他的非礼、他的卑鄙,她怎么能一点反应也没有?难道他都还不如一颗石子,在她的心里泛不起一丝涟漪? 他想让她来问些什么,也怕她来问。 但他最怕的,也许还是她对他——作为一个单独的人,而不是一个替她守护周劭的工具——的一如既往的,漠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7页 如何才能让她看到自己呢? 无论是当年的韩淇还是最近的青铭,都是翩翩君子如星如玉,这样的男子她还或许愿意看上一眼,可他是那样的人吗,当然不是。他是个满手沾血的武夫,装元符装得再像也改变不了这一点。再说讨她的欢心,这洛阳城里论讨女人欢心还有谁能胜得过裴述?甚至他也以为她认定了裴述,可是,司马婧一案结束,她对他说抛下也就抛下了。 连他们都得不到她的垂青,他凭什么觉得自己可以? 她真正想要的,他做不到,他不可能为了一己之私拿他人的性命冒险,而他想为她做的,或者已经为她做的,她在乎吗?他的那些剖白,兴许她压根就不信。 后来,她倒是找过他一次,给他看婚后头一个月的密报,她如实记录了他去过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他没什么好遮掩的,临淄王府的差事是建武帝默许的,于西线战事有利,他没道理不许,密报就这样呈了上去,两边相安无事。 到了议事的最后一天,临淄王世子要动身前往长安,提议想见见周濛,与他们夫妇一起吃个晚膳。元致不好拒绝,便差了随从回府去请,回来却告知公主不在府里,去了萧府王夫人那里。 她也好几天没出门了,出去透透气也好,他想道,且这一顿晚膳本来就是临时起意,她来不了无可厚非。世子夫妇也没觉得遗憾,他们不知这二人真实的关系,只当她是一个嫁到元符身边给皇帝做眼睛的便宜妻子,本来就没有好感。 回到府里,沐浴更衣后,元致掀开在内室的帷帐,见到她居然没有睡,靠坐在榻上看书,似乎在特意等他。 她乌黑亮滑的长髮全部散落,身上的衣裙轻薄柔软,让她看起来无比地温顺柔婉,她见到自己进来的那一刻,还弯起眉眼对他笑了。 「你回了?」 他喉头一紧,不自在地「嗯」了一声。 她见他没动,便主动凑过来,替他把枕与被都细心铺平,「对不起啊,晚上我本该去临淄王府为世子喝践行酒的,我不知道会是今日,事先出门了……」 「无妨,」他道,看她整理的动作有模有样,类似这样的事,以前在江夏的时候她也为他做过,她一直都是个十分勤快的姑娘,但那时,他的脑海中从未冒出这两个字,贤惠。 他知道,现在其实也不该有。 「世子临时改了时间,我事先也不知。」 她轻轻笑,「话虽如此,但这种场合,我该陪你的,这样吧,下回我若再出门,就在府里留个侍女,你那边有事就告诉她,让她带你的人去找我,我若没无大事就过去陪你。」 她麻利地替他理好枕被,坐了回去,期待地看着他,仿佛在告诉他可以睡了。 元致便不好再站着,在床沿坐下,毫无疑问,床褥上已经沾了她的芳香,他知道自己今夜必定又不得好眠。 他生出满腔无奈,知道这完全不是她的错,而是他自己的问题。 「我这边向来无事,你放宽心,今日只是个意外罢了,不必麻烦。」 「要的要的,就这么说定了。」 她今夜格外热情。 秾艷的眉眼又是一弯,红唇边梨涡浅浅,却突然阻了他要掀被的手。 「哎你等等,我还让他们备了醒酒汤呢,想着你今夜可能会喝多,已经温好了,喏,就在外头案上,你要喝吗?」 元致下意识朝帷帐外看了一眼,帐幕被他刚刚掀开还没闭合,案几上果然放着一个白瓷小碗。 「也好。」 他应道,其实他今夜根本没有喝酒,滴酒未沾。世子半夜就要上路,喝酒误事,便以茶代酒,至于醒酒汤……他觉得自己很需要,他急需出去透透气。 「多谢。」 他回头说道,她的眼睛本来就生得极美,晶亮而温柔的目光简直要将他牢牢拖住,永坠她的温柔乡。 可是这怎么会是真的呢? 事出反常必有妖,她哪里会是寻常人家的娇妻美眷,她那么要强,讨好他一定不可能是那个原因,那个他只敢在梦中渴求的原因。 那碗醒酒汤实在是少,他慢吞吞喝完也没花费一盏茶的时间,他缓缓起身,终于熄灯、拉合帷帐,最后躺到床上时,心里的酸楚和枕被间的芳香,在两个截然相反的方向上拼命拉扯他的心神。 喉结几番滚动,刚想背对她睡,却听到她先于自己翻了个身。 她正面对着他,她很少会这样,大多时候都背对他或者平躺。 「元致,」黑暗中,她极小声地开口,尾音稍稍拉长,显出几分愉悦甚至撒娇。 他偏头,喉间干涩快要发不出声音,其实彼此什么也看不到,帷帐闭得一丝缝都不留,只听到她富有活力的唿吸,今夜她明显心情不错。 然后,他感觉到自己平放在身上的左手被一双柔嫩软滑的东西轻轻摸了一下。 那是她的手,由他的手腕向下才找到掌心,一开始还没找到位置,不小心划过了他的胸腹,只隔着一层极薄的丝衣,令他浑身肌肉瞬间绷紧。 他身体绷紧的瞬间,手也不自觉地收拢,将她满满握在掌心。 周濛也感觉到了他的紧绷,双手被他包紧在掌中,肌肤的温度有些异常地高,但很干燥。 她将他的手从他身上拉了下来,令他左臂伸展平放在他们中间,他的臂腕间充满了力量,却对她的摆布没有一点抗拒。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8页 她猜他现在一定也在黑暗中疑惑地看着自己,但她仍不慌不忙,将两只手蜷起都放进他掌中。 其实他也无法完全包住,被吓到那一瞬间过后,掌也就没有继续收紧,虚虚地握着,与她的手指互相交缠,这令她更清晰地感受到男人的手的触感。 不得不说,这双手和自家兄长的还是很不一样,虽然都很大,手指修长,但他的还要更瘦、更硬,掌心几乎没有肉感,从腕到掌都轮廓分明,还能隐隐摸到青筋。 他这上面的茧也更多,自己指侧的嫩肉从茧上擦过,有丝丝麻痒的感觉。 这双手前前后后被她摸过太多次了,早已没什么好害臊的了,脑中灵光一闪,一个一直以来都很好奇的问题冒了出来,将原本想说的话暂时抛在了脑后。 「喂,你手上的茧……是小时候习武磨出来的吗?」 「嗯。」 他的嗓音又哑又沉。 夜里人要睡觉了可能都会这样吧,周濛还以为他困了,担心他不想理自己,但他再开口的声音就恢復正常了,仍然十分轻柔。 「习武之人当然有茧,」他说。 「哦。」 「怎么了?」他又问。 因为她在一根一根摸他的五指。 他任由她摸,眼睫忍不住轻颤。 为了分散注意,只好自己找话说。 「元符手上也有,他从小练剑,作强身健体之用,若非如此,我还需将这些茧磨掉,免得被发现破绽。」 她知道他在解释自己冒充元符,为什么还会留着手上的茧。 「还好不用,磨掉会很疼的。」 他摇头,「一点皮而已,长出新的来就好了。」 她短暂沉默,他肯定不怕疼啊,他为了他的北燕,什么事都愿意做,这不是早就知道的吗 「那你是练什么兵器的啊?」 她问道,这个问题她好奇很久了。 「我哥哥是佩剑的,石斌随身总是带一把阔刀,可我从来没有见过你的兵器。」 「我的兵器……」 他轻笑,有点惊讶又无奈的语气,大半夜的,她抓着自己的手摸来摸去,就是为了问这个? 「我离开龙城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带出来,至于练什么……我上战场就和他们一样,也用刀,平时防身会佩剑或匕首、短刀,少年时,长枪也耍过几年。」 「你会这么多啊?」她夸得敷衍,仿佛早有意料。 他也听出来了,「还好,像我们这种从小习武之人,都是如此。」 「那你工夫一定很好吧?」 更敷衍了。 但她努力装作那么有兴趣,元致还是甘愿老实地作答。 「还行,不过很久没练,肯定不如从前了。」 他这两年中毒能活着就不错了,又一直冒充元符,当然不会有机会练武。 「你问这些做什么?」他终于忍不住问。 「就是好奇啊,不可以问吗?」 「……当然可以。」 可是她真的对他好奇吗?她知不知道自己听起来一点也不好奇,也就是问他使什么兵器的时候……听起来好奇过一下。 他想起来在前几日的春日宴上,她挑中那个青铭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舞了一曲剑舞,惊艷四座,她突然对他的武艺感兴趣,是否是又想起了青铭? ——罢了,想就想吧。她都道过歉了,也保证不会再去找他了,自己何必这般小气。 「你……喜欢看舞剑?」 她果然兴致高了起来,「你会吗?」 他知道中原的公子哥多多少少都会一点剑术,剑术颇为风靡,可是…… 「不会……」他如实作答。 她亦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 于是有人在黑暗中隐隐皱了皱眉—— 「……只是不会中原剑术,我以前练的招式只是用来杀人,缺乏观赏性,不过,剑术触类旁通,我应该也……咳,也可以学吧。」 他偏过头去,攥着右拳立刻懊悔起来,也不知道怎么就说出了这样的话…… 自己生平最为人称道的便是一身打仗的本事,如今竟暗暗要和一个供人取乐的雅士一争武艺的长短…… 荒唐吗? 还可以学……说完自己都臊得慌。 耳边果然传来她轻柔的笑声。 她挪过来了一些,带来一丝淡淡的馨香,如果此时帷帐有缝,她一定会看到他耳朵上的红晕。 心里柔软的地方渐渐膨胀,虽然臊,可神奇的是,他心里憋着的那股气居然就这样散去了大半。 「我看过你耍枪,你信吗?」 她笑过以后,却认真说了这么一句话。 听到他转头时髮丝擦过丝枕的声音,她也不卖关子了。 「真的,就是那年我娘带我去龙城,你才,唔,十三岁吧,正好碰上你们的一个什么盛大的节日,大家脸上都摸着黑灰,宫里举行节日大典,你就被你父王和母后逼着给大家表演耍枪,」她忍不住又开始笑,「你还记得吗?」 元致微微一愣,知道她说的应该是漠北的传统节日抹黑节,很多民族都过这个节,但是耍枪的记忆早已模煳,他小时候时时都要被母后拿来炫耀,逼着他在人前耍枪是常事,都是些很让他讨厌的记忆,早逼着自己忘了。 可现在被她这样含笑提起,他只希望自己当时的表演没有太差。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9页 「我还记得……你耍的是一把红缨枪,很好看。」 他心中激盪,耳根更烫了,却轻咳一声,「那时候小,跟着宫里的汉人师父学的,净是些花里胡哨的招式……」 她又笑了。 「我是说,枪和你,都很好看……」 -------------------- 第97章 ========================= 唿吸都要凝固了,而浑身的血都在沸腾……元致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感受。 听觉已经被血液奔流的声音填满,嗡嗡作响,世界仿佛不存在了,他变成了一根羽毛,在白色的天空里飘…… 待他慢慢神魂归位,才听得到声音,而她在旁边早已「咯咯」笑个不停。 他才勐的想起来,自己被她耍了,她都说了那是抹黑节,人人脸上都抹着黑灰,他是尊贵的北燕世子,只会抹得更多更黑。 好看?谁会想着一张锅底似的黑脸说好看? 可他方才居然当真了,比真金都真,难怪她会笑。 温暖的热度陡然靠近,惑人的香气在鼻息间浓郁起来,元致几乎来不及反应,左边脸颊上就被一个温凉柔软的东西印了上来…… 脑子里又是轰的一声巨响。 但这次,他清醒起来快了很多。 她在自己脸上印下轻轻一吻后就离开,如蜻蜓点水,可是从温度和香气的浓度感知,她也没有离得很开,似乎还半撑着脑袋趴在他的枕边。 「那天下午在书房,你不是想亲我吗,今晚我给你亲啊。」 她的声音柔婉,如同情人间的耳语,他因为震惊和不解已经朝她侧过脸来,而她居然还大胆地俯视在他的上方,不止如此—— 「元致,你要不要亲我?」 * 其实周濛没想这么做的。 今晚实在是意外太多,但这怪不得别人,是她心痒了。 本来是想找他做一件正事的…… 可是,摸到了他的指茧……那就不妨让他为自己解个惑吧,反正大晚上的,大家闲着也是闲着。 她都闻到了,他身上一点酒气都没有,全是干爽清冽的气息,他肯定清醒,临淄王世子也离京了,明日他就不忙了吧,不需要再早起,何妨一起说说话呢? 这十来日的时间,他忙归忙,可是当她傻,看不出来吗?他在躲着她。 从元致那天下午在书房想亲她,她就明白了,他对自己……或许是有点意思的,由救命之恩生出情意也好,见色起意也罢,他算是喜欢自己的吧。 说起来,从小到大,她还没有被男子正经喜欢过。十四岁时掳走她的赵丰,那是个畜生,后来来了洛阳城,认识的王孙公子,大家皆是逢场作戏。 八岁到十四岁,她在天青阁玩到大,算见惯了风月,男女之间就那么点儿事,有情的多处一些日子,更多的则是尝尝鲜就腻了、厌了,散了。 她如今快十八岁了,长得还算好看,至今也没有男人以真心待过自己,可那又如何?最多只有一点遗憾而已,她从不顾影自怜,她不贪这点情爱。 元致这些日子都躲着她,她大概知道是为什么—— 他可真是个别扭的人啊。 不就是怕她问么,怕她逼问他,他到底对她是个什么意思。 男人嘛,想撩又不想负责,太正常不过了。 想当年,在天青阁,她见过很多男人与髮妻青梅竹马,恩爱两不疑,婚后没几年,不也在天青阁包起了姑娘么。 男人都是很现实的物种,家里盯得紧了,不妨做个端庄君子,说出去是人品持重,可但凡外头有个合心意的温香软玉,开开小差又是另一番风流佳话。 众所周知,元致他父王和宇文王后生了他以后,很快就纳了贵妃张氏,独宠多年,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元氏出情种吗?裴述就更荒唐了,看起来对温如颇有兴趣,可也不妨碍他身边莺莺燕燕换了一拨又一拨…… 这世间男子,原本就人人如此,谁能例外? 管他元致是放不下宇文慕罗还是皇甫慕罗,既然他怕她问,她不问就好了嘛。 那她自己呢? 这十来天里,将建武帝的密报交上去以后,她闲着没事就在想这个,终于想明白元致的心思,她接着就问自己,她喜欢他吗? ……她觉得这件事吧,如果他有意,那也不妨一试。 她不是一个贞操观念很强的人,纯看个人乐意。但这么多年她也没遇到过一个让自己不讨厌亲近的男人,元致算是个例外。反正当年给他疗毒,该看该摸的,也都看过摸过了,合则聚,不合则散,挺简单的一件事。 至于那天在书房被他攥着下巴威胁,她事后想起来就觉得丢人,有什么好害羞的呢?迎上去啊谁怕谁,所以啊,终究是经歷的少了。 今夜元致的反应着实令她意外,以前知道他纯情,当初在江夏时,她曾诓他对他表个白他就脸红,现在进一步发现……他竟能如此纯情。 原来他这样的人也会吃醋,也会被她摸个手,就绷紧身体动都不敢动一下…… 所以她很想逗逗他,还鬼使神差亲了他的脸。 他的脸很好看,现在他已经不会让她面盲了,几次在人群中见到他,她都能一眼将他认出来,那样出挑的长相,哪个女子会不喜欢?如果不是因为他顶着元符这个尴尬的身份,如今思北侯府的后院里恐怕早就塞满了女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0页 她正好躺在他的左侧,他的心跳快得就像上元节闹市里的鼓点,而他自己浑然不知,还以为很镇定吧,周濛想起来就觉得想笑。 此刻,她就悬在他脸的上方,他的唿吸早就乱了套,几乎已经在暗暗压抑地喘,喘得她自己都要失去理智了。 原来,他的身体已经恢復得这样好了。 太医对外说他没有繁育子嗣的能力,明显是假的,兴许又是谁做的手脚,至于到底是谁,皇后还是长公主?她没有工夫去想了。 黑暗中,他一定对她的胆大疑惑极了,可是这有什么好疑惑的,这不就是他想要的吗?他身体都这样了,难道不想要吗? 她身上的蛊虫已经让她无法饮而不醉,且这身子越来越畏寒,她知道这不是个好兆头,正好和自己种下子母情蛊的就是他,如今同在一个屋檐下,夫妻行.房而已,她缓解虚弱,他平復欲.望,互相帮助,一举两得。 可他还是不动。 她都那么说了,周濛轻笑出声,这个呆子,她只能自己来,她寻着他的吐息找到他的唇,轻轻压了下去。 他的唇很软,看起来很薄,但真亲上了,还是比自己的要厚一点。 她贴上去了,然后呢? 她只见过猪跑,又没有真的吃过猪肉,她便稍稍张开自己的唇,试着在微凉的两瓣上缓缓地磨…… 她只是磨着唇,而元致已经快要疯了。 她到底什么意思,为什么要这样,又在耍他吗? 这些问题全都融化成了脑中的浆煳,就这样吧,真实的触感就在眼前,没有人能抵挡这样的诱.惑。 最后一丝清明不保,元致闷哼一声,勐的一个翻身,右手顺势插.入她微凉的髮丝,稳稳扶住她的后脑,瞬息之间上下调转,将她如愿压在了身下。 * 不知道被他亲了多久,周濛迷迷煳煳地想,原来男女之间的亲吻是这样的,舒服但也磨人。 可他就只是亲,手温柔地摩挲她的脸颊,哪里都没有去过,仿佛对他而言,缠.绵的亲吻就已经足够了,如果不是某种清晰的触感,也许她真会这么以为。 她脑中不着调地想,成婚的时候,礼宾那边不会没给他看过避火图吧? 不会吧? 就算他情况特殊他们不给,可他都二十二了啊,十四岁就订了婚的人,哪怕没有和宇文慕罗偷偷有过,也该知道是怎么回事……的吧? 这也要她来主动吗? 她感觉有点沮丧,甚至委屈,但想想这是个互相帮助的事,又释然了,空闲的右手抚上他的胸膛。 她承认第一次看到他身体的时候就有被惊艷的感觉,这副身躯肌肉分明,线条流畅,是一种在他最虚弱的那段日子,也不失力量感的健美,而且肢体修长,肌肤光滑,跟着师父行医时见过不少人,来洛阳后更是见过了大世面,她竟再没见过这样好看的男体。 不是不好奇的。 她缓缓往下,想去解开他丝衣的腰带,可是,刚触到腰线就被他捉住了这只企图作乱的手。 「你想好。」 他终于离开,低喘着说,「往后,你就只能有我……」 他又重重啄了一下,她的嘴早就麻了,「只有我,好不好?」 半是强迫又半是祈求,周濛听在耳朵里却不舒服起来,什么叫以后只能有他? 从前她有过别人吗?往后呢,他觉得她还会去找别人?虽然的确不排除这个可能,但是……她心里那根被他戳过嵴梁骨的刺又冒了出来,她在他心里,仍旧是个人尽可夫的女子吧…… 她是不看重贞.操,但并不代表她会允许随便一个男人碰她,也不代表自己在与他维持这段男女关系的同时,还会和别人亲近,就算她将来会看上别的人,也会等和他好聚好散以后再说。 在他心里呢,自己似乎连这点操守都没有,她都没想过要他负责,可他把她想得也太不堪了。 「说话。回答我。」 他捧住她的脸,温柔地要求,但他知道自己有多迫切。 他想要她给他这个承诺,只要这一个承诺就好,今后,他们只是彼此的唯一,不许有背叛和离别,这是今夜他束缚自己的最后一道缰绳。 可她半晌都不做声,他的神智便慢慢地找回来了几分。 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可是,她逐渐平缓下去的唿吸,表达了她的不高兴,她的拒绝。 她年纪还小,心性不定,他可以接受她眼里还有别人,唯独这一步……本就不该这么轻易发生的。若她一定要,他也必定负责,将她留在自己身边。 可她不答应。 那么,今天她来勾自己,到底是为什么? 他撑起身体,稍稍离开了她。 故意说些让他热血沸腾的话,逗弄了他,然后取乐? 他是男子,不会因此付出代价,她自己呢,随随便便就拿身体取乐? 她已然很不高兴了,转着手腕想挣脱,想起身,元致身上的血也凉了半截,索性捉住她两只细白的腕撑在两侧,动作强硬,态度却还是温和的。 「周濛,你到底在想什么?」 听到枕间摩擦,她转过了头去,几乎只留一个后脑勺给他,他更加放柔了声线,「你告诉我,好不好?」 他是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对自己说的话,从来都和他们两人的关系无关,他在她的眼里,大概就是一个手里有兵的工具,从没把他当成一个普通男子,从来没有。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1页 「那天在书房,是我过界了,是我犯了错,不该那样对你,可我……我的确喜欢你,你这么聪明,肯定也看出来了,我说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不仅仅因为你救过我,也是因为,我很喜欢你。」 「可是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没有问过你的意思,一来我明白……我明白你看不上我,说了无益,二来,我如今的身份还是元符,兄长他替我而亡,我借他之名娶你已是大不敬,不应有非分之想,可我……是我贪念,我还是想了。都是我的不是。所以,如果是因我的无礼惹恼了你,今天你报復我,我接受,我认错——」 他实在想不出来,除了拿他的感情报復他,她还有什么理由来这样勾他,致他沉迷至此。 「可是你该明白这样做的后果,你我这婚事……迟早作废,你我如今算不得寻常夫妇,今夜若就此圆房,往后你却不愿跟了我,我若致你有孕,你——」 「别说了!别再说了……」 周濛听不下去了,连有孕这样的事他都敢想。 她不会有孕了,体内母蛊过度活跃,令她体质越发阴寒,这个月的月事她都没来。可哪怕自己身体康健,她也不会以孕事要挟他的。给人做小情人,不就是这么回事么,他喜欢自己,也怕自己有孕,一点都不矛盾。 「以后不要这样了。」 他几乎是嘆息着说出了这句话。 她咬下唇,将脸半埋在枕间。 还有什么好说的?他说的她都明白,讲道理从来讲不过他,都是他对。 唯独一样,她没有看不上他,她哪敢,她也不是在报復他,非要说原因,也就是一时……色令智昏吧,原来男.色也会惑人。 结果呢,她只能说是自取其辱。 「我有东西给你,」她说。 她被他几句话浇得透心凉,再挣扎时,他果然就放开了,她立刻用自己的左手去寻他的右手。 亲都亲过了,还有什么扭捏的,两掌相合,她便将一个腻滑而坚硬的小东西扣在了他的掌心。 这就是她攥了一晚上,打算交给他的那件正事。 一开始犯错就是从抓过他的手开始,如果当时就把东西塞给他,而不是问东问西,也就不会被他惑得昏了头了。 「这是……」 他下意识地问,可是这东西他一摸就能摸出来,太熟悉了,精铁雕制的一头振翅苍鹰,是他的黑羽军兵符。 -------------------- 第98章 ========================= 两人都坐了起来,旖旎不復存在,幸好这帐中足够黑,让彼此都少了很多尴尬。 周濛拢好前襟,扯下裙摆,袖子也拉了下来,将长发重新撩回肩后,他那边则平静多了,沉默持续到她停止整理衣物为止,他才开口。 「温如告诉你的?」 淡去情.欲的声音依旧沉哑,听起来颇为低落,比方才还要低落。 自己将他的宝贝还给他,他为何低落? 周濛没时间去细想,正和他谈正事,不容她分神,立刻作答。 「没有,她什么都没说,是我自己发觉不对,今天才去找她问的。」 她知道温如和他当初达成了交易,他不许这件事让自己知道,她怕他误会温如不守承诺,继续解释。 「你知不知道你留下了一个很大的破绽。」 她丝毫没有洋洋得意,而是认真地想提醒他。 「记不记得洞房那夜,你自己开口说周劭在南方叛军当中,可是,这件事我从来没告诉过你,你不该知道的。」 元致没有动,但皱起了眉头。 「祁英的叛军中只有一个叫陶阿盘的参军,陶阿盘这个名字很多人都知道,但从来没人怀疑过那是周劭,这个身份不是开玩笑的,弄不好我和他都得死,他一定十分谨慎。你自己也说,你手下的人深入不了扬州的地界,这个秘密你查不到的,也不可能猜得到,而我一开始就猜到,因为……反正这是我和他的事,后来我也只把这件事告诉了温如,整个洛阳城知道的就只有我和她。那么很显然,你和温如在我不知道的时候,私底下有过联繫。」 他扶了扶额,这的确是个破绽,他完全是无意识地向她暴露了。 然而,他并不是从温如嘴里拷问出来的,而是早于他将温如抓来,是中山王告诉他的,她并不知道他与她祖父还有来往…… 不知道也好,这改天换日的事,她参与到这里,小命差点就丢了,到此为止。 他想夸她一句聪明,可是手里的兵符刚刚打击了他的自尊,实在说不出好听的话。 她则全然不知,稍稍顿了顿就继续道,「这一点我也是最近闲下来才反应过来,太难察觉了。但想明白了这一点,后面的就很容易了,温如替我混进画师队伍北上的时候,那一队冲出来搅局的胡人,留下了宇文部的残兵破甲,宇文部极少出现在中原,这个我还是清楚的,我还道温如居然有这个本事,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弄来这些,但如果她雇来的那一队胡人是你的人,是黑羽军,这件事就通顺了。」 「所以我就去找了温如——当然,我也没傻到直接去太子府找她,就约了她去王夫人那里,不会有人对此起疑心,萧府也很安全,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我拿走兵符的事,这个你都可以放心——然后,我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温如还怎么瞒我,所以,你别怪她不信守承诺,也——」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2页 ——别为难她。 可她斟酌了下,感觉他心情不太好,这几个字还是不说为好,赶紧闭嘴。 她的确不应该说,可她不说他就听不出来吗?刚才不欢而散的情况下,她还能心平气和跟自己解释这么多,就是怕他不讲情面吧。 可是,若他真这么无情,当初这样做的初衷又是为了什么? 「我还不至于。」他闷闷地说道。 「谢谢你啊。」 仿佛看到了他脸上的不快,她立刻柔和了语气,「谢谢,你帮了我们很大的忙。」 「司马婧那对父女本来勾结的就是宇文鲜卑,我亦不想让我的部族被怀疑,对我有利之事,是我该做的。」 「话是这么说,我还是该谢谢你的……」 尤其是,在她们借完了兵,他还将这大宝贝留在温如手上,居然留了这么久,也没有收回的意思…… 黑羽军在他心里是什么份量?他这么做能为了谁呢? 「……嗯,还有,那天你在书房最后对我说的话,我这些天一直在想的,我都信,真的——」 他说他想过报答她,很多次都想救她于水火。 虽然吧,她在洛阳大部分时间并不需要他的帮助,但是,他到底还是替自己收拾了残局,令她全身而退,眼下待在这思北侯府天天闲得发慌,安乐无忧……当初如果真嫁给了扶鲁,恐怕现在天天都在想着怎么与那禽.兽斗智斗勇,别让她碰自己才好。他有诚意的,她又不是不识好歹。 他终于忍不住打断,「如果我没有给你这枚兵符,你就不会信了,对吗?」 周濛陡然一愣,伸手不见五指,她却无端感受到他的视线如有实质……正幽幽地落在自己身上。 「——没有啊,」她睁着眼睛撒谎,「我也信你的。」 可她摸了鼻子,她知道,她心虚了。 毕竟,洞房花烛夜的时候,她还在对他一通哭呢,而一切态度的转变,可不就是从看到温如拿出了这枚黑羽军兵符开始么。 她震惊得无以復加,虽然他在自己这里早就没有信誉了,可是,任何诺言的可信度都是可以看筹码决定的,以黑羽军兵符的份量…… 够了,太够了,她可以把他当自己人了,他说什么她都信。 他笑了,「哧」的一声,明明白白是他的冷笑。 她嘟起了嘴,要不然呢!看破不说破啊! 如她所愿,他没有戳穿她的谎言,但是听动静他动了,应该是要下床,被她气走了吗?她也不敢问,而他主动交代了。 「我一身汗,去洗洗再来,你先睡。」 微凉的春夜,他这一身汗,还不是被她给闹的么,周濛讪讪缩回自己的铺位,再也不敢说什么了。 今夜到此为止,正事办得圆满就行,兵符还他了,话说清楚了,从书房那番争吵后绵延近半个月的别扭,都捋平了。 以后,她会对他好一点的,会让他满意;至于和他的私人交情……心里扎了根拔不掉的刺,不被他羞辱就不疼,或者说,不靠近他就不会疼……但这不重要。 听他的脚步声远去,她拉起盖毯,老实逼自己睡觉。 元致走出帷帐才沉沉嘆出一口气来,头一回觉得手中陪伴了自己十年的兵符是那样刺眼。 既然她将兵符还了回来,他也不打算继续给她了,就这样吧,再想别的办法也不能给她兵符了—— 今夜自己从见到她第一眼时就感到了不对劲。她怎的变得那般柔顺和温婉,甚至甘愿让他在她身上予取予求,话也说的这般甜美动听,原来从头到尾都是因为这个。 他因为一个铁疙瘩沾尽了光。 对,就是因为这么一个铁疙瘩。他太有信心了,反正绝不可能是因为他这个人。 她永远都不会知道他在她掌中摸到兵符的那一刻,自己作为男子的自尊心受到了怎样的打击……他要是一直把这东西留在她那里,他不知道她还能做出怎样的事来,不是怕她拿兵符乱来,而是怕她……折磨他自己。 收好兵符,他低头看看自己,的确是狼狈极了,再回头看,她背对着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睡着了,便自己朝着浴池走去。 * 第二天一早醒来,元致早已不在身边,他的枕上平整得像没人睡过。 夜里睡得不太好,周濛做了一个难以启齿的梦,昨夜在帐中与他没做完的事,在梦里都做完了。 她羞耻得半晌不敢起床,昨夜自己没有说梦话吧,她头一个担心的就是这个。 她安慰自己肯定没有,她天生有个微不足道的小优点,从小睡觉都不磨牙不打唿,更不说梦话,这是经周劭认证过的,他睡觉那么龟毛,怕吵,从不愿与人同屋,只有她是个例外。 她坐到妆檯前的时候,还在头昏脑胀,镜中的一张脸没有上胭脂,却泛着淡淡的红晕,嘴巴最是夸张,红得娇艷欲滴,不仅如此,唇舌还在发麻。 这都要怪昨夜的某个罪魁祸首……他也太能亲了,他还很会亲,她第一回 和男人亲,就被亲得发飘。 真丢人啊。 还以为他纯情,他纯哪门子的情。 有道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他有这本事是和宇文慕罗练出来的吧?从昨夜浅薄的一点接触来看,他的本钱这么夸张,从前,他的这位未婚妻……能遭得住他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3页 铜镜中冷不丁出现了荆白的脸,她拿着篦子正在给自己梳头,目光毫无疑问地落在她这张微肿的唇上—— 「别问,什么都不许问。」 周濛先发制人地说道,荆白则幽幽拿出一副见怪不怪的笑容,「公主这是怎么了?」 小夫妻同床共枕,发生什么都是理所应当,她们做侍女的,帮着清理事后的东西都是司空见惯,周濛反应怎的这样大?吵架拌嘴了?还是说…… 若真是她猜的那样,那可不兴说啊!其实侯爷挺好的,要是那方面差点,其他方面能补不就行了,这头一样,侯爷他长得好啊。 她偷偷觑一眼周濛,她看起来浑身都是刺,索性都闭着眼睛不看镜子了。 荆白特意梳得很慢,比平时更有耐心,她的音色圆融而低沉,周濛平时很喜欢她这一把嗓子,喜欢听她说说笑话或者唱唱小曲,就拿出最平缓柔和地声音劝慰她。 「公主,恕奴婢直言,侯爷待公主,真是奴婢见过的年轻夫妇里最好的了。」 周濛眼皮子都不愿意抬一下。 荆白抿唇,更加确定是小夫妻夜里闹了脾气,耐心地开解。 「侯爷多好啊,现在哪家的王孙公子婚前房里没几个人,听说侯爷从前在北燕的镇北王府时就一直独居,来京城后,府里连个侍女都没有,更别说通房小妾了。」 在镇北王府独居的,那是元符本人,元致他早早订了婚,胡人民风开放,他可未必独居。至于后来到了京城,那就不说了,他想纳妾,也得有胆子去纳。 「侯爷也挺会疼人的,我们这些下人都是看在眼里的,咱们来了以后,这府里的吃穿用度怎么安排,全是公主您说了算,咱们把原本的厨子换了,饭菜口味大变,侯爷什么也没说,而且,他只要人在府里,日日都过来陪您用膳、过夜。侯爷份例里从南方运来的时令蔬果,都金贵着呢,全都紧着往您这里送,说出来不怕您笑话,这些日子您不吃的那些瓜果,把我们几个都快吃吐了……更别说咱们咏凉阁从上到下的裁衣、首饰、器具、月例等等等等,您不稀得管的这些琐事,都是侯爷在操心,最难得的是,我瞧着他都是按您的喜好,捡最好的添置,连我看了都说不出半个不好来……」 周濛还是没搭腔,可是眉间的褶皱似乎是平復了一点。 荆白笑了笑,「公主您啊,是做大事的人,觉得这些都是俗务,没什么好稀罕的,可是京城的高门大户里,女子都是这么过的,陛下的亲生女儿也不能例外。家家妻妾成群,可夫郎只有一个,争啊抢啊,为了一个金钗一篮瓜果斗得鸡飞狗跳,夫郎不在乎还嫌烦,掉个头说不定又养起了外室,再也没有哪家会像咱家侯爷这样好的。」 「行了,知道是他给你发的例银,尽说他的好话。」 周濛憋不住了,荆白一顿夸,显得她不食人间烟火似的。她在民间长大,自己挣过吃饭钱,人间烟火是什么样,她比高门里的人更有体会。 她看起来不稀罕,可能因为她从来没觉得这些权力和财富属于自己,她是个没有未来的人。 对洛阳城如林的高门来说,她是个闯入者,是来办事来搅局的,若办成了事,此身如何也不甚重要了,能留住一条小命已是万幸。 至于元致对她的这些琐碎的好意,她不能说毫无所觉,只是从搬进来第一晚就开始跟他怄气,实在没心思去念他的好。平心而论,为人夫,他是挺好的,可再好,他又不会是她的,他们註定只能短暂地做一场假夫妻,如他所言,婚事迟早作废,迟早分道扬镳,很多年后,他就是别人的好夫郎了。 她自己万一能活到老死,成了白髮老妪,身边的人又会是谁呢?她笑了笑,又摇摇头,不敢想。 她皱皱鼻子对荆白说,「如果我啊,我真遇到你说的那种狗屁郎君,我是一天夫妻都跟他做不下去的。」 「做不下去又能如何,还能跑不成?」荆白玩笑。 周濛挑眉道,「对啊,就得跑啊,四海之大,我肯定能跑得让他一辈子都找不到我。」 荆白不相信一个女子能有这样的本事,却莫名觉得这样的想法虽然不切实际,也挺令人嚮往的。 -------------------- 第99章 ========================= 平平淡淡地过去了半个月,转眼就来到五月了,京城里迎来一件大事,太子班师回朝了。 这原本是一件天大的事,可是,不知是不是因为战事败了,大军回京时,什么阵仗都没有,可以说是灰熘熘地直接进驻了城郊的营地。 第二天太子上朝,下边人替他请功,战事虽败,但也不是寸功未建,比如安置了当地不愿留在叛军治下的百姓等等。不过,与其说是安置,不如说是抢掠。在那份请功表上,署名情愿的人都比往日少了大半。 与太子那边相对的,则是那回京后就满面红光的,裴述。 「小阿濛啊,两月未见,你怎的就嫁作人妇了!不好不好,好生伤你三郎的心啊!」 裴述在裴氏同族里排行第三,有时自称三郎。 那天他下了朝,回家换了身衣裳,居然就跑到了思北侯府,周濛作为女主人只能来到门口迎他,可他这坏坯,一下马就来劲,她只觉得自己最好从未认识过他。 她冷冷瞪他一眼,转身领着他往里走。可他一跨过门槛就把她拉住了,抬起她的双臂上下打量,像是经过短短两个多月,她会长高还是长胖了似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4页 「注意点,在门口呢!」 她把衣袖赶紧抽回来,抬腿赶紧逃,又被裴述粘了上来,「这就不厚道了啊,你用完我就扔了是也不是?」 走了没几步,过了影壁她才堪堪将脚步停了,两人同时抬头,就见那穿着一身蓝白两色锦袍的男主人,就端立在五步之外,淡淡看着他……和他拉着她香袖一角的手。 裴述勾唇一笑,他最喜欢这种场面了。 两人互相见礼,完事他便一把抓住周濛的手。 「侯爷啊,多谢款待了,我正渴,有好茶吗?」 说着不见外地拉着她往厅室里走,他手劲也没比元致弱多少,又特别捨得下狠手,周濛暗暗在袖中跟他几番较劲也拗不过他。 元致就走在后面,她也不好骂,要是骂出来,跟他拌起嘴那亲呢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和裴述是夫妇,那就正中这个变态的下怀了。 宴席摆在平时用得不太多的一个厅室,只有三个人的小席面,很快就上茶上前菜了,周濛陪元致一人一几坐一边,对面才是裴述。 周濛招唿侍女备好餐前擦手净面的器具,元致则问了裴述一些今日早朝上的事情,裴述还算老实,正正经经答了。 她现在对朝政没以前那么关心了,就没插话,还代替了侍女,亲自在一边煮起了茶,待她把头一壶倒出的茶汤分进瓷杯送到他面前时,裴述便笑了起来。 「啧,阿濛到底是嫁人了,不光比从前颇多了几分风情,都会伺候人了。」 这是又犯病了吗? 「裴述你爱喝喝,不喝拉倒!」 她忍无可忍,伸手想把刚刚给他的茶杯拿回来,「还我。」 被裴述轻巧躲过,「玩笑,玩笑,侯爷莫要见怪。」 他欺负的是周濛,却笑眯眯冲着他口中的「侯爷」道歉,元致脸色淡淡看着他,似乎也想知道他还能多么没有底线。 裴述嘴巴咂摸咂摸茶水,似乎颇为惊艷,又似有所感慨,将茶杯放下,丝毫不介意元致的冷淡,说道。 「倾城之色,世人当尽皆慕之,裴某也是不能免俗,侯爷莫怪,惭愧惭愧。说起来,当年侯爷疗养于江夏时,我便知侯爷之倾心,所以后来有余力便对她留了个心,关照一二,如今尘埃落定,侯爷抱得如花美眷,我也算物归原主,此心甚慰,甚慰,哈哈哈。」 周濛退回自己席上,觉着裴述的话让人有点听不懂,直到说起「侯爷抱得如花美眷」时才终于知道他说的那个「她」,可能是自己…… 怎么会有人把调戏他人妻室说的这么清新脱俗?又怎么会有人把差点将她坑死在襄阳大狱这件事略去不提,大言不惭说「关照一二」? 「不会吧裴述?」 她不可置信地去看他,世上怎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她的拳头硬了,好想把这煮茶的铜壶扔到他脑门子上啊! 她示意让侍女都退下去,等人散尽才开口,「你不会是在说你关照我吧?你替我做的哪一件事,是你自己没从中得到过好处?」 话到半途,手背上就落下了一个宽大温热的手掌,将她攥紧在一起的两只小手都包了进去,安抚的意味十足,她一扭头,元致已然开口。 「裴公子,她不是物,亦不该有『主』,物归原主四个字,请就此收回。公子龙章凤姿,方才言辞实在不敬、不妥,拿女子说笑,我一介粗人都知道,这并不可笑。」 他神情冷淡,转而看了一眼门外,似乎刚刚听到了什么动静,又等了片刻,而裴述闻他所言,抿唇笑开。 似是等到确认了什么,他才点了点头,低声道,「此间已然清场,裴公子尽可畅所欲言。」 * 元致的耳力周濛是见识过的,原来他在席间安排了清场,也就是说,在这间小院里,侍者在被她遣出去以后,现在已经被他的心腹守住了,他们接下来的谈话连半分被监听的可能都不会有。 周濛从愤愤不平中反应过来,正该如此,裴述此番拜访,定然是带来了南方前线的消息,这涉及到周劭的秘密,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只是这裴述实在讨厌。 用耍流氓来转移他到访的真正目的,由她把侍者都遣散出去,这下好了,她在自家府上被裴述调戏这件事,只怕要让下人们津津乐道好几天。 裴述草草赔罪两句,却又爽朗地笑起来,「嫁了个这么回护你的夫婿,你还有什么可气的?」 「这是什么歪理?明明是你欺我……」 那掌仍然包着她,这时,拇指在她柔滑的手背上轻轻摩挲两下,周濛止住了话头去看元致,自从那夜和解后,这段时间他们相处十分和谐,有了些默契,知道他是在告诉自己可以就此打住了。 「懒得跟你胡搅蛮缠!」 元致失笑,看她的眼神中有近似于看孩童玩闹的无奈,索性把她的一只小手牵到了自己膝上,在桌案下温柔地把玩。周濛则像只被捋顺了毛的小猫,挠挠他手心,就此作罢。 顽皮的争闹在元致无声的调解下轻易结束,他抬头对裴述微微一笑,「裴公子,但说正事吧。」 裴述自然也看出来了周濛如今对元致的顺从、亲近,甚至一丝依赖,还有他们桌案下那对相牵的手,心里难免酸熘熘的,好像一朵被自己呵护很久的花就这么被人摘走了,但清咳一声他就想开了,这是朵食人花,他自吹自擂说呵护,属实不要脸了,明明是自己摘不下、惹不起才对。猎.艷这事,各凭本事,对面这人不要命也要去摘,被他摘下了,自己没什么可酸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5页 「南方交战两月,我是寸功未建,但收穫还是有几点值得拿来一说,周劭便是祁英军中的中帐参军陶阿盘,这一点我已亲见,确凿无疑,」裴述开口就是这么一句话。 「你见到他了?」 周濛全然忘了刚才的不快,元致劝他们赶紧停火是对的,裴述带到的消息太重要,一刻也不该耽搁。 「见到了,就在朝廷大军退出扬州之前,他安排我见了他一面,他如今行踪极尽隐秘,其中曲折便不赘述了,他告诉我,此次的南方叛军之首虽是氐人祁英,但一应军政大权实际都在他的掌控之下。我便向他表达歉意,因大战刚起之时,我随军一到前线,就被太子暗暗削了事权,根本没办法帮他拖延战局或者递送军情,他虽胜,其实仍算险胜,周劭则说他根本没打算有人会帮他,还说今后也不必担心他,他自有打算。」 裴述咧嘴一笑,「反正看起来他挺自信,状态也挺好。」 「他身体可好?有受过伤吗?」周濛问。 「没见他有受伤的迹象,哪哪都好。」 元致待周濛放下心来,才沉吟着问道,「攻占建康城,你道他险胜,他这方战损如何?」 「他那方总兵力大约五万,攻占建康时大约出兵三万,战损大约五成的样子吧,太子这边十五万人,撤出扬州时不到八万,攻城方与守城方持平还能以少胜多,非常不易。」 周濛不懂军事,但听到五成的战损,二者存一,也知道战况有多残酷,即便知道周劭胜了,也仍然在后怕。 元致颔首,想了想,又问,「兵力这般悬殊还能胜,太子是否是粮饷补给上出了差错?」 「正是如此。」 裴述赞许道,元致不愧是内行人,于战事的判断一针见血。 「叛军过半的战损其实都用在了抢夺大军粮草上面,」裴述也不免感慨,「可是,谁能想到朝廷的平叛大军,所谓正义之师,粮草被烧后,竟再也无法筹措,十几万人的军需得不到保障,城内百姓也几近断粮,这样一座孤城当然是受不住的。」 「孤城?」 元致若有所思,念出最让他感到困惑的两个字,但很快就懂了,「连当地粮草也无法筹措,也就是说,江南的地方州府随着兵变也都跟着叛了?」 「正是,」裴述讥笑起来,「太子还请功说他安置了不愿随叛军而变的当地百姓,可笑,可知建康城破之时,百姓对叛军皆是夹道相迎。」 周濛知道当地州府叛变是多么大的事,原来周劭这么厉害的么? 「那就不意外了,」元致也笑了,颇为赞许,「他今后的兵员补给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且江南富庶,有当地士绅豪强的支持,还有民心所向,以后我们确实不用怎么替他担心了。」 裴述表示贊同,这也是他一回京就红光满面的原因。 「但太子仍在对消息进行封锁,所以至今朝廷都没多少人知道江南已叛,所以,周劭见我,是想让我回京以后着手帮他暗中做些事情,另一桩心事,就是想让阿濛放心。」 「应该的,」元致颔首。 「还有你,」裴述望着元致笑意更深,「他最后还对我提到了你,说你欠他一个道歉,当年承诺得好好的,不碰他妹妹的……」 周濛转头去看元致,全然不明所以。 「不过,他也说,权宜之计,他可以理解,所以,他对你也没有别的什么请求,只要替他照顾好小阿濛,这笔帐就可以一笔勾销。」 裴述转完话,就似笑非笑地看着,其实,他也在好奇他和周劭之间居然还有这样的承诺,「真有这事?」 元致显然不想对他解释,拿起酒盏,朝裴述遥敬了一杯,然后一饮而尽,表示他知道了,也算是对他不想回答的罚酒。 可是防不住旁边还有个人不依不饶。 「你当真承诺过?」她问。 裴述发现,她看着他的眼睛里时常有光,这时又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娇嗔,极其勾人,自己却从来没见过她流露出这么生动的眼神,想像着如果这双眼睛是看向自己,作为男人如何能不心痒难耐。 元致低低笑了起来,又认真转头看她,「承诺过。」 娇艷的小脸果然皱了起来,元致只好捏捏她的小手,裴述还在跟前,他纵然心痒,也知道此时不是解释的好时机,索性决定暂时离席。 「你陪裴公子再说会儿话,我去喊人端些瓜果来。」 他就这样退出了房间,周濛的生气半真半假,不会觉得他在逃避解释,在敷衍自己,因为没有必要。 现在她和他相处得不错,却并不代表他们是什么矢志不渝的情人关系,他仍然不愿圆房,她也不曾对他全身心交付,彼此都心知肚明地在做一对临时夫妻,随时好聚好散。 「他倒真是个知情知趣的人。」 元致走后,裴述意味深长看着被合上的门扉,给了个中肯的评价。 周濛一愣,才明白另一层意思,他主动离席是想留下空间给自己和裴述。裴述方才的话里话外明显有所保留,他当元致是外人,有些话自然是不方便当着他的面说,所以他给他们一个独处的机会,好让裴述把话说完。 可是裴述正经不过一息,马上又「啧啧」两声。 「不过话又说回来,他对你我……那是相当有度量啊,看来不是个醋罈子,小阿濛还是自由的,得夫如此,真乃表率。」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6页 表率他个头!周濛抓起鞋底,真想一鞋帮子甩他脸上。 「周劭还跟你说什么了?」她理了理披帛,问道。 「他夸你优秀,当然,也夸了我,」裴述一脸不正经地道。 周濛知道这话肯定得反着听。 「他揍你了?揍你哪了?」她冷眼问。 裴述立刻把一张俊脸凑过来,右脸颊颧骨处隐约有点发青,好像涂了点儿粉,不细看还看不出来。 他指着那片青紫的淤伤,「喏,结结实实一记左勾拳啊,牙都差点被他打出来。」 周濛忍不住扑哧笑了,又觉得不厚道,仔细替他查看了伤情,可是哪里有那么严重,当她没见过受伤?少年时的周劭属一方街霸,常年打架斗殴,她处理伤口的手艺那是十分老辣。 「还笑,很疼的,」他委屈瞪她一眼,「他是真的以为我将通.奸罪名坐实了,在王府那一夜对你做了什么,天地良心,你说我冤不冤。」 他的委屈的确有理,她也是和元致同床以后才知道,和裴述当初做戏的那一夜,他作为一个正常男子是有多么清心寡欲…… 「那你解释清楚不就完了吗?」 「可是打也白白挨了啊,」他嘆气,又好笑又可怜。 又道,「我的姑奶奶,你是真的别再整么蛾子了,周劭说他现在最怕的就是你出事,幸好元致这回愿意出头,把你娶了,事情才算有了善终。」 「我还能整什么么蛾子,」她瘪瘪嘴道。 「哎,其实说实话,当时我随军离开洛阳,心里也没底,你别说我不关心你,我跟我母亲交代过了,让她留意帮衬着你一点儿,这不,后来元致想娶你,是我母亲去求来的赐婚圣旨吧,你要感谢我,这可是我事先跟她说好的。」 这都能表功?周濛立刻就被逗乐了,觉得这人满嘴胡话、屎里雕花,也算一大乐子了。 「好了,我哥还有什么话没有?待会元致就要回来了。」 「倒也没什么了,他就是说,京城局势将要大变,你静观其变就好,别再掺合事儿,跟着元致好好过日子。」 一边是大变,一边是好好过日子,还特意说明是跟元致,周濛觉得不可置信,「这不是你自己编的吧?」 