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图凤业》 第001章 浴火重生 不夜之城华灯初上,富丽堂皇的高级酒店内处处辉煌耀眼,更有贺喜声不绝于耳,一身素白婚纱的新娘笑容典雅,在人潮拥挤的大堂内十分显眼。 “言小姐,休息休息吧,这一晚实在够忙的。”身着笔挺新郎礼服的男人和气浅笑,语气温柔却不温暖。 言离忧点点头,学着他笑得毫无温度。 言小姐……他从没有叫过她的名字,如此陌生拘谨。 谁会想到这样一个只有三面之缘的男人马上就要成为她的丈夫呢?没有沟通,没有交流,更不存在倾心相恋,言离忧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然而父母为她安排好的婚姻,她无从拒绝——当父母舍弃世代流传的医者身份转而经商从政,政治婚姻就已经成了她逃不掉的囚笼。 “我去那边招呼客人,有事叫我。” 略显生硬的轻吻落在额头上,言离忧坚持着没有躲开,心里却有一丝反感。无声叹口气摇了摇头,刚想要找个借口回房休息时,忽然有低哑声音在身侧响起:“言小姐吗?这是送你的新婚礼物,希望你能喜欢。” 送花的人低着头,从声音来听应该是个女人,言离忧稍稍偏头想要看清那人相貌,才接过递来的花束,不远处蓦地响起新郎惊呼:“芷蓉?!你怎么——” 芷蓉?蓝芷蓉? 言离忧依稀记得,那是他前任女友的名字。混乱局面来不及细细思考,眼角余光掠过花束中部某样东西时,言离忧的心霎时冰凉。 而后,一声巨响惊动了不夜之城的喧嚣躁动,也了断了一段孽缘与言离忧寂然眼眸。 中州,渊国凤落城城郊。 半个时辰前还飘荡着淫靡味道的青莲宫如今死寂安静,雕梁画栋几处殷红血染,翻倒的灯台熄灭明亮烛火,使得一抹寒光在黑暗与月色的映衬下格外刺目,阴冷如冰。 那是一柄散发着幽寒之气的细身长剑,握剑的男人身姿颀长挺拔,指骨玲珑如竹,刀削斧凿似的冷毅面庞像那剑一样森冷。 咯啷,一声细微响动引起男人警觉,静止长剑陡然扬起。一道银色翔龙般剑光过后,三步之外的供香台案轰然碎裂,整齐断痕足可见其剑法迅疾果断,而闹出小动静的老鼠早已身首异处。 男人皱了皱眉,似是十分讨厌扑鼻而来的血腥味道,抬足想要转身离开,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左后侧一抹白影悄无声息闪过,迅速消失在黑暗之中。尽管速度很快,男人还是隐约看到那道人影掩藏在乌黑长发下的面孔,登时呼吸一滞,不可思议地睁圆双眼。 “怎么了?”紧随其后赶来的几个人并没有看见那道白影,倒是被男人紧张神情吓了一跳,忙横剑拦在胸口警惕四顾。 “没看见么?”男人深吸口气定下心神,不动声色收起一纵即逝的慌乱,“刚才有道影子闪过去,看起来很像那女人。” 男人的话立刻引来几人倒吸凉气:“怎么可能?刚才咱们可是眼看着她和四个替身服下剧毒的啊!而且少主你那一剑正刺在她心口,除非是鬼魅之身,否则绝对不可能再活过来!”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鬼魅”二字让在场几个人浑身发冷、汗毛耸立,止住声音环视一圈,越发觉得空旷而冷清的宫殿阴森可怖。 “算了,定是我眼花看错,死人怎么可能复生?”像是安慰自己一样淡淡叹息,男人深吸口气,漆黑如墨的眼眸又恢复冷定从容,薄削唇角弯起一抹冷然弧度,“就算复生也没关系,无论多少次,我都会亲手了结她。”顿了顿,男人收起剑:“走吧,再耽搁下去小心被人发现——虽说青莲王被百姓怨恨唾骂,但她终归是皇上最宠信的女人,这罪名落到谁身上都难逃一死。” 一群执着刀剑的人在男人指挥下很快撤走,只剩偌大空洞的宫殿与一片狼藉,于冷寂黑夜里无声无息。 许久,待到万籁俱寂,镶嵌着玉石玛瑙的石柱后走出浅白色身影,小心翼翼来到刚才男人站着的地方,凌乱发丝间一双微带褐色的眼眸深藏警惕。 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连所用身躯都是陌生至极的,换做是谁能坦然接受?言离忧裹紧单薄衣衫靠着墙壁抱膝而坐,打量周围的同时飞快转动脑筋试图解释自己的诡异遭遇——她应该在光明宽敞的酒店才对,周围不是漆黑狼藉而是来祝贺她新婚的宾客,等待她的也不该是浑身污血剧痛而是指上钻石戒指。 似乎所有转折都来自那个突然出现的女人,蓝芷蓉。 不合时宜地露出无奈苦笑,言离忧总算稍微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抱紧肩膀簌簌发抖。 她未婚夫的前女友在他们结婚这一天送来一份“大礼”,让婚礼现场火光冲天,而她和满怀怨恨的女人在交接花束的过程中被里面藏着的炸弹送上西天,估计再没机会讨论谁更爱或者谁更适合嫁给那位新郎了。 更加不幸的是,小说故事里才有的离奇情节在她身上变成现实,那阵爆炸将她送到一个陌生的时空,在这里,有人要杀她。 从爆炸的刺目火光与浑身剧痛中醒来时,言离忧发现自己躺在满是血污的平滑地面上,尽管身上没有什么伤痕,五脏六腑却撕心裂肺地疼。原本忍着剧痛的言离忧想要找个人询问打探,所以听到这边有动静就走了过来,结果看见那男人的瞬间马上放弃想法。 这里显然是某个遭遇疯狂屠戮的宫殿,而那人手上拿着的剑染满鲜·血,极有可能是造成惨剧的罪魁祸首,而她连自己的身份都不知道,万一被那男人一剑戳死怎么办?刚刚从血肉横飞的婚礼现场穿越而来,不等弄明白怎么回事就再次回阎王殿报道? 想想还是算了,尽快摆脱危险寻条活路才是正道,阎王不烦,她还烦呢! 积累些力气站起身,言离忧拍拍身上灰尘打算继续找出路,扶着墙低头蹒跚走了几步,忽地一双腿脚出现在视线内。慌忙抬头,借着微弱火光正见一张颇为精致的面孔,带着比她更加诧异惊慌的表情。 “王、王爷?您还活着?!” 第002章 乱世妖女 王爷? 言离忧微愣,下意识低头又把自己全身仔仔细细打量一遍,确定这是个女儿身。 那么……王爷是怎么回事? 带来一团迷雾的男人似乎比言离忧更加紧张,不等她脸上困惑散去,不由分说拉起纤细手腕一阵狂奔,也不知转了多少个弯、上上下下多少级台阶,直到某个更加黑暗阴冷的角落才停下脚步。 莫名其妙的遭遇后又是一阵不要命奔跑,言离忧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话也说不出,只能死死盯着那人万分警惕。 “到这里就安全了,他们应该不知道青莲宫下还有这么大一个地宫。”一声细微擦响,男人掏出火折子点亮壁上油灯,昏黄光亮终于驱走黑暗,让阴森可怖的环境有了一丝人气。 言离忧四处探看,此处好像只是地宫一部分甬道,狭窄而细长,前方曲曲折折不知通向哪里。默默将来时方向记在心里,同时也借着灯光把那人看了个清清楚楚。 身材高瘦却不显呆板,一双纤长手掌与白皙皮肤足以让女人羡慕嫉妒,澄净明亮的眼眸微微泛蓝,显现出异族的神秘之美,而他的眼神没有半点杀气,温柔得如一捧素白流云,看着她时,似是在细腻微笑。 “我还以为王爷……不说这些了,钧白无能,没有保护好王爷,请王爷责罚。”谦卑地单膝跪地,那人表现出的愧疚忏悔让言离忧不知所措。 “你先起来,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一遍,我现在有些混乱。” 这是哪里,自己是什么身份,离奇遭遇又是为了什么,所以一切言离忧想弄个明白,已经是糊里糊涂死掉的人,她不希望这段新开启的错位人生也一样充满困惑——想要活下去,作为全新的言离忧,而不是直到死前都在父母安排之下不得自由的可悲女人。 漆黑夜色在断断续续的叙述中飞速流逝,言离忧知道了许多事情,譬如眼前轻声细语的男人叫做尹钧白,是她身侧比较得信赖的仆从,而这具身体的名字同样是言离忧,只不过身份与她有着天渊之别。 青莲王言离忧,渊国唯一女王爷,备受皇帝宠爱信赖的传奇女子,亦是被千万百姓憎恨、让文武百官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嗜血妖女。 “皇上迷恋王爷,却也忌惮王爷性子高傲不肯嫁入不见天日的皇宫,于是便在这里修建了青莲宫,赐下青莲王封号与不计其数的黄金珍宝。这些年王爷做了些事情引起外人不满,趁着皇上病重无力执掌朝政,这些人竟大着胆子闯入青莲宫想要刺杀王爷,幸好王爷福大命大躲过一劫。”尹钧白对言离忧所犯罪行只字不提,轻描淡写掠过后倒是颇为不满地抱怨那些来行刺的人。言离忧看得出,他是真心追随被世人唾骂的青莲王,全然不在乎她的恶名。 换句话说,假如青莲王真的无恶不作,那么尹钧白就是不辨善恶,但这份忠诚属实难得。 回想起刚才遇到的男人,言离忧脑海里浮现出身首异处的小鼠和森寒剑光,不禁倒吸口凉气:“你知不知道闯进来的是些什么人?我与其中一人打了个照面,阴冷得吓人。” 尹钧白犹豫了一下,轻轻摇头:“不清楚,对王爷怀恨在心的人实在太多了。” “究竟做了多少坏事?至于这样么?”言离忧哑然苦笑,旋即收起笑容皱眉,“对了,还有一件事我觉得奇怪,先前遇到那男人同伙说是他亲手刺死我的,为什么我还活着也找不到伤口?我现在根本记不得以前的事,你确定没找错人,确定我不是某个替身?” 尹钧白摇头:“王爷不是替身,也没有被谁刺死,我确定。”扬手点了点言离忧后颈,尹钧白不无得意道,“早前我曾派人放出消息说分辨王爷真伪的证据是后颈一块青色胎记,可事实上王爷并没有什么胎记,有胎记的人是前年收进宫的那个替身侍女。那些人应该是信了谣言所以杀错人,而他们用的毒药又恰好对王爷无效,所以我说,王爷是有上天庇佑的。” 上天庇佑么?庇佑一个十恶不赦的妖女?真是不靠谱的上天。 言离忧耸耸肩,仍有些不解:“替身有四个对吧?你能确定哪一个是我?” “当然能。”尹钧白忽而笑得温柔,指尖轻轻扯起言离忧衣角,“我在王爷的衣角偷偷绣了朵莲花,看,很隐蔽,旁人根本不会发现。不过即便没有这花我也能认出,在钧白眼里,王爷永远是独一无二的,绝不会认错。” 言离忧抬眉看了尹钧白一眼,下意识拉开距离。 男人会绣花足以让她毛骨悚然,更难以接受的是,她分明从尹钧白眼神间看出些许不该有的感情——他救她,只怕不仅仅因为主仆之情。除此之外言离忧还敏感地从尹钧白的话里捕捉到某些信息,这些信息让她不动声色慢慢后退。 “你早知道有人要来刺杀,所以才会事先准备好这一切,对么?能在疯狂杀戮中全身而退,只怕你不单单是个仆从,还与那些人有关系吧?” 尹钧白表情一瞬间僵住,脸色苍白如纸。 谎言被戳穿的感觉尴尬异常,尹钧白从言离忧眼中看得到信任正在渐渐消失,心头一紧,扑通一声单膝跪地:“行刺的事我的确早就知道,但我敢发誓,这件事我真的无能为力!钧白有自己的苦衷不能明诉,可是对王爷绝无二心,天地可鉴!若王爷不信,钧白愿以性命证明!” 言离忧静静望着激动不已的尹钧白,许久,幽幽低叹。 “起来吧,不管你是什么身份,终究是唯一一个不打算要我性命的人,我不信你还能信谁?过去的事我也不打算追究,反正‘青莲王’已经死了,一旦离开这座宫殿你我不再是主仆关系,我也不再是什么王爷,我会重新开始属于我的生活。” 尘归尘,土归土,她是青莲王也不是,何不舍弃不属于她的过往让一切重来? 这是上天补偿给她的,全新而自由的人生。 昏暗的地宫似乎没那么冷了,言离忧选择尹钧白对面靠墙坐下,困顿渐渐侵袭,忍着五脏六腑时有时无的微痛慢慢睡去。 尹钧白没有睡也没有吵醒言离忧的念头,等她睡熟了才小心翼翼解下外衫轻轻为她披上,看言离忧在睡梦中露出舒服表情止住颤抖,尹钧白垂下眉眼温柔浅笑。透过进入地宫的石门缝隙依稀可见微亮天色,大概晌午时,尹钧白悄悄离开,走前依旧没有吵醒言离忧,只偷偷卷起她一缕乌发轻吻。 与此同时,青莲宫外十里,巨大岩石下站着两个人,一男一女,男人正是昨夜与言离忧有一面之缘的那个。 “怎么不早说?现在人死了,你让我找谁去要那东西?”蹙着眉头负手而立,男人对女子刚刚说的事情十分不满。 “先前并不知道青莲王还留了一手,不然怎会让师兄如此劳烦?”女子一身葱白长裙,笑起来两个酒窝浅淡,煞是娇俏,“就算碧笙求师兄好不好?师兄既然不信怪力乱神,再去一趟又有什么关系呢?” 女子的话似乎触动了那男人,抿起单薄唇线,眸中一丝冷光望向高耸的青莲宫。 “也好,正巧有件事我想确认一下。” 第003章 插翅难逃 因为担心刺杀的人还在附近没有全部离开,尹钧白坚持让言离忧暂时躲在地宫里,好在青莲宫平日里贮藏不少干粮食材,饿倒是饿不到,只是言离忧越来越感觉身体虚弱使不上力,偶尔还会异常痛苦。 “是鬼香毒,我还以为王爷侥幸躲了过去。”问清言离忧症状后尹钧白面‘露’绝望之‘色’,懊悔之情难以掩藏,“那些人拿走了王爷收藏的所有毒‘药’并杀了‘药’师,现在怕是没人能解这毒了。早知如此我该保护好‘药’师才对……” 尹钧白这样一说,言离忧忽然记起那晚刺客曾说过,青莲王及其替身都有服下毒‘药’。鬼香毒是什么言离忧并不清楚,但她知道,这个时代的毒‘药’来源无非是虫、石、草三种,作为从小饱读医书的中医世家后代,只要知道毒‘药’构成的话想配出解‘药’并不困难。 主意已定,言离忧试探问道:“你知道鬼香毒的配方吗?既然有‘药’师那么一定有‘药’园,配方和‘药’草在手我自会想办法解毒。” “王爷也‘精’通医‘药’之术?”尹钧白疑‘惑’,但还是老实答道,“‘药’师的配方都在他房里,应该找得到,只是不知道‘药’园有没有被糟蹋。这样好了,我去取配方让王爷过目,王爷告诉我需要什么‘药’草我再去‘药’园摘。” “何必那么麻烦,我随你一起去就是,反正这两天也没发现外人踪迹,想来他们都以为我死了懒得再来。” 草‘药’那些东西尹钧白一点儿都不懂,虽然担心让言离忧外出有危险,转念再一想,万一摘错了‘药’后果更严重,只能点头应允。 尹钧白小心打探一圈后,言离忧终于能离开地宫重见天日,久违的阳光让她倍加怀念,而展现在眼前的青莲宫更让她赞叹不已——这座依山而建的宫殿简直可以说是鬼斧神工,既不失山川秀丽又兼有巧匠‘精’雕细琢,足以证明青莲王是个颇有眼光品味的‘女’人,而皇帝对她的恩宠也可见一斑。 备受皇帝宠爱却不是嫔妃身份,有尹钧白这样死心塌地的忠仆又有千方百计想要置其于死地的敌人,青莲王到底是个怎样的存在?言离忧感到好奇,然而越来越频繁袭来的疼痛让她无法集中‘精’神思考,不得不加快脚步跟随尹钧白来到‘药’园。 熟悉的‘药’香扑鼻,满园盎然‘花’草更教人心旷神怡,在屠戮中免遭洗劫的‘药’园成了言离忧的救命‘药’草,不仅找到鬼香毒的解‘药’制作材料,更寻回了儿时伴随‘药’草一同长大的自由感觉。 “王爷似乎与以前不同了,又或者是我以前没有注意,完全没想到王爷也这般‘精’通医‘药’。还以为王爷因为受伤忘记了所有事情呢,幸好只是一部分。”回到殿内伙房熬‘药’时,尹钧白感慨道。 “本就是不同的,你自然没发现过。”言离忧顺起鬓角碎发,头也不抬淡淡回应,“以后这世上没有青莲王,明天等我们下山后就各奔东西,这段时间的事全当没发生过吧。” 尹钧白‘露’出失望表情,默默看着言离忧一语不发。 让一个忠心耿耿的仆从失去主子,某种角度来说是极残忍的事,然而言离忧别无选择,她不想和一个陌生男人一直相处下去,更不想有人借由尹钧白认出她这个本该已经死了的‘女’王爷。 想要从新开始就必须割舍一切,富贵也好、权势也罢。她不稀罕锦衣‘玉’食,只想平平静静地生活,找一处避风港湾,有一个温暖家庭,逍遥自在地度过此生。 这样简简单单的祈愿本是十分容易实现的,只可惜上天不肯给言离忧这个机会,当她带着轻笑憧憬未来时,未知的‘混’‘乱’正在一步步‘逼’近。 又是夜晚降临,言离忧说什么也不想再回到‘阴’暗森冷的地宫,尹钧白见这几天都没有发现外人也就放松了警惕,带言离忧来到她本该居住的奢华寝殿休息。 体内毒素正在消退,柔软‘床’榻与温暖锦被让言离忧顿生困意,解去外衣准备休息时,忽然传来急匆匆敲‘门’声。 “王爷!王爷!快跟我走,回地宫去,有人上山了!”尹钧白隔着房‘门’焦急低呼。 言离忧忙穿好衣裳开‘门’,慌张中还带着一丝埋怨——什么人这么讨厌,非要在她享受难得的睡眠时闯进青莲宫?明天她就要离开这里下山谋求新生活了,只差这一天么?也不知道是她倒霉,还是青莲王这个名字本身与报应二字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因为过于匆忙,言离忧连头发都来不及束起,衣衫也是随随便便胡‘乱’穿上的,在烛灯掩映下颇有几分慵懒之感。‘门’开时尹钧白完全没料到言离忧会以这种形象出现,登时被眼前景象惊呆,瞠目结舌望着,连最基本的礼貌都忘到脑后。 相处几天下来,言离忧隐约感觉得到尹钧白对“青莲王”有着某种眷恋之情,这会儿被他目不转睛盯视总觉得不舒服,不由眉头一蹙,正要一巴掌拍过去挡住他的视线,忽然动作顿住。 “王爷?”回过神的尹钧白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微红着脸准备道歉,却见言离忧眼中带着意外惊慌朝自己身后看去。 有人在身后! 来不及做任何反应,尹钧白几乎是下意识地挡在言离忧身前,然而等了片刻,意料之中的攻击并没有到来。 “原来如此,我还奇怪怎么四处都找不到你,没想到在这里金屋藏娇,而且藏着的是个了不得的人物。”毫无温度的嘲讽淡淡响起,听到这声音,尹钧白的脸‘色’一下转为惨白,拉住言离忧的纤长手掌止不住剧烈颤抖。 慌的又岂是尹钧白一个人?言离忧亦是同样。在与不期而至的“客人”面对面刹那,那一夜的血腥杀戮再度浮现于言离忧脑海。 突然出现的人,正是那天执着剑放言,无论言离忧复活多少次都要亲手杀了她的男人。 唰—— 比月‘色’更加清冷无情的剑光闪耀,越过尹钧白肩头直奔言离忧‘胸’口。求生‘欲’望让言离忧迅速做出反应,转身后退半步试图远离危险,只是她的动作始终不如那道剑光快,眼前才一‘花’,肩头、脊背已是一片冰凉。 被割裂的衣衫翩然落地,言离忧后背整片冰肌‘玉’骨暴‘露’在昏黄烛光之下,洁白干净。 薄‘唇’微翘,勾勒出陌生男人冷俊笑容:“看来信息有误,那天被我手刃的只是个无辜亡魂,你才是真正的青莲王,对么?” 第004章 困入地宫 见男人步步靠近言离忧,尹钧白冲上前挡在二人中间,失声哀求:“少主手下留情!她不是青莲王,只是青莲王的替身!” “若真是替身你怎会这般袒护?”男人冷笑,“幸好我去清点过尸首发现少了一个。言情内容更新速度比火箭还快,你敢不信么?钧白,你胆子越来越大,连我要杀的人都敢藏,当初把你安‘插’在青莲王身边果然是个错误。” 言离忧指尖一颤,拳头悄悄紧握。 如今她唯一能依赖的尹钧白竟是别人安排在身边的眼线,现在走投无路当面对质,尹钧白还会选择保护她吗?对面杀气重重的男人又是否会相信她并非青莲王? 求人不如求己,言离忧鼓足勇气迎向男人冰冷目光:“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我就是青莲王?就因为他救了我?无凭无据,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你倒像很清楚似的。” 言离忧出言反驳让男人颇有些意外,手中长剑却未动摇分毫:“是不是都没关系,这世上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只凭做青莲王替身这点就有一百个理由该杀。不过,我可以给你个赎罪的机会。” “什么机会?”言离忧脱口问道。 那男人似乎不急于回答,谨慎地让尹钧白退到一边才慢悠悠道:“青莲王受宠多年得无数高官贿赂,据说这些高官的名字都被青莲王‘私’下记录成册,我要的,就是这份名册。” 这是柳暗‘花’明后又一个浇灭希望的条件么?别说什么名册,她连自己究竟是什么身份还没太‘弄’清楚,上哪里去满足他莫名其妙的条件?言离忧有种破口大骂的冲动,看了眼寒光闪闪的剑刃,最终还是默默咽下。 尹钧白知道这时的言离忧存在记忆缺失的问题,正担心她会胡‘乱’说话‘露’出破绽时,言离忧意外开口:“我知道名册在哪里。” “‘交’出来。”那男人不客气伸手。 “你看我穿成这样,像是把名册带在身上的样子么?”言离忧看了眼尹钧白,回头继续沉着应付,“名册放在地宫密室里,我可以带你去取,取来后你我之间恩怨一笔勾销,各走各路。” 男人沉思少顷,而后点头:“好。” 一旁看着的尹钧白倒吸口气,困‘惑’眼神追踪着言离忧背影——他很清楚,言离忧并不知道所谓的名册藏在哪里,那么她这番举动又是为什么?想要用名册换一条生路无可厚非,但是等对方发现她找不到名册时,结果只会是更加愤怒的报复吧? 不管怎样,现在也只能选择跟在后面走一步算一步。 言离忧狼狈地扯起衣衫勉强蔽体,身后不到两步远的男人目不斜视,对雪白肌肤只当做看不见,倒是手里的剑很热心地紧贴着言离忧后心,‘弄’得言离忧每迈出一步都提心吊胆。 自从被彻底“清理”过后,青莲宫里就只有言离忧和尹钧白二人,空空‘荡’‘荡’倍显冷寂,这会儿天‘色’已暗,言离忧燃起火把在前面带路,兜兜转转走了许久也没个终点。那男人十分沉得住气,从头到尾半句催促都不曾有,只是手中的剑不太老实,一会儿响一声一会儿转一下,越来越有在言离忧背上戳个‘洞’的架势。 “就快到了,等下钧白你帮我一起推‘门’,我一个人推不动。”走到地宫其中一个入口附近时,言离忧忽然轻声说道。 尹钧白心念一动,连忙应声点头,一抹恍然大悟的表情悄悄浮现在昏暗里——地宫的‘门’都由机括控制,根本不需要推‘门’或是如何,言离忧故意这么说应该是在暗示他,等下将会在开‘门’时有所行动。 果不其然,言离忧走到石‘门’前慢慢转身:“名册就在石‘门’后的密室里,可以帮忙拿火把么?” 那男人扫了一眼石‘门’,接过火把迟疑片刻又转到尹钧白手里:“你拿着,我来推‘门’。” “还是我来——” “少废话。”警惕地走到石‘门’边,男人完全不给言离忧和尹钧白接触机会,余光紧盯身旁的言离忧,贴在石‘门’上的手慢慢施力。 就算累死他也推不开,干脆就这样累死好了。言离忧幸灾乐祸地想着,一手悄悄背在伸手朝尹钧白打了个手势,而后缓缓‘摸’向石‘门’边侧机括所在。 男人好像对于怎么用力也推不开的‘门’抱有疑‘惑’,脑中灵光一闪才想明白自己着了道,猛地转身瞬间,言离忧迅速按下机括,几乎在同一刹那尹钧白飞奔而上,一掌狠狠推在男人‘胸’口。 石‘门’解开机关后会以中心为轴垂直翻转一圈,靠近‘门’前的人若是没有防备势必会被卷进另一面地宫甬道之中,言离忧正是借助这一特‘性’打算把那男人困在地宫里,没想到与尹钧白费尽心思合力引他到‘门’前,结果还是出了岔子。 那男人的确没有料到会被石‘门’推到另一面,然而在猝不及防的变化发生瞬间,他下意识抓住言离忧手腕,竟将她也一同拖进了甬道! 电光火石间发生的事情全部都是沉默安静的,等到言离忧反应过来,人已经跌倒在漆黑幽暗的地宫甬道之中,身下似乎还有那么些柔软,伸手‘摸’‘摸’,温温热热的。 “手脚放老实些。”黑暗里传来没好气低喝。 言离忧缩回手,不情不愿爬到一边:“是你拉我进来的,怪我么?” 原以为喝了‘药’去了毒下了山换了身份就能迎来美好新天地,谁想半路冒出这个杀人鬼,言离忧毫不犹豫确定,假如她真的找到名册‘交’给他,自己仍难逃死路。 不过……现在也没比死路好多少。 男人适应了黑暗后很快就从地上站起,声音比先前更加冷淡:“把‘门’打开。” “打不开,刚才我把机括掰断了。”言离忧举起手中木柄丢到一边,抬手敲敲冷硬墙壁,“这地宫我也不熟悉,不知道除了这道‘门’还哪里有出口。想出去的话你可以‘摸’黑往前走碰碰运气,至于有没有机关,你去问青莲王吧。” “你真的不是青莲王?” 言离忧想象着男人眉头紧皱的表情,叹口气:“我回答一百遍,你该不信还是不信,到现在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 “我?小人物而已,青莲王怎会记得?”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传来一声微响,而后一点火光亮起。透过壁上被点燃的油灯微弱光芒,言离忧看见几步外抱肩站立的男人,那张冷俊面孔依稀多了一丝温度。 短暂无声后,男人淡淡开口:“温墨情,被你害死的定远王妃之子。” 第005章 无形温暖 定远王妃是谁,言离忧不知道,温墨情又是何许人也她更不清楚,她知道的只有一件事—— 她正与想要杀她的人独处。 如此清晰的认知在言离忧脑袋里不停闪现,怪的是,面对倒提长剑的温墨情,她始终没有生出找机会反守为攻的冲动,反而觉得这会儿比刚才安心许多。 因为他眼中的狐疑困惑? 还是因他对那本名册的渴望? 又或者,单纯是她对错难辨的直觉? 总之,言离忧不认为眼前的男人会杀她,至少现在不会。 “钧白比我更了解地宫构造,他一定会在外面想办法打开门。趁这机会,不如我们来谈笔交易,怎么样?”搓了搓凉得僵硬的指尖,言离忧试探问道。 “交易?”温墨情反问,淡淡挑起嘴角,清冷笑容将那份嘲讽毫不掩饰传递给言离忧,“你拿什么和我交易?你的性命还是名册?青莲王似乎误会了一件事,我不是来求你把名册给我的,而是给你个痛快死去的机会。” 这种感觉就好像在他眼里,她已经是个死人一样。 言离忧并没有气馁,扶着又凉又硬的墙壁站起,微弱火光下毫无惧意地与温墨情对视:“看得出来你恨不得把我抽筋扒皮,既然能为名册容忍我多活这么久,说明那份名册很重要。”屈起手指轻轻敲了敲墙壁,听着传来的沉闷回声,言离忧心里越来越有底:“这地宫有多大很难想象,你连机括什么样、出口在哪里都不清楚,只怕在整座山的范围内寻一本名册比大海捞针还难。” 漆黑瞳仁缩了缩,一抹异样目光自温墨情眸中闪过,唇边冷漠弧度依旧:“以前倒不曾听说青莲王如此聪敏,失敬了。不过我还是希望青莲王能痛快些交出名册,否则……我不介意再杀你一次,然后将整座青莲宫夷平,掘地三尺找出我要的东西。” 世上最可怕的不是拿剑的敌人,而是拿着剑还软硬不吃的敌人。 绞尽脑汁想出的生路被温墨情彻底堵死,言离忧深吸口气,直直看着那张过于平静的面庞,许久才一声叹息。 “就算我不是青莲王,你还会痛下杀手?” “宁杀勿放。” 言离忧无法确定温墨情是不是认真的,但她清楚意识到,那份名册并不能成为她的免死金牌,想要活下去必须另辟蹊径,远离温墨情。 可是,巴掌大的一块地方,石门机括又被她不小心弄坏,她能逃往那里?眼下唯一能走的地方就是不知通往何方的甬道,但尹钧白曾无意中透露,地宫里有许多致命机关,言离忧可不想当试验机关的稻草人。 “手伸出来。”晦暗不明的光线中传来温墨情低语,平淡语气偏有不容违逆的气势。言离忧迟疑片刻,慢慢抬手伸向温墨情,还以为他要大发善心拉住她的手送些温暖,谁知一段红绳突兀落下,温墨情动作利落地抓起言离忧双手捆了个严严实实。 “……你干什么?”言离忧下意识皱起眉头,警惕地望向温墨情。 “找出口。”言简意赅回答后看见言离忧仍是一脸怀疑,温墨情善解人意地加了两句解释,“让你在身后跟着我会变得紧张胆小,所以劳驾青莲王在前面带路,记得不要随便做什么小动作,紧张时我总会握不稳剑失手伤人。” “拿女人当挡箭牌真是伟大高尚的举动,有机会我一定会向世人宣扬温公子多么仁慈君子。”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而后言离忧便闭上嘴,全然不顾温墨情的剑已经出鞘等待,忽地蹲在地上抱紧肩膀再不肯起来。 温墨情挑眉,锋利剑尖抵上言离忧眉心:“站起来,少耍花样。” 片刻沉默。 “脱衣服。”言离忧扭头躲开剑,莫名其妙的话终于让从容淡定的温墨情也为之愣住。 要他——脱,衣,服? 这算什么?一个被囚禁者的古怪要求?温墨情纹丝不动,蹙起的眉毛越拧越紧。 半仰着头瞥了眼半悬空中的剑,言离忧恨恨地咬紧牙关:“把衣服给我穿,不然我死也不会站起来!” 温墨情耐着性子细细打量一番,很快就明白了言离忧提出荒唐要求的原因——刚才她衣衫被他的剑割裂,全靠两只手扯着残余布帛才能勉强蔽体,这会儿双手被缚,言离忧没有第三只手去营救雪肌尽露的上半身,除了胸口至腹部有葱白色肚兜勉强遮盖外,整个上半身尽数暴露在温墨情眼前。 “穿上。”收起转瞬即逝的古怪神色后,温墨情迅速解下外衫丢到言离忧背上,想了想,十分惹人厌恶地加了一句,“小题大做,又没什么看头。” 言离忧已经懒得再与他多费唇舌,反正有衣衫蔽体足矣,没必要和这个句句话恶毒至极的男人计较,到最后吃亏的还是自己。 对昏暗甬道的探索并没有想象那般惊心动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言离忧之前气愤嘲讽有了效果,温墨情没有让她在前面探路,而是执着剑小心翼翼地在墙壁、地砖上敲敲打打,确定没有问题才迈步前行。 大概走了七八百步远,躲过两个陷阱和一次暗箭攻击后,终于有脚步之外的声音打破地宫宁静。 “师兄……师兄……”隐约呼喊声听得不太真切,应该是来自一墙之隔的地宫外面,温墨情侧耳细听少顷,脸上露出一丝不属于嘲讽也不那么冰冷的笑容。 铛——铛——铛—— 剑鞘用力击打石壁发出刺耳响声,敲了几次放下剑,温墨情屏住气息闭眼。 “钧白……是师兄……在哪……那边……门……”石墙太厚,外面说什么还是断断续续听不太清楚,幸好外面与尹钧白说话的人不是个笨蛋,一番吵杂后,有规律的敲击声清晰地从石墙另一边传来,并且渐渐移向前方。 竟是在用声音引路。 有前车之鉴在先,温墨情再不敢对言离忧大意,靠近敲击声停止的地方时伸手抓紧言离忧圆润肩头,以防她再来一次突袭逃走。 言离忧动了动肩膀,最终还是放弃甩开温墨情手掌的打算。 他的手很热,在阴暗潮湿的地宫甬道内是唯一能够给她温暖的东西。或许这只手很可能在不久之后将她送上黄泉,但这一刻言离忧需要它,需要它传来的温度帮自己驱走战栗寒冷,需要它来停止这么多天以来深埋在她心里的惊慌以及茫然无措,更需要这份温暖给自己活下去的勇气。 第006章 妒火中烧 “你确定这是门?” 青莲宫外一处长满青苔的墙壁边,碧笙提着剑半信半疑问道。 “少主还困在里面,钧白怎敢欺骗碧笙姑娘?”一脸焦急的尹钧白顾不得青苔又湿又脏,伸手在上面狠狠刮了两下,“王爷疑心重,从不告诉外人地宫出入口都在何处,这里还是我无意中发现的,只是不知道开启石门的机关在哪里。刚才碧笙姑娘不是也听见了吗?敲击这处墙壁的声音明显与其他地方不同,显然是特殊所在。” 碧笙歪头想了想,不情愿地把剑递给尹钧白:“拿好,躲远点儿,我试试能不能推开。” 深绿色的潮湿青苔让碧笙嫌恶地皱了皱眉,想起温墨情就在一墙之隔的地宫内,最终还是狠下心把手贴在墙壁上催动内力。 “好了吗?碧笙姑娘?要不要我帮忙?”眼看碧笙使出吃奶的劲儿憋得面红耳赤,可墙壁仍是纹丝不动,后面站着的尹钧白忍不住催促道。 “吵什么,没看我在用力吗?要帮忙就赶紧上来,哪来那么多废话?” 尹钧白慌慌张张走到近前,低头看见碧笙受推力反作用在地面留下长而深的脚印,一声哀鸣低叫:“不行,根本不行!王爷那么仔细的人,绝对不会让人随便出入地宫啊!不找到机括就不可能打开!” 碧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能推动墙壁,正在着急上火的气头上,听尹钧白绝望语气愈发恼火,重重一脚踢在尹钧白干净衣服上:“尹钧白,你还是不是男人?除了哭丧着脸还会些什么?我告诉你,师兄要是在里面有个三长两短,我非把你送进宫当太监不可!” 尹钧白狼狈躲开,正想凑近看看能不能找到机括,一直静止的墙壁忽然翻动把两个人吓了一跳,站在原地呆呆朝墙壁看去。 大片青苔被开合的石板撕裂,噼里啪啦掉落地上,褪去绿色伪装的石门终于重见天日,门轴转动时发出悠长沉闷的轰隆隆巨响。尹钧白死死盯着石门,目光里藏着期待与担忧。 “师兄!”等了少顷,石门内先钻出一人身影,不待那人彻底走出碧笙便迎了上去,欣喜之情毫不掩饰。 “别进来,里面潮气太重。”温墨情把激动的碧笙推到室门外,转身又从里面拖出一人推给碧笙,“找件衣服给她穿上,总不能这幅模样带回去,师父看到又要数落人了。” 碧笙困惑地打量一番双手被缚住的言离忧,而后蓦然瞪眼双眼:“青、青莲王?!她不是死了吗?” “别问我,问钧白,他干的好事。” 重归光明的感觉让温墨情看起来有些懒散,然而轻描淡写瞥向尹钧白那一眼毫无温度,如无形压力般令得尹钧白瞬间面如死灰。碧笙看看温墨情再看看尹钧白,最后目光落在言离忧身上,眼神里三分畏惧七分惊异:“师兄,她……真的是青莲王?” 青莲王是谁?谁又是青莲王?这两个问题已经快要把言离忧逼疯,甚至到了听见“青莲王”三个字就头痛胸闷的地步。 “少主,王——”尹钧白下意识想要唤言离忧王爷,忽而想起这二人是你死我活的关系,连忙又改了口,“她身上的毒还没有全部清理掉,虚弱得很,少主还是让她歇一歇吧,累坏的话也就不好问名册在哪里了。” 因为想要问她名册藏在哪里所以她得活下去,这种根本不成立的关系令温墨情感到厌烦,就算拒绝尹钧白的请求也是理所当然,然而有种怪异感觉萦绕在温墨情脑海里挥之不去,竟然鬼使神差地点头应允。 “我和钧白去找名册。碧笙,带她换身衣服就到正殿等我——小心些,她很会耍花招。” “衣不蔽体的,我能耍什么花招?再说你们都有功夫在身,就算我想逃又能逃到哪里?别再弄坏我的衣裳我就烧高香拜谢了。”残余毒素让额头和五脏六腑都隐隐作痛,言离忧没什么好语气顶了一句,再不看温墨情和尹钧白二人,径自朝青莲宫殿内走去。 “我会看好她,师兄放心好了。”碧笙朝温墨情浅笑点头,匆忙道声别后转身去追言离忧。 从昨晚和温墨情一起被困地宫到现在言离忧滴水未进,加上先前中毒本就不太舒服,是而走路速度远比碧笙要慢,刚刚脱离温墨情和尹钧白视线,后赶来的碧笙已经快步走过拦在她身前。 “你和师兄在地宫里发生过什么?”碧笙一改方才乖巧模样,冷冷看向言离忧,“师兄是个洁身自好的人,绝不会做出撕人衣裳这种事,我看八成是你自己脱的吧?” 见言离忧不答,碧笙冷笑着哼了一声,鄙夷目光斜睨:“人都说青莲王淫靡放荡,看来不是空穴来风。不过我提醒你,就算你有副好皮囊又擅长勾搭男人,唯有师兄的心你永远勾不走——是你杀了定远王妃又逼疯师兄的大哥,他恨你恨到骨子里,即便师兄肯放你一时,终有一天会亲手杀了你。” “你不说我也知道,想杀我的人多如牛毛,不差他温墨情一个。”言离忧意料之外地平静,抬手擦去脸颊上一处灰尘,从容神态傲而不骄。 大概是那种不卑不亢的表情激怒了碧笙,噌地一声尖啸,雪色剑芒暴起,转眼间薄刃随着一缕乌发落下。 言离忧没有躲,平静表情和仿佛看透一切的淡漠眼眸丝毫不改,竟让碧笙隐隐有些害怕。狠狠吞了口口水安定心神,碧笙剜了言离忧一眼,长剑收回剑鞘的同时用高傲掩藏起狼狈:“与你这种人说话只会脏了嘴,实在无聊。赶紧去办完你那些烂事,我和师兄还要赶着离开这里!” 言离忧笑笑,从容不迫地继续向前走去,优雅而镇定。 她从碧笙慌乱神情里嗅到某种味道,那种味道她并不陌生,也许,这种微妙感情可以帮助她逃离青莲宫,逃离温墨情等人的魔爪,只要她利用得当。 嫉妒,总会让人失去理智陷入疯狂。 第007章 笼中出逃 青莲宫的别致在于它无处不‘精’,就拿沐浴的房间来说,整块长石砌成的水池尚不算叹为观止,真正令人眼前一亮的是墙壁上温水汩汩的泉眼,它让并不算太大的房间看起来仿佛与自然融合,美不胜收。 温泉这东西在古代来看也算稀罕了吧?如此凸显身份的房间本该多欣赏欣赏,然而此刻言离忧实在无暇多顾,抱紧换洗衣服急急忙忙关上房‘门’。 “急什么?赶着去送死吗?换个衣服也这么多要求,还把自己当王爷呢?”碧笙憋着一肚子火气低声咒骂,提着剑抱住肩膀靠在‘门’口,把唯一一条出路截断。 安静了有小片刻,房间里传出阵阵水声,偶尔还会响起一两声舒服轻叹,惹得碧笙愈发恼火。里面畅快享受的是罪大恶极之人,凭什么她这个替天行道的侠‘女’却要为恶人守‘门’?倘若下命令的人不是温墨情,她一定会先在言离忧身上戳几剑然后就让她光着身子出现在天下人面前。 “你在心里骂我吧?因为我和你那位师兄共处一室一整夜,出来时衣衫不整,而他却不肯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水声减小时,言离忧漫不经心的声音从房内传来。 碧笙拉下脸,语气陡然狠厉:“少废话,换完衣服了么?赶紧出来,没时间让你舒舒服服沐浴涂香!” “‘女’人要学会装扮自己才容易套男人欢心。”一‘门’之隔,言离忧仍是悠然自得的语气,隐约还带着几分嘲讽,“算了,对你说你也听不懂,像你这种人只会手执刀剑胡‘乱’嚷嚷,粗鲁不堪,难怪你那位师兄眼中、心里都没有你,一厢情愿个什么劲儿?” 温墨情的名字似乎是碧笙软肋,又或者满心情衷被温墨情忽略是她逆鳞,总之当言离忧把话题扯到温墨情身上时,一直勉强压制怒火的碧笙终于忍不住爆发。 “言离忧!你给我滚出——” 盛怒之下的碧笙转过身嘭地一声踢开‘门’,还不等高而尖锐的怒喝声落地,一桶温热泉水清流直下,半点都不‘浪’费尽数泼在碧笙身上。 由于刚才被愤怒冲昏头脑,碧笙并没有注意到本该关着的‘门’何时变为虚掩状态,更不曾发觉言离忧轻手轻脚将一桶水架在‘门’框上。等到猝不及防被水浇了个浑身湿透,呆愣地站在原地没来得及反应时,又一大片‘阴’影自头顶落下,视线瞬间被遮住。 突然降临的黑暗会让人陷入惊慌‘混’‘乱’,伸手极佳的江湖‘女’子也不例外。 用力把湿漉漉的厚重帷帐盖在碧笙头上后,言离忧抿紧嘴‘唇’狠狠一脚踢在的‘乱’抓‘乱’扯碧笙后膝盖处,一声惊呼,刚才还怒气冲冲一副要吃人样子的碧笙狼狈倒地,裹在帷帐里张牙舞爪拼命挣扎。 言离忧趁这功夫夺‘门’而出,沿着青石板路向宫殿外茂密树林跑去。 “怎么回事?”听到惊叫声急匆匆赶来的温墨情扶起碧笙,顺着她手指方向望去,只见言离忧已经跑到树林边缘,眼看身影就要被密密麻麻的绿‘色’吞没。 “她居然、居然敢……”碧笙气得语无伦次,无意中看见墙上挂着炫耀用的‘精’铁弓箭,眼神陡然变冷。 窜到墙边取下弓箭,碧笙迅速拉满弓弦,闭起一只眼睛瞄准即将消失的背影,不等尹钧白冲上前阻止,紧扣弓弦的细长手指便猛地松开,离弦之箭发出破风锐啸。 然而,那支箭并没有如碧笙期盼那样没入言离忧身体,甚至没能飞出一丈远,才刚刚离弦便被一只手掌及时攥住。 “师兄?!”碧笙倒吸口气,又惊又困‘惑’地侧头看向阻拦她的温墨情,“师兄你这是干什么?她就要跑了呀!” 温墨情淡淡摇头,目光移向消失在树林里的背影:“现在还不能确定她是不是青莲王,没有定论之前最好不要伤她‘性’命。” “这算什么?师兄在来之前不是说过吗,青莲王作恶多端死不足惜,任何替她效命、为虎作伥的人都死有余辜。那人就算不是青莲王也是她的替身,为什么要放她走?宁杀勿放,师兄连自己说的话都不记得了?” 面对情绪‘激’动的师妹碧笙,温墨情沉‘吟’片刻没有回答,抬手指了指言离忧消失的那片树林:“林子很大,一时半会儿她走不出去,现在追还来得及。” “万一追不上怎么办?”碧笙还想继续责问,冷不防与温墨情目光相接,吵嚷戛然而止。 淡漠双眸里泛着薄薄一层冰冷,像是对待陌生人一般,又仿佛带着不耐厌烦。 碧笙颓然放手,咚地将弓箭丢在地上,沮丧模样与片刻之前截然相反:“知道了,我去追就是。” 温墨情这才满意点头,回身匆匆往‘门’外走去,与赶来的尹钧白擦肩而过时,低而浅淡的声音毫无感情:“你在这里守着,哪里都不许去——青莲王的事,以后再找你算账。” 茂密树林是青莲山秀丽风光所在,亦是青莲宫天然屏障,翠绿繁茂的叶子遮天蔽日,就连炽烈阳光也抵不过枝桠阻拦,被‘揉’碎成千万块洒落林间小路。 言离忧不辨方向没命地跑着,衣衫被‘露’水浸湿,脸颊、手臂被尖锐枝桠割出一道道血痕,无处不在的细微疼痛蔓延全身;视线里斑驳破碎的阳光从明到暗,头顶上渐渐响起阵阵雷声,眼看一场大雨就要到来。 言离忧不敢停下脚步,她不想再成为刀俎鱼‘肉’,无论是温墨情还是尹钧白,又或者是空有武功冷静不足的碧笙,任何有可能威胁到她‘性’命的人都要远离。 然而奔跑需要体力,一天没吃过东西的言离忧哪里有那么多力气一直跑下去?青莲山又高又茂密,连方向都难以分清,当言离忧累得迈不动脚步时,恍惚间发现糟糕事实——她‘迷’路了,或者说,根本就不知道路在哪边。 一处稍微平坦的空地成了言离忧暂时歇脚点,蜷缩在树下闭上眼,浑身酸痛疲惫铺天盖地袭来。也不知在树下坐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渐进梦乡的言离忧被隐隐约约的乐音惊醒,侧耳细听,似是某种乐器。 有乐器演奏必定有人,有人就有机会逃离这片不见天日的树林。 言离忧毫不犹豫起身循着箫声而去,走了不过三百步就看见前面一点火光,而比火光更先传来的,是一阵令言离忧腹鸣如擂鼓的浓郁菜香。 第008章 似是故人 忍饥挨饿一整天,又在深不可测的密林里跑了许久,口干舌燥、腹鸣声声的情况下发现一桌热气腾腾喷香饭菜该是怎样一种心情? 反正言离忧是被吸引住了,直勾勾潺潺溪水边一桌美味佳肴再挪不动脚步,狠狠咽了口口水,胃里翻天覆地似的抽痛。 “有人吗?”言离忧小心翼翼问了几句,然而回答她的只有桌边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响,先前引她来到这里的乐声也在不知不觉中消失。如果在熟悉的时空言离忧才不会顾忌什么,大不了先吃后付钱,但眼下情况不同,后面追兵可都是杀气腾腾的,这时候在深山小溪旁突兀出现一桌饭菜,她得多大胆量多粗的心才能满不在乎扑上去? 言离忧不是个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人,她还清楚记得中毒的痛苦,更清楚目前自己是什么身份,少不得要倍加留心。 强忍着饥饿与对食物的渴望在溪水边站了半天,言离忧实在无法集中精神提防周围可能潜藏的危险,闭上眼深吸口气,扑鼻而来的菜香充斥肺腑引发无穷食欲,却越来越觉得浑身无力,更加不愿离去。 天色渐近傍晚,林风微寒,阴沉天幕似乎正酝酿着一场大雨,茂密树林里忽地传出枝桠被踏碎的细响,使得言离忧如惊弓之鸟,飞快躲到树后。 均匀脚步声由远及近,一道人影走到篝火边背对言离忧,看上去应该是个年轻男人。那人身形顿了顿,而后半举手中长笛敲了敲额角,淡淡一声轻笑:“我以为这山中鸟兽都已被吓走,没想到还有胆子大的留了下来。在下不过是贪恋青莲山胜景偷偷在此备桌酒菜以便欣赏,树后的兄弟若是不介意,不妨到桌边一同喝上几杯,或许可以借着酒香山色交个朋友也未可知。” 什么人会无聊到这种程度,跑进深山老林摆酒席、生篝火然后找个地方吹笛子自娱自乐?言离忧确信那人有所图谋,但看他孤身一人又不像会功夫的样子,应该没什么太大威胁,再说那人已经发现她,躲也没有意义,索性深吸口气从树后走出。 如果对方是敌非友,抢了他的饭菜撒腿逃跑便是;如果非敌非友,欠他个人情吃他点饭菜便是;如果是友非敌…… 算了,这种可能性不作考虑。 “原来是位姑娘,在下失礼——”男人转身看见树后有穿着衣裙的人走出,刚想开口道歉,话未说完便看清言离忧相貌,语气陡然变得惊讶,“青莲王?” 言离忧停住脚步。 果然,又是个认识“她”的。青莲王的脸面实在够大,走到哪里都有人一眼认出女王爷高贵身份;最让言离忧反感的是,就不能有一个见到她不惊讶的人吗? “本打算捞些小鱼小虾,却不想碰上了大鱼,今天大概是我运气最好的一日。”出乎言离忧预料,那男人惊讶过后并没有露出欲杀之而后快的表情,反倒挑起浅笑,清朗嗓音说出话既没有恨意也没有惧意,“许久不见青莲王,不知王爷可愿意赏脸与楚某痛饮一番?王爷尽管放心好了,就算他们追过来,看在楚某的面子上也绝不敢妄动王爷半分。” 言离忧想了想,眉梢微扬:“你知道追我的人是谁?那你呢,你又是什么人?” “王爷真会说笑,这世上敢对青莲王下手的除了他们还能有谁?至于我,王爷更应该很清楚才对,现在不代表任何一方势力。”那男人把话说得十分隐晦、模棱两可,言离忧听着糊涂,脸上不觉露出迷茫神色。仔细打量发觉言离忧似乎不是在装疯卖傻,男人收敛笑容倒吸口气,这回则是真的惊讶了:“你不是青莲王?那么……你是她的替身之一?” 言离忧用力点头,虽然她自己都不知道这身体是否属于真正的青莲王,但她从没有为非作歹这点千真万确,说是替身也不算错吧? 一声不知是失望还是自嘲轻笑,男人手中长笛熟练地转了一圈而后稳稳挂在腰间,广袖一挥,优雅地微微躬身:“在下的马车就停在不远处,车上饭菜酒水一应俱全,还请姑娘上车说话。” “既然知道我不是青莲王,那就没必要再说些什么吧?青莲宫里的事我并不清楚,如果想打听情况可以去问在那里的人,公子应该比我更熟悉他们才对。”言离忧几乎是毫不犹豫拒绝。 虽说这男人不像温墨情和碧笙那样杀意十足,却也没到获得言离忧信任的地步。这个世界于她而言充满未知和危机,想要活命就得时刻保持谨慎小心,谨记不要随便相信陌生人的经典教训。 不过有些事由不得言离忧决定,那男人见言离忧慢慢向后倒退大有逃跑之意,摇摇头轻咳一声,立刻便有三名衣着劲装的男人从树林中飞快跳出,其中两人一左一右架起言离忧,纤细手臂在控制下完全不能自由活动。 “绑架?有失君子风度。”言离忧挑眉,竭力保持镇定。 “在下本就不是来找青莲王的,能遇上姑娘也算一种缘分,何不静下心来聊聊天、喝喝茶,细致谈谈姑娘日后如何活命的问题呢?顺便说一句,楚某从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姑娘实在高估了。”那男人仍旧一派风雅,言语间却没有半点亲近之感,略一挥手,两名劲装男子便心领神会,押着言离忧往马车方向走去。 待到三人背影消失在林间,留下的劲装男子才倒吸口凉气,不无困惑地看向姓楚的男人:“公子明知君子楼的人在追杀青莲王,这样做合适吗?那君子楼势力庞杂,连朝廷也要让其三分,如果他们来要人怎么办?” “无妨,反正她又不是青莲王,定远王家那位聪明世子找错人了。”自腰间取下长笛随意吹奏两声,男人忽又停下,狭长而深邃的眼眸几点精光闪过,唇角微翘,“外人或许不知,我却了解得很。这次算君子楼那几人福大命大,倘若不是用了下三滥的招数先让青莲王无力反击,只怕青莲宫一战,君子楼众人里唯温墨情有可能全身而退。” 第009章 脱身交易 “去年青莲王在天膳楼宴请百官,吃喝用度无不精致稀罕到极点,看太多便觉着眼花缭乱,唯独这道‘银芽熏鱼’香而不腻让楚某记忆深刻。姑娘不妨尝上一口,看看楚某的手艺与青莲宫神厨有多大差距。” “没吃过,看不出。” 华丽奢侈得有些过分的马车上,暂且被言离忧称为笛子男的男人自言自语,毫不介意对面有谁狼吞虎咽连话都说不清楚,弄得言离忧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只是手中筷子说什么也停不下来。 长这么大她第一次知道饥饿竟是如此令人难以忍受的感觉,什么银芽熏鱼、什么金蓉香羹,她已经顾不得酸甜苦辣咸,但凡入口能填饱肚子的就是好东西。一阵风卷残云过后,言离忧心满意足放下筷子,长出口气抬起头,与好整以暇的男人四目相对。 “姑娘好胃口。”男人竖起拇指。 言离忧满脸认真:“过奖,是公子厨艺精湛,每样菜都是色香味俱全,不由引人食指大动。” “姑娘好口才。”男人玩味浅笑。 “我说的是实话,以前吃饭从没这样凶残过,为公子一手好厨艺破例了。” 一本正经表情之下明晃晃的谎话让男人轻笑出声,端起小巧酒杯半举,五官分明的轮廓在油灯映照下愈发显得深邃:“刚才姑娘说定远王世子把你错认成青莲王了?细想想也不奇怪,定远王世子很少在帝都居住,与青莲王也只有数面之缘,若是如在下一般常与青莲王来往定然不会认错——狡诈的人可以伪装,但眼神骗不了人,姑娘与青莲王有着本质上的区别,楚某这双眼看得清清楚楚。” “听公子口气似乎和青莲王很熟?”言离忧只手托腮,探寻目光望向对面男人,得到点头回应后长出口气,“熟悉最好,我再也不想被人误认成青莲王。如果公子愿意帮忙就请和那位定远王世子说说,青莲王是死是活都与我无关,他想要的东西我也不知道在藏哪里,我只想平平静静生活,还请他别再拿着剑来骚扰我。” 男人动作一顿,目光似是不经意地从言离忧面上掠过:“哦?世子在找某样东西吗?