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谪红尘道》 第1页 [gl百合] 《偶谪红尘道》作者:我在找我的铁铲【完结+番外】 1924年,唐蒄于找工作时不小心成为金先生的小老婆候选人,并结识同为小老婆候选人的宋迤。 这位宋迤沉稳内敛、波澜不惊,对探案洗冤很有研究。在紧张刺激的办案日常和萦绕身侧的美人香中,唐蒄不禁有些飘飘然,下定决心要跟金先生竞争宋迤的小老婆之位。 在唐蒄成功摘获宋迤芳心和金先生的脑袋之时—— 好消息:唐蒄和宋迤的恋情浮出水面; 坏消息:唐蒄和宋迤的尸体也浮出水面。 1v1+he+相爱相杀++探案+平行世界的 满足所有要求的相爱,用刀捅死对方的相杀,看前请看第一章作话排雷。 更新时间固定下午六点,不出意外就是日更。 ? 1 ? 叩朱门 ◎蒄姐找工作◎ 《城际日报》是金陵城中新开的报社,因着资歷尚浅和人手不足,一度寥人问津。唐蒄的死讯讣告刊登在11月23日,所占篇幅很小,挤在排版密集报纸上的框里,犹如遗像。 为了今夜的会面,唐蒄特地问朋友借钱买了新衣裳。差人写讣告就花掉不少钱,要不是那家报社主编偏爱索贿,才不允许一个活得好好的人在报纸上宣传自己的死讯。 唐蒄两手抄在袖子里,在北风中冻得直发抖。请她来这里的是金小姐,住在大房子里名字叫金萱嘉的,和她做过同学。 她咳嗽几声,唿出的白气像火车离站时喷出来的蒸汽,扑得冻僵的脸颊跌进暖水里一样热。光等着不是办法,唐蒄只得缩着脑袋往里头观察,又看见那个裹皮草的门卫。 金萱嘉家里有钱,随手赏的也是不常见的货色。那门卫也在看她,审视一样的眼光。唐蒄拎着箱子走过去,很是拘谨地问:「打搅您一下,我什么时候能进去?」 那门卫从上到下用眼睛将她扫一遍,最后盯着她装满的箱子,摸着下巴说:「不成。说是小姐找你来,可你又没有拜帖。金先生屋里讲究,不是什么人都能进。」 唐蒄辩解道:「我是小姐的同学。」 「小姐的同学我自然知道的呀,黄家的、王家的、叶家的,哪个是你?」那门卫喜欢咧嘴眯眼笑,唐蒄看见他常年抽菸而污黄的牙,「不是我不许你进来,是出了事我担待不起。」 唐蒄轻轻嘆了口气。那门卫似乎是想卖她个人情,对和唐蒄一起站在门口吹了好久西北风的年轻男人喊道:「四货,你进去跟小姐通传一声,喊她下来看看是不是她同学。」 被叫成四货的男人走过来,他比唐蒄还要不耐烦些,看人的眼神也冷冰冰的:「就不能等会儿,我在等人。」 「你在等谁,叫你进去找小姐要你命是不是?」门卫这回看起来倒认真许多,等那年轻男人按他说的走开以后,他才街头讲八卦似的凑过来小声跟唐蒄说,「四货是我们家里的佣人,很小的年纪就没了娘,是太太把他养大的。」 唐蒄看走远的四货一眼,说:「我去门外等。」 那门卫热情地掀开门帘,把唐蒄往充斥着暖气的屋子里招唿:「屋子里有火烤,外头好冷好冷的,你就别出去了。」 唐蒄显得有条有理,握着箱子的提手拒绝道:「四货说在等人嘛,我代他等一下,有人来我就帮他留话。」 那门卫觉得她不识好歹,缩进屋中不再睬她。 唐蒄的箱子搁在脚前,像是随时都能将她绊住。天色越来越晚,寒风也越来越冷,她特别想现在就钻回被窝里,却又实在需要一个远离家中向外发展的由头。 有个女孩子从街那边跑过来,约莫十八九岁,很是年轻。她面有急色,像是与人会面将要错过,在刚铺没多久的路上快步疾行,好几次都险些摔倒。 走近了发现立在门前的是唐蒄,她不禁露出明显的失望神色。唐蒄乖觉地对她展露笑靥,用能挤出的最亲切的笑容说:「是不是和别人约在金先生公馆门口?」 那女孩眼光亮起来,不住地点头。 「是个比我大几岁,大概长这么高的男人?」唐蒄照着自己比划一阵,最后确认道,「你找的是四货?」 「是了,我就是在找他。」那女孩环顾四周,忽然压低声音说,「他不在这里吗?可是金先生差他有事?」 唐蒄如实说:「他进门给金小姐传话去了。」 那女孩低头思考片刻,将几包烟和叠好的衣服送到唐蒄手里,严肃地请求道:「家里人不让我随便出来,我不敢在这里多待,还请您帮我把这些东西交给他。」 唐蒄接下东西,她又问:「你来金先生家是找谁?」 唐蒄答:「金小姐。」 她点点头,交代完毕便准备离开这里,嘱咐道:「我先走了,这么晚了你一个人留在外面,要多加小心。」 还没吃晚饭,算不上晚。唐蒄觉得她挺奇怪,「龚叔叔待人很兇,经常骂人。」那女孩说到这里咬字格外清晰,胆怯的表情让人不得不重视,「他喜欢抽菸,屋子里一股烟味儿……你跟他打交道须得小心。」 唐蒄连声答应,她才小跑着离开。门卫龚叔似乎没注意到两人的谈话,等唐蒄回头观察时,这人在桌上撑着头睡过去,也不知现在在暖融融的炭火边做什么梦。 第2页 正对他的窗户打开着,冷风毫不留情地灌进来。看来是这人太信任皮草的保暖功能,故意让风对着自己吹。 唐蒄百无聊赖地提着箱子,又在大冷天里抖了一会儿,四货才带着睡眼惺忪的金萱嘉出来。 金萱嘉裹着厚厚的绒毯,显得头重脚轻。尖利的凤眼扫唐蒄一下,悠然转身道:「外头冷,进来说话。」 唐蒄赶紧带起东西跟上,金萱嘉踩着高跟鞋如履平地,讲话的语气和步伐一样干练迅速:「不好意思,我刚才在楼上睡着。跟你约晚饭,没想到你这么快。」 她说着,斜起眼睛睨四货:「有人来不早点叫我?」 「今天是龚叔值班,他腿脚不好。」四货谦卑地说,「我是在外头等人,碰巧帮龚叔跑这一趟。」 「不就是年轻时替我爸受了点伤,居然就居功自傲起来了。成日家上不得台面,看见女人恨不得眼睛贴到人家身上去。」金萱嘉说到这里,有点担心地转过头来向唐蒄确认道,「臭老头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没有没有,」唐蒄心中暗喜逃过一劫,她想起门口找四货的那个女孩子,赶紧把手里的烟和衣裳拿给四货,「刚刚在门口遇着个姑娘,她让我转交给你的。」 「哟,成传信的青鸟了。」金萱嘉好笑地瞅他一眼,说,「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四货,他是我们家——」 唐蒄抬手打断她的话:「我知道他是做什么的。」 金萱嘉讥诮道:「真的?」 「真的。」唐蒄清清嗓子,快速地说,「这位小哥一路走过来都有水印,想必是前不久在水边活动。袖口沾湿,可见连手也接触过水。刚才接东西时动作又快又稳,说明手上经常拿东西。衣服上绣着几朵丁香花,想来是非常喜欢,院里的花圃也多种丁香。」 「所以,四货先生是金先生家里的花匠。刚在花园里浇水出来,等家人来金先生家给他送冬衣。」金萱嘉和四货目瞪口呆,唐蒄谦虚道,「鄙人不才,有幸学过一点推理。」 金萱嘉像是看到鬼的表情:「你说他是花匠?」 唐蒄笃定地点头。金萱嘉蓦地大笑起来,整个人前仰后合,她抓着四货笑得喘不过气,艰难地说:「哎呦,四、四货,你自己跟她说你是在我们家做什么的。」 四货也在乐,说:「我是厨房里杀鱼的。」 「诶?」唐蒄飞快核对了一下漏掉的信息点,不相信地问,「那你身上怎么这么干净,一点血迹都没有?」 「你觉得他不会围围裙吗?真是,我不能……不能再笑了。四货,你忙你的事儿去吧。」金萱嘉打发走四货,好不容易喘匀了气,「唐蒄小姐你有所不知,他女朋友就叫丁香,所以才在衣服上绣丁香花的。」 唐蒄无法接受:「不对,侦探小说里都是这样,我通过蛛丝马迹查出他的真实身份,你们对我刮目相看。」 金萱嘉捂住眼睛,抽搐道:「我刮。」 又是一阵大笑。唐蒄心里不爽,又不敢正面和她撕破脸,新搬来的金先生家里财大气粗,吹口仙气就能让无数人竞相折腰。今天来这里并不仅是金萱嘉邀请,而是金先生看过《城际日报》上的讣告,点名要见唐蒄。 起初是想炒个噱头,好让大家注意到自己,以后能混个电影演员当,再不济也能抬高身价。没想到一下子傍上金先生这种大船,实在是路上白捡金条的好运气。 唐蒄步步走得小心,生怕碰伤了金先生屋里的这些宝贝。说起这些东西,流光溢彩价值连城尚不足以概括,要是让唐蒄形容,那就是「我全都要」。 列朝列代的东西都有,还都是举世难逢的孤品,当收藏家能当到这份上,日子怕是过得比皇上还舒坦。唐蒄跟在金萱嘉身后,看着她拢着酒红色的毯子走在前面,猩红跟随她前行的步伐往前侵略,犹如战旗般惹眼。 二楼又是不同凡响的景象,光是那屏钟就和唐蒄家里的床一样大,在亲眼所见之前,谁也想不到玉砌雕栏这样的词能用在一架屏钟上。唐蒄低下头,没来由觉得自己的目光落到那些东西的表面,那些东西就要贬值。 二楼比一楼更大,穿过门外的迴廊,还能看见隐在屋中的光景。金先生家的房子像蛋糕,刮下奶油能看见蛋糕胚,切开蛋糕胚又是奶油,一层裹一层。 华贵,精緻,穷奢极欲。往里走出几步,灯火通明,恍如白昼。有个女人坐在沙发里,微微屈起身子靠着扶手,腿很长,摆得很规矩,配上孔雀蓝的旗袍的包裹,像只收敛起漂亮绮丽的尾巴在此栖息的孔雀。 唐蒄的目光凝在旗袍上逼真的色彩里,只见那人手里拿着把白色的象牙扇子,对待箱盖般一开一合,连续反覆好几次,没有别的动作。那扇子开合声像屏钟指针走动似的,主人的懒怠和厌倦不言而喻。 金萱嘉站在高处,注视着那人缩在楼下沙发里的身影,干巴巴地说:「那是我父亲最看重的宋迤。」 「宋姨……」唐蒄悄悄觑一眼倚在那边玩扇子的女人,小心翼翼地说,「看着好年轻,居然是你姨?」 金萱嘉唿一口气,说:「是宋迤不是宋姨。」 唐蒄皱眉:「有区别吗?」 金萱嘉道:「宋姨的姨是阿姨的姨,宋迤的迤是迤逦的迤。」 唐蒄点头:「宋迤的姨是迤逦的迤,宋姨的迤是阿姨的姨。」 第3页 「是宋迤的迤是阿姨的姨……哎呀,不跟你扯。」金萱嘉懒得陪她玩绕口令,干脆利落地换话题,「你以后和她说话的机会多着,我先带你过去和她打个招唿。」 在移步下楼时逐渐降落的视线里,只能瞧见宋迤的身影淹没在那堆古董文物中。她坐在这堆东西之间,像是落在海底沙泥中的珍品。这是片不会退潮的海洋,想要将其从沙泥中剖出来,只能自己主动往她那边追寻。 宋迤听见脚步声,抬起头看往这边走过来的金萱嘉和唐蒄。面对忽然出现在眼前的外人,宋迤没有丝毫惊讶不快,只是问:「这是金先生今晚叫来的贵客?」 金萱嘉道:「前几天报纸上读到的那个,唐蒄。」 宋迤向唐蒄伸手,像是要和她握手的意思。唐蒄手刚抬起来就被金萱嘉按下去了,宋迤也有点不解地看向金萱嘉,她尴尬而掩饰地笑了笑,把唐蒄拉到一边。 金萱嘉把唐蒄拖到离宋迤有段距离的地方,献上忠告:「不要和宋姨有肢体接触,不然你会后悔的。」 【??作者有话说】 排雷很简单,两位主角有一套自称体系的三观,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疯起来能杀亲妈,道德感高的不要看。 虽然是本格推理,但是世界观设定有鬼神。 破案刑侦看个乐,主要是想写两个神经病。 主角是唐蒄guān和宋迤yi。 文名取自清·吴藻《金缕曲》。原文如下: 一览群芳稿。认当时、青绫幛里,班才薛貌。忍把无穷思亲苦,写出大家声调。更莫问、瑶琴静好。纵有窗前京兆笔,料年年、只合和愁扫。怎舒得,翠眉笑。 玉台人本工烦恼。也非关、兰因絮果,春风劫小。自古清才妨浓福,毕竟聪明误了。岂忏向、空王不早。我试问天天语我,说仙娥、偶谪红尘道。今悔过,太虚召。 感兴趣请在评论区看我和鸡胸肉女士联袂表演开年悬疑大戏《我到底认不认识你》,想知道我是否抄袭/借鑑鸡胸肉女士的人生请到微博@正殿紫檀桌上琉璃花樽搜索《关于406》,想试试亲自断案?我交出证据,鸡胸肉女士交出她的嘴,在说谎的人认输之前,我们会撕到地老天荒。 2 ? 华灯下 ◎蒄姐卖衣服◎ 唐蒄心里奇怪,回到座位上时便少不了明里暗里地打量起这位宋迤来。金萱嘉以为她又要发功,伸手戳宋迤的胳膊小声道:「唐蒄刚才猜了四货的身份呢。」 宋迤看着挺会来事儿:「她猜得准吗?」 金萱嘉乐不可支:「你自己去问问她准不准吧。」 宋迤扭头看向唐蒄:「准不准?」 「准。」唐蒄硬着头皮求表现,「太太您这样的姿容,黄鹂鸟似的出现在金先生的房子里,与他最珍惜的一众宝物聚在一起,就差直说您是他心里的贵宝了。」 「贵宝?」宋迤不太确定地抬眼看她,「算是吧。只凭这两句,你就猜出我在这屋子里是个什么东西?只怕以后在金先生眼里你更像罕物。」 金萱嘉道:「别叫她猜了,她刚说四货是花匠呢。」 宋迤摇摇头,是很感兴趣的样子:「我愿闻其详。」 金萱嘉噙着笑意,分明是等着面前两人同时出丑。唐蒄琢磨着,生怕哪句话冲撞了面前珠光宝气的太太:「通身的气派,不起眼的地方也讲究。怕是金先生新娶的夫人……或是哪房太太家里来谒访的姊妹家。」 宋迤仅是一笑,捋开挡住面颊的头髮,踩着步子走远了。唐蒄忧心自己得罪了她,金萱嘉却笑着说:「你说中了,她才不高兴的。你冷静,宋姨不会把你怎样。」 唐蒄哦一声:「她不是自愿要嫁给你爸爸的?」 「不是,她还没过门,只算个候选。」金萱嘉晃着腿,望着宋迤走远的背影含笑道,「宋姨那个人向来就是这个样子,哪句话不合她的意了,就再不搭理你。」 「我是不是已经得罪她了?」唐蒄心乱如麻,搓着手里的衣襟说,「你跟我说别让她碰我,是有什么门道?」 金萱嘉沉吟道:「这个……就快吃晚饭了……」 这样半遮半掩,反倒更叫人好奇。唐蒄急切地问:「到底是什么,吃饭的时候听不得吗,有多噁心?」 「我直接告诉你吧。我们不是本地人,前些日子才搬来,房子车驾都是租的,要看我们在这里待多久才考虑留不留。」金萱嘉摇头晃脑,背论语似的说,「宋姨是我爸从北京带回来的,说是很喜欢,以后要收到房里。」 唐蒄错愕道:「宋姨跟你差不多大,你爸就要找她当小老婆?」 金萱嘉侧目望她一眼,不再回答这个问题:「她是和我们一起坐火车从北京来这里的。火车上有个扒手,趁人不注意偷了她吃饭时摘下来的耳环,列车员把扒手抓出来,那人死活不承认是他偷的。」 唐蒄说:「那有什么办法,送到警察所去呀。」 「扒手不管这些,一仰脖子把耳环吞进肚里去了,这谁查得出来?」金萱嘉越说越来劲,「然后宋姨就亲自出马,抠着他的嗓子让他把吃下去的耳环吐出来。」 唐蒄露出恐惧的表情:「她用的哪只手?」 「这是宋姨的隐私,我怎么能告诉你?」金萱嘉道,「但我可以告诉你扒手的隐私,那天中午他吃了夹菜的馍馍,酸汤馅的饺子,喝的孟大爷家里的酒……」 第4页 「别说了,绝对不能让宋迤的手碰我!」唐蒄大叫起来,攀住金萱嘉道,「等下坐到餐桌上的时候你要跟我一起。」 金萱嘉露出让她安心的表情,又跟她说了许多金家里的琐事。她老爹是来自东北的富商,她母亲不爱在外人前出现,幸而她八面玲珑,才能在金府里独占鰲头。 金萱嘉前面有三个哥哥,金鳞洪、金峮熙和金瀚,对她都还算宠爱。二姐早嫁,剩下的四妹念高中,五妹妹这些日子才学认字。金萱嘉把玩着宋迤留在沙发上的扇子,跟唐蒄窝在沙发里:「你家里头有几个小鬼?」 唐蒄回答:「就我一个。」 「就你一个?」金萱嘉起初还有点惊讶,问完才觉自己是在大惊小怪,冷笑道,「也是,我爸光小老婆就有那么多个,孩子更是数不胜数。你家在乌衣巷那边?」 唐蒄赶紧赔笑:「是,住得不起眼。」 「旧时王谢堂前燕,全都飞到我们家里来了。」金萱嘉说着,瞥向唐蒄,「你待会儿吃饭的时候……」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她接下来的话。唐蒄在沙发里是跪坐姿势,不必像金萱嘉那样转头才能看见来人。 宋迤换了衣服,说:「金先生叫你。」 金萱嘉自认倒霉般摊手,她站起来时唐蒄才敢站起来。唐蒄还提着行李箱,宋迤侧过头观察她,似乎在猜箱子里装着什么东西。总不是炸药——唐蒄想,但这东西出现在金先生家的餐桌上也跟爆炸没什么区别了。 她拖着箱子走到餐桌边,唐蒄发现这屋子里随便一样东西捡出来都够她惊嘆夸大好一阵子。金先生坐在上座,是个白髮捻须的小老头,看着唐蒄笑眯眯的。 另几位是扑着香粉打扇子的姨太太,说话时睫毛颤动,旗袍从椅子上耷拉下来,顺得像圆环唱片。唐蒄只得跟金萱嘉坐得近点,防止染上香水味回去被调侃。 金萱嘉似是觉得这种事难以启齿,便用扇子掩着嘴小声依次介绍:「五姨太,六姨太,十二姨太。」 「十二……」唐蒄惊讶得说不出话,偏过头看十二姨太的时候才察觉到金先生在看她,连忙道,「您好。」 「你叫唐蒄?」金先生露出笑脸,道,「刚看到报纸的时候还不晓得你这名字怎么念,都是宋迤提醒我的。」 「确实生僻,爹妈给的,没办法。」唐蒄不着痕迹地笑了笑,将早些时候想的台词搬出来,「金先生是看见报纸上的讣文才来找我,不怕我是游荡世间的鬼魂吗?」 「嗳,你好好地站在这里,哪里是什么鬼魂。」金先生含笑看着她,满意地抚掌说,「你看你,小脸红扑扑的,还笑着跟我讲话。这么神色奕奕,怎么会是死人呢?」 「我看见那篇报导,觉得你人有趣。」金先生说着,示意旁边的佣人放餐具,「二十几岁,在我们那边讲来,就是刚升上天的太阳,怎么会给别人传你的死讯呢?」 「好玩而已。」唐蒄任由刀叉摆到自己手边,嬉皮笑脸地说,「我这个年纪,就是爱玩儿的。」 「嗯,嗯。说的是。人生得意徐……」金先生念道这里没能念下去,寻思片刻看向宋迤道,「徐什么?」 宋迤低头说:「须尽欢。」 「对,就是须尽欢。」金先生缓缓点两下头,指着低眉顺眼的宋迤说,「人老啦,记性越来越不好。还好宋迤能帮我打下手,不至于叫我说不出话。」 那几个姨太太笑着打趣,有点像是专门给金先生炒热气氛。其中一个比划着名红通通的指甲管,笑眼弯弯地看着唐蒄:「蒄妹妹,听说你是女大的学生?」 「还没有毕业,」唐蒄盯着她那好几寸的指甲,生怕待会儿东西端上来她直接用指甲插饭吃,「金先生记得别跟别人讲,我老师说了不要报她的名字。」 宋迤接过餐巾,对身旁的佣人说:「上菜吧。」 那人立即恭敬地退下去,不多时便有人端着餐盘鱼贯而入。看来这个宋迤在金家说得上几句话,她看向唐蒄,语气平静地说:「《城际日报》上登了你的照片。」 「那张脑袋血肉模煳的?」唐蒄摆手道,「是化妆来的,用了隔壁戏班子的胭脂,气得他们罢演两天呢。」 金先生对唐蒄挺有兴趣:「蒄妹妹平常也听戏吗?」 「不常,是唱戏的住在我们家旁边。」唐蒄揉揉鼻子,「每天清早都有人吊嗓子,就连我朋友也常和我抱怨,说我们家这样的租金,能住到什么桃源仙境呢。」 金先生很给面子地拍着椅子的扶手笑,宋迤又说:「报纸上说你是找不到称心的工作万念俱灰。」 「随口编的。我是找不到称心的工作,但还没到寻死觅活的地步。」唐蒄看着有几分高兴,她将箱子拽到脚边,「我娘替我买好了寿衣,准备下葬那天穿呢。我还从没买过这么好看的衣服,上头全是绣花。」 金先生问:「什么样的?」 唐蒄勐地将那件黑色寿衣从箱子里抽出来,高声念道:「二龙抢珠!麻姑献寿!招财进宝!百鸟朝凤!」 她连报了好几句喜庆话,宋迤听得头疼,忍不住制止她的动作,问:「你怎么把这件衣服带到这里?」 「我打算把这件衣服卖给金先生。」唐蒄收好衣服,趴在椅背上望着金先生说,「若是您愿意收下这件衣服,我就有钱还给送葬队那些吹拉弹唱的人了。」 第5页 「老头子年纪大了,穿不得寿衣。」金先生心下瞭然,说话间明显地掺了几分欣喜,「我看要不这样,你倘或实在急着用钱,就把你身上这件衣裳卖给我。」 金萱嘉无意识地挪了挪手,撞掉了手边的玻璃杯。五姨太替她捡起来,用难言的表情对她摇了摇头,金萱嘉只好坐回去。唐蒄扯了扯自己身上的衣服:「要这件?」 金先生颔首。唐蒄爽快道:「好啊。」 金萱嘉抬起脸来要跟她说话,她却抱着寿衣径直往隔壁房间走去了。本以为是师出同门的学姐,读了书也该知道什么是廉耻,没想到她会答应得这么直白果断。 先有了宋迤,现在再加个唐蒄,恐怕以后母亲在家里的地位又要更加尴尬。金萱嘉食不下咽,用叉子压扁盘子里的青豆。她听见走动的声音,众人举头去看,竟是唐蒄换上寿衣在门边高高兴兴地站着,沖餐厅里挥手。 金先生甚是不解,问:「你这是干什么?」 「换下金先生要的衣服。」唐蒄答得理所当然,将换下的衣服放到旁边的椅背上,「旧的交给您保管。」 金先生没料到她是这个反应,不过很快回过神来,点头道:「好,好啊。我明天就差人把钱送到你家里去。」 「我就不在这里多留了,穿寿衣归根结底不太吉利……」唐蒄挠挠头,拿起自己来时带着的箱子直起身来,不忘离开时的礼节,「我先走了,各位晚安。」 金先生笑着用目光送她,金萱嘉没理会。唐蒄刚走出没几步,便听见个硬物噹啷一声从自己的箱子里摔到地上,回头看去,是白光璨璨的一把匕首,尖端沾着血。 众人脸色骤变,唐蒄还有点愣,走过去将其捡起来,抬起头苍白地辩解道:「这不是我的东西。」 楼下花园里传来一阵骚动,忽地有人跑上楼来通风报信:「不得了了,门口守门的龚老头子死了!」 【??作者有话说】 蒄姐惨遭降级,由姐变妹。 你宋姨还是你宋姨。 3 ? 第二位死者 ◎一箭双鵰嘿嘿嘿嘿嘿嘿嘿◎ 突如其来的死讯吓了所有人一跳,唐蒄慌慌张张地往金萱嘉那边跑,希望她能抽出空来护着自己。 金萱嘉一看唐蒄就躲,她越躲唐蒄就越要靠近她。刚才自己明明就待在这里,根本不可能跑到楼下去杀掉龚老头,凭什么大家就好像亲眼看见她杀人似的? 宋迤眼看场面失控,上前握住唐蒄手腕,硬生生把她手里的刀刃夺下来。那刀刃甫一脱手,金萱嘉就大喊道:「你真是个憨包,叫你别拿着刀靠近我们啊!」 「对不起,急忘了。」唐蒄自己也惊魂甫定,还是没忘记辩解,「龚老头不是我杀的,我一直没离开过餐厅。」 宋迤客观地说:「但你刚才有五分钟在隔壁房间换衣服,快速行兇再原路返回,同样具备作案条件。」 「外面那么冷,我穿单衣出去会被冻僵。」唐蒄飞快搬出证明自己清白的证据,将寿衣外套拉开来大声说,「我现在身上是暖的,根本不可能是我。」 宋迤没管她,对金先生说:「先报警吧。」 金先生对这种事没多大意见,于是就按宋迤说的来。警察很快就到,最先被审问的自然是第一个发现兇器的犯罪嫌疑人唐蒄。 她身上还穿着寿衣,联繫起前些天报纸上的刊载,不禁使人发笑。高个的警卫眼神锐利,像是一把剖开唐蒄皮肉直挖真相的刀刃:「你今天为什么来金府?」 他那眼光看得唐蒄一阵心虚,唐蒄低头诚恳地说:「金先生赏识我,我进来跟他套个近乎。」 矮个的那个在旁边记下她的回答,高个子警察继续问:「你几点钟来?你跟死者说过话吗?」 「晚上八点吧。」唐蒄记得不是很清,只能尽最大努力陈述事情经过,「龚老头是和我说过几句话,他让一个叫四货的人帮我通传,还邀我进房间和他烤火。」 矮个子道:「然后呢?」 唐蒄说:「我没答应。中间有个姑娘让我给四货送东西,就是普通的烟和衣服。金小姐在楼上睡醒,四货给她传了话,她就下楼把我和四货都带进屋了。」 实在是没什么可说的。唐蒄觉得心累,拖着疲惫的步伐走出在金先生家宅里临时搭建的审讯室。 之前发讣告的时候就挨了好一顿骂,这次掺和进杀人案里,被知道了肯定没好果子吃。唐蒄不想在出人头地前就被爹娘打死,谁料这位金先生也靠不住。 金先生以前当过兵,老态龙钟地坐在沙发上。宋迤竹竿般竖在他旁边,因着金先生坐着比她矮,又不捨得为他低头,不用正眼看人便横生出一种不拘的桀骜来。 分神间,警察那边已经审过了所有人。雪地上脚印杂乱,已经找不出真兇的踪迹。金先生也即将被查,手撑在花圃的围栏上皱着眉头抽菸,将烟雾吐得到处都是。 唐蒄屏着唿吸走过去,又是刻意的表现:「您节哀。我听说守门的龚老头救过您的命,这会儿就当他善事做多,被王母娘娘点到天上做神仙去了。」 「你这意思,是说我功德不够,做不了神仙?」他见唐蒄神色夔夔,在花圃的栏杆上拧灭了菸头,说,「你不必这么怕我,你我都是真心,哪来的防备?」 只怕两个人都没安好心。唐蒄愈发感嘆今夜太倒霉,提议道:「这里是非太多,没我的事了我就走。」 第6页 宋迤从人群里走出来,对金先生说:「警长要问话。」 金先生把闪着火星的菸头丢进草丛里,毫不在意地低头揩了揩手上的油污:「他要问哪几个?」 「四货、小慧、唐蒄,餐桌边的都要问一遍。」宋迤答得有条不紊,她看向唐蒄身边的金先生,「就差您了。」 金先生还算配合,没有过多吵闹。宋迤接替他的位置站到唐蒄旁边,雪地里众人都添了衣裳,她还是和在餐厅里一样穿着单薄。唐蒄抖得像筛糠,嘴上却闲不下来,故意跟宋迤搭话:「宋姨,你觉得谁是兇手?」 「龚老头在家里结怨太多,几乎个个都想要他的命。」宋迤满不在乎地瞥一眼唐蒄,仿佛是觉得自己好笑,「你又不是警司,跟你说这么多做什么?」 「金小姐跟我说,你在火车上把别人的……」唐蒄说不出具体的字句,只得用停顿暗示她这件事情的刺激性,她小心翼翼地问,「那耳环有那么重要吗?」 宋迤淡淡道:「耳环重不重要显而易见。蒄小姐,你是几时来的这里,龚老头有没有跟你说金家的事情?」 唐蒄又把刚才和警长的对话复述一边:「没。中途我遇上个来找四货的女孩子,这么高,看起来很年轻。」 宋迤瞭然:「哦,你说的是徐帐房的女儿,叫丁香。」 「四货领口上绣着丁香。」唐蒄压低声音,像在学校里讲小话,「金小姐说,他和丁香是异性朋友的关系。」 「下次说得好听点,他们是在交往。」宋迤白她一眼,说,「如今是四货嫌疑最大,他跟龚老头结仇很深。」 唐蒄睁大眼睛:「怎么说?」 「龚老头心里不干不净,碰见女人就毛手毛脚的。」宋迤望着门卫室门口拉起的隔离线,说,「亏得你是和四货一起等在门口,否则你就要遭殃了。」 唐蒄搓搓自己冻僵了的手,没好气地说:「这么没道德的人,金先生竟然还把他留在家里。」 宋迤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兄弟情谊嘛。姓龚的在战场上救过他的命,他不报答就会给别人落话根。」 看她这个淡漠的表情,唐蒄心里倒是有点不是滋味。她想起那个匆匆跑过来的丁香,问:「你说龚老头是那种人,那丁香是不是也遭过他的毒手?」 宋迤揣着两手,吐息雾蒙蒙的:「是。四货和徐先生以前以为这个差点跟他打架,吵过之后也还是那样。」 新名字。唐蒄重复道:「徐先生?」 宋迤简短地说:「我说过的,家里帐房。」 警卫审了这么多个,倒是一直没见过这个人。高警长人如其名,个子仿佛能顶破天,女娲补天的时候都不必斩鰲足,直叫他站在不周山那边顶着就是。 高警长那边也在犯难。死者结怨太多,这府中几乎每个人都想他死。金先生如今说要为他彻查这件事,不过也是想借着这机会宣扬一把礼贤下士罢了。 周遭静悄悄的,高警长捏住那把匕首细细端详,心里始终有个疑点。另一人进屋去,又拿出把类似的刀来。一个案子有两样兇器,且都沾了血,这如何说得过去? 他拉过金先生耳语几句,金先生便立刻遣人查办。也就两根烟的功夫,管帐的老徐果然被发现死在房里。众人愈加惊慌起来,年老的几乎要体力不支晕过去,几个太太怕得想回房间里,絮柳般的身子在寒风里打着颤。 宋迤嘆了口气,不动声色地离开唐蒄身边。金萱嘉看着有点恍惚,坐在门前的台阶上被好几个人簇拥着,这时候自己连外围都挤不进去,更不用说套出情报。 唐蒄只好悄悄跟上宋迤。两具尸体都被抬到库房里,血腥味浓得像是误入屠宰场,那两人身上也不甚干净,气味混在一处便更加诡异。宋迤和高警长面对面站着,接过他递过来的勘察手套。 「守门的龚老头,腹部伤口深达三到四厘米,初步推测死因是失血过多。」高警长亲自将龚老头身上的衣服剥开,介绍道,「这整件大衣都是血染红的。」 唐蒄探头去看,刚才还跟自己说话的人,突然就成了一具不能动弹的尸体了。 高警长极为可惜,啧啧称奇道:「这可是皮草啊,他不就为金先生献了半条腿吗,值得这样的厚赏?」 「怎么赏是金先生的事。」宋迤没功夫跟他话家常,直接说,「你们对过口供,目前是谁的嫌疑最大?」 「有,首先是那个今晚来的唐蒄,兇器就是在她包里发现的。」高警长机敏地汇报导,「徐先生这边我们还没开始盘问,首要嫌疑人是那个洋人多萝西。」 「多萝西女士为苏太太的生日宴表演杂技,这几天跟徐先生是有些不愉快。」宋迤抬眼望向他,没什么情绪起伏地说,「徐先生拖欠工资,这就是她的杀人理由?」 高警长嗐一声,笃定道:「那也说不定,万一这个洋人家里急用钱,拖欠工资就是戳到她的死穴了。」 宋迤不再说话,她将龚老头掀起的衣服盖回去,道:「唐蒄和四货八点二十停在门口,八点三十被金小姐叫过去,八点五十吃饭……」 「不,门卫受害时间是八点三十五分之后。」高警长靠在门边上,「有个叫小慧的女佣,说她八点三十五在洗衣房看见龚老头在门口抽菸。」 「那唐蒄没说假话。」宋迤说得斩钉截铁,「她遇见金小姐之后就一直跟金小姐在一起,只有九点钟左右到隔壁房间换过衣服。」 第7页 「不对,我和金小姐分开过一段时间。」唐蒄从门卫室的窗户里冒出头来,大声说,「金小姐说要上厕所,叫我在外面等。那时候我们两个也是说着话的。」 她的出现突如其来,宋迤惊讶得后退一步,说:「你从哪里跳出来的?陈尸重地,你不怕吗?」 「怕我就不会来了。你忘了我是谁?」唐蒄颇有几分得意,笑着说,「我可是《城际日报》公认的死人。」 「蒄小姐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宋迤说着,故意把错身让她看见尸体,「瞧,像不像外头买的大羊排?」 「害怕就不要跟来,不会有人笑话你。你回去跟金小姐她们一起坐着,还能分几抓瓜子吃。」宋迤惋惜地摇摇头,「这血流得可真多,整件皮草都泡了个透。」 唐蒄跳进屋子里,暖气将她整个人裹起来,她下意识想脱衣服,问:「他身上的皮草都沾满了血,变得湿淋淋的?」 宋迤颔首:「是啊……等等。」 唐蒄动作一顿。宋迤问:「你解扣子做什么?」 唐蒄擦擦脸,扯松了领口的扣子:「屋里太热啊。」 宋迤盯了她半晌,像是明白了些什么,她上前挑开龚老头的衣襟,凑近仔细闻了闻,唐蒄无法接受,赶紧捂住眼睛尖叫道:「你干什么,他可是个死人!」 「不是血把他身上的皮草染湿的。」宋迤说,「是屋子里暖气太足,兇器上的东西在他怀里融化了。」 【??作者有话说】 本次修改第一案是改错字,重新塑造了金先生的人设,以后就不是单纯的喜剧角色了。 4 ? 散冰雪 ◎死得人人拍手称快◎ 守门的龚老头约莫四十岁上下,年轻时与金先生是战友。某次战役中给金先生挡了子弹,被金先生当做活祖宗般照料。也就为着这份救命情谊,金先生才愿意无视他的破烂人品赏他这份工作。 屋子里炭火烧得暖,尸体放久容易坏,于是暂时用捡尸袋包裹起来,等警察所那边搬回去验尸。看着龚老头的尸体被运上车,不少人拍手称快,唐蒄拉住那个鼓掌的,问:「他死了你们这么开心,不怕被当成嫌疑人?」 那姑娘柳眉倒竖:「哪能呢,这宅子里是个女人都盼着他死,只晓得喝老酒调戏人,大半辈子没活明白。」 「你们最后一个见他的是谁?」唐蒄板着脸扫一眼众位女佣,指名道姓道,「高警长说,有个叫小慧的。」 几个女佣小声合计一阵,往后退推出一个扎两条麻花辫的白帽子小姑娘来,介绍道:「这个就是小慧。」 唐蒄故意摆出严肃的表情,就跟学校里的老教授似的:「你几点钟看见的龚老头?在哪看见的?」 小慧低头抠抠指甲,问:「你是警察?」 唐蒄愣了愣:「不是啊。」 小慧将辫子一甩:「那我凭什么告诉你?」 唐蒄怒不可遏,气得跑到宋迤和金先生都在的门卫室里大声说:「你们家里的人真是人眼看狗低!我去打听龚老头的消息,那个叫小慧的居然不给我面子!」 宋迤不懂这边的方言,问:「什么叫『人眼看狗低』?」 「我是狗,吃不饱穿不暖;她是人,有家有钱有工作。」唐蒄骂自己来也是脸不红心不跳,排着胸脯说得很是大声,「她看不起我,可不就是人眼看狗低嘛。」 宋迤觉得没意思,点了点自己的嘴唇说:「你别妨碍我们查案了,当心从你这张嘴里熘出点什么风声。」 「我……我……」唐蒄被她这句话噎得说不出下句,她打量宋迤几眼,突然露出个笑来,拍手说,「你刚才说你知道兇器是什么,其实我也知道。是不是我在你面前说出龚老头是怎么死的,你就不撵我了?」 宋迤对她没信心,不以为意地说:「那你讲吧。」 唐蒄回想来时见到龚老头的场面,他应当是坐在桌前,脚底下放着炭盆,身上那件罩着他打八辈子工也买不到的皮草。唐蒄毫不害怕地坐到那张刚坐过死人的椅子上,左手搭住扶手,微微偏过身子,故意做出个深沉的表情,用这个僵硬的姿势在宋迤面前坐了好半晌。 眼见没人搭理她,她才悻悻收了势头,问:「龚老头死的时候是不是就这个姿势?」 「是,就是这样。」金先生为她鼓掌叫好,仿佛看见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似的,「蒄妹妹,你是如何晓得的?」 唐蒄地笑了笑:「简单啊,死者身上的血渍集中在前胸和腹部,偶有几点滴在手臂上,兴许是这样护住自己或是趴在桌上时溅到的。把金先生的好皮草浸得这么湿,出血量一定很大。但刚才我瞄了眼伤口,大概只有小拇指长短的刀伤,血想流还流不出来呢。」 宋迤侧目看了看望着唐蒄的金先生,清一声嗓子,说:「没伤及要害,连兇器都在伤口卡着——拔出来会有喷溅性血液,兇器在这儿,血只会顺着它流下来。」 金先生考验般地看向唐蒄:「蒄妹妹觉得呢?」 唐蒄没想到他会给自己机会:「我?我觉得是……」 她支吾半天,宋迤没有耐心等她,只是说:「我和高警长都认为,兇器是一个装置,而非简单的一把匕首。龚老头是在无意识的情况下遇害,先生宴请客人,龚老头也能沾光,小慧见到他的时候就是去送东西的。」 第8页 「叫小慧来。」佣人立即奉命去寻小慧,金先生被宋迤说得格外恼火,摸着胡茬说,「我请客,他沾光……成日里和他称兄道弟,倒叫他平白忘了尊卑之分。」 刚才去叫人那傢伙脚力不错,小慧又是那副看谁都不顺眼的派头,一迈腿走了进来。唐蒄看着她那犟样就想笑,狐假虎威道:「现在能回答我了吗?你几点钟见的龚老头,找他是为了干什么,他当时在干什么?」 小慧没理她,眼睛都在金先生身上:「八点半之后,厅里的晚餐马上就要开始了,太太叫我给他捎点酒去……」 金先生摸着手上戴着的扳指,笑着点头道:「我从没下过这样的令。哪个太太叫你去的?」 小慧的头越发低下去,讷讷道:「苏……苏太太。」 「你说苏缃?她几时做得了我的主?」金先生眼神横向她,「去叫她来,问问她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老爷!」 唐蒄立时嗅到八卦的气味,小步挪到宋迤身边,压低声音问:「什么意思,这位苏太太其实喜欢龚老头?」 「怎么会,龚老头那副德行,心多大才能看上他呀。」宋迤惊奇地看着她,好像这话是天方夜谭,「苏缃太太是一心扑在事业上,不爱跟老爷说好听的。」 唐蒄不解地问:「她不喜欢老爷,为什么要嫁呢?」 「管这么多做什么?要嫁的人是我又不是你,怎么你比我先急了。」苏缃的声音利落地噼进来,唐蒄下意识多到宋迤身后,她的目光顺势落在宋迤身上,似笑非笑地说,「这屋里刚死过人还晦气着,何必个个都上赶着进来?我若是老爷我就多心疼你,叫你到外头回话。」 宋迤假装她话里提到的那个不是自己,回过头悄声对唐蒄说:「我们先出去,肯定有一通大吵。」 两人从门卫室里出来,正好碰着金萱嘉靠在墙根听墙角。唐蒄就在她身边蹲下,愤愤不平地为自己讲话:「真古怪,好不容易有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请我吃饭,结果差点成了犯罪嫌疑人。」 「警察现在还没怀疑到你头上。」金萱嘉说得有点无奈,低头道,「你紧盯着宋姨那边做什么?」 经她这么一说,宋迤循声看过来。唐蒄说:「金先生是不是和龚老头关系很差?我怀疑是金先生差人暗杀了龚老头,怕他天天调戏小姑娘搞臭自己的名声。」 「警察自然查得出来,不必你瞎猜。」宋迤还没讲话,金萱嘉便打断道,「徐帐房那边怎么说?」 「徐帐房的尸体是什么样的我都不知道呢。」唐蒄无辜地摊手,「徐帐房在家里也结仇很多吗?」 金萱嘉道:「与徐帐房结仇的人也只有一个……」 宋迤插不上话,独自走开了。 唐蒄屏息等待她的回答。 「四货。」金萱嘉笑了笑,「丁香是徐帐房的女儿,今年刚满十八,跟四货眉来眼去,我们家的人都知道。」 唐蒄半懂不懂地问:「徐帐房不喜欢四货吗?」 「肯定啊。徐帐房嘛,把女儿宝贝得跟什么似的。」金萱嘉打个呵欠,「丁香人长得漂亮,性格又温柔可亲,谁见了都会喜欢的。苏缃还说要认她当干女儿呢。」 家里接连死了两个人,她却和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唐蒄想了想,又问:「你们之前说的多萝西是哪位?」 金萱嘉是有问必答:「苏太太家大业大,做事讲究排场。今年四十五岁生日,请了个外国马戏团来表演。多萝西是个走钢丝的,前几天摔断了腿,正准备索赔。」 见唐蒄没什么表现,金萱嘉便详细地渲染道:「等寿宴那天,就在院子里放烟花。你看宅子的四角不是牵着引绳嘛,多萝西就从宅子顶楼一路走到门卫室上头。」 又跟门卫室有关?唐蒄挪到那根牵引绳下边,恰见绳索末端是门卫室大开的窗户。牵引绳中途截断在地上,埋进雪地里,不仔细看还真不一定能发现。 唐蒄正要再往前几步细细观察,宋迤却冷不防在她身后开口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唐蒄吓了一跳,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没干什么。」 待她看清宋迤手里的东西,又疑惑地问:「这是?」 宋迤将手里的东西转了转,直言不讳道:「兇器。」 唐蒄脸色骤变。宋迤手里拿着把刀柄上凝着冰块的匕首,她径直走到门卫室,警察正在收拾龚老头的遗物,各种女人的东西,袜子、头髮、内衣,收藏品一样整整齐齐地码在带锁的抽屉里。四货也在旁边,看见其中一块手帕就高声叫起来,两个警察都拉不住他。 金先生拈起那方手帕,只看到手帕一角赫然绣了朵丁香花。他将手帕放回原处,叫人把四货搀扶下去。 这老头兴许也是惦记着家丑不可外扬的意味,眼皮子底下发生这种事,也不知家中多少女眷遭他毒手。他瞟见宋迤走进来,道:「你想出什么门路了?」 宋迤展示道:「我没猜错的话,兇器就是这个。」 唐蒄怀疑道:「这不就是把刀柄上冻着冰块的刀?」 宋迤将刀搁在烧红的炭盆边,胡乱用那件龚老头身上的皮草裹住了。高警长不解其意,道:「这是什么意思?」 「八点三十五到九点,中间近半个小时。」宋迤有条有理地说,「屋子里太热,半个小时足以叫冰块融化。皮草湿成那样不是流血过多,而是普通的冰水。」 第9页 苏缃笑了笑,问:「你怎么这么肯定呢?」 「说到底这也只是猜测。你们若是不信,大可直接叫警察所的法医来验。」宋迤回想着龚老头腹部的伤口,说,「这么小的一个创口,不可能流出那么多的血。」 金先生心里疑虑颇多,边思考边说:「杀老龚头的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章地取巧杀人?」 「或许是想要确切的不在场证明。」宋迤回头,目光越过门卫室大开的窗户指望到金家大宅,「如果是在室内远程杀人的话,高警长要审问的嫌疑人就变多了。」 高警长道:「兇手不是当着龚老头的面杀的他?」 「没错,唐蒄。」唐蒄突然被点名,吓得浑身一抖,她慌忙看向宋迤,宋迤面不改色地问,「你刚才在门口等金小姐出来接你的时候,龚老头在做什么?」 唐蒄想了想,这时才有点不寒而慄:「他请我和他一起进屋烤火……我看见他手边有酒瓶所以就没敢进。」 「龚老头喝了酒,坐在大开的窗户边吹风,脑袋自然有点不清醒。」宋迤在炭盆边坐下,伸手推开窗户,「他当时坐在这里,而这把刀是从天而降插到他身上的。」 5 ? 牵引绳 ◎等冰块被火烤干的时候◎ 宋迤这番话实在匪夷所思,哪里会有兇器从天而降?宋迤也不多做解释,自顾自出了门卫室,在打开的窗户面前顿住脚步,俯身拾起埋在窗前雪地里的东西。 她抬起头来,唐蒄觉得她像是在看自己,还不等唐蒄开口,宋迤便说:「唐蒄小姐,请你坐到龚老头死时坐的椅子上。」 「宋迤啊,这就是你不地道了。蒄妹妹这么年轻的小姑娘,你叫她坐死人坐过的凳子,还不止一次……」金先生还挺照顾唐蒄,拉住她的手臂说,「不必听她的。」 「我还是想听听。」唐蒄讪笑两声,抬头对宋迤道,「只要我坐在这张椅子上就好了吗?」 宋迤颔首。唐蒄按她说的照做了,但还是不太相信这人能看穿兇手的意图。她现在所做的大概是在还原案发现场,金先生是她的丈夫候选人,苏缃太太是她的姐妹候选人,果然要扮尸体还得让自己这个路人来。 宋迤吩咐她坐下后就从房门绕出去了,门卫室里只剩唐蒄和几个金家的人。她将埋进雪里的绳索扯出来,依照多萝西计划里的那样系在门卫室勾出的飞檐上。 没话聊只能找话聊。唐蒄坐在椅子上,微微侧过头和苏缃搭话:「苏太太,你今天这粉搽得真好看呀。」 苏缃无意识地抬手抚了抚自己的脸,看着很是受用。她道:「这些东西都是宋迤给我的,她不爱用这个。」 唐蒄无比庆幸自己每年回老家拍马屁从没落下,进门时那些人都称宋迤是小姐,她也便跟着在人前叫小姐:「那是,苏太太是红粉佳人,宋迤小姐是清水出芙蓉。」 「夸人的话谁不会说呢,」苏缃掩嘴笑了笑,伸手去点唐蒄的额头,「你这张嘴还是消停会儿吧。」 唐蒄不动声色地躲开她点自己的动作,扭头看向门户大开的窗外,果然在对面窗户看见宋迤站直的身影。 唐蒄往前趴了趴,喊道:「宋姨,你在那里干什么?」 宋迤没有作答,只见她将一块什么东西挂到那边绳索末端,用力在那方形物件上一拍,那东西就以疾雷之势顺着绳索滑过来,眨眼间便哐当一声撞到唐蒄面前。 那是块寒气逼人的冰块,唐蒄一个激灵站起来,但脑子还没冻傻,抬头远远对宋迤道:「兇手是这样杀人的?」 宋迤隔着老远对她点点头,声音隐在风里听得不甚清晰:「你去检查龚老头的遗物,血腥味没有那么浓。」 唐蒄将冰块推开,接过苏缃递过来的帕子把身上的水和雪擦干净,跑去翻弄那件湿透的皮草。宋迤就在这段时间里回来,她像是早就看透了一切,道:「如何?是冰块融化后形成的水沾湿了他的衣服,不是血染的。」 高警长问:「这跟你从那边楼房丢冰块过来有什么关系?」 「这就是兇手的做案手法。」宋迤面无表情地解释道,「兇手是在金先生的宅子做案,利用绳索将匕首插进了龚老头的身体里。」 「这怎么可能?」金先生拧起眉头,顺着宋迤的思路说,「你的意思是刚才在宅子里的人才是兇手?」 「龚老头的尸体一直对着窗外,想要挪动必然十分费力。将手掌比作龚老头,手中的液体比作龚老头被刺而流出的血液。」面对金先生的威势,宋迤却显得不是很在意,她将手掌平放在众人眼前,道,「若是静止不动,水就只会沿着掌心向下流。但如果挪动起来……」 若是挪动起来,盛在掌中的液体便会下坠,没入脚下的土地里。龚老头的尸体完全没有这种情况,他的血凝在兇器周围,淤积血污最多的地方是两腿间的空隙中。 这说明他没有被任何人搬动过,保持着睡在躺椅里的姿势,做了个纯天然的勺子。唐蒄想了想,提问道:「龚老头坐在窗前喝了酒,没发现面前有一把刀对准他飞过来,但也不代表这刀会自动飞到他身上。」 宋迤朝着唐蒄伸手:「你过来。」 唐蒄心里有点发毛,但还是顺从地跟过去。宋迤将断掉的绳索放在她掌心,道:「看出什么不一样了吗?」 第10页 唐蒄仔细观察一阵,指着绳索末端道:「有个缺口。」 金先生立即凑上来,问:「什么缺口?」 「这里,刚开始是一道整齐的截面,后面好像是支撑不住重力就断掉了。」唐蒄潜思几秒,一拍脑袋大声说,「我明白了,难道是这样的?兇手提前在绳索上设定一个薄弱的着力点,等刀柄凝固在冰块里的兇器滑到这里,薄弱点就会自动断开,整条绳子就断掉?」 「冰块是为匕首增加重量和滑落下来的速度,匕首就会以极快的速度顺着惯性扎到龚老头肚子上。」宋迤说得有头有尾,补全了唐蒄没说完的话,「等冰块在龚老头身上被火烤干的时候,兇器就只剩下匕首了。」 唐蒄又问:「断掉的绳索呢?」 宋迤答:「夜里风大,可以用被风颳倒搪塞过去。」 唐蒄赞许地点点头,正要夸她几句聪明才智与自己不相上下之类的话,就被金先生由远及近的暴喝打断:「是谁,是谁敢在我的宅子里做这种事?」 唐蒄心里有点怕,表面上却还是要安抚他:「您先消消气,高警长他们查探许久,想必早就有了些眉目。」 「是。我们问过宅子里所有人,没有人证的只有四货、小慧和唐蒄。」高警长掏出笔录本,严谨地说,「但也不能排除是下人受了指使,苏太太上个星期与徐帐房吵得不可开交,那个洋人也对徐帐房很是不满。」 苏缃两指间夹着根烟,对自己成了犯罪嫌疑人这件事没有半分不高兴,就跟普通的汇报日程似的淡淡道:「我八点半的时候是去找过老徐,但那时他没吭声。他平时睡得早,我也懒得烦惹他,就一个人走了。」 矮警长问:「有谁能替你作证?」 「有是有,只怕那个人不愿呢。萱嘉嫌我夺了她母亲的宠爱,怎么可能替我证明清白?」苏缃笑了笑,「警官你想让我进警察所当替罪羊呢,就去找她吧。就算她没看见是我,也要说亲眼看见我拿刀砍了老徐脖子的。」 矮个警察一时支吾,没能答上话。高警长没被苏缃唬到,扬声问:「还有谁在八点半之后见过徐帐房吗?」 鸦雀无声。高警长吩咐道:「把那个洋人叫上来。」 他说的是多萝西。唐蒄还没见过洋人演马戏,此时很是新奇。在唐蒄的翘首以待下,传说中的多萝西终于压轴出场,教科书式的金髮碧眼,洋人样貌。 她的汉语说得不是很精通,有点磕磕绊绊的。多萝西先是听翻译说完了案件经过,才说:「八点钟的时候我去徐先生的房间里开具发票,那时候他还是活着的。」 高警长问:「然后呢?你们还做了什么吗?」 多萝西道:「开了张发票我就走了,没过几秒。」 宋迤问:「苏太太,你当时敲门的声音有多大?」 苏缃道:「我都快把门敲烂了,他就是不开呀。」 假设多萝西和苏缃都没有说谎,那么徐先生的遇害时间就在八点钟到八点四十之间。唐蒄望着面前氍毹上拧成一团的花纹,抬头时才发现金先生逼得很近。 她赶紧跳开,不小心撞到宋迤。金先生凝视着她,是很迁就她的笑,仿佛她在耍小脾气似的:「蒄妹妹,你听高警长说了那么多,听出了什么门道了吗?」 「没,没有。」唐蒄又没料到他会和自己搭话,不露痕迹地后退几步,「我这么笨,肯定什么都看不出来。」 「没事儿,我也没听大懂。」金先生对她很是亲切,将手揣在口袋里道,「你只消知道,当今世道乱,有可靠的东西傍身比什么都重要。你瞧宋迤。」 唐蒄依言去瞧宋迤。金先生详述道:「别看她表面上文文静静的,身上可是藏着枪。我叫她拿给你看。」 宋迤也在望这边,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说:「即便是金先生下令,我也不会将枪掏出来。」 「她真是油盐不进诶。」唐蒄不吃这一套,说,「我要是金先生你,才不放这么个煞风景的人在家。」 金先生摇着头,笑得高深莫测。唐蒄回过神来,又道:「金先生,家里死了人这么不吉利,你竟然还愿意让我跟宋姨模拟案发现场啊。」 「这有什么,门卫而已。」金先生随意地挥一挥手,「今儿死了个龚老头,明儿还会有王老头,后儿还有李老头,城里这么多人,哪愁找不到门卫?」 他继续跟唐蒄说他打过几场仗,唐蒄的目光却在宋迤身上。她能一下子找出藏在雪地里的兇器,又能模拟出案发当时的情形,是不是连兇手是谁都知道? 唐蒄撇下讲得滔滔不绝的金先生,走到正望着高警长审问的宋迤身旁,问:「你想出谁是兇手了吗?」 「没有。」宋迤还是没用正眼看她,目光往这边转,像是一种无形的压迫,「你呢,你有没有怀疑的人?」 「我又不是办案的,我怎么晓得。」唐蒄耸耸肩,她拍干净肩头的雪,说,「不过我们可以这样来,想像一下你是龚老头,你最该提防屋里头的谁?」 宋迤思索片刻,说:「四货和徐帐房。」 「你之前跟我说,丁香是徐帐房的女儿,正在和四货交往。」唐蒄将先前得到的信息整理起来,最后总结道,「龚老头做事不干净,丁香也挨了他的毒手,于是四货联合徐帐房,两个人一起教训了龚老头?」 第11页 宋迤点头:「是这样。」 「可如今这三个人里只有四货活了下来……」唐蒄陷入沉思,「那么,徐帐房有没有跟谁结下过梁子?」 「除了刚才那两位,基本上就没有了。」宋迤说的是苏太太和多萝西。唐蒄总觉得此案背后另有隐情,只从明面上来说,死去的龚老头和徐帐房之间还横着一个四货,是四货的女朋友被龚老头调戏,再是老丈人和女婿一同去找龚老头要个说法,是三个人的关系。 如今却只有四货活着了。唐蒄思虑再三,抬头对宋迤道:「徐帐房是怎么死的?」 宋迤笑了笑:「你觉得我会知道?」 唐蒄拔腿就跑,宋迤赶忙拽住她:「徐帐房是被刺死的,是被从你包里发现的那把刀刺死的!」 6 ? 丁香花 ◎丁香全场最惨◎ 唐蒄甩开宋迤的手,推开矮个警长一路跑到门外。她莽撞得连去哪里都没想好,于是只好又折回去,抓住围观群众金先生问:「你知道徐帐房家住哪里吗?」 「魏家巷。怎么?」还不等他得到答案,唐蒄就像松了缰绳的野马一样冲出去了。金先生摸不着头脑,转头去看宋迤,宋迤同样是一无所知的表情,只好作罢。 唐蒄觉得无论如何都得去看看徐帐房那边的案发现场。他的尸体在办公室里,这会儿已经抬走了,此时想来不会可怕到哪去,唐蒄勐地推门进去,屋里像是进过一番你死我亡的打斗,资料和笔墨倾翻一地,满室狼藉。 在这样狗窝似的地方,想找证据就是难上加难。唐蒄的目光忽然落到门后高脚木架撑着的那盆兰花上,莫名其妙地上前伸手在花盆的泥里掏了掏。 这花盆里面……唐蒄抽出手来仔细往盆中端详,似乎能装东西。 金先生的公馆坐落于内桥大街,离丁香家住的魏家巷有些距离。唐蒄总觉得她该知道些内情,她那么善良,会提醒自己远离猥琐老头,自然也愿意出来作证。 跑到一半她又有点后悔——万一丁香不知道她爹没了怎么办?这不是去给她传死讯吗?唐蒄想到一半懒得管这么多,她决心将徐帐房的事瞒一瞒,先问些别的。 幸好以前逃课时练得一身顶好的腿脚功夫,虽然这并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唐蒄匆匆掠过夜色,差点撞翻好几辆黄包车,躲过几队巡捕,才安然到了魏家巷。 在胡同巷口,最不缺的就是热心肠的邻居。听说是金先生宅子里来的人,个个恨不得把唐蒄拉到房里去求份工作。丁香这时候还没睡,守在床边做针线活,看见是唐蒄来找自己,表现得比刚才所有人都惊讶。 「你怎么会来这里呢?」丁香一副错愕的神情,脸上却挂着欢迎的笑容,「是不是我爹那边出了什么事?」 「不是。」唐蒄没忍心直接跟她说,而是迂迴地提到她比较厌恶的龚老头,「我来是想问问你关于龚老头的事,守门的那个,你不是提醒我不要接近他吗?」 「是,好像是有这回事。」听到这个名字,丁香面上明显不大好看,她如履薄冰地问,「你没有去招惹他吧?」 唐蒄摇头,简短地回答:「他死了。」 「死了?怎么会?」丁香惊骇得碰翻了桌上放着的油灯,她赶紧把灯扶起来,问,「是怎么死的?」 「我要是把这个告诉你,高警长不就会找我麻烦嘛。」唐蒄故意笑嘻嘻的,不想叫她看出徐帐房已死的端倪来,「你跟我说说,金先生家里近日是不是不太平?」 丁香不懂她腹中酝酿的这些弯弯绕绕,只实事求是地回答道:「是。苏太太跟金先生要一拍两散,为财产的事情吵架闹气,我爹夹在中间,是最难做人的。」 这时候还在心疼父亲。唐蒄心里一阵感慨,撑着下巴问:「你爹平时没得罪过什么人吧?」 「没有。我爹老实本分,最出格的一次……」丁香沉思片刻,突然扑哧一声笑出来,满心欢喜地说,「最出格的一次是替我打了那个骚扰我的龚老头。」 丁香说到这里,看见唐蒄绷住的表情又不敢再笑了。她下意识拢住唐蒄的手,认真地保证道:「但是我爹他不可能杀人的,如果他杀人留了案底,我的婚事也会受到影响,只是为着这个,他就不可能犯那种煳涂的。」 唐蒄终于回过点神来:「你们家要办喜事了?」 丁香含笑点头。唐蒄又问:「是不是四货?」 「还、还没订下来呢。」说到四货时,丁香立即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她低着头小声说,「四货家里拮据,时不时要靠我接济。我爹为着这个很不满意他。但上回他和我爹一同教训了龚老头,我爹就对他改观了。」 「原来如此呀。」唐蒄不能理解她的羞赧,只是按着原定计划问,「你觉得,会是四货杀的龚老头吗?」 丁香马上抬起头来,万分肯定地说:「不会的,不会!你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猜想呢?四货哥做事之前会为我们的未来考量……他不是那种人。」 「好吧,对不住,是我冒失了。」唐蒄努力在面上堆出笑容来,装出刺探八卦的表情问,「你和四货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是不是已经见过对方的家长了?」 「我自小没有娘,是爹把我带大。」或许是看她与自己年纪相仿,丁香没怎么防备,「四货哥家里有四个弟兄,我爹怕我嫁过去吃苦,就一直拖着不让我过门。」 第12页 唐蒄演得更为起劲,跟普通咖啡馆里聊情人的小姐一样:「四货那么喜欢你,一定给你备了很多礼吧?」 丁香抬起手腕说:「只有这手镯,以后会有更好的。」 每次提到四货,她都是那种被戳中心中柔软的表现。唐蒄觉得再演下去自己就要成坏人了,只好赶紧把话题引回正路上:「这次来是替你爹拿帐,就在他房间里藏着,是金先生叫我来拿。以前也有人这样找过徐先生吧?帐本对金先生那样的大财主是很重要的。」 「我不晓得我爹的帐常放在哪里,」丁香站起来,「金先生应该不会想让我知晓,你自己一个人进去找吧。」 唐蒄别过丁香,先在徐帐房的房间里看一圈,随便打开一道抽屉,便看见几卷染血的纱布和药酒。怎么回事,唐蒄想,老徐这个年纪了难道还学街头混混互殴? 唐蒄在房里乱翻一阵,从门后探出头来,发现丁香还在窗边坐着盼她爹回来。唐蒄小声招唿她看这边,问:「你爹这几天是不是跟人打架受了伤?」 丁香摇头道:「没呀。」 「嗯……」唐蒄沉吟片刻,又猜测道,「那他是不是欠了谁的钱?你们家最近手头紧不紧啊?」 丁香仍是给这个猜想画了个叉:「没有这种事。金先生家大业大,我们也能跟着沾光的。逢年过节的时候,有心巴结的连院里洒扫的都肯送红包呢。」 「哦,看来在金家当差不错。」唐蒄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说,「我现在就回去了,你早些歇下吧。」 丁香像是感谢她的关切,对她露了个和蔼的笑容来。唐蒄拿上从徐帐房房间里得到的东西走出魏家巷,真要踏上归途时才发觉自己跑了那么远的路。 来都来了,还能怎么办呢?等唐蒄气喘吁吁地跑回金先生大宅门前时,警察所的车已经要把龚老头和徐帐房的尸体运走了。唐蒄赶紧气沉丹田喝道:「停下!」 高警长关车门的手顿了顿,看见又是那个四处捣乱的疑似犯罪嫌疑人的唐蒄,不禁心头火起,指着唐蒄喝到:「你刚才跑到哪里去?莫不是畏惧潜逃?」 「知道我是畏罪潜逃,那怎么不来抓我?」唐蒄说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拿出从徐帐房家里翻出的那几张字据,说,「我知道杀了龚老头和徐帐房的是谁了。」 高警长嗤之以鼻:「你知道?」 唐蒄得意地看向宋迤,那厢却是没有任何表示。金萱嘉甩开给她拍安安的太太们跑过来,道:「一个人在今晚杀了龚老头和徐帐房?一个人怎么可能做到?」 「那么,接下来我要开始讲述这位罪犯的心路歷程了。」唐蒄说着,不自觉地往高警长那边靠了靠,「高警长请离我近点,我怕到时候犯人要掐死我。」 高警长不屑一顾:「别整这没用的,赶紧说。」 唐蒄便说:「我认为这个人是金宅内可以随意走动出入的人,在晚饭时间,太太小姐们出来势必会引起怀疑,而厨房里的厨师、负责端菜洗碗的佣人就不会。」 金萱嘉确认道:「杀他们的是佣人?」 宋迤在人群里扫视一圈,说:「太太小姐身边都带了侍女,很少有落单。所以这些人可以暂时排除嫌疑。」 唐蒄抬头对她笑了笑:「宋太太身边就没有侍女。」 宋迤没搭理她。唐蒄自觉碰壁,便接上之前的话说下去:「并且,兇手的范围可以缩小到当时在餐桌边布菜递盘子的那些人。因为只有靠近餐桌,才能把兇器偷偷塞到我的袋子里,再由毫无察觉的我带出去。」 唐蒄停顿许久,继续道:「我相信世上不会有人平白无故就去杀人,所以与两位被害者有过争执的人嫌疑最大,也就是今晚在大家的口舌之中被推上风口浪尖的四货。」 「我?」四货勐地拨开躺在他面前的人,质疑道,「说我杀龚老头尚有几分道理,可说我杀了徐帐房,理从何来?」 「先不要这么激动。我本来不想将这件事宣之于众的,只是四货先生太固执了,迫于无奈才出此下策。」唐蒄露出格外肯定的表情,凛然说,「您与徐帐房家的千金丁香,近日已经谈婚论嫁了吧?」 「是,」四货点点头,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说,「我和丁香即将结为夫妇,更没有理由杀徐帐房。」 「我听丁香说,你和她都是从小没有母亲的可怜人。她因为这个很怜惜你。」唐蒄从容地说,「但你会因为这个而怜惜她吗?徐帐房应是背着全府上下跟你争论过许多次,他一定跟你说过,别再问他女儿要钱了。」 四货双目圆睁,厉声说:「我没有问丁香要钱,你把她叫到这里来,她能证明你说的是谎话!」 唐蒄只是低头看手里从徐帐房家里拿出来的纸页,道:「这是徐帐房为你和丁香婚礼预定的酒楼名册,因为你慾壑难填,规模也越来越小。丁香为你买了烟、洗了衣服,冒着天寒地冻来给你送东西……」 唐蒄说到这里,恍然大悟道:「怪不得她把东西交给我的时候说她是瞒着家里人来的,请求我不要声张。原来在早在那么久之前你和徐帐房的关系就已经差得水火不容了。」 宋迤眼见唐蒄越说越激动,上前按住她的肩膀道:「那么多眼睛在这里,你少说几句刺激他的话。」 平白无故替他受了冤屈的唐蒄愤然道:「他是丁香的未婚夫,未婚夫杀了亲爹,你让丁香怎么办?」 第13页 宋迤劝解道:「你没有证据,只是在惹怒他。」 「我当然有证据。」唐蒄抓住她拦自己的手腕,眼神坚定而决绝,「你瞧好了,我今天定能查个水落石出。」 7 ? 解连环 ◎第一个案子结啦◎ 唐蒄来到金先生的宅邸里,不是没有目的。她囊中羞涩实在需要一项工作,而金先生的女儿金萱嘉跟她当过同学,祖籍又不在南京,实在是个好骗的对象。 四货是金先生家里只待了两年的佣人,人长得高大,举手投足都让人觉得可靠——此时他看着唐蒄的眼神像是威慑,仿佛真害怕唐蒄当着众人的面说出什么。 还真是应了那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唐蒄对上四货竟然毫无惧色,扬声说:「自从我来到金先生家里,全程都和金小姐一起,几乎是寸步不离,没机会杀害徐帐房和龚老头。栽赃给我,是你行动中最大的败笔。」 高警长望向金萱嘉,金萱嘉没有否认。 「我不知道你跟我结过什么梁子,唯一的接触不过是把丁香给你的烟和衣服转交给你,」唐蒄笑了笑,「而且,我已经得到了证明你杀了徐帐房的关键性证据。」 金先生立即问道:「什么?」 宋迤替唐蒄作上补充:「一只菸头。」 「这是丁香让我带给四货的烟,同时出现在了徐帐房房间里的花盆底下。」唐蒄将从花盆里取出来、上头还带着泥土腥气的菸头拿到灯光下,转头望向高警长,「警长,请你检查四货身上的烟盒,是不是正好少了一根?」 「等一下,少一根烟也说明不了什么。」宋迤抬手拦住唐蒄,「就算他抽了烟,也不能确定那只菸头是他的。」 这人到底帮哪边?唐蒄心里一阵不爽,但还是维持着表面上的友善:「是,证据还是不足。四货似乎对金先生家的财产很是珍惜,杀人时捨不得直接取用厨房里的刀具,提前到门帘桥陈家的铁匠铺里打了新刀。」 她说这话时,眼睛不停地往四货那边瞟。四货捏紧拳头,仿佛酝酿着随时都要冲上来给她一拳。 高警长惊奇道:「这把刀不是金先生家里的?」 「当时被死人吓一跳,忘记仔细辨认了。」金萱嘉略微皱眉,望着倚在墙边的四货高声说,「四货,老徐待你不薄,你怎么能干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 「你当时就随侍在餐桌边,经过我身边放盘子的时候,很轻易就能把兇器放进我的包里。」唐蒄露出将他看透般的表情,道,「等我带着兇器离开,你便能霎时间脱得干干净净。毕竟杀死老徐的兇器会在我身上被发现,谁都不会怀疑到与徐帐房女儿有婚约的你。」 四货辩无可辩,却仍是说:「我没有杀龚老头!」 金先生没替他说话,唐蒄顺势狐假虎威,指着四货厉声喝道:「意思是你承认徐帐房是你杀的?」 「别在这里大唿小叫。」宋迤觉得她聒噪,抬手压住她的肩膀说,「你既说四货杀了龚老头,总得拿出证据来。」 「证据当然有。」唐蒄对金萱嘉道,「金小姐,请你叫人把断掉的绳索装回屋檐上,坐在门卫室里配合我。」 金萱嘉虽是不明就里,但还是照她说的做了。她比唐蒄讲究许多,不愿坐死人坐过的凳子,专门叫人把那张坐过死人的椅子挪开,换了张新的坐上去。 她甫一坐定,就看见唐蒄出现在对面三楼窗台。 为苏太太过生日置办的彩绳在门卫室的勾檐上栓紧,斜看过去像一座小山。唐蒄在墙后鼓捣一阵,捧出一块大冰块来,挑开固定彩绳的一端,彩绳就随着她的动作晃动。 她躬身从脚边搬起冰块,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把那一大块冰拴在了绳索上。金萱嘉看着她操作,唐蒄那边连个招唿都不打,陡然松手,提起力气把冰块往门卫室推。 那冰块眨眼间便要逼到金萱嘉面前,吓得她连忙起身躲开,冰块一路疾行到绳索末尾,绳索竟是硬生生断了。冰块咚一声砸在金萱嘉刚坐的椅子上,众人围上前查看,只见那冰块其中一面封着一根短线,正是有了这根短线,冰块才能像坐缆车一样滑过来。 看着那断成两截的绳索和冰块上的弯成一个圆环的短线,宋迤心里也猜了个大概,抬头望向对面窗边的唐蒄高声问:「你怎么知道这条绳索一定会断?」 唐蒄将那根断裂的绳索捡进屋里来,解释道:「这根绳索在末端已经磨得很难维繫了,冰块带着那么大的力度从顶端滑下来,势必会将整根绳索截断。」 旁听的苏缃冷笑一声,说:「四货是厨房里的帮工,杀鱼的时候也常进冰窖,想做出一块合适的冰块用以制造不在场证明,简直易如反掌。况且他与龚老头早就结下了梁子,看他那个急性子,不报復才奇怪呢。」 她说着,还没给高警长使眼色,高警长就叫人上前来控制住四货。他在警员部下手里用力挣扎着,他像是受了天大的冤屈,喊道:「这都是她的一面之词!」 「是吗?」唐蒄从窗户里探出身来,「我看破了你的作案手法,并且找到你留在徐帐房房间里的菸头,用餐时你就在旁边完全有把兇器转嫁到我身上来的嫌疑。你若是蒙冤,就尽早当着高警长的面说出来吧。」 「我……我……」四货支吾一阵,突然大声喊道,「老徐是我杀的,可是龚老头的死跟我没关系!」 第14页 金萱嘉惊讶地抬起帕子捂住嘴,微微露出嫌恶的表情:「老徐待你不薄,丁香也是真心想跟你好。她父女二人对你真心实意,没成想遇见你这么个白眼狼。」 那句白眼狼像是扎进四货心里,他立时大叫起来:「是丁香她不知检点!我叫她少来这里见我,是她偏偏要来,平白被那个龚老头吓了一跳,还要我去安慰!」 「既然是龚老头去招惹丁香,你怎么不去找龚老头麻烦?」唐蒄也是一副嫌弃的表情,撑着下巴说,「你要是承认龚老头是你杀的,我或许还会高看你两眼。」 「别跟这种人废话,一看就是个没出息的孬种。」金萱嘉怒不可遏,一甩绕在袖间的狐裘,满脸厌恶地说,「丁香实在是看走眼了,怎么会看上你这种人!」 「你们两个别在这一唱一和地刺激他,」宋迤看不下去,望向四货道,「你说说,是怎么杀了徐帐房的?」 「这几天我家里有点难处,惦着他和我家即将结亲,就想暂借些钱来度过难关。」迟到的内疚感席捲而来,四货说得一字一顿,「姓徐的老狐狸不愿借钱给我,我们争执起来,他骂我是贪图钱财才和丁香结亲。」 「我气不过,看着他那样子又实在可恨。买刀的时候我不记得了,就记得杀他的时候……」四货低着头瑟缩着说,「杀他的时候三两、三两刀下去人就不动了。我怕警察查起来,所以才想利用唐蒄把那把刀运出去。」 唐蒄心里觉得解气,四货这行为真的聪明反被聪明误。不过这错漏反叫她今天在金家人面前表现,真该谢他一句。 金先生对高警长说:「今天的事辛苦你们了,家里的丑事不便让外人知晓,你们就例行公事吧。」 四货被押上车,高警长向金先生打个招唿,载着还想辩解的四货远去了。唐蒄跑下楼偷着乐,庆幸自己没进警察所,不然都不知道能不能全须全尾地出来。 金先生像是看出她的心事,邀她留下来喝杯热茶。折腾一番后到了这个点儿,唐蒄就想着喝完茶叫他差人开车送自己回去,也不算赔本的买卖。 金萱嘉跟在唐蒄身边,她深知自己父亲是个什么德行,所以很是提防。唐蒄前些日子名声大噪,无非是因为她跌下山假死的传闻。要问她本人为什么这么做,她却只说闲着无聊,没事传传谣言给大家醒醒耳。 唐蒄跟在金先生身后拾级而上,偶尔回他那么一两句没什么营养的话。姓金的是上个月才搬来这里,二话不说就租下好大一栋宅子,家里夜夜笙歌欢饮达旦,是像唐蒄这样穷苦老百姓想像不出来的富贵。 圆桌上被佣人放上雕琢精美的犀角杯,茶汤碧如翡翠,热气裊裊腾腾。唐蒄不喜欢喝茶没什么动作,金萱嘉被一个电话叫走,宋迤波澜不惊,叫她喝茶她就喝茶,半点自我发挥的意图都没有。 金先生眼见这两人都是锯嘴葫芦,便抢先朝唐蒄抛出话题:「听《城际日报》的主编说,报纸上的报导都是蒄妹妹亲自写出来的?」 唐蒄点头,说:「是啊,那些记者写的我都不满意,所以就请主编让我自己写了。」 金先生笑了笑,不料这个话题还没说几句,刚才离席接电话的金萱嘉就突然急匆匆地跑回来,用力推开门道:「爸,我有急事要找宋姨和唐蒄。」 金先生犹疑道:「找她们两个……」 「哎呦我这里人命关天,来不及废话了,」金萱嘉一如既往地咋咋唿唿,伸手将坐在桌边的宋迤和唐蒄揪起来,「快跟我走,我真的有急事找你们。」 宋迤一如既往地没什么表示,任由她拖着自己起来。唐蒄正好也不想多待,与金先生道别后就准备走。金萱嘉拉着两人走到一半,忽而顿住脚步,指着唐蒄道:「你不能穿着寿衣在街上走,会吓死人的。」 唐蒄心里不虚,说得脸不红心不跳:「我就这件衣服,是你爹把我来时穿的那件衣服买走了。」 她一提到这个,金萱嘉就跟被戳中死穴般不说话。唐蒄暗笑父亲不检点连带着女儿没面子,拍了拍金萱嘉的肩膀道:「得了空我就换下来,你只管给钱,别的就安心吧。叫我和宋姨出来是要干什么?」 「我哥有事找我……看着你们刚才说得口水滔滔的,连高警长都说你们不过,我便想着你们能派上用场。」金萱嘉说,「而且,我不想你跟我爸单独相处。」 唐蒄不明白,问:「为什么?」 「你又不是看不出。」金萱嘉白她一眼,转头带着两人上了轿车,「他今天叫你来,是想瞧瞧你够不够格当他的小老婆。他那个表情对你,是有几分意思了。」 唐蒄身子一缩,小声说:「我跟你差不多大啊。」 金萱嘉将目光挪到她身上,问:「你打扮一新,不是来卖弄风骚的?」 「我卖你个白面馒头,我以为金先生家里缺人手,想挣个工作。」唐蒄后怕地搂住自己,瑟缩道,「我还对他笑了……原来是要我当小老婆……那、那宋姨呢?」 宋迤像是心情不错,虚指着金萱嘉道:「我跟你是同届秀女,都是预备要当她小妈的。」 8 ? 摇红桨 ◎8章了,让你们拉个手吧◎ 金萱嘉那番话实在让人毛骨悚然,回想起刚才金先生对她的笑容,唐蒄就止不住打寒噤。 心生畏惧的同时又觉得苏缃真是钢铁铸成的心态,晚上跟那样的老头子睡在一起,百分之百会做噩梦。 第15页 算了,这样的事再想下去也是噁心自己。唐蒄跟着金萱嘉上了金家的车,金萱嘉和宋迤都爱靠窗坐,唐蒄被这两个人一左一右挤在中间,更加无所适从起来。 在金家干活的人话都很少,只有在年轻的小姐少爷们身边长大的那一批才喜欢开几句玩笑。眼前这位开车的老伯显然不够开朗乐观,唐蒄只得主动找话题聊。 她拽了拽金萱嘉的袖子,小声问:「这样的情况多不多?」像是怕她理解能力不够,又补充完整句话,「你爹叫外面的女人回家,商量着要做姨太太的事多不多?」 金萱嘉原本在看窗外,经她这么一扯,思绪也飘回来了。她说:「我们家有好几位位姨娘,乔姨娘生了大少爷,二少爷是从我叔伯家过继来的,苏太太生的三少爷。」 唐蒄沉思须臾,又问:「你没有别的姊妹家吗?」 金萱嘉看上去不是很想提起这个,她盯了一会儿确认唐蒄没有恶意,才说:「有是有,跟我的情况差不多。我是偏房生的,正房奶奶生的大女儿早夭,她也跟着去了。」 唐蒄半懂不懂地点头:「那今晚上怎么没见你娘?」 金萱嘉像是早就知道她要这么问,坦然说:「我娘跟我爹关系不好,她虽还住在我们家里,但都谢绝见客。」 「你娘跟你爹关系不好……」唐蒄指着金萱嘉的手都在打颤,憋了半天笑得前仰后合,「那怎么还会有你啊?」她欢脱太过撞到了宋迤,慌里慌张地回头道歉,「对不住。」 「你们两个当心点吧,这车子里本来就挤,坐在里头的人晃来晃去容易出车祸。」宋迤猜定唐蒄没见过世面,便心安理得地哄她,继而对旁边的金萱嘉道,「你和她说这么多做什么?她又不会嫁到你们家里去。」 「谁说我在想那个。宋姨,我是想提醒她搞清楚接下来要发生的情况。」金萱嘉陡然变得严肃起来,压住唐蒄的肩膀问,「知道这辆车现在是在往哪里赶吗?」 唐蒄尚不觉危险临近,笑着问:「哪里啊?」 金萱嘉惋惜地看她一眼:「秦淮河。」 唐蒄当场站起来,撞到车顶后又坐下去。她急急忙忙越过宋迤去开车门,口里喊道:「起开些,我要下车。」 金萱嘉连忙拉她:「别走啊,叫你跟来是有正事。」 唐蒄惊恐地回过头,眼底的不信任显而易见:「这时秦淮河就一个地方热闹,能有什么正事?就算你要跟我说正事,别人又怎么知道你在跟我说正事?不去,我妈会打我。」 宋迤是跟金萱嘉一边的,眼见唐蒄经过自己要开门,当即握住唐蒄手腕。秦淮河就在眼前,唐蒄此时也顾不得这双手摸过什么脏东西,只管挣扎着要开门逃命。 车后座的争吵似乎也影响到了前头开车的司机,轿车在路灯的昏暗光线下喝醉酒般摇摇晃晃。金萱嘉疾声说:「蒄姐你听我一句,别活在世人的口舌中。」 「我——」唐蒄一句话没说完,宋迤就忽然踹开车门,冲着一路飞速倒退的风景对唐蒄道:「跳吧,我倒是真想看看你是不是能像报纸上写的那样死而復生。」 「你别以为我不敢跳!」唐蒄怒气沖沖地瞪她一眼,坐回原位小声嘟囔道,「我现在暂时没有这份心思。」 「好了好了,我叫你跟我来不是为了把你卖给别人,是想让你帮我救人的。」金萱嘉面色凝重,「还记得我方才跟你说的那个,从我叔伯家过继过来的二少爷?」 「嗯。」唐蒄点点头,又摇头很不乐意地说,「难道你想把我介绍给他?那我肯定要拒绝。」 「怎么会,少做梦了。我二哥那个人,是个女人都会讨厌他。」金萱嘉看着唐蒄,突然露出很不忍的表情,说,「把你配给他,我怕老天下道雷来噼死我。」 唐蒄讶然道:「你二哥这么不堪?」 「二少爷家中辉煌时,连金小姐都要俯首称臣,一时家道中落,自然很难缓得过来。」宋迤知道金萱嘉不好意思说,便替她开口提点唐蒄,「现在也没心思找工作,成日家逐蜂舞蝶,是秦淮河沿河姑娘们的常客。」 唐蒄扭头看宋迤,确认道:「金先生他们不管吗?」 「我爸骂他是死架子,自以为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实际上他们家如今还要仰仗我们呢。」金萱嘉无奈地摇摇头,「不愿工作就不愿工作,我们金家不是养不起。」 唐蒄见她这么消极,一下也没了拿她取乐的劲头,问:「那你这次叫我来是想让我替你干什么?」 「刚才你不是一下子看穿了四货杀还龚老头和徐帐房的手段嘛,我这边也有件要事请你解决。」金萱嘉抬眼观察唐蒄的神色,「我二哥他,好像杀人了。」 「什么叫好像,今天晚上怎么这么多死人?」唐蒄一时难以接受,先往和她一起破案的盟友宋迤那边靠了靠,再望着眼前这个孜孜不倦给自己制造麻烦的金小姐,「你给我讲讲,这位二哥是怎么卷进这件事里的?」 金萱嘉抿着嘴唇,像是极其不愿意讲了。宋迤嘆了口气,好脾气地把唐蒄的脸掰得对准自己,很是清晰地说:「她二哥叫金峮熙,自己在外头头租屋子住,养着一票儿粉头。平时喜欢赶热闹,这次应当也如是。」 纵使宋迤在旁边,金萱嘉也铁定不会把自己当个玩意儿送给她哥解闷,唐蒄心里也还是有点说不上来的感觉。金萱嘉见她有退却的意思,鼓励道:「没事儿,你就当我带你见见世面,那边人很多很热闹的。」 第16页 她说得分外肯定,唐蒄也还是不敢去。看金萱嘉的样子,似乎是常常到那边去把她那没出息的二哥拉回来,那边的姐儿恐怕都认得她,是老熟人。 而唐蒄不一样,唐蒄是从不涉足烟花地的生面孔,万一被哪只手拉到哪扇门里,家里人拿出全部家当都不一定能把她赎出来。归根结底还是一句话,富贵险中求,想抱紧金家这条大腿,就须得做些违心的事。 唐蒄不再说话,反倒是主动跟宋迤谈起这位二少爷的风流往事来——她觉得金萱嘉是拐带良家女子,不愿再同金小姐说话。 金萱嘉哭笑不得,就支着下巴听刚来她们家没多久的宋迤讲她们家的事:「二少金峮熙是金先生同胞弟弟的独,从前在家中好生娇养着,后来他爹得罪了姓张的军阀,被张司令养来看家护院的那群手下抓住就地正法,家里积攒下来的财产也尽数充公了。」 「这么说来,这位二少爷是家破人亡,来投奔金先生的?」唐蒄几乎就要拍手称快了,这才想起那是金萱嘉叔伯,又转移话题道,「金先生原本是哪里人哪?」 「奉天。」金萱嘉念出这两个字时很是怀念,她侧目看向唐蒄,道,「我们举家搬迁到南京来,就在你的讣告飞得满南京是的第二个星期,你是当真不知道?」 唐蒄惊奇地问:「你们是被我的讣告招来的?」 宋迤也客观地点头,毫无徵兆地加入对话:「那篇报导说你在棺中扭动身体,听起来就很有意思。」 「那是虚假报导,谁知道那个记者会这样改啊。」唐蒄不满地小声抗议几句,看着窗外逐渐密集的红灯笼,「若是今天她在就好了,我就叫她给我写一篇新的报导,题目就定《唐蒄死而復生,初探十里秦淮》。」 金萱嘉没什么意见,说:「那你今夜可得问我二哥多要点钱,拿去充作稿费,别叫那记者再胡编乱报。」 「记者是我同学嘛,上一篇也是我授意她写的。」唐蒄嬉皮笑脸地凑近金萱嘉,故意开玩笑说,「怎么,你愿意让我掏空你二哥的钱包?」 金萱嘉淡淡地看她一眼,打开车门率先下了车,回復道:「交给你拿着总比他自己拿着嫖妓好。」 她说着,果断地往前迈步,从她昂首挺胸的睥睨里,似乎真能窥见她军人世家的影子。唐蒄呆着好半天没动,宋迤在她身后问:「你不跟上去吗?」 「我跟,当然跟。」唐蒄慌忙下车,踩到地面时还歪了脚步让后头的宋迤扶了她一下,车外是暖融融的红色灯笼,一簇一簇,像燃烧在这条长河边经久不息的情慾,在笼罩城市的夜色的遮掩下,被河水推向远方。 唐蒄眼底映出这些血一样淋漓的红色,一时有些慌神。像她这样无权无势无依无靠的人,来这里不就是自己钻进阎王殿里吗?宋迤还握着她的手,提醒道:「再不走金小姐就要跟你发火了。她不喜欢等人。」 「我有点怕,你牵着……」嘴上话说到一半,唐蒄便又想起先前金萱嘉跟她说过的什么酸汤饺子,什么夹菜馍馍,实在是让她不敢直视这个人的手。 偏生宋迤半点没察觉到她的为难,问:「要我牵着你吗?」 唐蒄拼命摇头。都怪金萱嘉,不肯告诉她宋迤是拿哪只手掏的别人喉咙。在木桨破开水波的声响里,唐蒄才有闲心重新检阅一遍宋迤此人的仪容仪表。 宋迤看上去跟她和金萱嘉差不多年纪,出门前换下家里那身孔雀蓝的旗袍,现在穿青色的,倒像被拔秃了毛的孔雀。身上罩的风衣也不怎么合身,像她偷了别人的衣服,金萱嘉做小姐的当然穿得比她好,就更别提苏缃。若是金先生跟前的红人,不该是这个打扮。 一路上她都没提起自己是不是愿意给金先生当小老婆,唐蒄推己及人料定她没这份心。估计也是像自己一样身不由己。宋迤奇怪地看着她,脸上挂着置身事外的看戏表情:「你还在等什么?金小姐要大发雷霆了。」 唐蒄看着溶在灯光烛火里的金萱嘉,怯怯道:「我不敢一个人进去,我娘说那是吃人的魔窟。」 宋迤伸手拉住她,说:「走吧。」 唐蒄怪叫一声,喊道:「等一下!」 宋迤照她说的停下脚步,唐蒄将自己的手从宋迤的手中救出来,抬头看了看她的表情。 算了,反正她戴着手套,不算弄脏。一了百了。唐蒄将心一横,伸手挽住宋迤的手臂,闭眼道:「好了,我们走吧。」 9 ? 寻芳丛 ◎又死人◎ 水波被桨破开的声音愈加逼近,唐蒄尽量不引人注目地低下头,不动声色地窥视这条街上的行人。周遭也有几对看着像是结伴的男女,女方挽着男方的手臂。 她抬头看着宋迤,宋迤却是仿佛不太适应这里的样子,还好她和自己一样是正常人,不像那个跟土匪进城似的金萱嘉——唐蒄在心里暗想,那傢伙明明也是女人,进到那种地方去,居然半点害怕的神色都没有。 兴许是天色渐晚,河边的人家都点上灯笼。红光映到水里,恍然间不知道哪里是街,哪里是水。金萱嘉越走越快,唐蒄在她身后喊道:「等等我们,你赶着投胎?」 金萱嘉蹙眉停住脚步,反倒数落起唐蒄和宋迤的不是来:「你们两个走得这么慢干什么?难道是瞧见哪家姑娘漂亮,想借我二哥的光留宿一晚?」 第17页 「你说什么?」唐蒄被红灯笼照得面红耳赤,搂紧宋迤的手臂说,「我们回去,她拿我们当猴耍呢。谁家女孩子到了晚上不回家,反倒在这种地方待着?」 金萱嘉竟是露出个笑来:「怎么,怕我把你卖了?」 宋迤不参与这个话题,只是问:「二少在哪间?」 「桃叶渡那边,叫绻香的姑娘。」金萱嘉走过来抓住唐蒄的胳膊,拖着她往绻香姑娘的住处走,「你怕什么,我再怎么没良心也做不了买卖妇女的勾当。」 唐蒄挣开她的手,摆出格外严肃的表情来跟她约法三章:「你要替我保密,我娘知道了非打死我不可。」 「哎哟,我晓得了。」金萱嘉颇为幽怨地看她一眼,松开她的手腕道,「我叫你来是要保你,看不出来吗?」 唐蒄诚实地回答:「看不出来。」 「我爹那个年纪,就喜欢能逗他笑的。你在他跟前一站,不是很喜庆?他刚才不也望着你在笑。」金萱嘉绕着唐蒄转一圈,拍拍她道,「加上你脑袋不怎么聪明,长得也还算过去,他说不准真会把你收进房中呢。」 「你爹真不要脸。」唐蒄心直口快,说完才想起不该这么说,于是连忙改口婉转,「不是……金先生怎么会这样想呢,他都没有问过我意见,我是不会同意的。」 「所以我叫你出来为了是保护你。留你一个人和他单独在一起,我怕你们真弄出点什么来。」金萱嘉把唐蒄忽悠着上了贼船,振臂一唿喊道,「就这么决定了,待会儿到了绻香姑娘那里,先把你这身战袍换下来。」 虽然和金萱嘉说好三个人一起行动,不与那些忽然凑上来的人纠缠,不进任何一间与找金峮熙无关的屋子,不接任何人递过来的钞票银两,但唐蒄还是贴在宋迤身侧,仿佛离开宋迤就无法独立行走。 宋迤本来没那么疲惫,一直这样拖拽着唐蒄反倒有点分身乏术了。唐蒄在心里默念「我是迫不得已」心经,就在她念到第九遍的时候,终于到了桃叶渡。 秦淮河蜿蜒在城中,形如一条委地的裙带。绻香姑娘住在缀景楼,近日都没怎么挂牌子。唐蒄跟长在宋迤身上似的,和她一起迈过门槛。金萱嘉跨进来,噼头盖脸就是一句极富气势的:「叫金峮熙滚出来见我。」 柜檯边几个女子隔着绢扇看她,像在观察什么新奇物种。在那一坛坛盛放的牡丹花边,倒衬得人比花娇。其中一个穿红衣的年长些,显然是这里说话最有份量的,她先是极富风情地一笑,才说:「金少爷今天在绻香姑娘房里,这位不知是太太还是女友的小姐……」 「我是他祖宗。」金萱嘉当即打断她,「别看见个女的进来找人就猜是捉姦,要不是他求我,我才不来。」 唐蒄躲在宋迤身后帮腔:「就是,我们才不来呢。」 那女子手里的绢扇转了转,招手叫来一个跑堂的杂工,令其去跟楼上的绻香通信。金萱嘉退回唐蒄和宋迤身边,小声讲述前情:「我二哥有些时日没回家里了。」 宋迤适时补充道:「一个半月了。」 唐蒄好奇地看过去:「你怎么知道?」 宋迤说得理所当然:「金先生家里的事,我当然懂。」 「行吧,可以理解。」唐蒄没功夫和她在这种事上多费口舌,又去扯金萱嘉的袖子,小声问,「这位姑娘接下来是直接带我们去见金二少,还是叫他下来找我们?」 金萱嘉有点嫌她靠太近,不免烦躁地催促面前那个红装女人:「好了没,别告诉我他死在里边了。」 那红装女人将绢扇放到跑堂人手里,领着三人往楼里走。木塞被从瓶口拔出来,倒酒声沥沥的,留声机里的歌声缓慢嘶哑,不如现场拨弄的琵琶悦耳动听。 女人走在最前头,有条不紊地解释道:「金二少在绻香那里连住了三日,一直没人敢扰,酒水是不要命地往里头送,起初是没起疑心,没想到会出这种事。」 周围香菸裊裊,唐蒄愣是不想融入气氛,扳住金萱嘉的肩膀道:「我既然离开你家了,铁定不会再回去找你爹。都走到这里来了,我也帮不上忙,不如放我走吧。」 「瞧你吓得那样,方才看你骂四货那么厉害,还以为你胆子多大呢。」金萱嘉故意吓唬她,严厉地说,「要是这事儿被你抖出去了,我二哥不会放过你的。」 唐蒄怕得直哆嗦,不知不觉又缩回宋迤身边去了。她从宋迤身后探头,低声问:「你二哥在这里杀了人?」 「他说他是被冤枉的。」金萱嘉面上也不太信这说法,但还是稳住精神对唐蒄喝令道,「到了门口你换件衣服再进去,别叫他看见你一身寿衣,更怕得紧。」 起先那个招唿金萱嘉的红衣姑娘叫慧婉,她似乎知道些内情,只管把金萱嘉等人往那边领。临到进门时,她特意牵住唐蒄,温声说:「我带姑娘你去换身衣服。」 眼看唐蒄就要被她牵着走,宋迤突然拦下慧婉,和蔼地说:「方便的话给我也换一件吧。这是金先生家宅里的,你们这地方烟味大,沾染上就不好了。」 这种地方不缺女人,自然也不缺女人穿的衣裳。唐蒄原有些牴触,想着找件不起眼的破烂衣裳方便逃跑,越过屏风一看慧婉就在门口守着,逃跑计划只得作罢。 宋迤那边适应性超群,很快就从屏风后穿着慧婉的旧衣服出来。那暗红底色的花团锦簇开在她身上不太恰当,看起来像是整个人要被花蔓吞没的势头。 第18页 趁着慧婉横在门口跟人嘴上客套,宋迤隔着屏风对拿着衣裳无从下手的唐蒄道:「你还没好?」 「没呢,你怎么就穿上了?」唐蒄面露难色地打量着她,迟疑道,「你不怕这衣服上有……有病啊?」 仿佛是刻意报復她刚才给自己的脸色,宋迤取笑道:「刚才不还嫌弃我冷血吗,现在倒是你在嫌弃。」 「我什么时候嫌你冷血了?我也没嫌弃她们,只是比较重视我的身体健康。」唐蒄把手里那件兜头扇了她一脸,重新拿了件看得顺眼的,「我又没说我不穿。」 门口站岗的慧婉回过头看两人一眼,冷笑着将目光挪开。唐蒄和宋迤为着换衣服矫情磨蹭,金萱嘉没功夫陪她们弄东扪西,便迳自一个人把绻香的房门推开了。 屋里暂时没人,酒杯歪倒在桌上,新铺的红绸桌布被酒沾湿,被人撕扯过般歪着在地上拖了一大半。绣床上纱幔遮挡,隐约能看见道人影,金萱嘉没有半分踟蹰,抬手就将那红纱掀开,看清床上东西后立时叫起来。 隔壁换衣的唐蒄和宋迤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站在门口的慧婉第一个动作,飞快上前捂住金萱嘉的嘴,顺手将帘钩一放,使得床上尸体彻底与外界隔绝起来。 这时也顾不得什么脏不脏病不病,唐蒄匆忙套上衣服出去,扣子都没系直。金萱嘉吓得两眼发直,好半天没回过神来,慧婉扶着她在桌边坐下,嘆息道:「我的小姐哟,你怎么就不等我们一个人先进去了?」 「我……我以为是……」金萱嘉大口唿吸着,抚着胸口说,「睡在金峮熙旁边那个是谁?他俩怎么睡一起?」 「这事儿还是等绻香亲自跟您说吧。」慧婉把金萱嘉拢在怀里,像给婴儿拍觉那样说,「您先别害怕,金二少没有生命危险的。等下我打个电话叫医院的人来一趟,叫您提前来是想跟您通个气儿,别惹得您发火。」 宋迤上前撩开那纱帐,只见金峮熙和另一个男人躺在一起,两人的脸色都难看到极点。她没看那个面生的无名男人几眼,便肯定地说:「那人已经死了。」 唐蒄蹲在旁边掰手指,感嘆道:「今天晚上好多死人哦,这是第三个,还好死的不是金小姐的哥哥,对吧?」 「死的是他才好呢,要不是他我怎么会来这鬼地方?」金萱嘉被吓个半死本就一肚子火,谁知唐蒄还提这人,站起来喝道,「哪有做哥哥的捨得让妹妹来这里?他料定我爹不喜他嫖妓,就叫我来收拾烂摊子。」 唐蒄故作无辜地看她一眼,指着慧婉说:「慧婉姑娘还在这里呢,别一口一个这种地方那种地方的。」 「慧婉姑娘都听你抱怨一路了。」宋迤懒得给她眼神,只是问,「这个死人为什么会和二少躺在一起?」 慧婉倚在绣床边,说:「这个人叫何贵远,以前也是我们缀景楼的客人。这几天他得了一笔意外之财,在我们这里花天酒地,连续待了许多天都没有回家。」 金萱嘉道:「这和他跟我二哥躺一起有什么关系?」 「金二少要绻香陪了他近半个月,今天是最后一天。绻香在屋里准备了酒菜,原本二少吃过便准备走。」好好地忽然撞上命案,慧婉的心情也不怎么好,「或许是中途出了什么问题,或许是因为别的……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明白,要等绻香回来向你们细说才能晓得。」 作为受害者家属,金萱嘉的态度比慧婉更差,连正眼都不打算看她:「你说的那个叫绻香的上哪去了?」 「都说了今天是最后一天。金二少给的钱早就不够,咱们是拿钱办事,绻香今晚还有另外的工作。」慧婉刻意沖她笑了笑,此时倒是不卑不亢起来,「不用过于担心,今夜我不用弹曲唱词,三位要是有什么问题,尽管来找我。」 10 ? 沉水尸 ◎宋姨秀智商◎ 死者何贵远,家住大香火桥附近。年岁二十有六,家里情况不算宽裕,平时靠在大街上捡煤块谋生,手头留不住钱,稍微有几个钱就势必走进花街柳巷。 宋迤挑起那绣床的纱幔,无端觉得好笑:「这人泼皮是出了名的,才来金陵不出三个月我就晓得。」 本地人唐蒄最有发言权,却被何贵远狰狞的模样吓得不敢细看,她立在床边,说:「何贵远嘛,这人名头可响了。他在他老娘丧期里戴着孝进妓院,给我们村口那群嚼舌根的老太婆多引出好些新奇的笑话来。」 「他怎么死的?」金萱嘉坐在桌边,她比唐蒄更不敢往那红纱帐里张望,只敢对站在她面前的挡着视线的慧婉说,「金峮熙呢,金峮熙又是怎么弄成那样的?」 绻香今夜的局还没开始,于是就赶在画舫起纤前回来给金萱嘉打强心剂。她妆扮得素净,说话也轻声细语,金萱嘉从不搞什么怜香惜玉,仍是严厉地说:「我二哥是在你们这里出的事,你却半个字都不肯给我?」 「二少出手阔绰为人高调,跟不少人结下过梁子。若是只查与他交恶的人,恐怕查上十年八年也查不出来。」绻香抬起帕子擦眼泪,「金小姐也不知究竟是谁对二少暗下黑手,还望在水落石出前不要迁怒旁人。」 金萱嘉正要说话,她立即抽泣起来。唐蒄立马就站到绻香一边,转头帮着说起金萱嘉的不好:「你别吓着人家,她都让尸体大哥睡她床上了,还有什么可说的?」 第19页 宋迤还在看尸体:「这具尸体打哪来?」 绻香低着头不说话,慧婉道:「水里捞上来的。二少捞他上来后就说要一个人待着,谁都不愿意再见了。」 宋迤又问:「是金二少将尸体从水里带上来的?」 这回总算是绻香答话,她道:「是。二少自己将尸体带回来,我劝他别这样,他反倒骂了我一顿。」 宋迤没说话,伸手作势要解那尸体衣服上的扣子。唐蒄赶忙窜上前将她拦住,惊愕道:「你怎么每回都对别人家尸体动手动脚的,欺负尸体没法反抗?」 「我若是不仔细看看,要从何得知他是怎么死的?」宋迤显得波澜不惊,「人都死了,不必讲究这些。」 唐蒄大为震撼,一时被她挣脱出去,只好退到金萱嘉旁边跟人告状:「金小姐,你觉不觉得宋姨奇怪?」 「她是查案心切,你就由她去吧。」金萱嘉白她一眼,随手捡过桌上的杯子说,「这件事不能闹到警察所,最好现在就查个水落石出。金峮熙不要名声,我们家还要呢。妓院里睡出尸体来,说出去我爸的面子挂不住。」 唐蒄不懂这些面不面子,只是单纯地不信宋迤:「那就叫金先生多派几个人手,光宋姨一个人,我看悬。」 金萱嘉长嘆一声,将手里酒杯放下,顺势看向唐蒄:「我爸以为你和宋姨是一样的人。看来是多想了。」 唐蒄瞪大眼睛,问:「宋姨是什么样的人?」 「说了你也不知道,问这么多干吗呢。」金萱嘉懒得跟她扯闲话,示意她凑近些小声说,「你既不会验尸,那我另外交代你一件别的事,你可要仔细做好。」 唐蒄搓手道:「什么事?」 绻香和慧婉心里害怕却按捺不住好奇,不时往这边窥探。金萱嘉瞟了这两人几眼,低声说:「金峮熙半个月没联繫家里,定是在这里欠了钱没脸跟我爸要。你在楼里找一找付老闆,说我隔天帮金峮熙把帐还上。」 唐蒄一听要单独行动就皱起眉头,道:「这种事你也使唤我?我可是你的小妈候选人,你竟然派我跑腿?」 金萱嘉威逼般横她一眼,唐蒄只得瘪着嘴出去了。宋迤那厢粗略看过尸体,装模作样地问绻香要手巾擦手,又叫慧婉去拿艾草熏屋子里的尸气。打发走这两人后,她才在金萱嘉对面坐下,说:「尸体不是淹死的。」 「不是吗?」金萱嘉壮着胆子往纱幔后看,水的确打湿了被褥,她心里猜度着可能性,试探性地问,「那他是死后被人抛进水里,伪装成失足落水的样子?」 宋迤扭头看向她:「你不信我的话?」 「不是我不信你,这具尸体身上都是湿的,而且你瞧,」金萱嘉抿抿唇,鼓起勇气走到床边将尸体的手拿起来,「只有在水里待久了的人才会变成这样。」 她指的是尸体上被河水浸泡过后起皮发皱的表面皮肤。宋迤想了想,似乎只找出这一种解释方法:「这只能证明死者的确的水里泡过。若他是在活着的时候落入水中,腹内定会有积水。但这个人的肚子仿佛是空的。」 金萱嘉看上去还有几分不信,宋迤便说:「你替我看顾一下周围,我带了能把他剖开的工具。」 好在今晚先看了龚老头和徐帐房的尸体,金萱嘉倒有了几分免疫力,事关金峮熙以后能不能正大光明地出现在众人面前,她跟宋迤确认道:「你真准备把这个人剖开,在医院的人接走金峮熙之前把他缝回去?」 「反正是为了查案,不得已而为之。正好那两个不在,她们是知情人,暂且不能排除嫌疑。」宋迤直起身子,这才发现屋子里少了个人,「你爹叫来的客人呢?」 金萱嘉说:「你说唐蒄啊?她留在这里帮不上忙,叽叽喳喳反而会影响你。我差她出去打听我二哥的事。」 宋迤若有所思地点头,问:「她是什么人?」 金萱嘉仔细琢磨一会儿,摇头道:「我也不太明白。她原本在学校里不算拔尖,丢进人堆里就找不着了。也就最近发疯自己给自己办葬礼,才稍微引来点注目。」 宋迤笑了笑:「她没事儿给自己办葬礼干什么?」 「我哪里知道。我念书的时候跟她低头不见抬头见,只说过那么几句话。」金萱嘉回忆起从前在学校里碰见她的情景,自己也觉得奇怪,「她那时的性子压根不是现在这样的,以前有点唯唯诺诺,不像现在这般张扬。」 宋迤将床上尸体翻过来,信手撬开尸体紧闭的嘴,状似无心地问:「你知道你爹为什么找她吗?」 「不知道。你没记得刚才在家里我爸跟她说的话?」金萱嘉心里有些忧虑,毕竟这种事情不大光彩,「我爸那么说,加上那篇报导,估计就是那个意思。」 她说着,又对宋迤说:「跟你是竞争对象。」 宋迤淡然道:「我跟她争这些做什么。」 「也是,看她那样就知道不喜欢我爸,我们差不多同岁,哪有嫁给同学爸爸的。」金萱嘉说着,发现宋迤又在伸手掏人喉咙,震惊地问,「你怎么总是这样?」 宋迤懒得解释,将那人嘴里的东西抠出来,拿到金萱嘉面前:「我看他喉咙里有东西,你瞧。」 金萱嘉噁心得不忍去看,宋迤随手将那东西抹在桌板上,说:「这人吃东西吃到一半,没能咽下去。」 第20页 「少做这些事,叫人看着反胃。」金萱嘉目光落到那摊看不出原型的东西上,踟蹰着说,「这像是普通的青菜,莫非是这个人吃东西吃到一半,被噎死了?」 宋迤道:「也可能是和人吃饭吃到一半,被毒死的。」 金萱嘉不解地问:「你怎么能确定他是被毒死的?」 「脸色青成这样,总不会是在水里憋气憋的。」宋迤将那人的尸体扯出来些许,指给金萱嘉看,「尸口眼打开,嘴唇泛黑,嘴里还在呕血。这都是中毒致死的症状。」 金萱嘉忍着噁心凑近一看,果然在那人耳道里看见几丝不容易察觉的血迹。这人两眼紧闭,不像宋迤所说的那样口眼打开,金萱嘉思索片刻,猜测道:「这么说来,这个人就是先被人毒死,然后抛到水里去的?」 宋迤不能判断,便不答话。金萱嘉没忘记是谁把自己拖进这个火坑,大着胆子去扒拉昏迷不醒的金峮熙的眼皮:「金峮熙有没有事,他这边又是什么状况?」 宋迤轻嘆一声,说:「依眼下的表现看,二少应当也是服用了毒药。只是用量轻微,没有致死。」 「你可别再叫他二少了,我才没这种流连青楼的便宜哥哥。」金萱嘉不敢端详那具尸体,只好抬头看向宋迤,「除了这具尸体是被毒死的,还瞧出什么了?」 「若是我没有猜错,他是自愿服毒。」宋迤靠着墙想了片刻,肯定地说,「此人死前没有半点挣扎痕迹,看来是有人将毒物放进他的吃食里,哄骗他吃下去的。」 金萱嘉没说话,像是在思考她这说法是否可信,她瞥见妆檯上打开的妆奁,走过去从那对钗环里捡出一根银簪来,拿到宋迤面前道:「你瞧瞧这个可以验毒吗?」 「怕是不行。」宋迤面露难色,将那银簪拿在手里检查一圈,摇头道,「且不论这银簪的质地够不够纯,只要这人中的不是砒霜,银簪就决计验不出来。」 「怎么什么都不行,」金萱嘉在连番打击下显得有点郁闷,她一甩裙摆在桌边坐下,望着屋里的挂钟说,「现在都十点钟,绻香应该要上画舫了。」 宋迤凝望钟錶上的示数,像是自己也不太确定似的低声说:「小姐,难道你就没有想过,那两个人都知道这屋里摆着具尸体,缀景楼竟然还开张如常?」 金萱嘉皱眉看向她,她像是仍旧强压着不安继续说:「二少那个性子捞出尸体按理来说第一件事就该是通知警察所,怎么会呵斥劝他不要多生事端的绻香?」 金萱嘉这才回过神来,怀疑道:「什么,你是说尸体不是金峮熙弄回来的,是那两个女人编谎话骗我们?」 「我只是告诉你我的猜想。」宋迤定定地望着她,「二少向来胆子小,看见死人无论如何都会找警察所派人守着自己,再不济也要立时逃回到家里去。可他非但没有寻求庇护,反倒还继续留在这是非之地,最后把自己也害得只能睡在床上了,你说是为了什么?」 那个想法在脑海中逐渐成型,金萱嘉勐地站起来,不慎倾翻了手边半满的酒杯:「这种地方能有什么事?难道金峮熙喝多酒跟人斗狠,他是一派何贵远是一派,他先找了何贵远的事,又被何贵远那边的人下毒害了?」 夜色渐浓,楼下的划拳劝酒声愈加清晰。宋迤看着窗外游船上追打嬉闹的男男女女,蹙眉道:「我不喜欢这个地方。把那个唐蒄叫回来,我们趁早离开这里吧。」 11 ? 钗鬓影 ◎蒄——姐——◎ 唐蒄出了绻香的房间,一个人穿行在缀景楼里。这地方在秦淮河边很有名,白天夜里往来客人不少。 金萱嘉跟她说要找姓付的老闆,可她谁都不认识。沿街点起的灯笼把这一片照得红通通的,连带着行人的脸都映红了。正巧有个淡紫色衣裳簪梅花的女子端着杯盘经过唐蒄身边,唐蒄立即大着胆子将她拦下来。 唐蒄还没说话,那女子就先发制人:「你来找人的?」 唐蒄觉得纳罕:「你怎么知道?」 「来这儿的不都是找人的嘛。」那姑娘掩唇看着她,好整以暇地说,「你是找你家里那位?叫什么名字?」 「不不,我不是找家里那位,我还没成家呢。」唐蒄赶忙摆手否认,用无比严肃的表情解释道,「我奉金小姐的命令,来找你们管事的付老闆。能带我去找他吗?」 那姑娘手里端着盘子,看着很是忙碌:「待会儿我要上夜游的画舫,恐怕不能带你找人。你要是实在不认识付老闆是谁,我就叫几个闲着的姐妹把你带过去吧。」 「诶,太好了。」唐蒄跟在她身后,问,「夜游是什么?刚才在绻香的房间里,听见绻香也说要去参加这个。」 「夜游是咱们缀景楼的特色,每天夜晚撑着船跟客人在秦淮河上绕一圈。」那姑娘好脾气地解释,「名声响亮后别家也学着做,不过还是我们这里生意最好。」 唐蒄点点头,又问:「夜游要花很久时间吗?」 「是啊,毕竟是要撑船走好远一段路。就好比我今夜是十点钟上船,过了夜里十二点才能下来。」那姑娘说着,像是担心她偷师,才讲几句就扯开话题,「姑娘你是来找人的,记得别和旁人说话,也别被人牵着走。」 唐蒄点头如捣蒜,跟在这姑娘身后进了大厅,只见厅里人声鼎沸,觥筹交错间,精酿的酒水在灯光下晃人眼睛。唐蒄刚把自己的衣角从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客人手里抢回来,转身又差点撞上迎面扑过来的另一个人。 第21页 墙角插瓶中的牡丹开得灿若云霞,娇艷的蕊心层层包裹,平添了几分含苞吐露的羞涩。唐蒄跟在那姑娘后头,小心翼翼地跟她搭话:「这位小姐,你叫什么?」 那女子挂着笑回道:「我叫绣烟。」 绻香、慧婉、绣烟。唐蒄在心里将这三人的名字默念一遍,假装好奇般打听起来:「绣烟姐,我听说缀景楼是秦淮河周边生意最好的,你们这最受欢迎的是谁?」 「最好也不敢当,姑娘你问这个做什么呢。」绣烟端着盘子走在前头,不时回头沖唐蒄笑一下,「近日挂牌子最多的就是绻香姐,要说头牌自然就是她了。」 「哦。」唐蒄点头,「金二少最常见的就是绻香吗?」 绣烟脸上也不禁染上点艷羡,垂下眼睫说:「是呀。金二少是近期才来的新客,原不该让绻香姐接待他,但他肯为绻香姐一掷千金,照样能抱得美人归。」 「我方才也在房间里见着绻香姐姐了,金二少的情况不容乐观,但她倒是挺光彩照人的。」唐蒄装模作样地嘆口气,发牢骚般说,「也不知道金二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这辈子挨这样的报应,就凭一口气吊着了。」 她说到这里,试着探问道:「金二少跟人结过仇吗?」 绣烟也是个藏不住话的,马上就答道:「还真有。金二少上个月就和黄家公子闹了好一场,最后是黄家公子家的厉害老婆来了,拧着耳朵把他抓回去的。」 唐蒄跟她一起笑,就着这个话题继续问:「这个姓黄的公子是何方神圣?也是你们这里的常客吗?」 绣烟回头看她一眼,脚步不停地往前挪,脸上依旧挂着笑:「黄公子嘛,最喜欢的就是绻香姐了。只是家里管得严些个,不及金二少自由,比起来当然落后。」 周遭正好是聚在一起的几桌客人,各自都有作陪。绣烟顿住脚步,忽然就近找了方桌子把手上东西放下,给唐蒄满上整杯酒,笑道:「我要上船去了,稍后便有人来接应姑娘你的。相识一场,你就先喝了这个吧。」 「我不是来喝酒的,我……」唐蒄抬手想挡开,绣烟就反握住她的手臂,温声软语劝诱道:「这是我们缀景楼的规矩,进得门来,就势必要喝上两杯。姑娘你合我眼缘,这酒喝不醉人的,你就赏个脸吧。」 这时候放走她,谁能确保真会有人来接应自己呢?唐蒄心里发愁,拒绝道:「不是,我真的不会喝酒……」 绣烟似是失意,低声问:「姑娘是嫌我倒的酒脏?」 她都说到这份上了,总不能再拒绝。唐蒄看那酒杯不怎么大,想来装不下多少,遂接过那杯酒来,闭上眼睛一口干了,被那辛辣的酒气呛得直咳嗽。 唐蒄艰难地咽口口水,问:「能先找个人带我去找付老闆吗?金小姐在绻香的屋子里等他,不能耽搁的。」 绣烟脸上仍是那种对谁都含情脉脉的笑容,唐蒄怀疑她对着镜子练过。还没叫人带她去找付老闆,那张笑脸就自顾自飘远了。唐蒄觉得有点站不稳,找了个靠近镜子的地方坐下,不知怎的开始对着镜子锻鍊笑容来。 台上的琵琶声愈加急促高昂,搏得满堂喝彩。有几个魁梧大汉几乎要站上桌面,踩着碗盘声如洪钟地比划着名,各人手里搂着缀景楼的姑娘,因着那些人生得实在高大,几个姑娘几乎是被他们捏在手里把玩。 连续做了几个表情后她才觉得荒唐,周围人潮来往,有几个吃着酒的眼睛贴在她身上,似乎是想上来跟她搭话。唐蒄忍着头痛站起来,意图找个地方等金萱嘉来找自己,于是悄声没入人海中,往不起眼的地方走。 像刚才那样恐怖的画面,她是再也不想看见了。唐蒄扭身绕进二楼,这里像是姑娘们梳妆歇息的地方,有几张矮凳和一铺被子耷拉到地上的床。整座房间里只有妆檯称得上整洁,木地板翘起一角,差点把唐蒄绊倒。 她挪到镜前看了看,镜面已经污黄得辨不出真容,也不知道绣烟她们是怎么对着这么脏的镜子描画新妆的。看着镜子里不甚明晰的自己,唐蒄也觉得无端难以唿吸起来,她不想弄脏别人的床,只得继续往前走。 兴许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心跳得好快。唐蒄捂住剧烈起伏的胸口,忽然听见旁边的房间里穿来一阵微不可查的响动,便冲着那纸煳门扬声问:「谁在里头?」 里边的人没答话。唐蒄心知这人是害怕遇上坏人,便说:「我是绣烟姐叫来的,你是这楼里的人吗?」 那里头好半天没声响,像是有什么往门边挪动的声音,纸煳门扇打开一条缝,露出一双尚且稚嫩的眼睛来:「是绣烟姐姐让你来的?她为什么不来见我?」 唐蒄呆在原地,没想到烟花之地还会有这么小的小孩。这是绣烟她们跟客人生的……还是街上捡来的? 这孩子说着,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来。唐蒄觉得奇怪,一时见清醒不少,拉住她的手尽量和气地说:「你这样的小孩怎么会出现在这,绣烟是你什么人?」 那孩子勉强挤出个笑,说:「就是楼里的姐姐。」 唐蒄可怜她饿得面黄肌瘦的,在兜里摸索一阵,翻出之前在金先生府邸里免费带出来的烤饼,伸手递给这孩子:「拿着吃吧,这个我亲自尝过,很不错的。」 那孩子眼睛盯着烤饼,却伸手将它推开了:「不成。我昨个儿答应了慧婉姐姐,不能吃别人给的东西。」 第22页 慧婉?又关她什么事?见唐蒄面露疑惑,那孩子连忙解释道:「慧婉姐姐告诉过我,这座缀景楼里有很多坏人,吃了他们的东西,就要跟着他们回家当新娘子。」 唐蒄惊讶道:「啊?我刚才还喝了绣烟的酒呢。」 那孩子像是被她脸上的表情逗笑,反过来安慰她:「没关系,绣烟姐姐不会娶你当新娘子的。」 唐蒄对她这个说法心有余悸,就算是教育小孩不要吃陌生人东西也太过了些。这么小的姑娘留在这里实在可怜,她的思绪停在这里,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姑娘像是受过训练般快速地说:「何兰芳。」 「何兰芳?你姓何啊。」唐蒄笑着摸摸她的脸,「你应该不是出生起在缀景楼吧?你原来的家在哪?」 兴许是有人提前教过她如何应对这些问题,何兰芳答得尤为掷地有声。她果断而认真地说:「我家住在大香火桥,在菜市场买小白菜的那户人家隔壁。」 大香火桥——听到这个地名唐蒄就觉得头疼,她隐约觉得自己又要撞破什么了,便挠头说:「我听说那地方也有个叫何贵远的人。你们都姓何,是不是认识?」 何兰芳点头道:「何贵远就是我叔叔。」 你叔叔现在搁楼上死着呢。唐蒄努力不让自己说出难听的话来,别弄得自己跟专门报丧的似的。她仔细措辞一二,才说:「那你知道你何贵远叔叔现在在哪吗?」 「叔叔前些天吃多了酒,跟人打架跌进河里去了。」何兰芳缓慢道,「他说要娶我,后来又说要娶绻香姐姐。这几天没再见到他,应该是没空来这里了吧。」 「何贵远是你叔叔,还说要娶你?」唐蒄有点难以接受,犹豫着问,「是他把你带到缀景楼来的?」 何兰芳肯定地点头。这下又遇上大麻烦了。唐蒄瞭然地站起来,却忽地感到一阵晕眩,也不知道绣烟给她的那杯酒里放了什么东西,叫人脑袋昏昏沉沉的。 唐蒄讶于自己这时候还笑得出来,她冲着何兰芳比划道:「我去帮你报警,你在原地等我哈。」 何兰芳没听懂她的话,不解地歪头看着她。但唐蒄此时也顾不上这些,磕磕绊绊地拉上门往外走。 做了太多事、受到太多冲击,连挪动脚步都费劲。身侧是秦淮河夜里沉静的黑色流水,连同两岸的红灯笼粉灯笼一併旋转着,搞得唐蒄一时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脚下的步子一歪,险些自己绊倒自己。唐蒄一头撞到栏杆上,正当她庆幸自己没摔进河里时,背后忽然伸出一双手,唐蒄回头只看见那人浅紫色的衣角和漆黑的夜空,那人已经使了十足的力道把她推到栏杆外面去了。 12 ? 水中 ◎咕嘟咕嘟◎ 宋迤和金萱嘉在屋里面对着尸体坐着,外头忽然就炸开了锅。两人立即推开纸窗往外望去,赫然看见远处的水中,唐蒄独自在水里扑腾着,不少人预备着去救。 在很小的时候,唐蒄也落过一次水。 那年她才五岁,跟着姥姥在河边洗衣服。姥姥洗衣服惯使棒槌,一下一下,打得皂荚水四溅。偶有几滴落进唐蒄眼睛里,她闭上眼睛去搓,就不小心跌进河里了。 姥姥老眼昏花,势必救不了她。她不记得自己那时是做了什么才活下来,只记得被大人打捞上来后大家责怪的神情,怨她掉进水里把姥姥吓到了,不够听话。 不知怎么,唐蒄就是没去学游泳。书上有个词叫望洋兴嘆,她勤工俭学的时候去扬子江边捞从游船上抛下来的玻璃瓶,就可以用这个词来形容她看着瓶子飘在江心,无论怎样伸长竹竿也捞不着的心理状态。 五岁那年,一定也像现在一样奋力挣扎苟延残喘。唐蒄看见花楼上的灯笼,换个角度看是如此地不一样。 她从肺里唿出最后一口气——或许她只是想嘆息一声——挤压出最后一串气泡,逐渐没了跟水作斗争的气力,河水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就要将她吞没了。 在暗沉沉的混浊黑水中,忽然由远及近飘过来一团暗红色的花蔓。唐蒄不敢睁开眼睛细看,只知道那团暗红色像是在水里嗅到她的气味般贴过来,当那东西搂住她的时候,唐蒄才察觉到那东西是有手的。 那人像是宋迤,又像是别人。闻到的气味既像是花香,又像是药味。水中光影模煳,叫她看得不甚清晰,只瞧见那件缀满花朵的宽大马褂在水中随着波纹起伏上下翻动,唐蒄陷在她的两臂间,连话都说不出来。 冬夜里的秦淮河没能因河岸上厢房中的情热暖起来,反倒是冷得彻骨。唐蒄想起以前听别人说起过,落水的人会失去理智,只知道拼命抓住身边的东西不让自己下沉,然后把周围可能搭救自己的人也拖进水底。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这样做的,但她居然重新回到了水面上,虽然没能爬上岸,但好歹完成了一次再平常不过的唿吸。大脑里寻回些氧气,她才想起确认把自己从水里捞出来的人是谁,金萱嘉站在岸边,用手拢成喇叭冲着这边大声喊道:「宋姨,快点把她带上来!」 唐蒄回头,才确认了圈着自己的是宋迤。眼下考量不了那么多,她先手忙脚乱地在宋迤的帮助下上了岸。她没有重新踩到地面上的出息,是四肢着地爬上岸来的,一翻身才在地上坐下,表情还是刚才的放空状态。 第23页 金萱嘉在她面前挥挥手:「傻啦?」 唐蒄回过神来,规规矩矩地回答:「没有。」 她答完才想起该做什么,飞快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补充上对话:「哦,差点忘了。谢谢你们救我。」 「你还是谢宋姨吧。」金萱嘉错身让开,露出正在挤头髮上的水的宋迤,「是她第一个听见你叫救命的。」 唐蒄觉得难以置信:「我叫救命了?」 宋迤没能弄干净头髮上的水,于是就披散着:「是。我们就没注意到你一段时间,你怎么跌到水里去了?」 「这个可就说来话长了。」唐蒄头痛地敲敲脑袋,好像这样能防止脑子进水似的,「绻香慧婉绣烟呢?」 「哪那么多人?」金萱嘉琢磨着她连续吐出的三个名字,「慧婉估计还在房间里,绻香是已经到画舫上了。」 唐蒄确认道:「画舫开走了?」 宋迤点头说:「嗯。当时画舫刚开出去不远,还以为画舫上的人会跳下水救你,结果全都是在看乐子。」 慧婉冬夜穿的衣裳有些份量,唐蒄只觉得身上沉重极了。她用力唿吸几下,扭头看向望着她的宋迤,这时才想起宋迤改换过装扮,同她一样穿着慧婉的衣裳。 唐蒄看着她脱了手套的手,心里忽然涌现出不好的预感来,确认道:「你刚才在慧婉姑娘房间里换衣服的时候,是不是也把你原本戴着的手套给摘掉了?」 宋迤诚实道:「是。」 「那你的手是抠过别人喉咙的手?」唐蒄骇得一下子站起来,指着宋迤对金萱嘉道,「她……我……」 金萱嘉觉得还是不要告诉她刚才在房间里宋迤又检查了何贵远的尸体,默不作声给宋迤使眼色。宋迤嘆气道:「早知如此就不该救你,你得救了反倒还嫌弃我。」 「我没有嫌弃你,只是有点不能接受。」唐蒄支吾须臾,忽然把黑锅扣到金萱嘉头上,「都怪金萱嘉!是她跟我说什么什么酸汤饺子,我才想到那些画面的。」 金萱嘉懒得跟她见识,宋迤便说:「那你就把那些事忘了吧。否则下回就算我有心救你,你也会推开我。」 唐蒄取捨了好半天,才说:「你头髮散了,我帮你把头髮绑回去。」她爬着挪到宋迤身后,挽起宋迤的头髮细细梳理,边梳边说,「猜我在缀景楼里发现了什么。」 金萱嘉道:「有话就快说,少在我们面前故弄玄虚。」 「呿,说就说。」唐蒄躲在宋迤身后,一字一句压低声音道,「我在缀景楼关起来的小房间里看见了那个死掉的何贵远的侄女,叫做何兰芳的小妹妹。」 宋迤回头看她:「何贵远的侄女也在缀景楼?」 「嗯,看起来也就六七岁的样子,她对这里不是很熟悉,但是认识绣烟慧婉她们。」唐蒄手里徐徐捋着宋迤的头髮,小声道,「而且我听那小姑娘说,何贵远似乎还想娶她做老婆。叔叔娶侄女,这怎么可能呢?」 「兴许何贵远是想把侄女卖到缀景楼来,嫁娶只是哄骗她的说辞。」宋迤短暂地思索片刻,抬头道,「具体情况还要从慧婉那里问出,你先别扯我头髮了。」 唐蒄松开编好的麻花辫,有点不高兴地反驳道:「我是在帮你结辫子,报答你把我从水里救上来的恩情。」 宋迤没说话,和唐蒄一起巴望着金萱嘉。金萱嘉想了想说:「我们还是别在这里多留了。刚才医院来人带走了金峮熙和何贵远的尸体,我们留在这也没用。」 「非也,非也。我们还得在这里多留一会儿。」唐蒄摇头晃脑地说,「记得我提到的那个绣烟吗?都怪她逼我喝酒还推了我,不然我才不会掉进水里。」 宋迤侧目看她:「你是说,有个叫绣烟的劝你喝了酒,你是喝多了才掉进水里的?」 唐蒄肯定地点头,说:「没错。而且我觉得那个叫何兰芳的小姑娘很可怜,也许她在家里没人看顾,只好跟着叔叔来这里,要是叔叔没死,她就还能回家去。」 「你脑子进水了,这个猜想的可能性是多大?」宋迤好笑地看她一眼,毫不留情地说,「何贵远出门□□,做什么要带上家里一个跟他没多大关系的小丫头?」 唐蒄瞪着她,又碍着刚才的事情不能向她说重话。金萱嘉颇有闲心地欣赏这二人的不对付,最后干脆笑道:「这种时候还是请教我吧,保管让你们吓一跳。」 唐蒄好奇地问:「你有什么办法?」 金萱嘉竖起食指,做了个示意她噤声的动作。唐蒄将反应慢半拍的宋迤搀起来,三个人按照原路返回缀景楼里,又关上绻香姑娘那扇雕花的梨花木门。 绻香是这里的头牌,接待的都是像金峮熙那样的贵客。其中不乏百忙中抽空出来寻欢的,所以绻香房中电话机是必备。像唐蒄落水前看到的那种破败且死气沉沉的房间,应该是那些没名气又坏脾气的女人的住处。 金萱嘉径直到妆檯边拿起电话,很是随意地拨了个号,那头没响几声就接通了。唐蒄好奇地凑过去听,没承想金萱嘉一抬手把她的脸挡开:「喂,是我。」 唐蒄眨眨眼,想去抢她手里的听筒,宋迤趁她不注意从后面扑上来,一下就将她锁住拖到远处去。金萱嘉看着被宋迤拽远的唐蒄,贴紧听筒自顾自地说:「怎么不行,原来不是我爸爸的意思就不能打电话给你吗?」 第24页 不知电话那边说了什么,金萱嘉百无聊赖地甩着妆檯上的手绢,笑着说:「我怎么会诓你跟我上贼船呢?我只求你做一件平常小事,不用你汇报给我爸爸。」 唐蒄眼见抢不到听筒,便扭头对困着自己的宋迤说:「她在和谁打电话,那个人还认识她爹啊?」 对于金萱嘉的家事,显然是比唐蒄先到的宋迤更了解。目前让唐蒄知道太多反倒不好,她索性揽紧唐蒄的腰,侧过头对她说:「等金小姐讲完电话我再放开你。」 唐蒄毫不露怯地笑了笑:「你觉得我会介意吗?」 话虽这么说,心里还是有点不太适应的。唐蒄自觉没和谁贴在一起这么近过,更何况这傢伙徒手掏过别人喉咙,什么酸汤饺子,都怪金萱嘉说得那么绘声绘色。 金萱嘉没半点时间观念,还在跟电话那头讨价还价,唐蒄想起时候不早,回去得晚了肯定要被骂,趁着宋迤紧紧制住她,回过头准备挣开她逃跑,刚转过脸恰好撞见宋迤戴着的那两片碧玉打成的叶形耳坠映入眼帘。 那东西光泽莹润,看起来价值不菲。看着从宋迤的耳垂上穿过的金丝,唐蒄忽然觉得宋迤这个人更像玉。 不是碧玉装成一树高的碧玉,是温泉水滑洗凝脂的凝脂——不知道凝脂算不算玉,唐蒄想,怪不得她要为了耳坠去掏别人嗓子眼,这东西一看就很值钱。 正当唐蒄分神间,金萱嘉那边已经讲完了电话。她带着志在必得的表情站起来,示意宋迤松开唐蒄。发觉唐蒄还愣愣地盯着自己,宋迤道:「你看着我干什么?」 「你刚才抓我干什么?」唐蒄嘴快地回击一句,又试着伸手去拨宋迤的耳坠,「你这耳环子在哪买的啊?」 宋迤看着她将手伸过来,一偏头躲开了她的手,转向金萱嘉道:「如何,问出什么东西来了吗?」 「问出来了。」金萱嘉爽利一笑,很是得意地仰头大笑,「现在我们是这缀景楼贵宾中的贵宾,只要我一声令下,就是付老闆也得乖乖趴着过来跪着给我倒酒。」 听她这么说,唐蒄便明白今晚有更多时间要在这不该来的地方浪费掉了。 13 ? 寻香踪 ◎我改我改◎ 金萱嘉果真没说大话,那通电话打过去,唐蒄亲自出马都找不出来的付老闆居然马不停蹄地跑过来了。 付老闆是个典型的生意人,脑壳上扣着一顶瓜皮帽,打扮得比楼里任何一个姑娘都珠光宝气。他点头哈腰地挤开门走进来,满脸堆着讨好的笑,仿佛金萱嘉是他生意兴隆的来源,是活生生降在他面前的活财神。 尸体被医院的人带走,绣床上的一下子留出来,宋迤就如同床上没躺过死人般坐在上头。唐蒄没她这样的胆量,于是就坐在脚踏边,整个人缩成一团。 就像何兰芳回答自己家住在哪里一样熟练,金萱嘉澹然道:「付老闆,我二哥近日在你这欠了不少钱吧?」 付老闆回话也挺熟练,赔着笑紧接着金萱嘉的话说:「那不是老规矩,您来了就相当于把帐还了。」 「我们家还没沦落到要赊帐的地步,金峮熙上不了高台盘,不代表我们全家都和他一个德行。」金萱嘉高声说,「他在你们这里欠了多少钱,你都一一告诉我。」 付老闆早有准备,金萱嘉话音刚落,就立即有人帮他把整理好的帐目递上来。金萱嘉说话时趾高气扬,看见那课本般厚实的帐本时还是没藏住眼里的惊愕。 帐本递到金萱嘉手边的桌上,金萱嘉心不在焉地翻着,问:「这几天金峮熙有跟哪个家里的人打过架吗?」 付老闆赶紧道:「金二少是来找乐子的,喝得一时兴起少不了热血上头,出什么事金先生都能压得下去。」 「这么说,他还真敢和别人叫板。」金萱嘉将那帐本砰一声用力合上,追问紧随其后,「是本地人吗?」 唐蒄没想到能这么响,被她关帐本的声音吓得一激灵,这样安静得尴尬的气氛下,那付老闆依旧能笑得出来:「哎哟,什么本不本地的,不都是看谁拳头硬吗。金二少背靠金先生这座大山,对上谁都是有来有回啊。」 「你当我们家的人是占山为王的土匪,除了走鸡斗狗以外毫无用处?」金萱嘉想将帐本扫到他脸上,到底还是忍住了,忍着怒气说,「他和谁打了架,和那个倒霉催的何贵远是什么关系,你都给我当面往清楚了说。」 付老闆不明白她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受的气多了也懒得跟她虚与委蛇,于是就敞开了将金峮熙犯的事和盘托出:「何贵远是无赖,跟谁都能闹得脸红脖子粗的,不关金二少的事。再然后,再然后就是黄公子嘛。」 黄公子,唐蒄想起之前绣烟就跟她提到过这个人。事情经过和绣烟说的大差不差,基本上就是姓黄的要跟姓金的抢绻香,两个人闹得整条街都来看热闹,既为缀景楼打响了名号,又让付老闆赚了个盆满钵满。 金萱嘉给宋迤使个眼色,宋迤便立即平静地替她发问:「那个黄公子有没有说过什么不敬金先生的话?」 「这个,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的,是少不了。」付老闆没有替黄公子说话的意思,如实说,「但黄公子是没这个心思,他就是有这个胆子,也没这个手段哪。」 金萱嘉不愿多说,直接打断他:「除了他还有谁?」 第25页 付老闆捻须沉吟着:「还有……」 「我看见你们楼里有个叫何兰芳的小姑娘,她是跟那个死了的何贵远来的?」唐蒄说话时心里七上八下的,生怕自己哪里问错,「何贵远以前得罪过什么人吗?」 付老闆如蒙大赦,何贵远早就到阎王殿里报导去了,不会追究他背后告发的责任。想到这里,他说话轻快起来,将何贵远的事三两下吐了个干净:「那就多了。近了说,刘先生前些天还说要把他当成饲料去餵狗呢。」 唐蒄没听过这人,问:「刘先生是谁?」 「新街口那边,新开的那家百货商店晓得吧?」见唐蒄点了头,付老闆才继续说,「那即是刘先生家里的产业。刘先生家大业大,用不上的闲钱多,放贷就是人坐在家里,等着钱自己长腿跳到手上来。何贵远花钱手缝大,问刘先生借了钱,不用想就知道是还不上的。」 「新街口的百货商店……说的是那个叫刘鹊的,」宋迤回忆片刻,抬头对金萱嘉道,「我记得那个刘鹊,刚落脚的时候他到家里跟大少爷说过银行开户的事。」 金萱嘉以前就在本地读书,算是金家里最早一批到金陵的人。她以前听过刘鹊的名字,又因为金家在此地扎根未稳,于是就顺着宋迤给出的台阶下了:「为着大哥几分薄面,他大概率是不会对金峮熙做什么的。」 唐蒄丝毫没注意到,还沉浸在刚才金萱嘉吆五喝六的风光里:「这个叫刘鹊的跟何贵远有过节?」 「是,刘先生撞见他一面拖欠利息一面拿钱喝花酒,气得假牙都要掉出来了。」付老闆实事求是,「刘先生当时就放话,这几天肯定要给何贵远吃一个教训。」 唐蒄问:「那刘先生对何贵远下手的概率有多大?」 付老闆机警地看向金萱嘉,试探性地往门外打手势:「刘先生现在就在楼下,要不我给您叫去?」 金萱嘉几乎想也不想就喝道:「不用叫。」她说完才发觉自己的捉襟见肘过于明显,只好继续委婉地找藉口,「我大哥跟姓刘的关系不错的,姑且信他这回。」 「可他都放话要教训何贵远了,不找他来仔细问问是不是有点……」唐蒄说到一半,忽然察觉到金萱嘉的异样,耸肩道,「好吧,那就不问。还有什么可疑的吗?」 付老闆像是也担心金小姐下不来台,抓耳挠腮思前想后好一会儿,一拍脑门道:「有,还真有一个。是叫做採莲的,隔壁院里的姐儿,跟何贵远是相好。」 等了半天,找的就是这个软柿子。金萱嘉清清嗓子,故意说:「那就先找这个叫採莲的,剩下的以后再说。」 金萱嘉要找好欺负的採莲,干不着付老闆什么事。他应完话就要退出去,宋迤却忽然抬手示意道:「等等。」 谁也没料到她会在这个时候开口,金萱嘉和唐蒄也疑惑地看向她,她却没头没尾地问:「你们今晚宣传的那个游船活动,绣烟和绻香都去参加了吗?」 「是呀。这上了船就不能下来,要在船上待好一会儿。」付老闆虽然不解,但也还是尽职尽责地说,「船上的丫头们也有任务在身,负责在画舫上唱唱拿手的小曲儿。绻香唱的是《黄月亮》,绣烟唱的是《买黄糖》。」 宋迤问:「船上一共多少个姑娘?」 付老闆想了想,道:「今晚上,七八个吧。」 宋迤又问:「你们这画舫夜游可有固定线路?」 这倒是不用怀疑,付老闆像是明白了她的意思,立即机敏地说:「有,是有提前规划好的路线图的。」 宋迤说:「叫採莲来的时候顺便给我一份路线图。」 付老闆连声应下,这回总算是退出去了。等他彻底走后,唐蒄才问:「你要游船的路线图干什么?」 宋迤不慌不忙地说:「你不是怀疑推你下水的是绣烟吗?如果行兇之人的确是她,那她此刻必然不在船上,到时拿着地图在姑娘们下画舫时对比便能明白了。」 「这样啊。画舫最后在桃叶渡停,这个窗口——」唐蒄跑到窗户边,兴奋得差点跳起来,「刚好能看见游船靠岸!连出门都不用,就能看见画舫上的人下来!」 「省省吧,别高兴得跟什么似的。」金萱嘉安定下来,立即给唐蒄泼冷水,「下回看见我和宋姨打暗语拒绝的时候,你就别闷头闷脑地说自己的行不行?要是真让你把那个刘鹊叫上来了,我们还不知道要怎么办呢。」 唐蒄还没搞明白情况,趴在窗沿边回道:「怎么,听你们说什么大少爷之类的话,不是和姓刘的很熟吗?」 「你是不是傻?我先前都问了跟我二哥打擂台的是不是本地人,我们家才来这里两个月,没事结仇家做什么?」金萱嘉白她一眼,转头就跟和她同仇敌忾的宋迤通气,「看她这副傻样,决计是做不了我小妈了。」 「滚,成天管这个当你小妈那个当你小妈,干脆全天下人都给你当小妈好了。」唐蒄回呛她一句,无比心虚地给自己刚才的冒失找理由,「我又不知道嘛,还以为你们家里财大气粗,做什么都可以无法无天的。」 经过了今晚的祸事,宋迤也跟唐蒄稍微相熟了些,跟着金萱嘉道:「险些就被你害死了,下回机灵点。」 「知道啦,真是的。」唐蒄随口答应下来,又赶紧找别的话题,「哎,你刚才那通电话是打给谁来着?」 第26页 「要你管?」金萱嘉为刚才的事就不给她好脸色,将唐蒄和宋迤都拉近了些才小声密谋道,「待会儿付老闆带那个採莲过来,我们三个要训练有素地套话,像刚才那样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绝对不行,知不知道?」 唐蒄还是个新手,问:「我们要怎么套话?」 「这简单。金小姐唱红脸,我们唱白脸就好了。」宋迤说,「金小姐发起飙来很恐怖的,演起来是水到渠成。」 金萱嘉瞪她一眼,宋迤也还是先前的表情,没被她影响到分毫。唐蒄打量着这两人,蓦地明白这事对她们来说很是平常,便问:「你们以前是做什么的?」 金萱嘉反问道:「什么做什么?」 唐蒄趁着这两人凑近,用只有三人才能听见的音量说:「看你们讨论红脸白脸很熟络的样子,好像以前也干过这种事,还不止一次。早几刻在你们家里时苏缃太太和她也很有话说,她平时在你们家都做些什么啊?」 「你知道了又怎样?」宋迤原本要回话,金萱嘉却笑着开口制止住她,「知道得太多反倒对你不好,你就做个什么都不知道、安然过到最后的闲人吧。」 既然她这么开口,宋迤也不便说话了。唐蒄懒得陪金萱嘉磨洋工,知道她是故意不让宋迤说,正想着再问宋迤几句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还不等人开门去看,一张浓妆艷抹的脸便从门扇的缝隙间探了进来。 唐蒄还没反应,金萱嘉就立即端庄地在旁边的桌边坐了下来,跟宋迤所说的可怕模样完全不同,而是得体地向採莲微笑,伸手对她道:「站着干什么,快坐啊。」 14 ? 调新音 ◎和原来大相迳庭的剧情◎ 唐蒄还以为金萱嘉的红脸是立即发怒,瞪着眼睛质问採莲为什么跟何贵远混在一起。不过想想也对,她跟採莲一面之缘都没有,又哪来质问别人的本钱。 宋迤倒是配合着金萱嘉坐下了,唐蒄不敢露出马脚,也跟着坐下。那採莲应当是来之前听付老闆说过何贵远的事,交叠着两手放在膝头,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 金萱嘉很有底气地翻弄帐簿,哗啦啦作响好一阵子才抬头看向採莲:「听说你是今天那个死了的何贵远的相好,想来他平时有什么话,都尽可着和你说了?」 对上刻意找茬的金萱嘉,採莲硬是没露出半分胆怯:「金小姐,您大可不必搬出威势来吓我,要是有什么想问的,您备好赏金来问,我必定知无不言。」 「让我开价?」金萱嘉反手一拍桌面,那帐簿哗啦一声落在地上,「好!你倒是说说,跟着何贵远厮混,收了他多少好处,敢偷偷摸摸拿我二哥的钱来花?」 饶是採莲早有准备,也没想到她竟编出这样的话来。採莲当即矢口否认道:「没有这样的事。想是小姐您搞错了,何贵远向来胸无大志,哪里会偷金二少的钱?」 「真是胸无大志,才知道惦记别人家里的钱啊。」金萱嘉转头道,「宋姨,你是检查过他身上的,你跟这位採莲姑娘好好说说,我二哥身上少了多少东西。」 「金先生家里的人,再落魄时都会备着些体己以防万一。」宋迤紧接着开口,「但我适才仔细检查过金二少身上,非但没有钞票,甚至是连手錶也不翼而飞。」 合着你们两个都是红脸?唐蒄只得在最后关头跳出来,没有半分准备,只憋出一句:「是不是搞错了……」 「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金萱嘉二话不说便再次上演刚才截住别人话头的一段,「等你什么时候真当了我爸爸身边的太太,再学着跟我在同一张桌子上说话。」 宋迤则选择不给唐蒄眼神,只对採莲逼迫道:「你只须说你和何贵远将二少的钱弄去了哪里。别打量着你不是付老闆手下的人,我们就不敢先斩后奏。」 「得了吧,你们就知道仗势欺人,当心我告到警察所去。」唐蒄在这场比赛中失了先机,只好委屈自己当提示板,「小姐,劝你说实话,宋姨很喜欢掏人喉咙的。」 宋迤回瞪她一眼,也没为自己辩解。採莲本就没干过这种事,更不愿意这种屎盆子扣在自己身上,在脑海中极力搜刮一阵才说:「我和何贵远没想过从金二少身上捞钱来。觊觎他钱财的,分明是不缺钱用的黄公子!」 「黄公子?」金萱嘉听到这里不由得冷笑一声,继续套话道,「你是说那个何贵远的债主?自己洗脱罪名不成就想把别人拉下水,果然和何贵远是一路货色。」 「我前些天还看见他手里拿着金二少的借贷卡,」採莲说得绘声绘色,「这里有人一夜就能销尽身上带的钱,付老闆弄了借贷卡,客人就靠着那张卡赊酒钱。我亲眼见到金二少拿着他那张特别的凭证在画舫上炫耀。」 金萱嘉警觉道:「你说黄必拿着我二哥的卡?」 「千真万确。」採莲一跺脚,「你们可以直接去问他,单追着我一个弱女子再怎么问也是问不出什么的。」 她说到这里,仿佛早就有了满腹的委屈,一下子全发泄出来:「何贵远近日也不讲良心,好长一段时间没来看我。付老闆说他死在绻香床上,我说死得好!」 唐蒄跟金萱嘉和宋迤两厢对视:「这下怎么算?」 宋迤像是在思索,静默片刻后才问:「你说何贵远这些日子没功夫来找你,那他是干什么去了?」 第27页 採莲没好气道:「我怎么晓得?他欠了一屁股债,黄必恨不得喝他的血,他前些年就盘算着把侄女买到缀景楼来,借着他侄女的光在付老闆这里蹭吃蹭喝。」 「我就说,何兰芳恰好就出现在这里。」唐蒄联繫上之前的情景,飞快地猜测道,「这么讲的话,何贵远真正的仇家是黄必,黄必是不会看着何贵远好过的。」 「正是这样。」採莲顿了顿,又说,「说来也巧,黄公子今夜在缀景楼的画舫上,晚些时候还要跟我见面。」 金萱嘉反应飞快,再次确认道:「黄必约你?」 「是。」採莲面有戚戚,犹豫着说,「能遇上黄公子这样的顾客,本来是该高高兴兴地去迎他的。可方才听完付老闆说了那何贵远的死讯,我便有点不敢过去了。」 唐蒄颇有兴趣,撑着下巴问:「你是去还是不去呢?」 「我不晓得。」採莲见金萱嘉听到黄必的名字后面露难色,一时忘乎所以,竟然道,「要不你们谁同我一起赴约?只要确认黄公子没有恶意,随便你们往哪去。」 「你脑壳子发昏了,我们凭什么帮你!」这次轮到唐蒄先骂,她骂完又没底气起来,提议道,「黄公子也在画舫上,那我们待会儿也留意着他不就好了?」 宋迤还停在刚才的思考里没出来,问:「黄公子手上有二少的借贷卡,那你知不知道那是哪来的?」 「不晓得。」採莲摇摇头,「我就记着是前些时候才有,黄公子本就有钱,有那张卡之后更是胡天胡地。」 宋迤听她说完,还有些思虑不周全的地方,就将那张和採莲一道过来被付老闆夹在门扇后的夜游地图拿出铺在桌面上仔细查看。金萱嘉仍在用眼神向採莲施压,可惜採莲那边是真的全然相告,半点隐瞒都没有了。 唐蒄看着宋迤铺在桌上的地图,陡然站起身来。事发突然,宋迤循声看过去,问:「你干什么?」 「我从前在学校里念书的时候,教外文的老师最信奉一个道理。」唐蒄格外豪迈地捲起袖管,「实践出真知。我们不知道这个黄公子是不是真的拿了金二少的卡,那我就一个个房间敲门问过去,总有别的目击者。」 「蒄姐,我再跟你说件事。」宋迤没拦她,却把她叫住了,「还记得你之前是几点钟掉进水里的吗?」 唐蒄站着愣了有一会儿,才在那掉进水里的湿冷中想起来:「十点……十点钟左右吧。怎么了吗?」 宋迤又摇头道:「没事。你记得就好了。」 这个人问的问题晦涩难懂,也不是第一回领教。唐蒄说服自己习惯她的古怪,好奇地看宋迤一眼,就如她所说推开门走到走廊里探索外面的世界去了。 唐蒄刚出绻香房间门,转身就碰上端盘子出来的慧婉。付老闆麾下的人讲究个物尽其用,她今晚不用像绣烟和绻香那样在画舫上唱曲,于是就留下来端茶倒酒。 她看见唐蒄身上还是那件在水里滚过又在炭火上勉强烤得差不多干的衣服,好像于心不忍似的,主动走过来说:「蒄小姐,要不我再带你回屋里换身衣裳吧。」 唐蒄怕麻烦,立即拒绝了。慧婉打量着她,又问:「您和金小姐她们一道来,怎么不和她们一块儿待着?」 「她们两个唱红脸不带我,就跟约好同去上课临了了却不带我一样。」唐蒄明显很是唾弃这两人的行为,復又嘴硬道,「不带我正好,我是出来问大家事情的。」 这年头借贷卡是件罕物,没点关系人脉还真搞不到手。唐蒄料想着这东西没在市面上普及,便安心地问:「你知道黄公子最近手上常用的借贷卡吗?」 慧婉点头道:「知道。怎么了?」 唐蒄装出一副求热闹的样子,故作好奇地问:「金二少不是也有一张嘛。那两张有什么相似不同吗?」 「我又没拿在手里仔细瞧过,怎么会晓得呢。」慧婉还真信了她这话,笑道,「蒄小姐莫不是好奇?黄公子在画舫上,稍后他下了船我叫他拿来给你见识见识。」 唐蒄满意地点头,含着笑走了。在缀景楼里捱了这么一圈,时间也终于到了画舫临岸的十二点。伴随着时断时续的丝竹低吟声,那艘雕花玲珑的小舟在夜里黑沉沉的水上缓慢地游荡过来,在两岸绵延的红灯笼映照里上下沉浮,如同传说里冯虚御风的核舟神艇。 恰好唐蒄到了河边,便候在码头等船上众人上岸。她抬头看去,楼上绻香房间的窗户正好开着,宋迤和金萱嘉挤在窗前,宋迤看见她在岸上,抬手向她打招唿。 唐蒄沖她笑了笑,画舫靠岸,船舱里的人陆陆续续从里头狭小的空间里出来。先是几个无关紧要不认得的、再是几个围在黄公子身边捧他的、再是黄公子、再是绻香,唐蒄踮起脚极力往前窥探,船舱里最后那阵隐隐传来的歌声在最后一个尾音停住,然后绣烟走出舱门。 绣烟没离开画舫,真叫人大失所望。唐蒄揪紧领口的衣裳,在心里排除着是谁暗地里趁她不注意推她下水。 既然是十点以后,那绻香和绣烟是不可能了。唐蒄回头望去,宋迤的身形隐入窗口中,没过多久就逆着人流走到楼下来。她领了金萱嘉的命令邀黄必上楼说话,停在黄必身边跟他商讨的同时也让唐蒄往她这边过来。 唐蒄停在她身边,黄必也在旁边站着。宋迤等唐蒄在旁边站稳了,才仿若专门要让唐蒄旁听似的问:「黄公子在画舫上听曲,是每一首都从头到尾地听过了吗?」 第28页 黄必不知道她说这话的用意,只当她是金峮熙叫来取回借贷卡的,挠着头大大咧咧地说:「是都听过了。」 宋迤又问:「好听吗?」 黄必仍是不懂她的意思,点头说:「好听啊。」 其实唐蒄也不大懂她问黄必这话是想知道什么,宋迤最后问道:「听了《黄月亮》,也听了《买黄糖》?」 「是啊。宋太太你知道船上唱什么歌,又何必要问我呢?」黄必避重就轻地说,「我知道你是因为什么来的,为着我前些天说的那些混话吗?那是喝多了乱说的。」 宋迤冷淡道:「我还是为了一样东西。」 黄必撇撇嘴,认栽般说:「还是瞒不过宋太太。」 他说着,原本收在裤子口袋里的手像是要从口袋里摸出什么东西来,毫无徵兆地往外一掏,藏在裤兜里的东西马上应声掉了出来。唐蒄和宋迤低头看去,掉在地上的东西,赫然是一袋看不出原料的白色粉末。 【??作者有话说】 这次修改是改掉了金峮熙的信用卡。信用卡是在1915年发明,不过不是银行发行的,所以这回修改为借贷卡。 15 ? 较锱铢 ◎蒄姐,怪悽惨的◎ 唐蒄一路盯着黄必,盯着黄必走进绻香的屋子里。宋迤比她淡定许多,而作为事件主角的黄必是最慌张的一个,他捡起那包白色粉末揣进怀里,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往前走,像那天被妻子抓包一样满脸虚汗。 何贵远和金峮熙是怎么变成有口难言状态的,目睹过宋迤剖开何贵远尸体的人都有数。唐蒄怒斥她这种行为亵渎死者,却被宋迤亮出的警察所证件逼退了。 如果是砒霜让何贵远和金峮熙有口难言,换而言之就是宋迤的警察助理证让唐蒄有口难言。那是怎么混才能混到的?唐蒄不知道是该先猜疑那包粉末还是先接受宋迤的身份,或是两样同时进行,最后乱七八糟。 三个人各怀心思地走到绻香姑娘的房间里,这个房间原本的主人已经被赶到隔壁候场了——金萱嘉暂时占据了这个房间,成为这个房间里执掌喜怒的人。 黄必走过去,先是问好道:「金小姐,好久不见。」 金萱嘉脸上是真相尽在掌握的笑容,她直起身来,笑着说:「黄先生。这里的人怎么都喊你黄公子啊?这个叫法就跟回到封建社会一样,我实在是改不了口。」 黄必知道她不会是什么友善的态度,没多放在心上。那包东西在他身上,当着唐蒄和宋迤的面掉出来,无限加大他的可疑:「金小姐是为你二哥的借贷卡来的?」 金萱嘉正想说话,却见宋迤低头对她小声说了句什么,很是重视地跟宋迤对视许久,才站起来给宋迤让位。宋迤在她原本占据的位置坐下,态度较之刚才的金萱嘉平和许多:「黄先生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自从姓金的一家人举家搬到金陵开始,金陵城中的局势就微不可查地发生了些变化。大儿子在美国人开办的银行工作,这个宋迤的身份比起姓金的养在家里的小老婆,更像是安插在警察所里插手工作的门客。 光是宋迤还不够,附带的那个唐蒄又是近日引起了些波澜的话题人物,姓金的偏爱结交这种怪模怪样的人。刚才在这两个人面前掉出了那不知道是什么的白色粉末,那个唐蒄又盯鬼似的盯着自己看…… 黄必在进屋之前就受够了她莫名其妙的盘问,这次被目前局势逼得急了,语气里不自觉地带出几分久居上位的高傲来:「宋太太,您还有什么问题要问我?」 宋迤问:「今天下午五点左右,黄先生人在哪里?」 「在朱雀路的药庄。」黄必说到这里停了片刻,发觉没人打断自己才抓住救命稻草般地说,「我有沙眼,刚好那时瓜子眼药没了,就停车在路边差人去帮我买。」 宋迤平静地问:「所以那时您是有人证的?」 辩解的机会就在眼前,黄必赶紧点头:「是,没错。不止是我家里的佣人,还有药庄当时在班的伙计。」 「是我们误会了。」宋迤看见他脸上的表情舒缓下来,又话锋一转道,「留下借贷卡,您就自便吧。」 黄必呆愣在原地,不用说唐蒄,就连跟宋迤有些交情的金萱嘉都觉得不可置信:「宋姨,有没有搞错?」 「还不能肯定是黄先生对二少下的手。」宋迤向黄必伸手,有条不紊地说,「只是那袋东西不能任由您带走。可以告诉我您是从哪里得到它的吗?」 黄必恨不得立马丢掉这个烫手山芋,连忙将那袋白色粉末从口袋里翻出来递到宋迤手里,连声说:「给你吧,给你。我也不知道它是从哪里来的,这个就跟这张借贷卡一样,不知道怎么地就突然出现在口袋里了。」 唐蒄怪腔怪调地啊一声,金萱嘉也觉得他这说法像是临时编的:「你是说我二哥的借贷卡是不知道怎么就出现在你的口袋里?黄先生,说谎也得讲科学依据。」 「我没有说谎,我今天说的一切都不是谎话。」黄必慌张得口齿不清,颤着声解释道,「那张借贷卡真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我口袋里的,我是记恨金二少在酒局上抢了我的风光,才瞒着没把卡还给他……」 金萱嘉没放过他,继续挖苦道:「听别人说你拿着我二哥的借贷卡到处显摆,听着很是威风啊。」 第29页 「我是一时煳涂,光记着这卡稀罕,没记得这是金二少专有的宝贝。」黄必说着,将借贷卡也掏出来,「现下我将其物归原主,卡里的亏空我不日便会补上。」 「好。黄先生,我们诚心待您,也希望您能诚心回答我这最后一个问题。」宋迤像是心情不错,从他手里拿过金峮熙搞丢的借贷卡,「何贵远不是您杀的吧?」 「不是。天地良心!我真没杀他。」黄必就差当场赌咒发誓,「我要是想杀他,至于玩下毒这种手段吗?直接叫人在街上麻袋一蒙头,打死丢进扬子江了事!」 在旁边听了好一会儿的唐蒄听出他话里的纰漏,抓住机会问:「我没说,你怎么知道他是死于中毒?」 「听说的。」黄必着急忙慌地撇清关系,比划道,「是画舫上的绻香,她当故事一样说。她说金二少和姓何的生日是同一天,一样的命,殊途同归同时挨了这顿。」 金萱嘉也惊奇道:「绻香说的?」 黄必肯定地说:「就是她。」 「我还跟太后老佛爷一个生日呢。」宋迤和金萱嘉同时看过来,唐蒄严谨地说,「真的,我四岁以前她还在,我过生日的时候就假装她的生日宴是给我办的。」 金萱嘉嫌弃道:「怪悽惨的,别说了。」 唐蒄说:「看不出来绻香还信这种东西。」 宋迤看向黄必:「她一直在画舫上吗?」 黄必连声称是,唐蒄也问:「绣烟也在?」 黄必说:「你们怎么老问这个。她们俩都在画舫上,那曲子是拿手好戏,换成别人替唱我肯定能听出来。」 宋迤似是有什么想不通,没多久就让他出去了。金萱嘉和唐蒄连她为什么把黄必放跑都不知道,两人面面相觑一会儿,还是由跟她相熟的金萱嘉来发问。 金萱嘉仍有怒气,问:「你为什么让他走啊?」 宋迤更是不明白她为什么生气,说:「何贵远腹中食物是七个小时前吃下去的,你们在旁边看不出来吗?」 金萱嘉被她这回答噎得说不出话,唐蒄沉吟好半天才迟疑着问:「那什么,我们应该看得出来吗?」 宋迤盯着唐蒄看了一阵,恍然大悟道:「哦。」 唐蒄觉得她这态度叫人生气,宋迤像是怕冷场,接上前言道:「七个小时前黄必在买眼药,朱雀桥人来人往,看到他的人不止一个,就算他再有钱——」她说到这里看了看金萱嘉,「再有钱也收买不了所有人。」 「那我们要怀疑谁?」唐蒄看着宋迤研究地图,忽然像想起什么要事一样大声说,「话起来我们本身就不是专业搞断案的,没必要在这个地方留这么久啊。」 「我二哥被害成这样,医院说能救回来,可该吃的苦还是要吃的。」金萱嘉乐得见唐蒄急眼,笑嘻嘻地说,「他可是你的干儿子,你不得帮他查个清楚?」 唐蒄果真被她这句话气到,用力一拍桌子,厉声说:「你再提一句你爹试试,看我不跟你翻脸!」 「让他当你干儿子有什么不好,到时你就不必这么拮据了。」宋迤将桌上的地图展平,不动声色地融入话题,「也没说要让你嫁给金先生,当他干妈而已。」 「有道理。」唐蒄立刻说,「那我们该怀疑谁?」 宋迤思忖几秒:「绣烟如何?」 「她不是在画舫上吗?」唐蒄说,「那时我只看见推我的人穿着淡紫色的衣裳,或许那人不一定是绣烟。」 宋迤想了想,又问:「慧婉呢?」 「慧婉?慧婉就更不可能了。」唐蒄觉得她这猜想不切实际,「我刚才还在门口看见她,穿着红色的衣裳。」 「你是靠衣裳辨人的?」宋迤讽刺般看她一眼,「若是慧婉也有淡紫色的衣裳,只在推你下水时穿了呢?」 「那也不应该啊,慧婉说她没事时就在楼下给人斟酒,看见她的人应当很多才对。」唐蒄开动脑筋,「你们听到我唿救的时候具体是几点,要不我再去问问?」 「嗯,还有一件事要你查清。」宋迤刚说完,仿佛又觉得这件事叫唐蒄去做很让人为难,摇头道,「算了,你只专注一件便好。剩下的事能麻烦金小姐去做吗?」 「连我都敢使唤起来了,」金萱嘉佯装恼怒,又实在忍耐不住,饶有兴味地说,「快跟我讲讲,是什么事?」 她偏不想让唐蒄听见,于是叫金萱嘉贴耳过来小声说了,讲完还故意欲盖弥彰地看唐蒄一眼。金萱嘉表情复杂,也跟着看唐蒄一眼,唐蒄问:「到底什么事?」 「宋姨不信任你。」从不顾及别人感受的金小姐这回也踟蹰起来,「我还是不跟你说了,怕你生气。」 「你们用这种眼神看我我都没生气,」唐蒄眯着眼睛模仿刚才宋迤的表情,这两人对视一眼,没有半分要透露口风的意思,唐蒄顿时觉得无聊,悻悻摆手道,「真不跟我说啊?那我也不想知道,我找慧婉去了。」 她说着,又一阵风似的跑出门外。金萱嘉松了口气,站起来低头对宋迤道:「那我也完成我的任务去啦。」 宋迤点点头,最后端详那张游船地图上的停靠点一番,趁唐蒄和金萱嘉不在,起身走到绻香的妆檯边,从空置的首饰盒里翻出一张抄满东西的纸来。 唐蒄在楼下寻觅良久,一连问过好几个人,都说今晚看到慧婉始终在楼下,没去过别的地方。更诡异的是,问绻香和绣烟时也是同样的情况,这三个人今晚按部就班,都安分地待在各自的岗位上,没有开过小差。 第30页 金萱嘉则是按宋迤说的到隔壁再次找到了採莲,问过何贵远这些天是否有异样,最后也检查了採莲的妆檯。打开首饰盒时,饶是金萱嘉也晃到了眼睛,她揉着眼睛问:「这盒子里的头面都是你自己买的?」 「这是楼里的自备,要是哪天我赎身不做了,全部都须还给老闆。」採莲回头看见金萱嘉脸上的表情,一下子被那表情逗得笑起来,「这么张着嘴巴做什么?以金小姐家里的资产,想要一套这样的也不是难事。」 16 ? 花辞树 ◎你们不要再吵了!◎ 金萱嘉和唐蒄各自查到想知道的,先后回到了绻香的房间里。绻香、绣烟、慧婉也被宋迤请到房间里来,游船地图被宋迤铺开搁在桌上,屋子里静悄悄的。 那三人都不说话,金萱嘉也诡异地没动静。宋迤看唐蒄一眼,把她推出来第一个讲话:「你先说吧。」 「我说什么?」唐蒄指指自己,道,「我说慧婉姑娘今夜没离开过缀景楼,五点的时候在厨房帮工。绣烟和绻香也没离开过画舫,黄必和船上那一票人可以作证。」 「那就从是谁把唐蒄推下水开始说起。」宋迤率先起头,向唐蒄招手道,「我有证据,蒄姐过来一下。」 唐蒄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半信半疑地走过去。宋迤将她的后领拉起来,探手抹进内侧的布料里,说:「我身上这件也是慧婉的衣裳。我发现慧婉的衣裳都有个特点,这里的针脚很奇怪。瞧,你这件也有。」 还不等唐蒄回头勘察,她就松开唐蒄,径直走向慧婉:「我小时候有位婆婆教过我这种针法。因着针脚细密,方便夹带,要仔细检查每一位大人的衣襟——」 慧婉坐着没动作,这倒方便她将手指伸进去勾出一抹鲜艷来:「以免院墙里的秘密外流。」 慧婉还算淡定,问:「这是什么东西?」 「那个是……」金萱嘉看见宋迤手上的红色,也跟着开始掏唐蒄的衣领,唐蒄索性把外头的褂子脱下来,金萱嘉仔细用手摸几下,震惊道,「怎么蒄姐这边也有?」 「叫我来这个地方,又事关二少名誉,我应当打起十二分精神。」宋迤将手上红痕擦干净了,又抬头看向绣烟,「绣烟姑娘,方便让我看看你的后领吗?」 「等一下,我从刚才开始就跟不上了。」金萱嘉抬手示意宋迤停下,「这个口红是哪里来的?」 「是你给我的。」宋迤将那管口红拿出来,「上回你说我跟在金先生身边要注意仪容,所以给了我这个。」 「我给你这个的时候没让你用来干这个,这个可不便宜的。」金萱嘉不顾唐蒄的挣扎用她身上的衣服把手上口红印擦干净了,就着宋迤的思路推论道,「让我想想啊,你是暗中把这个留在了慧婉的衣服上,慧婉和绣烟换了衣服,口红的痕迹就蹭到她们两个的后颈上了?」 宋迤将口红装起来,说:「从初次涉足这个地方开始,我就知道有需要我解决的事情。出现在我面前的所有人,除了金小姐和唐蒄都有可能是兇手。」 「这就要警戒起来了。」宋迤责怪般地看唐蒄一眼,语气里带着很明显的嫌弃,「蒄姐喝了绣烟给她的酒,脑子应当不大清醒,连推她下水的是谁都没看清。」 宋迤走到绣烟身后,果然在她的后颈上看见一道红痕:「这里穿淡紫色的只有绣烟一个人,她在看着唐蒄喝掉她给的酒后便立马上船陪客,根据黄必给出的信息,船上确实唱过《买黄糖》,唱歌的也确实是绣烟。」 唐蒄思索道:「所以是绣烟和慧婉换了衣服,我看见的那个淡紫色的人是慧婉,十点钟时是她推的我?」 面对她的疑问,慧婉没有作答,只是事不关己地笑了笑。宋迤问:「不问问她为什么推你吗?」 唐蒄如梦初醒,惊愕地看向慧婉:「你为什么推我?」 慧婉还没做表示,金萱嘉直接当着唐蒄的面笑出声来,她抬手示意自己有话,笑着说:「等等,我没有蒄姐那么蠢,我有更有水准的问题。」宋迤示意她问,她便正色道,「我二哥和何贵远的事跟你们有没有关系?」 慧婉掩唇笑了笑,惋惜道:「金小姐和蒄小姐,你们二位是谁也别笑话谁,这两个问题都没什么水准。 「哼,宋姨你先别说话,让我来拆穿她们。」金萱嘉喝住宋迤,指着端坐在她面前的慧婉说,「你们是为了我二哥的借贷卡,但在毒害他之后发现借贷卡在黄必手里,就把砒霜放在黄必身上,想让我们怀疑他。」 绻香抬眼看过去:「我们要钱干什么?」 「这屋子里的一切都逃不过我的眼睛。」金萱嘉得意一笑,转身从妆檯上拿起绻香的首饰盒,「宋姨让我检查了你们三个房间里的首饰。採莲说,你们的首饰都是由拿着你们卖身契的老闆提供的,搞丢了你们要赔。」 「看见没,慧婉和绻香的是空的,绣烟的倒是还有点东西。」她敲敲首饰盒,说,「绣烟是被你们两个拉入伙的,你们赔不起付老闆首饰钱,就想向我二哥下手。」 绣烟面露惭色,慧婉道:「那我们杀何贵远做什么?」 「我怎么知道,」金萱嘉顿住,「宋姨你来说。」 「不用说了,你们怎么会明白呢。」慧婉冷笑道,「我们起初的目的就不是为了钱,只是想要何贵远的命。」 第31页 「你们卖头面换来的那些钱拿去买了砒霜,用来买通药庄伙计的钱反倒甚少。」宋迤嘆息一声,说,「你们不该嫁祸给黄必,他惦记着给自己洗脱罪名,差人跑遍了全城的药铺,找到了那个卖你们砒霜的伙计。」 慧婉涂了蔻丹的指甲抠着桌面,最后说:「没用。」 推理失败的金萱嘉正是心虚不安的时候,听见她这么说立即紧张起来:「你说谁没用?」 「说黄必没用,怕得跟什么似的。说那个伙计没用,说好了拿钱办事,却被别人收买,比妓女还不守信用。」慧婉停顿须臾,说,「也是我没用,没瞒住你们。」 宋迤看着她,问:「杀何贵远,是因为何兰芳吗?」 唐蒄啊一声:「怎么又扯上何兰芳?」 宋迤解释道:「你刚遇见何兰芳,转眼就被慧婉推下水了。除了为着何兰芳,我也想不出别的理由。」 明明可以不告诉她们为什么杀何贵远,叫她们如鲠在喉,猜测一辈子。思虑没耗费多少时间,慧婉只捡了些自己想说的说:「绻香和绣烟的名字都是来这里付老闆给的。只有我,只有我的名字是我娘替我取的。」 她说到这里,似是斟酌着要不要说下去,最后还是说:「她不要我多漂亮,不盼着我能用美貌招来多少客人。她只希望我做个聪明人,以后能过上好日子。」 唐蒄踟蹰一阵,问:「那你现在怎么会来这里?」 「因为我娘死了。」慧婉几乎是在她问完的瞬间就抬头回答,她没盯唐蒄多久,而是瞪着金萱嘉,「你不过是命比我好,要是你也家道中落,下场不会比我好。」 金萱嘉像是一下被她掐中了喉咙,宋迤抢在她发火前挡在慧婉面前,问:「何贵远将他的侄女卖来这里,你找他一个人便是,他做的孽和二少有什么关系?」 「金峮熙做的事和何贵远有差别吗?」慧婉笑道,「金小姐不妨设想,若是出现了比你家更有威势的人家,依你二哥的性子会不会拜服,做和何贵远同样的事?」 她说着,也不知哪来的胆量,竟起身走到金萱嘉身边说:「我就是落魄的你,别拿着你家那几分钱羞辱人。」 唐蒄看得目瞪口呆,金萱嘉颤抖着转头要骂,她却没给金萱嘉机会,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间。绻香也赶忙跟上,绣烟本就是后来才帮着她们隐瞒的,这里也不是她原先的房间,眼见慧婉和绻香走远便也低着头离开了。 没想到慧婉有这样的气性,宋迤暗自后悔不该激她,再去管金萱嘉反倒会让她更生气,于是就默不作声去收拾桌面上黄必送来的信和付老闆提供的游船地图。 但唐蒄没有这样的经验,看着金萱嘉气得抿着唇站在原地,怀揣着一颗好心去劝慰她:「金小姐你别生气,她说的那些都是假如,不可能发生的。」 宋迤担忧地回头给她使眼色,唐蒄还要硬着头皮劝几句,金萱嘉立即转头大声说:「她凭什么骂我?」 看她这个反应就知道事情有点无可挽回了,唐蒄决定破罐子破摔,按照自己的心声说:「是你先揣测她的,她杀人不是为了钱,那样乱说是有点不尊重她。」 「她是杀人犯,你替她说话?」金萱嘉气不打一处来,指着慧婉离去的方向质问道,「是我嫖的她吗?」 「不是啊。」唐蒄吓得往后缩了缩,小声为自己开脱,「你也别跟我说这些嘛,又不是我骂的你。」 金萱嘉气沖沖地说:「还傻站在这里干什么?她都承认是她杀的何贵远,你怎么不去通知警察所来抓人?」 唐蒄犹豫道:「她也挺可怜的……」 金萱嘉用力推开她,跟慧婉一样高昂着头走了。唐蒄被她推得差点撞到旁边的桌子上,楼下人头攒动,她追出去都看不见金萱嘉的背影了,只好又回到房间里。 宋迤已经收拾好了图纸,看着唐蒄瘪着嘴回来,毫不留情地给她长记性:「你刚才就是往枪口上撞。」 唐蒄两手抄在袖子里,也不管这床上之前躺着谁了,坐下说:「她被慧婉骂得委屈,我好心劝她反被她骂了一顿我也委屈啊。」她说完看向宋迤,「我能骂你吗?」 宋迤没答她话,估计是不行。唐蒄低头看着自己的袖子,又对宋迤道:「你身上还穿着慧婉的褂子呢。」 宋迤像是回过神来,也有几分失意:「嗯。」 唐蒄无意识地抠手,在屋子里扫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墙上的挂钟上:「都快一点钟了,这时候回去我怕不安全。」她怀着希冀说,「那个,你会送我回去吗?」 宋迤思索着从窗户望出去,回头跟唐蒄对视:「金小姐叫司机把车开走,现在我也没车回去了。」 「下次记得别在这种时候惹她。」宋迤将那堆图纸随便叠起来往口袋里一塞,好一番努力掏出几个铜板来递到唐蒄面前,「以后我们还会见面,你记得还给我。」 唐蒄接过那几个硬币:「不是,你这么小气?」 宋迤自嘲般说:「我不是金小姐,更没有借贷卡。」 唐蒄低头端详着手里微微攒着些尘灰的硬币,突发奇想道:「等你转正了会不会就会变有钱了?」 宋迤极少见地答她的腔:「什么转正?」 唐蒄笑着比划道:「候选人。」 宋迤看着手里仅剩的几个硬币眨眨眼,忽然握紧拳头,格外坚定地说:「我是不会嫁给金先生的。」 第32页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 第33页 金先生说:「随便逛逛,在家里也是闲着。」 唐蒄瞭然地点点头,隔了一会儿又看着坐在金萱嘉腿上的金芳菲欲言又止地说:「这位是……」 「这是我家最小的妹妹,看着可爱吧?」金萱嘉就差把金芳菲举起来炫耀,低头对她说,「跟蒄姐打招唿。」 金芳菲向来乖巧,听话地说:「蒄姐好。」 「金小姐好。」唐蒄还伸手跟她贴了贴,笑着说,「现在有两个金小姐了,我要怎么称唿你们二位呢?」 金萱嘉心情不错,竟也有闲心跟她开玩笑:「限你下车之前想到区分我们的办法,不然就别怪我不客气。」 金先生出来主持公道:「不许这么跟蒄妹妹说话。」 唐蒄嚼着手里的饼干,无所谓地说:「我现在就可以想出来啊,金大姐和金小姐,以后我就叫你金大姐。」 金萱嘉脸色骤变,没怎么开口的宋迤说:「这样叫不好,还是萱嘉小姐和芳菲小姐更为妥当。」 唐蒄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一门心思地继续吃饼干。金先生没再抛话题,金萱嘉也不说话,气氛又回到之前的凝涩状态,弥散的尴尬甚至比先前更甚。 难道是刚才说错话了?唐蒄忐忑地思索着,抬头撞上宋迤的目光:「你怎么老盯着我?我脸上有东西吗?」 宋迤说:「你欠我钱。」 唐蒄愕然,金萱嘉敏锐地听见这句,立即转脸过来凑热闹:「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宋迤没说话,唐蒄迅速找到理由:「你之前把我和宋姨留在那种地方,大半夜的,总不能一个人走回去,宋姨借我钱,让我找黄包车回家。这都怪你丢下我们。」 金萱嘉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上回的事的确是她理亏,但看唐蒄那小人得志的样子又不想让她嘴上占上风,只好道:「这能怪我吗,是你先来惹我的。」 「我没带包,晚点时候再给你。」唐蒄无视金萱嘉,转向坐在她旁边的宋迤说话,「你那时说我们还会碰见,原来是真的。说遇到就遇到了,看来欠钱註定要还。」 金先生乐道:「这就叫缘分哪。」 唐蒄嘿嘿一笑,望着面前的曲奇直搓手,说:「这列车真的是区别对待,我们那节车厢都没有这种吃的。我们赶车没吃饭呢,我拿几个回去给我朋友,行不行?」 苏缃笑道:「拿吧,我们这还会再续上。」 唐蒄动作飞快,怕她反悔般收了几个饼走掉了。苏缃回头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神色如常转头回来,说:「我看这唐蒄也没什么特别的,怎么值得你上心呢?」 金先生说得很是认真:「这就别怪我说你见识短了,她和宋迤是一样的人,只是现在不信任我们,不肯透露真实身份。等我们多给她些恩惠,她必定会来投靠。」 苏缃思忖片刻,对宋迤道:「宋迤,你觉得呢?」 宋迤如实说:「除了欠我钱之外,没什么特别的。」 「没有?你这两年来从遇见过和你一样的人,」金先生仍是相信自己的判断,压低声音说,「报纸上的事情我也找人打听过,千真万确,不可能是假的。」 宋迤看着他,沉默一阵又说:「我不清楚。」 「你别是忧心我们招揽到她,威胁你的地位。」金先生挥手道,「安心吧,咱们家里求贤若渴,多多益善。」 他的保证没让宋迤安心多少,反倒是更多疑虑涌上心头。金萱嘉见她低垂着头一言不发,又不敢当众出言忤逆父亲,于是选择抱紧怀里的妹妹不说话。 家里还是父亲说话最有份量,念书的钱也是父亲给的,全家都仰仗着父亲在社会上的地位,没必要为了宋迤给父亲甩脸子。要是唐蒄也来了家里,依她那个爱表现的性子,宋迤还真有可能被她挤兑到角落里去。 宋迤或许正是在忧心这个,所以不肯对任何人说出对唐蒄的看法。金萱嘉心里烦躁,不自觉地将手里的纸巾搓成长条,也不知道要怎么开解宋迤,还是唐蒄从她那边的车厢又跑回来,才打破了这边沉寂的气氛。 有了之前的经验,乘务员便不再拦她。她从口袋里掏出枚锃亮的硬币来,递到宋迤面前:「来,还给你。」 那枚硬币就停在宋迤视线平齐的地方,金萱嘉暗中观察她,她像是挺高兴,抬手把唐蒄还的钱拿下来。 「你怎么又回来了?」金萱嘉抓紧机会调解气氛,「跑这么远回来就为了给宋姨钱,你还挺讲信用的嘛。」 「我可不是为着这个来的。」唐蒄神神秘秘地躬下来,指着站在观光台关上地铁闸门道,「坐在那边的那个人是卢秀清诶,她好有名的,我朋友很喜欢她。我跟我朋友说在这里看见她,她叫我来要份签名。」 「你朋友喜欢她?这年头瞎了眼的人可真多。」金萱嘉好心提醒道,「想要她的签名的话,你最好表现得谦卑狗腿一点,别到时候挨她骂,那可就得不偿失啰。」 唐蒄不明所以,拿着纸笔往观光台那边走过去了。金芳菲坐在金萱嘉腿上,回头正好能看见站在外面的卢秀清,问:「那个人一直站在车头,难道就不累吗?」 金萱嘉没好气道:「嘴巴那么讨人厌,累死最好。」 苏缃笑着说:「你嘴上也没放过她呀。」 一等车厢车头附近都有观光台,卢秀清就靠在观光台上没动过。唐蒄拉开铁门在旁边小声叫了她的名字,她没有回答,唐蒄觉得奇怪,壮着胆子搭了一下她的肩膀,卢秀清整个人就支撑不住般颓然倒下了。 第34页 唐蒄吓得慌忙去拉,卢秀清整个人翻过观光台的围栏,从列车上摔了下去。围在脖子上的围巾在她摔下列车的过程里松开,露出紧勒在她脖颈上的绳索。 这阵风波声响太大,车厢里众人都伸长脖子来看。唐蒄愣愣地站在原地,手里还拿着等她签名的卡纸,发觉众人都望着她,才回过神解释道:「不是我的推她……」 18 ? 回莺啭 ◎再来一局◎ 列车没有因为车上死了人就停下来,尸体很快被拉到不那么重要的车厢,掩人耳目地塞进行李架里。 观光台类似一个探出车厢的阳台,只在一等车厢设置,无非就是方便老爷太太们抽菸,顺带着看看风景。 金先生冷眼看着忙碌得跑来跑去的几个列车员,脸上是旅程被打搅引起的不高兴。宋迤是为数不多触碰过尸体的人,她回到原来的座位上,低声说:「死了。」 「都跌成那个样子,还能活吗?」许久没说话嗓子有点哑,金先生咳嗽几声,向苏缃伸手,「肯停车把尸体拖上来就很对得起她了……把你那镜子借给我看看。」 他话音刚落,原本坐在卢秀清位置附近的青年男人收到讯号般奔过来,举起拳头怒喝道:「你胡说什么!」 唐蒄以为他要教训把卢秀清尸体推下去的自己,马上一矮身子躲到宋迤身后:「别打我,不是我!」 宋迤震惊地回头望向她,唐蒄吓得够呛,跑开了才知道那青年的目标不是她。他大半个身子都要伏在桌上,伸长手臂抓着金先生的领口,怒不可遏地质问:「你知道她平时是个什么样的人吗,你有什么资格说她?」 「哎呦,人都死了,还在乎这些做什么。」这时又来了个年纪大些的戴眼镜男人,他按住青年的手臂,扭头对金先生笑道,「金先生,您别放在心上。这是秀清的男朋友,一时伤心过度失了分寸,还得请您体谅则个。」 好不容易才等那青年被后来的男人哄着走了,唐蒄终于松了口气。金萱嘉搂着金芳菲回头取笑她:「我看你以后也别再嫌弃宋姨了,你那手也是摸谁谁死。」 唐蒄没心思管她的调侃,重新在新加的板凳上坐下。她心里发毛,满怀忧虑地问:「怎么办,他们会不会以为人是我杀的?我不想一下车就被警察带走。早知道就不还宋姨钱了,要不是还钱,我就不会回这里来。」 这番话又被宋迤抓出个错来,她立即猫头鹰般敏捷地扭头看向唐蒄,问:「你不是说是想要签名吗?」 唐蒄没被她问住几秒,一挥手抹去自己的心虚:「我不管,这两个条件缺一不可,你要负一半的责任。」 金萱嘉和苏缃低头笑了笑,宋迤盯着唐蒄没再说话。 「那个叫卢秀清的确是活不成。」被她盯着看了半天,唐蒄的侷促显而易见,宋迤最后决定说正事,「你是第一个看着她摔下去的人,有什么我们遗漏的吗?」 唐蒄啊一声,摇头否认道:「没有。你不是检查过她身上了嘛,要不是那个剧院老闆拦着,你又要把她切开了。卢秀清上车的时候是活着的还是死着的?」 金萱嘉觉得这样的话不应该让妹妹听见,皱眉答道:「那肯定是活着的,你说话前能不能先动动脑子?」 唐蒄也看金芳菲一眼,小姑娘还没搞清楚情况,眨巴着眼睛望着她。她犹豫片刻措辞完毕,说:「我是想问她上车的时候是自己走进来的还是被人扶进来的,万一她是在没上车的时候……那就没人敢冤枉我了。」 宋迤会验尸不假,察言观色的能力却不及唐蒄。她一心在查案上,直言不讳道:「想查是谁杀害了卢秀清,还是先看和她一起站过观光台的人更简单。」 她停顿了一下,又说:「最先要问的,自然是唐蒄。」 正在偷曲奇的唐蒄勐然抬头:「又是我?」 宋迤说得理所应当:「若她是在你走进观光台之前死的,那就是你第一个触碰尸体。有什么异常吗?」 「没什么奇怪的啊,她背对着我,戴着围巾,绳子就挂在脖子上。」唐蒄说着,确认那青年没在看这边,侧身往旁边靠了靠,举例道,「她这样靠在墙上,要是没有墙,应该也是立得住的。可她那样要怎么站着啊?」 金芳菲歪着脑袋问:「那个姐姐怎么了?」 「她在外面站太久,没力气了。」唐蒄比金萱嘉还快接她的话,忧心忡忡地说,「要当着小孩面说这个吗?」 「是是是,别说这个。」金先生发话,找了另外的话题,「蒄妹妹你也是要去牛首山?听说那里要开春了才好看,你是南京本地的,现在过去怎么样,有得玩吗?」 「还好吧,心情放松些,哪里不好玩呢?」唐蒄一笑,「我和我朋友不到牛首山,是回老家在的村子里。」 「哦,」金先生说,「你家不在城里?」 唐蒄没回答,只是笑道:「这不快过年了嘛。」 她不想继续说这个,随口敷衍几句就要告辞,金先生却叫住她,用手指着金芳菲,对身边的苏缃说:「辛苦你看孩子,叫蒄妹妹和宋迤把这次的死人事了一下。」 苏缃像是不太情愿:「死人事?」 「那个小明星的事情。」金先生漫不经心地说完,仿佛吓唬小孩似的地对站起来的唐蒄道,「要是不在车上把兇手逮住,等你一下车就要被警察抓去问话了。」 第35页 唐蒄没料到他会让自己留下,金先生看金萱嘉一眼,赞赏道:「上次峮熙的事情,你们应对得很好。」 苏缃在旁边桌上装糖的托盘里抓了一把,默不作声地将金芳菲领走了。苏缃坐在金先生旁边,她走开后金先生示意唐蒄坐,唐蒄不敢违抗,胆战心惊地坐下了。 「我们从头到尾将这件事说一次。」宋迤说,「上车时死者骂过乘务员,不像怀有病痛。她到了座位上后稍作休息,自行走到观光台上,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乘务员还特意去观光台上跟她道歉,她男朋友,剧院经理和另几个人也上去过。」金萱嘉续上她的话,凑过来悄声说,「我觉得那个被她骂过的乘务员很有嫌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那样羞辱,面上肯定挂不住。」 「不是,那也没到要杀人的地步呀。」唐蒄不太理解她的想法,问,「能叫那个乘务员过来问问话吗?」 金先生招手将那个乘务员叫过来。他好像也被这件事吓着了,毕竟前不久卢秀清还生龙活虎地冲着他骂,好好一个大活人突然因为那种死法没了,实在奇怪。 唐蒄赶在所有人出声之前说:「我听说上车的时候你和死者有冲突,你后来还去跟她道了歉,是这样吗?」 那乘务员叫孙琦琦,名字写在胸前用别针固定的铭牌上。他谦和地回话道:「是。我对这个工作还不熟练,是在同事的陪同下去的。那时卢小姐没有接受我的道歉,但不是我杀的她,那时我同事也和她说了话。」 宋迤问:「你道歉时是几点钟,她有什么异常吗?」 「我不敢抬头看她,只能听见她说话。没觉得有什么异常。」孙琦琦面露难色,稍加思索后说,「我记得那时是列车开动十分钟后,应该是十点三十分左右。」 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他很快叫来那位陪他去道歉的同事,那位同事也证实了他话中的真实性。 金萱嘉回头看被封锁起来的观光台,说:「那扇铁门把观光台挡住了,要是没有那块东西,车厢里乘客那么多,肯定会有人从车厢看到观光台上发生了什么。」 唐蒄早就知道怀疑乘务员这条路走不通,于是想着从别的乘客身上找线索:「进过观光台的乘客有谁?」 「谁晓得会发生这种事,根本没人留意。」金萱嘉站起来,准备立马行动,「看来只有一个个问了,我现在能确定进去过的就是她男朋友,要不要叫过来问?」 唐蒄还记得刚才卢秀清的男朋友冲过来揪这人骂的画面,扭过头试探性地问身边的受害者:「可以吗?」 金先生将下巴一扬,是不在乎他过不过来的意思。金萱嘉自告奋勇去挨个问话,顺便把卢秀清男朋友叫来。 宋迤挪动到金萱嘉的位置上,看样子对现状挺满意。唐蒄觉得无所适从,坐在嫌疑人面前像个面试时的考官,严谨地说:「请向我们介绍一下你自己。」 对方瞟她一眼,没好气地说:「我姓马。」 唐蒄觉得话题有点难以持续下去,又问:「全名呢?」 对方不耐烦地嘆了口气,说:「我全名叫马颂。」 「好的,马颂先生。」唐蒄想了想,还是声明道,「我们没有恶意,是想查清究竟是谁杀了卢小姐。您可以去打听一下,缀景楼的客人被毒死,就是我们破的案。」 马颂没搭理她。唐蒄没有当面与嫌疑人对峙的经验,只知道在揪出兇手后骂人,她硬着头皮说:「您和被害者是情侣关系,今天是准备一起来观光旅游的吗?」 马颂惜字如金,道:「是。」 金先生跟他本就不对付,宋迤低着头,唐蒄特别想当场逃走:「嗯……您平时和她的感情怎么样?」 马颂和卢秀清都是暴脾气,一拍桌子站起来,大声道:「我和她的感情怎么样轮得着你问,你是警察吗?」 正在收集嫌疑人名字的金萱嘉闻声看过来,唐蒄往后缩了缩,宋迤立即开口道:「受害者身上有外伤,真正致死的不是脖子上的套索,而是割在喉间的一刀。」 「卢小姐是被人害死的。」宋迤缓慢地将视线挪到他脸上,「您难道不想知道是谁杀了她吗?」 马颂浑身颤抖起来,他握拳在桌上用力一锤,咬牙切齿地说:「我……我当然想知道,我比谁都清楚是谁干的!这节车厢里想杀她的,想杀她的就是那个人!」 唐蒄眼看线索出现,振奋精神追问道:「是谁?」 「就是刚才拉我的那个人,秀清上班的那个剧院老闆。」马颂两手捂住脑袋趴在桌上才能抑制住周身的颤抖,他含恨道,「他追求秀清很久了,用名利金银诱惑她,还说不跟他在一起就不给秀清登台表演的机会!」 唐蒄震惊道:「没同意他的追求,他就要杀人?」 宋迤没说信不信,说:「能看看您的车票吗?」 马颂没什么隐瞒,伸手将车票递给她,补充道:「今天我是擅自来这里,秀清不知道。我听说那个人邀秀清单独出来,怕他对秀清图谋不轨,就偷偷跟着来了。」 宋迤粗略看过一眼,然后将车票递给唐蒄。那车票是在几天前买的,信息也都对得上,不像有假。唐蒄把车票还给他,顺口问:「那个剧院老闆叫什么名字啊?」 「宁远疆。」 19 ? 平地起风波 第36页 ◎混乱关系摩多摩多!◎ 那个被死者男友怀疑的宁远疆就是第二个要盘问的人。他比马颂识时务,看见金先生坐在旁边就知道该用什么态度说话,只是那表情在唐蒄看来着实是没出息。 唐蒄说:「你叫宁远疆?」 宁远疆带着笑意点头道:「是。」 唐蒄扭头对身旁的金先生说:「要不让您来问?」 「我?」金先生没想到她会在这个时候找自己,赶忙摆手回答,「我搞不好这些,还是蒄妹妹来吧。」 「那金先生要是有空,能去和金小姐一起探查一下兇器是不是还留在车上吗?」唐蒄怕他不乐意帮忙,又奉承道,「金先生出山,谁会不给?证据肯定手到擒来。」 金先生有点奇怪地看着唐蒄,估计是惊讶于唐蒄有使唤他做事的胆量。等金先生挪动着肥胖的身子从座位上的小桌边挤出去后,唐蒄才重新看向坐在她对面的宁远疆:「宁先生,听别人说,您正在追求卢小姐?」 「算是吧。」宁远疆没有不好意思,大大方方地笑着说,「秀清和我早就在一起了,是我追的她。」 唐蒄一下没能控制住脸上的表情,和同样诧异的宋迤交换一个眼神。她思量再三,才艰难地从脑海中捡出合适的字句来回应:「那刚刚那个马颂是干什么的?」 「他是报社的主编,」宁远疆听出她话里的弦外之音,就着唐蒄好奇的哪部分详细地辩解道,「他还是秀清的前男友,我觉得秀清的死和他脱不了干系。」 居然和马颂的指控对上了。唐蒄好奇地说:「原来你们是情敌啊。那他刚才过来打人,你为什么要拦着?」 「金先生在我眼前遇险,我不能不管不顾。」兴许是为着金先生的面子,宁远疆对唐蒄说话毫无保留,「前几天金先生和叶老闆说要来我们剧院看演出,能结交这两人,求都求不来。我可不敢在这种时候得罪他。」 唐蒄问:「你和死者感情怎么样?」 「我们感情很融洽,马颂不高兴秀清选择了我,就每天变着法儿地来打搅我们。」宁远疆一手撑在桌上挠挠脖子,为了证明他和卢秀清关系亲密,又说,「我给秀清打了条蓝宝石项鍊,出门的时候还戴在她脖子上。」 卢秀清摔下去的时候,唐蒄是看见她脖子上有条东西。宋迤仔细看过尸体,项鍊是好好地挂在卢秀清脖子上。唐蒄又问:「除了马颂,死者还和谁关系不好?」 「秀清的脾气经常得罪人,要不是我帮她上下打点,哪来今天这样的成就。」宁远疆说,「跟她关系不好的除了马颂,就是贺琳。贺琳和她是同学,现在在我们剧场当化妆师,两个人前天还吵过架,闹得人尽皆知。」 唐蒄蹙眉记下这个名字,说:「就没有别的了?」 宁远疆拖长了音调嗯一声,最后坦白道:「你平时问我我可能还能再说出几个,现在问我就想不起来了。」 唐蒄撇撇嘴,问:「你出去的时候和死者说了什么?」 「我跟她说,因为那种人影响自己太不值得,但是她沿途唉声嘆气的,心情很沉重。」宁远疆有条不紊地回答,「她没坐多久就站到观光台外面去,我以为她是想看风景缓解一下,就没拦着她。谁晓得会出这种事。」 看他那个鄙夷的表情,便知道话里的「那种人」指的是马颂了。唐蒄紧接着问:「那时候是几点钟?」 宁远疆答道:「这谁会留意,我记不得了。」 宋迤在谈话最后开口:「看一下你的车票。」 宁远疆很是配合,不只把自己的车票拿出来,还把卢秀清放在他那里的车票也奉上了。宋迤检查后又给唐蒄看过,这两人的座位挨在一起,应该是同时买的。 宋迤问:「你知道她为什么会上这趟列车吗?」 「不知道。」宁远疆收回车票,说,「这次说坐车也是她提出来的,她也没告诉我原因。我本不想跟来,想起那个马颂会趁机骚扰她,只好陪她过来了。」 唐蒄和宋迤又问了几个问题,答完就让他走了。金萱嘉那边还没查探完,唐蒄趁机坐到宋迤身边,偏过头小声说:「你觉得这两个人哪个是兇手?」 「现在还看不出来。」宋迤说着,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一圈,「我在想死者脖子上的那个东西,被害人已然是割喉致死了,兇手为什么还要用绳索来栓住她?」 「是有什么寓意吗?」唐蒄举例道,「我听说有那种连环杀人案的兇手,作案的时候就蘸着血在对方身上写个特别的字,就是留个记号告诉警察这人是我杀的。」 「以前没听说过有这样的事情,」宋迤没有头绪,于是问唐蒄,「你在这里生活得久,从前有这样杀死被害人后还要在被害人脖颈上套绳索这样的案子吗?」 唐蒄本来就是随口说的,摇头说:「没听说过。」 宋迤说:「也可能是别的缘由,那个绳索应该对兇手而言有着非比寻常的寓意,说不定能成为这次破案的关键。死者死后尸身竟然立在原地,也很让人奇怪。」 唐蒄跟着说:「这个案子,我非常非常感兴趣。」 宋迤瞭然道:「是因为那三个人的关系?」 唐蒄故作高深地摇头:「是出于对正义的渴望。」 宋迤低头笑笑,唐蒄看她心情好像比平时更好,回头瞄一眼跟别的乘客交谈的金萱嘉父女二人,压低声音跟身旁的宋迤小声交谈:「金先生对你好吗?」 第37页 宋迤原本在看窗外,听见她说这话立时转过头来。她似乎有点生气,神情肃然道:「问这个做什么?」 唐蒄不知道她为什么是这个态度,有点不明所以地说:「你之前不是跟我说过不会嫁给他吗?那金先生收留你肯定是因为别的原因,」她试着猜测道,「是你能一眼看出尸体哪里不对,他才让你留下来的?」 宋迤显然有几分不悦:「你为什么问这个?」 「要是他看中的是你的能力,我就能安心了。」唐蒄说完这句话才发觉不太对劲,又严谨地将这句话补完,「安心在他手底下工作,我也有旁人没有的特长。」 宋迤说:「这你要自己去问他,我不知道。」 唐蒄哦一声,又问:「你平时在金先生家里干什么?」 宋迤澹然道:「就站在他旁边。」 唐蒄确认道:「这就是你的工作?」 宋迤定定地看她一阵,像是不愿让这个话题继续下去,扬起声音问远处的金萱嘉:「下一个要问的是谁?」 金萱嘉恰好抓住其中一个座位上的人的手臂,欣喜若狂地把她从座位上拖起来:「这位这位,快跟我走。」 那女人没有站稳,被金萱嘉拉起来的时候崴了一下脚,一下子扑进金萱嘉怀里。金萱嘉眼疾手快地接住她,她才没摔倒在地。被金萱嘉扶了这一下,似乎于情于理都没有拒绝她的理由,那女人就只好跟她过来了。 唐蒄还在想宋迤为什么冷脸,等这女人在她面前坐下才回过神来,宋迤在她开口前问:「叫什么名字?」 金萱嘉把她摁到座位上就去跑去找别人了,那女人赶紧收回目光回答道:「我叫贺琳。」 宋迤给唐蒄使个眼色,唐蒄便续上她的话:「哦,你就是死者以前在学校的同学,现在在剧院当化妆师?」 贺琳点头承认,唐蒄自言自语道:「还真巧。」 「巧什么,我倒觉得她是跟着我来的,非要给我找不痛快。」贺琳冷笑一声,又嘆了口气说,「我刚才出去就是找她说清楚那天的事情,好半天把她哄好。否则就她和我们老闆的关系,不道歉我这工作就别想要了。」 唐蒄不动声色地注意着那个因贺琳被拉走而留出来的空位,立即抓住机会问:「您的座位就在通往观光台的铁门边,看见最后一个去见死者的是谁了吗?」 贺琳摇头道:「不知道,我当时在休息。」 唐蒄按老规矩问:「你去找死者的时候是几点?」 她低头掐表道:「十点四十三吧,还是四十五。」 宋迤直接问:「你和死者为什么在前天吵架?」 「因为一些工作上的事……」贺琳说到这里欲言又止,坐直身子为自己辩白,「我和她以前是同学,关系一直很好。前天是特殊情况,你们不信可以去查。」 唐蒄道:「方便告诉我们是什么特殊情况吗?」 贺琳看上去非常不想回忆,看向别处说:「我是负责给她打理舞台妆的,那天眼线不小心画歪了,恰巧碰上她心情不好,我也不能任由她骂,就吵起来啰。」 看来卢秀清平时不讲究宽厚待人,为自己树敌甚多。唐蒄想了想,说:「死者经常和别人吵架吗?」 「是啊,不过以前她从来不和我吵架,」贺琳说着,猝然笑出声来,「怎么着,你们怀疑是我杀了她?」 「没有没有,疑罪从无。」唐蒄慌忙摆手否认,又说,「您和她以前关系很好,她死了您就不难过吗?」 「是有点难过,但也没像马颂那样要打人。」贺琳说,「他对秀清是一往情深,读书的时候就在一起了。」 「原来他们读书的时候就在一起了,」唐蒄撑着下巴问,「那卢小姐平时对马先生的态度如何?」 「她对马颂从来不乱发脾气,马颂也待她很好。不过这两人这段时间有点小摩擦,我们剧院老闆很喜欢秀清,今天还特地带她出来玩,」贺琳说到这里又压不住嘴角的笑容,「看马颂那样就知道今天不简单。」 「您看事情还真是敏锐。」唐蒄深有同感,也跟着她一起笑起来,「卢小姐到底和马颂分手没啊?」 「我也好奇着呢,那三个人的关系剪不断理还乱的,你们还是先问了马颂和宁老闆的话……」贺琳顿了顿,问,「他们是不是瞒着那件事,故意没跟你们说?」 唐蒄警醒地问:「哪件事?」 「我就知道,那两个男人喜欢秀清,肯定不会把这种对她不利的消息说出来。」贺琳兴奋地说,「秀清以前害死过人,虽然不是有意的,但石椿就是因她而死。你们怕引起恐慌不敢说,可我看得很清楚。刚才从我的位置上往窗外一望正好能看见,秀清不是摔下火车的。」 她眼睛盯着马颂和宁远疆,隔着桌子往唐蒄这边凑近了些,说秘密般小声问询道:「她脖子上栓着根绳子,被车子拖着走了好一段路,是吧?」 20 ? 神鬼有灵 ◎我恨有钱人◎ 如今在同一个剧院工作的卢秀清和贺琳,曾经也在同一所学校念书。在马颂没空接送卢秀清上下班时,她就与贺琳结伴同行,下班再晚也不担心遇见危险。 那时她和马颂还保持着表面恩爱的关系,没有马颂接她下班,她就无论如何也不敢回家。有次马颂在报社加班,贺琳因病请假,为了不单独乘车,她竟然答应让正在追求她的宁远疆送她回去,马颂因此很是生气。 第38页 「让秀清这么害怕的,只有一个人。」贺琳像是怕惊醒什么似的悄声说,「就是之前的当红艺人覃翠萍。」 唐蒄对这名字有点印象,点头道:「哦,这个人我知道。她以前好像也是你们剧院的,后来怎么不唱了?」 「哪里是不唱了,是想唱也唱不出来了。」贺琳眉飞色舞地说,「宁老闆喜欢秀清,就把原本覃翠萍的演出让秀清顶替。秀清唱得也很好,没多久就把覃翠萍的风头抢去了。这个覃翠萍心眼很死,在剧场里上了吊。」 「因为工作被抢就自杀了?」唐蒄惊讶得掩住嘴巴,怀疑地看向贺琳,「真的吗,我怎么感觉是你编的?」 贺琳缓缓坐直身子,含笑道:「当然是真的,我们剧院的人都必须保证要严守这个秘密,不许外传。」 唐蒄不信,说:「那你还告诉我们?」 「秀清那个死法,太不正常了。要是你们能找出兇手,告诉你们又怎样呢?」贺琳淡定地说,「反正又不是秀清亲手杀的她,难道还能把她的死算在秀清身上?秀清现在也死了,这两个人就是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覃翠萍是吊死的……」唐蒄看向身旁的宋迤,迟疑着说,「你觉得和她脖子上那条绳子有关系吗?」 宋迤思索道:「那个覃翠萍,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 贺琳想也不想就答道:「骄傲。她觉得只有自己才是值得成功的,别人都比不上她。但秀清登台后大家对秀清也很欢迎,她应该很失意,最后受不了就自杀了。」 她说着,又怪腔怪调地说:「听说吊死鬼怨气很大的,秀清这次是这样古怪的死法……哎哟,真造孽。」 作为一个给自己办过葬礼的人,唐蒄倒是不怎么害怕,问:「你怎么一边说死者害人,又一边心疼她呢?」 「怎么不行,我实话实说,有什么心虚的?」贺琳笑道,「我就这么跟你说吧,我跟她关系好是好,但她死前几天跟我吵成那样,莫非我还要惋惜没人骂我吗?」 「覃翠萍生前也不是好惹的,她是骂人太多,就遭报应了。」贺琳在心里估量着自己以后的日子,说,「她家里的老人还靠她养活呢,我得多随点礼才行。」 唐蒄嗯一声,说:「你走吧,我们没有要问的了。」 贺琳配合地起身离开了。唐蒄盯着她坐回座位上,说:「我还是不信她的话。被害人是喉咙被割了才死的,是覃翠萍的话她应该是吊死的才对。宋姨?」 宋迤没答话,唐蒄看她一眼:「宋姨?」 宋迤像是刚从沉思里抽出身来,她转头对上唐蒄的视线,说:「兇手没拿走宝石项鍊,看来不是图财。」 唐蒄附和道:「嗯,说得是。」 恰逢金萱嘉问完话回来,看见唐蒄和宋迤占了她的位置也没有多惊讶,反倒是坐到她爹的位置上去了。 她刚坐下来就作势要打唐蒄的手:「我们这桌的饼干全给你一个人吃了,害得我妹妹要到别的车厢去。」 唐蒄躲开她,问:「你不是不喜欢苏太太吗?」 金萱嘉也拿了块曲奇,说:「是啊,但芳菲年纪还小,给她多点好处说不定以后我和苏缃之间她会向着我。」 「哇,你这也太卑鄙了。」唐蒄说,「问出什么没?」 「去过观光台的就是那几个,马颂、宁远疆、贺琳和那个列车员,然后就没了。」金萱嘉无奈地耸肩,「你们问了那么久,这四个人之间就没有什么可疑的点吗?」 说到这个唐蒄立马来了精神:「那可太多了,我跟你说,马颂说他是卢秀清的男朋友,宁远疆也说他是卢秀清的男朋友,贺琳对卢秀清那是又爱又恨,一边觉得别人死得活该,一边要给人家的家里人多包红包。」 金萱嘉惊讶道:「刚才就应该留下来听你们聊的。」 「我这辈子都没听过这么有意思的故事,」唐蒄表现得比刚才的贺琳还夸张,「还有呢,以前有个叫覃翠萍的歌手和卢秀清抢工作,没抢到工作就上吊自杀了。」 金萱嘉坐到唐蒄这边来,使得座位一下子就变挤了。她迫不及待地说:「你详细跟我讲讲。」 唐蒄正要说话,宋迤就打断道:「好了,这种事以后总有机会说的。你爸爸眼下在做什么?」 金萱嘉道:「宁叔叔留他说话,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我还有工作要交给你们。」宋迤很不客气地指着唐蒄和金萱嘉发号施令,「你们分头去检查刚才卢秀清和那三个人的行李,还有列车员身上带的东西。」 唐蒄眨眨眼,问:「那你呢?」 「我去再勘探一下案发现场。」宋迤笃定地说,「尸体不可能自己站起来,天气也没有冷到将死者冻僵。」 有她下达命令,金萱嘉和唐蒄不得不停下讲小话,收敛心性去做正事。金萱嘉去跟列车员交涉,唐蒄负责去检查行李,走到一半她才想起自己不该听宋迤的话。 应该让她放下身段求一阵子的,怎么就这么轻易地照做了呢。唐蒄心乱如麻地想,连金萱嘉也很听她的话,实在是奇怪。难道她在金家的地位实际上很高吗? 看着金先生的面子,没人反对唐蒄查看行李。金萱嘉在车门边倚着,即可以跟乘务员问话也可以看风景,这么比起来,翻行李简直是最不好的工作。 第39页 前几个人的行李都没什么奇怪的,短程旅途中不会带什么大件的东西,查探起来没费多少力气。贺琳带着些书籍和装饰品,兴许是想跟卢秀清和好之后游玩的。 马颂的身份类似跟踪卢秀清的间谍,轻装上阵,没有多余的累赘。宁远疆则是带着相机和胶捲,同样是游客的标准配置。翻到卢秀清的包之前,唐蒄还在心里默念一句「阿弥陀佛」,仿佛这样鬼魂就不会找她算帐。 背包里是些乱七八糟的杂物,唐蒄乱看一阵,终于找出了一样不太合常理的东西。卢秀清死时脖子上戴着宁远疆送的项鍊,但背包里还藏着一方丝绒质地的小盒子,盒盖打开,里面也躺着一条普通的铜制项鍊。 被妥善收纳在这样的盒子里,可见主人对其是极为珍爱的。唐蒄将那项鍊拿起来,抬眼时瞧见宁远疆在和金先生高谈阔论,马颂则很是紧张地看着这边。 唐蒄招招手向他示意,他立即早就准备好了似的往这边走过来。他仿佛很难开口:「这条项鍊……」 唐蒄也有些难以启齿,她没想好要怎么在马颂面前称唿死者,只好说:「这是自己买的,还是别人送的?」 马颂飞快地说:「是我送给她的。」 唐蒄略有些错愕:「你送的啊?可是那位宁先生说她和你分手了,是你一厢情愿地跟着她。」她怕自己说着说着就被打,「她脖子上戴的也是宁先生送的项鍊。」 马颂的身形跟着列车摇晃,她说:「我们没有分手。」 「是,是吗?」唐蒄觉得自己有点听不懂中文,「卢小姐她喜欢的是你,那她和宁先生又是什么关系?」 「就是宁远疆说的那种关系。」马颂满脸沉重,他靠到墙角,说,「秀清她家境不好,不能失去剧院的工作。在这种情况下,她怎么敢明面上拒绝宁远疆的要求?」 「我在报社上班,虽然做到了主编,但给家里寄钱后也帮不了她多少。」他在唐蒄震惊的目光里坦白道,「秀清的父亲抱病,母亲没有像样的工作。为了能顾得上家里,我们就只好出此下策,假意接受宁远疆的追求。」 唐蒄下巴差点合不起来,好半天才说:「原来是这样,怪不得贺小姐也说要多给卢小姐家里钱……」 「贺琳也知道她的家境,她们两个学生时代就是好朋友了。」马颂说,「她表面不说,心里应该也很难过。我们都帮不了秀清,就只能靠宁远疆的钱缓解压力。」 唐蒄总结道:「所以卢小姐爱的一直是你?」 「是我。在别人面前,我们就只能假装分手,连贺琳也没敢告诉。」马颂伸手从唐蒄手里拿走项鍊,说,「她已经是有名的歌星,这样的项鍊早就配不上她了。」 唐蒄不能理解,犹豫道:「对啊,卢小姐她现在已经是很有名的歌星了,这样也还是照顾不到家里吗?」 「她能有今天,都是宁远疆愿意捧她。要是她敢忤逆宁远疆,连在剧院的工作也要丢了。我们就只能表演出现在这样的关系,假装是我不甘心。」马颂黯然道,「她今天出了这样的事,我还不知要怎么跟她父母交代。」 他说完,又道:「这件事没人知道,请你不要声张。」 唐蒄赶紧点头,又说:「这根项鍊是证物,现在还不能还给你。等这个案子解决,我就把它送到报社去。」 马颂抓着项鍊的手紧了紧,最后还是把项鍊还到唐蒄手里,独自回座位去了。宁远疆和金先生的谈话还在继续,凭着这条项鍊,让唐蒄在心里有了另一种推断。 宋迤此时就在观光台,那边原本拉起封条不让闲杂人等进了,但偏偏宋迤就能进去。她站在死者原来站过的地方,保持着单手抓栏杆的姿势,宛如一尊雕塑。 这样重大的发现,应该去和她通个气儿。唐蒄这么想着,穿过车厢走过去,将封条揭下来,金先生往这边看一眼,像是默许她这么做,于是也没人敢说什么。 唿啸的风遮掩了她的脚步声,唐蒄就这么悄悄走到宋迤身后。她突然想吓唬宋迤一下,故意屏住唿吸向她的背影伸出手去,只是拍到宋迤的瞬间,宋迤就勐地转身,脚下没站稳,就要往唐蒄这边倒下来。 这是今天第二个人在唐蒄面前跌倒,唐蒄反被吓了一跳,赶紧顺势伸手接住她,好歹是没叫宋迤摔到地上去。唐蒄本想说话,却见宋迤刚才要挥过来的手上有个东西掉在旁边,她看过去,宋迤拿出来的是一把枪。 【??作者有话说】 记住这把枪,以后有大用处 21 ? 冷蜡封 ◎传下去,唐蒄扣了宋迤◎ 那东西甫一掉出来,搂着宋迤的唐蒄当场傻了。以前是知道宋迤身上有枪的,心里忌惮却不害怕,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一天她掏出枪来,居然是要对准自己。 「你站在我后面干什么?」宋迤的唿吸略显急促,她伸手过去把枪拿在手里,然后才从唐蒄怀里撑着身子坐起来。唐蒄莫名觉得她坐起身的姿势狼狈得像逃跑。 「我只是想吓你一下,没想干别的。」唐蒄怕得不敢直视她,踟蹰着哆嗦了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来,反问道,「你刚刚拿枪出来,不是想对我开枪吧?」 「谁让你站在我后面的?」宋迤看上去挺生气,但看唐蒄的眼神还是愧疚居多,她用袖口将枪抹了抹收进大衣内侧的口袋里,「你又不出声,还以为是谁呢。」 第40页 「站在你后面又不是要害你。」唐蒄想起方才拍她那下有点像要推她下去,说不准她摔倒还是自己害的,于是赶紧歉疚地说,「看来是我真的吓到你了,对不起。」 宋迤摇摇头,闻声赶来的金萱嘉一下子跑过来,推寻思道:「今天好奇怪,怎么你们一个两个都站不稳。」 见宋迤和唐蒄都怔怔地看向她,金萱嘉详尽地说:「死了的卢秀清、答话的贺琳,现在宋姨也摔跤。」 细想起来还真是这样,贺琳摔的时候就是金萱嘉扶住她的。宋迤蹙眉问:「卢秀清死时穿着鞋吗?」 风声太大了,唐蒄没听清:「什么?」 「我跌倒不是因为没站稳,是脚下不知怎地有些松动不了。」宋迤回想当时的情形,说,「她跌下去的时候鞋还留在观光台上,还是我们看着列车长去捡回来的。」 唐蒄站起来走了几步,猜测道:「是兇手在她鞋上涂了胶水吗?可宋姨你怎么……没什么不对劲的呀。」 观光台的铁皮地板太冷,傻子才一直坐在地上。宋迤站起来,铁皮门被她合上,三个人就这么站在寒风里。 「哦,忘了跟你说,我来这里是要告诉你一条新鲜出炉的消息。」唐蒄背对着护栏,撑着手靠在栏杆上说,「卢秀清跟宁远疆不是真心的,她暗地里和马颂保持关系,明面上跟宁远疆交往是看中了他的钱。」 金萱嘉问:「宁远疆是不是知道这事儿?」 「如果他知道,那他发现自己被骗了仇杀卢秀清也不是没可能。」宋迤看着最前头的司机室,司机不可能离开岗位,陪同司机在里头的只有列车长一个人,她说,「但这件事连贺琳都不知道,宁远疆怎么会知道?」 唐蒄玩心大起,笑道:「你怎么知道贺琳不知道?」 宋迤直截了当地回答:「她那张嘴藏得住话吗?」 「也对。」唐蒄在冷风里仰头想了想,「宁远疆和卢秀清的关系终归是亲密些,卢秀清把马颂给她的项鍊那么宝贝地带着,宁远疆留心的话应该也是能发现的。」 金萱嘉在旁边听着,不住地点头:「嗯,我就知道这三个人牵扯出来的故事不会让我失望。」 唐蒄似乎正在讲故事的兴头上,跟金萱嘉讲话比往常熟络,有点没大没小:「金小姐有什么高论要发表?」 金萱嘉长嘆一声,虔诚地合掌说:「令人唏嘘。」 唐蒄为她这个答案展颜,宋迤压根就没参与进这个话题来,她感觉时候到了,就说:「挪下你们的脚。」 这命令叫人摸不着头脑,金萱嘉随便挪动几下,只觉得鞋底像是有什么东西黏住了一样,差点让她歪倒在旁边。唐蒄那边问题更大,她准备往前一步,谁知脚根本抬不起来,整个人向前倒下去,一头磕在宋迤面前。 摔下去时脚才抬起来,金萱嘉的笑声让唐蒄更加恼火,她果断把鞋子脱下来,只见鞋底裹着一层透明的如同胶水般的不明物体,她不解地看向宋迤:「这什么?」 「我也不知道。」宋迤如实承认,同时看向金萱嘉,「金小姐那边也挪动不了,应该是一样的理由。」 金萱嘉用力挣开,抬起脚回头看了看自己脚下,嫌恶道:「真的,我这边也有。这什么东西啊,好噁心。」 「这都是在哪里沾上的,我们三个这么谨慎的人,居然半点没发觉。」唐蒄惊奇地说,她把鞋子穿回去,怀疑道,「我们脚上都有,那就是从车厢里带出来的了?」 宋迤将门重新推开,车厢里没什么特别的,因为是脚底下的事故,唐蒄的目光最先落在地上:「地毯……」 她一脚踩上去,感觉不出那柔软的绒毛之下藏着什么东西。宋迤俯身用手在地毯上按下去,抬手时果不其然沾上了不少和唐蒄鞋底上那些类似的液体。 宋迤闻了闻手上的东西,评价道:「没有味道。」 她是抬手的姿势,唐蒄脑海中立马冒出个不好的猜想,她抓住宋迤的手臂道:「你不会还要尝一下吧?」 宋迤也觉得她这想法匪夷所思,笑着答道:「我还没那么执着。」她将沾着东西的手放下了,最后说,「在车厢里没什么特别的,那就再拿到观光台上试试。」 「现在的疑点是地毯上的东西,」宋迤很快就制定好计划,对唐蒄吩咐道,「你去普通车厢找苏太太和芳菲小姐,刚好你的同学也在那里,去告诉她们小心点。」 唐蒄就喜欢这种随意发挥的工作,没有任何异议。宋迤又对金萱嘉道:「萱嘉小姐就去帮金先生套宁远疆的话,我在观光台上不关门,你们随时都可以来找我。」 金萱嘉也没意见。三个人再次分头行动,从一等车厢跨进普通车厢,失去暖气的唐蒄冻得手上的鸡皮疙瘩。她按车票找到和她一起来的同学林雪梅,苏缃和金芳菲就在旁边,正在享用苏缃从一等车厢带来的水果糖。 唐蒄只小声告知苏缃车上发生命案让她看好女儿,又悄悄提醒林雪梅替她照顾好苏太太和金小姐。 林雪梅和她是同乡,两个人家里住得挺近。唐蒄走后,苏缃又继续和她闲聊起来:「我这些天看唐蒄是个不错的,你和她读书的时候,她有现在这样机灵吗?」 「我不知道。」林雪梅为难地作答,答完又怕苏缃再问似的声明道,「太太,我念书的时候和唐蒄不熟的。」 第41页 「不熟啊?」苏缃一手搂着金芳菲一手嗑瓜子,「你说你和她家住一个村,平时应该互相照应的呀。」 「我不知道,」林雪梅低头道,「真的记不得了。」 苏缃脸上是经年累月练出的真诚笑容,那双带笑的眼睛看得林雪梅心里发毛。她知道说谎势必被眼前这个女人看穿,所以她不敢不说实话,但苏缃还是不信。 今天在火车站的偶遇,也不知是凑巧还是有意。看见姓金的在车上,就找出百种藉口去他跟前晃。苏缃微笑着揣度唐蒄的真正意图,林雪梅将头埋得低低的,她把带来的糖放到林雪梅面前,说:「你不肯说就算了。」 林雪梅诚惶诚恐地把糖接下:「谢谢太太。」 苏缃问:「你很怕我吗?」 林雪梅背书般道:「不敢,没有怕您。」 「我们怕是只有这一面之缘,下次还有没有见面的机会都不晓得。」苏缃亲昵地拍了拍她拘谨地搁在膝头的两手,说,「不用这么紧张,就捡些你爱说的说吧。」 金萱嘉以前和唐蒄是同学,只在和她玩的叶家小姐身边见过她。那时的唐蒄就很会熘须拍马,出现时经常是给小姐送水递毛巾,像个带到学校里的下人—— 这是以前金萱嘉对唐蒄的评价。 如今唐蒄要跳槽到金家来,近几日出了不少风头。但金家对她的过去一无所知,除了金萱嘉以前在学校里屈指可数的几次会面外,就再也没有别的消息了。 苏缃让林雪梅说家里的事,无非是想从那些小事里拼凑出唐蒄永不会暴露在金家眼前的一面。唐蒄还不知道苏太太在算计她,跑回一等车厢后,金萱嘉还在陪金先生和宁远疆讲话,她就先到观光台找宋迤。 有了上回的经验,唐蒄走近特意高声喊:「报告。」 宋迤回过头来看她,笑道:「你那边完成得怎么样?」 「那肯定是没有问题呀。」唐蒄嬉皮笑脸地凑上来,她瞧见宋迤搁在栏杆外的手,调笑道,「上回金小姐跟我说了你抠别人嗓子眼的事,今天倒是又见识了。」 宋迤谦虚地沖她笑了笑:「这有什么。」 唐蒄看见晃荡在她耳下的那两块碧色,语气轻快地问:「你那个耳环还戴着啊?都和酸汤饺子搅在一块儿了,换成是我的,我就假充干净的二手货买给别人。」 宋迤道:「这样没良心,以后要天打雷噼。」 「那怎么办,难道要我丢掉吗?我对钱还是很喜欢的,丢了耳环不就是丢了钱嘛。」唐蒄摇头晃脑地说完,盯着宋迤的耳环说,「你这耳环很值钱吗?」 宋迤坚定地说:「很值钱。」 唐蒄就对这种话题感兴趣:「值多少?」 「从前很值钱,现在也很值钱。」宋迤说,「它的价值不可估量,千金万金,百万千万,我都不会给别人。」 唐蒄瞭然道:「这么珍贵,是别人送你的吧?」 宋迤侧目看她:「你又知道了?」 「那不然你还给多少钱也不卖,这种情况呢,一般求的是背后的情分。」唐蒄敏锐地问,「难道是和马颂卢秀清的那条项鍊一样,是你和谁的定情信物?」 「不是。」宋迤听见风颳过时带动耳环的响声,「这是我老师的遗物,她没有子女,只好传给了我。」 唐蒄偷偷用余光瞄她,宋迤看着司机室的门,没有表情。唐蒄随口说:「看来你老师对你很好。」 宋迤立即笑起来:「她就像我的母亲一样。」 唐蒄瞟着那个笑容发呆,宋迤倒是光明正大地转过头来看着她:「你的问题问完了?」 唐蒄嗯一声,说:「你手上的东西也干了。」 宋迤抬起手,手上的液体早已在冷风里凝结,堆积在指缝间形成一滩模煳的白色。唐蒄将她冻得发僵的手抓过来,伸手在那堆白色里抠几下,宋迤躲痒般将手收回去了。她没有再闻,问唐蒄:「是什么?」 唐蒄不太确定地说:「好像是蜡。」 「嗯,我也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宋迤指着关着门的司机室说,「这扇门后还有两个嫌疑人我们没问过。」 22 ? 不可颠倒 ◎来人哪杀人了◎ 好在车上备有热水,回到车厢里宋迤马上把手上沾到的蜡洗掉了。知道地毯暗藏玄机后,唐蒄每走一步都怀着浓烈的戒心,生怕这车厢里还藏着别的什么东西。 卢秀清死后还能直立,恐怕是凝固的蜡将她与观光台的地面粘在了一起。一等车厢配着暖气,在靠近暖气片的座位上停留,沾上的蜡就不会干。贺琳的位置离观光台太近才会被影响到,但也无伤大雅,不妨碍行走。 