裴述也乐了,「我要编,还不如编让你跟我过日子呢,我也纳闷,他与元致的关系真有这么好吗?」 周劭走出现在这一步,裴述自认自己在背后助推过好几回,出力不小,可是对周濛,他却更愿意把她託付给元致,若非极深厚的信任,他不会如此抉择。 从周濛一脸的迷茫来看,可见她自己也不知道。 周劭对她,越来越像老父亲护犊子,恐怕很多事都瞒着她,所以,司马婧一案他才那样生气,不是她做得不够好,而是这件事他觉得不该由她来冒险。 「还有一事,」裴述骤然压低了声音,语速也快了起来,像是怕元致突然拉门进来,「我在周劭身边看到了一个妇人,总觉得像一个人……」 「嗯?」周濛莫名其妙,「什么人?」 他脸上困惑难言,还夹杂着不确定,而周濛听到妇人就想歪了,两人同时开口,裴述却只用两个字就将周濛惊到找不着北。 「别瞎说我哥不是那样的……」 「你娘。」 -------------------- 第100章 =========================== 周濛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上一刻还在辩解的嘴巴仿佛突然失去了功能,微张着愣在那里。 「很像,如果不是知道你娘早已过世,我必定觉得那人是她。」 裴述接着说道,又问,「你亲眼所见你娘过世?」 周濛是懵的,某一瞬间当然觉得是开玩笑,可是裴述再喜欢说笑话,也没理由在这件事上开玩笑。 他这个人,品德操守什么你都尽可以怀疑,唯独脑子不该被怀疑,好使的很,她就从来不敢轻视他认真的时候说的每一句话。 「……当然。」 她愣愣地答,这也是事实啊,自己八岁那年,亲眼见到母亲生了时疫,药石无医近一个月后,憾然咽气,她就在榻边握着她的手。 「那你亲眼见她下葬了吗?」裴述接着问。 可门外已经传来脚步声,容不得他们再细细对答了。 「算了,你也别多想,也可能是我看错了,」裴述最后说道,同时收敛了那副极端疑惑的表情,抬起唇角,在元致端着果品进来时对他笑起来。 「劳侯爷大驾,多谢多谢。」 周濛则没多久就起身说要更衣,心中不停回忆八岁那年的夏天发生的事情。 阿娘如何下葬的……她患的是时疫,通行的做法当然是火葬,火葬仪式是师父和大师兄他们去弄的,周劭和她当时还小,师父说火葬的场面骇人,就没让兄妹俩去看。 只记得当天夜里,师父从山那头端回来一罐骨灰,说阿娘就装在里面,周濛哭得差点撅过去,跟着周劭一起扒土,亲手把瓷罐埋了。 周濛从未怀疑过那骨灰就是阿娘的骨灰,裴述今天说了这些,她仍旧不敢相信,更愿意相信那是裴述看错了。 万一阿娘真的没有死,阿娘为什么不来找她呢? 她在襄阳遇害,在中山国毒杀江王后,在洛阳当和亲公主,计杀司马婧,她这十年经歷了这么多艰险,若是阿娘要是还活着,怎么能做到袖手旁观?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7页 可是,万一……万一裴述没看错呢?那这么多年的记忆里,究竟是哪里骗了她? 再问裴述也是徒劳,阿娘的事,只有亲眼见了周劭,问了他,她才相信,无论是与不是,她只信哥哥的话。 午后,狂风大作,看天色是要下大雨,裴述吃了午膳就不再逗留,他骑马来的,要趁雨还没落赶紧回府了。 刚将人送走,小苦就送来一封信,说是北边的急信,周濛也没去想是哪个北边,西北还是东北,元致就去了书房,她自己则回了咏凉阁。 最近她迷上了画画。那还是年初被禁足在府里的时候,荆白去松石阁办事那几天,顺便买回来了一堆颜料和小画,她起初随便摆弄,后来竟渐渐觉出了一点乐趣。她小时候没机会学,现在才学,少了童子功,但她闲啊,有大把大把的时间揣摩和练习。 她歪歪扭扭临摹完一副花鸟,天色已黑,到了该休息的时间。 现在她每天都睡得很早,因为她发现元致每天都要等她睡着了才回来,然后早上在她醒之前必定起床,从不在床上醒着和她照面。 她大概了解他这么谨慎避开自己的原因,所以为了让他夜里能多睡会,她体贴地提前了自己的睡觉时间。 她去温泉泡泡洗洗,出来时,窗外居然开始风雨大作,电闪雷鸣。 「春雷夏雨,这算是齐了,真吓人,」荆白顶着狂风替她把门窗都关严实,一一锁好,元致指不定半夜才能回,周濛对此完全没有意见。 她也没有留荆白,让她和其余几个侍女一起结伴,撑着两把大伞一起回屋去了,她自己一人靠在床头看闲书,顺便听雷声滚滚,恍然像是回到了当龙寨的小木屋,竟觉得格外静心。 刚翻了两页,突然,门外传来动静,似乎有人试图开锁,推了两下没开,接着沉沉地拍门。 周濛吓了一跳,外头的人似乎也知道自己吓人,恰好开口,「周濛,是我。」 她松了口气,赶紧下床把门闩打开,把元致放了进来。 他手中撑一柄纸伞,但也只护住了肩部以上,大半个身子还是淋了个透湿。 「天啊,怎的淋成这样。」 她赶紧替他收伞,顶风将门再次关好栓牢。 「我还以为你会半夜等雨小些再回的,就没给你留门。」 她回过身,发现他还愣在原地,一双乌黑的眼睛仿佛都淋得湿漉漉的,在打量她的脸。 「你看我做什么?」 她莫名其妙,摸摸脸颊,白日的妆早卸了,也没有什么不妥啊,但看他这一身狼狈,只好赶紧催他,「快去洗洗,把衣裳换了,你不冷吗?」 元致低下头,像是笑了笑,这才捲起衣摆去洗漱了。 洗完之前,周濛都在床上犹豫,到底是继续看书还是睡觉。睡吧,现在也太早了,自打成婚后,元致几乎没有回这么早过。不睡吧,两个人醒着坐在床上,不尴尬吗? 自从那夜勾他未遂以后,现在夜里的元致仿佛当她是个烫手山芋,回得晚就不说了,卧的位置也更远了,幸好这榻够大。 她知道这是因为他不想碰她,却又控制不住身体的反应,索性避开,图个清静。 她也无能为力,只盼着等哪□□廷情势好转了,陛下没空再盯着思北侯府了,就赶紧和他分床。 想着想着,最后她还是决定不睡,如果这个时辰就能唿唿大睡——她是猪吗。 元致很快就回来了,上床前刚要熄外头的灯,却犹豫着问了一句要不要留灯。 周濛不解他的用意,道了句随意。 他今晚吹灯都吹得带点彷徨,她满肚子狐疑,将书收在枕下,「你今日怎的回这么早了?」 他迟疑了会儿才道,「雨太大了,还在噼雷,就回了。」 确实雷是不小,她想起了小时候打雷,雷把屋子旁边的大树树干噼断然后把屋顶砸了的往事,而他书房边恰好就有好几棵枝繁叶茂的大树,随口便问。 「不会是把你书房旁边的树噼倒,把你书房砸了吧?」 四周短暂地黑下去,听到他似乎笑了。 「……没有。」 他把内帏角落里那盏并不常用的灯点燃,视线重新亮起,人也坐了上来。 她好歹拿了本书,可以消遣个把时辰的睡前时光,他却空手上榻,莫非真打算睡觉? 「其实我是担心你害怕,才提前回来,没想到……」 「害怕?」 周濛惊讶,想明白才失声笑了,「哦,你以为我怕打雷?」 「……嗯。」 「我怎么会怕打雷,」她笑着解释,「我十岁以后周劭就常常不在家了,我一个人住,南方的盛夏电闪雷鸣是常有的事,我要是怕那还活不活了。」 「我以为女子都会怕这些,抱歉。」 「这有什么好道歉的。」 她识趣地把绒毯拉到肩膀以下,遮住全部身体靠坐床头,双腿摊平,手放上小腹,和他一样摆出了和平夜话的姿势。 可是,又没有话题,有什么好说的呢? 若是他不因为这一场雷雨而回来,这大好的雨夜,她还可以多看两页闲书。 说起枕下那书,是一册从前淘换来的民间传奇,讲的是一个武林盟主、旷世女侠的故事,感情戏不多,但尤其肝肠寸断。女侠戎马半生、功成名就之后招了个貌美的小夫婿,小夫婿可心会疼人,她以为从此夫妻美满,可她一直不知那小夫婿其实另有心上人……这本她刚刚看到一半,女侠终于快要知道了,正看得抓耳挠腮呢,就被他回来的动静打断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8页 她幽怨地翻起眼皮看向帐顶,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你很小就去军营受训了吧,怎知道女子都怕打雷?」 很多事情就是这样,你不去想不去问的时候,其实并没有多在乎,但一旦摊开来说,想等个答案的时候,原来也挺忐忑的。 他会答是因为宇文慕罗吗? 是也没关系,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试探他和别的女子的关系,有点过界,但下不为例。 「我母后,还有,少时的一些朋友,都挺怕的。」 他答得磕绊,刚才的轻松也从语气里荡然无存,徒留让人无法忽略的滞涩,还有隐隐的低落。 他为何会难言,又为何低落呢? 「你那位少时的朋友,是宇文慕罗吧?」 她便顺着他的回答多问一句,可是答案她已经有了。 他就此沉默,好半天才「嗯」了一声,接着才道。 「你知道的,她姓宇文,是我母舅的长女。舅母早逝,还有一些别的原因,她很小的时候就被我母后带来龙城王宫抚养,与我,还有延平他们几个一同长大,我没有姊妹,便视她为半个手足,少年时我也未曾认识过别的女子,所以,所以难免有时会把对她的了解推及到世间所有女子的身上……我知道你与她是完全不同的——」 「嗯,」周濛打断他,开口极轻,却足以打断这欲盖弥彰的解释。 「我知道了,」她提起微笑,「那个,你要不要也去拿本书看?还早,你睡得着吗?」 「你不要转移话题,」元致皱起眉头,「我与宇文氏是订过婚的关系,你既然提起她,我一定要解释清楚的。」 周濛转过脸去,看着他,倒想看看他想如何解释。 「我知道你性情与她全然不同,可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你高兴——」 这半个月来,洛阳城春暖花开,他带她出城郊游了两回,想让她透透气,散散心,可是,她都是意兴阑珊地去,再意兴阑珊地回。她不喜欢骑马,体力也不如从前了,下地走两步就累,坐回在马车里又实在太热,找地方乘凉,暖阳一照,她又昏昏欲睡…… 他只觉得自己一身力气都用不对地方,哪怕就像裴述那样让她笑一笑也好,她与裴述处在一起时的轻松愉悦,谁又看不出来呢?但他就是没办法做到。 「——少年时我与宇文氏,还有其他几个玩伴一起纵马、习武,算是我仅有的一点与女子相处的经验,她怕打雷下雨天,我便以为你也害怕,方才就想匆匆赶回来陪你,没想到你并不需要,还扰了你休息。周濛,我想关心你,但……但常常考虑失当,若用以前关照她的做法来对你,我看得出来你不喜欢,你再给我点时间……如果从前还有哪里让你不舒服,我一併向你道歉,以后不会了。」 周濛听完……就,他态度还是很诚恳的,她相信他说的都是心里话。 不能说他的解释和她妄想的那种解释有所出入,只能说是……全不相干。 也许,他真的很喜欢自己,可也仅是如此了。 他想让她再给点时间,可是,他们还能有多少时间呢?当这假婚姻失去必要的时候,就是她该离开的时候,要不然,留着给他以后充实后宅做宠妾吗? * 转眼就到了初夏,京城里的局势变得很快,裴述都惊异不已,他说,太子败落得这么迅速,除了建康那一战的影响,司马婧一案导致的人心向背,太子里通外国证据确凿却以无罪论处,这也是很多人对建武帝父子失望的重要原因。 「你就哄我吧,我现在算是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使了浑身解数拉了一个司马婧下马,小命差点不保,在你眼里不过小儿做戏。」 她躺在后院乘凉,悠悠地对他说。 因为太子被士族彻底厌弃,他在军中的影响力也迅速滑落,墙倒众人推,连带着本就没太大实权的建武帝也无能为力,眼见萧皇后一族与武安长公主权倾朝野。 对周濛最直接的影响就是,她现在再也不需要避讳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了,也不需要再上呈狗屁密报,她只要待在思北侯府,她做什么都是安全的。 裴述子凭母贵,成了洛阳城里最炙手可热的红人,因他母亲几乎代替了太子曾经在朝中的影响力。 他近日来找她来得极勤,不是因为别的,朝廷已经开始重审十六年前的旧案,也就是周濛的父亲,曾经的中山王世子、博陵郡公、宣威大将军司马规,于凉州阵前战败获罪一案,这件案子牵扯的第二号人物也就是裴述的父亲裴氏驸马。 起初这案子仍然遭遇了一些阻力,建武帝不同意重审,坚称此案他亲自看过卷宗,没有任何冤屈,可谁也没想到,热衷于豢养面首、从来不把已故驸马爷放在心上的武安长公主,对此案的重审尤其上心,不惜与建武帝彻底撕破了脸,誓要为裴驸马讨回一个公道。 一个月前,案件就顺利交到了大理寺,由萧太师监理开启重审流程。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当年参加过凉州那一战的证人纷纷来洛阳投告,大量的物证则由裴氏提供,如今此案被翻案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哪里哪里,还是比小儿做戏高明多了,」裴述嘿嘿直笑。 「不过阿濛,你也要做好准备了,等你父亲翻案,你就会恢復当年的爵位和名号,还有封地和食邑,唉,你当年被封了个什么号来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9页 「也是清河啊,清河郡主,」周濛答,她现在虽然留着公主的名号,但就是个空头公主,是建武帝留给她好让她办事的,一分钱也没花,不给一户食邑。 「好地方!」裴述贊道,「到时候食邑到位了,你手中有了银钱,我帮你置办宅邸,这思北侯府啊就别住了,咱们搬出去住。」 周濛凉飕飕看他一眼,「那你给我护卫?太子还没死,我半夜被刺客给造访了,你救我?」 裴述看看周围,这是一处水榭,夏日乘凉的好去处,他们坐在一处软席上吹风喝酒吃瓜,侍女和侍卫都在岸边侯着。 他贼兮兮道,「那你真打算一直跟着元致?」 周濛眨眼,略去自己真实想法,反问他,「不是你带信给我,说周劭让我一直跟着他么?」 他摇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我觉得这样不好,现在洛阳随时变天,如果黑羽军先于周劭打进了洛阳城,元致要在中原重建北燕,自己称帝,那周劭成了什么?那就还是叛军,你觉得他还会乐意让你跟着元致么?」 周濛坐了起来,「你都想这么长远了啊?」 裴述拿手指弹她额头,「你是整日待在府里相夫教子变傻了吗?你说,我说的哪个字不对?」 「从一开始就不对。」 周濛又陷进软枕里,「黑羽军不会打进洛阳城,元致也不会在中原称帝,这两点你都是错的。」 裴述微微眯眼,周濛却笑起来。 「你可真是阴险狡诈啊裴老三,拿话诓我对不对?我告诉你,我什么都不知道,元致这人呢,我跟他也没你想的那么熟。周劭一心让我跟着他,这还是你告诉我的,你嫌我傻就别来套我的话,我谁都不信,就信周劭,你休想打我的主意。」 裴述「哼」了一声,语气又放软了,笑得狐狸似的,「好好好,你信他一个胡人,到时候有你哭的,走着瞧。」 -------------------- 第101章 =========================== 又过了几日,周濛原本以为自己不会把裴述的挑拨离间放在心上,可是逮着机会见到温如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问起了黑羽军最近的动向。 温如一脸无辜,「你又没让我去打听,你想知道黑羽军的事,不会自己去找你枕边人问啊?黑羽军都听他的,谁能比他更清楚?」 又白眼,「你以为我做这种事不花银子的啊,你以为银子很好赚啊?」 周濛咳了一声,「……我和他分房睡了。」 「啊?什么时候的事?」 「前天。」 「为什么啊?」 为什么?当然是因为没有必要了,建武帝父子大权旁落,元致在洛阳已经没有太多掣肘,她没必要再为他做遮掩了,甚至他现在想什么时候为自己正名,澄清他是元致而非元符,都全然看他的意愿而已。 温如一阵唏嘘,周濛把她拉回正轨,「你还是帮我去探探黑羽军的动向吧,银子你要多少,我有。」 「啧,有食邑了就是阔气啊,」温如围着她笑道。 「回头你先支个五千两给我如何?不让你吃亏,我现在就预支给你一个重要情报,京城还没有多少人知道呢。」 周濛对消息感兴趣,可开口就五千两…… 见周濛抠门的样子,温如道,「才五千两就捨不得了,真抠。」 周濛咬咬牙,「我这不是在想我现在帐上有没有五千两么,我刚封的食邑,再说,咱们俩之间是金钱的交情吗?」 「是,相当是,」她眼风一扫,让心腹都退出了屋子,只留两人时,她才说,「你还记得差不多两年前,你和温如从荆州北上卢奴城弔唁,在邺城遇到过什么吗?」 两年的时间并不久远,可是此间经歷过太多事情,周濛沉吟着想了半天才恍然,「你是说……那个被羁押在邺城鲜卑王子?」 「正是,」温如的神情变得严肃,「他现在仍被关在邺城,不过,据军中传来的消息,说他应该很快就会被处决了。」 周濛不诧异他活不了这件事,一个鲜卑王子,哪怕如元致这样聪明也要韬光养晦,借元符这个长公主之子的身份活下来,何况邺城那位不知什么部落的小王子,早早被抓了起来,能活到现在都是个奇蹟。 「他到底什么来歷?」 「姓宇文,宇文单,」她故意停住,以为周濛会认识这位的名字。 可她并不认识,宇文部的王子必定来头不小,又觉得这名字似乎有点耳熟。 「宇文部四大贤王之首青王的小儿子,武靖公主宇文慕罗的亲弟弟啊!」 周濛一拍脑门,原来是他! 当年在江夏亲见宇文慕罗的那一次,她求着元致帮她找因为去燕山跑马而走失了的亲弟弟。可是,如果真是他,他自从被擒后就一直被囚在邺城,元致居然不帮她救人?他当场不是就答应了吗? 除非他派兵去救了,但失败了,否则,这如何说得过去? 温如看出她表情怪异,「你想到什么了?」 不必对温如有所隐瞒,她把当年听到的这件事说了出来。 温如大笑,「你看这不就对上了吗,就这一条情报我收你五千你都不亏!」 周濛不明所以,不知道对上啥了,温如慢条斯理地解释,「我听柳烟说,当年你们在邺城就察觉这小王子可能是个放在那里的诱饵,他果真就是个诱饵,不知你还记不记得,元致从你身边返回漠北以后,有段时间黑羽军频频袭扰中原,却屡战屡败,对不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0页 周濛当然记得,也记得此事的罪魁祸首,「那不是元致回去之前,宇文慕罗做的吗?她是元致的未婚妻,黑羽军愿意听她的调遣。」 「对,宇文慕罗随意调遣军力,可后来元致回去以后仍是这样。至于为什么,黑羽军成立之初,便掌握在宇文王后的手上,这件事不是个秘密,到元致十六岁成年,独挑大樑以后,军中仍有不少唯宇文王后号令是从的军将,我想,元致本人也无法完全掌控黑羽军,所以借着宇文单被擒这件事,在黑羽军中进行了一次大清洗……」 周濛垂着眼睫,试图釐清里面的线索,「你是说,他故意放纵那些忠于宇文氏的黑羽军军将南下,以营救宇文单为名进袭中原,发兵后又不给这些人足够的支援和补给,任由这一支人马被南晋逐步剿灭,借刀杀人?」 温如赞许地点头,「就是如此,虽是猜测,但你想想前因后果,还有元致这个人办事的谨慎,这就是当时黑羽军反常出兵的最合理的解释。」 「好狠的心……这些人都是跟随他征战多年的部下,就这样被他借南晋的手全部清洗掉了?」 周濛倒不至于兔死狐悲,却也觉得有点后背发凉。 「不,你换个思路去想,愿意去邺城救宇文单的,可不就都是死忠于宇文氏的人吗,为救主而死也算死得其所了,元致如果不清洗掉这些宇文氏的人,对他,对黑羽军其余忠于他的人,都是巨大的隐患,如果换了是你,你难道不会这么做吗?」 「……我也会,」周濛坦诚,「所以,宇文单到现在都没救出来,是因为他压根就没想去救。」 后背心的凉意一阵接着一阵,她看着温如说,「可我亲耳听见宇文慕罗求他的,他还答应了,没想到转头就拿她弟弟做诱饵清洗部下……我还听宇文慕罗说,宇文单平日里待他很亲近,叫他姐夫……」 况且,他当时的身体状况还极尽糟糕,真可谓是算计到了油尽灯枯最后一刻,弥留之际也要去洛阳,把尸体留在建武帝眼皮子底下给黑羽军换来片刻喘息之机…… 他还有什么是不会拿来算计的吗? 温如摸了摸她的脸,知道她在怕什么,元致对宇文单太无情了,那么,置换到周劭身上呢? 连她都会这么去类推,周濛当然也会。 「别想太多,起码有一点是好事,黑羽军如今全是元致的人,他能完全掌控,而且,他前些日子不是还愿意把兵符给咱们吗,他对你……应该是不一样的。」 能有多不一样呢? 对他这样的男子而言,她也就是一个相貌不错的女人罢了,他有了青梅竹马的宇文慕罗后,又对她青眼相加,那么,将来他为何不可以看上更多的女子?美貌而已,美貌在这洛阳的高墙之中,是最不稀缺的东西。 「那宇文慕罗呢?」她抬头突然问,「黑羽军内部被清洗,她去哪了?」 「这就不知道了,她在宇文鲜卑地位不俗,元致如果把她也杀了,不至于没有一点消息,我猜,可能把她关起来了吧,如果我是他就会这么做,留她在手上不失为一个不错的筹码。」 * 晚上,周濛回到咏凉阁,现在的咏凉阁只住她一个人了,分房是她先提的,元致似乎早已料到会有这一天,当即就答应了,第二天就搬回了他婚前一直独居的梅园。 那个院子她没进去过,听府里下人说,因为种了很多梅花,元致颇为喜欢,所以刚搬进侯府的时候就挑了那里当作起居。 她从前都不知道他喜欢梅花。 梅兰竹菊,梅为四君子之首,是忠贞不渝的高洁象徵,爱梅之人,是不是也会追慕这样的品格? 可惜,元致他是鲜卑人啊,中原士人的风花雪月,他可能根本就不懂。一棵花树而已,好看就喜欢了,不是读书人哪会想那么多? 周濛头疼脑胀好几天,反反覆覆就在纠结元致到底值不值得相信的问题,身子不舒服就去温汤池里泡着,骨头都要泡软了,最后她自己也觉得可笑,她就算不相信元致,总该相信周劭吧,他信他,那就够了。 再说了,她前几天还对裴述的挑拨离间信誓旦旦,听了一件一年前的往事就反水,她的信任不能这么不值钱吧。 自从分房以后,她就更见不到他了,他每天都更加忙碌,不是在书房议事就是出门,来议事的都是些什么人,他出门又去了哪里,她通通不知道。 这天晚上,元致难得回府早了一些,来到前厅陪她一同用晚膳。 他面前的几案上多了两道菜,一道烤肉一道炖肉,一看就是漠北的做法,连周濛面前也多了两个满是肉的小盅,是给他盛完还剩下的一点,她也要来了换换口味。 周濛解释道,「刚给府上添了个鲜卑厨子,你尝尝,看合不合你的口味。」 她记得他从前就吃不惯中原的口味,现在不需要刻意掩饰身份了,也不妨迁就迁就他,请个好的鲜卑厨子给他。 元致受宠若惊,笑道,「有心了。」 他拿筷子一盘分别尝了一口。 「味道如何?」 他却摇头,笑说,「好久不吃,反倒不习惯了。」 直到咽了下去,才点点头,「嗯,大约是那个意思,不错。」 周濛也尝了,味道鲜香,只是肉大她容易腻,但这不怪厨子,「侯爷说不错那就是好,这厨子留下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1页 元致看她浅浅尝了两口就把小盅轻轻推开,知她应该是不爱这种,「其实不必,我吃你带来那厨子的手艺吃得挺好的,以前四处行军,我对食物并不挑,还是算了吧。」 「你不挑?」周濛笑起来,「也不知道是谁,当年吃我烧的饭菜,顿顿剩一半,换了我下山去买的烤肉,恨不得把碗都吃了。」 元致知晓她在说以前在江夏时候的往事,「现在真不挑了,要是你再下厨,煮多少我便吃多少。」 周濛抿唇,她当然知道自己手艺差,她打小就不怎么自己做饭,能到处蹭干嘛还要自己做? 「我才不给你煮,」又把配烤肉的一碟生食萝蔔送到他面前,「不挑是吧,把这全吃了。」 她记得他最讨厌吃萝蔔。 元致眉毛都没皱一下,拿起一根就咬,几口就全吃完了,吃完还要把碗碟还回来,「看吧,真不挑了。」 听话讨巧得不像是他,周濛忍不住轻笑。 元致好几天都没怎么见她,看见她笑,只觉得这一大盘萝蔔没有白啃,再让他把她案上那份也啃了……那也不是不行。 「所以,把那鲜卑厨子退了吧,以后你吃什么我也吃什么,别给我开小灶,当然,心意我领了,我很高兴。」 吃过饭,元致不想马上回房,想和她在后院走走,可周濛说她疲乏,看她脸色也确实有些憔悴。元致纳闷,她以前根本不是如此娇弱,每天山上山下跑几趟也丝毫不在话下。 「你最近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让温如把那大夫请来给你把把脉可好?」 周濛摇头,「无事,闲人做久了,就是久坐少动,天气又热的缘故,这毛病我自己都能看,找大夫做什么。」 元致陪她慢慢地走,将她送到了咏凉阁的门口。这间偏僻的小院,他总共只住了三个多月,却觉得比梅园亲切多了,只可惜如今他再也不方便进去。 「周濛。」 他唤住她,她回头,客气地笑问,「何事?」 「后日我有一日空闲,我想带你出去走走,你可有想去的地方?」他问。 周濛想了想,摇头,「我没有想去的地方,你前段时间忙累了,不如就在府里歇息一日吧。」 「我不累,」他低头说道。 他搬出了咏凉阁,和他忙得不可开交,这两件事,他不知到底是哪一件让他们之间的关系渐渐不如从前了,她今天对他的态度看似与往常无异,但他又怎么察觉不出其中那一丝丝的讨好。 她为什么要讨好他? 「久坐不动怎么好?总该出去走走,」他说。 但他也忘不了春日时自己精心准备带她郊游,结果令她兴致缺缺、昏昏欲睡,于是提议道,「那你想不想去军营?临淄王在西郊有一处驻军营地,这个月开始到月底都在举办练兵大赛,如果你有兴趣,我就陪你去散散心,可好?」 早在他提到「军营」两个字的时候,周濛今日这双无甚神采的眼睛才终于有了一瞬的亮光,显然她是感兴趣的。 他赶紧又道,「临淄王府的一些家眷也会常去,你若去了不会没人陪你说话解闷。」 周濛展颜,她确实对军营有兴趣,因为从来没有见过那是什么样子,可是去军营这样热闹的地方还要找人说话解闷,就显得欲盖弥彰了。 她情不自禁就想起了前段时间的那两次郊游……元致肯定介意自己当时不太给他面子的表现,但是天地良心,不是她不愿承他的情,实在是身子扛不住,又累又乏,何况郊外的风景她早看腻了,好山好水好无聊,那样的地方才需要人说话解闷嘛,偏偏他又嘴笨。 看他这样认真,周濛走回来两步,到他跟前,故意仰起一脸的委屈,「那你就是不想陪我,才要别人陪我说话解闷?」 他无奈地笑,「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当然想陪你,这不是怕你觉得和我待在一起……无趣么?」 他可真有自知之明,他就适合在人群中用男色做一个慰藉审美的人偶,为景色增光添彩,却实在没有裴述那样油嘴滑舌的本事。 周濛抿唇,又低声问,「那……新安郡主也会去吗?」 新安郡主是临淄王最小的女儿,按宗室的辈分,她都算周濛的姑姑辈了,可小郡主辈分虽高,年龄却小,与周濛同龄且还未出嫁,元致这些日子频繁进出临淄王府,外头都传小郡主对他十分殷勤,周濛足不出户都听到了一些闲言碎语,可见疯传的临淄王想把小女儿嫁给元致的说法不是空穴来风。 当然,按道理来讲也不可能是空穴来风,元致如今这般受临淄王器重,招为女婿是最稳妥的做法,以新安郡主在老王爷心里的受宠程度来看,若是她嫁过来,思北侯正室侯夫人的位置,周濛大概都要让贤。 元致一听那四个字就额角直跳,他已经在尽力躲着那位郡主了,但她还是听到了风声。 「咱们去咱们的,他人去不去不关咱们的事。周濛,这个思北侯我做不了多久了,待我恢復身份,就必定不再会有这样的荒唐事了。」 她咬着唇轻笑,「嗯,是挺荒唐的,按辈分我还得喊她一声小姑姑,哪有姑侄共事一夫的道理。」 话虽这么说,周濛心里却知道,等元致恢復身份,只会有更多人热衷于往他怀里塞女人,至于这姑侄共夫算什么,司马氏的家风向来如此,比这更有违伦常的事情多得不胜枚举。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2页 在元致看来,荒唐的哪里是姑侄共事一夫,荒唐的是他元致竟要卖婚求荣。 可他被那五个字里明明不在重点的那个「夫」字一时迷惑了心神,忘了该把话说得更清楚的。 听她又道,「我就是随便一问,是荆白她们在我耳边叨叨了几句,我信你的呀。」 她纤白的手不知何时抚上了他的心口,正拿指甲抠着他前襟心口处的一处刺绣,可她那片光润的小指甲哪里是在抠金线,简直在勾他的心。 他的目光如此灼热,周濛也忍不住有点害羞了,「那……后日早晨我在这院里等你,你带我去西郊军营,就这么说定了?」 他趁她收手前已经把那小手握住,另一手则轻轻搂住她的腰肢,身后便是一棵梨花树,花色映着月光更显洁白,元致将周濛带到树边轻轻抵住树干。见自家主君与夫人当众搂抱在一起,一众侍从和侍女都识趣地退开了。 今夜的她,虽然温柔小意又讨好,可她眼睛深处仍然有化不去的冰冷和哀伤,自己不能对她操之过急,不过又如何能长久地抵抗诱.惑呢?何况,此刻她脸上的羞意是不作假的,若是丝毫情意也没有,以她的性子是不会这样回应的。 元致在放纵自己吻下去之前,仍低哑着问她,「可以吗?」 周濛没想过要拒绝他,他如今正对自己情热,自从分房后就再没亲近过了,此情此景下有些事不可避免,可是听他这样问,忍不住好笑又好气,挣脱开一只手来指了指自己的额头,「那就亲这里好了。」 元致也懊恼自己怎的这样呆,把那小巧的下巴抬起,再不犹豫地吻了下去。 不知吻了多久,结束后周濛靠在他胸口细细地喘息,此情此景,她应该顺势就问他今夜要不要和自己一起回咏凉阁过夜,可是,从他刚刚吻她都要问一句的调性来看,八成是要被拒绝的,她又不是没有被他拒绝过……明明是很早就有过伴侣的人,怎么还这么别扭又不解风情呢,连喜欢的女子倒贴都要拒绝。 她决定放弃邀请,元致则多抱了她一会儿,最后还是放开了,温柔地撩开一缕被他弄乱贴在了她脸颊上的髮丝,用理智对抗住本能,才嘆息着道,「进去吧,早些休息,我也该回去了。」 -------------------- 第102章 =========================== 隔日一早,元致如约来咏凉阁接了周濛,就往西郊的军营驱车而去。 因为是短期驻军,所以营地里只搭了一些简易的木板营房,和大量存放物品的军帐。 车一直走到主营地附近,周濛还没下马车,就听到车外有人迎了过来。 「瞧瞧,这是谁!今天是哪股风把玄时兄长你给我吹来了!太好了!」一个清越的男声朗声笑道。 元致今日骑马,便下马与迎面而来的临淄王长孙司马暄见礼。 司马暄高兴地对身后跟来的新妇冯氏说道,「你说巧不巧?我正盼着他能来,又怕他不来,都不敢开口请,谁知兄长竟自己来了!」 冯氏跟着行了礼,也很是喜出望外,「侯爷,您是来找郡主的吧?来,入内歇歇,营房里备了茶水,郡主去校场玩了,一会儿就回来。」 司马暄也正想附和,这才发现不远处那辆不太起眼的马车,似乎是和元致一起来的。他先前都没仔细看,以为是自家侍从的随行车。 而元致正走过去,亲自去撩车帐,牵出一位明艷窈窕的美人来。 那美人一身碧绿色轻纱襦裙,衣着俏丽考究,但周身几乎不见什么装饰,发间也仅有几支样式至简的折股金钗而已,如今但凡爱美的贵族女子都不爱单用折股钗了,显得老气沉闷,只适合藏在发间作固定髮髻之用,但她居然拿来做身上仅有的装饰,更离谱的事,金钗的古朴反被她无双的艷丽衬出一丝妖异的华美。人都说美人因珠宝映衬才得以更加光彩夺目,殊不知在更顶级的美人身上,则是珠宝借了主人的光华而熠熠生辉。 不光司马暄看呆了,他身后的冯氏也不得不承认,洛阳城里美人如云,但始终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她出身吴越,以罕见美貌嫁进了临淄王府,来王府后见到了姿色不输自己的新安郡主,而眼前这位,更是让她大开眼界。 美人梳着妇人的髮髻,被元致亲手牵下马车后沖他一笑,司马暄夫妇一阵尴尬,这位莫不是就是他那位不得已而娶之的夫人清河公主?他们长居长安,不喜也不参与洛阳的社交,以前只是听说过清河公主美貌,但见了面才知道竟是这样美貌。 对她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之前的公主通.奸一案,不过,司马暄此时看着眼前这位同族的妹妹,心里却想,美人如斯,做些荒唐事又有什么好苛责的呢?这样的红颜,若是始终只被一个男人霸占,才是对造物的辜负。 实不相瞒,他从前因为元符娶了这么个夫人而对他表示同情,此刻竟成了毫不掩饰的艷羡。 冯氏却暗自攥了攥手心,后悔方才说话太不小心,元符从前来王府从来没提过这位夫人,谁会想到今天他会把人带到这里来,她这不是把人给得罪透了吗? 人家好歹是个公主,听说娘家还是中山国的…… 冯氏忙挤出笑脸想要说点什么,把方才那份尴尬圆过去,一阵清新的花果木香伴着飘逸的绿裙,已然飘了过来。 「见过兄长、嫂嫂,小妹阿濛,还请多多关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3页 她很礼貌地站在靠近自己这一边,虽然她与自家夫君是同宗室的兄妹关系,但她仍得体地离他挺远的,倒是司马暄盯着人家看像是看不够似的。 她用掩在广袖里的手赶紧偷偷拉了拉夫君,让他不要再看了,简直失礼。 「嫂嫂气色真好。」 周濛就想什么都没看到一样,元致随意说了句什么将迷晕了头的司马暄带走,冯氏则刚刚挂起笑脸,就被她亲切地挽住了手臂。 「听侯爷说,嫂嫂近来常陪兄长来此犒军,这大热天的,嫂嫂怎的还是这样白皙,气色又好,果然是江南水乡的美人,羡煞我了。」 冯氏一愣,论年纪她比周濛大不了多少,身量却娇小玲珑,她微微抬头看周濛,她也白,但白得并不通透,几乎看不到血色,而唇色不自然地红而深,看起来不仅是气色不好,而且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妖诡。 自己的肤白、气色好,相对于她而言,真的算是优点,周濛并没有吝啬真诚的赞美。 冯氏言不由心地夸了回去,周濛始终应对得热情而得体,她猜,自己一开始对元符说的那些话,她应当没有听到吧。这样想着,冯氏便安心地领她去营房里喝茶,喝了没一会儿,司马暄就欢快地跑进来招唿,「阿媛,你要不要带公主来逛一逛营地?我领你们参观去!」 冯氏也转而询问周濛。其实,她原本并不待见元符的这位被皇帝硬塞的夫人,却因为刚刚的那场尴尬,她带着一种补偿的心理,打算今天好好招待招待她。 周濛笑得眼睛弯弯,「求之不得,那就麻烦兄长和嫂嫂了。」 * 刚才周濛和冯氏待在一起,元致不方便作陪,这下两人终于从营房出来,元致立刻过来牵起了她的手,冯氏压下心里的别扭,也识趣地回到了自家夫君身边。 「你别往心里去。」 元致牵着她坠在后头,这营地他只来过两回,但很熟悉,不用司马暄献殷勤带路,他也能带周濛逛。 「司马暄是个武将,心直口快,他夫妇二人并非……」 他话说到一半,却发觉掌中那软软的小手突地收了回去,忙低头去看。 「我便是这样小气的人么?」 周濛对他白眼,知道他是在解释刚到的时候,夫妇俩那番关于新安郡主的调侃。 「冯氏年纪不大,又是吴越王的后人,这等样貌出身,多半养得心思单纯,又娴静乖巧,她说出的话必都是从夫君或者长辈那里听来的,我生她的气做什么。」 临淄王府从上到下都纵容新安郡主接近元致,这足以表明他们的态度,否则光靠郡主和几个小辈,这事哪里能传得这么沸沸扬扬。 元致听了这话,反而心中更加堵涨。 冯氏的话令他十分不快,临淄王府未来的宗妇怎的如此不知分寸?他躲那新安郡主躲得还不够明显么?他已有妻室这更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他又重新把她的手牵回来,一句「你倒是大度」到嘴边,却说不出口,自己有什么立场奢求她对他不要如此大度呢? 快到营地戍防区了,再往前就是练兵场,司马暄兴高采烈地回过头来,对周濛一一介绍这些军事布置的用意和机巧。 虽然很多东西她压根听不懂,但是司马暄那一脸的得意,很显然地表明,这营地是他一手设计和督建的,这是他的得意之作。一个王孙公子愿意安心做点实事,就强过这洛阳城里的绝大多数富贵闲人了。 她极热情地给他捧场、夸赞,司马暄听得飘飘然,又有些赧然。 在元致凉飕飕的眼神中,他摸摸后脑勺,「其实,这些也不全是我的设计,最初的图纸是玄时兄长画给我的,我只是因地制宜做了一点改进……」 他眼睛露出兴奋精光,「公主,你可知道这等精妙的布置来自何处吗?」 周濛含笑摇头,她哪会知道这个,作为门外汉,她连这营地布置精妙也看不出来,可是眼睛里仍然捧场地流露出好奇的神色。 司马暄神秘兮兮地凑过来,「来自黑羽军!」他立刻看了元致一眼,「真是多亏了玄时兄长记性好,给我带来了曾经黑羽军的营地布防设计图,现在已经广泛用到了雍州前线了,效果奇绝,我屡立大功!」 周濛噗嗤一声笑被憋在嘴巴里,一方面是信了元致说的,司马暄真是个直肠子,借别人的成果给自己立功,他还觉得得意,一方面,也觉得好笑,黑羽军的营地布防图,谁还能比元致本人更了解呢? 她偷眼去看看元致,却见他也在看自己,唇角微微上翘,移开视线时还轻咳了一声,那声轻咳里分明带着小小的得意。 「是吗?」 她看得有趣,元致却偏过了脸去,居然还不好意思了。与此同时,她嘴巴上也不忘应付司马暄。 「黑羽军这么厉害的吗?」 司马暄立刻生出一副你怎么能这么问的遗恨,一番欲言又止,最后摇摇头道。 「公主,你可别听那些别有用心的人瞎说、污衊黑羽军,我和我父亲都是在前线打过仗的,当年的黑羽军啊,在漠北根本没有敌手,北燕若是真想叛乱,我临淄王府与你祖父中山王加在一起都拦不住!可他们没有啊!现在被朝廷认定成叛军?什么叛军,凭什么说黑羽军是叛军,谁家的叛军一年一年地帮着朝廷到处平叛立下汗马功劳!」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4页 冯氏在旁边赶紧咳嗽,拉他袖子,司马暄才愤愤不平地住了口,没说出更逆反的话来。 他敢这么直抒胸臆、表达不满,一是明白元符夫妇都不是朝廷的人,二来,建武帝父子现如今形如傀儡,多的是落井下石之人,非议朝廷早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罪名了。 冯氏劝阻,则是因为她并不能体会他作为军人的正义感,以及看着黑羽军败落的兔死狐悲的愤懑。 想到这里,他越发生出对冯氏的不满,两人一见钟情、青梅竹马,如今娶回家才发现,择妻光娇嫩贤惠并不够,心心相印、性情相投才更为重要。 接下来的路,他也不怎么搭冯氏的腔,任她问渴不渴、热不热都一律回不。 走到校场,士兵们正在场地演练格斗,他回头对周濛介绍,「他们正在练的是近身格斗术。」 周濛见场地上尘土飞扬,军士们既有列队集体操练的,也有一对一摔打过招的,喊声震天,颇有气势。 她从来没见过这种阵仗,觉得新鲜不已,但又不免奇怪道,「你们为何不持械操练呢?你们在雍州对战的是匈奴兵,他们不应该都是骑兵吗?骑兵为何赤手空拳?」 司马暄本来兴致不太高,经周濛这么一问,少年人的意气根本经不起质疑,自豪地扬了扬下巴。 「公主这就有所不知了。咱们汉人的骑兵从前为何总打败仗?一是战马不够健壮,这一点我们早就知道,已经解决,引进西域宝马重新培育品质优良的马匹,这并不算难,另一个更重要的问题,就是我们的士兵单兵战力太弱,这是我们从前没有意识到的。战场上刀枪拼砍,比的是速度与力量,公主你且看——」 说着,他上前几步,勾勾手招来两个军士,他将身上锦袍的袍角往腰带上一系,扎起一个马步,让两人一起上。 那两个军士奉命一起向他攻来,司马暄不避不闪,下盘极稳,仅靠臂力和腰力左右格挡,化解了几波进攻之后,找到一方破绽用简单几个移步就将一人掀倒在地,还未直起身,含腰躲过另一人的进攻,那人攻势也收得很快,但快不过司马暄,他回身一记肘击便将其轻松击退。 落败的军士对司马暄行礼,司马暄也以拱手回礼,身后有人喝彩,他笑着摆手,拍去身上的灰土。 周濛也高兴地跟着鼓掌叫好,他笑道,「小练一手,献丑了。」 冯氏一向担心夫君要亲自参加操练,觉得辛苦又危险,此刻又骄傲又心疼,忙拿了手绢去擦他额上的微汗,却被司马暄挡开了,他冷淡地避开冯氏的关心,却回身一本正经地朝周濛继续介绍。 「这便是骑兵的格斗技巧。马上作战,闪避灵活性必定有所欠缺,要迎战,则上肢的力度和速度就是操练的重中之重,进可先发制人一招先将敌人砍下马,退也可寻找机会伺机而动。校场上光拿着刀枪比划有什么用?非练壮军士们的体格不可,基础格斗练扎实了,刀才能挥的更快更狠。」 周濛笑道,「以前倒是从未听过这样的道理,兄长高明,在练兵上也如此有心得,难怪雍州兵屡立大功。」 这倒不是她恭维,尤其是这几年,他们临淄王府的势头的确格外强劲。 司马暄听了,却没有之前那么得意了,瞥了冯氏一眼,在练手的酣畅过后,罕见地表现出一丝怅然,「公主过誉,这同样也不是我的什么高见,原本也是黑羽军的练兵之道,我临淄王府有如今的造化,多亏了玄时兄长倾囊相授。」 元致刚刚一直沉默,只顾着紧牵周濛的手作置身事外的样子,像是对军士的刻苦训练并不感到有什么特别,听司马暄这么说才回神似的地微微挑眉,进而谦谦一礼道,「元某受之有愧。」 司马暄又过来按下他的肩膀,深沉地重重一捏,万千感激和器重仿佛都尽在其中。 元致则没能理解他的这份沉重的心绪,眉眼压低,隐隐露出几分无奈的笑意。 其实于他而言,还真不谈不上什么倾囊相授,不过是自己平日里随口回答司马暄的一些问题罢了,没想到被他这般认真记了下来。 「好了,公主请继续往这边来,」司马暄侧身给周濛引路,走了没多久,校场后面是靶场,箭矢破空的「咻咻」声不绝于耳,令人直起鸡皮疙瘩。 百步之外,只见十个草靶码作一排,每个军士都有三箭的机会,打完旁边就立刻有人报靶和记录成绩。 「他们在搞打靶竞赛,这种竞赛每一季都会有一次,让他们不至于懈怠,也可以让成绩好能力强的有机会晋升。」 司马暄在旁边介绍,周濛边听边点头,她看了会儿,觉得这比格斗有趣,看谁打得更准,又看是谁脱了靶,能三箭中至少有一箭能正中红心的并不多,五组中才差不多有一人而已。 趁着司马暄夫妇走远了几步,周濛压抑不住好奇心,踮起脚凑在元致耳边偷偷问他,「那侯爷的箭术是个什么水准?」 于草原民族而言骑射是立身之本,即便他从小习文,骑射也从未荒废,能走路时便能纵马射箭,他的箭术是什么水准,这还用说? 他不想回答,一来是不想自夸,二来,实在被她蹭在颈窝里说话,有点痒。 他笑了笑,突然司马暄在前头催了起来,他便拉着她的手赶紧跟了上去。 冯氏当然也看到了周濛亲昵耳语的样子,但侯爷并不怎么理她,笑笑而已。方才见他一路牵她手不肯松,还以为感情有多深厚,大概也不过如此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5页 这让她面对司马暄的冷淡好受了不少,他们两对是差不多时候成婚的,新婚夫妇,床头吵架床尾和,可过了刚在一起时那股劲儿,总有淡下来的时候。 周濛对他的不答也很有微词,可是也不好再问了,问多了容易遭人怀疑,因为元符是不可能会练习骑射的。她生气地想把手抽出来,可元致哪里肯放,干脆十指都和她扣在一起。 司马暄催他们过来,原来是发现了靶场那头有人。 他遥指靶场旁小树林那一头,那竟是另一处靶场,但小的多。 周濛跟着走过去,那儿场地小,草靶也小,射击距离仅有约三十步左右,像是给孩子玩儿的。可看清正在场地上正在打靶的人,她立刻推翻了给孩子玩的想法,原来是给贵族女子们玩儿的。 司马暄脸上的愉悦里又透着不自在,「府上经常有亲眷过来打马,说看别人打靶伎痒,所以我便辟了这块小靶场,公主,呃……你若想玩,也可以……去试试。」 周濛哪里会射箭,摸都没摸过,但她很好奇,也不知道那长弓拎在手里重不重,凭她的力气能不能拉得动弓弦。 「好啊,」她立刻就点头同意,冯氏亦隐着意味深长的笑意,作邀请状,「公主这边请。」 元致缀在后头,也跟了过去。 -------------------- 第103章 =========================== 周濛的到来仿佛一个不合时宜闯入者,所有人都回头看她。 她自己仿佛也知道这一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裙,在场所有女子,就连侍女都身穿胡服骑装,唯独她着裙装。军营不比宴游,在这样的氛围中,英姿勃发的美人显然更能引起大家的好感。 不仅如此,靶位最里的位置上,唯一一个让她面生的美人,直觉让她立刻确定,那就是最近让她如雷贯耳的那位新安郡主。 郡主的容貌果真不负众人对她的称赞,容貌娟秀,清丽无比,正正好地配上一袭白底红花的胡服,收袖高腰的传统款式,但细看又有巧思,腰上一条粉色珍珠链,珍珠一颗颗大而莹润,衬出她胸挺腰细的纤柔身姿,胸襟还微微开口,露出一小片粉胸,她本就肤白,只惹人浮想联翩。 一众贵女中果真属郡主的容貌最为出挑。其余人周濛在以往的各类宴会上全都见过,与临淄王府都有些亲缘关系,此刻看着贸然「闯入」的周濛,大家脸上的神情都显出颇为为难的犹疑。 一边是周濛,另一边则是自家的新安郡主,都传言说两女将来将共事一夫,而那位为夫的思北侯又正好陪着一起来了,大家都不知道是该摆出看热闹的表情,还是该为郡主大战德不配位的正室而摇旗吶喊。 有几位明显选择了后者,将身份和着装都格格不入的周濛从头打量到脚,但大概又想到周濛的亡父刚刚恢復名誉与爵位,身后又有中山王撑腰,在洛阳城里也算风光过几天,当周濛笑盈盈地一一打招唿过去时,念着伸手不打笑脸人,又纷纷和气起来。 从司马暄的欲言又止到元致的迟疑,她就知道一旦走进来就大概率会遇到眼下的这个场面,但她一点也不在意,笑着打完招唿,施施然走到了新安郡主身边的空靶位上。 她仍然周全地和郡主打了招唿,虽然位分上自己是公主而对方只是个郡主,辈分上却是矮了许多,但是,自己行晚辈礼又不太合适,毕竟年纪看上去一样,一句小姑是无论如何都叫不出口的,尤其是人人都知道她想嫁进思北侯府替代自己当正室,她故意挑明这姑侄关系,倒显得是她挑衅似的。 周濛不愿节外生枝,便稳妥地行了个非正式的平辈简礼,在这郊野之地并不算失礼。 刚直起身来,面前的小郡主竟如没看到一样,握着一柄紫木金雕弓早已转过了身去。 周濛诧异地挑眉,没想到她会这么直接。 无论传闻中自己是如何凭一纸荒唐的赐婚才忝为思北侯正室夫人,又是如何不得夫君爱重,应当早早退位让贤,但是,传闻归传闻,大家初次见面,怎么连表面的体面也不想维持了呢? 她正伫立着想,郡主则已经右手搭箭,咻的一声小箭飞出,正中草靶,虽离红心尚有寸余距离,但目测在在场仅是射出箭就有人道好的环境下,这已是难得的好成绩了。 新安郡主偏头看周濛没说话也没动,维持着低头站立的举动,以为她被自己方才的冷淡刺激到了,正憋着什么后招。 可她也不怕她的反击,还侧目打量她—— 风情的确是好,不愧是传说中洛阳高门的公共玩物,一个娇滴滴的小妖精。