青莲王的?” “是,属于青莲王的某种东西,对温墨情来说好像很重要。”言离忧毫不迟疑回答的同时也在悄悄观察,当她确定自己的回答引起了对方好奇时,一抹得意眼神转瞬即逝。马车外传来阵阵雷声,言离忧举起茶杯遮住脸,无声笑容隔绝在后:“我想安全离开青莲山,只要楚公子能帮忙,离开之后我自然会把更详细的情况告知。” “姑娘这是在讨价还价?” “各取所需,公平交换。” 被大雨包围的奢华马车里温暖馨香,隔着长桌对视的二人各不相让,仿佛都在等对方妥协。过了足有半柱香的功夫,终是那男人放弃对峙浅笑开口:“姑娘连我是谁都不知道,怎么就敢提贸然条件?万一我不肯应允,进而气急败坏做出对姑娘不利的事,你不怕么?” 言离忧早料到对方会有此一问,眼底一抹自信闪过:“楚公子是什么身份,与青莲王又是什么关系,这些我确实不清楚,但我知道楚公子与那些追杀我的人不同,你并不打算要我这条命,不然现在我哪会坐在这里?除非……” “除非什么?”见言离忧卖关子说一半留一半,那男人笑意更深,却始终保持淡然态度。 “除非楚公子与青莲王之间有利害关系,又或者,楚公子受某些情况限制,不能对青莲王下杀手。”言离忧细长手指轻轻抚过马车窗沿,精明目光依旧停留在对面那张笑意吟吟的年轻面孔上,顿了顿又道,“如此奢侈的马车寻常人定然坐不起,想来楚公子不是出身名门富贵之家便是与高官权臣有脱不开的关系,这样想的话楚公子与青莲王时常见面彼此熟悉也就说得通了。” 温墨情曾说青莲王是红颜祸水,仗着皇帝宠溺骄奢跋扈、作恶多端,天下百姓恨不得将其碎尸万段。既然如此,为什么姓楚的男人不杀她?依着言离忧猜想,他不杀她的原因可能有两种,一是如温墨情等人为了那份名册,第二种可能则与他身份有关——皇帝宠爱的女人,有些人想杀也不能动手。 言离忧的敏锐推测让男人忽而沉默,许久,一声感慨长叹:“姑娘冰雪聪明不逊于青莲王,连楚某都禁不住想要怀疑姑娘的身份了,不过这可不是什么好事,须知乱世之中,很多时候糊涂方能保命。” 明哲保身之道,又岂是乱世才盛行的? 官官相护,上下勾结,就连亲生儿女也要当做换取利益的筹码,比起这些让人恶心的勾当,明哲保身当缩头乌龟又算什么? 想忘却忘不掉的回忆让言离忧眸光黯淡,低下头不再接受对方带着探寻意味的目光,一身纯粹的提防谨慎气息里混入几丝惆怅,竟然令对面好整以暇的男人露出三分歉意神色。 “是我说错什么话惹姑娘伤心了么?若是如此,楚某先行道歉,原本想与姑娘做交易的条件也让一步好了。” “哦?还有优待?”言离忧打起精神挤出一丝笑意,“楚公子的意思是说不打算问温墨情要找的东西是什么了吗?其实告诉你也没关系,毕竟与我无关。” 言离忧对这位楚公子的印象不算坏,且对温墨情的印象不算好,所以她并不介意把名册的事透露出去——知道的人多了就会乱,在这种情况下乱一些对她没有坏处。 不过一片“好心”没能换来想象中的回报,男人笑了笑,优雅而清淡,言离忧却从他眼角捕捉到一丝狡黠。 “姑娘可别会错意,楚某并没有答应你提出的条件啊!”故作为难地摊开手,男人摇摇头,一脸让人难以信服的诚恳表情,“虽然他们不敢拦我的马车,但是保护‘青莲王’离开青莲山必定要招人唾骂,没有足够好处楚某可不想被人戳脊梁骨;打算退让一步也不是说不索取任何东西,事实上楚某是想说,定远王世子在寻找什么我不急于知道,我要的,是另一样东西。” 奸诈堪比黑商。腹中暗骂了一句,言离忧依旧保持笑容一派平静:“那公子要的是什么?” 男人眨眨眼,微热指尖出其不意地抵在言离忧眉心。 “我要的……就是你。” 第010章 特殊身份 和气优雅的男人容易令女人产生好感,言离忧也不例外,对比处处小心的尹钧白和又臭又硬的温墨情,给她一顿饱饭的男人显然更值得靠近。不过以上认知只限于他提条件之前,现在,言离忧已经大彻大悟,彻底认清眼前笑容不改男人的本质。 温柔?体贴?风趣幽默? 那都是给鬼看的,还算清俊表皮下掩藏的分明是一肚子算计,不知不觉中就连她都被绕进莫名其妙的交易里,不客气点说,这人就是个笑面虎——不,或许笑面狐狸这称呼更适合他。 言离忧竭力保持心平气和,微微向后仰躲开那人指尖:“煮饭烧菜我不会,洗衣扫地我也不会,要我有什么用?想来公子应该不缺光会吃饭的闲人仆从。莫非……楚公子是想让我冒充青莲王,什么雪中送炭、英雄救美胡编乱造一通然后去找皇上领赏么?除此之外我还真想不出来自己有其他用处。” “姑娘是怎么做到一边妄自菲薄一边自以为是的?楚某佩服。”恶毒语言从那张用词文雅的嘴里吐出,让言离忧甘拜下风的男人收回手,神色稍敛,“不开玩笑了。事实上姑娘的猜测对一半错一半——楚某的确是想要姑娘冒充青莲王,以你容貌再加我对青莲王的了解,骗过常人不成问题;不过让姑娘冒名顶替的原因并非为了邀功领赏,一来如我先前所说,没必要为此得罪天下人,二来……”男人露出漫不经心的神色,手臂一扬,一封书信落到桌面:“就算姑娘真的是青莲王,如今也没有任何能够从皇上那里换取利益的价值了。” “什么意思?”言离忧蹙起眉头,一边问着,一边小心翼翼拿过书信展开。 青莲王得皇帝盛宠,甚至为她滥杀无辜、激起百姓愤怒,这样一枚好棋子怎么会没有利用价值?如果皇帝知道自己深爱的女人被追杀下落不明,任何蛛丝马迹都可以赢得重赏吧? 满腹疑惑随着书信上潦草大字跃然眼前而解开,虽然个别字认不得,但言离忧还是看懂了那封简短书信的意思。 ——帝驾崩,速往青莲山缉拿妖女。 落款是潇洒却刺目的两个大字,右丞。 难怪……难怪恩宠滔天、不可一世的女王爷会突然遭到刺杀,原来是背后靠山没了。言离忧苦笑,从她离奇地出现在这个时空开始就一直暗自期望自己与青莲王不要有半点关系,而现在,偏是这种撇不清的关系给她一条生路,可这条生路最终通往的方向教人绝望。 妖女,连右丞相都恨不得诛杀的人,谁还能保她性命无忧? 也许真的只有眼前这男人。 “有话都摆明说吧,猜来猜去,实在很累。”言离忧狠狠喝口茶,苦涩微凉的感觉刺激着唇舌,使得萎靡精神清醒许多,一双眼也恢复镇定亮泽,“能得丞相亲笔信,楚公子应该也是朝廷重臣,到底有什么理由让楚公子对一个青莲王的替身产生兴趣,甚至不惜树敌保护?或者换句更直白的话问,楚公子想让我冒充青莲王做什么?” “姑娘又猜错了,楚某并非身在朝堂之人。”稍作沉吟,男人忽然一本正经朝言离忧歉意一躬,“一直没有告知姑娘在下身份,确是有些失礼——楚辞,闲人一个。” 简简单单几个字就算是自我介绍?言离忧瞪着楚辞期望他能再多透露些信息,然而接下来短暂沉默证明,楚辞还真就是个让她恨得牙根痒痒的人。 “公子,快要出青莲山了。”沉默被车外低沉男声打断。 离开青莲山就相当于暂时摆脱追杀,言离忧巴不得掀开车窗看看新天地是多么美好,不料楚辞竟快她一步将车窗打开,悠闲地撑着额角靠坐窗边。 “青莲山距离帝都不过百里,姑娘很快就可以看见帝都热闹景象。说句大逆不道的话,皇上驾崩后百姓们都欢呼雀跃,就等着新帝继位铲除奸臣邪佞呢,青莲王便是这奸臣邪佞之首,姑娘到帝都后一定会受到很多人‘欢迎’吧。” 言离忧不痴不傻,自然听得出楚辞是在吓她,但事实也的确如此,回到帝都后她必然会被当做青莲王受到惩罚,要想逃就必须在马车驶入帝都前早作打算。 思考少顷后长长叹口气,言离忧推了推桌上的长笛:“说说你的条件,只要不太过分,我们还有公平交易的可能。” “姑娘愿意合作就好办多了。”也不知道那长笛是不是有什么特殊意义,见言离忧有拿过去把玩的念头,楚辞忙起身抢回,细心擦拭后又挂回腰间。淡淡扫了眼颇有些尴尬的言离忧,楚辞收起慵懒姿态,语气里终于有了几分严肃:“我要姑娘做的事很简单,只需和我一起在几位朝臣面前出现并以青莲王名义签下一份契约,事成后我保证将姑娘平平安安送离,天涯海角,就算是定远王世子也找不到。” “这么简单?”言离忧半信半疑,直到看楚辞认真点头方才稍感安心。 这人心计虽多但不像是个食言之人,选择相信他总好过被愤怒的百姓打死,反正不管签什么契约都是以青莲王名义,于她毫无损失。 透过车窗望向远处,雨后大雾笼罩着连绵山脉,白茫茫一片看不清楚,就仿佛言离忧无法预知的前路,是生,是死,此时都还是未知数。有希望就不该绝望,言离忧一遍遍默默告诉自己不可以放弃,既然上天给了她新生,那么她就该抛去前世负累,做一世真真正正的自己。 “一处美宅,十亩良田,这些对姑娘来说应该是很宽厚的待遇了,何况是在西夏那样安宁秀美的地方。”楚辞望着外面景色些许失神,自言自语一番发觉没人接茬,回头才看到疲惫奔波一整天的言离忧已经合眼沉沉睡去。修长手指抚过略显陈旧的长笛,楚辞垂下眉眼,目光静静落在雨水打湿的地面,一丝浅笑干涩:“这样的生活殿下求之不得,可他偏偏不能抽身逃离。权势富贵,功名利禄,说到底都是魔,我也好,殿下也好,皇上也好,又或者是那人……这世上又有谁能拒绝心魔呢?不管怎么说,渊国的乱世终于来了。” 第011章 渊国皇子 “见人不要乱说话,帝都内比我权力大的人数不胜数,一旦暴露身份再想保护你就不容易了。” 趁着夜色驶入帝都前,楚辞对言离忧再三嘱咐,神色比在青莲山时要谨慎许多,好在言离忧表现得十分合作,到达目的地前完全没有任何让楚辞费心的举动出现。 她很清楚自己目前所处景况,按照楚辞说的去做可以保命,另外也能透过他熟悉这个时空的人事物以及浩瀚且陌生的历史——要想活下去,这些知识都是必不可少的,恰好她发现楚辞是个非常博学的人,不利用利用他岂不浪费? “进去吧,我先带你去见一个人,契约等事情明天再说。”下车时楚辞很细心地先一步拉开车门,还不等言离忧客气道谢,朗朗晴日一把油纸伞便遮在头上,将她整个人挡住。楚辞执伞站在她身边,一副理当如此的表情:“为防止被人看见,姑娘就先委屈委屈好了。” 言离忧摆摆手表示无所谓,跟在楚辞身后一脚迈过高高门槛,无意中抬头,视线透过屏门望进偌大的外院,这才发觉自己似乎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地方。 宽敞大气的宅院难以目测面积,单是外院就已经令言离忧倒吸口气忍不住惊叹——那里不像外边高墙灰瓦、处处死气沉沉,满院花草碧翠、生机勃勃,更有淡雅兰香隐约飘来,立刻让言离忧联想起淡泊名利的贤人圣者,或是那些只存在于传说中的高人隐士。 “这是你的宅邸?”走到外院中央时言离忧忍不住弯下腰去看一株极其少见的药草,语气里满是羡慕地问道。 “我喜欢的东西虽多,伺弄花草却完全不在行,倘若这宅院是我的你就只能看见满地砖石瓦砾了。”见言离忧对角落里一片药草甚是痴迷,楚辞无奈一声轻笑,“又是个喜欢草木的,你与这宅邸的主人应该会聊得来。在这里稍等一下吧,我去唤他来见你。” 言离忧并没有太在意楚辞举动,她实在对这些药草喜欢得紧,即便在前途渺茫的情况下仍然沉醉其中,以至于宅院主人来到外院时她浑然不觉。 满院绿意盎然、草木繁盛间倚着油纸伞的女子微微躬身,朴素衣衫与凌乱发丝仿佛在说明她的狼狈处境,然而刚刚踏入外院的人没有责怪她踩倒了几株嫩草,反倒饶有兴致地悄然停步,站在不远处静静凝视。 一个站着,一个半蹲,一个悄无声息,一个毫无察觉。楚辞先是笑着陪站一边,过了好半天发现这份安静宁和很可能会持续很旧时不禁哑然失笑:“又不是让殿下来相亲的,只看不说是哪般?果然如我所料,你们两个当真臭味相投。” 言离忧被突然响起的话音惊到,匆忙站起转身,慌张目光恰好与楚辞身边的人相对。 那是个比楚辞更加儒雅的年轻男人,看上去和和气气的,眉宇间却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贵气。看清言离忧样貌后那人微愣,惊讶开口,声音如雨后空山一般清亮磁雅:“青莲王爷?怎么在这里……” “殿下看仔细了,她可不是那位心比天高的女王爷。”楚辞轻咳一声提醒,招招手,示意言离忧走近,“这位是渊国二皇子,亦是这座宅邸的主人,刚才你看那些花花草草都是殿下亲手栽种的。” 侧身面向愕然的渊国二皇子,楚辞同样细致地介绍了言离忧特殊身份,不过看样子,二皇子的惊讶仍远远多于客气。 “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如果告诉我的人不是楚辞,我一定不会相信。” “我也不想相信,可事实如此,继续被误会下去我都快忘记自己是谁了。” 突然出现的皇子并没有言离忧想象中那样气势凌人,言语间不免多了几分随意;二皇子倒也没多计较,简单交谈几句后便把言离忧引入内院前堂,仔仔细细关好房门后长长舒了口气:“楚辞,你也太大胆了,就这么把她带来不怕出事吗?现在帝都内外多少人疯了似的寻找青莲王,万一被人发现她藏在我这里,不管她身份究竟是什么,你我都要惹上一身的麻烦。” 楚辞不以为意笑笑:“皇上驾崩,天下大乱,谁还有心盯着殿下?回来时我特地看了看,之前在前街茶馆一坐就是两年的眼线已经不在,大概是被派往别处了吧。再说她进门时我有用伞遮住,应该不会有人看见。” “没有最好。对了,在青莲山有什么发现?青莲宫那边一直没有消息传来,朝中不少大臣打算派人一探究竟——青莲王不死,没人能落得清静。” 楚辞和二皇子你一言我一语交流半天,仿佛忘记旁边还有位呆愣愣看着的女子,言离忧插不上嘴也听不太懂他们所说,只能枯坐,坐到哈欠连天时忍不住拿过桌上茶杯一饮而尽。 “别——”二皇子看到时已经来不及阻止,惊呼随着言离忧铁青脸色戛然而止。 楚辞倒吸口气,故作怜悯的目光中明显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神情:“话可以乱说,东西不能乱喝,姑娘在殿下府中还是谨慎些好。” 言离忧一声不吭斜了楚辞一眼,皱着眉头捧起茶杯仔细嗅了嗅,苦涩味道充斥鼻腔。放下茶杯看向二皇子,言离忧试探问道:“殿下有寒症?” “姑娘怎么知道?你……懂医术?”二皇子似是有些意外。 言离忧没有直接回答,品味着口中残留药香若有所思:“这味药里有人参、白术、炙甘草以及干姜,额外又加了一些性子较为温和的驱寒药草,当是理中汤演化而来。看殿下面色略显苍白,想来是气血凝滞、运行不畅导致,脾胃虚寒是跑不了的毛病了。只是这理中汤喝得年头越久,治疗的效果就越微弱,现在殿下拿药当茶喝,可见虚寒已侵入骨髓,非一日之症。” 二皇子愣了半晌,而后轻咳两声,指着言离忧朝楚辞苦笑:“楚辞啊,你不只给我带回来一个大麻烦,还带来一个女大夫,我该谢你还是该怪你?” “谢倒不用,我只是个三脚猫郎中。”不等楚辞回答,言离忧抢过话头,挑起的唇角间一抹精明暗藏,“凑巧我有一些比理中汤更好用的方子,殿下需要的话我随时可以奉上,不过几顿粗茶淡饭、予人一条生路的事。” 讲条件还要先卖人情,陌生却大胆的女子让渊国二皇子忍俊不禁,摆摆手,眸光清亮柔和:“那温墨疏先谢过女神医了。” 第012章 各有隐情 温墨情,温墨疏,再加上尚未谋面的四皇子温墨峥,这三个与未来皇位相关的名字在之后楚辞的讲解中不时蹦出,言离忧却怎么也无法把温墨情和温墨疏当做堂兄弟来看。 若论性格和脾气,温墨疏比温墨情好上太多太多。 “说起来我和定远王世子颇为有缘,同年同月同日生,我只比他大两个时辰而已。不过他比我健壮许多,在所有皇子、世子中是功夫最好的,可以说是文武双全。怎么,姑娘见过他?”发现每次谈起温墨情时言离忧都会露出不爽表情,温墨疏困惑问道。 “岂止见过,在青莲山时她差点就被世子当成青莲王除掉,还好我离开之前发现了她,不然这会儿估计已经被倒吊在某处示众了。”楚辞似笑非笑地看着言离忧,复杂表情耐人寻味,“其实我也很怀疑姑娘的身份,至今无法接受你的名字也是‘言离忧’的巧合——光是相貌酷似也就罢了,连名字都一样,是不是太过巧合?” “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小女子就得隐姓埋名么?我若真想隐藏身份完全可以随便编个名字,没必要向你一五一十说出。” 言离忧对于被不停质疑身份感到厌烦,说话时难免没有好语气,温墨疏连忙摇头,表情诚恳:“既然楚辞敢带言姑娘来这里就说明他并不怀疑姑娘身份,只是他嘴毒成习惯,非要看人发火才高兴。” 这是哪方水土养育的贱毛病?言离忧强忍住抨击楚辞的强烈冲动,把视线转移到平和的二皇子温墨疏身上:“刚才我说的事殿下有考虑吗?虽然我从没行过医,但自幼受祖父熏陶知道许多民间偏方,就算不能药到病除,至少可以缓解殿下寒症侵体带来的痛苦……” “言姑娘好意墨疏心领,只是要如何待你还得楚辞说了算,在这府中除了伺弄花草外大半的事都要他来决定。”温墨疏淡淡打断言离忧的话,言语中依稀带着几分歉意,“看得出姑娘不是什么恶人,我仅能保证在府里姑娘是安全的,一旦离开这里就爱莫能助了。” 楚辞曾说自己并非朝廷官员,温墨疏府中下人又对他十分尊敬,言离忧多少能推测出楚辞作为二皇子门客的身份,但没想到他竟有如此之大的权力,在某些事情的决定上居然连温墨疏都不可干涉,实在令人意外。再想想事先说好的“约定”,言离忧越来越不安——楚辞从没提及所谓的契约究竟是什么内容,当时她急于逃离青莲山不假思索答应了他的条件,现在想来未免过于鲁莽草率。 万一是张卖身契呢? 她脖子上这颗脑袋,大概有很多人想要吧。 “别把我想象成十恶不赦的歹人,说好会送你安全离开渊国就一定做到,誓约如铁,容不得半点毁诺。”见言离忧神色变化不定,楚辞大致想得到她在担心什么,落手轻抚长笛,语气格外认真。 言离忧想了想,微微偏头:“你还没告诉我要假扮青莲王签的契约是什么。我对这些事情不是很了解,是不是该提前做做准备避免露出破绽?” “没什么需要准备的,你只管安静站着,然后在我给你的契约书上按下手印就可以。”楚辞从椅中站起伸了个懒腰,看起来似乎有些疲倦,“我已经派人去通知朝中几位重臣,大概明天晌午左右他们就会来府上。殿下和言姑娘都早些休息吧,攒足精神好应对那些老狐狸,没什么事我先去睡了。” 回头看看窗外才发现已是夜色浓重,温墨疏派人带言离忧找个房间暂住,走之前低头看了看每天都要喝的药汤,苦笑一声扬手倒掉,离开时仍是一路轻咳。 “今年的状况还不如去年,照这样下去……”院落阴影处,早该回房休息的楚辞抱肩低叹,目光里惋惜与担忧交杂。 旁侧树木窸窣响动,少顷从阴暗小林中钻出一人,身形高大魁梧,却在楚辞面前卑微躬身:“爷,都按您吩咐办好了。七位重臣均允诺明日晌午来府上,那位姑娘屋外也安排好人手盯着,跑不了她的。” 楚辞微挑唇角,负手轻笑:“到底你要你来办事我才放心。对了,四皇子那边有什么动静?这种时候君无念应该不会老老实实坐等才对。” “风落公子倒是想有所行动,可他后面还有个四皇子负累着,哪有爷这么自由?”壮汉憨笑,语气里不无得意,“皇上突然驾崩,龙座空悬,帝都一片混乱,四皇子整天忙着安抚百姓、惩办趁乱作恶的官员,反倒把正事、大事丢到一边,这一点可比不上咱们二皇子。等爷您明天当着那几位大人的面签下契约书,还怕二皇子不得民心吗?这般远见卓识岂是凤落公子和四皇子能比的?” 精致堪比女子的丹凤眼里流露出几许感慨,楚辞握着长笛在壮汉头上轻轻一敲:“春秋,忘了我怎么跟你说的?不可自以为是,不可小瞧别人。说四皇子目光短浅我不反对,君无念却并非你想象那样无能——此次君子楼突袭青莲宫若没有他在背后相助恐怕不能成事,虽说是个巧合,但我能巧遇青莲王替身也有他一份功劳,明天事成之后我还想送些谢礼去呢。” “谢他做什么啊,他又不是特地帮爷忙的……”壮汉嘟嘟囔囔抱怨,完全不能理解令人费解的打算。想了半天也想不懂,壮汉索性摇摇头不再追究,视线移向供客人暂住的偏房,刻意压低声音:“爷,那位姑娘怎么办?真要放她走?如果传出去说青莲王在咱们府上,签下契约后又消失无踪,只怕会给二皇子招来祸端吧?” 这个问题似乎没那么容易回答,楚辞闭上眼沉默足有半晌,而后低头把玩长笛,一身气息尽染疲倦。 “为了二皇子考虑,我本该斩草除根以绝后患,不留给外人任何攻讦的机会。可是你也知道,世间最让我厌恶之事就是毁诺,我曾答应言姑娘给她一条活路,既然这么说了总不能违背约定。要如何向外面解释我会再想办法,你只要看好她就可以。”揉了揉干涩双眼,楚辞抬手搭上壮汉肩膀,重重一拍:“这阵风波过后你还有重要任务,无论如何都要把我们过往行踪抹消,我不希望殿下和九王爷发现我的真实身份——若有必要,迫不得已杀几个人灭口也没关系。” 壮汉看上去有些失望,垂头丧气不无抱怨:“爷,我就不明白了,咱有国有家的为什么要在大渊替人效力?爷您究竟图个什么呢?” 楚辞没有回答,总是流露出精明狡黠的眼眸忽而黯淡,唇边浅淡弧度也染上一缕寂然,月光之下如白玉石雕一般无声默立。 许久,空旷而淡薄的声音低低响起。 “没有为什么,我只是想证明一些东西,又或者……是想摧毁某些东西。” 第013章 救命契约 天微亮时就传来咚咚敲门声让言离忧有些恼火,她已经很久没在干净的床上舒舒服服睡过觉了,就这一晚贪恋还要来打断她吗?一旦离开温暖被窝,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享受第二次。 下人给言离忧送来了新衣新鞋,外加一碗不见油花的清汤当做早饭,言离忧意犹未尽喝了个干干净净。饿着肚子随下人来到前堂,温墨疏正在座椅中悠闲看书,屋子里并不见楚辞身影。 “父皇仙逝后再无早朝,有些闲不住的大臣早早就往府里赶来,楚辞去迎他们了。”温墨疏抬起头,温和笑笑,随手把桌上一盘点心推到言离忧面前,“早上没吃饱吧?平时我和楚辞都只喝早茶,没有用膳的习惯,一时间忘了你还在。这是刚刚让人买来的酥花糕,尝尝,多少能填饱肚子。” “你平时对人都这么和气?”言离忧不客气地接过点心,一边吃一边好奇地打量温墨疏。 “和气?有吗?”温墨疏似是从没注意到自己无意中表露出的温柔,微微一愣,旋即轻笑,“言姑娘与我有没有仇怨,萍水相逢都是客,难道要冰冰冷冷接待才算正常?皇子也好,平民也罢,都是天地所生、父母所养,一样的血脉骨肉,本就不该分什么高低贵贱。” 按理说言离忧应该大加赞扬一位皇子能够如此开明,这是善男信女们为之感动的高贵品格,不过她并没有什么感动之情——身居高位者拥有特权或者自认高人一等本就是种毛病,总不能因为谁没有毛病就要褒奖,若是那样,只能说时代与社会病了,病入膏肓。 沉稳脚步声打断前堂安静,身材魁梧、面相憨厚的男人走进前堂恭恭敬敬向温墨疏行礼:“二皇子,我家爷已经陪两位大人去了花园,您要不要一起过去看看?” 温墨疏略作沉吟,问道:“可知来的二人是谁?” “赵承义将军和定远王爷。” “赵将军就罢了,定远王登门我总该去陪行,叔侄一场,不可短了礼数。”温墨疏看眼桌上放的药茶,如昨日一般摇摇头没有喝,侧身面相言离忧,“言姑娘暂且回房休息,晌午时我会派人去叫你——春秋,帮言姑娘把这盘酥花糕带过去。” 被唤作春秋的壮汉古古怪怪看了言离忧一眼,不情不愿端起盘子,招呼也不打径自往偏房走去。言离忧快步跟上,出门前无意识回头看看,温墨疏仍在咳,脸色似乎比昨日更差一些。 言离忧稍稍有些心疼。 都说好人不长寿,像温墨疏这样平和的人也如此吗?虽然相识不过一天彼此之间还不算了解,可她有种直觉,温墨疏不是坏人,至少对她不坏。那双干净温和的眼睛里没有藏污纳垢,满院花草也说明他是个喜欢安逸平和的人,只可惜皇子身份注定他不得太平,何况还有楚辞那般精明的人在左右,许是他也逃不过权势争斗吧。 胡思乱想间言离忧蓦地停住脚步,在壮汉春秋茫然注视下狠狠地拍了下额头。 “刚才殿下问你来人是谁,你怎么回答的?” 春秋眨了眨眼睛,一脸呆愣:“赵承义将军和定远王爷。” “定远王……”言离忧无力至极,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 难怪这名字听着耳熟,温墨情是定远王世子,那定远王就不是温墨情他爹吗?!儿子不久前还在青莲宫拿剑威胁一个女人,转眼这女人就要冒充谁谁谁去蒙骗当爹的,上天保佑温墨情没有和定远王同行,不然言离忧真的没法预料自己会死得多么有滋有味。 两个时辰后,事实证明了言离忧的担心完全没必要。 “姑娘,委屈了。”一声没有诚意的道歉后,几个面无表情的男人把言离忧从偏房拖出,用手指粗的绳子将她紧紧捆住,一路连推带拉直到主房前院的宽敞内堂。 “请几位大人来不仅仅为朝中琐事,其实晚辈是想借这个机会让大人们做个见证,以免日后有人找各种借口提出质疑。”楚辞挥挥手,言离忧被用力推到一群人面前,跌跌撞撞险些摔倒。楚辞看着狼狈的言离忧并没有伸手搀扶,只为逢迎场面才露出的笑容毫无温度:“皇上龙驭宾天,满朝文武悲痛之余都在期待有人能暂理朝政以安民心,二皇子殿下亦不例外。前两日殿下听说青莲宫遭歹人破坏洗劫,特地派我前往一探,晚辈虽然没能阻止歹人作恶却从危险中救出青莲王,所以才急着叫各位大人来殿下府上一聚。” 事实上楚辞具体说了些什么没人在意,被唤来的所有人目光都凝聚于言离忧身上,一时间表情各异,惊讶着有之,怀疑者有之,愤恨者有之,战战兢兢者亦有之。 众人神情表现尽收楚辞眼底,无一遗漏。不动声色把言离忧拉到身后,身材颀长高挑的楚辞遮住几人视线,手中一卷白色绫绸布突兀展现众人眼前:“这些年皇上受妖女蛊惑不理朝政,军事上也随之怠惰,我大渊北属边陲四城常年受蛮夷骚扰,烧杀抢掠无所不作,百姓苦不堪言。去年经殿下上奏,皇上好不容易准许祁连、宋云两位将军带兵驻守北陲,可军饷粮草从无供给,导致逃兵日益增多,时至今日仍是难以解决的问题。” “楚公子,你叫我们几个老头子来不会就是为了给我们说这些废话吧?”不等楚辞话音落地,七人之中有人开口打断。言离忧踮起脚尖越过楚辞肩膀望去,只见那人神情倨傲,年纪不算太大却站在其他几人前面,似乎地位犹在他人之上。那人发觉言离忧在看他立刻避开视线,不自然地咳了一声又道:“本王虽是皇室宗亲又身负要职,但对皇上犯下的错误一向直言不讳。楚公子若想讨论北陲戍边军问题本王愿意奉陪,不过今日谈这个话题似乎有些不妥,应该先解决青莲王爷的问题才对,不是吗?” “呼连王爷莫急,晚辈马上就要说有关青莲王的事情了。”楚辞从容不迫展开绫绸布铺在桌上,指尖轻点布面,“这是殿下亲笔拟写的一纸契约,只要青莲王在上面按下手印,那么属于青莲王的所有金银财产便都将归于我大渊国库,四分作北陲军饷,六分散给北陲流民百姓渡过难关,而我们要做的仅仅是放她一条生路,永世囚于青莲宫。” 一辈子囚禁在那座孤零零的宫殿里……与死亡相比,没有尽头的孤独才是最可怕的,这般惩罚会从内部瓦解一个人的精神心智,就算是衣食无忧也不可抵抗。 言离忧看着楚辞背影,握紧拳头无声屏气。 她不知道楚辞会不会依照约定送她离开渊国,假如他先前承诺只是为骗她签下契约,那么她要赶紧为自己铺一条后路了。 第014章 主动出击 楚辞的提议并没有被所有人接受,紧随呼连王之后,又一个皮肤黝黑的高壮中年提出质疑:“楚公子想要把青莲王财宝纳入国库何须如此麻烦?皇上已经驾崩,这妖女再没有人袒护,直接抢了她的金银、烧了她的宫殿能怎么样?天下百姓恨透了这妖女,我们还在这里客客气气跟她签什么契约,简直荒唐!” 此人话一出口便招来其他四人连声附和,只有一位佩剑的中年和一位表情严肃的老者没有说话,两双眼不约而同瞄向始终沉默不语的温墨疏。 “昔年四皇子提出要诛妖邪、清君侧,本王没记错的话当时二皇子曾出面阻止,为这事引得朝中大臣不少非议,此次若是二皇子再保护青莲王,只怕文武百官不会同意吧?”须发皆白的老者盯着温墨疏淡道。 温墨疏本想把解释的任务交给楚辞,现在有人直接向他问起不得不答,沉吟半晌,轻轻点了点头:“父皇在世时宠信青莲王,多次杖杀直言进谏的忠臣,我那时是为了保护四弟才从中阻拦。如今青莲王失势,我也心知想杀她泄恨的人不胜枚举,可是定远王有没有考虑过其中利弊得失?稍加思索应该就会明白我的用意了。” 这老人就是定远王,温墨情的父亲?言离忧把目光移到老者身上,悄悄长出口气。 看样子温墨情没有与定远王同行前来,也就是说定远王可能不知道她是替身一事,大概温墨情还没来得及赶回帝都说明。不过有些细节让言离忧感到蹊跷,百思不得其解——杀戮之罪不因身份而异,既然温墨情是定远王之子,他对青莲王下杀手就不怕连累定远王吗?还有他的身份也是个谜团,尹钧白唤他少主,碧笙叫他师兄,听起来似乎是个什么门派组织,难道温墨情除了定远王世子外还有第二个身份?那么毫不留情血洗青莲宫的温墨情是作为哪一个他出现的? 太多疑惑让言离忧有种筋疲力尽的感觉,偏偏那些人不肯放过她,满怀恶意的目光总是肆无忌惮袭来。 “我朝向来提倡以法治天下,在当下混乱局势中更要谨慎行事,不能再犯同样错误。皇上驾崩前没有罢黜青莲王王位,新皇又未选定,此时对青莲王进行惩处无异于动用私刑,传出去虽能得百姓欢心却动摇了我大渊法之根基,委实不妥。”定远王抚着长须,霜染似的白眉紧皱,“本王倒是很赞同二皇子做法,先行收回青莲王权力财物,在新帝选出并做处理前将其关押于青莲宫内,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 定远王似乎在一群人中颇有威信,刚才那几个让着要直接处理青莲王的人不再吭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提出反对意见,唯独呼连王冷哼一声表示不满:“二哥做事中规中矩惯了,死板不知变通,再加上二皇子身边有些狡诈之人图谋不轨,巧舌如簧能把荒唐说成严谨,让我们这些为大渊鞠躬尽瘁一辈子的人还能说些什么?嘴上说把青莲王囚在青莲宫,实际怎么做谁知道?还有那些钱财珠宝,本王可不相信青莲王会尽数交出,剩余部分落入谁手里恐怕只有天知地知喽!” 堂中气氛忽而变得微妙,言离忧敏感觉察出各股势力在空气中角力碰撞,尤其是对于如何处理她这件事意外地引发了众人争执,其中隐约嗅得出一丝铜臭味。 说到底,呼连王担心的是青莲王珍宝会归于何人之手,所以才不愿把这件事全权交由温墨疏处理。 人有贪欲就会有破绽,有破绽便能击破,言离忧渐渐冷静下来,精明目光从呼连王身上看到一丝光明。深吸口气为自己壮起胆量,言离忧在众人惊讶视线中走到楚辞身前,微扬头颅,刻意摆出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我……本王手中财富远不止你们看见那点儿,要说价值连城的东西,这些年来本王没少收藏,只是从未让人知晓罢了。” 一阵唏嘘从众人之间传来,更有呼连王凌厉目光死盯,很显然,这番话让呼连王心动了。 言离忧清楚地听到身后楚辞倒吸凉气的声音,顿了顿稳住急促心跳,假扮青莲王的举动仍在继续:“皇上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就怕你们会对本王不利,因此暗中赏赐给本王无数奇珍异宝,价值远超你们所知。当然了,本王答应交给二皇子那部分并非所有,剩下的宝贝要在本王安全得到保障后才会把藏匿地点透露给保护本王的人,如果在此之前本王有个三长两短……那些宝贝就当是本王的陪葬品好了,想来几位大人不会介意。” 内堂忽然鸦雀无声,众人面面相觑,谁也看不透青莲王这是唱的哪一出。被意外情况扰乱的不只是那七位重臣,楚辞和温墨疏亦然。看着眼前女人面不改色大说谎话,楚辞想笑不敢笑,悄悄伸出手指在言离忧背上写下二字。 鬼扯。 趁着众人茫然时言离忧回头瞪了楚辞一眼,被绳索紧缚的痛苦感觉化作恼火全部顺眼神抛去,楚辞耸耸肩当做没看见,仍旧不动声色笔直站立。 他明知道言离忧这是为保命胡编乱造却不能揭露,那样对谁都没好处。 率先打破沉默的依然是呼连王,咳了一声引起众人注意后,呼连王舔了舔干涩嘴唇:“金银财宝都乃身外之物,自古以来总是坏事的源头,但我大渊北陲连年战火确实需要大量金银辎重填补,如果有了青莲王所藏财宝,实在是……实在是……” 大概没想好措辞就急于出头,三王爷卡了半天也没能说出个所以然,倒是旁边贼眉鼠眼的男人流利接上:“这才叫物尽其用,实在是妙招啊!妙招!” 一群傻子被人精耍的团团转,还妙招、妙招呢,这种智力的人传宗接代简直是祸国殃民。言离忧腹诽着脑满肠肥的呼连王时忽然与之目光相接,不等她收回视线,呼连王已经先一步躲开,眸中慌乱在言离忧心头留下清晰残像。 呼连王……怕她? 言离忧无从判断自己的感觉是否准确,当她以为还要听上一大段罗里啰嗦的商议时指尖忽然一点刺痛,有什么东西贴上来重重一按又被拿下。 惊讶回头,只见楚辞摇了摇手中绫绸布,殷红指引与淡淡浅笑赫然在目。 “契约已签,几位大人,我们是不是该送青莲王返回青莲宫了?” 第015章 无处容身 对于那些各怀心事的大臣而言,言离忧终归是个令人提防警惕的角色,哪怕手足被缚难以行动还是不能打消他们的戒心,非让楚辞把她带出内堂才肯商议接下来的事情。 契约签订,楚辞再没什么必要面对让他感到无趣的人们,巴不得能早一步脱身,不料才拉着言离忧走出内堂,紧接着便有两个人跟随而出。 “楚公子留步,本王有些话想问你。” “正好,本王也有话想问青莲王。” 一个定远王,一个呼连王,两兄弟像是商量好似的拦住楚辞和言离忧去路,只不过表情截然不同——定远王严肃谨慎,皱起的眉头更显稳重;呼连王强作镇定,仓皇神色却怎么也掩盖不住。 楚辞看了言离忧一眼后点点头,解开她身上绳索只绑住双手,抬手指向偏房:“往赴青莲山的马车已在外面等候,为免夜长梦多,还请呼连王爷长话短说;定远王爷和晚辈就在外面,如果她有什么不老实举动,王爷大声喊晚辈就是。” 说话间楚辞不着痕迹地向言离忧使了个眼色,似乎在提醒她什么,言离忧低头轻咳一声算作回应,而后在楚辞和定远王注视下走进偏房。 嘭,呼连王关门时使足了力气。 言离忧对呼连王的了解仅限于谈话间所知,也不清楚青莲王和他是否熟悉,为避免冒名顶替路出马脚只能沉默以对,以不变应万变。不过她的谨慎好像有些多余,进入屋子后呼连王紧绷的气息一刹崩解,慌乱惶恐表露无遗,根本没多余精力去发现言离忧与他认识的青莲王有何差别。 “我已经想尽办法保你性命,可你也知道,楚辞那人不好对付……还有定远王……我能为你做的就只有这么多了,你不会出卖我吧?”呼连王混乱到语无伦次的地步,十个手指紧紧绞在一起,语气近乎哀求,“以前我替你暗中做的那些事绝对不会告诉别人,还有、还有我会偷偷派人去青莲宫伺候你,保你衣食无忧,只要你告诉我皇上赏你的值钱东西都藏在哪里,我一定说到做到!” 堂堂王爷低三下四就为了钱?言离忧越来越弄不明白这个国家是怎么回事,打仗没钱,一群人盯着青莲王财产;前一刻还目中无人的王爷转眼成了讨钱的卑微者,世上有这么可悲的皇朝吗? “为什么不说话?你要眼睁睁看着我死?!” 言离忧茫然表情看在呼连王眼中竟成了拒绝嘲讽,濒临崩溃的心境使得他烦躁绝望,一瞬脸色骤变,猛地跳起将言离忧扑倒,不知从哪里掏出的匕首横在雪白颈项上,狰狞阴狠的表情透出疯狂味道。 呼连王看上去至少有四十岁,体态臃肿、动作笨拙,按理说言离忧躲开他的攻击不成问题,糟糕的是她双手被缚在身后行动不便,呼连王那一推一扑轻而易举地把她摁倒在地,肥胖身子压得言离忧喘息艰难。 “你先把刀放下……有话慢慢说……”费了好大力气勉强挤出一句话,言离忧再不敢掉以轻心,一边极力安抚呼连王情绪,一边扭动身子试图从重压中解脱。 疯魔一般的呼连王根本不给言离忧挣扎机会,扬手狠狠一巴掌下去,白皙面颊浮现出五个通红指引的同时一道细长伤口出现在言离忧脖子上,滚热血滴沿着曲线蜿蜒滑落。 那一刹那言离忧第一次意识到,她必须反抗,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呼连王被中烧怒火与巨大恐慌蒙蔽了双眼,丝毫没有注意到身下女子眼神变化。抬手又一巴掌用力抽下,言离忧只是脸上多了个掌痕,呼连王却是满头大汗,几缕发丝散乱,圆睁的眼中血丝道道,与那些走投无路的亡命徒毫无差别。 “皇上死了,他们一定会开国库取军饷,到时候发现国库是空的……”愤怒过后呼连王开始剧烈颤抖,盯着言离忧的眼眸充斥着慌乱与害怕,连声音也变了调,“都怪你!都怪你要什么金山银山、要世间奇珍异宝!是皇上让我把国库里的金银珍宝偷偷拿出来给你,可现在要背黑锅的却是我!国库空了……他们必然认定是我私吞导致……我会死,他们会杀了我……” 能让一个王爷恐慌到这种地步,在他身上发生过或者即将发生的事一定很糟糕,然而此刻言离忧没有闲心去推测真相,那把匕首已经割破她的皮肤制造出死亡威胁,只要呼连王的手再抖一下,可能她就得和这个世界告别了。 拼命挣扎中言离忧摸索到某样东西,冰冷锋利,大概是刚才倒下时不小心碰掉摔碎的茶杯。将锋利残片紧握手中,言离忧毫不犹豫扬起手臂朝呼连王背上扎去,同时用手掌护住受伤的脖子,使出全身力气扭向一旁。 一声凄厉惨叫过后,压在身上的重量终于仓皇卸去,言离忧捂住伤口艰难站起,踉踉跄跄向后退,手里握着的碎片仍朝向哀嚎的呼连王,半分不敢松懈。 “出了什么事?”急促脚步声与楚辞的询问一同响起,言离忧还来来不及回答,房门被人用力撞开,匆匆赶来目睹房中惨状的楚辞和定远王不约而同倒吸口气。紧绷的神经和剧痛让呼连王的精神刹那决堤,一边徒劳地想要按住伤口一边凄厉哀嚎,楚辞稍一靠近便被他狠狠推开,仿佛受到极大惊吓。 “王爷?”楚辞试着叫了呼连王一声但没有得到回应,叹口气,转身看向定远王,“我在这里看着,尽可能帮呼连王爷止血,请王爷尽快去叫人来帮忙,时间拖久了怕是要危及性命。” 定远王是个痛快人,二话不说转身就往外走去求援,与满身血迹的言离忧擦肩而过时犹豫了一下,扭头匆匆离去。 眼看定远王离开,楚辞深呼吸,蓦地伸手推向呼连王,失去理智的呼连王猝不及防一头撞在一人高的花瓶上,咕咚一声闷响后,转了个圈昏倒在地。 “趁还没有人过来,快走。”迅速解开言离忧手上绳索,楚辞掏出汗巾按在她的伤口上,冷定从容如故,“春秋在后门外等你,坐上马车立刻离开帝都,他会带你到安全的地方——记着,如果不想被当成青莲王死无葬身之地,那就永远不要再回来。” 第016章 梦入虎穴 滚滚车轮雨夜急行,城郊草木正是那一场不情不愿的逃亡见证者,待到夜雨初霁,疲惫的马儿停在驿路客栈前,破晓阳光洒落大地,带来秋日和煦温暖。 这已是言离忧逃出帝都的第四天。 帝都之中认识青莲王的人不在少数,依着楚辞吩咐,忠实的春秋始终不肯让言离忧在人前露面,直到远离帝都后才勉强同意她下车走走,去客栈里吃一顿安稳饭菜。言离忧不喜欢被束缚的感觉,但她明白这是逃亡而非游玩,若是为了保命,狭小空间带来的窒息感也只能忍着。 走到这一步言离忧的心情已经好了许多,至少事实证明楚辞没有骗她,在完成那份与她毫无关系的契约后楚辞兑现诺言派人送她远离是非,而作为报答,她用最简短的话把自己脑海里一星半点的猜测尽数告知。 “皇上为讨好青莲王,私下让呼连王偷偷挪走国库金银珍宝,因此皇上一直不肯给北陲戍边军足够军饷——不是他不愿给,而是国库空虚,根本承担不起。” 经历一系列事件后言离忧终于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憎恨青莲王,那个女人带给渊国的不仅仅是皇帝声色犬马、昏庸无道,更是一个乱世的序幕。 在青莲王得尽皇帝滔天宠爱的那六年中,渊国由富庶强盛、安定繁荣的国家逐步走向衰落,那些凭借真才实干承担重任的文武百官被跳梁小丑踩在脚下,悲哀地看一个个只会阿谀奉承的小人搅乱朝政。作为一切混乱的源头,青莲王仰仗皇帝对她近乎疯魔的痴恋任意妄行,许多忠良被残害,多少百姓的民脂民膏被挥霍浪费,就连国库都成为皇帝讨好青莲王的玩物,这世道,怎能不乱? 还好,她侥幸离开了,否则言离忧真的没有自信能在这种乱世颠簸活下去。 “再往前走十里就是梁家堡,到那里有人接你,坐船顺着梁水河行上两天一夜就能到狐丘国,我们家爷已经为你安排好了一切。”春秋对言离忧的态度一直不算太友好,人还没送到指定地点便急着返回,言离忧这边狼吞虎咽吃着饭,那边春秋不停催促。 别人对自己的态度如何言离忧已经不在乎,反正那些都是真对青莲王的,又不是她。 喝掉最后一口粥心满意足长出口气,言离忧招手叫来客栈掌柜,两个人嘀嘀咕咕说了半天,掌柜一边询问一边扯过张纸提笔书写,片刻后言离忧拿着这张纸塞到春秋手里:“这药方帮我带回去给殿下吧,那天走得急来不及见他一面,总不能爽约。” 春秋一脸怀疑地盯着言离忧看了半天,而后小心翼翼折起纸塞到衣襟里,想了想,又叫了几个馒头一包酱肉咚地丢进言离忧怀中,扭过头看向别处:“我们家爷就是心软,换做是我才不管你死活。走了走了,别耽误时间,争取在晌午前赶到梁家堡,我还急着回去保护爷和殿下呢!” 言离忧笑笑,没有揭破春秋的刀子嘴豆腐心,收好东西回到马车上继续在百无聊赖中前行。 这个世界给她太多惊险与意外,幸运的是她遇到了一些好人,即便不能再返回渊国与这些人相见,她仍会铭记一生一世——比起憎恨,言离忧更愿意生活里多些感恩。 春秋和言离忧一前一后离开,掌柜送二人直至客栈门口,待马车扬起的烟尘消散,镶嵌在掌柜脸上的笑容忽而变成阴狠表情。 “青莲王……就算你化成灰我也认得!” 梁家堡地处两郡交界,堡内约莫有二百多户人家,全部以牧羊、驯马为生。堡主老爷子曾受楚辞恩惠把其当做恩人,对跟随楚辞左右的春秋亦十分恭敬,再三承诺一定会将言离忧平平安安送出渊国。饶是如此,春秋依然耐着性子等到第二天渡船来,亲眼看言离忧上船,回身朝他挥手告别方才离开。 这天并不是太顺利,风大浪大,波澜起伏的河面行船十分危险。言离忧晕船晕得厉害,勉强吃下的馒头酱肉都吐了个干干净净,到夜里时头昏脑涨,不知道什么时辰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从昏迷到迷迷糊糊的睡眠间,言离忧做了许多杂乱无章的梦,梦里没有什么青莲王也没有那么多恨她的人,只有温墨疏令人暖心的笑容以及红润面色。 开的方子他有服用吗?身体好些了吗?看他不停地咳总让言离忧揪心,看不见时,又觉得担心。 “呦,睡觉还能笑得出来,这是梦见哪个男人了吗?难怪秦哥说她是个浪荡货要狠狠调·教,看这样子还真不像清清白白的姑娘。” 将醒梦境中有谁冷嘲热讽,尖细嗓音和阴阳怪气的语调令言离忧浑身一抖,皱着眉猛然睁眼。 破旧床架,低矮天棚,昏暗光线忽明忽暗,身下硬邦邦的硌得难受,绝对不是入睡时那种感觉。 她已经不在船上。 不知不觉中发生的改变让言离忧心头一紧,一刹那恍惚竟然怀疑连逃出帝都都是无望梦境,自己仍身处不见天日的青莲宫地宫。朦胧睡意被惊慌驱散,言离忧猛地坐起,这才看清自己身处环境。 那是一间堆满杂物的小屋子,没有窗,唯一的光源就是破旧木桌上一盏油灯,她刚才就躺在桌子旁边坚硬地面上,身边还站着两个衣着艳丽的年轻女子。 “这里是狐丘国?”言离忧带着满腹狐疑问道。 “狐丘国?”那两个女子对视一眼,猛地爆发出笑声,“不只是个浪蹄子,还是个傻子,难怪会被男人卖掉!” 二人看言离忧的眼神满是轻蔑鄙夷,仿佛她是什么污秽不堪的东西,那种目光让言离忧极为反感,不由蹙起眉头:“笑什么?我问这是哪里——” 话音未落,一盆冷水迎面泼来,言离忧躲闪不及从头到脚被浇了个透,一身湿漉狼狈至极。看到她这副样子,其中一个发髻高绾的女子砰地丢下铜盆,横眉冷笑:“识相的话就放老实些,我不管你以前是千金小姐还是名门闺秀,只要进了醉风雪月楼就得乖乖当个赚银子的姑娘。从今往后,你要做的就是用这副皮囊去讨好男人,想吃饭、想活命就得拿你的身子去换!” 第017章 陷落青楼 醉风雪月楼…… 言离忧反复品味这个名字,再联想那女子刚才说的话,心底忽而生出荒唐想法,过于惊讶之下仰头脱口而出:“这里是青楼?!” 吃惊表情再度引来两个女子嘲笑,方才拿水泼言离忧的女子靠墙抱肩,一抬脚将一个包袱踢到言离忧身前:“赶紧把衣服换上,晚饭前要去见老板娘。别怪我没提醒你,老板娘脾气不好,在她面前你要是还像这样胡说八道,小心她扯掉你的舌头。” 低头看看被踢散的包袱,里面颜色鲜艳夸张的衣衫让言离忧一阵气闷。 说好会送她到狐丘国过安静平和的日子,楚辞也不像是个满口谎言的男人,为什么一觉醒来她却到了青楼?春秋是个忠厚没心机的人,楚辞说的话他绝对不会违逆,莫非是梁家堡那边出了差错? 又或者,该怪她天真愚蠢,从一开始就信错了人? “想什么呢?还不快换衣服?”言离忧愣怔失神引来女子不满,提高嗓门骂了一句脏话,伸手就朝言离忧胸口抓去,“真麻烦,非要老娘亲自动手不可?你们这种娇生惯养的富家小姐就是欠调·教,一个个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脱下衣服和我们有区别吗?” 言离忧最讨厌的事情之一便是被陌生人碰触身体,那女人的手才一接近,言离忧下意识向后仰,手掌狠狠地将企图碰她的手打向一边。 那女人对意料之外的反抗又惊又怒,脸色铁青,浑身发抖,手指着言离忧好半天没有说出话,倒是身旁另一人率先从震惊中反应过来,一声惊呼后竟然抄起墙角扫帚凶狠地向言离忧拍去。 装满杂物的屋子里总有许多东西,目光触及一堆破布下露出半边的剪刀,言离忧毫不犹豫窜过去握在手中,待到高举扫帚追上来的女人靠近,言离忧灵巧地闪身躲过攻击绕到身后,左手死死抓住那人肩膀,右手飞快绕到脖颈之前,剪刀尖锐刀尖紧紧抵在那女人喉咙上。 “别动,再动我不客气了。”言离忧压低声音,语气有若冷冰。 两个人欺负一个人的形势瞬间逆转,言离忧挟持陌生女人站在屋子中央,对面角落里的女人已是目瞪口呆,完全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般。事实上就连言离忧自己都没有想到,刚才她只不过借着想要活下去、想要不被人其辱的强烈愿望支配身体,自己究竟是如何动作、如何一气呵成反转局势的,她根本无法说清楚。 事到如今,却也没有退路了。 颈间威胁让那女人从凶恶母虎变为战战兢兢的小羊,厚重脂粉盖不住苍白脸色,双膝一软险些跪倒在地,惊慌无助地望向同伴姐妹。 “我不想伤人,只想弄明白一些事情。”言离忧动了动手腕,剪刀尖端离纤细脖子远上半寸。见两个女人识相地猛点头,言离忧继续道:“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谁送来的?还有,我该怎么才能离开这里去狐丘国?” 被挟持的女人已经吓得说不出话,对面那个几度深呼吸才能勉强开口,声音比先前微弱不知多少:“是、是秦哥送你过来的,他是梁家堡堡主的外甥,你来时就一直昏睡,似乎是被人下了药。至于怎么离开这里……”那女人面上露出为难之色,依稀还有几分畏惧:“醉风雪月楼只能进不能出,来这里的姑娘除非得到老板娘允许,否则生死醉风雪月楼的人,死,也要做醉风雪月楼的鬼。” “生或死,这条命都属于我自己,与其他人无关。带我离开这里,马上!”剪刀又一次逼近雪白颈项,言离忧推了下女人肩头,扯着她一步步向门口倒退。 低矮阴暗的杂物房只有一扇关不严的木门,稍微一动便吱嘎吱嘎响个没完,即便背对也能听出木门在哪个位置。言离忧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两个女人身上,只留一对儿耳朵去判断后退方向,丝毫没有察觉到,另一道人影正悄无声息接近。 “两个废物,连一个新人都制不住,养你们就只会白吃饭吗?” 怒气冲冲的呵斥自言离忧背后响起,然而她闻声回头时并没有看清来人是谁,只见眼前一花,手腕一痛,剪刀当啷落地,随之传来的还有布帛撕裂声响,以及胸口一阵微凉。 低头,衣襟大敞,雪白胸口半遮半露。 惊惧,恼怒,绝望,羞愧,此刻言离忧的心境五味杂陈,难以用语言形容,愤而抬头,截断她逃跑之路的身影恰停在对面,一抹刺目红色傲然长立。 摆脱危险的两个女人齐齐低头,异口同声:“老板娘!” 醉风雪月楼的老板娘? 言离忧咬着下唇护住胸口,复杂目光打量着被叫做老板娘的女人。 说是老板娘,其实那女人并不老,充其量有个二十七、八岁,只是长发高绾、涂脂抹粉,一身大红长裙,打扮得过于成熟。再细看去,脂粉下那双斜飞凤眼奕奕有神,一边扬起的嘴角透着说不出的慵懒味道,就好像刚才制服言离忧不过是举手之劳,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那定是天赐华颜,却泼辣强势的狠角色。 “想走?可以,你是我花十两银子从梁家堡买来的,只要你拿得出千两纹银给自己赎身,醉风雪月楼的大门绝不拦你。”老板娘漫不经心地低头看看,重新摆正披帛,直到衣衫都立整了才满意抬头,“要是拿不出钱就老实呆着,老娘最近很忙,没时间亲自调·教新人,唯有让陈姑姑来收拾你了。” 