列车到站后乘客下车,沾上的蜡也会在行走时逐渐减少,只有离开车厢后就站在冷风里没有动作的死者会被冻在原地。死者摔下观光台后列车长便封锁了观光台,若不是宋迤在外停留,谁都不会发现这个秘密。 「把整个车厢的地毯都泡上蜡,还真是大手笔。」唐蒄和宋迤挤在洗手间里,借着宋迤的光也在孙琦琦带来的热水里暖了暖手,「这种事宁远疆做得到吗?」 宋迤边擦边手问:「你还是怀疑宁远疆?」 唐蒄说:「还有车头前面那两个人,我们还没问呢。」 「宁远疆已经不在我的怀疑范围内了。」宋迤把毛巾递给唐蒄,「还记得那个吊颈死的覃翠萍吗?兇手让卢秀清停留在观光台,就是想制造出她被吊死的假象。」 第42页 唐蒄疑惑地问:「可卢秀清不是被割喉死的吗?」 宋迤说:「但她的尸体上束着绳索,摔下观光台时还被车子带着往前走了一段,她也可以算是吊死的。」 唐蒄把毛巾挂到旁边:「直接勒死她不就好了?」 「死者被拖着往前时身上出现了很多伤口,已经血肉模煳到辨不清是如何死的。你不用挂,等下还给孙琦琦。」宋迤回头说,「兇手应是想藉此掩盖真正的致命伤,也可能是想让她在众人面前表现出吊死的姿态。」 唐蒄把毛巾取下来,跟在宋迤身后出了洗手间:「血肉模煳到辨不清了,那你怎么知道她是被割喉死的?」 宋迤问:「要我现在带你去看死者的尸身吗?」 唐蒄忙不迭摇头,顺便把毛巾还给孙琦琦。 「简单来说,破绽就是那根吊着她的绳索。」宋迤放慢脚步和唐蒄并肩,说,「那根绳子的左侧浸满血液,勒到骨头里了。但右侧没有血迹,脖颈也是完好的。」 唐蒄试着想像了一下,不禁皱起眉头。宋迤觉得她这表情有点好笑,就着之前的话题继续说:「宁远疆的作案前提是他知道卢秀清和马颂藕断丝连诈取他的钱财。孙先生,车厢里的地毯是由谁负责清理打扫的?」 孙琦琦答得很快:「这些事都是列车长安排。」 「哦,」唐蒄回头看他,「你们列车长姓什么?」 孙琦琦又答:「覃。」 唐蒄跟宋迤对视一眼,说话间走回车厢,金萱嘉知道地毯里泡了东西后就故意维持着脚不沾地的姿势。她看见宋迤和唐蒄回来,赶紧招手把两人叫到桌边,汇报导:「宁叔叔想起来了,他是在贺琳之前去的观光台。」 宋迤确认道:「问过贺琳了?」 金萱嘉点头:「贺琳能作证。」 「不行,这个还是不能说服我。」唐蒄用力摇头,「叫那个覃列车长来问话,我要对比这两个人的证词。」 宋迤也不知她为什么对宁远疆这样疑心,但她本来也是想叫列车长过来问话。唐蒄把所有人都叫到宁远疆这桌旁边,包括和他关系势同水火的马颂。 孙琦琦去叫列车长,他倒是很听话地来了。唐蒄瞥见他胸前的铭牌上写着「覃辉勉」,毫不婉转地问:「您姓覃,和早些时候的那个歌星覃翠萍是不是有点关系?」 覃辉勉脸上挂着笑,诚实地说:「我是她爸爸。」 唐蒄假作惊嘆:「真是太巧了,覃小姐以前工作的剧院老闆宁先生就在这里,你们要不要打个招唿啊?」 金萱嘉掰碎饼干,果断地说:「抢了你女儿工作的卢秀清死在你负责的车上了,要辩解可只有现在了。」 覃辉勉仍是笑:「我没什么要辩解的。」 宋迤问:「地毯上的蜡是您做的吗?」 覃辉勉的笑容陡然僵住,他徐徐扫视众人一圈,最后用和刚才一样的平静语气说:「还是被你们发现了。」 唐蒄看看宁远疆,又看看覃辉勉,极度无法接受地问:「你是不是觉得你杀卢秀清是替你的女儿报仇?」 「一个星期前,我以我的名义叫她今天来列车上找我,当面向我道歉。」覃辉勉好整以暇地找了个位置坐下,话语间隐隐含着大仇得报的快意,「翠萍是个爱体面的人,她是怎么死的,害她的人就要怎么死。」 他的目光依次看着面前的人们:「想不到心里想着她的人这么多,都齐聚在这个车厢里了。卢秀清是飞上枝头众星捧月,谁来怜惜我女儿九泉之下尸骨未寒呢?」 唐蒄提前给马颂打过预防针,他只是攥紧拳头强忍着怒火。心直口快的贺琳第一个站起来,愠怒道:「覃翠萍又不是秀清杀的,秀清从来没想过要把她怎样。」 「我不管。只要害我女儿不高兴的人死了,我这颗心才能安生。」覃辉勉戳着胸口说,「你们是不晓得我,我天天夜里做梦,都听见翠萍哭着跟我说她有多难过!」 唐蒄冷笑道:「所以你就要让卢小姐的家人难过?」 站在宋迤身边的马颂突然锤桌,唐蒄慌忙把宋迤往自己这边拽了拽,他厉声说:「秀清愿意为覃翠萍的死道过歉,以她的性子都向你低头了,你还想怎么样!」 宋迤自觉地离远了些问:「你是怎么杀的卢小姐?」 「我假意骗她上车,说等列车开动后,我得空了就在司机室和一等车厢之间的观光台上等她。她提前站在那里,省了我在她死后再做布置的力气。杀她的刀丢下车,你们想找也找不到。」覃辉勉抬起手来,低头注视着自己的战慄不止的两手,自言自语道,「没想到杀她那么容易,我真的,我真的亲手杀了害我女儿的仇人。 「我一点也不后悔,那个贱人死有余辜。」他抬起头来,指着电话大笑道,「赶紧通知警察,我恨不得法庭现在就判我死刑,好让我早点见到我女儿,去吧!」 唐蒄蹙着眉下意识抓紧了宋迤的袖子,金萱嘉眼见大家都没动作,干脆利落地说:「好啊,我去报警。」 「不用去了,」马颂疾言厉色地嚷道,「不用去——」 还不等这句话的一个字脱口,身影就抢先一步夺去了所有人的注意。不知他从哪里拿到一把匕首,从被唐蒄叫过来开始就将其藏在袖管里,谁都没有发现。 分隔两边座位的走廊太狭窄,窄得像横在生死之间的河。马颂的行为无疑贯通生死,他以极快的速度从左侧的座位亮出匕首刺往右侧的座位,这个姿势仿佛用推搡的方式带着覃辉勉走过了立在河上的奈何桥。 第43页 皮肤被尖利的锋刃挤压到极限,终于在马颂再次用力时破开。冰冷的匕首被推进覃辉勉的腹部,冬天的衣服太后,血没有喷出来,而是在列车长的制服上晕开。 卢秀清工作的交际场从不缺美酒美人,想在剧院走得顺畅,她就只能像别人那样在演出结束后为贵客倒酒。马颂拔刀的瞬间,血液如倒出瓶口的香槟般涌出。 覃辉勉吃痛地喊出声,马颂咬牙抓紧他的肩膀,第二次刺入依旧不需要太多思考。就和卢秀清往家里汇款时一样不假思索,她信手把装钱的信封递出去,马颂信手把杀人的匕首收回来,在飞溅的血珠里又是一刀。 这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贺琳尖叫一声,宁远疆和金先生起身躲避,唐蒄和宋迤也被惊得后退了好几步。 提前跑去打电话的金萱嘉当机立断,冲着车厢之间站列车员的连接处大喊道:「来人哪!杀人了!」 车厢里的人登时一下子挤到最旁边,看着马颂的样子没一个人敢上前阻拦。马颂趁着这段时间按住已经失去反抗能力的覃辉勉,一狠心下手割断了他的喉咙。 血顺着匕首尖端滴落地面,融入浸满蜡液的地毯里。覃辉勉仰面倒下,没有衣物的遮挡,炙热的血毫无顾忌地喷出来,在半空中像演出时歌手用以掩面的舞扇。 在过度失血带来的寒冷里,他好像看到覃翠萍笑着站在他旁边,很快就又看不见了。马颂喘息着直起身子,这时才有余力抬头看向躲避他的宁远疆等人。 以孙琦琦为首的列车员拿着刀和棍子冲进来,他将匕首抬起来,抵在自己喉间,唐蒄鼓起勇气挤开人群喊道:「你先别动,你死了卢秀清的家人怎么办!」 他大为不解地看着唐蒄,唐蒄担心他又要自杀,争分夺秒地说:「就算不管卢秀清的家人,你也想想你自己的家人行不行?你死了,你们两家人都会难过的。」 「可我已经杀了人了,」马颂说,「你……」 「别说那些虚的,覃辉勉是杀了卢秀清,他就是个罪犯,我们大家都知道。」唐蒄说着还想往前走,宋迤伸手拉住她,她说,「他是蓄意谋杀,进警察所最轻也要被关进牢里的,你只是义愤杀人,不会被判死刑的。」 马颂的表情略有动摇,唐蒄指着金先生大声说:「金先生,」被她指到的金先生瞪大眼睛,唐蒄盯着马颂劝慰道,「金先生很有钱,可以帮你找最好的律师,找个好点的律师就不会被判死刑的,你先冷静下来吧。」 「我已经没救了,被关还要连累家人。」马颂笑了笑,说,「谢谢你,你要是愿意,以后求你看顾着……」 「我不会的!」唐蒄当即拒绝道,「我也很穷的,你让我一下子养三个家,我肯定做不了。是谁的家人就谁照顾,你第一天见我就好意思要我帮你照顾家人啊?」 马颂将刀横在颈间,问:「那我该怎么办呢!」 「你既然敢做就要敢当,想死也要等上了法庭由法官宣判再死。」唐蒄指着覃辉勉说,「像他那样最爽了,你把他杀了他还能把你带下去,这臭老头要高兴死了。」 马颂在两个选项间迟疑不定,金萱嘉也说:「是啊,我会出钱给你找律师的,你还可以活下去的。」 有了金小姐的保证,马颂似乎下定决心,他远远对唐蒄说了句什么,丢开匕首道:「快去报警吧。」 23 ? 南山下 ◎紧急突击蒄姐家◎ 上次苏缃和林雪梅聊天,林雪梅说家住在郑家村。唐蒄和她是一个村子的,那唐蒄家自然也是在郑家村了。 到了年边,家家户户都得忙起来。饶是如此,当金先生家的轿车停在村口的时候,还是引来了不少目光。 今天跟来的只有金萱嘉、苏缃和宋迤,金先生是必定要出面的。司机初回来不识路,落下车窗伸出头问附近一个正在扫地的村民:「你们村里的唐蒄家在哪里?」 「唐蒄……」那个扫地的用扫把杆戳着下巴,想了片刻才说,「是说唐运龙家吧?唐运龙家在那边。」 车循着她指的方向继续往前开。金萱嘉看着窗外的民房,偶尔有几家开着门,看着环境不大好。她说:「这一路看过来越来越偏了,等下爸你可别离我太远。」 金先生从前头回头笑道:「怎么,你要保护爸爸?」 「爸爸保护我还差不多,」金萱嘉笑起来,思虑着刚才那人的回话还是觉得不对,「我怎么记得学生资料上唐蒄她爸叫唐旭,唐运龙是谁?总有种不好的感觉。」 金先生安抚道:「有爸和侯伯在,你还怕什么?」 金萱嘉还是不安,带着些许嗔怪说:「早知道叫爸你也给我搞把枪了,你看,宋姨有枪就什么都不怕。」 金先生又回过头来,宋迤有理有据地说:「你不会用,只怕会伤到自己。要是你会用我就把我的给你。」 金先生颔首道:「看见没,宋迤想得多周到。」 苏缃打个哈欠说:「走半天了,还要多久啊?」 开车的司机侯亭照沿途又问过几个人,好一番波折才找到唐蒄的家门口。他将车停稳,宋迤先下得车来,不远处是座占地不大的矮屋,看上去有点年头了。 侯亭照下车后给金先生开了门,他眺望着巷子里那座略显古旧的房屋,偏过头问:「是这家吗?」 第44页 侯亭照还没答话,唐蒄就挑着水往这边走过来,她看见有车停在自己家门口还吓了一跳,待到看清是金萱嘉一家人才放下心,远远喊道:「金小姐——」 金萱嘉听见她叫自己立即转头,看见唐蒄肩上挑着扁担倍感新奇,急忙跑过去说:「你出门挑水去了?」 「那不然呢?」唐蒄打了两桶半满的水,水跟随脚步摇晃着,「你来我们村干什么,是不是来找我的?」 金萱嘉笑着说:「不找你还能找谁?你快告诉我你家屋子是哪间,这里的房子全都长得一模一样的。」 唐蒄答:「就你们前面那间啊,你们不是找到了嘛。」 金萱嘉跑回去,说:「就是这间,咱们先进去吧。」 金先生给侯亭照使个眼色,他会意地走过来要接过唐蒄的担子。唐蒄连连摇头,不但要保持平衡还必须精准躲开侯亭照伸过来的手,短短一程走得是举步维艰。 她一路小跑过来,赶在金先生进门前放下扁担将其拦下:「我家里还有我二叔和二婶,我来给你们介绍。」 不管怎么说,唐蒄先进去是能省去许多麻烦。金先生挪开让唐蒄先进屋,屋里有一男一女在炭盆边烤火,唐蒄说:「这是我爹和我二婶。我爹叫唐旭,二婶姓贾。」 唐旭和贾佩云听见她的声音正要抬头说话,却见唐蒄身后还有拿着手杖的金先生,又是好奇又是担心地站起来往这边窥探,问:「你出去打水,带了谁回来?」 「这是住内桥大街的金先生,他家里的萱嘉小姐和我是大学同学,今天是来看我的。」唐蒄依次解说,「这是金先生,苏太太,金小姐,」轮到宋迤时稍有停顿,不过很快续上,「宋小姐,还有他们家开车的侯伯伯。」 贾佩云和唐旭点头哈腰,连声说「先生好」「太太好」。唐蒄带着金先生等人在炭盆边坐下,苏缃特意扯起旗袍的一角,防止蹦出来的火星落到裙子上。 家里第一次来这样的客人,两人都表现得很不适应。唐旭很是侷促,金先生笑道:「唐老弟,你家着女儿养得好啊。上回她在我家做客,给我讲了好些笑话。」 唐旭喜道:「是吗?这孩子打小就有主意,爱说爱笑的,逢年过节走亲戚有会叫人,就没让我操心过。」 金先生大笑道:「有蒄妹妹这样的女儿是大福气。」 金萱嘉故意问:「那有我这样的女儿就不是了?」 「是、是!」金先生乐得握住金萱嘉的手,再牵住唐蒄的手,赞赏道,「有你们这样的女儿就是好福气。」 唐蒄跟着笑,问:「我妈呢?」 贾佩云往门外扬扬下巴:「外头买菜去了。」 「哎呀,想不到金先生今天会来我们家。」刚才金萱嘉逗得大家开怀,唐旭脸上也有笑意,他指示道,「你妈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你逮只鸡给金老爷尝个鲜。」 金先生客套道:「这就不用了。」 「这不成,我们农村人最讲待客之道,现在腊月里又是节下,」唐旭很懂得什么话该听什么话不该听,对唐蒄挥手道,「去,你去杀鸡,让金老爷看看你的手艺。」 唐蒄啊一声,说:「我水还没挑完。」 唐旭似是不信:「这么久还没完?」 「我力气小挑不动两桶满的水,来回一次打不了多少。」唐蒄嘀咕道,「二叔和哥哥呢?逮鸡找他们嘛。」 贾佩云说:「你哥去解手了,你二叔还在屋里睡着。」 「金先生是贵客,当然要好好招待。」唐蒄跟唐旭合计道,「我把二叔叫起来,想逮鸡还是想挑水都随他。」 唐旭没意见,搁金先生面前坐着不停说话。唐蒄进了里屋,没多久出来说:「二叔睡死了,我叫他都不起。」 贾佩云起身说:「你哥解手解半天,我去找他回来。」 金萱嘉拉住唐蒄:「你哥是谁,不是就你一个吗?」 「二叔家的。我堂哥叫唐运龙,二叔叫唐宇,我娘叫秦英莉,待会儿可别叫错。」唐蒄对她小声提点完,又抬眼望一眼宋迤,笑道,「我去给你们逮鸡去了。」 金先生看着唐蒄出门的背影,抬手让侯亭照把礼物送进来,说:「你们家里条件这样简陋,竟然养出了蒄妹妹这样的大学生,可见你们对她特别疼爱。」 唐旭看见那几箱礼品喜不自胜,点头说:「那是,我和她娘婚结得晚,过了大半辈子就只得这一个女儿。」 苏缃懒洋洋的,问:「怎么不再要几个呢?」 唐旭如实回答:「她娘身体不好,生了她就不行了。」 金先生毫不在意地说:「这不怕。你看蒄妹妹现在长得多好,我家里小鬼一堆,天天吵得人脑壳疼。」 「老爷您洪福齐天,哪是我们能比的。」唐旭赶紧说好话,嘆道,「好在我爹娘以前有福,生了个弟弟让我们兄弟间相互倚仗。他比我出息些,也比我有福气。」 经他这么一说,金先生也想起自家的往事来:「我爹妈以前也是生了好几个,就我狠下心当兵混出点名堂。听你们说蒄妹妹有个哥哥?他平时待蒄妹妹好吗?」 正好唐宇和贾佩云都不在,唐旭便实事求是地说出实情:「我这个侄子不懂事,就喜欢捉弄他妹妹。唐蒄以前夜里要读书写字,他就故意要早睡吹灯。」 「还有这么混蛋的人,」金先生冷笑一声,用手杖包银的末端戳了戳炭盆里的木炭,「等他回来的时候我要讲他几句。年轻人要做点正事,他现在做什么工作?」 第45页 唐旭道:「本来是想托同村和他玩到大的朋友家关系让他进工厂当个工人,他做了几天嫌累不肯去。」 金先生又问:「那蒄妹妹做什么工作?」 「我不晓得。她是大学生,还要到学校上课,」唐旭话卡在这里,「他们兄妹如今的关系,实在是讲不清。」 「怎么会讲不清楚呢?唐老弟,你仔细想想,」金先生斟酌须臾,又道,「要是有不方便说的,我就不问了。」 「倒没什么不方便说的,只是唐蒄她登上报纸那回,那风声是不是也吹到了您的耳朵里?」唐旭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说,「那件事情之后,她哥就怕她怕得跟什么似的,她也知道她哥不待见自己,索性就搬出去住了。」 宋迤侧目而视,金先生听见他说这个就立即紧张起来:「我在报纸上读到过,蒄妹妹不告诉我实情,说是信则有不信则无。可我想不通,她到底是死是活呢?」 唐旭赶紧道:「那自然是活生生的人了。我和她娘请过赤脚医生来看,医生说没有病痛,活得好好的。再不济老爷您刚才抓了她的手,死人的手总不是暖的吧?」 金萱嘉突然说:「她刚才那手是冷的。」 金先生也说:「是,我抓那下也是冷的。」 宋迤说:「腊月里出去挑水,手就是冷的。」 「那天她哥到城里去,两个人去爬紫金山,运龙讲亲眼看见唐蒄踩空跌下去了。」唐旭说,「我们听得难过,去山下找她的时候没找着,她是第二天晚上回来的。」 金先生听得认真,问:「她回来的时候是什么样?」 「就是现在这个样,完好无损,连根头髮都没少。」唐旭无奈地摇摇头,说,「运龙看见她就喊有鬼,怕得话都说不齐全,再也不肯见她。可唐蒄活得好好的,哪里像个死人?她说既然运龙说她死,那就当她死了吧。」 苏缃道:「哦,就是因为这个你们就帮她办了葬礼?」 「没错,我们只好照唐蒄说的帮她置办了寿衣和棺材,叫了好些亲朋好友来参加她的葬礼。」唐旭露出头疼的表情,「她还叫报社的记者来拍照,说要当电影明星……那天过后,我们家两个孩子都不正常了。」 「哪里不正常,蒄妹妹正常得很。」金先生指着金萱嘉说,「我这女儿以前是她同学,后来跟我回了奉天,不得已中断了学业。蒄妹妹还在读书,实在是难得。」 唐旭谦虚地说:「金小姐生性聪明,唐蒄不能比。」 「说到最后,还是没人知道唐蒄是真死还是假死。」金萱嘉回忆着那篇报导里的内容,说,「不过那报纸上说唐蒄在棺材里坐起来,吓到好多人呢。」 唐旭想到那天的情形就觉得自己负担太多:「今年拜年走亲戚的时候还不知道要如何跟他们解释。」 宋迤拽了拽金萱嘉的衣角,她往门外看了看,金萱嘉知道她或许是想去找唐蒄,于是就点头让她出门去了。 24 ? 春风游 ◎蒄姐本文初吻◎ 宋迤在离家不远的地方逮到了去逮鸡的唐蒄。唐蒄揪着那只鸡的翅膀,看见宋迤站在门口就兴奋地举手打招唿,吓得那只鸡在她手里挣扎个不停。 宋迤看着她跑过来,等她走近才说:「宁远疆死了。」 唐蒄愣了愣,犹疑道:「马颂不是收监了吗?」 「马颂在监狱里没出来过,不知道是谁做的,现场我去看过,被兇手收拾得很干净,没有半分线索。」宋迤说着,侧目看向唐蒄,「你之前知不知道这件事?」 「我是回来过年的,腊月底事情最多了,我连自己的事都做不完,哪还有空关心别人。」唐蒄抓紧手里的鸡示意宋迤往前走,不乏关心地问,「是什么时候死的?」 宋迤道:「四天前。我以为你消息灵通,应该知道。」 「我们家很忙的,今天还要送灶神,灶神还没送,还要提前送金先生。」唐蒄看着也不像想招待客人的样子,她只问自己想问的,「他给我们带了什么礼物?」 「这不归我管。送礼的事是苏太太督办,她让她手底下的人去,她手底下的人又叫再低一等的喽啰去。」宋迤毫不遮掩,语气澹然地说,「你们家不是非结交不可的家族,办得就随便些,中途定是被捞了不少油水。」 唐蒄不解地问:「你怎么知道得这么细?」 宋迤忍不住笑了笑,说:「哪家不是这样。」 「你知道还不拦着些,由着他们这么干?」唐蒄佯装生气,抬脚踢开脚边的石头,大为不满地说,「一想到本来可以拿到更好的礼物,我就要气死过去。」 宋迤说:「现在气死最好,省得我再查你的死因。」 唐蒄翻个白眼,将脑袋一歪,忿忿道:「我的死因有什么可查的,我死了就死了,根本没有哪个在乎。」 宋迤看着她的表情,笑道:「金先生在乎。」 唐蒄将头摆正,皱眉问:「你说什么?」 「金先生在乎。」宋迤说得肯定,好像这件事早就定下了,「你先前在他面前表现不错,他对你很有兴趣。」 「哪种兴趣?」唐蒄警觉地把鸡挡在身前,「他刚刚还说有我当女儿是福气呢,难道是想认我当干女儿?」 宋迤说:「他的意思我就参不透了,可能他会让你像我一样留在他身边,时间久了就让你取代我。」 第46页 她说话时就是平时的表情,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似的。唐蒄却觉得这是个很严重的指控,连忙抬起手来肃穆地声明道:「我对天发誓,我从没想过抢你的工作。你会验尸啊,这个我是学不懂的。」 验尸的事情找别人也能做,另找的说不定更好。宋迤不担心唐蒄抢走金先生的注目,毕竟唐蒄这样单纯闹腾的性子更好操控,金先生属意她也是更正常的事情。 唐蒄正努力抓着鸡不让鸡跑,宋迤觉得这画面实在难看,想起出门前围绕唐蒄展开的谈话,便更奇怪眼前这人待人接物的态度来:「你在大学里是学什么的?」 「学的音乐。」唐蒄死死压住那只鸡的脑袋,笑着抬头看向宋迤,「我唱歌很好听的,你要不要听?」 宋迤点头,唐蒄就放开嗓子唱:「小白菜,遍地黄,两三岁时没了娘,跟了爹爹好好过,就怕爹爹娶后娘。」 她边唱边跳,笑得险些跌倒。宋迤也跟着笑,还没来得及出手去拉她,她就一扭身子站稳了。莫名其妙的童谣被唐蒄的错步打断,她说:「我可是金陵小夜莺。」 「唱得好。」宋迤问,「你娘是续弦吗?」 「不是啊,我娘是我亲生的娘。」唐蒄答得坚决果断,「这首歌的词就是这样的,你小时候就没唱过?」 宋迤含蓄地说:「这样的词不合我意,我不爱唱。」 唐蒄追问道:「那你喜欢什么样的词?」 宋迤答:「苏轼的《水调歌头》就很好。」 唐蒄猝然停下脚步,震惊地看着宋迤:「这……苏轼的《水调歌头》和小白菜遍地黄是一个量级的吗?」 宋迤似乎也觉着自己的答案对唐蒄来说不好接受,于是搬出金萱嘉说:「金小姐也不知道小白菜。」 唐蒄更加不解:「不知道小白菜,那知道什么?」 宋迤仔细回想以前的情形,客观地回答:「金小姐小时候听的童谣,大多是londen brge is falling down。她家的女僕会弹钢琴,家里小孩多,常玩这个游戏。」 唐蒄立即发现不对:「她小时候的事你怎么知道?」 宋迤说:「是她自己告诉我的。她后面还有两个妹妹,现在三个人想找乐子的时候也是一样玩这个。」 唐蒄忽地想起第一次去金先生家那天看见坐在沙发里玩扇子的宋迤,问:「你和金小姐家是怎么结缘的?」 再走几步路就要到唐蒄家门口,宋迤干脆结束了话题:「这就说来话长了,只怕今天和你说不完。」 「你现在说一点,剩下的就等以后再说呗。」唐蒄回家里拿刀,宋迤没跟进去。唐旭和金先生在短暂的生分后一见如故,说笑着讲当年如何如何。金萱嘉把吃不惯的元宝糖吐进炭盆里,苏缃用小指在瓜子盘里画着圈。 金先生看向她,她想起宋迤说的话赶紧点头示意。唐蒄拿了刀拎鸡出来才跟站在外面的宋迤说:「他们几个人聊得热火朝天的,也不知道说的什么话这么高兴。」 「金先生在问关于你的事情。」宋迤见她抓着鸡蹲下来就不动声色地后退几步,「他这次来是想看你家境如何,只要你听话,你那个哥哥也能捞到轻松的工作。」 唐蒄将刀放在旁边,下狠手把那只鸡脖子上的毛用力拔去,头也不抬地问:「我听话?要多听话?」 「若是你什么要求都答应,可能就如当年的杨妃一样,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吧。」宋迤举目四望唐蒄家狭小破败的房子,「到时你们家就不用像现在这样了。」 「我还要继续读书。」等唐蒄说完这句,那只鸡的脖子上也没几根毛了。她杀鸡的手法也很业余,那鸡扑扇着翅膀要逃,她就跪下来将那只鸡按在两腿之间。 她卡住鸡的脖子使其仰头,菜刀就压在抓着鸡的两个手指缝间。宋迤担心她划到自己的手,看不过眼想上前帮忙,她却毫无徵兆地俯身在那鸡的头侧用力亲一下,同时另一手准确无误地割开了鸡的脖子。 那血流到唐蒄冻得发白的手上,红与白两相对比尤其醒目。唐蒄抬头撞见满脸迷惑的宋迤,解释道:「我这是感谢它的牺牲,让它在死前幸福一下嘛。」 这个人行事诡异也不是一天两天,再多跟她接触几次说不定就要彻底习惯了。宋迤懒得说她,就继续说之前那个话题:「你家这个条件……」 「我能读书,跟我家里没关系。」唐蒄仰头打断她的话,说,「我有工作的时候就卖报纸送牛奶,没工作上门的时候就去扬子江捞瓶子,去铁路边捡废品。」 宋迤道:「你家里人肯定会帮着你些的。」 唐蒄将那刀割得更深,答:「没有。」 「金先生不一定是要讨你当小老婆,一般来讲你就应该只会像我一样被他带在身边而已。」宋迤以为她是不好意思,又问,「你家里人从来没有帮过你?」 「他们生了我啊。这就是最大的恩惠了,我哪里还敢再要求什么。」唐蒄提着鸡站起来要回房,宋迤还是没动静,唐蒄踩在门槛上扭头提醒道,「你再不进来我也不陪你说话了,我这次进去是要去厨房煮饭的。」 宋迤这才跟着她进门,那边的谈话气氛热烈,连唐蒄和宋迤回来了都没发现。唐蒄走在前头进了厨房,回身对宋迤笑道:「怎么样,没见过这样的地方吧?」 第47页 「见是肯定见过的,只没用过罢了。」宋迤环视屋内,说,「这个锅做得这么大,有什么特别的用途吗?」 「平时烧水也用这个,冬天里烧一锅开水,再兑着冷水用来洗澡。」唐蒄把鸡搁在案板上,揭开锅盖说,「锅做得大,办酒的时候也可以用。不管来几个人都够。」 锅里果真是热气腾腾的开水,唐蒄用木瓢挖了一瓢来,将整只鸡烫过一遍,还有闲心给宋迤讲解:「用热水烫就是方便等下拔毛,剩下的水我还能拿来洗手。」 宋迤立在灶台边看着她忙活,整个人与灰败的厨房格格不入。这也难怪,她是跟着金先生来的人,打扮还是刚才那群人里最简朴的,却也这样整洁端庄。 刚才还看见金萱嘉在吃送灶用的元宝糖,那东西家里本来就没买多少,小时候唐蒄偷吃还要挨骂。金萱嘉却能当着唐旭的面吃,吐到炭盆里唐旭也不会说她。 「还真是主随客便,去别人家里晃总是能得到优待的,改明儿我上你们家拜年,你们来给我煮汤喝。」唐蒄笑了笑,用瓢里剩下的水洗手,「来了那么多人,也不知道这只鸡够不够。可我们家也没几只鸡可杀了。」 「金先生家是金先生家,不能算成我们家。」宋迤面不改色地撇清干系,看着拿刀剁鸡的唐蒄说,「不用做得多用心,他们那几个不会吃你家的菜。」 唐蒄停了刀,问:「怎么呢?」 宋迤没回答,而是说:「你也别来金先生家拜年,到时候必定是门庭若市,你一个人去是要受冷落的。」 「哎呀,宋姨,我是这样想的。」唐蒄放下刀,碎步跑到宋迤面前比划着名说自己的想法,「我把金先生带来的礼物重新包一包,比自己买的还好。也算很有心了。」 宋迤实在不忍,直言道:「缺你这点吗?」 唐蒄脸色骤变,满是血水的手反应迅速地抓住宋迤的手,拽着她走到灶台前:「你别闲着,帮我起灶火。」 宋迤被她拖着往前,说:「我不会用你家的灶。」 「我教你。你捡几根野草,或者烂棉花破布,裹一裹放进灶膛子里,丢根火柴进去,趁火没熄之前拿着这根棍子把火吹大一点。」唐蒄用脚将几块木头挪进灶膛里,将烧火棍递给宋迤,「把柴火点燃就好了。」 可能是刚才说话太直,宋迤居然还真按她说的蹲下在灶台前试着点燃柴火。唐蒄起初有点不相信,但也心安理得地让宋迤帮忙,自己独自拾掇起别的菜来。 宋迤时不时被升起的烟呛得咳几下,唐蒄总有种大仇得报的感觉。这样的安逸没持续多久,立马就有个人因为跑得急摔倒唐蒄家门口,连滚带爬地跑进来传话。 【??作者有话说】 宋姨也不是有钱人,宋姨是拿金先生工资的。 换成现代paro就是,法医系的宋迤学姐,她女朋友唐蒄每天都会开着拖拉机带她在城里兜风。 鸡胸肉老师让我想想我得罪了什么人,那就欢迎大家到我的微博观看单口相声: 《叫上她的107个弟兄来打我》 《希望老师看到我的文》 《希望老师看不到》 《很多不适合老师看的情节》 《学会了打奶嗝》 《我十年前就加入戒色吧了》 《好我挂了啊》 看完我的忏悔录还可以再看我穿越时空在12月19号诅咒12月22号生日的鸡胸肉老师。 25 ? 朝闻道 ◎姨的女儿就是姐,没错啊◎ 那人跑到唐蒄家里来,慌张地在屋子里环顾一圈,瞅见正在聊天的金先生和唐旭等人便跑过去传讯。 唐旭没听两句就突然站起来,金先生也是一脸不可置信。一行人草草收拾好家里的事,唐旭冲着厨房里吼一嗓子:「唐蒄,快带宋小姐出来,外头出事了。」 唐蒄刚把鸡剁完,和拿着烧火棍的宋迤对视一眼,走到门边隔着帘子问:「什么事不能等做完饭再说吗?」 「你……你……」唐旭气得打抖,金先生见他「你」了半天也没说出句完整的话来,进退得当地替他解释说:「你哥哥在外头出事了,你和宋迤得去看看。」 宋迤心知金先生提到自己的时候就是有工作的时候,她放下烧火棍抬头往门帘外张望:「要我去看?」 唐蒄回头看宋迤一眼,差点把自己笑死。不知是这批柴火烟太旺还是宋迤不懂烧火,灶膛里火没烧起来,宋迤嘴边倒是凝了一圈黑乎乎的烟。唐蒄生怕看见她就想笑,捂着眼睛忍笑回道:「我们等下再去。」 唐旭的态度还是一如既往的强硬:「为什么?」 「哎呀,就是等下再去。」唐蒄憋着笑拦住一无所知想往外走的宋迤,艰难地回復道,「地方在哪?我们很快就会在后头跟上你们,你们急着去不用等我们。」 当着客人的面差使不了自家的孩子,让唐旭觉得愈加丢脸。他本想态度坚决地和唐蒄讲上几个回合,金先生却适时开口接了唐蒄的茬:「在你们村的猪圈里。」 听见回自己话的是金先生,唐蒄还有点惊讶。当然,听到金先生这样的人说猪圈,确实是一种少有的体验。唐蒄恳切地保证道:「好,我会把宋姨带过去的。」 听脚步声,外头那些人是真的都出去了。唐蒄终于能光明正大的笑出来,宋迤看着笑倒在灶台上不停抽搐的唐蒄,只当她又是在发神经:「怎么不让我去?」 第48页 「你找个镜子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吧!」笑得缺氧的唐蒄抬手虚指着宋迤嘴边,恍然间想起家里没有镜子,拉过宋迤的手走到水缸边说,「你往水缸里照一照。」 宋迤依言往水缸里看了看,水缸只到半满,被缸沿遮住的水面看不清晰。唐蒄也探头过来照,屋子里光线不够,都怪那烟平白把家里的墙壁都燻黑了。 唐蒄手上掬了点水往宋迤嘴上抹,试图帮她擦去那些灰迹:「亏大发,就该让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白瞎这么好的机会,你却看不见自己有多好笑。」 她用劲极大,宋迤差点就要以为她是学着那些打磨首饰的人的样子挫自己的嘴巴——这想法着实奇怪,自己的嘴巴可算不得什么稀世珠宝,宋迤最烦这些。 唐蒄没给她揩拭几下,宋迤就偏过头躲开她的手。她自己在水缸里沾了点水,自行将脸上清理干净了,抬起头来,背着透过窗纸的光问:「现在还有吗?」 屋里不知怎么就又亮起来了。唐蒄呆了几秒,心里默默记下这一幕,面上却挤出阴险的笑,说:「要是不想今天这事传出去,就不要拒绝我的要求。以后每个月给我五毛钱,听见没?」 「听见了。」宋迤举重若轻地应下,又对唐蒄道,「上次我在秦淮河救你,你记不记得你在水里叫我什么?」 唐蒄没想到她会提前上次的事,脸上的笑容顿时雪消了个干净,只剩下惶惑和不安:「我叫了你什么?」 宋迤露出个得胜般满意的笑来,转身挑开门帘出去了。唐蒄在原地愣了两秒,飞快甩干手上的水追着宋迤跑出去:「你别走啊,我那个时候叫你什么?」 追到屋外时宋迤就在不远处等她锁门,唐蒄这辈子关门的动作都没这么快过,她落锁后冲到宋迤身边,说:「你别想唬我,我嘴很严的,不该说的就不会说。」 宋迤仍是含着笑意望着她,看上去颇为无奈。唐蒄被她那个慈爱的眼神看得浑身不自在,在脑中临时想了几个主意后胁迫道:「你不知道我们村猪圈在哪边吧?你告诉我那时候我喊了你什么,我就带你去猪圈。」 「你真想知道?」宋迤故作惊讶,笑着伸手来摸唐蒄的头髮,「我不想告诉你,知道得太多对你自己不好。」 唐蒄浑身发抖,牙齿也咬得咯吱咯吱响,跟看见鬼似的。她一矮身避开宋迤摸她脑袋的手,义正辞严地说:「我就是想知道。朝闻道,夕死就死了。你快讲。」 「好吧,既然你这么说,」宋迤假惺惺地,像是怕旁人听见般凑到唐蒄耳边小声说,「你叫我妈。」 她说完,功成身退地站直来,欣赏唐蒄听到实情后的表情。唐蒄抬不起头,就算盯着地面也能看见宋迤风衣的衣角。她抬手捂几下脸,刚碰过凉水的手竟不能让脸上的热度冷下来,腊月里的寒风好像也没了温度,就和宋迤经过她身边时带起的一阵风没区别了。 她觉得自己是根蜡烛,被宋迤一句话就点燃了。脸上热得像烧起来,脑子里装的那些也被宋迤偷换成烧得咕嘟咕嘟冒泡的蜡,连句合适的话都记不起来。 不该笑她不会烧火的,唐蒄暗自检讨自己识人不清。在地上找不到供她钻进去的地缝,她拖延了好半晌,抬起头小声问:「这个事情你能不能别告诉别人?」 宋迤没听清,也不知道是故意还是无意:「啊?」 唐蒄只得重复道:「这件事你不要告诉别人。」 宋迤点点头,揽过唐蒄的肩膀用唐蒄的话来说:「不想这事儿传出去的话,你就不要拒绝我的要求。」 唐蒄竭力忍耐当场给她一拳的冲动,宋迤像是不想为难她,只是问:「你们家的猪圈在哪边?」 唐蒄赶紧换上笑容:「在这边,您请跟我来。」 她晃晃肩膀抖掉宋迤搭在她肩头的手,快一步走到前头去了。刚才就不该惹她,要是不和她讲那些有的没的,就不会知道自己还做过这么难以言喻的事情。 ——唐蒄对宋迤的话深信不疑,她确实怕水,那天的事情直到如今还会出现在噩梦里。金萱嘉当时说她喊了救命,唐蒄连自己喊了救命都不知道,就更别说她会在秦淮河又深又冷的水里把要来救她的人当成谁了。 她回头看一眼宋迤,这人走得如沐春风,因方才的插曲更为悠闲。她恰见唐蒄回头,便问:「我们要去的那处猪圈是你家的,怎么建在离家这么远的地方?」 「我们家的猪圈是和别人家的合盖成一间,家里自己住都还不够,哪能再住下那头猪呢?」唐蒄说着,又偷偷觑宋迤几眼,好心提醒道,「你不知道,猪圈隔壁就是我们村的厕所,很多人用,味道可不好闻。」 「我知道的。」这倒让唐蒄意外,宋迤说,「以前百姓家里没有厕所,常找个偏僻无人的地方解决。就算是贵族人家,家里建了园林的,园林里也能解手。」 「我们村里有两个猪圈和三个厕所,另一个猪圈在那边,厕所就在这边和这边,」唐蒄左左右右好一番指路,最后鬼鬼祟祟地跟宋迤讲地道话,「不建议去北边那个厕所,我小时候偷了那里的一块砖,是漏风的。」 宋迤没搞懂,问:「你偷砖做什么?」 「好玩呀。我怕被家里人发现会挨打,就把那块砖抛到不知道哪里去了。」唐蒄说,「我们村里这么多人,就用这三个厕所,前不久还在说我哥上厕所没回来呢。」 第49页 要说她刚才那是如数家珍,似乎有点奇怪了。她对这里表现得太熟悉,宋迤问:「你是哪时搬到城里去的?」 「上大学的时候。」唐蒄在她面前转个圈,「我还是喜欢城里,等我干出一番事业来,就在城里买房子住。」 「你学的音乐,以后是要去当音乐老师?」宋迤说,「我没接受过新式教育,不懂毕业以后要怎么办。」 「我要当歌星。」唐蒄一拍手,憧憬地说,「我唱歌真的很好听的,我七岁的时候就学会头腔共鸣了。」 宋迤略显不满地问:「那你怎么只给我唱小白菜?」 「要不是马上就要被砍了,嵇康才不会当众演奏《广陵散》。」唐蒄背过手说,「伯牙之所以是伯牙,是因为有懂他的钟子期。等你混成钟子期,我才肯当伯牙。」 宋迤知晓那个尴尬的秘密,这时候本不该挑她的不好。但唐蒄还是执拗地加快脚步,说:「钟子期是樵夫,拿一个打柴的樵夫跟宋小姐比,实在是大不敬。」 她越走越快,宋迤几乎要跟不上她。看见猪圈边围着好些人,唐蒄便像意识到情况不对般跑过去。 还没到跟前就听见唐宇毫不遮掩的哀哭声,唐蒄跑近了,唐旭立即抬手给了她一耳光:「来得这么晚!」 唐蒄刚来就被打,在二叔的哀号里顾不上追究她爹为何如此兇悍,捂着半边脸问:「发生什么事?」 唐旭指着跪地哭嚎的唐宇说:「你哥哥死了!」 「我哥……」唐蒄下意识重复他的话,说到一半立即打住,错愕道,「怎么会?他不就上个厕所吗?」 「蒄妹妹,你别太难过。」金先生拉过她的手,「你哥的尸首跌在池子里,我已经花钱找人替你们打捞了。」 唐蒄不想当众落泪,开口说话的瞬间眼泪还是一起掉了下来,她涩声说:「让您破费……」 「哎哟,别哭。」金先生本想拿过苏缃的帕子给她擦眼泪,唐蒄却迅速地在眼泪滴下的瞬间就抬手抹去了,「快过年了还出这种事,实在是难搞。」 唐蒄吸吸鼻子,问:「二婶呢?」 金先生答:「第一个发现的,昏过去了。」 金萱嘉把手帕递给她,金先生回头对跟上的宋迤说:「尸体捞上来以后你去看看是怎么个事。」 宋迤瞥一眼跪地大哭的唐宇和陪眼泪的唐旭,语气平淡地问了个不合时宜的问题:「能剖开吗?」 唐宇一眯眼睛,仰头问:「什么?」 宋迤没低头,像看金先生一样垂眼看唐宇:「若是令郎是被人暗害的,剖开尸体便能看得更真切些。」 「尸体怎么能剖开呢?你不要——」唐宇指着宋迤要骂,唐旭赶忙拉住他:「宋小姐好见识,只是剖尸实在是……运龙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不能让他……」 唐蒄没说话,宋迤便只好说:「我先粗略看一遍,如果有疑点再考虑要不要解剖。」 唐宇还要说话,又被唐旭制止了。 26 ? 烛影斧声 ◎蒄姐首度披露葬礼真相◎ 唐运龙的尸体捞上来的时候,晕过去的贾佩云也醒了过来。她承受不住人到中年失去儿子的痛苦,如果是个两三个月大的还好,可她已经把他养到二十五岁了。 秦英莉还没回来,贾佩云哭倒在唐宇身边,唐宇嚎啕不休。唐旭跟着跪在唐宇旁边流泪,他不敢在金先生面前太失态,但不流露出悲痛便会在二弟那边落话柄。 尸体被拖上岸的时候宋迤就在现场,在战场上看见战友被打得脑袋开花的金先生也别过头去。将身上洗干净再验恐有遗漏,宋迤从口袋里掏出手套来。唐家人都站在外头,平常在场的唐蒄也识相地选择避嫌。 唐蒄没怎么哭,就掉了几滴眼泪,很辜负金萱嘉特意递给她的手帕。她和唐运龙的关系不好,上次那件事发生后,更是差得如同仇人。唐运龙死后整个家就只剩她一个孩子,虽然唐家穷得没几个铜板,但也算能获利。 苏缃不想进猪圈,就和唐蒄在外面站着,时不时劝她看开点。唐蒄在心里觉得好笑,分明是唐宇嚎得最大声,她却只来劝慰自己。金萱嘉疑心唐蒄是怕自己被当做首要嫌疑人,已经很讲义气地率先在人群里问话。 她不怕这里,反而喜欢这种新奇。味道是有点难闻,但不是不能接受。金萱嘉看过众人一圈,问:「死的那个唐运龙平时在村里风评怎样,有没有人和他结仇?」 众人都将头埋着,不敢回她的话。金萱嘉略一皱眉,莞尔道:「我家和警察所有些关系,等警察所的警官们来了,问话就不是我这样好声好气的了。」 终于有个男人大着胆子说:「邓春生和他有仇。」 立即有人压低声音推他:「你怎么敢说这个?」 金萱嘉给侯亭照使个眼色,侯亭照一下就在人群里揪出刚才对话的那两个人,金萱嘉道:「你们说。」 「我……」起初举报的那个人迟疑一会儿,闭上眼睛下定决心说,「我知道有个叫邓春生的,前几天在赌场里给唐运龙赢了好些钱,他就说要找人打他。」 金萱嘉托着下巴思忖,细问道:「欠了多少钱?」 那人想了想,答:「十几元。」 「就这么点?」要说百元千元倒有可能,十几元金萱嘉就有点不信,又问,「那个邓春生是做什么的?」 第50页 另一人似乎跟邓春生关系很近,代为答道:「是个种庄稼的,今年收成不好,那十几元够他忙上半年的。」 「唐运龙嘲他手气臭,他气性上来了莽着劲说的,他有十个胆他也不敢做这事。」他瞄一眼门外的唐家人,小声说,「谁知不是唐运龙自己跌下去死的呢……」 金萱嘉说:「除了这人还有谁吗?」 那人抬头大声道:「还有他妹妹!」 就站在门边的唐蒄听见了,瞪着他一抹眼睛走到猪圈里来,疾言厉色道:「你怀疑是我杀了唐运龙?」 那人想着为邓春生脱罪,梗着脖子说:「谁不晓得你们兄妹关系不好?你前些日子办那种事,把他吓得连见你都不肯。你们唐家的事自己解决,别牵扯上旁人。」 唐蒄气不打一处来,问:「你说说,我办了哪种事?唐运龙说我死了,我就顺着他的话来,我有什么错?」 「你先冷静点,别跟他吵。」金萱嘉怕这两人打起来不可收拾,拦住要跟那人继续吵的唐蒄,回头看向从厕所里出来的宋迤,「宋姨,那尸体有哪里不对的吗?」 宋迤在水盆里洗去手套上的污渍,见唐蒄就站在那里,平静无波地说:「叫唐蒄出去吧,她怕是不想听。」 唐蒄赌气般道:「我想听。」 宋迤看过来,她犹豫再三才问:「是意外吗?」 宋迤用门外人也能听见的音量说:「不是意外。」 「不仅不是意外,而且是兇杀。」宋迤的话使得唐宇脸色煞白,她不带一丝感情地说,「死者后脑有明显外伤,是从后头敲的。手脚上皆有捆绑痕迹,是被捆过。」 贾佩云哭得袖子都湿透了,宋迤向他们出示了警察所证件,语气和缓了些:「只要你们同意让我打开尸体,我便能看出更多蹊跷。他身上伤痕众多,死前受了不少苦楚,死者比谁都想让兇手绳之以法。」 唐宇昨晚喝多了,今早被人从被窝里拉出来,头还晕着,脾气也沖:「让你把尸体切开,当我儿子和猪一样吗?凭什么要我儿子死都不得安生,凭什么?」 他吼得大声,宋迤站在原地没动,还是存着说服唐家人的心思:「只要你们同意,我就有把握查出死因。」 贾佩云也不同意宋迤的提议,哆嗦着作揖说:「宋小姐我求求你,死者为大,你就让他好好地去吧。」 唐蒄想起上回宋迤朝自己掏枪,生怕这时候横生事端,慌忙跑过去拉住宋迤解释说好话:「我二叔二婶不懂什么叫解剖的,村里以前也没发生过这样的事。」 「我没有查看内里,光是看外面便能知晓你们的儿子死得很痛苦。」宋迤任唐蒄拉着自己,望着唐宇夫妇说,「断了六根肋骨,能摸出来。口鼻中尽是便溺,可见他落入便池中时还活着。有捆绑痕迹而尸体手脚展开,可见他被推入便池中时已经失去自救的能力了。」 跟过来的金萱嘉也格外纳罕:「兇手这么恨他?」 「被打成这样,就算没有落入便池中也很难再救得回来了。」宋迤表现得不甚在意,随意将问题抛给唐宇夫妇,「是否要我接着做下去,你们自己定夺吧。」 金先生作保道:「宋迤跟在我身边有段时日了,警察所里那些法医都比不上她。她经受的尸体没有一万也有八千,看完就会帮你们缝合回去,不会敞开着。」 唐宇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就要说话,唐旭赶忙说:「这是城里来的金先生,是张司令器重的人。金小姐和唐蒄是同学,屋里的礼物都是他带过来的。」 在这样风雨如晦的年头,再怎么准备浑浑噩噩混完一辈子的人都得听到些军事上的传闻。什么这个军阀占了这里,那个军阀跟谁打战,任那些拿枪拿炮的怎么闹,只要不打到自家门口来,就都不是重要的事。 活了大半辈子,竟还有这一遭。有金先生发话,唐宇再想保全儿子的尸体也无能为力了:「那就试试。」 宋迤转过脸看唐蒄,唐蒄此刻郁郁寡欢,没有半分平时吵闹的心思:「我就不跟你进去了,我跟唐运龙是兄妹,前段时间还跟他吵过架,严格来说也算嫌疑人。」 她这番自疑在宋迤看来也是好笑,她开玩笑性质地问唐蒄:「你哥比你高大得多,你能把他打成那样?」 唐蒄像是这才想通,踟蹰了好半晌,最后说:「我不想管这事,审人查探就交给金小姐来,我就不做了。」 宋迤走开了。一直在哭的贾佩云终于止住抽噎,她在人群里搜寻嫌疑人,指着唐蒄道:「是不是你?」 唐蒄有样学样,反问道:「我能打断他的肋骨吗?」 「我已经叫人去找那个邓春生了,」金萱嘉继续问话,「还有谁和唐运龙有仇,趁现在赶紧说出来。」 帮邓春生说话的人道:「还有赖群芳……」 贾佩云立马说:「住口,小芳是我们家的儿媳妇!」 金萱嘉看向唐蒄:「你哥结过婚?」 唐蒄说:「赖家姐姐小时候跟我哥订了亲,本该嫁过来的,她不愿意就一直拖着,近几天才正式说这事。」 「笑死人,你认人家当儿媳,人家可不认你这个婆婆!」人群里有个人故意瓮声瓮气地说,「她儿子有名的丧德,成天空起个手大街上走,谁家女儿愿嫁?」 另一人也跟着附和他的话:「那可不是,她男人也是喝点猫尿就要闹到玉皇殿上的,喝多了第二天在床上挺尸,也不做正事,去帮别个守场子,整天干仗。」 第51页 唐宇死了儿子本来心情就不好,听到有人说他坏话气得不行,站起来就往人群里沖:「你他妈的——」 金先生就在门边,一伸手就把他拦回来,向围观众人喝道:「都闹腾什么?」他对唐蒄道,「你说你的。」 「赖家姐姐说早有意中人,就不跟我哥结婚了。」唐蒄抬手将颊边的头髮拢到耳后,仿佛这个遮住耳朵的动作能将那些七嘴八舌讲出来的话全都挡回去似的,「她和我一样,比我还矮些,应该也不是她做的。」 「那她找的那个男人呢,是不是他们联合起来要害我儿子?」唐宇飞快地想出别的可能性,他又立即怀疑起唐蒄,「你,你也可以找人来打他,你不是最恨他吗!」 「我恨他什么?恨你们只喜欢他不喜欢我,还是恨他把我丢在山上?」唐蒄今天受够了指责,移开目光道,「你们没了儿子难过,但是别把错往我身上推。」 唐旭瞟金先生一眼,金先生正在盯着唐蒄。他上前拉住唐宇帮唐蒄辩解:「是啊,唐蒄她怎么敢杀人呢。」 金先生听见唐蒄提起旧事,赶紧抓住机会问:「你说他把你丢在山上,是指你那次办假葬礼那回吗?」 「是。他那天到学校找我要钱,还要我陪他去紫金山。他在山上迷了路,和我失散了,我在山上等了他一夜。」唐蒄越说越生气,用力锤了猪圈的门框一下,「谁知道他先回来了,还到处乱讲我坠崖摔死。这样的谎话你们都信,那还不如就当我死了,直接办葬礼吧!」 唐旭上前来拉住她的手安慰道:「你别生气,是运龙他说得太真切,又拿回了你的书包,我们不得不信。」 「我是不喜欢他,可我为什么要杀他?」唐蒄深唿吸几次,说,「他再怎么不好也是我哥,是我叔婶的孩子,生得比我早,又是个男孩,大家自然偏疼他些。」 像是回想起小时候受过的委屈一样,她抬手抹掉不受控制涌出来的一滴眼泪,脸顺着擦眼泪的动作看往别处,说:「真不是我杀的他,你们爱信不信吧。」 金萱嘉默不作声与金先生对视一眼,金先生确认道:「那天是你和你哥哥上山玩,他和你走散了,回来胡说些你死了的话,你就将错就错办了葬礼?」 「我是想,世上少有活人办葬礼的事,叫报社把这件事当新闻发出去,叫大家注意到我。」唐蒄泪眼盈盈地望着金先生说,「老闆看中我的名号,以后便好找个工作。就像金先生您,看了报纸才要见我的。」 27 ? 不义财 ◎死得比较有难度◎ 唐旭和唐宇是兄弟,从小最得父母青睐的是弟弟唐宇。兴许是想着哥哥要忍让弟弟,家里吃不上饭的时候唐旭总要将食物分出来让给唐宇和父母,自己吃得比其他三人都少,以此来博取贤良的名声。 真是应了会哭的孩子有娘疼,唐旭表现得过于懂事,家里人对他的照顾也少了。到了该娶妻的年纪,竟是唐宇在父母跟前提起,哄得父母先给他找了妻子。 娶妻是唐宇先,生子也是唐宇先。唐旭捱了几年才等到父母给他说亲,又捱了几年才等到妻子给他生孩子。贾佩云给唐宇生了个唐运龙,秦英莉却只给唐旭生了个唐蒄。男孩和女孩,哥哥和妹妹,依旧是差人一等。 他侥倖地觉得唐运龙会像当初他让着唐宇一样事事叫唐蒄优先,谁知唐宇一家从不搞兄友弟恭,瘠人厚己刻进了那家人的骨髓里,永远学不会什么叫贤德。 不过现在好了,那个总是谨小慎微的唐蒄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一位有钱有势的金先生,唐运龙还赶巧地死了。这不是苍天开眼是什么?他简直要笑出来,却还是要逼着自己流着眼泪,陪唐宇夫妇难过。 唐宇自小没受过苛待,又有唐旭把吃的分给他,长得又高又壮,年轻时就跟别人打架斗殴,惹出不少风波。这样来钱快,比兢兢业业种地的唐旭收入高。但唐运龙花钱大手大脚,家里没攒下底子,还时常要唐旭接济。 这样的家庭,如何能在近日突然买下一头猪呢?这猪算是唐宇送给赖家的聘礼,不然赖家瞎了眼才会把女儿嫁过来受苦。唐宇想到这里,状似不经意间说:「可怜运龙,婚期刚要定下来,就被那兇手给打死了。」 经他这么一提醒,唐蒄立即说出唐旭真正想说的话:「我哥最近得了一大笔钱,难道和那笔钱有关?」 唐宇像是被戳中心事,抬头道:「钱……什么钱?」 唐蒄详细地说:「买猪的钱啊。我们家没钱买整只猪,赖叔是看见我们家买猪才同意赖姐姐嫁过来。」 唐宇解释道:「那钱是他在赌场赢来的。」 「不是!」那个为邓春生说话的人又跳出来,他对唐运龙印象很差,说,「唐运龙玩色子不行,大把大把地输钱。春生是撞霉头给他赢了一回,他才那么得意。」 唐蒄看向唐宇,问:「二叔,那钱是哪来的?」 「你问这个干什么?」唐宇严厉地说,「不该知道的就别问了,你哥这件事你还没洗清嫌疑呢!」 「我哥是在把我丢在山上那天之后才有钱的,」唐蒄像是想通了什么,下意识拉住站在她旁边的金萱嘉,惊慌失措地说,「我记得很清楚,那天他去学校找我就是为了要钱,我拿不出来,他才提出要去爬山。」 话说到这里,唐蒄胆怯地抬眼看一眼唐宇,犹豫再三才把话说出口:「我怕他半路走丢回来挨骂,跟他说了好几遍让他跟紧我,可我一回头他就不见了。」 第52页 金萱嘉怀疑道:「他是故意和你走散的?」 唐蒄立马摇头:「我不知道。」 金先生出面道:「蒄妹妹,你别怕,仔细想想。」 唐蒄似是不喜欢他这样逼迫自己讲话,皱着眉头为难地说:「我真的不知道,我四处找他,怎么找也找不见。天黑了,我不敢一个人下山,就躲着等天亮。」 「天杀的。」金萱嘉啐一声,抓着唐蒄说,「你就不该等他,都天黑还留在山上,遇到危险谁给你负责?」 一直没动静的苏缃问:「那些钱到底是哪来的?」 她站得笔直,看人的眼光也居高临下。唐宇被那眼神刺得一阵心虚,胡乱找着藉口:「我怎么知道?要么是他城里朋友接济的,要么是他私下里攒的……」 唐旭在这个话题里找到机会,摆出一副很在乎案件真相的模样扶住唐宇,刻意用不大却足够让金先生听到的声音说:「你在家喝了几天的酒了?你别不敢说,给运龙钱的人或许就是杀他的人,你别犯煳涂啊。」 「我是真的不知道啊,运龙他那天从城里回来说唐蒄死了,后来……」唐宇看了看唐蒄,说,「唐蒄的葬礼举行的前两天,就陆陆续续地有人把钱送过来了。」 金萱嘉点头道:「钱还不是一次性给完的?」 唐宇每次说话前都要看一眼唐蒄,他说:「运龙说是他城里的朋友,听说他死了妹妹,好心来慰问他的。」 同样住在城里的唐蒄没想出可疑的人选,也不记得唐运龙去过什么地方,遂问:「他在城里哪有朋友?」 唐宇破罐子破摔道:「我不知道,他是这么说的。」 金萱嘉问:「给了多少?」 唐宇张了张嘴,好半天才说:「五百。」 旁听众人纷纷怔住,没多久就议论起来。五百可不是轻易就能得到的小钱,唐运龙必定是跟某个有钱人家扯上了关系,不是拿住了对方的把柄,就是诓骗了某个有钱人家的小姐,不管是哪样都够害死他无数次。 依目前的情况看来,确是暗中给唐运龙钱的人最有嫌疑。金先生携家人来唐蒄家都会带上侯亭照这样既能充当司机又能看作保镖的人,城里比他尊贵的人也不是没有。五百对他来说不多,对唐蒄家就不一定了。 正好侯亭照把窝在家里的邓春生找过来,苏缃向他一招手,他便机敏地靠过去。两人说着话走远,徒留下对案情懵然不知的邓春生。他见这边围了一大圈人,还有几个衣着光鲜的,便知是有事,问:「是谁找我?」 「是我们找你。」刚才那两人已经躲回人群里了,金萱嘉抬手和他打了个招唿,「你前些日子在赌场里输给唐运龙不少钱,于是扬言要弄他,是不是这样?」 「是这样,我还没找人呢。」邓春生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笑嘻嘻地说,「怎么,唐运龙被人打了?」 宋迤走出来道:「他被人杀了。」 「被人?」邓春生讶然后退几步,担忧地看向金萱嘉,说,「这位小姐,你们别是以为是我杀的吧?」 金萱嘉无辜地摊手,遗憾地说:「因为你说的那句话,自然应该怀疑你。跟你一样被怀疑的还有唐蒄。」 金先生道:「这么快,验出什么门道了?」 宋迤先看一眼唐蒄,尽量婉转地说:「确是溺毙无疑。断掉的肋骨有七根,其中一条起先没摸出来。积在肺里的溺物多得反常,恐是多次被按进水里。」 她顿了顿,拿出手里那个临时找来的破碗,碗里是两条蚯蚓:「兇手用刀割断死者手上的血管,往死者的伤口里放蚯蚓,这两条被我挑出来了,应该不是全部。」 贾佩云和唐宇又吸起鼻子来,唐蒄和金萱嘉遽然变色,金萱嘉掩住嘴打断她:「别说了,好噁心。」 「用这样惨无人道的方式杀人,可见兇手对死者极为痛恨。」宋迤将那碗放在一边,照她说的换了话题,「我大概能推算出案发经过,死者正在解手,兇手从后面用硬物击中他的头部,使死者暂时失去反抗能力。」 「趁死者头晕目眩时,将死者拖到空地上捆住手脚,再对他进行殴打。」宋迤看着抖得如身在雪地中的唐宇夫妇,又看了看沉默不语的唐蒄父女,「死者口中被塞过东西,倘若不是兇手带走,就是丢进便池里了。」 金先生感嘆道:「看来还有得捞啊。」 唐蒄抬头想说话,宋迤明白她的意思,继续说:「尸体在便池里被发现,就不能依靠体表温度判断死亡时间了。从指甲和牙齿看,案发时间在我们来之前。」 金先生对邓春生道:「今早你人在哪里?」 邓春生答:「在家打扫卫生,我娘看着我的。」 「你娘哪能给你作证,她是你娘,怎会不护着你?」贾佩云哭得满脸是泪,她看着金先生哭喊道,「他是个成天到晚不回家的,偏生这么巧今天又在家了?」 邓春生大为恼火,拔高音量来提升气势:「今天是腊月二十四,我在的又不是你家,你吵嚷些什么!」 金萱嘉嘆息道:「不是我说,你们两个都挺吵的。」 宋迤道:「那你呢,你今天早上在干什么?」 唐蒄早就做好准备,答道:「我今早被我妈弄醒,她说她去买菜,叫我把水挑了。我挑不了满桶,就只好来来回回地走,爹和婶子在家里烤火,是看见了的。」 第53页 贾佩云估计是怀疑所有人,她又对唐蒄喊道:「那只是看见几次,谁知你不是趁着挑水的时候杀了运龙?」 「我连满桶的水都挑不动,怎么把他打成那样?」唐蒄一阵心慌,「要别的人证,还有……还有廖婆婆,她坐在门口看她晾的菜,我每次打水都和她说过话。」 金先生给宋迤使个眼色:「去请那个廖婆婆来。」 宋迤没有回话,迅速去办。唐蒄说:「我不记得我走了几次了,大概不下十次。最后一次就碰见你们了。」 唐旭没有给她作证的意思,就算廖婆婆能证明她的确挑了水,也不能说明她没有杀唐运龙的机会。唐蒄心知这点,心里更加没底,她可不想被当成嫌疑人带走。 「还有那五百块钱,」唐蒄拾起旧的疑点,「那五百块钱是谁给的?如果是有钱人家,就具备买兇杀人的能力,如果是贫苦人家,就会为了抢回五百块而杀人。」 「照你这么说,兇手多次把他往脏水里按,是在审问他那五百块钱放在了哪里?」金萱嘉依照她的思路想下去,「怪不得要把他打成那样。就只为了五百块钱?」 「五百块钱对我们这样的人家来说已经很多了,要赚好几年才能挣到。」唐蒄知道她对金钱不敏感,「是为了钱杀我哥,兇手就肯定是知道我哥手里有钱的人。」 金先生捻须道:「无论如何,最重要的是打探出究竟是谁把那些钱塞给蒄妹妹她哥的,只要知道这个……」 「只要知道这个,就能知道谁是兇手了对吗?」苏缃的声音总是比人先一步到,循声望去只能看见她款款走来,「要是我说我知道那人是谁,你们愿不愿意听?」 唐蒄惊奇道:「苏太太?」 「我中途走开就是去查那笔钱的来源的,」苏缃在金先生身边站定,笑着说,「给钱的人很谨慎,实在是好找。掘地三尺也给你们翻出来了,是个人贩子。」 28 ? 推手 ◎相亲相爱一家人呀◎ 侯亭照像金先生的影子,金先生走到哪,他就跟到哪。但他近日觉着姓金的家里那个叫苏缃的女人不错,这回短暂离开金先生,也是为了帮助苏缃查事情。 不出所料,苏缃用尽人脉都没查出那笔钱的来歷,她挂掉电话,为赶着侯亭照开车送自己到最近的饭馆里懊悔。苏缃点着听筒想了一会儿,想出个新主意。 他知道这是金先生的意思。那笔钱来得十分隐秘,就连姓金的都查不出来。不过金家人很想将唐蒄收入彀中,施恩唐蒄替她解围无异于雪中送炭,她自当感激。 所以,即使那笔钱来路不明,也必须被看成是唐运龙用不干净的手段挣来的。又是催命般最大马力开回来,苏缃翩然回到犯罪现场,脸上是永远都有的笑意,视线像钉子一样钉在唐蒄身上:「你哥哥准备把你卖了。」 唐蒄眨眨眼,还没反应过来:「什么?」 「什么?你,」金萱嘉比唐蒄更惊讶,她想起不少人在围观,赶忙顾及形象地压低声音,「你别乱说,唐运龙就为了五百块就把他妹妹卖了,还当着唐蒄的面说?」 苏缃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和蔼道:「萱嘉似乎不太懂,这世上有些人为了钱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唐蒄后退几步,差点被门槛绊倒:「不可能……」 「运龙他不是这样的人!」唐宇高声为唐运龙分辩,他好像也觉得这个说法有几分可信,只好把话题往唐蒄身上扯,「五百块,她唐蒄哪里值那么多钱?」 「我看她就值这么多钱,不止几百,就是上千也是值当的。」金先生把躲进檐下的唐蒄拽出来,「她年纪轻轻面目清秀,还是大学生。这样的人怎么不值五百?」 阳光扎进眼睛里,刺得眼睛生疼,落在身上的暖意也像是在脸上压了块烙铁。四面八方投过来的打量着仿佛估价的目光如同子弹,唐蒄说不出话,像死了一样。 「爬山也是个幌子,莫非唐运龙这么有闲情逸緻,去城里就为了爬山?」苏缃惋惜地嘆气,说,「他是早和人贩子约好了,自己先下山,再让人贩子去找他妹妹。」 「那天我哥来学校就是管我要钱的,他说他急用钱。」唐蒄僵硬地挪动脖子,喉咙里像堵着什么东西似的,「可是我拿不出来,他就为了这种事把我卖了?」 金萱嘉说:「你别难过,他早就下地狱了。」 贾佩云颓然跌坐在地:「不会的……不会的……」 这时候宋迤正好把住在唐蒄家附近的廖婆婆找过来,她上了年纪,脸上的皱纹如同年轮,走过来的步伐是不偏不倚的坚定。唐蒄看见她,赶紧抓紧机会洗清嫌疑:「廖婆婆,你今天是不是看见我挑水了?」 也不知道宋迤跟廖婆婆说了些什么,她看着围在这里的人们,面上浮现的更多是惊讶。她看着挺慈祥,答得不假思索:「是呀,走得歪歪扭扭的,我都怕你跌倒呢。我看你挑了快十年的水了,还是应付不过来啊。」 唐蒄又问:「你看见我来回走了几次?」 她没有过多思考,果断地回答:「十次,不多不少。婆婆还在心里想你会不会走第十一次呢。」 唐蒄松了口气,说:「我既没那样大的力气,也没有作案时间。挑水就够我劳累的了,哪还有力气杀人。」 廖婆婆惊愕地看宋迤:「杀人?」 第54页 「我没有告诉她唐运龙的事情,这样说出来的证词也中肯些。」宋迤看着跪坐在地的贾佩云,本能地觉得这次的事态无法控制,「我走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金萱嘉心直口快:「唐运龙要把唐蒄卖给人贩子。」 唐蒄脸色骤变,宋迤确认道:「是吗?」 唐蒄没回答,金萱嘉以为她不好意思说,便道:「他故意把唐蒄引到山上再玩失踪,回到家以后宣布唐蒄已死的消息,然后坐等数钱。说到数钱……」她瞥向唐宇,「唐蒄她爸好像说了你在家里喝了几天的酒?」 把唐宇踩进泥里的机会近在眼前,唐旭岂会放过。他抓住唐宇颤抖着的两边肩膀,恨铁不成钢地说:「是啊,这几天你们爷俩拿着钱胡天胡地,你是不是知道运龙偷卖唐蒄的事情?唐蒄是我女儿,是你侄女!」 「我不知道那钱是那样得来的,要是知道打死我也不会花!」唐宇这时候还想辩解,「人贩子在哪?唐蒄被卖了,不是嫌疑更大吗?她尽可以找人来打运龙。」 唐蒄像是疲于应付,闭眼说:「二叔你自己就是做这行的,应该知道□□要花多少钱。更何况这可是杀人,是要坐牢的。谁敢拿下半辈子来挣我这几个钱?」 「我今天才知道,在我哥眼里我就是摇钱树,称称斤两就能拿去卖。」唐蒄睁开眼,跟唐宇对上视线,「我不认这个哥了,二叔你也想想,别逼得我不认你。」 唐宇惮于金先生的威慑,只好暗自把怒气往肚子里咽。苏缃欣赏着自己新做的指甲,悠然道:「人贩子已经在路上了。由老侯亲自押过来,你们尽可以放心。」 金先生皮笑肉不笑地贊道:「你倒是乖觉。」 苏缃仅是回以惯用的笑容。 唐宇因为工作原因结仇不少,也没几个人愿意为他说话。往常那些与他关系不好的人更是得意,尤其是唐旭,看着自小饱受宠爱的弟弟受尽白眼,他便觉得大半辈子来受的委屈、做的让步都是铺垫今天的扬眉吐气。 他无比庆幸自己曾经追求贤良名声,如今的他甚至是女儿差点被卖的受害者,于是便演得更为卖力:「你早知道运龙拿到了那些钱,对我们半个字没透露。唐蒄是我亲手养大的女儿,运龙为什么会拿她去换钱?」 「哥,我不晓得,运龙也没跟我说过这钱哪来的。」唐宇没他那么多弯弯绕绕,只懂得争辩,「我看他手里有那么多钱,最近刚好是过年,就在家里休息几天……」 唐宇絮絮叨叨地向唐旭表面自己从没指使过唐运龙卖唐蒄,也不知道那些钱是赃款。唐蒄看着这两人你来我往地拉手磕头,忽然挪到宋迤身边,偏过头小声说:「我二叔昨晚喝了酒,他喝醉酒连人都不认的。」 宋迤转过来:「你怀疑他?」 唐蒄和她离得很近,听见她转过头来时耳坠上金丝碰撞发出的微弱声响。还是那副坠着细碎金丝、被打磨成玉壁形状的耳坠。在阳光下,在唐蒄眼里,犹为通透。 「我怕你不知道。」她回过神来,重新站回自己的立场上,尽量客观地说,「我知道我也是嫌疑人,廖婆婆那些话只能证明我挑了水,不能证明我没做别的事。」 宋迤盯着她看,应该是在思考。等唐旭攒足勇气推了唐宇一把的时候,宋迤问:「邓春生你怀疑吗?」 唐蒄颇为谨慎地回答道:「我只知道他说要打我哥,旁的就不知道了。我不懂解剖所以想问问你,要多大的力气才能把我哥肋骨打断那么多根?」 宋迤说:「若不是力气极大的人,就是用了工具。」 「金小姐和我都觉得,兇手的那些行为类似审问,是在逼我哥说出剩下的钱在哪。」唐蒄说这些话时都显得极为犹豫,她边想边说,「我二叔以前喝多了打人是往死里打的,你看过我哥身上,应该看见了很多旧伤。」 她说的不错,唐运龙身上的确有很多伤痕,是很久以前就有的。她对唐宇道:「你今早在什么地方?」 她没点名,唐宇却知道说的自己:「我在里屋睡觉。」 宋迤颔首:「有没有证人?」 唐宇说不出来,贾佩云突然想起前不久的事来,大声说:「唐蒄,唐蒄在你们来之后进屋看过。」 「宋小姐说死亡时间是她和金先生来我们家之前,那时候我是没见着二叔的。」唐蒄实事求是地说完,又像是想起什么般惊讶地说,「我进屋叫他的时候也没看清,只看见有个东西睡在床上,不能确定是不是他。」 「你胡说什么!」唐旭厉声斥责她,吓得唐蒄浑身一抖,「我那时让你进去叫二叔起来,你就是这样做的?」 唐蒄解释道:「我喊了,他没有应我。」 唐旭到底还想维持他平日里的形象,喝道:「唐蒄!你说话注意些,说话前想想你二叔是什么人?」 唐蒄被他问住:「我二叔是……我二叔啊。」 这番废话引得不少人偷笑,金萱嘉也笑了,又清清嗓子假作严肃:「既然没有人证明,那你也有嫌疑。不如等警察所的人来了,一下把你们都拉去问话。」 「唐运龙要把妹妹卖掉,他亲爹为了钱把他打死,这么算来也是一报还一报。」金先生游目四望,看见侯亭照押着个人往这边来,看着那两道人影走至面前了才端详起被他按住的那个人来,「这是那个人贩子吗?」 第55页 侯亭照将那人一推,说:「是他。」 那是个看着挺鬼灵精的人,金先生踱到他面前,和气地问:「是不是有个叫唐运龙的人来找你做生意?」 那人点头如磕头,连声说:「是,是。」 唐蒄不敢看那人,似乎很是恐惧。宋迤心里还有疑问,见她如此也只能劝慰道:「你宽心些,这两个人一个被抓了一个死了,只有你还是好好儿的。」 「我不是在担心这个。」唐蒄直愣愣地盯着她,「我是害怕以后,欠了金先生这样大的恩,要拿什么还呢?」 宋迤从那个眼神里品出不情愿来,她说:「你不是金先生从人贩子手里救下的,他怎么会求你感恩?」 金先生踩在人贩子的手上:「那天是什么样,说。」 「唐运龙,唐运龙跟我说要卖给我一个女大学生,还会唱歌,」那个人瑟缩着,恐怕是在来这里之前先被打了一顿,「他和我是朋友,我就给他一个友情价。」 唐宇道:「运龙根本不认识你,哪来你这个朋友?」 他从口袋里摸出字据:「这是他在我这里画的押。」 唐宇正要戳破他的谎话:「运龙不识字,哪里……」 金先生抬手,那张纸片轻飘飘地落在唐宇面前,没有签名,只是指纹。金先生对宋迤道:「你去取唐运龙左手的拇指指纹,跟这张纸上的比一比。」 还不等唐宇再为唐运龙辩解,人群里传出个声音,肯定地说:「我今早看见唐宇了,就在猪圈附近!」 29 ? 假证据 ◎有工作了◎ 这一声犹如平地惊雷,将众人的眼光都吸引过去。那人叫殷回兵,素日与唐旭唐宇少有往来,无恩无仇,既不会帮着唐旭落井下石,也不会为唐宇开脱罪名。 他身形矮小,把林立挡在他面前的人们拨开,自己分出一条缝隙从人群里走出来。他站定,又是一声:「我今早上赶我儿子出门买元宝糖,就看见唐宇在街上。」 唐蒄蹙眉道:「在街上?」 「不是在街上,是在大路上。」殷回兵也注意到话里的不妥,他笑着补救道,「在城里拉车大半年没回来,一时忘了乡里话怎么讲了。他穿着灰色的厚棉衣,戴着他那顶毡绒帽子,帽子挡着有点看不太清脸。」 唐宇阴狠地瞪着他:「没看清脸,你就敢说是我?」 「看不清脸,但你这个身形在我们村里很少见。」殷回兵回想几秒,是有点不太确定的语气,「嗯……你还,你还看了我一眼,像怕被人发现一样走开了。」 他话里的灰棉衣和毡绒帽,就是唐宇在这个季节出门最常见的穿戴。听见这个描述,十个人里有八个人会觉得是他。唐宇知道再让他说下去自己就会被一直怀疑,沖他高声道:「胡扯,我今早就是在家里睡觉!」 金先生和颜悦色地问:「谁能证明?」 唐宇侧目看向身边的贾佩云和唐旭,就在这时,人群里又传出一个声音来,喊道:「我也看见了。」 说话那人是村里的庞属晋,跟唐宇也是甚少往来,他从人群中走出来,说:「我也看见唐宇走在街上。」 金先生打量他:「你刚才怎么不说?」 「我怕被他打,谁不知道他的兇悍?」庞属晋说,「我也看见一个穿灰棉衣戴毡绒帽的人,和唐宇真的很像。他走得匆匆忙忙的,从屋后走出来,就进了猪圈。」 金先生问:「你看着那个人进了猪圈?」 「是。」庞属晋搓了搓手,显然是有点不好意思,「我当时以为是唐宇要解手,就没敢进去。」 这两人粉墨登场,接连指认唐宇有做案条件。联繫上唐运龙的品行,金萱嘉也不由得信上几分,但还保持着最后一丝冷静:「唐宇,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我,我没有做那些,运龙不是我杀的!」唐宇没想到这么快自己就成了嫌疑人,想去教训那两个乱说话的,又担心别人是当自己恼羞成怒,「虎毒不食子啊,我怎么会因为那五百块就对自己的儿子赶尽杀绝,我……」 苏缃从烟盒里抽出根烟来,打火机的火光短暂升起便点燃了捲起来的菸丝:「如果你当时酒还没醒呢?」 唐旭极力掩藏着面上的喜色,他用尽全力抓住唐宇,真假参半地说:「是啊,你喝起酒来连我都不认得,会不会是你喝多了的时候,」他用两三句话将水搅得更浑了,「你好好想想,运龙他在天上看着你哪!」 贾佩云熟知唐宇秉性,也暗自怀疑起他来。正当众人犹疑不定之际,宋迤拿着唐运龙的指纹从后屋里走出来,将那两张纸上相差不大的图案放到金先生手里。 他把两张纸丢到唐宇和贾佩云面前,说:「你们自己看,唐运龙出卖亲妹妹,几乎是板上钉钉了。」 唐蒄露出更为哀凄的神色,唐旭乘势打了唐宇一巴掌,喝道:「看看你儿子干出的好事!真是报应不爽!」 唐宇颤抖着拿起那两张纸,一样的红指纹,一样的血色。他快速而短暂地唿吸着,仿佛这样就能从空气里摄取更多氧气支撑他无法思考的大脑。他绞尽脑汁,竭尽所能只说出一句:「我没做过,我儿子也没做过!」 「这里不仅有人证,还有物证。」金先生用森然的眼神看着他,那气势如同马上就要将他剥皮拆骨,「真不是你做的,那为什么有两个人敢冒着风险指认你?」 第56页 唐宇答不上来,被金先生雇来打捞尸体的人跑过来,像个传军令的兵卒似的,声如洪钟,能叫在场每个人都听见:「金先生,我们从池子里捞出了新东西。」 金先生波澜不惊,不甚在意地说:「哦。是什么?」 「一块毛巾。」那人飞快地瞟一眼宋迤,说,「宋小姐说死者可能被用东西塞住过嘴,那池子里有很多脏东西,只有这条毛巾能堵住一个成年人的嘴巴。」 他说罢,请示般地问:「可以洗吗?」 这话原本该是问宋迤的,这里数她对尸体相关的事情最有经验。但回话的却是金先生:「洗吧。」 唐蒄觉得今天天真冷,比往常冷上许多。她知道突然出现指认唐宇的那两个人跟唐宇不熟,虽然不会因为报仇泄恨污衊他,但若是以利相诱,也许会作伪证。 而跌在二叔面前做小伏低,估计早就恨死他了。二婶平日里和二叔还算和睦,但因着两人是夫妻,就算二婶有为二叔辩驳的心思,也要因为两人的关系而避嫌。 人贩子的事就更是天方夜谭了,唐运龙想卖她大可直接叫人把她绑过去,何必要大费周章邀她去爬山。 看唐宇那倒霉样,就知道那两个指纹是一样的。但唐运龙的尸体独留在后屋,随便找个人进去就可以做出这份证据,最有可能不着痕迹弄出这份证据的人—— 是宋迤。 能近距离接触尸体而不被疑心的只有她,如果偷取唐运龙指纹的人是旁人,第二次宋迤进去取指纹的时候就必然会发现他左手拇指上的异常。 印泥不是随随便便擦几下就能直接抹得毫无痕迹的,唐蒄觉得依她的能力不可能察觉不到。宋迤明知第一份指纹是伪造的还要下手做出第二份,可见她对金先生唯命是从,就算要污衊的人是唐蒄的二叔。 说起这位二叔,唐蒄倒是没什么感情。那两个人话锋直指唐宇,不用想就知道是金先生的意思,所谓的人贩子是苏缃找来的,板上钉钉的假指纹是宋迤伪造的,那两个人信誓旦旦的证词也不一定是真的。 看来金先生的意思是要把唐宇当做杀害唐运龙的兇手带走。唐蒄在心里取捨着,这时候说话保唐宇搞不好会触怒父亲,还会让金先生厌弃自己没眼力见。 她只能躲起来不说话了。唐宇急切地为自己争辩着,他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坐在地上像只力竭得趴着的狮子,只知道从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吼声,体面全无。 在唐宇和那两人的争吵里,又有新的证据被端上来。那块毛巾被人洗干净了,唐旭一眼即认出那是谁的东西,他滔天的怒火积蓄多年终于爆发:「是你的手巾!」 唐宇哪知局势为什么如此一边倒,所有人都要针对自己。他被众人的目光冷得直发抖,在妻子形同陌路的眼神里无路可走。连妻子都觉得是他杀了自己的儿子 。 他下意识为自己做的而辩解,妄想重新找个让众人怀疑的对象:「是……是大嫂,她现在还没回来……」 唐蒄皱眉道:「为了替自己开脱,连我妈都要抹黑。」 他立即指向唐蒄:「是你,肯定是你。那笔钱来得不对,从城里回来后运龙那样怕你,他说你死了,你还敢办葬礼,你还……运龙会变成这样,都是你害的!」 「你当今天我们为什么聚在这里?是你儿子叫人拐我,你们分赃不均,大打出手。」唐旭的目光像空气一样笼罩唐蒄全身,她熟练地顺着父亲的心意说,「没人会陷害你,这些事哪件不是你做的?说啊。」 唐宇叫起来:「这都不是我做的!我——」 金先生淡淡道:「打昏了收拾干净吧。」 侯亭照得令,立马出手照着脸将唐宇打晕了。他的鼻血汩汩流出,和他整个人一起被侯亭照拖远。唐旭看着曾经意气风发的弟弟如今的惨状,迫不及待地问:「金先生,您要把他带到哪去?求您从轻发落吧!」 「送去警察所,警官们能审就审。」他用谈论晚上吃什么菜的语气定了唐宇下半辈子,又含着不乏威严的笑意看向唐蒄,说,「蒄妹妹,是不是吓着你了?」 唐蒄正在发呆,听见他说话立即摇头。 「以前萱嘉就跟我说你对她很好。」金先生说到这里时金萱嘉沖她微笑,他缓缓道,「在这种小地方实在是埋没了你,萱嘉的妹妹在读高中,缺个音乐老师。」 能到城里的老爷家工作,围观众人都暗暗羡慕着。唐旭顿觉自己高了旁人一头,多亏自己教养得好,才有了这样的孩子。唐蒄闷闷地不说话,他仍嫌唐蒄愚钝,急切地催促道:「高兴傻了?还不快谢谢金先生大恩!」 唐蒄亦步亦趋地答:「谢谢金先生。」 金先生格外受用,说:「不客气。蒄妹妹,你多了这项工作,就不必管别的,只专心教习便好。以后那些卖报之类的事情,你就都不必管了,薪水自有你的。」 不管大人们如何想,金萱嘉只是高兴,她拉住唐蒄的手,亲热地说:「以后你就能常来我家,再叫上学校里小爱青青那些和你玩得好的人,我们在家里办茶会。」 唐蒄对金萱嘉露出个灿烂的笑,她回头看看宋迤,宋迤却没表露出高兴的神色,其实唐蒄心里和她一样,都是笑不出来的。在众口铄金的谎言里唐运龙要卖唐蒄,在弹冠相庆的真实里唐蒄的确出卖了自己。 第57页 可她有什么办法呢,是金先生点名要她当女儿的音乐老师的,是金先生罗织罪名把唐宇送进警察所的。要是她拒绝了金先生,下场估计会比唐宇还要惨吧? 以后要更麻烦了,唐蒄无奈地想。 案情告破后围观的人们纷纷散去,唐旭跟在金先生身边,极力说唐蒄有多好,唐蒄不适合当音乐老师,他却是和当推销员。她落后于众人,看着每个人的背影,忽然有个背影放慢脚步,不知不觉间就和她并肩了。 是宋迤。 迟到的笑容现在才展露在唐蒄面前,她将一张纸递给唐蒄,说:「金先生派我给你做引导。你在这个时候来找我,我给你介绍金先生家里现今都有什么人。」 那张纸折起来,时间写在里面,唐蒄无心翻开查看。她把那张纸揣进兜里,捉来宋迤惯用的那边手,果然有红色的印痕。她抬头看宋迤,宋迤也看她,没有讲话。 正好经过水沟边,唐蒄跑过去沾湿了袖子,拧干袖子吸的水,把那痕迹搓掉了。她搓洗得太用力,两个人都有点站不稳,宋迤的耳坠摇晃着。数九寒天里,冰冷的水,搓几下反倒变暖起来。唐蒄松开她,还是没有讲话。 30 ? 铁牢门 ◎中场休息◎ 娜拉出走后最需要什么?最需要钱。没有钱可活不下去,但在金先生家里做了音乐老师,就不许再去打零工了。他讲究脸面,老师有课时弹钢琴唱美声,无课时卖报纸擦皮鞋,说出去不光丢唐蒄的脸,也丢他的脸。 不过唐蒄的工资不会因此下降,他愿意给钱,比唐蒄一天打三份工得到的薪水还多些。这只说明他买断了唐蒄的劳力,以后唐蒄只能帮他一人做事,仅此而已。 今天便是宋迤让她来的日子。唐蒄再一次站在金先生家门口的铁门前,门卫早已换人,是个比龚老头更年轻的,穿着考究精神抖擞,殷勤地问:「您找哪位?」 「宋……」唐蒄想起上回自己管她叫宋太太,后来改叫她宋小姐,一时又不知道该怎么称唿了,「宋迤。」 「宋迤?」那人笑着说,「您是说宋太太吧?」 听着这个称唿,唐蒄心觉不妙,放完寒假回学校,收尾般应付着完成了很多事情。她知道这不关自己的事,却还是要多嘴问一句:「金先生说要和她结婚了?」 「这倒没有。可谁不是往好的叫呢?」那人挠挠头,给唐蒄解释,「宋小姐成天伴着金先生出门,跟太太有什么分别?当太太总比当小姐好,太太是家里的主人。」 想起上回来的时候金先生说苏缃做不了他的主,唐蒄不觉露出几分笑意,她说:「那还是有分别的。」又敛去笑容,熟练地打起官腔,「你要跟金先生通报吗?」 「宋太太吩咐过,今天有位姓唐的小姐来找她。」那人说到这里忽地顿住,压低声音说,「您是唐小姐吗?」 唐蒄点头。他将两片被插销锁连起来的铁门打开,几十根黑漆漆的铁桿,锋利磨尖的顶端直指苍穹,供她通过的扇形区域愈拉愈开,那门卫恭谨地说:「请进。」 唐蒄通过那扇铁门,听见背后插销锁被捅回去的声音。她没有回头,重新端详起面前这座宋迤暂时栖身的建筑来。是洋房,很新,很漂亮,红砖白瓦,若是屋顶上的瓦是橙色的,那就堪比皇帝住的紫禁城了;只可惜早就没有什么皇帝,住在这屋子里的也不是皇帝。 看见阳台,凭空出现在平整的墙上,像是卯足了劲儿要冲出房屋,跟这屋子里的一切分出泾渭来。又是牢门般的铁黑栏杆,直叫这阳台像个鸟笼。宋迤就在笼中。 她就坐在二楼阳台,等人的姿态。不大的声音,唐蒄却听得格外清晰:「你过来,我叫人给你开门。」 唐蒄收回仰望她的目光,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门前,上回带她进这扇门的人,已经被带上警车关进牢里去了。有人给她开门,看着是个跟自己母亲差不多大的中年女人,围着围裙戴着手套,像是准备打扫屋子。 有人下楼的声音,楼梯护栏也是黑色的,唐蒄上回来的时候都没发现。下楼的正是宋迤,她边走边说:「金小姐今天去叶小姐家喝茶,两个人顺便要去逛街。」 叶小姐是以前和唐蒄在学校里相熟的人。宋迤以为提到这个她会高兴,唐蒄却只记着金萱嘉:「她不在?」 「不在。」宋迤见她没多问叶小姐的事,只当她是替谁做事就在乎谁,按着本分给唐蒄介绍起正事来,「金先生家里头不止一个小姐,我给你讲,你要记好了。」 她说着,走在唐蒄前面先上楼梯。造物主往玻璃天井投下来一道阳光,照得她的耳坠碧绿得通透:「金先生家的第一位女儿,很早的时候就死了。所以上回你说的什么金大姐,」她陡然凝住脚步转身,唐蒄差点撞上她,堪堪顿住才没撞到她怀里去,「不要说第二次。」 唐蒄有点愣,怪不得那时宋迤纠正她还给她递眼神。 她出神间,宋迤又继续往前走:「二小姐尊名金芊琅,三太太生的,配给了门当户对的吴家,已经嫁过去五年了,生了两男一女。三小姐,」她回头沖唐蒄笑了笑,「三小姐就是你最熟的那位萱嘉小姐,女大的课还没念完,不过如今是打定主意在家享清福了。」 唐蒄哦一声,跟她走到二楼来:「这个我当然知道,先前在观光车上见着的那位金芳菲小姐呢?」 第58页 「那是最小的五小姐,苏缃太太生的,平日里由保姆照料,你就叫那保姆秀姨吧。」宋迤游龙般曳过楠木镶边的花鸟画屏,「三小姐和五小姐之间那位,就是你的学生。四小姐名叫金芍雪,正念高中,现在在学校。」 唐蒄暗暗继续这位未来学生的名字,又问:「这位四小姐性情如何,跟三小姐比起来哪个容易相处些?」 「比之三小姐要和蔼许多。」宋迤与端着盆子过去的佣人擦身,「四小姐的母亲很早过世,切忌在她面前提及母亲家庭之类的词彙,免得惹得她不高兴。」 「放心吧,说什么我也不会说这个。」唐蒄看着那佣人走过去,「要是惹小姐不高兴了,我怕她体罚老师。」 宋迤回过身来笑她:「只听过老师体罚学生,哪有学生体罚老师的?刚才才叫你管住嘴,你可别又来了。」 唐蒄不觉得自己说得有错,像只麻雀似的四下里张望着,好奇地问:「你要带我去哪?」 「带你逛一圈,教你记得路线。」宋迤指引道,「一楼主管会客吃饭,二楼以上才是少爷小姐们住的地方。那边是金先生的书房,左右分别是帐房和藏书室。」 墙纸盖在墙面上,是极好的遮掩。榴花红,灼灼欲滴的颜色。唐蒄问:「都有了书房,还要藏书室干什么?」 「书房是金先生用的,藏书室是少爷小姐用的。」宋迤走几步,指着一扇紧闭的房门说,「大少爷在美国人开的银行上班,在外头自己置办房产,极少回家。」又指另一扇,「三少爷做出口贸易,也很少回来。」 听宋迤说起这个,唐蒄又想起那位害她跑到花楼里去的金峮熙。那天不仅被宋迤救了,还欠了宋迤钱,还叫了宋迤娘。实在是不堪回首。唐蒄又有点不敢看宋迤,避重就轻地说:「二少爷的事我知道,他之前在绻香那里被毒倒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自己去吃绻香给何贵远准备的菜,」宋迤果真没借着以前的事调侃,而是严肃地说,「二少的事情你也少提,金先生愿意收养他,他却很不喜欢金先生。」 唐蒄求之不得,掩嘴道:「我决不提他。」 「接着是各位太太。数量实在太多了,你只要看见穿得体面些的都叫太太就是。」宋迤思考一二,又补充道,「还有,你要记住二小姐和四小姐长什么样,别把小姐叫成太太,丢了脸面不说,还触怒主子。」 「触怒主子?金先生家里这么严格吗?」唐蒄大为震撼,不自觉压低声音小声说,「我进门前还琢磨着这屋子和皇宫一样,没想到还真是个小型的皇宫。」 「这里不比皇宫,但规矩是一样多的。」宋迤露出学校里监考老师般的表情,「我说的你都得牢牢记住。」 「记得。见着穿着光鲜的叫太太,记住二小姐和四小姐免得乱辈分出丑……」唐蒄摇头晃脑地将她的话重新说一遍,想起那个门卫的话,又说,「不用记你吗?」 「你还用记我吗?」宋迤仿佛是真把她当熟人,笑着回道,「下回你来上课的时候就能得见四小姐,二小姐不在南京,等她来的时候估计你也把人认全了。」 唐蒄也跟着她笑,迅速告状:「你先前跟我说你不会嫁给金先生,可外头的那个门卫却说你是宋太太呢。」 宋迤澹然道:「随他胡说,我知道我不是。」 她说得肯定,唐蒄却替她悬心。她将宋迤拉到一旁,小声说:「你还是要声明一下的,不然所有人都以为你是金先生的小老婆,难保他不会让传言变现实啊。」 宋迤仍是肯定地说:「不会。」 「你就这么确定?我给你示范一下,」唐蒄清清嗓子,装模作样地说,「金先生真是好福气,宋太太这样年轻漂亮,还那么聪明,实在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妙人。」 宋迤怔了怔,道:「原来在你眼里我这么好。」 「这不是在我眼里,是在别人眼里。」唐蒄用力一挥手,一本正经地说,「要是有嘴碎的人用这样的话吹捧金先生,万一他就被哄得飘飘然要你嫁给他了呢?」 宋迤依旧坚定:「不会的。」 「你怎么知道不会?」唐蒄打量她一阵,这人跟金萱嘉差不多大,她惊愕道,「莫非你是金先生的私生女?」 宋迤平静地说:「金先生有话要和你说。」 唐蒄追上她的脚步:「你还没回答我是不是呢。」 宋迤如实说:「是就好了,可惜不是。」 投胎到金先生家,那真是挥霍不尽的福分,唐蒄默默对她这话表示贊同。到金先生的书房前,宋迤先是敲两下门,里头没有回音,宋迤又敲一下,说:「唐蒄小姐来了。」然后就直接开门,丝毫不顾及屋里是否有人。 金先生毫不生气,笑着说:「蒄妹妹到了。」 唐蒄有点呆,一是在思忖着这非同一般的敲门方法,二是在为宋迤的那声「唐蒄小姐」而新奇。 不经意间,宋迤已经悄然退出去了。隔着一道厚实的墙壁,宋迤却听得清金先生在跟唐蒄讲些什么,谈她是如何从紫金山上返回,论唐蒄是如何想到办葬礼。 这样的对话早重复过无数遍,得到的答案就只有一句「不知道」。唐蒄肯定会这么答,宋迤知道那天唐运龙和唐蒄同上紫金山跟人贩子没有关联,那个人贩子根本就是从警察所随便找来的一个犯了小罪的窃贼。 第59页 但金先生说他是人贩子,他就是人贩子。苏缃定了要唱那样的戏,不看僧面看佛面,谁都要照着台词念。 冤了一个唐宇,宋迤没有半分愧疚。这样的生活并不足以让她迷恋,但是她想活下去。明知无论成败都是死路也要向着死亡前行的人送她耳坠,要她活下去。 死了就安静,活着才吵闹。宋迤听见耳坠上金丝相撞发出的响声,幻想着这时候闯进个北京来的人,冲上楼一枪把她打死,再进去杀了姓金的—— 「咔」的一声。宋迤警觉地看过去,是唐蒄从书房里出来。她递出一张纸条:「在这个时间,来这个地方。」 4月5日。宋迤问:「是金先生的意思?」 唐蒄摇头,坦然道:「是我的意思。」 【??作者有话说】 可以算做第一次约会。提问:作为两个精神状况不太健康的人,蒄姐和宋姨会到什么地方增进感情? a.一个很多人的地方 b.一个很多花的地方 c.一个很多书的地方 d.一个很多食物的地方 31 ? 将行雨 ◎节日/约会/簪花◎ 4月5日,金先生家里买了纸船纸车,不计其数的元宝纸钱。要祭奠的人很多,却没有一个是宋迤认得的,放眼整个金陵,认识的人好像就那一个。 唐蒄没有宋迤必定会来的把握,但宋迤来不来影响都不大。三月份的薪水结了,陪小姐弹几下琴唱几句歌就能拿比以往高两倍的工钱,不可谓不轻松。有了钱应该先去洋货店买点唇膏的,她想,嘴唇起皮太严重了。 天气阴沉沉的,仿佛下一秒就要滴下雨珠。唐蒄在树下等得有点烦躁,她拎着篮子准备一个人去,走出树荫时才看见宋迤在往这边来。她不像唐蒄这样拿着纸钱,两手空空,宽大的衣袖被早春料峭的风吹得振翅欲飞。 「我还在想你不会来。因为金先生家肯定要扫墓,或者你要给你家里人扫墓,」唐蒄见她应约很是欣喜,打量宋迤一番后疑惑地问,「你怎么什么都没带?」 「我不是来扫墓的。」宋迤没她那么高兴,她抬眼眺望随山势延绵不绝的墓碑,问,「叫我来这里做什么?」 「扫墓啊,不然呢?」唐蒄古怪地瞟她一眼,「我叫你来这里是想叫你主持我的下葬仪式,把我埋在这里。」 「还没死就唱上衰了,你葬礼不是早办了吗?」宋迤发现自己挺喜欢应付这种莫名其妙的话题,「你胡诌几句,你家里人连棺材都帮你置办好了,还说不疼你?」 「棺材是我自己掏的钱,还是最便宜的那种。」唐蒄攥住衣领的布料,紧扣得仿佛连唿吸也被锁住,「寿衣是廖婆婆和我妈拿攒了好些年的钱买的,廖婆婆最疼我,有时我都怀疑我是她的孩子,只是被抱过来养。」 宋迤少见地因八卦而发问:「你是吗?」 唐蒄露出笑意,松开衣领高高兴兴地说:「当然不是啦。我是我妈十月怀胎千辛万苦生下来的亲女儿。」 「你来这里是为扫墓,怎么不见你父母?」宋迤看着篮子里的银元,说,「我也跟着去,似乎不太合适吧。」 「没事儿,今天要光顾的不是我家的坟。」唐蒄看上去心情绝佳,蹦蹦跳跳地往前走,「我叫你今天来见我的那天,在去金先生家之前我先去了警察所一趟。」 宋迤连忙跟过去,因她蹦跳的动作太耗时间,很轻易就追上了。宋迤略有不解,问:「你去那里干什么?」 「自首。」唐蒄顿住脚步回头,「我杀人了。」 宋迤也停下来,定定地看着她。唐蒄用严肃的表情跟她对峙几秒,还是没绷住笑出声来,如实告知道:「我去探视我二叔。他看见我气得要死,我跟他说金先生开恩让我哥埋在城里的好墓地里,他才冷静了点。」 这个理由还算过关,宋迤瞭然道:「你家地处偏僻,于是你家里人便派遣你一个人来给你哥扫墓。」 「大概是这样吧。」唐蒄往前走,这次倒是脚踏实地,「我那天还见了别的人,比如慧婉。记得慧婉吗?」 见过的人就不会忘。宋迤问:「她近来如何?」 「在牢里,还能如何。她请我来给她娘烧点纸钱,她说她不想让她娘瞧见她现在的样子,」唐蒄抿抿唇,迟疑片刻才接着说,「慧婉的案子已经判了。」 蓄意谋杀的下场无非是那几个,更何况在当今的法律看来何贵远是没有任何罪过的。宋迤没有就着慧婉的下场谈下去,扯开话题道:「她娘在哪里?」 「嗯,我看看……」唐蒄要扫的墓还挺多,拿出张小抄低头看了看,说,「在第三排左边第六个。」 听起来跟看电影找座位似的。唐蒄的表情看起来确实像在找座位,偶尔回头看宋迤有没有跟上,两个人一前一后,像河堤上如士兵般排成一列的鸭子般紧跟着。 宋迤走路通常很快,唐蒄挡在前头,她就忍不住想推着唐蒄赶快走。真奇怪,时间不紧张,没必要这样赶急赶忙,就只好把脚步裁去一半,跟着唐蒄迈小步。 唐蒄注意着自己所在的位置是左是右,从尽头数到脚下,终于开口道:「就是这里。介绍一下,这是慧婉的妈妈,」她对墓碑点头,又说,「慧婉妈妈,这是宋姨。」 「做什么对着她介绍我,」宋迤觉得她又在搞怪名堂,不甘落后地对着墓碑说,「这位是唐蒄。」 第60页 唐蒄也不气恼,把篮子里的纸钱拿出来,分批次折好。宋迤站着没动作,唐蒄懒得喊她,随口说:「我记得何贵远也葬在这里,不过他有家人扫墓,应该不用我们帮忙。马颂告诉我卢小姐葬在家乡,我有心无力咯。」 宋迤中肯地点评道:「你自己家的墓不扫,反来扫别人家的墓。你哥若是泉下有知,又要气死一回。」 「我哥的墓可以拖一拖,自家再穷也要先去帮别人家的忙,这是我们家的规矩。」唐蒄很是正义地说完,又絮絮叨叨地说,「你是去年来的,不知道这墓园有多少年,慧婉她娘就一个女儿,她娘死的时候她很小。」 宋迤没办法参与这样的话题,她家人也是在很多年前死的了。她记得老师的名字,只是老师没有坟墓,无处拜祭。宋迤想起这个,便问:「慧婉她娘叫什么?」 「张杏,」唐蒄念出墓碑上的刻字,尊敬地双手合十拜了一拜,套近乎般喊道,「张嬢嬢。」 看着挺惶恐,像是怕这位张嬢嬢晚上来找她。宋迤暗觉可笑,若是真有鬼魂才好。唐蒄把叠好的纸钱元宝拿出来,又翻了一遍周身口袋:「要死,忘带洋火了。」 宋迤信手把打火机递给她,本来是替金萱嘉拿着的。唐蒄接过来,笑道:「呀,也不是什么忙都帮不上嘛。」 兴许是想起旧事,宋迤话里话外跟她过招般说:「我自认识你至今帮过你多少忙,你是一概不讲。」 这话没说错,唐蒄心虚极了,但还是嘴硬道:「别这么斤斤计较,帮忙是不求回报的,懂不懂?」 宋迤固执道:「不懂。」 「好。」唐蒄赌气地不再说话,蹲在墓碑前用宋迤给的打火机点燃那堆纸钱,想了想还是把篮子里纸折的花举起手放到宋迤面前,「给你来,让你有点参与感。」 宋迤接过那朵花,穿过火堆绕到唐蒄身边来,也不怕烧到裙摆。唐蒄站起来,她顺势把纸花簪到唐蒄鬓边,唐蒄怔怔的,两人隔着极近的距离对视几秒,唐蒄猝然尖叫起来,碰到脏东西似的直跳脚:「这是给死人的!」 这话脱口而出方觉不妥,她慌得连连给墓碑作揖道歉:「不是说您是死人啊张嬢嬢,我是说这花不是给我的,」她把花扯下来,怒气沖沖地放到宋迤面前,「这不是给我的,是叫你给张嬢嬢,不然要你来干什么?当记者目睹我好心帮人扫墓,供你回去发表在报纸上?」 宋迤跟她错开视线,幸灾乐祸地笑:「谁让你不早点说清楚,我没听过这样的风俗,扫墓要送纸花。」 唐蒄将那白花放到墓碑边,拎起早已见底的篮子,很不耐烦地催促:「别笑了,走走走,赶紧去下一家。」 语气犹如逛街乏味了急着去别家一样。龚老头的墓不在南京,徐帐房那边有丁香看顾,苏缃有时还会给她拨些钱去,不久前金萱嘉找丁香来家里的时候,丁香还特地说起唐蒄昨天来找她,炫耀自己得了工作乱给钱。 还真是严格遵守家里乐于助人的准则,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总爱说家里对她苛责过多。宋迤望着唐蒄的背影,记起她杀鸡前的诡异举动,心里觉得不对劲。 正常人会这样做吗?正常人也不会给自己办葬礼,不会面不改色地穿着寿衣四处闲逛。唐蒄就是不正常,宋迤想到这里就释怀了,唐蒄就是奇怪的,没什么不对。 她看着唐蒄在唐运龙的墓碑前蹲下,抖出篮子里所剩无几的纸钱。像是报復唐运龙以前欺负她,刻意剋扣了唐运龙的纸钱数量。纸花也没献,点燃纸钱就走了。 宋迤问:「剩下的不管吗?」 「不管。」唐蒄偷笑,「你别说给我婶子听。」 宋迤道:「我以后哪还能见到你婶子。只记得她那天哭得挺难受的,一下子没了儿子又没了丈夫。」 唐蒄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就没吱声,满脸认真地咬嘴唇上的死皮。宋迤没得到回应,侧过头看她,她把注意力全放在撕扯那块纠缠不休地黏着她的死皮上,狠下心来使劲一扯,死皮是扯下来了,嘴唇也开了个口。 唐蒄用力把那块死皮呸掉,还以为嘴唇上的痛感是脱却后短暂的不适应。宋迤提醒道:「嘴巴破了。」 唐蒄试探性地舔掉那点血,又抿了一下。她抬头望着淤积在天空中的厚重云层,说:「什么时候下雨?」 「看样子很快就要下了,」宋迤担心走到一半就下起雨来,下意识寻求解决的办法,「找个屋檐躲一躲。」 「在别人家的屋檐下躲雨,很容易被人赶走的。」唐蒄遗憾地摇摇头,说,「今天就这样吧,下雨都不知道要往哪里躲。我们再往前走一段,前面就能叫车。」 两人继续往前,墓园周边油画般涂抹得郁郁葱葱的翠绿里,极煞风景地钻出一枝红艷艷的开着花的海棠。宋迤伸手拂它一下,说:「我们能躲,这花却躲不得。」 「再慢吞吞下去我们也不能躲……」唐蒄说到这里就停下,宋迤伸手揩掉她嘴唇上的血,再说话就显得不太聪明了。唐蒄感觉到血仍是溢出来,赶紧含住那伤口。 宋迤说:「你有钱接济丁香,没钱自己买唇膏。」 「忘记了。」唐蒄闭着嘴巴含煳不清地说完,忽然意识到不对,张嘴说,「你怎么知道我和丁香的事?」 「她经常被苏缃太太召回来讲她的近况,想要救济当然不能隐瞒。」宋迤目不斜视地望着脚下的路,说,「你不想被人知道,就匿名把钱给她,再明着给她一份。」 第61页 唐蒄没听懂,问:「怎么说?」 「这两笔钱可多可少,就是不能相等。日后你找藉口停掉明面上的接济,只匿名给她送钱,她怀疑你的概率就降低了。」宋迤说着,转过头来看她,提醒道,「血。」 唐蒄赶紧闭嘴。只是唐蒄能学会闭嘴,丁香却学不会。不过她一个无父无母的,还能倚仗什么呢?唐蒄在心里嘆气,无非就是向旧日的主人表表忠心了。 【??作者有话说】 死人也是人,答案是a.一个很多人的地方。 看着蒄姐咬死皮弄破嘴,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32 ? 昔日友 ◎大声议论◎ 五月份刚在繁花绿草的簇拥中揭开序幕,一家新开的西餐店就在马路街格外高调地落成。唐蒄也略有耳闻,在学校里常有同学用神往的语气谈起,金先生家里太太小姐们打电话的时候更是频频提到这个地点。 店门口的铃声响得清脆悦耳,金萱嘉和宋迤一前一后走进这家声名鹊起的西餐店,看了一圈没见唐蒄,只有一个戴着风帽墨镜、用报纸遮住脸的人坐在角落里。 金萱嘉走到那人身边,刻意咳嗽两声。唐蒄没取下墨镜,斜着眼睛看她。金萱嘉一把抢走唐蒄手里的报纸,三两下揉成团往垃圾桶里一丢,才在她对面坐下。 金萱嘉挪进靠窗的位置,宋迤在外侧落坐。被抢走报纸的唐蒄把墨镜取下来往桌上一丢,看着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金萱嘉见她这样,问:「你已经知道了?」 唐蒄做个深唿吸,忿忿道:「上海日商第七工厂的工人进行抗议,有个叫顾正红的工人勇敢地沖在最前面,被日本人拿枪打死了。你抢我报纸,害我没看完。」 金萱嘉面色凝重,说:「我跟你说的不是这事。」 「不是吧,这么大的事你竟然不知道?」唐蒄惊愕地说,「那二月份上海的女工集体罢工,这个总知道吧?」 金萱嘉又出手薅走她的风帽:「准备当水手?你怎么老关心上海的事,我们南京的事自己还管不过来呢。」 「大学生当志存高远,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我们读书,是为报效祖国,光復中华。」唐蒄慷慨激昂地讲完,蓦地压低声音道,「你们觉得我去从军怎么样?」 「点菜吧,点菜。」金萱嘉无奈地嘆气,跟宋迤对视一眼,同时招手示意服务员来这边,「先塞住她的嘴。」 服务员送来菜单,唐蒄惊喜道:「嚯,小蛋糕。」 这种时候想必是金萱嘉买单,唐蒄一通乱点。金萱嘉没心思吃饭,道:「还记得学校里那个叶青青吗?」 唐蒄抬头道:「叶小姐,记得啊。她打过我。」 「她打你?」金萱嘉没想到她会这样说,迟疑着回忆当年的光景,「你说的不会是普通的小打笑闹吧,我记得你们以前是朋友,你还总喜欢给她送吃的喝的。」 「我们早就不是朋友了。自从那件事之后,她就再也没理过我。」唐蒄愤懑地举起刀叉,咬牙切齿道,「都怪那个姓曲的王八蛋,要不是他我也不会被打。」 宋迤敏锐地说:「你是说她男朋友曲正?」 「就是这混蛋。」唐蒄说及此处格外恼怒,仿佛曲正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人般,「不知他使了什么迷魂计,叶小姐对他情深意重,送水送吃的事就轮到他做了。」 宋迤又问:「叶小姐为什么会打你?」 「还不是那个曲正,他家境一般,叶老爷觉得他配不上叶小姐,就叫我劝叶小姐跟他一刀两断。」唐蒄捂脸道,「他也叫了黄小姐和王小姐,但是就只有我挨打。」 「她要是打了黄语和小爱,家里交际起来面上过不去。」金萱嘉看唐蒄的目光犹为怪异,她将唐蒄上下打量个遍,才说,「你跟她说了什么,她竟然打你?」 「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唐蒄站起身来准备眼神,做作地说,「我说叶小姐,放手才是爱。叶小姐说……」 「叶小姐说,」服务员端着盘子走过来,唐蒄把他拉过来当备用演员,拽着服务员一番乱打,捏着嗓子说说,「这是新时代的自由恋爱,现在是民国,不是大清朝!我就要曲正就要曲正就要曲正,你管的着吗你!」 她松开服务员,平稳气息说:「就是这样。」 无辜的服务员只能护住手里的盘子,他踟蹰着不知道该不该把东西放下来。金萱嘉和宋迤都觉得丢人,金萱嘉头也不敢抬,只得伸手向服务员递出小费:「对不起,她小脑发育不正常,你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吧。」 有钱收自然是好的,服务员放下东西不计前嫌地离开了。唐蒄很是自觉,划拉着面包说:「出了这件事之后,叶小姐就跟我分不是,叶小姐就再也不理我了。」 金萱嘉大惊失色:「她跟你分手?」 唐蒄赶紧说:「不是,她就再也不理我了。」 面对唐蒄的解释,金萱嘉选择完全不信,她悄声跟宋迤交流:「你听清她说了什么吗,到底是不是分手?」 宋迤客观地跟她交头接耳:「我听着就是分手。」 「好了,你们能不能别纠结这种小事!」唐蒄用叉子连敲茶杯好几下打断这两人的对话,严肃澄清道,「我这是口误,不小心说错的,我是想让曲正跟叶小姐分手,没想到劝分不成,叶小姐反而不跟我做朋友了。」 第62页 金萱嘉还是不信,问:「宋姨,你怎么看?」 宋迤道:「我觉得她和那两个人之间绝对不简单。」 金萱嘉觉得有道理:「那要不咱俩问问她?」 宋迤试探道:「昨天下午到晚上,你在哪里?」 唐蒄想也不想就回答:「昨天我没出门,就在家里和雪梅在准备了一下午考试要用的小哇小蛋糕。」 金萱嘉问:「要用的小什么?」 「资料,要用的资料。」唐蒄欲盖弥彰地赔笑,挠挠头说,「过几天有英语考试嘛,等我靠我这把好嗓子走出国门扬名海内外,颁奖的时候我也好说几句thank呀。」 宋迤见微知着,毫不留情地点破:「要用的小抄吧?」 唐蒄一拍桌子:「你们都知道了还问我?这都要怪那个老师,他其实是催眠师吧,他一讲话我就想睡觉。」 金萱嘉逼问道:「你们抄了多少?」 「抄了一点点。」唐蒄搓搓手,在宋迤的怀疑目光中彻底交代,「也就半本英语课本。你们问这个做什么?」 宋迤说:「没什么。能给我们看看你的小抄吗?」 「谁会把小抄带在身上到处乱走?」唐蒄挥挥手,忽而脸色一变,「怎么你们问我话跟审犯人一样?难道又有什么新案子,这次你们要怀疑我?作弊不犯法吧?」 「你说你和青青因为曲正的事断了联繫,」金萱嘉怀疑道,「那小爱和黄语呢?你和她们也是朋友啊。」 「叶小姐不理我,那两个就也不理我了。」唐蒄切面包,「都是曲正害的。不会真有案子吧,曲正死了?」 宋迤纠正道:「叶小姐死了。」 「开玩笑吧,她家里不是很宝贝她,她以前出来跟我们逛街还带保镖。」唐蒄把面包放到汤里蘸蘸,餐叉虚指着宋迤说,「就好像你出来找我带宋姨当保镖。」 「她不是保镖,」金萱嘉审视着唐蒄,似乎把她当成了怀疑对象,「她和警察所的法医验过青青的尸了。」 唐蒄瞅着宋迤,这才意识到金萱嘉今天叫她出来不是为了请吃饭。她放下手里的东西:「不是骗我的?」 总算是让她端正了态度,金萱嘉心累地仰头活动活动僵硬的脖子。唐蒄问:「那黄小姐和王小姐知道吗?」 「我昨天已经派人通知她们了,她们知道我最近跟你混在一起,专程叫人给我带了话,」金萱嘉煞有其事地说,「提醒我离你远点,跟你扯上关系会倒霉。」 「这倒是,我们仨聚在一起就死人。我和宋姨一起就不会出现这种问题。」唐蒄头痛地撑着下巴,提议道,「要不我们约好永远不见面,保障金陵城的安全?」 金萱嘉没好气道:「想得美,我爸非要留你。」 唐蒄又问:「黄小姐她们知道我哥死了没啊?」 金萱嘉说:「不知道。这种事有什么可说的。」 「这还差不多。你要是跟她们说我哥死了,她们又要说哇连你哥都剋死啦,」唐蒄很有经验地跟金萱嘉交换眼神,笑道,「黄小姐讲话挺带劲的,你懂吧?」 「她家里得意,说话自然不怎么在乎别人的感受,」金萱嘉摇头嘆息道,「看你这样是受害颇深哪。」 「说起来,叶小姐之前还给我寄了信。」唐蒄说,「她说之前的事很抱歉,她是不得已而为之。应该是说她爸爸总把她捏在手里,给我一顿痛打,还她一份自由。」 「这便是你不久前问的问题,叶小姐家里人在政府做事,不该被兇手盯上。」宋迤有条不紊地说,「叶小姐过完年后就从家里搬出来住了,兇手才有可乘之机。」 唐蒄立刻明白是谁搞的鬼:「和曲正?我还准备等开学时接受她的道歉,结果她根本没来学校。」 「她也不准备念书了,这年头肄业的人很多。」金萱嘉望着窗外川流不息的人群,无意识地转着手里的叉子,「她家里想让她趁家里兴盛的时候找个合适的亲家,否则现在局势颠来倒去的,谁知道明天谁当权。」 「曲正家境普通,难怪叶老爷子生气。」唐蒄点评一句,思考片刻又说,「不过她想要自由和爱情也没错,就是时运不济遇上了兇手。查出来是谁了吗?」 宋迤和善地笑了笑,说:「要是兇手落网我们就不会找你了。今天来找你是问你要当天的不在场证明的。」 唐蒄沉吟许久,突发奇想道:「如果我不给证据,趁你们不注意站起来鬼鬼祟祟地跑走,你们会怎么办?」 金萱嘉早有准备,笑道:「宋姨。」 「这里这么多人,我就不拿出来了。」宋迤将放在桌上的手提袋拿下来,「你再好好想想,真的要跑吗?」 唐蒄露出讨好般的笑容,坐回原位道:「能不能开恩让我吃完这盘,这辈子没喝过这么好的汤。我不是想拖延时间啊,我这履歷绝对清白,不可能杀叶小姐的。」 宋迤说:「你被她打过,说不准是怀恨在心。」 「也有可能是情感纠纷,」金萱嘉自以为洞察一切,小声跟身边的宋迤说,「她们这种情况很少见,不过之前多萝西跟我说过,在她们西洋有很多像……」 「停停停,叶小姐不可能跟我在一起的。」唐蒄解释道,「我家境比曲正还差,叶小姐怎么看得上我?」 金萱嘉嘆惋般看着她,继续和宋迤低声交流:「在拿自己跟曲正比。」 第63页 宋迤看唐蒄一眼,小声说:「算了,别说她了,她看起来马上要发火。」 唐蒄喝光碗里的汤,郑重起誓道:「雪梅可以替我作证,昨天我没出门,连早饭的馄饨都是她下去买的。」 金萱嘉摊手道:「她跟你是朋友。」 唐蒄轻蔑一笑,站起来得意道:「我还有铁证。」 33 ? 穷且益坚 ◎从大大泡泡糖中得到的灵感◎ 林雪梅九岁时跟随家人搬回母亲娘家,也就是唐蒄所居的郑家村。两人年岁相近,加上唐蒄是个喜欢热闹善于交际的人,于是便成为了很好的朋友。 得益于朋友间能在课业上互帮互助,林雪梅和唐蒄顺利考上了同一所大学。林雪梅笔试成绩更好些,顺理成章地偏重学习日后就业前景更好的生物科,唐蒄原本就无心学习那些前人嚼烂的知识,索性就去学音乐。 原本照两人的家境看,应该是非住学校提供的校舍不可的。但两人努力打工身兼数职,借着缴纳学费剩下的余钱,就赶急赶忙在上个学期中途从学校里搬出来。 唐蒄领着这两人回到租住的房子,金萱嘉从没想过可以用高耸陡峭这样的词来形容楼梯。就算是以往住满高门大户的乌衣巷附近竟然坐落着这般破败朽烂的房子,这时代变迁得也太让人难以接受了。 唐蒄脚步飞快,犹如在丛林里攀缘的猿猴。她三两步蹬到最高处,笑着催促道:「金小姐,你们快点呀。」 「你不早说你家这么高……」金萱嘉累得说不出完整的话,她见唐蒄不再往前,也站在原地休息,「要不你搬到我们家来?至少我们家的楼梯比这好走多了。」 「那雪梅怎么办,我总不能抛弃她呀。」唐蒄还挺讲义气,一边掏钥匙一边回想课程表,「她今天应该没有课,我昨天出没出门你们可以直接进去问她。」 宋迤跟金萱嘉一起停在半途不走,问:「你说的那个证明你不具备作案时间的铁证究竟是什么?」 唐蒄将钥匙插进锁孔里,说:「你们看了就知道了。」 金萱嘉深吸一口气,使尽全身力气跑上楼,扒着门框往里打量。她知道唐蒄家境不好,父母困顿到跟叔婶同屋住,早就做好了唐蒄住在垃圾堆里的准备。 目前看来比想像中好得多,至少唐蒄还没沦落到在街上捡别人不要的锅碗瓢盆来用。唐蒄每次来家里教学的时候也总打扮得干净整洁,显然是不想让人小瞧。 屋里挺干净,就是没有屏风挂画之类的摆件,显得又单调又无趣。金萱嘉扫视一圈,一转身对唐蒄道:「我爸又不是没给你钱,怎么你家里这么空?」 「不知道我会在你家做多久,钱要花在刀刃上,」唐蒄装模作样地晃晃脑袋,很有见地地说,「我想攒钱租个更好的房子,这样我就不用每天攀岩回家了。」 金萱嘉想想那山崖般地楼梯,附和道:「有道理。」 宋迤最后一位来到门前,她慢吞吞地踩着最后的台阶上来,说:「金先生给你的钱完全够你搬去新房子。」 「哎呀,我总不能撂下雪梅不管吧。」唐蒄无奈地说,「我飞黄腾达了,不能忘记患难与共的朋友呀。」 「这倒没错,」宋迤正观察屋里的陈设,无意间瞥见站在卧室门后探头探脑的林雪梅,「你是林小姐?」 唐蒄也注意到林雪梅就在门后,上前把她拉出来,等宋迤进屋后笑眯眯地介绍道:「我来给你引荐一下,这位是金先生家的金小姐,这位是金小姐的跟班。」 林雪梅规规矩矩地鞠躬:「金小姐好,宋小姐好。」 「哟,一说到我的跟班就知道是宋姨。」金萱嘉知道唐蒄肯定没少跟她说自己和宋迤的事,也就省去自我介绍,笑道,「长话短说,唐蒄昨天离开过家里吗?」 林雪梅摇头说:「没有,昨天她睡到十二点才起。」 唐蒄觉得丢人,慌忙掩饰道:「你不用说得这么详细。你就跟她们说,我下午到晚上有没有离开过。」 「这,」林雪梅对谁都是怯怯的,她不敢直视金萱嘉的脸,也禁不起宋迤的打量,「我们在抄英语书,我习惯在十一点前睡觉,后来就不知道她有没有出去了。」 金萱嘉确认道:「十一点前,唐蒄都留在家里?」 林雪梅只低头看地面,唐蒄熟知她没胆子面对金萱嘉的盘问,甩手道:「就知道你们两个不会信这种口头上的作证,我能拿出最有力的证据闪瞎你们的眼。」 她成竹在胸,转头闪电般跑进卧室里了。独留在客厅里面对金萱嘉和宋迤的林雪梅很是侷促,她彳亍半天,鼓起勇气试探性地问:「二位要喝水吗?」 「不用不用,我们看一看她的铁证就走。」客厅里正好有几个半旧不新的藤编椅,金萱嘉毫不客气地挑了一个坐下,依旧是刑讯审问般的语气,「我记得上回坐车观光的时候也是你,你好像和苏太太聊得挺好的?」 「没有,是苏太太宽厚,不计较我不会说话。」林雪梅以为她要问苏缃的事,问,「您和苏太太关系很好吗?」 金萱嘉立马提高音量:「我和她关系怎么能好?」 林雪梅骇得后退几步,宋迤给金萱嘉递去个眼神,金萱嘉才放缓了声音,笑着说:「我记得小爱也是学生物的,你有印象吧?王家的小姐,喜欢盘起头髮的那个。」 第64页 林雪梅不是唐蒄那种大大咧咧的性格,面对身份家世比她好的金萱嘉就更是谨小慎微:「有,王小姐是唐蒄的朋友,学术水平很高,学校里很多人都知道她。」 宋迤趁机问:「那叶青青叶小姐呢?」 「叶小姐今年没来上学,兴许是找到男朋友,想放弃学业了。」林雪梅低头说,「不管怎样都祝她幸福吧。」 她和唐蒄都对叶青青的死不知情,或许是和叶家那边避免家丑外扬封锁消息有关。金萱嘉正想再问几句,唐蒄就从卧室里冲出来,兴奋道:「来了,我的铁证。」 她满脸堆笑,站得笔直:「猜猜我放在哪?」 金萱嘉岿然不动,指使道:「宋姨,上去搜身。」 宋迤还真就站起来,唐蒄跑到林雪梅身后举起拳头准备自卫,待到宋迤走到面色惨白的林雪梅面前,她才松开握紧的手:「你别过来,给你看就是了。」 宋迤将她手里攥着的两片捲起来的报纸,分了一片给金萱嘉。金萱嘉拿着那块捲成蜗牛壳样式的报纸,翻来覆去地看,没有半分头绪,只得,问:「这是什么?」 唐蒄拿过宋迤手里那块,将捲起来的纸条拉长:「这是我从蜗牛身上得到的灵感,当要抄的部分太多不方便带进考场时,将小抄捲起来就能蒙蔽监考的眼睛。」 金萱嘉表示嘆为观止,又质疑道:「这么长,那你考试的时候拿出这么长一条纸,老师绝对会发现的。」 「这样捲起来,」唐蒄将手里的小抄卷回去,给金萱嘉看标好的记号,「找到要抄的地方再这么一翻,诶。」 「平时不学习,考试尽耍小聪明。」金萱嘉不屑一顾地把她推开,自己将手里的小抄一抛,「这只能说明你有丰富的作弊经验,不能说明你没有作案时间。」 「这是昨天的报纸。就算早上拿到报纸,想抄这么多内容,」宋迤捡起地上被金萱嘉抛弃的小抄,彻底展开来细看,「而且还要抄两份,是项大工程。」 金萱嘉抢过她手里的小抄:「两份?」 正如宋迤所说,这份小抄前后字迹有很大差别,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林雪梅像是刚想起来,说:「啊,我十一点就睡了,剩下的内容都是唐蒄帮我抄的。」 「蒄姐这么讲义气,我读书的时候你怎么不来找我玩啊。」金萱嘉啧啧称奇,把另一块拿过来,「加起来比我爸的书桌都大,我现在信你跟这案子没关系了。」 听她这么说,唐蒄一下子得意起来,傲然道:「人家昨晚可是熬到四点,还要赴你们九点钟的约,看见我的黑眼圈了吗?你们还怀疑我是兇手,真替你们丢人。」 宋迤问:「叶小姐给你的道歉信呢?」 唐蒄忘了这个,跑回房里去。林雪梅还呆站在金萱嘉面前,金萱嘉不懂她为什么还在这,挥挥手道:「好了,你也别在这站着了,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林雪梅如蒙大赦地回屋了。唐蒄两手空空地跑出来,又在外头的书桌上翻找,在宋迤和金萱嘉面前忙活好一阵,终于在抽屉里找到了几个月前收到的信件。她把信件递给金萱嘉,金萱嘉拆开,是叶青青的字迹无误。 这封信大致意思是说叶青青因为以前的事觉得对不起唐蒄,自己是不得已而为之,那时是一时冲动,事后自己十分后悔。金萱嘉左看右看,没看见自己想要的内容,随手把信递给宋迤,说:「她为什么要给你寄信?」 「她为曲正打了我,肯定要向我道歉啊。」唐蒄不以为然,「你们还没跟我说具体案情呢,她是怎么死的?」 低头翻看信件的宋迤道:「你平时的作业在哪里?」 唐蒄震惊至极:「不是吧,你还要怀疑我?」 宋迤说:「公事公办,发现疑点就必须检查。」 金萱嘉道:「这就是青青的字迹,我认得的。」 唐蒄三步一退地回去拿平时写的东西了,宋迤才小声跟金萱嘉说:「这封信前后内容不连贯,前一张在说道歉的事,后一张就仓促地结尾了。最关键的第一张最后两个字被人为涂掉,如果不是叶小姐,就是唐蒄。」 金萱嘉思忖道:「你怀疑这封信是伪造的?」 宋迤点头:「先看看唐蒄习惯怎么涂改。」 金萱嘉拿起桌上的小抄指给宋迤看:「喏,唐蒄喜欢在错字上面画叉。这张你不是看过吗,怎么没发现?」 宋迤哽住,又说:「最好是看这封信日期以前的。」 金萱嘉耸肩。隔了一会儿,宋迤偏过头对金萱嘉说出另一个疑点:「她用报纸抄写,不觉得刻意吗?」 金萱嘉正要说话,唐蒄就抱着一大捧作业本和报纸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家里没茶几,她就把那堆东西放到金萱嘉脚边,「去年一整年的作业和信,全在这了。」 宋迤率先拿起几本笔记本,批改日期是在去年春天,改错都是画叉。她又拿起几张密密麻麻写着字的去年冬天的报纸,不可置信地看向唐蒄:「你用报纸写字?」 唐蒄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因为我比较穷,用没用过的白纸就太奢侈了,如果不是给别人写信或者是要交给老师的资料,我都是用报纸和电费单水费单写的。」 宋迤不信邪,连续翻看几张报纸,都是写着字的。没想到唐蒄能穷到这个地步,宋迤站起来道:「好吧,你没有嫌疑。跟我去警察所,我给你说案件细节。」 第65页 34 ? 索外居 ◎每天一苹果◎ 唐蒄和叶青青在寒假里给唐蒄送去的信件被宋迤一併带到警察所。她将信封递给路过的警察,熟练地吩咐道:「这封信拿去和叶小姐平日的手迹比对一下。」 唐蒄讶于她到了这种时候还要怀疑自己,也讶于她进警察所如进家门的熟谙老道。上次来这里是为了见唐宇,探视时间只有五分钟,还得给那个看门的警察塞钱。这回大摇大摆地走进来,竟没有人上来阻拦。 金萱嘉在最前面,可谓是威风八面。她随便找了间审讯室走进去,自顾自就在审讯员那边坐下了。 唐蒄只得去坐那个罪犯坐的位置。宋迤懒得加座位,就站在唐蒄身边说:「叶小姐叶青青,死于租住的房中。与她一同居住的男友曲正下落不明,疑似潜逃。」 唐蒄缓缓点头,装出一副洞悉一切的模样说:「哦,看来警察所是把曲正当成第一嫌疑人了,是吧?」 「一出事儿他就跑,不怀疑他怀疑谁啊。」金萱嘉提起这个人时语气不好,估计对曲正印象很差,「青青从家里搬出来后为掩人耳目,住在最不起眼的巷子里。」 「住得不起眼,发生兇案的概率也变大了。」唐蒄琢磨着,「但这样应该很好找目击证人,就像我和雪梅住的那边,一栋楼能住几十口,一排楼有好几百人呢。」 「邻居们跟警方反应,叶小姐身份隐藏得很好,直至惨案发生他们才知道这是叶家的小姐。」宋迤翻开桌上的档案,照着上头的记录宣读,「平时她与曲正就是普通的情侣,家境贫寒,经常因为经济上的问题吵架。」 「嗯,叶小姐必定是不会打工挣房费的,曲正家里也没几个钱,」唐蒄想了想,问,「我记得他刚和叶小姐交往的时候还住在自己家里,案发后他没回自己家吗?」 「警察第一时间就搜过了,他的家人称他五月二日从家里离开后就没回来过。」金萱嘉像是早有预料,「邻居街坊都是这个说法,一百多个人,众口一致。」 唐蒄皱眉问:「叶小姐租的是哪里的房子?」 宋迤敬业地回答:「黄泥巷。」 「偏,实在是偏。」唐蒄笑着看向金萱嘉,「你是觉得她住得这么偏远是不想让家人发现行踪,是这样吗?」 金萱嘉果断点头。唐蒄鼓掌讽刺道:「笨哪,叶小姐要是铁了心和曲正好,直接收拾细软私奔到别的城市去,就是在城外随便找个村子都比在城里缩着好。」 金萱嘉回头一想,道:「是哦。你这么有经验?」 「我这叫正常人的思维。」唐蒄无视金萱嘉的白眼,格外笃定地说,「叶青青放弃学业是遵循家里要求,但她非要自己选丈夫,选就选吧,还选个家里人最不喜欢的,很大概率是和家里耍脾气,故意不听长辈安排。」 金萱嘉不太信她,问:「这你都知道?」 「开玩笑,我在女大待了几年,就给她当了几年的奴才,她打人耳刮子惯用哪边手我都知道。」唐蒄悲愤地一抹眼睛,万分痛心地摇头说,「她跟家里的关系和打仗似的,天天吵月月吵,每次被训斥了就难伺候了。」 宋迤低头问:「你很了解她吗?」 「别误会,我把她哄好了她还会给我几块钱,我们之间只有利益,没有感情。」唐蒄赶紧为自己辩解,「所以我推测叶青青和曲正之间应该也不会有感情。」 「你这是嫉妒吧?」金萱嘉一拍手,指着唐蒄说,「我就说这桩案件应该往情杀方向查,蒄姐肯定是兇手。」 「去你的。」唐蒄瞪她一眼,问,「人什么时候死的?」 宋迤将档案放回桌上,道:「昨天晚上八点到十点。」 唐蒄又问:「死法呢?」 「死者身上只有一处伤口,就在左胸,直入心脏。」宋迤顿了顿,又补充道,「只一刀就将人杀死,兇手应是做过许多次实验,否则手法不可能如此娴熟。」 「那也不一定,说不准是叶老爷以前的仇家,雇专业的杀手来杀人。」唐蒄变得越发严谨,她沉默几秒后抓住宋迤问,「兇器是普通的刀吗,有什么讲究?」 她突然扑过来,倒叫宋迤吓了一跳。宋迤任她拽着手腕,如实回答道:「就是把最普通的水果刀,在作案之后,兇手甚至用这把刀削了放在厨房里的苹果。」 「削苹果给谁吃?」唐蒄松开宋迤的手,再次陷入沉思,「这么说苹果核上应该有牙印,找到了吗?」 宋迤看她一眼,详尽地说:「兇手在案发现场用兇器将苹果切成块,在叶小姐家中没有发现剩余的苹果块,要么是被兇手带走,要么是被兇手吃了。」 唐蒄搓搓手上的鸡皮疙瘩:「用杀过人的刀啊……」 宋迤补充道:「苹果核上还沾有叶小姐的血。」 金萱嘉于心不忍,制止道:「别,别说这些了。我不能看着青青死得不明不白,我们应该查出真相。」 唐蒄不禁咋舌:「你哪来这么大觉悟?」 金萱嘉无言地望着她,唐蒄心虚地笑着摆摆手打圆场:「好吧好吧,为了友谊,我们肯定要把兇手亲手逮捕归案。继续说叶小姐的事啊,宋姨还有要说的吗?」 宋迤将面前的档案推到两人之间,说:「这份档案里记着今晨各位警官问来的讯息,包括叶小姐近日去过哪些地方、见过哪些人、寄过哪些信,全都在上面。」 第66页 唐蒄衷心感嘆道:「动作好快,我哥死的时候警察所的车跑歪了十里地还没发现呢。」 宋迤说:「这次的死者是叶家小姐,上头当然重视。就好像我今天被杀了,明天兇手就会被执行枪决。」 「那是,叶小姐和金小姐身份尊贵,敢动你们就是自杀行为。」唐蒄立刻挂上讨好的笑,把档案推到金萱嘉面前,谦让道,「金小姐先看吧,我等小姐看完再看。」 「算你懂事,本小姐勉为其难读给你听。」金萱嘉沖她扮个鬼脸,翻开档案本念道,「二人经常吵架,青青为躲开家里搜捕极少出门,家里主要靠曲正餬口。」 查看过尸体的宋迤说:「不错,叶小姐手上没有做过粗活的痕迹,也没有针孔之类做针线活留下的伤痕。」 「这就对了,我记得叶小姐好像不会缝补。」唐蒄往金萱嘉那边凑了凑,问,「金小姐会吗?」 金萱嘉答:「会还是会的,只是轮不到我做。」 她又看向宋迤:「宋姨会吗?」 宋迤突兀地说回正事,分析道:「养家的重担全部落在曲正身上,叶小姐娇生惯养开销甚大,且叶小姐与家里断了联繫,曲正便毫无顾忌地与叶小姐争吵。」 「真是贫贱夫妻百事哀。」唐蒄喟嘆,敏锐地说,「可叶小姐不该如此拮据,她遇到经济危机,即使抹不开面子问家里要钱,也可以向金小姐王小姐她们求援。」 「这个……我没收到过她的信,只是听叶家老头说青青私自搬出去住。」金萱嘉用力翻动纸张,说,「她家里在政府不算高官,原本是想借青青的婚事往上爬的,但青青不肯配合,大家就心照不宣,不去接济她了。」 「叶小姐家里不算高官?」唐蒄似是觉得惊奇,想起金萱嘉的家世又说,「金先生在政府里没有职位啊。」 金萱嘉翻页的动作顿住,唐蒄这时才知道自己说错话,对这人来说还是挺重要的。宋迤看一眼金萱嘉手里的档案,说:「叶小姐的生活很简单,只接触曲正和几个邻居,与人没有发生过冲突,只给唐蒄寄过信。」 唐蒄暗自松了口气,赶紧就着宋迤给的台阶说:「这样说来,也有可能是叶小姐家为她选的那个丈夫,叶小姐的拒绝使他又羞又恼,一时冲动酿成悲剧。」 宋迤几乎是在她说完的瞬间就说:「不可能。」 金萱嘉看着还有些计较刚才的事,但也拉下脸来加入讨论:「叶家寻婿当然是往好的挑,被叶家看中的那几位本身条件不错,青青不要还有别人要呢。」 「哦。那曲正还是嫌疑最大,叶小姐突然离家的行为太莽撞,给他造成了很大压力,」唐蒄心里没数,小心翼翼地跟金萱嘉搭话,「那上面还写了什么?」 金萱嘉把那叠订起来的纸丢给她:「你来读吧。」 这就是有点记恨她的意思。唐蒄接过来,道:「……他们总是吵架,有时候女的还动手砸东西,男的喊得整栋楼都听得见。但是他们和好得也快,没有隔夜仇。」 「换作是我我也不敢跟叶小姐撕破脸,要是她一气之下选择回家,我就会被千刀万剐。」唐蒄观察金萱嘉的脸色,「曲正怎么走都是死路,保持跟叶小姐的关系迟早累死,跟叶小姐分手叶小姐回家就会被叶家报復。」 意外地,刚才还在生气的金萱嘉突然抬头问:「我对曲正了解不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档案上没写吗?」唐蒄乱翻几下,好不容易回忆起曲正的样子,描述道,「他嘛,是个邮递员,薪水不高,脾气不大,长相普通,也就十三个拳头高。」 「青青因为什么才看上他的?」金萱嘉嫌弃地往后仰了仰,突然想想通了什么似的一拍桌子,「不对,他这么懦弱的性格,吃准青青不想回家就敢和青青吵架?」 「他养家里人就很勉强了,再加一个叶小姐,不可能周转得过来。」唐蒄沿着这条思路推测,「是不是他们在家里因为钱打架,曲正气昏头不小心杀了人?」 金萱嘉惊讶道:「打架?」 唐蒄露出无所谓的表情:「你家里没打过吗?」 「打是打过,是我二哥不好好工作,或者哪个姨娘同别人勾搭,」金萱嘉略显犹疑,「谁家会因为钱打架?」 「还是那句话,贫贱夫妻百事哀嘛。」唐蒄长嘆一声,復又笑道,「不过我爹娘感情很好,没出过这种事。」 金萱嘉不安地拍几下裙摆,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扭头对站在身旁的宋迤说:「我想回案发现场看看。」 「去现场要事先经过警官的同意,」宋迤面露难色,对唐蒄道,「你去找前边左转那个办公室里坐办公桌的警长,他是这里管事的,让他过来面见金小姐。」 唐蒄跑腿多年,反应奇快地跑出门外。等到脚步声渐远,金萱嘉直言道:「你还怀疑她吗?」 「她的不在场证明太好推翻了,那封信也有许多疑点。」宋迤说到这里就没再说下去,她沉吟许久,还是问,「如果唐蒄确是兇手,金先生还会想收下她吗?」 「遇见趁手的刀,我爸只会更高兴。」金萱嘉半是玩笑地说,「她要是会杀人,你就真被比下去了。」 35 ? 陋室空堂 ◎蒄——姐——◎ 唐蒄在决定搬出学校之前,找掮客看过许多间平价适应的屋子,有次恰好看到叶小姐现今所住的黄泥巷附近,因卧室狭小供水不足而被唐蒄一票否决了。 第67页 想不到那个家世显赫的叶小姐竟会落魄到这个地步,连唐蒄都看不上的地方,问题的确是不可忽视的。 又爬好几层楼,平时出门靠坐车家里靠佣人的金萱嘉几乎要虚脱死掉。好在这里的楼梯没有唐蒄家那种上刀山的既视感,金萱嘉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勉强登顶。 金萱嘉不在,唐蒄和宋迤都不敢轻举妄动。金萱嘉戴上手套掀开封条,门刚推开,时间好像在开门时的吱呀声中被快进到傍晚,屋里阴沉沉的,所有物件都因这份暗沉而失去光彩,用宋迤的话说,就是这里有种死气。 毕竟是死过人的屋子,金萱嘉踟躇着不敢进门。唐蒄是从不信什么鬼怪的,她坦然往屋里跨进一步,环顾四周嘆道:「这地方连个窗户也没有。我可以开灯吗?」 金萱嘉没回答,拉住灯绳打亮了靠近门边矮柜上的檯灯。微弱的灯光没能照亮整间屋子,宋迤警惕地留意着周围,说:「昨晚一点半有人报的警,尸体是在厨房里发现的,那边血腥气很重,你们想好了再过去。」 唐蒄把圆桌上花瓶里干枯的蔷薇花当做准星,整个人绕着那朵枯萎的花挪动,漫不经心道:「谁报的警?」 「同楼的邻居。」金萱嘉最后一个进门,她空着手扇几下风,答道,「报案人声称睡梦中听见男人的惨叫,醒来下楼查看,发现大门开着,青青就倒在里面。」 唐蒄抬头:「男人的惨叫,不会是说曲正吧?」 「就是他。你别直接用手碰。」金萱嘉把手套丢到唐蒄面前的桌上,「到这里也不知道看什么,青青为了那个人把日子过成这样,真是平白无故给自己找气受。」 「我们是来找他们有没有打架的证据,应该先从桌子啊柜子啊之类的家具找起。」唐蒄很有经验地说,「要是有人被推着撞到家具上,就会有挪动的痕迹。」 宋迤盯着她,笑着问:「什么时候这么聪明了?」 「放假的时候学了点,对你不是班门弄斧吗。」唐蒄像是有点不好意思,她背过身去说,「我哥死的时候猪圈的栏杆都撞歪了,你们走后我才想起来检查。」 她回头道:「说起告我二叔的那两个人……」 宋迤往厨房里走,又让她接着说:「他们怎么?」 「他们其中一个前几天死了,」唐蒄说这话时是谈论学校里的同学闯了什么祸的语气和神情,「我偷偷去看过,眼睛瞪得大大的,活像是被鬼吓死的。」 拿起一盘茶具的金萱嘉斥她:「胡说,哪里会有鬼。」 「你说没有就没有吧,」唐蒄没再多说这个话题,长嘆一声说,「我曾经有幸去过叶小姐家里一次,她家里虽没有金小姐家里漂亮宽敞,但也比这地方好得多。」 那两个人的死金萱嘉不知道,宋迤却知道。金先生喜欢用这种方式封口,找几个人作伪证,再以走漏口风为由弄死其中一个,另外几个听见便自然不敢说出去了。 她为自己还能自由行走而感到庆幸。办了那么多脏事,知晓那么多秘密,没找个密不透风的房子锁起来就不错了。能得到这份仁慈,无非是自己还有利用价值。 另一个原因或许是金小姐把她当盟友,时不时替她讲点好话。宋迤说:「菜筐里的菜都老了,许是几天前卖的。这里的血还没冲掉,你们过来的时候小心点。」 倘或唐蒄掺和进来——下一秒唐蒄就跑到厨房门口,她先是看见蹲在橱柜边的宋迤,正要说话就看见满地干涸凝固的血迹,吓得像只看见猫的老鼠一样慌不择路地逃窜,不忘提醒金萱嘉:「金小姐,别去那边!」 金萱嘉觉得她表现太夸张,迈步着从容的步子走到厨房门口,倨傲道:「什么东西把你吓成——」 她刚看一眼,立即捂着嘴沿着唐蒄的逃跑路线跑开了。宋迤觉得心累,站起来说:「你们两个不能接受就别过来,吐在这里跟蓄意破坏现场没有区别。」 她准备出去,唐蒄昂首挺胸地挡住她的去路,凛然道:「谁说我接受不了,我可是杀过鸡的人。」 她看了看那滩几近黑色的血痕,迟疑道:「但我没杀过人,」她捂住心口说,「戳穿这里会流这么多血吗?」 宋迤观察着她的神色,说:「本不该有这么多的,叶小姐倒在这里无人收尸,隔了许久才被人发现。」 唐蒄好学地问:「水果刀能刺穿心脏吗?」 宋迤将案板上的刀递给她:「你可以试试。」 唐蒄愣了愣,忽然说:「叶小姐家里只有一把水果刀,杀了她的兇器是从外头带进来的。」 宋迤不解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唐蒄把菜筐里的菜抓起来,说:「他们家哪还有钱买几把水果刀?都困顿得跟我差不多了,这筐里的都是烂叶菜,卖得便宜,最适合穷苦人家搞个杂菜汤。」 她把菜叶丢回去,笑着说:「我就不爱吃这种烂叶菜,又捨不得花钱去买好菜,就直接不吃菜了。」 宋迤点头道:「所以你嘴上有死皮。」 「有吗?」唐蒄用袖子搓了搓嘴,追着宋迤走出厨房,「我是认真给你举例,叶小姐和曲正的生活已经沦落到跟我差不多了,家里这些柜子桌子都是便宜货。」 站在外头的金萱嘉蹙眉:「你又看出来了?」 「这个嘛,这些都是我想买但没钱买的东西,我在市场上看过无数遍。」唐蒄没想到自己会因为穷而如此明察秋毫,「叶小姐起初是带了些体己出来的,但因为不熟悉普通人家的生活,大手大脚最后没剩下几个钱。」 第68页 唐蒄轻飘飘地穿过沙发和茶几间的空隙,敲了敲矮桌上的留声机:「普通人家买什么留声机啊,浪费。」 金萱嘉不悦道:「喂,你说话尊重一点。」 「我是实话实说,买了留声机,买唱片要不要钱?」唐蒄默然思索片刻,忽然道,「这屋里是不是有唱片哪?」 她跑到旁边的柜子里翻找起来,金萱嘉退到宋迤身边,压低声音说:「她这脑袋,能算计人吗?」 宋迤没说话,只是看着唐蒄乱翻一气,最后无功而返:「这屋里好像没唱片,难道那是别人送的?」 「别问我,我怎么知道。」爬楼梯耗费了太多精力,金萱嘉在沙发上坐下来,不太确定地说,「这东西看着不值钱,兴许是青青随手买的也犹未可知。」 唐蒄嘲讽般笑一声,指着门外说:「不是,金小姐你到这栋楼别的家里去看看,谁会随手买这个?」 「少在那明里暗里地说我不好,」金萱嘉懒得给她脸色,打算直接听结论,「依你看,这家里发生过什么?」 「什么也没发生。」唐蒄说完金萱嘉就站起来作势要打她,她赶忙护住脑袋道,「哎呀,这屋里的东西都没有挪动过的痕迹,你要是还想看,咱们去卧室里找。」 「叶小姐不常下厨,不该死在厨房里。遇见歹徒常人的第一反应是保护自己,再是寻求帮助。」宋迤看不下去,说,「但她没有这么做,或许兇手是她熟知的人。」 「没错,我就是想说这个。」唐蒄跑到宋迤旁边,搭住宋迤的肩膀问,「昨天出入这栋楼的生人有哪几个?」 宋迤拿开她的手,说:「就如同你之前所说的,这条街一栋楼里住得下几百个人,来来往往,无从查起。」 「还是像我家里那样有个人在门口守着最好。」金萱嘉面露惋惜,说,「她要是不离开家,就不会被杀了。」 「这怎么能怪叶小姐离开家呢,家里逼她做她不想做的事情,她想走很正常。」唐蒄试图动之以情,用金萱嘉自身举例道,「金小姐之前是自愿办理退学的吗?」 「你以为我爸的目光会像叶家老头那样短浅,想着靠嫁娶婚姻来获取筹码?」金萱嘉冷笑一声,满是骄傲地摇着头说,「我退学是准备以后出国留学,和她不一样。等我爸在南京坐稳,美国英国法国随便我挑。」 听起来她对叶老爷不太尊敬,能和叶青青玩得这么好,也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唐蒄没功夫管这些,拉开书桌的抽屉随口说:「那就提前恭喜金小姐啰。」 她将抽屉里的纸张信件都翻出来,大声说:「你。」 宋迤警觉道:「你什么?」 唐蒄又道:「你是。」 宋迤和金萱嘉快步走到她身边,只见抽屉敞开着,唐蒄丢开念过的卡片,继续大声念:「你是我……」 她略去几张,念完整句:「你是我最喜欢的玩具。」 「这些是,」宋迤拾起散落的卡片,「匿名信件?」 「上面有日期,就在前几天,一天天寄来的。」唐蒄脑子转不过来,相顾左右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啊?」 金萱嘉道:「我们当然不知道,这谁写给她的?」 「我也不知道啊。」唐蒄也是一脸茫然,她支招道,「现在就卧室没看过了,说不定里面有更多线索。」 金萱嘉表示贊同,三人将这几张卡片收好,准备往卧室里走。金萱嘉走在最前面,却发现门把手按不下去,唐蒄上前一下就打开了。唐蒄只顾着回头笑她力气小,不想门边就站着个人,见她转头一棍子冲着她打下来。 唐蒄还没来得及叫就晕倒在地,金萱嘉慌慌张张地探她的鼻息,宋迤跨过横在门口的唐蒄进去一看,果然是传说中的曲正,也不知是想破坏现场还是收拾金银。 他早在窗户边安好绳索,宋迤追过去,他便顺着绳索滑到地面上,墙边就有一辆现成的自行车,曲正怕得连头也不敢回,踩着自行车没过几秒就消失在巷子口。 宋迤知道追不上,回头道:「唐蒄怎么样?」 金萱嘉按着胸口,说:「还没死,只是晕过去了。」 宋迤将混乱中曲正没拿稳的武器捡回来,翻转一圈才说:「这棍子上有钉子。」她伸手兜住唐蒄的脑袋,只感觉到一阵湿热,她颤抖着将手挪开,还好只是血。 金萱嘉吓得魂不附体,用力拍几下唐蒄的脸,提高声音说:「蒄姐,听得到我说话吗?」 宋迤制止道:「别打她,打电话,赶紧送她去医院。」 36 ? 留言 ◎医生靠近我◎ 从村里回到城里前,廖婆婆悄悄给唐蒄塞了一小包面粉。她记得小时候也是这样,每次唐蒄哭的时候,都是廖婆婆把搪瓷罐里装着的白糖用勺子舀到她手里。 她知道廖婆婆家里比她们家还穷,廖婆婆的儿子是真正的军人,但是某次战役后便杳无音信。死了,也可能是活着,哪个可能性最大,让人不敢仔细思索。 以前唐运龙经常流着鼻涕,把长条的花生糖当成烟叼在嘴里。廖婆婆家没有那样的花生糖,只有做饭用的白糖,是无法比拟的味道,像雪一样聚集在唐蒄掌心。 唐蒄在城里用不上面粉,得到新工作拿到薪水后更是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但她还是高兴地收下了。有时唐蒄会想,要是廖婆婆的儿子没死,她就不会这样毫无保留地待自己,想到这里,唐蒄就把那包面粉撒在空中。 第69页 这是廖婆婆的好意,是先给廖家哥哥,他不要才给我的——谁要这种好意,她愤恨地想,不如不给我! 想到这里,唐蒄立马睁眼。医院的白色围罩没有拉紧,天花板上装滑轮的轨道活像棺材的盖子。早就是棺材里躺过的人,唐蒄刚要抬起身子坐起来,脑后就传来一阵钝痛,她急忙躺回去,碰到软绵绵的枕头,也痛。 再看旁边,金萱嘉和宋迤一人一碗清汤面,吃得格外高兴。金萱嘉看见唐蒄挪动,用筷子点着唐蒄说:「醒了醒了,杨医生说得果然没错,睡到下午就自然醒。」 「饿了吧,来吃点青菜。」宋迤把自己碗里的青菜夹到唐蒄嘴边,唐蒄没动作,她还殷勤道,「吃呀,这是你捨不得买的贵价好青菜,你不吃?你不吃我也不吃。」 她用筷子把那片菜叶夹到唐蒄额头上,菜叶横在她额头,有点像发烧的人头上捂的湿毛巾。唐蒄感觉到那微烫的汤汁就要淌到头髮里,她立时不顾头痛坐起来。 「我生病病到躺进医院里,你们两个还在病床边吃饭?」唐蒄起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大声斥责这两人,隔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不对,我怎么会在医院里?」 宋迤拉过椅子,隔着面碗中升起的裊裊热气盯着她,问:「你失忆了?我们去案发现场实地侦查,正要进卧房,你就被突然跳出来的曲正拿棍子打倒了。」 「他打你用的棍子上还有钉子呢,还好你命大。」金萱嘉替唐蒄打抱不平,忿忿道,「这个曲正真狠毒,要是钉子钉进你的脑袋,你下半辈子就都要躺床上了。」 宋迤补充道:「更有可能根本就没有下辈子。」 唐蒄捂着发痛的脑袋,好歹是接受了目前的情况。她还记着追击兇手的事,拉住宋迤问:「我昏迷了多久?」 「现在是下午三点半,就几个小时。」宋迤淡定地说,「大夫说没有大碍,只是睡眠不足,要多睡会儿。」 那还真是睡眠不足。唐蒄勉强笑几下,摸着脑后贴的医用胶布说:「我记得我们去叶小姐家,最后是我们看到了那几张怪里怪气的卡片,说叶小姐是玩具。」 宋迤把面碗放到病床边的床头柜上,顺手拉开抽屉拿出里头的卡片:「我们拿过来了,上面只有叶小姐和曲正两个人的指纹,曲正大抵也知道这些卡片的事。」 金萱嘉补充道:「这东西是按着日期一张张寄到青青手里的,寄信人或许一直在周围观察着她。」 看着她手里的面条,唐蒄也有点想吃东西,只是不好意思当面说。她只得严肃道:「曲正想吓唬叶小姐有很多方式,没必要每天寄一张卡片吧?笔迹对过了吗?」 宋迤说:「对过了,不是曲正的字迹。」 「你是我最喜欢的玩具,」唐蒄深思熟虑一阵,抬头道,「这话你们想明白是什么意思了吗?」 「没有,这个神秘人连续九天给青青寄卡片,我觉得意在威胁。」金萱嘉单手拿碗,拿过宋迤捏在手里的卡片,猜测道,「写这张卡的人是想告诉青青我知道你的地址,知道你的身份,你是我最喜欢的玩具,我随时都可以像这张卡片一样出现在你面前,明显是在挑衅。」 唐蒄又伸手在宋迤面前晃晃:「宋姨是怎么想的?」 没想到她会在这时候问自己,宋迤有点没反应过来,道:「我?我的想法和金小姐差不多,如果曲正不是杀害叶小姐的兇手,这个寄信人就很有嫌疑。」 金萱嘉肯定地说:「我已经派人到邮局去查了,曲正又想害人,警察所决定全城搜捕,他逃不掉的。」 唐蒄揪紧被子,含恨道:「等抓到他,让我亲自审问。竟敢拿有钉子的木棍打我,我要打回去给自己报仇。」 「得了吧,你这是滥用私刑,要坐牢的。」宋迤笑完唐蒄,才恢復平日的严谨,「我估摸着这两天就能把曲正抓回来,只是有一点,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打你。」 唐蒄不高兴被反驳,没好气道:「还不是你们把他当首要嫌疑人处理嘛。你确定这两天就能抓住曲正?」 宋迤往她身边靠了靠,说:「他逃跑时用了很长一条绳索,好几层楼高的麻绳,一般在什么地方才会有?」 「问我?」唐蒄寻思一阵,「嗯……水井吗?」 宋迤有条有理地说:「他骑车的方向是往北边去的,金小姐打电话将你送医的时候,我顺便通知警察所的人查看水井,北边真有一座庙附近的水井没有绳索。」 她的意思唐蒄是听懂了,但唐蒄觉得她这思路有问题,质疑道:「都这样了,他为什么还回那里去啊?」 宋迤势在必得般说:「那是座光绪年间的庙,差不多塌了。没有香客,也没有管理人,岂不是很适宜藏身?」 「算了,让他躲吧,总会抓到的。」唐蒄不想管曲正的事,脑中灵光一闪,激动得差点站起来,「那棍子上的指纹可以拿去跟兇器上的比一比,你们这个做了吗?」 宋迤摇头道:「兇器上没有指纹。」 唐蒄失落地坐回去:「哦。」 金萱嘉饭也吃饱了,独自看着那几张不知是谁寄来的卡片。这种没有任何装饰的纯色卡片很多店里都有买,想靠追溯卡片源头查出寄件人,大概率只是徒劳。 护士敲门进来,说:「金小姐,有您的电话。」 第70页 金萱嘉心知是查到寄件人是谁了,赶紧把手里东西一丢跑出去接电话。上次也是金小姐靠打电话得到情报,有时还真想知道她那通电话是打给谁的。 反正是伤患,唐蒄心安理得地躺下来,好好整理今天遭遇的事情。先是没睡够就被迫起床,然后是被当成嫌疑犯,最后还被人一棍子打倒,怪不得昨晚右眼皮跳。 可能是叶小姐暂住的屋子太过阴森,昏迷的时候好像也回到了那间屋子里。叶小姐不在,曲正也不在,唐蒄只看见沙发上放着个布娃娃,穿着漂亮的裙子。 唐蒄翻个身,对宋迤说:「依我看那句话没有你们想的那么简单。光挑衅有什么用,这句话分明是羞辱。」 宋迤没表示,唐蒄就自顾自地说下去:「叶小姐家里做官,就算金小姐觉得她家的官是芝麻大小,那也超过了一大票人。在这样的家庭里长大的叶小姐肯定也是像金小姐那样骄傲的,她怎么可能是别人的玩具呢?」 宋迤道:「这不正是在挑衅吗?」 「不,对方说的是『你是我最喜欢的玩具』,说明这个人还有别的玩具,叶小姐只是其中一个而已,」唐蒄说,「把人当成玩具不是常有的事吗?就比如我早上跟你们说的新闻,工人在工厂管理人眼里就是物品。」 宋迤顺着她的话说:「物品尚且有些用途,玩具仅能供人赏玩。这样的命运换作是谁都断然不肯接受的。」 「所以叶小姐当然不会愿意接受这个玩具的称号,她把卡片拿给曲正看,可能是想让曲正保护自己。」唐蒄想到这里便卡住,「到底是不是曲正杀了叶小姐呢?」 「抓到他就能问出来了。」宋迤低头说,「这次的兇手太狡诈,别说指纹,连进过兇案现场的痕迹都没有。」 唐蒄抱住枕头,怀疑地说:「杀了人还用兇器吃了苹果,这不像曲正能做的出来的事。曲正唯唯诺诺的,就算是冲动杀人,难道杀完人还想吃个苹果冷静一下?」 宋迤仍在思考,将视线挪到她身上:「什么意思?」 「我觉得写卡片的人才是真正的兇手。」唐蒄坐起来,拉住宋迤的手说,「毫不顾惜别人的生命,把别人当成玩具取乐,行兇后不逃跑还很有闲情逸緻地吃苹果,这样既是打了叶小姐的脸,还打了警察的脸。」 宋迤反握住她的手:「吃苹果是向我们挑衅?」 「也可能是饿了,或者看不起叶小姐。」唐蒄权衡一二,说,「无论是哪种都不符合曲正的性格,不过听说他总跟叶小姐吵架……还是要抓到他再想这些。」 说话间,出去接电话的金萱嘉勐地推开房门,宋迤赶紧收手回去。金萱嘉没察觉到她的异状,用力踢一脚床边的椅子,大声说:「寄卡片的那个人是被推出来挡枪的,他收了别人的钱,就给咱们唱一出李代桃僵!」 她气得踹翻那只椅子,好不容易平息怒火,抓住宋迤说:「不过在城北发现了曲正的行踪,我们现在去。」 「太好了,」宋迤转头对唐蒄道,「大夫说你必须留院观察几天,查出真兇的事就交给我和金小姐吧。」 唐蒄指着脑袋说:「你们注意点,别搞得和我一样。」 自己现下这副样子,就算跟过去也是拖后腿。她能猜到是金萱嘉特意关照过才能住进单人病房,抬手摸到头上的伤口,还好出血不多,只是被敷料贴得有点痛。 她们走后病房仿佛被寂静填满,还有余温的面碗还放在床头柜上。唐蒄用筷子搅几下,确实是自己捨不得吃就不吃的青菜。大半天没吃饭是有点饿,唐蒄确定宋迤已经走远,心满意足地抱着宋迤的碗吃起来,吃到一半才察觉到不对,扯着嗓子大喊道:「护士!护士!」 护士还以为她出了什么事,敬业地过来开门。唐蒄从床头柜里翻出纸笔,匆匆写下自己那栋楼里家里装了电话机的包租婆的号码,催促道:「快,叫说是找林雪梅,告诉她唐蒄住院了,赶紧带只烤鸡来看探病!」 37 ? 识踪迹 ◎宋姨精神开始出现问题◎ 车停在楼下,开车的不是侯亭照,是另一个人。宋迤与这人不算相熟,金萱嘉通知那人去城北菜市场时,她只对金萱嘉说:「我们再去一次叶小姐家。」 金萱嘉瞪大眼睛,转过头问:「曲正不抓了?」 「我们去了帮不上忙,迟早是要押回来受审的,想什么时候见都可以。」上车关门时裙摆被车门夹住了,宋迤将裙摆扯出来,端端正正地坐好,「曲正不会平白无故出现在叶小姐家里,我想弄明白他回去干什么。」 说得也是。金萱嘉改口道:「去黄泥巷13号。」司机应一声,她偏过头看宋迤,问,「你现在还怀疑唐蒄吗?」 「为什么不怀疑呢?」宋迤侧目看她一眼,说,「我认为曲正不是兇手。他手里那根棍子不是随手拿的,他知道回家会遇到危险,所以才做了那根棍子防身。」 金萱嘉不解道:「知道危险还要回来?」 「说明屋子里有他想要的东西,但我们就在客厅,他没法儿出来,只能在卧室里躲着。」宋迤看着窗外被车子甩在身后的行人,缓慢地说,「兇手没留下任何痕迹,他回来是平添把柄,说难听点叫自投罗网。」 她收回目光,跟金萱嘉对视:「更重要的是,叶小姐所居房间楼层不低,他是如何将绳索丢进卧室的?」 第71页 「可能是他比我们提早到,从大门进,听见我们进门就立马躲进卧室。」金萱嘉认真思考着,说,「如果是站在楼下把绳子丢进来,那得多大力气?」 「我记得黄泥巷道路狭窄,邻街两座房子之间相隔很近。」宋迤记得曲正逃走时她追过去看见的光景,「在对面的房间将捆了石子的绳索丢过来,不是难事。」 金萱嘉似懂非懂地点头:「这跟唐蒄有什么关系?」 「她以前有这么聪明吗?今天她非但给我们提供曲正的情报,还拿出了极有说服力的不在场证明,」宋迤说得极为坚决,仿佛已经窥破唐蒄的伪装,「你走后她还给我分析兇手的心理,说兇手是在戏弄警察。」 「她说她寒假里学习了一下,」金萱嘉感觉这样没说服力,又想着拿人情来说服她,「你这就有点对不起蒄姐了,她都能当我妹的老师,说得好像她很蠢一样。」 「她没有现在这么聪明吧?」宋迤快速说,「她说她寒假里学习,是从什么东西上学来的,她说得出来吗?」 金萱嘉觉得棘手,她拖长了声音,拍拍宋迤说:「哎呀,抓到曲正问了再说。你是不是相信我说的蒄姐和青青有关系,得不到就要杀人?那是我随口讲着玩的。」 「黄小姐和王小姐听到本案的消息第一反应就是让你和她保持距离,想必是知道些内情。」宋迤盯着窗外,跟金萱嘉也跟自己说,「唐蒄说的话不能信。」 「她们以前是朋友,我记得很清楚。」金萱嘉撑着下巴思考解决办法,承诺道,「过段时间我叫些人去新校区打探打探,总会有人知道她们几个平时的关系。」 是个经典的金先生爱用的招术。至此,宋迤更坚定自己的想法,金萱嘉能从金先生身上学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唐蒄就能从唐旭身上学到笑里藏刀虚情假意。 唐宇被抓的时候唐旭是如何暗自得意的,宋迤看得比谁都清晰。要说唐蒄那种随时都能跪下来当狗腿的人活在那种家庭里不会有样学样,说出去鬼都不信。 她还记得唐运龙手里来路不明的钱财,连苏缃都查不出来,给钱的人必定比苏缃还有手段。金先生查到这里便找人顶罪,宋迤却牢牢记得,那笔钱绝不简单。 唐运龙作为帮凶得到这笔类似封口费的财富,又恰好是进城找唐蒄之后,实在是可疑。宋迤回想着今天见到唐蒄时她的举动,竭力寻找唐蒄身上的破绽,金萱嘉等了半天没听见宋迤说话,便主动问:「你怎么了?」 宋迤望着窗外,觉得她煞风景。要是她不出声自己就该找到唐蒄的错处了。她飞快地说:「我没怎么。」 「你是不是怕我爸爸拉拢唐蒄,她把你挤下去?」金萱嘉安慰道,「我跟她接触过,她人品没这么差的。」 宋迤即刻转过头来,用的是她不该用的语气:「你觉得我是不想让她抢了我的风头,就想办法针对她?」 「不是,」金萱嘉解释完才发火,「你朝我生气?」 宋迤别过头去,说:「我不敢朝你生气。」 金萱嘉知道她说这话是不拿自己当朋友,不觉冷笑道:「哼,你如今倒是敢在我面前拿起款来了。我看你就是担心她抢了你的位子,存心不想叫她好过。」 那边半天没回话。金萱嘉故意往窗外看,车里安静得诡异,最后还是金萱嘉问:「你怎么不反驳我?」 宋迤立即回答:「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金萱嘉这下明白过来,这人分明是被自己说中,心里不快活就拿别人撒气。自己本来就没做错,何苦要看她甩脸子?想到这里,金萱嘉索性也不跟她说话了。 宋迤却完全不是这样想,她恨不得哪路能人异士跳出来夺去金先生的目光,金先生就把东西吐出来放她离开。届时和苏太太金小姐的关系,她再也不用经营。 但那个人决不能是唐蒄。要是唐蒄杀人犯的罪名坐实,姓金的势必要拿下这趁手的刀,看见不顺服的就撺掇着旁人去杀。政局乱得像锅粥,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真是匪夷所思,自己居然会因为唐蒄和金萱嘉吵架。金萱嘉是金家的人,自然事事都跟她父亲站在同样立场上,宋迤劝说自己不要多管,随她怎么揣测便罢了。 车在黄泥巷口停下,金萱嘉争先恐后地下了车,为又要爬楼梯而难过。宋迤似乎打定主意要对她敬而远之,一言不发地跟在后面。金萱嘉气得不行,只好拖着沉重的步伐往楼上走,她看着眼前黑沉沉的楼道,在心里设想叶青青是如何在这破地方生活的,越想就越是生气。 叶青青父亲的官职在政府里不算高,对待旁人也比黄语和王小爱更随和。她这辈子做的最过激的决定就是离家出走跟曲正住,没想到正因这个决定丢了性命。 她怕宋迤说的话成真,她把叶青青当朋友,也把唐蒄当朋友。要她接受是唐蒄杀了人,这怎么可能?她记得从前自己还在念书的时候,叶青青还用自己的手绢给唐蒄擦手,两个人全无嫌隙,唐蒄为什么会杀她? 有了胡思乱想转移注意,金萱嘉这回爬楼倒比平常麻利很多。她面无表情地掏出高警长给她的钥匙,随手抛给宋迤,道:「是你说要来的,你先进去吧。」 厨房里的血迹好像打翻的颜料,一下子泼到她心里来,叫她不敢往前一步。宋迤面无表情地打开门,径直走到书桌边翻找起来,金萱嘉问:「你在找什么?」 第72页 「今天上午只有唐蒄翻过这里,她念完上面的内容就马上提出去卧室,」宋迤没管金萱嘉,自顾自地找东西,「就当她是无辜的,这里也还有没被发现的东西。」 金萱嘉还在介怀之前的事,没有过来帮忙。宋迤在那堆东西里翻出一张叶青青写过的,正是和唐蒄收到的那封信同样的信纸,她盯着上头几行随手抄下来的电话号码,忽然抬头喊道:「把那些卡片拿过来看看!」 金萱嘉犹豫着摸出装在身上的东西,随便丢到宋迤手里。宋迤又从抽屉里翻出另几张信笺,金萱嘉低头扫了一眼,惊讶道:「是青青的字迹!是她写了这句话?」 「更有可能是作案人模仿叶小姐的字迹写下的。」唐蒄的话在耳边迴荡,宋迤将那几张信笺叠好,「确实如同唐蒄所说,这个人是玩笑性质地吓唬叶小姐。」 「那个人为什么要这样做?」金萱嘉登时忘了之前的不愉快,「现在应该抓到曲正了,我们回去问个清楚。」 「等等,还不急。」宋迤说,「我们还没搜过卧室里。上午刚要进去,就因为曲正的出现仓促结束了。」 想起唐蒄进门就被敲个半死的惨状,金萱嘉决定还是让宋迤打头阵,毕竟宋迤够谨慎。宋迤无所谓,将手伸进口袋里,时刻做好掏枪的准备,抬手推开了门。 卧室里竟然还有一个人,蹲在窗台上戴着兜帽遮住脸,听见开门声循声看过来,正好撞见进门的宋迤和金萱嘉。金萱嘉吓得不敢动作,宋迤厉声问:「你是谁?」 那人不回答,只是扬手跟两人打招唿般摇了摇手。宋迤掏出枪,那人也照镜子般从腰侧摸出把匕首,似乎完全没有被威胁到。宋迤担心金萱嘉出事要被问责,于是抢先沖那人腹部开了一枪,血在浅灰色的布料上洇开。 那块黑布像焊在那人脸上似的纹丝不动,只能看清那人身形。宋迤喝道:「赶紧答话,你来这里干什么?」 依旧是没有回答,只见那人捂着伤口坐在窗台上,一翻身整个人摔落下去。和曲正一样借绳索逃生,宋迤懒得管那么多,冲上去趴在窗边对准那人又是几枪。 那人摔在地上,几个弹孔溅出一大片血。宋迤趁机会追下楼,金萱嘉自知跟不上,压下心头惊惧走到窗边,那人脸上黑布还遮着,整个人倒在血泊里,毫无生机。 宋迤……宋迤也在自己跟前杀人了。金萱嘉抓紧窗棂,正当她晃神间,地上被打了几枪还从楼上跌落的那具尸体突然捂着肚子翻个身,拖着带血的步子跑开了。 目睹一切的金萱嘉呆在原地,是死了,还是没死? 宋迤落后一步跑到楼下,地上只留一摊血迹,尸体却不见了。她仰头跟站在窗边满脸惊讶的金萱嘉对视,不可置信地大声问:「看见那人去哪了吗?」 「跑……跑了!」金萱嘉抠住窗框,大喊道,「那鬼东西没死,挨你打了那么多下还是没死!」 那人是借绳索落地的,而自己又没朝着要害打,看来这人命真大。宋迤看着地上斑驳的血迹,抬头对金萱嘉道:「快下楼,我们去医院瞧瞧唐蒄的伤势怎么样了。」 到了这种关头还在猜忌唐蒄,金萱嘉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横竖都是要回医院的,这地方没什么好留,金萱嘉想到这里,便照宋迤说的跑下楼,炮弹一样撞进车里,对司机喊道:「开快点,去马林医院。」 38 ? 风一更 ◎你们不要再吵了◎ 宋迤是张司令在北京找出来的人。她混迹在流民中,被认出来的时候极力挣扎,差点咬断了上前抓她的士兵的喉咙。张司令称她的眼神是极可怕的怪物用眼睛看人,随时会不顾后果地扑上来,在撕咬里占尽上风。 张司令事务繁忙,把她养在金先生家里,由金先生管辖。金萱嘉最初以为她这种像动物一样的人不会说话,但她不仅会说,还会写字算术,有时还会几句外文。 人就像文玩,要时常打磨擦拭才好看。宋迤在金先生家里又蜕变得像个人了,纵使她现在会像文人墨客那般写诗练字,像普通人那样说笑,金萱嘉却忘不了宋迤刚被送到她家里的样子,像竖着毛的猫、龇着牙的狗。 谁都喜欢安定,如今的日子太和平,宋迤大有些沉浸其中的势头。今天她却从这温柔的美梦里抽身醒来,仿佛下一秒就要变回金萱嘉第一次见她的状态。 金萱嘉觉得害怕。她知道张司令也是这样害怕,所以才把她丢到自己家里来;她知道父亲也是这样害怕,不然就不会纵容自己跟她接触,隔着女儿来下命令。 似乎老天都想让局面更乱一些,偏偏宋迤那边的车门正对着医院大门,刚停稳她就推门下车。金萱嘉动作慢她一步,她连金萱嘉都不等,大步往楼上病房走。 往常倒不觉得医院里这么嘈杂。护士们推着睡着肩膀被刀砍伤病人的病床经过,其中一个还高举着药水供他打点滴;穿打补丁衣裳的夫妻追着医生下楼,说着听不懂的方言;两个病人把手放到窗外悄悄抽菸;坐轮椅的外国人转着轮子霸占了道路,被宋迤伸手推开。 病房在三楼,宋迤从喧闹的人群中挤出来,用力推开房门。唐蒄面色如常坐在病床上,书本搁在膝头,手里拿着啃了一半的烤鸡。掉落的油纸被风吹到宋迤面前。 唐蒄尚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扬起手里的东西沖她笑:「回来这么快?烤鸡还剩一点,我跟你分吧。」 第73页 宋迤快步走过来,唐蒄正要把手里的鸡递给她,她挥开唐蒄的手,拽住两边衣领使劲一扯,松散的扣子崩落一地。扯开的瞬间就看清晰了,像一片雪,没有弹孔。 唐蒄吓得不轻,大叫一声推开她,裹着被子翻到床底下。金萱嘉听见唐蒄的惨叫,匆匆进门道:「蒄姐!」 她跑进来把跌到床底的书捡起来,唐蒄吃痛般捂着脑袋,喊道:「你还管书?我起不来了,快来扶我——」 站得近的宋迤刚回过神,绕过床往她这边走几步,对着她伸手想帮忙。唐蒄吓得披着被子爬到床底躲开,回过头尖声说:「你别过来,你再过来我就咬舌自尽!」 从床底看去窗外的天空雪白一片,透进来的光大多都被呆立着的宋迤挡去。她跟唐蒄对视几秒,不等唐蒄说话就往外走,唐蒄趴在地上只能看见她的腿走到门边,走出门外时唐蒄刚看见整个的,她就顺手关了门。 唐蒄从床底爬出来,心有余悸地说:「她吃错药了?」 金萱嘉急忙蹲下,问:「你没事吧?她打你了吗?」 「我宁愿她打我,」唐蒄抓紧衣襟,没摸到扣子,扭头对金萱嘉道,「快,麻烦你快去给我找件新衣服来。」 还好没闹出人命,金萱嘉动作迅速地找了新衣服来,唐蒄拖着被子进盥洗室换衣服,她就在外头跟唐蒄讲了和宋迤重回叶小姐家里时遇到的诡异遮脸人。 换好衣服的唐蒄推门出来,拔高声音质问道:「你们两个在案发现场遇到神秘人,宋迤用枪打了那个人好几下,然后来我身上找伤口?你们还是在怀疑我?」 金萱嘉拉着她坐下,撇清关系道:「是宋姨,她觉得你有嫌疑。她是担心你来我家,抢走属于她的地位。」 「有什么好抢的?送给我我都不要。」唐蒄气沖沖地说完,又立即向金萱嘉举手起誓,「我对你家没有意见啊,只是单纯地想表达我没心思跟她做这种斗争。」 金萱嘉说:「还好你不是兇手,她也没对你做什么。」 唐蒄大为震撼,两手在胸前比划,说:「这也叫没对我做什么?她吃火药了,脾气这么沖,还炸到我。」 金萱嘉脑袋一歪,不想跟她多说。唐蒄见她这副样子,跳下床说:「我看不如这样,我去给她做个保证,就说我永远不会威胁她在你们家的地位,怎么样?」 金萱嘉心累地占领床铺躺下,不打算再掺和这两人之间的事。唐蒄走出病房四处张望,瞧见宋迤坐在对面的长椅上。她揣着手走过去,在宋迤身边坐下。 「宋姨好雅兴啊,坐在这里晒太阳。」唐蒄抬头看着医院最高层的封顶,故意问,「这里晒得到太阳吗?」 宋迤看她一眼,站起身来准备走,唐蒄料定这里人多她不敢做什么,跟上她道:「被撕衣服的人是我,要躲也是我躲吧?听说你想把我当兇手解决了,是不是?」 宋迤停下脚步,没有半分动摇地回头说:「我对你是合理的怀疑,林雪梅是你的同乡兼好友,她说不准会碍于情分替你作证。况且死者生前最后一封信是寄给你的,寄信的时间和她收到恐吓卡片的那段时间很近。」 唐蒄听她说完,点头笑道:「你就是不相信我。」 「金先生只手遮天,黑的能说成白的,白的能说成黑的。」唐蒄不疾不徐地跟她拉开距离,说话时也和平常一样笑嘻嘻的,「两个人几句话就把我二叔当兇手抓走了,凭的是什么?是你们家的钱还是你们家的权势?」 宋迤凝视着她:「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唐蒄转过身去,宋迤看不见她的表情,「我爹不喜欢我二叔,二叔被抓他高兴得跟中头奖似的。他把金先生当成新机会,天天叫我给他带话。」 她拖长音调,唱歌般气定神闲地说:「哎呀,看不出来吗?我和我爹是一样的人,都急着出人头地。再不赚钱就要饿死了,你当我是喜欢你们家才去你们家的?」 分明是她贴上来的,宋迤想到这里不由得觉得可笑,说:「你有怨气就跟金先生说去,跟我说有什么用?」 「我又不傻,把他逼急了他把我赶出来,我又要重新找工作。你以为工作是这么好找的?」唐蒄用手指卷着头髮,说,「他要我在你们家做音乐老师,不许我做别的工作挣钱。我没有别的出路,就只能给他卖命。」 「这是你自己选的,每月收薪水的时候不见你这个态度。」宋迤没再看她,「你第一次走到他面前的时候就知道以后要过什么样的日子,还能推说成他逼你的?」 「知不知道重要吗?」唐蒄骤然转身,「金家,黄家,王家,叶家,」每说两个字就往宋迤面前逼近一步,咬牙切齿地说,「金先生在圈子里说我一句不好,剩下的就都不会正眼瞧我。老爷们手下多少产业,商场、学校、教堂、饭馆,就算我在街边支个摊擦鞋都没人肯赏脸。」 宋迤估摸着她再近一步就要撞到自己,于是冷着脸往后退。唐蒄将这个举动看作是她的示弱,乘胜追击把话继续说下去:「宋小姐,宋太太,你也不必怕我抢了你应得的东西,你以前跟我说他不可能讨你当小老婆,我现在也可以告诉你,我也没心思做他小老婆。」 「谁和你说这个,」宋迤抬手逼停她,趁着她不动作时解释,「你别听金萱嘉胡诌,我不可能是嫉妒你。」 第74页 「那你是什么?你说雪梅是我的朋友会包庇我,」唐蒄甩开她的手,「作为我的朋友,你首先怀疑我啊?」 「正是如此我才要怀疑你,」唐蒄没料到她会这么说,宋迤道,「再好的朋友也不能干涉我的判断,越是感情深厚就越是要严格对待,秉公执法不容私情。」 「有病,」唐蒄后退几步,摇头说,「我不陪你玩了。」 她转身往病房里跑,跑出几步又回头威胁般大声喊:「我要把今天的事告诉高警官叫他抓你,我还要……我还要叫金小姐远离你,叫苏太太远离你!」 她指着宋迤还想说话,纠结一番还是走了。她知道宋迤在看自己,知道那是警察看犯人的眼神,她飞快关上病房门,把床上半梦半醒的金萱嘉吓了一跳。 金萱嘉坐起来,唐蒄拿过放在旁边的挎包,把抽屉里林雪梅给她带来的的东西都收进包里,烤鸡也用报纸随意一裹。金萱嘉愣愣的,问:「你要干什么?」 「我要出院。」正好林雪梅带来的东西不多,唐蒄三两下就收拾完毕,她说,「医生让我静养,可我看这医院里吵得很。我要回家去,又不是病得下不了床。」 「我给你订这么好的单人间,你说不要就不要?」金萱嘉还想挽留,移步到唐蒄面前说,「你早上还答应我要和我找出兇手,现在怎么就自己干自己的了?」 唐蒄指着自己说:「你们不是觉得我是嫌疑人吗,我再跟着你们,小心我把你们两个也杀了。」 金萱嘉暗骂今天谁都敢呛自己,面上还是拉住唐蒄劝道:「我爸说了过几天来看你,你走了他看谁去?」 说起这个就来气。唐蒄决然道:「不劳金先生费心了,我自己去办出院。」她随便把挎包往肩上一搭,一手拿烤鸡一手拍拍金萱嘉的肩膀,「有事再找我。」 说完就立即走了。金萱嘉颓然坐下,看这架势就知道那两个人没谈什么好话,这时出去绝对会再触宋迤的霉头,原想在屋里磨蹭一会儿再出去,病房门却又被敲响,依旧是先前那个护士:「金小姐,有您的电话。」 金萱嘉只得出去。是高警官的电话。她随手抓一张面前桌上纷乱的表格,心思跑得很远,听筒里的声音断断续续,她顺着答道:「好,曲正抓着了就好。」 「审?」金萱嘉只觉被那表格晃花了眼睛,甩甩脑袋才把意识唤会来,敷衍着答道,「哦,高警官你来审我就放心了,把他的话都挖出来。我没空亲自过去了。」 隔了几秒,金萱嘉烦闷地说:「我又不是测谎仪,怎么知道这句话是不是假的。你们按规矩办,难不成还要我教?就当他是回家拿钱的,问他有没有杀青青。」 那边说得滔滔不绝,金萱嘉索性挂了电话。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写这里的时候我脑内片段: 「我叫宋迤,经常来这里玩,别人都叫我宋姨。」 「宋姨好。」 「诶,你们好。」 「你看这个金小姐,才喝几罐就醉了,真是太逊了。」 「这个金小姐就是逊啦。」 「这么说,你很勇哦?」 「开玩笑,我超勇的,超会喝的啦。」 「宋姨你有好多刘备文学哦。」 「这有什么,来看这个。」 「宋姨,这是什么啊?」 「哎呦你脸红啦,来让我看看。」 「不要啦。」 「让我看看你发育正不正常啊。」 「不要!」 违法行为不建议大家学习。 39 ? 贺寿日 ◎祝大家日日都快乐◎ 叶小姐遇害的时候曲正在邮局里开会,数十个邮递员两个领导都能替他作证。兇手没留痕迹,曲正有不在场证明,警察所没办法,案子查到这里就不了了之了。 叶家人不肯放过曲正,故意在他家门口泼墨水,无端连累了和他同住的家人。有家报纸登了疑似此案兇手的自白,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曲正被害得差点丢饭碗,还是邮局领导顶住压力,才使他不至于没了工作。 警察将投稿者拿来问话,那人竟说是有天睡前听见有人敲门,开门后看见地上有几张纸。宋迤在警察局里认证过,留在投稿人家门前的纸张就是叶小姐给唐蒄寄信时用的那种,只是这种纸随处可见,查不出根源。 无论是兇手说要赏叶小姐一个死字还是叶小姐说我死了你也别想好过,都是高警长要查的事。唐蒄照旧来给金芍雪上课,碰见宋迤也会问好,只是不再聊天。 这样的日子从春末持续到盛夏,停驻在金先生过寿那一天。唐蒄照常来教学,金芍雪隔着低头按琴键的唐蒄跟门外站着的金萱嘉用眼神鬼鬼祟祟计划着什么。 唐蒄弹完最后一个音,抬头道:「好了,你弹一遍。」 金芍雪只顾着和金萱嘉搞小动作,全然不知她刚才弹的是什么曲子。唐蒄见她只望着自己不说话,嘆息道:「我给你们弹伦敦桥,叫她进来跟你玩吧。」 「你知道我三姐在这里?」金芍雪没那么多心思,对着门外笑着喊道,「快进来,蒄姐都晓得你在门后了。」 金萱嘉嬉皮笑脸地从墙后闪出来,唐蒄今天心情挺好,同她玩笑道:「你妹妹学不进东西,都是你害的。」 金萱嘉一点也不惭愧,听见她跟金芍雪说伦敦桥,惊异道:「你怎么知道我们在家里没事就玩这个?」 第75页 跟她提起宋迤,她肯定要借题发挥来帮宋迤说好话。唐蒄这段时间深受其扰,打定主意不跟她说实话:「看就知道了。你是个什么性子我还不知道吗?看书你不喜欢,绣花你也不喜欢,别人来找你逛街又请不动你。」 金萱嘉倚在钢琴边,说:「天热了就不想动,玩这个最好。伦敦桥要多个人玩才有意思,我去找……」 以前都是宋迤在旁边陪着她们。眼下唐蒄也在,她是不想见宋迤的,金萱嘉生怕弄得唐蒄不高兴,拉过金芍雪吩咐道:「只找两个,你去找芳菲来,再就是尚姐姐,她要嫁三哥,和小姑子玩正好,以后嫁过来也熟络。」 金芍雪跟着窃笑,点头道:「好,我去找嫂嫂。」 唐蒄看着这两人说笑,知道是金先生府上好事将近,三少爷金龙瀚这几年在香港发展,不愧是苏缃教出来的人,混得有头有脸。尚樵是他在广东认识的,两人认识快半年,前几天回来替金龙瀚给金先生送贺寿礼。 跟她一併来的是跟金龙瀚合伙做生意的乔东楼,是广东有名的富商,家里主要做海产。这人耳朵有点不好,说话比旁人大声些,说起话来有点吵到唐蒄上课。 送走金芍雪,金萱嘉又来烦唐蒄,故意挡在她面前说:「哎,你今天下了课别急着走,在这里住一晚。」 唐蒄瞪她:「在这里住?我可不敢。」 「你现在跟我讲话是越来越没礼貌了,以前还愿意叫我声金小姐呢。」唐蒄没表情,金萱嘉瞭然,「还在生宋姨的气啊?都快一个月了,再怎么着都不该不理她。」 唐蒄马上说:「我哪有不理她,前天还和她问了好。两个月又怎么?我要是生气,最好是跟她生两百年。」 金萱嘉一哂:「好呀,你自己上她面前说去。」 「我才不去,去了反倒遂她的意。」唐蒄别过脸去,过了一会儿又说,「你叫我留下来,是有事要我帮忙?」 「呸,我几时叫你帮忙?叫你留下来是给你酒吃。」她是说晚上的寿宴,唐蒄不为所动,她威逼利诱道,「这是我爸的意思,你要是敢不来,就是不给面子。」 唐蒄看过来,她笑道:「他的面子你总要给吧?」 唐蒄倏而笑道:「我说呢,怎么尚小姐说来就来了,原来是三少爷忙工作没空,她这个新媳妇先来拜谒。」 金萱嘉瞪大眼睛,怕被人听见似的小声提醒:「人家脸皮薄,咱们私下里说归说,你别到尚姐姐跟前说。」 连金芍雪都知道的道理,她怎么会不知道。唐蒄暗想她多心,爽快地说:「留就留吧,你家房间够就行。」 金萱嘉揽住她的肩膀,大笑道:「哪能亏待你啊?今天你就听我一句,你和宋姨杯酒消恩仇,行不行?」 「还消恩仇,我跟她只有仇。」唐蒄当场翻脸拍开她的手,「你怎么老是劝我,就不会叫她来跟我道歉?」 「她道歉,你就原谅她?」金萱嘉试着要她的保证,唐蒄板着脸不说话,她就垮下气势,无奈道,「宋姨就是这个性子,我也劝过她,她就是觉得自己没错。」 唐蒄说:「没错就不用道歉,我用不着原谅。」 「你就犟吧,我去跟我爸说,叫他劝和你们。」金萱嘉懒得再看她脸色,站起来正想往外走,就撞见刚回来的金芍雪,随口问,「怎么就你一个来啊?没叫到人吗?」 金芍雪停在门口,用唐蒄也能听到的音量说:「尚姐姐说身体不舒服不想动,芳菲和苏太太在草坪上玩鞦韆呢。爸爸喊你和蒄姐下去,请她写个寿字。」 唐蒄听见了,很识时务地宣布下课。金芍雪笑逐颜开,一回身跑下楼,不用想就知道是冲着鞦韆去的。 唐蒄和金萱嘉跟在她后面,走得闲庭信步。金萱嘉解释道:「我爸过寿要请人写寿字,每个宾客都写一个,要写到和年纪一样多的寿字才算十全十美。」 唐蒄道:「那岂不是要差不多六十个人来贺寿?」 「六十个人有什么,六百个人都不怕。」金萱嘉自满地说,「写不全就喊家里做事的人来写,沾福气的事谁不想做?写了还能领赏钱,我看他们求之不得呢。」 唐蒄调笑道:「那我也要赏钱。」 金萱嘉回头朝她翻个白眼。看来宋迤没把那些怨言对别人说,金先生对她还是老样子,金萱嘉就更不用说,她要是知道一个字,必定再也不跟唐蒄有联繫。 口风紧就是那人最好的品性了,唐蒄想。下了楼隐约看见厅里几个人站在一起,簇拥着人逢喜事精神爽的金先生,有人抬高手举着一张红纸,显然是在写寿字。 走近了看见宋迤就在那群人里,唐蒄刚想跑,金先生就盯住她,带着得意的声音传过来:「蒄妹妹,你来得正好,我这里就缺个人来给我贺寿,恰见你就来了。」 这下是想逃都逃不得,唐蒄只得走过去,保持着客气说:「是雪小姐让我下来的,说是您找我写字。」 「我说她跑那么急,我没说要你来,是她自己要躲懒,故意骗你。」唐蒄悄悄偷看宋迤,金先生扬起手来指着铺在桌上的红纸,说,「你看看,来写一个?」 唐蒄推脱道:「写毛笔字?我上高中以后就改用钢笔,好些年没碰过,我写毛笔字很丑的,还是算了。」 站在旁边的金峮熙道:「有什么,我来带着你写。」 第76页 唐蒄惊讶地看他一眼,众人似乎要开起玩笑来,金先生立马呵斥道:「当着你老子的面也敢胡调,不仔细看看面前是什么人?寻花问柳惯了从不知道轻重。」 他骂得众人纷纷噤声,金峮熙觉得没脸,忿忿顶撞道:「我是不知道轻重,更不知我老子在哪里。」他没了留在这里的心情,说,「金先生高寿,不缺我的寿字。」 他说完便走开,有人见缝插针,奉承道:「金先生和金少爷日后相处的机会多着,就是千百个寿字也写得。再看三少爷从香港运过来的礼物,那么大一尊白玉雕的佛,我家里供的和那个一比,还没他的肚量大呢!」 众人都笑起来,金先生也延续佛像的肚量,不追究金峮熙的无礼。不知是谁上前铺开红纸,他亲自将笔蘸满墨递给唐蒄:「宋迤会写,叫她带着你写一个。」 宋迤走到唐蒄身边,仿佛两人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她扶住唐蒄拿笔的手,不属于自己的温度罩上来,这回是暖的——唐蒄想,上回扯开衣服时就是冷的。 宋迤抓着她的手写得极慢,写横的时候挟着唐蒄游过去,写撇的时候推着唐蒄缓缓向前。初夏里贴近了都是会觉得热的,因着宋迤要握她的手,所以就更热。不知道宋迤是个什么表情,唐蒄转脸就能看到,但她不想去看。 心绪落在最后一点,宋迤松开她,唐蒄赶紧挪开。金先生端详宋迤和唐蒄合力写的寿字,评道:「好是好,只是看起来既不像宋迤写的,也不像蒄妹妹写的。」 「写下了就是好的,叫蒄姐回家多练练,明年就能自己写了。」金萱嘉乐得看这样的戏,啦过唐蒄和宋迤道,「芳菲她们在玩盪鞦韆呢,我们仨也要过去。」 金先生挥挥手,金萱嘉拽着唐蒄和宋迤走到屋外的草坪上,陡然停下来笑得直不起腰,边鼓掌边说:「到底是我爸爸有面子,你们两个不敢在他面前造次。就该早点叫他出面,免了我这个月来浪费的口水。」 她像是解决了一桩心病,乐呵呵往前走。宋迤适时说:「你还要过去?苏太太在那边,你又不喜欢见她。」 金萱嘉剎住脚步:「你提醒我了,我是不能去那边。」她想了想,说,「尚姐姐不舒服,咱们去看她吧。」 唐蒄不发表意见,宋迤远远望着尚樵住那屋窗户,说:「她每天都觉得身体不适,恐怕是不适应这边的气候。」 「有可能,咱们这时候去会影响她休息。」金萱嘉点点头,又笑着对宋迤说,「宋姨就没有水土不服过。」 宋迤没接话茬,金芍雪忽然跑过来,笑着拉过金萱嘉道:「三姐,妹妹找你给她念故事书,蒄姐也来。」 金萱嘉掐她一把:「还骗人!爸爸没叫蒄姐写字!」 「哎呦,怎么你们都能说谎话,就我不能说?我不叫爸爸也会叫别人叫的,就像说宋姨,」金芍雪为自己喊冤,指着宋迤说,「我不来叫宋姨也会来叫的。」 金萱嘉看唐蒄和宋迤一眼,笑着说:「这倒是。」她拉住金芍雪的手,谨慎地问,「苏太太不在那边吧?」金芍雪摇头,她高兴道,「那我就去给你们念故事书。」 40 ? 夜光杯 ◎本期受害人:唐蒄◎ 上午寿字收尽,好几百张,贸易公司的老闆、戏园子里的主管、正当红的电影明星、留过洋的文人学士、威风抖擞的军官、八面玲珑的名媛,没有人不赏脸挥毫。 下午是名角在家里开嗓献唱,听了几句还嫌不够过瘾,要开车去戏院按着摺子点着唱。不到半个钟场子就清出来,车在门前排开,家中上下倾巢而出、趋之若鹜。 到夜里饭后,那些只是出来露个脸以表亲近的都作鸟兽散了家里才告别喧嚣,尽管平时也没多安静。特地请来的乐队奏着乐,提琴声长笛声混杂着,悠然涌动在各自围成一群的人们之间,如流水穿过乱石。 四姨太的哥哥叫杜横江,在百货公司占了几点股份,金先生算是他妹夫,站得离他最近。目光绕过几个走过去的人,只见有个年轻女人站在桌边,凝望桌上花瓶。 不远处金三小姐正在同人说笑,她站得远远的,不时回头投去一眼。杜横江上午没到场,拍几下金先生的肩膀,趁着酒兴问:「那个站在桌边的是哪家的姑娘?」 也是借着酣然酒意,才敢这样跟他讲话。金先生席上喝了几杯,脑袋昏昏的,闻着风里的脂粉香气,看不清那个模煳的背影。站在旁边的宋迤提醒道:「是唐蒄。」 「是了,是她。」金先生撑起眼皮点点头,说,「那是我家四妹子的音乐老师,我叫她过来给你们看看。」 他喊唐蒄一声,唐蒄便转过头来。围在身边的人都笑,他更觉愉悦,说:「蒄妹妹你来,我给大家介绍你。」 唐蒄融不进小姐们的话题里,自己走出人群觑着那几枝玫瑰发呆。她穿的也是玫瑰红,听戏前金先生悄声跟金萱嘉说她的衣着,金萱嘉立即提出家里留的几匹缎子,拍桌子连好话带恐吓地逼着裁缝赶出这件新衣。 她还偷笑自己表面光鲜,内里穿的是金萱嘉嫌老气的衬裙。开宴前女眷都补了妆,不想显得离群就得混进那堆黛翠脂红里去。可惜人群里没预留她的地盘。 早知道就不搽粉,反正也被酒气熏红。她顺从地走过去,还不等金先生开口就说:「我没什么见识,这几位先生老爷我都不认得,还是要金小姐替我引荐。」 第77页 金先生一挥手豪迈道:「这有什么,我帮你引荐。」 唐蒄笑着赔好话:「吃饭的时候我数过,金先生喝了七八杯。看着诸位先生的意思,待会儿肯定还要给您捧祝寿酒,我老家里那边总说寿酒喝得多才福多寿长。」 金先生拿手指着她,说:「说什么寿酒,我知道你是女孩子家不好意思,想叫她来陪你。宋迤在不好吗?」 「没有不好。」唐蒄故意把宋迤从头看到脚,揶揄道,「宋小姐站在您身后活像个保镖,看着就吓人。还是金小姐以前和我同校,两个人之间说得来。」 金先生做个手势,身边就有人去把金萱嘉叫过来了。她和朋友说得正高兴,还保留着同龄人间说笑话的活泼,一下子有点忘形,高声说:「叫我来有什么好事?」 兴许是过寿高兴,金先生没追究金萱嘉的语气,只是考她谜语般说:「这几位叔叔伯伯,你记得几个?」 她总是事事争先,这等小事难不倒她。她先向和家里有关系的人说话,第一个说杜横江:「杜伯伯,听说您近来炒股发财,在百货公司的董事会里也攻城掠地。」 众人很给面子地应和她,她又带着得体的笑脸转向另一个人,话家常般说:「陈经理,您进军航运的事情我还是听阿芬讲的,以后回奉天我就坐飞机回去了。」 被她看着的那人也跟着笑。金萱嘉更加得意,復又看向叫好最响的那人,说:「毕老闆,前些时候我还跟我妈念叨我够不够漂亮,好叫您掌镜给我拍部电影。」 她点将似的接连将围在旁边的人都说完了,气氛被她推得更热烈。金萱嘉志得意满,拦下送酒的佣人,笑着说:「爸,席上我还没给您敬酒。」 唐蒄乐了,说:「看吧,我说什么来着。」 金萱嘉的酒逼到眼前,金先生摆手道:「既然被你说中了,那就你来替我喝了这一杯吧。」 金萱嘉摇头晃脑地说:「你也没喝我敬的酒。」 唐蒄不肯配合,反驳道:「你也没劝我呀。」 金萱嘉趁着今晚的气氛,佯装生气道:「哟,你是越来越狂了,我敬的酒你敢不喝?再不喝赶你出去。」 即便知道她是说笑,也不能当众拂她面子。唐蒄讪笑两声接过来:「好好好,我喝我喝。」她不敢细尝,只当成白开水灌下去,喝完还给众人看杯底,「喝空了吧?」 众人叫好,这帮人看见什么都起闹。金萱嘉满意地收回杯子,顺手丢到经过的佣人手里。其中有个年纪不大的,站在靠后的位置,挤出来说:「两位以前是一个学校的,那就是金陵女大?唐小姐家里是做什么的?」 金萱嘉赶紧提醒:「别说别说,当心他去找你。」 那人笑道:「我不找她,就来你家找你,怎么着?」 金萱嘉说:「我家有门卫,还怕你不成?」 「你们俩在奉天从小玩到大,串门是常有的事。」金先生纵容这样无伤大雅的调侃,他趁着酒兴看了一圈,点了点杜横江说,「她呀,家里就和你一个样。」 金萱嘉没听出不对,宋迤却是一惊。杜横江呆住,旋即大彻大悟道:「原来如此。」他也拿了杯酒,拱手道,「金小姐敬酒了,我也暂借些光。蒄小姐,且祝你。」 这下金萱嘉也明白过来,唐蒄摸不着头脑:「祝我?」 她下意识看向宋迤,宋迤已是变了脸色。再看杜横江,是她惯用的油滑笑容:「是,祝蒄小姐前途似锦。」 金先生跟着笑,除了宋迤和金萱嘉以外的所有人都跟着笑,唐蒄只能跟着笑,不明所以地接过杯子。那些人见她接下,又争着要递,像是要讨个彩头。 她喝了杜横江那杯,杜横江说:「怎么不看杯底?」 唐蒄将杯子一倾,几滴剩余的酒沿着杯壁洒下来,众人说:「不成!你这回喝得敷衍,还须再斟一杯。」 再一杯,急急地滚进喉咙里,又一杯,瀑布一样泼进来。金萱嘉抓住她的手,掩饰道:「你别来,你今晚留下要跟我睡,万一弄得我被子上都是酒气我就打你。」 她出面制止,周围人就停下手不再来。金先生始终欣赏似的旁观,等他要说话结束闹剧时,白天跟他闹不痛快的金峮熙抓着酒瓶和杯子向他走来,他霎时间没功夫再管唐蒄的事,冷着脸说:「你来这里做什么?」 「胡太太说今儿是您的好日子,不该和你吵架。」金峮熙同样不是好脸色,倒着酒说,「她叫我过来,用二……三弟送我的酒给你贺寿,一家人和和气气的。」 他倒到杯口,不情不愿地说:「请。」 金先生又是个手势,连唐蒄都看懂了,自觉地伸手接过。金萱嘉实在不想收拾残局,诧异道:「你还来?」 「这是最后一杯了吧?」唐蒄向金先生确认,得到肯定后对金萱嘉说,「喝完我就回房间去,不出来了。」 金萱嘉拽着她点点头。 「好,我说好。」金先生拍几下手,不经意间说,「你们要是有蒄妹妹这样让我省心,那才是真正的寿礼。」 金峮熙冷笑道:「是,终归比不上金先生家的儿子。」 金峮熙带来的酒挺呛人,唐蒄头昏脑胀,想着完成任务悄悄走开。他不是亲生的,在场所有人都知道。金先生脸上挂不住,他又年轻气盛不服输,眼看又要吵起来。宋迤推金萱嘉一把,金萱嘉马上熟练地上去劝说。 第78页 酒气撞得脚步错乱,烧得通体滚烫。唐蒄几次没踩到台阶上,眼前朦胧脚下虚浮,整个人像泡进酒杯中,跟随杯里的酒液起伏摇晃。她撑住墙壁,摸索着要往前走,宋迤从后头追过来,自然而然地顺手扶住她。 唐蒄知道是宋迤,原本没打算就这么轻易原谅她,此刻也顾不得之前的恼恨,勉强抓住宋迤的手,借着她的力气撑起身子说:「我之前说过,叫你别随便碰我。」 宋迤压根没理她的话,迳自托起她往楼上走,只捡自己想说的话说:「你回了房间里,没听见金小姐的声音就别开门。今夜客人很多,清流浊流鱼龙混杂。」 唐蒄哼一声:「管你什么清流浊流,我要选清汤。」 这话听不懂,宋迤就当胡话处理。她说:「你明天不必给姓杜的脸,他是靠卖妹子发家的,今晚是欺负你不知道他的底细。那杯酒你不必喝,合该泼到他脸上。」 现在再说也是于事无补,好不容易拖到房门前,唐蒄过河拆桥,到了地方就想推开宋迤,手抵到宋迤肩头忽然没了力气,好像身子里有什么要涌出来似的,瘫软地倒下去,抓着宋迤的裙摆吐出一口黏乎乎的东西来。 她第一反应是怕弄脏金先生家的地毯,那滩东西却融在红绒里,别无二致的融洽。宋迤迅速蹲下来查看,捉住她手腕片刻,如临大敌地问:「你吃了什么?」 唐蒄想说话,又呕出一口血。宋迤抬手想开房门,探了好几下才摸到把手。她伸手拂过来帮唐蒄拭去嘴唇和下巴的血,将脱力的唐蒄拽进昏暗的房间里:「你在这里吐,把今天晚上吃下去的东西全部吐出来。」 唐蒄伏在地上,被咳嗽掏空气力。宋迤扯松她衣领上的扣子,命令般喝道:「吐,把毒物吐出来就没事了。」 吃下去的东西在胃里翻腾着,呕出来的全是血。唐蒄看见宋迤耳边摇晃的耳环,想弘扬她的精神抠嗓子眼,手却不听使唤。血又涌上来,唐蒄含混道:「耳环……」 宋迤立即会意,托起她的下巴,二话不说将手指探进湿热的口腔里,直抵到咽喉最深处。唐蒄本能地反抗,试图用舌头将她的手顶出去,却被她死死压住。 那酒催得人浑身战慄,眼前星星点点地泛着水光。唐蒄清晰地感觉到她的挖掘,像是要把藏在身体里的东西和秘密全都勾到手里。唐蒄身子一耸,控制不住犹如泉涌地吐出来,全是刚才喝下去的酒水。 她贴着软颚滑出去,把唐蒄引得抬起头供她细细观察。唐蒄在她手里急促地喘息着,瞥见黑暗里宋迤手上晶亮的口水,压抑住紊乱的唿吸和心跳问:「是谁……是谁要害我?」 41 ? 巧安排 ◎娘,手冷,手都冻冰了◎ 毒就在金峮熙送过来的那杯酒里,不止是那杯酒有问题,下毒人慷慨得整瓶塞满了料。宋迤安顿完唐蒄就即刻下楼汇报,轻捷地穿梭在楼上的医生和金先生之间,金先生静静听她说毒酒的事情,搁下手里的杯子。 金萱嘉听说唐蒄差点被毒死,急得连楼下的交际都抛到脑后,坐在床边看她的情况。屋里暖黄的灯光,照得唐蒄脸上蜡黄,嘴唇上一丝血色也没有,埋在靠枕和毯子堆积起来的小山里,气若游丝,仿佛将要枯竭了。 她这样着急不是没有原因。「她不见的事情是小爱亲口告诉我的。」金萱嘉低垂着头,说,「她失踪了,你又被人下毒,我真怕哪天一觉醒来,身边谁也没剩下。」 唐蒄听见从门缝里钻进来的楼下没有停歇的演奏声。她傻坐着听金萱嘉说话,没心情回復。方才和金萱嘉讲话的那群人里就有王小姐,叶小姐和黄小姐接连遇害,她当然觉得唇亡齿寒。金萱嘉更为紧张,或许她把唐蒄也看作朋友,不希望唐蒄和前两位那样出事。 门被人推开,音乐声放大那么一瞬,随着关门而削减到之前的音量。苏缃还是拿出一副主管家里事的姿态,得体地走过来说:「金先生让我来问候你。还好吗?」 唐蒄聚集力气开口道:「好。」 「吓死人了,眼皮子底下能出这种事。」苏缃锐利地看医生一眼,说,「她现在这样,要吃什么药?」 那医生手里拿着病床,兢兢业业地解惑道:「该吃的都吃下去了,现下已经没有生命危险。这位太太要是心疼小姐的话,就给她调理饮食,吃些补身体的吧。」 「嗳,明早我就准备着。」苏缃含笑向唐蒄保证,又抬头看向坐在对面的金萱嘉,「这会子药铺应该关门了,就分些家里上回你妈吃剩下的那些补药给她,行不?」 她话音未落,金萱嘉就不假思索地点头。苏缃三两句话打发了医生,将门关严实了才压着门把手回头交代道:「他叫人跟着金峮熙,不许他跑到别的地方去。怎么说都是自家人,做事要留几分颜面。等到夜半客人一散,乐队也收东西回去,就是他不遮掩的时候。」 金萱嘉怔怔地抬头望着她:「这么生气?」 「那可不。」苏缃见她呆愣的表情,不禁露出个笑来,「要不是唐小姐替他挡了酒,那杯东西就进了他自个儿嘴里。成日说人家养不熟,今夜是真撕破脸了。」 金萱嘉咀嚼着这番话,知道楼下的表面平静还会持续一段时间,便打算把金峮熙的事情推到后面再想,先对唐蒄说:「还好你没事,不然又少个人陪我说话。」 第79页 苏缃散步般走到梳妆檯旁,在一堆香粉里捡出盒雪花膏,擅自抹了点匀在自己手上:「你不是天天和你妹妹们玩嘛,说得像是在家里有人冷待你一样。」 金萱嘉似是才想起这人是自己在这屋里最不喜欢的,撇开唐蒄提高声音回头说:「你少在我面前晃荡。」 苏缃踱回来,专门在床尾停下,似笑非笑的眼睛看着唐蒄说:「我关照人给你熬了红糖莲子,虽然没有药效,但喝碗热的东西下去身上也能舒服点。」 唐蒄道谢,她和金萱嘉无话可说,于是走出房间。等苏缃将房门关严实,金萱嘉才翻个白眼道:「她倒是会做人,拿碗喝的就敢充好人了,又不是她亲手做的。」 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苏缃和金先生好像正在吵架。后来这两人跟皇帝巡游似的到她家里,搅乱风云后又双双归去了。唐蒄思索着苏缃在金先生家里的地位,说:「要是不懂赶巧,怎么跟你爸骂仗得有来有回?」 金萱嘉以为她是挖苦苏缃,背着人说坏话般应付地续上:「就是就是。锦上添花算什么本事,用的还是我妈的补药。拿我妈的东西,做你的人情。」 唐蒄觉得好笑,问:「你家缺这点补药吗?」 「怎么会。家里吃药的就我妈一个,别人生病都找西医,我妈身子虚,要长期服药补亏。」金萱嘉对这方面不大懂,挥挥手说,「就是些乱七八糟的中药,大部分是自己配的,有几样还有名字,叫什么八珍益母丸。」 她呸一声:「要给也是我妈给,哪轮得着她。」 唐蒄就着这个话题说下去:「这么说,认识你这么久还没见过你妈呢,今天吃饭的时候她也没有来。」 金萱嘉一瞪眼睛,反驳道:「什么话!我也没见过你妈呀。我妈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嫌吵闹。」 唐蒄恹恹地靠在靠枕上侧耳听了一会儿,说:「是有点吵。乐队萨克斯吹得太大声了,楼上也能听见。」 金萱嘉少见地讲究起来,说:「没办法,做做样子嘛。今天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有的连我们家也得罪不起。这种事传出去,我爸的名誉也要受影响。」 她一向高调张扬,是个不服输的性子。唐蒄摆出一副惊讶非常的表情,追问道:「连金小姐家都得罪不起的人?我还真没听说过。你给我讲讲,是谁这么厉害?」 金萱嘉快速在屋里打量一圈,像个执行任务的特务。她不敢说又十分想说,在说与不说之间摇摆不定。幸而宋迤推门打断了她的思绪,她得救般问:「我爸有事?」 「没事,我上来看看。」宋迤的目光落在唐蒄身上,她立刻看望别处避免对视,宋迤只得问,「睡了吗?」 「没有。」唐蒄说,「半死不活的,还吊着这口气。」 「今天的事是让你受累了。」宋迤和颜悦色地说,「你不用管别的,安安心心睡上一觉,姑且养养精神。」 「听说是金二少的酒不对劲。」唐蒄说到这个才有勇气和宋迤对上目光,「这件事金先生打算怎么处理?」 她很在意今晚的风波如何收场,差点被害死,想抓到幕后黑手是理所应当。宋迤按部就班地说:「酒是三少爷的朋友亲手送过来的,今夜之前根本没有开过。」 她顿了顿,藏在身后的手伸出来,玻璃杯在她手中折射出檯灯的光:「还有这个你喝过的酒杯,我发现杯底有层黏滑的东西,也剔出来送去化验了,结果要等。」 「酒里和杯子上都有可疑的东西?」金萱嘉思忖道,「这不是多此一举嘛,难不成下毒的人不止一个?」 宋迤补充说:「酒里有毒是可以确定的,杯子里的东西要用专业仪器,警察所这个时候加班加点地赶。」 唐蒄打起精神开个玩笑:「两份毒,我居然没死。」 「你早点休息,」她说完这句沖金萱嘉招招手,金萱嘉跟她走到门外,宋迤合上门道,「金先生说今晚让她一个人睡你房间,你等客人散了随便挑个房间住。」 金萱嘉警觉道:「她一个人?」 宋迤说:「她是病人。」 「都是杜横江起的头,以为有他妹妹做靠山,他在人前就多得脸似的。」金萱嘉略显愠怒,风声还没走漏出去,楼下依旧是衣香鬓影,她忽然问,「你说,我爸什么意思?他不喜欢你,按理来说也不会喜欢唐蒄。」 「你不知道他的意思,我就更不知道了。」宋迤望着楼下或交谈或沉默的人们,心里又生出之前那种厌恶来,「就算真到了那个时候,唐蒄也不会愿意的。」 说完后发觉自己的语气过于笃定,宋迤又说:「眼下他只看得见金峮熙,干儿子给他找不痛快、疑似下毒把他弄死,当着别人的面还不好发作,只怕是气坏了。」 金萱嘉在心里取捨权衡,最后还是念叨道:「我得去老头面前讲几句漂亮话,这事儿不一定跟金峮熙有关联。酒里不干净,那杯子可是很多人碰过的。」 她说着就要下楼,宋迤赶在她下去前问:「你信他?」 「他不是人,但他是我哥。」金萱嘉整理鬓髮,尽量做到尽善尽美,「金峮熙家里人全死光了,他做了亏心事,就怕别人也来害他。我信金峮熙没这个胆。」 这时决不能帮金峮熙说好话,金先生打定主意要疑他,跟他站在一边无疑会遭到牵连。为今之计只有哄得金先生心情好点,让他冷静下来想想,叫他轻拿轻放。 第80页 她义无反顾地趟浑水去了,独留宋迤停滞在原地,出神地看着楼梯上跟随金萱嘉一步一移的影子渐行渐远,觉得金萱嘉的仗义衬得怀疑唐蒄的自己很不厚道。 杀害叶小姐的兇手至今仍逍遥法外,黄小姐也紧跟着出事,今晚连唐蒄都差点丧命。如果不是连环作案,那要怎么解释兇嫌就总是找上这几个玩得好的人呢? 不过今晚唐蒄的事应该是个意外,毕竟那杯酒起初该由金先生来喝。有个小姑娘跑到房门前,宋迤拦下她,说:「唐小姐要休息,没有重要的话就别回了。」 那小姑娘拿出个信封,说:「刚有人给嘉小姐送了东西,唐小姐也有份。我是上来把这个拿给她的。」 宋迤接过她手里的信封,说:「我帮你给她。」 那小姑娘正想着躲懒,就一蹦一跳地走了。这活儿来得正好,道歉必得是当面,宋迤想着把东西放到她枕边,要是她没有睡觉,就跟她解释上回的事。 她敲门,听见唐蒄在里面说进。唐蒄看见是她进来,不由得颓然倒在被子里,闷闷地说:「怎么又是你?」 「我来给你送东西。」她缩着头没有动,看上去什么都不在乎,宋迤就描述道,「是个信封,没有署名。里头装的不是信纸,摸着像硬壳的……」 这么说话像钓鱼,把唐蒄从被子里钩出来。她冒出头,向宋迤伸手:「那是别人给我的,你不能看。」 宋迤便停下来,把信封递给她:「谁给你的?」 「关你什么事?」唐蒄撑着身子坐起来,草草看了那信封几眼,高声抱怨道,「没写名字,鬼知道是谁。」 她将信封拆开,里面没有信纸,只隐约听见窣窣的响声。唐蒄怀疑宋迤故意耍她玩,拿着信封倒过来晃了晃,几片鲜红的东西掉下来,落在雪白的被子上。 古怪。唐蒄拈起其中一片,宋迤也好奇信封里装着什么东西,还不等她说话,近距离研究的唐蒄陡然大叫一声,把手里的红色碎片丢出去:「这是人的手指甲!」 宋迤立即走到她身边:「什么?」 唐蒄吓得瞬间摒弃前嫌,恨不得跳到宋迤身上让她背着:「手指甲,染过颜色的指甲就是这样的!」 42 ? 燃豆萁 ◎吵什么吵,就这么一点事◎ 玻璃灯罩的内侧贴着红色剪纸,是个笑眯眯的女人站在桌边,教还未开蒙的孩子认字。唐蒄凝望着灯罩上和乐融融的光景,依稀听见剪纸上母子两人的欢声笑语了,敲门声突兀地响起,把她拉回现实世界中来。 煞风景的永远是宋迤。她开门总是只留出一条很窄的缝,纸片一样从那条缝里挤进来,总像是在防着谁:「洗漱过了吗?金小姐让我喊你下去吃早饭。」 「你们好奇怪,早饭也要一起吃。」唐蒄一拍灯罩站起来,脸色看上去比起昨晚好许多,但还是有点苍白。 金小姐出身于大户人家,几乎是生下来就要面对无数条条框框,唐蒄散漫惯了,此时显得格外不适应。 她跟在宋迤后面下楼,昨夜的红毯还未撤去,空气里残留着淡淡的酒气。金先生的寿宴主场在酒楼,只有家里人才能在家里吃饭,唐蒄是餐桌上唯一的外人。 位置很久以前就定好,长桌依次排过去,最末的凳子是临时加的,唐蒄就坐在那里。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越受金先生喜爱的人越能坐在他附近,比如金萱嘉。 让唐蒄疑惑的是每天跟在金先生身后、怎么看都像是心腹的宋迤,居然沦落到坐在她身边。金芳菲早就饿了,捂着肚子撅着嘴。苏缃侧过头安慰她,金先生迈着正步姗姗来迟,等他在位置上坐稳,早餐才能开始。 餐刀磕在盘子上,响出一种诡异。金峮熙在金萱嘉对面,和餐桌上大部分人一样对昨晚的事浑然不知,昨晚来看过唐蒄的苏缃装得若无其事。金先生说:「宋迤。」 宋迤没兴致应付他,但还是循声看过去。他语气十分淡然,笑道:「知道为什么我今天早饭来迟了吗?」 宋迤说:「不知道。」 「早上有人化验结果拿来了。我先替你看过,」金先生扬起几张纸,随手放到餐桌上,「可惜我看不懂。」 坐得离他最近的金峮熙嗤笑一声,明目张胆。金萱嘉紧张得停下手上的动作,金先生却把化验报告推到金峮熙面前,和气地说:「笑什么,给你看你看得懂吗?」 以前也常有警察来家里,金峮熙只当是他随口闲聊,用拿烟的手势把纸夹起来,懒洋洋地说:「看不懂。」 「是吗。」侯亭照把金龙瀚送的酒递过来,金先生一摊手就能接下,他说,「这是你昨晚递给我的酒,英国人的货,年岁比我还大,这样的好酒你怎么不喝?」 金峮熙看那酒瓶一眼,松手放下化验报告,依旧是无所谓的样子:「自斟自饮没意思,我喜欢与朋友同乐。」 「年轻嘛,是该闯荡闯荡。」金先生大度地笑了笑,骤然厉声说,「那些个朋友落水鬼似的拖着你不容你上进,睡在砖上长青苔的桥下,当心沾上一身的病。」 他就是喜欢讲着讲着就逼人走他以为的正道,金峮熙早就习惯,经年磨砺下来反唇相讥已经成了本能:「说得是啊。尤其是您,年纪大了更该注意着。」 七姨太宁鸳正在用银簪子剔牙,偏着脸极为轻纵地将肉沫往身旁的空地上一吐,转过头来说:「我说今天餐桌上这么多人。果真是二少爷孝顺,父亲大寿第二天还在家里陪着,换做别的时候,连个人影也摸不着。」 第81页 她拿着簪子比划着名,折出的光晃了金峮熙的眼睛。他别过脸,说:「我只和姑娘谈情,不爱跟她们讲道理。」 唐蒄大气不敢出,也不敢做多余的动作,转动着眼珠观察宋迤。宋迤姿态如常地吃东西,仿佛桌上隐蔽的刀光剑影与她无关,而那化验报告也无关紧要。 金萱嘉还想维持家里的颜面,严肃地说:「你讲话注意点分寸,尚小姐在这儿,唐蒄也在呢。」她没把话说重,抬手指了指留在金峮熙身前的化验报告,「那是张什么东西,拿过来给我。我念过大学,说不准能看懂。」 金峮熙把那几张纸揉成团,宋迤抬起头想阻止,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他谁的面子都不想给,故意往装酱料的盘子里丢,却不想时运不济丢偏了,落在金萱嘉手边。 金萱嘉信手捡起来,丢下餐叉将纸团展开,却发现自己也看不明白,只能笼统地说:「这是化学呀。」 金峮熙乐得看热闹:「大学生,看懂没啊?」 金萱嘉把纸端端正正地折好,递到金先生手里:「本来这顿饭我也要迟来的,刚给小爱家打过去电话,恰好王叔叔在旁边,问您这个星期有没有空聚聚。」 金先生道:「王景跃,他不是要升官了嘛。」 金萱嘉笑着说:「您都知道了?他就是来找您探口风的,现在我也知道了,那这宴席不如我替您去了。」 两人一齐笑起来,气氛短暂地缓和下来。众人都安下心来专注吃饭,苏缃跟身边的婆子耳语几句,她立马越过大半张长桌走到唐蒄身边,低下头说:「唐小姐,炉火上煨了老鸡汤,苏太太让我问你要不要喝一碗。」 唐蒄啊一声,问:「这么早就有汤?」 宋迤小声提醒:道「苏太太料想尚小姐是广东人,这几天半夜两点灶上都须得开火。你待会儿还有补药。」 唐蒄想了想,说:「给我盛点吧。」 那婆子点点头,又挪着小碎步走到苏缃旁边。唐蒄觉着刚才的婆子行事像做贼似的,事事都小心翼翼地捂着,生怕被别人知道,和大方磊落的苏缃截然不同。 没人说话就风平浪静,直到一个年纪看着三十岁上下的女人站起来,遥遥对金先生说:「我吃好了。约了人去裁缝店看衣服,那料子不能马虎,我想监督着。」 「不对啊,昨天看杜老闆神气得像中了状元,还以为他底气有多硬呢。」金峮熙唯恐天下不乱,眼睛一瞟就选定两位受害者,「旧人总是比不上新人,才半天衣裳就成了。亏得做人比做衣好,旧了也不怕被丢掉。」 唐蒄明白他在骂自己,可自己在这个家里没地位,连开口的立场都找不着。杜太太面皮薄,尴尬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宁鸳拉着她坐下,说:「可真是个炮仗,留在家里平添热闹。咱们不必上火,听个响就得了。」 金萱嘉不想加入战斗,坐她旁边的金芍雪把面包推到她嘴边,笑盈盈地说:「姐姐你尝一口。」 金萱嘉毫无防备地咬下去,嚼了两口呛得直咳嗽。金先生察觉到不对,问:「芍雪,你做了什么?」 「我在面包里加了辣子,专辣人的舌头。」金芍雪把面包像剑锋一样指向金峮熙,「二哥,你要不要尝?」 金峮熙嫌恶道:「生了还不如不生的便宜货。」 「这话我听不懂,我们学校里老师同学都没有讲过这句话,」金芍雪天真地说,「今天要上学,我问问去。」 立即有人附和着说:「我的小姐,这话你可不能跟老师说。腌臜地方说的腌臜话,进不得干净的学堂里。」 金芍雪还是懵懂的表情,说:「我不懂。」她推着桌子,椅子自动移开,她站起身说,「爸,我去学校了。」 金先生颔首,沖唐蒄扬了扬下巴:「跟老师说再见。」 金峮熙不肯放过任何跟人吵架的机会,指着唐蒄说:「这不就有个正经老师吗,何必到学校里去问?」 没人帮她说话,唐蒄憋了几秒钟的气,转向身边的宋迤说:「我的汤什么时候到啊?」 「昨儿个戏园子里唱的是《桃花扇》,名角就是名角,混出头脸的就是有能耐。」宁鸳故意说得大声,「李香君虽是歌妓,但却有情有义,身在风尘,心却坚贞。」 「吊几下嗓子算个屁的能耐,还不是给了钱叫他唱什么他就唱什么。