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宠逃妃》 第1章 【第一章】 南晋王朝.仲夏 春光明媚,池塘边的海棠花怒放,园子里的九重葛亦开得盛烂,一名身着绯色软绸短袄、四边绣上铃兰花八幅缎裙的女子,置身于花树下,她抬起一只如初雪般白皙的柔荑,轻轻摆弄着树上垂落的红花。本作品共删除:【3329】字,请谅解。 翟砡眯起那双深邃凌厉的黑眸,努力想看清女子的容貌,偏生女子身旁好似笼罩着一层雾气,教他怎么也看不清。 他微微张动朱润的薄唇,试着喊住那名女子,却发觉喉头出不了声。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子拨弄着红花,随后好似受了惊吓一般,纤手提起裙摆,直往雾中深处奔去。 一朵红花轻轻落在泥地里,与尘土混为一体,成了一团红泥,似在祭奠幽幽岁月,花谢人已非。 蓦然一个抽颤,睡梦中的翟砡睁开了黑沉沉的双目。 一侧躬身而立的年轻太监,见此景,连忙低声请示:「大人倦了,可要回紫微阁稍作歇息?」 紫微宫偏殿里,临窗大炕上,紫檀木嵌云纹矮案旁,斜坐着一名身穿紫色软绸绣竹纹白鹤锦袍的男子。 一头如墨长发在脑后盘成髻,髻上束着夔龙纹路白玉环,饱满天庭下,长眉入鬓,深邃如夜的黑眸,凌厉烁烁,令人望之生怯;高挺鼻梁下,是两片红润的薄唇。 那张好看的嘴,只消轻轻吐出几个字,便能撼动整座南晋王朝。 「王昇。」翟砡缓缓张口,声嗓温醇却自有一股威严。 名唤王昇的太监大气不敢喘上一下,躬身上前等候命令。 翟砡支手撑着额角,垂掩而下的眸光,犹透着一丝自梦里抽离的氤氲。 「本王又梦见她了。」良久,大炕上姿态慵懒的俊美男子,似叹气一般的缓缓吐嗓。 闻言,王昇神色一凛,道:「大人可是梦见了苏皇后?」 翟砡不作声,只是闭起双眸,貌似陷入沉思,颀长身影就这么静止不动。 「大人?」王昇小心翼翼的提嗓。 「说。」翟砡没有睁眼,淡淡命令道。 「不如大人抽个空,明儿个去皇陵祭奠苏皇后,这样好安大人的心。」 王昇口中的皇后娘娘,实则早已是太后,只是她年纪过轻,当上太后没几年便薨逝,因此宫人们犹会以苏皇后称之。 翟砡缓缓掀动嘴皮,似笑非笑的道:「祭拜死人这种事,是你们这些底下人的事情,尚且用不上本王弄脏手。」 「奴才说错话,还请大人宽恕。」王昇登时汗涔涔,连忙跪地请罪。 翟砡没搭理,兀自睁开那双深沉无边的墨眸,望向窗外的满园花团锦簇,脑中忽尔掠过另一道缩首畏尾的身影。 「苏云苒怎么样了?」蓦地,他朗朗启嗓问道。 王昇怔住,只因这个名字,乃至于此人,皇城中已许久无人提及。 说来讽刺,这个已无人闻问的苏云苒,不仅是卫国公府的二小姐,更是已逝苏皇后的异母胞妹。 更甚者,她还是如今掌揽南晋皇权的夔王之妻。 根据伺候过夔王的老宫人说及,当年夔王有意娶苏皇后为妻,可苏皇后最终嫁入东宫,苏家唯恐为此与夔王交恶,便将卫国公府的苏二小姐嫁入夔王府。 夔王是怎样的人? 他的生母是前朝皇贵妃,深受先帝的荣宠,母族更是屡受重用,赐官封爵,鸡犬升天。 夔王自幼聪颖早慧,先帝本有意封他为皇太子,然而前朝皇贵妃生怕此举会招来当时皇后的妒恨,那王皇后背后尚有皇太后撑腰,母族势力在南晋朝中盘根错节,岂是寻常人能轻易撼动得了? 于是,在前朝皇贵妃的劝说之下,先帝仍是封了先皇后之子为皇储,翟砡则是封作夔王,虽是亲王,其吃穿用度几与皇太子无异。 先皇辞世,谥号孝文,紧接着皇太子即位,夔王未曾把新皇放在眼底,甚至堂而皇之的把权弄政,先后铲除了王皇后在朝中的势力,让文武百官对他忌惮生惧,臣服于他脚下。 至此,皇权已被夔王架空,文武百官悉数听令于夔王,为此,新皇终日郁郁寡欢,继位不过五年便病逝。 新皇临终前传位于年仅四岁的太子,新皇的妻子苏皇后升格为苏太后。 彼时,朝中百官上谏由夔王担任中书令,统掌三省六部,四岁的小皇帝连三省六部是什么都不清楚,作为深宫命妇的苏太后亦无力反抗。 于是乎,夔王兼任中书令,帮着四岁的小皇帝代理朝政,更甚者,小皇帝身边的人全是夔王所布,小皇帝的一举一动全逃不过夔王的眼。 一年后,苏太后病逝,苏家氏族在朝中已逐渐式微,正所谓树倒猢狲散,如今朝中里外,已少有人提起苏家。 如今,小皇帝已满六岁,却连四书五经都未读全,镇日只知吃喝玩乐,身边一帮人亦日日怂恿起哄,把小皇帝哄得服服贴贴,不知今夕是何年。 第2章 明眼人全看得出来,夔王这是准备把皇帝养成一个傻子,即便日后皇帝有心振作,只怕大势已去,民心已离,终究只能当一个有名无实的傀儡皇帝。 由此可见,夔王的心有多么狠辣,不只把权弄政,斗垮了先帝,甚至连曾经恋慕过的苏太后,亦不曾手下留情。 夔王自幼吃穿用度全比照皇太子,更甚者,他看上的东西,连皇太子也不敢明抢,当年若不是苏大小姐执意嫁入东宫,只怕皇太子亦不敢娶。 老宫人们都说,当初夔王看中苏大小姐,苏大小姐为了日后的荣华富贵,选择了皇太子,夔王自觉受辱,便起了夺位之心。 然而在王昇看来,夔王容貌无双,聪明过人,能让他看上眼的,除了皇位权势,恐怕再无其他,若说是为了苏太后而起夺位之心,只怕是名过其实。 王昇虽然只跟了夔王两年,只有近日,偶尔听见夔王提及梦见苏太后,除此之外,不曾听他提起苏家人。 「大人,奴才只知王妃在青仑,其余的一概不知。」犹豫再三,王昇终是据实以告。 坐拥天下的夔王,心思深沉多疑,底下人最忌在他面前撒谎编派。 大炕上的紫衫身影兀自赏览着窗外花景,许久才淡淡扬嗓:「这么说来,苏云苒在青仑无人照看?」 「大人,青仑那儿虽是田庄,同样有奴仆照应着王妃。」 据说,当年夔王与苏二小姐成亲后,不出三日,苏二小姐便去了皇京近郊的青仑,那儿一带全是皇族的田地,由皇族的奴仆负责栽种农物,收成后便送入宫供皇族食用。 夔王这般处置苏二小姐,无疑是狠狠搧了苏家一巴掌,亦是自那场婚礼之后,夔王与苏家正式决裂。 然而,让王昇想不透的是,这么多年来,夔王迟迟未休了苏二小姐,却又把她扔在青仑不闻不问,图谋的是什么? 片刻过后,翟砡收回远眺的眸光,重新执起茶几上的一本奏摺,嘴角细不可察地扬了一下。 「让吴真去查一查新上任的监察御史,看他是什么来历,与苏家有什么关联?」 这突来的命令听怔了王昇,他连声应是,随后又听见翟砡落下另一道吩咐。 「去给尹常捎话,明日本王要去一趟青仑,让他带上一批影卫随本王一起出宫。」 王昇心下惊诧,嘴上连声应道:「奴才这就去通传。」 翟砡神情满是玩味儿,琢磨着奏摺里弹劾苏家的文章。 他反覆寻思,看着弹劾苏家的字里行间,貌似无意中提及夔王妃,顺道一并将她拉下水,上谏夔王将之休弃,弹劾之词义正词严,几乎挑不出半点毛病。 放眼皇京之中,除了苏家,谁还会想起苏云苒?多年来,苏家不曾提及他们压根儿没放心上的苏云苒,又是谁在惦记着她? 而且,此人不仅惦记着苏云苒,更甚者,还想着让她与夔王府划清界线。 此人莫不是想救苏云苒于水火之中? 俊丽的面庞缓缓扬起一抹笑,翟砡终于明白为何这几日,总会梦见那个早被他扔至青仑的女子。 一直以来,每每大事将临,他总会有所梦,梦见关键之人。 看来,是时候去会一会他的王妃了。 如玉的白皙大手合上了摺子,翟砡站起了高瘦颀长的身影,推开书房的门,来到书房后边的小花园,看着繁丽似锦的牡丹与海棠,梦境中的女子面容,逐渐在他眼前浮现。 王昇总以为他这些日子是梦见了苏太后,实则不然,他梦见的是六年不见的夔王妃。 那个早被苏家当作弃子的苏二小姐,因为嫁入夔王府,逃过了遭他清算的劫难,虽是被他扔在了青仑,却依然有人惦记着她,看来当年是他小觑了苏云苒。 六年不见,不知那个胆小如鼠的苏二小姐,成了什么模样? 青仑 一望无际的田地,几与人同高的农作物,几名青衣老奴牵着水牛,缓缓行过泥泞小径,留下深浅不一的脚印子。 青山绿水,岚烟袅袅,河溪清澈,此地无疑是一处人间仙境,远离了皇京的名利追逐,亦远离了人心浮动。 修葺华美的农庄里,几名青衣丫鬟婆子端着早膳来到东边厢房,房里摆设简朴,除去几个值钱的青瓷花瓶之外,不见太多奢靡之物。 一面水墨挂屏隔开了内寝与外间,外间摆着张老旧的罗汉榻,一张半月桌与几张靠背玫瑰椅,墙上悬着一幅山水画,落款的字迹甚是娟秀。 丫鬟婆子将红漆托盘往半月桌一搁,绕过了挂屏,来到里间,只见红木拔步床榻里,一名容貌清丽的女子,侧身而卧,一头青丝披散在背后,手边还抓着一册经书,怎么也不肯放。 梳着双辫的青衣丫鬟上前,伸手摇了摇女子白若初雪的纤臂。 第3章 女子蹙起秀眉,神情挣扎着,好片刻才睁开一双杏仁似的明眸,她茫然的眨动眼睫,缓缓坐起身。 女子仰起了小脸,眉似水墨淡扫,眼若两翦秋水,秀挺的鼻头,丰盈的朱唇,勾勒成一张清丽绝美的容貌。 纵然是已经伺候苏云苒六年多,这群丫鬟婆子每每见着主子的容貌,总要为此屏息赞叹一番。 想当年,苏云苒初到青仑时,他们这群土包子,还以为是仙女下凡间,方有如此美丽出尘的人儿。 青仑这一带的田地归皇族所有,这儿的奴仆多是出自周遭的村庄,他们名义上虽是皇家仆役,却一辈子不曾进过皇京,更遑论是入宫。 他们在青仑干的是粗活,多是一些农务,因此当初听闻有位王妃要来青仑长住时,他们全惊呆了,以为这个王妃是什么不祥之人,方会被贬来青仑。 岂料,所有人一见夔王妃,随即当她是天仙入凡,把她当作神仙一般的供拜,只因他们这群乡野粗人,不曾见过如此美丽的凡人。 他们始终不明白,如此美丽的王妃,为何不得夔王欢心,只晓得王妃不曾提起夔王,更不曾以夔王妃身分自居。 「夫人,早膳备好了,您快起吧。」梅香端着水盆,伺候苏云苒洗漱。 李嬷嬷着手收拾起凌乱的床榻,发觉榻里散落着糕点碎屑,不由得皱眉念叨起来。 「夫人昨夜又在榻里吃糕点了?瞅瞅,全是荷花酥的饼屑,这被褥又得全换下了……」嘴上念着,收拾的手势却是麻利熟稔得很。 苏云苒人已坐到一旁的妆镜前,由得梅香帮她梳起满头青丝,她却是兀自翻着手里那本经书,压根儿不在乎身下事物。 「夫人肯定是漏夜读书,读得饿了便在榻里吃糕点。」梅香太熟悉主子的习性,笑着附和李嬷嬷。 苏云苒依然不作声,整副心神已经栽入经书里,旁若无人的读起书来。 青仑的奴仆人人尽知,皇京来的这位夔王妃,镇日与书本为伍,读得废寝忘食,往往得要丫鬟婆子盯着她用膳,才肯乖乖放下书本。 青仑的奴仆们大多不识字,只有每三个月往返一次皇京的大总管识字,因此青仑的书信公文往来,经常得由大总管过目方得放行。 除了大总管之外,奴仆们没见过比苏云苒更爱读书的人,她镇日醒来便是抱着经书,偶尔放下书本,却是坐到了书案之后,练字作画,沾染了一身墨亦不自知。 苏云苒平日不爱说话,性子沉闷也怕生,不过她为人不显摆,亦不曾对奴仆们颐指气使,除去近身伺候的梅香与李嬷嬷,其余人少有与这位王妃接触的机会。 即便是梅香与李嬷嬷,伺候了这个经常埋头读书的主子近六年,也不曾真正摸透苏云苒的性子。 她太安静了,静得好似一个哑巴,除了藏书阁里的书能招她青睐,不曾见过苏云苒对其他事物感兴趣。 梅香帮苏云苒梳了个简单的堕马髻,簪了几朵琉璃珠花,伺候她换上一袭桃花色绲绿边短袄,与绣上青梅纹饰的八幅销金千褶裙,腰间两侧系着小巧的玉环绶,随着她走动而轻轻摆荡。 「主子今儿个真好看。」梅香赞叹着。 苏云苒从书本里抬起眼,淡淡瞟了一眼铜镜。 确实,镜中的人儿,眸若星子灿亮,唇若红花初绽,雪一般白皙的肌肤,比上好的丝缎都要细嫩。 恰恰是这张脸,为她引来了不少祸事,自小她在卫国公府里装疯卖傻,活得小心翼翼,只求能活着走出卫国公府。 偏偏,老天爷给她这张倾城容貌,卫国公夫人视她如蛇蠍,兄姊们更视她如祸水,自幼便将她拘在后宅里,不让她踏出卫国公府半步。 亏得卫国公好面子,聘了一个私塾师傅前来授课,教会了她习字读书,更甚者还学会了作画。 她心下明了,这一切断不可能是白白得来,卫国公会这么做,无非是想将她当作一个政治筹码。 王公贵族之间,无不透过联姻结盟,巩固家族势力,卫国公府自然也不例外,尽管她是不受宠的庶出,可她依然是卫国公府的人,亦难逃作为一颗棋子的命运。 自幼忌惮她的长姊,如愿嫁入东宫,临了却是遗憾抱终,而她被当作一个赔礼,嫁入了夔王府,夔王只将她视为一个羞辱,打从掀开盖头的那一面后,她便不曾再见过夔王。 苏家当初押错了宝,虽然让女儿成了一国之后,却因此得罪了夔王,招致整个氏族没落,如今皇权落在夔王之手,苏家怕是永无翻身之地。 苏云苒坐在里间的临窗大炕上,手里捧着一碗清粥,茶几上摆着几盘腌渍肉脯,以及几颗白胖的馒头,青仑这儿到底不比皇京,吃喝都是简朴至极。 况且,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这个夔王妃不受宠,宫中那头若是没增添青仑月俸,青仑这边断不可能铺张浪费。 第4章 她想,人们必定早已忘了还有这个夔王妃的存在,只要江信能顺利弹劾苏家,把她这个毫无助益的夔王妃一并拉下水,顺势被夔王休弃,她便能离开青仑…… 她打小就盼着能离开卫国公府,岂料,离开了卫国公府,却被拘在青仑。 如若能选择,她不愿生在卫国公府,更不愿当什么贵族名门之后,她只想自由,只想掌握自己的命运。 撕下一块热腾腾的馒头往嘴里塞去,苏云苒心神不宁的吃着,心思却远扬,飘至了与青仑相距一天路程的皇京。 她想,过两日是农忙之时,趁着青仑的奴仆忙着干农务,她能悄悄骑着马去皇京见江信…… 想得正入神,外边冷不防地传来一阵杂沓脚步声,随后便听见几个粗役奴仆大声嚷嚷。 「夫人,夫人!」奴仆奔入外间,随即让李嬷嬷拦下。 「夫人在房里用早膳呢,何事这般冒冒失失?」 「大总管发话了,说是皇京来的马车已到了茶园,一会儿就要来农庄了。」 里间大炕上的苏云苒听见了,放下了馒头,绕过水墨挂屏出来。 那几名奴仆一见着如天仙般的苏云苒,个个红了脸,连忙低下头,生怕多看上一眼便会亵渎了仙子。 「是谁来了?」 苏云苒微微张嘴,吐出软糯的嗓音,在场几人难得听见她开口,不禁有些发怔。 奴仆好一会儿方回过神,回道:「听大总管说,是中书令大人来了。」 中书令……还会有谁呢?不正是那个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夔王。 「中书令大人为什么要来青仑?」梅香不解问道。 青仑的奴仆不识字,亦不清楚京中事,加上青仑一带为皇族所有,少有闲杂人等出入此地,青仑这儿的消息,往往迟了皇京大半年。 若不是江信偶尔假借夔王的名义来此探望她,只怕她在青仑的六年,对朝廷里的权力更迭将会一无所知。 「不清楚……大总管只有说中书令大人来了青仑,也没说原因,只是让我过来通报一声。」 莫非,江信那儿出了什么差错?抑或是夔王察觉了什么端倪? 翟砡此人虽然多疑,可他应当不会把苏二小姐往心里摆,苏二小姐没这个分量,亦不够格让他留心,若能顺势休了她,于他而言应当是乐观其成。 寻思间,外边忽又传来其他奴仆的嚷叫── 「夫人,夔王爷来了!」 听闻这一声,李嬷嬷与梅香等人俱是面面相觑。 「不是说中书令大人来了?怎么会连夔王爷都来了?」 几个人正欲撇首望向苏云苒,却见那一尊水灵的人儿,两眼一闭,身子一软,晕厥了过去。 「夫人!」众人上前搀扶起苏云苒,七手八脚将她抬进寝房里。 「本王来了,王妃便晕了,莫非本王有三头六臂不成?」 听见外间传来这声低沉的笑嗓,床榻里发着愣的苏云苒,急忙紧闭双目,掩在锦被下的双手,悄悄攥紧垂落在身侧的玉环绶。 每当她害怕的时候,总会下意识抓紧身旁的物事,只有这么做方能让她心安一些…… 轻缓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苏云苒纷乱的思绪中,逐渐浮现六年前的那一夜。 那夜,她风光出嫁,乘上夔王府派来的八抬大轿,带着卫国公府的丰厚嫁妆,一路浩浩荡荡的进了夔王府。 打从一开始,夔王就没把她当回事,他甚至没有亲自前来迎亲,而是派了亲信代为迎娶,那天卫国公府的人全变了脸,直至那时,他们方明白,原来夔王看似接受了苏家的赔罪,实则只是想藉此机会羞辱苏家。 尚未出嫁前,苏云苒便曾听江信说过,夔王器量狭小,肚子里九弯十八拐,谁也摸不透他的心思,偏生夔王备受先帝宠爱,待他比皇太子更好,因而养成了此人狂妄至极的心性,若有人不顺他的意,便会被他整治得生不如死。 江信说过,宫人们都怕夔王,就连后宫妃嫔也怕他,虽说夔王极少发怒,总是笑脸迎人,可他治人的手段,凶残至极。 彼时,她只当宫中故事听,怎样也料想不到,后来她竟成了夔王妃。 那夜,铺天盖地结着红彩的新房里,夔王一把扯下了她的红盖头,她忘不了那张俊丽非凡的面容。 她原以为,自己的容貌已是世间少有,却不想,江信口中如恶鬼一般骇人的夔王,竟是俊美如斯,恍若谪仙,美得教她自形残秽。 夔王嘴角噙着一丝笑意,眸光冷冷上下打量着她,她心头一颤,低垂螓首,耸起肩,做起她最擅长的模样。 「王……王爷,妾……妾身……妾身给王爷请安……」 这一席话说来如惊雨打在花叶上,结巴断续,好似话一说完,人就要跟着断气一般,但凡是寻常人听了都没耐性,更遑论是素来只有别人听他说话,焉有他必须耐着性子听别人说话的夔王。 第5章 果不其然,当她拖着一口气把话说完,夔王神色微变,笑道:「苏家上下夸口苏二小姐是南晋第一美人,美是美矣,可竟是个驽钝的傻子。」 是的,苏云苒在卫国公府里,素来是学习最差的一个,字写得歪七扭八,书也读不好,就连作画亦似鬼画符,让师傅频频摇首。 卫国公府里的人都晓得,苏二小姐空有外表,败絮其中,是个没脑袋的傻子,既不机灵,亦无半分聪慧,学什么都不会,说起话来结结巴巴,连句话都说不好。 这便是众人眼中的苏云苒,虽有倾城之貌,却不足为惧。 正因为是这样的苏云苒,长姊才放心让她嫁入夔王府,她听府里的丫鬟婆子碎嘴过,长姊对夔王虽然有意,可富贵在前,她终是选择了皇太子。 苏家本可稳稳当当的成为太子党,偏生苏家人太过贪心,以为能用一个苏大小姐占了太子妃之位,便能故技重施,再用一个苏二小姐拉拢夔王,好让所有皇族全成了苏家的亲戚。 苏家低估了夔王的脾气,他不是会被皮相所惑的俗人,当他看出苏云苒是个愚笨的傻子,他便打从心底认定苏家欺辱了他。 「王……王爷,妾身……这就帮……帮王爷更衣……」 她欲起身上前替夔王解衣扣,怎知脚下猛然一绊,身上的大红嫁衣缝满了珍珠玛瑙,沉得很,当下狠狠摔了一大跤。 夔王一个闪身躲过,居高临下站得远远的,冷眼看着新娘子摔得鼻青脸肿,姿态笨拙地爬起身,哭花了脸儿频频道歉。 「王爷,妾身……妾身对……对不住您……让王爷见笑了……妾身……」 此时,夔王面上已不见一丝笑意,他低掩美目,彷佛看着一团脏物似的,直盯着跪倒在脚边的苏云苒。 「给本王滚远一点。」他淡淡说罢,一个拂袖便转身离去。 当时她伏在地上,暗自松了口气,有惊无险的度过第一晚。 翌日一早,她依然没见着夔王的人影,夔王府的奴仆们对她更是冷淡得很,她本以为能撑到夔王给休书,岂料,夔王竟打着王妃与夔王府冲煞的名义,让亲信护送她去青仑,这一待就是六年之久。 南晋早已易主,她那个年纪轻轻便成了太后的长姊,只能眼睁睁看着稚子遭夔王挟持,抑郁而终。 京中卫国公府门前寥寥,苏家在朝廷里已无任何政治势力,卫国公已然病重,子孙又受夔王打压,仕途多舛,可以想见,苏家是彻底垮了,日后要想站起来,还得看子孙够不够争气。 卫国公府已是自身难保,谁还会想起被当作赔礼,嫁入夔王府的苏二小姐? 她心下明了,若想离开青仑,若想离开南晋,她只能靠自己,谁也指望不了。 幸得她还有江信这个生死至交,江信不负她期望,虽是出身寒微,却靠着自己的聪慧与努力,受刑部尚书的拔擢,成了监察御史,她深信,只要江信愿意帮她一把,她必能脱困。 但……眼下这局势,似乎不如她原先设想的那般顺利── 「本王已有六年不曾见过王妃,倒是应该好好瞅一瞅王妃变成了什么模样?」 翟砡含笑的声嗓飘落在耳际,苏云苒猛地睁开秀眸,翻身坐起,迎上那张俊丽无双的面庞,当即瞪眼张嘴,流露出恐惧的神情。 「王……王爷……您……您怎么来了?妾、妾身有失远迎,还请王、王爷饶恕……」 苏云苒伏卧下来,把头重重的叩在床榻里,做足了谨小慎微的姿态。 一侧的李嬷嬷与梅香双双露出怔愣之色。 她们伺候苏云苒六年多了,尽管这位美若仙子的夔王妃不善言词,可也不至于这般结巴,莫非……夔王曾经伤害过苏云苒,她方会如此害怕? 李嬷嬷与梅香面面相觑,交换了一记了然于心的眼神。 苏云苒缓缓抬起太过清澈的水眸,悄然地掠过榻旁的颀长人影。 翟砡一身蟠龙纹饰紫绸直裰,腰间佩着翡翠白玉,乌黑长发盘髻,冠以龙纹白玉环,一身肤白皎皎,容貌清俊之至,当是世间无双。 谁人想得到,这样一个美若天仙的皇族子弟,度量狭小,心思深沉,罔顾天理伦常,逼死了贵为皇帝的手足,挟持侄儿夺权,南晋皇室出了他这样一个妖孽,当真是亡国之兆…… 彷佛捕捉到她眼底一闪而逝的冷芒,翟砡眸色一转,往床榻上一坐,伸出修长如玉的大手,挑起了那张清丽绝美的脸蛋。 「新婚夜里只匆匆一瞥,本王竟忘了自己的王妃生得这般花容月貌,说是南晋第一美人,当之无愧。」 苏云苒感觉挑住下巴的那只大手,滚烫如火,她低垂眼睫,望着翟砡露出一截皓白的手腕,心下不禁讶叹,他不仅有着倾国美貌,更有着一身堪比女子的细腻骨架。 第6章 传闻夔王生母有着脱俗美貌,想来夔王便是承袭了生母的形貌,方有这般谪仙外貌。 只可惜,夔王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空有仙人之姿,却是奸佞之心。 察觉苏云苒的目光正打量着自己,翟砡笑了笑,道:「看来王妃也不是很清楚本王生得什么模样?这些年来,本王真是亏待了王妃。」 「王、王爷言重了……妾身在这儿……吃好睡好……什么也不愁……」 苏云苒一脸憨傻,磕磕巴巴地说着话,演足了苏二小姐该有的驽钝模样。 然而,这一回夔王非但没有半点不耐,更是耐着性子听她说完。 「方才本王听下人们说,王妃一听见本王来青仑便晕了过去,莫非王妃不想本王来此?」 「不、不是这样的……王、王爷误会了……妾身这是……一时太紧张……」 「王妃见着本王,一时太过高兴才会晕了过去?」 听见翟砡自行补上她未竟的话,苏云苒心下不悦,暗骂了一句「自个儿往脸上贴金」。 可她表面上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傻笑兮兮的附和。 「是、是呀,妾、妾身太高兴了……真的,太高兴了。」 翟砡眼底掠过一丝异光,嘴角抿的那弯笑,霎时更深了。 「王妃下来说话吧,我们夫妻俩不曾一起用过膳,一起面对面好好说话,本王心中实在深感内疚。」 这个堂而皇之夺权的夔王,会有内疚之时?那可是当真天要下红雨了。 苏云苒内心惴惴不安,心思敏锐如她,自当感觉得出翟砡此次前来青仑,目的必定不单纯。 怔忡间,翟砡已探出如玉大手,拉住她紧抵在床榻上的纤腕,毫不怜香惜玉的将她自床榻里拉出来。 她甚至来不及套上丝履,就这么被他拉到大炕上,随他一同落坐。 翟砡撇眸望向茶几上的早膳,低低叹了口气,「王妃在青仑吃的是粗茶淡饭,哪里能与夔王府里的膳食相比,本王当真亏待了王妃。」 苏云苒一脸傻乎乎的回道:「妾身、妾身觉得粗茶淡饭没什么不好的……王、王爷莫要作这般想。」 「本王此次前来,就是想把王妃接回京中,好好弥补过去数年来的亏待。」 苏云苒暗暗倒抽一口气。发生何事了?夔王竟然想将她带回皇京,而不是给她一封休书,让她从此消失在他眼前。 莫非,江信那头出了什么差错? 苏云苒心下胡乱揣度,一时半刻又无处解惑,只能硬着头皮应付夔王。 「真、真的吗?妾、妾身多谢王爷厚爱……妾身日后……必、必定会好生伺候王爷……妾身……」 翟砡忽尔一个抬手,摀上她张张合合的朱唇。 苏云苒浑身一僵,却没有流露出异状,只是睁着一双水灵的眸儿,呆傻的望着翟砡。 不得不说,他的皮相确实好看,甚至比她更好看,夔王是她见过最漂亮的男子,怕是翻遍了整座南晋,亦找不出比他更美丽的皮相。 一旁等候差遣的李嬷嬷与梅香,看着大炕上外貌无比登对的他们,两人看得两眼发直,好半晌忘了眨眼。 「苏家也不知是怎么想的?