一提到陈姑姑三个字,先前那两个女子打了个寒战,幸灾乐祸的目光朝言离忧投来。 看来那陈姑姑不是个善茬,折磨人手段应该很有一套。刚才瞬息间被压制让言离忧看到自己与醉风雪月楼老板娘的差距,再不敢轻举妄动,忍气吞声拿捏着语气:“我出身清白人家,并不想入风月场为生,无奈遭恶人欺骗才被卖到这里。既然老板娘说花了十两银子将我买来,那我就十倍价钱补偿如何?我有朋友在帝都,只要老板娘代写一封书信送去,自然会有人拿着钱来为我赎身。” 一声轻笑嘲讽之意赫然,老板娘瞥了言离忧一眼,懒散地打了个哈欠:“钱是钱,人情是人情,梁家堡秦少爷让我好好收拾你自有他的理由,若是为了百两银子负人所托,以后老娘还怎么在道上混?” 第018章 一线生机 “老板娘最是重义气,秦哥的托付怎能因为百两银子就弃之不顾?哪像你们这种人,眼里就只有钱!”方才被挟持的女子狠狠唾了一口,脸上满是报复后的得意神情——虽然没她什么事。 “有你说话的份儿么?柳枝,你最近是不是觉得自己能耐了?”过于直白的奉承没有让老板娘笑逐颜开,白了那女子一眼,视线又移回言离忧身上,“进醉风雪月楼的姑娘我一不问身份二不问家世,便是官府通缉的犯人、高官家里的千金,但凡进了这个门就别想轻易出去。我笑风月在江湖也算有些薄面,放眼整个鸿胪州敢到醉风雪月楼闹事的人还真就没有,你要是聪明的话就乖乖顺我的意去伺候客人,倘若冥顽不灵再给老娘惹事……” “小心你的舌头!” 不等老板娘笑风月说完,发髻高绾的女人恐吓地瞪圆眼睛,汹汹气势与刚才判若两人。 见言离忧不言不语四肢僵硬地站在那里,笑风月冷哼一声:“行了,个少在这里狐假虎威。柳枝、竹莺,把这里收拾一下,晚些时候告诉陈姑姑,这丫头不用她经手,老娘抽些时间亲自调·教。” 浑身湿漉冰冷难受,却远不及此刻言离忧的心冷,她想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总是出了虎穴又入魔窟?她不是作恶多端的青莲王,没有害过人更不曾杀过生,上天就不能给她一条生路吗? 青楼,如此藏污纳垢的地方,她怎么可以在这里生活下去? 不是所有疑问都会有人来回答,一如言离忧,她想得再多也无济于事,仍要失魂落魄地跟在笑风月身后,在完全陌生的楼阁间穿行。 “我知道你不甘心,每个刚到这里的姑娘都不甘心,不是只有你才知道什么叫廉耻、什么叫尊严。”比杂物房宽敞整洁许多的大房间里,笑风月撑着颧骨侧身半躺在华丽的卧榻上,一双看惯世间百态的眼眸漫不经心,“你看柳枝,当初她来的时候只有十四岁,寻死觅活不下十次,上吊撞墙吞金喝药……凡是能想到的办法她都用过。可现在呢?如今她是管教新人的老手了,再过几年就能赶上陈姑姑。丫头,你记着,醉风雪月楼里没有怜悯二字,我也不是什么大善人,想要有饭吃有衣穿你就得给我干活。” 人生地不熟又遇到狠角色,言离忧明白自己不能硬碰硬胡来,只是笑风月的身份总难让她尊敬,语气里不由染上几分冷硬倔强:“别叫我丫头,我有名字,再说你也大不了我几岁。” 笑风月嗤笑:“在我的地盘,我要你叫什么你就得叫什么。还有,老娘今年二十有七,叫你丫头有问题吗?瞧你这细皮嫩肉的,能有几岁?” 言离忧语塞,半张着嘴无从回应。 她“自己”的年纪自然知道,可青莲王年龄是多少?之前只听楚辞说青莲王承皇宠六年有余,却没详细说明从几岁起、今年又是几岁,笑风月不经意一问竟是把她给问住了。 “自己多大都不知道吗?这倒有趣了。”笑风月看出言离忧的窘迫尴尬,满不在乎挥挥手,“不用想了,以后你就叫红莲,客人问起年岁的话就说十七。这群老龟孙,就喜欢年纪小的姑娘,一个个都想老牛吃嫩草,也不照照镜子看自己满脸褶子多恶心,那幅身板能消受得了么?” 笑风月絮絮叨叨说着风月场里那些琐事,言离忧根本无心去听,蹙起眉头,双拳紧握:“随你怎么说,我不会接客,打死也不去。” “可以,无所谓,反正你一天不接客就一天没饭吃,要死要活你自己决定。”笑风月耸耸肩,拿起榻边的烟袋敲了敲,一双凤眼斜睨,“醉风雪月楼不是没有活活饿死的先例,有时间你可以往河边看看,那里有条船专门用来载走姑娘们的尸体,你若是愿意,十天半个月后也可以坐上那条船——对了,差点忘记告诉你,最好别想着逃跑,整个鸿胪州都有老娘的人,就算你躲到地下三尺一样揪出来。或者你也可以想办法去告官,看看官府那些老爷们愿不愿意救你。” 不需要冒险尝试,言离忧很清楚告官是最不可行的道路。 且不说官商勾结是多么平常的事,就算此地父母官清廉正直,她一样不敢跑去自投罗网——比起逼良为娼,青莲王所犯罪行要严重得多,跑去官府不是送死是什么? 好不容易才摆脱杀机暗伏的权力漩涡,她可不想再跳回火海。 进退两难的言离忧呆呆站在原地,一身冷水顺着衣角滴下,狼狈中多了几丝楚楚可怜。笑风月挑着眉梢看了她半天,目光掠过敞开的衣领时停留片刻,忽然起身,勾了勾手指:“脖子上伤口怎么回事?过来让我看看。” 言离忧迟疑少顷,慢慢走到榻前掀开衣领,被呼连王匕首割伤的伤口展现笑风月面前。笑风月扫了一眼,满不在乎撇撇嘴:“皮外伤,不耽搁事,不过让客人看见难免扫兴,等你伤好再说吧。楼中姑娘每个月有一两月钱,接的客人越多小钱儿越多,你接客之前没有月钱,吃穿用度都先欠着。等下我让柳枝去请大夫来给你看看,开些药早点儿去肿消炎——看病的钱也要从你以后的月钱里扣除。” 好不容易说服自己收敛情绪静观其变,才暗暗思量要找机会逃离醉风雪月楼,言离忧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被莫名其妙卖了还欠下一屁股债,一肚子火气化作哭笑不得表情:“不用了,我会自己想办法,房前房后角落里有臭草摘一些就好,不需要找大夫浪费那点儿可怜的月钱。” “呦,没看出来,你还懂医药?”笑风月来了兴致,裙摆一卷动作粗犷地坐在榻上,托着腮,仍是那种慵懒又带着好奇的笑意,“女大夫可是稀奇东西,如果你能证明自己医术高超,或许老娘会为你破个例,不接客也罢。” 第019章 新的身份 “证明?怎么证明?我又没说自己是……医术高超。” 言离忧本想声明自己并非大夫,只是个喜欢沉‘迷’·‘药’香的中医世家后人,想了想,话说半句又留了分转圜余地——身陷青楼如同囚犯,能有一道不用接客的免死金牌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尽管言离忧不知道笑风月打算怎样试探她,她还是想要硬着头皮试一试。 “这还不容易吗?楼里姑娘或多或少都有些小病,挑两个让你瞧瞧,若是能治好就算作医术高超,若是治不好,再唤来陈姑姑教你如何伺候男人也不迟。”说完,笑风月根本不给言离忧考虑的机会,从榻上一跃而下,攥住言离忧手腕便往外拖,那模样比起掌管一方青楼大院的鸨娘,更像是个想做就做的任‘性’少‘女’。 总是被人拖来这里、带去那里让言离忧有种身不由己的无奈感,可她别无选择,还是要随着笑风月急匆匆脚步奔‘波’在娇笑不断传来的房间外。记不清转了几个弯又听过多少暧昧声响,终于能停下脚步时言离忧已经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再看看笑风月,一派气定神闲,根本不知累为何物。 “初九,我进来了。”抱着肩在‘门’口嚷了一声,笑风月也不等房中谁应声便抬脚踢开房‘门’,一声巨响后面不改‘色’地踏入房中。 言离忧还来不及打量房中人事物就被扑鼻而来的浓郁脂粉味儿呛到,咳了半天,眼泪挂在眼角直打转,耳畔传来笑风月恣意笑声:“这点味道都受不了,平时你不涂脂抹粉打扮自己吗?头一次看见有张好皮囊却素面朝天的姑娘,真是‘浪’费了天赐的颜‘色’。” “好皮囊有什么用?越好看越要被人糟践,我要是长成妖怪模样就不至于沦落到青楼了。”言离忧没好气反驳,仍是一阵接一阵地咳。 “老板娘,这是谁?连你的话都敢呛呢,胆子忒大了些。”迎到笑风月身边的‘女’人觑着言离忧半开玩笑道,一双眼上上下下把言离忧打量个仔细,不禁又有几分惊讶,“快瞧瞧,真就是老板娘你说的那样,好皮囊配了个邋遢人。咱们楼里有这等姿‘色’的姑娘可不多,稍作打扮再‘骚’气一些,准能把那些男人‘迷’个神魂颠倒!” 笑风月哼了一声:“颠倒个屁,恐怕又是个自命清高,一说要接客就哭天抹泪、寻死觅活的主,少不得费心教育。”看了眼有苦说不出、闷闷不乐的言离忧,笑风月嫌弃转身,走向帷帐紧闭的‘床’边:“初九呢,还睡着吗?让这丫头给瞧瞧病,我也好看看她有什么能耐。” 先前说话的‘女’子收了笑意满面愁容,轻轻拉开帷帐:“九儿疼得一夜没睡,这才刚喝完半碗热糖水趴下小憩一会儿。可怜的娃儿,吃不下饭也睡不好觉,几天下来小身板儿就要瘦一圈,看得人心疼。” 言离忧一直细心听着二人对话,听起来似乎是个孩子病了,而那‘女’子言语间流‘露’出的感情并不像作假。带着好奇走近‘床’边,透过笑风月和那‘女’子之间缝隙,言离忧终于看见躺在‘床’上的人,心口登时一酸。 那是个很瘦、很瘦的‘女’孩子,至多有十三四岁,闭着眼仰躺在‘床’上,一张枯瘦小脸儿苍白得让人不忍心看。 “什么病?月事么?”目光掠过桌上剩下的半碗红糖水,言离忧心里大概有了分寸。挤到‘床’边拉起小‘女’孩的手腕搭脉,小半晌,言离忧皱眉:“年纪小,月事来的早了些,偏又体寒,疼起来肯定难受得要命。” 笑风月和那‘女’人对视一眼,后者犹豫少顷轻轻点头,倒吸口气:“是,正是月事闹的。” 望闻问切是中医基础,言离忧能够准确道出‘女’孩儿病症就算通过笑风月初步考验,是而笑风月脸上多了一丝平和,少了九分嘲讽,握住‘女’孩儿纤弱小手望向言离忧:“初九九岁起就在醉风雪月楼,当年她爹把她卖到这里就是因为这孩子体寒多病养不起。今年初‘春’的时候她开始来月事,每次都疼得昏过去,楼里姑娘们知道的土方法都用遍了,还是不管用。”轻叹口气攥紧手掌,笑风月眼眸里带上一缕心疼:“鸿胪州没有‘女’大夫,初九这丫头又是个拧脾气,说什么也不肯让男大夫来诊病,原本健健康康活蹦‘乱’跳的,这半年多竟瘦成这样,这几天干脆连坐都坐不起来了……” 笑风月所表现出的人情味儿让言离忧颇为意外,怎么也想不到大声嚷嚷着要‘逼’良为娼的青楼老板娘会有如此温情一面,惊讶之余又有些悲哀。 这样可怜的小‘女’孩儿,以后也要沦为风尘‘女’子,在这种地方葬送年华和清白吗? 深知想太多也没用,言离忧长出口气忍住‘胸’口沉闷,握住初九另一只手不停‘揉’搓:“她的体寒之症不是特别严重,慢慢能够调理好。不过以后别再给她喝红糖水了,那东西对缓解月事疼痛没多大效果,喝多了反而不好。那个……这位怎么称呼?” “叫我陈姑姑吧,姑娘们都这么叫。”许是因为言离忧身份特别,柳枝、竹莺口中猛虎似的陈姑姑并没有表现出凶悍一面,反倒有些手足无措。 言离忧点点头:“陈姑姑,劳烦去‘弄’些胡椒、红枣、生姜,这三样放在一起中火熬煮,待汤水煮出颜‘色’就关火入碗,让她趁热喝下。对了,如果能‘弄’来些益母草更好,那东西有调理作用,长时间服用能让她好得更快些。” “益母草是么?陈姑姑,你找个人去医馆问问有没有,有的话多买一些,贵点儿也不打紧。” 笑风月利落安排,陈姑姑也不拖沓,利落应了一声后赶忙离开去置办。堆满脂粉旧衣的房里,言离忧和笑风月一左一右坐在‘床’边,谁也不忍放开初九冰凉小手。 “醉风雪月楼确实经营着见不得人的买卖,但我收人是有原则的。”沉默中,笑风月忽然开口,“我只收两种人,一种是走投无路被迫沦入风尘的姑娘,这样的我会酌情给钱;另一种是身负罪行不能见天日的‘女’子,或是杀过人,或是犯过错,通常都是些被人憎恨的,这种不论姿‘色’,一律十两银子。” 言离忧抬头,语气中透着茫然:“你认为我是个坏人?” 笑风月挑动嘴角似笑非笑,也不回答言离忧的问题,只把柔和目光放在憔悴的初九脸上。 “以后你不用接客,就做醉风雪月楼的大夫好了——你,哪种人都不是。” 许久,笑风月低道。 第020章 背后猎人 帝都东郊,天子猎苑。 这年深秋霜迟,十月末仍有孤落碧草在枯黄原野上昂然傲立,然而终是到了不该存在的时候,几阵马蹄汹涌过后,那些不肯屈服于时节的绿草便折了性命,伏于地面奄奄一息。 两个月前驾崩的渊国承光帝沉溺声色犬马却疏于运动,偌大的猎苑根本没来过几次,倒是那几位得到特许的重臣皇族时常来逛逛,有的真为狩猎而来,有的奔着锻炼而来,也有一些志不在飞鸟走兽,只不过把猎苑当成无人打扰的闲聊之地。 茂密林间一只雌鹿跳跃穿梭,似是被猎人追赶得十分惊乱,一声破空锐响后,雌鹿折了前腿跪倒,腾起一大片枯草灰尘。 远处搭弓射箭的男子跳下骏马,看着受伤的猎物却不去捕捉,随手把箭丢进背后箭囊,紧随其后赶来的老者苦笑一声,也将弓箭收起。 “好小子,箭术愈发精湛,再过几年就能和老夫年轻时相提并论了。” “我哪里比得过父王?父王狩猎根本不需要拉弓射箭,一张嘴直接把猎物降服,这是天赐的能耐。”年轻男子神色自如,好像有多崇拜似的看着老者。 老者愣了半晌,而后一拳捶在男子肩头:“臭小子,连你父王也要损上两句,当初真该让你师父好好管教管教,这把你狂妄的,要造反吗?” “是父王吹牛皮在先,又怎能怪我?”男子换上笑容长出口气,“许久没有打猎都快生疏了,这次离开的实在太久,连父王的寿辰都错过了,父王不会怪罪吧?” 老者抚须长笑,满面红光中不难见到三分得意:“墨情啊,父王知道你做的都是正义之事,就算忘了寿辰又如何?父王已经年迈不能再为大渊贡献绵薄之力,就指着你能子承父业,也不枉我送你离开家许多年。” 六岁就被送走学文习武,长大成人回到家中,父亲已不是记忆里的巍峨高山,娘亲也因某些原因不在人世,这是幸还是不幸? 温墨情不动声色跳过尴尬话题,目光望向远处天际:“大哥怎么样了?上次我带回来的药可有效果?” “还是老样子,阴天下雨浑身疼得要命,晚上睡睡觉就会惊醒,一天比一天没精神。” 不算太好的消息让定远王父子二人陷入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温墨情才掩盖住眸子里一抹黯然恢复常色:“听说不久前青莲王出现在二皇子府上,并且签下契约将全部财物交还以充军饷,父皇当时也在场?” “嗯,除了我之外还有赵将军和呼连王等人。”回想起那天的怪异情况,定远王花白长眉拧到一处,“说来奇怪,那天呼连王反应异常激烈,本来二皇子让青莲王签下契约是好事一件,呼连王却处处刁难,后来还想撺掇赵将军等人要求二皇子把青莲王交给他看管,好在赵将军也看出事有蹊跷没同意。再后来我去找楚公子问具体情况,呼连王则跑去找青莲王问话,也不知怎么闹的,竟然被青莲王给刺伤了。” 温墨情扬眉:“青莲王刺伤了呼连王?怎么,他们起争执了?” “谁知道呢,等我和楚公子听见惨叫赶到时呼连王像疯了一样,谁也靠近不得,我担心他出事急着去叫人帮忙,回来时却他昏倒在地,楚公子的手也受了伤。楚公子说是青莲王趁其不备偷袭后逃走,后来二皇子派人搜查全府,除了墙头上发现几滩血迹外再没有其他线索,也只能不了了之了。” 听了定远王叙述,温墨情若有所思,许久没有说话。定远王见儿子忽然没了声音有些不习惯,稍作迟疑小心问道:“先前你突然离开家,是为了青莲王之事么?我记得你走后不久就传来青莲宫遭歹人屠戮的消息……” “父王,君子楼弟子不会伤害任何无辜之人。”温墨情毫不犹豫打断定远王,眉眼间坚定如铁,“除妖女、清君侧是百姓心愿亦是众多良心尚存的大臣期盼,我只不过是趁着皇上病重时把他们的期望变成现实,也算拯救不该死的人们——您应该听说了吧,青莲王曾要求皇上许诺,若是皇上殡天,她有权令某些嫔妃大臣陪葬。如果不尽早除掉青莲王,实难想象还会有多少无辜之人枉死。” 青莲王所作所为定远王看在眼里,更知道自己的儿子脾性与肩上所担责任,然而回想皇帝病重至今所发生的种种事情,始终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觉。 深吸口气拉住温墨情,定远王压低声音:“墨情,我问你,既然你们决定血洗青莲宫为何要留下青莲王?按理说最该死的人就是她,可她非但没有死,反而大摇大摆出现在二皇子府上,这中间到底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我也想知道怎么回事,可惜没人能明明白白告诉我。”温墨情闭上眼揉了揉额角,再睁开眼时一缕复杂目光闪过,“父王见到的那个女人究竟是不是青莲王还很难说,我正在四处寻找能证明她身份的人或事。至于为什么她能活着从青莲宫离开又出现在二皇子府上,我想除了我刻意放走她这点之外,父王还应该去问问楚辞。” 温墨情的话让定远王愈发糊涂,茫然看着儿子,半张着嘴难以合拢:“你……故意放她走的?” 一抹意义不明的笑意出现在温墨情清俊面容上,微微挑起的唇角淡而清冷,似乎在那份无声浅笑之下是深秋过后的天寒地冻,万丈深渊。 “父王不要总忙碌朝堂那些无聊琐事,闲暇时不如去湖边散散步、看看垂钓老翁,自然就会明白什么叫做——放长线,钓大鱼。” 远隔千里的鸿胪州,热闹到忙碌的醉风雪月楼内,一声响亮喷嚏把路过的客人吓了一跳。 “当大夫的也会感冒?还是哪个爷们儿在被窝里念叨你呢?要不要爷来帮你把把脉、暖暖身子?”有不知好歹的常客怪腔怪调调笑。 言离忧装作什么都没听见,目不斜视快步穿过正堂,到了没人的角落才长出口气,手中药篮重重放在桌面上。 就算有笑风月不需她接客的保证,那些没皮没脸的嫖客还是会时不时骚扰她,动辄说些不堪入耳的混账话,更有甚者连脏手都伸了出来,要不是她总沉下脸怒目而视吓退那些登徒子,只怕这一个多月都要被人吃光抹净了。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言离忧疲惫地叹口气,弯下腰收拾刚买来的药草,丝毫没有注意到背后一道黑影悄然靠近。 第021章 药制流氓 因着刚才言离忧用力过猛,篮子里有几味药材不小心颠了出来,细细碎碎撒了一地。言离忧弯腰去捡,才捡了没几颗,蓦地一只粗糙大手出现在视野里,径直向她手腕抓来。 言离忧下意识躲开,皱着眉直起身子,冷眼看向手的主人:“后院不许客人进入,请回。” “我只是想帮红莲姑娘捡东西而已,何必这么不近人情呢?看看、看看,这么细嫩一双手都染上灰尘了,多让人心疼!”腰粗膀圆的男人凑近言离忧,一张油光粉面的脸上堆满贱笑,眼神一看就知不怀好意,“我刘震也算醉风雪月楼的老主顾了,却从没见过红莲姑娘这般标致的尤物,可红莲姑娘偏偏不肯接客。怎么,是笑老板打算囤着你日后找大户卖个好价钱?” 在醉风雪月楼的这段时间言离忧认识了不少常客,其中就有眼前的刘震一个。 这人是十足的泼皮赖户,仗着年少时学过两天拳脚,平日靠给人当打手狗腿子混些钱花,手头有些碎银就往醉风雪月楼跑,也不包哪个姑娘,就是满场子乱逛趁机揩油,楼里的姑娘没有一个不厌恶他的。 言离忧知道这人难缠,索性一开始就不给他好脸色看,沉着脸甩了个白眼,抱起药篮就往外走。刘震见她这般反应不退反进,看周围没人,居然大着胆子拦住言离忧去路,一双恶心手掌往言离忧腰上抓去,嘴里还满是无耻胡话:“红莲姑娘是怕羞么?放心,这里没人,让我亲一下就放你走,就一下……” 被这种人亲还不如让狗咬。 言离忧狠狠地往刘震脚面上踩了一脚,趁他吃痛赶忙挣扎脱身,谁知刘震仍不放弃,抬脚迈了两大步又截在言离忧身前,这次干脆直接抓向言离忧胸口。 楼中有好心姑娘曾教言离忧遇到情况如何脱身,可这时候言离忧抱着药篮行动不便,躲了几次还是躲不过刘震纠缠,眼看那张令人反胃的脸凑了上来,言离忧情急之下举起药篮直接朝他面门砸去。 “哎呦——”刘震怎么也没想到会遭反抗,惨叫一声捂住鼻子,眼睁睁看一缕鲜血顺着指缝流下。 青楼里的姑娘打了客人,这还了得?言离忧一篮子拍下去之后立刻惊觉不妙,回想某次有姑娘因为客人口出秽语打了一巴掌便被笑风月罚三天没饭吃,言离忧不禁倒吸口凉气,实在不敢去想笑风月会怎么收拾她。 关个禁闭不给饭吃?还是再扣她几两月钱?这么扣下去,她干脆不用赎身了。 地痞流氓被揍是常有的事,刘震惊乱之后勃然大怒,骂骂咧咧咆哮着朝言离忧冲来,不老实的手掌化作拳头,每挥起一次便带动呼呼风响。 躲,躲,躲,躲到什么时候是个头? 刘震恼怒,言离忧心情也没好到哪去,转念一想反正要挨罚,砸一篮子跟多抽十二耳光有什么区别?倒不如趁这机会出口气泄泄火,大不了饿上几天或者多背几两银子的债。 “小娘皮!给脸不要!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刘震一手捏着鼻子一手朝言离忧打去,嘴里不干不净骂个不停。言离忧瞅准时机,借自己身材纤巧的便利飞快躲过攻击,而后揉身贴近,不等刘震瞪圆的眼珠子里流露出惊讶神情,一把药草猛地塞进他嘴里。 “火气这么大,吃些药草去火可好?”拍拍手掌掸去灰尘,言离忧嘴角一挑,嘲讽笑容直向呸呸吐着口水的刘震。 那一篮子药材都是又苦又涩的,其中还不乏阿魏这种味道极臭的药。刘震满嘴苦涩腥臭,一张脸都扭曲变了形,满肚子火气愈发膨胀,嗷呜一声变调怒吼,庞大身躯疯了一般冲向言离忧。 沙包似的拳头打上一下定然很疼,然而马上就要被刘震铁拳打到的言离忧丝毫没有惧色,反而带着某种幸灾乐祸的期待。 刘震有些困惑,正想着是不是自己满脸血污把这丫头吓傻了,蓦地手腕一疼,双脚离地,魁梧身躯竟像风筝一样向后横飞出去! “臭不要脸的王八蛋,容你在楼里混吃混喝混姑娘,你还真把自己当大爷撒起野来了?老娘今天不收拾你,你就不知道醉风雪月楼的门儿是怎么开的!” 泼辣语气,响亮嗓门,就算言离忧刚才没有看见也会知道,醉风雪月楼里最不能得罪的大人物来了。 “笑、笑老板……”刘震吭吭唧唧从地上爬起,见是笑风月来了,立刻撤去方才凶狠换上可怜模样,指着言离忧恶人先告状,“是她!是她先动手打我的!你看我这脸!哎呦哎呦,疼死我了……” 笑风月抱肩冷笑:“放屁!你这泥巴里撒泼的主儿能被个姑娘打?蒙你老娘我呢?刘震我告诉你,这楼里的姑娘卖不卖身姑奶奶我说了算,我说不卖的,谁敢动一根汗毛我就敢把他手剁下来!以后醉风雪月楼不许你踏进半步,否则姑奶奶见一次打一次!看什么?还不快滚!” 刘震还没诉完苦,笑风月一番喝骂连珠炮似的袭来,直骂得刘震瞠目结舌、哑口无言,吧嗒吧嗒嘴再掂量下自己实力,怏怏不乐地拍去身上灰土,灰溜溜转身就走。 “慢着。”还不等刘震前脚迈出门口,笑风月忽然叫住他,挑眉伸出手掌,“钱,拿来。” 刘震愕然:“钱?什么钱?我被你们打了还管我要钱?这叫什么——” “你碰了姑奶奶的人、打翻了姑奶奶的药,不用赔钱吗?少废话,拿不拿,拿不拿?”笑风月瞪圆眼睛上前一步,刘震浑身一颤,连忙从衣襟里掏出两块碎银战战兢兢递上,转身一溜烟跑走。 吵闹间周围已围上许多人,楼里的姑娘也有,客人也有,眼看地痞无赖被笑风月狠揍一顿还勒索了银子,非但没有人惊讶阻止,反而响起一片叫好声,似是对这种情景见怪不怪,完全不感到陌生。 该不会笑风月以前也经常打跑客人吧? 言离忧小心翼翼瞄向凶悍叉腰的醉风雪月楼老板娘,正与对方霸道目光相遇。 “行了,都散了吧,该欢快的欢快去,花钱来买热闹看的吗?”笑风月赶走围观的人,斜了言离忧一眼,“你,跟我过来。” “你怎么惹上刘震那无赖的?我想收拾他很久了,一直没找到机会。” 仍是熟悉的房间,仍是熟悉的人,甚至连慵懒半躺的姿势都和第一次见面时一模一样,言离忧对笑风月的不拘小节已经习惯,再没有初遇时那么震惊——更震惊的事都经历过了,早没了新鲜感。 “是他先来找我麻烦,动手动脚,死不要脸。”言离忧想起刘震猥琐模样一阵恶心,握了握拳,为打走刘震的人不是自己感到惋惜。 笑风月挑着眉梢,目光掠过言离忧紧攥手掌,一声嗤笑:“没想到你还挺大胆的。那无赖也算一方地头蛇,楼里的姑娘很多对他敢怒不敢言,有时我想找借口赶他走都不行,那帮没胆儿的丫头,当着他的面一句不是都不敢说。” “这与胆量没关系,都欺负到头上了,难道要当刀俎鱼肉任人宰割么?”言离忧眉头微皱,咬咬牙,“早知道你会赶他走,我不如多打他几耳光好了,楼里被他欺负过的姑娘那么多,连个报仇的机会都没有。” 言离忧的话让笑风月一阵大笑:“呦,没看出来,你还挺仗义的。不过就你这小胳膊小腿儿能打得了谁?我估摸着刚才你也是出其不意才伤了他,不然哪里有你在这里装女侠的机会?早被他摁在地上破掉清白身子了。” 话虽难听,却是事实。 自己有几斤几两言离忧还是很清楚的,在她下决心打刘震时就做好了吃苦头的准备,要不是笑风月半路杀出,她毫不怀疑自己会被揍成猪头模样。 “风月场鱼龙混杂,什么样的男人都有,像刘震这种我向来不待见,这次能借机会收拾他一顿也算给我和姑娘们出了口气,所以我就不罚你了。”笑风月换了个姿势,微微眯起眼睛,“其实刘震刚一叫唤我就赶到了,正好见你一把药塞到他嘴里,动作干净利落——你老老实实告诉我,是不是学过功夫?” 言离忧愣了愣,一脸莫名:“我要是会功夫还会被囚在这里吗?天天端茶倒水伺候病人又不是什么好活计,还得时时防着那些没脸没皮的烂人。” 笑风月盯着言离忧看了好一会儿,实在看不出半点说谎的迹象才叹口气:“真不会啊?那倒可惜了,看你身法动作应当是个练武的好坯子,找个高手学上几天就足够防身用。”见言离忧对自己的话无动于衷,笑风月朝她眨了下眼:“要不……我教你功夫?学不学?” “你,教我?功夫?”言离忧话音拖得老长,怀疑之意赫然。 被小瞧的笑风月没有直接回答,猛地跳下卧榻,手中两粒花生米高高抛起。 言离忧的目光随着那两粒花生米往高处望去,回落到半空时,一道凌厉凉风掠过,两粒花生米被笑风月高抬腿脚踢中,以肉眼难及的速度飞向窗下花瓶。 砰地一声,花瓶碎裂,残片满地,两粒花生米躺在地面滴溜溜转圈。 第022章 风波初起 “看见了?”笑风月拍拍手,不无得意地微扬下颌,“姑奶奶能在鸿胪州混得一席之地不是光靠嘴巴骂人,没点儿真本领,那些自以为是的臭男人能服我?” 言离忧惊得合不拢嘴,对笑风月的印象再次刷新——这不只是一个彪悍的青楼老鸨,更是凶残的江湖女恶棍! 深吸口气慢慢吐出,言离忧半信半疑地看着笑风月:“你真想教我武功?为什么?不怕我学了功夫逃跑吗?” 笑风月不以为然耸肩:“敢跑就试试,大不了我亲自打断你的腿。” 言离忧脸色一僵,也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 “跟你开玩笑呢,瞅你这憋屈模样。”重又坐回卧榻上,笑风月脸色缓和许多,“不是我自夸,姑奶奶这双眼看人精准得很。你来醉风雪月楼快两个月了,从你言行举止和处事方法就能看出,你不是秦少爷口中所说那种恶女人,而且我很喜欢你的脾性。楼里那群丫头不是怕我就是巴结我,我一瞪眼睛她们就吓得屁都不敢放一个,实在无趣。我教你功夫是为了让你防身——别看醉风雪月楼巴掌大的一块地,它也算是江湖的边角,谁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有些自保本领还是需要的。” 被泼辣凶狠的青楼老鸨青睐,这种时候是不是该感到荣幸?事情的发展令言离忧啼笑皆非,然而莫名地,心底竟有一丝暖意,对笑风月的感觉也拉近许多。 这是个不同于印象里青楼老鸨的奇怪女人,看似吝啬抠门,实则至情至性、善恶分明,若是违了性子宁愿分文不赚。 言离忧不禁觉得,也许留在醉风雪月楼是个不错的选择。 “行,就这么说定了,明天开始我教你功夫,愿不愿意你都得给我学。”见言离忧没有反对的意思,笑风月伸了个懒腰,忽又想起什么似的瞪圆眼睛,“还有啊,再扣你三个月的月钱,算是赔那一篮子药。” 刚刚萌生的一丝好感被无情浇灭,言离忧瞠目结舌:“不是已经让刘震赔钱了吗?关我什么事!” “篮子是你摔的,刘震的钱是姑奶奶要来的,你说关你什么事?有能耐你去要,要来了我就不扣你月钱!” 前所未有的无力感让言离忧彻底失去讲理冲动,拍拍额头叹口气,比划了个“随你便”的手势,回想着片刻前发生的惊心动魄场景,摇头离去。 笑风月目送言离忧离开,脸上笑容忽地收敛,严肃而冰冷。 “这是老娘闺房,来之前也不先打个招呼,你们这些所谓的正义之士连最起码的规矩都不懂?” 空荡的房间内几声窸窣细响,画着大幅春色图的屏风一动,一抹身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到笑风月面前,长剑横于颈间,寒光凛凛。 笑风月冷笑一声悠闲抱肩,嘲讽语气就好像被威胁性命的人是对方,而不是自己:“一群王八羔子,是你们要姑奶奶看着她的,有用剑求人帮忙的吗?当心惹火了姑奶奶把她放走,看看到时候你怎么跟君子楼解释!” 如笑风月所说,言离忧在武学上有着极高天赋——另一种可能是她以前就学过武功,不过这个推论是否成立,已经无从考证。 言离忧并不在乎答案如何,青莲王是绝世高手也好,是柔柔弱弱的软脚鸡也罢,那些都与她无关。她是言离忧,是在醉风雪月楼给姑娘们看病的女大夫,仅此而已。 “我教你的都是些防身功夫,再多的就不能继续教了,别问为什么,姑奶奶就是不想。”面对于练功上愈发有兴趣的言离忧,笑风月却突然地提出停止教授,甚至蛮横要求言离忧不许对任何人说起此事。 言离忧不清楚其中有什么理由,但她还是老实照办。 教,那是笑风月的恩惠,不教,那是她的权力。作为受人恩惠的自己没资格过多要求什么,反正所学这些已经足以应付一般情况了。 笑风月对言离忧的青睐有待众人有目共睹,加上作为大夫着实帮助醉风雪月楼里的姑娘不少忙,言离忧的地位迅速提升,不到半年,俨然成为除笑风月之外最受姑娘们尊崇的人。 如果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也没什么不好的,言离忧喜欢这种看似束缚实则自由的生活,与初来乍到时的忐忑怨恨相反,现在她已经爱上醉风雪月楼,爱上这里劳碌却安宁的节奏,若是可以,她真心愿意长待下去。 然而,风波总是不期而至。 冬去春来,醉风雪月楼迎来一年中最热闹的季节,偏在此时笑风月说要离开一段时间,去哪里不说,做什么也不说,只说少则十天半个月,多则二三月,在此期间醉风雪月楼一切事情都由言离忧和陈姑姑代管。 “老板娘每年这时候都要出去走走,我们也不敢问,问多了她要大发雷霆的。”在厨房里洗菜做饭时,陈姑姑与言离忧有一搭没一搭聊着,“我估摸着老板娘是去看谁吧,又或者去探望亲人——以前她曾无意中提起自己有父亲,但从不说与家里有关的事。也是呢,我们这种身份的人总要被家里嫌弃,说出去会给亲人蒙羞,还不如不见。对了,红莲,你家里亲人呢?” “我?我没有亲人,就自己。” 陈姑姑停住手里的活,不无怜悯地看来:“真是难为你了,年纪轻轻就入这一行。我看你一举一动都优雅有礼,以前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吧?怎么沦落到这种地步?” 言离忧苦笑。 陈姑姑这人刀子嘴豆腐心,面相凶狠但率直,就是话多些,人忒好管闲事。 “陈姑姑,红莲姐!前院有人闹事,快去看看吧!”不等言离忧想好该怎么回答,匆匆闯进来的姑娘花容失色急道。 言离忧和陈姑姑对视一眼,丢下手里的菜齐齐冲出厨房——如笑风月所说,醉风雪月楼在鸿胪州也算道上一个标志,敢在这里撒野闹事的人不多,有的话一种可能是痴蔫呆傻不知情况,另一种可能就是,闹事的人真有些来历背景。 如果是后者,那么想要摆平风波就不容易了。 急急忙忙跑到前院大堂,里面已经围了不少人,隐约可听见哭声传来。言离忧拨开人群挤到前面,只见四五个衣着华贵的男人趾高气扬站着,地上初九抱膝埋头,不停啜泣。 “怎么回事?九儿,快起来。”言离忧拉起初九心疼地揽进怀里,看着那张小脸上几个清晰红肿的指印,愤怒目光射向对面男人,“来者是客,客有客道,几位要找姑娘可以按照牌子随便挑,欺负个孩子算什么?” 几个男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边上站着的瘦高男人哼了一声:“你是管事的?我们少爷看中了这丫头,她却不知好歹要走,有你们这么做生意的吗?” “这孩子年岁不到,不在接客的姑娘之列,请几位公子另行挑选。”陈姑姑陪着笑脸把言离忧和初九挡在身后。 “凭什么?青楼不就是妓女卖肉的地方吗?既然说进来是客,那我们想点谁就点谁,爷就是要这丫头陪我们少爷睡觉,你还想拦着不成?” “我看这丫头是个雏,该不会想要借机卖高价吧?告诉你们,我们少爷不缺银子,要多少都行,今儿非得这丫头伺候不可!” 几个男人你一言我一语,无不是嚣张跋扈,听得其他姑娘均面带怒色,陈姑姑更是气得发抖,平日里教训姑娘的狠厉一点儿不留全抖搂出来:“想闹事先去外面打听打听,醉风雪月楼的姑娘什么时候忍气吞声任人欺负过?识相的话带上你们的臭钱赶紧滚出去!” 楼里的姑娘有胆子大的都随声附和,因着那几个男人面孔陌生,一些醉风雪月楼的常客也帮着劝阻。谁知道那几人越来越嚣张,不但指着帮忙的客人臭骂,更有人过分地伸手推搡陈姑姑,把渐近中年的陈姑姑推了个踉趄。 初九是笑风月最疼的丫头,也是最亲近言离忧的,她被欺负本就让言离忧一肚子火气;眼看管事的陈姑姑被欺负,言离忧再压不住怒意,手臂一伸扯住那人衣袖,旋即抬脚狠狠踢在那男人肚子上,直接把人踹出人群之外。 言离忧的举动让堂中瞬间寂静,除了被踢倒在地的男人痛苦吟声外,所有人噤若寒蝉。 “想来醉风雪月楼闹事,先准备好棺材再说。”言离忧学着笑风月口气恶狠狠道。 从震惊中反应过来的闹事者又惊又怒,当中体格最壮的一个沉下脸撸起袖子就要冲上来,却被中间站着的公子哥拉住。壮汉困惑不解回头,却见公子哥脸色苍白,眼里满是惶恐。 “走……快走……快走!" 不等挨揍的男人站起,其他几个男人在那公子哥的失声催促下连忙退出楼外,在一群姑娘与客人的起哄中狼狈逃离。 走出很远,壮汉不解气地吐了口口水:“真憋气,让个娘们儿打了还不能还手!世子,您就不该拉我们出来,就算她有点功夫在身,咱们这么多人呢还怕收拾不了她吗?!” “是她……一定是她,没错的!怎么在这里,不是失踪了吗……”被唤作世子的年轻人惊魂未定,身子筛糠似的不停颤抖,一双发直双眼散乱无神,转身突然抓住壮汉衣袖,声音都吓得变了调,“我见过,我见过她,青莲王,是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妖女啊!” 第023章 夜色危机 “好了,涂上这药油很快就能消肿。”放下手中药罐长出口气,言离忧轻声安慰着还在啜泣的初九,“乖,别哭了,有我和陈姑姑在,谁也不能再欺负你。” 陈姑姑站在一旁,脸色并不像言离忧那样轻松:“九儿,以后去前院给姑娘们送东西低着头走路,躲着那些臭男人点儿。” “躲什么,做人就要挺胸抬头。再有来捣乱欺负九儿的打跑就是,总不能因为害怕惹事就让九儿一辈子低头走路。”言离忧并不赞同陈姑姑的说法,心疼地拉过初九。 “能少一事是一事,尤其老板娘不在的时候,闹大了没法向老板娘交代。”陈姑姑叹了一声,困惑渐起,“红莲,我怎么觉着有些不对劲儿呢?那几个人看起来出身富贵有些背景,气势汹汹把事情闹起来又突然跑掉,是不是奇怪了些?” 言离忧微微皱眉:“嗯,我也感觉有些突兀。算了,管他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们不来便罢,再敢来的话一人一脚直接踹到街对面臭水沟里。” “红莲姐好厉害,跟老板娘一样,以后楼里的姐姐们再也不用怕那些坏蛋了!” 陈姑姑和言离忧看了单纯的初九一眼,面面相觑,而后放声大笑。 一场风波平息,楼中姑娘对言离忧的敬佩更甚,尤其是小丫头初九,几乎成了言离忧最忠实拥蹙,言离忧走到哪她就跟到哪儿,客人赏她的一些小玩意和糖果物事,一件不留全都塞给了言离忧。 “那孩子身世可怜,小小年纪就特别懂事,老板娘疼她疼得紧。现在好了,有个人能让她安安心心干活,老板娘也不用再分神儿看管,你就多费些心照顾吧。”又一个鼾声渐起、夜色阑珊的凌晨,陈姑姑忽然跑到言离忧房中,小心翼翼拿出一只破旧木盒,看了言离忧一眼,轻轻推到她手边,“这是九儿他爹卖她时留下的,据说与九儿娘有关。老板娘担心九儿知道后太多牵挂,这些年一直让我保管着,现在,我把她交给你了。” 言离忧迟疑片刻,慢慢打开木盒。 红色粗布上放着一只像簪又不是簪的东西,鸟蛋大小的铜制花托略显单薄,上面刻着一种从未见过的花纹。 “这东西我先收着,能不能找到九儿娘亲全凭缘分,若是有缘,她们母女定能再次相见。”言离忧把木盒收进最安全的地方,朝陈姑姑笑了笑,“我觉得陈姑姑和老板娘都是善良人,所以醉风雪月楼才会不同于其他青楼,九儿在这里也算福气了。” 陈姑姑无奈轻笑:“什么福气不福气的,我只是跟着老板娘混日子。她说要做善人我便行善事,她说要当恶人,那我也不怕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好了,你早些休息,这几天老板娘不在都是你忙前忙后,人都瘦了一圈,快睡吧。” 送走陈姑姑后言离忧在桌前独自坐了许久,有些茫然,有些感慨。 人啊,总是不知足,颠沛流离时只求有一处安身之地,待到有饭吃有衣穿时又会追求其他,哪怕是有可能毁了安逸现状的东西。言离忧与笑风月的观点差不多,她不希望九儿去追寻身世之谜,万一找到了却是个令人伤心的真相呢? 倒不如安心在这里,享受安逸的同时尽力报答给予这一切的恩人。 言离忧正失神想着,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响动,好像有什么人在外面。言离忧以为是哪个姑娘,问了一声却没人回答,满腹疑惑走到门前,犹豫了一下才谨慎开门向外张望。 走廊上并没有人,倒是楼梯处一块衣角闪过,转眼消失。 这时候姑娘们应该都歇息了,谁大半夜跑来装鬼吓人么?该不会是窃贼吧?言离忧从不信怪力乱神,披上外衣拿起油灯,关好门后顺着衣角消失方向追了过去。 凌晨天色将亮未亮,正是青楼一天之中最为安静的时刻,言离忧走在漆黑曲折的楼间,除了不远不近的脚步声外什么也听不到。那脚步声似是故意引言离忧追去,总在她以为跟丢时又清晰响起,言离忧心里虽有疑惑却没多加怀疑——这是在醉风雪月楼,谁还敢于此行凶么?再说她刚来不到半年也没树什么敌人,应该不会有人针对她。 抱着这样的心理言离忧越走越远,越走越远偏僻,直到走进堆放柴禾的仓房时才意识到不对劲。 如果真是窃贼,会放弃房中珠宝首饰跑来头不值钱的木柴么? 言离忧不再大着胆子继续追寻,想要赶紧回到自己房间,然而为时已晚,当她回身打算离开时猛然发现身后站着什么人,而后眼前一花,带着呛鼻味道的布帛被死死按在口鼻上。 青柏坡是醉风雪月楼所在小城外不到十里一处高地,周围没有草木溪流,只有黄沙遍地,明月高悬。 “你们这些人真是阴魂不散,姑奶奶出门散心回来,还不等看一眼楼里的姑娘们就被你们叫到这里。深更半夜的,有什么话赶紧说,说完姑奶奶还得继续赶路呢。” 粗鲁言语毫无疑问来自醉风雪月楼的老板娘笑风月,在她身后另有一人,窄袖长裙衬托出玲珑曲线,腰间佩剑半握纤纤素手之中,清明月光下眉眼更显秀美,只是脸颊上罩了一块轻薄白纱,看不全面目容颜。 “没什么事我也不想叨扰老板娘,只是你不在这几天醉风雪月楼不太安宁。”那女子深吸口气,声音压得极低,“平西王世子去过醉风雪月楼,他带人在楼中无理取闹被教训一通,之后狼狈逃走。” 惊讶神色一闪而过,笑风月故作漫不经心道:“是么?那他可真是活该,惹谁不好偏要去惹我楼里的姑娘。回去后我得好好问问是谁替老娘除了这口恶气,必须重赏一番。” “明知故问,别以为我不清楚你教她武功的事。”戴面纱的女子似乎对笑风月所作十分不满,语气清淡冰冷,“平西王世子常在宫中厮混,与青莲王见过多次,我怀疑他已经认出青莲王身份。若是如此,只怕最近会有人找上门对她出手了。” 头昏脑涨,耳鸣嗡嗡,言离忧从昏睡中醒来时,眼前是一片令人绝望的黑暗。 “醒了?王爷可还认得我?啧,瞧我粗心大意的……快,还不把王爷放出来!”有谁的声音阴阳怪气传来,闷闷的,男声。 耳畔呼啦一声,有什么东西从眼前撤去,突然涌入的光芒刺得言离忧睁不开眼,过了好半天才渐渐适应。 言离忧记得自己昏倒前是在醉风雪月楼的仓房,这会儿却在一片树林中,看来昏睡了有一段时间。止住惊慌细心看去,正对面站着一个面色阴冷的中年男人,在他身后还有三个人,清一色的藏青劲装,腰间别着不同样式武器,显然并非善茬。 “你们是什么人?有什么企图?”言离忧动了动手腕,毫不意外被紧紧绑住,索性放弃挣扎抬头看向那中年人。 “王爷真是贵人多忘事,以前王爷和我家王爷来回通信儿都是我燕铁镖跑腿,怎么反倒问我是谁?装的吧?”自称燕铁镖的男人负手围着言离忧转了两圈,眯起眼睛冷笑,“都说青莲王失踪了,没想到竟被我找到,更没想到自命清高的青莲王会跑到妓院藏身,要不是平西王世子偶然撞见,这份功劳可能我还拿不到呢!” 平西王世子?就是前几天来闹事又突然逃走的那位公子哥儿吧?言离忧实在对青莲王这张走到哪里都有人认得的脸没辙,无奈抬头:“我若说我不是青莲王你也定然不信。这样好了,你直接说想要什么,如果是我能给的保证一点不留。” “好!我就喜欢王爷这股爽快劲儿!”燕铁镖虚情假意赞了一声,忽地压低身子凑近言离忧,陡然压低声音,“既然王爷有话在先,那就请痛快些把名册交出来,这样也能少受些皮肉之苦。” 言离忧头皮一麻,心底隐忧竟成现实。 刚才她就在想会不会燕铁镖这帮人也是为了名册而来,果不其然,她才动动念头燕铁镖就说明了来意。言离忧很好奇那份名册究竟有多大影响力,大到从温墨情到燕铁镖背后的主子都要抢夺他,还是说…… 燕铁镖口说中所说的“我家王爷”会是与温墨情有关的人吗? “王爷这会儿怎么犹豫了?不乖乖把名册交出来,我就只能用些土办法让王爷开口了。”燕铁镖冷笑表情一变,阴鸷而凶狠,一尺余长的匕首尖端紧贴言离忧胸口。 “名册不在我手里,你们血洗青莲宫时不是都检查过了吗?” 燕铁镖一愣:“血洗青莲宫跟我有什么关系?少耍花样,赶紧告诉名册在哪儿,不然有你好看!” 毫无说服力的话自然不会让燕铁镖相信,言离忧也没期盼他会因此放过她,不过言离忧心里总算有了个谱——燕铁镖一伙人与温墨情应该没有关系,而是隶属于第三方势力,曾经与青莲王关系密切的某位王爷。 匕首沿着言离忧胸口一路向上移动,金属特有的冰冷紧贴白皙脸颊停住,燕铁镖一边嘴角斜挑,目光肆无忌惮地在言离忧身上游走。 第024章 绝处逢生 “老子对你这种恶毒女人没兴趣,可我这几个兄弟一个比一个精力旺盛,且为了抓你大老远从帝都辛苦赶来,青莲王是不是该犒劳犒劳他们?”燕铁镖回头使了个眼色,那三个男人明白他意思后顿时欣喜若狂,搓着手吞咽口水,恨不得立刻扑上来一逞欲念。 男人威胁女人的方式无非就是那几种,而这种是最让言离忧恶心厌恶的,眼看那几人慢慢走近,言离忧脸色渐渐化为铁青。 “不愧是把先皇迷得神魂颠倒的女人,瞧这细皮嫩肉、如花美貌,说什么从未没和先皇亲近过,谁信?”燕铁镖收起匕首转而用手指在言离忧脸上刮来刮去,语气里满是淫靡味道,“今儿让我这几个弟弟也尝尝新鲜,看看昔日倾国倾城的祸水妖女究竟是个什么滋味!” 话音甫落,燕铁镖扬起匕首飞快横掠。 燕铁镖原打算割破言离忧胸前衣衫吓唬吓唬她,没想到言离忧在匕首划动的瞬间忽然挪身,虽说错开位置避免了衣衫尽毁的尴尬耻辱,可是作为代价,一道长长伤口出现在肩头。 这时候燕铁镖可不敢让言离忧死,倒吸口凉气,表情比受伤的人还要惊慌百倍:“疯了吗你?不要命啦?” “不要命的是你。” 幽冷女音在燕铁镖头顶突兀炸响,一众人等慌忙抬头,只见一个穿着鲜艳衣裙女人坐在树枝上,饱经风霜仍不见衰老的脸庞带着令人畏惧的怒火,至于她是谁,什么时候悄然跳到树上的,没人知道——不,有一个人知道。 “老板娘?!”言离忧完全无法形容此刻的惊讶欣喜,也许笑风月会骂她蠢笨被人捉住,但有一点可以保证,那就是她安全了。 没有任何理由,醉风雪月楼里每一个姑娘都如此相信着他们的守护神。 笑风月利落地从树上跳下,身子斜倚树干:“连我的人都敢劫,你们胆子不小。说,谁派你们来的?” “谁派我们来的与你何干?这女人我要带走,要多少银子开个价,就当给她赎身了,其他的你少管!”燕铁镖猜出笑风月身份却没有当回事,恶狠狠唾了一口,匕首指向言离忧。 这些人定是不知道笑风月的能耐,否则不会如此鲁莽嚣张。言离忧相信笑风月不会冒险做没把握的事,但仍忍不住捏了把汗,毕竟对手是四个大男人,笑风月真的能够带着她全身而退吗? 性格比言语更加粗暴的笑风月直接用行动给了言离忧答案。 妖娆身姿拔地而起直奔燕铁镖袭去,速度快得令其他人根本来不及反应,等到燕铁镖一声惨叫捂着脸倒在地上,四个手下这才弄清楚电光火石间发生了什么事,互相看了一眼,拔出兵器齐齐朝笑风月招呼过去。 “还不出来帮忙?难道要姑奶奶一个人收拾他们?”笑风月不急不缓朝林中高喝一声,转头向言离忧笑笑,“瞪大眼睛老实坐着,看姑奶奶怎么替你教训这群龟孙子。” 说话间那四个男人已经冲到笑风月身后,言离忧的心提到嗓子眼儿,刚想提醒笑风月小心,一道白光唰地闪过,向笑风月攻击的四把兵器在惊呼声中同时落地。 “禽兽不如,该杀。” 素白如雪的纱衣飘然轻落,若非垂向地面的剑刃染血,只凭那女子清脆嗓音与宛若天仙之姿难免要让人一瞬恍惚,误以为何处仙子降临。 言离忧恍然大悟,难怪笑风月面对这么多敌人还能镇定自若,原来早知后有援手,而且是个功夫不亚于她的天姿国色——这样说似乎有些不确切,因为言离忧并没有看见那女子全貌,单薄白纱将女子半面遮掩,只留一双美眸在外,清冷流转。 那声音……那眉眼…… 怎么总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见过? 言离忧仔仔细细观察一番,仍是十分熟悉却说不出来究竟哪里来的印象,及至一炷香的功夫后,笑风月和那女子把人全部撂倒并向她望来那一瞬才突然记起。 “是你?!” 失声惊呼的同时,言离忧下意识向后挪动。 尽管只有一面之缘,但这女子曾威胁过她,也被她愚弄过,如此深刻的记忆早该想起。或许是因为两次见面给人的感觉差距太大,所以言离忧过了这么长时间才确定这就是在青莲宫见过的某人。 温墨情那个善妒的师妹,碧笙。 “你认识我?”那女子似是十分惊讶,微蹙眉头看向笑风月,黑白分明的眼眸里刻满怀疑。 笑风月翻了个白眼:“看我干什么,我可没告诉过她你的身份,谁知道是不是你们自己人粗心大意泄露的。” 既然联手将她救下,按理说笑风月和碧笙应该有十分密切的关系才对,怎么会这样僵硬?言离忧困惑看着那女子的同时慢慢向笑风月靠拢,一脸警惕戒备神情。 那女子也有些茫然,偏着头想了想,忽然猜到什么似的点点头,轻轻摘下面纱:“我明白了,是你认错了人。在青莲宫时你遇到过碧笙吧?我竟忘了碧笙向来都是跟着师兄到处跑的,难怪你会有这种反应。” “也就是说,你不是碧笙?” “碧笙?碧笙是谁?她不是叫碧箫吗?”笑风月随口问道,顺手隔开捆住言离忧的绳子,不动声色把她拉到身后,“先别讨论这个,有话回去再说,我可不想在这种地方一边吹冷风一边听你们叙旧。” 稍作迟疑,那女子轻轻点头:“也好。你们先走,我得让这几个人睡上几天不至于打扰我的任务才行,处理好后我就去醉风雪月楼找你们。” 笑风月毫不客气拉着言离忧抬脚就走,言离忧更不会客气,跟在笑风月身后连头都不回。如果可以,她真的想告诉那个与碧笙长相几乎相同的女子——别回来了,就当她不存在,好吗? 回去的路上笑风月始终沉着脸,一会儿骂言离忧缺心眼儿被人骗上钩,一会儿又骂那些男人卑鄙无耻下三滥,唯独对那神秘女子的身份闭口不提。不过言离忧也没打算逼问,从刚才的情形看笑风月对那女子也不是很熟悉,而在其背后是哪一股势力在操纵等内幕,言离忧不认为笑风月会明明白白告诉她。 目前已经知道的是,那女子叫碧箫,应该是碧笙的孪生姐妹。 回到醉风雪月楼后笑风月亲自帮言离忧擦药止血,看着她肩上那道不算浅的伤口又是一顿破口大骂,顺带连楼里的姑娘也一并骂了,非要怪她们不看好言离忧害得她受伤。 死里逃生的言离忧十分疲倦,包扎好伤口后倚着床头睡了一小会儿,睁开眼时碧箫已经回来,正端坐桌边静静看着她。 “别这么看我行么?跟鬼似的。”言离忧被碧箫盯得浑身不自在,紧紧领口往床里面缩了缩。 碧箫倒是尊重她意见,目光从言离忧身上移开,淡淡打量着房中琐碎物事,过了片刻清冷开口:“那些人发现了你的踪迹,用不了多久就会有更多的人找来,这里对你来说已经不安全了,今晚你就得跟我走。” “这里不安全,跟着你就安全了吗?”