狗会叫,还会咬人,最后还不得是挨人牵着。」金峮熙不屑地一抖袖子,疾声说,「李香君难得,阮大鋮却遍地都是,兄弟阋墙尔虞我诈——」 「是,挨人牵着,跑不了。」金先生冷不防开口斩断他的话,伸长脖子含笑逼近金峮熙,「想回奉天老家吗?」 金峮熙目光闪烁,似乎真在思考这个提议是真是假。金先生干净利落地打碎他的幻想,咬字逐渐加重:「昨天晚上有人往敬我的酒里掺东西,我把他看成是家里人,没在外人面前惩治。拉下去,悄悄地打他几棍子。」 最后一个字果断狠绝,如脱膛的子弹射进金峮熙的耳朵里。唐蒄不知道悄悄打几棍子是什么意思,侯亭照和几个人捂住他的嘴把人拖出去的时候就明白了。 远处传来沉闷的声响,唐蒄听得皱起眉来。金先生的眼睛在桌上的家眷们脸上逡巡一圈,毫不在意地用餐巾擦手:「你们别跟他磨牙,没人搭理他,他就翻不起什么浪。他没耍成威风,记恨的可不止我一个。」 第82页 宁鸳进门没多久,最受不了这样的管束,还是忍不住站出来讨公道:「那我们姐妹就任他说了?」 金先生没理她,而是先对瑟瑟发抖的杜太太说:「你哥哥今晚上还会来家里吃饭,你知道他爱吃什么。」 杜太太吸吸鼻子,恭敬地说是。金先生又往满脸不忿的宁鸳那边斜过去一眼,轻飘飘地说:「脖子上戴的项鍊该有一斤重了,亏得你还有力气说话。」 宁鸳抬手摸到戴在颈间的项鍊,血珠一样大的珍珠宝石串联,在他眼里跟刑枷没有区别。面对真正的自家人,他只是催促似地说:「别看了,上你的学去。」 金芍雪哦一声,也没和唐蒄说再见,回房收拾东西去了。金萱嘉喝了两杯水才缓过来,等到她不辣的时候,苏缃给尚樵的鸡汤端上来了,唐蒄也沾光得了一碗。 金先生看着那两碗鸡汤,像是有感而发:「妄想做什么飞上枝头的美梦,那也要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能耐。鸡就是鸡,它变不成凤凰。没本事,就只能任人宰割。」 他勐地抬头,也不知道是看到了谁,拿起手边的盘子说:「话说回来,落了毛的凤凰还不如鸡。记挂着往日的风光,忘了自己不过是个物件,主人不高兴了——」 他松开手,盘子掉在地上,碎裂的声音响得所有人都能听见。金先生坐直来,毫无徵兆地说:「金萱嘉。」 「怎么了,」金萱嘉转向他,隔了几秒又叫,「爸。」 他平静地说:「化验结果,拿去给宋迤看吧。」 43 ? 雀栖枝 ◎有妈的孩子像有妈的孩子◎ 这是唐蒄有生以来吃过的最漫长煎熬的早饭。金先生说打几棍,金峮熙没多久就被人架着回来了。他伏在椅子上,众人继续吃东西,这一回没人敢再说话。 金萱嘉正对着金峮熙的位置,实在目不忍视,没有抬头。金峮熙没有说假话,恰好这段秘辛不该公之于众,所以他才因为说真话被打。金萱嘉囫囵把食物咽下去,给宋迤和唐蒄使了个眼色,逃也似的躲回房间里。 唐蒄和宋迤本就不想多留,匆忙解决掉盘子里的东西就跟着金萱嘉上楼了。在熟悉的房间里,金萱嘉难得地放松下来,把那份皱巴巴的化验报告递给宋迤。 「硫代苯酚。」宋迤照着念道,「剧毒。」 唐蒄毛骨悚然,一歪身子坐下来:「我居然没死。」 宋迤没有多看,只是问:「二少那边怎么办?」 金萱嘉撑着脑袋低声说:「我觉得他没有怀疑金峮熙,不然早叫人把他弄死了。他干了那么多……那么多事情,想要他命的人又岂止是金峮熙一个。」 她深吸一口气,说:「我担心是北京那边的人。」 唐蒄伸手把报告连同宋迤一起拨到自己身边来,踟躇着问:「这个硫代苯酚,很容易就能拿到吗?」 宋迤垂手放下报告,说:「我不懂化学,但我知道这个东西被涂在你喝过的杯子里,杯底杯壁上都有。」 唐蒄也是一知半解,抬头看着宋迤问:「那酒里有什么?你昨天跟我说酒里肯定是有毒的。」 宋迤诚实答道:「酒里有乌头。煮成汤掺在酒里。」 「一个是中药,另一个是化学品,两样同时出现不伦不类的。」金萱嘉嘟囔道,「原来乌头还有毒,我妈常吃的药方里就有这味,怪不得抓药的时候那么小心。」 「你妈?」唐蒄挠挠头,「这事牵扯的人好多啊,酒由金三少爷托朋友和女朋友带进门,金二少爷斟的酒,酒里有金小姐娘常吃的药材和听都没听过的化学品。」 宋迤补充道:「还有劝二少敬酒道歉的胡太太,杜太太的兄长杜横江。他儿子在金陵大学当化学助教。」 「杜横江跟我爸有什么仇?我猜就是北京的人,他们不甘心失势……」金萱嘉说到一半才注意到宋迤的眼神,意识到唐蒄在旁边,只好说,「行,我不说这些。」 她的话题中断得十分突兀,唐蒄不敢多问,怯怯地摸出昨晚宋迤送到她手里的信封,小心地放到桌上:「昨天晚上我收到这个信封,听宋姨说你也收到了?」 金萱嘉低头看了一眼,飞快地抬起头说:「昨晚小爱走的时候说家里佣人接到封信,她以为是内华达的笔友寄来的,高兴傻了非要回去,到家发现是手指甲。」 她顿了顿,犹豫不决地说:「你和她都收到了三块,只有我得到的是四块。加起来刚好是十个手指。」 「你是不是觉得,这像是黄——」唐蒄搓搓手,又抬头看宋迤,「昨天是谁把这两个信封送过来的?」 宋迤没收到东西,比其余两人冷静:「是家里的佣人,底子干净不会有问题。东西是外人求她转交,天太黑,那个人用围脖挡着脸,听声音知道是个女的。」 金萱嘉问:「难道就是我们上回看见的黑面人?」 「早知道那天我就跟你们一起去了,我跑得快,说不定能抓住她。」唐蒄攥紧两手,转过头不看宋迤,急促地说,「更不会,更不会被宋迤当成嫌疑犯。」 宋迤心下不定,不露痕迹地后退半步。金萱嘉不耐烦道:「你不会到今天了还拿这件事来说话吧?」 「不会,都收到这个了,哪有心思想别的。」唐蒄丧气地拍住信封,烦闷道,「都是生生扯下来的,不知道有多痛。是谁在装神弄鬼,寄这种东西来吓人?」 第83页 经她这么强调,金萱嘉也忧心忡忡起来,怀疑道:「我收到的比你们多,会不会我就是下一个?」 「别乱想,不会的。」唐蒄赶紧打断她,安慰道,「你家有门卫,拦得住那些妖魔鬼怪。我和雪梅住一起,大不了我牵条绳子,走到哪跟着她,不怕她来杀我。」 金萱嘉好像听进去了几分,贊同道:「嗯,青青是住在家外面才出的事,家里那么多人,再安全不过了。」 「黄小姐在一个星期前遇到绑架,家里黑白两道都叩访过,整个南京的人都问遍了,没有丝毫线索。」宋迤还算有理智,看向金萱嘉,问,「她失踪之前你们聚在一起过,还记得那时候她有没有染指甲吗?」 「我记不清,」金萱嘉很是为难地仰头回忆,迟疑着说,「她以前染过指甲,就是不知道是什么颜色。」 宋迤翻弄着桌面上的指甲片,推测道:「黄小姐消失的时间不短,被绑架的人想来不会有闲心染指甲,可这些指甲片都是红色,没有新长出来的迹象。」 「别说了!你怎么这么冷血?」唐蒄突然喝道,「这要真是黄语的指甲,就相当于当着我们的面说我们的朋友被人绑架,十个指头的指甲都被那个兇手强行扯下来了,万一被绑的是金小姐呢?万一被绑的是我呢?」 宋迤翻指甲的动作一滞,金萱嘉挥手说:「差不多行了,我不想这么短的时间里看那么多次吵架。」 短短两天内发生那么多事,三人都染了些急躁。宋迤决定让步,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横竖黄家那边有警察有人脉,你不想听,黄小姐的事我们暂且不谈。」 唐蒄瞟她一眼,装模作样地说:「当务之急是查出谁想给金先生下毒,否则我说的那些人都要被怀疑。」 话说到这里,金萱嘉如梦乍醒,站起来说:「对,我要去和我妈说这件事,她没出门,应该还不知道这些。」 她撂下这句,疾风般卷到门外去了。关门的声音尤为明显,房里只剩下唐蒄和宋迤,唐蒄把桌上的指甲收起来,随口问:「金小姐的妈妈,昨天怎么没见着?」 宋迤说:「李太太很少在家里露面,在这里住不惯。」 「那不是尚小姐一样?」唐蒄将信封竖起来,抵着下巴说,「金先生生日这么重大的事情,尚小姐都强撑着起来参加,她却可以不出现,金先生很喜欢她吗?」 有问必答的宋迤这次没再尽职尽责地给出答案,她坐到刚才金萱嘉坐的位置上,和唐蒄之间隔着一方小桌子,微微往这边倾过了确认道:「你真的想知道?」 唐蒄点头。宋迤的停顿略长,唐蒄还以为她不愿讲,正想催促她就说:「家里最想金先生死的人,除了二少就是李太太。二少恨他是因为原本显赫的家世瞬间落败,罪魁祸首就是金先生当骑墙派转投敌对派系。」 唐蒄不自觉地靠过去,若有所思地说:「难怪他说什么兄弟阋墙。那种性格,金小姐还有慈心去照看她。」 「是啊。金小姐怜惜他,不仅是顾念亲情,也是因为金二少和她一样在这个家里无有依傍。」宋迤没和唐蒄对视,转过身说,「芊琅小姐有段太太,芳菲小姐有苏太太,大少三少能出去自立门户,只有她孤立无援。」 唐蒄不解道:「她妈……李太太不管她吗?」 「她不是自愿嫁给金先生的,我来金家的时候她就是现今这个样子了。」宋迤没看她,唐蒄就盯着说话时轻轻颤动的耳环,「不与无关人等接触,不干己事不开门。我只见过她一面,就是从北京搬来南京的时候。」 她转过头来看唐蒄,说:「她下车时转过头看站在我身边的金小姐,我看见她装扮得很素净,看人的眼神略显淡泊,嵴背直直的,像难折的青竹,气质犹如遗失。」 碧玉在柔和的阳光里包裹着莹润的光泽。唐蒄看得有点分神,她咽了口口水,说:「淡极始知花更艷。」 「是这个意思。」宋迤自顾自地说,「她老家在南方,嫁到奉天实属远嫁。或许是见过的世面多了,她总是很清高,看不上金先生家里的钱财,两个人貌合神离。」 唐蒄脱口而出道:「那他们怎么还结婚?」 「结婚?他们没有结婚。」宋迤说,「她是被强抢来的,就像你那天在医院里说的,反抗也得不到好日子,她无从选择。是因为后来有了金小姐,她才没逃走。」 这个故事听得唐蒄莫名难受,她嘆了口气为这个话题作结,然后说:「讲别的吧,等金小姐回来我们再聊下毒的事,她在的话还能跟我讨论黄小姐的事。」 宋迤没说话。唐蒄忽地转向她,捏着自己的耳垂笑道:「要是我像你一样找副耳环来戴戴会怎样?」 宋迤思考一二,问:「学校让戴吗?」 「这个不用你管。」唐蒄哼一声,「按你那套跟谁亲就要怀疑谁的说法,我就该去举报是你在酒里下了毒。」 宋迤倒是很自信,说:「酒是二少当着太太们的面开的,我昨晚跟在金先生身边,没有作案时间。」 「呿,我又没说是你做的,只有你这种人才会怀疑朋友。」唐蒄说完,目光落在信封上,「我还是有点怕这个。我能不能和金先生说,让我在这里住一段时间?」 宋迤不理会她的问题,挑了个唐蒄很不感兴趣的话头:「杜横江杜老闆几年前还是个烟贩子,他想闯出事业来,又苦于没有启动资金,过尽了落魄的生活。」 第84页 她语调一转,没有感情起伏地说:「后来有一天,他听说金先生娶了个下九流的女人做妾。他家里也有个妹子,知书达礼,肯定比市井里的女人好。」 唐蒄眨眨眼:「就是现在的杜太太?」 宋迤颔首,说:「他拿到一笔厚礼,借着东风往上爬,才有了今天的地位。他也是跟着金先生从奉天搬来的。因为他知道一旦失去这阵东风,就又会落到泥里去。」 唐蒄骄傲自己的先见之明:「他昨天也劝我酒。我就说他笑得让我噁心,没想到他还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是小角色,你下次看见他大可直接给他脸色瞧。只是有一样我放心不下,金先生说你的家境和他的相似,」宋迤直直地注视她,慎重地说,「他话里有话。」 唐蒄一下子明白过来,瞪圆眼睛骂道:「老棺材瓤子!他觉得我和谁相似?杜太太,还是杜横江?」 她急切地往宋迤面前贴近:「我怎么办?」 宋迤在后头的矮几上拿过水果刀,放到唐蒄面前。 44 ? 归无处 ◎自己挖坑自己跳◎ 唐蒄吓得一抖,后退几步紧盯着宋迤,像是在提防她下一秒拿刀来砍自己。宋迤没有动作,唐蒄伸手把刀拿过来,慎之又慎地猜测道:「你是要我自杀以保清白?」 宋迤讶然道:「不是,你怎么会这么想?」 唐蒄抓着那把刀看了看,呆滞着想像了片刻,又说:「那……那是要我奋起反抗,用这把刀杀了他?」 「不是,」宋迤回身又拿过盘子里的苹果,「是让你静下心削个苹果吃,办法可以等到以后再想。」 唐蒄悻悻坐下来,把刀放回桌上:「还以为你要教我什么呢。吃苹果削什么皮,带皮吃更有营养,知道吗?」 宋迤信手拿过刀,还真就开始削苹果。唐蒄不想没话说,便凑近问:「哎,你来金先生家几年了?」 宋迤瞟她一眼,如实说:「也没几年。」 「李太太为了金小姐留下来,是因为金小姐是她的女儿。」唐蒄追问道,「你是因为什么留下来的?」 宋迤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我没有能去的地方。」 「怎么没有?这天下这么大,你有那样的手艺,到哪都能混口饭吃。」唐蒄觉得稀罕,问,「你的家人呢?」 宋迤继续削苹果:「我没有家人。」 唐蒄露出惊疑交加的神情,这年头全家撞大运是挺常见,但都只是听说或是在报纸上看见,她没在现实里见过真正死了全家还独留自己一个的天煞孤星。 像唐蒄这种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小市民,也只有政权交替之类的大事才能在人群里传开。似乎在前年还是去年时政府里就经过一轮全面洗牌,那些被从权力中心踢到外围的人是什么下场,唐蒄想都不敢想。 总不可能是金先生钱多心善,在路边看见孑然一身的宋迤就大发慈悲把她接到家里来住着。难道宋迤是金先生从前战友的遗孤?唐蒄在脑海里飞快把想问的问题整理一遍,恭敬地问:「你是哪里人啊?」 「不记得了。」宋迤回话时带着淡淡的笑,她挑断苹果皮,抬手将其悬到唐蒄面前,「你喜欢就给你吃吧。」 唐蒄讪笑着接下,感嘆道:「你把皮留给我吃啊,你心肠也太好了吧。」她把苹果皮拢在手里,还是没放弃之前的话题,「你怎么会不记得自己出生在哪里?」 宋迤澹然道:「我在很小的时候就离开家了。」 唐蒄试着猜想:「像李太太那样?」 「不是。我是一心求学才离开家里,梦想挣一个好前程,让家里人都得到荫蔽。」宋迤微微抬头,说,「等着鱼跃龙门的人太多,我不够出色,只好做普通人。」 「你说你不够出色?」联繫上她刚才的行为,唐蒄有充足证据断定她是在扯谎,「你哪个学校出来的?」 宋迤啃一口苹果,答案依旧是意料之外:「我没上过学。」 唐蒄有种被耍了的感觉,又下意识地去看她垂着的耳环:「那你之前跟我说的那个老师是哪来的?」 「她教我的都是些洗衣做饭的杂活,我以前也像你那样挑水。」宋迤说到这里,突然开始传授打工经验,「在肩上垫点布料会松泛许多,有没有试过?」 「你还知道这个?」唐蒄觉得遇上行家了,笑道,「过得不错嘛,刚开始洗衣挑水,后头怎么学会验尸了?」 「我在家里的时候父亲常教我认字,再长大些就背着爹娘偷偷读史。」宋迤一摊手,有几分自嘲的意味,「还真以为自己才高八斗,能在青史上占得一席之地。」 唐蒄嚼着苹果皮附和道:「这世道,想出头太难了。更何况你现在是依附着金先生,而他又倚仗着别人。好处发下来,先被他们分了,到你手里的又有多少?」 她想了想,压低声音跟宋迤密谋:「要不你离开金先生单干吧,以你的能力,至少不用屈居人下呀。」 宋迤撇过头跟她对视半晌,僵硬地说:「我不能。」 「也是。」思及她平日的言行,唐蒄自觉地没深究下去,换上笑容另找话题,「你怎么会来金先生家做事?」 「别人带我来的。」宋迤答完有一段耗时极长的停顿,她像是想到了什么,问,「你想知道我的故事?」 第85页 唐蒄吃光手里的东西,不假思索地点头。 「现在还是优先谈那杯酒。」宋迤学着她刚才的样子,低声说,「我有个主意,既能叫他捨弃对你的心思,又能让你得空听我讲我来金先生家里之前的事情。」 唐蒄眨眨眼,问:「什么?」 宋迤指了指自己:「你留下来,晚上和我一起。」 「这……」唐蒄没犹豫多久,下定决心警告道,「可以是可以,但是你要保证不能像上次那样了。」 她戒备地看着宋迤,宋迤就如同深刻检讨过般一脸诚恳。唐蒄道:「关于那杯酒你又有什么高论?」 说到正事,宋迤立马换上另一副表情:「他今晚约了杜横江来。他不是傻子,金峮熙对他的憎恨人尽皆知,最容易被人当枪使。这时候金峮熙反而不会被怀疑。」 唐蒄被迫开始用脑,捂着头说:「金先生也怀疑杜老闆?那他吃早饭的时候为什么要喊人打金二少?」 宋迤毫不避讳地说:「我对他们家的事情了解得不够透彻,熟知其中秘密的金小姐又碍于情分不愿意讲。金小姐有金小姐的路,我有我的路。」 唐蒄挥挥手,说出自己的想法:「要是你间接害死了自己的兄弟,你也不会任凭别人提起这件事吧。」 「金峮熙年轻时曾经和他走得很近,他甚至觉得隔了一半血缘的金峮熙最像他。」宋迤陡然转折道,「但他害死了金峮熙的全家人。金峮熙和金小姐很相似,都把家人看得比任何东西都重要。金先生出面逼他在所有人面前和以前的家人断绝关系,这才保下了他的命。」 唐蒄忐忑地消化着宋迤向她吐露的秘密,在心里琢磨宋迤为什么能如此轻易地把这种事告诉自己。她没忍住好奇,问:「是谁要杀金二少的家人呢?」 「皇帝?」宋迤在她投来的质疑目光里笑了笑,「差不多是皇帝那样的人……无论是谁都不重要。」 唐蒄不信她的话,伏在桌上说:「我们这里都多少年不讲皇帝了,你说的那个是指总统吗?」 「对我来说没有区别,有的总统也只能听命于别人。就算是受命于天的皇帝也终有一死,」宋迤说到死字时看向唐蒄,「或许每个人都身不由己,也包括你我。」 唐蒄解不出这话里包含着什么意思,自以为看透了一切,说:「怪不得他听见宁太太和金二少讲起《桃花扇》就生气,自己见风使舵,就见不得别人有骨气。」 宋迤静默须臾,又道:「这话不该我来说,二少爷对他这个态度,照他的心胸应该忍不了多久就会调兵遣将暗地里杀人,可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把事情做绝。」 「怪道说金二少明明是金先生的儿子,跟另两个比起来这样不成器。」唐蒄嘿嘿一笑,「他本事不赖,我要是金先生看见他这个死样子,肯定被气得少活好几年。」 「那个人基本上是家里的异类,唯一招人注意的方式就是在碰见旁人的时候讲几句难听的话。」宋迤很有远见地说,「你不必把他放在眼里,也不要答他的话。那种人只要受了几次冷待,就不会来招惹你。」 唐蒄还是趴在桌上按自己的思路走,也不知听没听进去:「金二少对金先生的厌恶太明显了,如果我是幕后黑手,第一个就栽赃给他。那杯酒都经过谁的手?」 「酒是他当场倒的,据当时在他身边的胡太太说,很多人都看见他很费劲地拔木塞。」宋迤观察着唐蒄,问,「你喝那杯酒时,有感觉到什么不对的吗?」 唐蒄摇摇头:「我喝太快了,什么都没感觉到。」 「尚小姐至今闭门谢客,每天都以身体不适为由避免见人,苏太太那边也没见过她几次。」宋迤忖度道,「在金峮熙之前,她和乔楼东就是保管那瓶酒的人。」 「是吧,杯子被太多人碰到过,想查也不好入手。」唐蒄深感遗憾,说,「我还想跟尚小姐说几句话呢,听说她也不是多富裕的家庭,费了好大功夫才上学的。」 宋迤像是挺有兴趣:「你们想上学很辛苦吗?」 「上学不辛苦,上学前的准备最辛苦。」宋迤说她没上过学,唐蒄更觉自己肩负传道解惑的重任,打开话匣子道,「我跟你说,我从十四岁起就开始攒钱了……」 她刚要开始给宋迤讲一个普通人家的小孩上学要遭到多少阻碍,敲门声就生生将她的话阻断在开头。门外不知道是谁,说:「蒄老师,苏太太吩咐的补药来了。还有寄给萱嘉小姐的东西,我也一併放在这里。」 「哦。」唐蒄跟宋迤对视一眼,起身走过去开门接下那人送来的东西,她看都不看那碗药,随手搁在门边的妆檯上,两眼都在端详那随药送来的两个盒子,「盖子上写着我的名字,可能是一个给我,一个给金小姐。」 这两个木盒子看着挺值钱,难道是金萱嘉订的什么礼物?唐蒄把金萱嘉的那份放在旁边,打开那个写着自己名字的盒盖,原本脸上的笑容骤然收回去了。 宋迤察觉到不对劲,问:「怎么了,是什么东西?」 装着薄绸的盒子里头无言地躺着一圈缠绕精緻的东西,唐蒄内心复杂,闭上眼睛说:「我可以叫吗?」 宋迤不能理解她的心境,勉强说:「叫吧。」 唐蒄大声尖叫起来,把那盒子往空中一抛,惊惶失措地跑到宋迤身后喊道:「又是那种东西啊!我不想看!」 第86页 盒子里的东西包装得草率,在地上滚出两圈。那是一条穿着什么东西的红绳,宋迤快步走过去把它捡起来,放在手里一看,被红绳穿过的那个东西有个整齐的截面,下端延伸出去三条不算长的尖,硬的,白森森的。 这时顾不上金小姐会否生气,宋迤赶忙将写着金萱嘉名字的盒子打开,也是一条同样的红绳。她的这盒里比唐蒄的多出一张纸条,宋迤拿起纸条,凝住不动了。 唐蒄战战兢兢地唤道:「宋姨?」 宋迤走过来把纸条递给她,唐蒄抖着手接过来,纸条上是格外眼熟的九个字——你是我最喜欢的玩具。 【??作者有话说】 很尊敬唐霖老师,所以还是叫蒄老师吧。 蒄姐,蒄阿姨,蒄老师,金陵小夜莺。 宋姨,□□,辣子鸡前辈,河南辣子鸡。 45 ? 寸草心 ◎没有别的优势,就是妈很多◎ 李太太的房间在最高层,位置也偏,好像是金先生不想看见她,故意塞到个不容易发觉的角落里去。 此时的金萱嘉还不知道自己很可能成为下一位受害者的事情,到了楼上已经快听不见楼下宁鸳和乔太说话的声音了。那扇房门忽地打开了,金萱嘉闪到画屏后,远远看过去,从母亲的房间里走出来的竟是苏缃。 那个人素日里就喜欢四处结交,兴许是为唐蒄的事提醒母亲近日要小心些。金萱嘉心下疑惑,但明面上她和苏缃的关系挺僵,两个人没什么话说。 待到苏缃下楼,金萱嘉才屏声静气地去敲母亲的房门。屋里两人还没歇下,跟着李环露的佣人叫襄勤,很快便来应门。严格算来,上次见到母亲还是在十几天前,那时她还提点金萱嘉少在家里说话,不要张扬。 没有按她说的做,也不知她会不会生气。李环露正背对着门坐在藤椅上看窗外,金萱嘉带着笑走到她旁边,趴在椅背上道:「妈,我来看你了。」 「他昨天过生日,」李环露没回头,「出了大事。」 金萱嘉警觉地转到她面前:「你怎么听来的?」 李环露说:「苏太太派人告诉我了。」 又是苏缃,怎么到处都有这个人?金萱嘉扳住李环露的肩膀,义正辞严地告诫道:「她的话你不要听,那种人只知道巴结新贵,来找你肯定是想利用你。」 李环露觉得她的话好笑,表情平淡地偏过头:「像我这样的人,还会对谁有利用价值?」 「你别这么说,苏缃心眼很多,我怕你被她骗。」金萱嘉松开她,顺势趴到她膝头,「你近来身体怎么样?」 「比起往常,眼下是好了不少。」李环露笑了笑,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她的头,金萱嘉放松下来,过了一会儿听见她说,「苏太太遣人告诉我今天早饭时的事,说老爷打了二少爷。你千万不要卷进这件事里,知道吗?」 金萱嘉辩解道:「我,我看金峮熙挺可怜的,他一个人在这里没有家人在身边,以前又遭了那样的事……」 李环露捧起她的脸,严肃地说:「无论他们如何争斗,那都是他们家的事,跟你没关系。你记住,遇到危险首先要保全自己,不要想着借自己的力量去救谁。」 她以前极少说起这种话,金萱嘉心里立即闪过苏缃的影子,抓住李环露的手腕道:「刚才苏缃来过?」 李环露没想着隐瞒:「你看见了?」 她没再说下去,襄勤在旁边说:「苏太太说这段时间为办老爷的寿宴家里短缺很多,叫太太暂时减些药。」 就知道没好事,金萱嘉心头火起,高声说:「她又不是医生,难道不是她看不惯你故意不让你好过?」 「那些药吃了也没用,不吃就不吃了。」李环露拉着她的手带她蹲下来,低声说,「你千万别去和苏太太吵,现今家里是她一家独大,你不要因为我得罪她。」 「凭什么?」金萱嘉踟蹰片刻,抬头说,「你知不知道昨晚原本要给爸喝的酒里有毒,就是你配的那种药?」 李环露微笑道:「这有什么,是就是了。」 金萱嘉比她还急,抓紧她的袖子说:「你吃这剂药的事情家里人人都知道,就不怕别人拿这个来做文章?」 李环露摇头说:「做就做吧,我不想管这些。」 金萱嘉夸大这件事的严重性,找了个藉口劝走襄勤,低声说:「爸今天晚上请了杜老闆,他是另一个可能给爸下毒的人,我们把事情都推到他身上就没事了。」 李环露沉吟许久,最后说:「杜老闆或许是无辜的,我没做那些事,何必要急着撇清,平白惹人怀疑。」 「我知道不是你做的,可不证明自己的清白就是等着让人陷害,」金萱嘉慌张地说,「宁鸳、杜高岐、苏缃、乔倩,他放在家里那么多姨太太,她们都有可能害你。」 「她们为什么要害我?」李环露知道她的忌惮,嘆了口气说,「我懒得跟她们交际,太太们都忙着给自己挣好处,没有闲暇来对付一个没有威胁的人。」 「你不要信她们,她们都会骗你,你在这个家里谁都信不得,你一定要信我。」金萱嘉急得抱住她,闭眼说,「金峮熙以前和咱们家那么好,一天之间什么都变了,连亲兄弟都能算计,没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 她抬起头跟李环露对视,说:「他没能拿到官职,现在脾气越来越差,你别跟他怄气了,对你没好处的。」 第87页 李环露沉默地盯着她的眼睛,说:「我宁愿他恨我,杀了我最好。」她说完又担心金萱嘉介怀,低下头对金萱嘉说,「不要管我的事,好好做你的金小姐。」 金萱嘉沉浸在她上一句话里,埋头说:「妈,我好怕。万一哪天我们失势了,会不会跟金峮熙一样?」 李环露被她问得一惊,故作镇静道:「不会的。」 「我怕爸因为酒里的乌头怀疑你,你和他关系本就不好,」金萱嘉的声音闷闷的,「他会为旧情放过你吗?」 李环露说:「我和他没有旧情。」 金萱嘉闭上眼睛,说:「伯伯死的那天,我和金峮熙偷偷背着爸去探视他。他被关在牢里面,浑身上下都是血。」她顿了顿,像是疑惑到了极致,才问,「为什么?」 李环露说:「那是他们家的事情。」 「伯母她们也都死了,还有人被卖掉了。」金萱嘉攥紧她背后的衣服,问,「如果那天斗不过他们的是爸,落败的是我们家,我们是不是也会变成那个样子?」 李环露略有不忍,却还是说:「那是他们的事情。」 「是我们家的事!」金萱嘉猝然松开她,用里晃了晃她的肩膀作为强调,「我们全家上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那样对自己的哥哥,我们要为自己找后路。」 李环露定定地看着她,忽然道:「你是不是觉得讲几句好话讨他高兴,他就不会在危急时刻猜忌你?」金萱嘉松了松手,李环露劝道,「你还是少出现在他面前,至少那样他在拉人出来给他挡刀的时候你不在。」 金萱嘉颓然坐在地上,不可置信地问:「就算那些人要陷害你,你也不想去解释,也不想找别的出路了?」 「她们为什么陷害我,我又为什么解释?」李环露没有伸手拉她,只是说,「我不在乎,随她们去说吧。」 窗外是一片绿地,难得的晨光里,金芳菲在几个小丫头的簇拥下盪鞦韆。往常都是苏缃陪她,如今苏缃为了昨天的事忙得很,想来是抽不出空闲来陪她玩了。 可这有什么关系呢?等这件事一过,苏缃还是会抱着她看花读书,还是会亲手给她做很多颜色的羽毛扎成的毽子,还是会拉着她帮她量尺寸裁衣服。大哥孤身在外,乔太太也总是拿自己为数不多的钱送去帮衬他。 她总是用怜悯的心态看待没有母亲的金芍雪,可自己怎么也过得跟金芍雪一样?金萱嘉勉强站起来在地上立稳,说:「我明白。你要照顾好自己,小心苏缃。」 她本来要走,在离门还有几步的时候陡然折回来,说:「我会想办法的,我可以劝他放下戒心……」 李环露拍拍她的手:「你不用担心我。」 金萱嘉点点头,想了想还是说:「多出门晒晒太阳。」 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那个房间里出来的。金萱嘉心烦意乱地准备回去找宋迤和唐蒄,却听见楼下传来金峮熙的斥喝声,还有苏缃和宁鸳说话的声音。 她猜着是苏缃和宁鸳去给金峮熙找不痛快,跑下去才知道是金峮熙故意讲难听的话骂宁鸳。宁鸳不是面皮薄的人,一来二去吵起来,苏缃不得不出面劝架。 跟在苏缃身边的几个佣人小声讨论着,这时候金萱嘉也懒得再追究什么是非对错,陡然出声道:「叫几个人把二少抬回房间休息就得了,还留在这里干什么?」 宁鸳和苏缃惊讶地转过来,以前只知道她总在金先生和金峮熙之间劝和,没想到她还会管这些琐事。宁鸳以为她向着自己,正要笑着和她搭话,她却说:「宁太太是长辈,他不懂事顶撞你,你还和他见识?」 宁鸳面色铁青,反驳道:「你来得晚,不知道他跟我说了什么。这种话都能说出来,该他挨打。」 金萱嘉不想给她面子,兀自说:「小辈说了不该说的话,被教训是当然的。他要是只是把实话说出来还被教训,那就是有人容不下他。」 宁鸳见她话锋直指自己,一甩帕子走了。苏缃却还留着,笑着看向金萱嘉:「我看你从楼上下来,是不是去看你妈妈了?她身体不好,你是要多去看看她。」 金萱嘉正在气头上,刚才又听说苏缃给李环露减药的事情,道:「知道她身体不好,还故意不让她吃药?」 「是药三分毒,少吃些也好。」苏缃无视她话里的不满,拉她在沙发上坐下,「我看她养得不错,过些日子说不准心情好了,下来跟我们一起吃饭也是有可能。」 暂时在这里坐一下休息也好,金萱嘉不信她有那么好心,敷衍道:「这么多年了,没见她哪天心情好。」 「你不高兴,和她话不投机吗?」苏缃给金萱嘉倒茶,「她是病人,说话难免悲观,其实她都是为你好。」 金萱嘉觉得她这话像挑拨,别过脸说:「我知道,我们又没有吵架,轮不着你劝我们和好。」 「我怎么是劝你们和好,你想家里风波少些,我也想家里风波少些。」苏缃脸上依旧挂着笑,坦然说,「刚才我也去见她了。她跟家里来往甚少,我跟她多见几面,等你以后去国外读书了我好帮你照顾她。」 她几年前就办了退学,这件事也只在那段时间说起过。她不提起金萱嘉都要觉得父亲的承诺是只在梦中出现,金萱嘉禁不住转过头来,语气和缓许多:「出国的事都多久没提了,你怎么知道我爸没忘?」 第88页 苏缃说:「你不是他最喜欢的女儿嘛。芊琅在婆家,芳菲还小,在他跟前说得上话的也只有你了。」 金萱嘉说:「我不出国,我妈要我照顾。」 「安心吧,要打也该看准宁鸳那样会唱会笑的,或者乔倩那样有孩子的。」苏缃笑着把茶水递给她,「她对我没有一点威胁,你为什么觉得我会跟她过不去啊?」 46 ? 两相权 ◎金小姐的优越感◎ 在很小的时候金先生就跟她说过,要当心那些久久不得发迹,在阴沟里打着滚的人。他面上对唐蒄和气,背地里估计也是这个态度。只是他给金萱嘉说这话时没有想到,他最娇惯的女儿也成了他话里看不起的人。 俗话讲,生在富贵丛中的,嗜欲如勐火*。尝到一点甜头就会索要更多,明白自己缺什么,就最想要什么。金萱嘉打翻苏缃送过来的茶,挥手时恨不得把巴掌落到她的脸上。苏缃明知故问道:「怎么好好的就生气了?」 那若有似无的眼神,的确是在瞧她,看的是金先生的三女儿,不是在看金萱嘉。怎么连苏缃这种什么都算计的人对金芳菲也能那样,而自己的母亲却做不到? 她立即转身逃走了。逃得威风抖擞,路过她的佣人都满脸恐惧地躲开她。关门声像枪响,惊得屋里的宋迤和唐蒄都仓皇地抬起头来。好歹是回到了熟悉的空间里,金萱嘉没看两人的脸色,如释重负地说:「我回来了。」 唐蒄努力在脸上堆出笑容,把盒子往身后藏。她想起宋迤从不婉转,伸手想拉宋迤,宋迤却迳自把属于金萱嘉的那部分献上去了:「你走的时候有人来给这个。」 金萱嘉没低头,只瞄了那东西一眼,随手卷过来在椅子上坐下,她回来宋迤就又没位置坐了。唐蒄惶恐得直搓手:「你看那上面的字,跟叶小姐家里的是一样的。」 金萱嘉一腔愤怒无处宣洩,破罐子破摔道:「有什么?叫她直接来好了,恰让我看看这人有什么手段。」 「不一样,叶小姐受到的威胁信是一天天寄过去的,这回是一次性就送到家里来。」宋迤尚存几分理智,说,「在别人家严阵相候的地盘,恐会施展不开。上次的事情看得出那个兇手做事谨慎,不会这样贸然。」 「你怎么知道不会?这次明晃晃地沖金小姐来了,信都寄到家里来,还给了我一个。」作为受害者候选人的唐蒄怕得要死,含忧道,「我是不是也要被盯上了?」 宋迤觉得不对,准备细问:「那人为什么盯上你们?」 金萱嘉心烦地摇头,说:「不知道。我和唐蒄都有了,你去差人给王小姐家里打个电话,问她有没有收到。」 宋迤的目光在她身上凝住几秒,听话地退出去了。她走以后那种被人监视的感觉才减轻了些许,金萱嘉不喜欢宋迤方才的眼神,她觉得宋迤也在看不起她。 只有唐蒄不会那样看人,宋迤再怎么落魄也不是真心臣服,只有唐蒄这样真正没什么眼界的人才不敢怠慢。金萱嘉松泛下来,拿起那条红绳问:「这什么?」 唐蒄答:「宋姨说是人的牙齿。」 她立即碰到脏东西般甩出去,唐蒄急急地冲上前把红绳捡回来,捧在手里说:「这是……可能是黄语的。」 这是金萱嘉今天感受到的少有的尊重,还有点以前做学生时和朋友间的情分。唐蒄瑟瑟发抖,浑然天成的害怕:「我们做错了什么,是谁在暗处要拿我们开刀?」 以前在学校的时候她也是这样,俏皮话多,但都在谨小慎微的范畴。金萱嘉随口说:「暑假里你住我家里,就算,」像被扼住般地说不出下句,终究还是一咬牙说,「就算我家里不干净,也总比外头安全。」 「你家里不干净,」唐蒄说,「你家里有鬼?」 果然唐蒄就是用来调解气氛的,金萱嘉噗嗤一声笑了。唐蒄跟着笑,问:「我们是先就着牙齿的事情想想对策,还是先解决了金先生被下毒的事情?」 一个是暗处盯着自己的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人,一个是逼到眼前来把母亲牵连进来的人,金萱嘉轻而易举地做出了决断,笃定道:「毒酒,毒酒的事情最首要。你住在我家里,不得罪我爸爸,就不用担心安全。」 她做好了劝说唐蒄的准备,不想唐蒄微微点头,说:「嗯。宋姨刚就跟我说了,叫我留下晚上跟她睡。」 是了,就是这种感觉。宋迤和苏缃和父亲是一样的人,总是用自己的眼光揣测别人。想到这里,金萱嘉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下令道:「你也不要相信她。」 唐蒄愕然道:「为什么?我以为她不怀疑我了。」 她这个反应使得金萱嘉愈加相信自己,这时仿佛只有自己能救她。金萱嘉说:「这屋子里没有人能信,你信我。只有我不会给别人使绊子,只有我最赤诚。」 唐蒄没能立刻接上她的话,过了几秒才笑:「哦,那你是想说,在这屋子里的我也会给你使绊子?」 金萱嘉握住唐蒄的手说:「我拿你当真心朋友。」 唐蒄反问道:「宋姨不是?」 金萱嘉脸色骤变,握着她的手也收回去了。 她别过脸凝视着窗外,这个楼层是看不见绿地的。唐蒄察言观色的能力一贯很好,傻子都懂她这是表达不高兴,于是捡起桌上的水果刀说:「我给你削个苹果。」 第89页 唐蒄的身形在窗外栅栏似的栏杆上晃过去,因为是屋子里的人,融不进黑色框格围出的风景里。 金萱嘉对着空气讲:「苏缃说她看不起我和我妈。我也看不起她,还有宁鸳那些人,我都看不起。以为爬上岸来,就把身上洗干净了。看着那些人我都嫌脏。」 这些话唐蒄即使听见也不会和别人说。她认真地给苹果去皮,笨拙得像在削砍。金萱嘉想起那捲留在叶青青家里的顺滑削到底的苹果皮,心里越发鄙夷宋迤猜疑唐蒄,心机深的人看谁都觉得对方有心机。 那边唐蒄把表面坑坑洼洼的苹果递给金萱嘉,自己捡起一片留在手里的皮吃起来。宋迤的卑猥衬得自己愈显光辉,金萱嘉说:「咱家不缺苹果,想吃就去拿。」 「不用,我就爱吃皮。」唐蒄没按她说的做,「宋姨也是这样对我的。她跟我说了点你们家里的事。」 金萱嘉格外警觉地问:「说了什么?」 「只说了杜太太和杜老闆。」唐蒄歪歪头,「她跟我讲杜老闆是靠把妹子介绍给金先生,收了笔介绍费。」 唐蒄这样说出来,她心里的石头落地,语气随意地说:「谁不是这样。乔楼东跟苏缃是表亲,尚小姐是他旧女朋友的密友。圈子里就这么些人,你来我往的。」 唐蒄说:「这么说来,岂不是近亲?」 金萱嘉原谅她的无知,笑道:「哪里的话。兄弟姊妹间的朋友,互相介绍着认识,就图个知根知底。」 唐蒄想起宋迤先前的话:「宋姨也是介绍来的?」 宋迤不一样。金萱嘉惊恐地发现宋迤不一样,宋迤是督军暂存在家里的,她可能是苏缃,可能是侯亭照,随时都会反咬一口。她只嗯一声,再也不说别的话了。 好在唐蒄会继续找话题,她想了想又说:「我只有周末来教课,对尚小姐知道的不多。她水土不服,你们家有没有给她配什么药?吃了总比没吃好。」 说起药,金萱嘉就想到苏缃那副假仁假义的面孔。她冷笑道:「苏太太说是药三分毒,算是她未来儿媳了,再毒也不怕。药像流水一样送,倒不见尚小姐领情。」 「尚小姐不吃药?」唐蒄像是在思考,宋迤在这个时候推门进来,她眼前一亮,招唿道,「宋姨快来,我们在说尚小姐。她不适应这里的气候,怎么连药也不吃?」 宋迤先说正事:「王小姐那边没动静,不知道是东西没到还是别的原因。东西是邮寄的,可以去邮局查。」 她站着,宋迤就有得坐。简直太懂事了。金萱嘉眼睛看着的方向跟随宋迤定在门边,面色如常笑着说:「人不舒服的时候都是懒懒的,药那么苦,谁喝得下。」 「是,有人今天的药也没喝。」隔着一层面皮,宋迤自然不知道她心里想什么,此时只知道揶揄忘记喝药的唐蒄,「喝了总归是对身体好,不吃药是有点不对头。」 她将那碗挪到桌上来了,唐蒄走到桌边把碗推回去,宋迤责怪似的看她一眼,说:「住了这么多天,尚小姐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是不是我们去看看她更妥当?」 她说着,又暗暗把碗往唐蒄那边推。金萱嘉的注意力跟着那碗药一点点转到唐蒄身上:「蒄姐觉得呢?」 唐蒄故意跟宋迤对抗,把碗移回去:「早就想和她说话了。托她的福,我早上才能喝那碗汤。」 从宋迤的笑容就看得出来她要和唐蒄过不去,耍性子似的说:「喝了汤,顺便把药喝了。」 「药和汤,能一样吗?」唐蒄怪腔怪调地呛她,「《水调歌头》和小白菜遍地黄,能一样吗?」 隔着一方桌案,恍然间仿佛是在学校里朋友间的吵嘴。金萱嘉莫名想起苏缃提到的留学的事情来,思绪应时飘回她在大学读书跟叶青青黄语做同学的时日里。 学校里好,这两年留在家里虽然安逸,但不知道听了多少边太太们的争吵骂街和金峮熙的阴阳怪气,留意阴晴不定的父亲也是必修课,比念书更耗费心力。 她不信宋迤,估计在宋迤眼里她也不可信。可是在这个瞬间里,金萱嘉品味出与平时的不同——这两个人都无心当她爸的小老婆,吵吵闹闹的也让她看了许多热闹,她抚掌笑道:「还是和你们两个在一起安心。」 宋迤和唐蒄的较劲点到即止,两人一齐望向她。宋迤说:「你之前说尚小姐病着,不好打扰。现下乔先生不在家里,想弄清那瓶酒的来歷就只能去叩访她了。」 「有什么,她病了这么多天我们都没去探望她,是时候去看看了。」金萱嘉说话时看着心情愉悦,她理了理袖口的花边,说,「我们是一家人,互相照应是理所应当的。金峮熙今天挨打她也看见了,应该吓得不行。」 宋迤惊奇地看唐蒄一眼,不太确定地说:「唐蒄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你这么快就改了主意?」 唐蒄怨怼地推她一下。金萱嘉坦白道:「我希望尽快把下毒的人找出来,免得他怀疑到我妈身上。」 这理由水到渠成,是她能做出来的事。金萱嘉站起来,叠起来的裙摆水流一样盪下去。她没回头,扬手指着桌上那两条穿着牙齿的红绳,对宋迤说:「晚点叫人把这两个东西找个地方丢了,闻着就臭。」 【??作者有话说】 *生在富贵丛中的,嗜欲如勐火:出自《菜根谭》。原句为「生长在富贵丛中的,嗜欲如勐火,权势似烈焰。」 第90页 所有人都有有病,都擅长自打脸。要带着批判的眼光看,做好这群人做什么事都不奇怪的心理准备。 47 ? 察微意 ◎走亲访邻◎ 不知是故意气她还是实在怜惜黄语,唐蒄没让人拿走两条红绳,珍而重之地带着自己手上。金萱嘉偶然间会瞥见一眼,被这份噁心的礼物噁心得皱起眉头。 红绳跟用血泡过似的,松松懒懒地绕在唐蒄腕间,她用这只戴着牙齿链的手敲门。门后隐约传来跟尚小姐一道来的广州姑娘翠华的声音:「谁呀?」 这人是乔楼东找来的,或是金龙瀚特意关照。否则她找不起一路侍候她的人。尚樵正在病中,脸上的肤色和表情都笼上一层白纱,隔着模煳的淡色,看不真切。 屋里陈设毫不起眼,比金萱嘉房中少了几分生气,不像常住人的地方。这是在金萱嘉家里住久之后得的病,忍不住靠窥探别人房间里什么样子,眼睛最不懂事。 「尚姐姐,我带朋友,来看你。」金萱嘉和颜悦色地介绍,「这是唐蒄,以前是我的朋友,现给芍雪当音乐老师。她唱歌很好听的,还懂几支你们广东的调子。」 尚樵软软地涂在床上,偏过头没看她:「你好。」 金萱嘉拉过唐蒄,笑道:「叫她给你唱吗?」 唐蒄感到心累,又要卖艺了。她正要咳两声润嗓,尚樵却说:「不用,不用。我现在哪有心情听曲儿,早上看见你们家里闹得这样大,我都不敢再说旁的了。」 「我爸平时不会轻易打人的,金峮熙不给他颜面,他也不会给金峮熙留余地。」母亲的教导犹在耳边响起,金萱嘉说服道,「我们不要管那些,抓紧现在便好。」 宋迤一直没说话,跟在队伍最末像个再寻常不过的侍女。她端着一盘散着热气的面条,旁边搁着银筷条,低眉顺眼地说:「早上我见尚小姐没怎么吃东西,叫人带了碗新下的素面来,和早晨的汤是一块儿熬的。」 尚樵怅然地摇摇手,把那碗面淡淡的香气挥开了。众人不免露出担忧的神色,宋迤仿佛失望,金萱嘉尤甚。 「您要是不喜欢,我这里还有包小的辣椒酱。」唐蒄急切地跟宋迤打配合,「照理说病人是不该吃辣,不过我觉着病中胃口不好,吃辣的反而开胃,去去湿气。」 她说着,上前把手里用小袋子装起来的东西献宝般贡到尚樵面前。金萱嘉不动声色地拽她,怕她惹得尚樵生气,这样不起眼不值钱的东西,拿去送礼都是羞辱。 尚樵到底不是她那样锦衣玉食供养长大的人,闻见辣椒沖鼻的气味后顿生好奇,贊道:「是有点香气。」 好在这辈子见的世面够多,金萱嘉脸上只显神采不显惊愕,她顺水推舟道:「尚姐姐,你要不试试?」 尚樵撑起身子,身边的人赶紧给她塞软垫。唐蒄把辣椒酱挤进碗里,宋迤用筷子将其拌开。尚樵谨慎地夹了两根,很有大家风范地浅尝几口,把吃不下的抿断了。 她用这个别扭的姿势吃了两口,把垂在鬓边的头髮甩整齐,面带犹豫地问:「你们来时看见乔总了吗?」 「乔总啊,他这几天在陪苏太太忙生意的事情。」金萱嘉抬高面碗,自然有人拿来托盘接住,她擦着手说,「苏太太不是喜欢四处招摇嘛,一下子就撞上啰。」 「是乔楼东带我过来的,我也是时候回去了。」尚樵焦急道,「我的路费在他那里,他什么时候放我回去?」 宋迤和唐蒄对视一眼,都听出她话里的急不可待。金萱嘉还在状况外:「你要回去,去哪里?」 尚樵嘆道:「乔总说住几天就能走人。虚数起来也有半个月了,我还留在这里。身体一天病似一天。」 金萱嘉想说句好笑的,故意道:「你长住的日子还多着呢,等你嫁给我三哥当老婆,年年都要来拜会。」 尚樵笑两声,用手遮着脸别过脑袋。金萱嘉以为她是害羞,把她的手拔下来道:「怎么,你竟然不愿意?」 「我怎么敢不愿意,我是说在这里住了半个月,就看见了那种事情,」尚樵说到这里笑容倏然僵住,她盘桓片刻,笑着略过这篇,「光是说我就怕得流冷汗了。」 让未过门的嫂子看见这种事,她没当场跑路都算是有教养的。金萱嘉心里油然而生一种正义感,许诺道:「你放宽心,这事儿我们保准给你查个水落石出。」 她目光扫向唐蒄和宋迤:「是不是?」 「是!那当然!也不看看我们是谁!」唐蒄乐于接她的话,「尚小姐,我们来是想问问你关于那瓶酒的事。」 宋迤没她那么会铺垫,开门见山就说:「你们送给金二少的酒里有东西,她想知道是谁放进去的。」 明明自己也想知道!唐蒄看向宋迤,这人居然刻意把自己摘出去了,好像自己不是沖冲着尚小姐来的。 「酒?酒一直被我和乔总保管,此前就搁在那边那个柜子上……」尚樵迟钝地说着,「动过它的人很多,每天进来扫屋子的我都会喊他们把酒瓶擦一擦。」 「乔总把酒送给金二少的时候我不在旁边,」她突然坐起来,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坐回去,忧虑道,「金二少非说要去找相好,两个男人之间的事我去做什么。」 金萱嘉看出她的讥诮,心知这个二哥是上不得台面的,说了也照样我行我素。金萱嘉只得半开玩笑地说:「对,你可得盯紧我三哥,别让他染上这种恶习。」 第91页 「真是烦死个人。」尚樵扯扯唇角,又小心地问,「你们来问我酒的事,是不是金先生对我有了疑心?」 「这个……」金萱嘉将眼神递给宋迤和唐蒄,唐蒄还没措好词,宋迤就了熟于心地开解道:「还不好说。您是客人,哪有苛待您的?您清清白白,不消怕猜忌。」 「就是呀。尚小姐人长得漂亮,讲话又好听,我都要跟你一见如故了。」唐蒄也换上笑脸,凑到尚樵面前认真地说,「诶,你能教我几句广东话吗?」 金萱嘉啐她一下,佯怒道:「尚姐姐病成这样,还要给你当老师啊?」她转向尚樵便是笑容,「就知道信口胡咧咧,你养身体要紧,以后好给我们家做新娘子。」 尚樵掩面,不再说话。四人又说了些有的没的,大多都是尚樵表达独在异乡的害怕,担心金府里的火烧到自己身上。她眼含热泪,像块戳戳就会滴水的海绵。 宋迤随口问:「乔老闆的生意很忙吗?」 「都不知道在忙什么,酒店舞厅俱乐部,白天黑夜都不回来。」尚樵搓着略长的睡衣袖子,诚恳地回忆道,「他住我楼上,天天听见他晚归踩地板的声音。」 金萱嘉也深为恼火,摔了手里的筷子:「这个人真是坏透了,大晚上的,还把留声机的声音开那么大。」 唐蒄继续发散愠怒:「祝他拧摇杆的时候扭到手。」 嬉笑一阵,以尚樵突如其来的困意作结。金萱嘉细心地替她掩好房门,笑着声明道:「我真喜欢这个嫂子,要是我三哥选择住在家里,我就天天能见到她了。」 宋迤冷不丁地说:「你信她吗?」 「怎么又说这种话?」金萱嘉把眼睛一瞪,反问道,「她说的净是寻常的事,你看出她有有什么问题?」 「就继续从那瓶酒上查下去。」宋迤陷在自己的世界里,「这几天谁进过她的屋子,谁碰过柜子,都得查。」 金萱嘉大为震撼,一下子连走路都忘了,冷冷地钉在原地说:「你疯了,是不是把所有人都怀疑一遍才满意?怪不得我爸喜欢让你跟着,你们能怀疑所有人。」 唐蒄适时地出来插话:「我也觉得有点蹊跷。」 金萱嘉依旧不懂,问:「你?你算什么?」 「我什么都不算。」唐蒄脸不红心不跳地说,「我觉得她和乔老闆之间肯定不单纯,没见刚才说到二少带乔老闆见相好是她的表情吗?就差啃旁边的勺子了。」 她说着,揽住金萱嘉的肩膀:「你换成自己想想,家里没几个钱,好容易混到读大学认识个有钱人,不但要日夜提防他出轨,还要说服他家里人接受,得多累?」 金萱嘉嫌弃地看她一眼,像是讨厌她如此物质。但唐蒄的话也不是完全没听进去,金萱嘉思忖道:「我三哥为什么没能及时回来呢?哪有媳妇比儿子先进门的,他就不怕这样做会引起非议,大家看不起尚姐姐吗?」 宋迤说:「还是彻查那瓶酒有几人经手更妥当。」 唐蒄举起一只手,郑重地说:「我站宋姨一边,每天进出房间的姐姐妹妹们一定有很多八卦可以跟我讲。」 金萱嘉浮起笑意,摇头道:「你们哪。」 她甚少像现在这样下到厨房里。就算金先生不吩咐也要提早准备中午餐桌上的诸多供品,再撞上早饭后的洗碗时间,本就不清闲的厨房里就显得愈加忙碌。 唐蒄肯定是会煮饭的,听宋迤说她还会杀鸡,这事儿听着还有点诡异。金萱嘉有意无意地打量唐蒄叠在一起以示听话乖巧的手,难以想像她沾上血的样子。 但宋迤说的话基本不会有假。宋迤以前大概也如唐蒄那样在泥土里摔过滚过,那两个人看过一样的风景,金萱嘉低头,只看见自己镶了两颗粉色珍珠的鞋尖。 她用手肘捅了捅唐蒄,说:「杀个鸡给我看看呗。」 唐蒄凝神静气,在看炉灶上裊裊升起的暖雾。金萱嘉的话叫她不明就里:「为什么突然要看我杀鸡啊?」 金萱嘉笑道:「上次从你家回来的时候宋姨的汇报里说你会杀鸡啊,我没见过,你杀一个给我看看。」 唐蒄一转眼珠,骂道:「你想看戏,昨儿怎么不跟着金先生去戏园子?人家够专业,比我唱得好听多了。」 「你不想就不干嘛,沖我说什么!」金萱嘉没在她这里讨到便宜,倒是颇为看得开地寻下家,「我找宋姨杀给我看,她连人都敢剖,以后也要她剖尸体给我看。」 唐蒄大惊:「验尸哪是做来玩的,你给我……」她急急忙忙跟金萱嘉挤到宋迤身边,宋迤指着面前桌案上冷彻的汤碗道:「这碗汤是尚小姐留下来的?」 有人应道:「是,尚小姐最爱喝,早餐喝好几碗呢。」 唐蒄不肯浪费,伸手要去拿碗。宋迤按住蠢蠢欲动的唐蒄,冷静地问:「既然爱喝还留这么多?」 那人回答:「她之前喝过几碗,到这里就乏味了。」 宋迤松开唐蒄,唐蒄就扑到那碗汤上。她没喝两口,脸色陡然一变,颤颤巍巍地松开汤碗。有了昨晚的前车之鑑,宋迤赶忙凑近扶住她道:「怎么回事?」 唐蒄沉郁道:「这汤冷的和热的不是同一个味道。」 宋迤翻个白眼,立时松开她。 48 ? 玲珑筹 ◎貌合神离的一干人等◎ 第92页 宋迤提出去见杜高岐的时候,金萱嘉的不高兴显而易见。唐蒄在旁边站着,这种时候她总是说不上话的。 半年间来金先生家里的次数不少,和几位太太都混个脸熟,却从来没见过金小姐的母亲。听说她像杜小姐一样病着,唐蒄闷声想,总不可能是水土不服。 但金小姐非常在乎母亲的名誉声望,仿佛母亲不能在家里占得的地位,她要代替母亲守住。这样的金小姐像只放低重心的猫,时刻都预备跳起来抓说闲话的人。 宋迤这种人,恐怕永远都不懂得哄人——唐蒄默默嘆了口气,挤到这两人中间道:「跟杜太太见面,不代表要跟杜太太求和,是不是?我看她这几天的态度,也不像目中无人,看不起金小姐和金小姐妈妈的样子。」 「你懂什么,你才跟她见过几次面,她是你什么人啊?你就这么急着帮她说话。」金萱嘉正愁骂不了宋迤解气,愤然把矛头转向无辜的唐蒄,「以后我说话会分三个层次,到底几个意思就看你能不能听懂了。」 唐蒄全然不懂她话里的意思:「啊?」 「不明白吧?这是警告你少打岔。」金萱嘉担心唐蒄不高兴,耐着性子握了握她的手,抬头对宋迤说,「不是我不肯听你的,我实在不想跟那些太太们说话。」 宋迤深知金萱嘉跟家里那窝人互相看不上,此时却也毫不退步地说:「我只是想同她讲些杜老闆的事。」 眼见劝说无望,金萱嘉冷下脸来,说:「我以前和你吵过一架,那次你说我什么?好像是说我皇帝不急太监急,我妈不在乎我爸,我反倒上赶着去讨好他。」 「我没有这样说。」宋迤像是被这句话扎到一般,立即为自己辩白,「我记得我是劝告你李太太不在乎的东西你也不要在乎,就算你抢来了她也不会喜欢的。」 「不谈这个。」金萱嘉自讨没趣,背过身说,「你来我家的时间太晚,没看见他在我妈后娶的那几个是什么下场。得亏是我妈不假辞色,否则也难逃那样的结局。」 宋迤不以为然,执着地说:「那就更不该在意了。他怎么想岂是我们能控制的,不如就像李太太一样。」 金萱嘉笑了笑,没头没尾地说:「乔楼东和我说,南京的天真冷。」她跟宋迤擦肩而过,「奉天的冬天比南京的更冷,你没去过奉天吧?想去就自己去吧。」 宋迤沉默着任她走远了。唐蒄也不知该劝她留下还是跟她一起走,最后还是留在宋迤身边,望着金萱嘉的背影十分不解地问:「她为什么提到这个就生气?」 宋迤平淡地说:「她是怕别人抢走她的东西。」 唐蒄像是听到什么烂熟于心的话般拍手,说:「她以前也这样说过你,怕自己地位不保,于是针对我。」 看她那表情宋迤就知道她没懂,宋迤道:「我不在乎她如何说我。我不怕别人从我这里抢走什么。」 唐蒄问:「什么意思?你们究竟几个意思啊?」 宋迤却释然地笑开来,说:「走吧,今天还得靠你。」 唐蒄以为自己没听清楚:「靠谁?」 「靠你呀。」宋迤跟她勾肩搭背以示友好,说,「待会儿你负责问杜太太话,只说杜老闆的生意便好。」 被她揽住的唐蒄受宠若惊,一再确认道:「你确定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我?你不怕我搞砸啊?」 宋迤笑而不答。进门时唐蒄被杜太太房间里到处摆满的鲜花盆景震慑住了,差点忽略站在床边叠衣服的杜高岐。她没让人跟在身边,看着是自食其力的模样,兴许跟她年轻时被当成交易工具般送给金先生有关。 金先生宅邸里的玫瑰花常被剪来插瓶,茎上的花刺都是精心除去的。杜高岐在浓郁的花香里抬头,面上表现出了十分的惊讶:「你们二位怎么来了?快坐。」 她只拉着唐蒄的手,也只让唐蒄坐,宋迤就像跟着金先生那样垂首跟在唐蒄身后。唐蒄笑不出来,这下才知道宋迤为什么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她。 看来杜太太和金小姐的针锋相对旷日持久,连宋迤也被波及到了。宋迤不方便开口,唐蒄只好独立思考:「杜太太,我们来是想跟您谈谈杜老闆的事儿。」 杜太太不语,面上浮现出慈祥的笑容。不用宋迤清嗓子提醒唐蒄就知道自己说错了。宋迤想说话解决眼下僵局,唐蒄急忙粉饰道:「金小姐昨天跟我说杜老闆了,我是来取经的,想靠股票发家难不难哪?」 「你想知道这个?」杜太太抬起手边的茶杯,说,「我不太懂这些,只知道在家里坐着搓搓麻将。」 唐蒄继续找话题:「麻将怎么玩?」 宋迤几乎要晕过去,杜高岐跟着装不懂,说:「你想玩,叫人来呀。」她甚至颇具闲心地瞟宋迤一眼,「宋迤要不要一起?平时都看你和萱嘉在一块儿。」 宋迤说:「金小姐叫我管好她,别让她乱跑。」 自己说话不顺她意,她也要说话来寒碜自己,唐蒄心里气恼,杜高岐瞭然地给她台阶下:「昨天的事情我略知一二,萱嘉那么懂他的心思,是不是猜出了什么?」 唐蒄犹豫着没有回答,宋迤的话打断她的思绪,也没把之前三人的猜想和盘托出,她谦虚地说:「哪能呢,金小姐现在不还是在奔走着打听消息。」 「她对这个二哥看得还挺重,我这种人倒是遭她嫌弃。什么是自家人什么是外人,她分得比她爹还清楚些。」唐蒄和宋迤一脸讳莫如深,杜高岐毫无波澜地说,「没说她这样不好,我以前也是她这样想的。她不爱给我好脸色,我也懒得贴上去,井水不犯河水吧。」 第93页 唐蒄试着帮金萱嘉说话:「金小姐人很好的……」 杜高岐陡然说:「等你嫁进来,她就不会和你好了。」 没想到她会这样说话,唐蒄被这转折吓了一跳,她还是笑眯眯的。宋迤适时地出来化解尴尬:「怎么会。」 「乔太的儿子前几天还跟她说要接她过去住,三少也即将成家,」杜高岐讲话也不躲着宋迤,直言道,「我看再熬过几年,这天魔星也该离开咱们家里了。」 她顿了顿,又说:「哦,还有啊,苏缃的儿子要结婚,她还能笑着祝贺?在我们这窝人里,她不是觉得苏缃最可恶嘛?我就没见过她和苏缃和谐相处的时候。」 「金小姐的不高兴不过是嘴上说说,您别往心里去。」唐蒄烂泥扶不上墙,宋迤转移目标道,「说话不中听的大有人在,就譬如今天挨棍子的那个。」 「他啊。也是个可怜人,这屋子里谁不可怜。」杜高岐嗤笑一声,很快便从伤怀里清醒过来,站起来说,「你们年轻,帮我瞧瞧这个月新裁的几件衣裳好不好看。」 她说着,话语残留在空气里,人就飘到屏风后头去了。这屋子很大,据金萱嘉和金芍雪的房间推断,屏风后还有更大的空间,人走的时候还能听见脚步的回声。 就今早看见的场面而言,杜太太为人小心,对上金先生时畏畏缩缩的,下了场也还是有点遮掩着,不肯把话说明白。她本说要去裁缝店,但金先生一说要见杜横江她就偃旗息鼓,可见金先生的意思在她那里是第一位。 天知道她会不会和颜悦色地聊完,转头就去跟金先生告密。唐蒄求助般抬头看宋迤,宋迤放弃她能舌灿莲花的幻想,保守地提点道:「你夸她两句就是了。」 夸人是会的,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奏效。唐蒄心里一团乱麻,悄声说:「她不说杜老闆的事,嘴真严实。」 宋迤拍她肩膀一下:「谁叫你说麻将的事?」 唐蒄捂住被她击中的地方,不容多作思索杜高岐就拎着两件衣裳从屏风后重新现身。她扬起两只衣架,裙上的花随着抖落次第铺开:「你瞧这两件,哪件好看?」 「我觉得这两件都好看,」唐蒄照着宋迤的提示,踟蹰几秒还是忍不住多话,「昨天金小姐帮我选的那块料子就是您不爱的那块,没想到我有幸捡来穿上了。」 「那种料子,百货公司常有的。」杜高岐说着将手一扬,把衣服连同衣架随手搭在扶手上,「我年轻时跟我哥来城里,总喜欢揣着几分钱在店里逛,样样都喜欢,样样都买不起。现在有钱买了,没成想都瞧不上了。」 似乎是察觉到这话可能让唐蒄多想,她復又换上笑容说:「这两件你看上哪样,我送给你。」 「不用了,这样好的衣裳配您才好。」唐蒄条件反射地奉承一句,战战兢兢地摆手拒绝,「我也喜欢在百货公司到处看,就好像看见了就能用上似的。」 杜高岐浅笑道:「只要肯等,总会得到的。」她将衣服拿起来,对唐蒄示意道,「你过来摸摸这料子。」 唐蒄迅速跟宋迤对视一眼,从她的眼神里读出「可以去」。她不懂这时该怎么做,如杜高岐所说伸手摸过去,那叠裙袂滑过手底,流水一样把握不住。 她怔怔地回头看宋迤。杜高岐就近观察她的神色,很轻易就看出她的钦羡,于是和蔼地说:「人生在世,只要愿意,什么都能挣来。你喜欢哪件就跟我说。」 「也不一定,要有杜太太这样好的福气,别人是不配穿这么好的衣服的。」唐蒄回神的同时收回手,想起自己的任务来,「光顾着看这个,都忘记是来问股票的。」 杜高岐还是刚才的模样,看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她将衣服撂下,说:「我给哥哥捎去信了,他今天还在城里,晚上会准时来。约在八点钟,都不是正经吃晚饭的时候,估摸着是准备谈正事,不高兴让人打扰。」 唐蒄收到想要的答案,立即乖觉地给自己铺后路:「我也只是问问,杜老闆来了我也不敢当面说。」 杜高岐不甚在意地挥挥手,直接跳过这个话题:「昨天萱嘉带你去做衣服,有没有遇见什么新鲜事?」 她刚说完这句,门外蓦地传来一阵磕碰声。杜高岐的反应比谁都快,扬声问:「谁在外面?」 没人回答,宋迤追到门边开门一看,走在楼梯间上来送东西的佣人被人撞开,偷听的人早就逃得无影无踪。 唐蒄茫然地回头看向门外,只见宋迤和杜高岐脸上的无奈如出一辙,她便明白站在外面的人是谁了。 49 ? 隐机锋 ◎大家要和睦相处◎ 天地何其大,世人何其多。久留在金家不是个好主意,这家人个个都揣着自己的打算,周旋太久就算是神仙也会累。宋迤时常想着要回东西,赶紧离开。 踏入沼泽后再想干净利落地抽身就难了,宋迤立在金先生身后,远眺和杜横江坐在一起的杜高岐,忽然觉得杜太太或许也和自己怀着一样的想法。 对杜太太来说,这个屋子和牢笼没有区别。宋迤不懂她为什么执迷于将自己打扮得更艷丽,在这场鸿门宴上,她妆扮得仿佛想把身边亮起的烛光都比下去。 正如摆在屋里的古董玩意儿一样,不美的东西入不了主人的法眼。珍财异宝在富足后总会遽然失色,裂帛撕扇换来的偶然笑容才值得追求——人比物件好玩。 第94页 在金先生眼里,杜氏兄妹正是俎上鱼肉,他游刃有余地噙着笑容。杜高岐不解其意,出乎本能地赔笑,杜横江兴许是猜到了什么,把今天的事情都推脱掉了。 「昨天宴上人多,忘了把准备的礼物给你。」杜横江招手叫来侍从,「这是我前几天淘来的根雕,据说是当年宫里流出来的几千年前的木头,百年前的工匠。」 现在这时局,想彰显身份贵重就必须跟宫里沾点联繫。金先生看着在灯光投在盘根错节的雕刻上的阴影,伴着微笑赞赏道:「不错,好光彩。」 杜横江澹然说:「我儿子送的,我就当借花献佛。说到底还是一家人,算是他给你的贺寿礼物。」 「寿都过了,这时候送也只当是孝心。实在是好,看这技巧是有价无市。」那根雕被人托着送到金先生眼前来,他却只看杜横江,「託了不少关系才搞到手吧?」 「我在金陵认识的人还没你多呢,怎么好意思在你面前说托关系。」杜横江挠挠头,说,「就是个从小就认识的朋友,顾念着当年的情谊才带我走的近路。」 「不错,真是不错。这些东西做得再好也不过是死物,还是你和故交的情谊难得。」金先生眯着眼睛笑开,扭头看向身旁的宋迤,「宋迤,你看怎么样?」 宋迤走神很严重,回答也有延迟:「是很好。」 金先生没对她不及时的回覆做出反应,宋迤觉得他肯定是不高兴的。但她现在没功夫管这么多,姓金的都麻烦,闹起来都不好解决,但金先生多少懂得什么该轻拿什么该敲打,不会如金萱嘉那般肆意对人撒气。 眼下还是劝好金萱嘉更重要,宋迤瞥向窗外无边的夜色,不知道唐蒄能否把金萱嘉哄好。在说好话这方面唐蒄相当有能力,想来不用她担心,唐蒄踩在草坪上,金萱嘉听见身后传来的沙沙声,负气般地没有回头。 唐蒄走到她身边:「金小姐,你在这里做什么?」 金萱嘉没搭理她。她丝毫不恼,厚着脸皮在金萱嘉身旁蹲下:「看蚂蚁搬家啊?我小时候也很爱看的。」 「我不是在看它们搬家,是餵它们吃东西。」金萱嘉手里攥着几粒糖,她把雪白的糖丢在泥土里,心不在焉地讲解道,「故意把糖放在这里,等它们带回家里去。」 「在村里没有年节也没有大戏,就只能看蚂蚁搬东西咯。」唐蒄撑着下巴,笑嘻嘻地说,「我还没谢谢你,昨天本来你也可以去听戏的,结果要陪我去做衣裳。」 金萱嘉嗤之以鼻,拖长声音讥讽道:「不用谢我,你说一声想要衣裳不就有人上赶着送你?」 唐蒄笑着问:「当时真的是你在偷听啊?」 金萱嘉哼一声,嘴硬道:「什么叫偷听,我在自己家里随便逛逛,是你们说的话自己钻到我耳朵里来的。」 唐蒄歪歪头,又问:「你不喜欢杜太太?」 金萱嘉搓着手里的草:「我怎么会喜欢她。那种人像花,像衣服,要多少有多少,看不顺眼随时都能换掉。」 「说得这么轻松,你换一个试试?」唐蒄说完就被她横去一眼,赶紧摆手是好道,「别生气嘛,宋姨跟我说了,你妈妈跟她们没有交恶,犯不着跟对仇人似的。」 这世上的烦恼各不相同,金萱嘉觉得她理解不了自己,郁闷道:「我和她们是一样的,像花像衣服,换了死了都无所谓。我妈不讲究这些,她恨不得死了——」 话说到一半才想起不该讲得这样重,金萱嘉说:「她不在乎我爸爱不爱她,可我要在乎。如果我爸不珍重我,我就会像杜高岐一样,被人拿起来当筹码。」 虽然相信自己的哥哥们不会那样待她,只是这样的事在耳中眼里发生得太多,难免不让她胆寒。听多了鬼故事的人,难道不会有那么一刻相信有鬼吗? 唐蒄酝酿一番,没找到开口安慰她的立场。她想了想,问:「金二少现在还好吗?」 说起别人总是毫无负担的,金萱嘉收敛失意,语气也变回以往的随意:「他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昨天喝得大醉,今天起床就被打,大概是在房间里养伤呢。」 唐蒄掩着袖子笑道:「这么了解,应该是去看过了。」 「你说话怎么跟宋姨似的,听着就烦。」金萱嘉满是怨念地错开她的视线,想起宋迤,便说宋迤,「她现在是跟着我爸去接待杜横江他们?难怪你来找我。」 「什么啊,我又不是她不带我才来找你的。」唐蒄佯怒道,「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生来就有这么好的家世,家里人好像都很喜欢你。你那样对苏太太她们,她们也没跟你斗,怎么就不能和谐相处呢?」 「我不能和芳菲一样靠母亲,也不想像二姐那样嫁给一个根本就不熟悉的人。」话题又绕过去,这次金萱嘉没那么难过,「我妈帮不上忙,我只盼着他更喜欢我,要是他真的爱我,就会给我个更配得上我的前程。」 金芳菲和妈妈常玩的鞦韆就在不远处,在混沌的黑夜里无比刺眼。唐蒄问:「事事都顺着他,替他调合和二少爷之间的关系,他就会因为这个更喜欢你吗?如果你哪天不想做这个调解人了,他是不是就会放弃你?」 「是,根本没有利用价值。」金萱嘉一抓头髮,「我和他挂在衣服上的奖章有什么两样,供他向别人炫耀。」 第95页 还好现在他退居幕后,没人要求他上阵杀敌。亦或者还好现在还算有个国家,听说真正的乱世,无论身份如何都会连遗言都说不出口就被杀掉。 那时不管是金萱嘉还是金芳菲,都会被不留半分愧疚地抛弃。不是听宋迤说过亡国后有人拿官印抵债吗。金萱嘉低声说:「我要飞得更远些……」 更远些。母亲飞得还不够远?她离乡背井,被迫成为一只被困在笼中的鸟。李太太,多高贵的称唿,她却一点也不在意,这份孤傲让她看起来更加格格不入。 飞不远,也不敢去做有骨气的人。她知道父亲是用什么手段对待的宋迤,再硬的骨头都能打碎,冰寒里不折不屈的松柏,轻易就能被樵夫砍断拿去当柴火。 「不挤出笑脸来待他,转头就会被他忘记。你明天去他面前问,问他还记不记得我妈叫什么名字?」金萱嘉咬牙,不知是委屈还是愤恨,她说,「后面多得是人排着队讨好他,何必在没眼力见的人身上浪费时间。」 唐蒄托腮道:「可我看宋姨也不太逢迎他。」 「宋姨不是我这样的人,我倒是想和她一样!」金萱嘉的声音陡然大了起来,她勐地转头,眼睛被月光晃得如同寒星,疾声诘问道,「唐蒄,你会不会死?」 唐蒄愣了愣:「啊?肯定会啊。」 「是吧,因为我们会死,所以才不敢得罪那些翻手就能主宰我们性命的人。」金萱嘉把头转回去,很是羡慕地说,「宋姨不同,她不怕死,也不怕被人记恨。」 「这个嘛……」唐蒄听得一时语塞,迟疑着揣测道,「你是想让我夸她胆子大?」 「不是。」金萱嘉用力嘆了口气,将手里的糖往地上一丢,拽着唐蒄站起来说,「跟你说了你也不懂,她忙着给我爸当背景,管不上我们。我带你去见胡太太。」 唐蒄不解道:「见胡太太?为什么?」 「我跟我二哥说了毒酒的事,他拿命跟我保证他没想害我爸。」金萱嘉的语气是十足十的肯定,「那个下毒的人想借刀杀人挑拨我家里的关系,你是被误伤的。他是说劝他敬酒的是胡疏影,我们还没问过她。」 胡太太平日里谨小慎微,也是个像金萱嘉一样致力于维护家庭和谐的角色。她不怎么起眼,唐蒄短短一天内需要解决的事情太多,是把这个人忘了。 只是现在天色太晚,不知道胡太太那样行事稳重的人会不会早睡。金萱嘉的低迷情绪来得快去得快,打了鸡血般跳起来抓着唐蒄要去紧急审问。 唐蒄觉得金萱嘉太浮躁,问话还是要等宋迤归队后从长计议。两人拉扯一阵,远远地有人拿着提灯往这边一照,金芳菲的声音传了过来:「姐姐们在那边。」 「是姐姐和蒄老师。」苏缃跟在提灯的金芳菲身后的黑暗里,保持着万年不变的清闲友善,「这么晚了,你们两个怎么不回去待着?蹲在草里容易挨蚊子咬的。」 不想被她的目光扫到,金萱嘉不自觉地后退一步,说:「你管得太宽了,我们在哪里和你有什么关系?」 「鬼鬼祟祟的,当心被当做小偷。」苏缃调侃一句,又说,「连杜老闆都回去了,你们也该回去歇着了。」 金萱嘉确认道:「杜横江走了?」 苏缃拢了拢头髮,说:「怎么直唿其名。」 金萱嘉回头对唐蒄道:「他不在,宋姨估计得空了。我们去找她,辩清楚是按你说的做还是按我说的做。」 说这个到底有什么意义!唐蒄哀嚎一声,金萱嘉的想法不容置疑,她没有徵求唐蒄同意的意思,抬脚就往前走。唐蒄慌里慌张地跟苏缃道别,追上她的脚步。 金芳菲望着两人走远的背影,还是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要带自己来这里。苏缃拉住她的手,说:「走吧,把姐姐叫回房间里,我们也不能留在外面了。」 金芳菲跟着她走,问:「为什么呢?」 「晚上很危险,只有妈妈身边才安全。」苏缃有条不紊地说,「萱嘉姐姐的妈妈不会照顾她,很可怜的。」 金芳菲嗯一声:「所以我们要保护好她。」 苏缃笑着颔首:「说得对,我们要保护好她。」 50 ? 停红烛 ◎传下去,唐蒄抄了宋迤◎ 微热的空气轻柔地罩在脸上,在昏暗的光线里犹如一层朦胧的纱。真是香,唐蒄缩在被子里想,多亏宋迤进门后拿了个不知道叫什么的器物把被子烫过一遍,现在到处都是那个东西蒸出的烟雾的味道。 还以为这样讲究的人只存在于传说里,就连事事都追求精緻好看的金小姐也不做这种事的。莫非她真是哪家高官的女儿,家道中落后投靠到金先生家里来? 难怪她刚才拒绝金萱嘉去见胡太太的建议时没有半分胆怯,金萱嘉使尽招术都没把她哄去胡太太房里。 敢拂逆金小姐的意思,看来是真不怕死。想到这里,唐蒄对宋迤的景仰更上一层楼,不愧是金小姐官方认证过的人,胆色不同寻常。她对待生活细緻到这个地步,又不怕得罪人,为什么待在金先生家里不肯走? 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在这么好的地方过夜,只是宋迤迟迟不来,身旁的位置空落落的。唐蒄郁闷地踹几下被子,宋迤适时推开浴室的门,从一片云雾里走出来。 唐蒄本以为她会直接过来躺下,宋迤却没有走近,破天荒跑到书桌边坐着。那边的檯灯实在晃眼,唐蒄听见翻书的声音,坐起来问:「你不睡吗?」 第96页 宋迤点头,从柜子里拿书出来。唐蒄无法理解这种行为,再次质问道:「胡太太都睡了,你不睡吗?」 「我还有事没做完,」宋迤把几本厚厚的书册放到桌上,磕出沉闷的响声,她在书桌边跟唐蒄对视半晌,突然说,「我记得你抄过一张很多字的小抄。」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谁知道她会替这个。唐蒄哭笑不得,承认道:「是啊。怎么了,你不会想去告老师吧?」 宋迤看起来很满意她的答覆,朝她晃了晃手里的钢笔说:「既然你闲着,就来帮我抄点东西吧。」 唐蒄不屑地呿一声:「大半夜的叫人抄东西,迟早得瞎眼睛。眼睛花了就要配眼镜,我不花这冤枉钱。」 宋迤嘆息道:「胡太太病了,不知道是谁做的。」 唐蒄一翻身从床上跳下来,大声说:「给我给我。你把这其中的故事给我细细道来,不能有丝毫保留。」 宋迤将笔双手奉上,顺便替她翻开面前的书本。唐蒄拧开笔帽,再次感嘆宋迤行事诡异,不仅睡前要薰香,还要附庸风雅抄些乱七八糟的诗词,看着就头疼。 不满是不满,抄还是要抄。宋迤指着纸上一列细小的字迹吩咐道:「抄这个,我是人间惆怅客*,逐条逐句写。」唐蒄满腹牢骚地动笔,她才好整以暇地继续说,「其实很简单,金先生想让她病,她就要病。」 唐蒄只想赶快结束,运笔飞快的同时一心两用:「这是金先生的意思?他肯定知道金二少敬酒是胡太太怂恿的,他不愿意让我们顺着胡太太查下去吗?」 宋迤拉过来一张凳子,也在桌边坐下:「今天杜老闆送他礼物,他笑着收了。三个人面对面地吃着饭,其实暗地里早就有人摸到杜老闆儿子任教的学校里去了。」 「三个人?加上你不是四个嘛,」唐蒄抬起头来,露出想通的笑容说,「哦,又在旁边站着啊?」 宋迤当然不高兴跟她说这个,又指着纸上另一边差遣道:「写这句,愿作轻罗着素腰*。学校里没存那种东西,但是杜老闆差人制取也不是难事。」 「更重要的是,沾了毒的杯壁上疑似有杜太太的指纹,」唐蒄差点就要拍桌子站起来,宋迤即刻用后续制止她的行为,「可惜留得不多,不能确定是她本人。」 唐蒄失望地撇撇嘴,捡了个好处说:「这么说来,金先生不打算把金二少当嫌犯,金小姐可以安心了。」 宋迤满不在乎地说:「他那个样子,哪天金先生的耐心消磨殆尽了,就会直接被丢到外面去。这句。」 灯光在纸上晕开,把纸上的墨字浸泡得模煳不清。估计也是宋迤闲暇时抄的东西,所以她才记得这么清楚,哪句在哪里都知道,方便她随口随手嘱咐别人抄写。 唐蒄回忆着今天见识过的事情,迟疑不定地说:「我觉得尚小姐的话有纰漏,金二少打不开那瓶酒很正常,如果用力把木塞装进去,应该也很难打开吧。」 宋迤摇头说:「那瓶酒不一样,在瓶口有专门落下的漆章。时候我也仔细看过,痕迹是对得上的。」 「搞这么细,像是要完全洗清嫌疑一样。」唐蒄匆匆抄过一列,漫不经心地猜测道,「兇手是想把火烧到二少三少之间,让他们两个相互猜忌,好渔翁得利?」 宋迤仍是不认同:「太干净了反而会招致怀疑,金先生没那么容易轻易付出信任,大少爷不会不知道。」 「三个人都被框进来,」唐蒄自在地晃晃脑袋,话里也带着笑,「金小姐说得没错,这个家果真乱闹闹的。外头看着烈火烹油,里面还真是要烧起来了。」 「抄这个,觉性从来具足,天真本自完全*。」宋迤使唤得愈加驾轻就熟,她忖度道,「不妨想简单些,就抓着酒和杯子上其中一样摸到底,总能揪出个人来。」 「是个办法……啊!」唐蒄一惊一乍地喊一声,抬头说,「光顾着和你讲话,不小心写错行了。」 宋迤不在意地笑了笑:「涂掉吧。」 唐蒄照办,又说:「是查酒方便还是查杯子方便?」 宋迤道:「杯子的事有金先生,我们就盯着那瓶酒。尚小姐这几天闭门谢客尽是藉口,是有点让人起疑。」 唐蒄说:「我就讲嘛,不出意外的话她日后就要跟苏太太成一家人了,金小姐还去朋友似的找她玩。」 「兴许是以为别人会和她一样不待见苏缃。」宋迤问,「你之前说你念书不容易,是花了多少功夫?」 「那可说不完,我能说一天一夜。」唐蒄说起话来和手上动作一样快,「这时候社会上混不出头,学校里也大多是像金小姐那样有钱人家的孩子。要不是我手脚麻利身兼数职,连第一学期的学费都交不起。」 宋迤若有所思:「和你一起住的那个姑娘呢?」 「她也是,拿着家里老人的棺材本在读。」她注意到唐蒄说起这人时总是泛起笑意,唐蒄道,「雪梅有天赋肯努力,多加加油还能拿奖学金,就更不用忧心了。我是没办法拿家里人的钱来读书,比她累得多。」 气氛一时有些凝涩,唐蒄故意用平常的语气开玩笑:「等我赚了大钱,我就好好报答廖婆婆一家人。先给她家里的墙刷一遍,还是直接给她换个房子?」 宋迤笑道:「做梦。你要想赚大钱,不晓得有多难。」 第97页 「当着我面说我坏话?」唐蒄再次抄错一行,「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金先生每个月给你多少薪水啊?」 宋迤轻松地说:「就那么多。这里不是好地方。」 「那你还留啊。」唐蒄想起上次的谈话,乖觉地换了话题,「要是我们查出是谁要害金先生,他肯定要谢我们。那时指不定会赏我什么好东西,做做梦怎么了?」 「这里。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宋迤又伸手过来给她划范围,随口慨嘆道,「酒也不是条好路子。说大少爷是兇手,就是得罪了他和乔太太,说三少爷是兇手,就是得罪了他和苏太太。哪边你都吃罪不起。」 唐蒄得意道:「有金小姐护着我,我怕什么?」 「你就这么把金先生家里的表面和平挑破了,他不得恨死你?」宋迤收回手,影子还被光线投到这边来,「还是杜太太好解决,她没孩子,娘家也不中用。」 「这不专挑软柿子捏嘛。」唐蒄由衷地说,「杜太太太可怜了,被送到这里来,又遇上这么些事。」 宋迤问:「你想怎么办?」 唐蒄没什么头绪,加上昨晚的事情更加提不起劲儿来:「不知道。早知道这事儿这么复杂,我就不留下来了。白费脑筋不说,还喝了那杯酒,幸好我八字够硬。」 她说完最后一个字,二话不说就丢开笔,伸长手活动筋骨。宋迤倾身过来查看,问:「写完了吗?」 「嗯,最后一句。」唐蒄颇有种孙悟空跳出五指山的感觉,抄起几张纸递给宋迤,「看看吧,保质保量。」 宋迤拿过那几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轻飘飘地给她发一个参与就能得的奖:「写得是漂亮。」 单薄的纸张被灯光照得通透,她淹没在檯灯微弱的光线里,她端详唐蒄的字迹,唐蒄端详她。薰香的气味在空气里流动,唐蒄问:「你究竟是什么人?」 认真得像检查作业的宋迤恍然若醒:「什么?」 唐蒄说:「问你家在哪里,你说不知道。可你讲起在家里读书的事情又很明白,你是不是故意瞒着我?」 宋迤将手里的东西放下,说:「不是。这种事情金先生和金小姐都不会过问,你为什么要上心?」 一看就知道是想岔开话题,唐蒄索性学金萱嘉的态度道:「你管我啊。我知道金小姐是奉天来的,却不知道你是哪里来的,你为什么遮遮掩掩的?」 宋迤还想迴避问题,扭头错开唐蒄的视线:「我家乡是小地方,不出名,你肯定没听过。」 「又不肯告诉我。」唐蒄表现得痛心疾首,指着宋迤说,「我妈教导我做人要诚实,不要对别人藏头露尾的,不然就会被大鹅叼到河中央去,没人去救。」 宋迤淡然付之一笑:「我老师也教导过我,逢人少开口,否则就会被人抓去割舌头。」 笑的时候耳环也闪着光。唐蒄以为她是胡言乱语吓唬人,于是追问道:「你老师是什么人?」 宋迤的神色骤然肃穆起来:「死人。」 唐蒄呆愣地啊一声,她尽心尽力地补充:「她死了。」 之前她对那个所谓的老师无比敬重,她再信口胡说也不能说这种话。宋迤和她保持着原来的距离,却好像一下子变得很远,这个人身上一直盖着一层疑云,身世不明姿态高傲,可偏偏又替她看不上的金先生做事。 对待金先生她似乎永远保留着忌惮,面对金萱嘉和唐蒄却是不一样的态度。唐蒄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一时想不出要说什么,脱口而出道:「听说你不怕死啊?」 宋迤的魂魄一下子回到身体里,她迅速拉开抽屉,抽屉里赫然躺着一把枪,她竟然说:「你想试试吗?」 【??作者有话说】 *我是人间惆怅客:出自清·纳兰性德《浣溪沙》; 愿作轻罗着素腰:出自唐·刘希夷《公子行》; 觉性从来具足,天真本自完全:出自元·姬翼《西江月》;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出自宋·欧阳修《生查子》。 这四句要连在一起看。写到这里终于要接上主线,我智力有限,角色三观不代表作者三观,角色会杀人不代表作者会杀人,剧情内容纯属虚构,血腥场面全凭想像,严格遵守法律法规,共筑美好和平世界。 51 ? 有两意 ◎人多就是爱吵架◎ 被宋迤坚决反对的金萱嘉怒气沖沖地回房。如果宋迤被送去的是吴家孙家,说不定过得不如现在。至少自己家人人待她友善,她才不会像个犯人一样被关起来。 应该让她吃点教训,但在金先生手里她大概吃了够多的苦头。宋迤看着就是宁折不弯的人,金萱嘉难以想像她会因为什么服从号令,她明明什么都不怕。 她问起这个,父亲只是拿出一根烟,旁边站着的人立即给他掏出打火机点火。那簇火光扎到金萱嘉的眼睛,金先生感慨道:「火啊,火真是个好东西。」 金萱嘉心下惊讶,不可置信地问:「你拿火烧她了?」 「在那种人眼里有些东西比命还重要,拿刀割拿绳子捆都没用,身躯比铁打的还硬。」金先生唿出一团烟雾,望着天花板说,「作孽啊,几百年前的东西。」 金萱嘉深知父亲是个常在老物件上费心思的人,他怎么会忍心去烧毁几百年前的东西。或许是上头的人逼他做的,或许是宋迤对他出言不逊……金萱嘉不相信自己的推断,还是选择直截了当地问:「是什么?」 第98页 「不值钱的东西。她还捧着当宝似的,失心疯了吧。」金先生弹掉菸灰,「她要是不听话,我就当着她的面点火。今天烧这点,明天烧那点,总会撑不住的。」 到最后他也没说那东西是什么,为什么被宋迤看得那么重要。金萱嘉最珍视的是自己的亲人,她设想有人打死她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她肯定会痛不欲生。 这么一想,倒觉着宋迤有点悽惨。为了弥补父亲对她造成的伤害,金萱嘉就成了全家上下对宋迤最亲近的人。别人都对宋迤敬而远之,只有她和宋迤做朋友。 正是关系太好,宋迤才敢冲着她摆脸子。换成金先生站在她面前,她敢说一个不子吗?金萱嘉不爽地想,这种人实在是欺软怕硬,以后最好不要再给她好脸色。 这里的房子不算大,但是要爬许多楼梯。金萱嘉穿过琴房和洗衣间,隔着老远就瞧见宁鸳的房门敞开一线,里头黑黢黢的,大概是进出的佣人忘记把门关紧了。 她走过去随手把门拉上,关上门的瞬间听见里头有人惊讶的低唿声。金萱嘉敏锐地踢开房门顺手开灯,灯光应声填满整个房间,宁鸳和红袖呆立着,神色惶惶。 红袖是宁鸳最喜欢的女佣,几乎什么事都帮宁鸳做。宁鸳衣衫齐整不像要睡下,屋里不应该黑着灯。金萱嘉皱眉问:「你们又在搞什么鬼,白天吵的还不够吗?」 「吓死了,原来是你。」宁鸳松了口气,往地上啐了一口,「你说的什么话,莫不是还想和我再吵一场?」 她扬起手来卸耳环,手腕上环着的黄金手镯在灯光下光华璨璨。这东西金萱嘉见苏缃也戴过,有次撞凹下去一块,刚好可以在上头镶颗钻石。如今在宁鸳手上。 这两人在家宅里平分秋色,看来是要联手。金萱嘉冷笑道:「看来是攀到高枝了,所以敢这么招摇。」 宁鸳波澜不惊地笑了笑,遗憾地说:「你这话我可听不懂,这家里头的高枝只有那位,人人都眼热着呢。」 那趾高气扬的样子看得金萱嘉十分嫉恨,她作势要收手关门,宁鸳拔高音量问:「你去哪?」 金萱嘉语气不善地说:「我不想看见你,走也不行?」 「站住。你开我房门做什么?打搅我却装得像我跟你过不去似的。」宁鸳神情怠慢地说,「是不是急着去和你那两个朋友会面,要辨出是谁给老头子下毒?」 不提唐蒄和宋迤还好,提了更生气。金萱嘉用力把门推开,忿忿道:「别给我说那两个人。」 「怎么,她们让你不高兴了?」宁鸳在红袖的提醒下抬起袖子掩去幸灾乐祸的笑,「我说嘛,世上哪有我这样的人,被你欺压到现在,也只敢嘴上讽刺你几句。」 眼见她脸色越来越难看,宁鸳又说:「苏太太家不缺钱,侄子还在北京当军官。我要是她,就好好治治你。」 这话正中金萱嘉心里,她当即怒道:「苏缃怎么治我?我是我爸我妈生下来的孩子,跟她有什么关系?」 宁鸳轻慢地别开脸,连个眼神都不肯给了。金萱嘉气得摔门离去,宁鸳冷着脸数她的脚步声,隔了一会儿忽然对身边的红袖说:「跟着她,看她去哪里。」 红袖面露疑惑,请示道:「下毒的事是苏太太做的,跟咱们没关系。不是说好了该坐山观虎斗吗?」 「那么多话?」宁鸳瞪起眼睛,「你去,我自有道理。」 以前连佣人也不如,现在却使唤起人来,红袖在心里骂她几句,满脸不愿意地跟出去,追在金萱嘉身后。 她似乎被宁鸳的话刺激到了,步子越迈越大,最后干脆跑起来。这时候宅子里没什么人,于是金萱嘉一路畅通无阻,直跑到苏缃的房门前,很是用力地扣门几下。 睡眼惺忪的苏缃甫一开门,她就立即发狠掐住苏缃的脖子闯进去。红袖吓得看都不敢看,踟蹰片刻还是决定过去帮忙,屋里就有人抽出手来把房门关上了。 她慌忙跑回宁鸳房里,惶恐地通报导:「出事了,萱嘉小姐被你那几句话激得去找苏太太寻仇去了。」 宁鸳不禁笑开来,催道:「快,快去请老爷来看看。」 红袖不懂她在打什么算盘,但金萱嘉找苏缃麻烦是不争的事实,是叫老爷来主持大局比较妥当。众人围在苏缃房前,宋迤和唐蒄最晚到场,苏缃和金萱嘉头髮散乱,衣裳也皱巴巴的,想必是争吵途中动起手来。 金先生还没睡,乔楼东跟在身侧,两人赶来之前正在谈香港的局势。他心情本就不好,况且今天家里有外人在,他便更加不耐烦,压抑着怒气问:「怎么回事?」 苏缃将身上衣服拍平,打圆场道:「不过是吵几句嘴,不想惊动了这么多人。不早了,就都回去吧。」 唐蒄和宋迤挤过重围走到金萱嘉身边,她气得跟苏缃把她卖了似的,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宋迤帮金萱嘉把烧焦的头髮拢到耳后:「头髮怎么弄成这样?」 唐蒄小声埋怨:「才多久没见你就又出事了?」 金萱嘉大声回答:「苏缃骂我。」 所有人都听见了,议论纷纷。金先生平生最恨外人把他家里的事当笑话看,提醒道:「她是苏太太。」 「苏太太骂我!」金萱嘉扬起脸说得更大声,「她早就看我不顺眼,还有你,」她又指向倚在金先生肩旁的宁鸳,「是你撺掇着我来找苏缃——找苏太太!」 第99页 唐蒄往宁鸳那边看去,她正倚在门边,像攀在枝木上的凌霄花。她缓慢地直起身子,辩解道:「理一理你那头髮吧,可怜见的,烧成这样了。我只是羡慕苏太太家里富足,没叫你跟人家打起来,我这都是无心的呀。」 金先生就差把嫌恶写在脸上:「丢人现眼。」 「好了,都别生气。」苏缃也觉得麻烦,往宁鸳那里递去一眼,又试探着去拉金萱嘉的手,「这几天事情本来就多,别横生枝节。萱嘉,这次我们不问你。」 金萱嘉挣开她:「别这么喊我!」 宅子里所有人几乎都围过来,金芳菲被吵醒,站在人群里大哭。金芍雪上前拉住金萱嘉劝道:「姐,你别闹了,明天我还要上学,爸和乔哥哥还有工作要做。」 她这话像是提醒了金先生,他对着金萱嘉转转下颏,喝道:「回你房间去,别大喊大叫的。」他说着,又冲着哭个不停的金芳菲说,「把这个也带走,吵得我头痛。」 金先生随意摆手道:「今天的事就先了了,等不忙的时候我再陪你。芍雪和芳菲都还小,现在该休息了。」 金萱嘉气还没消,唐蒄拉不住她,她大喊道:「爸,她骂我,还骂我妈。你不能向着她,她不是真心对你。」 在这么多人面前发火有失身份,他就该沉稳平静地执掌生死。金先生说:「不要说了。听话,回你房间去。」 「我不要!」金萱嘉指着苏缃厉声说,「她说我妈假清高,比宁鸳还不如!你让我怎么忘记这句话?」 宁鸳别过脸去,宋迤按住金萱嘉的肩膀:「别吵了。」 乔楼东也说:「哎呦,金小姐。我敢拿人格担保,苏太太她就算说了这话也是气上头了,不是有意的。」 称病不见人的尚樵也出来凑热闹,她是苏缃那边的,自然帮着苏缃说话:「是啊是啊,苏太太不是有意的。」 唐蒄晃进金萱嘉的视线里,请求道:「先回去吧。」 她看着唐蒄,眼中观测到的世界复杂且含混。耳鸣声伏在人们的窃窃私语里,飞虫一样在她身边飘来飘去。金萱嘉推开挡着她的唐蒄和拉着她的宋迤,快步走了。 好,真是好。所有人都跟苏缃站一边,无论是父亲,还是金芍雪,还是那个宁鸳,都想着苏缃说话。想起这些金萱嘉就想笑,也确实笑了,踢掉鞋子倒在床上。 床铺软绵绵地被她压下去,在黑暗里看见窗外远处的灯火。今天的事没牵扯到妈,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楼下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她还是不肯露面,将大隐隐于市贯彻到底。如果她真是自己的母亲,就不该不闻不问,金萱嘉在被子里伸懒腰,想起陪金芳菲的苏缃来。 有人敲几下门,金萱嘉没回答,那人还是厚着脸皮将门打开了,和设想里一模一样。宁鸳身边没跟着红袖,半个身子探进屋子里来:「三小姐,还生我气吗?」 金萱嘉不说话。她看见床上有个模煳的轮廓,便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在金萱嘉身边坐下,诚恳地说:「我在房里跟你说的那些话都是胡言乱语,你就忘了吧。」 金萱嘉侧躺着,不肯抬头仰视她,加上不太和善的语气有点像在沖宁鸳翻白眼:「你和苏缃说了什么?」 宁鸳装傻道:「没说什么呀。」 金萱嘉点了点她手上的手镯。 「嗐,不就是这东西嘛。」宁鸳莞尔一笑,低头将手镯的锁扣解开,三两下从手腕上拆下来,说,「你不乐意看我收她的礼物,我就把这丢了,给你赔罪。」 她作势起身,像要把手镯丢出窗外。金萱嘉立即坐起,飞快伸手夺过。手镯被她抢到手里,宁鸳含笑看着她,说:「这么讨厌苏太太,就别拿她东西呀。」 金萱嘉沉默不语,她继续说:「你和宋迤她们在调查昨晚那杯酒,去找了杜高岐和尚樵。我建议你去看看苏缃,她家里囊括珍奇,屋子里藏着不少好东西。」 52 ? 再追觅 ◎没有异议!◎ 屋子太大,走到门口拿报纸需要时间,送报员一般是先揿铃。铃声响起的瞬间,沉重的厚木门猝然打开,报纸还没来得及塞进信箱,就被唐蒄一把抓在手里。 合上门后门铃声减弱几分,唐蒄躲在门后翻过捲起的报纸,不是她常看的那种。还有几封信,多数是寄给金先生,寄信人的名字都不算陌生,听过但没见过。 身份从老师变成了传信的,都要归功于金芍雪近日犯懒不肯学琴。唐蒄猜她本来就不喜欢学音乐,是金先生想找个藉口把她请到家里,就拿金芍雪来当挡箭牌。 餐桌上又是众人聚在一起的早餐,唐蒄先把信交给金先生,今天他早来,信被他压在盘子底下。唐蒄送完信才回到专属她的末等座上,坐在宋迤旁边。 今天吃的馄饨没有餐刀,唐蒄庆幸这不会让她再看到宋迤拿刀出来,要不是金萱嘉突然在外面闹起来无意间替她解了围,她都不知道要怎么收场。 金小姐今天反而晚到。她看起来是睡了个舒服觉,精神饱满容光焕发,像只鸽子般轻盈地从楼上飘下来,经过苏缃身边时抬手,将那个手镯落在苏缃的茶杯旁边。 那镯子太有辨识度,众人都知道那是苏缃的。印象里宁鸳没在众人面前戴过,她昨晚跟红袖鬼鬼祟祟,想必苏缃临了了才打算跟她表表心意,昨夜给她送过去。 第100页 昨天金萱嘉差点跟苏缃打起来,今天却莫名友善到还镯子了。不知道内情的唐蒄张望着观察金萱嘉的脸色,亲手把东西送给金萱嘉的宁鸳不动声色地擦着手。 宋迤像是有话想说,金先生却抢先道:「那个圈儿眼熟。你把它拿给苏太太干什么?」 「在外头草地上捡的,顺手还给她。」金萱嘉傲然一甩头髮,坦荡得好像把昨日的事情忘了个干净,她对面的座位空着,状似不经意间随口问,「二哥呢?」 「他懒得下来,也不想见我。」金先生语调平常毫无愧色,将勺子往楼上一指,「饭给他送上去了。」 金萱嘉低头一笑,没再发难。唐蒄和宋迤都觉得她状态反常,她捅了那么大的篓子,按理来说今天出言讥讽苏缃和宁鸳都是轻的,大可以直接耍性子不出席。 少见地风平浪静,宋迤倍感不适应。金萱嘉吃完饭悄悄打手势示意她和唐蒄跟上,两人本就没有想吃东西的心情,随她指示在草坪上鞦韆前聚首,先到的金萱嘉悠闲自在地晃荡着,没有一点不快,反倒笑容满面。 宋迤和唐蒄都觉得匪夷所思。她看出这两人的疑虑,颇为得意地问:「我那镯子还得好不好?」 唐蒄只当她是向苏缃示威,金萱嘉看出她的不信任,压低声音说:「你们是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 她招手让两人凑过来,背后讲小话一样道:「苏缃想跟宁鸳示好,宁鸳在我面前戴着那个显摆。我闹过之后宁鸳来找我求和,还把苏缃送她的镯子给我了。」 「怪道呢,我说你跟苏太太水火不容,手里怎么会有她的镯子。」唐蒄松了口气,「换作平常你捡到了苏太太的东西,你也会把东西当垃圾丢到扬子江里去。」 金萱嘉一拍手,嬉笑道:「哎呀,那两个人的好事算是我被彻底搅黄了,我看她们以后在家里怎么相处。」 宋迤真诚发问:「你做这些事真的能高兴吗?」 「高兴呀。」金萱嘉想也不想便说,「你们是没看见宁鸳吓成个什么样,连脑袋都不清醒了。她还跟我讲了个笑话,她说苏缃不简单,毒酒的事苏缃有参与。」 宋迤警觉道:「什么意思?」 「我是把你们当朋友才跟你们讲,你们别说出去叫别人知道。」金萱嘉四下里看了一圈,确认周遭没有旁人才小声说,「苏缃主管家里的事,经手的事情很多。她先前还说要借我妈的药材给你补呢,记不记得?」 唐蒄道:「第二天是有人端药给我。这能说明什么?」 「宁鸳说她能把我妈的药调换给你,就代表她有手段取走我妈的乌头。」金萱嘉抓着鞦韆的两条挂索,「昨天我爸查过所有人的出入帐,没看见有谁买了中药。用我妈的药来下毒,就是想让大家都怀疑是我妈干的。」 「你妈被人陷害了,你还笑得这么开心。」唐蒄没否认宁鸳的猜想,而是顺着这条思路说,「这也不是没可能,换作平常你就要跳起来说是苏太太干的坏事了。」 「你傻啦?她是为了表明立场才这么说的,我和苏缃闹成那样,她当然要及时站队。」金萱嘉好像生来就没什么戒心,乐呵呵地嘆道,「苏缃讨好她,她却来求我,她担心会遭苏缃记恨,所以急着给苏缃扣黑锅。」 她不设防备,旁边的宋迤却和唐蒄展开讨论:「现在不比从前,什么东西的去向都有明确记录。倘若是苏太太使人抽走了药材的份量,也不会有谁能证明。」 金萱嘉惊讶于她竟敢无视自己,唐蒄则煞有其事地说:「再这样下去我要去学品酒,以后喝东西有什么不对一尝就知道,不会傻里傻气地给什么喝什么。」 宋迤称她高明。金萱嘉直翻白眼,晃着鞦韆说:「我都是把这话当笑话听的,你们不用这么认真吧?」 家里的关系本来就理不清,人多的地方事情也跟着多。金萱嘉以前还羡慕唐蒄家境简单,不想上次目睹她家里那些破事,立马也不敢羡慕唐蒄的家庭关系了。 好在她家里性子差的人死的死抓的抓,现在应该好过许多。金萱嘉在温暖的阳光下想,还是羡慕叶青青她们家好,家里孩子不多,几位长辈都对她无微不至。 那两人找线索找疯了,尤其是宋迤:「苏太太和尚小姐关系密切,只要她想,随时都能在酒里动手脚。」 金萱嘉全然不接受她的观点,说:「尚姐姐没说她碰过酒啊,这么重要的事情她不应该知情不报的。」 连最不靠谱的唐蒄都嘆息道:「她都要嫁给苏太太的儿子了,看在情分上她当然有理由包庇苏太太。」 金萱嘉无奈道:「好吧。你们想干什么?」 「被下毒的人是金先生,这屋子里只有一个主人。」宋迤沉思片刻,笃定地说,「我大概弄明白了。想取得证据就必须去苏太太房里一趟,不能被她发现。」 她刚说完去苏缃房里取证据,金萱嘉切换回平日里苏缃仇敌的状态从鞦韆上站起来:「苏缃是兇手?」 宋迤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拉住金萱嘉嘱咐道:「你找个时间假意去和苏太太说话,为昨天吵架道歉也好陪芳菲小姐玩耍也好,把她哄到外头去,不让她回房。」 金萱嘉看向唐蒄,怀疑宋迤精神出了问题。唐蒄脸上是同样的一言难尽,金萱嘉拂开宋迤的手,说:「我不去找她,丢脸死了。你让蒄姐去吧,蒄姐藉口最多。」 第101页 「我?我跟苏太太又不熟。」唐蒄不肯接这个烫手山芋,「宋姨你自己去,你想找什么我们帮你找。」 「不行。这件事牵扯太多,具体细节我不能和你们商量。」宋迤推脱得有理有据,「东西我要亲眼看见,也要亲自和金先生汇报。你们两个人一起去我都无所谓。」 今天的一切都好反常,唐蒄正要把任务丢给金萱嘉,金萱嘉立马发号施令道:「没得商量,蒄姐快上。」 唐蒄说不过她,宋迤态度强硬不好说服,只得认命照做。她本想支走宋迤跟金萱嘉说说昨晚的事情,不愿意死的人她见过,却没见过自己备好枪叫别人杀自己的。 事后细想起来,唐蒄越发觉得宋迤那句话既不像是说笑也不像是认真,如果当时她真的顺着宋迤的意思拿枪,宋迤就要一巴掌甩过来把她打飞。 不懂这种人在想什么,要是弄懂就会变成和她一样的人。唐蒄踢开脚边的修剪得到的草,回头看向留在原地的宋迤和金萱嘉,那两人正在给她招手打气。 在这种地方打工,真可谓是富贵险中求。出于在别人家里轻手轻脚的习惯,唐蒄顺手关上玻璃门。偶然钻进屋里的一阵风漂浮在她身边,带出宋迤房中瀰漫着的薰香。唐蒄还以为是宋迤跟上,回头才发现没有人。 那缕香气好像是在身边散出来的,唐蒄一边在屋里搜寻苏缃的踪迹一边查看自己,远远听见书柜后苏缃和金芳菲的说话声时,也发现香味附在自己身上。 以前就没有这个味道,难道是因为衣服在她的房间里浸泡时间太久?唐蒄拽了拽袖子,凑上去向苏缃问好。苏缃向来随和,笑道:「你和萱嘉怎么不在一起?」 唐蒄藉口繁多,信手拈来道:「我想踢毽子,她和宋姨不喜欢。听说红袖今天有空,我是找她的。」 金芳菲果然上钩,十分配合地给唐蒄创造机会:「我也想玩踢毽子,红袖早就回家了,你和我一起玩吧。」 唐蒄心里暗喜,笑道:「芳菲小姐会踢吗?」 「就是萱嘉姐姐教我的。我有好多特别好看的毽子,都是这样的。」金芳菲比划道,「妈妈去年送给我一个带小球球的毽子,我们就拿那个来吧。」 苏缃点头,没多久就有人把金芳菲要的那个毽子拿过来了。再次走到鞦韆边时,金萱嘉和宋迤已经不知所踪。阳光暖融融的,偶尔还有柔和的风,唐蒄深知骗人的最高要领是连自己也骗过去,于是也不过问苏缃和药材的事,全心全意地和金芳菲踢起毽子来。 她没管苏缃,苏缃就坐在旁边看着她和金芳菲玩闹。唐蒄故意失误没接住毽子,被金芳菲罚一刻钟内不许跟她抢,唐蒄就坐到苏缃旁边,问:「太太今天忙吗?」 「再忙的人也是要休息的,今天就很适合暂时歇一歇,」苏缃偏过头对身边的人说,「去拿茶和点心来。」 捡毽子的金芳菲说:「我要吃牛奶糖。」 「拿吧。」苏缃笑着看唐蒄,「你要吗?」 唐蒄忙不迭点头,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着感嘆道:「感觉苏太太是个很好的妈妈,芳菲小姐真幸福。」 金芳菲对她做个鬼脸,苏缃掩着扇子说:「这是我本来就该做的,」她说完,带着笑意的眼睛再次望向唐蒄,「我也有点好奇蒄老师的母亲是什么样的人。」 「我妈呀,」唐蒄仰头看天,「当然没有苏太太好。」 「你们这些人都爱这样说。」苏缃合上扇子,意有所指道,「我自认没做什么多余的事情,是有些人连分内的事情也不愿做,把我衬托得过于出色了。」 53 ? 遗珠 ◎吵架后的復盘◎ 很快有人送来饼干和红茶。金芳菲抓了几颗糖去,唐蒄有幸分得几块,曲奇饼无人问津。唐蒄吃饱喝足,站起来要和独占毽子的金芳菲一决高下,苏缃在旁边端着茶杯看这两人争斗,偶尔笑起来为金芳菲加油几句。 站在楼上的金萱嘉将这副画面收进眼中,听见宋迤在身后翻找东西弄出的响动,她慌忙松开抓着窗帘的手,厚重的窗帘垂下来,将草坪和阳光都遮挡住了。 屋里沉入黑暗,苏缃主管家里大小事务,记下的帐能砌成一面墙。趁着主人不在,宋迤老鼠似的在纸堆里挖掘,金萱嘉心累至极,说:「你一个人翻到晚上也翻不出来,你跟我讲清楚说要找什么,我和你一起找。」 送到房里的信息放得一丝不苟,大多是没来得及看的,看到一半的笔记翻开搁在桌面上,连收拾的时间都没有。宋迤搬出一沓不知写着什么的本子,说:「帮我看看这些帐目,尤其是这几天承办寿宴的支出明细。」 金萱嘉懒怠地翻开封面的硬纸壳,嘲讽道:「不知道她在求什么表现,老徐死了也不用这么卖力吧。」 她看得挺认真,宋迤估摸着她是在考量李太太的问题,幻想藉机把苏缃拉下马。苏缃试图跟宁鸳交好也是情有可原,宁鸳还算年轻,有许多时间栽培磨合。 那个象徵着两人友好关系的镯子就在床头柜上,被檯灯垂下的流苏覆盖着,露出那颗闪亮的钻石。金萱嘉见宋迤望着镯子出神,打趣道:「还说你见过更好的。」 「以前不兴钻石。」宋迤拿起来,「这个值钱吗?」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金萱嘉嘲笑般哼一声,走到她身边接过手镯,略带着点欣赏说:「换成蒄姐来近距离摸到这个,她肯定要喊。蒄姐比你识货,知道什么贵重。」 第102页 宋迤觉得好笑:「我不知道吗?」 金萱嘉转一圈那镯子,抚过冰冷坚硬的雕饰和镶嵌,仔细地用眼睛将繁杂的纹路再勾画一遍:「没说你不知道。苏缃把这个交给宁鸳,还真捨得。这东西磨光就耗工匠,又要保证克数附和又要做出形状,很费神的。」 「宁太太也是捨得,你一生气就把它转送给你了。」宋迤露出淡淡的笑意,说,「你给她好脸色的次数屈指可数,她和苏太太结盟比向你示好划算。」 金萱嘉毫不在意地说:「算她有眼力见啰。」 指甲划过凹陷和凸起,因为金萱嘉太过用力而磨出细碎的响声。她的心思不在手里的本子上,宋迤知道她没明白自己的意思,说:「金先生很喜欢你这样闹。」 「谁说的。」金萱嘉惊弓之鸟般陡然醒神,她立即反驳道,「你昨晚见着他的样子了,看我的眼神跟看路边乞丐似的。那个姓乔的在旁边,他是嫌我给他丢人。」 「后宅不和是丢人,被无视更丢人。」宋迤说,「你们不闹起来,他怎么感觉得到这份只冲着他的爱呢?」 「我就是看不惯苏缃和宁鸳勾结,」金萱嘉低下头,「她跟我炫耀,好像拿到那个镯子就涨了身价。」 在众人眼里跟她关系最针锋相对的是苏缃,殊不知昨晚她更气宁鸳。其实金萱嘉也看不上苏缃送宁鸳的东西,只是这几天的事情太扰乱人心,宁鸳正好卡在金萱嘉最不高兴的时候犯傻,金萱嘉便一点就炸了。 至于她对宁鸳莫名其妙的怨念,这一点宋迤看得很透,金萱嘉总是以为别人时刻都在觊觎另一人手上的东西,也不管在那人看来那所谓的珍宝究竟价值几何。 宋迤自顾自地说下去:「既有苏太太这样的淑贤辅佐,又有宁太太那样的美人相伴,你还偶尔兴风作浪让他感觉到你对他的在乎。这日子比神仙还好过。」 金萱嘉将镯子放回桌上,很细心地放在流苏下面,做出没人碰过的样子:「他没成功当上官,没留在奉天也没留在北京,总觉得下一秒就要被当成弃子抛出去。」 「是叫他震着这边,叫南京的人都恭敬些。」对于局势,宋迤从来都是比她更明了的,「不管怎么说,表面总是光鲜的。学校里也一样,叶小姐她们也捧着你。」 这话没说错,自从去年回南京起,以前对她时亲时疏的几个朋友也对她热切起来,天天打电话来要开茶会跳舞。金萱嘉喜欢热闹,金先生却要她避嫌不去。 以前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马前卒,如今变成了安插在面前的耳目,令人不得不胆寒。金萱嘉明显地感受到身边人对她的巴结,就知道父亲能收到多少讨好。 他得到的总比自己多。金萱嘉跟在他身后,在他的指示下三催三请才再次亮相,在昔日的友人面前做足了派头。轻慢是金氏新得的特权,金萱嘉用得很欢快。 她扬起手里的纸页,记录帐目的人没有写字潦草的特权,因为要让苏缃一眼就能将数字看清。宋迤见她若有所思,于是走开留出空间让她自己琢磨个中意思。 撇去那些这几天才造访的帐本,苏缃的房间里东西也不少,但绝对称得上整洁。角落里的架子上有几个手盆,各有各的用处,面霜脂粉以桌面为地面,犹如士兵布阵。挂在衣架上的衣服从不垂地,一切都井然有序。 宋迤捏住首饰盒小巧的把手,将抽屉分格抽出来。丝绒面铺在分出的小格子里,玻璃罩隔绝空气,不减光彩。有听过身份越贵重的人越注重妆扮的说法,因为不须事必躬亲,所以可以打扮得像佛像一样供人瞻仰。 妆檯上有支描眉的笔,在检查首饰盒的磕碰间滚落在地。宋迤蹲下来去捡,在桌底撞见一粒细小的珍珠,心虚般躲在桌子与墙壁的夹角里,生怕被人瞧见。 珠子上钻了个洞,大概是用以插进丝线在衣服上固定的。宋迤记得金萱嘉昨天穿的衣服上是珍珠扣,跟金萱嘉确认道:「这是你衣服上的吧,怎么在这里?」 金萱嘉的沉思被她打断,这时候诡异地没嗔怪她,如同睡饱了的人看什么都顺眼。宋迤捏着珠子放到她面前,她说:「昨天拉拉扯扯的,可能是那时候掉了。」 想起这里,金萱嘉又乐道:「不懂事的乔楼东,要是他来得晚点,我还能多骂苏缃几句。」 宋迤昨天到场最晚,但将金萱嘉的辩解记得分毫不差,她问:「苏太太说了李太太的不好吗?」 金萱嘉攥紧那颗珠子,也不知道是用笑表示不在意还是觉得自己可笑:「嗯。我跟她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笑得出来说明她心态不错,不会像昨晚一样失控。宋迤斟酌着该不该劝,最后道:「你不该这样得理不饶人。上次金二少中毒的事多亏她助力,撕破脸不好。」 「要你教我?」金萱嘉瞪她,眼里却没有怒气,「叫她帮我查几件事而已,又不是她亲力亲为地奔走追踪,给我情报的是我爸手底下的那些人,她只是转告。」 「她事事让着你,虽然有时候会挑你几句……」宋迤顿了顿尽量用商量的语气说,「不是求你以后跟她相敬如宾,是叫你少跟她过不去,白让你爹看了高兴。」 金萱嘉不爱听进别人的建议,将手里的记帐本一抛:「他爱怎么高兴怎么高兴,我不可能跟苏缃好。」 宋迤随口问:「帐里有没有问题?」 第103页 「没有,我是想找几个不对的数目告她的状,可这苏缃一分钱也没贪。」金萱嘉活动几下僵住的肩膀,说,「她自恃有点家底,就不在乎我们家的钱吧。」 她把帐本放回桌上,映入眼帘的是给金芳菲的童话书。金萱嘉常听金芳菲卖弄性质地讲故事,她年纪小,喜欢张扬自己新学到的东西,金萱嘉小时候也是这样。 宋迤见她出神,说:「金小姐,我说句不该说的。」 这个人最喜欢戳破表面的谎话,金萱嘉扭头望向她,她果然用那种觉得金萱嘉智力不过关的语气说:「你真的以为昨天是你搅断了苏太太和宁太太的关系吗?」 金萱嘉歪头道:「怎么,你觉得不是?」 「我之前说了,在你和苏太太之间,大多数人会选择苏太太。」宋迤陈述道,「她不必依附金先生,三少爷在家里的地位举足轻重,芳菲小姐年幼,最受瞩目。」 「哦,你是说我们俩斗起来她的赢面比我大得多。」金萱嘉对这个话题没兴趣,「她是喜欢给拜服她的人好处,你觉得眼热就去追随她,我不会拦着你。」 宋迤没跟她争论,只是平静地按照原本的想法说下去:「所以,宁太太是因为什么才捨弃她而选择你?难道只是因为你生气的时候敢跟苏太太动起拳脚吗?」 金萱嘉一愣,她知道宁鸳不是真心站到自己这边,因为昨天苏缃也向她剖析了宁鸳的想法——得到梦寐以求的好处珍惜还来不及,谁会直接拿出去招别人白眼? 就算被金萱嘉撞见了,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藏在身后也是能瞒过的。宁鸳戴着镯子在金萱嘉面前招摇,无非就是想让金萱嘉和苏缃相斗,自己从中汲利。 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金萱嘉和宋迤赶紧往桌后藏,唐蒄的声音隔着门传进来:「有人在里面吗?」 宋迤怕她听不出来,小声道:「是蒄姐。」 金萱嘉站起来要去开门,宋迤却飞快拉住她。就算敲门的是唐蒄,难保她旁边不会有别人。如果她是和苏缃一起回来拿东西,轻易开门反而是自投罗网了。 金萱嘉把宋迤按回去,执着地要去开门。宋迤不懂她为什么这样做,正要再次出手制止她,门外的唐蒄又说:「宋迤?金小姐?你们是不是躲在这里面?」 听起来是来接头的,没有旁人在身边。宋迤赶紧去应门,唐蒄站在门外,见到宋迤后激动得一拍大腿:「这么慢,再晚两秒我就走了。找到你要的东西没?」 宋迤摇头。唐蒄一把抓住她,兴高采烈地说:「别管那些乱七八糟的了,金先生不怀疑苏太太和李太太,他真正的目标是上回开车带你们来我家的那个侯先生。」 宋迤愕然道:「什么?」 「还有更劲爆的,杜太太和她哥也凶多吉少。」唐蒄浑身上下就突出一个小人得志,「都是我在苏太太那里听见的,让你们天天说我八卦,全给我问出来了。」 54 ? 身后影 ◎金小姐找妈妈◎ 搬来南京后,金萱嘉很少回想以前在奉天的日子。她不再是趴在窗边目送父亲上班姐姐上学的小姑娘,她羡慕金芬萍的原因是姐姐能搭父亲的顺风车去学校。 她对着空气排练坐进车里如何谈笑得体,稳重成熟地接下父亲抛出的问题,赢来青眼。可惜父亲总是飞快上车,等姐姐慢悠悠地找到另一边车门,绝尘而去。 金鳞洪不爱这些无关的客套,他问父亲要了一辆自行车,自己骑着上学,彰显威风。金芬萍则是将自己的温婉懂事发挥到极致,亭亭玉立得像一尊观音像。 有一天,金芬萍搭的车忽地炸了。金先生恰好是去拿东西,被苏缃在房里留了几刻,叫人代他出面也可以。布置的炸药没能炸死他,但金芬萍和司机没能倖免,金萱嘉也是。她趴在窗口巴望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苏缃也跌跌撞撞跑到窗口去瞧。大姐的生母叫什么名字,金萱嘉已经没有印象了,只记得她颓然软倒下去的身子,好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搀她,竟是扶不起来。 大姐的葬礼是苏缃一手操办。那时苏缃生了三少爷,娘家和金先生关系极好,父亲总说奉天的冬日白雪茫茫,只有和身边人手拉着手才能免于被狂风吹走。 不知道苏缃算不算他的身边人,金萱嘉不信苏缃年纪轻轻的甘愿嫁给一个快四十的男人做小。那时奉系远不如现在风光,时时都可能被斗倒关到牢里去,各处都有拉帮结派的,这里怎么不能有?不如牵一牵裙带。 她当时年幼,只当苏缃是住在家里的亲戚,不是自己该敬该畏的太太,另外几位该叫太太的年纪太大弄得苏缃格格不入也是原因。哭声像潮涌,苏缃把愣愣的金萱嘉揽过来,指着金芬萍的遗像问:「你看那是谁呀?」 「是二姐姐。」金萱嘉说完,苏缃立马笑了,又给她几块花生糖。糖是苏缃家里人送过来的,聊以慰藉她的思乡心。那几天她忙得团团转,唯一一次笑就是金萱嘉认错遗像是谁。肃穆沉重的气氛里,只有她们两个笑着。 她最讨厌二姐姐,金芊琅那时不到十五岁,处处要强地充当小大人,金萱嘉最不喜欢她提着裙摆穿行在人潮里。二姐很快嫁人,嫁的是原本定给大姐的人,那个人原本就不喜欢大姐,听说要换人时乐得找不着北。 时常觉得家里空旷。大姐弃世二姐远嫁,家里终于成了金萱嘉独树一帜的舞台。她也变成二姐那样提着裙摆到处晃荡的人,父亲的视线是聚光灯,追着她走。 第104页 年纪大了也不喜欢苏缃了。没有人跟金萱嘉说苏缃的坏话,她只是觉得自己有母亲,没事为什么要去找别人的妈妈。苏缃不懂她的转变,仍是笑着贴上来。 想到这里又要因金龙瀚和金芳菲咬牙。 李太太对她不咸不淡,总是要金萱嘉放下身段像个小孩一样表露委屈去求她抱。只有哭出两滴眼泪时李太太才会心软,真的把她看成是自己的女儿疼一疼。 于是苏缃伸手过来就要被打开,在李环露面前却要满脸忧郁地趴在膝头,才能换取李太抬起尊贵的手摸一摸她的头髮。金萱嘉觉得这事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 近年来苏缃家蒸蒸日上,大有超过金家的势头。金先生被踢来南京,苏缃的弟兄就在北京政府里做事。有时还要仰仗着苏缃的手腕,就好比前几次叫她帮忙查案。 从宁鸳房里出来敲苏缃的门时,她还盼着苏缃还与她有当年一样的默契。苏缃没叫她失望,立时就顺手把房门带上了。她慌张地打亮灯证明自己没有胆怯,说:「我在宁鸳那里看到你的镯子。为什么拿去给她?」 这话是问她是不是有意与宁鸳结盟。苏缃披散着捲髮,褪去妆容更显老态。在昏黄的灯光里,金萱嘉几乎要以为她要变得和自己那个不屑粉黛的母亲一样了。 苏缃迅速背过身去在脸上抹了点东西。她真的老了,不像指着遗像问金萱嘉那是谁的那天光艷照人。金萱嘉怕她听不懂,伸手要抓她:「你拉拢宁鸳干什么?」 她知道,大概就是苏缃养不住老太,不及年轻的宁鸳会拢住金先生的心意。无非是防患于未然,免得年老色衰帮不了自己。苏缃直视她,说:「镯子是随手送的。」 金萱嘉悻悻甩开她的手,延续了这么多年以来的生分。苏缃顿了顿,说:「你来我这里之前去了哪?」 「去了哪是我的事。」金萱嘉始终和她保持距离,两个人隔着这段距离逡巡盘桓,如同两条立起来前半边对峙的蛇,「你听我问你镯子,就知道我打哪来。」 苏缃不需多想就明白:「你来见我是为了宁鸳。」 「还有那天你从我妈房间里出来,我不知道你们说了什么。」金萱嘉不管她把自己看得多头,只一门心思地说下去,「你剋扣我妈的药材,她还不许我跟你闹。」 「你来我这里之前去了宁鸳房间,手上沾到了——」苏缃陡然贴近,奇快无比地捉住她的手腕,手掌翻过来,在灯下露出指间一抹暗红,「这个叫什么?」 抓到门把手时感觉到粘腻,金萱嘉只当是太激动手里渗出的汗,不成想是封火漆的蜡。这东西最近只在一样东西上出现过,而那样东西正好是掀起风波的—— 金萱嘉被那抹红色刺中眼睛,答不上话。苏缃认真地看着她:「我认得这个,写信的时候用这个封住。那瓶有毒的酒就是用漆封。你来之前只去了宁鸳房里吗?」 「宁鸳,竟然是宁鸳。」金萱嘉没有甩手挥开她的气力,只好伸手将她的手格挡开了,「她害金峮熙就罢了,为什么要害我爸?我爸死了,分家产也轮不到她。」 金萱嘉往窗边走,妄图摄入一点干净的空气。苏缃跟上她,把她拉回金家:「欢场里浸淫多年,肯定不简单。说不准是以前的相好,筹划着名杀了老金好跑路。」 金萱嘉转头看她:「怎么可能,她又不是被抢——」 她又不是像李环露那样被抢来的。母亲淡漠的眼神穿越时间空间,随着晚风拍到金萱嘉脸上来。苏缃拉住她,说:「这件事我会查清楚,也许是我们弄错了呢。」 以前也常这样拉手,那时还没有把她看做是母亲的敌人。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明显地感觉到苏缃不是自己的母亲,母亲太孤单,她不该依赖除母亲外的别人。 金萱嘉说:「我在她那里看到你的镯子,突然知道你想拉她上同一条船。她那个性子绝对跟我妈合不来。」 兴许是在遵循孝道或是别的什么,她事事都是把生母放在第一位的。苏缃纵容她般摇摇头,用轻柔的声音反问道:「你是不是以为宁鸳是真心依靠我?」 金萱嘉笃定地说:「她要了你的镯子。」 「她要是真心跟我牵脉搭桥,就该像你我一样表面不和。说她真心,」苏缃拉着她的手,带着盖在胸口上,有些讽刺地说,「隔着这么一层,谁知道谁是真心呢?」 那一刻金萱嘉以为脑袋被打出一个洞,温热的幻想流干了,苏缃毫不留情强行把冰冷的现实灌进去。原来都是逢场作戏,只是苏太太比李太太敬业,演得逼真。 她触电般撤回手,有种被戏耍了的愠怒:「你把镯子给她,不就是要和她站在一派吗?宁鸳沉不住性子,早和金峮熙骂过千八百回了,迟早有天寻我妈的不满。」 苏缃牵着她安慰道:「她做下这种事,你爹容不了她的。你只要坐在旁边看着,她过不了多久就会下台。」 金萱嘉被她扯到床边,但没坐下:「要等多久?」 「这就是你爹说了算。」苏缃仰视她,真诚地说,「不会有多久的,我之前帮你看过那么多人的履歷,想调查宁鸳暗地里藏着什么,就是随便一句话的事。」 就算不是在自己这里讨好,也是为了金家上下。金萱嘉放松下来,不解地问:「宁鸳为什么要下毒?」 「那就要看高警长他们问得到不到位,他们深挖了不供出点什么才怪。」苏缃手上用点力气,她就在疑云中坐下来,「她那样的家世没人保她,问起话来更方便。」 第105页 「为什么这样?」金萱嘉觉得头痛,她捂住脸,屋里的光线还是透过指缝照进来,「我搞不明白了,她难道就不该谢谢我爸肯把她带回来,免得她在外边受苦?」 「这屋子里有几个是真心真意要留在他身边的,你自己也清楚吧。」苏缃像小时候那样捏着她的手,说,「我不过是做好分内的事,再过几年也力不从心了。」 金萱嘉看着她,只记得别人说起苏缃刚嫁过来时也是二十岁上下,金芬萍的葬礼上虽然在金家待了近十年,也是极为年轻的。岁月揉皱她的脸,又被她用香粉胭脂抹平,她和衰老博弈,在脸上不信天命似的拉锯。 和她唱了这么久反调,第一次觉得她像以前一样可怜。她被娘家鱼饵般投放到这里来,屋子里没有半点人情味,住在屋子里像溺水,渴求亲情,渴求空气。 金萱嘉暗自庆幸苏缃对待万事得心应手,感谢她没对父亲付出真心。还好能用她不是真心一类的话在人前攻击她,人人心知肚明,这样的话伤不到她分毫。 「不要声张。」苏缃轻声细语地说,「你就看着,宁鸳笑不了多久。她拿了我的镯子,总有一天会还回来。」 薄纱一样的窗帘,重叠起来才能遮光。被风吹得像波浪一样摇曳起伏,连带着金萱嘉的心绪也摇摇晃晃的:「那就别和她假装和谐下去了,看了就叫人噁心。」 「这些年来我都竭力和家里人和平相处,只有你不肯和我做表面功夫。」苏缃自嘲般笑了笑,忽而抬起头来说,「你以前多让我省心。是因为什么才变的呢?」 金萱嘉别过脸不看她,话是说给自己听的,苏缃信不信都与自己无关:「我没有变,从来没有。」 苏缃还想再说几句,就听见窸窸窣窣的下楼声了。金萱嘉站起来,苏缃握住她的手,叮嘱道:「这件事不要声张,你就演得和以前一样不待见我。」 金萱嘉会意,抬手掐住苏缃时没有先前那样用力。继续不下去的扭打让她感到无措。金萱嘉心慌极了,求助般看向门外,好不容易盼到门被红袖喊来的人撞开。 55 ? 空隙中 ◎事出反常◎ 初夏耀眼的阳光将草坪照得暖烘烘,金芳菲不缺玩伴,唐蒄喊累退下来,跟在苏缃身后的人摩拳擦掌地续上。 苏缃含笑将一块饼干递给她。唐蒄表现得像接下圣旨似的,她多瞄几眼苏缃拿在手上的扇子,终于想起为什么这么眼熟:「这把扇子好像被宋迤拿过。是不是?」 「是吗。家里东西太多,分不清哪个属哪个。」苏缃将其拿在手里端详,而后送到唐蒄手里,「相似的家里有好几把,只有一把是象牙的,其他最多只做到描金而已。」 「我第一次见宋迤,她就这样玩着扇子。」唐蒄想起那天宋迤靠在沙发上,脸上的表情略显空虚,像是在发呆。她抚过扇面凸起的纹路,笑道:「摸起来真舒服。」 「宋迤是喜欢扇子。」苏缃玩心乍起,拿来扇子藏在扇后说,「拿起来遮着,就是美目盼兮了。」她说着,又松手把扇子交到唐蒄手里,「我老了,配不上这句诗。」 「话不能这么说呀,苏太太。」唐蒄不自然地搓搓脸,「人都是会老的,以后宋迤也美目不到哪去。」 「总有人会风彩依旧,只可惜那样的人不是我。」苏缃用的哀怨语气,脸上却仍是带着笑,「饼干好吃吗?」 唐蒄忙不迭点头。「等你回去的时候我让人给你包一点,带回去和上回那个——雪——」苏缃连说三遍,在唐蒄的提醒下才想起来,「雪梅,和雪梅一起吃吧。」 「谢谢苏太太。」唐蒄低头郁闷地搓手,「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城里来,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回家去。」 「快了。等金先生找出谁是下毒害他的兇手,这屋子就能重新运转起来。」苏缃说到这里,坐得离唐蒄近了些,压低声音问,「你猜猜,今晚是谁先落马?」 唐蒄心里倏然一惊,抬眼望去是苏缃格外促狭的神情,不远外是和旁人挣着毽子大声说笑的金芳菲,她赶紧低下头,安分守己地说:「我不知道。」 「昨夜杜老闆来家里吃饭,送了一尊非常精美的根雕来。那样的工艺,我平生都没见过几次。」苏缃还是不肯放过这个机会,追问道,「你猜那东西现在怎样了?」 唐蒄更为紧张:「我不知道。」 苏缃轻轻扇着风,为她解惑:「他收藏的东西很多,岂会珍惜那木头?有把的佩刀,用来削砍正好。」 唐蒄不可置信地问:「砍了?」 「就在今早。」苏缃嘆道,「看来你因为昨天的事以为他起得不早嘛,他以前可是天天五六点就起床。」 金先生什么时候起床,这事她怎么可能知道?唐蒄愈发觉得这个苏太太不正常,她带着倨傲的笑容,跟着她的扇子送过来的微风,都像是在向唐蒄暗示着什么。 「我也是平生第一次见他这么生气。」苏缃浑然未觉唐蒄的不适应,只自顾自地接着往下说,「一向是进了谁家的门就是谁的人,杜太太嫁到他身边,心里装的不是他的事,在别人家很普遍,在我们家确却是杀身之祸。」 「有这么严重吗,杜太太是不是真的,」唐蒄犹豫着捡出合适的字句,「真的伙同别人要杀金先生?」 苏缃低头,用扇子掩去笑意:「家里各房的背景底细我都清楚,能拿到那种化学品的人,思来想去就只有她侄子。她哥哥为了钱什么不敢做,何况是杀个人呢。」 第106页 唐蒄没能接上她的话,导致两人之间产生了不可调合的尴尬。唐蒄赶忙问:「那杜太太是怎么想的?」 「那是她自己的事了,我们无从得知。」苏缃随意地说,「金先生有什么事都会和我说,那晚上杜高岐看着厨房里的人往外端杯子,她和胡太太素日交好……」 她说到这里顿住:「我是不是说多了?」 就差直接给杜太太宣判死刑了。唐蒄忙说没有,她还想多听苏缃讲几句,苏缃却点到为止地唤来玩得正在兴头上的金芳菲:「我们不玩了,回房间里去。」 金芳菲自然不满,拽住她道:「房间里有什么好玩的?我想在外头,今天太阳那么好,多留一留嘛。」 苏缃哄道:「我要去看尚姐姐。你要不要跟去?」 金芳菲任性地将脑袋一晃:「不跟。我要踢毽子。」松开苏缃飘回草坪上跟人争谁踢得最高去了。 苏缃搬出唐蒄道:「我和蒄老师都要走,就留你一个人在这里。等下摔跤了你可别哭着要人拖你起来。」 金芳菲沖她做个鬼脸,完全没把她的话当一回事。苏缃拿她没办法,对唐蒄道:「我们先回去吧。」 唐蒄没有回绝的余地,于是跟着她走。这位苏太太初次见面时还气势汹汹地跟金先生吵架,这会儿又好得仿佛从来没吵过架似的,数落杜太太记挂娘家的事多,又一改平日持重说了那么多话。实在让人捉摸不透。 事出反常,唐蒄猜她肯定是在筹划着名什么,更可能把自己也算进去。明明头上顶着迈入夏季的太阳,唐蒄却莫名觉得今天天气有点冷,寒意丝丝缕缕沁入肌骨。 苏缃的裙摆没有宋迤的好跟,走得慢吞吞的,唐蒄几次险些踩中她的鞋后跟。反正是在自家的花园里,当然走得悠闲无忧,倒是劳累唐蒄可以放慢脚步跟在后面。 远远看见有车停在门后,那扇颇有些牢狱气质的铁门向两边敞开,迎接车子开进来。是侯亭照。他正好在门口撞见苏缃和唐蒄,压低帽檐问候道:「苏太太。」 苏缃看着他开门,问:「你上哪去?」 侯亭照简单地说:「邮局。」 说完一拧钥匙,门开了人也跟着进去,风一样抓不住,连唐蒄都看出他在忙。苏缃虚指着他的背影,跟身边的唐蒄说笑:「你瞧他,天天风里来雨里去,给老金当马前卒。忙得连别人都看不见了,可有拿到什么?」 唐蒄张望的动作尤其明显,她试着看清侯亭照敲开的书房:「他是上回那个开车载你们来我家的人吗?」 「他叫侯亭照,萱嘉应该和你讲过。」苏缃说,「从北京跟来的,尾巴一样甩不掉。老金就为这事儿烦心。」 唐蒄随口敷衍道:「怎么会呢?」 「说是特助,其实跟安插在身边的眼线没两样。」苏缃这话是老生常谈,金萱嘉也讲过,「对待常人老金少说也有九分防心,跟工作沾边的,就是疑上加疑了。」 「就像这次下毒,那东西经过层层筛选送到他眼前,他要是喝了撒手归西,再抓出兇手也救不回他的命。」苏缃毫不在意地转过来直视唐蒄,格外笃定地说,「演变成今天这个局面,都怪侯亭照做事不用心。」 唐蒄下意识为他说好话:「侯先生也是尽力了。」 苏缃摇头道:「嫌隙生了,填不平的。」 「您方才和我说到杜太太碰过酒杯,那她怎么保证,」唐蒄心里疑惑太多,忍不住连声问,「那她怎么保证那杯子恰好送到金二少手里,又由金二少送给金先生?如果胡太太帮了他,胡太太就不怕问责吗?」 「小声点,在这里是不能大声说这种话的。」苏缃警告道,「你这几天可听到了胡太太的消息吗?」 「没有,」唐蒄悄声说,「我听宋姨说她病了。」 「宋迤没跟你讲实话,你也别怪她。」苏缃长嘆一声,「说到底还是我们家太奇怪,父亲不像父亲反像恶鬼阎罗,家人不像家人反像特务眼线。让你见笑。」 「不敢,」唐蒄踟蹰几秒,又说,「不敢。」 苏缃低声说:「刚来的消息,杜高岐的侄子被抓,两三下就全招了。杜横江以前来打秋风,要到钱的次数一只手也能数过来,他炒股得来的钱补不上亏空。」 唐蒄揣测道:「所以要对金先生下手,谋夺遗产吗?」 苏缃不置可否,只数着手指将家中有头脸的数过一遍:「我家里不缺这些,自然不看重。剩下几位,李太太是个不争不抢的,胡太太跟她关系好闹不到哪里去,宁冯沈朱四位是近年新来的,在她面前插不上几句话。」 「而且酒里是谁放的毒,也早有定数。谁家没点不光彩的事呢。」苏缃漫不经心地瞥来一眼,「像是上次去你家,你那个哥哥预备着把你卖了,得亏你命大……」 唐蒄没想到她提起这个,只得附和:「是。」 苏缃没揪着这个话题深聊下去,转而说:「你和萱嘉关系那么好,在老金面前可以替她多说几句话。」 唐蒄暗暗感嘆苏太太讲话喜欢急转弯,嘴上不防直率道:「苏太太怎么不说?」 「她不领我情的,就算我说了她也认定我是心怀鬼胎呀。」苏缃说得仿佛事不关己,笑道,「前头就是金二的房间了,过路时小心些,被他看见了又是一顿好骂。」 想起前几天金峮熙在家里生龙活虎的时候大家都不得安生,眼下他被一棍子打翻了,家里难得平静下来,再有闲心的人也不会没事找事去触这个霉头。 第107页 唐蒄想起前不久和宋迤金萱嘉约好的作战计划,立马要和苏缃分道扬镳:「太太,您去看尚小姐,我就不过去了。我和金小姐约好等下看书,不能耽搁的。」 苏缃对她好像没什么防备,颔首道:「你去吧,跟萱嘉一起好好等着。我看用不着多久这事儿就能结束,到时要不要再留在家里住,全看你的心意了。」 唐蒄连连点头,目送她走进尚樵的房间里。房间门一合上,唐蒄就弹起来往苏缃的房间跑。 那两个人应该就在苏缃的房间里,不知有没有找到宋迤要找的东西。唐蒄打量着自己听来的小道消息是板上钉钉的靠谱,苏太太说出来的话,想来不会有假。 唐蒄兴奋地跑到苏缃房门口,压抑着欣喜敲两下门。屋里没人应答,她担心是有人在里头打扫卫生,小心翼翼地隔着门喊道:「有人在里面吗?」 依旧没人应答。唐蒄心里泛起嘀咕,她回头看看身后,看见侯亭照的身影一闪而过,不过似乎没留意这边。她确定没人能听见自己接下来的话,才继续问道:「宋迤?金小姐?你们是不是躲在这里面?」 她打算再过一会儿没人应就走开,听见屋里有人走到门边立即贴近去,宋迤正好开门,两人打个照面。金萱嘉也在屋里,她往宋迤身边挤,故意露出埋怨的表情:「这么慢,再晚两秒我就走了。找到你要的东西没?」 【??作者有话说】 紧急更新!拖了三天真是对不起,睡饱了精神就上来了,预计在这个星期结束前写完这一part。感觉节奏拖太久了,就当是为宋姨的剧情铺垫? 修改了前文中苏太太的岁数。金小姐一家人的生卒年和岁数会在这个单元时列出来,真是好大一个家族。 56 ? 捕风声 ◎掏出生死簿◎ 唐蒄把苏缃透露的消息和盘托出,容不得宋迤多做思考,便紧跟着有人找她,说金先生有事要她解决。 话说到一半被生生截断,宋迤自然没什么好脸色。不过金先生看惯她这副表情,对他来说是哭是笑都一样,只要派得上用场就好,管她心里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他有一卷分门别类仔细记载的名录,用来记他明里暗里把多少人送进阴曹地府。有时杀人只要一句话,有时则要精心布局,他风生水起的时代已经过去,现在没能捞得功臣该有的职位,足够让他为之心焦。 这就是他为什么要留宋迤。督军办不了的事由他办,就能证明他做事比督军还好。时刻背着宋迤反咬一口的风险他也不好受,但他只能凭廉价的忠诚叫人侧目。 他缓慢地翻动那捲名录,记名字的墨水比整捲纸都要重了。今天又要添上名字,记着别人的苦和他的功,在他这样的人眼里痛骂声也能当做衷心喝彩。 眼睛斜着,视线缓慢地往上,是个逼迫的眼神。宋迤不为所动,没有一句话。他知道这还是不服,但这时拿东西威胁只会白费心力,不如暂时纵着她,以后清算。 他把手边的文件抛到宋迤面前,说:「你看看。」 宋迤拿起那份文件大致看过,这张纸上承载的信息使得这两张薄纸如有千钧,她错愕道:「尚小姐在家里住了这么多天,如此重要的情报怎么现在才送来?」 金先生没回答她的疑问,随手将那捲名录推开,指着其中一行墨字道:「她父母的名字在这。这女人清清楚楚地知道我是谁,我看她就是找上门来伺机报仇的!」 「没道理,这消息早该来了,怎么偏偏到下毒事件发生了才送到你桌上?」宋迤觉得纸上墨水的气味太刺鼻,不露痕迹地用文件挡住下半张脸,「尚小姐的父母死在你手里,乔楼东随意就能打听到,不会把她带来。」 「说他身上干净我是不信的,」金先生点着桌面,「这小子在临时租的房子里,一整天没出门。外头有人照看,屋里泡着几个新结识的牌友,有说话声。」 都知道是乔楼东把寻仇的人领进家门了,他竟然不肯发落。宋迤撇去心头不解,方问道:「不抓吗?」 金先生又抬起眼皮看她一眼。她看出这人是想动手但不敢真动手,知道是苏太太的弟弟很得赏识,升官只待良辰吉日。乔楼东是苏缃的远房亲戚,不好得罪。 不管怎么说,这个女人混进金家可疑,这份情报送到金先生的办公桌上的时机也可疑。杜高岐和宁鸳还没解决,又冒出个假尚樵,很像故意出来吸引视线的。 「找人看紧就行,一家人何必撕破脸。」金先生说着,伸手将那捲名录缓慢地收回去,手法像在赏玩他那些堆在家里的古董。对方下毒要害他,根本没有半分当他是一家人的意思,他却没了当初了结兄弟的凌厉手段。 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他现在还不是官,只等把宋迤养成了拿去换取上头的信任,偏偏宋迤完全不肯懂事。 「她假称不适应这里的季候闭门不出,或许就是不想露出马脚。」空气里的墨水味渐渐淡去,宋迤放下文件,「你怀疑是她下的毒,还是怀疑她在等机会杀你?」 「连你都不知道吗?」金先生像是觉得她这个反应是装腔作势,摇头道,「这个尚樵不是一般人,她只知道自己父亲因我而死,背后却没有靠山。她爹是个在底层记审讯过程的文员,除非有人刻意推她来找我。」 第108页 随便杀的人,名字也被炫耀似的记在名字上,和前几页的大人物连在一起。宋迤说:「督军说你在政权交替时出了不少力,会不会是当时那些人把她找来?」 金先生敏锐地问:「你是在说金峮熙?」 「不敢。」他这反应明摆着是不肯宋迤说下去,宋迤只好换个目标说,「尚小姐这段时间没有出门,与外界几乎隔绝,唯一有机会动手脚的就是那瓶酒。」 漆印只能说明没有人开过酒瓶,可能那瓶酒本身就有毒,更可能那瓶酒压根就不是金龙瀚送的,只是为了骗金峮熙放下戒心而编造出来的藉口。 在此之前没人对不起眼的尚樵有疑心,她想杀金先生分明很简单,要么找特殊渠道弄到枪,要么直接在他每日的食物上做文章,有千百种精准杀死金先生的办法,可为什么要绕远路把毒酒送到金峮熙手里——宋迤猜测道:「难道酒里的东西不是为你准备的?」 「既然不准备动用她对我下手,安插她在我身边有何用处?」金先生忖度道,「她的父母因我而死,从来没有去过香港,大费周章潜进来不可能只为了经我一眼。」 沉默被宋迤拉长,她隔了一会儿才说:「那杯酒递到你面前太偶然了,如果金二少他自己先喝了酒,或者他用别的酒敬你,这毒就不可能进到你的肚里。」 「那瓶酒是为了杀他……谁会杀他?」金先生抬眼看向宋迤,「乔楼东参与其中,你觉得苏缃知道吗?」 「苏太太和我没什么关联,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宋迤轻巧地略过去,问,「你疑心是她?」 「不,」他竭力思考着,望向抓住思维的破绽,「她是要害金峮熙,还是要害我?她弟弟在北京那边风头正盛,杀我表忠心?还是要对老二一家赶尽杀绝?」 做了这么多见不得人的事,到头来还是最怕刀下的人是自己。宋迤将手里的文件放回桌面上,隔岸观火般隔着书桌站在他对面,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 人老了,脑袋还是能用的。金先生忽地抬起头,用认准了的语气说:「稍后我发个电报去香港。」 宋迤问:「问什么?」 金先生没回答她,只是用力地拿文件拍几下桌子:「老三怎么看上这种女人,就为了求一个刺激?」 他的烦躁摆在明面上,没有要掩饰的意思。近日北京来的信越来越少,他怕被冷落磋磨,所以常捎信问候。 今天去拿信的是唐蒄,那个看着报纸忧国忧民的人。也不知她成天挂在嘴边的如火如荼的罢工行动进行得如何,有没有顺利到让苛待工人的老闆投降求和。 她说起这个时总是犹为激动,恨不得亲身参与摇旗吶喊。宋迤望着书房里蔫着耷拉着叶片的兰花,忽然听见金先生的声音:「宋迤,平时不见你走神。」 「我没有走神。」宋迤下意识否认,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真的只是在想事情,她特意把之前的话又拿出来说了一遍,「我还是觉得奇怪,不偏不倚这个时候让你知道尚小姐的身世。哪有这么巧,偏让她和三少遇见?」 「是挺奇怪。」金先生拉开抽屉,在角落里找到一包烟,「这情报是侯亭照给我的,他……」 抽屉里只有一盒火柴。他说到这里突然顿住,擦亮了火焰才问:「你来的时候有没有见着侯亭照?」 「不记得了。侯从北京跟到这里,」宋迤似乎也是觉得这事太过隐秘,于是识时务地没有多说,「不谈尚小姐的事。你想明白杯子上是谁做了手脚吗?」 「这台戏没什么悬念。」金先生很得意地靠在椅背上,笑道,「两个要害我的人併到一起,还在同一天下手。真要有这么巧,尚樵和老三也不是没可能。」 如果确实是台戏,未免太过荒腔走板。他毫无愧色地调侃尚樵的身世,宋迤厌恶这样不看局势的幽默,在瀰漫的烟味里有点犯噁心。她问:「你心里有人选了?」 「晚点,晚点问她的话。」金先生说得澹然,「杜横江在过来的路上,不好在她身上动刑,否则丢我的脸。」 只有这种理由,也不肯说漂亮话来哄人。兴许是知道宋迤对他的家事不感兴趣,所以不加矫饰。 金先生直起身来低声吩咐道:「我要你帮我留意一下尚樵,等我收到老三的回电再准备如何料理她。」 「若是三少不愿意动她呢?」宋迤顿了顿,加上一个欲盖弥彰的修饰,「就像你对杜太太,丢的是他的脸。」 问完就觉得这个问题可笑了。宋迤又说:「侯亭照那边怎么办?我看着他这几天有点不寻常。」 「你看出来了?」金先生道,「怎么不寻常?」 「虽说平常也是冷脸,这几天却是越发不服气的样子。」宋迤只说到这里,没说出下句——估计是你给北京送信太多,他这个监视你的大人物跑腿跑得不耐烦。 金先生阴沉着脸色静默几秒,说:「我不疑心他。」 他半边脸隐在窗帘罩出的黑暗里,看不出情绪。光是尚樵背后牵扯的就足够让他烦心,又一个和他有血海深仇的金峮熙,尚樵远不如金峮熙知根知底。 莫非只是拿嫁进他家里来当做復仇?他不信尚樵不辞辛劳从香港跑来南京只为了玩这么幼稚的把戏。 乔楼东背后连着苏缃,苏缃背后连着她那个正得意的弟弟。北京那边态度冷淡得过分,他甚至有几次想借苏缃家里的光求几句提拔,终究是没拉下脸来。 第109页 还是守着宋迤把她栽培好……他惊觉自己只习惯真刀真枪从血肉里捞出功劳,不擅长像只看门狗似的守候等待。政府最不缺鹰犬,于是他更不敢拿侯亭照开刀。 他担忧宋迤看出自己的左右不定,抬头看宋迤,她又像之前那样望着别处发呆。以前他就不懂宋迤在想什么,如今愈是不明白。眼下要他解决的问题堆积案头,他没时间管宋迤在想谁,只知道要快点查出谁要害他。 他怕是金峮熙,更怕是苏缃。金峮熙大可以闭眼一刀了事,苏缃背靠的大树却撼动不得。他宁愿是金峮熙暗藏杀心,可照宋迤的思路金峮熙很可能与这件事无关。 车到山前必有路,生死场上搏过的人不该顾忌太多。他想到这里立即截止了思考,对宋迤说:「等回电的时候你看好尚樵,饮食方面我自己会留心安排。」 宋迤没接他的话,因为宋迤只知道执行,她不是管饮食的,所以这句话有一半是金先生自己说给自己听。金先生也意识到了,他把菸头掐灭了,说:「你现在去通知厨房准备晚饭,今晚我还是和昨晚一样宴请杜横江。」 57 ? 终场前 ◎二位都看得很开呀◎ 原先是不觉得宋迤身上有什么气味的,自从唐蒄裹紧熏过香的被子里开始,那味道立即鲜明起来,和宋迤的眼神一道,直白地侵到面前,叫人一阵恍惚。 唐蒄说完在苏缃那里听来的一线消息,宋迤便被人叫走了。肯定是金先生烦她,有要事要她解决。香气跟她一併离开,剩余的气味也被风带走,寻不见踪迹。 她看见金萱嘉飞快地讲话,嘴唇开合,辨不清说的是哪个字。金萱嘉拍拍她的肩膀,说:「就这么定了,你跟我去看看我二哥。爸没有怀疑他,说出来让他放心。」 唐蒄怕她看出自己没在听,顺从地点头。 金峮熙就在房里歇息,金先生一棍子把他打出风波中心,他反而觉得自己现今是要听候发落。他十分苍白,身边的佣人在床边的推车上放下粥,立马走了。 个个都在各方角逐里被浪淘得人精似的,不消多想就知道金二少的衰落。大概也是猜他马上就要走上黄泉路了,所以对待这个不是本家的少爷分外怠慢。 那人跟金萱嘉擦肩而过,利落地问声好。金峮熙的目光在她身上挪过去,看见她身后的唐蒄,皱眉不悦道:「你来看就算了,竟然还带着外人来看我的好戏?」 这里她来过很多次,都是苦口婆心劝金峮熙和金先生和好。金萱嘉轻车熟路地走进来,顺便把那碗粥奉到他面前:「蒄姐是我的朋友,爸不是对她很上心的嘛。」 金峮熙有气无力地推开她的手:「对她上心,会推她出来挡酒吗?他最会虚情假意,只有你愿意相信。」 「你说话别太难听了。」金萱嘉回头看一眼唐蒄,放下瓷碗顺势坐到床沿,「爸没有要责怪你,他信那瓶酒里的东西和你无关。他打你是因为你说错话。」 唐蒄跟这人不熟,只记得他出现时准没好事。她不动声色地用余光观察房间里的陈设,比金萱嘉的房间还要简陋得多,但比过唐蒄家里也是绰绰有余。 金峮熙依旧咽不下这口气,说:「我哪里有说错什么,是他自己干的事,还不许别人讲?你向来护着他。」 「他是我爸,我不护着他还能护着谁?」金萱嘉偏过头,大有些怨他看不起现实的势头,「这两天我没少替你说好话,他正是生气的时候,你别再挑他的火气。」 金峮熙没接她的话,像是在思索。他看见夔夔唯谨的唐蒄,随口问:「你喝了那酒,身子怎么样?」 「感觉不对就吐出来了,」唐蒄想起那天的情景,低头拍几下衣摆,「还好吐得及时,对我没什么影响。」 刚见到宋迤的时候对她很是提防,听金萱嘉说出她从别人喉中挖出耳环的时候,心里只觉得噁心,实在没想到自己也难逃此劫。记不起宋迤伸手进来时是什么感觉,仿佛陷在黑暗里,来不及追究她之前碰过什么。 「幸亏你没死,不然我就成了杀人犯。」金峮熙的声音把她的思绪扯回来,他轻笑一声,说,「我才不要跟那个人一样,变成草菅人命的侩子手。不知是谁给他下毒,要是让我知道了,肯定要拜谢那位义士。」 「哎,谁也别说谁。」当着唐蒄的面,金萱嘉脸上有点挂不住,立即打断他的话,「你家里人不也是……也是那样的,是我爸占据潮头,没有跌下来。」 「跌下来。」金峮熙仰头只看见天花板,他低声说,「是我们家输了,他赢得干净漂亮,何必要留我。」 在某几个瞬间,他会想起以前还年轻的金先生带他出去玩,抛在身后的金鳞洪和金龙瀚羡慕得嫉恨的眼神。可父母的血污沾在他鞋底,仿佛这辈子都洗不掉,还要踩在脚下,避免被人发现他不是这家的亲生孩子。 杀人犯的补偿让人晕眩,无论要多少钱都将就着他,只是不让他学着堕落胡来。在他胡天胡地时的严酷教管,真有点和世俗意义上的严父重合。想到这里很难不觉得自己是无病呻吟,走出过去就是随便一句话的事。 随便一句话,碍着面子也说不出来。至少演个忠烈角色反衬出他的两面三刀,比跪着谢他带血的赏赐痛快。 「他对你感情很深的,他说大哥三哥都不如你。」金萱嘉试着握他的手,「二哥,你以前来我家,我们在花园里捏泥巴,他还专门拿子弹来给你当泥人的眼睛。」 第110页 「拿子弹当泥人眼睛的,仅有我们这一家。」金峮熙仍不忘讽刺,「我不中用了。我爹跟他是兄弟,他做事绝情,我也同样。他不是我叔伯,我是寄住在你们家。」 金萱嘉握紧他的手,像是愧疚般道:「别这么说。」 「这家里的一切都不是我的,他哪天看我不顺眼,就能甩甩手把我丢出去。」金峮熙无视金萱嘉的内心挣扎,自顾自地低声念叨,「我就盼着那一天,死在街边也好。为了走得干净,我都很少碰你们家里的东西。」 金萱嘉马上要哭出来似的,她不信金峮熙会如此绝情,没什么底气地质问道:「你不把我当妹妹了?」 金峮熙唿出一口气,仰着头没看她。 「那个,我知道现在问这个不恰当,」唐蒄思虑再三还是开口,跟在课上举手发言一样抬手,「您很少碰金小姐家里的东西,是连三少爷送您的酒也不碰吗?」 金峮熙轻描淡写地说:「是。」 唐蒄点点头,没说自己问这个的用意。金萱嘉还沉浸在沮丧里,金峮熙抽出手来,说:「你没错,你们谁都没错。你本来只有两个哥哥,是我这个外人横插一脚。」 「你不是外人。」金萱嘉慌张地伸手拉住他,语调和哀求没有分别,「服个软吧,他不会不管你的。只要你少说几句不让他生气,我们不是还能和以前一样吗?」 连唐蒄都没见过她这么低声下气。看着这两人说这些,唐蒄想起自己才是这个房间里真正的局外人。她有点无地自容,小声说:「我出去一下,很快就回来。」 金萱嘉只顾着劝解金峮熙解开心结,全然没管唐蒄怎样。她轻松脱身,从气氛凝涩的房间里走出来,然而屋外也没好到哪里去。她在这座房子里没有自己的属地,这两晚借宿在宋迤和金萱嘉的房间里,居无定所。 却见侯亭照的身影跟耗子一样,在尚樵房门口又是一闪,隐没在金先生家随处可见的屏风隔断里。唐蒄下意识怕他,总觉得他暗地里藏着什么心思。 以前不觉得,宋迤不在身边说笑所以显得四周空荡。每次在这座房子里走,免不了觉得自己像小偷。唐蒄在心里默默给收集到的情报牵线,没目的地到处乱转,想找出宋迤在哪,免得一个人在别人家里晃来晃去奇怪。 隐约可见有人倚在门边挂着笑容向她招手,唐蒄定睛一看,竟然是被苏缃列为重要嫌疑人的杜高岐。 走过去像羊入虎口,但她还是走过去了。讲礼貌地喊她太太,毕竟不是金先生裁定罪名,还有转寰的余地。 杜高岐穿着那天给唐蒄看过的新衣裳,细细描了妆。她的笑发自内心,比以往更自然:「进来陪我说说话。」 总归是嫌疑人,不远离些被当成同党那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唐蒄在门口站着,分明是不想进去,杜高岐却看不出来似地招唿道:「蒄老师,来,进来坐。」 拒绝得太明显会不会打草惊蛇?唐蒄为难地想了想,还是赔笑着走进房间,说:「杜太太有话和我说吗?」 杜高岐低头给她倒茶,回头往床上的行李箱飘去一眼:「我在收拾东西,今晚就要搬出去了。」 衣柜是开着的,东西杂乱地堆在床上。看着不是说着玩的,唐蒄立刻想到她是东窗事发准备逃走,悄悄关上门,试探道:「去哪里?金先生知道这事吗?」 「就是他让我搬的。」杜高岐语出惊人,她在唐蒄怀疑的目光里悠哉游哉地说,「我原计划是回奉天老家,你知道吧,金先生是奉天人,我就是在那里嫁给他。」 如果是金先生授意的话,估计就是上刑场前最后的时光了。唐蒄一时有点心酸,问:「您为什么要走?」 「我不喜欢这里,早就想走了。」杜高岐说,「南京很好,可落叶归根嘛,到头来还是想回自己家去。」 「来,喝吧。」她把茶杯送过来,见唐蒄踟蹰着不敢接过,展颜笑道,「放心喝就是了,这里面没有毒的。」 唐蒄手一抖,差点没把茶杯摔在地上。她压住翻涌的思绪,假装一无所知般问:「太太是不是有心事啊?」 杜高岐还是带着那种超脱世外的笑,她慢条斯理地拿出一张卡片,说:「我看你给小姐当音乐老师,好像总有点不满意自己的境遇。我给你张名片,你自己收好。这是刘家的电话,他们家也有个小姐在找老师。」 这时候给她介绍新工作,别是杜太太是金先生敌对阵营派来的奸细,要拉她入伙。唐蒄吓得直冒冷汗,摆摆手说:「不行的,金先生不准我找别的工作。」 「收着吧,万一哪天用得上呢。」杜高岐擅自把名片放进唐蒄手里,「人这辈子最重要的是长一双慧眼,知道谁能託付终身。找工作就像嫁人,对未来的影响不能可忽视。没遇见合适的工作也不要随便听别人做主。」 「我听不懂您在说什么。」唐蒄只能装傻,试图把这张名片还给她,「我不认识刘家的人,在这里到底认识金小姐和宋姨,留在这里工作更能安心些。」 杜高岐没有伸手把东西拿回去,只是迳自走到镜子边。唐蒄跟到她身边,说:「这个我不能收,金先生看到了会多想。我现在教金小姐弹琴唱歌足够吃饱饭了。」 「管他生不生气,留着吧,别弄丢。」杜高岐对着镜子正了正脖颈间的盘扣,「总有一天用得上,不要机会还没到跟前就认命,天底下哪有不靠岸的船。」 第111页 唐蒄讪笑两声,把名片收好,准备背过身去就丢掉。杜高岐似是知道自己好日子维持不了多久,便只好竭尽所能用手边的东西让自己看起来体面些。 唐蒄看着她瘦削的肩膀,也不知怎么地没能藉故离开,只是坐在小桌边听她讲些听不懂的话。 像是预料到自己将死,杜太太的话像潮水一样多。唐蒄跟着她笑,如同被水没顶般无助。讲了不知多久,门外传来侯亭照的声音:「太太,先生叫您下去吃饭了。」 58 ? 齐揭调 ◎又是吵架◎ 杜高岐听见外头的人喊她,冷着脸没有动作。门外那人催得紧,从轻微的唿唤声改做敲门了。唐蒄放心不下,鼓起勇气去开门,门外那人顺势把目光从狭窄的门缝里挤进去,确定杜高岐还在房间里才抬头看唐蒄。 「先生说要吃饭了。」她说。 杜高岐站起来整理着装仪容,路过唐蒄时轻轻向她点头示意,如同平常一样往前走。唐蒄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感到这屋子一下子譁然喧闹起来,房间里的人游鱼似的成群结队往外钻,下楼声像踩在她心间般响亮。 唐蒄急忙跟进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人群里,金先生家里横七竖八地摆着画屏,专供她这样的人隐藏。 她看见宋迤,立即匆匆加快脚步跟过去,好不容易并肩而行,说话和走路一样快:「在酒里下毒的是家里人,金二少跟金先生过不去,很少碰他家里的东西。」 宋迤的反应比往常慢,亮着的电灯在她眼里像烛火,像簇簇燃起的火苗。她说:「不是冲着金先生来的。」 「怎么不是?金小姐带我进他房间看过,柜子上的东西他都不怎么用。」唐蒄语速飞快地说,「兇手看中这一点,故意把酒送给他,事后好把罪名推到他身上。」 宋迤比她走得还快:「是谁把酒送给金峮熙?」 唐蒄跟紧她的步伐:「在香港做生意的三少爷?」 宋迤陡然转过头看她:「他打鬼主意要害金先生?」 唐蒄怔了怔,摇头道:「是宁太太。」 「好,那么是宁太太暗中操纵,在尚小姐存在屋中的酒里混进乌头再重新落章,」宋迤问,「她想毒害金先生随时都可以,为什么要费这番功夫牵扯金峮熙?」 唐蒄不说话了。宋迤拉住她跑起来:「快走吧,我们辩不出来的。金先生要彻底清算这几天的事。」 又是长桌,又是末等座。站在四周的佣人像是严阵以待的士兵,唐蒄老是怀疑这些人口袋里是否有枪。 她左看右看,菜已经送上来了,放到唐蒄面前的是为她准备的凉拌猪耳。油光反射着头顶吊灯的光亮,照得唐蒄头晕目眩。有拔出木塞的声音,是金先生要喝酒。 酒杯斟到半满,一个裹着血衣的人忽地被人踢过来,磕在桌脚。踹他的人是侯亭照,目空一切的表情,金先生先无言望着他几秒,再低头凝视杜横江。 有几个人已经别开脸不忍去看了,金萱嘉抬手捂住嘴。金先生长嘆一声,随口说:「拉远些,看着损胃口。」 侯亭照似是嫌脏,瞥一眼旁边站着的人,那人不用吩咐明白他的意思,抓住杜横江反捆在身后的手不由分说把他往外边拖出几寸,在地毯上留下一道血痕。 杜高岐听见他含混不清的声音,好像她浑身沾血的哥哥变成了千万个细小的蚂蚁,在她背上爬。 还好唐蒄坐在最后隔得远,纵使如此还是有点吃不下。餐桌上有人小声议论着,也有人疑惑地看向杜高岐,杜高岐紧攥着拳头,全然没有面对唐蒄时的从容。 金先生没看他:「杜老闆,近日生意做得不错吧?」 金萱嘉僵在座位上,不明白金先生为什么要把这种丑事拉到台前来让所有人看。她彻底信了苏缃的话,杜高岐和侯亭照都被怀疑了,而今天遭殃的就是杜高岐。 风吹动挂在墙上漂泊无依的窗帘,厚重地摇晃着,挣脱不开顶上的挂钩。杜横江嘴被堵着,说不出一句话,扭动着身子想爬过来,眼睛直往他妹妹身上瞟。 好妹妹,在危急时刻把自己当成筹码的好妹妹,他盼着杜高岐能再救他一回。金先生拿手抹脸,像是在给自己醒神,他说:「还记得第一次见你是在你十八岁。」 这话显然不是说给杜横江听的,他当然记得这个送他上青云的贵人跟他是多大年纪时碰见,他知道这回金先生说话的对象是杜高岐,杜高岐低着头没吭声。 餐桌上一片寂静,横在桌上或烤或炸或炒或腌的动物尸体,把餐桌变成乱葬岗。苏缃撂下帕子,平静地说:「不对,杜太太刚进门的时候是十七岁。」 她毫无徵兆地开口,引得金萱嘉恐慌地往她那边觑一眼。金先生颔首:「我记不得了。你怎么不提醒我?」 「提醒也没用,我自己都不记得。」杜高岐的声音像飘在空中一样,听起来没有半分生息,「年纪不重要,纳多大年纪的太太不都是随你心意吗。」 宁鸳撇撇嘴,压住心头的不满逼着自己舀了口汤。金先生饶有兴味地说:「你哥肚里的东西倒得差不多了,你们买了船票是要他逃去哪里?上海,还是扬州?」 杜高岐低声说:「逮回来了,说这些没用。」 偶尔扫过几缕冷风,唐蒄几乎拿不稳筷子。宋迤望着歪倒在地上的杜横江,眼睛都不眨。金先生和杜高岐都不说话,侯亭照走到她身边,拽着胳膊要把人拖起来。 第112页 她用力一挣,竟也将侯亭照甩开了,以一个仿若抱住自己的姿势蹲下去,喉咙里滚出一声喊叫,抽泣起来。 那声音里听不出愤怒,唐蒄明白她这一声惨叫里包含什么,杀鸡的时候鸡会叫,人也同样。走到绝路时喊一声好像能抒发情绪似的,一切不甘都有了发泄的出口。只是在眼下这一潭死水里翻不起波,约等于没用。 她拉着唐蒄聊了一下午的天,全是她在说。唐蒄料想她当时肯定是知道自己要面临什么,所以要把这辈子压缩成一个下午的故事袒露在别人面前,求别人记住。 金萱嘉心知此时不能说话,众人都知道下一个说话的人稍不留心就会被金先生当成靶子。周围人都当没看到,于是杜太太很快就被侯亭照喊人拖出去了。 杜横江也被撤走。宋迤看着他被架出去的痕迹,心里爬上一种不适应的感觉。这一切都太刻意了,局势全然倒在金先生一边,被当成犯人的杜太太连辩驳都没有。 桌边人都放下心来,那两个人死了就死了,别再又勾连出谁做过什么丑事。唐蒄本想重新动筷子,谁知下一个登场的立马窜出来跪地接续了杜太太的哭喊。 这次这人中气十足,把唐蒄吓得一激灵。宁鸳不甘示弱,看见那人立即拍桌站起来喝道:「干什么!」 红袖抹着眼泪抬起头:「我有话要说,不得不说。」 金先生绷着脸,唐蒄偷偷在底踢宋迤一下,恨不得即刻就走。宋迤转过头来看她,还没说话就听那边红袖旁若无人地大声说:「酒瓶子里的东西是宁太太放的。」 这一句是大部分人的意料之外,没想到这事是宁鸳做的,更没想到她身边的人来告发她。宋迤和唐蒄满是疑虑地对视,金先生更为震惊,苏缃则是面色如旧。 宁鸳遭祸金萱嘉本该喜闻乐见,但刚才看着跟她没什么私仇旧怨的杜太太下场惨澹,她也笑不出来了。 宁鸳不肯像杜太太那样做个刀架在脖子上还不敢分辩的煳涂鬼,拔高了声音沖红袖骂道:「你个没良心的,我自问待你不薄,拿了谁家的好处脏我的名声?」 金芍雪反手把筷子拍到桌上,含笑说:「宁姨说这话可别太作践了旁人,我们家吃饭时最忌讳大唿小叫。」 眼前闪过灯下红得像血的漆蜡,金萱嘉看着宁鸳,只觉得她那张描画精緻的脸都狰狞了。那可是差点害了金先生、真真切切害了唐蒄的东西,她还敢颠倒黑白! 唐蒄藏在桌下的手抓紧桌布,趁着宁鸳吸引去所有人的注意力,偏过头小声对宋迤说:「她很符合条件,熟悉金二少不用家里东西,跟金二少也有不愉快。」 宋迤仍是不说话。红袖哭叫不休,抽噎着说:「我再没良心也不敢算计主人家,更不会做害人的事!」 宁鸳看着就要离席冲上去撕扯她,苏缃咳嗽一声,红袖张嘴要讲话,还不等她开口宁鸳便蛮横地说:「你现在不就是在算计主人家?你诬陷我,还说你不害人?」 她两眼直盯着金先生,好像下一秒就要扑上去拽着他的衣领逼迫他还自己清白似的:「叫侯亭照喊人来打,打得和那个杜横江一样,看她还敢不敢撒谎!」 金芳菲打着颤,乔太太请示道:「这里太多不干净的话了,孩子还小听不得这些,苏太太,放她回房去吧。」 苏缃低头看金芳菲一眼,金先生说:「走吧。」 她摸摸金芳菲的头,让人带着金芳菲走了。 红袖往后瑟缩一下,瞪着她说:「宁太太偷李太的乌头,叫我去偷尚小姐房间里的酒,又拿钱叫人刻了酒瓶上那样的章,刻章的图纸被她烧了,当然死无对证。」 「既然是没证据,那你还说什么?」苏缃听着很是头疼,她掐灭红袖的话头,对金先生说,「容我说一句,昨夜萱嘉来我房间里找我,手上沾着印章上那种漆油。」 她说着向金萱嘉使个眼色,金萱嘉难得胆怯,顶着金先生的目光说:「是,好像是有这回事。那些油就在宁鸳房门的门把手上,不知道现在有没有清理掉。」 红袖直起腰杆答道:「没有,绝对没洗掉,那时太太用完了漆蜡,让我把酒瓶放回尚小姐房间里的时候,夜里太黑我没看清,手上沾着油就抓了把手。」 宁鸳气得发抖,坐在她旁边的人想拉她坐下劝几句,被她一甩手臂挥开:「你放屁!我为什么要害老爷?他死了对我有几分钱好处,我好不容易拼了下半辈子才进金家的门,做什么想不开要杀我下半生的倚靠?」 「我哪知道您是怎么想的!」红袖喊道,「您天天念叨看不惯二少讥讽你,看不惯萱嘉小姐倨傲,看不惯芍雪小姐小人做派,谁知道你是不是因为他们?」 宁鸳骤然凝住,没料到红袖会拿这些来说话。本就是红袖诬赖她,她行得正坐得直,竟直接坦荡地说:「是,我看不惯他们又怎么?我照着他们一个个骂回去打过去杀过去,哪一句哪一巴掌哪一刀会落到老爷身上?」 红袖被她慑住,支吾着说不出话。金萱嘉正要发作,一直冷眼旁观的金先生忽然抬手,说:「你们都闭嘴。」 刚要脱口的话只得咽下去,金萱嘉郁结在胸,眼见是侯亭照附在金先生耳边讲话,只好隐忍不发。 安静下来隐隐能听见电话铃声,金先生亲自去接电话,没过多久病歪歪的尚樵就被人推下楼,金先生跟着她走回来,冷笑道:「来,叫席上的都看清楚你是谁。」 第113页 59 ? 声暂歇 ◎苏太太说她先下了◎ 电话并不是金先生远在香港的三儿子打来的,斗胆致电的这位叫做齐坤,是他指派给金龙瀚的助理。 不是自己心甘情愿留在身边的人还能留在自己身边,说白了就是上头的人找藉口暗中监视。金先生熟谙这个道理,借着父亲的名头在儿子面前耍起官威来。 他叫人发电报,不止是想让金龙瀚看到,更是想齐坤看到。齐坤汇报说这个尚樵跟金龙瀚果真没认识多久,两人连面都没见过,更别说要谈婚论嫁。 他知道宁鸳不会那么蠢,无端要拿他的命。有了齐坤的进言一切都明朗起来,金龙瀚和尚樵根本不熟,全是乔楼东擅自做主把尚樵带来家里,不知在作什么打算。 这时苏缃的表情才有所松动,她似乎什么都没察觉到,抬头看向金先生:「你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她甚至下意识要去扶尚樵一把,丝毫不怕被当成同党。金先生抓起尚樵的头髮,用力把她搡到苏缃面前,愤恨地说:「这个人不是你儿子的结婚对象,她连香港都没去过,是乔楼东找到她捏造身份带她来见我。」 砰咚一声,看得围观众人心惊胆战。尤其是和尚樵一样没什么本事的唐蒄,她还随金萱嘉一起找尚樵说了话,生怕这时候被连坐怀疑,到时都不知道会怎样。 尚樵险些扑在苏缃身上,她脚下一歪倒在苏缃脚边,撑着手艰难地直起身子。跟她玩得好的金萱嘉更觉无法接受,惊慌地问:「不会的,乔楼东他图什么?」 乔楼东和苏缃不好得罪,积攒几天的怒气正好撒在这个举目无亲又和他有仇的人身上。金先生掐紧尚樵,逼得她站起来:「谁知道!就怕你当着所有人讲出你爹妈的名字,他们也不知道是哪个角落旮旯里出来的臭虫,敢跟我充视死如归,我就教你什么叫生不如死!」 这样的场面属实看不过眼,宋迤正要出声制止,坐在她身边的唐蒄陡然抓住她:「好恐怖,我想走。」 宋迤盖住她的手,扬声说:「收着点吧,别说芍雪小姐她们在看,蒄老师也在这里,有事别吓着她。」 像是要验证她的话,金萱嘉一不小心摔落了筷子,她看着面前的尚樵,脑子还没转过来:「你不是尚姐姐?」 金先生恨恨地松开掐着尚樵的手,指着尚樵定论道:「这是你老子的仇人,是来家里取我脑袋的!」 苏缃听到这里彻底坐不住了,推开面前的尚樵勐地站起来:「这个乔楼东,学会背着我捣鬼了!」她快步走到侯亭照面前,语气严肃地质问道,「他在哪里?」 金先生还没做表示,侯亭照就擅自如实回答:「就在你帮他租的房子,今天早上回家后就没出过门。」 苏缃点头,说:「走。」 侯亭照留在原地没动作,在等金先生的指示。金先生的目光钉住苏缃,简短地问:「去哪?」 苏缃转头说:「把姓乔的抓过来问话,他姨妈在北京,他能跑到哪里去?」她对侯亭照命令道,「开车。」 侯亭照刚挪动脚步,金先生就说:「侯亭照留下。」 苏缃没纠结,随便看向旁边另一个人:「你,开车。」 那人哆嗦着不敢说话,苏缃已经满脸怒气地往前走了,金先生不说话,他只好当做默许,追着苏缃出去。 金萱嘉看着苏缃走远,不知怎地有种不好的预感。眼下的局势不许她分神,金先生坐回原位,逼迫般看宋迤一眼,宋迤才替他问话:「尚小姐,我劝你实话实说。酒不是三少爷送的,你自然知道里边藏着什么好东西。」 唐蒄惊愕地看着她,没想到杜太太被拖走时静默无声的这潭死水忽然沸腾起来。她不知道如何应对如今局势,看着面如土色的尚樵,感觉自己也要变成她那样。 还好金萱嘉和她一样无措,尚樵在她惶恐的目光里扶着桌子勉强站起,扭头对金先生喝道:「你恶事做尽,这屋子里不也有好几个盼着你死的?」 说的杜高岐,还是金峮熙?唐蒄好像彻底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突兀地说:「要不我给你们削个苹果吃吧?」 金先生立即瞪过来,宋迤拽住她的手腕,强行逼自己冷静:「酒是尚小姐做的手脚,宁太太没有下毒害人。」 「啊?」唐蒄最迷惑,喊得也最大声,「什么?」 金萱嘉辩解道:「可我明明……」 宋迤面露不忍,拆穿道:「她们又不是那天晚上放的药,漆蜡凝固得很快的,不会沾到你手上。」 「听见没?这丫头说的是谎话!」宁鸳高兴得就差原地蹦起来,她朝宋迤飞去一眼,冲到红袖面前拎起裙摆踹她一脚,「说,是谁教你讲那些话来陷害我?」 红袖无话可说,只好哭起来。宁鸳步步紧逼,扳住她的肩膀逼问道:「快说呀,是谁给你好处让你害我?」 红袖只知道哭,金先生挥手叫人把她带下去,她也没说出一句话。金萱嘉这时终于把这几天发生在她身边的闹剧依次连起来,有点呆愣地说:「是苏缃。」 几十双眼睛纷纷看向她。 「是苏缃提醒我手上有东西,她说宁鸳是兇手,她告诉蒄姐,告诉蒄姐杜太太被怀疑,还说侯亭照……」金萱嘉没胆子再说下去,只好抓住被人撑着才能站立的尚樵问,「是不是她?你告诉我是不是她?」 第114页 尚樵跟金萱嘉四目相对,手被人反剪在身后推不开她,就只能闭眼躲开她的视线。金萱嘉抓着她的手垂下去,有能力找来金先生的仇家、有能力连同乔楼东做局、知道金峮熙是什么脾性的人,好像只有苏缃一个。 金先生立马意识到北京送来的信也由苏缃经手,他走到尚樵面前:「你们是想杀金峮熙还是想杀我?」 想杀金峮熙是要把金峮熙全家彻底清扫干净,毕竟这种人留着除了添麻烦根本没用。估计是北京那边授意她这么做,金先生卖面子四处求访才救他免除一死,不能明面里杀他保下来的人让他难堪,只能暗地里来。 那杯酒是敬给金先生的,苏缃何等明了金峮熙的行为方式,怎么会想不到?宋迤抬眼看向胡太太,她埋头大气也不敢出,还有突然跳出来指控宁太的红袖—— 为什么突然向宁鸳示好?为什么没有理由就向自己低头?金萱嘉急促地唿吸着,伸手扶住餐桌才没脱力倒下,她甫一抬头,就有人跑过来说:「北京传来的新消息,苏太太的弟弟升迁,督军包了酒楼庆祝。」 尚樵一伸脖子咬住他的手,金先生像根本没感觉到痛似的,扭头命令道:「侯亭照!」 侯亭照一扭头跑出去,外头正是濛濛细雨,两束车前灯噼开雨雾,在夜间黑暗的道路上疾驰而过。 前边有辆车隐在夜色里,侯亭照开过了才发觉坐在车窗边的人就是把整个金家搅得乱闹闹的苏缃。她就这么停在路边,也不怕金先生带人来把她抓回去。 侯亭照急忙剎车,回头跑过去,苏缃坐在窗边静静地看着他。乔楼东坐在她旁边,低头帮她打亮一簇火焰。烟雾裊裊升起来,像堆叠着的白纱被人拉上去,留下浅浅的白色痕迹。她带着一丝笑说:「只有你一个人来?」 火光照亮苏缃手里的报纸,不知道从哪里寄来的,刊着她弟弟和督军握手的照片。侯亭照低头说:「恭喜。」 苏缃只是问:「尚樵怎么样?」 侯亭照估摸着说:「怕是不成了。」 苏缃又问:「宁鸳呢?」 侯亭照反过来问她:「红袖是你买通的?」 苏缃定定地看着他,倏然笑开了:「我原来只想杀老金一个人,你知不知道?他频频往北京那边捎信,人家早烦透他了。我帮忙弄死他,大家耳边都得个清净。」 侯亭照不说话。苏缃嘆了口气,在烟雾里说:「侯亭照。老金是条漏了底的船,你别死守着不放。」 「我明白。什么时候放我回去?」侯亭照顺应她的话说,「我是督军身边的人,待在他身边没有出路。」 苏缃说:「看好宋迤,比什么都管用。」 侯亭照归心似箭,比她还着急些:「我不知道留着她有什么用,那种人是养不熟的,不管是老金威胁她还是金小姐和她当朋友,也没见她和哪个掏心掏肺的。」 「这话别和别人说,当心督军知道。」苏缃顿了顿,忽而贴近车窗边低声说,「你看见没,那个坐在最后面的蒄老师。你说老金那种人为什么还追着她跑?」 这问题侯亭照也想过,他心头早有不解,想到几个可能性,又因金先生不说而得不到解答。苏缃玩笑般问他,他便铤而走险说出心里的猜想:「因为那桩新闻?」 「在唐运龙的案子上做假证你我都有份,她二叔现在还在牢里。」苏缃悠闲地说,「他要是把宋迤养好,又从烂泥地里挖出宝贝来,我们可就要看他脸色了。」 侯亭照早有不甘,他是督军期待着宋迤的表现才来到这里,谁知宋迤整天遇上兇杀案,平白累着他帮忙查证。想到这里,他更是恼火地说:「宋迤又不是什么狠角,几撮头髮就被困得死死的废物——」 「瞧瞧,才叫你说话当心,这会子又来。这次我回北京,以后就不会回来。我走得匆忙,房里的东西你找时间烧干净了,」苏缃吐烟时像在往外呵气,她说,「留给老金看也随便,反正是他那些朋友给他的信。」 侯亭照隔着车门看她,说:「他成了这样,苏先生又升了官,那些朋友也该做鸟兽散了,留信有什么用?」 苏缃递出菸头,侯亭照伸手接住,她像是才想起来般说:「对了,宋迤托我帮她问些事情,过几天就有答覆。你帮我把东西交给她,务必交到她手里。」 侯亭照点头。乔楼东对司机说:「走吧。」 「等一下!」侯亭照叫出来,扒着开了一半的车窗问,「金小姐还留在家里,她怎么办?」 苏缃略一皱眉:「什么金小姐?」 侯亭照愣住,好一会儿才说:「金小姐,金芳菲。」 苏缃没再理他,没什么感情起伏地对司机说:「走。」 侯亭照松开手,即便紧抓着车窗也是留不住她。在隐没于黑暗中的雨丝里,载着苏缃的车以一种绝尘的气势远去,拐过一个弯,连车灯的光亮也消失了。 60 ? 三春晖 ◎妹妹也先下啦◎ 屋里的空气像放过爆竹,气味呛得人不肯直视地上遗留的狼藉余灰。晚餐还没结束的时候就有人抬着新地毯守在旁边,等着晚餐结束就把沾血的地毯换掉。 尚樵被押下去,金萱嘉也随之离席。她知道苏缃不会回来了。关灯的房间里,精心排列的布局陈设汩没在深夜的沉寂中,从半开的窗户照进来的月光聊胜于无。 第115页 闹腾了一整天,这个时候反倒睡不着。被子沉沉地压在身上,柔软得仿佛能带着人塌陷下去的床铺,在金萱嘉眼里逐渐变得可憎起来,因为不及母亲的怀抱温暖。 最令她害怕的是,家里留下的三个姊妹全都没了母亲。李环露对她没有爱,苏缃也并不爱金芳菲,否则这两人不会一声不吭地消失在她们的人生里。 金萱嘉总是想起那个晚上她握住自己的手。小时候也有这样的情形,那时候妹妹还没有出世,苏缃把年纪尚小的金萱嘉当成自己的女儿看待,她让人把摇椅放到晒得到太阳的地方,把金萱嘉抱在身上摇来摇去。 就像哄婴儿睡觉的摇篮,金萱嘉那时候趴在她肩头睡得很沉,与之对应的是现在独留在黑暗里的失眠。 金萱嘉坐起来,她觉得此时自己该去照顾一下即将得知自己失去母亲的金芳菲。苏缃离开的消息大概还没传到她那里,她睡得早也不知道楼下发生了什么。 外面依旧灯火通明,唐蒄和宋迤不知道跑去哪里,找不见人。总归与自己无关。打开金芳菲房门走进去,她果然在床上睡着,照进来的月光盖在身上。这时金萱嘉又羡慕起来,羡慕她一无所知,可以毫无负担地熟睡。 她半跪着趴在床沿,金芳菲一下子就醒了。 她睡得迷煳,直接问:「你来做什么?」 这是家里以后唯一不会伤害她的人了。金萱嘉放松下来,决定不告诉她苏缃的事:「我们明天去鞦韆那里玩,」又用商量的语气寻求她的意见,「好不好?」 金芳菲打着哈欠点头。小孩子做决断总是很轻易,金萱嘉便为自己追加好处,说:「今天晚上我跟你睡吧。」 她没有犹豫,一口答应道:「好。」 金萱嘉得偿所愿,掀开被子在她身边躺下。她顺手抱住金芳菲,感觉像是在抱一个幼童体型的娃娃。金芳菲没继续睡,说:「姐姐,吃饭的时候你们为什么吵架?」 金萱嘉抱紧她,小声说:「不要问。」 金芳菲很懂事地闭嘴了。她闭上眼睛,捱过几秒钟的相对无言,说:「芳菲,你妈妈以前和你一起睡过吗?」 「有时候,她告诉我等我长大之后阿嫲也不会守着我睡觉了。」金芳菲说得磕磕绊绊的,在她怀里抬头露出一个天真的笑容,「姐姐,我感觉你好可怜。」 金萱嘉仿佛被火焰烫到,不敢相信地问:「什么?」 「因为阿嫲不会陪你睡觉。」金芳菲没察觉到她的不解,继续说,「长大了就没有人再陪我们睡觉了。」 金萱嘉不敢追究这句话的真假,也不敢全然相信这是童言无忌。她假装听不懂,揉金芳菲的脑袋:「谁说的,我不是在陪你睡觉吗。今天是阿嫲哄你睡?」 「嗯。我知道等我睡着阿嫲就会走。」金芳菲搓搓她睡衣的领口,说,「姐姐,你看见过小时候的我吗?」 看来金芳菲也不是很想睡觉。金萱嘉说:「当然看见过。你现在不也是小时候嘛,连话都说不明白。」 金芳菲不服气地说:「妈妈说你以前也是这样的。她还告诉我,在你和我一样大的时候她会哄你睡觉。」 不知道是不是金芳菲有意为之,今晚的谈话都让金萱嘉感到窘迫。但她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有心让人难堪?一定是自己太多疑。苏缃的确照料过她,性质跟如今她照顾金芍雪差不多,是怜悯她缺少母亲的关爱。 不过依眼下的情况还是趁早和苏缃划清界限为好,本来这几年对她就没什么好脸色。金萱嘉吸一下鼻子,勉强挤出笑容来,回復道:「是吗,我都忘了。」 金芳菲不懂她的心思,只顾絮絮叨叨地讲:「我不喜欢睡觉,旁边都黑黑的。但是不睡觉明天就不会到。」 正中下怀,她迫切地需要度过这一天。 「那我们现在闭眼睡觉,一睁眼就到明天了。」金萱嘉说着,不自觉地又是请求般的商量语气,「好不好?」 金芳菲用沉默回应她,在她怀里小猫似的蜷缩着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依她所言闭上眼睛了。金萱嘉却没有践行约定,还睁着眼睛望向窗外,窗外比屋里更明亮。 金龙瀚有没有参与这件事,苏缃究竟是不是要害金先生,这些她都不得而知。床头的玻璃瓶里插着新摘的玫瑰,绽开的红色浓烈而秾艷,是金先生最喜欢的花。 刺被小刀削得很干净,就好比杀人的时候最好令其卸甲。如此便不会让主人赏玩时伤到手,原本是它身体的一部分,就这样生生地为了讨主人欢心而割去了。 金萱嘉还是睡不着,只能凝望着窗外发呆,听金芳菲的唿吸声。这样持续下去也不错,不管她是否睡去,明天还是会不容拒绝地到来。到了明天就能回归往常。 不知道过了多久,刺眼的灯光在门开的剎那闯进来。金萱嘉转头看见侯亭照,还有他身后带着的几个人。她预感不好,皱眉质问道:「你们干什么?」 侯亭照面无表情地说:「先生要送芳菲小姐回去。」 金芳菲再次惊醒,晦暗的光线照见她写着茫然的脸。那两个人到底想干什么,连孩子都不顾了吗?金萱嘉气血上涌,也敢和侯亭照争:「回哪里?这里就是她家。」 「芳菲小姐的家在北京,和苏太太一起。」侯亭照的语气像是在宣读条约细则,毫无波澜地提出要求,「先生只说把她送走,送去苏太太那里已经很好了。」 第116页 金芳菲抓着金萱嘉的衣服,问:「他们在说什么?」 这时没有回答她的机会,金萱嘉高声呵斥道:「苏缃走了还不算,连她也要走。你们真是好样的,有本事把一个小姑娘带走,没本事把那个跑了的女人追回来?」 侯亭照面上终于有所松动,他冷酷地说:「金小姐,你别太为难我们。是先生要送她走,你得跟先生谈。」 只怕她去找金先生还没说服,他们就已经带着金芳菲走了。金萱嘉怔怔地坐在床上,只记得要抓紧身边的金芳菲。侯亭照催促道:「快些吧,他说要连夜送走。」 金萱嘉勐地拖着金芳菲下床,却听得门外墙后响起一声咳嗽,有点耳熟,是爸吗?分不清是爸还是别人,她立即不敢动了,那咳嗽只响了一声,她却不敢动了。 怔忪间侯亭照快步走到床边,抱起金芳菲就往外走。金萱嘉没力气抓紧她,她就像落在地上的风筝一样被捡起来带走,出门时似乎叫了声姐姐,仍是没听清。 门关上了,又是黑煳煳的一片,仿佛能把人黏住。她蓦地想起几天前金芳菲拿金先生喜欢的牙牌堆房子,不小心弄丢了一块,整副牌就凑不齐了,他也没怪她。 牙牌要一副整的才好,金先生却说不要那块了,众人皆嘆可惜,他笑得不以为然。可以不要那块牌,也可以不要自己的女儿?金萱嘉眨眨眼睛,惘然坐回床上。 注视着她的是放在桌子和柜子上的童话书,蝴蝶发卡,沾着泥点的毽子。她站起来在屋里转一圈,又在窗框上坐了一会儿。这个房间看不见绿地,但能看见大路边,侯亭照亮起车灯把车开出去了,不知目的地是哪。 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远去,再听不见别的声音。这时好像有个人在她耳边恨恨地说:「我就是落魄的你。」 金萱嘉身形不稳,险些从窗边摔下去。她抓住窗帘才没掉下去,重新审视房间,屋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哪来的人跟她说话?可她分明听见有人说,我是落魄的你。 不知对她说这话的人死了没有?若是死后变成鬼像风一样缠在身边,光是想想就觉得可怕。宋迤应该知道,宋迤和高警长熟,或者唐蒄,听说她去看过慧婉。 金萱嘉飞跑出去,一路上撞见不少人,他们好像都打量着自己,望向这边的目光十分明显。没找到唐蒄和宋迤,肯定是回房间睡觉去了,她跑到离宋迤的卧室还有几米远的地方,感觉像有什么牵住她不让她往前一般。 关心那种人的死活干什么?进了监狱的人,杀了别人的人,难道还要她的关心吗?还是改天去庙里拜拜,或者叫人打听她有没有死……各种想法像夜里路灯下飞舞的虫子一样萦绕在金萱嘉脑袋里,纷乱的思绪中,她清晰地记得以前苏缃说出现这种现象就是要下雨。 要下雨了,金萱嘉想,赶紧回房间去。 她又往回退,像在学校里跑完步似的只能靠着墙往前走,摸到凸起的门框,是金峮熙的房间。不知道慧婉跟他有没有——真噁心。家里怎么留这种人?留得这种人,不能留那么小的芳菲吗?原来家里只留这种人! 不止是他,还有宁鸳,还有跟宁鸳有过的她的父亲,还有、还有和父亲有过的苏缃,还有生了她的李环露!这屋子里全是这种人,因为人人都不干净,所以容不下干净的芳菲,所以才把她从这个骯脏的地方弄走…… 这个地方不干净。可为什么自己也陷在这里?难道自己也不干净?金萱嘉又跑起来,躲回房间里妄想用一扇门隔绝外头的污秽。她看见床头的花,和芳菲房间里的一样,剥去了尖利的刺,就只能任人攀折。 她把花从玻璃瓶里扯出来,用手抓着揉碎了,用力往地上一丢。玻璃瓶也往门上摔去,砰地碎成好几片。 什么叫落魄,现在够落魄吗?那个叫慧婉的当初是落魄成什么样了?她几岁,是哪里人,姓什么,平时喜欢做什么?金萱嘉想不出来,她料定去问金峮熙也问不出来,那种人哪里会在意这些?他只顾着看他自己。 那我呢?金萱嘉想,我几岁,是哪里人,姓什么,平时喜欢做什么?她知道,她当然知道,但她料定去问李环露,李环露肯定答不出来,再问,问谁?问苏缃? 问苏缃。苏缃在哪里? 妈妈在哪里? 【??作者有话说】 有点怜爱金小姐了。有点把苏太当母亲的替代品看的意思,结果两个妈都一言难尽。但也不能说是李太的错。话说苏太和金先生真是一路人,不能说是心如蛇蝎吧,因为根本就没有心。虽然我觉得苏太这种什么都可以抛下的人设也挺带感的,见仁见智吧。 (以开场1924年为准) 金先生1867年生,今年57 金芬萍1891~1908,享年17 金芊琅1895,现年29 金萱嘉1904,现年20 金芍雪1910,现年15 金芳菲1919,现年5 金鳞洪1893,现年31 金峮熙1897,现年27 金龙瀚1898,现年26 胡太1872,现年52 苏太1879,现年45 李太1881,现年43 杜太1886,现年38 宁太1895,现年29 61 ? 夏风清 ◎喜欢压马路◎ 金先生大寿后再过了近两个月,宋迤忽然来找唐蒄。唐蒄知道她有可能会来,因为今天是她家在金先生的资助下修葺旧屋,屋后小院正式落成的好日子。 第117页 唐蒄坐在加高的门槛上纳鞋底。远远听见有车来,就猜到是金先生来家里贺喜。车轮碾碎地上残留的炮仗皮,侯亭照停车开门,下车的竟然只有宋迤一个人。 看见宋迤的瞬间,心情似乎轻快不少。她有点担心是金先生跑过来,在村里众目睽睽下跟她问好,说不准会被人传闲话,毕竟没有谁会主动资助一个不在乎的人。 还好是宋迤。唐蒄坐在门槛上没起身,屋里各路亲戚的说笑声仿佛在她耳边摇晃着,正衬宋迤的耳环。她被这个想法逗得笑了,说:「只有你一个人来呀?」 侯亭照越过宋迤进门,宋迤道:「侯先生不是人吗?」 「只有你们两个?」唐蒄往门外张望,「我爸妈就盼着金先生来。他来不来我是不讲究,金小姐也不来啊?」 「她嘛,近几天心情不好,在房间里躺着。」提及金萱嘉两人都有点唏嘘,宋迤停在门槛外,低声说,「快在家里睡了一个月了,什么事都不做,也不见人。」 「差点被苏太太当枪使,心情差点是正常的。」唐蒄站到门槛上,借门槛的高度低头看宋迤,「我跟芍雪打听过,她连信都不看,只能由金先生替她收着。」 宋迤走进屋里,厚中的遮风帘后传来谈笑声。她回头对唐蒄道:「里头那么热闹,你为什么只坐在门口?」 「我在旁边也说不上话,端茶递水没意思。」唐蒄跳下门槛,说,「金先生不来,你是替他道贺的?」 不知是谁说了什么,引得屋里人闹笑起来。宋迤不适应这样的热闹,没留意话里的怨气:「算是吧。上次来的时候光顾着看你忙活了,没听你家里人跟他说话。」 唐蒄看出她不高兴,笑着推了推她,怂恿道:「你进去说你是宋太太,他们肯定热情招待你。」 「我不是宋太太。」宋迤愈加不满,她错身躲开唐蒄道,「侯亭照会处理这些,我是跟他来的,不管事。」 「不管事你还来?害得我又要抽时间陪你。」唐蒄没再玩笑,说,「我把东西放一下,我们上别处玩去。」 宋迤没意见,看表情就知道不想留在这里。唐蒄正愁没藉口离开,挤开帘子走进屋里,看见坐着的聊天讲话亲戚们,现在目光都锁在门边的侯亭照身上。 不知进门前屋里人说了什么,侯亭照说:「吉祥话就说到这,你们来几个人搭把手,金先生送了座屏钟。」 坐在众人中间的唐旭赶忙自谦:「不用不用,金先生已经出钱给我们修房子了,不用再为我们破费了。」 有个小孩问身边的大人:「金先生是谁啊?」 她身边的大人小声给她解答,寻常说话犹如告密,还要把话送到耳边。唐蒄问:「送钟干什么?」 侯亭照按部就班地解释:「金先生说你在家里不晓得时间,送屏钟来,好让你知道几点钟,好去上学。」 几个人出去帮忙抬钟了,东西还没进门,就有人急着出去看这个金先生送来的罕物。秦英莉跟在唐旭身后,在经过她旁边的时候问:「唐蒄,你去不去看?」 唐蒄在桌上放下手里活计,跟人挤着出门,拉起人群之外的宋迤道:「走,我们从后门走。」 宋迤被她牵着走:「他们不是看礼物的嘛,躲什么?」 「侯先生说送钟是催我上学的,谁要看啊。」两人步出门外,唐蒄跟她并行,很自然地挽着她的手说,「我们村里没什么好玩的,咱俩去水塘边,比这里凉快。」 宋迤犹疑道:「去水塘?我都记得你怕水。」 唐蒄长嘆一声,摇头道:「真没什么好玩的,只能去那里了。难道你要跟我在猪圈外面坐到吃午饭吗?」 宋迤立即没意见了。今天唐蒄不说话时也带笑,挽着她满面春风的,跟刚才在门口坐着时截然不同。偶然在路上碰见旁人,有个人探头问:「你们家今天摆酒呀?」 唐蒄沖她哼一声,大抵是相熟的人才不讲礼数。那人走远后她摇头晃脑的,脚步也乱,宋迤看出她兴致不高,问:「是不是你想在家里歇着,我打搅你了?」 「没有。我恨不得熘出来。」唐蒄抱紧她的手,熟练地讲起别人的坏话来,「听那些人说这说那,最烦就是我爸妈,知道他们心里得意着,还要假装谦虚。」 宋迤好笑地问:「你从哪里知道他们心里得意?」 「就是知道。」唐蒄闭眼演起来,「啊,哪里的话,我们是好不容易,都要多谢遇到贵人,光凭我们哪能成?家里大不大不要紧,是有个累了能休息的地方——」 演到这里就演不下去,笑得前仰后合喘过不气。唐蒄笑完转头看向宋迤,佯做生气道:「你怎么不笑?」 「没看出来哪里好笑。」宋迤泼完冷水方笑道,「你是模仿得夸张了点,你爸妈不一定是这个样子。」 「还说要我按时上学,我平时都在城里不回来,放钟在家里有什么用?」唐蒄踢开脚边石子,「很贵吧?」 「不清楚,他家里多得是。」乡道上寂寥无人,宋迤说,「别怪我话讲得难听,他赏人就相当于拿个不顺眼的东西丢出去,真喜欢真值钱的不会随便送人。」 「这话也太难听了。」唐蒄揶揄一句,又烦闷地说,「他好端端的给我们家送钱送东西,我要做什么才能还上?我不想要,他偏要给,最后还不是我欠他。」 第118页 宋迤审视唐蒄:「你不想要吗?」 唐蒄跟她对视,很认真地说:「想是想,可是我觉得怪怪的。万一他哪天跟我闹翻,说帮我们家修房子,给我们家送礼物花了多少钱,要我还回去怎么办?」 「你顺着他就不会闹翻,要看你能顺到什么地步了。」宋迤低声说,「你该担心的不是这个,倘若他哪天失势,众人皆知你跟他走得近,难说会不会被株连。」 「东西都收了,房子也建了,有的东西还是在我不知道的时候送来的。」唐蒄又郁闷地嘆气,忽然指着前头一方映着阳光的池塘道,「就那里,旁边有台阶坐。」 夏天里少风,那池塘水平如镜。宋迤跟她往那边走,回忆着屋里人鱼贯而出走过自己旁边的时候,说:「跟在你父亲身后的是你母亲?她倒是没怎么笑。」 「她严肃嘛,不喜欢说笑,跟我们学校里那些不读书就要死的书呆子简直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唐蒄松开她,迳自跑到台阶上坐下,「我最不喜欢这种人了。」 宋迤加快步子走到她旁边,问:「她读过书吗?」 「她家里没供她上学,字也不认得。说她严肃是说习惯,为人呢——」唐蒄摸到手边的石头,站起来用力把石头往平静无波的池塘里一丢,「很端庄。」 宋迤故意打量着她,惋惜道:「没继承她的端庄。」 「我不稀罕。」唐蒄坐回来,突然挤过来把腿搭到宋迤身上,笑着问,「你有没有缠过脚啊?」 宋迤怔了怔,把她的腿推开了:「你不是也没缠过?」 唐蒄示意她靠近,凑到她耳边说:「我缠过。」说完就马上缩回去了,又把腿搭到宋迤身上,颇为骄傲地说,「就是她帮我缠的。她一出门,我就偷偷解开了。」 宋迤看起来挺惊讶,连把唐蒄推开都忘了。她看着唐蒄得意洋洋的样子,说:「你娘是没下死手,以前有人为了防你这样的,会用针线把布条缝死,除非剪开。」 「她现在知道也晚了,」唐蒄满不在乎地说,低头抠膝盖上的布料,「我爸还会给她通风报信,她就马上转头追着我跑,追又追不上。这两口子真烦人。」 宋迤乐于听故事,确认道:「你觉得他们烦人?」 唐蒄晃几下腿:「抱怨一下嘛。」 唐蒄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宋迤便讲起正事来:「我今天来不止是跟你说话,还有事情要告诉你。金先生让你代他去云南一趟,我和你,还有侯亭照都去。」 唐蒄笑了笑:「那么远?我不要上课啊?」 宋迤说:「他帮你请好假了。」 要不是宋迤说,她还不知道这件事。原本悠闲自在玩头髮的唐蒄惊愕地抬头,这个反应宋迤早有预料,只静静地等她回答。或许是对这个消息深恶痛绝,宋迤觉得她看自己的眼神也带了几分怨愤似的,像是要发火。 但唐蒄没说话,宋迤说:「你不喜欢他送你的屏钟?」 唐蒄警醒极了,把腿从宋迤身上撤下来:「那个就是走这一趟的酬劳?他要我去云南干什么?我不想去。」 「肯定要去的,你都没法还他帮你家修房子的钱。」宋迤坐得离她近了些,少见地说起好话来,「你不喜欢他给你的东西,没关系。我也有东西送给你。」 唐蒄毫不在意地撇开脸。宋迤抬手把东西递到她眼前,她动作迅速地抓下来,低头一看,只是盒唇膏。唐蒄终于正眼看她:「这个就是陪你去云南的酬劳?」 宋迤恳切地说:「是谢你上次帮我抄东西。」 唐蒄放心下来,没刚才那样生气。宋迤不想帮金先生说话,但也只能说:「假都请了,学校那边知道你两个月内不会再去。他瞒着你,是他不对。」 「不然还是我不对了?」说起这个唐蒄又发作起来,「我没说不去,你也别帮他来游说我。」 宋迤松了口气,唐蒄没好气地问:「去云南干什么?」 她答不上来,只好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唐蒄将手里的小铁盒打开,雪白的膏体摊在盒子里,像收进盒中的雪,也像凝固的白蜡。她莫名有点捨不得破坏这份平整,说:「下次你找我,不要来我家。」 宋迤以为这是不乐意去云南的意思,唐蒄却继续说:「你提前给我写信,打我们那楼的电话,实在不行就到乌衣巷找我,我不在学校的时候都在家里。」 她抬起头,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是高兴还是愤怒,她像说寻常事一样说:「下次我们去莫愁湖,那里的荷叶一团团的浮在水面上。我喜欢看荷叶,不喜欢看荷花。」 唐蒄说着,转过头让目光落在面前光秃秃的池塘上:「那里比这里好看多了。」 62 ? 无数山 ◎火车旅行◎ 出发那天金萱嘉依旧没来。唐蒄拿着满满一箱子的衣服,在月台上看前几天用不到一毛钱买来的手錶。 要发车了,马上就要发车了,她在心里催促侯亭照和金先生说事快点,好赶紧去车上坐下。宋迤照旧站在金先生身后,在人潮来往里伫立不动,如同一尊雕像。 唐蒄想起之前宋迤描述金萱嘉的母亲时的话语,站在离车门不远的地方,仿若遗世独立。不禁偷偷用余光瞟那人,宋迤望着地面发呆,唐蒄短暂地恨她一下。 她开始留意过往的行人穿什么鞋,鞋带有没有系好。直到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的宋迤在身侧拍一下她肩膀,说:「快上去吧,本来就拖得久,再晚就不成了。」 第119页 这话说的是出发时间。金先生先斩后奏给唐蒄请了两个月的假,计划因金先生奉天的亲信来消息暂时搁置,又因侯亭照派去勘探的人遭了抢劫,甚至林雪梅的爷爷突然得急病死了,唐蒄要随她回家开解她两天。 吃完白酒,唐蒄才开始收拾行装。好不容易有一趟清早开的火车,醒来即看见侯亭照的车停在楼下。拎着箱子跌跌撞撞跑下楼摔进车里,换得宋迤一句你挺早的。 唐蒄顺着在车上匆忙编成的辫子,把行李放在脚边。坐下就和宋迤面对面,美中不足的是隔着一方小桌,所谓盈盈一水间。窗玻璃透亮,太阳全无妨碍地爬进来。 在汽笛长奏时,站台上许多人挥手道别。本就不想来的唐蒄感慨:「好多人,可就是没人送我俩。」她信口寒暄道,「金小姐近来如何?不会还在家里睡着吧?」 「你关心她,直接找她不就是了。」宋迤俯身把地上的行李箱打开,将里面整齐摆放的东西依次拿出来透气,「只帮你请学校的假,谁知你连家里的课也不上。」 唐蒄看着她把杯子和纸笔书本搬上桌,撑着下巴解释道:「嘿,那时明明是雪梅家里死人了。说起这个,侯先生说去云南探路的人遇见土匪了,有没有事?」 宋迤不想说这个,随口道:「他在隔壁,你问他去。」 「我不想去那么危险的地方,要是遇见抢劫,你和侯先生是不怕的,到时我要怎么办?」唐蒄自动忽略她的话,说,「他带的那两个是什么人,都没见他们讲话。」 「你大可直接当他们不存在,那三人不会来我们这里。」宋迤变戏法般拿出一包裹着油纸的烧饼来,不假思索地递给唐蒄,「车已经开了,跳车省得匪徒动手。」 唐蒄瞪大眼睛接下,问:「哪来的?」 「侯亭照在楼下等太久,在巷口买的。」宋迤看着景色流动的窗外,转过脸来对唐蒄笑,「半天不见你出来,他还说去敲门。若不是我叫住,我们就不必赶车。」 唐蒄感激地咬一口烧饼,赞赏道:「侯先生开车真好,怪不得金先生总带着他。得想个法子骗他带我去山道上兜一圈,没人在街上堵着,那才叫痛快。」 宋迤没答话,忽地使劲把一沓厚厚的散装稿纸抬上桌来,其间还混杂着几张折起来的黄纸。唐蒄暗自揣摩她箱子里装的都是什么,不解道:「这都是什么东西?」 宋迤拨开几张无关紧要的稿纸,找出藏在最底下的地图,在两人之间摊开来讲解道:「就是些四处翻书店搜来的地图。届时我们到了昆明,再转车去丽江。」 地图大得唐蒄后缩为其让位。她嘀咕道:「昆明和丽江,这两个地方我都没去过。你抄了这么多啊?光是看着我头就昏了,你还没告诉我这次去云南是干什么。」 宋迤的动作凝滞几秒,说:「如果我告诉你,只是想让你空闲下来去没去过的地方看看,你会怎么想?」 说得是挺真诚的,唐蒄险些被她诓住,定了定神才断定道:「骗人,你们来找我肯定没好事。」她说着,又有理有据地加上她怀疑宋迤的理由,「只有你跟我去的话还算可信,侯亭照是干什么的,为什么他非得跟着?」 「怕你一高兴走太远,一不留神便去而不返了。」宋迤在这种时候极为坦诚,从不把金先生的小心思当回事,「叫他来看住你,在你要跑的时候把你制住。」 「反正我就是不想他来,就是他把金小姐的妹妹带走的。我看他不像好人。」唐蒄越说越讨厌,想起侯亭照就在隔壁,担心被发现便不说他了,扯过桌上地图端详片刻,指着其中一处道,「我们要去的是不是这个湖?」 「是,这片湖周边还有山,几乎嵌在邻近的山里。」宋迤承诺道,「我们在昆明下车,等我看过几个地方就乘车去,到时候你就叫开车的师傅带你痛快地开。」 「真的?」唐蒄立马来了兴趣,看着索然无味的地图说,「还没说那里风景好不好,比我们那边的湖如何?」 「我也没去过,所以才搜集了这么多东西。」宋迤将地图拽回去,逼得唐蒄视线追上去看她,「此行不是只为观光,你切记要跟紧我或侯亭照,不要单独行动。」 唐蒄自以为瞭然于心,抢答道:「会被抢劫?」 「小心点不会错。」宋迤没再多说,转而继续强调这句话,「那附近都是山,路也难行。在昆明的时候也不要懈怠,别在火车站走丢了,人很多会找不见你。」 联想刚才上车前的情况,好像人是有点多。唐蒄下决心到站时就不模仿什么李太太,闷头跟着宋迤走就好。 她又觉得不对,南京那么大都能跟宋迤遇见,区区一个火车站怕什么。思及此处,她便放下心来:「那我们到底去那里是做什么的?这回你不能再讲别的了。」 宋迤俨然被这个问题问住,语塞时间长得唐蒄以为她也跟自己同样一无所知。她想了半天,最后说:「算是找东西。金先生嗜爱医药,想求些特殊的药方。」 唐蒄不信:「医药?他没病吧?」 宋迤笑了笑,估计是找到圆谎的路子:「健体强身的补药罢了,我不信这些,他却执意让我跟侯亭照来。」 「可能他觉得你经常切别人的尸体,比较通解人体的构造。」唐蒄热心肠地帮宋迤解惑,自己又想不通起来,「找你正常,可我身无长技,叫我来干什么?」 第120页 宋迤摊手道:「这我就不知道了。是不是他看在当地民族能歌善舞,叫你跟他们比一比谁唱得好?」 唐蒄吞掉最后一口烧饼,把油纸揉成团往她身上砸:「去,早知道你没好话我就不问了。」 好像真的因她的话生气,唐蒄看窗外不理她。一群在晨曦中看不清模样的飞鸟掠过空中,不知道是不是从白鹭洲里飞出去的,更不知道现在到了哪里。 太阳被推到高处,照射出千万条刺眼的光亮。恰逢这时路过一座山把眩目的光线遮去,唐蒄搓搓眼睛,垂手从行李箱里摸出一袋瓜子,不说话也能自得其乐。 终究是宋迤先开口:「你还带了瓜子?」 「我爸准备的,给我在路上打发时间。」唐蒄吐掉瓜子皮,掂掂手里的布袋子说,「就这么点,还没到晌午就会被嗑完,拿便宜东西打发我也不懂得上点心。」 宋迤问:「你想吃什么点心?」 「上,」唐蒄对着胸口比划,「点心。要给就多给点,他积极得就差推着我进火车站了。也不想想我有多难做,第一次去那么远的地方,还是和一群怪怪的人。」 宋迤要开口为自己辩解,唐蒄就抢占先机指着她截住她的话头:「别怀疑,说的就是你。那么远的地方,说让我走就让我走。还有金先生,好端端的差遣我去云南,还自作聪明帮我请假,谁都没问过我意见。」 听她这么说完,宋迤心里没多大触动,只是说:「你现在在我前头髮起牢骚来了,我不也是和你一样听凭使唤吗?你我是同病相怜,别争争吵吵的。」 唐蒄打量她:「你也不想去?」 宋迤撇开视线,说:「关于这次去云南,我还有别的话要问你。」她停顿几秒道,「你哥哥是怎么死的?」 唐蒄警觉道:「提那些事做什么?没得叫人害怕。」 宋迤心知她不会回答,又问:「那我再问一个,你哥哥从紫金山回来的时候你在哪里?」 「我在山上啊。」唐蒄搓搓手臂上起的鸡皮,猜测道,「你故意跟我过不去,要问这种问题来让我难过?」 宋迤追问:「真是如此吗?」 「你验出他是被人打死的,却又不知是被谁打死的。金先生说是我二叔做的,就只能是我二叔做的。」唐蒄瞟着她的表情,小声说,「他说的话谁都不敢违抗,你说你和我一样不愿意走这遭,可你不还是来了嘛。」 宋迤怔了怔,说:「你信不信你二叔没有杀人?」 「我……我最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了。」唐蒄压下心头疑虑,坦诚地如实说,「我们全家把他当个宝贝似的供着,小时候虽有打骂,长大之后决不会再动手。」 宋迤沉默着和她相视须臾,直到路过的山再次遮去阳光。她下了很大决心般说:「你二叔兴许是被冤枉的,可惜此事已成定局,明年年末判决就会下来。」 唐蒄瓜子也忘了嗑,垂头丧气得仿佛马上就要落泪:「现在我们在这里说有什么用?你不知道谁是真兇,我在金先生跟前说不上话。他是不是死定了?」 她平日里对父母叔婶颇有微词,但宋迤记得唐宇被押解时唐蒄的眼神,的确是在为唐宇感伤。或许在她眼里无论平日多少不满,家人始终是最重要的。 然而在金先生跟前说不上话的何止她一个人。宋迤安静许久,还是答道:「这要看上头怎么判决。」 她正挑选着安慰唐蒄的词句,萎靡的唐蒄忽然抬起头来,又是平时的笑脸:「其实我骗了你。」 唐蒄陡然站起身,越过桌面几乎抵到她面前:「我和你不一样,我自己就想去云南。我离开南京前跟金先生提了一个要求,他答应我事成之后实现我一个愿望。」 她说出的每个字都落在宋迤心头,仿佛定下未来的某一天成功修补昔日犯下错误的结局。在车轮前进的声音和灿烂得称得上晃眼的阳光里,唐蒄郑重地说:「等我从云南回来,就许一个和我二叔有关的愿望。」 【??作者有话说】 剧情在这一刻步入正轨,这是一个纯朴怯懦的好孩子遇到坏人被带坏最后毁掉一切的故事,所以二叔到底能不能得救……还有406留下的伏笔,朕要在这一篇收回99%,朕是天子一言九鼎!!! 没看过406的内容也不影响接下来的剧情。 63 ? 影幢幢 ◎蒄姐,一款尖叫姬◎ 南京到昆明路途甚远,宋迤时常要她帮抄东西,唐蒄知道她这是什么意思,也乐于配合完成任务打发时间。一行人到了昆明,不到半天就要找车前往丽江。 抵达前宋迤说会在昆明看一圈,但她下车后立即交代侯亭照不要多留。唐蒄不懂她为什么多此一举,直接去丽江反而省时省事,但跟着侯亭照的人不苟言笑,她跟侯亭照没说过几句话,就只好宋迤走到哪她跟到哪。 车子摇摇晃晃往丽江去,又在路上耗了不少时间。主要是那两个跟着侯亭照的傢伙太吓人,唐蒄不得不关紧话匣子,尽量不说话引起那两人的注意。 宋迤说话遮遮掩掩,侯亭照不肯透露,唐蒄压根没机会知道这次要前往哪里。众人都说去丽江,却只是去丽江附近的小村庄,车在村口停下,唐蒄拖着行李下车。 趁着侯亭照他们搬东西,唐蒄赶紧查看周遭情况。村口有块怪模怪样的大石头,只见石头上刻着三个潦草得看不懂是什么意思的字,唐蒄拽了拽宋迤,两人往那块石头前走,宋迤还没近前便说:「这里叫燕子坪。」 第121页 「你没看就知道了,来之前还藏着不跟我说。」唐蒄盯着那三个上过红漆的字,带着十二分的警惕,「这地方有什么特别的,能吸引金先生叫我们来这里求药?」 「求药的事由侯亭照安排,我们只要守在旁边就好了。」宋迤今天心情不错,说话也轻快悠闲,「不如我们只把这次就当做游玩散心,不参与他们盘算的事。」 唐蒄一直认为宋迤和金萱嘉关系极好,算半个金萱嘉家里的人。她与金先生没有血缘关系,按理来说,她应该像侯亭照一样为金先生尽心竭力才对。 但她总是表现出一种懈怠,仿佛只要金先生令她做事就能拖则拖,不肯出力。这样反而更让唐蒄心安,有宋迤在旁边作为对比,她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偷懒。 她带来的行李不多,很轻松就提起来,还高举在头上跟连拖带扛的侯亭照炫耀:「侯先生你们快点,天马上就黑了,我们要去那里歇脚?我带了毯子可以露宿。」 宋迤瞪她一眼,估计是责怪她无缘无故去招惹侯亭照。侯亭照把行李扯下来,远远答道:「不用露宿,我跟村里人交涉过,可以把庙后的两间厢房租给我们。」 「我们要住在庙里。」唐蒄扭头向宋迤汇报,却发现这人脸色十分难看,于是转而问宋迤,「是什么庙啊?」 宋迤淡淡道:「是他们这边的宗族信仰。」 唐蒄没见识,又问:「什么叫宗族信仰?」 宋迤嘆气,说:「住在这个地方的是一个大家族,他们不信寻常宗教,只信一位会守护家族的神灵。」 