竟然没找大夫治好王妃的口吃,本王此次前来青仑,正好有御医随行,本王这就传御医来为王妃医治。」 语毕,翟砡复又扬嗓喊了一声:「尹常,进来。」 片刻,一名朱衫男子入内,他容貌平凡,身形偏瘦,腰间佩着一把短刀,看上去毫无存在感。 苏云苒却晓得,这位名唤尹常的男子,是夔王的死士,他来自于民间江湖,剑术精湛,年纪虽轻,却素有江湖第一剑客之称,之所以改佩短刀,那是他怕剑术太过高强,会误伤自己人。 据说,尹常与前朝宰相有一段血仇,他独自一人血洗宰相府,后来是官府出动了近百位大内禁军,这才成功抓住了尹常。 这样惊动大内皇宫的滔天案子,最终却让夔王只手遮天的压了下来。 只因夔王开口要留下尹常,谁也不敢与之作对,最终,宰相府的血案成了悬案,无人敢审查。 此后,夔王身边多了个尹常,光凭他一人保护夔王,便是绰绰有余,更遑论他私下还帮夔王训练了一批死士影卫。 夔王胆敢越位夺权不是没有道理,他身边有尹常这样的死士护佑,又有一个足智多谋的军师吴真,再加上他对鬼神之说深信不疑,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个老巫祝,每逢大事,总要请出这位老巫祝卜卦一番。 ……不过,夔王嘴上说要替她找御医,怎么把尹常这个死士找来了? 「尹常,你来帮本王瞅瞅,王妃的口吃怎么就不会好呢?」 听见翟砡甚觉苦恼的嚷着,不只是苏云苒,就连那个一脸冷漠的尹常,亦跟着露出惊诧之色。 第7章 「大人?」尹常不明白翟砡怎会找他来给王妃看病。 苏云苒掩下双眸,纤手悄悄攥紧了袖口。 她明白了,夔王这是在试探她,看她真的傻,还是装疯卖傻。 江信那头肯定出了事儿,否则夔王不会特地来青仑试探她……可她实在不解,苏二小姐于夔王而言,不过是一个耻辱,即便他对她起了疑心,依他如今贵为中书令,号令诸侯百官的身分,他犯不着拨空来青仑试探她。 只是,夔王此人性格乖戾,纵是他身边的亲信,亦摸不透他的心思,更遑论是她这个仅见上一面的旁人能揣度。 苏云苒只得硬着头皮,继续扮傻,「王、王爷……这位御医好年轻呀……能随王爷同行的御医,肯定是医术了得……」 翟砡挑了挑那一双漂亮的英眉,美眸染上笑意,道:「本王怎么觉得御医一来,王妃的口吃便好转许多?」 「真、真的吗?那、那一定是托王爷的福……」绝美的脸蛋挂上傻不隆咚的笑容,当真突兀极了。 翟砡淡淡转动美眸,朝着尹常笑道:「尹常,你倒是说说看,王妃的口吃可有治法?」 尹常不明所以,只当是夔王找他问偏方,不假思索的回道:「回大人的话,卑职曾经听过一个土方子,只是……」 「只是什么?」翟砡笑容可掬地问道。 「这土方子恐怕王妃受不住。」尹常据实以告。 「无妨,只要能治好王妃的口吃,什么方子都能试。」 ……他竟然好意思当着她的面,说出如此厚颜无耻的话来,这个夔王是存心想整她不成?苏云苒越发不安了。 尹常面露几分犹豫,道:「卑职曾经听过,有人用扎针的方式治好口吃。」 「扎、扎扎扎扎扎针?!」这下苏云苒当真惊得犯口吃了。 「来人,拿针来。」翟砡蓦然敛起唇边的笑弧,一派严肃的下令。 尹常躬了躬身,当真押着李嬷嬷与梅香去取了一支绣花针来。 苏云苒登时急了。「王爷不会把土方子当真吧?」 翟砡美眸一扫,一反先前笑脸迎人的神态,不苟言笑的道:「针还没扎,王妃的口吃便好了大半,这针要是扎了,肯定会好全。」 尹常将那支绣花针递给了翟砡。 翟砡探手接过,拉起苏云苒的纤指便狠狠一扎,手势之快,手劲之狠,让在场众人俱是瞠目震愕。 「啊!」苏云苒疼得痛叫出声,纤手却遭翟砡紧紧扣住,怎么也收不回来。 「如何?王妃的口吃可有好转?」俊丽面庞扬起一抹笑,捏在指间的绣花针,冷不妨地,又扎重了几寸。 苏云苒痛得浑身直冒汗,两眼一闭,身子一软,又晕厥过去。 「王爷,夫人她──」李嬷嬷与梅香全刷白了脸,却又不敢上前阻止。 翟砡总算拿开手里的绣花针,冷眼看着倒在腿上的清丽人儿,嘴角兀自噙着一丝笑意。 「看来,王妃的口吃没治好,倒是把人给扎晕了。尹常,把王妃抬进去。」 尹常颔首领命,将苏云苒当作沙包一般往肩上扛,苏云苒一路被甩得头昏脑胀,还被重重地扔在拔步床榻里,当下疼得她暗暗拧眉咬牙。 李嬷嬷与梅香早已看傻了眼,她们原以为夔王是自个儿抱苏云苒回房,毕竟她是夔王妃,身子尊贵,怎能让其他男子碰去? 不想,夔王待苏云苒貌似温柔有情,实则冷淡如冰,方才扎针时,竟然手下毫不留情,硬生生把那样水灵的人儿给扎晕了…… 至此,李嬷嬷与梅香心中多少有了底。 翟砡缓缓站起颀长的身子,双手负于腰后,立姿挺拔的环视屋内一圈,临了,美眸落在墙上悬挂的那幅水墨画。 方才进屋时,他竟没留心到这幅水墨画……这画功甚是了得,比之宫中一流的画师,有过之而无不及。 翟砡缓缓往前一站,贴近那幅水墨画仔细端详起来,却在触及落款名字时,眸光一凝,嘴角扬起玩味的笑。 「这画可是出自王妃之手?」他问起一旁不敢妄动的李嬷嬷。 「回王爷的话,青仑农庄所见的字画,俱是出自夫人之手。」 答话时,李嬷嬷面上明显有着替主子感到骄傲的欣慰。 「喔?如此说来,还有其他的字画?」翟砡颇感兴趣的转身问道。 「夫人平日不是读书,便是习字作画,农庄里堆满了夫人的字画呢。」 一个驽钝的傻子,说起话来磕磕巴巴,手脚笨拙不灵活,竟然能绘出这样秀丽的水墨画,落款字迹更是娟秀的鹤体。 翟砡嘴角一抿,眼底浮现精芒,笑意更深的命令道:「带本王去瞧瞧。」 第8章 「王爷请随奴婢来。」李嬷嬷躬着身退出屋外。 临离之际,翟砡意味深长的望了里间一眼,朗声吩咐道:「王妃若是醒了,便知会本王一声。」 梅香忙不迭地的躬身应声:「奴婢明白了。」 目送翟砡离去的背影,梅香不禁看得两眼发直,心想,天底下最好看的一双男女,必定非夔王与夔王妃莫属,这样好看的人儿,能够结为连理,当真是人间美事一桩…… 只是,夔王把王妃忘在青仑六年之久,他对这个天仙一般的王妃,似乎不怎么挂心,莫怪乎王妃镇日闷闷不乐,除了读书习字,什么也提不起劲。 梅香叹了口气,替主子深感惋惜,随即转身入内,查看苏云苒的情况。 岂料,她入内便撞见苏云苒坐在榻边,面色惨白,一手紧按着方才被扎针的指头。 「王──」 苏云苒将纤指往唇边一竖,示意梅香噤声。 梅香连忙闭上了嘴,半个声也不敢吭。 苏云苒起身上前,紧紧拉住梅香的双手,神色恳切的央求道:「梅香,这些年来,我这个王妃有多落魄,又有多憋屈,你比谁都清楚,夔王与卫国公府有仇,他会娶我,不过是为了报复卫国公府,今日他来青仑,不为别的,肯定是为了杀我!」 梅香惊得嘴巴合不上。「这……这怎么可能?!」 「你得帮帮我,否则我必定难逃死劫!」 苏云苒眸光凝聚一层水雾,好似随时要落下泪来,让人不得不取信于她。 梅香自然是信了她,白着脸回道:「夫人要让梅香帮什么忙?」 苏云苒直盯着梅香的双眼,压低嗓音道:「且听我说来──」 第二章 不算大的库房里,堆满了叠成小山似的字画,娟秀瘦长的鹤体,有写诗,有写词,有写四书,有写五经,更有无数的佛经。 一旁还有无数的水墨画,有皇京,有青仑,有荒漠,有山川,画工流畅,风格灵秀,这样的字画若是在京中,应当能卖得不少好价钱。 「这些全是王妃画的?」 翟砡手里捧着一幅绘着漠北的水墨画,仔细端详一遍之后,将画卷起放回原位,俊颜已不见笑意。 「回王爷的话,这些确实出自王妃之手。」以为夔王不信,李嬷嬷语气切切的回道:「青仑的奴仆除了大总管,无人识字,无人会作画,自从王妃来了青仑,青仑才有了这些文雅的字画。」 「……好一个才貌双全的苏二小姐。」翟砡嘴角一抿,美眸浮现冷芒,语气好似在褒赞,又好似挖苫,意味不明,令人听着心生不安。 「王爷。」尹常立于库房门口,恭敬的喊了一声。 「何事?」翟砡没回身,兀自翻弄着面前成堆的字画。 尹常来到翟砡身旁,压低了嗓:「王爷,驿站那头来了密报,监察御史便衣出巡,正在来青仑的途中。」 翟砡放下了手里的画,嗤笑一声,道:「青仑是皇族之地,一个小小的监察御史竟然说来就来,他把这儿当作京中酒楼不成?」 一顿,翟砡美目斜睨,问起李嬷嬷:「江信可是经常来青仑?」 李嬷嬷满脸疑惑的回道:「回王爷的话,奴婢没听过什么江信,只哓得这些年来,经常有王爷派来的信使,为夫人捎来好吃或好玩的……」 「你们这些奴婢为何都喊王妃作夫人?」 李嬷嬷一脸窘色的道:「回王爷的话,夫人说过,她未曾当过一日的王妃,便不让奴仆们喊她王妃,于是奴才们便以夫人尊之。」 翟砡不以为然的挑了挑嘴角,「未曾当过一日的王妃?苏二小姐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见过去数年本王确实亏待了她。」 此时,门口来了一名黑衫影卫,道:「报,有一青仑奴婢私自外出,且未经黄总管允可,偷了一匹幼马。」 「本王在此,居然有奴婢胆敢私逃?」翟砡面上的笑掺了几许玩味。 「王爷可要卑职前去追缉逃奴?」尹常抱拳问道。 翟砡但笑不语,双手负于腰后,身姿挺拔的步出库房,尹常一路尾随在后,折返回到苏云苒所居的院落。 房里一片安静,不见伺候的梅香,尹常直觉有异,不禁浑身戒备的环视周遭。 翟砡倒是不觉有什么,他绕过挂屏,来到里间,看着床榻里的一团人形隆起,他美目一沉,敛起唇边的笑,上前一把掀开了锦被。 只见一个单薄的人儿背身而卧,蜷缩成一团,不停的瑟瑟发抖。 翟砡察觉床上的女子发间不见任何金簪珠花,他淡淡扬嗓问道:「榻里躺的是何人?」 话音一落,身后的尹常面露诧异,他悄悄上前一步,正好看见床榻里身穿王妃装束的人儿转过身。 第9章 尹常愕然,他转眸望向翟砡,发觉翟砡一脸冷漠,并无惊诧之色,似乎早有所料。 只见梅香从床榻里爬下来,浑身抖如风中秋叶,抽抽噎噎哭了起来。 「王爷饶命、王爷饶命……」梅香跪伏于地,不断叩头求饶。 「梅香,你怎会穿着夫人的衣衫?」随后入内的李嬷嬷,正好撞见这一幕,不禁错愕莫名的喊出声。 「王爷饶命,是夫人给奴婢点了穴,还把我俩的衣物对调,让奴婢假扮成夫人躺在榻上……」 翟砡低垂美眸,冷冷望着跪在脚边解释的梅香,道:「尹常,把这个婢女拖出去杀了。」 梅香险些晕厥过去,她当下哭得更厉害了。「王爷饶命啊!奴婢真没撒谎!奴婢真是让夫人点了穴……」 翟砡眸光流转,睨了身侧的尹常一眼,尹常随即意会过来。 只见尹常上前,拉起梅香,开始伸手探她身上的穴位。 片刻后,尹常禀报道:「大人,丫鬟体内气息凝滞,脉象凌乱,根据卑职来看,确实是不久前遭人点过穴方会如此。」 翟砡道:「备马。」 尹常诧异,「大人这是?」 翟砡冷笑一声,「本王不知自己娶了个如此了得的王妃,倒要亲自去瞧一瞧,王妃还有多大能耐。」 明白夔王当真动了怒,尹常不敢再多言,他随即退出屋外备马。 「王爷饶命……」梅香犹在哭喊求饶。 「苏云苒可有说她要去哪儿?」翟砡审问起梅香。 「回王爷的话……夫人她什么也没说……」梅香哭着答道。「但是奴婢被点穴之前,夫人曾说她要去西凉……」 「西凉?」翟砡忽尔忆起方才的某幅水墨画里,绘的不是南晋风景,而是西凉边境一带的漠北。 方才他便觉得古怪,一个不曾离开过南晋的贵族女子,怎有办法绘出荒漠之境?而且,画里的景致他总觉着有几分眼熟,原来,苏云苒绘的是西凉边境。 「大人,马已经备好。」尹常去而复返的禀报。 翟砡美丽的下瓠一抽,拂袖转身,领着尹常来到青仑的农庄门口,俐落的跃身上马,甩动马鞭直往南晋的首都无量城而去。 「大人,方才王妃的贴身丫鬟说王妃欲去西凉,咱们不往西凉的方向去吗?」尹常一路骑马相随,贴身保护着翟砡。 翟砡高坐于黑色骏马上,一身紫衫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几缕发丝散落在俊美的面庞上,他紧眯美目,望着前方两条岔路,一条是往南晋边境而去,只要越过了边境,再越过一座沙洲,便是西凉王朝的领土;另一条则是往返无量城的官道。 翟砡寻思片刻,甩动手里的马鞭,终是选择了回返无量城的官道。 「苏云苒若真心想逃,这六年来早有机会,不必等到这时,她演了这么多年的戏,必定是心思缜密,行事谨慎,她会特意向丫鬟透露自己的去向,肯定是为了混淆本王的视听。」 「大人当真冰雪聪明。」听着前方马背上挺拔身影道出这席判断,尹常不由得抱以敬佩的目光。 尹常虽然拥有一身高超剑术,可他到底出身草莽,心思不若夔王这般敏锐。 他跟着翟砡这么多年来,看着翟砡屡屡揣测政敌的思路,几乎是每猜必中,将敌人的心思摸透了,对翟砡的敬佩是有增无减,放眼天下,怕是无人能与翟砡相提并论。 过去,从未有人能在夔王眼皮子底下惺惺作态,更遑论是演戏欺瞒,如今苏二小姐露出了狐狸尾巴来,戳破了过去数年来的鸳钝愚笨全是假扮,可想而知,夔王心下会有多么恼怒,只怕这个苏二小姐下场难以善了…… 苏云苒衣袂飘飘,策马而行,对于这条往返皇京的官道,她是再熟悉不过了。 青仑的奴仆们大多性子纯朴,再加上过去六年来,夔王早已将她彻底遗忘,未曾在青仑布下眼线,每每趁着青仑的奴仆们忙于农收时,她便会逮着机会骑马外出。 青仑地大丰沃,这儿不只栽种了农物,更有茶叶与放牧之地,驯养了不少供应皇族所用的马匹。 尽管夔王并未派人监看她,可她也不敢走远,最多就是在驿站那儿与江信碰面,聊些朝廷官场秘事。 她与江信本以为,夔王不会将这个有名无实的王妃放在眼底,不出几年便会休了她,但左等右盼,就是不见夔王给休书。 这六年来,若不是江信趁着休务时,打着夔王信使的名义前来青仑探视,她早已闷得发慌,怕是会不顾一切的逃离青仑。 其实,她若真要逃,不是没有机会,只是她很清楚,依夔王此人的性子,若是她贸然逃离青仑,翟砡肯定不会就此善罢甘休,必定会派人缉捕她。 除非夔王心甘情愿放了她,从此忘了这个愚笨的苏二小姐,她方能得获真正的自由,再也不必担心受怕。 第10章 可是,夔王已对她起了疑心,恐怕她是等不到这一天了,眼下她只求保住一条小命,其余的只能从长计议。 苏云苒一身大汗淋漓,拉起了辔绳,将身下幼小的马儿勒停。 方才青仑满是夔王带来的影卫与禁军,情急之下,她只能偷偷带走这匹不起眼的幼马,可幼马到底跑不快,只怕还没抵达皇京,马儿会先累死在半途。 眼下她只能撑到驿站,再想办法找人帮忙捎信去皇京……夔王若是知道她逃了,不知会有什么反应? 犹豫间,却见前方不远处有一团滚滚沙尘逐渐迎来,苏云苒停在原地观望片刻,随即喜出望外的笑开了娇容。 前方来的竟然是江信! 「江信!是我!」苏云苒重新扬动马鞭,骑马迎上前。 「吁。」江信一看来者是她,即刻勒停了身下奔腾的骏马。「云苒,你怎会在这儿?」 「难道你不是来救我的?」察觉江信一脸错愕,苏云苒亦跟着愣住了。 「救你?发生何事?为何你穿着丫鬟的装束,形色如此仓皇?」江信诧异的打量她那一身不伦不类的装扮。 「莫非……你不晓得夔王来了青仑?」苏云苒娇颜刷白,急急追问。 江信闻言大惊。「夔王来青仑?!这怎么可能?宫中并没有夔王离宫的消息……」 这样说来,夔王是刻意隐瞒出宫的消息,私下巡视青仑,他的目的何在? ……总不会是为了她而来? 一阵寒意爬上背脊,苏云苒连忙翻身下马,爬上了江信的马背,与他共乘一马。 「我那匹是幼马,跑不快快,我们快掉头回皇京。」她一脸惨白的催促道,搭在江信腰间的双手隐约还发着抖。 见她这般惊惶,江信不敢多问,命令着随行的亲信折返皇京。 只是,一行人正欲循来时路冋返,通往青仑的另一头路上,两匹黑色骏马正朝这方奔驰而来。 「坏了……」苏云苒捏紧了江信的腰带,娇容一片惨绿,嘴里喃喃自语。 江信撇首望向身后的苏云苒,道:「前两日我照你教导的那般,罗列出苏家的种种罪状,又把苏二小姐愚笨无能,不足以为夔王妃的事,全写入奏折里了,夔王那儿迟迟没有下文。」 苏云苒懊恼的回道:「我真不晓得夔王的心性如此多疑,不过是弹劾苏家与夔王妃,他竟然怀疑起我来……当真是失策。」 「眼下我们该如何是好?」江信忧心的追问。 面对性格乖张的夔王,江信自个儿也害怕,若不是他与苏云苒青梅竹马,情同兄妹,他断不敢上呈那本奏折。 「眼下只能装傻到底了。」苏云苒一脸壮士断腕的大义凛然。「夔王这人容不下别人骗他,所以我们应付他的话,必须有真有假。」 「有真有假?这是什么意思?」饶是在官场上打滚多年,可私下面对夔王,这还是头一遭,江信当下急出了一身汗来。 「照这样看来,夔王肯定知道你私下经常来访青仑,既然如此,那我们也不必藏着两人的关系,便照实说吧。」 「万一夔王误会我俩有染,这该如何是好?」纵然夔王不喜这个愚笨的王妃,可若是王妃与他人有染,恐怕会折损夔王的面子,依他那样高傲的性子,肯定不会轻饶他们两人。 「他若真要怀疑到这份上,我俩说什么也厘不清,随他吧!」 「可是……」 江信话未竟,夔王已经领着尹常赶至,只见黑色骏马上的硕长身影扬了扬美目,嘴角那弯笑,明显染上怒气。 江信连忙翻身下马,单膝触地一跪,双手抱拳,道:「微臣江信见过王爷,王爷金安。」 翟砡淡淡扫视地上的江信一圈,随后目光又落在苏云苒身上。 苏云苒犹坐在马背上,略嫌苍白的娇颜,端着一抹傻兮兮的笑。 见着那抹傻笑,翟砡心下怒气更盛,面上却不动声色的笑着。 「王妃怎会在此?又怎会与监察御史在一起?」 江信直冒冷汗,脸压得更低了,道:「微臣罪该万死,还请王爷饶恕。」 时近晌午,阳光正烈,马背上的紫衫人影,筛上了一层金箔,乍一看,宛如一尊仙人,玉树临风,俊丽脱俗。 苏云苒望着翟砡肌肤白皙,脸上竟然不见一滴汗水,阳光照耀下,整个人好似一尊白玉,那样好看的容貌,那样出尘超然的气质,说是白玉菩萨亦不夸大。 「好一个巧合。」翟砡犹然是笑,美眸却甚为凌厉。 「王爷,微臣不敢对王爷撒谎,这确实是个巧合……」江信急得冷汗涔涔。 「是呀,王爷,您可千万别错怪御史大人,妾身一时贪玩,方会私自骑马出来走走,正巧在路上碰见了御史大人。」 第11章 翟砡心中自然不信,他本想当面拆穿两人,可转念一想,既然苏云苒能演这么多年的戏骗他,他又何必急于一时揭下她的面具。 于是,翟砡隐忍满腔怒火,面上云淡风轻的朝苏云苒招了招手。 「王妃贪玩,当真该罚,那就罚你随本王一块儿回皇京。」 含笑的话声一落,苏云苒险些从马背上摔下来,幸亏她及时拉住辔绳,否则真要闹笑话了。 「江信,你也一同随本王回皇京。」翟砡转而命令起被晾在地上的江信。 「微臣遵命。」江信恭敬的应声。 眼下这情势,也由不得苏云苒装疯卖傻的糊弄过去,她真没想到,自己盼了六年能离开这闷死人的青仑,如今竟然是这样的离开法。 苏云苒忽尔心下生怕,就怕此次回返皇京,日后再无自由的一天。 于是她咬咬牙,把心一横,索性壮大了胆,脱口道:「王爷,妾身不愿离开青仑。」 话一出,江信不由得偷偷用着眼角余光觑视苏云苒,他神色满是诧异,他比谁都清楚,离开青仑是苏云苒这六年来的想望,为此,他俩已经拟过不少对策,甚至这一回不顾后果的由他弹劾苏家,为的就是助她离开此地。 马背上的翟砡扬了扬英眉,朱唇一挑,笑问:「王妃为何不愿离开青仑?」 「妾身已经习惯这儿的朴实,妾身过不惯皇京里的繁华……」 「是本王不好,这些年来忙于政事,冷落了王妃,只要王妃随同本王一块儿回皇京,本王能保证往后王妃在京中的日子,会比在青仑好玩儿得多。」 听出翟砡话中有话的暗示,苏云苒心口狂跳,登时兴起大难临头的预兆。 「尹常,把王妃带过来。」翟砡吩咐道。 于是尹常下了马,众目睽睽之下,将苏云苒从马背上拽了下来,像是扛沙包一般的,将她弄上了翟砡的马背。 苏云苒上了马,不得已与翟砡近身相贴,她忍住了臊热,佯装若无其事的一径傻笑。 「多谢王爷厚爱。」这个夔王在京中作威作福也该够了,犯不上与她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女子计较啊! 翟砡淡淡撇首,睨向背后那一脸不情愿的美丽人儿,他嘴角一抿,俊颜上的笑意更深。 「王妃可要抱紧了,本王的马术堪称是皇族中的翘楚,若是不慎把王妃给抛飞了,那本王可就心疼了。」翟砡的语气竟透着一丝幸灾乐祸。 苏云苒暗暗咬牙,极其缓慢的伸出纤手,圈上夔王挺拔瘦削的腰身。 手指刚碰上织金腰带,翟砡手里的马鞭一扬,身下的骏马随即撒蹄奔驰起来,速度之快,苏云苒险些跌落下来。 再也顾不上矜持或其他,她的双手将翟砡的腰抱紧,十根纤指揪住了他的腰带,以免于半途中被甩下马背。 翟砡肯定是故意的!他不断加快速度,罔顾她的安危,分明是在捉弄她。 「王爷带来的影卫与禁军还在青仑,咱们不是该先回去青仑吗?」 「没想到王妃也哓得本王带了一批影卫来青仑,王妃远比本王设想中要来得聪明。」 翟砡一手扣紧辔绳,一手甩动马鞭,紫袂飘飘,背影挺如绿竹,苏云苒瞪着他的背影,怎么也不敢置信,这样的美男子,却是个祸国殃民的奸佞。 「那些影卫自会跟上来,他们是来保护本王的,焉有本王反过来担心他们的理?」 笑嗓甫落,翟砡忽尔一个紧扯辔绳,他们身下的骏马猛地煞住四蹄。 苏云苒一时不察,身子往旁一斜,竟然就这么栽了下去。 仓皇中,一只强壮的手臂及时握住了她的皓腕。 她惊魂未定的扬起水眸,却见翟砡美目盈笑,他的发髻被风打乱,白玉环松脱,下一刻,他满头青丝迎风吹起,如一道黑色蛛网,缠上了她的视线。 翟砡嘴角一挑,青丝飘飞,那姿态透着一股说不尽的俊美妖娣,苏云苒盯着这一幕,胸口悄悄一震。 「王妃可真是不小心,若是摔下了马,那张花容月貌可就不保了。」 翟砡一个使劲便将她重新拉上马背,苏云苒跌坐下来,双手有些发抖的往前一抱,这次总算老实的抱紧了翟砡。 翟砡掩下双眸,望着圈在腹间的白皙小手,笑道:「王妃受惊了?是本王不好,一时贪快,忘了身后还有王妃。」 苏云苒心下恍悟,方才他是故意的,他借此警告她,回皇京的路途上,她若是不老实,他有的是办法整治她。 于是为了保住小命,苏云苒不敢再造次,她只能挤出一丝笑容,佯装乖巧的道:「妾身不怕,有王爷在,妾身什么也不怕。」 翟砡见她如此服软,便也不再捉弄她,嘴角挑高,马鞭再次扬落,两人身下的骏马,重新撒开马蹄往前奔行。 第12章 离皇京越近,苏云苒的心便越沉,离开那儿已有六年,她早把苏家人抛诸脑后,不想面对昔日如恶梦一般的卫国公府,更不愿再逼自己假扮成笨拙的苏二小姐。 夔王亲自带她冋皇京,目的何在?既然他已识穿她的伪装,又为何不当面拆穿她,反而随她一同装傻演戏…… 他行事诡变,反覆无常,她那一点心计,只对付得了卫国公府那一票狂妄的傻子,无法与这个心思深沉的翟砡抗衡,她该如何逃过这一劫数? 望着飘打在身上的紫色衣角,苏云苒的心直直往下沉,她闭起眼,额头往前一靠,就这么靠着翟砡挺直的后背。 翟砡只觉背上一热,似有一道异样的灼热,滑过心尖,可他未曾缓下马速,就这么一路朝着皇京而去。 抵达皇京时,夜色如纱,覆盖了整座无量城,偌大辉煌的皇宫,灯火灿灿,恍若白昼。 皇宫东侧门内,得获夔王回宫的王升领着一班宫人等候在此。 「吁。」翟砡勒停了马儿,即使这样来回奔波一天,他白皙俊丽的面庞仍然不见一丝疲惫。 只是当他别首,睐向身后的人儿,苏云苒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明眸,神色彷徨的张望四周,她似乎没察觉,她双手紧拽着他的腰带,仿佛是迷了路的孩子,害怕被扔下来。 望着这样惶恐不安的苏云苒,翟砡心底的猜忌不由得少了几分。 他本以为,苏云苒是个工于心计的女子,眼下这般看来,她并没有他预料中的那般厉害,说穿了,若不是六年前成亲那夜,他一时大意为她所骗,她的伪装其实并不算高明。 「王妃这是怎么了?好似很害怕这儿?」翟砡故意这么问着。 「妾身对这座皇宫很是陌生,自然心生畏惧。」苏云苒据实以告。 于她而言,这座充满血腥杀戮的皇宫,是一头吃人的兽,朝堂之上,贵族之间,权势纠葛,斗争不断,她作为卫国公府最不受疼的庶女,原以为能逃离这一切,怎料想,最终仍是成了一颗棋。 如今苏家已垮,而她亦成了弃棋,她却身不由己,命运仍然操纵于他人手中,这是她此生最不愿的结果。 翟砡纵身下马,朗声道:「下来吧。」 苏云苒见他没有扶自己下马的意思,心下陡生一计,于是掐着嗓子,娇滴滴的冲着那抹硕长背影喊道—— 「王爷怎么自个儿走了?