言离忧抱住膝盖,眼里的警惕丝毫未减,“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人,但温墨情想要杀我却是我亲眼所见的事实,比起你们这群血洗青莲宫的凶手,我更愿意待在这里等其他人来找麻烦。” 碧箫把剑横放在桌上,仍是一副淡漠神情:“你留下只会给醉风雪月楼带来危险,所以你必须跟我走。车马我已经吩咐人去准备,等一切打点妥当我们就上路。” 这意思就是说,她根本没得选择,必须听从命令? 言离忧有一刹那几乎就要开口告诉碧箫,她从小就不是个喜欢听话的孩子,也没必要屈从于千方百计想要杀她的人。不过考虑到醉风雪月楼,言离忧还是把那点不满厌恶通通拍散,看着对她爱理不理的冷漠女子无奈点头。 醉风雪月楼,这里就像是她的家,因为爱着,所以不得不选择离去,用思念换心安。 “终是情分一场,我送送她你不介意吧?”深夜里马车备妥后,一直没有睡的笑风月赶在言离忧走之前出现,根本不给碧箫回答的机会,挽着言离忧胳膊就径自往外走。 三个人两前一后慢慢走着,夜风有些凉,向来粗鲁的老板娘却难得语气温和:“他们似乎有什么事需要你做,所以一时半会儿不会伤你,这期间我会尽量想办法给你找条出路。你记着,醉风雪月楼永远有你一席之地,若是谁欺负你又或者你无处可去,这里的大门总是开着的,时刻等你回来。” 言离忧一笑而过,不道谢也不推辞,只默默低着头听笑风月唠叨,待到上了马车便关上车门,连与笑风月和外面送行的姑娘们道别都不肯。 她不想把流着眼泪的难看表情刻印在她们眼中,心里。 世事沧桑,风云变幻,多少坎坷波折,几度身不由己。就好像马车外站着的醉风雪月楼老板娘,她能一笑震儿郎,能跺脚令地动,可这时能做的仅仅是攥起拳头,把一肚子的话捏成几句,附在碧箫耳畔冰冷低语,一字一顿。 “我不认识什么青莲王,只知道她是我的姐妹,倘若你们君子楼敢动她一根汗毛……我笑风月发誓,决不教君子楼得一天安宁!” 第025章 恩怨往事 载着言离忧和碧箫的马车并没有奔驰太久,刚出城一段距离,碧箫拿出一小块碎银打发走车夫,引言离忧步行往城郊密林里走去。 “要去哪里?”看着漆黑死寂的深林,言离忧难免有些心慌,一般来说这种地方最适合杀人灭口而不是藏身吧? 碧箫自顾在前面带路,回答问题时不咸不淡的语气如故:“先带你去见一个人,之后我们一起走。” 见什么人?碧箫的武功可以轻而易举打倒四个壮汉,还有必要再多一个人押送她吗?言离忧觉得或许自己该骄傲一下,原来她的小命值得这么多人“牵肠挂肚”。 不过片刻工夫,要见的人是谁有了答案,而这答案让言离忧沮丧中还带着忧郁。 “看到她我就觉得要走霉运。”站在林中空地等候的是个男人,身姿颀长挺拔,负着手回头看见碧箫带言离忧步步走来,微扬眉峰下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生出几许慵懒怠惰之情。 “不见你我就已经很走霉运,见过之后干脆变成了厄运。”言离忧叹了口气,飞快扫了碧箫一眼,“是我愚笨了,居然没想到她要带我见的人就是你,凶残的世子师兄。” 世子师兄……这是哪门子称呼?碧箫迷茫地看着温墨情,后者挑了挑唇角,一副“用不着理她”的神情。 已经有大半年不见,温墨情几乎没什么变化,只是看言离忧的眼神不像初见时那样憎恨深埋。言离忧希望这是个好的预兆,毕竟当初亲手杀了青莲王的是温墨情,险些连她也一起处理掉的人还是温墨情,这世上让言离忧畏惧最深的人,仍然是他温墨情。 可能是言离忧戒备以及疏离表情太过明显,温墨情瞥了她一眼之后立刻转向碧箫:“等一下。” 紧接着温墨情走到言离忧身边,是那种非常非常近的距离,而后突然抓住言离忧手腕,略高于言离忧的温暖体温透过手掌传来。 言离忧蓦地想到一句话—— 执子之手,将子拖走。 这不要脸的凶恶男人又想干什么?! 温墨情才不理会言离忧快要瞪出眼眶的眼睛,拉住她一只手腕绕到身后,又强硬地扳过言离忧另一只手腕束缚在一起,再然后就是窸窸窣窣的细小响动,以及言离忧咬着嘴唇愤恨模样。 碧箫看着满意点头的温墨情,娇俏容颜露出一丝不解神情:“师兄……有必要绑着她吗?她那点皮毛功夫根本伤不到人。” “别小瞧了她,使小心眼儿耍花招,你和碧笙根本不是她的对手。上次在青莲宫她能逃跑就是因为碧笙被她算计了,你说有没有必要绑起来?”温墨情解释后又拍了拍言离忧肩膀,似是十分贴心地点点头,“这是牛皮筋绳,特地为你准备的,为你好才劝你一句——别挣扎,越挣扎越紧,勒进皮肉里真的很疼。” 言离忧翻了个白眼:“小肚鸡肠,阴险凶残。” “多谢夸奖。” 对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这样提防,言语间满是讽刺,最重要的是身为男人温墨情能够做到如此厚颜无耻的地步,言离忧已经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形容温墨情究竟属于哪类人。 反正是与温墨疏截然相反的,简直侮辱了堂兄弟身份。 “师兄,我们是要直接回帝都吗?”碧箫抬头看了眼天色,轻道,“来时的马车就在外面,不过我让车夫先回去了,还得劳驾师兄赶车。” 温墨情摇头,抬脚就往相反方向走:“走驿路要多花很多时间,也容易遇上麻烦。穿过这片树林就是近路,直接步行过去再找车前行,算下来能省近一天的时间。” “穿过这片树林……你知不知道这片树林有多大?你们两个倒是轻松,我可还绑着呢!”言离忧提高音量喊了一声,回音在树林间飘荡,惊起几处鸟雀扑棱棱飞起。 “吵什么?不想走是么?”温墨情顿了顿,忽而露出让言离忧毛骨悚然的笑容,“没关系,这里还有一根绳子,你不愿走我可以牵着你,就算你走慢了跟不上也不要紧。” 走慢跟不上还要被他牵着,那岂不是等于倒在地上拖行?言离忧完全有理由相信那种情况下温墨情会故意加快脚步,然后回头一脸幸灾乐祸。 以前多少还觉着温墨情是个冷酷的男人,现在看来他根本就是个报复心强、能想出各种狠毒手段无所不用其极的卑鄙家伙,而且很小气、记仇。言离忧在穿越树林的途中就用这些“精准推测”来打发时间,想着想着,越发看温墨情不舒服。 言离忧原以为碧箫是个不爱说话的人,清冷淡漠,如她所体现出来的气质一般是个冷美人,然而见她与温墨情有说有笑,言离忧很快改变了想法——虽然不情愿,但不得不承认温墨情是很讨女人喜欢的类型。 事实上温墨情对碧箫与对言离忧完全不是同样态度,说话时会正常地微笑,语气也不似面对她是那般冰冷刺骨,十足的温柔师兄形象。 总而言之,被温墨情苛待的,就只有言离忧一人而已。 “我可以问几个问题么?”第二天下午走出树林后,温墨情留下言离忧和碧箫独自去找马车,言离忧终于逮到机会说上几句话。 碧箫端端正正坐在树下,望着温墨情离去的方向目不斜视:“可以问,但我不一定都会回答。” “无所谓,愿意答就答。”言离忧耸耸肩,想了片刻后开始发问,“为什么要送我回帝都?不打算杀我或是逼问名册的事了吗?” “师兄说名册确实不在你身上,很可能被藏了起来,而且他也不确定你是不是真正的青莲王。至于为什么不杀你……上个月新帝即位,受其所托,我们得把你送回帝都接受惩罚才行。” 言离忧倒吸口气:“新帝即位?” “你不知道?”碧箫有些意外,终于肯面对面看着言离忧,“先帝病重驾崩前并未指定由谁继承皇位,几位皇子又都过于年轻,所以文武百官们便拥贤良有德的广贤王上位,而广贤王上位后做的第一件大快人心之事,就是决定削去青莲王王位并追查其过往所犯罪行。” 到醉风雪月楼之前还是被人暗中追杀的女王爷,短短几个月后就变成了朝廷钦犯,这节奏是不是太快了些? 言离忧一时间有些难以接受,愣了好半天才回过神,苦笑一声感慨:“罢了,没什么区别,我再怎么说自己不是青莲王也不会有人信。以前要隐姓埋名躲躲藏藏,现在倒好,可以光明正大受人保护回到帝都,反正最后都是个死。” “怪不得别人,路是你自己选的。你若是青莲王,所犯罪行足已死上千次百次;又或者如尹钧白所说你只是青莲王的替身,一样逃不过为虎作伥、助纣为虐的罪名。” 不管是不是出于自愿,只要为青莲王做事就要被归为犯罪,甚至连毫不知情的替身也要承担后果。如此残忍不讲道理的决定之下,言离忧隐约看到青莲王身上聚集的滔天憎恨,天怒人怨。 她的穿越重生,实在不是个幸福美好的故事。 “对了,尹钧白怎么样了?”勉强打起精神,言离忧忽然想起尹钧白便随口问道。 碧箫怪怪地看了言离忧一眼:“你很在意他?即便知道他是师兄派到你身边的眼线?” “说不上在意或是如何,在你们血洗青莲宫后是他救了我,我欠他一个人情,仅此而已。”言离忧微微低头,目光盯着地上忙碌搬运的蚂蚁,语气淡若清水,“我不在乎他是什么身份,包括其他人在内,凡是对我好的人我都会铭记在心。我没什么能耐,也许这辈子都不能报答他们,但至少我不会做忘恩负义之人。” 半晌沉默,碧箫低低开口:“那么阻碍你的人呢?你会想尽办法报复他们,对么?就如同你对温大哥和王妃所作的残忍行为,仅仅因为他们对你不满?” “温大哥?王妃?”言离忧迷茫,忽然回想起温墨情和碧笙说过的话,陡然倒吸口气,“你是说温墨情的哥哥和定远王妃?” 碧箫神色一滞,黯然点了点头。 看看远处还没有温墨情回来的身影,言离忧迟疑片刻,挪动身子凑近碧箫:“青莲王到底对他们做了什么才让温墨情如此憎恨?他只说过定远王妃是被青莲王害死的,其他什么都没告诉我。” “你真的不知道?”碧箫半信半疑,见言离忧表情认真不像是伪装出来的,这才幽幽一叹,“王妃是个善恶分明的好人,宫里嫔妃都很喜欢她。那年陆贵人喜得贵子宴请众嫔妃和王爷亲眷,王妃也在受邀之列,唯独没有青莲王的事。青莲王得知后大发雷霆,找到先帝说陆贵人这是瞧不起她、在打她的脸面,非要让先帝惩罚陆贵人,王妃看不过就私下里去见先帝劝了几句,没想到第二天就被青莲王知晓,竟然派人到定远王府强行掳走王妃。半月后,王妃和陆贵人的尸骨在宫中水井里被发现,青莲王说是她们二人起了争执互相推搡才落入井中的,先帝也暗中示意定远王爷不要追究,这件事便不了了之。” 只因一个无关紧要的宴席就生生害死两条人命,更令人愤怒的是身为一国之君竟然如此纵容包庇恶劣罪行,言离忧怒不可遏,想也不想脱口低呼:“昏君!” 第026章 残酷真相 “昏君之所以昏,全因受了妖女蛊惑。”碧箫意味深长,沉吟片刻继续道,“在那之后王爷就和青莲王结下了梁子,青莲王时不时在先帝耳边说王爷坏话,若不是因为王爷德高望重倍受满朝文武尊敬,只怕早就遭了毒手。再后来温大哥奉旨查办逐郡郡守贪污案,查到源头发现与青莲王有关,禀告先帝的当晚温大哥被一位官员请到府中说是喝茶,结果第二天被送回来时,温大哥他……” 碧箫忽地呜咽,眼圈通红,停了好半晌才深吸口气继续道:“温大哥的眼被剜了,喉咙被毒哑了,指骨、髌骨都被人打碎,我去见他时他就只剩口气在……后来王爷求到最好的大夫救温大哥,命虽然保住,却再也不能看、不能说,也不能下地行走……” 言离忧陷入沉默。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温墨情那样恨青莲王,那时她只见他眸中恨意如火焰炽烈、如冷冰凝结,却从没想过在他的冷酷之后还封藏着如此悲哀过往。杀母之仇,害兄之恨,且是那样惨绝人寰的手段……倘若换做她,恐怕在看见仇人的第一眼就冲上去拼死报仇了。 听得那段黑暗往事,言离忧不禁对青莲王生出几分恨意,好不容易心情平静些又被碧箫的反应弄得一愣——说完那些话后碧箫再没有继续下去,而是把头埋在掌心不停哭泣,没有声音,就是那样默默滴流泪,瘦削双肩轻轻颤抖,看着楚楚可怜。 “你……喜欢温墨情的大哥?”言离忧半是试探半是感慨,其实根本不需要问,她看得出谈到温墨情兄长时碧箫眼中剧烈痛苦,那份哀伤感同身受。 碧箫没有回答,哭了一会儿后抬头擦去脸上泪痕,清脆如玉的声音有些沙哑:“这些事你知道就好,不要在师兄面前提起——我愿意与你说这些是因为相信你并非青莲王,不想你连自己为什么被人憎恨都不清楚,糊里糊涂成了替死鬼。” “多谢。” 除了这两个字外,言离忧实在找不出其他话可说。 在荒凉山路边等待足有一个时辰,破旧马车驶来时天色已经渐暗,温墨情停好车跳下马,忽而凝视着碧箫微皱眉头:“哭过?” “没什么,风沙太大迷了眼。上路吧,时间不早了。”碧箫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揉了揉仍旧发红的眼眶,心虚地低下头率先钻进马车。 温墨情的目光始终追随碧箫背影,紧皱眉头在言离忧经过身前时几乎拧成一团,手臂一伸,猛地把言离忧拽到身前:“你又耍什么花招?跟她说了什么?” “什么都没说,听她讲故事罢了。”言离忧用力甩开温墨情的束缚后退半步,抬眼对上那双凉薄眼眸,意料之外低道,“我不是青莲王,你恨的人不该是我。” 温墨情站着没动,过了片刻戴上斗笠遮住脸,转身间漫不经心的语气比傍晚夕照更加淡薄。 “如果有什么人或事能证明你就是青莲王,我会毫不犹豫亲手杀了你。” 鉴于言离忧有逃跑的不良记录,这次温墨情看守极严,食同案、寝同房,好几次都被客栈小二误认为情侣,只有他们三个明白其中关系。 数日后,帝都宏伟城墙遥遥可见。 临近帝都让言离忧有些不安,她不知道前面等待自己的是什么,死亡或者痛苦惩罚,总是不会是好事。望着车窗外飞逝而过的风景,言离忧忽然想起之前逃离帝都时楚辞对她说的话,顿时感慨万千—— 是否要再回帝都,会不会继续被当做青莲王承担罪责与天下百姓怒骂,任何一样都不是她能自主决定的,她只能随着命运四处漂泊,被迫接受即将发生的任何事情。 “会判我死罪吗?”温墨情不在身边时,言离忧曾小心翼翼问过碧箫。 “现在还无法预料,是杀是罚,要看皇上态度如何了。”模棱两可地回答过问题后,碧箫竟然莫名其妙地生出一线期盼,希望渊国新继位的皇帝能够网开一面,至少留言离忧一条性命。 这种奇怪想法碧箫没敢告诉温墨情,只在对言离忧说话的语气、态度上亲近许多,再不似对待十恶不赦的犯人一样。 “说不清原因,我就是觉得你不像青莲王。师兄说青莲王十分高傲、不可一世,想想她做的那些恶行也猜得出不是个好对付的人,可我看你根本不像是个会无情杀人的疯子,就连醉风雪月楼的老板娘也如此认为。”进入帝都前一夜,碧箫老老实实坦白自己心里的苦恼,离开时又给言离忧留下一个绝美温和的笑容,“我会尽可能帮你向师兄他们说些好话,若是可以,我希望你能活下去。” 碧箫离开后不久温墨情就回到客栈房中,盯着眼里又看了片刻,而后枕着双手躺到床上。 “算你能耐,才认识几天就让碧箫心甘情愿为你说话,不过别抱太大期望,该偿还的罪,你还是逃不掉。” 言离忧已经习惯温墨情时不时泼冷水,斜了他一眼,自动走到桌边坐下:“你们没有证据证明我就是青莲王,凭什么要我去背负罪责?老板娘和碧箫姑娘替我说话是因为她们相信我,而不是像你一样被仇恨蒙蔽双眼,真也不辨、假也不辨,只想着要怎么报复。” “确实没有证据说你就是青莲王,但是不也没有证据证明你不是吗?”温墨情闭上眼一派懒散,唇边微挑弧度不只是微笑还是冷笑,“你突然出现在青莲宫,身上穿着青莲王替身的衣服,且长相与青莲王几乎一模一样,不管怎么看嫌疑都大过可信程度,我当初放你一命已是格外留情。” 事实的确如此,可言离忧心里还是不服气:“我不与你讨论身份真假问题,我只想问,假如杀我之后你们发现弄错了人怎么办?从你这世子到皇帝,就不怕天下人笑话吗?滥杀无辜,草菅人命,口口声声说着王法,实际上根本没有王法,只有你们毫无根据胡乱猜测,太荒唐了。” 时辰已经很晚,温墨情本来困意上泛想早些休息,听言离忧不服气一通指责居然生出几分兴趣,睁开眼侧身半躺,三分玩味七分感慨地看向言离忧:“你的确不像青莲王——青莲王比你聪明,至少她不会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 言离忧扬眉:“怎么讲?” 温墨情彻底摆脱困顿翻身坐起,手掌托着微偏头颅支在膝盖上:“如果是青莲王,不需我解释她就会明白这件事必须如此的意义。你以为我要杀你是因为仇恨?以为皇上处置青莲王是出于贤德为政?不管你信或是不信,我可以说是你的救命恩人——那天在你从青莲宫逃跑时碧笙本可以杀了你,要不是我对你的身份抱有怀疑,你根本没机会在这里与我说话。” “对我说这么多就是为了卖个人情?” “不值钱的东西,没卖的意义。” “只有你的不值钱罢了。” 温墨情顿住,挑起眉梢瞥了言离忧一眼,那一眼看似平淡却让言离忧浑身不舒服,背后汗毛耸立。 常言道,宁惹君子不惹小人,在言离忧看来,温墨情看她的目光从来都是阴恻狡诈的,鬼才知道那张没什么表情的面容后又藏着什么阴损主意。与其被他这么略显深沉地一瞥,言离忧更愿意被笑风月臭骂一顿,至少不用担心哪一天突然背后中箭。 “刚才你说皇上想处置青莲王不是出于本心,那是为了什么?做给别人看,让所有人认为他是个明辨善恶的好皇帝?”为了降低温墨情对自己的仇恨度,言离忧赶忙把话题拽回,特地做出一副诚恳表情虚心求教。 温墨情大度挥手表示不与她计较,拍了拍柔软锦被舒舒服服靠坐,视线仿若不经意掠过言离忧铁青脸色,悠然自得地翘起腿:“能得百官支持登上皇位的人自然有其过人之处。皇上在当王爷时就展现出贤良一面,所以才被先帝封为广贤王,宣布处置青莲王不过是他众多受人尊崇举动之一,算不上刻意拉拢人心。之所以找到我们帮忙揪出‘失踪’的青莲王,为的是更重要的东西——新帝即位最要紧的不是树立功绩,而是稳定朝政,尤其是一个未经前任皇帝指定、登上皇位多少有些异议的承继者。” “也就是说,皇上想要处置的人是不是真正的青莲王并不重要,只要这个人被认为是青莲王就可以,他最根本目的在于让大臣们安心、让百姓相信,他能够给他们想要的太平盛世,对么?” “能想到这了一步,看来你还没有笨到无药可救。” 言离忧本该翻个白眼向温墨情致敬,然而弄明白自己即将面临的处境后,再没有心情轻轻松松与谁玩笑。 她原以为自己还有机会,只要让楚辞、温墨疏或者尹钧白又或者其他什么人证明自己并不是青莲王,那么她还有可能侥幸逃脱一死,可是温墨情的话将她最后希望浇灭,彻底带来绝望黑暗。 没有人在乎她是谁,他们要的仅仅是“青莲王”被处死这个结果,而她,恰好是“青莲王”最佳人选。 眼看言离忧表情瞬息变化,温墨情仿佛早就料到一般无动于衷,挥挥衣袖熄灭油灯微弱光芒,于黑暗中淡淡开口。 “若是你能拿出我想要的东西,也许……我可以再救你一次。” 第027章 身不由己 突如其来的黑暗令言离忧猝不及防,本就低沉心情被瞬间拨乱,惊慌无措,脑子里一团乱麻。 “杀一个并非青莲王本尊的人于我而言并没有什么意义,偏偏我有能力改变你的命运,所以是想作为青莲王被处死还是想活下去,你有一次选择的机会。” 黑暗中温墨情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近,言离忧循着记忆里的方向朝油灯摸去,半路却被擒住手腕,用力攥紧。 “交出名册或者冒充青莲王为我所用,二选其一。” 坚硬指骨捏住言离忧下颌,逼得她不得不抬起头,然而一片漆黑中根本看不到任何东西,只隐约感觉面前一大团阴影,距离她的面庞不到一尺距离。 言离忧身体发僵一动不动,深深吸气咽了口口水,拳头悄悄握紧:“我真的不知道名册在哪里。” “那么就在生与死之间选一个。”温墨情语气冰冷,让言离忧忽而想起青莲宫被鲜血染红那夜的他,执剑孤立,如嗜血修罗般满身杀气。 许久,言离忧微微一动。 “我想活下去。” “那么,从现在开始,一切都要按我说的去做。” 下颌与手腕上的压力同时卸去,言离忧揉了揉发酸的脖子,慢慢摸索着退到墙角,缓缓蹲下。 她找不到一丝一毫的安全感,在漆黑的房间里,在无数人想要她性命的情况下,在她以为可以相信温墨情却突然被威胁之后。这里不是醉风雪月楼,没有笑风月来救她,只有背后冰冷坚硬的墙壁可算作能够依靠的东西,她唯一的容身之地。 黑暗中很久没有声音传来,言离忧抱着膝盖蜷缩在墙角里渐渐冷静,耳畔搜寻着能证明时间仍在流逝的证据,心里如瀚海波涛中一叶残舟,起伏不定。 她所不了解的时局下有什么阴谋正在铺开,而她正是这乱世里一个抢手工具,多少人想要销毁她,又有多少人想要把她握在掌心里加以利用。言离忧不知道自己能够相信谁,笑风月么?可笑风月早知道她身份并且与温墨情等人暗中联系;楚辞和温墨疏么?那个看似病弱、与世无争的温和皇子却让她冒充青莲王骗取无数金银充当军饷;温墨情吗?阴晴不定,喜怒无常,一个对青莲王恨之入骨又打算隐瞒她身份谋划什么的可怕男人。 细数下来,能相信的人竟是只有自己。 言离忧不想用叹息破坏死一般的寂静,可是有一团沉甸甸的东西压在胸口,若不叹上一声很可能会将她憋死,而在这一声微弱叹息后,桌上的油灯再次被点亮。 “上床去睡。”方桌边,温墨情平静站立。 言离忧摇摇头,往角落里又缩了缩,墙壁传来的冰冷透过衣衫沾染在皮肤上,禁不住一阵寒战。 “别浪费时间,再过不了多久天就要亮了。”见言离忧仍坚持缩在墙角不肯动弹,温墨情烦郁地捏了捏眉心,迈出两步伸手,拎住言离忧衣领将她丢到床榻上,转身端起茶杯,一杯水尽数泼到墙角里。放下杯子拿起茶壶,温墨情提到半空晃了晃:“我去楼下要壶热茶,回来时候不想看你还睁着眼睛。” 墙角湿漉漉一片自然不能再靠坐,言离忧整理好衣领点点头,迅速钻进锦被里,把自己严严实实裹起来后安然闭上眼,还不忘炫耀似的露出舒服表情。 她决定不了自己身份,但是睡在哪里还是可以挑选一下的——既然温墨情大发人性让出位置,没理由让他一个大男人继续霸占床铺,这一路上她睡够了硬桌子和冷板凳,今晚,温暖舒适的床榻终于属于她了。 至于温墨情……管他呢?打地铺冻个半死才好。 预料中小女人耍脾气闹别扭的情景并没有出现,反而是自己把床铺拱手送人,看着言离忧毫不犹豫钻进被窝,温墨情一瞬发愣,而后一声自嘲轻笑,摇摇头退出房外。 “师兄?怎么还没睡?” 走到客栈楼下时见偌大堂中只有碧箫一人,温墨情亦有些意外:“睡不着,下来要壶茶。你怎么也没睡?” 碧箫笑了笑,倒杯热茶推到温墨情面前:“想些事情,想着想着就睡不着了。她呢,已经睡了吗?” “刚被教训完,这会儿应该正在睡着的路上。”拉开长凳在碧箫对面坐下,温墨情并不急于喝茶,端着杯子来回把玩,“这种性格的女人倒是少见,前一刻还多惊慌委屈似的,下一刻就敢占了我的床放心睡觉,也不知道该说她是天生的随遇而安还是心大过甚。” “师兄是觉得她善变吧?我却觉得这样的性子很令人羡慕,哪怕明白自己身陷困境仍有勇气抗争,有精神去面对一切,她要比我坚强多了。” 碧箫半低着头浅笑,不经意按住自己左手手腕,微小动作并没有逃过温墨情双眼。 “你也不比她差。对了,到帝都后我要先进宫一趟,你带她去宣冉楼等我回来。”温墨情起身提走桌上茶壶,碧箫以为他要上楼,谁知温墨情只是朝睡意朦胧的小二再要壶茶,而后又坐回原位。转着茶杯沉默少顷,温墨情忽然开口:“大哥并不厌烦你,这些年你为他和温家付出太多,他只是不忍心继续连累你。” “我明白,墨鸿他一向心软善良,对我发脾气是想逼我放弃他。不过你也知道,发生那些事后我不可能离开他,如果连我都放弃,他这辈子就再也没有希望了。”沉重话题让碧箫有些伤感,苦笑浅淡,摆摆手示意自己不想再说下去,“谈些别的吧。那天你说在青莲宫时是碧笙粗心大意放走了那位姑娘,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 “说出来师父定会罚她,倒不如说是我的失误,至多被师父责怪两句。” “也对,那丫头做事冲动不计后果,偏又听不得人责备。没事的时候你可得好好劝劝她,她那死倔脾气,也就师兄你说的话她能听进去。”碧箫语气里带着几分揶揄之意,轻掩朱唇笑道。 温墨情耸耸肩不置可否,圆润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杯沿,过了半晌忽然停住,静静看向碧箫。 “碧箫,我想取消婚约。” “取消婚约?”碧箫一时未反应过来,愣愣地重复了一遍。 温墨情点点头:“是,我想取消和碧笙的婚约。我早就有这个打算,只是一直说不出口,眼看婚期临近,现在只能拜托你转达了,不管是对碧笙还是我来说,这都是最好的选择。” “怎么可能是最好?师兄你又不是不知道碧笙对你有多痴恋,你这时候说要取消婚约,她根本没办法接受啊!”见温墨情态度坚定,碧箫一脸焦急,语气陡然急促许多,“当初师兄同意结下婚约可能出于无奈,但这几年与碧笙朝夕相处,师兄对她仍然没有半点感情吗?我们师兄妹从小一起长大,谁看不出碧笙她痴心只向一人?一旦婚约取消,单单是流言蜚语就能把她活活逼死!” 碧箫的激动让温墨情有些无奈,敲了敲额角轻叹口气:“你先冷静,听我说。” 迷迷糊糊的小二朝两人这边望了一眼,碧箫脸色微红,收起声音恢复安静,不解与焦急目光投向温墨情。 “你知道碧笙的心意,也该知道我只把她当师妹看才对。当年定下婚约是权宜之计,那时我就说等风平浪静后再悄悄取消,你们姐妹都是同意了的,她早该有这个准备。夜将军这些年立下不少战功,如今的地位身份足以配上碧笙,而且他对碧笙的好你也看得到,没必要再躲着他——至少我觉得对碧笙而言,夜将军能给她的比我更多。” “可是——” 碧箫还想再争辩几句,然而不等她话说出口,楼上传来咚地一声打断二人交谈。那声巨响很难分辨是从哪个房间传来的,尽管如此,温墨情还是立刻变了脸色,身形急闪,转眼间就冲上楼梯,直奔言离忧房间而去。 漆成暗红色的木门是客栈老板才装上不久的,平时店小二不小心磕一下、碰一下都要被老板臭骂,是而当温墨情一脚踹在门板上时,店小二心惊肉跳口不能言,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不算宽敞却整齐的房间里,温墨情并没有看见除言离忧之外的任何人,不过言离忧的状态显然不是他离开时那样。 “……你折腾什么呢?”深吸口气停住急匆匆脚步,温墨情低头盯着裹在被子里却躺在地上的言离忧。 “床有些窄……” 言离忧还没从熟睡中彻底醒来,迷蒙着双眼看了看温墨情,而后打了个哈欠,半梦半醒间揉了揉摔疼的手肘,抱着被子爬回床上继续埋头大睡。 紧随温墨情赶来的碧箫起初还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待到反应过来后噗地笑出声,先前那些担忧急迫都忘到脑后,捂着嘴把温墨情拽到房间外面:“师兄见过那么多女子,可有她这般胆大无畏的?无怪乎醉风雪月楼的老板娘护着她,的确是个让人敬佩又喜欢的人。” 第028章 绝代佳人 言离忧目前所处状况可以说是糟糕至极,温墨情原以为她会消沉沮丧又或者绝望抱怨,没想到言离忧在短暂的惊慌后很快就恢复常态,仿佛他告诉她的那些‘阴’暗内幕从不曾给她留下‘阴’影,仅仅是转瞬即逝的坎坷。 是她麻痹自己不去想前方道路上的危机,还是说这正是她特有的能力——以最快速度稳定情绪,而后从容镇定面对一切? 如果是后者……温墨情不由得生出一丝好奇。 这场狂躁而又猛烈的风‘波’中,她是否能依靠自己的力量活下去? “师兄?”见温墨情失神,碧箫轻轻唤了一声。 温墨情回过神深呼吸:“夜已深,先睡吧,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碧箫看得出此时的温墨情没有心思去讨论烦恼琐事,点了点头走到自己房‘门’前,望着温墨情关‘门’的身影幽幽叹息,仙姿华颜一瞬惊呆店小二,手捧茶壶站在楼梯半处,竟是看得痴了。 第二天一早,言离忧对自己身上几处青紫瘀伤大感困‘惑’,‘迷’茫地看向温墨情,后者却沉着脸懒得理她。言离忧一边腹诽温墨情喜怒无常一边整点东西准备上车,看到包袱里的小木盒时忽然一愣,想起了陈姑姑对她的嘱托。 她就要去帝都听渊皇发落了,结果是生是死尚不得而知,若是这东西放在自己手中,很有可能会随着她一同被埋葬。 “碧箫姑娘。”反复犹豫后言离忧叫住碧箫,小心翼翼把盒子捧在手中,“我先前受人所托要寻一个人,这里放着寻人的线索。这一去也不知道我还有没有机会完成托付,所以想请碧箫姑娘帮个忙。” 碧箫看看盒子又看看言离忧,目光里些许迟疑:“需要我帮忙去找人吗?这……” “不,哪里好意思麻烦碧箫姑娘去管这些琐事。我的意思是,如果我没能回来,那么请碧箫姑娘走一趟醉风雪月楼,替我把这盒子还给陈姑姑,就说言离忧无能,辜负了她的信任。”恋恋不舍地抚‘摸’着古旧木盒,言离忧又想起在醉风雪月楼忙碌却安宁的生活,不经意间绽出温和笑容,只是多了些怅然若失。 那种表情让碧箫些许不忍,才点点头想要收好盒子,冷不防被斜里伸来的大手抢走。 “什么东西?”温墨情皱着眉头晃了晃盒子。 “拿来,又不是给你的!” 言离忧脸‘色’一沉,劈手便去抢盒子。温墨情本是下意识躲开,不料他那一躲让言离忧扑了个空,额头恰好撞在马车窗沿上,一身沉闷低‘吟’后,言离忧捂着额头蹲下。 “言姑娘?”碧箫倒吸口凉气赶忙去扶言离忧,温墨情则停住动作僵硬站在一旁,似是有些不知所措。 言离忧蹲了好一会儿才在碧箫搀扶下慢慢站起,手掌捂着额头说什么也不肯拿开。碧箫朝温墨情使了个眼‘色’,温墨情动了动嘴‘唇’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没说出口,‘摸’了‘摸’窗沿言离忧额头磕地方,指尖染上一抹湿润微红。 陡然眼眸一沉,眉头紧皱:“碧箫,去买些创伤‘药’来。” “这点小伤死不了,用不着你装模作样发善心。” 像是要证明自己并没有大碍,言离忧推开碧箫硬撑着往前走了几步,渐渐眼前发黑,耳中翁鸣,摇摇晃晃摔倒在地。 林幽‘花’静,碧翠芬芳,一眼望去满园绿意盎然,看着令人叹为观止的美景恐怕没几个人会想到,这里竟是渊国的御书房。 “这些‘花’‘花’草草有什么用?书房就该有书房的样子,又不是游玩赏乐之处。”高而瘦的中年男人不满皱眉,忽然弯下腰,挽起皇袍广袖将脚边一株‘艳’丽‘花’朵连根拔起,“明天让人把院子里的‘花’草一棵不留全都锄掉,朕看着这些就想起先帝失德之处,实在晦气。” 旁侧面如涂粉的太监连忙走上前接过那株残‘花’,看着即将被毁掉的美景颇为心痛,却不得不卑躬屈膝赔笑:“皇上息怒,明儿个奴才让人锄了就是。这些‘花’草都是当年青莲王让先帝种的,说什么可清心养‘性’,不过依奴才看,这些都是扰人清思的浮‘花’‘浪’蕊,御书房怎能种这些东西呢?到底是皇上英明,知道什么该留、什么不该留,做奴才的也就轻松许多。” “赵总管伺候先帝多年,是宫中的老人了,说起话来果然有一套,朕虽厌恶阿谀谄媚却挑不出你的‘毛’病,也不知道该罚还是该赏。”新继位不久的渊皇温敬元似笑非笑看着赵总管,脚下一用力,又一大片‘花’草尽数摧折。 赵总管心一颤,扑通跪倒在地,本就尖细的嗓音吓得变了调:“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啊!奴才再也不敢了!” 温敬元冷笑,伸手从‘侍’卫腰间‘抽’出刀高高举起—— “‘花’草是人种的,人有罪,‘花’草却是无辜,何故要拿些不会反抗、不能反抗的物事出气?皇上若是如传言所说一般英明神武,理应饶恕这些无辜‘性’命才是。” 落至半空的刀在闲淡‘女’声中止住去势,刀锋擦着赵总管脖颈收回,一缕半黑半白的碎发无声落地。 “什么人竟敢对朕指手画脚?可有胆子让朕看上一看?”温敬元望向声音传来处,稍等片刻,一抹婀娜身影踩着莲步缓缓走近。 “贱妾见过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长裙曳地,纱薄如翼,透过堇‘色’轻纱隐约可见雪似的肌肤,配上那一头乌黑长发,屈膝行礼的‘女’子甫一出现便吸引住在场众人视线——入宫嫔妃皆算作已婚,按渊国风俗是要绾起长发的,可眼前‘女’子只将三尺青丝在末端随意束起,慵懒意味中透出无尽新奇美感。 温敬元盯着那‘女’子看了半晌,微微扬手:“平身吧,让朕看看你的脸。” “贱妾遵旨。”那‘女’子不急不缓抬头,展现在温敬元眼前的容貌反倒不及出现时那般惊‘艳’,虽然不至于平淡无奇,却也算不上天姿国‘色’。 温敬元点了点头,抬脚踢了踢赵总管:“你也起来吧,给朕看看,这是哪宫的嫔妃?” 赵总管战战兢兢起身,不等回话,那‘女’子先一步雍容浅笑:“赵总管大概不认识贱妾。贱妾是青岳国长公主,素闻皇上贤德之名仰慕许久,前几日才奏请我国君王后联姻而来。” “原来如此。朕的确听说青岳国有联姻而来的嫔妃,却不知竟是长公主这等高贵身份,让你受委屈了。”温敬元稍感意外,沉‘吟’少顷,向那‘女’子伸出手,“朕喜欢有胆‘色’的‘女’人,你也该有一个和地位相应的身份,就暂封三等妃好了——对了,朕还没问你的名字。” 那‘女’子似乎并没有因为地位越级提升而欣喜若狂,将素手轻轻‘交’到温敬元手中,仍是矜持优雅,嘴角弧度清浅:“贱妾封号长芸公主,皇上叫贱妾闺名蓝儿就好。” “蓝儿……”温敬元若有所思反复呢喃两遍,忽然转身放手,“你今晚到朕寝宫来吧,朕这会儿有正事要忙,有话晚上再说。” 长芸公主没有依温敬元的话直接离开,而是换上好奇表情,一双妩媚暗含的眼眸期盼地望向温敬元:“哦?是什么正事?啊,贱妾该死,怎么可以打探前朝正事呢?” “无妨,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温敬元鬼使神差笑笑,目光流连在长芸公主线条明细的脸颊上许久不动,“有人把青莲王给朕捉回来了,朕要去处理一下,用不了多长时间。” 赵总管轻轻咳了一声,指着旁边‘花’草陪笑道:“恭喜娘娘得封妃位。看娘娘似是很喜欢这些‘花’,不如奴才选些‘精’神好看的给娘娘扎成束送过去可好?” 陪温敬元一同来御书房的除了赵总管外还有不少‘侍’卫,有些话着实不方便说,长芸公主听出赵总管咳声暗含阻拦之一,当下不再追问,行了个礼后退两步:“贱妾暂住庆蕊宫西偏殿,有劳赵总管了。皇上事务繁忙不便打扰,贱妾先行告退。” 长芸公主扭身离开,直至身影消失在众人视线中也未回头看上一看,倒是温敬元不舍目光追着那道柔弱背影,许久才深吸口气:“不以相貌取胜,心‘性’气质远胜寻常嫔妃,实乃绝代佳人。” 御书房院外角落,早该离去的长芸公主面无表情默立,听到温敬元的评价后不屑一笑,转眼间笑容有变得冰冷‘阴’森。 “言离忧……笑到最后的人,究竟是你还是我呢?” 皇宫外太微大街东坊,同样被蓊郁草木围绕的院落里,潜心书画的年轻男人忽地停笔,目光朝十步外紧闭大‘门’望去。 砰—— 沉重木‘门’被撞开,引得年轻男人无奈摇头:“墨情,你就不能用温和一些的方式进来么?宣冉楼每年赚那点儿银子多半用在修‘门’上了,修缮费你从不——” 待一脸急‘色’的碧箫让开身‘露’出后面的温墨情时,年轻男人的话戛然而止。 温墨情抬脚把‘门’踢上,看也不看那男人一眼,抱着言离忧径直往屋内匆匆行去,只在擦肩而过的刹那留下一句话:“找个可信的大夫来,银子你先垫着。” 男人一愣,转头问碧箫:“他怎么了?骑马撞伤人了?早告诉他别在人多的街道骑马他就是不听,现在可好……” “君师兄,你就少唠叨两句吧,救人要紧。”碧箫有些无奈。 男人叹息:“也不知道谁家姑娘这么倒霉,遇上墨情这么个煞星。” 碧箫气息一滞,深吸口气,尽可能压低声音:“在我看来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姑娘,可是在外人看来,她的身份就不那么平凡了。她的名字君师兄应该不会陌生——言离忧,青莲王言离忧。” 第029章 玄机暗藏 言离忧醒来时仍有些昏沉,模糊视线看不清眼前的人是谁,只感觉得到有一双手在她额头上忙来忙去,带来一阵舒服的清凉。 “不过是有些体虚而已,没什么大碍,大夫说休息两天就好。” 不知是谁的声音隐约传来,男声,但是并非温墨情,很陌生。 记不得又过了多久,言离忧的意识终于清醒一些,这才看清站在床边的碧箫正帮她清理额头伤口,而不远处站着两个男人,一个毫不意外是害她受伤的温墨情,另一个男人与温墨情年岁差不多,但可以肯定,以前从未见过。 “师兄,她醒了!”见言离忧睁开眼睛,碧箫高兴地喊了温墨情一声,回头长舒口气,“言姑娘,有什么感觉?头昏还是哪里不舒服?” 言离忧费力摇摇头,借着碧箫帮忙慢慢坐起,想要说话,喉咙却干涩得只能发出沙哑怪声。 “水。”温墨情看看陌生男人,毫不客气伸手索要。 “可以拒绝吗?”那男人苦笑,还是倒了杯水递给温墨情,“墨情,你能不能带她换个地方?如果是别人我也就忍了,至多找找大夫、供些食水破财免灾。可她是青莲王,若是被人知道她在这里让我怎么解释?” 温墨情转手把水杯递给碧箫,倚着床架一派悠闲:“可以,我带她走,欠你的银子不还了。” “……碧箫,这一路上吃喝用度都是你掏的钱吧?跟着这只一毛不拔、欠债不还的铁公鸡一定很辛苦。” 碧箫轻笑,言离忧则茫然地望着两个大男人孩子气地拌嘴。看得出,这人与温墨情的关系应该十分亲近,不然温墨情不会露出那样平淡却毫无戒备的神情,仿佛到了这里他就会安心许多。 见言离忧还有些迷茫,碧箫温和地拉住她的手:“别担心,这里很安全。这位是君师兄君无念,也是这宣冉楼的老板,帝都之中唯有宣冉楼再安全不过。” “那也得是在没有你们的时候。”君无念不满嘟囔。 温墨情根本不理会君无念有多少怨言,看看窗外天色,表情渐渐严肃:“快到晌午了,最好立刻起身进宫,多拖一天就多一天麻烦。” “可是言姑娘才刚刚醒来,身体还很虚弱……”碧箫带着担忧之色看看言离忧,朝温墨情摇了摇头,“师兄,明天再进宫吧,至少让她歇息一晚,好好睡上一觉。” 碧箫眼里流露出的哀求目光让君无念有些心软,刚才还口口声声让言离忧离开,转眼竟成了支持碧箫的一派:“再怎么着急也不差这一天,再说你不累碧箫也要累了,走这么一大圈还得照顾你,你却连歇口气的时间都不留,心是铁打的么?” 言离忧不明白为什么温墨情如此着急,连她都听得出君无念是半开玩笑的语气,谁料,温墨情眉头愈发紧锁。 “三天前我就发出消息说今天到帝都,哪怕拖延一个时辰也是欺君之罪,只要她还活着,说什么也要在今晚之前进宫面见皇上。”扫了眼言离忧,温墨情看着那张苍白憔悴的面庞无动于衷,“碧箫,你就留在宣冉楼等我回来,已经没时间先行禀告,我必须直接带她去见皇上了。” 温墨情的脾性碧箫和君无念都了解,知道劝不住他,再说下去反而会让他不悦,只能无奈闭嘴。尽管如此,碧箫还是十分担心言离忧,看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现在就走吗?不急的话让我先梳洗一洗吧,总不能这幅模样出去见人。”喝了口水润润嗓子,说话时仍是有些沙哑。言离忧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突然虚弱到这地步,心乱如麻外,更添一层身子上的疲倦。 或许是压力太大吧,就算拼命掩藏情绪不让别人看见,自己的身体却会做出最真实反应。 言离忧稍作打点后随温墨情一道离开,宣冉楼后院精致小筑里,君无念和碧箫面面相觑许久,最终以齐齐叹息收尾。 “看你好像对青莲王十分关心,有什么原因么?记得以前你和墨情是最讨厌青莲王的,每次一提都恨不得杀之而后快。”君无念打来沸水温热茶杯,从茶盒中捏出几片干茶放进壶里,一边小心仔细地冲入沸水一边与碧箫闲聊。 碧箫伸手捧住茶杯,方才从言离忧手掌传来的冰冷稍有缓解:“君师兄刚才没注意听我说吧?在常人眼中她是青莲王言离忧,可在我眼中,她只是个平凡而又无辜的女子。” “什么意思?她的身份有争议?” “嗯,而且很难弄清答案。”碧箫低头盯着茶杯,费力地整理着几个月来混乱纷杂的线索,“师兄他们闯入青莲宫那日青莲王就应该死了,是师兄亲眼看见的,可后来师兄和碧笙又发现尹钧白偷偷藏起一人,这人就是刚才那位言姑娘——她说自己的名字也叫言离忧,但并非青莲王。起初师兄认为是尹钧白撒谎包庇,出于某种目的将真正的青莲王藏匿,而言姑娘也是为自保在撒谎,但几次接触过后才发现,言姑娘与青莲王有太多太多的不同,无论从性格上还是习惯上看,根本就是与青莲王毫无关系的人。” 君无念全神贯注于泡茶上,语气似是有些漫不经心:“就因为她表现得与从前不同,你就轻易断定她并非青莲王本尊?” “我确实……”君无念淡淡反问让碧箫有些心虚,静了半天,咬着唇重重点头,“是,我是有些感情用事了。可是言姑娘真的与青莲王大有不同,君师兄只要与她接触一段时间就会明白。师兄曾说青莲王高傲冷漠、自尊心极强,那样的人可能会装成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处处受刁难折磨吗?又怎么可能在青楼那种地方忍辱负重?而且如果不是怀疑她并非青莲王的话,师兄也不会留她活到现在吧?” 沸腾的水雾缭绕轻起,那一片氤氲之后,君无念的表情模糊不清,唯有声音异常清晰。 “生死之前,有几人能挺直脊背一成不变?至于她是人是鬼,是青莲王抑或是其他什么人……让她活着的真正原因,墨情从没告诉过你吗?” 花香馥郁的御书房外院,九位朝廷重臣焦急等待着,各自眼中满怀猜疑,却是谁也不敢主动开**谈。 少顷,御书房大门打开,赵总管躬着身子轻步走出:“皇上请几位大人进去。” 御书房再大也只有那么一个门口,九个人争先恐后往里挤,难免有那年迈身子单薄的要被挤得不停哀嚎。赵总管掩口窃笑,目光中带着三分鄙夷七分怜悯,踮着脚尖把门板推了推,可算让所有人都能顺利进屋。 “皇上!皇上老臣有话要说啊!” “皇上先听末将说!末将要揭露朝政贪官污吏!请听末将先说!” “贪官污吏就不就是你吗?别恶人先告状!皇上,臣有要事禀报,容臣拿上证据请皇上过目……” 才挤进屋中,九个人就你一言我一语炸开了锅似的,互相推搡着企图成为最靠近皇帝温敬元的人。温敬元皱着眉头咳了一声却被淹没在争吵中,又重重咳了一声,还是没有引起几人注意,最后实在恼火,嘭地一拳砸在书案上,御书房内瞬间鸦雀无声。 “朕平日号召众臣进言提议,你们一个个跟哑巴一样什么都不说,怎么今天突然有这么多话要讲?是不是听到什么风声害怕了,所以想着戴罪立功?”温敬元冷哼一声,脸色铁青阴沉。 安静片刻,忽然有人噗通跪地,涕泪交流:“皇上饶命!臣愿意坦白一切罪行,求皇上给臣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臣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带着哭腔的哀求仿佛是一个信号,紧随跪在地上的人之后,其他八人也相继跪倒,头磕得此起彼伏,各种讨饶声连成一片,不绝于耳。不过这些人显然比第一个多留了心眼,口口声声说要戴罪立功,却没有一个肯说出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 温敬元冷冷一笑,拍拍手,身侧屏风后绕出二人。 “朕怕你们一时糊涂想不起来所有事,所以叫来两个人帮你们一起回忆回忆——定远王世子你们都熟悉,那这一位,你们可认识?” 跪着的九人止住装模作样呼声,困惑抬头,待看清温墨情身边那人容貌时,一刹面如死灰,不约而同瘫软在地。 “你们以为朕说抓住了青莲王是在骗你们?呵,只凭青莲王名字就让你们吓得跑来互相揭发,现在看到活生生的青莲王是不是不抱任何侥幸了?”温敬元向后微仰靠坐椅中十指交错,眯起的眼眸里闪着冷厉光泽,“一个个说吧,把你们犯下的罪行一五一十说出来,有青莲王在旁边听着,少说一件朕就加你们一等罪名。” 片刻前虚假生硬的哀嚎这回变成真的了,赵总管悄悄退出御书房关上门,叹口气摇摇头,转身去收拾外院一片狼藉花草。 “赵总管。” 听得有人呼唤,赵总管抬头循声望去,手上一抖,刚刚捡起的残枝败叶洒落地上。 第030章 君臣之道 “奴才见过……见过娘娘。”大概是为了掩饰无法叫出对方封号的尴尬,赵总管连忙起身,歉意堆笑,“奴才正想整理下院子,挑好看的香‘花’儿给娘娘送去,不想又行了大运巧遇娘娘。怎么,娘娘这是要去找皇上吗?” 突然出现的长芸公主仍是优雅浅笑:“皇上都说要忙正事了,我找他做什么?我来只是想向赵总管打听些事情。” “娘娘尽管问,奴才知道的一定据实回答。” 长芸公主满意点头,‘唇’角弧度有所收拢:“听说皇上派人把青莲王抓回来了,这消息是真是假?” 赵总管逡巡一圈,点点头压低声音:“消息属实,千真万确。皇上这会儿正在御书房里向几位大人问罪,青莲王就在旁边——哦,对了,还有定远王世子,就是他把青莲王找出来的。” “那皇上对青莲王的态度呢?” 听长芸公主如此问道,赵总管一副恍然神情,低笑两声:“娘娘放心,皇上不是先帝,对青莲王半点儿心思都没有,估‘摸’着处理完前朝有问题的大臣就要处理青莲王了。今儿娘娘走后皇上极是不舍,娘娘您是没瞧见,皇上看您背影看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奴才可从没见过皇上看其他嫔妃这样过,皇上对娘娘可谓是一见钟情啊!想来娘娘以后定能步步高升,他日统领六宫、荣登后位大有希望。” “先谢过赵总管吉言了。”长芸公主似乎对赵总管的奉承没什么兴趣,淡淡应了一声,又如早上一般独自离去,只留赵总管站在院子里感慨长叹。 红颜未必都是祸水,真正可怕的,偏是这些没有天姿国‘色’却能抓住帝王之心的聪明‘女’人。 今日她是长芸公主、三等妃,明日呢?明年呢?赵总管相信自己的眼力,不由弯下腰加快动作,仔仔细细挑选着院中最美‘花’草,那表情比伺候渊皇温敬元更要认真百倍。 身为低贱的奴才,选个有能耐的好主子比什么都重要。 当日傍晚,渊皇拟旨一道,削护定国将军潘谓、太子太傅乔翰忠等九位重臣官职,连夜关押天牢,抄家查办。 恢复安静的御书房里只剩温敬元、温墨情以及言离忧三人,困顿地‘揉’了‘揉’鼻梁,温敬元好像不太愿意理会言离忧,疲倦目光望向温墨情:“朕就知道托付给你不会有错,论能力,先帝的几位皇子都及不上你,让你做徒有空名的世子实在可惜了。” “功利累身,地位压人,比起前朝勾心斗角,我倒宁愿做个徒有空名的世子。”温墨情淡淡回应,态度恭敬却没有什么尊崇之意。 “罢罢罢,朕不勉强你,知道你志不在此,再劝说也没用。”温敬元挥挥手,迟疑片刻,终于肯直视言离忧,“她的身份还没有确定?” 温墨情摇头。 “事情有些蹊跷,至今找不到能证明她身份的任何东西或者人。钧白虽然咬定她是青莲王替身却被自己心虚眼神出卖,而她自己坚称与青莲王无关,看上去没有丝毫说谎迹象,连我也束手无策了。” 温敬元盯着言离忧看了许久,就在言离忧以为自己将要被定罪时,温敬元忽然开口:“青莲王入我大渊前的身份,世子你有了解吗?” 温敬元的问题让言离忧大感意外,她本以为进宫之后就会直接面对渊皇问罪,谁知道最先上演的是九臣闹剧,而后温敬元更是抛出如此毫无关系的问题,令得她完全‘摸’不透这位新掌权不久的皇帝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不懂时,最好的反应就是只听不说。 言离忧稍稍抬头朝温墨情看去,恰好与温墨情目光相遇,也说不清他眼神是否代表了什么,总之,她很清楚地看见温墨情淡淡摇头,似乎在示意她不要‘乱’说话。 “先前我和碧笙追查过,所知不多,对青莲王的来历最远仅仅追溯到她进宫那一年,好像是先帝去安州体察民情时与她相遇的。” “没错,朕还记得那年因为安州闹蝗灾,先帝带着左丞相一同去往安州,回来时马车中却多了个‘女’人,正是后来的青莲王。”温敬元点点头,就着温墨情的话继续道,“朕也曾问过那次同行的人,可他们都说并不知道先帝和青莲王是怎么认识的,只知道一夜之间队伍中就多了个人,而且备受先帝宠爱,那时先帝就已经陷入近乎痴‘迷’。” “如此说来,青莲王的身世亦是个谜?” 温墨情和温敬元二人聊得热闹,旁边言离忧心情越来越放松——温敬元摆明态度不认为她就是青莲王,否则不会当着她的面说这么多,再者听其语气好像对青莲王身份身世十分好奇,大有追查一番的架势,换句话说,温敬元下令杀她的可能‘性’不高。 只是,为什么刚刚登上帝位的渊皇会这么想要了解青莲王过往呢?温墨情不是说她对渊皇的作用就是以死来稳定民心吗? 再次向温墨情看去,那双深邃眸中依稀也有了一丝复杂之‘色’。 