再看这一身格格不入的长裙……来军营玩儿还要穿裙?做作,她该不会还没学会骑马吧? 周濛咬唇,面对敌意,她微微歪头,就这么算了。 她也转过身面对草靶的方向,拿起面前架子的小弓,另一手取了箭,一边看看新安郡主,一边又看看左边的一位小夫人,学着她们的样子做出搭箭射击的姿势。 新安郡主又射出一箭,回头一看,「噗嗤」笑了出来。 「你会吗?」 她颇为不屑地问道,周濛则诚实地摇头,「不会。」 她脸上竟丝毫也没有生气或者恼怒的神情,新安郡主也有些不忍心了。 自己的敌意没有引起她丝毫的反应,她是傻还是过于大度了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6页 不过,一愣神的工夫她就想开了,她出身那样不好,能混成今天这样,怕是早就经歷过不知多少的羞辱和冷眼。想想也不容易,自轻自贱惯了的人,兴许是这样的。 「喏,手臂抬起来,腰挺直。」 见周濛一直笨拙地模仿身边人的姿势,新安郡主竟开始教她。起先随口吩咐两句,到后来,见她真是虚心求教,还很乖巧,起了几分怜悯之心,还认真教了起来。 周濛的眉眼也渐渐盛起笑意,她知道自己肢体不够灵活,态度认真,姿势却仍不标准,接着拉弓、放箭,竟也射出了自己人生的第一箭来,虽然毫不意外地脱靶,直直飞向了后面的灌木,但她似乎还挺开心。 她沖新安郡主笑了笑以示感激,笑得圆眼睛里亮晶晶的,郡主觉得自己好像似乎也没那么讨厌她了。 周濛又试射了两回,仍是脱靶脱得厉害。 新安郡主有点看不过去,正要放下手中的弓去亲自上手纠正,突然身后传来密促的一阵脚步声,两人齐齐转头,一群侍者簇拥着一名三旬美妇走了过来。 新安郡主忙收了动作迎了上去,「母亲!」 周濛也放了手中的东西,这妇人既然是郡主的母亲,自然就是临淄王晚年的宠妾杨氏了。 当然,她也看到了杨氏身后跟着的元致,方才她脱开他的手后,他就不见了,她正纳闷他去了哪里,原来是被司马暄拉去同迎杨夫人了。 新安郡主向生母请安之后,也对元致打了招唿,周濛则跟着靶场一众女眷候在后头,眼见新安郡主都要拉着母亲走了,她才跟着众人对杨氏全了个见面礼。 「清河公主?」杨氏微笑扫过众人,脚步在周濛前方停顿,隔着距离将她打量了一番,「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周濛再次轻拜谢礼。 就连杨氏都穿着改良版的胡服。 她今日虽装扮不合时宜,但还算应对从容。 杨氏也随临淄王长居长安,鲜少在洛阳交际,除了皇后、长公主等南晋皇室的核心成员,京中其余宗室恐怕全不认识,且临淄王地位超然,以她的身份地位,也没有认识小辈的必要,而她会在人群中会格外留意自己,必然因为郡主和元致的事情。 不顾女儿的催促,她笑吟吟地过来拉起周濛的手,「早听闻公主殊色无双,佳人难得,侯爷好福气啊。」 虽然这夸赞听起来真诚得体,周濛却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作为新安郡主的母亲,她的态度不该如此亲善。 周濛仍周到地回应,寒暄完毕,元致才脱开人群走来。 果不其然,一开口就先是一通解释,「抱歉,方才润宜说杨夫人突然来了,请我一同去迎,便没来陪你。」 周濛转身,「应该的,夫人是长辈,你理应去迎,也怪我,走得太快了。」 她说的是实话,那会儿她一心想来靶场看看,两人轻易就走散了。刚发现元致突然不见的时候,她还以为他是碍于郡主不愿意过来。其实想想,他若真心想要避开这家人,今天就不会带她过来了。当然,她相信元致也不是有意想要和郡主相遇,在他前日做出邀请的时候,应该是只存了对自己献殷勤的心思,并没考虑过别人的行程如何。 元致的目光一瞬不瞬盯着自己,他心思敏锐,定然以为她因为见了郡主母女而不快,想确认她脸上的恼意,可是,周濛不想让他得到这样的确认,回头轻轻对他笑了。 元致走过来又伸出手想要牵她的手,周濛此时刚好抬步,两臂擦肩而过,看起来很像是她有意避开。 周濛并非有意,可她也没想再次用无所谓来掩饰自己的心绪。 她低着头径直回到了靶位前面,身边靶位上的女孩子们也没有因为杨氏的到来受到影响,重新继续玩了起来,她也不例外,摆弄着自己的小弓小箭。 「要我帮忙吗?」 元致不出所料地仍是跟了过来,站在她的身侧。 他一眼就能看出周濛于弓道上是个彻彻底底的门外汉,论水准恐怕连在场这些十发空靶一半的贵妇都不如。 周濛抬眼看他,他面上恢復了一贯的沉静温和,方才紧张而探究的神色已经不復存在。 对于刚刚她「避开」他牵手的那个意外,又是在眼下这个场面,她原以为他会追问,可是看着他的眼睛,里面深若寒潭,只倒映出她自己的面容,他好像真的只是想教她射箭而已。 「侯爷,别来无恙。」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身边又有人走了过来,是新安郡主,她刚把母亲安顿在靶场边休息,身边就是她的靶位,私下里再遇元致,自然还要寒暄一番。 他转身,走过去回礼,不远处郡主的声音羞软清甜,周濛却连偷听的心思都没有,暗暗舒了口气。 元致应付着面前的新安郡主,这样的场合他无论如何不能太落她的面子,没说两句,郡主就提她母亲新来洛阳,邀他择日去府上做客。 耳后轻轻一道破空的声音,一道箭矢盛着力道射出,可是明显力道没用对地方,不仅歪,半道上立刻泄了气,直直落到了地上。 郡主后面还说了什么他根本没心思去听,他只知道这箭八成是周濛射的,这箭术……怕不是用手扔出来的吧。 他微笑拒绝了邀请,只道事务繁忙,郡主还想拉司马暄的名头劝他,他不便表现出不耐,却也没有太客气,拱手道了声「失陪」。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7页 他迫不及待回头,五步之外,只见碧裙挽弓的少女轻轻咬着唇使力,模样十足认真,握弓的手法看似也是那么回事,可是细看全是错的,尤其那搭在弓弦和箭羽上的十指无措地仿佛打架。 他不禁莞尔,不能说是技艺不好,只能说她是一点也不会啊。 刚刚的一发毫无意外脱靶,周濛正想再试,忽然身后绕出两只手来,清空蓝的广袖,手骨瘦削而修长,腕上隐隐凸着青筋,她知道是谁,刚要回头,后脑繁复的髮髻却抵在了他的肩上,再也转不动了。 「放松。」 他轻声在她耳边提醒道,她本来就攥得极紧,身体被他以这样的姿势半抱在怀里,身边还有人,毕竟不是在自己府上怎么亲近都可以,她如何放松得起来。 「怎么了?」他问,右手轻拨,把她脑袋转了回去,手指又改为去敲她的手腕,示意她改换手势。 这时,听到靶场边有人似乎在轻笑,周濛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笑他们。 这样的举动,于元致这样一向谨慎的人来说,想必是十分出格了,即便如她这样习惯与年轻公子们打成一片、不怎么知道廉耻两个字该怎么写的人来说,竟也头一回感到了羞怯,除此之外,她还隐隐感到愤怒。 「放开我,我不喜欢这样,」她说。 他动作没停,她不回应他,他就轻轻掰她的手指,矫正她握弓的手法,一点一点耐心得很。 「哪样?」他还气定神闲。 「我不喜欢把这种事做给别人看。」 他这分明就是拿她去拒绝新安郡主。 她猜他大概是不喜欢这位郡主的,现在他对自己算是情意正浓之时,不至于这么快就移情别恋。可是,这并不意味着她就可以被他拿来阻退别的女子的追求。 作为情人,以恩爱示人的前提,首先得是真的恩爱才对,可他们的关系,明明很难称得上恩爱。 身后他似乎微微低头,「只是在教你射箭——」 他气息轻轻扫过耳后,「你不是想学吗?」 周濛脸被激得发红,语气就凶了起来,「你说就行!」 「你手太僵硬了,」他轻道,动作却更加大刀阔斧起来,把她的手指一根根摆成他想要的样子。 周濛自认不是个柔韧性很好的人,小时候光练就了一身爬山上树的硬朗本事,于舞艺则一窍不通,刚来洛阳好奇找人学过几天,奈何老胳膊老腿,天赋欠佳,早就放弃了。 「你不是问我箭术如何吗。」 他一边慢条斯理地拨弄她的手,一边旁若无人在她耳边说着话,「还不错,认识你兄长以后,他的箭术也是我教的。」 周濛眨眨眼睛,暂时成功被他的话吸引了兴趣。周劭以前在家里喜欢去后山打猎,她知道他箭术很好,以为是他自己练的,不知道居然是元致教的。周劭小时候就是打架的好手,能被他看上教他箭法的人,箭术自然不必多说。其实她问那个问题也就是一时兴起,就凭元致这些年横扫漠北的战绩,谁会怀疑他的武艺? 「教周劭你也这样上手摸吗?」她愤愤地问。 身后这人果然一顿,转而抬指轻弹她的脑门,以表示对她胡思乱想的惩戒。 其实他摸得很克制,几乎没有要故意占她便宜的意思。况且就算是乱摸,也就摸个手而已,这人在他们还睡在一起的时候都没有主动占过她的便宜。 等他终于满意,才从地上的箭匣里替她取出了一柄小箭,无论是弓还是箭,于他而言与玩具无异,显然是为毫无基础的贵族女子特制的。 这箭很轻,他掂了掂重量,又抬头估了估草靶的距离,然后握住她的右手教她搭箭上弓,动作利落流畅,身边不断有人射出箭,她都没有心思去看别人的准头。 「右手拉弓。」他在耳边道。 「对,再多一些。」 「不用这么多……」 「放松,手和身体都放松。」 「好,就这样。」 「保持,就一小会儿。」 他缓慢地撤开了环抱她的手臂,「我喊三二一,你撒手就行,能做到吗?」 周濛正咬着牙关使劲儿,点了点头。 「三」 「二——」 话音刚落,他将她左手的小臂託了托,周濛感受到明显的矫正力度。 「一」 她听他的话立刻撒开右手,她这种一箭都没碰到过靶的人,哪里知道什么是准头,就这么囫囵着放了一箭。 「咻」的一声响,从自己手中放出的红羽箭在空中划出一个软绵绵的微弧,或许是这弓太软她力道又不大,箭到半中途就有下划的趋势,不像之前看到的军士射箭,几乎是直线射出迅速到靶,但因为身后的人事先替她抬了抬臂,使得起势偏高,最后「笃」的一声那箭沿着漂亮的弧线直接正中红心。 就这么中了。 周濛惊讶得张大了嘴,「我射中了?」 元致含笑点头,摸摸她蓬松的鬓髮,「中了。」 -------------------- 第104章 =========================== 接下来的观光,元致再也没有离开她的左右,她逐渐体力不支,有人牵着、靠着,辛苦但还算舒服。 与司马暄夫妇还有新安郡主母女一起用过午膳后,元致就不想带着她跟众人瞎逛了,问她想不想去湖边转转。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8页 这营地其实是个三面环湖的半岛地形,湖边不太远,在营地边缘就能遥遥看到水域的位置,周濛恰好也厌倦了时不时被人打量的不自在,欣然答应了他。 闲逛到湖边,她才发现岸边有一座木塔,元致显然知道这个,他就是想带她去塔上休息,看看风景还可以乘凉。 周濛的体力已经耗去了九成,看着高耸的木塔有点发憷,元致过来想要抱她上去,周濛不肯。倒不是害羞,而是以他那种横着的抱法,登到高处她会觉得害怕。 「那我背你,如何?」 周濛想了想,这个可以。 这塔有七层,元致先把她背到了五层,因为这个位置不高不低,且视野广阔,但过午的炎热更盛,金色的骄阳经过湖水的折射,刺得快要睁不开眼。 周濛觉得太晒,并不想多待,可是也不想拂了他带自己来登高的一片好意,没开口说要走,索性退到偏后方塔楼的一方阴影里,才觉得凉爽许多。 元致还在原地凭栏远望,他一口气背着她上来,气息都不见丝毫急促,可以说不费吹灰之力。她想起几年前,她带他参加凤鸣山雅集的那次,记得自己晕过去前是元致抱起了她,那时候他中毒已深,她窝在他怀里都能感到他臂膀的虚软无力,托着她走上几步就开始踉跄难行,再对比如今的他,可见已经恢復得相当不错。 如果她贪功,尽可以告诉他,他有今日体魄全是她的功劳。一开始,她不告诉他这件事,只是因为忌惮,子母蛊相依相生,缺了哪一方,另一方都会被蛊虫反噬,她怕他威胁自己的性命,这也是师父一再告诫让她要做到的事情,可是事到如今,不需要师父的告诫,她自己也已经越来越不想让他知道这件事了。 若是教他知道了蛊虫的事,他应该会对她更加情深意重、恩爱不移,可是这种情意又算什么呢? 他喜爱她,究竟是喜爱她的什么?她的恩情还是她的色相,抑或又是因为她兄长将来或许会有的威势? 原本她就不理解他怎么会看上自己的,她的名声与品行全都说不上好,既无才情也不温驯,从一开始救他、照顾他多半也是另有所图,她对他更是算计多过真心。她若再拿以身饲蛊替他解毒这桩恩情向他换来更笃定的爱意,这只会令她不甘、不忿,以至于如芒在背,一生不得解脱。 元致很快就发现了她的不对劲,见她虚扶着塔楼,脸色也不大好,「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 周濛挤出一个微笑,摇头,「就是有些热罢了,无妨。」 元致看她前额的确渗出了细细的汗珠,拿帕子她擦了擦,她脸色更加发白,似乎是要中暑的迹象。 她需要立刻找地方避热和休息,塔下距离营房虽不远但尚且有段距离,他便抬头看了看上方,塔顶与顶层之间有一间阁楼,元致把周濛交给荆白好好扶着,然后自己几步跑上七层,藉由塔顶上凸起的木质雕饰,轻松一掠就攀到了阁楼的地方,那地方仅有半人高,掩在宽大塔顶的荫蔽下,且四方都有小窗通风,竟比他料想的还要凉爽。 他马上又回到五层所在,吩咐随侍的荆白去主营房要更多的水,又让小苦骑马去附近裴述的棠园去讨些冰,然后自己搂起周濛的腰,让她扶着他的肩颈,轻轻松松就带着她上了阁楼。 刚一上来,元致就脱下自己的外衫将她裹住,怕她嫌地上灰尘弄脏了裙子,才将她小心翼翼扶坐到地上,然后立刻给她餵水,可周濛刚刚已经喝了不少水,推开了他递过来的水袋。 她看了看这处的环境,除了矮了些,但宽敞通风。 「我没事,就是日光晃得头有些晕,好多了。」 元致撩袍坐在了她半臂之外的地方,她眨巴眼睛,刚刚还是她头一回见他施展身手,塔顶悬空,她就算没虚弱成这样也不敢徒手攀顶,可她刚才都还没来得及害怕就已经被他拎上来了,可见是如何地轻巧利落,还不说怀里还圈着她这么一个大活人。 现在这地方只有他们两人了,她忍不住问,「你轻功也这么好吗?」 元致正在替她清理地板上的落叶与灰尘,闻言一愣,他都没想过她会注意这点小事,「还行,少年时……」他顿了顿,摇头笑了,「时常来中原办些事,就学了些潜行的工夫。」 周濛眯眼,想起一些事来,恍然问,「你那时候是不是就和我哥十分熟识了?」 元致没有否认,轻轻点头。 果然,她还以为他和周劭仅仅只是在她八岁时去龙城议亲时才第一次见面,其实这不合常理,如果了解了如今周劭对他的信任,他们之间见面的机会必定不止是周劭明面上去北境的区区几次而已。 「还觉得热吗?」 周濛回神,摇头,这里位置高又在水边,其实比下面的营地还要凉快多了。 「困吗?」 周濛点头,她早就又虚又困了。 「嗯,睡会儿吧。」 她闭上眼睛想睡,感觉又一阵风吹过,塔身微微摇晃,虽然知道木塔都是这样,不是什么问题,但仍本能地感到不安,于是便朝元致伸出手去,他自然地牵过,握着他干燥温热的手,她这才安心地陷入沉眠。 * 不知道睡了多久,她因一阵阵脚踏声而醒了过来,醒来的时候头昏沉得厉害,外面的日头似乎没有太大的变化,想来并没有过去太久。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9页 那声音「噔噔噔噔」密集而长短不一,应该是一群人正在登塔,她立刻彻底惊醒,手中握着的那只大手也微微攥紧了她,她偏头,元致正看着她,沖她摇头,意思是让她不要出声也不要害怕。 她慢慢又躺了回去,元致始终坐在入口的位置上,警戒着下面的动静,有他在,无论来的是什么人,就算发现了这里,她也没什么好害怕的。 脚步声一直不绝,这群人应该是直接上到了七层才停下,带着这么多成群的随从,这军营附近有这般阵仗的,周濛简单一盘算,多半是今日在军营里见过的那些临淄王府的亲眷。 「母亲,您看下面的湖水,好清澈呀!」 少女的兴奋过后,就是妇人嘆气喊累的两声抱怨,周濛听声音就听出来了,好巧不巧,来的就是新安郡主和她母亲杨夫人。 她下意识瞥了眼元致,并抽回了与他牵在一起的手,他看她一眼,她却低下头不去回应他的目光。 「哎,你们多拿些水来,往这边洒,多洒些啊,」她吩咐着侍从,开始在向四周洒水降温。 「咦,天突然阴了呢,日头散了应该就没那么热了,母亲,您多坐会儿,觉得好些了吗?」 听声音这些人叮叮咣咣应该还带了不少物件上了,塔里的空间并不小,放上几把躺椅也不成问题。 杨氏仍然兴致不高,「什么鬼天气,洛阳这么热,有什么好的。」 新安郡主笑着应是。 「这时节的长安可凉爽得很,你这丫头,好好的长安不待,非要跑这地方受罪。」 「对对对,来,尝尝这果子,甜不甜?我跟您说,长安可没这么多新鲜果子吃。」 母女俩又为了长安还是洛阳争了两句,才终于消停片刻。 「……也不过如此。」杨氏又嘀咕了起来,似乎是含着果子说的。 安排好了器具,新安郡主就吩咐侍从去塔下候着,纷乱的脚步声后,隔着一层薄薄木板的下方,独处的母女二人谈话又逐渐清晰起来。 「母亲,您今日恰好看到他了,觉得他人如何?」 「我看到谁了?」 杨氏故意不接这一茬,郡主自然撒起娇来,「母亲,就是他啊……思北侯元符。」 最后这五个字,声音轻得周濛快要听不见了。 「不可,我不同意。」 「为何不可?您不是都见到他本人了,难道他这品貌配不上我吗?」 杨氏哼了一声,「你是没看到他身边已有了一个妇人了么?我若求你父王让你下嫁于他,那妇人该当如何,你莫非还要与那中山国的小辈共事一夫不成?」 郡主声音也提高了几分,「那女子有什么可忌惮的?当初陛下为何为她赐婚,如今这缘故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她起先犯了死罪,听说陛下原本是想把她配给氐人扶鲁戴罪立功,后来才转配给了元符,名为联姻实则行监视之实,这何其荒唐!她不过一个细作,等时机成熟迟早会被人清算,我怕她做甚?」 「清算?被何人清算?元符吗?我倒是看他俩感情好得很。」 郡主没说话,杨氏立刻又冷冷讽道,「你也就知道这些了。我听你父王说,中山国在冀州也早就蠢蠢欲动了,她虽不是在国中养大的,但与那头的关系也不可能轻易断绝,谁想除掉她都未必是件容易的事。」 「母亲!」 杨氏没让她说下去,「再说,她比你先过门,将来在侯府里你始终要矮她一头,这你也愿意?」 「那您和父王就助我将我扶为正室啊,我为正室她为侧室,论军功咱们临淄王府也不在中山王之下,这有何不可?况且,我与那清河公主比,论家世论品性我哪里就差了她了?日久见人心,我……」 「钟儿,听娘一句劝,元符实非你的良配。其实,」杨氏一顿,过后压低声音,「你父王如今也有这个意思,不瞒你说,近来北境都在传一个消息,故北燕的那个世子,也就是元符的从弟,他可能还活着,我与你父王的意思是……」 「不,不,我不要嫁给别人。」小郡主立刻听明白了母亲的意思,低低地哀求。 「听话!娘还会害了你不成?你既要论品貌,那元致若真没死,样样都要强过元符的,元符不就是靠着黑羽军曾经的那点情报才得了你父王的赏识?元致那可是黑羽军正经的主帅,这兄弟俩该选谁,不是一目了然?」 「可您说过我可以自己选择夫君的,不能食言!」 郡主委屈地含着哭腔,杨氏的态度也不免软了下来,「娘自然不会逼你,这样吧,下个月你先随我回长安住些日子,确认那元致没死的消息是真是假,若是假的,我就向你父王求情一定成全了你,这样可好?」 郡主没说什么,周濛看不到楼下的场面,猜测她大概就是默认的意思。经过这一番争吵,母女俩似乎都没了兴致,谁都不理谁,坐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阴下来的天空逐渐飘过几片黑云,黑云稀稀落落下了几滴雨水,她们就赶紧招唿侍从下塔返回营房了。 等人都撤走,那雨水竟越下越大。 「你若没什么事……」周濛率先打破沉默,开口发现自己发哑,清清嗓子才继续道,「你若没什么事,咱们就等雨停了再走吧。」 她仍然低着头,往后挪了挪,倚在一方木柱上斜坐,余光瞥见元致偏过头正定定看着自己。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0页 他们刚刚一起偷听了隔板下那对母女的一番争吵,郡主想嫁元符,杨氏却不许,极力想让她另嫁元致,可她们哪里知道,她们口中的元符与元致,在如今都是同一个人罢了,这个人就坐在她的不远处,沉默着也不知道他听了这些话会怎么做想。 「嗯,我无事,」他应道,把方才她躺着睡过觉的位置上他的外衫扯了过来,掸掸灰又递给周濛,「凉起来了,你披着好些。」 这初夏的天气就是这般莫测难明,前一会儿还热得如同身在蒸笼,后一会儿就雨落如瀑,潮风吹过冷得令人直起鸡皮。 周濛接过,心里还在想方才的对话,难怪今日杨氏待她这么亲善和蔼,原来她压根没想让宝贝女儿嫁进思北侯府。 其实这是对的,站在临淄王和杨氏的立场上,元符和元致,该选谁为爱婿,确实是一目了然。 与其费劲让女儿在思北侯府争宠,还不如把这工夫用在更有价值的男人身上。 说起这个更有价值的男人……他的价值,就连周濛自己不也十分看重么? 他细心地替她披好外衫,塔外正风雨飘摇,在这方寸之地里,周濛难以忍受这样的沉默。 「方才,杨氏所说你还活着的消息……是你派人故意散布出去的吧?」 回应她的是男人低低的一声「嗯」。 同时,他的动作轻柔而小心,为她披衣,手指却一点都不会碰到她露在外头的肌肤。 「那就是说,过不了多久,你就不会再用元符这个身份了,是吗?」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 他没答,她也不需要他作答,如果不是急着要回归元致的身份从而带领黑羽军起事,他就没必要提前散布流言。 如果他不再是元符,那么,她这个元符之妻的身份自然就该要烟消云散了。 没有了这层夫妻关系的牵扯,他们之间似乎再也没什么联繫在一起的必要了,毕竟,他自己早就说过了,他和周劭的合作,那是他们自己的事,她不需要为兄长操心。 他要为家国復仇,要去战场上建功立业,而她呢,大乱之世中,她一个女子,哪里又是她的归处? -------------------- 第105章 =========================== 她轻放在碧色裙摆上的手微微用力攥紧,可下一刻,那只清瘦修长的手就覆了上来,熟悉的粗糙肤感包裹着她。 「午前,在小靶场的时候,你见到郡主明明不喜欢,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一个没留意,他已经移坐到了她的面前,望着她主动问起,这还是这一下午以来从他口中说出的唯一有意义的话。 她抬头,劲风颳过木塔,摇晃的感觉更加明显,风力进到小阁楼里减弱大半,但也吹起了他背后披散的黑髮。 他原本的外衫在她的身上,他只穿一件白色里衣,窄袖束腰的款式,不同于平时轻袍广袖的谦雅模样,少见地显得利落而凌厉,她仿佛又看到了很多年前身穿胡服的那个异族王子的影子。 她觉得可笑,她在担忧自己的命运,可他居然关心的是这么个小家子气的事情。 「我没有不喜欢她。」 她回答道,这个答案不敢说十分真,但九分真她是可以保证的。那个时候,她看他迎了杨夫人回来,兴致不太高,并不是不喜欢,她只是有一点点失落而已。 不是因为新安郡主而失落,相反,她是真的觉得郡主还不错,品性不论,至少是个直率的姑娘,她稍稍示好,她就放下了敌意。刚刚,她与母亲讨论起嫁过来后对她的处置,基本都是高门后宅的常规操作,以她临淄王爱女之尊,没有起太过阴邪的念头已属难得。都说临淄王家风刚毅朗健,此话不假。 她当时心里想的只是,这算是一个她愿意与之分享元致的女子。 可是午前又哪里会知道,元致其实已经不打算做这思北侯了,很快那一家人就会知道,无论他们想让新安郡主嫁元致还是元符,其实都是同一个人。 而她自己,和这个「夫君」很快就没关系了,分不分享更不取决于她的首肯,她那念头变得可笑又多余。 「嗯,你没有不喜欢她,你还想替我把她娶过来,是不是?」 她很坦诚,「是又如何?」 「为什么?」 「只不过是多娶一个女人而已,还有好处,这有什么为什么?」 「什么好处?你倒是说说,我能得到什么好处?」 周濛突然不想理他,「临淄王的爱女,你说娶了她能有什么好处?」 元致却一副执意求问的样子,仿佛真的全然不知,周濛觉得虚伪。 「你从一开始结交临淄王,为临淄王祖孙三代效力至今,难道从来都没想过他们会用什么方式拉拢你吗?这洛阳的高门我混了这么久,所有利益结交都离不开互通婚姻这档事,你不比我傻,这个道理你该明白。那个传闻出来以后,你从来没有主动对我解释过,还是前日我主动问起你才给我一个说法。不信你去问问,洛阳城里有几个人相信你会拒绝这桩婚事?元致,这件事我想了好几天,我不知道你在盘算什么,想着与其让你盘算怎么说服我让我让出这个侯夫人正室的位子,还不如我自己提好了,好歹落个体面,给你一个人情,你说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就因为这个。你看,你也是做出决定了才告诉我你马上连元符的身份也不要了,刚刚那母女二人的话你也听到了,等你脱了元符这个身份,他们更想把女儿嫁你,这正室的位子都用不着我来让了,我自己都是迟早要走的人,何必挡你的姻缘?」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1页 * 那天到后来,元致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小小的阁楼里,一人坐一角,等雨过天晴之后,带着她下塔,然后迳自回了王府。 周濛虚脱得厉害,回咏凉阁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不知是什么时辰,身体重新充满了力气,下床推开窗,天还黑着,却月沉星野,快要天亮了。 她一觉睡得黑甜,却在快要醒的时候,梦中反覆出现元致在阁楼上与她一起等雨的样子,他屈膝靠坐着,脸尽力偏向她看不见的方向,眼睛隐约发红。 又过了两日,司马暄夫妇主动来府上拜访。 在社交常规里,他们夫妇在营地那天与周濛相处愉悦,两对夫妇就算建立了交情,过后便应该互邀互访,周濛精力不济,没有邀过他们,他们是主动到访的,除了夫妇二人,还有一个人,新安郡主。 周濛才反应过来,司马暄夫妇只是个藉口,其实想来的只有一个人。 既然如此,她便在卧房称病,由元致自己去招待他们。 午后,宴席散场。不出所料,元致送完客就来了咏凉阁找她。 周濛谎称自己染了风寒,易于传染,不仅自己不用出面,也谢绝了他们来探病的可能。新安郡主反正也不是来看她的,她何必给自己找存在感,彼此省心。 元致来的时候,周濛正在房里侍弄她拿些画作,在为一副刚刚完工的寒梅傲雪图悉心点缀红色的梅瓣。 听到门后脚步声,周濛就放下了画笔,看着自己的作品,总觉得不够满意。 「这幅寒梅图你似乎很喜欢?我看你画了很久。」 元致走过来,目光扫过她的画作。 这两日他们不怎么说话,元致来找她肯定是有事要说,还主动找话题,周濛就搭理了,淡淡道,「没有很久,上过月才开始画。」 「那你上一副画的什么?」 「……你问这个做什么?」 这段日子她几乎一个月完成一副画,上个月画的是一副远山水瀑图,以前元致从不关心她的画,她也觉得没必要和他细说。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好像格外喜欢画山水。」 周濛不知道他怎么看出来的,但她确实画山水偏多,她无所谓地耸耸肩,意思是那又怎么样。 「找我有事?」她从无关紧要的事情转开话题。 「是新安郡主想见我,有些话想说。」 周濛「哦」了一声,拍拍手,准备请他去落座,边喝茶边说。 「不必麻烦了,几句话,我说完就走。」 「其实,若是与我有关便说,与我无关,你也可以不必说的。」 那日他们在塔上无意偷听到的内容来看,郡主要么是求问他的心意,愿不愿意娶她,要么,就是向他告别,听从父母的安排。若是前者,她不会阻拦,若是后者,那是郡主自己的选择。 她沖他微微一笑,这个笑在元致看来,简直要将她的无所谓挂到脑门子上了。 元致气得眉头直皱,「她来向我告别,不日就回长安去了。」 居然就这么走了?看来她听从了母亲杨氏的劝告,回长安后,多半就无缘再嫁元致了。 荆白说,郡主是单独约见的元致,可想而知是怎么依依不捨的一番惜别。 她的视线早就看到了元致这一身白色锦袍前襟处一抹可疑的红痕,至于沾的是郡主的胭脂还是口脂,那就不得而知了。 顺着她的视线,元致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前襟,神情大骇,忙伸手去拍,「不小心蹭到的,我并未……我并未对她做什么!」 周濛笑了笑,「我第一次见你是在八岁,后来回江夏以后好几年,都没听说过你的消息,三年前再次听说你,你知道是关于什么吗?那时你刚在乌孙国平叛立了大功,坊间传言西域第一美人乌孙公主倾心于你,愿以一座城池换与你一夜风——」 「既是坊间传闻,你该知道全是胡说八道!」元致拍衣裳的手也停了,立刻替自己申辩。 「那是何处胡说八道了?是乌孙公主不曾倾心于你,还是——」 「我从未回应过她!」元致极少会打断别人说话,可这一个话题竟让他一连两次截断周濛的话语。 「更从未在没有侍女的情况下与她单独见过面,所议皆为公事,没有在乌孙王宫过过夜,这一点皆可查证。我离开之后,她如何做想我左右不了,更左右不了她四处散播传闻,你听到的这些全是她一己之言,如何不算胡说八道?众口铄金之下,我纵然满身是嘴也解释不清,你如何能将这种传闻安在我的头上?」 元致一番急辩,周濛却抿唇笑了起来,「你想错了,这事不在于传闻几分真几分假,而是这传闻竟能比战报传得更远,传到南境江夏之地,可见公主一往情深,世子风采卓然。」 「你这是何意?在你眼中,我便是如此风流之人?」 他指着自己前襟,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方才郡主引我在后花园行走,不曾想她突然停步回头,我并不知道她会这样,就——」 他闭眼又睁开,锉着后槽牙道,「我躲了,但真的不知是如何蹭到我衣裳上的。周濛,我父王十六岁时便生育了我,按鲜卑习俗这算晚育,我……我若是如你所想的风流之人,如何到这般年纪还未成婚亦不纳妾通房?」 周濛刚要张嘴,元致快步逼近,仿佛知道她要说什么,一掌拍在她身边的窗框之上,咬牙切齿阻断她那些鬼话,「也不许说我是为了攀附一个能助我的岳家!你再说,我就……」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2页 他好不容易憋出句恶狠狠的威胁,眼睛通红看着周濛,却半个狠字都说不出来。 周濛起初被他吓了一跳,接着忙咬起下唇,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噗嗤笑出声来,再把他激得更怒一点,这人只怕真要失去理智。 她想起他曾经不也以为她是个游戏于京城高门公子间的浪.□□么?几个月前她还为此生气,现在觉得何必较这个劲呢,情人之间是一个互相选择的过程,他若十分介意,那大可不必保持这份关系。 此刻她距离他的心口只有半臂的距离,那刺眼的红痕还在那里,如果猜的没错那是唇脂。如果元致真的躲了还没被他的身手躲开,只能说明郡主使了些小手段,同为女子,这种小手段哪里会陌生,郡主是知道自己要离开了,也不愿意让周濛舒心。 「其实,郡主的事情很简单,如今你我都有点把它想复杂了,你别这么气,那你说说你与临淄王走得这样近是为什么?你与他们走得这样近,却不想接受婚姻的示好,这难道不是很矛盾吗?所以我前日在塔上说的话有什么错?」 元致皱眉,又轻笑一声,「所以你觉得我非得做他临淄王的女婿,没有他手里的那点兵我便什么事也做不成,你便这样看轻于我?」 「不是,我从来没有看轻你的意思,」周濛摇头否认,字字真心。 她继续道,「这三年以来,你每一步都走得不容易,当然,这世道没有人活得容易,你从来不与我多说你的事,但我猜你是想报仇的,北燕败亡,元氏全族惨死,换我我也要血债血偿。北匈奴固然罪孽深重,但北燕之败的始作俑者——自从南晋宣称收復北燕故地为幽州的那一天起,我想北境人人都知道,是南晋太子司马功。你想復仇就要杀司马功,可他哪有那么好杀,我做过这件事,所以知道有多难,陛下要保他,连里通外国这样的罪名都撼不动他。他更是一国储君,就算失了人心还有法统,尤其不是你一个鲜卑人能够染指。就算黑羽军能马踏洛阳城,不惜代价杀了他,然后呢?中原因你而大乱,那么自汉室以来的百年世族为求自保必将振臂一唿,到那时,朝廷十几万亲兵就会以驱除鞑虏为号,还有各路想要进京勤王实则浑水摸鱼的藩王,你要几万黑羽军将士和你一起从此在洛阳城里陷入万劫不復吗? 「你不可能这么做,这是我一后宅妇人都能想明白的道理。你肯定要找人结盟,世族之首萧氏,宗室执牛耳的武安长公主,还有两个手中有兵的藩王,临淄王与我祖父中山王,目前同样想杀太子的这四方势力,你最有可能去结盟的,不是临淄王又是谁呢?这一年来你一直都在结交临淄王,娶了新安郡主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不管怎么说,我替你着想我有什么错,反惹来你这样大脾气?」 元致久久凝视着她的眼睛,她会替他去想要找司马功復仇的事,这本该让他感到一丝惊喜,可是,没想到她越说越离谱。 他是需要结盟,但临淄王并不是他的选择。 他争取与临淄王交好,只是因为他需要在养好身体、恢復身份之前,有一个能暂时阻挡住北匈奴南下的人。三年前太子司马功以北燕为饵引来北匈奴,虽说联合宇文鲜卑成功将北燕灭国,奈何之后骑虎难下,根本无人可以驾驭这数万匈奴铁骑,反而祸害了南晋的整条北部边境,而一旦北境破防,整个洛阳恐都要被踏于匈奴铁蹄之下,成为第二个龙城。 不管是为了无辜的百姓,还是为了身在洛阳的她,元致都不想看到洛阳成为第二个龙城,所以他结交并帮助临淄王,几度助他击退匈奴,他做这些并非是为一己之利,临淄王则不同,他奉军令驻守长安,为身家性命所计,必须仰赖于他的计策。 所以,事实正好与她想的相反,是临淄王更需要他,而非他需要临淄王,他何须委曲求全求去那新安郡主? 她不了解这一层缘由,无可厚非,他本来也不希望她再介入朝局,可是,即便这一次她了解了,而下一次又遇到类似的事情,他毫不怀疑她还是会大方地把他推去别人怀中。 「替我着想?你可真会替我着想。」 他想起了很久之前石斌对自己说过的一句话,说周濛这小姑娘别的还好,就一点,满脑子的小算计,没有一点真心。 其实,她何止对别人没有真心,还会把别人对她的真心当作一文不值。 他心情恶劣极了,冷笑一声反问道,「那么我想娶你,也是想攀附你祖父做你们中山国的女婿?」 周濛一愣,这个她还没想过,可是一些过往的恩恩怨怨顷刻间漫上回忆。 可是,就是她的这一瞬沉默,让元致的心仿佛跌入了一片冰湖的湖底。 「最初你救我就带着目的,所以你认为我也一样,我对你做过的所有的事,我的情意,全都带着目的,你就是这样看我的,是也不是?」 他控住她的双手,人却向后退了一步,审视她的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冰冷。 周濛漂亮的圆眼睛瞬时也失去了神采,泪雾漫了起来。 她是带着目的救他,可是她最初的目的一个都没有实现,不仅如此,她为此付出的代价如此之大,她至今都没有一句怨言,如今还要被他拿来讥讽一番吗? 他如此恶劣,周濛觉得自己也没必要有心理负担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3页 「谁知道呢,在你那里又不是没有先例。」 暗沉的黑眸眯起,「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周濛冷笑,进而理直气壮。 「那不妨就从九年前说起,我阿娘不远千里带我北上想让我嫁进北燕,凭我们的落魄凭什么能攀上你北燕世子,谁都知道这是不自量力。可是,如果事先你们没有表达出愿意结亲的意向,阿娘是不会贸然带我北上的,结果呢,你们违背了事前的承诺,替你订下了与宇文慕罗的婚约,让我阿娘顷刻间就成了一个笑话。三年前,你父王终于得知了宇文氏有异心,又恰逢我兄长重返中山国打算争一争王位,于是你们又打上了我的主意,你父王为了替你争取中山国的支持,临终前写了婚书向我祖父求娶于我—— 「这一拒一求,呵,你们家把我当作什么?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女伎吗?你有没有想过,若不是因为欺人太甚,要不然你以为周劭为什么要烧掉你父王绝笔的婚书?」 听到「女伎」两个字的时候元致的手力道大得可怕,他张口想辩,周濛却没有给他机会。 周濛肆无忌惮地笑起来,「元致,你洁身自好也许不假,因为你的婚事啊,从来只看岳家的家世,这一点我说的有错吗?我成全你,撮合你和新安郡主,有错吗?」 「是,你可以说我就是个很功利的人,我承认,我什么也没有,我想要的不靠我自己去争谁会给我?但是我起码还知道付出代价,而你,你们男人只会比我更功利,你日后建功立业,送上门的郡主公主多的是,好处也多的是,就算你不好女色,那如果你手头上的所有困境,可以不费一兵一卒,单凭收纳一名女子就可以解决,你还会拒绝吗?没有哪个男人会拒绝的——」 「闭嘴!」 元致胸膛微微起伏,气得只得从牙缝里吐出几个字来,语气都在发颤,「这就是你对我的看法?」 此刻他整个人已经被愤怒笼罩,掌中的木框发出微微变形的声响,周濛听到这声音,唯恐下一个被捏碎的是自己的骨头,小心地往另一边躲了半步。 这纵然是她以一番气话起头的,但越说越真,前头还是怎么解气怎么说,后头就全是真心话。 阿娘过世后,她的少女时代是在天青阁度过的,她听过太多男人的花言巧语,看过太多的背叛,情意薄得像纸,她不可能会相信男人这种玩意儿,元致兴许会比那些男人好一点,但能好多少呢,她从来都没有信心。 更何况,他还要做大事,他想要的还有很多,对她的背叛只是个时间问题,更让她确信的是,他和他的家人已经背叛过她和阿娘一次了。 元致得不到她的回答,而且还在往外躲,似乎想逃,他急不可耐地伸手,单手捉住她的下颌,这令周濛又惊又怒,偏头想离开他的钳制,但这方面他显然更加老道,没使什么力道也能让她无法逃脱。 周濛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她只不过是说出了憋在心里很久而不敢说的话,这些话的确可能会惹恼他,那大不了大家开诚布公谈一场,谈不拢就好聚好散,可是,眼前回应她的却是他凭藉男子的体力优势压制住她—— 她不喜欢这样,非常不喜欢。 穿堂而过的风时不时撩起元致的黑髮,但他浑然不觉,眼神阴鸷地盯着她的脸,下巴,然后嘴唇。 他这样的眼神让周濛陌生,但他的意图不难猜,她不想再被他亲了,尤其是在这种时候,索性一偏头,他的手还停在虚空中,她便一口咬在了虎口上。 他的手筋骨突出,没什么肉,她一口就咬在了骨头上,而且发了狠,元致「嘶」了一声,居然就皱着眉头看着她咬。 明明咬人的是她,却也是她的眼睛里凝起了汪汪的泪水。 元致这才伸出另一只手来捏住她的腮,叫她松口。 牙印上开始渗血,他却顾不得疼痛,手上终于使了几分力道,一边恨不得把这漂亮的小嘴捏碎,一边只想托住她的脸,让她的眼睛里只能看得到他。 他的拇指带着力道划过她的红唇,她的唇看着小巧,实则肉嘟嘟的,尤其是亲上去的感觉,他知道有多么美妙。 他进而将红唇轻轻拨开,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很想看看她的小牙,看她是不是个长了獠牙的妖精,看獠牙上是不是还沾了他的血。 红唇轻易被拨开,露出藏在里面的半片白牙,生得整整齐齐,一颗颗既小巧又莹润,像上好的白瓷,只有一颗虎牙稍稍带尖,明明毫无攻击性,却让人想不通,怎么能比漠北的孤狼还狠。 他忍不住拿食指在小尖牙上缓缓地磨,她张嘴来咬,他便移开手指,往復几次,这令元致耐心耗尽,皱着眉、带着几分恨意,不顾她的挣扎,扣着她的后脑低下头,封住了这张小嘴里的所有攻击。 -------------------- 第106章 =========================== 这男人亲她的时候一点不含煳,事后翻脸也不含煳,从那天过后,周濛很久都没有再见过他。 一连十来天,他总是早出晚归,然后有一天她终于发现他的小厨房两三天都没来要过食材,才觉出不对劲,找人一问,门房才说侯爷早就出远门了,好像是北上去邺城办事去了。 再过几天就是被拘于邺城的宇文单被处斩的日子,元致这个时候赶着过去,毫无疑问是为了这件事。至于他是不是去解救这个一直喊他姐夫的准小舅子,周濛觉得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可是,这终究是他的事,和她没有关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4页 中山国已经送来了祖父的亲笔手信,鑑于洛阳城的局势越发明朗,朝野动盪,周劭陈兵司州,意图向洛阳进发,西北边境的阵线也在收缩,临淄王的亲军也有兵指洛阳的态势,黑羽军更是频繁在冀州出没,各种迹象都表明,一场大乱一触即发,洛阳城很快就不再安全,因此祖父希望她能尽快撤回中山国。 回卢奴城避难,这件事没什么可拒绝的,周濛也不觉得自己留在洛阳还有什么用处,除了方便尽快见周劭一面,可是她若留在周劭身边,他还要分神保护她,这无疑是在添乱。 于是周濛很快给祖父回了信,答应自己将会尽快回撤卢奴城。 元致走后,她便邀请温如住进了侯府。自打太子府遣散侍婢的时候她成功出逃以后,就一直借住在王夫人那边,两人见面还需要向萧府报备,并不方便。 「你最近真是越来越嗜睡了。」 这天下午,周濛午睡醒来,温如恰好来找她,把她扶起身,掖好被角。 「一天也就十二个时辰,你大半都在屋里睡觉,也难怪府里都在传,说你这样子……是不是有了。」 周濛刚睡醒,脑袋还在昏沉,愣了一下想什么是「有了」,才明白其中的意思,噗嗤笑了出来,「有什么有,绝不可能的事。」 温如其实也不太确定她和元致至今到底有没有圆房,以前问过,但人家的房中私密事,问多了总不合适,但听到这个回答立刻就明白了。 她挑挑眉,「也行吧,至少等元致回来,听到下人议论你有孕的时候,他不会当真,毕竟,他要是当真了,你可就走不了了。」 她前一日就听说周濛打算北上回卢奴城的事了,在这个节骨眼上,要是被孩子绊住,无论是真是假,可想而知有多麻烦。 「嗯,」周濛表示认同,「另外,我身子不好这事,也不能让他知道太多。」 「没关系,离开这儿就好了,我看荆白她们手脚麻利,行李都收拾得差不多了,你要身子撑得住,过几日就能动身,现在到处都乱,到时候我拨一队人马护送你。」 周濛却笑着摇摇头,「这几日走不了。」 「你在等什么?」 她不答,反问,「温如姐姐,你后面有什么打算?」 温如一笑,「没什么打算,逃肯定也要逃的,天下之大,益州也许是个好地方,你知道的,我又不缺金银,在哪都……」 「那就跟我一起走吧。」 周濛看着她的眼睛,温如的笑容也渐渐收敛。 周濛摇头,「金银护不了你一生一世,尤其是你我这样的人,做过的事没那么轻易抹掉,终究还是要活在权力的庇护之下才能活命。」 她牵起她的手,「隐姓埋名不是最好的选择,温如姐姐,如果你相信我和周劭,就跟我走。」 「还以为你不会邀请我呢。」 温如撇头笑了笑,眼神有些闪躲,有些侷促,但很快消失,「所以你在等我?」 周濛狡黠地笑起来,「一半一半吧,怎么样,到时候我们一起,就这么说好了?」 温如轻轻地点头,眼睫微微湿润,温柔地垂着,片刻后抬起,「那既然我只是一半,另一半呢?你还想捎上谁?」 「就你,另一半原因嘛……我得等元致回来,他临走前,在府里安排了一些黑羽军的军士,如果我现在北上,这些人一定会跟着,只能等他回来,我跟他告个别,让他把跟着我人撤了再走。」 温如也想起来了,那天周濛去萧府请她的时候,她的马车后面多了几个家丁打扮的高壮胡人,起先还以为是侯府的护卫,现在回头细细回忆,那些家丁虽然看起来低调朴实,但多加观察就能发现与普通人的不同之处。 「他留黑羽军给你做护卫?」温如讶道。 「什么护卫,监视我还差不多。」 温如则蹙眉,全然不信的样子。 自从军符那件事以后,她就总说元致的好话。可那天她和元致决裂前的那些争吵,她没好意思对温如说,即便都是真心话,也是恶意满满的真心话。 她若是说了那天的原委,温如毫不意外会劝她改变想法。 她直接说出现状让她死心,「总之,他去邺城之前,我和他之间就已经完了。」 「完了?」果不其然,温如更无法相信这个事实,「为什么?」 「吵了一架,他也不理我了,这次去邺城招唿也没打一声。」 温如想了想近期发生过什么事,「你们吵架是因为新安郡主吧?你安排他娶新安郡主?你那么做,他怎么会不生气呢?」 周濛咬了咬唇,「也不全是,还有些别的事。反正……你别问了,事情已经是这样了,现在的情况是,我只要出府,他的人就跟着我,他们不听我的命令,我不想去卢奴城了,还活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温如却摇头,「可是你见了他又能怎么样呢?之前我以为你离开洛阳只是和他短暂分别,这没问题,不过,」她怀疑地看着周濛,「既然你是想与他……姑且算和离吧,你们见面了,他就会捨得放你走吗?」 「没什么捨得捨不得的,我们之间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想的哪样?」温如无奈失笑,「他待你还不算真心?」 周濛眉头微皱,她很不情愿听到这样的话,「那我若是说裴述待你也是同样的真心……你会接受他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5页 温如讶异地挑眉,随即果断摇头,周濛了解她,她也了解周濛,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就代表已经没有了转圜的余地。 「行,那我就不劝你了。等你想好什么时候走咱们就什么时候走,我这就去安排人手。」 * 周濛并不知道元致的确切归期,时间一天天过去,只听说最近在邺城的对宇文单的处斩已经如期行刑了,人已经砍了,且并没发生任何劫囚之类的事情。