妾身不敢下马……」 一旁出来迎接的太监宫人们,一听见这声甜腻的嗓音,全部齐刷刷望向端坐在马背上的貌美女子。 众所周知,夔王几乎不近女色,尽管朝中百官偶会献上绝色美人,或是自愿献上自家闺秀,欲以美色拢络,但夔王一转身便将这些女子送给身边亲信,未曾留下任何女子伺候自己。 人们私下揣度,夔王尚未忘却苏皇后,方会如此。 亦有不少宫中美婢意欲色诱夔王,借此飞上枝头,但这些女子的下场,不是被杖责,便是撵出宫外,永不得入宫。 眼前这个女子虽然与夔王共乘一马,身上却是穿着奴仆青衣,更当着众人的面向夔王撒娇,她这是不要命了? 只见伟岸身影停下足履,一头青丝堪比夜色浓黑,翟砡徐缓转过身,美眸上挑,望着马背上的纤秀人儿。 察觉周遭的氛围不对劲儿,苏云苒不由得暗暗懊悔,她不过是想捉弄一下翟砡,可看着这些宫人的面色如此难看,她自个儿亦心生惧怕了。 见翟砡折返回来,苏云苒连忙扯动朱唇,挤开笑容,道:「王爷,妾身跟您打趣呢……」 翟砡面上亦笑,随后腾地而起,施展了轻功将她从马背上抱下来。 苏云苒被他抱在怀里,当下浑身发僵,心中更是暗暗惊诧,如此看来,夔王必有武功底子,莫怪乎他奔波一日,却不见半点疲意。 翟砡抱着苏云苒轻盈落地,他长发散飞,俊颜喩笑,美目流转之间,仿若月辉星曜,美得教人魂不守舍。 苏云苒秀眸微瞠,盯着那张祸水面庞,好片刻说不出话来。 「既然王妃害怕下马,日后还是少自个儿骑马出去玩儿,万一你摔下来,本王可是会心疼的。」 翟砡用着半真半假的语气,让人听得不禁面红耳赤。 他竟然反过来捉弄自己,真是失策……苏云苒故作娇羞的谢过翟砡,不着痕迹的推开他,往后退了一步。 一旁的太监宫人们纷纷意会过来,连忙上前向苏云苒问安。 「给王妃请安。」太监宫人们全跪了一地。 尹常与江信下了马,牵着马儿进了宫门,苏云苒不由得望了望江信,用一记眼神向他传达求援之意。 翟砡察觉两人目光交流,眉间微微拧了一个小结。 「天色不早了,江御史先回去歇下吧,明日一早你来紫微宫见本王。」 第13章 闻言,江信只得抱拳应声,离去之前,悄悄递了一记爱莫能助的眼神给苏云苒。 目送江信离去的背影,苏云苒心下发凉,只得硬着头皮转回身,迎上笑容可掬的翟砡。 「往后王妃便随本王一同在紫微宫住下,吩咐下去,日后见着王妃如见本王,务必要悉心伺候。」 望着一地的太监宫人连声称是,苏云苒不禁骇然,尽管她已听江信提过,如今夔王手中握有皇权,可听说到底是听说,此时亲眼所见,不免大受震撼。 翟砡坐进了王升等人备好的御辇,道:「王妃还不上辇吗?」 苏云苒只得忍住想逃跑的冲动,慢吞吞的坐上御辇。 宫人们掌着灯,照亮了前方的路,御辇一路摇摇晃晃,被抬进了紫微宫。翟砡美眸一横,端详起身旁的美人儿。 她一路上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甚至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声,可见她确实是忌惮着他……既然她懂得忌惮自己,又为何敢在他面前假扮愚笨? 苏云苒当然晓得翟砡一直盯着她,她一路上如同芒刺在侧,怎么也不敢转动臻首,生怕与他对上眼。 既然他没打算戳破她的伪装,那么她便也顺势装傻,能撑多久算多久。 「本王与你虽然是有名无实的夫妻,但你应当明白,你既是夔王妃,顶的便是本王的面子,你若是红杏出墙,辱的是本王的脸。」 苏云苒一僵,不得不撇首,迎上翟砡的目光。 触及他眼中的肃杀之气,生怕会给江信惹来杀身之祸,她赶忙扬嗓解释。 「王爷莫要误会妾身与御史大人,我俩情同兄妹,彼此以兄妹相待,未曾逾越礼节……况且,妾身心里只有王爷一人,绝无可能再喜欢别的男子。」 「喔?」翟砡好看的墨眉一挑。「这么说来,王妃一直恋慕着本王?」 为了消除翟砡的疑虑,苏云苒只得厚着脸皮向他示爱。 「是呀!王爷貌美如仙,妾身只看上一眼便让王爷迷住了……」 「苏云苒,说出这样的违心之论,你自个儿都不觉得恶心?」 御辇正好停下,落了地,王升见辇里的夔王夫妇凝视着彼此,自作聪明的撤去了太监与宫人,自个儿亦退得远远的,静候差遣。 御辇里的一双男女,如斯登对,王升低下头之前,不由得又觑上一眼,满眼俱是惊为天人的赞叹。 御辇这一头,翟砡嘴角上挑,笑里全是讥讽。 苏云苒已出了一身冷汗,在他冰冷的目光中,缓缓张嘴吐嗓:「早在青仑之时,王爷便已看穿我的伪装,为何又执意把我带回宫中?」 「你是本王明媒正娶的妻子,本王自然要将你带回宫里。」 翟砡自然不会把心底的打算说出来,他犹然一派戏谑,毫无半点正经。 「王爷莫不是把我当作跳梁小丑,看着我一路装疯卖傻,这样你便高兴了?」只见苏云苒水眸炯炯,毫无一丝惧怕。 翟砡轻拍着那一双修长如玉的手,用着挖苦般的语气赞扬道:「本王娶了六年多的王妃,却不知王妃不仅胆识过人,更写得一手好字,绘得一手好画,这样的苏二小姐,放在从前,应当是名动皇京才对,怎会寂寂无名呢?」 「聪明如王爷,难道还不明白我努力伪装愚笨的真正用心?」苏云苒就不信他没揣度自己的心思。 翟砡似乎无意揣摩她的心思,淡淡笑回:「本王愚昧无知,还请王妃赐教。」 也是,如他这样的人,胸中只容得下阴谋野心,只怕他是懒得揣度她的心思,毕竟,她不过是个苏家硬塞给他的耻辱。 「王爷有所不知,我的容貌,为我带来的是灾厄,我若是不当愚笨的苏二小姐,只怕无法苟活于世。」 都到了这个节骨眼儿,苏云苒已没必要再隐瞒,既然翟砡铁了心要拆穿她,她又何妨把自己长久以来的处境坦然告知。 「正因为苏二小姐愚蠢笨拙,难登大雅之堂,过去多少年来方能在卫国公府安然度过……可到底我的容貌仍是有价值的,卫国公府想着借我一搏,看能否借此拢络夔王的心。」 「卫国公府凭什么以为本王会喜爱一个愚笨的女子?」 翟砡眸光转为凌厉,语气听似轻柔,实则隐含怒气。 「世人皆贪图美色,自然也这般设想起夔王,卫国公府以为把苏大小姐送入东宫,又把苏二小姐送入夔王府,从此便能与南晋最强盛的两派势力结盟,无论日后政局如何,卫国公府都能得皇族庇佑。」 翟砡嗤笑一声,眼底满是鄙夷的道:「卫国公府设想得可真周到,不过本王素来不贪图美色,未曾有女子能让本王迷得心魂尽失。」 「要论美色,只怕天下再美的女子都不及您一分。」苏云苒发自肺腑的道。 第14章 翟砡英眉微微一挑,道:「在还没见过你之前,或许真是如此,可见过你得天独厚的美貌后,天下总算有人能与本王的容貌相匹敌。」 「这么说来,王爷也觉得云苒生得好看了?」 苏云苒不由得微微一笑,露出一口齐白皓齿,衬映得双眸明亮如珠。 不得不说,这个苏云苒生得确实好看,即便翟砡已见过各色美人,可没有一个能比得上眼前这个薄施脂粉的苏二小姐。 人们都说苏大小姐美若皎月,幽静温婉,却不想,苏二小姐的美貌足以艳压群芳,只怕说是南晋第一美人,亦无人胆敢反驳。 新婚夜上匆匆一瞥,翟砡只记得苏二小姐说话口吃,举止笨拙,不曾留心她惊为天人的容貌,今日这般细瞧,她的美貌确实是一项利器,只要她有心,天下没有一个男人不为她所擒。 「既然你也清楚卫国公府只是拿你当作一个筹码,那你为何还要嫁给本王?」 「王爷出身尊贵,自幼锦衣玉食,未曾尝过一日的无奈,可我作为出身寒微的庶出,在卫国公府过着如履薄冰的日子,尝尽了人情冷暖,我若拒嫁,卫国公府由得了我吗?即便我想逃,依我一己之力,又能逃去哪儿?」 「所以你才依了卫国公府,顺从的嫁入夔王府,可你也在赌,你赌本王不会喜爱一个愚笨的女子,所以新婚夜上你演足了戏,只为惹本王不悦。」 「后头的事儿,王爷应当能猜中全貌,云苒就不再多说了。」 看着苏云苒不卑不亢的回应,翟砡对这个进退有据、冰雪聪明的苏二小姐是越发的感兴趣了。 「本王把你扔在青仑不闻不问,你心底是怎么盘算的?」 苏云苒扬起一抹苦笑,道:「我原以为王爷会早早把我休了,岂料王爷竟然把我忘在了青仑,我实在是无计可施,只好央求江信帮忙弹劾苏家,让王爷想起还看我这个夭。」 「你与江信是什么关系?」 见她如此信任江信,翟砡心底莫名觉得有些不痛快。 无论如何,即便两人并无情爱,可她到底是他名义上的妻子,自己的妻子对旁的男子无比信任,实在是令人感到不快。 「我与江信确实情同兄妹。」 苏云苒亦明白翟砡的心思,且不论两人只是有名无实的夫妻,天底下没有一个男子会乐意见到妻子与其他男子过从甚密。 「江信同我一样是庶出,江家与苏家是世交,但江家已经没落,苏家逐渐看不上江家,在我年纪尚小的时候,两家便已经疏远了。后来,是因为苏家聘任的师傅,正好也是江信的师傅,有一回我去给师傅送束修,碰见了江信,他想欺负我,结果反被我欺负,从那之后,他便经常偷偷来卫国公府找我玩儿。」 「如此说来,你俩真是青梅竹马。」翟砡的语气似乎有点不是滋味。 苏云苒微拧秀眉,仔细端详起那张俊秀面庞,又看不出什么异状,只当是自己听错了。 「难道你对江信,就没有半点男女之情?」翟砡笑问。 「确实没有。」 苏云苒以为翟砡是怕她与江信有染,会损及他一个大男人的颜面,只得无奈的吐露心声。 「不瞒王爷,其实我无心于男女情爱,我自认满腹经纶,或许见识不广,但我的聪明才智,绝不会输给男子,我不甘就这么被埋没于闺阁之中。」 见苏云苒明眸烁烁,娇颜流露着自信光彩,眉宇之间凝着一抹女子少见的英勇,让她看上去不再那样柔弱,翟砡的胸口竟然隐隐一抽。 翟砡不曾见过如她这样的女子,生得花容月貌,心志却堪比男子,南晋的女子多是依附在男子之下,在家随父,出嫁随夫。 蓦地,翟砡好似顿悟了什么,笑意盈满美目。 「所以你一直盘算着只要本王把你休了,你便可高枕无忧的去西凉是不?」 苏云苒目光一震,不敢置信,他竟然能摸透她的心思。 「你很震惊吗?若不是你为了混淆视听,故意向青仑的丫鬟透露你准备去西凉,本王也不会把你与西凉兜在一块儿。」 翟砡朱唇一扬,笑了笑,又道:「只是本王没有料到你的胆识如此之大,竟然想离开南晋。」 「我虽是南晋人,但是南晋的女子并不受重视,我曾经见过西凉来的商队中有女子,我好奇上前攀谈,方知西凉出了一个贤后,是她上谏西凉帝王,让西凉帝王大刀阔斧的修改科举制度,让有贤有德的女子亦能入朝为官,尽管只限于文官,但是放眼诸国,这已是一大翻天覆地的改制。」 翟砡道:「不错,本王亦曾听西凉外使提过,西凉皇后确实推动了科举改制。」 「我想,只有去西凉,方能扬眉吐气的活着。」 「可你是南晋人,西凉不可能让一个南晋人参加科举。」 第15章 「我生母在西凉,我欲去投靠她,只要能在西凉落籍,有朝一日,我也能参加科举。」 「你的生母?」翟砡这才发觉,他对眼前的苏云苒,除去她来自卫国公府,其余的一概不知。 「王爷日理万机,胸怀社稷,这些狗屁倒灶的家务事,实在不该在王爷面前提及。」很明显的,苏云苒有意回避这个话题。 翟砡也没逼她,顺她的意岔开了话题:「如此说来,你已经盘算好了一切,只缺本王的一封休书?」 「正是如此。」苏云苒歉然一笑,腆着脸央求道:「能否请王爷休了我,这样于我俩而言,都是一种解脱。」 「解脱?」翟砡失笑,笑得倾城,令苏云苒看怔了眼。 「难道王爷不是把我当作一个耻辱吗?王爷喜爱的是苏大小姐,卫国公府却把我当作替代品,硬塞给了王爷,把我休了,王爷才能吐一口怨气。」 「是谁告诉你,本王喜爱的是苏大小姐?」翟砡笑着反问。 苏云苒傻住,嗫嚅道:「不、不是这样吗?」 翟砡但笑不答,兀自起身出辇,道:「时候不早了,去洗漱一下,等会儿咱们夫妻俩一同用个晚膳。」 「啊?」苏云苒傻了。 翟砡却是头也不回的往正殿走去,那挺拔的背影一路走来,宛若一抹魅影,杳杳无声,可见他的武功底子甚好。 几名青衣宫婢连忙凑近,争相出手搀扶起苏云苒。「王妃且随奴婢来。」 苏云苒无奈地凝瞅着翟砡远去的背影。 与夔王靠得越近,她越发摸不透此人的心思了,他带她冋来,不就是为了拆穿她、审问她吗?他怎么还有心情同她一起用膳? 看来,在拿到夔王的休书之前,还有得磨了…… 第三章 日光漫漫,满园子的紫阳花开落得灿烂,池塘边,小桥流水,绿荫盎然,铺着青石板的小径上,立着一道纤秀人影。 只见苏云苒身着一袭绯色短袄与粉色撒花千褶裙,长发盘了个堕马髻,简单簪着几朵琉璃珠花,脸上仅仅是略施脂粉,堪比花娇媚。 她手里捏着一朵紫阳花,嘴里念念有词,兀自想得入神,就连身后多了道人影也浑然不知。 「北冥有鱼,其名为鲍。鲍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 翟砡停在三步之外,听着苏云苒一边反覆转动手里的紫阳花,一边琅琅背诵起庄子的「逍遥游」。 从她倒背如流的姿态看来,不难听出她对这篇「逍遥游」甚是喜爱。 翟砡美目扬兮,望着前方露出一截细嫩白颈的人儿,心下忽尔升起拘住这条大鹏的念头。 「你人在南晋皇宫,顶着夔王妃的头衔,难道还不够逍遥自在?」 苏云苒一震,转身望去,迎上一道紫衫飘飞的伟岸人影。 「云苒见过王爷。」她掩下水眸,捏紧了手里的紫阳花,朝翟砡福了福身。 「江信来了,你要见他吗?」 苏云苒心下诧异,面上却不动声色的婉拒:「昨夜我已如实相告,我与江信之间的关系清清白白,没有半点暧昧之情,王爷若不信,大可以尽管去问江信。」 翟砡笑笑反问:「你如何晓得本王召江信入宫,是为了问明你与他的关系?」 苏云苒细腰弯得更低,双眸亦不敢抬,小心翼翼的道:「过去六年来,是我让江信打着夔王信使的名义,带着皇京里各式好吃好玩的物事来青仑见我,如若王爷想怪罪,那便冲着我来吧!」 翟砡上前一步,挑起那张艳压满园娇花的脸蛋,在她诧异的目光中,慢条斯理的劫走她手里的紫阳花。 他拨弄着紫阳花,半掩下的长长睫毛,被阳光折射成淡金色,白皙胜雪的面庞,俊美得仿若一尊白玉观音。 苏云苒胆战心惊的觑视着,不明白这满园子的紫阳花他不摘,偏偏要抢她手里这一朵…… 翟砡卸去了紫阳花的茎,转手将花别上她的发髻,随后扬起一抹令人目眩的笑容。 「王妃堪比花娇,怕是皇宫里所有的花儿,都比不上王妃的半点美丽。」 「……王爷过奖了,依我来看,王爷才是真正美过百花的人儿。」 被一个容貌美若天上仙人的男子这般赞美,饶是素来沉得住气的苏云苒,亦不由得赧然红了脸。 「本王在宫中忙于朝务,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如今王妃能来宫里陪着本王,往后本王便有个能嘘寒问暖,说些体己话的自己人,当真甚好。」 望着她颊上渐染红晕,以及少见的窘态,翟砡竟然觉得心情大好。 昨夜,他翻来覆去,彻夜寻思,想着该拿这个王妃如何是好? 他是该依她所愿,给封休书,放她离开,抑或把她留在身边,当一个乐子,闲暇无事便逗一逗。 第16章 不得不说,苏云苒是少有的明白人,尽管她一直养于深闺之中,可她确实满腹经纶,胸怀大志,有着南晋女子少见的过人胆识。 且不说新婚夜上他一时大意,遭她所蒙骗,光凭她能如此沉得住气,骗过了卫国公府上下,便可看出她是个心思细腻,懂得明哲保身之理的聪明人。 「王爷应当不是真心的吧?」苏云苒不安的提嗓,一双明眸直瞅着翟砡。「皇宫里什么样的人都有,应当不缺我这样没什么见识的姑娘,我何德何能?」 「不错,宫中什么样的人都有,但就是没有你这样的人。」 「啊?」她蹙起秀眉,一脸茫然。 翟砡伸手抚过她鬓上的紫阳花,如此亲昵的举止,再次引来苏云苒一脸窘态,两只白瓷似的耳朵染成绯红。 望着她面颊微红,明眸水艳,欲言又止的紧抿红唇,这般羞涩神情煞是娇媚,教人无法移开双眸。 翟砡心下一定,笑道:「本王在宫中甚是寂寞,你且留下来陪着本王。」 苏云苒傻了傻,张嘴便道:「王爷……您不是在拿我寻开心吧?还是说……王爷当真为美色所惑……不可能的,王爷您自个儿的美色都能迷惑天下人了,我这样区区的庸脂俗粉,怎能入得了王爷的眼。」 见她极力丑化自己,翟砡面上笑意更浓,道:「本王确实是被王妃的美色所惑,王妃这般国色天香,怕是天下没有一个男子能抵挡得了。」 苏云苒当真傻了,这回不必演,一张嘴便是磕磕巴巴的:「王、王爷莫要笑话我,我这般庸俗之人,怎能与王爷相比?」 「你是本王明媒正娶的王妃,怎会是庸人?谁胆敢说你是庸人,那便是与本王过不去,本王必定不会轻饶。」 翟砡是故意的!看他一脸笑意,语气半真半假,分明是在逗着她玩儿。 「王妃初来乍到,对宫中地形不甚熟悉,记得让宫人们伺候陪同,莫要迷了路,本王去偏殿见江御史,王妃若是倦了,便来偏殿找本王。」 翟砡用着亲昵的语气吩咐道,听得苏云苒一脸面红耳赤,浑身不知所措。 「不——不是的,王爷,我话还没说完呢!」 见翟砡置若罔闻的转开身,慢悠悠地往前走,苏云苒连忙提起裙摆追上前。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低沉的声嗓缓缓背诵着「逍遥游」,苏云苒不禁一怔。 「可是我不信。」 翟砡蓦然停下脚步,他侧过身,美眸斜睐,嘴角上扬。 「什么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这些我一概不信。虎死留皮,人死留名,若要永垂不朽,唯有扬名青史,成者为王,败者为寇。」 「王爷……」她满眼困惑,不明白他为何会对自己说及这些话。 「既然我注定当不了皇帝,那我自己去争,去抢,哪怕遗臭万年,也好过把皇位拱手送人。」 听见这大逆不道的话,苏云苒心下一凛,连忙低头福身。 这一低头,鬓间的紫阳花跟着落了地。 只见一只绣着盘金骊龙的紫绸靴子往前一踩,将紫阳花踩成一团花泥。 苏云苒屏住呼息,悄悄扬起眸光,望着翟砡那一脸的笑容可掬,心下明了,他这是在警告自己,别想动什么歪念头,否则下场就如这朵花一样…… 「本王放你在宫中自由逍遥,除去本王,谁也不能动你半根头发,这样,你可愿意留下?」 「……承蒙王爷厚爱,能陪在王爷左右,是云苒的福气。」 翟砡自当哓得,她这是不情不愿的答覆,即便如此,他仍是想留下她。 「高处不胜寒,本王独自在宫里度过长日漫漫,不免觉得有些寂寞,往后能有个人惦记着本王,不知该有多好。」 他这是在向她示爱?苏云苒起了一身寒颤,不敢再往下深想。 「苏云苒,本王知道留你下来,是委屈了你,但本王绝对不会亏待你。」翟砡淡淡说毕,转身离去,留下一抹挺拔飒爽的背影。苏云苒直起身,目送他的身影渐远,娇颜一片愁云惨雾。 都说夔王心思深不可测,如今近身交手,当真是让她无从捉摸起。 他莫不是为了报复她的欺骗,方会把她留在身边?无论如何,只要他一日不给休书,她便一日不得自由,可是他不肯给,她又能怎么着? 罢了,罢了!既然这一劫躲不过,她也只能欣然面对,见招拆招了。 望着地上那一团被踩烂的花泥,苏云苒心下警惕,断不能惹毛了翟砡,否则下场堪虑。 只要她事事顺从,等到翟砡的气消了,便会觉着她碍眼,自然会把她撵出宫外。苏云苒反覆这般安慰自己。 第17章 她左思右想,不知在翟砡的质问下,江信会否说漏了什么不该说的?不成不成,她得去听听看,万一江信说了翟砡不爱听的话,他俩都会遭殃。 苏云苒神色一凛,提起裙摆便往偏殿去—— 偏殿明间里,斜阳透窗晒入,窗边雕花乌木茶几上,摆着一只鉴金盘龙香炉,檀香袅袅,薰满一室。 翟砡端坐在紫檀木罗汉榻上,手上端着青花瓷茶碗,美目流转,打量着跪在底下的江信。 论样貌,江信不及他;论家世,江信更不及他;论学识,甭说是江信,放眼整个皇族,无人能及他。 苏云苒再如何傻,也不会喜欢上江信……只是,这两人到底是青梅竹马,有着深厚的情谊,就怕一个拿捏不好分寸,便会暗生情愫。 「江御史,本王十分好奇,你与苏云苒是什么样的关系?」 江信冷汗涔涔的回道:「回王爷的话,微臣与王妃同拜一个师傅门下,说来赧颜,微臣的才识远不如王妃,自小便受尽王妃的欺负……及长之后,微臣与王妃情同兄妹,未曾有过男女私情。」 翟砡掀起茶盖,低垂美目,望着茶碗里的叶梗浮动,缓缓扬嗓:「本王想知道,过去苏云苒在卫国公府里,为何要装作鸳钝愚笨?又为何她会说,她的生母远在西凉?」 「王爷有所不知,王妃的生母柳氏本是京中一处绣坊的大家闺秀,因为貌美而闻名皇京,有诸多名门贵族爱慕之。后来,卫国公胞弟求爱不成,竟然心生恨意,强行玷污了柳氏,柳氏愤而告官,这件官事却让卫国公府压了下来,之后,柳氏怀有身孕,卫国公府便以千两换之,并且为了不影响卫国公胞弟的仕途,便将当时尚在襁褓之中的王妃,归在卫国公的名下。」 拨弄茶盖的大手一滞,翟砡扬眸睐去,问道:「这么说来,卫国公并非苏云苒的生父?」 「正是如此。」江信一脸五味杂陈的讲述着:「卫国公府将王妃视作家丑,又非卫国公己出,自然冷落待之,只是身在官宦之家,子子孙孙俱是交涉筹码,作为女子,更是贵族间攀亲结盟的最好棋子。王妃生怕自己会被卫国公府当作筹码,自幼便懂得隐藏锋芒,是以京中权贵俱知,苏二小姐鸳钝笨拙。」 偏殿外,竖耳窃闻的苏云苒,咬紧下唇,面上隐约可见羞惭红光。 她不堪的出身,一直是她心底跨不过去的坎。 她本来应该喊卫国公一声伯伯,却成了挂在卫国公名下的庶女,而她喊的叔叔,却是她的生父。 当她从府中奴仆口里得知自己的身世,终于明白,何以整座卫国公府上下,对她俱是万般鄙夷不齿,仿佛她是一个肮脏的物事。 可她未曾轻贱自己,只因她清楚自己的能耐,她不是一个会让人宰割的闺阁女子,她总想着,有一天离开卫国公府,去寻她真正的娘亲。 偏殿里陆续又传出江信的声嗓—— 「王妃曾经托付微臣去寻柳氏,可微臣前去绣坊打听,才哓得当年柳氏不甘受辱,偏偏柳家人又畏怕权贵,收下了千两银子,柳氏愤而与柳家断绝关系,柳家人只知她随一支商队去了西凉,从此音信全无。」 偏殿外的苏云苒已是泪流满面。 偏殿内迟迟未闻翟砡开口,她自觉丢人,已听不下去,转身便仓皇离去。 翟砡眸光一转,望向偏殿空荡荡的门口,神情若有所思。 他没料到苏云苒的身世竟是如此,莫怪乎她这般小心翼翼的隐藏一身光芒……可以想见,从前她在卫国公府过上寄人篱下的日子,为了保全自己,不得不乔装愚笨的苏二小姐。 江信又道:「王爷,王妃身世多舛,自幼看尽人情冷暖,她在卫国公府里一直活得谨小慎微,当年她怎样也料想不到,卫国公府竟会选择将她嫁入夔王府,为了保命,她只得继续假扮愚笨的苏二小姐。」 翟砡眉头微微一挑,反问:「为了保命?难道嫁给本王会丢了性命不成?」 「王爷误会了,微臣不是这个意思……」江信急得满头大汗。 「罢了。本王明白你的意思,在世人眼中,本王是个怀着谋逆之心,逼死兄长谋夺皇位的奸臣,嫁给本王确实是与豺狼为伍,莫怪苏云苒要想着如何保命。」 听着翟砡这席自我解嘲的挖苫,江信不由得愣了愣,他真没想过,原来夔王自己亦清楚世人对他的评价,这样说来,他确实是个明白人,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这样的人,尤其可怖。 「过去数年,你打着本王的名义,时常去青仑见苏云苒,你就不怕哪一日被本王逮个正着,问罪于你吗?」 翟砡面上扬笑,语气轻柔,丝毫不像是在怪罪于江信,反令江信直打寒颤。 江信到底已在官场上打滚数年,日日上紫微宫请安,五日一次早朝,几乎天天能见着代理朝政的夔王,他见过夔王喜怒无常的面貌,亦亲眼见过他藐视王法,亲手杀了对他大不敬的官员,翟砡治政手段之凶残,朝中百官有目共睹。 第18章 江信忙不迭地跪下来,颤巍巍的回道:「微臣罪该万死,还请王爷息怒!」 翟砡笑道:「要让本王息怒的话,你得答应本王,往后不论苏云苒再找你帮忙,你都得拒绝她,还有,你与她绝不能私下会面。」 这……这怎么听都像是打翻了醋坛子? 江信虽然心下觉着古怪,却也不敢忤逆,连忙应诺。「王爷且放心,微臣谨遵王爷之令,定会恪守本分。」 「甚好。」翟砡这才扬起满意的笑容。 江信悄悄抬眼,望着翟砡那抹笑,心下惊诧道:莫非……夔王当真对苏云苒动了心? 紫微宫右翼偏殿的寝房里,两名青衣宫人端着一盅蔘茶入内,却见苏云苒端坐在黄花梨架几式书案后方,纤手提笔,在雪白宣纸上书写。 青衣宫人不敢扰了苏云苒的雅兴,蹑手蹑脚的放下那盅蔘茶,正欲离去时,却被苏云苒喊住。 「你们两个叫什么名字?」 两名年纪不大的青衣宫婢连忙上前福了福身,一前一后回道:「回王妃的话,奴婢是蕙儿、芷儿。」 