温敬元只顾着说话,丝毫没有注意到言离忧和温墨情细微变化,倒是脸‘色’愈发凝重:“墨情,你是晚辈之中朕最看好的一个,朕有一项特别任务,你可愿为朕完成?” “分内之事自然在所不辞,其他事情,恐怕我过于年轻,难以担当重任。”温墨情沉‘吟’少顷,并没有直接应允。 “若是连你都担当不了,朕还能找谁去?”温敬元一顶高帽扣下,不待温墨情再开口,一块令牌丢在书案上,“这是九州十七郡通行令牌,拿着它,无论走到哪里都如朕亲临,纵是正一品重臣也不得违抗。” 温墨情不动声‘色’拿过令牌,掂了掂塞进腰间,剑似的长眉微挑:“看来这任务我是非接不可了。” “关系天下社稷,你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温敬元先硬后软,冷着脸下了命令后又‘露’出笑容,亲近地拍了拍温墨情肩头,“朕实在找不到其他可信之人,想着你是个为国为民的侠士,不得已才硬着头皮找上你。” “皇上所谓的关系天下社稷是何意义?青莲王一死,天下自然安定,不是么?” 应该说替罪羊一死天下大定才对吧?言离忧一声不吭瞥了温墨情一眼,身上一阵阵难受。她很厌恶温墨情与温敬元这种兜兜转转各种绕圈子就是不能开‘门’见山、有话直说的‘交’谈方式,本来几句话就可以说清楚的事情,非要揣着明白装糊涂,又或者一句话分成十次八次解释么?在她浑身无力发冷的时候,听这么多废话实在是种折磨。 不情不愿的咳声打断温墨情与温敬元对话,两人回头看向言离忧,‘精’致却惨白的面容让温敬元有些不解:“怎么回事?” “中毒。那天在青莲宫为防止有人逃走,我事先在水源下了毒,之后她流落民间时又被人掳走,我找到她时就这副模样了。”温墨情回答得极为流利,毫无卡顿,听得言离忧都险些当了真。 她的确被燕铁镖劫走过,可是中毒一说从何而来?还有之前她在青莲宫中的毒早已解去,就算没有清理干净也不可能迟到现在才发作吧?言离忧实在想不通温墨情是怎么做到撒谎时脸不红心不跳的,刚想止住咳声让他尴尬一下,却在灵光一闪间想到某个问题—— 她突然虚弱如斯,真的是疲劳所致么? 怀疑目光朝温墨情望去,意料之内没有得到回应,温墨情转身避开言离忧视线,连透过眼神看出端倪的机会都不给她。这番表现让言离忧更加肯定自己莫名其妙的虚弱与昏倒并非偶然,温墨情对她做的坏事,恐怕不只是害她撞到额头这么简单。 温敬元自然不知道其中曲折,看言离忧咳得厉害,不由深吸口气:“得找个太医给她看看,朕还不想让她这么快就死掉。” “不必了,我已经找到能压制毒‘性’的方法,只是每天需服‘药’三次,一次都不能少,‘药’我都已经配好收妥。” “也就是说,你还要把她带走?”温敬元眯起眼眸,眼尾几条细长皱纹挤到一处,盯着温墨情看了半天,“墨情,朕希望你能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难得的人才,朕不愿白白折损。” “皇上多虑了。” 温敬元有着十足的帝王架势,然而温墨情浑身上下找不出一丝重臣良民的味道。且不说敬畏,若依着言离忧看来,他对渊皇连最起码的尊重都不愿施舍,也许是极少数敢于耍心眼儿愚‘弄’一国之君的人吧。 “皇上若没有其他事情要吩咐,是不是该谈谈让我去做的事了?”似是不愿在皇宫多做停留,温墨情直白地催促着温敬元。 温敬元看了言离忧一眼,点点头,从书案一大摞奏折下拿出一封书信推到温墨情面前:“这是安州一间当铺老板呈上来的,里面记叙了六年多前某个夜晚他所见所闻,如果猜测不错,信上说的二人正是先帝和青莲王。朕要你做的事情之一就是循着这条线索追查下去,查出青莲王身份身世以及她为什么要接近先帝。” “皇上认为青莲王接近先帝是有所图?”温墨情展开书信草草看了一遍,眸中闪过一抹光泽,“请皇上恕我多嘴,我想知道,在青莲王‘消失’之后皇上还执意让我追查下去的原因是什么?” 温敬元沉默半晌,深吸口气,低哑声音响起的同时,一拳重重捶在书案上。 “那‘女’人……青莲王拿走了传国‘玉’玺,如今不知所踪。” 第031章 毒与阴谋 “传国玉玺?”饶是向来淡定的温墨情也忍不住倒吸口凉气,满眼难以置信,“这么重要的东西先帝也给了青莲王?” 温敬元脸色有些灰暗,显然对已故渊皇的做法同样不能理解:“谁知道先帝怎么想的?朕只知道有一次青莲王提出说要用玉玺砸杏核吃,在场的百官还以为她在开玩笑,可是等到先帝驾崩、内侍官整理先帝遗物时才发现,传国玉玺真的不见了。回想起那日青莲王的荒唐要求……当初朕就该小心些才对,也不至于闹到这般地步!” 传国玉玺是一国之君信物,虽说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可是缺了这延传数百年的玉玺,皇位多多少少会变得名不正言不顺。温墨情可以理解温敬元寻找传国玉玺的焦急心情,在没有先帝遗照而由重臣支持才上位的情况下,温敬元实在不愿生出更多可能引发负面流言的事端。 “玉玺关乎国君威信,我会尽力去寻找。”温墨情停顿少顷,目光移向有些神情恍惚的言离忧,“去安州路途遥远,寻找玉玺又是麻烦且容易出危险的事,带着她实在不方便。我希望皇上能答应一个请求,既能减轻我的负累,又能让陛下拢得民心。” 说完玉玺不翼而飞的事情后,温敬元这会儿正处于烦躁状态,不耐烦地挥挥手:“说说说,有什么条件都说出来,朕不想再跟你兜圈子。” 温墨情微挑唇角,露出对言离忧来说并不陌生的胸有成足淡笑:“很简单,只要皇上从轻发落‘青莲王’就好——罚她充军做苦力,发配到回疆等战乱或荒凉之地。” “这……”温敬元有些犹豫,权衡利弊后才重重点头,“好,朕答应你的条件。明日上朝朕会定她祸国之罪,充军发配回疆,半月后随夜将军所率部队同行。怎么样,这回可以了吧?” “还不谢皇上不杀之恩?”温墨情回头朝言离忧使了个眼色,唇间噙着的浅淡笑意多了三分自信。 然而,这份笑容很快就从温墨情脸上消失。 从刚才温敬元提及先帝安州之行时言离忧就开始不舒服,起初只是头晕恶心,后来渐渐发展成浑身无力、忽冷忽热,慢慢地眼睛也看不清东西。朦胧迷糊中言离忧听到温墨情似乎在对她说话,她本想回应,可是刚抬起昏昏沉沉的头颅,天地忽而旋转,紧接着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这次昏倒由于上次不同,上次是两眼一闭彻底人事不知,而这次言离忧还残留着隐约意识,记得温墨情与渊皇说了一些什么之后就抱着她离开御书房,至于把她带到哪里、从昏迷到清醒过了多长时间,一概不知。 “张嘴——让你张嘴吃药,不是让你咬我。” 让言离忧稍微清醒的是温墨情低喝与脸颊一痛,也不知道是那痛感驱散了头脑昏沉,还是不经意间咕噜咽下喉咙的药丸快速起效,总之当言离忧再次睁眼后,所有难受感觉全都迅速退散。 言离忧揉了揉被掐疼的脸颊,皱着眉头瞪向温墨情:“背着你的小师妹趁机占我便宜?” “少恶心,要不是你咬得太狠,碰你那张又糙又厚的脸干什么?”温墨情掏出汗巾嫌恶地用力擦拭手指,擦完后低头看了看,随手把汗巾丢到身后。 温墨情用极其简单的动作表明了自己清白,言离忧对这种十分简洁又有效的方式已经逐渐习惯,索性扭开视线,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这里看起来好像是皇宫某个花园,到处都是植物。大概是平时人烟稀少,幽径两边的长明灯并没有人点燃,唯有圆月冷然光芒洒落,照得大地一片银辉。言离忧醒来时就躺在园中长石椅上,应该是昏迷是温墨情把她抱到这里的。 “好了么?好了就站起来,回宣冉楼。”温墨情对美景视而不见,淡淡瞥了言离忧一眼,“回去后别乱说话,若是有人问起,就说离开御书房后什么都没发生。” 温墨情的特别嘱咐让言离忧更加肯定自己心中猜测,跳下石椅伸展伸展筋骨,仿若不经意地踢飞地上一支空药瓶:“什么时候给我下的药?在我撞伤额头前一晚?我记得你破天荒给我倒了杯茶。” “那是第一次,只用了些效力极慢的**。”温墨情根本没否认的打算,坦然神情仿佛他做的都是天经地义大好事,“这次的药比较凶,也很容易被大夫看出来,只好加在你醒来后喝的那碗茶里。” 两次都是茶有问题,这种不够巧合的巧合让言离忧开始厌恶茶水,或者说再没办法相信任何由温墨情手中递来的东西。不过她并没有太过意外,温墨情这人一肚子坏水,算计比她听过的阴谋故事都多,他对她做出什么事都不稀奇。 “我还以为你和碧箫姑娘关系很近,没想到她那么信任你,你却对她隐瞒了许多事情,果然是个无情无义的人。” 言离忧的嘲讽语气传入温墨情耳中,换来几不可闻的一声冷哼:“她也信你,你可曾把自己所知所有事情告诉她?之后的任务我不会带着她,也没必要让她担心,所以你最好给我把紧口风,有关玉玺以及追查青莲王身份的事,一个字都不能向外人透露。” “要是我说梦话或者喝醉失言不小心说了呢?”言离忧挑挑眉毛,一副你奈我何的挑衅表情。 事情发展都这一步,很多东西远远超乎言离忧意料。从青莲王的身世到所作所为再到渊国纷杂不清的各派势力,曾经天真以为自己可以摆脱青莲王阴影的她逐渐明白,如今她正身处一个巨大的谜团之内,其中更有多如牛毛的细小谜团。 不过经历进宫面见渊皇一事后言离忧有了某个认知,那就是,温墨情短时间内不会杀她,不可能杀她。 “青莲王果真是个厉害的女人,就算死也要留给你们无数烦恼困扰,我越来越敬佩她了。”迎着月色,言离忧安静微笑。 温墨情看着她,目光不善:“怎么,想要效仿青莲王做个祸国妖女?” “不,我对祸国没什么兴趣。”言离忧摆手,认真回望,“我只想在这个乱世里活下去,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谁想要伤害我,我也绝不会手软。” 言离忧和温墨情赶回宣冉楼时已是深夜,碧箫对于言离忧能够安然无恙回来惊讶之极,温墨情只说了句“等待明天上朝发落”后便再无他话,复杂眼神与言离忧对视半晌,而后转身去休息。 距离第二天上朝所剩时间不多,一直担忧焦急的碧箫并不知道,言离忧本人早已知晓在朝堂上会发生什么。 “碧箫姑娘可有听说过夜将军这人?”马上就要被发配充军了,言离忧难免对自己将要跟随的部队主将有些好奇。 “夜将军……他……”不知为什么,碧箫有些犹豫,表情也不似先前那般自然,“哦,他是本朝从二品大将军,四品以上将军中最年轻的一个。夜将军年轻有为、用兵如神,从先帝在时就倍受青睐,可以说前途无量。奇怪,你都不认识,怎么就突然提起他?” 言离忧笑笑,摇头遮掩:“没什么,从皇宫回来的路上听有人谈论,一时好奇罢了。” 碧箫不加疑心也就没再追问下去,亲手弄了些汤水小菜给言离忧,临走时还不忘嘱咐她把桌上煎好的药喝掉。言离忧笑着目送碧箫离开,而后收起笑容深吸口气,许久才缓缓吐出。 深呼吸能够让人心情归于平静,每当言离忧出现心烦焦躁的情况时就会用这种方法保持冷静理智,虽说不是每次都好用,但总比没头苍蝇似的乱撞好。 微倾茶壶到了半杯水,言离忧用手指蘸着水在桌面上轻划,几个名字跃然桌上。 尹钧白,温墨情,碧笙,楚辞,温墨疏,碧箫,皇上。 这是目前她所接触过且与青莲王有关的人,而这些人中有三个有血缘关系,算是皇室一族;碧箫与碧笙也是姐妹;楚辞自称是门客却有连温墨疏都干涉不到的权力,神秘且强大;还有尹钧白,那个把青莲王当做誓死效忠主人的奇怪男人,言离忧直觉认定,尹钧白可能是这些人中最了解青莲王的一个。 若是有机会再与他见一面好了,既然不能摆脱青莲王的身份,那么至少要了解透彻,如此才不会连死都不知道因为什么。 把每个人牵扯到的势力都细数一边之后,言离忧发现最复杂、神秘的一个仍是温墨情,假如他为所谓的师父效力,按理说碧箫和碧笙也是跟他一伙的,为什么温墨情还要瞒着碧箫给她下毒?如果只是为了找个理由把她从皇宫安全带走,与碧箫说明情况也没什么吧?还是说他另有目的,根本就不想让碧箫知道她能活着离开皇宫的原因呢? 言离忧咬着手指苦苦思索,湿漉漉水渍画满桌面,直至逐渐干涸消失。 想不通,这些零零碎碎的线索除了提供更多谜团外什么作用都没有,根本推断不出与青莲王有关的更多真相,更遑论青莲王的身世与来历,还有,传国玉玺丢失之谜。 一片混乱中忽然传来轻而礼貌的敲门声,言离忧飞快擦去桌上水迹摆好茶杯,长出口气跑去开门。 第032章 序幕之夜 “是你?这么晚了,有事吗?”惊讶地看着门外的君无念,言离忧不知道该不该把他请进房内。 “可以进去说么?外面风冷。”似是看出言离忧的犹豫,君无念指了指房内,一抹笑容温和亲近,“反正那药喝了也没用,我给你带来些新茶,试试如何?” 言离忧狐疑地看着君无念,想了片刻,错开身子让他进屋。 “刚才你说这药喝了也没用,什么意思?”端起药碗放在鼻下闻闻,言离忧皱起眉头一脸嫌恶,看似漫不经心,实则目光紧盯君无念。 “我是说这药你没必要喝,又不是虚弱风寒,毒也已经解了,还喝这么苦的东西做什么?反正我很讨厌药的味道,喝完后连饭都吃不下。”君无念语气平淡,偏偏说出来的东西有着让人忍不住倒吸凉气的效果,那感觉就好像什么秘密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而言离忧原以为不会有外人知道的事情,对君无念来说根本就没有隐秘性可言。 放下药碗,言离忧不再装傻充愣:“既然知道我是被人下了毒,为什么当时不直接指出?” “碧箫在,你让我怎么说?就算墨情当场不发作,事后肯定会找机会报复我,我可承受不住他那颗黑心。”君无念摊手表示无奈,随后从衣袖中拿出一张纸条递给言离忧,“你看看,这上面写的,是不是皇上肯放你回来的原因。” 言离忧迟疑接过,低下头沉眉细看,许久才又抬起头,一脸凝重。 “抱歉,我不认识字。” 那一瞬,言离忧好像看见君无念脸上僵硬表情一闪而过。 “我没跟你开玩笑,这上面的字我只能辨认出两三个,根本连不成句子,你让我怎么回答你?”带着三分不满,言离忧把纸条又丢给君无念。事实上这件事她隐藏好久了,在这个时空她所见到的文字与她所熟悉的大有不同,除了个别字还保留原型外,很多都无法推测猜想,突然扔给她一封密密麻麻写满字的纸条,怎么读?让谁读? 君无念沉默半天,或者该说是发愣好半天,苦笑一声收回纸条:“我明白了。既然如此我直接问吧——今天墨情带你去见皇上,皇上是不是提出让他追查青莲王身世并寻找某样东西的要求?而墨情以此作为条件逼皇上从轻处罚你,最后可能的结果……或是让你与墨情一起追查,或是发配边疆,随夜将军部队同行。” 这回,轮到言离忧愣住了。 夜色笼罩的帝都暗流汹涌,没人知道受到特别保护的宣冉楼内又一个谜团在生成,同样也没有其他人知道,宫中某处偏殿里,又一场阴谋拉开序幕。 “公主不是说皇上指明要您今晚去侍寝吗?这都快子时了,娘娘怎么还不梳洗打扮?若是皇上因此龙颜大怒……”跟着青岳国长公主陪嫁而来的小侍女喋喋不休催促着,可坐在古琴之前专注擦拭琴弦的长芸公主纹丝不动,唯有光润唇瓣上那抹似有似无的笑意显示出十足信心。 “燕香,我们来打个赌好不好?你赢了我放你归国,我若赢了,你以后就得安心在渊国陪我。”葱白指尖挑起琴弦发出一声尖锐噌响,长芸公主享受似地闭上眼,语气陡然变得轻而妖媚,“我们就赌……赌皇上今晚会不会来找我。” 皇宫深处,清冷偏殿,重帷层层,掩得春色正浓。 红色纱幔如赤血艳丽,这在新帝温敬元提倡朴素之风时实在少见,然而温敬元全然没有在意如此细节,平日里那些严肃刻板全都不见踪影,一双眼,一颗心,尽数被缠卷在锦被之中的女子吸引而去。 “你就这么笃定朕会来找你?”云雨初歇,温敬元心满意足长出口气躺下,手指有意无意在雪白颈项上流连轻触。 “皇上若是喜欢我自然会来,何必非要我去寝殿?我这么做不过是想知道,在皇上心里我到底有没有地位。” 诱人娇喘尚存,几声便撩得温敬元重生欲念,托着娇俏粉腮眯起眼眸,如狼,又似虎:“朕从没见过你这样的女人,聪明,大胆,什么叫以退为进、欲迎还拒让你表现的淋漓尽致,危险却又让人忍不住想要得到。” “皇上不是已经得到我了么?”长芸公主咯咯几声娇笑,忽然翻身压在温敬元胸口,狐媚眼神放荡不羁,“我再危险也比不上青莲王,皇上再衷情也赛不过先帝,有他们至死不渝的感情在先,我与皇上之间一夜风流又算得了什么呢?皇上现在说喜欢我不过是因为在我房里、榻上,等穿上皇袍走出这偏殿,看着那些花容月貌的妖娆嫔妃,只怕我又要成为皇上记不住名字的等闲之人了,倒不如好好享受此时之欢,至少还能回味着熬过一辈子。” 长芸公主语气中那股酸劲儿与媚劲儿像只羽毛不停挠着温敬元的心,恰到好处的撒娇更是让温敬元欲念难耐,猛地起身反将她扑倒,又是一阵狂风骤雨似的狠吻。 “明日朕就下旨封你为一等妃,若是你能怀上朕的龙种,贵妃、皇贵妃指日可待。反正你是青岳国长公主,地位身份没有可教旁人指摘的地方,你要做的就是伺候好朕,除此之外,你什么都不用做。”贪婪地嗅着来自长芸公主发间的芳香,温敬元似是有些迷幻不清,唇舌游走,在潮红未退的粉颊上留下湿漉漉痕迹。 “谢主隆恩,贱妾定不教皇上失望。” 忍着浑身酸痛望向头顶虚空,长芸公主抿出一丝凉薄笑意,声音刻板而单调。 承沐皇宠,一朝翻身飞上枝头成凤凰,这是多少嫔妃盼而不得的梦想,可于她而言只是个过程,苦,痛,满是恨意的过程,但她不会逃走,她要记住这份痛,这样才有更多的动力活下去。 “我讨厌青莲王。”喘息间樱桃红唇忽然微张,洁白贝齿轻咬温敬元肩头,“皇上打算怎么处罚她呢?那种恶女人就该——” “朕说了,你只需讨好朕、让朕高兴,其他的你不许管。”纵情寻欢并没有夺走温敬元的谨慎,冷冷打断长芸公主,抬起身,微皱眉头出现在长芸公主视线之中,“有青莲王前车之鉴,后宫中谁敢干涉前朝政事,朕……定斩不饶!” 天色刚刚见亮,东方一片将起未起的鱼肚白初现,辰星还挣扎着赖在天幕不肯离开。打扫干净的小院一声吱嘎门响,一袭颀长身影站在门前,懒懒地伸了个懒腰。 “竟然比我起得还早,属实难得。昨晚睡的可好?”温墨情看着院中石桌边直愣愣坐着的言离忧,完全无视那双黑眼圈透露出来的缺觉信息。 言离忧疲惫地翻了翻眼皮,有气无力指向院中一只健壮公鸡:“昨天还没有,是不是你弄来的?” 如果能睡个好觉言离忧绝对不会选择熬夜,尤其在经历许多不可思议与无可奈何后,她仅剩的享受大概就只有睡眠。然而昨晚的睡眠简直可以说是种折磨——好不容易送走精神抖擞的君无念后能躺下休息,结果没过一会儿外面就开始鸡鸣声声,还睡什么睡? “碧箫喜欢喝鸡汤,买来煮汤的。”温墨情抓起鸡放在石桌上,一副纯良表情,“你若想喝汤吃肉,我可以额外给你留一碗,正好除下来的鸡脚、鸡屁股没什么用处。” 深吸口气,言离忧几乎是气急败坏地把鸡推到一边:“公鸡你煮什么汤?都知道煲汤要母鸡才有营养吧?你要觉着我睡个安稳觉是犯罪直说不行吗,非得找借口弄只鸡在门外叫个不停!” “多睡无益。” “那你怎么不通宵达旦在院子里伸长脖子打鸣?” 温墨情眨了下眼,静静看着言离忧一言不发,看上去像是受了什么委屈侮辱似的。言离忧正想着自己是不是口无遮拦说太过火了,蓦地手背上一阵温热,惊讶低头,一大泡草绿色鸡屎耀武扬威地闯入视线。 “干得漂亮。”温墨情开口浅笑,夸赞地顺了顺艳丽鸡毛。 这家伙是不是能听懂鸡语?还是说他一个神通广大的眼神就能让一只公鸡心甘情愿臣服,为他犯下伤天害理、人神共愤的罪行?言离忧露出嫌恶眼神后退半步,那般模样就好像从温墨情身上闻到了可怕的鸡屎味儿。 “一大早就这么热闹?”通往外面的院门随着清亮男声被推开,君无念笑吟吟出现,不无同情地看向言离忧,“言姑娘何必与他争辩?这世上有几个人不知道墨情是出了名的恶趣味?披着一副俊朗皮囊却不行善事,专以欺负人为乐。” 温墨情拍了拍手,一片鸡毛飘飘忽忽飞落。 “别把什么事都说成阴谋一般,我不过是想让她早些起床,误了早朝谁也担不起。” 哦,对了,还有早朝。 有些事情不是试图忘记或者假装不在乎就可以逃避的,言离忧心情被拉到谷底却莫名放松许多。她当然记得今天还要进宫听候发落的事,只是想在一天之初让自己看上去精神饱满一些,有了精神,她才能勇敢面对即将到来的糟糕处境。 “我去梳洗一下,快被这只鸡吵疯了。”转身潇洒冲进房间,言离忧关门将温墨情和君无念追来的视线利落隔绝。 雅致小院中,沉默蔓延。 “没记错的话,安州所有当铺都归你这个幕后老板所有。”良久,温墨情淡道。 “是啊,所以明明应该没有外人知晓的消息我却是第一个知道的——关于青莲王最初出现的时间地点,甚至包括皇上悄悄派人寻找的东西。”君无念仍是一副笑意温和的模样,“墨情,师父曾说过一旦出了君子楼我们可以各为其主,同门不得相残但不必处处担待。如今你所信奉与我追寻的目标不同,有些事我自然不会先告诉你,毕竟,你我的关系算是敌对。” 第033章 要防着谁 “碧箫姐妹二人和君公子都是你同门师兄妹,除了他们之外还有很多人?”去往皇宫的路上言离忧没话找话,看温墨情漫不经心点头不由感慨,“到底是多大的门派才养了这么多奇人?我一直想问你们师从何处,不过我猜你应该不会愿意告诉我。” “嗯,不愿意。” 言离忧老实闭嘴。 说实话,她有些紧张,一直以来她都是在笑风月和温墨情等人的照应下才能生活,突然让她去随军并且是要发配边疆,心里总不能波澜不惊。 “下朝后可能没机会再见了,我现在说的话,你把耳朵竖起来听仔细——”温墨情忽地压低声音,紧靠着言离忧并肩行走,“到军中之后肯定还会有人找你麻烦,夜将军我并不熟悉,没办法托他照看,但他是个正直且有些侠气的人,走投无路时你可以找他帮忙试试。另外还有一点你给我记住,无论是楚辞还是君无念,不许向他们透露任何我说过的话,否则我不会再保你性命无忧,懂了么?” “你说什么,我照做便是。” 嘴上应承下来不会挨欺负,至于做不做,那是她的自由。 言离忧难得顺从,温墨情却不是太相信她的话,但这时由不得他信或不信,言离忧必须暂时脱离他的掌控随军发配已是不可更改的事实。 接下来的路程又恢复沉默,直到朝堂门外,温墨情再没有嘱咐言离忧只言片语。 这一日的早朝有些特别,温敬元特地召集所有文武重臣齐聚并准许几位位高权重的亲族王爷参加,主题毫无疑问是列数青莲王种种罪行并商量处置方法。当言离忧带着外人难以察觉的战栗出现在朝堂上时,数不清多少道包含各种感情的视线齐齐射来,一时间众臣交头接耳,低语杂乱。 所有视线中,唯有一道不同于他人。 言离忧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温墨疏,原以为他只是个普通皇子,没想到竟也是渊国朝政重要人物之一,而他望来的眼神与当初无异,仍是那种温和的,带着淡淡担忧的目光。 他的病,好些了吗? 思虑着一直以来都担心不止的问题,言离忧短暂失神,直至身侧温墨情悄悄踢了她一脚方才慌忙回神,低着头目不斜视。 温墨情侧头看了眼温墨疏,淡漠面容上毫无表情。 朝堂上的各种议论并没有持续太久,有前一日九名重臣突然被免职查办,其他尚未受波及的大臣们心里多少有个底,知道八成是青莲王与新帝温敬元已经碰过面,该做什么处理温敬元应该有所决定。是而当温敬元依着温墨情的要求下旨撤青莲王王位并充军发配、随夜将军部队同行时,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 早朝未结束言离忧就被侍卫带走,暂时与被革职的九名大臣一起关押在天牢,如温墨情所料,他们连再交流的机会都没有。 天牢的环境并不像言离忧想象中那样差,一排排牢房阴森却很干净。靠角落垒起一个石台,上面再铺一席草垫,坐上去倒也不至于难受,只是心境无论如何都不能和在外面时相比,毕竟进来这里的人都会被扣上统一的名字,囚犯。 枯燥等待中也不知过了多久,天牢入口出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而后是男人温和声音:“这是皇上手谕,有些问题要问。” “王爷这边请。” 言离忧忽地一阵心悸,也说不清是惊讶还是慌乱——她记得那声音,是温墨疏。 “你们先退下吧,有事我会叫你们。”出现在言离忧面前的果然是温墨疏。屏退狱卒后,温墨疏卸下平淡表情,急匆匆钻进牢房:“言姑娘,你怎么样?” “我?我能怎么样?”言离忧有些茫然。 见言离忧并不像有伤或是心情绝望,温墨疏长出口气,脸上漫起一丝自嘲:“抱歉,是我语无伦次了。因为看言姑娘是被定远王世子送来的,所以不禁有些担心,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还好,他是奉皇命捉我回帝都,就算有心也没那胆量伤我。”想起温墨情与青莲王之间的恩恩怨怨,言离忧很快明白过来为什么温墨疏会这么问,心里一暖,脸上也有了些笑意,“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殿下,这次回帝都倒不算白跑,只是不知道那些药可还管用,殿下的病有好些吗?” 温墨疏一怔,旋即苦笑:“这种时候言姑娘还要想着我的病,实在有心了。” “既然开了药方你就是我的病人,自然要时刻担心。”言离忧伸出手掌,不容抗拒的目光直向温墨疏,连口吻也是命令一般:“手拿过来,把脉。” 温墨疏乖乖伸手,安静中看着言离忧认真表情,不经意间唇角微翘,表情愈发柔和。 “我还以为言姑娘……” “以为什么?以为我会绝望、会寻死觅活?”言离忧头也不抬,微凉手指轻轻搭在温墨疏手腕上,“充军发配而已,比青莲王应得惩罚轻多了,我庆幸还来不及,何必要作践自己?倒是殿下你该被教训教训,明知道自己身子不好还不注意,最近是不是总熬夜、特别劳累?” 敢以囚犯身份教训皇子,言离忧绝对是渊国历史上破天荒第一人。温墨疏浅笑后眼色一暗,又是两声轻咳:“言姑娘以后别再叫我皇子,皇上继位后我们这几个兄弟都不得再以皇子称呼,统统都改称王爷。现在我获封永鄯王,再过几日也要启程前往封地了,就只剩这片刻功夫能来见见你。” 见她做什么呢?言离忧想要多想却不敢多想,低下头,轻轻放开那只传来温柔与热度的手掌。 “王爷来见我不只是为了说这些吧?还是说清楚些好,不然很容易让人误会。” “误会什么?”温墨疏少顷微愣,反应过来后苦笑着拍了下额头,“原来如此,是我粗心了。言姑娘莫怪,我并没有非分之想,只是楚辞他不方便出现在天牢,所以托我转句话给言姑娘——遇事能忍则忍,他会想办法救你;另外……最好多提防定远王世子。” “为什么要提防他?他……”言离忧不知道该怎么问出口,两个时辰前温墨情才特地嘱咐她不许透露有关他说的话,可一转眼,温墨疏又告诉她不能太信赖温墨情,那么她到底该信谁? 温墨疏并没有注意到言离忧眼中那一抹困惑纠结,病色面颊上带着三分迟疑:“因为……定远王世子的身份背景十分复杂,远不止王爷次子这么简单。他与青莲王之间仇恨极深,血洗青莲宫应该也是他为主谋,怪的是他竟然放过了你,我始终想不明白其中缘由,总觉得他在暗中谋算着什么。” “原来如此,我会小心的。”言离忧暗暗长出口气,面上表情有些僵硬。 她对温墨情并不了解,但她知道温墨情对她的杀意远较初见时淡薄,因为温墨情不认为她是青莲王本尊。尽管温墨情已经露出狐狸尾巴表明要利用她做某些事情,可是到目前为止,她一直处于比较安全的环境之下,而这份安全正是温墨情给予的,从这点上看,她不需要信任温墨情,却也没必要处处提防猜疑。 对温墨疏隐瞒心事让言离忧颇感别扭,隐约还有几分愧疚,好在温墨疏并不怀疑她,之后又说了些安慰她的话便匆匆离去,临走前悄悄将一样东西塞到言离忧手里。 那是一块用树胶黏住并用红线穿过的碎银吊坠。 温墨疏的意思很简单,言离忧随军发配边疆的路上定然很苦,且不排除会被欺负的可能,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留下些碎银藏着,也许关键时刻能派上用场。这样的细心让言离忧十分暖心,许多她自己都不曾考虑的事温墨疏都考虑得十分周全,就譬如这些碎银——穿着囚衣的犯人们肯定没地方藏匿东西,于是温墨疏便想了这么一招,让她时时刻刻钱不离身,又是极其隐蔽的。 言离忧在天牢中没有待上太久,大约两到三日之后,几个宫内侍卫把她从天牢带到皇宫后门交给禁卫军,禁卫军一路送她到帝都郊外,又把她转交给夜将军麾下士兵。 军中将士好像并不清楚言离忧身份,只把她当做充军发配的普通犯人,某种意义上说也算是起到了保护作用,倘若让人知道她就是“青莲王”,很可能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言离忧对自己身处情况还算了解,知道太高调或者某些特殊待遇没什么好处,索性老老实实与其他流放犯人混在一起,同吃同住同行。 往赴北方边陲的大军浩浩荡荡约有三万人,流放犯人走在队伍最末端,因此直到第四日主将巡视,言离忧才有机会见到碧箫口中“年轻有为”的夜将军。 一如碧箫所说,夜将军夜皓川的确算得上年轻将领,十九岁从军,二十一岁首次带兵,二十六岁就已经是从二品大将军,所经战事九成胜一成平,换句话说,到目前为止,做了五年将军的夜皓川还未逢败绩。 第034章 被迫交手 好钢用在刀刃上,在北方边陲常年因缺乏军饷导致士气低迷、百姓苦不堪言的情况下,派出夜皓川这种名声响亮的将军又拨给一大批军饷,渊皇这一打算实在高妙。 不过对言离忧来说,再怎么高妙、再怎么贤明,她对渊皇的好感始终建立不起来——且不说第一次见面就利用她的行为令人不齿,只凭现在言离忧受的待遇,要对渊皇感激涕零未免可笑。 拥有充足军饷的军队衣食无忧,但那只限于出征将士们,跟在后面面的流放犯人却过着极其悲惨的生活。 与言离忧一同流放的人中男女老少都有,其中包括一个因杀人获罪的三口之家。那三口本是富贵人家,男人因酒后与人争执无意中杀了人,畏罪潜逃后被妻子藏匿,然而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被俘后男人懊悔不迭,终是人情不能胜过法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没有其他亲人的小两口带上年幼的儿子随军去流放地,那孩子约莫五六岁煞是可爱,流放的犯人们时常偷偷塞给他一些吃的,然而即便如此,过少的粮食还是让那孩子终日因饥饿而啼哭不止。 事端就在这样的情况下突然发生了。 记不清是离开帝都后第几个傍晚,大军在一片荒原上驻扎歇息,言离忧从看守囚犯的士兵那里领了一块小得可怜的干粮后悄悄藏起,偷偷送到了那家妇人手中。 孩子病了,因为挨不住饥饿与寒冷而病倒,可怜模样让多少人忍不住落泪。 平日里时常省下粮食给孩子的几个好心人都围在孩子周围,枯槁脸色上深深刻印着担忧,言离忧知道,他们也已经几顿滴水未进,都不约而同把攒下的干粮偷偷送给那孩子,即便如此,孩子仍没有半点好转迹象。 篝火上悬挂的铁碗里传出陈米味道,咕嘟咕嘟冒着泡的清粥稀薄,却是几个人拼命省下的口粮。 孩子的父亲颤抖着把粥捧到孩子面前,小男孩儿微微睁开眼看了看,嚅嗫一声,闭上眼又沉沉睡去。孩子的母亲茫然地望着众人,无神目光仿若心死,看得人心凉。言离忧深吸口气,轻轻握起孩子小手,闭着眼轻探脉象。 “很虚弱,已经不止是风寒的问题,必须给他吃些含盐的东西,再拖下去怕是……”剩下的话言离忧说不出口,她眼睁睁看着孩子的母亲两大滴眼泪滑下,哀伤而绝望。 “已经跟军爷们说过好几次了,没用,什么都不肯给,盐巴那么贵,更不可能给了。”有人小声道。 盐分是人体不可缺少的元素之一,尤其在孩子成长发育时,盐分摄入过少就会造成四肢无力、眩晕等症状。言离忧不知道那孩子之前的生活状况如何,但行军这么多天来,只有干粮充饥却是有目共睹的事实。 咬着嘴唇沉默半晌,言离忧忽然起身,头也不回朝主将营帐方向跑去。 盐巴再贵也不如人命贵重,同样是人,难道犯人的就轻贱吗?她不想做出头之鸟引人注意,但情势所逼她不得不这么做,如果放任事情发展下去,那个可怜的孩子必死无疑。 作为大军主将,一个军队的灵魂人物,夜将军夜皓川所住营帐外自然有很多士兵看守看,还不等言离忧靠近,早有四五个手执长矛的士兵冷着脸冲上来,齐齐拦住她的去路。 “我要夜见将军,有重要事情对他说。”言离忧停下脚步,沉着面色低道。 “想要见将军的人多去了,你算个什么东西?滚!”其中一个士兵趾高气扬地大呼小叫,横过长矛重重推搡言离忧。 言离忧眉头一皱,脚步转动,翻身绕过长矛继续向营帐奔去,身后被她突然行动惊呆的士兵过了少顷方才反应过来,怒喝一声,端起长矛就朝言离忧刺去。 这些人才不管会不会闹出人命,在大渊,犯人是最低贱的一群人,就算死了也没人理会,更不会有人为此去追究谁的责任。因着这种完全不公平的律法,刺向言离忧的那个士兵狠毒地瞄准她后心位置,其他人则站在原地等待,等待言离忧惨叫、痛苦扭动,等待漫长征程上难得的乐趣。 卡郎一声脆响,紧接着是噗地一声闷响,片刻前还笑着指指点点的士兵们呆若木鸡,望向前面的目光充满不可思议神情——就在长矛即将刺入言离忧血肉的瞬间,言离忧猛地转身将长矛拨向一旁,不等那士兵反应,突如其来的巨大力道连人带矛一同被甩向地面,结结实实摔了个狗吃屎。 在醉风雪月楼学的功夫,终于有了派上用场的一日。 谁有没有功夫、身手高低,稍微懂得的人一看便知深浅,其他几个士兵见言离忧轻轻松松就把比她壮实许多的大男人摔倒在地,立刻提高警惕,不敢再对眼前看似柔弱的女子掉以轻心。 “我要见夜将军。”言离忧开口,仍是那句话。 这一次那几个士兵不敢继续狂妄,互相看了一眼,猛咽口水:“见夜将军须得通报,这会儿夜将军已经休息了,有什么事明天你再来问吧!” “急事,等不到明天。” 言离忧不是没看见他们互相使眼色并悄悄散开,看样子是想从几面同时偷袭,不过在这么平坦的空地上,要擒住她可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事。假装没有注意到那几人动向,言离忧转身继续往营帐方向快步走去,耳朵与眼角余光却打起万分警惕。 果不其然,在她彻底转身背对那些士兵的瞬间,三个人从不同方向猛然扑来。 迸起的火花在夜色里格外刺眼,用来束缚流放犯人行动的铁镣此时变成言离忧防御武器,一边格挡突刺而来的长矛,一边挥舞着将敌人逼退。 言离忧警惕倒退,一步步向营帐逼近,前面没有占到半点便宜的士兵只能紧紧跟随,不敢贸然上前。然而情况并不乐观,几人短暂打斗引起来其他士兵注意,渐渐地,向言离忧包围靠拢的士兵越来越多。 “一个个的不好好站岗,都在那边胡闹什么?”一声厉喝传来,包围言离忧的士兵身子一颤、脸色一变,僵着身子苦兮兮地望向营帐方向。 言离忧不敢回头放松戒备,但惊讶与好奇却是阻挡不住的—— 军营里怎么会有女人?似乎没听说大渊有什么女将军,又或者招募过女子从军。 站在言离忧正前面的士兵紧张地转了转手中长矛,喉咙里咕咚一声轻响:“姑、姑奶奶,有囚犯要闯夜将军营帐!” 姑奶奶?言离忧一楞,这什么乱七八糟的?刚才说话那女人听声音应该很年轻才对,怎么成了姑奶奶?随着心里疑惑扩大,先睹为快的冲动痒痒地挠着言离忧的心,却不得不目光警惕全神戒备。 “一个囚犯罢了,看把你们吓的。让开,我来!” 清脆话音落地,一抹身影闯入言离忧视线,竟是个穿着男装的年轻女子。那女子眉目秀美,肤如素雪,一双眼睛大而有神,身上带着一种凌人气势,宽大男装根本掩藏不住她的活力,更遮不住那份俏丽青春。 “你要闯夜将军营帐?干什么?”那女子打量着言离忧,眼里满是怀疑。 见士兵们退开,言离忧也放下铁镣,与那女子对视:“我有要事找夜将军——我不想闹事,只想见他一面。” “夜将军已经休息了,有什么事你可以对我说。”那女子给了言离忧一丝希望,顿了顿,却又把话题扭向一边,“不过说之前你得先跟我打一场,不然我什么都不听!” 言离忧瞠目结舌。 不过是想见一见夜将军罢了,难道还要过五关斩六将,打上大半天擂台才行?再说两个女人在军营里众目睽睽下打架算什么事,要撕头发、挠脸扭打成一团给人看吗? 带着尴尬面色,言离忧摇了摇头:“我不跟你打,我只想见夜将军。人命关天,没时间再耽搁了!” “既然人命关天,那就别磨蹭!” 那女子根本不给言离忧说话的机会,扬手一道白光闪过,直奔着言离忧冲来。因为速度太快,言离忧没看清那女子手中拿的是什么兵器,见对方气势汹汹且没有手下留情的意思,匆忙间只能举起铁镣格挡。 铿—— 金铁交撞迸出几点火星,而后言离忧感觉双手一坠,竟是铁镣被从中斩断! 那女子在斩断铁镣后动作稍停,一柄长剑利落收入鞘中:“好了,现在没了束缚,好好跟我打一场——是用武器还是空手?” 看样子那女子是非打一场不可了。言离忧不想花太多时间纠缠,无奈之下只好点头:“空手吧,我不习惯拿武器。” “好。” 一场莫名其妙的打斗在怪异情况下突兀开始,言离忧使劲浑身解数与那女子周旋,然而随着时间流逝,她渐渐发现自己越来越处于劣势——笑风月教她的功夫以凶猛攻击为主,可她不想伤害任何人,所以当那女子一招一式步步紧逼时,她脆弱的防御就变得不堪一击。 奄奄一息的孩子还在等着她救命,没时间在这里消磨,几经犹豫后言离忧终于狠下决心变守为攻,虚晃身子躲过一记正面攻击,猛地贴近那女子身前,以掌为刀凶狠劈下。 那一掌凝力万钧,劈下去,定是要伤人的。 眼见对方猝不及防花容失色,言离忧后悔之余却收不住手,正慌乱想着要怎么改变方向错开这一掌,忽而有人捉住她手腕,将一场伤人危机消弭于无形。 第035章 夜家兄妹 那女子望着言离忧身后,深吸口气,面带喜色:“哥!” “好不容易能睡会儿,你们就不能消停消停吗?”不满嘟囔来自言离忧身后,那个在千钧一发之际攥住她手腕的人。 “将军,这女人不听劝阻,非要闯到营中找你,我们拦她反倒被她打伤,所以姑奶奶才出手教训她的。”那女子还没有说些什么,倒是那几个士兵先开口告状,还刻意装出一脸挨欺负的可怜样。 “胡说什么!分明是你们先动手打人,我看得清清楚楚!”出乎言离忧意料,那女子没有帮腔告状,反而站在她这边把刚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末了还认认真真地向她抱了抱拳,“是我输了,多谢手下留情。” 言离忧有些哭笑不得,这一番经历实在莫名其妙。先是莫名其妙被人逼着打架,然后又莫名其妙被人拦住,现在莫名其妙地被莫名其妙跳出来的人感谢…… 她怎么就找不到一点主动权呢? 被攥住的手腕忽而一松,站在言离忧身后的男人上前两步,一个弹指敲在那女子额头上:“凌郗,又是你逼着人打架的吧?”说完,男人转身,歉意地向言离忧苦笑:“抱歉抱歉,我妹妹就这毛病,看到功夫好的人就想切磋比试,说她多少次了也不听。” 言离忧摆了摆手,眸中带着一点疑惑:“无妨……你就是夜将军?” “嗯,你找我有事?”男人点头。 虽然颇费了一番力气,不过总算找到正主了。言离忧长出口气,面上忧色泛起:“我是随军流放的犯人之一,现在那里有个孩子因为缺水少粮又没有盐巴,眼看就剩一口气了,我是来求将军讨一些干粮和盐巴的,并非故意捣乱。” “盐?”夜皓川呆愣地挠了挠头,“没有盐也会生病吗?干粮的话好像准备了很多啊,怎么会不够呢?” 周围士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说话,唯有那女子皱皱眉头,颇为不屑地斜了士兵们一眼:“那还用问?肯定是管粮盐的家伙私自扣押了。哥,我早告诉你找个可信的人掌管辎重,你脑子里都想什么呢?” 盐巴开采不易十分昂贵,纵是握着大笔军饷,征军所带仍十分有限。言离忧看得出夜皓川兄妹二人并不知道流放犯人口粮短缺的事,那么必然是相关之人为谋私利暗中给吞了,以权谋私这种事,任何时候都不可能杜绝。 夜皓川沉吟少顷,认真地向言离忧点点头:“这是我妹妹,夜凌郗,麻烦姑娘多跑一趟,带她去看看生病的孩子。其他事情我会立刻处理,保证绝对不会再出现犯人粮食被扣这种事,还请姑娘代我向大家道个歉。” 堂堂将军向流放犯人道歉,这倒是件稀奇事,不过也能由此看出夜皓川不是个坏人,至少在他眼中,那些流放犯与他们的命没有差别。 言离忧担心孩子的状况,来不及与夜皓川多说什么,带着夜凌郗和一大包干粮、盐巴、青菜、药草直奔大军后部,折腾了大半夜,孩子的病总算有些起色,喝了些青菜粥后在母亲怀里安静睡去。 “平时我和哥哥都在前面走,很少来这边,没想到你们都被欺负成这样了。这群畜生,平日一个个人模狗样,背地里竟然做出这等无良之事,还好你来的及时,不然哥哥的名声都要被他们毁了。”坐在营边休息时,夜凌郗气哼哼低骂。 “哪里都是一样,尤其战乱时,谁不想给自己留条后路?”言离忧长长叹息,“幸亏夜将军是个好人,我还以为讨要粮食盐巴会很难,没想到夜将军这么慷慨直接就给了,不然那孩子还不知道要受多少苦。” 夜凌郗托腮看着月亮,忽而有些伤感:“我和哥哥从小相依为命,一路乞讨为生,最明白饿肚子是什么感觉。刚才看那孩子,我倒觉得他很幸福,至少身边还有父母和你们这种尽心尽力帮他们的人在……哎,对了,我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言离忧迟疑少顷,生硬笑笑,“叫我红莲吧,以前我在青楼时他们都这么叫我。” 夜凌郗转头,惊讶地看着言离忧:“你在青楼待过?难怪啊,你这么好看,我还在想这么漂亮的人为什么会充军发配呢,因为做暗娼才获罪吗?”顿了顿,夜凌郗爽朗而笑:“没关系,在这里你是什么身份都不重要,你功夫好,人漂亮又善良,我挺喜欢你的。” 言离忧回以浅笑,心中感慨万千。 夜皓川和夜凌郗这对儿兄妹是真性情之人,简简单单的喜恶,干干脆脆的性格,与她连真实姓名都不敢报相比,实在光明磊落太多。 当然,就算再给她一次机会,她还是会选择隐藏身份,毕竟青莲王于渊国是个特别的存在,大概除了先帝外没有人愿意看她安心活着。言离忧不想因为与自己无关的身份自寻烦恼,在没有被人发现之前,她就做青楼来的“红莲”好了。 “喂,你的功夫是谁教的?刚才吓了我一跳,突然就从守势转为攻势,我都来不及反应。”说了几句话后,夜凌郗又把话题转向刚才的较量。 “是青楼的老板娘教我的,防身用。其实刚才我是破釜沉舟,撤掉所有防御去打你,如果那一击被你挡下,输的人就是我了。”言离忧谦虚答道,突然又想起令她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那些士兵为什么叫你姑奶奶?军队里怎么有这种辈分?” 听了言离忧的问话,夜凌郗噗地笑出声:“哪里是什么辈分,他们是被我逼的。我时常抓他们来比武,他们赢的话我给他们洗衣服,输了的话,他们就得乖乖叫我姑奶奶。军中除了我哥外就只有六个人不用管我叫姑奶奶,现在算上你,总共有八个了,我得加把力练功才行。” 言离忧一头黑线。 看来夜凌郗是个不输笑风月的硬派女子,难怪夜皓川上战场都带她一起,这对兄妹除了长相外,连那份勇武也极其酷似,当真叫人羡慕。 “红莲,以后你来前军陪我吧,平时能切磋切磋解解闷,顺道还能……”话说一半,夜凌郗似又有些犹豫,脸色渐渐转为凝重,“和我一起,保护我哥。” “保护夜将军?怎么,他有危险?”环视周围森严军营,言离忧颇感不解。 夜凌郗默默点头,从地上捡起一颗石子扬手丢出,也不知道那石子落到了何处。遥望石子消失方向,夜凌郗面色严肃道:“这军营看似森严实则不然,别有用心的人想要进来易如反掌,光是上一次出征,哥哥就在军营里遭到两次行刺。我之所以到处逼着那些士兵比武,就是想从中挑选出功夫较好的人贴身保护哥哥,这样我才能稍稍放心。” 有谁会想要加害一个为国家立下汗马功劳的善良将军? 言离忧再度四望,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竟然开始觉得天明前的军营有些许阴森。 “朝堂那些事说了你也不懂,反正你帮我保护我哥就是了,到了流放地绝对不会亏待你们。”夜凌郗故作神秘眨了眨眼,却又忍不住把令她得意的小“秘密”急急透露给言离忧,“每次有随军流放的囚犯,哥哥都会尽可能给那些可怜的人找条好出路,这在其他军中可是从没有过的待遇。” 言离忧哑然失笑:“这样做就不怕皇上处罚?” “有什么可担心的?皇上要依赖我哥为他守土封疆,那些犯人死活于朝廷又无关痛痒,只要没闹出事,哪一个不是睁只眼闭只眼?先帝宠信妖女闹得天下大乱、民不聊生,还有心思去管那些可怜人的,也就我哥这样的傻瓜了。” 尽管言语间满是对夜皓川的抱怨,可夜凌郗脸上骄傲神情赫然,可见对夜皓川的举动十分支持。 言离忧对夜凌郗的话一笑置之,倒不是因为不感兴趣或是什么,只因那句有关青莲王的评断,多少让她心里有些茫然——如果她现在使用的身体真的属于青莲王,那么这些咒骂怨恨与无数令人发指的罪责,她到底该不该承担?再假如夜凌郗知道她的名字身份后,还会像这样与她贴心交谈吗? 责任与担当,她从不愿考虑这些令人烦恼的复杂东西。 作为对夜皓川兄妹的报答,言离忧在小男孩儿病好后就搬到夜凌郗所住帐内,每天穿梭于大军之中巡逻,傍晚陪夜凌郗切磋,日子倒也过得安宁,夜凌郗所说的刺客却是从未见过。半月后,大军逐渐接近北疆地域,战争的味道悄然弥漫,并且伴着紧张情绪一点点扩散蔓延。 烽烟将至的气氛中,一卷卷书信接连传回帝都,凤落城。 入夜,仍是佳人软语,温香横陈,只是行乐之处换成了更加奢华温暖的地方,皇帝寝殿。 以惊人速度从无名宫嫔晋升为正五品妃的青岳国长芸公主已是寝殿常客,宫中从嫔妃到宫女太监都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容貌平常的女人能够如此得温敬元宠爱,但现实摆在眼前,自从长芸公主加封为芸妃有入寝殿侍寝的资格后,温敬元再未临幸过其他任何一位嫔妃。 “皇上可是倦了?”两度翻云覆雨后,芸妃枕在温敬元臂弯里,喘息着轻问。 “确实累了,白日里忙得焦头烂额。”温敬元翻个身面对芸妃,手指勾住稍显圆润的白皙下颌,眼神中似是有些不情愿,“已是三更时分,你还要回去?朕怎么做才能留你在此过夜?” 第036章 深宫云雨 芸妃娇笑:“皇上想的话只需下道圣旨便是,何必管我如何?无非是被其他嫔妃骂作骚狐狸,又或者被前朝那些大臣指责媚惑君心。” “那些大臣……小题大做罢了。”温敬元揉着隐隐作痛的额头,表情有些无奈,“你倒是为朕着想得细致,只是苦了你每夜都要折腾来去,明日朕让赵公公选些补品给你送去,顺便再做件氅子,免得夜里行走着凉。” “谢皇上赏赐,那么,贱妾先退下了。” 芸妃穿好衣衫又仔仔细细为温敬元掖好被角,而后才轻手轻脚离开寝殿,在赵公公护送下匆匆走到寝殿外稍远处,蓦地停住脚步。 “赵总管……看我这记性,以后该顺着皇上习惯叫你赵公公才是。赵公公,人给我找好了吗?” 赵公公面上堆笑,连忙点头:“找好了,是奴才的远亲,绝对可靠。”转身向不远处角落招了招手,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小太监小跑着赶来,赵公公拉着那小太监朝芸妃行了个礼:“娘娘唤他小亭子就好。这孩子爹娘没得早,八岁就净了身入宫跟在奴才身边,该说什么、该做什么都知晓得很。娘娘有什么重要事尽管差遣他去办,定不会有什么差错。” “可靠就好。小亭子是么?今晚你就随我一道去玉仙宫吧,正好我有些事情要差人去办。” 慵懒挥手屏退赵公公,芸妃领着小亭子一路走到新赐的独居宫殿玉仙宫,才进院子,正房里便透出几点灯火,照亮漆黑夜路。 芸妃指了指门口,附到小亭子耳边轻道:“去外面守着,有人来就咳一声。还有,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把嘴闭严实,这屋里发生过的事你心里知道就好,过了今夜,就得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小亭子怯生生点头,遵着芸妃吩咐老老实实站到门口,不过片刻就听得房中传出不该有的声音——某个男人的说话声。 微黄烛光衬得芸妃皮肤愈发白皙,关上房门走入内间,里面早有身影背对着站立等候。芸妃并不意外,挑起妩媚笑容蹑手蹑脚凑到那男人身后,在那男人耳边轻轻吹了口气。 “末将见过芸妃娘娘!”那男人也不知在想什么想得出神,觉察到身后有人猛地转身,看见芸妃时不禁脸色一红,急忙低头行礼。 “装什么正经?那日你陪皇上在御花园闲谈时不是还望着我失神么?这会儿又成正八经的将军了?”芸妃抬起手轻轻抚过男人脸颊,如若无骨般软倒在那人怀里,一双眼妖娆流转,“戚将军,我可是豁出一切把你叫来的,你觉得,我值不值得你付出一些代价呢?” 