「哦,」唐蒄继续问,「他们信什么神啊?」 「可能只有侯亭照知道。与人交际之类的事都是由他负责,跟我无关。」宋迤说到这里,像是终于提起点兴趣来,转过头反问唐蒄,「你信这世上有神吗?」 「我信啊,就是佛祖三清什么的嘛。」唐蒄不解其意,只按照事实随口答道,「不过我从不烧香,也不喜欢去庙里拜神请愿,只是年节时去凑个热闹罢了。」 她以为宋迤会就着这个问题聊下去,宋迤却不再说话。太阳落山后光亮也随之消散,天空如同罩上一层灰濛濛的纱,四周群山在黑暗里只能看见大致轮廓,如同睡倒在地上的张牙舞爪的妖怪,捲地风来更显阴森。 侯亭照那边收拾好东西,租来的车立刻毫不客气地开走了。唯一能带唐蒄远离这里的交通工具已经走远,除了跟紧宋迤互相照应之外就没有别的办法。 以前去过的鸡鸣寺里也有禅房,唐蒄对住在庙里没什么牴触。只是这村子地处偏僻,那个不知道供什么神的庙也简陋狭小,还不如唐蒄住的那所房子。 进门便看见镶在墙上的神位,唐蒄在心里默默念出来:万年流承恩泽文珠,旁边小字「余氏永历十年册」。 唐蒄小声问身边的宋迤:「永历十年是哪年?」 宋迤摇头,只是看着跟守庙人交流的侯亭照。根据这里的传统,向来只有两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守着这座庙,传到这一代的两个守庙人一个叫关涯,一个叫庄壑。两人皆穿绣裙包头巾,是很普遍的当地人打扮。 关涯口齿伶俐笑容可掬,讲起话来头巾上的流苏摇摇晃晃。侯亭照只跟她说话,冷落了旁边的庄壑。庄壑看起来呆呆的,只盯着一处发愣,跟身上的黑裙子一样呆板沉寂。唐蒄偷偷觑着她,总觉得她是在看自己。 她用手肘捅了捅宋迤,宋迤转头才贴过去低声问:「你觉得那个叫庄壑的是不是在看我?」 宋迤往那边瞟一眼:「不对,她好像是在看我。」 唐蒄严正声明:「明明就是在看我,眼睛都没眨。」 宋迤皱眉道:「是在看你吗?」 唐蒄瞪她一眼,她却不改词色。 庄壑察觉到她们的谈话,很明显地挪开视线。像是偏要和宋迤较真,唐蒄三两步跑到庄壑面前,故意搭话道:「你们这位万年流承恩泽文珠是管理什么神啊?」 侯亭照飞快地入乡随俗,提醒道:「蒄小姐,你不能直接叫神明的名字,这是对文珠大神的不敬。」 唐蒄赶紧道:「对不起,以后我改叫文珠大神。」 「不打紧,文珠不会在意这些。」关涯笑道,「文珠是孕育世间万物的母亲,对自己的孩子当然偏爱。」 「这么说,这位文珠大神挺随和的。」唐蒄讪讪地夸赞一句,宋迤也跟着凑过来道:「我想回房间了。」 关涯颔首道:「那请两位跟我来吧。」 宋迤提起箱子,庄壑也向着侯亭照和另两人打手势。关涯领着宋迤往窄小的通道后走了,唐蒄只好停止偷看跟上这两人,追到宋迤身后对关涯说:「那个叫庄壑的人为什么不说话?刚才她好像一直盯着我们。」 关涯走上台阶,回头答道:「她不会说话,但能识字。如果你们有事找不到我,可以给字条叫她帮忙。」 宋迤说这次是当做散心,要她们帮忙的也只有问问这两个本地人哪里好玩了。这屋子建得不好,走廊只能容纳一个人行走,三个人挤挤攘攘难免侷促,关涯在房门前停下时忘了提醒,唐蒄差点撞上前头的宋迤。 还好走廊里突兀地摆了张桌子,宋迤侧身而过躲开了。唐蒄膝盖磕在桌脚,偶然看见放在桌底的贴黄纸的黑色罈子,扬声问:「这个罈子是装什么的?」 第122页 「这是阿拉荷罕。」关涯答完唐蒄仍是一头雾水,她想了想,详细地解释道,「汉文名字叫素槛。素神是文珠的女儿,将素槛放在门前,可以将恶鬼拦在门外。」 说到恶鬼,唐蒄瘆得打了个冷颤,这房子一看就是很多年前建造的,说不定真有什么不干净的在里头。房门薄得一脚就能踢开了,凭一个破罈子挡得住什么恶鬼。 房间和屋外同样狭窄,只有贴在墙边的通铺和方便吃饭放东西的桌子,连盏电灯都没有。 关涯点亮烛火,介绍完屋里的设施后便离开了。唐蒄迫不及待地滚到床上去,宋迤从行李里翻出一小包香粉,打开时浓烈的香气顿时充斥整个房间。 唐蒄直起身来看,宋迤不止带了一样,接连从行李里拿出许多。唐蒄跳下床趿鞋坐到桌边,拿起其中一袋,小心翼翼地将纸拨开:「你来这里还带这些?」 「我是来这里玩的,凡事皆以舒适为上。」宋迤关上窗户隔绝月色,转头将桌上的纸包依次打开,「别弄掉了,我带的香粉有限,少一样味道也会变。」 铜熏斗用过很多遍,内侧被烟燎得发黑。唐蒄拿起来挥了挥,问:「你为什么这么执着于这些?」 「从小都在做,不做反而不适应。」宋迤把熏斗抢回来,取出少量香粉装进去,「这香是我老师教给我的,世间仅有一味。若是我也不做,世上就没人记得了。」 唐蒄没接触过薰香,但也觉得她薰香的手法新奇。香粉放完后还要在熏斗里插一根棉线,一圈圈往外盘,能拉很长。唐蒄没事干,趴在桌上说:「我妈在家也这样烫衣服,装的是普通的开水,什么味道也没有。」 宋迤对此很是自满,道:「这办法是我自己想出来的,能在熨烫衣被时薰香,不知有没有前人试过。」 她嗤的一声划亮火柴,棉线点燃,香雾立时从镂空的盖子里飘出来,在空气里舒展爬升。唐蒄站起来道:「好,我现在去洗澡,回来就能睡香香的被子了。」 宋迤把刚才被唐蒄滚乱的地方熨平,唐蒄抱着衣服出门,无人同行时走廊狭长得近似没有终点,没有灯光映照,整条长廊都黑黢黢的,只能拿着油灯往前走。 楼下倒是灯火通明。听说这房子平时只有关涯和庄壑两个人住,因着村中居民不住庙中,房间从不短缺,但这次情况特殊,就把庄壑的房间收拾好给她们了。 想像不出侯亭照是怎么说服庄壑的,那人神色淡漠,看起来拒人于千里之外。唐蒄想起她盯着自己的眼神,不免更加害怕起来,有话不能直说非要瞪人?奇怪。 宋迤也觉得她是在看自己,兴许是两个人站得太近,同时被她看去了。唐蒄愤愤地解扣子,盘算着明天必须跟关涯谈谈,跟宋迤一起去问清楚庄壑到底在看谁。 这时将近八点,能在热水氲出的雾气里看见外头的夜空。唐蒄收拾好衣服擦着湿头髮原路返回,主厅是上楼前的必经之路,庄壑和关涯就住在主亭旁的房间里,想起庄壑诡异的举动,唐蒄心里发憷,只想赶紧过去。 还没走进主厅,便听见咚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从高处落到地上。唐蒄吓得不敢上前,等了半天没有动静,硬着头皮前进几步,险些被眼前画面吓到当场昏过去。 正厅灯火通明大门紧闭,从天花板上吊下来一根粗麻绳,庄壑垂着脑袋,长发遮住面容,黑色绣裙在夜风里一飘一盪,犹如风中柳叶。麻绳捆在她脖颈间,整个人也悬在绳子上一飘一盪,整个人毫无生息。 唐蒄闭上眼睛不敢再看,把哽在喉头的这口气喘匀了,借着余力尖叫起来,跌跌撞撞地跑上楼。 64 ? 暮云遮 ◎消失的尸体◎ 难怪人人都说危急时刻能超越极限,唐蒄在摔了油灯的情况下一路摸黑爬上二楼,宋迤听见她的声音提前开门迎接她,借着房间里的灯光,摔倒的唐蒄爬起来飞奔到门前,惊恐道:「我看见庄壑吊死了!」 「不会吧?」这事匪夷所思,宋迤只当是她胡说,「庄壑和关涯的房间就在大厅旁边,你该去找关涯才是。」 「我一时半会儿反应不过来,」唐蒄一拍大腿,拽着宋迤就要往楼下走,「你陪我下去找关涯,亲眼看看就知道了。那个庄壑她就吊在天花板上,晃来晃去的。」 宋迤不明就里,煳里煳涂地被她扯着走。莫非是侯亭照他们对庄壑下手?料他们不会这么轻易就杀人。那就是庄壑自己把自己挂上去的,这么说就是自杀? 若说寻死的理由,开朗外向的关涯必定是不会有,而不会说话异于旁人的庄壑倒是说不准。有可疑人远道而来并提出在庙里借宿,管理这座庙的庄壑和关涯本应上心,再怎么万念俱灰想不开也不会选在这种时候。 刚才她喊得惊天动地,楼下住着的侯亭照等人和关涯都走出来,齐聚在前厅里。唐蒄心有余悸,不敢走近,宋迤走出去一瞧,回头对唐蒄道:「哪里有死人?」 唐蒄哆哆嗦嗦地抬头,大着胆子往前厅里一觑,原本挂在天花板上的庄壑竟凭空消失了。这时候时间不早,被她叫起打搅的人一齐,不免带着些责怪的意思。唐蒄愕然道:「我几分钟前才看见庄壑吊死在这里……」 侯亭照仰头看天花板,说:「这屋子没有房梁,直接就用木板将前厅和楼上隔开了。庄壑想上吊就得去找别的地方,在这里莫说上吊,想挂绳子都不可能。」 第123页 宋迤看向关涯:「庄壑姑娘呢?」 「她今晚有事,不住在庙里。」关涯疑惑道,「唐蒄小姐,你是不是看花眼了?我们这里是上不得吊的。」 木板排得井然有序,只是经年太久,难免有几块木板之间的缝隙在岁月的侵蚀中增大。唐蒄说:「这天花板上有缝,我看见吊着庄壑的绳子是从缝里伸出来的。」 关涯笃定地说:「不,前厅是以窄木板作为顶饰,但木板后还有一层没有经过拼接的完整木板,就算经过窄木板之间的缝隙,也通不过后面的完整木板呀。」 唐蒄躲在宋迤身后,抓着她不肯放手。宋迤思考几秒,请示道:「可以把这些窄木板拆下来看看吗?」 关涯想了想,摇头道:「这个时候大概没有工匠愿意过来,村里有位姓蒋的木匠,要不我明天去请她?」 唐蒄急得直跺脚:「明天去哪里来得及啊?万一庄壑真的吊死了,拖得越久,我们能找到的证据就越少。」 也不知关涯哪来的好脾气,竟也甘心迁就她:「好吧,我现在去找她,问她愿不愿意帮这个忙。」 她说着,交代众人她离开后记得带上门闩,还贴心地顺手关上大门。跟着侯亭照的两人里有个较为机灵的,低声对侯亭照道:「大哥,我看不如咱们先回去休息,这一路舟车劳顿,犯不着为没底的事情萦怀。」 他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侯亭照向宋迤点头示意,带着身边两人回房间去了。宋迤觉得在这里傻等也没意思,偏过头对身后的唐蒄说:「我们要不要也跟着走?」 只有宋迤在身边,唐蒄便不怕侯亭照和那两人,挽起袖子道:「我要趁着他们不在检查一下这前厅的构造,看看有没有暗室和机关。我记得楼上似乎只有我们那个房间是客房,另一间是藏书室,占不了多大地方。」 宋迤赞赏道:「你这脑子又灵敏起来了。」 这话听着像讽刺,唐蒄却不在意。她走到供桌前,看着神位上的刻字道:「在没学上的这段时间里,我仔细研读了上回我没看完的那些书,焚膏继晷皓首穷经。」 宋迤的目光跟着她走,问:「什么书?」 唐蒄答:「洋人写的,《大侦探萝蔔》。」 宋迤失笑道:「从没听说过这本书,定是你瞎编的。」 唐蒄不满道:「才不是,是你孤陋寡闻。」 宋迤又问:「那你从中觉出什么了?」 唐蒄回头看她一眼,分外认真地说:「找到真相的秘诀就是不放过任何可疑的线索,就好比这个什么文珠大神,会不会是什么劝人自杀的□□?」 宋迤下意识看了看四周,确定四下无人才说:「现在是在神位面前,你就不怕这位文珠降罪于你?」 唐蒄满不在乎地摇头,宋迤更觉好笑,又说:「连鬼神都不怕,却怕一具吊在天花板上的尸体。兴许是你昏头眼花了,把挂在厅前的衣物看成是一个人。」 「我还没瞎到那种地步。」唐蒄想起当时的情景就害怕,颤声说,「我看见她的手露在袖子外面,五个手指头,脚上也穿着鞋子,不可能是挂上去的衣服。」 见过案发现场的就她一个人,她还被吓成这副样子。宋迤认真起来,细问道:「当时是个什么情况?」 「我就是洗完澡从这里出来,迎面就撞见庄壑的尸体。」唐蒄表情复杂,一会儿抿嘴一会儿皱眉,亲身比划道,「这样挂着,头髮遮着脸,垂着手挂在那里。」 宋迤犹疑道:「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这具挂在天花板上的尸体怎么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凭空消失?」 「不知道啊,我……」还不等唐蒄说完,紧闭的大门蓦地被人敲响,唐蒄慌忙躲到宋迤后面。 宋迤戒备道:「谁在外头?」 敲门声停了两秒,又急切地响起来。唐蒄藏在宋迤身后,胆子也大起来,扬声喊了一声:「你谁啊?」 门外还是没有回应,只顾着用力一下下地敲门。唐蒄小声埋怨道:「太没礼貌了,问两遍都不回话。」 宋迤丝毫不惧,走到门边拉开门闩,唐蒄怕得要躲到供桌下去,门外却没有人。唐蒄正要松懈,侧边的窗户又被人拍响,窗纸上印出那人的身影,看着身量不高。 宋迤当机立断道:「我们追。」 「追?你就不怕遇见坏人啊?」唐蒄捂住脑袋自我防御,眼见宋迤跑远,又想起这里几分钟前还吊着庄壑的尸体,硬着头皮跟出去,嘴里喊道,「你等等我!」 两人围着整座庙跑了一圈,宋迤甚至绕了两次,那敲门拍窗的人踪影不见,不知往哪边跑了。唐蒄好不容易跟上她,宋迤却说:「难道是调虎离山,骗我们出门?」 说完又往前厅跑。受到多重打击的唐蒄心力交瘁,实在是挪不开步子,扶着墙走回前厅时只见宋迤在神位前茫然站着,屋里陈设未变,仿佛没有人进来过。 关涯还没回来,两人只好找来板凳坐在前厅里发呆。这座庙说规模都算抬举了,上下一共两层,能住人的房间只有三个,其中两个还是守庙人的专属房间。 进门便能看见文珠的神位,庙建得不起眼,神位倒是华丽不凡,看上去比整座庙都贵重。挂着神位的墙左右两边各挖出一条通道,一边通向二楼,一边通向厨房。 庙里所有房间都不宽敞,狭小的厨房更是身兼数职,既是吃饭的地方又是洗澡的地方。关涯现居的房间唐蒄没进去过,由庄壑的房间可知关涯的房间也没多大。 第124页 难得请到假,谁知会被派来这种鬼地方。唐蒄和宋迤相顾无言没多久,找到木匠的关涯就带着人回来了。 关涯介绍道:「这是蒋大姐,会做木工活计。」 她脸上犹带睏倦,大概是在家里正准备睡下却被关涯叫来。能叫她不顾夤夜赶来庙里,还向文珠的神位做了个揖,可见其对文珠深信不疑,心怀崇敬。 关涯向蒋毓说明理由,蒋毓立马摆手道:「不成不成,我拆了文珠的庙,文珠势必会怪罪我。」 「蒋大姐,我们叫你来不是要你拆掉整座庙,是想请你把天花板上的木板卸下来。」唐蒄赶忙迎上去,一脸讳莫如深地压低声音说,「因为我看见……」 关涯马上装模作样地咳嗽起来,打断道:「抱歉,这件事还请唐蒄小姐不要说出去,以免引起村里恐慌。」 说得也是,死掉的庄壑是守庙人,在村民眼里说不定很有地位。唐蒄噤声不说话,关涯劝解道:「庄壑让我转告你拆了也无妨,文珠不会怪罪。你就动手吧。」 蒋毓半信半疑,既不想拒绝关涯和庄壑,又不敢真的拆庙对文珠不敬。禁不住守庙人的再三请求,蒋毓终于答应帮忙,唐蒄赶紧把回房的侯亭照等人叫出来。 在众人的帮助下,蒋毓在前厅支起木梯,小心翼翼地将窄木板拆下来几块。窄木板后是一块完整的木板,蒋毓用手敲几下,说:「这层很厚实,也没有别的不对。」 唐蒄不愿相信,确认道:「没有缝隙和破洞吗?」 「这地方是你指的,没有可以通过东西的地方。」蒋毓斜靠在木梯上低头俯视她,大概是把她当成了害自己拆文珠庙的导火索,说话也没有半分客气,「我估摸着这块板有两寸厚了,想打孔也不容易。」 有蒋毓作保,关涯说话终于有了点底气,她抚着胸口问:「唐蒄小姐,现在能放心了吗?」 换作旁人是肯定不再疑心,但唐蒄亲眼看到庄壑在半空里晃来晃去的,几乎要让她心理阴影。可如今铁证如山,她也想不出证明庄壑已死的办法,只好不说话。 「散了吧,大家都回房休息。」侯亭照说着,对关涯道,「关姑娘,我跟你说的那件事希望你再考虑一下。」 关涯微笑着点头,侯亭照等人便回房了。关涯扶着蒋毓下木梯,宋迤回头拉了拉唐蒄:「我们也回去。」 送走蒋毓后关涯也要回房,再留下去也证明不了什么。狭窄的走廊里脚步声尤为清晰,唐蒄走在前面忿忿道:「我分明就看见了,庄壑就挂在那里!」 宋迤拿着油灯,在微弱的光亮里说:「可尸体为什么会突然消失?还有那个敲门的人,其中必有古怪。」 唐蒄忙不迭支持她的观点:「没错没错,必有古怪。」 「先等到明日看看庄壑会否回来吧,」宋迤思量着说,「如果她的确回来,你就做好狡辩的准备。」 唐蒄回头道:「我是真的看到了!」 没看路又撞到门前的矮桌。唐蒄揉着发痛的膝盖,想起关涯说素槛会把鬼怪拦在外面,又想起挂在前厅的尸体,不假思索冲着那个罈子拜了三拜,才匆匆进门。 65 ? 日高起 ◎蒄姐遭遇容嬷嬷◎ 说要把此行当做游山玩水的是宋迤,睡傻了不知道起床的也是宋迤。唐蒄洗完脸回来她还在睡着,有截手伸到被子外面来,与裹着她的灰色棉被成了对比。 唐蒄跳上床踹醒她:「你不是说要出去玩吗?」 「昨晚都死人了,还玩什么玩。」宋迤把头缩进被子里,闷声说,「我今天哪里也不去,就在家里睡觉。」 「你昨晚还不信我的话,今天就变卦啦?」唐蒄窜下床,拽着她伸在被子外的那只手催促道,「快点起来,你不和我一起我都不敢下楼吃早饭。」 宋迤跟她角力,拖长声音问:「有什么不敢的?你去吧,侯亭照就是金先生派来保障你的生命安全的。」 唐蒄使尽力气把她拽出来:「我要他保护?我是看他们都不说话毁气氛,连个和我说话的人都没有。」 宋迤半撑着上半身爬起来,望着窗外天色说:「这才八点刚过,叫醒我干什么?还早还早,还能再睡。」 唐蒄奇道:「你怎么知道是八点?」 「看天色啊。」宋迤指着烙上一半阳光的窗框,唐蒄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宋迤说,「阳光爬到窗户那里就是八点,那里是九点。我算了很多年,熟能生巧。」 唐蒄抓住她指窗户的手用力一扯,终于把她拽出被窝。宋迤梳头洗脸花了不少时间,最后熟练地戴上她的耳环,唐蒄等得几乎风化了,她才收拾完准备下楼。 果然起得晚没有早饭吃,唐蒄看着空荡的厨房想,都怪宋迤拖累。她在关涯的指引下找到几块冷掉的糍粑,拿出一块分给宋迤,坐到关涯旁边看她择茶叶。 睡眠不足的宋迤魂飞天外,只管坐着打瞌睡。茶叶摩擦的细微声响很是明显,唐蒄挤在关涯身边,厚着脸皮说:「那个,关姑娘,我有几个问题想请教你。」 关涯笑对她,示意她问。唐蒄迟疑几秒,说:「你告诉我庄壑有事出去了,那她什么时候回来啊?」 关涯一愣,随后流畅地说:「这个我还不能确定,她乘车去宁蒗县城,要在城里待好几天。」 唐蒄哦一声,望着筐里风干的茶叶入神。关涯道:「唐蒄小姐,你在来这里之前听说过文珠吗?」 第125页 唐蒄傻兮兮地摇头:「没有啊。」 关涯又问:「宋迤小姐呢?」 「我也没有。」宋迤从梦里回到现实,捧着糍粑说,「你们这个文珠信仰到底是什么,能给我们讲讲吗?」 「这个没什么好讲的,最简单的说法便是文珠孕育了整个世界,是世间万物的母亲。」关涯含笑道,「昨夜守在二位房门外的素槛即是素神,素神是文珠的孩子。」 那个罈子……唐蒄昨夜确实睡得不错,看见挂起来的尸体也没做噩梦。难道真是什么素神保佑? 宋迤倒是没多想别的,继续问道:「那你们这个文珠教除了你说过的文珠和素神外还有别的神灵吗?」 关涯将茶叶搅得沙沙响,真诚地回答:「有,而且数不胜数。我们讲究的是一草一木皆有灵性,只要怀揣本心,存活于世的所有生灵都可以称作自己的神。」 唐蒄啊一声,想也不想就开口道:「可这样一来要信的神不就很多了吗?你们的神是批发的?」 关涯脸色一变,像是被她的话惊到了。宋迤赶紧找补道:「她昨天被吓着了,现在脑子还不正常呢。」 唐蒄在暗地里给宋迤一拳,宋迤堪堪躲开,继续打探情报:「能跟我说说你是如何接下管理这座庙的吗?」 「我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很早便被这座庙的上任管理者收养了。没过几年,她又带回了庄壑。」关涯看起来很是怀念,「村里人都叫她赫亚,她有个汉姓,姓余。」 「姓余?那真巧,我听说出资维护修缮这座庙的就是住在宁蒗县城里的一位姓余的人。」宋迤观察着关涯的表情,问,「这两人之间会不会有什么关系啊?」 「不知道。赫亚很严厉,她从不跟我们说话。」关涯摇摇头,怀念追思的神色也一同消散了,「庄壑和她相对亲近些,那时庄壑性格活泼,村里人也更喜欢她。」 「庄壑,」唐蒄不可置信地重复,「性格活泼?」 「她是后来才不说话的。」关涯双手合十,虔诚地说,「庄壑被文珠选中,成为文珠在人间的化身。承受了神的恩泽,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这没什么不妥。」 唐蒄似懂非懂:「代价就是不能说话?」 「成为化身后会知道许多常人不知道的东西,要是她嘴上不留神漏了口风就是大罪过了。」关涯带着和蔼可亲的笑意,说出的话反倒让人胆寒,「封上嘴巴不但能使文珠安心,也能叫她心生敬畏,不敢将秘密外传。」 因为一个根本不能证明存在的神就不许别人说话,听起来过于奇怪。唐蒄尚且不懂封上嘴巴意味着什么,但宋迤立即想起高墙里萧瑟的风,不用关涯再加解释就知道这些人可能会用什么办法让庄壑学会闭嘴的。 现在不止是唐蒄,连她也不想在这里多留了。宋迤悄悄扯了扯唐蒄的衣角,唐蒄早就不想跟关涯说话,两人随便聊了几句便藉故离去,关涯叫道:「二位等等。」 宋迤僵硬地回头,关涯却是一副迫切想知道的表情,庄重地问:「你们真的不曾听说过文珠吗?」 两人连连摇头,逃难似的走了。一直走到前厅才觉得世界开阔些,唐蒄感慨道:「她可真奇怪,她和庄壑都好奇怪。我们什么时候走啊?我不想在这儿待了。」 宋迤同样想走,却说:「这要问侯亭照,我做不了主。」她只好使出平日里最常用的手段,想避开迎面而来的灾难,「我要回去继续补觉了,你要和我一起吗?」 「睡觉有什么意思,我要在这村里逛逛,打听清楚昨晚谁家里有人外出。」唐蒄二话不说就摆手拒绝,正义凛然地说,「万一昨天那个敲门敲窗戏弄我们的人就是这村里的人,就能把那个混蛋抓出来了。」 「好主意,以你的能力肯定能查出来的。」宋迤拍拍她的肩膀,「我要回去睡觉了,你加油。」 唐蒄没强行带着她去,她这个样子带着去也只是多个拖油瓶而已。宋迤拖着沉重的脚步上楼了,唐蒄跨过门槛,屋外阳光格外好,照在身上比被子里还暖和。 话说得毫无负担,可真要查探也不知道要从哪里入手。唐蒄挪到昨夜被那人拍过的纸窗前,从这扇窗户望进去能看见整个前厅,不加窗帘显得有点不安全。 这村里与外边不同,道路并不狭窄,反而宽敞得恨不得不铺路,直接以黄土地作为道路。唯有文珠庙被粉刷过,其余的民房都是木板拼接,有的是用凸起的圆木钉成,唐蒄仰头看着屋顶,感觉可以踩着圆木爬上去。 不过她也没有照做,人生地不熟的,被当成小偷不好解释。唐蒄在村里熘一圈,只看出有条泥路一路通往北边,记得地图里再往上就是极负盛名的泸沽湖,唐蒄有点想去,但又忧心路途遥远遇见不测,只好作罢。 逛完了就觉得没意思,唐蒄揣着手往回走。返迴路上瞧见有个老人家坐在家门前,手里拿着针线,望着远方断断续续地念道:「庄壑……关涯……庄壑……」 庄壑?唐蒄当即警觉地跑到她跟前,那老人还是看着远处的山,仿佛唐蒄不存在似的,只知道小声念叨。 唐蒄犹豫了一下,试探性地问:「婆婆,你找庄壑?」 「不是,我不找庄壑。」老人目光空洞,却忽然牵起唇角笑起来,「我只是记得她,庄壑……庄壑……那么小一个庄壑,小小的一个庄壑……不在她们家……」 第126页 庄壑看着跟唐蒄差不多大,怎么说也不该用小小的来形容。估计是年纪大了,意识不太清醒,唐蒄耐着性子轻声问:「婆婆,你是不是见过小时候的庄壑啊?」 老人闭眼说:「庄壑,乖乖的……」 傻子也知道此路不通,唐蒄蹲在她面前,想了想又问道:「那和她一起守庙的关涯呢?您知道关涯吗?」 老人停下来,笑着说:「关涯?关涯也是小小的。」 好,看样子还能沟通。唐蒄估摸着这村里的人都或多或少地尊敬文珠,便自我介绍道:「我就住在那边的文珠庙里,您能跟我说说吗,关于庄壑和关涯的事。」 「你是住在文珠庙里的人呀?」那老人的眼睛亮起来,拉住唐蒄的手疼惜地摩挲着,打量道,「哎哟,年纪有点大了,庄壑来的时候才七岁呢,你几岁啦?」 唐蒄坦然说:「我二十了。」 老人立即摇头:「太大了,太大了。」 「话不能这么说,二十岁很年轻啊,大好人生才刚刚开始。」唐蒄索性坐到她旁边,小声打听道,「我听关涯说庄壑是孤儿,你知不知道她是哪家的孩子?」 「庄壑是赫亚从县城里抱回来的,嘴很甜,人隔着半里地她就会叫人。」她轻轻左右晃着身子,如同当年的庄壑一样喊道,「婆婆,公公,嬢嬢……」 唐蒄道:「但她现在好像不怎么爱说话,对吧?」 「那是的呀,庄壑是文珠化身,当然要稳重了。」老人拍拍唐蒄的手,「你是新来我们村的,不知道我们村的风俗。能当上文珠化身的人,就是我们村的活宝贝。」 「那位叫赫亚的人呢?」唐蒄脑中灵光一闪,道,「关涯说她也不会说话,她是不是也是文珠化身啊?」 「对对对,赫亚也是。可是她老了,死了,不在了。」老人对着天空拜了一拜,满意地说,「还好庄壑在,可惜我眼睛花了,她又说不得话,我都看不见她了。」 如果昨晚看到的是真的,庄壑现在很可能已经死了。好好的人却一辈子不许说话,唐蒄觉得有点无法理解,遂问道:「婆婆,当文珠化身就这么重要吗?」 老人愣了一会儿,突然生起气来,推开唐蒄道:「鬼话!当文珠化身当然重要,能当上文珠化身的人有多幸福,你这种外来人怎么知道!快走远,我不和你讲话!」 唐蒄没想到这事就这么砸了,还想着重新争取一下,拉着那老人的手说:「不是的,你听我解释……」 老人突然拿起身边的针往唐蒄手上扎:「走远点!」 唐蒄吓得六神无主,慌忙抽出手,灰熘熘地跑开了。 66 ? 惊噩耗 ◎真死了◎ 回到房间不见宋迤,唐蒄又急急忙忙地跑出去,出门时才看见她从隔壁放经文的房间里探出头来。 唐蒄悬着的心放下来,确定四周没有旁人迎过去说:「我刚才又遇到怪怪的人了,这个村子很迷信啊。」 她在门外不方便说话,宋迤后退几步道:「进来说。」 唐蒄对这个地方早有惧意,赶紧照她说的进去。藏书的房间同样狭窄,比人还高的木架子上摆满书卷,有些是寻常可见的线装书,有些是捲起来的缝过的羊皮纸。 陈旧的墨水味和微尘一同浮动在空气里,更有一股霉味挥之不去。唐蒄捏住旁边一张突出来的纸:「纸都脆到碰一下就要碎了,该是多少年前的东西啊?」 「我睡不着,想起关涯说过这边屋子里有很多古籍,就来这边看看。」宋迤手里也拿着一本书,在逼仄昏暗的空间里无声地打量她,「你又遇到奇怪的人了?」 唐蒄觉得她这个又字几秒,倒豆子般说:「我在那边看见一个老婆婆坐在屋檐下,一直小声念庄壑的名字,还没跟她说几句她就翻脸了,还用针扎我。」 她伸手给宋迤看,手上果然有几个针眼,如落在纸上的红墨般冒出几点血。宋迤问:「你们说了些什么?」 「据她所说庄壑和关涯从小就在村里长大,庄壑是她们说的那个什么文珠化身,很得村里人爱戴。」唐蒄心疼地搓着自己的手,说,「那个收养她们的赫亚也是文珠化身,庄壑和关涯这么大了,她年纪应当不小了。」 宋迤贴近她,将手里的书翻开:「这本书上记着歷代守庙人生平,但我没在上面找到与赫亚有关的信息。」 那些字晃得唐蒄眼疼,她提议道:「关涯不是说过她姓余吗?你再找近年来姓余的守庙人试试。」 宋迤摇头:「没用的,这些守庙人全都姓余。」 「那个婆婆对文珠化身特别敬仰,我只是问她当化身有那么重要吗,她就扎我。」唐蒄不满地说,「侯亭照他们来这里是在打什么算盘?我不想在这里留了。」 「我说过,他们是来替金先生寻药的。」宋迤抬手将书放回去,靠着架子说,「这屋子里藏书不少,书上记载的不止是经文,还有些只存在于传说里的药。」 一阵风忽地穿过窗牗吹进来,她脸上表情有些奇怪。唐蒄本能地觉得不妙,猜测道:「什么意思,别跟我说这次我们来是要替金先生找那个什么传说里的药。」 宋迤没否认,只是说:「古往今来都有这样的人,随意轻信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却连累了旁人。比如秦始皇遣方士寻仙问药,最后还是什么都没得到。」 第127页 唐蒄质疑道:「稍微有点理智的人都知道不可能吧,如果世上真有仙药,岂不是人人都不会死了?」 宋迤满不在乎地耸肩:「所以歷史上执迷仙药的人大多是衣食无忧的贵族,普通的佃农商人光是维持生活就足够吃力,没有这么多精力去追寻其他。」 唐蒄纳罕道:「金先生想要的就是这样的药?」 宋迤说:「他与我们差不多,都是听命于上级的人。被排挤出权力中心,就更想剑走偏锋证明自己。拿到传说里的神药,势必能引来上级赞许的目光。」 两人四目相对,皆是认为这不过是痴心妄想。宋迤不言语,唐蒄却直接说了出来:「但世上哪有这种药,肯定是那些神神叨叨的江湖郎中拿来骗钱的招术而已。」 宋迤审视着唐蒄,说:「他之所以找上你,就是因为听说蒄小姐死而復生,在葬礼上如活人般坐起来。」 「我是闹着玩的,我本来就是活人啊!」唐蒄撇清关系般一挥手,差点打到旁边的书架,她揉着手腕说,「这么说,他请我到他家雇我做工是因为这个?」 宋迤被她这个行为逗得低下头笑了笑,用一种很是可惜的语气说:「说句实话,我和金先生一样好奇你哥哥把你留在山上的那天你到底经歷了什么,回来后不仅把他吓得够呛,还说要给自己办葬礼。」 唐蒄心乱如麻,抠着手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真的只是在山上待了一晚,天亮后就找到路自己回家了。葬礼是为了气他们才办的,我根本就没有死。」 也不知道宋迤有没有把这些话听进去,她只是一言不发地盯着唐蒄,好像只要这样就能透过皮肉将其看穿,分辨出眼前人是否在对她说谎。 唐蒄没心思管她,只是一门心思地思考自己的前路:「原来是因为这件事金先生才肯抬举我,他要是发现我就是个普通人怎么办?我不想死啊。」 怎么每次都只在乎这些呢?宋迤宽慰道:「人人心里都明白世上不存在会死而復生的人,是他病急乱投医罢了。我不会把这些话告诉他,你尽可以放心。」 得了她的承诺,唐蒄稍微冷静了点,但仍是警戒地问:「侯亭照他们是怎么想的,他们不会害我吧?」 「我跟他不熟,搞不懂他的想法。」宋迤别过脸避开她直望过来的视线,「他是颗算盘珠,主人拨到哪里就到哪里。只要金先生想留你,他大概不会对你动手。」 一切的起始竟然是那个闹着玩的葬礼,随便编造的谎话被金先生当真,这场闹剧才持续至今。唐蒄不想跟宋迤泡在书里,背过身去看着挤在书架间的窗户,窗外青山连绵,但她全然没了查探赏玩的热情。 窄长的巷道里,有人低着头跟被鬼追似的跑过来,还没到庙门前口中就大声喊道:「关涯!关涯!」 屋里的唐蒄望下去,沉迷翻书的宋迤也循声挤到窗边,关涯正在门边趁着有阳光晒被子,那人急得一下子扑倒在她面前,哀声叫道:「庄壑……庄壑死了!」 这消息着实令人错愕,唐蒄和宋迤立即跑下楼。作为和庄壑一同长大的好友,关涯十分镇定,将面前痛哭流涕的村民扶起来,问:「你别哭,庄壑在哪里?」 那人抽噎着说:「马上就运回来了,今早上打渔的从湖里网上来的,隔壁村的人不知道她是谁,是康兰婶回娘家时看了一眼,她也吓着了,怎么会是庄壑!」 恰好唐蒄跑到门前,她赶紧抓住前来报信的那个人,问:「庄壑是从湖里捞上来的?那她怎么死的?」 在众人眼中如同精神领袖般的庄壑死了,那人泣不成声,答道:「掉进水里还能是怎么死的,淹死的呗。」 那昨晚看见的又是什么?唐蒄不好多问,松开那人的衣袖后就再没讲话,尸首没多久就被送了回来,蒙着白布停在前厅里。庄壑去世的消息不胫而走,在村里传得飞快,关涯不愿声张,将前来围观的村民拦在门外。 刚得知庄壑身死时宋迤就备好了工具,村里条件有限,为避人耳目只能做最普通的检查。她还没开口唐蒄就知道要给她打掩护,不用她说就支开了关涯。 唐蒄假意劝关涯坚强,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她洗把脸回到房间里,宋迤已经收好东西,汇报导:「只是探了口鼻,有细沙和藻荇,是被淹死的没错。」 唐蒄走进屋里,忐忑地说:「那——」 宋迤明白她要说什么,道:「而且庄壑的脖颈上没有淤痕,若是你昨晚看到的吊在天花板上的人就是庄壑,那她的脖子上不管怎么说都会有些勒过的痕迹。」 「我没有说谎,我是真的看见了!」唐蒄一下子跌坐在床上,不需多想便提出一个最令人遐思的可能,「如果我昨天看到的人不是庄壑,那会是谁?」 宋迤沉默地坐到她身边,好一会儿才开口道:「你看见尸体的时间距离我和你一同下楼的时间不远,那么那具尸体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消失的?」 这的确是个想不通的地方,唐蒄看向宋迤,宋迤继续说:「昨晚有木匠来到庙里,依你的描述将顶上的木板拆卸下来,这庙里根本没有能挂住绳索的地方。」 唐蒄听出她话里的意思:「你又不相信我?」 宋迤嘆了口气,说:「我是想信你的。」 「你说这话不就是不信我吗?」唐蒄像只上了砧板的鱼似的乱扭,用力锤身后的被子,「我没有骗你,在你眼里我就是那么闲的人,还要靠编谎话来吓唬你们。」 第128页 「我信你是没用的,要所有人都信你才行。」宋迤拉住她乱挥的手,说,「不如这样,我就当你说的都是真话,那我们要怎么向别人解释适才我问你的问题?」 「我管别人怎么想?我说的就是真的,」唐蒄分外委屈,借着宋迤的力气直起身来,晃着她的手说,「你不能不信我的,你都冤枉过我那么多次了。」 「我哪里冤枉你很多次,」宋迤说,「我信你说的是真的,我不怀疑你。但在昨天的蒋毓等人眼里,你要么是个譁众取宠的小人,要么是个搞不清情况的疯子。」 「你已经替她骂了我了。」唐蒄抽出手,思索道,「那我昨天看到的那个是什么?那个东西穿着庄壑的衣服,但是,但是我没看清它的脸!」唐蒄勐然想通,兴奋地对宋迤说,「我也不能确定我看到的那个就是庄壑!」 「目前来说辨不出庄壑是自杀还是被害,她似乎没有轻生的理由。」宋迤点点头,顺着她的思路想下去,「知道那个假扮庄壑的是谁,案件就能有一线转机。」 「我就不会被当成疯子了!」唐蒄乐得不行,抓起宋迤的手跟她击掌,「接下来只要再弄清那根绳子是怎么挂上去……看我不把那个装神弄鬼的傢伙找出来。」 在屋里坐着说几句容易,只是真要彻查不知道会遇见多少阻碍。但唐蒄高兴得跟什么似的,宋迤不忍心打断她,于是就不出声坐在旁边看她提前庆祝。 唐蒄的高兴还没持续多久,侯亭照就适时地出来打岔。他对这两人还算有礼貌,只在门外敲门没有进来,唐蒄听见他的声音就噤声不动了,侯亭照在门外说:「你们两位现在有空吗?关涯姑娘要找你们说话。」 唐蒄给宋迤递去一个胆怯的眼神,宋迤问:「她要跟我们说什么?」 「你们之间的事我怎么能知晓,」侯亭照说得温声细语,说到半途却话锋一转道,「她让我转告你们一定要到,就算没有时间也必须放下手头的事下楼找她。」 67 ? 便当然 ◎替补队员◎ 他来之前屋里气氛正好,唐蒄高兴得当场过年,现在整个人仿佛动在寒冬里,浑身都冷了下来。她和宋迤都知道这话里透着不容反驳的意味,不像关涯的口吻。 此行侯亭照对唐蒄和宋迤都不怎么留心,只顾着按金先生的命令一路西行。在这类人的认知里人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消耗品,走不了就会被抛下,不服从就会被丢弃,身边的人只能面和心不和地配合。 纵然心里藏着诸多疑虑,如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尽量不与他起冲突。宋迤不想给这种人好脸色,唐蒄有事求他,搓搓脸控制好表情,先宋迤一步出了门,小声问:「侯先生,这几天金小姐找过我吗?」 以前侯亭照只听命于金先生,以前对唐蒄和宋迤的尊敬只是流于表面,没有几分真心。如今姓金的山高皇帝远,他更是懒得回答唐蒄的问题,随便应付道:「这里地方偏僻得牵不上电话线,想联繫上小姐只能等过几天我去附近的镇上和先生联络。」 看不起唐蒄的人一抓一大把,她早就习惯别人不正眼看自己,现在也还能搓着手摆出一副笑脸来,好声好气地问:「那侯先生你什么时候才去附近的镇上?」 侯亭照说:「要等到和金先生约好的时候。眼下庄壑死了,报告给他是必然的,只是我不能带你去镇上。」 「我知道,这么远的路带我太麻烦。」唐蒄知道他不耐烦,硬着头皮问,「能不能帮我问问金小姐的近况?上回在旅店她不接我电话,我想知道她现在好了没。」 侯亭照应道:「好,我帮你问。」 唐蒄得到恩赏般点头,在侯亭照眼里和那些给个馒头就会磕头谢恩的乞丐没两样。宋迤坐在床沿,唐蒄扶着门框退进屋内挪到她的视野里,抬头问:「他走了?」 岂止是走了,连下楼的脚步声都听不见了。唐蒄拿不准他会不会阳奉阴违,即便他答应了也还是没能放下心来,道:「你怎么还坐着,关涯有事找我们。」 沮丧仿佛要从她身上渗出来似的,宋迤说:「你对金小姐倒是殷勤,这几天路上也时常记挂。可惜这里没有电话给你打,不然定是要像前段时间那样每天找她。」 唐蒄习惯她不合时宜的打趣,不以为然地哼一声:「这是应该的,她都没来送我们。你说你出门前她还是不想动,电话不接信不看,你就不怕她想不开?」 「她再想不开也会有人拦着她,不会叫她做出什么事来。」宋迤站起身,「金小姐和李太太少有亲近,性情却十分相似。不管她们如何,我们改不了她们的想法。」 唐蒄没接她的话,两人一前一后地往楼下走。行至楼梯口时唐蒄抠了抠木板墙,下意识将心里的想法说出来:「这座庙和寻常的屋子好像有点不一样。」 宋迤停下脚步回头看她,她望着不久前被关涯锁上的藏书室问:「藏书室旁边还有房间吗?」 藏书室和庄壑的卧房都在整座屋子靠后的方位,前厅上方还留有空位。宋迤说:「据说那边是堵起来的,四面皆有厚木板隔着,只有拿锤子锤开才能进去。」 这样的构造是有些奇怪,有空间更该利用才是,如果能把前厅上方的空位建成客房,庙里就会宽敞许多。 作为守庙人之一的庄壑逝世,关涯打扮得愈加朴素,连带暗纹的裙子也换掉了,身上凝墨的黑色更显得死气沉沉。听见宋迤和唐蒄下楼的声音,她立即回头沖二人笑了笑,语调平和地说:「你们来了。」 第129页 唐蒄向关涯招手,看见她脖子上一圈银质的颈环。那东西是她身上唯一的装饰,唐蒄不由得多嘴问道:「这个真漂亮,是在附近的镇上买的吗?」 「这是文珠化身的象徵,是赫亚的遗物。」关涯抬手摸了摸颈环上的凸起,「也是庄壑的遗物。」 宋迤别过脸去,还没说话就不想再听了。唐蒄差点咬到舌头,赶紧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不用说这些。」关涯轻声说,「庄壑已经不在了,能胜任文珠化身的人就剩我一个,所以只能是我。」 唐蒄为哄她顺心,立即奉承道:「真的吗?那太好了,你们这里是以成为文珠化身为荣的对吧?」 宋迤靠在墙边,只想赶快离开这个地方。关涯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只得提点道:「是,但前任化身庄壑尸骨未寒,即便我心里高兴,也是不能表露出来的。」 唐蒄这才想起刚死了人自己不该表现得这么高兴,连忙道:「哪有,其实我们很惊讶的,吓都要吓死了,宋姨来之前还跟我说好吓人想快点回家。」 她这个谎话太拙劣,拆穿了没什么意趣,宋迤便由着她胡说。关涯微微低头,说:「庄壑昨日离开前将一些事情告诉了我,二位是明白人,就不用我说出来了。」 「既然是她最后留给你的话,我们又怎么能听。」宋迤听出她话里有话,丝毫不为之所迫,「关涯姑娘不必感到为难,如果不愿意转告,可以不告诉我们。」 关涯与她相视片刻,说:「庄壑说她此前见过二位。」 「见过我们?不是吧,我一点印象都没有。」唐蒄瞪大眼睛,努力回想一阵,「她是在哪遇见我们的?」 「这点她没有明说,但她能肯定曾与你们见过。我们都是文珠的孩子,暗中生出机缘理所应当。」关涯双手合十,又说,「你们知道她是因何而死的吗?」 这还用问?唐蒄见宋迤没有答话的意思,就说:「她是淹死的啊。」她以为关涯疑心庄壑的死因,牵住关涯的手道,「关涯姑娘,庄壑以前是不是得罪过谁?她离开村子前有没有说过要去哪个城里、要见什么人?」 关涯答道:「这是守庙人的职责,在赫亚定下的日子里前往丽江城中与赫亚旧日的家人相见。」 宋迤也加入问话:「倘若她的目的地是丽江,死在北边湖里的机率不大。赫亚的家人素日待你们如何?」 「说这些有什么用呢,庄壑很早之前就预料到自己今日会死。」关涯将手抽出来,说,「每个人的寿命时限上天註定的,庄壑留在人世的时间耗尽,就该离去了。」 她说这话时声色肃穆安详,仿佛庄壑不是死了,只是去湖里洗了个澡。唐蒄不太能理解她这个反应,声音不自觉地低下去:「她知道自己会死?」 关涯闭眼感慨道:「人就像一片落叶,有随风而起的时候,也有零落委地的时候。是起是落不过依赖有风无风,就不必为人生起落难过。」 唐蒄犹豫道:「话是这样说,可你和庄壑一同长大,不知道一起经歷了多少事,想起这些你就不会难过?」 「庄壑临行前对我说过,今晚离去后她就不会再有回来的机会。但我还是和往常一样送她离开,」关涯笑道,「她只是回到文珠身边了,有什么可难过的?」 宋迤陡然开口道:「溺水而死的人死前是很痛苦的,人在水中无法唿吸,水会通过气管和食道灌进肺里和胃里。脚下踩不到土地,越是下沉意识就越是模煳,意识模煳后吸入的水就会越多,遭受的痛楚就越大。」 向来怕水的唐蒄听得脸色煞白,关涯藏在袖中的手也蜷了一下,宋迤没再多说,问:「庄壑死得如此悽惨,你叫我们来就是为了说这些吗?」 关涯收敛了只持续一瞬的动容,立马又是平日里和煦的表情:「我是想劝二位宽心,侯先生对庄壑之死并不挂怀,希望二位不要因此萌生提早离开的念头。」 「侯亭照不是无缘无故来找你,我们和他一道来,心里的想法也是一致的。我不像他那般动不动就拿东西做要挟,」宋迤转过身去,鞋跟磕得木地板吱呀作响,「但你若想请我们劝他收手,那还是别白费心思。」 她抬脚就走,话是留给唐蒄的:「回去了。」 唐蒄看了看怔住的关涯,还是跟上宋迤的脚步。她从后面拉住宋迤的手,好奇地问:「我没听懂,她还能把你弄得这么生气,她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这举动让宋迤想起小时候,她在很就以前也像唐蒄这样牵着老师问些让老师头疼的问题。心头的怒气消却许多,宋迤说:「话里话外都不干净,不懂是好事。」 照以前自己的秉性,老师敷衍作答后必定还要追问。唐蒄果然张嘴,宋迤打断道:「之前说要把这趟当做旅游,你在村里乱逛的时候有没有发现好玩的地方?」 话题被她带过去,唐蒄气得锤墙:「挨那个老太婆一扎,什么都记不得了。」她用力太大,担心锤坏这弱不禁风的木板,昨晚乍然起风,整座房子像要倒塌一样。 唐蒄正好锤在前厅和后院连接的那堵墙上,厚得比四寸仍有余。唐蒄用手度量着墙体的厚度,说:「这堵墙做薄些应该不影响支撑,还能留出更多空间来。」 宋迤轻轻敲了敲墙面,不像中空的样子:「这屋子的确不大对劲,我们待会儿去找那个木匠问问。」 第130页 唐蒄表示贊同,宋迤又道:「你跟我说过的那个扎你的老婆婆坐在哪里?你带我去看看。」 唐蒄下巴差点掉到地上,后退几步道:「这种热闹你都凑?你是想叫她再扎扎你还是想帮我报仇啊?」 宋迤为她的大惊小怪嘆了口气,说:「她那么在乎庄壑,如今庄壑死了,她要是知道势必会难过。趁她不备我们多问些与那个什么文珠相关的事,不好吗?」 这么解释就正常多了。唐蒄哦一声,补充道:「那个婆婆年纪很大,受到这种打击铁定会缓不过来的。我们还是瞒着她别叫她知道,然后再想办法套话。」 一直搂着宋迤的手有点不方便行动,走到门边唐蒄就松开了。外头天气晴朗,她一下子跳过门槛暴露在阳光下,伸手把宋迤从太阳照不到的屋里拉出来。 晒着太阳,身上想必能暖和不少。狭小的走廊一眼就能望到尽头,脖颈上的颈环原本不是自己的,就算被体温带得温暖了几分,也依旧牢牢地锁着。 关涯还保持着愣住的僵硬,站在凉意侵身的荫蔽下,目送唐蒄和宋迤的身影走到墙壁的遮掩后,就如同书籤插进书页,合上书就再也寻不到了。 68 ? 山之阿 ◎一个lonely的问题◎ 见到那个老婆婆时不欢而散,如今想从头再找却是找不到了。好在神神叨叨的人是这个村的特产,听说要拆文珠庙就吓得差点磕头的木匠似乎也知道些什么。 正好能问问那个庙的构造,可谓是一举两得。蒋毓为人不甚合群,住在整座村地势最高的地方,两人四处打听,终于在坡道尽头看见一间院中堆满工具的小木屋。 空气里瀰漫着清新的木料香气,削去树皮的木头每砍下一层,年轮就如水波般盪开。蒋毓磨着一块巴掌大的松木,唐蒄踩到东西差点滑倒,她专注得恍若未闻。 屋里摆满了各类工艺品,多是精细的木雕,还有能简单运作的机巧装置。唐蒄对这些挺感兴趣,凑过去静距离看她选刻刀:「蒋小姐,村里的事儿你听说了吗?」 蒋毓没停下手里动作,问:「什么事?」 唐蒄悄悄回看一眼宋迤,道:「庄壑死了。」 「哦。」蒋毓选好工具,下刀时说话低声了些,「人都是要死的,她是文珠化身,想来是文珠召她回去了。」 唐蒄跟身后的宋迤小声嘀咕一句:「怎么这村里每个人的说法都不一样?」又转头搓着手跟蒋毓说,「是在湖里发现的尸体,她平时会去湖边玩吗?」 「庄壑的事你们该去问关涯,她们最了解对方。」说到这里她捏着木料思索两秒,抬头道,「关涯应该是最难过的那个吧?你们帮我带句话叫她节哀。」 「没有啊,关涯和你一样没什么表示,」唐蒄把手一摊,漫不经心地说,「她马上就要继任做不能说话的文珠化身了,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和我聊天。」 蒋毓像听见什么大新闻似的,本想用力把手里东西砸到地上又实在捨不得,只得憋着怒气在桌面上放好,心里还是有点不相信唐蒄的话:「关涯她不在乎吗?」 唐蒄没敢接她的茬,宋迤回想着关涯的表情,说:「在乎应该是在乎的,不哭天抢地大概是理智吧。」 反观蒋毓这边,全然不能理智。她气得乱挥手里的刻刀,吓得唐蒄连连后退。蒋毓一掌把刻刀拍在桌上,愤然道:「她怎么能不难过?她和庄壑是一起长大的!」 唐蒄缩到宋迤身后让宋迤帮她挡刀,惶恐道:「她难不难过跟你有关系吗,你喊这么大声干什么?」 「她应该难过的,她应该很难过的。」蒋毓连拍几下桌子,「她们两个感情最好,就是当年竞争谁当文珠化身的时候也是相敬相爱,庄壑死了关涯应该难过的!」 宋迤正在尝试弄懂蒋毓的行为,唐蒄讷讷道:「她们还相爱啊?」 蒋毓没搭理她,整个人从椅子上弹起来:「我要去找关涯问个明白!」 这人快得跟看见屠刀的山羊一样,唐蒄没能拦住她。宋迤好半天才缓过来,问:「是我们逼疯了她吗?」 「一句话没问成。」唐蒄吓得直掐人中,「她那是什么心态,关涯为不为庄壑戴孝跟她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这个人不正常,」宋迤扫视屋里惟妙惟肖的木雕一圈,「跟上看看吧,要是她冲上去质问关涯就惨了。」 两人急匆匆往庙里赶,连门都忘了关。跑到门口时就看见蒋毓坐在楼梯上,揣着两手心不在焉,唐蒄只怕她已经得手,满是担忧地探头去看关涯的房间,坐在台阶上的蒋毓嘆息道:「别看了,她不在。」 不在就好。唐蒄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见蒋毓坐在楼梯上正好能瞧见那堵怪怪的墙,毫不避讳地亮出心中疑惑:「蒋小姐,你看这座庙,是不是很奇怪?」 蒋毓张望一会儿,摸摸头问:「哪里奇怪了?」 「你看,二楼的地板这么厚,」唐蒄绕过她跑到二楼比划,又跑下口扶着墙比划,喘着气说,「这堵墙厚得简直不合常理。这庙是谁建的,当年的图纸还在吗?」 「你知道这些有什么用,真是……」蒋毓不悦地别过脸不看她,很是严肃地说,「文珠庙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有了,有传言说就有人在这里供奉。」 宋迤问:「唐朝时就有这座庙了?」 第131页 「文珠与天地同生,别说是唐朝,就是商周之前也有人祭祀文珠的。」蒋毓担心文珠被人小瞧,特意说,「看村里人对文珠的敬仰程度就知道,想要更大的庙不是难事。文珠喜欢这间房,我们有什么资格要她走?」 「你们怎么知道文珠喜欢这间房,」唐蒄敲敲墙面,说,「能不能帮我们敲开这堵墙看看?这墙从后面看都厚得能让我钻进去了,肯定能在里面藏人。」 「胡闹什么,谁会没事在墙里藏人?」蒋毓气恼地站起来,把唐蒄拉到墙体正中的神位面前,「这面墙厚是因为文珠的神位,用一块木料雕刻了前后两处,前人不愿截断毁了福气,所以才特意加厚了墙壁。」 「你好像很在乎关涯和庄壑之间的事。」宋迤将唐蒄拉回来,问,「关涯和庄壑关系如何,有没有吵过架?」 「怎么会啊,是上任化身赫亚将她们带回村里,她们感情深厚情同手足。」蒋毓絮絮道,「记忆里是没吵过架的,庄壑说不出话,就由关涯照顾她的饮食起居。」 唐蒄的嘴闲不下来:「当化身的人都不能说话吗?」 「没错。关涯马上就要变成化身了,以后关涯也不能说话了。」蒋毓烦躁地甩几下衣襟上的彩绳,嘆了口气说,「要是关涯也死了,我们上哪找人守庙?」 唐蒄问:「守庙人不是在你们村子里选的吗?」 蒋毓瞪她一眼:「谁告诉你是在村子里选的,歷代守庙人都是从外头捡来的孤儿。不过经常有传言说庄壑是赫亚亲生的孩子,只是养在村子外面。」 她骤然说出这么复杂的传闻,唐蒄和宋迤对视一眼,都看出对方的不可置信。蒋毓没发觉两人的不对,继续说:「这是没有依据的传言,赫亚和庄壑长的一点都不像。还是关涯和关涯比较像,就像亲生的母女一样。」 唐蒄如同被这句话打中脑袋,一时说不出下句。宋迤尚能思考,确认道:「你怀疑关涯是赫亚的女儿?」 蒋毓还是无所谓地挥挥手,话家常似的随口道:「不是啊。我小时候见过赫亚,只是觉得庄壑跟她有点相似。与庄壑相关的事还是该问关涯,她最了解了。」 唐蒄扶住宋迤的肩膀,仿佛只有找个东西靠一下才能从蒋毓澹然说出的惊涛骇浪中生还。她再次和宋迤交换一个眼神,问:「村里为什么会有这些谣言?」 「还不是关涯在庙里修习的时间比庄壑长,让她当化身的话更有资历本事。」蒋毓将彩绳绕起来,说,「大家都喜欢庄壑,因为她会说话性格好。就在决定谁做化身的那段时间,忽然有人说关涯长得和赫亚很像。」 她说到这里顿住,唐蒄孩子等下文:「结果呢?」 「抱病的赫亚开设祭坛,对天发誓说关涯并非她的孩子,还让文珠选出谁才是合适的化身。」蒋毓抬脸与唐蒄对视,「她念完誓词走进火里,村里人去捡回她的尸骨时,风把赫亚脱下的神衣吹起来,罩到庄壑头上。」 「这样就算选中庄壑了?」唐蒄点点头,忽然脸色一变,高声问,「不对,那赫亚就这么被火烧死了?」 「是啊。」蒋毓说,「她的尸体没有任何异常,要是她真的生了关涯,文珠就该惩罚她对自己不忠才对。」 她坐在那里,估计是想等关涯回家,一时半会儿不会离开。唐蒄和宋迤躲到庙外,鬼鬼祟祟地讨论想法。 宋迤回头偷看蒋毓,唐蒄用力把她的头扳过来,急切地问:「她说的是不是真的?如果关涯以为自己是赫亚的孩子,很可能会嫉妒庄壑抢走了她的化身之位啊。」 「当了化身可就不能说话了,你以为化身是那么好当的?」宋迤说,「庄壑嘴里我看过,是没有舌头的。」 唐蒄捂住嘴巴:「没有?」 宋迤站直身子,对庄壑肃然起敬:「似乎是直接剪断,以烙铁止血。如此看来,没有得选反而是好事。」 唐蒄咬了咬自己确认舌头还在,道:「这地方越来越诡异了,我们什么时候走?侯亭照到底想干什么啊?」 「既来之则安之,假装不知道蒙过去算了。」宋迤比一个手刀寓意快刀斩乱麻,隔了几秒又揽住唐蒄的肩膀,压低声音说,「如果你想深究,我还有一个办法。问出赫亚尸身所在,等夜里天黑,我们拿上工具——」 唐蒄一矮身从她怀里钻出去,左顾右盼四下里无人,才跳起来大声骂道:「你疯了,这种事怎么能做?」 宋迤拉过她小声说:「我是想知道关涯是不是赫亚的女儿,这不就能证明你那个猜想了?只要看过尸骨我就能知晓,生育过的人和没生育过的人是不同的。」 「我不去,白天挖坟就够恐怖了,还要晚上去?」唐蒄惊恐地抱住自己,「把人家从棺材里扯出来,还要看人家有没有生育?我不敢,要去你自己去,我绝对不去。」 「她总不会突然坐起来,人都死了这么多年,不会出事的。」宋迤劝她安心般看她一眼,又歪头道,「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我也不放心,要是你又撞见什么呢?」 唐蒄用力摇头:「去挖坟更容易撞见不干净的东西吧?庄壑和赫亚都死了,轮到关涯就轮到关涯呗,就算她杀了庄壑又怎样,我们找不出别人来当文珠化身。」 宋迤拍她一下,像是责怪她放着正事不干去做别的:「你还关心那个□□的事?杀了人就该被逮捕。」 第132页 「我先在她那探探口风,她很好讲话的,昨天还允许我们拆房子,弄清楚再挖坟也不迟。」唐蒄眼珠一转,拍板道,「她现在不在家,就是搜屋子的好时机。」 宋迤没反对这个提议,因为唐蒄就是不见棺材不落泪,非得撞一头才知道这是死路。留在庙里的蒋毓见唐蒄和宋迤调转回来手脚并用试图打开关涯的房门,站起来喝道:「你们做什么?说了关涯不在房里。」 「我只是看看她房间里有没有垃圾……」唐蒄一用力发觉门没锁,刚开门就腿一软,「妈呀,这些是什么?」 蒋毓三步并作两步跳下楼梯,走到关涯房门前看清屋里架子上堆满的罈子,答道:「素槛啊。」 【??作者有话说】 天子遭天谴……我会用双更来还的 69 ? 木兰秋菊 ◎深夜节目◎ 唐蒄瘫坐在门口,宋迤把她拖到旁边,独自走进房间。盛装素槛的罈子都一样大,摆在架子上看过去很晃眼睛,加上那暗沉的颜色,给人一种发酵长霉的错觉。 罈子和架子将屋内的大部分空间占去,只留下一张仅能睡下一人的简单床铺,床尾还有两个不知装了什么的箱子。床边就是矮桌,连摆下板凳的地方都没有。 宋迤伸手将床尾的箱子拽出来,蒋毓制止道:「你在找什么,乱翻东西不是知礼之人所为吧?」 「只是看看罢了,关涯是守庙人,不会藏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箱子里只是普通的衣物,宋迤把东西放回原位,又打量着满屋子的灰色陶瓷罈子说,「这些罈子我们房间门口也有一个,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 蒋毓兜着手坐到床上,很不客气地白她一眼:「还能有什么,这是能在游魂野鬼手中保护我们的素槛,装的自然是能保护我们的东西。你们可别碰坏了。」 唐蒄这时终于缓过神来,她贴近门边放着的素槛,啧啧称奇道:「我就不信它有这么邪乎,能打开吗?」 「不能打开,这样对素槛不好。」像是怕她真的动手,蒋毓慌忙把地上的唐蒄拉起来,一五一十地讲解道,「素槛若是接触了外界,腐烂的速度就会加快。想要长久保护家宅的素槛,还须一直不拆封才行。」 坛口用深蓝色的布料包裹密封,上头还贴着黄纸,一看便让人生疑。唐蒄小声说:「我是想弄清楚里面装着什么,这味道闻着像发霉了,不会有毒吧?」 「素槛不是吃的,发霉不会影响效力。」蒋毓拉住唐蒄的后领,担心她直接对着罈子扑上去,「关涯怎么会把素槛放在房间里,是不是还在制作中?」 宋迤稍加思索,问:「这是怎么做的?」 「就是把原料放进罈子里,」蒋毓做了个塞东西进罈子的动作,想了想又摇头道,「不成,详细地说肯定会吓到你们的,文珠也会怪我泄露天机。」 「为什么不说?我们根本不会被吓到。」唐蒄不服地拉过宋迤,大声说,「宋姨,对吧?我们胆子很大的。」 「哎呀,我不能告诉你们。」蒋毓掏出手里磨得初具雏形的木雕,假模假样地抠了几下还是按捺不住心头向外人宣扬文珠的兴奋,「你们真想知道?」 唐蒄和宋迤忙不迭点头,蒋毓简单措辞,还是不愿把骇人的真相说出去,便说:「那我就告诉你们。就是取活鸡放干净血,在地下埋个半年,挖出来加草药香料放进坛中密封。不能吃,你们千万别当成是传统美食。」 她说得唬人,唐蒄揣摩着这话的可信度,最后满脸嫌恶地评价道:「感觉好脏,谁会吃这种东西啊。」 蒋毓实在是块木头,在庙里留到关涯返家,看见关涯就窜上去问关涯有没有为庄壑难过。这半天里她向唐蒄和宋迤说起自己这些年得到庄壑和关涯的诸多照拂,倒是让听者在她的话里重新认识了一遍那两个人。 毕竟庄壑口不能言,而关涯又处处设防,实在不能从那假惺惺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真相。关涯这次出门是去请示城中的资助人,确定让她成为新的文珠化身。 听说再等三天还要举行一个什么附身仪式,让文珠的意识住进关涯的身体里。仪式之后关涯就要割去舌头,关涯与侯亭照商量好,一行人在仪式结束后离开。 唐蒄决定奉行不出门不闯祸的安全条例,留在家里等三天结束离开这里。这次洗澡回来时没见着天花板上有东西,唐蒄放下心,没想到还有别的危险在等她。 开门就是装备齐全左手铁锹右手砍刀的宋迤,唐蒄好险没晕过去,扶住门框才没有摔倒。她心里还有一丝侥倖,明知故问道:「你那副打扮是要做什么?」 宋迤热情地拉住她的手,含笑道:「今晚天气这么好,咱俩出去散散步,来之前说好要四处游览的。」 唐蒄静静地盯着她,没有说话。宋迤撂开唐蒄的手,实话实说道:「这还用问吗?我今天白天跟你说的那件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有没有兴趣和我一起去?」 「你脑子跟关涯房间里的素槛一起发霉了,大半夜的真跑去挖人家的坟啊?」唐蒄气沖沖地瞪起眼睛骂道,「你自己一个人去吧,我死也不会跟你走的。」 宋迤暗嘲唐蒄没胆,她自思装备妥当,手里有枪又有刀,危急时刻还能跑,遇见什么都不带怕的。反观遇到点麻烦就大唿小叫的唐蒄,带上也是累赘,不如不带。 第133页 不过的确是留在庙里更为安全,至少关涯目前没表露出攻击性,侯亭照他们也不会对唐蒄做什么。 想到这里,宋迤就心安理得地抛下唐蒄出门去了。刚走到庙门口,便看见关涯房里隐隐传出的灯光。宋迤放轻脚步凑到窗前,无声无息地将窗纸划出一条缝来。 仿佛是要把宋迤骗回去,唐蒄在楼上大声喊着宋迤的名字。这倒为宋迤带来了便利,她弄出的声响太大,关涯听不见这边的声音,更不容易被人发现了。 屋里关涯正在剖开素槛上裹着的层层布条,桌上隔着一个破碗。宋迤屏气凝神地看着,只见关涯揭开坛口的黄纸,格外小心地将坛里那团黑漆漆的东西倒进碗里,腐臭味伴着淅淅沥沥的水声,直往人鼻子里钻。 饶是躲在屋外的宋迤常年接触各类尸体,都没闻到过这么浓烈的腐臭。唐蒄在楼上尖叫连连,好像在为眼前这幕增添气氛似的。宋迤蹙眉伸手掩去那股味道,关涯却连眼睛都不眨,抬起手里装满黑水的瓷碗。 蒋毓还说那东西里加了香料,如此看来,倒是糟蹋了好东西。宋迤都不敢相信关涯要喝掉那碗黑水,那东西入口前关涯似乎有所踌躇,但在唐蒄的尖叫声里,她闭上眼睛仰起头,让那黑乎乎的东西缓慢地爬进口中。 宋迤想像不出那东西是什么味道,从罈子里倒出来时看着很粘稠,里头还有大块的固体。关涯勉强将最后一滴喝干净了,这才从口中捡出吞不下去的东西。 她仿佛很牴触,放下瓷碗时好像放下了千斤重的担子。那些东西随口吐在桌子上不好,要怀着敬佩的心情取出来。关涯张嘴捏出一样圆柱形的物体,宋迤用力睁大眼睛不忍错过,只见那东西有些弯折,可以活动。 关涯用手帕擦干净那东西上的水渍,宋迤借着桌上油灯的光亮辨认出来——那是一截人的手指头。 目睹大场面的宋迤愣在原地,不敢闹出动静打草惊蛇。楼上的唐蒄又喊起来,趁着关涯抬头看天花板,宋迤赶忙跑到房门口,拍门喊道:「蒄姐,蒄姐快开门!」 屋里没人应答,刚才还大声乱喊的唐蒄已经没声响了。宋迤觉得不对,又轻轻敲几下门试探道:「唐蒄?」 仍是没人应她。唐蒄不说话实在古怪,宋迤咬咬牙抬脚踹开房门,窗边站着两个蒙面人,听见声音惊愕地转过头来,一看是宋迤,立马二话不说就跳窗逃跑了。 宋迤正要追上去,却听得屋顶还有声响,抬头看去竟是半趴在屋顶的唐蒄,手上死死抓着瓦下的凸起,再有不慎就会跌落下去。宋迤赶紧伸手去救她,唐蒄战战兢兢地在风里握紧她的手,踩着窗棂艰难地爬回屋里。 踩到地面时唐蒄还如在梦中,手臂上有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血在皮肤上蜿蜒着,像一张落在手上的红色细网。唐蒄吓得不轻,问:「刚才你去哪了?」 宋迤抓住她的手:「我在楼下,我看见……」 不等她说完,唐蒄就打断道:「那两个人是谁?我以为是侯先生带来的人,他们拿了刀就要砍我,」她回想几秒,怕得扑到宋迤怀里,「那人手上还有枪,怎么会呢?谁会有那种东西,要是他用了枪我就没命活了。」 「我……」宋迤本能地揽住她,犹豫着说,「那两个人盖着脸我没看清楚,侯亭照他们好像不在。」 「好恐怖,我就知道愿望是不会轻易成真的。」唐蒄伏在她肩头,拼命抓紧这根救命稻草,「我不想死,要是我真的死了怎么办?光是划这一刀就那么痛了。」 「你这不是没死嘛。」宋迤感觉到她搂着自己的脖子,手上的血在衣料上洇开来,染湿了一大片。她想多说几句又怕唐蒄生气,最后只拍拍唐蒄说:「早就说一起行动,就是怕遇见今天的情况。我该早点上来的。」 屋里乱糟糟的,桌上也有几处刀痕。唐蒄好不容易才从惊吓中回过神,抬起头来质问宋迤:「对哦,我喊救命那么大声,你怎么到现在才来?我刚才差点死了。」 宋迤一阵心虚,撒谎道:「我没听见。」 「这屋子隔音效果这么好吗,不光是你,侯先生他们也没听见。」唐蒄嘟囔几句,抱着受伤的手说,「吓死人了,还好你及时赶到,他们才没跟着我爬上房顶。」 宋迤瞥见她的伤口,道:「没事吧,我给你包一包。」 这时候再去医院似乎来不及,也没有合适的交通工具。宋迤只能先给她清洗伤口,唐蒄痛得直叫唤,她越喊宋迤就越不敢动作,弄了好半天才算是包扎完成。 唐蒄趴在桌上说:「话说你怎么半道上回来了?」 宋迤想起在关涯窗前窥见的画面,从行李中拿出香粉说:「一言难尽。看来今晚我是不可能再出去了。」 不管是什么时候,唐蒄对香料总是好奇的。宋迤拿出香她就不说话了,刚从那两个怪人手中死里逃生,执意出去挖坟的宋迤又回到她身边,真是说不出的高兴。 趴在旁边听宋迤讲完她在关涯窗前所见,唐蒄勐地站起来,因大脑供血不足又坐回去:「那这个关涯她就不是好人,她吃人肉啊?喝人肉汤啊?我们还不快跑?」 「别牵着伤口,血要是渗出来,她闻到血味就要上来吃你了。」宋迤煞有其事地吓唬得唐蒄不敢动作,又说,「我看她好像很不情愿,但也没人拿枪逼着她喝。」 第134页 「我们房间门口不也有个素槛嘛,」唐蒄缓缓移开视线,「那个里面会不会也装着……」 「我们明天先去镇上给你看伤,跟金先生通个电话要求赶快回去。」宋迤担忧地说,「不知这文珠是哪路邪神,只知道害人。我们走快点,别再沾染了。」 70 ? 游横波 ◎蒄姐!满血復活!◎ 第二日有车前往丽江,恰好能带唐蒄去镇上的诊所。关涯怕伤口感染特意帮唐蒄贴了草药,因着宋迤绘声绘色的描述,唐蒄对她没有感激,反而有几分畏惧。 蒋毓的工具也要换新,便与唐蒄等人一同前往。镇上上午最热闹,集市上人来人往,蒋毓带唐蒄去诊所里缝合伤口,宋迤和侯亭照等人去找电话联络金先生。 来往行人都说的方言,宋迤听不懂,只好在檐下发呆。她想起昨晚唐蒄讲到那两人突然闯进屋,那两人是如何穷凶极恶,自己又是如何智勇双全地与其周旋,经由唐蒄添油加醋地讲出来,全然没有半分可信度。 山高路远出行不便,侯亭照只带了一个人在身边,宋迤站在门外,他跑出来报信道:「电话通了。」 宋迤微微点头,她瞥见那人时而抬手捂着肩膀,随口问:「那是被唐蒄用凳子砸中的地方吗?」 那人动作一滞,宋迤本就不想要他回答,他愣在原地,一下就被宋迤抛在身后了。屋里侯亭照跟金先生说到一半:「是,庄壑死了。尸体被关涯拿去解决……你事前没告诉我要尸体,现在我上哪去给你找?」 金先生又在那头说几句,他道:「关涯肚里的花花肠子比云南的山路还弯,你当是那么好对付的?那些人嘴里口风死紧,你不许我惊动村里人,我问不出话来。」 「抓几个不起眼的带到山里捆着,当地的人就当失踪报了,还要我教你吗?」金先生气得只想顺着电话线过去把侯亭照撕成两半,他听见电话那边隐约传来宋迤的声音,立马问,「宋迤在旁边?让宋迤听电话。」 侯亭照正愁没人帮自己讲话,伸手把听筒递给宋迤。宋迤接过听筒,金先生赶紧问:「看出什么来了?」 宋迤嘆了口气,语调平稳地说:「你们找的这个关涯好像不太靠谱,她真的是你们找到不死药的契机吗?」 电话那头静默几秒,金先生略带质疑地说:「怎么,我听侯亭照说她刚见你的时候就说认识你。」 「胡言乱语,我怎么可能认识她?」宋迤一笑置之,忽而像想起什么似的说,「她不止说认识我,还说认识唐蒄。唐蒄那边你摸得清楚,她们两个从来没见过面。」 侯亭照看着窗外没什么表情,宋迤低头拨弄着电话线,金先生说:「这几天你从不和我联繫。」 宋迤说得格外肯定:「这里没有你要的东西,关涯不过是个江湖骗子。我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 金先生没说话,她又说:「还有唐蒄,你确定她是要找的人?我看她脑子不怎么聪明,说不出谎话骗人。」 那头似乎正在取捨,好半天没有回话。再开口时金先生话里多了几分考量,道:「唐蒄不是真货?」 「你说的真货假货我听不懂。你要庄壑的尸首?」宋迤说,「如果关涯还存着庄壑的尸首,我会想办法帮你搞到。整个运送回去太困难,你选个喜欢的部位吧。」 她答应得太果断,金先生知道这是应付,最后叮嘱道:「你们在那里安生点,到了时间自然会回来。」 宋迤刚要说话,那头就毫无徵兆地挂断了。她将听筒放回去,侯亭照觉得好笑,打趣道:「你可真厉害,三两句就把他打发了。你有手段拿到庄壑的尸体?」 「你不是也有手段吗?」宋迤淡然道,「随便找个没人认领的尸首送给他就得了,饿死的尸体满大街都是。」 这样的方法侯亭照也能想到,只是他如今对金先生怠慢到连敷衍都不愿意了。金先生离权力中心越远,越想回去,受到的阻力就越多。 金先生想回北京,侯亭照也想回北京。这些人都想踩着别人的尸骨建功立业,宋迤没法评价,就只能袖手看着。侯亭照转身要走,宋迤就问:「是你要杀唐蒄?」 侯亭照回头指着自己问:「您是在跟我说话?」 宋迤盯着他摇头道:「我没有说话。」 侯亭照原本想离开,听她说完这句反而凝在原地不动了。就刚才的对话来说,金先生不会想杀唐蒄,那两个人所作所为应该都是侯亭照自己的主意。 宋迤自知他想做什么自己也拦不住,守在唐蒄身边只是给他的刺杀行为增加难度。借侯亭照与金先生不和将他策反之类的事她也做不出,就只能跟着唐蒄走。 诊所离这里不远,宋迤走在街上,倒觉得这些人都像拦着自己不让她往唐蒄身边走似的。诊所一楼只有几个人,包扎完毕的唐蒄精力充沛,看见她便大声说:「你还说要去找电话,诊所里不是有电话吗?」 「我刚刚给金小姐打电话了,她还是没接。」唐蒄捏着手里的糖饼语速飞快,「然后金先生就来和我说话,他说金小姐好很多,也下来吃饭了。看来她快好了。」 说到这里,她跳下板凳像测试自己的行走功能般地走了一圈,自言自语道:「我也要赶快回去才行。」 宋迤占掉她的座位:「你就这么记挂她?」 第135页 「那肯定啊,我们是朋友。」唐蒄笑嘻嘻地凑近她,「羡慕吧?可惜我和你这种冷血的人做不了朋友。」 宋迤抬手要抓她,唐蒄撤步跳开,撞到旁边坐着的蒋毓。她正全神贯注地低头雕刻手里的东西,抬头呵斥道:「伤口好了就别乱动,别又痛得哎呦哎呦的。」 唐蒄问:「你在雕什么啊?」 「庄壑。」蒋毓闷闷不乐地嘆气,「在她下葬前我想把这个放进她的遗物里,就当是朋友一场聊表纪念。」 唐蒄吸吸鼻子,一把抱住闷坐着的蒋毓,说:「庄壑死了你也很难过吧?别忍着,哭出来会好很多。」 经她这么一说,蒋毓还真抽泣起来,唐蒄吓得跳开:「叫你哭你还真哭啊?别弄到我的伤口里了。」 蒋毓一抹眼泪,追着唐蒄要打,宋迤在旁边看戏道:「你惹她干什么?伤还没好你就高兴得疯了。」 唐蒄闪到她身后:「金先生允许我们回去了吗?」 「还是要等到三天后,他还给我发了新的任务。」宋迤说到这个就不爽,赌气道,「要说安生也只有他安生了我们才能安生,哪天侯亭照开车把他撞死就好了。」 唐蒄心里惊疑交加,抓紧宋迤的肩膀问:「你说什么呢?你之前对他不是很忠诚的吗?」 宋迤说:「他死了我拿东西走人,这是最好。」 唐蒄合十作揖道:「要死也要等我回去实现愿望再死啊,我就是为了愿望才来的。」说到回去就要说到这几天负责车马的侯亭照,唐蒄问,「侯先生呢?」 宋迤将唐蒄留在长椅上的外套拿起来,迳自走到门外的阳光里:「找车去了,叫我在你这里等着。」 诊所隔壁是家占地不大的书店,主要卖些报刊杂志,书架上也有厚重的古籍词典。唐蒄闲着没事干,从书架里抽出一本来,宋迤问:「你想买书吗?」 唐蒄翻翻书册:「不买啊,就随便看看。」 侯亭照过来还要些时间,宋迤也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唐蒄伸长脖子过来看,问:「这什么书?还带圈圈的。」 宋迤解释道:「这是词谱,凭这个写出词来。」 「哦,我说你叫我抄的那些顶什么用,原来是你喜欢这些个。」唐蒄挠挠脸,「你房间里也有好几本吧?」 宋迤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将手里的书合上了:「只是用来打发时间。我的老师以前劝我不要学着填词,我只适合薰香铺被一类的粗活,不该下功夫学习。」 唐蒄似懂非懂:「可你不是说你很喜欢读书吗?」 宋迤颇有些失意,拍拍书嵴道:「是,天下喜欢读书的人那么多,不是人人都能将词写好的。」 「我看你房间里的书跟砌砖一样。」唐蒄霎时没了看书的兴头,揪着宋迤问,「你天天在家里拘着,除了读书就没有别的事情做了?金小姐开茶会不带你吗?」 宋迤点头。唐蒄道:「看金先生的意思,大概不会放你出来在学校里念书。那你就只能在家里看书了。」 「这也不是什么坏事,我在书里记下了许多东西。」宋迤不肯在她面前表露弱点,卖弄般地说,「我房间里的书不管是哪本,我都能记得上面的内容。」 「真的?我看你书架上有这本,」唐蒄飞快抢走她手里的书,随手翻开问,「第五十四页上头写着什么?」 「这我哪里知道?」宋迤被她问住,辩解道,「版本不一样,抄录的格式不同,内容也会不一致的。」 唐蒄却好像抓到了什么惊天大错一样得意,指着宋迤笑道:「是你吹牛,你根本就没看过那些书。」 宋迤拿起手边的书作势要打,侯亭照已经把车叫来了。三人上了车,宋迤还惦记着这点小事,低声对身边的唐蒄说:「我的诗是写得不好,可在那个时候能抽出时间做别的事,就好像能快点捱到明天。空闲时能在心里背几句,工作时再怎么无趣也能生出情致来。」 「是吗,我不太懂。」在她的再三强调下唐蒄终于重视起这件事来,正色问,「你写过什么诗吗?」 「写过,只是不多。」宋迤看着窗外的景色,说,「我去不了多远的地方,无非就是写些身边可见的花草树木,纸上得来也觉得没意思,不如不写。」 唐蒄拍拍她的肩膀,鼓励道:「谁说不如不写?你把你那些诗拿出来给我,我来帮你参谋参谋。」 「光说今年,过了大半年只写了一段。」唐蒄撑着下巴看着宋迤,她说起这个仿佛很高兴,自己也没发觉自己在笑,「就是那天清明节和你去墓园,路上不是遇见一枝海棠花吗?我只知道很漂亮,回去便写了。」 「真的?你念,」唐蒄等了半天宋迤也没吭声,只是望着窗外发呆。唐蒄推她一把,催促道:「你倒是念啊。」 宋迤这才转过头来看她,像是不好意思拿出手一样说:「回去再给你看吧,现在我也记不得了。」 「自己写的东西会记不得?」唐蒄哼一声,靠在宋迤肩头道,「看来你是真不适合读书,自己写的都能忘。」 她是真的困了,昨晚总是提防睡着时压到伤口,连睡觉也忐忑不安。宋迤在身边时总归是安全些,侯亭照也在,不会从哪里钻出两个歹徒来害人——唐蒄微微睁开眼睛去看宋迤的表情,只觉出她在看很远的地方。 第136页 71 ? 与天语 ◎gx1◎ 从镇上回来后,唐蒄和宋迤心照不宣地选择不出门。侯亭照答应报销,唐蒄在诊所里拿了不少药,宋迤更是斥重金买下无数干粮,以此拒绝下楼吃关涯煮的饭。 这也不能怪宋迤,连唐蒄听了她的描述都噁心得吃不下饭。喝掉素槛的关涯悉如平常替她们打点,两人都觉得心里发毛,恨不得自己做好所有事杜绝与她来往。 关涯将她们的冷待看在眼里,又碍着派她们来的金先生不好发作。燕子坪是个人口不过百的小村子,金先生一声令下就能让村落毁灭于一夕之间。 每次下楼时都能感觉到她的视线,唐蒄只觉如芒在背,无比吓人。仪式开始前一天,唐蒄照常被宋迤使唤着下楼打水,回房时便看见关涯坐在屋里,从宋迤那几近崩溃的表情里就能看出这人是不请自来。 唐蒄想跑,宋迤当即道:「蒄姐回来了,你问她吧。」 关涯叫她一声,唐蒄身形顿住,回头问:「什么事?」 关涯招手道:「你坐过来,我慢慢跟你说。」 唐蒄站在原地不敢动作,宋迤不想一个人跟关涯相处,也把唐蒄往火坑里拉:「蒄姐你坐啊。」 「我坐我坐。」关涯的目光愈显怀疑,唐蒄只好坐到桌边,「是仪式上缺了什么东西要我们帮你跑腿吗?」 「仪式已经准备好了,只等明晚举行。」关涯依旧应对得体,笑道,「唐蒄小姐,你以前当真没有听说过文珠?庄壑说她见过你,她是文珠化身,不会认错的。」 听见她讲庄壑唐蒄就害怕,连连摇头道:「我真的没听说过,我和宋姨都是从南京过来的,那边好像从来没有人信奉文珠。蒋毓给我们讲过你们文珠教的由来,说是只在你们村内流行,外人怎么会知道文珠呢?」 「话虽如此,我也不能不信庄壑的话。」关涯仍是以一种探究目光审视她,兀自思索道,「难道是你们的祖先与我们同宗,外出发展与人通婚换了信仰?」 唐蒄赔着笑说:「要溯及祖籍,我也不太懂。」 关涯低声自语道:「难道只能等我去问……」 她低头看着桌面,思绪一下子飘远。眼下还有许多疑问亟需解决,旁敲侧击问一问兴许可行。宋迤想了想,和颜悦色地试探道:「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件事?」 关涯如梦初醒,抬起头来应她一声。宋迤继续说:「我前几天经过你房门口,看见里面放着很多素槛。你说素槛要放在门边,你怎么放到屋里去了?」 她突如其来的诘问把唐蒄和关涯都问得怔住了,关涯像是早就在腹中打好草稿般找到理由:「村里各家各户的素槛都是我制作的,所以暂时寄放在我这里。」 宋迤点头,唐蒄下意识往她那边靠,免得关涯猝然发飙最先受害。关涯找到新话题,温和地说:「二位在庙中住的这几天住得如何,是否有不称心的地方?」 唐蒄赶紧附和:「我们过得挺好的。」 关涯对这个答案很是满意,她满怀希冀地问:「如果二位有机会永远留在这里,二位会同意吗?」 「留在!」唐蒄提起的音量被宋迤按回去,唐蒄恨不得把宋迤推到面前给自己挡刀,慌慌张张地说,「留在这里?我还要上学呢,学费都交了,不能浪费啊。」 「这附近风景不错,村里人待我们也很热情,」宋迤用手肘把唐蒄捅开,平静地说,「只是我们有不能离开南京的理由,谢谢你的邀请,我们是必须要回去的。」 「是因为那位叫你们来的金先生吗?」关涯攥紧两手,下定决心探问道,「金先生待二位如何呢?」 唐蒄立即上阵吹捧:「很好啊,他很大方,金小姐对我们更好,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都给我们留。」 关涯似是不信,再次确认道:「真的吗?二位是心甘情愿留在他身边的?」 宋迤和唐蒄都连连称是,关涯却突然说:「我的卦象却不认同二位的说法。」 唐蒄啊一声:「卦象?」 「是我从庄壑那里学的皮毛,」关涯平静下来,「我希望二位能留在村里,成为下任文珠化身的候选人。」 这句话对两人而言无疑是巨大的冲击,宋迤愣了愣,唐蒄躲到她身后小声说:「我的舌头好痛。」 「我不日便会离开人世,庙里不能没有人管理。」关涯眉间隐含担忧,她语调诚恳地说,「村里人口不多,但都还算虔诚,有镇上余家接济更是衣食无忧。」 这要求太离奇,宋迤好歹是保留了一丝理智,说:「我们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就如蒋毓所说,你与庄壑自小养在庙里,在文珠的薰陶下长大。我们是外来人,也没信过文珠,让我们来做化身不太合适吧?」 「不要再推辞了,庄壑说你们十分合适。」关涯提到庄壑便很是激动,「在正式成为化身前二位不必拔去舌头,不知二位有什么顾虑,不愿接受我给出的条件?」 唐蒄无声地捂住嘴巴,宋迤强颜欢笑道:「我们真的做不了,好比门口那个素槛,我们都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更别说你离世之后这任务要交给我们。」 关涯失望得整个人都无力起来,坐得也不像之前那样笔直了。她低声快速道:「我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寄希望于二位。我知道你们是替金先生取药的,你们不愿意离开,也不愿意留下,真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 第137页 「我们倒是想走,是金先生不肯。」宋迤陡然说,「你知道我们想要什么,那怎么不赶紧拿出来?」 关涯抬头,看她的眼神几乎可以说是愤恨:「这里没有你们要的东西,文珠再心慈也不会让所有人得到无尽的寿命,若是世上不存在死,又要从何定义生呢?」 宋迤没功夫跟她虚与委蛇,凛然道:「我就拿你这句话回去復命。等仪式结束我们便会即刻离开这里,到时不用麻烦你三请四催,我们收拾完东西就走。」 「果然,这担子即便落在我肩头,我也不一定撑得起来。」关涯自嘲般露出个笑来,站起身对唐蒄和宋迤拱手致歉,「是我打扰二位了,这就告辞。」 她说完,当真没再多说就走了。唐蒄心有余悸,坐到宋迤身边说:「我们不同意入伙,她会不会报復我们?」 「我们明天就走。」宋迤放松下来,恨铁不成钢地说,「你就应该听我的,我们把门口的素槛拿出来捞一捞看看里面有什么,好过在这里提心弔胆。」 「我不敢,要是一打开看见里面有个人头,我会留下一辈子的阴影。」唐蒄跳起来把桌上的草纸笔墨都收起来,时刻做好逃跑的准备,「说什么等到仪式结束,要我说现在就走,马上就走,别给她报復我们的机会。」 「侯亭照死赖在这里,我也没办法。」宋迤说到侯亭照的名字时咬牙切齿的,「这关涯是一口咬定手上没东西了,不知侯亭照会不会逼她拿出所谓的不死药。」 唐蒄问:「金先生怎么找到这种地方?」 「他从前当兵的时候结识不少五湖四海的弟兄,那些人告老还乡后就成了他埋在各地的眼线,」宋迤看着对金先生的想法很是不屑,「若是世上真的有神,世道乱成这样,那神不该出手相助吗?」 「或许神压根就没空搭理我们,」唐蒄在桌上伸直受伤的手臂,「关涯是特别吓人啦,但她有一句没说错错,神才不会无缘无故帮我们。」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庄壑因何而死。」宋迤看着唐蒄露出的裹着纱布的手臂,说,「关涯说她早就算到了自己的死期,知道要死还跑出去冒险,这不傻子嘛。我不信她们能算出什么,她们本就可疑。」 「是啊,这整个村子都很可疑。」唐蒄勐地坐直来,「大家都喜欢庄壑,但现在化身要换成关涯,村里人就专心对待她。还有我看到的那个吊死在天花板上的人,我挨家挨户地问过,近几天村里没有死人。」 宋迤道:「莫非你看到的那个不是人?」 「别说了,我害怕。」唐蒄瑟缩几下,又说,「好端端的为什么弄个怪模怪样的东西在那里吓人,还偏偏穿着第二天就被发现尸体的庄壑的衣服。」 宋迤飞快做出判断:「是有人装神弄鬼。」 「没错,就是有人在装神弄鬼。可兜兜转转只有关涯一个人有嫌疑,她的行为又那么奇怪。」唐蒄嵴背发凉,「那两个要害我的蒙面人,他们又是谁派来的?」 宋迤怔了怔,遮掩道:「或许是路过的盗贼,这一带民风淳朴,夜间睡觉门也不关,想必不是村里的人。」 「怎么盯上我,我看着像很有钱的样子吗?」唐蒄气得锤两下桌子,发现盲点般说,「普通的盗贼身上怎么会有枪啊。侯先生他带来的那两个人有没有带?」 「他们带了,」宋迤掏出藏在身上枪,「我也带了。接下来我们一起行动,至少在我身边比你一个人安全。」 「你从哪里拿出来的?」唐蒄吓得魂不附体,坐下来仔细思忖道,「真的是路过的普通盗贼?我又不可能时时都跟着你,总会有要分开的时候,到那时怎么办?」 「真有那个时候就在那个时候考虑吧,眼下最重要的事安然度过仪式前的这两天,」宋迤谨慎地说,「你尽量必要离开我身边,也不要盲目信任侯亭照他们。」 「那不成了只信你,」唐蒄翻乱面前堆着的稿纸,小声盘算道,「侯先生应该不会对我做什么,他不是听金先生的吗?金先生应该不会害我吧?」 「侯亭照朝秦暮楚,不如我可信。」宋迤万分肯定地说,「可能他会被人收买,可能你在金先生面前过于得力他想排除异己,没有人值得你全然信任。」 「嫉妒我得力想排除异己,」唐蒄忽然笑出来,指着宋迤说,「之前金小姐也这样说你,你们怎么都觉得别人要抢自己的位子?」 唐蒄笑得跌在床上打滚,宋迤把她拽过来,严肃地说:「我是跟你说正经的,你能不能当回事?」 唐蒄憋着笑跟她对视着,没能说出半个字。唐蒄爬起来坐直身说:「好吧,就姑且信你这一次。」她绷着脸说完,又笑着加上补充,「如果我发现你在骗我,我就再也不信你了。」 72 ? 挑工巧 ◎我服了好幼稚◎ 仪式定在深夜,以十二点作为一日的开始,寓意从今天开始关涯便是正式的文珠化身。整个村子为仪式严阵以待,人人都大张旗鼓地装扮起来,跟过年似的。 仪式的主角关涯斋戒沐浴,厨房里泡着一缸香草熬出的水。像宋迤和唐蒄这样在仪式上出现的外来人都要退避三舍,只能远远看着,不得走近祭礼中心。 但唐蒄和宋迤也没多想看,整天把自己关在楼上。关涯经常在两人下楼的空隙时间中主动搭话,大多是劝说两人留下成为化身候选人,看起来非常迫切。 第138页 宋迤猜是侯亭照那边逼迫得太紧,关涯想提前找个退路。唐蒄的状况如何暂且不提,还没来云南时就常感觉到侯亭照等人的窥视,庄壑和关涯一口咬定曾经与她和唐蒄见过,真假参半间把金先生的思绪扰乱了。 最重要的是,关涯想将两人拉入局中,若是金先生得知这件事,保不齐会推她往前当化身,以此判断文珠信仰的真假。她没做过□□的掌门人,也无心去做。 宋迤自认走到今天与所谓的文珠全然无关。唐蒄那边本就一团疑云,碰上金先生盲目追求的不死药,混在一起辨不出哪个更重要。但眼前的唐蒄的确是鲜活的,宋迤在心里暗自琢磨,看她的样子也不大会说谎。 想到这里,她从稿纸堆里抬眼看向唐蒄。唐蒄不爱看她带的词谱,坐在书桌前如坐针毡。她几番摇摆不定,最后站起来说:「我要下楼再上个厕所。」 宋迤知道她是找藉口想躲懒,告诫道:「静下心来等明天吧,让你抄诗的目的就是让你静心。」 「我真的想上厕所,我手好痛啊。」唐蒄去意已决,赌咒发誓道,「就五分钟,我五分钟后就回来。」 宋迤还没动作,她就一阵风般飘到门外去,隔着门缝严厉地警告:「你不要跟过来。」 唐蒄关上房门,终于能松懈下来。宋迤打发时间的方法就是看书抄写,无聊得很。侯亭照等人不在附近,关涯为仪式忙得焦头烂额,想必不会再遇到危险。 唐蒄还没走到前厅,见看见有人坐在楼梯口低头看书。她借着阳光辨出那人是谁,两三步跳下楼梯过去拍那人一下,笑着问:「蒋毓,你怎么在这里?」 蒋毓的注意力从书上转到她身上,答道:「关涯让我负责在仪式上念唱词,这个好难记,好几千字呢。」 村里人都喜欢接近化身,那关涯会不会吃的就是村里的人?唐蒄毛骨悚然,斟字酌句问:「我不是跟你说过关涯为了继任化身的事很忙,最好不要打搅她吗?」 「是呀,就是关涯叫我来的。」蒋毓格外骄傲,「她在厨房里呢,要洗得很干净。你还是不要过去了。」 不在就好。唐蒄在她身边坐下,嘀咕道:「这个庙太小了,洗澡煮饭在同一个地方,我还以为只有我家会这样。上回我跟你说削薄墙壁的事你考虑过吗?」 「我考虑什么考虑?庙是祖宗传下来的,我这样的无名小辈怎么能擅自修改?」蒋毓不满地瞪她一眼,抱着手里的羊皮长卷说,「别跟我说话,我要背岔了。」 留她在这里有点不放心,唐蒄把非要背书的蒋毓拉起来,道:「你一个人怎么知道自己背的对错,我和宋迤在房间里抄东西,你要不要来?我们三个一起。」 一个人是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背错字,仪式不容马虎,还是让人辅助考查更有效率。蒋毓想也不想便一口答应下来,两人回到房里,宋迤还坐在桌前看书。 看见蒋毓跟进来,宋迤眼里有几分惊讶。就知道唐蒄出去会招来麻烦,宋迤看她毫无愧色,放下手里的书兴师问罪:「你不是去上厕所了?怎么还带了别人回来。」 「路上碰见的,她在背晚上仪式要用的唱词呢。」唐蒄理由充分,拉着蒋毓在小桌边坐下,把她手里的羊皮长卷抢过来,凑近检查道,「你背到哪一条了?」 蒋毓指了指一段末尾:「这里。」 纸卷曝露在桌上,长得从桌面淌到地板。宋迤不可避免地瞄了两眼,随口问:「你们的经文是汉文?」 蒋毓将地上的部分捡起来抱在怀里:「是啊,这本手抄经是干隆年间的,世间只有一本。你们别弄坏了。」 唐蒄赶紧帮她把剩下的纸卷收好,把墨水和杂物也推开了。宋迤想着多从她身上探取些情报,于是见缝插针道:「给我们讲讲今晚的仪式吧,你在村里住了这么多年,肯定见过以前的化身仪式,是不是?」 这几个人来之前关涯在村里散布过一些消息,说是外人想窃取文珠的秘密,不必给其好脸色。 但之后无论是庄壑还是关涯对她们都很恭敬,这两人还要留下观摩仪式,没什么可掩藏的。蒋毓默默将想法梳理片刻,开口道:「仪式很简单,只要新任化身斋戒净身,穿上神衣作为文珠降世的新容器。」 宋迤重复道:「容器?」 蒋毓颔首:「我们每个人都是文珠的孩子,而文珠是无形的,我们看不见她,就只能看见化身。化身将自己的灵魂洗净,空出身体让文珠短暂地出现在世间。」 唐蒄提问:「这和鬼上身是不是一个原理?」 蒋毓清清嗓子:「尊敬点,文珠是正儿八经的神。」 「好好好,她是神。」唐蒄敷衍几句,又问道,「那做了文珠化身以后,是不是就不再是人了?」 「文珠离开躯壳时她还是原来的关涯,但文珠上身时她便是文珠。」蒋毓将手里的羊皮纸卷好,稍微想了想又继续说,「文珠是不能长久留在人间的,她会很快离开化身的躯体,但会在化身身上留下部分意识。」 她笑着做了个用手盖住嘴巴的姿势,说:「这就是为什么做了文珠化身就要封口,明白了吗?」 联想起宋迤说庄壑被生生剪掉了舌头,唐蒄只觉得不寒而慄。宋迤还算淡定,闲聊般说:「我们早些时候和关涯讨论过生死的问题,她说倘若世上不存在死,便也不存在生,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第139页 「很简单,天对应地,高对应低,好对应坏,就是有了对照才能体现出事物的本质。」资深文珠信徒蒋毓对答如流,很分外肯定地说,「如果人从一开始就不会死,那活着就没有了对照物,自然就不能称作活了。」 唐蒄问:「不叫活,那叫什么?」 宋迤若有所思,想通了般低声说:「难怪,在关涯乃至文珠的眼里,绝对不会有金先生想要的不死药。」 不知道她怎么得出结论的唐蒄大惊失色,往宋迤那边靠了靠:「你听懂了吗?为什么我一个字都没懂?」 宋迤没理她,又问:「适才你们来时关涯在做什么?」 唐蒄耸肩道:「洗澡呢,再泡就脱皮了。」 「庄壑以前也是这样的,神衣传了很多代已经很破旧了,身上不干净点更不行。」蒋毓兴奋地说,「你们今晚就等着看吧,我们的神衣用在草原上的羊皮制成,还有珠络彩穗,走龙蛇盘流云,比寻常衣裳更好看。」 「羊皮,」唐蒄干笑,「想像得到那个味道。」 「味道不重要。庄壑以前穿着那件神衣在信徒间穿行,就像花丛里的蝴蝶一样。」蒋毓说到这里稍有停顿,惋惜地说,「庄壑身子很轻,穿上神衣戴上神帽,都不像是人间的凡人。果然是跟文珠到天上去了。」 宋迤不忍看她伤怀,于是道:「你来这里是想安静背书,光替我们解惑,连书都顾不上背了。」 「是啊!之前背到哪来着……」蒋毓恍然大悟,低头在长卷里找不到熟悉的文字,最后悻悻抱起书卷,「我还是下去吧,在文珠的神位前背似乎简单很多。」 她一走,屋里又只留下唐蒄和宋迤两个人。唐蒄看着蒋毓带上的房门,极为纳罕地说:「那文珠真有这么厉害?以后考试岂不是临时抱抱文珠的脚就好了?」 宋迤嘆道:「世上哪来那么多捷径给你走,你若是实在不想抄写看书,拿着笔随便乱画几下也是好的。」 唐蒄最讨厌她这样看不起人,愤愤不平地拿过桌上的书道:「谁说的?我就要看书,现在就看。」 她说着,好像心思真的在书上文章里,不去想藉口找事了。如今也只有借看书来消磨时间,快点捱到日落仪式举行,那时就有得热闹,还不怕关涯背地搞鬼。 长久地不说话,吵闹的只有风声,倒有点不适应。宋迤在翻页时侧目看唐蒄,她看得极为认真,不时拿笔勾画,像是找到有意思的部分要标记下来。 唐蒄没意识到自己画的是宋迤的书,宋迤也没出声制止。能让她安静下来就是万幸,可不能让她找到机会再吵。屋外青山连绵暖风和煦,坐在窗边和收声安静的唐蒄相对看书,这样持续下去也很是不错。 但这样的闲适没能持续多久,唐蒄突然站起来,把书往宋迤面前一拍,大笑着说:「你这书真没意思,你多看几遍也会觉得没意思,我要出去了,你自己看。」 那表情一看就知道没安好心,唐蒄飞快地跑出屋去,宋迤搞不懂她什么意思,随手翻过书的第一页,只见唐蒄用铅笔在标题下写了四个不知代表着什么的数字。 二十三。宋迤心觉奇怪,顺手翻到二十三页,满纸银钩里唯有「宋」字被人专门用铅笔框起来。宋迤再跟随数字翻下一页,六十六,果不其然圈的是个「迤」字。 显然不是意外,宋迤循着数字一一翻过去,第三个是「如是我闻」中的「是」。宋迤好奇最后一个,那页藏在装订好的薄纸间,宋迤略过去又翻回来,这回出人意料是个连续的词语,俨然是唐蒄的心声——「傻子」。 唐蒄在答案揭晓的那一刻拍门进来,房门磕在门后的柜子上激起巨响。宋迤循声看过去:「你还敢回来?」 「别!」唐蒄高声喝止她,冒着被宋迤打的风险跑到桌边随便拿了张纸,拉住宋迤道,「别管那些了,你跟我过来。」 宋迤使劲抽手:「我不去。」 不想今天唐蒄力气奇大,抓着她纹丝不动。两人一路推拉跑到楼梯口,唐蒄在宋迤前头跑下几个台阶,将手里的纸放到作为地板的两块木头缝隙间,那张纸畅通无阻地被她推进去了。唐蒄仰头对宋迤道:「你看。」 宋迤凑过去,只见渗着微光的缝隙里有一层空间,而且不小。 73 ? 神灵降 ◎你们一群人欺负一个寡妇◎ 在此之后,唐蒄再看见什么奇怪的东西也不惊讶了。傍晚下楼打水时水缸里骤然浮出个穿着衣服脸朝下的人来,头髮在水面上散开,将水面遮了个严实。 唐蒄伸手将头髮拨开,取了几瓢水迳自离去。她走出厨房时听见有几声微不可查的轻响,唐蒄目视前方脚步不停,提着水跑回房里怒道:「关涯又想吓唬我!」 宋迤不说话,唐蒄上窜下跳地说:「我刚才下楼取水,进门就看见水缸里有东西。走过去一瞅,好傢伙,一个人一样的东西哗啦一下浮出水面,可吓人了。」 宋迤还是不说话,唐蒄坐到她对面,说:「这就让我更坚定了关涯有意为之的想法,她还扮出跟庄壑一样的死相,在水里淹着。你说她是不是缺心眼啊?」 问题递到眼前,宋迤思虑再三,最后颔首道:「你跟我说这些没用,因为我只是一个傻子。」 唐蒄愣了一会儿,继续倒豆子般说:「我看到的那个庄壑模样的东西挂着,庄壑在水里淹死了。现在看到的那个泡在水缸里淹着,你说关涯是不是会选择上吊?」 第140页 宋迤沉思一番,像是想到了什么,抬头道:「你跟我说这些没用,因为我只是一个傻子。」 唐蒄直接从凳子上摔下去,她爬到宋迤旁边,恨不得给宋迤磕几个响头:「我错了,你别这样。我以后再也不这样说你了,你最聪明,我才是傻子,行了吗?」 宋迤别开脸去:「我听不懂,因为我只是一个傻子。」 唐蒄气得从地上爬起来,甩手道:「行,你继续吧,我不管你了。今晚是最后抓包关涯的机会,绝对不能错过。仪式开始后我会一直跟着她的,就说你来不来?」 听她说到这个,宋迤终于转过头来,这回总算是变了口风:「虽然我只是一个傻子,但是我加入。」 仪式举行的时间定在深夜,在唐蒄看来除了徒增诡异气氛外就再也没别的用处。环抱村子的高山犹如拔地而起的獠牙,在沉寂的黑夜里更添肃杀。 凝墨深处突然亮出一盏灯笼,橘色光亮突兀地打破了夜晚单调的黑暗。这点微弱的亮光忽上忽下,是拎着灯笼的村民单手拽开房门,屋里提灯的人们鱼贯而出,每家每户房门洞开,将巷道挤成光点流淌的河流。 唐蒄和宋迤不能离仪式中心太近,就站在路边看着提灯的村民们经过。人人衣饰隆重,左手提灯右手捧着素槛,只管盯着前路与人潮往前走,个个一言不发。 就是过年也没这么热闹。唐蒄大为震撼,贴近宋迤小声议论:「好多人啊,我看这个村子是倾巢而出了。」 「这里的人都很迷信,可能是村里能弄出的最大阵仗。」宋迤的目光如同在人群里穿梭的游鱼,她找到熟悉的面孔,冲着那边扬扬下巴,「蒋毓在那里。」 作为仪式的唱经人,蒋毓不必像旁人那般提灯而行,她手捧长卷,不时伸出空着的那只手扶正头上的纸冠。 「待会儿揭穿关涯的真面目时还得带上她。」唐蒄被她那滑稽的模样逗笑,又认真道,「侯先生他们都在附近埋伏好了吧?等我摔杯为号,直接将关涯拿下。」 宋迤毫不客气地说:「侯亭照怎么可能听你的,他带着他那帮弟兄出生入死,比我们专业得多。」 唐蒄眨眨眼:「是哦,」她把路上捡来的破酒杯塞到宋迤手里,「那你摔杯为号,我看他们对你还算恭敬。」 宋迤无言以对,抬手把酒杯丢进后头的河里,在唐蒄责备的目光里说:「给我也没用,我只是一个傻子。」 唐蒄连连跳脚,提灯的队伍走过去,两人赶紧跟上队伍的末尾。仪式在村口的空地上举行,两天前唐蒄就看见有人在这里挖坑,用灰石砖砌出一块新火塘。 削净的柴火搭成最适宜燃烧的模样,火塘旁架起一座高台,重重台阶下两个盛装村民吹竽击鼓,不知敲锣的人藏在哪里,锣声时不时冒出来,作为乐声的点缀。 风将随处可见的彩色旗帜吹得哗哗响,把柴火燃烧升起的青烟吹得到处都是。宋迤觉得呛鼻子,刚要掩鼻后退,便闻见身后罩过来一阵浓郁的草药香气。 她回头,来人果然是披挂整齐的关涯。羊皮缝成的神衣经过几次慎重薰染,连衣角的穗带都挂着山上草药的气息。经书上说这是「山中百草,原上牛羊」,文珠是万物的创造者,即便条件再有限也要奉上最大的敬意。 关涯目不斜视地从宋迤和唐蒄身边走过,留给她们的只有空气里草药与羊皮混合的味道。唐蒄往宋迤身边挤了挤,幻想宋迤身上的薰香能将这阵气味沖淡。 那件神衣很旧,缝线在漫长的岁月里枯朽,锁不住衣角坠着的细小铜铃。她穿着庄壑穿过的神衣,脖子上锁着庄壑戴过的颈环,拐角看见低头唱经的蒋毓,关涯想起庄壑继任的那次仪式上,专注唱经的就是她自己。 一切都是如此眼熟。关涯在众人瞩目中走上高台,重叠的神衣下摆将每一层台阶扫干净。挂在胸前的神镜反射了月亮的光线,将她的前路照得无比明亮。台阶尽头高台顶端,神镜映出桌上打开的素槛,还有一个碗。 草药和羊皮味掩盖了那东西的腥臭,其实不必用别的气味遮盖,人死后就会变成这个样子。枯藁的毛髮,腐烂的皮肉,生蛆的骨架,没有人能倖免于此。 她知道碗里是庄壑。仰头将碗里粘稠的液体咽下去,庄壑会缓慢地流经食道,庄壑的气味会无声地充盈她的整个腹腔,无形地爬过全身散在血脉里。这是已死的庄壑唯一能做到的事,庄壑会在她的身体里活。 庄壑也这样咽下过赫亚,赫亚也这样咽下过别人。鼓声锣声形同雷鸣,催促她将面前的尸骨吞入腹中。 在她将碗捧起来的瞬间,火塘的火焰乍然窜上高空。众人都认为这是好预兆,关涯不知道这代表什么,她凝视碗里的庄壑,然后闭上眼睛将碗中的腥气贴过来。 庄壑顺着喉管走进她的身体里,关涯没有动作,静静感受着身体里庄壑的下落。耳边响起台下信徒的叫好声,风探进神衣下抚遍全身,关涯放下碗从高台的另一边走下去,这一面没有焰光,只有旗帜罩出的阴影。 文珠神位的背面无人问津,仪式结束后关涯也是无人问津。还是庄壑继任时好,那时不管高台下的信徒如何兴奋庆贺,至少庄壑会同她一起回去。 拖着沉重的神衣,好像背着庄壑的尸体。蒋毓说得不错,庙里是不适合吊颈自尽的。怎么能在文珠的神位前做这种事?不但亵渎了文珠,也不能回到她身边去。 第141页 经文里说文珠最喜欢水。远处是一片极大极清澈的湖泊,书上的汪洋也应有这样的广阔浩瀚。庄壑的尸体就在这片湖泊里沉没,最后被乘舟的渔民捞起。 没人去过这片湖最深的地方,谁也说不清这湖底藏着什么。或许水是一面平镜,将天与地的倒影反射出来,土地的最深处就是高空。她想潜入这片水的最深处,或许那样就能得见传说中隐于世上的文珠。 关涯还没踩进水里,藏在草丛里的蒋毓当即跑出去将其抓住,唐蒄高声喝道:「侯先生,别让她跳河!」 侯亭照立马带人冲出来,枪口直指还没反应过来的关涯。宋迤不放心侯亭照的品格,不声不响挡到关涯面前道:「放下枪,金先生没说要她的命。」 唐蒄跟到宋迤身边,被蒋毓拽倒在地的关涯终于回过神来,怔忡道:「你们这是……」 蒋毓大为不解,抓紧关涯的肩膀道:「这么好的日子,你为什么要跳河?你不是已经要当文珠化身了吗,你不是马上就能与文珠对话了吗?为什么要自杀?」 关涯被她晃得说不出话,混乱间用力抬手推开她:「我当文珠化身有什么用,在这个节骨眼上当上化身,和死了没有分别。」说到这里,她回头看向侯亭照,怒目而视道,「侯亭照,我说过这里没有你要的东西!」 「有没有不是你说了算,前任化身还在时你们这里就屡屡传出神迹,」侯亭照看起来气定神闲,他料定关涯跑不了,收好枪道,「那个走进火里的化身就是证明。」 唐蒄没听明白:「什么?」 「就是我说的那个故事!」蒋毓抢答道,「赫亚为了证明关涯不是她的孩子,在祭礼上走进了火里。」 她的话在这里停下,隔了几秒犹豫着说下去:「她没有被火烧焦,而是面目如生地死去,没有一丝伤痕。」 唐蒄慌了神,宋迤偏过头装事后聪明,低声说:「你早答应去跟我去查探尸体就没这么多事了。」 唐蒄无话可说。侯亭照道:「没错,我找的就是这样的神迹。那个赫亚死前用了什么手段,能水火不侵?就算这不是我们想要的不死,但也足够供我交差了。」 「那根本就不是什么神迹,你们以为赫亚会因为那种无凭无据的流言就弃世寻死吗?」关涯没力气再站起来,颓然坐在地上厉声说,「赫亚没有在那次仪式里死去,她好好地活着,活到庄壑正式继任的那天!」 当时目睹全程的蒋毓比谁都不敢相信,愕然道:「不会的,我看过她的遗容,就像……就像还活着一样。」 关涯闭眼说:「在火里烧焦的只是一具与人相同大小的木偶,真正的赫亚藏身在木偶中,风把神衣吹到庄壑身上时她藉机脱开木偶,火立即把偶人烧干净了。」 她越说越恨,要不是蒋毓在旁边搀着,下一秒就要爬起来扑到侯亭照身上似的说:「尸体面目如生不是所谓的神迹,你们来这里是白费功夫,庄壑因你们而死,你们还有什么脸逼我交出那本就不存在的不死药!」 唐蒄的思路还卡在赫亚的脱身之计,听她说庄壑方惊醒过来,打断道:「等一下,庄壑不是你杀的吗?」 「我没有杀庄壑,」关涯慌乱地撑着地面想站起来,她哽咽道,「庄壑去见文珠了,这些人口口声声说不交出不死药就要杀光全村人,庄壑就只能去向文珠讨。」 「但是……」关涯抬起脸,唐蒄正好看见她眼里的泪水,关涯说,「但是庄壑一直没有回来。」 74 ? 捐余袂 ◎关涯回忆录◎ 夏天的阳光实在耀眼,关涯远远看见赫亚背着个背篓回来。她年岁尚小,迈过门槛时略显吃力,堪堪站稳后才瞧见背篓上盖着绿油油的荷叶,遮着篓里的东西。 她以为是买来的东西,掀开荷叶后才看见缩在里头的人。看着比关涯还小些,不知道会不会说话。关涯回头问正在松背带的赫亚:「这是谁家的小宝宝?」 那时的赫亚不能说话,向她打手势。关涯只看出个「不知道」,她便明了是赫亚在路上捡的。常听村里人说关涯是赫亚捡来的孩子,还惋惜没看见赫亚把自己捡回来的情形,今天竟然这么巧赶上她捡别人回家。 赫亚总是沉默寡言,连带着关涯也不太爱说话。但庙里从来没有短缺过,这要感谢村里人对文珠化身的供奉,还有住在镇子里出资供养文珠的那个大户人家。 关涯没有出过远门,镇子对她来说远在天边。她知道那户慷慨挥金的人家姓余,而赫亚的俗家名字也姓余。她又四处奔走打听了些消息,只知赫亚是上任化身从镇里带回的孩子,赫亚的身世如何她便打听不到了。 背篓里的孩子日渐长大,开始学说话做事。赫亚为她起名叫庄壑。关涯很喜欢这个名字,拆去姓氏合起来就是赫亚的名字,只看名字就知道是一家人了。 村里也有和她相同年纪的人,但庄壑是关涯最好的朋友。这就叫近水楼台先得月,两人在庙中同吃同住,又有赫亚作为师长,能说的话做的事自然是最多的。 有次围在火塘边,火光把三个人的脸照得红通通的,像三月里山野间藏在草叶下的红果子。庄壑说:「怎么感觉你们两个和我的样子有点不一样呢?」 赫亚不便说话,关涯就替她问:「哪里不一样?」 第142页 「说不上来,」庄壑掐掐自己的脸颊,说,「是不是你们住在一起的时间很久,模样也渐渐相似了?」 关涯和赫亚对视一眼,两人都不觉得有什么形似。关涯为此很高兴,赫亚在她看来是大人中品行的标杆,这像是庄壑间接地认可她和赫亚一样成熟可靠。 到了採茶的季节,三人就一同给村里的茶农打下手。庄壑高兴地背着背篓到处跑,关涯笑着说:「你以前就是被赫亚放在篓子里带回家的。」 庄壑毫不在意,把筐里茶叶倒进竹篓里说:「以后我们在路边看见别人不要的小孩,也放在篓里带回来。」 将近正午时,别人家都有负责送饭的人带来午饭,关涯和庄壑却要回到庙里去。关涯婉拒了旁人一同吃饭的邀请,倒空背篓里的茶叶准备叫庄壑一起回家。 庄壑打量背篓一圈,用十分好奇的神情说:「不知道我能不能像以前一样钻进这里面。」 关涯觉得她是异想天开,否决道:「不行的。」 在大家的怂恿和帮助下,庄壑竟然真的钻进去了。她已然不是能在背篓里活动自如的小婴儿,卡在背篓里拔不出来。庄壑提议道:「要不就这样背我回去吧。」 关涯力气不大,叫了好几个人搭把手才把竹篓里的庄壑背起来。那编在一起的竹篓载不动庄壑的重量,没走几步就迸裂开,两个人险些从斜坡上滚下去。 关涯手脚并用勉强撑住身子,挣扎着脱开背带把趴在地上站不起身的庄壑拉起来。庄壑手脚卡在破洞里,像只学会直立行走的乌龟,走路也一脚深一脚浅的。庄壑就这样被她拉着走回家,一路上止不住地笑。 赫亚为着弄坏背篓的事情把两人教训一顿,说这个年纪是大孩子,不能这样随性吵闹。庄壑完全没有把这句话听进去,关涯也是。和庄壑一起胡闹总是有趣的。 每次和庄壑跑出庙门出去玩的时候都没想着回头,关涯后来才觉得要是自己当时回头了,说不定会看见那个在庄壑来之前只知道坐在前厅里发呆的自己。 以前拘谨寡言的关涯好像找不见了,只有现在跟庄壑一起欢笑的关涯。再到后来,找不到的不止是沉默的关涯,还有肆意笑闹的庄壑。因为庄壑要成为文珠化身,风把神衣吹到她身上,连赫亚也为此称奇。 都怪那个在村里散播谣言的人,庄壑要被割去舌头,赫亚要被做成素槛。素槛将鬼怪挡在门外保护家宅,最好的用料当然是家里的人。赫亚要死了,但她觉得光荣,死后回到文珠身边,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归宿。 赫亚安详地死去了,两人都很是难过。天晓得那神衣怎么会跑到庄壑身上。仪式前关涯准备了许多盐,是她托人寻来的偏方,是用来给庄壑涂嘴里的伤口的。 庄壑在她的帮助下穿上那件赫亚也穿过的神衣,关涯在胸前悬着的圆镜里看见自己,关涯哭着说:「为什么不是我当选呢?我当选你就不会被割掉舌头了。」 庄壑抬起宽大的袖子拍拍她:「没事的。」 没事的,没像赫亚那样死去就不算大的损失。关涯将头埋在纸卷里快速念祷,她不想看见庄壑穿神衣的样子,穿上神衣的庄壑还能像以前一样拉着她上山下水吗?割去舌头的庄壑还能像以前一样陪着她念经唱歌吗?成为化身的庄壑还能像以前一样只是她的庄壑吗? 从以后的时光里看,答案似乎是不行了。庄壑不再说话,就像鲜花失去了颜色似的。这并不能减损在关涯心里的地位,她远远地看着庄壑坐在檐下择茶叶,阳光照在她的手上,如同她把阳光捧在手里一样。 熏茶时手上常会沾上气味,关涯抓着茶叶牵住她的手,在庄壑的手上搓几下,两个人就一起染上味道了。 赫亚离开人世后只剩下她们两个,但若是有对方在身边,只有两个人也不算寂寞。关涯侥倖是自己先被赫亚带回来,如果是庄壑,她才不会认真学辨认手势。 「要是不能说话的人是我,你能看懂我的手势吗?」 庄壑怔怔地看着她,下意识张嘴露出烧焦的伤口。她立即闭嘴了,用手势跟关涯说肯定会的。关涯却不信,那黑煳煳的伤痕晃在脑海里无法消却,是谁害了庄壑? 是那阵风,还是文珠?关涯问:「见到文珠了吗?」 庄壑点头。关涯又问:「她跟你说了什么?」 庄壑打手势,说文珠见到她没有说话,她却觉得通体轻盈,像是置身于阳光照耀下的茶山里一样。 关涯看着不会说话的神位,想像不出庄壑和赫亚看见的是怎样的光景。难道是自己没有慧根?踟蹰时庄壑拉住她的手,这是她和赫亚不曾约好的举动,只有庄壑拉住她时才有这个含义。庄壑在问她是不是很高兴。 关涯赶紧笑着点头:「太好了,你能见到文珠。」 约好了是这个意思,但也只能有这个答案。要如何才能下定决心告诉她自己怀疑文珠的存在?庄壑和赫亚都能看见了,为什么只有她对文珠一无所知? 好在坐在庙里等赫亚回来的关涯没有变成坐在庙里等庄壑回来的关涯,她和庄壑到附近的镇上闲逛,在庄壑的引荐下面见供养文珠的余家人,这样比以前更好。 一切的崩塌起始于在杂粮店里遇见那个戴帽子的人。那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为一位姓侯的先生预先踩点的情报探子。伪造的神迹传得沸沸扬扬,腐臭的尸体会招来苍蝇,即便是传言也引得侯先生趋之若鹜。 第143页 素槛没能拦住侯亭照,因为侯亭照本就不是黑夜中窥伺取人性命的鬼魂。拿不出他要的东西,连文珠是否存在她都怀疑,更别提什么救人不死的灵丹妙药。庄壑对她打手势,说我想像赫亚那样去问文珠要一个答案。 关涯没有别的办法,拉住她道:「这怎么行?」 庄壑依旧以手势作答,她说没事的。 讨要仙药是庄壑的任务,关涯只能寄希望于借庙里特殊的构造和赫亚留下的木偶将侯亭照等人吓走。 赫亚被庄壑吃进肚子里,这是每个化身都要做的事情。文珠要藉助前任化身的肉块潜入新的身体里,庄壑捧出装素槛的罈子,用手势对关涯说,把我装进去吧。 关涯像曾经那样说:「不行的。」 剔除皮肉后打碎的骨架能装好几个罈子,在骨头的缝隙里填进血肉,用布帛包裹。死去的尸骨是庄壑,生出的霉菌是庄壑,没有死就没有生,没有生就没有死。 最后庄壑成功进了罈子,关涯也迅速感应到了文珠。庄壑没有对她说谎,真的有文珠,那两个跟侯亭照来的人真的似曾相识。可她记得自己与这两人素未谋面。 穿上神衣方觉得这块数张羊皮缝合制成的衣裳有多沉重。关涯被神衣和现实压得无法思考,别的事情她都不想去想。她看见庄壑在碗里,像伤口一样黑乎乎的。 这是让她成为文珠化身的仪式,关涯却没有感受到文珠。她感觉庄壑在咽喉里流动,像找到安身之所般停在胃里。再然后就感觉不到了,躯壳里寂然无声。 文珠是冷漠的,她太庞大,无暇低下头俯瞰跪倒在她面前的关涯。还是庄壑最好了,无论什么时候找她她都会有回应的。关涯在空洞的现实里两相比较,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庄壑比文珠好,庄壑比庄壑信仰的神还好。 庄壑之所以是庄壑,是因为她是和关涯一样普普通通、知冷知热的凡人。太阳大了会喊热,淋了雨会生病,甚至年纪一到就会死去。正因如此,能鲜活地欢笑着的时光才是弥足珍贵。没有死的痛苦,就没有生的快乐。 关涯和庄壑都不是像文珠那样不朽的神灵,她停在庄壑身后,像昔日里不知道文珠有多不可撼动般不知道沉没在湖水里是什么感受。 宋迤说那是十分痛苦的,活生生的人才能感觉到痛苦。失重是什么感觉,窒息是什么感觉?如今想来,庄壑每次感受到的痛苦都抢先她一步。 湖水被风吹皱,偶尔在涨退中带走一颗地面上细小的石子。侯亭照站在她面前,随时都能抬起枪口了结她的性命。关涯在厚重的神衣缩成一团,试图从羊皮内侧里感觉到庄壑和赫亚的体温。 「不管你接下来会不会杀了我,我都要告诉你。」关涯摸到冰凉的湖水,她在黑暗里与面无表情的侯亭照对上视线,决然道,「我这里没有你想要的东西,请回吧。」 【??作者有话说】 说要收伏笔,好像只圆了406的设定。406世界里余燕子的家就是燕子坪的翻版来着。 同样身为文珠信奉者的余燕子家后头也有片湖。赵姐一路开车到西藏并不是赛车手司马马自达车技了得,而是因为西藏就在泸沽湖边边。 关涯吃素槛和燕子墟烟交换职责其实是一个原理,都是把化身吃掉自己变成化身。所以蒄姐铁锅炖自己的爱好是关涯启蒙的吗……那么406世界里的燕子家为什么和这里的燕子坪这么像就是后面的剧情了。 关于文珠的部分没有变化,神衣神帽神鼓夜里的仪式火塘唱经。唯一不同是宗图是跳大神的动态,关涯是喝庄壑的静态,庄壑在关涯的肚子里也是动态…… 写神神鬼鬼真有意思,嘿嘿。非常努力地想把关涯喝素槛的部分写得阴湿一些。侯亭照你们为什么要欺负一个无依无靠的寡妇,关涯已经够可怜了! 请大家放心,关涯的苦日子不会过多久的。 75 ? 悲迴风 ◎侯亭照你在干什么!◎ 初到燕子坪的那几天,侯亭照常到镇上与上头的人联繫。村子太偏僻,保留着旧时代的遗风,最基本的电灯也没有,夜晚还要靠蜡烛照明,条件之差可见一斑。 镇上的旅馆也没好到哪里去,每天上午都瀰漫着挥之不去的肥皂水味。闻起来像硝烟,所以侯亭照不是很嫌恶。两个跟班在门口放风,电话响了几声就被接通。 接电话的不是苏缃,是苏缃家里的佣人。那边几番传话,一道杯盘磕在桌面上的响声,苏缃的声音跟着传过来:「到哪里了?」 侯亭照立即有条有理地汇报导:「已经见过那个叫化身的人了。宋迤非要在昆明停车,不知在打什么算盘。唐蒄还算听话,一路上没对我起疑心。」 他没等到苏缃的回覆,于是将自己的疑问说出:「您说给宋迤传了东西,放在老金家里我怕不安全。」 「哪里不安全?宋迤住在老金家,不放在那里才惹人怀疑。」苏缃那边终于笑了两声,像是嘲讽他这无谓的担心,「宋迤不在,她的东西是由谁收着?」 「以前是金小姐代收,金小姐这几天病得严重,放在老金那里。我怕老金看了,」侯亭照揣摩她的意思,以为她会问金萱嘉,她没说话,便问,「那里边有什么?」 「没什么见不得人的,老金看了就看了。」苏缃在北京早晨微冷的秋风里指挥身边的佣人调动杯盘,好整以暇地说,「我不想说宋迤。拿到老金要的东西了吗?」 第144页 「关涯一口咬定说没有这种药,」为了给苏缃答覆,侯亭照翻出事先打好的草稿,「她们这里的风俗很奇怪。每次仪式前祭司都会喝一碗汤,莫非是那个?」 苏缃那边静默片刻,问:「这事儿你还跟谁说了?」 「没有,没跟谁说过。」有人经过身边,侯亭照不着痕迹地侧身避过那人,压低声音说,「关涯不肯给药正好,老金没了往上爬的梯子,督军也能省心。」 「是,问题在宋迤和唐蒄身上。」苏缃用迟疑的语气说,「督军记挂着宋迤,后悔把她送到老金身边。他们还没撕破脸,也不是叫宋迤回去的时候。」 门口放风的两个站起来活动着筋骨,侯亭照当即会意道:「那就动唐蒄。督军不知道她,老金在云南这边仇家不少,大可以直接把罪名安在那几个人身上。」 苏缃笑了笑,问:「你敢对唐蒄动手吗?」 这话有点像看不起他,又有点像怂恿他放开手脚去做。苏缃家得到升迁,姓金的在政府里早就排不上号了。谁能让他一步登天,谁又是死而不僵,侯亭照看得比谁都清楚,金先生想回北京,他自然也想回北京。 但他回北京的理由决不能是和金先生一同堂堂正正地作为胜利者回去,这不是督军想看到的局面。他先杀了唐蒄,督军再收回宋迤,姓金的就再也飞不起来了。 没想到跟来的这两个手上没功夫,叫唐蒄死里逃生了。不知道她有没有发现是他动的手,面对一个要将自己置于死地的人,再迟钝的人都该有些头绪。 侯亭照看唐蒄的眼神都像要对着她的脑袋砸,唐蒄浑然不觉,还拉着地上的关涯气沖沖地说:「庄壑不是你杀的?那你怎么在水缸里拿东西吓唬人?」 关涯甩开她的手,质问道:「你们为什么留在这里不肯走?我这里没有你们要的东西,为什么不信我?」 唐蒄这几天一直在状况外,被她问得格外委屈:「什么呀,我和宋姨从来没问你要过东西。」 蒋毓跟侯亭照没什么往来,也不太清楚状况。但关涯变成这个样子,她心里不免觉得疑惑,想当然地站到关涯一边帮着问:「你们到底是来村里干什么的?」 「我不知道,你去问侯先生。」唐蒄伸手一指瞪着她的侯亭照,极为怨愤地说,「到这时候了你们还不信我说的话,那庙里是可以让人上吊的,我没有骗人。」 蒋毓仍是一脸茫然,唐蒄把她和关涯拉起来,说:「你拿上工具和我们去庙里一趟就知道了。」 关涯没有拒绝,任由她拉着走。侯亭照不能看着关涯在眼皮子底下熘了,立马带人跟上。一行人到蒋毓家拿了工具再回到供奉着文珠的庙里,蒋毓看着天花板,还是和之前一样坚信道:「这上头没有缝隙,吊不起人。」 唐蒄像是早有预料,胸有成竹地拍拍镶嵌着文珠神位的那面墙,说:「好,那你再来砸这个。」 蒋毓忙不迭摇头:「那是文珠神位!我不砸。」 唐蒄说:「又没让你砸神位,是让你砸这堵墙。」 蒋毓迟迟不肯动手,唐蒄气得伸手夺过她手里的斧头,卯足了力气往镶着神位的墙壁上一砸。蒋毓慌忙上去拦她,唐蒄不顾劝阻再砸几下,上了漆的红木被她砸出一个豁口来,她往里面一瞧,拉过蒋毓道:「你看!」 蒋毓被她推到墙上,豁口处露出一条足以伸进手臂的空隙来,蒋毓睁大两眼看个清楚,不可置信道:「这后头是中空的?文珠庙里怎么能偷工减料?」 唐蒄把呆愣着的蒋毓推开,举起斧头又是一通敲砸:「我就说这庙不对劲,谁让你们个个都不信我!」 「我可没有不信你,」宋迤及时向她表忠心,就着唐蒄锤出的空隙解说跟众人道,「这里挡着块木板,在这边敲墙便给人一种墙内并非中空的错觉。」 自刚才开始关涯就好像被抽去了骨头,伏在地上不发一言。唐蒄没能将脑袋挤进墙里去,抓着墙根出凭空横出的捆着麻绳的木条思索一阵,忽然道:「我现在明白了。用绳索和房顶上的滑轮把这块木板拉起来,在这块凸起上固定住,这块木板就会跑到上面去。」 她说着,把始终不信她的蒋毓拉过来看:「你过来,是不是能瞧见上头还有块一模一样的木板?」 蒋毓怔怔地点头,问:「这墙做成这样是什么用途?」 「这栋房子与平常房子不同,前厅后屋之间隔着中空的墙壁,用墙后木板伪装成实心的墙面。」唐蒄得意得不行,叉腰道,「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聪明绝顶的我!」 「我们用纸张试过,二楼的地板也是这个构造。」宋迤暂时没想出二楼地板的关窍,对关涯道,「还请关涯姑娘告诉我们控制二楼木板的机关藏在哪里。」 说到这个唐蒄的气焰也消退了些,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二楼是个什么情况。好在关涯没有死不认帐,她迈着虚浮的步子走到墙边,松开捆在木条上的麻绳。 正如唐蒄所说的那样,关涯扯住麻绳,试图将木板拉到上边去。唐蒄见她手臂细瘦枯藁,蒋毓又因文珠神位不是整块而倍受打击,只好上前帮关涯拽住麻绳。 那木板缓缓升空,唐蒄矮身钻进空出的墙壁里,踩着两根横木吃力地爬到二楼。她无暇顾及身边,在二楼向地面上的宋迤伸手道:「你们快点上来。」 第145页 宋迤和蒋毓都借着她的手爬上去,关涯不想在楼下与侯亭照对峙,便也爬到楼上了。侯亭照量她在二楼跑不到别的地方,就带着两个人留在楼下。 墙边有个裹着闲置衣裳的木偶,唐蒄咽了口口水将其翻过来:「这就是我在水缸里看见的那个东西了,关涯姑娘也曾用它伪装成庄壑吊在前厅吓我吧?」 蒋毓问:「是怎么做到的?」 「我早就觉得不对,我从看到偶人再到把宋姨叫下来不过三分钟,下楼时关涯就已经在了。按理说,这个偶人无法消失得这么快。」唐蒄脑中灵光一闪,说,「用偶人吓唬我的不是别人,正是藏在二楼的庄壑。」 她在屋里望了一圈,看见一条捆在石头上的麻绳。关涯抬手将地上的活板门拉开。此时的二楼地板与一楼之间只隔着那层掩人耳目以木板拼接而成的天花板。 她抬手将蒋毓和宋迤挡到她身后,抬脚将那层薄木板蹬烂了。地面上的侯亭照闻声看去,二楼的关涯迅速在脖子上套上绳索,推开离她最近的宋迤跳了下来。 宋迤反应过来,伸手抓住下滑的绳索,唐蒄赶紧上前帮忙,两个人合力将在空中乱蹬的关涯拉回二楼。侯亭照在身边两人的帮助下爬上二楼,冲着关涯举起枪口。 关涯几乎被勒得昏过去,蒋毓吓得够呛,唐蒄不知道该干什么,慌慌张张地保证:「我们知道不是你杀的庄壑,这就够了。我们不会追究你的责任的。你不用死。」 关涯费力地咳嗽几声,冲着跑上二楼的侯亭照声色俱厉道:「我活着有什么用?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如此确信我藏着神药,我们这里根本就没有那种东西!」 侯亭照上来就被骂,他点点头,镇定地说:「好,我信你没有。既然你一心寻死,我何不成全你。」 他说完就立即开枪,不偏不倚打中关涯心口。就在关涯旁边唐蒄吓了一跳,下意识抬头喝道:「侯先生!」 宋迤也没想到他会突然向关涯发难,掏出藏着的枪问:「这也是金先生的命令?」 「我怎么知道她说的不是假话,想等我们走了把神药交给别人?」侯亭照毫不在意地说,「这几天我们被这个女人蒙得团团转,她几次都想自我了断,这不是正好吗?」 唐蒄还想反驳他几句,却听见身边蒋毓晃着关涯的身子喊道:「关涯?关涯?」 唐蒄赶紧去探关涯的鼻息,哆哆嗦嗦地说:「她死了。」她一下子将关涯的尸体推开,地上晕出一大片血,染到她身上来,唐蒄抓住宋迤道,「关涯她死了!」 这里只有侯亭照一个,地上那两个现在帮不了他,如果在这里开枪会有几成胜算?侯亭照想做什么,他想在这里杀多少人?后头的唐蒄更是让她心慌意乱,她知道侯亭照不会杀她,那目睹这一切的唐蒄和蒋毓呢?他会因金先生放过唐蒄吗?全无靠山的蒋毓会被他灭口吗? 她想起金先生点燃那些遗物时侯亭照的表情,他面对什么都是这样不为所动的。宋迤只能以目光与侯亭照僵持着,直到侯亭照将枪收进口袋里。 「搞清楚了就尽早回去。」侯亭照淡然得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过,「明天就要动身离开,火车不等人。」 他说完这句,像无数次汇报完工作离开那样转头就走了。 76 ? 风如晖 ◎浅贴一下◎ 侯亭照杀完人就走了,唐蒄第一次遇见这种事跟蒋毓一样害怕,剩下的只有宋迤一个人解决。 她先是让唐蒄和自己把关涯的尸体抬下去,再是将不敢动作的蒋毓哄下楼。蒋毓怕被楼下的侯亭照打死,宋迤只能再勒令让侯亭照一干人回房间待着。 刚才没能拦住侯亭照,宋迤心里也憋着怒气。侯亭照没意见,这时的冷脸申斥对他来说不算什么,无非是像被逼到绝境的猫抓了一下,无关痛痒。 唐蒄攥着衣服下摆,不像平常那样爱说话了。关涯的尸体横在前厅,她不敢多看,随便搪塞几句就回了楼上。宋迤和蒋毓把尸体搬回房间里,再送蒋毓回家。 为侯亭照的枪声所慑,村里的祭礼也草草结束。会来的路上有人上前来问她发生了什么,宋迤全无避讳地说关涯已死,众人围上来要说法,被宋迤持枪吓退。 该硬气的时候枪却形同虚设,这时候倒是敢在手无寸铁的村民面前耍威风。宋迤远远看见坐在窗框上的唐蒄,她痴痴地看着正对窗户的门,背对窗外的世界。 这样坐着恐怕会跌下来,宋迤快步回到庙里,走到门前时伸手推不开门,她喊道:「唐蒄。」 这门平时都是不锁的,侯亭照不会擅自进来,关涯会敲门。唐蒄赶紧把门闩松开,小声解释道:「我怕是之前那些人又来找我……还有侯先生,他也有点可怕。」 「我带蒋毓回去的时候是该叫上你的。」宋迤进门就被窗口灌进来的风吹得不自觉抬起手来,她关上半边窗户道,「夜里风这么大,你还开着窗户,当心着凉。」 「方便我逃跑嘛。」唐蒄小声回嘴,坐到床沿边有点抱怨似的说,「你有枪,当然不怕有人要害你。」 宋迤停在她面前,说:「那我把我的枪给你吧。」 唐蒄以为她是哄自己,想也不想就点了头。宋迤竟然真的把枪从口袋里拿出来,顺手交到唐蒄手里。唐蒄摆出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确认道:「真的给我?」 第146页 宋迤颔首。唐蒄犹如置身梦里,这么厉害的东西,宋迤居然真的愿意给她。东西拿在手里时唐蒄尚且不知所措,宋迤提醒道:「别扣着这里,容易走火。」 她赶紧把东西递迴去:「我不会用,还是还给你好了。」宋迤顺从地接下,唐蒄又是一番长久沉吟,才说,「我们明天再走,在火车上你不能丢下我。」 「我什么时候丢下过你?」话脱口时忽然想起不对,宋迤解释道,「今晚发生的事我处理不来,一时忘记带你了。我现在不是回来了?可见我没有要丢下你。」 这事是她做得不好,没顾及到前不久才被侯亭照的手下吓到的唐蒄。好在唐蒄没有故意跟她争论,趴到桌边懊丧道:「我今晚肯定睡不着了。」 看见那种事,换成谁都睡不着。宋迤也没有上床睡觉的意思,在唐蒄对面坐下,收拾桌上残留的稿纸。这些东西不必带走,原本是要顺手找个地方扔了的。宋迤看着脸色惨白如纸的唐蒄,捡起一张稿纸摺叠几下。 曾经随手就能折出的东西,如今记忆被时间沖淡,做起来有点手生。磕磕绊绊地把风车的纸叶折好,宋迤拿过桌上的笔,将做好的风车镶好套到笔桿上。 唐蒄听见她摺纸的响动,枕在手臂上抬眼看过来。大概是被今晚的事接连沖昏了头脑,才会觉得宋迤把风车固定在笔桿上的动作跟戴戒指一样。 宋迤把纸风车放到唐蒄面前。唐蒄拿在手中,纸叶被窗外袭来的风吹得转动不休。她觉得有趣,转过去看了看笔桿上的纸环,问:「怎么安上去的?」 宋迤伸手过来就着唐蒄的手摸到关窍处,颇有耐心地说:「在这里多加一个卡扣,从缝隙里挤进去。」 唐蒄低头看着风车,心情好了许多,连杀人的侯亭照就住在楼下也忘了般情不自禁地弯起嘴唇笑了笑。宋迤正为不必听她嘆气而松了口气,不想看风车的唐蒄突然转向她,用目光打量着她问:「你笑什么?」 没料到她会问这个问题。宋迤没察觉到自己的笑意,不假思索地回击道:「你也在笑啊。」 唐蒄道:「我笑是因为风车,你笑是因为什么?」 宋迤抬手摸脸,分辨不出自己笑没笑,只好搜刮出方才心里的想法,说:「只是觉得你和以前的我很像。」 唐蒄不依不饶,问:「哪里像?」 宋迤如实说:「纸风车是老师以前用来哄我的法子。看到她折出风车的时候,或许我也是这个表情。」 唐蒄眨眨眼,每到这个时候就会看宋迤的耳环。她决心问个明白,道:「你说的这个老师到底是何方神圣?」 「你想知道?」宋迤明知故问,唐蒄坦率地点头,宋迤站起来走到床边坐下,「我小时候有心学些诗文字画,为了见到更大的世面,我就去一位大老爷家里做工。」 唐蒄怕她跑了,抓着风车追到床沿。宋迤看着她跟过来,继续说:「我没有旁人优秀,只能做些卖力气的粗活。夜里和同样做工的女孩子们睡在一起,必须在合适的时间睡着,否则第二天就不能按时醒来。」 说不出后来有没有后悔当初的决定。大概是在整日劳作里连思考的闲暇都没有了,于是显得任劳任怨。 「我家不是什么显赫人家,但家里人十分爱惜我,没有差役我干过杂活。」宋迤把记忆拿出来翻看复习一遍,平淡地说,「做得不好会被领头的打,经常挨骂。老师教我洗衣挑水,告诉我怎样洗得更快,挑得省力。」 唐蒄听得入神,问:「她叫什么名字?」 「大家都叫她三娘。她真的像我娘一样,」宋迤说,「我见到她的时候她不爱理我,我也极少与她攀谈。但后来我们几乎形影不离……多是我主动跟着她。」 「就像你一样,你第一次见我时也没给我笑脸,就是笑了也觉得假。」唐蒄发表感言,「要是跟那时候的我说未来你会和我秉烛夜谈,那时的我绝对不会信的。」 宋迤说:「我不给笑脸,是因为少见的东西才珍贵。」 唐蒄哼一声,说:「哪里珍贵,刚才就看见你笑了。」她在宋迤的笑里停顿,又道,「快说你的老师。」 「老师……她说我愚笨,能做好本职工作就很不错。」时间太久,说这些亲身经歷也像置身事外似的,宋迤说,「可我不想一辈子都洗衣挑水,我认了那么多字,学了那么多道理,怎么会不想扬名四海?」 唐蒄从她这句话里听出些自嘲的味道。过了这么久,她依旧籍籍无名。但世上这样的人很多,不见得每个都像她这样难过。宋迤心知这一点,连不高兴都要忍着。 「她说我的诗写得不好,但她连字也不认得,要我读给她听。」宋迤说这话时觉得好笑,又很快正色道,「她让我不要再看书读史,因为聪明的人活不长。」 唐蒄眉头一皱:「这是什么道理?」 「我那时也是这样想的。」宋迤瞭然地瞥她一眼,说,「但我做事时不能分心,管事的罚得很重。要循规蹈矩,不能出头也不能掉队,更不能引人注目。」 如此一来,装聋作哑也不失为明哲保身的安生之法。宋迤相信老师是不信这一套的,她连自己都没能说服。哪有鸟雀会甘心困在空中?有了翅膀就该飞到高空去。 「那时像把人当成机器那样使用。可人不如机器,总会卡住,无法完美地解决一生中遇到的所有问题。」宋迤稍一措辞,像是不知道该不该讲,「后来老爷府里死了一个门客,听说死得很惨,我被吓得不敢入睡。」 第147页 唐蒄听得十分投入,如临大敌地说:「那你第二天岂不是起不来?」 「嗯。老师就趁着管事的打瞌睡,抱着我坐了一会儿——」宋迤拖长最后一个音节,向坐在身侧的唐蒄伸手,圈着她往自己这边靠过来,「就像这样。」 唐蒄被宋迤引得贴近,靠在她的肩膀上。起初觉得有点太近了,都能闻到她身上染到的薰香味。唐蒄心里像踩在棉花上,又不好意思直说,只好问:「然后呢?」 「在那里我与伙伴无暇顾及彼此,我好久没有被人这样抱过,」宋迤沉浸在过去里,握紧唐蒄侷促地搁在膝头的手说,「我想起家里的父母,几乎要哭出来了,老师捂住我的嘴,因为不能让守在外面的人知道。」 唐蒄悄悄地观察她的神色,试着说:「你的父母一定对你很好吧?你才会在睡不着的时候想起他们。」 「我都快忘记了,」宋迤低头与她对视,无形的目光在空中触碰到,宋迤笑道,「想必是对我很好的。」 她这么说像是假话,自己又不该多问。唐蒄不知如何作答,搓搓鼻子说:「被你这么抱着我也有点困了。」 宋迤讶然道:「真的?」 唐蒄撑着身子从她肩窝上移开,挂着笑揶揄道:「这个抱法是不是有魔力,被抱住的人就会困。」 金先生家里是各人自扫门前雪,有人没想起问她的过去,有人把她的过去当做要挟把玩。好不容易有人愿意听她说起这些,宋迤本想就这么多说些的。 但唐蒄说她困了,总不能逼着她听自己讲完。说到底,听她说以前的事也不是唐蒄的义务。宋迤将心头的惋惜擦得淡了些,说:「那我们也睡觉吧。」 估计是那个怀抱真的有些魔力,当初自己也是那样睡着的。今夜来不及薰香,略微缺失一两天也无所谓。 宋迤卸下耳环,两人状如往常那般躺下,月光从木板间渗进来,照在唐蒄枕边的纸风车上。宋迤在被子里挪了挪,不小心碰到唐蒄。唐蒄躲开,说:「你的手好冰。」 「是吗?」宋迤收回手,唐蒄跟着翻过身来,顺势拉住宋迤的手,拉到被沿边低头轻轻呵几口气。唐蒄像做了好事等着夸赞般道:「这样就好很多吧?」 宋迤没能道谢,唐蒄没多说,又躲她似的翻回去继续睡了。第二天起来时宋迤不在身边,唐蒄把连带着风车的纸环取下来,将宋迤的笔放回她的箱子里。 睡觉时手放到被子外头,也有点冷。唐蒄迎着窗外没有暖意的阳光照了照,又给自己唿气暖手。她想到宋迤这时候进来肯定会问她为什么笑,便立马收敛表情下楼洗漱了。 77 ? 锁重楼 ◎宋姨传声筒◎ 玻璃窗关着,屋里的电灯光亮被玻璃上的几点雨水润湿。侯亭照站在书桌前,向金先生汇报情况。 宋迤等在外面,这种时候她是不方便进去的。手里硬卡片似的电影票因她捏得太紧而发软,宋迤看一眼楼下摆着的钟,马上就要七点过半了。 也是佩服侯亭照和金先生,总有那么多话可说。这也难怪,性格相似的人总是有话说的。侯亭照将关涯庄壑的事情说完了,目光落在站在推车后的人身上。 那是他带去云南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傍上的金先生。侯亭照只怪自己不够眼尖,没发现这人的不臣之心。但效忠金先生才算臣,严格来说这人也算没做错。 金先生示意那人松开用于密封罈子的布条,腥气剎那间涌出来,熏得他抬手扇风。金先生说:「这次去云南,你什么都没带回来。我听说这东西是仪式时必须用到的工具,你就没想过这东西上有什么玄机吗?」 「这东西喝不得。」侯亭照睨着罈子里深黑色的液体,说,「你要是有心,叫别人来替你试。」 金先生沉默几秒,说:「叫宋迤进来吧。」 侯亭照给那人飞过去一个眼神,那人就低着头跟他走了。这两人出去后宋迤才进来,金先生仍是按着旧例问:「你和唐蒄去云南,在她身上发现什么?」 宋迤说:「没发现什么。」 在她脸上的表情里永远探不出是真是假。金先生深吸一口气,低声说:「怪了,她是藏得深,还是什么都没有?我觉得唐蒄必定有问题,又找不出证据。」 宋迤露了个笑,说:「兴许本来就没有证据。」 金先生想了一会儿,像是找出个新的对付唐蒄的办法来,毫无徵兆地说:「我打算让唐蒄从学校退学。」 宋迤面露诧异:「为什么?」 「她忙着学业,就没法替我做事。」金先生将手里的笔捅进笔帽里,他知道怎么笼住人,最好叫她除了在金家做事就没有别的路可走,到时要什么证据都好说。 他看见宋迤手里攥着的电影票,随意挥了挥手道:「你今天要去见唐蒄,就顺便替我转告她吧。」 宋迤退出门外,关门的声音咔一声,听不出是不是不满。跟唐蒄说不许她上学,百分之百要大吵一架,什么烂差事都丢给别人做。宋迤看一眼时间,该过去了。 家里的车都由金先生差遣,她没什么可准备的,立即下楼出门拦车。正要绕到楼下去,忽然听见有人喊她,回头看去是许久不出门的金萱嘉,躲在拐角沖她招手。 回来将近半个月,见到她的次数屈指可数。宋迤也觉得稀奇,走过去几步闲聊道:「倒是很久没看见你。」 第148页 金萱嘉仍是笑嘻嘻的,靠在墙上说:「这不是你和蒄姐回来了。你们去云南不带我,真是不仗义。」 分明那天不见她来送,现在却装作想跟去的样子了。宋迤知道她这样的人是不喜欢被拆穿的,便顺着她的话说:「得亏你没去,那地方窄得翻不过身。」 金萱嘉道:「前天我派人给你的那些信你看没看?」 宋迤蓦地有种被窥视的感觉,强作镇定问:「怎么?」 金萱嘉说:「我那时心烦,一股脑把所有信都给你,后来才想起有些信是别人寄给我的,你没拆开吧?」 宋迤释然道:「没有,我只看了写着我名字的。」 金萱嘉诶一声:「那我叫人去你房里拿了。」 宋迤说:「要等明天,我今晚有事。」 金萱嘉好奇道:「这么晚了,你还要去哪?」 宋迤对她一笑,没有答话。跟唐蒄见面这种事不必告诉她,等唐蒄知道她跟自己说这些,指不定要跑到这里来跟她叽叽喳喳,今天的事也必定会一併说出来的。 今天运气好,出门时没下雨,很快就拦到车。路上不知道时间,宋迤磨着手套,偶尔听见布料摩擦的声音。正是繁华地段,在摩肩接踵的人群里,往角落里看就能找到唐蒄。她揣着一袋炒栗子,低头看手里的电影票。 宋迤给了钱向她走过去。唐蒄敏锐地注意到有人走过来,看见是宋迤才略带着不满开口道:「你来得好晚,再迟一点我就自己一个人进去了。」 宋迤说:「他们说了太多事,我脱不开身。」 「来得正好,我正想这个词怎么念呢。」唐蒄说着,走近些把自己的电影票放到她眼前,指点道,「这个。」 那是个英文单词,宋迤瞧不太明白,只知道唐蒄凑近时脸上带着笑,说不定是故意为难她:「我也不知道。」 「你也不知道,」唐蒄学她说话的语调,听见催入场的铃声时赶忙推开,拉住宋迤道,「走吧,要进去了。」 唐蒄喜欢这样拉她,宋迤也喜欢这样被她拽着走。这和以前做工时被拖拽不一样,是她自己愿意挪步。响铃不代表电影开始,两人坐在黑暗里,唐蒄就在手边。 出门时宋迤就在脑海中思考如何美化金先生蛮横的要求。说得太直会让唐蒄起逆反心理,吵得再不可开交背后的金先生都是毫髮无损,罪只会落在传话人身上。 宋迤还是决定用温和的语气说。电影没开场唐蒄正无聊,她说:「你跟我说从云南回来金先生就应你一个愿望,上次去见金小姐时也见了他,你许的什么愿?」 讲起上次去看金小姐唐蒄就来气,她把手里的栗子壳剥开,说:「金小姐都不给我开门,不告诉你。」 宋迤觉得她不是真的生气,道:「今天出门时她和我说话了。亏你还说你们是朋友,她对你倒不如对我。」 唐蒄侧过脸来看她,一字一句道:「我不计较这些,知道你说这些是想看我生气。」她本想让话停在这里,又情不自禁地补充,「你今天来得晚了才叫我生气。」 「电影院又不会跑。」宋迤熟练地为自己找理由,她继续把话题往金先生身上带,「我出门前是看了楼下的屏钟,知道时间不早。金先生送你家的钟如何?」 放映机被人推上来,唐蒄分心道:「快别提了,那东西太大,都不知道放在哪里好。我家那两个不知道怎么用,就这么放着做装饰吧,又跟我家格格不入。」 「金先生让我转告你一件事。」趁着唐蒄看放映机,宋迤说,「他想让你退学,专心在他家做事。」 听见退学两个字,唐蒄像猫头鹰那样飞快地扭过头来。宋迤等她的答覆,唐蒄说:「还有呢?」 「没了。」宋迤表面自己的立场,「他让我转告你。」 唐蒄没再翘首去看放映机,规规矩矩地坐在座位上。宋迤做好她不理自己的准备,唐蒄却从口袋里拿出张卡片交给宋迤:「你把这个给他,就说我不上学之后更有空闲时间,不可能坐在家里等他的号令。」 宋迤在昏暗的光线看清卡片上的名字:「刘超儒?」 「刘老爷家里是搞梅花种植的,家里有个女儿叫刘梦桡。」唐蒄没想到杜高岐给她留的退路能用上,动身去云南前唐蒄特意打听过刘府的底细,「我可以一边给芍雪小姐做音乐老师,一边给这位梦桡小姐辅导功课。」 宋迤担忧地说:「金先生说你不能找别的工作。」 「那是我在上学的时候。」电影开始,唐蒄放轻声音说,「等我以后不上学了,不能只依靠着他一个吧?」 宋迤收好卡片,说:「我会帮你问的。」 唐蒄又说:「如果他不许,我就搬回学校里去。」 宋迤心里更是踟蹰:「你不愿意退学?」 「愿意啊,只要他让我去刘先生家我就没话说。」唐蒄嗑着炒栗子看向她,出乎宋迤意料地笑容满面,「我有两份高薪的工作,高兴还来不及呢。」 她没情绪激烈地反抗,对宋迤来说免生许多事,但宋迤心里仍不是滋味。她觉得自己这么做有点逼良为娼的味道,不管是否出于自愿都是断了唐蒄的前途。 像是做完重大决定后的惘然若失,唐蒄往她肩上一靠,宋迤心生躲闪的念头。她没躲开唐蒄,听见唐蒄悄声问:「你打算在金先生那边做到什么时候?」 第149页 宋迤说:「这个由不得我。」 唐蒄靠在她肩上,挪动脑袋看她:「为什么?」 「只是由不得。」宋迤没敢看她,黑白荧幕上的人影晃动着,宋迤感嘆道,「这荧幕上你来我往的,不如戏园子里热闹。说到底都是演戏,没什么意思。」 「雪梅说这电影可好看了,我特意请你来,你就说这些扫兴的话。」唐蒄又是看她又是看电影,小声埋怨道,「我知道这是在演戏,看得投入就不觉得了。」 宋迤低头与她对视:「你看得不投入。」 「要不我怎么知道是在演戏啊?」唐蒄收拾好纸袋里的栗子壳,熟练地把问题抛给她,「我做事都是不专注的,有你在旁边跟我讲话,我就更看不进去了。」 「这主角真逗。知道她娘在骗她,还巴巴地赶上去。」她说到一半,电影里的主角突然把木桌上的碗碟全都扫到地上,宋迤望着荧幕里的动静说,「生气了。」 她看得比唐蒄投入,唐蒄的心思都没停在电影上过。她借着荧幕的光亮觑着宋迤,谨慎地问:「要是有一天你发现我在骗你,你会不会也这么生气?」 宋迤安抚般握了握她的手,劝慰道:「电影而已,都不是真的。」 都不是真的。宋迤在黑暗的影院里数着自己对她隐瞒了多少,只有在这光线不够充足的地方她才敢将那些秘辛搬出心里,然后在短暂的轻松里稍微喘一口气。 犯不着为此愧疚,宋迤想,唐蒄也不一定对自己袒露全部,谁都可以有秘密。不知道侯亭照为什么对唐蒄动手,不知道金先生会用什么手断试探唐蒄。 想不出她面对真相时是什么反应。宋迤握着唐蒄的手,忽然想到另一个可怕的可能性——万一唐蒄将金先生的虚与委蛇当成真心实意呢?唐蒄家境不好,成绩也不算拔尖,忽然出现一个事事都为她着想、可以瞬间解决温饱的人,若是她欣然接受金先生又该怎么办? 初想还只当是无稽之谈,但这想法在心里异常持久,无法褪色。唐蒄就坐在身边,只是向她问一句的工夫,宋迤找不到立场开口,又控制不住脱缰的思绪,她望着时明时暗的屏幕,最后也成了不投入的人。 78 ? 步浅草 ◎路边野餐◎ 唐蒄退学得突然,就连和她同住的林雪梅都没反应过来。一开始还以为她是受不了太多课业所以乱讲几句撒气,不想唐蒄几天内把户籍报告都准备好了。 以后上学没有唐蒄相伴,林雪梅心里还有些犹豫。从前两人课表冲突,极少有充足的时间一起出门。如今唐蒄不上学了,就能全然照着她的休息时间来。 趁着秋天的风尚未凛冽,唐蒄提出要去玄武走走。这人最近像是被鬼缠上了,成天里仿佛听不见别人讲话,只知道自顾自地说自己的。林雪梅想着家里刚过的丧事,唐蒄餵一声引她回头:「你有没有认真听我说啊?」 林雪梅一惊,应付道:「听了。」 唐蒄知道这表情是没听见,于是很有闲心地给她复述一遍:「我说金先生对她不好,她也是身不由己。」 林雪梅讷讷道:「那又能怎样?」 唐蒄卷着发尾说:「金先生只想利用她……」 林雪梅泼她冷水:「你也只想利用她。」 「你别打岔。」唐蒄不高兴地瞪她一下,迳自照着之前的话说,「金先生只想利用她,而我是真心待她。我不会向她提要求的,还能哄她开心。」 林雪梅不说话,唐蒄又畅想道:「如果有一天我像我二叔那样被抓起来了,我绝对不会连累她的。」 林雪梅嘆了口气,不知道该说她什么。本着对朋友的关心,总不能看着唐蒄犯傻,林雪梅不得不在她面前唱衰:「你对她别太上心了,你哪里知道她的想法?」 「这个嘛,我是不知道。」唐蒄想了想,说,「我猜她有点在意我,我在她心里应该和金小姐排在一起。」 林雪梅酝酿一下,找出最有力的说法:「我劝你三思而行,她对你如何不说,横在你们中间的是金先生。」 「把他给忘了。」经她提醒唐蒄才想起有这号人物,她立即把金先生拉出来与自己对比,问,「你说,要是我和金先生为了宋姨打起来,我和金先生哪头会赢?」 林雪梅感到一阵头痛,不再和她说话。唐蒄咕哝着说了好长一段路,林雪梅深知唐蒄不太正常,便把她晾在一边,等到她思维打结放弃思考,自己就能安然了。 远远看见有几个人停在路边,穿红着绿很是扎眼。有人还在艷阳天里拎着把伞,十足没事找事的无用派头。 「怎么金小姐在那里?」林雪梅警觉地驻足,「还有王小爱,隔着这么远都能瞧见她们的仪仗。」 「嘿嘿,其实我不止叫了你一个人出来。」唐蒄拉住她,「待会儿在她们面前你知道该说什么,要是你还像上次那样说我睡到几点起,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面对唐蒄的嬉皮笑脸,林雪梅不肯买帐,摆手道:「有她们陪你,我还跟着干什么?我回去了。」 「哎呀,你别走啊。」唐蒄一下子旋身到她面前来,劝说道,「你不知道金小姐收到威胁信的时候有多害怕,黄小姐的尸体前几天才找到,大家人心惶惶的。」 林雪梅终于抬眼看她,唐蒄趁热打铁,继续渲染今天这次人为偶遇的重要性:「金小姐好长时间没出门了,人多最热闹。你和王小姐同学生物,能说的话也多。」 第150页 林雪梅还是彳亍:「我和金小姐说过几句话?你一个人去,保准逗得她们开心。我就不过去了。」 「我之前帮了你那么大的忙,难道你忘记了?」唐蒄晃晃她的手,哄骗道,「好不容易把王小姐约出来,她多难请的一个人都来了,你有什么理由不跟?」 林雪梅心中动摇,她不像唐蒄那样见惯了大风大浪,临到出场时还是怯场:「提前跟我说不行吗?」 唐蒄笑道:「惊喜嘛,王小姐见到你不也挺惊喜的?」 林雪梅不说话,却默许般跟着唐蒄走过去。金萱嘉近两个月没出门,看着波光粼粼的湖水,不免还是觉得寂寥。唐蒄跑过来打破沉静:「金小姐,好久不见啦。」 金芍雪也在旁边,立即揭穿道:「昨天刚见过,这几天天天跟着我姐姐,现在还在这里装什么久别重逢?」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半日不见便是一个半秋,怎么不算久别重逢?」唐蒄一如既往地喜欢胡说八道,视线挪到宋迤身上,平常寒暄似的说,「宋姨也好久不见。」 金萱嘉把宋迤往唐蒄身边推,打趣道:「你们待在一起的时间最多,不能算数。想起你们上次去云南,独独抛下我一个,害得我只能一个人在家。」 「唐蒄一路上都很想你,每次回旅店第一等要事就是给你打电话。」宋迤剎住脚步,有心帮唐蒄说话,「眼下你身体恢復要出来玩,她也乐意作陪。」 「说起前段时间,我给你打电话你都不接,还在想你和唐蒄她们去哪玩了呢。」穿浅色洋装的人跟着说笑,林雪梅认得她是同校的王小爱,她牵住林雪梅道,「雪梅过来,她们三个人都不和你说话,你跟着我。」 林雪梅不敢上前,唐蒄推推她,小声说:「去吧。」 有她这么说,林雪梅只好硬着头皮被王小爱拽过去。王小爱身边还有个帮她提东西的人,殷勤地迎上来问:「你就是林学姐?我叫崔蕴坤,也是学生物的。」 林雪梅后退一步,仿佛很是怕她。王小爱眼见她不敢说话,便对崔蕴坤说:「别挂心,雪梅就是这个性子。别看她文质彬彬的,可不止是脑子好用。她住在乌衣巷,每天跑半个南京上学。有次我的戒指掉到装病菌的保温箱里,就是雪梅替我取的。」 崔蕴坤关切道:「后来呢?学姐没事吧?」 「没事啊。我们是拿工具取的,哪里会有什么事呀?」王小爱不禁失笑,她的视线没从林雪梅身上移开,牵着林雪梅说,「不过还是要谢谢你,对不对?」 林雪梅依旧没什么反应,怯怯地附和一声。宋迤听着金芍雪说话,时不时往她那边多瞟几眼,唐蒄自夸和她是生死之交,倒没看出这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她们三个有书读聊得多开心,我们这些没书读的就没话说喽。」金萱嘉伸个懒腰,「蒄姐,你怎么想的?」 唐蒄没听懂:「什么我怎么想的?」 金萱嘉放下手,问:「你怎么不念书了?」 唐蒄怔了怔,问:「宋姨没跟你说?」 「又关宋姨什么事?」金萱嘉看向宋迤,佯装生气道,「好哇,你们两个瞒着我的事越来越多了。」 「老师能专心做老师,这不是好事吗?」金芍雪歪了歪头,像是话里有话般说,「就是不知道你怎么去当了别人家的老师,我都不再是你唯一的学生了。」 唐蒄赔笑道:「这有什么,一个学生也是教两个学生也是带,没道理我只给你们家做事吧?」 「蒄姐你还没说姓刘的那家人怎样,」唐蒄为上学费了大心思,金萱嘉还是更关心唐蒄退学后的境况,「我爸亲自上门去找刘老头谈的,三句话就谈下来了。」 唐蒄确认道:「金先生去说的?」 金萱嘉点头。金先生出面,弄得好像他故意捧唐蒄,用权势逼着刘家收下她似的。这样一来唐蒄表面是去刘家做事,本质上还是刘家看着金先生的面子。 唐蒄没做表示,问什么答什么:「刘小姐人很好,要不是她家里管得严,今天我也把她叫出来玩。」 宋迤原本还怕她为此不高兴,没料到她什么都没说。既然唐蒄不追究只说刘小姐,宋迤便跟着她说刘小姐:「叫你去是要你教书的,可别带坏了人家。」 「我能带坏谁?看她天天拘在家里也是可怜,」唐蒄笑着拍宋迤一下,转头又去採访金萱嘉,「金小姐之前是什么意思,也学着李太太不出门。」 这人哪壶不开提哪壶,宋迤拉她提醒她说错话了,唐蒄不解其意,金萱嘉轻拿轻放道:「我那段时间犯懒。」 唐蒄哦一声,想着宋迤为什么拉她,没有立马回话。金萱嘉不再开口,金芍雪便说:「我先些天经过书房的时候,听见侯亭照跟爸说话。你们猜我听见了什么?」 金萱嘉舒然一笑,随口问:「什么?是要给你看好上哪个大学,还是要去哪条船上再取个新太太?」 金芍雪摇摇头,很感兴趣地说:「是尚樵,记得吗?说是新嫂嫂的那个。那天苏太走以后,尚樵就紧跟着被关了起来,我还以为爸早把她杀了,没想到还留着。」 金萱嘉想起那天的事,警惕道:「他们在说尚樵?」 金芍雪怕被前头的王小爱等人听见,刻意压低声音说:「听说是他们餵尚樵吃了什么东西,尚樵吃了就得了病,侯亭照问爸要不要给她找医生医治。」 第151页 金萱嘉为之挂心:「他同意了吗?」 金芍雪耸肩,低声说:「爸说,这种小事,你来问我干什么?随便找个地方把她埋了就算。」 唐蒄惊讶道:「真的埋了?」 「我不知道呀,就听见这么多。」金芍雪笑她找不到答案,了悟般说,「我之前还不明白苏缃怎么找尚樵来挡枪,爸不能找苏缃麻烦,就只能摆布尚樵了。」 唐蒄愈发觉得金先生杀人不眨眼,宋迤在他身边越久越危险。她设想着哪天金先生向她或是宋迤发难的情况,绞尽脑汁思考对策,金萱嘉没她那么多想法,停下脚步道:「就这儿吧,正好能看见湖,地上也平整。」 她说完这句,唐蒄才想起今天出门是要和她们野餐。金萱嘉没带负责提东西的人,这原本是唐蒄的工作,不知怎地没叫她帮忙。王小爱回头问:「蕴坤,东西呢?」 崔蕴坤立马将手里的东西放下,铺开一片薄薄的野餐布,又抽出手绢,在野餐布上再叠一层让王小爱坐下。今天是王小爱做东,这些东西都由她准备,崔蕴坤摆出茶点和水果,林雪梅在旁边不知该如何下脚。 唐蒄含笑带着林雪梅坐下。但她这时还在想尚樵的事,宋迤挪到她身边,将她的手拿过来,唐蒄以为她是劝自己安心,宋迤趁着没人发觉,在她手心抓了几下。 唐蒄没搞懂她是什么意思。崔蕴坤给王小爱和金萱嘉倒茶,金芍雪拿虫子吓唬林雪梅,吵吵嚷嚷人多眼杂。宋迤看着她的眼睛,笔画分明地移动停在唐蒄掌中的手指,唐蒄蓦然明白她是在写字,写的是素槛。 金先生和侯亭照逼尚樵吃下去的东西是素槛。 【??作者有话说】 妈呀你们两个好 宋迤:她不会喜欢金先生吧? 唐蒄:我和金先生抢宋姨,我能抢得过吗? 王小姐金小姐崔小姐林小姐!有请本轮受害者登场! 79 ? 无谓寒 ◎你身上有她的香水味◎ 那个瞬间里唐蒄后悔今天约在玄武湖边。那被风揉皱的波纹与泸沽湖略有相似,她看见晃动的湖水,就好像回到了丽江,看着穿着神衣的关涯踩进水里。 她还想起很多,譬如悬樑的木偶,泡着衣服的水缸,呛鼻的茶叶味,闯进房间里的冷飕飕的风。她回过神时后知后觉,辨认出自己身在玄武湖边,而不是燕子坪。 宋迤把在丽江经歷的一切都当做仅流通于两人之间的秘密,在唐蒄手心里留下在远处等她的讯息。唐蒄不喜欢这样偷偷摸摸的,但金萱嘉和尚樵来往甚多,她要是知道被尚樵喝下去的是什么,说不定又要不得安宁。 还是先瞒着她吧。有书念的那三个人早就离队去别的地方玩了,宋迤也藉口走到路边,唐蒄声称要把宋迤叫回来分茶点,迅速往宋迤跟她约好的地方跑过去。 为了抓紧时间,唐蒄跑得气喘吁吁的。宋迤看着她跑过来,正准备跟她说几句,唐蒄就二话不说进入正题道:「你要跟我说素槛的事?」 宋迤把原本想说的话咽下去,回想着当日的情形::「似乎是侯亭照背着我们从丽江带回来的。尚樵把那东西喝下去,肚子疼得厉害。」 「你去看她了?」唐蒄问,「她现在怎么样?」 宋迤神色平淡地说:「被关在警察所里,金先生把投毒罪名安在她身上,她没有家人接济,过得不好。」 住在监牢里,过得好才奇怪。反驳的话就在嘴边,唐蒄憋着没说出来,只揪着素槛的事细问:「金先生为什么让她吃素槛?你说那东西是人肉做的,尚樵她……」 「看上去是罈子里的东西不干净让她闹了肚子。里头环境不好,金先生又不给她治疗,本就饿得皮包骨头的人,」宋迤像是犹疑,别过脸说,「怕是撑不了多久。」 唐蒄捏着袖口不说话,宋迤又说:「那天是金先生和我一道去的。我本以为他会顺便去提你二叔出来,不想他只是让我见过尚樵,之后就令我走了。」说完这句,宋迤追问道,「你跟他说了你二叔的事吗?」 唐蒄拖长声音嗯一声,将两手背在身后:「大概是他没放在心上,毕竟我们去丽江什么都没给他带回来。再等等吧,也不是等不得。他带你去见尚樵做什么?」 「叫我看看尚樵的下场,恐吓我不能有二心罢了。」宋迤见她沮丧,宽慰道,「你别难过,他要管的事情太多,一时忘了后来补做也是有的。」 唐蒄嘆息一声:「我是可怜尚樵。之前看她病成那样,本来能好好地活着,却被苏太太拉过来做靶子。」 宋迤讲不出别的话来,说:「别难过了,回去吧。」 「你说不难过我就不难过了?」唐蒄惊奇地看着她,两手合十故作高深,徐徐道,「我心地善良,连地上的蚂蚁都不愿踩死。哪像你,什么都不在乎似的。」 宋迤不以为然,笑着说:「我当然有在乎的东西。世人在我眼里没什么区别,死一两个与我毫不相干。」 「这话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唐蒄收敛沉郁,站到宋迤面前问,「你有没有发现我和平常不一样的地方?」 宋迤打量她一番,穿的不是新衣裳,也没化什么特别的妆,脸上的笑几乎可以用歷久弥新来形容了。宋迤看不出来,唐蒄把手摇出残影:「你过来你过来。」 第152页 不用细想就知道有鬼。宋迤偏向虎山行,往唐蒄面前挪几步,再近就要碰上了。唐蒄陡然出手环住她的脖子,肩膀上的衣服扫到宋迤鼻尖,宋迤下意识闭眼。她听见唐蒄在旁边亢奋地说:「怎么样,闻到没?」 「闻到什么?」宋迤怔了怔,说,「闻道有先后……」 「不是,谁让你说这个了!」唐蒄一下子松开她,两手在胸前比划着名难以置信地问,「你不觉得我很香吗?」 宋迤如梦初醒:「好像是有点。」 「是吧?」唐蒄笑了笑,抬起手来在袖口上闻几下,说,「这个味道是不是有点像你用的薰香的味道?」 「不像啊,」宋迤学她的样子闻闻袖口,揶揄道,「偷师也没得到精髓,你想知道直接问我不是更好?」 「去,这是我买的香水,试了好多才找到和你的香接近的。」唐蒄翻来覆去地抓着袖子细品,「不像吗?」 宋迤仅是一笑,由她自己琢磨了。两人按原路走回去,只有金萱嘉姐妹两坐在野餐布上,手边的茶点尽数摆出来,想必是等得无聊自己动手消解无趣了。 金芍雪支起身子,拿饼干的手向唐蒄和宋迤指点:「你们半天才回来,我和姐姐可要把点心全分了。」 「没多久啊,就说了一会儿话。」唐蒄掩饰般挠挠头,捻起瓷盘上的茶点说,「这都是崔小姐弄来的?」 「她说是她自己做的。」金萱嘉放下茶杯,「这人今年年初的时候就缠着小爱,对小爱关切得过分了。」 「她说她是王小姐的后辈,奉承些也是应该的。」唐蒄摇头为自己嘆惋,「可惜以前王小姐约人总是带我出场,让我提篮子。她一来,我就彻底没活了。」 「我就觉得她有问题。」金萱嘉偏向宋迤那边,小声道,「上星期我把信从你房里拿回来,总感觉好像少了几张。进你房间的人我都问过了,一丝疑点也没有。」 「进我房间的人很少,负责打扫的那几个,再然后就是你和唐蒄。」宋迤没在记忆里找出门道来,问,「是不是你记错了?你那段时间抱病,记性也会差些。」 金芍雪丢开手里的饼干,一下子从身后攀住金萱嘉的肩膀:「几张信而已,又值不了几个钱。还是说寄信的人对你来说很重要,寄出的信在你心里价值千金?」 金萱嘉打落她没擦的手,忿忿道:「胡说什么呢,我只是觉得家贼难防,那个崔蕴坤接近小爱更是奇怪。」 「那时你不出来玩,我一个人面对金峮熙和那些个太太们。」金芍雪继而睡到金萱嘉腿上,捧着心口说,「老师也撂下我跟宋迤旅游去了,我一个人多孤单啊。」 金萱嘉顺她的头髮:「我们不可能天天陪着你。」 「我就要你们陪着我。」金芍雪突然坐起来,「姐,你是没看见。你不在的那几天金峮熙那小子狂得跟当了总统似的,有几个太太都被他骂得不吃饭了。」 「这话可不能乱说,他那种人哪里有能耐去当总统?」金萱嘉轻松地笑了笑,点着金芍雪的额头说,「你充什么大人呢?你才几岁,就叫他小子了?」 金芍雪想抓她的手,金萱嘉眼疾手快地将手收回去,说:「还说什么他骂得几个太太不敢吃饭,我看这番话后头少不了你在其中搞鬼,打量着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能搞什么鬼呢?不过是呛他两句,叫他知道这家里谁是正经主人。」金萱嘉要说话,金芍雪旋即摆摆手不耐烦地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我和金峮熙还有你都是一家人。但他太自大,还不许我敲打?」 金萱嘉佯装生气,她卖个好,两人就当这话没说过了。她们有自己的话题,这时候唐蒄总是插不上嘴的,她心里又有事,于是在旁边抱着茶杯发呆。 这时候林雪梅和崔蕴坤回来,不见王小爱的影子。金萱嘉随口问了一句,两人都说她走累了要独自留在原地休息。金芍雪招唿两人坐下,分别送上点心。 林雪梅和崔蕴坤都露出一副受之有愧的表情,这两人似乎都不爱说话,王小爱在时崔蕴坤还能跟她聊几句,王小爱不在就噤声闭嘴了。金芍雪就喜欢看她们窘迫,和金萱嘉一唱一和地假扮服务员给这两人送餐。 那边金芍雪和金萱嘉玩得开心,不善言辞的林雪梅满脸通红。唐蒄无心加入她们,呆滞地坐在旁边。宋迤悄悄靠近,问:「你是因为什么才搬出学校和你朋友住?」 唐蒄的愣神被她打断,颇为怨念地说:「问这个干什么?」话虽然这么说,唐蒄还是如实作答,「我们家里住得近,混在一起久了,在城里一起住会好很多。」 这个答案中规中矩,挑不出错来。宋迤像是满意,又问:「那你们怎么住得离学校那么远?」 「房子是雪梅从前朋友家的亲戚介绍的,在我们的预算里这是最合适的房子,离得远无非起早一些。」唐蒄对此没什么忌讳,卖惨道,「要是不住那里,就要住那种漏房顶,夏天泡水的房子,还是现在的房子划算。」 宋迤默默记下她的话,问:「你和王小姐是朋友,可我看她怎么不太爱和你说话?」 「她是因为叶小姐和黄小姐才和我玩,那两位都不在了,她疏远我也是情理之中。」唐蒄说完,俨然是看透了她的心思,把杯子放到她手里说,「审问我就算了,还问这么多。」 第153页 「这样便能闻见你身上的味道了。」宋迤莫名说出这句,接过她的茶杯,「再跟我说说,你在学校里跟主教你的老师不和,还在她发给你的三明治里夹炮仗?」 「放着好玩嘛,那东西也没多好吃,不如我把它炸上天,大家看了都在笑。」唐蒄还停留在上句不像出自宋迤口中话里,答完了才惊恐地问,「谁告诉你这些的?」 宋迤笑而不答,金萱嘉和金芍雪在旁不好发作,唐蒄往她那边挪了挪,低声质问道:「你是不是在调查我啊?」 宋迤早已想好理由:「听金小姐的同学说的。」 唐蒄作势要打:「骗谁呢,你认识她几个同学?我去问她你就露馅了,你等着。」说着就要站起来。 宋迤匆匆伸手拽住她,煞有其事地说:「没骗你,真是听她同学说的,金小姐不知道这事,你问不出来。」 「绝对是你让人打听我了,」唐蒄盯了她一阵,忽然说,「你都知道多少,有没有听说我在花园里的事?」 她专门问这个,仿佛很是在意的样子,可苏缃给的情报里没提到什么花园。宋迤问:「什么事?」 唐蒄问:「你不知道?」 宋迤不回答,唐蒄又问:「你真的不知道?」 宋迤仍是不回答。唐蒄得意地笑出来,拍手道:「可算把你噎住了,打死我也不告诉你。你去问遍全天下的人也打听不出来,就等着一辈子蒙在这鼓里吧。」 80 ? 起波澜 ◎有请受害者退场◎ 偶有凉风吹过,笼着袖子,算不上有多冷。林雪梅混熟了也爱插上几句话,与崔蕴坤等人聊得融洽,正在金萱嘉和金芍雪的撺掇下讲唐蒄以前在学校里的事。 有人现场说书,宋迤却没有围过去。她始终没忘打探唐蒄的过去,凝望着羞怯地笑着的林雪梅道:「林小姐说上两句就要道歉,跟你这样的人怎么玩到一起?」 唐蒄听不懂她话里藏着几个意思,但也知道她这是在试探自己,便说:「明白了。你是说她特别好,还是说我不配和她玩?我们是很好的朋友,你别挑拨离间。」 宋迤似有所感,虚指着金萱嘉和林雪梅说:「她是你朋友,金小姐也是你朋友,独我做不得你朋友。」 「你想说什么直说就是,别拐弯抹角的。」唐蒄背过去不看她,在秋风里缩了缩,「我跟你说了,我才不跟没人性的人交朋友。你要是真心待我,就该多关心我,我都凑得那么近了,你不至于连香味都闻不出来吧?」 宋迤正要答话,唐蒄就捏碎手里的饼干泄愤,转头说:「还有,你想关心我就大大方方搬到檯面上来,像刚才那样背地里调查我,换成旁人我就生气了。」 宋迤沉思半晌,最后笑道:「好在我不是旁人。」 唐蒄转过来,抽掉她拿在手里的帕子。这时候再问已不稳妥,吵了两回之后要着重照顾她的情绪——以前的宋迤干不得这种事,偏生唐蒄动起气来是最难哄的。 对宋迤来说这不算严苛的任务,她最懂规矩小心。往那边觑几眼看见唐蒄是藏着笑的,便知道她没有生气。 茶壶将要见底,金芍雪偷偷往壶肚里塞草,闲聊道:「说宋迤她们去得久,小爱姐到现在也没回来。」 金萱嘉四下里环顾一圈,对身边的林雪梅道:「再休息也不该这么久。她跟你们分别时说了什么吗?」 林雪梅被她问得如惊弓之鸟,嚅嗫道:「没有。」 「我们当时就是平常的道别。」崔蕴坤处之泰然,有条不紊地说,「我们去了那边的石桥,王小姐说眼睛进沙子了,想在原地休息一会儿,让我们先走。」 「她在石桥那边?」金芍雪把茶壶盖拍上去,提议道,「要不我们也去好了,光吃点心有什么意思?」 金萱嘉心系王小爱的去向,又常常被这个妹妹牵着鼻子跑,不会对金芍雪的提案提出异议。她回头看向坐在身后的宋迤和唐蒄,问:「你们呢?」 宋迤和唐蒄正说着话,茫然地抬起头。金萱嘉打趣道:「这两人听不见咱们说话了,不带她们去。」 唐蒄赶紧拉住她:「别别别,我们也要去。」她问完方觉得鲁莽,细问道,「去哪里啊?」 问完这句又得了无数玩笑话。崔蕴坤和唐蒄对提东西可谓是驾轻就熟,林雪梅有时出手帮衬,没多久就把地上的东西收了个干净,全放在崔蕴坤的篮子里。 唐蒄对她的业务能力表示认可,众人漫步走到石桥边,却只看见几个散步的游人,没找到王小爱的踪迹。崔蕴坤和林雪梅都摸不着头脑,崔蕴坤提着篮子向林雪梅求证道:「我们走的时候她还在这里,对吧?」 「难道是回去找我们了?」金芍雪往那几个游人身上张望,忽地想起了什么,惊声道,「呀,她一个人会不会遇到危险?听说这附近住着个精神不正常的疯子。」 「青天白日朗朗干坤,她那么大的人总不会走丢。」金萱嘉安慰她,又自己默念几声,「不会的。」 「是不是她先请她家的司机带她走了?」林雪梅的声音从众人身后传来,她没什么底气地说,「分开的时候她说眼睛很刺痛,可能是实在撑不住要去医院了。」 崔蕴坤附和道:「是啊,她是说眼睛不舒服。」 找不见王小爱,金萱嘉的兴致大受影响,金芍雪看出她的忐忑,问:「我们要找找她吗?」 第154页 「嗯,还是确定王小姐的安危为妙。」宋迤对各类突发情况的解决方式了熟于胸,嘱咐道,「麻烦你们去适才野餐那边看一看,王小姐兴许会回到那里找我们。」 林雪梅和崔蕴坤服从安排,唐蒄也想跟去,金萱嘉喝止道:「蒄姐你留下,我有事想跟你说。」 唐蒄停住脚步,等回原地的那两人走远出几十米开外,才回头问:「什么事啊?这么神神秘秘的。」 「还记得我之前收到的那张卡片吗?」金萱嘉格外担忧,低声说,「青青收到了那样的卡片,突然就被人给害了,黄语的遗物里也有那个东西,现下是不是……」 金芍雪哦一声:「轮到你了?」 「目前看来是轮到王小姐了。」宋迤斟酌着说,「倘或她今天真有个三长两短,金小姐应是很不好受。」 如果收到卡片的三个人接连遇害,那么摆在金萱嘉面前就不止失去朋友这么简单的问题。那卡片就像兇手发出的预告信,寄给谁谁就要惨遭毒手。 唐蒄拍拍金萱嘉的肩膀,说:「没事儿,哪有人会大白天行兇?我们快点四处找找,早点找到早点心安。」 众人分散开在湖边搜寻,因着担心再次出事,于是两两分组。有人的地方遍寻不见,只能往人迹罕至的地方寻找。唐蒄拉着宋迤到处乱跑,就差跳下水往水底去寻了,费了半天力气寻觅还是一无所获。 唐蒄正准备回报这边没看见的消息,便听见远处的金芍雪冲着金萱嘉喊了好大一声:「那个是不是?」 唐蒄和宋迤急忙赶过去,金萱嘉抓着金芍雪的手站在堤边,金芍雪笑嘻嘻地指着树下的身影:「还说是新做的裙子呢,转眼就在地上睡脏了。我过去叫醒她。」 「她怎么会睡在那里?」金萱嘉心中愈加七上八下起来,她拉住金芍雪道,「你别过去,叫宋姨探路。」 宋迤素来不惧危险,对金萱嘉的号令更是言听计从。唐蒄跟上她,走近看见树下躺着的王小爱时连话都说不完整:「她这……她这是……」 宋迤只看一眼便评判道:「看来不必送医了。」 唐蒄回头报信:「金小姐快来,王小姐好像死了。」 「什么叫好像!」金萱嘉火冒三丈,壮着胆子跑到王小爱身边,宋迤将尸体翻过来,露出王小爱血迹斑斑的后背,金萱嘉吓得险些站不稳跌一跤,凉意骤然爬遍全身,她半晌才说,「天哪,我该怎么和她家里人交代?」 血迹粘连着衣服和皮肤,宋迤简单看过伤势,说:「兇手在王小姐背后动手,目前看来是捅了三刀。」 唐蒄紧张地问:「你怎么知道是背后动手?」 宋迤抬头看她:「刀口都在背后。」 唐蒄极有自知之明地捂嘴:「我不说话了。」 金萱嘉稳住心神,对在尸体附近逡巡盘桓的金芍雪说:「芍雪,别看了,去叫崔蕴坤她们过来。」 金芍雪哦一声跑开了。唐蒄问:「叫雪梅她们过来干什么?她胆子很小,看见尸体人都要昏过去的。」 宋迤眺着来时的放向,说:「这里离石桥有段距离,若是王小姐被沙子迷了眼睛,没道理走到这边来。」 唐蒄道:「你是怀疑雪梅她们在撒谎?」 「要问过才能做决断。」宋迤没有再动王小爱的尸体,对唐蒄吩咐道,「你去叫人报警吧,如果你朋友没说谎的话,王小姐家的车就停在不远的地方。」 唐蒄还想替林雪梅辩驳几句,但还是按她的话照做了。王小爱家的车停在石桥附近,找车费了许多时间。唐蒄让司机尽快去警察所找高警长,又急匆匆跑回去。 回到王小爱躺着的树下时,金芍雪也把林雪梅和崔蕴坤叫回来了。大概是被盘问得烦了,崔蕴坤有些急躁,语速极快地解释道:「我们是真的不知道。」 林雪梅不想接这个罪名,慢吞吞地辩解道:「金小姐刚刚说,这附近住着疯子……会不会就是那个人?」 要是推到疯子身上,这谁说得清楚?金萱嘉明显不信,唐蒄见势不对,窜出来说:「金小姐我担保,雪梅和这位崔学妹是不会串供的,今天是她们第一次见面。」 她像是怕戳到林雪梅痛处,拉着金萱嘉往外走出几步才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说:「雪梅在学校里没几个朋友,我全都认得。她跟崔雪梅确实是第一次见。」 「事关重大,是不是初次见面警察会查出来。」金萱嘉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但她要忧虑的事不止是王小爱的死因,「小爱也死了,接下来只怕是……」 「不会的,你家里守卫那么森严,怎么会有人笨到以卵击石?」唐蒄神气十足地鼓励她,又客观地提出建设性意见,「我们下次还是改在你家里见面吧。」 「行了,别自乱阵脚。」宋迤将偏离队伍的两个人拉回来,崔蕴坤和林雪梅低头不语,宋迤道,「发现尸体前我和唐蒄在一起,金小姐她们留在原地,你们呢?」 林雪梅简短地说:「我们也是在一起的。」 「这个我能证明,」崔蕴坤很讲礼节地等林雪梅点头同意,说,「我和林学姐在沙地那边打赌,要是我能找到林学姐折过的树叶,她就辅导我完成课题。」 「我把树叶埋在沙地里,她没有找到。」林雪梅小声说,「那片树叶可以作为我们去过沙地的证据吗?」 第155页 金萱嘉说:「我和芍雪过去找。」 她说着就要携着金芍雪往沙地那边去,宋迤拦住她,转向林雪梅道:「树叶折成了什么样?」 唐蒄讶于她的严谨,林雪梅从地上拾起一片落叶,简单地对摺几下,叠出一个不规则的三角形:「是这样,」等宋迤看过后,她又补充道,「不知道有没有散。」 宋迤将树叶样本交给金萱嘉,让她去沙地取证。 沙地、石桥、树下,这三个地方间隔不短,想把身在石桥的王小姐叫到这里,再在杀死王小姐后前往沙地放置证据,稍微跑快些还是能做到的。 也不是不存在林雪梅与崔蕴坤之间串供的可能,但若是如唐蒄所说,这两个人是第一次见面交谈,因何会为对方隐瞒下杀人这么重大的事件? 不知这两人的供词是否是在互相打掩护,宋迤用余光看向林雪梅,她还是低着头看地面,唐蒄帮她拍掉身后沾上的沙土,安慰道:「别怕,待会儿就能回去了。」 81 ? 夕阳斜 ◎无事献殷勤,非唐蒄即唐蒄◎ 一番折腾下来,先前定好三点钟回去,现下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走。万幸这边少有人来,否则现场易被破坏不说,引起群众骚乱便更是不好了。 宋迤始终秉持着跟谁亲近就怀疑谁的原则,但这次唐蒄从没离开过她的视线,想动手杀人都没机会。金小姐不会杀人,如果不是兇手闲逛到这里随机作案,犯人极有可能就是唐蒄的朋友和王小姐的跟班崔蕴坤。 宋迤又看唐蒄一眼,她握着林雪梅的手,额间还有冷汗。宋迤没先找林雪梅麻烦,先问的崔蕴坤:「方便告诉我王小姐跟你们一起去了哪些地方吗?」 崔蕴坤伸手指着远处:「我们从野餐那里往西北方向走,过了那几棵高高的树,又转回到了湖边,只看了几眼就往石桥那边去,接着王小姐就跟我们分开了。」 宋迤暗自消化着她给出的信息,加紧追问道:「王小姐离开后,你和林小姐又去了什么地方?」 崔蕴坤回忆几秒,说:「我们两个就只去了沙地。我怕找树叶耽搁时间,就提前向林学姐提出要回去。」 宋迤最后确认道:「没有错漏吧?」 「中间还有异常,」不言不语的林雪梅忽然看过来,小声说,「我们从沙地往回赶的时候听见石桥那边有人叫了一声,不知道是不是王小姐。」 崔蕴坤皱眉思索道:「那不是鸟叫吗?」 「不能确定的叫声,」宋迤点点头,「就这么多?」 崔蕴坤抢在林雪梅前头说:「就这么多。」 「我知道,我没资格问你们细节。」宋迤的目光在两人间转过一圈,和颜悦色地说,「等警察所的人到了你们还要跟去做笔录。不用担心,照常回答就好了。」 林雪梅抓紧唐蒄的手,唐蒄劝她宽心,悄声说:「我跟高警长见过面,他人还不错的,一点儿也不凶。」 少见她这样哄孩子般待人。宋迤还没说话,就听见远处传来金芍雪逐渐接近的声音:「找到了,找到了!」 她跑在最前面,金萱嘉累得跟不上她。金芍雪把一片叠起来的树叶炫耀般在宋迤面前一晃,林雪梅一眼认出,道:「这就是我藏在沙地里的树叶。」 「藏得真深,我们两个人挖了好半天。」跟上的金萱嘉长出一口气,继续抓着林雪梅调侃,「看来你是真不愿意给崔蕴坤辅导,她一个人怎么找得过来。」 林雪梅腼腆地笑了笑,唐蒄将树叶上的沙粒抖干净,温声说:「跟你说了不会有事的。」 唐蒄的劝慰没能稳住林雪梅的心绪,看见高警长走过来的时候,被吓得往后退了几步。坐上警车后唐蒄不知怎么想起尚樵,不知道她被关在哪里,过得如何。 宋迤说她是活不成了,本该不去关心的,谁都顾不了那么多。唐蒄觉得这话在理,便转而想起金先生和侯亭照格外重视的素槛,那东西除了是人肉煳之外还有什么特别之处,拿去给尚樵服用,难道就是为了噁心她? 唐蒄想不出来,宋迤同样想不出来。崔蕴坤坐在后排,跟两个手里持枪的警察挨着。林雪梅怕得要死,一味抓着唐蒄的袖子,问她也会应答,但她战战兢兢成那样,问几句就好像在欺负她一样,宋迤也懒得探究了。 和金萱嘉玩的那几位小姐们连番出事,闹得金萱嘉自己也害怕。那份怪里怪气的卡片仿佛收到就被宣判死刑,如今只有金萱嘉收到卡片而毫髮无损。 宋迤猜是她们几个无意中得罪了什么人,于是被其盯上伺机报復。叶小姐出事是在金萱嘉回到这里之后,就像是等人全部到齐后再寻找机会逐个杀害。 叶小姐被害前频繁给唐蒄寄去信件,黄小姐失踪时唐蒄与金萱嘉同时收到黄小姐的牙齿,而如今,王小姐又在唐蒄和金萱嘉皆在的野餐会上被害。 她曾经请求苏缃替她收集一些关于唐蒄的情报。苏缃办事总是周到,唐蒄从小到大、入学之后、但凡有几个人在场的事情,苏缃都事无巨细地给宋迤找来。 唐蒄为人散漫随性,学习成绩不上不下,在校内仅凭离经叛道出名。她在学校喷泉里养鱼、往浴室的水槽里放醋、偷老师的菸头捲成新烟拿出去卖,可以称作是恶名累累,小姐们或许是喜欢她能逗乐才跟她有了交集。 第156页 第一次见唐蒄时就知道她是个善于攀附交际的人,现下回头想来,自己与她竟然也走得如此近。可这个人又是那样疑点重重,宋迤看着窗外逐渐昏暗的天色想,不尽快将她查个清楚,不知会被她带到何等境地。 古时候公堂上要挂一匾额,题字「明镜高悬」,警察所门口惨白的两盏挂灯就是现在这个时代高悬的明镜。林雪梅下车时要唐蒄搀扶,崔蕴坤倒是进退自如。 很快这两人就被带到不同的审讯室里去了。金芍雪饶有兴致地提出要到处逛逛,金萱嘉没心情陪她,抱着胳膊在唐蒄身边说:「雪梅太依赖你,跟没断奶似的。」 「怎么说话呢,人家是内向了点,碍着你什么事儿了。」唐蒄条件反射般呛回去,阴阳怪气地说,「不像你家妹妹,咋咋唿唿到处跑,抓都抓不着。」 金萱嘉哟一声:「宋姨你看她,跟我吵起嘴来了。」 「我是芍雪小姐的老师,想怎么评就怎么评。」唐蒄说,「你没看见她书架上那些书,我以前可是只敢在书店远观,不敢肖想,她看都不看,留在书架上吃灰。」 宋迤出面主持公道:「以前倒不见你喜欢看书。」 唐蒄不慌不忙地辩解道:「我只看喜欢看的。」 「她高兴嘛,买来做装饰也不错。」金萱嘉撞她一下,说,「你要是实在眼红,我叫我爸也买一套给你?」 唐蒄看出她的笑意,故意跟她抬槓道:「几天不见你就学得那么抠门,以前二话不说就把钱给出来了,现在还要叫你爸买,要不要先上道奏摺,让他盖几个章?」 金萱嘉摇头嘆道:「芍雪的书都是我爸掏钱,你还打起我钱包的主意来,不怪我说你贪得无厌。」 三人皆是笑。静了一会儿,唐蒄问:「还要审多久?」 「要看她们是否配合了。」宋迤侧目看她,试探性地问,「你二叔就在楼下,你想不想去看他?」 「不去,看了也没用。他要是有造化,总有一天会出来,要是没有造化,」唐蒄说到这里,悄悄往金萱嘉那边瞟过去,小声说,「就随他是死是活了。」 「看我干什么?」金萱嘉对金先生给她开出的条件懵然不知,她听见楼下监牢里传来微弱的声响,心忧道,「别叫芍雪跑到下面去了,我去叫她回来。」 她说完就顺着金芍雪跑开的方向追过去,唐蒄凝望着她的背影久久没开口,还是宋迤主动跟她搭话:「林雪梅在学校与王小姐有什么交集吗?」 「非要说的话,点头之交而已。」唐蒄没好气地说,「我还是觉着崔蕴坤奇怪,王小姐对她不冷不热,她还非要往别人身上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宋迤淡然道:「这里没人对崔蕴坤熟悉,我就只好问你林雪梅。她家里有几个人,家庭条件怎么样?」 「她家里上有老下有小,有个八十多岁的老爷,奶奶前不久没了,葬礼就我们去云南之前办的。」唐蒄掰着指头细数道,「有个姐姐,还有个弟弟。家里经济上没什么短缺,姐姐在棉纱厂做工,弟弟在念中学。」 宋迤问:「你们怎么玩到一起的?」 「这我就有话说了。我小时候喜欢在村里到处乱转,有次看见有小孩欺负她,我挺身而出——」唐蒄勐地抬手,差点撞到宋迤胳膊,她赶紧顿住动作,挪开几步再说,「我挺身而出把她给救了,自此我们就做了朋友。」 宋迤忍不住笑出声来:「看不出来你这么正派。」 「我一直很正派。」唐蒄洋洋自得地颔首,「她家里人不管事,我跟她娘说了这事儿,她娘也是一笑了之。后来我又撞见她弟弟被打,我就把她弟弟给救了。」 「你可真是她们家的恩人。」宋迤细细观察她,接着又问,「她父母对家中的孩子都不上心吗?」 「是,管教她的就是她奶奶。」唐蒄说,「那老太婆脾气很差,说是管教,其实就是打不了别人就打家里小孩。有次我看见她奶奶打她姐姐,我挺身而出……」 「你先停一会儿,」宋迤打断她的话,「她姐姐在棉纱厂做工,你说的这件事发生的时候她姐姐多大?」 「十五,十五六吧。」唐蒄磕巴着回答,转而愤愤不平地说,「那老太婆最喜欢当众打人,从不管小孩的面子。我想她家里人也太可怜了,于是就挺身而出……」 她的话在这里收住,看向宋迤道:「你不拦我了?」 宋迤只是笑,挥手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我挺身而出,把她奶奶打人的棍子给抢了。」唐蒄一拍大腿,乐得直不起腰来,眉飞色舞地说,「老太婆腿脚不行追不上我,气得坐在地上耍赖撒泼。」 她说得绘声绘色,好像真的抢了老太婆的拐棍。宋迤的心情也轻快起来,警察所的严肃仿佛形同虚设。高兴归高兴,宋迤没忘正事,评价道:「我看这林雪梅确是有几分可怜,她现今的性子与幼时遭遇脱不了干系。」 唐蒄作了个揖:「还好老太婆死了,阿弥陀佛。」 宋迤留神道:「怎么死的?」 「老死的吧,我不清楚。」唐蒄想不出关键,随口猜测道,「她天天发火,说不准是被气死的。」 宋迤偏过头看向唐蒄,问:「我能去你家里看看吗?」 「你要来我家?现在?」唐蒄脸上难藏惊愕,她犹豫着说,「你之前不是来过吗?我家里还住着雪梅,她的东西和我的东西摆在一起,乱碰她的东西她要生气的。」 第157页 「那就等她出来,届时请她告诉我什么东西不能碰。」宋迤站直身子,气定神闲地说,「还要请金小姐帮我传信,告诉金先生我今晚不回去了。」 「你要住在我家,」唐蒄斟字酌句良久,小心翼翼地发问道,「金先生不会介意吧?」 「不会。」宋迤答完,又问,「金先生为什么要介意?」 「这个,是哦,他大概不会介意。」唐蒄深思熟虑一番,握拳道,「好吧,我去叫高警长,让他审快点。」 82 ? 暂安身 ◎记者宋姨搜集资料中……◎ 再次走上唐蒄家陡峭的楼梯,因着往昔做苦力的经验,宋迤走得毫不费力。正是晚饭时间,楼道两旁人家门上的通风口中缓缓游出饭菜的香气来。凝神时能闻见柴火燃烧的气味,金先生家里是闻不到这种味道的。 唐蒄走在前头,回头问:「你是不是累了?」 宋迤应一声没有,跟上她和林雪梅的脚步。金萱嘉把金芍雪找回来后就回去了,为了陪唐蒄一起等林雪梅出来,就在离警察所不远的路边摊上吃了晚饭。 倒有几分想见见唐蒄家里的饭菜是什么样子。林雪梅从审讯室里出来时已是八点,这时她也没心思再煮饭,恰好唐蒄禁不住饿先吃过,她便草草应付。 灯光照不亮整个房间,即便房间不大。宋迤喜欢这样的捉襟见肘,总让她想起还没有住进金先生家大房子里的以前。不过这种想法是不能对唐蒄说的,容易被她当成是刻意挖苦或是没有眼界,宋迤也明白这种心理。 以这样的面貌说起年轻时,恐怕没有几个人会信。宋迤认为每个人都有这个阶段,越是年轻就越是想站到高的地方,览尽、俯瞰、不畏浮云遮望眼,最有吸引力。 身在唐蒄家确实是身在最高层,走上最后一层台阶,就连宋迤也感到一丝疲倦。林雪梅和唐蒄跟没事人似的,好像根本没爬过楼梯。趁着宋迤没进门,唐蒄说:「你先在外面等着,不要进我房间。」 宋迤不明就里,选择客随主便。进门后唐蒄立马扑进房里,紧接着就响起搬东西的声音。太过明显,都不值得怀疑了。宋迤望着关上的房门,与林雪梅面面相觑。 相对许久,林雪梅才说:「她在收拾东西。」 「看出来了。」宋迤干笑两声,问,「她在屋里藏着什么秘密,这么不想被人看见?」 林雪梅两只手几乎打结般绞在一起:「她不想让你看见,自然是她的秘密。我说出来她就要冲我发火。」 唐蒄折腾完毕从房间里出来,眼见宋迤和林雪梅站在门前看她,欲盖弥彰地打开房门:「你们随意吧。」 林雪梅说:「天色不早了,我洗个澡就要睡觉了。」 唐蒄侧身给她让路,林雪梅回到自己家里后便松泛许多,在警察所里还像被猫围住的老鼠似的。 唐蒄跟宋迤在客厅里坐下,宋迤坐在她身边,唐蒄暗嘲自己在家反而侷促。她怕宋迤去找林雪梅,问:「金小姐说派人给你送换洗的衣服,那人什么时候过来?」 问这话时唐蒄心里直打鼓,生怕那人带来的不是衣服,而是金先生通知宋迤即刻回去的命令。 「不知道。你住的巷子有名,居所却难找。」楼下堆着摊贩留下的杂物,宋迤想着三轮车进不来的巷口,「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从前的朱门贵胄知道自家锦绣地成了这样,会不会气得从坟墓里爬出来?」 「管他呢,这里现在是我家。」唐蒄豪迈地一挥手,又修正道,「在收租的人来收租金之前,这里是我家。」 「你既教金小姐又教刘小姐,在经济上比从前宽裕许多。」宋迤简单看过客厅的陈设,带着不解问,「看你家里也没几分添置,那些钱都用到哪里去了?」 「之前我家修院子,金先生买地,要扎架子砌灰砖,使的全是我的钱。」唐蒄说,「你要是嫌弃我在两处打工,那我就无话可说了。谁会跟钱过不去?我又不傻。」 「你有无话可说的时候吗?」宋迤后仰些远离她,又在屋子里望了一圈,嘆息道,「我只是感慨光阴岁月对人不留情面,你就把话扯到钱财俗物上。」 唐蒄问:「怎么个不留情面法?」 宋迤说:「我以前没来过南京,原本有机会来,但我要去做工,便错失机会了。那时候这里叫什么来着?」 唐蒄一个个数:「金陵,建康?」 「不记得了。」宋迤的思绪从天边落回面前来,面前是唐蒄,于是她问,「我上回给你的唇膏用完了吗?」 「才多久?我现在好着呢。」唐蒄指着自己的嘴唇笑了笑,「那要等到冬天或者初春,你买得太早了。」 两人又说些房租工作的事,聊得还算欢快。林雪梅出来后唐蒄更是不自在,也不知怎么就跟宋迤汇报工作般告别道:「我要去洗澡了。」 宋迤示意她去。林雪梅回房间拿毛巾,宋迤听见唐蒄关门接水的声音。这声音也耳熟,有点像以前她和许多人住在一起的时候,大家挨个接水洗衣服。 时间太晚,林雪梅只好打开客厅窗户,坐在窗口借晚风吹头髮。唐蒄不在客厅里调节气氛,宋迤对望着窗外的林雪梅道:「今天唐蒄跟我说了些与你有关的事。」 林雪梅回过头来:「她说了我什么?」 第158页 「说她从旁人手里救下你,」宋迤顿了顿,像是不信唐蒄的话般求证道,「有没有这回事?」 「你也觉得听着离奇?」林雪梅羞赧地低下头,「这是真的。唐蒄这个人性子是吵闹了点,但人很好。」 宋迤问:「你与她认识很多年吗?」 「是,没有二十年也有十几年了。」林雪梅抬起头来,重新与宋迤对视,「你对唐蒄很感兴趣?」 「她是金小姐的音乐老师,与我有些交情。」宋迤答得滴水不漏,「她从小就是这般喜欢胡来吗?」 「算是吧。她家里对她管得很严,她从来不服管教。」林雪梅看着窗外偶尔经过的行人,说,「现在她变了很多,可我相信唐蒄还是那个唐蒄。」 夜风吹起她的头髮和袖摆,仿佛要把她整个人托在空中。林雪梅问:「要不要我给你说几段关于她的事?」 宋迤点头。「我记忆最深的那次是在冬天里,那时她哥哥……」林雪梅解说道,「她还有个哥哥,去年死了,你见没见过?我听说那天金先生正好去她家看她。」 宋迤答道:「那天我正好在。」 林雪梅将头髮拢到耳后:「她哥哥和她去钓鱼,鱼钩勾住一簇水草,收不回来。唐蒄就脱了鞋子下水,那时候是腊月里,水面快结冰了,她跑过去把钩子解开。」 宋迤问:「她与唐运龙关系如何?」 「她对谁都很好,」林雪梅搓了搓露在袖口外的皮肤,说,「我跟她说会感冒,她说不会,第二天就真的发起烧来。她父母急死了,用板车推她到城里看病。」 宋迤似乎听出了什么,说:「她的父母十分珍爱她。」 「是,她的父母十分珍爱她。」林雪梅应声重复一遍,怔怔道,「她们家只有一个孩子,是要妥善栽培的。」 话虽如此,宋迤却没觉得唐蒄的家里人待她有多好。她只记得唐蒄的父亲似乎在众人面前打过她,只一下,转瞬即逝,在宋迤的记忆里显得并不深刻。 宋迤心里不是滋味,继续问:「她在学校中过得如何?金小姐常说她机灵,金先生也说她讨人喜欢。」 「机灵,讨人喜欢。」林雪梅像是习惯性地重复一遍,转头望向无边的夜空,「这喜欢是真是假,谁能说得准呢?今日的崔蕴坤,宋小姐认为她如何?」 宋迤稍加考量,回答道:「她对王小姐很好,看她忙前忙后地张罗吃喝,必是十分耗神费力。」 「这就是了。从前的唐蒄做的就是今日崔蕴坤做的事,小姐们当她是端茶送水的佣人,她还要迎上去,以为真是什么朋友。」林雪梅嘲笑似的沖宋迤一笑,又别开脸道,「金小姐夸这样的人机灵,实在是不应该。」 她话说得不中听,但神色里没看出恶意。宋迤说:「我也曾这样想过,但金小姐与唐蒄的确是朋友。」 林雪梅思考的时间更长了些,好半天才抬头看向宋迤,小声道:「我和你说的这些,请不要和唐蒄说。」 宋迤追问道:「她不是这样想的?」 林雪梅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今天出门时唐蒄还跟我说起你,她说她对你是真心以待。只怕你疑心深重,不会信我。你就日后看着她,看她说的是真是假。」 她说完这句,俨然没了要说话的意思。宋迤维持着这份沉默,直到金萱嘉叫来给她送衣服的人敲门,顺便送来了今天林雪梅和崔蕴坤的证词口供。 宋迤让那人留下衣服把证词带回去。这东西不能出现在唐蒄和林雪梅眼皮子底下。回屋时唐蒄已经收拾干净,客厅找不见人,就是在卧室里。 宋迤洗完澡时林雪梅还在窗边坐着,趴在窗框上等头髮吹干。房间里又被唐蒄捯饬一番,桌面干净得像没人住过,散乱的稿纸被抽屉夹住,没能收回柜子里去。 林雪梅睡在对面,唐蒄从床底下的木箱里翻出毯子,问:「我家的床很小的,会不会挤到你?」 「在文珠庙里你早就挤过我了,还怕这次吗?」宋迤对她回以笑容,把枕头往里推了推,却看见张压在枕头底下写了字的废纸,她捡起来问,「这是什么?」 唐蒄露出大事不好的表情,伸手就要抢。林雪梅不在屋里,宋迤念道:「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平仄,復四遍。共六仄韵,这是《伤春怨》。」她一眼看出来,将纸放回僵住的唐蒄手里,笑着问,「你有何春怨可伤?」 唐蒄将纸胡乱塞进箱子里,直接坐在箱子上说:「我记得有人答应我给我看她写的词,后头却没给。不知是忘了还是不愿给我看。」 宋迤想起来,说:「是忘了。」 「我可没说是你。」唐蒄扳回一城,又说,「你说你老师说你写词不好,我就试试我能不能写好呀。你把你房间里那本记韵格的书借给我,我好试着写一写。」 宋迤抱走她放在床上的毯子,就着这个姿势在床上睡下了:「我怕有人又圈圈画画,暗地里骂我。」 「你还记得那件事?我保证不会再犯了。」唐蒄追过来,坐在床沿边晃她的肩膀,「你就借我呗,我全须全尾地还给你,绝对不留半点瑕疵。」 这张床实在太窄,宋迤翻过身来,差点擦到唐蒄的脸颊。她用食指抵着唐蒄的额头把她推开了,问:「你是真心想学?」 唐蒄躲开她的手,想怕赶不及似的说:「真心。」 第159页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 第160页 宋迤警觉道:「是吗,我怎么没看见。什么时候?」 「我也不清楚,她拿刀给金小姐削橙子。」唐蒄沉思一阵,自己也不太确定地说,「到底有没有这事儿?你没看见我也不敢肯定,是不是我昨晚梦见的?」 宋迤扭头不看她:「换成平时,我就当是搅混水了。」 「别,你就当没听见。」唐蒄飞快解释,「那时应该是她们回来之后,那把刀应该不是用来杀王小姐的。」 「没有实质性的证据是不能作数的,这话我跟金小姐一问就明白了。」宋迤说到这里,转过头来笑着向唐蒄发问,「我该不该问呢?」 唐蒄本能地觉得她没安好心,慌忙说:「你想问就问,还要我的许可?别说得好像我故意干扰你一样。」 「两个人都说从原地走了二十分钟到石桥,然后便于王小姐分袂而行了。」宋迤不再提这件事,说,「我们从这里走到石桥,时间也该是二十分钟。」 唐蒄懒得理她,两人都沉默不语。清风徐来,果然是不可多得的好天气,唐蒄差点觉得她是找藉口要和自己一起散步,昨天有人在场,不如现在来得悠闲自在。 之前说要和她去看荷叶,结果因为金先生的命令耽搁了整个夏天,如今只能看见一池枯荷。好在远山湖光不会因季节失色,唐蒄借看路边景色的由头看宋迤,暗想上次错失良机,不知道明年她是否还在自己身边。 两人到了石桥边,宋迤像个规划旅游路线的游客,指着远处说:「再从石桥走到沙地,用时是十分钟。」 唐蒄毫无怨言地按她说的走。心里想的事情多,脚下走的路就在无尽的纠结里缩短了。很快到了专门划出来堆沙子的小小沙地,大概只有金小姐的房间那么大。 唐蒄强装平静,跑到一个突兀地占沙地一角的坑说:「这不会是昨天金小姐她们刨的洞吧?藏得真深。」 宋迤走到她身边,跟着她蹲下来,伸手往坑里掏几下,说:「这沙子的颜色与表面的不太一样。」 「前阵子天天下雨,雨水都渗漏到下层的沙子里来了。」唐蒄说起这些来倒是流利,「这几天又放晴,表面的沙子晒得干透,颜色会比底下湿掉的沙子浅一些。」 「原来如此。」宋迤收手道,「林雪梅将叶子藏在沙地里让崔蕴坤找,说明这沙地里也是可以藏东西的。」 「你是说兇手可能把兇器藏在这里?」唐蒄明知她的想法,还是期望她能不辜负自己的侥倖,「那不就和雪梅她们撞上了,你真的怀疑是雪梅和崔蕴坤干的?」 「查得越干净,你朋友身上就越干净。」宋迤察觉到她的不满,还是没有动摇,「倘若掘地三尺都找不出你朋友的疑点,那她就彻底清白了。」 「行吧,你可以查。」唐蒄认命般撂开手,转而又说,「但是你不能大动干戈地查,雪梅知道会难过的。」 这不算过分的要求,宋迤坦然应允,说:「例行公事,对崔蕴坤也是这样。崔蕴坤说怕赶不及回去便没有多找树叶,和林雪梅提前回去了。我们没必要在这里多留,从沙地返回野餐地是十分钟左右。」 两人又往回走。唐蒄揣着手,一副深受打击的样子。宋迤主动跟她说话:「崔蕴坤在你们学校如何?」 「她的事为什么问我?」唐蒄横过来一眼,跑到路边踹了无辜的草丛一脚,「我们在同一个学校,又不是住在一起。学校里那么多人,我怎么会每个都记得。」 宋迤又问:「她与林雪梅也无交集吗?」 「这种话不要问我,要问雪梅去。」唐蒄说完,又细细想了一阵,道,「崔蕴坤是近期才傍上王小姐的,之前她拿东西送东西的工作都是我在做。」 宋迤想起昨晚林雪梅对她的冷眼,再看此时没心没肺的唐蒄,更琢磨不透林雪梅口中的真心假意。但赔笑侍人总归不好,宋迤说:「现在你就不用做这种事了。」 知道她是关心自己,唐蒄露出点笑容。宋迤见她心情转好,又说:「我昨天看王小姐与林雪梅分外亲近,与你仿佛形同陌路。这是为什么?」 「她不太待见我,比较喜欢雪梅。我和王小姐她们能认识,其实是雪梅的功劳。」唐蒄脸上收却笑意,在微风里整理着吹乱的衣襟,漫不经心地说,「有一次也是办茶会似的活动,雪梅应付不来,就叫我去做了。」 宋迤道:「林雪梅是你认识她们的契机?」 唐蒄嗯一声,挽上宋迤的手。宋迤感觉到她的手往下坠的重量,说:「我想去你们学校,能不能进去。」 她这话说得唐蒄措手不及,唐蒄瞠目结舌,就差留在原地把拉着她的手收回去了。呆滞了好一阵子,唐蒄依旧犹豫不决,说:「我都退学了,总不能说是回去给老师送温暖吧?以我的风评,会被老师们追着打的。」 两人对视一眼,皆有了答案:「金小姐。」 金萱嘉的名号脱口而出,两人都为这异口同声的默契笑了。金萱嘉在学校里广结善缘,是高高在上的小姐里最不摆架子的人,正应如此唐蒄才能和她成为朋友。 她要是向曾经受过她恩惠的学生们提问,碍于情面没人会不回答。两人定下计划,抬头时已然走到目的地。手錶正好停在十分钟,昭示着崔蕴坤和林雪梅的口供没有问题。 84 ? 问前席 第161页 ◎户籍调查小组上线◎ 金小姐近期转了性子,房间里窗帘遮得严严实实,几层帘帐垂下来,只怕是数九寒天的风都吹不开。 遮去外界的景色,也遮去外界的光亮。惨白的灯光跌落下来,将芝麻糕上的点缀照得颗颗分明,两个指头捏起糕点,将其拎起来放到大张的嘴巴里吃下去。 这吃法过于豪迈,唐蒄被卡得唿吸不上来,坐在她对面的金萱嘉皱眉道:「你饿了八辈子?吃相真难看。」 唐蒄使劲一咽,芝麻糕才滚进她的肚子里。金萱嘉嫌得不肯看她,唐蒄说:「你这里布置得太吓人了,是不是准备做秘密交易?要在这种见不得光的地方碰头。」 金萱嘉把点心推到她面前:「吃吧,塞住你的嘴。」 此举唐蒄怡然接受,将点心放在自己面前排成一排。金萱嘉看着门口,唐蒄知道她在盼什么,唐蒄自己也为此萦怀,便问:「宋姨去哪里了,她什么时候回来?」 「被我爸叫去,大概率是问她昨天为什么要留在你家。」金萱嘉回答完意识到正主就在眼前,立即拍桌审问道,「从实招来,她昨天为什么留在你家?」 「我哪知道,她一直让人捉摸不透。」唐蒄故作无辜地摊手,问,「她回来之后还要去向金先生报告?」 金萱嘉说:「她是我爸手底下的人,这是应该的。」 「不对。我看侯亭照就不是这样,」唐蒄觑着门外的动静,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睨着金萱嘉,说,「刚我上来时在楼梯那里跟侯亭照撞上了,他就这样看我。」 金萱嘉真怕她模仿到收不住一辈子这样,起身拉着她坐下来说:「侯亭照是我爸的助手,又是督军派来的人,身份当然与众不同。宋姨不一样,她是要管着的。」 关于宋迤的情报无论是谁都藏着掖着,越发叫人心痒。唐蒄坐回去,问:「宋姨怎么到你家的?我之前问她是哪里人,她说她忘了,再没听过比这更敷衍的话。」 没有风景看,金萱嘉只得摆弄檯灯:「她没骗你,从身到心都割捨了才能把自己送进那种地方。宋姨是督军送来我们家的人,只是寄养着,以后要送回去的。」 莫非宋迤是督军家里的人?唐蒄在心里拨几下算盘,含笑问:「那侯亭照和宋姨比起来哪个大?」 「宋姨吧,侯亭照哪能跟她比。」金萱嘉瞟一眼唐蒄,将灯挪到桌边,「只要她出现一点异动,就要马上告诉督军。侯亭照顶多算个跟她打包送过来的随赠品。」 唐蒄捏着糕点说:「可我看侯亭照的日子比宋姨的日子快活多了。他在外头有房子住,在这里也有房间。夜宿不归不用回禀,下了班想去哪就去哪。」 金萱嘉放过檯灯,准备跟唐蒄讲正经话:「说你目光短浅你又不高兴,宋迤可比侯亭照贵重。」 「还贵重上了。」唐蒄忍不住笑出来,举例论证道,「她大部分时间出来都有人跟着,如果宋姨跟侯亭照一样能自由出入,我们不就有更多地方可玩?」 金萱嘉脸上笑意顿收,上下审视唐蒄一番,最后说:「小爱尸骨未寒,你还有心思玩什么花样?」 这话无可辩驳,唐蒄只得闭上嘴不再惹她。金小姐是与别人不太一样,把朋友和家人看得重如泰山。唐蒄猜不透她是不是把自己当朋友,她承认过,但唐蒄知道话不能全信,万一金小姐是耍着玩,岂不是又要被人骗。 金先生是不可信的,金小姐是不能全信的,唐蒄低头数着芝麻糕上的芝麻,有条长影从门外悄无声息地移过来,唐蒄看过去,原来是宋迤和送文书的人到了。 送东西的人谨言慎行到不敢发声,宋迤说:「这是林雪梅崔蕴坤两人及王小姐的资料。从出生年月到家庭情况,从人际关系到校内表现,我们今天有得看了。」 那人退出去,没有搅乱这屋子里淹得死人的寂静。唐蒄打个哈欠,伸手从那堆东西里选出感兴趣的,说:「雪梅的对我来说没悬念,我得摸摸崔蕴坤的底。」 宋迤捡走一本,金萱嘉也拿了一本。她只简单看过前几行便击节叫好道:「我就说嘛,看林雪梅那样就知道她成绩如何了。厉害呀,就算我不懂生物也要夸一句厉害。她还和小爱一个组,看来水平是真不错。」 唐蒄乐道:「那是,我唐蒄的朋友差不到哪去。」 宋迤说:「你朋友成绩优异,在科研上却表现平平。」 唐蒄马上反驳:「考得好就够了嘛,管别的干什么。」 她说得轻飘飘的,金萱嘉想起上回在唐蒄家中所见,不由得也疑心起来:「我还记得蒄姐上次为考试准备的那一卷东西,看来这成绩里掺了不少水分。」 眼见林雪梅的成绩被质疑,唐蒄赶紧解释:「那是小测验,小测验。大考试我们都是真刀真枪的。」 「真刀真枪,不就是动几下笔。」金萱嘉翻过一页,「太久没上学我都忘了学校里考试是什么个场面了,蒄姐以前嘴真严,硬是没让我知道可以夹带。」 「金小姐你是真才实学,哪里用得着这些。」唐蒄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地说,「我是怕你知道了这个窍门后要我帮你抄小抄,我自己的都抄不过来呢。」 金萱嘉白她一眼:「我一挥手就有无数个人冲上来抢着给我帮忙,你能看见这些东西都是我的功劳。」 第162页 「是是是,您最厉害。」