「你们入宫多久了?」苏云苒手边的羊毫笔未曾停滞,头也不抬的问道。 「我俩入宫已有两年余,今日才被调遣来紫微宫的偏殿伺候王妃。」 「你们能否帮我传个口信给江御史?」 蕙儿与芷儿面面相觑,一脸茫然的回道:「请恕奴婢无知,不清楚江御史的容貌生得如何……」 苏云苒心下一凉,不明白何以翟砡特意遣了这样未解世事的丫鬟来伺候她。 莫非,他是在防她什么? 但她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弱女子,他有什么好防的? 前两日江信来过之后,翟砡便没再来见她,听那些宫人说,他与一班阁老忙着处理政事,这两日不在紫微宫。 她正寻思着,趁此良机,托人去见江信,让江信来紫微宫见她,然而偌大的紫微宫却找不着一个能信任的人。 「你们下去吧。」苏云苒无奈的道。 蕙儿与芷儿刚退出外间,随后便见王升入内,恭敬的道:「禀报王妃,大祭司来了,王爷让王妃前去正殿明间面见。」 「大祭司?」苏云苒诧异的搁笔起身。 据传,翟砡颇信那些旁门左道,身边还有一个懂巫术的盲眼巫祝,经常为他出主意。 「王妃请随奴才来。」王升客客气气的恭请。 苏云苒哪里有推辞的份儿,自然只能尾随王升出了偏殿,朝正殿而去。 途间,苏云苒貌似不经心的问及:「过去我曾听说王爷略懂一些巫术,这是真的吗?」 王升一顿,转过身觑了苏云苒一眼,神情有些古怪。 「奴才斗胆,不知王妃是从何听来的?」 没想到这个王升也是个机灵的……苏云苒心下不禁暗自诧异一下。 「我是从青仑那些奴仆口中听来的。」 苏云苒胡乱编派着谎言,反正这些宫中奴仆哪里会识得远在青仑的奴仆。 「那些奴仆可真是碎嘴。」王升面上露出极不苟同之色。「王妃莫要被那些胡言乱语给吓着了,大人只是敬重阴阳鬼神之说,再加上身边有大祭司帮衬着,方能避开无数灾厄。」 谈话间,两人已近正殿明间,王升便笑笑收口,躬着身往旁一退,目送苏云苒自个儿入内。 明间里,罗汉榻上的翟砡,难得未着紫衫,而是一袭盘金龙纹朱衫,更衬肤白似雪,一双如夜黑眸,直挺鼻峰,红润的薄唇,堆砌出一张貌美无双的面庞。 若不是亲眼所见,只怕苏云苒亦不敢置信,天底下竟然有如此美丽的男子。 倘若翟砡生作女儿身,只怕会是个祸国红颜…… 翟砡美目淡淡扫去,望向步入明间大堂上的苏云苒。 今日的她,一身素面绯色对襟循子,裙摆绣着几株雪白牡丹,行走间好似步步生华,更衬得她明艳动人。 一头乌黑长发梳髻,髻上簪着鉴金镶珠凤钗,配上珍珠耳坠与珍珠项链等成套头面,浑身散发着皇族贵气。 她不知自己的美,足已动摇天下,更不知她的聪慧敏捷,足已让天下男人为她竞相折腰。 察觉到两人穿着同色衣饰,苏云苒先是瞠了瞠眸,随后不甚自在的低下头,扯了扯袖口。 翟砡心下一笑,是他让宫人为她裁制配成套的裙衫,两人每日的衣饰俱是由宫人拣选过后,方会送入寝房里。 「王爷……这衣衫是宫人们选的……」苏云苒生怕遭翟砡误会她自作多情,连忙扬嗓解释道。 「过来。」翟砡朝她伸出白皙如玉的大手,温声催促道。 苏云苒见他这般亲善,自然不敢拂了他的面子,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走。 第19章 此时,她方发觉一侧太师椅上,坐着一名身披黑袍的白发老者,他翻着泛白的眼珠子,无神的注视着前方。 「这位是已经灭族的孟翼族传人,洛谦。」 见苏云苒好奇的缓下步履,端详起太师椅里的白发老者,翟砡遂扬嗓为她解惑。 「孟翼?那不是神话里的神族吗?」苏云苒惊诧不已的问道。 「正是。」洛谦缓缓启嗓,嘶哑道:「老朽出自孟翼一族,相传孟翼一族是上古天神留在世间的一支神兵,后来神州大地覆灭,孟翼一族亦随之销声匿迹,直至天神重新造出天地,重新复苏凡人血脉,这些凡人之中,不乏流传着孟翼一族血脉的后裔……这便是孟翼一族的传说。」 「这是上古神话,我一直以为是骗孩子的。」苏云苒满脸掩不住的惊奇。 洛谦复又言道:「孟翼一族确实曾经存在过,老朽便是孟翼一族的后裔,只是,我族俱灭,后裔子孙除了能预知大事,再无其他神力。」 能有能预知大事将临的神族后裔在旁帮衬,莫怪乎翟砡这般有恃无恐的夺权篡位。 对眼前的盲眼老者心生几分忌惮,苏云苒匆匆别开秀颜,直朝罗汉榻上的翟砡而去。 洛谦蓦然扬嗓道:「王妃且慢。」 苏云苒一凛,停步转身,面向盲眼老者,却是不敢任意出声。 「能否请王妃走近一些?」洛谦朝她招了招手。 奇异的是,洛谦明明是盲人,他却好似知道她人立于何处,准确无误的把脸转向她这方。 苏云苒不安的觑了翟砡一眼,戒慎的低声喊道:「王爷……」 翟砡美目烁烁,朗声道:「有本王在,谁都伤不了你。」 莫名的,得了翟砡这句承诺,苏云苒竟是心下一定,无所畏惧。 毕竟有了翟砡当后盾,当真能在南晋王朝里横着走,谁也不敢与之为敌。 但她自个儿也清楚,她终究只是有名无实的夔王妃,翟砡把她留在身边,不过是图个乐子,不可能真把她当回事,她亦做不来狐假虎威之事。 苏云苒小心翼翼的来到洛谦面前,洛谦似有所觉,缓缓抬起满布岁月刻痕的老脸,睁着一双无神的白眼珠盯着她。 苏云苒被那双白眼珠盯得心底直发毛,不由得扬嗓问道:「您老人家可看得见?」 洛谦笑道:「打从老朽呱呱坠地起,两眼便不能视物,唯有大事将临之时,眼前方会壬见出幺境。」 「既是如此,老人家为何还要我站近一些?」苏云苒不安的问道。 「若遇奇人异士,老朽亦能看见菜些幻境,参透那人的生死。」 「此话当真?!」苏云苒惊诧极了。 「王妃能否将手借老朽一握?」洛谦朝她伸出布满纹路的手掌心。 苏云苒有丝犹豫,缓慢地伸出雪白柔萸,洛谦摸索一阵后方紧紧握住。 翟砡不动声色的望着这一幕。 良久,洛谦面上流露震骇之色,如受惊吓的松开了双手。 见洛谦神情不对劲,苏云苒心下不安的收回手,往后退了几步。 「老人家可是看见了什么幻境?」她低声问道。 洛谦不言,兀自沉思。 「无论洛长老看见了什么,本王在此,但说无妨。」翟砡亦心生好奇,半是命令的催促道。 「老朽对王爷不敢有所隐瞒。」 洛谦将脸转向翟砡那一方,面上犹带几分惊骇,嘶哑的嗓音不若方才平静。 「王妃命格不凡,有帝王将相之命,倘若天时地利人和,日后必能登基为皇。」 此话一落,苏云苒娇颜惨白,连忙出声驳斥。 「老人家您可别折煞我了!我区区一介女流,出身低微,怎可能有帝王将相之命?!」 「王妃莫要动气,老朽说了,得看天时地利人和。」洛谦这番解释只是越描越黑。 翟砡一心想篡位,如今凭空出现一个被预言能登基为皇的夔王妃,他不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才怪! 「老人家您别再害我了……」苏云苒嗓音明显发着抖。 翟砡却是朗朗大笑,「好一个帝王将相之命,王妃果真命格不凡。」 「王爷,您莫要信这些江湖术士的瞎说,我是什么样的命,我自个儿岂会不知?我只求归隐乡野,不求富贵,不求权势,但求一世平安。」 苏云苒出了一身冷汗,疲于解释着,生怕翟砡真会对她动了杀机。 洛谦道:「命归命,运归运,纵然有这个命,没有那个运,亦不能成。」 「今日有劳洛长老了。」翟砡淡淡言谢,随即下令让王升亲自护送洛谦出宫。 洛谦前脚刚走,翟砡便起身来到苏云苒面前,一脸玩味的端详起她。 第20章 苏云苒冷汗涔涔,心底跟捣鼓似的,七上八下。 「王爷……」 那张风华绝代的面庞,扬起无比温柔的笑,翟砡问道:「你说,本王是该杀了你?还是应该休了你?」 苏云苒急忙跪了下来,道:「王爷休了我吧!我保证我会离开南晋,我会去西凉,至死也不会再回南晋!」 「苏云苒,这便是你心底的盘算?」翟砡就是想逼出她的真心话。 「是、是!我便是这么盘算的!我虽然不甘被女儿身埋没,但我从未想过要当什么帝王将相,我只是不想余生再受制于男子!」 苏云苒咬紧下唇,满眼惊惶的飘忽不定,岂料,翟砡蹲下身,伸出那双修长的大壬将她扶起。 苏云苒怔了怔,就这么任他搀扶而起,仓皇间,却见他满脸笑意,俊雅如斯,不见半点杀气。 「本王不过是逗着王妃玩儿,你可别当真……只是,本王可不乐见你远走西凉,一辈子不回南晋。」 他、他他……这是怎么了?!当真被她的美色迷住了?! 怔忡间,又见翟砡伸出手背,抚上她如丝绸般细嫩的脸颊,她当即瞪眼一窒,险些忘了呼息。 「本王怎舍得杀了这样珍贵的王妃?既然王妃是帝王将相之才,自然得留在身边好好栽培。」 「……王爷是在寻我开心吧?」她不敢妄动,就这么屏气回望。 岂料,翟砡倏然敛起唇边的笑,道:「苏云苒,你究竟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见他态度丕变,俊颜冷肃,苏云苒心中一凛,不敢再敷衍应之。 「我当您是南晋王朝的皇帝,您一声令下,便可决定千万人的生死,皇帝年幼,不足为威胁,而您手握皇权,号令百官,哪怕您要杀了皇帝侄儿,篡位为皇,不过是易如反掌。」 「你所说的,是外人眼中的夔王,我想听的是你心底怎么想我?」翟砡美目锐亮的反问。 苏云苒心思细腻,自然察觉了他不再以「本王」自称,他这是拿掉了皇族身分在同她说话? 鉴于此,苏云苒说话也不再那般小心翼翼。 她秀眉一展,眸光湛湛,下巴微扬,神情无畏的道:「于我而言,你是心思难以捉摸的夔王,是个野心家,阴谋家。你的眼中只有权势皇位,未曾把任何人放在眼底,你离经叛道,性格乖张,好猜疑,在你这样的人身旁伺候,只怕昼不罢安、夜不能寝。」 话方脱口,她当下便深感懊悔,这些话确实是真心话,可她怎能对翟砡说出口?!她这是不要命了?! 都怪他!一直逼她吐实,她一时贪图痛快,竟然真把心底话全盘托出。 这下,他不杀她,还能杀谁? 苏云苒只觉得颈子凉飕飕的,想必再不久便要丢了脑袋…… 正当她满面愁云,娇颜一片惨白,惴惴不安的凝瞅着翟砡。 怎料,翟砡一个展颜,朗声大笑,随后竟然将她抱了满怀。 她浑身发僵,娇躯硬若铅石,就这么动也不动的任由他抱住自己。 而后,翟砡将脸贴在她耳畔,夬杂着醇朗笑声,低声道:「原来,这才是你的心底话……甚好,我就欣赏你这样不顺从的性子。苏云苒,不论你是帝王将相,还是卫国公府愚笨的苏二小姐,我都要定你了。」 第四章 月华皎皎,皇城灯火熠熠,恍惚中,仿佛一条卧躺而眠的金龙。 苏云苒散着一头乌亮青丝,仅着锦白色中衣,披着件交襟长循,坐在窗边大炕上,望向窗槻外的晕黄月色,在心底无声的叹了口气。 她真不明白,翟砡究竟图她什么呢?她虽有美貌,出身却是如此不堪,当初能嫁给翟砡,还是卫国公府为了攀权而鬼迷心窍,方会促成这桩荒唐至极的婚事。 可她始终不懂,当初翟砡大可拒绝卫国公府,为何他会接受这桩婚事?京中盛传,翟砡恋慕她的长姊,这样的传闻又是从何而起? 霍地,远处传来一道埒亮沉稳的琴声,苏云苒一怔,竖耳聆听片刻,只手拢紧身上的长循,起身出了内寝。 守在外间的蕙儿与芷儿打着盹儿,苏云苒放轻步履,在不惊动两人之下,悄悄推开门,出了偏殿。 她循着琴声来到紫微宫后殿花园,池边水榭里,亮着数盏宫灯,外边可见一身黑衣的尹常忠心耿耿守着。 苏云苒持续提步往水榭走去,尹常发觉她的到来,只是抬眼觑上一眼,随后便低下头去,充装没看见她。 她感觉得出来,翟砡身边的亲信对她甚是小心翼翼,而她自当哓得,这必定是翟砡的吩咐,紫微宫里的太监宫人,甚至于大内禁军或影卫,方会待她如此。 琴声清扬,抑扬顿挫,余音袅袅……这首乐谱出自知名的挽歌「薙露」,听着不禁令人陡生悲凉之感。 第21章 苏云苒停在水榭入口,望着端坐在黑漆琴几后方的翟砡。 他身披一袭玄色绣紫莲纹饰的薄料大蹩,一头如墨长发披散于身后,低掩美目,一双如玉大手抚在琴弦上,娴熟地弹奏着璋殍琴音。 苏云苒单手拢紧身上的长循,心头随着曲调凄怆的琴乐,阵阵收紧。 一曲既毕,那双白皙大手按住琴弦,乐音戛然而止。 翟砡缓缓扬睫,迎上苏云苒发怔的目光,笑道:「王妃还未歇下?」 「王爷为何要弹奏如此不吉祥的乐曲?莫非……」 「本王素来喜爱这样悲壮的挽歌,乐曲本是如此,何来吉祥与否之说?」 苏云苒不禁要想,如翟砡这般地位的人,怕是对这样的乐曲避之唯恐不及,他却丝毫不避讳,甚至亲自弹奏,仿佛这挽歌是喜乐。 他当真视礼教如无物,离经叛道,唯我独尊……可为何,方才他的琴音处处透着寂寥,仿佛曲高和寡,无人赏识。 许是月色太迷离,抑或方才他的琴音太过震慑人心,苏云苒竟忍不住对翟砡起了探究之心。 她在琴几另一侧的黄花梨机子落坐,端详起他掌下的那把七弦瑶琴。 「王爷这把琴可是难得一见的好琴,应当是出自京中知名造琴师之手。只是……这把琴是用桑木制成,桑木,桑木,闻者必伤,如今再奏这一曲『薙露』,相辅相成,意欲使人断肠。」 翟砡嘴角衔着一弯浅笑,俊秀若静玉,他淡淡凝视着她,眼神已不见往常的锐利。 人生在世,难逢知音,他怎样也意料不到,能解他琴音的人,寻寻觅觅,不在天边,正在身边。 倘若早一点识破她的伪装,他与这位知音便不会白白蹉跑了六年之久。 说起来,若不是她按捺不住,让江信上奏弹劾苏家,只怕他会把她彻底忘在青仑。 「你懂琴,想必亦能弹奏一手好琴。」翟砡沉嗓道。 苏云苒轻轻摇动蟒首,道:「我那一点雕虫小技,哪里能与王爷高超的琴技相比……我曾经在京中结识一名琴师,听说她从前在酒楼为酒客弹琴,虽是堕入风尘,却专情于京中某个名门公子,后来那位公子背弃了诺言,选择迎娶京中名媛,此后,琴师离开了酒楼,大隐隐于市,在京中开了间琴铺,如遇京中贵族酒宴,她偶会受聘于贵族,为其弹琴助兴。后来,有一回,她在酒宴上与名门公子重逢,名门公子佯装与她素未相识,伤透了她的心,从此她心如止水,专心于制琴,她亲手制的琴,只卖有缘人,我有幸得她相赠一把琴,只可惜,出嫁时未能一并带走,就留在了卫国公府。」 见她一脸惋惜,翟砡脱口道:「本王明日便遣人上卫国公府取琴。」 苏云苒有些惊诧,回道:「我曾经托江御史前去为我取琴,卫国公府已经把琴给卖了,不知去向,看来是缘尽了。」 「那名琴师可还在人世?」翟砡又问。 「不在了。」苏云苒嘴角轻扬,眼底是掩不住的惘然。「我出嫁那一年,恰逢琴师病逝,我没能相送一程,心中甚是遗憾。」 翟砡心中一软,温声道:「琴师能得你这样的知音,此生应当无憾。」 苏云苒扬起那双水润的黑眸,轻声道:「自那之后,我便明白世间哪里有真情?男子贪恋美色,美色之前,尚有权势,女子穷其一生却只能依附夫君,这是何其可悲的事。」 翟砡目光灼灼,仿佛能一眼洞悉她心思的道:「所以,聪明如你,你不屑得获任何男子的关爱,更不屑靠着依附他人而得来的权势,你想要自己手握权势,是不?」 苏云苒微微一笑,并未否认。她眸光晶亮,笑意盈盈,即便脂粉未施,仍是娇媚动人。 望着月色下的如斯美人,翟砡心头一阵荡漾,竟然有些走了神。 她朱唇微启,笑问:「王爷,有件事我一直很好奇,不知当不当问?」 「但问无妨。」他亦笑,甚是俊丽,仿佛踏月而来的仙人。 「王爷既然对苏皇后并无情意,为何京中盛传王爷心仪苏皇后,方会接受了与卫国公府的亲事,众人皆云,苏二小姐是苏皇后的替身。」 「倘若本王真把你当作苏云锦的替身,又怎会把你扔去青仑?」 「难道不是因为苏二小姐的鸳钝愚蠢吗?」 想起新婚夜里,他大发雷霆的模样,苏云苒不禁露齿失笑。 翟砡含笑反问:「你真以为,本王会娶一个不知底细的女子?」 苏云苒一怔,背脊爬上寒意。 翟砡直勾勾盯着她,道:「当初是苏云锦心仪于本王,却被本王所拒,为了挽回颜面,卫国公府想方设法的将她嫁入东宫,后来卫国公生怕此举会触怒本王,便又请来说客,游说本王与卫国公结为亲家。」 第22章 「京中流传那些绘声绘影,难道王爷都不生气?」苏云苒听越觉着困惑。 「好事者往往是张嘴就言,哪里还管真相与否?本王之所以会答应卫国公府的亲事,纯粹是想苏云锦死了这条心。」 「死了这条心?」苏云苒一脸不解。 提及已逝的苏皇后,翟砡面上明显流露不耐的道:「难道你不晓得,苏云锦嫁入东宫后,依然对本王纠缠不放,为此,当时皇太子与本王心生芥蒂,本王实在无奈,只得草草娶了苏二小姐,借此自清。」 听罢,她面露震惊之色,不敢置信真相竟是如此。 「如此说来……王爷早就知道卫国公府的苏二小姐是个笨姑娘?」 「本王只知苏二小姐愚笨,却不知苏二小姐并非卫国公所出。」 闻言,苏云苒掩下双眸,神情透着几许仓皇的难堪。 拢住长硝双襟的纤手一紧,她起身,无措的道:「夜深了,王爷早些歇息,免得累坏了身子。」 见苏云苒转身欲走,翟砡随即起身,硕长身躯敏捷地越过琴几,一把拽住了她。 「别走。」他扬嗓低喊,身上那件薄蹩滑落于地,宛若两人逐步撤下的心防。 苏云苒诧异撇首,面上仍有着清晰可见的一抹狼狈,颊畔亦透着残红。 「你的身世非你所愿,你又何须觉得惭愧?」翟砡一语道破她亟欲隐藏的心思。 苏云苒别开眼,沉默片刻方道:「打从我知道自己身世的那一天起,我便恨透了卫国公府……于卫国公府而言,我是一个耻辱,于我而言,卫国公府等同于仇人,每回我见到叔父,他眼中对我只有憎恶,其余的人更是视我为不祥,我虽然心有怨怒,却也明白,在世人眼里,如我这样出身的人,定是被唾弃不齿的, 纵然我无错之有,那又如何?我的出身,如同身上一个丑陋的烙印,至死也抹不去。」 她紧咬下唇,半掩的秀眸隐约有泪,可神情依然倔强不降。 翟砡见她这般坚韧,不由得心生怜惜,将她拉近身前,而后搂入怀里。 苏云苒怔忡的任由他拥住,身子虽是有些僵,却不若先前那样抗拒。 「既然你无法决定世人会如何看待你,你又何必在乎世人的目光?本王被视为祸国殃民的妖孽,本王从未介怀,反而坦然处之。」 「……王爷这是在安慰我吗?」她心中一暖,嘴角上扬。 「本王不曾这样哄过旁人,你可是第一个。」他悄悄收拢双臂,将怀中的软玉香躯抱得更紧了。 苏云苒可说是独自一人在卫国公府磕磕绊绊长大的,每当她伤心落泪时,没有人会这般好言安抚她,更无人陪伴在她左右。 她当真不敢置信,如翟砡这般出身高贵之人,竟然不在乎她卑微的出身。 兴许是他本就视礼教于无物,方能待她毫无成见……只怕她作梦也想不到,世上不在乎她出身的人,竟然会是这个手握至高皇权的夔王。 翟砡抱了她好一会儿,才慢慢松开了怀抱,圈在腰间的重量骤失,苏云苒心底无端跟着一阵怅然。 怎料,他虽是放开了她娇软的身子,大手转而抚上她似雪一般无瑕的颊容。 「王爷……」苏云苒轻声讶呼,话未竟,他已俯近,吻住她微张的朱唇。下一刻,她奋力推开了翟砡,步伐仓皇的退了好几步。 却见翟砡面上扬笑,美目融融,丝毫没有动怒。 「你怎能——怎能这般——」她浑身发窘,秀颜已遍染彤红。 「你是本王的妻子,本王为何不能这般待你?」他好整以暇的笑问。 「我俩只是有名无实——」 她边说边回首,觑视着水榭外的尹常,赫然发觉尹常早已不知所踪,似是退离了此地,留他俩独处。 一个不留神,翟砡又凑上前,一把环上她纤瘦的腰肢,将她搂近。 望着那张赫然凑近的俊颜,苏云苒一窒,心口跟着一跳,双颊却不争气的泛起红晕。 翟砡确实生得极美,倾国祸水当之无愧……当初,苏云锦便是被他皮相所惑吧? 「王妃觉着本王好看吗?」翟砡用着轻柔如丝的声嗓低问。 苏云苒听着,不由得浑身酥麻,此人当真是祸水无误,他光是用着温柔语气哄人,便能轻易夺人心魂。 「王爷自然是好看的……比我还好看。」对他,她可不敢随易撒谎。 「那么,王妃可会喜欢本王?」他得寸进尺的追问着,美眸尽染笑意。 朦胧月色下,他眸光烁烁,笑容倾城,仿若勾人魂魄的妖物,一不留神便要在他丰里莪了小命。 苏云苒不得不承认,她只是个凡人,亦会被美色所迷,翟砡光是站在原地不动,便能夺人魂魄,莫怪乎苏云锦会栽在他手上…… 第23章 但她到底不是苏云锦,更不是生于安乐、长于富贵的寻常女子,她一直视男女情爱为蛇蝎毒物,她自幼便看透了男子的无情,不愿如寻常女子那般,在家随父、出嫁随夫,即便再艰难,她都想逃脱婚姻这一滩泥淖。 为此,她努力假扮愚笨的苏二小姐,好吓跑那些受她美貌所惑的男子。 千算万算,仍是逃不过翟砡这一劫,她真没想过自己的乔装竟会被他识破,更甚者,她没料到他会对她动了心。 为了往后的日子,她想,她还是多顺着他些,免得自讨苦吃。 犹豫片刻,苏云苒咬咬唇,据实以告:「不敢瞒王爷,我自幼在卫国公府尝尽人情冷暖,又因身世而心生卑怯,是以我万般告诫自己,若想脱离那样的日子,唯有勇于抵御男女情爱,使自己不被情感所拘,方能优游自得。」 翟砡挑眉问道:「你怎么就没想过,只要你能得本王的欢心,便能自由而无所畏惧?」 「这样一来,我不也一样是依附在王爷之下?」苏云苒苫涩地道。「而这恰恰是我最不愿做的事情。」 翟砡松开了她,笑言:「本王明白了。」 见他如此爽快,苏云苒不禁傻了傻。「王爷明白什么了?」 「你想要的,本王自会给你。」翟砡言之凿凿的许诺。 闻言,苏云苒心底升起一丝希望火苗,一双水眸好似珍珠般熠熠生辉。 莫非,翟砡真打算赏她一封休书?倘若是真的,她便能离开南晋,前往西凉去寻娘亲了…… 翟砡坐回琴几后方的黄花梨方机上,重新抚弄琴弦,发出璋用琴音。 不知为何,他的琴音透着一股寂寥感,莫非他内心其实是孤单的? 可他已坐拥南晋江山,日日与至高无上的权势为伍,他还会感到孤单吗? 一丝迷惘与好奇,在水灵的眸子内浮动,苏云苒凝视着抚弄琴弦的翟砡,听着他丝丝扣人的琴音,竟是走不开身。 她立于宫灯下,竖耳聆听他所弹奏的琴乐,迟迟没有离开。 许多年后,当她回溯今夜情景,她之所以会栽在翟砡手上,全是始于这一夜 倘若今夜,她没有被他的琴声吸引而来,更没有被他窃了一记香,兴许这一世她这颗芳心都不会被他所据…… 春阳正暖,园子里开落着侄紫嫣红的繁花,池塘边传来几声蛙鸣,一滴露水滑下碧绿荷叶,落在水面上,荡起一圈圈涟漪。 紫微宫正殿明间里,一名身着赭红色官服的白发官员,一派气定神闲的跪于大堂上,对于罗汉榻上声名狼藉的夔王,丝毫无所畏惧。 端坐在一侧太师椅上的苏云苒,端详了好片刻,这才认出,此名被召入紫微宫里的白发官员,正是南晋第一史官骆宜清。 骆宜清年事已高,算上当今这一朝的小皇帝,他已经服侍过南晋四朝皇帝,可说是南晋历来年岁最长的老臣。 南晋史官分为两类,一是编撰国史的史官,是为史馆官员,位居二品;二是起居注史官,随侍于帝王身畔,记录帝王平日的言行举止,以及政务上的功过得失,帝王不得翻阅之。 如今当朝皇帝年幼,朝廷政务全交由中书令掌管,皇帝镇日关在自个儿的长秋宫里玩耍,怕是连奏折长得什么模样都不清楚,哪里还需要起居注史官? 至于史馆这一头,由于前朝皇帝在位仅短短五年,骆宜清手上的国史应当已编纂得差不多。 思及此,苏云苒不由得转动秀眸,觑了觑罗汉榻上的紫衫身影。 今早,她便让王升给请入紫微宫偏殿,与翟砡一同用早膳,随后翟砡领着她前来正殿明间,不一会儿,骆宜清便也来了。 翟砡接见史官,谈的自然是正事,她这样的闲杂人等,实在不宜旁观啊…… 「骆老且起。王升,赐座。」 翟砡淡淡扬嗓,对待骆宜清这个四代老臣自然亦多了一点尊敬。 王升命人搬来了个靠背玫瑰椅,骆宜清缓慢的移动老迈身躯,也没在同翟砡客套,一屁股便落了坐。 苏云苒感觉得出来,这个骆宜清对翟砡的态度甚是鄙弃……都说史官最是气节清高,不虚美,不隐恶,手中编撰的国史,句句符合史实,绝无虚言,显然骆宜清正是这般具有风骨的史官。 如骆宜清这样的史官,他们在乎继承大统之人的正当性,他们更重视天道伦常,所谓真龙天子,必定是上天所授。 不难想见,翟砡罔顾天理人伦,夺了皇帝侄子的权,挟天子以令诸侯,这样的做派,必定为骆宜清等史官所不齿。 史官地位超然,无论是在皇室抑或民间,俱有一定的地位,饶是帝王亦不能随便动之,翟砡自然也碰不得,许是如此,骆宜清方敢用如此轻蔑的态度待之。 第24章 怔思间,却闻翟砡含笑启嗓道:「本王风闻骆老底下的学生已离了宫,怕是您老太过严苛,没有学生挨得住。」 骆宜清抬目相望,眼神并无一丝敬意的回道:「史馆的事儿似乎不归中书令管,王爷已经越俎代庖帮着陛下治理朝政,莫不是连编纂国史一事亦要插手?」 闻此言,苏云苒暗暗替骆宜清捏了把冷汗。 骆宜清虽是史官,可如今真正掌权的是翟砡,他一声令下,便能让骆宜清人头落地,骆宜清竟然敢当着翟砡的面,指摘他越俎代庖,这是活得不耐烦了? 