满是诱惑语气的娇声令戚将军呼吸急促,然而他明白,芸妃愿给他某些东西,那么必然要有对等的交换条件。 “娘娘有什么话尽管说,末将尽力去办。”眼看诱人身姿在面前撩骚摆动,戚将军终是欲念难耐,猛地揽住芸妃纤细腰肢,粗重喘息打在磁白如练的雪颈上。 芸妃摆动身子尽可能逢迎戚将军动作,眼中一丝阴狠闪过,声音,却是媚得人骨酥。 “我知道戚将军曾带领北征大军多年,与那里的将士十分熟稔,所以想拜托戚将军一件事……” 灯火摇曳,细语呢喃,无声阴谋在欢浪中悄悄铺开,伸向遥远的渊国北疆。 夜皓川率领三万兵马赶往北疆的行程并不顺利,在处理了几个私扣流放犯口粮的百夫长后,流放犯与将士之间个别人出现对立情绪,如果没有言离忧和夜凌郗两面压着,出问题是早晚的事。 除此之外,到达距离预定扎营处不足百里的小村落时,夜皓川碰到了更加严重的麻烦。 那小村落小到没有名字,行军图上亦不曾标注,通常都是行军途中一走一过的不起眼地方。夜皓川带着大军行至此处时恰是傍晚,为着让将士们投入紧张防守任务前能好好休息休息,夜皓川便下令在这小村落过夜,谁知这一夜间便生出灾祸。 事实上那天傍晚言离忧和夜凌郗就隐约觉察出不对劲儿,村子里的村民很少,偶尔在门前屋后见到几个,却是各各面容枯槁、神情恍惚,每个人的脸色都是诡异的青灰色,似乎是病了。夜凌郗本打算叫随军大夫给村民瞧瞧,谁知嗜酒的大夫早抱着空酒坛沉沉睡去,别说看病,就是让他睁开眼睛看人都难。当时言离忧也有过冲动想要代替随军大夫替村民诊察,转念一想自己身份特殊不该太过惹眼,最终还是忍住没有吭声。 于是第二日,言离忧肠子差点悔青。 早晨时有村民袭击了巡逻守卫,抢夺战马不成后突然倒地七窍流血、不停抽搐,凄厉模样十分吓人,就连赶去的随军大夫也吓了一跳。言离忧被夜凌郗叫过去时那村民已经气若游丝,不到一个时辰便咽了气,而死因尚未查明。 夜皓川反复询问随军大夫多遍,得到的结果全都是战战兢兢、磕磕巴巴又毫无用处的回答,无奈之下,一直在帮流放犯人看些小毛病的言离忧被推到前面,直接面对满身血污几乎看不出人形的冰冷尸首。 “我也瞧不出是什么毛病,从没见过。”言离忧皱着眉头,脑海里飞速搜索自己读过那些医书,然而没有一样能与死去的村民症状吻合。正在困惑之际,言离忧忽然发现那村民手中似乎攥着什么,让人掰开来看竟是一块生肉,再联想起前一晚见到的村民怪异模样,登时倒吸口气:“得去看看其他村民有没有事——有种疫病会让人非常饥饿,必须不停吃生肉维持,发作起来相当之快。如果是这种病的话,恐怕我们要有麻烦了。” 夜凌郗和夜皓川对视一眼,不敢有半丝怠慢,急忙派人去村中查看,而得回的消息让在场将士齐齐陷入恐慌。 “将军!姑奶奶!村子里……村子里的人都疯了!他们都疯了!”狼狈逃回的士兵带着哭腔,噗通软倒在夜皓川脚下,“那些村民把村子里的家畜都、都生吃了,还有些死掉的村民也被他们……都疯了,村子里已经没有正常人!我们快走吧!将军!” 夜皓川并没有像其他将士那般惊慌失措,沉吟少顷后看向言离忧:“红莲姑娘既然知道这是疫病,那么也应该知道治疗的药方吧?这里距离宣城不算太远,需要什么药材我可以派人去买。” “没有,我并不知道治疗这疫病的药方。”言离忧烦恼摇头,“这种疫病我也只在书上看过,死了很多人,最终把可能感染疫病的人全部隔离才避免了扩散。” “会传染?不可以碰他们吗?”夜凌郗刚想要伸手去翻动尸体,听言离忧这么一说,顿时手臂一僵,停在半空不敢向前。 复杂情况让言离忧有些头疼,眉头越皱越紧:“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但是看现在形势只怕不乐观,如果这村子大部分村民都受到感染,也就说明传染力还是很强的。昨天有人去村子里走动了吧?若是与村民接触过,很有可能已经染上疫病。” 言离忧的话立刻引起轩然大波,一时间人心惶惶,别说去村子里查看情况,就是连出帐篷都不愿。 夜皓川看上去冷静却想不出解决办法,想要救染病村民怕连累大军,想要率兵离开却又舍不下那些半只脚踏入鬼门关的村民,犹犹豫豫思忖大半天,最终还是由妹妹夜凌郗一锤定音。 “得救救那些村民才行,再说军中也可能有人通过接触感染疫病了,逃不是个办法。” “凡是疫病都得有个源头,找到最初感染者可能还有一线希望。”言离忧毕竟不是专业大夫,对能否找到解药救人根本没有把握,能做的也只能是一步步尝试,从最根本的源头出发。 见夜凌郗意志坚决,而言离忧又有跃跃欲试的打算,随军大夫也慢慢镇定下来,扶着半长不长的胡须煞有介事点头:“万物相生相克,疫病也是一样,有疫病就定然有解药。老夫从医多年见过草药无数,仔细找上几天也许会有所发现,只不过大军要在此耽搁一阵行程了。” 三万人的大军要是爆发瘟疫后果不堪设想,言离忧深知事关重大,主动承担起帮随军大夫寻找源头与解药的重任,在临时驻扎的军营中开始一场忙碌而又危险的工作。 往日喧闹的军队忽然变得安静,看似平稳状况下危机暗伏,其中凶险艰难,知道的人并不多。 第一日,村民中近三成疫病爆发; 第二日,军中开始出现感染者; 第三日,四匹战马被感染者生吃; 第四日,第五日,第六日…… 七日后,感染疫病的村民已有大半死亡,军中被感染者达到百人,死亡人数也飙升至十几人,而不眠不休整整三日夜的言离忧和随军大夫依然没有找到阻止瘟疫蔓延的方法,三万人的大军渐渐被死亡阴影笼罩。 言离忧明白,如果再找不到法子就只能选择隔离感染者了,而那样做势必让一些无法确定是否被感染的人遭受连累,一起被关入囚禁区直到死为止——当中包括许多她认识的人,如她救的那个孩子,以及,夜凌郗。 言离忧在夜凌郗身边守了一天一夜,当一整日不见人影的夜皓川掀开帘帐出现时,言离忧真想开口质问他为什么不陪在妹妹身边,看到夜皓川布满血丝的双眼与疲惫面容才无奈放弃。 “昨晚我趁夜去宣城接一位故人,她说或许有办法对付这疫病,等下她过来时你们可以商量商量。”夜皓川为昏睡的夜凌郗轻轻掖好被角,起身看向言离忧,眼中似乎有种失望神情,“凌郗最讨厌别人瞒她、骗她,等她醒来你自己跟她说吧——有关你身份的事。” 第037章 微妙关系 刻意隐藏的身份被揭露令言离忧大感意外,是夜皓川查到流放犯人名册发现了她,还是说夜皓川口中那位能化解眼前危机的故人也知晓她的身份呢? 带着忐忑不安心情,言离忧紧跟夜皓川身后来到主将营帐。 “来了?先歇息下吧,我刚问过大夫村子里的状况,应该与我所料相差无几。”营帐中一个女子背对着言离忧忙忙碌碌,头也不回一下,语气却是十分亲近,“先前我还奇怪为什么笑老板让你给醉风雪月楼的姑娘诊病,没想到原来你也懂得医术,若是告诉师兄他们,定然又要让他们惊讶一番了。” 飘逸如仙的素白长裙,如若纤柳却挺拔的身姿,连那声音也是一成不变的淡然干净,言离忧根本不需要看清那女子面目,熟悉的名字便脱口而出。 “碧箫?!” “嗯,我们又见面了,言姑娘。”轻盈转身,温婉笑容如春日阳光,正是碧箫特有的恬淡静美。 言离忧怎么也想不到夜皓川所说的故人竟然就是碧箫,惊讶回头,身边夜皓川拘谨地揉了揉鼻子:“我也不知道你们认识啊,要不是碧箫问起,我还被你蒙在鼓里,以为你真是哪个青楼里的姑娘呢。” “夜将军的心思都用在带兵打仗上,就连流放犯中有青莲王这等重要人物也不曾注意到,实在是粗心大意。”碧箫半是玩笑地责怪了夜皓川一句,夜皓川立刻红起脸颊,不好意思憨笑。 “先别说这些,疫病的事要紧。”言离忧看了眼碧箫手中书卷,眼中带着一丝期盼,“这疫病可有什么药能治?” 碧箫先是点点头又摇摇头,见言离忧困惑,葱白指尖指向书卷某行:“师父的医书上曾记载,三十二年前荣川郡出现过类似瘟疫,当时死了足有千人。后来师父发现瘟疫爆发的小镇有一位老者多次与病人接触却没有被感染,细问下才了解到那老者平日喜欢嚼一种叫‘泠根’的野草,师父便采来泠根煮成水给病人喝,不到三日感染疫病的百姓就都康复了。” 言离忧反复呢喃着药名,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欣喜之色:“这种野草附近有吗?现在去采摘熬水应该还来得及!” 碧箫笑笑,虽不似言离忧那样紧张却也算不上彻底放松,眉眼间仍有一丝担忧:“我从宣城带来不少,正让人在外面用大锅熬煮,但是否管用要等病人喝下后半日才能知晓。言姑娘既然懂医术就应该明白,疫病这东西怪得很,某处的灵草妙药在另一处或许只是废物,泠根到底能不能救村民和将士们,我们还得坐等结果。” 等待最是难熬,言离忧却也没有其他办法可行,帮忙把一大锅煮好的泠根水给病人服下后也只能如碧箫所说,枯燥地坐在营帐中等待。 回来后夜皓川一直寸步不离守在夜凌郗身边,期间夜凌郗醒来过,脸色青灰诡异,一双眼浑浊混乱,直伸着手像是要抓什么东西。夜皓川默默地抱住妹妹直到她再度陷入昏睡,而后又木头一般坐着,仿若被时间凝固的不变风景。 “我本想带碧笙一起过来,可她奉师父之命不得不随温师兄去安州,临走时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一定要照顾好夜将军和凌郗。”碧箫压低声音,语气愈发柔和,“凌郗会没事的,就算师父不肯出手帮忙,凌郗若有事,我和碧笙一定不惜一切请师父过来救人。” 夜皓川苦笑一声,面上终于有些表情:“你们那位师父真是……谁的命不是命呢?百姓何其无辜,为什么不肯帮忙?”见碧箫为难低头,夜皓川略带歉意:“又忘了,在你们面前不该提的。对了,碧笙和定远王世子快要成婚了吧?可能那时我还在边陲,只好拜托碧箫姑娘替我转达祝福之意了。” 碧笙和温墨情……成婚? 言离忧暗暗吃惊,却又觉得自己小题大做。 碧笙对温墨情的痴恋一眼就能看出,而温墨情不显山不露水,对碧笙有没有感情完全看不出——那人表面不动声色,实则心黑手狠又擅于盘算,能得他恋慕的人大概会很倒霉。不过说句实在话,言离忧并不介意碧笙倒霉或是如何,她讨厌碧笙那种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的虚伪性格,更记得那时在青莲宫碧笙是如何对她冷嘲热讽的。 她又不是什么贤人圣者,凭什么要胸怀大度原谅碧笙?碧笙和碧箫是亲姐妹这件事,言离忧始终觉得对善良的碧箫是种侮辱。 夜皓川整颗心都挂在夜凌郗身上,暂时没工夫理会欺骗他们兄妹的言离忧,同样,言离忧忙着治病救人也没时间解释,等差不多时间一到,立刻和碧箫走出帐外查看感染疫病的人情况。 “脸色还是不对,瞳孔也没有收缩到正常大小,看来泠根没用。”熟练地拨开病人眼皮细细查看后,言离忧失望叹道。 碧箫深吸口气,安慰地拍了拍言离忧肩膀:“这也正常,毕竟是不同地域,疫病完全相同的可能性不大。你看,书上记载荣川郡的瘟疫会让人丧失理智,见到活人也要上去撕咬,而这里被感染的村民和士兵虽然十分渴望吃生肉,但他们理智尚存,若非逼不得已绝不会动手伤人。这样看来两处疫病相似却不同,我们还得重新寻找能治疗疫病的药材。” 言离忧无奈点头,目光遥遥望向死寂的村落。 据她所知,这种疫病极有可能源于血液病毒感染,病人体内某种人体必需元素迅速流失,因此急需补充这种元素,而生肉里恰恰含有他们需要的东西。最近几天观察所知情况也与此推论符合,那些吃到生肉的病人往往能多熬几日,而坚持不肯吃生肉和吃不到的人,差不多会在发病两天内死去。 到底是什么引发了这场诡异的瘟疫呢?被感染的第一个人是谁?他做过什么?已经死了吗? 无数问题盘旋在言离忧脑海挥散不去,然而染病的村民神智混乱,根本没法回答她提出的问题,困境中,想要去村落里走一走的冲动愈发强烈。 “去村子走走吧,也许能发现什么也说不定。”不等言离忧犹豫开口,碧箫先一步提出,随手把一把短剑塞到言离忧手中,“这个你拿着,防身用。我去和夜将军说一声,你在这等我,趁着天还没有黑我们到村子里走一圈打探打探。” 言离忧有些心不在焉,应了一声后继续观察身边的病人,碧箫环视一圈见并没什么异样才抬步向夜皓川的营帐走去。 “碧箫……她没跟来?”营帐中的夜皓川看碧箫独自进来,语气登时亲近许多,再不像方才那样拘束多礼。碧箫轻轻点了点头,夜皓川长出口气:“她在面前,我连话都说不好,毕竟……毕竟是那个青莲王。” “昨天不是跟你说了么,言姑娘是言姑娘,与青莲王并非同一个人,反正我信她。” 碧箫似是有些不高兴,夜皓川忙摆手摇头:“我不是怀疑你,只是……只是有些不习惯罢了。其实她是不是青莲王都无所谓,我并不在意那些,她又没做什么妨碍我的事情,要不是你跟我提起,可能我都忘了流放犯里还有青莲王在。” “一天只知道带兵打仗,你就不想想其他事情吗?”碧箫望了一眼昏睡的夜凌郗,白皙面容上泛起一丝温柔,“师兄跟我说打算和碧笙解除婚约,我想了想,这样倒也好,若是没有婚约束缚碧笙她总有一天会放弃,那时她能选择的人就只有你。”顿了顿没听到夜皓川回应,碧箫又轻叹口气,抬头向他看去:“你等了碧笙这么多年,总是迁就她、惯着她,怎么不想想凌郗呢?你一日不成家,凌郗就要多为你操心一日,当哥哥的不心疼,我这结拜姐妹可要心疼死了。” 夜皓川憨笑,仍是不作回答,回身倒了杯水递给碧箫,视线掠过碧箫腰间时微微一滞:“咦?煌承剑呢?刚才我还看你挂在腰上……” “借给言姑娘了,特别时期,总得让她有防身的东西吧?”碧箫不以为然笑笑,与夜皓川对视时目光平和,“我知道你们都很奇怪,觉得我不该对言姑娘太好,连我自己都不明白怎么就那么轻易信了她的话。很可能是受温大哥影响,我总认为透过眼神能辨别一个人的善恶好坏,而言姑娘的眼神很清澈,所以我选择相信她。” 碧箫的解释相当牵强,夜皓川自是理解不了,愣了片刻后苦恼挠头:“不管了,反正你说她是好人她就是。啊,还有,我一直没来得及问,你怎么亲自跑来了?这种事随便派个人来就可以吧?” 温和笑容渐渐淡化,碧箫如黛似的长眉轻蹙,眉眼间诉不尽的隐隐担忧:“我亲自前来原因有二,一是为了和你说说碧笙的事,这些话总不能教旁人来转达;二是受温师兄所托——这瘟疫来的离奇,温师兄怀疑有人从中捣鬼,所以让我来保护言姑娘。” 第038章 诡夜遇袭 夜皓川发呆地看着碧箫,直把碧箫看得发毛才舔了舔嘴唇,闷声闷气道:“要说别人让你保护青莲王我还能坦然接受,说是定远王世子,怎么想都觉得奇怪吧?他不是一直主张要除妖女吗?每次都是他和四皇子嚷嚷得最响亮。” “都说了她不是青莲王,只是长相相同名字又恰巧一样罢了。”大概是觉察到自己的话没什么说服力,碧箫轻轻叹了一声,“温师兄要我保护她也未必是出于信任,事实上最怀疑言姑娘身份的正是温师兄。只可惜我不若君师兄他们那般聪明,猜不透温师兄到底在盘算什么,但对言姑娘来说八成不是什么好事情。” 碧箫苦恼神色激起夜皓川深思冲动,结果想了还不到片刻便沮丧着脸连连摇头:“不行,我也想不通,跟他们都不是一路人。” “谁让你去想了?你只要征战杀敌、保护自己就好,什么江山社稷、权势争夺本就与你无关。因着你质朴淳厚我才肯把妹妹交给你,倘若你和温师兄、君师兄他们一样精明狡猾,我可不放心碧笙以后的幸福。” 与夜皓川说话时,碧箫颇有几分俏皮语气,人前精明严肃的夜将军也露出一副单纯憨厚神情。两人聊了半天,碧箫忽地拍了下额头,急匆匆往帐外走去。 “我要和言姑娘去村子里走走,天黑之前回来,你照看好凌郗。” 夜皓川想要叫住碧箫说些什么,见她走得匆忙只得咽回腹中。长出口气回到昏睡的夜凌郗身边,年轻的将军毫不介意握紧妹妹的手,忽而露出一抹浅笑:“凌郗,等大哥娶了妻就给你找个如意郎君好不好?以后解甲归田也没关系,再不去带兵打仗也没关系,只要你没事……只要你没事,大哥什么都听你的……” 柔声细语似乎染上几许悲伤,那抹怅然在帐外风声呼啸中被吹散,风起时,通往村落的方向传来脚步轻响,渐行渐远。 死寂的村落看不见半个人影,村间小路上倒是能见到不少家禽牲畜的残肢骨骸,或是森森白骨裸露,或是血肉模糊恶心,总之没有一样能教碧箫直视后不皱眉头。 “发作的病人抑制不住想要吃生肉的冲动,吃过生肉后他们能暂缓病情舒服一些,但下次发作时会更加剧烈可怕。”言离忧回忆着几天来所见所闻,不知不觉中手掌紧攥,“他们理智尚存但很难克制,有些人不愿变成这幅模样便在发病初期自杀了,像是和夜姑娘关系极好的杜校尉,就在昨天被发现自刎于营帐内。” “夜将军麾下将领都是铁骨铮铮的真男儿,他们中许多我都认识,包括杜校尉,真没想到几个月不见就阴阳永隔了。”碧箫微微伤感,语气不免有些低沉。 “几个月前?你与他们经常见面吗?我还以为你只和夜将军熟识呢。” 碧箫收起失落情绪轻笑:“他们兄妹还在到处流浪时我们就认识了。凌郗与我关系极好,皓川和碧笙则是对儿活冤家,不是皓川仗着力气大欺负碧笙,就是碧笙伶牙俐齿欺负皓川。再后来皓川进入军中一步步擢升,我们之间联系也没断过,没事的时候我经常到军营中看看他们兄妹,要么与凌郗过招,要么听皓川说战场上的故事,自然就慢慢与他的部下都认识了。” 称呼的变化让言离忧敏锐觉察到那两对儿兄妹与姐妹之间亲昵关系,感慨之余又不免有些好奇:“听你这么说,夜将军与碧笙的关系应该不错才对,那么夜将军也该认识温墨情吧?可温墨情却对我说他与夜将军不熟,莫非是他小人之心,介意夜将军与碧笙的关系?” 碧箫停下脚步,愣着看看言离忧,而后轻轻摇头:“言姑娘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温师兄虽然与碧笙有婚约在身,但他对碧笙根本没有恋慕之情,反倒是皓川对碧笙那丫头喜欢得紧。四年前皓川鼓足勇气向碧笙求亲,碧笙一颗心都拴在温师兄身上自然不肯同意,当时王妃还在,因着喜欢碧笙便自作主张替师兄结下了这门亲事。” “然后温墨情一百个不愿意,顺便对造成这结果的夜将军十分不满,于是就说与夜将军不熟喽?真够小心眼儿的。”言离忧自行补充上狗血而又复杂的感情纠葛,恍然大悟的同时又借机将温墨情鄙夷一番。 “大致上就如言姑娘所说,反正他们三个的关系颇叫人头疼。温师兄那人性子淡薄,对女子完全不感兴趣,别说碧笙了,就是那些更加出色的女子也不曾有半个能入温师兄的眼——唔,这么说有些绝对了。”像是想到什么,碧箫又将刚出口的话推翻,眸中几许困惑,“以前有位异域女子得到过温师兄称赞,两人关系也相当不错,可惜的是那女子忽然消失无踪,这段似有似无的感情也就随之中止了,现在想想,当时温师兄看那人的眼神都与看其他人不同呢。” 言离忧抽动嘴角,没继续追问下去。 得知人间还有能让温墨情心动的女人已经很让人震惊,再往深挖下去谁知道会爆出什么惊世骇俗的奇闻?她可不想知道太多有关温墨情的过往,万一被当成“别有所图”,好不容易才摆脱怀疑的她又该陷入水深火热之中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很快就走到了村落深处,这里没有灯光也没有火光,借着傍晚微暗天色向四周望去,隐约有几分阴森可怖。 “这是村中心,还是看不到什么人,但你有没发现,这里的家畜尸体要比前面少很多?”言离忧点亮灯笼照映脚下,平平整整的地面上除了沙土什么也没有。 碧箫偏头细听,眉心微蹙:“听,好像有狗叫的声音。” 狗叫?在死人尸体几乎被啃光的情况下,还会有活物存在吗?事有蹊跷,言离忧立刻噤声,与碧箫一起屏息倾听。 “呜……呜……” 一种沉闷怪叫自旁侧木屋中断断续续传来,听声音的确像是狗叫,但那肯定不是一条开心愉快的狗——那种阴沉沉的叫法更像是狗被激怒了,正准备突然窜出咬谁一口。 “要过去看看么?”碧箫迟疑少顷轻声问道。 “当然要去,假如真有狗活着没被吃掉,那不是很奇怪么?现在任何可能都不能疏忽错过。”言离忧握紧碧箫借给她的匕首,毫不犹豫抬脚向木屋走去,并未察觉碧箫眼中为难之色。 眼看言离忧一个人走向木屋,碧箫深吸口气咬咬牙飞快追上,两道纤长身影并肩而行,不甚明亮的灯笼透出凄凉白光,映得一片阴冷瘆人。 犬吠声越来越清晰,二人不由自主屏住呼吸放轻脚步,循着断断续续的声音搜索着,从木屋门前到木屋内,又到木屋后院,终于在大门紧锁的柴房前面止住步伐。 碧箫向言离忧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躲开,自己准备破门而入,谁知言离忧摇摇头并不同意,伸手拽了拽大铁锁,纹丝不动,之后便把目光转移到旁侧用木板钉死的小窗上。 因着手边没有其他工具,言离忧随手拿起短剑去撬木板上松松垮垮的木钉,碧箫在一旁看得直心疼——那可是煌承剑啊,由师父亲自锻造的名器,她平时用都舍不得,总是精心保管擦拭,没想到在言离忧手中竟沦落为撬钉子的工具…… “好了。” 心疼中听得言离忧几不可闻一声低语,紧接着那几块木板在言离忧用力扳动下发出吱嘎吱嘎刺耳声响。碧箫连忙上前帮忙,很快就把木板尽数卸去,露出两尺方正的黑漆漆窗洞。 没了阻隔,犬吠声更加清晰。 细听下并没有其他声响,言离忧提起灯笼透过窗子向柴房内探去,入眼的先是一堆堆杂乱木柴,而后是两点幽绿光芒,一团混沌。 言离忧悬着的心稍稍放下,长长舒了口气:“只有一条狗而已,大概是被什么人锁在柴房里才侥幸逃过一劫。也不知道它被关了多少天,叫成这样,想必饿坏了。” 言离忧并不讨厌动物,尤其在经历一连串颠沛流离后,她对被主人留下、形单影只的狗满怀同情,想也不想便回到门前想要打开门锁。 煌承剑重重砍在门板上发出巨大声响,在寂静的夜幕中倍显突兀。那狗也不知是不是受了惊吓,突然之间窜到门前疯狂吠叫,连门板都被推得一阵晃动,碧箫猛地一声惊呼,花容失色向后倒退,险些趔趄跌倒在地。 “怎么了?”言离忧急忙放下剑去搀扶碧箫,见她眼里满是害怕,连眼眶都有些发红,嘶地倒吸口凉气,“你怕狗?” 碧箫面颊微红,羞赧地轻轻点头。 这个时空的狗可不像言离忧熟悉的那些宠物犬,个个都是黄皮大个儿、凶狠异常,一个文雅女子怕狗完全在情理之中,是而言离忧并没有嘲笑碧箫的念头,而是轻抚碧箫脊背试图让她平定情绪。 “确实是条凶狗,我们两个未必能控制得了,不如先回营中,反正天已经黑了,想查也查不出什么。” 言离忧把灯笼塞进碧箫手中,希望微弱光芒能带给她一丝心安,不料碧箫非但没有接过灯笼,反而猛地一推,硬生生把言离忧推出三步开外。 “噌——” 一声锐啸后,一支铁杆长箭深深没入刚才言离忧所站之处的土地里。 第039章 意外发现 “什么人?!”碧箫眼疾手快,发觉危险后立刻推开言离忧,拔出剑直奔柴房后追去。 许是因为背对柴房,言离忧并没有发现身后有人,连那支暗箭从何而来都无法判断,见碧箫毫不犹豫往后面跑便也紧跟过去,自己亦未察觉什么时候煌承剑已经出鞘。 碧箫施展轻功身轻如燕,在七扭八歪的乡村土路上健步如飞,言离忧跟了小片刻就开始力不从心,约莫半盏茶功夫,终于把人跟丢了。 上气不接下气的言离忧握紧短剑,警惕目光不断巡视周围,然而哪里都找不见碧箫身影,只见处处漆黑、处处死寂,仿佛整个世间就只剩下她一个人。站在原地稍稍休息后,言离忧气息渐渐匀定,脑海里整理着方才发生的事情,越来越觉得不对劲儿。 她们进入村落已经有一段时间,假如施暗箭的人想杀她,为什么不早些动手?她和碧箫在一起行走,懂功夫的人很容易就能脚步看出谁的功夫优劣,刚才的刺客第一箭没有攻击更具威胁的碧箫,而是直接朝她‘射’来,显然偷袭之人过于匆忙没有考虑先后问题,又或者可能是根本就没想考虑。 那么,突如其来的暗箭有什么意义呢? 想着想着,言离忧陡然通彻,拔‘腿’便往回飞奔。 假如刺客的目标不在她和碧箫,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那人真正的目的是要把她们引走,不让她们进入柴房,典型的调虎离山之计。 柴房里那只恶犬身上究竟藏了什么秘密?施暗箭的人是谁?这一切与瘟疫蔓延有关系吗?在其背后是否还有更大、更多的‘阴’谋尚未揭开?新的问题充斥言离忧脑海,催促她脚不停歇以最快速度奔回柴房。 她相信,即便在柴房找不到诸多问题的答案,但至少她能寻到蛛丝马迹,若顺藤‘摸’瓜也许会得到更多有用信息。 此时皓月已经高悬天际,清明月‘色’笼罩大地,就算没有灯笼照明也能看清周围景物,言离忧在距离柴房还有数百步远时就清清楚楚看到,有一道黑影鬼鬼祟祟站在柴房‘门’前,似是在开那把大铁锁。 果然是不想让她们发现那条恶犬吗?也就是说,那条恶犬身上当真藏有秘密。 碧箫不在身边,言离忧不确定自己是不是‘门’前那人对手,但她别无选择,那条恶犬要是死了,费尽心力才掌握的线索将会彻底中断。深吸口气倒提短剑,言离忧悄无声息飞快接近柴房,待到距离那人不足三丈远时,言离忧将短剑高高举起,剑柄朝着‘门’前那人用力砸去。 衣袂摩擦的声音在静夜被无限扩大,满头大汗忙着开‘门’锁的人警觉身后有异样,不等言离忧短剑挥下就下意识跳向一边躲开。言离忧扑了个空,短剑在手中流利地挽了个剑‘花’,片刻不停又向那人刺去。 本来是刺客的人反被言离忧偷袭,惊讶之余不免慌‘乱’,接连几招都是勉勉强强躲过,等他发现言离忧的攻击气势汹汹却非致命时不禁恶向胆边生,低低骂了一句,翻个跟头捡起‘门’边放着的十字弩瞄准言离忧。 言离忧刚才急于阻止那人打开柴房房‘门’,并没有注意到对方还有十字弩这般凶狠武器,心头一沉,猛地停住脚步向后退去,边退边用余光搜索近处是否有什么可以藏身之处。 一大块遮住月‘色’的云层悠闲散去,微微发暗的村落再一次沐浴在明朗月光下,那人与言离忧打了个照面,借着月光看清言离忧面孔时微微一愣,而后陡然失声:“你、你……王爷?!” 言离忧顿住,不祥预感丛生:“你也认识青莲王?莫非是她手下?” 那人脸‘色’瞬息惨白、连退数步,古怪反应更直接地回答了言离忧的提问,这让言离忧忍不住生出一种……郁闷的感觉。 这世上有没有什么坏事是与青莲王无关的? “你、你是人是鬼?!”片刻前还是言离忧提心吊胆,转眼过后却变成了那人惊慌失措,一双眼瞪向言离忧,满是难以置信之‘色’,“你不是死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恐惧极易让人失去理智,那人见到言离忧只想着害怕,竟忽视了言离忧问他的话已经说明她并非青莲王;与之相反,言离忧在最初的小心翼翼过后愈发镇定,平心静气察言观‘色’,很快就从那人身上发现不同推测——这个人的确与青莲王有关,是不是其手下难以判定,但绝对参与了血洗青莲宫一事。 温墨情带人血洗青莲宫、毒杀青莲王等事情知道的人寥寥无几,在大部分人的认知中,青莲王是在先帝驾崩后被新帝温敬元抓进宫并进行惩办的,自然不存在什么生或死的谜题;然而对知道内情的人来说又是另一种情况,只有那些知晓青莲王及其替身被毒杀的人才会对新帝惩办青莲王这件事不予相信,问出“你是人是鬼”这种话。 换句话说,眼前之人极有可能参与了那晚的屠杀,亲眼见青莲王被刺死。 状况变得有些棘手,言离忧不清楚该如何处置这人才好,恐怕心平气和对那人说让他跟她走,只会换来绝望哀嚎。 愁眉不展之际,后面传来碧箫喊声:“言姑娘!” 言离忧下意识回头,朝碧箫挥了挥手,猛然想起身后还有个危险分子时已经来不及防备,只听一阵破风啸响袭来,紧接着背上一痛,那男人撞开她夺路而逃。 “抓住他!他可能与疫病有关!” 听得言离忧呼喊,碧箫毫不犹豫踢起地上一块碎石,那碎石仿佛饱含千钧力道直奔逃跑的男人背后袭去,一声惨叫后,男人扑倒在地。 “追人追到一半我才发觉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回头找你又找不到,幸亏回柴房这边看了看,不然还不知道会是什么结果。”碧箫几步跃到男人面前,心有余悸地抬头对言离忧叹道。 “我也是追不上你才回来的,正好见他鬼鬼祟祟在开‘门’锁,看来柴房里那只恶犬颇为重要。”言离忧瞥了眼嘴角溢出血沫痛苦低‘吟’的男人,四处看了看,从柴房外拿过一捆破旧草绳将那人双手反绑。确定绑结实后言离忧起身拍拍手,长出口气:“应该还有同伙,不过我们两个人在明处,他们在暗处,耗下去容易吃亏,不如先把他绑会营中审问,或许能得到些有用线索。” 碧箫点头,一抹怯‘色’转向柴房:“那……那恶犬呢?留在这里怕是还会有人惦记,可我们又不能牵着它走……” 差点儿忘了还有那条狗。言离忧迟疑片刻,也有些犯难:“留也不是,走也不是,总不能分头行事吧?那样更危险。” 二人正纠结着,忽而有火光和杂‘乱’呼声远远传来,似乎是在叫碧箫的名字。碧箫深吸口气,白皙秀丽的面庞上透出一丝笑意:“好了,不用再烦恼,大概皓川派人过来了。” 碧箫的猜测半错半对,来人的确是寻找她们的,不过不是夜皓川派人,而是他亲自带人前来。 见到安然无恙的碧箫和言离忧,夜皓川脸上急‘色’转瞬瓦解,唠唠叨叨的模样像个小男人:“明明说好天黑前回来,我在营帐左等右等也不见你身影,一猜就知道出了事。刚才我还想,要是在村里寻不到你就得让大军掘地三尺了,大不了把这村子踏平。” “方才真是把将军给急坏了,一个劲儿催我们快走、快走。”夜皓川身边,关系亲近的副将一边重新捆绑被打伤的男人,一边朝碧箫揶揄笑道,“万一真找不到碧箫姑娘,不用等大军踏平村子,营中那块地就先被将军踩平了,也数不清他来来回回负着手走了多少圈。” 碧箫轻笑,温和如宁静月‘色’:“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功夫,寻常人定是伤不了我的。” “你一个人不要紧,有她可就难说了。”夜皓川嘟嘟囔囔的,看言离忧时目光颇有些不信任,“她天天跟凌郗上蹿下跳,又是比功夫又是切磋的,一看就知道也是个疯丫头,真有什么事能不拖累你么?” 疯丫头?言离忧瞥了夜皓川一眼,哼哼两声表示极大不满。 她与夜凌郗切磋又不是出于自愿,还不是被夜皓川那位宝贝妹妹‘逼’的?要知道,以她的‘性’格来说,能在篝火边坐着发呆,绝不起身去和人动手。 碧箫见言离忧对夜皓川的话颇有异议,笑着反驳夜皓川:“还说不上谁拖累谁呢。刚才要不是言姑娘从容镇定,及早发现那人企图调虎离山把我们引走,我们又怎会发现里面那只恶犬关系重大?相比之下,我才是胆小冲动,险些连累别人的那个。” 夜皓川是个耿直坦率的人,听得碧箫为言离忧正名,忙郑重其事向言离忧道歉,反闹得言离忧不知所措。 说话间被俘的男人已经重新捆好,就等绑了柴房里的恶犬一道离去,碧箫看着那男人若有所思,困‘惑’地回头:“言姑娘,刚才远远见你与他对招,有一手剑‘花’挽得华丽流畅,看风格不像笑老板所教,是你以前从别处学的吗?” 言离忧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又显出意外身手了。 奇怪感觉从心底弥漫而起,言离忧清楚记得笑风月说过,她的功夫底子极好,不是天才之流就是以前学过,而许多次危机时她也发现身体似乎有种本能反应,仿佛如何进攻、如何防御本就驾轻就熟,许多招式早就刻印在她的骨子里。 言离忧不认为自己是什么武学奇才,所以她很快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这身体的上一任主人,青莲王或者是谁,会不会本就有着不凡的武学造诣呢? 第040章 恩怨抉择 宣城,东南城郊,距瘟疫蔓延的村落约百里处。 双驾四轮马车在偏远的边陲并不常见,且不说马车本身如何稀少,单是那车上朱漆、顶置缎盖以及健壮骏马便能叫人立刻想到,坐在车中的人定然拥有极高身份地位,并且是个十分懂得享受的人。 “大人,丁山暴露被俘了,那只狗也被夜皓川的人带走,因着有君子楼的人参与,属下未敢轻举妄动。”马车前,身穿暗色劲装的男人单膝跪地,头颅低垂,语气里隐隐透露出尊重与敬畏之意。 车窗窗楹上浅金色锦帘嵌了条缝隙,透过那缝隙隐约可见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掌,极品翠玉打磨的扳指清莹碧透,更显那手掌白而细腻。 那手掌若是再小一些的话,大概就要与女子的无异了,真不知道拥有如此保养甚好手掌的男人会长成什么模样呢?劲装的男人微微失神,脑海中涌现多次的荒唐想法闪过,摇摇头,忙又垂下脸孔朝向地面。 “丁山一向办事毛躁,要不是最近人手不足,我才不会让他跑来坏事。”车中之人似乎并不意外计划的失败,轻笑一声,充满魅力的磁雅男声传出车外,“罢了,反正我只是想试试那瘟疫效果。夜将军是个福大命大之人,想要他死没那么容易,何况又有君子楼干涉,你能逃回来已是侥幸。”稍作沉默,车中男子又继续问道:“青莲王是随这批人马流放的,你在大军附近时有看到吗?” “见到了,起初跟在大军后部,有天也不知道为了什么被调到夜皓川兄妹身边,昨晚进村中查探的人就有青莲王一个——哦,对了,丁山也是被青莲王发现才暴露的。” 属下回应让车中男子陷入沉思,片刻后敲了敲车窗:“你继续盯着,不要管夜皓川怎样,注意力多放在青莲王身上,我总觉得她哪里不太对劲。” “属下遵命。” 待跪着的男人领命离开,车中男子长叹一声:“我是怕了渊国的女人,一个比一个令人震惊。就拿这青莲王来说,她身上藏着的秘密多而复杂,恐怕想要摸清她底细的人不止是我,还有许许多多其他势力。” “青莲王能活到现在已经很奇怪,属下还以为她早就死在君子楼手中。”回应男人感慨的竟是驾车车夫,抬手推了推略大的斗笠,一双鹰隼般精明警惕的眼露在外面。 媚惑君心、罪无可赦的青莲王竟然活了下来,这对许多人而言都是相当出乎意料到,交谈的两个男人亦不例外。 不过,坐在车内的男人显然对另一个女人更感兴趣。 “陈酒来信说温敬元身边多了个女人,那女人容貌一般却极善蛊惑,才不到两个月就把崭新的皇帝迷得神魂颠倒,似乎连朝中大臣也有受其引诱秽乱后宫的。想想真是可笑,先帝就是因为迷恋青莲王招来天下怒骂,没想到一本正经的新帝也要重蹈覆辙,而且很没出息地选择了一个连花容月貌都没有的女子,这一点,温敬元实在不如先帝。” “既然这样,大人还是要搀和进渊国的乱局中吗?”赶车的男子微微偏头,余光打量着车窗内隐约身影。 安坐车中的人没有回答,一只手臂慵懒地支出窗外翻掌覆掌,似是要抓住无形的微风,轻缓动作中,一缕罕见的纯白色发丝游曳指间。 许久。 “已注定是乱世,何不让它更乱一些?” 西北高地的风冷冽而生硬,打在言离忧的身上激起一阵阵战栗。 带着被俘的刺客与疯了一般的恶犬回到军营,夜皓川和碧箫极有默契地分工行动,一个拷问刺客,一个脸色惨白地去研究那只恶犬,言离忧犹豫一番后还是选择了帮碧箫的忙,免得看她花容失色,一副无助模样。 “谁派你来的?”深夜篝火边,夜皓川拧着眉,不合时宜地擦拭佩剑。 那刺客冷笑:“别管谁派我来的,我可以告诉你治疗疫病的药方,但你必须放我离开。” “你有药方?”夜皓川停下动作,微微有些惊讶,“所以说,疫病真是你们闹出来的?” 大概是被绑在木架上的手脚有些难受,那刺客不耐烦地扭了扭身子,喉咙里咕噜一声:“只问你要不要药方,其他我不会回答——要么放了我,要么你就和你的大军都死在这无名村落好了!” 夜皓川眨了眨眼,收起佩剑,朝旁边士兵挥挥手:“记药方,仔细着些,别写错了。” 毫不犹豫的决定让旁侧士兵和那刺客都有些茫然——这么干脆就同意放人了?至少该讨价还价或者沉下脸再逼问几句吧?然而夜皓川的回应就是如此干脆,甚至没有询问碧箫的意见。 拿到刺客写下的药方时,碧箫立刻猜测到当中发生过什么事,淡淡看了夜皓川一眼,没有埋怨也没有询问,只说了句去找药材便转身离开。 夜皓川挠了挠头,朝着碧箫离去背影苦笑:“怎么办?生我气了。” “好不容易才逮到犯人,你一句话不说就同意把人放走,碧箫姑娘能不生气么?”言离忧本是带着抱怨说这话的,可是看夜皓川无辜眼神又觉得于心不忍,撇撇嘴,目光望向营帐,“夜姑娘怎么样了?那药方配好后还得让其他病人试一下才行,怕是要在夜姑娘发兵时间之后。” “凌郗很坚强,一定会挺过去。再说她还等着你道歉呢,你隐瞒她那么多事情,她发起火来绝对不会手软的。” 夜皓川是个很温和的人,憨厚,耿直,宽怀大度,尽管对于言离忧隐瞒身份一事颇有微词,最初几句埋怨后很快又恢复原来态度,时不时还会开上几句玩笑。言离忧明白他着急救人不愿多浪费时间,所以才爽快答应那刺客的条件,而夜皓川说一不二的老实性格也不容许他毁诺,理解的同时难免有些小遗憾——如果真放走那人,也许某些阴谋要肆无忌惮了。 第二日晌午碧箫带着一马车药材匆匆赶回,煮了药给病重的几人服下,不过半个时辰病症便有所缓解。夜皓川当即下令集中炊具将草药全部熬煮,从病情较重到较轻者再到有可能染病者,全军上上下下每人一碗,连着药渣尽数喝下。 这场瘟疫来得突兀去得诡异,当夜凌郗从梦魇一般的昏睡中醒来时,军中已经一切恢复正常。 “你们三个聊聊吧,我去外面看看,没什么问题明天要赶紧启程了。”夜皓川把言离忧推到夜凌郗身边后急急逃走。 看着有些狼狈的老友,碧箫笑着摇头:“多少年了,还是这般性格,明明是杀敌无数的大将军却比谁都胆小羞涩,要不是凌郗你一天天陪在他身边,还不知道有多少事要让他头痛犯愁。” “哥哥他一向如此,所以我才要陪着他,不让他被人欺负、被人骗。”夜凌郗仍有些虚弱,但锐气精神不减当初。回头看看碧箫再看看言离忧,夜凌郗挑起眉梢:“别跟我说你们两个早就认识,连介绍的机会都不给我?不过说起来,离忧的确不像是普通的青楼姑娘,她那身手,我可是羡慕不来。” 一个不是青莲王却被当成青莲王的人,应该算作普通人吗?言离忧没敢直接问,深吸口气,语气里满是小心翼翼。 “夜姑娘知不知道这批流放犯人包括青莲王?” “青莲王是谁——啊,想起来了,那个祸国殃民的妖女,好像确实谁说过她要随随军流放,至于……等等,该不会她就在军中吧?”见言离忧和碧箫表情古怪,夜凌郗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言离忧费力点头,复杂表情说不清是低黯还是紧张:“如果我说,我就是青莲王呢?” 夜凌郗好半天没反应,看着言离忧一动不动也不说话,呆愣一般。 青莲王这名字于渊国意味着什么,即便无心杂事的夜凌郗也明白三分,若是可以她很想大笑一声拍拍言离忧肩膀说她扯淡,可是看着言离忧认真眼神,她知道那并不是哄她开心的玩笑。 沉默让气氛变得尴尬,言离忧垂下眉眼,那份失落深深遮在眉睫之下。 倘若夜凌郗怪她的话,言离忧毫无怨言,当初选择隐姓埋名就注定会有这一日,只不过她没想到一路走来会与这对儿善良坦率的兄妹结下友谊——至少她很喜欢夜家兄妹,默默地把他们当成朋友。 “青莲王做了很多坏事。”就在言离忧考虑自己是不是该退出营帐时,夜凌郗忽然开口。 “凌郗,言姑娘记不得以前的事,只记得这个名字,她到底是不是青莲王尚无定论,就连温师兄也说她有可能只是青莲王的某个替身,所以——”见言离忧始终不发一语,似是没有为自己辩白的打算,碧箫忍不住帮忙解释,话未说完便被夜凌郗打断。 “听我把话说完——我知道青莲王做了很多坏事,但她到底是不是青莲王,结果我才不在乎。”夜凌郗从软榻上勉强爬起,摇摇晃晃倚着碧箫站定,平举手掌伸到二人面前,水般柔润的眸子晶莹如星,“我只知道她叫红莲,为了生病的犯人闯军营,为我一句话陪我打架,陪我保护我哥,这就够了。” 第041章 鬼影随行 渊国北疆有着浩瀚苍茫的壮阔景色,天蓝草碧,一望无际,总能教人生出一抹壮志豪情,特别适合某些仪式进行。 言离忧看着草原上并排摆放的三块大石,不禁好奇:“就这么简单?不用烧香喝酒、歃血誓言什么的?” “不用,就这么简单。”夜凌郗仔细摆好大石位置,满意地拍去手上灰尘,“入乡随俗。在北疆,结拜没有那么多繁琐规矩,以石为心,向天祭拜,约定不离不弃,彼此诚心相待就好——突然说要结拜,是不是有些难以接受?” 言离忧摇头,无数风浪里穿行至今,第一个最真心,也是最开心的笑容浮现面上:“以后,我也是个有亲人的人了。” 从死地中逃离得生,在孤寂中拼命挣扎,言离忧已经渐渐接受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的孤独身份,却不想在她作为低贱的流放犯时,还有人愿与她义结金兰,从此姐妹相称。 “离忧,手给我。”碧箫轻轻握住言离忧左手,右手拉着夜凌郗,三个人并肩站在三块大石面前,远远望去,身形高矮各不相同,却有着同样挺拔傲然的风姿。 “望岚山为证,今日我三人结为姐妹,从此肝胆相照,互相扶持,不求同生同死,但求忠诚不渝,问心无愧。誓约者,碧箫。” “夜凌郗。” “言离忧。” 轻轻吐出承载过多罪孽的名字,言离忧忽而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第一次觉得,这个名字能给她的,也许不仅仅是糟糕的东西。 这是属于她的名字,她的生活,与青莲王没有半点关系。 放开手,碧箫拔出长剑,雪亮剑光与飘摇身姿仿若一场绝美舞蹈,剑落处、舞停时,每块大石上都留下一个名字,娟秀不失劲力风骨,在一片苍茫天地间光华璀璨。 “送你们到戍边军军营后我就得走了,南边还有些事情急着去处理。”碧箫把夜凌郗和言离忧的手交叠到一起,半是担忧半是不舍,“凌郗,离忧的身份特殊,我担心之后还会有人对她不利,你一定要照顾好她。这次回去我会尽量从温师兄口中打探个实底,如果有什么证据能证明离忧不是青莲王再好不过,若是找不到,我也会极力劝温师兄别再利用她。” 夜凌郗挺起胸脯,毫不犹豫:“只要我活着就不会让她出事,放心好了。” “军中应该不会有危险,我自己也会多加小心的。”言离忧遥遥看向北方未知前路,拍了拍腰间挂着的煌承剑,“如果见到温墨情,帮我带句话给他吧——我不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但我会好好活着。我不怨恨他曾经把我当做青莲王,三番五次想要置我于死地,他帮也好,不忙也好,我会努力证明自己与青莲王无关。” 这样的话听起来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改变了,在言离忧的心里以及眼里,多了分坚韧与坚定,以及更加不肯屈服于宿命的坚毅。 埋葬大半个村子的死者后,大军重新启程浩荡上路,在夜皓川的催促下匆忙行军,第二日上午便赶到渊国北边戍边军大营。戍边军两位将军早接到消息夜皓川回来,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人盼到后激动得说不出话,一挥手,疲惫的戍边军欢声雷动,为庆贺夜皓川所率大军的到来,也为第一个轻松的酒肉之夜。 “这是凌郗以前穿过的衣裳和皮甲,你先凑合穿着。其他流放犯都已经安排到合适的地方,我对其他人说你留在军中服刑,可能他们也不知道你的身份,目前为止还没人表示怀疑……呃……我的意思就是放心留下,有什么事我和凌郗会解决的。” 夜皓川罗里啰嗦交代一堆后急匆匆去和两位将军喝酒,夜凌郗也耐不住到处找人切磋比试,言离忧换好衣服后走出营帐,深吸口气,而后放松地长长吐出。 边陲前线虽然艰苦危险,却总好过被囚禁利用的生活。 新生感觉让言离忧无限放松,竟忘了先前有多少明枪暗箭,伸了个懒腰,一个人在偌大的军营中闲逛起来。 北疆风景与渊国帝都大不相同,高处是荒山巨石,低处是平坦草原,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映入眼中带来反差美感,这种险峻与阔达的完美融合让言离忧沉醉,不知不觉中竟走到了冷清的军营边缘。 咯啷,某种细小声响引起言离忧警觉,迅速回身,视线中一道黑影一闪而过。 “谁?出来!” 按住煌承剑在暮色中静立,言离忧谨慎环视,那道身影却在没有出现过,除了她的呼吸声外,宁谧如死寂。 是多心了么?可刚才的确看到有影子闪过,应该不会是眼花。言离忧小心翼翼走到影子消失的角落,没有人,但翠绿草丛明显有被人踩过的痕迹,顺着足迹望去,伏倒的碧草一直蔓延到营帐居住区域,之后再看不清脚印。 言离忧皱了皱眉,轻轻咬住下唇。 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可是这让她依稀有种被人跟踪监视的感觉,尤其在发现神秘的身影和脚印后,言离忧仿佛觉察得到某处射来的不善目光,就在她的背后,如影随形。 那之后言离忧再不愿多做停留,快步走回营帐一个人枯坐,等夜凌郗和夜皓川回来时已是深夜,帮忙把醉醺醺的夜皓川打点睡着后,言离忧把刚才的事向夜凌郗说了一遍。 “按理说军中应该不会有图谋不轨的人,都是入军多年的将士了,若有陌生人混入定然会被发现。”简单安慰过言离忧后,夜凌郗也屈服于酒力,熄了油灯很快睡下,鼾声四起的军营里就只有言离忧一个人睁着眼,一直熬到天亮。 第二日,夜皓川有相当重要的任务要完成。 渊国与邻国于边陲对峙多年,真正的战斗不多,对方是因为国小式微不愿硬碰硬,渊国则是因为没有军饷又缺少兵器,从主将到士兵无人愿意白白上沙场送死。这次夜皓川除了三万精良兵马外还带来四门精铁铸炮,两位戍边军主将从接风前就一直叨叨咕咕非要试试威力,给敌人一个警告。夜皓川年轻气盛,想也不想就答应下来,时间定在第二日正午。 “这四门铸炮威力巨大,除了引燃铸炮的士兵外尽可能都离远些,上次我听炮响时忘记捂耳朵,之后三天脑袋里一直嗡嗡响个不停,苦都苦死了。”上午时夜凌郗就开始准备与夜皓川去观看发炮,言离忧本想同去却被夜凌郗拦住,想想跑到最前线看两军对垒也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言离忧索性留在营中,帮随军大夫晾晒草药。 正午时分,军营北方传来隆隆炮声,整个军营里的将士们都跑到外面踮脚张望,就连随军大夫也横着小曲摇摇晃晃跑去凑热闹。言离忧擦了把汗浅笑,依旧埋头在阵阵药香中,直到一个小士兵匆匆跑来。 “红莲姑娘,夜将军让我来接您到前面去。” “不是说前面危险,最好不要过去么?”言离忧放下草药,微微有些困惑,“再说这时候都快结束了吧?不过是想威慑敌人而已,又不会一直浪费炮弹。” 那士兵挠了挠头,眼珠一转:“谁知道呢?反正夜将军就说让我过来请红莲姑娘过去,或许是为其他事也说不定。” 言离忧心思都放在那一篮有些返潮的草药上,并没有过多留意小士兵神情,见需要晾晒的药草也差不多挑拣完了便抬起头,长出口气:“也好,忙了一上午怪累的,就当走走散散心了。” 小士兵连声应和着把言离忧引向大营边缘,那里两匹马早已备好,小士兵甚至还细心地扶不太擅长驾驭的言离忧上马。言离忧不疑有他,握着缰绳跟在后面,往炮声传来的更北方行去。 身后军营渐渐看不见,前面的路也不知何处是终点,尽管旁边有那小士兵不停说些话,言离忧还是越来越不安。 “已经走了很远,怎么还不见夜将军他们?” “哦,夜将军他们在更远的地方,也是离敌军更近的地方,这样铸炮的威力更大。红莲姑娘放心吧,这条路我都走了四五遍了,不会错的,肯定把红莲姑娘领到夜将军那边。” 言离忧苦笑:“我又不是怕你迷路。只是觉得这路远了些,而且炮声好像越来越远……” “红莲姑娘,你看,前面那座小山包就是了,夜将军他们就在那边。”不等言离忧说完,小士兵伸手指向不远处一个山包,然而那里看上去并不像有人的样子。 “确定?”看着悄无声息的山包,言离眉头蹙起,“炮声是从那边传来的,夜将军他们怎会在相反方向?”带着疑心再看那士兵,故作坦然的表情中似乎藏着一抹惊慌,言离忧愈发怀疑,猛地停住马匹:“前面山包是么?你在前面带路,我在后面跟着。” “这……”小士兵登时慌了,见言离忧露出警惕神色,一咬牙,嗖地调转马头,一声响亮马哨冲破宁静。 有埋伏! 言离忧下意识握紧缰绳想要追那小士兵而去,尚未来得及调转马头,左后方半人高的草丛忽然窜出一道人影,挽弓搭箭,一道风啸声破空而来,直中言离忧所骑马匹尾部。 骏马吃痛长嘶、没命狂奔,交替奔行的四蹄疾如烈风,载着紧抓缰绳的言离忧飞奔向寂静山包。 三里开外,夜皓川正信心满满高举手臂,而在他身后,擦拭一新的精铁铸炮炮口对准一处断崖,那断崖之下,便是变化陡生的无名山包。 第042章 死生茫茫 言离忧才学骑马没多久,马术糟糕得一塌糊涂,本就措手不及时又遭遇身下马匹发狂飞奔,风驰电掣的速度根本不可能跳马,眼看被马匹载着冲向山包却毫无办法。 骗她来此的小士兵究竟是什么人?又是谁放暗箭射伤马匹?这些人目的是什么?越来越近的小山包究竟有什么意义,为何费尽心力把她带向那里? 许多疑问飞快闪过言离忧心头,当她听到某种巨响讶然抬头时,心中蓦地有了答案。 