既然没有去劫囚,那元致去邺城做什么呢?或者说,砍的并不是宇文单,真正的宇文单已经被偷梁换柱了? 周濛百思不得其解,四天之后,府里突然来了一个意外之客。 「大师兄?」 周濛站在门口看到从马车上下来的清瘦男子,手捂着嘴巴不可置信,又惊又喜。 她推开荆白搀扶的手,忙迎了上去,要亲自帮他拎那满手的竹篮。 大师兄高珉拂开,看到周濛眼角的泪珠,周身冷厉且不近人情的人也不免变得柔软了下来,「行了行了,你看你站都站不稳还拎什么篮子,」然后立刻把东西都递给了她的侍女。 周濛从小就怕高珉,他严厉又爱凶人,可现在她不怕了,一把挽起他的手往府里走去。 「大师兄你来就来嘛,这大老远的还带这么多好吃的,这让我多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我就带走了,」他甚少开玩笑,说笑的时候也严肃极了,周濛当真,一个劲护住竹篮,高珉才露出微笑,「吃就吃,少说废话。」 这些竹篮里一半是周濛小时候最爱的家乡土货,腊肠、燻肉之类,另一半则是药材,封装得十分精细,另外还附赠了一篮零嘴蜜饯,一吃就是最熟悉的味道,一问,果然是小庆家里自己做的。 她还问高珉,小庆什么时候嫁人,高珉没好气地瞪她一眼,说人家小庆的儿子都办周岁宴了。 她又问起了好多江夏的故人,虽然去年到今年江南重燃战火,好在当龙寨离群索居,自给自足,安陆城的药材铺子关张以后,寨子里的人就都退回了山里,所以故人全都安好。 见到高珉,无疑是周濛这些日子最开心的一件事。 「师父呢?师父身子可还好?」 高珉就点了个头,还不忘扎她的心,「比你不知道要好到哪里去了。」 「那师父这次还来看我吗?」 高珉深深看了她一眼,摇头。 周濛的眼睛里止不住地失落,她盼了好久,师父却是不来了,可还是挤出一个宽慰的笑容,「路途太远了,师父她老人家不远行也好。」 高珉立刻就戳破了她的自我安慰,「师父她接了一个新的病人,如今并不在江夏。」 周濛的笑容僵住,撅嘴,「师父宁愿去接新的病人,也不来看我?」 高珉不搭腔,只垂着眸子赶路。 过了一会儿,两人已经在一间安静整洁的茶室落座,侍女也遣了出去,高珉就不打算她聊家常了,右手一摊,「把手给我,我替你看看脉象。」 周濛撩起广袖,把手伸过去。 高珉修长白皙的手指搭上,安静地感受她的脉象。 周濛隐隐约约总觉得他的手似乎在发抖,可是低头去看,好像又没有,大师兄把脉还是和平时一样稳。 「最近有什么新的异常吗?」高珉发问。 「特别想睡觉,没有力气,怕冷,这些算吗?」 「不算,」高珉利落地否定,「还有吗?」 「……那就没有了。」 高珉抬眸看她一眼,「月事呢?」 周濛有一瞬间慌乱,可是一想,大师兄是医者,问这个不是很正常么。 「……很久没来了。」 「很久是多久?」 「三……三个月了。」她小声地答。 高珉又探了一会儿才说,「并不是喜脉。」 周濛的脸蹭地红了,「当然不是,我又没有……没有那什么。」 高珉听得眉心直跳,他心头大震,却不敢表现出来,皱着眉头假装质问,「既然身体已经有了反噬的迹象,你该知道怎么做可以缓解,为什么不做?」 周濛把脸低了下去,红晕消退殆尽。 当初种下念君蛊的时候,师父就说过,子蛊宿主的反噬症状可以用她的血来缓解,可想要缓解她身上的反噬症状,必须遵从念君蛊本质上作为情蛊的道理,那就是行夫妻之实。 她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件事,她把这事当成可以救命的任务去做过,可元致拒绝了她,到了最近,就连她自己,也没了那份心思了。如果她告诉大师兄,是自己不愿意,大师兄一定会骂她。 「你既选了这个人种蛊,又不愿意和他行房,你拿命开玩笑么?」 果然,高珉一眼就看透了她的心思。 周濛低头认骂,又嘀咕道,「那师父她老人家临行前,还说什么没有?」 高珉知道她想问什么,梅三娘说过她会尽力去找可以替她将母蛊取出的法子,这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 其实他们所有人都在等这个结果,可是…… 「想听好消息还是坏消息?」他问。 周濛顿觉振奋,原来还是有好消息的,通过大师兄刚刚的神情,她还以为已经到了最坏的情况。 「先听坏的吧。」她选道。 「坏的?」高珉嘴角勾起一个讥讽的弧度,「坏的就是师父觉得来见你一趟,亲自替你把一回脉的必要都没有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6页 意思就是她已经没救了,连师父都放弃她了吗?那是够糟糕的了。 「那好的呢?」 她大大的圆眼睛里满满都是期待,高珉原本不忍心说出这些话,可是,人得先自救才有救,这一次见面,他明显感觉到她的颓丧,不知是不是因为那个宿着子蛊的男人伤害了她,才让她变成这个没什么求生意志的样子,也不愿意用那个最有效的方法来为自己争取更多能活着的时间。 他露出更加讥讽的笑容,「好的就是,你身子都坏到这个地步了,师父她老人家还有闲心去给别人看诊。」 周濛一愣,眼睛里的光彩变成了疑惑,「这是什么意思?大师兄你是说,师父已经找到取出蛊虫的法子了?还是说……」 高珉抬抬下巴,「结合坏消息一起想吧,你觉得这可能吗?」 「那这不还是个坏消息吗?」 她眼睛里的神采彻底熄灭,高珉嘆气,把她的袖子拉回来盖住手背,又拍了拍,「好自为之吧阿濛。」 * 周濛休息了半天过后,高珉来替她取血,用来为元致制作一年半这个关卡他该服用的药。 高珉看着药钵中抽出的血,他都不确定那还算不算人的血,液体呈现异常浅淡的红色,兇勐的念君蛊就是从这样稀薄的血液吸食毒素,怎么可能不出现反噬的症状? 周濛的脸色也是异常地苍白,只有唇色仍然红得妖异,这是蛊毒越来越深的标记,那些被蛊虫反噬而死的人,唇色最后会变成浓郁的黑色。 「你就不该做这种煳涂事。」 他低低又骂了一句,为元致制药的过程中,他时不时就要骂上一句。 「要你和他换命?他配吗?」 「懦夫!」 周濛刚被抽过血,靠在软垫上休息喘气,眼睛半睁,无神地看着房梁发了会呆。 「大师兄,别骂了,再骂你唾沫星子都要掺进药里了。」她笑着调侃。 她应该为元致辩解两句的,他没逼着她做下这个决定,一切都是她自愿的。 可是她没有辩解,大师兄也许只是想发泄愤懑,骂的是谁,骂的什么,其实并不重要。 高珉是个斯文讲究的人,闻言,还下意识摸了摸嘴角。他没再骂下去,周濛虚弱地睡了一觉,过了好一会儿才醒。 「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高珉还在制药的位子上,似乎刚刚完成药丸,正把一粒念珠大的药粒放进小木匣,合上盒盖,然后朝她推了过来。 「好了,拿去吧。」 周濛没去接,让他帮忙把东西放在小几上,待会会有侍女来拿。 高珉一愣,他还没习惯任由下人伺候,总觉得这么重要、性命攸关的东西怎么能交给别人,于是看了周濛半晌,她的确变了,不仅长大了,也有了成熟女子的体态,周身的气质更是与小时候大有不同。 他感嘆造化弄人,「你说你也算天潢贵胄的出身,过得还不如小庆,何苦。」 小庆有家人其乐融融、有儿女绕膝,还有可以盼得到的安享天年的寿数,而她……有什么? 高珉来得匆忙,走得也匆忙,用一天时间办完了所有事情,第二天就返程回乡了。 周濛没有挽留,谁也不确定元致的归期,要是让大师兄碰上元致归来……她不敢想像会发生什么事情,她觉得维持现状就很好了。 温如是她身边最亲近的人,从高珉来,再到离开,她什么也没问,但对事情的结果已经猜到了八九分。 周濛很快写了一封信,交给她让她送往樱霞峰,还向她提出了另一个请求。 「温如姐姐,麻烦你帮我安排人手,两个月后我还要亲自去一趟樱霞峰。」 说这话时,温如抱着双臂,斜靠在门廊上,周濛则半靠在温泉池里,两人隔着腾腾白雾对望。 温如点点头,这个请求对她而言没有难度,去樱霞峰的路线,本来从一开始就是她提供的。 「两个月?」她问。 周濛轻轻「嗯」了一声。 温如觉得嗓子眼梗得厉害,「还回来吗?」 周濛摇摇头,「不回来了。」 温如二话没说,转身就离开了。 外间的迴廊上,泪水汹涌地漫上了眼眶,周濛说的两个月,去了樱霞峰就不回,这很明显,也就是说两个月后,就是她给自己安排的死期。 -------------------- 第107章 =========================== 给自己安排后事是种什么心情,周濛已经体会到了。 一开始的几天,她整天都把自己泡在温泉水里落泪,谁也看不到,谁也不会打扰。 她一点都不想死,谁会想死呢? 可是当大师兄说出那两个好坏消息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提前宣判了她的死亡。 师父和他都已经无能为力,念君蛊所属的这类蛊王,自古都没有成功取蛊的先例。蛊虫噬心,剜心是唯一可能有效的方法,外祖母王念君试过,蛊虫是取出来了,但她也没有因此而多活几天,依然因为心衰英年早逝。 ——她最好的下场也不过如此了吧。 哭了几天后,她发现自己渐渐就哭不出来了。 虽然她还有很多事都没有做,还有很多事情没看到期待的结果,可是这个世界上同样也有很多人为上天所不悯。 含恨而终的人,多她一个又何妨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7页 说这是突然的振作也好,是麻木也罢,起码她觉得自己不能到临死的时候,还要去遗憾一些本该可以做完的事。 到了盛夏的尾巴,元致终于从邺城回来了。 她事先就给门房留了信,说元致一回来就过来报一声,同样,她也第一时间差人去通传,说她想见他一面。 以前她想见他是不需要通传的,他身边的人从来不会拦她,但现在关系不一样了,通传一下也好,对彼此都留些体面。 得到准许后,她被带到了他平日里独宿的地方,梅园。 说来可笑,这里她还是第一次来。 那地方的布置简单得不得了,成婚的时候她还觉得咏凉阁简朴,但和梅园比起来,自己的咏凉阁还算得上精緻。 院子很大,一座武器架毫不避讳地立在墙边,上面摆着各式各样的兵器,宽刀、长剑、红缨枪,都擦得锃亮。 毫无疑问,元致现在已经不刻意隐藏自己的身份了。温如说,京城中越来越多的人已经知道了这件事,震惊的大有人在,唯独不敢有人有异议,一来,朝中武安长公主仍待元致如同亲外甥一般亲善,二来,在朝外,黑羽军在司州出没的消息也层出不穷。 北燕被灭国的真相,据说也在洛阳的高墙间疯传,墙倒众人推,太子司马功的身上再加一条勾结匈奴、陷害忠良的罪名,这是迟早的事。更何况,从来都北燕没有叛离南晋的证据,即便灭国,但主君无罪。 元致再也不需要依靠元符的身份活下去了,但他也没有公开为自己正名,仍挂着「元符」之名承思北侯的爵位,住着思北侯的宅子,从不主动提及自己的真实姓名,周濛猜,他也不需要做这么高调而无用的事,他只需要用一场讨伐司马功父子的大战,就可以为自己和家族正名。 梅园寝卧的门大开着,两个劲装打扮的随从正拿着一副软甲从里面出来,接着,元致一身黑衣也跟着走了出来。 他一抬眼就看到了周濛,她侧着等在院门边上,让那随从们先走,眼神落在那副软甲上,似乎若有所思。 「外面热,要不,进来坐吧。」他招唿道。 周濛转头看过去,元致刚好转身,一边走,一边还在解袖上紧紧裹着的皮质袖甲。通身上下一袭黑色的紧身骑行服,包裹着他宽肩窄腰的身材,背影比穿宽袍的时候更显高大。 她低下头,无声地跟了进去,进门后也没有四处打量——他的这间寝卧也没什么可打量的,空旷又简单,一件有个人印记的东西都没有。于他来说,这里大约就是一个困了来睡个觉,睡醒了就走的地方。 他松了松领口,不小心露出一截锁骨,又恰好碰到周濛抬头看过来,他有些尴尬,轻咳了一声说道,「抱歉,刚回来,本该先沐浴换身衣裳再见你,你差人来说有事,我以为……我以为你很着急。」 周濛摇摇头表示不介意。 其实她从一靠近就闻到了他身上一点淡淡的汗味,这么热的天,衣服本来就厚,外头还有软甲,可想而知有多闷热。 不过,她还是很无语,她是想尽快见他,但也不至于连他洗个澡的时间都等不了。他都走了快一个月了,若真有急事,她难道不会找人送个信吗? 她刚要开口,突然院门外疾步走进来一个人,在身后大声禀报,「世子,长公主府又差人来催了,请您尽快到府一叙。」 说的是鲜卑语,从声调、步伐、仪态,都能看出这人是个地地道道的军人,他骤然闯进来,音量还不小,周濛顿时被吓得一哆嗦。 元致看了她一眼,眉心皱了皱,绕过她朝那军士走了过去。 「说了我还有事。」 元致也回的鲜卑语,周濛能听懂大半。 「可是,人已经来催第三趟了,小的不知道该怎么回了……」 「这也要我来教你?」元致的声音陡然变得低沉而严厉。 「是是,小的知道了,这就去回绝了。」 那人正欲转身,偷瞥了眼立在房里的女子,那女子背着身,一袭月白色的纱裙,梳着妇人的髮髻,虽然看不清容貌,但光凭一道纤柔窈窕的背影,和颈后的那一寸白到发光的肌肤,就足以让人移不开眼。 他大概能猜到这就是世子之前以镇北王大公子之名「娶」的那个汉人公主。 黑羽军中知道她的人不多,世子从不主动提起,知道的都说世子当初娶她是为了巩固和中山王的关系。 还听说她极美,奈何世子并不喜欢,如今他们大事将成,这位便宜公主马上就要变的可有可无了,世子将来回漠北都未必愿意带她回去。 他便忍不住又多看了一眼,身边却传来元致不耐烦地催促,「还不走是要我留你用晚膳吗?」 「不不不,小的不敢,小的就走。」他低下头立即转身。 身后又传来元致十分不快的吩咐,「去找个人在门口守着,没我的命令谁都不许进来!」 * 院门被那人带上,周濛才重新转过身来。 「我不知道你这么忙,其实我可以晚些再……」 「没事,不是长公主找我,多半是裴述,他找我能有什么事,」元致淡淡讥讽道。 周濛依旧低着头,元致不知她在想些什么,亦或是她突然听到了裴述的名字,在想什么与裴述有关的事情。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8页 「你找我什么事?」他主动问道。 「坐,」他又邀请道。 然后就想去给她取些茶水来,扫了一圈自己的房间,却发现自己回来得太仓促,根本没来及叫人准备这些,只有琉璃瓶里剩的半壶白水而已。 周濛看出了他的意图,适时开口拒绝了,「不必了,就几句话,我说完就走。」 说完她也觉得太生硬,今天,她不想让和他的谈话再次陷入针锋相对的气氛,便缓和地又补了一句,「刚吃过些瓜果过来的,我不渴。」 元致重新又站直了腰杆,看了过来,周濛客气地微微笑了笑,「我是来跟你道别的。」 「前些日子祖父来信了,他希望我撤出洛阳回卢奴城去,我虽然想再等等周劭,可是除此之外,我留下来实在意义不大,就同意了。他本来想让我尽快启程,但我想着,还是跟你当面道个别为好,也正好,谢谢你这半年来的照顾。」 她的语气尽量放得柔和,不想让他听出她除了客气和感激之外的意思,元致的神情也出乎意料地平静,似乎对此早有准备。 「我听说了。」 周濛微微一愣,「你听说了?」 他听谁说的? 「你祖父跟我说的,他应该不止给你写了信,也给我写了一封。」 周濛维持微笑的嘴角不由得僵硬住了,那个老狐狸又打的什么鬼主意? 「没说别的,他想让我送你回卢奴城,保证你沿路的安全。」 周濛的笑容终于垮掉,她好声好气来找元致告别,就是想让他放自己走,结果,那老狐狸一边给了她一条出路,一边又把她装进了另一个笼子。 「我本该早些送你启程的,都怪我,这一趟在邺城耽误了些日子。」 他像是假装看不懂她脸上浓浓的失望一样,自顾自给她做起了安排。 「这样吧,如果你没别的要事,给我一天时间准备北上的人手,后日一早我送你出城,如何?」 他说的是「出城」,也就是说,他也许只是送她出洛阳城而已,不会一路跟着她?周濛暗暗松了口气,好颜好色和他打商量。 「其实你也不用送我出城,我还是想尽快动身,温如已经替我安排好了车马和护卫,进了中山国境内,祖父那边就会派人来迎……」 元致疑惑地皱起眉,抬了抬手打断她,「送你出城?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他走到旁边一个箱笼旁边,打开翻了翻,那里面满满都是各种信件和文书,他利落地从底下抽出一封信,朝周濛递了过来。 「你自己看,你祖父的意思也是让我和你一起北上。」 周濛沮丧地低头,看到他手中拿着的熟悉的信封皮,和她收到的一模一样,这确凿无误就是中山王的专用信件,不会有假。 她相信元致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撒谎,她也实在不想去看那老狐狸在信上的鬼扯。??「你还这么忙,不必亲自跑一趟……我可以回去跟祖父解释。」 「我本来就和他有事情要谈,送你只是顺便。」 他见周濛根本没打算伸手接信,就收了回来。 只要他还有眼睛,都能看得出来周濛的不情愿。 但这一次,他并不打算尊重她的意愿。 「如果你实在不愿等,那就明日午后动身,可以吗?」 她能有机会退回卢奴城就是仰赖祖父的安排,让元致送她,这同样也是他的授意,她能拒绝吗? 他又补充道,「我的人肯定脚程比温如雇的那些人更快,还可以在沿路驿站换军马,虽然只晚半日出发,但绝不会比你自己走更慢,你既然想早些回去,不如就跟着我的车队,当然,也会更安全一些。」 周濛攥了攥袖中的拳头,只能点头答应,「那就麻烦你了。」 「不麻烦。」他刚把那信放回箱笼,回头淡淡回道。 「那我回去收拾东西了,」她半矮身行礼,「先行告退。」 她刚跨过门槛,身后又传来声音,「听闻——」 他叫住她,然后紧接着走了过来,却没有靠得太近,「你这些日子身子很不舒服……」 「我很好。」 周濛偏头止住他,猜想他应该是听到了府里下人那些乱七八糟的议论,那种话传到他耳朵里……只会让彼此更尴尬吧,而且一听就知道是胡说八道,他还好意思问。 她心头有些不快,但还是耐着性子打消他的疑虑,「天太热,不免就有些乏,多睡了些,我没事。」 「天热?」元致唇线抿紧,「你不是畏寒么?」 周濛拳头攥得更紧,「在卢奴城我祖父有一座温泉宫,去那边调养一些日子就好了。」说完,她毫不犹豫地走下台阶。 「等等。」 她一向依赖温泉,听上去似乎有道理,但他依旧跟了过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周濛再没停顿,「无事,世子请回吧。」 * 车队如期出发,一天一夜的行程过后,车队抵达卢奴城,因为提前写过书信通告过,加上周濛的身份,王宫宫门大开,以迎接王女的盛大仪仗将她迎入。 这一次周濛住进了北边的温泉宫,原本在温泉宫休养了十年的中山王司马绪,则早已搬到内宫勤勉政务去了。 其实,严格来说他忙的也不是政务,而是以五十年前前朝六皇子的身份重夺帝位的业务,俗称造反。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9页 都七十岁的老傢伙了,在造反的这条路上,突然精神得像个年轻人。权力让人返老还童,还真不是一句假话。 元致一路上拿着武安长公主亲发的手书,徵用官驿、军马皆不在话下,明面上拿的仍是思北侯的身份,而进了中山国,就再没人喊他侯爷了,宫人见面,都会恭敬地喊一声「世子殿下」。 让周濛感到越发不对劲的是,既然他的身份已经明了,宫人依旧将他安排与她同住温泉宫。 她半年前那次成婚的婚书上,明明白白写着夫君元符,如今和元致怎么也算不上夫妇了,她差荆白去找宫人交涉,得来的答覆却说老王爷就是这样安排的。 那便罢了,好在温泉宫房间多,元致住西殿,她住东殿就好,本来在侯府就是这么住的。 但这件事她必须问问老傢伙到底怎么想的,整理好行李后她等了大半天也没等来内宫的传召,她只好主动求见,又被告知中山王早两日去北境巡边去了。 「都七十岁的人了还去巡边,他也不怕死在半道上。」 周濛气唿唿地摊在花架边休息,觉得自己应该又被老狐狸摆了一道。 温如笑着屏退了身边的一众侍女,对周濛问道,「你有没有觉得,元致似乎和中山国关系不一般?」 「这不是明摆着的,」周濛冷笑,「明面上说是为了我的安危把我召回卢奴城,却把元致一道叫了过来,人人都知道他不是元符,还想让我和他继续做夫妇。那老狐狸,哼,都快把篡位的野心写脸上了,真是一颗有用的棋子都不愿意放过。」 温如摇头笑开了,「我觉得不止这样,老王爷可能不是最近才有了联手的打算,你猜我进城的时候看到谁了?」 进城的时候,温如是骑着马跟在车队后面的,还以为她坐车坐累了。 「谁?」 「拓跋延平。」 周濛立刻撑着半坐了起来,「他?他怎么在这里?」 「是啊,我也很惊讶。元致去年病危的时候,就是拓跋延平一直在替他照看黑羽军,虽然后来被宇文慕罗搅得坏了些事,但在军中,他是当之无愧仅次于元致的人物。如今由他守在卢奴城迎接元致,你觉得你祖父和黑羽军会是刚刚才搭上线吗?」 周濛微微眯起了眼睛,恍然大悟,先前她以为元致会为了在中原再找一个藩王联手而迎娶临淄王的新安郡主,她可能想错了,这个他选中的藩王,难道是自己的祖父? 可是,他和临淄王明明军事上联繫更紧密,为什么捨近求远找上了中山王呢?更何况,这两年在冀州北境,中山国守军和黑羽军还几经交手,各有损伤,他们怎么会勾结在一起? 「元致他人呢?」她忙问。 温如把侍女喊回来,一问说世子已经出宫去了,又把他西殿那边留守的近身侍卫喊过来一个,那侍卫见到周濛恭恭敬敬,爽快地回报,说世子去城外营地练兵去了。 周濛打起精神,叫来马车直接出了城朝城北营地寻过去,到了以后,她没下马车,让温如拿着她的手令进去确认了一番,元致果然在这里练兵。 练的不是他的黑羽军,而是中山王的亲兵。 温如沉默着回到车里,问周濛要不要亲自下去看看,周濛说不去。 马车很快又回到王宫,温如见周濛的心情似乎更低落了。 「你想想,这其实是件好事,临淄王想用新安郡主把黑羽军和他们绑在一起,都没能成功,现在你祖父中山王成功了,于你于你兄长而言,难道不是好事?」 「是啊,他原本就有周劭替他在南边卖命打江山,现在北边还得了元致,真是如虎添翼,」周濛长嘆一声,「看来他成功是迟早的事。」 温如玲珑剔透,周濛这一嘆她就听出了她的隐忧,中山王还有两个庶子,下面又添了六个孙子,司马绪得位以后,周劭未必是他唯一可选的继承人,万一到时候司马绪不属意周劭即位,即便他如今有了战功,会是什么下场也显而易见,宫廷斗争会比战场厮杀还要惨烈。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你也别想太多了。」 「你说的固然是对的,」周濛苦笑起来,「以前中山国形势不好的时候,我害怕,现在形势有利,我却还在害怕,温如姐姐,你说什么时候我才能过上不用担惊受怕的日子?」 温如抿着唇沉默,抚着她的嵴背安慰。 周濛摇头,「恐怕是等不到了,我只有两个月的时间,还能看到周劭坐上那个位子的那一天吗?」 -------------------- 第108章 =========================== 入夜,元致来到东殿求见,周濛随便找了个藉口拒绝了。元致肯定是为了下午她去过营地的事情而来,她不想和他谈这件事,毕竟元致怎么做选择是他的事,事到如今,她不该也不想干涉了。 直到两日后司马绪归国,周濛才迈出温泉宫去了内宫拜谒。 祖父看起来比一年前更老了一些,精神却更足了。 周濛睡足了两日,体力还算不错,但一番跪拜大礼行下来,还是累得眼冒金星。 「阿濛哪里不舒服?」 刚刚回宫的司马绪心情十分不错,但看见周濛这气虚的模样,还是忍不住皱眉关心起来。 「你一个十几岁的女娃娃,气色还不如我这七旬老汉,怎么回事?找医官看过没有?」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0页 谨依规矩行完大礼,周濛也就不跟他客套下去了,跪坐在软垫上,微笑道,「一枚棋子而已,只要还活着,愿意为您效力,不就够了?」 「怎么跟祖父说话的!」 司马绪瞪眼,但还是走下玉阶,到周濛面前弯下腰,仔细打量孙女儿的脸庞,正想上手摸摸额头,被周濛躲开。 「什么棋子,你听什么人瞎说,祖父一直都很关心你!你一来卢奴城,整座温泉宫不都送给你了,说什么胡话。」 他说得义正词严,他原本就是个爽朗而风度翩翩的人,待下人素来仁善,露出几分慈爱便很容易让人信服。 「关心我还是更关心那份遗诏,臣女心中有数,从不敢妄想僭越。」 司马绪浅浅吸气,微微眯起老眼,纵然知道周濛性子如她那母亲一样刚勇,也没想到见面寒暄都没说完,她就能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来。 他果然收了那副慈爱的面具,但也没回到高高的王位上去,而是就近坐到了周濛的身边,他盘着腿,像个和后辈闲聊的老者。 「看来最近你对我很是不满,信中你从未提过,现在见面了,你有话便直说吧。」 他也笑,「如你所言,我的确想要那份遗诏,自然是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拿你如何,反正你在我这里,放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他笑得爽朗而狡黠,只要他脱了那副仁善的面具,周濛觉得他是一个可以容忍别人说几句真话的人,虽然狡猾,但他这一点比很多人都强。 「我想要什么你当然知道,」周濛也直截了当地开口,「立周劭为中山世子,就现在。」 司马绪毫不意外,「这可不行,之前在凉州一战后对外声称失踪生死未卜,他在南方叛军中又没用本名,人都不知道在哪,现在立他为世子,不现实。」 周濛点头,「那好,那你就写一封手书,承诺日后若大业既成,立他为储,把这封手书留给我做信物,这个总可以吧?」 司马绪慈爱地笑起来,「好孩子,一封手书而已,我今天能给你写也能给别人写,未来立储君这么重要的事情,仅凭这个?太天真。况且——」 他两手一摊,「你祖父我现在还没当皇帝呢,你也太心急了。」 周濛全不吃他这一套,笑着凑近他,「普通手书当然不作数,若是印上我献给您的那方传国玉玺,就作数了。」 司马绪笑容凝了一瞬,哈哈大笑起来。 周濛当初进京成为和亲的清河公主之前,就找到了外祖母王念君记忆中曾经藏起来的那方前朝传国玉玺,并暗中献给了中山王,算是向他投诚,从此换取他的庇佑。 她一同找到的还有一封高祖的遗诏,这封遗诏中,写明了传皇位于六皇子中山王司马绪。如果这封遗诏大白天下,他夺回皇位便是名正言顺,他发兵洛阳就不是藩王篡位,人人得而诛之,而是清算从先皇高宗宣成帝开始,到如今的建武帝的这两朝矫诏而立的伪帝。 周濛知道,司马绪做梦都想得到这份高祖遗诏,于他而言,这比传国玉玺还要宝贵百倍。 「那方玉玺您已经验过了,是真的对吧?遗诏也是真的。您知道的,得皇位不难,可是我兄妹二人为您拿下皇位,我们能得到什么呢?如果储位都承诺不了周劭,那我可就帮不了您了。」 笑完了的司马绪看起来一副好说话的样子,「当然,你那两个小叔,一个成器的都没有,几个堂弟也还小,你兄长周劭……不,现在他该改回本名了,司马劭,文韬武略,是个合格的继任者,我本来就最属意他。不过,你还得帮我再做一件事,我就给你印着玉玺的手书,如何?」 周濛的脸色随着他的话逐渐阴沉,「您休要得寸进尺。」 司马绪又是一笑,在膝上悠悠碾着手指,「不要这样说祖父,阿濛,你得这么看。你当初答应我,会在洛阳拉下太子司马功,结果你失败了。我给你的支持不少了,你能如此快在洛阳融入交际,是我豁出了老脸,託了不少的人情,你却只除去了区区一个司马婧?她可不值得我为你付出的价码。所以你看,这笔交易你只成功了一半,另一半……你不能不兑付,是这个道理吧?」 司马婧也是他的亲孙女,干掉一个亲孙女,在他眼里也就是一笔交易的一半而已。 心底泛起一阵寒意,周濛冷笑一声,「好吧,您要我做什么,说来听听。」 司马绪瞟了眼殿门外,神情显得十分谨慎而认真。 「你与元致相处得如何?」他问。 周濛秀眉一挑,不可置信地抬眸,「你要杀他?」 司马绪连连摆手,「他替我练兵练得好好的,我杀他做什么?你这孩子,这么会这么想?」 周濛默了默,自己是有些反应过激了。 「我和他已经没关系了,那婚约本就不作数,」她没好气地回答,「您也不该让他还与我同住,这不合适。」 「婚约是不作数,关系总不是假的,一日夫妻百日恩,我看他很喜欢你,」司马绪意味深长。 周濛嗤笑,「喜欢我?在他眼里,我与临淄王的新安郡主,有任何区别么?」 「他不是拒了新安郡主吗?你又说什么胡话。」 「您心里有数,如果元致今日是在长安替临淄王练兵,他就会娶新安郡主,而他如今是在卢奴城替您练兵,那他自然就会『喜欢』我。我是谁不重要,他选在哪边才重要。」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1页 司马绪若有所思,唇角还留着那丝意味深长的笑意,随即低头嘿嘿笑了起来,「你恰恰说反了。」 「事实上,元致是先娶了你,才接受与我合作的请求,这件事你恐怕还不知道吧?」 * 在老人的低笑声中,周濛偷偷在袖里捏紧了拳头,来缓解这一瞬间突然过急的心跳,她将脸偏向一边,「也可能是因为兄长的缘故。」 「总之就是不会因为你?」谈到这个话题,司马绪的笑容就没从脸上消失过。 「小孩子脾气!不管你承不承认,就是因为你,我才得了这一员大将!你这一张脸,抵得上一支黑羽军啊,阿濛,好孩子,去年我见你第一面就知道,你爹娘没有白白将你生的这么漂亮。」 这样的夸赞听得周濛浑身不舒服,老人眼中逐渐兴奋的光彩更让她格外膈应。 「我没这么大本事,和他也不是您想的那种关系,」她掀开广袖起身,「您要我做的那件事如果是和元致有关,恕我不能从命。」 见周濛要走,司马绪眼皮子都没动一下,「连为你兄长做点事,也不愿意了吗?」 「您没必要拿兄长威胁我,他没这种想法……」 老人急声打断,「哪种想法?你以为我要说的是什么?元致能替我们轻松夺取洛阳城,然后呢?他还要为北燕復国,黑羽军横陈漠北,虎视眈眈,就算我百年之后将这江山传给你兄长,他守得住吗!」 周濛心头一震,脚步顿住,缓缓回身与司马绪对望,老人的眼神多数时候都是敞亮而矍铄的,但这一刻勾眼回视的样子,凶得像狼。 他片刻前才说过不会杀元致,原来,只是有用的时候不杀他。 周濛缓缓蹲坐,狰狞地笑起来,「好一个兔死狗烹,先让元致替您练兵,再帮您打下洛阳,为您的大业流干最后一滴血,最后杀了他?用时如肱骨,弃时如敝履,北燕是如何亡国的?您这么做与司马功父子有什么两样?」 「当然有区别,他可以不死,只要他放弃復国北燕,我会封他做幽州刺史,还可以把你三媒六聘风风光光下嫁给他,他是选这条活路还是选他父王的死路,阿濛,这全都取决于你。」 「再有,」司马绪捋着白须,神情难得露出几分倨傲,「你祖父我最忌讳就是将我与建武帝相提并论,还有他的爹,我的那位皇长兄,你问我与他们有什么两样?他们拿什么与本王比!这话在中山国没人敢说,我只许你说这一次,下不为例。」 周濛抿紧唇线,承认是自己一时嘴快失言,司马绪没再计较,露出轻蔑的一抹笑来,「元致,他不过一个鲜卑胡虏而已,胡人素来狡诈,可用却不可信,你今日容他重建北燕,怎知明日他不会挥刀南下,将我们取而代之?」 「可北燕元氏歷经三代,从元致的父王开始就是南晋藩属,从未行差踏错,既阻退匈奴,又隔绝宇文鲜卑,为什么就不能给他们一条活路?」 「我说了,他可以不死。」 「您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龙城一战后他活到现在,唯一的念想就是復仇和復国,只要他保证无意南下,那地方叫北燕还是叫幽州,有什么区别吗?他都会替您守牢,您高枕无忧不好么。」 司马绪沉沉打量周濛,似有不耐地纠正她。 「不是替我守,是替你兄长,替你,替我们守。阿濛,你该时刻记住,你是我中山司马氏的女儿,我把你送去那鲜卑人的枕边,可不是让你来替他做说客的。」 * 直到周濛离开内宫,她最终也没能说服司马绪改变主意。她也不敢再劝,如果被他认定她一心向着元致这个外人,又恐怕对周劭有不利的影响。 到了温泉宫门口,她从步辇上下来,走上玉阶的时候,突然头晕起来,脚步虚浮,身形晃了一晃,荆白在后面安排人替她撑起阳伞庇荫,她几乎就要跌下去,突然从侧廊里走出一个人来。 荆白的惊唿声中,她右臂被扶住,同时腰也被一只大手托起,她不用费力睁开眼睛去看,凭那股淡淡的香气也能认出这人是谁。 况且,这偌大的温泉宫里,除了他和他的几个侍卫,根本也不可能有别的男子。 元致见她迟迟不睁眼睛,身子越来越软,周濛何尝不想自己站住,奈何脑子是清醒的,身子却不受控地虚软。 元致果断地将她横抱了起来,由荆白引着送进卧房。 温如很快也过来了,在旁边替她向元致解释,说什么暑气太重之类的话,元致不置可否。 周濛终于缓过来,睁开眼睛时,见是温如在给自己餵水,元致则远远站在帷帐外头,见她醒来,才迈过来几步,在温如身后又克制地停了下来。 「方才多亏了你,」她挤出微笑,沖他轻轻开口,「我没事了,可能要再多睡一会儿,世子请回吧。」 温如命人收了碗,使了个眼神带着侍女先走了,元致却没有跟着走,「前几日我来找过你,不巧,你都在忙。」 她哪里是在忙,她就是不想见,她不信元致听不懂这句託辞。 「是有些忙,」她随口应着,「世子找我有事?」 元致微微垂眸,依旧站在远处,像没听到她的问话。 周濛又抬起手指了指床沿的一个软垫,「过来说吧。」 他疑惑地愣了一瞬,才终于他坐了过来,她略带歉意地解释,「抱歉,实在没什么力气说话,声音小,我怕你听不清。」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2页 从方才醒来第一眼看到他,他的眉头就一直锁着。 「你找我有事?」 「你身子出什么事了?」 两人同时开口,他的声线也压得很低很轻,听起来和她的轻语混在了一起。 他依旧一身利落的束身黑衣,但干净透着香气,他似乎还晒黑了不少,窄瘦的面庞显得更瘦了,使本就深而挺的轮廓愈发摄人心魄地好看。 周濛只瞟了他的脸一眼,她听到了他的那句话,见他又不开口了,便笑着先答了,「我说了我没事,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毒,从小就这样,这一年在洛阳,师父给的药吃完了,过些时日我就去找我师父熬药,连你的毒她都能治,我这点毛病不在话下。」 元致黑沉的眸子望过来,「如果只是药没了,我可以派人去找你师父,但之前你骗我,说是天热的缘故。」 周濛面色不改,「就是怕你随随便便去找我师父,我才那么说的,她新接了一个病人,正在外地,连我大师兄都不知道在哪,你上哪去找。」 他眉间的沟压得更深,「只要想找就能找到。」 周濛只好转移话题,「对了,大师兄给你的药,你吃了吗?」 他摇头,「还没。」 「为什么还不吃?那药很难做的。」 「不想吃。」 「为何?」 「我不喜欢那个味道。」 周濛刻意摆出的柔顺险些绷不住了,觉得自己在和一个不肯吃药的小孩说话。 「药不都是这样?」 「是么?别的药也有一股人血的味道吗?」 周濛瞬间变了脸色,但马上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大,但元致的目光也在这一瞬间变得凌厉起来,将她一瞬间的表情尽收眼底。 周濛心道不妙,元致根本不给她掩饰表情的任何机会,一出手就托住了她的下巴,直面着他,「周濛,那药用的是你的血。」 他连疑问的语气都没用,斩钉截铁地说道,还带着怒意和讨伐的强势,而周濛在被他抓到破绽的一瞬间就强迫自己警醒了起来,「你开什么玩笑。」 她赌元致在诈她,她的态度但凡再有一丝松动,这件事情就再难打消他的疑虑。 「我熟悉人血的味道,我见过你流血,你的血有特殊的香气,我不可能认错。」 「什么特殊的香气,」周濛轻笑,「我们制毒解毒之人,从小养毒物,体质特异,血的味道是与常人不同,但也没那么不同,我和我阿娘还有我师父的血就是一样的,你只是闻过,我尝过味道。我刚才说了,你的那颗药制成不易,用的人血很有讲究,具体的制法我也不清楚,但绝不是我的血。」 他的强势终于在渐渐浮起的疑惑中碎裂,他眼睛依旧盯着她,人却退了回去,周濛暗暗松了口气,她赌对了,刚才他果然是在诈她。 心中升起恼怒,但此刻她更想赶紧送走这尊佛。 「你来找我就是为了问这个?」她放松自己露出疲倦,深深嘆口气,「药没有问题,半年前你也吃过,味道之所以不同,因为那次是隔了几天才给你,这次的更新鲜一点,导致味道有所不同。你若是膈应吃人血我也无话可说,不过我可以保证,师父不会为了救人而去杀人,正常人取出一点血并不会致命……」 「我不在乎那药有没有问题。」 他沉声打断,手在几上紧紧攥成了拳,「我再问你一遍,为我解毒的药到底与你有没有关系?为什么我的身体在恢復,你却一天天虚弱下去,你阿娘过世了,你师父不知所踪,你无非仗着我无法查证你说的话,既然无法查证,我就不能相信你。」 周濛是真的不耐烦了,倒头缩进被子里,「你爱信不信吧,我要休息了,你请自便吧。」 -------------------- 第109章 =========================== 极端虚弱之下,周濛还真睡着了。她这一觉一直睡到了半夜,醒来后,荆白带她去温泉池里泡水,荆白还说,午后元致走的时候留了话。 「他说什么?」 「世子说,他本来是来向您告别的,并不是故意要提药的事,很抱歉又让您生气了。」 周濛正把温软的泉水往脖子上浇,手微微一顿,才想起来药的事是她自己提的,果然他俩一说正事非得吵起来,这是命里犯沖吧。 她苦笑,又沉沉嘆气。 「他来告别?他要回洛阳了吗?」 荆白老实作答,「世子没说,只说明日一早就会离开卢奴城,还说会留下小苦,您只要有任何事需要联繫他,都可以让小苦送信。」 「又想在我身边安插眼睛?」 荆白抬眸,古怪地看了周濛一眼。她从周濛这一句反问中听不出真切的厌恶,更像是不咸不淡的牢骚。 「还有什么话?」她问,荆白回话一向谨慎,她欲言又止,一定是话没说完。 荆白本来不想让周濛尴尬,但她问了,还是把后半段补充了。 「世子说,小苦即刻就会搬去宫外住,还说……知道您不喜他在您身边留人,所以如果您这边没信可传,就当没这个人好了,小苦住在宫外不会打扰您的。」 周濛默了默,才给自己找补了一句,「量他也没这个胆子。」 「其实,如果世子果真是回头去为打洛阳做准备,奴婢私以为,他留下小苦是人之常情,小苦只是有点轻功,上战场就是送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3页 周濛回过脸,微微讶异地看向荆白,她是自己身边最重要的侍女,却极少对事情表达看法,难得会听到她说出这番话,几乎是为小苦说情。 荆白也不避讳地承认自己的越界,「恕奴婢大胆。在洛阳侯府的时候与小苦打交道多了一些,他对世子忠心耿耿,对您也没有恶意。」 荆白和小苦有点私交,这个可以理解,自从她和元致彻底掰了以后,同住一个屋檐下,两边在生活琐事的协调上仍要靠他们二人来回沟通。 其实,周濛自己曾经和小苦的私交还要更好一些,只是后来她摇身一变成了名声恶劣的清河公主,小苦就不大愿意拿正眼瞧她了。 她从未将小苦视作下等的奴僕,无非是时移势易,昔日的交情烟消云散了。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多数都是这样,短暂相识又渐行渐远,只不过是彼此人生某一段的过客罢了,比如小庆,比如韩淇,又比如曾经在天青阁一起玩闹过的小姐妹们,周濛再也不会想去打扰他们平静的生活,只希望他们过得不错,这便足够了。 荆白开始替她洗起了长发。 「他还说什么了?」她趴在池边,任身后荆白轻柔地动作。 「没了,世子只说了这几句就走了。」 * 元致离开中山王宫的第二天,中山王司马绪也启程离宫了,两队人马一前一后,目标都是洛阳。 记得在小时候,周濛偶尔在江夏的街边听书生们论起时政,都说在中山国守北境守了一生的老王爷终于英雄迟暮,能活过六十就是高寿。直到今年,司马绪已经七十一了。因了前半生的辛苦征战,年老后他的身体其实并没有特别康健,但他这一生似乎都没有放下对皇位的渴望,前面的十来年,他隐在那不成器的世子司马曲的后面,一面装病,一面蛰伏,为了就是接下来的这一次机会吧。 知道会有大事发生,周濛也让自己打起精神,一有空就找来温如,问她打听来的关于洛阳的最新情况。 果然,这两队人马一到洛阳,大战便一触即发。 元致到洛阳后的第五日,三万黑羽军便在城外集结,以为北燕復仇为名讨伐太子司马功,开始正式攻取南晋都城洛阳。 黑羽军是典型的骑兵,擅长长途奔袭作战,本以为在攻城械战中会吃点亏,会打得吃力,没想到仅仅三天过后,洛阳城的城门就被攻破了。 周濛都没想到元致会赢得这样快,此前朝廷还声称有二十万御林军戍守洛阳,传说中古都洛阳的城池更是易守难攻,固若金汤。 到第九日,又经过两天的血战,黑羽军攻下了洛阳皇宫,元致亲手斩杀了禁军统领、太子司马功的妻舅杜勇,顺利接管宫城,将彻底失势的建武帝父子牢牢围在宫城做的牢笼之中。 对于黑羽军的进犯,南晋的朝廷上下表现得出奇地平静。 在武安长公主的主政下,南晋宗室同大理寺发布檄文,歷数太子司马功数十年来的罪状,从残害皇子,再到里通外国,勾结北匈奴与宇文鲜卑将北燕灭国等等。 元致以復仇为名的军事行动也得到了百姓的同情,黑羽军剿灭御林军后便迅速接管了洛阳城防,之后,战前盛传他会屠城的谣言不仅没有发生,在军事上他还尤为克制,不影响城中百姓的正常生活,甚至百姓还可以像以前一样进出城门。 到了第十二日,中书省代帝下发诏书,废司马功太子之位,所犯数条重罪条条属实,即刻处斩。 只要司马功一死,元致进攻洛阳的目的就算达到了,他接下来的选择就显得尤为令人瞩目。是进一步找个由头杀了已经卧病不起、奄奄一息的建武帝,进而拿下皇位自己称帝,还是选择将辛苦打下的洛阳城拱手让给他人,朝野上下都在恐惧与希望的摇摆中等待这位北燕世子的决定。 周濛从不认为元致有在中原称帝的野心,他一个鲜卑异族,能顺利拿下洛阳城后不受到朝野的抵抗和讨伐,足以说明洛阳城里真正掌握权力的南晋世族对于他的支持,在这里面,除了萧皇后、萧太师和武安长公主的斡旋,更少不了中山王司马绪的号召。毕竟,老傢伙巴巴地跑去洛阳,绝不是白去的,七十岁的老皇叔,在宗室、军中、朝中的威望都不容小觑。 既然他愿意为元致復仇摆平洛阳朝局,那么作为回报,元致一定早已和他达成了约定,洛阳城迟早都会是他的。 眼下的洛阳城实际上是处于黑羽军的军管状态,那么元致究竟会以什么样的方式交出军防大权?周濛觉得他最好就是在这个当口,向司马绪提出允许北燕復国作为交换的条件,保证黑羽军和他自己有一个不被事后清算的退路。 接下来的几天,周濛比之前交战的时候更加紧张,可是,那边出奇地平静,似乎什么事情也没发生,温如也没打听出来任何有意义的消息。 洛阳的局势或许是在僵持,也或许正在悄悄向某些方向推进,总之,风平浪静地又过了三日,到第十五日,没想到洛阳司州以西平地起了惊雷,临淄王从长安东进,要进洛阳城勤王。而所谓勤王,目标自然是元致和黑羽军。 自从元致拒绝迎娶新安郡主,转而选择了投向中山王,他和临淄王府的反目就是迟早的事。若真要打,周濛不相信临淄王能打得过元致,可是,军管洛阳城需要投入大量兵力,黑羽军总共也只有三万人马,哪怕能抽出一半的兵力,要迎战号称率领五万人马的临淄王谈何容易。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4页 可就在这个时候,司州又冒出来了一股人马,竟是数月前在扬州大败太子司马功的草莽叛军祁英。周濛大为震惊,这冒出来的哪里是什么祁英叛军,而是周劭。临淄王毕竟曾经镇守雍州,兵力骁勇,而周劭在江南得势后兵力也大涨,这一战势均力敌,一交手就是半个月不见分晓。 不论是洛阳城平静下的暗流汹涌,还是司州的临淄王所谓「勤王」,局势从元致初初打下洛阳城时的一片大好,开始变得异常焦灼而危险。 周濛不想元致交出军权、撤出洛阳城后遭到清算,也不想周劭在距离洛阳城只有咫尺之遥的时候,被临淄王给阻拦了下来。中山王司马绪即将接管洛阳,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周劭却不是他唯一的孙子,如果周劭和临淄王两败俱伤,司马绪渔翁得利,完全可以另择儿孙作为继承人。 至于周濛手中的那封高祖遗诏,若是司马绪在洛阳受到阻挠,这份遗诏也许会是他力排众议登基称帝的最大助益,而若是他权位稳固、支持者众多,那么这份遗诏于他只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从目前局势来看,萧氏和武安长公主都默认了他将接管洛阳,也就是说,现实似乎正在向后一种情况发展。 事已至此,周濛越来越坐立难安,她希望祖父司马绪能得偿所愿,同样的,她也希望元致能得以善终,更希望周劭能拿到他应得的东西,可是,之前谁能想到会半路里杀出个来勤王的临淄王呢? 祸不单行,自从临淄王于司州遭遇周劭而态势未决之时,北境又突然重燃战火。 临淄王东进勤王,中山王南下谋权,元致的黑羽军又正在军管洛阳,南晋的整个北部边境正面临前所未有的空虚,于北匈奴而言,这的确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 仅仅三天时间,北匈奴以摧枯拉朽之势占领了北部六个军镇之中的三个,柔玄、抚冥和武川,下一个要攻占的是怀荒镇,怀荒就在冀州以北,距离中山国都卢奴城仅数百里之遥。 不仅南方洛阳的事态越来越不可控,而且北边又要面临北匈奴的勐烈攻势,更不利的消息是,司马绪离开中山国的时候,一同调走了北境绝大多数的亲兵。 据说怀荒镇一带还留有一些老将率领军镇的军民顽强抵抗,如果抵抗不住,又没有人愿意从洛阳回防,那么大军压境,整个冀州恐怕都会陷于北匈奴的铁蹄之下。 情况危急,周濛立刻让温如帮忙送信去洛阳,让司马绪赶紧把兵调回来,可是温如回来说,她的人已经出不去中山王宫了。 「怎么会这样?」 周濛悲愤交加,她立在温泉宫门口,只见侍卫在宫门外守了一圈,铁桶一般,旁边的温如低着头,脸色也并不比她好到哪里去。 「软禁我?谁给你们的命令?」 她厉声质问侍卫长,这圆脸汉子周濛很熟悉,前些日子还跟她的宫里人有说有笑,如今面对着她,一身重甲,手下个个配刀,严阵以待,一个字也不回答她。 谁的命令,这是显而易见的事。 更可笑的是,她这一温泉宫的人全都是手无寸铁的女子,竟也值得让他们这般守法。 回到内室,周濛冷静下来,意识到这件事可最怕的地方,还不是在北匈奴大军压境的关头把她困死在这中山王宫里,而是,司马绪软禁她,到底想要干什么。 