不想,翟砡非但没有发怒,仍然无动于衷的笑容满面。 「骆老误会本王了,史馆是独立于三省六部之外,哪怕是皇帝亦无权过问干涉,本王区区一个中书令,又岂敢插手史馆之事。」 骆宜清不以为然的瞟了翟砡一眼,此举看在苏云苒眼底,不免有几分倚老卖老的姿态。 不得不说,以翟砡目中无人的性子,他对待骆宜清已属难能可贵的尊敬,这个四朝老官怎么说也该卖个面子给翟砡。 翟砡笑着续道:「本王今日请骆老走一趟紫微宫,为的是想给您老举荐一位学生。」 「夔王举荐的人,老臣可不敢用。」骆宜清不假思索的拒绝。 一旁目睹他俩交锋的苏云苒,后背已满是冷汗。 翟砡忽尔撇过俊颜,笑望着苏云苒,道:「本王想给骆老举荐王妃这位学生。素闻骆老识人的眼光甚准,本王就想着让骆老收王妃为学生,好让骆老替本王鉴识一番。」 骆宜清这才把目光转到一侧的苏云苒身上,只见他两眼矍砾有神,将她上下打量过一遍,眼中尽是不置可否。 而后,骆宜清道:「王爷莫要折煞老臣了,老臣从来不收女子为门生,况且,女子之责在于相夫教子,实在不宜抛头露面。」 这话,苏云苒可不爱听,未待翟砡开口,她率先扬嗓道:「骆老与我素不相识,尚且不知我有何能耐,焉能断言女子无能?」 骆宜清闻言便知这个夔王妃不是温顺女子,见她貌美若花,神情却毫不柔弱,眉眼之间更透着一抹刚强。 自从六年前新婚的夔王妃被夔王送去青仑,京中便盛传夔王妃愚笨粗鄙,方会不得夔王欢心……可如今一看,眼前的女子双目晶亮,说起话来有条不紊,丝毫不若传闻中那般愚笨。 「敢问骆老膝下可有女儿?」苏云苒复又扬嗓问道。 「老臣膝下有一子两女。」骆宜清回道。 「骆老学识渊博,上通天文,下知地理,骆老的儿女怕是也不差,应当亦是满腹墨水?」 骆宜清一脸骄傲的回道:「确实。老臣的儿女个个精通诗书礼乐,没有枉费老臣一番苫心。」 苏云苒不以为然的道:「既是如此,骆老为何又说女子之责在于相夫教子?倘若今日,骆老的两位女儿只需要相夫教子,您老又何必这般煞费苦心的栽培她们?素闻西凉国已经废除女子不得参加科举的律法,尽管只有贵族女子能参加科举,但这已是一大改革,往后说不准咱们南晋亦会跟着废除女子不得出仕的律法,届时,骆老可会想拉自己女儿一把,让女儿一同发挥所学,为南晋朝廷出一份心力?」 望着眼前滔滔雄辩的苏云苒,骆宜清当下竟是哑口无言。 末了,苏云苒又道:「说穿了,骆老是觉着别人家的女子,只需相夫教子,无须满腹经纶,可自个儿家的女子不一样,是不?」 骆宜清面上一阵红,心虚的辩驳:「当然不是这样……老臣的意思是……」 苏云苒打断了他的辩白,声嗓娇脆的道:「人人都有私心,骆老自当不例外。只是您要偏心可以,但您总不能把天下女子全归为无才便是德,兴许别人家的女子也同您家闺女一样,是满腹经纶无处发挥。」 这下,骆宜清是吹胡子瞪眼睛,老脸赧红,无话可说。 原来传闻不尽属实,这个出自卫国公府的苏二小姐,竟是一个精明善辩的女子……莫怪乎,夔王会想让他收她为门生。 苏云苒起了身,双手合袖朝骆宜清一拜,敛眉低眸的道:「骆老,我只是想告诉您,天下并不是只有男子方能有用处,许多女子不比男子差,女子若愿意在家相夫教子,那是世俗礼教的束缚,而非女子所愿。如若对您有所冒犯,还请骆老多多包涵。」 见苏云苒进退有据,得理且饶人,骆宜清面色稍霁,心下对此女添了几分赞赏。 始终没吭声的翟砡,这才一脸笑意的扬嗓道:「骆老可愿意收下王妃作门生?」 方才只顾着反驳骆宜清,苏云苒后知后觉想起,翟砡为何想让她拜骆宜清为师傅? 「王爷,史馆素来只有男子,未曾有女子,您这样是在为难骆老。」 第25章 翟砡只是淡淡睐了苏云苒一眼,道:「王妃莫要担心,本王想让王妃当本王的起居注史,日后好让本王为后世留下一本『夔王本纪』。」 骆宜清不悦的道:「本纪是为帝王写史,王爷的史只能归于世家,怎能写作『夔王本纪』?!」 翟砡笑道:「本王虽非南晋皇帝,可本王手握南晋皇权,号令诸子百官,与帝王无异,为何不能列入本纪?」 骆宜清愤而又道:「但王爷想让自个儿的王妃为您编写本纪,这岂不是在编派史实吗?」 翟砡不以为意的道:「骆老有所不知,本王的这位王妃当初不被本王所喜,送去了青仑六年,最近才回京,她回来可不是为了伺候本王,而是为了向本王讨休书。」 饶是沉着如骆宜清,闻此言亦满面震惊,他撇首望向一侧的苏云苒,却见她红着脸,并未出声否认,可见翟砡没有撒谎。 翟砡续道:「王妃自认满腹才华,不愿被本王所困,一心想向本王讨封休书,好前去西凉国落地生根,一如方才王妃所言,西凉国已更改律法,日后女子亦能出仕,她就想前去一搏,盼能在西凉一展长才。」 骆宜清两眼睁得老大,不敢置信苏云苒这样一介女流,竟然怀有如此远大的志向。 再者,她貌美如仙,如此倾国佳人,不好生待在皇宫里受尽荣宠,却想远走异乡,只为发挥所长,博取官职……这样的奇女子竟然是来自卫国公府? 骆宜清看待苏云苒的眼神,又多了几分好奇的探究。 「本王就想让王妃跟着骆老学习编撰国史,由您来教授她如何写史,然后她便能当本王的起居注史,日后本王的『夔王本纪』,亦由她来下笔撰写。」 「王爷,您当真要让我来帮您写『夔王本纪』?」 甭说是骆宜清了,苏云苒自个儿亦深感惊诧,这件事她毫无心理准备,她从没想过她能当上史官;毕竟,放眼诸国,未曾风闻有女子能出任史官一职。 纵然她只是负责撰写「夔王本纪」,只写他一人的史实,可他怎能放心将这样的重责大任交给她? 难道他就不怕,她会将他平日的恶形恶状全列入本纪里? 仿佛能洞悉苏云苒心中所思,翟砡笑道:「本王信得过王妃,相信依王妃的品德,必能不虚美、不隐恶,不被世俗礼教影响,必能详实记下本王的功过得失。」 事已至此,似也容不得骆宜清与苏云苒拒绝。 苏云苒来到骆宜清面前,合袖躬身一拜,客气有礼的道:「云苒给骆师傅请安,日后云苒便跟着师傅一块儿学习撰史,不足之处还请师傅海涵。」 骆宜清推拒不得,只能臭着脸答应下来:「这声师傅当真不敢当,就让老臣权当是传授王妃撰史之道,明日起王妃便随老臣一同在陛下身边见习。」 苏云苒扬起一双慧黠的秀眸,灿笑道:「多谢骆老。」 翟砡笑言:「王妃是不是也该好好答谢本王?」 觑见某人那一脸暧昧的笑,苏云苒悄然红了双颊,低咳几声方回道:「不知王爷想要什么样的谢礼?」 翟砡有备而来的道:「这样吧,王妃陪同本王一同出宫巡视。」 苏云苒诧异,「王爷要出宫?」 翟砡转而向骆宜清道:「今日有劳骆老了,骆老请回吧。」 骆宜清自然也不愿久留,他起身作揖一拜,转身便离开正殿。 望着骆宜清渐远的背影,苏云苒若有所思的收回眼,小声的问起翟砡:「既然王爷连骆宜清这样的老臣都防,您又何必让我随骆宜清学习撰史?」 翟砡美目含笑,道:「你是如何得知本王在防骆宜清?」 「你特意支开骆宜清,不就是不想让他听见我俩的谈话吗?」 「王妃心思真细腻,莫怪当初能骗过本王。」苏云苒尴尬得直干笑,「都是过去的事儿了,王爷莫要再提起……」 翟砡起身离座,来到她面前,他身姿挺拔,个儿甚高,整整高出她一个头,她总要仰起颈子方能看清他的面貌。 「马车已经备妥,咱们走吧。」他牵起她的纤手便往外走。 「王爷当真要出宫?」她惊问。 「你不想出宫吗?」他挑起一道英眉。 苏云苒当然想,千万个想。她自幼在卫国公府虽不受苏家人待见,名义上仍是卫国公府的二小姐,出入有丫鬟婆子看顾,不得随心所欲的上街。 幼时,她总盼着去给师傅送束修的日子,唯有那时,她才能离开令她难受的卫国公府邸;也唯有那时,她能稍稍卸下防备,不当愚笨的苏二小姐。 纵然如此,到了师傅面前,双手奉上束修后,她仍然是师傅眼中的那块朽木,受尽师傅的冷眼…… 其实,她也不想装作那样笨拙,可她若是不那么做,只怕甚难完好无缺的离开卫国公府。 第26章 瞥见苏云苒眸光晶亮,娇颜满溢着掩不住的期待,翟砡不由得一笑。 「走吧。」他握紧她的手,两人一前一后直往外走。 苏云苒心口一阵怦跳,眸光渐起迷雾,她当真没料想到,她渴望已久的事,竟然是由翟砡为她办到…… 他虽是心思缜密,可她原以为他只会把心思放在巩固权势上,不想,原来这般狂妄而目中无人的夔王,也懂得拿心思来哄人。 莫名地,望着翟砡挺直如竹的背影,苏云苒心头一暖,对他的成见如春雪渐融。 她想,其实翟砡并不如传闻中那样骇人,更甚者,他比她设想的要来得温柔体贴……兴许,在拿到休书之前,她能以起居注史的身分留在南晋宫中,好好学习如何当一个史官。 两人搭上王升备好的朱顶宝盖马车,并在作便衣装束的尹常护送之下,从皇宫南边的般若门离开。 出了般若门便是御道,御道通往无量城的瓦市,此时正值晌午,行经酒楼时,饭菜香气飘入马车里,苏云苒抚着肚皮,一手揭开锦帘,觑了觑两旁林立的酒楼。 对座的翟砡笑问:「怎么,王妃饿了?」 苏云苒撇过蟒首,也不害臊,一派坦然的答道:「王爷不饿吗?咱们还没用午膳呢。」 「本王还以为王妃不重吃食,毕竟上回在青仑本王见王妃吃得什是清淡。」 「青仑哪里能与京中相比。青仑那儿的日子朴实,奴仆们吃得也简单,每月京中拨来的伙食俸禄不多,他们还得养我这个不做事的王妃,我还有什么好挑剔的?」 听着这席善解人意的话,翟砡眼底浮现一抹赞赏。她虽是不受卫国公府待见,可她到底出身娇贵,同样是锦衣玉食养大的,不想,她竟然还懂得替奴仆着想,着实难能可贵。 「尹常。」翟砡蓦然扬嗓。 一路徐行的马车随即缓下,尹常的答声透过锦帘传来:「王爷有何吩咐?」 「外边是什么酒楼?」翟砡问道。 「是京中名气最响的浮玉楼。」尹常过去来自于民间,对于京中之事自然甚是熟悉。 翟砡吩咐道:「我与夫人想下去走走,顺便用午膳,你且把马车停妥。」 「小的遵命。」尹常答了声,随后便将马车掉转回头,并在酒楼门口前停下。 明眼人一看便知这辆朱顶宝盖马车的主人出身不凡,必定是王公皇族一类,待到翟砡牵着苏云苒一同下了马车,酒楼里的百姓霎时全张嘴无声。 那当真是一双美丽出尘的璧人,仿若天上金童玉女入了凡间,教这些寻常百姓全看傻了眼。 翟砡领着苏云苒步入酒楼,跑堂的见有贵客临门,连忙上前热络地招呼。 「大爷可是要雅间?咱们楼上还有空的。」 「不了,我们就坐这儿。」 翟砡拣了酒楼大厅的一个冷僻角落,为免太过惹眼,他让尹常也一同入席而坐,并让尹常帮着点菜。 不曾与翟砡同桌而坐,尹常明显浑身不自在,苏云苒看不过眼,便出声替他解围。 「尹常,我没上过酒楼,更没吃过这儿的膳食,你且帮我们点些好吃的。」 见苏云苒不介怀与下人同桌,面上笑容灿烂,翟砡也无任何异样,尹常这才稍稍放松了些,遂向跑堂点了一轮菜谱。 待到桌上摆满了各式菜肴,苏云苒已迫不及待的执起木箸,欢快地吃了起来。 一旁的翟砡见她吃得那般欢喜,唇上笑意更深,随后有条不紊的端起热茶,轻轻啜饮了数口。 邻桌有几个文人雅士正在饮酒作乐,似是已有几分醉意,他们本是比画着题诗,后又议论起明年的科举,话锋忽尔一转,竟然谈及夔王干政一事。 「依我来看,皇帝年幼且无知,没上过一日早朝,怕是已经让夔王给杀了,只是举国上下还被蒙在鼓里。」 「这怎么可能?皇帝若真是薨了,岂能瞒得过天下人?」 「夔王既能只手遮天,还有什么他不敢的?」 闻言,苏云苒刚放入嘴里的那块炙鸭,怎么也咽不下去。 她用着余光觑了觑身侧的翟砡,生怕他一个不悦,一声命下便能让尹常血洗浮玉楼…… 出乎她意料之外,翟砡竟然好整以暇的搁下陶杯,改而执起木箸,品尝起面前热香四溢的菜肴。 见他这般沉着,苏云苒心下竟然生起几分不安。 ……莫非真如世人所言,小皇帝早已被翟砡所杀? 第五章 苏云苒食不知味的咀嚼着,原先的好心情,全让方才那几个文人的话扰坏了。 似是看出她的心不在焉,翟砡放下木箸,问道:「怎么,这菜不合你胃口?」 第27章 生怕被翟砡看透心思,苏云苒连忙扬笑摇首,佯装吃得欢快。 尹常却是怒视着邻桌那一群文人,正欲起身上前教训那群人,却让洞悉他心思的翟砡喊住—— 「尹常,用膳。」 「是。」尹常只得按捺下怒火,同样食不知味的用着膳。 待到离开酒楼,重新坐入马车里,翟砡一脸笑意满盈的望着苏云苒。 「你是不是在想,皇帝是不是真让本王给杀了?」 刚刚坐定的苏云苒一僵,她望着那张俊美的面庞,发觉他看似含笑的美目,其实隐约蛰伏着一抹怒气。 可他是为了什么而发怒?若是为了方才那些文人的诋毁,依他的性子,断不会按捺至此,怕是早让尹常前去削下那些人的头颅。 如此说来,他发怒的原因是针对她而来。 苏云苒心思一定,镇定的回道:「王爷如果想登上帝位,早在两年前便能这么做,不必这般委屈自己……想来皇帝陛下依然安在。」 翟砡眼底的怒气稍霁,笑回:「这样说来,你是觉得本王软禁了年幼的皇帝,挟天子以令诸侯?」 苏云苒心下一凛,面上不动声色的道:「这话是王爷自个儿说的,我可从来没说过。如今王爷身兼中书令,代理朝政,在外人看来,确实有几分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模样,如若王爷不愿遭人作此非议,应当领着陛下一同治理朝政,只要王爷辅佐有功,日后必定名留青史。」 翟砡对此颇为鄙夷的一笑,道:「名留青史?本王要的从来就不是名留青史,既然如此,又何惧之有?」 苏云苒见他并非妄言,似是真不把名声放在心上,不由得心生困惑。 「假使王爷不在乎自个儿的名声,又为何要让我来为王爷撰史?」 「本王不在乎名声好坏,但也不希望本王死后归于无名坟冢,本王要让后世之人知哓,南晋王朝曾经出了一个夔王。」 说到底,翟砡仍是在乎名声的,只是他不在乎名声好坏,反是记挂着能否在史实里留下一席之地。 「我当真不明白,在位者皆重视声名好坏,为何独独王爷不在乎?」 「你可知若想青史留名,那得付出多少苦心?人们看见的只是一个虚名,哪怕是那些远古圣人,后世只知他们良善一面,又怎会哓得他们鄙恶的那一面?」 苏云苒心下恍然领悟,原来翟砡亦清楚,若想成为后世之人口中的圣人,必定是活得战战兢兢,事事谨小慎微,且容不得犯半点错。 在翟砡看来,为了成就名声而煞费苫心,这些不过是虚假之举,他不屑如此,因此他率性而为,更不在乎当世之人怎么看待他…… 苏云苒定下心来仔细回想,自从两年前翟砡兼任中书令,代皇帝掌理朝政,尽管朝中一堆老臣遭到肃清,可若是再深入审度这些老臣,不难发现这些老臣之中,不乏私下结党营私,干着贪赃枉法丑事的高官王爵。 兴许翟砡的做法是太过了一些,且从明面上来看,这些老臣全是因为弹劾夔王而遭到肃清,外人只当是翟砡在铲除异己,自然不会细想这些老臣私下干了哪些肮脏事。 但翟砡软禁年幼皇帝,不让官员有机会谒见皇帝,这亦是不争的事实。 这样一厘清,苏云苒越发感到困惑了,翟砡虽是越俎代庖,当了南晋的地下皇帝,可他未曾扰乱朝政,更甚者,这些天来她在紫微宫见他昼夜忙于朝务,经常半夜三更仍未歇下。 究竟,翟砡是忠臣,抑或奸臣?察觉苏云苒秀眉紧拧,似在苫思,翟砡不由得发笑,而后探出大手握住她搁在腿上的纤手。 手上忽尔一紧,苏云苒这才回神,她垂眸睐去,见着翟砡握住她的如玉大手,心口不禁一阵臊热。 翟砡面上端笑,美目灼灼,灿若星子,道:「本王让王妃来撰史,自然是带有私心,难不成你真以为本王对骆宜清说的那些话,是发自内心的?」 「难道不是吗?」苏云苒怔住。 可当她瞥及他眼底那抹促狭,随即会意过来,原来他是在逗她玩儿。 她不由得嗔笑道:「王爷应当哓得,我不是会有私心的人,您可要重新考虑为您撰史的人选?」 翟砡一脸戏谑的笑道:「你自恃满腹经纶,胸怀抱负,却苦无机会展现,这不,本王为你挑了个这么合适的官职,你若是没能胜任,误了旁人那可该怎么办?既然这份官职是本王挑的,那么本王首当其冲,自然得当你撰史的第一人。」 莫非这便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苏云苒听罢,再也忍俊不住,琅琅笑出了声。 她这一笑,当真是娇媚绝艳,仿若牡丹盛放,教翟砡见着便不愿挪开眼。 「素闻起居注史必须贴身相随,如实记下帝王的一言一行,而且帝王不得览阅,难道王爷就不怕我撰文时,在字里行间加油添醋吗?」 第28章 「本王信得过你的品性。」翟砡不假思索的回道。 见他这般信任自己,苏云苒不免有些受宠若惊,却亦感到肩上的压力颇沉。 她原以为翟砡不过是寻她开心,把她当作一个乐子留在身边,岂料,他不仅为她谋得官职,让她为他撰史,更不讳言信任她的为人,这一连串的事儿,当真让她毫无心理准备,措手不及。 望着让翟砡攥握的那一手,苏云苒心口无端发烫,下意识缩了缩手。 察觉她有意躲避,翟砡偏偏不让她如愿,越发攥紧了掌中的柔萸。 「王爷,您这是……」既然躲不了,她只好正视翟砡一而再的亲昵之举。 「怎么,本王难道不能牵自己妻子的手?」他笑答。 「我俩不过是有名无实的夫妻,这样……当真不妥。」 强装镇定的说着,她复又缩了缩手,试着挣脱那只堪比女子滑细的大手。 见状,翟砡嘴角一挑,暗施内力握紧了她,不让她有机会脱离自个儿的魔掌。 苏云苒略懂武学,当她察觉无论自己如何挣扎,而翟砡几乎是不动如山的静止着,便知他是暗中施了内力。 为了掩饰满心的困窘,苏云苒只好主动岔开话题:「我本以为王爷出身娇贵,应当舍不得受半点皮肉伤,却不想王爷竟然有如此深厚的武学底子。」 「本王自幼体虚,皇贵妃生怕本王夭折,便自民间延聘了一位武学大师,传授本王一些内功拳法,调养内息,强身健体,大师留了不少拳谱赠予本王,本王闲来无事,便练着玩儿,练着练着,竟然也练出了些底子来。」 翟砡这一席无心插柳柳成荫的说法,苏云苒自然不会轻信,他嘴上说着轻松,可依他甚是了得的武学功底来看,只怕他是少见的练武奇才,方能年纪轻轻便练就如此深厚的内力。 苏云苒深感惋惜的叹道:「王爷当真是文武双全,假使当初孝文帝没有屈于太皇太后,而是册封王爷为皇太子,只怕今日王爷也不会落得遭人非议的窘境。 」 翟砡却不以为然的笑了笑,道:「是皇太子也好,不是也罢,既然孝文帝把皇位传给了皇兄,本王便注定是乱臣贼子的命。」 但只要你不越权夺位,便不会被人们说是乱臣贼子呀!说穿了,是你自个儿贪权恋势,方会如此。 然而这些话,苏云苒自然不敢照实吐露。毕竟,天下人谁不贪权爱势?谁人不是盼着登上至高之位,手握皇权号令天下。 即使今日没有翟砡,可皇帝到底年幼,只怕其他亲王或者老臣,亦会起了越权夺位的歪念。 至少,翟砡心中仍存有善念,只是把小皇帝软禁起来,未曾加害除之。 马车徐缓停下,帘外传来尹常的禀报声:「王爷,咱们到了。」 翟砡牵起苏云苒的手便欲下马车,苏云苒却有些不安,连忙探出另一手轻扯住翟砡的衣袂。 「王爷这是要带我去哪儿?」 「当年新婚仓卒,没能送上足以代表本王心意的聘礼,如今本王什觉遗憾,于是便寻思让王妃亲自挑选迟来的聘礼。」 「……迟来的聘礼?」她连王妃的头衔都不敢要了,哪里还敢索讨什么聘礼,他这是又在寻她开心了? 怔忡间,翟砡已探手揭开锦帘,带领她一同下了马车—— 前方是无量城近郊的一处私人庄院,周围遍植桑树,门前亦未落下,同样植有一排桑木。 见着这一幕,苏云苒不禁诧异的道:「古人都说门前不植桑,否则必有丧。这户人家非但不避讳,在庄院周围全种上了桑树,这是相当忌讳的事呀!」 庄院的大门同样以桑木所制,甚是坚硬厚实,一名年纪稍长的男子推门而出,手里握着一把木作刨刀,似是正欲出门挑拣桑木。 翟砡领着苏云苒上前,用着熟稔的语气喊了一声:「孙坚。」 名唤孙坚的男子这才发觉他俩的到来,有丝诧异的回道:「孙坚见过夔王爷。」 翟砡撇眸望向身侧的苏云苒,道:「这位是夔王妃。」 孙坚连忙颔首招呼:「孙坚见过夔王妃。」 苏云苒微笑颔首,随后回觑翟砡,不明白他为何带她来此。 翟砡笑了笑,牵起她的手便往庄院里走去。 两人穿过前院,来到正厅,却见正厅里摆满了各式各样以桑木制成的琴;有的琴还未挂上弦,有的则是刨制一半,仍未成形,墙上悬挂着几把已挂上弦的琴。 苏云苒环顾屋内一圈,看着那一把把做工精巧的瑶琴,不由得心生感慨。 「都说送琴如诉情,这满屋子以桑木而制的琴,无非是在哀悼一段情……想来王爷那一夜弹奏的琴便是出自这儿吧?」 第29章 翟砡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视满屋子的瑶琴如无物,听见她这席话,俊颜扬开一抹赞赏的笑。 「本王还记得你那夜说的酒楼琴师,你说她被名门公子辜负,孤苦终老。」 「是呀。」苏云苒轻叹一声,神色惋惜。「自我亲眼所见如此痴情的女子遭受背弃,我便觉着男子许下的诺言不可尽信。」 翟砡淡淡别睐,缓缓走向悬挂于墙上的一把凿花瑶琴,探手取下,往一旁的八仙桌搁上,顺手抚弄起琴弦,铮铮作响。 翟砡低垂美目,鼻梁如刀背,朱色薄唇上扬,一手负于后腰,一手抚在琴上,一袭紫绸盘黑色骊龙纹饰的长循,更衬他身形伟岸英挺。 当他扬眸望来,与她四目相触之时,苏云苒心口悄然一阵抽悸。 翟砡并未察觉她的异状,兀自笑言:「本王听说的故事恰恰与你不同,你且听本王娓娓道来。」 语毕,翟砡在八仙桌之后的红木四面开光坐墩落坐,弹奏了一首出自诗经的「标有梅」,而后方启嗓往下说道。 「有个巧手匠心的制琴师,一直仰慕于在酒楼靠着弹琴卖艺维生的琴师,可琴师一心寄托在名门公子身上,但求嫁入名门,看不上在身旁默默守护的制琴师。琴师所弹奏的每一把琴,俱是制琴师精心刨制,一把又一把,制的不只是琴,还有他对琴师的一往情深。」 听至此处,苏云苒已是满面惊诧。 翟砡续道:「即便后来琴师遭名门公子背弃,她依然看不上制琴师,更甚者,制琴师将他一身所学全传授给琴师,琴师依然拒他于门外,无情至极。」 一首「标有梅」弹罢,翟砡的故事亦已说罢。 苏云苒不可置信的瞠眸,道:「莫非王爷口中的那位琴师便是我遇见的那一位?」 「这些故事是孙坚告诉本王的,至于他苦等多时的那位琴师,是否与你遇见的那位是同一人,本王可就不知情了。」翟砡收手起身,摸了摸琴身上精巧的雕凿纹饰,甚是爱不释手的来回轻抚。 莫名地,看着他这般品赏一把琴,苏云苒心头浮现一抹异感,竟不由自主地在脑中揣度起他品赏女子的神态…… 两朵红霞在颊上绽放,苏云苒掩不住秀颜发烫,只能偷偷别开了脸,生怕遭翟砡察觉她的遐思。 「这琴甚好。」所幸翟砡正全神贯注地品鉴手下那把琴。 待到紊乱的心思平稳下来,苏云苒方上前一同鉴赏起那把瑶琴。 翟砡道:「自从遭琴师所拒,孙坚便只用桑木制琴,他说,他既已失去所爱,今生已无欢喜,因此他只愿用桑木制琴。」 苏云苒心下五味杂陈的道:「这样说来,孙坚便是为了制琴,方会离群索居,隹在遍植桑木的郊野。」 她真没想过,原来琴师的故事背后,另有一则故事。 一个人恋慕着另一个人,却不知,这个人的身后亦有他人守候。 思及此,苏云苒眼底浮雾,低声叹道:「都说世间痴情种难寻,可若是痴情种遇上痴情种,爱错了人,痴情亦是枉然。」 「万事皆有不同面向,同样一件事,单从一人的嘴里只能听见一个故事,可从旁人的口里却能得出数十个,甚至数百个不同的故事。」 翟砡这一席话可是在暗示她什么?苏云苒心下百般寻思。莫非,他这是旁敲侧击的告诉她,世人口中的那个夔王,不尽然是个越权夺位的乱臣贼子? 了解翟砡越多,她越发弄不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纵然他确是喜怒无常,凡事随心所欲,以皇帝之身自居,可他的所作所为,全然不若她原先所设想的那般荒唐无道。 蓦地,翟砡望向她满是探究的双眸,而后展颜一笑,这一笑当真风华绝代,教人难以招架。 苏云苒抑下心口的悸动,强装镇定的回视。「王爷那一夜已猜出我说的那位琴师,便是孙坚苦等的琴师,为何那时不与我说?」 翟砡笑道:「旁人的事儿,本王没兴趣多谈,今日会带你来此,亦非为了同你说这个故事,而是想赠你一把琴。」 苏云苒心跳更剧,颊上红晕藏也藏不住,她神色有丝仓皇的道:「王爷这是……这是想做什么呢?」 翟砡忽尔一把握住了她的纤手,将她拉近身前,他温热的呼息扑洒在她面颊上,一时之间竟教她忘了挣扎。 他美目烁烁,直勾勾地凝睇着她,道:「倘若早知苏二小姐是这般聪慧英勇,本王怎么也不会将你送往青仑,本王当真懊悔莫及,眼下赠琴只求你的原际。」 苏云苒连忙摇动蟒首,道:「我没生王爷的气……也不敢与王爷置气。