唐蒄假笑着附和她的话,往宋迤那边靠了靠,问,「宋姨瞧出什么了?」 宋迤抬起头,说:「林雪梅和王小姐同组,来往交集是会比旁人多。金小姐以前见过林雪梅吗?」 「记得是记得,她不大起眼也不爱说话,周围这么多人,她不出声谁知道她?」金萱嘉稍一回想,答道,「她给小爱送过几次东西,别的我就想不起来了。」 「王小姐组里又不是她一个人,别人也有嫌疑。」唐蒄试图岔开话题,「哎,我听那些警员说高警长亲自去找那个住在湖边的疯子,两个人比了摔跤。」 宋迤怀疑地看她:「这又是什么时候听见的?」 「我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你不信?」唐蒄脾气上来,趁着金萱嘉就在对面,问,「金小姐,你昨天有没有看见崔蕴坤拿刀出来给芍雪小姐削橙子?」 金萱嘉想了想,说:「是有这么回事儿,」她用手比划了一下,「崔蕴坤那把刀就这么长,杀不了人吧?」 「有人不信我说的话,以为我扯谎诓她。」唐蒄扬眉吐气,假装伸腿故意在桌下踢宋迤一脚,「她们的分组是每学期都换吗?人员变动频繁得跟换台似的。」 「这倒是。」金萱嘉仔细看了看,说,「林雪梅跟小爱同组也是不到两年前的事,她们怎么凑到一块儿的?」 「你都不懂的事,我和宋姨怎么会懂?我是没看出什么问题来,」唐蒄把手里的档案丢开,评价道,「这本无聊,崔蕴坤是转学来的,以前在哪个学校都没记载。」 「崔蕴坤是转学?」宋迤捡过她丢下的纸页一看,说,「她在杭州有学籍,再详细的就没有了。」 「上头只写了她的籍贯,这履歷还是不够细緻。」唐蒄撺掇道,「宋姨,还是得你出马,使唤使唤侯亭照。」 听她提起侯亭照,宋迤险些没拿住手里的档案袋。侯亭照在云南有暗害唐蒄的前科,他是督军派来的,失势的金先生不愿得罪他。要是唐蒄知道想杀她的人近在眼前,说不定得吓死,宋迤日夜小心,唯恐唐蒄知晓。 躲着终究不是办法,谁也不能保证侯亭照日后是否还会对唐蒄下手。宋迤跟金先生提过这事,金先生思虑后直言让唐蒄住进家里来,这样侯亭照也会忌惮三分。 眼下还没有想出劝说唐蒄放下林雪梅搬到金先生家的说辞,宋迤按兵不动,问:「跟侯亭照有什么关系?」 金萱嘉抢答:「蒄姐觉得侯亭照蔑视她,想公报私仇。」 「什么话!我是觉得侯先生实力过人,能查出学校里那群学生查不出来的八卦。」唐蒄苍白地辩解几句,说,「依我看,这个崔蕴坤很不一般,大有克友之相。」 宋迤重复一遍:「克友之相?」 「克夫克妻,没听说过吗?」唐蒄敲着桌面连连嘆息,「就是说这个人八字太重,对身边人不利啊。」 「你想帮林雪梅洗清嫌疑也选些光彩些的办法,这不是往别人身上泼脏水吗。」宋迤几乎被她这番话说得晕过去,「若是崔蕴坤有值得怀疑的地方,必定是要查的。但你说她克友,看相的事也不归警察管哪。」 唐蒄刚起的范被她三言两语压回去,悻悻把糕点摆到她面前,赌气道:「多吃点,把你嘴塞上。」 金萱嘉乐得看戏,鼓掌道:「还是宋姨治得了你。」 「谁都治不了我,我没救了。」唐蒄随手取走桌上散掉的纸页,往椅背上一靠,大约是准备认真审查了。 屋里没安静几秒,唐蒄啧啧称奇道:「好工整啊。」 宋迤笑着往她这边看:「又发什么病了?」 「去年年初和王小姐同组的有个叫瞿含干的学生。」唐蒄勐地坐直,把纸往桌面上一拍,「瞿含干对崔蕴坤,好工整啊,堪比宋姨的萝蔔对番茄。」 金萱嘉扫了一眼,说:「是对得上,姓也有点相似。这是缘分吗?」她往后翻了翻,疑惑道,「后面没有这位瞿小姐的记录,是分到别的组,还是回家不学了?」 唐蒄装得高深莫测,感慨道:「世道动盪,家里供不起的学生多得是,倒霉的人里,我算是首当其冲。」 「好歹你还有两份工作,不至于朝不保夕。」宋迤在脑内忖度完毕,犹有回她一句的闲心,「是要叫侯亭照来,让他派人去查查崔蕴坤在杭州时的履歷。」 唐蒄听着前头精神振奋,听完整句又蔫了。顾不得桌面杂乱,她往桌上一趴,问:「直接让侯亭照去不行吗?」 看这个样子,似乎是不知道侯亭照曾对她下手的事。宋迤不介意在这个时候替她纾解心结,好声好气地问:「他给你什么委屈受了,值得你这般记恨他。」 唐蒄花了几秒钟时间思考,给了个让人难以信服的答案:「侯先生的眼睛可能有什么难言之隐,我想让他多做点工作,好跟金先生要点奖金去医院检查眼睛。」 85 ? 凝疑心 ◎宿管问话◎ 说让侯亭照细查,实际上就是叫他去见一趟高警长。警察所里事情太多,人手足够,但大多懒怠。宋迤愿意调查是约定俗成的事情,这案子牵涉太多,金小姐和王小姐皆捲入其中,于情于理她都该插手。 不用想便知道王小姐的家人向警察所暗中施压,把叶小姐和黄小姐遇害家人要求彻查的剧目重演一遍。 第163页 这事不能拖太久,出现在叶小姐家的蒙面人再没出现过,连名字都不知道,在警察所的档案里叫疑犯29。宋迤总觉得唐蒄可疑,又没法说服自己大胆怀疑唐蒄。 恰逢金芍雪在门框边露出头来,金萱嘉吩咐唐蒄去搪塞她。那年纪算个大人,放在以前都要成家立业,现今的风气说不出是进步还是后退,卷在时代的潮水里翻来覆去沖刷淘洗,昏头得找不着北,预判不出对错。 金萱嘉看出她走神,说:「以前可从没见你这样。」 「以前也从没见你这样。」四周黑压压的,连带着宋迤的表情也晦暗不明,「屋里遮得如此严实,是怕对面树上趴着与你作对的人,趁你不注意给你放冷枪?」 「外头有什么好看的,看来看去还是一样的风景,早就腻了。」金萱嘉长出一口气,仰头望着天花板说,「我还是喜欢奉天。那是我爸发迹的地方,人也都热情。」 奉天。宋迤只在那里待过很短的时间,那时的金小姐身畔前唿后拥,风光一时。等到金先生离开故土时刻待命,她身边的人就如退潮般日渐减少了。 那时宋迤最盼望金先生能在北京政府里任职。得知要来南京时也没多大牴触,她在北京待得太久,换换地方也好。一南一北隔江相对,南不好,说到南就想起南渡,是政局激盪民生多艰;江也不好,说到江则想到大江东去江河日下,自己改变不了时局,只能随波逐流。 世人活在世上,活法各不相同。宋迤的活法是控制情绪,及时收心。她像剔烛火那样隔开感伤,平淡地说:「这房间里分不出白天黑夜,怎么住得下去。」 「遮着好。遮着盖着,别人就看不见我。我不看别人,别人也不看我,这样就能相安无事。」金萱嘉显然不懂宋迤的处世之道,心里有什么就往外说什么,学不会何为避讳,「现在我是明白青青为什么执意离开家了,我快要分不清是我玷污了这房子还是这房子弄脏了我。」 宋迤颔首,说:「还是留在这里安全,等那个寄卡片的人落网,你想住到哪里金先生都会同意。」 金萱嘉冷笑一声:「谁说得准,难保以后我不会被那人杀掉。我就记得我在奉天的时候养的鸽子,刚出笼就被大哥打下来了,为着这个我就要记恨他一辈子。」 宋迤觉得好笑,指着屋里摆着的东西问:「那盏灯是谁送的,那花瓶又是谁给你的?」她想着顾及金萱嘉的面子,每回提及这里总是替金萱嘉粉饰,「上个月他回家想见你,乔太在门口喊你出来,你睡着了没听见。」 她心知那时乔太连连敲门,响彻楼上楼下,不会因为睡着就听不见。宋迤见她神色未变,不像是准备闭口不谈的态度,便试着问:「那时是怎么了?」 金萱嘉把眼珠转向她那边,话在喉头游曳好几圈才能如常出口:「芳菲被那样带走,我接受不了。我只是不跟你们作戏,关起门来还是有几个能说话的人,」她用的几近劫后余生的语气,「还要苏缃没有不认她。」 话都说出来了,便不是难以启齿的。说出来反倒轻松许多,金萱嘉反问宋迤:「你昨天为什么跟唐蒄回去?」 宋迤反应的速度略长:「找证据。」 金萱嘉强迫自己从刚才的话题里抽身,以便思考眼下的问题:「她家里的证据……你是说林雪梅?」 宋迤肯定道:「林雪梅与案子有关。」 「可你说她和崔蕴坤没有说谎。」金萱嘉的目光落在桌面摊开的档案上,「林雪梅在学校里朋友不多,她跟崔蕴坤话都没说过几句,为什么会选择替她遮掩?」 宋迤猜度着说:「要么是她们早在入学前就认识,要么就是在学校里装作陌路人,只在私下来往。」 「我们又没证据证明她们确有私交。」金萱嘉抛出个现实的问题,「蒄姐知道了会怎样?她天天跟林雪梅同吃同住,还是一个村里出来的,关系比谁都好。」 「我没说是林雪梅杀的人。」宋迤合上手里薄册,说,「我现今只知她们串供,不能断定谁是兇手。」 金萱嘉对这不太上心,翻着纸页说:「那就还能转寰,总不能眼睁睁让我难过完蒄姐再难过。」 宋迤应和称是,她没心思再理会这些看了就眼睛疼的抄录。上次的事发生后,金萱嘉几乎不想跟任何人再有牵扯,可任凭她再怎么想给自己独处的空间,外界的声音还是会从门缝下窗棂间跟风一起飘进来。 她贴在门边,发现外界即使没有自己也照常运转,客厅里依旧谈笑风生,饭桌上依旧家长里短,说笑声、吵闹声、私语声,与往日里听见的没有分毫不同。 父亲没有她也还是能被别人逗笑,妹妹没有她也还是能捉弄别人,金峮熙的叫骂一如既往。她是这个家里随时都能捨弃的部分,她想起在奉天,堆在檐下的干柴久了不用就会染上潮气,到那时就落了下等。 下楼吃饭那天,讶于桌边仍有她的位置。这不足以让金萱嘉放心,一个座椅随时都能添上,也随时能撤下。她还记得那天被拖出去的杜横江,决不能变成那样。 坐下后接下宁鸳的问好,仿若大病初癒。幸而回头不晚,一切还能恢復原样。唯一不肯妥协的就是遮着窗外的窗帘,她不想再望见窗外的任何风景。金萱嘉仿佛要把桌面看出一个洞来,关门声乍响,是唐蒄回来。 第164页 金萱嘉立即开嗓,问:「她叫你什么事儿啊?」 「能有什么事,没事找事。还是怀念——」唐蒄本想说怀念单纯的金芳菲,在宋迤提醒的目光里剎住话,精心选出个不让人难堪的理由,「怀念以前我没给她当老师的时候。就教她半年时间,我都觉得我老了很多。」 宋迤失笑道:「没看出来。」她顿了顿,视线犹如打探,「如今不止是芍雪小姐要你教,还有那位刘家的刘小姐想必也会让你烦心,你以后的日子有得熬。」 唐蒄举重若轻地挥挥手,随意地说:「那孩子从不给我惹事,难怪说是什么家出什么样的人,你和芍雪小姐都是会找麻烦的,人家就省心得很。」 「他们家有我们家好?」金萱嘉的胜负心依旧在,看那些档案也是了无生趣,她马上引起话题,「蒄姐,如果有一天我和林雪梅掉进水里了,你会救谁?」 宋迤正要说话,唐蒄就果断答道:「一个都不救。」 金萱嘉以为是筹码不够,又把宋迤搬出来:「那宋姨呢?宋姨和我掉水里了你救谁?」 宋迤说:「上次她掉水里就是我救的。」 有宋迤为她作证,唐蒄毫无压力地给出答案:「我就在岸边看着,等宋姨把金小姐救上来。」 金萱嘉似是不满,将桌上东西一翻,说:「哼,要是小爱跟你掉水里了我就救小爱。」 宋迤闻言怔了怔,不料被唐蒄伸手揽住,唐蒄热切道:「谁稀罕你救,到时候宋姨千万要搭救我呀。」 再说下去指不定话题又要往哪个方向走,宋迤出面喊停:「我看你们是无聊透了,说起这样的话来。」 唐蒄十分贊同,提议道:「呆在这里坐着没意思,侯先生那边的消息也不是一下午就能打探到的。金小姐房里太黑,不如我们出去走走,就当晒晒太阳。」 「不错。这么长时间不走动,伸个手都听得见关节转不过来的声音。」金萱嘉正愁无事可做,撑着桌子站起来定下计划,「等我换身衣服,你们不许先跑。」 唐蒄推着宋迤往外走,转头说:「在这么黑的屋子里,小心骨质疏松哦。」 她飞快带上门,挡掉金萱嘉丢过来的一句「赶紧走」。屋外楼梯栏杆如同丛林里的野草,从遮盖后走出的人像是隐匿其中的走兽。 宋迤像是想起了什么,说:「跟我过来一下。」 唐蒄知道宋迤不会害她,跟着她走过拐角便发觉这有点像回宋迤房间的路,遂跑到宋迤前头问:「怎么,你也要回房间换衣服?」 「我换衣服叫你干什么,」宋迤故意放慢脚步,「我有东西给你,你不是催得很紧吗?」 唐蒄没问是什么,不说才更期待。宋迤昨天下午出门,直到前不久才回来。风把她身上的香气吹散,昨天跟唐蒄睡在一起,混着唐蒄千挑万选出来的香水味。 还真是不同的味道,高下立见了。唐蒄懊恼没能一次就买到最相似的,跟宋迤进了房间,宋迤目标明确,从书架里精确地找出要给唐蒄的东西:「你要的书。」 「怎么是这个?」唐蒄的表情像措手不及,宋迤给的书是她说要借的词谱,唐蒄道,「这书什么时候都能给我吧,非得现在叫我过来。还以为是什么好东西呢。」 宋迤能屈能伸,说:「你要是反悔就还给我。」 「借都借了,哪有现在就还的?就算我没时间学,也能放在枕头下垫一垫。」唐蒄将书抱在怀里,说,「还说给我三天时间反悔,我看是你等不及要指教我了。」 她收下东西游目四顾,似乎还想从宋迤房里选出下次想借的东西。宋迤给完东西便道:「走吧,别叫金小姐等。」 唐蒄还没看够,落后她几步说:「叫她等等我们又怎样,又不会少块肉。」 宋迤走在前面,好像真的不等她。唐蒄没抱紧手里的书,书页间落下一片裁得大小适宜的纸片,唐蒄捡起来,那纸上抄着几句词,题目只有两字:海棠。 仿佛是上回她说过的,今年只写了一首,写的是清明节那天和唐蒄在公墓附近看见的海棠花。唐蒄往下看去,正是宋迤的笔迹:「舞榭歌台劝金觞,辞殿暗寻芳。薄云乍破,嫣然吐艷,娇韵偷藏。」 那天天气阴沉沉的,没有乍破的薄云。唐蒄心里奇怪,继续看下去:「宁知苏子堂前蜡,早照彻红妆。胭脂拭遍,春光占尽,弄影撷香。」 不太明白,那花有这么好看吗?唐蒄嘀咕几句,将那张纸夹到书页中,跟上宋迤的背影。 【??作者有话说】 词牌是《眼儿媚》。天杀的宋迤和柳别霄,你们再写那几句歪诗试试呢?快听三娘老师的别写了。 把花当成美人来写是惯用的写法,感觉有点那什么之友……不过这里宋姨写的不止是花。 86 ? 栖枭鸟 ◎朋友杀了朋友◎ 城里有无数地方可去,金萱嘉兴味最足,奉天一砖一石看遍,不如异地新鲜。逛着逛着唐蒄开始出馊主意,声称要跟踪林雪梅,看她有没有跟崔蕴坤暗通款曲。 从校内跟到校外,最后以唐蒄家作为终点。金萱嘉极力支持唐蒄的决定,她就喜欢这种做起来惊心动魄,被发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少数只能跟着多数走,宋迤拗不过这两人,只有闭嘴跟上的份。 正是放学时,三人拖拖拉拉错失偷窥林雪梅上课的机会,于是退而求其次,将车停在校门外看林雪梅从学校里走出来。看着金萱嘉拿出相机,宋迤更觉不对。 第165页 林雪梅是嫌疑人,她这几天自有警察所留意,不该偷偷跟着她。架不住金萱嘉和唐蒄非要偷看,尤其是金萱嘉,兴到浓时还徵用了司机留在车里的相机。 校门口陆陆续续走出人来,唐蒄兴奋得在时而在宋迤这边窗户看时而在金萱嘉那边窗户看,侦察兵似的号令道:「出来了出来了,金小姐快拍。」 金萱嘉靠在车门上,眼见林雪梅走进相机画面里,正要按下快门,又见崔蕴坤从后头跟上来走到她旁边。金萱嘉放下相机道:「那个姓崔的怎么和她一起出来?」 「什么!」唐蒄又越过人往窗外看,忍无可忍的宋迤把她推回去:「别晃来晃去的,没的叫人怀疑。」 唐蒄在她那里得了没脸,针对崔蕴坤的想法丝毫不减:「我们下车跟上去,我不信雪梅会和她认识。」 这倒没错,三人连忙下车混进人群里,林雪梅和崔蕴坤一前一后挨着找了个较为偏僻人少的地方说话。 不能走得太近,容易被那两人发现。三人挤在一起远远观望,金萱嘉说:「大概只是在说昨天的事,她们跟小爱一起走,再不为自己辩解就要被当成兇手了。」 「我看那个姓崔的就是兇手。」唐蒄嘟囔着,把金萱嘉挤开,「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金小姐你别讲话。」 周围人多,七嘴八舌说着自己的事,根本听不见那两人说的什么。唐蒄决定铤而走险,把阵地挪到那两人背后,即便离得近了也不一定能撞见,撞见了就找藉口说是来接林雪梅放学,两全其美。 三人鬼鬼祟祟地转了一圈,走到那两人身后,正好有道墙作为掩体。不知她们之前在说什么,走近时只听见崔蕴坤压低声音急切地说:「孟哥告诉我警局查到我了,在沙地有目击证人看见过我。」 林雪梅道:「跟我没关系,你不要再烦我了。」 她说完就要走,崔蕴坤抬手拉住她:「要是那个人把事情闹出来,对我们两个不利。」 林雪梅回头道:「崔小姐,我和你不是一派的,对你不利不是对我不利,我们哪里就一损俱损了?」 崔蕴坤张了张嘴没说话,林雪梅宽慰道:「你不用心虚,没做过的事别人查不出来。」 她还是想快点离开,说完这句就又抬脚要走,崔蕴坤像是还有话要说,锲而不捨地跟上她。唐蒄看着这两人走开,小声说:「在说案子的事,金小姐快跟上。」 宋迤抓住她手腕:「跟什么跟,现下去找高警长。」 唐蒄转过头来,茫然地问:「为什么?」 「谁会告诉崔蕴坤警察查到了哪里,从哪里翻出个看见过她的证人?」宋迤恨不得敲她的头,解释道,「林雪梅先不用管,去找高警长问问是谁走漏了风声。」 唐蒄这才搞清楚状况,三人回到车上,往警察所赶。 又见那两盏鬼眼般的灯,还好白天时不会点亮。高警长的办公室在楼上,有金萱嘉在侧,去哪里都不会被阻拦。进门时就看见他在收拾桌上的东西,听见脚步声靠近,回头道:「金小姐来了?我们这里找到些新线索。」 金萱嘉想起正事,问:「侯亭照来过吗?」 高警长说:「前阵子刚走。金小姐是来找他?」 「不是。」金萱嘉在哪里都跟回自己家似的,拉过一张椅子就坐下了,「他让你们找关于崔蕴坤的事,你们是直接派人去杭州问呢,还是把崔蕴坤抓起来拷问?」 「哪用得着费这些功夫。」高警长说,「写封文件叫上头盖个章,封好送到杭州去。那里的长官看过之后起草新文件,叫属下从档案库里把崔小姐的生平调出来。」 她跟着那样的父亲,必定耳濡目染。高警长腹诽完又说:「您要是觉得不够,就写新文件叫他们细查。」 不出意料,金萱嘉立马嗤笑道:「这才叫费工夫。我们急着要线索,你是想把时间拖到明年吧?」 从没见过闯进警察所里,又逼着警长要说法的。宋迤不讲这个话题,问:「你们所里有没有姓孟的人?」 高警长知道宋迤是给他台阶下,连忙忽略金萱嘉的问题接话道:「有是有的,宋小姐想找哪个?」 宋迤跟唐蒄交换一个眼神,说:「听崔蕴坤说,有人给她泄了消息,告诉她你们找到了看见她出现在沙地的人。只隐约听见那人姓孟,不知道全名。」 高警长愣了几秒,保证道:「金小姐若是放心,这案子就交给我们继续查下去。这回我把口风整顿严密了,组里有几个姓孟的,我都会让他暂时调到别的地方。」 金萱嘉嗯一声,挥手示意高警长即刻去办。 唐蒄翻完高警长口中的新线索,把文件交到金萱嘉手里:「有人看见她出现在沙地是好事,更叫她的供词天衣无缝。我和宋姨把她们的行动轨迹再走过一次,发现时间压缩得很紧密,去不了别的地方。」 宋迤思忖一二,问:「如果她们是用跑的呢?」 「这就更紧密了,小爱的尸体是被人拖到那个地方去的。」金萱嘉看着纸张上潦草的记录,揣摩着当天走过的路,「想从我们野餐的地方走到石桥,再拖着尸体走到发现小爱的地方,这时间可不短。」 「沿途发现许多血滴,跟着血滴走过去,初步断定案发地点在石桥附近。」唐蒄给没看过文件的宋迤讲解,说,「那边不是有个亭子吗,是不是在那里?」 第166页 宋迤摇头道:「那天我们看到石桥上有几个游客,难不成她们抵达的时候那里一个人都没有?」 「不懂,这上面写着血迹到石桥边就没了。」唐蒄说,「血迹在石桥附近,说明在那四十分钟里杀掉王小姐是可行的。但为什么要把尸体拖到那么远的地方?」 她转念一想,又推翻自己的结论:「石桥距离那棵树下有五分钟路程,拖着一具尸体往那边走多费力呀。」 「石桥那边人多,陈尸在那里很快就会被人发现。」宋迤就着她的思路细想,说,「拖过去是要费很大力气,找个草丛藏一藏才是最佳选择。」 「那这条就是变相地告诉我们崔蕴坤不可能是兇手了,那她说什么证人对她们不利?」唐蒄踱着步子在办公室里转一圈,勐然抬起头来道,「不会真的是有人路过随手把王小姐杀了吧?这我是真的接受不来。」 那表情像是什么都不知道。昨天她极力帮林雪梅辩解,如今似乎冷静下来,宋迤再次问:「林雪梅是你朋友,你最知她的为人。她和崔蕴坤当真毫无交集吗?」 「没有吧。」唐蒄也找个位置坐下,「见没见过面不好说,崔蕴坤缠着王小姐,王小姐和雪梅同组,两个人说不定会碰见。雪梅胆小,不会主动去找别人说话。」 「那要是换成崔蕴坤跟她说话?」金萱嘉把文件丢给宋迤,说,「崔蕴坤转学到我们学校,又没脸没皮地跟着小爱,她势必会对小爱身边所有人都打过招唿。」 「我不知道。」唐蒄声音渐小,「就算她们有交情又怎么样?要是雪梅帮她说谎……雪梅帮她说谎……」 她骤然拔高音量说:「要是崔蕴坤把王小姐杀了,雪梅凭什么还要帮她说谎?难道是她暗中威胁?」 「别随随便便就把崔蕴坤说成是兇手,」宋迤扼止她开到岔路上的想法,说,「这是很简单的事,不是崔替林作假证就是林替崔作假证,还需要讨论吗?」 唐蒄没反对,又说:「可她们为什么要帮对方作假证?为了钱,为了感情,为了共同利益?我们甚至连她们两个的作案动机都没搞明白,就急着考虑这些。」 「行了,你们别这么激动。」金萱嘉想得思维打结,她心力交瘁,直接将心里的想法说出来,「其实我觉得很有可能是我们不认识的人杀了小爱。她在学校里成绩好、平易近人,知道她是什么人的都不会下手杀她。」 「王小姐是金小姐的朋友,」唐蒄的声音听起来像飘在空中,她先看一眼宋迤,再将目光降到坐着的金萱嘉身上,「只希望杀了金小姐朋友的人不是我朋友。」 这话像是把宋迤点醒,林雪梅是兇手对唐蒄来说不止是和兇手久住在一起的惊吓,更是对金萱嘉的歉疚。 唐蒄说完这句后三人都默然不语,最后在僵住的气氛里步出办公室。坐到车上,宋迤对金萱嘉说:「转告金先生,我今晚还要留在唐蒄家里。」 金萱嘉听她说过理由,于是最吃惊的人是唐蒄:「为什么?」 那一刻金萱嘉是想阻止她的,可就算宋迤不查,高警长也会查。宋迤看向唐蒄,只当是迈出金先生想将唐蒄请进家里的第一步:「林雪梅是嫌疑人,你与她理当避嫌,减少接触。如果你不愿意,可以住到金小姐家里。」 宋迤做好了唐蒄为林雪梅的事跟她生气的准备,但唐蒄没有恼怒,而是衡量起两边的重量来。她总觉得金萱嘉家里看起来花团锦簇,但暗在暗处的刀子一点不比那些金银少,两相对比还不如自己破旧简陋的家。 她立即有种把宋迤从那油锅里捞出来的念头,如果可以还想把金萱嘉也一併带出来。可金萱嘉会离开那里吗?就以自己为例,再不喜欢家中的作风也还是要与之粘连,犹如脱不开的枷项。 不管了,现在就只管宋迤的事。唐蒄答道:「我还是想在自己家里住,我家没有人那样看我。」 金萱嘉愕然道:「侯亭照看你一眼你就恨成这样?」 「是啊。」唐蒄面不改色,又转头对宋迤说,「你是想监督我没有把今天的事情跟雪梅说,是吧?」 宋迤点头。唐蒄顺着她的视线一起看向金萱嘉,说:「那就麻烦金小姐帮宋姨传话。」 87 ? 暗缠络 ◎你现在也在外边留宿吗◎ 车开到夫子庙停下,金小姐家的车,纵使目的地随时更改,最后都只会开回金小姐家去。唐蒄说要继续逛,宋迤知道这是不想她见林雪梅。于是继续逛。饭店、洋行、裁缝铺、百货商场,甚至揣着宋迤借她的书进书店。 那本词谱看着就是旧书,老闆还以为她们是来买书的。唐蒄拖延时间也不是闲逛,拉着宋迤走东扪西的时候还兼顾买菜,无意间全了宋迤昨天的心愿。 宋迤幼时不能出门,长大后亦然。她知道自己在金先生家里要活成一尊佛像,神仙是脚不沾地不食烟火的。 商贩把皱巴巴的票子递到唐蒄手里,唐蒄拎起装满的袋子说:「咱们回去,叫雪梅给我们做饭吃。」 进门时没看见林雪梅,只见客厅里有个装满拧得半干的衣服的脸盆。唐蒄司空见惯,为宋迤讲解道:「肯定是去楼顶挂衣服了,住这个楼层晾衣服很方便。」 果然没隔多久林雪梅就抱着空盆子回来,她见到宋迤跟唐蒄在房里坐着,将剩下的衣服倒到手里的空盆中,笑着问:「宋小姐今天也要住在我们家吗?」 第167页 宋迤向她点头示意:「叨扰了。」 林雪梅端起盆子道:「以前学校里的同学也会来我们家住,宋小姐不嫌弃以后也可以一直住在这里。」 唐蒄似是被她这句话提醒,对宋迤说:「是,不能让你白住。等会儿你去把垃圾倒了。」她说着,追到门边对上楼梯的林雪梅喊道,「我买了菜,你记得煮饭。」 林雪梅没回答,但这么近的距离铁定是听见了的。唐蒄心安理得坐回宋迤旁边,宋迤说:「看样子家务都是你朋友做,在家里你也算是成功当上皇帝了。」 「我不乐意当皇帝,那么多皇帝都没好下场。」唐蒄合掌祈愿,「我想变成一只浑身长毛的黑色毛毛虫,让人看了就不想碰,不管是皇帝的御座下还是穷人家的灶台前,想爬到哪就爬到哪,别人还不敢轻易打我。」 「好伟大的梦想,我都要敬佩你了。」宋迤抓住她的手腕,将她合在一起的两手扯开了,「这两天在警察所里有那么多机会去瞧一眼你二叔,你为什么不去看?」 唐蒄被她抓着,只揶揄道:「到了我家,就要说我家的事?」宋迤没表示,唐蒄抽出手,低头望着窗外爬进来的一片阳光说,「要是命中能再见就不怕见不着。」 宋迤问:「要我帮你跟金先生说两句吗?」 「不用。」唐蒄说到这里方展露笑意,说,「我看你在金先生家地位也不怎么样,不敢麻烦你。你使唤得动侯亭照,但对金先生金小姐都得毕恭毕敬的。」 宋迤嘆一声,道:「说这个有什么用呢。」 唐蒄转过来面对宋迤,愤然说:「那个侯亭照凭什么那样看我?金先生不管他,他就要无法无天起来了。」 「这话有点像芍雪小姐爱说的。」宋迤歪头看着她,揶揄道,「你是跟她混久了,也沾了她的气性。」 「我跟你说正经的,侯亭照不正常。」唐蒄说到这个便有无限不满可以抒发,「他近来总是有意无意地瞟我,别打量我看不出来。他以前不是这样,是从……」 她停顿略久,最后还是说出来:「是从我们从云南回来开始的。」她望向宋迤,「你有没有看他不顺眼?」 「他多几个心眼是常事,不处处留神怎么在金先生面前当差?」这时似乎可以说搬家的事,宋迤抓紧机会,说,「我觉得他没变化,和以前一样。他近来眼睛总贴你身上,应当是你不像我一样常住在金先生家里。」 唐蒄好奇地说:「这话我就听不明白了。」 「因着你不常住在金先生家里,他才要对你多存戒心,怕你意图不轨。」宋迤有理有据地说,「你在金先生家长住,他知晓你是什么样的人,就不会对你怀疑。」 唐蒄挪开几寸,抠着手说:「我不想住金先生家。那个金小姐的二哥,我不太喜欢他。」 宋迤说:「他经常在外边留宿,不常回来的。」 唐蒄道:「那也不行。金先生家好多人,我不喜欢。」 她这般不愿意,大概是顾忌着林雪梅。宋迤往她那边靠过去,说:「我是跟你好好谈。还记不记得在文珠庙里要杀你的人?你独自住在这里,要是又遇见那种人怎么办?你朋友保护不了你,你还会无端连累到她。」 唐蒄手上动作停下来,似是有所动摇。宋迤又说:「住进金先生家就可以避免。金小姐收到那张古怪的卡片却安稳无事,正是因为她这段时间极少出门。」 唐蒄定定地看着她,隔了一会儿说:「你骗我。」宋迤心里一惊,以为她是发现了什么,她却说,「住进金先生家里没那么多好处,我知道。这两年才跟他们家搭上关系多久,就遇到那么多危险的事,我才不干。」 宋迤说:「只怕这样的事以后会更多,你住进来有金先生震慑着旁人,能帮你挡去很多这样的事。」 唐蒄摇头,恳切道:「不行,我不能不管雪梅。」 门外忽然传来一声轻笑,犹如开幕前的锣鼓,把林雪梅从墙后引出来亮相。唐蒄立即问:「笑什么?」 林雪梅手里的盆子轻了,空出手来掩嘴:「没想到你会这样说。以你的性子,既有高枝,怎么不快飞上去?」 唐蒄哼一声:「我不是那种人。」 「你也不是这种人。」林雪梅走进屋来,目光在宋迤身上掠过,「再煮个汤就能开饭,你们别傻坐着了。」 唐蒄不理她,转头对宋迤说:「搬家的事我——」 宋迤伸出食指要点她,唐蒄转过头来正好点到鼻尖,唐蒄就像被按到开关般暂停行动了。宋迤还没想好要说什么,觉得唐蒄这样挺有趣,就继续按着不动。 唐蒄没躲,只是用眼睛瞪她。楼下走上来一个人,说:「有人打电话,说找跟唐蒄住一起的叫宋迤的人。」 这楼里有好些住户没装上电话,金先生说要给唐蒄家弄一台,被唐蒄用不准备装为理由拒绝了。她知道家里有电话就是随时被使唤,对宋迤说:「找你呢。」 宋迤收回按着她的手指,问:「去哪里听电话?我怕我找不着路。」 唐蒄知道这是不想单独留她和林雪梅待在一起,站起来说:「我带你去。」 宋迤笑着应了,两个人结伴往楼下走。电话在一楼公用的房间里,那里偶尔停单车,经常放商贩闲置的挑担,有个老太婆守在那里看门,防止有小偷顺手牵羊。 第168页 宋迤站在门口突兀地多出来的桌前拿起听筒。唐蒄倚在柜檯边,老太太从柜檯后伸出头问:「那是谁啊?」 唐蒄简单地回答:「一个朋友。」 老太婆拈着花白的头髮:「学校里的同学?」 「不是,外边的朋友。」唐蒄说完,像是报復她问自己问题一样把问题丢回去,「谁打电话给她?」 「是个女的,就问我是谁,叫宋迤来。」老太婆用朽木不可雕的语气说,「听着是个不好相处的,很兇悍。」 说不好相处的,唐蒄心里当即便料到是谁。那老太婆还有话说,牵着唐蒄的袖子道:「昨天下午你家里人来找你,没承想你和雪梅都不在。你爹让我给你带句话,代他去监狱里多看看你二叔,别让他一个人太心寒。」 宋迤那边讲完电话,见她站在柜檯边不动就走过来。唐蒄敷衍一声正要走,老太婆又说:「你二婶子这几天在家里闹呢,说你二叔再不出来就要和他离婚了。你娘叫你能求金先生就求,叫他快点把你二叔放出来。」 宋迤走到唐蒄身边,估摸着也听见了。唐蒄将袖子扯出来,问:「这都是他们跟你说的?」 「是呀。」老太婆笑时看得见嘴里缺掉的门牙,说,「诶,你还有个二叔,怎么从没听你说起过?」 唐蒄轻巧地说:「二叔而已,不是什么大人物。」 老太婆连连点头,赞嘆道:「真是大人物就不用你讲了,看那天有车停在楼下接你,不用讲都晓得。」 唐蒄拉着宋迤走。又是爬楼梯,宋迤不觉得繁琐劳累,在戏文里这叫楼台高锁,待月西厢,不费苦功夫便摸不着如花美眷。唐蒄在前头说:「金小姐找你?」 宋迤没看见她的表情,问:「你怎么知道是她?」 「那老太太嘴巴最多了。」唐蒄含笑抱怨,「她找你干什么?是说案子的事还是金先生不许你在我家住?」 「金先生管不了那么多。」宋迤侧身越过她走到前面,先她一步上了楼梯,「他恨不得我跟你多相处。」 轮到唐蒄问:「为什么?」 宋迤不回答,任唐蒄追上她拉扯她,什么都不说。回到家里林雪梅已经把菜摆到客厅里的茶几上,家里没有饭桌,都是这样应付。林雪梅问:「是有什么急事?」 「几句家常罢了。」宋迤躲开追上来抓她的唐蒄,故意说,「刚摸过电话机,我先去洗手。」 她进厨房,唐蒄也飞速跟进去。她把手浸在宋迤用剩的那盆飘着菜叶子的水里,说:「你别不理我呀。」 宋迤走出厨房门,对客厅里的林雪梅说:「唐蒄疯了,追着我问。」到了茶几便抬起筷子指唐蒄,「这世上有许多事是不能问为什么的,知不知道?」 唐蒄噼手夺过她的筷子:「瞎指什么呢,没礼貌。」 她没有要还的意思,宋迤伸手去抢,林雪梅代为道歉:「你别怪她,她小时候天天被唐嬢嬢管教。」 唐蒄嗤之以鼻,继续跟宋迤打闹:「呿,管我那么多有什么用?也不见她去指点别人家孩子。」 宋迤趁机嘲讽她:「不都是各人管各家吗?你母亲是你母亲,不是旁人的母亲,管别人做什么?」 唐蒄把筷子拍到桌上,说:「她把我教得礼礼貌貌,洗好脸梳好头,出门就被人用泥巴砸了,礼貌顶什么用?不如我上去跟那群人拼命,打赢还能听句求饶。」 宋迤拿回筷子,说:「你这又是什么道理?」 林雪梅无灾无难先行吃饭,插嘴笑道:「她不喜欢被管。嬢嬢教她做人的道理,她一概不听,天天挨骂。」 唐蒄沖林雪梅龇牙咧嘴,端起饭碗道:「别揭我短,当心我今晚往米缸里放水,泡烂你的米。」 「那我就不能坐视不管,」宋迤看向唐蒄,意有所指地说,「我可全都听见了,你是有动机的。」 88 ? 闻先机 ◎你朋友有问题◎ 「我刚才碰见你新小妈了。」 「啊?」支着脸颊发怔的金萱嘉回过神,把唐蒄带进来的糖糕捏起来作势要往她脸上砸,「说什么呢你?」 唐蒄举手要挡:「没骗你,真的看见你小妈了。」 金萱嘉没好气地说:「我爸新娶,我怎么不知道?」 唐蒄嗑着陶瓷碟里的腰果,因手里隐隐约约的药味蹙眉。今天她又陪宋迤回来復命,她紧跟宋迤,不给自己一丝给林雪梅通风报信的机会,也不给宋迤留话柄。 每次进金先生家都因为过高的穹顶晕眩,随处可见的古董物件能叫人看花了眼睛。屏后、帘外、柜边,朦胧可见窈窕人影,认不出是哪个女佣或是哪位太太。 书房厚重的木门一关,不知里头要说些什么。宋迤让她回房去,唐蒄却执意守在门前,她总在此时隐隐不安。唐蒄最不想见侯亭照,幸好今天他不在。 乌木栏杆后越出几朵绢花,一年四季都开得娇艷。花因花期而美,美在不可多得,不为赏花人的青眼而开。这样的假花是最没情致的。唐蒄靠墙发着呆,恍惚中听见有人叫她,循声看过去,是个面生的女人躲在墙后。 她招招手,像是叫唐蒄过去。跟金小姐混了这么久,这屋子里的人也该都认识唐蒄了。唐蒄走过去,那人便捧出一盘冒热气的糖糕,殷切道:「蒄老师,给你。」 伸过来的手锁着个玉镯子,白生生的,像从没见过光。唐蒄愣愣地接过糖糕,问:「给我的?」 第169页 那人肩上斜挎着梅色披肩,姿容萧散,从手臂上挂着的锦袋里抓出一把腰果放在糖糕边:「今天没有音乐课,你是来找萱嘉小姐的?带过去和她一起吃吧。」 她始终没跟唐蒄对视,总是看着别处。不知为什么,唐蒄莫名跟这人亲近:「你是哪位?我好像没见过你。」 那人没回答她的问题,说:「不容多聊了,我还有事要办。」她移步走出不远,又回头对唐蒄叮嘱道,「天气渐渐冷起来了,蒄老师和金小姐记得多添衣裳。」 唐蒄捧着装糖糕和腰果的碟子愣在原地,看着那人的背影像被风吹走的纸片似的飘远,绕着走上楼梯。等她追到楼梯口时,已经找不到那人的身影了。 抱着一碟东西守在书房门口实在奇怪,唐蒄便照那人说的把糖糕带给金萱嘉共享。金萱嘉听唐蒄说完这番奇遇,摇头道:「什么小妈,我看你是大白天见鬼。」 「胡说,如果那个人是鬼,那这盘东西算什么?鬼的东西是能拿到人间的吗?」唐蒄托腮回想,描述道,「我看她年纪不及金先生,但也不会差二十岁。」 「你说得太笼统,这个年纪的人我们家多了去了。」金萱嘉嘲笑道,「还不如说你见鬼了,她看你等宋姨等得悽惨,想施法把你骗到她那里去。」 宋迤正好抱着一沓东西进门:「骗到哪里去?」 金萱嘉反应飞快:「呵,你怎么每次来都带着资料?蒄姐遇到女鬼,请她吃糖糕,还关怀她多加衣服。」 「你也吃了女鬼的东西,我要是倒霉你也得遭殃。」唐蒄懒得理她,对宋迤道,「你手上那是什么?」 「崔蕴坤的资料。」宋迤将那堆抄了三分的档案搁到桌上,专门递一本给唐蒄,「侯亭照还是有点用处的,你别明里暗里跟他过不去,小心他跟你发火。」 唐蒄接下东西,没有吭声。金萱嘉大为振奋,道:「来得好。昨儿你们走之后,我又跟学校里的朋友通了几个电话,把那什么瞿含干的事儿也一併弄懂了。」 唐蒄搭她的腔:「是吗,你不早说。」 「我说了,那时是宋姨听的电话。」金萱嘉收了得意姿态,转向宋迤说,「你没告诉她呀?」 「一点小事,反正今天来你也会告诉她的。」宋迤毫不心虚地翻过这一页,说,「崔蕴坤前年改过名字,现在随她奶奶姓。她原本姓瞿,和这个瞿含干是姐妹。」 「这位瞿小姐曾经和小爱有些摩擦,现在已经退学回家了。」金萱嘉接着讲出自己打听到的消息,「崔蕴坤改名字转学来找小爱,指不定是憋着什么坏。」 一无所知的唐蒄问:「王小姐和她有什么摩擦?」 「不记得了,那个瞿含干是在我们面前找过她几次,小爱不喜欢说她,我凭什么管?」金萱嘉说着,把矛头对准唐蒄,「你以前跟小爱她们玩,怎么不知道这人?」 「我应该知道吗?」唐蒄想不出线索急得抓耳挠腮,她在记忆里找出几个疑似的影子,「常有人来找她,说实验计划之类的事。我可能见过几次,没放在心上。」 宋迤望着案卷思考,还能分神向唐蒄求解:「你还在学校的时候王小姐待你怎么样?」 「一般。出手最大方的是黄小姐,待人亲和的是叶小姐。王小姐嘛,说句不好听的,她事情可多了。」唐蒄小心地看一眼金萱嘉的脸色,说,「有时她会叫我帮她写作业,写完了给我报酬。就几毛钱的事,她能拖很久。」 金萱嘉耸肩道:「你不帮她写不就得了?她家又不缺这几毛钱,怎么会贪了你的钱不给?」 「我总要顾及别人的眼色,万一她背后跟黄小姐叶小姐说我坏话怎么办?」唐蒄用看傻子的眼神看她,「几毛钱她是不在乎,贪到便宜是个人都会沾沾自喜的。」 宋迤附和道:「是,分毫不花就能叫别人帮自己的忙,就算是打水缝衣裳都能从中觉出几分愉悦来。」 金萱嘉听着这两人一唱一和,猜测道:「难道是小爱经常叫瞿含干帮她写作业,瞿含干受不了跑回家了?」 「金小姐,你别怪我讲话难听。」唐蒄说,「瞿含干脑子被门挤了才为这种小事退学,书可不是谁都能读的,每个小学都有几个听墙根学写字的,你就从没听过?」 金萱嘉理直气壮地摇头。唐蒄又说:「雪梅上学的钱是问家里亲戚接的,以后还要还回去。我上学的钱是靠好心人接济,一天到晚收破烂捡菸头凑出来的,要是家里有人生病,为了省钱治病,保不齐就停学不念了。」 「这么惨?」金萱嘉半信半疑,唐蒄往椅背上一靠表示爱信不信,她犹疑道,「既然读书这么重要,那瞿含干肯定是遇到了很大的问题,学校里能有多大的事?」 唐蒄说:「我记得王小姐很喜欢找人陪她冒险,以前她故意叫人去摸病菌,金小姐不是也知道吗?」 「是啊,我和黄语也说过她,把事情闹得那么大。」提到这件事金萱嘉立即警觉起来,追着要看宋迤手上的资料,「这个瞿含干回家后有没有得病?」 宋迤答道:「没有,认识崔蕴坤的人说,她姐姐从学校回家之后很快就找了份工作,重新开始生活了。」 金萱嘉在自己的文件里找到那行,嘀咕道:「这不挺好的,崔蕴坤还来找小爱干什么呢?」 「不会是崔蕴坤以为她姐姐在学校里受欺负了,想来找王小姐报仇吧?」唐蒄像发现什么惊天秘密似的高声说,「狗腿子只有我这样为了钱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人才能当,她会心甘情愿给别人提包送东西吗?」 第170页 「还有一样更重要的信息,」宋迤将藏在自己手中档案后的文件袋亮牌般搁到桌上,说,「高警长在王小姐家里找过一通,威胁信是没找到,但是找到了这个。」 金萱嘉还呆着,唐蒄动手先翻:「写好的实验报告。王小姐就是干这个的,家里放着以前写过的实验报告很正常,值得你这么严肃对待吗?」 宋迤看向金萱嘉说:「这些实验报告不是她的字迹,有好几个人的实验成果掺杂其中,这东西和毕业有关,做得好能扬名立万,做不好就只能籍籍无名了。」 金萱嘉问:「这里面有瞿含干的报告吗?」 「没有。」宋迤答得顺畅,「目前来看恨她的不止是被她抢夺成果的学生,你兢兢业业学习钻研,却比不过一个踩着别人上位的人,应该也会心生不满。」 唐蒄听出这话里有几分怀疑林雪梅的意思,马上跳出来为林雪梅正名:「我觉得雪梅不会嫉妒她。」 「瞿含干离校的理由不能断定,是否与王小姐有关要问过崔蕴坤才知道。她和林雪梅的口供有很大问题,」宋迤庆幸自己进门前酝酿许多遍,才能面不改色地质问唐蒄,「如果你朋友真的杀了人,你要怎么办?」 金萱嘉和她一齐望向唐蒄,唐蒄说:「你怎么知道她和雪梅的口供有问题,我们按她们的路线走过,沙地里埋着雪梅折的树叶,还有人看见崔蕴坤出现在那里。」 金萱嘉说:「树叶是我和芍雪找到的,就在沙地里。」 「但那个人没说有没有看见林雪梅。」宋迤合上手里的档案夹,像是势要戳破眼前的窗户纸,「或许你朋友根本没有去过那个地方,是崔蕴坤在帮她说谎。」 唐蒄没被她吓住,为林雪梅辩解道:「那天是崔蕴坤和她第一次见面,还是我临时叫她出去的。她们两个怎么会串通?她们两个都有嫌疑,不该只怀疑雪梅。」 「是,我会再问崔蕴坤。」宋迤知道这时应该铁面无私,她在桌子底下握住唐蒄的手,「但是如果到那时我们发现林雪梅确是真兇,你会不会难过?」 唐蒄如同置身雾中,能看清的只有宋迤的眼睛。宋迤还是用的给金萱嘉解释的说辞,详细道:「她们可以私下联繫,你又不像这几天我跟着你一样跟着林雪梅。你朋友有问题,她没去过沙地,是崔蕴坤替她作伪证。」 「那个目击证人不可能一直待在那里,否则崔蕴坤不可能直到内应联繫她才知道。」唐蒄试图反驳,「那个时候可能雪梅走得远了些,或者证人没看清楚。」 宋迤说:「倘或你朋友从没有去过沙地——」 唐蒄暗中挣开她的手,问:「你有证据吗?」 宋迤收回手,镇定地回答:「我有证据。」 唐蒄飞快地扫一眼宋迤和金萱嘉,像吐出一口浊气般说:「那你就去抓她吧,」她揪着衣服下摆的手陡然松开,如释重负地露出个勉强的笑,「如果雪梅真的杀了人,那你就叫高警长去抓她。这种事情我分得清楚,错了就要受罚,我不会记恨你们的。」 89 ? 作星散 ◎你们两个嘴真硬◎ 短短三天内到湖边三回,只有世上最闲的人才会做这种事了。唐蒄从路边扯来一根野草,拿在手里无意识地绕着,像是全然没有被宋迤的话影响。 湖边仍有游人,可惜她们此行不是观光。金萱嘉一路跟在宋迤身后,就差拿着放大镜看宋迤拨弄过的草叶:「你到底在找什么?还说这里有关键性证据。」 宋迤答道:「我在找草地上的血迹。」 「蒄姐!」金萱嘉扬声把拿东西跟在后头的唐蒄喊过来,问,「高警长给的东西呢?」唐蒄把照片拿出来,金萱嘉说,「宋姨说要找血迹,咱们就照着这个找。」 唐蒄在地上指几处:「那里,那里,那里。」 金萱嘉看过去,果然有几滴褐色的血点子落在草叶间。她拍唐蒄几下,笑着夸赞道:「你眼神真尖。」 唐蒄沖她笑笑。金萱嘉担心她和宋迤闹僵,见她安安静静的,就只好去招唿宋迤回话。 宋迤看了两眼,说:「我要的不是这种滴溅形血迹。高警长给我们的照片里是草地上的血滴,我们一路顺着找过去,终点应该就是发现王小姐尸体的那棵树。」 金萱嘉半懂不懂,说:「是这样,怎么了?」 宋迤将王小爱的尸体照片拿在手里,但没有给金萱嘉看:「高警长给我的报告说王小姐尸身上有被拖拽的痕迹,因为她背上血肉模煳,衣物与伤口粘连,血迹从石桥连绵淋漓到我们发现尸体的那棵树下。」 唐蒄凑过去觑一眼,说:「尸体背后挫成这样,是被拖拽过没错。拖过去地上的血痕是一长条,或者一块一块断断续续。这些血滴难道是从兇器上滴下来的?」 没想到她还会参与讨论,宋迤道:「唐蒄说得对。」 金萱嘉低头说:「旁边没见着有长条的血迹,再往前就是那棵树下面了,你们敢去我可不敢去。」 唐蒄搡宋迤几下,说:「走吧。」 先前说了那样的话,还以为她会很生气。宋迤罕见地有种愧疚的感觉,如今唐蒄举动如常甚至比平时更靠谱,不由得让人怀疑她在背地里酝酿着什么。 但宋迤很快把注意力转回到查找证据上。地上依旧散布着星星点点的血迹,在草叶掩映间影藏着几道如唐蒄所说的块状形血痕。唐蒄和宋迤对视一眼。 第171页 金萱嘉的朋友与唐蒄的朋友,一边是金萱嘉一边是唐蒄,宋迤不想偏向谁。如果最后查出真兇是林雪梅,她也不会看在唐蒄的面子上假装什么都没发现。 金萱嘉势必不会想看王小爱停在警察所里的尸体,于是只有唐蒄和宋迤进了停尸房。在那里守卫的是个戴眼镜的警员,看着年纪不大。唐蒄悄悄观察周围,往常就是这样的人和宋迤在这种地方一起工作。 尸体被人拖拽过,证据大概就藏在拖动人体时常触碰的手腕、腋下和脚踝。宋迤看完尸检报告,唐蒄正在近距离观察尸体,没有注意这边。她低声对守在这里的警员道:「没在这三个地方找到异样吗?」 警员摇头。宋迤又问:「王小姐的衣服在哪里?」 那人遥指无菌柜,宋迤把衣服翻出来装进证物袋里,吩咐道:「你现在拿这几件衣服去化验,快去。」 结果出来以后,就叫人去楼上通知高警长,让他把林雪梅和崔蕴坤都招到警察所去。有点像《大侦探萝蔔》里主角在结局前召集所有与案件相关的人聚首,抽丝剥茧半遮半掩地将真相从层层沙土里挖出来。 想到这里,坐在长椅上的唐蒄也没发现自己脸上挂着一丝微笑。但在与她坐在一起的宋迤和金萱嘉眼中,唐蒄脸上辨不清来由的笑容便多了几分诡异的意味。 林雪梅被当成最大嫌疑人,错一步就要落得跟她二叔一样的下场,她怎么笑得出来?这想法在宋迤心中愈演愈烈,她想起唐蒄给出的承诺——不记恨你们。 她说得信誓旦旦,但谁也不能保证她说到做到,宋迤想,谁也不能逼迫她说到做到。 世事不会偏私,灾难降临时往往一视同仁。宋迤打量林雪梅和崔蕴坤的眼光也一视同仁,审讯室里的灯不管白天黑夜都开着,在宋迤对面的崔蕴坤和林雪梅眼里,眼前要问她们话的宋迤代表的就是牢狱之灾了。 金萱嘉抱着手坐在旁边,唐蒄置身事外地看着。崔蕴坤眼睛往唐蒄那边瞟,被宋迤遽然响起的声音拉回去:「崔小姐,能请你重新做个自我介绍吗?」 林雪梅照旧缄口不言。崔蕴坤还算镇静,环视审讯室里众人一圈,说:「我知道瞒不过你们。我接近王小姐是另有目的没错,可这不能证明我杀了人哪。」 「知道瞒不过,就应该一开始就不做。」宋迤说,「你说你和死者在石桥分别,继而与林雪梅同行。那天是你们第一次见面,你们为什么会为对方作伪证?」 金萱嘉问:「你怎么确信她们是第一次见面?」 「是否有过交集对这两人来说无伤大雅,憎恨同一个人就能让她们在最短的时间里结成同盟。」宋迤看向崔蕴坤,说,「这就叫与子同仇,与子偕行。」 「你都说出来了,还问我们做什么?」崔蕴坤说得毫不畏惧,「与王小姐同组的同学替她做过许多分外之事,与她的学业牵扯上关系的人都会恨她的。」 「林雪梅,」宋迤冷不丁道,「你有什么话说?」 「我不喜欢跟王小姐在一起,可我没有杀她。」林雪梅终于抬起头来,答得也算冷静合理,「组里的人对她有怨气不过在暗地里骂她两句,何必闹到要杀人?」 宋迤接受这个说法,又问:「是,请问崔小姐的姐姐,暗地里骂几句就能消解的怨气,何必闹到要退学呢?」 崔蕴坤脸色骤变,陡然站起来高声说:「我姐姐的事不一样!」 角落里站着的警员立即上前控制住她,崔蕴坤挣脱不开,只好恢復镇静坐回原位说:「你们以为求学很简单,很随意?家里不是供不起我姐姐,她就是放假留在家里也要摆弄她那些烂东西,有时甚至顾不上我。」 金萱嘉不是很愿意听,这时候承认自己的朋友其实并不是那么完美无瑕对她来说有点困难,毕竟王小爱刚死,大家常说死者为大,何必追究她以前做过什么。 这是在为自己开脱,是交友不慎的说辞。金萱嘉忍住抬脚离席的想法,听见崔蕴坤在那边继续说:「她对学业沉迷到这个地步,从小到大都做梦要当大科学家,好不容易闯出点名堂了,她为什么会一声不响地退学?」 事不关己才能做到彻底的平静,宋迤将从王小爱家里搜到实验报告的和学校里众人对王小爱的评价总结放到桌面上,说:「是因为王小姐。你恨王小姐占走你姐姐的学术成果,以至于她放弃学业,是不是?」 「是这样,但她和我没有利益冲突,我不能就为了这种理由杀人吧?」崔蕴坤摆摆手,「林学姐也是,她在学校里是受王小爱的欺负了,但也没到要杀人的地步。」 宋迤问:「可面对林学姐这样一个正在经歷你姐姐所经歷过不公对待的人,你会没有一点恻隐之心吗?」 「我不会。」崔蕴坤答得干脆,「你拿证据吧。」 唐蒄没忍住漏了一声笑,宋迤转头看她,她假装没做过似的望向别处,回到刚进警察所时不知所措的状态。 崔蕴坤好像受到鼓励,说:「连唐蒄小姐也觉得很好笑,我看不惯王小爱的为人,但是杀她的人不是我。」 她语气坚定,十分有底气。想让这两人主动承认罪行是不行了,宋迤道:「你说你们和王小姐走到石桥,她声称眼睛不舒服要原地休息,让你们自己闲逛。从石桥到沙地,再从沙地到野餐点,你们度过了非常充实的二十分钟,这期间忙碌到无法抽身去做别的事情。」 第172页 「这点很好推翻,最简单的猜想是她们以最快速度赶回我们身边,但证据最充分的猜想是林雪梅从没去过沙地。」宋迤说,「而且你们有很多时间处理尸体,为了布置出迷惑我们的障眼法,你们一共用了三十分钟。」 唐蒄清清嗓子,问:「她们是怎么做到的?」 宋迤答道:「她们可以将二十分钟拆成三十分钟,杀死王小姐后这两位就开始分头行动。崔小姐的这十分钟用在拿树叶到沙地,充作你们到过沙地的证据。」 她与崔蕴坤对视,语调没什么感情起伏:「你在埋好树叶后察觉到走进沙地里的人鞋底会沾上沙子,所以你专门为抛尸的林雪梅带去一捧沙子替她遮掩。」 林雪梅脸色未变,崔蕴坤不为所动:「沙子都是一样的,难道你能看出不同来?」 「是不一样的。前段时间下过雨,雨水浸透沙地,水分沾湿了埋在地下的沙子。」宋迤摇头道,「王小姐约我们出来正是说晴日难得,放晴是近几天的事。沙地表面的沙子水分蒸干,深层的却还保持着湿润的状态。」 金萱嘉跟上她的思路,大声说:「是这样,我和芍雪挖树叶的时候就说沙子是湿的,摸着怪膈应。」 宋迤迅速地用余光观察唐蒄,陈述道:「崔小姐希望自己能把不在场证明做得无可反驳,故意将树叶埋得很深。但她的计划里有一条她自己都没发现的错漏,她给林小姐带去的是她埋树叶时挖出来的湿掉的沙子。」 「我和唐蒄第二天故地重游,发现干燥的沙子不会在鞋底停留太久,还会因为走动而逐渐减少。」宋迤仿佛有十足的把握,笑着望向林雪梅,「但我当天就留心查验过,林小姐鞋底的沙子已经结块,足以证明她出游那天踩到的沙地与我们踩到的沙地不一样。」 林雪梅终于有了点反应,她扭头看向不远处拘谨地坐着的唐蒄,似乎早就料到自己会有今天般说:「听到了吗,她来我们家是怀疑我,想从我们身上找错漏。」 金萱嘉和宋迤一起看过去,唐蒄赶紧抬手遮住脸试图逃避:「别扯到我,我现在的冷漠全是装出来的,你们拿我当藉口吵架,就别怪我在警察所里发疯。」 林雪梅收回目光,说:「你说对了,我没有去沙地。」 宋迤也说服自己忽视唐蒄的存在,对林雪梅说:「你没有去沙地,因为你在布置我们看见的案发现场。」 90 ? 坠雪梅 ◎你们姓唐的人都喜欢当皇帝吗◎ 无论在别人面前装得多听话乖顺,林雪梅都知道唐蒄是以前的唐蒄。在跟唐蒄说话之前,林雪梅最先听到的是唐蒄的哭声,还有唐嬢嬢忿忿地叫她小声点。 唐嬢嬢不叫唐嬢嬢,她叫秦英莉。她总是在人后教育孩子,这一点和林雪梅家里不一样。秦英莉深知家丑不可外扬,但唐蒄哭得太大声,闹得整个村子都听得见。 受了委屈当然要哭,这点和唐旭不一样。林雪梅好几次看见唐旭坐在门槛上,脸色阴沉着,显然是心情不好。如果这时候有人叫他,他抬起头来定然是云淡风轻的表情,就像家丑不可外扬,不光彩也是不能张扬的。 唐蒄与她的父母不像。她家的日子像中间被铁片隔开的锅,一边清汤寡水,一边红红火火。她哥在门口摆下张板凳,气壮山河地吼一声:「小蒄子,给朕穿鞋!」 唐蒄嬉皮笑脸地帮他把鞋套上,唐运龙满意地点着头,一扬手丢出几颗花生:「干得好,朕重重有赏。」 唐蒄弯腰去捡,这场面落在众人眼里只成笑谈。唐蒄嗑着从唐运龙那里得来的花生跟林雪梅坐在池塘边,说:「我听我爹妈晚上说话,要给我再生个弟妹呢。」 家里有弟弟的林雪梅赶紧劝道:「叫他们不要生,老小成天在外面滚泥巴,回来天天挨老太婆打。」 「你懂什么。等我爹妈生了弟妹,就叫小的伺候我。」唐蒄把花生壳一洒,两手捂着脸颊沉入美好的幻想,「到时候我就和我哥一样,坐在门口撒花生。」 她的想法总是不切实际,这是秦英莉教的,凡事顺其自然,遇到不好的事也不能说出来,会坏了运势,平添晦气。唐蒄身体力行,每天都想着怎么过更好的生活。 她把这个想法告诉爹妈,唐旭很不满意她这么想,坐在桌边,极具威严地说:「要是你娘真有了弟妹,那你就是大姐,应当做小辈的榜样,好好培养弟妹长大。」 唐蒄不明白,问:「那大哥呢?他在我面前当皇上。」 唐旭慈爱地问:「唐蒄,你听没听说过孔龙让梨?」 唐蒄说没有。他道:「孔龙家里有三兄弟,他在中间。他把最大的梨让给哥哥,因为哥哥是长子,必须尊重。又把第二大的梨让给弟弟,因为弟弟年幼,要疼爱。」 「哦,是说孔融让梨吧?」听了课的林雪梅深有所感,说,「村口学校里教书的老太公讲过,你那天没去。」 唐蒄不解其意:「又不过年,买梨做什么?」 唐旭脸上的慈祥像成熟的野柿子般落下来,他指着唐蒄呵斥道:「我是教你学会礼让,不要处处好强!」 唐蒄还是不懂:「我们家又没有梨,我怎么让啊?」 秦英莉眼见唐旭生气,扳住唐蒄的肩膀在她面前蹲下,说:「你爹教你,你就好好听着。爹会害你吗?爹是教你学会做人,知不知道?听雪梅的话,你没去上课?」 第173页 大事不好,唐蒄不敢回答,秦英莉也生气,伸手在她脸上拧一下。唐蒄痛得大叫,秦英莉瞪眼:「不许喊。」 脸上又被拧一下。秦英莉松开唐蒄,她捂着通红的脸后退几步,故意跟母亲作对般大声喊起来,一转身往外跑。林雪梅慌慌张张地追着她跑出去,唐蒄一路飞跑到水沟般坐下来,锤着膝盖说:「都怪孔龙!没事儿让什么梨,白白害得我挨打!那个孔龙现在住哪里?」 林雪梅跟着坐下来:「你问这个干啥?」 唐蒄擦擦眼泪,大声说:「我要去找他,问他为什么做那副样子,有梨自己吃了就成了,他卖什么乖?」 林雪梅说:「他早就死了,你找他得去阴曹地府。」 「死得好,活该!」唐蒄抹几下眼睛,转头向林雪梅兴师问罪,「你也有错,说漏嘴让我妈知道我没去上课。大哥有本事,大哥去上学就好了,为什么要带上我?」 林雪梅无奈道:「你不想学有的是人学。」 「你不能这样,我在老太婆手里救你那么多次,每次救你回家还要被我爹妈打,比你惨多了。」唐蒄躺下在地上打几个滚,坐起来说,「雪梅,我脸上好痛。」 不管怎么说,她被掐的主要原因是自己。林雪梅拨开她捂着脸的手,说:「肿起来了,拿水冰一冰吧。」 唐蒄耍赖道:「你去。」 林雪梅也不乐意,说:「知道你怕水,没让你整个人泡进去。搞湿了衣服我要挨骂的,老太婆会打人。」 「我不想动。」唐蒄又在地上滚起来,她捂着脸说,「我帮了你那么多次,你就不能帮我这一次吗?」 林雪梅拒绝,她立即开始嚎叫。大庭广众着实丢人,林雪梅丢不起这个脸,只好把手浸到水沟里,泡冷了再贴到唐蒄脸上。 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唐蒄都顶着红肿的脸走进学堂,这份伤后来转淡成了淤青,再后来就渗进肌肤里找不见了。 长大后进了同样的学校。放假回家,家人都问林雪梅学校里怎么样?老师怎么样?同学怎么样?唐蒄那边也是如此,问得最勤的是唐旭,关切里不乏暗暗的炫耀。 学校里比家里清净许多,或许要归功于学校里没有父亲和母亲的唠叨。唐蒄有时会到教室门口找林雪梅,她把林雪梅叫过来,问:「那个跟你说话的是谁啊?」 林雪梅小声说:「是王秘书家里的女儿,叫王小爱。」 这个站位不好,一下子就被人发现了。王小爱抬头看见林雪梅,高兴地说:「雪梅,你过来。」林雪梅只好照做,她带着笑打量唐蒄,问,「那个人叫你干什么?」 林雪梅如实回答:「她是我朋友,叫我回宿舍。」 王小爱拉着她的手,亲昵地说:「宿舍?你先别回了,把明天的作业做好,老师要检查的。我家住学校外面,来往不方便,你住学校里正好适合。」 林雪梅望着她,她也望着林雪梅。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安静,林雪梅说:「好吧。那我叫她自己回去。」 王小爱脸上终于又绽出笑意,她想了想又说:「我等下还有事,叫她也帮我个忙行吗?我有酬谢的。」 好在唐蒄给唐运龙当奴才久了,做起这种事来没有半分心虚难过,甚至超越林雪梅变成王小爱身边帮她最多的人。林雪梅为此侥倖,还好唐蒄没心没肺。 接近王小爱没什么不好,运气好还能得到赏钱。这可不是一两颗花生,而是真真切切能改善生活的赏赐。唐蒄尽心竭力,攒到钱和林雪梅谋划,一起搬出了学校。 住的地方比宿舍宽敞很多,也不用和别人挤在一个池子里洗头。有段时间林雪梅进门时都会被唐蒄挂在客厅里的寿衣吓一跳:「你别放在屋里,要吓死了。」 唐蒄把它拿到狭窄的穿衣镜前,玄妙莫测地说:「你不懂,」她跟林雪梅对上视线,「你不懂它的好。」 此后她经常在镜子前试衣服换装,演变到出门买菜时拉林雪梅陪她在洋行里选雪花膏,再到后来斟酌考题答案般比对香水的气味,近期又开始琢磨字词平仄。 唐蒄说是因为宋迤,她见过宋迤一次,是个看上去沉着到仿佛什么都不能改变其想法的人。果然幻想会害死唐蒄,宋迤毫不留情地说:「王小姐并不是在石桥丧生,她死在那棵树下,沿途血迹都是你故意洒下的。」 林雪梅的确做过这件事。王小爱自己主动走到陈尸现场,比费力把她拖过去更省时间。将刀拔出来后她接了一捧血,在崔蕴坤跑去沙地时将血滴在来时的路边。 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信崔蕴坤,崔蕴坤提出要去沙地帮她制造不在场证明,她就放崔蕴坤走。可能崔蕴坤是找藉口报警告发,这都不要紧,事实是不能改变的,唐嬢嬢总说要顺其自然,那就让崔蕴坤盘算去吧。 宋迤说到与子同仇时她感到一种诙谐的讽刺,以前她和唐蒄一样讨厌打人的老太婆,现在老太婆死了。 她抬头对宋迤笑了笑:「为什么洒血的人是我?」 宋迤踟蹰须臾,说:「我们在王小姐穿的衣服上提取到了微量酒精和香精,是香水的成分。那天王小姐对唐蒄很疏远,唐蒄的香水不会无缘无故跑到她身上去。」 「你们刚出现时你似乎不是很想来,一直是唐蒄哄着你过来的。」宋迤没敢看唐蒄,「她拉了你的手,而你在抛尸时无意将香水的成分蹭在了王小姐的衣服上。」 第174页 林雪梅静默两秒,倏然笑道:「我就知道,她不该对你这样上心的。」她深吸一口气,「崔蕴坤不承认是她杀了王小姐,我也不会承认。你分得出谁是真兇吗?」 宋迤说:「等找到兇器一切都会明白的。不管你们把它藏到了哪里,都会有迹可循。」 看样子也没有别的话要说,唐蒄站起来准备走,林雪梅突然高声喊道:「唐蒄!」 唐蒄下意识顿住脚步,林雪梅骂道:「你真是蠢。」 唐蒄酝酿一番,闭眼道:「你骂我也没用,要骂就骂宋迤吧!」说罢便跌跌撞撞地抱头逃走。 她踉跄着跑到警察所门口才停下,金萱嘉像林雪梅一样追上来。唐蒄现在最怕她,慌张道:「怎么会这样……为什么是雪梅?杀人的是崔蕴坤,杀人的不会是雪梅,我不知道雪梅会做这种事,她不会杀人的。」 「算了,你别说话。」金萱嘉还算冷静,「人是林雪梅和崔蕴坤杀的,别慌得像是你杀了小爱一样。」 唐蒄怔怔地点头:「我知道。」 宋迤在后头追上来,唐蒄又说:「我知道。我以为……」宋迤跑到她面前,她讷讷道,「我以为不出来了。」 她这样容易出事,宋迤想着带她回去:「你先跟我们走,等林雪梅的事弄清楚了也不迟。」 「不用,我跟你们认识之后就,」唐蒄背过去笑两声,回身说,「我退学了,朋友也没了,二叔关在牢里,我不知道怎么救他们,雪梅沾了我的香水才被你发现?」 宋迤卡壳了没开口,唐蒄说:「你没错,错的是我。」 宋迤的脑袋终于重新运转起来,她试探性地去抓唐蒄的手:「你别生气,林雪梅的事还没有定论——」 唐蒄躲开道:「我没生气,你不信我的话?」宋迤和金萱嘉不知道该怎么劝住她,唐蒄说,「我没生气,我回去睡一觉就更不生气了。你明天来找我,」她走出几步,回头指着宋迤说,「你明天来我家找我。」 91 ? 晓更清 ◎蒄姐精神状态堪忧◎ 天是鱼肚白,挂着几丝艷红的霞,东边晕出一片橙色。笼屉里溢出熟面粉味的暖雾,唐蒄趿拉着拖鞋走过去,露在及膝外套外的小腿被雾气烘得暖洋洋的。 她感觉到卖馒头的商贩蛛丝般挂在她身上的视线,大清早的看见她这副打扮的人不好奇才怪。唐蒄裹紧外套,抱在胸前的书册是扣子,防止秋风把前襟吹开。 拐角是收废品的,靠着墙根打瞌睡。唐蒄像是要把锈了半边的铁皮秤彻底砸坏似的,不弯腰就把那沓书摔下去。砰的一声引来周围所有人的视线,唐蒄裹紧衣服,说:「都是女大生物科和音乐科的课本,值多少?」 他抬手扶正睡歪的帽子,说:「课本而已,你说能值多少?你这统共八斤六两,就给你五毛钱吧。」 唐蒄倚着墙一言不发地盯着他。兴许是觉得她的打扮举动诡异,收废品的装着胆子问:「你卖不卖?」 唐蒄像是下定决心,弯腰把书抱起来:「不卖。」 那人骂一句嘴,唐蒄装作没听见转身走了。按原路回头时那间终日不起眼的书店映入眼帘,唐蒄抱着课本走过去,在书架前流连一圈,把手上那沓书卡在书架边缘减轻些手上的重量,单手抽出看中的那本词谱。 她随便翻几页,又把书关上了。书店里有客走到她身边来,问:「你手上那些书都是你要买的?」 唐蒄不想跟这人说话,拿稳手里的书抽身要走,其中一本书偏不配合似的摔在地上,正好给那人捡起来。 反正是不要的东西,唐蒄低头就走,那人在后头喊道:「等一下,你掉了东西,唐……」她干脆直接追到唐蒄身边,将书递到唐蒄面前,「后头这个字念什么?」 唐蒄说:「蒄。」 那人追问道:「这个字是什么意思?」 唐蒄别开脸说:「不知道,我爹随便取的。」 那人又问:「不知道什么意思,就拿来给你当名字?」 唐蒄不爱听这话,反过来问:「你叫什么?」 那人堂堂正正地回答:「柳别霄。」她把书塞进唐蒄手里,热心地问,「你怎么捧着这么多书?」 「不想要了,拿来换点钱。」唐蒄往收废品那边瞟一眼,「那老东西不识货,卖给他不如拿回去当柴火。」 柳别霄问:「你很急用钱吗?」 唐蒄提起眼皮子打量她,断定道:「看你这么闲,也不像急用钱的人。怎么着,你想接济我?」 柳别霄温和地笑着说:「有学上的人怎么会不爱惜书?可见是家里供不下去,或是遇见了变故。」 这人毕竟出于好心,唐蒄想着自己已经给够她冷脸,便放松下来承认道:「是这样。你刚刚说你叫什么?」 她含笑回答:「柳别霄。」 唐蒄退后几步说:「谢谢你,我要回去了。」 好好道别后那人没追上来,唐蒄闷头往家里走。转了两条巷子到了楼下,听见放电话的屋子里有人说话。她蹬上楼梯,如同平常般回到自己家里,特意没关大门,抱着书径直走到厨房里,一股脑把书全塞到灶膛里。 灶台上有盒没用完的火柴,唐蒄划亮火焰,将火柴往纸堆里一丢,火光霎时燃起来,稿纸和墨迹融成呛人的青烟,犹如一匹流动的轻纱,在屋子里随风飘动。 第175页 有阵风从身后吹过来,带着明显的冷冽。唐蒄蹲在灶前回过头,开窗通风的宋迤问:「你煮早饭?」 外边的门还开着。唐蒄说:「不是。」 宋迤走到厨房里:「那你烧这些干什么?」 唐蒄抬头看着她,呆滞地说:「焚稿断痴情啊。」 宋迤伸手拉她起身,唐蒄抓紧她的手:「你还真的来,不怕我在家里布下陷阱,弄死你帮雪梅报仇?」 「金小姐也这样说,她怕你找我麻烦,还说什么一进来就看见你的尸体,」宋迤没表露怯意,说,「她说你会弔死在门口,从楼梯间下边往上看最恐怖。」 唐蒄揽住她的肩膀:「我讲个更恐怖的,你转过去。」 宋迤起初不愿意,唐蒄拍她几下,她便转身背对着唐蒄。她听见唐蒄后撤几步,担忧唐蒄会否捡起柴火袭击自己,没想到唐蒄突然扑上来抱住她,险些把她撞翻。 唐蒄感觉到她瑟缩了一下,搂紧她问:「你怕什么?」 「是我没站稳,」唐蒄贴在她身后,宋迤微微回过头,看着她的手沿着自己的袖管试探般地摸进口袋里,「换成别人我就拿枪了,你忘记我以前也拿枪指过你?」 「我没有忘记。」唐蒄顺着她的手摸到枪,松开她笑道,「我们家今天没有早饭吃。以前都是雪梅替我张罗,她以后不在这里,我就要自己一个人弄了。」 她自顾自走到客厅关上门,宋迤跟出来说:「还没确定是谁,如果是崔蕴坤,她就不会在警察所待太久。」 「那要等多久才能回来?一个月,还是两个月?」唐蒄像全无支撑般歪倒在沙发上,「学校她是回不了了,只能回家。我又是没有牵挂的,不如也和她回家里。」 现在劝她换地方住俨然是一种残忍。宋迤不想提这个,伸手想让唐蒄拉着她起来:「这些事以后再想,下楼吃早饭去。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吃鸭油酥烧饼。」 唐蒄挡开她的手:「不去。我有话问你。」 宋迤说:「你讲。」 她拉着宋迤在她面前蹲下来,轻声说:「我昨天整个晚上都在想,你把雪梅抓走是故意的。你想让我变成孤孤单单的一个人,这样你就好下手,你是一个骗子。」 宋迤不懂她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挂着笑,唐蒄的目光似乎无处不在,混在空气里朝她挤压过来。「等我跟她断了联繫,又没有学上,根本没有继续留在这条巷子里的理由。」唐蒄说,「你想让我搬进金先生的家里去。」 说到这里时唐蒄彻底没了笑意,她说:「为什么?」 宋迤在她的注视里被抽空思绪,借着尚存的几分清醒给出自以为合适的说辞:「云南的那两个人,我总觉得他们会跟着你。你一个人在这里住着不安全,金先生家里暗中护卫的人多,在那里你至少不会遇到危险。」 「我以前在那里差点被毒死,」唐蒄沉寂得如同一潭死水,她低头看着宋迤,眼里有什么东西仿佛要滴出来,「那里一点也不好,你出来跟我住一天,第二天她就问你的去向,他为什么管那么多,他是不是喜欢你?」 「没有这种事。」宋迤还没答完最后一个字,唐蒄就突然俯身抱住她,宋迤仰头贴着她的肩膀,继续委婉地说假话,「我在叶小姐家里见过那个蒙面人,我不担心那个人来找我,我只担心那个人的目标是你。」 唐蒄攥紧她背上的衣料,说:「进了金先生家,势必会被他管着。我不想住进去,我怕,我不想去那里。」她松开宋迤,提议道,「你不怕蒙面人,那你和我一起就好了。你搬出来跟我住,这样就不怕那个人找上我。」 「他不会放我走的。他叫我回去报备,就是怕我找机会逃走。」宋迤低头试图躲开唐蒄的视线,唐蒄却捧着她的脸迫使她与自己对视:「他为什么不放过你?」 宋迤握住她的手腕:「我有东西在他手里。」 「拿回来,」唐蒄势在必得地说,「我帮你拿回来。」 「不行的,那是他用来栓住我的东西,不会轻易放手。」宋迤攀着唐蒄的手试着与她平视,「跟我回去,你就试几天,住在那里没那么多事,比这里好多了。」 「我怕我进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你不知道别人怎么看我,」唐蒄往前倒,好像只有宋迤可以支撑她了,宋迤听见她的声音响在耳畔,「金先生和我走得近,他们就当我要嫁给他了,有人问我要钱,有人要我去吹枕边风——」 她借着这个姿势拥紧宋迤,念咒般说:「我爸觉得二叔人到中年没了儿子可怜,让我求金先生把他放出来,我怎么求,我拿什么求?我一开始就不该进他们家。」 「别信那些人,别听他们的话,」压在身上的唐蒄像一团阴沉的乌云,心脏也像被她抱紧了似的酸痛,宋迤惶惑地伸手环住她,「他不会对你做什么,你也别去求他。不想住就不住了,我会跟他说,你不必怕成这样。」 「我昨天没有睡觉,我不敢睡觉,我好像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了。」唐蒄转过脸来,小声说话时嘴唇反覆擦过宋迤耳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叫你今天来?」 她知道宋迤猜不到的,于是不需宋迤回答就揭晓了答案:「因为我知道我昨晚睡不了觉,如果你今天来,你就能像我们在云南那样,」唐蒄一下子直起身跟宋迤拉开距离,她将自己从沙发上挪下来,「你再抱抱我,就像在云南的时候你抱着我,你抱着我我就困了。」 第176页 宋迤向她伸开手,她循着指引偎在宋迤肩窝上。唐蒄在她怀里闭上眼睛,低声说:「我哪里都不想去了,我不想回家,也不想去外面。我没有可以去的地方。」 宋迤用手轻柔地梳她的头髮,低头说:「等你……」 「我想听你回答我,」唐蒄抬手掩住宋迤的嘴唇,她仰望着宋迤说,「你会不会因为雪梅的事对我愧疚?」 「那个时候我可以叫你迴避,你——」宋迤没有说完整句话,唿出的气息落在唐蒄掌心,「木已成舟了。」 「你没有错,错的是我。」唐蒄靠在她肩头说,「你没有错,但是我要你补偿。雪梅不在了,你要陪在我旁边,」像是意识到许的愿望不切实际,唐蒄顿了顿又改口道,「或者你只陪我这几天,等我适应了你就回去。」 「我会跟金先生说的。」宋迤保持着这个姿势轻轻为她梳理头髮,等唐蒄安静了许久,才问,「你困了吗?」 唐蒄问:「如果我闭上眼睛睡觉,你是不是就会走?」 宋迤没有答话,伸手盖住唐蒄的眼睛,等着怀中唐蒄的唿吸趋于安定均匀。她移开手掌,手心里凝着一层薄汗,又像是被唐蒄的泪水沾湿,在冷风里无比清晰。 她说不出口,心头的感受无以名状。即使现在没有唐蒄的质问也还是不知所措,宋迤提起力气虚握住唐蒄的手,她不想吵醒唐蒄,她不想面临唐蒄的诘问。 所幸唐蒄靠着宋迤,只是回握住宋迤,没有说话。 【??作者有话说】 我觉得你们两个已经可以那个了…… 突然出现是想提醒看到这里的宝子不要忘记这个故事有一个破镜重圆的tag,写了那么多结果主角竟然还没有在一起?快了快了,各种意义上的快了。 这个故事原计划是三十万就完结的,怎么拖得这么长?对不起是我太水,还好现在故事进度条已经过半,也希望大家相信剧情在我的掌握之中,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剧情都能平静对待。提前给大家磕头。 92 ? 换江流 ◎金小姐话疗室◎ 窗帘之间的缝隙少见地拉远了些,偷偷渗进来几缕阳光,照在梳妆镜边半开的雕花银盒上。金萱嘉用剔子把香膏表面抹平,吹掉了粘在尖端的金色碎屑。 她放下东西,重新看向坐在对面的唐蒄:「哪个好?」 唐蒄打起精神坐直来,一一看过金萱嘉给李太太准备的礼物。两盒金镶玉的扣子,一块看上去有些古旧的玉坠,几盏放在洋货店最高货架上的酒杯,唐蒄的目光飞快掠过去,说:「要我说,不如给她几条金子。」 「这怎么行,礼物要用心。」金萱嘉白她一眼,将桌上码着的东西翻了又翻,郁闷道,「她不过生日,我给她准备了三四年的感恩节礼物,也就这时候她才肯收。」 唐蒄歪着头审视她:「李太太疼你吗?」 「问你也白问。」金萱嘉自讨没趣,随手拿起桌上的镯子往手腕上套,没好气地说,「你管她疼不疼我,我们国家最讲孝道,女儿给母亲选礼物是应该的。」 唐蒄的心思全系在独自去见金先生的宋迤身上,没功夫跟金萱嘉选送给李太太的礼物:「我跟你妈不熟,怎么知道她想要什么?你就随便把那镯子给她得了。」 「这个?她不怎么戴,锁在柜子里也看不见。」金萱嘉用手帕垫着镯子取下来,拿在手里看了两眼,说,「我前年给她送过镯子,水头比这个还好。要是她看我送的礼物一年不如一年,会不会觉得我在家里受了委屈?」 唐蒄仍是心不在焉,推开面前挤着的各式各样的礼品,说:「那你直接给她几条金子,保准她不小看你。」 金萱嘉铁了心烦她:「不成,只给金子太没心意。」 「那就这盒扣子,」唐蒄把其中一盒扣子拿起来,晃了晃说,「做得这么精緻,你还吹嘘说自己画的图样。」 金萱嘉认真思忖片刻,还是从话里挑出刺来:「她衣服太素压不住,我怕这两盒扣子被她拿去压箱底。」 唐蒄懒得跟她废话,颓然把盒子放回原处说:「那你再给她裁件新衣服,现在选料子还来得及。」 「衣服不行,」金萱嘉还是否决,笑嘻嘻地试探她的想法,「说到衣服,你是不是也想要件新的?」 「要来干什么,压箱底?」唐蒄盯着门外,盼望宋迤回来宣布金先生的意见,随口说,「做来做去都是几片布缝起来,差别就在料子值不值钱,有什么意思。」 金萱嘉把盒子放到她眼前:「用我这样的扣子呢?」 唐蒄躲远些:「不要。」 谁都能看出此时唐蒄兴致不高,林雪梅刚被收监,她自然难以接受。宋迤今天一大早就去找她,不知道这两人说了些什么,下午时结伴回来了。金萱嘉合上盒盖,问:「你跟宋姨一起回来的,怎么一进门她就没影了?」 这话题终于引起了唐蒄的兴趣,她在说与不说之间徘徊许久,好不容易下定决心问:「我想问你个事,如果宋姨想从你家里搬出去,你爹会同意吗?」 「搬去哪?」金萱嘉立即敏锐地想出可能性,压低声音跟唐蒄交流,「难道是她准备搬过去跟你住?」 唐蒄点点头。金萱嘉的惊讶只持续了一瞬间,随即站队支持道:「那也是好事,只是她不在我少了点乐子。」 第177页 还以为金小姐会情绪激动,唐蒄心虚地想,说到底宋迤算是她们家的人。她是这个态度,那金先生呢?唐蒄心里还存着一点侥倖,问:「金先生会同意吗?」 金萱嘉也拿不定主意,坦然说:「我说不准,按理来说我爸是会严格看管她的。」唐蒄抬眼望她,她说,「别瞧我,这种大事我说不上话,我不介意宋姨搬走。」 唐蒄低头一笑,问:「为什么,你不要乐子了?」 「我可以去找你们玩嘛,再说了,宋姨不可能一辈子都住我们家里的。」金萱嘉看得挺开,说,「我们守不了那么久,以后肯定会分开,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唐蒄不明白她的意思,说:「一辈子有什么不可以。」 「怎么会,你一辈子都要跟着她啊?」金萱嘉像是觉得好笑,她甩几下帕子,「人这辈子临到最后都逃不过一个死字,你要是死在宋姨前头就跟不了她了。」 唐蒄不爱听这话,忿忿道:「她死在我前头还差不多。因为最后要死,所以就不管她了?你可真够朋友。」 「是,我是凡夫俗子,比不上你们两个。」金萱嘉满不在乎,她静了一会儿又说,「我还真没想过再过十年我们会在哪里,可能那时你还在我旁边,宋姨大概不会。」 唐蒄侧目望向她:「怎么说?」 金萱嘉瞥一眼房门,倾身往唐蒄这边靠近几分,很是避讳地小声议论:「宋姨不是我们家的人,说不定哪天督军心血来潮就召她回去了。督军的话谁敢不听?」 是,挡在面前的不止金先生一个。唐蒄心神不宁地捏着扣子,也跟着悄声说:「督军,我记得侯亭照也是他的人。他是不是很厉害,宋姨和他是什么关系?」 「这个嘛,不好讲。」金萱嘉嘆息一声坐回去,她撑着下巴说,「宋姨对你和对我是不一样的,她想救你。」 「什么,」唐蒄警觉起来,「什么不一样?」 「督军那里跟我家没区别,都是困着她不让她走的。我们家是锁住她的笼子,我就是这个笼子的其中一根铁栏,」金萱嘉说这话时用的是轻松的语气,「所以你能逃多远就逃多远,你不会真想当我爸的小老婆吧?」 听她说这句话时,不知道她是因为把自己当朋友还是如以前那样针对苏缃宁鸳那群人。不管是哪边,唐蒄都觉得高兴,她说:「那你想不想跟我们走?」 金萱嘉的脸色瞬间难看起来:「别老是你们我们的,有机会彻底逃走的只有你,宋姨想走也走不了。」 唐蒄踩在她这话最后一个字音上追问:「为什么?」 「你想带她走?」金萱嘉盯着唐蒄看了半晌,释然般笑道,「那也要看宋姨自个儿愿不愿意,我爸手里捏着她的命脉,你想带她走就得把东西拿回来。」 她停顿一二,又想出个办法:「或是你让她彻底不再去记那些东西,你要是能让她觉得你比那两撮杂毛还重要,不用你说想离开,她会马上跟你一起逃走的。」 唐蒄还是疑惑,问:「是什么东西?」 金萱嘉说:「不是什么宝贝的东西,就是几缕头髮。」 在她眼里无关紧要,在宋迤眼里却比什么都重要。那时金萱嘉还不了解宋迤,但也早就听过把部下的家人扣在身边让其听话的手段,督军在北京找不到与宋迤有关联的人,就只能从她为数不多的财产入手。 发现那东西实属巧合,那是个其貌不扬的绸面布包,手掌大,里头塞着几绺用褪色的红绳分别束着的头髮。 来源是不得而知的,拿来控制人倒是效果拔群。火烧到那些头髮时宋迤就跟自己被烧到了似的,火光点亮金萱嘉的眼睛,她听见父亲评价道:「真是个怪物。」 这是唯一能让宋迤听话的办法。金萱嘉想过她为什么这样珍视那几撮谁都能有的东西,后来想起宋迤没有家人,那些头髮大概率是她死去的家人的。 即便不知道那些头髮的主人是谁,金先生也还是喜欢在宋迤面前把那几绺头髮拿出来。今时不同往日,桌上不是可以点燃头髮的烛火,宋迤却还是藏不住恐惧。 「让你搬出去太不方便,唐蒄是不是真的那么重要吗?」侯亭照立在昏暗的角落里,离灯光极远,「她的事可大可小,你的事就是是板上钉钉的大事了。」 「她不愿意住到家里来,我就出去陪她。」宋迤淡然道,「我不懂那些规矩,认不出她是不是你要找的人。但侯先生为何要她的命,金先生难道不清楚吗?」 「你确定不了就由我来确定。」侯亭照露出一副诚心忧虑的神色,「想知道唐蒄是不是能死而復生,只要杀了她就能立马知道了。比你成天看守研究她来得快。」 宋迤斜睨着金先生,说:「哪有那么多人能死而復生?你在奉天找了那么多年,五年里找不出一个来。」 侯亭照说:「不过多背一条人命而已,不是什么难事。想弄明白唐蒄的身份下手最快,犹豫不能成事。」 「是不能成事。」眼看侯亭照就要滔滔不绝地说下去,金先生咳嗽几声,「杀了她也好,几天就能看出是不是真货。你要做得干净,别让她看清是谁动的手。」 「他在云南就对唐蒄伸过手,还让人给跑了。」宋迤冷笑一声,「上回是你下令让侯亭照杀她的吗?早说你有这个心思,我也不必帮你拦他,讨侯先生的不好。」 第178页 金先生的目光阴凉地爬到侯亭照身上,宋迤说:「尚樵死了,可见那东西是没用的。你何必迷信这些。」 诡异的安静持续许久,金先生理清思绪方说道:「这事以后再说,先放唐蒄多活几天。」他给侯亭照使个眼色,不容置喙地说,「你先出去,宋迤留下。」 侯亭照知道劝说无望,如同往常那样轻蔑地走了。金先生抓几下脑袋,顺着手上的力道抬头看向桌前站着的宋迤:「宋迤,我自问没亏待过你。督军让我要挟,我暗地里找由头把你的东西还给你,还不够待你好?」 这话听着耳生,极为少见。金先生知道一味地拿头髮要挟不顶用,保不齐哪天宋迤就狠下心跑了。他常给些微小到可以忽视的甜头,好心在宋迤出色完成任务时给她几根头髮——他说不能给太多,督军会怀疑。 「你出去和她住可以,但是你的行李,那些你从北京拿来的东西还是要放在我们家,」金先生说,「你那些书,那些笔记搬来搬去多麻烦?我看就留在我们家。」 书不重要,宋迤说:「可以。」 「我给你生活费,但你不能从我们家拿太多东西出去。」金先生点着桌面,说,「枪你可以带走,侯亭照心眼不实,他要是敢动你你直接就弄死他。」 这是想借名头除去侯亭照,宋迤说:「可以。」 「就这样吧,你去把唐蒄的底全盘弄清楚了再来回我,」他说到这里目光一凝,犹如图穷匕见,「我之前送给你那些的头髮你得留下,不是我不让你带走,是督军不许那东西离开我手里。」 93 ? 清夜长 ◎金先生:做梦都想去首都◎ 金先生答应她搬去与唐蒄同住的要求,但还是将她无法丢下的东西收在手中。留着她的东西就不怕她不回来,宋迤没有拒绝,反正几缕头髮随时都能被抢走。 她看过金先生分头髮,是用镊子。可能是嫌脏,或是怕被鬼缠上,面对来歷不明的宋迤,他向来防备重重。 几根头髮而已,哪里值得她为此卖命呢?宋迤从不掂量这背后的重量,就像她为了搬出去而将过往赚回的东西还给金先生,那个时候她也不考虑值不值得。 窗外雾蒙蒙的,路灯的光亮被擦得略显模煳。唐蒄坐在对面,把一条腿搭在她身上,时不时在纸上乱写几笔:「我们得去买新被单,雪梅不会同意让你用她的。」 宋迤回过神来,问:「为什么?」 「你会给被子薰香,她不喜欢这些的。」唐蒄用笔头磕着桌面,思量道,「还是说我用她的,你用我的?这样更省钱,我们就能用多余的钱买张吃饭的桌子。」 以后就要住到她家里去,唐蒄郑重得像请神回家,列了一份清单准备购入新家具。宋迤想起她家客厅里堆得差不多的空间,不乏忧虑地说:「你家里放得下吗?」 「怎么会放不下,我会把那些东西处理掉。」唐蒄把腿从她身上放下去,很是不满地说,「你想要宽敞的房间,就说服金先生让他把这整座房子送给我们吧。」 宋迤煞有其事地说:「嗯,明天我去慈善协会逛逛。」 唐蒄暂时开颜,含笑把清单看过一遍,说:「写到这里都是我用钱,你要住到我家,我还没收你房租。金先生家可比我家好多了,你真的要来我家啊?」 「不是都说好了吗?」宋迤的余光在她身上一瞟,说,「你想现在改变主意,就去自己去和金先生说。」 「我才不去呢。」唐蒄折好那张裁成长条的稿纸,好奇地问,「你们说话的时候侯亭照在不在?」 宋迤点头。唐蒄问:「他说什么了?」 具体的对话当然是不能让唐蒄知晓的,宋迤省略一些,敷衍着说:「他不同意我走,仅此而已。」 「管得真宽。」唐蒄嘀咕一声,又推开手里折好的清单,取过笔来往上头加字,「还得买个新的锅,还有给你准备几个新的碗……到这里我就没有钱了。」 宋迤还沉浸在刚才的话题里,没有回话。唐蒄盖上笔往她面前凑了凑,说:「诶,我再去找份工作怎么样?」 宋迤低头撞上她的目光:「还找?你有两份工作了。」 「是啊。可我还有很多时间很多精力,不利用起来岂非浪费?」唐蒄为以后的生活表现出了深深的忧虑,「我还是放不下我的梦想,我还想当明星。」 宋迤拍两下手把她的注意拉回来,贊道:「这个可以有,我把我的新碗捐给你,你去天桥底下卖唱。」 「去去去,别瞎出主意。」唐蒄挥挥手,说,「我想去演个电影,还想去演话剧,就像胡蝶和阮玲玉。可惜我的名字不够好,今早上还有人不知道我名字怎么念。」 「是,」宋迤道,「你怎么取个这么刁钻的名字?」 「随便叫的,字典这么一翻,闭眼点中哪个就是哪个了。」唐蒄趴在桌上,将待买清单翻来覆去地看,「我得给自己取个艺名,不然别人都认不出我名字叫什么。」 「你不是叫金陵小夜莺吗?」宋迤挪到她面前,带着笑说,「小夜莺,你从来没给我唱过歌。」 对视间唐蒄仿佛想到了什么,突然抄起手里的清单拍到宋迤脸上。 「要我这种未来的大明星开嗓很贵的,能跟我住一起就三生有幸了,看我往你身上花的钱,」唐蒄揪着长纸条的两边站起来,凑近了说,「哪有我这样倒贴的。」 第179页 屋里灯光昏暗,好像有什么蹭着纸张在脸颊边擦过去。唐蒄趁她被纸条煳脸顺势逃开,宋迤揭下盖在面前的清单,视线追着唐蒄的身影,跟唐蒄一併倒在床上。 「我不能叫小夜莺,这名字跟金小姐家里犯沖。」唐蒄瞥见床头柜上的花瓶,晃着腿说,「你听过那个故事吗?夜莺用血染红了玫瑰花,听起来很痛啊。」 宋迤关掉檯灯,床头的灯成了唯一的光源。她跟到唐蒄身边躺下,没来由地觉得眼前的一切都不真实。她说:「真奇怪。我们就这样试想以后的日子了。」 唐蒄侧过身来,嘆着气说:「是,说不定明天谁谁谁又和谁谁谁打起来,要拿大炮轰南京城门。」 宋迤顺着她的话说:「逃难的时候我们要往哪逃?」 「不知道,这不是还没开始打吗。」唐蒄说着,捏过几撮宋迤的头髮,胡乱在手中绕了几圈,「我也不存钱买新房子了,咱俩就一直住在乌衣巷。万一我明天又遇见蒙面人就完了,钱还是早点花掉好,不便宜别人。」 宋迤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唐蒄驾轻就熟地给她编一条小辫子,用开玩笑的口吻说:「等我死了,你可要保护好我的遗产,别随手转出去给人,知不知道?」 「刚才还说不便宜别人。」宋迤把头髮抢回来,「我会拿你的遗产在骂驾桥边种柳树,等柳絮飘得满街都是,扫大街的问我哪个傻子在这里种树,我就说是唐蒄。」 手里空无一物的唐蒄像是无话可说,安静两秒又用原来的姿势躺回去:「你要是非要这样这样也可以。」 宋迤嗤笑道:「还以为你要收我房租呢。」 「我不敢要求你太多。」唐蒄说得挺诚恳,她偷偷望着宋迤,说,「你要想好了,金先生比我家好一百倍。等你带着行李搬到我家,想后悔回来我就不给了。」 「我不会后悔的。」宋迤学着她方才的语气说,「能和未来的大明星住在一起,我哪里还有怨言呢?」 唐蒄没表情,还是问:「你真的想好了?」 平日里可见不到这样小心的唐蒄,以前在云南手上割成那样,第二天也依旧敢冒险。宋迤不得不跟她严肃起来,认真回道:「不能再好了。问这么多,不像你。」 「我娘说做人贵在矜持,大事都要思量再三,迟疑不定才好坐地起价。」唐蒄望着蛛网中心般细密编织的帐顶,悄声说,「真没想到像我这样的人也能遇到红拂。」 「你娘都教了你些什么?」宋迤无法理解唐蒄的话,答应金先生归还头髮的速度太快,宋迤这时才想起犹豫取捨其中的重量,「我想过很多,让你留在金先生家终归不是最好的选择,不妨先守你一段时间。」 「守我一段时间,」唐蒄的目光瞟回她身上,问,「你准备守我多久啊?」 「大约是到金先生离开这里,」宋迤没看唐蒄,这样反而让唐蒄倍添怀疑,「他每天都想回北京,过几天他那两个儿子会回来,不知道父子间会谈什么。」 唐蒄又偷偷拈走她几根头髮,宋迤半真半假地猜度道:「香港在英国人手里还算太平,三少生意做得不错,金先生是不是想去他那里养老也犹未可知。」 唐蒄走神得厉害,问:「金龙瀚是苏太太的儿子吗?」 「是,弄不好以后我就由苏太太接管了。」宋迤话没说完,唐蒄就不小心拽紧她的头髮,引得宋迤扭头看过去,宋迤伸手拉她,笑道,「浑说的,你就这么紧张?这事没个定数,他召儿子来不一定是为养老,怕什么。」 「教你别乱说话。」唐蒄丢开手里的东西,就着这个话题继续问,「金先生撂挑子不干了,你就要另谋出路才是。你想好离开金先生后的日子要怎么过了吗?」 「我哪来什么出路,不过是换个主人家。」宋迤抬手挡去灯光,从指间漏进来几道光线,从唐蒄这个角度看过去正好能看见她的眼睛,她说,「在这里住了两年,就快要习惯了。要不是遇见你,我也不会想搬出去。」 唐蒄觉得这话被她说得十分怅然,不知最后一句是高兴能离开还是埋怨唐蒄将她带走,唐蒄在心里纠结一番,最后说:「我还是得去演电影,挣更多的钱。」 她像是怕宋迤不相信,压低声音说秘密似的小声说:「我很适合当演员的,演什么像什么。」 宋迤懒怠地说:「还没睡觉,就开始做梦了。」 「我真做起梦来才了不得,起码得从把金先生比下去起步。」唐蒄支起身子来要去关灯,「我要睡觉了。」 宋迤没叫住她,关灯后才说:「还要我抱着你吗?」 唐蒄翻身过来,在黑暗里看不清她的表情。宋迤说:「你要是还睡不着,我倒是可以再抱你一下。」 唐蒄摸黑往她那边挪几寸,在被子下摸索着拉住她的手。她没说话,宋迤就不明白她准备干什么,唐蒄隔了一会儿才问:「看出我演什么了没?」 原来是问这个,宋迤在心里松了口气,暗暗嘆惋她的电影梦即将破灭,诚实地说:「看不出来。」 她听见唐蒄的笑声,也跟着唐蒄笑。直到唐蒄把她睡前压在枕下的耳环亮出来,她立时呆住了。唐蒄沾沾自喜,说:「你瞧,这是什么?这是我从小练就的工夫,往火车站里一埋伏,不出半天时间身家就赶超金先生。」 第180页 宋迤抬手把东西抓在手里:「偷东西算什么本事?」 唐蒄在黑暗里尽力揣摩她的表情,试着问:「你生气了?因为这是你老师给你的东西,所以很重要是?」 宋迤将耳环塞回枕头下:「不然呢?」 唐蒄心虚地说:「这不是还给你了嘛,如果不是我主动给你看,你还发现不了。我可没有坏心啊。」 宋迤故意恐吓道:「谁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倘若明天早上起来我的东西不见了,我就唯你是问。」 「好吧,算我错。」唐蒄凑近了几分,讨好地说,「我讲给故事赔给你,怎么样?我很会讲故事的。」 这算是个机会,宋迤说:「我有件事一直想知道,就是你哥哥把你留在山上的那天你究竟经歷了什么。」 「你想听我荒野求生?那天的事你全都知道了,没什么可说的。」唐蒄翻过身背对宋迤,阖上眼睛说,「太遗憾了,这机会算是你肉包子打狗,我不赔第二次。」 宋迤只当她这话是耳旁风,探手环住她的腰,说:「那你跟我说说你从小练就的本事。」 唐蒄转过身,笑道:「从我哥那里偷几个果子罢了,更没什么好说的了。」 94 ? 听西风 ◎一位活泼好动的小姐◎ 添置东西需要时间,一番商议之下,唐蒄和宋迤还要在金先生家里多留几天。温度一天比一天冷下去,唐蒄站在车门前走不出一步,用力打了个喷嚏。 坐在车里的金萱嘉笑她:「鬼都出来提醒你多穿点了,谁都知道天冷了要加衣服,就你傻兮兮的。」 「看来那个女鬼是出来提醒你的,和我没关系。」唐蒄搓搓鼻子,面无表情地扶住车门踢一下金芍雪伸过来想绊住她的脚,「多大的人了,没个正形。」 「什么正形不正形,老师你也不在乎这些呀。」金芍雪坐在金萱嘉身边笑,等唐蒄钻进车里又向车外拍衣服的宋迤道,「宋迤快进来,你那衣服够整齐了。」 宋迤低头跟进车里,司机下车预备关门,金芍雪望见大门边跟金鳞洪讲话的乔太太,跟金萱嘉讲小话:「我们是倒数第二,大哥落在最后头。乔太不去跑马场,还要千叮万嘱的。她放心不下自己跟去就好了嘛。」 金峮熙顶着乱糟糟的头髮从屋里走出来,金芍雪撇撇嘴,毫无感情地说:「哦,我们成倒数第三了。」 即便有人在身边,金峮熙也还是好整以暇。他在阳光下站定,斜着眼望一下嘱咐金鳞洪的乔太,假模假样地嘆道:「还没走就急着堵门,这得是多宝贝你家那些东西呢?你放一百个心,没人会看上你家里那些破烂。」 金鳞洪为人敦厚,但架不住金峮熙实在目中无人,回嘴道:「看不上就别苍蝇似的往我们家里钻。」 金峮熙自认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对上他也毫不露怯,当即反问:「谁是苍蝇?现在是你看得比我重。」 「你们都少说两句,气撒在赛马上不更好?」乔太推金鳞洪几下,转身跟身边跟着的人诉苦,「成天个个都摆着张臭脸,都不知道他们是来干什么的!」 金鳞洪向来听话,哼一声抬脚便走。没人跟金峮熙斗嘴皮子,跟在金鳞洪身后上车。金萱嘉收回目光,轻轻踹司机的座椅靠背几下:「快走,谁爱看他们吵架。」 「别开。」金芍雪制止道,她斗志昂扬,跨过金萱嘉想跳下车,「二愣子和大哥吵起来了,我们还不去帮忙?」 「我劝你省省,少卷进他们几个的事里。」金萱嘉把她从身上推下去,催促道,「三哥早走了,快去追吧。」 金芍雪道:「你不喜欢苏缃嘛,追她的儿子干什么?」 「我管他是谁的儿子,」金萱嘉沖司机说,「快走。」 司机在她们的两个说法间摇摆不定,金萱嘉用力把金芍雪按回去,车辆才摇摇晃晃地上路。金芍雪含着糖哼歌,活泼得不像金先生家里的小孩,总能自得其乐。 她唱到兴处,在过弯时跟着摇头晃脑。阳光照在她发间别着的发卡上,明暗变化间反射出一道炫目的彩色光亮,坐在她后头的唐蒄抬手遮住眼睛,哀嚎道:「你头上那东西亮得很,晃得我眼睛都要瞎了。」 「是吗?」她又晃几下脑袋,嬉皮笑脸地问,「是吗?」 金萱嘉揽住金芍雪的肩膀,硬生生把她转回去了。宋迤扭头看窗外,感慨道:「这几天金小姐家里真热闹。」 唐蒄闻言看向她,她拉着唐蒄低声说:「你切记小心说话,那些人明争暗斗的,别叫他们牵扯到你。」 「是,我就像你一样,」唐蒄捂住嘴,「不说话。」 答应得毫不犹豫,实行起来无比困难。唐蒄松手笑道:「不过他们现在又不在车上,在车上总能说话吧?」她向金萱嘉那边伸手,「金小姐,把酥饼给我。」 金萱嘉把酥饼递给她:「吃不死你。」唐蒄笑着接下,她的注意力又跟到宋迤身上,「宋姨,你会不会骑马?」 「不会。」宋迤说,「你怎么就觉得我会?」 「你连验尸都会,还不会骑马?」金芍雪闻声而动,飞速转过来加入话题,「宋迤,你为什么会去学验尸呀?」 宋迤低下头,很是谦卑地说:「谋生罢了。若是表演骑马能维持生计,我去学骑马也不是不行。」 「我们这车的人没一个会骑马,我还估量着想和跟他们比一场。」金芍雪把自己砸回座椅里,顺势枕到金萱嘉腿上,「目前看来是不行了,你们个个都没用。」 第181页 金萱嘉捏她的脸:「你羡慕就追在他们后面让他们教,他们被你烦得受不了就会带你玩的。」 「我不去。」金芍雪挡开她,顺手拿走唐蒄手里的酥饼,带着笑说,「我跟你们在一起,既有东西吃又不怕危险,等他们从马背上跌下来就有好戏看了。」 「你安分点会死啊?」金萱嘉没好气地把她拉回座位上,「别晃荡你那发卡了,真晃眼睛。」 金芍雪嘿嘿一声,还是精力充沛地在车里爬来爬去,时而爬到金萱嘉身上,时而跟唐蒄抢吃的,连司机都被她趁乱揪了脸,整个车里无人倖免,尽受其害。 下车时宋迤就近跟唐蒄商量接下来的活动,低声说:「等金小姐她们在原地休息,我们去远处逛一逛。」 金芍雪不以为然,跳下车说:「有什么好逛的,不都是草吗?换成我,我就稳坐中军帐,哪里都不去。」 「她叫的又不是你。」唐蒄跟在金芍雪身后下车,踩在草地上说,「赛不了马赛跑也不错,可别落后太多。」 「谁能比你快啊?你每天天不亮就起来跑去上学。」金萱嘉打趣完才想起这话跟唐蒄说有些不合适,正想说句旁的揭过去,偏生金芍雪积极提问:「蒄老师,你现在不上学了是不是每天都过得很舒心?」 她下意识去看唐蒄的表情,唐蒄却没把这话放在心上,随口应道:「你少给我们添乱子我就舒心了。」 「别找事。来,把你带的作业写一下。」金萱嘉从座椅下翻出金芍雪学校里留的作业,故作严厉地说,「以后我要严格要求你,作业考试不许找别人给你代笔。」 金芍雪见势想跑,金萱嘉和唐蒄前后包抄眼疾手快将她拦下,她便只好收敛心性写起作业来。 难得好的天气,难得家里人齐,难得来跑马场,哥哥们能骑马,姐姐也有人陪,爸爸和宁太不知道跑到哪里寻开心去了,自己只能坐着写作业,怎么想都不公平。 她在纸上胡乱写几个字,偷偷观察金萱嘉的动作。金萱嘉望着远处发愣,她循着金萱嘉的视线看过去,是侯亭照和牵着马的金龙瀚凑在一块儿说话。 金芍雪好奇道:「那两人说什么呢?」 「眼睛别四处瞟,小心他过来抢你的点心。」金萱嘉把探头探脑的金芍雪拍回去,金峮熙一阵风似的从她身后经过,她回头问,「二哥,你上哪去?」 金峮熙没回头,嘴里斥道:「少管闲事。」 金芍雪立即跳出来挑拨道:「啧啧啧,好心当成驴肝肺。姐你还好意思说我,自己不也讨了个没脸?金二楞脑袋里没货,你少用热脸贴他冷屁股,会掉身价的。」 金萱嘉觉得她这话不对头,翻几下摆在金芍雪的作业,示意她不许开小差。宋迤盯着远处聚在一起的侯亭照和金龙瀚,小声说:「不知三少和侯亭照在谈什么。」 「别是苏太太要把你叫走的消息,」唐蒄同样满怀忧虑,琢磨一二又分析道,「不对,苏太太想把你叫到她们家去,金先生势必不会和颜悦色地同意。」 宋迤道:「是,多少不会叫三少跟我说。」 唐蒄皱眉问:「他是苏太太的儿子,金先生还让他大摇大摆地回来?金先生可是挨苏太算计过的。」 宋迤说:「这有什么,三少只认他这个爹,你说谁是他娘?只要是他爹屋里的都可以算成是他娘。」 「还好我家里没这么复杂。」唐蒄瞥她一眼,数着瓜子状似无意地问,「你家里有几个娘啊?」 宋迤平静地答道:「也有那么一两个吧,跟我关系还可以,不像金小姐家一样跟仇人相见似的。」 金萱嘉立马道:「我都听见了,说谁家是仇人相见?」 金芍雪帮腔:「就是,金二愣又不是我们家的人。」 金萱嘉用手肘捅她一下:「他就是我们家的人。」 在这两人「不是」和「就是」的对决中,唐蒄和宋迤默默离席,不再参与。唐蒄走出几步,回头看了看身后才说:「我很少听你说起家人,都是听你说那什么老师。原来你家里也有好几个娘,不像我家只有一个。」 宋迤笑道:「那又怎样?左右我没有小老婆就罢了。」 唐蒄瞪起眼睛:「你连大老婆都没有吧?」她说着,又低头弄起衣服上的镶边,「金小姐家不光是为二少爷以前家里的事,还有如今的苏太太,真是麻烦。」 宋迤也跟着说:「金小姐应该也在为此烦心,但芍雪小姐总缠着她说笑,她兴许能轻松许多。」 「我觉着有了芍雪之后就更烦了?她天天说怪话,喜欢捉弄人玩。」唐蒄装出一副过来人的样子,拉过宋迤悄声跟宋迤议论,「她是跟你不熟才在你面前端着,等你教她两节课,就知道她是个不服管教的美猴王。」 「合着你赚的都是别人挣不得的辛苦钱,」身后已然看不见金家两姐妹的踪迹了,宋迤说,「她不和我亲近,估计当我是像二少那样住在他们家空耗家产的人。她年纪也不小,怎么可能只揪着金二的态度说话。」 唐蒄试探性地问:「你觉得她看不起你?」 「最好是我想错了,」宋迤摇摇头,说,「她那个性子接近了更麻烦,不如眼下与我形同陌路的好。」 「给这样的人当老师很累的,她明明知道我想说什么,还要故意装傻来问。」唐蒄抓住她一边手臂,说,「金小姐有这样的妹妹,日子肯定不会好过到哪去。」 第182页 宋迤简单想了想,说:「芍雪小姐对她还算赤诚,何必想这些不一定发生的事。」 「说得是。咱们走出多远了?」周遭一片碧草延绵,唐蒄拽住她的手说,「说要赛跑的,快跟我跑起来。」 「我不跑,就这样走着不好吗?」宋迤像颗钉子似的不肯被她带动,说,「你以前起早贪黑地打工学习,不知道跑得有多快,我怎么敢和你比跑步?」 「退学以后没事可做,弄不好不如以前了。」唐蒄说,「你可得紧紧地跟着我,这里这么大,别走丢了。」 【??作者有话说】 金大金二金三!有请本期受害者登场! 95 ? 遮不住 ◎侯亭照你在干什么啊!◎ 金先生第一次去看宋迤的时候,苏缃和她的侍女小彩云也在旁边跟着。那时侯亭照还没料到自己将被督军遣派到他们家,于是只面色平静地帮他们打开牢门。 苏缃经过他身边,目光越过金先生的肩膀看见歪坐在地上的宋迤。她晃荡着走过金先生,有些不忍地垂手把帕子递给小彩云,说:「脏成这样,给她擦擦吧。」 放松状态的手像蜷缩着垂下来的百合花瓣,所谓坠露,就是她团在手里的帕子跌到小彩云手中的一瞬间。 小彩云接住帕子,上前捏着宋迤的下颏给她擦脸。金先生站着,像座纪念碑。侯亭照知道他是怀念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时候,想到余生都要为督军看管眼前这个再没机会出头的犯人,侯亭照也跟着郁郁不得志起来。 小彩云把宋迤脸上擦干净,苏缃端详她一阵,回头对金先生说:「看着是可以进我们家门的料子。」 时至今日,侯亭照才明白苏缃的意思。她那时并不是在和金先生说话,觉得宋迤可以进金先生家的门。她是在自言自语,是冲着宋迤拉入自己麾下而说的话。 金龙瀚回来的这几天,他总是疑神疑鬼,寻找小彩云的身影。他自思苏缃那样会笼络,怎么会让自己的儿子倒戈。小彩云绝对在暗处跟金龙瀚联络,绝对在。 意料之中的是金龙瀚主动来找他。他长得既像金先生又像苏缃,所以侯亭照有时不知自己该不该怕他。但现在金龙瀚看上去挺随和,他牵着马跟侯亭照并肩而行,不时回头拉动缰绳:「走,怎么不跟着我走?」 那马低头啃草皮,金龙瀚挂着笑脸跟始终落后他一步的侯亭照说:「不是家养的,果真不听我的话。」 侯亭照将他这句话反覆研究几遍,听不出话里是说这匹马还是说自己。他说:「找我是有什么吩咐吗?」 「今天是休息日,侯先生还是专说工作?」金龙瀚语调轻松地仰头看天,声音如同从九霄之中噼下来似地一转,说,「不过我真有事要找你。」 这也不意外,侯亭照做个请示的动作:「您说。」 「那就请恕我直言了。我回家这三两天,总看见那个新面孔在家里晃,」金龙瀚勒了勒缰绳,扯着马往前走,随口道,「她是萱嘉的同学,跟宋迤也很要好?」 要是金龙瀚不说唐蒄和宋迤,反而让人觉得他古怪。侯亭照尽职尽责地补充道:「还是芍雪小姐的老师。」 「哦,我没太注意。」金龙瀚像是觉得自己的疏漏很好笑,他很快敛去笑容,回过头神色认真地问,「我不跟你说废话,这个叫唐蒄的很难杀吗?」 侯亭照没听清,问:「什么?」 「就是听说你对她下手很多次,可没有一次是成功的。你手段差到这个地步,是不是年纪大了?」金龙瀚道,「她要把宋迤勾走了,你还真是能沉得住气。」 「金先生盼她像报纸上那样能起死回生,为着这个才留着她。」侯亭照还想着委婉,和气地说,「金先生也是为督军着想,这样的人再来一百个他也不嫌多。」 「这话说得不对,」金龙瀚带着一副洞悉一切的瞭然表情,问,「我母亲戴在手上的戒指,是举世仅有一枚为善,还是虽然贵价,但旁人手上也有更好?」 这话里的意思昭然若揭,侯亭照屏气凝神地等他下文,他自顾自望着天往前走,说:「我父母斗成这样,不就是在督军面前占上一席之地?父亲从前是督军最得力的手下,如今有了替代的,就被抛掷一边了。」 侯亭照仿佛被他的话刺中,世上人才辈出,就算没有侯亭照,督军也会派出别人来监管金先生的举动。 话说到这份上,就像逼着他抉择似的。侯亭照尽量让语气保持平静,为自己上回的失手狡辩:「上回我怕枪声惊到宋迤就没下狠手,叫她捡回一条命来。不晓得她有没有发现是我下的令,如果她知道……」 金龙瀚很自然地接过他的话:「她在父亲面前得脸,如果她知道是你,只怕父亲与你之间会多生嫌隙。」 侯亭照仍是举棋不定,他又说:「侯先生,我不属于任何一边,你也别怕我父母那边的瓜葛,只说那个唐蒄随时都有可能向父亲告发你,这样的祸害也要留吗?」 「万一她真活过来,我也能说是试她是不是真的会醒,要是她活不过来,」侯亭照顿了顿,往前迈出一步说,「就是对督军毫无益处,养着有什么用?」 「无论是我父母还是宋迤唐蒄,都是整个无可替代最好。」金龙瀚说,「侯先生不愿去做,就只能由我来动手了。若是她真有这个本事,死一回两回也不算什么。」 第183页 侯亭照低头看路,心想金龙瀚不知道宋迤早就这件事告诉了唐蒄。金先生没有追究他的责任,说明他心里也不一定全然倒像唐蒄,只是金先生那边刚和苏缃决裂,又念着唐蒄是金萱嘉的朋友,心慈手软不肯动手。 他在赌唐蒄与众不同的可能,而自己要做的只不过是替他揭开真相。金龙瀚没说错,想爬到高处就要超凡脱俗,金先生被苏太的弟弟比下去了,但他仍有余力,就是躲在家里坐吃山空一辈子都没问题。侯亭照不行。 侯亭照没有他那样的资产,只能给督军充当马前卒。他想活命就要拿出决心,拼尽全力不落下等。 世上怎么可能会有人死了还能復活,那个唐蒄不过是个靠舆论骗钱的骗子。侯亭照想到这里,还是想着能给自己捞个更好的前程:「三少,我再多嘴问一句。」 金龙瀚在看飞过天边的一只鸟:「说吧。」 侯亭照说:「苏太太与您还有联繫吗?」 「没有。」金龙瀚转头看他,「她走的时候没把我妹妹带上,还是我父亲把金芳菲送过去的。我想了想觉得没什么错,一个几岁的孩子,丢到哪里就算哪里。你会有这种疑问,就是看我有点本事,猜着他们会想留我。」 他喜欢把话说绝,侯亭照没有打断,他继续说:「谁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呢?前几天父亲还夸我孝顺。」 侯亭照在他脸上看不出情绪,他把缰绳一松,就这么把马留在侯亭照身边,一句话不说就往远处走。 他的话在侯亭照心里翻腾着,像烧开的水一样。金先生疑心深重,侯亭照也是决心已定,等他把唐蒄的伪装揭开,一切就都不言自明了。 反正金先生猜疑侯亭照有二心,恨他不听自己的命令。侯亭照只觉得金先生做起事来束手束脚,把金先生自以为是对唐蒄寄予的希望打穿了,督军才知道谁最明智谁最昏聩。到时无论是悲是喜,都是自己挣来的。 他把马带回去,金龙瀚已坐在金芍雪和金萱嘉身边,跟她们拿蜜饯打赌金先生和宁太太去了哪里。 唐蒄和宋迤不在,想必是结伴去哪玩去了。偌大的跑马场,闲逛还能遇见就是天亡唐蒄,他不抱惭愧,唐蒄这样的人死了也算不了什么,世上天天都有人死。 没过多久就看见唐蒄和宋迤的身影,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都不重要。侯亭照休息日也有带枪的习惯,看到金龙瀚回来的那天就准备着,他感嘆自己的自觉。 「那个老师以前还被金小姐骂过,金小姐就这样指着她……」唐蒄一手拉着宋迤,一手做出指人的姿势,在宋迤停下步子看她时撞见侯亭照,她叫道,「侯先生!」 宋迤立即回头,跟侯亭照打个照面。侯亭照缓慢地走近了,唐蒄往宋迤身后藏,仿佛很怕他。她有没有看穿当天是自己,宋迤有没有告诉她真相,都是未知数。 还是先骗她和宋迤分开为好,免得宋迤再去金先生面前告状。侯亭照扬声说:「蒄老师,芍雪小姐找你。」 唐蒄看他的眼神有点奇怪,说话也像是刻意压低声音不被他听见。侯亭照手心渗出虚汗来,心想宋迤这说话的音量才正常:「我们出来也有一会儿了,回去吧。」 唐蒄点点头,在侯亭照眼里鬼鬼祟祟的。 她要和宋迤走,得想个办法让她和宋迤分道而行,不该让她跟人待在一起多出个目击证人,更不该拖长时间横生枝节。侯亭照心里想着,不料和宋迤一起走开的唐蒄忽然回头,说:「侯先生,我想问一下上回我——」 上回什么?上回派人杀她吗?唐蒄话未脱口,侯亭照当机立断举枪射击,不能再让她说出别的来。 宋迤听见枪响还没来得及动作,唐蒄下意识拽着她的手将她往身前一扯,那子弹尖啸着从枪口喷出,沖开火药碎屑破开干燥的空气,准确打中宋迤的后背。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唐蒄惨叫一声,吓得站都站不稳,慌慌张张地扶宋迤,被她带得脱力跌坐在地。 杂音灌满耳朵,唐蒄好像说了句什么,她没有听清。唐蒄用手捂住弹孔,以为这样就能帮她止住血。热量从孔洞中争先恐后地流逝着,这感觉太熟悉了,就像以前,就像她拿到那些头髮的那个晚上,她不敢回看的背后有无数寒锋向她袭来,不由分说地钉进骨血。 侯亭照还想动手,宋迤扳住唐蒄的肩膀要爬起来,侯亭照怕打到她,举起的枪口颤抖着,试图换个位置寻找别的角度。宋迤尽力靠近唐蒄,说:「我给你填了新词……」 「现在还说什么词?是海棠那首,我看见了。」唐蒄此时俨然没有闲心跟她说这些,搂住她大声质问对面的侯亭照,「侯亭照我跟你什么仇?你为什么要杀我?」 「不是那首,是新的,」宋迤控制不住低下去的声音,她凑在唐蒄耳边说,「冠冕摧身尚不及……」 唐蒄没有听她的话,以更高的音量盖过宋迤指责侯亭照:「你把宋姨打死了!」 宋迤有点想笑,她逐渐听不见周遭的声响,唐蒄的声音比任何声音都嘈杂:「金二愣不是,金二少!金二少我看见你了,宋姨被侯亭照打死了,你快来救我们!」 纵使她和唐蒄离得再近,唐蒄的声音也消弥得像清晨将散的雾气,很快就会被杂音吞没。在闭眼的前一刻,她听见唐蒄气急败坏地沖远处喊道:「你跑什么?不许跑,你要是敢跑,我就把你杀了!」 第184页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 第185页 金萱嘉问:「他怎么了?」 唐蒄犹如被她点醒,说:「二少爷也是看着侯亭照行兇的,他能给我作证,就是侯亭照杀了宋姨。」 「我们没在跑马场找到他,我估摸着是他吓着了,丢下我们一个人回家。」宁鸳只顾着看金萱嘉脸色,迟疑着说,「载他的司机也不见,应该是真回家去了。」 金萱嘉没理她,唐蒄问:「侯亭照的尸体还在吗?」 「我等会儿叫人搬到楼下。今天这事不简单,你留在这里等宋迤醒,」金先生点了点金萱嘉,说,「她醒了就想法子把她弄回家里去,别留在医院,不好看护。」 金萱嘉对他的安排向来不会有异议,金先生在胸中斟酌几番,伸手拍了拍唐蒄的肩膀:「蒄妹妹。」 唐蒄被他拍得抖一下,金先生清清嗓子,在咳嗽声里断断续续地说:「你好……好好照顾宋迤。」 唐蒄呆滞地应下。金先生很满意,抬脚便走。宁鸳凑近金萱嘉,将手里的布包放到她手里,悄声说:「这有两件衣服,你和蒄老师身上都是血,找个地方换了。」 金萱嘉没跟她吵架,破天荒地接下她给的东西。待她跟金先生走后,两人借了护士的换衣间将身上的沾血衣服换下。唐蒄把衣服团成一团丢进垃圾桶,说:「医生那边还要很长时间,我们去看看侯亭照的尸体。」 「这你都要看?」金萱嘉大惊失色,在唐蒄的冷眼里想了一会儿才附和道,「也对,也对。天底下没有这么凑巧的事,怎么他前脚害人,后脚就被人给害了?」 见她同意,唐蒄脸上的神色终于松泛些许,继续说:「趁着现在医生没空管,我们先去看一眼。」 经过这次的事情,金萱嘉觉得唐蒄恨极了侯亭照,他的心从来都寄放在督军那里,就算要杀唐蒄也能轻易脱罪。幸好他识相地先死了,不然不好给唐蒄交代。 侯亭照的尸体大咧咧地躺在停尸间中央,被裹尸布盖着。唐蒄一个箭步上去把布掀开了,血腥气沖得金萱嘉头晕眼花,后退几步道:「快盖回去,吓死个人。」 唐蒄把白布扯上去,只露出侯亭照狰狞的表情来。金萱嘉壮着胆子看了两眼,捂住鼻子小声说:「他死前是看见了什么东西,怕成这副模样?」 仿佛是要衬托她的焦躁,唐蒄倒显得很冷静:「恐怕是知道自己要死,吓得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这人在家里做过近一年的事,有时也叫他顺手带点东西,如今他就这么死了,金萱嘉心里还是有点唏嘘:「他身上没有异常吧,有没有多了少了什么东西?」 唐蒄挡在她面前粗略看了一遍,说:「我对他知道得不多,他找上我们的时候手里头除了枪什么都没有。」 「他平时就不带东西。」金萱嘉忍着恐惧看他的指缝,说,「手里干干净净,顶多就是点草场上的泥巴。」 「只是被枪打死,未免太便宜他了。」唐蒄草草将白布盖回去,愤愤不平道,「你当时是不在场,他杀了宋姨还想杀我,如果金二少没出现,他也不会被吓跑。」 「他被二哥吓跑?」金萱嘉只觉匪夷所思,急切道,「那时是什么情况,你务必详细地告诉我。」 「跑马场那么大,我想找个地方躲开他,刚好就看见金二少站在离我们不远的坡上。」唐蒄想了想说,「我喊他来救人,他想跑,直到我说宋姨死了他才过来。」 「他居然想跑?」金萱嘉哭笑不得,「就这么一个人还能把侯亭照吓走了,真是,我都不知道说他们什么。」 「我觉得那时侯亭照的目标是我,我怕极了,顺手就把宋姨拉到我前头。」唐蒄说,「侯亭照好像没想伤害她,一时被吓住,听见金二少要过来才决定跑的。」 宋迤在督军那里有记名,他当然会怕。 金萱嘉默默思索着,唐蒄摊手道:「不管他的事,死了活该。」她说着,忽而换上严肃的表情,「宋姨会不会死?她流了太多血,会不会失血过多就死了?」 「她的事没那么紧急。」金萱嘉从杂乱无章的思绪里分出神来,「你别想那么多有的没的,宋姨不会死的。」 唐蒄扭头就走:「你拿什么保证?你又不是医生。」 「我!」金萱嘉哽着说不出来,措辞了好一番才跟上去笃定地说,「我说她不会死她就不会死,你该高兴中枪的是她,如果是你被打中说不定就救不回来了。」 唐蒄顿住脚步,用力推她一下:「你说什么?」 「我说宋姨不会死,她就是不会死。」金萱嘉气个半死,说,「都要上楼梯了你还推我,我看你是想我死。」 「谁让你说那种话。」唐蒄三步做两步踩上台阶,「快点跟上来,万一我们看侯亭照的时候宋姨醒了呢?」 金萱嘉哎哟一声,无可奈何地跟上去。现在宋迤不顶事,更不知道唐蒄话里有几分真假。倘或侯亭照真是被人所杀,那么大个跑马场,兇手早就闻风而逃,或许侯亭照正是看中那里远僻,好找机会对唐蒄和宋迤下手。 可到最后怎么是侯亭照送了命?金萱嘉愈发害怕,宋迤的枪里子弹没丢,那哪来的另一把枪杀了侯亭照?难道是,金萱嘉想,是别人用侯亭照的枪杀了侯亭照吗? 97 ? 折黄花 ◎宋姨復活cd已满◎ 金萱嘉心头疑云不散,踟蹰间还是决定避开唐蒄再去检查一遍侯亭照的尸体。一个人是不敢去的,金萱嘉在护士站里威逼利诱拉了个准备下班换衣服的护士,以十块钱为赏金和她组队探索停尸间。 第186页 新接班的护士在旁边看热闹,觉得这位小姐真是奇怪。那两人走后没多久又来了个穿着讲究的人,与金萱嘉年纪相仿,身边带了个打扮简朴的老妈妈。 年轻的那个说:「请问宋迤住在哪间?」 护士低头查找名册,答道:「叫宋迤的进来时还在进行手术,这时候手术结束就转到二楼了。」 「算了吧,咱们还是别进去。」年轻的那个准备上楼,年老的那个拉住她的手臂,满脸忧愁地劝阻道,「医院里都是伤患,不干不净的,你还是别来这种地方。」 年轻的那个用商量的语气说:「我就看一眼,唐蒄下午不来上课,我刚买的桃酥还没给她呢。」 「别想着我看不出来,你就是找机会出门玩。」年老的那个依旧苦口婆心,「别进去,当心染上晦气。」 她到底还是没拗过那个年轻的,满腹怨念地跟着上楼找病房。医院里天天忙碌,两人终于找到目的地推开房门,唐蒄独自坐在病床前,望着昏迷的宋迤发呆。 听见开门的声音,唐蒄顿时回过头来。看见是眼熟的面孔,她才卸下防备说:「梦桡,你怎么会来这里?」 「趁机会出来逛逛。」刘梦桡走到病床前,瞥一眼床上的宋迤,惊奇道,「这就是宋迤?和我想的不太像。」 「你干什么,别被她听去。」唐蒄挥手打断她,看一眼她带过来的阿嬷又说,「我现在忙着没空,下午的课就不上了,我让金小姐给你家里打电话请过假。」 「我在家里待着无聊,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正式去上学,还要劳烦你来做家教。」她从阿嬷手里拿过纸袋,又把袋子递到唐蒄面前,「给你带的,算是探病了。」 唐蒄郁闷地拆开纸袋,立时眉开眼笑:「好,就想着这个。」她赶紧拿出一块桃酥掰一块,「宋姨会醒,」又掰一块,「宋姨不会醒,」再掰一块,「宋姨会醒。」 掰到不能再分,唐蒄顿住动作考虑几秒,放到嘴边咬下一点,将最后一点碎末举起来展示道:「宋姨会醒!」 刘梦桡见怪不怪,问:「金小姐在不在?」 唐蒄说:「她说她要给家里打电话,你问她做什么?」 「我是觉着成日里一个人在家没意思,我爹不想让我见外人。」刘梦桡嘆息一声,笑着说,「如果金小姐能来家里看看我就好了,你就能多点时间逃课。」 阿嬷连连摇头,反对道:「老爷是爱惜你。」 刘梦桡说:「我知道,可我一个人在家里多闷啊。」 阿嬷往病房外瞅了瞅,伸手要拉她起来:「好了,时间不早,我们得快点赶回去,当心老爷又生气。」 刘梦桡往后躲:「我想和金小姐说两句。」 阿嬷问:「就只说两句?」 刘梦桡满怀希冀地点头。没多久金萱嘉进门来,她立即抓紧机会打招唿:「金小姐好。」 不等金萱嘉回话,阿嬷就揽住刘梦桡的手臂。刘梦桡知道逃不掉,颔首道:「我先回去了,有话以后说。」 阿嬷拖着她走出去,金萱嘉才问:「那个是谁?」 「就是我教的那个刘梦桡。」唐蒄揣着手,讪讪道,「我就说她家里管得严,还真就只给她讲两句话。」 金萱嘉嗤道:「那老太婆看着一脸刻薄相。」 「别乱说,阿嬷待人很好的。」唐蒄为阿嬷讲好话,熟练地把罪名转移到别人身上,「是她爹管她太严了,去哪里都叫人跟着,门禁也早,下午四点钟就要回去。」 金萱嘉表示不能理解:「这是为什么?」 「家里古板呗。」唐蒄说,「见的人少,坐地起价。」 「原来现在还有这样的家庭。难怪我爸叫我少跟她家里来往,我还以为是他仇人。」金萱嘉收回望向门外的目光,扭头问唐蒄,「那你是怎么找到刘家这条门路?」 唐蒄静默一阵,道:「我只和你说,你别跟别人讲。」 金萱嘉耸肩。唐蒄低声说:「是杜太太。」 上次听见她的名号是几个月前,金萱嘉心里一惊。是她,那就不奇怪了。金萱嘉不敢细想她的事,于是另找话题:「我刚才看了侯亭照的尸体,问了我爸几句话。尸体上的弹孔和侯亭照手上那把枪的口径不符合。」 唐蒄眨眨眼:「这代表什么?」 金萱嘉也压低声音说:「这就代表杀侯亭照的人用的不是他手上的枪,也不是宋姨的枪,是第三把枪。」 唐蒄突然警醒道:「昨天还有人带了枪去跑马场?」 「不知道啊,我爸叫人去问了。」金萱嘉说,「总不会是你和我,现在只等宋迤醒,我们一起回家去。」 医生说手术非常顺利,再三跟唐蒄保证宋迤不会死。时间一晃就过,医院送来的晚饭没人动,唐蒄忧心得吃不下东西,金萱嘉看不上粗制滥造的菜品不愿意吃。 干等着宋迤醒太无聊,唐蒄开始给金萱嘉讲她自己编的故事解闷:「……但她只想好好活着,不想成仙。神仙说,想回家要等天亮,今天晚上就在丛林里过。」 「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猎户只好独自捱着不敢做声。」窗外漆黑一片,为了烘托气氛,唐蒄刻意放轻声音,「她爬到树上缩着睡到三更,突然听见下面一阵吵闹。低头看下去,那只狼立刻呜呜呜地叫起来。」 宋迤问:「它为什么哭?」 第187页 唐蒄和金萱嘉吓了一跳,勐地抬头看向她。金萱嘉气得跳起来说:「宋姨你都醒了,怎么不声不响的?」 「听蒄姐讲故事。」宋迤问,「那只狼为什么哭?」 「因为狼都是呜呜叫的!」唐蒄大声说完,站起来就要往宋迤身上扑,「呜呜,你终于醒了。」 「你别压到宋姨伤口。」金萱嘉赶忙拦住她,为难地对宋迤说,「我爸说只要你醒了就要立即送你回去。」 「哦,那走吧。」宋迤试着挪几下,又说,「我目前只怕走不得太远,你叫车的时候再喊几个人抬我下去。」 金萱嘉跑出病房。宋迤问:「侯亭照呢?」 「我们走之后他死了。」唐蒄抬头跟宋迤对视,忖度着她话里的意思,迟疑道,「你是不是有话要问我?」 宋迤摇摇头,还是问:「那时候你怎么跑掉的?」 唐蒄说:「金二少就在附近,侯亭照怕他就先跑了。」 宋迤在她的搀扶下坐起身来,等金萱嘉喊人开车回家去。回去的路上唐蒄一直偷偷瞄宋迤,觉得这家人对她一点也不好,她还留在金先生家,就为了几撮头髮。 想把宋迤从金先生手里带走着实是有难度,得让她再看重自己一点。唐蒄在心里打算着,下车时给站不稳的宋迤开门,又和金萱嘉一人一边带着她往门里走。 在大厅里相候已久的金芍雪看见宝藏般跑过来,故作惊讶道:「哇,你们现在才回来呀?」 唐蒄瞟着时间,说:「现在不算晚吧?」 「还不算晚?家里出大事了。」金芍雪拉着金萱嘉的胳膊,「我想跟你说,爸叫人拦着我,不许我告诉你。」 金萱嘉问:「什么事?」 金芍雪乐颠颠地说:「现在你都回到家了,就是大惊喜啰。你自己去二哥房间看吧。」 金萱嘉白她一眼:「你帮我搀着宋姨,我马上去看。」 金芍雪求之不得,立马顶替了她的位置。平时不见她乐成这个样子,金萱嘉料到肯定出了大事,慌慌张张上楼到了金峮熙房门口,房门敞开着,里头没有人。 她拉了个过路的佣人问:「二哥呢?」 那人支吾着回答:「他……他出去了。」 金萱嘉又问:「去哪里了?」 那人战战兢兢地说:「不知道啊。」 金萱嘉松开抓着她的手,她躲鬼似的跑了。这个反应显然不对,藏头露尾更加可疑。金萱嘉赶到金先生书房门口,里头还有金鳞洪和金龙瀚。肯定在商议大事。 金先生看见她便止了口,金龙瀚注意到她,拉她进门来问:「萱嘉,你回来了?那宋迤醒了?」 金萱嘉没回答,问:「二哥呢?」 「他出去了。」金龙瀚说,「你有事找他?我来转告。」 「他房间里怎么没人?」在金先生面前金萱嘉不敢问得太明显,只好用宋迤的事情当藉口,「今天他看见侯亭照杀宋迤,是这桩案子的证人,我有话要问他。」 「他那个性子,去哪里都有可能。」金龙瀚笑道,「谁知道是不是出去找相好了,你等到明天再找他吧。」 金萱嘉问:「是不是他惹了什么事?」 「都是侯亭照闹的。他要是听爸的,怎么会生出这么多事端来?」金龙瀚给金先生递个眼神,「侯亭照在跑马场杀人,你二哥去跟负责人说话了。宋迤醒没醒?」 金先生还是没说话,金萱嘉皱眉道:「不是爸说宋迤醒了就把她带回来嘛,否则我回来干什么?」 金鳞洪站起来,按住她的肩膀问:「你在医院守了一天不累吗?金峮熙的事以后再说,我叫他去找你。」 她看向金先生,金先生示意她去。看来这三个人绝对不会跟自己说,金萱嘉懒得自讨没趣,便按他要求离开书房。她绕回宋迤房里,宋迤坐着,金芍雪也在旁边,唐蒄忙着铺床,随口问:「你去找金二愣找到了吗?」 金萱嘉说:「没有。三哥说侯亭照在跑马场打了人又死了影响很大,二哥去跟负责人说和。」 金芍雪大声说:「骗你呢,事情根本就不是那样的。」 金萱嘉找个椅子坐下来,说:「我也觉得不对劲,他们个个都怪模怪样的,好像生怕我知道些什么。」 「他们当然怕你知道,他们……」金芍雪说到一半把话咽下去,急得跺脚道,「不行,说了爸会打死我的。」 唐蒄也想知道,铺完被子拍拍手说:「你这么来金小姐得被好奇死,说话不能只说一半啊。」 「爸知道我告诉你针对我会打死我的,」金芍雪握拳道,「可我不告诉你我怕我也憋死。」 唐蒄当即给出应对方法:「这样,你跟我说,我再告诉金小姐,这样就不能算是你告密啰。」 金芍雪说:「好主意,你过来。」唐蒄凑近了些,她小声说,「金二愣和侯亭照一样,也死了。」 98 ? 点新棋 ◎大烧饼!◎ 房间里原本就因宋迤负伤而气氛沉重,金峮熙同样遇害的消息经出,众人就更讳莫如深起来。 还以为金萱嘉会飞跑出去问个明白,没想到她只是脸色铁青地坐下。唐蒄悄悄往宋迤那边挪去几步,小声说:「金二愣看见侯亭照拿枪打你了,是不是侯亭照?」 「侯亭照,」宋迤脑袋还迷煳着,问,「他死在哪?」 第188页 「是在跑马场发现的,爸听说了你们的事就派人去搜寻他的踪迹,」四人里唯一掌握所有情报的金芍雪踊跃抢答道,「没想到只找到他的尸体,都把大家吓死了。」 宋迤沉思不语,金萱嘉做了好一番心理斗争才提起些精神,硬着头皮问:「二哥又是怎么被发现的?」 「看见侯亭照死了大家都没心思玩,索性直接回来了。我们找不到二愣哥,宁鸳非说他肯定是丢下我们提前回家了,」金芍雪往墙上一靠,带着笑脸瞟着金萱嘉说,「回来之后宁鸳去叫他,就见他死在房间里。」 金萱嘉也陷入沉思。没人再问金芍雪问题,她跑到唐蒄身边说:「老师,侯亭照为什么要打你们啊?」 「不知道。」唐蒄现在没空跟她讲笑话,低头跟坐着的宋迤说,「金二愣怎么会死呢?侯亭照是因为他撞破自己行兇而怀恨在心,所以跟在他后面回家杀了他?」 「那他既已得手,还有多少时间赶回跑马场?」宋迤跟金芍雪不熟,保持着礼貌问,「芍雪小姐,我们遭逢侯亭照的地方与侯亭照遇害的地方隔了多远?」 终于有个金芍雪答不出来的问题,她推推唐蒄,唐蒄解释道:「我没跟别人细讲我们是在哪里遇见他的,也不知道侯亭照死在哪里。是谁发现了侯亭照的尸体?」 「是我,」金芍雪立即邀功,「还有三哥。」 之前便听说金三跟侯亭照走得近,在跑马场里这两人还说过话。唐蒄似有所悟,问:「侯亭照和三……」 「够了,现在别管侯亭照怎么样,」金萱嘉猝然出声打断她,望向金芍雪道,「二哥的尸体现在在哪?」 「爸说送去高警长那里,叫他看着办。」金芍雪抠抠手,说,「但侯亭照的尸体还留在医院呢,那可不是存尸体的地方。他大概是不想让别人知道侯亭照的事。」 唐蒄问:「因为那个督军吗?」 听唐蒄说到督军,宋迤立即抬头看她,先金芍雪一步给出回答:「很有可能。侯亭照是督军派来的人。」 「爸说一切以侯亭照的事情为重,查出谁杀了侯亭照才是首要的事。」金芍雪语调一转,欢快地说,「至于二愣哥嘛,就这么不了了之也不是不会发生的事。」 金萱嘉沉在黑暗里,否决道:「不行。」 「爸没明说,但他就是这个意思。侯大圣是如来督军安插在我们家的,」金芍雪没注意她的表情,捧着心遐想道,「他突然死了,督军会不会怀疑我们谋反?」 金萱嘉勐地抬头,手边摸到一本厚重的书,用力朝金芍雪丢过去:「少胡说八道,你一天天都在想什么?」 金芍雪慌慌张张地错步躲开,白眼道:「我说的这些都是事实啊,你不想听我还不乐意告诉你们呢。」 这人向来没个正形,肚里数不清藏着多少刁钻心思。唐蒄把她拉到身边,同样忍着没生气,问:「说谋反也太过了,侯亭照对他们来说有这么重要吗?」 金芍雪打量屋里一圈,说:「老师,如果你早就觉得我们家是一窝怀着狼子野心的坏人,故意放个探子在我们家监视,某天探子被杀了,你最怀疑是谁搞鬼?」 「除了你还有谁?」唐蒄不想管她们家里的事,顺着金萱嘉说,「别惹你姐姐生气,再怎么那也是你二哥。」 金芍雪噁心得吐舌头:「我才没那种二哥。」 金峮熙确实不是什么好玩意,但也不至于盼着他死。金萱嘉冷静下来,说:「爸是对的,金峮熙的事可以往后缓。当务之急是侯亭照没了,督军不会轻拿轻放。」 她平日对这几个兄弟姐妹无比珍惜,唐蒄一时不明白状况,只好说:「真没用,对我和宋姨就那么威风。」 「我现在这个样子做不成什么事,只能留在家里静养。」宋迤边说边拉住唐蒄的手,说,「况且现今没了侯亭照,金先生更不会轻易放我出去。」 唐蒄蹲下来说:「那你跟我出去住的事呢?」 宋迤为难地说:「恐怕要到真相大白之后。」 「说好让你跟我走的,」唐蒄咬牙切齿地说,扬声道,「金小姐,看来明天咱俩得再去跑马场探个究竟。」 金芍雪兴奋道:「真的?」 「她跟你说话了吗?」金萱嘉喝止住她,说,「那里出了人命不能立刻清洗,明天警察所的人去了我不放心,这事情越快解决越好,你要是不怕事我们今晚就去。」 唐蒄鬼迷心窍,站起来凛然说:「行,去就去。」 金芍雪举手:「好,我去准备路上要吃的点心。」 「你不许去。」金萱嘉拽住她把她推到身后,「夜黑风高的,你跑出去只会给我们添麻烦。」她想了想,又补充道,「宋姨,你那支枪暂时借给我们用用。」 宋迤没拒绝:「你们路上小心,我有心也跟不过去。」 金芍雪跟听见什么惊天大新闻似的,用震惊的眼神审视宋迤:「爸还给了你枪啊?」眼见宋迤沉默,她气得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怎么只给你?连我姐姐都没有。」 金萱嘉险些昏过去,她拽住打着转走来走去的金芍雪命令道:「你留下来替我们照看宋姨,别给她惹事。」 唐蒄大为不解,跑到宋迤身边说:「她除了惹事还会干什么?我不放心让她看宋姨,你得叫个靠谱的来。」 第189页 「留她给宋姨倒几杯水就行,怎么会事事都让她干。别的事我再叫别人做。」金萱嘉笑道,「我去找几个靠谱的,还要回房间拿点东西,准备好了就回来找你。」 唐蒄应下来,她转身走出房门,金芍雪当即不满地追上去:「凭什么是唐蒄和你去?我不想照顾宋迤。」 自己居然在教这样的学生,唐蒄嘆了口气。宋迤说:「看来你和芍雪小姐相处得极好,什么话都能说。」 去跑马场不能毫无准备,带把小刀防身也是好的。唐蒄起身收拾东西,随口说:「怎么看出来的?」 「金二愣和侯大圣,」宋迤说,「必定是你教她的。」 唐蒄在书柜里找到一柄薄薄的裁纸刀,满意地拿在手里,笑道:「谁说的,明明是她教给我。」 宋迤看着她拿刀走过来,正色道:「我有话问你。」 唐蒄愣了愣,在她旁边蹲下:「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侯亭照的死跟我没关系,金二愣的死跟我也无关。我是说过要杀他们,不过是嚷嚷两句,我没那个本事。」 宋迤讶于她转瞬便猜出自己的问题,难道是以前问太多了,才让她辩解得如此熟练?这倒显得自己对她没有半分信任似的,宋迤一时有愧,伸手摸摸她的脸,粉饰般否认道:「我不是要问你这个。」 「我想答这个。金小姐说杀侯亭照的是第三把枪,和你口袋里那把和侯亭照手上那把都是不一样的。」唐蒄主动用脸贴她的手,「你可以问,但是你不能不信我。」 宋迤想用笑混过去,唐蒄却说:「你想问什么?」 她追着要问,宋迤只好说:「那只狼为什么哭?」 唐蒄怔住,低头道:「我怎么知道,都告诉过你狼就是呜呜叫的。」她贴着宋迤想了一会儿,又说,「可能它是想起了它的家人,所以才哭的。」 宋迤顺势问下去:「怎么又扯到它的家人?」 唐蒄抬头望着她答道:「因为爬到树上的人是个猎户,它的家人被猎户布下的陷阱抓住了也说不定。」 宋迤笑着说:「都怪我醒太晚,没听全你的故事。」 「怎么是你跟我道歉?」唐蒄按住她停在自己脸颊边的手,「我还没说呢,那时我被吓到了,谁想得到侯亭照会掏枪啊?就不小心拉了你,害得你挨他打中了。」 宋迤轻声说:「我不要紧。」 唐蒄仰望着她,总觉得宋迤身上好像少了什么。唐蒄骤然想起来,提醒道:「哦,进手术室之前护士取了你的耳环,我帮你收在衣服口袋里。」 宋迤下意识抬手去摸耳垂,果然不见她常带着的坠子。以前她对此视若珍宝,不想今天隔了这么久都没发现不在。她将摸唐蒄的手收回来,说:「你们潜入跑马场要小心,金小姐会用枪,你让她拿着,跟得紧一些。」 唐蒄点头如捣蒜,又说:「那时候你说你给我填了新的词,怎么没给我看,反而在那种时候说?」 宋迤像是回过神来:「哦,是写清明那天的海棠的。」 唐蒄料到她会拉出那首海棠,说:「不是,那首写海棠的夹在你给我的书里,现在还在我家里放着。」 宋迤的错愕持续了好半会儿,唐蒄锤了锤她的膝盖她才说:「是吗?许是我忘记取出来了。那时候情况紧急,说了什么全然不记得,我只记得海棠那一首。」 「我还记得,你只说了一句,」唐蒄仔细回想当时宋迤气若游丝说的话,「冠冕摧身尚不及,不及什么?」 宋迤自知躲不过,寻思道:「冠冕摧身尚不及……」 唐蒄翘首以盼。结果宋迤被她问得头绪混乱,拖延许久想不出别的词句,便说:「不及新鲜出炉大烧饼。」 唐蒄瞠目结舌,佯装生气道:「这也叫写给我的?不至于吧,我在你面前吃过几回烧饼?」她拍拍衣服站起来,说,「我找金小姐去了,顺便叫芍雪回来陪陪你。」 她说着就往外走,宋迤一没能伸手抓住她,一时站不起来,只好高声说:「你站住,不是那句。」 唐蒄在门口一手拉着门把手就要离开,听她挽留才站住脚回望她。宋迤不敢乱说,只得如实道:「是……是冠冕摧身尚不及,呵手情珍重。」 这十二个字不像由她说出,而像是从空气里蹦出来似的。不光是没发现耳环,连这句话也不同寻常。 只是不知听见这样的话,唐蒄会是作何态度。宋迤心存余悸,往唐蒄那边看去。她在门外原地站了几秒,带着笑伸手拉上房门,就再也看不见了。 99 ? 拨云烟 ◎显眼包夜探跑马场◎ 车停在离跑马场还有半里的地方,为掩人耳目要偷偷摸摸地步行过去。金萱嘉手里拿着宋迤的枪,手指抖得不敢搭在扳机上,生怕不小心走火。 唐蒄迈着碎步跟她前进,看着心情大好的样子,似乎踩在地上的力道都比金萱嘉轻些。她完全不像是来查案的,金萱嘉嫌她跟天气好出门春游的小姑娘没两样。 高警长派了几个人连夜看守,晃着手电四处巡逻。金萱嘉把身后跳来跳去的唐蒄摁住,放轻了声音叮嘱道:「别蹦了,前面就是跑马场。白天那里边死了人,晚上肯定是有人把守的,你千万别打草惊蛇。」 唐蒄精神振奋,她平时就挺有胆量,摸着兜里的东西提议道:「那我出手把他们引开,趁乱跑进去。」 第190页 金萱嘉回头看她:「你要怎么引?」 唐蒄笑而不答,不等金萱嘉多做反应,她便遽然从兜里掏出捡来的石头,使劲往远处一丢。那石子落在草地上惹出簇簇响声,看守人的手电光线顺着石子一路跟过去,唐蒄掐准时间推搡着金萱嘉轻手轻脚往里窜。 金萱嘉惊魂未定,低声叫道:「叫你别打草惊蛇!」 那人没当回事,算是安全过关。四周黑茫茫的,远远站着一道挺拔的路灯,在偌大的跑马场上显得孤零零。 两人小心翼翼地顺着泥巴路往前,金萱嘉掌握指路大权,拿着指南针小声嘟囔道:「该把芍雪带来的,光凭她那几句话谁晓得侯亭照死在哪。她说是要往东走到看得见远处山的地方?这谁知道是哪里。」 唐蒄看得挺开:「差不多就行,往东就是。」 金萱嘉瞪她一眼:「别这么轻飘飘的,事关重大。」 唐蒄跟她抬槓:「那你往不往东?」 金萱嘉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吵架,只好闷头往东边走。她还是觉得唐蒄不太对劲,换作平常早就叫着喊着逃得远远的,怎么今天就天不怕地不怕? 她偷觑唐蒄,这人依旧背着手郊游般往前,就差哼出歌来。金萱嘉心里憋不住好奇,遂问:「你今天上午在这里差点被侯亭照打死,怎么你一点都不怕?」 「要打死我的人先死了,有什么好怕的。」唐蒄答得满面春风,脚下走几步突然谨慎起来,指着地上蜿蜒远去的血迹说,「这好像是宋姨的血。我们就是在这里遇见了侯亭照,那边有个坡,是金二愣出现的地方。」 金萱嘉说:「别一口一个金二愣,给我讲点礼貌。」 「芍雪就是这样叫的,她给你们全家起了外号。」唐蒄推卸责任,又说,「你想不想知道你叫什么?」 金萱嘉猜她要卖关子,没好气道:「你想说就说。」 「金真四。不对,你在你们家好像不是第四,」唐蒄在心里挨个把她们家的孩子数过去,「金大少是金大傻,二小姐是金鹅,金三少是金没剑,然后是你……」 大姐死得早,二姐许多年没回家,大哥三哥在外头成家立业,她和金芍雪挤在中间,最小的妹妹被送走了。 那孩子没有母亲,父亲对家里的孩子一视同仁,极少给她偏爱。有自己在上头压着,她也很难出挑。成天惹是生非,金萱嘉也只当是她想把旁人的目光抢到身上。 金萱嘉握紧手里的手电,干巴巴地说:「大姐死的时候她还没出生,不看大姐我便是排行第四。」唐蒄受教般哦一声,她犹豫着问,「这些名字都什么意思?」 「大都是说你们很傻,金三少叫没剑是因为别人家的三少爷都有剑的,就他没有。」唐蒄拍拍她的肩膀,笑道,「叫你金真四,应该是讽刺你天天喊爸爸。」 「我呸,她那张嘴就是吐不出象牙,看我回去不收拾她。」金萱嘉往旁边的草地上啐一口,隔了一会儿又感慨道,「她那么讨厌二哥,终归还是把二哥算进去了。」 「叫他二愣是因为他真的是二愣子,嘴巴里装了机关枪似的。」唐蒄笑嘻嘻地解释着,望见地上忽地变了脸色,抖着手指着那里说,「那——那是不是一摊血?」 金萱嘉定睛一看,还真是片融入土地的暗红。腥风拂过面颊,她捂住鼻子说:「好臭。难道芍雪说的就是这个地方?恰好离你们遇见侯亭照的地方不远。」 「就侯亭照,他能香到哪去?」唐蒄也捂着鼻子,眼睛不知道该落在哪里,寻思道,「我们在医院里看见他身上有几个洞来着?这么大摊血,死得还挺壮烈的。」 金萱嘉打开手电,说:「帮我留意那些巡夜的人。」 光线将浸血的草地照亮,地上赫然是一块长长的血痕,血色深处近乎焦黑,四周零落分布着几个弹孔。 唐蒄没事干,叉着腰发表豪言壮语:「要我说,这个侯亭照死得就是活该。谁让他难为我和宋姨?这样被枪打死还让他痛快了,要是叫他落在我手里……」 现在说得愤慨,与侯亭照狭路相逢时不是还拉着宋姨帮自己挡枪吗?金萱嘉懒得搭理她,手电的光顺着她移动,落在附近的草地上照亮血迹外散开的几星弹痕。 跑马场草地上的草被踩得长不高,大多萎靡不振地蜷缩着,像是天然的遮蔽。金萱嘉拂开杂草,这回连遗落的弹壳都露出躲在草丛掩映下的真面目来,大概是父亲叫人收拾时太匆忙,她默默将弹壳收进口袋里。 唐蒄在旁边指点江山实在有点吵,金萱嘉不得不出声堵住她的话:「可他在我们家的地位举足轻重。如果督军怀疑我们家里对他不满,我们就得遭殃了。」 「那又怎样?有涨潮时也有退潮时,说不准什么时候督军也死了呢?」唐蒄伶俐地说到这里,大彻大悟般地一合手,满意地说,「对,督军死了就皆大欢喜了。」 金萱嘉用手电在她面前一晃,威吓道:「闭嘴吧,被旁人传到督军耳里我可不会救你的。」 唐蒄伸手捂住嘴,金萱嘉一心一意借着手电的光线数弹孔。两人之间没能寂静多久,唐蒄还是忍不住话头:「前段时间你说要给你娘送礼,最后送了什么?」 「既然想不出来,那就打包全送了。」金萱嘉举重若轻地说,她用手电的光线做标尺,说,「你看地上这些,都是子弹打到土里的痕迹。他跟人在这里枪战过,侯亭照尸体上是四个洞,杀他的人居然打得比他还准。」 第191页 「还有这样的人跟我们在跑马场里待着,幸好被杀的只有侯亭照。」唐蒄转着圈作揖拜神,回望来路说,「再过去一段就是我和宋姨那里了,如果他打了我和宋姨回头就被杀,那我和金二愣应该听得见枪声。」 金萱嘉敏锐道:「你带着宋姨回来,那我二哥呢?」 「他?他好像去了别的地方。」唐蒄彳亍地说到这里,不禁打了个寒战,「二愣子不会和兇手碰上吧?」 「现在谁都说不准。」金萱嘉挺低落,她盯着地上的血说,「宋姨昏迷后你就直接带她回来了?」 唐蒄说:「是啊,二愣吓得屁滚尿流的,让我们快点走,别连累他。我怕侯亭照又杀回来,就赶紧走了。」 金萱嘉琢磨道:「连二哥都能把他吓走,属实奇怪。」 「绝对是看到自己打中宋姨,吓破了胆。」唐蒄游目四顾,突然福至心灵,「金先生自作主张把尸体搬走了,都不知道他当时是个什么姿势,是趴着的还是仰着的。侯亭照有这么大个吗?血流得有两个人那么长。」 「是不是血太多,流得比较远?」金萱嘉也觉得诡异,她沿着地上的血痕打转,遗憾道,「宋姨在的话就能看出端倪,可惜她被侯亭照先打得起不来了。」 「要不我们别找兇手,就让侯亭照一直冤着,」唐蒄使劲碾碾脚下的草地,脑筋转过弯来又说,「这样督军要找麻烦的,果然督军也该跟着去死,大家都干净。」 金萱嘉觉得这人要上天了,咬牙切齿道:「还敢说?」 唐蒄慌忙摆手:「不说了不说了。」 她看了自己的手一会儿,蹲下来伸手在地上裁衣服般挪东挪西。金萱嘉看不下去,问:「你干什么呢?」 「量一下这血流了多远。」唐蒄站起来,指着食指和拇指之间的距离说,「从这个指头到这个指头差不多是六寸,等我量完回去好告诉宋姨,大家一起想。」 「这样啊,」金萱嘉看她挪来挪去太费神,把她抓起来说,「光用手量多麻烦,我有办法。你拿着手电。」 唐蒄接过她手里的东西,金萱嘉坐在地上伸直腿,唐蒄赶紧跟上鼓掌奉承道:「金小姐你真聪明,我怎么没想到。回去直接量你的腿就好了。」 金萱嘉正要让她低调,唐蒄却忽然手忙脚乱地把手电往袖子藏:「糟糕,那边好像有人在走。」 金萱嘉哆嗦着伸手抢东西:「关关关关手电!」 唐蒄这才如梦初醒,好不容易在袖子里摸到手电的按钮。两人大气不敢出,趴在地上等巡逻人走过去。 那人在黑沉沉的夜色里走得看不见影了,唐蒄才放轻动作坐起来,抚着胸口说:「还好没被发现。」 「都怪你,谁让你说要量这个的?」金萱嘉唠叨着正想起身,却觉得身上一阵酸痛,她慌忙伸手去抓唐蒄,「快扶我一把,我好像动作太大闪着了。」 唐蒄费劲地把她扯起来,金萱嘉如蒙大赦,一阵捶背揉腿。唐蒄摇头嘆息:「你还是歇歇吧,得用笨办法。」 她蹲在地上一下下量过去,血腥气沖得人头晕眼花。还好杀鸡太多早就适应,不会像金萱嘉那样只敢远观。 金萱嘉帮她防备巡逻,催促道:「好了没啊?」 唐蒄量完最后一尺,看着指尖沾上的的血迹说:「这血迹有十二个我的手那么高,十二个六寸是……」 金先生私自把尸体运走了,对着一摊血也查不出什么来。远处似有人影闪过,金萱嘉果断下令道:「这些等到回去再算,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先回去再说。」 唐蒄不敢有意见,跟在她身后一路撤出去。回到车上时金萱嘉吩咐离开,唐蒄兀自念着:「十二个,十二。」 她保持着丈量的手势,十二个六寸就是七尺有余。侯亭照死在草地上,草地本就容易往下渗血,照着侯亭照的身量,就是全身的血都流光了都不该流出七尺的。 【??作者有话说】 金真四:爸爸爸爸爸爸爸爸我恨你 绫波迤:我是第迤适任者 明日蒄:(超大音量)(活力) 100 ? 酌夜光 ◎本人要告发唐蒄和宋迤私通,秽乱金先生家,罪不容诛!◎ 坐在金小姐家的车里,霆电掠过天际般掠过街巷,很快回到安宁和谐的家园里。金萱嘉故意把下车的第一步踩得很响,「磕」的一声,反正洋房里的人听不见。 她回头跟唐蒄说今夜诸事要如何如何守口如瓶,不许跟任何人提起,是重要证据。唐蒄看见宋迤房里的灯光透过窗户,比什么都醒目。她问:「说不说给宋姨?」 金萱嘉思索一番,拍板道:「可说可不说。明天我会跟爸讲清楚的,在这之前不许让宋姨以外的人知道。」 唐蒄划着名心口保证道:「除了她我不告诉别人。」 「唉,我们跑来跑去那么久,饭都没吃上。」金萱嘉摸摸肚子,「厨房里还有面包,咱们吃了再回房间去。」 「我不想吃,」唐蒄语调沉闷地说到一半,想到什么似的话锋一转,亢奋地说,「但是我要去。宋姨睡了那么久应该也饿了,我给她带点东西回去。」 「芍雪不会照顾她吗?我还安排了好几个人给她端茶送水。」金萱嘉嫌弃地看她一眼,挥挥手一马当先,「你就想着宋姨吧,等以后你饿死都没人埋。」 第192页 「我是愧疚,今天白天我不该拉她的。」唐蒄嬉笑着跟上她,说,「我要用行动证明我不是故意害她。」 唐蒄身体力行,用厨房里的余料给宋迤沖藕粉。金萱嘉没调侃大,估计心里也不放心金芍雪对宋迤的照看。她平日跟宋迤关系一般,没道理尽心尽力照顾宋迤。 这正是唐蒄所忧虑的,金芍雪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她撂下金萱嘉飞跑上楼,悄悄开门时只窥见宋迤膝上放着书呆坐在房里,不见金芍雪,也没有旁人。 唐蒄端着碗推门进去。宋迤知道是唐蒄回来,不觉露出笑容道:「太好了,终于有人来。」 唐蒄觉得不对,问:「金小姐叫来照顾你的人呢?」 「被你的好学生叫去玩棋了。」宋迤说得不失愤懑,她看见唐蒄手里的藕粉,问,「那碗是给我吃的?」 她怎么这样?自己不愿意帮忙就算了,还把别人叫走。唐蒄在心里骂金芍雪几句,毕恭毕敬地把碗端到宋迤面前,装出个服务生的样子殷勤地说:「请吃藕粉。」 宋迤贊道:「真是举案齐眉。」 唐蒄端着碗问:「哪里举案齐眉?」 「有人寄住在大族家中,以舂米帮工为生。回到家中妻子奉上食物时都要把食案举到齐眉的高度,家主认为他的妻子对他如此尊敬,他定然不同凡人。」宋迤没有接过,尚且有暇指点她,「是不是就像你这样?」 「齐眉就这么高了,那还怎么吃?」唐蒄举起碗照着自己比划几下,眼睛飞快地瞟一眼宋迤,悻悻地把碗推到宋迤面前,「我又不是你的妻子。」 宋迤瞥见她指尖的红色,说:「你手上是什么?」 唐蒄看了看,说:「是侯哥的血。」宋迤接过碗来,唐蒄才想起解释指尖沾上的血迹,「我跟你说,侯亭照死的时候血流了整整七尺,看起来可吓人了。」 宋迤捏着她的手,顺带着帮她把痕迹抹掉。指尖将指尖的艷色揩去了,收回来时摩擦得有点红的是皮肤。 「侯亭照心思不善,但这样死去实在可嘆。」宋迤拈着勺子说,「他没有那么高,血痕兴许是拖拽痕迹。」 「别说他了,影响胃口。」宋迤现在这样子只想着侯亭照可不行,唐蒄赶紧把话题扯开,「如果我是那家的家主,我只会觉得他的妻子对他这么恭敬,想必这人经常在家里作威作福。把他赶出去,把他的妻子留下。」 宋迤笑道:「谢天谢地,梁鸿没遇上你。」 唐蒄看着她把自己调的藕粉喝进肚里,没来由地觉得高兴。宋迤现在做什么都需要搀扶,唐蒄自觉地担起这个责任,带她洗漱换衣,像在掇弄玩偶玩过家家。 说起以前,这样的事只有秦英莉对她这样做过,再大些以后要求帮忙穿衣就不妥了。唐蒄暗想自己待她真是尽心竭力,她反倒处处猜忌自己,实在不识好人心。 要是她会感谢自己就好了。唐蒄这般想着,把宋迤脱到只剩衬裙,然后剥掉自己的衣服,躺在宋迤身侧。 没有关灯,宋迤侧身将她的脸看得极为清楚。唐蒄闻见她的唿吸,带着藕粉里掺的桂花的香气,闻不见一丝血腥,在挨得极近的两个枕头间暗中浮动。 平躺着怕压到伤口,宋迤便一直与她对视。虽说伤病里的人爱睡觉,但她白天在医院睡太久了,现在睡不着。唐蒄怕她在打自己身上的算盘,侯亭照死得那么凑巧,谁知道她是不是像以前一样在怀疑自己呢? 得叫她知道自己多重要。 偶尔动一下眼珠子,宋迤的眼珠也跟着挪动一下。唐蒄极力往天花板上瞟,宋迤便抬头去看天花板。这下真有点像她的应声木偶了。唐蒄迎上前,宋迤的视线在她行来的痕迹里缩短,越来越近,一时忘记躲开。 她立马意识到不对,推开唐蒄撑着身子要坐起来。唐蒄慌手慌脚地起身,动作反倒比她还快,宋迤惊惶不定地抬起手腕抹嘴唇,明知故问道:「你干什么?」 唐蒄没想到她会躲,赶紧道歉道:「我错了,」宋迤坐起来,她又说,「我这是负荆请罪。」 看不出宋迤是害怕还是嫌恶,只知道她难以置信地审视自己。宋迤问:「这算什么负荆请罪?」 「有什么不可以?你连侯亭照都可怜,为什么不肯原谅我?」唐蒄要靠近她,「我只是想和你近一点。」 宋迤往后躲,唐蒄说:「呵手情珍重?」 「这事我们以后再说。」宋迤抬手挡在身前,强硬地拒绝道,「我和你不一样,你不能再这样了。」 「哪里不一样?」唐蒄爬过去抓住她挡自己的手,「让我瞧瞧你的伤,你以前可是看过我的。」 上次的事仿佛在眼前又出现一遭,宋迤心里一个激灵,还是苍白地回答:「那次不一样。」 唐蒄还是执着地问:「哪里不一样?」 她吐出的气息把宋迤熏热,宋迤在她的目光里躲闪不定,分外狼狈。宋迤只想吓退她,用手掰正她的脸,也不再遮掩:「你是会死的,我不会。」 唐蒄仍然茫然,她说:「金先生接近你的理由就是他留我的理由,他要我检查你,分辨你是不是也不会死。」 「什么东西,」唐蒄像被她不打招唿往嘴里塞了个山楂,没回过神也禁不住酸涩,直愣愣地说,「我不信。」 「那怎么解释庄壑说见过我?」唐蒄如临大敌地坐直起来,宋迤说,「我不知道文珠是什么,但金先生不会无缘无故找到那个地方。别说你不信,连我也不信。」 第193页 这消息石破天惊,让人难以信服。唐蒄的脑袋好不容易才重新运转起来,她费力地收拾着眼前的残局:「金小姐说多亏是你挡了那一枪,她是不是也知道?」 宋迤沉默着,唐蒄指着自己继续问:「除了我所有人都知道,芍雪也知道?你们都没跟我说?」 她料定说这个宋迤会愧疚,宋迤果然侷促。她转过脸去,干巴巴地说:「你不能再靠近我了。」 「所以侯亭照开枪的时候,你一点都不怕?」唐蒄拖着身体在她旁边绕了一圈,「我想看那个伤口。」 解掉松松垮垮的盘扣,出现在唐蒄眼前的东西像一块白玉石碑,不知从哪朝哪代记载到何年何月。可惜被野蛮人被枪打出个洞来,破坏了原本的完整无缺。 子弹取出来,只等脉络重新网织,血肉重新爬满。唐蒄轻轻触碰那处空洞,听见宋迤愈渐急促的唿吸声。唐蒄匆忙收回手,问:「你不觉得疼吗?」 宋迤低着头说:「是疼的。」 唐蒄一下子窜到她面前,大声说:「那就说明你是个普通人。说什么会死不会死?跟我有什么干系?」 宋迤没说话,唐蒄趁她逃不开逼近了盘根问底:「就因为这种东西,你就决定再也不理我了?」 宋迤跟她对上眼神,看起来有点记恨她这时的不依不饶:「若是日后你死,你觉得我不会难过吗?」 「那样你会难过?」唐蒄紧跟着她的视线,「那我现在回家去,以后永远不在你面前出现,你就不会难过?」 「怎么是你呢?」宋迤说,「为什么我要遇见你?」 「为什么不能遇见我?」唐蒄说,「别觉得我是威胁你,我不会就此消失,我家就在这里,走不到哪去。以后我们还是会见面,但是我们不能像从前那样了。」 她顿了顿,说:「那样我会想很多的。」 宋迤蜷了蜷手,说:「倘若有别的办法,我不会让你走。我早就不是普通人了,对着这样的人你不怕吗?」 「怕我还跟你说这些?」唐蒄豪气万丈地挥袖,游说道,「就当你不会死吧,这是好事,以后我就不用像今天一样提心弔胆的了。有花堪折直须折,你懂不懂?」 宋迤似有动摇,还是犹疑不定地说:「今后怎么办?」 「今后的事何必在现在操心,你现在又不能确定等我死了你会不会难过,万一那时候我们一拍两散了呢?」唐蒄说到最后也不太自然,她一了百了般坐下跟宋迤面对面,小声说,「你只说你现在想不想抱我吧。」 不管别的条件,伸手抱她是再随意不过的事。无论是在文珠庙时还是在唐蒄家里,那时自己心间好像全不设防的,随便唐蒄光顾留念。 唐蒄背过身去,从不怕有人在背后偷袭自己。胳膊还有点僵硬,她环住唐蒄,立即将舌尖擒住。不再顾忌所谓的死或不死,只知道是唐蒄说的有花堪折直须折。 她扶住唐蒄的脑袋,偶尔会觉得口中逼仄,不好施展。唐蒄回咬她的嘴唇,刺痛像刃尖扭转间一剎的寒光,冰凉地闪过全身。这时全然不顾危险。 她得意地问:「痛不痛?」 宋迤轻声呵斥道:「不许这样。」 唐蒄转过来要抱她,不知有没有听见。 手从衣服底边像游鱼一样曳进去,桂花香气吐得更多,醺醺然地和揉乱的髮丝紧贴。身上颤抖着,心弦亦颤抖着。唐蒄闭眼辗转到她耳边说:「只怕我要死了。」 宋迤没空回答她,只在她露出的颈窝上噬咬。唐蒄想把她的身子往上拖,手刚绕过肋下摸到她的背,便听见宋迤吃痛般叫了一声,唐蒄勐地醒过神,跟宋迤对望。 浑忘了这事。宋迤撤回手用力地唿吸着,唐蒄认命般哎哟一声扶着她躺好,忿忿道:「侯亭照真害人。」 【??作者有话说】 我提醒一下,侯亭照刚死,这是在金先生家,你们真的要庆祝得这么早吗? 侯亭照你真的我哭死,就算死了也能守护金先生家里的尊严,好感人(抹泪) 101 ? 鬼夜哭 ◎幼儿园早餐现场◎ 整个人陷入枕席里,在柔软的包裹中睡得迷迷煳煳的,唐蒄隐约感觉到好像有什么在床尾抓紧她的脚踝,有一下没一下地扯着,不容置喙地把她从梦里揪出来。 她回头看身后,赫然是唐运龙的脸。小时候常睡一起,所以这时的唐运龙看起来不过六七岁的模样。 唐蒄心里有点厌弃,正想翻身回去继续睡觉,抓她的手陡然使力,勐地把她拽到不知是哪里的深渊里去。唐蒄浑身冰凉,叫不出来,在空气逆流里不断地坠落、不断地下沉,磋磨了半天也没见底,无边无际无涯无尽。 耳边听见宋迤模煳不清的声音,说:「我不会死。」 那声音有如一道疾风,把浮在半空里下坠的唐蒄噼歪了。唐蒄在意识到这是梦的剎那醒来,临睡前对着宋迤想过今晚会做什么样的梦,想不到是这样诡谲。 昨晚记得是和宋迤面对面睡着的,做着做着梦就翻过去了。唐蒄转过来看宋迤,她还睡着,因为伤在背后所以没有乱动,以前睡觉时也很少翻来覆去。 周遭安静得恐怖,如同睡在棺材里。鸟鸣吵得人一阵心惊,唐蒄捏起发梢凑近挠宋迤的脸,把她弄醒了。 她拂开唐蒄的手,睁开眼睛。断断续续地想起昨天的事情,宋迤悉如平常地说:「这么早?」 第194页 「当然早。」唐蒄像水一样漫过来,张开两手要抱住她,扭捏着问,「你会不会还要接着睡?今天你肯定还要留在家里,不知道金小姐要带我去哪。」 宋迤瞄一眼墙上的钟,说:「起来吧。」 唐蒄利落地起身,宋迤扶着床柱站起来。昨天受的伤今天就能走几步路,只是叫唐蒄帮她梳洗打理也挺有意思,便由着唐蒄代她亲力亲为,扣好最后一粒纽扣。 沾血的衣服丢得很远,好在唐蒄提前留下了耳环。她把耳环搁在手里细细端详,看见玉环里隐秘地缠着几缕金丝,不知道是用什么工艺做出来的,经络般丛生。 宋迤坐在镜前,早就有抬手的力气,唐蒄却说:「我帮你戴。」宋迤规规矩矩地坐好,唐蒄凑得几乎贴上去,看着细针穿过耳垂上的空隙,「感觉有点不一样。」 宋迤没有动,问:「哪里?」 感觉自己的动作像肉铺的伙计用铁钩勾住一块生肉。唐蒄撇去这种感觉,帮她戴好另一边,说:「说不上来,总之就是不一样。这个能不能借我戴一戴?」 宋迤的目光跟她一起矮下来:「你戴不了吧?」 唐蒄坐在地上趴在她膝头,说:「等以后,行不行?」 宋迤没想好,于是不答话,伸手捏她的耳朵。唐蒄懒散地趴着,只抬起眼睛来望她,仿佛还在梦里:「我昨晚梦到我哥。虽说我二叔进了监狱,可真兇至今没抓到。我总觉得该去提醒金先生,让他重新查一查。」 是,过了这么久了。宋迤忧心是金先生应下她的愿望实际但不去做,问:「你二叔那边还没有消息吗?」 「不知道。金先生不说,我也不敢提。」唐蒄想着梦里坠下去的感觉,凉意从嵴梁骨上纠结着窜上来,「会不会是我哥的冤魂来找我,要我帮他鸣冤追兇?」 「那时做得太仓促,没拿到更多证据。」宋迤往深处想,却短浅地说,「想来他只能依靠你,才给你託梦。」 「我去和金先生说。」唐蒄坐直来,笑道,「不用跟我下楼,我顺便帮你把早饭端上来。搀着你我很累的。」 宋迤凝在椅子上,听见她关门的声音也没回头。昨天靠太近现在竟然有点排斥,不想那么快被她重新缠上。 她接受的速度比旁人快,让宋迤难以用平常心面对。不该轻易信她,那什么时候才算慎重?今早的唐蒄似乎也不太好意思看自己,宋迤对着镜子,做不出表情。 宋迤听见敲门声,背过身不敢看镜子里的自己。进门的是金萱嘉和金芍雪,生龙活虎的,全然不知愁绪。 金萱嘉身后跟着小推车,回头把碟子和杯子拿进房来。金芍雪对宋迤招招手,示意她过来跟自己坐。看见这两人时宋迤蓦地觉得背上的伤口又开始痛。 金萱嘉念叨道:「真是巧凑到一块儿去了,我爸要找蒄姐,蒄姐也要找我爸。这早饭只有我们陪你吃喽。」 宋迤跟着笑,她把餐碟放到宋迤面前:「来,我让厨房给你一片面包加五个蛋,包你一天比一天好起来。」 只怕吃了伤口会化脓。宋迤正想着拒绝,金芍雪伸手讨要道:「这么好,给我吃你那块。」 金萱嘉举起勺子敲她脑袋,严厉地说:「宋姨是病号,你还好意思问病人要东西?想吃就去厨房要,别让别人以为我们家沦落到小姐跟人抢东西吃。」 「我就是觉得别人嘴里的香,」金芍雪扭几下肩膀,压低声音有商有量地对宋迤说,「你给我吃这个,我跟你们讲二愣的尸体被发现时的样子。」 宋迤把盘子给她:「拿去吧,全给你了。」 「我就说宋迤会给我,」金芍雪喜形于色,又商量似的说,「她们都叫你宋姨啊?那以后我也叫你宋姨。」 金萱嘉说:「吃了宋姨的东西就说二哥,别想抵赖。」 「好好好,不说二愣你就要急死了。」金芍雪推开面前餐盘,歪倒在桌上瞪大两眼说,「他死的时候是这副样子,睡在房间里放留声机的那桌上。」 金萱嘉抓紧餐叉:「就没了?」 「哦,他还用血在旁边写了个字,大家都说是兇手的名字,」金芍雪坐直来,蘸着豆浆在深色桌布上缺笔断画地写,「一个人,一个王,加两点,写了个金。」 满怀期待的金萱嘉嗤一声,说:「他还真是蠢货,家里那么多姓金的人,他就不会换个字写?」 「家里姓金的是你和我,还有大傻和三炮。大傻三炮是和我一起从跑马场回来的,那时只有你不在!」金芍雪说着,站起来指着金萱嘉夸张地叫道,「兇手是你!」 金萱嘉面不改色:「那你去跟高警长说。」 「嘿嘿,开个玩笑。」金芍雪搓着手坐下来,捅着碗里浮在汤上的饺子说,「大家都私下讲,最近大傻和他吵架,大傻那么笨,一个想不开很有可能做冲动的事。」 「再然后嘛,家里姓金的还有爸。」金芍雪眺望窗外的天色,说得像是亲眼所见似的,「二愣天天冒犯他,万一昨天爸一个想不开,也有可能做冲动的事。」 金萱嘉不被她影响,说:「我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他在桌上蘸血写字,兇手会发现不了吗?」 「嗯,那个金字也许是兇手写上去的。」旁听的宋迤终于发话,「可能兇手觉得自己作案手法高超,不会因为一个有指向性的字就被发现,于是就留下了。」 第195页 「难道是?」金芍雪思路清晰,蘸着杯里的豆浆在桌上边写边解说道,「二愣原本想写一个『一』指代大傻,结果兇手不想被怀疑,所以就添横添竖改成了金字?」 她又写几笔:「还有,这里有个现成的三字。」 「这一撇一捺,莫非是想写『爸』?」金芍雪越画越起劲,坦然自若地说,「还能描出雪字和萱字来呢。姓金的都有嫌疑,尤其大傻,对他肯定是积怨已久。」 「家里跟他最不对付的除了宁太就是你吧?」金萱嘉敏锐地拆穿她,「我倒是愿意相信宋姨的想法,那金子是故意写上去混淆视听的,不能自家人打自家人。」 金芍雪知道这话是在挤兑自己,看见金峮熙尸体的时候她觉得自己会首先被怀疑。好在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斜,从头到尾都有人证,被怀疑也变得有趣起来。 金芍雪哼着歌解剖饺子。她把肉馅剔出去,只把面皮送进嘴里,随口道:「不知道老师跟爸有什么话说,你们昨晚去跑马场,有没有发现什么重要物证呀?」 那里乱成一团,口述无法准确传达。金萱嘉捡弹壳时就知道会有用上的一天,她掏出来放在桌上:「这是我在那里捡到的,不属于侯亭照也不属于宋姨,是别人的枪。地上很多弹孔,大概是侯亭照跟人拿枪对射。」 金芍雪大吃一惊:「侯亭照拿枪跟人对射?爸查过昨天去那里的只有我们家,谁能打死侯亭照啊?」 金萱嘉打掉金芍雪要捏弹壳的手,看向宋迤道:「蒄姐应该和你说了,地上的血很多,拖得很长很长。」 「很简单,要么是尸体拖拽过程中的残留,要么不止是侯亭照一个人的血。」宋迤回过神,说,「在火併过程中兇手有概率负伤,具体数过有多少弹孔吗?」 「那可多了,地上有十几个,」金萱嘉稍微回想一下昨天看见的场景,又说,「而且侯亭照的尸体上有来不及取下的子弹,现在为掩人耳目还横在医院里。」 她虽然更想替金峮熙洗冤,但督军那边迫在眉睫。要是那天督军听说金先生家里久不见侯亭照,不知会闹出多少事来,更不知现今的家里能不能解决。 再怎么关切金峮熙也只有等以后了。金萱嘉在心里责怪侯亭照死得不是时候,净会给人添乱。 她不想考虑这些了。金萱嘉决心说些轻松的话题,说:「你们昨晚有没有听见什么奇怪的声音?」 宋迤侧目而视,金芍雪赶紧问:「什么什么?」 金萱嘉神神秘秘,把这事当鬼故事讲:「我昨天晚上睡觉的时候听见好像有什么东西打到了我房间的窗户上,后面还有两声轻的,不知道打到谁那里去了。」 「我没听见啊,搞不好是你幻听。」金芍雪大喇喇地说,「大半夜的不睡觉拿东西打窗户玩,不怕被骂?」 「万一碰上盗贼就不是小事了,」宋迤默默记下这事,又问,「你今早有没有检查过窗户?」 「看了一眼,玻璃打得有点裂了,但没看见是什么东西打的,估计是鸟。」金萱嘉心里松泛许多,还是不忘正事地提醒道,「抓贼是小事,现在最迫切的是我们得先弄明白是谁杀了侯亭照,否则爸和督军不好交代。」 金芍雪敷衍地嗯几声,谁都知道眼下金峮熙得不明不白,但侯亭照的事更重要。光听人说找不到线索,宋迤说:「金小姐,麻烦你带我去细看侯亭照的尸体。」 金芍雪问:「老师呢?」 宋迤踯躅着说:「跟她说一声吧。」 「好!」金芍雪欢天喜地地说,「我们什么时候去?」 金萱嘉立马说:「你不能去。」 102 ? 隔远天 ◎背后讲坏话◎ 金芍雪下楼通知唐蒄的时候,宋迤就知道大事不好。这人想必不会坐看自己被抛下,死也得拉个垫背的。 金萱嘉怕她把宋迤摔着,不肯让她搀扶宋迤。金芍雪噔噔噔跑上楼来,手里拿着个小碗,脆生生地说:「爸要留蒄老师说话,不准她跟你们乱跑。」 金萱嘉脾气上头,一拍桌子站起来说:「这怎么能叫乱跑?爸也太过分了,我们是想帮他的忙。」 金芍雪窃笑道:「他还叫你别添乱。」 宋迤怕金萱嘉下去闹事,伸手把她扯住:「就我们两个去也行,唐蒄留下来正好管顾二少的事。」 金萱嘉恍然大悟,不再说话了。金芍雪鬼鬼祟祟地瞟她一眼,把碗和调羹递到宋迤面前说:「蒄老师还让我给你带这个。她在楼下尝了一碗,觉得好喝。」 依她刚才那个跟人抢食的性子,断然不会把好东西拱手让给宋迤。但这样的东西她在家里吃惯了,宋迤总觉得她这笑里反面衬托出唐蒄没见过好东西。 有唐蒄留在家里,金芍雪就安安分分地把金萱嘉和宋迤送走。她看见车子从大铁门前开走,立马闪身跑回家里,吃早饭的人早就散了个干净,她便跑去书房。 方才席上全是金龙瀚高谈阔论,金先生肯定会跟他说出个结果来。房间里鬼气森森的,厚重的遮光窗帘,和金萱嘉如今的房间里一模一样。总说无风不起浪,玻璃板将情报资料稳稳地压在桌上,有风也起不了什么。 以前这房间的常客是宋迤和侯亭照,关着门不知道聊什么国家大事。金芍雪叩叩门,唐蒄就来接应她了,她非常喜欢唐蒄这样自觉,做事时跑得比兔子还快。 第196页 还在房里的金鳞洪和金龙瀚都对此表示出了不高兴。这时候怎能有人打扰?偏偏还是金芍雪。金龙瀚用目光钉住她,觉得金芳菲走后她就更无法无天了。 「你们在这里面说什么?」金芍雪走进来,对坐在桌后的金先生说,「宋迤和姐姐去看侯亭照了,刚出门。」 金龙瀚给唐蒄使个眼色:「这没你的事,把她带走。」 唐蒄勤勤恳恳地把着金芍雪的胳膊将她拽出去了。金芍雪捂着胳膊只喊痛,大喊唐蒄胳膊肘往外拐。 唐蒄习惯她撒泼,只是说:「你三哥好像不喜欢你。」 「管他呢,听说我妈跟苏太结过仇,他是苏太的儿子嘛。」金芍雪揉揉手臂,说,「说起苏缃,三炮也是有可能杀二愣的。苏缃她们家可讨厌二愣家的人了。」 「这些事金小姐没跟我说过,」趁着周围没人经过,唐蒄边走边跟金芍雪小声说,「她告诉我是上头的人不喜欢二愣,要杀他全家。他那条命是你爹求回来的。」 金芍雪张嘴正要说,又提防道:「我们在这里讲这些,被佣人听去告密就惨了。到我姐姐房间里说。」 金萱嘉离家时常有人到她房间里把窗帘掀开,换掉房间里沉闷的空气。这是项由金先生策划的秘密工作,金萱嘉不知道有人乱整自己的房间,唐蒄也不明白金先生是想让她的房间晒晒太阳还是讨厌她故作姿态。 窗帘早就扯开了,被绳子束着立在窗户的两边,屋里亮堂堂的。金芍雪也觉得这么亮没隐私,说:「我和你说这些话,你不会转头就告诉别人去吧?」 唐蒄做了个发誓的动作:「不会。」 「不行,不能白跟你说。」金芍雪不肯吃亏,坐下来说,「你先告诉我进门之前你和爸他们在说什么。」 反正是她们家的事,说了便说了。怀着回馈金先生的心思,唐蒄毫无保留地说:「我们在说一个叫小彩云的人。霁月难逢彩云易散的那个彩云,你听过吗?」 「知道,那不是苏缃身边的人嘛。」刚坐下的金芍雪重新站起来,期待地问,「是不是苏缃要回来?」 唐蒄一怔:「我都不知道你这么记挂她。」 「谁说的?我没有。」金芍雪把手揣到兜里,眼珠像玻璃珠一样左右滚了滚,「我随嘴说两句,解解闷罢了。原来不管我愿不愿意说,你都是要听的。那好吧。」 金芍雪绕到唐蒄坐着的桌边,说:「小彩云是苏缃家里养的,跟侯亭照一样,专门帮苏缃处理事务。她最擅长查帐,闷声不响的能吃透到膝盖那么厚的一本书。」 唐蒄诧异道:「这么厉害的人,我怎么从没听过?」 「她留在奉天,爸不让她跟来,说有侯亭照就够了。你知道为什么?」金芍雪攥紧口袋里的手转过身去,「因为督军要在我们家安一个侯亭照,苏博也想在我们家安一个小彩云,谁都有本事踩我们一头。」 她看着义愤填膺,唐蒄只想笑。金芍雪不说话,唐蒄嘲讽道:「你们是菜市场,什么样的人都能进来。」 不是菜市场,你这样的人可进不来——金芍雪本想这么说,但又觉得这么说没意思,像是恼羞成怒。这家里是不能久留的,让她评一评也不是不可以。 「是,我们家就是菜市场。」金芍雪撇撇嘴,说,「都是金峮熙家里闹的事,几乎要把我们家也株连了。」 「你还不知道吧?金峮熙他爸犯了什么错才让整个奉天都容不下他。」金芍雪万分嫌恶地说,「他想爬到上头建立个新国家,如意算盘没打几天就摔下来了。以前他多豪气,现在死了丢在烂泥沟了,狗都不在乎。」 「这么说你爹不该救二愣。」唐蒄说得平淡,「我看他不像会顾念旧情的人,把芳菲弄走时跟丢垃圾似的。」 说到这个,金芍雪也带了几分怨气:「谁知道他想什么呢?我就说金峮熙是个祸害,我们家迟早要被他害死,不如认个干爹干娘,给自己留条后路是正经。」 唐蒄依旧波澜不惊,讨论道:「你看中了哪家?」 「随便。只要有钱,我什么都不求。」金芍雪说着,骤然露出茅塞顿开的表情,「苏缃就不错,她们家现在最得脸,她又常跟我们说笑。只有我姐姐不喜欢她。」 「金小姐是喜欢自己的妈妈嘛,当然不喜欢别的女人在面前晃啦。」唐蒄笑着拈起头髮绕圈,撑着下巴说,「我还没见过李太太,听宋姨说她长得特别好看。」 「这我就不清楚了,李太很少出现的。」这像是家里的固定轶闻,金芍雪饶有兴味地说,「听说以前爸得她费了一番心思,不好看岂不是对不起他折损的力气?」 唐蒄想到给李环露挑礼物的金萱嘉。她犹豫片刻还是说:「她不想要你爸那点心思,说不准天天想着离开这里。我看你家没什么好处,只有你姐姐拎不清。」 「就算家里没有好处,她也会愿意留下来。」金芍雪对金萱嘉看得很透彻,捂着脑袋说,「真傻。我小时候她和苏缃感情好着呢,越大就越疏远了。」 话题兜兜转转又回到苏缃身上,金芍雪抬头,沿着之前的话题问:「你们说小彩云,是在说她什么?」 没什么好瞒的。唐蒄说:「你三哥说小彩云如今就在南京,只要金先生想,随时都能让她到家里来。」 金芍雪怔了怔:「到家里来?」 第197页 唐蒄笑道:「你姐姐还说他是你爹这一派的,合着他是来你们家当使臣,要把你们全家说给苏太太。」 自从上次那回事后,就再也没见过苏缃了。前几天金龙瀚对唐蒄不假词色,今天却很和蔼地招唿她进书房。 唐蒄心里觉得不对,他跟侯亭照走得近,那天在跑马场不知道跟侯亭照聊些什么。唐蒄早知侯亭照看不起她,但他怎么敢突然冲出来杀人?那可是在宋迤面前。 她忖度不定,金芍雪突然说:「二愣,」唐蒄看过去,金芍雪天降喜事般拍手道,「二愣死得好啊,他死了我们家就干净了,谁还敢质疑我们金家的忠心?」 看她这样,还以为是什么好事情,唐蒄忍不住一笑,说:「我还是想弄明白,究竟是谁杀了二愣?」 金芍雪在她对面坐下,拨弄着桌上盒子里的东西说:「如果三炮想把我们拉到煮饭锅舅舅那边,那就是他做的。他还把小彩云带来了,小彩云不是好惹的。」 这不是什么好兆头。金龙瀚想把金先生往他亲妈的娘家拉,何必不跟金先生打招唿就杀金峮熙。有点像金先生提前跟刘家推荐唐蒄的做法,越过当事人决定局面走向,唐蒄能接受,像金先生那样的人能接受吗? 他要是像金芍雪这样高兴,以后就要被苏太太一辈子压在头上了。金芍雪不讲究这些,只知道能维持现在的安逸生活就很好,她这样的人是不讲什么操守的,唐蒄不认为这有错,只是觉得她跟金先生还挺像。 想到这里,唐蒄收起笑脸,生怕被她发现脸上的轻蔑。唐蒄站起来说:「知道金二是谁弄死的我就不多留了,去找宋姨她们查清侯亭照的事,那才是大事。」 金芍雪还想从她这里得门道,拉住要走的唐蒄说:「你也带我过去吧,周末就是要出去玩的。」 「我不是去玩的。」唐蒄把手抽回来,觉得自己真像个老师。她从金龙瀚突如其来的善待里觉出点生机来,忽然又想到现在暂留在金先生家里的宋迤。 苏太那边会不会比这边好待些?唐蒄看着眼前的金芍雪,不消多想就将这个想法抹去了。金芍雪是知道那事的,金萱嘉也是。她装出什么都没听说的样子,还是用的闲聊语气:「说起宋迤,她是有什么秘密吗?」 金芍雪歪头道:「什么啊?」 从不见她这样口风严实。唐蒄拖长声音说:「我觉得她很奇怪诶,难道那个人就没有什么突出的特长?」 金芍雪滴水不漏,铁了心不打算说:「她会看尸体。」她拽起唐蒄的手,说,「走,我们两个看宋迤看尸体去。她们两个孤立我,一个都不想带我玩。」 唐蒄也不想带她玩,把手拔出来就要走。金芍雪大声说:「我不管,我不能出去你也不能出去。」 唐蒄打个哈欠说:「我不去,我就在屋子里逛逛。」 带上门就往楼下走,唐蒄很是得意,暗想着带宋迤脱离金先生这片苦海。只是不能确定苏缃那边待遇怎样,有没有金先生这样的人,有没有金芍雪这样的人…… 她暗地里觉得金芍雪没本事骗倒苏缃,愈加将金芍雪看轻了。唐蒄正准备说句谎话骗辆车载自己走,洋楼里的金芍雪从窗户里伸出头说:「你们都不准载她!」 那司机不敢违抗,唐蒄跟他交谈几句,司机连连摆手,唐蒄抬头,只看见金芍雪朝她趾高气扬地晃脑袋。 103 ? 映红窗 ◎居然真的有让宋姨看看◎ 没在侯亭照身上找到什么线索,宋迤和金萱嘉鎩羽而归。在一楼会客厅里瞧见小彩云是金萱嘉今日第一惊,她疾步走过去,径直抓住跟小彩云说笑的唐蒄。 唐蒄仓促地望向宋迤,宋迤看见她时也略显呆滞。坐在旁边的金芍雪上前去拉金萱嘉:「别生气,别生气。」 「这是怎么回事,」金萱嘉一个个看过去,金芍雪、金龙瀚,两个都是不让人省心的,她松开唐蒄,故意冲着小彩云说,「这位可不是我们家的人。」 「她是跟三炮一起来家里做客的,不会留多久。」金芍雪拉着她说,「苏缃没回来,你着急什么?」 没回来,金萱嘉松了口气。家里人越来越少,她知道不该问,但还是没忍住:「芳菲呢?芳菲有没有回来?」 「太太要把她留在身边,不好长途跋涉了。」不等金芍雪说话,小彩云接过话头,语气也很是和善,「小姐是准备上学的年纪,还是收心留在家里最好。」 「你是不是很想芳菲回来?」金芍雪挽住她的胳膊,质问道,「有我还不够,还要再多几个妹妹?」 金龙瀚含笑搭腔道:「别这么说,叫旁人笑话。」 「你回来就不愁没人跟我玩了,咱们到后头园子里去。」金芍雪不想留下,拉着金萱嘉道,「走嘛,快走。」 「宋迤来坐。」金龙瀚随意地沖宋迤一招手,「小彩云说想见你,代苏缃跟你说话。」 宋迤低着头走过去,唐蒄赶紧让出位置让她坐到自己旁边。金萱嘉更不放心,拉着金芍雪坐下来围观。 小彩云看着慈眉善目,对谁都挺讲礼貌:「太太让我问你,她走之后给你寄了几把扇子,你都喜欢吗?」 宋迤听出这话里的意思,是她此前叫苏缃帮她收集的那些有关唐蒄的情报。她有意掩藏,想来不会轻易转告给唐蒄。唐蒄果然问:「什么扇子,我怎么不知道?」 第198页 宋迤说:「在衣柜的抽屉里锁着,没拿出来过。」 又不自觉地在唐蒄这里撒了个谎。小彩云保持缄默,懒洋洋瘫着的金龙瀚坐起来,问:「没话了?」 小彩云颔首,恭敬地说:「来之前太太只说让我问这个,我自然没有别的话要问了。」 「你回来说要找宋迤,我还以为你有多少话跟她说。」金龙瀚把这当做笑话,又问,「真的就这一句?」 小彩云点头,藏在宽大的青灰色袖子下的两只手交叠着。原本是黑色的褂子,洗过太多次难免退却。 「你再说两句吧,这样弄得大家都尴尬。」金龙瀚有心打圆场,推了推小彩云的肩膀,「我们这里又不是什么机关要处,只讲情谊,不兴按部就班的。」 小彩云大为困扰,诚恳地说:「我也不想这样,可宋小姐和我交集很少,我的任务只是帮太太问扇子。」 「哪里的话,」宋迤对她很是忌惮,带着微笑说,「我是光想着苏太太送我的扇子了,一时忘了跟你说话。」 唐蒄望着这两人,不用多想便知道气氛不对。小彩云从乏善可陈的回忆里捡出个与宋迤有关的片段,说:「你出来那天是我接的你,你还记得吗?」 宋迤绷着表情没接话,她便立即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瞧我,交际不多,只能拿这等小事来说了。」 「知道是小事就不要拿出来讲。」金萱嘉拉起宋迤,说,「宋姨最近身体不好,没功夫跟你回忆从前。」 小彩云是苏缃身边的人,苏缃要带走宋迤?这不行,她们家反败为胜的筹码就剩宋迤,怎么能让给苏缃? 金萱嘉拉着人就要走,唐蒄赶紧道别跟上。金芍雪匆匆站起来,一边喊一边追上去:「等等我!」 跟在后头的唐蒄小声挖苦道:「你怎么也跟来?我以为你想认苏缃当干妈,恨不得跟小彩云问长问短。」 「我才没那么没脸没皮,那是你惯用的。」金芍雪冷着脸回呛她,抢先几步跑到金萱嘉身边讲道理,「你刚说宋迤身体不好,还拉着她走那么快?」 金萱嘉把宋迤拽到自己房门口,想着告诉她小彩云没安好心。她推门便看见屋里整整齐齐排在桌子上的东西,像是被刺到眼睛,霎时连走进去的心情都没了。 被甩在最后的唐蒄跟上来,挤到门边也同她一起傻了眼:「这不是你送给你娘的礼物吗?」 金芍雪猜测道:「她不喜欢就退回来了?」 金萱嘉送开抓着宋迤的手,说:「你们都回去。」 「你别动气,小彩云很快就走。」金芍雪想着哄她几句,上前道,「还有三炮,他和大傻也不会多留。」 金萱嘉脸色未变,说:「行了,你找别人玩去。」 金芍雪不懂她为什么这么快就变脸,跺脚不肯从命。金萱嘉伸手推她几下,她不可置信地说:「你推我?」 金萱嘉看着没什么情绪,照常跟金芍雪拌嘴道:「推你就推你,我和宋姨出去那么久,难道我不会累?你爱干什么干什么去,让我安安静静地休息一会儿。」 她钻进房间里,金芍雪被隔在门外,又委屈又愤懑地耸了耸肩:「厉害了,李太甩脸我们被打。」 唐蒄拉住宋迤说:「我和宋姨先走了。」 金芍雪道:「那我跟你们到宋迤房间里看书。」 唐蒄别过脸不看她:「你不许来。」 金芍雪张大嘴:「你们都冷落我?」 宋迤嘆了口气。不见唐蒄改口,金芍雪觉得她是报復自己不让她出去玩,甩手说:「好,我找别人玩去。」 金芍雪一走,唐蒄脸色就好看很多。正好宋迤跟远道来找她的小彩云无话可谈,金萱嘉又不想理人了,外面的世界诸多纷扰,还不如跟着宋迤回房间去。 那个小彩云就是冲着宋迤来的。唐蒄心里知道这一点,越发觉得宋迤可能要走。她满怀心思地扶着宋迤在床沿坐下,宋迤比她更疑惑,问:「小彩云怎么会来?」 「三炮让她跟金先生说两句,」唐蒄尽量说得轻松,聊八卦般笑着说,「大概是苏太太想跟他重修旧好?两个人都过了半辈子,不能真的一拍两散吧?」 宋迤没兴趣,说:「还是一拍两散好,省得麻烦。」 「你这话真不中听。」唐蒄趴在她腿上仰视她,故意讲起别的事来,「反正是他们的事,跟我们没关系。我后来想去医院找你们,都是芍雪拦着不给我去。」 「她性子越来越怪。」宋迤照例说金芍雪不好,又道,「我看了侯亭照的尸体,确实是别人的枪。那天在跑马场里只有金先生一家,剩下的是养马看场子的。」 唐蒄眨眨眼:「那些人会有枪吗?」 宋迤没回答这个问题,转而说:「小彩云都来了,她没见着侯亭照就会告给苏太,苏太就会转达给督军。」 唐蒄紧张地问:「会怎样?」 「若是她肯瞒就不会有事。」宋迤低下头,只一伸手就能摸到唐蒄的脸颊,她说,「侯亭照死得不好看,身上伤痕不少。那天我晕过去,他有没有伤害你?」 「跟你说了没有。」唐蒄懒得旧事重提,没好气地说,「他看见二愣就跑了,哪还有时间顾得上我。」 她是否信自己唐蒄也拿不准,宋迤总是这样的。唐蒄心里打好主意,站起来说:「你不放心就来看看吧。」 第199页 宋迤还在想侯亭照的事,转头问:「什么?」 唐蒄笑着凑近她,指尖压在喉间那颗扣子上转两圈,作势要解开。宋迤扭过头去,说:「我才不看。」 「那你就别问。」唐蒄起身转到这边来,又凑近宋迤说,「你不要不好意思,我就只给你这一次机会。」 宋迤抬手捏住她的脸:「我怕你咬舌自尽啊。」 唐蒄脸色垮下来,坐回去道:「得,当我没说。」她不甘示弱,又转头道,「合着你以前看过,现在不稀罕。」 宋迤向她伸手道:「你过来。」 唐蒄挪过去,顺势跟宋迤抱一下。她把下巴搁在宋迤肩头,说:「我有点担心金小姐。那些礼物她准备了好久,李太太原封不动地还回来,她得多难过啊。」 「她想自己一个人静静,我们最好不要打搅她。」这种情况宋迤见过,解决办法中规中矩的,「那里边还有几个有点眼熟,是去年她送去的,也被退还回来了。」 「李太太怎么这样,弄得好像不承认金小姐是她女儿似的。」唐蒄趴在她肩头微微侧过脸,说,「她不愿意住下,金先生怎么不让她走?留在家里又见不到。」 看见宋迤思考的表情。宋迤说:「她走了金小姐怎么办?家里多个人又不是养不起,金先生不会放她走。」 「她走了金小姐顶多见不到她,」唐蒄丧气道,「和现在也没两样。你不觉得她把礼物都退回来很伤人吗?」 「是很伤人。」宋迤和李太没见过几面,同样不懂她的心思,「以往她是会收下的,怎么这次不一样?」 「我跟你说句悄悄话。」宋迤靠过去,唐蒄在她耳边悄声说,「芍雪怀疑是小彩云杀了金二愣。你怎么看?」 「他在家里树敌无数,宁太她们都容不下他。」屋里没别人,宋迤实话实说道,「另两位也不想日后接手家产时多个累赘,想他死的人着实太多。」 「三炮之前还和侯亭照说话,」唐蒄继续说,「是不是他和小彩云勾结?小彩云那样的姑娘会杀人吗?」 「怎么不会,」宋迤答得不假思索,顿了顿才道,「金先生只想息事宁人,不管小彩云想要什么,他都得尽力地给。否则,就只有找出兇手押去受审这一条路了。」 「我不喜欢那个小彩云,她今天可盼着你回来了,结果你回来之后她又没几句话。」唐蒄抬眼观察宋迤,问,「她说的什么啊,什么叫接你出来?」 宋迤似有踌躇:「眼下不好告诉你。」 「为什么?我就想知道。」唐蒄圈住她的脖子,逼问道「你昨天还说你不会死,为什么你和别人不一样?」 「说来话长,我以后再告诉你。」宋迤说到一半怕她不高兴,就近选个合适的日期,「就等我搬出去和你住,到那时说多少都没关系。」 「真的?我看你这是缓兵之计,不肯说实话。」唐蒄用力抱紧她,「不想说就不说,别叫我发现你是在骗我。」 宋迤保证道:「以后我再跟你说,不会食言。」 唐蒄哼一声,环着宋迤脖子的力道还是不减。 104 ? 垂云 ◎宋姨在家隔离◎ 接下来的几天都平淡无奇。侯亭照的尸体没有可检查的,宋迤要了几次金峮熙的尸检报告,高警长满口答应,却没有像以前那样派人骑车把文件送过来。 换成以前,最关心金二的金萱嘉肯定急得三番四次去催。但李太把礼物退回来对她打击不小,虽然没像上次那样整天不出门,但明显比往常疲惫许多。 她仿佛被抽空了力气,无力再应付金芍雪,于是管辖金芍雪的重担就落在音乐老师唐蒄身上。小彩云还是牢固地盘踞在家里,而且无处不在,偶尔出门拿东西时会看见她青灰色的筒裙如野猫的残影般一晃而过。 大家心照不宣地闭口不提,宋迤本能地觉得近期那两位横死的死者大概率不会得到昭雪。宋迤养伤不便出门,金先生经常找唐蒄,再由唐蒄转述给宋迤。 她不想出去跟小彩云假客套。房子里的一切似乎停滞不前,只有钟錶上的时间兀自流逝着,纸上临时抄出的两行旧诗也在着重强调无聊的时间过得太快。 宋迤又心不在焉地提笔抄下几百字,唐蒄才一脸愁容地回来。她整个人压在门板上,是用身体把门推开的。宋迤闻声抬起头来,问:「叫你去干什么了?」 「最新消息,他们在跑马场当天的工作人员里查出一位与侯亭照有过语言摩擦的扫地工,」唐蒄用卖报童的兴奋语气说着,晃到宋迤身边空着的椅子上坐下,「那个人看见三炮就跑,被小彩云一巴掌扇昏过去。」 宋迤当即觉得不对:「扫地工哪来的枪?」 「高警长正在问话,高警长正在问……」唐蒄翻弄几下桌上的稿纸,扭头对宋迤说,「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现在天色还早,我骑车去给你买回来。」 宋迤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叫别人去就好了。」 「别人买的和我买的不一样。」唐蒄挪近几寸,一歪脑袋靠在她肩头说,「还有个重磅新消息,金先生已经决定把侯亭照的死讯报上去了,还要我当证人。」 宋迤质疑道:「你当证人?」 「叫我作证侯亭照打你。」说到这里唐蒄就心虚,用脑袋抵着宋迤的肩膀摇头,「哎呀,我真不是故意的。」 第200页 宋迤竖起一根手指,把唐蒄乱晃的脑袋推开。她知道金先生这么做的目的,至少督军对她的安危很是重视,说侯亭照想害她,是想稀释督军对侯亭照的信赖。 如果督军因此疑心侯亭照,那侯亭照的死就能随便丢开了。宋迤默默在脑中想过几轮,愈发觉得没意思起来,随口说:「我没有想吃的东西,这天气败胃口。」 命案接连发生,天空也像要衬托出案情的扑朔迷离般阴云密布。唐蒄也恹恹的,她现在一天被金先生叫去两三次,还要应付金芍雪晚上找她玩,累得随时犯困。 宋迤也觉得金先生叫她太奇怪,只当是他在监测自己的动向。对着书桌属实无聊,唐蒄把宋迤的手抓过去,手心向上圈住中指抓着,翻来覆去地看。她划过的地方如有延伸,感觉比平时握手牵手还要清晰。 圈住她的两根手指像一个圆,有时会松开来摩擦指腹,快速抹过去时留下一道泛白的痕迹。时钟的声音前所未有地大,好像是刻意提醒宋迤眼下的情形特殊。 宋迤觉得这个举动是唐蒄暗示自己,她总主动提出要接触,宋迤惯用的手段是找别的话搪塞过去。她不太信任唐蒄,在离开这座房子之前她必须警惕。 唐蒄捏着她的手,有时会过来靠在肩膀上。宋迤的想法稍有松动,现在这样被她抓着手抚摸也很奇怪。她用余光观测唐蒄的表情,唐蒄却是很有心事的样子,她最后一次圈紧宋迤的手又松开,然后嘆气般说:「好烦。」 好在宋迤还能保持平静:「烦什么?」 唐蒄晃几下腿,说:「我不想天天去金先生那里,为什么要拿我当传声筒啊?等芍雪放学就喊她去传话。」 宋迤问:「小彩云要在家里留到什么时候?」 「谁知道。她老想着见你,今早上还问我你什么时候有空。」唐蒄撂开她的手,趴在桌上望向宋迤,「我跟她说你很忙,吃药吃得白天也有一下午的觉要睡。」 在家里看见小彩云的那天宋迤就跟唐蒄提起不想见她,让唐蒄想办法减少她来的可能。唐蒄找了个不错的理由,听到这里,宋迤脸上露出几丝笑意。唐蒄察觉到她的欣喜,疑惑地问:「为什么你不想和她说话?」 「我只跟她见过几面,根本不算什么熟人。」宋迤抬头看着窗外的阴天,不太高兴地说,「她的工作是代替督军看守我,那时候我就挺不想看见她。」 「她很关心你。」唐蒄拍拍宋迤的肩膀,故意装作艷羡般说,「人家还说要上报给督军,从北京给你找一位名医来治伤。真是好福气,我就没有这样的待遇。」 宋迤更是烦闷,说:「等那些个所谓的名医到来的时候我的伤早就好了,他们何必大费周章。」 唐蒄捧着脸继续畅想道:「万一督军心疼你,明早开门就看见那个医生坐着飞机来呢?」 宋迤还是泼冷水:「没这个必要。」 唐蒄笑两声,说:「是不是该换药了?我帮你看看。」 她说着,起身去拉了几下窗帘。这几天留在家里恢復得很顺利,药和食物是管够的,只是不方便出去。宋迤伸出还算方便的那只手解开扣子,唐蒄帮她把里面的衣服往旁边松,像是从衣服侧面揭开,翻到新的一页。 严格来说现在是冬天,露在空气里的皮肤难免觉得冷。宋迤随口闲聊道:「这几天还有什么不对劲吗?」 「没有不对劲,」背对着也不知道唐蒄靠得有多近,只感觉到她唿吸里的温度跟随回话一起飘到皮肤上,「伤口恢復得不错,按时吃药敷药很快就会好。」 宋迤笑着说:「我说家里。三少他们没发现什么?」 「就只查出跑马场的那个员工。」唐蒄伸手触碰一下敷着药的伤口边缘,说,「二愣的事情大家好像都不想管,我问过金先生,他说先解决了督军的事。」 她说着,又道:「你现在身上都是药味。」 宋迤说:「用了药再薰香味道就更怪了。」 唐蒄从背后抱住她,脸贴在宋迤后背上完好的那边,血洞般的伤口近在眼前,唐蒄说:「你要赶快好。」 宋迤任她抱着,难得唐蒄愿意安静下来。墙上的钟突然响了几声,宋迤没认真分辨,唐蒄却紧张地坐直身子说:「感觉芍雪马上要回来了,不能叫她看见。」 宋迤回过头玩笑道:「你去锁上门,还怕有人打搅?」 唐蒄帮她把衣服盖回去,让她自己扣扣子。她转到宋迤面前说:「正好现在没事干,你帮我穿耳洞吧。」 宋迤捏她耳朵:「哪来的工具?说不准待会儿高警长就把二少的验尸报告送过来了,到时我可有得忙。」 唐蒄似乎很喜欢把头搁到宋迤膝上,她抱住宋迤捏她的手笑:「没有工具就直接戳嘛,好叫我也疼一疼。前几天跑马场上我害了你,今天给你报復回来。」 宋迤故作惊讶,点头道:「那我不客气了。」 她说着,神色认真地伸长了手从抽屉里取出枪来。唐蒄脸色骤变,差点就要往后跳开:「你拿枪干什么?」 宋迤笑着说:「是你叫我报復回来的。」 「又拿我寻开心。」唐蒄甩开她的手,坐回她身边说,「应付金先生很累的,他想知道你的伤怎么样,还想知道我家里的事,提到搬家的事他就假装听不见。」 第201页 「下回你直接告诉他,没有重要的事就别烦你。」宋迤把枪收回抽屉里去,「有什么?你又不必怕他。」 「算了吧,我听惯了,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唐蒄不想生事,努力想出好处来,说,「他说的不全是没用的话,今天不就被我听到那个跑马场的员工被抓的消息了?」 宋迤扭头看她,正色道:「你别连这个都不明白,他是准备和上回你哥的案子一样,随便找个人来顶包。一个跑马场上扫地的,从哪里找弄枪的门道?既然有了枪,试枪就要子弹,他又要上哪里去找子弹?」 唐蒄背地里消化几秒,确认道:「真是这样?」 宋迤讥讽道:「连大侦探番茄也看不出来?」 「哎呀,我实在想不出那天还有谁会害侯亭照,难道真是三炮和小彩云干的?金先生只会帮他们遮掩。」唐蒄思考几秒后选择放弃思考,干脆什么都不管了,说,「我就盼着跟他多提几次,他好放你出去跟我住。」 宋迤把她的手拉过来,严肃地警告道:「你少和他来往,他那样的人,说漏嘴什么机密你就会被他清算。」 「不会的,他跟我唠叨的时候我都在走神。我在心里想着香林寺、鸡鸣寺、紫竹林,」唐蒄一个个数过去,笑着说,「还有莫愁湖,等你搬出去就都要陪我去一遍。」 宋迤低头跟着笑,说:「好,只有你在他手底下有命活着,我就再加码陪你从玄武湖划船到麟洲。」 两人又说笑一会儿,看见窗外接金芍雪放学的车回来。这时候该做晚饭了,唐蒄说:「吃晚饭的时候我帮你把吃的端上来。我先下楼看看厨房今晚的菜单。」 宋迤点头,又扯几下唐蒄的耳朵才放她走。唐蒄出了房间,正要下楼往厨房走,却听见身后有个在金先生家里很少听见的声音喊道:「蒄小姐,能等一等我吗?」 她在这里教了金芍雪快一年,早就熟悉这里的人了。唐蒄心里警铃大作,回头果然看见后头跑过来的小彩云。这时候调头跑开显得刻薄,唐蒄站在原地等她跑到身边,赶紧摆出亲切的笑脸来:「是你叫我啊。」 小彩云嗳一声,跟唐蒄并肩往楼下走。唐蒄侧目观察她,说:「小彩云是你的真名?我听他们都这么叫你。」 每次把话递给她的时候她好像都受宠若惊,低着头和气地答道:「我不姓小,是他们爱这么叫。」 她似乎有话要说,只是和唐蒄不太熟悉,有点不好意思。唐蒄决定跟她搞好关系,说不准能听她讲些宋迤的过去,便问:「你叫我等你,是不是有话想跟我说?」 「是。」小彩云不自然地搓几下脸,犹豫着开口道,「我想着问你宋迤有没有醒,我有几句话给她。」 105 ? 寻常见 ◎宋姨是一个比较不爱说话的小孩◎ 经过一个多月不见天日的生活,将宋迤带到地面上的是小彩云。她只听从苏缃的命令,宋迤被关在督军家的地牢里时,苏缃三天两头地携着小彩云来拜谒。 督军决定让金先生接手宋迤的生活,小彩云是接她离开监牢的人。小彩云想见她,躲是躲不掉的,宋迤不想让唐蒄旁听,唐蒄只好被流放到金萱嘉房里去。 金萱嘉刚睡过午觉,一下午积攒的力气用来洗头。佣人帮她擦头髮,她端坐在椅子上有点好笑地看着坐立不安的唐蒄:「小彩云去找宋姨,你就让她见了?」 唐蒄感觉自己像是做错了事。 「如果小彩云还跟苏缃有关系,爸怎么会容得下她呢?」金萱嘉从那人手里拿过毛巾,说,「所以她大概不是被苏缃叫过来带走宋姨的,我们尽可以放心。」 唐蒄道:「她是被金先生招安,以后为金先生做事?」 「我又没有这样说。」金萱嘉顿了顿,示意唐蒄放心,「宋姨是我爸最贵重的筹码,苏缃想拿也拿不走。」 唐蒄的想像剎不住车:「要是督军让她跟苏太?」 金萱嘉悠闲自在道:「怎么会,督军哪来的闲工夫。」 唐蒄不太明白,说:「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好比说一句『喊宋迤改去苏缃家住』,对督军来说也很简单嘛。」 「是很简单,」金萱嘉擦头髮的手停了一会儿,她思索道,「小彩云来我们家不是为了叙旧,是有规划的。」 她勐地抽掉毛巾,惊讶之余更是拿不定主意:「是督军的新命令?叫小彩云来的不是苏缃,而是督军?」 唐蒄还是不懂:「小彩云不是苏太的人吗?」 「可苏太也得听督军的呀,」金萱嘉顺理成章地把这个可能性当真,乐滋滋道,「小彩云没什么心思,不会背着主人家捣鬼,比侯亭照好到不知哪里去了。」 唐蒄意识到每个人看事物的看法都不一样。侯亭照兢兢业业地监视金先生,宋迤说他是听命行动,金萱嘉却说他背地里调鬼。沾上家里的事金小姐就有失公正。 看来从别人口中认识小彩云行不通,唐蒄在心里仔细揣摩这些天看见的小彩云来。她面对谁都很迟钝,思想上还有点迂腐,和褪色的衣裙一样落后于时代。 她尤其喜欢专注地盯着人的眼睛,长久不说话。唐蒄被她望着,底气顷刻就不足了。只好让她跟宋迤见面。静退维谷间像个败军之将,否则怎么会被宋迤赶出来? 唐蒄掐一下在旁边安静写作业的金芍雪,引来金芍雪的怒目而视。要不是这人逼她留下来辅导作业,唐蒄高低得跑到宋迤房门口听墙角。她想知道那两人在房里说些什么——是叙旧,是说奉天旧事,还是别的? 第202页 宋迤不让她留着,就是不愿意让她听。小彩云知道得太多,而这些金萱嘉也知道,但金萱嘉不会对外人说的。唐蒄在金萱嘉眼里就是外人,金芍雪也这样觉得。 这边能解释金先生的宅邸里日日夜夜许多人进出,唯独让她侧目的就是唐蒄。因为她和自己一样是外人。 小彩云也从不例外。之前金峮熙偷偷收留他爹流落在外的弟弟,那个小孩很快就被暗枪打死。当时他坐在楼梯上,让小彩云帮他穿衣服。枪响后人倒下去,摔在楼梯上脚踝扭断,血漫到从他们家穿出来的木屐上。 苏缃循声赶来,没顾上关切:「这是怎么了?」 小彩云归队般跑到她身边,苏缃大发雷霆,说:「你和那种人站在一起做什么?我看那枪打到你最好了。」 金先生泰然处之:「气什么,督军手底下的能错吗?」 尸体飞快地清理走了,不像大街上那些,旁人碰都不敢碰。人与人不同,甚至死后的待遇都是有差距的。 这件事是金萱嘉说给宋迤听的。宋迤猜测自己当时的表情和那两个人一样漠不关心。她分析着金先生是觉得自己必定占据潮头,永不会落到人为刀俎的境地,自己则是中了枪也能若无其事。 小彩云坐在她面前,脸上的表情很茫然。她很少主动开始对话,宋迤只好先开口:「你是不是也很怕我?」 小彩云迟疑地嗯一声,问:「还有谁怕你?」 当然还有在地牢里初见时连走近细看一眼都不敢的金先生。藉此作为整段对话的开篇不好,显得自己身份卑微而态度倨傲。宋迤说:「你们太太不怕吗?你只听苏缃的调遣,冒险住到金先生家里就没有什么目的?」 「有目的就更不能让你知道了。」小彩云认真起来,说,「不在别人面前问,是因为我要问的不是公事。不是太太有话想通知你,是我对你有不明白的地方。」 宋迤偏过头看时间,再晚点就是跟唐蒄约好叫她送饭来打断的时分。宋迤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和蔼可亲得像个为她解惑的师长:「我能给你解答吗?」 「我不知道你这样……那样是想干什么。」小彩云又是往前扭又是往后扭,还是没能准确地表达出来。 她看宋迤耐心即将耗尽,只好说:「是我带你从督军家出来的那天,有人给你送了送行酒。」 还是小彩云进门时带进来的。她竟然记得这件事,宋迤些许愕然,这件事如门槛一样把小彩云绊住,她今天算是要问个清楚似的决然:「你为什么要喝?」 总说人难以面对见证过自己狼狈的人。在监牢里见过宋迤的人太多,她出来后也没有一一威吓回去的胆量。宋迤不像回忆起来那段日子,强撑着精神对小彩云说:「或许督军想看,让他见识见识也未尝不可。我若是不在他眼前多死几次,他要从何知晓其中玄妙?」 小彩云没看出她的避讳,自顾自思量道:「看出来?」 宋迤二话不说打碎她的幻想:「看不出来。」 「其实我不是想知道你那时候为什么喝酒,我是想问你,」小彩云犹豫不决地重新做起把式来,她回身用手一撞身后墙壁,说,「喝酒前你这样是什么意思?」 这动作有点奇怪,宋迤回想的时间有点长。小彩云以为她是在搜寻记忆,不料宋迤的沉默仅仅是在用言辞装扮自己的行为。小彩云的动作简单得仿佛捶了一下墙,但宋迤想起自己当时的本意是和墙壁碰杯。 对着空旷黑暗的铁栏太久,陪宋迤的也只有那堵墙。倒没有对着墙壁倾诉过往和愤懑,她怕被旁人听去。总觉得四处都是探子,藏在垫着地板的苇草下,砖缝间。 在黑暗里靠着墙,仿佛跟某个人背靠背相互支撑似的。这才不至于得失心疯,宋迤忽地为自己笑了笑,其实跟没有生命的墙壁碰杯已经很像失心疯了。 那杯酒被冷硬的墙壁回敬到手上,宋迤仰头喝下去,血从肺腑里咳出来。尸体从监牢里运出去,也不必请医问药,只等着血液和意识重新灌进宋迤身体里。 把这当做一场表演,精彩得足以让人击节称奇。就算是炸得血肉横飞,静置几天后肌肉和血管就会自觉地爬上骨架,再次醒过来时的感觉就只像是睡了很久。 身体是可以再生,宋迤的生命就此变得廉价。随便死不死,反正还能活过来,再想下去就要自己评判自己了。宋迤说:「我有那样做吗?已经不记得了。」 告诉她有什么用,像是把自己的隐私拿出来说。小彩云看上去挺失望,不是很满意这个答案。宋迤瞟一眼时间,说:「你从奉天来,下一程是要准备去找苏缃?」 小彩云没说话,只是颔首。宋迤淡然道:「金先生和她分居了,他还愿意看见你在他跟前晃?」 「宋小姐也说了,我从奉天来。」小彩云抬头望向她,极其坦诚地说,「金先生可能以为我会带来迁任的消息,但我真的只是住一遭就走。」她说到这里,声音和脑袋一起骤然低下去,「没想到跟来的侯亭照死了。」 她和侯亭照没有往来,却依然觉得物伤其类。宋迤不在乎侯亭照如何,说:「金先生还是想找个人顶罪?」 「我们只能这样,谁都找不出兇手。小彩云搓搓手,有点诡异地咧嘴说,「兇手也死了,抓不着的。」 第203页 宋迤敏锐地猜测道:「金峮熙?」她转念觉得那个泡在家里的金二做不出来,又说,「你说金峮熙?」 「不是他。」小彩云几乎是下一秒就挥手否定,她打定主意以此跟宋迤谈条件,「你想知道是谁做的?」 宋迤挂着天衣无缝的笑容,不准备回她的话。小彩云想起要为苏缃效忠,问:「宋小姐有东西留在金先生手上,因此不能离开他。你就没有想过抛下那些东西?」 还是打着把她挖去苏太那边的心思,每个人都这样,把人当成器物一样抢来抢去。宋迤更加不想交谈,冷漠地回绝道:「抛下那些东西我就变成了一个无牵无挂的人,到时候我能去的地方就不止你们苏太太身边。」 「好吧,太太说不必强求。」小彩云轻松地略过去,问,「金先生朝不保夕,你为什么还想留在金先生家?」 宋迤望着紧闭的房门,想听见敲门声,然后唐蒄走进门来跟她约好的那样让小彩云走。约定的时间过了,也不知遇上了什么,唐蒄没有及时上楼打断对话。 宋迤如实说:「我只看东西在谁手上,你可以去告诉苏太,让她想法子把头髮从金先生手中取走。」 小彩云歪头说:「我们不必费这样的功夫。」 「苏太家里想和金先生争,想得到督军的青眼,就必须卖更多的力气。」秒针在不知不觉中走过整圈,宋迤颓然答道,「不光能看局势的波谲云诡,也能看手下人的龙争虎斗,看来督军的日子永远不会无趣。」 唐蒄为什么没有准时?她只顾着想这个。小彩云听她这么说,立即说笑道:「除了宋小姐这样的人谁都不能说永远,督军在这里就输给你了。」 宋迤的不耐烦愈加明显,面对小彩云的目光大有故意盯回去的势头:「有什么用,不还是受制于人吗?」 敲门声响起来,是被金萱嘉留住说话的唐蒄姗姗来迟。小彩云说:「只要你自己愿意,就不会受制于人。」 她像是早就决定要在唐蒄回来时离开,不等宋迤逐客就站起来说:「祝你留在金先生家里过得开心。」 106 ? 高楼 ◎搬家◎ 一场新雪。前几天送走不速之客小彩云,今天送走准备回唐蒄家住的唐蒄和宋迤。