巨响传来的方向是一处陡峭山壁,隐约可见有人影晃动,言离忧看不清那边到底站着谁、又在做什么,但她很快推测出来——那是渊国戍边军与夜皓川等人,而他们正在完成今日的重要任务。 根据方向看,很显然,那小山包正是炮轰目标之一。 精铁铸炮威力巨大,夜凌郗特别警告过她不要靠近,如今她岂是靠近,根本就是往炮口上撞去送死啊! 言离忧无暇担忧瞄准小山包的那一炮什么时候发射,在行动速度允许的范围内,她几乎是拼尽全力勒紧缰绳试图阻止狂乱的马匹,同时将腰间别着的火折子掏出,掷向不远处一丛枯草。 枯草只需一点星火便可燎原,藏着火种的火折子甫一落地便立刻引燃枯草,转眼前白烟缕缕腾起,火光迅速蔓延。 几乎在枯草燃烧的同一时刻,夜皓川在将士们阵阵喝彩中再次挥下长臂,炮手得令,引燃火线,一点火光滋滋作响,眼看就要烧到炮弹火线口。 “不对,那边有情况!” 夜凌郗眼尖,最先发现小山包方向升起一阵白烟,抽出靴中匕首想要砍断火线,然而炮筒外的火线已然烧尽,再来不及阻止炮弹发射。说时迟那时快,夜凌郗几乎是下意识地一脚踢在炮筒上,硬生生将炮口踢得偏离原位,一声巨响后,炮弹朝着小山包偏北方向呼啸冲去。 夜皓川倒吸口凉气:“怎么回事?!快去看看!” 这种事本该是士兵们去做,可夜凌郗不知怎么,心里猛地生出一股惊慌,毫无来由,就是心突突地跳,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不等夜皓川分配人过去,夜凌郗抢过一匹马顺风狂奔,由于握着缰绳的手攥得太紧,一抹血色自掌心洇开。 被炮弹击中的地方出现巨大土坑,炸起飞溅的泥土、草根无处不在,狼藉中漫天灰土乌蒙晦暗,视野里能见到的仅仅数步之远。 夜凌郗踱着马在弹坑附近慌张四顾,粗重喘息带起一阵心惊,而当目光触及大摊泥土后一动不动的身体时,胸口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裂开了。 “离忧……离忧!”跳下马冲到不知死活的言离忧身前,夜凌郗拼命唤着她的名字,手掌抚过处,无不是一片殷红,赤血滚热。 那颗炮弹侥幸没有击中言离忧,但炸落时激起的残土冲击仍令言离忧伤势不轻,除了浑身骨骼剧痛几近失去知觉外,脑后也是一片温热疼痛。言离忧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活下去的希望,从马上摔落后她还存留着一点意识,靠着那仅存的意识,言离忧拼命往白烟腾起的方向爬去,直至昏死过去,又被谁撕心裂肺的呼喊叫醒。 “凌郗……”撑起眼皮看着有些模糊的面容,言离忧用尽全身力气攥了攥夜凌郗手掌,才一开口,一大口血沫涌出。 “别说话,什么都别说,我这就带你回营中!”夜凌郗手忙脚乱地把言离忧抬到马背上,用麻绳将两个人紧紧绑在一起,双脚一夹马腹,朝着军营方向没命飞驰。 “凌郗……有……埋伏……前面……” 言离忧断断续续的虚弱声音传到耳内,夜凌郗心头一紧,不由打起七分警惕。 就在夜凌郗屏气凝神观察四周情况的时候,一支长箭嗖地自草丛中激射而来,夜凌郗耳骨一动,也不扭头,循着声音扬手一道剑光划过,突袭而来的长箭便从中折断。或许是这般行为激怒了藏在暗处的偷袭者,紧接着,弓矢接二连三袭来,耳畔所听见的异样声响也越来越多,夜凌郗忍不住回头,一口气憋在胸腔险些提不上来。 在疾驰的马后,至少有十余人在纵马追赶她们! 刚才还见不到一丝人影,这些人从哪里跳出来的? 态势紧急来不及多想,夜凌郗载着言离忧在原野驰骋,几次试图甩掉身后的追踪者都未能如愿。那些人穷追不舍也就罢了,最让夜凌郗暗道不好的是,除了后面的一群“尾巴”外,在她们前面竟然也有一群陌生人拦截。 这些人,都是为了杀言离忧而来吗?夜凌郗这才意识到与自己绑在一起的人究竟有多么重要,重要到有人不惜追到遥远的北疆来伤害她。 夜凌郗不是个只会打架的鲁莽女子,她明白敌众我寡,硬闯绝对行不通,干脆调转马头朝无人的一面驭马飞奔,疾驰中仍不忘仔细观察周围情况。稍稍拉远距离后,夜凌郗猛地一扯缰绳拐进一处凹地,手起刀落割断捆住二人的绳子,言离忧从马背上滑下,噗通跌入凹地柔软的草丛中。 “我去把那些人引开。离忧,你一定要坚持住,等我回来找你,听见了吗?”夜凌郗放心不下频频回看,直至追击者的马蹄声渐近才一咬牙狠心离去。 越来越轻的马蹄声敲打着言离忧耳膜,昏昏沉沉的头脑时而回荡轰然铸炮巨响,时而回荡夜凌郗仿若虚空中传来的话音,然而她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幻觉,就连自己是不是真的逃离死境都无法确定。 浑浑噩噩间不知道过了多久,言离忧慢慢睁开眼,浑身剧痛犹在,脑子却清醒许多。 天色已经将近傍晚,赤色云霞如烈焰磅礴,挂在天边耀眼夺目。挣扎着从凹地中爬出,言离忧躲在草丛里瑟瑟发抖,失血过多带来的寒冷让她面如白纸,全身无力。 夜凌郗还没有回来,是出事了么?言离忧试着回想之前发生的一切,剧烈头痛却不停干扰着她,低头简单查看,身上除了大大小小被土石冲击的伤口外,还有不少处轻微骨伤,最严重的算是脑后一处磕伤,不过血已经自然止住,大概问题不严重,至于是否有内伤暂时不得而知。 这个样子返回军营合适么?也不知道路上会不会再次遇袭。 尽管对回到戍边军大营有些担忧,言离忧还是不愿在这里停留——她很担心夜凌郗,那样重情重义的人不会抛下她不管,既然没有回来,那么极有可能是遇到危险了。 耳畔传来细微流水声,言离忧摸索片刻,发现距离凹地不远处有一条河,河面也算得上宽广了,只因风平浪静不易被人发现。掬起一捧河水洗去脸上血污,放手时,言离忧猛然看见水面倒影中多出一道身影,眼角余光掠过,冷剑寒光,血色滴刃。 言离忧没有立刻躲避,而是不动声色假装没有发现,又捧起河水靠近面颊。 许是想要留个活口,站在言离忧身后的人并没有趁机动手,然而就是这一瞬息给了言离忧机会,手掌忽地高抬,一捧河水尽数泼到身后那人身上。言离忧动作不停,飞快拔出煌承剑转身,横向抡起朝那人刺去,谁知还没等靠近就被那人擒住手腕。 “找死么?”淡漠低语带着些许不耐。 言离忧僵住,眸子里映出不算熟悉亦不陌生的身影。 “温……墨情……?” 名字被分开来念总觉得有种暧昧感觉,温墨情微微皱眉,放开言离忧的手腕后退半步:“总算找到你了,还好有它指引。” 温墨情怎么会在这里呢?惑然目光顺着温墨情手臂移向手掌,言离忧忽而气息一滞,瞳孔紧缩。 在温墨情宽大手掌中,一条染血纱巾静静躺着,原本沉稳凝重的红色被惨烈血污浸染,已看不出原本颜色。那条纱巾言离忧并不陌生,从不涂脂抹粉、穿金戴银的夜凌郗只爱那条哥哥送的纱巾,或是系于颈间,或是掖在腰里,从不离身。 疑问、线索、头痛欲裂纷纷凑到一起,有什么想法在言离忧几欲炸裂的脑海里穿梭,似是清晰,又摸不清道理。 温墨情不该在这里,可他偏偏出现于眼前,拿着去求救的夜凌郗的信物;且看他手中长剑滴血,应是刚刚割断过谁人性命,又听他说什么“总算找到你”,于是最初那夜被渐渐遗忘的记忆又呼啸袭来,用惊恐将言离忧彻底湮没。 他是温墨情,是定远王妃之子,是那夜冷酷地说要杀她无数次的男人,如今,他终于要再次取走她性命吗?还有夜凌郗,夜凌郗呢?她刚刚结拜过,发誓永不离弃的姐妹呢? 那纱巾之上,可是夜凌郗悲哀的鲜血? 一声凄厉惨叫冲天缭绕,剑光迅疾扫过处,温墨情错愕后退。 就在温墨情躲避煌承剑突然袭击的刹那,言离忧毫不犹豫向后仰去,扑通一声,平静河面溅起苍白水花无数,等那片水花与哗啦啦声响散去,已不见言离忧半点身影。 第043章 世外桃源 言离忧的突然攻击没有伤到温墨情,因着躲闪及时,只有衣袖被割开一条口子,即便如此,温墨情还是十分惊讶,尤其在眼看着言离忧跳入河中消失之后。 “果然是疯了,作死的女人。”看着渐渐平息的河面,温墨情扶着额头一声苦笑,“我又不是修罗恶鬼,有那么可怕吗?明明是来帮忙的,反倒……” 想想再怎么抱怨跳进河里的人也听不到,温墨情索性闭嘴,沿着河岸搜索了一番,结果如他所料,根本找不到任何影踪。杂乱马蹄声由远及近,另一批人马也寻到河边,为首的马匹上跳下一人,直奔温墨情面前。 “言姑娘呢?” “跳河了。”温墨情面不改色淡然答道,“夜将军,劳烦借我些人马沿河下游搜索搜索,这河并不急,找到的机会很大。” 温墨情的镇定从容夜皓川可做不到,望着温墨情坦然表情瞠目结舌:“跳、跳河了?!世子不是来救她的吗?怎么还……真的跳河了?!” “难不成是我推下去的?”温墨情有些无奈,转身凝视平静河面,懒散神情忽而收敛,“找到她时感觉她神智似乎有些不清醒,可能又想起以前的事把我当成坏人了。别看那女人表面上多豁达,实则心思很深,肚里藏着的事情太多,大概到现在最提防的人仍然是我。”顿了顿,温墨情又转回身与夜皓川对视:“夜姑娘怎么样了?让碧箫知道她受伤的话,肯定要狠狠埋怨我出手不及时。” 夜皓川摇摇头:“凌郗只是皮外伤,不打紧。带着那么多人在旷地上兜圈子,她的体力难免耗竭,所以才会筋疲力尽昏倒。不过好在她比我聪明,要不是她把纱巾绑在草垛上指引方向,我们也没这么容易找到这里。” “早知如此倒不如让夜将军先找来了,现在,反要多费一番费工夫寻找。” 身后河面风平浪静,温墨情的心却不能保持波澜不惊——来找言离忧这一程的厮杀让他发觉,也许他把事态预料得过于简单,想要言离忧性命或者其他东西的,远不止他猜想的那几方势力。 平静河水如白练铺在苍茫原野之上,暮色渐至,赤红与靓紫渲染白练,如若一副安谧画卷,美得令人心惊。 这条河叫巫岚河,源头在望岚山,广阔河面静美温柔,终年不冻,是附近数百村落赖以生存的水源。在这些村落中有一个深藏山坳深处的小村,村中住民仅百余口,统统都姓顾,这村子也毫不例外地就叫顾家村。 顾家村已经有数百年历史了,从来都是安宁平和、团结和睦,村子里的人平日上山打猎、下河摸鱼,没什么金银买卖,全凭以物换物,日子过得落后却清闲满足,与外界的接触也就不那么频繁,所以当一个异乡人出现在村里时,整个村子的村民几乎都跑来凑热闹。 “姑娘别怕,他们都是来送粮食的。你看,这是阿渡娘做的草饼子,这是瞒姑腌的咸肉,还有这个,是亮弟昨天从山上打来的鹿……他们都是好心,姑娘不要害怕。” 低矮土房里,和颜悦色的年轻男人把一大堆筐筐篮篮推到沉默的女子面前,憨厚笑容和其他人无异。 “阿仔不要光顾着说话咯,丫仔有伤,侬婆子有药,快给丫仔擦了去!”看似颇有威信的老婆婆推了那青年一下,随手递上一大罐青黄色药油,转身朝挤在门口的村民挥了挥手,“散咯、散咯,让丫仔歇息,东西放外门子喽!” 怪腔怪调的土话听起来有些可笑,却让土榻上的女子表情变得柔和。 这些人,都是带着善意来的。 人群散去后,青年尴尬地摸了摸后脑:“姑娘能自己擦药吗?能的话我到外面守着,有事你叫我就好。哦,对了,我叫顾连山,姑娘叫我小山吧。” “多谢——我叫言离忧。” 说完,言离忧悄悄打量着顾连山表情,想知道他对言离忧这三个字是否有什么感触,好在顾连山没有任何异常表现,似乎对他而言这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名字。想想也是,这是近乎与世隔绝的落后村落,又是远离帝都的偏僻北疆,有几个人会在意什么女王爷、红颜祸水呢?对这些淳朴的村民来说,每天能吃饱穿暖才是最重要的。 跳河后的言离忧对发生过什么并不是很清楚,只知道自己顺着河流漂泊很远,直到被岸边捕鱼的顾连山发现带回顾家村。 顾家村的村民很善良也很热情,对“不速之客”以极大善意相待,从祖传的创伤灵药到各种山禽野味,每家每户都拿出最好的东西来招待言离忧,顾连山更是把家中唯一床铺让出,让言离忧睡了几个久违的好觉。 “言姑娘是哪里的人?等伤养好后还好回去吗?”给言离忧送药时,顾连山呆呆地问。 “我是从帝都来的,算是流浪吧。”言离忧捧着残破的碗浅笑,“反正家里也没有其他亲人,回不回去没什么意义,若是可以,我倒宁愿留在这里。” “咦?!真的吗?言姑娘愿意留下来再好不过,村子里没有郎中,平时大家有个头疼脑热就只能忍着,最缺言姑娘这种懂医术的人了。如果言姑娘喜欢,我就去和大家说说,大家凑凑给言姑娘盖间小屋,以后言姑娘替村里人看病,我们就负责给你打野味、送柴米,好不好?” 看着顾连山欣喜表情,言离忧不由自主微微点头。 事实上她刚醒来时本想赶回戍边军大营,一来是担心夜凌郗情况,二来也怕夜凌郗等人为她着急,待满身伤势渐渐痊愈、头脑也愈发清楚时,言离忧才有了不同打算。 回想跳河前情景,言离忧明白自己错怪了温墨情,如果他想杀她,又何必站在她身后等待许久又诸多废话呢?再说温墨情是碧箫的师兄,碧箫与夜凌郗又是结拜姐妹,于情于理,温墨情都没必要伤害夜凌郗,至于他手中染血纱巾,也许是夜凌郗交给他的也说不定。倘若如此,那么夜凌郗应该没有事才对,温墨情也不是来杀她而是来救她的,怪只怪她当时头痛欲裂无法思考,全凭心底冲动做事,竟然拒绝了救援一跃入河。 大概这就叫做阴差阳错、天意弄人吧。 顾家村的平静生活渐渐让言离忧打消回去的念头,这里宁和安静,与世无争,没有厌恶青莲王的人,也没有对朝政风云感兴趣的人,每天打扫打扫屋子、为村里人看看病开些简单土药方,生活虽清苦了些,却是前所未有地心安满足。 同时,也有些理所当然的事找上门来。 为盖房子忙碌一整天的顾连山晚上回到家,乐呵呵地把几块冒着热气的烤红薯塞给言离忧,又神神秘秘地从背后拿出一个小包裹:“前天亮弟出山去卖皮毛,我让他顺路带些东西回来,言姑娘看看,可还喜欢?” “是什么?”言离忧好奇地接过包裹打开,一片艳丽展现眼前。 崭新的衣裙,喷香的胭脂,还有一支廉价粗糙的发簪,每一样都是艳俗到夸张的颜色,可看在喜欢素淡的言离忧眼里,每一样都是精美无比的。 “花了不少银子吧?” “也没太多,上月猎了一窝羊羔,光是皮毛就卖了不少钱。想着言姑娘这么……这么好看又温和的人,肯定出身大户人家,总让你穿着和我们一样的粗布衣裳实在委屈,所以就叫亮弟琢磨着买些胭脂水粉回来,也不知道言姑娘看不看得上眼。”顾连山低头傻笑,语气里一丝歉意赫然,仿佛言离忧过着粗茶淡饭的日子是他的罪过。 言离忧轻笑,无可奈何,更多动容。 “以后别这么破费了,我本就不在意绫罗绸缎或是粗布衣裳,也没有涂脂抹粉的习惯,能有一处遮风挡雨的归宿足矣。” “哦。”顾连山有些失望,无意中看见言离忧把那支发簪别在头上,忽而又欣喜开心,“言姑娘这样更好看了,村里人都说你像仙女呢,谁也没见过言姑娘这么漂亮的人。” “我若是仙女,怎会流落凡间满身伤痕?说到底只是个无家可归的普通人,和你们没有任何区别。”言离忧低头,温婉笑容一闪而过。 那一瞬却未逃过顾连山的眼,看得近痴,目光呆滞。 言离忧侧过身躲开令她不自在的目光,笑容僵了僵,想要做些什么遮掩那份尴尬,却被顾连山拦下。 “言、言姑娘,这两天我一直在想一件事……”顾连山咽了口口水,紧张地攥着衣袖,脸上一阵通红,“你说你没有其他亲人,也就是没有婚嫁对吧?我想……我是想问问,你愿意、愿意和我过一辈子吗?我知道我什么都没有,也不像帝都的人那样什么都懂,可我喜欢你,不是因为你长得好看——不,也是因为你好看……啊,不是,我是说喜欢你不是因为你……我……” 顾连山越说越慌张,到最后干脆语无伦次,连自己都弄不清楚要说什么了。 不过他的意思,言离忧已经听得明明白白。 言离忧低头看着一身粗布衣衫似笑非笑,心里一阵空虚茫然。 她对顾连山没有心动的感觉,只知道他是个温柔的好人,可她也明白,倘若真的选择在这与世无争的山村生活下去,她的确需要一个可以依靠、能给她温暖,让她慢慢忘记所经历风雨的可靠男人。 她只是想,有个属于自己的家。 第044章 破碎之境 “夜将军一向不喜欢书信往来,怎么这次例外?朕可得仔细看看,到底什么事值得他这个目不识丁的将军特地修书回帝都。” 笼罩在一片绿意里的御书房传来大渊新帝温敬元响亮笑声,拆开夜皓川口述、他人代笔的信笺,温敬元一目十行飞速掠过,而后又是一声朗笑:“好他个夜皓川,还没等立下军功就来向朕讨条件,真是惯坏他了!” “夜将军提条件了?那可当真是稀奇事儿。”送来信件的老将黄初扶着长须,满眼期待,“这才走了两月,那边应该还没有与敌军交战,夜将军提得哪般条件?皇上快说说,末将实在好奇得紧!” 温敬元随手把信放在书案上,负手踱步到窗前,饶有兴致地哼了一声:“他说言离忧助随军大夫解了当地一场瘟疫,不仅救下村民数十人更避免了我大遥征军被传染,可算立下极大功劳,希望朕能看在获救将士的面子上重新发落言离忧,就当是她戴罪立功了。” “那妖女还懂医术?难怪先帝那般痴迷她,确实有些能耐。” “她的能耐不过是诱惑先帝罢了,如今先帝驾崩,她还能折腾出什么花样?”温敬元冷笑,“黄将军,你替朕修书回去,就说朕准了他的请求,让他派人把言离忧押送回帝都,朕会酌情重新发落。” 黄初倒吸口气:“皇上真要把那妖女召回帝都?这……让文武百官知道,恐怕影响不大好吧?” “什么好不好的?夜将军若是怜悯她,自然不会让她做苦力赎罪,朕的旨意岂不成了一纸空文?那还不如把人召回,另行惩罚。” 温敬元的理由并不令人信服,却也挑不出毛病,黄初拧着眉头寻思半天,最终也只能应了一声领命离去。 黄初走后,温敬元眯起眼眸懒散坐于椅中,端起茶杯小啜半口,而后看向门外:“进来吧,在外偷听这么半天,就不怕被冷风吹得风寒吗?” 门外悄无声息,少顷,一抹娇艳身影婀娜走入,莲步款款,摇曳生姿。 “贱妾无意偷听前朝政事,不过是想着皇上日理万机太过操劳,所以亲手煲了盅参汤送来,谁知黄将军在内,贱妾只得在外等候了。”一身碧蓝散裙的芸妃巧笑倩兮,每一丝笑意、每一个动作都拿捏得极准,既不显夸张做作又妩媚动人,配着率性搭配的玉簪、耳坠以及清淡脂粉,隐约中竟显出几分仙姿灵气。 芸妃并非美人,与其他后宫佳丽相比容貌只算中上,然而她一身媚功无人能及,眼波流转间风情万种,总教男人一眼望去便被吸引。 自然,温敬元也不例外。 “想不到爱妃还有如此厨艺,朕要好好尝尝这汤才行。”温敬元并没有把芸妃的出现当回事,听过解释后便不再怀疑。端起汤盅,也不掀盖子,温敬元闭上眼嗅了嗅,露出一抹满意神情:“香!与平日喝的参汤绝不一样!” 芸妃掩口轻笑:“不一样就对了。这汤里加了十一味香料,用鸡骨汤汤头精炖一整晚,又用了味道淡却有上佳功效的雪山参,喝起来味道不会太冲,滋补效果比起平日喝的参汤更强上数倍。皇上尝尝,味道如何?” 纤柔素手接过汤盅掀去盖子,芸妃轻轻舀起一勺放在唇边吹了又吹,而后小心翼翼送到温敬元嘴边。 鼻翼间传来参汤浓郁香味,又兼女子特有的细微体香,温敬元咕噜一口喝下勺中参汤,眼神却从近在咫尺的白皙手腕一路向上探寻,掠过薄纱覆盖的洁白玉臂,又至凝脂般紧致细嫩的脖颈,最后停留在芸妃红润微启的朱唇上。 比起香甜参汤,温敬元更想咬那唇瓣一口。 芸妃每次靠近都会让温敬元生出欲念冲动,一连数月专宠后非但没有厌烦,反而更加迷恋她的妖娆魅惑,竟至于,大白天就有某处悄悄扬起。 “朕晚上去你那里,这一夜,你可别想再逃。”凑近芸妃耳边压低声音,温敬元有意无意用嘴唇擦着芸妃圆润耳垂,听耳畔传来细微轻吟,面露满意神色。 “皇上想要贱妾,又何须等到夜里?”芸妃顺势软倒在温敬元怀中,娇笑如铃,指尖摩挲温敬元满是胡茬的瘦削脸颊,瓷净肌肤散发出的香气愈发浓烈。扯着温敬元衣襟凑近耳边,芸妃低低喘息,嗓音带着令人无法拒绝的诱惑:“何时何地,贱妾都是皇上的人,想要便要——” 一声桌椅碰撞巨响从御书房传出,紧接着便是一阵阵放荡笑声,门外赵总管掩口窃笑,见有宫女走过来忙收敛笑容沉下脸,挥挥手把人赶走。 此刻的御书房,是只属于两个人沉浸云雨之欢的地方,与前朝,与后宫,与天下百姓,再无相关。 言离忧记得小时候学过《桃花源记》这篇课文,里面描写的世外桃源安宁合乐、与世无争,和她现在在的顾家村别无二样。 为她而盖的房屋比最初打算的更大一圈,只差个房梁房顶就可竣工,村民们从早忙到晚,一起为这间房屋吃苦卖力,为的就是早一天让言离忧住进去,也为了村子里令人兴奋的大喜事——房屋盖成,言离忧和顾连山的婚事也就能办了。 起初村里人还不相信顾连山白白捡了个天仙似的媳妇,待到两人肩并肩出现在新屋前才明白,这又是一出仙女以身相许报答情郎之类的佳话,顾连山则把言离忧当成宝贝一般,每天打猎摸鱼回来生火做饭,然后就是看着言离忧傻笑。 村民们不再让顾连山去盖房,只要他一出现就会被撵回旧屋陪言离忧,顾连山也不许言离忧干活,除了一些需要缝缝补补的衣裳外,言离忧就只能替村民们瞧瞧病、开些偏方,日子平和安宁,却有些空虚。 真的要嫁给顾连山么?她对他,一丝半点的男女之情都没有。 偶尔言离忧也会这么问自己,可是看到村民们和顾连山卖力地为她筹划新生活时,心里的愧疚便把迷茫压制。她知道自己欠顾连山的,若没有他,也许她已是河泡中一具腐尸。 “来,把这个带上。”新屋盖好前几天的夜晚,顾连山把一条红蓝相间的丝绳系在言离忧手腕上,中间缀着一颗晶莹圆润的茶色琥珀。顾连山红着脸握紧言离忧的手,陶醉地贴在胸口:“这叫姻缘绳,村子里有成亲的人时兰花婆婆都会送上一对儿,象征长长久久,白头偕老。离忧……我是真的想和你过一辈子,照顾你,保护你。” 言离忧浅笑,静静抚过那条崭新的丝绳。 有个可遮风避雨的家,有个疼她、爱她的男人,这样的日子还不够好吗?也许她心里曾牵挂过谁,而今都不重要了,以后她是顾连山的妻,为他生儿育女,与他相伴一生。 该忘记的都忘记吧,从此世间再没有真真假假说不清楚的青莲王,只有顾家村平淡无奇的言离忧。 那一夜顾连山仍是在外间打地铺睡的,他说,不管心里多么想,他还是会等到大婚那日再与言离忧做对儿真正的夫妻,在此之前,言离忧仍是他尊敬仰慕的“仙女”。 只可惜,他终是等不到那一日了。 天未亮时,一声凄厉惨叫划破朦胧夜色,顾连山听得声音翻身而起,慌慌张张推开房门:“我出去看看,你别乱跑,许是山上野狼下来了。” 言离忧点点头,待顾连山离开后迅速穿好衣服跑到窗前,然而夜色尚未褪去,能见的只有几点火光和模糊的人影,其他什么都看不清楚。 为什么这么安静? 等了半天不见顾连山回来,也听不到外面有什么响动吵闹,言离忧愈发不安,轻手轻脚推门走出屋子,透过虚掩的院门向外望去—— 野狼之类未曾见到,倒是有人影不停晃动,而且很多,因着天太黑看不清在做什么。言离忧认不出那群人里面是否有顾连山,捏紧领口轻轻唤了一声,只这一声,那群人的动作陡然停住,齐齐转身向她望来。 那些人有几个拿着火把,微弱光芒正好映在脸上,言离忧眯起眼眸看了少顷,表情陡然僵住。 在村中晃来晃去的人影并非顾家村村民,而是一群表情狰狞的陌生人,他们手中拿着或长或短的兵刃,脚下,许多村民横七竖八躺在血泊之中。 对望之下,似乎有人认出了言离忧,手臂一指,高声喊道:“是她!就是她!快抓起来!” 又是冲她来的么?言离忧来不及思考,转身就往村口拔足狂奔——她不知道那些人是谁,也不知道到底是谁要抓她,但她明白,自己多留在顾家村一刻,因她而死的无辜村民就会越多。 村口歪歪斜斜的老树越来越近,身后追踪的人也慢慢缩小距离,忽而几道火光从周围迅速聚集而来,带着一群她熟悉的面容。 “离忧!快跑!” 脸上满是血污的顾连山横在言离忧与追捕者中间,在他身后是拎着各种镰刀锄头村民,一阵阵火光与一道道枯瘦身影,为言离忧竖起一道密实人墙。 第045章 重返红尘 沉默黑夜被火光照亮,即将到来的黎明受血色渲染,安静的小山村失去宁和,紧张气氛在对峙的两方之间猖狂流窜。 不知武功为何物的淳朴村民,如何能对抗那些豺狼一样的恶徒? “离忧,走吧,我们都在这里。”似是料到言离忧的迟疑不决,顾连山回头,灿然笑容仿若天明,“大家只想要保护你而已,你活着,才不辜负我们。” 已经死去的村民再不会回来,这笔血债谁来偿?再对峙下去岂不是要有更多无辜之人牵连其中丢掉性命吗?言离忧明白顾家村的村民是打算孤注一掷了,他们的本性太善,善良到愿意为一个萍水相逢的异乡人豁出性命,而她,真的值得有人继续送命吗? 追捕的猎物近在眼前,那些气势汹汹的追击者才不会给言离忧时间思考什么善恶价值,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而后二十余个身手矫健同伙齐齐行动,挥舞刀剑冲向强作镇定的村民们。 那是一场极其惨烈的混战,一方人多,一方人强,刺耳的金属撞击声与飞溅的血花印证着悲剧有多深重。及至言离忧反应过来冲进人群帮忙时,已经不止十个村民受伤倒下,是死是活,无人能知。 比起只会打猎种田的村民,言离忧显然有更强的战斗力,然而面对人数众多的敌人,即便使出全力仍无可避免地落入下风。 “别打了,你快走啊!”虚闪过一击攻击后,顾连山拼命冲到言离忧身前,猛地把她往村外树林中推搡,一双眼中哀求之意正浓,“走吧,藏起来,不要让他们找到你!” “他们是来找我的——”言离忧的声音已经近乎呜咽。 “我知道,我知道他们要找你,所以我们才会为你拼命啊!快走吧,离忧……”顾连山的语气忽然温和下来,举起手腕晃了晃,满是血痕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你是我们的‘仙女’,说好了我要娶你,大家……大家只想保护你而已,快走,走得越远越好……只要我活着,总有一天会找到你,接你回家。” 家…… 言离忧侧头望去,让她感到安心的小村子如今一片狼藉,那些村民还在拼尽全力与歹人搏斗,而这一切的起因,都在她身上。 如果她是祸水,那么,必须远离她想要保护的人才行。 咬咬牙,言离忧提起锄头将又一个袭来的人打倒,把锄头塞给手无寸铁的顾连山后慢慢向后倒退,恋恋不舍地最后看他一眼。 “走吧。”顾连山站在原地,仍是那抹淳朴憨厚的笑容,目送言离忧的身影消失于林间。 东方渐渐显出鱼肚白色,充满生机的红色旭日就要冉冉升起。言离忧在茂密的山林里奔跑着,不辨方向,不知目的地,只为甩掉身后紧紧跟随的六七个敌人。 如果没记错的话,那时应该有二十多个人来到村子里才对,不算追她的六七个人,留在村中的至少还有十三四个,那些村民能对付得了么?奔逃中的言离忧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缜密地算着村民获胜的可能,糟糕的是,算来算去仍是敌人战胜的可能性更高。 把这几个人解决掉然后回去帮忙如何?可是人数相差这么多,她又不了解追来的人实力,要用什么方法才能各个击破? 言离忧正费心思索时,有人帮她利落地解决了问题。 匆忙奔跑中言离忧并没有注意到前方有人,待到谁与她擦肩而过冲向后面的敌人,言离忧这才发觉自己似乎找到了生路。急急停下脚步回头,只见数丈外的敌人忽而陷入混乱,另有一道突兀身影在其间闪转腾挪,几道绚丽剑光流转而过,那六七个人便都惨叫倒地。 “温墨情?!”看着收剑入鞘从容走来的解围者,言离忧不禁低低惊呼。 “别叫我名字,听着别扭。”温墨情不满皱眉,“算你走运,我赶来的及时,不然你就要成为这山林里的一堆无名白骨了。” 温墨情的语气轻松慵懒,与脸色苍白的言离忧恰成反比,悠闲得完全不像刚经历一场战斗。 从刚才转眼间击溃追击者的情况看,言离忧有足够的理由相信温墨情可以做一次救世主,于是不等他走近,言离忧抬脚匆匆迎上前,伸手直指顾家村方向:“救救那些村民!村子里还有十多个人!” “你以为我真的是天神,面对多少人都能眉头不皱、战无不胜?”温墨情嗤笑,随手把一样东西塞到言离忧怀里,“单是找你就让我绞尽脑汁累个半死,别再给我派任务,再说那些村民又不是笨蛋,见到有人行凶打不过还不会跑么?夜将军的人随后就到,救人,交给他们吧。” 言离忧低头,看着怀里干干净净的煌承剑。 那天如果不是她头脑发昏自己跳下河,她就不会被顾连山从河中救起,顾家村也不会因她而遭厄运,说到底,是她连累了安宁幸福的小村。 “你不去的话,我去,大不了就是个死,总好过被人骂见死不救、没有人性。”握紧煌承剑倒提手中,言离忧倔劲儿上泛,仰头与温墨情对视,明亮眼眸中的坚持不容置疑。 假如她的利用价值如温墨情所说那样大,那么他不会任由她去送死吧?言离忧抱着小小心思等待温墨情回答,不料,温墨情并没有如她所愿被迫去救人,而是皱起眉头,表情凝重。 “你知不知道你的脑袋关系着多少黎民百姓性命?让你落入别有用心的人手中,很可能会有成千上万无辜苍生要遭受人祸,我不想做背负万千血债的罪人。” “你去救人我不就不用去了吗?又不是说我想送死。” 言离忧徒劳辩解,温墨情目光淡淡一扫,而后不由分说拉着她往密林外走。 似乎情况总是这样,无论她是否愿意,温墨情都由着他的想法做任何事情,从不理会她如何。嘴里说着为天下为苍生的,可他救过谁?除了把她当做工具几次帮忙外,言离忧从没见过温墨情真正挽救过什么,如果这就是所谓的大义,她实在无法理解。 手掌被突然甩开让温墨情讶然意外,停下脚步回头,言离忧以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表情面对着,眉梢平静,却敛起锋芒锐利。 “要救天下是你的事,我没那么高尚,我只知道在村子里的人他们救过我,并且为了保护我在遭受屠戮,如果不去救他们而独自逃走,那么我也没有脸面在世上活下去了。” 煌承剑在手中慢慢出鞘,言离忧转身背对温墨情,毫不犹豫地迈步向前,朝着顾家村的方向。 温墨情在原地静静站了片刻,看着言离忧迈着坚定脚步头也不回,眸中一丝异样光泽闪过,而后一声低叹,大步流星追了上去。 “去那边找个草丛躲着,我回来之前哪里都不许去。”压着言离忧手腕轻轻一翻,煌承剑又被收回鞘中,安稳地悬挂于言离忧腰际。温墨情紧了紧袖口,眼眸微眯,微挑唇角带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浅淡笑意:“你欠我个人情,且先记着。还有,我不知道山中是否另有敌人,藏好你自己,这是我帮你救人的唯一条件。” 言离忧用力点头,第一次认真地对温墨情流露出感激之色。 她忽然想到,也许他并不似想象中那样冷血无情。 温墨情离开后,言离忧依照约定躲进潮湿密集的草丛中,借着大树和丛生杂草的掩护抱膝而坐,视线始终锁定在温墨情离去的方向。那之后又有几道人影在距离不远处疾行而过,看衣着与追击言离忧的人相同,好在言离忧藏得深,没有被他们发现。 制造瘟疫、在军营外企图引她入死地、追踪她来到顾家村的都是什么人?是一路的,还是各为其主? 青莲王错综复杂的身份关系让言离忧逐渐适应了危险随时降临的生活,躲在林中时她最多的感觉不是害怕,而是好奇,一个被撤去王位并发配流放的女王爷,有什么必要让许多人还追着她不放?仅仅因为仇恨,还是如温墨情一般,为了名册等等她尚不知情的东西? 看来她的生活,注定与安宁无缘。 数个时辰光阴流转,顾家村重归平静时,满村狼藉让人看着心酸。顾连山带着村民清点了一下尸首和伤者,不幸中的万幸,顾家村村民只有四个不幸殒命,其他都只是或轻或重受了些伤,对比几乎尽数死亡的行凶者,可算是折损极轻了。 “多谢大侠相助,顾家村一百二十九口定铭记大侠恩德,永世不忘!”顾连山捧着摔伤的胳膊想要跪下磕头,膝盖还未着地便被温墨情拦住。 “不用谢我,我也是被逼来救人的。”扫视一眼伤痕累累的村迷们,温墨情压低声音,轻得只容顾连山听到,“言离忧我带走了,她不该留在这里,你们就当她从未来过。” 顾连山身子一颤,声音竟有些颤抖:“可是她喜欢这里!不管出什么事我都会保护她!” “你保护得了么?用什么保护?这一村老老小小性命?”并非嘲讽的语气有些冷淡,温墨情扯下腰间银袋交给顾连山,“她自有她该做的事、该去的地方,能够保护她安全的人也不是你。好自为之。” 转身欲行,身后顾连山忽然伸手,紧紧拉住温墨情胳膊:“那……你会保护她吗?” 若论功夫,温墨情远在言离忧之上,连那么多凶徒都能制服,在顾连山眼中他自然是保护她的最佳人选,然而即便是憨厚老实的顾连山也看得出,温墨情与言离忧的关系似乎并不那么亲近。 他会保护她,应该保护她么? 温墨情微愣,旋即哑笑。 “谁知道呢?不过至少,我不希望她死。” 第046章 人情关系 言离忧藏在潮湿茂密的树林中,一直等到下午才见温墨情归来,看那袭浅色长衫上溅满血迹,似是经历了一场惨烈厮杀,原想问问他情况如何,然而温墨情根本不看她一眼,抬脚就往外走。 凭温墨情的功夫想要摆平那些追击者根本不成问题,是而言离忧并不过于担心,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枯叶,紧跟在温墨情身后。 没有马车,没有大队人马等候,温墨情带言离忧离开的代步工具仅是一匹疲惫瘦马而已,言离忧还想着温墨情会不会发扬风度为她牵马,谁知温墨情毫不犹豫翻身上马,而后很认真地低头问道:“我慢些骑,能跟得上吧?” 言离忧觉得这种时候自己该怒目而视,多多少少表现出一丝不满,可不知为什么,看见温墨情衣衫上干涸血迹她便没了争执之心,竟然真的低下头,默默跟在马后。 “……我在跟你开玩笑。”言离忧的表现反而让温墨情有些意外,扬了扬眉梢,把手伸向言离忧,“上来,还要赶时间与夜将军他们汇合。” “你这种人也会开玩笑?这才是天大的玩笑。”瞥了一眼颇为无奈的温墨情,言离忧倔强地不肯接受帮忙,费了半天劲才爬上马背坐在温墨情身后。言离忧不知道那样说会不会让温墨情尴尬或是不痛快,不过她并不认为自己说得过分,自打相识以来,温墨情给她的感觉总是冷漠无情的,至少对她一直如此。 马匹大概是经历了几天的奔波过于劳累,言离忧也上马后速度明显下降许多,缓慢颠簸中,言离忧渐生困意,摇摇晃晃双眼朦胧。 某处颠簸过后,温墨情感到背上一沉,有什么温热东西紧贴。 “别跟我说你在马上也能睡着。”沉下脸低问一声,背后没人答话,于是温墨情的脸色更差,想要动动身子弄醒不知好歹的女人,却在刚刚动了下肩膀后停下。 这半年多时间里,每次见到言离忧都会发现她瘦了些,这次相见那种感觉更加明显。回想在青莲宫地宫里丰腴圆润的**肩背,温墨情实在难以把现在的言离忧与当时的“青莲王”关联起来,无论是身形表情,还是隐藏在皮囊之下的其他东西。 如果她真的不是青莲王,那么这半年定然过得很辛苦。 平静河边,茵茵草上,棕色瘦马前行速度比先前更加缓慢,马上男人微微弓着背,保持着同一姿势许久不动。这样会很累,但靠在背上熟睡的人会舒服一些,那张白皙脸颊上挂起的一丝无知无觉的安稳笑意,正是最好证明。 “夜将军!姑奶奶!定远王世子带红莲姑娘回来了!”传信兵离老远就看见温墨情二人,惊喜地冲进营帐向夜皓川兄妹报喜,夜皓川刚露出傻笑,夜凌郗已经嗖地窜出大营,直向远处悠闲马匹奔去。 “离——” 看着夜凌郗飞快跑来,温墨情在她开口叫喊前竖起手指放在唇边,轻轻摇了摇头:“别喊,睡着呢。” 言离忧吐了吐舌头,轻手轻脚靠近,看着言离忧宁静睡容,无声长出口气。 在言离忧失踪的半个多月里,戍边军整整百人被派出沿着河下游搜索,夜皓川有更重要的任务在身,夜凌郗也因伤口未愈不能同去,整日憋在营中更加难熬。现在看言离忧平安无事归来,总算能放下心口大石了。 “野蛮人似的在一个村子里和人打了大半天,大概是累坏了。”温墨情一手扶着言离忧,小心翼翼转身下马,而后把仍在熟睡的言离忧打横抱起,朝着营帐扬了扬下颌,“先找个地方让她休息,我也得重换匹好马,至少禁得住两个人远行才可以。” “咦,这就要走吗?皇上前天不是传旨下来让离忧回帝都么,不等皇上派人来接?”夜凌郗讶然。 “皇上不会派人来接她,也没人能担得起这任务,自然是我送她回去。”温墨情侧头看了眼大营外正在操练的士兵,微微蹙起眉头,“一路上还不知道要有多少‘客人’拜访,早走一日是一日,以免夜长梦多。” 夜凌郗点点头,有些无奈,又有些愧疚:“那时我要是能保护好她……” “与你无关,要杀她的人太多,你能保护她到什么时候?” 明处千百人保护也防不住暗处冷箭一支,在温墨情明白即便远离帝都也不可能让言离忧从危险中脱身时,带她离开的决定就已经做出,只不过没想到身处暗处的未知势力会下手如此之快,倘若继续留在混乱的边陲,别说夜皓川兄妹,就算是他也未必能将言离忧保护周全。 小半个时辰后,言离忧被夜皓川大嗓门吵醒,揉揉朦胧睡眼,惊喜地发现自己正身处戍边军营帐里,安然无恙的夜凌郗就站在软榻边。 “马上就走?!好歹吃些东西休息一晚吧?眼看天就要黑了……” “正因为天要黑了才得快些启程。”温墨情有些疲于应付夜皓川的热情,随手把一件厚衣丢给言离忧,言简意赅解释道,“趁着暗处敌人还未回神,必须尽快把她带走,若是再来一大批人马我可扛不住。” 夜凌郗担忧地看了言离忧一眼,从木箱中翻找出一支粗瓷瓶塞到温墨情手里:“创药带上,你那伤口也不浅,正好离忧懂医术,每晚让她帮你擦一擦,总好过硬挺着。” 言离忧呼吸一滞,看着温墨情满脸愕然:“你受伤了?” “背上一处刀伤,不长,没伤到筋骨,一路撑回来流了不少血——你就靠在他背上,一直没发现吗?”夜凌郗抢着回答,还带上一脸鄙夷神情。 言离忧没说话,温墨情也没说,两人目光对上一刹,而后又各自转开。 她不想欠他人情,他也不想被谁欠人情,尤其是与青莲王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人,可事情已经发生了,还能怎么办? “行了,能喘气就赶紧起来,没时间给你磨磨蹭蹭。”温墨情恢复漠然脸色,接过药瓶转手丢给言离忧,“收好,记得帮我擦药。” 蹬鼻子上脸。 刹那间,言离忧想起这么一句话。 温墨情总是一意孤行,谁也没办法阻拦他的决定,夜皓川叫来军需官挑选出两匹最好的马送到面前,温墨情却只收下一匹。 “她连上马都费劲,让她自己骑马得拖到哪年才能回帝都?我没那么多时间陪她沿路逛风景当乞丐。” 所以,他们要共乘一匹?言离忧有些不情愿,迫于温墨情雪亮目光盯视,只能递过手由他拉上马,炫耀似地挽着马缰转了一圈。 有机会一定要学好马术,踩着温墨情的脸策马驰骋,言离忧认真地暗下决定。 有相遇就会有分别,在结识夜家兄妹两个多月后,言离忧不得不接受现实离开戍边军,离开侠肝义胆的结拜姐妹夜凌郗。她不知道接下来的路途会有多少艰难坎坷在等待,但她相信自己已经有所不同,对活下去的渴望愈发强烈。 她有机会拥有完全属于自己的人生,只要不放弃,那一天早晚会到来。 “下马。”冷冰冰的命令打断言离忧美好想象,回过神时,天色已黑,两人一马正停在小镇的某间饭馆前。 “不赶路么?”言离忧茫然。 温墨情淡淡一瞥:“你愿意饿着肚子赶路自己先走,我要吃饭。” “我也饿了。” 顾家村出事之后言离忧一直滴水未进,算下来已经整整一天多时间,与敌人厮打又消耗不少体力。先前思绪太多还没觉察到,被温墨情这么一说,言离忧还真饿了起来,空空荡荡的肚子咕噜噜几声惨叫。 叫的声音还挺大。 “谁若敢娶你,一年之内必然脸面丢尽。”平淡地放下预言,温墨情转身走进饭馆,也不问问言离忧想吃什么、不吃什么,招来小二迅速点菜坐等。 自以为是的男人言离忧没少见过,像温墨情这种登峰造极的却还是第一次。耸耸肩安慰自己要放宽心胸,言离忧选在对面位置坐下,刻意避开温墨情那张惹她厌恶的脸,一双眼只盯着后厨传菜方向。 肚子叫就觉得是丢人么?那等下大吃特吃不是更让他惊讶嘲讽?言离忧怀着看温墨情惊愕表情的坏心思,在饭菜上来后低头猛吃,直到两三碗米饭咽下才长长舒了口气,不无得意地看向对面的温墨情。 “再添两碗。” 对面,面不改色的温墨情双手举起两只空碗,叫来小二平静吩咐,旁侧四个空菜盘和小二错愕神情深深刺伤了言离忧的心。 “你怎么吃这么多?”言离忧已经失去挑衅心情,皱着眉看小二颠颠儿跑去盛饭。 “我要是你,绝对不会厚着脸皮发问。”温墨情倒杯茶水仰头饮尽,眼角一丝令言离忧极度不满的落拓俊朗,“知不知道为了找你,我已经两天没吃过东西?” 满世界找人找得心急火燎,温墨情哪有闲心考虑肚子饿不饿的问题?之后又为救顾家村的人耽搁大半天时间,导致在戍边军军营连口饭都来不及吃。言离忧不知道温墨情为找她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温墨情自己却心知肚明,他这一身从容气质在饥饿中可都是硬装出来的,然而为之奔波的女人非但不感激还处处与他作对,简直是—— 才想开口讽刺两句,忽而又没了心情。 “吃晚饭找个干净地方,我帮你擦药吧。” 饭桌对面,言离忧拘禁地垂着头,小心翼翼的语气轻柔浅淡。 第047章 涉入乱世 边陲往往是一个国家最荒凉的地域,在经历两个月的军旅生涯后,言离忧几乎把安营扎寨、野火生炊视为最艰苦的生活,直到温墨情把她领到一片树林中,指着地上铺的单薄毛毡轻挑眉梢:“要么睡这里,要么睡树上,自己选。” “有房子不住,装什么潇洒大侠?” 吃过饭后,温墨情直接把言离忧载到小镇外,言离忧还以为他想趁夜继续赶路,谁知道竟闹这么一出,来什么露宿。荒郊野岭又是孤男寡女,最糟糕的在于对方是温墨情,言离忧实在不想在担忧中一夜无眠,自然满腹抱怨。 温墨情拴好马,拢起枯枝干草燃了一堆篝火,悠然地坐在毛毡上:“一个小镇能有饭馆就不错了,你还期望谁特地为你建间客栈?劳烦记住,你现在是半逃命的身份,不是朝廷钦差大摇大摆来巡察,谨慎行事,安全为上。” 话倒是没错,只不过露宿这种事感觉太凄凉。 言离忧不情不愿坐到毛毡另一端,尽最大可能远离温墨情,温墨情也懒得理她,自顾烤火取暖。过了片刻,言离忧终于想起还有比较重要的事情要做,迟疑少顷后取出药瓶晃了晃,带着些许试探意味:“需要帮忙么?” “伤在背上,你说需不需要?” 温墨情毫无顾忌,爽快地解开衣衫把宽厚肩背露出,靠近左肩地方一道约莫两寸长的伤口赫然展现言离忧眼前。 先前在军营时,温墨情换过衣衫也简单处理过伤口,这会儿伤口虽不再流血却未愈合,微微翻起的皮肉狰狞可怖,让言离忧不禁皱起眉头。医者仁心,尽管她并非医生大夫,可是每次看到有人受伤、生病都会禁不住想要伸手帮忙,何况温墨情是为救顾家村才受的伤,算起来她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拔去木塞将药粉倒在掌心,言离忧小心翼翼在温墨情伤口上细细涂抹,偶尔不小心碰触到翻起的皮肉,温墨情抖也不抖一下,她却心慌得不行。 “疼不疼?” “不疼。” “真不疼?” “不疼。” “又碰到了……不疼吗?” “你哪来那么多废话?” 被问过无数次“疼不疼”后,温墨情终于忍无可忍,拉起衣衫穿好,一把夺过言离忧手中药瓶:“用不着你帮忙了,太烦。” “好心好意帮你,你还一堆抱怨,狼心狗肺。”言离忧也不是逆来顺受的脾气,见温墨情不知好歹,索性退到一旁不再理会,抱着膝盖沉默静坐。 燃烧的枯枝腐叶劈啪作响,篝火传来阵阵光亮与暖意,只是要抵挡夜的深寒,那点远距离的热量是不够的。言离忧轻手轻脚往篝火边靠了靠,离温墨情又近了些,看他并无反应便又凑了凑,小片刻过去,几乎是与温墨情并肩而坐了。 “我以为你会坚持留在那村子。” 温墨情的话音突然响起吓了言离忧一跳,定了定心神,下颌轻轻抵在膝盖上,语气些许黯然:“我很想留在那里,却也明白留下只会给他们带来危险和灾难。他们好心救我,我总不能为贪图安逸害了他们。” “不错,还算比较理智,知道自己是颗烫手山芋。”温墨情的话多少带些嘲讽意味,但并不浓重,无心懒散之意更多一些,“我留了两个活口放走,他们会向主子说明你已经不在那个小村子里,以后应该不会有人去捣乱——这个,有人托我转交给你。” 温墨情递来一样东西,言离忧低头看去,心口一酸。 那是顾连山带着的姻缘绳,与她手腕上带的几乎一样,只是琥珀石颜色不同,她的颜色偏茶色,而顾连山那颗,是更暖一些的赤红色。 言离忧没有接过姻缘绳,反倒把自己腕上那条轻轻解下,与温墨情手中的绑在一起,而后在树下挖了一个小洞放进去,盖上土后用力拍实。长出口气拍去手上泥土,言离忧迎着温墨情意味深长目光坐回到毛毡上,没有伤感痛苦,只有一抹清浅笑意。 “算是割恩断义?”温墨情撑着颧骨侧目。 “本就没有什么姻缘,拿得起放得下,只要知道他平安无事,我就安心了。” 不起波澜的语气让温墨情有些意外,添了把枯叶,让篝火燃烧得更加旺盛。火光映红言离忧侧脸,恬静平和,温墨情也不由随着那抹温热缓和了语气:“想不到才短短十几天,你就把自己嫁了出去,为的什么?” “他心地善良,对我好,又是真心真意,为什么不嫁?”言离忧反问,眸子里一片柔和亮泽,“我不像你们,心里放着许多权谋势力等等,我只想找处宁和之地安度此生,有个真心待我的人,有份平平淡淡的生活。” “在与世无争的世外桃源做个潇洒快活之人,谁不想如此?可你只想着自己偏安一隅,有没有想过天下苍生如何?那些无法逃离生养之地的百姓,那些生活在水深火热里的平民,他们何尝不想过太平盛世?有些责任,该你担起的就必须担起——我不是指青莲王,而是你,属于你的责任。” 温墨情忽而变得严肃,依稀有几分对言离忧的指责之意,言离忧自然不愿接受,回望去,眉心倔强点点:“我只个被当做青莲王的无关之人,凭什么要我承担那些东西?你愿意当英雄自己去当,别把我也算成无私豪杰的一份子,我没那么伟大高尚。” 气氛因着各自不同的观点僵住,温墨情皱眉盯着言离忧看了许久,随后一声轻叹。 “那时你也听见皇上所说,传国玉玺不知所踪,极有可能是青莲王所为。” “那又如何?他不是依旧当他的皇帝?” 温墨情忽略掉言离忧的不满语气,脸色愈发凝重:“先帝没有立诏传位,如今皇帝的帝位名不正言不顺,倘若先帝的皇子们知悉传国玉玺不翼而飞,很有可能将此事推在皇上身上。届时先皇皇子起事,好不容易平定下来的朝政又要动荡,诸侯纷争,天下大乱,将要因此遭受牵连的黎民百姓何其之多?既然你能为一个小村落的村民向我求助,想必更不会忍心看天下苍生受苦受难,只是你到现在仍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价值而已。” 这番话把言离忧堵了个哑口无言。 温墨情的意思简单明了,她能舍弃自己安全拜托他去救顾家村村民,说明她心有善意,所以对比更加广大的渊国百姓,她也该放弃个人恩怨或者理想,为拯救黎民百姓的事业奋斗终身,而且有些事情只能她去做。 好大一顶高帽,又沉又重。 静了半天,言离忧的火气没那么浓了,叹口气缩了缩手脚:“至少你该告诉我需要我做什么,免得我像只没头苍蝇一样,要干什么都不知道。” 温墨情瞥了一眼瑟瑟缩缩的言离忧,漫不经心解下罩衫披在她背上。 “先前我是打算独自调查玉玺和青莲王身份,所以才要求皇上把你交给夜将军带到边陲,以为这样你就能远离一些势力的威胁,没想到那些人竟会追到这里,这个办法定然不能继续了。” 一种特别味道自温墨情衣衫上传来,言离忧抽抽鼻子,试图辨别那种味道来自哪种香料,正费脑想着,一记响指在耳边炸响。 “专心听我说。我先带你回宫,尽可能向皇上为你争取些自由,之后你要随我到安州追查青莲王身世以及玉玺下落,若是这些任务都能顺利完成,或许你还有机会过你想要的安稳日子。” 温墨情开出的条件听着不错,言离忧却猜得到那必将是充满危险坎坷的路程,还要有多少暗杀埋伏在前方等待,根本无从预料。 可是,她有选择的余地么? 言离忧视线移到熊熊燃烧的火焰上,几只飞蛾在半空跳跃舞蹈,而后于火光中蓦然消失,只留下朦胧残像。抓紧温墨情的罩衫把自己包裹住,伴着那抹特有的淡雅味道,言离忧茫然发问:“为什么你那么在乎别人的死活?天下又不是你的,是为了彰显自己的正义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温墨情不习惯总是被人提问,尤其是问到这种难回答的问题时,所以他没有中规中矩把答案告诉言离忧,而是向后仰躺在毛毡上,枕着手臂闭上眼。 “有些事情你没必要知道,对你没好处,如果你还想过安宁日子的话。” 言离忧耸耸肩,并没有锲而不舍追问的打算。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隐私,像温墨情这样有着多种身份的人更不缺少秘密,言离忧也只是随口一问,完全没有得到回答的期盼。不过对于某件事,言离忧始终有种不问不快的感觉。 “温墨情,”侧过身向后看去,言离忧朝准备休息的温墨情皱皱眉,沉吟少顷继续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把我和青莲王区分开的?不再怀疑我了么?” 温墨情翻了个身,背对言离忧,过了半天才开口。 “你不像她,一点都不像,而且我刚得到的某些消息或许能解释你与青莲王的奇妙关系。” 言离忧心头一动,撑着胳膊凑到温墨情旁边:“什么消息?