「很明显,他想将我押作人质,他这么做,显然是不打算让他自己的人回防,他对洛阳势在必得,而他又绝无可能任由自己的老巢卢奴城落入北匈奴人之手,那么……」 周濛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她感到生气而又无力,而且她相信温如能明白她的意思。 温如嘆口气,慢声道,「以你为人质,便只有在乎你生死的人,此刻才会分兵回防冀州,要么是你兄长撇下和临淄王的鏖战,北上为你解围,击退匈奴人,可是,他并没有成功迎战匈奴人的经验,他在江南扩兵甚广,手下的兵将善于陆战和水战,偏偏不善骑射,以数倍的兵力都未必是匈奴的对手。那么,就只剩下一个可能了……」 没想到一语成谶。第二天,侍卫长主动向周濛进见,看上去他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周濛的侍女出不去王宫,外头的消息也进不来,他是特地来传消息的—— 北燕世子元致已经将洛阳城防移交中山王司马绪,正领着人马火速回防冀州。 -------------------- 第110章 =========================== 侍卫长说完就走了,周濛正倚坐在窗沿上,神情冷淡,却突然笑了起来,「那老混蛋为什么不找人直接杀了我?」 温如低着头,心中也是五味杂陈。从她个人的安危来讲,她当然希望有人能来卢奴城保护她们,可是,她也完全能够理解,站在周濛的立场,她的愧疚。 这一次谁都可以回防,唯独元致不该回,他拱手交出洛阳,就主动放弃了自己手中唯一可以与司马氏谈判的筹码。最差的结果,是黑羽军和匈奴人两败俱伤,被最后的洛阳之主渔翁得利。 以元致的机算本不该做出这样不明智的选择,要说这里面没有司马绪以周濛为人质将她拘禁在卢奴城这件事对他的影响,是怎么也说不过去的。 「不管怎么说……这表明你在他的心里,是极重要的人。」 温如劝道,但是,这种话连她自己都安慰不了,若是有一个男人前途大好,为了她而自绝后路,她绝不会因为对方的这份情意而心有所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5页 「这可没什么值得开心的,」周濛很平静,只是淡淡笑了笑。 显而易见地,她看到温如比她自己还要紧张,「温如姐姐,你放心,我现在不会自寻短见的。」 自从知道自己就是司马绪处心积虑弄回来的人质以后,她就开始发现这几日身边的一些不同,日夜都有好几个侍女随侍身边,寸步不离,她没这么吩咐过,那显然就是温如的意思。她这么做的原因也很容易猜,无非是担心她想要提前了结这一切罢了。若是她这个人质提前选择自尽,那么司马绪的计划自然而然就会流产,无论是对哥哥还是元致,老傢伙谁都要挟不了了,就会自己老老实实分兵回防,来守自己的老巢。 温如的表情微微一僵,尴尬中透着一丝丝紧张,苦笑道,「瞎说什么。」 可她知道周濛没有瞎说,她就是很担心周濛会撑不下去,尤其加上她如今处于蛊虫反噬的晚期,身体的疼痛也更加难捱。 她想了想又道,「阿濛,你要知道,目前这只是侍卫送进来的不知真假的一个消息,事实如何还未可知,咱们定定心,再观望几日,就算元致真的……你也不必自责,他身上还肩负着黑羽军将士的性命,必定有这么做的理由,况且,北境的数万百姓也盼着他来。」 周濛笑容温和,表情里看不出一丝异样,「我知道。」 接下来的几天,周濛的起居一如往常,直到温泉宫的侍卫就都撤走到内宫去了,温如赶紧派人出宫打听,元致率军回防的消息终于还是被证实了。 至于元致撤出洛阳后,那边情势如何,消息极少,但冀北的战况则妇孺皆知,边境已经由黑羽军接管,开始迎战北匈奴了。 半个月后,来到了七月的最后一天,眼见就要入秋,冀北的天依旧热得摧枯拉朽。 好在战事开始降温了,黑羽军成功把北匈奴反推回了年初的战线,不仅守住了军镇怀荒,还夺回了另外两个被占的军镇,如今只剩下一个武川镇,且夺回武川也是指日可待。 「冀州百姓算是能松口气了,黑羽军赢得真是漂亮,三万对六万,不愧是是匈奴人的克星。」 当着周濛的面,温如尽量只说能让人高兴的事情,周濛也不扫兴,总是笑着应和。 可她越是这样平静,温如反而越是心里没底,就连她这半个局外人都不免对元致结束边境战争后将要面临的下场感到几分怜惜,周濛的这份平静实在是太过不寻常了。她也并不是一个城府极深,深藏不露的人,她实在拿不准周濛到底会怎么处理这件事。 周濛还常常会一个人坐着发呆很久,温如一问她在想什么,她就会立刻收起眼神里的迷茫还有困惑,选择什么也不说。 * 又过了几天,武川镇的战事还在持续,但坊间传来了其余几个刚刚被收復的军镇的消息,传闻黑羽军这次立了这么大的军功,竟没有丝毫贪功,待防御工事修好以后,就将三个军镇移交给了朝廷。 这个消息传来,使温如对元致更添了几分担忧,先是让出洛阳城后是北境的三个军镇,这人几乎是在对朝廷一味地退让,作为可以割据一方的外族势力,似乎完全放弃了自保。如果元致结束武川的战事后回卢奴城休整,她真想好好问问他到底在想什么——当然,如果他完成自己的使命以后,还有命活着回来的话。毕竟,周濛的父亲司马规就是前车之鑑,朝廷派他征战凉州,可当胜局一定,司马规就死于非命。 好在武川的战事一直胶着,温如不知道周濛是不是也和她一样,内心里暗暗盼着武川的捷报可以不要那么快地到来。 两天后的下午,温如布在温泉宫后山的暗卫突然来报,说北边有人秘密潜入,送来了一封信。 拆开信筒,信封上什么也没写,暗卫报说,送信之人作平民打扮,但身手十分了得,似乎是军中之人,请他将信务必交给清河公主,至于来信人是谁,对方说公主看了便知道了。 确认信纸没有危险后,温如赶紧把信转交给了周濛,周濛也不避讳她,当她的面拆开,可信上密密麻麻写的全是外族文字。 「是鲜卑文,」周濛扫了一眼说道。 温如奇道,「你懂鲜卑文?」 「能懂一些。」 「你母亲教的?」 她知道周濛的外祖是宇文沖,弥夫人若是会一些鲜卑语不是没有可能。 周濛微微愣神,否认了,顿了顿才答,「是……他教的。」 「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温如心神微动,有些激动,「这是他的信吗?」 周濛缓缓摇头,她急急扫了一眼,信上的内容已经大致看懂了,「是拓跋延平。」 「拓跋延平?」温如对北燕不是特别了解,但也是听过这个名字的,拓跋延平的家族原本并不算显赫,但因为与元致一同长大的交情,深受他的倚重,如今是黑羽军中的二号人物。 「他来信做什么?」 周濛的眼神仍落在簇新似乎还散着墨香的信纸上,耳边温如的问话似乎根本没引起她的注意,温如又小心翼翼问了一遍。 周濛恍然回神,张了张红唇,犹豫了一瞬才答,「他想让我去一趟武川。」 「武川?那不是交战的前线吗?」 周濛点头,眼睑下垂着,看不清里面的情绪,「他想让我去见元致一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6页 温如神色大骇,「他是……出什么事了吗?」 周濛摇头,「倒是没有。」 「那是为什么?」 周濛仍旧垂着眼睛,不与作答。 温如便知道定是有什么内情是她不想说的了,如果是公事,她基本都不会瞒着她,她若是不想说,则多半是关于她和元致的私情。 只是,一个多月前在此一别,周濛算是与他断了继续做夫妻的情分,邀周濛去前线涉险,总觉得不像是他会做出来的事,要么这信是拓跋延平自作主张,要么……反正总有哪里透着不对劲。 「那……你打算去吗?」温如不便明说她怀疑这封信的真伪,试探着问道。 周濛的眼圈微微发红,这更让温如感到困惑,但她不是个急性子,再好奇也不会冒然去问,只道,「如果你执意要去,我只能尽可能地多雇些人护送你,但你知道,武川深入漠北腹地,并不适合……」 「尽快,我想尽快动身,」周濛哽咽着声音截断了温如的劝说,她咬着唇,低着头,态度却很坚决。 「想好了,一定要去?」 「嗯。」 温如嘆气,又像是松了口气,道,「那好,我去安排,等我消息。」 * 雇取大批的佣兵需要时间,温如估算大约三日之后才能够动身,第二日,周濛又因为体力不支去温泉里泡着缓解骨痛。 温如在旁边陪着,但天气实在太热,她不想下水,就在池边靠着陪她说说话,但周濛近来实在话少,像是全然变了个人,看起来像是一潭了无生气的死水,却隐隐感觉池底的最深处暗流涌动。 「其实,他这么能打,也不一定非要留在中原或者漠北啊,我要是他,拿下武川后索性一路过凉州往西,去西域寻个地方落脚,养兵养马,以图后效,我觉得这未尝不是一个选择呢。」 温如轻轻摇着团扇,与周濛闲话道,「这次见面你不妨同跟他提一提,看他怎么说。」 周濛坐在池底的石头上,头歪靠着嶙峋却柔滑的山石,神情难得地放松,便轻轻答了句「好」。 温如打趣,「世子若是认可这法子,你可别忘了提一嘴,让他走的时候带上我,我还想去西域做做买卖,若是有黑羽军罩着,我觉得我能横着走。」 片刻后,周濛轻声又答了一个「好」。 温如偷偷瞄向她,她脸上挂着轻柔地笑意,看不出任何破绽,但莫名看得人心生哀伤。拓跋延平的那封信到底写了什么,周濛始终没有说,但她心中不详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这时,入口处的珠链传来撩动的声响,荆白走了进来,说是宫外来人,找温如的。正值招募佣兵的紧要关头,加上西出漠北也事情繁多,温如披上外衫便先撩帘走了。 荆白继续留下来,没过一会儿,又一个侍女进来了,说是内宫来人找荆白姑娘,有急事请她过去商议。 荆白总管周濛宫里的庶务,很多事情要与内宫协调来办,内宫有人来找是常有的事。 「你尽管去吧,我正好小睡一会儿,」周濛懒洋洋地说,荆白仍不放心,这些日子她和温如几乎从未同时离开过她身边。 周濛笑道,「这池水这样浅,难不成你们还担心我淹死不成?」 荆白没再坚持,让其他侍女也退了出去,人一多,有一丝动静周濛都容易睡不着。 这池子是一汪活水,新鲜的温泉从池底汩汩往外冒,多余的水再经由一条小型内渠往外引流,整条内渠都是由汉白玉砌成的,水声如玉珠落盘,哗啦啦持续不断,水面上裊裊的柔雾更是让人昏昏欲睡。 周濛几乎要睡着了,突然从隔帘外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闷响,像是有人倒地的声音,她缓缓睁开眼睛,刚想去取旁边的衣物起身,白色的三层垂纱隔帘勐地从外头一齐掀起,分明属于女子的脚步声轻柔地靠近。 置物架的后面,一个内宫侍女打扮的女子缓缓走了进来,她身量极高,周濛不禁收回了去抓池边衣裳的手,她从未在中山王宫里见过这样高挑的女子。 她在水中微微转过身,面对那女子站定的方向,看清她的脸,一瞬间的诧异过后才开口,「宇文慕罗?」 「好久不见。」 宇文慕罗应道,她从头到脚一丝不苟地作了内宫侍女的打扮,但明显高于汉人女子的身量,和一张轮廓深邃的胡人脸,让她根本不可能轻易混进王宫。 「你怎么进来的?」 「想进就进了,」宇文慕罗瞥了一眼门口被她解决掉的侍女和更远处的侍卫,转头打量起还泡在水中的周濛,轻蔑地笑,「你祖父根本没把你当回事,你住的这王宫,防卫和纸煳的一样。」 她又踱了两步,「你不怕我?」 她的汉文仍和当年一样差,勉强保持在能让人听懂的水平。 她单枪匹马潜入温泉宫,周濛当然不会认为她只是单纯来见自己一面。虽然她露在广袖外的双拳都是空的,腰间没有她常用的长鞭,也没有任何其他的兵器,但真要动起手来,她赤手空拳就足够把周濛弄死。 周濛坐在温泉水中,身上仅裹了一件齐胸的单薄丝裙,在水中如蝉翼一样透明,裙摆在水底随水流如烟雾飘动。方才,她只在刚发现有人闯入的时候有一瞬的惊惶,现在,她静静抬头看着岸边站立的宇文慕罗,神情轻松得像在与老友叙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7页 问话的同时,宇文慕罗抬起了右手,转了转手腕,她好像受了点扭伤,又好像只是一个活动筋骨的习惯,但威胁的意味,没人看不出来。 「我的确是没想到,会这样死在你的手上,」周濛笑着嘆息道。 宇文慕罗满意地点头,「这话我爱听。」 「唔!」她扫视这整个温泉浴室,突然眼睛一亮,快步走到东南角靠窗的位置上,那里的一个矮几上摆着一个兵器架,上面横卧一把长剑。 周濛搬进温泉宫以后,宫室内原本的陈设她都没有改动,这方剑架是司马绪摆的,这剑也是他极心爱的一柄佩剑,古铜色的剑鞘雕饰简洁而古朴,不是胡里花哨的装饰剑,而是真正饮过血的杀器。 「漂亮!」宇文慕罗一把取下长剑,一掂量就知道这剑的成色。 她二话没说将长剑出鞘,剑尖直直指向周濛的面门。 她大笑起来,「原本给你设计的死法看来是用不上了。谁能想到你洗澡的地方还摆着这样一把好剑!老天有眼!」 周濛看着不到一尺距离之外的剑锋,仍然无动于衷。 宇文慕罗继续逼近,直接将剑架在了周濛的颈侧之上,剑锋太过锋利,与雪白纤细的颈项刚一相触,白腻的肌肤上立刻就出现了一道细细的血线。 「周濛,你知道吗,我第一次看见你这张脸时,就想用刀把它划烂。」 从这个位置宇文慕罗正好可以俯视水中的光景,不光是这张脸,这汉女哪哪都是个妖精。 周濛大大方方维持坐姿,不遮不掩,血线沿着脖颈往下流,在水面晕开淡红的血水,再顺着水流往外渠疏散。 如果剑身再偏一点,再深一点,就足以隔开她的咽喉,周濛肩背依旧舒展,抬头道,「宇文姑娘,我从没有伤害过你,你我没有私怨,我不是你的仇人。」 「是不是不由你说了算,我说了才算!曦哥哥本来是我的男人,是我们宇文部的大英雄,替我阿爸立下过赫赫战功,现在呢,他成了你们汉人的走狗!他屠我宇文部的勇士,杀我的兄弟宇文单,他变了,全变了,这都是因为你! 「你与他父王的那个汉人妖妃一模一样,最爱蛊惑人心!当年匈奴人杀进龙城王宫的时候,陪在他父王身边的女人,是他最宠爱的张氏吗?不,是我姑母宇文王后!张氏在哪里?她早跑了!她还向匈奴人告密!她连自己的丈夫都能出卖,你也一样,你们汉人女都是蛇蝎心肠!」 她话说到激动处,手腕微微抖动,剑刃便割得更深了几分,肌肤上传来的疼痛让周濛皱了皱眉,她却不能躲,怕把她激怒反手一剑封喉,对于这炳锋利的宝剑来说,宇文慕罗这么做都不需要使多大的力气。 「这话若有理,你何不直接对他去说?」 「我当然会去找他!只要我杀了你……」 「咻——」 宇文慕罗的话戛然而止,不知是什么东西极快地破窗而入,周濛第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听见长剑砸落在地砖上的铿锵声,接着眼前的宇文慕罗立刻像被人勐推了一把向一边侧倒,并混杂着皮开肉绽的某种声响。 「啊!!」 颈间并没有更深的痛楚,只有原本被割伤的麻痒在缓缓蔓延,惨叫声也不是她的,周濛定睛去看,宇文慕罗已倒在墙边,那握剑的右手竟从手腕处被死死钉在了墙上。 钉住她的就是刚刚破窗飞进来的一柄纯黑小刀,速度之快,力道之大,将腕骨都扎穿了,白色的骨茬露了出来,触目惊心,顷刻间,腕脉血流如注,顺着墙角往下流淌。 宇文慕罗仍在痛得惨叫,连将小刀从腕骨处拔出的力气都没有。 又急又重的一通脚步声在屋外响起,周濛丝毫没有从剑下死里逃生的解脱,能使出这样暗器的人只会比宇文慕罗更加可怕。 纷乱的脚步声在不远处停下,只有一人的还在继续,那人毫不犹豫直接踏进了内室,直到繁复的纱帘重新被人掀起。 置物架后出现一个一身全黑骑行服的男子,劲瘦的长腿和腰,宽阔的胸肩线条,不可谓不熟悉,那张脸在最后才从纱帘后露了出来。 顾不上去捂仍在流血的伤口,当看见元致出现在这里的瞬间,周濛整个人几乎石化了。 元致只瞥了她一眼,目光停留在她被血水染红的脖子上,至于别的,一眼也没有多看,视线火速移开。 他脚步没停,直接走到了宇文慕罗身边。 「曦哥哥……」 血实在流得太快,宇文慕罗身下全是她自己的血,她不仅疼,而且似乎因为失血太多处于昏厥的边缘,但看到元致朝她走来的剎那,泪水瞬间涌了出来。 元致弯下腰,利落地抽出了她腕骨间的小刀,宇文慕罗握着自己的右臂,立刻疼得在地上打滚。 「进来。」 他沉声对着窗外说了声,很快,急促而轻柔的脚步响起,荆白领着几个侍女涌了进来,个个都被吓得面无人色。 「替公主更衣,带出去好生伺候。」 他背对着周濛的浴池,吩咐道,宇文慕罗瘫软在脚边,他也没有再多看她一眼。 -------------------- 第111章 =========================== 周濛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得极沉。 她撑起上半身坐起来,发现自己躺在熟悉的寝卧,身上盖着丝被,但时不时还会打寒战。她又摸了摸脖子,伤口已经结痂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8页 她一动,榻下的人立刻也动了。 「公主?您醒了?」 「荆白?」周濛哑着嗓子问,她觉得嗓子干得冒烟。 「奴婢在,」荆白忙取来瓷杯给她餵水。 「我睡了多久?」 「一天一夜了,」荆白眼眶渐渐有了湿意,「您要不要吃点东西?」 周濛喝完水就觉得舒服多了,摇头。 她仔细回忆昏睡过去之前发生的事,她记得自己被荆白她们七手八脚从温泉池中扶了出来,匆匆裹上衣裙,半抱半扶地送回了隔壁的寝殿,还记得那时候外头人很多,人声嘈杂,而现在,四下寂静无声,自己最亲近的几个侍女都悉数陪在身边等候她的吩咐,也没有惊魂未定的样子,似乎遭遇的那场刺杀从来不曾发生过。 「怎么这么安静?」她朝着她们问道。 荆白早已匍匐在地上,似乎就在等着她问点什么,她马上行了一个大礼,「奴婢有罪……」 「这是做什么?」周濛吓了一跳。 「奴婢有失责之罪,昨日内宫请奴说有要事相商,其实内宫的主事卢女官前日才与奴婢见过面,怎么可能还有要事,实则是将奴婢几人骗走,给了宇文慕罗可乘之机,酿成了大祸……」 「怎么说起这个,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周濛嘆息道。 荆白哽咽,「奴婢愚蠢,不敢求公主恕罪,只求从重处罚,以儆效尤。」 「起来吧,我没有责怪你们。」 荆白仍然不动,其余侍女也跟着叩首,没有一个人愿意起身。 周濛无奈,「多余的话我实在没有力气多说,请罪大可不必,这原本就不是你们的过失。」 宇文慕罗略施小计就能单枪匹马闯进温泉宫,是因为这里的防卫太过薄弱,是司马绪为了他的大业,抽走了本该留在卢奴城的防守兵力,更别提守卫中山王宫了。当时就算荆白她们不被骗走,留在她身边,对于宇文慕罗来说,也就是几剑的事,根本于事无补。 「你们非觉得自己有罪,结果就只有从我身边调离,我没想过让你们走,但眼下我的处境也就是如此了,你们若是想藉此机会离开,我不会加罪,更不会阻拦……」 「公主!奴婢不走。」荆白再叩首道,其余几人也异口同声。 周濛颔首,「那此事就到此为止。」 待荆白重新起身,周濛才端坐问起正事,「世子如何了?他和他的人马还在宫里吗?」 荆白整理好仪容,恭敬答道,「世子昨日午后就离开了,带走了一半人马,留了一半在北门外。」 北门就是最靠近温泉宫的宫门,元致的人马若是留守在宫里,肯定是说不过去的,那么守在北门外也就等同于守温泉宫了。 周濛又问了一些细节,元致这次南下卢奴城只带了一支数百军骑的小队,人数不算多,但防一些刺客算是绰绰有余。 但元致为什么这个时候突然出现在这里,又是来做什么的,周濛隐隐有些猜测,但拿这些去问荆白,属实也是太为难她了。 「他可有留下什么话给我?」 「有的,」荆白应道,但接着就露出几分难色,明显没有之前那样坦荡,「……世子说,他此行是将宇文慕罗送走,之后立刻回来。」 周濛将荆白的难以启齿看得清楚,她也能理解她们的想法,怕她听了失望罢了。站在荆白的立场,自然希望元致能手刃宇文慕罗,而不是轻飘飘将她送走,而且,还是由他亲自带兵护送她走。 但是,希望元致手刃宇文慕罗,这无异于异想天开。 周濛自己都从未设想过这种可能。上一回,清洗黑羽军里的亲宇文氏的军士的时候,他唯独留了宇文慕罗一条命,据说还放她回了家,而刚刚就在昨天,他一柄飞刀废了她的一只右手,已经足够大义灭亲了。 所以根本不存在所谓的失望,周濛神情自若地追问,「他有没有说会将人送去哪里?」 荆白摇头,「世子并未告知。」 * 又过了五天,周濛找出了大师兄来的时候带来的伤药,脖子上伤口的血痂都快要脱落癒合了。 「还好,口子不算深,而且创口齐整,根据我的经验啊,留不了疤,放宽心。」 温如自打前日回来,听说了宇文慕罗潜入刺杀的事,在一番自责后,说什么也不离开周濛半步了。 周濛敷衍地摸了摸伤口,其实她不关心留不留疤。 她眼睫颤了颤,不自在地问温如道,「我请你帮我弄的东西,呃,弄到了吗?」 温如脸上的表情也怪异起来,挑着眉盯了她半晌,「你真的想好了?」 周濛忙移开目光,极轻地「嗯」了一声。 温如于是从袖中抽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封皮干干净净,看不出是什么。 「行吧,这种事呢……只要你自己愿意,我自然是支持你的。」 她大方地把小册子递给周濛,被周濛接过后却一把被她塞进枕头底下,温如笑起来,「我还以为你上回成亲的时候,嬷嬷们都给你看过了。」 「看是看过,可是……」 周濛实在是难以启齿,温如忍不住揶揄,「可是还是怕,怕他不懂得主动,得你来……勾着点,是吧?」 周濛的脸顿时红了,但并没有否认,垂眸默了一瞬,甚至无奈地摇头,「你就笑我吧,是我不招人待见。」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9页 「瞧瞧这是说的什么话,还有没有天理了,」温如眉眼弯弯,「我赌啊,有些人是一刻都招架不了——」 「公主!」突然,门外响起荆白的声音。 「何事?」温如敛容问。 「禀公主,温姑娘,是世子那边的消息,世子刚刚进宫了。」 周濛脸上的热意还没全褪去,一听这话,感觉心顿时跳漏了一拍,「你进来说吧。」 荆白立刻拉门而入,周濛不自在地轻咳一声,才问,「他人在哪?」 「在内宫歇下了。」 「歇?」温如抬头看看天色,才刚刚入暮,午膳都还嫌早呢,而且他来中山国是客,按理都该先来周濛这里打声招唿,「这么早就歇了?」 「是,」她抬眼看了一眼周濛和温如,凑近了一些,才低声道,「听说是因为世子旧伤復发,卧床不起。」 温如的眼睛眯了起来,周濛立刻坐起,「旧伤復发?」 「是,奴婢找人偷偷打听来的,应当没错,世子身边的侍卫已经去医署请医正了。」 温如又问,「很严重的伤?」 荆白思索了片刻答道,「……听说,是之前在前线时手臂不慎中了一支毒箭所致。」 「毒箭?」温如先是惊讶,转而玩味地勾起了唇角,转头与周濛对视,周濛似乎也松了口气。 周濛的确松了口气,手臂中箭总好过心腹,再说毒箭,元致体内还有念君蛊的子蛊,无论中什么样的剧毒都伤不了他分毫。 「这样吧,你替我亲自去内宫一趟,说是我的意思,请世子来温泉宫休养,我这里有上好的伤药。」 周濛说完,荆白的脸色有些绷不住的样子,「公主,这……是否不妥?」 他们已经分开了这么久,如今孤男寡女,请元致住进温泉宫,这要是传出去,必定有损周濛的清誉。 周濛不自在地垂下眼眸,温如率先抢过了话头,笑道,「没什么不妥的,你照办就好了。」 * 周濛心不在焉地用了晚膳,过后不久,侍女来报,说已经安排世子到西殿住下了。 整个中山王宫谁不知道司马绪一心想把周濛许配给这位前北燕的世子殿下,周濛主动派人相邀,就算他顾及清誉,自己不想来,内宫的人都巴不得抬着把人给送来。 周濛独自走进温泉宫西殿的时候,已经亥时许,夜色渐深。 自从一个多月前元致离开这里南下,西殿就一直空着,周濛亦从未踏足过这里。 她穿着一袭交领月白轻袍,浑身散发着沐浴后的淡淡馨香,长发未挽,几乎是一副将要入寝的打扮,但腰间束着一抹绯色腰带又让她看起来不失几分庄重。这样的一副打扮极不常见,但眼见只有两人共处的这间西殿里,想必也没人在乎这合不合规制。 她端着的托盘里放着伤药和一些纱布,被侍者引着踏入内殿外的时候,隐约听到里面有人谈话的声音。 声音很模煳,只能听出说话的似乎是一位老者,周濛让侍者退下,不带犹豫迳自走了进去。 西殿的寝卧比她的东殿更大,南北通透,更招风,因此她才去住了更暖更紧凑的东殿。 已到入寝时分,殿内的轻纱垂缦都被放下,不知哪里来的一丝风,吹得它们曼妙摆动,周濛一一绕过。 隔着垂缦,她看到内殿正中的榻边隐约坐着两个人,交谈声戛然而止。 光着上身的年轻男子坐在榻边,面前一位老者正在替他处理左臂的伤口,伤口似乎刚刚被拆开,脚边的另一个托盘里盛了一堆带血的纱布。 周濛从垂缦后现身的时候,两人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向她,她面露微笑,款款行见面礼,「世子,刘大人。」 医正刘勉忙放下手中的药瓶,面向周濛行跪礼,周濛却已走了过来,「刘大人快快免礼。」 一边说着,一边将她自己手中的托盘搁在了榻尾,「这里的事由我来就好,刘大人请先回吧。」 「这……」刘勉当然看到周濛带来的药和纱布,但他是黑羽军的副将点名请来给元世子看伤的,不敢有半点怠慢,那副将说了,世子的伤势若是恶化,他这颗脑袋就别想要了,周濛半路跑来抢他的活儿,她怎么看也不像是能行医者之事。 相反,她这副打扮,还挑这个时辰来找世子,八成会让他明早起来伤口撕裂更重才是。 「呃,老夫很快就处理完了,烦请公主稍等片刻……」 周濛轻笑,嗓音轻缓地对一脸为难的刘勉道,「世子当年受伤更重,便是我处理的,」又一抬眼,正对上元致的注视,她眉眼一弯,「是吧,世子殿下?」 元致视线收回,转向刘勉,配合了她的要求,「刘大人,公主在这里就好,您回去吧,天色不早了。」 「可皇甫将军有吩咐,在下,呃……」 刘勉干笑起来,元致展眉,「原本就是他们小题大做,我自会对他们解释,你尽管放心。」 像是得了特赦,刘勉立刻开始收拾东西,「是,是,有世子这句话,在下就不打扰了。」 周濛接替刘勉的位子坐下,伤口在左大臂的中段,很典型的箭伤,伤口四周的血肉轻微发黑,的确是中毒的迹象,而且,伤口已经有些日子的,却迟迟没有癒合好,创口里仍一片血肉模煳,显然是近日又撕裂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0页 「看着吓人而已,没事,劳烦把纱布递给我,缠上就好,」元致说道,他目送刘勉离开,一转头就看到周濛盯着伤口皱眉,心头竟涌起一阵奇异的耻感,血|腥又丑陋的伤,片刻都不想让她再看。 他朝周濛伸出右手,若不是碍于那托盘上的纱布正好在她的身后,他肯定就自己去拿了。 「非要跟我这么见外吗?」周濛瞪他一眼,转过身去取托盘里的药。 她转身的动作,留给他一个位置恰好的侧脸,白皙小巧的耳垂,上面缀着一只红玉耳坠。 正是他曾送给她的那对,用他母亲留的护身手绳上的两颗山茶红玉改作的耳坠,也是他送她的十六岁生辰礼。 当时还在安陆城城郊的山居里,她生气没收,后来他转交给石斌,让他帮忙再送一次,她仍是没收。 而此时,这对她说什么都不肯收的耳坠,已经被她戴了起来。 束得极宽松的交领里,隐者大片纤细嫩白的肩颈,衬得血红的玉石艷媚无双,或者说,艷得让人移不开眼的根本就不是什么红玉。 他感觉浑身的血液都泛起一阵热浪,她嗔他的这句话更藏着几分娇,使他几乎就要控制不住地生出狂喜。但下一刻他就冷静了,因为每次他为她的亲近而狂喜的时候,他都没有好下场。 「对了,你脖子上的伤,怎么样了?」他滚动喉结,沉着嗓子问。 周濛拿着药刚转过身来,「已经好了啊。」 「这么快?」他才离开五六天的时间,还记得那天她的血把一池子水都染红了。 「不信?你要看看吗?」 周濛作势要将左肩上的衣领往下拉,元致的眼睛像被烫到一样从她身上移开,「不不用了。」 周濛轻笑,一面把手中瓷瓶的木塞抽开,「还记得一个月多前我大师兄去洛阳看我的事么?他送了我很多药,多亏了这些药我的伤才好得这么快,这瓶也是,最好的药王谷金创药,市面上千金都买不到的。」 她一边说,一边用小银勺挖出药膏往他臂上的创口里抹。 「还好,刘大人已经把里面的血痂清理干净了,抹上这药,伤口很快就会癒合。」 「不过,以后你也要注意一些,不要用这只手臂舞刀弄枪,药再好,也禁不起伤口一次次撕裂。」 「还连累你那些部将担心,你是不知道,刚刚他们要不是看我端着药来,都不一定愿意放我进来找你。」 元致低着头不敢再看她,耳边听她絮絮叨叨地说,手臂上深可见骨的箭伤,疼痛却远不及她微凉的手指擦过肌肤的麻痒,让他感觉到难耐。 「抱歉,我会交代下去,以后不会再有人拦你,」他说完觉得不妥,赶紧又道,「毕竟,这是你的地方……」 「那你可要好好交代。」 周濛的这句恰好与他同时开口,听到他的补充后显得不高兴,撅了撅嘴,「那要是不在我的地盘,我就不能随时去找你了吗?」 元致没答。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握在膝上,隐约看到十指的骨节在她的话语间不动声色地收紧,线条流畅的小臂肌肉也在一收一放。 他的沉默让周濛有点失望,便转移了话题,「你中的箭上有毒,这毒很厉害,他们这么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 「可我没有中毒的感觉,」他低头垂眸,目不斜视地回答。 「嗯,除了伤口难以癒合,不会有别的影响。」 她的语气里透着十足的理所应当,元致不禁偏过头,「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周濛巧笑道,「忘了上回我大师兄来给你吃的药丸?那药是有额外药效的。」 可那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了,而且他从未听说过什么药能有这么长时间的额外药效,元致微微皱起了眉。 「别这么看我呀,和我无关的,师父这些年在外云游,指不定又搜罗了什么稀奇古怪的方子呢,我早跟你说过,你身上的毒到底是怎么解的,我并不清楚原理。」 元致重新低下头去,接下来,任由她在他手臂上涂涂抹抹,缠缠绕绕,理应很疼,但他心思全不在这上面,也不知他到底信了她的话没有。 周濛收回偷瞄的视线,手上的绷带终于快要缠好了。 「我戴新耳坠了,」她说。 元致不知在想什么,这才回神。 视线不得不落回她的身上,原本他只是去看她的耳坠,却又不知不觉飘到了向下几寸的地方,他意识到不妥赶紧转开。 她今晚穿的软袍松而不大,既宽大慵懒,又恰到好处地包裹曲线,女子的曼妙若隐若现,他一眼都不敢多看。 她身上的香气更是无孔不入,这香气他太熟悉了,是她夜里安寝时才会用的薰香,香气勾起他的回忆,脑海里全都是她在洛阳侯府咏凉阁中与他同寝时的样子,那是他此生最受煎熬的几十个夜晚…… 「嗯,很好看。」 他生硬地说道,可耳尖泛起的红晕已经出卖了他的窘迫。 「瞎说,你根本没看。」 周濛完成了包扎,正用帕子擦去手指上不小心弄上去的药膏。 「这是你送我的,还记得吗?」 元致点头,他怎么可能不记得。 「我都好些年没戴过耳坠了,耳洞都快闭合了,为了戴它们给你看才又戳开的,有些疼。你帮我看看,还在出血没有?」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1页 始终拿侧身面对自己的男人仍不转身,只含煳地「嗯」了一声。 没有得到期待中的回应,周濛不打算气馁,坐正了一些,看着面前如坐针毡的男人,娇声娇气委屈地问,「如果我再靠近一点点,你会把我扔出去吗?」 她的吐息也是香的,微凉柔软的手指像小蛇一样,指尖从他的小臂慢慢往下,朝他交握成拳的双手游移。 「你厌烦我了,是不是?」 这是再明白不过的引|诱。可她都这么问了,他难道真的会对她动手?怎么可能。不仅如此,曾经那些没完没了的亲吻,都是他自己主动索求的,他怎么可能讨厌她。 元致不知道该如何为自己解围,唯有红晕控制不住,渐渐蔓延到了脖子,略显急促的唿吸带动着结实的胸肌一张一弛地鼓动。 肉眼可见地,浑身肌肉的力量都在收紧,但他仍旧稳坐如山,闭上眼睛,近乎求饶,「公主……别这样。」 「你还真是固执啊,有什么话……明日早上再说,不好么?」 「殿下!」 周濛话音刚落,殿外突然传来侍卫的声音,元致腾的一声站了起来,撩起旁边的袍子裹上,胡乱系上腰带就往外走。 「我还有些事没交代完,公主请自便。抱歉。」 周濛瞬间就被晾在了原地,脸上开始微微发红,因为她又一次被拒绝了,纵然她脸皮再厚,也是个没经过人事的少女。 但这一次,他没那么容易再让她放弃了。 他不是让她自便么,赖着不走也是自便。于是周濛靠着软枕等,东殿就这一间寝卧,就不信他今夜不回来睡觉。 -------------------- 第112章 =========================== 大约过了一刻钟,周濛差点睡着了,殿里灯火通明,元致还没回来。 她拢了拢衣襟,索性出去找。 门口四个侍卫都在,显然该交代的事都交代完了。 「你们世子呢?」她问。 四个人见了她也不行礼,面对问话就眼观鼻鼻观心,全装作没听到,也没人回答。 她找到其中一个走过去,又问,「你们方才喊世子出来,所为何事?」 又没人理她,个个人站得像庙里的门神似的。 其实若是军中机密也就算了,但这个时辰,宫门早就关了,怎么可能把元致喊出来报告军机大事? 她突然想起来,温如之前就跟她警告过,因为元致这次放弃洛阳而北上冀州,黑羽军的军士极有可能会不大待见她,若真是如此,他们大约是不愿见她和元致独处的。 她低头笑了,他们不理就算了,大不了她自己找。出门又走了几步,绕过小池塘,一偏头就看见池边一排垂柳下的小凉亭里,站着一个人影,颀长挺拔的背影,正是元致。 「宁愿在这里被虫子咬,也不愿与我多待一刻钟,还说不厌烦我?」 周濛说道,也移步进了凉亭,夏夜蚊虫多,地上的烛台也没点,只凭树影间的半片残月照明。 「你还在生我的气。」 她靠着圆柱慵懒地站着,元致转过脸看她,她显然是指两个月前在洛阳的时候,他们最后一次吵架、不欢而散的那一回。 「我知道,我说你选择婚事只看岳家的家世,很伤人。如今经歷了这两个月的诸多事情,你为我而放手洛阳、回防冀州,我若还那样想,便是没有良心。」 不算明的月光下,她的眼神格外清亮,「你不愿原谅我,我能理解,是我欠你一个道歉,还有道谢。」 「我没有生气,」他遥遥望着她,终于摇了摇头,「如果是因为我此番北上阻退匈奴这件事,你不必谢我——我并非为你而来。」 闻言,周濛眼睫微微垂下。她忽觉掌心刺痛,不知不觉,在宽袖下紧握的拳头里,一根指甲狠狠刺进了掌心。 「哦。」 她轻轻应道,知道此刻比方才在殿里引|诱不成还要丢脸。 元致却已经转身,朝她走了过来。 周濛低着头想后退,但身后是圆柱,旁边是栏杆,退无可退。 好在他在她两步外就停下了,「是我该向你道歉才是,为方才的事道歉。因为,我不想……」 他顿住,而这停住的半句话,让周濛在视线下抬不起头来。 「这么说吧,本该是两情相悦的事,我不希望违背你的本心。」 周濛眼神定在脚边的一只银鹊烛台上,突然愣住了。 随即她便笑了,「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你想的没错,这是司马绪的打算,他让我接近你,引|诱你,让你放弃为北燕復国的打算。」 元致目光沉沉,毫不意外。 周濛笑着掩饰一丝不安,「那我冒昧地问一句,你会放弃吗?」 「不会。」 答得毫不犹豫,「无论我是生是死,北燕都必须復国。」 周濛扯扯嘴角,「嗯,我知道了,我不会再——」 「周濛。」 元致忽然打断了她,「你每次对我说谎的时候,都格外好说话。」 「是么?」她依然淡笑。 「你其实早就拒绝他了,否则他也不会带走所有亲兵,将你扔在中山国不闻不问,不是吗?」 「这你都知道?」 用的却是十足调侃的语调。 她明明是在否认,可是谁能看不出来这点欲盖弥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2页 他嘆道,「我说我不希望你违背本心,并不是要你用这个藉口来搪塞我。」 他早已将她看得通透,纵然她的藉口一套一套,面具一层一层,但她是不是真心,他能够分辨。 他原本就站得不近,意识到自己说的这些话可能含有另一层暗示,立刻转过身去—— 「……当然,我也只是就事论事,并没有别的意思。」 他扔下这句话便要走。 「元致你别走。」 见他急着撇清,周濛顾不得其他了,更进一步叫住他。 叫住了他……该说些什么呢? 他看起来一如既往地疏离、冷淡,她早就体会过无数回了。又要不欢而散么?可片刻前,她还告诉自己,这一次他不会让她轻易放弃了。 考虑了这么久的事,她必须要做的事,她不该放弃。 「你我分开这么久,你……想我么?」她说,一点也不记得声音是不是在发抖。 他依旧背对着她,微微侧过脸来,「这个答案有何意义?」 「有意义。」 周濛再次鼓足勇气,走到他面前,抬头直视他月光下更显清隽的脸庞,他的眉眼间拢满了愁绪。 「刚刚你说你离开洛阳领兵北上,这一切并非为我,我告诉自己是该高兴的,这件事的责任太大,我担不起你这样大的牺牲—— 「可是,我也欺骗不了自己,其实我私心里一点也没有很高兴。我很自私,不想今后与你再无瓜葛。元致,我只问你一句,数月前你在洛阳时对我说,你心里有我,那么到今日,你的心意是否还一如当初?」 元致的眉头没有丝毫舒展,黑沉沉的眸子比夜色更不可测。 话说到这里,周濛意外地发觉,自己感觉不到忐忑了。 剥开了心底层层的壳,原来真实本身自有力量。 她一只手抚上他的侧脸,「回答我,好吗?」 元致本想侧过头去躲,可是女孩的双眼里微微泛起的水光,像一汪湖,比长白山天池更美的一汪湖水,正诱|惑他抛弃一切顾虑,沉溺其中。 「那你呢?你心中可曾有过我?」他认真地看着她,问道。 周濛双手捧住他的脸,微微踮起脚尖,在月光下红唇轻启。 「有的,我心中有你,一直都有,只有你。」 他沉沉地嘆息,终于抬起手来,带着粗茧的手温柔抚摸她的脸颊。 周濛已闭着眼睛靠近,吻上了他微凉的唇,但迟迟没有等来他下一步的回应。 她睁开眼睛退开些许,「你不信我?还是……」 她眼睫微微湿润,不安地颤动,「我,我没有他们说的那么……你信我,我不脏的……唔……」 漂亮的眼睛骤然睁大,她的腰肢被倏地搂紧,唇瓣里剩余的话语全数被男人吻去,很多话已经不需要再说。 不算隐蔽的凉亭里,元致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周濛极力护着自己蔽体的衣裙不被男人扯掉,不住央求着他回殿里去。 回到东殿的寝卧后,帘幔很快尽数垂落,殿内火烛跳跃,彻夜不息。 闷热的夏夜终于下了一场大雨,捶打着门窗发出恼人的声响,直到后半夜才总算风雨初歇。 元致也总算重新躺平,不住地勐喘。 他拿手臂遮住眼睛,刚结束就开始懊悔—— 不该对她如此不管不顾的,更不敢相信自己竟这样没有丝毫自控。 「阿濛,不要再用那样的话说你自己,我从没那样想。」 他的嗓音还带着别样的低哑,「我对你有顾虑……但,不是你想的那样。」 周濛也刚刚平復了喘息,翻了个身,背对着他,乌黑的长髮在枕上凌乱地铺开。 元致以为她会追问自己到底在顾虑什么,可她没有。 「那现在呢?还有顾虑吗?」 她问,调匀唿吸才开口,又想去拉起丝被盖住疲到极致的身体,顷刻间身后靠来一个火热的胸膛,将她重新搂入怀中抱紧。 「你说呢?」 他很是不满。 周濛故意开玩笑,「那看来是后悔了,要了我之后才发现上了贼船?」 肩头传来一丝刺痛,被他轻轻咬了一口,「为什么总把我想得这样坏,要我把心剖出来给你看才肯信我,是么?」 鼻尖的血腥味越来越浓,周濛意识到不对,忙低头去看他的左臂,果然绷带上晕开了一大片的血渍。 「不好,你手臂又出血了……」 在他怀里转身,男人的脸继续压低,唿吸相闻,她的脸蛋还残留着湿意,不知是方才的汗还是泪,还可怜兮兮地黏着几根黑髮,虽然狼狈,但显然更有风情。 她把男人往外推,「起来,你得重新上药,把绷带换换再睡。」 她推不动就又踢了两脚,纤细的脚踝立刻就被大手轻易握住,男人一翻身,眼睛里的火又有燃起的苗头。 她偏头去躲可哪里躲得开,「你疯了吗,伤口啊,唔!」 * 「出了这么多血!这就是你说的没事?」 第二日午后,周濛拿着干净的纱布仔细地吸去他臂上伤口里的残血,一片巴掌大的布顷刻就被浸透了,没到严重撕裂的地步,但状况绝对说不上好。 元致的目光却一刻都没分给自己的箭伤,仿佛那么大一只手臂不是他自己的一样。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3页 伤口弄成这个样子,全是因为他后来疯起来不要命地弄她,周濛更加羞恼,但发作不起来,昨夜的事……分明就是她挑起来的。 「疼吗?」她再次拿出药膏,为他小心翼翼地擦拭和涂抹。 「不疼。」 「……」 「真不疼。」 「我告诉你,再这样你这只手就别要了!还笑!不许笑!」 「我没笑,」他不负责任地狡辩,「手还是要的,一只手容易使不上力……」 「闭嘴吧你!流氓!」 以前听天青阁的小姐妹说男人在这种事上都是无师自通,她以为只有那些整日不干正事的纨绔很会,没想到他也会得很。 他低笑着又搂住她的腰往自己腿上带。他是真的不觉得疼,这一丁点疼相比较于昨夜的快乐,简直不值一提。 「喂,绷带!还没缠绷带……」 不弄好伤口她就根本不让碰,元致只好扯来绷带草草把手臂缠了。这样的小伤,若不是因为箭上有毒,以前都不值得用药的,拿布条缠了了事。 经过这一夜,伤口边缘的血肉上,黑色中毒部分已经全部恢復正常的颜色了。对这一点,周濛极力装没看见,唯恐他又问起,而这其中的缘故实在说不出口。 她自己的身体也感受到了一些变化,虽然在榻上应付他极耗体力,但她一早醒来,绵延在骨缝里且渐渐加深的疼痛几乎全都消失了,这显然也是得益于此事对子母蛊的作用,完全如师父所料。 元致把她按到腿上坐着便老实了,细密地吻她的后颈,「阿濛,这次你师父又救了我一命,你说我该怎么谢她,她有什么愿望没有?」 「她老人家的愿望你可实现不了,再者说,师父救人从不图诊金之外的报答。」 「还是要好好报答的,那就挑我能实现的,你若是有什么想法,随时告诉我,我立刻着手去办。」 她摇头,回头认真地说,「你只需要好好去做你想做的事,她的努力就没有白费,就是报答她了。」 「可是这样想很自私,阿濛,我现在有能力,可以为你师父做一些事。她不光只是救了我一条命,我濒死弥留的时候都还很清醒,我想明白一件事,实现心愿比活着重要,那个时候我有太多的遗憾,她让我不至于死不瞑目。」 周濛低头看着榻下地板的纹路,指甲抠着褥子上的金线,一下又一下,却快不过渐渐失速的心跳。 「……那就,以后再说吧。」 「嗯,都听你的。」 突然元致停下了亲吻,又道,「还有件事,须得跟你说。」 「什么事?」 「就前几日的事,你一直昏睡不醒的时候,我出了趟宫,本来应该留下来陪你的。」 周濛立刻就猜到他要说什么了。 「我去了一趟武川前线,将宇文慕罗……」 「才不要听,」周濛转头跨坐,佯装恼怒,「非要在这种时候提她?」 「阿濛,抱歉,那……」 「以后也不想听。」 元致将她的衣裙理好,却没有因为她的撒娇而放弃。 「你……是不是怪我没有杀了她?你勉为其难听听我的解释,好吗,我若不解释清楚,在你心里总归是个疙瘩。」 「我已经不在乎了,」她摇头道,发间的珠钗轻微碰响,不久前刚梳的髮髻又有要散开的迹象。 「我也不想让你杀了她,她对我有很多误解,但我能明白她的心情,订婚十年的未婚夫对自己无意,还被『抛弃』,她恨我情有可原,究其根源,不能全归咎于她的心狠手辣,而在于你们的婚约从一开始就不该存在。」 元致索性替她将长发解开,任其散落,「婚约的事……稍后再说,但你说的仅仅是从儿女私情一个方面的问题,她做过的错事远不止于此。」 「我知道,」在安陆城的时候,达野和银珠兄妹的惨死她还记忆犹新,「那时候如果不是她对幽州的冒进,你很多无辜的族人都不会死。」 「还不止这些,」元致加重语气,「她与她父亲,也是我的舅父,一起参与了勾结北匈奴、攻打北燕这件事,也许她是受了司马功的蛊惑和欺骗,但即便如此,我也无法饶恕她的滔天罪孽。」 「……但是?」 元致凝眉,「但是,她是宇文疏的妹妹。」 「宇文疏是谁?」 「我的表兄,宇文慕罗的同母兄长。」 元致把他十岁那年外出打猎,遇到伏击后,表兄宇文疏替他掩护撤退,中箭而死的往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十多年过去后的今天,周濛还能感觉到他的自责。遇到这样的事,谁能轻易放得下呢? 「我很抱歉,」她说。 「其实是我没用,宇文疏,元符,全都因我而死。」 「不是这样的,他们不是因你而死,他们是被恶人害死的,罪孽不是你的,而且你已经在替他们报仇了,不是吗?」 「可是,与其报仇,我更希望当时就能保护他们,」元致嘆息道。 「宇文疏临死之前,将宇文慕罗託付给了我,母后将她当女儿抚养,直到我十三岁那年议亲,她说她非我不嫁……我没有对她说不的权利。」 元致情绪越发低落,周濛敏锐地察觉到,应该是她刚刚说宇文慕罗走到今天境地的根源在于那段不该存在的婚约,这句话他听到心里去了,而他自己,不就是那段婚约的促成者之一么?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4页 周濛有些内疚,她这么说的时候并不知道有这样的隐情,安抚地趴进他的肩窝里,抱着他的脖子。 「……是我的妥协害了她。」 「好了,」周濛拍拍他的后背,「我倒觉得,是因为你没早些看上我,那时候如果你力排众议选我做你的世子妃,不就皆大欢喜了。」 元致诧异地凝眸。 周濛见自己的玩笑话一点也没让他轻松起来,不满地「啧」了一嘴,又道,「我小时候也是挺玉雪可爱的,选我委屈你了么?」 元致无奈,「是,玉雪可爱的八岁小娃娃,我对一个娃娃有想法,你觉得这很正常?」 周濛撅嘴,他温柔地抬起小脸,「不过现在可以有想法了,而且,很有想法……」 * 两人又在榻上荒唐了一个下午,到了晚间反而睡不着了,就去小池塘边喝茶乘凉,元致坚持要她听完了下午自己没能说完的解释。 「我把她送到了武川前线,在北匈奴大营前,换了一批之前被劫的百姓回来。」 原来是拿她换人质去了,「那北匈奴要她做什么?」 「她现在是北匈奴的将军夫人。」 「她嫁人了?」 「嗯,」元致握住她的手道。 「两年前我清理黑羽军的时候,留了她一命,送她回了宇文部,并告知我和她的婚约不做数了,不久前,她被嫁给了北匈奴的大将军唿延陀陀,所以她跑到卢奴城来是私自出逃,我将她送还理所应当,以她一人换八百北镇百姓,很划算。」 