相反的,我才要向王爷赔罪,我骗了王爷这么久,王爷非但没有罚我,反而还处处为我着想,我感激都来不及了,哪里还有脸皮同您生气?」翟砡又凑近几分,那两张优美的薄唇眼看就要碰上她的唇瓣,她心中一慌,随即别开了染上绯红的娇颜。 第30章 翟砡扬着笑意的薄唇,最终落在她粉颊上,轻若棉絮的一吻,却是足已动摇她心中的山河。 「初时,本王前去青仑是为了拆穿你,却不想,拆着拆着,本王竟然让你给迷住了。」 苏云苒咬了咬唇,甚觉羞赧的道:「王爷莫要说这些奇怪的话……」 翟砡拉起她的纤手往胸口一按,俊颜扬着一弯温情脉脉的笑。 「本王原先以为这世上找不着能让我动心的女子,不想,那人看似远在天边,实则就在身边……云苒,你可知我心中有多欢喜?」 可是……她还盼着他的休书呀!翟砡不可能真喜欢上她了吧?! 苏云苒当真头疼欲裂,却又不能照实吐露,虽说翟砡不曾做出任何伤害她的举措,可天下有哪个男人会接受心仪女子的拒绝? 况且,他心高气傲,自幼养尊处优,若是遭人拒绝,又岂会善罢甘休? 为了大局着想,她千万不能逞一时口舌之快,在翟砡面前得谨言慎行,否则,惹毛了翟砡,她无疑是自断后路。 苏云苒只好硬着头皮,逼自己娇嗓回道:「能得王爷喜爱,是我的福分,只是我何德何能,能让王爷这番费心……王爷,您值得更好的女子。」翟砡又凑近几分,那两张优美的薄唇眼看就要碰上她的唇瓣,她心中一慌,随即别开了染上绯红的娇颜。 翟砡扬着笑意的薄唇,最终落在她粉颊上,轻若棉絮的一吻,却是足已动摇她心中的山河。 「初时,本王前去青仑是为了拆穿你,却不想,拆着拆着,本王竟然让你给迷住了。」 苏云苒咬了咬唇,甚觉羞赧的道:「王爷莫要说这些奇怪的话……」 翟砡拉起她的纤手往胸口一按,俊颜扬着一弯温情脉脉的笑。 「本王原先以为这世上找不着能让我动心的女子,不想,那人看似远在天边,实则就在身边……云苒,你可知我心中有多欢喜?」 可是……她还盼着他的休书呀!翟砡不可能真喜欢上她了吧?! 苏云苒当真头疼欲裂,却又不能照实吐露,虽说翟砡不曾做出任何伤害她的举措,可天下有哪个男人会接受心仪女子的拒绝? 况且,他心高气傲,自幼养尊处优,若是遭人拒绝,又岂会善罢甘休? 为了大局着想,她千万不能逞一时口舌之快,在翟砡面前得谨言慎行,否则,惹毛了翟砡,她无疑是自断后路。 苏云苒只好硬着头皮,逼自己娇嗓回道:「能得王爷喜爱,是我的福分,只是我何德何能,能让王爷这番费心……王爷,您值得更好的女子。」翟砡目光赤裸裸的盯着她,仿佛嫌她不够慌似的,他竟然毫不害臊的道:「本王不要更好的,本王只想要你。」 苏云苒能在卫国公府全身而退,能独自对抗那些势利凉薄的苏家人,可她却不知该如何对抗满口甜言蜜语的翟砡。 她满面彤红,眸光闪烁,一口贝齿紧紧咬唇,心下已然乱了序。 「云苒,你不打算理会本王吗?」翟砡面上笑容俊丽,语气温柔似水的逼她就范。 事到如今,苏云苒亦只能顺从翟砡,说些动听的话哄哄他。 于是她强忍着满心羞惭,慢吞吞的吐嗓道:「多谢王爷厚爱,能得王爷的宠爱,我心里自当欢喜得紧,怎敢辜负王爷一番情意。」 翟砡正欲回话,外边适巧传来脚步声,苏云苒再也顾不上会否惹翟砡不悦,手忙脚乱将他推得远远的,生怕遭人撞见两人亲昵举止。 见她仿佛干了什么亏心事,急于躲藏,翟砡被她逗得朗声发笑。 孙坚肩上扛着一块桑木,旁若无人的步入正厅,见八仙桌上搁着一把琴,便望向翟砡道:「王爷可是要这把琴?」 「正是。」翟砡毫不客气的回道。 「王爷果真好眼力,这把琴是附近最坚固的一块桑木所制,琴音浑厚清扬,配上王爷绝佳的琴技,当真是千里马遇上伯乐,再好不过。」翟砡笑睐孙坚一眼,道:「孙坚,你制琴无数,亦阅琴无数,琴音好坏,你一听便知,不如你来听听看王妃的琴音,看她的琴音能否与本王相论。」 苏云苒怔了怔,没料到翟砡竟然想听她的琴音,还是在如此工夫了得的制琴师面前弹奏,这当真是在试验她不成? 孙坚卸下了肩上的桑木,朝着苏云苒抱拳道:「草民一生制琴,阅过无数琴音,就不知王妃是否愿意让草民一鉴?」 这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啊!饶是苏云苒不情愿,眼下也由不得她婉拒。 她只好勉为其难一笑,坐上方才翟砡坐的红木四面开光坐墩,缓缓伸手抚上冰凉的琴弦。 「我已许久不曾碰过瑶琴,只怕本来就拙劣的琴技是越发生疏了,一会儿若是不堪入耳,还请二位多多包涵。」 第31章 见苏云苒满是不安,翟砡遂出声安抚道:「王妃且放心,只是试一试这把琴的音色罢了。」 得了他这句话,苏云苒这才定下心来,开始弹奏起手下这把桑木瑶琴。 苏云苒弹奏的是「高山」与「流水」,琴音虽然谈不上精湛,却别有一番婉约大器,行到转音之处,圆滑流畅,不见半点窒碍。 翟砡眼中浮现一抹玩味,赞许道:「正所谓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王妃仁智兼具,方会选择这两首琴曲。」琴音戛然而止,苏云苒面上漾着腼觐的笑,谦虚道:「王爷当真过奖了。之所以选择这两首琴曲,乃是因为我只懂这两首琴曲。」 一旁的孙坚这才开口道:「王妃的琴音虽然不甚纯熟,可听得出来王妃是极有天赋的,只是疏于练习,若是能精进琴技,日后恐怕能与王爷相匹敌。」 苏云苒不以为意的道:「我志不在此,能弹奏这两首琴曲,已是我的最大能耐,我的琴技远远比不上王爷,方才给二位献丑了。」 翟砡美目含笑,移步上前,伸手抚过琴身的雕花,柔嗓道:「这琴确实是把好琴,本王要了。」 「承蒙王爷青睐,这是草民之幸。」孙坚躬身抱拳道。 返回皇宫的途中,苏云苒望着翟砡搁在腿上的那把琴,不由得好奇的提问:「王爷就这样平白无故的把琴索要过来,对孙坚岂不是太不好意思了。」 翟砡笑答:「当年本王无意间买下了孙坚所制的最后一把琴,而后召见了他,一番对谈之后,反而救了他一命,他曾经说过,有生之年只为知己制琴。」 「救了他一命?」苏云苒不解。 「当时他求爱不成,屡屡被拒,偏偏又一心执着于那名琴师,万念俱灰之下,竟然起了自我了断的念头。」 「就为了一个女子……连命都不要了?!」这对苏云苒来说,简直是匪夷所思!毕竟在她看来,与理想抱负相比,男女情爱根本不值一提,为了一个不爱你的人丢了命,更是愚蠢至极。 「你不也说过,你认识的那名琴师,除了名门公子,谁也不肯委身下嫁,到最后孤独病逝,这样的下场与自我了断又有什么不一样?说到底,这两人都是太过于执着,方会落淳如此境娅。」 苏云苒下意识脱口道:「如此说来,王爷对皇权不也是过于执着吗?」 翟砡面上笑容不减,坦然承认:「是,本王是贪恋权势,可本王也知道,本王这辈子都不可能称帝,只因本王名不正言不顺,再如何作为亦只能被归为乱臣贼子,但本王绝不会傻到为了争帝位而赔上性命。」 「是吗?」苏云苒秀眉一挑,神情摆明不信。 面对她这声质疑,翟砡但笑不语。 「本王也只是想让孙坚有份念想,能够好好活下来,毕竟人活着才有盼头,是不?」 看来……翟砡这个人并非传闻中的那样冷血无情,他爱惜人才,是以劝下了孙坚,莫怪乎孙坚对他那般尊敬。 返回紫微宫后,翟砡亲自把琴送入了偏殿,搁在她内寝的窗边大炕上。 「一会儿本王便让王升给你送个琴几过来。」 「多谢王爷赏赐。」她客客气气的谢过翟砡,不敢有半分怠慢。 翟砡见她这般小心翼翼,只是笑了笑,随后转身离去。 目送翟砡硕长的背影消失于偏殿门口,苏云苒收回眸光,忍不住探出纤手抚过琴身雕花,脑海浮现翟砡方才抚琴的俊雅神态,心底滑过一丝异感。 纤指轻轻勾动一下琴弦,她嘴角一扬,竟兴起好好磨练琴技的念想。 忆起那夜水榭里,翟砡弹奏的那首悲壮「薙露」,又想起琴师与孙坚各自坚持所爱的傻劲儿,她不由得要想,情爱当真磨人,竟会把一个明白人变成了傻子。 可她穷其一世,只想为自己而活,为了实现胸中抱负而活,绝不愿屈就于男子之下。 翟砡待她再好,亦是枉然…… 一群青衣宫人端着水盆与洗漱用具,鱼贯步入长秋宫的寝殿,伺候起刚下榻的六岁小皇帝。 苏云苒轻轻挥了掉袖口,又抚了抚束紧的织金腰带,面色透着几许不自在,可又极力掩饰得当,不让任何人窥出。 此时她身上所穿的这一袭赭红色销金线绣蝠纹女官长循,是尚衣局连夜赶制出来的。 由于南晋王朝并无女子为官的前例,因此她这身官袍是由男子官袍裁改为女子样式,她初初换上时,紫微宫里的太监宫人全看傻了眼,个个说不出话来。 毕竟,女子穿上官袍在那些奴仆眼里,甚是荒唐可笑,她心下明白,那些太监宫人肯定在私下议论纷纷。 苏云苒自个儿倒是不怎么介怀,她自幼看惯了这些奴仆的丑恶嘴脸,早已见怪不怪,只是……作为南晋第一个穿上官袍的女子,她实在诚惶诚恐,生怕会给自己与翟砡招惹麻烦。 第32章 反倒是那位始作俑者,一早便来到偏殿,对着一身僵硬的她品头论足。 彼时,翟砡双手负于腰后,美目含笑,端详着立于菱花凿鸾鸟妆镜前的她。 苏云苒一头长发挽成单髻,几缕碎发散在饱满前额上,一双柔媚灵动的明眸,衬上秀挺的巧鼻,再配上嘴角微翘的朱唇,即便她身穿毫无花样的官袍,依然不减自骨子里散发而出的娇艳。 翟砡毫不掩饰眼底的那抹炽热,悠悠笑道:「王妃穿起官袍来竟比往常女子装束来得更美丽动人。」 她掩下两排长睫,不让面上流露窘态,故作自持的道:「王爷莫要取笑我了,我可是十分正经的。」 翟砡探手拂开她前额的碎发,指腹轻轻抚过光洁白皙的额心,她心头随之一震,双手紧紧拧住赭红袖口。 他笑着拿开手,用着温柔似水的声嗓叮嘱道:「去吧,好好随骆老学习,日后好为本王拢吏。」 苏云苒当真想不透,翟砡是存什么心让她拜骆宜清为师,又是存什么心让她编撰他的史实,他真的信得过她? 由她撰写的史实,后世之人会相服吗?况且,历来各国各朝尚且不曾有过女子出任史官一职,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起居注史,亦不曾有过女子出任,而她真能胜任吗? 即便内心忐忑难安,可她心下亦知这是难能可贵的机会,虽然是翟砡无视王法自行率性为之,怕是会招来朝廷上下一片非议,可她仍想为此一搏。 换好官袍之后,她先上史馆拜见过骆宜清,随后骆宜清便领着她来到长秋宫谒见皇帝。 说起来皇帝算是她的外甥,但两人从未见过面,这还是她头一次谒见皇帝。 蓦地,描金龙凤呈祥挂屏后方传来交谈声—— 「朕还想睡,不想起……走开……」 「陛下,骆大人与前来见习的起居注史就在外边候着,您得快些起来洗漱了。」负责发落整座长秋宫的太监徐公公低声催促起来。 「朕说了,不想起!」 「陛下……」 虽说皇帝年纪尚且幼小,可纵观历朝皇帝,亦不乏年幼登基者,这些小皇帝或许心智未全,但在身旁辅臣的督促下,必是渐为稳重。 此时听着小皇帝与徐公公的对话,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苏云苒不禁悄悄的觑了身旁的骆宜清一眼。 「请教骆老,陛下身边可有其他的起居注史跟着?」 骆宜清眼色古怪的瞥来一目,道:「陛下年幼,且没有亲自掌理朝政,尚用不上让起居注史跟随。」 这太奇怪了……历来皇帝身边必定有起居注史相随,记录言行举止,以供后世之人论断,即便皇帝没有掌理朝务,亦不可能省略这样的帝制。 寻思间,一名身着明黄色寝衣的圆胖身躯奔出来,徐公公在后边气急败坏的追逐看。 「陛下!陛下您没穿鞋——来人,把陛下拦住!」 只见一身圆滚滚的小皇帝躲至苏云苒身后,紧紧扯住她的腰带,嘴里大声嚷嚷起来。 「朕不想穿鞋……朕不想下榻……你们为什么要逼朕?」 徐公公领着宫人将苏云苒团团包围,苏云苒这才回过神,转过身,扶住了身后的么胖小人儿。 只是,当她看清小皇帝的面貌时,当下大受震撼,好片刻吐不出半句话来。 此时在她面前的小皇帝,不仅身形圆滚,五官异常扁平,一双眼瞳好似斗鸡,靠得十分相近,嘴里不断发出嘻嘻笑声。 这……这分明是个傻子! 「这位宫人好漂亮呀,漂亮宫人陪朕一起玩儿。」小皇帝笑嘻嘻的扯着苏云苒袖角,丝毫认不得她身上穿的是官袍。 随后,徐公公伙同其他宫人上前拉住了小皇帝,将他架回了寝房里,众人七手八脚的帮着小皇帝换衣洗漱。 苏云苒缓过震惊后,撇首望向一派无动于衷的骆宜清。 她不敢置信的压低声嗓道:「骆老,陛下根本是个——是个——傻子!」 骆宜清不为所动的瞥来一眼,道:「放肆。你怎可妄言非议陛下?莫要以为你身后有夔王撑腰,便可对陛下大不敬。无论如何,陛下都是南晋王朝的主儿,而夔王只是一个野心家。」 骆宜清这席话,当真令她再次瞠目结舌。 活生生的事实摆在眼前,那皇帝分明就是个傻子,骆宜清却是视而不见,即便夔王真是个野心家,可皇帝这般……不可能治理朝政,纵然夔王越权夺位,亦强过把整座南晋王朝交到一个傻子手上,这可是会毁了一座江山哪! 苏云苒的胸口剧烈跌宕着,她听着寝房里小皇帝口无遮拦的傻话,以及太监宫人们的连声欺哄,顿时觉着这一切当真太过荒谬。 她的步履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喃声道:「这太荒唐了……」 第33章 骆宜清仍然一派义正严词的说:「荒唐?夔王软禁皇帝,自己下诏封为中书令,逼死先皇后,这才是真正的荒唐。」 苏云苒恼怒地反问:「难道骆老你真想看见南晋王朝交到一个傻子手上?」 骆宜清冷声反驳:「那是孝仁帝亲封的皇太子,更是南晋王朝血统最为纯正的皇帝,怎能容你这样的女子污蔑?!」 「骆老如此冥顽不灵,实在有愧当一个史官!」苏云苒怒不可抑的斥道。 骆宜清却是满脸不置可否,一副懒得再搭理她的模样。 苏云苒咬了咬唇,袖下的双手紧拢成拳,随后转身拂袖而去。 离开长秋宫的路上,她面色惨白,思绪凌乱,脑海全是方才那个年幼的傻子冲着她嘻笑的情景。 她忽尔想通了很多事……世人全误解了翟砡,他哪里是乱臣贼子,他根本是为了守住皇族的颜面,方会将那个傻子皇帝软禁起来。 明面上看似是翟砡夺了皇权,但总好过把皇权交给一个傻子,这样一个心智不全的傻子,万一那些贴身伺候的太监宫人起了恶念,只怕他终会沦为一个他人操弄的傀儡。 翟砡将皇帝拘禁起来,不仅仅是为了皇族的颜面,更是为了皇帝的安危着想,只要皇帝没有手握实权,至少有心人便不会把歪念动到皇帝身上。 她当真不懂,翟砡就这么放任天下人误解他、非议他,而他却丝毫不为所动…… 心底涌上一阵浓浓的愧疚,苏云苒提起下摆,直朝着紫微宫奔去。 第六章 紫微宫的正殿明间里,朝中二品以上的官员依序入内向夔王请安,就连几个亲王亦不例外,个个见着了夔王便是合袖躬身。 翟砡照常身穿一袭紫绸绣骊龙纹饰长循,织金腰带上系着两只金色玉环绶,乌发盘髻,肤白若雪,美眸烁烁,上扬的朱润嘴角,喩着一丝笑。 蓦地,殿门外边指挥官员依序入内的王升,不经意一个抬眼,瞥见苏云苒打远远地小碎步奔来。 王升一愣,随即撇首望向正在接受官员请安的翟砡,禀报道:「报,起居注史谒见中书令大人。」 闻言,明间里排排站的官员们无不面露错愕——起居注史?!打从年幼的皇帝即位后,皇帝便不曾露过面,更遑论是上早朝,除去册封大典上,满朝官员匆匆一瞥皇帝稚幼的身影,至今仍无人见过皇帝的面貌。 据传,曾有几个亲王执意前往长秋宫谒见皇帝,却遭到夔王身边亲信的阻拦,至于是哪位亲信,不必说也哓得,必定是剑术高超的尹常,众人自然有所畏惧。 此后,无论是朝中官员抑或皇族,没人见过当今在位的小皇帝,就连皇帝是生是死,亦只能从夔王口中得知。 如今凭空出现了一个起居注史,在场官员们自然错愕莫名,皇帝既是毫无作为,为何会有起居注史?况且,史馆任命起居注史,得先上呈内阁,再由内阁过目批准,最终方能上任。 明间内顿起骚动,官员们纷纷转身撇首,望向那一路走来,旁人自行退开,毫无阻碍大跨步而来的……娇媚女子。 随着苏云苒踏入紫微宫正殿,在场官员的眼珠子险些滚落出来。 横看竖看,眼前这位身穿赭红色官袍的起居注史,分明就是个女儿身! 不仅是个女儿身,她容貌出众,娇媚明艳,即便作男子装束打扮,脸上未施脂粉,仍是难掩面貌之美。 官员们面面相觑,似是不敢置信眼前所见,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众人问了一圈,谁也不识得眼前这位起居注史,更不清楚她是何来历。 直至因病在身而姗姗来迟的卫国公踏入明间,一眼便认出此时靠往罗汉榻前的单薄身影,正是他六年未见的庶女,当即发出惊呼。 「云苒?!你怎会在此?」卫国公这一声既出,身旁的官员们俱是大为震惊。苏云苒?这位不正是卫国公府的二小姐吗?!六年前嫁入夔王府,随后便让夔王厌弃,送往了青仑…… 如今,不被夔王所喜的苏二小姐,怎会出现在紫微宫,又为何身着官袍,成了夔王随侍太监口中的起居注史? 正当众人议论纷纷之时,却见罗汉榻上的翟砡站起身,修长如玉的大手一扬,明间里的众人霎时全噤了声。 「今日的常起居便到此,诸位大人请回吧。明日还得上早朝,该上折子的上折子,该禀报的禀报,莫要落下自己的本分。」 听似含笑的声嗓,满蓄着令人不敢质疑的威严,当翟砡美目扫过在场众人,众人芜不低眉顺眼,连口大气也不敢吭丄一声。 「本王忘了与大家提件事,这位是夔王妃,她才貌双全,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本王破格任她为起居注史,随史馆骆老见习,日后便由她出任本王的起居注史。」 第34章 此话一落,众人心下暗暗震愕,谁也不敢在面上流露半分。 翟砡的眸光落在一脸隐忍惊诧的卫国公身上,遂笑言:「卫国公留下吧。」 待到众人鱼贯退出正殿,明间里只剩下他们三人,卫国公率先沉不住气的朝女儿发难。 「你怎会穿成这副德性?」苏云苒自幼便与卫国公不亲近,毕竟两人心知肚明,彼此只是名分上的父女,庭也套不乗父慈女孝。 即便阔别多年未见,父女俩谈不上思念或其他,只有无尽的生疏,但她到底是长于卫国公府,说起来卫国公便是她的衣食父母,于情于礼,她都应该尊敬卫国公。 于是苏云苒向卫国公福了福身,语气淡然的道:「云苒给卫国公请安。」 卫国公来到她面前,瞪大双目,打量起六年不见的庶女,赫然发觉她举止娴雅,神态自若,说起话来没了过往的磕巴。 卫国公一脸震惊的道:「你这是怎么了?为何会在此?又为何会作这般装束?」 苏云苒扬起眉睫,水眸湛湛,甚是灵秀,口齿清晰的回道:「前段日子云苒随王爷一同回宫,一直没能拨空出宫去拜见卫国公,给卫国公请安,还请卫国公体恤。」 「你——你怎会成了这模样?!」见她说起话来行云流水,卫国公几乎要以为自己是认错人了。 苏云苒心下冷笑,面上不动声色的笑道:「回国公的话,自从回返皇京之后,在王爷的照拂之下,云苒整个人好似开窍了一般。」 闻言,卫国公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过去他们所有人全让苏云苒给骗了! 瞥见卫国公的面色青红交错,神情既震惊且愤慨,翟砡这才扬嗓打断他们父女俩的叙旧。 「本王还得多谢卫国公成就了这桩美事,能够娶到才貌双全的王妃,当真是莫大的福分。」 听出翟砡一席话夹讽带刺,卫国公面色铁青,却又不能发作,只能勉为其难的陪着笑。 「好说,好说。承蒙王爷厚爱,愿意与卫国公府结为亲家,实乃卫国公府的福分。」 「卫国公府出了一个皇后,如今又出了一个王妃,当真是京中第一名门。」翟砡不知是褒或贬的笑道。 卫国公隐忍着满腔不悦,道:「王爷,素闻云苒不受王爷欢心,方会被送往青仑,如今您让云苒回皇京,却又让她打扮成这副德性,这是……」 翟砡笑睐立于一侧的苏云苒,见她低垂眉眼,不苟言笑,摆明了不愿与卫国公多聊上一句。 「卫国公有所不知,自从本王在青仑目睹王妃的聪慧多智,本王便打定主意要好好加以栽培。卫国公当知邻国西凉已经更改律法,日后开放让贵族女子参加科举,我们南晋亦是泱泱大国,为何不能跟进?」 卫国公被翟砡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吓得面色发白,好片刻回不了话。 翟砡兀自接续言道:「本王看重王妃饱读诗书,满腹经纶,可她并不迂腐,更甚者,她比那些文人仕官要来得更加明白事理,能够清楚分辨是非,本王思来想去,既然南晋还未更改律法,女子尚不得出仕,那么由史馆与内阁推举的起居注史,便由王妃来出任。」 卫国公一脸看待疯子的惊愕神态,反驳道:「女子撰史?!举目各国,不曾有过这样的先例,这可是会让人笑话的丑事啊!」 「凭什么女子不得为史官?」翟砡不以为然的抿唇一笑。 「况且,本王是让王妃当本王的起居注史,她若有错谬,那也是由本王全责承担,犯不着旁人来烦忧。」 「让云苒给王爷撰史?!」卫国公越听越发震惊了。 苏云苒淡淡扬嗓,「卫国公莫要担心,既然王爷愿意给云苒这样的机会,云苒定会好好珍惜,期许自己日后能成后世女子的楷模。」 「荒唐!你一个妇道人家,资质鸳钝,岂能出任起居注史这样的官职!」 面对气急败坏的卫国公,翟砡与苏云苒难得夫妇同心,两人俱是冷眼看待。 翟砡笑道:「这份官职是本王给的,卫国公若有任何异议,那便尽管冲着本王来。」 对上翟砡这个玉面修罗,卫国公自然不敢再声张,他只能忍气吞声的压下怒气,扯着松垮的老脸皮,笑得勉强。 「既然王爷执意如此,我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是,能否请王爷稍作通融,让云苒随本王出宫,回卫国公府与亲族好好叙旧?」 苏云苒神色一凛,下意识往翟砡靠去,纤手更是紧紧拧住了他的袖子。 翟砡侧眸斜睨,瞥见拧在袖上的那只僵硬纤手,嘴角缓缓上扬。 看来,苏云苒再怕他,却宁可与他待在一起,也不愿随卫国公回去。那双满溢着慌张的水眸,紧盯着翟砡,她面色透着一丝惨白,眼底全是央求。 第35章 见此景,翟砡心头一软,不由得揣度起来,从前苏云苒在卫国公府里,究竟过着什么样的苦日子? 他打住满腹心思,撇首望向卫国公,道:「本王与王妃久别重逢,如胶似漆,寸步不离,实在是无法让王妃离开本王身边。」 这一席露骨的情话,令苏云苒忍不住红了颊,可她心下明白,翟砡之所以会说出这般教人羞惭的话,全是为了帮她。 果不其然,卫国公听罢,无从反驳起,只能悻悻然的应声离去。 转身之际,忽尔又闻翟砡含笑的声嗓响起:「卫国公应当哓得,本王看重的人,谁也动不得,哪怕卫国公是王妃的亲人亦然,卫国公府上下莫要攀附,莫要对王妃起了不该有的念头。」 原来,夔王早已知悉苏云苒并非是他所出,想来应当也知情过去苏云苒在府中并不受待见…… 卫国公心中一震,连忙回身合袖一拜,不敢再多看苏云苒一眼,仓皇逃离。 正殿暖阁里,翟砡坐在窗边锦炕上,只手搭在身旁的红木镶影炕几上,俊朗的眉眼透着一丝慵懒。 「你不是随骆宜清去了长秋宫?怎会在这时回返紫微宫?」 他这一开口,苏云苒再也憋不住满腔的困惑,她快步上前,来到他面前,低声嚷道—— 「你根本不是什么奸臣,什么越权夺位……那年幼的皇帝分明是个心智未开的傻子!」 翟砡面上笑容未减,美眸添了一丝凛冽,叮嘱道:「王妃在宫中说话可要当心了,陛下可不是寻常人能随口议论。」 经此提醒,苏云苒这才压低了声嗓,又道:「什么叫荒唐?皇帝是个傻子这才叫荒唐!你为了不让皇族的面子尽扫落地,背了这么多莫须有的罪名,你这又是何苦呢?」 翟砡笑答:「恐怕王妃是误解了本王,本王这么做并非是在维护皇族的面子,而是单纯的想挟天子以令诸侯。不错,现今的皇帝确实是个傻子,孝仁帝老早便已发现此事,可孝仁帝膝下仅有这一子,他不可能甘心把皇位传给其他手足,硬是立了自己的傻儿为皇太子,临死前又把帝位留给了这个皇太子,纵然本王揭穿了皇帝是个傻子的事实,那又如何?」 苏云苒反驳道:「只要举国上下,众人发现皇帝是个傻子,你便能名正言顺的废掉皇帝,自拥即位,不是吗?」 翟砡不置可否的回道:「即便世人真知道了皇帝的面貌,按照体制,他们一样会觉着那是名正言顺的皇帝,依然会把本王视为谋权篡位的奸臣。」霍地,苏云苒忆起方才她发声质疑时,骆宜清那一派顽固的神态,以及对皇帝种种出格的举措,全然视若无睹的情景…… 翟砡见她面色不对,仿若先知的道:「方才骆宜清见着皇帝,可有说什么?」 