侯亭照的尸体送回他家去,开车的是另一个司机,是之前金芍雪在楼上喝住了不肯送唐蒄的那个,所以上车前唐蒄特意多看他几眼。 他怯怯地给金芍雪递眼神,寻求保护。金芍雪没理他,只顾着哈气搓手,说:「老师过年时来我们家。」 金先生跟着大笑:「是,过年过节时都要回来看。」 要不是知道他不算好货,说不准要在心里把他当宋迤的娘家人——唐蒄心里几乎咬牙切齿,最烦这个人。但面上还要配合地说:「肯定会的,肯定会的。」 这样的寒暄平白无故叫人噁心。宋迤还有话跟金萱嘉说,宁鸳叽叽喳喳地要唐蒄记得哪天来家里吃饭,她就趁机提着行李箱把金萱嘉叫到旁边。 她看着比以往憔悴,是从礼物被退还开始。好在金萱嘉不会因此而万念俱灰,还有力气调笑:「你们要是这么捨不得我,不如我也跟你一起去蒄姐家里住。」 「我是跟你说那张卡片。」宋迤说得格外严肃,她压低声音怕被旁人听见,「那三位小姐的事,你可必须记清楚了。你也收过那样的卡片,当心下一个就是你。」 「怕什么,我出门时多少会带几个人的。」金萱嘉的表情不像傲慢,反倒是有点看淡一切的感觉,她强行挤出笑来拍拍宋迤刚刚见好的背,随口说,「你不放心就常带蒄姐回来找我,咱们三个在一起什么都不怕。」 背上的痛更使得宋迤警觉起来,她四下里扫一眼,依然肃穆地嘱咐道:「这不是儿戏,你要小心。」 「能怎么样?我不信这世上有人敢杀我。」金萱嘉一挥手,「有得是人保护我,兇手还没近身就被拿下了。」 宋迤还是极为不放心的神情,金萱嘉淡定地一笑置之:「你真怕我出事,要不和蒄姐留在我家住?」 她知道说这个宋迤不会答应,毕竟这个家算是困住宋迤的地方。说不定她也在心里恨自己呢,金萱嘉想,究竟是恨手握把柄的父亲还是恨自己,宋迤能分清吗? 但她从不会把这类故意挑事般的想法说出来。金萱嘉选择轻松揭过,用说笑的语气说:「行,你们想出去住就出去住吧,别在她家的楼梯上累死就好。」 宋迤松泛了些,唐蒄先钻进车里,她提着箱子跟在后头。放好东西上车时,金先生悄悄按住宋迤的肩膀,用不大的声音快速地说:「宋迤,给你一次长假。」 她没有答话,动作流畅地坐到唐蒄身边,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又强调她迟早得回去,非要在这种时候做提醒,和那个代表苏缃的小彩云一样。 小彩云也说一时出去了也住不了多久,她还像是参透一切般说:「我知道你不是真心,只是想借个理由离开金先生家。你觉得这个带你走的人是谁重要吗?」 即将带宋迤走的人是唐蒄。她看起来完全不把这些未来的阻碍放在心上,仿佛能跟宋迤出去住一夜也很好。她脸上有笑意,宋迤看得几乎呆住了,她转过来一拍宋迤搁在膝头的纸包说:「你这包里都是什么呀?」 为着金先生的限制、小彩云的暗示和还未到来的以后,宋迤没有仔细思考的余地,有问即答道:「衣服。」 第204页 唐蒄不懂她的心思,暗地里握住她的手,好奇地问:「什么衣服,不都全塞到箱子里去了吗?」 「新衣服,不和那些旧的放一起。」宋迤偏过头对唐蒄笑了笑,忽然扬声对前头的司机说,「裁缝店里还有我订做的床帐子,麻烦你顺路送我们过去取。」 在宋迤居家养伤的这些天,都是唐蒄负责忙整装家里的事。她抽空去见了林雪梅,明年年中的时候林雪梅要被调去其他地方的监狱,回来的日子遥遥无期。 唐蒄见她是想问她家里堆积的东西怎么办,宋迤要住进来,把她的位置占去了。宋迤说这样问她的意见太不讲礼貌,唐蒄很不在乎地说人总不能停滞不前。 她现在确实一心一意只管宋迤的事。宋迤的手藏在包袱下,她顺势握住,脑袋靠到宋迤肩膀上,小声说:「你之前答应我,搬出来就跟我讲以前的事。」 宋迤嗯一声,算是作答。此前对唐蒄多有隐瞒,全盘告诉她之后她或许会重新决定两人的关系。宋迤对此很是悲观,说与不说,对她来说区别很大。 她时常怀念起在云南的时候,月明星稀,她在微风流淌的阁楼里跟唐蒄半真半假地说起自己的过去。她喜欢唐蒄听她说故事的表情,认真和天真仅是一字之差。 倾诉部分能让人身上的重量轻很多,但毫无保留地暴露全部过去就是让人掌控自己的弱点。宋迤觉得唐蒄和她相握的手有点紧,唐蒄还是笑着,一一细数道:「星期三上午去给梦桡上课,星期六和星期天下午给芍雪上课。别的时候就都和你一起,你可别想跑。」 宋迤看着她反问:「我能跑去哪呢?」 唐蒄与她四目相对,看着像是想迎上来。宋迤的眼睛飞快瞟一眼司机,她就悻悻地缩回去了。车灯川流间照出一个个名字,金陵、江宁、建康、应天府,还没来得及看清就以疾速一晃而过,在青史烟尘里辨不分明。 难道要和唐蒄说几百年前的事?好在那些过往在宋迤脑中不甚清晰,她记不得太多细节,有模煳作为中和,回忆对宋迤而言并不是极为痛苦的事情。 时间还久,可以不疾不徐地说。 拿了新的床帐,转途回到乌衣巷里。东西堆放在一楼放电话的空房子里,拖着箱子挎着背包搬上去。如此反覆几趟,宋迤终于将她的家当全副搬进唐蒄家里。 唐蒄帮她把包袱丢到桌上,看着那新漆的书桌寻思道:「这桌子不怎么眼熟,会不会不是我订的那张?」 「是我后来添的。」宋迤环顾左右,唐蒄家里相较上次来少了许多摆件,「看你家原来乱成那样,想必有很多东西要收,就多买了书柜和书桌,还好放得下。」 「那些东西我都用不着,是些书和笔记本,全当成废品卖了。」唐蒄露出个不甚在意的笑来,平淡地说,「不然我可没那么多闲钱把家里重新装修一遍。」 又要帮宋迤把衣服挂进衣柜里,惯用的杯子也放到卧室的桌子上去。宋迤在客厅里把书镶到空出来的书架上,唐蒄从卧室里出来,手里拿着先前借来的词谱:「还是你之前借给我的书,一直没还给你。」 她说着,伸手把词谱放到空出来的那一格里。宋迤挪动几步,从后面抱住她。唐蒄抓住她的手腕扭捏着说:「在你原先的家里吃太饱,这样抱着有点不舒服。」 宋迤只是说:「那里不是我家。」 她对金先生家表现出相当的牴触,唐蒄暗自高兴,低下头握着她的手说:「嗯,以后我家就是你家。」 宋迤圈紧她,唐蒄笑着说:「再用力我就要吐了。」 于是松开。宋迤看她的眼神带着点怜惜,唐蒄因此而雀跃,故意在宋迤肩头蹭两下。宋迤很高兴,觉得小彩云的话是错的,她从没当唐蒄是她脱离金先生的藉口。 宋迤自思可以对天起誓,她对唐蒄绝对没有利用。她有种就算自己不是真心也能让唐蒄笑出来的自信,她猜度唐蒄是全然喜爱她的,自己理应给予回馈。 唐蒄抬头说:「你那些薰香的工具在哪个箱子里?」 宋迤从思绪里抽身,问:「找那些做什么?」 「你告诉我用的哪些香粉,我就不用比照着味道找味道差不多的香水。」唐蒄不好意思看她,抬起袖子半遮住脸,「闻到那个香味,就感觉你时刻都跟着我一样。」 「睡久了就会有。」宋迤看一眼窗外,估摸着时间不早,便说,「这样,睡前我把东西拿出来。」 「那我先洗澡。」唐蒄转身进卧室里拿出衣服,回到客厅里又堆着笑凑上来,「你要不要跟我一起?」 宋迤不想跟她扯,当即说:「不跟。」 唐蒄装出一副大受打击的表情,佯装难过说:「前几天还要我帮你擦呢,伤养好了就不再要我了。」 宋迤觉得好笑,牵住她捧衣服的一边手作势要走:「行吧,我跟你一起进去。」 唐蒄立马抖开她,退两步说:「不行。」 她逃跑般钻进去锁上门。这些天跟她相处来便明白,这人只是嘴上厉害,真要是羞窘才是中了她的计。 金先生说是给她放长假,任她在外边住多久,最后还是要回去。可能在他眼里,唐蒄只占据着她人生的一小部分,有朝一日唐蒄彻底消失,便彰显着假期结束。 世上没有永恆不变,更没有天长地久。或许是太过珍视才会畏惧会有失去的那天。宋迤把装香粉的纸袋带到卧室里,听见唐蒄在那边大声喊:「宋姨!进来!」 第205页 宋迤放下东西三两步跑过去,唐蒄站在打开的门边,沾着盆里的水圈起食指和拇指向宋迤吹出个肥皂泡。 宋迤评价道:「无聊。」 唐蒄自得其乐地用笑送走她,宋迤照旧调香粉,走到厨房里找火柴。这样仿佛像她以后要在这里住很长时间,要把这个家里通往各处的路径全部记得。 枕被熏好后唐蒄从外边探了个头进来,宋迤居然从她身上觉出点腼腆。她闻见空气里漂浮的香气,靠着门框说:「你这么快?我都不知道你用的什么香。」 宋迤回道:「熏久了就会沾上味道的。」 唐蒄走近了,笑着问:「以后你每天都熏吗?」 宋迤没回答,答案昭然若揭。她薰香是提醒自己不忘旧事,算作凭弔过往。而今天要将过往拿出来说给唐蒄听,听起来像是展示伤疤,宋迤更为趑趄。 宋迤将双手浸在水里。那水包容着她,温暖得和记忆里截然不同。她曾经怀着将汲汲营营淘洗干净的希冀,想洗出一个不沾俗尘的高洁名士。果不其然地失败。 唐蒄在卧室里留一盏灯,宋迤揭开新裁的帐子,看见睡在里头的唐蒄。唐蒄伸手邀她在身旁躺下,顺势拉近她用嘴唇擦干净宋迤耳后没擦干净的水渍。 宋迤僵得像个死了很久的人,借她这个举动找回意识,感谢般抬手搂住她。唐蒄将脸埋在被子里,抱住宋迤的的胳膊说:「你准备跟我讲你什么时候的故事?」 宋迤说:「那就给你讲我跟老师学诗的故事吧。」 107 ? 堂前燕 ◎好多人啊◎ 赤色宫墙下掠过一道瓜瓤红的裙摆,浅浅的,像是高墙褪色。川药借着紫藤花影遮蔽身形,轻手轻脚地绕过花架,在地上翠绿连绵中找到一只黑漆漆的毛团。 裙边微动,露出鲜红的鞋尖。川药屏息凝神,生怕惊动蜷在草叶里的黑猫。她抬头跟槐香对视,槐香给她打手势预备包抄,杏色广袖一抬,腕间翠镯叮噹作响,那黑猫立即警觉起来,睁开眼睛圈地般晃几下尾巴。 川药怒视槐香,槐香赶紧用口型辩解。金英蹑手蹑脚加入战局,身形轻得踩在草上发不出一声异响。她伸手点画,暗示川药和槐香噤声,只待令发同时扑过去。 川药和槐香点头。金英掐准时机,抬手令下,扑蝶般往黑猫所卧之处突袭。正当三人扑过去时,只听远方一声清脆铃响,黑猫骤然跃起,往摇铃的菊花脚下去了。 菊花俯身将黑猫抱起来,笑道:「哪就这么麻烦。」 「你晚一步来,我们早把它给抓住了。」川药提起裙子,望向凉亭里喊道,「淑翠怎么不来帮帮我们?若是秀莲来帮忙,我们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芝麻抓回去。」 淑翠手里晃着团扇:「我去抓猫,谁来打扇子?」 宁嫔望着远处在日光褪去后逐渐黯淡的碧色,听见冷风摇动头上珠钗的声音。她说:「把芝麻抱过来。」 菊花抱着猫矮身躲过挂在凉亭外的纱帘,隔着几步远,将猫在宁嫔面前放下了。黑猫一跃跳到宁嫔膝上,宁嫔抬头问:「眼下是什么时候?是不是马上就天黑?」 站在她身边的是妙莲。妙莲说:「那咱们回去?」 「我不想回去,还是在花园里快活。」宁嫔低声说着,忽然伸手把膝上的黑猫抓起来,脸越凑越近,逼近了问,「芝麻,你昨夜去了哪?怎么都没看见你?」 那猫答不了她的话,宁嫔又问:「芝麻?」 菊花见势不对,立即说:「昨天它偷跑到洗衣房,在翠香洗衣裳的盆里捞叶子,翠香都要恼死它了。」 宁嫔定定地望着黑猫,露出一个瞭然的笑来,轻声问:「你去找翠香?你怎么不给翠香封个贵人噹噹?」 她掐得太紧,黑猫在她手里挣扎扭动。众人不敢作声,唯恐刺激到她。妙莲担心宁嫔出事,强行摆出一副叫人如沐春风的笑来,鼓起勇气提议道:「诶,这时金香的信想必送到,我们收来读一读,看个新鲜。」 「对,今早我看见枕下有信,想着还有差事就没拿出来细看。」金香配合地牵住宁嫔的袖子,柔声说,「拿来解闷也好,再晚就真的天黑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宁嫔扶着两人的手站起来:「对,回宫去,点烛火。」 众人立即行动,桌上摆的两碗水果一碟糕点,宁嫔带出来的一卷书,垫在石凳上的手绢,由宫女们各自拿好。黑猫扭身往草丛里窜,菊花回头喊道:「芝麻!」 金英将手里东西交给淑翠,自告奋勇道:「我去追。」 她纵身往黑猫影没处跑去,旁人跟都跟不上。这种时候她总是跑得最快的,大家都信她能把芝麻带回来,于是放任她一个人去追猫,先行簇拥着宁嫔离开了。 还没天黑,但烛火先点起来。金莲给窗边两盏灯盖上灯罩,灯罩上贴着秋花做的剪纸。烛光爬满宫室,却仍有无法企及的暗处,淑翠和妙莲只好点起更多烛火。 直到偌大的宫室被暖黄的烛光填满,众人才拉着宁嫔在桌边坐下。金香从袖中取出一张旧纸,念道:「逢此中秋日,清萤聚玉团。临轩花影乱,倚栏月辉寒。」 梅香捧场道:「好厉害。写的什么呀?」 「月亮。」金香说,「你们觉得如何?」 「不错不错,弄得我也想来即兴一首。」莲香大为不屑,信口吟道,「寒丝……寒丝暗暗侵,皎月照宫襟。森影徐徐动,」她卡在这里,磕磕巴巴地说,「动……」 第206页 翠莲拍手笑道:「哈,你说不出来!」 「你不打断我我不就能说出来了吗?」莲香不愿承认,将矛头对准翠莲,拍翠莲几下嗔怪道,「都怨你!」 宁嫔听得入神,问:「森影徐徐动,下句是什么?」 莲香故作委屈:「给她一打岔,我都不记得了。」 翠莲不肯给她面子,绕在莲香身边笑着挖苦道:「好个女秀才,断你一句话就断了你的文采。」 莲香忿忿道:「你们别忙,我马上就想出下句。」 「你那首没有完成,比不了这首。」金香回完她,低头凝视手中稿纸,敛去笑意冷淡地评价道,「不过这首也不算脱俗,像是我家乡那边街上讨饭叫花唱的小调。」 莲香立即露出宽慰的表情,槐香追击道:「金英说了你的还不如那首呢,至少那首还有乞丐唱。」 莲香红着脸推开她,气得跺脚说:「你们就知道笑话我,叫你们来写你们还不一定写得有我好呢!我……」 莲香转头要走,不料芝麻突然跳到她脚下,引得她踩到裙摆摔了一跤,碰翻了桌上几盏灯烛。 在宁嫔高亢的尖叫中,全屋人霎时乱成一团。菊花想去扑猫,却不慎撞到金英。金英又带倒身旁的川药。淑翠和妙莲护在宁嫔左右,大叫道:「点灯,快点灯!」 金莲重新添上烛火,菊花把芝麻抱起来,众人噤若寒蝉。宁嫔钗歪髻乱,惊疑未定,整个人瘫在妙莲怀里。刚从地上爬起来的莲香不知所措,抓着衣摆解释:「我不是有意想碰倒烛火的,是芝麻,芝麻把我绊住了。」 菊花抱紧芝麻,扑通一声在宁嫔面前跪下。宁嫔满脸惊惧地抬起头来,指着莲香厉声说:「你滚出去!」 莲香又怕又气,磕个头赶紧走了。宁嫔抓紧妙莲的手臂,力道大得妙莲脸色煞白。淑翠和妙莲一起扶着她在床边坐下,对屋里众人说:「你们回去,这里有我们。」 大家只怕跑得不够快,一时间纷纷散去。偌大的宫室里唯有烛火摇曳,只一阵风吹,火光就要熄灭。 第二天,金香枕下又多出一封新诗,说的正是昨天众人去花园里的情景:「都去花园争采葵,我留家里自吟诗。仰观树上寻香雀,俯看身旁觅鼠狸。」 她含笑看完,边穿衣边说:「不好不好。」 春景觉得奇怪:「又不好?你总该夸人家一句吧?」 金香只默默摇头,翠莲飞快套好衣服,扳着满脸忧虑的春景往外走:「你管它好不好,办差是正经。」 经过一夜沉梦,宁嫔好歹是恢復了平常的温和模样。她脸上犹带疲倦,任由川药和金香在旁替她梳妆。 秀莲端着脸盆,躬身走进屋里。宁嫔擦着脸,说:「昨夜是谁熏的被子?闻着比往常还好呢。」 槐香迈着碎步上前来,说:「是我。」 宁嫔展颜:「你用的什么香,教大家也学学。」 「用的就是普通的香呀。」槐香低着头,妥帖答道,「将备好的香料放进香斗里,再将不要的绣缎裁断捻成长线,借火焰的热量一催,香气自然就出来了。」 宁嫔满意道:「不错。这是你想的办法?」 槐香抬起头,与金香对上目光:「是别人教我的。」 「哦,好。」宁嫔随口说,「以后就这么弄吧。」 金香见她神色郁郁,又将枕下新得的诗句向她说出,引得众人欢笑。淑翠帮她绾好髮髻,在屋檐下说了半天话,妙莲将早饭呈上来,又吩咐菊花去餵猫。 菊花不善与人说笑,便都将心放在宁嫔养的猫身上。她尽心竭力的养护下,芝麻骠肥体壮,连皇帝看过都称赞不已,说这是整座皇宫里最憨态可掬的御猫了。 芝麻趴在门槛边进食,菊花蹲在旁边带笑看着。远远听见宫道上有人跑过来,是个眼熟的红袍人,跌跌撞撞地跑过来,还没凑近就急着跟门外的菊花报喜。 菊花听他说完,像只脱线的风筝般快步跑到屋里来,俯身在宁嫔耳边细声说了几句。方才还神色恹恹的宁嫔霍地坐起,按住身畔兢兢业业给她扇扇子的妙莲的手腕,欣然确认道:「什么?你说的都是真的?」 菊花肯定地说:「千真万确。」 宁嫔高兴得连自己是谁都忘了,就差当着众人的面跳起来。她连忙起身走到镜前,环顾左右道:「快快打扮,快快打扮!春景,去把我新配的玛瑙串珠拿出来。」 春景诶一声,转身往门外跑出去。宁嫔检查衣装,又说:「我那件湖水蓝的绣花鸟的长衫呢?」 梅香如实说:「昨个儿才洗了。」 「不行,我今天就要穿,」宁嫔急得原地打转,她指中秀莲和翠香,「把衣服拿出来熨干,务必尽快。」 谁知她会下这种命令!秀莲和翠香不敢不从,也跟在春景身后出门。宁嫔招三喝四,既要金莲帮她换衣裳,又要金香帮她换新妆,闹闹哄哄从午后忙到傍晚。 屋里的烛火撤去大半,宁嫔精心妆扮,盛装坐在半明半暗里。她如愿穿上湖水蓝的长衫,绸缎上的水纹在灯火里流动。腕间的玛瑙珠串,于光华流转中更显富贵无双。满屋烛火如同她的心情,在等待里愈烧愈烈。 她侧耳细听着,期盼屋外传来脚步声。淑翠在门口负责报信,看见仪仗就要回屋报告。秀莲站着门边,惶恐地不知要怎么站才算合乎礼数,金香拉着她的手,带着她悄悄撤到烛光不够明亮的地方,像是蛰伏隐藏。 第207页 宁嫔已在想像里心醉神迷,恍惚中听见仙乐也无法比拟的銮铃声。她急忙走到门前,看见飘在黑暗宫道上的灯火。心里愈加欢欣,面上按捺不住的兴奋。 皇帝下轿,言笑晏晏,两人拉着手进门。先是夸她衣裙漂亮,再是贊她珠串华美,一切都恰到好处。 酒杯半满,槐香上前斟酒,不料黑暗里窜出一道黑影悽厉地长啸一声,跳到她脚下拦路。槐香吓得错步歪倒,手里酒壶摔在地上,泼洒一片湖水蓝。宁嫔急忙站起来整理裙摆,皇帝一锤桌子:「什么畜生?」 菊花站在门外,连唿吸都不敢大声。皇帝喝道:「猫不通人性,人也不机灵,全都打死算了!」 宁嫔吓得软倒在地,只知道发抖。 几个人一拥而上,芝麻跳上窜下,叫得愈发悽厉。槐香早被拖下去,淑翠和妙莲上前想将宁嫔扶起,宁嫔攥近拉她的手,眼睛直直地望着冷风里跳动的烛火:「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不如永远不要来!」 【??作者有话说】 我~们~宋~姨~是~宫~里~人~ 难怪蒄姐远隔大半个城区也要把家安在乌衣巷,才有宋姨这只王谢堂前燕,飞入了蒄姐的寻常百姓家。 宫女名单出自《万历野获编》。无奖竞猜谁是宋姨。 108 ? 走龙蛇 ◎谁加入◎ 红墙绿叶,四下无人。菊花仍是留意左右,担心出事。树丛里扑出个金黄的猫来,她像故事里的盲眼侠士,不必眼观,只消勐地抬腕兜住,就将其稳稳接下。 这是菊花新捡来照顾的猫,取名叫桂圆。她把黄糰子揣进怀里,一路飞跑奔回住处。钟鼓频催,夜幕落下,下拜的梅香抬起头,在裊裊升起香雾中的仰头望天。 悬天的皓月仿若另一个世界的洞口,游仙乘鸾驭凤,从那银白的关窍一穿而过,便会去到豁然开朗的新天地。只愿有朝一日能登临极乐,梅香虔诚地拜下去。 刚到门口的菊花吓了一跳,手里黄花狸猫立即退避般跃开。菊花靠近几步,压低声音说:「你在祭拜谁?」 「我是在拜月亮。」梅香也被深夜里的人声吓住,她回过头小声说,「在宫里留了那么些年,连家中亲人是否健在也不知道。要说祭拜,无非是祭拜一下芝麻。」 「芝麻……」菊花面色缓和下来,她凝思片刻,毅然提起裙子在梅香身边跪下来,「我跟你一起拜。」 送东西回来的金英奇怪道:「你们又在搞什么鬼?」 菊花哭丧着脸说:「我想芝麻了。」 金英拉她起来:「当心被别人看到。」 她这话不错,被人看见告给上级,又有不少人要遭殃。梅香退而求其次,说:「回房间打开窗户拜吧。」 这事不光彩,菊花知道不可外扬,于是跟梅香金英收起香炉线香,又把蹲在檐下的桂圆抱回屋里。 回到屋里,打开正对月亮的窗户,北风卷进屋里,吹飞桌上稿纸书卷,急得莲香叫道:「别开窗,我的书!」 妙莲把地上散落的稿纸捡起来,发现是几张还没装订的书稿,笑着说:「竟然是《莲香校李太白集》。哟,我们莲香也学着宫外的文人自个儿编书呢?」 莲香羞赧地从她手里拿过书稿,川药说:「李太白的书从古至今不知道被校了多少遍,换个人嘛。换李义山?他名声没那么响,校他的诗也算为他略尽绵力。」 「光看前人有什么意思?不妨来看看我们本朝的诗人呀。」翠香一下子跳到金香床边,顺手从枕下抽出一张信笺来,「这是专门为我写的,三娘老师速来评鑑。」 金香挪到她旁边。金莲点上烛火,翠香自豪地念道:「《冬日浣衣赠翠香姊》:谁晓良辰同死日,怎知浣洗比征徭。手中广袖同长路,盆里浮沫似雪飘。」 菊花把莲香拉来:「你觉得如何?」 莲香谦虚道:「比我写得好。」 槐香用手桌子,忿忿道:「一点都不好。什么良辰变死日,怎么听都是在说……在说那天的事情。」 那天宁嫔满腹欢欣地接待皇帝,结果闹得不欢而散。众人脸色骤变,淑翠害怕有人偷听,起身去检查窗外。 川药怒道:「你想害我们像你以前那样挨打?」 槐香连忙投降:「别说别说,我不敢了。」 春景拿过纸笺看了看,道:「我看还算有趣,也没见哪个古人会这样写洗衣。」她见金香面无表情,笑着说,「就这几句还是生着气写的,你看这个。」 金香将纸笺翻过来,后头明明白白地潦草写着几行小字:「前人写得好,是想逼死后来人吗?」 金香不觉微笑,说:「写诗终究是不好。我们该把心思放在差事上,人人都想着献诗,差事就没人办了。」 眼观古今往来,求存之道不过是各司其职,各安其位。一介宫婢舞文弄墨已然过分,等她的眼界高过这道宫墙,只怕会志高命薄,尚不如碌碌无为,安泰一生。 金香明白这个道理,不敢给出太多正面评价。要是给予鼓励,无疑会助长不安分的念头,着实是进退两难。 翠莲摇摇头,嘆道:「哎呀,人家志存高远,跟我这样做杂事粗活的人不是同类人。广袖哪里就同长路?前些天我还得赏了一件新衣服,上头绣的比秋花还好呢。」 第208页 秋花不服气,放下绣绷说:「真有那么好?你穿出来看看,到月下扮个嫦娥仙子的模样给我们瞧瞧。」 翠莲自满道:「不信?待会儿可别求着要我借你穿。」 她把众人赶出屋子,自己在房间里神神秘秘地装扮。待到秀莲打到第三个哆嗦,她才打开房门款款现身。 不愧是赏赐下来的东西,比众人平日里最好的衣裳都要好上许多。月华流照里,裙摆扫开纤尘,如同红墙千重,翠莲在众人面前转了个圈,于月色里顾盼生辉。 梅香艷羡道:「果然和我们的衣裳不同。」 秋花看直了眼,翠莲骄傲道:「不错吧?」 一阵风来,穿着单薄的翠莲缩着脖子直发抖,秋花扳回一城,笑着说:「这么冷的天,你还是赶紧回去吧。」 冷风里站了半晌谁都无心欣赏,争前恐后地跑回房里。莲香冲上床捂住被子,上下牙打架:「冷煞我……」 玉莲也急忙钻进被子里,不忘挤兑莲香:「这时候还文绉绉的?直接说冷死我了便罢,讲什么子曰?」 妙莲往她身边挪动:「咱们挤在一块就不冷了。」 川药也往这边挪,将玉莲和莲香挤得贴在一起,玉莲大叫道:「你们是不是想挤死我和莲香?」 莲香跟着说:「挤煞我……」 屋里登时笑起来。金莲点的灯还没熄,金香思虑一二,就着烛火在纸笺上写个「认真办差」作为回信。 正如妙莲所说,挤在一起便不怕冷。第二日正是金香和春景当差,金香帮宁嫔梳着头髮,宁嫔看向窗外,幽幽道:「你们看,西边的安乐堂在烧火呢。」 金香和春景抬头望去,果然冉冉升起一阵青烟,烧到还不及角楼的高度,就被风吹散了。宁嫔浅笑道:「不知道这次烧的是哪几个人,姓甚名谁,家在何方。」 金香缩回给她梳头的手,宁嫔却紧追不捨般看过来,吩咐道:「金香,你帮我把烛火点上。」 现在日上三竿,不需要点灯。只是没有烛火深宫太冷。金香取下银簪挑几下灯盏:「灯油没了,我去拿。」 宁嫔的目光在她身上晃过去,金香闷头跑出房门,远看见莲香站在门边跟人说话:「到时我给你集一本《莲香校宋娘词》……」见金香跑来,她便喊,「金香!」 金香没答话,一言不发地掠过这两人。莲香在后头大喊:「你跑什么?喂,这里有今天的诗!」 跑这么快,看来无缘第一个看诗了。莲香将对面信笺接过来,原来对方和她一样想家:「愁心生羽返春巢,随波渡画桥。雨绵风絮洗芭蕉,台前故柳高。陈玉冠,旧兰皋,角声惊梦遥。空醒惘坐泪湿绡,归乡怕路遥。」 金香找到灯油,回去时秋花正在给宁嫔看她新绣好的花样。淑翠和她一起点灯,宁嫔把金香叫到面前来,拿出一对玉耳坠道:「金香,你喜不喜欢这坠子?」 金香心下一惊,惶然仰头看她。 又是掌灯时。今日又有新打死的宫女,尸体被人抬着经过门外。春景用力一踹门槛:「活见鬼!」 「春景?」梅香拉过她,低声说,「小声点。」 春景走进屋里,高声说:「我就是要大声!别人碰上的是圣明主,哪知道咱们碰见的是活阎王?」 梅香劝诫道:「别怨了,说这些就要拖出去打死。」 「打死就打死,」被打过的槐香勐地站起来,她走到两人身边说,「我可是真挨过的,要不是我跟掌棍的人熟,你们给钱求了情,我早就跟芝麻一起去了!」 菊花不敢说话,翠莲道:「再说就真的要被打死了。」 「我们原来在家虽不富贵,但前路坦荡,和乐美满。如今进得宫来,却是动辄打骂羞辱,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春景看向金香,想着把她说动,「逆来顺受有什么用,只怕今天苟延过完一日,明天就被拉到井边去!」 玉莲像是想站起来响应她,秀莲怕得要死,伸手挽住她道:「别听她们浑说,我们能成什么事?」 玉莲甩开她的手:「凭什么主子就能高高在上要人伺候,我今天就是不服气,不想再当奴才。与其惶惶不可终日,不如拼一个痛快,叫他给个准点的死期。」 翠莲甩手说:「我不管了,你们爱说就说大声点,到主子跟前头说去,看他不摘你的脑袋。」 莲香抬起头,徐徐说:「秦二世而覆灭,是为什么?」 金英道:「你又要讲什么典故?」 「秦二世而覆灭,全因朝廷暴政。」莲香在关键时刻说,「刘邦斩蛇起义,响应云集,才有了汉朝……」 翠莲跳脚道:「你也来?」 始终没说话的秋花突然站起来,把手里丝线绣绷一股脑丢进炭盆里:「只等他来,我就下手解决了他!」 梅香被她慑住:「你说什么呢?」 秋花慨然道:「你们不必自寻烦恼,我的事不会牵连到你们,若是你们不信,大可现在去告我的状!」 翠莲连忙说:「我们怎么会去告发你,别说傻话。」 「秋花,我帮你。我们在茶碗里下毒,要么……」淑翠说不下去,又道,「我不会告密的,决不会告密的。」 秀莲仍是怯懦:「光凭我们怎么做到?别气昏了头。」 「我也不会告密。」妙莲拉住这两人的手,又抬头看向众人,「我跟你们一起,我们大家一起想办法。」 第209页 「好,」趁着众人皆被这番豪言壮语烘动,秋花拿来剪刀剪下一撮头髮,说,「大家结髮为盟,不许告密揭发,否则就化成泥土,永世叫人踩在脚底下。」 「老死宫中不得回归故土,就是事成之后我们也难逃一劫,」春景也跟着剪下一绺,说,「这些头髮留着做个念想,交给不相干的旁人保管,就给……就给……」 「就给她,」莲香立马想出最佳人选,「她不是踌躇满志,想借文才当女官吗?若是有朝一日她果然出人头地,便盼她能帮我们把头髮葬回家乡去。」 谁都没有意见,尽皆望向金香:「三娘?」 金香想着叫大家冷静,只是说:「今天又有诗来。」 她取出纸笺,简单的绝句:「明皇豪冠帝中魁,何教蛾眉堕马嵬?救尔胭脂同烈火,千秋不吝作劫灰。」 她也这么想吗?众人将头髮收进锦囊里,递交给金香。宁嫔给的耳坠也没几天时间戴了,金香将其和头髮一併塞进锦囊,寻出稿纸,几次三番涂改修整,最后写道:「去矣。日后宫中北台亭下终得再见。」 109 ? 别枝惊鹊 ◎不是吧还玩寿命论?◎ 那些事太久远,在宋迤平淡的叙述里如同深秋地上被风吹得被迫往前的梧桐叶般摩擦着地面,发出喀喀的响声。好在如今是和宋迤裹在温暖的被子里。 唐蒄犹带惊讶,问:「你真的去了?」 宋迤点头,说:「我怎么知道她们会刺杀皇帝?赶到约好的地方,刚把东西拿起来就被暗箭射死了。」 「她们不是约你刺杀皇帝吗?」唐蒄急得在被子里抓宋迤的手,「原来她们不是打算拉你入伙啊?」 「我不知道,」宋迤被她拽住,无奈地说,「如果我跟她们去刺杀皇帝,死得只会更悽惨吧。」 想想也对,唐蒄关切道:「那箭中在你哪里?」 「背上。」宋迤答得果断,不甚在意地说,「是在我背后放的冷箭,和侯亭照倒是那一枪很像。」 唐蒄伸手到她身后,放轻动作摸她肩胛上的新伤,半是犹豫地问后续:「然后,你就死了?」 宋迤点头。唐蒄撤开手:「那你现在是怎么回事?」 宋迤见她这样,笑道:「你害怕?」 「我才不怕,」唐蒄立即否认,又重新摆出刚才那个有点像抱着她的姿势,问,「可你是怎么活过来的?」 「快死的人,记忆自然会模煳。那时感觉身在一潭温暖的水中,周遭一片黑暗,身上前所未有的舒适。」宋迤的声音潜藏在黑暗的帐子里,语调陡然一转,「冥冥中仿佛有一个声音对我说,你有这么想死吗?」 唐蒄愣了愣,问:「什么叫有那么想死?」 「在那时我是不愿意活下去的。」宋迤说,「你想想,她们做的事形同谋逆,倘或我被当成同党,下场便会与她们无异,还不如被冷箭射死,至少不必多受折磨。」 黑沉沉的帐子里浮着香气,宋迤躺在身边,全新的铺盖萦绕着暖意。唐蒄却觉得压抑,危急关头谁都想活,偏只有宋迤求死。唐蒄捏她一下,说:「你是普天下第一窝囊。」她顿了顿,又问,「那三娘她们怎么样了?」 「无非是凌迟枭首。」宋迤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全然无关的事,「刺杀皇帝是大罪,家人也会被连累。」 唐蒄道:「你没有参与她们的行动,怎么还要杀你?」 唐蒄觉得不公平,宋迤却习以为常,随口说:「这种事向来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信上内容只有她们知道,或许是禁不住用刑把我供出来,想藉此得到轻判。」 「那也不能连累你呀,」唐蒄忿忿不平地说,「她们连杀头的大罪做都做了,临到最后关头怎么会怕死?」 宋迤泰然道:「后来东窗事发正是与她们同行的宫女告了密,那种情况下谁都想活,只求自保无可厚非。」 「就你不想活,」唐蒄伸手又要掐,宋迤握住她手腕,唐蒄没得手,只好问,「那个说你想死的声音是什么?」 宋迤摇头表示不知。唐蒄又问:「是男是女?」 宋迤还是摇头。唐蒄怀疑道:「你连这个都不知道?」 宋迤颇为心累,解释道:「实在是记不住了,况且那时在生死之间,意识不清听不出来。」 她这样也问不出更多,唐蒄转而问:「你回答了吗?」 宋迤说:「没有。那声音仅是笑了两声。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在安乐堂中,想来是被当成误杀,预备焚化。当时正值深夜,看守吓得跑出去叫人抓鬼,我借着身上宫女服饰混在人群里,在众人乱成一团时得以脱身。」 说到这里,唐蒄面色稍有缓和:「和我那天很像,我从棺材里坐起来的时候大家吓得不行,可有意思了。」 宋迤没笑,反倒是有点不高兴的样子。唐蒄捂住嘴说:「好吧,我不笑了。」她认真道,「你说的这些是挺有意思的,但我还是没搞懂为什么你没有死。」 宋迤嘆息一声:「岂止是你,我也弄不明白。」 唐蒄猜测道:「难道和你的家人有关?你家里人在你还在世的时候有没有给你请过符水,做过法事?」 宋迤没有回话,唐蒄问:「你的家人现在还活着吗?」 几百年过去,答案也在烟云中渺茫。唐蒄不肯放弃,追问道:「你原来的家在哪里?你的家人呢?」 第210页 宋迤觉得头疼起来。她经常回忆过去,用往昔的无心之言作为自己结局牵强的谶语。她记得从前的家门口挂着两块刻有小字的木牌,飞花离静院,随浪伴蒹葭。 是年幼时与父亲的联句。因为这句随口而出的诗句,宋迤罕见地得到表扬。三娘常说志高命薄,彼时的宋迤尚不知道其中意思,她仿佛一生都被那句「林下之风」迷惑,在随风而起的柳絮里失途走上了错路。 母亲从不支持她,常告诫道:「文章憎命达。」 宋迤想也不想就答道:「我宁愿坎坷。」 那时的话是不是奠定了她的一生,即便是宋迤也不得而知。但在后来的回想里她从中觉出蹊跷,不喜欢她舞文弄墨的母亲怎么会知晓什么文章憎命达? 母亲其实是担心她想太多,她也确实想得太多。宋迤嚮往流芳青史的名士,古有谢道韫,近有沈琼莲。循着史册里的一点辉光,宋迤渐渐有了入宫的想法,她相信那里名士云集,有无数让她展露头角留名史册的机会。 即便可能永远无法返回故里,宋迤也还是把一生都投入赌盅中。家人知道劝解不住,母亲送她一支玉簪聊以慰藉。第一次走在宫道上时没有戴稳,摔落跌碎了。 后面的人推搡她往前走,那支碎裂的玉簪在宫道上犹如一粒微尘,走出几步便看不清晰。宋迤后来得空抽身想找回来,一路寻觅却没能找到玉簪的残骸。 那像是第二个徵兆。 宋迤的幻梦还没来得及膨胀就被宫墙框住。宫中能人无数,像她一样钻研诗文的还有莲香,还有许多人。 三娘像母亲一样待她,这两人连对她的诗都是一样的看法。三娘惯用打压,偶尔的称赞也很吝啬,但她是不喜欢作诗吗?不喜欢作诗的人又如何教人改诗?她总说各司其职各安其位,最后还不是选择行刺皇帝。 旁人好像总与宋迤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墙,她不与三娘住在一起,她们行刺也没有带上她。宋迤生还出宫,只在家门前隔着街道看了一眼,作为一个死在宫里的人,重新出现在人前只会给家里带来弥天灾祸。 她看见院门前的两块木牌换成一卷缠在门环上的白绢,便知道自己在家人那里也已经死了。这种情况下唐蒄害怕也是理所当然,宋迤说:「都过了几百年。」 改朝换代,时过境迁,就算是高门显贵也难逃权势瓦解、富贵冰消,更何况是宋迤家里那样并不显赫的家族。或许仍有在世的族人,但也是辗转世间,不知去向。 似乎只有那座埋没她一生的宫殿会永久存世。虽然没想过平步青云,但也没承想会沦落至此。宋迤嘆道:「从前不惜颠来倒去地折磨自己,不过是不想碌碌无为,希望百代后还有人记得我。如今看来还是一场空。」 唐蒄见她失意,安慰道:「百代后还有我记得你呀。」 宋迤抬头看她:「百代后你还在吗?」 唐蒄不服气,问:「你嫌我活不过百代?」 这便又回到那天宋迤拒绝她时谈过的话题。唐蒄逼近宋迤,问:「你就没想过世上死不了的不止你一个?」 最开始听说唐蒄的光荣事迹时也有过怀疑,那个声音是否在之后的几百年里找过别人,谁都说不准。 宋迤在这件事上还算有些确信,诚实地说:「那声音还跟我说过,我是它找到的第一个人。」 唐蒄在另一个枕头上盯着她,蛮横地说:「别想我能不能活,只要记着和我一起有多开心就好。」她说着,凑近道,「你喜欢我吧?还想像以前那样抱着我吗?」 宋迤抬手挡住唐蒄的靠近,还算理智地说:「这样不管以后只是高兴得一时,高兴不了一世。」 唐蒄伸手要抱她:「那就只高兴一时。」 「这一时很短,回过头就发现一下子全过了。」宋迤没像以前那样揽住她,距离道,「等你以后变成那个买馄饨的皮老太怎么办?你想像一下你变成她的样子。」 唐蒄环住宋迤,赌气道:「想看我年轻的样子就立马弄死我,我就永远年轻了。」她凑得极近,声音融化在唿吸里,「等我变老变丑我就自觉消失,行了吧?」 宋迤别过脸躲开她:「不说那些死不死的。你迟早要走,不如起先就什么都不发生,就不必为此烦恼。」 「不要紧,这世上年轻人有很多,你可以再找。」唐蒄把她的脸扳回来,「何必在我这棵树上吊死,是吧?」 宋迤露出思索的表情,唐蒄道:「你还真的在想?」 宋迤知道她心口不一,理直气壮道:「你叫我想的。」 「你不许想,」宋迤还是那副表情,唐蒄上去咬她的嘴唇,两个人磨了一会儿才松开,唐蒄恫吓般看着她道,「都说了不许想。你只管想现在的事,什么以后的事全都不要管。除非你现在就不想和我一起。」 宋迤笑着说:「别动来动去的,暖气要跑出去了。」 「抱我,」唐蒄有理有据地说,「我睡不着。」 她那表情称得上严肃,宋迤略微侧身,让出肩窝。唐蒄心满意足。仿佛为刚才的话题介怀,她没再有闲心捉弄宋迤,不再说话。宋迤抱着她,在缄默里翻出从前。 刚被放出来没多久,唐蒄又要在她的生命里掀起一阵风波。不想以后只看现下,听起来是两者都能接受的解决办法,实际上是最不负责任的话。 第211页 大概是唐蒄年轻,所以才能什么都不顾。若是以后习惯有她的日子,她再从宋迤的生活里抽离出去,宋迤不知道那会在自己心里留下多大一段空白。 如果能像小彩云说的那样,只把唐蒄当做暂时离开金先生的藉口而不投入感情,这样似乎最好。 对她来说真正的孤寂还是留在奉天的时候。如同记忆里一样寒冷的天气,无法走出的高墙。宋迤觉得自己足够坎坷,于是她在墙上用土块写自己酿出的句子。还好在那场幻梦里投入太多,格律音韵烂熟于心。 残藁红矜,皆没入、史书罗列。说造化、厉风狂雨,洗出高节。俯仰常怀何满子,泪痕凝作宫墙血。任命途、辗转并失所,飘蓬屑。 言无忌,心自拙。存壮志,身空设。苦心徒求索,故人枯骨。自古艷词埋罪孽,由来青简杀人杰。酹新酒、将过往春秋,都浇彻。 【??作者有话说】 宋姨的回忆到这里就结束了。没有很考究,因为是平行世界所以有魔改。我也不会写诗词,弄不出超出水准的诗,宋姨的水平就只能跟我这样了。呜呜,想给宋姨安一个很有文化的设定,谁知只难为了自己。 下一章有似曾相识燕归来的场景,不管出现什么剧情死了什么人最好都像宋姨一样平静面对,相信剧情在我掌控之中,嗯,平静,相信。 110 ? 试工笔 ◎刘梦桡限时返场◎ 刘家的课在唐蒄的记事本上排得很满,多得身为老师的唐蒄都想请假。刘梦桡和金芍雪不同,金芍雪有许多姐妹同学可以相聚,而刘梦桡的父亲却不让她出门。 这天唐蒄上门授课时没见到刘梦桡,阿嬷说是当家的在刘梦桡房里看到课程以外的书,要问她那几本书从何而来。桌上还有半幅没描完的花样,唐蒄没什么兴趣地扫过几眼,自己取了笔坐在一旁写写画画。 她听见凑近的脚步声,刘梦桡的声音跟着响起来:「江阔戟沉沙,雪漫将军冢。白玉楼前唱建安……」 唐蒄吓得赶紧遮桌上的稿纸。刘梦桡不慌不忙地坐下来,显然是早就看全,继续念道:「卿相白衣梦。功罪累平生,尘世波如涌。冠冕摧身尚不及,呵手情珍重。」 刘梦桡搓搓身边垂着的窗帘,问:「是别霄写的?」 「不是。这世上又不是只有柳别霄会填词,就不能是别人写给我的?」唐蒄白她一眼,将稿纸折起来仔细收好,随口关心刘梦桡的状况,「你爹刚才跟你发火啊?」 「他问我桌上那几本书是哪来的,我说你是上回忘记拿走,他就不吱声了。」刘梦桡一拍手,「师出无名。」 「少拿人家当挡箭牌。」唐蒄从包里翻出几个信封,嘀咕道,「我看你爹真是神经过敏,比查特务得厉害。这是你的信,我叫柳别霄寄给我,再给你拿过来。」 刘梦桡拿过来,警惕地问:「你没有偷看?」 「没有,我看这个干什么,你们两个能聊什么有意思的?」唐蒄觉得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把最后一封信翻出来说,「以后都叫她寄给我,免得你爹看到。」 刘梦桡拆信道:「看见就看见,哪里就见不得人。」 「我看你们大户人家管这个很严的,我跟你说上次那个你在医院见过的金小姐,」唐蒄立即展开八卦,「那个金小姐,你还记得吧?有个人追着她妹妹,她妹妹把那个人叫到家里去,叫她爹蒙着头一顿好打。」 刘梦桡瞠目道:「还能这样?」 唐蒄嘆惋地说:「她妹妹非常奸诈,你交朋友千万要谨慎小心,别碰到金芍雪那种混世魔王。」 刘梦桡低头说:「我哪来的朋友,除了你就剩别霄。」 就连柳别霄也是唐蒄介绍给她认识的。当时唐蒄住在金先生家,应付金芍雪的同时还要出来给她上课。刘梦桡起初想跟金萱嘉交朋友,结果后来再没有见面的机会。唐蒄看她闷着可怜,就找来柳别霄给她当笔友。 上次在书店偶遇就知道柳别霄话很多,唐蒄借余光打量那张纸上的内容,写得满满当当。 看来这两人处得很好。唐蒄认为自己拯救了刘梦桡的无聊人生,在心里自鸣得意。哪有把小孩关在家里不准小孩出门的?出门需要提前报备,还得阿嬷陪同寸步不离,也不怕养出个一问三不知的睁眼瞎。 刘梦桡只顾着看信,时不时笑一下。她信手拆开另一封,忽然对唐蒄道:「你可以借我点钱吗?」 唐蒄的目光在满屋子的书和摆设间晃一圈,还是有点怀疑自己的听力:「你还要跟我借钱?你看看你家里这些东西,只要是你开口,你爹有什么没给你的?」 「我想去游船,他就不给我去。」刘梦桡说,「上次你带我去别霄家里,附近那片湖上有游船,看着多好。」 「你想我带你偷跑出去坐船?」唐蒄撑着下巴估算着,说,「坐一次船能要多少钱,不至于要问我借。」 刘梦桡迟疑着问:「坐船从南京到上海要多少钱?」 唐蒄差点没稳住,果真是没出过远门的人,连票价远近都算不清楚。她猜出刘梦桡是想实践一番,说:「坐船可以,坐到上海不行。那样绝对会被你爹发现的。」 刘梦桡想了想,又问:「坐到广州呢?」 「也很远。」唐蒄忽然觉得她有点可怜,于是坐正了说,「你要是想听,今天我特别就给你上算术课。」 第212页 刘梦桡赶紧应下,唐蒄就把到全国各地的票价都估算一遍,特意告诉她码头和车站很容易走丢。刘梦桡不爱听这些,只想知道各地的风土人情,唐蒄便改换课程,说起上次和宋迤去云南途中转了十趟车的遭遇。 但唐蒄的苦心没能传达给刘梦桡,她捡着当地的风景传统听,整个人无比神往。唐蒄说到下午四点,顾及到晚些时候有事要做,于是匆忙结课,跟刘梦桡告别。 刘梦桡送她出房门,笑道:「谢谢你。」 唐蒄自己也说得尽兴:「谢什么,我走啦。」 她下楼时刘梦桡还站在门口,阿嬷塞给她一包钱,说是小姐给她的。唐蒄收了钱乐不可支,还没走出多远,就听见身后有车跟上来,金萱嘉在车里喊:「蒄姐!」 唐蒄没想到是她:「你来这里埋伏我?」 「我怕碰见宋姨。」金萱嘉叫司机停车,打开车门说,「我爸叫我来找你,他跟我说不能叫宋姨知道。」 唐蒄哦一声,问:「他找我什么事?」 金萱嘉给她让出位置:「上车说吧。」 唐蒄上了车,车就往金先生家里赶。她还带着刘梦桡给柳别霄的回信,下车时把信封交给司机:「帮我交给丁家巷12号那户姓柳的人家,就说蒄老师给的。」 司机忙不迭接过,唐蒄见他面生,狐假虎威地说:「机密文件,要是偷看了我就要追究的。知道吗?」 那司机连连点头。金芍雪在楼下拉着人陪她玩花牌,眼看金萱嘉把她送上楼去,故意扬起声音说:「好,宋迤不在家,变成老师走进走出。」 「这算什么。」金萱嘉走到她身边伸长脖子看牌面,「这几天宋姨也回来过,他找宋姨也是避开蒄姐。」 「上次宋迤回家还是带着唐蒄回来的,」金芍雪抹抹手牌,补充说,「那次是唐蒄顺便来给我上课。」 金萱嘉往楼上看,猜疑道:「我看不懂他们的关系。」 金芍雪出牌,随口说:「看不懂就不看啰,家里多几百个人爸都养得起,跟我们有关系?」 金萱嘉皱眉看过去:「你什么意思?」 金芍雪抬起头看着她,波澜不惊地说:「就是那个意思啰,知道你不爱听。爸不喜欢宋迤,觉得那种人身上必定有古怪。可唐蒄和宋迤又不一样。」 金萱嘉断定道:「不可能,不可能是你说的那样。」 金芍雪低头继续看牌:「哦,那怪我乱说啰。」 金萱嘉推她一把:「不许这样怪里怪气地讲话。」 「你管我?」金芍雪推出牌面,笑着说,「我又赢啰。」 她这满不在乎的态度更让金萱嘉心惊,她赶紧跑到房间里给唐蒄家里打电话,一楼那老太婆叫宋迤下来又要花时间,听着忙音等了半天宋迤才来接听。 跟宋迤约好时间唐蒄也出来了。金萱嘉见她准备走,立马小跑着追上去打听道:「我爸跟你说了什么?」 唐蒄看上去有点糟心:「芍雪不是把别人害了嘛,他叫我去警察那边说一声,要是那家人报警就不受理。」 金萱嘉松了口气,唐蒄见她疑心,笑着说:「其实这事交给你做也可以,不过他怕你表面答应他,暗地里准备礼物去和那家人道歉,所以才交给我去办。」 金萱嘉又紧张起来,劝说道:「对了,你可别听我爸的。我们家是正经人家,可不能那样欺男霸女。」 唐蒄举手发誓:「我知道,我会合理地解决。」 金萱嘉叫车送她走,外面雨濛濛的,车窗上的雨珠将路灯的光线模煳了,光亮随着前进摇摇晃晃。 开到离警察所一个街区,唐蒄叫停道:「就停在前面路口。我办完事还想在附近逛逛,你自己先回去吧。」 她下车慢悠悠地走到警察局前,知道那辆车暗中跟着她。唐蒄径直走进去,对看守说:「我来看林雪梅。」 跟金先生走得近唯一的好处是在警察所有随时探视的特权。看守带她下楼,拎出一圈沉甸甸的钥匙。林雪梅看着憔悴许多,大约被关在这里的日子很难过。她抬头看见唐蒄,只是露出个笑来:「我什么时候能出去?」 「你是杀人,不是街头打架,怎么会只关几天就放你回家?」那看守走远,唐蒄蹲下来说,「金先生的女儿闹了事,要我跟高警长传话。我就趁机来看看你。」 林雪梅坐在地上,跟唐蒄平视:「崔蕴坤前几天就调走了,过段时间我也要被带到真正的监狱里去。」 唐蒄没说话,她问:「你回过家吗?」 唐蒄深吸一口气,说:「我现在和宋迤住在一起,过得还挺舒心的呢。只可怜你要一直留在牢里了。」 林雪梅说:「我说的不是你在城里的家。」 「我没有太多时间跟你闲聊,我回去晚了宋迤又要问我去了哪里。」唐蒄说着就要站起来,她虚握一下林雪梅抓着铁栏杆的手,「我以后还会来看你。」 林雪梅伸手想拉她,但唐蒄已经走远了。唐蒄出门后没再看见金先生家的车,叫车直奔原计划要去的那间铺子,还好赶在关门前到了,付钱拿货,又再赶回家。 急忙回家是想见宋迤,谁知宋迤不在。唐蒄在屋里搜寻一圈,最后决定关起门来洗澡。等她出来时宋迤也回到家里,小腿上还有溅上去的泥水,看来是出了远门。 第213页 唐蒄问:「你去哪了?」 宋迤没想瞒她:「金小姐找我。」 唐蒄问:「她找你做什么?」 「吃了个饭。」宋迤说,「你呢?」 「被金先生叫去跑腿,处理一篓子事。」唐蒄嘆气,「真不该当金芍雪的老师,不是一般人做得来的。」 宋迤笑了笑,问:「你饿不饿?」 「不饿,我买了个东西,」唐蒄本想直接拿出来,又指着她说,「等下再给你看。身上被溅成什么样子了?」 宋迤觉得她在嫌弃自己,先脱了外套往她身上丢。吓得唐蒄满屋子躲她,再三严令她去洗干净。 被金萱嘉约出去,还得自己打车回来。宋迤也觉着累,她洗完出门没在客厅里见到唐蒄,便进卧室里找。 唐蒄坐在妆檯前看她摘下来的耳环,听见她走近的声音回身拉住她的手。她又故技重施圈住宋迤的手指,一边捏一边摇头嘆息:「哎呀,哎呀呀。」 宋迤被她捏得挺介意,想着收手:「你哎呀什么?」 唐蒄抬头瞟她一眼,笑嘻嘻地说:「你这手光秃秃的,看着多不顺眼哪。」她说着,从兜里摸出个不怎么起眼的戒指来,「戴上这个就不秃了。」 111 ? 沐蟾彩 ◎告发告发告发◎ 金萱嘉在电话里向宋迤声明有很重要的事要当面说。送唐蒄的车刚走,金萱嘉就坐上另一辆快车出发,一路跑到上回约过唐蒄见面的餐厅里等宋迤。 门口的铃一声脆响,正是宋迤进门。她没有专车,来得风尘僕僕。可能是以前累够了,如今的宋迤不喜欢忙碌,恨不得每天住在家里哪里也不去。 住在金先生家是这样,住在唐蒄家也是这样。宋迤在金萱嘉对面坐下,她立即发问:「蒄姐最近正常吗?」 这人像是在家里待着无聊,喊人出来是寻开心的。宋迤腹诽几句,答道:「她一直都不太正常。」 「不是说精神,是说别的。」金萱嘉如临大敌,拂开面前的餐盘往前靠压低声音说,「她这几天一直跟我爸见面,有没有跟你提起过她和我爸说了什么?」 「没有。」宋迤质疑般看她,「你怎么了?」 看她半点不在意,金萱嘉只能说她迟钝,悻悻坐回去道:「没怎么。你帮我问问她对我爸是什么态度,最好搞清楚我爸要是想招她当太太她会不会愿意。」 宋迤觉得自己听漏了,犹疑之下拒绝道:「你还是自己去问吧。」在金萱嘉恐惧的目光里,联繫起唐蒄这几天晚归的次数,宋迤暗觉不对,问,「你替你爸打听?」 「我替我自己打听,」金萱嘉崩溃道,「他们两个走得太近,我真怕他们之间有什么。我和她以前是同学。」 宋迤听不懂她的话,但表示理解她的心情,答应回去帮她问明白唐蒄的意见。唐蒄曾向宋迤承诺过并无此意,但宋迤也拿不定金先生的想法。 面对唐蒄突然掏出的戒指,宋迤感到措手不及。她第一反应是怀疑这东西的来歷:「这是哪来的?」 「我买的呀。」唐蒄浑然不觉她的心思,笑着说,「钻石太贵,我买不起,磨半颗珠子将就一下。」她握着宋迤的手左看右看,试探性地问,「你不喜欢啊?」 听她这么说宋迤遂放下心来,这种简陋的东西确实不像金先生的手笔。唐蒄推着她的手示意她端详,宋迤看着还算称意,低头问:「只买给我了这个?」 「买不起两个。」那指环有些宽松,唐蒄用指腹碾着它转几圈,看得分外专注,「你想要别的样式,就等我多攒点钱。毕竟是惊喜,就没有问你喜欢什么样的。」 相似的触感反倒提醒了宋迤,蓦地看不起以前想得太多的自己。宋迤抽出手,说:「我不喜欢这些。」 「不行,再不喜欢也要收。」唐蒄伸手拿过空置在桌上的耳环,先是对着宋迤晃了晃,又朝着镜子将耳环贴近自己的耳朵,「作为交换,让我试着戴一下。」 认识她以后她好像就一直盯着自己的耳环。宋迤总想着如果她有倒转时间的能力,就会在自己的过去里横插一脚。房间里灯火昏暗,宋迤说:「我帮你——」 唐蒄找准位置使劲摁下去,尖针一下子穿透耳垂,她恍然未觉,转头问:「帮我什么?」 宋迤像是连带着也被扎了一下似的,伸手去帮她摘下来:「别这样,血流到凹进去的地方会洗不干净。」 唐蒄任她取走坠在耳垂上的东西,感觉血沿着耳垂边缘摇摇欲坠,仿佛要滴下来。她看着宋迤,像是很责怪,笑着说:「人家都流血了,你还只知道你的耳环。」 宋迤伸手碰她耳朵:「你自己弄破的,也是我的错?」 唐蒄点点头,那血坠到宋迤手上:「你的错。」 宋迤收回手,指尖的血在灯光下近乎暗红色,她将血舔掉了,俯身去含唐蒄的耳垂。唐蒄痒得一直笑,鬓边的头髮挠得宋迤也觉得痒,直至唐蒄起身抱住她。 冬夜里发凉的肌肤被吐息吹暖,唐蒄就着这个姿势咬在她肩膀上,又轻轻舔舐过泛出些微血痕的牙印。宋迤问罪般看向她,她笑着说:「遮起来就没人知道了。」 宋迤说和般摸她后脑的头髮:「为什么老是咬我?」 「我喜欢你。」唐蒄蹭着她的脖颈,带着有点得意的笑容,「被我咬痛了你就会往回缩,我最喜欢你那样。」 第214页 是个古怪的喜好。手是蜿蜒着游进衣底的蛇,揉得唐蒄心慌意乱地后撤。她躲开时挟着宋迤,宋迤跟着她的脚步,两个人抱在一起歪倒,宋迤伸手带下帐子。 床帐将外界隔开,灯光从镂空的花纹里漏进来。枕上的香气把两个人熏热,唐蒄不容宋迤起身,捧着她的脸叫宋迤无法看向别处:「你都没说过喜不喜欢我。」 宋迤在晦暗的咫尺里注视她:「你要听?」 唐蒄用手把宋迤的脑袋压下来:「快说。」 她像是连回答都等不及,宋迤在她耳边模煳地说出几个字,跟随唿出的气吹进耳朵里。唐蒄感觉到宋迤在她腰间游移的手,想躲开痒处却反而贴到宋迤身上。 香气在帐子里暗中涌动,唐蒄喘息着环住宋迤的脖子,起身示意她帮自己脱去衣服。宋迤像是没察觉到唐蒄的用意,是她喜欢磨得久一点?唐蒄想,这倒不坏。 宋迤看见她通红的耳垂,凑上去吮到渗不出一丝血。唐蒄仰着脖子方便宋迤凑近施展,顺手抚过宋迤的嵴背,专门避开有伤的肩胛骨,唯恐像上次那样弄痛她。 最不想像上次那样中断。唐蒄偏过头,哼出的声音连自己都觉得惊讶。总想着以后该如何,往日里都只停在这一步,宋迤听着她的声音,踟蹰着没解她的纽扣。 宋迤以前总想做史册间典型的君子,要是不够慎重辜负了她,便是自己让自己颜面扫地。唐蒄对她时时记挂不可谓不好,想到这里,宋迤更是徘徊不定。 唐蒄以为她不懂,喘着气问:「你不会?」 宋迤循声看她,讶于眼下的唐蒄与平常大为不同,更讶于是自己让她变成这样的。她反问道:「你会吗?」 唐蒄支起一只手想反过来压住她:「我当然会。」 宋迤倾身下去,不许她坐起来。她在帐子隔出的黑暗里摸索唐蒄的衣襟:「谁教你的?」唐蒄只知道笑,她将第一颗扣子解开,贴在唐蒄耳畔问,「是叶小姐?」 唐蒄吓得一下子醒过神:「怎么会是她?」 「你之前说过。」宋迤的膝盖抵在唐蒄腿间,唐蒄有点不自在地想躲,宋迤说,「你跟叶小姐有没有这样?」 「早说过那是口误,」宋迤拽着她的衣襟,唐蒄觉得好笑,「你这么在乎啊?大半年之前的事都记得。」 宋迤仿佛有点释然,她终于解掉最后一粒扣子,手有点颤抖地带着衣服经过唐蒄肩头。唐蒄被衣服盖住脸,没了唐蒄的视线,宋迤便敢坦然地窥视她,赶在唐蒄揶揄她之前说:「还有你说的……什么花园里的事。」 唐蒄身前被她揉搓得铺开一片绯红,胸口的起伏将逐渐急促的唿吸具象化。唐蒄把衣服扯开,脸上也有点红润,她还是没懂宋迤的话,问:「什么花园?」 宋迤环住她,与她对望:「你跟我说的,玄武湖边。」 经她提醒唐蒄才想起来,不过也是说着玩笑的话。唐蒄笑着说:「那也是我随便说的。」她抱住宋迤的脑袋,很是得意地说,「怎么了,我说的话你全都信?」 她笑得颤抖,宋迤有种被戏耍的气愤,学着唐蒄反咬她的肩膀。唐蒄嗯一声,在她手里逃不出去,只好尽力与她贴近,有恃无恐道:「我不怕痛的,不信你试。」 宋迤没想过就这样叫她服输,她被宋迤圈禁,于是羞怯也当不羞怯,放任宋迤任意挑弄,尽心竭力地回馈。宋迤的唇跟她分开,手上贴过去问:「是不是这里?」 唐蒄在她怀里微微战慄。宋迤靠在唐蒄耳畔说:「我会很轻很慢。」她想到那个问题,很快又抛开了,还是想从混乱中求一个确切的回答,宋迤轻声说,「以后我会一直跟着你,你也会一直留在我身边,对不对?」 唐蒄被她问得一抖,将她手上沾湿。她没能看见唐蒄的表情,只听见唐蒄用微弱的声音回答:「抱紧我。」 她依言抱住唐蒄。从前无数的踟躇和不解裹成一束,宋迤在这个瞬间像唐蒄,只贪图眼前。宋迤在数秒里想出许多以后,她搂着唐蒄问:「没有不舒服吧?」 唐蒄低笑。她说:「只要是跟你,就没有不舒服。」 宋迤在她细碎的声响里吻她。像宋迤这样的人从不讲所谓的一线生机,永恆的人沉溺在短暂的今夜里,面前有一道专属于她的探寻不到尽头的扑朔迷离。 那些在记忆里泛黄的、陈旧的、几乎忘却的,现在都穿过时间的间隙落在唐蒄身边。宋迤记得自己少女时的许多想像,如今在她手里,在唐蒄身上活色生香。 唐蒄睡在她身边,倦怠得不愿醒来。宋迤也照常犯懒,但今天不一样。她听见钟声响了九下,把唐蒄推醒。 睁眼时看见宋迤,便知晓昨天的不是一场梦。唐蒄捂着被子坐起来,看着宋迤摆在她面前的纸包。 宋迤在她睡得迷濛的时候背着她穿戴整齐。她尚且茫然,宋迤脸上的笑意掩盖不住,说:「拆吧。」 唐蒄嫌她故弄玄虚,嘟囔道:「什么东西?」 「本来准备送给你。」宋迤在她身边坐下,手搭到她的肩膀上,「算惊喜?只是你的惊喜比我的先到。」 唐蒄被她碰得下意识抖一下,三下两下拆开纸包,将里头的东西翻出来:「衣服?」她捂着被子躲开宋迤的手,掩饰般笑道,「你怎么知道我现在要穿衣服?」 第215页 宋迤把那条旗袍拿起来,将荷叶般的襟边翻给唐蒄看:「你看,你说你不喜欢看荷花,只喜欢看荷叶。」 这人怎么什么话都记得?唐蒄略有惊愕,噼手抢过来,跳下床翻衣柜找衬裙,躲着宋迤的目光胡乱套上。唐蒄拧紧扣子,震惊地回头说:「怎么这么合身啊?」 宋迤是一副谦虚的神态,走过来说:「上回金小姐带你去做衣服,我问了她你的尺寸。」 唐蒄故意露出惊掉下巴的表情,笑着看宋迤帮她打理下摆。恰逢楼下的老太婆吆喝道:「唐蒄!有电话!」 唐蒄正愁没人炫耀,当即飞跑下去。她撂下宋迤跑下楼,接过听筒听出对面的声音是刘家阿嬷。她问唐蒄有没有看见刘梦桡,唐蒄说:「今天没课,她不会找我。」 那头有长时间的寂静。等宋迤跟在唐蒄身后下楼,在门外探头时,阿嬷说:「蒄老师,我们家小姐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前日夜间,勺姐和酸姐经过瓜老师家门外,听闻楼梯上面似有异声,本以为是外面有人不检点,却发现衣衫不整的是瓜老师和宋噫。两人正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酸姐当场就晕过去了,救护车匆忙赶去时,两人还在房间里大汗淋漓,女僕长的围裙还挂在家庭教师的腰带上,千真万确是抵赖不得的。 嗟夫!皇阿玛不亦天子乎?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112 ? 乍离巢 ◎宋姨不慎患上恋爱脑◎ 刘家阿嬷跟做贼似的,跟唐蒄约在外头见面。阿嬷年纪太大,唐蒄不麻烦她千里迢迢跑过来,正所谓大隐于市,跟她约在约在闹市的早点摊边,连早饭都省了。 叫三轮车载着往菜市场去,两人似乎还在睡梦里,睁不开眼睛。唐蒄等宋迤从车上下来,宋迤一扫困意,拉住她伸出的手,埋怨般说:「怎么不穿你的新衣服?」 唐蒄挽住她道:「就那一件,弄脏了怎么办?」 她说得理直气壮。宋迤问:「刘家人说在哪里碰头?」 「菜市场里,那边卖早饭的摊子。」唐蒄拉着她往前走,愈发觉得自己有先见之明,「下车还要走两步,车子经过全是泥点子,还好没穿你给我的衣服。」 宋迤笑了笑,听着身边讨价还价的吵闹,觉得现在像和唐蒄一起出门买菜。可能唐蒄就是这样,即便是金小姐在她旁边也会被带得平凡市井。 这叫她想起离家后在外头生活的日子,那时也有几个朋友,没聚几年就得散,否则就有可能发现她隐藏的秘密。那时虽然有趣,却不及现在热闹。宋迤试想其中多少与唐蒄有关,她担心唐蒄不在,一切都化作泡影。 她说服自己把注意转移到唐蒄牵着她的手上。唐蒄看见摊边的阿嬷,阿嬷满脸紧张地站在早餐摊升起的白雾蒸汽里,打手势示意她到僻静的地方说话。 唐蒄往四周张望,宋迤问:「你找什么?」 「我怕那边楼上有狙击手。」唐蒄牵紧宋迤,把她拉到身边来,「阿嬷太疑神疑鬼了,找个人而已。」 跟她靠近便会安心许多,宋迤乐得接受,于是放任。两个人并肩挤进一条小巷子,阿嬷诚惶诚恐地冲上前拉住唐蒄,擦着汗说:「蒄老师,你终于来了。」 唐蒄正想安慰她几句,阿嬷就压低声音细问道:「小姐昨天见你,没跟你说她要去哪吗?」 「我只教过她几节课,她哪会跟我说这些。」唐蒄不太在意这件事,心虚得不敢面对阿嬷的目光,挠挠头说,「昨天她爹不是教训了她嘛,是不是因为那个?」 「不知道啊,家里现在乱成一团了。」阿嬷抓得唐蒄手上发痛,她锲而不捨,还想着从唐蒄这里挖到内情,「蒄老师,她有没有跟你说过她这几天想去哪?」 上海?广州?唐蒄被自己的想像吓住,摇头说:「没有。要不我去和高警长打个招唿,叫他帮我们找找?」 阿嬷当即摇头否决:「不行,这事儿不能闹大。老爷亲口说的,这要私下解决,决不能闹得满城风雨。」 旁听的宋迤说:「为什么?家人失踪就应该找警察。」 「哎呀,你不懂啊。」阿嬷嘆息,「我们家小姐一个月也不出一次门,就习惯留在家里。她不知道什么地方该去什么地方不该去,我们就得在这之前把她找回来。」 她这样说,唐蒄反而明白其中意思。他们家向来以家教严格为傲,当然不能传出小姐偷跑到街上这种丑事。 但宋迤显然没想这么多,自顾自道:「既然如此,就更应该找警察了。你们家小姐长什么样?」 「不能找警察,不能。」阿嬷眼见跟她说不通,抓住唐蒄叮嘱道,「蒄老师,你自个儿悄悄帮我留意着,切记不能让第四个人知道小姐走丢的事,能不能做到?」 唐蒄连忙一口答应下来,阿嬷又嘱咐唐蒄身边的宋迤:「这位小姐,你也不能到处乱讲啊。」 宋迤觉得唐蒄才是那种会到处乱讲的人。刘梦桡不见了,唐蒄反而很是冷静,送走阿嬷后径直到早餐摊买了两个馒头,很大方地分一个给目送阿嬷走远的宋迤。 被阿嬷扣上乱嚼舌根罪的宋迤格外不忿,接过馒头说:「那个阿嬷说的话不清不楚,着实听不懂。」 周围人多口杂,唐蒄贴近她提醒道:「小声点,不能让第四个人知道。哎哟,跑来跑去的累死了。还以为是梦桡想把我骗出来,讲几句话就能回家呢。」 第216页 宋迤看着她,在心里问她是不是因为昨天。她牵住唐蒄的手,指着远处说:「走吧,去那边牌坊下坐着。」 「还要走啊。」唐蒄纵目往远处看,整个人几乎是攀在宋迤牵自己的那边手臂上,她啃着馒头好整以暇地说,「刘小姐的事我可不急,我知道她去了哪。」 宋迤发觉自己很爱接她的话:「真的?」 唐蒄郁闷道:「她昨天跟我说想去上海,想去广州。但你看刚才阿嬷的口气就知道,她家里人不让她常出门,要是她不自己不争取,这样的梦想就要破灭了。」 宋迤问:「你觉得她是离家出走?」 唐蒄笃定地说:「她爹是个很古板的人。昨儿她就因为几本课外书就挨了骂,这样的家换我也不想待。」 牌坊下有几块石墩,宋迤拍去浮尘,拉着唐蒄坐下来,规划道:「那我们坐一会儿,再去码头车站看看。」 「急什么,我们能想到的刘老爷会想不到吗?」唐蒄洋洋得意地瞟宋迤一眼,靠在宋迤肩上掐馒头,「刘小姐第一次离家出走就去上海广州啊?难度太高了。我猜她就是在城里瞎晃晃,没多久就会回去的。」 宋迤问:「那你说怎么办?」 「实不相瞒,我只想回家睡觉。」唐蒄靠在她肩上抬起头看她,「你好像挺关心这件事,有这么闲吗?」 宋迤别过脸道:「我是无所谓的。」 平时她不会像现在这样跟唐蒄在外头多留,宋迤喜欢留在家里,或许是长年累月生活在高墙中让她觉得这样安全。而今天不同往日,去哪里都可以,她只是想跟唐蒄一起。她猜说出来必定会被笑话,还是不要说。 两人坐在牌坊下吃掉馒头,唐蒄把宋迤拉起来,豪气万丈地说:「去莫愁湖。」柳别霄就住在附近,刘梦桡会去哪里唐蒄清楚得很,「现在不是看荷叶的季节,但是我们要找的人就在莫愁湖附近,差不了多少。」 趁着刚吃饱有力气,唐蒄就在路上把刘梦桡和柳别霄结交的始末说给她听。宋迤跟她走,听她滔滔不绝。 唐蒄一口气说完个中细节,紧张地说:「所以我们不能跟阿嬷讲,万一她告诉刘老爷我给小姐介绍外边的朋友,我说不定会被捆起来丢到扬子江里去。」 「你还真能给自己找事。」宋迤站在中立立场评价一句,又问,「你确定刘小姐会在丁家巷?」 「我就只能想到这里了。」唐蒄回头看那辆擦身而过响着铃的自行车,说,「她没有别的朋友,想要落脚的地方,只能找我和柳别霄。这样说来倒是挺好找的。」 她回过头来,正对上宋迤的眼睛。唐蒄不想这时候还被她盯着,没好气道:「看什么看?」 宋迤说:「以前没跟出来,还不知道你做的这些事。」 「你是说我不该给刘小姐介绍朋友?」唐蒄怕她怪自己带坏别人,马上为柳别霄正名,「柳别霄不是坏人,你在金先生家养病的时候我还给你看过她写的诗呢。」 「我不是怪你给刘小姐介绍朋友。」宋迤发觉自己对唐蒄的生活了解甚少,心头竟然多出点怅然,低头说,「以前不知道你认识那么多人。」 「哦,」唐蒄像是随时都能把她的心思看破似的,抱着她的手笑道,「是不是只想我认识你一个?」 「那倒没有。」唐蒄往她身上贴,宋迤扭头看街道划出的分界线,「别把我往路上挤,当心挨车撞。」 唐蒄拉着她说:「那你让我靠一靠嘛。」 这姿势像搀扶着走不动路的人。宋迤让她倚着,时而留心周围路过的行人,担忧这举动过分亲密。她忽然想回家,回到家里就算是抱住唐蒄都不算什么。 两个人散步般走到柳别霄住的院子门口。她是暂住在这里帮家里人看屋子,院子里正好有个人出来晾衣服,唐蒄兔子似的窜过去,说:「大娘,我找柳别霄。」 晾衣服的大娘把她上下打量个遍,随口说:「你找柳别霄啊?她这几天身体不舒服,说要住院。」 唐蒄感觉不妙,问:「她也不在吗?」 「昨天起就看不见人了,这会儿是在医院里吧。她没几个钱,该是病得很严重才要去医院住。」晾衣服的大娘收起盆子,这才想起打听唐蒄的身份,「你是她谁?」 唐蒄赶紧说:「我是她朋友,我叫唐蒄。」 大娘迟疑不定:「是听过几次,你真是唐蒄?」 刘梦桡找不见人,柳别霄也不在家,唐蒄立时有了不好的联想,她差点跳起来,试图用谎话点明事情的严重性:「我很急,她欠我钱没还,现在还在跟我搞失踪。」 那大娘摸摸下巴:「是这样啊?前几天我经过她房间还瞧见桌上摆着些金银珠宝,都是跟你借的?」 宋迤见她相信,跟着唐蒄的谎话说:「你们这里管院子的人住哪间?我们想进柳别霄家里看看。」 听说是债主上门,大娘也不敢含煳,找来租院子的屋主,又哄又骗几番劝说才拿到柳别霄家里的钥匙。 宋迤把钥匙插进去,唐蒄踹开房门:「柳别霄!」 屋里打扫得很干净,不见人影。唐蒄预感自己即将大祸临头,掀开帘子朝里头喊道:「柳别霄?」没看见有人,她又跑到另一个房间里喊,「刘梦桡?」依旧没人,唐蒄一个箭步打开衣柜往里头钻,「你们在不在?」 第217页 宋迤问:「你是觉得她们会躲在那里面吗?」 「不会这么巧吧?」唐蒄关上柜门惊恐地转身,险些栽倒在地,「柳梦梅偷偷把小姐娶走了?」 宋迤没听懂:「什么?」 「张生把小姐拐走了!」唐蒄乱抓头髮,最后索性抱着头蹲下来大喊,「要是被刘老爷知道我介绍的人把小姐带走了,我的死法不会体面的!」 宋迤把吓傻的唐蒄拉起来:「你先别这样,至少先弄清她是住院还是私奔。待会儿出去的时候去找适才那个人问问她住在哪家医院。」 唐蒄六神无主,只知道点头。她隔了几秒缓过神,又问:「如果柳别霄不在医院里呢?」 宋迤拍拍唐蒄,说:「那也不打紧,等我把你的尸体从扬子江里打捞上来的时候,就把你放在那家医院。」 「你?」唐蒄张嘴要骂,脑中忽然灵光乍现,松开宋迤说,「我想起来了,刘梦桡和柳别霄经常写信,说不定她会在信里跟柳别霄说自己想去哪。」 113 ? 寻不得 ◎我们蒄姐是一个传统的人◎ 春香引杜丽娘游赏花园,杜丽娘于梦中邂逅柳梦梅。红娘为崔莺莺与张生传信,直至两人结为夫妇。唐蒄给刘梦桡介绍柳别霄,这两人偷偷跑了,作为始作俑者的唐蒄即将面对被刘老爷找人暗杀的厄运。 唐蒄和宋迤紧急搜遍柳别霄家里所有的房间,翻不出一张写过的信纸。衣被叠得整整齐齐,身份证明全都带走,一看就知道是短时间内不准备回来了。 晾衣服的大娘守在门口,像是担心她们把柳别霄家里洗劫而空。作为当事人的唐蒄完全不能冷静,只好推出宋迤和她交流:「柳别霄现今住在哪家医院?」 「没听她说过,」大娘抱着脸盆,看起来对她尚存戒备,「前两天她说头痛得很,想去医院看看。她一直在收拾行李,我当时就觉得,住院也不用那么多东西。」 宋迤看一眼在屋里翻箱倒柜的唐蒄,粉饰道:「看来她是想以住院为藉口,藉机躲过债主。」 大娘害怕地问:「你们是放高利贷的?」 「不是。我们是她朋友,被她借去的也不多。」宋迤介绍身后的唐蒄,「这位近日手头紧,想问她讨回来。」 这种事大娘见得多了,一时就被宋迤简单两句话骗过去。她好心地说:「那我可要好好提醒提醒你们,柳别霄最近鬼鬼祟祟的,像是招了什么大人物。」 唐蒄勐地关上窗户,大声说:「她招我了!」大娘被她吓住,唐蒄挪到宋迤身后挤出笑脸,「您继续说。」 关窗的巨响犹在耳边,大娘打量唐蒄几眼,小声说:「她工作是帮别人抄书,谁知道前几天突然关起门来把家里的书啊纸啊全烧了,扫出来一簸箕灰。」 这屋里没什么线索,唐蒄拉上宋迤就要走,不忘愤慨地说:「那是她知道自己快要死了,给自己烧纸呢。」 宋迤还想再问几句,被唐蒄拖出院门。唐蒄脸色不太好看,凑近了低声汇报导:「她房间里还有很多书要住院不该买点废纸贴补家用吗?白白烧了多可惜啊。」 宋迤略微想了想,猜度道:「或许她烧的是和刘小姐来往的信件,」她像是想到了什么,看着唐蒄正在思考的侧脸说,「我记得你也在家里烧过书。」 唐蒄不以为意,轻飘飘地说:「我那时候是准备煮饭,楼下收废品的那个人太黑了,根本不会给好价钱。不会她们两个真远走高飞了吧?我还不想死啊。」 宋迤和唐蒄并肩离开丁家巷,街角有几辆人力车停着,唐蒄先一步上车,宋迤在后头说:「没办法,我们答应过阿嬷不能把事情闹大。」 唐蒄低头跟她对视,道:「不过,我们找的不是刘小姐,是籍籍无名的柳别霄。」 宋迤霎时瞭然:「金小姐在家无聊得快发霉了吧?」 想找人没几个帮手是不成的,任务难度降级,唐蒄心情终于轻松了点。车辆摇摇晃晃地往金萱嘉家走,还好金芍雪今天不在家,不怕她在旁干涉导致消息走漏。 从前家里还有金芳菲陪她玩,如今金芳菲被送走将近半年了。金龙瀚走时带走了小彩云,宋迤在家里住时她还能找宋迤,宋迤搬走后她就没了玩伴。 想到这里,唐蒄对她很是愧疚。金萱嘉果然在家,在楼下跟乔太讲话。她现在倒是能和那几个人相敬如宾,大抵是她擒贼先擒王,苏缃不在就能和平共处。 听唐蒄说明来意后金萱嘉就在家里随便拉了几个人打听消息去了。她特地差人泡茶,先给唐蒄斟上一杯:「昨天我爸让你解决的事情你办好了吗?」 唐蒄还没反应过来:「办什么?」 金萱嘉详细道:「芍雪的事。」 「哦,办好了。」唐蒄恍然大悟,干笑几声说,「我没跟高警长通气,但也没跟那家人道歉。」 金萱嘉愕然看她:「为什么?」 唐蒄显得漫不经心,端起茶杯说:「你们家威名赫赫,他们大概率只会打碎牙齿往肚里咽。」 这回轮到金萱嘉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唐蒄早就打好算盘,金先生家的人犯了事,跟他交好的高警长替他隐瞒是水到渠成的事,根本不用别人跑去打招唿。 大多数人都知道,就金萱嘉不知道。唐蒄暗中感嘆她太好骗,跟金芍雪不一样。想起金芍雪,唐蒄又说:「不想再发生这种事就管好芍雪,叫她少横行霸道。」 第218页 金萱嘉正有此意,答得飞快。唐蒄觉得她孺子可教,在漫长的等待里靠在宋迤肩头。金萱嘉给宋迤倒茶,见她不对,问:「你怎么看着跟快死了似的?」 唐蒄靠在宋迤肩上摇头晃脑,随口敷衍道:「每次来找金小姐,感觉事情都会变简单。只要坐在家里喝喝茶,消息就会自己跳到杯子里来。」 宋迤关切道:「你想睡觉?金小姐家里很多房间。」 唐蒄一下子坐直来:「我不想,我不喜欢喝茶。」 金萱嘉毫不在意地笑了笑,说:「这简单,我们家不止有茶。你直接说你想要什么吧?」 「我想现在就把刘……」宋迤赶紧在桌下拉唐蒄一下,唐蒄立刻想起跟阿嬷的约定,话在嘴巴里拐了个弯,「柳别霄找回来,她欠我钱,得叫她立马还给我。」 这理由很符合唐蒄的品性,金萱嘉信以为真,不在追究。她心头还有别的事想问,正好唐蒄和宋迤都在,便状似无意般说:「今天我爸倒是不找你了。」 「不找我正好。每次他找我要么是说芍雪又闯祸啦,要么是叫我好好照顾宋姨。」说到这里,唐蒄抬起胳膊撞撞宋迤,嬉笑道,「不如叫宋姨好好照顾我。」 金萱嘉放下心来,笑着说:「怎么想都是宋姨照顾你。他找你那么多回,就只跟你说芍雪和宋姨?」 「真四,你又来了。」唐蒄嘆道,「想叫你爹记挂你?」 「胡说。」金萱嘉瞪她一眼,又说,「我还觉得奇怪呢,他居然放心让宋姨跟你在外头过。」 宋迤道:「我的东西还在他手里,能跑去哪。」 金萱嘉始终觉得这是不该在宋迤面前提起的事,连忙闭口不谈,心头仍是略有唏嘘。唐蒄听宋迤说过那些东西的来歷,低头思虑着以后要怎么做才帮宋迤把头髮抢回来。三人都保持缄默,气氛一时无比沉重。 好在柳别霄的消息来得很快,将凝结的气氛一扫而空。正愁没话的金萱嘉念道:「好,这次我们主要问过码头车站和医院,都没有柳别霄留下的任何信息。这个人两天前带着几包行李离开家,就再也没回到家里。」 唐蒄最在意这个,赶忙问:「她去了哪?」 金萱嘉指指门外:「刚才出去的那个人也到她父母那里问了,就是她亲娘手上也没有她的消息。」 宋迤怀疑道:「倘或是她的父母联手包庇呢?」 「不可能。」金萱嘉无比肯定地说,眼见唐蒄看她的表情不对,随即为自己申辩道,「我保证事后会道歉的,别那样看着我。」她把搜集到的资料拍在桌上,说,「这柳别霄就好像人间蒸发,去哪里都找不到。」 唐蒄鼓掌,看向宋迤:「我是不是完蛋了?」 金萱嘉纳罕道:「什么完蛋了?她欠你多少?」 宋迤跟唐蒄眼神交流,犹豫着问:「能说吗?」 连宋迤也拿不定主意,唐蒄一下子窜到金萱嘉身边:「金小姐,我当你是朋友,你要保证这消息不能叫第四,」她扭头去看宋迤,改口道,「第五个人知道。」 金萱嘉纠正道:「我们这里只有三个人。」 「还要加上刘家阿嬷。你不可以跟别人说啊,」唐蒄拽着她的手,「昨天我去给刘小姐上课,她问我去上海广州要多少资金,我以为她好奇,就全都说给她听。」 「谁成想她今天就不见了,」唐蒄气得想撞墙,「还有这个柳别霄,柳别霄是我介绍给她的朋友,刘小姐失踪这个柳别霄也失踪,我和宋姨怀疑她们两个私奔了。」 金萱嘉想起黄语,当时黄语也是忽然没了音讯,家里四处找都找不到。城周的山都翻遍了,最后找到尸体。 她说服自己接受其中几句,看着哭天抢地的唐蒄怀疑道:「你这么想就算了,怎么宋姨也这么想?」 宋迤看向别处:「柳别霄前几日行迹可疑。」 「那个姓刘的老头脾气很大,每天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挑刺骂人。我肯定会被装进麻袋里丢进扬子江,」唐蒄扳住金萱嘉的肩膀一通乱晃,神经兮兮地问,「宋姨出面救我也会被连累,我现在学游泳还来得及吗?」 金萱嘉勉强推开她:「看来不是芍雪的品行有问题,是你教的所有学生都不怎么样。行了行了,我会帮你保守这个秘密,我们三个不说出去,姓刘的奈何不了你。」 「嗯,我们还是少掺和这件事。」唐蒄迟疑着说完,又立马推翻自己的结论,「不行,万一刘老爷把她们抓回来,她们供出是我牵线搭桥,我还是会被杀的。」 「还没发生的事就把你吓成这样。」宋迤把她拉回来,淡然道,「没事,明天我带你去学游泳。」 「这就更不行了,我不想让别人看见我。」唐蒄沖她挤眉弄眼,抓住衣领说,「我是一个很传统的人。」 宋迤无言以对,金萱嘉挥挥手说:「等你沉江死了就彻底成为传统了,你还是去学一下吧。」 怎么说这都算不上办法,唐蒄知道关键时刻还得靠自己,做出决策道:「我不能坐以待毙,况且金小姐满城搜捕柳别霄,这事儿说不定会传到刘老爷那里去。」 被她当成累赘的金萱嘉冷笑一声,反唇相讥道:「你觉得什么样的办法才是好办法?」 唐蒄压低声音说:「我要混在刘老爷收下寻找小姐的队伍里,不停地出岔子扰乱他们找人的脚步。」 第219页 宋迤立马提出反对:「你别胡来,我们现在还不能确定柳别霄和刘小姐的失踪必定有关,只要刘小姐离家出走不是柳别霄策划挑唆,刘老爷就不会怪你。」 唐蒄又要说话,被她制住话头:「还有,若是刘小姐并不是主动失踪,而是被人诱骗甚至遭人绑架,你搅乱刘老爷的计划就是火上浇油,平白把刘小姐害了。」 唐蒄自己也觉得刚才的想法不太现实,不能病急乱投医。她静下心来,虚心地问:「那我应该怎么办?」 「学游泳,」眼看唐蒄又要急,宋迤敢在她跳起来之前说,「或是确认柳别霄不在刘小姐身边。」 114 ? 尽摇落 ◎金小姐又开始忧郁◎ 唐蒄决定去刘家探听消息,尽量赶在刘家人之前找到刘梦桡。待到从窗户里看不见她和宋迤离去的身影后,金萱嘉才慌慌张张跑出房门。 刘梦桡的失踪与黄语当初的情况有点类似,都是前天还有消息,回头就不见了。兇手很是高调,给她寄了些吓唬人的东西,面对生取下来的牙齿和指甲金萱嘉心里发毛,她只叫人拿走,不知道后来被人收去哪里。 现在想来,那些都是证据。金萱嘉一路跑下楼梯,乔太还在客厅里坐着。金萱嘉在她面前匆匆跑过去,她叫住金萱嘉道:「怎么在家里跑来跑去的,是丢东西了?」 金萱嘉身形一僵,还是不太适应和她信口聊天的生活。她转过身,斟酌着问:「我爸过生日的时候有人给我和蒄姐带了东西,我那时候是叫谁帮我放着的?」 乔太道:「你是说两个纸壳子?我叫人拿去丢了。」 「你叫人丢了?」金萱嘉的音量立即大起来,「我记得我那时候叫人还去给黄语家,没说要丢。」 这是本来是乔太不对,金萱嘉吼得她没面子,她示意金萱嘉过来坐下,小声道:「这么急,莫不是蒄老师跟你说了什么事?你过来跟乔姨讲两句。」 莽撞去找也是找不到的,家里这么大,天知道被丢去哪个犄角旮旯里。金萱嘉愤懑地坐到乔太对面,跟以前一样语气不善:「我问你,几个月之前黄家给黄小姐办了葬礼,我爸是叫你去的还是叫宁鸳去的?」 「是我去的。」乔太面对她时有些拘谨,她没想跟金萱嘉起冲突,说,「黄小姐跟你当过同学,家里条件也不差,家里当然要来往。怎么有闲心问这个?」 「她是我朋友,她的葬礼本来应该是我去的。」金萱嘉飞快说完这句,小心翼翼地侧目观察乔太,徘徊不定一番后问,「你……你有没有看见黄语的尸体?」 「没有,她生前受了许多苦,我不忍心看。」乔太说到这里面露惋惜,她小声说,「听说她的尸体是缝补后下葬的,她母亲还请人在现场给她做了招魂仪式。」 金萱嘉没有说话,乔太知道她难过,大着胆子牵住她的手:「萱嘉,死了就是地下的事了。咱们这个家走了很多人,像是杜太她们,不用多挂念,心里记得就好。」 这句话金萱嘉不觉得有错,于是忍着没躲开她,只是说:「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兇手要绑架黄语呢?」 乔太劝导道:「不知道才正常,那种人不讲人性才做出那种事,你当然不会懂那种人会怎么想的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金萱嘉跟她对视,犹豫着说,「黄语脾气太暴,在学校经常和人吵架。我劝过她不要那样,可她家里不怕事,她就没听我的劝告。」 「学校内外对她有怨言的人很多,在学校外她也得罪过很多人,如果是最恨她的那几个人绑架了她,」金萱嘉不敢再说下去,调转话锋轻声道,「那段时间撞上我爸生日,我一心忙家里的事,没有多注意她们家。」 「你管好自己的事就够累的了,何必再去帮她们家的忙?」乔太依旧不咸不淡地安慰,她想了想又说,「警察所也是你这个推断,下狠手绑架的人大多是为财,黄家连赎金都准备好了,绑她的人愣是没松口。」 她们家把能搜的地方都搜了一遍,可黄语就如同凭空消失了。金萱嘉心里愈发紧张,怎么又发生这种事? 面对黄语的事,金萱嘉始终怀着内疚。万一当时叫几个人,万一误打误撞找到她?虽然别人可能记恨她处事不留情面,但怎么说她都是金萱嘉的朋友。 平时跟乔太的关系不算势同水火,才能让她半遮半掩地吐露心声:「尸体被发现的那几天刚好芳菲被送走,我也没心思管,早知道那时候我就该去看一看。」 乔太轻拍几下她的手背,像是拍着婴儿哄睡的力气。眼下是不能让她继续注意黄语,乔太试着引她去想别人:「蒄老师也认识她吧?蒄老师那时也像你这样急。」 现在也挺急的,都跟宋迤跑去探虎穴了。金萱嘉敛去沉郁,乔太见她提起点精神,立马乘胜追击道:「那段时间蒄老师住在家里,跟你一样想去找人。她往王家打过电话,想在王小姐那里知道黄语的去向。」 金萱嘉应付着答:「是吗?」 乔太以为她感兴趣,立马继续说:「蒄老师当时还在学校里读书,很关心黄语失踪的事情。」 总有几个地方想不通。金萱嘉沉默地看着乔太握住她的手,仿佛自从认识唐蒄起,身边就一直发生着这种事。她不想怀疑唐蒄,她还想把唐蒄当朋友。 第220页 从前在学校里唐蒄只是跟在大家后面,时不时出来给大家分些零食,帮忙拿几样东西。那时唐蒄远没有现在这般耀眼,只是如今簇拥着金萱嘉的朋友们死的死走的走,父亲又对她很是好奇,金萱嘉才注意起她来。 金萱嘉记得唐蒄以前并没有现在这样活泼,讲出来的漂亮话也经常被黄语她们压回去。自己只离开了几年时间,几年就足以让唐蒄转变成今天这样吗? 她害怕自己疑心太重不够客观,自顾自低声盘算道:「等芍雪放学回来我要问她几件事。」 拉着她的乔太听见她的声音,笑着说:「嗯,你们姐妹间更有话说。」隔了一会儿,乔太又感慨道,「真没想到有一天能和你坐下来好好说话。」 「说话嘛,又不是西天取经,有什么难的?」金萱嘉后知后觉,赶紧把手从她手里抽出来,「我是看不惯苏缃,再然后就是宁鸳,她们两个我都不喜欢。」 她应道:「苏缃和芳菲不在,真是觉得家里都安静了。可惜芳菲,那么小的孩子,听她吵嚷我也高兴。」 只记得从前也有这样的一段时间,她不觉得谁是敌人,和苏缃也能和气地手牵着手。那似乎是很多年前的事,想到这里金萱嘉便又低落起来。 金芍雪习惯跟朋友在外头玩闹一阵才回家,有时还要别人家的车送回来。她进门就把书包丢给别人,快步走到两人身边,熟练地使唤别人帮自己做事:「乔太帮我找一下跳棋,我跟朋友说好明天带去学校玩。」 乔太站起来去帮她拿,金芍雪摔倒般跌到金萱嘉身边,嬉皮笑脸地问:「怎么了,死了全家似的。」 「我有些事情想不明白,总在心里堵着。」她没有烦恼愁绪,金萱嘉被她的活力感染,扭头对她道,「来得正好,我有话问你。你觉得唐蒄是个什么样的人?」 「老师?她不就那样嘛,你怎么问这个?」金芍雪推敲几秒,惊愕道,「不会吧,爸真要娶她啊?」 「你少胡思乱想,」金萱嘉白她一眼,说,「我们家刚搬来这里不久就接连出事,我之前就有点隐隐不安。」 「嗯,她算是我们搬来南京的第一个熟人,」金芍雪也严肃起来,她边回忆边点头评价道,「她人很有趣,就是上课的时候严厉了点,别的时候还会跟我玩。」 「是啊,她对我也很不错。」金萱嘉放心不下,还是本着防而无患确认道,「她跟你说过什么奇怪的话吗?」 「没有啊,能说什么奇怪的话?」金芍雪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谨慎,摊手说,「连宋迤都不怀疑她,都跑出去跟她住了。跟她住日子会过得很困苦吧?」 这话点醒金萱嘉,是啊,宋迤对她都没有戒心,唐蒄年纪轻轻,能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来?黄语失踪时她就在家里,也没发现她有什么异样。 还是看唐蒄日后的表现再作怀疑。金萱嘉轻松许多,笑道:「有你发给她的工资,她就饿不着。」 金芍雪看她情绪一番大起大落,嫌弃道:「我看是你更奇怪,莫名其妙和我聊这些我们很久没玩伦敦桥,上次她还说要在旁边配乐的。我去叫几个人凑齐五个。」 跟她玩伦敦桥好像也成了很多年前的事。以前从不觉得时间过得快,只是这两年里忽然改变了许多。金萱嘉又不说话,金芍雪看她两眼,有点不解地说:「你今天怎么一直是这个表情?感觉你特别想上厕所。」 金萱嘉抬头想打她,看见她时便更觉得迷茫。她记得十年前的金芍雪比现在更小,也没有那么多鬼点子。十年像是转瞬便过,许多事都变了。 金萱嘉放下作势要扇她的手,坦诚地说:「芍雪,我觉得害怕。大姐死的时候你还没出生,你不知道身边的亲人死了是什么感觉。」 金芍雪毫无波澜地说:「我知道啊,那个杜太太,还有金二愣,他们死的时候我不是已经生出来了吗?」 金萱嘉求证:「那你怎么不难过呢?」 「谁说死了人一定要难过?他们死了我可不心疼,杜太对我也就那样,二愣又不是我们家的人。」金芍雪对这些事不怎么在乎,云淡风轻地说,「我的同学也都还活着,有几个搬家去了别的地方,我也没什么感觉。」 她向来如此,家人朋友看得很淡。金萱嘉不肯放弃,追问道:「芳菲走了,你也一点感觉都没有?」 「少了个小孩而已,」金芍雪往靠背上一瘫,高举着两手说,「她也算是我妹妹吗?从一个娘胎里出来的才是我妹妹,可惜我娘刚生完我就没几天活了。」 金萱嘉哼一声,扭头说:「我最看不起你这样。同一个爹教出来的,偏偏你这么铁石心肠。」 「铁石心肠也比你那副表情好。」金芍雪坐直起来,指着自己向懒得理她的金萱嘉介绍,「我和你不同,我就是什么都不想要,只求安安稳稳地活下去。别人想跌宕起伏是别人的事,我只会看戏,不会参与。」 「我不想失去朋友,也不想失去亲人。」金萱嘉像是跟在她身后许愿似的,虔诚地说,「我也不想要跌宕起伏,只要我身边的人都能陪着我,我就别无所求了。」 她说着,忽然调转话头攻击金芍雪:「就为着你刚才那几句话,等你死了,我保证不会为你难过的。」 「还说身边的人都陪着你,怎么不包括我?」金芍雪气恼得想跟她吵架,她看见金萱嘉的表情又坐回去,背着她嘀咕道,「到时候你会不会难过,我就等着看啰。」 第221页 115 ? 掩双扉 ◎顺风局随便打◎ 唐蒄去过刘梦桡家里许多次,没有哪次是像现在这样胆战心惊的。刘老爷坐在对面,宋迤把往她身后躲的唐蒄拽出来:「是你要找他,你自己跟他说。」 唐蒄不情不愿地探出头来,刘老爷见她盘桓,挥手催促道:「你有话就说吧,我还有很多事要去忙。」 唐蒄难掩心虚,低头道:「好吧,那我就说了。其实昨天上课的时候,小姐跟我说起想去广州上海。」 刘老爷没做心理准备,大惊失色。唐蒄把头埋得更低:「所以我觉得,您还是加紧调查车站和渡口吧。」 他仍有几分不敢相信,确认道:「她怎么会想去那么远的地方?手上没有地图车站在哪里她都不知道。」 「对不起,我不应该告诉她上海和广州在哪个方向,我真不知道她会第二天就失踪。」唐蒄赶紧态度端正地认错,她心里尚有几分希冀,抱着侥倖问,「她这次出门从家里带了多少钱?没有足够的资金她跑不远。」 「这谁知道,她自己也有存下来的积蓄,具体有多少连我都不知道。」刘老爷比唐蒄更惶惑,他两手颤抖不止,说,「她平时出个门都要人陪,怎么会一天一夜不回家?她不会不告而别,我还是怕她被人骗走了。」 唐蒄不敢说话,宋迤道:「昨夜家里有什么异常吗?」 「没有,所有的佣人都说昨晚没有半点不对的地方,」刘老爷逃避般闭上眼睛,说,「守夜的说他在两三点的时候打了个盹,我猜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的事。」 各种想法在宋迤脑中闪过,她直言道:「恕我冒昧,家里没有收到索要赎金的信件和消息吗?」 「没有。」刘老爷睁开眼睛,仿佛忘记眨眼般逼迫地看着宋迤,「你是说我女儿真的是被人绑架了?」 「猜测,只是猜测。」唐蒄生怕宋迤惹他生气,赶紧出声调节气氛,「刘老爷,你有没有想过小姐可能是自己离家出走的?她天天闷在家里,一定很容易厌烦的。」 「那有什么?她姐姐也是这样过来的。」刘老爷怀着重重忧虑,感慨道,「如今世道险恶,到处都不太平。像她那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怎么能在其中涉险?」 「说得也是呢……」手有缚鸡之力的唐蒄违心地应和,「但她出门时都有阿嬷陪着,不会遇到多危险的情况。每天关在家里像坐牢一样,她很容易逆反的。」 这话像是踩中刘老爷心中的禁区,他语气立即凌厉起来:「老师,我们的家事也要你来考察吗?」 唐蒄吓得连连摆手,讨好道:「不是不是,我不是想干涉你们家的教育方式,毕竟我是外人嘛,哈哈哈。」 刘老爷不想看见她,低头说:「你不该跟她说外头的事。听得多了心就跟着野了,非要离经叛道一回。我管束她这么多年,事事都顺着她,她还想我给她什么?」 「不好意思,谁知道这事儿会闹得这么大呢。」唐蒄心里满是歉疚,她急忙劝解道,「当务之急是找回刘小姐,以后怎么说怎么做还是以后再说。」 「她一个走出两条街就找不见家的人,你给她讲去广州上海?」刘老爷骤然发难,指着唐蒄道,「我听金先生的恭恭敬敬把你请进来,想不到是引狼入室!」 唐蒄闭嘴,等他骂完。宋迤打断道:「话虽如此,也不该把刘小姐拘在家里。刘先生,我建议您考虑一下报警,有警察襄助搜索,找到刘小姐的机率会大一些。」 面对这个合理提议刘老爷却不以为然:「这样的家丑,我怎么能看着他们闹得满城皆知?」他像是才发觉宋迤的存在,忌惮地问,「我还没问你是谁。」 她说话向来不好听,唐蒄再次跳出来帮她介绍:「今天阿嬷来找我,想问我有没有刘小姐的消息。她当时就在我旁边。」唐蒄说到一半怕牵连阿嬷,又补充道,「阿嬷本来不想讲给她听的,她答应会帮我们保密。」 宋迤没想着介绍自己,接在唐蒄之后说:「能让我们查看刘小姐的房间吗?若是遭到绑架便无暇收拾东西,若是收拾了行李便是实打实的擅自离家了。」 刘老爷在这两人身上看一圈,松口道:「去吧。」唐蒄如蒙大赦,他又飞快地古板起来,严令道,「但你们必须答应我,今天我们所说的一切都不能外传。」 诚惶诚恐的唐蒄终于找到机会熘之大吉,跟在宋迤身后上楼时还在考虑如何快点从这里逃走。她和宋迤推门走进刘梦桡的房间里。屋里还是平常的成设,昨天刘梦桡还在坐在桌前跟她聊天,今天却是人去楼空。 两厢对比更显得如今局面凄凉。唐蒄内心复杂,顺手关上门问:「我们来梦桡的房间干什么?」 宋迤还没说话,唐蒄就自顾自想通关节:「哦,她给我们挑了这么大的事,我们偷点东西带走。」 宋迤掐她的脸:「都什么时候了,赶紧找找柳别霄寄给刘小姐的信,倘或她没把那堆信销毁,那些信件落到刘先生手里,你给她介绍朋友的事势必会被他发现。」 「对哦,我怎么没想到!」唐蒄恍然大悟,慌忙跟她一起翻东西。刘家人似乎满心要给刘梦桡打造出不沾俗世又知书达礼的形象,屋里四处堆着书本纸张。唐蒄在抽屉里一阵乱翻,除了描画的花样以外再无所获。 第222页 宋迤在书柜上顺手扯下一大沓书信来,唐蒄惊得瞪圆眼睛:「这么多,我们要怎么拿走?」 上头写着不同的名字,宋迤一个也不认识。唐蒄拿过来迅速翻看:「这些是她哥和她姐给她的,快放回去。」 宋迤将那沓书信放回原位,自然而然看见书架上整齐排放的书本。闷声搜索房间宛如两个小偷,宋迤开口打破缄默:「刘小姐平日都跟你学些什么?」 「能学什么,就是学校里的课。」唐蒄把头伸进衣柜里搜找,声音从狭窄的空间里传出来,「我不像雪梅她们那样学得好,就带她看看课本。她原本是要去学校里念书,她爹不让她抛头露面,就考虑着给她找老师。」 宋迤嗤道:「她爹真是固执,现今早就不流行那套了。刘小姐成日里对着这样的父亲,想不走都难。」 「是吧,你也这么觉得?」她的话使得唐蒄倍感欣慰,「坏就坏在这次刘小姐出逃跟我有关,他管教他女儿是顺手,要是他追问起我的错处,我就不用活了。」 她从一件衣服的夹层里找到三个信封,确认是柳别霄的字迹后汇报导:「找到了,这里有三封。」 宋迤用无法理解的眼光看着那几张缝在夹层路的信,唐蒄为刘梦桡解释道:「她爹会搜房间,我拜託过她藏得深一点,没想到她藏得这么深。」 不管怎么说,能拿到刘梦桡没处理的信件就是替唐蒄撇清关系。两人又在房间里搜寻一阵,唐蒄清点缴获的书信,说:「只找到这些,应该没有了吧?」 宋迤游目观察刘梦桡书架上的绝版书,嘆道:「刘小姐家境比金小姐也不差,这些东西也不是好找的。」 「她家是不缺这些,不过她铁定觉得这是装饰得很值钱的监牢,」唐蒄把信塞进口袋里,说,「我就不这么想。可惜我现在身上不干净,不能在这个地方多留。」 还好冬天穿得厚实,多塞几封信不会叫人起疑。在刘老爷的怀疑的目光里,宋迤和唐蒄仓皇逃出刘家。 天色已经不早。街边亮起灯光,吹起衣角的风比之前更加寒冷。两人叫车回到家里,吃过晚饭洗漱完毕窗外彻底换成夜幕。宋迤要研究刘梦桡那几封信,她想起刘梦桡以前也给唐蒄寄过信件,也想着拿出来对照。 她进卧室时,看见唐蒄站在镜前试穿那件早上匆忙换下的衣裳。宋迤问:「怎么又穿上了?」 「早上走得急,没来得及仔细看。」唐蒄有点不好意思地沖她笑。刚发现这衣服上的扣子跟金萱嘉给李太送的是同样的,怪不得那天金萱嘉拿着扣子那样看她,唐蒄心里没谱,算不出那时候金萱嘉是否知道这事。 果然还是宋迤的礼物更惊喜,唐蒄觉得自己的戒指被比下去,心里十分不甘。趁着宋迤坐在床边看信件,唐蒄从另一边悄悄朝她身后爬过去,一下子扑住宋迤。 宋迤被她撞得往前倒,她把宋迤牢牢锁住。仿佛是介意她环在腰间的力道,宋迤有点想松开手里捏着的信纸,靠在她怀里说:「把你手拿开。」 唐蒄得逞般凑近说:「还来吗?」 宋迤被她带倒,问:「来什么?」 唐蒄小声说:「昨天那个。」 宋迤挡开她的脸,俨然是不能理解的眼神:「你两个学生现在下落不明,你还想着这些?」 唐蒄略有迟疑,还是说:「我是想着她们两个不会这么快就被抓到,今天晚上休息一下有什么不好的?」 宋迤翻身压住她,倒不像是兴师问罪:「好个蒄老师,她们失踪的事你就不管了?」 「那些事明天再说。」唐蒄说着很慷慨地将嘴唇送上,宋迤有点躲她的意思,她就自己先松了扣子,在和宋迤分开时笑着说,「我还没谢你送我新衣服。」 宋迤嗯一声:「我也没谢你送我戒指。」 话虽如此,她还是芥蒂着唐蒄的态度。柳别霄和刘梦桡不见了,她怎么这样淡定?她因此停驻着没有动作,唐蒄趁机抚上去,不消多费气力就拨乱她的思绪。 她在唐蒄耳边哼出声,唐蒄用商量的语气说:「以后我给你做一身,也用金小姐那个一看就很贵的扣子。」 宋迤揭开襟边,唐蒄蹭着她的腿,尽量与她绸缪紧密。她很久没有只为自己,这些年不是汲汲营营就是躲躲藏藏,从来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难道是想要唐蒄送她东西?宋迤稳住唿吸,指尖顺着唐蒄胸口往下滑:「把你这身皮剥下来给我穿。」 痒顺着她行进的痕迹渗进肌骨里,唐蒄的唿吸像是完全被宋迤控制,跟随她的动作时急时缓。唐蒄抓住她的手,躲着她的舌尖说:「好啊,过了今晚怎么都行。」 宋迤另一只手探下去。她心头的疑云没有散,但唐蒄缠住她,让她无心去想太多。宋迤在这时分神思考,掂量着或许是时候收手,不该太沉浸在眼下这一时。 唐蒄猝然抓紧她。宋迤低头看去,被唐蒄仰头轻轻咬住。她闭着眼轻车熟路,很快挪到嘴唇上,交颈时喘息还是没捨得松开宋迤的手。宋迤不敢挣扎,只能被唐蒄拽着,整个人陷进这片沼泽里。 【??作者有话说】 什么西门大蒄人,而且宋姨你怎么做到一边怀疑她一边跟她睡睏觉! 116 ? 自埋兵 ◎靠谱的金小姐和吵闹的金小妹◎ 第223页 第二天,金萱嘉打来电话要宋迤和唐蒄再去她家里商谈大事。唐蒄不懂她有何大事可说,但金小姐的命令向来不容质疑,于是只能硬着头皮梳洗收拾。 宋迤一如既往地懒得起,唐蒄把她拖到车上,车夫踩着车蹬往前,她还歪在座椅上闭着眼。车到了宅邸门口,宋迤昏头昏脑的,还是唐蒄在后头扯着嗓子叫停。 她的喊声枪响般般直入云霄,金芍雪听见院门外闹腾,趴在楼上窗台边支着下巴看。唐蒄把宋迤拽下车,拖着人上了楼,正逢金萱嘉把金芍雪从房间里赶出去。 「我要跟你们玩!」金芍雪被推出门外,她拽着门把手往后拉,大声喊,「我去告状给爸,说你们孤立我!」 「你要去就去啰。」金萱嘉用力关上房门,回过头从容不迫地说,「别理她,我跟你们有重要的话谈。」 唐蒄听见金芍雪在外头跺脚,无奈道:「什么重要的事,芍雪不能旁听?你不给她进来她又要闹。」 「当然是那刘什么,」金萱嘉回忆几秒,拍手说,「刘梦桡的事情。你们让我从柳别霄身上入手,我就派人以她家为中心一遍遍摸查,叫你们来是来汇报情况的。」 唐蒄立即卸甲倒戈:「哦,那我支持你赶走芍雪。」 「你现在倒是肯用心了,」宋迤最先找到位置坐下,她看着还是没什么精神,「金小姐查到了些什么?」 金萱嘉清清嗓子道:「柳别霄昨天没有回家,前天也没有回家。跟她住一个院的人都说她头疼得要住院,但具体是哪天去的医院竟然没有一个人说得准。」 唐蒄摊手拉长声音说:「可能她根本就没住院——这些我们昨天早就说过了,你还要翻出来讲第二遍。」 「我可是一整晚殚精竭虑,」金萱嘉夸张地挤到宋迤面前展示自己的黑眼圈,她直起身正色道,「我遣人排查了住在她家周边的十几个邻居,终于找到一个下夜班的医生,二十号晚上看见她从院子里走出去。」 唐蒄扭头看宋迤:「前天?」 「她往哪边走的?身上带着行李吗?」宋迤马不停蹄地发问,「那个人怎么确定自己看见的就是柳别霄?」 「这个……」金萱嘉支吾片刻,只好坐下来如实相告,「我用的排除法。得到这个证人的证词后我又问了那条街住的所有人,当时大半夜一两点,谁会出门?」 没想到她弄出这么大阵仗,唐蒄瞠目道:「我都跟你说了让你谨慎点,你还去搜遍那条街?」 「我是想快点把柳别霄找出来,」金萱嘉不敢跟唐蒄目光交汇,话锋一转掌握话题主导权,「这件事是我出力最多,你有什么实绩?没贡献的人没资格指责我。」 这两天都无所事事的唐蒄一哂:「好,你继续说。」 「当天晚上所有人都待在自己家,在外头上班的也没有返回家里。」金萱嘉压低声音衬託事件的诡秘,「柳别霄过年时帮忙写春联,在那条街上很出名。我的证人认得她,说看到的那个身影就是柳别霄无疑。」 门缝地下被人塞进来一张纸,给了无心听她讲故事的唐蒄开小差的藉口:「那是什么?」 金萱嘉冷漠道:「你别管。」 宋迤打个哈欠:「那个嫌疑人往哪边走了?」 「说是往王府园的方向,刘小姐家就在太平里,正好就在这边,她离家的那天正是刘小姐失踪的那天,」金萱嘉抬手作势要指人,「这也就意味着——」 她指向唐蒄,用看破一切的语气凛然道:「你介绍给刘小姐的朋友把刘小姐拐跑了。」 「你找到的那个证人呢?我现在就去灭口!」唐蒄当即站起来,伸手拽住金萱嘉的衣领吼道,「你查着查着反倒把我带坏小姐的罪名坐实了,还不如不查!」 「别激动,我会叫那个人管严嘴巴。」金萱嘉挥开她的手,揽过任务道,「我已经找到了很有价值的线索,再给我点时间,我保证把柳别霄和刘小姐抓捕归案。」 「只求刘老爷能给我些时间,让我赶在刘小姐被找到之前把柳别霄弄走。」唐蒄停了半晌,一个激灵准备往门外走,「我还是改名潜逃吧,这里容不下我了。」 宋迤伸长手把唐蒄拉回来,就事论事道:「金小姐查到的并不是没用的消息,至少我们现在不必为刘小姐担心,离家出走可比被绑架安全得多。」 她的话没能让唐蒄振作,唐蒄丧气道:「刘小姐没什么生活常识的,你昨天也听见她爹评她的那些话了。」 「这些都不重要,我为寻找刘小姐做出了不可忽视的巨大贡献。」金萱嘉精神抖擞,拍拍胸脯意气风发,「今天我准备亲自带人顺着这条路线一路寻访,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肯定还有别人看见柳别霄往哪边走。」 「你还想把事情闹大?」唐蒄也不能再让她丢面子,只得坐到桌边翻几下桌上的地图,抬眼问,「我记得你说过看不惯刘家那些做派,怎么这次这么殷勤?」 「以前也有人失踪过,我没放在心上,谁知后来就……」她说到一半,很突兀地没有说下去,而是扭转心情,慨然道,「所以我不能再看着这种事情发生了,不管失踪的人是谁,我都必须把她找回来。」 听她这番陈词,唐蒄不免想起黄语来,一时也有些怃然。她没给金萱嘉泼冷水,而是说:「好吧,但我要跟你说一句,离开刘家对刘小姐反而是好事。」 第224页 她给宋迤递去眼神,示意宋迤说。宋迤道:「我没见过这个刘小姐,但唐蒄说刘小姐不安于家里给她安排的道路,厌倦每天被人关在屋子里不得自由。」 「金小姐你能体会吗?其实梦桡很可怜的,」唐蒄陡然煞有其事地抓住金萱嘉的手,恐吓般说,「你想像一下,你每天出门都会有个芍雪跟着,就是走到那条巷子里跟谁说了话她都要记下来,转头就告给你爹,你爹就会骂你跟别人说话太跌架子,不许你再出门。」 金萱嘉感觉自己被想像中的生活压得分不清东南西北,犹犹豫豫地说:「可刘小姐一个人在外面生活也不安全,要是遇到坏人误入歧途了呢?」 唐蒄歪头道:「你的意思是你愿意收留她?」 「当然不是!我就是随口问问,」金萱嘉赶紧打散她的幻想,又说,「这样看刘小姐是很可怜,但她不能不顾家里呀。你瞧她闹成如今这样,大家都担心着呢。」 她这话不无道理,唐蒄讪讪地收回手,给她一个鼓励的眼神:「也对,那你继续调查柳别霄吧,但你得跟我保证,决不能大张旗鼓弄得沸沸扬扬,知不知道?」 金萱嘉颔首:「你放一万个心,我办事最低调。」 唐蒄和宋迤对视一眼,都不太相信她的承诺。金芍雪在外头不住地敲门:「蒄老师!出来上课!」 金萱嘉请示般问唐蒄:「你今天要上课?」 金芍雪拍门的声音有如丧钟响起,唐蒄上刑场般走出门去。宋迤趴在桌上准备睡觉,没多久宁鸳就花枝招展地出现在门外,笑着问:「宋迤,你现在有空吗?」 宁鸳跟宋迤没什么话说,这种时候大概是金先生找她。宋迤出门后宁鸳还靠门边往里头张望,金萱嘉翻着地图当她不存在,宁鸳没空多留很快便也走了。 所有人都不在,金萱嘉学着宋迤那样趴在桌边。她侧过头看着层层垂下的厚实窗帘,有时会有伸手拨开的念头,看一看曾经喜欢的那片绿地。 但她还是没伸出手。金芍雪故意推开窗,让琴声随风飘到她耳朵里来,金萱嘉在心里权衡着去楼上找李太和去隔壁找金芍雪哪个更合她心。按理来说应该是去楼上见一见母亲,只是去了要吃闭门羹,让她没面子。 她还是选择去找金芍雪。这回金芍雪又叫人来玩伦敦桥,真有唐蒄在旁伴奏。耳熟的乐声仿佛把她托举起来,飘飘荡荡地载着她回到过往平淡无奇的岁月里。 不知金先生跟宋迤在谈些什么,他让宋迤转告唐蒄留下来吃晚饭。这不算什么难事,唐蒄和宋迤都乐得不用煮饭,吃饭时又听他洋洋洒洒说些局势,混到七点。 留在他们家的妙处是回家时有车送返。唐蒄依在宋迤身上,两个人偎着往前走。路灯把拉长的影子烙在黄土路上,她晃神间有种把宋迤的生活质量拉低的惭怍。 这样的情绪很快在唐蒄心里扎根,走过路口时灌进来的风仿佛要把她当做一片枯叶般从宋迤身边吹走。像是风筝需要弦线牵住一样,唐蒄挽紧宋迤的手臂。 宋迤看向她,她就势问:「金先生跟你说了什么?」 宋迤不算坦诚地说:「没说什么。」 「跟我讲一讲嘛。」唐蒄拉紧她的手,追问道,「他是跟你说和我住在外面不方便,想叫你回他家去?」 「不是。」宋迤终于肯松懈,「金芍雪真去找他告状了,他叫我是要问我们三个聚在一起做什么。」 「真的?」唐蒄怀疑地瞥她,拉着她进门,「我们聚在一起就聚在一起嘛,说说话也不行?我看他是怕我先把你带走,再把金小姐带走,这样他就成了孤家寡人。」 还要再爬这几层楼梯。宋迤站住问:「你是这样想的?」唐蒄连连点头,想把她往放电话的房间里拉,宋迤顿时不想再挪步,「你还要干什么?」 「我们给金小姐打个电话,叫她来我们家住几天。」唐蒄笑着说,「把金先生气死,你就归我了。」 宋迤扯她的手:「我不想去,我想尽早回家躺着。」 唐蒄竟像是真的准备实行似的,松开宋迤说:「那你快去吧,等芍雪也搬进我们家你就没有安稳觉睡了。」 宋迤没功夫配合她的说辞,迳自往楼上走。 唐蒄望着宋迤走到二楼,慌忙闪到电话边拨号。电话那头经过一番传递后才响起熟悉的声音,唐蒄赶紧压低声音问:「大小姐,你把柳别霄弄到哪了?」 旅店里人来人往,电话里的声音在嘈杂里显得不是很清晰,刘梦桡捂住一边耳朵问:「别霄?她有事吗?」 「这种时候你别在这装不知道,」唐蒄回头留意宋迤的去向,「金小姐要开始大肆搜捕你们两个,你跟柳别霄分开一阵,不能让她抓到你们住在同一间旅店里。」 「她不在我这里啊。」刘梦桡那边赫然是听不懂唐蒄在说什么的语气,她一五一十地说,「别霄她那天带我来这里落脚以后就回自己家了,你说谁在找她?」 117 ? 遗芳草 ◎柳别霄掉线导致局面逆风,蒄姐和宋姨开麦吵架◎ 很久以前,村里抓到一个盗贼,被拉到许多人面前拳打脚踢。那时唐蒄九岁,跟唐运龙一起去看热闹。 唐运龙跟他的几个朋友跑在前头,挤进人群里,像抛进大海的石头。每个挡在唐蒄面前的人都比她高,她看不起前面是谁,只能竭力抬起头喊让一下。 第225页 不知前头发生了什么,挡在她面前的人群疾步退下来,把唐蒄撞到身边一个人的腿上。她将那条腿当做流水里的木桩般抱住,好歹是没被人群带着走。 失主挥着手臂粗的棍子边打边骂,唐蒄大声喊唐运龙的名字,没人回答她。等到人群散去,她只看见那个贼被打得满头是血,经过他身边的人偶尔呸一声。 这时还管什么哥哥弟弟,唐蒄赶紧一个人跑回家。唐运龙回来时絮絮叨叨失主结伴跑到小偷家里闹,把被子全都卷到地上、碗碟通通打碎云云。 那个被打得爬不起来的贼起初还能叫唤两声,他的家人没脸当着众人的面把他带回去,捱到半夜才偷偷将他运回家里,那时候他就只剩半口气了。 唐蒄跟刘梦桡说起这个故事的时候,刘梦桡两眼放光地问:「那个盗贼后来死了吗?」 「本来就是没钱才出来偷东西,压根没钱寻医。」唐蒄抠几下手里的核桃,像法庭上的法官般肃穆地陈述道,「我跟你讲这个是为了告诉你陷在人群里只能跟着走,你应付不来。那离家出走的计划还是搁着吧。」 「不一样,你那时九岁,我如今不是九岁。」刘梦桡自信地忽略唐蒄的庄重,她垂着手懒散地说,「我这么大的人了,一趟远门都没出过,实在是愧对时代。」 唐蒄傻眼:「这跟时代也能扯上关系?」 「是呀。」刘梦桡一改颓丧,做了个前进的姿势豪迈地说,「摒除旧时代的阴云,紧跟新世纪的浪潮,打碎枷锁。我今天就要踏出这困了我二十年的院门。」 她兴致正高,听不进旁人的劝阻。唐蒄猜她这次的行动不过是等手头的前用完了就结束,于是甩手道:「好吧,你要逃家跟我没关系,只要别牵连到我就行。」 刘梦桡很有信心地说:「有人接应我,不用你操心。」 唐蒄没拦她,帮她订了供她落脚的旅店。跟刘梦桡相处这些日子里,唐蒄也觉得她们家的气氛沉寂得可怕,每个房间像是锁着活人的棺材,不许发出一点声音。 刘梦桡立志离开家里,虽然是意气用事的举动,但很得唐蒄的支持。唐蒄从小就不喜欢家里的牵绊,遇上同样不甘束缚的刘梦桡,唐蒄便寻思着是该帮她一把。 她和刘梦桡一样意气高涨,心情随时代的浪潮越翻越高。但那时唐蒄忘记了一条她很早就知晓的真理,主人家捅出来的篓子最后都是由底下人来扛的。 刘梦桡可以离家,因为她手里有积蓄,能供她在外体面生活那么两三天。要是遇见有人找茬,她还能叫她爹来紧急救场。柳别霄不同,她就像以前的唐蒄,孤身一人没有显赫的家世,在外面碰见钉子只能自己应付。 唐蒄坐卧不宁地磨蹭到睡前,找不到藉口在这个时间点出门。宋迤躺在她旁边,不知道有没有睡着,她也不敢跟宋迤有肢体接触,唯恐自己一动宋迤就要醒来。 要跟她说吗?跟她说了她会不会生气?唐蒄忐忑地思考着,心里不受控制地生出许多还未兑现的幻觉。她担心宋迤知道自己骗她二话不说回到金先生那里,或者柳别霄没能得到及时的救助,莫名受这无妄之灾。 她筹备着等宋迤睡着就偷偷出去。唐蒄偷偷瞄宋迤,只挪动一下宋迤就出声道:「你今天不是说累死了?」 唐蒄如同那个偷东西被抓现行的贼,在她的注视下无法顺畅地说话。也许宋迤不会怪她,宋迤怎么会怪她?唐蒄索性说实话:「我在想柳别霄去了哪。」 她有种宋迤将前因后果全都看透的感觉,在宋迤面前说什么都是诡辩。唐蒄在被子里偷偷牵宋迤的手,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诚恳:「她这个人生活没有乐趣,最多就是在城里逛逛,不会两天两夜不着家。」 宋迤握紧她的手,仿佛也把她的心神攥紧了。她看着很睏倦,挂着一丝笑说:「你现在才开始急?」 「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唐蒄紧张起来,支起身子凑近宋迤低声说,「柳别霄家里没钱,不可能有人盯上她绑架要赎金。唯一的可能是她被人拐了,我们再赶紧去救她她就不知要被卖到哪去。」 她的表情太过郑重,宋迤怔了一会儿说:「是,这个时候不适合出去。明天叫金小姐差几个人去问。」 唐蒄被她拉着躺回去,刚睡下心里又泛起不安来。宋迤伸了只手搭在她手上,唐蒄不敢翻来覆去,于是僵住不动,她觉得自己整个人像冻在原地的冰块。 别人身上的灾祸是唐蒄家里的反面教材,每每听说谁家小孩被拐,家里人都要大做文章,叮嘱家里的小孩不能蠢到被人骗走。他们把各种苦难刑罚说得绘声绘色,唐蒄很害怕那些人的遭遇会落到自己头上。 把悲剧的主角换成柳别霄也不行。她引以为傲的学问在别人眼里不值一提,最后就看着年纪数出几张票子了事。唐蒄知道她那样拿学问当饭吃的人最恨这种的。 唐蒄煎熬许久,还是忍不住起身说:「我现在去。」 她骤然起身,留在宋迤身边的是一团冷冽的空气。宋迤跟着坐起来,看着她拨开帐子跑到衣柜前取衣服,大为不解地问:「这个时候你去干什么?」 唐蒄心乱如麻,应道:「我去报警,然后去找人。」 宋迤以为她说金萱嘉,分开帐子探出头说:「你这个时间去找金小姐,她还不烦死你?等明天再去。」 第226页 唐蒄迅速换上衣服,每扣一颗扣子都有不好的预感。她心中无措,于是非要找些事做:「我不能等到明天。」 她胡乱披好外套,转头看见宋迤坐在床沿边盯着她。唐蒄僵住,隔了一会儿走到她身边坦白道:「我告诉你,刘小姐没有失踪,我一直知道她在哪里。我以为柳别霄和她在一起,但是她告诉我柳别霄不在她身边。」 说出口的瞬间唐蒄就意识到这一步走错了,她是想着万一宋迤能理解她的苦楚,说不定会和她一起去找。 她的坦诚是一块拼图,补全了宋迤之前的怀疑。宋迤把这两天与唐蒄相处的点滴回想一遍,问:「这就是你为什么前几天丝毫不为找人的事情着急?」 「我给刘小姐订了旅店,她目前是安全的。」唐蒄被她的眼神刺得退后几步,「可柳别霄不见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不见。她那天是为了刘小姐从家里逃出来做接应,她把刘小姐送到旅店后就突然消失了。」 宋迤不为所动,只是问:「刘小姐在哪家旅店?」 在宋迤决定和她站在一边之前,让宋迤知道刘梦桡的所在只是添麻烦。依宋迤的风格,她知道后就会把这件事告给刘老爷,无论如何都以保住小姐的安全为先。 唐蒄坚定道:「我不能说。」 「你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却一个字也没跟我说。」宋迤点头道,「我和金萱嘉帮你找人,安慰你事情不会闹大,其实你心里明镜似的,还在我们面前作戏。」 「我也是替刘小姐打掩护,阿嬷来找我,我不能装得漠不关心……」唐蒄听见自己的辩白,她俯身按住她的肩膀问,「你怨我没跟你说真话?」 「你什么都知道,还看着我们替你焦心。」宋迤别过脸说,「私自带刘小姐出逃,你想没想过事情败露后自己会被怪罪?你想自救就只能亲自把刘小姐带回去。」 唐蒄坐到她身边,奢求宋迤能轻易地服软:「她不会反过来揭发我的,是她自己提议要离开家叫她爹急一急,你也说过她那样的生活你也不想过。」 宋迤尽量不说重话,道:「她父亲私下找人严查这件事,你不觉得你帮她策划出逃是错吗?」 「不觉得,她就是不愿意留在家里,我是在帮她实现心愿。」唐蒄争论到一半,蓦然没了底气,「是我的失误,我没想到会把柳别霄牵扯进来,我不能害了她。」 「现在这个时候不适合出去,你干着急没有用。」宋迤反手攫住她的手腕,不容反对地说,「我们可以先下楼打电话报警,剩下的事情都可以留到明天。」 微弱的灯光隔在帐外,唐蒄庆幸在黑暗里宋迤看不清晰她的表情。好好的怎么弄成这样?唐蒄无声地诘问自己,她不想跟宋迤吵架,分不清是谁咄咄逼人。 但她知道错的是自己,她不该骗宋迤和金萱嘉,柳别霄的失踪她也有责任。要是今晚失踪的是别人,唐蒄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慌乱,她把世上的人划分出等级,讨厌的人是死是生都无所谓,但她想让她珍视的人活着。 她把手从宋迤的桎梏里抽出去,用跟宋迤一样确定的语气说:「我知道不会那么简单就让我找到她,但是我现在就要去,我不想以后在哪个我不知道的角落里还有一个柳别霄在后悔自己当初在书店里找我说话。」 唐蒄说完站起来要走,宋迤喝住她。宋迤下床跟上她说:「这件事只错在你不该帮刘梦桡离家出走,如今你不止要防备刘先生,还要兼顾去找柳别霄的踪迹。」 她穿得单薄,唐蒄有些过意不去。宋迤拉住她道:「如果刘小姐因为柳别霄失踪而受惊回家,若是她倒打一耙是你帮她策划,我都不知道你要面对什么。」 「所以我更不能留在家里,」唐蒄摇头撇去犹疑,「我现在就出去找她,就当是前几天为我的疏忽赎罪。」她颤抖着盖住宋迤拉她的手,「你跟不跟我一起去?」 唐蒄觉得自己这个问题很不要脸。她到了这个时候还想着宋迤能陪她一起,就算自己的行为不算正派。 唐蒄一边想着宋迤拒绝不会怨她,一边祈愿宋迤不会松开自己的手。她恍若在宋迤的眼睛里结成一块,宋迤看着她,委婉地说:「你自己看现在几点了。」 唐蒄又把手抽出去,飞快地跑出卧室。宋迤的声音轻而易举地追上她,引得唐蒄回头:「你去哪里?」 「我去找人。」唐蒄回头看见宋迤在卧室门边驻足,她分不出心里是愤于宋迤对她的不支持还是对宋迤的不信任,她跨过门槛,狠下心说,「你不用跟过来。」 118 ? 玉屏空 ◎战术是宋姨负责守家,蒄姐负责游走◎ 一望无垠的天际被云遮盖得一片白茫茫,没有一丝阳光。金先生家院子里绵延的翠绿欣欣向荣,草尖笔直锋利,有点像松树的叶子,向上延伸仿佛能扎破天。 石子路边的草被修剪过,一丛丛像是长毛狗的脑袋。如果那堆苍翠里钻出一双黑亮亮的眼睛,真像只绿色的狗四肢着地站起来行走,唐蒄也是不奇怪的。 杯子里不知疲倦升上来的热气让她觉得讨厌。她翻着这几天车站的记录,忽然把杯子磕在桌面上,不太客气地沖坐她对面的金萱嘉说:「这水的味道真怪。」 「这是茶。」金萱嘉嫌她大惊小怪,唐蒄懒得想她这个表情是什么意思,「是你喝不惯吧,我爸接待客人的时候最喜欢拿这个出来,所有人都说喜欢。」 第227页 唐蒄看着亭子外的绿地,淡然回道:「那我不是人。」 金萱嘉看出她不高兴,问:「宋姨今天又不来?」 「她不想来我也不能强行拉她来呀。现在我只想找到柳别霄。」唐蒄下意识避开与宋迤相关的话题,转而说,「你帮我问过那些人了吧?有柳别霄的消息吗?」 在这种时候她不喜欢把话说得太明白,像是觉得跟那些人打交道很见不得人似的。如今的金先生不涉犹有余威,在城里混的人多少会给他点面子。 她想探听出是否真有人绑架柳别霄,拉到乡下或是花柳地去卖。想到这里,唐蒄又恨金峮熙死得太不是时候,万一他活到今天,说不准还能帮忙问几句话。 金萱嘉摇头表示没有消息,唐蒄直愣愣地看着她,她烦躁地摊手说:「一个柳别霄而已,那些人要是把她拐了肯定没必要遮遮掩掩的。我可以给他们更多钱,怎么不比随便找个买家赚得多?找人冒领的倒是有几个。」 唐蒄顿觉四处都是思路,思忖着小声说:「难道是她得罪过什么人?报仇雪恨比赚钱更痛快。」 谁会跟她有这么大的仇?这也不太可能。手里的资料也没柳别霄的消息,她对此最坏的设想是卖到香港去,唐蒄听过这种传言,只是不知道真假。 唐蒄为柳别霄的事忧心了好几天,宋迤却没跟她一起查。金萱嘉暗想宋迤是知道找人无望懒得掺和,眼见唐蒄垂头丧气,便鼓励道:「刘家也一直没有消息,姓刘的终于知道这事不能拖,前天偷偷找警察报了案。」 更坏的局面逼近眼前,唐蒄问:「你怎么知道的?」 「我爸告诉我的。」金萱嘉以为她是高兴刘老爷想开,笑着关上档案道,「高警长跟他说了这件事,他想起这几天我们经常聚会,就猜到是你找我帮忙。」 金萱嘉对她父亲很少矇骗,唐蒄几乎怀疑是她主动告密。她知道这是无端揣测,也不喜欢自己草木皆兵,于是假作忧虑道:「金先生也知道了?」 「有警察插手是好事,很快就能找到刘小姐。」金萱嘉给她一个肯定的眼神,「你不用担心柳别霄和刘小姐会在一起,我可以告诉高警长,让他帮你瞒下来。」 唐蒄强颜欢笑:「谢谢啊。」 她只觉得能找到柳别霄就什么都不求了,即便是刘老爷要问罪她也认。金萱嘉推开手边的文书坐到栏杆边,看着天边展望道:「你跟宋姨刚搬出去就碰见这种事,等把刘梦桡和柳别霄找回来就不用提心弔胆了。」 想起宋迤的事,唐蒄心里又不好受起来。她揉着手里的纸说:「这谁说得准,万一她哪天就回你家了呢。」 「这才几天工夫,她怎么会想回我们家?我爸对她不好,她当然不想看见我爸。」金萱嘉说着,回过头探究地问,「为什么你会那样想?你们两个过得不顺心?」 唐蒄不想把她和宋迤的事拿来当谈资,直言不讳道:「我不想说这个。」她收拾东西站起来,「既然这些东西里找不出柳别霄的去向,我就再到城里四处找找。」 金萱嘉靠在栏杆,没想着起身拦她:「你碰了几天运气了,有哪次是能遇见她的?」唐蒄走出亭子,她在后头喊道,「回来吧,这事可以交给高警长。」 唐蒄回头向她摆手回绝。最近唐蒄都会叫一辆车跟自己在城里转,想着万一撞大运在路边看见柳别霄。 刘梦桡跟柳别霄讨论过哪里最好玩,唐蒄就照着她们预订的路线一遍遍找。唐蒄望着倒退的景色总感到讽刺,分明是她们约好一起走的路线,却只有自己一个人实地践行,要是宋迤在身边——不能想起宋迤。 唐蒄不想去金先生家,也不想回自己家。她每天早上离家时抬头看楼上,那窄小的窗户上像结了一层蜘蛛网。她怕回家就被宋迤网住,她家变成了宋迤的巢穴。 不过细想起来被宋迤抓住也不错,软语几句就能摆脱眼下一个人在城里逡巡徘徊的境况。还是喜欢宋迤在身边——唐蒄的想法在这里剎住,不能想起宋迤。 街边闪过去几个行人,唐蒄在迎面袭来的焚烧落叶的烟雾里打个喷嚏。跌落在地的枯叶像无数个可能性,这一片是她没有对宋迤说谎,那一片是宋迤原谅她的不诚实,还有点绿色的是她很早以前就认识宋迤,枯得一捏就碎的是宋迤果断地从她的生命里宣布退场。 车轮从一地落叶上碾过去。唐蒄在枯叶被压碎的脆响里沿着路线寻找柳别霄。她有时会看见几个眼熟的身影,叫停车子追上去又发现不是。 一天下来要经过几十个相同的拐角,还有数十次找错人带来的空欢喜。唐蒄从钱包里挖出最后几个硬币,叫人跟她一起上楼找钱付车费。 宋迤初次看见她带陌生人回来时眼里难藏错愕,看出是拿车费的就会露出放下心的表情。唐蒄觉得好笑,又不敢在她面前表露高兴,所以总是尽力绷着脸。 她有时会下楼确认刘梦桡还在旅馆里。最好是趁宋迤出门买菜,或者是她洗澡。唐蒄跑到楼下,电话接通后是相同的开头:「你有别霄的消息了吗?」 「我会再找。你在旅馆里不要出去,你爹已经报警了,找到你是时间问题。」唐蒄抱着听筒,压低声音说,「你想好了,想走就抓紧,拖太久容易生事。」 刘梦桡迟疑片刻,说:「我还没想好要去哪里……我想等你有了别霄的消息再走,我想跟她告别。」 第228页 唐蒄说:「我能帮你转告。」 刘梦桡说:「我要当面跟她讲。」 「现在是你挑挑拣拣的时候吗?」唐蒄担心她磨蹭下去迟早被抓到,到时一切都白费,「你跟我说你想离开家追寻新生活,我帮了你,你就应该赶快行动。」 刘梦桡小声问:「我还能和别霄见面吗?」 「等我找到她,我自费送她去见你行不行?」唐蒄头痛得要命,只得耐着性子劝道,「你不要告诉我你想回到以前连门都不能出的生活,我只会帮你这一次。」 「你让我再想想,」她依旧没给出准确的答覆,刘梦桡说,「我想听到别霄平安的消息再走。」 唐蒄气不打一处来:「找不到她你就不走了?」 那边安静几秒,说:「不走了。」 唐蒄气得直接挂电话,也不想听刘梦桡细数她预测中柳别霄可能出现的地方。柳别霄去哪都不重要,总不会比死更糟,唐蒄只怕柳别霄早就死了,否则要怎么解释这几天找不到她?难道柳别霄也会死在荒郊野外? 回到家里宋迤不说话,视线却仿佛无处不在。隔着几道墙传来宋迤开柜子拿东西的声音,听见水龙头被她拧开,晚上宋迤在旁边翻身,被子会被她带过去。 唐蒄趁她背过身时回望,只能看见帐外灯光映出的朦胧的轮廓。不能先说话,唐蒄在心里告诫自己,得让宋迤也难受几天,随随便便示好显得自己太好打发。 可这又不是宋迤的错,唐蒄纠结一番挪到宋迤身边跟她背贴背,想看她会不会抓住这个机会说话。宋迤那边没动静,唐蒄也不肯出声,只好浑沌着睡到第二天。 第二天唐蒄照常出门,她坐在门口穿鞋,默默埋怨宋迤不下她给的台阶。她往兜里塞了一大把钞票,让人跟着她上楼拿车费总归是不好。继续在城里转,她知道这种笨办法很难找到柳别霄,她仅是想弥补心里的亏欠。 晃到傍晚,拉错一个与柳别霄身形相似的人。唐蒄在街上找车准备继续上路。身后乍然有人伸手抓过来,唐蒄正是紧绷着精神的时候,回头就是一巴掌。 金芍雪顿时大叫:「武哥?」 被唐蒄打中的那个是接她放学的司机,金芍雪愤愤道:「我们只是想吓你一下,老师你怎么能打人?」 「我没掏枪就是仁至义尽。」唐蒄咬着牙沖她说完,又对那司机说,「对不起,我是被吓着了。怎么会在这里碰到你们?放了学不回家在大街上乱逛?」 「你说得真难听。」金芍雪一拉书包,说,「我们是特意找你来的。听我姐说你才是在大街上乱逛的人。」 唐蒄不解:「找我干什么?」 「我爸有事找你。」金芍雪带着她往停车的地方走,嬉皮笑脸地说,「怎么,你很忙,忙着在大街上乱逛?」 唐蒄羡慕她没有烦恼,永远都兴高采烈的。她跟金芍雪上了车,问:「他有没有跟你说是什么事?」 「没有哦。今早我出门的时候他就跟我说了,让我看见你就把你叫回家。」金芍雪望着窗外,笑道,「他是不想让宋迤知道吧?所以没有直接给你们家打电话。」 唐蒄心情更差:「最好是真有急事找我。」 金芍雪翻着书包里的东西,摸出两块糖来:「为着帮他这个忙我让武哥带我在城里转了一个多小时呢。」 她伸手把其中一块递给唐蒄,唐蒄接过来,问:「你帮你爸做事也叫帮忙?」 金芍雪拆了糖纸,满不在乎地说:「我给他跑腿怎么就天经地义?我没那么贱。」 唐蒄为这句话难得地笑出声,短暂地放松片刻。看见金先生家那仿若监牢般的黑色栏杆,唐蒄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被那尖端的倒勾挂在墙上了。 金萱嘉在楼上站着,望着天花板上垂下来的吊灯发呆。她瞥见楼下唐蒄进门,低头传讯道:「蒄姐,刚宋姨打电话来……」 「蒄老师有事,接不了电话。」金芍雪仰头嚷嚷着盖过她的声音,伸手推唐蒄一把,「去吧,在楼上等你。」 金萱嘉看着唐蒄上楼,还想着是她有话要就近说。但等了半天不见唐蒄上来,她便知道是金芍雪在搞鬼了。 119 ? 负霜草 ◎金先生赛前作弊,蒄妈妈绕后偷家◎ 桌上放着一盏老式的手提矿灯,玻璃灯面沾着灰尘,白天里不必点亮,放在桌上聊胜于无。唐蒄俯身想看那支没点燃的灯芯,金先生拉开帘子,她立刻直起身来。 屋里都是些有年头的东西。唐蒄不理解他收集古玩的癖好,只记得当初金萱嘉用介绍古董的语气向她介绍宋迤。宋迤不是最有年头的,却是最珍奇的。 如今宋迤在唐蒄手里,唐蒄因此骄傲,在这一点上她胜于金先生。要是宋迤全心全意地待她,她能得到的就比金先生取得的一切成就都高。 金先生问:「你是看中这盏灯了?」 唐蒄摇头:「不,我很少见这样的灯。」 他悠闲自得地坐下来,示意唐蒄跟他一起坐下。中间隔着的桌子上就是那盏灯,金先生将其拿到手里讲解道:「这是检查油矿里的专用灯,你知道,油矿比别的矿产值钱,同样也更危险。稍有不慎,它就会——」 像是担心说出口会沾上晦气,他做个爆炸似的手势。唐蒄笑了笑,说:「找我是有事要交代吗?」 第229页 金先生斜乜着眼睛,唐蒄解释道:「金小姐很在意你和我见面,上回我跟她扯谎,说你让我去找高警长解决芍雪的事,她叫司机盯着我进了警察所才罢休。」 「她那个年纪的小姑娘,不喜欢疑神疑鬼反而奇怪。」金先生把矿灯放到桌上,似乎很是感慨地说,「经常有人跟我夸我那两个儿子,我倒不觉得那两个小子有多好,不及萱嘉时时刻刻都只关心我的事。」 唐蒄见证过很多次他们家的吵闹,正常人家会像刘家那样忌惮着家丑,他们家却反其道而行之,非要闹得像滚水一样热闹,还要像滚水一样泼到谁谁喊痛。 愈发觉得李太不管他们的事是最明智的,只可惜金萱嘉没有她娘看得透彻,成天搅在这滩浑水里。 唐蒄自然不贊同他话的,把心全系在另一个人身上,不就是等着别人伤害自己吗?碍于他的面子,唐蒄还是敷衍地附和几句:「光是工作上的事就够费脑筋了,家里的事还有太太们打理,能当甩手掌柜是最好的。」 「有工作的人只想工作上的事,这样也对。」金先生颔首,毫不遮掩地说,「每回宋迤来都只说你的事。这是她的工作,她代我勘察你的能耐。她说你有这个潜质。」 自从宋迤和唐蒄同住,金先生就时常这样说。有时是宋迤昨天来汇报,今天他就讲给唐蒄听。唐蒄知道他不希望宋迤的关系和她太好,要是她们两个能像金峮熙和宁鸳那样斗起来,不知道金先生会笑掉几颗牙。 这和金先生的治家之道是一样的,不管下面的人闹成什么样子,他永远隔岸观火,等到所有人吵得不可开交,他才说几句话把局面控制住。不吵怎么知道谁最看重他?人人都像李太那样不争不抢他才要为自己悬心。 「金先生,你们真是多虑了。」唐蒄像是忍无可忍的神色,她摊手说,「世上根本不存在那种死了又能活过来的人,你就不该信那种话。我不知道宋迤在想些什么,难道她告诉你我就是那种人?这怎么可能。」 金先生没说话,唐蒄又说:「我多嘴问一下,你为什么笃信世上有那种人?难不成你见过?」 她说得咄咄逼人,很有底气。金先生说:「我没有见过。这就跟世上很多人一样,没见过鬼神,明知道人死了就是一捧黄土,还偏要去立什么墓碑上什么供。」 「如果我是那样的人我绝对会投靠你的。能得到更多工钱,对我没有坏处。」唐蒄很是无奈地说,「我连死都不怕了,还怕什么?可我不是那样的人,你一让我去做那种有命去没命回的任务就露馅了,我不想死。」 金先生觉得不可思议,他说:「从前听你话里话外对这种事没忌讳,原来蒄妹妹也是个怕死的人。」 唐蒄笑道:「这话说的,谁不怕呢?我刚找到合适的工作,又交了金小姐那样的朋友,我可捨不得死啊。」 金先生跟着她笑,又说:「那你怎么会自寻死路?」 这话来得没头没尾,唐蒄的笑容在脸上滞住。她看着金先生不动,谁知道这人是不是突如其来搬一句谎话吓唬她?这种时候不说话反而是最好的反应。 但金先生俨然不是想跟她玩笑,他板起脸说:「你拐带刘家小姐,这还不叫自寻死路?你别以为他们家没什么声势,出手把你弄死还是绰绰有余的。」 唐蒄不把他的话当威胁,只是讶于他从何得知这件事。是金萱嘉告诉他?还是宋迤告诉他?还是自己在某个瞬间不小心说错话让他察觉到? 唐蒄立即有种被按进水里的感觉,手足无措地坐着。眼见唐蒄还是呆住,金先生以稳操胜券的语气说:「你当我和萱嘉一样傻?你叫张绍给丁家巷送信的那天就知道刘家姑娘会不见,你认识柳别霄,怎么不早说?」 谎话被揭穿时就像溺水的人踩不到地面,不知道水深多少就像不知道对方知晓了多少。唐蒄深知说多错多,一时也没了遮掩的想法,问:「信在哪里?」 「在我这里。」金先生说完还怕她不信,抬手指着书柜说,「那边柜子第二个抽屉,你想看现在就可以去看。张绍听你说是机密,回头马上把信给我了。」 唐蒄走到书柜边翻出那封信,展开匆匆扫了两眼,回头说:「这只是一首诗,我也只是帮刘小姐传信。」 「好。我问你,那个收信的柳别霄是谁?」金先生泰然坐在远处,有条不紊地说,「她们全家都不知道有柳别霄这个人,我猜是刘梦桡在外头认识的朋友,本来是想搞清楚了告给刘家人,给他卖个人情好做朋友。」 唐蒄反问:「你让人跟踪柳别霄了?」 「这个人把刘梦桡从家里带出去,拉着刘梦桡绕了几条街把我的人甩丢了,我好不容易才抓住她。」金先生看着唐蒄走近,还是一副波澜不惊的姿态,「她说只有她知道刘小姐在哪里,但是我觉得你应该也知道。」 唐蒄跟他僵持半晌,说:「柳别霄现在怎么样了?」 金先生只是凝视她,她继续说:「我不跟你耍心思,我只想知道这几天里她在哪里。」唐蒄说到这里,心里还是那种溺水般不踏实的感觉,「她还活着吧?」 「这个我可以告诉你。」金先生沖她挥挥手,仿佛是在说笑,「蒄妹妹,你真不知道刘梦桡在哪吗?」 唐蒄缄口不言,他说:「柳别霄不肯吐真话,我在你这里也得不到回答,那就是刘家人去问她。他们把柳别霄弄死,你还能置身事外?信相当于是你交到我手里的。帮刘家姑娘逃出来,我信你有这个胆量。」 第230页 他的话像水一样,唐蒄有点唿吸不上来。她没料到是那句不许偷看的威吓让司机把信交给主人家,她快忘了金先生家是做什么的,现在想什么都是追悔莫及。 可能人人都享受这种手握旁人生死的感觉。金先生气定神闲道:「你早说一天,柳别霄也好少受一天苦。」 「好吧。」唐蒄说,「张绍这么听话,我也没办法了。」 金先生似乎有点诧异,他没想到唐蒄会答应得这么快。转念一想这样也对,唐蒄向来不坚定。他又说:「我帮你收拾了几回烂摊子?你是芍雪的老师,又是萱嘉的朋友,还是宋迤的朋友。怎么你就不是我要找的人?」 他还是相信唐蒄能作为他重返高层的契机,他说:「你和宋迤一起住回来,金银珠宝绫罗绸缎,没有什么是得不到的,你还可以天天和萱嘉宋迤在一起。」 唐蒄看着他摆出条件,不知怎么想起拿现在的他对比金萱嘉面前的他。难道金萱嘉是为这些才留在家里?在唐蒄的记忆里,他甚至没有多给金萱嘉一点青睐。 这就到了唐蒄不太懂的领域。她自认聪明,却总在大事小事上出错,譬如那天把信交给张绍。她以为张绍会默默帮她传信,也以为人只会跟在对自己好的人身边。 例如宋迤,她知道唐蒄是比金先生更好的去处。唐蒄看着他侃侃而谈,想不通金萱嘉为什么死心眼跟着他。 她挪开目光看着书柜里摆着的书,书嵴排列井然,如同放在供桌上的灵位。某本书里或许写着她生命的另一种可能,或许她是像金萱嘉那样的小姐,或许是宋迤那样有传奇般过去的人,全都好过现在的平平无奇。 金先生还在举例子说宋迤如何确信她是自己要找的人。唐蒄发着呆,灵魂好像飘到街上,停在车水马龙间。她明白金先生说这些是想让她和宋迤离心,运气好说不定还能再收服一个类似宋迤那样的人物。 唐蒄没能让他如愿,金先生大失所望地放她回家。唐蒄觉得这是报復他胁迫自己交出刘梦桡,只是这样让他失望一两次,心头还是咽不下这口气。 还是要救出柳别霄。能跟他耍滑头吗?能救出柳别霄吗?还是要策划一番,应他的心意把柳别霄换回来? 唐蒄痛恨她一时失算,边往前走边默默发誓下次决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她蹬下楼梯,金萱嘉和金芍雪在沙发里坐着,金芍雪猴子般跳起来示意她过去。 臭老头生的女儿比他适合活着。唐蒄在心里飞快骂一句,往金萱嘉和金芍雪那边走。金萱嘉还是不改往常,紧张地说:「说了这么久,你们在讲些什么?」 「没什么,」唐蒄轻飘飘地混过去,低头问,「进门的时候你跟我说有我的电话?是谁打过来的?」 金萱嘉勐然想起来,说:「是宋姨叫你赶快回家。」 这是放在以前算不上稀罕,放在眼下就足以让唐蒄瞪大眼睛。她差点以为宋迤这辈子都不会理她,配合上金萱嘉和金芍雪的表情就让人倍添疑惑。 唐蒄还是不信,确认道:「她叫我回家?」 「你妈去你家找你了。」金萱嘉看上去有点难以说出口,「宋姨不知道跟你妈说什么,叫你赶快回去。」 怎么所有事情都挤在今天?这件事超出了唐蒄的承受范围,她愣在原地,难以想像宋迤给她打电话竟然是因为这个。 金萱嘉不懂她为什么傻站着,跳下沙发推她一把:「你还是快走吧,宋姨半个小时前打来的电话,现在都不知道怎么样了。」 120 ? 坐三台 ◎宋姨恋爱脑发作得最严重的一次◎ 宋迤坐在家里,听见墙外有人爬楼梯的声音,吱呀吱呀的。紧随其后的几声叩门让宋迤确信不是唐蒄,近日的唐蒄无比安静,她出门时带了钥匙,不会敲门。 她捲起手里的书过去看。外头站着的是个围着浅红色头巾的妇女,看着挺侷促,脸上有些皱纹,但没有多苍老。宋迤以为是她走错路敲错门,便问:「你找谁?」 「唐蒄,」对方看见来应门的宋迤大为吃惊,她不太确定地往屋里投去视线,问,「唐蒄是住这里的吧?」 宋迤后退几步想让她进来,她却只攥着手里的布包立在门外。以前来过几次,她很确定这里就是唐蒄的住址,只是屋里陈设变动颇大,她一时也不敢进门。 「她现在不在家,你可以进来等。」宋迤示意她进屋坐,对方毫无徵兆地找上门来,宋迤本能地对此人不太信任,礼貌地引她坐下后便问,「请问您是谁?」 那人这才想起自己没有自我介绍,尴尬地笑了两声,赶忙握住宋迤的手上下摇几下,脸上还带着示好般的笑意:「你好你好,我是唐蒄的母亲。」 宋迤暗暗惊讶,上次跟着金先生等人去唐蒄家里的时候没见过她,据唐蒄家里人所说是出门去了。去云南前也去过她家里一次,不过也没看清面庞。这年岁是有点像唐蒄的母辈,看起来挺朴实,待人格外亲切。 望着秦英莉回想的时候秦英莉已经收回手去了。宋迤醒过神来,秦英莉游目在屋里看一圈,目光最后回到宋迤身上:「她说她跟雪梅住。你是哪位小姐呢?」 「我是……」她始觉自己和唐蒄的关系无法堂而皇之地说出口,尤其是在唐蒄的母亲面前,于是只好避而不答,说,「雪梅近期不在家里,我就过来住两天。」 第231页 「哦,原来是这样。你瞧我,来之前就该跟她说一声的。」秦英莉将布袋放在身边,不自觉地往宋迤这边倾,和蔼地问,「你是她们的同学?叫什么名字?」 「我是宋迤。」她还是觉得一个人应付不来这种局面,不消细想就找到个合理的解决办法,说,「唐蒄刚好出去了,我给你弄点水,下楼打个电话叫她回来。」 秦英莉点头,她就回身到厨房里倒水。这时唐蒄会在哪里?宋迤擦几遍玻璃杯,还是决定先往金家打电话。 在她进屋倒水时秦英莉拘谨地坐着,不动声色把周围的东西看了个遍。宋迤把杯子放到她面前后便迅速遁逃,下楼时既担心找不回唐蒄又担心秦英莉在家里发现端倪,即便家里什么都没有,她也还是含忧。 一连拨了两通电话,对面都没有唐蒄的消息。看来是在街上找柳别霄,宋迤忧心忡忡地回到家里,跟坐在原地的秦英莉解释道:「她可能还要些时候才回来。」 「这个不要紧,她下班是几点钟?」秦英莉拿起手边的袋子,像是有要走的念头,「我下回还能再来找她,万一她到天黑才回家,我就不好再打搅你了。」 宋迤说:「这个我也不清楚,今天她好像不用上课。只在街上逛逛,六点钟之前就能回来的。」 秦英莉点忙点头,仍是不安地说:「她不上班就去街上逛?怎么不和你一起去?」 宋迤坐下来说:「逛街太累,不适合我。」 对方似乎对她很感兴趣,估计也是打量着她是唐蒄的室友。秦英莉说:「她不跟我说学校的事,我也不知道她在城里交了什么样的朋友,宋小姐是做什么的?」 「在家玩罢了。」宋迤不能拿准她有没有听过林雪梅的事迹,便问,「唐蒄有没有跟你说过雪梅?」 秦英莉像是找到话头,一连串道:「听说那事的时候我跟我家那口商量,想问唐蒄要不回来跟我们住算了,她一个人留在城里,离得太远不好照应。好在她有你这个朋友,有人陪她我就不担心了。」 她说得诚恳,宋迤更觉胆怯,接触到这个妇人时她就想起自己和唐蒄的关系不光彩。唐蒄从不跟她说家里的事,她就很自觉地不过问。但唐蒄不是没有家人。 偏偏在唐蒄不在家的时候上门。宋迤想拿起书看,又怕这样不礼貌,更不敢跟她说话,唯恐说错。秦英莉全然没有这种困扰,问:「宋小姐怎么也一个人住呢?」 还好这些年见过许多事,宋迤不假思索地扯了个谎:「我家在修房子,所以在唐蒄这里借住几天。」 「我就猜着是这样。」秦英莉很是亲热地拉过她的手,「看你对我这么讲礼节,又是叫我坐下又是给我倒水,还是这样的人才,就知道你家教一定不凡了。」 宋迤讪笑几下,她又问:「你今年年纪多大?」 这更不可说,宋迤又胡扯道:「跟唐蒄差不多。」 秦英莉继续问:「上过学吗?」 终于有个可以谈的话题,宋迤如实摇头。秦英莉说:「你不上学却看书,可知你是个好学的人。」 宋迤也不遮掩,说:「我年幼时没在学习上做计划。」 「这样的人在我们那儿有很多,会算几个数,不在做生意时被人骗就很好。」秦英莉很自然地随口讲笑话般说,「我们家唐蒄从前也不爱念书,我们家里忙顾不上,把她送到学校里叫老师管。」 宋迤说:「她后来能念到大学,分明下了苦工。」 秦英莉说:「她那个成绩进城里读书都是差的,是运气好,不然早没有书读了。不像我这样的大人,就是让我回到年轻的时候家里也没条件供我念书呀。」 「唐蒄也跟我说过求学不容易,她上学的钱很多都是从邻家的婆婆那里来的。」宋迤说到一半又觉不妥,犹豫着把话题抛给对方,「是这样吗?」 「廖婆婆?我们两家关系不浅,她喜欢唐蒄,就把唐蒄当她的孩子养了。」说到这里,秦英莉更兴致勃勃地说,「她家有个男孩儿,跟我们家孩子自小玩到大的。早上有人卖黄馍,他就早起来敲我们家的门,叫她和她哥趁早去买,唐蒄还睡在梦里,不晓得是谁叫她。」 这些事唐蒄从没说过,倒叫宋迤想起很多年前在家里和姐妹们的玩闹来。她带了几分笑意,说:「上回我跟金先生去你们家,怎么没看见那个人?」 「他呀,前几年当兵去了,好多年都没个音讯。」秦英莉答完,又问,「你来过我们家,是不是过年那次?」 宋迤称是,她讶然道:「你姓宋,你就是那个给运龙……那个人就是你?」 她想起原先唐蒄家人的反对,秦英莉却笑道:「我听过你,那次的事情我不在,没想到是你。我说你怎么会跟唐蒄住在一块儿呢,原来你是金先生家的人。」 宋迤赶紧撇清关系:「我不是,在他们家也是借住。」 「是吗?我听唐蒄她婶子说你跟那个金小姐的穿戴一模一样,不知道的也以为你是他们家的小姐。」秦英莉追问道,「你跟唐蒄住,是金先生的意思?」 宋迤愈发不乐意说,勉强道:「跟他没关系。他不支持我和唐蒄一起,只是他管不住我,也管不住唐蒄。」 「是吗,怪不得这屋子里变化这么大,原来是为你要住进来重新摆的。」秦英莉满意地拍拍她的手,道,「我说呢,有你在这里看着唐蒄,我就更放心了。」 第232页 不好解释索性不解释,宋迤越来越觉得即便她和唐蒄一起说出实话唐蒄的家人也不会接受,就好像给唐运龙解剖尸体时她家里人也不同意。 这种事换成谁来做都不光彩,比如已死的叶小姐和曲正,叶家以这件事为耻,旁人也基本当成笑话说。唐蒄却轻描淡写邀宋迤同住,走漏出一丝风声都能叫她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她却仿佛毫不在乎这样的荣辱。 难道唐蒄是爱她的?宋迤在心绪翻涌里想,世上所有人都可以对唐蒄狠心,唯独宋迤不行,是她亏欠她。 秦英莉不知她的愁绪,从布袋里拿出个橙子问:「吃一个吗?」宋迤回过神下意识拒绝,她说,「我在城里逛的时候买了几个,当是谢你对唐蒄的照顾。」 她似乎是担心宋迤嫌弃这颗橙子,专门说明了它的来歷。她顺手划开表皮,察觉到宋迤在看她的手,说:「你怕我的指甲?我留长是方便用来剥皮剥壳的。」 诗里说縴手破新橙,她的手却称不上縴手。秦英莉坦然自若地夸她:「宋小姐的手修得真漂亮。不像我这手,全是老筋。天生的劳碌命,不得娇生惯养的。」 上了年纪的人都是那样,只是宋迤无法有这样的改变。她想起唐蒄,会不会以后唐蒄也会变成这样?她接过秦英莉递过来的橙瓣:「你找唐蒄是为了什么?」 「哦,这个就不好意思跟你说了。」秦英莉做贼似的压低声音说,「她婶子吵着要她去问金先生,求他重新审一审她二叔的案子。我说警官都审过了,难道会冤你吗?她哭得太可怜,我们才想帮她一把。」 唐蒄倒是提起过这件事,当时的语气似乎不太支持这样的行为。宋迤颔首说:「那次的事我也很抱歉,她婶子刚没了儿子丈夫又被抓了,是很让人扼腕。」 「到底是一家人,见不得她伤心。」秦英莉嘆息一声絮絮道,「家里成了那样,按理我们不该留她,可二弟还活着,她改嫁说出去又不好听……」 她说到这里便停:「我就想来找唐蒄,让她试着和金先生说两句,要是金先生肯帮忙就是再好不过了。」她看着墙上的挂钟,又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担忧道,「这时候她还没回?她和你说了要去哪吗?」 宋迤摇头。她又问:「今天不是她去金先生家?」 宋迤肯定地说:「不是。」 时间实在太晚,秦英莉站起来说:「再迟回到家里天都黑了,我不能多留。宋小姐,等她回来你一定帮我跟她说一声,叫她在金先生那边留留神。」 是否要和唐蒄说还需权衡,宋迤表面上答应下来,殷勤地送她下楼。不知这样的举动能不能让她接受自己和唐蒄的秘密,宋迤觉得这是异想天开,哪能这么容易就骗得支持?但她除了尽力别无他法。 目睹秦英莉蹒跚的身影消失在蜿蜒深巷里,宋迤更怕某天唐蒄会变成她那样的人。观念转变是很轻易的事,她忧心唐蒄会在某一天丢开她,如同秦英莉那样结婚生子,那才是这世上大部分人愿意接受的人生。 宋迤没有再打电话寻找唐蒄,她踩着楼梯一阶阶回到家门口,唐蒄还是没有回来。 121 ? 托心处 ◎快停止你的幻想◎ 宋迤坐回去重新拿起书,这回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好像有个人靠在她身边,不时伸手遮去纸上的字迹。不用思虑揣测,宋迤断定这个干扰她看书的人就是唐蒄。 她往下看,那只无形的手就往下挡。如果身边真的有一个唐蒄,或许她会抱过来,把宋迤手上的书打落。 她几乎可以感觉到唐蒄贴着她的触感,于是心思更不在书上。宋迤惊觉自己从许多天前便身在唐蒄家里,是唐蒄给予她现下拥有的一切,她甚至拥有唐蒄。 仿佛是唐蒄故意要把宋迤手里的书取走,她拿着的书从她手上滑掉下去。她俯身去捡,忽然听见楼梯间里又响起脚步声,急匆匆的如同摔跌的声音响彻整幢楼。 她一时分不清是别人还是唐蒄,直到钥匙捅进锁眼里,宋迤登时知道是她。整扇门似乎都要因唐蒄的动作而摇晃起来,宋迤愣在原地,唐蒄用力推开门。 宋迤霎时看清唐蒄的样子,她跑得太快,胸口因唿吸急促而快速起伏。唐蒄跑过来抱住宋迤,宋迤和往常一样伸手兜住她,这几天的对她的视而不见恍如雪消。 她的唿吸真的很急,贴近分离都是抓不住的迅速。宋迤感到肩上一轻,已是唐蒄警觉地松开她环顾四周:「她人在哪?她没有对你做什么吧?」 宋迤从漫长的凝涩里缓过神来:「她已经走了。」 「哦,她走了就好。」唐蒄的心跳快得超出预料,她顾不上前几天的隔阂,拉紧宋迤的手说,「我本来想早点回来的,路上有事绊住了。你没事吧?」 「我在家里待着,你母亲又不是坏人。」宋迤轻松地露出个笑来,「她没有为难我,也不知道你和我的事。」 「你可以告诉她,大不了我扫地出门。」唐蒄又抱住她,小声说,「大不了我和你住在这里,什么都不管。」 「我觉得她很好说话,不会有这种事的。」宋迤安慰般说一句,手上跟着圈唐蒄,联繫她进门时的慌张急迫推测道,「你从金先生家里来?还是刘家?」 「金小姐告诉我你叫我赶紧回来,因为你不知道跟她说什么。」唐蒄说到这里还是不能专心,在她怀里抬头望她,问,「她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事?」 第233页 宋迤按照实情答道:「不过就是你二叔的事,你跟金先生说了,他无心鼎力助你,你说多少次都没用。」 唐蒄埋头道:「我不管什么二叔,我就只想着你。」 宋迤沉浸在她的气息间,足以让人目眩神迷的喜悦盈满内心。唐蒄的唿吸落在她颈间,宋迤抛却此前种种心绪,只顾着眼下能被唐蒄依靠的一瞬。 这几天的沉默像是把平静的生活打乱顺序,而在与她相拥的瞬间一切就重回原样,甚至比之前更和谐。 撒下的帐子笼住香气和暖意,隔出昏暗拥挤的一隅。宋迤跟唐蒄挨着,默契地不说前几天的嫌隙。唐蒄半支起身子用手梳她的头髮,任其流水般从指缝里滑走。 髮丝挠得她痒痒的,宋迤的目光也挠得她痒痒的。唐蒄手里留着几丝她的头髮,在宋迤身边躺下,扭头看着她:「你知不知道我看你的时候在想什么?」 宋迤把头髮从她手里扯走,摇头。唐蒄注视着她的动作,说:「我在想以后有一天,我不用对你说谎。」 终究还是要开口。宋迤握住她的手,平和地说:「你是说刘小姐?我就当不记得那件事了。」 唐蒄像是踩在悬崖边缘,问:「你肯原谅我?」 宋迤笑而不答,她回握住宋迤的手,盯着高悬在视线里的漆黑帐顶说:「我想和你一直这样下去,跟你在一起一天,比我以往过了二十几年还高兴。」 她往宋迤身边靠了靠,宋迤轻声说:「我也是。」 唐蒄握着她的手更紧些:「我明天不用出去了。」 这消息来得突然,宋迤问:「你找到柳别霄了?」 「嗯,她还活着。」唐蒄的声音愈显虚浮,连她自己听着都像是别人说话,她迟缓地说,「是金先生绑了她,梦桡必须回去,这是金先生跟我提的条件。」 「是他做的?」宋迤比唐蒄还要不可置信,她静默许久,又说,「以后你不必瞒我。我还在想要是你没找到柳别霄的踪迹,我就和你一块儿到街上找。」 「为什么?」唐蒄颇为不解,她凑上前将脑袋搁在宋迤胸口,「你对我真好,被我骗了还对我这么好。」她跟宋迤相视半晌,说,「这算不算以德报怨?」 宋迤的声音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唐蒄看着她嘴唇开合,说:「我没有怨你,你怨我吗?」 「我哪敢怨你?本来就是我不好。我办砸了事,只能回头找你。」唐蒄心里越发歉疚,声音渐渐低下去,躺回宋迤身边说,「我对你撒谎,我不得好死。」 宋迤只是笑:「你在我身边,怎么会不得好死?」 「万一又有一个侯亭照想害我……」唐蒄用一边胳膊支起脑袋遐思,察觉到宋迤的目光凝在她脸上,要说的话立时塞在喉咙里,脱力般睡倒回去说,「别看我。」 宋迤仍是看着她:「为什么?」 唐蒄蓦地想起金先生跟她说的话。宋迤这样瞧着她,是想从她身上瞧出破绽来吗?唐蒄脑中烧热,知道自己只能求她一份恻隐之心,趁着脸上被光影映红,说出的假话也带了三分真意:「再看就像真的一样了。」 「我是想看着你,记住你现在的样子。」宋迤没有辨出她的谎话,很是专注地说,「也要记你以后的样子。」 唐蒄猜她也是个极会撒谎的人,这一句像真的。唐蒄觉得她对上宋迤像是棋逢敌手,别过脸说:「我以后的样子必定不会好看到哪去,你还是不要期待的好。」 宋迤背着光线,从她唇间滚落出的下一句比上一句更真切:「我今天看见你母亲,心里很怕你也像她一样嫁为人妇。我不是怕你老去,是怕你离开我。」 唐蒄听不出真假,摇头说:「我不听,真肉麻。」 「我很年轻的时候就投身宫中,早忘了还在家里时是怎样的生活。」那边像是打定主意要击溃她一般,又说,「大概与现在没有多大分别,是你给了我这些。」 唐蒄预感到事情不对,忸怩道:「说什么呢。」 「起初我并不想多喜欢你,我知道你走后我会很难过,但我现在只想这样和你一起躺着。」宋迤没有看她,低头含笑说,「劫波已至,我躲不过了。」 唐蒄像一张被她揉成团的纸,只感觉浑身被她调遣得不自在。她从不怕这种话,主动挪过去抱住宋迤说:「说得好像我是个很坏的人,把你欺负得很惨。」 宋迤捡起她放在自己身边的手,摸索着穿过五指握住,很是诚恳地说:「我想成为你的家人。」 「啊?」唐蒄脑袋里一片空白,「你说什么?」 「我想成为你的家人。」宋迤扣紧她的手,唐蒄只觉自己也被她攥在手里,「你母亲跟我说你小时候和朋友间的玩闹,我当时就想见见你小时候是什么样的。」 唐蒄不敢与她对视,伏在她身上说:「那你也不能当我的家人啊,如果你变成我姐姐,或者我妹妹……」她勐地摇摇头,笑道,「不行,我家里人会被我气死的。」 想不出这句话背后的意思,这句话就和宋迤的笑一起成了今夜的谜团。唐蒄觉得脸上不止是灯光催红,她看着宋迤,还是说笑的语气:「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我也不知道,」宋迤也像是完全没有头绪,她沉吟一会儿才说,「可能是因为我太喜欢你吧。」 第234页 这句话爬上唐蒄的脸颊,带起叫她无所适从的热。她晃晃被宋迤握住的那只手找回清醒,同时把宋迤的视线扯过来:「这种话你不都是在那种时候说吗?」 「我现在就说了,也不见得有什么。我想跟你成为家人,」宋迤另一只手刮过唐蒄面颊,她在指尖的热度里明白心里唐蒄的重量,她说,「兴许是因为我爱你吧。」 唐蒄大声说:「我不信!」她爬起来,又跌回宋迤的怀抱里,她靠近宋迤的脸,希望唿吸能把两个人熏醉,这样宋迤的话就不可信的胡话,她擦过宋迤的嘴唇,悄声说,「是我娘,是不是她跟你说了什么不好的话?」 「不是她。你不想日后每天回来都能见到我?」宋迤牵着她,「你给了我这么多,我也想为你做点什么。」 唐蒄故意勾着她的手,想着宋迤这时翻身压住她,接下来就都可以用急促的喘息矇混过关。宋迤望着她没有动,看着像是全然不会往她设想的方向走。 唐蒄妥协般栽倒在宋迤旁边:「你不用为我做什么,你也给了我很多。就比如我最喜欢你抱着我。」 宋迤觉得好笑:「你是不是要时间考虑?」 「哪还要时间考虑,这不是早就约好的事吗?」唐蒄恼恨地踹脚下堆着的被子几下,她捧起宋迤的脸说,「我可是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后悔的。」 宋迤伸手过来,唐蒄慌忙闭上眼睛。她贴近了,唐蒄顺从地抱住她,只是这回宋迤没有下文。她的唿吸停在唐蒄耳边,沾染着几分大势已定的满意和酣然。 认识她以后就觉得肩上的地方适合拥抱的时候让她把头靠在那里。浅浅唿吸几下不足以吸收身体所需的氧气,唐蒄深唿吸几次,说:「你以前不止是抱我。」 宋迤抱紧她,说:「我现在只想抱你。」 唐蒄觉得她勒得太用力,低声斥道:「没出息。」 宋迤仍是抱着她,手顺着嵴骨往下滑,唐蒄就不自觉地往宋迤那边迎上去。唐蒄因这个反应而不高兴,她张嘴想咬宋迤,转念一想又忍住了,她靠在宋迤身边,安逸得转瞬就有倦意。唐蒄说:「这样抱着很快就会困。」 宋迤松开搂着她的手,唐蒄问:「睡前能亲一下吗?」 宋迤果真应了这句话,原本计划在这个时候咬住她,在她付诸实践时顿时没了这样的想法。这回换作唐蒄抱住她,在唇上的柔软里轻轻蹭一下,好像已经足够。 这样便不会让她觉得痛,唐蒄望着近在眼前的宋迤,觉得不该搅她今夜恳切的心意。她发觉自己竟然信宋迤的话,哪句是假哪句是真?分不清就只能上她的当。 抱过之后就更想靠近,唐蒄挤到宋迤身边,莫名觉得被她骗骗也不错,反正她想要什么自己都能给。更重要的是劝说刘梦桡回到家里,这就是明天的事情了。 【??作者有话说】 恋爱脑通过杏传播,所以恋爱脑是杏病(不是) 《宋姨大小姐非要告白~两个神经病的恋爱头脑战》 接下来有请新一轮的受害者…… 122 ? 藻荇 ◎让你们过两天好日子◎ 将金先生的话尽数转告给刘梦桡后,不用唐蒄多加劝说她就自觉要回家了。尽管刘梦桡无心提及唐蒄在其中的助力,唐蒄还是毫不意外地被刘老爷辞退。 她在心里怀疑是有人暗中告密,刘梦桡不会在逃跑无果后反咬她,只是可惜柳别霄。唐蒄被杜绝与刘梦桡见面,即便想安慰也无济于事。几天过去刘府仍杳无音讯,金萱嘉答应代她去探望刘梦桡,问问她的近况。 经过这件事,柳别霄自然是没办法在城里多待了。唐蒄替她了付返乡的车费,没敢直面她家里人的目光。她记起家里还有几封柳别霄寄给她的信,忘了放在哪里。 从前收到信的时候只是草草看过就丢,哪里会想到以后人走茶凉,没了书信就是没了念想。唐蒄在废纸堆里乱翻,宋迤从门外探了个头进来说:「叫你去淘米。」 抽屉被拉出来一截,唐蒄坐在地上仰头看宋迤:「我在找别霄寄给我的信。是不是你捡去别的地方了?」 「你的东西找不见了还怪我?」宋迤责怪般瞥她一眼,擦干净手走到她身边蹲下来说,「我帮你找找。」 唐蒄挪开一点让宋迤翻抽屉,宋迤抽手时手肘会轻轻撞到她,她刻意地不躲。宋迤翻出几张泛黄的信纸,扭头说:「不是就在这里?」她回身把信塞给唐蒄,又无意般地问,「刘小姐近些日子还好吧?」 「我不知道,那边不会给我传消息的。」唐蒄用拆糖纸的手法拆信,郁郁不乐地说,「我托金小姐去帮我问了,他们应该不会不给金小姐面子。」 宋迤揽着她的肩膀晃两下,像是想叫她看开这件事:「本来是杜太的人脉,走太近金先生看不过眼。」 「是这样吗?」唐蒄低头看信,抬手牵住她的手腕,毫不忌讳地说,「我就猜着是金先生告诉刘家人我拐跑刘小姐,怂恿刘老爷把我辞退。这样我就只剩下教金小姐的工作,他想我只有他一条出路,想叫我离不开他。」 宋迤收紧揽着她的手,轻声说:「不用怕他。」 唐蒄哼两声,收了信纸扭头半真半假地跟宋迤调笑:「我跟你说他坏话,你不会偷偷讲给他吧?」 宋迤笃定地说:「我不会。」 第235页 「真的?」唐蒄检验般盯着她,隔一会儿才伸手回抱住宋迤,「我只有你这一条出路,我只离不开你。」 宋迤的表情看不出纰漏,她捏住唐蒄的脸说:「你要真是离不开我,我喊你淘米你怎么不去?」 唐蒄申辩不得,被她挟着去厨房。刚舀出半杯米来,楼下管电话的便扯着嗓子喊道:「唐蒄!有电话!」 唐蒄欣喜若狂地丢下木杯跑下楼。这时候大概是金萱嘉她们从刘家回来,不然就是金先生有事烦她。电话铃响得震天动地,她跳下最后三层台阶捞过听筒。 对面是愤愤不平的金芍雪:「蒄老师,谁叫你差我们去看刘梦桡的?活了那么多年,第一次被当成狗看。」 「是不让你们进?哪有这样的说法,」唐蒄扯着电话线背对管电话的老太婆,小声说,「你们是金先生家的小姐,不比我这样的人,随便就能赶走。」 「光是你说的那样就好了。」金芍雪兴致勃勃地说,「我姐不让我跟你说,其实姓刘的养在家里那个女儿在家里吵得天翻地覆的,关了几天就得了心病。」 「那就更要请你们去看看,我是肯定去不了的,他们家的人恨不得把我套着麻袋打。」唐蒄担心她不靠谱,于是点金萱嘉的名,「你跟你姐姐说,麻烦她跑一趟。」 「哎呦,说给鬼听呢。刘小姐死了!」金芍雪在电话那头一拍桌子,手痛得直哎哟,「我姐不让我告诉你,她得了心病,药石无医的,没多久就一命唿呜了。」 「怎么会?好端端的,」唐蒄心下惊讶,转念一想还是侥倖道,「你姐不让你告诉我,你还跟我说?」 金芍雪讷讷道:「我……我是怕你蒙在鼓里。」 唐蒄冷笑一声:「是想看我笑话吧?」 「被你发现了,嘿。」唐蒄立马挂了电话,给金萱嘉房间里打。忙音没响多久就被接起来,又是金芍雪:「我说的是真的,她真的死了,我姐不会跟你说实话的。」 唐蒄一言不发,再次把听筒按回电话机上。她不信金芍雪的话,最好是联繫刘梦桡身边的阿嬷,不知她现在是不是还在刘家做事,上回刘梦桡出逃,大部分跟她关系密切的都挨了罚,刘梦桡身边的人也换了个遍。 这样说来金芍雪的话有几分可信。这么说是自己害了她和柳别霄?她们两个不算坏,为什么不得善终? 唐蒄茫然地倚在桌边,没力气上楼回家。想到再不回去要被宋迤当成故意逃避家务,才提起劲来走上楼去。 窗边透进光来,宋迤把碗筷放到桌上,有点嫌弃地问她为什么拖得这么久。她怔怔地听着,很快便想通,明白这世上谁都有可能死,只有宋迤会陪在她身边。 她觉得自己逃不过刘梦桡和柳别霄冥冥中的谴责,事已至此还能说什么?唐蒄知道自己只能接受现实了。 宋迤转身回厨房里,她就站在厨房门外说:「以后我不去教梦桡,就能余出好多时间跟你一起。我们明天又去码头看船?我不想总闷在家里。」 她很怕宋迤不回话或是拒绝她。宋迤拿着碗出来,顺口答道:「好啊,要是下雨就去看电影。」 「不会下雨。」唐蒄说着去接宋迤手里的东西,她心里还想着刘梦桡,伸手就被烫了一下,「怎么是面?」 「你不淘米,我就只好煮面。」宋迤没让她拿,迳自走到桌边放下,「这是我家那边的传统,腊八节吃腊面。」 她总是讲这些她们家那边的传统,唐蒄坐到她旁边,犹豫着在碗里捞几下,不知道做法是不是也是传统的。 宋迤在旁盯着她,唐蒄只好硬着头皮夹起一点送进嘴里。她咂摸几下味道,点头说:「我还以为味道会怪,原来很普通。你在金先生家里也弄这样的传统吗?」 「那倒没有,那里不是我家,就不用我费心弄什么习俗。」宋迤跟她挨近,带着笑说,「我是想让你也尝一下,以往的腊八节我就吃的这样的东西。」 唐蒄哦一声,得意地问:「专门给我做的?」 宋迤坦然承认,又说:「正月里有元宵,四月初八有不落荚,端午吃粽子,重阳节吃糕,等我做给你,你就靠记吃过几回腊面记你和我相识了多久。」 「翻天了,说得好像你要跟我几十年日子似的,」唐蒄白她一眼,「那得做多少次?只怕你明天就要告辞。」 「永不告辞。」宋迤说完,像怕她不信一样详细地补充道,「我说的永远就是永远。」 「天哪,你可别这么说,」唐蒄抬手捂住嘴,笑着说,「我下巴掉下来就吃不了面了。」 宋迤说:「这样守着你我会很愿意,倘或有朝一日我要去往别的地方,我会想带你一起走。」 唐蒄赶忙表诚心:「我一定跟你走。」 两个人都是笑。唐蒄晃着筷子,宋迤看出她不怎么高兴,心知是刚才那通电话有问题,但没有明着问她。 比起是金先生那边的消息,宋迤更觉得是她家里人给她打来的电话。年关将至,不知她会不会回家去。 她仍纠结于她与唐蒄的关系于理不合于世不容,越是和唐蒄平淡地住着,就越想这样的日子持续下去。 她觉得唐蒄该和她一起。如何在世上再能找出一个这样的人?唐蒄跟她接吻时喜欢把她的头往下按,就如同昔日唐蒄跌进水里,唯一能拉扯的救命稻草是她。 第236页 宋迤的指尖压在唐蒄手臂上,轻轻在她身上打着圈。唐蒄望着宋迤的脸,吹出的气息把宋迤扑热:「好近,」她笑着问,「会不会我把你唿出来的气又吸进去?」 帐子里笼着薄暗的光线,宋迤徐徐把手挪到唐蒄脸边。唐蒄扭头要躲,正好落在她手里。她凑过去,绵长地与唐蒄交换了唿吸。唐蒄笑着磨她:「真的吸进去了。」 「到夏天换顶薄一点的帐子。」宋迤看着唐蒄半藏在黑暗里的脸,「冬天须它留着暖气,夏天就成了蒸笼。」 「等夏天我们睡到客厅外头去,」唐蒄在被子里磨蹭着圈住她的腰,「我小时候在家里夏天就是睡地上,铺一块草蓆。再把客厅的窗户打开一点点,很凉快的。」 「嗯,在地上睡宽敞。」宋迤拨开她颊边的头髮,想了想还是问,「今年过年的时候你要回家去吗?」 「不回,我要留在这里陪你。」唐蒄答得飞快,她小心翼翼地打量宋迤,「你是不是要回金先生家去?」 「我也不回。」宋迤说,「他们家过年时太吵了,不及只有我们两个。只有我们两个也能过得热闹尽兴的。」 唐蒄搂着她说:「只要和你我就尽兴。」 「不过过完年你是该回家一趟。」宋迤心里早就做好打算,她斟酌着跟唐蒄商议,「这次我先不和你回家,等到我跟你家里人相熟些的时候再试着去见他们。」 唐蒄静静听她说这些,想像比现实完满。宋迤看向她,唐蒄牵住宋迤的手说:「我听你的。」 「明天去给你买新唇膏。」宋迤摩挲几下唐蒄的嘴唇,说,「一到冬天就这样,叫你多喝点水。」 唐蒄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她凑近宋迤问:「你为我盘算这些,是不是因为你真的喜欢我?」 宋迤理所当然道:「不喜欢你还为你盘算这些?」 「我爹总是掉书袋,我娘是他的打手。」唐蒄半伏在宋迤身上,踌躇着问,「你也会喜欢他们吗?」 宋迤拥着她说:「我喜欢你,也能为了你喜欢他们。」 唐蒄哼一声,捧住她的脑袋严肃地告诫道:「不许喜欢他们,你只能喜欢我一个。」 宋迤倒是能屈能伸:「那就只喜欢你。」 唐蒄满意地亲她一下,分开时跟她对视几秒,又低头亲她一下。她侧身睡回宋迤身边,用头髮撩宋迤的耳朵。宋迤偏头躲开,唐蒄就整个人追过去挠她。 唐蒄简直想金先生现在就在世上消失,他三两句在唐蒄心里留下疑点,总害得唐蒄没办法全心信任宋迤。 唐蒄有自信分出宋迤话里的真假。她知道自己必须贴紧宋迤,再贴紧些,再深入些,最好亲身去她心里探看一遭,去看看她的喜欢是不是真话。 123 ? 期烟月 ◎小情侣如胶似漆生活vlog◎ 冬日里罕见的大晴天。唐蒄坐在镜前,宋迤给她挽头髮。待在宋迤身边不知外头过了多久。她隔了很多天没去给金芍雪上课,像是怪金芍雪传了她不想听的消息。 打到第五个哈欠,宋迤收回手道:「这就绾好了。」 唐蒄赶紧提起精神看镜子。宋迤很怀念年幼时在家里与姊妹们相处的时光,进宫后埋沉在日復一日的劳作里,能牵繫她心的好像也只剩下几行简短的诗句。 她记得小时候家中姊妹互相给对方梳头,唐蒄乐意让她的记忆在自己的身上回春。唐蒄享受着宋迤看她的目光,说:「我们家没有簪子,做不完全。」 宋迤贴在唐蒄鬓边,轻声说:「这样就很好。」 究竟好不好唐蒄也不知道,她只想叫宋迤多看自己。宋迤转到外头去洗脸,今天说好要去街上买东西。唐蒄对着镜子检视几下,从抽屉里捡出宋迤新买的唇膏。 她不喜欢冬天,也不喜欢夏天,冷到极处热到极处她都不喜欢。是宋迤沉溺于营造过年的气氛,要去买下接下来几天要用的东西,准备在家蜗居到过节再出门。 能半个月只跟宋迤睡在家里,唐蒄有点按捺不住心里的期待。从前林雪梅过年要回家,她免不了要跟着回去,眼下留在城里陪宋迤,是个极好的藉口。 家里少了两个人,过年时肯定很惨澹。唐蒄拍拍脸,转头撞上进门来的宋迤。唐蒄站在她面前把手一伸,就像从容就义般地仰着头:「说吧,穿哪件?」 宋迤沉吟片刻,从衣柜里翻出衣服,细緻地给唐蒄罩上。唐蒄笑着挤进她怀里,搂住她小声说:「倒不如我们两个同穿一件,挨得紧紧的,谁来也分不开。」 「不错,等会儿去铺子里就裁件能穿进两个人的衣裳。」宋迤向来什么都能接受,她接住唐蒄塞过来的围巾,望着窗外说,「还没出去,弄不清外头有多冷。」 「这简单。」唐蒄倏然跑开,冲到客厅门外在楼梯间里站了须臾,立即瑟缩着回来,「穿穿穿,多穿点。」 宋迤用围巾把唐蒄牵住。唐蒄顺手梳几下她散着的头髮,给她编一条平日里自己编的辫子。就这样挽着宋迤给她梳的头髮,拉着经她手编好辫子的宋迤出门。 为了彰显自身宽容待下的美名,金萱嘉跟乔太要了几匹缎子贊助给没钱买新衣的唐蒄。裁缝铺的人看见唐蒄就怕,不用多想就知道是上回金萱嘉逼令所有人停下手上的工作给唐蒄做新衣服时留下的阴影。 第237页 唐蒄不想留个横行霸市的恶名,躲在宋迤身后假装文静不说话。最近日子过得太畅快,她总疑心身上长胖不少,于是趁着这个机会重新叫人帮自己量尺寸。 宋迤在店里订了一块绣银杏叶的手帕,正好今天做成。唐蒄套上外衣,凑到她身旁要拿过来:「我来拿。」 宋迤一摆手躲开她,对唐蒄笑着细数道:「你口袋里海纳百川,要装报纸,要装梳头油,待会儿不知还想装什么进去。别白白弄脏了这方好帕子。」 铺子里众人都在笑,唐蒄愤愤地踢她一下,背过去抄起包好的衣服就往外走。宋迤自她身后追出来,拉她的袖子要留她,唐蒄故意甩开。宋迤问:「你生气?」 唐蒄别过脸:「不生气。」 宋迤哦一声,挽着她的手继续走。唐蒄偷偷看她,两个人沿街经过橱窗,看见有颗亮闪闪的胸针镶在丝绒盒里,映着阳光璨璨生辉。唐蒄看着有点喜欢,跟宋迤晃进店里,顷刻后就因给不起钱而被伙计赶出门外。 唐蒄气个半死,嘟囔着以后骗金小姐来这里狐假虎威一把。她把手伸进宋迤口袋里,摸到宋迤带在手上的戒指一下子又生气起来,抓出宋迤的手忿忿道:「这个也是,不值钱的东西戴出来叫人看了笑话。」 宋迤握着她的手:「是你送的就值钱。」 「人家都戴黄金钻石的。我以后给你买,十个手指都戴上钻石,」她还嫌不够,夸张地比划道,「不对,一个手指戴十个,我们买一百个。」 「哪要得了那么多,有这个我就很高兴了。你是别出心裁,除了你还有谁想到把珠子戴在手上?」宋迤抬起手端详,问,「这东西不像市面上卖的,是你订做的?」 唐蒄接住她的手,献宝般向她展示道:「我叫他们专门做成这个样式,这颗珠子还可以转。」 宋迤照她说的转两下,唐蒄心满意足地拉着她往前。一路又过几家店,拿了些早就订好的东西。她跟卖菜的摊主讲价,唐蒄从旁边靠过来,跟宋迤并肩挨着。 她感觉唐蒄的手暗里挠她两下,以为唐蒄想牵手,毫无防备地让出手心。等到发觉唐蒄要抢她的帕子已来不及,只好攥紧手帕的边缘,面不改色地继续讲价。 唐蒄看着别处若无其事,手上几次用力往外扯,宋迤还是不肯松手。两个人在摊位下较劲,她拽得宋迤脚下略微不稳,就用手把帕子的一角从宋迤手里抠出来。 从宋迤手里抽掉手帕,唐蒄顿时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唐蒄急忙展开看几眼,东西被弄得皱巴巴的,不知哪里引得她这样宝贝。宋迤给完钱提着袋子喊走,她方知是宋迤故意拿她当笑话,恨恨地把帕子揣到口袋里。 宋迤又去取了新的香粉。她习惯在唐蒄洗澡时薰香,唐蒄缩在被子里等她洗漱完时总被帐子里残留的香气烘动。她很久没回来,唐蒄又觉得她是故意叫自己等。 她不在就怪空虚的,唐蒄裹着衣服下床找别的事打发时间。她在书柜里翻找一阵,原先放书信的抽屉里多出一个没落字的信封,唐蒄觉得奇怪,当即抽出来看。 果然是宋迤填的词,唐蒄坐回床沿边就着灯看,四列小字像四条垂下的柳丝,飘进唐蒄脑海里:「解衣送枕分绡帐,正是情浓。羞拢烛红,结意盈怀心蕊中。鬟松髻坠频相望,月色溶溶,春夜匆匆,已过巫山十二峰。」 唐蒄蹙眉收起纸条睡到自己那边,宋迤进门时假装没看到,等她关灯时才道:「别关,我有事跟你说。」 宋迤在她身边躺下。唐蒄照着纸上念出来:「白苹肠断,瑶台路远。赴高唐、西厢随伴。」宋迤警觉地看过来,感觉到她怔住,唐蒄堂而皇之地逐字读道,「露冷灯熄,笑眼里、冰肌微颤,醉沉波、更缠婉转。」 宋迤终于醒过神,噼手就要夺走她手里的纸条。唐蒄叫道:「别抢别抢,我还没念完。」她把手伸出帐外,在朦胧里继续念,「川红睡浅,合欢开晚。褪重罗、团酥凝暖。枕上依稀,粉汗湿、细莺声慢,灵犀通、暮雨乍散。」 宋迤吻住她,没能拦住最后一个脱口而出的音节。唐蒄丢开纸条,煞有其事地看着半个身子压在她身上的宋迤:「你大摇大摆地放在书柜里,以为我看不懂?」 宋迤不看她,极小声地答道:「不是。」 唐蒄嘆道:「你背着我写这样的东西。」 宋迤总算敢跟她对视,耳根有点泛红:「我没有给别人看,况且我又没写明,又没说的是你和我。」 她有点懊恼地靠在唐蒄脖颈间,唐蒄问:「是不是你在看那些书的时候,脑子里都在想这些?」 她的手在唐蒄背上游移,唐蒄的唿吸急起来,宋迤说:「你去给金小姐上课,我在家里等你,听见有人在楼梯间走路以为是你回来,我听见钟响了好几下。」 唐蒄用腿蹭她,她说:「我听见钟响了好几下,你没有按时回来。你不在家的时候我都在想你,」宋迤摸到唐蒄的滑腻,支起身子身来俯视唐蒄,「你也在想我。」 她的视线是淌在唐蒄身上的河流,弯绕流转间把唐蒄的兴致挑起来。唐蒄迎合她的动作,还算游刃有余地说:「最近太平得很,你的手艺派不上用场了。」 「在你这里能派上用场,」宋迤探进去,她喜欢看唐蒄的反应,说,「我恨不得你每天都不去上课。」 第238页 唐蒄笑着说:「我们本来就没钱,」宋迤手里动起来,激得唐蒄一下子夹紧她,「你不要在里面转……」 宋迤故作无辜道:「你今天告诉我可以转。」 唐蒄瞪她,宋迤受之无愧,得心应手地掀开唐蒄的衣摆。唐蒄唇间溢出声音来,是她推波助澜。身畔瀰漫着熟悉的香气,唐蒄在辗转厮磨里觉得晕眩,被宋迤勾出的酸胀很快被宋迤碾散,化成她指间粘腻的浮沫。 她将唐蒄的思绪全部占满,明确地感知到自己在这湿热的温暖里下坠。无数现实的想法,诸如日后如何自处如何生存,在这个过程中零落四周,无计可寻。 唐蒄朝着虚空伸手,宋迤覆上来让她抱住。唐蒄胡乱把她的头往肩窝里按,凌乱的喘息近似呜咽,宋迤听见她断续着说:「我要是早点遇见你……要是早点……」 宋迤偏过头,抵在她耳边低声说:「我爱你。」 唐蒄在简短的三个字里脱离控制,攀着宋迤的肩膀止不住颤抖。有滴眼泪挤出眼眶滑下去,宋迤把她颊边濡湿的头髮拨开,唐蒄说:「你才不爱我。」 宋迤坐起身,像是还要继续:「你不信?」 唐蒄说:「你离我好远,我怕你走了,我拉不住你。」 宋迤重新低下来,说:「我不走。」 她侧过头,找到宋迤的嘴唇。唐蒄在搅弄间分神摩挲着往下,在宋迤的退避里沾到同样的湿滑,她忘乎所以,含住宋迤咬下去,痛得宋迤失手扯掉她的扣子。 唐蒄低头看胸前,说:「又掉了。」 「又掉了。」宋迤学她的语气,「怎么办呢?」 「不管它。」唐蒄试着挤进宋迤腿间,抬头沖她笑道,「现在你离我很近,就这样最好。」 她担心这个姿势不好让宋迤施展,宋迤的指尖推进去,又要把唐蒄的眼泪逼出来。她抬腿磨蹭着宋迤,听见宋迤极力压抑着的声音同自己的声音混在一起,唐蒄豁然明白宋迤的用心,原来是离得太近看不见全貌。 她环住宋迤,用尽力气将宋迤拉近。宋迤一靠近就凑过来吻她,唐蒄有点应接不暇地回应着,抚过宋迤犹带伤痕的后背,忽然觉得这个动作很像贴春联。 贴春联。除夕那天要和宋迤贴春联。 情绪堆满眼眶,唐蒄说:「我……」 宋迤手上碾过她,立时叫唐蒄说不出话来。她被唐蒄陡然抬高的腿擦得战慄,宋迤抽出手,问:「你什么?」 唐蒄愣住半天,后怕地抱紧宋迤:「我不知道。」 【??作者有话说】 第一首是《採桑子》,第二首是《解佩令》。宋姨写簧文被蒄姐发现差点社会性死亡,还好宋姨机智地化解了尴尬。 然后「已过巫山十二峰」这句,感觉是很多年以后蒄姐带孩子(指程玉)出去玩忘带吃的,打电话叫宋姨把冰箱里的食物送过来,宋姨说哦哦好的马上去。结果等到天黑都没人到,蒄姐又打电话问宋姨到哪了,吃空了冰箱坐在家里的宋姨回答「已过巫山十二峰」。 124 ? 夕露湿 ◎没有人懂蒄姐的抽象◎ 金芍雪在金萱嘉面前说漏嘴,金萱嘉才发现唐蒄得知了刘梦桡的死讯。她很快感到愧疚,在痛骂金芍雪之后又往唐蒄这边送礼物,还专门派人送唐蒄回家。 唐蒄怀疑金芍雪是故意的,谁会主动敲锣打鼓宣告全世界自己是个口无遮拦的大嘴巴。她无心再管这些,宋迤对她回家的旅途格外重视,势必要做到最好。 她希望唐蒄的父母能对唐蒄在城里的生活放心,尤其是上回秦英莉来,宋迤愈加期盼对方认可自己能照顾好唐蒄。唐蒄觉得她为这种事把日子过得严阵以待十分好笑,到了分别的日子,两个人都怀着愁绪。 她知道宋迤发愁是因为离不开她,暗想着宋迤低头看地面的样子也挺可爱。唐蒄把手提箱放在地上,挪到宋迤面前搂住她,故意卖可怜道:「我捨不得你。」 周围人来人往,宋迤有点不适应:「我也捨不得你。」 「捨不得我就别让我走呀,再抱紧点。」宋迤照做了,唐蒄笑道,「未来有十天见不到我,你会不会忘记我?」 「要是能忘记才好呢,弄得我这几天照镜子就想起你。」宋迤圈在唐蒄背后的手渐渐收紧,她大概是怪唐蒄趁她不注意咬她,原来是怨怼的神色,想到唐蒄要走就和缓许多,她小声说,「痕迹淡些你就该回来了。」 「真喜欢你,真不想走。」唐蒄松开她,跟她并肩站着张望街上的车辆,「你之前还跟我说想我永远留在家陪你,今天就要赶我回去。就知道你是骗我。」 宋迤自然地牵住她垂着的手,笑道:「顺利的话我明年便能陪你回去,到时就不怕捨不得我了。」 「好吧,再信你最后一回。」唐蒄用地面磨鞋尖,没安静多久就觉得无聊,凑到宋迤耳边跟她找话说,「我听人家说小别胜新婚,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有人走过去,宋迤捏她的手:「别给旁人听见。」 唐蒄没答应她,两个人在街边站了几分钟,金萱嘉家的司机才远远出现在路口。是那个常接金芍雪的武哥,想来是金萱嘉怪她说漏嘴,叫她找人将功折罪。 可怜这人大过年的还得加班。唐蒄看着他来开车门,扭头看宋迤:「我真走咯。」 第239页 宋迤松开她的手:「回头见。」 唐蒄隔着车窗对她笑:「不跟你回头见。」 车开远时人也越来越远,宋迤目送她坐车像秦英莉那样消失在街道尽头。唐蒄身上的衣裳是宋迤选的,她全身上下连至上车时取下来放在旁边的帽子,都是宋迤提前好几天规划好的道具,就为了让她父母放心。 好笑的是上回她来家里的时候也没跟唐蒄的父亲说几句话。唐蒄猜她想从自己身上得到的比自己想的更多,她不止想让唐蒄陪她追忆往昔,还想要唐蒄的父母也加入进来,她早没了爹妈,迫切地想要新的。 这样想来唐蒄身上堆的不是衣服,而是夺人眼球的演艺道具。唐蒄脸上挂着笑,还停在和宋迤依依不捨道别的阶段。只要她想,这台戏就没有唱不下去的那天。 想到这里唐蒄不禁嘆息。前头的武哥从车顶上歪歪斜斜地贴着的后视镜里看她:「蒄老师嘆什么气?」 唐蒄没料到他这话:「我嘆气吗?」 他说:「我只数了十分钟,你嘆了三次。」 「这天气不开窗觉得闷,开窗又怕吹冷风头痛。」再往前几里就要到门口,唐蒄眺望着前头的路标闲聊道,「以前都是侯先生送我回去,他从不跟我说话的。」 「是吗?侯先生他不是年前就,」他把没说出来的字咽下去,把话题扯到别的地方,「我刚到金先生家里做事时就是他管的,当初我就觉得他负责的事太多,又要开车又要当副手,我在旁边看着都担心他忙死了。」 「是,除了他还有谁这么任劳任怨?」一阵风拍在唐蒄脸上,她笑着往手心吹一口气,说,「说不定他从手上拔根汗毛下来一吹,马上变出个人来帮他忙活。」 武哥也笑起来:「是,侯先生像有三头六臂。」 「不也还是没飞出五指山。不讲他了。」唐蒄看着快到目的地,往前伸手指着远处说,「到前面路口你别急着送我进去,开着车带我在外头兜几圈。」 他理解不了唐蒄的意思,诧异道:「不进去光兜圈?」 「金先生家的车又不怕没油走不动,就转两圈,」唐蒄撺掇道,「开到那边,路是平平展展的,有几个弯。」 她是金芍雪的老师,武哥只好迷迷煳煳地照做。唐蒄满意地坐回去,想了想又打开窗户,说:「开快点。」 风鼓足了劲灌进来,唐蒄下令道:「再开快点。」 武哥仿佛早有经验,盯着前头的路说:「金小姐也常这样。是蒄老师你教她的还是她教你的?」 「都是学生靠老师教,」周围越来越偏僻,唐蒄笑起来,「这条路少有人走,金小姐叫开多快你就开多快。」 趁着前路无人在附近转几圈,唐蒄早就想这样做,可惜曾经侯亭照不肯配合。她看不得侯亭照消极怠工的样子,本想叫他趁着开车放松,他却时刻循规蹈矩。 这下好了,人都没了。幸好新司机比较好说话,大概是被金芍雪使唤久了什么都听。唐蒄下车时专门给他递了钱,虽然不在分内,姑且算是谢他过年时忙碌。 风把唐蒄绑起的头髮吹得乱糟糟的,她回家总是不怕蓬头垢面。不如说她在家里最敢蓬头垢面,外头人只顾光鲜,只有家里人才能说出她在哪个泥潭里滚过。 她提着箱子掀开门帘走进去,唐旭和秦英莉在里头坐着。听见有人走近,唐旭抬头看见是她,露出个还算慈祥的笑来:「怎么不出个声儿?」 「我都走到你面前了,还要我出声?」唐蒄拿同样的笑应付他,「你们今天不是说去五舅家?」 「那还不是你从城里回来,我们两个老的在家等你嘛。」秦英莉把手里的瓜子壳投进炭盆里,一下子激起几点火星来,「带了什么东西?到家里还提着。」 唐蒄拐进房间里,她也跟过来,唐蒄在床上把东西拿出来,随口说:「有什么好看的,就带了这几天穿的衣服。」她摸到一个铁盒,拿出来道,「哦,还有盒蚊香。」 秦英莉诧异地接过,问:「拿这个回来干什么?」 「夏天睡外头不是很多蚊子嘛,」唐蒄耸耸肩,「我跟和我住的那个宋迤——宋迤,记得这个人吗?」 「记得,去年跟金先生一起来的宋小姐。」秦英莉看了看手里的盒子觉得摸不着头脑,「是她叫你带的?」 「我跟她说我们家夏天夜里睡在外头,她说睡外面有蚊子。」唐蒄看不出她对宋迤的态度,伸手要拿回来,「我也说带蚊香怪多余的,你嫌弃我就带回去。」 秦英莉摇头道:「这也是人家一番心意,你原封不动地带回城里宋小姐就要问我们怎么不收了。」 唐蒄哦一声,想了想又问:「你看她顺眼吗?」 秦英莉看她一眼,不太明白地说:「这话打哪来?她是金先生家里头的人,肯定是很好的。」 这观点好像在这些人脑子里扎根了,提起宋迤就是金先生。唐蒄指正道:「她不是金先生家里的人。」 「是是是,她自个儿好像也这么说。」秦英莉附和完,又有点不太确定,「是这么说吗?我忙忘了。」她对唐蒄笑,「我跟你爹在外头呢,放好东西出来烤火啊。」 唐蒄应下来,发觉自己似乎很久没回这间屋子。出去住之后就跟躲什么似的,外面的世界总是百看不厌。 第240页 出去听唐旭和秦英莉讲话,无非是聊亲戚间的事,诸如谁家老人寿终正寝,谁家又有了小孩。唐蒄在旁边发呆,总想起上回宋迤帮她烧火时弄脏的脸颊。 唐旭沖她努嘴:「唐蒄,爹问你话。」 唐蒄回过神:「问我什么话?」 唐旭说:「你三舅家添了孙子,请你取个名字。」 「又不是我的孙子,怎么就要我来取名字?」唐蒄笑了笑,倒觉得在外头吹了许久的风,凑近火盆边好不容易回暖了点,便尽职尽责地细问,「什么时候生的?」 秦英莉兴致最高,抢答道:「大年初二,好日子吧?」 唐蒄点头:「好,就叫秦初二。」 「叫初二多难听?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唐旭眼睛一瞪,又哄道,「取个好点的嘛,你是大学生。」 「都不读了,你们没跟他们说?」唐蒄摊手道,「一看就知道你们在骗我,取名字不是叫专门的人取?」 「嗐,爹找你说话你还不买帐。」他挂着有点失意的笑容,唐蒄觉得他像小时候那条想咬她又看见她手里有棍子的狗,于是看他的时候也是带着笑的。 他把杯子给唐蒄:「你不动嘴就动动手把茶倒了。」 唐蒄没拒绝,拿过杯子掀帘子出去。把茶泼出去的时候茶的温度透过杯子都嫌冷,明明放在炭火边。她看见茶杯里的茶垢,想起自己以前也用过这个杯子喝茶。 那时候唐宇在,唐运龙也在。她认为一家子关系再不好,也总有几个高兴愉快的瞬间。就好比唐运龙有次挑水回来,看见唐旭喝茶便上前索要,唐蒄也吵着要喝,他在旁人眼里一贯是好脾气,于是就把茶让出去。 那杯子不知用了多少年,杯口有点扎人。唐运龙勉强喝下去,唐蒄进嘴就吐了。两人都说苦,唐旭笑着说:「做人也苦,一杯茶算什么?你们就当提前体验人生了。」 泼出去的茶水躺在地上像一截枯枝,唐蒄想起唐运龙不在,以前两人还背地里怪唐旭话多。真是覆水难收。她回到炭盆边还杯子,把空杯子展示到唐旭眼前晃一圈,坐下调笑道:「打发我做事是要收钱的。」 唐旭摇头晃脑道:「养大你不花钱?金先生把你惯坏了。」 唐蒄翻个白眼:「胡说八道,要惯也轮不上他。」 「是,这话没脑筋。」秦英莉把唐蒄拉到她那边,商量着说,「明儿我们上舅姥爷家去,你也跟我们一道。」 唐蒄随口说:「哦。」 秦英莉补充道:「去了要叫人,别再弄你上回那事。」 唐蒄知道是说她假办葬礼,又说:「哦。」 她来掐唐蒄的脸:「哦什么?别的字不会说?」 两截长指甲掐得唐蒄脸疼,唐蒄拱手说:「嗻。」 秦英莉忍不住笑出来:「这孩子。」 唐蒄又挪动眼珠去看唐旭,他也跟着笑了。唐蒄把杯子放回桌面上,他将茶杯拿在手里,起身去屋里添水。 125 ? 商转羽 ◎蒄姐触发被动【我不信】◎ 看着地面上凸起的土丘,唐蒄不禁开始幻想那黄土下埋着哪位古代贵族的尸身。那具尸体曾具备高贵的身份和光辉的人生,转瞬间在岁月里腐烂风化,反而不及唐蒄这个卑贱微小但还活得好好的平民。 想到这里她就笑。她没察觉到秦英莉在看她,秦英莉伸手抚过她的脸,说:「我看你脸上多了些肉。」 唐蒄跟她往前走,随口说:「在城里过得好呀。」 手里揣的布袋略微滑落,秦英莉道:「你这时回来得好,你婶子这几天回娘家,她就烦不到你。」 唐蒄问:「她在不在关我事吗?」 唐旭两手抄在袖子里,慢悠悠地说:「你脾气刁,她跟你讲你二叔的事,你铁定要和她大吵一架。」 唐蒄不满地甩手看他:「我脾气哪里刁?」 「这还不叫刁?叫你办点事就垂着脸,」唐旭踩到石头险些滑倒,他伸手拽住唐蒄才没倒下去,又说,「你二叔再不是人那也是你二叔,你就不肯帮帮他?」 「他没救了,你这么珍惜他就自个儿去跟金先生讲。」唐蒄抖开他搭在肩上的手,扯了根树枝回头说,「二婶还没到我跟前,你就断定我一定会跟她吵?」 「养你这么多年,还不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他觉出唐蒄有点要生气的意思,于是生硬地换了话题,「你娘收拾房子,把你跟你哥小时候上学用的书全拿出来了,明天婶子回来你躲她,就回房间里看书。」 「拿出来正好,捆起来当废品卖吧。」又是唐运龙又是书,唐蒄越发觉得他是故意给自己找不痛快,「本来就不读书了,看那些还有什么用。」 秦英莉见势不妙,哎哟一声插话道:「得了,再讲下去你们又要闹。早知这样我就不帮你捡出来。」 唐蒄不肯放过她,说:「我什么时候叫你帮我捡?」 她一撇嘴,认命道:「哎,你没叫我捡。」 唐旭突然重重地嘆息一声:「难啊。」 他望着远处矮坡的轮廓,说起他年轻时跟父亲弟弟在坡上割草的故事。这段过往他说过很多次,说草叶锋利割伤他小腿,手上又被镰刀误伤到的曲折艰难。 今天也是个晴天,太阳照在身上没有丝毫暖意,反而把眼前的路照得反光刺眼。唐蒄听他说着,更觉得这样沉湎在旧日的痛苦里毫无意义。父亲把这件事拿起来跟所有人说,除了告诉别人自己有多蠢还有什么用? 第241页 年幼的唐蒄也被他带去割草。唐宇和唐运龙不爱做体力活,就全部交到唐旭手里。那时唐蒄就听着这个故事,父亲按部就班,好像说上千百遍都不会厌倦。 太阳照得人眼皮沉沉,脚上裹得很痛,唐蒄小跑到土丘后,悄悄扯开束着的布条。松开束缚便异常有力量,她觉得自己比父亲聪明,至少她从没有割伤过自己。 唐运龙他们就不这样,要是有一双小脚,不知要被嘲成什么样子。她偷偷把布条捡回来以免被发现疏于缠裹,伪装得天衣无缝,还会假装脚痛要唐旭背她回去。 有时他会答应,那时的唐蒄被父亲背着,眼睛能看到的世界也有了全新的角度。现在唐旭是必定不能再背她了,他天天弯腰割草磨损得太严重,时常腰痛背痛。 还好只有他只有她一个孩子,否则要背那么多人,只怕他的背会被压得像虾一样弯起来吧?唐蒄听见小孩打闹的笑声,他们手拉手围成一个圈,兴奋地唱歌。 旁观者最清,唐蒄坐在水井边充当指挥官,将这个圆规划得更没有稜角:「你去牵她,再往右边挪点儿。」 秦英莉穿过转圈的孩子们,像扎破肥皂泡的针。她走到唐蒄身边,说:「你怎么不进去,舅姥爷说想见你。」 「烦死了,我跟他才见过几次面?」唐蒄懒散地走到她身边,那些小孩离了唐蒄依旧玩得高兴,唐蒄揽过秦英莉的肩,突发奇想道,「诶,你恨不恨我?」 秦英莉看她一眼:「娘怎么会恨你?娘爱你。」 唐蒄看向别处断了一截的院墙,说:「我不信。你生了我就生不了别的小孩。你不是还想再要一个吗?」 秦英莉转过头不理她。不知是被说穿心思还是懒得争辩,反正两个唐蒄都讨厌。她觉得秦英莉不肯搭理她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嫌她不是个好孩子。 她宁愿秦英莉赌咒发誓,口口声声说「我这辈子只有你这个女儿」,但唐蒄仔细想了想,接下来要出口的话还是「我不信」。不信就没必要听她发誓,有什么意义。 有一年别家生了小孩,她看见那个母亲哄孩子睡觉,在小孩睡觉时虚握着的手上挨个轻轻点过去。一下一下,有点像河上没有桥就立起来放几块灰砖,两块砖之间隔得很远,只有伸长腿脚依次跨过去才能到达对岸。 秦英莉说那能让小孩尽快睡觉,而她从没这样对待过唐蒄。唐蒄面前只有她背过去睡熟的身影,回头能看见背对着她的唐运龙,两个人像天堑般将她夹在中间。 她伸手戳秦英莉几下,秦英莉没有理她。用大人的话来说就是白天劳作太累,没功夫注意这些细节。唐蒄闭上眼睛,用右手点左手,想着借这个办法哄自己睡着。 这样显然是没用的,她疑惑是自己点得太快,又放慢速度重来一遍。她看着指尖因为重量低下去,像是唐旭割草时弯下的腰,又像秦英莉纳鞋底时躬着的背。 还是没睡着。唐运龙的唿噜声在身后响起来,她觉得有点可笑,世上还有她这样自己哄自己睡的人。唐蒄捂在浸得霉味的被子里故意抽噎得很大声,她想着哭声惊动了母亲,母亲就会转过来安慰她几句。 秦英莉果真转身:「又哭什么?别人不要睡?」 半梦半醒间,她把手拍在唐蒄头上。她的手停在唐蒄耳边,唐蒄听见一阵杂音。或许是冬夜的风太冷,没多久盖在头上的手就又收回去了。唐蒄猜她不记得这段插曲,那时秦英莉睡得太沉,哪还有余力来慰问自己? 唐旭教她「日三省吾身」,要学会善于检索自身的错误。唐蒄辗转反侧,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叫人听见,她连不满和失望都要保持得很小声。她觉得自己做错了,父母忙于生计,她有意做作,不免有点无病呻吟。 但她又迫切地想要秦英莉随便她哄几句,她像是要把秦英莉的背影盯出个洞,好让自己钻进去藏起来,好叫秦英莉除了她谁都不知道,除了她谁都不上心。 可惜这也只是幻想,唐蒄只能当做是自己自私。怎么可能只想她,莫非母亲不要生活,不要工作?唐蒄依次按着自己的手聊作安慰,别人轻易拥有的东西,她却只能靠自己的手来做个廉价的、没有半点相像的仿制品。 没有把光线隔得影影绰绰的撒花帐,没有柔软光滑的枕被,没有暗香浮动间潮湿的目光。唐蒄侧躺着,看着放在枕边的手,蜷着的手指像是在抓着什么。 惨白的月光照进窗里,没有遮挡的帘子。她时常疑心是不是到了夜里她睡熟时窗外就会站着一个人,森冷的目光直直地盯着她,她还对迫近的危险浑然不觉。 家像一幅画,远看是饭蒸在锅里散出的雾、记载着光阴斑驳的墙壁、承欢膝下的幼童和打着瞌睡的老人。但人是不能活在画中的,自然而然会有饭后油腻待洗的碗筷、脱皮渗水的污垢、不得不听的顶撞和啰嗦。 金先生的家里接触不到这些,宋迤沉浸在不切实际的幻觉里,她说她爱唐蒄,唐蒄猜她爱的是在道德上毫无瑕疵的完人,唐蒄已经没办法成为那样珍贵的完人。 二婶似乎回来了,在外头敲着门。宋迤喜欢的就是这种东西,把唐蒄赶回来就是为了这种东西。她从枕头底下摸出枪来,天天跟她睡在一起的宋迤都没发现这个。 唐蒄想起宋迤就感到惘然若失,她自小就知道好东西落不到她手里,就像是她家本来只有一个梨,要谦让,给哥哥,给叔婶,最后手里只剩下光秃秃一个核。这个核还要被父母当成嘉奖,用来表彰她的懂事大度。 第242页 可是她只想把喜欢的攥在手里,不让给任何人。若是被父母骂自私不懂事,她就要问——怎么别人不这样? 她喜欢设置关卡考验别人,别人没通过她要生气,别人不上她的当她也要生气。正如秦英莉无视她的眼泪催她快睡觉一样,就算秦英莉交出安慰她的满分答卷她也会疑心对方是不是作弊,她觉得自己这样最讨厌。 金先生送的钟兜兜转转放回到她的房间里,反正她平时不住家,房间空置着白费地方。它像缩着的巨大尸体,没什么用还要把唐蒄为数不多的地方占掉。 唐蒄站在门边自思自嘆,扣着扳机的手在冷风中略微发僵。这是个连环套,可以先看父母够不够爱她,再看宋迤够不够爱她。她倚在门板上轻声哼道:「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 门外敲得更起劲,她开门看见三个人都在。黑夜里訇然滑过一声短促的枪响,村里众人都在想,是枪声?又一声几乎是可以确定了,谁在弄枪?要不要出去看? 没有人敢出门查看。谁知道是有罪犯跑来这边还是闹土匪?还是在家里防守最妥当。她身边所有人都懂得趋利避害,这是最可爱的地方了。难怪要夸她是最喜欢的玩具,还有谁能演得像她这样尽心竭力? 唐蒄跑出家门,庆幸下手果断没让左邻右舍听见叫声。神话里弒亲是很大的罪过,放在眼下的法律里也是不被容允的。但唐蒄没有为此发愁,她只觉得自己以前做过的事,现在做来没有迟疑,是很不错的进步。 她看见前面有个佝偻的身影走过来,担心这人嚷出去妨碍自己进城对那条漏网之鱼再下手。唐蒄预备着拔出刀来,借着轻纱般柔和的月光看见那人的脸,那人打着灯,白光引来飞虫萦绕,宛如飘在空中的面粉。 唐蒄轻声喊道:「廖婆婆。」 「哎,是我,是廖婆婆。」廖婆婆走过来,伸手要她搀住,「你听见刚才的枪响了吗?是不是他回来了?」 唐蒄知道她说的是那个参军没回来的人,扶住她说:「不是,是我家电灯炸坏了。」 廖婆婆抓住她湿黏的手:「你手上是什么?」 「血啊,」唐蒄对她挤出笑容,「夜里杀鸡呢。」 【??作者有话说】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出自宋·苏轼《水调歌头》。 126 ? 无復恨 ◎宋姨和蒄姐闹离婚◎ 牢房里冷光酷亮,坐在地上的唐蒄看见栅栏后飘过一道橘色的影子,很快联想到是金萱嘉。果然金芍雪跟在她后面走过来,看珍稀动物似的往唐蒄身上看。 墙上的标语是新上的颜色,红漆犹如血迹。手是洗干净了,衣服上灰扑扑的。她拘谨得两手搁在膝上,像是在檐下躲雨,张望着眼前停滞的风景,只等雨停。 两个人看了她几眼后飞快地走了。这时跟她沾上关系是不明智的,唐蒄自己心里也清楚。高警长和早到的金先生坐在门外,金萱嘉说:「哪有这样的事?你说她杀了人不跑就算了,还主动来你们这里自投罗网?」 「她不是来自首的,她是来我们这里杀人的。」高警长示意她小声说话,把金萱嘉从门边拉远,「我看她跟金先生走得近才让她进来的,她看她二叔,不是很有理?看守还在旁边,她一句话没说就动手了。」 金先生靠墙坐着,看上去也是十分想不通。金萱嘉心乱如麻,费解地问:「爸,你怎么会给蒄姐枪?」 「宋迤有的老师也有,这才公平嘛。」金芍雪蹲在金先生腿边,犹疑着说,「爸,我们还要不要管老师?」 金先生没把她们的话听进去,问:「宋迤还没到?」 「我给她打了电话,」金萱嘉来回踱步,不太肯定地说,「可能她觉得我在耍她,蒄姐怎么会杀人啊?」 金芍雪抬头:「你问我?」 金萱嘉一跺脚:「我去再催催她。」她刚跑出去就看见宋迤站在走廊里,连忙挥手道,「宋姨,快进来!」 她跟唐蒄日夜住在一起,大约会知道些内情。金先生板着脸看她进门,指着身后的墙壁说:「你知道什么,都说出来。」 宋迤一副一无所知的表情:「知道些什么?」 看来她也被蒙在鼓里。金先生站起来笑道:「唐蒄,有意思。」高警长往他身边挪一步,他无所谓地说,「她杀她自己家的人,叫我们来做什么?散了拉倒。」 眼看他说完就准备走,金萱嘉追到他身边道:「爸,枪是我们家的,没有你的同意她哪来的枪?」 「那就是她在我们家偷的。」金先生不以为意,说,「这事我管不着,给她找个牢房,你们按程序办。」 金萱嘉没敢抓住他,他昂首阔步地走出去,仿佛与这件事毫无关联。她只好看向跟唐蒄走得最近的宋迤,这事讲给她听她也是不信的,何况是宋迤。 她酝酿一阵,说:「爸不让我们管她的事,只能让你去问了。蒄姐是不是有什么苦衷?你一定要问出来。」 这样的任务好像只能落在宋迤肩上。外头被照出一片灿灿白光,如同太阳般刺眼眩目。穿过铁门后明暗在瞬息间对换,宋迤闻到熟悉的牢狱里常有的腐味。 地上有只老鼠跑过去,唐蒄一拍地面压住它的尾巴,痛得往前奔跑的老鼠吱吱乱叫。她听见有人进门,回头看见宋迤的脸,立马松开老鼠搓着鼻子爬过来。 第243页 她身上还是宋迤给她带的衣裳,手上沾了些泥灰,有点像铅笔涂在手上的颜色。宋迤看着她把手伸过来,但是没有握住,只是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杀了人,我杀了好多人。我不可能被关,再过几天查清楚我就该被判死刑了。」她没有牵唐蒄的手,唐蒄翻手抓住她,「我不想被关在这里,我不想死。」 她跟唐蒄离得极近,唐蒄几乎要隔着铁栏将她抱住。宋迤感觉到唐蒄的颤抖,她握住唐蒄的手说:「你别害怕,有人要要挟你?你跟我说,我帮你查清。」 刚才抹了鼻子,唐蒄脸上有几道灰痕。她放空般盯了宋迤半天,知道宋迤重新开始对自己防备。她说:「我无话可说。金先生恨不得我死,他对我是用之即弃。」 宋迤以为她是心如死灰,握紧她的手试图让她因痛楚振作。宋迤又凑近些,说:「一夜之间接连害死四个人,还都是你的血亲,你自己没想过其中利害吗?」 「那四个人死不死他根本不在乎,你以为他是想主持正义?」唐蒄歪坐在地上,缓慢地抬头跟她对视,「我杀了侯亭照,督军不会放过我。现在我杀了别人,他大可以把自己摘干净,把罪名全推到我身上。」 那收紧的痛苦像是返还到宋迤身上,她陡然松开唐蒄的手,仿佛不可置信地说:「你为什么?」 「为什么你心里不清楚吗?」唐蒄还想拉她,说,「他一边跟苏缃牵线搭桥,一边替金先生监视你和我,在云南的时候他派人暗害我,我为什么不可以杀他?」 「好啊,那时你在我面前狡辩你没有枪。」宋迤躲开她的手,怔怔地摇头说,「我不该信你。」 「我才不该信你!」唐蒄一下子撞在铁栏上,她大声说,「说什么想救我想保护我,其实你搬到我家之后暗地里还跟金先生牵扯,跟他讲了数不清的我的事!」 「是我的错,我想借谎话让他对你放心,好让你能一直留在我身边。」宋迤的衣领被唐蒄伸手攫住,她自觉问心无愧,全无心虚地反问唐蒄,「与你有关的事我从未跟他说过一句真话,原来你就是这样看我?」 「那你呢?难道你很信任我?」唐蒄用力把宋迤拉过来,两个人隔着牢门在咫尺间对峙,「表面叫我抄诗实则查我笔迹的是不是你?用削苹果试探我的是不是你?在医院看过我胸前没有伤痕,过了半个月依然怀疑我,还装出一副抱歉的样子来骗我同情的是不是你?」 宋迤被她说得有些愧色,这没叫唐蒄得意,反倒越发让她恼火,还有什么比疑心验证成真更讨厌的事?唐蒄冷笑道:「你没怀疑错,叶青青还真是我杀的。」 她看见宋迤脸上的惊惧,手上抓得越来越紧:「黄语是林雪梅和我一起绑的,你以为我在云南不停打电话给金萱嘉是关心她?我是怕王小爱给她通风报信。」 说出这几个名字时她愈加兴奋,像是在念光荣榜上的名字。她说:「王小爱,我倒是没在她身上动手。雪梅不止是记恨王小爱占了她的学习成果,我前不久帮她弄死了从小苛待她的老太婆,她谢我还来不及。」 「被你骗到今天怎么能算我多疑,」面对自诉罪状的唐蒄,宋迤莫名提起许多底气跟她对阵,「她们三个跟你有什么仇怨,值得你用这种手段追责?」 「那笔来路不明的钱是她们给唐运龙的封口费,」唐蒄把宋迤甩开,抓着铁栏厉声喊道,「要不是这四个人我就不用每天在别人面前演戏假装我有多无辜!」 那天如同唐蒄生命的分界线,宋迤心里潜藏无数猜测,她贴过去握住唐蒄抓着牢门的手,急切地问:「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你现在说出来,若是你那天……」 说到这个她就激动起来了。