周濛默了默,心里多少不是滋味。作为女子被家人像牲畜配种一样送出去,随随便便就嫁了,她经歷过同样的事,可若是一味同情宇文慕罗,那么多因她而无辜死去的鲜卑平民,又有谁替他们讨回一个公道呢? 她此番离家出走,再由前未婚夫元致亲自送她回去,这会让那位唿延大将军怎么想? 「……她回去以后恐怕不会好过了吧?」 元致摇头,「我不知道,我只能这么做,要不然她还会祸害更多的人。至于以后的命数,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她沉沉嘆气,「罢了,翻篇吧,真是再也不想听到她的名字了。」 「嗯,」元致借着替她打扇,靠得越来越近,「那就再来说说乌孙公主的事。」 周濛一愣,「什么乌孙公主?」 「上回争吵,你自己说的,生了好大的气。」 周濛想起来了,那时候自己正吃新安郡主的飞醋,和他的关系也没想明白,气头上说了好些胡话。于是忙捂住耳朵,「不听!谁要听你的一屁股风流债!」 「我风流?」元致笑着拉下她的手,「那就更得说清楚。」 他将她的手小心地握进掌中,「十九岁那年我去乌孙帮助平叛,快要告捷的时候才认识那位乌孙大公主,见过几次,因为我每次入宫找乌孙王谈善后事宜,都由她来招待,公主参政在西域小国里再正常不过,没人会去多想。后来,就发生了传闻里的事,她私下向我示好……」 「等等,她如何示好的?」 元致被打断,一挑眉幽幽地看过来。 「那你什么反应?也呆得像块木头吗?」周濛想起昨夜他刚换完伤药时,一副坐怀不乱的呆样。 「我并未单独见她。她派侍官给我传的信,男侍官,」他咬着后槽牙道,「你想想,若不是有外人传信,那些流言是如何传出来的?难道我自己四处去说不成?」 他还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吗?也不知道这轻易就能告饶的人,怎么总喜欢在他的危险边缘撩拨。 「除了你,我从未有过别的女子,任何意义上都没有,以后更不会有,你休想再给我编排风流韵事。再有,什么叫『也』像块木头?昨夜我在你面前为何僵着不敢动,你还不知道缘由吗?在咏凉阁与你共寝的那些日子,我从未有一夜睡过好觉。」 昨夜她最开始引诱他的那次,虽然他看起来「木」,但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她也是后来才知道,因为那是怎么遮都遮不住了……她哪里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周濛忙低头喝茶,这事要是再聊下去,她今晚只怕又没得睡了。 「说起来,你在乌孙的那段日子,我正在襄阳城给人做外室。」 「我听你兄长说过。」 「你知道吗,其实这件事也与你有关。那时候我一被掳过去,那姓赵的还没来得及洞房就被家里安排去西域办货了,恰好你因战事封锁了凉州,他拖了半年才回来,要是他早归要我洞房,我宁愿跟他同归于尽。后来我被下狱,周劭得你相助比预定的时间早回了半个月,才及时将我活着捞出了地牢。」 「我并不知此事,难说有功……」元致歉疚地摇头,她在他轻启的唇上匆匆印了一下,「你无意为之,但还是救了我一命。」 「对了,」她突然话锋一转,「周劭他有没有告诉你,这件事情是谁在背后挑唆指使的?」 元致被她又是撒娇又是吻弄的心猿意马,听到这里,替她打扇的手禁不住停了。 「没错,就是裴述那个混蛋。你想听听我和他的事吗?你知道的,曾经在洛阳城人人都道我与他有染……」 原来她的重点在这里……元致展眉,他将自己过往的事情和盘托出,又不是为了和她交换情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5页 他摇头,「你不必对我解释和交待过去的事。」 「你不在意吗?」 他顿了顿,刚想否认,结果意识到说「不在意」实在违心。 「在意,或者说是……沮丧更贴切一些,当我以为你选择了他的时候,我恨自己没有机会,没有办法像他一样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你了就能去找你,不必担心自己会连累于你……」 他把人搂进怀里,「阿濛,你听着,你的过往只属于你自己,你是自由的,往后你也是自由的。」 「……自由?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不会因为你我在一起而试图改变你,你永远都可以选择过你喜欢的生活。」 「那你呢?」周濛轻扇羽睫。 怀里的小姑娘神色浅露不安,迷茫又凝重,元致温柔地低头,噙着笑意吻她眉间的褶皱,「我会让你离不开我……」 -------------------- 第113章 =========================== 接下来的整整两天,如胶似漆的两个人压根没出过寝卧,餐食都让人送到门口。 荆白有些看不下去了,好几次来送餐的时候,一开门见那年轻的异族男子轻袍半掩、神清气爽,她就忍不住想劝劝他,要懂得细水长流,感情再好也不能如此没有节制。 但她没能开口,因为温如拦着她,背地里一句不正经的「做女人的快乐你又不懂」,气的荆白脸色又青又红。 到了半夜,两人自然又是毫无睡意,依偎着在窗边赏月。 周濛的身子说不出地乏累,但是他明日一早就要回武川的前线去了,这一走又不知是多久,索性就由着他胡来。 「你这次回去,武川的战事是不是就可以结束了?」周濛靠在他怀里,任由他亲吻脖颈,那条剑痕已经完全癒合,没留下一丝疤痕。 「……没那么快。」 「不好打么?」 「也不是,但肯定不算好打。」 周濛皱了皱眉,她之前听外头有一种传闻,说元致迟迟攻不下武川其实是故意的,因为只要北境战事一日不结束,身在洛阳的司马绪就一日不敢动他的黑羽军。 她知道这只是外人基于元致多年余威的美好幻想,黑羽军与对方在人数上悬殊太大,以少胜多还要赢得轻松毫不费力,他是人又不是神仙。 「武川是北匈奴在东线最后一个据点,西线的长安已经没了,他们退无可退,只能固城死守——」 「可你手下人马才三万,哪有人少的一方攻城的道理。」周濛回头,担心地说道。 「……总会有办法的,」元致被她打断后,似乎迟疑了一下,旋即笑了,用手指摸摸她的侧脸,「我会尽快回来。」 * 元致离开卢奴城后,周濛不仅身体在一日日变得有活力,精神也好了不少,温如发现她笑容比之前更多了,全然不像一个生命临近终点的人。 但愿不是所谓的迴光返照,温如常常这样丧气地想。 几天后,司州传来好消息,周劭战胜了临淄王。这对周濛来说,又是一个极为振奋的好消息。 「阿濛,咱们……呃,还去巫峡么?」 傍晚,温如陪她在后花园里日常散步时问道,她真的有种感觉,周濛是不是已经彻底从蛊毒带来的虚弱中恢復了过来。念君蛊是不是就此偃旗息鼓,不会再引起反噬了。 「或者说,要不我陪你去司州吧,你想去见见周劭吗?」 仔细算来,兄妹俩已经两年多没有见过面了,期间又发生了这么多的事,他们之间连书信往来都极为稀少。 周劭虽说刚刚战胜了临淄王,彻底破灭了他进京与司马绪争皇位的妄想,但周劭的胜只能算是惨胜,暂时仍然没有能力照顾到周濛这边,所以,兄妹俩想要见面,最优的选择是周濛主动南下。 周濛的脚步不知不觉缓了下来,像是在沉思。 其实这样重大的事情,她就不信周濛私底下没有想过。 她淡笑着摇了摇头,「不去了,去不了的。」 「为何去不了?」 她的情绪显而易见地低落了下来,「我的时间不多了。」 温如抿唇,低下了头,「那巫峡……」 「准备准备吧,元致月底如果还不回来,八月二十九,就这天我们启程,好吗?」再拖下去,她只怕自己要死无葬身之地。 温如张了张唇,半天没说出话来。 ——原来她会好起来的感觉终究只是泡影。 「……我以为你不会去了。」 周濛偏头看向温如低垂的眼眸,仍是淡淡笑着说,「去吧,没什么的。」 * 八月二十五,元致提前归来。 如他所承诺的,这一次他带回来了收復武川的战功,但这份喜报尤其低调,他只领了几个亲信趁夜入了卢奴城,若非他亲口对她说,她都不知道武川已经攻下来了。 显然是他将喜讯压了下来,他看起来也并没有太多得了胜仗的喜悦。 但见了周濛后他总算看起来没那么低沉了,小别胜新婚,入夜的红纱鸳鸯帐里,他将心上人拥在怀里细细地吻。 「想去见你兄长吗?」他问。 周濛懒懒地攀着男人的肩背,「嗯」了一声,她还迷煳着,并没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在元致听来却是肯定的答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6页 他缓缓拍她的背,似是安抚,「好,我明日就做安排,我留一队人马给你,你什么时候想南下,直接启程就可以。」 周濛终于从又懒又懵的状态中清醒了几分,下意识地问,「那你呢?你不和我一起吗?」 「你先去,」他轻笑着摇头,「我得先去一趟幽州,过后再去找你。」 「幽州?」周濛彻底清醒过来,微微撑起身体,紧张地俯视平躺的男人,「幽州又怎么了?」 回想元致弃文从军的十来年间,他就像一个提着水桶救火的角色,需要他去的地方,准不是什么太平地界。 「不是什么大事,一点私事而已,」他唇角的笑弧收敛,「你还记得吗,我父王的宠妃张氏?」 周濛想了想,点头,她当然记得,不久前宇文慕罗要杀她的时候还将她比作张氏,世人都说她狐媚惑主,龙城王宫出事后她立刻就逃了,从此以后不知所踪。 「你是说,她在幽州?」 元致颔首,「最近刚刚得到的消息,她与南晋早有勾结,我怀疑,通过她可以探出司马功的下落。」 自从司马绪接管洛阳,经过这一个多月在朝野内外的经营,他已经形同洛阳之主,建武帝是半个死人,唯独太子司马功带着亲信潜逃出了洛阳。 司马功是他们共同的仇人,追查他的下落,就算元致现在不去做,周劭以后也不会放过他。 难怪他大胜而归却没有多少喜色。 可是,这一次他离开,他与她之间该是永别了吧…… 周濛舒展双臂抱住他,不想被他看到她逐渐泛红的眼眶,心里既有对他的不舍,但更多的是自哀。 她不想让自己的哀伤引起他不必要的怀疑,巧妙地化成一句轻飘飘的怨怼,嘟囔道,「你风风火火地回来一趟,待不了两天就走,害我送你又要哭一场,你干嘛不直接去幽州……」 元致将她抱回来,他何止是待不了两天,他原本打算明日一早就启程。 「抱歉,可就是……太想你了。」 他无法体会她诀别的心绪,以为她捨不得,心头软得一塌煳涂。 「等这次的事情办完,就不走了,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他在她耳边喃喃地低语,原本是听起来让人浑身酥软的情话,于周濛来说,无异于一个残忍的幻梦。 「如果去见周劭,他就会知道我们在一起了,你……你打算怎么跟他说?」她问。 早在两年前,周劭就不同意他们的婚事,那时候只是一份强加的婚约,现在却是她心甘情愿与他私定终身,他终究是违背了承诺,总有一天要去面对周劭。 除此之外,周濛还将另一份隐秘的心思藏得极深,如今他们的关系都到了这一步,他……会想要明媒正娶么?会向周劭提亲吗? 她猜元致应该会有这个打算。 虽然她註定活不到那一天了,但是能听到他对他们的未来有所计划,也算完成一个心愿了吧。 可是,眼前前一刻还在絮语情话的男人,听到问题后眼神不自然地暗淡,掠过一丝惊讶然后眼睫微垂,他吻了吻她的发顶。 「我过几日会写封信向他作出解释,作为男人,这自然是我的责任,不会让他责难于你。」 原来他竟只想到了解释他们未婚就私定终身这件事而已。 男.欢.女.爱罢了,是谁主动又有什么重要的呢?她从不在乎,更不会在乎他在她的兄长面前是否揽去这份责任。 周濛眼底漫上微凉的水雾,身体也不由得与他拉开些许距离。 「还有呢?」她故作不经意地笑问,「就没有别的想说的了?」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道,「司州是前线重地,你务必要注意安全不要离开侍卫独自外出,安安心心地,乖乖等我的消息,好么?」 帐内昏暗,一滴泪珠悄无声息地滑落,浸入丝枕而洇开,少女慢慢松开咬着的下唇,答,「好。」 * 第二天一早,等周濛沉沉醒来的时候,枕边早已经空了。 侍女说,元致天没亮就带着一半人马启程东进幽州去了。 兴许是昨夜她那一句为他送行就要哭一场的话被他记住,所以索性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那个匆匆离去的男人永远都不会知道,等他从幽州再次归来时,她已是埋在巫峡深山中的一具枯骨。 他们再也没有机会相见了,此生,连最后的道别都不会有了。 周濛疲惫地起身,气色出乎意料地差。 她吩咐身后给她梳妆的荆白,「告诉温如,今日就启程吧。」 荆白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她想要立刻就去巫峡,虽然早已准备妥当,但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样突然。 「这么快,不再……不再等等吗?」 原定的日子分明是在两天之后。 荆白忍不住哽咽,周濛在镜中沖她安抚地微笑,「不等了,总要走的。」 西行的车队在两个时辰之内就准备好了。 元致留下来的原本用来护送周濛去司州的那一队人马,居然对她带着全副行装出城的行为……全然视而不见。 周濛当然不会感到意外。 车马出城一路畅通无阻,于卢奴城郊外十里处突然停了下来。 道边有一座废弃的送别亭,里面长身玉立站着一名黑甲长刀的胡人男子,似乎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7页 周濛一身素纱轻衣,头戴白色幂篱,无人搀扶,独自走上了山坡。 随行的四个侍卫退出了数丈之外负责警戒守卫,那胡人男子看着她一路前行,神色亦是复杂难辨。 周濛终于走近,掀开幂篱轻纱露出面容,向对方确认了自己的身份。 「一别经年,副统帅大人安好。」 拓跋延平恭敬地回礼,「见过公主。」 周濛微笑,「再也不是什么公主了。」 拓跋延平张了张口,似乎习惯性地又要叫她公主,还好止住了,眼神扫过侯在路边的两辆马车,「周姑娘,那你接下来想去哪里?」 但是他很快他意识到这问题有些不妥,忙补救道,「我是说,您是否需要帮助,世道不太平,我可以派人一路护送,保您平安。」 「不必,」周濛淡淡道,「既已离开是非之地,就不劳副统帅大人费心了。」 这番话在拓跋延平耳里,尤其听着讥讽。 不过,从他决定做出这些事情开始,就做好了准备要面对周濛的怨恨,但她只是表露出了些微的冷淡,这更令他感到愧疚。 「抱歉。」 他低下头,郑重地吐出两个字。 周濛依旧平和地看着眼前年轻的军官,「道歉就不必了,就算你不这么要求,我也是要离开的。」 早在元致这一趟从武川回来之前,她就收到了拓跋延平对她发出的最后一道请求—— 他希望她离开元致。 或者说那更像是一个警告。 他代表着黑羽军内大部分军官的共同诉求,他们并不接受她成为他们少主的妻子。 没人想要一个汉人的公主、一个随时对北燕虎视眈眈的南晋统治者的后人,来做他们未来的王后。 更何况,元致还对她出乎寻常地在意,放弃洛阳、北上阻断匈奴保护冀州,所有人都认为元致反常地做出这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女人。前有宠冠后宫的先王张贵妃作为先例,军中皆怕红颜祸水,更是没人敢接受元致以她为妻。 可是两人已经私定终身,更别提元致对她的宠爱——元致此番东进幽州追捕司马功,正是用人的时候,竟留下身边一半的人保护于她——军中之人早已颇有微词。 拓跋延平知道这一点,于是才在两人正值如胶似漆的时候暗中托人给她带话—— 他左右不了元致的想法,但是,想方设法控制一名女子,显然要稍微容易一些。 不过,他自己都没想到周濛会答应,他准备了很多的条件,甚至想好了她拒绝后的威胁,万万没想到,她没有丝毫犹豫,就答应了他。 他对此半信半疑,半个多月过去,周濛用行动履行了她做出的承诺。 虽然他不觉得自己这样做有什么错,但终究是棒打鸳鸯。 他既愧疚又诧异,拓跋延平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发现嗓子眼莫名地哽咽。 「为什么?」他低着头,皱着眉头问道,「我一直都很想问你,为什么你……」 「这就是我的事了。」 周濛依旧微笑,「我已经答应并做到了副统领的一个请求、一个要求,你应该满意了,至于我如何做的决定、我的私事,就与大人无关了。」 拓跋延平一直低眉垂眼,不太敢看眼前的年轻女子。 阔别已久,她不施粉黛的样子更加美得惊心。她的眼神也有哪里看起来不一样了,比不谙世事的少女时期出落得妩媚娇柔,眼含秋水,顾盼生辉,却也映着其中深不见底的悲凉。 虽然他不知道周濛做出这一切选择的原因,但他尚且还有良知,为自己所做的事感到羞耻。 一开始他联繫周濛是从一封信开始。 也就是周濛刚刚得知元致弃洛阳而北上的时候,一个身份不明的军士潜入温泉宫送来的那封信。也是在那封信中,拓跋延平请求她亲自前往前线的武川镇一趟。 拓跋延平实在是走投无路,才想起了她来,写下了这封信。 那时候,元致已经带着他们撤出洛阳了,在漠北的军镇间迎战北匈奴。以少胜多打几场胜仗,进而将北匈奴赶回老巢,这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但是大家都知道,赢了这场仗以后会是什么后果。 狡兔死、走狗烹,司马家的皇帝不论换了是谁,都不可能不忌惮一个如此强大的黑羽军。 「当时——」 拓跋延平解释道,虽然他不知道她是否想了解自己当初向她写信求助的情形,但是,他还是觉得自己有必要告诉她,又或者,他似乎隐隐也想为自己的愧疚做一些开脱。 「当时在抚冥城外交战,最后总.攻的前一天夜里,少主他……他突然找到我,说要将军符交给我。这是极其不正常的事,仗明明打得好好的,匈奴人节节败退,他作为主帅,完全不到该移交兵符的时候。我怎么可能会去接? 「我说我不擅长打仗,他却说,他会替我把这场仗打完,会亲自收復所有军镇,会将漠北防线固稳,但之后的事……总之还说了很多,他说我会经商,这是件好事,等将来北燕復国了,说我处理内政一定会比他做得更好……」 「就像,就像交代后事一样,」拓跋延平笑着摇头,眼角微微湿润。 「明明抚冥城不难打,以前遇到再难的情况也没见他想要放弃过,那一夜我便知道,这一次不一样了,他已经存了死志,他以为只要他活着,南晋便必灭黑羽军,而只要他死了,黑羽军群龙无首,等我保存力量并向南晋臣服,北燕復国兴许还有希望。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8页 「可是,除了他没人那么想!没有他的黑羽军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所以我,我才给你写了那封信……」 他低嘆,「如果不是你,少主他根本没有活到今天的意志。」 他原本的计划是想让周濛亲去前线,她在身边,元致就不可能轻易自弃寻死。 后来,他没等到她,却得到消息说宇文慕罗私自出逃,似乎是往卢奴城的方向去了,元致便又火速南下,宇文慕罗果然在卢奴城里企图对周濛暗下杀手。 再后来,虽然事情没有按照他预想的轨迹推进,但是结果殊途同归。解决完宇文慕罗的事情以后,周濛将元致留在温泉宫几日,过后,他洗尽颓丧,再没有提过移交兵符的事了。 不管周濛是否出于私心,但她兑现了信中对自己的承诺。 拓跋延平抱拳,「周姑娘,多谢。」 说实话,他对她千恩万谢也不为过,可是,他后来又干了什么? 在两人最是恩爱缠.绵的时候,他预备好了一切可以威胁她的手段,要她离开她的情人。 恩将仇报也不过如此了。 周濛淡淡看向了远方,「道谢就更不必了,这些事我也不全是为你做的。」 「今日你助我顺利出城,我想我也不必额外谢你了,」她浅淡地微笑,「因此,不必对我有愧,我亦于你无恩。」 说完,周濛就不知道还能再对他说些什么了,拓跋延平也保持沉默。 今日,确实是他助她出城的,他策动了元致留下看护她的所有黑羽军军士,让他们放她出城—— 一向对元致的命令恪尽职守的这些军士们,这一次均悉数听他号令。 因为大家都知道,只要她离开了,元致就不会再有软肋,他还是他们北燕最英明的少主,未来的漠北雄主。 至于她—— 拓跋延平问了她究竟如何做想,是她不愿提及;他也提出了自己可以护送她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她拒绝了,那么…… 还能如何呢? 突然,风卷着几片枯叶掠过,吹起了周濛的幂篱和及腰的长髮。 「时间过得真快啊,又入秋了。」 她说道,唇角的笑意未泯,理了理鬓髮,轻轻将它们拂去耳后,然后,客气而优雅地同身旁的军人道别。 「我得走了,」她轻轻颔首示意,「从此一别两宽,愿副统领珍重。」 说完,她便朝来时的马车归去。 少女迎着风,纤细瘦弱的身影在漫起的黄沙间逐渐化作一道看不清轮廓的白线。而在她身后的远处,年轻的胡人军官正以右掌抚向心口,郑重对着那道背影行礼,久久不愿起身。 * 七日后,巫峡樱霞峰。 入秋后的樱树还残留着些许枯叶,成片望去稀稀疏疏,枝干也如同枯瘦的兽爪。 樱林深处,一小片收拾整齐的空地上摆放着一口普通的黑漆棺材,棺口尚未封钉,厚重的棺盖就在躺在旁边的枯草地上。 这一方黑漆棺木中,盛放着一具年轻白衣女子的遗体,遗体已经僵硬,看上去似乎已经死去多时了,但面容仍旧丰丽鲜妍。 「盖棺。」 棺木边的不远处,站着的一名女子对身边的两名随侍吩咐道。 她身着黑衣、黑色帏帽,黑纱下的面容让人看不真切。 她话音刚落,精装干练的这两名随侍立刻起身,一人一头抬起棺盖,再将它架上黑棺。 不出一会儿工夫,两名随侍就极其稳当地将棺盖合拢,再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 黑衣女子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只是静静注视着他们的动作。 只要再钉上四角的棺钉,再埋入旁边的墓地里,这一切也就尘埃落定了吧。 温如这样想道。 从她决定走上復仇这条路,到今天,已经整整十年了,从她的家族早已覆灭的琅琊王氏而言,已是经歷了三代人的血泪。终于在她手上,建武帝父子身死名裂,就此终结了所有恩怨。 她完美地达成了最初的目标,不仅如此,如今的她,财富、朋友、自由,都不缺。她也还年轻,还有大把的时间,以及美貌…… 至于代价……她认为付出的唯一代价,就是眼前棺木里的年轻女孩。 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才八岁,刚刚失去了母亲。她扶助了她十年,利用了她十年,后来她们并肩作战,她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 可最后留下来享受胜利果实的,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周濛死于两天之前。 也就是她到达樱霞峰的第二天,在她亲手结束生命前,还为自己选好了樱树旁的这块墓地。温如很难想像一个临死之人在为自己选择墓地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她也没来得及问,因为当夜,周濛就用一把小匕首,结束了匆匆十八年的一生。 温如记得第二天早起,她们住的整片小木屋都瀰漫着异香与血腥的气味,她推开周濛的房门,她心口上没柄而入地插着一把匕首—— 血从心口溢出,早已流干,人亦凉透了。 她亲自为她更了衣、收殓了尸身,在这人迹罕至的樱霞峰上,葬仪只是草草,不过,这也是她的遗愿。 据今晨最新的消息,听说在遥远的中都洛阳城,她的兄长周劭即将登基为帝,可惜她已再也没有可能看到这一天的到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9页 在来巫峡的路上,她曾经认真地问过周濛,如果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当初是否还愿意种下念君蛊。 其实在今日的温如看来,周劭成就大业,元致于他并没有太大的助益,而恰恰就是为了他种下的小小蛊虫,最后夺去了周濛的性命。 如果她当初没有那么选,今日的她,随着兄长的荣升,也许就该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命运—— 她会是南晋如今唯一的长公主,洛阳城最有权势的女人,哪怕她不爱弄权,也能尽享一生富贵荣华。 温如心底里最想问她的,其实就是简单的三个字,值得吗。 令她失望的是,周濛并没有给她答案。 谁都知道,如果周劭知道救元致的代价是周濛自己的性命,他未必会同意她这样「胡作非为」,可是,现实没有给她更多的机会,她说,在那个关头她只能那么选。 是否值得,是否悔恨。 这些问题是否有答案,答案又是什么,所有没说出口的真心话,在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人知道。 斯人已逝,很快也不会再有人记起…… 最后一声锤音落下,棺钉已经钉齐,整具棺木严丝合缝。 温如移回视线,却是泪水涟涟。 还能做什么呢? 关于这一段旅程,都已经结束了。 「入土,下葬吧,」她轻声吩咐道。 身后的随从即刻起身抬棺、移棺、入土、填埋…… 她不忍再看,缓缓转身,环顾这巫峡山水,嶙峋壮丽。 最后,她面向西方望去。 人生有岸,山河无垠。 巫峡往西便是益州,益州自古乃天府之国,益州再往西,穿过高原深谷,广漠绿洲…… 那必然又是另一番风光。 -------------------- ==================== # 第四卷 :尾声 ==================== 第114章 =========================== 三年后,凉州敦煌城。 守城卫戍营的长官正在城墙上进行例行巡视,突然,手下来报,说远远看到一里外的一队人马正奔袭而来,形状十分可疑。 这队人马约莫二十来人,皆着黑衣并腰挎长刀,气势凛凛。 手下军士们正要请示是否集结迎战,卫戍长细观片刻后摆手,不仅不需迎战,反而吩咐打开城门,迎来者入城。 三年前,中原南晋的新帝司马劭登基。 新帝登基之后,一改前朝对外防备对内收缩的态势,对边境外族兼容并蓄,自此北燕復国,新任北燕王便是当年威震漠北的黑羽军统帅、北燕世子元致。 自从这位新任北燕王復国继位,黑羽军随即荡平漠北,再次为南晋王朝和漠北百姓肃清了所有来自匈奴人的威胁,东至东海高句丽,西至河西走廊乃至西域全境,自此得到了久违的和平。 人人不仅贊北燕王骁勇善战,更贊南晋新帝知人善用、心胸宽广。因为他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在朝中人人谏言要防范北燕旧人的时候,他力排众议,扶助北燕復国復军。 而如今的和平局面,便是北燕人给他的报答。 据说这位新北燕王和南晋新帝似乎根本没有见过几次面,但是令人称奇的是,两人之间的相互信任牢不可破。有战事时北燕人毫无保留地冲锋陷阵,而到了太平年月,再没有什么狡兔死走狗烹的阴暗伎俩,如今的洛阳朝廷从不吝啬对北燕的倚重和封赏。 漠北百姓皆道生逢其时、世道扭转,遇到了如此明君与名将的时代,何其有幸。 百姓对新北燕王元致既畏且敬,还因为他传奇般地死而復生。 多年前曾传闻他在自己宫中被匈奴人活活烧死,最后他不仅没死,两年后竟带着数万黑羽军归来,为攻下洛阳、击退匈奴、清算废帝、助新帝登基皆立下汗马功劳。 但世人不知他到底是如何从龙城之战中活了下来,又是如何在废建武帝对北燕遗民的极端迫害之下保存了黑羽军的力量—— 民间对此颇多猜测,甚至不乏鬼神之说,但北燕王对此向来三缄其口。 有人夸赞,这个让北燕王活下来的人,不管是谁,同样也是救漠北百姓于水火的圣人。 无论如何,在如今的漠北,没有哪座城池会对这位为所有人带来了安宁生活的北燕王紧闭城门。 实际上,两天前敦煌城主就已经收到了北燕王的传书,说他将会亲临敦煌城。他拒绝了城主的接待与护卫,说他此行而来仅为办一件私事,不愿大张旗鼓。 因此,戍卫长早就接到了这则通令,这才低调地予以放行。 至于列阵于车道两旁恭迎的军士,则全然出于自愿,是人们对这位漠北之主的尊敬。 * 这一天日头渐落时,一行人马低调地迅速从城门疾驰而过,径直向着城西南方向的闹市而去。 敦煌城自古就是西域联通中原的要塞,往来行商、行军的车队屡见不鲜,因此,二十来人的行军队驻马在闹市区,并没有引来过分的关注。 这是一间名叫「云梦」的酒楼,是这片坊市中少见的二层建筑,装潢中等偏上而已,从外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似乎只是一间普通的高档酒楼,但听闻店中坐镇的是来自中原的名厨,菜色鲜美,生意格外兴隆。 手下很快从酒楼里探查回来了,道——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0页 「禀报王上,人……不在。」 年轻的北燕王轻嘆口气,并不显得沮丧。 他不紧不慢地收了马鞭,他一袭贴身的黑色骑行服,高大而劲瘦,外披厚重的黑色狐裘大氅,腰挎长刀,浑然一身凛冽的杀气,偏偏又生得格外年轻俊朗,气质凝练而稳重,即便他此刻刻意隐在暗巷下的屋檐底下站立,也频频引来过路者好奇地张望。 听到这样的回报,他淡淡点了点头,回道,「再探。」 手下人立刻转身回返,过了片刻又回来,抱拳再报,「鸣沙山一带,佛窟崖!」 元致扫了他一眼表示赞许,随即长腿一跨,撩袍上马,将马头调转,又朝着城外鸣沙山方向策马奔驰。 * 近些年来,随着西域佛教的传入,敦煌的佛窟在河西一带乃至中原都渐渐有了名声,很多世家大族都会捐出巨量钱财请匠人在敦煌凿一方佛窟,世代供养,以求永世为家族祈福保佑。 因此,佛窟这一带不像城郊别处那样荒无人烟,稀稀落落地总有些凿窟、画窟的匠人在此做工,日常进出往来。 一行人在佛窟崖下停鞭下马,众人抬头张望,零星散落着大大小小佛窟的崖壁上,果然有不少的匠人提着食篮和水壶往外走—— 日落西山,该到了他们下工回家的时辰了。 元致则什么也没说,一下马,毫不犹豫地就大步迈上通往崖壁洞窟里的巷道,开始一处处地寻找。 这一趟西行来到敦煌,元致带在身边的都是最亲信最得力的手下。 对这些黑羽军精英中的精英来说,于万千军中取敌将首级,那是手到擒来,可是,当下元致却撇下了这群悍将,亲自去找人…… 因此,当大家被撂在原地,都有些不知所措。 「这……不会又扑了个空吧?」一个年轻的军官在后面小声与同伴嘀咕道。 「胡说八道,王上亲自出马怎会扑空!」同伴回呛。 「呃……扑不扑空,也不是由王上说了算啊,」另一人小声补充,「自从两个月前王上听说『那位』可能没死,都找了那么多地方了,没少扑空的吧。」 「扑空就扑空!扑空了咱就继续找,怎么了?!只要王上不放弃,我便誓死跟随。还有,放尊重些,什么叫『那位』,你管你救命恩人叫『那位』?」 最后说话的是元致的侍卫长、这些人的头领,慕容惠,他刚把元致的马拴好,一走过来就听到了讨论声。 「同意!慕容将军说得对,休得对娘娘不敬!」 其他更多的卫兵们也围了过来,参与讨论。 「我也同意!我就认她来做咱们北燕的王后!这样深明大义的好女子,就算把咱漠北的几座大城掘地三尺,我也愿意跟随王上把她找回来!」 说这话的是个年纪稍长年一些、大约近三旬的军官,三年前他便是王上去幽州前、留在温泉宫护卫那位清河公主去司州找兄长的中层军官之一,在拓跋延平发起的声讨驱赶这位公主的万言书里,他也是按了手印的。 可是三年后的今天,对于当年自己对这位美丽柔弱却异常坚韧的女子的敌意……当年有多么义愤填膺,如今就有多么羞愧难当。 像他这样的人在军中大有人在,当年按了手印的,如今没有人不后悔。 王上后来知道这封万言书以后,并没有处罚他们,可是,此后发生的事情,和良心上的折磨,让他们觉得比杀了他们还要煎熬。 军士们正一阵讨论,突然又有人高声插话。 「喂喂,你们看!王上好像找到了!」 「走!赶紧跟上!」 元致正停在一处开凿完毕的佛窟前,里面的佛像大多已经完工,接下来就是画师的工作,开始为佛像上色以及绘制壁画。 这座窟凿得偏深,仅容两人并排进入的窟道尽头,侧方壁画的右下角落里,隐约趴着一个素白色的人影,和周遭洞窟的土色几乎融为一体。 慕容惠很快跟了上来,顺着元致的视线看过去,立刻也发现了这道人影。 人影纤瘦,身着一袭极素的衣裙,虽然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平民打扮,但一看便知她的年轻与窈窕。 慕容惠是在当年元致前往洛阳之前才被擢升为侍卫长的,元致与周濛在洛阳以权宜之计而成婚的时候,他就对这位声名狼藉的司马氏宗室女极为嫌恶,所以,后来得知她的死讯时,他还一度暗自庆幸,心道他们北燕的王终于可以摆脱她了。 可是,事情远远没有因为她的死而彻底结束。 刚得知她死讯的元致根本不信,直到他找到了一个叫温如的女子,据说她是周濛最亲近的心腹,她也确凿无误地说周濛已经死了,还是她亲自敛尸下葬的…… 慕容惠从没见过元致哭,他可是他们心中的神啊,原来痛到极致,他也会哭。 后来,比那女人死了更令元致痛苦的,是他得知了她的死因。 也正是在那个时候,他和他的卫队兄弟们同样得知了一些事情的真相。 周濛曾经种下了一个叫念君蛊的蛊虫,这诡异的蛊虫来自西南的早已失传的一个古方,蛊虫分子母蛊,王上种下的是子蛊,正是这邪门的东西彻底解了当初王上体内的剧毒,将他从一个活死人迅速恢復成康健如初的模样,而那极其兇勐的母蛊……却是由那女人用自己的血养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1页 等王上身上的毒素全部肃清,只要母蛊一死,子蛊也会自然死亡,宿主不会受一丁点罪,甚至都感受不到发生了什么,可是,母蛊的宿主就没有这么好运了,母蛊的解法已然失传了,因为蛊虫反噬,最终要了那个女人的命。 换句话说,王上的命,便是那女人用她自己的命换回来的…… 连慕容惠也想不通,那样一个看起来又邪气又妖媚,还常常与王上争吵不休的女子,怎么会是她救了王上的性命? 就算当初他们再嫌恶她,也不得不开始接受这样一个事实,如果没有她的大义与牺牲,如今他们北燕人拥有的一切幸福与安宁,都只会是一场永远都无法实现的梦。 令人意外的是,这件事对王上的打击似乎没有想像中那么大。 后来,他很快从悲痛中走了出来,仍然尽全力让北燕復国了,并迅速平定了漠北的局势,还通过扶持傀儡等手段第一次控制了宇文鲜卑。 北燕在漠北的影响力从未有如今这样强盛,军中国中无人不振奋,无人不欢唿。 直到这河清海晏、天下太平的时候,王上才表现出一点不对劲来,宫内开始盛传,他已无意继续做北燕王了,想把王位传给拓跋延平。 传闻固然听起来荒谬,但他是侍卫长,他知道这些传闻全是真的。 而且,军中那些签过驱赶那女人的万言书的人也知道,这传闻就是真的。也许这就是乐极生悲吧,如果那女人还在、还活着,王上一定不会连王位都不想要了。 不过,谁能苛责他呢?他才二十三岁便建下了不世之功业,做到了他该做的一切,是他们对不起他,逼走了他最心爱的姑娘。 后悔吗?那还用说? 可是,后悔有什么用,但凡把他们这些人捆在一起活埋了就能换她回来,他们二话不说愿意即刻赴死。 一切都太晚了。 幸好,延平大人以死相拒,王上才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之后,王上把监国之权交给了延平大人,独自南下往巫峡方向去了。 慕容惠也带着卫队跟了过去,在巫峡的群岭深处的一座孤峰之上,原来那里便藏着那女子的墓地。 而王上去那里也不仅仅是为她祭拜,他去了就没打算走,要留在那里为她守墓。 他一直记得,在樱霞峰上找到王上的时候,他静静坐在收拾整洁的墓地边,神情与从前没有什么两样,只是瘦了许多,他听完了所有人的苦劝,也只淡淡一笑。 「你们谁也不必再来了,都回去吧。该我做的,我都做完了,我不欠你们了。阿濛她自幼孤单,从今往后,我便在此陪她。」 他们北燕最仁明最英武的王,却要在盛年逊位,为一个女子守墓一生,这难道不是天大的笑话? 可是,知道更多内情的人,包括慕容惠自己,渐渐都理解了他,毕竟,不理解又能如何? 王上在墓边搭了草庐,从此与那一方孤坟日夜为伴。 就这样过了三年,不久前的一天,王上突然回了龙城王宫,点了一队二十人的人马,匆匆西行,说要去凉州寻人。 慕容惠作为他的亲信,自然也在挑选之列,直到上了路他才知道,要寻的人,是那座坟墓的主人。 她……居然没有死吗? 慕容惠欣然跟随。 尽管很多人都说过,这女人若是活着,以后定要仗着王上的无上恩宠在龙城作妖,但他不这么认为,起码有一点他能确定,只要她活着,他们的王上……终于也要活过来了。 -------------------- 第115章 =========================== 素白色身影的主人正右手握笔,左手扶壁,她在画壁画。 那一整壁的佛像,可能都是出自她一个人的手笔。 那笔触极其地利落干净,背景繁复而瑰丽,佛面充满悲悯与祥和,栩栩如生,作为观者,无不心生安宁。 究竟是怎样的心境,才能让如此年轻的妙龄少女画出这样水准的佛作? 慕容惠还为那壁画而神往的时候,元致的目光则早已牢牢落在画者的身上。 慕容惠是黑羽军里少数真正见过她的人,当年他尽管厌恶她、轻视她,也不得不承认,她的美实在太过夺目,过目难忘。而眼前持笔的画者头戴全包式的防尘发巾,只露了一双眼睛在外面。 他还在努力分辨她的样貌,元致突然偏过头,他抬了抬手,是在命令他退下。 这方洞窟已经完成了大半,匠人本就不多,现在过了放工的时辰,剩下的更是寥寥无几,方才元致进来的时候,又招唿仅剩的两位匠人悄然离开了。 也就是说,慕容惠一走,现在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了。 素衣的女画者还聚精会神在自己手上的画作,全然没有注意到身后一人的注视,以及靠近。 元致驻足在了她身后的十步之地,一个还算礼貌的距离,他也怕惊吓着她。 他先是轻咳了一声。 半封闭的洞窟之中,轻咳也伴有回声,更何况,这一声轻咳,任是谁也能听出其中的刻意。 女画者终于也意识到一丝不对劲来,手头正在描金粉的画笔停了下来,片刻后,兴许是又察觉到身边似乎有些过于安静了,一同做工的匠人们都不见了踪影,她才慢慢回头。 固然她作画的时候十足专心,但是,当听到那声轻咳的时候,周遭的反常,其实已经让她心有所感。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2页 她转过了头来,大半张脸都藏在防尘兜帽里,只露出一双极漂亮的圆熘熘的小猫眼,眼神一瞬不瞬地盯着伫立在十步之外、肩披黑色狐裘的高大男子。 她的眼神里丝毫不见慌张,只有一丁点惊讶,还有一丝似有若无的戒备。 元致毫不怀疑她第一眼就认出了自己,可是,竟没想到她会对自己流露出这样的眼神—— 毕竟,三年前的死别之前,他相信她与自己是真心相爱过的。 纵然心底飘过一丝异样,但不妨碍他此刻的激动,他压抑着情绪道,「阿濛,是我。」 男人的眼眶已经红了,而那双小猫眼暗暗垂下,她似乎只犹豫了一瞬,然后点点头以示招唿,就开始收拾自己手头上的工具。 平静得像是她早已料到了他的来访。 画笔、金粉颜料、调色盘、规尺……她的动作麻利而娴熟,很快就将东西全部归置为两个提篮,一个放在座位边的角落里,另一个,她显然是打算拎在手里带回家去。 她刚一起身,却发现身后那人已经近在咫尺—— 「我帮你吧——小心!」 周濛的一声惊唿还含在口中,到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跌倒,正好摔进了那堆收拾好的颜料罐中。 方才元致不是没想来帮她,不料被她几番躲开,直到她被脚边堆满的杂物绊倒,他该去扶她一把的—— 可是他犹豫了。 他也不能理解,自己怎么会犹豫呢,也许是因为她那过于疏离的眼神,又或许是因为近乡情怯?他心中五味杂陈,分不出心思去多想。 正是他这一剎那的犹豫,让她满满当当摔了下去,摔了半边身子的颜料。 元致再不敢犹豫,二话不说一步踏上前去,赶紧将她从一堆碎裂的颜料罐中横抱了出来。 「抱歉,冒犯了。」 仅仅一个眨眼的工夫,他就已经将她放下,既利落避嫌,又让她重新站得稳稳噹噹。 他重新退回了几步,将收回的手攥紧成拳,隐在宽厚的黑色大氅的阴影里,而周濛,不知是因为突如其来的意外,还是因为满手的颜料,反正看起来狼狈不堪。 可是她毫不在意。 她将双手在裙摆上擦了擦,又用袖子囫囵着擦了脸,理了理衣裙,拎起那个完好的竹篮,目不斜视地就开始往外走。 生气了吗? 似乎确实是生气了,怪他吓到了她吗?不像,她见到他,明明无惊也无喜。 那就是……怪他抱了她,冒犯了她? 可这也是不得已啊。 「阿濛?」 他快步跟了过去,想拉她的手腕—— 可这该死的身体的默契,在他出手的瞬间,她预先有知似的,立刻便成功躲开了。 「阿濛,别走!」 他脱口而出,急得声音发颤,周濛却出乎意料地停下了脚步,回头斜睨他。 「知道我家在哪?」她瞪着圆圆的眼睛,并不友善地问道。 他怔愣在原地,很久才「嗯」了一声。 他确实知道,他只用了两个月就找到了她,因为他不惜代价,动用了自己能动用的一切手段。 她好似对此全都瞭然。 「那就去我家等我吧。」 语气冷冰冰的。 男人又一愣,不解其意,半天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周濛则不耐烦地皱了眉。 「有话去我家说不行,非要在此地让人看笑话么?」 元致这才如梦初醒般地回头,只见洞窟口外早已站了三三两两的围观者,呈扇形朝外散开,不光有那群统一身着黑色骑行装的自己人,还有不少佛窟崖的匠人…… 都在好奇地朝窟洞深处、他们二人闹出的动静里张望…… * 他理解周濛的意思,是想让他骑马先行一步去她家里等她,可是,他最终只让慕容惠他们先走,他自己则不远不近地缀在她的身后,陪她一同步行回家。 她的手边还牵着一条大黄狗,是生性兇勐的一种西域猎狼犬,还生着虎纹,但这玩意吧,也只是看着威勐,先前慕容惠他们在洞窟外看到它,它刚生出一点护主的意识就被制服,不仅夹紧尾巴还尿了一地。 她却给它起名「小虎」…… 「你这狗……」 小虎一看到元致靠近就夹尾巴朝她腿边蹭。 周濛摸摸腿边的狗头,「你吓着它了!」 她再次瞪他一眼,他个子高,偏要穿一身漆黑又毛茸茸的大氅,更显得像铁塔一般高大,还在腰间别一把刀,在行动间时不时发出金铁搓磨的声响,这一身的行头,畜牲哪有不怕的。 元致哭笑不得,只好始终保持距离,看着一人一狗走在自己的斜前方。 可以想见她为何要养这么个玩意儿。 她每日独自来往于荒凉的佛窟崖一带,又看起来如此柔弱可欺,多半想牵条大狗在身边唬唬人。 只可惜养了个怂货。 这狗虽然怂,但不笨,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男人嫌弃的眼神,它竟壮着胆子沖他低吼了一声。 结果也被素衣少女一把拍蔫了狗头。 她这是……不许她的狗对他凶么? 元致不自觉地嘴角上扬,心中禁不住盘算,如果……如果她需要护卫的话,他总比这怂狗强些,他是不是就有机会……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3页 「抱歉,方才你的手下拿刀制服过它,所以,它不喜欢你。」 在他正开着小差的时候,周濛开口了,似乎是为小虎方才的无故低吼做出解释。 「无妨」,元致立刻回应,「是他们不对,不该鲁莽的。」 他认错的态度倒是好。 只是,周濛清楚防卫不是他们的错,无非怕这货暴起护主,拿刀制服也是人之常情。到底没真的伤害到它,要怪,就怪小虎长得太兇了。 于是,她又解释道,「它从不伤人,我养它……」 她顿了顿,眼神无意识地地扫过路边,路边皆是夯实的土堆,零星长着些灌木和胡杨,而仔细看,其间有很多的土洞。 「……是为了抓老鼠。」 在这种地方,尤其是佛窟崖那边,虽然不是坊市生活区,却也有很多人吃剩下的食物,且每日扔得四处都是,还有点灯的灯油,招了不少的老鼠,猖狂的老鼠不仅咬东西,有时候还咬人,而小虎抓老鼠的本事,比绝大多数的猫都要厉害。 「它不是护卫犬,我也不需要,佛窟崖这一片常年有世家的人来督工和警戒,没有安全问题。」 上扬的唇又重新恢復平直,元致勉强扯了扯嘴角。 「挺好。」 他道,关于她的护卫的话题便没法再问下去了。 * 一路无话,两人一前一后回到了云梦酒楼。 酒楼后面还连着一座三进的院落,周濛的家,就在这座小院里。 有她亲自领着,元致自然顺利通过了门房,进到了院子的里面。 除了厢房,这院子里都是一座座两层的小楼,皆是西域风格的圆顶宝楼,连外墙都是金雕银嵌,奢丽精巧,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女子的闺房。 她领着他,还一路大方地介绍,哪一栋是她住的小楼,哪一栋是温如的。 原来她还和温如住在一起。 这院子里也只有她们两个主人家,没有其他人的痕迹。 但是,她并没有带他进到她住的小楼,而是在一间低矮却宽敞的厅堂前停下了脚步。 她在门口行便礼,请他入内。 这厅堂四四方方、南北通透,明显只是一间会客用的普通居室。 「请坐,」她客气地招唿。 里面仍保持了汉人习惯的坐席布置,茶香幽幽,清雅洁净,若是细看,则会发现处处都透露着她的品味和习惯。 来上茶的是一个脸生的胡人小姑娘,曾经跟过她的那些侍女,似乎一个都没有在这里见到。 最终,元致的目光落到她的身上—— 她刚刚进里间去了一小会儿,出来的时候已经摘掉了防尘兜帽,手上的颜料也被洗掉了,但衣裙还没来得及换,好在染上的颜料已干了大半。这样染了混乱色彩的一条素裙,竟也被她穿出了别样的风情。 她瘦了很多。 曾经丰丽的脸庞褪去了微微的肉感,多了成熟女子的美,她仍旧不爱粉黛,肤色透出原本水灵透亮的质感。 她的气色,比当年好了太多太多。 三年之前,她被蛊虫反噬时,气色差到面色灰白,而他,怎么就没有留心过呢? 「你这样看我做什么?我脸上还有颜料么?」 