苏云苒一脸茫然的摇动臻首,竟是半句话也吐不出来。 翟砡敛起唇边的笑意,难得一派严肃的道:「这样你也该明白了,上至朝中百官,下至黎民百姓,他们要的不是什么明君,他们要的是名正言顺,帝制如此,人心如此,数百年来如此,谁也撼动不了。」 说到底,体制成了钳制人心的枷锁,人们依循着体制,只要脱离了体制,便将之归为离经叛道、惊世骇俗。 就如同世人无法接受女子出仕为官一样,在他们眼中,手握传位诏书的皇帝,哪怕是个不解世事的傻子,世人仍会觉着这才是上天授意的真龙天子。 「……王爷说的不错,体制如此,人心如此,无可撼动。」 见她面色苍白,眼底满是挫败,翟砡起身上前握住了她泛凉的柔萸。 「如今本王皇权在握,亦只能当个世人眼中的奸臣,可本王不在乎这些虚名,反正这帝位本来就没有本王的份儿,本王也不会计较名分。」 苏云苒扬眸望着那张俊丽的面庞,有丝同情的道:「世人如此,当真委屈王爷了。」 翟砡笑了笑,道:「本王有何委屈?本王就差没坐上那把龙椅,其余的与皇帝又有什么两样?再说,本王确实是有心越权篡位,方会将皇帝软禁起来。」 尽管翟砡再三强调他真有谋反之心,亦一再表明他不在乎声名狼藉,可说到底,他仍是守着最后一道坎,只要他没有弑君夺位,只要他一日不称帝,最起码后世之人对他的品评仍会留有一线。 至此,苏云苒已经无法如从前那般看待翟砡。 过去她同世人一样,觉着翟砡是个野心阴谋家,如今在她看来,即便翟砡再如何贪权爱势,但他的良知未泯,至少他对这个皇帝侄子还留有一丝情面,犹然护着甬晋皇室的颜面。 但翟砡嘴上坦承自己贪恋权势,确有谋反之心,却又害怕世人眼中的名正言顺……他的心思反覆矛盾,莫怪乎没人能琢磨得透。 翟砡一把轻按住她单薄的肩膀,她心下一震,抬眼望入他漾着笑意的美眸。 第36章 「王爷……」她心思纷乱,一时之间竟然不知该用什么态度应对他。 翟砡面上虽笑,语气却是一派肃然,「你莫要多想,且好好跟随骆宜清学习,官场上有多少肮脏事,是你一个深闺女子不曾碰过的,如若你真有心一展抱负,不想让世人小觑了你的能耐,那便好好当你的起居注史。」 「可是,世人会信服吗?」她满眼彷徨的问道。 翟砡美目凛凛的道:「当一个起居注史,算不上是涉入官场,兴许世人亦会抹去你的名字,可你要好好寻思,当起居注史的日子里,你能从中习得多少官场上的运筹帷幄。」苏云苒目光浑然一震,恍然大悟的道:「原来王爷让我当起居注史,是有这层用意……」 翟砡兀自往下言道:「本王眼下虽然权倾一世,可本王到底不是皇帝,本王自个儿也不知能作主多久,万一,哪天本王的权势不保,连累了王妃,王妃便能以南晋起居注史的身分前去西凉落脚。」 「如今朝野上下俱是听令于王爷,王爷为何会有这样的担忧?」 「就怕世事无绝对,总要未雨绸缪。」他淡淡说道。「倘若本王能在南晋掌权一辈子,那便是本王的福分;倘若不能,便也是本王的命。况且,你别忘了,名不正则言不顺,哪怕本王手中的权势大过天,本王仍是世俗眼中的奸臣。」 原来他是这般盘算的,两人谈不上是真夫妻,可他却把她的后路都安排妥当了……莫名地,苏云苒胸中涌动着异样情感。 她咬了咬下唇,道:「王爷对我这般好,我该拿什么来回报?」 翟砡扬起一抹灿笑,搭在她肩上的大手一滑,来到她被腰带束紧的纤腰上,倏然一把扣紧。 她柔软的身子抵近他坚硬的胸膛,而他顺势将那张俊丽的面庞凑近。 两人靠得这般亲昵,她极力忍住颊上的红晕,强装自持的与他对视。 他挑着嘴角,神色透着一抹邪气的引诱,沉嗓道:「王妃若想回报,那便迁入正殿与本王一同共寝吧?」 话音一落,两朵彤云便罩上了那张瓷白的容颜,饶是苏云苒再如何佯装镇定,亦是难忍困窘,连耳根子亦悄悄染红。 「王爷莫要寻我开心……我志不在相夫教子,实非良配。」 「本王要的也不是良配,而是一个本王打从心底喜爱的妻子。」 「天下美人如云,王爷莫要栽在我身上。」 见她虽是满脸窘态,犹然极力劝退他,翟砡不由得朗声大笑,漂亮的眉眼舒展开来,俊美得教人着迷。 苏云苒情不自禁为他的笑所迷,心口一阵怦然,两颊的晕红渐深。 他越是对她好,她便害怕自己真会栽在他手里……她不愿依附他人,更不愿把一颗心赔上。 但她了解翟砡越深,便越发被他的聪明才智所迷惑。 他弹得一手精湛琴技,琴声透着高处不胜寒的孤独,他行事冷静且理智,思虑深远,他深知世俗礼教,却又不被礼教所缚。 他贪权却又不愿臭名留史,看似罪大恶极,实则留有一丝良善。 这样矛盾的翟砡,教人摸不透,却又忍不住想多亲近他一些…… 「王妃为何这般看着本王?」翟砡美目含笑,语气暧昧。「莫不是真打算以身相许,好报答本王的恩宠?」不愿老是被他这般调戏逗弄,于是苏云苒壮大了胆,反问:「倘若我真迁入王爷所居的寝殿,王爷可会逼我就范?」 翟砡没想过她竟有此一问,俊颜当即一怔,看笑了苏云苒。 「说到底,王爷是在逗着我玩儿呢。」她促狭的取笑道。 岂料,翟砡眸色一敛,忽尔一把将她抱起,往大炕上一搁,散发着热气的身躯逼近了她。 未待她回过神有所反应,翟砡已经吻住了她柔软的芳唇—— 苏云苒睁大水眸,只觉唇上一沉,翟砡的气息已然渡入芳腔。 他双手托抱住她的纤背,单膝抵在大炕边缘上,半个身躯压覆在她身前,宛若天罗地网,将她围困在这方天地。 他低掩两排长睫,火热的嘴含住她的唇舌,好片刻不放,直至她抬起粉拳抵上他的肩头,意图将他推开,他才愿意松口。 他一松口,她便紧紧往后退,双颊澈淞,眸光如水,仿佛隔着一层雾纱,半是羞怯半是惶然的望着他。他笑道:「莫要质疑本王的心意,苏云苒,你是本王八大轿抬进夔王府的正妻,纵然本王强要了你,谁也说不得什么。」 她呼息喘乱,两颊残留着未褪的霞色,小声问道:「既是如此,王爷没有一次强迫我就范,这是为何?」 他眸光沉沉,声嗓略哑的道:「你是第一个骗过我的女子,更是第一个让我放在心上的女子,我不愿强要了你,如此一来,你只会对我心生怨怒,我要的是你心甘情愿,而非怀着怨恨委身于我。」 第37章 闻此言,她心底对他升起了一丝敬意,毕竟,怎么说她都是他的妻子,他若真想索要她的清白,这是天经地义之事,可他却顾及了她的心情,不愿对她用强,放眼天下有几个男子能做到如此地步? 苏云苒心头一软,对他的抗拒削弱不少,凝视着他的眸光亦透着几丝柔情。 翟砡喉头一紧,长指挑起她精巧的下巴,再度挪身欺近,吻住她微微张启的朱唇。 然而这一次,她并没有百般抗拒,只是身子发僵,滚烫的娇颜不甚自在,缓缓闭上水眸。 他轻吮着那两片娇艳如花的唇瓣,滚烫的舌将之撬开,反覆探究起她的软舌,与她相抵纠缠,直至两人的呼息全乱了套。 当他的大手顺着她的腰一路往上,盈握住一侧的柔软贲起,她心口一跳,以为他就要把持不住自己。岂料,他只是轻轻盈握片刻,随后便放开了手,转而托抱住她的腰背,将她按向他宽阔的胸膛,就这么静静的抱住不放。 「……王爷?」 侄红的娇颜靠在他心窝前,她能清楚听见他浑厚有力的心跳脉动,亦明白他正亟力平复着呼息。 他武功修为什好,吐纳与心跳片刻便恢复沉稳规律,可他依然抱着她,没有松手的打算。 他的俊颜轻贴着她雪白的额角,低低叹了口气,道:「云苒,你几时才会对我卸下防备?我一人独自守着皇权,甚是孤独无依,你若是肯陪着我一同看那繁华尽头的花开花落,不知该有多好……」 灯影明灭,红木架子床榻上,坐着披散一头青丝的幽思美人,包裹在锦白中衣里的袅袅身躯,让宫灯映照成墙上的一剪茕影。 苏云苒屈起双膝,靠坐在榻里,回忆着今日发生的总总。 脑海不由自主地浮现翟砡信誓旦旦的神貌,她的心跳阵阵加快,好片刻平静不下来。 她总想着,世间男子多薄情寡义,女子不过是随男子挑拣的一支簪子,随时可弃之,亦可替换之。 只是在她看来,翟砡并不是那样的男子,否则以他的权势与容貌,怕是只消一招手,天下美人尽纳怀里,犯不着耐着性子哄她。 翟砡对她着实甚好,好得令她感到不安,她终究还是无法相信他,终究还是觉着她总有一曰会离开南晋。 翟砡是真的喜爱她吗?天下美人何其多,他总不可能真被她的美色所迷。 如此说来,他喜欢她什么呢?她的聪慧吗?要论聪明才智,怕是无人能与翟砡匹敌,她这般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思来想去,推敲不出一个结果,倦意袭上眼皮,苏云苒困顿的闭上眼,小憩片刻。 蓦地,一道异样的注视令她在昏睡中猛然惊醒。 她倏然睁眼,迎上那一双熠熠如星火的美眸,心头一震,她险些从榻沿摔下来。 翟砡上前扶了她一把,温嗓笑道:「怎么,睡不着?睡不着便出来陪本王弹琴。」 苏云苒见他一身穿戴整齐,面上不见一丝疲意,不禁暗自诧异,都说习武之人体力甚好,看来传闻当真不假。 「且容我下榻着衣,再出去陪王爷弹琴。」她抑下脸红,低声央求道。翟砡笑了笑,往榻沿一坐,与满眼怔忡的苏云苒对视。 「王爷这是……」她局促不安的凝瞅着他。 他声嗓沉沉的道:「既然方才在暖阁里,本王没有对你逾矩,那么即便眼前你光着身子,本王亦不会碰你半根手指。」 得了他这席承诺,苏云苒这才暗自松了口气。 翟砡见她神情不再那样戒备,俊颜赫然失笑,道:「怎么,你真以为本王来这儿是为了逼你就范?」 苏云苒红了双颊,道:「不是这样的!我只是……只是正好也想着王爷。」 翟砡眼底的温柔渐浓,道:「你想着我做什么?」 「我心中实在好奇,王爷究竟图我什么?」 「不图什么,只图你的情意。」 「我充其量也不过刚好有一张美丽皮相,王爷并非是肤浅之辈,不可能真为我的美色所迷,既是如此,我真想不透,自己身上还有什么能让王爷喜爱?」 「难道你还不清楚自己的能耐?」他笑叹一声,又道:「你不仅有着美丽皮相,更有着不同于其他女子的聪慧,你一路隐忍,装蠢卖傻,险些骗过本王,本王被这般耍得团团转儿,这可是生平头一遭。」 「说穿了,王爷是气不过曾经受我蒙骗。」她抿唇一笑。 「确实是气不过。不过,后来见你应对本王如此小心翼翼,一副甚是惧怕本王的模样,本王的气便消了。」他难得透露自己的心思,侃侃而谈。 「为什么这样王爷的气便消了?」她诧异不解。 「要说真正气消,应当是听完江信说的那些话后,本王才理解了你装蠢卖傻的用心。」 第38章 「王爷难道不嫌弃我卑贱的出身吗?」她神色黯然的低声问道。 他不以为然的笑道:「本王一直深信,人的命由天而定,但是人的运则是掌握在己,就像本王虽然没有当皇帝的命,但是本王掌握了这个运,于是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中书令。」 闻此言,她心下一动,眸光盈盈的望着翟砡。他说的不错,命由天定,运则在己,她的想法与他竟是不谋而合。 翟砡见她一脸深表认同,唇上笑意更深,探手抚了抚她散在身前的长发。 「月色正好,你且披上外衣,出来水榭同本王一起弹奏几曲。」 语落,他起身退出寝殿,留她一人呆坐在榻上,好片刻方回过神。 她起身下榻,自衣架上取下藕色披风,一边系上带子一边步出外间。 蕙儿与芷儿红着脸,嘴角掩不住笑意,走上前挽住她,欲为她梳发。 苏云苒自然明白她俩在想些什么,她们肯定是以为翟砡召她侍寝。忍住羞赧,苏云苒拨开了蕙儿与芷儿的手,佯装泰然自若的道:「别折腾了,王爷让我前去水榭赏琴。」 「原来是这样。」蕙儿与芷儿神色转为失望。 苏云苒哭笑不得的反问:「瞧你俩那是什么表情?难道王爷找我一同赏琴不好吗?」 「当然好……只是……」性子最为聒噪的蕙儿嘟嚷着。「王妃与王爷不曾同寝共枕,这实在太奇怪了呀……不知道的人,还以为王妃被王爷冷落了。」 苏云苒双颊一烫,连忙娇声斥道:「少瞎说了!我与王爷之间如何,犯不着让其他人来非议。」 蕙儿这才闭上了嘴,改口道:「是蕙儿不好,蕙儿瞎操心了。」 芷儿缓颊道:「王妃莫要生气,奴婢也是为了王妃着想,毕竟王爷的性情,众人看在眼底,大伙儿很是敬爱王妃,希望王妃能一直留在王爷身边。」 为了消除这些宫人的疑虑,苏云苒只好撒谎:「你们就甭操这个心了,王爷待我什好,他只是体恤我身子单薄,怕一起共寝会扰了我的休养。」 果然,听闻此言,蕙儿与芷儿面上的担忧一卸,欢欢喜喜的送她出偏殿。 月色倒映在粼粼池水上,池边水榭里,翟砡端坐于方机上,红木琴几上头摆着一把瑶琴。 苏云苒一步入水榭,便见翟砡面上扬笑,一双美目烁烁,堪比两面明镜,教人无处躲歳。 苏云苒在另一只方机上落坐,认出这把瑶琴便是上回翟砡领她前去近郊,向孙坚索要而来的定情物。 他缓缓启嗓,道:「难得有人能解我的琴声,人生在世,知音难寻,而你恰恰便是我一直在寻觅的知音。」 「王爷过奖了。」她清浅一笑,迷蒙月色照耀下,犹若自池塘里幻化而生的荷花仙子。 翟砡眸光幽沉,大手抚上琴弦,弹奏起那首广为流传的那首名曲——「凤求凰」。 听出琴音下的露骨表白,苏云苒颊上生晕,掩下双睫,不敢望向对座正炯炯凝视着她的翟砡。 「苏云苒,本王曾经以为世上没有女子能让本王动了情念,然而世间偏偏有你,教本王什是牵挂。」 听着他用起温润声嗓,缓缓倾诉满腔情衷,苏云苒心口一烫,纤手拧紧了披风的绣花下摆。 「王爷若是想说些让我难为情的浑话,请恕我不奉陪……」 「苏云苒,本王着实好奇,什么样的男子才能入你的眼?本王如此才貌双全,你却还看不上本王呢。」 「王爷容貌无双,足智多谋,我怎可能看不上王爷……」 「那你倒是说说看,我这样的人,能入你的眼吗?」 见他一脸慵懒笑意,眸光促狭,俊美得像个勾魂的妖物,苏云苒心口一跳,有丝无措的别过秀颜。 「——抑或你处处同本王虚与委蛇,为的是等本王放了你?」 闻言,苏云苒浑身一僵,手心开始出汗。 翟砡复又貌似说着玩笑一般的道:「本王不过是随口瞎猜,瞧你脸色那么难看。」 原来,她的不情愿,她的处处忍让,翟砡全看在眼底,只是他没有点破罢了……他这席话可是在警告她,莫要虚假相待? 「本王只想知道,除了放你走,还有什么能让你心甘情愿爱上本王?」 「我也不清楚……我只晓得,我不会轻易爱上一个男子,更不会轻易把自己的心交付出去。」 端详着她眉宇间的倔强,想当初,翟砡会对她心生异念,便是因为她的坚韧与倔弓富。 坚韧的女子甚多,却少有人能做到适时务而屈腰服软;倔强的女子更是多不胜数,亦少有人能同她这般,倔强却不逞强。 翟砡美目盈笑,朗声道:「待你愿意把自己的心交付予我,届时,你再亲口告诉我,让我明白可好?」 第39章 他似乎极有把握,自己早晚会愿意把一颗心交出去……苏云苒不由得微蹙黛眉,心鹿弁也一桃不悦。 她故意挑衅的反问:「那要是万一,我穷尽一生都不会把心交给王爷,您会如何?」 「本王会杀了你。」翟砡慢悠悠的吐嗓。 苏云苒一愣。 随后翟砡朗声大笑,「你真以为本王会杀了你?」 苏云苒脸上掠过一阵红光,低斥:「王爷莫要拿这种事情说笑!」 「苏云苒,你且放心吧,本王就算再如何心狠手辣,也不会为了一个女子不爱本王而痛下杀手。如若你爱上了其他男子,本王自然会放了你,只是,本王不保证会否杀了那名男子。」 他这人真是——狂妄自大,冷血顒预!苏云苒满心无奈的杏眸圆瞪。 「王爷这么做,不就是想逼我这一世只能爱上你,否则其他男子将因我而死,这是哪门子的歪理?」 「本王说说罢了。」翟砡笑道。 「王爷的口气听起来,可不像是在随口胡诒。」苏云苒直犯咕哝。 翟砡掩下美眸,一双如玉大手轻轻拨弄琴弦,清脆琴音中,隐约传来他一声落寞的低叹—— 「只是,如若你真的爱上了其他男子,本王怕是要孤独终老了。」 苏云苒闻着怔忡,心口随之一阵拧紧,好片刻静静的望着他,无法言语。 那首教人心魂撼动的「凤求凰」,再次回响于水榭之中。 苏云苒望着专心弹奏琴弦的翟砡,竟然移不开双眸,胸口之下的那颗炽热芳心,似随那注入深情的琴音而怦然跳动。 而后,当她终于如愿离开南晋,往往在辗转反彻难眠之际,耳畔总会萦绕着翟砡弹奏过的殍用琴乐…… 第七章 适逢盂兰盆节,往年每逢此节,宫中便会顺应习俗,选在东侧花园的池塘里放莲花灯,东侧相连的是宣德殿,通常南晋君王会在此殿宴请朝中百官,并在宴会结束后领着百官一同赏灯。 如今皇帝不上朝,不管政务,这些宫中礼俗顺势便由夔王顶替。 这夜,整座皇城点上了宫灯,熠亮如白昼,官员们穿戴整齐自西侧宫门下轿步行,来到东侧花园旁的宣德殿,依照官位品级入席。 作为一个已正式随翟砡左右,记录他言行举止的起居注史,同时身兼夔王妃,苏云苒正愁该作何装束参与宴席,翟砡那头已遣王升送来了一袭丁香紫盘金色夔凤纹的宫纱长循,又送来了一只红木三开梳妆盒,里头装满了各式珍珠玛瑙步摇金簪等头面。 见着那样样价值连城的头面,蕙儿与有荣焉的笑道:「王爷可真是疼王妃,奴婢听王公公说过,他伺候王爷这么多年,不曾见过王爷如此费尽心思的弄来这些女子头面,就为了讨王妃的欢心呢。」 闻言,苏云苒脸上藏不住窘状,未上胭脂已先红了颊。 鉴于今夜是盂兰盆节,文武百官俱会入宫出席盛宴,纵然她不愿以夔王妃自居,仍是莫可奈何,只能从善如流的换上那件丁香紫长循,挽了一个堕马髻,簪上一支凤簪与步摇。 苏云苒陪同翟砡一起步入宣德殿时,两人身着同色且同绣夔凤纹的长循,容貌宛若天人下凡,熠熠生辉,教人见之震慑。 朝中百官从未见过夔王妃,对于夔王妃不被夔王所喜的传闻,亦是耳熟能详,只是今夜这场盛宴,众目睽睽,亲眼见证夔王亲自扶着夔王妃上座,且笑容满面,如沐春风,传闻自然不攻而破。 教人震慑的,自然还有夔王妃明艳动人的容貌,近来朝中盛传夔王亲口任命夔王妃为起居注史,朝廷中一片哗然,只当是夔王违纲乱纪,为所欲为惯了。 如今亲眼所见夔王妃气质娴雅内敛,面对朝中群臣,不曾露出半点胆怯,这般过人的胆识,确实不似一个深闺女子所拥。 苏云苒随翟砡并肩而坐,他们坐的自是上座,面前是一只紫檀木嵌百宝龙纹方桌,案上已摆满各式珍饶,一旁还有几个司膳宫婢伺候着。 望着大殿上,罗列整齐排排端坐的朝中高官,苏云苒的手心悄悄泛着冷汗。 这是她头一遭出席宫中盛宴,可她已经幻想过不下数百次,自己能身着官袍与男子平起平坐,美中不足的是……眼下她仍然作女子装束,以夔王妃的身分出现在众人面前。 她不禁觑了一眼身侧的翟砡,他乌发束髻,俊颜如玉,一身紫衫更衬他俊逸出尘的仙人气质。 「怕了吗?」蓦地,翟砡如是问道,一双凛凛美目犹然直视前方大殿。 苏云苒一怔,随后收回眸光,模仿起他,注视着底下恢宏的大殿。 「我不怕。」她眸光定定的回道。 「甚好,本王要的正是这样的气魄。」朱润的嘴角一扬,他这才撇眸斜睐。 第40章 「王爷为何不让我以起居注史的身分出席宫宴?」 早在半个月前,她便已通过骆老的重重试验,已被认可拥有撰史的能力,只要翟砡口头允可,她便能随侍左右,记述关于夔王的言行举止。 「你虽是起居注史,但在这之前,你可别忘了,你还是夔王妃,是本王的正妻,今日宫中大宴,朝廷上下齐聚一堂,本王作为中书令,而你作为一品诰命夫人,自然得陪同出席。」 点着玫瑰露的朱唇一扬,苏云苒轻声笑道:「如此说来,王爷是顾及颜面,方会让我以王妃身分出现在此。」 翟砡目光灼灼的端详着她,将她妆点得娇媚动人的侧颜尽收眼底。 「你穿上这衣裳可真好看。」他毫不吝啬的赞美道。 「今日这样的场合,王爷莫要寻我开心了……」她极力抑下脸红的冲动。 蓦地,苏云苒看见坐在殿门角落的江信,连忙别开目光,佯装巡视他处。 先前她从王升那儿套了话,已经知哓当初翟砡要求江信不得再见她,为了江信的安危,她便放弃了联系他的念头。 但她与江信是青梅竹马,如今他人就在眼前,她怎可能不想见他? 不成,她得设法离开宣德殿,方能找机会见江信。 思及此,苏云苒撇过蟒首,望向身侧犹然在端详她的翟砡,面上扬起甜丽一笑,甚是讨好。 翟砡不明白她的心思,自然被她这抹娇媚笑尽所迷。 她笑道:「王爷,我有一个请求。」 若不是底下大殿坐满了文武百官,翟砡早已将笑得这般迷人的苏云苒拥入怀里。 他只能探出手,就着方桌的掩盖,一把握住了她的柔萸,温嗓回道:「你想求本王什么?」 苏云苒神色从容的央求道:「一会儿宫宴结束,众人便会前去应龙池赏灯,届时人多混杂,只怕光忙着闪躲人潮,没能得空好好赏灯,所以我想,能否趁着宫宴过半之时,我先行前去池边放花灯?」 翟砡觉着有理,毕竟一会儿百官围池赏灯,场面确实会相当混乱,而她身子又娇弱,怕是会一个不留神便被磕碰了。 翟砡没有多想便应允了,「一会儿本王就命令王升陪你去放花灯。」 「王公公还要留下来伺候王爷,我还是带着蕙儿与芷儿一块儿去吧,先行放完花灯,我便回返紫微宫,免得一会儿在园子里被卫国公拦住,那我可就糟了。」 翟砡知她甚是厌怕卫国公,只要抬出这个正当理由,他便不会起疑心。 果不其然,闻此言,翟砡不仅信了,还叮咛她记得绕道,省得碰上卫国公的人,届时他抽不开身,无法即刻为她解围。 毕竟,不论如何,苏云苒都是出自卫国公府,于情于理,若是卫国公拦下了她,欲与她聊上几句话,都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外人不足为奇,她自然也抗拒不得。 见翟砡如此心细体贴,为了她这般设想周到,苏云苒心下不禁有些发虚。 可她安慰自己,不打紧的,她只是说了个无伤大雅的谎,况且再怎么说,江信就如同她的亲兄长,是她在这世间仅有的亲人,从前若不是有江信帮衬着,恐怕她独自一人在卫国公府里会活得更难受。 怀着这份心思,待到宫宴上的表演已经过半,大殿上的百官个个亦有三分醉意,苏云苒便向翟砡打了声招呼,起身离席。 岂料,她正欲起身时,翟砡忽尔一把握住了她的皓腕,引她侧首回睐。 翟砡的耳根子微微泛红,方才几个阁老上前轮番向他敬酒,他一口气喝了不少酒,自然难挡酒意。 已有几分醉意的他,看上去十分慵懒,嘴角那弯笑更添温柔。见着他这般俊美诱人,苏云苒的心头不禁隐隐一抽。 「王妃可会在紫微宫等着本王?」他的口吻竟有几分耍赖意味儿。 「王爷喝醉了,当心仪态。」她扭动着被他紧扣的皓腕,低声劝道。 「王妃在此,本王还要什么仪态?」他灿笑,像个没防备的大孩子。 苏云苒一怔,想起他平日里独来独往,除去太监宫人们,身旁亦无亲属相伴,莫怪乎每每弹琴之时,琴音总会透出孤独感。 她心头一软,弯下身抚了抚翟砡的面颊,这一抚她方惊觉,原来他的面颊如此瘦削。 翟砡一静,似也没猜着她会有此举动,美眸瞬也不瞬的盯着她。 苏云苒面上微烫,连忙抽回手,低声道:「王爷且好好主持大局,一会儿我放完花灯便会回紫微宫等着王爷。」 「好。」翟砡收敛起慵懒神貌,嘴角喩笑的颔首。 见他难得这般顺从,苏云苒不由得抿唇一笑,款款转身离去。 直至步出宣德殿,苏云苒狂跳不止的胸口这才稍缓。眼下人是出来了,可她要如何把江信的人找出来呢? 第41章 苏云苒寻思片刻,便将发上的一把镶珠簪子抽起,转而交给了蕙儿。 「蕙儿,你且帮我把这把簪子转交给宣德殿的禁军,让他转告江信,我有些东西想托他转交给卫国公。」 「王妃这是……」蕙儿可不敢随便揽下这个责任。 苏云苒泰然自若的道:「你且放心,江信与卫国公是亲戚,算起来他是我的远房表兄,我总不好光明正大的把东西带回外家,只好透过这位表兄。」 蕙儿与芷儿年纪尚小,入宫不过两年余,心思尚不及其他老宫人来得深沉,况且,这两位丫头可是翟砡特意嘱咐的,为的正是防堵她套话。 如今倒好了,她利用这两个丫头的无知,随口编派个谎言,便能骗过她们。 出阁女子若是惦记着外家,自然会寻隙托人带些东西送给外家人,且这事儿多是私下偷偷进行,总不好光明正大的搬夫家东西。 蕙儿与芷儿自然是信了她,她心下一定,便在原地静候。 不出片刻,就见身穿赭红色绣竹纹官袍的江信,行色匆匆的前来与她会合。 为了不让两名随身宫婢起疑心,未待江信扬嗓,苏云苒便率先演起戏来。 她一把拉住江信的袖角,一脸激动的低嚷:「表兄近来可好?」 江信一阵错愕,随后领悟过来,便配合起苏云苒。「表妹别来无恙?表兄甚是想念。」两人一搭一唱演起戏来,把蕙儿与芷儿骗得一愣一愣的。 而后两人一同来到应龙池边,拿起宫人们备好的莲花灯,边聊边蹲下身放起手里的两盏花灯。 蕙儿与芷儿到底还年轻,一见花灯往下飘流,便兴奋难抑的追逐起来。 这会儿,苏云苒与江信总算能单独谈话,不必再演着外戚相见欢的戏码。 「这几个月,你在紫微宫里过得可好?」