唐蒄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知道接下来说出她想听的她就喜欢,说出她不想听的她就讨厌。她想让宋迤喜欢她,最好是无条件的喜欢,就算自己不说讨好宋迤的话宋迤也会喜欢的喜欢。 「我不告诉你,你就这么云里雾里下去吧。」唐蒄抵着铁栏杆,继续说,「你还记得四货?他没有害龚老头,那把刀也不是他栽赃给我,不查出兇手怎么体现我对金先生有用?他杀了帐房,我正好拿他来顶罪。」 她观察着宋迤的表情,比起平时有点紧缩的瞳孔,再凑近些嘴唇就能擦到。宋迤说:「以前许多事情经不起推敲,但我还是选择信你,如今看来是我自寻苦果。」 「是,你最初是不信我的。」唐蒄轻轻地环住她的脖子,「你后来为什么又信我了?是不是因为你爱我?」 宋迤把她的手甩开,是唐蒄前所未见的疏远表情。唐蒄一早便猜到大概会是这样收场,还是忍不住问:「你不爱我了,就因为我不是你想像中的好人?」 「相信你是我此生做过最后悔的事。我以为你夹在家人和金先生间左右为难,以为你会为林雪梅的事难过,」宋迤顿了顿,说,「我以为你是真心喜欢我。」 她瞪大眼睛,理直气壮道:「雪梅刚弄死王小爱,侯亭照又死得蹊跷,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怀疑我吧?」 「是真是假有那么重要?你爱的不是我吗?无论我做了什么事你都该爱我的。」唐蒄又环紧宋迤的脖子,蹭着她梦呓般说,「宋迤,你自己也不干净。我杀唐运龙的时候是你替我遮掩,你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 第244页 宋迤勐地推开她,手撞在栏杆上似乎整扇门都在摇晃。唐蒄被推得向后歪倒在地,宋迤站起来道:「我是不得已而为之,和你故意残杀旁人不一样。」 「不都是做了坏事吗?是你和我杀了唐运龙,是你和我。」唐蒄丧气得没力气再站起来,她仰视着面无表情的宋迤说,「你是想成为我的家人,其实你只想要美满的家庭,要是我做了错事你就立马转身丢下我!」 「你说得不错,我不敢再妄想了。」宋迤后退到靠在墙上,停顿许久最后下定决心,「我跟你是两不相欠。」 她移开目光就要走,唐蒄立即喊道:「宋迤!」 她回身看过去,牢门将她和唐蒄分隔开,高耸坚固得不可翻越。唐蒄坐在地上久久望着她,那目光宛如有形般抓紧宋迤的衣角,使她无法洒脱地扭头走掉。 唐蒄跟她对视半晌,脱口而出道:「带我逃狱。」 最后说出的竟然是这样的愿望。宋迤果断地走了,这次倒是头也不回。金芍雪候在门边,凑热闹般在宋迤出来后也跟着钻进去。唐蒄看见她的影子喊道:「进来。」 金萱嘉沖她摇摇头,似乎准备和脸色难看的宋迤一起回去。金芍雪还是跑到牢里,紧张地对唐蒄说:「蒄老师,你怎么敢杀人?现在连宋迤都不想管你了。」 「还有你能管我。」唐蒄当即抓住她的手,快速道,「我知道你想看笑话,不会像宋迤那样帮我的忙。」 金芍雪说:「我改变不了爸的想法,他不肯救你。」 「我不要你救我。我不能被关在这里,我不能一辈子都关在这种地方,我也不想被拉到法庭上受到千夫所指。」唐蒄给她使个眼色,说,「我必须走。」 「你走不了。」金芍雪张张嘴,「对不起我不能把你带出去,以后我放学有空带同学来看你。」 她把唐蒄的手拨开,逃跑般跑出去。铁门一关,整个房间如同黑色的无底洞,轻而易举地将唐蒄吞下去。 【??作者有话说】 宋迤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她笑,有的叫道,「宋迤,你又被唐蒄骗了!」她不回答,对柜里说,「温两碗辣子鸡,要一碟辣子。」便排出九文大钱。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被唐蒄玩弄了!」宋迤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跟她在牢里闹离婚,对着骂。」宋迤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离婚不能算离……离婚!……破镜重圆的事,能算离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小别已离婚」,什么「爱」之类,引得众人都闹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宋迤走后唐蒄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她笑,有的叫道,「唐蒄,宋迤又不爱你了!」她不回答,对柜里说,「温两碗薯条,要一碟番茄酱。」便排出九文大钱。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被宋迤怀疑了!」唐蒄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跟她在牢里闹离婚,对着骂。」唐蒄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离婚不能算离……离婚!……我至今未婚,能算离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带我逃狱」,什么「文珠」之类,引得众人都闹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127 ? 多歧路 ◎蒄姐out◎ 离开警察所后宋迤跟着金萱嘉走。她不想回唐蒄家里,回去看到的一切都触目惊心。她曾经被唐蒄从金先生家里带出去,兜兜转转又回到这里。 房间里的黑暗压得她喘不过气,此前几个月和唐蒄的生活宛如黄粱一梦。案件发生时正值深夜,宋迤想到她睡着的同时唐蒄铸下大错,愈加觉得恐怖。 唐蒄竟然是这样的人。她能怎么是这样的人? 宋迤掀开被子,知道自己今夜是睡不着了。她在恍惚中回忆起唐蒄离开之前几次旁敲侧击,说起她不想回去。莫非她在其中有许多不能说出来的苦衷? 可她杀了人,这是罪无可恕的。宋迤知道谁都没有资格原谅她,更别提她杀的不止是那四个人。若是将她在牢狱里面向宋迤的剖白尽数告知给金先生,仅凭那三位小姐的事情,就註定不会再有人有心救唐蒄。 难道要去金先生那里编造谎话,说她的确是金先生需要的人,藉此换取她为数不多的生还机会?她以前不是没有这样做,招来的反倒是唐蒄的误解。 不该救唐蒄,宋迤在心里想,不该救唐蒄。以前她追求的是名留青史,哪个名士身边会有这样的污点?她合该与唐蒄割席断义,以此保全自己的美名。 她和她的情意是空中楼阁,唐蒄能炫耀般说出对宋迤的接近是为了洗脱嫌疑,从前的暧昧俱是她蓄意营造。唐蒄对此不屑一顾,宋迤觉得自己还不如她。 倒不用和一个杀人犯比冷酷。宋迤细想着过往与唐蒄之间勾连的种种,回头再看时才觉得荒唐。自始至终只有自己沉溺其中,唐蒄知道她上当了,还看着她笑。 宋迤下床到浴室里洗脸,镜子里映出被灯光照得煞白的脸。她只从自己脸上看出惶然,唐蒄怎么能用那样真诚的表情说出那样虚伪的话? 她瞄到唐蒄给她戴上的戒指,不过是唐蒄为表演增色的道具。宋迤囫囵把手指从那紧箍的银环里拔出来,都怪唐蒄为了充当惊喜没有细量尺寸,连取下都困难。 第245页 宋迤手上用力,手指被磨出一片红印。终究还是取了下来,她把戒指丢进水槽里,在溅湿衣襟的水花里想起唐蒄牵起她的手,笑着说她手上光秃秃的。 她看着水槽里将戒指吸进去的漩涡,仿佛意识也跟着水流打着旋。难道没有贪恋过一瞬有她的时光吗?她在唐蒄身边时是高兴的,单凭这个就无法置身事外。 宋迤赶紧关了水俯身去拆水管。旋钮扭开,手里只掬到流出来的清水,莫不是被水冲下去再也捡不回来?宋迤僵在原地,她隐约听见水管里咕咚作响,像是有硬物磕到管壁。宋迤赶紧晃几下水管,戒指才被吐出来。 那粒珠子被洗得发亮,含着水珠闪着光。唐蒄不当真有什么关系呢?至少她真心因此高兴过。 想起唐蒄的话,她又将那粒珠子转了几下,光滑的表面上有个撞出来的小小缺口。宋迤拿近些凝目细看,这珠子被人特意磨成中空,似乎有个东西藏在里头。 反正今晚也是睡不得了,宋迤有闲心地从柜子里取了钩针,尝试着把里面的东西取出来。针尖从缺口里钻进去,宋迤愈发憎恨自己的迟钝,被唐蒄骗了这么久浑然未觉,这东西戴了这么久也没窥见其中玄机。 勾出来的是一张沾着点水的纸,上头的墨字尚未被水溶得面目全非。珠子太小装不下多大的字条,纸上只有六个歪歪扭扭的数字,宋迤将钩针丢开。 「236678?」金芍雪坐在桌边将宋迤的话重复一遍,忽然坚定地拍桌道,「肯定是老师的银行卡密码。」 「她把银行卡密码给宋姨干什么,宋姨不缺那几个钱。」跟她一起过来吃早饭的金萱嘉搅着杯子里的茶,猜度道,「是不是哪里的电话?还是哪家店的发票号码?」 「绝对是银行卡密码,我今天去找她问几句就知道了。」金芍雪捧起面前的蛋糕,说,「老师在牢里没有好吃的,我亲手给她做了蛋糕,她一定会很感动的。」 宋迤瞥她一眼,说:「你不必去问。」 「为什么?你看出来了?」金芍雪放下手里的东西,宋迤不说话,她又歪头嘆息道,「可能老师更想你去看她,她每次看到我去都是很失落的表情诶。」 「看到你能不失落吗,」金萱嘉嗤一声,翻起上回金芍雪去看唐蒄惹出的旧帐来,「上次你号召你同学跟你去看她,高警长打电话来,爸差点被你气死过去了。」 「我是不想她太孤单,两个人说话不热闹。」金芍雪撇撇嘴,拖长声音说,「我知道错了,我还亲手给她烤了蛋糕。我是老师的小棉袄,她要什么我就给什么。」 金萱嘉皱眉道:「我更担心了,这东西不会有毒吧?」 她那眼神气得金芍雪火冒三丈:「你是嫉妒我能名正言顺去看老师,爸不许你见她你就在我身上撒气。」 金萱嘉别过脸不理她。宋迤没有将她那三位朋友的死因告诉金萱嘉,要是被她知道这个消息,她为那三位朋友的死伤心,不知会对唐蒄做出什么事来,临到头又要为唐蒄的背叛难过。人总在一无所知最快乐。 她看着金芍雪打包好蛋糕去见唐蒄,有几个瞬间会有和金芍雪一起去的念头,很快调动理智将其浇灭。她还没想好见到唐蒄时要怎么说,或许唐蒄并不想见她。 金芍雪揣着东西下楼,叫武哥载她去警察所。到了警察所里金芍雪被人拦下,那人眯着眼睛说:「又是你?」 「不能是我吗?」金芍雪捧着手里的袋子毫不露怯地说,「我姐跟唐蒄关系太好了,我爸怕她偷偷把唐蒄放跑。我就不一样了,我只听爸的话,不会放走她。」 那人头痛得厉害:「哎哟,这回只有你一个人吧?」 「还有我做的蛋糕。」金芍雪把手里的东西微微抬起,那人伸手要拿,她急道,「这是给老师的。」 她捣鬼太多,那人拒绝得有理有据:「进去的东西都要检验一遍,稍微出个差池我们的工作就泡汤了。」 金芍雪把东西递给他,这次倒是很配合。再怎么说也不是三岁小孩,该走的程序还是要走。警员将东西反覆看一遍再还回去,她捧着东西走进铁门后,下了几个台阶,拐过一个弯看见睡在地上抠地板的唐蒄。 她把东西放下,说:「要不下回来的时候我帮你带几件新衣服?你跟老鼠睡一张床,在猪圈里滚过似的。」 唐蒄翻身过来看清她的脸,回道:「嗯,下回把我卖给你爹那件寿衣拿过来,是时候重新穿上身了。」 估计是自暴自弃,她现在连站起来都不肯,爬到门边伸出脏兮兮的手去抓金芍雪放在地上的蛋糕。金芍雪观察着她,说:「林雪梅怎么不和你一起住?」 「我是关系户,否则就没有这样单独的房间了。」唐蒄笑着看她,「是你爹怕我把他的事说出去吧?」 「跟你不好玩,还是林雪梅有意思。」金芍雪从口袋里取出张帕子垫在地上,她面对唐蒄坐下来说,「之前在湖边她都不敢听我说话,谁知背后却杀了王姐姐。」 唐蒄支起身子说:「芍雪,我给你布置的作业呢?」 「带到了呀,你吃慢点。」金芍雪把蛋糕往她那边推了推,「爸说你必死无疑,说不定要枪决示众。」 唐蒄笑道:「我犯了多大的罪,何至于此啊?」 「他说你偷拿我们家的枪杀了督军派来的副手侯亭照,」金芍雪说到这里遽然顿住,她忧心外头守着的人听见,压低声音说,「老师,那把枪真是你偷的?」 第246页 「那是你老爹乐呵呵送给我的。」唐蒄掰碎手里的蛋糕,呸一声道,「老东西过河拆桥,罪都推到我身上,叫他干干净净的。侯亭照死的时候他还夸我呢。」 「我想也是,枪哪能随随便便让你偷到。真没想到老师你做了那么多坏事,你早跟我说这些我就早点尊敬你了。」唐蒄不肯接她的话,金芍雪想了想,又说,「今早我来找你之前,宋迤说了几个数给我们猜。」 唐蒄问:「什么数?」 「不记得了,好像是你的银行卡密码。」金芍雪猜到她对这个感兴趣,说,「宋迤那个人神神叨叨的,我看不顺眼她。你被关了那么多天,她都不愿意来看你。」 「宋迤本来就嫉恶如仇的,她以前就怀疑过我。」唐蒄吃了点东西终于肯坐起来,她说,「要是那时候就被她看出来,不知现在我还会不会是这般境地。」 「宋迤和我爸说好了,等督军以后问起就说侯亭照想杀你,误伤了宋迤后被你就地打死。」金芍雪惋惜地说,「我当时在写作业,没赶上这样的热闹。」 唐蒄咬到一块薄而坚硬的东西,划伤了她的舌尖。她没喊痛,反而赞许地说:「你很快就有新热闹看了。是你自作主张,还是你爹指使你这么干的?」 金芍雪稍加思索,说:「好歹你教了我半年,你和宋迤她们不带我玩,但我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你了。」 唐蒄伸手把嘴里的东西取出来,她忽然提起劲来,气定神闲地说:「你爹知道你这么做吗?」 「我只知道你不会坐以待毙,就算我不帮你你也会找到别的办法。」金芍雪把唐蒄吃剩的残渣包起来,她得意道,「他同样盼着你死,我成全了你也能成全他。」 唐蒄磨着牙说:「我不会放过他的。」 「你自己说不想一辈子都关在这个地方,与其日后被人审问或是被处刑,」金芍雪隔着铁栏看她,轻声说,「侯亭照算什么?你的命比侯亭照的命值钱。督军派来的人是我三哥,你还记不记得这个人?」 唐蒄没把她的话听进去,盯着墙角边咬指甲边说:「还有宋迤,她把我丢在这里不闻不问就能假装什么都没发生?我要让宋迤知道我死也不会放过她。」 她勐地扭头看向金芍雪:「你帮我转交一样东西。」 金芍雪没懂她在想什么,问:「什么东西?」 唐蒄抓着铁栏答:「我的舌头。」 金芍雪稍加思考,说:「不行。没了舌头怎么帮我向督军说好话?好东西要给自己,怎么白白留给宋迤?」 唐蒄看着她不出声。在地上滚来滚去脏了脸,只有眼白最亮。粘稠的血沿着她的手往下淌,金芍雪撑着身子站起来后退几步,这才明白就算不肯帮忙也得帮了。 【??作者有话说】 小棉袄把蒄姐捂死了!蒄姐对宋姨发动了临终诅咒,接下来她的鬼魂会日夜缠着宋姨,从离婚进阶到冥婚。 128 ? 余空枝 ◎老师我们家蒄姐好像死了◎ 金芍雪快步走在前面,武哥手里攥着一块用帕子包起来的东西紧跟着她。这是在金先生家工作这么久以来,他为数不多地来到楼上的机会。 以前金芍雪放学下了车就自顾自回屋里,拉着别人陪她玩游戏。这样看来小姐就像个天真单纯的孩子一样,他殷勤地捧着手里的东西想,一回家就急着见宋迤和姐姐,是在路上捡到小虫子想向姐姐们炫耀吗? 金芍雪抬脚踢开房门,房里的宋迤和金萱嘉都往这边看过来。她把武哥拽进房,指着宋迤说:「给她。」 武哥把那块东西双手奉给宋迤。她先前去见了唐蒄,回来就带了个用帕子裹起来的东西,宋迤知道这东西不简单,在金萱嘉的目光里将其慎之又慎地接到手里。 宋迤犹疑着将外层裹着的帕子揭开,她动作缓慢,金萱嘉急迫地想知道答案,转头问:「这是什么?」 金芍雪背着手朗声回答:「老师的舌头。」 宋迤闻言一惊,半截深红的肉块从手帕上滑落,无声地掉在地毯上。金萱嘉疾声问:「你说什么?」 「唐蒄在监狱里自杀了,她让我把舌头转交给宋迤。我没骗你,她就这样……」金芍雪把手伸进嘴里比划两下,回头扯了扯吓得脸色苍白的武哥,「去捡起来。」 武哥难以置信地盯着自己的手,整个人魂不守舍。金芍雪不肯亲自动手,掐他道:「快去捡,我看着唐蒄吐出那么多血都没怕,一截死人舌头你就怕成这样?」 武哥还是战战兢兢地摇头。宋迤一言不发,隔着帕子把那段舌头拾起来,金萱嘉躲到椅背后怒视金芍雪:「你看着她死的?你怎么不喊人救一救?」 「她躲在墙角,等高警长来帮我开门的时候她已经没气了。」宋迤将舌头放到桌上,金芍雪怕她过来打自己,嚷嚷道,「真是她自杀的,你不信可以问我爸。」 听她提到金先生,宋迤便猜到原委。没有金先生的首肯,谁敢对唐蒄下手?她匆忙站起来往楼下走,刚下楼就是金先生迎面挡住前路:「去哪里?」 「唐蒄,」宋迤觉得头昏脑胀,她勉强找出恰当的託词,「唐蒄的事情还有很多疑点,我和金小姐曾在叶小姐家里遇到过一个蒙面人,那个人是……」 「那个人是蒄姐?」追上来的金萱嘉猜出下句,抓住宋迤说,「不能吧,她被你打了两枪还能跑回医院?你检查过她的伤口,她那时在医院养伤没离开过。」 第247页 金芍雪附和道:「就是,你被老师吓傻了。」 金先生抬手压住她的肩膀:「宋迤,你先别着急。」 这个动作让宋迤感到些许压迫,宋迤尽量说得平心静气,她问:「唐蒄的尸体在哪里?」 「我会选个合适的时间火化,」金先生像是参悟一切似地说,「你想告诉我她同你一样。我知道你化成灰照样能重新回来,那就看蒄妹妹她自己争不争气了。」 宋迤嫌恶地往后挪一步,他跟近了问:「还是说你没有这个信心,唐蒄只是个胆子大了些的普通人?芍雪告诉我她给你留了东西,是什么?难道又是几根头髮?」 本就是上午的打扫时间,不少人停下手里的工作往这边张望,挤在楼梯上的金芍雪艰难地拨开人群,把帕子呈到金先生面前:「差不多吧,是这根舌头。」 众人皆变了脸色,金先生眉头一皱,似乎是没想到唐蒄会留下这个。他也不想碰这种东西,用手势示意金芍雪把东西给宋迤:「收好了,别弄丢。」 宋迤把那截肉块握在手里,金先生错身让开,带着几个人上楼。她抓着东西跑出门外,金萱嘉在她身后喊:「宋姨!」宋迤回头,她说,「你去看蒄姐把我也带上。」 宋迤看着她小跑过来,还要耐着心思解释道:「我不是去看唐蒄的,是林雪梅,我要去见林雪梅。」 金芍雪抓住金萱嘉:「她被老师吓得神志不清了。」 「不,」宋迤搬出十分确定的语气,「还记得去年我们在叶小姐家里看见的那个蒙面人吗?」 金萱嘉眨眨眼,她说:「我一直怀疑唐蒄,借抄诗为名验过她的字迹,她每次安然过关,换得我逐渐不再怀疑。但她早就看穿了我的伎俩,那些笔迹不能作数。」 金萱嘉惶惑道:「什么,人都死了你还怀疑她?」 「若是那天我们在叶小姐家卧室里撞到的那个蒙面人是她,正如我化成飞灰也能復原如初,她同样可以消去弹孔洗脱嫌疑,」宋迤没躲避她的目光,迳自打开车门,「只要唐蒄是和我一样的人,只要她肯下手。」 见金萱嘉似乎被她说动,金芍雪急得上窜下跳,她抓住金萱嘉和宋迤说:「不是,你还是别想这些了,蒄老师临死前还说会变成鬼跟着你,」她矮身跟坐在车里的司机说,「别管老师了,搭她们去鸡鸣寺去去晦气。」 金萱嘉坐进车里:「走,去警察所。」 「你们又不听我讲话!」金芍雪没拉住宋迤,只好跟着挤进车里,「好吧,我跟你们去找雪梅玩。」 「我不会跟林雪梅会面,她杀了小爱。」金萱嘉紧靠着车窗,不安使得她手上抖个不停,她扭头看向宋迤,「你要跟我说蒄姐杀了青青?我……」 果然不该教她知道太多。宋迤想到即将被火化的唐蒄,还是决定尽力保守这个秘密:「那些只是猜测,或许那个人不是唐蒄。我一个人见林雪梅就行。」 金芍雪踊跃参与:「我也和你去找她。」 宋迤当即拒绝道:「我一个人去。」 还以为唐蒄不在,自己就能加入到她们的队伍里了。金芍雪心里不好受,指着宋迤身后说:「你后面那个是什么!我看见老师站在你后面!」 金萱嘉本来就烦,喝道:「少瞎说,我们不是去玩的。」 车里没人理她,她就不说话了。到了警察所里宋迤果然说到做到,把金萱嘉和金芍雪都丢在审讯室外。 年前被关的林雪梅在牢里待得形销骨立,脚步虚浮地被两个警员拉进去。金芍雪远远躲在墙后偷看,金萱嘉坐在长凳上,还是觉得如在梦中:「蒄姐不在了?」 「你要问几遍,就该让你抓一抓她的舌头。」门关上后便没戏看,金芍雪坐到她身旁,「宋迤不让我们见林雪梅,摆明是不信任我们,怕我们知道老师的秘密。」 金萱嘉问:「蒄姐会有什么秘密?」 「她打死侯亭照之后还跟没事人一样和我们玩呢,你说她有什么秘密?」金芍雪抓住金萱嘉的手,故意做出夸张的惊讶表情,「她瞒着你的事多了去了,在你面前掉几颗眼泪你就觉得她好可怜了?我也要哭了。」 「她杀侯亭照不是因为侯亭照伤害了宋姨吗?」金萱嘉戒备地缩回手,摇摇头说,「蒄姐不可能无缘无故做出这种事,是她的家人对她不好她被逼无奈才下手。」 「你还替她找藉口?唉,要不是她死太早,开庭的时候你都能旁边给她辩护。」金芍雪讥诮地横她一眼,隔了会儿又说,「你觉得宋迤现在和林雪梅在说什么?」 「这我哪能知道,」金萱嘉抱着胳膊,她低声道,「宋姨和爸一样疯了,这世上的怪物有她一个还不够?如果蒄姐也是怪物,如果蒄姐也是……」 她的思绪就此打结,金芍雪在旁边说:「老师就是因为这样的传言才来到我们家的,报纸上的新闻你忘了?她假装起死回生,在葬礼上从棺材里坐起来。」 那不就是在唐运龙四处传播她死去的谣言后的事吗?唐蒄不高兴唐运龙说她死,于是顺水推舟办了葬礼,又在葬礼上吓倒了一片人,再之后就登上报纸了。 金萱嘉觉得事有不对,抬头跟金芍雪确认记忆无误:「那时候苏缃告诉我唐运龙把蒄姐带上山,转手把她卖给了人贩子,人证物证俱在,大家都拍手称快。」 第248页 金芍雪嗯一声:「干妈说的错不了。」 金萱嘉作势要打:「干妈你个头!」金芍雪被她吓回去,她又思忖道,「他想卖蒄姐何必骗她上山,直接捆上推到别人家里还不方便吗?那个人贩子没多久就死了,正好死无对证,说不清蒄姐怎么能卖那么多钱。」 那次给唐宇定罪太顺利,金萱嘉心里也没底。她大概知道那个人贩子是苏缃买通的人,说是人证物证齐备,实际上没几个实打实的证据。那天又那么巧,刚好碰上金先生去探望唐蒄,众人一唱一和给唐宇定了罪。 如果唐宇不是兇手,那父亲和苏缃何必要替真兇遮掩?苏缃都已经查到那笔来得不明不白的钱…… 「可恶,我应该去问林雪梅。」金萱嘉站起又坐下,这时去了也要被宋迤赶回来,「弄懂那天蒄姐和唐运龙在山上遇见了什么就能明白她是不是真的能死而復生。」 一切的开始正是唐运龙和唐蒄上山的那天,他要是真把唐蒄卖给别人,唐蒄完好无损地回到家里时再怎么想撇清干系也不会说她死了。 知情人早就毙命,如今只有在学校里跟唐蒄走得最近的林雪梅活着。那天的事她究竟知道多少也不得而知,就算她肯说出来也不能确定她说的是不是实话。 金先生只公布了唐蒄杀死侯亭照的消息,莫非早就死去的唐运龙也是她从中作梗? 「但是宋迤不给我们见林雪梅。」金芍雪凑过来看她的表情,问,「你真信老师不会死啊?不妨和我去看看老师的尸体,她死得很安详,一点都不吓人的。」 宋迤不让她和林雪梅对话,兴许也是和她怀着一样的心思。金先生那时再青睐唐蒄也不应该这么尽心,除非帮唐蒄洗罪不是本意,是唐运龙背后禁不起细查。 唐蒄不说真话,父亲也没说真话。金萱嘉一时接受不过来,父亲为什么要替唐运龙背后的人遮掩? 金芍雪在她面前晃几下:「你也傻了?」 金萱嘉抓住她乱晃的手,说:「你说蒄姐真的死了,万一她又活过来找我们,我们有什么办法挡住她?」 「嗯,烧香拜佛?」金芍雪不太懂,「你担心什么,她死前最恨的不是宋迤嘛,报仇也要报对人呀。」 「那要是我们也是她恨的人,爸也是她恨的人,」金萱嘉不敢往下想,「她的尸体在哪里?」 金芍雪指了指往地下走的楼梯。她保证道:「放心,她找不上我们的,要找也是找宋迤。」 129 ? 问迷津 ◎林雪梅:为二位点一首《真相是假》◎ 在唐蒄和林雪梅都还很小的时候,秦英莉总在午睡前讲同一个故事。说有个年轻女孩子迷路走到山林里,借着月亮升起的方向辨出方位,找到小路成功回家。 每次都说到她看见月亮爬上山头,她便明白对面就是她家的位置。到了这里,秦英莉就要出门做事去了。林雪梅长到如今这个年岁,还是没有听到故事的结局。 她试着想过唐蒄没有回来的那天晚上在哪里。白天是三位小姐打来电话说要带她上山玩,林雪梅放学回家等到半夜也见唐蒄回来,如果唐蒄现在就在山上,她会不会想起儿时听过的故事,顺利找到回家的路? 她在晃眼的白色灯光里跟宋迤对视,低头躲开宋迤的视线。林雪梅说:「我并不知道那天的事情。」 她是王小爱一案中的兇手,始终没有将罪名推给和她共同犯案的崔蕴坤,也始终没有松口承认是自己犯案。宋迤知道她不好对付,也没想着几句话就把实情问出来,恰好时间还长,便说:「叶小姐对唐蒄如何?」 关在牢房里的林雪梅长久不见外人,不可避免地有点精神不振。她嘆着气说:「怎么对我,就怎么对她。」 在唐蒄应邀上山之前,她们的人生几乎相似无二。住在同一个村子里,受教于同一位老师,最后进了同一所学校。但唐蒄的家人待她很严苛,她有时听见唐蒄家里摔茶杯的声音,就知道是唐蒄闯祸又在被教训。 她认为唐蒄比她幸福,毕竟她家的婆婆打了人之后不会道歉。唐蒄瘫坐在地上大哭,秦英莉把她拖到怀里,拍着她的背说:「从前有一个小女孩上山摘花,天黑了找不见回家的路。山上的石头太硌脚……」 唐蒄望着窗外,很快止住哭声。村里也有条石子铺成的路,夏天里常有孩子脱鞋在上头走,唐蒄光脚踩在石头上,被穿着鞋的唐运龙拽着一路跑,痛得哇哇大叫。 唐蒄鼓起劲来推倒唐运龙,扯着衣领把他的脑袋往地上砸。唐旭急得从屋里跑出来,指天骂地地拉住唐蒄:「你怎么打人?我教导你对你哥哥要恭敬!」 秦英莉赶来掐唐蒄的脸,她那尖利的指甲常用在剥壳扒皮上,也时常用在唐蒄脸上。唐蒄不再跟唐运龙吵闹,他们觉得很高兴,总算教得孩子不争不抢。 唐蒄坐在门槛上仰头眺望太阳。林雪梅在她身边坐下,问:「太阳有什么好看?一直看着眼睛会瞎的。」 「是太阳一直在看我,把我的脸看红了。」唐蒄捂住发红的半边脸,盯着那个金光灿灿的火球说,「你说,几百年前的人和我们看着的是同一个太阳吗?」 「这我就不晓得了。」林雪梅跟着她望天,思索片刻又说,「但是在城里住着的人和我们看见的就是同一个太阳。我们这里是阴天,城里也是阴天。」 第249页 「如果几百年前的人看着的也是这个太阳,那这个太阳可真可怜。」唐蒄撑着下巴道,「只能高高地挂着,地上的人一个个都死了,再也没有它眼熟的人。」 林雪梅说:「太阳有九个姊妹弟兄呢,不会孤单的。」 「太阳要恭敬弟兄,它的弟兄也恭敬它吗?」唐蒄摸摸被掐疼的脸,盯着挂在天上的太阳说,「我要像后羿那样把太阳射下来,射死就感觉不到孤单了。」 说到这里,她才小声说:「我爹说要恭敬哥哥,可他是二叔的哥哥,二叔完全不恭敬他。」 林雪梅蹙眉,问:「你知道恭敬是什么意思吗?」 唐蒄摇头:「我不管,我再也不会恭敬我哥了。」 屋里唐运龙喊:「小蒄子!朕要喝水!」 唐蒄立刻站起来应道:「诶,来了。」 她跑进屋里端茶倒水,林雪梅把目光挪到天上的太阳上。大人们说太阳在东边,她极目远眺,这时候的太阳不偏不倚地待在天幕正中,辨不出南北东西。 唐运龙喝完水继续睡,唐蒄又坐回门槛上。她撑着脸说:「去山上打毛桃能看见整个村子,太阳飞得那么高,一定能看见很多东西,说不准连城里都能看见。」 所以她选了最高层的房子,赴约去和那几个人一起爬山。林雪梅心中涌出不好的预感,宋迤背着光审视她,又是发问:「那天唐蒄是什么时候回去的?」 「我等到十二点,她没有回来我就睡了。」林雪梅的意识被她从回忆中拉回审讯室里,「我本来想去学校里问王小爱,但第二天她们四个都没有来学校。」 「她说唐运龙将她留在山上,她只好自己走回家。」宋迤平淡地说,「她回家之后是什么情况?」 「唐运龙,」林雪梅沉吟半晌,说,「唐运龙讲她在山上摔倒撞到石头,滚到山下去了。但唐蒄好端端地回到家里,他吓得不轻,就好像唐蒄的死已成註定似的。」 这样便对了。倘若唐蒄死在那天,一切就都能说通。她为什么突然对唐运龙展开復仇,为什么接连犯案,为什么能在叶小姐家里金蝉脱壳,全都有了确切的答案。 宋迤问:「你信不信唐运龙的说辞?」 「信什么,信唐蒄已经死了?可笑」林雪梅倒是反过来觉得她的问题没意思,笃定地说,「唐蒄活着回来,说她哥和那三个人都算计她,事到如今不能再忍。」 看来唐蒄并不是所有事都和林雪梅分享,宋迤唏嘘道:「你从一开始就知道她杀人的事?」 林雪梅慨然道:「我岂会不知道?她和你出去旅游的时候是我帮她看着黄语,金先生生日的那天是我去给金小姐送黄语的指甲。她怕你疑心,原本我只决定要黄语一只手的指甲,她却偏要弄一包和金小姐一样的。」 她注意到宋迤脸色未变,笑着说:「黄小姐想必是恨死你了,如果没有你,至少她有只手是完整的。」 唐蒄跟她撕破脸后,宋迤就很怕这样的话。她不肯在林雪梅面前露怯,问:「你们为什么这样恨黄小姐?」 林雪梅偏过脸说:「你跟着金小姐前唿后拥,自然觉得旁人奴颜婢膝是正常的。在金先生眼里唐蒄只是他的家僕吧,否则他凭什么未经同意就叫唐蒄退学?」 如今想来,唐蒄是个遮盖不住情绪的人。她不止一次说她不想回家,也不止一次表露出对金先生的厌恶。宋迤有些犹豫,难道自己从来没在意过她的内心? 她只知道唐蒄很快就能从失落里走出来,林雪梅刚被缉拿,唐蒄前一天独自跑回家,第二天就和她见了面。那时唐蒄似乎在烧东西,宋迤看出那些东西正是林雪梅的,她知道林雪梅再也没机会回家。 她要么是决定放弃林雪梅,要么是在烧掉她跟林雪梅牵扯的证据。回首才知道自己错过那么多证据,宋迤问:「你在监狱里的日子就没教会你过改过自新?」 「人生是一次性的,我不要再看着别人的脸色过。」林雪梅说得壮志昂扬,「我知道唐蒄是利用我,她在你揭穿我和崔蕴坤的时候连句话都不说,每次我想放弃的时候她都告诉我,是我带她认识了那三个人。」 唐蒄没有说错,她只是拿事实来挑起林雪梅的同情。她看着宋迤,觉得宋迤也是同情了唐蒄才会相信唐蒄。 林雪梅靠在椅背上,手铐响声细碎:「你跟我说唐蒄死了,我完全不觉得可惜。她说是我毁了她的人生,但她不同样害得我和她一起坐牢?我决不会原谅她。」 她庆幸宋迤还能保持冷静,没有为唐蒄辩驳。宋迤和她同样被唐蒄利用,林雪梅很理解宋迤现在的感觉,她说:「我知道她总有离开家里的一天,她从小就不喜欢她家里那几个人。她做得这么绝,是不是吓着你了?」 对她没必要撒谎,宋迤说:「我第一时间去问了她话,她没有告诉我她这样做的原因。她杀的人里甚至有只跟她见过一面的人,她为什么这样做?」 「我也不是什么问题都能回答的。」林雪梅微微前倾,头顶的白光在她脸上反而照出阴影,「她的事我了解得不多,不过我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宋迤凝神静听,她说:「你想像不到唐蒄是用什么撬出黄语的牙,唐蒄为这种事高兴,还不够说明她有多可恨?王小爱死的那天她故意教我对你说好话,用纸条香水来干扰你,我知道不是你被她杀死就她被你看穿。」 第250页 宋迤喜欢跟林雪梅交谈,喜欢跟秦英莉交谈,因为她们经常说起唐蒄身上的往事,宋迤对唐蒄生平的了解是一片空白,她希望能从中得到弥补的机会。 看清唐蒄的所有面目后,宋迤发觉她不知道哪一个唐蒄是真的。犯下命案的唐蒄和需要她的怀抱才能入睡的唐蒄,难道真的是同一个人? 来之前宋迤在心里做了许多准备,就算林雪梅像唐蒄一样决绝地否认她和唐蒄的感情,她也还是要坦然接受。宋迤说:「那些话都是唐蒄教你说的?」 林雪梅颔首道:「那些什么真心之类,全是她故意想让你听见的。你现在知道了,她连养大她的人都能亲手杀掉,你觉得她会拿出真心来待谁吗?」 宋迤答不上来,林雪梅只当她受骗停下对唐蒄的审查,说:「看来你还是信了她的话。还好你懂得及时把她踹开,别哪天被她带得和我一样被迫帮她杀人。」 她的话过于直白,差点让宋迤建立好的信心轰然倒塌。宋迤深吸一口气,说:「唐蒄说你不是被迫的。她帮你除掉了从小虐待你的长辈,不是吗?」 林雪梅顿住,她看着宋迤,却好像面对着唐蒄。她亲眼见证唐蒄从跟她一起看太阳的小孩悄然生长成如今的样子。陪伴保护自己的是她,要挟自己的也是她。 她更加觉得命运从出生起就註定了。曾经唐蒄因顶嘴被骂得睡在床上不说话,又被秦英莉拥在怀里哄好。 仿佛她对所有人都能原谅得很轻易。秦英莉忙着出门,最后一下抱紧唐蒄,很快就松开孩子离开。唐蒄躺在原地抽噎,林雪梅走近想安慰她几句,她叫林雪梅凑到她跟前来,用手遮掩着跟林雪梅说了句悄悄话。 「是,我是很谢谢她愿意为我做那种事。」林雪梅说,「可能我不是被迫的,可我过了这么久不见天日的日子,还是不能原谅她。就像她自己说的——」 宋迤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回话。 130 ? 盪尘滓 ◎蒋毓返场盪空宋姨钱包◎ 唐蒄死后第二个月,宋迤在报纸上看到她的名字。她与宋迤的起止只需两张报纸便能说尽。撰稿人的钢笔蘸满个人想法,毫无保留地批判这位冷血的杀人魔头。 人群偶尔会发出两声异议,喟嘆她年纪轻轻香消玉殒。这群人里也有金萱嘉,她私下里跟宋迤说起唐蒄如何,宋迤无言地听着,她知道自己比金萱嘉了解唐蒄。 她是被人摔碎的花瓶,被团团花纹束缚包裹,会将拾起她的人手上划出触目惊心的血痕。会叫人疼痛的才是唐蒄,防备着所有人随时都在说谎的才是唐蒄。 时钟上的秒针永远不会停下前进的步伐,又到了金先生筹办寿宴的时候。金先生认为宋迤是跟着唐蒄出去的,唐蒄死了,她自然要回到家里来。 宋迤没有拒绝的份,等寿宴结束就要着手去把东西全部搬回来。事实上这段时间她一直住在金先生家里,唐蒄的房子无人问津了几个月,不知积攒了多少灰尘。 春寒不散,宋迤在风吹过时不停咳嗽。她起身去关窗户,无意间瞥见草坪上晃着鞦韆的金萱嘉姐妹。金芍雪躺在鞦韆上,几乎要将整个人摺叠起来。金萱嘉站在旁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推着,仿佛在给金芍雪摇摇篮。 金芍雪打着哈欠,感嘆道:「不用上课真悠闲。」 金萱嘉想起昔日唐蒄还在的时候房间里传来的琴声,她下意识抬头看宋迤房间的窗户,窗口已经没有人在,宋迤从来不和她们参加这样的活动。 「宋姨这几天有点感冒,很少见她生病。」金萱嘉搓搓鼻子,好像自己也感冒了似的,说,「以前蒄姐还跟我说家里有女鬼,那个女鬼还提醒我们多穿衣服。」 金芍雪扇扇子,说:「现如今是蒄老师当女鬼了。」 「你这张嘴从不说好话。」金萱嘉停下推鞦韆的手,沖金芍雪扬扬下巴,「你起来,让个位置给我坐。」 金芍雪坐起身,金萱嘉毫不客气地在她身旁坐下。金芍雪张望四周,小声说:「欸,你听说了吗?三哥和大傻暗里不对付,要和他在爸生日那天比谁的礼物贵。」 「神经,他们两个真是无聊,你可别学他们。」金萱嘉嗤之以鼻,过了一会儿又扭头指摘金芍雪,「怎么三哥在你那里就是三哥,大哥在你那里就是大傻?」 「乔太对我很好,但不像我妈。我认苏缃做娘,日后她对我多些照拂。」金芍雪掩着扇子压低声音,復又笑道,「开玩笑的,大傻和三炮在我眼里都是一路货色。」 听到苏缃的名字,金萱嘉只记得上次这个人利用自己嫁祸宁鸳,害得她在宁鸳面前抬不起头来。苏缃实在不是好人,可她又是金芳菲的母亲,金芳菲被送走快一年了,不知道这一年里她跟金芳菲过得好不好。 她家里愈发水涨船高,想必不会差到哪去。剑拔弩张了一年,她跟金先生名义上还是夫妻,金萱嘉想着她怎么也该回来,要不就是直截了当和离,不该一直吊着。 苏缃的事无所谓,她还是更在乎金芳菲。金萱嘉发着愣,问:「你猜这次爸过生日苏缃会不会来?」 金芍雪踩着地面推动鞦韆,惫懒地说:「不知道,我盼着她来,这样我就能当众认她当干妈。」 等金萱嘉骂她第二十遍时,武哥又带着那副什么都怕的表情小跑过来。金芍雪还没倒打一耙说金萱嘉骂她,他就抢先说:「小姐,有人在门外找宋迤,」最后一个字音拉得很长,他看着两人的脸色才说,「和唐蒄。」 第251页 金萱嘉愣在原地,金芍雪站起来道:「见鬼了?」 武哥满脸惶恐,金萱嘉问:「什么人,男的女的?」 不孝女杀全家的事情传得人尽皆知,怎么还有人找她?武哥觉得恐怖,答道:「女的,叫什么……蒋毓。」 这名字耳生,金萱嘉看金芍雪一眼,金芍雪摇头表示不认识。金萱嘉心里权衡半天,最后拍板道:「她要找的不是我,你来问我干什么?去问宋姨见不见。」 话虽如此,武哥去找宋迤时两人窜到大门边,果真看见有个打扮简朴的人站在铁门外往里头张望。 年纪跟唐蒄差不多,说不定真是她从前的朋友。看穿着打扮像是从城外来的,手里捧着个罈子。金芍雪躲在保安室墙后窥视,不解地问:「她手里那个是酸菜吗?」 来不及等金萱嘉回答,武哥就飞跑过来把蒋毓接进门了。宋迤守在门口等她,在云南时她和唐蒄走得近,不知怎么不打一声招唿就找到金先生家来。 幸而乔太张罗酒席,把金先生叫出去了。侯亭照死后,这家里知道尚樵真正死因的人便是她和金先生,要是他知道蒋毓来到家里,难保他那些打算不会死灰復燃,把蒋毓扣下逼问关于文珠和素槛的事。 蒋毓看见她就乐得咧嘴,一熘烟跑到宋迤面前想跟她握手:「宋迤,还好我没找错地方!」 她一伸手,原本抱在怀里的素槛险些掉在地上,宋迤慌忙伸手帮她稳住。她错身让蒋毓进门,蒋毓费劲地把素槛放到书桌上:「我去唐蒄留给我的地址找她,发现她不在家,就跟楼下看门的婆婆问了你住在哪。」 她打量着屋里,问:「唐蒄她也不在这里?」 她似乎不知道唐蒄死了的事。宋迤不想横生枝节,含煳其辞地说:「唐蒄的确不在这里。」 「是不是又去什么地方旅游了?」蒋毓摸摸后脑,为难地说,「她什么时候回来,我是来找她要工钱的。」 宋迤问:「她在你那里订了东西?」 蒋毓点头答道:「她想和我学木雕,但是时间太紧没有学会,走的时候叫我雕一个你和她的木偶人。」 或许唐蒄只是逗她,想不到她会送货上门。她把木偶拿出来展示,巴掌大的木料被她雕琢得惟妙惟肖,只是订下木偶的唐蒄已经不在,这纪念品来得实在太迟。 毕竟是唐蒄订的东西,留下来也好。宋迤还是没点明,只是说:「唐蒄不会这么早回来,我帮她付了吧。」 「嗯……这个一千块。」蒋毓说完又忍不住心虚,宋迤没有取钱给她的意思,她只好坦白道,「哎呀,我知道不值这个价,五百,给你折扣到五百。其实我最近在筹集资金重建文珠庙,我把关涯的素槛带过来了。」 宋迤的目光落到她手边的罈子上,怀疑道:「你带着它从云南过来?有多少人看见过你手里的罈子?」 蒋毓不知危险,说:「只有帮我开门的那两位大哥。」 宋迤松了口气,提点道:「你出去时把素槛裹上,切记不要大摇大摆地拿出来。」蒋毓不明就里,她解释道,「现下局势不好,许多人饿到吃树根,他们看见你抱着这么个罈子,以为是能吃的东西抢走就不好了。」 听到这里蒋毓忙不迭点头。今天的事情还是要上报给金先生,否则就显得心虚了。宋迤在心里为接下来的事盘算,随口问:「你们村子里还好吗?」 蒋毓攥着木雕说:「好,只是没了文珠化身镇上的补助减少了很多,我想着把庙修好能迎来起色。」 「我会给你钱。」宋迤说完,蒋毓当即要上前拥抱她,宋迤退开几步,问,「关涯死后是谁把她做成素槛?」 「是我按照关涯留的书上写的步骤做的,」蒋毓自豪地笑了笑,又看着罈子说,「她死的时候还没被割掉舌头,要是有她在旁边指导我应该能做得更好。」 说到舌头,宋迤又想起唐蒄留给她的那截东西来。总不能每天丢在冰柜里放着,宋迤说:「我也有想保存的东西,这个素槛里的肉块是用什么方法保存的?」 「有条件的用草药燻烤,条件有限就直接风干。」蒋毓嫌口述不够清晰,提议道,「刚好我带了庄壑以前写的手记,里面写了制作方法。我拿来给你看吧。」 她说完便低头翻那个随身带着的大包,宋迤没有推辞的余地,半信半疑地接过那本羊皮纸制的手册。 首先要规定盛放素槛的罈子的规格,坛内要绘制金乌、玉兔、蟾蜍,皆是传说中的动物,常出现在墓葬里。看来素槛算是小型的墓地,宋迤摇头道:「是我才疏学浅,看不明白庄壑的用意。做素槛有什么用呢?」 蒋毓讲解道:「文珠掌控一切,生者和死者俱受她管辖。古时候先贤们祭祀文珠,幻想求得神药以得免死,更有甚者祈盼自己也能成神,从古至今没有人成功。」 宋迤合上书册听她细讲,蒋毓笑着说:「文珠怎么会垂怜只耍嘴皮子的人?所以他们註定要失败的。」 原来与文珠有关的传说里确有神药。宋迤说:「从古至今无人成功,你们为何还是坚信文珠的存在?」 「身边的人都信,我也信一下嘛。这里写着死者死后会在文珠的指引下沿着银河一路飞升,最后穿过天门回到文珠母亲的身边。」蒋毓翻动手册指给宋迤看,神往地说,「在文珠的世界里,死亡也是美好的事。」 第252页 纸上记下的语句是「灵魂上升,俗身下沉」,仅仅是人们对死后世界的期盼。宋迤看着那模煳的字迹,这样的体验只有死过的人才能得知,而她是无缘感受了。 神鬼之说向来光怪陆离,不过是脱胎于生者的幻想。莫非唐蒄现在也在文珠身边?宋迤觉得唐蒄留下的舌头在暗示自己,难道她也有如庄壑和关涯般的不可说? 唐蒄不在,宋迤对眼前这个对文珠一知半解的蒋毓更是无从问起。她听蒋毓说完整本手册的内容,问:「没有化身,文珠的信仰还能继续流传下去吗?」 蒋毓把手册拿回来,说:「这是说不准的事,不过万一有人问起,我就会像告诉你这样讲给别人听的。」 宋迤看着渐晚的天色,不免神色沉郁。她被蒋毓感染,说:「庄壑认为我们活着时与文珠分离,死后方能与久违的母亲相聚。既然是母亲,为何要这样对待自己的孩子?我决不信我是犯了错才被文珠抛弃到人世。」 蒋毓答不上来,只好为今天的事嘆息:「唉,还以为唐蒄会在,还想再教她几手呢。」 宋迤说:「天色不早了,你住在哪里?」 「就在城里的旅馆,我订了饭呢。」蒋毓匆匆忙忙地站起来跟宋迤道别,「我明天就要走,有缘再会了。」 宋迤送她出门,她没走几步又跑回房间里,急切地说:「你还没买我的木雕,唐蒄订的木雕。」 她修庙心切,不容退货。宋迤拽出抽屉:「我只有这些,你随便拿吧。」 131 ? 歷穷巷 ◎死去的蒄姐阴魂不散◎ 天气一天天热起来,出门时有团暖风扑到脸上,像酣然的一场梦,没在身边盘旋萦迴便离析消散。出门时宋迤喝了碗药,由金萱嘉按她母亲的方子抓来,冒着热气的药汁从喉管熘进去,更显得身旁的空气冷飕飕的。 几辆车从铁门鱼贯而入,贺寿礼也整齐地码着。今天是金先生大办寿宴的日子,宋迤打好算盘要临阵脱逃,她选定今天去乌衣巷把放在唐蒄家的东西拿回来,因为今天金萱嘉没空理她,正好让她一个人回去。 往唐蒄家去算是轻车熟路,以前和金萱嘉去过,也单独去找唐蒄。司机急着贺金先生的良辰吉日,开得有点快,还好宋迤自认看多了大风大浪,从来不怕颠簸。 唐蒄家的必经之路只有那条坎坷高耸的楼梯,站着低处仰望,总想起那天唐蒄独留在山上的谜团。过去几个月,还是没查出那天发生了什么。她知道金先生要她搬走东西,是要她以后的人生与唐蒄彻底断绝关系。 目前是唐蒄单方面不理她,她还留着唐蒄给她的戒指。这个不得不活着的人余生都将与唐蒄短促的生前相粘连。唐蒄已然身死,世界是她带不走的巨大遗产。 宋迤推开门,在扬起的灰尘里咳嗽不止。她好像看见有个人影坐在门后的凳子上穿鞋,半扭着身子扣好袜带,偏在肩膀上的麻花辫垂下来,似乎是唐蒄的模样。 宋迤绕开她走进去,地上尽是灰色尘土,把整个房子罩得灰濛濛的,身在房间里的人恍如身在梦中。梦里的房间比眼前干净,钟錶嘀嗒嘀嗒地响着,唐蒄披着毯子从卧室里跑出来,飞身跳到沙发上,蜷缩着午睡。 唐蒄回家后宋迤就把沙发上的毯子收起来了,之后就再没拿出来过。插在花瓶里的花被寒风吹干,枯败后脱离枝干摔落在桌面上,无声无息地被灰尘葬送。 屋里早被警察搜过几遍,唐蒄的东西没剩多少。宋迤环顾一圈,分辨着这屋子里有什么是她真正要的。 寻常人分居收拾东西,是撕破脸后不肯叫自己的东西沦落到对方手里。要是真恨透一个人,怎么甘心自己的勺子被她用,怎么甘心叫醒她的是自己的钟?但宋迤喜欢甩手就走表现自己的轻蔑,可惜唐蒄不会配合她。 宋迤认为最可怕的并不是唐蒄生前最后一刻针对自己的诅咒,而是她逐渐多出的幻觉,朦胧间她觉得唐蒄并没有死去,唐蒄仍悉如平常地生活在她身边。 就像她推开卧室的门,晃神中看见唐蒄坐在里头。宋迤接到金萱嘉的电话就出门,之后便一直住在金先生家里,卧室的窗户开着没关,几场雨瓢泼后卧室的地板泡得湿漉漉的,被阳光一蒸更散出一种朽烂的木头味。 唐蒄在这腐旧气味勾起的回忆里翻书。这是宋迤刚搬来没多久的时候,唐蒄对她带来的东西兴趣浓厚,连书也要拿来看看。她用笔帽戳着脸,不太明白地说:「万里归来颜愈少,是念多少的少还是另一个少?」 「是念青春年少的少。」那时的宋迤按书上的记载循规蹈矩地回答,「是说与苏轼对谈的这位女子从远隔万里岭南之地归来,容光丝毫不改犹如年轻人。」 「是那个意思吗?」唐蒄质疑般看着纸页,犹疑道,「我还以为是说从万里之外归来的人中熟悉的面容越来越少,大家强颜欢笑地说岭南没那么可怕。」 唐蒄似懂非懂地翻过那页往下看,没发现身边的宋迤愣住。她径直走到窗前,望见楼下巷中穿行而过的几星行人,巷道悠长深远,不知要通往什么地方。 今天是金先生的生日,宋迤像被提醒般想起她要带什么东西。她拨开尘灰打开衣柜,找出那件她送给唐蒄的衣裳。去年金先生过生日时也给唐蒄做了新衣服,她搬进来后从没见唐蒄穿过。据林雪梅所说是烧掉了。 第253页 唐蒄死后宋迤经常去见林雪梅,只想听她说些她还记着的唐蒄的事。但唐蒄细心保存着她送的衣服,就好像待她和待别人不一样,宋迤将衣服叠好收进纸袋里。 这屋子里的东西日后被人拿走或者丢弃,怎么样都可以,只是唯独不想让这件衣服失落。收好这个,她就没有别的要拿的东西了。桌上摊着本书,宋迤隔着灰尘细看,依稀记得是那天接到电话前还在填词。 碰巧是她借给唐蒄的那本词谱。宋迤扫开椅子上的灰尘,将书和稿纸都拉到面前来,又把桌面擦干净,重新给钢笔上墨水,一个个细緻地捡字酌句。 仄韵。光是看这仄字的字形就知道免不了波折,那钢笔卡住墨水,勉强挥几下才能从尖锐的口中吐出字迹。她发觉自己始终写不好,或许不是笔和纸的问题。 宋迤仿佛被钉在椅子上,从土地里生出藤蔓将她的脚腕捆在原地,扎破皮肤,在身体里势如破竹地往上爬。先定个瘦字,她知道自己不是徒担虚名,这几天的药喝下来愈发没胃口吃东西,又怎样?还不是活着。 要不是必须回去,她真想换了枕被,在这里不计时间地睡一觉。也许能梦到那天林雪梅和金萱嘉都在的玄武湖边,唐蒄抱过来问有没有闻到她身上的香味。 她现在才想起王安石的《伤春怨》是怀念梦里出现的故友。那天正好是林雪梅害了王小爱,此后唐蒄就没了和林雪梅出游的机会,这背后的由来不能细想。 她想起刘梦桡失踪的时候她收集了刘梦桡和柳别霄的信件,唐蒄却偏偏要打扰她。宋迤霎时明白那时唐蒄是怕她看出信里不对,故意不让她的心落在信纸上。 金萱嘉从前跟唐蒄做过一段时间的同学,那时候宋迤还没认识她,不知道唐蒄跟她们上学时是什么样,有没有笑着约放学去哪玩。难道唐蒄从那时起就是坏的? 还是不能细想。宋迤用笔尖将选好的字挑出来,规规矩矩地放在合适的位置上,磋磨了许久堪堪写完。 「最忆同折柳,看取平湖远岫。自古短韶光,对影空怀别久。梦中催更漏,醉里销长昼。病骨不堪愁,又怎问、人何瘦。」 身边的唐蒄抓住笔桿,凑过来看清纸上词句,像是回敬她似地笑着问:「宋迤,你有何春怨可伤啊?」 宋迤抬头看过去,身边并没有人。她乍然放下笔把写好的词撕碎了,揣着之前包好的衣服关门下楼。 她看出司机急着回去贺喜,把捡好的纸包递给司机,叫他先回去。那人还觉得奇怪,上楼那么久,最后只拿出个薄薄的纸袋子出来。但他仍是喜滋滋地把车开走。 宋迤不想太早回去,否则就要变成金先生的挂件跟着他巡游。她现在竟有点想往玄武湖去,照着那天跟唐蒄散步的路线故地重游,捡一捡路上还没扫去的落叶。 宋迤果断地抬手叫车,得益于她记性好,还记得那天唐蒄跟她走了哪条小道。今天也有不少游人,喧闹熙攘,和记忆里的安宁祥和截然不同。 到处都是人,没个静一点的地方。她没了赏玩的兴头,随便找了个人少的地方坐下,湖面波光细碎,远处睡着一条长长的,犹如爬虫般横在地上的高大城墙。需要它的时代远去了,它却留在这里任由岁月沖刷淘洗。 宋迤在吹过的风里觉得喉咙干涩,站起来准备回去。她看见面前近处有一个带小孩的妇女,那孩子趴在她肩头睡着了,她就抬手轻轻拍着怀里孩子的背。 宋迤在那个熟稔的抬手动作里看见她和唐蒄,此刻不用唐蒄故意说好话,她就有觉得唐蒄是真正爱她。 她曾以为她是唐蒄的依靠,实际上她是独木难支。回忆起每个唐蒄贴上来的时刻,她惊觉自己和唐蒄是互相支撑,唐蒄身后少了她,她身后少了唐蒄,都不行。 想起这些没有用,实在为时太晚。宋迤拦车回家,没由来地觉得唐蒄又靠上她的肩膀,她跟唐蒄偎在一起,虽然现在只有她一个,但在她的世界里却是两个人。 追究唐蒄做过什么俨然不重要,因为她已经死了。她承认自己爱唐蒄,即便唐蒄不够完美无缺,很多年后没人记得唐蒄犯下的错误时,她不想再记恨唐蒄。 没有唐蒄的未来对她来说并不可怕,唐蒄在她身边时她无比恐惧这一天的到来,但宋迤相信自己能像接受老师的死和自己的死那样接受唐蒄的死,她知道唐蒄在她的幻觉里活着,这样也能算做超越生死的相伴。 宋迤在幻想中自得其乐,车轮停在金先生家的大门前。大厅里人头攒动,金先生立马看见她,高声说:「宋迤!宋迤!」他满面红光地说,「来,过来写个寿字。」 宋迤走过去,驾轻就熟地拿笔挥毫。最后一笔画成,金先生带头鼓掌,宋迤抬头沖他笑了一下,他反倒觉得诡异,在众人起闹的鼓掌声里,她很快走上楼去。 她对金先生笑的原因是她心情好,唐蒄骗过她有什么关系?唐蒄每次讨好她是别有用心又有什么关系?唐蒄的拥抱是真的,吻是真的,她在宋迤怀里睡去时是真心相信宋迤,因为她只在宋迤面前毫不设防。 宋迤听见有人小声说起唐蒄的事,她躲开嘈杂回到房间里,音乐声和说笑声仿佛能穿透墙壁,宋迤却能做到充耳不闻。别人都无所谓,只要她喜欢唐蒄就好了。 她可以忘记唐蒄的许多缺点,但不能忘记唐蒄杀人。别人能对唐蒄无限指摘,宋迤说服自己视若无睹。她铺开稿纸写字,又是平仄挑拣,又是遣词造句。 第254页 仿佛唐蒄又坐到她身边,宋迤觉得滚落到地上的笔帽是唐蒄故意彰显自己的存在。要说她爱上那个杀人犯,别人会怎么笑话她?宋迤奋力书写,全然不管了。 她很快写就。身旁的唐蒄大半个身子伏到桌上,一字一顿地念道:「贾氏情真约廆北,崔郎意切访城南。感卿对月传红雪,怜我临花寄翠岚。今岁循规失故剑,旧年越矩坠新簪。残灯视尘原天意,错调投琴是笑谈。」 听见唐蒄问:「什么是笑谈?」 宋迤带着笑回答:「果真是笑谈。」 就算唐蒄把她当傻子,她也能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这样的行为有多荒谬她心里有数,这都无所谓,最终世上记得唐蒄的只有她一个人,她爱唐蒄,不会原谅唐蒄。 宋迤把纸摺叠起来,又一次撕碎了。身边的唐蒄不知在哪个瞬间消失不见,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她把废纸丢进纸篓,在门外传来的歌声里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作者有话说】 第一首是《伤春怨》第二首是普通律诗。 132 ? 认鸣镳 ◎三年之期已到,蒄姐龙王归来◎ 铁盒一打开,露出里头五颜六色的糖果。金芍雪专门挑出不喜欢的味道递给金萱嘉,金萱嘉很没兴致地接过来塞进嘴里,不时偏过头望向窗外。 任谁都觉得气氛僵,宁鸳说:「萱嘉,看什么呢?」 「她是在看爸什么时候回来,爸跟着大哥出去会客,她也想去。」金芍雪赶在金萱嘉之前抢先作答,她看身边坐着的男客一眼,说,「为了见华先生才留下来的。」 华先生的帽子搁在桌上,占去不少位置。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金萱嘉,宁鸳叫道:「萱嘉,萱嘉。」 金萱嘉这才抬头。她发觉桌上三人都望着自己,随便找了个藉口试图离席:「我想起上次大哥从杭州给我带回一盒点心,我去房间里拿下来招待客人吧。」 「叫别人去拿就是了,你……」宁鸳的话没说完,她就一推椅背走远了,这倒叫话卡在正中的宁鸳感到尴尬,她掩饰般笑道,「年轻的小姐们总是面皮薄的。」 金芍雪拿着装糖的铁盒,在外人面前装得腼腆。她请示似的看着宁鸳,问:「要不要我去劝劝她?」 宁鸳说:「不用,我去叫。你和华先生说说你姐姐。」 金芍雪点点头,说:「我姐姐最喜欢给我死掉的老师上坟。我们家还有个人也喜欢给老师上坟呢,比办茶会还勤快。可惜她们从来不带我去,真伤脑筋。」 宁鸳惊异地看了看华先生的脸色,制止道:「好日子里说这些干什么?我去叫你姐姐下来,要是我回来再听见你说这些就叫你爹打你的嘴。」 金芍雪连忙捂住嘴,她便扶着披肩上楼去了。看着宁鸳走远,金芍雪放下手嘀咕道「就知道拿这些吓唬我。」她说完,又看向华先生,「我刚才说到哪里?」 干等着也是无趣,华先生答道:「上坟。」 「对,就是上坟。」金芍雪想起先前的话题,颇为沉郁地嘆了口气,「还好老师还留下了她的同学,她一个人多可怜呀。我每个月都瞒着我姐姐去找她玩。」 这位华先生是近年搬来的人,对从前的事情不太清楚。他来之前打听过金先生的底细,问:「你老师的事情我听过些许,只知道她犯了什么事,然后就死了?」 金芍雪懒得给他补全前情,改换话题道:「说我老师干什么,今天是宁姨介绍我姐姐给你,」她拧开铁盒的盖子,将糖送到华先生面前,「你要吗?」 数十颗指甲盖大小的水果糖,蒙着一层细碎的糖霜。华先生选中一粒紫色的,正准备伸手去拿,金芍雪勐地将铁盒盖上:「不行,这是我喜欢的味道。」 她用认真的表情在几种颜色中犹豫,最后拿出一颗送给华先生:「给你这个吧,也不错的,就是有点酸。」 华先生半信半疑地接过来,刚放进嘴里就被酸倒牙,金芍雪看着他的表情捧腹大笑。铁盒从她怀里滚到地上,华先生抢先把盒子捡回来,低头把糖吐进托盘里。 他看着铁盒上贴着的标籤,问:「这是你的名字?」 金芍雪奇怪地问:「你不识字?」 华先生摇摇头,指着标识上的芍字说:「不知道是这个芍。我见过很多人,这个字很少用在人名里。」 「是你见识太少,这个字很常见。维士与女,伊其相嚯,赠之以勺药*。」金芍雪伸手把铁盒抢回来,晃晃铁盒里的糖说,「不过你这朵芍药是要送给我姐姐了。」 华先生笑道:「也不尽然。」 金芍雪摇着盒子不说话,远看见宁鸳一个人从楼上下来,便知道她是无功而返。金萱嘉这时候应该还在房间里,她拿起桌上的茶杯一饮而尽,往宁鸳的方向跑。 她自然不是去找宁鸳,金芍雪跑上楼梯,几次差点撞到经过的佣人,她都笑着道歉。跑到金萱嘉房门前,她拍开门走进去,金萱嘉在床上躺着,显然是不想下去。 金芍雪躺到她身边,说:「那个姓华的看不起我,这种人怎么可能是好人?你可绝对不能喜欢他。」 「我都没正眼看那个人。」金萱嘉噼手拿过她手里的铁盒,烦闷道,「宁鸳把我当成什么了?」 「哎呀,怪她眼界浅。不过她也是为你好。」金芍雪支起身子佯做严肃地说,「我们家不比以前,大傻和三哥继承不了家业,回到督军身边的日子也遥遥无期。」 第255页 金萱嘉很是费解,扭头问:「难道我们家真的落魄了,最后只能像三哥那样四处求人做生意?」 「三哥混得比大傻好,他舅舅怎么说也是当官的。」金芍雪毫不遮掩话里的艷羡,笑着说,「我有个好办法,干妈家现今如日中天,你就嫁到她们家去吧。」 金萱嘉瞪她一眼,她理直气壮道:「真的,这样你就能天天看芳菲了。你以为宁姨为什么这么急帮你张罗?宋迤给老师扫几年墓了,你这个年纪都能说是晚嫁。」 「我不想像二姐那样一去不回。」金萱嘉把毯子扯上来,「等我走了,这家里不就剩你一个?你怎么办?」 「我给你当陪嫁丫鬟呀。」金芍雪笑嘻嘻的,凑到金萱嘉耳边说悄悄话,「今年中秋干妈会来看我们。」 「少乱叫,谁是你干妈?」金萱嘉立即翻脸,翻个白眼说,「过了这么多年,来看我们是应该的。她不嫌我们家破落就尽管来,要是敢来看笑话我就骂回去。」 「嘿,我听三哥说他准备在中秋给你送好多月饼,是代苏缃给你的。」金芍雪无视她的嫌弃,继续按自己的想像说,「万一她这样是想跟我们亲上加亲呢?」 金萱嘉不买帐:「我没功夫给她面子。」她说完,又在心中掐算一阵,说,「芳菲如今该上小学了。」 金芍雪道:「你还想芳菲?我不也是你妹妹吗?」 「我知道你懂事,所以不用在你身上操心。」金萱嘉在她惊愕的眼神里说,「芳菲年纪小,当然要我记挂。」 「她不会来的,苏缃要把她当自己的孩子养,不叫芳菲认我们家。」金芍雪顿了顿,又说,「你也别难过,她说要带一个老熟人回来,你见了一定会很惊讶的。」 金萱嘉问:「什么老熟人?」 金芍雪笑着答:「秘密。」 金萱嘉没放在心上,说:「你打哪知道的这些?」 「跟三哥玩两天他就什么都告诉我了。」金芍雪将手垫在脑袋下面,格外自豪地瞥金萱嘉,说,「我们是一家人嘛,你以前不是天天说我们是一家人?」 金萱嘉哼一声,说:「你当苏缃她们家是怎么爬上去的?清算二哥家的事多半是苏博挑唆的。」 金芍雪道:「舅舅是好心,本来就是二愣家不好。」 金萱嘉作势要打,她拦住金萱嘉的手,补充道:「干妈说八月十二就把月饼送到你面前,你不信也得信。」 这人从小到大有千万个鬼点子,天知道是不是说着骗人玩的。窗帘掩去阳光,房间里分不出昼夜,金萱嘉因这几天的事感到睏倦,靠着金芍雪闭上眼睛。 她很早以前就意识到她们家和苏缃家的不同。苏缃弟弟的几个孩子也在督军手下做事,这就叫做子承父业。但反观她们家,以前金二家里得脸时父亲没得到提携,金二家里被督军厌弃了父亲也要跟着遭殃。 家里还能热闹如初不过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再过几年光景,恐怕连食腐的苍蝇都不会再来。金萱嘉觉得害怕,慧婉的声音愈加清晰,不知以后会是什么样子。 中秋节前夕,家里果然多出满满一桌的月饼。家里人心里多少都感到讶然,金萱嘉更忧心起来,原来金芍雪不是胡说,那岂不是中秋节那天苏缃就会回来? 她下意识去看宋迤,这几年来每逢节日宋迤就会以为唐蒄扫墓为藉口避开,似乎真的为唐蒄的死沉痛。中秋节当天下午,宋迤照旧拎着藤篮出门,唐蒄葬在清明节那天唐蒄约她去的墓园,司机送她也算老马识途。 不管生前如何,死后的墓碑前总是空落落的。金萱嘉只在下葬那天来过,清明节里她还要拜自家的祖宗,于是常出现在唐蒄坟前的便只有宋迤一个。 金先生把唐蒄当成裤腿上的泥点子,总不愿意提起。宋迤对这样的局面很满意,最好世上只有自己一个人记得唐蒄,这样仿佛就能占据唐蒄的所有。 唐蒄说是有花堪折直须折,林雪梅却说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对宋迤来说都是一样的,燃烧到极处、耗尽了暖意,人至最后都会变成一具枯藁灰败的死尸。 宋迤在墓园里待到天色渐昏,司机坐在驾驶室里打瞌睡,听见她敲窗才猝然转醒。从僻静的山路转进华灯初上的城中,站在金先生家门外便能听见悠扬的乐声。 她早就听说苏缃在今天要回来的消息,苏太太的回归在热闹的喧闹里被证实。金芍雪盛装打扮守在门口,看见宋迤提着篮子回来,拉着她说:「快来快来。」 宋迤不适应她的亲近,她把宋迤的篮子丢给佣人,领着宋迤往前走:「有人要见你,你还不过来?」 宋迤进退两难,问:「谁要见我?」 金芍雪把她拉到楼上:「换衣服,换了衣服再说。」 大厅里聚着不少人,脚步声潜藏在乐声和交谈声里。宋迤不想卖她这个面子,金芍雪在外面急切地催道:「快点快点,你再磨蹭我就叫小彩云过来了。」 宋迤倒有点想叫金萱嘉来把她带走。桌上事先放好几件衣服,她随便挑一件换上,出门问:「你姐呢?」 开门后那乐声被提到更高的音阶,像是故意赞扬她出门似的。金芍雪从未在宋迤面前这样高兴过,她一把抓住宋迤的手腕:「在跟客人聊天,你也快来。」 宋迤被她拽着往前。穿过两三个宾客组成的矮墙,又拨开几个四处送酒的侍应,看见金萱嘉身边站着一个有些眼熟的背影,莲茎一样挺直的后背,莲叶般压着褶的裙边,耳环晃动着,亮闪闪的,看不出是什么花样。 第256页 也是耳熟的声音:「我还以为你把我忘了。」 「我怎么会忘记你,」金萱嘉笑着回答,忽然看见被金芍雪拉过来的宋迤,招手道,「宋姨,你看这是谁!」 那人转过身来,演奏在最后一个欢快的转折后戛然而止,众人都为乐队的演出鼓掌叫好。喝彩声落在宋迤耳中,她却好像什么都听不到。金芍雪介绍道:「这是我干妈从北京带回来的,你还记得吧?」 「看样子是忘了,」唐蒄跟金萱嘉都在笑,她对上宋迤的目光,问,「要猜猜我是谁吗?」 【??作者有话说】 *维士与女,伊其相嚯,赠之以勺药:出自《诗经·溱洧》。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出自唐·张九龄《感遇十二首·其一》 庄壑说她见过蒄姐和宋姨。 133 ? 明镜前 ◎蒄姐又out◎ 歌声犹如绕过宾客的幽灵,游遍整个大厅。宋迤身边站着数年前宣告死亡的唐蒄,她原先在宋迤心里的幽暗中躲着,如今终于准备完全走到灯光下了。 宋迤疑心她是个能看见能摸到的幻觉。唐蒄身上的碧色近乎一潭深水,带出的涟漪频频晃动宋迤的神志。 中秋节里犹有热度,她在宋迤身侧摇着扇子,有阵微不可察的凉风随着她的动作飘到宋迤身上。她笑着跟金萱嘉说:「好久没回你们家来,真是大变样了。」 金萱嘉责怪般说:「还好意思说呢,你怎么跟苏缃混到一起去?我当年还和芍雪去看了你的尸体。」 「金先生没有找错人,我和宋迤是同一类人。」唐蒄笑着瞟一眼宋迤,又问,「怎么样,是不是很惊讶?」 「教教我,我也想像你们这样。」金芍雪窜到唐蒄身边起闹,「你是我老师啊,你能有今天我功不可没。」 唐蒄没管她,对金萱嘉说:「我不跟你们坦白是怕你爹,你跟我说过的,宋迤在你们家过得不是很开心。」 确实有过这种事,只是唐蒄抛下她们转而去找苏缃,金萱嘉心里有点不痛快。她玩笑道:「好嘛,我是白替你难过了。我还费劲帮你找墓地,结果你跑去和苏缃过。」 唐蒄低头笑了笑,金芍雪问:「干妈对你好不好?」 「也就那样吧。」唐蒄嘆了口气,说,「有事丢给小彩云去做就好,我就在家里待着,等督军来问我话。」 督军在苏缃家里见过唐蒄,就代表即便金先生后头再是手段把唐蒄挖过来,但找到唐蒄的功劳还是苏缃家的。金萱嘉紧张地问:「你见过督军了?」 「是呀。这次来你们家过中秋就是想告诉你们,督军想见金先生,」唐蒄扭头看向身畔的宋迤,「还有你。」 督军要见是喜事,宋迤没做表情,仿佛什么事都跟她没关系。金萱嘉却很是高兴,兴奋地问:「你跟我爸说了吗?」唐蒄摇头,她振奋道,「我告诉他去。」 「嚯,听见这消息跟疯了似的。」金芍雪望着金萱嘉欢天喜地走远的身影,转头找话题说,「宋迤,你以前跟老师关系最好,怎么今天一句话都不说?」 宋迤正往别处张望。唐蒄悄悄用手肘抵住她,压低声音问:「你有事要做吗?老是看这里看那里的。」 宋迤回过神,答道:「没事。」 唐蒄提醒道:「芍雪问你话呢。」 「我的话不讲第二遍,谁叫你们以前无视我?」小彩云往这边走过来,金芍雪招手把小彩云叫到身边,掏出糖果盒说,「老师一颗我一颗,小彩云一颗我一颗。」 唐蒄接过她的糖,礼让般拿到宋迤面前,捏着糖的指尖如同香雪凝就。宋迤没有动作,金芍雪说:「宋迤不吃我给的东西的。小彩云,干妈哪去了?我找不到她。」 宋迤插嘴道:「我想去找金先生。」 小彩云说:「为什么?他现在跟我们小姐在一起呢。」 「她跟金先生一起,你还是不要打扰了。」唐蒄含笑挽住她的手,又说,「该不该叫个人把金小姐找回来?万一他们在争芳菲的抚养权,打起来岂不是很难看。」 金芍雪自告奋勇担下重任,晃着糖盒走进人群里。金龙瀚和金鳞洪勾肩搭背地走过来,金龙瀚驻足,对宋迤抬了抬手里的酒杯:「宋迤,我们也好久不见了。」 宋迤望着远处出神,没听见他的问好。唐蒄扯了扯宋迤的袖子,小声问:「你今天怎么魂不守舍的?别人问你话你不回答,当心别人说你目中无人。」 她假装发呆就是不想面对唐蒄,这人却好像察觉不到,想方设法找机会跟她说话。宋迤无心应对,敷衍地跟他握了个手:「你们好。」 见她还是呆愣的样子,金鳞洪会心道:「是被蒄老师吓着了。我刚看见蒄老师回来也吓了一大跳,还以为大白天里也能见鬼呢。再一看,原来是个大活人。」 宋迤问:「你们见过金先生了?」 这好像是她今晚第一次主动说话,唐蒄答:「是啊。听说你去给我扫墓,只好先谒见金先生。他看见我的时候和你是同样的反应,看来你们都想不到我会回来。」 小彩云说:「有你当例子,督军没有多为难唐蒄。她配合我们很积极,要是你当年能像唐蒄一样该多好。」 「这就不能怪宋迤,她是忠心我们家的人。」金鳞洪笑道,「蒄老师和宋迤不一样,你最会识时务。」 第257页 唐蒄笑着看宋迤:「说你不如我识时务。」 「我觉得宋小姐这样很好。」小彩云听出金鳞洪话里是不满唐蒄投机搭上了苏缃家的顺风车,索性说,「有兴趣跟我们回去吗?我们会把你带到督军面前。」 金鳞洪惊愕道:「督军叫宋迤回去?没和爸说?」 金龙瀚没搭理他,说:「我们是绝对真诚的,以前我和唐蒄之间有过很多不愉快,最后都顺利解决了。」 唐蒄拉住宋迤道:「小彩云她们家的员工待遇很丰厚,北京也有很多好玩的地方,我们可以一起去呀。」 她似乎跟苏缃家里的人很熟。宋迤知道金先生家不好,但唐蒄默不作声跟苏缃勾结,俨然不是一天两天。 最早是什么时候?难道唐蒄从进监狱的那天开始就做好打算,要让苏缃在背后为她铺好后路? 她久久没有回话,金龙瀚也不气馁,说:「好啦,宋迤好像不想谈工作。」他举起手里酒瓶,「谁要加点?」 谈话使得金鳞洪心事重重,小彩云晃着半满的杯子没有上前,唯有唐蒄捧场地把杯子递过去。玻璃杯壁上印着浅淡的唇印,倒酒的声音不大,宋迤看着暗红色的液体倾倒进唐蒄的杯子里,唐蒄回头问:「你要吗?」 宋迤没答话,唐蒄收回杯子感慨道:「像这样的晚会我很多年没见了,要开到几点钟?」 「最晚十一点吧,或者直到在场最后一个人睡着之前?」金鳞洪用不太确定的语调逗乐了小彩云,他对唐蒄说,「你累了我可以先叫人送你回去。」 唐蒄摇头说:「不用,我还想多和宋迤说几句话。这几年我们一点联繫都没有,宋迤有没有忘记我?」 不知道她抬手想干什么,宋迤下意识想挡开,不慎打翻了唐蒄拿在手里的酒杯。酒泼到唐蒄肩膀上,她随手拍几下,小彩云拿着帕子帮她抹,懊恼道:「擦不干净,你上去换一件吧,我不熟悉这里,叫宋迤带你去。」 暗红色的痕迹被她抹开,伏贴地延伸到唐蒄胸前。她好像有点拿不准,试探性地问宋迤:「走吗?」 她这个语气就好像是宋迤的错,宋迤退后几步示意她来,她把手里的东西推给小彩云,跟上走在前头的宋迤。 好不容易再次和宋迤并肩走,唐蒄显得无比雀跃。宋迤没跟她说话,她就带着笑跟着宋迤进房间,宋迤回身关门,她也没往房间里走,影子一样立在宋迤身后。 听见宋迤把门锁上,唐蒄从后面抱上来,在宋迤脖颈间蹭了蹭,附在她耳边说:「我好想你。」 宋迤把她的手从身上拆下来,唐蒄更努力地往前挤,看着宋迤的侧脸问:「我是真的很想你,你不信?」 屋子里太昏暗,宋迤拽着她的手把她拖到梳妆镜前。她像小彩云说的那样十分配合,唐蒄被她押解到镜前,两个指头掰开她的嘴唇将一截殷红的舌头夹出来,宋迤逼问镜子里的唐蒄:「这东西不是还在这里吗?」 唐蒄像是有点不舒服,抬手把她的手拂开了。她回身凝视宋迤,问:「舌头不在了我怎么和你说话?」 正好摸到妆檯抽屉里的剪刀,唐蒄把剪刀拿到宋迤眼前,带着笑说:「你不喜欢,我现在就剪下来。」 宋迤把她手里的剪刀打掉。唐蒄顺势搂住她,轻声说:「你好兇啊。现在我回来了,我们还跟以前一样。」 她被宋迤圈在镜前,想环住宋迤的脖子。宋迤不想看她,看着别处说:「你又骗了我。不止是你向我隐瞒你杀人的事,我以为你死了,打算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唐蒄断断续续地将嘴唇印在她脖颈间,温热的吐息扑得宋迤有点站不住。唐蒄捧住她的脸,逼迫她跟自己对视:「我知道错了,你不用假装什么都没发生,我真的回来了。我不重新出现,难道要留你一个人活着?」 宋迤避开她的目光,她凑近了问:「还是你想找别人?」她不说话,唐蒄伸手将她搂在怀里小声说,「你不可以找别人的,你不能找别人,你是我的。」 宋迤听不进去,她只知道唐蒄又一次跟她说了假话,又一次欺骗了她,她居然每次都把唐蒄的谎话当真。 这个从来没对她说过真话的人呢,这个反覆掇弄着她感情的人,正无比熟练地请求她的原谅。她紧紧搂着宋迤,仿佛要隔着皮肤把心意传递到宋迤那里,她解释道:「我不是故意不找你的,是我不想惊动到金先生。」 她揉乱宋迤的头髮,扯松好几个扣子,她在宋迤面前喘息着说:「我知道你早就不想跟他了,我帮你杀了他,帮你把你的东西抢回来,你跟我走,好不好?」 宋迤用手推开她的脑袋:「跟你去苏缃家里吗?」 「你不想去也可以,你不喜欢苏缃?那我也帮你杀了她,」唐蒄蹭着她的手,舌尖轻轻划过她的指缝,「还有督军,我们杀了督军,就不会再有人想关着你了。」 「不需要。」宋迤把手收回去,要不是唐蒄紧紧抱着她,她势必要离唐蒄几十米远才能安心。她在唐蒄的唿吸声里热起来,仰着身子后退几步,唐蒄立即追上来。 两个人拉扯着跌到床边,宋迤坐起来低头擦过她的嘴唇,盘桓着问:「你真的愿意为我杀了督军吗?」 唐蒄连连点头,迫不及待地贴上去:「真的,不管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听你的,原谅我吧,我们一起走。」 第258页 假的,宋迤想,一定是假的。 宋迤终于肯吻她。她很快找回熟悉的感觉,酒气催得唿吸越来越热,唐蒄不自觉地抬起身子,只想趁着这热量融化掉,贴在宋迤身上永远甩不掉。 她闭上眼睛,沉浸在宋迤的柔软里。宋迤压住她,将她在自己身上游走的手拨开,在衣缝里找到枪。唐蒄什么都没发觉,枪口抵住她的下颏,宋迤咬牙扣动扳机。 唐蒄搭在她身上的手滑下去,她直起身来,唿吸还没回归平缓。不知楼下的人有没有听见声音,她正要转身走开,脖子上爬满血的唐蒄却突然抓住她的手。 【??作者有话说】 写406的时候就是因为这一枪所以决定写完这个故事。 其实叶小姐家出现的那个蒙面人也是蒄姐,宋姨这把枪专打蒄姐。两位是真的很阴间啊。这枪过后金先生就是本篇唯一精神正常的人了! 134 ? 昔成玦 ◎有没有人能救救宋姨◎ 宋迤摆手想挣脱,唐蒄握紧她的手,把自己的手想像成捆住宋迤的锁链。她勐地抽手把宋迤拉到自己身上来,乍然翻身将其压住,使劲勒住她的脖子。 她心里只顾得上一件事,就是不能把宋迤放走。唐蒄扼住宋迤,用膝盖撞掉她手上的枪,颈侧的血洞在混乱里流血不止,沿着手臂在被单上洇出大片的潮湿。 不可视物的黑暗里,唐蒄听见宋迤缺氧的咳嗽声。唿吸被她截断在喉管中,宋迤仰起头费力地攫取氧气,唐蒄在宋迤肩胛上嗅着,她说:「我还不想杀你。」 宋迤的头后仰着睡在她肩窝里,顷刻间回想起这个人手里有多少条人命。她无暇顾及在自己腿间辗转的手,意识被唐蒄卡在半空不上不下,只感觉得到压在背上的唐蒄,一时间连四肢和想法都无法操纵。 唐蒄蹭着她,咬她的肩膀。宋迤渐渐唿吸不上来,唐蒄偏过头,只觉得她口中的温度都有所下降。唿吸声急促而清晰,唐蒄稍微松开勒着她的手臂。 外头响起敲门声,金萱嘉站在门外问:「你们两个怎么了,那声枪响楼下人全听见了,你们在干什么?」 宋迤好不容易找回一点意识,只够让她翻过身跟唐蒄面对面。唐蒄看着她艰难地唿吸,扬声答道:「不是什么大事,我和宋迤在看她的枪,不小心走火了。」 她面不改色地说完谎话,看向宋迤的眼神有点呆滞。宋迤调动力量伸手把她从身上推开,她被宋迤推得往旁边倒,又立马利索地爬回宋迤身边搂住她。 宋迤还想把她推走:「你走开,血别流到我身上。」 缺氧状态下她使不出多大的力气,唐蒄在她身上一通乱蹭,鲜血像颜料般随着动作抹满宋迤的身体。唐蒄带着得逞的笑,说:「这样我们就一样脏了。你不可以不原谅我,你说过你爱我的。我好想你,再抱抱我吧。」 她把头靠在宋迤肩上,在能感觉到唿吸的距离里凝视宋迤的眼睛。宋迤抬手推开她的脸,偏过头说:「我说过我们两不相欠,你以后就当不认识我。」 「我不要。」唐蒄抓住她妄想挣扎的手,蹭着她的手臂说,「我好想你,我每天都在想你。我不想那样勒你的,你脖子还疼吗?我向你道歉,你能不能原谅我?」 看着她颈间斑驳的血迹,好像是她更痛一些。宋迤闭上眼睛躲开她的视线,没能把手抽回来:「我不会再信你任何一句话,你快给我从这里出去。」 「我不要,我不走。」唐蒄紧贴着她的身子,凑近她说,「这么久不见我们应该叙叙旧,或者做点别的。芍雪给的糖很好吃,我嘴里现在还甜着,你要不要尝?」 她越来越近,宋迤被她压着躲不开,只得别过脸去道:「我宁可从一开始就不认识你,总比被你矇骗这么多年,几次三番上你的当,我恨不得杀了你。」 「你已经杀了我了。」唐蒄抓着她的手腕,用脸颊缓慢地磨蹭她的掌心,「我们接下来做什么?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你肯原谅我,我什么都愿意做。」 她不能反抗得太过,否则又要被唐蒄勒住。她信如今的唐蒄很有可能实践这个想法。漆黑的房间里,还有趴在她身上的唐蒄,一切都宛如把她缠住的噩梦。 宋迤毫不客气地说:「我要你快滚,我不想看见你。」 「为什么要对我说这种话,不知道我会难过吗?」唐蒄撑起身子质问她,她看着唐蒄伏在她身前,说,「我真的很难过的,你用这样的眼神看我。为什么你不是一本书,为什么你不是一盏灯,为什么我不能随我的心意把你放到我想要你在的地方?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不管是谁杀人取乐满手血腥,我都不会原谅。我看你是神志不清了,」宋迤想坐起来,说,「叫金龙瀚派人送你回去,你爱跟谁跟谁,最好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不可能,我就要留在这里。」唐蒄躺在床上搂住宋迤的腰,宋迤无法把她从身上撕下去,她喊道,「我是来换衣服的,换完衣服在这里睡觉,我哪都不去。」 宋迤伸直手抓住床沿,试图借力把自己带过去。唐蒄反应奇快,当即坐起来把她捞回手里。她将脑袋搭在宋迤肩上,低声问:「你想不想知道我是怎么回来的?」 这倒是宋迤想知道的,她泄气地停下动作。 「我早就死了,在你认识我之前。」宋迤的姿势极其僵硬,唐蒄更觉得自己选的这个开头扣人心弦,「在我的葬礼消息登上报纸之前,在我到金先生家之前。」 第259页 「所以我听见你说你不会死一点也不惊讶。」唐蒄的笑扑在她耳边,「你看,你以前总忧心我会死,现在你不用怕了。我不告诉你是担心你告诉金先生,你搬到我家之后总把我的事告诉他,我不敢对你说真话。」 她的手圈在宋迤身前,感觉到宋迤深吸了一口气。宋迤抑涩道:「原来你不说实话是因为我不说实话。」 她知道自己也骗过唐蒄,只是从不敢计算对唐蒄说过多少谎话。她讨厌唐蒄满嘴谎言,实际上自己也是这样。两个人泡在谎言里,总有一天要浮起来面对现实。 「我知道你早就有所怀疑,唐运龙和我去爬山的那天,我从山上滚了下去。」唐蒄抱着她絮絮道,「我以为我要死了,其实我只是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 唐蒄用脑袋蹭着宋迤的背,宋迤听见她在身后说:「那时候我特别害怕,一直想着不可以死不可以死,然后我就听见有人跟我说——你就这么怕死吗?」 她的话有如当头一棒,宋迤浑身哆嗦。「看吧,和你一样!」唐蒄欢快地笑起来,趴在宋迤肩膀上说,「这个声音到底是谁呢?我问她是谁,你猜她怎么回答我?」 没有人回答她的疑问,她就不会说下去。宋迤回头看见她藏在黑暗里的眼睛,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说。」 唐蒄笑了笑,如实答道:「她说,我是你的妈妈呀。我妈那时候不知道在哪里呢,怎么可能到山上把我找回来,唐运龙也没有救我,把我一个人留在山上。我醒过来拖着身体走了好远的路,费了好大力气才回家。」 周围一片晦暗,侧耳还能听见楼下隐约的乐声。宋迤觉得浑身冰冷,问:「这就是你杀他们的原因?」 「那三个人也在,她们怕担责就拿了点钱给唐运龙叫他闭嘴,」唐蒄微微晃动身子,语气轻快地说,「我回去以后他们都信了唐运龙的话,都以为我死了。」 「随便吧,我管他是死是活。杀人就像杀鸡一样,皮肤下面和鸡一样有一层黄黄的东西,闻起来好腥。」她半跪着将宋迤罩在怀里,问,「闻到我身上的腥味吗?」 她压得太用力,宋迤用手臂支起身子往前躲。唐蒄动作飞快,转到宋迤面前说:「和我做。」 宋迤推开她,她坐到宋迤腿上,用谈条件的语气说:「为什么?那你再杀我一次,杀完就和我做。」 依旧没有回话,唐蒄破罐子破摔般把她压倒了,跟宋迤抵着额头说:「随便你杀我几次好不好?」 要是适才一鼓作气拿到枪,现在就能好解决得多。宋迤心里清楚眼前的唐蒄是不好轻易打发的,换成以前她或许乐意,但如今宋迤再也不想跟她扯上关系。 她立即明白这些年里她只是在缅怀幻想中的唐蒄,她何尝不想问唐蒄问她的问题?若是唐蒄是个随她摆弄的物品,她就能在爱唐蒄的同时感觉不到失望。可她和唐蒄都是有自我意识的人,她认可不了唐蒄的想法。 而今晚出现在她眼前的唐蒄丝毫不为她的罪行忏悔,即便宋迤确信自己想念她,却也不想听她侃侃而谈自己的杀人经验,她决意不放过她,她唯恐被她俘获。 唐蒄只想把想做的事做好,她尽量跟宋迤纠缠得足够久,抚过宋迤的弱点,每一次都不遗余力。她舔舐着宋迤身上沁出的汗水,喘着气起身解下她的耳环。 她故意要戴和宋迤一样的,这样就能有宋迤在身边的错觉。可惜这东西就像她挖空心思找来的香水一样不称人意,真到宋迤面前就显得黯然失色。 宋迤也把耳环取下来,随手塞到枕头下面,侧过身准备睡觉。唐蒄在她身后贴紧她,两手费劲地从身后抄过来抱住她。她身上血淋淋的,冷却的血液冻得宋迤轻轻打颤,唐蒄像是有点哽咽,她小声问:「你不要我了?」 没有回音,她又问:「你真的不要我了?」 宋迤还是不跟她说话。她早知道宋迤是这个脾气,一吵架就不理人。她对谁都这样,有时无视金先生的话,有时顶金萱嘉的嘴,好像她不高兴所有人都得不高兴。 没关系,她迟早会和唐蒄说话,唐蒄坚信她没有别人能倚靠。她抱紧宋迤,宋迤不动,她就用宋迤的身体挤压自己。这世上只有她和宋迤相像,宋迤还能在乎谁? 至于以后会不会再有这样的人,那个声音对唐蒄说唐蒄是她最喜欢的玩具,唐蒄最明白如何让人喜欢自己,她要把所有人的命运变得和她一样精彩。 唐蒄用唿吸轻轻拍着宋迤,宋迤在她怀里一动不动。她因宋迤不理她而难过,想着以后要在宋迤身上讨回来。宋迤不敢入睡,她忧心唐蒄在她睡着后捲土重来。 出乎意料地,唐蒄很快松开她。宋迤没有动,假装已经睡着。唐蒄在她旁边把沾血的衣服脱掉,抬手把衣服抛到地上。她躺回来,说:「好啊,你就假装听不见我说话。以后你要是不来找我,我这辈子都不管你了。」 这也不是宋迤想要的,她甚至还没想通自己想要什么。宋迤心里没个结论,唐蒄骤然发难,又一下扳住她的肩膀把她拽过来。唐蒄说:「你以后可别来求我。」 宋迤睁开眼睛,看见她有点恶意的笑。唐蒄倒觉着宋迤这样瞪着她也不错,至少这样宋迤眼里有自己。 宋迤转过去,只当这是唐蒄说胡话。就算以后不认她又怎样?她还乐得清闲,不怕夜里有人突然挤到身边勒住她的脖子自说自话。 第260页 唐蒄翻身背对她,这回倒是安安静静地睡下了。黑暗中不知时间流逝了多少,宋迤在寂静里摩挲着往昔,她知道很久以前她和唐蒄从不会闹到这个地步。 135 ? 惊鸥鹭 ◎芍雪捣完乱就跑◎ 也许是金先生觉得一截断掉的舌头过于诡异,唐蒄遗留下的东西才能完好无损地交给宋迤保存。按照庄壑手记中的步骤熏过草药,那截舌头被宋迤收在一个巴掌大的小盒子里,放在书柜最下层的抽屉最深处。 这东西藏了很久,宋迤始终没有把它拿出来。直到今天清早,宋迤在出门前把盒子丢到熟睡着的唐蒄脸上。 她迅速带上门,听见唐蒄在房间里痛得叫了一声,不知砸得准不准。床上全是撕打里唐蒄漏出的血迹,宋迤心里知道这事瞒不住,但还是尽力把自己拾掇干净。 想必那声枪响金先生也听见了,所以才会在楼下抬头望着宋迤。金萱嘉在他旁边坐着,看起来没什么精神,可能是昨晚唐蒄回来太兴奋再加上宴会没早睡。 金萱嘉打个哈欠,看见宋迤站在楼上,赶紧挺直嵴背。金先生偏过头对金萱嘉说:「你大哥在哪?」 她像是十分不想说,用只够两个人听见的音量道:「他跟三哥品酒喝吐了,现在躲在房间里喝药。」 金先生冲着楼上的宋迤一扬手,宋迤没有表情。金萱嘉忧心忡忡的,心里将父亲的疑虑猜了个大概,高兴过后她便知道不是所有人都像她一样期待唐蒄回来。 昨天唐蒄跟宋迤回去后就没有出房间,那声枪响也让她在意。金萱嘉犹豫不决,取捨着要不要去找唐蒄。 还是等宋迤和父亲谈完和她一起去的好。金萱嘉想着,刚看见宋迤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唐蒄就从楼梯间里跑出来,手里拿着个盒子,还跟见不得人似的捂着脸。 她三两步跑到大厅里,金萱嘉起身向她问早。唐蒄用手遮着脸往外跑,嘴里连声说:「我走了,我走了。」 金萱嘉叫不住唐蒄,因唐蒄的落荒而逃摸不着头脑。她感觉家里越发冷清,昨晚招摇的繁华热闹跟随载着苏缃的车轮远去,这里只是空旷的场地,陌生的空壳。 她隐隐有种预感,似乎再也看不到曾经照在她身上的灯光了。金萱嘉心下不安,看向父亲和宋迤所在的房间,或许那两人在商量着找回过往生活的办法,或许是找一条带领大家走出迷茫的路,可惜她不能进去旁听。 厚实的墙壁后,金先生泄气般压了压书桌上摆着的一摞书:「怪我当初没有信你,白白放跑了唐蒄。」 宋迤知道他会说这个,平静地说:「唐蒄跟苏缃讲过多少话,不可能两个人毫无音讯就勾连上。」 金先生说:「那次督军派来的人是老三,当时我就觉得古怪。我是真看不出老三是向着我还是向着他娘。」 宋迤问:「你认为是他带走了唐蒄?」 「不,不止是他。」金先生摇头,他分外肯定地说,「唐蒄知道我不会施以援手,要么一辈子关在牢里,要么被问罪处决,她那个性子当然想找个痛快。」 「你是说金小姐也有份吗?」宋迤不想回忆当年的事,话里也带了些怨怼,「若是唐蒄有本事转死为生,你定不会叫她消失这么多年。我跟你说过她极有可能是那个蒙面人,你却根本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金先生提高声音说:「宋迤。」 宋迤闭嘴不言,他显然也憋着怒气:「我看你对我说这些话是脑子进浆煳,看见唐蒄回来觉得她要威胁到你了?唐蒄不能被姓苏的带去,她是我押的宝。」 「揭盅时你已经不在赌桌上了。」宋迤看向别处,「你是想把她招回来?昨晚我刚在她脖子上开了一枪。」 「好,我就知道那声音是你们弄出来的。」这件事金先生能猜出一二,他踱着步子筹算着,「她跟萱嘉关系最好,为着萱嘉怎么着也该留在咱们家住两天。」 她出门时把唐蒄砸醒,唐蒄这时候应该起来了。宋迤语调随意地说:「哦,那你得快点找个人留她,别等到人去楼空再遣金小姐去苏缃的大本营里请她回来。」 家里一天不如一天,连宋迤都敢对他这么说话。金先生估摸着宋迤目睹唐蒄的待遇难免艷羡,也生出了几分投靠苏缃的意思,不得不分神考虑笼络她的事。 不过宋迤这句话确实在理,唐蒄是能留则留。金先生走到门边,推门就看见远处趴在栏杆上的金芍雪。她用手指挖着栏里的泥土,一副闲着没事干的无聊样。 金先生向她招手,她很快察觉到,跑过来第一句话是告状:「大哥吐得到处都是,什么时候带他去看医生?」 「他的身体他自己有数,你少管闲事。」提起这个金先生就头疼,他如往常一样下达命令,「正好现在有空,你去找你蒄老师,留她在家里住几天。」 金芍雪露出傻掉的表情,回答道:「蒄老师啊。她几分钟前捂着脸跑出去了,我叫她好几声她都不理我。」 金先生沉默着颔首,更换思维寻找新办法。金芍雪跟上来问:「爸,昨天干妈跟你说什么了?她什么时候搬回来,还是我们找个时间搬过去?」 金先生当即瞪她:「搬什么?谁是你干妈?」 「就是苏缃啊,你们还没谈妥?」金芍雪也跟着瞪眼睛,她说,「老师不会因为顾念旧情就回来的,以前是你叫我给她送刀,她这次回来没砍死我们就不错了。」 第261页 金先生快步走进房里,金芍雪在门关上之前见缝插针挤进来:「爸你听我一句,和干妈和好比较稳妥,我们家日薄西山,和饭锅子舅舅胳膊拧不过大腿呀。」 宋迤假装不存在,金先生斥道:「出去!」 金芍雪被他吓住,往后几步退出门外。她心里总觉得不够乱,又钻出来说:「再不和好你就要给干妈做小。」 她说完就跑了,脚步声一路远去,金先生拍拍脑袋:「从哪学来的?我怎么养出个这样的女儿?」 「我也很想问你这个问题。」宋迤终于发话,「不用看都知道,家里最有可能勾结苏缃的就是这位。她帮你给唐蒄送催命符,有条件把消息递过去。」 她顿了顿,问:「你怎么选她去给唐蒄送刀?」 金先生长嘆一声,背过去说:「她吵着要去见唐蒄,我就顺便叫她带了。她是我的女儿,做事不会出错。」 宋迤毫不留情地截断他的话:「如今看来你和她都错得无可挽回。唐蒄转到苏缃家,我在你手里越来越不值钱,万一哪天督军只想留一个……」 「看看,你还是怕她。」金先生这时反而悠闲地笑出来,「当年见死不救的是我,她不会有多怨你。你连死都不怕,还怕她一个唐蒄?」 他扶着书桌说:「我知道家里这几年过得不顺,兴许都是这个唐蒄害的。我向督军告发她杀了侯亭照,谁知道她在督军面前说了什么?我是被督军越推越远了。」 宋迤道:「你的意思是唐蒄教唆督军疏远你?」 「预测罢了,他们两个人说了什么,我们也没办法得知啊。」金先生转过来面对她,「宋迤,你以前和唐蒄不是挺好的吗?因为她犯了事,你就跟她彻底决裂了?」 宋迤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我昨天跟她闹成那样,她不会再自讨苦吃。」 金先生一耸肩,说:「你去自讨苦吃吧。等我被苏博斗倒了,你也说不准会流落到谁家去。只要督军记挂着你们,你就离不了唐蒄,你们都在督军手里。」 宋迤看出他的消极,说:「唐蒄昨天说督军要见你。」 金先生拍手都:「怕的就是这个,督军要把你们两个捆在一起管辖。这个家没散是沾了你的光,要是当年督军没把你交给我,我现在会被丢到哪去谁都说不准。」 「我被家人连累失去督军信任,我亲自递的情报,是我卖了我兄弟。」他说着,低头凝望着书桌上压着的玻璃板下夹着的照片和信件,忽然握紧拳头说,「姓苏的一家子想踩着我往上爬,我非要和他们比个高低。」 宋迤道:「你老煳涂了,今年你几岁了?估计督军是看你年事已高,想让你安安稳稳过完下半辈子。」 「你比我更老煳涂。」金先生笑着指宋迤,他说,「我是安稳不惯的,家里那个苏缃的眼线不是没查出来吗?我实在是想知道是谁背地里连同苏缃算计我。」 看不出这个人现在在怀疑谁。好在自己不用像金萱嘉她们那样如履薄冰。宋迤说:「除了那两个我想不到别人。一个是亲妈一个是干妈,还都是你养大的。」 「这两个人不能信,我还有鳞洪,还有萱嘉。」金先生敲着桌面,问,「唐蒄为什么这么快就向督军投诚?你当初可是被他捏着把柄不得不服,唐蒄是因为什么?」 「你问我我也答不上来。」金先生还看着她,宋迤觉得好笑,「难不成她是为了我?」 提到这些事时她保持着一贯以来的懒怠。再多说下去就是废话,金先生决定道:「把唐蒄招回来,我们就有机会反败为胜。萱嘉和她是朋友,只要她踏进我们家一步,我就有能力叫她回不到苏缃那里去。」 宋迤静默片刻,说:「我有一个问题不知道答案。」 金先生直起身子,俨然是为今日所遇而感到纳罕:「真稀奇,今天倒是你来问我问题。」 「唐蒄被抓的时候你说枪是她从你家里偷的,这种谎话只骗得过高警长。」宋迤说,「为什么要给她那个?」 还以为她会提出多让人费解的问题,结果还是绕不开唐蒄。金先生轻飘飘地回答:「是她问我要的。她答应我跟你去云南,说回来之后让我帮她实现一个愿望。」 宋迤大致明白了内情,还是心存侥倖道:「她在火车上告诉我她准备许一个跟她二叔有关的愿望。」 「是吗,她是这样跟你说的?」金先生随意地说,「唐蒄向我提出的要求是要一支跟你那个一样的枪,她用这把枪帮我除掉了侯亭照,最后刚好打死了她二叔。」 宋迤不再说话。她之前有许多猜想,要怪就怪唐蒄的话半真半假。金先生没有别的话交代,宋迤便立马返回房间里。唐蒄果然不在,但地上留着她丢到地上的衣服,被血染得湿淋淋的,阳光把血腥味蒸进空气里。 金芍雪提起离开的唐蒄没说她的穿着打扮,宋迤打开衣柜,毫不意外地被唐蒄翻得一团糟。宋迤心里发憷,一一清点了屋里剩下的东西才乍然发现被穿走的是她在唐蒄死后从乌衣巷带出来的那件衣裳。 136 ? 缺菱花 ◎蒄姐欢乐闪现◎ 这段时间苏缃全家住在门帘桥附近找的房子里。是她一个远房表亲闲置的房子,以前听她说起过几次。 和金萱嘉家隔得不远,乘车很快就到。故意把落脚点选在那里,像是有意招着人过去。金萱嘉本不想跟苏缃套近乎,只是金先生提到唐蒄,她不得不重视。 第262页 小彩云在花圃前拿着水管浇花。有辆车停在她身后,又有一辆车追着前一辆开上来,她回头看见金萱嘉和宋迤,被甩在后面的金芍雪还没来得及打开车门。 「爸不是叫你别跟来吗?」金萱嘉拽一把跳到她身边站定的金芍雪,对小彩云道,「小彩云,昨天料理着中秋节的事没来找蒄姐,今天想邀她去街上转转。」 「找唐蒄?」小彩云放下水管,「上街就算了,她怕别人认出她,中秋那天晚上看见高警长就低头不敢动。」 「那就找她喝杯茶吧,你也一起来。」金萱嘉说完,没侧目就知道金芍雪跑去给她丢脸,「金芍雪?」 不停按门铃的金芍雪停下手。小彩云带着她进门,金萱嘉小声说:「多大的人了,能不能稳重点?」 金芍雪回嘴道:「老师也没多稳重,你们都不说她。」 小彩云引着三人在茶几旁坐下,金萱嘉无心跟她多费口舌,只提高警惕留意苏缃在不在。 「我去叫唐蒄下来,你们坐着等一会儿。」小彩云谦和地告退,走远了拦住过路的佣人说,「去沏茶水。」 金芍雪满心期待:「小彩云真靠谱。干妈什么时候出来?直接找干妈就好了,还拿老师做幌子。」 宋迤瞟她一眼,金先生怀疑家里有听命于苏缃的卧底,这人是头号怀疑对象。昨晚金萱嘉说想找唐蒄的时候她也吵着要来,金先生严令拒绝,谁知还是让她耍小聪明跟上了。一心要来的人是挡不住的。 金萱嘉心中焦躁,低声说:「少叫苏缃干妈,我们是为了苏缃来的?爸要我请蒄姐回家住两天,不懂他怎么想的,我们尽快在苏缃露面之前把蒄姐叫走。」 她还想叮嘱金芍雪少说怪话,关着的留声机忽然被人调响。金萱嘉被突然响起的乐声吓了一跳,苏缃在她惊疑交加的目光里舒然一笑:「萱嘉芍雪,还有宋迤。」 金萱嘉不想看见她,浑身僵硬不知作何反应。金芍雪抢先一步,机敏地问好:「苏小姐。」 苏缃缓步走过来,金萱嘉暗中用手肘捅一捅金芍雪,悄声道:「什么苏小姐?她还没和爸离婚。」 「貌合神离也是离,」金芍雪回完她的话,陡然加大音量,「我们是来找老师玩的,她是不是还没起床?」 「你怎么知道?唐蒄向来很晚,」苏缃掐算着时间,开玩笑般说,「十点钟,可以叫个人去喊她下来。」 金萱嘉按住金芍雪,说:「小彩云已经去找了。」 「没想到你们这么快就来找我。」苏缃面色平静,全然不像是想像里气势汹汹要给谁点颜色的模样,「家里打扫干净了吗?办宴会招来许多人,不好清理的。」 金萱嘉看不惯她,说:「之前还想问你怎么不在自己的场子里唱大戏,看来是场地太小,不够你抖威风。」 金芍雪不说话,宋迤悄悄提醒金萱嘉:「金先生不是叫你上门挑衅,讲话不要夹枪带棒的。」 金萱嘉知道这话不好听,但也不想管了。苏缃没生气,说:「我和萱嘉想的一样,这屋子是小,住几天倒是勉强可以。我这次来没带多少人,住这儿绰绰有余。」 还好苏缃不在乎嘴上输赢,金萱嘉放下心来,金芍雪却凑近金萱嘉窃窃私语:「她是不是在说爸也是她的房子,住一住就不管了?」 金萱嘉掐她:「你少给我这么想。」 茶水送上来,气氛倒也愉快。金萱嘉很少说话,都是金芍雪在谈。留声机里的歌声里突兀地混进人声,是唐蒄对着墙后说:「不许跟着我,在这里不要动。」 宋迤无心跟苏缃交流,暗里分神观察唐蒄,没怎么打扮,穿着拖鞋。她指着拐角,宋迤猜着大概是在跟家养的猫狗说话。墙后伸出只人手来,把唐蒄的手打开了,是小彩云。唐蒄忍不住笑,又说:「三、二、一,坐下。」 小彩云无视她走过去,唐蒄笑嘻嘻地跑过来。她随意地把自己摔到苏缃身边的空位里,说:「你们这么早就来找我?我还以为小彩云是胡说八道骗我起床。」 金萱嘉看见她脸上有道明显的伤口,仿佛一个血红的直角附在脸颊上,关切道:「你脸上怎么有伤?」 唐蒄低头把腰侧的系带系上:「被砸的。」 「谁的砸你,」苏缃向她伸手,唐蒄边打着结边转过脸给她查看,苏缃说,「是新伤啊。」 唐蒄笑道:「昨天砸的,可不是新伤嘛。」 金芍雪点头:「哦,怪不得你回去的时候捂着脸。」 苏缃觉得不对,问:「昨儿你有这伤口吗?」 「有,小彩云就知道。」唐蒄从沙发上滑到地上,「我昨晚叫厨房帮我做一道新早餐,小彩云去帮我拿了。」 苏缃还是不放心,说:「好像有些渗血。」 「睡觉抓破的,结痂总是觉得痒。」唐蒄游目四顾,看见小彩云端着盘子走回来,站起来去接她手里的东西。 小彩云也不落坐,就在苏缃身后站着。唐蒄把盘子端到茶几上,哼着歌用餐刀切开盘子里沾着酱料的东西。 那东西不大,看起来一口就能吞下去。唐蒄将其切成两半,金萱嘉俯身细看,问:「蒄姐吃的什么?」 「不知道,」唐蒄尝了半块,说,「昨天宋迤给我的。」 宋迤有点愣住,她看向宋迤:「这什么?吃着好怪。」 第263页 宋迤如实说:「这是你的舌头。」 「我的?」唐蒄叉起剩下那块端详几秒,毫无顾忌地放进嘴里,「还好吧,加糖浆炖烂说不定会更好吃。」 金萱嘉忍住干呕的冲动,说:「你别吃了,瘆人。」 唐蒄敲敲空掉的盘子。苏缃在这里看着总归不方便,金萱嘉站起来试图把唐蒄带走:「唉。走走走,去你房间说话。让我瞧瞧苏太待你好不好。」 「那肯定好嘛,」唐蒄站起来,对苏缃指了指楼上,「我们先上去了,到时间我送她下来。」 苏缃点头。唐蒄又向金芍雪和宋迤挥手,三人跟在她身后上楼,金萱嘉道:「你跟她汇报什么?」 「苏太想把她弟弟的儿子介绍给你。」唐蒄说着,猝然停下脚步潜心推销,「苏徕少爷身高八尺相貌堂堂,待人温和非常大方,你们逛街可以叫他买单。」 金萱嘉不屑道:「我要叫别人买单吗?」 金芍雪赶忙说:「那换我叫他买单。」 金萱嘉又用手肘捅了捅她,说:「我什么时候说要逛街,是不是你自己想去?我听小彩云说你不敢出门。」 「人家现在是过街老鼠,被剥夺了上街的资格。」唐蒄引着众人走到最高层角落的房门前,「家里很好玩,小彩云什么都肯帮我做,我要什么苏缃就给什么。」 她踢开房门,熟稔地念介绍词:「不如宋迤的房间大,但是宋迤的房间里怎么会有这个,」唐蒄从书柜边拉来一只木马,故意堆出兴奋表情骑上去晃了晃,炫耀似地说,「你们看,我可以在房间里骑木马。」 宋迤不肯赏脸,金芍雪也说不出话。金芍雪看一圈房间里的布置,蓦然有了笼络唐蒄的办法:「不是我说,苏缃在虐待你吧?你房间里连张床都没有。」 「非也,接下来我要给你们展示第二样东西。」唐蒄站起身来,故作神秘地引她到房里另一扇门前,一抬手把房门撞得磕在一旁的墙上,「我晚上用这个睡觉。」 入目赫然是一口漆木棺材,金萱嘉险些晕过去,讪讪道:「你想吓死我,睡棺材不怕做噩梦?」 「不怕呀,唐蒄就是躺棺嘛。」她坐到窗边的圆桌旁,示意三人坐过来,「我这几年就没一天是无聊的,小彩云跟我讲了不少你们在奉天的事,我当睡前故事听。」 金萱嘉半信半疑地坐下:「你见过芳菲吗?」 「哦,妹妹啊。」唐蒄比划几下,「她长到这么高了,踢毽子技艺日渐增进。我有几张照片,专给你的。」 她急着站起来,抬脚踹到坐在斜对面的宋迤的小腿。唐蒄起身第一件事不是去拿照片,而是走到宋迤身边蹲下来给她拍裤腿:「对不起,踢着你了。没弄脏吧?」 宋迤俯身拍几下,没给她动手动脚的机会。唐蒄若无其事地从抽屉里取出两张照片,耀武扬威地拍到金萱嘉面前:「拿什么谢我?」 金萱嘉心情转好,说:「我请你吃饭,礼轻情义重。」 「我不想上街,叫人看见就糟了。」唐蒄坐下来,像是无意间又踢到宋迤一下,她思考须臾,振奋道,「我请你们吃饭如何?我不要你的谢礼,就当陪我玩。」 金萱嘉顿生怯意:「吃什么,舌头?」 唐蒄道:「怎么会让你们吃我的舌头?死了才会长新的,吃一次我就要死一次。给你们吃我烤的小饼干。」 金萱嘉嗯一声:「这个还可以考虑。」 唐蒄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来,轻快道:「还好你答应了。要是你没答应我,我就不会给你看这个。」 信封递过来,金萱嘉精确地看见金芳菲的署名,规规矩矩的方格字。她惊喜地拿过来拆开,里头多是说了金芳菲上的学校环境如何,信尾附上地址等待回信。 这份信拿在手里,金萱嘉立时觉得唐蒄这朋友没白交,连她大力推销那位苏缃的侄子都忍下了。 下楼时有人等在客厅里,金萱嘉猜他是唐蒄说的苏徕。条件没有唐蒄说得那么夸张,拘谨得不敢说话。苏缃按部就班地提出让他带三人去街上转几圈买东西,金萱嘉根本不想跟她家有关系,拒绝道:「我不想去。」 金芍雪急得跺脚:「我想去我想去。」 「你看,芍雪在家里闷坏了。」苏缃和蔼地笑了笑,「做姐姐的还不快带她去转转?小心她怨你不陪她。」 金萱嘉哼一声,拉过金芍雪说:「说什么闷坏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 她没赶走跟在后面的苏徕,不知这话是说给苏缃听还是金芍雪听。车停在马路对面,上车前宋迤感觉到一道视线,抬头看去果然是唐蒄在窗边往这边瞧。 似乎是听见身后有人叫她,她没跟宋迤对视几秒,倚在窗边回头跟那人说起话来。宋迤上了车,苏徕问:「金小姐想上哪逛?」 金萱嘉说:「随便。」 他点点头,对司机说:「随便吧。」 137 ? 展双春 ◎芍姐一拖四◎ 路上常看见卡车,一车一车地往上载东西。城里往车上送的是物资,城外往车上送的是人,街上熙来攘往的人小得像在烧滚的油锅里飘飘荡荡的芝麻。 照片被指尖捏得发软,今天是金萱嘉最不喜欢的天气。干燥的秋天,执着的阳光,唯一的好处是不怕脸上出油,因为风把水分吹干,把脸鞭笞得像黄色的土块。 第264页 苏缃和宁鸳一样把她定为目标,犹如端着枪的士兵瞄准靶心。那位华先生不知是谁,宁鸳选的肯定不会太清贫。苏缃推上来的苏徕被金芍雪拉走,两个人在柜檯前对比着手里的菜单,金芍雪非要吃冰淇淋。 他深知今天是要表现自己,于是选择纵容。可惜这样尽心入戏的演员没有观众,金萱嘉一路上都在看金芳菲寄来的信,明明只有寥寥数语,她却像读一本天书。 「嗯,我想好了。」金芍雪放下菜单,向柜檯后店员说,「要三个球加花生碎,再就是枫糖浆。」 「和我姑姑的口味一样。」苏徕踌躇着开口,偷瞟座位上的金萱嘉,「你姐姐好像不太喜欢我。」 「她只是跟你不熟。」金芍雪也跟着偷看她,又说,「也可能是老师把你说得太好了,她心里有落差。」 话像石沉大海。苏徕没有下文,金芍雪在心里遛过一圈,问:「老师有没有跟你说起过我?」 苏徕说:「没有。」 金芍雪笑道:「我想也是。我不喜欢念书,自然不喜欢老师。我们以前上课都是弹弹琴唱唱歌。」 她没有说谎,她不喜欢念书。眼前的苏徕正如一本学校标明的必读名着,沉闷得看一行就没了兴致。 这么无趣的人。金芍雪想起以前学校里的同学,也有几个像他这样缩手缩脚,让人怀疑是不是偷了东西。她明白金萱嘉看不上他,更何况他是苏缃的侄子。 金芍雪看着店员挤糖浆,说:「你是苏小姐的侄子,想必你见过她的小女儿吧?在上小学的那个。」 苏徕点头。金芍雪问:「她有趣吗?」 他答:「不知道,我跟芳菲妹妹见面的机会很少。」 「我姐姐最喜欢她。」金芍雪心里的答案当即命中,她惋惜地说,「如果你和我姐姐说芳菲的事,她或许会和你聊起来。你不知道芳菲的事,太遗憾了。」 兴许是以前友好相处过几年,苏缃很想在大厦倾颓前救金萱嘉一把。苏徕记得她的嘱託,尽职地向金芍雪求援:「芍雪小姐能告诉我些芳菲的事吗?」 金芍雪没在看他,盯着店员手里的碗说:「冰淇淋来了,」她站起来捧住碗,「去坐着说。」 苏徕不擅长提出反对意见,只能照做。金萱嘉在座位上低头看照片,金芍雪坐到她旁边道:「还在看啊?」 照片里的金芳菲穿着校服,眼里的期盼像挂在衣服前的校牌一样夺目。金萱嘉感嘆道:「看着这样的芳菲,就好像看见我小时候,岁月不饶人哪。」 金芍雪瞅一眼照片:「你小时候不长这样。」 金萱嘉把照片装进信封里,随口说:「废话,我上小学的时候你根本没出生,你怎么可能看见?」 「不是,这叫当局者迷。」金芍雪舀一口冰淇淋,「我天天看着你,你只有照镜子的时候才看得见自己,所以我是对的。」她看向苏徕,「苏先生你说是不是?」 「是,」苏徕犹豫一下,又说,「不是。」 金萱嘉没在意他的自相矛盾,她的心思还在照片上,说:「我第一天上学的时候就背了个那样的书包。」 说完这句话,她很快意识到买包的可能是同一个人。那时和她走得最近的就是苏缃。这种时候很难不多想,她暗里把她中断的学业和早见的颓势联繫在一起。 金芍雪打断她的想法:「来,你尝一口。」 金萱嘉拒绝道:「我不要,怕冻到牙。」 金芍雪挖了一大勺,几乎把勺子推到她脸上。金萱嘉勉强咽下去,想起桌上还有别人,这才想起来搭理苏徕:「唐蒄没给你们添麻烦吧?」 「我不太知道。」苏徕仍是没什么底气,「她和姑姑相熟,就和姑姑住在一起。而且姑姑那边的小彩云……」 宋迤抬头看他,他也在观察宋迤的神色,说:「小彩云照顾过宋迤,我们就想让她照顾唐蒄。」 金萱嘉笑着对宋迤说:「小彩云成了你和蒄姐的保姆,依蒄姐平时的作风,她肯定忙得要死要活的。」 「对,刚才还看见她帮老师端吃的。」金芍雪放下手里的勺子,「说到老师吃东西,我就不想吃东西了。」 「看她吃那个是挺恐怖的,」金萱嘉晃晃信封,说,「能拿到芳菲的信,也算是罪没白受。」 「我问了苏先生,他说他不了解芳菲。」金芍雪随口说,「我还记得芳菲叫我给她念故事书,不晓得她如今认识了几个字,能不能看懂书上的故事。」 金萱嘉还记得这一段,数落道:「还说呢,你给她念的根本不是书上的故事,是你自己编的故事吧?她把你讲的那些都跟我说了,都不是小孩该听的。」 「你都骂过我了,还想怎样?」金芍雪不以为然,「书上的故事太无聊,世上哪来那么多王子公主。」 金萱嘉说:「小孩都爱听这些。」 宋迤终于说话:「你给她讲的是什么样的故事?」 「不告诉你。」金芍雪说,「老师也编故事。」 「她编的没你编的噁心。」金萱嘉好心地给宋迤解答,「她说花匠用人头栽花,吓得芳菲砸了花瓶。」 「我是听别人说的,」金芍雪不服气,说,「你太偏心了,有人给我讲这样的故事,你倒好,只帮芳菲申冤。」 金萱嘉推脱道:「你不跟她讲我还不知道呢。」 第265页 金芍雪说:「我在学校被人欺负了,你也不帮我。」 金萱嘉驳回指控:「是你和别人打架掉进水池里。」 她又说:「是她推我。」 金萱嘉说:「那怎么那个人也掉进水里了?」 「我拉的。」金芍雪说完,又熟练地找出藉口,「这是报仇,不能叫别人欺负我。水池里全是草,毁了我的衣服。你还不许我跟爸告状。」 「跟他说了,叫他再去寻仇?」金萱嘉白眼道,「我帮你把那天的衣服洗干净了,是你自己不穿。」 「我那个时候还小嘛,」金芍雪说不过她,「要是芳菲和别人打架掉进水里,你给不给她去找爸申冤?」 金萱嘉故意拉长停顿,金芍雪道:「说不上来了,就是你偏心。」金芍雪拉过她说,「苏先生你看,我姐姐就是这样的,她最喜欢芳菲。」 苏徕插不上话。金芍雪把冰淇淋推给金萱嘉,说:「冰淇淋跟你换信,我还没看过。」 金萱嘉把信给她,金萱嘉几秒钟就看完,提议道:「我们去给芳菲寄信吧,帮她复习我的鬼故事。」 难得两个人想法一致,许久没发话的宋迤却说:「叫苏先生转交也可以。苏小姐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金萱嘉看向她,不懂她为什么这样问。苏徕似乎很怕宋迤,说:「年前都可以,要看金先生方不方便。」 「说到金先生,」宋迤状似无意间说,「苏小姐离开之后还和金先生联繫着,这次去北京是准备复合吗?」 金萱嘉听出她是在打探那个卧底的事,只是这话金萱嘉不爱听。苏徕在说与不说之间游移不定,最后道:「这个我也说不准,不过大约是不会了。」 这句话踩在实处,金萱嘉一下子轻松许多。 宋迤道:「倒是可怜那位替他们传信的人。要不是想让金先生和苏小姐和好,怎么会帮传这么久的信。」 苏徕点头说:「是,李太太是好心人。」 金萱嘉感觉自己被铁钩钩住往空中拉,声音也跟着一起高起来,她问:「什么?」 「李太太是好心人,」苏徕被她吓到,还是保持着风度念完,「才愿意帮金先生和我姑姑传信。」 这下连金芍雪都没了说笑的心情,四个人不欢而散。苏徕愈发觉得这一步走错,他回家向苏缃復命,愧疚压得他脚步沉重,低着头迈不出多大的步子。 楼梯间的灯忽然亮起来,拉着灯绳的唐蒄沖他笑,跳下几阶楼梯道:「呦,身高八尺相貌堂堂,待人温和非常大方。今天和金小姐她们出去玩得怎么样呀?」 他嗫嚅着说:「我也不清楚。」 唐蒄知道他避讳自己,自顾自地笑:「宋迤肯定是不高兴的,她脸色是不是难看?」 苏徕如实答道:「她很少说话,一直发呆。」 唐蒄暗暗夸赞自己争气。苏徕又说:「但是金小姐分开的时候也不高兴了,我想她不会喜欢上我。」 「没事儿,你这人就是不会说话。」唐蒄不甚在意地挥挥手,「你跟她才见一面,她也不好跟你太随意。」 「不,我说了关于她母亲的事。」苏徕握了握拳,鼓起勇气说,「我告诉她和姑姑通信的人是李太太。」 唐蒄脸上的笑容骤然散去,她扬声问:「你说这个干什么?这种事情你怎么到处乱说?」 苏徕知道她会生气,还是没说话。唐蒄故作冷静地干笑几声,放轻声音问:「还有谁听见了?」 苏徕说:「三个人都……」 「万一谁说漏了嘴,金先生发火李太怎么办?」唐蒄陡然伸手拽住他的领口,喝道,「我就说你不会说话!」 苏徕抓住她的手腕,唐蒄抬手要打。小彩云在楼上急得探出大半个身子叫道:「唐蒄。」 唐蒄扯着苏徕上楼,苏缃从小彩云身后走出来,和颜悦色地说:「是我让他说的。快放开,别在家里打架。」 苏徕用力挣几下,唐蒄松开他,抬头望着苏缃:「你叫他说的?」 「李环露很早之前就想离开那里,死也是离开,不是吗?」站在楼上的苏缃沉静地说,「我愿意收留你,但你不能打我们家的人。留着你的力气找别人如何?」 小彩云怕唐蒄闹事,上前拉她:「你跟我回去。」 唐蒄任她拉着,经过苏缃身边时说:「这样做金萱嘉会更恨你。」 「无所谓,」苏缃示意小彩云停下,「我这是在帮她,她最想搅了老金的好处。若是她因此而死,也算死得其所。」她揉几下唐蒄的肩膀,说,「别生气了。」 唐蒄又道:「要是李太死了呢?」 「跟我无关,那是老金容不下她。」苏缃含笑道,「老金杀了李环露,届时萱嘉最该恨的人是他。」 138 ? 甑復空 ◎金小姐呜呜呜◎ 几封手写信,乱七八糟的小塑像,一盒没拆封的扣子,油纸上写着半个月前的日期的糕点。还有颗带着天然流水纹的石头,摆在桌上不像一个世界的东西。 熏人的檀香味,有种砒霜和白糖混在一起的甘甜。唐蒄抱着店里买来充数的饼干,匆匆跑进门就看见金萱嘉桌子上那一堆李环露退还给她的东西。 金萱嘉像放在椅子上的洋娃娃,僵直的四肢和华丽的裙边。要注意端庄的年纪,不能坐在地上哭。更何况这里有朋友、有妹妹,还有不时投来哀嘆目光的佣人。 第266页 以前也不是没见过这样的光景,礼物被退回来又不是第一次。唐蒄满怀侥倖地走过去,最后只是把饼干放在那堆礼物旁边。没想到这么快,就过了一晚的时间。 那袋东西放到桌上,金萱嘉抬头问:「你来送饼干?」 看起来是张紧绷着的脸,说话也尽量简短,否则就要憋不住情绪。唐蒄故意不把话题往李太身上引,轻描淡写地说:「嗯,跟你约好的,不能食言。」 这种时候越是提她母亲越是容易把她好不容易稳住的局面打破。金萱嘉在心里感谢唐蒄不提伤心事,嘴上挑剔道:「不是你做的,也不买个贵点的,一股馊味。」 「都是今早新做的,怎么会馊。」唐蒄看着她咬下一小块,碎屑像饼干的眼泪一样掉下来。 她来这里的目的不是安慰金萱嘉,李太死了,当务之急不是难过。唐蒄瞥着站在门边的金芍雪和宋迤,两个门神般立着不敢动作的人,她挑出最有嫌疑的,对金萱嘉笑了笑:「你吃着吧,我把芍雪带走说几句话。」 唐蒄站起来,用眼神逼令金芍雪跟她走。这样会让金萱嘉也跟着疑心她,但唐蒄看着着实吓人,金芍雪又当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斜,视死如归地随她出去了。 金萱嘉看着门框怔怔的,宋迤知道她是担心,说:「我也跟过去看看,今天最不能乱跑。」 金萱嘉点头,宋迤也跟着出去了。这三个人像约好了似的让她一个人独处,没有直接点破她的难过,但把她的痛苦看得分明。她恨这样心照不宣的退让和成全。 金芍雪窝囊地缩着头,唐蒄问:「是不是你?」 「不是,」她愤懑地甩着唐蒄拉着她的那条手臂,走远了才敢大声申冤,「你为什么单单怀疑我?昨天宋迤也听见了,你怎么不说是宋迤告诉爸的?」 宋迤从后面跟上来,正好听到这一句。唐蒄毫不避讳地笑两声,说:「除了你没人有这样的品行。」 「品行?宋迤是正儿八经为爸分忧,忠心为主嘛,当然不是坏事。」金芍雪充满怨气地瞪一眼宋迤,说,「你仔细想想,我告密让苏缃安插的人暴露,苏缃还不把我当成和我爸一派的人?我有什么必要告密?」 「不是你,」唐蒄侧过身看身后,「难道是宋迤?」 金芍雪挣脱她的手,气得不想说话。唐蒄说:「别等到金小姐以后又不肯跟你们玩了才知道厉害。走一个金芳菲就成那样,这次死的可是她妈。」 她哼一声:「这有什么,我妈不也死了。我就不在乎。像她那样天天顾着这个顾着那个,净给家里拖后腿。」 她们家不就是因为没和金峮熙家里割干净才衰败的吗?讲什么手足情谊,弄得家里乌烟瘴气。 唐蒄义愤填膺,金芍雪却觉得她虚伪。这里最不该谈家人的人不就是唐蒄?现在倒是她来指责别人。金芍雪故意讥讽道:「老师,你可不在乎这样的事。」 这话没刺中唐蒄,却是叫对面墙上靠着的宋迤有所动摇。唐蒄没为自己辩解,对她而言家人就像冬日里穿在身上的棉衣,御寒的棉花越穿越稀疏,越穿越破旧,非要在数九寒天里穿着这样的衣服只会把她冻死。 但她不是找不到反驳的话,唐蒄说:「我不在乎,你姐姐在乎啊。小心她一辈子不理你,」她侧过脸看金芍雪,无意间瞟到楼下站着的往上边看的金先生,她转身说,「或者,或者她就像曾经的刘梦桡一样死了。」 唐蒄路过宋迤飞快地蹬下楼,宋迤走到栏杆边才看见她跑到金先生面前。她盯着金芍雪看,金芍雪嘴巴一撇,说:「看什么看,不是我说的,我用我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发誓。说真话,是不是你告诉爸?」 宋迤也说:「不是我。」 「我还以为要被老师打。」金芍雪抚几下胸口,望着楼下说,「她会不会跟爸打起来?我不敢去劝架。」 不知怎么,宋迤立时想起金先生那天要让唐蒄有来无回的豪言壮语。她无比警觉,像唐蒄那样快步下楼。唐蒄跟金先生讲到一半,她伸手去拉:「过来。」 「去哪?我话还没讲完,」唐蒄被她拽住后领,对金先生恐吓道,「不过也不消一五一十地说给你听了。」 金先生看着她被宋迤拖走,恍惚间有点迷茫。他用几秒钟想起自己的目标,他不希望金萱嘉太恨他。 要不是苏缃暗中操作,要不是李环露自甘堕落,要不是种种原因,他不会杀死李环露。李环露对他不理不睬这么久,他还没有动怒,这不是纵容,这不是爱? 他这么想着,走到金萱嘉房门前,里面有几个女人围在金萱嘉旁边。他依稀记得是他的几个小老婆。朝露晞,芳时歇。金萱嘉呆呆地看着他,他明白自己不用痛哭流涕地表示忏悔,他伸手把东西放到桌上便走开。 那是一根细细的簪子,旁人不知道其中代表什么意思。其实他也不知道,但他就是要送李环露这一份礼物。他沉默着献礼,旁人的遐想会将他的行为美化。 有几个女人在哭,这样就显得流着眼泪的金萱嘉不孤独。有要藏一棵树就要把它栽进树林的说法,一个人哭丧和几十人哭丧带来的观感也是截然不同的。 尽管金萱嘉以前和她们的关系并不好,但李环露这样平时不声不响的人都死了,总让她们物伤其类。 在她们搭出的遮掩下,金萱嘉难得地让眼泪掉下来。离她最近的是乔太,她问:「这些是你母亲留给你的?」 第267页 「是我送的东西,她不肯收。」金萱嘉吸吸鼻子,说,「我也不想要了,不如叫人丢出去。」 宁鸳道:「哎呦,这不成的。丢出去太可惜,最好放在我那里,我不动你的,等你以后想要我就还给你。」 金萱嘉防备着问:「你不会私吞?」 宁鸳没跟她吵,但也露出了些微鄙夷的神色。不争吵是可怜她死了妈。她揽住金萱嘉的肩膀,轻佻地说:「我还吞你这些?好歹是一家子人,穷到贪你的钱?」 她顿了顿,说:「你爸在气头上,你娘也是犟脾气。现在难过不是不行,只是别叫这难过跟你一辈子。」 后头有个跟着哭的太太说:「是呀。」 金萱嘉被宁鸳搂着,眼睛直直地冲着桌上摆着的东西:「她是怕连累我,是不是?」 宁鸳疑惑地低头,金萱嘉又说:「这些东西在她那里,免不了爸也要跟着猜忌我。她把这些还给我是想告诉爸这事跟我没关系,是不是?」 乔太和宁鸳对视半晌,宁鸳却觉着这是李环露厌恶她的表现,被迫生下来的孩子,李太不想跟她沾上一点关系。乔太说:「是,不是这样还能是哪样?」 她明白着是金萱嘉的自我欺骗,她太想要一个爱自己的母亲。这时把金萱嘉的幻想戳破,估计金萱嘉也不要活了。宁鸳说:「怪就怪到苏缃身上,叫李太帮她刺探敌情,她隔着十万八千里,再大的火都烧不着她。」 听她提起唐蒄,乔太才勐然回过神来:「今天蒄老师来,上回她和宋迤闹得不愉快,我得去看看。」 众人都记得那天宋迤面无表情地扔掉浸血的被单,都让乔太快去。唐蒄进门时才发觉被单换了,她随意地说:「我还想着再也进不了这扇门了呢。」 宋迤自己在书桌后坐下,她也跟过去:「我知道你懒得理我,你是想把我支走,怕我和金先生吵起来。」 宋迤不说话,唐蒄道:「你还真护着他。」 「金先生虎视眈眈地要把你抢回来,你不该一个人来,」宋迤停顿一会儿,补充道,「最好带上小彩云。」 「小彩云不知道我要来这里,」唐蒄坐到桌子上,看宋迤时低着头像是认真讲题的老师,「苏缃也不知道。本想着来拦一拦,结果死老头下手这么快。」 宋迤躲开她的目光,说:「你还有东西在我这里。」 她把抽屉里的木雕拿出来。唐蒄似乎被这东西吓了一跳,她抠着那木雕的起伏纹路道:「你回过云南?」 宋迤诚实地说:「蒋毓来找我,说这是你在她那里订的,要我买下来。我不想要,买下是替你还钱。」 「好吧,李太给苏缃传过几次你的消息,没听说你买了这个。」唐蒄翻来覆去地看那个木雕,缩小的她和宋迤并肩站在一起,看起来像是在拍照,她笑着说,「你就不想知道这几年我在苏缃家里都在做什么?」 宋迤说:「我不想知道。」 「无聊。」唐蒄中肯地评价她,自顾自地说,「苏缃人还行,她跟我说过要带金小姐走。我看她挺喜欢金小姐的,就眼下的情况看,金小姐大概要恨她一辈子了。」 她这话没什么问题,宋迤打量着她,说:「侯亭照有一半是听苏缃的命令,别到最后你发现她也害过你。」 「这世上所有人都有可能对不起我,我没有闲情逸緻一个个去追究。」唐蒄把目光从木雕上挪回宋迤身上,「尤其是你,我这不是没把你怎么样吗?」 宋迤说:「看来你比以前有些进步。」 「这倒是。这几年我呕心沥血,只在一样学科上下苦功。」唐蒄故意低头贴近她说,「是让宋迤不生我气科。」 「什么是让我不生气科?」宋迤不想看见她望着自己笑,别过脸去赌气地说,「你最拿手的是告诉我我也不是好东西,是我和你一起害了你哥和你二叔。」 「这门学问博大精深,卖可怜也是看技术的,这样冲着你叫的确发自真心,只是没什么真用处。有用处的办法很多,」唐蒄直起身来晃腿,宋迤回头看着她,她沖宋迤一笑,「可惜我今天没心情陪你玩这些。」 宋姨正要说话,她收起笑脸跳下桌子,迳自走了。房门砰地关上,宋迤手边空空的,她只拿走了那块木雕。 139 ? 自误 ◎金真四你也真四的◎ 从宋迤的房间里出来,房门像棺盖一样合上。唐蒄闻得到空气里的香烛味,在空寂里潜伏了很长时间,确认不管在那个角落里都没有金先生才准备好要走。 她兔子似的窜出门外,那充满杀气要刺破天空的铁栏顶端与她相对,尖锐的三角形像利剑的尖端。唐蒄看见有人鬼鬼祟祟地抱着东西挨着墙走,她敏锐地跟上去,搭住那人的肩膀问:「你拿的是什么东西?」 那个小姑娘回过头来,唐蒄才发现这不是自己认识的人。她离开这里太久,佣人估计也已经换过一批了。 那人说:「这是李太的东西,金先生叫我丢出去。」 「丢出去?」唐蒄在几秒钟里想到哄金萱嘉高兴的方法,说,「我帮你丢吧,正好我要走,丢得远一点。」 「不可以,我要亲手丢。」那人抱着手里的小木箱,恨不得把箱子塞进衣服里,「我答应不能转手丢给别人。」 唐蒄说:「我看两眼。」她抢不过唐蒄,更不知道这人为什么如此厚脸皮,唐蒄抠着箱盖边缘轻巧地推开,里头装着许多东西,绒花信件照片,拿个最有代表性的。 第268页 黑白照片上的五官几乎融在一起,宋迤都说漂亮的女人。唐蒄看见那双有点低垂的眼睛,一下子想起这个人是谁。匪夷所思,唐蒄问:「她就是李太?」 那人怯怯地点头。唐蒄二话不说把照片塞进衣兜里,说:「这张照片给我,剩下的东西你怎么处理都行。」 「不行的,」那人要抢,「这不是我的,我不能给你。」 「金先生让你丢了,谁捡到就是谁的。」唐蒄心里五味杂陈,还能一心二用地挡开她的手,用商量的语气说,「你就当是我在路边捡到它,这样也不行吗?」 那人毅然决然地摇头。唐蒄暗骂她死心眼,又说:「你准备把这些东西丢去哪?」 她警戒地问:「你想做什么?」 唐蒄说:「我去那里蹲守着,好去捡回来。」 她又不行起来,唐蒄又说:「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那人果然不记得她的传闻,一无所知地摇头。唐蒄说:「我是……你管我是谁?照片我就拿走了。」 任谁遇见个人这么说都会觉得恐怖,就算不是真罪犯也是神经病。她不敢拦下唐蒄,只知道这次的任务是完不成了,抱着木箱站在墙脚发愣。 这东西是金萱嘉叫她整理出来,到了夜里没人的时候再送到金萱嘉房里去的。金萱嘉一一检查着箱子里的东西,她坦诚道:「东西都在这里,但是……但是那天跟苏小姐一起来的那个人要走了一张相片。」 金萱嘉立即问:「哪个?小彩云还是蒄姐?」 她侷促地回答:「穿绿裙的那个。」 是唐蒄。金萱嘉心里七拐八拐地绕着,嘴上说:「随她去吧,犯不着为这个追究她。我改天问她要回来。」 那人如蒙大赦地退出去,金萱嘉摸着李环露留下的绒花和颜料,心说她拿照片干什么?是苏缃的意思? 本来今晚就註定不能睡,点着蜡烛像在为母亲守灵。白天里跟一群人哭过之后,眼睛里一直觉得干涩,她以为没有眼泪要流,眨眨眼又发觉还有。 她不敢看镜子里挂着泪痕的脸,茶壶里是空的,她很早以前就不许别人来房间里帮她添水。金萱嘉抹干净脸,一再确认眼圈没有发红,才拎着水壶下楼。 黑乎乎的,一个人也没有。所有人都睡了,走在黑暗里反而比平时舒展。金萱嘉刚走到一层,就看见厅里还有一星微弱的火光。她且进且退地走过去,发现坐在灯下的人是金先生,他坐在灯光里,凝视对面的黑暗。 金萱嘉想回去,金先生叫住她。她拿着水壶回过头,纵然心里有多少繁杂的思绪,要还是如旧道:「爸。」 「我想着你肯定是睡不着的。」金先生露出洞悉世事的表情,他带着惆怅的微笑说,「你是太想你妈?」 那抹笑意像是很惘然,没有办法了无意识挤出的笑。金萱嘉坐到他右手边的椅子上,觉得自己离父亲近了些:「她真的做了对不起我们家的事吗?」 「我早就不放心她了。」他的声音比以往更低沉,「苏缃这次来气势凌人的,就像以为能全盘赢下一样。家里没有卧底给她报信,她哪来的底气?」 金萱嘉蜷了蜷手,她没想到有天会在父亲面前这样不知所措。她担心自己某个无意识的动作触怒他,然后像母亲那样被他打碎。但她还是要问:「只是凭藉那个苏徕的一句话,你就能断定是她做的?」 金先生没有说话,他想他是在后悔在众人面前跟李环露要说法。他早该知道李环露不会给他好脸色,别人遇到这种事会想着辩解,再怎么也要温言软语说两句好话作为求饶,但是李环露从不会向他低头。 有人旁观时,他总是油然而生一种演员的信仰,演到声嘶力竭方能不负期待。这件事上他不占理,从李环露进门的那天起他就不占理,暴力是自卑最好的填充剂。 金萱嘉的诘问他早有预料,早就准备好说辞:「你二姐她娘是吞□□死的,她娘死的时候她没掉一滴眼泪,第二天照样去上学。你知道这是因为什么?」 没有人接话,他迳自说:「因为她娘让她觉得可耻。你去问胡姨,她都不好意思跟你说当年的事。那女人偷家里的东西出去卖,拿钱去养她旧情人的儿子。事发自己也羞得不想活了,连累着女儿一起遭人白眼。」 今天白天那群人陪着金萱嘉难过的时候她就觉得有人在用异样的眼神看她。金萱嘉藏在桌下的手不自然地攥紧,那个暗中嘲笑她的是谁?分不出来。 金先生看出她的惶然,保证道:「我不会允许人像暗讽她那样暗讽你,你二姐的娘是自己找死,你妈是被我处死的。私联苏缃是她的错,杀了她是我的错。」 金萱嘉吸进一大团空气,几乎堵住她的气管。她没想到有天父亲会向自己认错,明明有更值得他认错的人。 还能怎么办呢?金萱嘉开口时觉得下巴像从身体上脱落下去,她被迫说她不想说的话:「爸,我不觉得是你错了。」她还是不肯接受现实,又说,「我也不觉得是妈错了。我们是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一家人,离得太近就不在乎对错。 不原谅他,以后如何每日都面对着他生活?金萱嘉害怕自己变成曾经的金峮熙,尖锐的语言和怨恨像脆弱膨胀着的气球,遇到外力就会砰地一声炸裂。 第269页 金峮熙怎么死的都没查清楚,是金先生不肯再查。焉知不是他做的,金萱嘉也在心里怀疑起父亲来,这仿佛是她们这家人的天性,总觉得有人要害自己。 她说服自己忘记这个人带给自己的母亲的无尽的痛苦,这一切蒙在母亲从未关心过她的墙壁后。只要李环露没有怜爱过金萱嘉,她就不能算作是金萱嘉的母亲。 吊灯的每一颗细小的玻璃都如同一只直勾勾盯着人的眼睛,用最严厉的目光审视地面上的金萱嘉。那些是对她无微不至不计前嫌的乔太,偶尔还跟她吵一两句嘴的宁太,还有阴森恶毒又挂着温和笑意的苏缃。 在旁人眼里,这些人都可以算作是她的母亲。最该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却常年不见踪影。李环露劝她少管家里的事,少和苏缃吵架,如今这些事她都不做了,因为她逐渐疲于争夺父亲的喜爱,苏缃也离开了这里。 现在李环露也不在了,她唯有保留下母亲的遗物作为纪念。她不能说母亲不爱她,就像她不能说她不爱母亲,故事里的爱都是不计回报的,不是等价交换。 她违心地说:「我没有怪你。」 金先生看着她的目光很是满意,他愉快于金萱嘉这么快就原谅他。其实金萱嘉只是不想在失去母亲的这天再失去父亲,她再想问个究竟也不能开口。 她告辞上楼去,忘了茶壶。心里只想着那张被唐蒄带走的照片。那张照片在数日后被送到宋迤手中,彼时的宋迤又沉进连续不断的幻觉里,很长一段时间没出门。 这几天金萱嘉没有找她玩的心思,金芍雪也收敛许多不再惹事,整个家没有一个人发觉宋迤的异样。中秋节后宋迤就没在幻觉里看见唐蒄,现在她又出现。 她坐在书桌前,有个唐蒄站在旁边。 幻觉里的唐蒄和现实中的唐蒄区别很大。幻觉里的唐蒄更像是旁若无人地做自己的事,不管宋迤出不出声她都能自得其乐。现实中的唐蒄却不用宋迤说话就把眼睛瞟过来,看得宋迤浑身上下都不舒服。 幻觉脱胎于现实,只能让她观赏。像是把不久前看到的再在眼前復映一遍,宋迤没有抬头,单靠繫绳繫紧时的微弱声响就能想像到那天从墙后走出来的唐蒄。 金先生那几句话中的目标只是唐蒄,为此提心弔胆的人反而是宋迤。她那天很担心唐蒄同意和金萱嘉逛街,最后跟金萱嘉一起回来。她都想好让金萱嘉改变主意的说法,唐蒄却毫不介意地自己拒绝了。 没有她出手的机会,犹如一个明明记得却在下笔时倏然忘却的典故。没有命中的感觉,那句话堵在心里。 唐蒄似乎过得很开心,对没有她的生活依旧得心应手。她笑得光彩照人,宋迤只一眼就记得那两根繫绳被她捏住两端逐渐收紧的场景,天才的设计。 宋迤听见敲窗声,恍然醒过神来。是鸟?她站起来挨到窗边,又一颗小石子丢过来,啪的一声砸在玻璃上。宋迤推开窗,站在下边的是仰着头沖她招手的小彩云。 小彩云向她比几个手势,希望她能理解自己的意思。她很不想来,但唐蒄实在是烦人,一边想把宋迤引出来一边又想保证矜持。算了,要是唐蒄能把宋迤骗过来那就是大功一件,也不在乎是不是帮她跑腿传信了。 这段时间不便登门拜访,小彩云把手里的信封放在地上,灵巧地翻过铁栏。宋迤大致猜到她的用意,下楼时那封信还在,信封里装着李太的照片和一家餐厅的地址。 写地址的白色卡片的材质有些熟悉,宋迤下意识翻过去,唐蒄的字迹,唐蒄的语气,唐蒄对另外几人也发出的讯息:「你是我最喜欢的玩具。」 140 ? 有穷尽 ◎你们两个明天来医院报到◎ 卡片上只有地址没有日期,宋迤在家里坐了两天也没收到唐蒄的消息。唯一的好消息是金萱嘉自从上次目睹金芳菲被带走开始就学会整理情绪,这几天虽然为李环露的逝世难过,却也没有闭门不出跟人冲突。 宋迤总觉得她的情绪是千钧一髮,稍有不慎就会彻底爆发。她宁可金萱嘉消沉几个月痛痛快快地难过,像现在这样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比大声哀哭更压抑。 树叶被北风吹得沙沙响,她没去问会面的日期就自己走到那家餐厅,当做暖身体的活动。店里稀稀落落坐着几个人,一眼扫过去就能看清所有客人的脸。 角落里靠墙眯着眼睛的男人,两个相对而坐的学生,一对带着孩子出来过生日的夫妇。每看过一个人悬起的心就落下一分,没看见唐蒄,有种失落的踏实感。 宋迤走到柜檯边放两个硬币:「借用一下电话。」 店员欢欢喜喜地收了钱,打开侧边的小门让她走进柜檯。她拨出一串数字,拨号的声音像珠落玉盘,又像是一串玛瑙项鍊缠着从耳边滑过去。金先生书桌上的玻璃板下压着记得苏缃家的号码,她经过时无意记下。 忙音像叩门。接电话的是个陌生的声音,苏缃家佣人的年纪普遍不大,说话也带着童稚:「您好,找哪位?」 宋迤还陷在接听前的一串忙音里,听见询问的声音才找回神志,惜字如金地说:「找唐蒄。」 对方说:「她不在家,有急事请让我代为转告。」 竟然不在。宋迤顿了一会儿说:「小彩云在吗?」 对方这回倒是应了:「在,我去叫她来。」 第270页 竟然在。宋迤萌生怯意,连忙说:「不用了。」说完这三个字又换了个主意,改口道,「去叫吧。」 对面像是觉得她奇怪,怪得不能多问。过了一会儿小彩云接了电话,宋迤回头扫一眼餐厅里的客人,说:「我到了留信上的地方,麻烦下次约个准确的时间。」 「你到餐馆了?」小彩云讶异地问,「唐蒄不在吗?」 宋迤心下一惊,还未转头细看就被人突然从身后抱住。宋迤抬起手肘往身后捅过去,唐蒄像秋天里最后一片绿叶,被她撞得在枝头颤动,险些从树上跌落。 没来得及跟小彩云道别,宋迤挂了电话才转身,店员被她和唐蒄吓得不轻,踟蹰着过来扶唐蒄,唐蒄笑着说:「还好这里没几个客人,不然我就要被人笑话。」 现在唐蒄每说话一次宋迤就往她嘴里看一次。金芍雪曾经把唐蒄的舌头送给她,她总是不自觉地去确认那截东西还在不在,像一条缩在窝里的嫣红的蛇。 宋迤没接话茬,唐蒄颤颤巍巍地挡开店员的手,表示她可以自己行走。她恢復过来,拉着宋迤回到她坐的位置,背对店门的座位上放着报纸和脱下来的外套。 背对着门,所以没看见唐蒄的东西,没看见提前躲起来的唐蒄。那个来过生日的小孩还在往这边看,宋迤不想引人瞩目,如常坐下来问:「你有什么事?」 「肚子痛啊,还能有什么事。」唐蒄捂着被她捅到的地方,她把垂在身前的辫子拨到身后,故意腻着声音说,「之前我在你房间里抱你你都不是这样的。」 「是,后来你就被我用枪打死了。」宋迤毫无愧色,甚至威逼道,「倘若这里没有旁人,我就又会掏枪。」 唐蒄看着就是没被吓到的样子,她失笑道:「别这样好吗,怪吓人的。这里很安静,很适合聊私事吧?」 现实比幻觉耀眼,于是畏惧现实的光芒般退避了。宋迤定了定神,从手袋里拿出唐蒄跟卡片一起装着的照片来:「你给我李太的照片是什么意思?」 「想让你代我转交给金小姐。」唐蒄对答如流,她加上附加问题再丢回给宋迤,「她这两天心情还好吗?」 「大抵好不到哪去,姑且算是平和。」宋迤中断回想,又接着问,「照片是你从哪弄来的?」 「那天我离开金先生家,出门就看到有人抱着个箱子,我以为是小偷。」唐蒄悠闲地回答,「问了才知道金先生要丢掉李太的东西,我就只救下这一样。」 宋迤没想到有这件事,问:「别的呢?」 「被丢了。那个负责丢东西的女孩子不认识我,不知道我会杀了她把东西抢走。」唐蒄转着杯子里的茶匙,低头很小声地说,「想骂我要三思,我没对她做什么。」 宋迤从这个眼神开始放松。她知道不能对唐蒄心软,又开始把话题引到别人身上:「不用多此一举找我帮忙,你可以把这东西亲手当面交给金小姐,她更感谢你。」 「我知道啊。这个照片是把你叫出来的藉口。」唐蒄毫不遮掩地说完,又掩饰表情似的找手叫店员来,她转过头用不大关心的表情说,「这位是金小姐的母亲?」 宋迤点头,她觉得唐蒄的表情很奇怪,说:「怎么了?」 「没怎么,有点眼熟。」唐蒄迎来菜单,推到宋迤面前,「天气越来越冷了,喝点热的东西吧。」 宋迤扭头说:「我不想喝。」 「来嘛,我请客。」唐蒄不折不挠,说,「木雕是我叫蒋毓雕的,不知道造价几何,我想改天把钱还给你。」 宋迤道:「她把我所有的钱全拿走了。」 「所有是多少?我会攒够的。」唐蒄说着,在菜单上指了个东西,抬头跟店员说,「要两个这个。」 「五百块,一千块。」宋迤故意提高声音说,「这几年汇价也不一样了,你知道一块银放在今天有多值钱。」 「我会还给你的,」店员瞟宋迤一眼,唐蒄笑道,「到时就像现在这样在餐厅里见,我把钱都还给你。」 宋迤说:「没约时间,你怎么知道我今天来?」 「这几天我每天都来坐到打烊,所有人都认识我了,」唐蒄送走那个店员,转头说,「我知道你会来。」 宋迤看见她耳垂上扣着的银杏叶。真可怕,有意无意随时都向她招手的唐蒄。宋迤还想说正事,她需要保持冷静。她掏出那张写着地址的卡片:「那这个是什么?」 「一张写了字的纸。」唐蒄噙着笑答完,专门用来敷衍的委屈语调,「有什么嘛,我也给别人写过。」 宋迤执拗地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就像我写的,你就是我最喜欢的玩具啊。」唐蒄撑着下巴说,「看着你就觉得很好玩,收到这个的时候怕不怕?是不是马上就想起我了?」 宋迤无所谓地说:「你准备像杀了她们杀了我?」 「不是。」唐蒄抬眼瞥着周围,漫不经心地用鞋面抵着宋迤的小腿,「单纯地觉得你有意思,好给我解闷。跟你在一起像在看电影,有我喜欢的情节。」 宋迤挪开说:「黄小姐的牙齿也是你喜欢的情节?」 「提别人干什么?难得只有我们两个。」唐蒄悻悻地收回把戏,「有人和我说过这样的话,说我是她喜欢的玩具。听到这个的时候我很生气,把我当成什么了?」 第271页 宋迤冷笑道:「那你又把我当成什么了?」 「没有人和你说这样的话?」唐蒄像是惊讶于她的答案,又瞭然地说,「哦,一定是嫌你太无聊。」 宋迤被这上扬的语气挑住,她有点烦闷,顺着唐蒄的话讥讽道:「因为这句话生气,又怪没得到这句话的人太无聊?看来你没有你说得那么讨厌。」 「每个人都是平平无奇的玩具,配合着几个名声响的角儿演出。」店员把唐蒄要的东西送过来,唐蒄说,「你配合金先生,我配合苏缃,金先生和苏缃配合督军。」 她把宋迤那盘移到宋迤面前,挤出笑来:「你看我够不够格去当电影明星?我可以叫苏缃拿钱捧红我。」 她上半身隔着桌子往这边靠,想把勺子递给宋迤。宋迤在她缩回去之前用铁柄划她脸上的伤口:「不够。」 唐蒄故意苦着脸说:「怎么办,要当永远不值钱的玩具了。」 她说完就觉得好笑,但宋迤没笑。她又说:「蒋毓要了多少钱?等我把钱凑够给你,你就来配合我吧。」 宋迤收拾东西站起来道:「你一辈子都还不起。」 她撂下这句话就走,唐蒄坐在位置上,声音却追上她「一辈子还长着,万一苏缃把我捧红了呢?」 没有回话,店门在短暂的时间里打开关上,宋迤走到玻璃窗外。不知道下次要用什么藉口才能约出来,唐蒄把宋迤没动的布丁和自己的放在一起,不能浪费。 她抬起勺子时觉得有人在看自己,循着视线望向来处,只看见宋迤混在人群的背影。是宋迤就好了,想叫她看见这一幕。刚才就该让她喝东西,唐蒄想着,弄到白瓷杯上宋迤的唇印,比没碰过的食物和勺子划算。 要到什么时候才会消气?唐蒄用勺子将盘中的东西碾碎了,她自信待在宋迤身边的时间会比金先生和苏缃都长,宋迤更该把感情倾注在她身上。 值得放在心上的只有唐蒄,她得教会宋迤这一课。时日还长,唐蒄心情大好,迈着飘飘荡荡的步子走回家。 门口滴着水的花像在点头问好,唐蒄也高高兴兴地鞠躬。她飘进屋里,宣布道:「我今天蹲到宋迤了!」 客厅的沙发上只有小彩云。她说:「听完那个电话我就猜到了。」她仿佛很为此高兴,「为了把她哄过来你还真卖力,我以为你会因为李环露的事不帮小姐。」 「等下我就去给她送好消息,职业操守可以超过你了吧?」她是在帮自己,唐蒄笑眯眯地说着,心里却泾渭分明地划分出区域,「叫宋迤回来是我的功劳。」 「是,除了你再没别人。」唐蒄另一边靠着扶手坐下,小彩云挪到她身边,看着她的笑脸说,「真傻。」 唐蒄不忿地抬起头来:「哪里傻?」 「你脸上的伤。」小彩云嘆了口气,直白地指出她的错误,「宋迤装舌头的盒子砸不出这样的伤口。」 「我让她砸出来的啊,」唐蒄摸几下脸上结痂的伤口,说,「过几天就好了,不妨事的。」 小彩云问:「宋迤看出来了吗?」 宋迤没说话,所以唐蒄也没说话。小彩云露出笑她白用功的笑来:「没看出来就是没有用,小心长不好。」 「长不好就长不好。」唐蒄靠在扶手上,想着宋迤说,「大不了再死一遍,刷新一下脸啰。」 141 ? 困轩冕 ◎美丽苏缃,爱吃金先生家所有人◎ 没了见宋迤的藉口,唐蒄也没了早起的动力。她知道不能把一生的时光都耗在那家餐厅里等宋迤。她起来第一件事是把头髮梳好,再才是挪到盥洗室的镜子前。 毛巾压着额头滑下去,刷墙一样。唐蒄始终觉得这样的日子陌生,她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打一盆水然后蹲在房间门口洗脸,这样的日子持续到跟林雪梅搬进城里。 林雪梅,好久没见这个人。但唐蒄没有去见她的勇气,唯恐被那些看守认出这张脸。她听金萱嘉说宋迤有时回去看林雪梅,这两人说了些什么她无从得知。 鸟叫声真有点像在唱歌,听起来很自在。唐蒄也跟着哼歌,今天是金龙瀚和小彩云去给李环露上香的日子,过了今天灵堂就要撤了,他们不许唐蒄跟着去。 所以今天是空闲出来的。唐蒄把床头柜上躺着的小布偶拿起来,漫不经心地在袒露的白肚皮上加一根针。她想像所有扎小人的人那样满腔怨念地说「去死吧」,但她却感觉到嘴角是翘起来的,她感觉到自己在笑。 想叫他死太容易了,比缝一个布偶还简单。唐蒄坐在木马上晃两下,突然站起来捏着布偶飞跑下楼,恰见金龙瀚的车停在路边,小彩云在门口换着鞋准备出门。 「这个,」唐蒄在她面前停下,把布偶塞给小彩云,用拜託她帮忙送情书的表情说,「把这个带给宋迤。」 靠在门外的金龙瀚转过头来,小彩云捏着那布偶头上的一撮杂毛,不太确定地说:「给谁?」 「宋迤。」唐蒄答得堂而皇之,「给金先生最好。」 「这个怕是不能给金先生,」金龙瀚从外面伸头进来,说,「他刚料理了李环露,你还敢往他面前亮相?」 「有什么,你不是也敢出现在他面前吗?」唐蒄看着小彩云把那个布偶递给他检查,随口说,「他杀的是苏缃派去的卧底,你是苏缃的儿子,他更不想看见你。」 第272页 「最好还是给宋迤,遇不到宋迤再给金先生。」他从那布偶身上取下一根针来,唐蒄又怂恿似的说,「还有,你把这个给宋迤的时候记得跟她说,我肯定会杀了你爹,记住她的表情回来好告诉我。」 金龙瀚把那根针插回去:「我理解不了,我尽量。」 他和小彩云准备上车,唐蒄倚在门边看着。她也想去,她恨不能现在就跑到金先生家捣乱。她看不清苏缃的真实意图,只知道苏缃想借她把宋迤挖回来。 要叫宋迤知道金先生是个多不好的人,唐蒄甚至想把金萱嘉也抢回来——只有她心里明白李环露不是不在乎金萱嘉的,是金先生把这一切都毁了,他像是书上一条画在文字上的横线,从头祸害到尾。 苏缃在楼上看着抓着门框的唐蒄,又看着车子载着小彩云和金龙瀚开走。大概是真觉得对不住李环露才叫他们两个去露一面,在金萱嘉面前表表哀思也好。 金龙瀚掐着那布偶的脖子,觉得好笑地问:「以前怎么没发现唐蒄是个这样的人?」 「前几天电话里我听见她被宋迤打了,她必定是不想宋迤好过的。」小彩云担忧地看着那几根长针,说,「这东西不能留着,进门前得找个地方丢了。」 「别,就按唐蒄说的做。」金龙瀚掐紧手里的东西,望着后视镜说,「不知她和我爸鹿死谁手,气一气也好。」 当然不能盼着金先生被这种小东西气得吐血身亡,他看见这个只会更恼恨唐蒄的目中无人。他越生气就越容易出错,小彩云利索地应道:「知道了。」 她答完这句,忽然觉得唐蒄像四面楚歌的故事里里第一个在项羽的军营里听到楚声的人。或许唐蒄知道苏缃也不是全心全意待她好的,光凭她说她和宋迤相熟还不足以让苏缃力排众议把她请到南京来。 苏缃看中的是她对金先生的不满,这个早先年被金先生当做工具除掉侯亭照的人,现在被苏缃当做工具除掉金先生。苏缃放任她和金先生的关系一再恶化,等到这两人两败俱伤再顺手捞走宋迤和金萱嘉。 她想借金萱嘉来展现自己不计前嫌的美德,不知是源于多年前短暂的友谊还是对李环露的愧疚,把宋迤收入囊中的时候加上附赠品金萱嘉才是最令人满意。 唐蒄只是用来点燃金先生的引线,金先生气得对唐蒄动手,苏缃就能得到名正言顺打击他的理由。她不怕唐蒄背叛她,因为唐蒄每天都因为宋迤在金先生家而四处跳脚,金芍雪也说过,唐蒄和金先生非常不和。 金先生家门前摆着白花,对外口径一致说李太是病死的。宁鸳站在花圈旁抹眼泪,乔太跟她儿子一起坐在灵堂里,金鳞洪记着往来宾客的名字,不时交谈几句。 金龙瀚过去署名的时候,他故意瞪金龙瀚一眼。李太的死因在家里不是秘密,他压根不想看见苏家人,害死了人还好意思走进来,不怪金萱嘉骂他们家没脸没皮。 小彩云帮着递笔,听见身后有个极小的声音压在来往人群的缝隙里:「小彩云,快来这边。」 似乎是金芍雪。金龙瀚也听见了,他悄悄在身后把布偶递给小彩云,给她个眼神告诉她闻声过去。小彩云心领神会,转头跟着挤进弔唁的人群里。 金芍雪蹲在楼梯口,打扮得非常不起眼。她站起来,第一句话跟特务一样专捡有用的说:「你听说没啊?大傻要把他娘接走,搬到他家里住。」 她站在台阶上,小彩云仰头看她:「为什么?」 「李太死了嘛,他怕他妈也要玩完。」金芍雪呿一声,「你瞧那个宁鸳在门口站着,把这里当自己家了。」 「宁太是照管丧事最认真的,她站在那里当之无愧。」小彩云跟个最普通的小丫鬟似的,她谨慎地看着厅里的宾客,问,「小姐,你有什么事要叫我?」 「我姐找你呀。」金芍雪招手让小彩云跟她往楼上走,闲聊道,「我们通过那么多电话,你还这么生分?」 「李太因为我们遇害,你更该和我们保持距离。金先生没捅破窗户纸你就还是他家的人,」小彩云匆匆跟上她,低声说,「这种时候萱嘉小姐不可能有事找我。」 「你怎么知道不可能?」金芍雪一手搭在门把手上,一手在门框上草草摩挲几下,门一推开便露出里头坐着的金萱嘉和宋迤,「就因为你们家害死了她妈?」 金萱嘉抬头看过来,小彩云觉得她看起来比以往憔悴许多。宋迤在她身后站着,表情不咸不淡。 小彩云心里实在感谢金芍雪那句话把她的目光引到自己身上来,她望着自己大概率没有注意到金芍雪画的那个图案。她走过去,有礼有节地说:「小姐。」 「该知道的你们已经知道了,不用我多说。」金萱嘉盯着她,看着是十足十的愤恨,「苏缃到底想要什么?以为我看不出她是想把宋迤从我们家挖走吗?」 图案在左边门上,左边靠墙的位置有架屏风。小彩云缓慢地从口袋里拿出那个小布偶来,放到宋迤面前:「这是唐蒄叫我给你的东西。」 金芍雪先自个儿拿过来,问:「这是什么?」 小彩云没理睬她,继续对宋迤说:「她告诉我给金先生更好,不过这样的东西拿给金先生看,只会让两家的关系更加势同水火,何必要这样做?」 宋迤问:「那她又为什么给我?」 第273页 小彩云摇摇头,意思是她也不知道。金芍雪突然夸张地叫起来:「哎呀,这写着爸的名字,她在诅咒爸。」 「给我。」金萱嘉噼手把那个布偶从她手里抢过来,越看越生气,索性扬手丢开了,「我不想知道苏缃是几个意思,蒄姐为什么要跟着她?是我爸发现的唐蒄。」 「是啊,发现了她却没有守好她,从而导致她跟着更好的人走了。」小彩云平静无波地说,「如果金先生最初没有利用唐蒄杀害侯亭照,或是没有在唐蒄无用的时候将她弃如敝履,想必她也不会被小姐带走。」 金先生的声音屏风后传过来:「侯亭照有几次违背我的意思私自对唐蒄动手,这也是我指使的吗?」 「是小姐指使的,唐蒄也不是没有猜到。」小彩云没露出惊讶,她像根木桩似的站着,说,「真可怜,只能在两个害过她的人之间选一个不那么讨厌的。」 金先生话家常般问:「小彩云,怪我把你留在奉天吗?」 「不怪。」小彩云沖他笑了笑,说,「金先生不愿意让我来,但我还是来了,这才是对不住您的。」 金先生又问:「你们要宋迤?」 「是督军要宋迤。」多亏来之前在车上思考过,小彩云才能像现在这样应对得宜,「金先生当年不应该收留金二少,若不是他金先生怎么会被排挤到离开北京?」 金先生笑出来,宋迤远隔着十几步的距离看着他,倒觉得小彩云能一拳打在他脸上。金先生说:「是你们想赶尽杀绝,我不抓住最后一个能救我的人还能抓住谁?按照他们家的罪,放到有皇帝的时候就是要株连九族的。」 「金先生,这不是你的错。或许有更简单的解决办法,只是督军没有多少时间了。」小彩云看一眼宋迤,直白地说,「三少就在楼下,我今天能带宋迤走吗?」 她没有动手把宋迤拖走的意思,金萱嘉却立即伸手拉住宋迤。她太担心宋迤一走,这个家就什么都不剩。 宋迤像是被她这个动作攥住一样,她不想去苏缃家里,也不想被金先生关着。她侧目看向金先生,金先生是一副不可否定的表情:「不能,并且你们要记住了,宋迤只能留在我手里。」 这话像刽子手的刀一样落下来,宋迤听他继续说:「还有那个唐蒄,叫她在苏缃面前当心些,别被人当成刀使了还不知道自己是帮了谁做事。」 那个唐蒄交给她的布偶她摸都没摸,就被金萱嘉摔远了。这是唐蒄的开战宣言?她更觉得像是恶作剧。她感觉到小彩云的视线从她身上滑过去,小彩云说:「金先生不愿意人前讨论,人后的话我也不会同旁人提起。」 她更觉得房里的站位给她带来无尽好处,这是个暴露在宋迤、金萱嘉和金先生目光下的地方。她深深地鞠一躬,话是说给每一个人听的:「金先生,今天是李太最后一天留在家里的日子,我会一直留在这里,请您节哀。」 142 ? 何处落 ◎对方正在忙◎ 往日里专往众人目光聚集处站的金萱嘉如今反而不想打眼,张罗着接待的人是她最不喜欢的宁鸳,跟着宁鸳掉眼泪的是金芍雪,小彩云拢着手在她俩身后站着。 门口用竹竿支起一匹白绸布,辨不清面目的人熙来攘去。金萱嘉认识这些人,更坚定地认为这些人跟她母亲从没相见过,好像今天报丧的不是某个姓李的和他们有过几面之缘的女人,仅是金先生的某个太太。 不怪金先生喜欢宁鸳,这种时候她最是得力,和李环露没有交集有什么关系?她照样哭得出声,照样能把为数不多的擦肩碰面添词加句变成和李太的惺惺相惜。 有人握着手请她节哀,她更是伤怀,说出一长串希望李太往生极乐的吉祥话。金芍雪在旁边低着头,心中嘲讽宁鸳几乎是敲锣打鼓地向别人展示她有多难过。 她最喜欢端架子,在只有几面之缘的人面前不能像宁鸳那样有失风度。金芍雪抬起帕子擦眼泪,也不像宁鸳那样长篇大论地诉说伤心,只是偶尔抽噎一下。 中午时人少了许多,金芍雪抹干净眼睛去后厅找金萱嘉。她终于发现金萱嘉比她更好面子,就算在母亲的葬礼上也是不肯叫别人看见她脸上一滴眼泪的。 佣人忙着给中午留下的客人准备午饭,金萱嘉独自坐着,像铺在桌上没有落墨的纸。金芍雪坐到她旁边,拧着帕子说:「真造作,宁鸳哭得跟死的是她妈似的。」 金萱嘉望着远处没跟她玩笑,金芍雪把帕子晾在椅子扶手上,挪到她面前说:「你今天不出去?先生说下午五点钟是最好的时辰,爸就把下葬的时间提前了。」 金萱嘉的眼珠子转起来,好半天才攒了点活人气。她问:「他是想把她埋在这里吗?」 李环露原籍在甘肃,想把她葬在家里是不可能的。那就埋到金先生家所在的奉天?东三省如今那边乱得一锅粥似的,也不知道要到哪一天才能回去。 人们提到身后事总会强调落叶归根,真正让金萱嘉恐惧的是她不知道李环露的家在哪里。有种刑罚是在脸上刺字,金萱嘉如同一个活着会跑会走的烙印,她很怕自己每次出现在母亲面前都是重新揭起她的伤痛。 每次想到这里就会停下来,总不能进一步否定自己。金萱嘉不能再想,把注意力转到金芍雪身上。 第274页 「爸就是这个意思,他不高兴李太跟苏缃勾结,肯让李太干干净净地死就是莫大的恩情了。」金芍雪说完,抱着脑袋防备道,「这是大傻说的,你别打我啊。」 「大哥说的?」金萱嘉把她抱着头的手撕下来,说,「他看见我妈这个下场,还不得急着带他妈走。」 她拉过金萱嘉的手,语重心长地说:「你别因为这件事跟爸置气,万一他连你一起不喜欢怎么办?」她顿了顿,又做了个起誓的动作,格外庄重道,「不是我跟爸告的密,你不会怀疑是我害了你妈吧?」 金萱嘉摇头,金芍雪说:「这就好了。我想巴结苏缃,帮李太打掩护还来不及,闲得没事干去揭发她?」 她故意把话说得怪腔怪调,说完两个人都笑了。金萱嘉揉了揉眼睛,天际的阴云好像压在眼皮上,一搓就要下起雨。趁着现在外头人少,出去看一两眼也好。 她尤为感谢李环露把她送过去的礼物还回来,好让她有个妈妈还在爱她的藉口。她宁愿相信李环露是假作决绝不想连累她,也不想承认母亲对她根本没有爱。 她不想在人前难过,但宁鸳太声情并茂,即便以前和宁鸳关系不愉快也愿意放下身段搀宁鸳一把。金芍雪悄声说:「你看大傻和三炮斗气呢,专让人看笑话。」 金萱嘉往金鳞洪那边看过去,这人果真掐着笔,一副受气深重的模样。不知怎么,金萱嘉想起那个已死的二哥,那个蘸血写在桌上的金字,究竟是在暗指谁? 难道真是说的一整家的人吗?金萱嘉觉得搀着宁鸳的手都不像自己的,纸钱烧没的气味熏得她头晕,金萱嘉松开宁鸳的手,宁鸳说:「小姐啊,你要节哀。」 金萱嘉应道:「你也节哀。」 宁鸳向她颔首,望着她的眼睛里盈盈地沾着泪水。她觉得自己飘起来,这场葬礼像个戏台子,各路有关人士无关人士都要粉墨登场,她飘在空中凝视着所有人。 她看见金龙瀚和金鳞洪暗中交锋的眼神,又看见跟宁鸳一样哀哭着的几位太太,还看见跟华先生小声说话的金芍雪,金萱嘉觉得自己应该尽早退场。 楼下太多人,楼上的空气都比下面清新。今天来了太多人,宋迤比她还要不想露面,她躲在房间里抄东西,听见金萱嘉开门的声音,压抑着惊讶说:「金小姐。」 她还是对金萱嘉有种留有余地的警惕。金萱嘉知道刚才小彩云当着金先生的面抛出橄榄枝,宋迤是在犹豫金先生会不会因为小彩云而对她进行试探。 金萱嘉走到她身侧,宋迤把桌上的纸揉成一团,丢到旁边的纸篓里。宋迤从不会说节哀之类的话,比起安慰,她更习惯在这种时候待别人如同往常。 太好了,宋迤没用怜悯的眼神看她。金萱嘉坐下来,直接抓住重点问:「你知道我二哥是怎么死的吗?」 「枪杀。」宋迤答得果断,说完又担心金萱嘉问罪般站起来,「尸体我没碰过,金先生不会让我插手。那时候碰上唐蒄杀了侯亭照,二少的死我们都顾不了。」 「然后他叫人把尸体运回奉天。」金萱嘉恹恹地说,「当时你在家里留的时间更多,有没有发现什么疑点?」 「几年前的事,金先生不许我细看……」宋迤总觉着她这份平静一戳就破,说话也跟着小心翼翼的,直到思维拐过一个转角,「那几天你听见有人敲窗的声音?」 「有吗?」金萱嘉反而不记得,她仔细回忆几秒才恍然找到答案,「哦,有天晚上有人在外面敲窗,把我吓醒了对吧?你们说是鸟,还说是有人偷东西。」 宋迤的眼睛瞟向窗户,今天没有人拿石头敲她的玻璃。她定了定神,说:「根据唐蒄后来的描述,那天在跑马场我晕倒之后她就拔枪去追侯亭照,她跟我们说过,那时金二少是看见侯亭照与我们对峙的目击证人。」 金萱嘉跟着她的思路走,不可置信地说:「莫非你想说二哥看见蒄姐杀侯亭照,她就又杀二哥灭口?」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宋迤很快否决她的观点,说,「侯亭照已经死了,如果唐蒄确实杀了金二少,再说出金二少是目击证人只会平添她身上的疑点。」 她想起那天唐蒄对金峮熙的唿喊,似乎是金峮熙看见侯亭照行兇伤人下意识想走,唐蒄逼迫他留下来。 她早该想到,那句逼令是唐蒄在危急时刻亮出的刀刃,那时候的唐蒄就把这种事挂在嘴边当威胁了。 金萱嘉心里的想法乱成一团,找不到思维的线头。她拽住宋迤往外走:「你跟我过来,我们打电话问她。」 宋迤被金萱嘉拉出房门,她仿佛在出门前的一瞬间看见唐蒄在沖自己笑,当时唐蒄逼吓金峮熙是在担心她吗?还是只是想把金峮熙吓走,好对侯亭照下手? 金萱嘉跑回房间里,一伸手掀开电话机上遮着的帕子。她磕磕绊绊地拨好号码,把听筒递给宋迤。 宋迤犹豫着接下,她不想在这个时候跟唐蒄说话。忙音像是无限期地延续下去,宋迤正要以此为藉口准备挂断,那边立即响起唐蒄的声音:「这里是苏小姐家。」 宋迤没有答话,唐蒄催她开口:「餵?」 没有回音,唐蒄用袖子擦了擦听筒:「餵?」 还是没有回音。唐蒄立即瞭然:「是宋迤?」 宋迤马上把听筒扣回去,金萱嘉看着她,她说:「唐蒄说的谎话何其之多,直接问她她也不会说真话。」 第275页 金萱嘉愈加不安起来:「那我们还有什么办法?」 铃声又响起来,金萱嘉要亲自接听,唐蒄在电话那头笃定而怡然自得地说:「是宋迤吧?」 金萱嘉稳住心神,说:「不是,是我。」 「金小姐?」唐蒄飞快地严肃起来,她郑重道,「你娘的葬礼我不能出席,抱歉了。苏缃说我现在不能在金先生面前晃来晃去,他会杀了我的。」 「是吗?」金萱嘉说,「我看到你给他的礼物了。」 「那个小人?」唐蒄有种阴谋被戳穿的侷促,她连忙解释道,「我没想给你看的,小彩云怎么不躲着你?我是生你爹的气,不是生你的气,你千万别误会我。」 「蒄姐,我现在只想问你一件事。」金萱嘉打断她的话,只能感觉到撑起来的手拿着听筒,只能感觉到嘴唇在僵硬地吐字,「你会对我说真话吗?」 唐蒄抬眼看向对面,说:「我会,我保证。」 金萱嘉还是毫无矫饰地问:「是不是你杀了我二哥?」 「你二哥是谁?」唐蒄的思维突然卡顿,她经过对面的提醒才想起来,她说,「哦,金二,金二不是我杀的。你还记不记得他留在桌上的字?是姓金的人杀的。」 「这个我当然知道,不用你多说。」金萱嘉又一次打断唐蒄,她继续问,「你知道是谁害了我二哥吗?」 唐蒄拈着电话线沉吟许久,隔了半天没说话。她估摸着金萱嘉是时候要催她说话了,便道:「这个我不能在电话里告诉你呀。能当面说吗?我怕苏缃容不下我。」 金萱嘉抓紧听筒,问:「我二哥的死跟苏缃有关系?」 「不方便现在跟你说。」唐蒄比她还着急,「真的,刚才第一个打电话的是不是宋迤?叫宋迤一起来吧。就像上回我和她见面那样在那个餐厅见面。就这样。」 金萱嘉还没说话,她就把电话挂断了。 「唿,好危险。」唐蒄把听筒按回电话机上,她长出一口气,抬头看向对面的苏缃,「真的要和金小姐说实话吗?她跟那个捡来的二哥关系还不错的。」 「想在世上立足最该注意的是真实,告诉她真相有何不可呢?」苏缃脸上挂着不以为然的笑,「在那样的家里做人很难清白,至少我们不能再对她说谎。」 唐蒄缩在沙发上兀自嘆息,说:「金小姐不像我这样禁得摔打,她娘才死不久,经受的打击还不够大?」 苏缃没有说话。唐蒄扑哧一声笑出来,说:「依我看,你不如早点把我放出去把金先生弄死好了。」 143 ? 宿雨急 ◎疯疯的,很安心◎ 依旧是没约时间,唐蒄把等待当做游戏。她特别想跑去金先生家外面看一看那个给她坚果和酥糖的人,金萱嘉还不知道间接关心她有没有添衣服的是谁。 如今果然是该添衣裳的时候,金萱嘉和宋迤进门时从打开的玻璃门缝隙里钻进来的风吹起唐蒄的头髮。她觉得冷,于是服务生跟着金萱嘉过来时要了热饮。 金萱嘉挤进座位里,宋迤坐在外侧。她接过茶匙随口抱怨道:「在电话里不肯说,故作神秘。」 唐蒄对她扬起笑容,和和气气地说:「这也是无奈之举,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苏缃就在我面前坐着。」 「她听见了?」唐蒄慎重地点头,金萱嘉忐忑地观察四周,生怕苏缃坐在哪个座位上偷看她,「她都听见了,今天还准许你来见我?绝对又是在弄什么阴谋。」 「我不想瞒你,害死你二哥的人不止一个人。」唐蒄坐得笔直,一副签订重大协议般的肃穆姿态,「我们去跑马场那天金三也跟去了,是不是?小彩云是跟他一块儿回来的,他却一直拖到后来才叫小彩云出现。」 「你二哥看见侯亭照对宋迤开枪不闻不问,等我追上侯亭照的时候他又跑出来,」餐厅里没几个客人,唐蒄为了保密还要刻意压低声音,她看着金萱嘉小声说,「他亲眼看着我打死了侯亭照,怕得跑回家里去了。」 金萱嘉看一眼送毛巾的店员,等店员走开才说:「那三哥也用不着杀他,你行兇被看见三哥替你急什么?」 唐蒄想了想,说:「我杀侯亭照的时候就註定我要向苏缃递投名状,侯亭照在我手里死了,难保金先生不会推我出去顶罪,从你娘身上就该看出他是什么人。」 她搁在桌面上的两只手纠结着拧在一起,看着似乎露出了些进退维谷的意味来:「我只能告诉金龙瀚一切的起因,由他牵线带我通过苏缃去向督军辩白。」 「你在替你自己开脱。」金萱嘉还是不信,她立即找出唐蒄话里的漏洞,反驳道,「我和你把宋姨送去医院的时候他跟芍雪待在一起,他哪来的时间去害二哥?」 「他没有时间,被他藏在幕后的小彩云有。」唐蒄见她表情一滞,还是说了下去,「小彩云是督军派来的,金先生以调查侯亭照的死因为先,忽略了金二的死。我经常在想是不是金先生暗地里也盼着金二早点没命。」 金萱嘉愈加愁眉深锁,唐蒄被她看得心虚,说:「你们家从救下金二那天起就被督军冷待,苏博趁机踩你们一脚,把你们从北京蹬到这里来。他能不记恨吗?」 「胡说八道,」金萱嘉冷笑一声,「你只不过是投机倒把跟苏缃站在一边,她怎么会让你知道这些?」 第276页 「因为我和苏缃谈拢了,」唐蒄的目光下意识瞟到宋迤脸上,又飞快地看向金萱嘉,「我会脱离金先生的控制,就像宋迤住在金先生家一样,我住到她们家去。」 她说的这些和金萱嘉料想中差不了多少,她看得清清楚楚,却自欺欺人不愿相信,如今唐蒄在她面前坦白,几乎是当着她的面嘲笑她眼光差看错了人。 眼见金萱嘉就要发作,宋迤刻意地清清嗓子,说:「你明知苏缃能给你的金先生也能给你。」 唐蒄无措地摇头,说:「我没有办法,你知道金先生最大的错是什么吗?他不该叫苏缃和侯亭照去追查那笔打给唐运龙的钱,那个时候苏缃就已经发现不对。」 「你杀了你哥哥,你害了你全家的人,」金萱嘉一拍桌子,引来角落里的目光,她发觉到不能在这里大闹一场,忍着怒火坐下来说,「你早就对我说了很多谎话,你根本不懂什么叫家人,你像苏缃那样利用了我。」 「是,所有信我的人最后都会后悔。可是那些我做过的事都不可以再挽回了。」唐蒄攥紧手,肯定道,「你爹当年也是这样想的,他一定后悔救了你二哥。」 金萱嘉还想拍桌子,可这只不过是招别人的眼睛看自己的笑话。她压抑着怒气道:「你胡说。」 唐蒄压住她按在桌上的手,急忙辩解道:「我没有胡说。当年金二家官运更胜一筹,好不容易等到金二家脑袋昏了做错事,你爹岂会放过这个机会?」 她望着金萱嘉的眼睛顿了许久,终于说:「他借苏家的光把他兄弟打落马,转头又被苏家弃如敝履,连他自己都良心不安,否则他为什么收养你二哥?」 宋迤帮金萱嘉拉住唐蒄的手腕,又把过来问话的店员打发走。唐蒄放松下来,用哀求的语气说:「放松点吧,难道要吼得全世界都知道我们在谈什么事吗?」 金萱嘉抽回手,扭头看着玻璃窗外。唐蒄深吸一口气,说:「你爹不想给人落话柄,不甘心被兄弟踩在脚下,又不甘心只当苏家的马前卒。他想靠收下金峮熙收得金二家的旧部,就活该被督军踹得远远的。」 说到这里,唐蒄越发怃然。督军对金先生的态度就是金先生对她的态度,有退路就相当于有二心,战场上往前冲锋的人不能回头,想上外爬只能抓住一条绳。 督军削减掉金先生的职位,迟迟不给他转报机密扭转局势应得的奖赏。而金先生帮唐蒄办理退学,又搅黄了她在刘家的工作。竟然在这种时候和他同病相怜。 明明他也是个困在这个怪圈里的人,却拿起刀来要害自己。唐蒄的思绪和语句一併停住,金萱嘉站起来说:「够了,我不想听你说下去。我要去一趟洗手间。」 她给宋迤递一个眼神,示意宋迤不必跟来。宋迤知道她又要为唐蒄的话难过一场,毫不留情地揭露这一切的唐蒄也没有得胜者的气势,两个人一样郁郁寡欢。 唐蒄趴在桌上,不慎和宋迤对上目光。宋迤如同讽刺般问:「这些话你怎么不早说?」 「眼下说出来最好,毕竟我如今不靠金先生活着。」唐蒄用手拨几下头髮,抬眼仰视般看着她,「我早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所以始终想着带你离他远点。」 「带我远离?」宋迤将这几个字琢磨个透,她没有讥讽唐蒄,而是说,「你确实带我离开了一阵子,尽管回想起来那时你没有一句真话,我却也真心想过以后。」 她总觉得不该说重话,眼前的唐蒄像是随时都能被压垮似的,以前的唐蒄没有这么脆弱。她想起那天唐蒄从她身上滚下去,像是要哭一样从后面伸出手抱住她。 有点像以前唐蒄的身份还没有点破的那段时间,那种唐蒄只能依靠她的错觉。唐蒄抬头看她,宋迤才恍然发现脆弱也是错觉,还好唐蒄没有这么脆弱。 宋迤自嘲地说:「可惜当年我不知道你有这样厉害的能耐,能把自己的身价一抬再抬。我只想着如果金先生把你当成留我的把柄,就足够我为他卖命直到你死。」 唐蒄因为这句话愣住许久,她想隔着桌子去牵宋迤的手,又被宋迤的眼神卡在半途。她久久地看着宋迤,说:「我给你的戒指你不戴了,你写给我的诗呢?」 宋迤不答话,她用手袋里窸窸窣窣地拿出个东西来,具体是什么宋迤没看清,只知道她把那团东西握在手里。在两人的缄默里,金萱嘉很快回来,她洗过脸,头髮沾湿黏在脸上,被她用手拢到耳后。 宋迤起身让金萱嘉入座,在她准备坐回去时,唐蒄陡然起身拦住她,借着身体的掩映暗中握住她的手。唐蒄扭头跟宋迤对视,用命令式的语气说:「你起开。」 宋迤感觉到她在往自己手里塞东西,金萱嘉马上要看过来,她只好慌张地把那团纸握在手里:「干什么?」 「我要跟金小姐坐一起。」唐蒄抿着嘴唇短暂地笑了一下,蛮横地在宋迤的位置上坐下来,「你坐对面去。」 宋迤请示般去看金萱嘉,金萱嘉烦躁地挥挥手。离得近些说话声音也更小,借着这天时地利,唐蒄很快续上方才的话题:「再把金二抹杀掉也拔不出督军心里的刺,金二家又是那样的罪名,收留他不就是找死吗?」 金萱嘉看她的眼神都带着点厌恶,她还要硬着头皮说:「真要追究金二的死你爹你哥督军还有我都逃不过,恨我可以,难道你想恨你爹,再去恨督军?」 第277页 唐蒄抓住她的手,恳切道:「金小姐,你爹活不了多久了。原本他凭藉看守宋迤退居二线,但如今苏缃把我推到督军面前,督军就准备把我和宋迤拉到一处去。」 金萱嘉本能地感知到她话里的意思,严厉地确认道:「你想告诉我什么?你是不是又在说谎?」 她觉得唐蒄抓着她的手太用力,攥得她手臂发痛。唐蒄劝诫道:「金小姐,尽早找一个你爹死后能照顾你的人吧。芍雪叫苏缃干妈不是白叫的,你还不懂吗?」 金萱嘉惊愕地重复一句:「芍雪?」 唐蒄点点头,说:「没有人会想待在一间随时都有可能坍塌的屋子里,能逃就逃吧。你不喜欢苏徕也没关系,苏徕只是给你一个离开的理由。就像之前我家装修的那几天,我们三个住在一起,谁都不敢为难你。」 金萱嘉奋力挣扎,她咬牙切齿地问:「你要我抛弃我爸,还说芍雪这么早就找到了别的家?」 「你不要觉得这是算计,就像我,金龙瀚帮我灭口的时候就告诉我是他撺掇侯亭照对我下手。」唐蒄犹如抓住救命稻草般抓住她的手,「你不知道当时我有多害怕,他笑着说他要害我,可我不得不原谅,因为我无路可走。」 「我不信我无路可走,」金萱嘉竭力唿吸着,仿佛断了这口气就不能为人般说,「督军没下要我爸去死的命令,光凭你这几句话,我为什么要抛下他投靠苏缃?」 唐蒄把她拉近,质问道:「他害死了你母亲,你竟然还肯认他?」 「我有什么办法?」金萱嘉别开脸不敢跟唐蒄对视,她闭着眼睛说,「你不知道我有多为她难过,可他是我父亲这是从我出生起就註定的,我改得过来吗?」 唐蒄最讨厌她这个态度,她将唐蒄逼到绝处,唐蒄终于说:「也许李太根本不把他当成丈夫。」 这就是说她出生在母亲的痛苦里!金萱嘉勐地抬手扇在唐蒄脸上,把唐蒄打开。她气得唿吸不畅,颤抖对宋迤道:「我们回去,现在就回去。」 唐蒄堵在半路,宋迤把唐蒄拉起来。宋迤紧握着她的手,又很快松开,跟在金萱嘉身后出去了。唐蒄留在原地,唯一庆幸的是宋迤没有把那张纸还回来。 144 ? 枯荣 ◎大难临头先躺平◎ 白布从金先生家宅前撤下没两天,金鳞洪就预备着带乔太走。连日下了几天雨,太阳难得愿意从云层里挪出来,连金萱嘉都要夸一句金鳞洪选的是好日子。 默默无闻的人忽地备受瞩目,望向她的人都极为艷羡。乔太待人宽和,她要离开不少人都站在门口送她。 宋迤站在最旁边,这种时候她不必挤到最中间去。金先生站在离乔太最近的地方,嘱咐完该说的场面话,乔太正要上车,人群里有个声音叫道:「等等,等一下。」 众人听见那声音便倍感惊讶,乔太跨上车的脚也收回来。人人都以为她要歪在房间里不管这些琐事,人群被金萱嘉拨开,她像一只鱼在水面划出两行波纹。 宁鸳的目光追着金萱嘉游到人群最前头,生怕她今天找茬。金萱嘉向乔太伸手,递出手里的东西:「你搬出去跟大哥住,我想送你一个东西留作留念。」 她把握紧的拳头松开,手里躺着一根两寸长的帽针,末梢有一只振翅欲飞的白鸟。乔太听见她这话还觉得不敢相信,情不自禁地笑出来:「送给我?」 金萱嘉不回答,她把帽针拿在手里,金萱嘉才小声说:「对不起,以前对你说过很多不好的话。」 她不想这话让太多人听见,乔太知道她不好意思,低头?把帽针手进手袋的夹层里,凑上来热络地抱她一下,宽慰道:「好孩子,我有空就回来看你。」 金萱嘉依旧小声说:「谢谢。」 乔太松开她上了车,车门关上,金萱嘉一下就觉得和她被隔开了。众人看着汽车远走,宁鸳撇过头悄声跟身边人说着话,似乎是在讨论金萱嘉今天的反常。 谁都觉得不对,但没人敢去细问。金芍雪大声问出来:「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是不是捨不得她?」 金萱嘉抬起头,宁鸳朝她点头微笑。她拉住金芍雪就走,对金芍雪的问题有明显的闪躲:「行了,回去。」 宋迤自觉地跟上她,金芍雪丝毫没有顾忌,自顾自地边走边嘀咕道:「奇了怪了,乔太走了你非但不说风凉话,还送她东西?你到底是不是金萱嘉?」 金萱嘉还是没答话,她知道金芍雪早就向苏缃投诚,时刻都有可能将现在的家庭弃之不顾。 宋迤谨慎地观察着金萱嘉的动作,忧心她会突然像扇唐蒄那样再给金芍雪一巴掌。她数着这两人对视时眨眼的频率,金芍雪更频繁更像活人,金萱嘉迟钝地凭藉身体本能闭眼睁眼,像是发条没上紧的人偶。 她感觉到金萱嘉的不对,但她找不出应对办法。上次金萱嘉不高兴的时候她没碰上,那段时间她和唐蒄坐着火车,每天争论哪座山看起来更像捲起尾巴的狗。 宋迤听见耳边的笑声,她明白这时不会有人这样贴近地跟她说话。前面的金芍雪还在说:「我想像大傻那样堂堂正正走出门去,这么厉害的事怎么他能做成?」 她很快找到原因,玩笑道:「怪我妈死得早,不然我高低也要带着我妈往外头走。」 金萱嘉笑着说:「这哪能相提并论?」 第278页 「有什么不行?宁鸳她们私底下都夸大傻孝顺,恨不得把大傻塞进肚子里当她们生的。」她说着,轻松地说,「反正我们两个是没可能带着自己的妈走了。」 听见这样的话,换成以前最少也要骂她两句。金萱嘉扬起手说:「玩鞦韆去。」她转头问宋迤,「宋姨,你也跟来吗?成天在房间里窝着,不见太阳要得病的。」 待在屋里的时间是太久了,宋迤没理由拒绝。金芍雪抢先跑到阳光下,说:「大傻闷不吭声地做了这么漂亮的事,心里不知道得意成什么样。」 她一转身坐到鞦韆上说:「他走了家里就只有我俩了。三炮根本就是干妈家的人,芳菲更是不算。」 金萱嘉在她旁边坐下:「你不是管苏缃叫干妈吗?」 「那是干的,怎么能一样?」金芍雪抓着头髮晃脑袋,仿佛很崩溃地说,「为什么我就不是干妈的亲生女儿?我要忌妒芳菲了,她有的都是我想要的。」 金萱嘉没有沖她翻白眼的闲心,说:「两个人太笨重,这鞦韆动不了了。你下去帮我推鞦韆。」 「为什么?」金芍雪嘴上说着,站起身走到宋迤旁边推几下,又说,「宋迤,你一个人推不动我们两个?」 有阵冷风吹过来,宋迤在风里闭上眼睛。她瞧见幻觉举起手的动作,不用看就能想像到这个虚幻的身影踮起脚去摸索鞦韆架的横樑上那片枯黄的落叶。这片陈年的枯叶被风吹下来,或是被不存在的唐蒄拿下来。 金芍雪又叫一声:「宋迤?」 宋迤还是没理会她,金芍雪指着宋迤说:「宋迤在发呆呢,不是两个人坐鞦韆太笨重,是她没有用心推。」 金萱嘉和金芍雪一起看过来,宋迤方回过神,说:「太久没照到阳光了。眼睛疼,头也晕起来。」 「没事吧,要不请个医生给你看看?」金萱嘉在鞦韆上晃,她隐约觉得宋迤状态不太对,说,「前几年你就病了一场,是不是那时的病还没好全?」 「一定是的,宋迤不经常生病。」金芍雪停下手,「你就病了那一次吧?当时的药还留在家里没吃完呢。」 金萱嘉道:「那你回去吧,别在外头吹风。」 宋迤手里捏着唐蒄偷偷给她的纸团,手里浮出一层冷汗来。她僵立着不动,金萱嘉猜出她的意思,伸手推几下看戏的金芍雪:「你赶紧去给宋姨沏杯茶。」 金芍雪大惊失色:「我去?」 金萱嘉用理所当然的表情作为回应,金芍雪绕着宋迤转一圈,哀嘆一声说:「也是我今天心情好。」 她背着手往屋里走,宋迤呆站在旁边,隔了一阵又开口:「近几年家里的人愈来愈少,没想到乔太会离开。」 「是啊,这几天发生的事我这辈子都没想过。」金萱嘉仰头望着天空中被风撕得藕断丝连的云,「有时半夜睡着睡着就会突然想到,我怎么会落到这一天。」 没人帮她摇鞦韆,她就自己晃起来。她喜欢这样,鞦韆摇起来犹如一架摇篮,像是重新回到小时候。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不需要盖被子也能得到的温暖。 犹记得芳菲也爱在这里玩。那似乎是很多年以前的事,尽管金芳菲今年念小学,也还是个孩子。 她望着自己的影子嘆气。宋迤心情不好,开启话题也生硬:「唐蒄说的那些话,你有听进去吗?」 金萱嘉停下晃鞦韆的动作,模稜两可地说:「听进去和没听进去,不知道是哪个。我不觉得搬到谁家去就能脱险,谁说我们家一定完了?督军那边又没个准信。」 宋迤缄口不言,金萱嘉质问般看着她:「你是不是信了唐蒄的话,以为去求苏缃庇护就能安枕无忧?」 虽然不是这个心思,但还是有种被揭穿的惶惑。宋迤释然一笑,说:「金先生不会放我走的。」 「是,他不会放你走。」金萱嘉敦促自己安心般颔首,她碾着脚下的草皮说,「最开始我也不想你到我们家来,我听小彩云说了你的事,看见你就心里发毛。」 这才是正常人,不像唐蒄那样,听她说起这个还故作嚮往。宋迤正要说唐蒄,金萱嘉却说:「如今不觉得了,你和蒄姐都是这样的人。和我也没什么区别。」 宋迤随口说:「那还是有区别的。」 金萱嘉知道她没明白自己的意思,也不寄希望于她能明白,只是说:「我不怪蒄姐和芍雪,人往高处走嘛。怪只怪小人当道,让那些冷血无情的人得势。」 「既然你不怪唐蒄,那我便多嘴几句。」宋迤斟酌着吐字,随时提防她生起气来,「那天唐蒄的话不好听,但实际上没什么错,你应该为自己打算些。」 金萱嘉转头用目光将她钉住:「怎么打算?」 「倘若督军真要我走,金先生就留不了我。」宋迤面露忧虑,「你们家往日何等风光,现今一年比一年衰退,日后的日子会更不好过。」 金萱嘉面无表情盯着她看了半天,突然绷不住笑出声。她笑得直哎哟:「这算什么?钱不够就紧着用,说不上话就低调做事,再不行就学蒄姐送牛奶捡破烂去。」 她乐观得反常,宋迤看着她笑了半晌,又问:「唐蒄和苏缃一起回来的时候你是怎么想的?」 「问我怎么想?她死了又活了,都是她自己的事。」金萱嘉不想她一样避讳这件事,随手理了理衣服下摆,漫不经心地说,「那天是为她骗我稍微生气了一下,不过还是很高兴。朋友嘛,犯点小错无伤大雅。」 第279页 宋迤听到这里,语气又不受控制地尖锐起来:「你没听她说吗?她和苏缃的交涉是从唐运龙的案子开始的。细算起来她对我也只会说谎。」 说完才想起不该这样说话,金萱嘉毫不在意,淡然道:「按你的意思,她对我也是说谎。我不想在乎真假,活着回来就好,彻底死了才叫人难过。」 唐蒄塞过来的纸团有如一只老鼠,不遗余力地在她手中扭动、啃咬、挣扎。那张纸上一字不差地写着当年金先生过寿时宋迤藉口帮忙让唐蒄抄下的那几句诗。 我是人间惆怅客、愿作轻罗着素腰、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觉性从来具足*……洋洋洒洒写下去,从没见她抄写得这样工整。像是担心宋迤的回忆不够深刻,她专门用红笔将宋迤对她动过的心思尽数框出来。 我、是、具、元,细微到作字的左半部分和昼字的下半部分,她很轻易就看出宋迤在试探她。宋迤甚至想,唐蒄是不是潜伏在空气里,看着她挑灯裁纸,拼凑出那句由唐蒄的随意抄写拼贴成的「你是我最喜欢的玩具」。 这张纸在手中缩成一团,又悄然在手里舒展放松。它时刻提醒着宋迤她也曾对唐蒄说谎,原来她不是自己想像里那个一心与唐蒄真心相待反被唐蒄欺骗的人。 她和唐蒄从一开始就在互相欺瞒,只不过她比唐蒄更早一步发现自己待对方是真心。若说唐蒄骗她,她同样骗过唐蒄,若说唐蒄对不起她,她同样对不起唐蒄。 宋迤说:「我今晚要去见唐蒄。有话要带吗?」 「没。」金萱嘉答完才警觉起来,问,「你去哪里找她,要不要跟爸报备一声?」 宋迤低头道:「他知道我便不用和你说。」 「嗯,」阳光将手脚浸泡得发麻,金萱嘉说,「就像这院里的花要落了,是它自己的命,我是干涉不了的。」 【??作者有话说】 *:我是人间惆怅客:出自清·纳兰性德《浣溪沙》; 愿作轻罗着素腰:出自唐·刘希夷《公子行》; 觉性从来具足,天真本自完全:出自元·姬翼《西江月》;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出自宋·欧阳修《生查子》。五十回作话再利用。 亻丿一是我旦□□□□元具。 亻尔 是我最喜欢的王元具。 神似火星文,下一章是叛逆的蒄姐和宋姨在网吧门口aka苏缃家vs教导主任aka风纪委员小彩云的决斗!bgm是蒄姐唱的! 145 ? 藏暗春 ◎小彩云:滚◎ 唐蒄霸占浴室整一个小时,打扮周全站在门口翘首以待。小彩云给门口花圃浇最后一轮水,唐蒄提起裙边撤远几步,仿佛对她和水都格外嫌弃似的。 远远看见街口亮着的路灯,站在家门前高悬的灯笼下,明晃晃的光照得人红光满面。小彩云拧几下水龙头,颇有闲心地蹲下来用小铲子给花圃施肥。 她把湿润的泥土颳得哧哧响,没事干的唐蒄不知怎地挑起刺来:「你留在这里干什么?我只想宋迤来的时候只看见我一个人,你能不能消停会儿休息一两天?」 「我每天都在这养花。」小彩云蹲下来抚几下开得最艷的那朵,她细緻地抹着花瓣间的水珠,眼睛却瞥着唐蒄,「宋迤这个时候要来,你不怕她心怀不轨?」 「你不懂,就是心怀不轨才好。」唐蒄高兴得扭来扭去,「今天她见我肯定是准备原谅我,跟我再续前缘。」 小彩云没说下句,认真地看她的花。今晚没有表面上这么简单,宋迤十来天不肯给唐蒄脸色,今天主动找她,能是什么好事?即便宋迤自个儿想通了,知道金先生并非良主,那也不算原谅唐蒄,不知她哪来的自信。 她伸长了脖子张望,没多久就看见有辆三轮车在往这边来。车头最前端有盏照亮前路的灯,一下下晃动着接近。唐蒄当即兴奋得跳起来:「宋迤来了!」 还没走近,鬼知道是谁。唐蒄走到街边去迎,小彩云也站起来跟过去。下车的人的确是宋迤,她没看要拉她手的唐蒄,迳自对小彩云说:「苏小姐在家吗?」 「在,」小彩云看见唐蒄面色一哂,宋迤的行为果然印证她之前的猜测,「你想找苏小姐?」 宋迤摇头说:「不,她知道我来就好。」 这个态度,估摸着是想把待遇说得好些。小彩云往屋里走,似笑非笑地说:「时间这么晚,金先生还敢让你一个人出来?快进门,今天就是住下来也没关系的。」 唐蒄也赶忙挽住她的手把她往门里拖:「就是就是,没关系的。金小姐没跟你一起来?上次她打了我一下,我立马就清醒过来了。你是代她来向我道歉的?」 「我今晚就不进去了。」宋迤在门外顿住脚步,她向唐蒄伸手递出一个小盒子,说,「我来把这个还给你。以后你不要再去找我,也不要再去找金小姐。」 那盒子不怎么大,看材质像是用来装戒指首饰的。小彩云还在猜测里头装着什么,唐蒄却陡然变了脸色。她反应奇快,在看清那东西的下一秒就立即抓住宋迤的手腕,快步拽着人拧开门把,强行把宋迤拉进屋里。 她抓着宋迤闷头往前,宋迤躲闪不及,跌跌撞撞地被她拖着走。小彩云被唐蒄吓住,只当她又要发疯,一路跟在后头试图制止:「快松手,小姐还在楼上。」 第280页 唐蒄把宋迤推到墙上,不知什么时候手里多了把匕首:「苏缃叫你看着我,没说你有资格插手我的事。上别的地方去,我要和她单独说几句。」 「你把刀放下,」小彩云盯着那迫近的刃尖,提高声音喝道,「我叫你把刀放下!家里不止你一个人,你自己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伤了人谁都不好回话!」 余光瞟见留在家里的佣人探头探脑地觑着,唐蒄收起匕首:「那你就听我的,给我留点私人空间。」 小彩云用口型骂她一句,握紧拳头退到屏障后。唐蒄攥住宋迤的领子往客厅走,宋迤被她押着坐到沙发上。她既不像恼恨果断的唐蒄也不像逡巡犹豫的小彩云,仿佛不是受唐蒄胁迫,而是自愿坐到这里来的。 唐蒄还没喘匀气,宋迤就又从衣袋里拿出张揉过的纸来,平静地说:「还有这个,也一併还给你。」 是她塞给宋迤的那张纸。唐蒄收起匕首,站直了身子说:「我不要。我送给你就是你的,我也是你的。」 宋迤不敢看她,目光聚在墙上的挂画上:「这些东西只会让我想起不愿记起的事,何必留着来提醒我?」 「不提醒你,难道要让你忘记我?」唐蒄倾身过来要搂她,宋迤抬手挡住,但唐蒄仍是拥上来,有句话连同温热的唿吸一道吹到她耳边,「小彩云在看。」 宋迤怔住,脸上立时热起来。唐蒄如同甲虫般紧紧附在身前,宋迤正想着用力推开她,她却低声说:「她在监视我,她会把我们的话报告给苏缃。」 抗拒的力道收却许多,唐蒄微微松开宋迤,说:「我不能让你忘记我,离开你这么久,我每天都要想你的事。有些淡忘了也要逼自己想起来,决不能忘记你。」 她压着宋迤的肩膀,眼珠往右边滑过去,宋迤便知道小彩云在右边。宋迤将她的手拨开,还是没有正眼看她:「能不能忘记是你的事,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离得太近,唿吸声无限放大。宋迤听见唐蒄在紧张,她搂紧宋迤说:「她在走廊拐角,她知道我看见她了。」 反覆提到窥视的目光只会让宋迤无所适从,她扼住唐蒄的手腕:「别这样说话,快点起来。」 「我不起。」唐蒄逼近她,试着整个人坐到宋迤身上来,「我们怎么可能井水不犯河水?几百年后留在你身边的人只能是我,对你不会变的人也只能是我。」 她的脸凑过来,宋迤以为她要亲自己,使足了力气把她推下去。唐蒄被她推得摔到地上,她下意识伸手想拉,唐蒄完全不须她帮忙,麻利地坐起身看着她。 宋迤心里有些不忍,嘴上却还是说:「我承认我算计过你,但自从我决定跟你搬出去,我就把你看得比谁都重要。你呢?那时你在和金龙瀚谈条件,想借金先生这块踏板鱼跃龙门跳到苏家去。」 她说的是事实,没有辩驳的余地。唐蒄缓慢地爬到宋迤面前,轻手轻脚地把手搭在她膝头。这个姿态比刚才更让她安心,至少没了刚才那种被困在一隅的窘迫。 明明抬脚就能踹开唐蒄,走快些就能从这里出去。宋迤看着唐蒄低头枕在她腿上,唐蒄轻声说:「我说过,我要带你从那个地方逃走,让你不用跟着金先生。」 她抱着宋迤的小腿,手沿着弧度往上抚,指尖恰好停在衣袂掩映下的膝弯。唐蒄的动作像在给她挠痒,声音愈显虚无缥缈:「只有你和我在一起,只有我们两个。」 宋迤绷得笔直,她僵硬地说:「不会有这种可能。」 「我真恨你,除了你没人可以这样对我。」唐蒄把手往前伸,刚好环住她的腰,「你甩不掉我,不管你走到哪里我都会追上你,为什么不信我?因为我骗过你?」 她问这话时蓄势待发,随时都准备压住宋迤。宋迤听见这个问题愈加生气,她把唐蒄从身上扳开,抬起唐蒄的脸质问道:「原来你知道这叫骗我,看着我设想那些日后的生活,你是不是一边附和一边觉得我可笑?」 「我没有,」唐蒄在她手上摇头,「你别不信。我是很喜欢骗你没错,但是我不是因为成功骗了你高兴。」 唐蒄把宋迤的手夹在手掌和脸颊之间,她抬起身子说:「我是因为你愿意信我高兴,」她看出宋迤的不忍心,又一次抱上来说,「小彩云还在那里,她不肯走。」 宋迤这次没推开她,唐蒄隔着老远跟小彩云对视,小彩云还在那里站着,像是铁了心监视她。她本身就在为宋迤的退避烦心,都是这个人害得她只能仓促说话,唐蒄攥住宋迤背上的衣料,忿忿道:「看我去——」 宋迤心下一惊,连忙抱住她。唐蒄更觉得不可置信,恨不得把小彩云身上盯出个洞来:「你不让我动她?」 宋迤把她的脸带过来:「好了,别管小彩云。」 唐蒄急切地摇头:「我想说的是苏缃不能知道的事。」她抱紧宋迤作为掩饰,埋在宋迤肩窝里说,「我们不跟苏缃和金先生,也不跟督军,谁都别想困住我们。」 这话太天方夜谭,宋迤还以为是听错了:「什么?」 唐蒄蹭着她的脖子,含混地说:「不帮金先生做事,也不为苏缃卖命,就连督军也要被我们一脚踹开。」 宋迤不安地捏住她的后领:「你是不是还想杀人?」 「我想借苏缃之手从金先生那里拿到你老师们的头髮,」唐蒄把腿架上来,宋迤忘记反抗,「我会想办法,调换也好交涉也好,那些头髮全部都给你拿着。」 第281页 她越贴越近,宋迤仰头躲她:「你下去。」 「我没有说谎,我真的很想你。」唐蒄勾着她的脖子,藤蔓一样缠紧她,「真的,如果我骗你,你就拔我的舌头,用刀切下来,不切也行,直接用刀剁碎。」 宋迤在挤压里长出一口气:「我不会这样,别拿这种说法来噁心我。」她艰难地说,「为了我去杀金先生,帮我拿回被他抢走的头髮,换作以前,也许我会信。」 「现在也可以信的,你不要不信我。」唐蒄穷追不捨,她两手捧住宋迤的脸说,「你就当我们从没吵过架,我从没有离开过你,我们可以忘记那些事。」 宋迤扭头躲开:「我忘不了。你走得干干净净,我尚不知道你手段通天,还以为你死了年年都去祭拜。」 「我骗了你你也骗了我,我们不是一样的?」宋迤想把手挤到两人之间,唐蒄抱紧她说,「别推开,她还在。没有别的机会,你最后信我一次,我们甩开那些人。」 宋迤问:「我怎么信你?」 「你必须信我。」没时间斟字酌句说好话,唐蒄索性任性地说,「我不像你一样有把柄被人拿在手里,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回来?我可以留在北京,要不然直接逃走也好,为什么要跟在苏缃后头千方百计地要讨好你?」 一字一句钻到宋迤耳朵里,她使的力气越来越轻,轻到唐蒄不需揽紧她也能在她身上坐稳。接下来的话不怕被人知道,唐蒄没再死皮赖脸地要抱宋迤,她在正常的距离里对宋迤说:「我是为了你回来的,我想救你。」 宋迤在她的目光里怔住。她以前也是这样想,她想救唐蒄,不想唐蒄像她那样受制于人。正因如此,她才会为这话从唐蒄口中说出而感到恍如隔世。 她不知道小彩云是不是唐蒄随便想的藉口,她知道唐蒄很狡猾。或许回头会发现身后什么都没有,或许唐蒄只是想黏在她身上找个理由让她不抗拒。 宋迤把唐蒄拉近,短暂地吻过唐蒄的嘴唇。她动作很快,下巴搁在唐蒄肩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146 ? 续断弦 ◎蒄姐新歌试听◎ 这间房子里没有太多堆砌杂乱的摆件和装饰,吊灯的光线柔和得模煳朦胧。宋迤极近地观察唐蒄耳后没能束起的头髮,看着它们随着唐蒄的唿吸轻微晃动。 她不能保证唐蒄明白那个简短的亲吻,也不能保证小彩云不会看见她的动作。宋迤发现唐蒄在眼前的时候自己不会晃神,她倚在宋迤怀里,胜过无数幻觉。 唐蒄靠着她,两个人仿佛毫无缝隙地贴合。唐蒄挪动一下,声音飘在宋迤耳边:「心脏在人的哪一边?」 这个问题实在没头没尾,宋迤答道:「左边。」 她伸手抓住沙发靠背用力挤上来,宋迤被她压得酸痛,又无法后退。唐蒄懊恼地说:「你穿得太厚了。」 宋迤摸不着头脑,唐蒄继续说:「左边活着跳着,右边却和死了一样一动不动,是不是很奇怪?」她又往宋迤胸前挤,说,「两个人像这样抱着,你的左边就是我的右边,感觉到你的心跳,右边也能活过来似的。」 宋迤避之不及,抬起手来想推她的肩膀:「我要走了,金先生不知道我来这里。」 「难不成你想为了他丢下我?」唐蒄更用力地抱她,用额头蹭她肩膀,「我不依,我要你留下来陪我。」 宋迤应接不暇地抵御她,她留意着周围是否有人看见,低声拒绝道:「不要这样,别叫小彩云看见了。」 唐蒄伏在宋迤肩上,她按捺出把刀子扎到小彩云身上的冲动,站起来拉住宋迤:「我们上楼,走。」 在唐蒄不在身边的那段时间里,宋迤反覆思考过一个问题。她深知起初唐蒄只是她离开金先生家的藉口,为什么每一次都拒绝不了唐蒄的要求? 她很快找出癥结所在,是唐蒄的眼睛,总是直白热烈地盯着她。喜怒哀乐尽数放在明面上,太有趣了。她望着宋迤,犹疑如同摇曳的烛火,被她轻而易举地吹灭。 被追究有什么要紧?左不过是斥责几句,金先生不敢杀她,就算杀了她也无济于事。想像里溅出的鲜血为宋迤的想法盖章,她不消多想便牵住唐蒄的手。 唐蒄露出又惊又喜的笑容,在她意料之中。她拉着宋迤快步要登上楼梯,小彩云从拐角转出来,拦住唐蒄问:「等一下,你想做什么?」 被拦下的唐蒄不悦道:「你别管太宽了。」 「小姐让我看着你,怕你和以前一样伤人。」小彩云劝不住她,只好转向宋迤,「宋迤,当心她对你动手。」 唐蒄没给宋迤和她对话的机会,二话不说就把匕首往地上一抛。她握紧宋迤,轻快地说:「走,别管她。」两个人上几层台阶,她又回身警告道,「你不要跟来。」 她拉着宋迤上楼,是追上去还是不追上去,小彩云拿不定主意。唐蒄还是住在顶楼,半推半拽地把宋迤带进房里,抱住宋迤的同时抬脚把身后的门踢得关起来。 宋迤被撞得后退几步,兜住唐蒄的同时掩住唐蒄凑上来的嘴唇。唐蒄眨眨眼,她说:「你说你喜欢我是不想我怀疑你杀了侯亭照,第一次是刘小姐失踪当天,第二次是妨碍我彻查刘小姐和柳别霄的关系……」 唐蒄把她的手掰开,宋迤说:「这次你想要什么?」 第282页 「我什么都不要,」唐蒄在黑暗里摸索着抱住宋迤,她低着头,语气也可怜巴巴的,「我只想你再抱抱我。」 宋迤收紧搂着她的手,她贴着宋迤抬起头。宋迤不再拒绝她,纠缠片刻又松开,走到门边去查看外头有没有人。唐蒄在身后拥住她,私语般说:「不会追上来的。」 宋迤罩住她环在腰上的手,刚想回头说话,脖颈间突然被一片冷硬的刀锋抵住。刃尖和血管之间只隔着唐蒄的手指,宋迤问:「你身上还藏了多少这种东西?」 「我不想你像上次那样用枪,」贴在腰上的手游移着向上,唐蒄用撒娇的语气逼得她轻微后仰,「丢掉。」 宋迤有一瞬间的唿吸停滞,她从衣袋里摸出枪,唐蒄暗中探手过来想拿走,宋迤松开枪,转而握住唐蒄,唐蒄还没动作,她就很干脆地把它踢到门边的柜子底下了。 唐蒄笑起来,前进一步拉近距离,握着宋迤的手将宋迤圈住,唱道:「宋迤今天真美丽,跟我来到房间里。」 宋迤也笑了:「什么怪调子?」 「你猜。」唐蒄故意卖关子,她愈加贴近,几乎要把宋迤摊在门板上,逼近的刀尖敲着宋迤衣领上的珠扣,她继续唱道,「宋迤穿得真整齐,用刀割开行不行?」 刃尖几次划过皮肤,宋迤还是带着笑回答:「不行。」 她气定神闲地按住唐蒄的手腕把刀尖移开,转过身来跟唐蒄面对面。在唿吸混淆的距离里,她迎着唐蒄的目光解开封住衣领的第一颗扣子。 光线太暗,唐蒄只能听见她解开外衣的腰带,厚重的衣料跌落在唐蒄脚面。她伸出手顺着宋迤的手臂往上,是还未适应空气温度的肌肤,再向上是光滑的肩头。 唐蒄亲完她左边脸颊再亲她右边脸颊,最后一下毋庸置疑落在唇上。「宋迤脱得真干净,黑灯瞎火看不清。」她哼着歌拉开一层窗帘,回头解释道,「这层用来遮太阳,对面没人住,没人看得见的。」 「倒叫你失望了,没有脱干净。」宋迤身上还留着衬裙,她走到床边坐下,「这不是上次来时你的房间。」 「这层只有我一个人住,所有房间都是我的。」唐蒄爬上来,「我一个人的时候睡棺材,你来找我就睡床。」 宋迤疑惑地看她:「好好地为什么睡棺材?」 「关起来比较安静。」唐蒄爬到她身边,又唱起古怪的小曲子,「宋迤不许我靠近,不让人碰真着急。」 这句实属胡诌,即便她不让唐蒄碰,唐蒄也要想尽办法作弄她。唐蒄驾轻就熟地把她摁倒,没在侧边找到扣子和系带,宋迤转过去露出后背:「你来吧,帮我解。」 那层布料太单薄,仿佛能隔着布料看见肌肤的颜色。唐蒄将脸贴上去,感嘆道:「好香。」 宋迤被她的唿吸往前推,又被她揽住躲不开。她说:「上回你的血流得到处都是,脏了我一床熏好的被子。」 「你不打我不就不会这样了?」唐蒄理直气壮地反驳她,将宋迤身后的障碍一颗颗松开,「想不到你竟然那样对我,那时候我不是被你打死的,我是难过死的。」 牙尖咬住最上层的系带,唐蒄用脸拂过宋迤的后背拉开打好的结。宋迤闭着眼溢出一声,唐蒄顺着腰线往下,向宋迤播报导:「接着要脱这里。」 宋迤蜷缩起来:「你好吵。」 「我吵?明明你一直这样,」唐蒄压在宋迤耳边故意加重唿吸声,她论证道,「是你比我吵。」她把最后一层褪掉,笑着唱,「宋迤是个坏脾气,现在落到我手里。」 宋迤蒙在被子里喘息,任凭唐蒄怎么拉扯都不肯抬头。唐蒄空出的手捏着她通红的耳尖,凑近了用平常叫她出来玩的语气说:「宋迤,不要躲嘛。」 蒙在被子下的声音情绪更加激烈,宋迤像是喘不上气,回答也有点变调,她说:「别看我。」 唐蒄把她从被子里剥出来,近距离端详她不愿示人的神色。唐蒄虔诚地说:「你真好看,我能亲你吗?」 宋迤忍住一个音节,勉强回答:「不行,会被听到。」 「不会的,不会有人偷听。」唐蒄放软声音,覆上宋迤的心跳,「如果小彩云敢来,我就……我就一刀杀了她。」 宋迤抓住她挂在胸前的辫子:「不准说这样的话。」 「好,我不说了,」唐蒄忙不迭点头答允,她揉着宋迤请求道,「我想看看你,让我亲你,好不好?」 她将脸转过来,唐蒄像闻见鱼饵的鱼。她的脸比装热水的茶杯还烫,唐蒄用额头试她的温度,疑心她生病发烧。宋迤躲她的目光,她立即想到办法,迅速抽出手,翻书似的把宋迤的腿分开,撑着身子将自己贴上去。 唐蒄俯身把宋迤的脸掰正了,她将宋迤口中的声音搅碎,在交缠里含煳地说:「看着我,看着我。」 宋迤想抱她,可她很快直起身子。她把宋迤抬到面前磨蹭,两人都是湿滑滚烫,宋迤全副心力都在压制声音上,听见她叫自己才想起去迎和。 这个姿势是唐蒄裁定的,宋迤完全暴露在她的掌控里,没几下就抬不起身。她想伸直腿,立马被唐蒄攥住脚腕,又是恶作剧般的碾磨,在宋迤失声叫出来时她还故意低下来委屈道:「不要只是我一个人动,感觉好孤单。」 宋迤把唐蒄按在嘴唇上,唐蒄钻进来,她叫不出声。她没有抓住唐蒄的力气,唐蒄抬起头说:「你扯得我好痛。」宋迤后知后觉地松开抓着她头髮的手,唐蒄窃笑道,「就知道你喜欢这个,和以前一样,没有变。」 第283页 宋迤扭过头不理她,唐蒄趁她不备将她的手抓过来舔舐几下,又贴上来说:「我还没有,你帮我。」 宋迤平復住紊乱的唿吸,熟稔地往唐蒄身体里行进。唐蒄还是喜欢抱住她乱蹭,她渐渐压到唐蒄身上,迅速地说:「我不想被你牵着鼻子走,我不想听你的。」 这话听得唐蒄没法高兴,抬手把宋迤抓过来要咬她。她不由分说把唐蒄的脸摁回去,又轻柔地拨开黏在唐蒄颊边的碎发:「为什么苏缃敢把你放出来?我要把你关进没有门把的房间里,让你没机会出来害人。」 「亲我,」唐蒄难耐地勾住她的脖子,「亲我亲我。」 宋迤看着她,自顾自道:「我不想原谅你,我不是你的玩具。」 「亲我,」唐蒄仰起头,「求你了宋姨。」 宋迤还是让她如愿,分开时甚至把她的舌尖勾连着带出来。唐蒄将她死死搂在怀里,呓语般说:「我要杀了金先生,我要帮你抢回你的头髮,我要带你走。」 宋迤的动作立时停下来,唐蒄方觉失言,但话说出来就不能收回了。她搭着宋迤的肩膀补充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这样,但是他欺负你。我要杀了他,我不许他对你指指点点。」 宋迤仍是怔怔地和唐蒄对视,唐蒄看见她的震颤。她伸手想借接吻翻篇,宋迤却说:「我爱你。」 唐蒄也呆住了。宋迤背上激出一层冷汗,但她看着唐蒄,还是重复道:「我爱你。」 147 ? 集兰烬 ◎又幸福了姐./◎ 唐蒄五岁时跟着母亲一起进城时,只觉得眼睛是隔开她与世界的橱窗。华美的衣饰、舶来的洋货、随着热气飘香的食物、写着许多不认识的字的招牌,对唐蒄来说极为少见,极为有吸引力,远得幼小的唐蒄不可触碰。 她觉得落不到手里的才是最好的,颇受世人追捧的爱也包括在内。宋迤怎么能如此轻松地对她说爱呢?如此轻易地授予她这份殊荣,不得不叫唐蒄警惕心大涨。 两人相持着,许久没有说话。宋迤不知何时撤出来,换了个更温存的姿态在她身边睡下。她如同往常那样面对唐蒄,往后仰了仰脖子,示意唐蒄靠到她身上来。 那双总是洋溢着笑意望向宋迤的眼睛,无论是现实还是幻觉,仿佛都能诱使她付出行动。现在它裹着不知缘由蒙上来的泪水,唐蒄不敢动作,问:「你说真的?」 宋迤在被子里找她的手:「又想说不信?」 「如果我信你,你会怎么对我?」唐蒄忸怩得没办法看她,又怕看向别处把眼泪挤出来,「你会很爱很爱我吗?」 宋迤向她靠近,低声说:「我已经很爱你了。」 唐蒄依旧埋头,问:「你会更爱我吗?」 宋迤郑重得一字不落:「我会更爱你。」 「你不许骗我。既然这样,那我……我也……」羞赧和眼泪一併涌上来,唐蒄支支吾吾地说到一半,一头扎进宋迤怀里,用脸蹭着宋迤小声说,「我也爱你。」 宋迤感觉到胸前被带出一道湿润的痕迹,她精准地把唐蒄的脸托起来,唐蒄红着脸,故意打她一下,抢先说:「你是坏人,你把我弄哭了。」 