她也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笑着提醒他的失态。 他回神,看着她含笑看着自己的眼睛—— 他心中的异样,从方才在佛窟崖的洞窟里第一眼见她起,已然膨胀到让他无法忽略了。 他对她如今的一切都那样关心和好奇,看到的一丁点线索都能牵出无尽的思绪,而她呢,所说所做,端的是落落大方。 他们曾经是水.乳.交融的情人,经歷了三年的生离死别,再见之日,她怎么能如此平静。 他惟恐惊扰如今的她,便一直任她牵着鼻子走,直到这一刻,他清晰地意识到,他们今日的重逢,不该是这样的。 三年的时光,从心如死灰到辗转的寻觅,于他,能再见到她,如经歷了一生那样漫长;而于她自己,想必更难,不知曾经歷了几番的生死挣扎。 她却明显想将这一切悉数掩去,装作什么都不曾发生过,连那年在卢奴城温泉宫里与他的山盟海誓、恩爱缠.绵,仿佛也如大梦一场。 为什么? 元致垂着眼眸,心中的答案已经唿之欲出。 「从龙城到敦煌,西行千里,辛苦你了,先喝茶润润喉吧,」她客气地招唿道。 他不举杯亦不语。 她又道,「其实,这些年北燕发生的事情,我都听说了。知你得偿所愿,我也很高兴。此间简陋,我便以茶代酒,恭喜王上。」 她自顾自地举杯,遥敬他一杯清茶。 「请。」 她邀他道。 她又哪里看不出来,他的心事重重。 其实,早在两个月前,她就听母亲和温如说过,元致已经知道了樱霞峰的那座坟冢是空的,她已离开,并且还活着。 她也相信总有这么一日,他可能会来找她,于是,她便等他来找她。 若他知道了当年事情的全部真相,那么,背负了沉重的歉意与恩情,他只怕是再难以平常之心看待于她—— 就如同他现在这样。 这也是她最不想面对的局面。 片刻之后,元致总算动了,抬起茶杯,回敬了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4页 她回以微笑。 「经年不见,没想到,王上还是如此寡言少语。」 她说道,这句话的暗示已经很明显了,他这么大老远地来找她,找到了她,却什么话也不说,这显然不太正常。 元致则缓缓将茶杯放下。 寡言少语……吗?她语气里的催促,他听出来了。 其实,他有很多话想对她说,她于他而言,是失而復得的至宝。 可是,自见面起,她就将她的态度展现出来了——热络大方,实则拒人于千里之外。 如果他是来找她报答当年的救命之恩,那么……他们应当会有话可说。 他抬头看着她,她沖自己微微歪头,露出问询的微笑,看起来胸有成竹、无懈可击的模样。 厅堂里日光正好,那双眼睛依旧清亮美丽,她望向他,却似隔着层层雾霭,丝毫也没有当年温泉宫那一夜月光下的鲜活、灵动,与真实。 很显然,他并不是来报恩的。 他可以确信,接下来无论他说什么,她都能应对得大方得体,不给他一丁点允许靠近的机会。 既是如此…… 元致暗暗轻嘆,那就不要让她开口好了。 不要给她机会,让她把这段关系再次推向难以挽回的境地。 于是,沉默对视之间,元致低笑了声,「贸然来访,实在叨扰。」 这是要告辞的意思? 她催促他不要不说话,他居然就要告辞了? 那他千里迢迢来找她……到底是为了什么?莫非,就为了到她家里来讨一杯清茶? 周濛的笑意微微凝固,但挑挑俏丽的眉梢后,又重新游刃有余地应对。 「哪里,怎能说是叨扰。说起来,王上此行敦煌,实为难得。对了,不知这次要待上多久?于何处下榻?」 元致只好收起了起身的意思,一一对答,「归期未定,因为带了手下同行,不便打扰城主张大人,就宿于城中馆驿。」 「馆驿啊……」 周濛拿手帕捂了捂鼻尖,真心实意地露出几分同情来,「那条件可太一般了,四处都灰扑扑的,没办法,这地方风沙大,委屈王上了。」 元致微笑,「出门在外,没那么多讲究,自当如此。」 一轮问答结束,又陷入了沉默。 在周濛看来,他们两人像极了一对切磋交锋的剑客,默契地收招休整,好酝酿下一轮的招式。 她觉得他的那句「归期未定」还有文章可做,毕竟,他现在是漠北地区实际上的掌控者,必不能像她这富贵闲人一样虚度光阴,既然如此,他若是事务繁忙,也不妨先行一步,该干嘛干嘛…… 她准备继续就此聊下去,可是—— 元致在她开口前,将话锋陡然又拉了回来,「不过,若是你有别的住处可供推荐,我也不胜感激。」 周濛刚张开的小口又默默闭上了,他怎么还不按常理出招呢? 哪有人把一个转折句断这么久的?莫不是拿话堵她的口吧? 周濛的眉梢再一次挑了挑,但她没有将这一丝不快表露出来,因为住宿的话题也还算安全,有东西可以慢慢聊。 元致若是不想住馆驿,又不方便住城主的府邸,那他还能住哪?难不成…… 周濛稍稍转了转念头,就把自己吓了一跳,她怎么会有他其实也可以住在自己这里的想法?这太荒谬了!所以,他还是住在馆驿里的好…… 她的脑海中无端歷经了一小波激盪,但面上仍然波澜不惊,「其实,馆驿的条件虽然一般,但好在清静、人少,还有就是客栈,至于客栈嘛,条件也许是要好些,不过,店面大都在坊市区,人来人往的,于王上这样的身份,总不太方便——」 元致的眼神随着她的话不经意飘向了前院的方向,又暗暗打量回这间院子,她们住的这里就是坊市区,可显而易见的,这是个闹中取静的好地方。 他的眼神毫不避讳,因此他在琢磨什么、好奇什么,一点也不难猜,周濛唯恐他再问点什么,打算顺着他的好奇,赶紧把这个话题给他堵死。 「您也看到了,我们这家店,生意好是好,但是临街的那面……您都不知道那有多吵,呆上两天都要脑仁疼的,原本我们也想过要不要也开间客栈,这样回头食客也能多一些,可一想到这个问题,只怕要招客人骂的,索性就断了这个想法。至于这间院子,是买了附近的好几间小宅院,打通了重新改建的,位置总归偏僻了些,而且上上下下的都是些女儿家,概不接待外客,一直就权当作自住的了。」 又是不接待外客,又是将「自住」两个字咬得很重,周濛想,自己的意思应该表达得很到位了。他这趟大约是为自己而来,但是,关系今非昔比,她绝不可能像以前那样,还将他留宿的…… 元致则像是全没听出这里面的心思,边听边客气地点头,眼角的笑意始终不减,更是不带一丝攻击与怀疑。 「这里的确是个好地方,前院酒楼听闻也是全城生意最火的食客老饕的最爱。客栈的生意,据我所知,要更复杂一些,尤其此地为敦煌地界,恰好连接西域与河西,过往商旅鱼龙混杂,你们姑娘家经商,还是不接触为好,并且利润也未必能有酒楼丰厚,我私以为这也是上上之选。」 他竟顺着她的话表达了赞许,话不仅说得熨帖,态度也是温雅而体面,这让周濛顿时就感到了几分窘迫……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5页 她觉得自己那点小心思是不是太过小人之心了,居然会怀疑他打自己这小院的主意? 这便是她自许的待客之道?她刚刚话里话外的防备和自作多情……他应该没有听出来吧?她安慰自己肯定没有,如果他听出来了,又怎会贴心地顺着她夸赞一番? 可是,万一……他听出来了呢? 他漆黑的眼眸里含着温柔的笑,可是她竟一点都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隐在袖下的手心析出了一层薄汗,她旋即暗暗咬唇—— 丢了脸后该怎么办?那就自己把脸皮捡起来再煳煳好呗,要不然能怎么办?这也算她混迹朝堂与江湖这么多年的唯一本事了。 于是,半真半假地,她将满面的笑意盛得更满,扇了扇长长地羽睫,重新抬起了脸来。 「那不如这样,王上此番千里而来,等过两日休息好了,去前面自家的店里,我与阿如姐姐做东,再请上城主大人,为王上办一席接风宴,请王上赏脸如何?」 元致笑意不变,眉稍亦微微上挑。 其实,她刚刚的话,他没有什么没听出来的,里面的每一个字,都透露着她的拒绝。 他的夸赞只是想给她一个台阶下罢了,不想等她自己意识到不妥以后自己觉得尴尬,却没想到自己的退让,换来了这样一句邀请。 接风宴? 听起来并没有不近人情不是么? 可是,就是不能细想。 他是她的什么人?她为他办场接风宴,竟还要与温如一同做东,再叫上城主? 据他所知,城主张啸都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只当她是一介商女,因着祁英的关系才高看她几分,那么,他们四个人凑在一桌吃席…… 实际上只会沦为他与张啸喝顿酒而已。 他缺与张啸喝酒的机会么?况且,张啸一个粗蛮的汉子,两个男人有什么好喝的? 居然攒出这么一个饭局来……是她不谙人情世故么?不可能的,曾经洛阳城中风华无双的清河公主,是个八面玲珑的角色。 那这就是个虚伪的话术,请人吃饭这种话,多半最后都不了了之,又或者说,她说这话之前,压根想都没想,只是对先前那一点点无礼的补偿? 不论她是出于哪个考虑,他都不想赴这个所谓的接风宴了。 这短短的一番寒暄,她一套又一套的话术,真是一个赛一个的冰冷。 元致的心中终于忍不住生出了愤懑,笑容微敛,抱拳道,「多谢姑娘邀请,只是近期手边还有些别的事务,更何况,宴席破费,姑娘不必麻烦,费心了。」 周濛愣了愣,总觉得从他嘴里说出的「姑娘」两个字,怎么这样别扭,听全乎了他的话以后,才蓦地睁圆了眼睛。 他拒绝了?这一次她明明一片好心,他自己也才夸过她的酒楼不错,怎么就拒绝了呢? -------------------- 第116章 =========================== 此后,二人明显都多了些心事,元致沉默着又喝完了一杯茶,更漏便提醒到了酉时。 酉时临近晚膳时间,他懂规矩地起身告辞,周濛要送他去门口,被他婉拒了。 等男人的身影彻底在院子的迴廊深处消失时,身后的会客厅耳房门口突然爆出一声轻笑。 周濛拧眉,转身去看,果然见温如从耳房里走了出来。 原来她方才一直在里面偷听。 她以长袖捂嘴,看周濛面色阴沉,越发笑得肆无忌惮。 她在一边笑,周濛就更气不打一出来,把满是染料的脏兮兮的外裙一脱,甩到了一边,只穿里面的裹身的齐胸衬裙,双手抱臂往门边一靠,小嘴鼓胀,小脸通红。 只是那衬裙半掩的胸口山丘处,左侧的位置上,有一块小小的匕首直入的刀疤,几乎看不出印记了,替代丑陋疤痕的,竟是纹着的一朵小巧而精美的红色山茶花。 温如越想越好笑,「噗,我的大小姐哟!瞧瞧你刚刚说的都是人话么,请人吃饭都不赏你的脸了吧,该!哈哈,哈哈哈……」 周濛听不下去了,越想越不服。 「我哪里说的不是人话了,我对他还不够体面么!」 温如笑容满面,却寸步不让,「体面啊?唔,真是好体面,我问你啊,你们什么关系啊,榻上都睡过的关系了吧,还跟他装不熟啊?不管你说什么煳涂话人家都顺着你,才是想给你体面……反正啊,哈哈,我一个旁听的,脚趾头都要把绣鞋给抠穿了,哈哈哈哈,还请人家吃接风宴……」 「什么接风宴,接什么风,让他吃屎去吧!」 她没好气地骂,也不顾自己只穿了衬裙,长腿一迈就要走。 「哎?怎么还骂人呢——」 周濛觉得委屈,又回过身来争辩,「骂人怎么了?最开始的时候是他先不回应我的吧,好嘛,不回应就不回应了吧,又是我找话题跟他寒暄的吧,我问他答,随便说两句然后告辞不就完了?大家待客不都这样么!偏要引我说错话!他不是喜欢当哑巴么,可以一直当哑巴的,没人逼他!」 「人也没做错什么啊,」温如摊手道。 周濛气得柳眉倒竖,「那难不成是我错了?」 温如少见地并没否认或者安慰她,反而嚣张地揉了揉自己笑疼的脸颊,「有一说一,阿濛,你这也太虚伪了。」 她裊裊婷婷走到周濛的身边,把她的雪色衬裙上提了一寸,遮住了那朵开在女子丰.腴处的妖冶山茶,一边说道。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6页 「其实啊,你无非还笃定他这一趟来找你,是满腔的歉疚和感念,只会对你处处讨好、事事迁就,所以你才拿那般的态度故意堵他的嘴,赶他的人——」 「我才没有!」她不屑地斥道。 温如施施然看着她,突然又笑了,将她心口一拍,说道,「你骗别人、骗我便罢了,但是啊,最好别真把你自己给骗了。」 「我骗自己什么了?」 温如幽幽看着她嘴硬,「自从两个月前我们告诉你,他知道了真相,可能会来找你,你便一直在等他来,但我也知道,你其实并不盼着他来。」 「我没有……」 这一次,她反驳的语气已近乎微弱。 「那便是盼?」 温如摇着头道,「从今日来看,我可一点都看不出你有丝毫盼着他。」 她轻嘆,又道,「可他呢,见了你,那种高兴,满满地都藏在眼睛里了。我记得啊,去年你的那位江夏老相识韩……韩什么,哦韩淇,他来看望你,你都比今日惊喜多了。」 温如看着她,在等她的话,可她咬着下唇,没再说什么。 又等了很久,周濛仍旧在原地沉默。 这些年,自打她被接来敦煌,被她阿娘弥夫人亲手救了回来,她大部分时间都过得安逸而开心,每日就去画画佛像,逗逗小虎、看小虎抓老鼠,或者犯懒了就哪都不去,抑或心血来潮,找几个护卫西行纵马游玩……总之自由自在,谁都不会管她,她也不需如普通人那样为生计操心,就算没有这家云梦酒楼养着她的吃穿用度,她还有阿娘,再不济,还有在洛阳当皇帝的周劭呢…… 富贵闲人做久了,人是会变得简单的,可是,在某些事情上,她反而更加不可捉摸。 「其实,你就算承认……」温如沉吟着、斟酌着开口。 可她想了想又作罢了,「哎,不说了,你这态度,真让我什么都不想说了,还是收拾收拾,准备用晚膳吧。」 温如深深嘆了口气,低着头,提裙要往后院去吩咐晚膳。 「承认什么?就算承认……那又能如何?」 温如失望的态度,似乎刺痛了身后的女子,传来她极低、极轻的一声嘟囔。 温如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她。 「阿如姐姐,我明白你想说什么,」周濛撇开眼睛不敢看她,转而看向墙角。 「方才,你道我从不盼着见他,也没错——」 她委屈地咬唇,又放开,最终像是心下一横,继续说道。 「这便要问了,他为何而来?三年前我还没去樱霞峰的时候,他对我说过的话,我信他是真心的,如今他不远千里来敦煌找我,他也信他是真心,可是,已经都变了啊,什么都不一样了。」 温如长嘆,「若你这般做想,你们之间就是无解的死局了。」 周濛笑,笑起来长睫忽闪忽闪的,却与天真无邪的少女模样没有半点相似,而是透着无尽的沧桑。 「是啊,既是死局,我又为何要盼着他呢?当年我不想让他知道念君蛊的事情,一个原因……不就是怕看到如今他的这个样子么? 「我为他做的牺牲,于他而言,会是背负一生的负累吧? 「若我今日仍躺在樱霞峰的棺木里,他也许会为我守一辈子灵,而如今我活过来了,他来找我了,他对我再好,我也会疑心,他是不是因为念着我的恩情才对我好,这样的疑心——」 她轻轻又笑,终是嘆息,「这样的疑心多歹毒啊,阿如姐姐,你告诉我怎么才能解脱?我若真心爱过他,便不会盼着一个一心来报恩的男人。」 * 冬日的敦煌城,傍晚十分短暂,晚膳后没多久就黑透了天幕。 温如与周濛所居住的二层小楼分落于院子的南北两端,天寒地冻,二人便早早各自回房,准备洗漱入寝。 露台外传来「咚咚」两声敲窗的声音,温如赶紧吹熄了灯,将窗户打开半扇,然后将自己隐在另一半窗棂的后面。 屋内屋外皆是一片漆黑,外面露台上明明还站着一个人,她却一点也不害怕,还率先打破了沉默。 「果然是你,我就猜你没走,」她说。 外头的人没有要进来的意思,就隔着半扇窗回她的话。 「是。」 他的确没走,傍晚时,他还躲在了近旁另一栋楼的二楼栏杆的暗处,看着厅堂里她与周濛的一举一动。 「多谢王姑娘相助,未当场将我揭发。」 他又道,温如确认无误这就是元致的声音。 「你还是像以前一样,叫我温姑娘吧,」她纠正道。 她虽然姓王,但是家族已在贱籍中挣扎了三代人,与主宗早已没有什么关系了,也并不想再与现今的琅琊王氏扯上什么关联。她的復仇也只是为自己的家族、家人復仇,而不是为了所谓的琅琊王氏。 元致并不纠结于她的名姓,答了声「也好」。 「傍晚时我们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吧?」温如问道。 她猜测,此刻他星夜又来找自己,必定与傍晚的所见所闻脱不开干系。 「听到了。」 他的嗓音天生低沉,此刻听来,已没淡去了过去几年的清冷,几乎听不出什么情绪。 周濛被救回来了这件事,最先是她告诉他的。彼时,毫无疑问给了于无底深渊中渐渐沉溺的他,一个重见天日的新生。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7页 今天,她又故意放任他偷听自己与周濛私下的那番对话,并处心积虑地引导她说出了心里话,算是再帮了他一把吧。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按理说,她与元致并没有多大私人的交情。 那么,硬要说初衷,只能说她盼着情深之人,不该缘浅至此。 好好的有情人,若是就这样错过,她觉得实在遗憾。 「她的想法,此前我给你写的信中已经告诉过你了,今日你亲耳听到,总该相信了吧?」 他轻声回答,「抱歉,我并非不信你——」 「不必解释,换了是我,明明是曾经心心相印的情人,如今却对自己充满疑心……我也未必相信的。」 温如嘆气道。 「可你要知道,她越是在意你,她自己又经过了这么多兇险,就越不可能什么都不想,就与你重归于好……况且,当年你们也并没有交心地谈过彼此的处境、彼此的选择,自然就会有误解、有失望,对不对?」 她又努力为周濛的态度做解释,希望他能谅解她。 露台的暗处,元致亦背靠着浅蓝色琉璃瓦石镶嵌的砖墙,低头轻笑了一声。 当然了,连温如一个局外人都能看明白的事,他就更没有不明白的道理。 她方才的一句「心心相印」,恰恰也是最令他心碎的四个字。 也许当年他与周濛曾无比渴望靠近过彼此,但从始至终,都不曾真正地心心相印。 「多谢姑娘点拨,今日匆忙就去见她,本就是我鲁莽了,怪我思虑不周。」 固然鲁莽,可他终于见到她了。 若要他等,他如何等得下去? 「那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她问,其实如今的境况,她何尝不知道棘手? 站在周濛的位置上去想,她完全理解周濛的顾虑与不甘。 就算元致有裴述那条三寸不烂之舌,恐怕也难以让她放下顾虑。毕竟,人该如何自证呢?男女之间的恩情与情.爱,界限如此模煳,元致又是个如此沉默寡言的人—— 想必他宁愿用血来证明自己,也不屑于做些巧言令色的事。 这让这个死局变得更加难言与无解。 「那么,你有没有想过另一种结果,如果不论你如何努力,她都执意不接受你了呢?」 她立刻又补充了一句,算是最后一个善意的提醒。 「我想过。」 他轻轻笑了出来。 他竟然还能笑得出来? 「那你……是不是已有别的女子了?」温如侧目问他。 「……温姑娘,」能听出来,他唇边的笑意未收尽,却透着颇多无奈,甚至告饶。 温如其实也知道,他此刻除了一声苦笑,还能说什么呢? 「其实我今日星夜前来找你,是另有一事想问。」 温如终于沉下脸来,对身后翻了个白眼,「我好心好意地劝她、帮你,你们一个两个都如那锯嘴的葫芦,今日你不对我说句实话就别来问我问题,随你想问什么,我一概都不知道。」 他默了默,听起来认真了不少,但仍是无奈,「我怎可能还会有别的女子。」 「至于你的问题,我方才不答……实在是因为不知该如何作答,如你所说,有可能无论我做出什么努力,她都不愿再要我了,若真到这一步,我能如何?若她厌我至极,我却偏要留在她身边,这是什么道理? 「无论她认为我是来报恩也好如何也好,我无法自证也不想自证,话说千遍她也未必能信,我唯一能做、想做的,便是尽可能让她过得舒心而已,若往后余生的每一日,她都过得欣喜而少有忧惧,我也就了无遗憾了。」 过了片刻,墙的那头迟迟没有回音。 这些年元致极少对人吐露心迹,一时略感尴尬,不自在地轻咳一声,「元某并非自我标榜,但确是肺腑之言。」 又过了一会儿,那头仍无人应答。 「姑娘?」元致稍显忐忑地问。 「……抱歉。」 终于又传来温如柔和的声音,为方才的走神道歉。 「你方才要问的所为何事?」 元致调整了思路,立刻回道,「关于当年,阿濛她献出高祖遗诏一事。」 「你怎知道这个?」 温如刚从思绪中抽离,一时大为惊骇,声调都陡然拔高,忙解释道,「此事实为绝密,牵连甚大,你从何处得知?」 此夜寂静,很快传来元致沉稳的声音。 「实不相瞒,是裴述相告于我。」 当年,周濛的死讯传来后,他纵然万念俱灰,但无论于周濛还是于他自己而言,都还有该做的事情没有完成,于是他继续替南晋征战、依照承诺要保南晋北疆安宁。 直到有一日,在雍州征途过半的时候,裴述来找他喝酒。 「当时西北战事略显焦灼,他说他是来给我吃定心丸的,我不解何为定心丸,我也不需要定心丸,直到晚间,他酒后才对我说了很多话。」 元致稍顿,也想了想该不该对温如和盘托出,但既然周濛连绝密的高祖遗诏一事都不避于她,其余的事便没有什么不能对她说了的。 他遂继续道,「他说让我不必担心战后黑羽军会被朝廷清算一事,让我安心打仗,他说,京中很多人都在私下议论一件事,说太上皇当初登基后不久就将皇位禅于当今陛下,就能看得出来他老人家从未真正动过剿杀黑羽军的心思,之所以那时对我有所压制,皆是因为想将那份许诺北燕復国的恩义留给当今陛下,让我北燕对陛下誓死效忠的帝王权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8页 太上皇便是司马绪,他于三年半之前登宝大位,但登基后仅仅几个月,就以年老而无力亲政为由禅位给了长孙司马劭。 他轻嘆,「其实,若他不说,我也知道这些议论,有段时间甚嚣尘上。裴公子告诉我,其实没有那么复杂,太上皇真正决定没有动我和黑羽军的原因……是因为一封高祖遗诏,太上皇登基之前,阿濛献出了那封遗诏,使宗室上下对建武帝父子的清算再无任何异议,而阿濛向他献宝的条件,不是将她兄长推上太子之位,而是——」 元致沉默了好久,才微微哑着嗓子将话说全,「换取了一道许北燕復国的圣旨。」 温如静静听他陈述往事,淡然问道,「你既已知道这么多了,还来找我问什么呢?」 黑暗中,他摇了摇头,「我知道我不该如此多疑,但是,此事事关重大,真假无从查证,我只敢信姑娘的话。」 温如也于心中暗嘆一声,并没有因为元致的信任而感到轻松。在他自己的叙述里面,裴述只是一个传话人,背后的授意必定来自司马绪,只是,元致显然不敢再相信他了。 三年前的那段时间,司马绪几乎要将元致逼到绝境,却又突然放过了他,这老狐狸的帝王之术炉火纯青,谁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的又一次算计。他若想更久地控制住元致,那么让周濛将他的心死死抓在手里才是最稳妥的方式之一。 司马绪,他才是最希望元致对周濛一生感恩戴德的那个人。那么,他若是编造出周濛临终献宝而保北燕復国的故事,就是在元致的身上又牢牢上了一道枷锁,这种事……司马绪他真干的出来。 温如问道,「那你希望这是真的还是假的呢?」 「温姑娘,」元致敛容道,「你又何必试探于我。此事我只想得到一个真相,仅此而已,无论真假,于我此刻心中所思所念,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温如察觉到了他的一丝不快,她转念也就理解了,兴许他真的是被太多人的试探,惹到烦不胜烦。 「是真的。」 她最终给了他一个干脆的答覆。 「……多谢。」 窗外黑色的暗影晃动,他应该是要走了,告辞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温如突然转过了身来。 「殿下——」 元致似早有所感,从容地停步回头。 「我……」温如咬着唇嗫嚅了许久。 元致瞭然地笑了,深邃的眼眸弯起,清亮如星,「若是姑娘想问问裴公子,我便留下,若否,恕不奉陪。」 话虽说得利落,但这一次,听不出他有丝毫的不耐烦,竟流露出对外人少见的温柔。 温如将赶上来的半步又退了回去,欲说还休,可最终还是轻轻「嗯」了一声。 元致回头看着她的剪影,其实再能洞悉他人恩怨的人,也未必能在自己的事情上游刃有余。 他微笑着柔声相告,「裴公子现已请旨得了青州刺史一职,数月前来找我见过一面,他说,你若问起他,便许我告知于你——青州琅琊国开阳城王氏旧宅,修缮工事已成,他于姑娘之故土,静侯姑娘佳音。」 -------------------- 第117章 =========================== 匆匆半个月过去,敦煌城迎来了今年最大的一场雪。 城主张啸趁机府中办了一场家宴,请来诸多好友把酒赏雪。 周濛当然也在邀请之列,张啸并不知道周濛还有个兄长,更不会知道这位兄长是谁,全凭与祁英是生死之交而在敦煌城里关照她。 至于当年那位领着益州流民造反、一路庇护周劭的祁英…… 周濛来敦煌以后才知道,他早已与母亲弥玉成婚,如今算是她的继父。 「阿濛来啦,快请进来。」 来迎她的是城主张啸的长媳马氏,她是个稳重温和的三旬少妇人。 周濛早已不再作当年在洛阳城里的贵女装扮,素衣素钗,但求大方得体。 她领着侍女入内,马氏往她身后一望,讶道,「咦,温姑娘呢?怎么没看见她?」 谁都知道,周濛与温如情同姐妹,这样的场合从来都是结伴而行。 周濛笑道,「阿如姐姐啊,前几日就回中原去了。」 「回中原?她在中原的生意不是已经都转让出去了么?」马氏亲热地牵着周濛的手往里走。 「这次去不是为了生意,算是……探亲?」她俏皮地笑起来,「过些时候她就回来,到那时,说不定就该带着夫婿一起啦!」 前几日温如突然说要走,说是青州琅琊国的王氏老宅有人送了信来,请她回乡看看,周濛何尝不知王氏老宅早就没人了,谁会大发善心替她修缮老宅?追问之下,温如才交代,那人正是裴述。 当年早在洛阳城的时候,她就知道温如才是裴述真正心仪之人,只是他那样一个劣迹斑斑的风流浪子……实非什么良配。 但这些年,听闻裴述改变了许多,遣散了后宅曾经的姬妾,也不再沾花惹草,还来了敦煌城好几次,私下对周濛说过,此生非温如不娶。 只是温如态度冷淡,裴述的等待看似遥遥无期。 也不知道两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这次温如竟答应去青州,这已算是极大的让步了,只要这一次裴述好好表现,温如也许就能回心转意。 「那可真是双喜临门啊,」马氏握着她的手盈盈笑了起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9页 周濛笑容一僵,隐约觉得她话里有话,唯恐她提及另一个人来,没想到马氏捂嘴大笑,解释道,「你还不知道吧,父亲昨日回来说,说你阿娘已经有了三个多月的身孕了。」 「身……」周濛整个人愣住,口齿都不利索了,「身孕?」 她阿娘弥玉这些日子随祁英去西域游玩了,阿娘都四旬有余了……居然又有孕了?她莫非又要添一个才刚出生的弟弟妹妹? 「是啊,大惊小怪做什么,这是多大的喜事,过些日子祁叔就会带她回城了,毕竟夫人的年纪不算轻,还是城里环境好些,适合分娩……」 马氏牵着周濛,一路走一路细细说着阿娘那边的事情,周濛则笼罩在这消息的震惊中缓不过神来。 她当然为阿娘高兴,知道凭着阿娘的性子,除非她自己愿意,谁都没可能逼她在这个年纪再去生个孩子…… 不过,她为什么会愿意再次生育呢? 这事看似离谱,但似乎又在情理之中。不得不说,阿娘和祁英在一起的时候,好像真的每日都特别特别开心,和她儿时记忆里的日夜操劳的妇人,全然不是同一个模样。她如今不仅丝毫不见衰老,反而更加英姿飒爽,活得潇洒恣意。 所以,祁英一定很疼爱阿娘吧,甚至……可能比当年自己的父亲,对她还要好吧。 一想到这里,虽然心中有些不舒服,但是立刻就释然了,逝者已逝,留下来的那个人还要活下去,只要阿娘过得好,为人子女,应该祝福。 可是,好像世间之事也不尽是如此? 是不是还有个人说过……要在樱霞峰为一座枯冢守上一辈子的? 他为什么不像阿娘那样让过去翻篇,去寻找下一段幸福呢?他做什么要傻傻地守着一个死人? 陡然记起来了,一年之前,她刚刚从沉睡中甦醒过来的时候,这些话好像阿娘自己都跟她讲过、劝过,让她一定要去珍惜这个男人,是她不愿意听,或是,听了就忘了…… 原来也没真的忘啊,她其实听到心里去了的。 只是,那个男人也只守了三年啊,未必会真的守一辈子呢,人的一生那么长,谁知道还会发生什么…… 而且,这个人食言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半个月前在家里见面的那次,明明应了她过些日子再抽空小聚一次,她都开始找人张罗小聚的茶点了,还派人去驿馆找他问什么时候有空,他答定了再派人相告。 结果半个月过去,那边杳无音讯。 前两天她好脾气地又派人去问,侍女回来说人都已经不在驿馆了。 「好了,到了,待会咱们再聊,」身边的马氏突然停了下来,带着她来到赏雪宴席的一角,请她就坐。 那里单独放着她的席位,旁边还有一席空着的单座,应该是给温如准备的,只可惜她今日来不了了。 马氏送她坐下后就离开了,她还有别的客人需要照应。 很快,宴席就在热闹声中开场了。 热闹都集中在小辈们集中的地方,周濛也算是晚辈,从前她就是被安排着与其余张家的小辈坐在一起,可这次颇有些稀奇,她被安排着坐在了另一头,所以,那边的热闹她插不上嘴,这边呢,坐的都是其他的外城贵客,她一个都不认识。 张啸那边说了什么她没听清楚,只听一阵鼓掌之声响起,紧接着人群里顿时鸦雀无声。 在落雪可闻的安静中,只见覆着皑皑白雪的假山石的方向,款款走来一个白衣挽剑的身影。 是个男子,身量很高,肩背挺拔,一袭轻纱白衣上缀着黑色晕染的墨纹,长发一半束起,一半披散肩头,衬出墨发雪肤的容颜。 隔得太远,周濛还没看清他的脸,那人就已经起势舞起了剑。 舞剑这种活动……实在让她有些陌生了。 上一次看,好似还在那年在洛阳城里的武安长公主春日宴上吧。舞的是一个胡汉混血的美貌小相倌,剑舞得不错,但与眼前这人比起来……差距实在有些大。 她还隐约记得当年的小相倌,纵然舞姿让人惊艷,但那的的确确就是种舞姿,只不过于弱柳扶风的男色中多了几分清丽的英气而已。 其实她也不是特别喜欢他,但总比涂脂抹粉或磕寒食散的要好些。 而眼前的这场剑舞,却真真切切拿的是银锋宝剑,此人更胜在身高优越,肢体劲瘦而修长,一招一式,舒展、从容,却又力道十足,舞得剑风簌簌作响。 那人身手极好,一看就是真有功夫底子,一出手,动作利落却不失张扬,腾转起跃间剑光如电,收势时亦能婉转游移,张弛有度,这绝不仅仅只是一场舞,因为太过凌厉,仿佛能让人看到战场上的刀光铁衣,锋芒毕露。 而这锋芒本身,就是一种摄人心魂的美。 ——和记忆中的一个人很像。 只不过,那是一个少年人,身量更瘦,着一袭黑色束袖胡服,梳着高马尾,拿的是一桿红缨枪…… 身边突然传来笑声,周濛这才回过神来,目光也从那舞剑者身上移开,发现身边好几个贵夫人都在频频回头看自己,不仅如此,她们还在笑。 周濛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匆匆去细看那个在雪中翻飞的身影的脸…… 「北燕王实在好剑法!」 敦煌城主张啸带头鼓掌。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0页 紧接着,他便回头,在人群中精准地找到周濛,笑问,「哎阿濛,你会跳舞吗?」 周濛轻轻「啊」了一声,慌忙回神,「回张大人,小女不会。」 张啸抚掌笑起来,「哎呀,那真是可惜了,这么美的雪景,要是你陪北燕王共舞一曲,那真是一段佳话啊。」 如果先前夫人们的窃窃私语还是某种暗示,这一番话,便是来自城主张啸的明示了。 紧接着,所有人都恍然大悟,隐隐约约有了起闹的意思…… 周濛的脸蓦地通红—— 这些人一边起着北燕王的哄,一边笑嘻嘻地看向自己,这暧昧的眼神……她再迟钝也知道是什么意思。 堂堂北燕王,竟会一时兴起,踏雪当众舞起了剑? 这要是别的小国国主也许真有可能,但北燕王是漠北所向披靡的战神,一般宵小都不配他亲自拔剑,更何况……舞剑? 这真是闻所未闻。 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了元致今日舞剑,是对谁在献殷勤。 「在座的不少都是老熟人了,不必我多做介绍,」张啸笑容可掬地对宾客道,「这位阿濛姑娘,大家都认识的,我一直当着自家的亲侄女儿看待,如今啊,有福气了,北燕王此番驾临敦煌,是特意来看望她的——」 宾客小范围发出应和的笑声,张啸看看周濛又看看雪中的元致,格外满意。怎么会不满意呢,要是她成了北燕王后,哪怕只是个侧妃,也是他撞了大运,因为这意味着他或多或少攀上了北燕王的亲,说不定往后敦煌城连卫戍军都不用养了,他往后在河西可以横着走。 「阿濛,近期有空就常来家里坐坐,你这孩子,整天往佛窟崖跑,这几日天寒地冻的,赶紧别去了,来多陪王上说说话啊,好不好?哈哈哈。」 周濛低着头,脸红到了脖子里,好在张啸也不在乎她怎么回应,她一直不说话便当她是女儿家害羞,倒是乐见其成。 又坐了片刻,周濛实在是听不下去又看不下去了,便对侍女推说自己要更衣,匆匆提了裙摆转身离席。 快步绕过园子的廊门,她便踏着数寸的厚雪一路小跑,这城主府邸她熟悉得很,正要拐进旁边一间供客人休憩的小院,不料,身后传来了更急更快的踏雪声—— 「离我远些!」 周濛低声喝了一句,同时停下脚步,惊惶地转过身来。她深怕被他近身欺负,可她一回头,才发现他其实并没有靠得太近,远在十步之外,也没有继续走近的意思。 好像……确实是她自己过于紧张了。 「阿濛。」 他轻轻唤她,他进一步,她便退一步,直到身后是那小院的院墙了,退无可退,她索性推开小门走了进去。 她捂着心口,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得快要失了速。 身后的男人也跟了进来,看到她明明捂着胸口,看到他过来,手却放了下来,极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他紧张地想走过来看看,却又顾忌自己会让她更加防备和紧张,便立刻停下安抚她,「抱歉,你心脏不好,别再跑了。」 半月前的那次见面后,他躲在暗处偷听了她与温如的谈话,也看到了她脱去外裙后胸口处的那道刀口。 虽然疤痕已被妖冶的红色山茶掩盖,但是以他对刀剑创口的熟悉,那道伤口之深,是可以直接将心脏扎穿的程度。 温如告诉过他,三年前为了阻止念君蛊母蛊继续啃噬心肉,那把匕首……是她自己扎进去的。 宁愿忍受穿心之痛,可见那只母蛊当时对她的反噬,疼得有多绝望。 听到「心脏不好」这四个字,周濛便知道他看出了自己的不适,那就没什么好遮掩的了。她为了他,已经死过一次了,还要怎样?于是侧过身来,幽幽看着他道,「那就让我自己待会,好吗?」 她这才看清他今日舞剑穿的这一身—— 没什么宽余的束身白色外袍,包裹着他高而健瘦的躯体,外头又罩着好几层的薄薄轻纱,如夏日的女子衣裙一般的翩跹出尘,还有那领口、那束腰、那披髮…… 难怪舞起来那么好看,因为,真是算不上正经。 可是不得不说,没有比这一身打扮更衬他的俊美。这世上好看的男子,脸比他更秀美的,未必有他的挺拔与身姿,而如他一般英姿勃发的,又能有几人生出这样一张精緻秾丽的脸来? 他这样好看、这样好,但终究也只能与心口那朵红山茶一样,成为她永远无法抹平的一道疤。 他大方由着她的打量,却全不在意自己穿的什么玩意儿,垂着眸子轻嘆,「阿濛,对不起。」 周濛轻抚心口,倒不是跑太急而难受,而是一阵一阵莫名地发紧,闷得慌。 她轻笑,「道歉做什么?」 他注意到她再次捂心口的动作,指了指廊下的玉阶,「不着急,坐着说吧。」 他率先在玉阶上找了位置坐下来,抬头望着她,「坐吧,就说说话,说完我就走。」 身子也确实需要缓一缓,周濛就也在玉阶上坐了下来。 玉阶处有屋檐遮挡,没有落下积雪,但触感异常冰凉,还好她今日穿得实在,并不觉得冷。 这小院不大,玉阶不长,她与他就隔着一臂的距离相邻而坐, 元致微微侧过脸,看她抓着左心口的手渐渐放松了,神色开始恢復正常,唇色也红润了起来,才稍稍放下心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1页 「时常会这样不舒服吗?」他问。 周濛不愿回答,「说正事吧。」 「也好。」 不知是不是因为她的不适,今日他格外顺从她,有求必应。 「方才你问我为何对你道歉……」他低沉而柔和地开口,「其实三年前我就欠你这一句道歉,你因我受了太多的苦。」 周濛摇头轻嘆,这样的话,即便在三年前听,她也不会感动,此刻听来更是毫无波澜。 「都是我自愿的,你不必放在心上。」 「这样的大事,我怎会不放在心上?」 他轻声反驳道,或者说这并不是他的反驳,而更像是一声哀求。 求什么呢?大约是求她不要再这样拒人千里了吧。 他并没有再看她,望着前方的雪地笑着摇头,「若我真的对这件事毫不在意了,你觉得正常么?又或者换作是你,你会怎么想?」 「不怎么想,我不知道,」她的语气立刻冷硬了下来,但好在态度还算克制。 「我不想再说这个了。」 她又嘆道。 她知道这是个死局,若只要她换位思考就能解脱,那该有多好。 「嗯,我知道,」他也很平静,唇角的笑意依旧温柔,顺着她岔开了话题。 「我听手下说,前几日你派人来找我了,抱歉,是我失约了。」 周濛依旧低着头,没有回应。 即便他换了个话题,这个新话题,她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那个她派去找他的侍女回来以后,说留住在驿馆里的北燕王侍卫,虽然一个个看起来威风凛凛,可是对她态度极亲善极奉承,还称唿周濛为「北燕的大善人」、「王上的恩人」…… 好在那个侍女是从洛阳起就跟在荆白身边做事的,是她一手调.教出来的,知道的事情多而且心思稳重,要不然,这件事周濛还不知道该怎么向她解释。 原来,在黑羽军将士的心中,她的风评早已一夜反转,从人人憎恶的红颜祸水,变成了所谓的「大善人」、「恩人」。 多可笑又多可悲啊。 她的品行、道德,与元致的关系,这一切原本是好是坏,在他的左膀右臂的手下人眼中,其实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只有她对他的恩义,仅此而已。只要她愿意为他牺牲送命,她就会是个人人称道的好女人。 她很厌恶这样对一个人独立人格的省略化和功利化的看待。 可是,这也不能全怪他们,她不是他们的同族,与他的手下又鲜有接触,立场还曾经对立,所以,排斥是他们本能的反应,只能怪她与他的身份背景,原本就很难相容吧。 当年外祖母王念君与外祖父宇文沖也是这样,无论是宇文冲出身的宇文部,还是后来他拼死效力的北燕,都不认可王念君的身份,他们至死都没有一份受世人认可的婚约。 她看起来要比外祖母「幸运」一些,可是,这份「幸运」的代价是什么?是她差点就真的死在了樱霞峰的孤坟里面。 而一个女子竟要付出这样大的代价,才能得到心仪男子身后的家族与宗族的认可,即便得到了这份认可,却真的是一件很值得骄傲的事么? 周濛显然不这么认为。 一粒小小的雪花飘落在了她的手背上,她便看着这六瓣的晶花被她的体温一点一点融化,看得微微出神。 「因为我的失约,让你生气了吗?」因为她的长久沉默,他问道。 「没有,」周濛几乎失笑着回答,「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多大点事。」 元致也能看出来,她并不是在客套,是真心没有当一回事。 ——他活该不是么? 平直的唇角抿了抿,颇为苦涩。 「我……去了趟玉门关。」 他似乎是在解释对她失约的那段时间里,他做什么去了,周濛静静等待他的下文。 「是延平派人送来了礼物。 「两个月前我离开龙城时走得太急,什么也没带,便让他帮我准备一些礼物,备好又派车马解送过来,恰好就是前几日的事情。 「我让他替我备了三车重礼,现在都暂存在了城主张啸这里,托他替我一一转交。这三车礼物中,自然有一车是给张啸的,感谢他这几年对你的关照,一车给祁英与你阿娘,算是我的一份正式的见面礼,还有一车,原本是想给温如姑娘的谢礼,可等她下次归来敦煌时,恐怕已有新婚之喜,因此,这也算是提前给温如姑娘和裴公子的新婚贺礼。 「……等他们回敦煌来办喜宴的时候,我未必还能看到了。」 他淡淡地说着,清晰、缓慢而直白,披散在肩后的一缕黑髮不经意间滑落到了胸前,让他身上与生俱来的疏离气质柔和了几分。 -------------------- 第118章 =========================== 周濛微微偏脸看了过去,觉得他这最后一句话说得古怪,正想问他为何看不到了,他笑了笑,解释道: 「延平还传了信来,近来宇文部有意归降併入北燕,因此国中事务尤其繁忙,我已离国两月有余,他催请我尽快归国主政。」 「你……」她愣了愣,不确定地问,「要回去了?」 「嗯,」元致垂下眼眸。 「哦,」她好似很快就收起了惊讶。 又轻声地问,「什么时候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2页 「打算明日返程。」 他答道,也偏过头向她望去,可她已经将脸转了回去,她晶亮的小猫眼正直视着前方渐渐飘起的小雪。 她的眼睛从侧面看更显得剔透无邪,日光被地上的白雪反射,映进那颗暗棕色的眸子里,透出尽头一抹幽幽的深蓝。 这般妖异的瞳色,这般明艷的容颜,好像天生就与冰雪世界更加相配。当皑皑白雪覆盖掉了这世间的一切污浊,她恰如其间一朵夺目而绚丽的蔷薇,占尽了他的天地世界里的所有色彩。 他听到自己再次开口,「今后,除非带大军远征,恐怕我很难再出这样的远门——」 他又低下头,两手悬于两膝之间,习惯性地交握着,两只大拇指互相摩挲,似乎透露出几分不安与焦灼。 「这一趟来敦煌,我便是想见见你,得知你如今过得还好,我也就安心了。」 他后面具体还说了什么,周濛没怎么听进去,她将牙关咬紧,不让自己有任何情绪流露出来。 这些日子她想了很多的事情,唯独没想过,他会走。 竟走得这样早、这样突然。 他这次在敦煌逗留了半个月,而今日,才是他们第二次见面。 他甚至中间还花了好几天去给别人准备礼物,而这些礼物中,都没有给她的那一份。 ——以后还能再见到他吗? 他都说了,除非随大军出征,所以,应该很难了吧。 在她的内心深处,还有那么多关于他的情绪,不甘、不忿、埋怨,还有一丝丝的期待,居然都要就此埋葬在这一场大雪里了。 她突然生出了更多的不甘,甚至想要不要开口将他留下来,哪怕多留几天也好。 可是,多留几天又有什么意义?阿娘曾经说过,想走的人,不必去留,也註定是留不住的。 况且,留他做什么呢?任由她在他身上发泄这些糟糕的情绪吗?何必,曾经相爱一场,不如给彼此留下一些还算美好的回忆…… 「嗯。」 又沉默了很久,她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了,就含混着应了一声。 「上回……上回还说要给你接风洗尘,」她笑了笑,「没想到,这么快就要送你走了——」 她悄悄暗自垂眸。 「——也好。」 她下意识把自己的身体抱得更紧,只觉得这屋檐之下,也没风,怎么还有点冷了呢。 「这样也好。回去挺好的。」 她言不由衷地说道,可是她保证,以她的演技,这话任他人听来一定是发自肺腑。 周濛看到他交握在一起的双手,拇指停止了摩挲,突然攥紧,便抬眼去看他。 ——认识他这么久,她还从未见过他这副样子。 他那双长而漂亮的眼睫静静垂着,漆黑的眼眸竟茫然地盯着什么地方发呆。 他这是在迷茫?还是不忍?似乎又都不对,也许他并不是无话可说,而是有难言之隐。 她无所谓地笑笑,「还有什么事,就直说了吧。」 他眼睫扇了一下,「……没别的事了。」 真是一点都没有平时的坦荡。 周濛的红唇不自在地抿了抿,他又有何事难言呢? 除非…… 不知何时,他伸出右手从腰后扯出了一个小小的锦囊口袋,周濛的注意力立刻就被吸了过去,明明他舞剑的时候身上还没有这东西的,估计是来找她时才带上的。 修长的手指伸进口袋里,掏出来了两样东西。 一把蓝宝石的精緻小匕首,一个檀木首饰盒,这个首饰盒周濛很熟悉,里面盛着的是那对她曾经戴过的红玉山茶耳坠。 两样东西都摊在他的掌心,朝她递了过来。 「上回见你阿娘的时候,她交给我的,现在,物归原主。」 周濛抱着自己的手臂又紧了紧,无奈地嘆气——她的这个阿娘啊! 三年前她自尽的时候,这两样东西,一样坠在她的耳朵上,另一样扎在她的心口里,下葬的时候都陪着她的,后来,阿娘从坟里将她刨了出来,这仅有的两样陪葬,自然就被她老人家给收走了。 结果,阿娘陪着她两年多,一直不捨得还给她,可一见面就交给元致了——她到底安的什么心,瞎子都看得明白。 但想着想着,她揉了揉鼻子又笑了。 「其实,阿娘把它们给你也有道理,它们原本就是你的东西。」 那对耳坠上的红玉山茶就不说了,最开始就是元致的母后留给他的,而那把匕首么…… 「亏你还记得。」 元致听到她的话,也笑了。 「当年你八岁来龙城,无论王宫内外,四处坑蒙拐骗,抹黑节大典上,拿一瓶什么安神的药水,连骗带抢换走了我最心爱的一把匕首。」 周濛当然也记得,这同样也是她最喜欢的一把匕首,价值连城,而且,又精巧又锋利,骗到手之后,小时候用它来剖蝎子蜈蚣这样的硬壳毒虫,不知道有多好用。 不过,当时她骗他匕首的时候,还不知道他是谁,那时的王宫大典上,人人脸上都煳着黑灰,谁认得出来他就是那位身份尊贵的世子殿下。 直到后来在洛阳嫁进了他的思北侯府,她对他的样貌身材无比熟悉之后,又在漫长的闲暇时光里,才终于想了起来,原来当年她坑过的最傻的那个冤大头,居然就是他。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3页 视线中漫上了一层薄薄的泪雾,这样的陈年往事本不至于让她伤心,兴许是因为终要临别了吧。 临别之际,真不是个回忆往昔的好时候。 「你才是原主,阿娘既给了你,就不必再给我了。」 她笑着说,也没有伸手去拿他手心里的两样宝物,任由他的手悬在空中好久。 「拿去吧。」 两人沉默良久,他才轻声劝道,「我要走了,送你别的东西,你未必想要,这两样东西你用惯了,也喜欢,就还是由你保管吧。」 于是就将这它们放在了周濛脚边的雪地里,而她朝另一边扭着脸,并没有再说什么。 又坐了不知多少时间,天空开始飘起了大雪。 天色渐晚,也越来越冷,可是,谁也没提该各自回家了。 周濛回头看了看他身上单薄的衣衫,一层又一层的轻纱,再多层也不保暖,他舞个剑而已,做什么偏要穿成这样。 「冷吗?」她问。 「还好。」 