江信压低声嗓问道。 苏云苒先是沉默片刻,随后老实招认:「夔王待我确实不错……他似乎真的喜欢上我了。」 江信眉头一皱,不怎么认同的道:「夔王此人心高气傲,又是出身皇族,即便他真对你有几分意思,但并不保证他能对你一辈子好,你千万别让他给迷住了。」 稳住心绪,苏云苒神色自若的道:「你且放心,依你对我的了解,你真以为我会栽在翟砡的手里?」 江信却一脸不怎么信任的凝瞅着她,道:「云苒,打从我们认识的那一天起,你当时年纪虽小,却像个大人一般的对我说,你长于卫国公府是身不由己,你可还记得自己所求的是什么?」 苏云苒望着池塘上飘远的莲花灯,眸光渐起水雾,许久没有吭声。 见她似是心生动摇,江信实在看不过眼,复又压低嗓子,道:「老实告诉你吧,几个亲王与卫国公府已经暗中结盟,待到一切筹谋妥当之时,便要向天下人打着讨伐奸臣的名义,闯入大内宫廷拿下夔王。」 苏云苒闻言大惊,不敢置信的抓住了江信的手,亦压低嗓子问道:「你不是在同我说笑吧?!」 江信神色严肃的道:「这可是攸关性命的事,我怎可能会拿来说笑……你千万别说出去,我也掺和进去了,你若是走漏风声,怕是朝廷一半的要臣都会遭受牵连。」 苏云苒心下焦灼的回道:「你为何也掺和进去了?你疯了不成?!夔王是什么人?他有这么容易扳倒吗?」 「夔王挟天子以令诸侯,这是天下人尽知的事,这群亲王与卫国公将会打着复兴南晋皇室的名义,逼翟砡把皇帝交出来,只要皇帝现身,天下民心思反,纵然翟砡有三头六臂,他也只能乖乖交出御玺。」 是了,除了长秋宫的那些太监宫人,以及翟砡与她,怕是没人知悉皇帝原来是个傻子。 苏云苒心口狂跳,面色凝重的开口:「江信,你听我说,我见过皇帝,他……」 不远处传来蕙儿与芷儿的笑语,江信连忙抬手捂住她的嘴。 「你听我的,莫要被翟砡动摇了,他不是什么好人,他就是个越权篡位的野心家,如他那样的人,绝对不得善终。」 苏云苒一把拉下江信的大手,趁着蕙儿与芷儿尚未走近前,匆匆扔下一句:「皇帝是个傻子,翟砡是在保护他!」闻此言,江信一脸震愕,迟迟无法回神。 苏云苒松开了抓在江信臂上的手,微笑站起身,朝着江信福了福身。 「那便有劳表兄了。」她神色掩饰得当,丝毫看不出前一刻的震惊之色。 「表妹——」反倒是江信猛然回神,犹然欲言又止。 生怕江信露出破绽,苏云苒只好话中有话的打断他:「方才我说的那些话,全是实话,绝无虚假,表兄莫要与我客套。」 江信脸色忽青忽白,可精采了,他只能抱了抱拳,浑身僵硬的转身离去。 第42章 「那花灯飘至池塘末端便灭了,王妃可要再多放几盏?」蕙儿与芷儿自然不明所以,两人兀自嘻笑着。 苏云苒微笑颔首,一派平静的放了两盏莲花灯,望着池水上载浮载沉的两盏莲花灯,她的心情亦然,随时便要覆灭。 倘若江信所言属实,那么再过不久,南晋将要出大事了! 尽管她深信翟砡不可能毫无所悉,他肯定会提前嗅着风声,怕是届时那些亲王与卫国公府都要遭殃。 这些人她并不担心,她只担心江信遭受牵连,说来江信一身忠义,亦是为民为国,依他的性子,会掺和进去并不奇怪。 罢了,若是江信真遭受牵连,她便以死相求,让翟砡饶了江信一命。但……若是那些亲王与卫国公当真讨伐成功,把翟砡打成了阶下囚,他的命运将会成了什么模样? 蓦地,她竟不由自主地为翟砡心生担忧。 王升曾经说过,翟砡自幼便有个特殊神能,往往有大事将临之前,他会有所梦,这也是他为何如此相信洛谦的主因;根据洛谦所言,翟砡身上有着凡人所没有的神通,正是这个神通让他这一世能趋吉避凶。 「王妃,您看,莲花灯好美呀!」蕙儿与芷儿挽住苏云苒的手臂,指着在池上飘流的两盏莲花灯。 望着不断在池中互相碰撞的莲花灯,她越看越发觉着,这两盏莲花灯就好似她与翟砡的关系,两人原是没有交集的,如今却是越靠越近…… 她该告诉翟砡,朝中有人密谋造反吗?可万一连累了江信,她是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的。 既然翟砡身怀神通,他肯定会及早发现那些亲王的阴谋,犯不着由她这个庸人为他担忧,是不? 苏云苒反覆如是在心底安抚自己,逼自己不再深想这件事。 更甚者,她把心一横的想,翟砡的势若是真垮了,兴许她便能离开南晋,前去西凉寻觅生母。 江信说的不错,她不该被翟砡迷惑,进而忘了自己的初衷,无论如何,前去西凉是她一直以来的想望,南晋于她而言,是个处处钳困她的囚牢,即便翟砡给了她一份官衔,可她到底不被朝廷认可,始终被众人视作是翟砡的党羽。唯有离开南晋,唯有卸下夔王妃这个身分,她方能真正摆脱卫国公府带给她的种种屈辱。 察觉苏云苒的神色有异,蕙儿与芷儿面面相觑,不由得轻声问道:「王妃,您的面色不太对劲,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苏云苒这才惊觉,自己竟把心中所思全往脸上摆,她一敛神色,淡淡回道:「没什么,就是有点倦了,我想回紫微宫歇息。」 蕙儿与芷儿连忙道:「奴婢这就去让人抬轿辇过来。」 不出片刻,苏云苒乘上轿辇,回返紫微宫,让宫人为她更衣梳发,早早便熄灯歇下。 一只大手抚过细嫩如雪白丝绸的面颊,苏云苒猛然睁开水眸,迎面而来却是一室幽暗。 她睡下时留了盏烛火,烛火在不知不觉中已燃尽,如今寝殿内一片黑压压的,伸手不见五指,只能依稀看出床榻边坐了道人影。 那人的手仍抚在她面上,空气中透着浓浓酒味儿,她心下一怔,随后便明白是什么人敢在夜半时分闯入她的寝殿。她抓下脸上的那只大手,掀开被子摸黑下了榻,一阵摸索后,总算找着了炕桌上的火折子,将偏殿里的宫灯全点上。 宫灯倏然大亮,只见红木架子床榻上,坐着一名衣衫不整的天仙妖孽。 他白皙的俊脸满布潮红,衣衫襟口松垮垮的大敞,露出一截如白玉一般无瑕的肌肤,一头如绸缎的青丝,披散于身后,几缕发丝掩去了那双慵懒的美目。 见身子歪斜靠坐在榻沿的翟砡一脸迷蒙,醉得厉害,苏云苒斟了杯白水凑上前,欲喂他喝下那杯白水。 岂料,翟砡忽尔一把推开了她挪近的手,纤手一滑,青花瓷杯落在榻上,杯里的水溅洒上他的衣摆。 「王爷——」 翟砡探手将她拉近自己,散发着浓重酒气的薄唇,就这么欺上来,狠狠地吻住了她。 苏云苒先是一愣,随后欲推开他,翟砡先一步识破她的举动,猛然一个翻身便将她压在身下。 他那头散落的乌发如同一张蛛网,将她笼罩其中,她低低喘息,水眸与他那双锐亮的美目相对。 她心中一凛,脱口道:「你根本没醉?!」 牢牢压在她身上的翟砡,勾动朱润的薄唇,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细致的肌肤上,他掩下眸光,轻叹一声。 「你倒是机灵……只是你这般机灵,怎会以为我会傻到让你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去见江信?」 一股寒意爬上背脊,苏云苒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她身边一直有人跟踪监视着,如此说来,他肯定知哓了她与江信的谈话内容…… 第43章 苏云苒瞠大眸心,包裹在锦白中衣底下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好片刻才找回自己的嗓子。 「王爷知道亲王与卫国公合谋造反的事?」她壮着胆量问出口。 顶上那张俊丽面庞不见一丝波动,嘴角那弯笑更是不减半分。 由此可见翟砡确实早已知情。 苏云苒心底一阵发凉,屏住呼息的问道:「既是如此,王爷为何还不出手?」 「眼下还不到出手的时机,我倒想看看,这群乌合之众能做到什么地步。」 含笑说罢,他俯下身,凑近她微微发抖的唇瓣,印上一记轻吻。 「王爷……」她提嗓欲言,唇舌却遭他一口吞噬。 他的舌尖亦带着酒气,纠缠着她的小舌,吻她的节奏甚是凌乱,看来他确实是有些醉了,只是依然保有理智。 苏云苒被吻得气喘吁吁,双颊浮现两抹艳色,脑中思绪全成了一团棉絮,好片刻无法思考。 「你是想让我饶了江信吧?」他退开唇舌的同时,低哑着声嗓问道。 「我知道你心中仍然存疑,你不相信我与江信仅是兄妹情谊,是不?」 翟砡没有答声,似是默认了。 她不以为意的续道:「这种事情,三言两语说不明白,可我能坦白的告诉你,江信不会是让我惦记上心头的男子。」 「普天之下,怕是没有男子能让你惦记上。」他的语气透着一丝挖苦。 「王爷,您可否放过江信?」她不得不替青梅竹马求情。 他满面讽刺的失笑,「你口口声声说你与江信没有男女私情,眼下却又替他求情,你这是把我当作傻子了?」 「正因为我与江信清清白白,所以我才敢替他求情。王爷,我自幼在卫国公府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有时甚至会受卫国公府那些女眷欺辱,若不是有江信经常护着,怕是很难挨过那段日子,我敬他如兄,他待我如妹,可以说我欠他甚多。」 听着她说及其他男子的好,翟砡眸光一沉,大手扣上了她纤瘦的腰肢。 察觉他看似纹丝不动的眸光中,流动着几许怒意,苏云苒这才停嗓。 随后,她改口道:「我说了这么多,只是想告诉王爷,对于江信,我自认亏欠,待他如亲人,并无其他。」 翟砡似是有意挑衅,笑道:「如若要证明你与江信确实清白,今夜我便留下,在这张榻上过夜,你意下如何?」 苏云苒寻思片刻,竟是点头答允:「好。如若这么做才能让王爷真正放心,那么王爷今夜便留下吧。」 那张俊美的面庞一僵,眼底的怒气更盛,而后再次俯身封住她的两片红唇。 这一次,他挟带怒气而来,如一团灼热烈焰,尽情捣弄她的唇舌,甚至是孟浪的吸吮起来。 她没有抗拒,软绵绵的任由他欺负,可她越是温顺,他胸中堆聚的怒气越是狂烈。 大手探入了中衣襟口,隔着藕色撒花抹胸抚上柔软的浑圆,她却视死如归的闭上眼,娇躯发僵的一动也不动。 见她如此,翟砡只好作罢,他收手退开了身,坐在榻沿兀自生着闷气。 苏云苒睁开迷蒙的水眸,拢紧襟口坐起身,探手轻轻扯了一下翟砡的衣袂。 「王爷可是生气了?」 那张僵青的俊颜别睐,他眸色冷冽的问道:「你为了帮江信求情,竟是连自己的清白也不顾了?」 她无奈的回道:「王爷莫要多想,我只是出于下下之策,方会同意王爷的提议……这种事儿怕是说也说不清,只能让王爷验明正身了。」 见她神情恳切,眸光洼洼,没有一丝虚假,翟砡这才真正信了她。 「江信可有告诉你,那些亲王与卫国公要以什么名义来讨伐我?」 「这些人自然是会以不忠不义之罪名,号召天下人一起唾弃王爷,挟天下万民之势,起而推翻王爷,这是他们唯一能想得到的路。」 翟砡神情严峻的转开脸,兀自注视着前方,沉默片刻方道:「这些天来,我反覆作着同一个梦。」 苏云苒不解的凝瞅着他,问道:「王爷作了什么样的梦?」 翟砡兀自盯着前方,答道:「我梦见自己死了。」 苏云苒闻言一震,好片刻回不出话来。 他沉嗓续道:「我梦见自己让你给杀了。我让洛谦为我解梦,洛谦说这是因为我俩命运相系,我又把你看得太重,方会有此梦。」 「王爷为何这么看重我?」她茫然的问道。 「苏云苒,你是真的不懂,还是假装不懂?」他撇首迎视她,眸光炯炯,堪比两把火炬,烫着了她的心。 苏云苒匆匆掩下长睫,抿咬起下唇,迟迟未答。 第44章 翟砡一把攥握住她的手,道:「我会栽在你手里,怕是上天注定好的,想躲也躲不了。」 「……王爷原本是可以躲开的。」她小小声的反驳。 翟砡却是扬唇一笑,松开了她的手,往身后的榻上一躺,闭起那双灼亮的美目,道:「今夜本王便在这睡下,有劳王妃伺候本王更衣了。」 见状,苏云苒也不好推辞,起身下榻,为他脱去鞋袜,又吩咐了外边的蕙儿与芷儿打了一盆水来,由她亲自伺候他洗脸擦手。 待到翟砡被伺候得妥当之后,苏云苒已是满身大汗,她坐到窗边大炕上,手里执着一面绣彩色夔凤纹饰的团扇,一下又一下的扇着风。 翟砡翻了个身,面朝榻外,正好看见她倚坐在炕桌旁,水眸半掩,纤手扇动着手里的团扇。 那无疑是一幅生动的美人图,翟砡静静欣赏着,直盯得苏云苒红了脸。 她放下团扇,起身吹灭了宫灯,来到榻上,轻声央求道:「王爷可愿意腾个位子给我?」 听见她主动央求与自己同榻,翟砡心下自然欢喜,他将身子往榻里挪动,腾出了另一侧的空位出来。 苏云苒心下明白,今夜的翟砡醉了,方会借着醉意上她这儿无理取闹,她若是不好好相与配合,怕是今夜谁都甭想睡了。 最重要的是,她若不与他同榻而睡,依他多疑的心性,肯定会继续以为她与江信真有私情。 翟砡没打算碰她……至少眼下不会,如此一来,她也没什么好顾忌了。 再怎么说,他愿意尊重她,这些日子以来,始终让她在偏殿住下,没有逼她与他共寝,便已是相当温柔体恤。 苏云苒上了榻,缓缓在翟砡身旁躺下,幽暗中,两人的眼眸俱是闪烁着光辉,互相映照,仿佛是夜空里相依的两颗星子。 苏云苒自幼便觉着她无亲无故,卫国公府之于她,不过是一座囚牢,后来被迫嫁给夔王,她心下更苦,渴望挣脱这些由卫国公府强加在她身上的枷锁。 可她怎样也料想不到,她竟然会有这么一天。 她与恶名昭彰的夔王,两人相对而卧,在彼此的眼眸里窥探情爱的痕迹。 黑暗中,一只大手探上她的面颊,来回摩拿,似是十分眷恋。 他纵是醉了,仍是对她这般柔情脉脉……苏云苒不由得放柔了眸光。 就着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无边黑暗,她大胆的脱口问道:「王爷是什么时候惦记上云苒的?」 榻里的人影迟迟不语,直至她几乎要以为他不打算冋答了,才听见熟悉的低沉声嗓传来—— 「初时不过是想拆穿你演戏罢了。后来见你有胆有谋,面对我次次试探,你见招拆招,装疯卖傻,如你这样的女子,我倒是真的生平头一遭见识。」 「王爷就不觉着我是个奇怪的女子吗?」回忆起两人在青仑交手的情景,她忍不住琅琅发笑。 黑暗中的硕长身影逐步靠近,翟砡伸出双臂将她抱住,她的额轻抵着他的胸膛,几乎是贴在他胸膛上,聆听着他的每一记吐纳脉动。 「我这人倒是不怕奇怪,就怕庸俗。我出身皇族,自幼接触的人多是些庸俗之辈,我已厌倦了这些俗人。」 「素闻王爷自幼便有神通,能够梦见日后即将发生的大事?」 他淡淡答道:「倒也不是什么神通,只是我的梦境偶能窥见未来,抑或梦境里的人,无论我熟识与否,往往会在不久之后出现眼前,并且与我有着特殊的因缘。」 她不禁叹道:「对于我们这些平庸之辈而言,这般便是如同神通,确实玄奥啊!」 隐没于黑暗中的俊颜始终睁着眼,虽是一身浓浓酒气,可他的声嗓听来却是那样清醒:「那一日,我之所以会前去青仑见你,亦是因为我梦见了你。」 闻言,苏云苒暗暗惊诧。原来,他有此神通,方会拆穿她的伪装…… 「这算不得是什么神通,至多只能算是冥冥之中,总有神灵在梦中指引我日后会发生的大事。」 「……王爷当真梦见我杀了你?」她忽尔心生恐惧,身子泛冷的悄声问道。 翟砡静静的抱着她,没有回话,片刻后方扬嗓吩咐道:「我困了,睡吧。」 苏云苒心下一沉,纵使仍有满腹的困惑,却也无从问出口。 倘若洛谦所言属实,她与翟砡的命运当真相系,他们两人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苏云苒脑袋昏沉,靠在翟砡怀里睡去。翟砡却是抱着怀里的那具娇躯,若有所思的睁着一双美目,直至窗外的天色微熹,他才闭起眼,随她一同入睡。 第八章 一转眼京中已入秋,满城的花树尽已染上萧瑟,宫里已换上秋裳,园子里的枫林已转红,秋意浓重。 第45章 苏云苒一袭妃色交领长袄,下身是同色绣荷花马面裙,长发挽成百合髻,簪着几朵镶上硕大珍珠的凤钗,面色皎洁如月,一翦水眸明亮如星,一路小碎步奔走在昭和宫外的红廊上,引来不少官员们的侧目。 如今,朝中上下人人尽知,夔王任命自己的王妃为起居注史,负责记录他的言行举止,日后将为夔王撰史。 这个消息一出,自然又成了夔王违法乱纪的一条证据,那些鼓噪着准备谋反的亲王,肯定也把这件事写入讨伐夔王的罪证里。 翟砡却丝毫不为所动,他照常掌理朝政,照常代替皇帝批折子,照常驳回了群臣请求皇帝出面主持新年大朝会的上呈。 「王妃且留步!」守在昭和宫正殿门外的王升,瞥见苏云苒神色仓皇的奔来,眼看就要闯入正殿,他连忙上前阻拦。 苏云苒眸色凝怒的瞪了王升一眼,道:「我要见中书令大人。」 难得见她动怒,王升不禁一愣,结巴的道:「大人正在接见诸位大臣,眼下实在不是好时机……」 苏云苒一把推开了王升,提起裙摆跨过漆朱门槛,步入昭和宫的正殿。 昭和宫一般是用来接见宫中要臣的地方,这儿守备森严,每走三步便有大内禁军看顾,非是闲杂人等能随意出入。 此刻苏云苒可管不了这么多,打她听见江信被调离御史台,降为正四品的太常卿,她心下便一阵慌,生怕江信是受她连累,方会被降了官阶。 可真正令她这般焦灼的,却另有其事—— 苏云苒一踏入昭和宫的正殿,罗列整齐的朝臣们逐一静默下来,纷纷睁大眼望着擅闯宫廷重地的夔王妃。 端坐于红木嵌螺钿理石宝座上的翟砡,俊颜凛然,没有丝毫笑意,一见苏云苒急步而来,便扬嗓让朝臣退下。 得了令,朝臣们鱼贯退出正殿明间,不出片刻,庄严偌大的正殿里,只剩下翟砡与苏云苒两人相对。 苏云苒的气息犹有些喘,胸口上下翻腾着,她直挺挺迎视着宝座上的俊美人影,明媚动人的面容盛满怒意。 「王爷为何无故降了江信的职?」她劈头便问,丝毫不顾礼节。 座上的翟砡神色未变,稍嫌冷淡的回道:「你明知故问。」 「我已经说过不下数十次,我与江信——」 「江信与诸位亲王勾结,意欲谋反引宫变,本王不过是事先打乱他们这群人的阵脚。」 翟砡美目凛冽,声嗓沉沉,打断了她未竟的怒言。 「这帮人打算在大年初一行动,本王总要有所防备,之所以会把江信调离御史台,是为了让他自律,他若是再执迷不悟,硬要掺和下去,本王也保不住他。」 原来翟砡此举是为了保江信一命……苏云苒心下一怔,满腔的怒气霎时化为浓浓困惑。 翟砡始终没有向她承诺会否饶江信一命,但此下听他如是说道,她总算明白他早已默许了她的请求。 苏云苒缓了缓气,终于问出她此行前来的真正怒因:「既是如此,那么,稍早之前我从骆老那儿得知,王爷有意送我回青仑,这又是为了什么?」 听闻此言,翟砡并不意外,一片平静的回道:「这些亲王随时可能起兵造反,你留在宫中并不安全,送你去青仑只是一时的缓兵之计,你不必太过惊惶。」 「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怕,我要留在宫里。」苏云苒如是央求道。 翟砡起身朝她走来,停在她面前,低掩美目端详着那张焦灼的丽颜。 「苏云苒,自你来宫中之后,本王不曾勉强过你任何事,事事以你的意愿为尊,但是这一回,本王可不能由着你。」 见他神情淡漠,态度强硬,苏云苒不禁蹙起秀眉,轻声问道:「王爷为何要孤军奋战?难道你不希望我留在你身边,陪你一起应战吗?」 翟砡嘴角浅浅一挑,笑中透着几分讽味,道:「你想留在宫里,只怕不是为了本王,而是你放不下江信。」 苏云苒亦直言不讳的坦承:「确实,我放不下江信,可我也放不下王爷。」 翟砡敛起唇畔的笑纹,神情有些玩味儿的反问:「你放不下本王?」 在他目光炯炯的注视下,苏云苒一脸肯定的颔首,道:「无论如何,我与王爷已是命运相系,怎么说我俩都是拜过堂成亲的夫妻,夫妻一方若有难,自当倾力相助,焉有独自逃难的理?」 这席话翟砡却听不进去,他坚持己见的道:「你若真把本王当回事,那便听话去青仑待着,等到一切尘埃落定,本王自会前去接你回宫。」 见他心意已决,苏云苒明白多说无益,只得以退为进的问道:「既然如此,我就想问问王爷,几时要把我送走?」 「自然是越快越好。」翟砡毫不犹豫的回道。「如今你是本王的软肋,本王就怕那些人会打起你的主意。」 第46章 「……我是王爷的软肋?」这话连她听了都觉着别扭,翟砡却能脸不红气不喘的吐出口,莫非他真是出于担忧方会送她离京? 翟砡清楚自己的性子多疑,可瞧瞧苏云苒,她自个儿不也是多疑多虑的性子吗? 无论他说了多少遍,她仍是不信他对她怀有情意,他自是晓得,她一直在寻思揣度,他为何会把她留在身边的真正用意,亦一直在等着他放手让她离开。 她的这些心思,他全看在眼底,只是他从不说破罢了。 他真没想过,竟然会遇上另一个同自己一样多疑的女子,原来与如此多疑的人交手,是这般费心劳神,他终于明白底下人是如何战战兢兢的应对自己。 翟砡不由得在心底这般自嘲的忖道。 「本王这般疼宠你,甚至还藐视王法,给了你一份官衔,文武百官自当哓得这是由于你得宠,既是得宠,便也难免成为有心人的箭靶。」 「王爷能不能别这么宠着我?」她竟是一脸甚为困扰的问道。 「那你能不能别老是扰乱本王的心思?」他扬笑的神色甚是狂妄。 「我怎么扰乱王爷的心思了?」她满眼困惑的略歪臻首。 「就像眼下这样……」他欲擒故纵似的拉长尾音,俯近她娇媚的面容窃了一记香。 冷不防地遭他这么一吻,苏云苒难忍困窘的红了颊。生怕翟砡会再有什么惊人之举,她连忙抬手掩唇,身子僵硬的后退数步。 笑意爬满了翟砡的俊颜,消融了眉宇间的骄傲与冷漠,这般柔情万千的神态,登时看怔了苏云苒。 对他,她不是没有动心,只是……她受身世所累,自幼受尽欺凌与嘲讽,她事事靠己,少有依赖旁人,对于儿女私情更是不曾心怀憧憬。 翟砡待她确实是好,但这份好总会有被消磨殆尽的一日,届时,她也不过是他随意可扔弃的一把破簪子,不再稀罕。 江信说的不错,她不该忘了自己的初衷,这一次离开皇京,兴许将是她的大好机会。 翟砡自是无法看见她心中的暗潮汹涌,兀自吩咐道:「你且回紫微宫拾掇,明日一早,本王便会命人送你去青仑,对外便称是我俩起了争执,谁也不让谁,夔王一怒之下,便送夔王妃回青仑。」 苏云苒佯装温顺的答了声:「好,全听王爷的。」 随后她福了福身,转身离去,翟砡双手负于腰后,美目浮动着一抹高深莫测的估量,目送着那抹纤秀人影逐渐隐没在宫门另一端。 良久,翟砡缓缓张动朱润薄唇,喃喃自语道:「苏云苒,你可不要辜负我对你的信任……」 天方微亮,皇城绵延不绝的宫灯未灭,一辆宝盖马车已打灯等候在般若门外。 既是对外宣称两人发生争执,翟砡自然不可能送苏云苒出皇城,于是他让王升等人前耒头她送行。 为了把戏演得逼真,翟砡还发了话下来,不让蕙儿与芷儿随苏云苒出宫,仅仅指派了两名身手不赖的亲信护送。 「王妃可千万要保重……」蕙儿与芷儿这些时日伺候苏云苒,都给伺候出感情来了,前来送行自是相当不舍。 「是王爷的意思……也罢!反正王爷不好伺候,我回去青仑倒落得清闲。」 苏云苒故作黯然神伤,仿佛真让翟砡伤透了心一般,令人无从起疑心。 况且,昨日在昭和宫外,无数的太监宫人目睹她上昭和宫见翟砡,两夫妻关上门来,究竟说了什么话,发生了什么样的争执,自然无人知哓,话便能随便他俩编派。 蕙儿与芷儿红了眼圈,依依不舍的送着苏云苒乘上马车,由两名便衣装束的亲信策马护送离开皇城。 紫微宫这一头,翟砡的寝殿里犹然灯火炽亮,他身披紫色长循,只手撑额,靠坐在临窗大炕上,翻阅着手边的折子。王升躬着身绕过挂屏,入到内寝,低着脸禀报道:「大人,王妃的马车已离开皇城。」 翟砡面上没有一丝起伏,兀自翻着折子,慵懒的命令道:「歇下吧。」 王升迟疑片刻,不敢直起身,小心翼翼的道:「大人……您真打算让王妃回青仑吗?」 翟砡这才将眸光自奏折里挪开,他眼角一挑,睨向素来不曾质疑过他每个命令的王升。 「怎么,你是希望王妃留下来,还是希望她去青仑待久一些?」 闻言,王升将脸压得更低,紧张的回道:「奴才不敢!奴才只是觉着自从王妃回宫之后,王爷的笑容多了,奴才看得出来,王爷是真心疼宠王妃,王妃那样聪慧美丽,与王爷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王爷莫要因为一时不快而错过这桩天赐良缘。」 听罢,翟砡扬笑,眸光流转,望向半掩的棱花窗外,朦胧月色正无边,漫漫长夜中,他独自一人在此,心底竟是空落落的,只因他早已猜中苏云苒的选择。 …… 注:免费连载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