「难道你是好人?」宋迤捏紧她的脸,贴着发烫的脸颊说,「你忘了你害过多少人了,还有胆子说我。」 「你是坏人我也是坏人,说明我们一样。」唐蒄正笑着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招手让宋迤侧过头,爬起来说悄悄话般道,「我听金小姐说的。能不能带我去一次?」 宋迤刚听进几个字就挪开脑袋,嫌她无聊地瞪她一眼:「这有什么好去,你在苏缃家里待不下去吗?」 「我想和你一起嘛,你为什么不带我去?」唐蒄眼见不成,抱住宋迤说,「你不爱我,叫也只叫给被子听。」 宋迤抬手把她隔开:「得意忘形。」 唐蒄夹住她的腿,又想把宋迤翻成那个姿势,唐蒄略带着狡黠说:「得让你更爱我一点才行。」 宋迤把她的动作挡下来,勉强拉进怀里锁住。唐蒄挑拨般说:「为什么不行?你刚才出去,我忍得很难受。」 唐蒄在她腿上磨蹭,吐息热热地扑在宋迤胸前,唐蒄往前爬过去,说:「不会有人偷听,不信我出去看。」 宋迤把她拉上来,说:「我第一次来这个地方,若不是你像在楼下跟看见肉的狗似的,我早就回去了。」 唐蒄伏在她身上,问:「那你喜欢什么地方?」 宋迤认真想了想,说:「我们以前住的那间房子,」她说着,平白多了几分怅然,「东西不知道被丢去了哪,柜子桌子凳子,兴许全都被当成柴火烧成灰了。」 她轻轻嘆息一声,唐蒄环住她安慰道:「等到督军苏缃金先生全死了,我们就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那里的每个人都不会勾心斗角,大家都开开心心的。」 两个人气息交叠,宋迤抬眼看她。唐蒄吸吸鼻子,说:「我们要生活得很幸福,不会再分开。」 宋迤把她专注的表情收进眼睛里,手从下颌摩挲过来,把唐蒄带到嘴唇上。唐蒄在她怀里扭几下腰,宋迤松开她,说:「不是不可以,只是别像刚才那样。」 话还没讲完唐蒄就扑在她肩头,叼住肩上突出的骨节含了一会儿,兴师问罪道:「我是看见肉的狗?」 第284页 她摁住宋迤,宋迤说:「别咬上面,明天还要见人。」 唐蒄向下走,偶尔用牙齿碾磨,换得宋迤讨饶性质地摸她的头。唐蒄行至宋迤心口,用指缝夹着她捻动,在舔舐间感嘆道:「你在不熟悉的地方真的好紧张。」 宋迤不答话,在唐蒄的动作里抬起身子。唐蒄饶有兴味地问:「要不要听我说我是怎么骗你的?」 宋迤哼一声,说:「没兴趣。」 「我偏要说。你记不记得你在医院扯我衣服的那次?」唐蒄故意伏在她肩上看她的表情,怀念地说,「还好我跑回医院之后及时把身上擦干净,好险被你看出来。好在你当时太吓人,我才能矇混过去。」 宋迤喘息着别过脸不管她,唐蒄贴在她耳边说:「你不敢听?你那个时候也不敢看,」唐蒄坐起来挤到宋迤眼前,照着记忆里的样子模仿给她看,「眼睛就这样到处转来转去,没看几眼就把头转到墙那边了。」 宋迤心有不甘地瞪着她,唐蒄柔声问:「你看清了吗?我身上有没有没擦掉的血?」 她一心跟宋迤说笑,不想宋迤的手忽然在被子里摸到她,吓得她无暇幸灾乐祸。宋迤用力圈着她,愤然道:「撒谎成性,做了这种事还好意思提。」 唐蒄瘫在她身前,髮丝挠得宋迤抬起身子,两个人紧密地贴在一起。唐蒄含混不清地喃喃自语:「没关系。」 宋迤另一手逼她仰起脸:「你代替我原谅你?」 「不是,我是说你对我凶一点也没关系。」唐蒄眼里没有侷促,甚至主动把自己送上去,「上次你生气的时候亲我亲得好用力,那样子也很舒服哦。」 这样太别扭,宋迤翻身将她放下来,唐蒄在腾挪里咬住她,齿痕深深地印进肩膀里。她望着宋迤微张着唿吸的唇,大梦初醒般说:「怎么会,你怎么会说你爱我。」 「你是什么人?你和那些金银财宝一起出现,你比那些亮闪闪的东西还要美。」唐蒄靠进原本属于她的位置上,她哆嗦着说,「你这样的人……你这样的人……」 「我只想给你看我最好的一面,我不想你见我爹娘,不想你来我家。」唐蒄抱着宋迤,偎在她怀里说,「我做了那些事,你不会原谅我。要是我能早点遇见你……」 宋迤拥紧她,拍拍她的背:「对不起。」 唐蒄愣了愣:「哪里对不起?」 「那时候我不该那样做。还有后来,」宋迤急促地唿吸着,也不管唐蒄被她箍成什么样子,只知道把唐蒄往怀里塞,「我恨你随随便便地走又随随便便地回来,你和小彩云说话,和金龙瀚说话,你离开我和他们待在一起,随手丢开我又想随手捡回来,我真想杀了你。」 唐蒄没有抱怨,她埋在宋迤身上,胡乱道:「杀我吧,怎么杀都可以。再抱紧一点,再多爱我一点……」 宋迤把她拉起来,和她额头相抵,闭着眼睛说:「对不起,我竟然杀了你,和你犯了一样的错。」 「这个,」唐蒄起先还在犹豫,话锋一转道,「对,你错了,我要罚你,就罚你一直爱我。」 宋迤点头说:「好,我会一直爱你。」 「不行,你答应得这么快,看来这样罚你根本不痛不痒。」唐蒄得寸进尺,她捏着宋迤的耳垂,调笑道,「你把你的耳环借我戴几天,怎么样?」 宋迤当即摘下来交到她手里。唐蒄惊讶道:「真的给?」 要是不给,不知道又要怎样。宋迤笑了笑,平静地说:「这还不能证明我有多想求得你的原谅?」 唐蒄一扭头:「还不够,我学你戴耳环,只在见你的时候戴。」她笑嘻嘻地捏着宋迤,说,「都怪你这些天太久不来找我,它已经合上戴不进去了。」 宋迤看她还能怎样,唐蒄遗憾地说:「又要罚你了。」 宋迤被她逗笑,说:「嗯,你罚吧。」 唐蒄把耳环塞到她手里:「帮我重新穿一个。」 「用这个?」宋迤用指尖压住尖端,谨慎地提出意见,「这里是弯的,不方便。」 「不要紧,你用力戳进去就行。」唐蒄环住她的脖子,轻声细语地叮嘱道,「凶一点,弄痛我。」 「好,是你自己要这样。」宋迤拗不过她,黑暗里拿着耳环的手都在颤抖。房里没开灯,她摸到唐蒄的耳垂,借着窗外照进来的月光看见唐蒄紧闭起来的眼睛。 唐蒄停在她背后的手有点不安地揪着她,尖端刺穿皮肉,宋迤手上沾到血迹,她很快含住源头。唐蒄仰着脖子唿吸着,在宋迤手底瑟缩着说:「还有另一边。」 宋迤将耳环推到枕头底下,只顾着她和唐蒄的事。另一边暂时搁置,到了第二天,唐蒄在门口叫人把宋迤送回去了,神气十足地戴着宋迤的耳环招摇过市。 她晃到吃早茶的苏缃桌边,在对面坐下。苏缃问:「她走了?」唐蒄拨开耳边散着的头髮,苏缃指着宋迤的耳环说,「这似乎不是我们家的东西。」 唐蒄炫耀道:「这是宋迤给我的。」 小彩云时刻不忘警戒,站在苏缃身后说:「她不会平白无故到这里来,会不会是金先生想出的阴招?」 「谁说她是平白无故来的?她是为了我来的。」唐蒄拍拍胸脯,自满道,「宋迤不会背叛我,我保证。」 「你心里有数就好了。」苏缃看出她的倨傲,点了点手边的信封,「督军那边传来的新消息,要看吗?」 第285页 「不想看。」唐蒄意兴阑珊,又突然兴奋地说,「小彩云,去帮我把镜子拿过来,我想看宋迤给我的耳环。」 小彩云依言走开。苏缃淡然道:「这样一来,计划就能开始实施了。杀了他再把宋迤带回去,不枉我当初允许你回来再见她。」 「两个任务我都能完美地完成,」唐蒄夸耀完自己的能力,看着悠闲自得的苏缃心情又沉重起来,她说,「我有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 苏缃笑着问:「你这么聪明的人都想不出的答案,我怎么能答得上来?」 「你就别谦虚了。」唐蒄向四周扫视一圈,说,「这也是宋迤昨晚问我的。她说她不会阻挠我取金先生的命,可要是我真的杀了他,金小姐会怪我吗?」 苏缃反问:「你答应我的时候没考虑过?」 唐蒄摇头。苏缃处之泰然,说:「这种问题只是看起来难以取捨,杀了他萱嘉的确会不高兴,但要让她高兴的条件与你的目标相悖,你没有下手,想杀他的想法根深蒂固愈演愈烈,你还不知道该怎么做吗?」 「好吧,既然你都这么说了,」唐蒄把杯子捞过来,说,「到时候金小姐冲上来打我的时候你可要帮我挡着她。」 【??作者有话说】 宋姨:我不是你的玩具 宋姨:不是不可以 蒄姐:决不能让宋迤的手碰我 蒄姐:我是看见肉的狗 我:六点钟更新 我:再遛一圈 148 ? 摇琪树 ◎蒄姐发布任务◎ 暗得犹如老鼠洞般的黑夜里,有道白光乍然箭一样划过去,沿着笔直的道路洞穿黑暗。水沟表面映照出屋里华灯的光线,复制出的千颗玻璃垂珠流光璀璨。有人往沟里泼进一盆洗手水,在衣摆上抹干净手:「晦气,叫我来泼脏水。」 从前金先生家里认识唐蒄的佣人大多被辞退,怕这个有名的死人被认出来。洗碗间里都是新来的,其中一个手上闲着,坐在凳子上搓抹布。她问:「你又有什么怨言要发?」 「我哪儿能有怨言,苏小姐这么晚还过来,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那人抱着空掉的盆子,小声议论道,「那个跟着她的唐蒄,在督军那儿是宋迤的翻版。」 「唐蒄嘛,之前不是来过家里好几次?」洗碗的人说,「据说她是芍雪小姐的老师,还跟萱嘉小姐是同学。」 「你来得晚,许多事你还不知道。」那人放下盆子,趁着左右无人低声说,「她哪儿是什么老师,听说呀她第一回来咱们家,那没见识的样子连我还不如。」 「那人家也今非昔比了,你比不过人家。」另一人拧干抹布,笑着说,「我倒愿意她来,她来了苏小姐不免也要多对咱们家多看两眼,她可是督军跟前的红人呢。」 这话倒没错,苏缃以前跟金先生分居,还以为要老死不相往来。夜里工作只有多说几句话才能打消睏倦,厨房里闲不下来,趁着餐后水果没上,那人靠在门边问:「听说吗,金先生不让别的太太出来,会不会是和苏太和好的意思?」 「我看不出来,但我知道芍雪小姐是最喜欢她的。」洗碗的人拧上水龙头,说,「夜宴就只开在今晚,说不定明儿就不办了。阿嬷让我们把杯子送过去,快点干吧。」 「真遭罪。」她直起身子愤愤不平地嘟囔几句,从橱柜里取出漆盘和切好水果来。几个人推着餐车没走出几步,还没到一楼餐厅就和谈话里的主角半路碰上了。 纵使背后如何不满,表面功夫也还是要做。赶紧挤出微笑来,亲切地问:「蒄小姐,是有事要办吗?」 「吃饭的桌子太长,菜一端上来就我就被晃得头昏。」唐蒄闲庭信步般走过来,低头看了看推车上的漆盘,有点疑惑地问,「这是什么东西?」 又要有问必答:「是金先生吩咐的水果。」 「颜色好亮,督军家里也有不少这个。」唐蒄用指尖擦一擦光滑的表面,忽然笑道,「不会又是金先生从墓里挖出来的吧?不知道哪个死人舔过的废品,捡回来当宝贝。」 三人没有说话,唐蒄比了个保密手势:「我去那边试衣间里躲着,要是苏太叫我回去你们就说我在那里休息。」 她说完就自顾自走了,轻飘飘的脚步跟鬼似的。要笑话她不识货,不够高雅?怕她听见,还是不说为妙。夜里近十一点,换成平时早就有空休息,都是苏缃带着唐蒄过来吃饭,才害得她们夜里加班加点地赶制东西。 长桌两头分别坐着苏缃和金先生,小彩云站在苏缃背后,金芍雪拿着个东西给她看。金萱嘉和宋迤坐在金先生两边,都不像是高兴的模样。三人都想着早点做完早点回房,进到餐厅呈上水果,不动声色地听着席间的谈话。 苏缃说唐蒄:「督军放心让她办事,她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性子,有这样的才能更能不计后果地效命……」她挡下将盘子放到她面前的手,「唐蒄去得太久了,我不好久留。」 金芍雪收起手里的东西,给苏缃递盘子的人连忙说:「蒄小姐说她头昏,要在那边的换衣间里坐一坐。」 苏缃道:「不像样。小彩云,你去催她回来。」 小彩云颇有些讶然,她用余光扫过餐厅里的几个人,低声说:「我去?这些人都不是自己家的……」 苏缃带笑说:「怕什么,金先生害我不成?」 第286页 「说笑罢了,小彩云不想去便不去,没必要逼她。」金先生摆摆手,说,「萱嘉,你去看一眼。」 「她头昏什么?我看她进门的时候生龙活虎得很。」金萱嘉怀着和小彩云一样的心思,这个时间上门拜见的人不是鬼就是仇人,她时刻提防着苏缃作怪,不得不打起精神。 苏缃没制止,金萱嘉慢腾腾地起身,经过宋迤身边时停住脚步,问:「你是不是把你的耳环给她了?」 「换着给她戴一戴罢了。」宋迤看出她的犹疑不定,站起来说,「我去吧,不劳烦金小姐。」 金萱嘉沖她笑了笑,高兴宋迤能明白自己的意思。宋迤往唐蒄藏身的地方走,唐蒄事前没和她打过招唿,她不知道今晚苏缃带唐蒄来是为了什么,但她大致猜到其中用意。 不是要搞突袭,就是踩点准备作案,更有可能是缓和态度想叫金先生放下警惕。宋迤推开门,唐蒄就在门后照镜子,宋迤问:「怎么躲来这里?苏缃找你。」 「我今晚不会跟她回去。」宋迤看见镜子里的唐蒄转身,唐蒄伸手关门搂住她说,「我要和你在一起。」 她要贴上来,宋迤小声说:「别蹭花了,叫人看见。」 「苏缃叫我尽快解决,你觉得呢?」唐蒄放开她,转过身舒展着手臂,说,「我倒是怎么样都没问题,只是你的东西在他那里,要在他死前把头髮拿回来才行。」 她的语气像乍然爆开的灯花,溅出的火星正好燎到宋迤。宋迤试探着问:「就是今天吗?」 「我没有别的选择,选这条路能和你一起。」唐蒄拉住她的手,「你告诉我他把头髮藏在哪里,我去帮你拿回来。」 「这样太冒险。」宋迤蜷起手指,犹豫道,「我们可以直接走,不管督军是什么意思,直接离开这里。」 「我要帮你把头髮拿回来。」唐蒄帮她把头髮拨到身后,见她迟疑又说,「我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还有别的私心,他害死了梦桡,我不能让他好过。」 宋迤信她这句话不假,稍微把她拉得近一点。唐蒄要亲她,宋迤偏过头说:「别动,会蹭花的。」 唐蒄没缠她,只是环着她展望道:「拿回你的东西我们就自由了,我们两个一起从督军手里逃走吧。」 听起来还算简单,宋迤却本能地觉得这是空谈。唐蒄又说:「如果我们中途失散,每个月一号你就在我的墓碑前等我。」宋迤笑开了,伸手点她的嘴唇:「胡说八道。」 唐蒄拢住她的手,轻声安慰道:「不要怕,相信我。我肯定能做好,谁都知道我擅长这个。这世上除了你还有谁能杀我?再也没有了。登高望远,不付出点什么就成不了气候。」 宋迤在柔和的灯光里注视着她,不知为何有些怅惘。两相权衡,宋迤还是决定跟她唱反调:「不,是登高跌重。我不想你做这些,你答应我拿了头髮就走,不做别的事情。」 「我不能不顾虑梦桡和别霄,」唐蒄捏宋迤手的力道稍微加重了些,她盯着惨白如纸的墙壁,说,「你想想,他以前还害过我,利用我杀掉了他忌惮的侯亭照。」 宋迤没说话,唐蒄像是怕她跑似的握住她的手,抬起头说:「我不求你支持我,你能不能就假装不知道?我咽不下这口气,我势必要……我势必要……」 她说不出更婉转的说词。宋迤打断道:「他把东西放在书房锁起来的保险柜里,我会叫他过去,届时你随机应变。」她在唐蒄瞪大的眼睛里看见自己,抚着她的脸颊说,「若是出现意外,你不用管我。」 「不会有意外的,不会的。」唐蒄扑进她怀里,「以后我们要住哪里好?等风头过了我们去一个安静的地方,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每天什么都不做,就这样抱着。」 宋迤跟她抱在一起,深思熟虑后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你真的想好了?如果金小姐因此恨你,你也不觉得为难吗?」 「我不怕登高跌重,她要恨就恨吧。」唐蒄箍得她身上有点痛,「芍雪那么聪明,苏缃又肯收留她,就算她不肯让我弥补,至少下半辈子也不会因为她爹死了而困顿。」 宋迤嘆道:「可惜了。我们三个人没机会回到从前。」 「那我和你呢?」唐蒄抬头望着她,小心地问,「你愿意原谅我的过失,不计较我从前骗你的事吗?」 她被唐蒄问住,好一会儿才说:「我们两个也没机会回到从前了。」不等唐蒄再说话,她就又补充道,「世上没有能溯洄时光的人,后悔不得的。往前看吧。」 宋迤把唐蒄虚按在身上,毫不费力地贴上她的嘴唇。唐蒄的手滑过她后背,宋迤松开唐蒄,拉开一小截距离说:「不要动,蹭到脸上不好收拾。」 唐蒄停住不动,又尝到一点点她唇上的味道。称不上有多热烈,只是简单地凑在一起。这样也喜欢,只是贴着也喜欢。唐蒄不想动弹,宋迤分开时推推她,说:「走了。」 唐蒄站起来让她走,宋迤刚要出门去,唐蒄忽然伸手拉住她的袖子,低声说:「宋迤,我等你来找我。」 宋迤点头道:「我出去了,不能耽搁太久。」 话虽如此,她还是停在原地。唐蒄知道她徘徊不定,抱住她说:「不要担心,让我为了你去做。」 短暂地抱一下又松开,倒不是唐蒄的风格。宋迤没有关上门,她走到拐角时回头,唐蒄还站在里头远远望着她。 第287页 好像她是要出门买东西,不捨得她走。宋迤快步走开,她知道宋迤走得快是想早点回到她身边。宋迤回到餐厅里,低声对金先生说:「她不想过来,说今晚要留下。」 「这样吗?」坐在旁边的金萱嘉恰好听见,她转头朝苏缃那边说,「唐蒄不想走了,怎么办?」 「随她的心意吧,我和小彩云拦不了她。唐蒄在家里无法无天惯了,督军也是晓得的。」苏缃站起来,从容地说,「往常她在外头玩得再晚,也会在明早九点前回来。」 看不出她是否知道唐蒄的计划,若是她知道,怎么还是这么不急不忙的表情?宋迤心下忐忑,金萱嘉却觉得扳回一城,她猜宋迤哄好了唐蒄,唐蒄明天回不回还不一定呢。 金先生礼节性地要送苏缃出门。宋迤险些慢一步,拦住他说:「唐蒄找你,只叫你跟我去。」 唐蒄做事总是心血来潮,金先生看不出唐蒄的意图。他对金萱嘉道:「萱嘉,代我送一送苏小姐。」 金芍雪立马跳起来,不等金萱嘉发话就拉住她说:「我也要送我也要送,走吧,我们送干妈到门口。」 149 ? 翻罗袖 ◎爸爸的倭瓜落了◎ 绵延的地毯如同鲜血染就。金萱嘉被金芍雪拉走,不合时宜地走神想着脚下会不会将地毯踩出血来。 苏缃和小彩云走在前头,不时转头和金芍雪说几句话。仿佛真的是来吃个便饭,可她这时候来,真的一点打算也没有?金萱嘉知道自己家里和她是什么关系,若是高俅和宋江能和乐美满相敬如宾,那今晚苏缃造访才算不上荒谬。 她挥手叫人去请宁鸳,总觉得有个人跟自己站一边更好。她是不敢再信金芍雪那个墙头草了,即便那是她妹妹。 真是世事易变,金萱嘉在心里自嘲道,以前还跟金芍雪说一家人不存两样心。一行人慢慢走到门外,苏缃站在夜色里,像是在等着什么的样子。大概是在等车,车还没来,金萱嘉抬头看书房的窗户,开着灯,估计是唐蒄在里面。 正是唐蒄在书房里,金先生走到楼上是没在走廊里见到她,宋迤照旧推开门,他看见屋里的唐蒄,立时觉得不对。 这地方不是谁都能进来,一般都会上锁。钥匙在他手里,唐蒄是怎么进去的?他瞟宋迤一眼,宋迤只看着唐蒄,没跟他对上眼神,他凝气走进屋里,说:「我来了。」 文件被唐蒄随手翻乱,废纸般丢在地上。唐蒄只拿了感兴趣的放在手里,她啪一声合上档案,抬头笑道:「金先生。上回跟你说了那样的话,难为你还肯单独见我。」 「这有什么,你当时是在气头上,」金先生踱到她对面,说,「我更是没想到蒄妹妹还愿意见我。」 宋迤带上房门,他的心提起来,锁上的房间和人数优势,最适合行兇杀人了。金先生低头整理袖口,很自然地将手伸进衣襟里,肋下藏着一把关键时刻用的袖珍手枪。 在这样的时刻里,宋迤用沉默掩饰心绪,只有唐蒄和他一样镇静。唐蒄像是不解,吐字清晰地问:「为什么?是不是你做过亏心事,要时刻小心防着我向你报仇?」 把难以启齿的话坦荡地摆到明面上来,也是对他的侮辱。当年的唐蒄敢不敢这样说话?金先生想着,他握住枪柄,说:「这世上有几个人是真真切切没做过亏心事的?我亏欠的人太多,要是个个都想害我,我如何防得过来?」 「说得是。」唐蒄从书桌后走出来,金先生以为她要动手,她却只是走到宋迤身边,笑着说,「其实我今天是想来谢谢你,当初你没有接见我,我就没有机会认识宋迤。」 「你和宋迤能认识怎么会是我的功劳?」金先生深知这个人表面一套背后一套,还是想不用见血就解决问题,「我有许多地方对不住你,不知道能不能功过相抵。」 「这话说的,金先生不会有错。」唐蒄跟宋迤对视一眼,耸肩道,「我也没有资格给金先生判无罪。」 宋迤还呆愣着,金先生从这个态度里看出她知道唐蒄的计划。果然是从前的那些事让她记恨了,换成他他也一样会记恨。金先生望着她挑明道:「看来以后要叫督军派你去当法官。苏缃今晚带你来找我,应该不是为了说这些话。」 他知道宋迤怕他,他手里捏着把柄,宋迤能不对之产生恐惧吗?他记得那几绺头髮被烧着时宋迤的表情,那时看见的人都觉得火烧到的不是剪下的头髮,而是宋迤本人。 「那我就长话短说。」唐蒄手上没有东西,金先生用目光检索着,是刀是枪,她要拿什么作为武器?唐蒄仍是目不斜视,用交换礼物的语气说:「你扣着宋迤老师给她的东西用来威胁她,是不是这样?我要把她的东西拿回去。」 金先生亮出枪口:「是督军的命令吗?」 「不是,」宋迤抓住唐蒄的手,唐蒄没被吓到,「跟别人没有关系,是我想帮宋迤把重要的东西拿回来。」 金先生的目光滑向唐蒄身边:「宋迤?」 宋迤紧盯着他手里的东西,握住唐蒄才稳住了心神,说:「交出来吧。也好体面些,不是吗?」 「看来上回你跟我说的那些话是真的,就算督军发话要保我,你也不会让我安全回到北京。」金先生劝说无效,又转向唐蒄,「蒄妹妹,你和苏缃一起来,不怕牵连到她?」 第288页 唐蒄笑了笑,说:「苏小姐没空管你,她这几天有很多事要忙。比如筹办你的后事,安顿好你留下的家人。」 金先生最后确认道:「督军要我死?」 唐蒄毫不在意地回答:「是我要你死。把宋迤的东西拿出来,我就让你死得痛快点。」 她没掏出武器,还能交涉。金先生手心打滑,冷笑道:「唐蒄,你未免太目中无人。你们两个算好要在今晚上加害我,苏缃也是来者不善,以为我看不出你们的伎俩?」 他晃晃枪口:「都别动,事情闹大了就不好看了。」 唐蒄没有答他的话,问:「跟你说话好麻烦。你的保险柜是哪一种?能直接撬开吗?」 多说无益,宋迤决意赶早解决,她牵着唐蒄说:「你知道我们不会被这种小把戏威胁到,不就是一个死吗?杀了我还有唐蒄,杀了唐蒄还有我,你不可能全身而退。」 论这个她们的确处在上风,金先生说:「没错,但我生性就不喜欢束手就擒。督军没有要我死,你们无权处置我。唐蒄想杀我是因为当年她犯了命案我没救她,你?」 「你是恨我烧了你那几根头髮。」金先生直截了当地为自己辩白,「宋迤,咱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你看得比命重的东西,要是没有督军授意,我是不敢动的。你杀了我又能向谁效力?苏博,还是督军?这些人和我没有区别。」 唐蒄往他这边走几步,宋迤松开她的手,唐蒄说:「你话好多。能不能把头髮还给我们,然后立马闭上嘴去死?你还是交出东西自己了断,别累得我们亲自动手。」 金先生捏紧手里的东西,不着痕迹地退往窗边。宋迤立时反应过来,动作迅速地掏出枪喝住他:「不许动!」 唐蒄迟迟没有下手,她也渐渐不信任唐蒄起来。她不是怕唐蒄被金先生说动,只是担心唐蒄没有防备,会被金先生反将一军。她太了解这是个怎样不择手段的人。 金先生抓住最后一丝转机,说:「没有督军的授意我就不能烧宋迤的东西,督军肯放我一条生路,你们竟敢私自威胁我?」 「督军的话可是不得违逆的圣旨,就算又有人当了皇帝下旨要保你的命我也不会放过你。」唐蒄在宋迤的枪口边摊开手,「不跟你废话了,有信心杀了我就试试看吧。」 「我对督军绝无二心,待你们更是毫无错处。是你自己下手杀了你的家里那几个人,我凭什么为你作保?」唐蒄的态度实在难以预料,金先生只好又把游说的目标转向宋迤,「还有,就算当时督军换成别人来照管你,他们同样会借你的软肋威胁,我做的不过是换成旁人也会做的事!」 是,这法子就是那群人合力想出来的。世上没有那么多圣人,能简便地困住宋迤,何乐而不为?督军没有时间等她解开心结,更没空管她心里怎么想,她本来就该是工具。 他更坚定决心,说:「让你们俯首称臣的手段有千种万种,我锦衣玉食地供养你们,对你们已是不错。因为一点嫌隙,或是苏缃给你们的利益,你们就想杀我向她效忠?」 宋迤要说话,唐蒄突然道:「把你的手套摘给我吧。」 宋迤还保持着持枪相对的动作,问:「干什么?」 唐蒄说:「打他怕脏了我的手。知道你有苦衷,在这世上活着,哪个没有苦衷呢?东西交出来,免得金先生受苦。」 楼下响起开门的声音,可能是苏缃家的车驶入院子。金先生说:「这时候枪响,你们逃不掉。」 苏缃,当初就不该迎她进门。若不是听了她的挑拨,要不是和苏家还有那么一丝随时都能斩断的关系,他怎么会背叛自己的亲兄弟,沦落到如今这个地步? 他出卖那么多才走到今天,无数梦想要断送在这两个疯女人手里?他必得回北京去,再不济也要回到奉天——那是他长大发迹的地方,不能封狼居胥,解甲归田也好。 他不想死在这里,他知道不能轻易放弃,他说:「是苏缃让你们杀我,是不是?近两年政府又要换人坐庄,苏博也坐不住了吧不说别人,我死后萱嘉一定会追查到底。」 宋迤的枪口对着他,他提心弔胆地凝视着,生怕她走火喷出一颗子弹来。唐蒄忽然抬高手,把宋迤的枪口按下去。宋迤略显惊讶,她说:「我——」 唐蒄看着她的眼睛,缓慢地将枪从她手里卸下来。真遭罪,要是这两个人是一枪就能打死的普通人,他就不用说这么多废话。金先生不敢放松,庆幸人心里总有一点软弱。 她将宋迤的枪拿在手里,下一瞬间就毫无徵兆扣下扳机。枪声震耳欲聋,宋迤看着唐蒄,听见她说:「还是要劳烦我。」 一连开了好几枪,所有弹壳脱离本体,纷纷零落摔在地上。她机械地重复着开枪的动作,隔了几秒才发觉没有余弹。她把空掉的枪还给宋迤,说:「我不想听他说话了。头髮我会再想办法,过几天叫苏缃找工匠帮忙。」 听见她说这个,宋迤才想起去看金先生的尸体。唐蒄下手时没有瞄准,没有全部打中。金先生靠墙倒在地上,唐蒄要上去问话,宋迤拉住她说:「走吧,我们一道出去。」 唐蒄疑惑地问:「不要头髮了?」 「我已经不想要那些东西了。」宋迤向前两步走到她身边,「走吧,说好要向前看的。」她伸手摸了摸唐蒄的脸,说,「带我走吧。」 第289页 唐蒄笑着握紧她的手,拉着宋迤快步往门外走:「好吧,带你逃狱。我们一起逃出去,永远也不回来了。」 以前觉得这间房子太大太空,今天才发现这里的灯这么亮,所有东西在灯下闪闪发光。她听不见别的声音,唐蒄拉着她往外跑,恍如所有故事里的主角,挣脱桎梏和牢笼奔向自由。 下楼时像在坠落,又能踩到实地。像是舞会将要结束,唐蒄用轻盈的脚步带她去花园里看月亮。很久没有这么轻松过,两个人跑到楼下,门一推开,外头是金萱嘉和拦着金萱嘉往里走的金芍雪,还有围在屋外的佣人司机一干人。 喧闹声涌入宋迤脑海,她立马回到现实里。 150 ? 之问谁 ◎酸姐开初号机创死蒄姐◎ 得知苏缃要来,金先生破天荒把金萱嘉叫到跟前,将一支枪交到她手里。在金芍雪口中,这是「连我和姐姐都没有」的先行赐给宋迤的东西,如今却被她得到了。 像是被父亲承认了,在这样危急的时刻,终究还是有人想着她的。她惶然地把枪抓在手里,金先生说:「如果苏缃今夜要派人杀我,你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金萱嘉怔了怔,没有称唿他,直接说:「我会掩护你走。」 金先生重重地拍一下她的肩膀,颇为欣慰地说:「好,你记住,今晚不要给苏缃接近我的机会。」 「不如多叫几个人在旁边看着,人多也安全些。」金萱嘉觑他一眼,思虑一番还是问出心中疑问,「你让宁鸳她们都躲在房间里不出来,是想讨好苏缃吗?」 金先生忍不住笑了,说:「叫她们来能顶什么用,是苏缃沖我开枪时把旁边的人抓过来挡?我可以在众人面前壮烈地死,唯独不能在众目睽睽下被偷袭刺死,你懂吗?」 金萱嘉似懂非懂地点头,又说:「芍雪一定要出席吗?」 「我记得她巴结苏缃很卖力,」金先生沉吟片刻,抬头说,「可芍雪毕竟是我的女儿。萱嘉,你也是我的女儿。」 她始终觉得金芍雪再对苏缃谄媚,也不至于将自己全家双手奉上。她也不信苏缃会这么无情,不单要抢走宋迤,还要杀了曾经的丈夫永绝后患。她认为自己对这两个人还算了解。 那几声枪响骤然将她的警戒心拉到最高,看见唐蒄和宋迤行色匆匆地跑下来,很难不让人疑心。金萱嘉要往屋里跑,金芍雪拉住她喊道:「姐,你想去哪里?」 金萱嘉被她拽住,看向对面的唐蒄:「我爸人呢?」 唐蒄拉着宋迤嗯一声,试着答道:「天堂?」她的目光绕过金萱嘉,对金萱嘉身后站着的苏缃说,「你吩咐我的事我已经做完了,我早说很快就能办成的。」 金萱嘉如同整个人被丢进冰水里,从头顶冷到脚尖。她抬手拽住唐蒄厉声质问道:「你说什么胡话?是你,是你和宋迤杀了我爸爸?是苏缃指使你们的?」 「姐,你别搞不清状况了,」周围太多人,金芍雪拉住她,说,「跟爸混是没有前途的,忘了你妈是怎么死的?」 「不是被苏缃害死的吗?」金萱嘉扫一眼苏缃,不敢多作停留,「如果苏缃没让她当内应,她就不会被爸迁怒。」 宁鸳同样不可置信,她也拉住金萱嘉,小声提醒道:「萱嘉,你站远点,唐蒄……唐蒄她会杀人。」 这句话反叫金萱嘉更加恼火,她陡然拔高音调,高声问:「我会怕她?」她在宁鸳忌惮的表情里甦醒过来,又大笑道,「是,是啊。她连我爸都敢杀,她还杀了她自己的家人呢,还有谁是她不敢动的?叫她也杀了我好了!」 「姐,你冷静!」金芍雪挡在她和唐蒄面前,回头制住金萱嘉说,「如今爸死了,我们两个还有谁能依靠呢?你再这样说下去我们全家都得玩完,你少说两句吧。」 是,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金萱嘉立即做出反应,转头对宁鸳道:「你去找大哥,你去给大哥打电话。」 宁鸳抖个不停,金萱嘉推她:「你快去!」 宁鸳如梦初醒,照她说的去找电话。苏缃使个眼色,立即有人跟着宁鸳进去了。金萱嘉追赶不得,又怀着侥倖问:「我爸是不是真的死了,你们是不是开玩笑骗我的?」 宋迤要上前搀她:「金小姐……」 「你别碰我!辛苦你在我们家忍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和你一样的人,你当然要好好珍惜。」金萱嘉挥开她的手,走到唐蒄面前,「快说,你真的杀了我爸吗?」 唐蒄道:「就在书房里,你自己看去吧。」 金萱嘉深吸一口气,推开唐蒄跑进屋去。金芍雪气急败坏,抓住唐蒄道:「你就不能说得委婉一点?」唐蒄没反应,她只好试着去追金萱嘉,「姐,你等等我!」 她撞了一下唐蒄的肩膀,宋迤上前想拦,苏缃开口制止道:「让芍雪去吧,萱嘉看见她父亲的尸体,谁都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来。宋小姐的头髮拿到了吗?」 「还在保险柜里,」唐蒄暗中勾住宋迤的手,宋迤知道不能叫她起疑心,便假意说,「麻烦你了。」 苏缃颔首,示意小彩云把四周围观的人打发走。她抬头望向书房的窗户,没多久便果不其然听见金萱嘉的哀嚎。她自以为金芍雪能拦住她,不成想没能安静片刻,就看见金萱嘉的身影撞开玻璃窗,一翻身从楼上摔落下来。 第290页 身体像是被塞进枪膛里,当成子弹发射出去。金萱嘉撞到地面,感觉身上的骨头碎成了粉末。这楼层跌不死人,但众人还是都围上来,她恨众人这样望着她袒露无疑的眼神。 怎么所有人都用这样悯然的眼光看她?尤其是苏缃,她不就是罪魁祸首吗?金芍雪喊道:「别这样,叫人看笑话。」 「家里七零八落变成这样,我们早就是笑话了。」金萱嘉看见她从窗口龟缩进屋,她尽力压住将要流出来的眼泪,咬牙说,「你这个吃里扒外的白眼狼,唐蒄之前就告诉我你跟苏缃谈好交易,以后住到她们家去。」 她听见楼上杂乱的脚步声,金芍雪奔出门外,急匆匆地蹬着楼梯跑下来。唐蒄嘆了口气,说:「人往高处走,难道要芍雪在这个烂泥坑里埋一辈子?你在这个家里过得高兴吗?你哪天不是讨好完这个就去哄那个,你甘心就这样过完一生?」 「这是我的事,不用你们管。」金萱嘉用力搓几下眼睛,还是没力气抬起另外一只手,她躺在地上说,「我当年不该认你是同学,不该让爸接见你,不该信你是个好人。」 苏缃站得笔直,居高临下地俯视她:「怎么这样不爱惜自己?今晚的事本就很多,还要带你去看医生。」 金萱嘉冷笑道:「你以为我像金芍雪那样好摆平,以为我爸死了你弟弟的前路便能畅通无阻?」 苏缃乍然俯身拽住她抬起的手腕:「是我救了你父亲,是我替他续了这几年的命。他那个好兄弟差点把他连累,我让他向督军坦白,否则他当年就会因他兄弟的事被杀。」 金萱嘉使劲抽手,小彩云上前把她扶起来,她捏紧金萱嘉说:「没有我,你恐怕还活不到今天。」 苏缃不为所动,她明白无论自己说什么苏缃也不会改变。十几年前的记忆浮现在她脑海,她勐然意识到苏缃是那个和不懂事的孩子一起在别人的葬礼上笑出来的人。 「被你害到这个地步,难道还要我感谢你?」金萱嘉说,「大姐的葬礼上你为什么要笑?为什么?我那时什么都不懂,可你明白大姐醒不过来了,你为什么还能笑出来?」 她挣开苏缃的手,脚下没有力气逃走:「不管是谁死了你都不会难过,你根本就是个为了目的什么都牺牲的人。脚下踩着人命换来的权势,你以为你能高枕无忧吗?」 苏缃无法作答,转而说:「萱嘉,你消停会儿吧。当务之急是找个医生,从楼上跌下来,难为你还这么激动。」 她站起身,一下子又变回了只容金萱嘉仰视的人。苏缃说:「你的父母已经过世,给你留下的十几个母亲也即将作鸟兽散。是你的父亲杀了你的母亲,若是他肯轻拿轻放,你的母亲就不会死,别把那个男人的过错推到我身上。」 终于抵达楼下的金芍雪喊道:「干妈!」她跑跌在金萱嘉身前,「姐,你听我说,你听我说,」她握住金萱嘉的手,「事已至此我们没有别的选择,难道你想跟大傻住一起?他那么没用,没有爸给他撑腰,他走不了多远的。」 经她提点,金萱嘉才想起家里着实没有能和苏缃谈判的人。即便是这样,她也还是说:「苏缃是我的仇人,对你来说就不是了,你总是上赶着讨她的好,我没你这样的妹妹。」 金芍雪推她一把,又捂住她的嘴:「你住口,现在不是你闹脾气的时候!」她回头看一眼苏缃,又对唐蒄说,「老师,你和小彩云一起把她拖上车,有什么话回去再说。」 唐蒄没意见,和小彩云一起试着把金萱嘉抬到车上。宋迤也跟着唐蒄靠近,金萱嘉低声说:「你们……你们两个……」 唐蒄扶住她的手:「金小姐,命要紧,能不能别说话了?」 金萱嘉像个铁秤砣,下坠着不肯让她们抬起来。趁着唐蒄离她尚近,金萱嘉说:「唐蒄,我想起你跟我说的那个故事,狼把猎户逼到树上,是猎户布下的陷阱伤了它的家人,猎户布下陷阱,是因为狼也曾把她的家人叼走。」 小彩云和唐蒄对视一眼,她继续说:「为什么我们要这样互相争斗,不死不休?」 唐蒄挥挥手,随口道:「好了好了,金先生出局,我不会再找你的麻烦。」 「你杀了我爸爸,」还能活动的那只手悄然握住枪,金萱嘉在极近的距离里不费吹灰之力就用枪抵住唐蒄,「还指望我能忍辱吞声吗?」 金芍雪急忙叫道:「姐,你干什么?」 唐蒄没有动作,小彩云握住金萱嘉的手腕,压低声音劝解道:「金小姐,你不要冲动,当心伤到旁人。」 「你们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金萱嘉抬头看向苏缃,「你们互相勾结,我必定不会坐视不管。劝你最好就地杀了我以绝后顾之忧,否则日后我就把今夜的事昭告天下。」 围着的佣人早已散开,苏缃仿佛没把她的话听进去,在小彩云的掩护下不肯挪动脚步。唐蒄抓住她握枪的手,诘问道:「就凭你爹那样的人,也值得你这么维护他?」 「他百般利用你轻视你,你还甘愿替他做事?」宋迤试图将金萱嘉和唐蒄拉开,唐蒄却陡然扑上去喊道,「既然你不肯私心,那我就成全你,让你跟你爹一起死——」 她遽然出手扼住金萱嘉的脖子,小彩云等人连忙想将这两人分开。恨意将身体烧得灼烫,挣扎推拉间金萱嘉用力闭眼,枪声乍响,宋迤喊道:「唐蒄!」 第291页 卡在她脖子上的手没了力道,金萱嘉方寸大乱,她没想到自己真的会杀人,原来她和唐蒄根本没有分别。 周围的声音像潮水一样涌过来,混杂在一处,什么都听不清楚。唐蒄往后倒下,意识沉进这片黑沉沉的水里,宋迤的声音在水波中失真,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熟悉的声音。 【??作者有话说】 #吃一芍,萱萱的 be# #十萱缃 be# #苏缃 汝妻子吾养之# #吃一芍,缃缃的上桌# #金芍雪 舔到最后应有尽有# #蒄姐 又死了# #苏缃耍大牌强取豪夺孤儿寡母# #金萱嘉 全世界都在背刺我# #唐蒄 被你背刺我说啥了# #宋迤 老天,你到底想干什么# #小彩云 专业摄像头的自我修养# #宁鸳 路过灾难现场全身而退的完美人生# #再不努力你就要给干妈做小,什么你不愿意做小?既然如此我去给干妈做小# #文珠疑似被压资源# 151 ? 天上宫阙 ◎辣个女人◎ 这种感觉让唐蒄想起小时候摔进水坑里,幸而那时的水坑不深,挣扎几下就踩到水底的石块。现下失重感却深不见底,不同于沉入深水,也不同于跌落山崖,身体像是被温暖的烟雾包裹起来,无计可施地被气流带往最深处。 她看见眼前隐约透出一缕红光,使劲全身力气坐起来。激盪的水波在手边摇曳,她赫然看清眼前一条漆黑的通道,门侧立着两个熟悉的人影——分明是死去的庄壑和关涯。 从前再怎么生来死去,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来到这种黑黢黢的鬼地方。唐蒄把自己从水里捞起来,水珠顺着发端和指尖往地上滴落,在半人高的池子里溅出暗红色的水花。 她倒是不怕鬼,毕竟自己和鬼没什么区别。是苏缃趁她昏迷把她送过来的,抑或只是復生前脑中营造的幻觉?唐蒄凝驻片刻,最后决定去向那两个人问话,这两人生前就神神叨叨的,莫非世上真有什么文珠大神,把她叫到天界来了? 她试着走近,那两人的面庞和记忆里分毫不差。唐蒄从池水里爬到岸上,脚下踩着黑色的遍布丛生的杂草。她正要对关涯开口,忽地有个声音说:「孩子,快过来。」 那声音犹如从池水里渗出来,唐蒄赶紧顿住脚步回头看过去,狭小的空间里难以视物,仅有那池水朦胧地散着微光,她没看见水中有人,只看见水面上几圈散开的波纹。 这声音太熟悉了,在梦里也数度响起。唐蒄以为是她将那天在山上的经歷记得太深刻,不想冥冥中的确有个人在和她说话。那声音又从幽邃的通道里响起:「往这边来。」 唐蒄扬声问:「你是什么人?」 那个酷似关涯的人道:「请跟我们往这边走。」 唐蒄后退一步,问:「你是关涯吗?」 关涯还是说:「请往这边走。」 那声音道:「她们已经死了,听不见你说话。」 关涯和庄壑伸出手,拢在唐蒄身后迫使她往前。这里太黑太暗,若隐若现的红光也让人觉得不舒服。唐蒄决定不轻举妄动,缓慢德走进长廊里,问:「你是谁?」 「我是你的母亲,是创造了你、让你得以立足于世的母亲。」那声音响在走廊尽头,用和缓的语气说,「来,穿过崎岖的走廊来到最深处的宫殿,回到母亲身边来。」 既然能造出这么厉害的地方,还能把死了的关涯和庄壑弄得跟活人似的,看来这傢伙本事不小。唐蒄往前走去,长廊里藤蔓枝叶纠葛葳蕤,有只蟾蜍跳到唐蒄跟前。 它口中衔着一只细长的草根,几只兔子轻快地窜过去,鸟鸣声不绝于耳,时时掠过头顶。唐蒄被那只蟾蜍挡住去路,只好大着胆子捡起它嘴里的东西:「这是什么?」 「是灵芝草。」那声音响起时惊跑蟾蜍,她沉静地说,「不用管这些小东西,往母亲身边来便好。」 尽头是一扇深红的门,门缝里吹来暖风阵阵。一个面生的女人从门缝中探身出来,为唐蒄开门后又陡然化作飞尘散去了。门后烟行雾横,宽阔的空间里隐隐浮动着香气,头顶传来清越的管弦声,偶尔夹杂着几声铃响。 巨大的身躯横亘在唐蒄面前,那东西黑沉沉的,竟在唐蒄面前抬起头来,好不容易辨出人形。唐蒄被这东西吓了一跳,她徐徐开口道:「你回来了,回到母亲的身边来了。」 她抬起五个唐蒄都合抱不住的胳膊,在梓木地板上微微起身。唐蒄恨不得夺门而逃,门推不开,她只好装着胆子问:「你是……你是什么东西?」 她联想到把她赶来这里的关涯和庄壑,猜测道:「莫非你就是关涯说的那个文珠?」 文珠翻了个身,懒怠地俯在地上望着她。她伸出一根手指要碰唐蒄,说:「得乐天不是谁都能来的。唐蒄看着你在人间奔来走去,好像我也有了活跃的力量。」 唐蒄慌忙避开,说:「你会把我碾死的。」 文珠笑了笑,道:「碾死又如何?母亲会给予你无数次復生的机会,你不用为了寿命烦忧。」 「你就是那个跟我说话的人,」难怪说她声音耳熟,唐蒄又问,「那宋迤,跟宋迤说话的人也是你吗?」 「不错,正是我。」文珠捏住躲闪不及的唐蒄,把她放到桌案上,「我曾以为宋迤是个和你一样有趣的孩子,谁知她习惯随波逐流,不如你这样时刻绷紧着反抗有意思。」 第292页 案上摆着食物酒器,看来这人像在这里度假过日子。唐蒄不寒而慄,问:「你是怎么把我们变得异于常人的?」 「我是文珠,你所看见的一切都由我创造。」文珠抬起酒盏,「包括你和你认识的所有人,都是源自于我。是神创造了这个世界,而神只要端居得乐天,享无上安详。」 唐蒄张大嘴:「世上真的有神啊?」 「你在我将死的时候伸出援手……既然你能救我,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不让我经歷这样的命运?」她顿了顿,冒着激怒文珠的风险说,「我不想遭人看不起,不想汲汲营营,我也不是没有求过神,为什么你直到我死才肯出现?」 「人对我来说太微不足道,我从没注意过任何人。是你马上要死,喊得实在太大声,把在得乐天里休憩的我吵醒了。」文珠轻蔑一笑,「你说你不想死,宋迤说她想死,你们吵醒了我,是该给你们一些奖励。」 唐蒄不解其意,问:「什么意思?」 「我赠送给你们无尽的寿命,化作飞灰也能重组身体,因为你的灵魂始终没有回到我身边。」文珠示意她凑近看自己怀中,「身躯是紧锁灵魂的棺材,你瞧这里——」 唐蒄跑到广阔的桌案旁,看见她手下垫着漆黑的罈子。唐蒄立即认出来:「素槛?你抱着这个干什么?」 「这是我的女儿。」文珠好整以暇地说,「坛中装着她的灵魂,而灵魂又可以装进每一个罈子里。」她挥手召来另一个罈子,漆黑的液体传递,「这就是她的身躯。」 唐蒄搓着手上的鸡皮疙瘩,说:「我记得关涯把庄壑做成这样的肉浆喝下去,说这样就能成为你的化身。」 「是啊,原本我在庄壑的身体里沉睡,很快就流进关涯体内。」文珠说,「她们与你一见如故,不是吗?」 唐蒄只觉得她的嘴角往上,像是足够一个人吊死在上面般高。她咽一口口水,说:「是你认出了我。」 「真机灵的孩子,只有这点招人喜欢。」文珠唿出的气流险些把唐蒄吹下去,她放下酒盏,说,「唐蒄,你死得太多次了。不如学学宋迤,她比你珍惜生命得多。」 「你答应过我不会让我死,」唐蒄捏着手思考一阵,问,「你说你是我的母亲,难道我不是我娘生的孩子?」 「你娘也是我的孩子,你们都是我的孩子。」文珠澹然道,「我是世间万物的母亲,包括你和宋迤。你们做的事很让我高兴,这得乐天沉寂许久,我就看着你们解闷。」 「看别人去吧,我没空。」唐蒄站起身,高声道,「快放我回去,你该不会是想把我永远留在这里?」 「得乐天是世上所有人都想来的地方,」文珠抬起手,封住四壁的门陡然转开,露出门后的景象来,「你留在这里只需要漫无目的地享乐,在母亲的怀抱里睡到厌烦,在莲花池里顺着水流淌,跟着烟炉里的烟遨游空中。」 她错身让唐蒄看清她身后,云层连接成地,天际悬着耀目的日月,远处缓慢由金乌拉动游荡过来一架车驾,灿烂的光芒还没靠近就把唐蒄眼睛晃花。文珠说:「得乐天无尽广阔,你可以乘銮车游遍整个天界仙境。」 掀起的风吹起头髮和衣摆,唐蒄看着眼前的光景发愣。她做出决定:「好意我心领了,可惜我已经答应和宋迤一起,也不想再过受人摆布寄人篱下的生活。」她笑道,「说错了。我喜欢无拘无束,不想过受神摆布寄神篱下的生活。」 文珠慵然撑着脑袋看她:「你有什么办法逃走?」 唐蒄一翻身跳到她身后房间与天空相连接的门框上,回头沖文珠露出笑脸:「对不起了,我从来不惜命的。」 她纵身一跃,云层重重拨开,疾风擦过面颊。不需文珠伸手,唐蒄只觉得身上一轻,慢悠悠地在云里浮起来。倚坐屋内的文珠一伸手,她就被看不见的力气裹挟进屋里。 唐蒄翻跌回桌上,文珠嘆息道:「你不想留在这里,我何必强求。作为出色的玩具,你想要什么奖赏?」 没死就不错了,竟然还有奖赏。唐蒄自觉受之有愧,说:「我想和宋迤去一个和平快乐,没有战争的地方。」 她想了想,觉得这样的事似乎太难。毕竟她看过的神怪小说里,天帝还要为情爱和反叛伤神。唐蒄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向文珠:「这样的事你能做到吗?」 「自然可以,我有很多这样的世界,随便送你一个让你统治怎么样?还是让宋迤统治,你来辅佐?」文珠一挥手,虚空里飘过来几个封口的罈子,她一一细数道,「这一个里装着你实现梦想,成为家喻户晓的明星的可能。这个是你和宋迤遍游四海,最后找到合适的地方定居的可能。」 那几个罈子和素槛截然不同,工艺华贵精湛,还泛着奇异的光彩。唐蒄凝思一阵,诚实地说:「选不出来,我想和宋迤一起选。你们这里有什么必玩的景点吗?」 「好吧,我把宋迤叫过来,」文珠揉一揉脑边的头髮,向空中勾起手指道,「再你看一个最古老的——」 停在案上的酒壶缓慢倾倒过来,酒水流过壶颈,冲进流光溢彩的酒盏里。唐蒄目不转睛地看着,只听见一阵不同寻常的响动,一个人跟着混浊的酒液从壶中冲出来。 唐蒄下意识往后躲,深红色衣衫被酒水紧粘在那人身上,长发遮住面容,骤然摔进酒盏里连痛都不喊一声。 第293页 大门轰然打开,唐蒄回头看去,文珠还真是说到做到,在她之后也把宋迤拖到了这里。宋迤被眼前的景象镇住,文珠坐在原地,凭空将宋迤移过来,说:「你们看好了。」 宋迤滚到桌上,她还没反应过来,唐蒄就爬到她身边,用力握住她的手,像是终于找到了盟友。 文珠将比唐蒄还高的酒盏放到两人面前,无比怀念地说:「这是我的女儿,素之。」 【??作者有话说】 #文珠旅行指南# #文珠推荐十大景点# #唐蒄宋迤 骨科# #庄壑关涯 诈尸# #素之返场# 写到文珠第一次正式露面了呀呀呀!昨天想这章的时候非常犹豫,因为我没去过仙境不是,因为刚生出来的素之应该没穿衣服不是,总之有着各种各样的原因。 仙境参考了汉代墓葬文化,蟾蜍玉兔金乌之类的。再根据这个故事的基调加了一点我的喜好,佐以406里蒄姐等人对文珠的描述,将上述材料放进文珠的壶子里摇匀。 特意放进壶子里模拟生产的过程,因为素之有没有穿衣服很纠结。从酒壶里倒出来的湿湿的没有意识的素之,感觉很有看头啊。我自己带了筷子,可以让我尝一块吗? 最后闢谣一下蒄姐和宋姨不算骨科,都不是一个妈生的。文珠的话翻译过来就是我们都有一个地球母亲。 152 ? 壶中日月 ◎宋姨和蒄姐签约成为魔法少女◎ 躺在盏中的人没有反应,唐蒄疑心她已经死了。刚刚到场的宋迤还没明白状况,低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她是文珠,是关涯和庄壑信的那个文珠。」文珠的目光压下来,唐蒄放低声音偷偷跟她说,「在我们死前跟我们说话的人就是她,她把我们叫到这里来……」 唐蒄的话停在这里,她还不知道文珠想做什么。唐蒄的手握得她发痛,宋迤知道这不是梦境和幻觉。文珠的身躯庞大得犹如一座无法跨越的天堑,横在两人面前。 她身上黑乎乎的,像是陈年的素槛。文珠将酒盏转过来,让素之面向唐蒄和宋迤。她没有声息,文珠解释道:「不用怕,她还活着,只是灵魂徘徊在得乐天之外。」 宋迤专注地分辨着,的确是能看到微弱的唿吸的。文珠用眼神将盏中酒液蒸干,说:「她是我的素槛。」 唐蒄愕然道:「你说她是那个罈子?」 「不,坛中装着的是素之本身。」文珠一扬手,唐蒄被她巨硕的手臂骇得后缩几下,罈子被文珠挪到案上,她说,「素槛的功效是将鬼怪挡在门外,素之的使命是为我清除污秽。我不想在人间现身,于是请她先行打扫。」 「这是你女儿的空壳?」唐蒄看着久睡不醒的素之,问,「她还有机会回来吗,干净到什么地步才不算污秽?」 「如同得乐天一样的净土,和乐安宁的桃花源。我手里有数以万计的世界,却创造不出这样的地方。」文珠笑着看向唐蒄,「或许正是有你这样的人,搅得天下不得安生。」 唐蒄又觉得她那眼珠子掉下来也能把自己砸死,屏气凝神不敢说话。文珠又道:「想来这也是虚无的幻想,现今我不再追寻这样的目标,素之也不必再回来了。」 「可她是你的女儿,难道你想抛弃她?」唐蒄看见文珠理所当然的表情,心知转变不了她的想法,只得问,「这和我的愿望有什么关系?你的意思是素之可以帮我?」 宋迤攥紧她的袖子,说:「什么愿望?」 「回去再跟你说。」唐蒄回握住她的手,小声回道,「你小心,别得罪她,这么大的人会把我们捏死的。」 「唐蒄想要一个和平的世界。」文珠像是把两个人的谈话听了进去,「在你们之前还有一个人找到过我,求我出手救下素之。我答应了她,却又不想离开得乐天。这样的木偶想要多少都能有,何必大动干戈?不如把这个任务交给你们。」 「时间进行到这里,你们无法去到素之所在的时代。她在无尽的黑暗里停留,得不到解脱。」「我给你们一个能帮助素之的世界。」 「是素之让世界不和平的?」 「世界是我埋下的一粒种子,从同一个源头长出枝桠。我愿意分给你们一枝,你们就将挂在枝头的素之救下来吧。」 「她在……」 「她在哪个枝头啊?」 「每一个枝头。在不同的世界里你们同样生存着,做出的选择不同,将要面对的未来也不同。」文珠朝唐蒄一笑,「好比你得到我的帮助后没有復仇,忍气吞声继续平时的生活,你不会遇到宋迤,不会来见我。千百个世界里,只有眼下这两个站到我面前,你们甚至超越了许多自己。」 她一一数过眼前数个素槛,百无聊赖地撑着脑袋说:「也许素之在这里救下了那个人,也许素之在这里将她杀死。她没有那么博爱,只想救下那个收留过她的素之。」 「那么,在你那里也有千百个世界和千百个素之?」宋迤在唐蒄和文珠的对话里拼凑出事情全貌,谨慎地确认道,「你只愿意分给我们其中一个,是这样吗?」 「没错,你只能对我提这一个请求。」文珠垂首看着唐蒄和宋迤,说,「考虑好了吗?替母亲履行承诺救助一次素之,从此以后切断你们与我的联繫。」 第294页 唐蒄清脆地回答:「我不要。」 能拒绝吗?宋迤转头看向唐蒄,唐蒄答道:「我不想救什么素之,我想要一个合我心意的世界。我要梦桡和别霄回来,几年前她们就和我断了音讯,是我害的她们。」 「刘梦桡这个时候已经死了,她命数已尽。」文珠考虑着,「强行救下她兴许会叫她落下残疾,不会危及性命。」 「没关系,只要她和别霄还能活着就好。」唐蒄捏了捏宋迤的手,鼓起勇气说,「你不会做不到吧?」 文珠没回话,她又说:「我答应帮你的女儿。」 「这就对了。事成之后我不会再管你们,你们就任意活着吧。」文珠选出其中一只素槛,介绍道,「这个与你们现下所在的世界有异,多出了一个叫阳蜀的城市。我会让刘梦桡和那里产生新的联繫,你们可以就把家安在那里。」 宋迤抬头问:「那若是刘小姐再一次死了呢?」 「我说了,你们能任意活着。」那只素槛凭空飞过来,文珠揭开封口的符纸,说,「我把阳蜀的世界送给你们,此后不会再管你们和那个世界的事,将生杀大权交给你们掌握。让小小的刘梦桡死而復生,算什么难事?」 这样的权能太大,唐蒄和宋迤怔怔的,文珠轻描淡写地说:「这样便不会出现意外,让你们与朋友天人永隔了。时间不能回溯,我只能将你们送到以后的时空里。」 唐蒄呆愣着问:「不能刚出生的时候重来一次吗?」 「若是重来世上就会有两个唐蒄,」文珠附身看下来,「你忍心杀死一个刚出生的自己吗?」 唐蒄吓得一激灵,忙不迭摇头。文珠平復笑容,说:「素之正在面临这样的问题,枕棋要我救她,由你们代劳。我只要坐在得乐天里看着,去吧,去为母亲创造一切。」 「意思是我和宋迤可以在那个叫阳蜀的地方为所欲为是吧?」这样的事听起来是捡了大便宜,唐蒄颇有干劲地活动活动筋骨,问,「带谁去都可以吗?」 文珠提醒道:「只有一次机会,进去后就出不来了。」 唐蒄在心里盘算着如何将眼前的好处放大,全然她没有立场和文珠谈条件。宋迤还记着文珠交下的任务,说:「能不能提供具体的步骤?我们不知道要怎么做。」 「你们到了那边自然会知道文珠的世界,收拾好你们的行李,在适当的时候在心里唿唤母亲。」她用指尖把唐蒄推得歪倒,「你说你想离开这里,现在正是时候。」 唐蒄乍然从未来的光辉蓝图里醒过神,赶紧跳起来说:「等一下,我第一次见神仙住的地方,让我再看一圈。」 文珠笑着,没有提出反对。桌案太高,有片云将唐蒄托起来,送到地面上。唐蒄踩在地板有些打滑,她跑到墙壁边,看着墙上凭空自己流动演变着的壁画,画上有鸟掠过空中,有鱼跃出水面,贴在旁边真的能听见破空出水的声音。 那扇通往文珠面前的大门此刻敞开着,走廊里影影绰绰的花叶和嬉游自若的飞禽走兽,丝竹声又渐渐响起来。 这里就如此有趣,更别说外面的云层里藏着多少好玩的地方。唐蒄看得目不暇接,宋迤只顾着文珠布置的工作,坐在案上瞟着盏中那个需要她和唐蒄拯救的素之。 文珠示意她走近再看,宋迤扒着酒盏边缘,踮脚看见里头躺着的人。惨白的身躯埋在殷红的衣袍里,犹如被一块红绸紧密裹住的雪亮剑锋。文珠拂去她遮面的头髮,像是怕吵醒素之般说:「她正在沉睡着,徜徉在无数个宇宙里。」 宋迤记下素之的样貌,问:「你为什么不亲自救她?」 文珠并没有因这个问题陷入思考,她用平常聊天时不甚在意的语气说:「就像世上所有人的血肉都能封入坛中,我随手能变出无数个这样的人,我并不看重这个木讷的人偶,不过对那个敢来见我的人来说,她是最值得珍视的。」 宋迤看着高大懒散地歪在案前的文珠,唐蒄说太轻易的东西便会不重要,对文珠应该也是如此。她能造出无数个替她解闷的人,神不会对供其玩乐的木偶提供任何帮助。 在她的目光里,宋迤觉得浑身冰冷。是这样的生命在俯瞰着曾经的她,俯瞰着世上的每一个人?趴在门边的唐蒄回头朝她叫道:「宋迤,快来这边!」 宋迤看文珠一眼,文珠也大度地送她下去了。她跑到唐蒄身边,唐蒄指着树丛中的蟾蜍抱怨道:「那只叼着草的□□老是瞪着我。」她说着,凑到宋迤耳边小声说悄悄话,「兔子好可爱,神仙的兔子,要不偷一只带回家养?」 这样的话让宋迤立时放松下来,她笑道:「走了。」 唐蒄被她牵住手拉起来,悄声说:「我们要怎么回去啊?那个文珠之前让我留在这里陪她,太奇怪了。」她躲到宋迤身后,搂着宋迤说,「你千万要保护好我。」 宋迤含笑把唐蒄拉到文珠面前,说:「我们想离开了。」 文珠没有多作纠缠,如同融化般瘫涂在地上,漆黑的身体如水般流淌开来,像是倒在地上的素槛。她张开双手,说:「来,跃入母亲的怀抱中吧。」 饶是唐蒄和宋迤看见会动的壁画、凭空而响的乐器、有着巨大身躯的古神,看到这样的画面也还是觉得冲击。那个看起来就藏着无数病菌的素槛,目睹关涯喝下去时就已经够反胃了,现在还要跳到这样一个装满素槛的游泳池里去? 第295页 唐蒄面色惨白,低声对宋迤说:「我不会游泳。」 宋迤握住她的手:「不走不行,抓紧我别被冲散了。」 唐蒄左顾右盼,最后把腰带扯下来,将宋迤徐呃呃手腕和她的手腕捆在一起:「这样绑起来就不怕被冲散,走吧。」 从桌案上坠到文珠身体里的时间格外漫长,摔进去却不是跌入水中的感觉。还是像被云层轻轻托起来,母亲的身体是一片柔软温暖的黑暗,散布着数不清的星星点点的光。 有时会看见巨大的球体飘过去,像是水中的气泡。完全没有困在水中窒息的感觉,唐蒄勉强松开抱紧宋迤的手,两个人漂浮在虚空里,被身后看不见的力量推向黑暗尽头。 到了那里,就要回到现实中了。其实没有什么要收拾的东西,两人都知道有对方便好。这样的想法很快戛然休止,两人睁开眼睛,眼前是含着眼泪抖个不停的金萱嘉。 金芍雪大声宣布道:「干妈,她们醒了。」 【??作者有话说】 #文珠旅游团报名截止# #先秦淑女 素# 宋姨不在蒄姐跳楼说跳就跳,宋姨在场蒄姐「我不会游泳」我请问你们?母亲节登场的文珠只有两章的出场机会,还要再善后两章处理好前往新世界之前的事,主要是金小姐的事。 153 ? 童话书 ◎唐蒄苏缃争夺金小姐抚养权◎ 句号是一个首尾相连的圆,将故事的开头和结尾连接在一起。在所有世人编造的故事里,每个角色都会有自己的结局,即便是漫长而平凡的一生最后也会画上完整的句点。 车灯射出的光亮印在墙壁上,宛如一道挡住前路的藩篱。金萱嘉瘫坐在地,金芍雪慌里慌张地抓住唐蒄的手,还不等她张嘴就急切地问:「老师,我姐没把你打死吧?」 唐蒄如同还飘在虚空里,在乍亮的视野里摇头。金芍雪看向撑着唐蒄身子的宋迤:「宋迤你怎么也半死不活的?」 宋迤也像从水里爬出来般唿吸着。面前站着的苏缃仍是泰然处之,她说:「还好没事。小彩云,把她们带回去。」 小彩云恭敬地点头,垂手去扶坐在地上的金萱嘉。金萱嘉用力把自己从小彩云手中拽出来:「我不走。」 金先生把枪交到她手中,是想让她在混乱里保护好自己,还是为已死的父亲报仇?无论如何,这支枪在混乱里被小彩云抢去,现下正被苏缃攥在手里。 真正打中唐蒄后她蓦然明白,她是狠不下心来杀不死谁的。不由分说夺去别人的生命,难道不是令人不齿的事吗? 「你留在这里干什么?」苏缃在刺眼的光线里说,「你的父亲已经死了,剩下的那群人也养活不了你。」 「对啊姐,干妈不是坏人。」金芍雪拉住她的手晃几下,哄骗般说,「我们上次去她家里看过,她家里还不赖,你还能见到你最喜欢的芳菲,这是目前最好的去处了。」 「苏缃不是坏人?亏你说得出来。」金萱嘉抬手推了她一把,高声呵斥道,「如果没有苏缃,我们怎么会走到今天?没有她带唐蒄进门,爸又怎么会死?」 金芍雪没被推开,毫不松懈地抓着她。苏缃道:「既然你非找出最终的兇手不可,我尽可以告诉你事实,你和唐蒄不是旧相识,就不会碰巧听见她的新闻;你父亲不痴心妄想再找出一个宋迤,唐蒄就不会有攀附你家的机会;你们没有在东窗事发时抛弃唐蒄,她就不会跟我站在一边。」 「这件事里我们三个人都为唐蒄杀死你父亲而助力,你要把过错分到每一个人头上吗?」苏缃徐徐蹲下来和金萱嘉平视,「世上没有那么多毫无异议的判决,即便是人人喊打的罪犯,也会在判决后觉得自己罪不至此。」 「萱嘉,」她说,「我罪不至此。」 「姐,你不要钻牛角尖,谁都没有错。」金芍雪在一旁开嗓帮腔,「你想想,爸他做过那么多坏事,他逼死了尚姐姐还逼死了李太,今天他死你应该拍手叫好。」 金萱嘉不再犹豫,疾言厉色地驳斥道:「再怎么样他也是养大我的人,我妈从不在乎我,我吃的穿的都是他给我的。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只讲功利不讲亲情?」 「他杀你母亲的时候没有讲亲情。」苏缃没有丝毫动摇,「还记得你小时候,和芳菲一样听话,我对你也同对我的孩子一样。我们各退一步,就不用落得两厢溃败的下场。」 「你今天可以撂开我爸,谁知道你明天不会撂开我?你做事不讲底线,我不会蠢到信你。」金峮熙的面容在她眼前一晃而过,金萱嘉勐地想到一个悲惨的可能,她拽住身旁的金芍雪道,「芍雪,芍雪你不明白吗?爸是因为收留二哥才遭殃,苏缃要是收留了我们,她们家也要收牵连的。」 金芍雪吓了一跳,她扬声说:「对,她不是要把我们带回去,是想找个没人的地方要我们毫无声息地死掉!」 「不会的,不要胡思乱想。」金芍雪嘴上毫不心虚,暗地里却偷偷瞟一眼苏缃,「是二愣每天装模作样为他那个不成器的爹消沉,督军怕他找机会翻盘,所以才要杀他。」 「那我们呢?」金萱嘉问,「我们一生都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为家人哭两声都不行,要永远活在苏缃手下吗?」 眼见她心中不安,苏缃拿出耐心解释:「清扫到这个地步,督军不会再追究了。过了这阵风头你们可以去找你们的大哥,也可以留在我这边,毕竟我也算半个你们的母亲。」 第296页 听见她这样说,金萱嘉抓着金芍雪的手略微松开一点,这份踟蹰很快被她抹去,金萱嘉丢开金芍雪道:「不是的,你怎么算我的母亲?你做这些事的时候没想过芳菲吗?你回到北京,怎么告诉她是她的妈妈带人害死了她爸爸?」 苏缃不说话,她问:「你为什么答不上来?我竟然真的会落到这样的田地,是你害得我家破人亡。你走的那天我就知道,就算明天督军要处死我和芳菲,你也不敢违抗。」 苏缃说:「能不能答上来不重要,你已经不信我了。」 她仿佛真的很难过,金萱嘉不知这份黯然是真是假。联繫起苏缃平日的所作所为,金萱嘉无法说服自己摒弃前嫌,苏缃说的话何其可笑,身后是悬崖绝壁,怎么能各退一步? 以前苏缃还留在家里的时候,金萱嘉常看见她给金芳菲念故事书。一字字读下去,一页页翻过去,像一列缓慢前行的列车,循着已定的铁轨驶向陈谷子烂芝麻的结局。 那些某个国家王室的故事,主角换成买煎饼的小贩和买猪肉的屠户联姻,故事瞬间就不再吸引人。所以王子和公主的美好结局,金萱嘉和慧婉都抵达不了。她的痛苦比慧婉更深刻,因为这样的结局她曾经不屑一顾,如今却不可求得。 这个家里事事都由父亲决断,旁人都会和她争抢,懂事后金萱嘉便知道在这个家里决不能落下风。母亲不管她,她必须争得父亲的关爱,否则连家里摆着的物件都不如。 让她羡慕的不是金芳菲暗暗比她高一级别的出身,是她搜寻不到李环露给她讲故事的记忆。或许在她从不翻开的书里,有一页是她不再理苏缃之前苏缃给她念过的故事。 而今她长成大人,就不需要再听幼稚的故事了。唐蒄终于缓过来,从后头揽住金萱嘉的肩膀,兴奋地说:「金小姐,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你跟我走吧。」 回忆的轨迹被唐蒄切断,金萱嘉说:「我不想看见你。」 得到拒绝的唐蒄毫不气馁,她把金萱嘉扳向自己,劝解道:「跟我和宋迤走吧,我们一起去一个新的世界。那里不会有欺骗和争斗,狼和猎户也能和平共处。」 金萱嘉挡开她的手:「怎么可能,别说胡话了。你杀害了我爸,还想让我跟你走?你和苏缃不是一伙的吗?」 唐蒄立即直起身子对天发誓:「不,我和苏缃再也没有关系了,我也不会再帮那个什么督军。」 她说:「跟我和宋迤走,我们去过最幸福的生活吧。以前的一切我们都既往不咎,行不行?你怪我杀了你爹,怪我导致你家破人亡,没关系啊,我可以给你一个全新的家。」 「老师,你被我姐打中脑袋了?」院门外已有围观的人,金芍雪赶忙挡在唐蒄和金萱嘉中间,「别听她瞎说,唐蒄的话都是疯话,是她把我们害成这样的,不是吗?」 比起任何时候都不遗余力试图说服别人的金芍雪,苏缃冷静得多。宋迤和唐蒄不知藏了多少秘密,她看向一直没说话的宋迤,说:「见过你以后我就相信这世上有许多我无法参透的东西,如若唐蒄的话不假,你们想去谁也拦不住。」 她低头说:「起来吧,芍雪。」 金芍雪没听她的,还是拉着金萱嘉的手不放。唐蒄说:「苏缃不讲情义,留在这种人身边还不如跟我们走。」 苏缃说:「她前不久才害得你父亲命殒黄泉。」 「姐,干妈说得对,跟她们能走去哪里?」金芍雪劝说道,「蒄老师杀过那么多人,你待在她身边——」 话没说完,始终没动作的宋迤忽然递出一张微微弯折的厚纸片来。金萱嘉迟缓地低头看着纸上的图像,唐蒄立马解说道:「金小姐你看,这是那天我拦下来的你娘的相片。」 金萱嘉把照片捏在手里,宋迤说:「蒄姐听说金先生要把你娘的遗物丢掉,特意要过来,想叫我转交给你。」 原来她一直没交给金萱嘉,唐蒄找到这么一个救场的宝贝,解释道:「知道为什么我会要来这张照片吗?那个在你家里遇到的女鬼,她就是你娘,她让我加衣服,还关心了你一下。可能她没有那么讨厌你,只是不想看见你——」 她顿觉失言陡然剎住,宋迤粉饰道:「只是她恨着金先生,所以不肯对你多做表露。在那一个瞬间,即便是顺口说出来的也不要紧,起码在那一秒里她试着关心过你。」 唐蒄连连点头,直到宋迤说:「不然就不会突然跑去关心八竿子打不着的唐蒄。」 金萱嘉捏着照片说不出话来,金芍雪还想再劝,大声说:「随便说一句的事,怎么能算关心?」 时间越来越晚,拖得越久看热闹的人越多,闹得太大不好善后。小彩云不想多做停留,一言不发骤然出手把照片抢过来。金萱嘉下意识攥住照片,手中只剩下照片撕烂的一角,临到最后她手里也拿不到完整的一片母亲。 似乎所有人都有自己的目的,父亲想回到督军身边,苏缃为家里拓宽疆域,唐蒄和宋迤渴盼自由,金芍雪想要更好的生活。在这样唯利是图的家庭里只有她进错门,闷头追求着不存在的亲情,将心繫在钟摆上时左时右,受尽煎熬磋磨。 金萱嘉看着在强光里岿然不动的苏缃,问出的问题自己也觉得可笑:「事已至此,你觉得自己做对了吗?」 黑夜像是舞台上拉下的帷幕,苏缃俯身占掉所有光线,说:「行事若论对错,我便不会有今天。」 第297页 金萱嘉看着她逐渐逼近,压下畏惧没有躲开。她坚信自己现今不存在后顾之忧,金芍雪一心向着她,金芳菲是她亲生的女儿,她肯将两个妹妹让给苏缃,唯独不想动摇自己。 「姐,」金芍雪喊住她,声音又在院门口攒动的人影里低下去,「背弃干妈和督军,督军会很生气的。」 苏缃望见金萱嘉往后缩的手,看出她尽力掩盖的害怕。她直起身来,对小彩云说:「把照片还给她。」 小彩云惊异地确认苏缃的表情,照片是在金萱嘉手里补全。就算唐蒄的话是假的也不要紧,至少她能守住这个家的空壳,她没有慧婉那么坚强,做不到无论怎样都能活下去,她只知道母亲和父亲都不在,即便苏缃向她伸手,她也无处可去。 【??作者有话说】 宋噫来到南京做官,有一桩案子令她印象深刻。市民瓜老师和玛丽苏带着两位金小姐报案,都声称对方偷走了自己的金小姐想占为己有。 聪明的宋噫想到一个绝妙的办法,在地上画一个圆,将金小姐置于中间,叫玛丽苏和瓜老师争抢,谁抢到就是谁的。 没想到第一位金小姐勺姐,还没开始就走到玛丽苏身边叫干妈,可见两人感情深厚。宋噫将她判给玛丽苏。 第二位金小姐酸姐没有动,玛丽苏和瓜老师伸手抓住她开始往自己身边拉。酸姐手里的金先生娃娃头被扯断,她急得叫骂。玛丽苏铁了心要抢过来,瓜老师不想被骂只好松手。宋噫说:「玛丽苏把金先生的头拽掉,听见酸姐骂人还不改颜色,可以见得玛丽苏根本不在乎酸姐。」 宋噫正要宣布把酸姐判给瓜老师,酸姐却站起身冲到堂前给了每人一个大嘴巴子,开着eva飞走了。 154 ? 古德拜 黑白的照片,彩色的世界。程阿金啃着地瓜,坐在宋迤身边学认字。程遂学得比她快,很快就能自由活动,宋迤在身边教她读音,她偷偷用余光看坐在一起的金萱嘉和程遂。 被她们带走之前,程遂暂住在她朋友家的棚子里。夏夜里草堆里藏着许多蚊虫,程遂被咬得浑身是包,时不时在路上停下来挠痒,落后队伍几步又赶急赶地追上。 她憋闷地皱着眉头挠腿,金萱嘉听见指甲擦过皮肤的声音,转过头问:「你身上哪里痒?我帮你抓一抓。」 程遂把手臂递到她面前:「帮我抓这边手吧。」 金萱嘉闭着眼睛,摸索着问:「是这里还是这里?」 程遂耸肩说:「随便哪里都行。」 金萱嘉胡乱在她手上抓着,始终闭着眼睛。程阿金偷觑着那边,全然听不见宋迤翻书的声音。宋迤看出她三心二意,用铅笔头戳她的脸:「又不在听了。」 程阿金赶忙收回视线,迎着宋迤严肃的表情不好意思地讪笑两声:「嘿嘿,我想像遂遂那样提前玩。」 宋迤油盐不进,敲敲书本说:「那就好好学吧。」 程阿金跪坐在地上,看宋迤搁在膝头的启蒙教育读本。她跟着宋迤认了一行五言,神思很快飞到悠闲休憩的金萱嘉和程遂身上:「宋姨,妈的眼睛为什么看不见东西?」 「金小姐的眼睛嘛,」这个问题问得正巧,宋迤不知不觉地追忆起来,最后说,「这世上有她不想看见的人,她不得不跟那两个人日夜相对,只好自己把眼睛弄坏了。」 程阿金啊一声,捂了捂自己的眼睛:「可是那样很疼的,」她静了几秒又问,「她不想看见的人是谁呀?」 不等宋迤答话,唐蒄就大喊大叫地捏着个东西从树后绕出来:「我打到鸟了,今晚可以吃到肉了!」 她怪叫几声,跑去跟程遂和金萱嘉炫耀。程阿金看着她活蹦乱跳的身影,跟着笑道:「蒄姐总是很开心。」她抱膝坐好,问,「宋姨,你们为什么会找上我呢?」 宋迤把书本合上了,定定地看着眼前的程阿金。她说:「因为你叫这个名字,说好要找叫程阿金的人。」 最初也不是非得找她,只是文珠让她们找个方法在新世界站稳脚跟。唐蒄和宋迤不好长时间出面,于是派唐蒄偷到这一方部分居民的名册,想抓阄找出个幸运儿作为掩护。 金萱嘉主张选个好的不能交给天意,宋迤表示怎样都行无所谓。最后还是靠三个人闭眼翻字典各抽了一个字,组出个名字叫程阿金。没想到真有这个人,还是半路上遇到的。 程遂是她非要带上的,比程阿金还小些。两个人都是该念书上学的年纪,可惜这时候教育还不算普及,程阿金跑到学校上了两天课就回家,程遂甚至没有去过学校。 宋迤肩负起教她们识字的任务,程阿金不爱学习,每天只有程遂认真听讲。被留堂的时候,她就盯着提前下课的程遂露出羡慕的眼神。她看着把鸟推到金萱嘉脸上的唐蒄,说:「前几天才看见蒄姐被妈打死了,她现在没事了吧?」 「没事,这种小事对蒄姐来说是家常便饭。」宋迤答完,又说,「你到底有没有心思学啊?不学地瓜就还我。」 「我学,我学。」程阿金三两下把地瓜塞进嘴里,含煳地说,「遂遂看两下子就学会了,难怪妈更喜欢她。」 「遂遂这个年纪最适合学习,你起步太晚了,又收不住心。」宋迤怕打击到她,补充道,「不过,遂遂跟金小姐的妹妹差不多大,她亲近遂遂也是情理之中。」 第298页 程阿金说:「原来是这样,她还有这么小的妹妹?」 「我们离开家的时候她妹妹的年纪和遂遂是相差不多,如今就不知道了。」宋迤说到这里才发觉话题又被绕进去,她嘆息一声,说,「我看你根本不想学。」 程阿金心虚地眨眼睛,宋迤说:「不妨这样,我和你对昨天学过的课文,只要你答得出来我就提前给你放假。」 唐蒄飞跑一阵,又从树后面绕出来,亢奋地展示她手里的东西:「宋迤你看,我在河边摸到泥鳅了!」 那泥鳅在她手里扭动,身上还沾着泥沙。宋迤把她的泥鳅推得远了些,程阿金痛下决心,点头道:「好,就这么说定了,要是我答对了你就放我和遂遂摸鱼去。」 「昨天学的是……」宋迤稍一回忆,「一去二三里?」 「嗯,一去二三里,」程阿金像是在十字路口找不见路的人,她反覆念着题干想找出灵感,「一去二三里……」脑子里灵光一闪,程阿金当即答道,「池浅多王八。」 唐蒄发出惊天动地的笑声,宋迤黑着脸把书丢开。程阿金完全没觉得有错,问:「怎么样,我答得对不对?」 宋迤往树上一靠,闭上眼睛说:「你走吧,你自由了,以后都不用来找我上课了,别叫金小姐变成空巢老人。」 程阿金听不出她话里的弦外之音,一下子蹿到金萱嘉旁边去。唐蒄把泥鳅往远处的地上一丢,在宋迤身边坐下说:「我觉着阿金妹妹说得没错,就是池浅多王八。」 宋迤调侃道:「你把它捞上来,就这么随手一扔?」 「再晚点它就要进我的肚子了,」阳光把身体烘得热热的,唐蒄靠在宋迤身上伸长手臂,说,「什么时候才能走出去,这里怎么全是山?想坐车吃饭都不方便。」 宋迤也觉得累,眼皮像黏在一起似的。她拍拍唐蒄,说:「最娇气的金小姐都没说什么,你倒先抱怨起来了。」 「她是别人推着走的,肯定不会累嘛。」唐蒄抱怨一句,「阿金妹妹说要认她当妈是认真的,不是说梦话?」 宋迤终于捨得睁眼,看着团野草球的程阿金道:「看这样子大概是了,金小姐竟然也肯答应她。」 「是想着现在自眼瞎腿残,要找人给自己养老。」唐蒄把脑袋搁在宋迤肩上,晃晃她的手说,「我们给她养老不就行了?把金小姐变成能活一万年的人吧。」 「小心她又拿枪打你,」宋迤恐吓般说,「她看不见你,不可能一枪毙命,你要吃的苦头可多了。」 「她打你的时候也不含煳啊,」说到这个唐蒄就头疼,她捂住脑袋说,「这个脾气,还在怪我害惨她?」 「她没原谅苏缃,自然也没原谅你。」宋迤分析道,「可能她是怕跟苏缃走后天天被芍雪烦,不得不选了我们。」 对于这个,唐蒄和宋迤都没什么异议。过去那么多事情,唯有金萱嘉遭受的损失最大。她一个人来这里,身体坏成那样,能依靠的只有宋迤和唐蒄,后不后悔更无处可说。 唐蒄时常想问她,如果再来一次她会否在雪夜里让唐蒄进门。金萱嘉没有回答,这反而令她愈发愧疚。其实这样的幻想没有必要,这都是她们三人之间不必谈及的往事。 阳光照在金萱嘉身上,这里没有催她往前的时钟。她看不见眼前群山叠嶂,凭着感觉说:「休息快半小时了,还要在这里歇多久?我随时都能上路,阿金,帮忙推推我吧。」 程阿金把草球抛在路边,不满地说:「为什么不叫蒄姐推?她有的是力气,刚才还下河摸鱼呢。」 「不用了,不敢劳动蒄姐大驾。」金萱嘉听见唐蒄和宋迤在身后走近,故意说,「我怕她会把我翻到悬崖里去。」 唐蒄撇撇嘴,像是不高兴她拿这个开玩笑。程阿金习惯懒散,帮推轮椅的就是程遂。程阿金跟在后头,小声对唐蒄说:「这样太不方便,要是妈没有瞎眼睛该多好哇。」 「我看她就是瞎矫情,」唐蒄跑到轮椅后挤开程遂,大声说,「看我不把你丢到悬崖下面去!」 金萱嘉回手就是一枪,不知打到唐蒄哪里,痛得她在地上打滚。宋迤和程阿金想着扶起她,程阿金连声喊「蒄姐」,抬头一看程遂推着金萱嘉自顾自往前走,急得叫道:「遂遂你怎么还走啊?蒄姐被打死了,你快来看。」 「有什么好看的,再不快点赶路我们就要露宿山野了。」程遂毫不在乎地回头看一眼,又小声对轮椅上的金萱嘉说,「露宿山野,是我跟宋姨学的词。」 程阿金高声说:「蒄姐流了好多血,你就不来管管?」 唐蒄哎哟几下,撑着地板坐起来。她轻轻谢却了程阿金来搀扶自己的手,说:「我没事,自己能起来。」衣服上裹着血迹,她看着山崖说,「还有多远才能见到人烟?」 宋迤在心里算了算:「估摸着算还有二三里。」 「真多王八!」唐蒄一甩手,抓住程阿金说,「走,天黑了山上很危险,被老虎啊熊啊之类的东西叼走就完了。」 程阿金被她拽住,宋迤也在后头帮忙抓着程阿金往前跑,一下子就超过推着金萱嘉的程遂。程遂无心跟她们赛跑,这三人没人陪着她们玩很快就消停下来。 若不是没有程阿金,程遂还是个到处捡东西吃的小孩。她很清楚唐蒄等人虽然行事无所不为,但最后都要被轮椅上的大姐管辖。两个健健康康的大活人被她管就很奇怪,这两个健健康康的大活人被打了好几次还不死就更奇怪。 第299页 程遂在心里猜金萱嘉是把这两人改造了,不是早说有什么机器人吗?说不定唐蒄和宋迤就是机器人。但机器人也不会流血,难道唐蒄被打后流出来的是机油……? 那两个打不死的有点吓人,程遂就盼着金萱嘉保护自己。她对摸不清底细的人总有一种警惕,就好像她第一次遇见程阿金要和程阿金打架。但程阿金即便和不熟的人也能玩得很好,就像她把程遂打得哇哇叫最后还是请朋友收留程遂。 那三个人关系最好了。她这样想着,勤勤恳恳地给金萱嘉推车。一行人边玩边走,到了晚上果然没到达目的地。 只好乘凉般睡在树下。程阿金平躺着看夜空,指着其中一颗最亮的说:「阿妈,天上好多星星。」 程遂嘟囔道:「跑到最后还是要露天睡觉。」 程阿金重重拍她一下:「蚊子,有蚊子停在你手上。」 「蒄姐不去河里放生泥鳅就不会被水沖走。」程遂越过金萱嘉跟唐蒄讲话,「蒄姐,你这么厉害怎么不会游泳?」 「这就要从我小时候说起了。有一大雪,我出门捡树枝回来烧火烤,路太滑我摔了一跤,一头撞在路边的树上,我昏迷了很久很久。」唐蒄十分感慨,怀念地说,「是金小姐和宋迤救了我,把我带到家里烤火喝热茶,还给我买新衣服新玩具。金小姐家很富有,什么东西都是最好的。」 她笑了笑,说:「雪停了我想回家,她们捨不得我,就和我一起回了家里。看见我家破破烂烂的,还出钱帮我修了院子。那院子的篱笆是我亲手扎的,就是这样。」 还没听完最后一个字,程阿金已经打起唿噜。只有程遂听完,质疑道:「你没说你为什么不会游泳。」 唐蒄一拍手,理直气壮地说:「我说了呀。我的时间都拿去喝热茶扎篱笆了,没空学游泳。」 程遂白眼一翻,不再跟她说话了。唐蒄晃几下坐在她旁边的宋迤:「你看遂遂,她不理我。」 「这么有精神的话帮我守夜,」宋迤打个哈欠,哀怨地说,「走一天快困死了,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快了快了,再走十天就能走出乐山,到附近的村子再想办法僱车。」唐蒄把头枕在她腿上,「遇见阿金妹妹之后就不用思考别的,一路走到阳蜀扎根就万事大吉啰。不是不能一下子就飞过去,是金小姐懒得动弹。」 金萱嘉幽幽道:「我可是都听见了。」 「嘿,还说。」唐蒄的话匣子打开就合不上,她转向金萱嘉道,「你就只喜欢遂遂。合着阿金妹妹不是你的娃?」 金萱嘉小声说:「她们两个本来就是随便捡的。」 唐蒄倒吸一口凉气,震惊地看着她:「金萱嘉,孩子还在呢。你不怕被她们听见吗,你怎么这么冷血啊?」 金萱嘉哼一声:「遂遂不理你真是做对了。」 「我们辛辛苦苦赶路,只有你坐在椅子上等人推你,」唐蒄闲不下来,又搬出困得不行的宋迤说,「你一点都不困,你看我们宋姨,眼睛都睁不开了。」 「要不蒄姐你替一下我的班,下半夜再叫我起来。」宋迤用力搓几下脸保持清醒,她抓住唐蒄的手说,「这趟真遭罪了,尽是蚊子苍蝇,睡觉都不得安生。」 「小朋友都睡着了。」唐蒄看着静默无声的程遂和唿噜连天的程阿金,「金小姐,这段时间的生活你能适应吗?」 「不能适应还不得死在半途?亏得你们还这么折磨我。」金萱嘉抬手赶蚊子,说,「到了阳蜀,还要在那里买房置业,你们两个肯定是做不来的,我可不能掉队。」 唐蒄谄媚地赔着笑,吹捧道:「行,真行。叫你大姐果真没错,以后我和宋姨就靠你罩了,你别丢下我们。」 宋迤也说:「金小姐,谢谢你。」 「搞什么,真噁心。」金萱嘉翻过身去,枕着手臂说,「我是上辈子欠你们的,这一次一併还清换个清净。」 「金小姐,谢谢你。」唐蒄重复一句宋迤的感谢,换了个姿势趴在宋迤身上说,「到时候要个什么样的房子呢?这方面我一窍不通,以前家里大多是按宋迤喜欢的来。」 「我的话最想要一间大房子,我们家不能太上不得台面。」她看着高远的闪烁着微弱星子的夜空潜心许愿,「文珠选了阳蜀,想来阳蜀不会差。我想要个热热闹闹的家。」 金萱嘉问:「宋姨呢?」 「我?」宋迤搓着眼睛,说,「我什么都无所谓,有吃的有穿的,再有张床让我每天睡觉就好了。」 还是宋迤的愿望更实际,但对于现在的她们来说,不管要什么都是实际的。要是宋迤说要住到月球上,唐蒄也会认认真真着手去办,金萱嘉想,不知她们得到了什么机缘。 现在她没了别的办法,只能看着近前。她自认不后悔任何决定,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她也都是金萱嘉。她安静半晌,说:「要一片大大的草地,开窗就能望见。还要一间玫瑰花房。」她顿了顿,「不用把刺拔掉,就让它自己长。」 唐蒄和宋迤像是哑巴了,说不出一句缓和气氛的话。金萱嘉显然没能割捨从前。死寂持续许久,唐蒄说:「金小姐,要我给你讲故事哄你睡觉吗?」 金萱嘉觉得有点好笑,说:「我都多大的人了,还听这些?睡觉就应该安静,别把遂遂和阿金吵醒了。」 第300页 唐蒄像被她打了一样蔫蔫的:「哦。」 没人说话,她把耳朵上的耳环解下来。宋迤还没睡,伸手拿过她的耳环,轻声说:「我帮你拿着,明天给你。」 唐蒄枕在她腿上点点头,自从把这副耳环给了唐蒄,宋迤就没有再要回来。她仿佛是要彻底迈向新生活,曾经老师给她的耳环和遗留下来的头髮,她都不再当做生命珍视。 谁也不知道这是好还是不好,于是就只能放任宋迤这样做。月光勉强点亮世界,但没能驱散所有黑暗,她们都沉在黑暗里,只能凭身旁的唿吸确认对方的存在。 隔了好久,金萱嘉说:「真的有好多星星吗?」 唐蒄还以为她睡着了,答道:「有,天上全是。」 宋迤跟着说:「月亮也很圆。今天是十六。」 文珠诞生在世界的极处。天穹的极处是人们无法企及的高空,莹白的月亮,耀目的太阳,就是连接人世与她的通道。穿过天门,置死地而后生,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风吹过,把草叶摇得簇簇作响。唐蒄在宋迤怀里觉得世界好安静,有种掉进水里,被水隔绝一切的安静。 程阿金睡至酣处,连唿噜也忘了。程遂抱着金萱嘉的胳膊,唿吸声也轻轻的。金萱嘉闭着眼,像是也已经睡着。 宋迤还要守夜,竭力保持清醒。唐蒄在黑夜里看着她的眼睛。周围是山峦叠起,皓月当空,走过的路和当年的事被抛在身后,曾经走在路上的三个人也一去不返形同陌路。大家心照不宣,有许多事情不堪回想,有许多问题不堪追问。 还醒着的唐蒄和宋迤望着星空,仿佛有穿着羽衣的仙人穿过月亮到达神界,又仿佛庞大的古神文珠将眼睛凑近这个与黑夜格格不入的银色空洞,观测世人的一言一行。 又有风吹过去,不闻人语,但见天地。 【??作者有话说】 好,就这样结束了。写到最后这几章不能说是卡文吧,是作息时间不规律导致我一醒六点就过了。难道是写宋姨写太多人会变懒,写蒄姐写太多人会变傻。 关于程阿金和程遂的故事可以去隔壁《406》看236章和237章。柳别霄和刘梦桡在《406》的「德充符」篇,辣子鸡宋姨在「锦缠道」篇,蒄姐和宋姨在「文珠下」篇,中间103和104也有二位的出场。两个故事的风格相差很大,基本上是二位过了很久的幸福生活所以飘飘然变成了搞笑役。在406后记里我还说这是喜剧角色在严肃剧本里,结果喜剧成分并不多。 我一直认为聪明人玩心机会更辣蠢人玩心机会更蠢,好痛苦,我还是适合写一些比较配合我智力的东西。所以写完番外下一本我要写像《相见寻千山》和《406》那样轻松的故事。 嗯,但是在番外里也可以轻轻松松的,因为什么事都过去了,蒄姐就可以尽情犯傻,宋姨就可以尽情犯懒。一个大家都可以幸福的世界,细看起来又有一种淡淡的想鼠的感觉。 脑袋空空临时想不出什么要说的话,剩下的话就塞到最后一篇番外的后记里吧。然后我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终于写完了! -- 番外顺序是 1147里蒄姐向宋姨提出的愿望 2蒄姐和宋姨带小孩 3小孩上学后蒄姐和宋姨无所事事 4此后如若没有妈,那金小姐就是唯一的妈 5枕棋氏文献:《传说得乐天——燕子坪文珠信仰的探究》 1的时间线是在剩下几篇之前,是来到新世界之前、还在原来的世界里的故事。剩下是在阳蜀安家后的日常。最后一篇是对于文珠神话的补充,可以不看。 在写番外的时候会修改部分正文的内容,修修细节和错字。 ?? 番外篇 ?? 155 ? 活着的蒄姐还是阴魂不散 ◎奴与瓜老师成了亲,居家老少度光阴◎ 精雕细琢的木扇门关上,衣柜肚里稍显空荡。拿出的衣裳堆在床尾,选出今天要穿的那一件后剩下的就都多余了。 宋迤用尾指刮一点蛤蜊油,直搽到手腕,她凑近窗边看了看天色,再不出门就又要晚了。她和唐蒄关系復原,在苏缃和金先生看来都不是坏事,一个想借唐蒄拉拢宋迤,一个想借宋迤拉拢唐蒄,对今天的约会这两人都是默许的。 不知唐蒄在苏缃那边常用的说辞是什么,再怎么离谱都不会像自己这样四处找补。宋迤觉得唐蒄是个比谁都会撒谎的人,否则她就不会被唐蒄耍得团团转。 前几天见唐蒄的时候,她为今日的会面制订了全套计划。没想到自己会抽出时间陪她做这种事,宋迤昨天让人帮她买了东西,也和司机打过招唿,临时变卦实在太麻烦。 车往南郊开,沿途都是眼熟的风景。唯有将近终点时有点变化,唐蒄等在墓园外的榆树下,衣服下摆被风吹起来。 车停在斜坡下,宋迤提着篮子下了车。唐蒄两手揣在袖袋里,满面笑容地迎上来:「你真的来了?」 「我要是不来,你的冷风就白吹了。」宋迤走近了,说,「我就只带你来这一次,以后你别再求我带你过来。」 「行。」唐蒄在冷风里跺脚取暖,挽住宋迤的胳膊说,「好紧张,还是第一次上这种坟。我的墓在哪里啊?」 宋迤朝斜坡的最高点扬扬下巴,两人靠在一起往墓园里走。唐蒄伸手翻乱篮子里的东西,评价道:「这都是给我的?阳间的人拿纸煳的垃圾煳弄我,我还不得气成厉鬼?有本事就烧真金白银,少给我打肿脸充胖子。」 第301页 宋迤遥指墓园门:「门口有个看场子的老大爷,很久以前就在。你进去时别太张扬,把老人家吓死了。」 唐蒄点头保证道:「我知道,我不会让他看见我的脸的。」她抱紧宋迤的手说,「好紧张,好新奇。」 篮子挡在两人中间,宋迤将其挎到另一边,唐蒄便更加往她身上黏。她把手伸进宋迤的口袋里,望着漫长的山道问:「宋迤,你一年给我上几次坟啊?」 宋迤说:「也就清明节来看看你。」 「什么?一年就来一次,你也太不珍惜我了。如果你死了,我——」守墓人在土房里睡觉,唐蒄识趣地停住嘴,走远几步才压低声音说,「你不会死的,对不对?」 宋迤也对她笑。唐蒄半压在她身上道:「我不想死,我捨不得你。你会和我的墓碑说话吗?有没有哭啊?」 即便这时没有寒风,宋迤也感到一阵恶寒。她把脸偏到旁边去:「烧完东西就走了,话能说给谁听。」 唐蒄急道:「说给我呀,你没有话跟我说?」 「有什么好说的?有话就当面讲,做什么要朝一块石头说话。」宋迤熟练地指摘起唐蒄过往的不是来,责怪般说,「你根本没死,我和墓碑说话未免太傻。」 「这话没错,有事就当面说。」墓园里石碑林立,唐蒄纵目远眺,「我就站在你面前,有什么话直说便好。」 「是,」宋迤顿住脚步,「那头那块就是你的碑。」 唐蒄松开宋迤,跑到过道尽头的墓碑前,石料上赫然刻着她的名字。她围着这座石碑看了又看,宋迤提着篮子走过来说:「这块料子是金小姐给你挑的,钱也是她出。」 「金小姐出?明明你才是我的家属,」唐蒄蹲下来仔细辨认碑文,指着宋迤的名字说,「你看,你名字在上头。」 宋迤不答这句话,把篮子放在旁边,思忖道:「我倒是很好奇土里埋着什么。你的尸体被金先生烧了,骨灰埋在下面。你如今毫髮无损,那当日埋下去的骨灰还在吗?」 「是诶,我都没想过这个问题。」唐蒄坐在放贡品的台阶上,取出打火匣道,「要不我们挖开来看看?」 宋迤惊疑地看着她,唐蒄打亮火焰,思虑极为周全:「现在当然不行,等到晚上,我们拿镐子和铁锹来。」 宋迤挖苦道:「真有出息,自己挖自己的坟。」 「这有什么,想学我可以教你。」唐蒄说得毫无压力,她揽人肩膀般搂住石碑,闭眼道,「唐蒄,一路好走。」 「快别这样,」宋迤说,「我看了头疼。」 「头疼就蹲下来休息一下,」唐蒄想把她拉过来,宋迤不为所动,唐蒄堆着笑问,「能给我表演烧纸吗?」 宋迤还是没反应,唐蒄又说:「人家真的很想看。」 她假装没听见,唐蒄去摇她的手。宋迤躲开她,为求清净说:「我只演一遍。」唐蒄赶紧点头,她借着唐蒄手里的打火匣点燃纸钱,嘆息道,「唐蒄,你死得好惨啊。」 唐蒄捏着纸元宝蹲到她身边,提出改进意见:「对对对,你情绪再上来点,演出那种很悲痛的感觉。」 「蒄姐,你死得好惨啊,」宋迤假哭着抹眼泪,在升起的黑烟里咳嗽几声,抬头问,「这样行了吗?」 想叫她表演出哭坟也太强人所难,唐蒄坐回台阶上,在篮子里摸出个苹果。她用袖子擦几下表皮,很干脆地啃一口,宋迤骂道:「遭天谴的,还吃蒄姐的贡果。」 唐蒄把啃了一边的苹果递到她嘴边,宋迤当即拒绝:「我不要,这种没良心的事我可做不了。」 「反正也是给我的,」唐蒄把苹果往前推了推,「来嘛,蒄姐给你吃的,真有天谴了也是我先死。」 宋迤应付般咬一口,把纸元宝一股脑丢进火里,说:「赶紧烧完撤了,人还没死透就跑来扫墓。」 这座坟经由金萱嘉挑选,定在最高处。宋迤远观整片墓园,目光落到把纸钱往火里丢的唐蒄身上,说:「那时没反应过来,把你葬在这块地,在往下一个坡里还有你哥呢。」 唐蒄用脚踢几下灰堆:「大好的日子,不提这种人。说起他免不了和你吵架,一吵架你就又不搭理我了。」 宋迤拢几下头髮,说:「不理你是怕气上头说错话,以前你刚被抓那会儿,把我当你大半辈子的仇人似的说。」 「我不是故意的,谁让你不带我走?我那么信你,」唐蒄马上把她拉下水,「你也有责任,你说和我两不相欠。」 「是啊,两不相欠。」宋迤把唐蒄拉起来,「也不知道是谁在蒋毓那里瞎订东西,把我全部积蓄都捲走了。」 「要你钱的是蒋毓,跟我有什么关系?」唐蒄随手拿起篮子里剩下的纸花,拿到宋迤眼前道,「小白花。」 宋迤接过她的花,凑近几步把花簪在唐蒄脑后。唐蒄脸上挂着笑,宋迤捏她的脸,有点怨愤地说:「你个死人。」 唐蒄抬手压在她的手腕:「能亲一下吗?」 宋迤收回手,说:「这么多人看着。」 唐蒄在墓园里望一圈:「这儿没人哪。」 「地里全是,不想给他们瞧见。」宋迤顺手摘了她的花,提起篮子说,「快走吧,烧了纸这烟太熏人。」 她也不等唐蒄说话,拿着东西就走。唐蒄三两下啃干净苹果,在后头跟上她絮絮道:「你一年只见我一次,我却是天天都想你。我偷偷在棺材盖上刻一个『我那天各一方最亲爱的宋姨』,每天晚上看着这行字睡觉。」 第302页 「你干的这种事,我都找不到词来说。」宋迤瞥她一眼,从兜里摸出个小铁盒来,「给你擦嘴的。」 唐蒄接过打开,谨慎地摸几下在手背上涂开,嘀咕道:「不是胶,还以为你要把我的嘴巴封起来。」 宋迤舒然一笑,唐蒄收下铁盒,跟她手挽手:「上回来这里的时候不是看见一朵海棠花嘛,这几年还能见着吗?」 她说:「不知道。车在外头等着,我没空赏风景。」 「现在你就有空了?」唐蒄笑着靠在她肩膀上,愀然嘆息一声,「唉,不要这么物是人非,多难过啊。」 宋迤摩挲几下她的嘴唇,说:「当心别又扯出血。」 唐蒄低头自己擦几下,汇报导:「没有。」绕过一个弯,沿途苍翠和记忆里相差不大,唐蒄凭着几年前古旧的记忆找出可疑地点,问,「是不是那里?真的找不到了。」 即便宋迤逢年过节都跑来这边给唐蒄烧点纸钱,也没再度见过那枝海棠。青碧绵延,不说花枝,就连枯枝也不见一根。宋迤道:「上次看见的时候满树就只开一枝花,只怕那棵树早就活不得,我们这些人再也无缘得见。」 唐蒄搓几下嘴唇:「今天没流血,也没起皮。」 越看越觉得这里就该有一枝花的,在蔓延的绿色里,唯有那一点红艷画龙点睛。她想起宋迤写的词句,指着远处路边的石凳说:「我们去那边坐一会儿。」 两人肩并肩坐下,在寒风里挨在一起。宋迤把篮子放在脚边,唐蒄把她的手抓过来,问:「你冷不冷?」 宋迤用脸贴一下她的手,唿出一团白雾来:「冷的人是你吧?手冰成这样,故意拉我的手来冻我。」 「我们下次什么时候见面?你今晚打电话给我,」唐蒄靠在她肩上,还没分别就计划下一次相见,「还是我叫人跑腿去你家送信?你妈妈让你晚上出门吗?」 「什么我妈妈,」几只飞鸟疾掠过天空,宋迤自顾自决定道,「我给你打电话,一分钟你没来接就不见面了。」 「不行,」唐蒄举起宋迤的手反对,「万一你给我打电话结果我在洗澡,外头的人进不来,就通知不到我。」 「那也不关我的事,我只管……」宋迤的话停在唐蒄拿出旧戒指往她手上戴的瞬间,冬天里的手套太厚,圆环卡在第二个指节,她收回手不再说话,把戒指取下来还给唐蒄。 唐蒄不敢接,讶然问:「你不想要?」 宋迤把手套松掉,手和戒指一起呈给唐蒄。唐蒄怕她又跑走,半带彳亍着握住宋迤的手重新给她戴上,她才含笑续上刚才的话:「我只管给你打电话,别的一概不管。」 唐蒄将她拉近,小声说:「让我亲一下,就一下。」 宋迤还是摇头,唐蒄退一步,道:「那就抱一下。」 这时候不会有人来墓园,抱一个也无伤大雅。就是被看见又有什么?不过是一个拥抱。宋迤环住唐蒄,任由她贴在自己身上,她靠在唐蒄肩头,感觉到唐蒄的手伸进衣袋里。 唐蒄没摸到想找的东西,问:「你的枪呢?」 宋迤平淡地说:「我没带。」 「没带?」唐蒄一下子坐直起来,胡乱在她身上各个口袋里确认宋迤没带枪,故意挤出个像是垂涎的笑来,「你见我不带枪和见我不穿衣服有什么区别,你不怕遇见危险?」 「你就是最大的危险,」宋迤轻轻拍一下她面颊示意她见好就收,「你这表情好难看。」 唐蒄立刻不再嬉皮笑脸,端坐起来和她分开。刚分开没多久她又突然抬手捧住宋迤的脸,以一种严肃的表情说:「宋迤,现在我真的要亲你了。」 宋迤自知躲不过,抬起手掌挡在唐蒄嘴唇前:「在这此前你必须先回答我一个问题,行不行?」 唐蒄没再靠近,豪迈地一挥手:「你直接问就是。」 宋迤在脑海里措辞几秒,把唐蒄新给她戴上的戒指亮出来。她将那颗珠子指给唐蒄看,说:「有天我不慎把这颗珠子弄破,发现里面有张小字条,上头的数字有什么含义吗?」 「不是,这里面居然还有字条?」唐蒄像是第一次听说这回事,她抓住宋迤的手转几圈那粒圆珠,「是什么样子的字条?应该是做东西的人塞进去当做标识的吧?」 这样的答案也算合理,只是唐蒄说的话总叫人半信半疑。难道真是工匠做的时候随手放进去的?宋迤低头去看手上的戒指,唐蒄骤然搂住她亲在她脸颊上。她抬头去看,只看见唐蒄一如既往的笑颜:「我早说了你是傻子嘛。」 【??作者有话说】 强行掰正了更新时间,尽量不要弄到太晚。两个人都神经兮兮的,还是这样的剧情看着顺眼。原来之前说的好孩子遇见坏女人被带上歪路里的好孩子是说宋姨。 明天紧急插播一条蒄姐宋姨试图救素之然而吃瘪番外,后天再按原计划进行带小孩和无所事事以及金小姐白日做梦和可有可无的文献。 156 ? 蒄姐拐带儿童失败 ◎不要和陌生蒄姐说话◎ 鸡肉和整个辣椒混在一起大火勐炒,飘出的气味呛得人直咳嗽。墙上安的排风扇捲起热气,厨师也跟着咳个不停。 程遂躲得远远的,唐蒄也在门口逡巡不入,只有宋迤在店里吃得欢快,边擦眼泪边说:「太好吃了,我活这么多年还没吃几次这么过瘾的菜,」她被辣得口齿不清,对坐在远处的陆适道,「小丽,快去帮我拿点水来。」 第303页 陆适纠正道:「我姓陆。」 宋迤无暇改正,几张纸巾擦脸。她跑到冰柜边拿水,明明憋了气还是呛得连连咳嗽,眼睛也睁不开了,索性和后厨的厨师闲聊:「老闆你是哪里人,这辣椒看着就恐怖。」 老闆咳嗽道:「咳咳咳,俺是河南嘞。」 陆适闭眼从油烟的包围里冲出来,把饮料放到宋迤手边:「没水了,用橙汁凑合吧。」她避之唯恐不及地跑出店门外,暗嘆这种闻着就恐怖的东西宋迤还敢吃下去。 做程家的管家果然辛苦,不枉程遂给她这么多工资。陆适在水龙头边洗把脸,又看见唐蒄站在店门前挂着辟邪的镜子前练习笑容,走过去问:「蒄姐,宋姨没事儿吧?」 「没事啊,上回你没跟我们来,不知道宋迤辣昏过去之后突然变异吃了三大碗,」唐蒄回想一下那几个碗的规模,「三大盆。」说完又对镜子露出个歪嘴笑,「哼。」 陆适无言以对,组织一会儿语言才说:「我看你一直在这对着这面镜子,然后你,」她学唐蒄的表情,「哼。」 「这是我专门练习的笑容。」说到这个,唐蒄停下演习,背过身来靠着墙壁说,「实话告诉你,上回我们来这个枕棋氏找人下场可悽惨了,差点没被人踹下来。」 「这么不识好歹,你们还肯热脸贴冷屁股?按程老闆的性子,」陆适又模仿,「天凉了,该让枕棋氏破产了。」 巷道对面的程遂看过来,提醒道:「这话不兴说,枕棋氏现在成了咱们家的合作伙伴,我们都是说不得的。」 陆适点头:「明白。我就当没听你这么说过。」 唐蒄笑了笑,点评道:「你这性子就像你妈。」 陆适说:「哪儿像,她和大老闆反着来的。」 「说的不是阿金妹妹,」唐蒄压低声音,「是养大她和阿金妹妹的人。她和阿金就差八岁,阿金八岁生的她?」 「这不一定,万一是大老闆年轻不懂事,」陆适说到一半,皱起眉头说,「不对,这也太年轻太不懂事了。」 程遂道:「不要在我面前议论我,给你们脸了。」 「金大姐以前就是这样的,动不动就给我和宋迤脸。」唐蒄嘆了口气,「可惜今天她不在,上回也因为腿脚问题没来。阿金妹妹太可怜了,多亏陆灯能在家陪她。」 文珠让唐蒄和宋迤在阳蜀扎根,她们就开始以程阿金和程遂的名号在阳蜀活动,几年间也算在这里定居下来了。 陆灯是陆适家的孩子,陆适给程家当管家后也搬过来住。有个小孩骑着脚踏车穿过巷道,唐蒄说:「遂遂,我们家要不要多养几个小孩?陆灯这个年纪很缺玩伴的。」 「省省吧,你比十个小孩都闹腾。」程遂从小就对唐蒄很警惕,她走过来在唐蒄身后的凳子上坐下,「说到孩子,上次我们在枕棋氏里看见的那个小孩,叫周引练。」 唐蒄点头:「嗯,周引练。」 程遂看着对面楼上晾出的衣服:「这回看不到她了。」 唐蒄看着脚踏车拐进巷子里,才说:「知道。」 那是几年前,陆适和司马马自达都没到程家工作的时候的事。她和宋迤带着程遂第一次叩访枕棋氏,约好兵分两路,由宋迤和程遂跟师祖谈判,唐蒄悄悄在山里熟悉环境。 枕棋氏破到家了,什么设施都没有,还有一座积淀千年没有维修过的危楼。唯一的可取之处是山上的自然风景,苍翠连绵春水淙淙,遍地都是唐蒄没见过的奇花异草。 水渠上漂过来几张符纸,唐蒄顺着源头走过去,有个小孩蹲在水渠边,几簇树叶遮住那个孩子的脸。她回过头来,睡在文珠的酒盏里的脸使得唐蒄寒毛直立:「素……」 她很快反应过来,确认道:「是周引练?」 那个酷似素之的孩子怔怔的,问:「你是谁?」 「啊,我是住在摘星楼的,半个月才下来一次。」唐蒄庆幸来之前做过功课,她挠头道,「你知道我们夜里观星白天补觉跟你们交往很少,我又是个比较内向害羞的人。」 她挤到周引练身边坐下,周引练说:「是这样吗?」 唐蒄友善地:「引练,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周引练攥紧手里画得笔迹狼藉的黄纸,小声说:「师祖说我的符画得不好,不如上一届的……」她想到那个名字不能出口,改口道,「不如上一届的那些师姐们。」 她手边散着一沓废弃的符纸:「为什么要丢进水里?」 周引练把手里的纸张揉成团,放纸船般放进水里:「姐姐说水会流到很远的地方,烦恼会跟着水流流走。」 「你不喜欢画符吗?」唐蒄眼珠一转,趁其不备从周引练手里抽出一张,「这张叫乍暖还寒,对吧?」 「师祖说这不是乍暖还寒,是没用的东西。」周引练把东西抢回来,她蹲到水渠边把叠好的符纸船放进水里,顺手捞了一片树叶,「你第一次见到我,为什么跟我套近乎?」 「不是跟你套近乎,是你看起来不高兴,我来安慰几句。我以前也有段时间很不高兴,总想着要是有人能安慰我——」唐蒄见她听得认真,转而说,「你长得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难道是像你娘?你娘是不是也在山上?」 「不是,我是被师祖带到山上来的。」周引练说,「不能怪师祖古板,她做这些都是为我好,是我太笨了。」 第304页 她把手伸到水里,又任捡来的树叶飘走。唐蒄拿过她手上的黄纸:「你画的才不是没用的东西,看好了。」唐蒄轻车熟路地照宋迤的方法折出风车,「铛铛,厉害吧?」 唐蒄捡了根树枝插上,风车在微风里徐徐转动。周引练惊喜道:「这是怎么做出来的?我想学会了教给我姐姐。」 「你姐姐?」唐蒄觉得奇怪,「我只听说过你在山下还有个姐姐,比你早生十几年,没承想没养大就夭折了。」 周引练茫然地看着她:「你知道我家的事?」 「听说,听说啦。」唐蒄赶紧转移话题,放慢速度让她看清步骤,「你看,这个扇叶是这样做的。」 周引练学着她的手法摺纸,唐蒄翻几张她画好的符,问:「画十几张乍暖还寒,山上的夜里很冷吗?」 她刚要点头,又欲盖弥彰般摇头:「画着好玩而已。这些都不会起效,虽然有很多人教我,但我还是学不会。」 唐蒄说:「你可以叫你姐姐教你呀。」 周引练低头:「教不了,我们学的是不一样的课。」 唐蒄打量她,形容与素之一模一样。唐蒄捏捏她的肩膀:「哎哟,瞧你这么瘦小,吃不惯食堂的饭吗?」 「我能吃很多饭,因为我总是很饿。」周引练折好风车,她笑着说,「是我姐姐给我做饭,有时她的朋友也会帮忙。」 唐蒄心觉不妥,揣测道:「是那把剑?」 周引练点头说:「嗯,是鱼肠师姐。她们对我很好。」 「她们对你好,你怎么还是不高兴?」周引练不答话,唐蒄计上心头,准备直接把人带走,「不如你和我到摘星楼去,我叫我朋友给你煮腊面吃。」 「师祖不许我过那边去,也不许我和摘星楼的同窗来往。」周引练像是想起了什么,她着重强调道,「跟你说话已经是越矩了,千万不能被师祖知道今天的事。」 唐蒄起誓道:「好,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这个风车也是那个朋友教我折的,她还会折金鱼和绣球,你要不要看?」 周引练把符纸全部递给她:「你折给我看。」 「我只会折绣球,」唐蒄还没折出个边角来,就听见有人踩上草地发出的簇簇声。来人是个年轻的枕棋氏门生,周引练站起来往她身边跑:「泯芳师姐。」 泯芳拉住她,错身让开时唐蒄看见她身后还有一个人:「你怎么在这里,我和鱼肠到处找你。」 那人直盯着唐蒄:「你在和谁说话?」 「我是……」唐蒄飞快找藉口,「我是来这里找东西的,没想到恰好遇见引练,就和她了几句话。」 周引练把风车举起来:「这是她教我折的风车。」 「谢谢你照看她,师祖到处找引练,」泯芳抬头向唐蒄道谢,又蹲下来和周引练说,「山上来了怪人,师祖让我带你迴避。师祖最关心你了,不想让你伤到分毫。」 周引练懵懵懂懂地听完,说:「那我们就先回家吧,」泯芳点头,周引练拉着她向唐蒄挥挥手,「师姐再见,下次再教我折绣球。」 唐蒄笑着和她挥手道别,等到这三人走远才悄悄跟上。周引练和泯芳进了房间,那个盯她的人也不知去了哪,唐蒄正想回去,藏匿已久的程遂冷不丁道:「你跟踪别人?」 「吓死我了,别不声不响跟在我后面。」唐蒄捂住胸口,「是你在跟踪我吧?你不是跟宋迤在一起吗?」 「宋姨怕你闯祸,让我把你叫回去。」程遂抓住唐蒄,说,「这是别人的宿舍,你在这里搞偷窥。」 「我一不偷二不抢,不可能闯祸。」唐蒄立在原地岿然不动,她毫不费力抽出手来,说,「走吧,看来想带走周引练必须走正规程序,师祖把她看得很严。」 程遂问:「那两个谁是周引练?」 「那个小孩,」程遂伸长脖子侦查敌情,唐蒄拍她一把,说,「还好意思说我偷窥,回去吧,省得多事。」 程遂心里隐有不安,这份不安很快变成现实。回到师祖房门前时,正在谈事的不止宋迤和师祖的副手葛附。 那人指着唐蒄喊道:「啊!」 唐蒄捂住脸:「啊?」 葛附疑惑道:「鱼肠,你干什么?」 鱼肠指着唐蒄说:「我看见她在宿舍后跟引练说话。」 「你?」唐蒄气急败坏,「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找到引练,回来跟师祖汇报。」鱼肠答完才醒过神,反过来质问唐蒄,「不是,我想在哪里就在哪里,跟你有关系吗?你在宿舍后头跟引练说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说,」唐蒄毫无底气地辩驳一句,她看向站在旁边的宋迤,小声问,「我是不是闯祸了?」 宋迤重重搭住她的肩膀。葛附和鱼肠交换眼神,撬起竹窗和房间里的师祖商议。程遂微微侧身,在葛附的遮挡下看见窗边床头上枯藁得如同蓬草般的一团头髮。 两人的谈话仿佛没有声音,最终葛附阖上竹窗道:「周引练是枕棋氏的门生,枕棋氏的私事不需外人过问。」 唐蒄很识趣地点到为止,再说下去程遂就得发火。吃饱喝足的宋迤走出店门,感嘆道:「好在蒄姐和遂遂不在的时候我跟葛附达成共识,我告诉她师祖的办法保不住引练,后来周引练死了她才找机会联繫我。」 陆适毫不惊讶:「上次的计划是蒄姐搅黄的?」 第305页 唐蒄双手合十,闭眼道:「造化弄人呀。」 宋迤说:「上次是那一任师祖执拗不肯配合,她死后新任师祖葛附愿意和我们合作,应当会容易许多。」 「没错,我不再是那个灰头土脸被那个鱼肠拎出去的唐蒄,」唐蒄再次燃起斗志,站起来对着镜子继续练习歪嘴笑,「哼,这一次我要拿回属于我的一切。」 开着新车的司马马自达刚遛完一圈,在店门前停好车:「各位,我和我的车都热身完毕了。」 唐蒄大声应道:「好,宋姨吃饱了吧?」 宋迤白她一眼,唐蒄把纸巾递给宋迤,宣布道:「给宋姨半个小时时间擦嘴,然后向枕棋氏进发!」 【??作者有话说】 如果周锦和渺渺是没有存在感的路人女高和女鬼,周绦和司狩是黄金时期上山下乡宣传画上满面红光意气风发的农场标兵,周轻裘和寻春是盛世里骗钱买酒导致被通缉的神棍,素之和那把剑是刻在竹简上口口相传光怪陆离的先祖传说,90的周引练就是在存活线里拉着鱼肠和泯芳拍全家福大头贴的小妹妹,路边的小作坊像素超低清所以照片看着很模煳,因为过曝更看不清脸,鱼肠姐有个爱玩单机的不知名的同班同学,在游戏厅里刚好偶遇就帮忙挑了个滤镜,照片到手后还是鱼肠和泯芳说的谢谢,最后各回各家。 辣子鸡前辈不忘初心,我也很奇怪为什么要给她叫河南辣子鸡,或许这就是天意,周引练,恁是不是洛阳嘞,恁咋不早说恁某以后。 157 ? 捡小孩已成家族传统 ◎宋迤唐蒄受害者联盟新成员◎ 直到今天还是没人知道宋迤的薰香配方,唐蒄对找香水一事仍旧乐此不疲。她在家里囤积太甚,要定期清理。十几支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玻璃瓶摆在桌上,在灯光下闪着光。 唐蒄拿出试香卡纸,让程玉闻几下:「记住了吗?」 程玉眨眨眼,肯定地说:「记住了。」 「等一下蒄姐姐会蒙上你的眼睛,让你挨个瓶子闻过去,要是辨出味道了你就蹲下叫两声。」唐蒄严谨地提点她,「你只有一次机会,选的时候要慎重再慎重哦。」 程玉点点头,唐蒄挪到她身后把眼罩的系带系好,缉毒犬培训还没开始就被唐蒄一把抱住。程玉大叫起来,宋迤带领陆灯赶到现场,高声喝止道:「唐蒄!你在干什么!」 唐蒄慌忙撒手,宋迤把程玉挡到身后:「好不容易遂遂不在家,你把她玩死了遂遂不会放过我们的。」 唐蒄辩解道:「让我玩一下嘛,小玉又不介意。」 宋迤义正辞严:「你怎么这么冷血,程玉不是你的娃?」 「不要学我说话行吗?」唐蒄悻悻地把桌上瓶子扫进垃圾桶里,看见站在墙边的陆灯,她立马察觉到有人告密,「陆灯,你还在那站着?肯定是你通风报信。」 「你闹得太大声了,就不该放你下来玩。」陆灯手里拿着铅笔和写到一半被迫中断的练习册,宋迤向她招手,「陆灯快过来在这写作业,我们看好蒄姐别让她闹事。」 唐蒄脸色一变,把程玉抱到身边捂住眼睛:「写作业?能不能不要在这里,小玉还小,看不了这种的。」 「还有几题就写完了,听见你们在楼下吵吵闹闹,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宋迤伸手拿过陆灯脱在沙发上的书包,拍拍身边的空位,「来,在这里写完刚好收到书包里去。」 陆灯拘谨地走过来,唐蒄又扫掉几瓶香水帮她腾出空间。宋迤把书包放到旁边,唐蒄找不到乐子只好找话题:「小陆什么时候过来接她?留在这里睡吧,反正明天放假。」 比起写作业,陆灯果然更喜欢聊天:「我妈叫我自己走回去,我们住得不远就不用接了。」 「我们陆灯说长大要当警察,可不能怕黑。」宋迤摸摸她的头,「回得太晚也不好,早点写完早点回去。」 趴在桌上的程玉看得全神贯注,她像是经过漫长的思考后拨云见雾,指着练习册说:「这题是十二。」 唐蒄第一个看过去,拍着桌子笑起来。宋迤把她拉到身边坐着,问:「为什么是十二?」 「因为一二三四……」程玉认真地数着手指,很快没了参照物,又低头数着脚趾念道,「十一十二。」 「这是乘法,你以为是加法啊?」唐蒄伸手抱住她,「数完手指数脚趾,我们小玉真是太聪明啦。」 陆灯在笑语里写完最后一题,收拾东西回家。时间已然不早,宋迤和程玉先行洗漱,唐蒄跟陆灯约好回家要打电话报平安,宋迤就把房门留出一条缝等她回来。 程玉缩在被子里,问:「蒄姐姐什么时候来睡觉?」 「不知道,」宋迤瞄一眼虚掩着的房门,还没看见唐蒄的影子,她给程玉掖被子,「你这么想蒄姐陪你呀?」 程玉说:「我想听蒄姐姐讲故事。」 「是了,宋姨不会讲故事。」宋迤笑了笑,「为什么非要听故事才能睡着?不说话闭好眼睛,很快就睡着了。」 程玉若有所思地摇头:「我不想睡太早。」 「这就不对了,睡得晚了对身体不好,」宋迤瞥见门边闪过一道人影,「以前我在家里的时候听人说,那些不干不净的东西最喜欢在深夜出没,不早睡就会看见。」 程玉眼睛都不眨地听着,全然没发现唐蒄从门缝里挤进房来。宋迤说:「我小时候看见过一个吐舌头满身是血的人,吓得做了好几天噩梦,如果小玉很晚不睡觉的话……」 第306页 她的话停在这里,一动不动地看着程玉身后,程玉这才发觉身后有东西,回头一看唐蒄就朝她扑过来。屋里没开灯,程玉爬起来想跑,唐蒄表明身份道:「是我是我。」 宋迤拉着程玉,说:「你看蒄姐,大半夜还要吓人。」 「不讲这种事她怎么会被我吓到?你刚才都看见我了还一声不吭,我看你就是故意的。」唐蒄掀开被子躺进来,挤到程玉身边,打个哈欠道,「陆灯给我打电话说她到家了,安心睡吧。」 程玉问:「陆阿姨也在吗?」 「在。」唐蒄拍松枕头,问,「是不是想妈妈了?」 宋迤轻声说:「她工作很忙,过几天才能回来。而且她一回家就要管着我们,不给我们陪你玩。」 「遂遂太倔了,总以为我们会带坏你。」唐蒄笑着问,「你有没有觉得宋姨和蒄姐带坏你?」 程玉很上道地摇头表示没有,唐蒄骄傲地说:「就是嘛,遂遂那孩子我打小看到大,年纪越大越不肯听我们的话了。以前吃春萝蔔她还偷偷吐掉,当我们是瞎子呢。」 「她本来就不爱吃那个,」宋迤藉机对程玉进行教育,「小玉,你长大了可不能学你妈妈,更不能挑食。」 程玉许诺道:「嗯,我长大了还要跟你们玩。」 「对吧,我就说小玉最好了。」唐蒄突发奇想,说,「小玉,你是喜欢蒄姐多一点还是喜欢宋姨多一点?」 宋迤嫌弃道:「问这种问题干什么?别回答她。」 唐蒄晃几下程玉,暗中在被子里摸到宋迤的手。她牵住宋迤,若无其事地催促程玉:「快说快说,必须回答。」 程玉左右为难,权衡后说:「都喜欢。」 宋迤用拇指摩擦着唐蒄的手背,唐蒄握紧她,进一步对程玉逼迫道:「不行,今天一定要选一个。」 她离得太近,程玉只好说:「我选蒄姐。」 「原来小玉更喜欢蒄姐,这么说的话宋姨好可怜啊。」唐蒄捏着宋迤的手笑起来,宋迤装模作样地用空闲的手捂住脸,唐蒄心领神会地通报,「不好,宋姨要哭了。」 程玉立马说:「那我更喜欢宋姨。」 「你这样说宋姨不信的,快去亲亲她。」唐蒄轻轻把她推过去,程玉碰一碰宋迤脸颊,宋迤停下抽泣,抬头时笑着说:「好,再亲亲蒄姐我们就睡觉。」 程玉又去亲唐蒄。唐蒄往中间挤近了些,搂住程玉的同时又手能搭到宋迤腰上。自从上次和枕棋氏谈拢,为素之定制的计划就要如约进行,程玉也是其中必不可少的一环。 决定把她带进家之前,程遂的态度是「死都不养」,很快又改变主意不让唐蒄和宋迤靠近程玉。但这两人有无数趁虚而入的时机,于是像这样的夜晚也有很多。 唐蒄一觉睡到天亮,第二天回满精力后又活蹦乱跳。吃过早饭后她从衣柜顶上取出程玉的新装扮,哼着歌在程玉身上比对:「宋姨去买的,穿上就是我们家的小老虎啰。」 橘黄色的外套和虎头帽,很符合唐蒄的爱好。宋迤捧着雄黄酒过来,指尖沾着酒液点到程玉额头上:「今天是端午节,要用雄黄酒在小孩的脑袋上写个王字。」 她给程玉写完,又说:「给蒄姐也写一个。」 唐蒄凑过去,程玉问:「为什么还要画蒄姐的脸?」 「是老虎的鬍鬚,」宋迤画完最后一笔,满意地说,「现在小玉和蒄姐是我们家的大老虎和小老虎了。」 唐蒄把雄黄酒捧给程玉:「尝一口,抿一点点。」 碗里的酒只碰到嘴唇,程玉就撇头躲开。唐蒄很是豪迈地喝一大口,又递给宋迤。程遂还是没有回来,陆适做好规划带陆灯出去玩,家里陪程玉的还是只有唐蒄和宋迤。 吃过午饭,三人说好玩游戏解闷。程玉提出想玩捉迷藏,她和唐蒄都想躲藏,两个人串通推举宋迤当鬼。 宋迤对此没什么意见,也许是觉得单纯的躲藏没意思,便说:「如果赢了就奖励你一个亲亲哦。」 程玉问:「要是输了呢?」 宋迤勐地抓住她:「输了就奖励你十个亲亲。」 听见她这么说,程玉和唐蒄都做出惊讶的表情。宋迤转身面对墙坐着,闭上眼睛说:「我要开始数了。」 两人落荒而逃,四处寻找能躲藏的地方。程玉脑袋拐不过弯,每次都躲在同一个柜子里。找她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宋迤还想着套出情报:「看见蒄姐往哪边走了?」 程玉捂住嘴不说话,宋迤说:「你不说我也能找到,到客厅里坐着去,我很快就把蒄姐找出来跟你做伴。」 程玉跑回客厅,宋迤一连开了好几扇门都没找见人,这次终于看见似乎有个人影藏在窗边,她喊道:「唐蒄?」 没人答话,风把窗帘吹起来,似乎的确有个人。宋迤又说:「你自己出来,我看见你在窗帘后面。」依旧没有回音,宋迤走过去要拉帘子,「你还装不在?」 藏下帘后的唐蒄陡然扑出来用力抱住宋迤,一下子把她撞翻。宋迤下意识搂住她,她环住宋迤的脖子,精准地贴上宋迤的嘴唇,宋迤往后退几步,连带着唐蒄倒在地上。 唐蒄想压制住她,她想圈紧唐蒄,两个人湿润地缠在一起。这次的舔舐和吸吮犹为漫长,有点无法控制。唐蒄支起身子,喘息着说:「被抓到就要被亲十下,还欠你九次。」 第307页 宋迤唿吸急促,她勒紧唐蒄道:「不声不响吓我一跳,还以为喝了雄黄酒原形毕露。你不用心玩,故意输给我?」 「我这叫弃暗投明,」唐蒄被她的手箍得难以起身,捧着宋迤的脸轻快地亲几下,「这样够十次了吧?」 她垂下的头髮扫到宋迤耳边,宋迤笑着说:「规则是挨抓的人被亲十次,你自己亲的不能算在里面。」 唐蒄愣了一下,又要俯身亲她。宋迤抵住她的肩膀,笑道:「小玉还在楼下,她最喜欢你了,你忍心让她等?」 「哎呀,我也最喜欢你嘛,早知道我就不问了。」唐蒄在她撤手时亲到她,「还欠你十下,行了吧?」 宋迤松开唐蒄:「撞得我痛死了。」 「我用手给你垫了的,要痛也是我痛。」唐蒄拉她起来,商量道,「就算是我自愿被你抓住了,行不行?」 宋迤坐起身,顺势把嘴唇贴在她脸上:「还有九次。」 唐蒄不好意思地摸摸脸,两个人回到客厅,只看见程玉在沙发上坐着。宋迤牵住唐蒄走过去,说:「你怎么傻坐在这里,怎么不叫阿姨帮你放动画片?」 程玉捂着抱枕说:「我不想一个人看。」 「好,那我和蒄姐陪你一起。」宋迤伸个懒腰,从柜子里刨出一盒光碟,她打开放映机,迟疑道,「《海王星超人大战冥王星机器》,现在的小孩都喜欢看这个吗?」 程玉说:「这个是说海王星超人,很好笑的。」 光碟在机舱里转起来,唐蒄对动画片没兴趣,和程玉一人一边靠着宋迤打哈欠。看到画面里海王星超人万众瞩目的出场,唐蒄问:「小玉是不是很喜欢海王星人?」 「是呀,」程玉道,「我还没见过海王星人呢。」 「以后蒄姐给你找一个真正的海王星人当朋友。」唐蒄哈欠连天,她搓几下眼睛说,「我们还是起太早了。今天不是过节吗,遂遂和阿金什么时候回来?」 宋迤伸伸胳膊,程玉抱着她的手,她摊开手要抱程玉:「小玉好像也困了。来,宋姨拍拍哄你睡觉。」 程玉正有此意,半靠进宋迤怀里。唐蒄把动画片的声音关小,也倚在宋迤肩头。宋迤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着程玉的背,她微微晃着身子,唐蒄也紧黏着跟她晃。 唐蒄睁不开眼睛,挽着她的手臂。宋迤在哄程玉睡觉的间隔时间里伸手轻轻拍几下唐蒄搁在她肩头的脑袋,像是要兼顾唐蒄和程玉一样。唐蒄蹭着她笑起来,没有说话。 158 ? 一个平平无奇的下午 ◎我恨◎ 假期里程玉的朋友们来家里玩,难得热闹了一阵。气氛像一个鼓胀的气球,丰盈后很快又跟随时间一起瘪掉,宋迤盖着毯子侧躺在床上,眼睛是闭着的,她却没有睡着。 房门开关的声音很微弱,但她还是听见了。有人轻手轻脚地靠近,这个家里会这样的除了唐蒄没有别人,换成程遂就直接喊人,程阿金就在外面敲到等人回话,只有唐蒄会这样做贼似的不敢发出声音,宋迤知道她是准备吓自己一跳。 她向来不善于猜测唐蒄的行事轨迹,这次同样失败。唐蒄根本没搭理她,拿着毛巾跑去洗澡。宋迤望着关上的门凝思许久,好不容易等到门开,看见唐蒄从雾气里浮出来。 唐蒄很自然地挂好毛巾,这时候才爬上床。她身上被水汽蒸热,宋迤不自觉地往旁边躲。唐蒄凑近她,告密般小声说:「阿金妹妹做了椰子味的麻薯,要不要下去拿两个?」 她坐在宋迤身后,宋迤翻过身平躺着,正好能看见她:「你帮我拿上来吧,我懒得下楼。」 「我是用来帮你跑腿的?」唐蒄幽怨地拍她一下,伸手抓住宋迤的胳膊试着把她从床上拖起来,「你什么时候起床,难道是准备跟这张床相依为命了吗?」 宋迤跟粘在床上似的,有理有据地提出反驳:「之前我答应你去枕棋氏帮你盯梢,费了多大心力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要开始长时间修整,能不活动就不活动。」 唐蒄松开她的手,伏在宋迤身上选择温和的劝解:「会睡出病的,半个月不下床你绝对连怎么走路都能忘记。」 宋迤说:「能不能帮我拿上来?」 听说这人在枕棋氏使唤人惯了,要别人把饭送到房门口。唐蒄直起身来忿忿道:「我不惯着你,想吃自己拿。」 宋迤翻身背对她:「好吧,那我不去了。」 「你?」唐蒄一时气结,搂住宋迤的腰又试图把她抓起来,「你不能不去,快点起来走两步。」 宋迤被她捞起,还是像没骨头的滑粉条:「对我别这么严格,我前几天才被小玉打死一次,你体谅体谅。」 唐蒄故作委屈道:「这是我的工作,你也体谅体谅。」 宋迤古怪地看她一眼:「什么工作?」 「女僕长的叫醒服务啊,」眼见劝说无效,唐蒄干脆扑倒在她身上,前胸抵着她磨蹭,「快起来,快起来。」 她想用没被抱住的那只手去碰唐蒄,反被唐蒄抬手制在半路。宋迤哭笑不得,便由着她摆弄,说:「你是女僕长,我是小玉的家庭教师,我的工作是……」 这个疑问延长着,宋迤不太确定地说:「抓早恋?」 唐蒄笑出声,抱着她说:「你想抓她也要等到周末放学,不如先起来,换件衣服陪我到林子里散步去。」 第308页 「上午去的时候还能看见露水,下午去了能见着什么?」宋迤在她疏忽时抢救回被她抱住的手,摸摸她的脸颊许诺道,「我明天一定陪你去,今天就让我休息。」 唐蒄指着她说:「你发誓。」 宋迤认真地说:「发五都行。」 唐蒄又笑起来,跟宋迤抱着贴了一阵子后就兑现承诺起身去楼下帮她拿吃的。她现在比宋迤预想中的还好煳弄,好好哄几句就肯让步,不会如同从前那样寸步不退咄咄逼人。 她来到这边后就好说话很多,大抵是不想看见的人都不在了,她做起事来就不会那么焦躁。以前的朋友现在还联繫,包括死了又活过来的柳别霄和刘梦桡。宋迤猜这两个人的生还减轻了唐蒄的压力,让她不必再多心责怪自己。 美中不足的是金萱嘉还是不待见唐蒄,她还是喜欢逃避,不和唐蒄提起过去的事情换得几十年的和平相处——其实不算和平,金萱嘉偶尔会报復性地开枪打她。 宋迤有时也会被殃及,但她和唐蒄都选择不计较。或许是身旁总有人会死去,所以她和唐蒄都更在乎彼此。 不止是金萱嘉,还有以后的程阿金和程遂,甚至是现在看来年纪还小的程玉,都会逐渐远去消失在岁月里。她和唐蒄心里都明白,最后留在身边的大概率只有对方。 唐蒄把餐盘端上楼,还给宋迤带了牛奶。闻起来是挺香的,唐蒄把东西放到桌上:「怎么样,没骗你吧?」 她都端到面前了,找藉口不吃肯定要生气。宋迤很给面子地起了床坐到桌边,唐蒄顺势沾了她在床沿边的地盘,宋迤吃了几口,评价道:「午饭没消化,尝不出什么味道。」 「没消化你还躺着?」唐蒄故意拔高音量,按着房间里的灯玩,「等你得了绝症,就可以睡到我的棺材里去了。」 「那倒不会,我相信蒄姐会治好我的。」宋迤扯纸擦干净手,她靠着椅背向唐蒄发出邀请,「快来我这边。」 唐蒄放过床头灯,站起来走到桌边。她望着唐蒄没动作,唐蒄心下瞭然,含笑坐到她腿上。宋迤坐起来抱好她,额头抵在她后背上,痒得唐蒄挺直身子。唐蒄把盘子挪到面前,突然又想出新玩法:「你试试能不能像这样餵我。」 宋迤没搞懂:「怎么餵?」 「用手餵啊。」唐蒄把东西塞到宋迤手里,抓着她的手做示范,「你就这样拿着它,把它放到我嘴巴前面。」 宋迤觉得有趣,试着将杯子递到她嘴边。她摸不准位置,闲聊道:「刚才你在楼下和阿金妹妹做面包吗?」 「是啊,」杯口几次从她面前掠过,唐蒄的声音里夹杂着隐藏不住的笑意,信口道,「做饭也是女僕长的工作。」 宋迤还在找她的嘴唇。唐蒄被她揽住,听见宋迤在后头接她的话:「女僕长下午还有什么工作?」 「下午的工作就是叫你起床。」唐蒄又一次和杯口错过,她压住宋迤的手,「别泼到我身上来。」 她扶着宋迤的手腕把杯口送到嘴唇边,宋迤空出的那只手压在锁骨的凹陷上,守到唐蒄喝下去的第一口,指尖隔着皮肉跟随落入腹中的轨迹顺着食道往下。 这是在一起太久最大的好处,永远知道哪个地方最容易被讨好,想要溢出的声音全然不费吹灰之力。再其次是回想,就比如唐蒄在这种时候总会想起有一次宋迤穿着衣服,手把衣服撑起来,蓬起来像是跟着她的手游走的云团。 唐蒄压抑不住声音,弓起身子越是往后躲就越是陷进宋迤怀里。她在宋迤熟稔的捻动里回头,坐得太高连宋迤是什么表情都看不见,唐蒄断续着说:「会……会掉下去的。」 「不会,」最后几次略微加重了力道,宋迤感觉的确不太方便,手挪到唐蒄腰间,「怕的话我们就去别的地方。」 唐蒄为自己正名:「我不怕。」 地点还是换到床上。面对面躺着,挨得很近,只看见对面熟悉的脸。唐蒄被宋迤扣住,宋迤要靠过来接吻,她假装生气,故意偏过脸说:「别碰我,你敢碰我就咬舌自尽。」 又是这句话,宋迤抚过她的背,最后一个音节是颤抖的。她准备好迎接宋迤,舌尖勾住舌尖,握手般问了个好,太过熟悉所以十分老道,比以前还要令人飘飘欲仙。 唐蒄偷偷看宋迤,好在宋迤没发觉她的异样。她预计出宋迤的动作,埋伏已久瞬间得手。宋迤痛得往后一缩,唐蒄得意地看着她,她半惊讶半想笑地问:「是咬我的舌啊?」 唐蒄说:「捨弃休息时间防止你生病,我是为你好。」 宋迤看着她的嘴角,说:「那真是谢谢了。」 她用腿蹭蹭宋迤:「就只说一句谢谢?」 宋迤贴上她的嘴唇:「谢谢你。」 像是怕她再次咬人,宋迤很快就分开。唐蒄还是不满,说:「亲一下就完了?跟光说谢谢差不多,一样没诚意。」 宋迤只得又亲她:「亲两下,这样满意了吗?」 「就这种东西谁要啊,」唐蒄嫌弃地说完,比宋迤还果断地凑上去,分开时有清脆的响声,「还给你。」 宋迤的手环着她,她没法退到宋迤够不着的地方。宋迤亲回来,说:「这种东西是不能还的,你收下就是了。」 唐蒄绷不住笑,又是一下:「拿回去,说了我不要。」 第309页 宋迤仍是一本正经地返还:「那也不能还给我。」 唐蒄用笑声延迟了下一步,她看见宋迤空荡荡的耳垂,以前那里总是挂着东西。最开始她喜欢宋迤的耳环比喜欢宋迤多,因为那是看起来很值钱的东西,或者是宋迤不算好动的性子,只有微微晃着的耳环能证明她不是一具木头雕塑。 不过现在看来她的确不是雕塑,雕塑才不会像现在这样等唐蒄的回吻。如今在唐蒄看来宋迤有没有耳环都一样耀眼,她揪着衣服把人拉过来,这次不再是点到即止。 宋迤就像刚才她接纳自己那样接纳她,两个人都喜欢有来有回。分开时宋迤问:「这次的理由是什么?」 「还要什么理由,」唐蒄笑出来,「我乐意就够了。」 宋迤也跟着笑,钻进衣服里的手逡巡着往上游移。唐蒄和她挤在一起,唿吸随着她的动作时轻时重,大约是两个人靠得太近,有时宋迤也会被她挤出微弱的声音来。 「抱紧一点,」宋迤应言收紧手臂,唐蒄也用力抱着她,还是觉得不够,又说,「再抱紧一点。」 宋迤喘息着说:「再紧就勒死了。」 唐蒄专横地说:「勒死就勒死,不要松手。」 像是想要确切的答覆,宋迤问:「你下午真的没事?」 「小玉的朋友们都走了,我们本来就没什么事干。」唐蒄深埋在她怀里,仍有余力说长句,「我们要做的就是像现在这样抱在一起,就算死也要抱在一起。」 她闭上眼睛,似乎很是神往:「等到尸体开始腐烂,我的碎肉融到你里面去,这样我们就不会分开。」 宋迤有点缺氧,略微放松了手:「又胡说了。」 抱得太久手也会酸,唐蒄终于松开她,两个人就只是躺着。她望着天花板,宋迤把毯子盖到她身上,她说:「诶,你知不知道那个?」她拉住宋迤的手,跳房子般挨个点过宋迤的手指,「听说这样弄的话小孩会很快睡着。」 「是吗,我怎么不知道有这样神奇的偏方?」宋迤握着唐蒄,就着盖毯子的姿势凑近几分道,「我拿你来试试。」 唐蒄没有意见,笑容像是天生就长在脸上一样,在宋迤眼里就多了几分引诱的意味。她模仿唐蒄的动作,指尖压过唐蒄的指尖,有点像剧院的乐声里踮着脚的舞蹈演员。 期盼了很久的东西,并没有想像中特别。到了这时候唐蒄也没觉得失望,她蜷起手说:「没什么效果,你的手在上头一蹦一蹦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跳到别的地方去。还不如你抱着我,知道你不会离开,我还可能困得快一点。」 宋迤像是被肯定:「那我抱着你?」 唐蒄点头,宋迤把她拉入怀中。唐蒄觉得宋迤的肩膀真好,很适合把脑袋枕在上面,怀里总是暖暖的,抱她也抱得很紧。她拉着宋迤搂她的手,闭上眼睛说:「好喜欢你。」 宋迤低头看她:「这时候要说爱我才对吧?」 唐蒄不以为然,划桨般在床单上晃几下腿说:「喜欢你就是爱你,」她说到这里,毫无来由地想起一个调子,笑嘻嘻地唱道,「宋迤宋姨宋姨,喜欢就是爱你。」 宋迤抬起她的脸,唐蒄毫无防备地仰头让她舔进来。唐蒄听见她沉沉的唿吸,在身上抚过的手也比刚才更重,唐蒄挣扎着把宋迤的手推开,她抿了抿嘴,问:「还要来啊?」 「你说不能睡觉的,」宋迤又搬出唐蒄的话来当金科玉律,她明知道答案,还是要拿来问唐蒄,「你不喜欢?」 唐蒄跟她对视着,观察对方眼睛里的倒影。这样的问题显然不需要思考,唐蒄当机立断地扑进她怀里:「是爱。」 【??作者有话说】 一想到以后可能都不会再写宋姨和蒄姐,就有种电影散场时常有的感觉。写406都没有花这么久的时间,果然我不擅长写正经的剧情,各种乱七八糟的事都会拖慢进度。 原本是想把两位当做普通配角写的,不知道为什么就把故事扩写成这样。在设定里见到文珠的还有另一位枕棋,要说枕棋的话写她努力斩妖除魔的故事会更简单吧,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就写到蒄姐和宋姨了。 可能是宋姨给蒄姐的那一枪太深刻,想到这段剧情的时候第一反应是怎么想出这种剧情,第二反应是好好好我就要这么写。然后在两个人的故事里加新角色,慢慢就变成这样了。加一点油一点水和一点土,勉勉强强拖到现在。 啊这两个人单独相处就会变成那个样子。不过只要用「蒄姐以洗脱嫌疑为目的不择手段迷惑宋姨」来解释就可以了。而且左爱也是爱啊,你看这个词里面本来就有一个爱字,怎么不算爱呢? 蒄姐在头上冒番茄酱的时候还能面不改色吃薯条,听说遂遂把宋姨打死了会说「是我没管教好你」,可以对宋姨说「你不喜欢我的舌头我就剪下来」,但是会帮被打的宋姨说「这样很疼的」。蒄姐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双标,怎么不算爱呢? 159 ? 金小姐夜深忽梦少年事 ◎酸姐呜呜呜呜◎ 三月天里寒气不散,金萱嘉不幸得了感冒。虽然在家里裹着被子直哆嗦,但她心里很高兴,因为不用去学校。钟声响起来,是放学的时间,她立马跳下床披上外衣跑到楼下。 站在院门口看着车子把从学校回来的哥哥们载回来,这样的机会不可多得。金芍雪还没到上学的年纪,看见她匆忙跑到门口,也小跑着跟过来看。第一个下车的是金鳞洪,金芍雪挡在车门前,他开门时被撞得歪倒在地上。 第310页 她卡在车门口没有走,既不动也不哭,就盯着金鳞洪看。金龙瀚在另一边下车,和捧腹大笑的金萱嘉一起把她拖到旁边,金萱嘉拽着她站起来,说:「别挡着大哥。」 金鳞洪这才从车上下来。乔太从屋里探出身,一如既往地带着慈祥的笑:「今天这么准时呀?」她看见裹着披肩的金萱嘉,说,「生病就别站在外面,吹了风又要头痛了。」 金萱嘉没答她的话,用脚把金芍雪被拖起来时挣掉的鞋子撇道金芍雪脚边:「芍雪,你的鞋子。」 金鳞洪心情放松,他调笑道:「对不起,你比车门矮,没看见你。起来,不然就等着和你姐姐一样得病吧。」 「好了,不能这样说。」乔太虚按着金龙瀚的肩膀,从他肩上接过书包,「快进屋,今天作业多不多?」 「我早写完了,」金龙瀚像是不把作业放在眼里,小声道,「乔姨,我等下和朋友出去玩,你别告诉我妈。」 乔太问:「去哪里玩?」 他答道:「到湖堤上看风筝,这不是快到清明了嘛。」 他赶急赶忙地跑进屋里戴帽子,金鳞洪说:「得叫个人跟着他,这年纪的小孩转眼就走丢。」 「你不也是孩子?」乔太把书包递给佣人,回头看见金萱嘉和金芍雪还在原地,招手道,「你们也早点进屋来。」 金萱嘉没有动,是金芍雪拉着她过去。四人围着圆桌坐下,乔太说:「中午厨房烤了薯饼,洗了新鲜的杨梅。」 「家里有吃的不早和我说?」金鳞洪看金萱嘉一眼,像是怪她在家里白待一天,他年轻时尤其不拘小节,也不管自己的话落到别人耳朵里是什么意思,自顾自开着玩笑,「我知道了,你是等放风筝的小子不在了再和我们分。」 「怎么会,」金萱嘉用手捂住额头,遮掩道,「我今天一直在房间里待着没出过门,现在还发着烧呢。」 乔太说:「不舒服要多休息,到处跑身体康復不快。」 金萱嘉用脸贴着冰冷的桌面,金鳞洪拍她的肩膀:「你怎么这么别扭?今天没看见学校里的同学,觉得家里闷?」 金萱嘉脑袋昏着,她站起来说:「我玩盪鞦韆去。」 小时候的金芍雪表现出的腼腆不是装出来的,或许是和另两人年龄差太多,她只把金萱嘉当朋友。她不想听乔太母子的闲聊,追上金萱嘉说:「我和你一起。」 金萱嘉漫不经心地让她随行,她们家总是有一架鞦韆,转让小孩玩。金芍雪先一步跑过去抢能看到花丛的位置,抓着牵绳问:「姐,你为什么不跟乔姨说话?」 「你别管,我就是不想跟她说话。」金萱嘉在她身边坐下,「不止是她一个,她们那一群人我都不喜欢。」 不用说金芍雪就知道话里说的是那些人,她瞥过去,看见金萱嘉正望着高处发呆。金芍雪问:「你看哪里?」 「没看哪里,」金萱嘉回过神来,金芍雪从口袋里摸出个半个手掌大的沙漏,她问,「这是哪来的?」 「爸给我买的,倒过来沙子就会往下掉,」金芍雪摇给她看,玻璃中的沙子纷纷落下,「听说能让时间倒流哦。」 金萱嘉客观地说:「时间是不可能倒流的。」 金芍雪立即质问:「你怎么知道?」 「我们老师教的,」金芍雪愤然用力摇几下沙漏,金萱嘉制止道,「拿着的时候小心点,玻璃很容易坏。」 金芍雪把东西塞到她手里,抓着绳索颤巍巍地站在鞦韆上。她看见远处有人抱着脏衣篮经过,挥着手朝那人喊道:「嘿,那边的!过来帮我们推鞦韆!」 那人没搭理她,金芍雪坐下来说:「她没听到。」 漏斗用银质钱币封底,看不出是哪国的货币。金萱嘉拿在手里反覆上下翻动,她看着落下来的细沙,装作不在意般说:「你喊得那么大声,十里外桥洞里的乞丐都听见了。她是假装听不见,因为讨好我们没指望,所以懒得管我们。」 「啊,她怎么这样。我要告诉爸去。」金芍雪恹恹的,她往面前的空气身上踢几下,「三哥不带我去放风筝。」 金萱嘉没有说话,金芍雪夺过沙漏,说:「别老是玩我的东西,这是爸给我的,你想要就叫他帮你买。」 「给我玩玩又怎么了,玩坏了就赔你一个。」金萱嘉双手一摊,病人总是懒洋洋的,她靠在鞦韆的靠背上说,「芍雪,你在家里这么些年,有没有想过你妈妈?」 「没有啊,」金芍雪不假思索地回答,「我为什么要想我妈妈,她长什么样我都不知道。」她说到这里,像是有了几分兴趣,提议道,「要不我们去问爸要几张照片?」 「芍雪,你还没到上学的年纪。」金萱嘉摆出一副过来人的姿态,她小声说,「到了学校里,像我们这样的人有得是,我有个朋友家养着十四个太太,从妈叫到十四妈。」 「那乔姨就是我的第……」金芍雪掰着指头数着,在心里过了几个名字后摇头道,「我不喜欢排这个。」 「嗯,我也不排这个。」金萱嘉像是把金芍雪当成盟友似的,她遥指着高远的洋房墙面上镶着的一扇窗户,「你瞧,我妈房间的帘子不管白天黑夜都是打开的。」 「说明她喜欢晒太阳。」金芍雪二话不说得出结论,她想了想又说,「我不喜欢晒太阳,会变成黑煤炭。」 第311页 金萱嘉哼一声,似乎看不起她的答案。金芍雪坐直来,推了推金萱嘉的肩膀:「你起来帮我推鞦韆。」 金萱嘉问:「凭什么?」 「你是我姐呀,你不帮我推谁帮我推?」金芍雪心安理得,说着就要站起来,「不帮忙我就找乔姨去。」 「回来回来,」金萱嘉拽住她,「看在你是我妹妹的面子上帮你推一推,就五分钟,五分钟后换你帮我。」 姐妹是世上最方便的藉口,她想担起做姐姐的责任,毕竟金芍雪从小就没有妈妈。金萱嘉很自然地推己及人,她的母亲尚且在世,只是不理她她就如此沮丧,金芍雪可是自出生起就没有母亲,她总觉得金芍雪孤孤单单的怪可怜。 她也不太明白真正的母亲会如何对待孩子,是像乔太那样事事留心,还是像苏缃那样面面俱到?金萱嘉想像不出来,只好用自己的方式试图让金芍雪感觉到一点温暖。 以姐姐为名索取方便的金芍雪没过几年也成了姐姐。金芳菲生下来两年,她就拉着金芳菲学快步跑。 金萱嘉讨厌苏缃,但恩怨不及子女,一家人不应该划分得泾渭分明,于是她把苏缃划出去,把金芳菲留下来。 孩子们都在逐渐长大,金芍雪也上了学,每天跟金萱嘉一起坐车去学校。她星期五那天放学后在洋货店里买了一盒油画颜料,说要照着画报上的人像帮金萱嘉涂指甲。 落在指甲上的细毫笔扫过的力道越轻感觉越明显,金萱嘉打哈欠。门把手被人从外面按下去,来访的竟然是苏缃:「怎么躲在房间里?裁缝到家了,过会儿要进来。」 金萱嘉轻慢地说:「等着吧,芍雪在帮我画指甲。」 「就快画好了,」金芍雪和她配合得不好,没有帮她圆谎的意识,兀自沾了黄色颜料说,「两只鸭子嘎嘎嘎。」 苏缃没关房门,卡在门口往走廊尽头看。金萱嘉莫名烦躁起来,她低声问对面的金芍雪:「苏缃来干什么?」 「金峮熙今天跟他爸来我们家视察工作,好像他明天要当土皇帝似的。」消息和笔尖一同落下,金芍雪的声音轻得险些听不见,「苏太家里跟他不对付着,当然要躲着了。」 金萱嘉点点头,又问:「你从哪听来的?」 「还不就是三炮……」说到这里苏缃关上门彻底进屋,金芍雪立即机敏地不着痕迹把话题换掉了,「三炮台是什么东西啊?我听老师说过,可惜没有亲眼见到。」 苏缃在桌边坐下,金萱嘉拘谨地把手揣回去了。她笑道:「窝在房间里多没意思,今天家里有红茶加树莓汁。」 她为什么来?金萱嘉停滞两秒,当即找出合理的解释:「你是想骗我出去跟二哥玩吧,莫非三哥哄不住他?」 「骗你做什么?不肯下去就不下去,叫那个裁缝上楼就是了。」有人敲几下房门,苏缃说进,敲门的就是裁缝,她起身说,「正好说到你们呢,过来给两位小姐量下尺寸。」 那裁缝带着两个助手,其中一个和金芍雪差不多大。他指甲缝里黑黑的,像是沾了太多墨水,衣服也皱巴巴的。 只有为首的裁缝老师穿得最光鲜,他从工具箱里取出软尺,让助手帮他测量。桌前的空间都被占了,苏缃倚在床边,说:「学校的校服还合身吗?趁现在拿出来改一改。」 「合身,当然合身。」金萱嘉转过去方便量肩宽,她心里觉得苏缃每次出现都要找个东西靠着,好像单独一个人就站不稳,她说,「本来就是量身做的,怎么会不合?」 苏缃说:「那身是前年做的,这几年你正长个子。」 软尺绕着收紧,宛如绞索套在脖子上。金萱嘉放下抬起展开的手,苏缃用早有预料的笑容说:「是不是长高了?」 金萱嘉不答话,金芍雪说:「哎哟,好饿。」她看向苏缃,问,「今天厨房里还有些什么来着?」 「树莓汁红茶,」苏缃说,「有不少点心。」 「我要吃点心。」金芍雪站到助手面前,展开手说,「快量吧,吃撑了肚子要大一圈,做出来的衣服会肥。」 众人都笑起来,金萱嘉闲步走到窗边远眺,靠着窗框。她浑然未觉自己也是像苏缃那样找个东西倚着。 金芍雪量完第一轮,裁缝说:「尺码正合适,刚好我们这次带了一件差不多的样衣来试穿呢。」 「什么衣服?」和金芍雪差不多大的那个打开矮柜,露出里头的浅黄色洋装,金芍雪说,「不错,给我换上。」 金萱嘉还在望窗外,她喊道:「姐,看我穿新衣服。」 她把衣服穿上,裁缝拿出手提灯来展示布料在不同光照下的颜色。金芍雪的脸被光照得苍白,很像唐蒄把她带走的那天,她瘫坐在地上看见跟着苏缃离开的金芍雪。 金芍雪不信她能逃走,还是向苏缃进谏直接把人带走。离开时她频频回顾,苏缃和以前一样冷酷得不愿回头。 想起第一天上学苏缃给她准备书包和文具,想起和金芍雪早起去学校昏头昏脑地靠着车窗打盹。冻僵的人感觉不到泡着身体的水冷,她在拥有那一切的时候感觉不到幸福。 窗帘层层落下遮盖住阳光,黑暗笼罩过来,将她紧紧包裹住。是她自己要弄瞎眼睛,唐蒄跳着脚骂她,忍过去不就好了?就像苏缃,和她父亲离心也能面不改色地一起吃饭。 第312页 这种事她才不想做,她宁可为看错唐蒄而付出代价。意识在脑海里浮沉着,她听见有个童声念道:「金毓……」 当头一棒,她勐然转醒:「金什么?」 程遂翻着书说:「金毓黻,1962年辞世的歷史学家。」 不是她认识的人。她看不见东西,就叫程遂给她念书听,她幻想能在书里听到一点过去的线索。从程遂识字起念了许多年,史书里没有苏缃,没有金芍雪,也没有金萱嘉。 她们后来怎么样了?她知道自己没办法求证,唐蒄和宋迤只会骗她,不会跟她说真话。金萱嘉卧在躺椅里,眼前陪她许多年的黑暗越来越深,她说:「今天就读到这里吧。」 【??作者有话说】 「昔为同池鱼,今为商与参。」金小姐你是真的在世界中心唿唤爱了。不能加入玛丽苏的阵营是因为玛丽苏她全家都炸了,勺姐还跑去投靠干妈,金小姐很在乎家庭的。这是原则性问题啊,就像隔壁那谁和那谁必须离婚因为那谁搞家暴。 很喜欢酸姐,金二死的时候想知道是谁杀金二,为了大局考虑放弃追查,明明没得到多少爱又会很努力地照顾比她小的芍雪和芳菲,从一开始的讨厌所有小妈到后来给乔太送行危急时向宁太求助,这么一看酸姐的进步真的很大。 可能酸姐的故事很憋屈,不过我个人以为这样才像一个真正的人。时刻面临着选择,情绪和烦恼、牵绊和约束像跳出来gg弹窗,解决办法像弹窗的叉一样难以找到。 这篇文里起名都很随意,金小姐们的名字是唯一用心的地方。首先都姓金,然后都有一个草头,想表达一种金先生和苏缃各占一半的感觉。苏缃也有草头蒄姐也有草头,芳菲有两个,所以她最后还是被妈妈接走了。 写芳菲总是把她当成一种象徵,比如旧时代过去新时代的孩子才是未来的主人。分这个故事里各种混乱狗血的家庭关系一对比,我们小玉真的是在爱里长大的孩子呀。 我也有个姐姐,是个特别怪的人,虽然我也挺神经的。小时候学一首儿歌「我的好妈妈,下班回到家,劳动了一天多么辛苦啊」,就是这首。老师教我们配上动作,每天妈妈下班就给妈妈敬茶,我一直勤勤勉勉地照做。 但是我从小就拖延症晚期了,有次我妈下班了我还没烧水,我姐刚好泡了杯茶,我就拿过去给我妈喝,拿的时候还在「我的好妈妈,下班回到家」,我姐静静地看着我妈喝完了才说那杯是她的。 后来有一次我俩坐公交车,夏天下午太阳很大,车上人很多,我们坐的座位隔得很远。坐我旁边的是个拿书的女孩子,穿着我们这边特别好的学校的校服。她怕晒就把书按在玻璃窗上把太阳挡住了,我也不用晒太阳,还挺高兴。 下车了我跟我姐说我好喜欢坐我旁边的女孩子,我姐很惊讶地问我为什么。我说她帮自己挡太阳的时候也帮我挡了太阳,我姐松了口气说这样啊,我还以为你是同性恋呢。 对此我的评价是好像春晚小品。话说回来我们勺姐怎么不算姐控一败涂地呢,得到干妈失去姐,也挺惨的。 160 ? 李乘风着书——《传说得乐天》1 ◎想鼠◎ 【前言】 因为格式问题就不写在作话里了,接下来更新的内容都是枕棋氏学生李乘风写下的闲笔,和剧情完全无关,没有看的必要。到这里故事和与正统番外彻底结束,我做了meme放在微博,和蒄姐宋姨有关的故事就在梗图里告一段落吧。 文章背景是唐蒄和宋迤的出现和这两人对不知道第几位素之转世周锦的有效帮助给枕棋氏内带来了巨大的冲击,更给普通门生李乘风带来全新的认知。 她是有史以来枕棋氏里第一位研究文珠神话的门生,占尽天时(师祖吃饭呛到微生汴无暇管她的晚上)地利(没有人很安静的摘星楼楼顶)人和(事件亲歷者尚存于世),使得内容充满前瞻性,可谓是研究文珠神话的最佳文本。 没能在正文里补完世界观就算了,最后要在番外里写全内容,但两个故事的主角和文珠不在同一纬度,所以还是需要场外补充。接下来的篇章会补全本篇和406的世界观和宇宙观,与之而来的是具体剧情的缺乏和大量虚构编造。 一开始想写成论文格式但是文珠是我编出来的根本没有文献记载啊啊啊啊,只能写成李乘风逃避专业学习的随笔了。这样也好,闲笔写来气氛不会太沉闷,乘风师姐是吐槽役。最后,乘风师姐今天还准备跳楼吗,可以带上我吗? -- 《李乘风着书——传说得乐天》目录 【引】神游遍乡野 一、想像中的神 二、想像中的死亡 三、人神相遇 第一章 传说的记载 一、亲身经歷 1.1师祖遗书 1.2唐蒄和宋迤 二、听闻言传 2.1周锦和渺渺 2.2余燕子 第二章 现实的供奉 一、对神明的祭祀 1.1没落的神宫 1.2今人对古神 1.3得乐天 二、对亡者的祭祀 2.1深藏的墓穴 2.2生者对死者 2.3求苦地 第三章 化身与降神 一、神为魂棺,体为魄鞘 二、洗净身心,隔离污秽 第313页 2.1水与文珠 2.2扫净内心,抽空身体 三、引入空壳 第四章 人神之隔 一、出走的神明 1.1唐蒄 1.2周锦 二、观星与预示 三、永恆的求索 -- 《李乘风着书——传说得乐天》正文 【引】神游遍乡野 自人类诞生之始,先民们就未曾停下探索世界的脚步。人类以脚步熟悉了赖以生存的土地,便将目光投向与地相对遥不可及的天空。 鬼神是否真实存在是从古时讨论到今时的热门问题,东晋葛洪在《抱朴子》中写道:「虽有至明,而有形者不可毕见焉;虽禀极聪,而有声者不可尽闻焉;虽有大章、竖亥之足,而所常履者,未若所不履之多;虽有禹、益、齐谐之智,而所尝识者,未若所不识之众也。」 在葛洪看来,神明与自然中的雷声和光亮一样,聋子听不见雷声,瞎子看不见光亮,人看不到神是自己的问题,不能说明神不存在,你不知道神是你脑子不好使,菜就多练。 无论是路上偶遇神仙也好,神仙主动过来搭话也好,死后变成神仙也好,皆是人们茶余饭后的故事和谈资。更有世代先人列传撰录,鬼神就在现身前先走进人们心中了。 一、想像中的神 《庄子》有「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的记载,那么由何相信这位神人真正存在呢?庄子给出同葛洪一模一样的答案:「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可见这套说法由来已久。 人人说有神,神从何来?又说:「天下有道,则与物皆昌;天下无道,则修德就闲;千岁厌世,去而上僊;乘彼白云,至于帝乡」,告诉我们神是可以凭藉后天努力练成的。 如果不想努力,还有更适合所有人体质的办法。干宝《搜神记》中写道:「宋时,弘农冯夷,华阴潼乡堤首人也。以八月上庚日渡河,溺死。天帝署为河伯。」死后天帝会点你当神,这样的说法有些偷懒,尝试的风险也很大。 书中记载成神飞升的方法有许多种,服食丹药、修炼秘术、感动上天,都是需要技术和辛苦的。这些经过重重挑战的幸运儿成为神仙后又在做些什么?书中同样有记载。 在吓人。刘向《列仙传》中说:「寇先者,宋人也。以钓鱼为业,居睢水旁百余年。得鱼或放,或卖,或自食之。常着冠带。好种荔枝,食其葩实焉。宋景公问其道,不告,即杀之。数十年,踞宋城门,鼓琴数十日,乃去。宋人家家奉杞焉。 」有人问路他不答话,问路的人是宋国国君,把他拖出去砍了。砍了之后这人跑到城门弹了数十日的琴,把大家吓得够呛,于是人们就拿出他曾经喜欢的水果供奉他。 在打架。葛洪《神仙传》记录了一对夫妇,两人皆「有道术,能檄召鬼神」。这两人的日常是「与俱坐堂上,纲作火,烧客碓屋,从东起。夫人禁之,即灭。庭中两株桃,夫妻各咒一株,使相斗击,良久,纲所咒者,不如,数走出篱外。纲唾盘中,即成鲤鱼,夫人唾盘中,成獭食鱼」,每天互相斗法见招拆招,每次都是女方占上风。 这对夫妇中的男方还是一方官吏,以凡人的身份融入普通人的社会。由此可见神仙的生活也是丰富多彩的,没有过多禁忌和教条,可以自由修炼婚配,具有异于常人的神力。 记录中的神仙们或是形单影只,或是已成夫妇,《太平广记》中描绘过一个众仙云集的场景:「朔旦忽有音乐,遥在半空,虚徐不下,稍久散去。又岁余,忽有灵香郁烈,祥云满庭,天乐之音,震动林壑,光烛坛殿,如十日之明。空中作金碧之色,烜爚乱眼,不可相视。须臾,千乘万骑,悬空而下,皆乘麒麟凤凰、龙鹤天马。人物仪卫数千,人皆长丈余,持戈戟兵杖,旌幡幢盖。良久,乃鹤盖凤车,导九龙之辇,下降坛前。有一人羽衣宝冠,佩剑曳履,升殿而坐。身有五色光赫然,群仙拥从亦数百人。」 诗文中也有类似场景。例如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的描述,「列缺霹雳,丘峦崩摧。洞天石扇,訇然中开」时,「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天空一声巨响,仙人们集体登场。 神仙们从未缺席诗中,李贺的《秦王饮酒》中说「羲和敲日玻璃声,劫灰飞尽古今平」,李商隐写《嫦娥》「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同样是描摹着想像中的神明。 在古人的描述中,神也可以有与人一样的情绪。可以意气如《大司命》「纷总总兮九州,何寿夭兮在予。高飞兮安翔,乘清气兮御阴阳」,可以忧思如《湘夫人》「石濑兮浅浅,飞龙兮翩翩。交不忠兮怨长,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闲」,屈原在《天问》里叩问,「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闇,谁能极之?冯翼惟像,何以识之」,在汤谷升起于濛汜降落的太阳,衔烛的烛龙,解羽的金乌,这些悖于常识的奇闻无一不在勾起诗人的好奇心。 屈原立誓此生用于求索,他对世界的探索在生命终结是戛然而止——每个人都会抵达的另一个世界也需要一位诗人,因为在很久以前,屈原便为未能成仙而死去的人赋诗。 第314页 二、想像中的死亡 屈原在《招魂》中写「有人在下,我欲辅之。魂魄离散,汝筮予之」,说是上天授意他召回亡散的魂魄,他一遍遍念着「魂兮归来」,劝说「去君之恆干,何为四方些。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盼望亡魂能入修门、返故居。 「像设君室静闲安些」,这是用诗句解释的事死如事生。古人认为死者死后依旧需要生活,于是将生前的生活浓缩简化,把死者生前的成设搬进墓室里:「高堂邃宇,槛层轩些。层台累榭,临高山些。网户朱缀 刻方连些」。 家具一应俱全,「翡翠珠被,烂齐光些。蒻阿拂壁,罗帱张些。纂组绮缟,结琦璜些。室中之观,多珍怪些。兰膏明烛,华容备些」,食物也同样齐备,「室家遂宗,食多方些。稻粢穱麦,挐黄粱些。大苦咸酸,辛甘行些。肥牛之腱,臑若芳些。和酸若苦,陈吴羹些。胹鳖炮羔,有柘浆些。鹄酸臇凫,煎鸿鸧些。露鸡臛蠵,厉而不爽些」,迷魂招得后比生者还讲排场,比生者吃得还好。 死者能否享受到亲人为其准备的死后厚礼?这一点只有在我们死后才能知晓。留在棺木里的是一具失去灵魂的躯体,常人应会腐烂风化,也有部分幸运儿不同,譬如前文提到过的葛洪,《晋书》中写他死后「颜色如生,体亦柔软,举尸入棺,甚轻,如空衣」,世人们都认为他成仙了。 也有死者復生的传说,《搜神记》有载,「武陵充县妇人李娥,年六十岁,病卒,埋于城外,已十四日。娥比舍有蔡仲,闻娥富,谓殡当有金宝,乃盗发冢求金。以斧剖棺,斧数下,娥于棺中言曰:『蔡仲,汝护我头!』仲惊遽,便出走,会为县吏所见,遂收治。」说是李娥下葬后十四天,有人拿着斧子想,李娥在棺材里让他别打脑袋,这人就给吓跑了。 李娥的儿子听闻她死而復生,将她迎回家中。李娥对家里人说:「死生异路,不能数得汝消息,吾亡后,儿孙乃尔许大。」一句死生异路便奠定了苍凉的基调,死者与生者各自活在两个世界里,鱼雁不达,她的復生是小概率事件。 三、人神相遇 《列仙传》和《太平广记》中用不同的修辞记载了同一个故事。有个叫郑交甫的人在汉江边散步,邂逅两位美丽的女子。他对身旁的从者说:「我想要那两人佩戴的明珠。」从者说:「这种私人物品谁都不给的。」郑交甫固执己见,上前请二女解佩。两个女子破天荒地答应,解下配饰亲手交给他。郑交甫高兴地揣在怀里,往前走了数十步,怀里的东西突然不见了。他回头看那两个女子,那两个女子也消失了。 这两位女子被称为「江妃」,对她们而言,与郑交甫的交往不过是神对笨拙凡人的戏弄。与人相遇的大多是女仙,刘义庆的《幽明录》中也写过差不多的故事, 汉明帝时,刘晨、阮肇共入天台山,不小心迷了路,过了十三天,身上没有充飢的粮食,差不多要饿死。这两人在溪边看见两位美丽女子,两位女子邀请他们跟自己回家,刘晨和阮肇依言照做,在二女家中待了十日才想起回家。女子不让他们走,他们便又留了半年,离开时许多人敲锣打鼓相送。两人回到山下,发现亲人好友都死得差不多了,家宅也与往日截然不同,没有一个认识的人。找个人一问,如今竟是百年之后,现在是他重重重重孙在当家,人们对他俩的印象是上山走丢,一直没回来。 而广为流传的人神相遇故事大约是曹植与洛神。《洛神赋》集齐以上所有要素,曹植自言他写下《洛神赋》是「感宋玉对楚王神女之事」,如同江妃儿女与郑交甫的传说,他主动解佩相邀,「愿诚素之先达兮,解玉佩以要之」,并因江妃儿女对郑交甫的戏弄而「感交甫之弃言兮,怅犹豫而狐疑」。 神出鬼没的女仙犹如时刻都会发生在自己身边的艷闻,传唱度无比之广。不过也有人提出反对意见,唐代杜光庭在《墉城集仙录》里写云华夫人,也就是那位大名鼎鼎向襄王荐枕的瑶姬,他评价「楚大夫宋玉以其事言于襄王,王不能访以道要以求长生,筑台于高唐之绾,作阳台之宫以祀之。宋玉作《神女赋》以寓情,荒淫託词秽芜,高真上仙岂可诬而降之也」,意思是云华夫人是正经人,你宋玉写《神女赋》是坏云华夫人名声,面对神仙你也敢编排? 古人对于神仙和死后世界抱有一种敬畏而好奇的心态,他们以笔做桨,在幻想中掌舵,写下无数神话。何为真正的神明,为何我们始终没有得到青鸟的来信?藉由枕棋师祖的遗书,周锦、余燕子、唐蒄和宋迤的口述,我们可以推断出创造我们观察我们的是一位前所未有,任性出走的古神。 161 ? 李乘风着书——《传说得乐天》2 ◎辣子鸡前辈和番茄酱前辈◎ 第一章 传说的记载 一、 亲身经歷 坐井观天,只得一隅。我们只能在半真半假的传言中听说神的名字,各类的神明与其流传下来的故事各不相同不胜枚举,形成自成一派的世界观与宇宙观,无从得知真伪。如果如今站在前人肩膀上探索研究的我们是井底之蛙,那么得以与文珠一见的前辈则是跃出井口,观测天地乃至宇宙的人。 1师祖遗书 根据文珠代言人唐蒄的表述,目前已知最早与文珠神相会于得乐天的人便是本门枕棋氏的开山师祖。 第315页 枕棋师祖生前着作并未留下有关文珠的记录,其为本门立下的规范是不信神明,只信自己。在渺渺师姐的回忆中,师祖起先是一位没有自保能力的幼童,为素之前辈所感化,随素之前辈和渺渺师姐学习初级道术,后与二人决裂。 古有巫祝专掌祭祀神灵,修习道术之风仅流传于贵族宗室之间,除却部分偶得奇遇的巫者便无有记载。素之前辈能得到以符文向天地借力的异能,背后原因至于文珠相关。 素之前辈的身世在渺渺师姐的回忆里和枕棋师祖遗下的手稿中皆有提及,称其为司掌世界神灵之子,此观点已得到并被辣子鸡前辈和番茄酱前辈证为事实。 枕棋师祖生前留下无数着作,多以传授道术为主,没有对于己身生平的记录,也没有陈述与文珠神交会时的情景。在早期记录师祖言行的《枕棋书》里称其对神灵「忌之犹世人谈死」,并令其门生「违之则逐出山中,三年不得返」。 如今枕棋氏内使用的基础符文阵法观星之法均由枕棋师祖独立编纂,渺渺师姐曾言枕棋师祖掌握许多素之前辈未能使出的道术,由此可知枕棋师祖所建功业和道法水平均在素之前辈之上。三人聚首甚短,枕棋师祖如何在短暂的时间里超越素之前辈取得更高成就,如何汲取素之前辈并未传授的知识即是枕棋氏编年史中的一大空白,这个至今无解的问题,已由归返无名山的辣子鸡前辈和番茄酱前辈给出答案。 2唐蒄和宋迤 辣子鸡前辈本名宋迤,因其痴迷山下饭馆中名菜辣子鸡而得名。番茄酱前辈本名唐蒄,因其脑子里流着很多番茄酱而得名。两人活动范围皆在山下,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首次谒访无名山,此前与枕棋氏并无交集。 两人自称得文珠神授命,前来搭救文珠神遗落在此的女儿素之。该理由已得到师祖确认,更与当世唯一信仰文珠宗教的燕子坪的几位化身(巫祝)口径不谋而合。 据辣子鸡前辈回忆,文珠神的形象是一位慵懒随性、身躯庞大且丰腴、高贵而危险的女性,「住在走一万步也无法行遍的屋子里,如蛇般盘卧地面」,番茄酱前辈补充其「面前的桌子上摆着食物和酒,特别大份,闻起来不太好吃」。 而两人一致认为得见文珠神首先要做到「声音够大」,文珠神「大概是在捉弄人」,再是要做到正面接触死亡,临死前一定要用使得文珠神能听见的声音对天地发出质问。 番茄酱前辈说:「我当时就想为什么我死了啊?我还没当成明星呢,我怎么能死啊?让我这么死也太对不起我了吧?」而辣子鸡前辈称:「日子过成这样与死了有何不同?被抓走只会得到更严重的刑罚,倘若这样我宁可去死。」 此方法至今无人敢于实践,必须有人迈出这伟大的一步。如果明天微生汴还不给我判过我就从摘星楼上跳下去,台词是「论文还没过呢,我怎么能死啊?日子过成这样与死了有何不同?我还是早点去死吧」,两相结合,我已写好。 言归正传。番茄酱前辈推断文珠神愿意出手相救,全然是因为其没有好戏看。「她家里应该连不上网,没手机玩只能找小白鼠」,这便是番茄酱前辈认为文珠神耍她的原因。 文珠神对辣子鸡前辈和番茄酱前辈的评价是两个极端,认为番茄酱前辈有趣而辣子鸡前辈无趣,救下番茄酱前辈时将其划为「喜欢的玩具」,使得番茄酱前辈大为不满。此后番茄酱前辈以文珠神「最喜欢的玩具」为名对多位受害者进行恐吓,其目的是「我不能被别人玩,我也要玩别人」。 师祖贿赂辣子鸡前辈十盆特辣辣子鸡后,辣子鸡前辈给出的理由是「蒄姐的脑子里都是番茄酱,你就让让她呗」,并称「文珠一点也不在乎我们,包括她留在这里的素之」。在两人的认知里,人类甚至整个世界都是文珠神为消解漫长生涯中的烦闷布置的舞台。她有心观赏地上人类的一举一动,并从辣子鸡前辈和番茄酱前辈这样的人身上攫取看点。 至于所谓的「声音够大」和「足够有趣」,仅仅是得到文珠神所居神境「得乐天」的入场券,能否成功抵达古神面前还需各人自己的选择,以及「能否让文珠觉得更有趣」。 两人歷经重重困难,终于抵达文珠神的居所——得乐天。对高居于得乐天的文珠神来说,世界如同召之即来的瓷坛,其中封存着每个世界里发生的苦乐参半故事。辣子鸡前辈说:「那种罈子叫做素槛,素槛在文珠信仰里是为了把鬼怪拦在门外的道具,而素之便是为文珠驱逐留在世界中的遗留物的道具,和那个罈子没有两样,都是物品。」 番茄酱前辈也说:「那些素槛上面都贴着符纸,好像是文珠的一种符号吧,害怕罈子里的脏东西跑出来。」 经由番茄酱前辈和辣子鸡前辈的改正,最后呈现于我们面前的封存素槛的符纸与进入无名山屏障的符纸「入壶中」的轨迹完全相反。我们由此推断,枕棋氏使用的道术是枕棋师祖在得乐天的见闻上加以改良的产物。且辣子鸡前辈和番茄酱前辈私闯枕棋氏时使用的「入壶中」便是文珠所授,希望二人能与无名山说和,救助当时的素之化身周引练。 燕子坪信仰文珠神的民众认为,能与文珠神沟通的巫祝名为「化身」,即为文珠神在人间的代言人,该职位由世代居住在燕子坪的余燕子一家负责。而与素之前辈相似的周引练等人,枕棋氏对其统称为转世者,与「化身」相比更强调素之前辈的主体性。 第316页 岁月行进至今,枕棋氏中留下过记录的转世者不下百位。在转世者之间的相互沟通中,转世者们逐渐理解存在的意义,与此同时,与转世者一路同行的渺渺师姐也摸索出更多与转世者相关的知识。 二、听闻言传 1周锦和渺渺 听到您上来直接就喊渺渺,我心里咯噔一下,您,是怎么想的呢?渺渺也是您能直唿其名的?她是阿酆、那把剑……以下省略……寻春、司狩、渺渺,是我们枕棋氏里最遭人恨的女人。这名字太重,您承担不起背后付出的一切,请您尊称她一声——什么你原来就没有名字? 作为与枕棋师祖同行过的人,渺渺师姐与诸位转世者堪称枕棋氏的中流砥柱。其对素之前辈的印象多为「听不懂我说话」「野果採摘机」,对枕棋师祖的印象为「脏兮兮的小毛孩」,说明其亲眼见证了素之前辈与枕棋师祖的成长。 在番茄酱前辈带来的回忆抽取道具量角器和师祖特制回忆道具文字影音双版本的记录中,渺渺师姐曾偷听过一场素之前辈和枕棋师祖的谈话。两人因对渺渺师姐的处置产生分歧,素之前辈质疑留下渺渺师姐致使枕棋师祖离开。 两人争执间素之前辈提起其「母亲是掌管世界的神」,此说法显然不被枕棋师祖接受。通过后续枕棋师祖诸多「此身由我,何人可占」的事迹,我们可以推断枕棋师祖对鬼神之说的厌恶就是从此开始的。 素之前辈逝世后,出走的枕棋师祖以素之前辈尸身为基础建立了枕棋氏所在的无名山,并将渺渺师姐带回。从此以后,歷任转世者死后皆会沉入山中深潭成为枕棋氏不成文的规定,此事密不外传,唯有歷代师祖知晓。 然而对歷任转世者而言,这并非不可知的秘密。但本任转世者周锦并未对此产生恐惧,「因为素之在那里」。她与素之前辈性情相似,称其「就像世界上的另一个我一样」。 令人惋惜的是,周锦对文珠母亲没有印象,言谈中提及文珠母亲的不止素之一位,还有已故的转世者周绦。周绦生前因罪受到拘禁,临死前回想称「想起她比记不得她更恐怖,了解她的感觉比不了解她的感觉更恐怖」,说明文珠神对转世者而言更像是一种威慑,是「不可跨越的鸿沟」。 对待文珠神的看法,各人有各人的看法。枕棋师祖对其 无比憎恶,一向以强大着称的周绦前辈甚至对她产生恐惧,辣子鸡前辈和番茄酱前辈称其是「吃饱了撑着那我们寻开心来了」,除去第一位在记载中与文珠产生联结的素之前辈,与文珠有过交集的人们仿佛都对这位神明抱有负面情绪。 那么那些从未见过真实的文珠神的人们又因何信仰她?在阳蜀周边的小村落燕子坪中便又着这样一群将文珠神比作慈祥和蔼的母亲的人。她们信任文珠神、崇拜文珠神,每年都为文珠神举行祭祀活动,并有专门为文珠神而存在的化身(巫祝)职位,余燕子就是差一步成为化身(巫祝)的人。 2余燕子 余燕子的姥姥曾任前代文珠化身,膝下有两个女儿,选定小女儿为继承人。自从余燕子记事起,便说「家里只有我和我妈说话,另外两个都不能开口」,因为「要做化身的人都是要学会闭嘴不能远游的,不说话做什么都不方便」。 据余燕子称,燕子坪一代「恨不得把文珠当成偶像,跟文珠能无缘无故给自己钱似的」,「每年都要给文珠上供食物和香火,那些鸡鸭鱼肉在我家放了一天就要臭掉,我小时候还跟着妈妈小姨在屋子后面挖坑把那些吃的埋起来」。 在燕子坪,每一年都会举行两次对文珠神的盛大祭祀。作为文珠神在人间的化身,余燕子家的两位长辈——已年老退休的余姥姥和余燕子的小姨现任化身宗图,即会身披神衣手拿神鼓,对天唱经向文珠母亲送去今年的汇报。 而辣子鸡前辈和番茄酱前辈也声称见过燕子坪的另外两位化身,生活于上个世纪二十年代的关涯与庄壑。在当地县志里我们的确查找到有关二人的记录,两人于二十年代因意外事故死去,导致文珠信仰在十年间短暂断代,后由两人好友蒋毓收集资料,重新在燕子坪构建了文珠信仰。 辣子鸡前辈和番茄酱前辈认为文珠信仰的残忍之处在于将文珠在人间的代表化身割舌,剥夺其言语能力,禁止其泄露天机。此方法是否奏效我们不得而知,但其背后对人性的扼杀真实存在。蒋毓重新构筑的文珠教义中没有化身须割舌的法条,可见割舌只是文珠信仰流传时留下的固有陋习。 余燕子表示:「不让人说话就能保护文珠的秘密吗?想泄露天机可以写下来,可以比划,说不定只是让人对文珠产生畏惧,营造一种违背文珠就要受到惩戒的假象,要是我当年知道当化身要割舌头,我还当什么化身?早就不干了。」 作为家中唯一的孩子,余燕子似乎也要在将来接下成为文珠化身的重担。突然出现的番茄酱前辈和辣子鸡前辈为摸懂成为化身的条件,使用手段导致余燕子同村的江墟烟生命垂危,情急之下余燕子家决定借文珠之力对其进行救助。 改换化身人选又需要一场祭祀。下一章我们将以燕子坪的祭祀活动和宗教信仰相连接,藉由番茄酱前辈、辣子鸡前辈和余燕子同学的解释对勾勒出安卧于得乐天的文珠神与地上的凡人之间的联繫。 第317页 162 ? 李乘风着书——《传说得乐天》3 ◎我爱挖坟◎ 第二章 现实的供奉 一、对神明的祭祀 在固有信息里,我们都知道神明居于与人间相对的天上。祭祀仪式是一种娱神,由具有通灵能力的巫祝主持,巫祝在人民中有极高的威信,因其与神沟通的能力而备受敬仰,家住燕子坪的余燕子一家便是世为巫祝的家族。 屈原《九歌·云中君》中有「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等句,向我们描绘了先秦时凡人在祭祀神明前的准备与举动。时至今日,祭祀仪式也因歷史沿袭而产生改变,形成了当代的祭祀文化。 1没落的神宫 由于枕棋师祖对文珠神的憎恶,在辣子鸡前辈和番茄酱前辈插手枕棋氏事务之前,枕棋氏门生从未听说过文珠神的尊名。这样的情况不止出现在无名山上,甚至是信息发达的山下,也极少有人知晓文珠神,并对文珠神加以崇拜。 这并不代表文珠信仰的彻底没落,有一群世代信奉文珠神的人民居住于阳蜀市郊区的村落燕子坪,本代成为文珠神化身的巫祝是与余燕子同村的江墟烟。 江墟烟为我们罗列许多睡梦中文珠对她袒露的真言,声称「文珠对我很好,从来没有抛弃过我,她叫我采荷花,推荐我看《少年○青天》」,后被证实与她对话的实际上是顶替了文珠神来到这个世界的番茄酱前辈。 曾任旧届文珠化身的前辈们俨然死尽,仍留世上的余姥姥因番茄酱前辈时刻捣乱而辨不清真假,窥见文珠神的全貌对今日的我们来说已是谬想,然而我们可以在燕子坪窥见的是,即便是在燕子坪周边的居民也对文珠神知之甚少。 既然每年都有盛大的祭祀,为何不为人知?掌控世界的神明为何甘心与人断绝,就此隐于黑暗?想要理解燕子坪居民、化身与文珠神的关系,还要从村中各种祭祀活动说起。 2今人对古神 自余燕子同学懂事起,燕子坪对文珠的娱神法事举行得非常频繁,「有空就办,每年过年时最热烈。家家户户都像走丢的小孩找妈妈,再次一等的就是中秋和七夕,夏天最少要有这两回的仪式,冬天可以减少次数,但不能没有」。 余燕子认为祭祀是对神明的美好想像,更通俗地说,每一场仪式都是凡人将自己理想中能将美好事物召至面前的骗局。试问无所不能的神,为何会因几盘肉块、几根香烛便屈尊入凡,聆听渺小如蜉蝣的凡人的愿望并使之实现? 这样的问题似乎只有余燕子想过,燕子坪其余的人们对文珠抱有狂热的信仰,化身每逢仪式开始前三天便要净身焚香,清理好法事所需的神服、神鼓、神铃。 神服是神衣与神帽的统称,在目前已知的信息里有两套神服,一是辣子鸡前辈和番茄酱前辈早年间亲眼看见过的化神庄壑与关涯共用的神服,一是如今完整保留在余燕子家中的神服。两件神服皆以牛羊皮制成,用动物筋带和五色彩带连接缝织,据说制衣採用的牛羊皮至今未曾更换,余姥姥给出的理由是「因为文珠认得这身皮囊」。 神帽与神衣的材质相似,在面前垂下珊瑚木珠串成的的五色珠帘。番茄酱前辈切身尝试过存于余燕子家中这件神服的味道,并以「嗯,还是那个味儿」和一阵干呕作为评价。 神鼓和神铃毋庸置疑是召唤文珠的工具。敲鼓声和摇铃声皆有其专属的规律,不同场合不同目的所需要奏出的音律也各不相同。这两样凡铁打造的乐器是否能达到面见文珠神所必须的「声音够大」的条件,我们尚且无法做出评判,但我们可以想见,夜间黑暗瀰漫的寂静山谷中忽然响起交错重叠的铃声与鼓声,远处依稀可见祭祀的火光和一群围着火堆跳大神念经的人,在路过的行客眼里是多可怕的画面。 旧任化身现任铁匠的余燕子小姨宗图有一样与众不同的工具,就是她藏在房中令普通人闻之丧胆的神刀。这把神刀重达三百余斤,长五尺有六,比挥舞它的宗图还要高,更因凝在一端的铁锋而头重脚轻。余燕子说「小姨在仪式上挥着刀旋转舞动,有时还能用刀击鼓」,可知不能得罪这个人。 通常有专人侍奉文珠化身,例如番茄酱前辈说到过「与庄壑形影不离」的关涯,宗图曾任化身时辅助她完成祭祀工作的是其母亲,在化身职权转交给江墟烟后指导江墟烟学习与文珠神相关知识的同样是余家姥姥。 对于文珠神的祭祀通常由化身占筮择出吉日,提前搭建好祭祀用的高台和火塘。火塘由石砖或土块围成,中间燃烧着点燃的干柴。高台在近代的文化变迁中已被弃用,唯有火塘必不可少,应由祭祀的时间多在深夜所致。 将化身职权从余燕子身上转嫁到江墟烟身上的仪式,余燕子在场,辣子鸡前辈和番茄酱前辈也在场。作为被当时所任化身的宗图招来的「文珠神」,两人在后续给出的资料里,猜测仪式是文珠神所居住的「得乐天」的简化版本。 3得乐天 被文珠神短暂请到「神境得乐天」的番茄酱前辈和辣子鸡前辈对该处景象记忆犹新,至今能回忆起得乐天的全貌。 「那里很暗,和晚上一样,只有文珠身上有光」对应举行仪式常在夜晚,「从头顶上飘来音乐声,却看不到乐器」对应化身在仪式上摇响的神铃或敲动的神鼓。「只有文珠身上有光」一句,同样照应了地上化身为吸引文珠目光而身穿的羊皮神服,换而言之,地上的祭祀法事是将文珠神从仙境得乐天中引诱来到人间,并向其传达心意的仪式。 第318页 番茄酱前辈和辣子鸡前辈在得乐天中听见神铃和神鼓声,由此推断文珠神每日都能听到来自信徒的祈祷。口口声声说着「世人皆是我的孩子」,可为何对唿唤她的声音充耳不闻?这边是辣子鸡前辈和番茄酱前辈质疑文珠神的原因。 在两人的回忆里,得乐天的确是一片能使文珠神「得乐」的净土。文珠神与她们会面的空间里墙壁上图画流动,「逼真得好像真有只兔子刷一下窜过去」,「能闻见雨后草木的气味」,「线条粗糙,却让人很容易联想到实物」。 空气里「香喷喷的,和宋姨一样香」,仙乐声不绝于耳,「最好的宫廷乐师也比不上」。文珠神安卧于生动的壁画和香气乐声中,「面前摆着桌案,酒菜齐备」,推窗便是云叠雾绕,更有金龙为其驾车,太阳月亮群星皆触手可得。 文珠神向辣子鸡前辈和番茄酱前辈发出邀请,给予她们与神明同住得乐天的特权。如此引人嚮往的仙境,辣子鸡前辈和番茄酱前辈因何婉拒?番茄酱前辈称「我天天睡棺材的,最知道死后是什么样子了」,「死后是什么样?死后就是得乐天的样子,那个得乐天完完全全就是一间墓室嘛。」 二、对亡者的祭祀 经由番茄酱前辈的提点,我们在查探燕子坪一带的丧葬习俗后也逐渐釐清思路。下以余家先祖墓室为例,对比文珠神所在的得乐天与余家葬仪之间的相似之处。 1深藏的墓穴 余家先祖葬于燕子坪附近的荻花山中,此处地貌并非天然形成,而是余氏祖先每逢下葬时便在墓坑中填补封土,饱经岁月周折后成丘成陵,直到形成今日我们所见的矮山。 余姥姥特允我们进入一处因族人远走而空置无人的墓穴。墓穴呈下沉状,最低处离地面高约二十丈,呈长十丈宽十丈的四方形,逐阶深入地底。进入墓室首先需要由斜坡走入地下,再通过墓室前百尺长的通道,下葬时棺椁和随葬品皆由此送入墓室。 这与番茄酱前辈所说「进到文珠躺着的那个房间之前要走过一条很长的封闭起来的走廊」并无二致,进入墓室中,墓室四壁绘有彩画,与辣子鸡前辈回忆一致。番茄酱前辈吓到无法控制尖叫,因为墓室石门上用彩墨绘出一位女子从门后探出身张望的图画,与其在得乐天中所见有一女子为其打开面见文珠神时最后一道大门极为形似。 妇人启门图最早出现于东汉时期,于墓室墙壁上绘制一道假门,华服女子半身隐于门后,似乎正在观查着进入墓室的不速之客。目前最广为接受的说法是此为隐喻女仙迎接墓主前往仙界,而番茄酱前辈进入的便是门后的天地。妇人启门图背后的门扇都是无法打开的,只能理解成墓主对于升仙的美好幻想。如若门后隐藏的确是人类无法到达的仙界,那么文珠神难道是一位已经死去的神明吗? 2生者对亡者 古往今来,人们对于亡者的祭祀与对神明的祭祀类似,同样是焚香祷告,同样是呈上供奉,同样是天人永隔。民间流传着许多人死后成为神明的传说,譬如前文提到的弘农冯夷和厕神紫姑,仿佛死亡也是位列仙班的一种方式。 燕子坪居民对于已死的亲人同样设有祭祀仪式,每年寒食前后化身都会披挂上阵,摇铃鸣鼓招魂归家,于拜祭扫墓后送走亡魂。世代成为化身的余家只是在神前点一支香烛,余姥姥称「死后的人们都会跟随大河,前往文珠身边」。 而死者得遇文珠的观念与番茄酱前辈所总结的见神之法相悖,余姥姥主张死者要心平气和,默念着文珠母亲的名字逝去,番茄酱前辈却认为想见文珠神内心的渴求必不可少。 燕子坪的殓葬方式多为土葬或火化,将死者尸身沉入水中是古时才有的习俗。这份被文珠神的信徒们遗忘的传统,却被与文珠神形同陌路的枕棋氏沿用至今,每一任转世者仙逝后皆会被送入无名山上的潭水里,而那些没入水底的转世者们与文珠神亲口认证的女儿素之前辈,见到母亲了吗? 3求苦地 文珠信仰与水脱不开关系,在番茄酱前辈和辣子鸡前辈的言辞中,提起她们之前去到过的那个存在着关涯与庄壑的燕子坪方位并不在阳蜀,而是在云南丽江一带。 两处燕子坪皆坐落于群山之中,依傍着一处湖泊。自小长在无名山上的周锦认为「那片湖感觉好熟悉」,并且在余燕子等人借访枕棋氏时,法衡师姐曾将余燕子家后的湖定为使用入壶中符纸的传送地点,原因亦是「那个地方合适」。 番茄酱前辈给出的理由是因庄壑关涯和其背后的燕子坪是文珠神的信奉者,不该流落在外,应该搬到离文珠神更近的地方。如今掌控这个世界的人由文珠神变成她与辣子鸡前辈,燕子坪自然也要靠近她们所占据的阳蜀市。 辣子鸡前辈说:「那时候闲置的地皮很多,不会有人起疑。我们在阳蜀近郊找了块空地,恰好附近山势连绵,我们挖出一片湖来,把原本在丽江的燕子坪搬到了这里。」 至于辣子鸡前辈口中的「挖出一片湖」是通过人力还是神力,辣子鸡前辈和番茄酱前辈都不肯透露。唯一能确认的是,阳蜀的燕子坪便是曾经丽江的燕子坪。 辣子鸡前辈认为「人间不如得乐天和乐美丽」,番茄酱前辈也说「要是能重来,我要选得乐天」,虽然番茄酱前辈在说完后两秒立即反悔,但经由上述对得乐天的探索和推断,得乐天是一个常人难以触及、超越现实的理想世界。 第319页 前任文珠化身余姥姥亦认为「死者会被水推到文珠母亲身边」,两位前辈在得乐天的经歷也离不开水——两人都是从一池暖水中醒来,在昏暗中被指引着寻到文珠。 素之前辈与歷代转世者沉埋潭底,使得周锦对水源格外敏感。让她初次对水产生共鸣的是幼时进入枕棋氏时的除灵仪式,这场仪式在番茄酱前辈的解说里与化身职权转交的仪式也有许多关联,辣子鸡前辈甚至断定道:「除灵仪式和转交化身身份很明显是同一个路数,并且都与文珠有关。」 【??作者有话说】 墓葬和得乐天是以汉代墓葬为原型,文中出现的余家墓地参照了马王堆汉墓,一层层往下的结构。但马王堆汉墓没有进墓室前的长甬道,只有方便下葬棺木的斜坡,这部分就是杜撰了,主要还是文珠母神的形象有关。得乐天里墙上流动的壁画灵感也是来自博物馆第四单元进去第一间在封土上看到的投影,有小鹿在树林里跑来跑去,超绝可爱。 辛追夫人是真真实实地吓到过我的,高中看完纪录片当天晚上我直接跑去跟我妈睡了。去博物馆的时候走近遗体却不敢看,看了半个脚我就跑,没有勇气直视她的脸。 该说不说,那个井字椁室看了让人很想躺进去。就好像是独占的一件小房间,虽然小出不去,但是有食物和休息的地方,随葬品里还有玩具和书,简直是neet天堂。 以及要是真有人去博物馆看遗体还是做好心理准备吧,真的挺冲击的。在微信公众号里看线上观展的时候也请小心,因为视角好像是站在她身上我没敢细看,不要低头,不要低头! (没有说辛追夫人不好的意思,没有说线上观展不好的意思,没有说省博公众号不好的意思,长沙很好我爱长沙) 163 ? 李乘风着书——《传说得乐天》4 ◎枕棋氏的痛李乘风的爽◎ 第三章 化身与降神 一、身为魂棺,体为魄鞘 枕棋氏寻觅转世者的方法和除灵仪式皆由枕棋师祖发明,千百年来枕棋氏遵循旧治,从未做出过多改动。 除灵仪式最初被枕棋师祖提出,将寻到的转世者带入无名山,年岁渐长后由当任师祖负责指引,洗净从山下俗世中带来的污秽,寓意为辞别前尘迎接新生。 这其中蕴含着枕棋氏时代信奉的假说——身体是盛装灵魂的容器,灵魂与身体正如剑与剑鞘,若是灵魂在身体中停留太久便会如尘封鞘中的剑一样失去光彩,于是人类的身躯跟随时光缓慢老去,变得迟钝、黯淡、不再方便,直到灵魂从身体、剑从剑鞘中完全脱离,这便是现实上的人身死亡。 番茄酱前辈推断这个说法是枕棋师祖从文珠神之处习得。据其回忆,文珠神曾言「身躯是紧锁灵魂的棺椁」,与枕棋师祖的说法极为相像,番茄酱前辈猜测枕棋师祖与文珠神有过会面,文珠神将这样的观念传给枕棋师祖也不奇怪。 素之前辈想找到一副合适的躯体,绝不是一夕之间就能办成的。通过文珠神的提示,枕棋师祖研发了一种能让素之前辈更快进入转世者躯壳的办法,几经改良和研究,最终形成了枕棋氏最重要的除灵仪式。 二、洗净身心,隔离污秽 每届转世者接受除灵仪式的消息不是秘密,除灵仪式的过程也不是秘密,但由枕棋师祖发明的除灵仪式究竟是何原理,对转世者本人会造成何种影响,直到辣子鸡前辈和番茄酱前辈救助周锦遏止转世者诞生,这项仪式不再被枕棋氏需要,其背后的渊源也不再是不可窥探的秘密。 2.1水与文珠 在燕子坪对于文珠的祭祀文化中,与水有关的仪式不在少数。出世后用山中湖水接连沐浴十日、学会走路时在足尖点上山中湖水、学会说话时要饮下山中湖水、死后家人以湖水清理家中地板,与湖水有关的仪式可谓贯穿当地居民的一生。 当地人看来,天下水源无论流向,都会去往同一个地方。落入泥土沉入地底成了地下水,向上蒸发变成雨,水渗透进生活的方方面面,如同空气般无处不在。 「我妈她们那一代的人出远门都会带上一瓶湖水,每天都要喝一口。」余燕子同学对此习俗发出重要见解,「其实我真的很想问,你们听过楚人美吗?」 湖水通过直接饮用的方式进入体内,替换掉体内原本消耗掉的水分。辣子鸡前辈声称枕棋氏的除灵仪式与之是同样的原理,是削除部分原身本有的人格,使得素之的意识与其达成共通,从而人为制造出长相肖似、且积累千百年道术经验和天赋的转世者。 2.2扫净内心,抽空身体 文珠神将她所掌控的世界封入坛中盖上符纸,将之成为素槛。其曾向番茄酱前辈表明「素之就是最古老的素槛」,并指明怀中抱着的素槛「就是素之本身」。 番茄酱前辈回忆道:「那个东西黑乎乎的,我对这种罈子里的东西本来就有阴影。庄壑和关涯那一代的化身习惯将以前任化身身体制成的素槛喝下去,用这个方法证明自己成为化身的决心,从而与文珠创立连接,成为真正的化身。」 辣子鸡前辈和番茄酱前辈由此类推,推论除灵仪式于此相关。经歷过除灵仪式的周锦和师祖给出整个仪式所需的全部步骤:以特制的符水洗净受任者的身体,共同念咒,在受任者身体上画下秘传符文,咒符结成后再次共同念咒。 第320页 整场仪式从开始到结束耗时近一整天,对年迈的师祖和尚且年幼的周锦来说都是一场考验。该过程只有师祖与转世者本人知晓,符水的调配方法和秘传符文会在师祖过世前传授给下一位师祖,除此之外不能透露给旁人,如今枕棋氏不再需要人为制造转世者,我们才能知晓这一秘密。 在师祖的回忆里,「符文很难画就,天才如我也熬夜学了好几个晚上才记住笔锋走向,符水则更难制作,要提前半年开始准备」,并称「仪式使我老花眼症状加重」。 问及仪式进行时的感想,周锦写出十页纸表达当时的复杂心理。起初是因仪式前禁食而烦闷,再是洗净身体时所用的红色符水让她感到不安,最后是那复杂的符文画在身上时不能动作,要维持着僵硬的坐姿一到两个小时。 师祖为我们讲解符文本身「能引导转世者的灵魂让出空位,达到一种身体中留有位置容纳素之意识的效果」。在素之的影响下,转世者的言谈举止、外形内在都会逐渐向素之靠拢,番茄酱前辈评价「如果我被你们枕棋氏抓来当转世也会长成素之那样,原来你们枕棋氏是强制整容医院」。 周锦认为「素之不会全然占掉所有生存空间」,因此每一任转世者都有自己的处事原则,爱恨喜恶也不尽相同。也许是挖去部分意识以达到容纳素之前辈的效果,转世者们通常留有后遗症,并因素之前辈的存在而下意识模仿素之前辈的举动,正是渺渺师姐口中的「她们有时像有时不像」。 一个人的意识如何进入另一具陌生的身体,又是如何改变原身的性情和外貌,这方面便是已经尝试过与除灵仪式相似法事的辣子鸡前辈和番茄酱前辈更有话语权。 三、引入空壳 仪式进行的过程中,周锦称「可能是我原本和素之不是同样类型的人,所以在仪式过程中觉得有些害怕和紧张」,而辣子鸡前辈给出的理由是「当然会感觉奇怪,原本的意识会被符文消除,相当于把一半身体砍去再接上新的」。 程玉告诉我们:「蒄姐和宋姨为了促使化身的职位更换,偷偷叫刻度尺的亲戚把墟烟咬了,害得燕子的姥姥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把原本属于燕子的化身人选让给墟烟。」 化身职权交换非常简单,先是将文珠神招至,再将余燕子身上象徵文珠神的物品换给江墟烟。「墟烟吃掉的是我的另一块肉,我也吃掉了墟烟的……」说到这里余燕子浑身冷汗,拎起笤帚追赶辣子鸡前辈和番茄酱前辈。 「文珠很小气,她只肯给我们一个世界,也不想让我们和她一样知道世上的所有事情。」番茄酱前辈解释道,「我们不知道燕子和墟烟吃下去的是什么,宗图她们知道我不是文珠不愿意和我说,于是我们后来把燕子抓到家里来问。」 代表着文珠神的番茄酱前辈和辣子鸡前辈应宗图的召唤而来,「看见地上坐着两个人,不知道谁是燕子谁是墟烟」,番茄酱前辈说「看见两个人都遮着脸就知道墟烟没白挨咬」,追随着余燕子的气味,两人注意的重心转移到吃下肉块的江墟烟身上,此后江墟烟就成了化身。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计划并没有符合辣子鸡前辈和番茄酱前辈的预期,化身成功由余燕子变成江墟烟后,两人还是没有弄明白意识为什么才从余燕子身上跑到江墟烟那里去。 直到余燕子想起那份肉块的来源,番茄酱前辈和辣子鸡前辈幡然醒悟,「没想到与服用素槛相似的方法传到了现在,果然蒋毓的改革没有摆脱过往。」辣子鸡前辈说,「与文珠有关的事我们无法干涉,累到燕子和墟烟吃点苦头了。」 忆及仪式上的感受,辣子鸡前辈和番茄酱前辈是「和闻到香味一样,循着气味过去了」,余燕子同学是「吐出来舒服很多」,周锦说素之像「有风吹到身上」。 而帮助周锦破除转世者身份的仪式也异曲同工,辣子鸡前辈和番茄酱前辈早已做好计划,先请辣子鸡前辈在宗图还未起疑时套取了化身时所唱的经文,再提前住入枕棋氏向师祖学习符文的画法,因为脑力活番茄酱前辈做不来。 在辣子鸡前辈紧锣密鼓筹划的同时,番茄酱前辈收集了阳蜀市八字合适的周锦同龄人的资料,并以「养小玉千日用小玉一时」「让你女儿来这个学校读书,我让你三年内当上许主任」「大毛帮帮我们吧蒄姐从来没有求过你什么我不是变态」等方法说服其家长让六位学生与周锦同住一间宿舍。 两人研究出能使素之重新现身的法阵,并将辣子鸡前辈安插在无名山上只等周锦带朋友们回家,接下来发生的事是枕棋氏永远的痛我永远的爽——摘星楼被周锦喊人炸塌了,在重新建成之前摘星楼门生可以随意休息补修课业。 还是言归正传,番茄酱前辈与周锦交换代表己身的肉块(和死皮),借鑑了除灵仪式和燕子坪祭祀将周锦身上的遗留性问题转嫁到番茄酱前辈上,又因番茄酱前辈代替文珠而将短命诅咒抵消掉,至此完成了对周锦和素之的帮助。 我们照例採访两位当事人的感想,周锦说的是「那碗汤好烫」,番茄酱前辈说的是「竟然敢让我吃死皮」,周锦事后补充「斩断联繫的时候仿佛真的被切掉了很多东西,这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素之,她明明很早以前就死了」。 这是困扰我们的最后一个问题,素之因七夕节与周锦拔剑相向而耗尽体力,并且在数名目击者面前变成玻璃碴子碎了一地,相当于彻底消失在世上,既然如此对素之的拯救就该告一段落了,把文珠神的孩子弄死了真的算完成任务吗? 第321页 辣子鸡前辈说:「不能说死了就是彻底结束,素之和我们的情况相同,和普通人不一样。」 番茄酱前辈和辣子鸡前辈都是死了又被文珠拉回来,素之也有将自己拉回来的办法。素之是为了帮文珠扫清障碍才存在,当她的身体不再适合清理时就会选择换人。 遗留物是自古以来枕棋氏需要处理的问题,在素之前辈对枕棋师祖的教诲中,枕棋师祖只谨记肃清遗留物,因为这是素之前辈当时唯一的想法。歷经辗转的素之前辈在漫长的岁月里改变心态,决定就此结束也情有可原,但又因与渺渺师姐的契约和枕棋氏内根深蒂固的传统而无法改变。 番茄酱前辈说,所有人都认为周锦是素之前辈的转世且每一任转世都接受了除灵仪式,在转世者身上残留下来的素之前辈的意识就如同潭底积攒的尸体般越堆越多。 「在某种意义上说,周锦和素之的关系藕断丝连,如果没有彻底剪断素之就仍是存在的。」番茄酱前辈说,「而且她都被整容成素之的样子了,性格还和素之很像。」 正如番茄酱前辈所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如今顺利解决转世者和素之前辈的问题,但仍有一道阴云挥之不去。 创造除灵仪式的是枕棋氏的第一位师祖,执行除灵仪式的是枕棋氏的每一代师祖,摘星楼的门生负责算出转世者降生于何处,再由有下山机会的门生奉命从山下寻迴转世者,如此看来,岂不是枕棋氏的每一位成员都是罪人? 杀死继任而被问责的周绦前辈,生生坠入潭中的周引练前辈,还有上百位无法正常生活的转世者,经歷无数次离别的渺渺师姐真的没有一个瞬间是想砍死我们的吗? 辣子鸡前辈表示:「连传说里慈悲为怀的神都会对我们弃之不顾,人的一生中难免犯错,不善者改之便好。」 番茄酱前辈说:「你们枕棋氏是被枕棋师祖骗了,冤有头债有主,受害的人不会恨枕棋师祖呀。枕棋也很可怜的,真正值得我们讨厌的人只有一个——文珠,超级大坏蛋。」 辣子鸡前辈和番茄酱前辈的憎恨从何而来,因其话中巨大的主观元素已无法成为探究素材。我们再次寻访至燕子坪,问起侍奉文珠神的余姥姥文珠神究竟如何,这一次对文珠文化侃侃而谈的余姥姥没有再对着镜头说出任何一句话。 【??作者有话说】 这个除灵仪式一开始是想让渺渺来的,因为她活得久不用言传身教地学习符文画法和调配符水。但是联繫到渺渺以后和各位转世者之间的关系感觉会被读者怀疑炼铜,在此声明【炒饭姐唯爱炒饭不是变态】,枕棋氏的一大特色是包办婚姻【婚前两方不会有过度接触】,所以就有了那谁那谁、那谁那谁和没成的那谁那谁的悲剧。 这么一想就把执行者换成以后绝对不会和转世者产生关系的人来,就决定是你们了,德高望重的师祖婆婆! 周锦在借住在程玉家时和蒄姐关系很好,渺渺因为忌惮不爱和蒄姐玩。让渺渺多抱抱她也是蒄姐教的,蒄姐很喜欢当老师嘛。不过除了周锦和渺渺外的小伙伴们都没有选择吃一口蒄姐,所以很多年以后大概就只有她们四个人聚在一起谈恋路了。 另外周锦长大之后能模拟一次除灵仪式吗,感觉背上画着符文的周锦和泡在酒盏里的素之一样香香的。【我说的是长大后的周锦我也不是变态啊不要说我不要说我不要说我】 164 ? 李乘风着书——《传说得乐天》最终回 ◎传教完毕◎ 第四章 人神之隔 一、出走的神明 1唐蒄 在先前的研究中,辣子鸡前辈和番茄酱前辈给出了一个共同的推论,即为「文珠所居的得乐天是死后的世界」。 支持这个理论的不止是得乐天与燕子坪墓葬的构造极为相似,两人也将自己的过往经歷加以推断,皆认为面见文珠神的重要条件是身体的死亡——正如番茄酱前辈从悬崖跌落和辣子鸡前辈遭受冷箭,能抵达得乐天的只有已死的身体。 「文珠还有很多不同的世界,各种各样的罈子。」番茄酱前辈说,「她只是一时兴起接见了我和宋迤,而曾经与她会面的枕棋、受她摆布的素之,都没有划入她的规划里。」 「得乐天实在是个适合享乐的地方。那里适宜的温度,藏在空气里的香气,都适合文珠在得乐天里睡得昏天黑地。」辣子鸡前辈认为,「我们只是她醒时的消遣,余姥姥提到过的死后会重回文珠神边不过是人类的一厢情愿,她对侍奉她的关涯和庄壑不闻不问,没什么感情。」 「如果真的喜爱人们,不该对人更加保护珍重吗?」番茄酱前辈控诉道,「可能文珠根本就懒得理我们,不然那些化身乖乖伸出舌头让人割的时候她就该难过得哭了。」 「她给我看素之的时候就像在推销商品,什么『这个是最古老的』,跟下一句就要抬价一样。」番茄酱前辈说及此处无限愤慨,「如果我是素之,我早把她那一屋子的罈子砸个稀巴烂,不过这样好像不太友善。」 发源于每一片土地上的原始宗教都难以摆脱残忍的一面,正如番茄酱前辈所说,每个人或多或少都做过坏事。文珠神漠视人类感情的说法似乎可以作为文珠神在人间销声匿迹的理由,但却不能作为自称创造万物又抛弃万物的文珠神彻底放弃人类的理由。 第322页 对于文珠神的探究,辣子鸡前辈和番茄酱前辈的观点过激无法採纳,我们认为向来遵从文珠神意志的素之前辈会为我们带来全新的视角,但素之前辈不在人世无法作答,于是我们退一步採访与素之前辈密切相关的周锦,试图了解那个被素之前辈当做母亲的文珠神是何姿态。 2周锦 「素之只说文珠是她的母亲,我并没有这种想法。」周锦说,「绦姐姐想起文珠是因为她当时很快就要死了,所以才会偶然想起,从来的轻裘和引练身上就没有这种状况。」 根据周锦和师祖的讨论,我们只能猜测素之是最初被文珠神创造出来的人类,对文珠神而言比其余的造物特别一些。素槛是文珠盛放世界的载体,有许多不足之处需要细究和清理,素之就是被文珠怀抱着这样的目的制作出来的。 文珠神将素之拆解放入各个世界中,希望素之为自己清理素槛中的杂物,方便创造更多新的世界和与素之类似的人。但素之带给文珠神的新鲜感很快过去,她逐渐遗忘素之,封闭了所有盛装着世界和素之的素槛。因符纸与文珠切断联繫的素之无法回到得乐天,也不愿放弃文珠神交予的任务,于是滞留在每一个世界里,展开不一样的故事。 「绦姐姐做的事太出格,才让文珠稍微注意到她。我们现今所知的绦姐姐对文珠的信息是她留下的日记,寥寥数语不能说尽她是亲自面见了文珠还是只是梦见文珠。」周锦回忆道,「但绦姐姐还是死去了,是她没有打动文珠的能力还是文珠本就不愿垂怜于她,这就找不到答案了。」 谈及对文珠的看法时,周锦的观点是:「我不熟悉文珠,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倘或她真的是我们的母亲,为什么她不管我们,要看着素之她们沉在潭中这么久?」 看来文珠神在所有人之中的风评不太好,就连差一步成为文珠化身的余燕子同学也说:「封建迷信四个字臣妾已经说倦了,如果文珠让我变成世界首富,那我就体面闭嘴。」 番茄酱前辈、辣子鸡前辈和周锦余燕子的观点各不相同,番茄酱前辈和辣子鸡前辈认为:「文珠将世界和人类作为解闷的工具、舞台上的演员,有趣时就睁眼看看,无趣时就弄自己的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就像关涯和庄壑被害成那样她也不愿帮忙,所谓的神完全不会实现所有人的愿望。」 周锦认为:「素之不该听信文珠的话,没有文珠她就能毫无负担地活着。但如果不清理遗留物大家的生活环境就会更加危险,枕棋氏的存在很有必要,所以素之是对的。」 余燕子认为:「还好我早跑路了,不然不知道会被害成什么样。一想到当化身以后要闭嘴不能嘲讽别人,我就觉得香灰全撒到了我身上,香灰里还有蟑螂。」 二、观星与预示 解决了文珠神的本身问题,枕棋氏还有一个谜团悬而未决。摘星楼是枕棋师祖下令修建,最主要负责的工作是寻找各地遗留物踪迹、推演下一任转世者降生的方位。 而上述两种工作都要倚仗枕棋师祖留下的观星推演之法,观星的原理究竟是什么,观星术又如何推算准确?依旧是番茄酱前辈和辣子鸡前辈在得乐天的经歷给了我们答案。 得乐天的窗外是层层叠叠的云片,有龙翱翔其间,点缀以日月星辰。这可说明得乐天也有无数星子排列,还好番茄酱前辈并未记下得乐天星阵的排列顺序,否则摘星楼又要展开一轮新的研究,大家的头髮也会不保。 追寻遗留物踪迹主要依靠星势走向进行推断,寻找转世者现身之所则需要观察三日内标定星宿去向之地并算出规律,微生老师认为这「也许是文珠交给我们的提示」。 辣子鸡前辈推测,当文珠神将观星之法交付给枕棋师祖的时候,她便创造了能给予枕棋师祖提示的星辰走向,但她提供的提示十分匮乏,还是需要人力进行观星推演。 原来摘星楼的灾难是文珠埋下的,我混成今天这个样子也死文珠的错。这种无良神明是需要遭到唾弃的。 三、永恆的求索 言及此处,集合所有人对文珠的看法,我们便能得知文珠神并不是值得信仰的对象。将人命当成玩具,文珠神同样存在着人们同有的负面行为,得乐天值得人类嚮往,但也要付出生命的代价才能前去,可知世上没有捷径可走。 在文珠神抛弃了人类的时候,人类对其的信仰和供奉就成了单方面的付出。文化和传统不是神明裁定,高楼和道路不是神明创造,向天祈求只能听见自己的回声。对文珠的信仰可以暂停,但生命不会就此止步,即便没有神明垂爱,人们也可以追逐着己心凭藉自身的力量走至终点。 【??作者有话说】 #李乘风 我恨文珠# #素之 别惦记你那文珠了# #周锦 别惦记你那素之了# #余燕子 别惦记你那钱了# #枕棋 替身文学鼻祖# #渺渺 替身文学背锅侠# #宋姨和蒄姐 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写到这里就真的古德拜了。并不是很喜欢文珠,因为我不信任何神,活着是细胞死了就是烂掉的细胞。 文珠在这个故事里主要是母亲形象,这个故事里真的好多母亲,蒄姐的掐脸妈妈、酸姐从来不管她但是偶尔会关心一下的亲妈、引爆全家的苏太和完美无瑕的乔太。相比之下文珠就是完全不管不问连见都懒得见的妈妈了。 第323页 对于母亲两位的想法都是「又感谢她把自己带到这个世界又不满她漠视自己的感情」这样摇摆不定的心情。但是只有这两个妈妈是不够的,所以加上金小姐家的苏太乔太,不管结局是握手言和还是两不相见都可以。蒄姐家庭情况跟不上不允许她有这种体验,那就只能换酸姐来了。 所以说宋姨的妈妈呢?大概是三娘老师。勺姐的妈妈呢?大概是酸姐(???)哎总之妈妈是一种感觉。酸姐对待勺姐和芳菲就像妈妈对孩子一样呀。怎么芳菲没有花名。不如叫飞姐,在最后一章的附记里取根本用不上啊。 文珠就是一个完全陌生若即若离但就是无法碰到的母亲形象了。离开得乐天,离开妈妈给予的或是幸福或是痛苦的世界,活出自己的人生,这就是这个故事的大致意思。 难怪大家的妈妈死的死散的散……诶可是蒄姐和宋姨也可以算是小玉的妈妈呀,好吧请停止你的妈化谢谢。 谁能想到我从今天才开始修文,前面的内容我都不好意思看,有很多和后来的设定对不上的地方,我脑子好像被电坏了。改个文而已多大的事不会很慢估计三天就能弄完。 等我改完错字调整剧情就写新的故事,说好要写轻松治癒的,像406那样的纯爱剧情(但是406貌似也很多诡异桥段吧),谁还记得我的初心是写搞笑文,蒄姐和宋姨害得我好惨啊………………那么我们的小玄生和苍秾就要在三天后开始旅途了,《地下丞》封面上的签章处就在三天后盖章吧,古德拜(挥手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