他终于愿意转过头来看她一眼,她报以一个微笑。 「那就和我说说三年前的事吧。」 她眼中含着残泪,笑着问,「就是,你最后一次离开温泉宫,去幽州追捕司马功之后的事,可以说吗?」 自从他说他要回北燕起,他的脸上就再也不见丝毫笑容,此刻,他的眼神幽幽落在她的笑颜上,看不出他是在回忆,还是在想些别的什么。 他重新低下头,身体微微放松,长嘆口气才道。 「司马功……他比我想像的还要狡猾,我通过拷问我父王的侧妃张氏而得来的消息,一路追捕了他大半个月,他很会藏匿,最后,是在青州北部的一家山户的……婴儿摇篮底下找到了他——」 一听到藏在婴儿摇篮下,周濛就忍不住笑了出来。 元致仍没有附和她的笑容。 「我将他铐住双手双脚准备带回洛阳,可即便我这样谨慎,中途还被他成功逃脱了一次,还好通过猎犬又将他找了回来,他被我再次抓回来以后,便自知再无希望逃脱了,发了疯似的说了很多他做过的事,想要刺激我,激我出手亲手杀了他——」 他交握的双拳握紧,能看出他对当年的司马功说的话,至今心有余悸。 「我当时——确实是很想杀了他。他说,我父王宠爱多年的张氏,与他已通.奸多年,北匈奴能成功进犯龙城,全赖张氏受他的唆使而出卖我父王,他还说,我母后在我三岁时曾经还怀过一个孩子,是他指使张氏下药令我母后落了胎,那孩子落下来的时候,是一个七个多月的女婴……」 这件事他以前都从未听说过,因为十岁之前,他都被父王带在身边亲自教养学习汉文,很少能够见到母亲,而这样的人间惨剧,父王却只字都未对他提起过。 经过了这么多年,他才明白,大约正是因为这件事,父王便下了决心不许张氏有孕,张氏受盛宠这么多年却未诞下一子一女便是明证,可是,她残杀王女之过,父王对她的惩戒也仅此而已了。 他又长嘆一声,声音稍稍柔和起来,「我原本也该有一个妹妹,她若没遭奸人所害,兴许到今日也能活得自由自在。」 其实司马功说的还不仅仅是他家人的事,还说了他对周濛的觊觎。 元致知道,他并非是因为自己与她的关系而故意羞辱他,而是他真的动过对周濛这个同族堂妹的无耻猎.色之心。他那时形状癫狂,其中污言秽语,每一个字都想让元致割了他的舌头……和下.体。 「那你为什么不杀了他呢?」周濛忍不住问,她听说了,司马功最后死于洛阳刑场,是周劭亲自监斩的,所以,元致到最后也没真的下得了手。可是,他这样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元致杀了他明明不该有任何顾虑。 「我想……」他斟酌了片刻,「我想把他送给你的兄长,你兄长一定还有关于你们父亲的事情要审问他,然后,他还可以用司马功的人头去向你们的祖父邀一份功劳。」 「那你图什么呢?」 他这一番打算,处处是为周劭着想,周濛想不出来他花了那么多的工夫做这件事,对他能有什么好处。 元致轻轻咳了一声,喉结滚了一下,才道,「我原本是想藉此向你的兄长……提亲。」 周濛微微张嘴,听得目瞪口呆。 别人提亲都是成箱成箱的金银珠宝,而他当年动了提亲的心思,送的却是一个待斩的死囚。 还真是别出心裁。 但好在,当年她离开温泉宫的前夜,曾经心心念念未能亲耳听他讲的话,三年后的今天,从他的口中了却了遗憾—— 原来他想过要提亲,想过要过三书六礼来迎娶她的。 怎奈何时过境迁,当年的心心念念,现在想来,也不觉得有多么重要了。 「然后呢?」 她随口继续问,可问完就后悔了,因为再后来的事情,她都知道了,不需要他来说了。 元致从幽州带司马功去了洛阳,亲手将人交给了周劭,办完了所有重要的事情后,才得知她从未南下找过兄长,还以为她仍留在温泉宫等他回来,于是他又马不停蹄回了卢奴城,而彼时的温泉宫早已人去楼空…… 好在拓跋延平是个磊落之人,将自己逼她离开的事情悉数告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4页 可是元致不信,不信她不留只言片语就离开,便四处去找,恰逢温如操办完她的丧事,最后一次返回中原,被元致找到,并将周濛的死讯带给了他。 她略带歉意地笑笑,「算了,后来的事,温如都告诉我了。」 元致沉默地点头。 原以为又要经歷一番长久的无言才能继续再聊些什么,周濛都开始在想,最后与他再说些什么呢,突然,身边传来男人轻缓的询问: 「那你呢?三年前发生了那么多事,你……就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周濛的小猫眼里浮起一瞬间的茫然。 她并不是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她已经很久都没有想过三年前与死亡有关的那些事了,尤其是经歷了长达两年的濒死昏迷,醒来以后,她就再也不愿意去翻看那些痛苦的记忆。 而元致似乎全都理解,「你离开后发生的所有的事,温如姑娘和你阿娘都告诉我了,我只是想知道,你那时不告而别,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在他们私定终身以后,他没有一天不在想如何才能娶到她,毕竟他的处境并不好,而她的身份又是如此特殊,他怕给她希望又令她失望,更怕的,是怕自己的处境连累于他,一个措手不及,就会令二人双双陷入万劫不復的境地。 可是,他算计来算计去,万万也算计不到,自己一腔热血去找她,打算带着她一同去找她兄长提亲时,被告知的是她的离开,以及接踵而来的死讯。 她临终前甚至没有为他留下只言片语,让他只能在回忆里苦苦找寻——温泉宫里的最后一夜,她最后与他说了些什么?有没有暗示过不寻常的话? 没有,她什么重要的都没说。 她明明什么都知道,却不愿意留给他一个交代,一个念想。 这样的诀别,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让他相信,她是不是在恨他。 可是,她为什么要恨他呢?他从未有哪里辜负过她。 若不是恨,那便是漠视,如她对他一如既往地漠视。 其实,若他有心去深想,她的情意根本经不起细细推敲。 早在洛阳,在他还是思北侯的时候,她对他就有很多次的不信任、怀疑、甚至怨恨。 后来,他放弃洛阳、挥师北上,解了冀州之围,她兴许是觉得对不起他,才愿与他有男女之欢,何况,与他的房事还能缓解她蛊毒反噬的痛苦。 若他全都这样想,那么,她对他做的每一件事,背后似乎都能找到另一个理由,让他相信她的每一分情意都是算计好的,都是别有用心。 但是,他从不愿相信这些无端的揣测,他更愿意相信那一夜池边凉亭的月光下,她表白心迹那一刻向自己流露的真诚。 信任二字,何其昂贵,彼此若是连信任都不愿保守,又何谈相知相爱与相守。 雪片逐渐落成了鹅毛大雪,风夹着雪粒从面上吹过,明明又冷又干燥,她的小猫眼看过来的时候,却蒙着一层雾濛濛的水汽。 「那你怨我吗?」她问。 他方才问她是否有话对他说,她终究是无话可说。 他答道,「我说我怨过,你信吗?」 她原本平静如水的眼神里,露出了一丝难以置信的神色。 这让他无端烦躁,她究竟是为什么会觉得,他从未怨过她呢? -------------------- 第119章 =========================== 他又道,「过几日我就要回去了,你我再见不知又是何时,我所言皆是出自真心。」 话音未落,她眸中便有水雾闪动,泪意唿之欲出。 她又迅速垂下了眼睫,在他的注视下,试图想将一切情绪掩去。 可就是这样不经意的一个小小细节,让元致生出了更盛的燥意,混着从心底生出的寒。 「当年,你不愿将种蛊这么大的事情透露给我一分一毫,亦将生死之事瞒我到最后一刻,你究竟将我当作何人?而我却始终相信你我夫妇一体,你可知——」 说到这里,克制如他,也抑制不住情绪,在她的面前流露出难见的愤懑。 「你可知看到樱霞峰的那座孤坟时,我是怎样的心情? 「我甚至还怨过,你不仅将我一个人抛在这人世间,连去了阎王殿都不给我机会,我哪怕是随着你去了,你都不愿意留个位置让你我生死同穴。 「我怨过、伤心过,你对我的所作所为,若我想要钻牛角尖,多的是我想不通的事情——」 「但最后,」他一声长嘆,终于还是软下来了语气,「我还是更愿意去想你我在一起度过的那一点还算快乐的时光。」 她并没有一直低着头,抬起了脸,望着前方屋檐外纷扬的大雪,两小滴晶莹的泪顺着小巧的下巴,明晃晃地落在了她膝上的素裙里,她不再遮掩她很想哭,任由泪水不断滑落。 突然又一片雪花飘了进来,她伸出了手去接,雪片便在她纤细而白皙的掌中片刻停留,然后融化,侧面看去,她的唇角甚至是微微上翘的。 元致皱眉,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她回眸弯弯眉眼,对他说道。 她吸了吸鼻子,嗓音又软又沙哑,「我想起在我很小的时候,阿娘有几回喝多了酒,偷偷找出父亲的牌位来抱着哭,她这个人的性子……你也见过的,她大骂父亲是个混蛋,骂他为什么知道危险还要去送死,为什么总是什么都不告诉她,最后骂得最狠的,是他为什么要扔下她一个人在这世间,活得这样辛苦。刚刚你说那些的话,我不知怎么的,就想到了那时的场景,原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5页 她尽力绽出一个微笑,唇边仍旧有梨涡浅浅,却看起来一点也不甜美了,而是盛着满满的的一盏苦酒。 「原来我也是个像我父亲一样的混蛋,」她又哭又笑,最终笑出了声来,泪水却也淌得厉害,小脸上的表情一点都不漂亮了,哭得发红,她更没有一丝嘲讽的意味,从未在他面前哭得这样真切。 她还以为他来找自己报恩,会一直对她千依百顺……但其实呢,他没如阿娘那样破口大骂,就算他修养不错了。 「算了,今年的雪下得这么好看,不说这些伤心的了,」她的梨涡好似又重新盛满了甜酒,「元致,过去种种,我向你赔个不是,若是能忘,就都忘了吧。」 「……对了,我也谢谢你还能念我一点好,愿意来看我。」 元致的眉头一丝也不曾因这盏甜酒而松开。 「人都说苦尽甘来,阿娘如今又遇到了祁英,祁叔对她很好,他们还要有孩子了,所以,你也是啊——」 她认真看着他的眼睛,湿漉漉的小猫眼里薀着难言的温柔,「回到北燕以后,你也会遇到属于你的幸福的。」 * 这一天,直到傍晚时分,大雪初霁,两个人才从玉阶上起身,与彼此告别。 玉阶虽有屋檐遮挡,但雪实在太大,周濛的位置还好,元致就没那么幸运了,那层层叠叠的轻纱本来就长,埋进了雪里一寸有余。 元致起身后,慢条斯理地拍落衣角的雪粒,周濛看着他,发自内心地说,「忘了跟你说,你的剑舞得很好看,这身衣裳也好看,很衬你。」 元致愣了愣,惊讶地抬眸。 周濛也一个福至心灵,蓦地就想起来了很多年前,在思北侯府清凉阁里她曾经引.诱他的那一次,貌似也说过类似的话…… 她懊悔地咬了咬唇,天地良心,她这次就是真心夸赞,和当年可不一样,但愿他没想起那件糗事来。 值此临别的时刻,她唯恐留下更多尴尬,急忙补救。 「我是说,将来你若是娶了汉人的王后,或是侧妃,就可以多多这么穿啊,没有哪个姑娘会不喜欢你的。」 他继续又拍起了衣摆,最后冷淡地道谢,「多谢告知。」 小院门被重新打开,外面的这一片区域仍旧没侍者往来,以元致如今的尊贵,这挺反常的,不过也容易解释,无非是他事先告知了城主张啸,让他不要让人靠近打扰罢了。 「那便……告辞了。」 周濛跟着他走了出来,礼貌地矮身,面对面对他行了一个郑重的送别礼。 元致垂眸,不曾看她的眼睛,终是回以颔首,道了一句「后会有期」。 后会怎会有期呢? 明日他就要返程回国了,她呢,也想出门走走。 她片刻前就想好了,这几日她得赶赶工,把佛窟崖那副大壁画尽快画完,画完以后,她就去西域诸国转转,阿娘曾盛赞西域壮美,她也该去看看那边的风土人情。 至于何时再回敦煌,是否还会敦煌,谁知道呢?走一步看一步吧,如今她孤家寡人,没多少牵挂。 元致已经转身走远了,白色的衣袂在晚风中扬起,飘然出尘,如谪仙降世。 谁能想到呢,他们之间的终点并不是死别,而是生而分离。 其实,三年前她在樱霞峰选择自尽之前,真的未曾为他留下只言片语吗? 还是留了的。 即便那时的她,心口疼得坐卧难忍,但她仍连夜画了一副画作,也是她第一次画有人物的风景图。 画的仍是那个少年,她八岁在龙城王宫见到的黑衣少年。 其实,她并不是只见过他舞过一次红缨枪,而是两次。 记得那天,也是这样的一个大雪天,她在王宫中闲逛,百无聊赖之际,爬上了一棵最高最壮的白杨,坐在树丫上俯瞰整座龙城王宫的雪景。 然后就在不远处一座开满梅花的院子里,看到了一个小小少年,正提着一桿红缨枪从屋里走了出来,开始迎着大雪舞枪。 一招一式都干净利落,处处杀招,却又光明磊落,周濛不通武学,都能看懂少年的意气风发、锋芒毕露,比在大典上温温吞吞、中规中矩舞着枪的那个尊贵世子……可有意思多了。 他也生的好俊,眉眼轮廓是汉人难见的深邃,身姿挺拔,浓密的黑髮在脑后梳成高高的马尾,又精神又漂亮,胡人里真是少有这样黑髮雪肤的精緻样貌呢,那么,他会是谁呢? 管他是谁呢!当时的周濛懒得多想,好看嘛,多看看就行了,她马上就要嫁给世子元致当童养媳了,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知道了这少年的身份,对他生出不该有的心思……那自己日后的婚姻生活,该有多痛苦啊。 原来,她当年骗过的、隐隐嫌弃过的,同时也惊艷了她儿时记忆的,全都是同一个人。 很早以前,他就在她的心里划过了波澜,这么多年过去,他们重逢,又有新的交集,最后相爱,再最终分开。她的心意像酒,尤其是拥有过他这样的男人,她心间酿的便是这世间最好的酒,越久越香,越让人留恋。 但这份心意终究也只能是酒,品味过了,就该好好珍藏起来,存在窖中去抵过余生漫长的岁月。 * 第二天,敦煌城的积雪仍厚。 通往城外佛窟崖的步道上,一个小小的素色身影在雪地里缓慢地拖行,身边还踉跄地跟着一只黄色的虎纹大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6页 周濛穿着新做的羊皮小靴,但还是渗进了雪水,整只小脚都冰冰凉凉的,又因为长久地行走而隐隐发热。 她算了算,那副壁画最多还剩五天的工期,她赶一赶,三天应该也能画完,一想到画完就能赶紧出去散心,体会着冰火两重天的一双小脚也不知不觉轻快了起来。 终于到了,她站在巷道的阶下,白茫茫的一片天地,一个别的脚印都没有,她是今天第一个到的工匠,也许也是唯一的一个—— 这么冷的雪天呢,谁不想窝在被窝里睡觉?这样恶劣的天气,不上工都不会被扣工钱的,谁还会来? 只可惜,没人能陪她聊天了,陪她的就只有身边的这条傻狗。 周濛看着小虎笑,拍拍它的脑袋,「走啦,咱们进去了。」 画佛窟里的壁画,其实不算是件很轻松的活计,工程量大不说,设计、绘制都需要花费很多的心血,但如今这副画已经临近收尾,该设计的、该花心思的早已完成,只剩下一些枯燥的描线和涂色工作。 真是枯燥,枯燥极了。 尤其是她还没人可以说话解闷,尤其是她今日的心情并不怎么畅快。 若是畅快,又怎么会迫不及待地想要出去散心呢? 其实这两个月以来,她一直心情都不太好—— 等着一个不知什么时候会来的人,心里也堵着一个怎么也解不开的结。 半个月前,等的那个人他终于来了;昨日,那个死结好像也被找到了癥结,就要解了……可是,那个人说,他要走了,再会无期。 原来比心情不畅更难过的,就是这样一种釜底抽薪的空虚,与无望。 窟外,旭日已经东升,他和他的手下应该早已启程了吧,现在都过玉门关了吧。遥远的北燕国,对骑兵来说不过也就几天的路途。 他回国以后肯定会很忙,但政务总有忙完的时候,然后呢? 裴述每次给她写信,提及的最令周劭头疼的一件事,就是大臣们又催着让他立后、选妃、延绵皇嗣了,元致也会面临这些催促的吧,她发现自己控制不住地就在想,他将来会迎娶一个怎样的王后呢? 那个王后会是属于他的「祁英」吧,她会对他很好的吧,善解人意,夫妻和睦,从不争吵,她还能为他生下几个好看的孩儿,与他共同抚养他们长大…… 而这些都是她再也做不到的事情。 可是,拥有那样的人生,会很幸福的吧—— 想什么呢,人家郎才女貌哪里会不幸福呢,轮得到她这个坏脾气的女人来指手画脚? 当年在思北侯府的时候,她不是没想过这些,但那个时候自己明明没有很难受,而现在的这颗心,被阿娘借西域蛊术重新用蛊虫一点一点重新弥合起来的心脏,怎么能这么难受…… 到底是被匕首扎穿过的心,不如当年的中用了。 但是,似乎也没有那么不中用,她拿画笔的手居然还很稳当,还能一笔一画地勾勒,不出一点差错。 她开始哼着家乡荆州水乡的小曲,转而去回忆在江夏老家时自己最爱吃的小吃…… 「吁——」 窟外突然传来一声烈马的长啸,吓得周濛赶紧把画笔扔了,深怕一个不小心画花,把这一整副自己的心血全给作废了。 来人了吗? 可谁家的工匠这么有钱,骑马上工啊? 身边的小虎也立即进入了戒备状态,撒开爪子冲到洞口,可一闻着味儿就夹起了尾巴,一边低吼着一边后退。 看来是小虎很不喜欢的人,绝不是这里做工的工匠。 周濛觉出不对劲来,也开始警惕,擦了擦手上的颜料,朝门外将信将疑地走了出去。 可刚走到洞窟口,正面迎上一个疾步跨上来的人,差点被她迎头给撞上。 「元致?」她顿时惊得瞪大了眼睛,「你怎么来了?」 再打量他这一身的漆黑,他又穿回了第一天来的时候的那套骑行服和黑色狐裘大氅,高大得像座铁塔。 「我……」他也被突然走出来的女孩吓了一跳。 「我今日启程,刚刚去你家中找你,她们说你来了佛窟崖,所以我就过来了。」 他也在打量她,这么冷的风雪天,她仍是一身素色的衣裙,明明穿了小袄,却还是那样纤细玲珑,仿佛大风一来就会将她吹跑。 幸好,他早知道她在这方面的粗心大意,手臂上便挽着另一件狐裘大氅来了,也是一水的黑色。他一抬手周濛才看到它,但下一刻这大氅就铺天盖地落了下来,她赶紧缩了脖子,再睁开眼睛时,元致已经在仔细地帮她系胸前的细带了。 周濛看看身上的大氅,不仅尺寸合适,一上身就暖融融的,还极其轻便,居然是一件特制的女款,又看看他—— 她当然知道他今早要走,所以,这是临走前来找她告别?临告别,还要送她一件大氅? 「你,呃,你还有什么事么?」 想起昨日傍晚在张府分别时他的冷淡,周濛都不认为他们还有最后见上一面的机会。 她的不解与疑问都很认真。 其实她这些年一直都在练习将面对他人与面对自己的情绪分开,哪怕前一刻还在为他的离开而难过,下一刻又见了面,她也不想把这份难过展露给他知道,她不愿再影响到他、干扰他的决定。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7页 ——即便她知道,只要自己开口,他一定会答应多留几天,甚至更久,可是,开口求来的陪伴,以他们曾经的关系来看,真是一点意思都没有。 元致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似有几分落寞,与此同时,低头、抬手,从衣襟里掏出了一个信封来,递给了她。 「你先看看这个。」 周濛礼貌地接过,封口已被拆开,里面是一张薄薄的羊皮信。 她小心地展开,信是用鲜卑文写的,字迹不太工整也不太流畅,她的鲜卑文水平有限,再加上,这洞窟口的光线实在是不怎么样…… 她看得很吃力,一双秀丽的眉拧着,看了半天也没看完。 「去外面看吧,」元致适时地提醒道。 见她没有异议地跟了上来,又提议,「正好陪我走走,看不懂的地方,我说给你听。」 -------------------- 第120章 =========================== 原来这是一封来自宇文鲜卑的密信,是元致派到宇文大都的手下传回来的。 周濛一边跟着他在佛窟崖边的山地里漫步,一边听他将密信的内容娓娓道来,并同时在手中的羊皮卷中核实他话中的真伪。 她并不是有意要怀疑元致会编故事骗她,主要是,这封密信上讲的事情太过重大——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关于宇文沖的死。 宇文沖是她的外祖,阿娘弥玉的生父,阿娘这十多年来都在找他的尸骨,想让他归葬樱霞峰,完成母亲王念君想夫妇合葬的遗愿,可遗憾的是,到目前为止,她的收穫并不理想。 因为鲜卑的宇文部实在是太过遥远,接近漠北极寒之地,宇文部与南晋和西域的关系也不密切,对于一个外族人来说,几乎算是个密不透风的地方,即便是周劭,想悄悄把手伸进宇文大都都困难重重。 何况,那还是一桩三十多年前的旧事,是当年的上上一代汗王做下的的阴私勾当,知情人本就不多,到今日这些老人大多都归于尘土了。 但好在,现在的宇文鲜卑已经归降了北燕,元致在那里的权力替代了汗王,只要他愿意下工夫去查一查当年的这件事,挖地三尺也能挖出来七八分的真相。 周濛脑海中还有从血咒中继承的王念君的记忆,其中关于宇文沖死前的大部分经歷,都与元致说的相差无几,由此可证他情报的可靠。 当年的宇文沖,年仅二十岁就在宇文部对匈奴的作战中成名,但过后遭到部族内的排挤,不久就跟着元致的祖父元焘从宇文大都出走,在燕山以北的龙城一带成立了新兴的北燕,此后他便替北燕不断开疆拓土。 在这一时期,大批的鲜卑族人也越发不满宇文部族的横徵暴敛,纷纷南下迁徙,而北燕高祖元焘正仿效中原汉人大施仁政,这些鲜卑人自然愿意归于北燕,在元焘的治下繁衍生息。 虽有仁政,但北燕难得的安宁,最终是要赖于宇文沖的征战,来抵御四方各族的不断袭扰。凭藉不世的战功,他当之无愧成为了北燕建国后的初代战神。 可好景不长,此后没过几年,漠北人纷纷传言他与一汉人女子私奔,而事实是,他在战场上中了毒箭,身中奇毒,性命垂危。而彼时他已与王念君私定终身,年轻的少妇人便为夫君四处寻医问药。苦寻两年无果后,终是在宇文沖快要扛不住的时候,她于万蛊血池中炼出了念君子母蛊,并为彼此种下,解了他体内的剧毒。 此后,宇文沖重返北燕,继续为元焘的北燕效力。 随着北燕越来越强大,来自宇文部的敌意与忌惮,便全部发泄在了宇文沖的身上。 混战了几年之后,宇文部渐渐不敌北燕,提出了求和,元焘与宇文沖皆不想再耗费民力继续同族相残,便答应议和,由宇文沖亲往宇文大都谈判。 这一年宇文沖三十六岁,风华正茂、年富力强,一去宇文大都却再也没有回来。 「据当年的老人回忆,他是在馆驿处被当时的大汗宇文呈派一小队精锐破门后于暗中处决的,他拼死抵抗,誓不屈服,但……」 元致嘆息着停下,不忍再往下说了。 「没事,你说吧,我大概知道,他死的时候……连全尸都没留下。」 周濛翁着声音说道,这是阿娘告诉她的,所幸王念君临死前没有得知这个残忍的事实。 她还记得梦境中年轻的宇文沖的模样,那样俊美潇洒而又温柔爱笑的男子……眼眶情不自禁红了起来。 元致轻轻「嗯」了一声,还是说了下去,「他……被砍下了头颅,后来被归拢尸骨进行了焚烧,只留下了一罐骨灰存世。」 周濛闷着头走路,元致说到这里,心中亦是悲愤难当,「当年他去大都议和的时候,并没有带很多侍卫随行,他大约认为那是儿时故土,带着几分思乡的眷恋,就没做太多防备,没想到,故乡、故土,竟成了他的埋骨之地。」 他知道救了他两命的念君蛊便是因王念君救宇文沖而得来,他也知道了子母蛊的特性,二人尚存夫妻关系的时候,母蛊尚且温顺,但宇文沖一死,子蛊便也死了,那么王念君难逃被母蛊反噬的命运——便如三年前周濛遭遇的那样。 「听闻你的外祖母,她也死于同一年?」他问道。 周濛点了点头,「是啊,这一年她才二十九岁,子蛊没了以后,母蛊很快反噬,她用刀扎进心口将蛊虫剜了出来——正是因为这样,才有念君蛊的虫卵留了下来。不过,剜心后她没能活过多久,加上丧夫之痛,很快也跟着去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8页 说完这些,两相沉默,只有皮靴踏雪发出的咔咔声响。 那一年,他们唯一的女儿弥玉还不到十岁,跟着王念君收养的义女梅嬗——也就是后来的梅三娘,一起离开了樱霞峰,姐妹二人四处流浪,直到走到江夏郡当龙寨,梅嬗凭着王念君教给她的奇绝毒术在当龙寨站稳了脚跟,庇护着弥玉渐渐长大。此后,弥玉不再使用宇文的姓氏,改名周弥玉,从此隐姓埋名。 「其实,早在你昏睡不醒,我亦尚不知你还活着的时候,我与你阿娘见过几面。」 又走了很久,都快走到了月牙泉边,元致才再次打破沉默。 「因为她每年都会来樱霞峰祭奠先母,我才知道旁边的那座宇文大将军墓只是一座衣冠冢,她说,她余生最重要的心愿,便是找回宇文大将军的遗骨,与你外祖母同葬。」 他低头看看周濛,她虽情绪不高,但也并没有因为他讲的往事陷入过分的悲伤,长长的睫毛始终浅浅地湿润着,不知在难过些什么,身上的黑色狐裘更衬出她越发成熟的美艷,还多了几分各位让人心折的神秘。 周濛没什么反应,元致说的这些她岂能不知?她还有些惭愧,宇文沖的遗骨是两代人共同的愿望,而她至今没有为此做过什么。自从被阿娘救回来,醒来后的这一年,她一直在敦煌城休养,暂时也还没有去找遗骨的计划。 「其实这封羊皮信……我收到很久了,不算稀奇,两个月前我从龙城出发来找你的时候,还收到了另一个密报——」 周濛长长的羽睫眨了眨,心中似有预感一般,心跳都快了起来,她抬头去看元致的脸,发现他也在低头凝视着自己,目光平淡而又认真。 周濛多少有些了解他,他是个遇到喜事都不轻易喜笑颜开的人,他这样的表情一定不会是坏消息,所以忙抢口急问,「你找到他的骨灰了是吗?」 如今这世上,能轻而易举把宇文大都翻个底朝天去找一罐骨灰的人,除了北燕王还能有谁? 而这件事不在于元致做不做得到,只在于他想不想费这个工夫罢了。 兴许,他为了她,愿意去费这个工夫呢? 元致眉眼略微舒展,「是,我知道在哪里了,就埋在宇文呈的王陵附近。说实话,埋在那种地方,连宇文部的王族都难以靠近,不怪你阿娘这么多年一无所获。」 话音未落,周濛就渐渐停下了脚步,站定在原地—— 狂喜吗?多少有点,只不过因为从一开始他提到这件事时,她心中便有了隐隐的预兆,因此真听到他这么说,只觉得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 可是她反而感到了另一种的忐忑不安。 能把这件事情查到这个份上,只有他北燕王能够做到,就算周劭来了也不好使,那么,真要去宇文大都闯王陵、挖一罐所谓「罪臣」的骨灰……这件事后续若不能得到他持续的帮助,她和阿娘还能做得到吗? 显然太难。 那他……会帮她们这个忙吗? 元致也停了下来,背对她站了好一会儿,周濛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到了一声长长的嘆息,而后他才转身,朝她走近两步。 「你别担心,我会带你去找。」 他的声音与他的神情一样平淡,周濛抬起眼睛与他对视,竟从他微微蹙起的眉间看出了毫不掩饰的……委屈。 周濛藏在袖中的手悄悄握紧,他有什么委屈的,她才委屈呢。 她轻轻咬唇,眼神落下,「可你……你不是要回龙城了么?」 她的眼神飘向了一侧,都能感觉到元致正目光沉沉地看着自己。 「你若是愿意帮忙,我……我和我阿娘当然求之不得,也……也必有重谢,只是,若是龙城有事,需你急着回去,那自然是你国中事务最为要紧,我们可以等,等你有空闲了再……再……」她嗫嚅着说不下去了。 ——太卑微了。 求人的姿态她不是没有做过,甚至相当熟练,只是,面对他,作为已经分开的情人,求人的话实在不怎么说得出口。 若这不是宇文沖的骨灰,若这事不是非他的帮助不可,她宁愿多花几倍甚至数十倍的代价,也要自己去筹划完成这件事。 有些情人分开了还能做老友,裴述就干过不少这种事,其中多是露水情缘,而有些分开了的情人,如她与元致,交付过真心的,再见之日实难做到泯然一笑。 他们现今的关系……既熟悉又陌生,让人不知道该怎么界定。 想来,半个月之前初见,她还想把他礼貌地推远,这何尝不是尚存幻想、欲拒还迎呢?她只不过是还在闹别扭、装矜持罢了。直到昨日大雪中他向她告别,她才知道后悔,原来好多好多话都没来得及对他说,一切恩怨就要淹灭于时光了…… 那么,开口留他、诉说衷情就可以了吗?也许他会怜惜她的,可她做不来这样。 现在的自己无事一身轻,远离阴谋算计,不再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更是没有了当年一心为兄长争天下的意气,现在的她普通极了,一介画师、商户女而已,平凡、与世无争,而这……并不是元致在那三年中认识的她。 当龙寨孤女周濛与清河公主司马濛,都是真实的她,一体两面,只是,将他不了解的另一面暴露,有一种让她生怯的羞耻感。 她还远远没有为此做好准备,万一……万一以后发现彼此并不合适呢?不是没有可能的。他是威名赫赫的北燕王、是手握生杀大权的漠北之主,而她已经做惯了一个市井小老百姓,这要怎样继续在一起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9页 她最怕元致有朝一日会为了恩义而勉强说爱她——勉强二字,有多伤人。若真会走到这一步,她宁愿抱着自己这份硬邦邦的骄傲孤独终老。 「要不,呃,还是算了吧……」她扯了扯嘴角,轻易找到藉口,「我怕阿娘知道骨灰的下落后,一日都等不了,定要让我带她……」 「可你阿娘不是有孕了么?如何出得了远门?」他立刻打断。 阿娘有孕一事,还是她昨日告诉他的,周濛悔得想咬舌头。 「我有时间,今日就可以出发去宇文大都,此刻隆冬,天虽然冷,但你可以坐马车,泥土被冰雪冻住,反而方便车辙行进,我只担心,」元致眉间轻蹙,「我只担心你如今的身子能否经得住长途行车的劳累。」 她的身子?周濛原地愣了愣,她都没有想过自己的身子扛不扛得住。 她当初是伤到了心脏,过后昏睡了两年又静养了一年,幸亏小时候身体底子极好,养到今日,光是剧烈跑动或是劳累的话根本伤不了她的心肺。阿娘说过,她身子最大的危险就是不能心绪受到创伤。她现在的生活安逸无忧,那么,换句话说,只要元致不伤她的心,她就与正常人无异,一定能活到寿终正寝。奈何,男女之情最是熬人,谁敢保证元致将来不会伤她的心呢? 这种话当然是不会对他直说的,否则该怎么说?说我的身子好着呢,只要你别刺激我就好?周濛略过不想回应,她更疑惑的是另一件事:他昨日明明说过,国中有紧急政务需要他赶回去处理,怎么隔日就有时间去宇文大都了呢? 「可你国中的事怎么办?」她问。 「国中的事……」元致居然也一愣,周濛甚至有种错觉,他好似忘了自己国中还有急事? 他好歹是一国之君,又不是昏君,这都能忘? 「……哦,不就是宇文部归降的事?我这一趟陪你,正好去大都看看,能处理就当场处理了,比回龙城还更方便一些。」 元致很快就流利作答,周濛也想起来他昨日道别的理由就是宇文部归降,若真是如此,他此行的确是一举两得。 ——不对,其中一「得」,得的不是他,而是她占了便宜。 不知不觉,两人并肩走着就走到了月牙泉边,泉水被封冻,蒙着一层白色的冰霜。 「怎么样,想好了么?」他转头问道。 「若你身子受得住,我们即刻就走,往返最多三个月,待你阿娘回敦煌了,你正好带回来一个好消息给她。还有,这一趟去,我们路上不赶时间,路也挑好走的走,尽量不会让你太过辛苦……」 周濛沿着水岸慢慢地走,男人不急不躁跟在她的后面,嗓音一如既往地好听而温柔。 这月牙泉她来过很多次了,但第一次看到雪中的月牙儿,幽蓝色泉水上的那层薄薄的霜,仿佛是月色撒下的银辉,孤寂而永恆。 去,还是不去呢?周濛知道自己心中早有答案,她只是还缺少一点点勇气罢了。 不是没有勇气出这趟远门,而是没有信心自己这一走,会不会再次离不开他…… 她现在的生活实在是太舒心了,私心里不想有任何改变,那么,她得多爱这个男人,才会放弃手头的神仙日子跟他走? 可是——这个男人是元致啊,她这小半生,自从遇见了他,就没有一回能够拒绝得了他。 她又是如此想念他,想念他好看的样貌,他温柔的气息,还有他曾经给过她的情.爱…… 她深深嘆气,回头望他。 元致似有所感,也望了过来。 其实昨日到后来,他就不怎么敢看她的眼睛。 因为他撒谎了,拓跋延平从未写信催他回龙城,政务繁忙更是狗屁,全是他随口编的,他并不急着回去,再留一年半载也没人敢催他。 他只是想逼她最后一把,让她和自己好好说说心里话——人到离别之时,总有几句真心话可以说的吧? 可是呢,也许上天也忍不住惩罚他,不入流的欺骗怎么可能得到想要的结果? 她不仅没有挽留,还哭着说祝他幸福。 所以,他昨夜想了一夜,没别的路可以走了,只能坦诚地面对。 宇文沖的事情是他最后能找到的藉口了,在这件事情上,她一定会接受他的同行,他便可以换来与她几个月的日夜相处的时间。 几个月的相处就能改变什么吗? 他不知道。 但他相信一个道理,不管话说得多么好听,都不如最真实的相处。 纵观过去的六年,他们从未有过简单相处的时光,总有源源不断的烦恼与算计。而只有面对面感受彼此的喜怒,才有可能让他们将过往统统放下,重新建立信任。 三年前在温泉宫里,他记得自己曾经将她拥在怀里承诺过一句话,他说他们即便在一起了,她仍是自由的。 当时,她懵懂地问他,什么是自由。 自由,就是能够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利,无论她选择回洛阳当长公主还是留在西域做个升斗小民,都是她的自由,她当然值得拥有这样的自由。 可她自由了,他呢? 夫妇一体,一人选择自由,另一人就註定要迁就。 这一点,早在三年前他就想明白了,无论她怎么选,他都会跟随。 哪怕她后来去樱霞峰选择了自尽——他这条命是她用自己换来的,她的牺牲就是为了他能活,他没法自尽,那他拿着这条命实现了她的心愿以后,便继续在墓边陪着她吧,哪怕一生一世,亦无怨无悔。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0页 到现在,这样的想法改变了么? 眼前立着依旧鲜活美丽的她,这是他过去三年在梦里都不敢奢望的场景——已如此圆满,他又怎么会变? 目光相接,他看懂了她眼神里的惶惑,对于他们的未来,她不信,也不敢,那么,就把一切交给时间。 在她的凝望中,元致的目光温暖如风,将她轻柔地包围,他对她伸出手,说,「我们走吧。」 -------------------- 第121章 后记 ====================== 从敦煌到宇文大都,一路轻车简从,元致与周濛只走了不到一个月,在大都拿到了外祖宇文沖的骨灰以后,元致就带着她扶棂南下。 他们在宇文大都前后只逗留了不到五日,而周濛从始至终都很懵、很茫然…… 先是元致所谓的处理政务。 他在宇文大都的时候,除了夜里,其余时间都和她形影不离、呵护备至,至于政务?哪有什么政务,大都的宫帐内外井井有条,人人都以元致为新王,就连对她都恭敬有加。 北燕分明早已顺利接管了宇文部,行政文书皆有条不紊地有专人送往龙城交给安北王拓跋延平处理,也就是说,元致压根不需要处理任何政务,除了陪她……还是陪她。 这显然和他来之前义正词严说过的话太不相符。 再就是离开大都的时候,本来应该往东南方向原路返回敦煌城去,那么这一趟元致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可是,他居然问她,要不索性陪她一路南下直去巴山巫峡,去樱霞峰将骨灰一併归葬了吧…… ——明明之前也不是这么说的呀? 可是周濛答应了。 她还想与他再多待一些日子,不想到敦煌就与他分开。 看吧,她果然没有看错她自己,才短短一个多月,她已经开始离不开他了。 从宇文大都到巴山巫峡,何止十万八千里路,元致护着她扶棂南下,一路穿大漠、过黄河,经过崇山峻岭、深谷大江,经歷好一番旅途才于两个多月后再次回到了巫峡樱霞峰。 元致亲手替宇文冲下葬,周濛则认认真真替二位尊长完整题写了墓碑,之前的墓碑上连他们名字都不敢写,好在如今再不必有什么顾忌,另外,她还花心思题了墓志。 时光飞逝,做完这些并不复杂的事情,竟也是一个月之后的事了。 临走的时候,周濛在二老的墓前长跪不起,她能有今天,离不开他们的牺牲与庇佑。 三代人的理想,甚至包括宇文沖当初跟随元焘初创北燕时的雄心壮志,如今都实现了,她带着王念君的记忆见证了这一切的变迁,但愿这能令她安息。 她也庆幸自己在六年前的那个寒冬选择了走出江夏,一路走来,无愧无悔。 * 离开了巫峡,原本以为这下终于要回敦煌了,计划却再次改变,元致转交给她一封信,居然是周劭写给她的,请她有空时去一趟洛阳,他有事找她谈。 兄长邀她去洛阳,那就去呗,算起来,他们兄妹俩有一年多没见面了,上回见周劭还是她刚刚从昏睡中醒来的时候,他微服私访到敦煌看望她。 此后一个月,她掉头向东,先乘船沿长江顺流而下,于中下游荆州夏口下船,然后走陆路北上。 这一路上,元致依旧陪在她身边。 洛阳之行是计划之外的旅程,但他没说要走,她也没问他为什么不走,好像自然而然地,两个人都觉得他们应该就这样一直走下去。 周濛倒是多了一层顾虑,因为在洛阳,她必须恢復长公主的身份,元致这个北燕王更是朝野瞩目,到时候,他们还能像现在这样天天粘在一块儿么…… 她不好意思拿这个去问元致,因为会显得她格外不舍地想粘着他。 可是,她怎么会不想粘着他呢? 去洛阳的途中,他带着她一路游山玩水,登遍沿途的名山大川,恰逢三月初春,冰消雪融,春光正好,最是踏青的好时节。 光在黔山他们就小住了一个月之久,她喜欢那里的山石、松林、云海、温泉,还有古寺、古亭、古桥、古塔,尤其清晨云雾绕山,她就会坐在林间作画——她最喜欢画山水,而黔山之美,简直是从画里映出来的,令她流连忘返。 而只要她不想走,元致半个字的怨言都不会有,还会替她打理好生活的一切琐事,是个极称心的旅伴。 刚到的头几日天气还算晴朗,到了月中就开始下起了靡靡小雨,她住的小别楼和他住的正院隔着一个山头,周濛不忍心看他每日蹚着泥水来回找她,索性邀他住在了自己小别楼的客房里。 日夜相对,真的很难不发生点变故。 没过几日,情.爱正炽的年轻男女都没抵住彼此的诱.惑……又是一个大雨滂沱之夜,男人登堂入室,那一夜的青帐忽急忽缓地摇,女子缠在情郎的怀中,娇媚的低语如泣如诉…… 没什么好扭捏的,皆是水到渠成。 元致显然是个在那方便需求不小的男人,到达洛阳之前的路上,周濛觉得他还算克制,到了洛阳后,那简直是……离谱。 她在郊外有一座御赐的崭新长公主府,亭楼水榭,置景的风格一应按照云梦江南的水乡打造,算不上多么奢华,但胜在处处都有精巧的构思,因此周濛非常喜欢。 而元致,他按照规制,作为属国藩王,要么住馆驿,要么住御赐的宅邸,可是,车马一进洛阳城,他便悍然宿进了清河长公主府。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1页 堂堂北燕王进京,是件大事,可他哪都不去、也不应酬,居然与未婚的长公主出双入对…… 不仅如此,他处处以长公主为尊,出行皆轻衣宽袍,甚至有人议论,说入赘的驸马都没有这般不拘小节的。 可只有周濛知道,这人哪里只是不拘小节,人家做面首的,都没他这般敬业…… 刚同宿长公主府的时候,每到夜里,她看到元致……就腿软。 他有多荒唐呢—— 不知道他究竟从哪里新制了各式各样的轻便男子寝衣,丝的、软缎的、薄纱的……只有想不到的,没有他不敢穿的。 他夜夜穿着这种寝衣,黑髮披散,只用一根白玉簪恰到好处地束起一个慵懒的髮髻,不仅如此,他还学会了勾勒眉眼…… 他的眉眼本来就生的极为优越,再勾上一点眼线,或是眼尾抹上一丝红晕……无比英气的俊美立刻就变了味道,让周濛每每嘆为观止,根本移不开视线。 精壮的身材、轻透的寝衣,再配上那张勾.人的脸,既阳刚又妖.冶,世间再没有比这更惑人的男.色了。 周濛又不是圣人,这样丰盛的男.色盛筵,她若是拒绝,岂非辜负春.宵、暴殄天物? 荆白一直留在洛阳替周濛打理这座长公主府,只觉得今次她带着这男人回来以后,比当年在卢奴城的温泉宫时,更没有节制…… 但她再不会去劝了,周濛的身子已经没有大碍了,也能看出来,她对他那样偏爱,那样依赖。 夜里荒唐归荒唐,元致来洛阳的第一日就去宫里拜见了周劭。 几乎是意料之中地,当他以北燕王的身份求娶南晋唯一长公主的时候,周劭拒绝了。 理由是周濛的身体还未彻底养好,一旦成婚,她就要去做北燕王后,龙城地处漠北苦寒之地,而他的宝贝阿濛当然应该留在水土丰美的南方再多休养几年。 可她不是也在敦煌休养了那么久么,比起龙城,敦煌更加苦寒,怎不见他急着将妹妹召回? 周劭就是懒得掩饰地跟他玩双标罢了。 可是元致能怎么办,周劭捨不得嫁出妹妹,他只好继续等下去。 * 周劭召周濛来洛阳,为的也是一桩嫁娶之事。 他登基快四年了,不仅宫中一个皇子公主都没有降生,就连一个有名姓的后妃都找不出来。 后位空悬,膝下无子,于帝王来说,这是如论如何都说不过去的事情,因此他找来周濛,同她商议此事。 周濛大概知道周劭坚持不娶的原因,但是她不知道他想娶的那个女子为什么不愿意嫁。 于是,她选了个朝野休沐的日子进宫,见兄长满面愁容,她也怪心疼的。 「月姐姐她……为何就是一直不同意入宫呢?」 她直截了当地问,这么多年,她知道在周劭的心里,始终就只有一个旖月,她是他的护卫,更是他的心上之人。 周劭嘆气,答道,「当年健康城一战,打得艰难,有一回她为了掩护我撤退,腹部中过一箭,医正说她再没有生育的可能。」 周濛立刻明白了,就算旖月同意嫁他,可哪有皇后不能生育的道理? 「那皇兄你介意吗?」 周劭一听到这话就生气,「我介意什么?是她自己介意。」 所以,他请她回来,无非就是想让她帮忙劝劝旖月。 周濛低头想了想,「可是,皇家子嗣乃是国本,皇后若是始终无子,皇兄愿意纳妃么?」 「不纳!」周劭断然拒绝。 「多一个女人我都不要,烦都烦死了!阿濛,若是今后你有了孩子,过继一个给我,不也是我们自家的孩子么?我都跟她这么说了,可她还是不愿意进宫。」 周濛低头又默了许久,才答,「皇兄怎么忘了,其实我……也没有生育的可能了。」 当年蛊虫对她的身体损伤太大,又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回来,阿娘都说她身子亏损太过,子嗣的缘分浅薄。更何况,就元致对她的那种要法,她能有孕的话,早该有动静了。 周劭沮丧地抹了把脸,也垂下了头去,兄妹二人便一齐闷着头,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 这一年刚入秋,敦煌城传来喜讯,阿娘顺利分娩,产下了一个女婴。 阿娘如今享受隐姓埋名、自由自在的生活,不愿意来洛阳找麻烦,周濛决定开春天气暖和了,一定要再回敦煌去抱一抱她的幼妹。 可是没过多久,这个计划就不得不搁置了。 缘由之一,扶余国献出了归附南晋的国书,元致受周劭之託,已经于一个月之前北上,去处理归附后的安置事务。 如今的她已经被元致彻底宠坏,没有他的陪伴,她哪里都不想去。所以若是想回敦煌,那就得先等元致办完事情再说。 另一个更重要的缘由,是发生在新年的第一场宫宴上。新年大宴之华丽丰盛自不必说,满目尽是美酒珍馐、仙果佳肴,席间宴饮正酣时,周濛突然呕吐不止,周劭吓得立刻停了宴饮,找来医正一瞧,竟把出了三个月的身孕。 周劭又喜又气,直怪她连自己有孕都不知道——她的确是三个多月没来过月事了,可是她只当是房事太频繁导致的气血不调,哪里敢往孕事去想。 在宫宴上被当众把出了喜脉,长公主有孕的消息自然不胫而走。未婚而有孕本不是件值得宣扬的事,可是谁不知道长公主腹中的血脉是北燕王的,洛阳上下除了道喜不敢有一句议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2页 纵然没人敢有议论,但周濛还是埋怨周劭当初拒绝元致的求亲,若大半年前就将她嫁了,如今也不至于落得个未婚先孕的名声。 周劭气不打一处来,分明当时她没说过急着要嫁,现在来放什么马后炮,再说,未婚就厮混在一起、有了身孕,这难道不该去怪元致么,怪兄长是什么道理? ——她如今着实是被某个人惯得太娇纵了。 奈何顾及她有了身子,他话也不敢说得太重,只敢解释自己只不过是不想让她去龙城吃苦。 周濛想了想,其实曾经她也想过这个事,龙城那地方的气候当然比不了南方,别说温暖湿润的江夏了,就连洛阳都不如。不仅气候干冷,龙城还有好些让她觉得不怎么亲善的人,比如元致的某些手下,又比如安北王拓跋延平…… 可是,她现在已经没有当初那么不安了,哪怕真要去龙城生活,她也愿意相信元致不会让她受一点委屈。 她看出来自己的埋怨让周劭有情绪了,所以相信元致这种话自然是不好再说,要不然更该伤兄长的心——毕竟自己还没嫁呢,怎么就能如此护短…… 半年后元致才得到她有孕的消息,日夜兼程赶回洛阳时,周濛都快要生了。她不想影响他的公务、令他分心和为难,所以瞒了半年才说。而且,她真的好想他,至于别的,她一点也不操心,整个孕期她都被周劭和旖月照顾得极好。 这一年的夏末,周濛在洛阳产下一个女婴,取名司马念,御赐封号江夏公主,送给了周劭与旖月抚养。 ——作为母亲,她当然疼爱自己的孩儿,可是这个孩子对周劭与旖月也许更为重要,对幼小的念念来说,她不仅没有失去父母,还多了舅父舅母的无边宠爱。 一年后,周劭举行隆重的册封大典,顺理成章将江夏公主司马念立为皇太女,是为南晋未来的第一位女皇。 周濛自此也开始了她梦寐以求的西域之旅,在敦煌见过阿娘一家之后,元致便带着她走向西域三十六国,婼羌、楼兰、且末、精绝、尉犁、焉耆、龟兹、乌垒、姑墨、疏勒等等,以前她光是在敦煌的街头巷尾听人说起这些地方,都好奇得无以復加。 直到去了才知道,广袤的西域大地,原来不是只有漫漫黄沙,还有美丽的绿洲、壮阔的深谷、万年不化的雪山,还有形形色色的宗教、文化与习俗,她从未见过那样壮美的景色,那样有趣的异域风情。 三年的西域之行后,她刚回敦煌,就再次被诊出喜脉——她的身子经过这几年的行走奔波,越发强健,想来再次有孕……是迟早的事情。 她与元致都不在意这一胎是儿是女,长大以后北燕会交给他/她来守护,若爱学武,那最简单,会由元致亲自来教,若爱学文,就跟着拓跋延平去学庶务做个守成之主,反正怎么样都好。 她的下一个旅行计划是回故土江夏去看看,安陆城内外还生活着她挂念的故人,师父、大师兄、小庆、乔夫人,还有天青阁的小姐妹们;去了江夏以后,她可能还会再去一趟青州,看看裴述和温如,听说温如也有了身孕,对了,还得去一趟长安,柳烟来信说她要嫁给石斌了,她得去给柳烟备一份丰厚无比的嫁妆…… 人生还长,她与他这样年轻,前路漫漫,且必将一片坦途。 (全文完) -------------------- /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