别吊胃口,吊胃口的人最招人厌恶。” “不肯告诉你的话又何必说这些?”温墨情睁眼转身,看到言离忧近在咫尺的面容愣了愣,侧过头遮住眼睛,“深更半夜,孤男寡女,离我远些可好?我很珍惜自己的名誉。” 如果不是清楚自己不是温墨情对手,言离忧真想抡起胳膊抽他几个耳光,论说话阴损,温墨情可谓是首屈一指、登峰造极了。 见言离忧负气闪到一边,温墨情悄然挑起一抹淡笑,而后立刻恢复郑重神色。 “我去安州期间遇到过一个乞丐,他还记得当年青莲王第一次出现的情景,他说那时青莲王身边还有一个女子,与她容貌极其酷似。我在想,你会不会就是那乞丐口中与青莲王酷似的女子?如果是的话……也许,你只是与青莲王血脉相连的某个亲姐妹也说不定。” 第048章 神秘失踪 澄碧如洗的天空宁静无云,一只通体雪白的信鸟盘旋俯冲,降落在渊国皇宫最华贵的嫔妃宫殿,凤欢宫。年轻的小太监抱过信鸟,小心翼翼取下鸟爪铜环里的纸条,打量四周无人后将纸条捏在掌心,悄然钻进明间左侧的暖阁。 “娘娘,是北边来的信儿。”轻着声把纸条双手递上,小太监机灵地关好房门,而后伺立一旁。 芸妃刚从小憩中醒来,撑额半卧,斜飞眼角几许倦意慵懒,待到随手展开纸条扫上一眼,立刻散去睡意翻身坐起。 “戚将军找的人都是废物么?连一个女人都杀不了,还打什么仗?”磅礴怒意把小亭子吓得噤若寒蝉,干瘦身子不停发抖。芸妃瞥了他一眼,深吸口气按下怒火:“小亭子,陶公公那里最近可有什么消息?挑干的说,本宫只想知道言离忧的事情。” 小亭子咽了口口水,躬着身头埋得极低:“回娘娘,最近皇上并没有谈及任何有关青莲王的事,最近的也就是上次说要将青莲王召回帝都,不过什么时候召回、派谁接送,这些都没有详细吩咐。” 芸妃眯起眼眸,咬牙切齿,憎恨之意丝丝流淌:“算她命大。真想不到一个祸国殃民的妖女还有人肯搭救,一群蠢货,早晚本宫会让他们知道,跟本宫作对会是什么下场!” 这是芸妃第一次发火,小亭子谨记着陶公公教他的少说多听,站在一旁低眉顺眼,一语不发。 如今的芸妃恩宠滔天、势力鼎盛,不过区区五品妃便占了从一品贵妃所居的凤欢宫,温敬元对她可谓是百依百顺,宠溺无度,之所以没有拔擢更高妃位不过是因为芸妃没什么势力背景且无子嗣,若有一天能诞下皇子,别说贵妃,就是皇贵妃之位也指日可待。 怪的是,不管温敬元如何与她夜夜欢好,芸妃的肚子始终没有动静。 这几日芸妃脾气渐大,小亭子以为她是怀不上龙种心情不好,自然不敢乱触霉头,好在芸妃是个不愿乱发火气的人,也就这日说了几句气话,之后沉默一段时间便又恢复平静。 “娘娘,该喝药了,皇上不是说今晚过来吗?这缓胎药得提早——呀,该死,小亭子,你在这儿怎么不吭一声!”燕香推门进入暖阁,因着注意力都放在手中药碗上,是而并未注意到小亭子也在屋内,及至发现自己说的话都被小亭子听见,不禁骂了一声,惊惶地看向芸妃,“娘娘恕罪!奴婢不是故意的!” 缓胎药?小亭子耳朵一动,脸色瞬间惨白,急忙跪地磕头:“娘娘饶命!奴才什么都没听见!奴才真的什么都没听见啊!” 后宫历来是母凭子贵,多少明争暗斗都少不了针对腹中皇帝骨血的各种药物,缓胎药便是其中一种。不过缓胎药与安胎药截然相反,那是阻碍女子受孕的药,通常作为皇后或者宠妃为保住地位的恶毒手段施加给其他嫔妃,正在受宠的芸妃怎会主动服下? 小亭子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无意中触碰到了什么秘密,反正先求饶肯定是没错的。 “起来吧,你和燕香都是本宫信得过的人,这事知道就知道了,本宫也没打算瞒你,自己管住嘴巴小心些就是。” 让小亭子和燕香意外的是,芸妃的反应十分平淡,仿佛就如她所说,本就不打算对小亭子隐瞒什么。能得主子信赖的奴才都有个好前程,又何况是备受宠爱的芸妃?小亭子欣喜之余备受感动,却也有千万个解不开的疑惑。 燕香斜眼看了小亭子一眼,叉着腰一副气势凌人状:“瞧你那表情,还想问问娘娘为什么?可别多嘴,敢多嘴坏事我剪了你的舌头!” “行了,燕香,你吓唬他做什么?一天到晚调皮捣蛋,没个正经。”芸妃接过药碗轻轻吹了两口,忽而抬头,“小亭子,你想知道为什么吗?说实话。” “奴才……”小亭子犹犹豫豫迟疑半天,最终狠下心,重重点头,“奴才想知道,了解娘娘的事才能更好为娘娘效命啊!” 芸妃挑起浅色唇瓣,轻笑如花绽:“陶公公果然给本宫选了个好奴才,聪明,机灵。”喝了药重新躺回卧榻,芸妃仍旧撑着额角侧卧,流水似的眼眸里忽而迸发出一抹幽光:“小亭子,你记着,本宫这辈子只肯为一人生儿育女,而那人并非皇上。” “奴才谨记。” 记是记,明不明白又是另外一回事。小亭子想不通芸妃这种固执决定因何而来,就如同他不理解之后芸妃所说的另一句话一般。 “而这世上,本宫最恨最恨的人,就是青莲王,言离忧。” 一个是渊国掀风作浪的女王爷,一个是远在万里外的青岳国长公主,这样两个毫无交错的女人会有什么刻骨铭心的仇恨?小亭子不知道,就连燕香也不清楚,唯独芸妃眼中那抹阴狠憎恶决然坚定。 闭上眼深吸口气,芸妃懒懒地枕在软枕上,朱唇轻启。 “算了,本宫忽然不想看她死了……还是让她生不如死吧!” 从恩宠的至高点跌落,而后身败名裂成为监下囚,这样的生活是否该以生不如死来形容?言离忧没考虑过那么多,她只想一步步走下去,朝着自己的所憧憬的平静生活。 “醒醒,该喝药了。” 耳边传来谁沉稳声音,干净,带着令人心安的厚重。言离忧试着睁开眼,可眼前朦胧一片看不清东西,喉咙也沙哑得说不出话。 是温墨情么? “不过露宿几天罢了,你这身子未免太差,早知如此不如让你借宿在百姓家里。”温墨情端着药碗,皱起眉头盯视昏昏沉沉的言离忧。等了片刻见言离忧完全没有自主喝下药的可能,温墨情只得把药放在一旁,伸手摸了摸她额头:“比昨晚还烫,这样下去根本没法赶路。我去把大夫叫来看看,你老老实实躺着休息。” 温墨情刚想抽身离开,冷不防衣衫被什么东西勾住,回头看去,是言离忧伸手攥住了他腰带,迷迷糊糊的,大有不肯撒手之势。 其他地方还好,用力抽出来走人便罢,偏偏被扯住的是腰带……温墨情对言离忧的惹事能力十分钦佩,毫不怀疑她会在不知不觉间扯散他的腰带让他狼狈得连出门都不能。 “言姑娘,王爷,请高抬贵手。”无可奈何坐到床边,温墨情试着掰开言离忧的手指却又不敢用力,唤了几声,结果言离忧攥得更紧。 “山……是我……起……” 模模糊糊,言离忧似乎在呢喃些什么。 温墨情凑近她脸颊想要细听,许是靠得太近竟被言离忧另一只手死死抓住衣襟,错愕恼火中想要甩开,却听耳边又传来微弱呢喃。 “连山……对不起……是我连累……大家……” 依稀想起给他姻缘绳的男人曾被小村村民叫做连山,温墨情立时恍然,本想嘲笑言离忧生病也会说梦话,看着那张痛苦深藏的脸颊,怎么也笑不出。他还记得当时言离忧对他的质问,连一个村子的人都不救不了,又何谈拯救天下? 温墨情并不是在否定自己的大义观点,但是对言离忧他也算刮目相看,至少现在他知道,言离忧不像其他人想象那样娇弱怯懦,而是在骨子里深藏侠气与善良。 “难怪碧箫会与你结拜,等风波平息而你能摆脱青莲王的身份后,或许能成为我君子楼一份子也未可知。” 自言自语说了一通,言离忧当然听不见,温墨情也没打算重复。侧过头一点点抽出衣襟,原想着大功告成松一口气,粗心大意的结果却是转回头时与言离忧四唇相触,一点而过。 事后温墨情有些不愿承认,然而当时他的确是愣住了,很愚蠢那种呆愣。 他倒是无所谓,反正早就决定大业未竟前绝不成家,不过被言离忧知道的话肯定会闹吧?说些他趁机占便宜、登徒子、衣冠禽兽之类的话,还极有可能把这件事告诉碧箫、告诉夜凌郗,闹得天下皆知。 想想可怕结果,温墨情打了个寒战,摇摇头驱赶走荒唐想法,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言离忧的束缚中解脱后,悄然退出房外去寻大夫。 言离忧病得很重,对顾家村顾连山等人的担心以及对前途未卜的忧虑让她变得憔悴,几夜露宿下来不幸地然上风寒。尽管温墨情找了家客栈破例允许她休息一日,高烧发热还是夺走了她的神智,迷迷糊糊间根本不知道温墨情对她说过什么又做过什么,更不知道那个无意的吻,自然也不知道在温墨情离开后,客栈房间的门被慢慢打开。 “病得很重啊,这样下去还没走到帝都就先送命了,该怎么办才好?”不属于温墨情的神秘身影走到床边,微凉手掌摸着言离忧额头。 大概是那抹微凉让言离忧感觉舒服,竟然循着感觉抹去,把那只手按在额头上不愿它离去,而那人也怪异地依了她的要求,手掌始终盖在滚烫的额头上为她降低温度。 不过不动的只有那只手掌而已,当一盏茶的功夫过去,温墨情带着大夫回来时,本该躺在床上的言离忧已经不见踪影。 第049章 诱惑条件 言离忧对药材的味道很敏感,一半来源于沉迷喜爱,一半来源于骨子里世代传承的中医世家血脉,因此当一缕药香飘入鼻中时,她知道,有大夫为她开出正确的药方了。 “这一副喝下去,风寒之症可尽除,但之后还要坚持服些调理的方子,以免落下病根。” “可有什么要注意的地方?” “哦,大问题没有,都是些琐事。这位姑娘身子有些虚弱,平时要注意保暖防风,多喝温热汤水;另外要保持好心情,否则长久郁结于心,对身体有害无益。” “多谢大夫。这是出诊和药钱,剩下的大夫就当做在下的谢意吧。” 言离忧努力睁开眼,朦胧中看见有谁站在床前,向旁侧另一道人影说着什么,听交谈内容应该是看病的大夫,所以……另一个声音不大清楚的人是温墨情? 真是难得,他竟然会客客气气与人说话,实在有违混蛋形象。 听得关门声与脚步远去声,言离忧积攒片刻力气而后勉强爬起,半撑着身子向床头伸手——她记得温墨情把水放在头顶月牙柜上了,说是渴了让她自己取,可是摸索半天什么都没摸到,还险些因扑空而摔下床榻。 “醒了吗?别乱动。” 吱嘎门声再度响起,有人小心翼翼扶起言离忧送回床榻上,动作温柔,语气亦是不同于温墨情的和气亲近。 不是温墨情,那会是谁? 言离忧揉揉眼睛努力让视线变得清晰,同时心里涌出一种怪异感觉——这个嗓音她听过,还有那语气,在她的记忆里有着一席之地。 “不愧是苍梧名医,一天而已就转好许多,不然要怎么把你带走还真是让人头疼的问题。”那人体贴地为言离忧掖好被角,微凉手掌贴在她汗珠细密的额上,立刻带来一股舒适与清醒。 逐渐清晰的视线映出柔和面庞,言离忧眯起眼眸试图让自己看得更清楚,却在看清之后讶然失声:“君老板?怎么是你?!” 面前笑容温和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宣冉楼的老板君无念。 君无念摆摆手,端过碗递到言离忧手中:“先别忙着反问,趁热把药喝了,看你喉咙沙哑的,几乎教人听不出是你。” 言离忧哪有心情管什么哑不哑,病倒昏睡前她记得清清楚楚自己在一间破旧客栈里,照顾她的人是温墨情,怎么昏睡一场再睁开眼,环境和人就都变了?更重要的是,温墨情曾经提醒她小心其他人,按理说应该不会把她交给君无念,那么她到底在不知不觉中经历了什么? “先喝药吧,有什么问题等下再问,我会尽量回答。”看出言离忧满腹疑惑,君无念只是把药碗推了推,面上神色不改。 看着周围陌生环境,言离忧隐隐有种不适感,但那种不适很快被温暖舒服取代,苦涩药汤后清淡却精致美味的饭菜更让她心满意足。 放下碗筷,言离忧长出口气:“现在能回答我的问题了吗?我总该知道自己在那里,不至于像个傻瓜一样。” “在一个墨情不会很快找到的地方。”君无念显示开了个没什么味道的玩笑,而后倒杯茶捧在手中,“仍然在春炎镇,回帝都的路上。昨天带你出来时你病得很重,贸然带你上路可能会有危险,所以我就找了处隐蔽之地暂时将你藏起,等你病好再说。” 言离忧微微皱眉,提防神色毫不掩饰:“温墨情不知道你带我离开?这样做……算是劫持吧?” “言姑娘比我还会开玩笑。”君无念轻笑一声,指尖轻敲茶杯边沿,“皇上下旨召你回帝都,但并没有让墨情去执行,他这么做本就是不合情理的,既然同是不合情理,我带走你又怎算劫持?若是算了,那么墨情不也一样么?” 回头想想,温墨情只说皇帝要她回宫,的确没有细说让谁护送,是他自作主张么?但他一路上都竭尽全力护她避开危险,应该没有恶意。 收起脸上种种可能透露自己心事的表情,言离忧正襟端坐:“温墨情也好,君老板也罢,哪一个送我回宫都无所谓。不过相比之下,现在的我更愿意相信温墨情,倘若君老板执意要背着他带我离开,恐怕我不会太合作。” 许是没有料到言离忧会抗拒,君无念表现些许惊讶:“言姑娘有多相信墨情?我与他相识十余年都不敢说对他十分了解,动不动还会被他算计,言姑娘就这样放心吗?能忍住积怨仇恨与想要杀的人同行,只这一点,我想言姑娘就能看出墨情不同于常人的心性——” “我不是他想要杀的人,肯相信他也因如此,在区分清我和青莲王之前,还是请君公子正视自己的算计吧。” 言离忧不等君无念说完便冷冷打断。 的确,君无念比温墨情更加平易近人,说起话来也温柔许多,但他传递给她的信息总是飘渺虚无的,而非温墨情那般真实的转变。在特殊身份不断招来祸事的情况下,言离忧更希望找个踏实可信之人,而非温柔待她却处处隐瞒之人。 “我要回到温墨情那里,君老板只需告诉我,可以还是不可以——不可以的话,我只能自己创造机会逃走了。” 君无念原本准备了不少话来说服言离忧,然而见到那双明眸里的坚决,他便知道劝说是没有用了,叹口气摇摇头,平和目光陡然锐利:“我不太明白言姑娘的想法。现在所有人都知道墨情与你关系最近,那些想要杀你或者夺取什么东西的人自然会把目光集中在墨情身上,你和他在一起只会越来越危险,对谁都没好处。言姑娘是个聪明人,应该能考虑到这一方面,即便这样还坚持要回去的理由是什么?只因为墨情功夫好,看起来更利于保护你,还是说……” 君无念深吸口气,没有把话说完,却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盯着言离忧,那种目光让言离忧浑身难受,如坐针毡。 还是说什么?有什么想法就不能直接说出来吗?言离忧不喜欢吞吞吐吐的人,哪怕心知肚明,君无念是不希望她太过尴尬。 一个女人死黏着某个男人,原因无外乎那几种,君无念怀疑的恰恰是最荒唐的一条。 言离忧一点儿都不觉得尴尬,半点都没有,反倒有种想笑的冲动。散去火气品着君无念亲手泡的茶,茶香扑鼻时,言离忧表情缓和许多:“我懒得辩解什么,是什么原因也没必要告诉别人。不过君老板给我提了个醒,跟在温墨情身边,我会遭遇的险境可能更多。” “那么言姑娘的意思……” “我可以跟你走,但你必须答应我两件事。”言离忧伸出手指晃了晃,深吸口气低道,“第一,你必须告诉温墨情我的去向,我不想再被他怀疑;第二,君老板也是时候告知你的真实身份了,我可不相信一个茶楼的老板能有通天之能,连许多皇家秘密都一清二楚。” 宣冉楼的神秘早就让言离忧起疑,作为帝都内唯一没人敢搜查的地方,老板君无念可能是普通人么?而且那时在宣冉楼他说的话也令言离忧琢磨许久,想来想去,愈发怀疑君无念的身份。 被怀疑是种很令人纠结的感觉,然而君无念面色如常,完全没有被人戳破伪装的尴尬恼怒,只把唇角微扬,显出高深莫测的笑容:“到了帝都,言姑娘自会知道的我的身份。”顿了顿,君无念又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对了,关于第一个条件,言姑娘大概要放宽些才行。” “不同意?”言离忧眉梢挑起。 “同不同意,要言姑娘自己决定。” 言离忧有些受不了跟君无念说话的节奏,一边要费尽心思小心不落入陷阱,一边又要猜测他似是而非的意思,忽然之间便怀念起夜家兄妹。 与那样直率坦白的人说话,心里会舒服许多。 烦郁地将杯中残茶一饮而尽,言离忧嘭地放下茶杯,一双眼直直望向君无念。 “好,那我说了。”君无念点点头,“事实上我与墨情的目的不完全相同。他送你回帝都是为了向皇上请命,之后带你去安州追寻青莲王和玉玺下落,对么?” 见言离忧瞪圆眼睛满是不可思议,君无念笑意更深:“先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重点在后面。我和我所效命的那位大人也要追查玉玺下落,但不必劳烦言姑娘同行,我们手中掌握的线索远比墨情知道的多,需要的仅是言姑娘在关键时刻出面。作为交换条件,言姑娘为我们所用后可以得到你想要的平静生活——没有无穷无尽的追杀,也没有人会把你当成青莲王,只要你想,可以做一辈子默默无闻的普通人。” 桌面上滴溜溜打转的茶杯盖忽地停住,仿若言离忧一刹凝滞的呼吸,半晌悄无声息。 不用拼命证明自己不是祸国殃民的青莲王,与她毫无关系的罪孽也不用再背负,这种条件于言离忧而言实在太美好,以至于,无法开口拒绝。 第050章 新的贵人 “所以说,师兄你把那女人弄丢了?” 敞亮的酒馆雅间内,两女一男相对而坐,穿着鹅黄轻纱裙的女子一脸欣喜,偏要故作遗憾。 “碧笙,别再气温师兄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温师兄为了找离忧吃了多少苦、费了多少力,现在离忧被人带走,你就不能少说两句?”旁侧一身素白的碧箫使了个眼色,胳膊肘用力捅了捅妹妹。 碧笙和言离忧没见过几面却极端交恶,这是碧箫和温墨情都知道的,原以为她只是出于小孩子似的嫉妒,然而在这种情况下还做出如此表现,饶是碧箫也有些看不过去。 从北陲一路返回帝都,温墨情始终冷着脸不爱理人,听碧笙口无遮拦更是皱起眉头,连看也不想看她一眼。 没有料到会惹怒温墨情的碧笙向姐姐碧箫投去求助目光,碧箫无奈,只得岔开话题:“师兄可有仔细搜索过?又没有什么发现?” “客栈周围找了个遍,一点踪迹没有留下,可见带她走的人十分谨慎。” “那离忧会有危险吗?万一是想要杀她的人……”想起言离忧在北陲遭遇,碧箫不禁倒吸口气。 温墨情十指交错抵在下颌上,眉心微松:“如果只是想要她性命大可直接在客栈下手,既然把她带走就说明对方的目的不在于杀她,这点可以放心。”稍作停顿,温墨情视线越过碧笙,直接停留在碧箫前面:“事实上我大概猜得到是谁把她带走的,只是苦无证据,就算跑去要人,那两个无赖也定然不会给。” “无赖?”碧箫和碧笙对视一眼,而后苦笑,“温师兄指的是君师兄和楚公子?” “这世上除了他们两个,还有谁担得起如此响亮称号?”温墨情一脸理所当然。 虽然师出同门且私下关系甚笃,温墨情却从不吝啬抓紧机会抨击君无念,相对地,君无念也不会放弃讽刺温墨情的机会。至于楚辞,事实上君子楼里没人与他熟识,温墨情叫他无赖不过是出于某种敌对情绪——经温墨情手办过的事,有不少都遭到过楚辞捣乱。 碧箫困惑,不解地看向温墨情:“怎么就断定是他们所为呢?” “知道言离忧价值的人不多,这些人中能摸清我动向的人更少,又何况是在客栈中?想来想去,只有大老板君无念和巧舌如簧、什么都能说出花的楚辞最有可能。”列举出可疑范围后,温墨情扬起手臂指了指酒馆窗外,“我最怀疑的还是无念,他名下究竟有多少家客栈、酒馆、钱庄难以计数,倘若我挑选的那间也属于他,那么他想要找机会带走言离忧简直易如反掌。” 顺着温墨情的思路细想一想,果然最可疑的人就是君无念,然而君无念毕竟师出同门,碧箫和碧笙姐妹怎么也不愿意承认这种可能。 许久无话,再开口时,碧箫语气里带着三分茫然:“现在该怎么办?温师兄?” “走——除了走,还能怎么办?”温墨情似乎有些烦郁,抬抬手,一杯清酒仰头而尽,“言离忧失踪后我四处打探,终于找到了无念在那里的一处私宅,但私宅中并没有人,也不知是我去晚了还是他们根本没到过。当务之急是尽快赶回帝都看看能不能补救,如果人真的在无念那里,就算拆了宣冉楼也要逼他交出来。” “一个身败名裂的妖女而已,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有这时间还不如去忙正事。”碧笙嘟起嘴,全然不理会碧箫在桌下拼命拉扯她衣袖,不满情绪毫不遮掩。 温墨情不动声色扫了碧笙一眼,唇角那抹冷笑令对面姐妹齐齐心惊。 他只不过没有说出口而已,对碧笙无聊的嫉妒心,对那颗无知而又愚蠢的脑袋,以及与言离忧相比差之千里的自知之明。 “我回帝都去找无念,碧箫,你替我走趟安州,继续追查有关青莲王身份的线索。”温墨情喝下最后一口酒后起身离开,碧笙也跟着起身想要和他一起走,才站直身体,温墨情已漠然无情地擦肩而过,只留下低沉残音,“你自己回帝都,到了后来一趟王府,商量取消婚约的事。” 话音未落,碧笙脑袋轰地一声,脸色煞白。 “师兄……”碧箫本还想说些什么,无奈温墨情一点机会都不留,走得干脆利落。回头看看眼中泛泪的妹妹,碧箫长长叹息:“傻丫头,一个劲儿叫你别气他,你非要顶风而上,让我怎么说你才好?” 此时的碧笙根本听不进碧箫的责怪,眼前是温墨情离去的冷漠背影,脑海里是他平淡无味的残忍话语,晃了晃身子,扑进碧箫怀里泪落如雨:“姐……姐,师兄为什么要悔婚?为什么不要我了?你告诉我,是不是因为那女人?!” “胡说什么?”听得碧笙胡乱怪罪,碧箫又气又笑,“是你自己多嘴多舌惹了温师兄厌恶,怎么就怪到离忧头上了?你啊,别在这里怨天尤人了,赶紧收拾收拾回帝都,等师兄消气后再与他好好说一说,记得成熟些,别总乱发脾气。” 劝慰的话虽是说得轻松,碧箫心里却明白,碧笙想要与温墨情走下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当年温墨情被逼无奈才勉强答应暂时解下婚约,眼看婚期将至,就算没有言离忧他一样会提出取消婚事,碧笙非要把言离忧和这件事联系在一起,实在太过牵强。 感情之事不能强求,又得听从上天的姻缘安排,想想自己与所爱之人也算是没有未来的一对儿,碧箫不由伤感。 光顾着默默哀叹的碧箫并没有注意到,一抹狠厉恨意亮起在碧笙眸中,转瞬即逝。 物华天宝的渊国帝都,此时正是秋末最热闹时节,悠悠闲闲的百姓,往来贩售的行商,中州各地、各族人汇聚于此,让人杰地灵的大都城愈发繁华。 不起眼的单驾马车穿过喧嚣市集,拐进一处小巷后停在某座院落后门,看门小厮见马车行来急忙打开门,朝巷口张望一番后才敲了敲车窗,凑上前与车内坐着的人低语一番。 “下车吧,到了,那位大人正在等你。”挥手屏退小厮后,君无念转头朝言离忧笑道。 言离忧点点头,走出马车脚步落地时却有些犹豫。 在没有告知温墨情的情况下与君无念悄悄返回帝都,她不知道这样做是对还是错。那时君无念以平静生活作为诱饵引得她心动,即便有先前温墨情同样许诺却无果的例子在,言离忧还是没骨气地接受了,但这并不代表她相信君无念胜过温墨情,而是因为她急于摆脱被不停追杀的状况——既是为温墨情好,也是为自己好。 “果然不是宣冉楼,你怕温墨情找来吧?”深吸口气落稳脚步,言离忧抬头看看幽深小巷里隐藏的院落后门。 君无念耸肩:“他早晚会猜到是我把你带走的,必然登门要人。不过凡事总要有个证据,只要你人不在宣冉楼,那么他就没理由跟我闹下去。这里很偏僻,此处也并非我名下所属宅院,除非他把帝都翻个底朝天,否则绝不会找到。” “一个流放边陲的阶下囚罢了,竟让你们大费周章,我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言离忧似是不经意感慨道,脸上的嘲讽之意却连小厮也看得清明。 这一路上言离忧没有逃跑的举动但也算不上配合,言语间总带着一丝抵触,君无念性子平和从不与她计较,慢慢倒也习惯了言离忧的风格,若是哪天她温柔顺当回他的话,只怕君无念反倒要不适应了。 走进院中环视四望,这宅院比言离忧预想的要大不少,不像皇宫那样富丽华贵,也不像温墨疏宅邸那般幽韵古雅,而是最常见的朴素简单之风,别有一番味道。 “君老板,王爷恭候多时了,直接进去吧。” 王爷?言离忧皱了皱眉。 是她生来就有王爷命,该着身边一堆王爷,还是说渊国的王爷实在太多,多到俯拾即是的地步了?定远王、永鄯王都见过了,也不知道君无念效力的王爷又是哪一位。 引路的小厮把二人领到宅院中堂,微微躬身,轻轻打开房门。君无念先言离忧一步走入堂中,见堂中无人便掀开左侧帘帐径直走入,看样子对这宅院十分熟悉,而等候他们的“那位大人”,也的的确确就在内堂之中。 内堂中有张圆桌,桌边坐着一个表情宁和的年轻男人,一身衣着也如宅院般朴素无华,丝毫没有王爷的富贵体面,而他眼中脸上的神情,隐隐与君无念有几分相像。 “王爷。”君无念恭恭敬敬朝那人施礼,而后侧身让出身后的言离忧,“人带回来了,目前为止定远王世子尚不知情,王爷有什么话可以趁现在说。” “这位就是青……言姑娘么?快请坐,一路辛苦,累坏了吧?”那男人起身,亲自搬过凳子送到言离忧面前,怎么看也不像个高高在上的王爷,不由令人平添几分亲近。 言离忧道谢后坐下,询问目光朝君无念看去,君无念知她想法,笑了笑,眸子里一片柔和。 “墨情和永鄯王你都见过了,那么这位王爷你一定不能错过——如今的慈郡王,昔日的四皇子,温墨峥。” 第051章 强烈思念 慈郡王温墨峥,就是那位天下大乱时还忙着惩办贪官的皇子么? 言离忧的确记得温墨疏提过这么一位人物,言语间有敬佩亦有无奈,倒是楚辞满怀嘲讽语气,弄得她以为温墨峥是个装模作样给人看的伪君子。 不过见到真人后,言离忧很快改变了想法。 “无念向我说过言姑娘的事,虽然到现在仍有些难以接受,但我会尽力适应,言谈举止若有不当之处,还请言姑娘直言提出。” 简单介绍过后,温墨峥直截了当地说明了自己对言离忧身份的怀疑,却也开诚布公地摆出“合作”决心,看样子是个率直爽快的人。言离忧自知识人能力不算高超,只说了些面子上的搪塞话,频频看了君无念数眼,后者只是笑,只言片语都没有。 “那么,言姑娘可还有其他要问?”说完一大串家国大业如何如何的空话,温墨峥望向言离忧,一副打算认真聆听的表情。 言离忧挑唇,一抹浅笑淡然:“王爷费了好大劲把我藏到这里,就为了说那一番没什么干货的客套话么?君老板可从没有告诉我要见的人是王爷,更不曾透露把我半路劫走的原因目的,今天王爷若不能说个清楚明白,大概晚上我要失眠了。” 温墨峥似乎有些惊讶,迷茫转头:“无念,你没有对言姑娘说?我还以为……” “事关重大,总要等王爷确定后才能告知,倘若我把人带来后王爷发现她不可信,那岂不是进退两难了?”君无念从容笑道,“现在人王爷已经见到,是不是要告诉言姑娘我们的打算,全看王爷意思。” 不等温墨峥回应,言离忧先一步起身,神情有些冰冷:“原来君老板由始至终从未相信过我,所以才一拖再拖不肯说明,尽然如此,我也没有留下的必要,还不如去找温墨情一起入宫面见皇上。” “不可!这怎么行?!”见言离忧生气,温墨峥连忙拦在她身前,半是歉意半是恳求,“言姑娘误会了,我和无念不是不相信言姑娘,只是……只是……”沉吟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温墨峥颇为窘迫,摇摇头苦笑:“总之请言姑娘见谅,我代无念向言姑娘道歉。” 君无念就在一旁,眼看温墨峥对言离忧低声下气,笑得竟比温墨峥还要苦:“王爷,坐下说话吧,她不会走——就算我明说不信,言姑娘也不会走,她只是在试探您而已。” 温墨峥微微发楞,看看言离忧再看看君无念,愈发局促无措。 都已经抛弃温墨情随君无念来到帝都了,言离忧怎么可能再离开去找温墨情?即便她有这个胆量,只怕温墨情也没那么大的气量。刚才君无念说的句句属实,温墨峥虽然一时困惑,言离忧却是心里清明,知道君无念早看穿她的小把戏,索性坐回桌边,不再谈离开之事。 “属下说过,王爷最大的弊病就是不够沉稳、易受人蒙蔽,刚才言姑娘正是利用这点在试探王爷。事实上言姑娘很清楚,我们之间并没有信任或者被信任的必要,她与定远王世子亦是如此。”君无念毫不留情把言离忧的伪装揭破,年轻面庞上一片坦然,“互相利用,各取所需,这才是达成约定的最稳固前提,王爷根本不需要道歉。” 君无念的话让温墨峥窘迫中再添三分无奈,看看言离忧似笑非笑不予反驳,心里更是愁闷,叹口气黯然摇头:“何必你算我、我算你的?我只想简简单单把话说明白,并不曾有隐瞒言姑娘的打算。前些日子无念对我说言姑娘并非青莲王,我本是不信,直到皇上下旨召言姑娘回宫我才品出其中蹊跷,思前想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下定决心请言姑娘来,结果却……总拿真心对人,偏偏落不得好。” 温墨峥已是近乎孩子气地抱怨,君无念摆摆手,大有拜托言离忧的意思:“请言姑娘高抬贵手吧,王爷他秉性善良单纯,最厌恶这些深藏不露的盘算,以后言姑娘会慢慢了解的。” “那也要有机会了解才行。”不软不硬地回应君无念的话后,言离忧朝温墨峥微微点头算是致歉,“是我小人之心对不住王爷了,以后绝不向君老板学习,还请王爷见谅。” “怎么又把我套进去了?”君无念失笑,蓦然发觉好像他带回来的女人不是个善茬。 温墨峥率直不失大度,言离忧的道歉反倒叫他有些羞赧,摇头摆手示意刚才的事都算过去,而后坐回原位沉下语气:“既然无念事前没有向言姑娘说明,那么我现在补充好了。言姑娘应该知道,无念的人脉耳目遍及天下各个角落,有关青莲王的传言他掌握着比皇上更多的线索,其中包括我大渊玉玺丢失以及青莲王神秘身份。玉玺是一国国君印信,意义非凡,拥有玉玺的皇族宗亲便比其他人更多一份竞争皇位的资本,以目前形势来看,我急需找到玉玺,所以才让无念想办法赶在定远王世子之前把言姑娘请来,希望言姑娘能帮忙一同寻找。” 玉玺丢失且与青莲王有关的事温墨情给言离忧解释过,不过至今为止尚没有人对她说,看起来老老实实的前四皇子、如今的慈郡王,居然有篡位之心。 沉默了足有片刻之久,言离忧才再度开口:“先不说我究竟能不能帮上忙,没记错的话当今皇上是文武百官举荐推选的,按理说应当广得民心,王爷找玉玺的理由却是要竞争皇位,这岂不是与天下百姓所愿相左?若是帮了王爷,我是不是又会变成为虎作伥的罪人?” 言离忧本是顺着温墨峥的话往下说,谁知温墨峥忽地瞪大眼睛,一脸慌张:“我、我没说要篡位啊!” “王爷,王爷稍安勿躁。”眼睁睁看温墨峥急得从凳子上跳起拼命摆手,君无念无力扶额,而后摇摇头,用力把温墨峥按回座位,“王爷,你的确说了——虽然是无意中说出的。”稳住慌乱的温墨峥后,君无念转身向言离忧无奈道:“如你所见,王爷基本不懂防人之心为何物,经常无意中说出一些了不得的话。其实王爷并无争天下、夺权势的野心,否则也不会支持广贤王上位,现在找言姑娘帮忙追寻玉玺下落也是迫不得已而为之。” “那要玉玺做什么?不是为了争位?”言离忧挑眉,仍是不依不饶。 反正怎么看温墨峥都是个软柿子,捏一捏又何妨?如果能从他嘴里套出更多有关青莲王的秘密最好,就算套不出她也没什么损失,顶多被君无念腹诽几句。 言离忧的小心眼儿君无念看得一清二楚,无奈温墨峥不是他,纵是他已经点破言离忧在装腔作势,温墨峥仍然有问必答,更糟糕的是,这些答案往往把他们的老底尽数暴露。 “王爷喝口茶休息休息,之后的事我来说。” 大概是无法再忍受温墨峥无限度爆料,君无念接过话题直接与言离忧面对面,一双商人特有的精明眼眸滴水不漏,丝毫不给言离忧察言观色的机会。 言离忧盯着君无念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长出口气,眉心微微蹙起:“你和温墨情不愧是师兄弟,狡猾多端这点简直一模一样。” “事出有因,言姑娘请谅解。”君无念规规矩矩道歉,不急不缓取来茶具与一盒精心保存的茶叶,掂在手中轻笑,“作为补偿,墨情想喝却喝不到的极品香茗,言姑娘可以试一试。” “今天有茶喝?”一提到茶,温墨峥立刻来了精神,尤其是看到君无念动作熟练地温杯、入水,那双过于单纯的眼里几乎要喷出无穷期盼。 这样藏不住心思的人真的可以当皇帝?言离忧十分怀疑温墨峥的能力,更怀疑君无念的眼光——好歹也是温墨情的同门,印象中君无念应该更有城府与智谋,可他偏偏挑选温墨峥这么单纯人倾力辅佐,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我看天色也不早了,这样吧,王爷先去忙正事,该说什么稍后我自会告诉言姑娘,旅途劳累,也是时候让言姑娘早些休息了。”见言离忧捧着茶沉思,君无念忽然开口结束匆忙会面,也不等温墨峥说同意还是不同意,自作主张把言离忧拉出屋外。 “言姑娘怎么想都可以,不过请别质疑王爷的能力,至少在我看来,只有王爷做皇帝才能真正给渊国带来和平安定。”一向温和的君无念突然严肃起来,面上带着不容置疑的表情,“也许言姑娘听说了很多皇上的好,觉得王爷想要夺权是大逆不道的行为,我说什么你都不会轻易相信,所以这几天我会找机会带你进宫,让你用自己的双眼去看,是否要帮助王爷,请言姑娘在那之后给我答案。” 言离忧思索少顷,点了点头。 她不知道自己于慈郡王温墨峥而言到底有什么价值,暂时也不明白君无念把她“偷走”的更深意图,但是进宫两个字如君无念所提出的诱惑条件一般深深吸引着她。 不是为了看那奢华宫殿抑或是高贵族群,她想看的只有一个人罢了——言离忧还记得,那人也是朝中重臣之一,如果进宫的话就有机会见到他吧? 在身不由己的洪流中颠沛流离,许多事身不由己,唯独这个意念异常强烈。 无论如何,想再见一见温墨疏。 第052章 咫尺天涯 晴日朗朗,锦绣春宫,一场活色生香的感官盛宴正在进行,好在此处宫殿只居住一位嫔妃,否则那令人面红耳赤的喘息娇吟早传遍皇宫,成为某些人的笑谈,以及另一些人关注的把柄。 赵公公在凤欢宫门前踟蹰许久才下定决心冒死敲门,少顷,暖阁传来不耐烦的低沉询问,隐约夹杂着女子咯咯娇笑声。 “皇上,慈郡王和永鄯王回宫了,正在阳承殿候着,皇上可要去见上一面?”赵公公头垂得极低,尽量不去看虚掩房门内惹火春色。 “朕竟忘了这件事,真是糊涂!”温敬元倒吸口气,匆匆忙忙跳下床榻,扯过衣衫胡乱披上身。回头看看双颊潮红未退的芸妃,温敬元似是有些不舍,弯腰又在那柔润朱唇上狠狠辗转一番才肯罢休,焦急地打开房门走出暖阁:“先去告诉他们朕在处理奏折,马上就到。” “奴才遵旨。”赵公公早习惯了这般离谱谎言,吩咐下小太监去通报后,细心地拿来熏香在温敬元周围绕了几圈,好歹算是把浓郁的脂粉香气遮住。 温敬元对着铜镜整理好衣衫时,暖阁内芸妃也已经穿戴妥当,双颊微红倚在门口,慵懒姿态带着七分媚意。 “什么事这么重要,能让皇上放下贱妾匆匆离去?” “慈郡王和永鄯王来了。”温敬元一边抹去脖颈上的脂粉痕迹,一边透过铜镜欣赏芸妃诱人身姿,唇边漫起满不在乎的笑容,“再过几日就是祭祖大典,他们两个作为先帝子嗣来商量一下细节,这是事先说好的,朕却忘了——要不是你这小狐媚,朕也不会忘记如此重要的事情。” 芸妃并不谢罪,反倒放肆娇笑:“那皇上可有后悔来贱妾这里?若是后悔,以后贱妾不再找皇上便是,免得误了前朝正事被人骂作妖女,最后落得和青莲王一样下场。” “青莲王是青莲王,你是你,怎么能相提并论?朕再糊涂也不会因为女人耽误正事。以后你还可以找朕,朕有时间便来,没时间就不来,自然不会因此让你蒙受委屈被人指责。” 温敬元的话本有几分讨好芸妃的意思,然而芸妃根本不为所动,甚至连一丝感激神色都没有,自顾打理那一头凌乱青丝。 见自己的殷勤没能换来佳人芳心,温敬元多少有些失落,收起笑容指了指明间角落:“赵安,你暂时留在这里,昨日朕让人送来的那几箱稀奇物事可着芸妃先挑,挑完后你再送去其他宫分一分。阳承殿那边有小庚子陪着朕,你弄完这边的事后且去歇一歇吧。” “谢皇上隆恩!”赵公公磕头跪谢,口中连连高呼,待抬起头时,温敬元已经离开凤欢宫。 “燕香,小亭子,把东西搬下去,看看有什么喜欢的留下,没有的就都送走。”温敬元身影才一消失,芸妃立刻收起妩媚神情,屏退旁人后独留赵公公在殿内。斜起嘴角冷笑一声,芸妃抱着肩靠在墙壁上:“赵公公上次不是说想要一房媳妇么?本宫已经向皇上委婉建议过,皇上答应把潇华阁那位不知好歹的主子赏给你,但不要太招摇。你知道的,在这宫中太招摇的人,没一个有好下场。” 赵公公才拍干净膝上灰尘,听闻芸妃的话忙又跪下,头磕得砰砰响:“奴才谢娘娘大恩!来世做牛做马,奴才也要还娘娘的恩情!” “行了,起来吧,我还有话要问你。” 潇华阁的媛嫔私下说芸妃媚惑君心被人告到芸妃处,芸妃没有直接出手教训,却借着赵公公想要一房“媳妇”时将其推出,从嫔妃变成太监的花瓶妻,以后媛嫔的日子可想而知。 不过赵公公可不在乎这些,他能得到好处,又能让芸妃高兴,这种一举两得的好事他巴不得多来几次,谁让芸妃掠了皇帝的心独享三千宠爱,将这后宫变成她的掌控之地了呢?能巴结上芸妃,已是后宫上上下下主子奴才最期冀的事情之一。 “本宫问你,那永鄯王可是先前收留青莲王的人?”芸妃眉头微蹙,开始发问。 赵公公用力点头:“正是。” “那么他之后是否与青莲王有过联系,对青莲王的态度又如何?本宫听说定远王世子在带人回来的路上把青莲王弄丢了,依你看,那永鄯王有没有可能就是带走青莲王的人?” 一连串问题让赵公公有些发懵,整理片刻思绪后才由于开口:“永鄯王在先帝驾崩前就与青莲王有所交往,虽然不是一丘之貉但也不像其他王爷大臣那样厌恶青莲王,至于有没有联系过青莲王又是否为带走青莲王的人,这个……奴才实在说不准。” 无果问题让芸妃颇为失望,把玩着披帛想了一会儿,忽而露出妖冶笑容:“皇上见二位王爷是在阳承殿对么?现在赶去应该来得及。” “娘娘要去阳承殿?”赵公公深吸口气,面露为难之色,“这……皇上要是知道了的话,奴才……” “有什么事本宫自会担着,尽管放心。再说本宫也没打算让皇上知道,不过是想在暗处看上一眼,看看敢收留青莲王的人究竟有几颗脑袋挂着,就当无聊时找点乐趣了。”话罢,芸妃唤来燕香换了身朴素些的衣裙,在战战兢兢的赵公公陪同下一道往阳承殿赶去。 阳承殿距离凤欢宫并不远,是皇帝用来召见重要王公大臣的专用场所,芸妃从后门绕进暖阁夹间,隔着镂花木窗,恰好把正殿几人看得清清楚楚。 “定远王世子传回的消息臣等已经收到,目前正派人加紧在帝都内外搜查并沿路打探,一旦有消息会立刻回报。”温墨疏淡淡应着温敬元的询问,偶尔几声轻咳,明明比温墨峥年长却更显单薄。 “最近朝中人事更替频繁,许多琐事劳烦永鄯王了,辛苦之余你也该多注意身体,莫让朕心生负罪。”温敬元毫无诚意劝道,旋即目光转向温墨峥,“慈郡王也是,没必要事必躬亲,像是惩办贪官污吏之事大可交给下面的人,你还有更重要的事可做——门外那人怎么回事?” 温墨疏循着温敬元视线向外看去,殿外一个身着侍女衣衫的女子不合规矩地站在门口,见他目光射来,慌张低头避开。 “哦,是我府里的下人。”温墨峥晃过身子遮住温墨疏视线,遮掩笑笑,“她没进过宫,总是问东问西的,我看她好奇得厉害就带她进来看看。” 温敬元收回目光,似是有些不满:“以后不要随随便便带人入宫,皇宫岂是容人乱走乱逛的地方?亲近百姓是好,但也要有个限度。” “臣知错,定不再犯。” 温墨峥躬身行礼的瞬息,温墨疏仍在朝门口张望,然而那抹身影已然不见,与他同样的另一道目光透过木窗幽幽而来,过了许久才移开。 “赵公公,方才那女子是谁?”芸妃压低声音轻问。 赵公公踮起脚朝门口张望一番,摇了摇头:“就那一眼没怎么看清,不过慈郡王不是说了吗?只是个下人而已。” “就只是个下人?”芸妃追问,却也不期望得赵公公回答,忽然转身离开阳承殿,头颅微仰,唇边挂着一抹森然冷笑,“替本宫办件事。找人盯紧慈郡王,尤其是那个侍女,本宫要知道她的身世来历和一举一动,现在就去办!” 赵公公前脚才走,后脚小亭子就跟了上来,大概是听见了刚才芸妃的吩咐,青涩面容上带着一丝惑然:“娘娘怎么在意起一个下人来了?” 芸妃不答反问:“小亭子,你在宫中多年,可曾见过青莲王?”见小亭子摇头,芸妃冷哼:“算了,见没见过都无所谓,反正她怎么掩藏都没用,就算化成灰本宫也认得。” “娘娘是说……那个侍女就是青莲王?!”小亭子惊讶得险些叫出,急忙用手掩住嘴,眼中困惑愈胜,“可是,娘娘您都没见过青莲王,怎么就断定那人是她呢?私藏朝廷重犯可是掉脑袋的大罪,就算是慈郡王也没那么大胆量吧?” “是或不是,待本宫试试便知。”芸妃冷笑,堇色披帛翻扬风中,愈发显得妖娆鬼魅。 阳承殿后发生的一切言离忧自然不会知道,匆匆离开阳承殿正门后她的心跳就一直剧烈不止,躲在路边假山后等了好久,稍稍平息时恰好见温墨峥和温墨疏一同从阳承殿出来。 她现在的身份是慈郡王王府下人,按理说当迎上去跟随温墨峥,可是温墨疏在旁边,她怎么也提不起勇气靠近,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露出马脚,暴露了好不容易才隐藏的身份——纵是君无念找精通易容之术的朋友为她装扮过又如何?若是靠近温墨疏,她根本控制不了想要与他说话的冲动,想问问他,身体可好,药可有继续服用,有没有听她的话好好休息。 更想问他,在她远去北疆这些日子里,他可有想起过她? 第053章 狭路相逢 “有阵子不见,看你气色似乎好上许多,可是换了哪个名医?如皇上说的,你得多歇息才行,兄弟几个中你身子最弱,却是最劳累的一个。” “有位朋友精通医术,原来的方子里换了两味药,这几个月身子舒坦不少。” 幽静小路上,温墨疏和温墨峥两兄弟有一搭没一搭聊着,温墨疏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频频向后回看。温墨峥瞧他像是在找什么人,不禁好奇:“王兄看什么呢?莫非是与人有约?” “没有,总觉得后面有什么动静。”温墨疏随口掩饰过去,沉吟少顷,脚步稍稍放慢,“墨峥,你带来那个侍女呢?怎么不见她跟着?” “许是跟无念走了吧。无念怕我又说错话惹麻烦,走到哪里都要跟着。”温墨峥搬出早就准备好的谎言搪塞过去,不自然表情转向别处,好在温墨疏并未留意,没有发现他语气中的些许紧张。 路总是要有尽头的,温墨峥好不容易捱到与温墨疏分别,站在原地长出口气,紧绷的双肩终于松懈。 “多谢王爷帮忙遮掩。”几步外的小路拐角,穿着侍女衣衫的言离忧轻声道谢,目光却追随温墨疏背影直至不见。 收回视线无声叹息,言离忧的脸上不觉露出一点宁和笑意,这让温墨峥颇感兴趣:“王兄口中精通医术的那位朋友就是言姑娘吧?真没想到言姑娘年纪轻轻就有如此本事,连王兄多年不见好的病都能医治。” “他的病是娘胎里带来的,医不好,我只不过换去一些珍惜昂贵却没什么效果的药罢了。”想起温墨疏单薄身躯,言离忧眉心隐隐露出一丝担忧,难得的浅淡笑意消失不见。 温墨疏的病属于天生寒症,虽不致命却能教人一辈子羸弱不堪,若非他出生于富贵之家常有好药顶着,只怕早就折命于年少时了。 有时候言离忧忍不住会想,是不是真的好人都不长命呢?她所接触的人中太多太多把她当成有价值的棋子,唯独温墨疏更看重她本身的存在,无论是他的笑容还是言语,总是透露出最真实的亲切温柔,令她忘不了、戒不掉,时时怀念。 “我不过才离开片刻,似乎就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君无念特有的清和嗓音打断了言离忧思绪,微微仰头,恰好与他满含深意的眼眸相接。玩味地看着温墨疏离去方向,君无念柔声轻笑:“言姑娘对进宫十分期待,这让我一度费解,现在总算明白了,原来言姑娘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温雅有情人。” 言离忧脸色瞬间绯红,低下头,匆匆拉起面纱:“君老板的嘴比温墨情更讨人嫌,胡言乱语的话,还是少说为好。” “好好好,我不说就是。”君无念绕过小小玩笑,目光向后边阳承殿方向望去,“刚才言姑娘可有注意暖阁内的夹间?” “夹间?没有留意,我一直——”话说一半,被言离忧生生咽下。 总不能坦白说她从始至终都在观察温墨疏吧? 君无念见她发窘便明白原因,包容笑笑,旋即敛起笑意:“刚才有人在夹间观察你们很久,且是由赵公公亲自陪着,没猜错的话,应该就是芸妃。” “你怎么知道?你又不在殿内。”言离忧反问。 “你又怎么知道我不在殿内?”君无念摆明抬杠,在言离忧表示懒得理会后才摆摆手低道,“皇上来之前我就已经在另一侧暖阁了,只是你们没注意到而已。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想要在棋局之上更胜一筹必须记住——但凡能占先手的棋,绝不可把先机拱手让给他人。” 温墨情也好,君无念也罢,甚至是楚辞、温墨疏,这些都是擅于博弈,操控着遥国局势变化的人。言离忧对玩弄手腕权势没什么兴趣,倒是刚才君无念提及的某人让她有些好奇。 “芸妃是谁?为什么要藏起来偷窥?” 君无念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与温墨峥对视一眼,在得到对方点头应允后才深吸口气,边走边向言离忧介绍那位至关重要的人物。 “芸妃本名不详,是邻国青岳的长公主,封号长芸,数月前主动要求来我大遥联姻——时间大概就在先帝驾崩后不久。皇上将先帝耽于女色误国之事作为警戒,原是不打算过于宠幸哪位嫔妃导致后宫失衡,谁知那长芸公主极其擅长媚术,尽管没有倾国之姿,仍然凭借其妖娆妩媚之态将皇上迷住,从品级极低的贵人连连拔擢至五品妃,更破例享受着一品贵妃待遇。这些都是前话,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在宠幸芸妃后愈发沉迷,最近上朝时间越来越短,留宿后宫时间越来越长,而且几乎都是在芸妃处度过,更有离谱到不上朝的举动。言姑娘应该明白,在青莲王祸国后,百姓和大臣们对媚惑君心的女子可谓恨之入骨、防之如毒,如今芸妃独享君宠,自然让许多人担心皇上重蹈先帝覆辙。” “所以你们不愿让一个可能再次走错路的人做皇帝,想要寻回玉玺,夺取皇位?”言离忧接过君无念的话进行推测,心中对温墨峥等人的意图总算有了些许了解,沉思半晌,却又皱眉:“皇上与王爷会面,后宫嫔妃本不该掺和,芸妃跑来偷听偷看是什么意思?难道她想效仿青莲王干涉朝政?” 半天不曾说话的温墨峥长长叹息,皱起的眉心里写满忧思:“怕的就是这样。我和墨疏王兄先前曾向皇上直言进谏,皇上却说自己并没有沉迷女色,还因此大发雷霆斥责我们小人之心,照这样看去,皇上的心怕是已经被芸妃控制了。” 好不容易才盼来乱政终结、天下初定,结果要眼看着备受期待的皇帝又一次上演红颜祸国,稍有爱国之心的人都会着急忧虑,这种心情言离忧可以理解。她看得出温墨峥是真心希望国泰民安,芸妃的出现大概让温墨峥过于恐慌,但这还是解释不了把她从北疆劫掠过来的原因。 “王爷,对言姑娘说明情况的话,还是带上有关她那部分比较好,不然言姑娘是不会往心里去的。”君无念摆摆手抢过话茬,凑近言离忧耳旁,神神秘秘低语,“言姑娘很想知道在北疆追杀你的人是谁吧?” 言离忧浑身一震,想起顾家村无辜丧命的村民,登时一团怒火燃烧于胸口。 “这话什么意思?你是想告诉我,当初追杀我的人是芸妃派出的?”怒火并没有夺走言离忧的理智,在劝说自己冷静的同时,言离忧脑海里思绪飞转,雪亮目光迎向君无念,“我与芸妃无冤无仇,甚至连她是谁都是刚刚从你口中才了解到的,就算她把我错当成青莲王,那也没有必要绞尽脑汁杀一个落魄犯人吧?既然她从青岳国联姻来没多久,那么理应与青莲王素不相识才对。” 君无念摇头:“这些我也不清楚,但不能排除青莲王与芸妃有关的可能,毕竟她的身份本就充满谜团。现在能确定的就只有芸妃派人暗杀你这件事,因为这件事是通过戚将军办的,恰好戚将军又是个酒后乱说话的人,我可是足足耗尽三坛佳酿才诱他说出,代价实在不菲。” 芸妃为什么要与前朝武将勾结去杀害青莲王?这二人以前就认识?言离忧没有理会君无念对那三坛佳酿的抱怨,轻轻咬住下唇沉思。 三人是边走边聊的,聊到关键问题时正走到御书房附近,君无念眼尖,最先看到有一道身影刚刚出了御书房往这边走来,立刻把言离忧拉到一旁,语气陡然急促:“是墨情。” 温墨情回来了? 言离忧几乎是下意识缩起身子躲到温墨峥身后,一双眼透过温墨峥肩头瞄向御书房方向——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总之,不辞而别随君无念离开这件事她不希望温墨情太早发现,如果可以,最后让他蒙在鼓里一辈子。 “那里,快躲去草丛里!”温墨峥也有些慌乱,四周看了一番,指着旁侧膝盖高的草丛向言离忧匆忙道。 君无念侧头看了一眼,哭笑不得:“巴掌大的地方,能藏得下她么?再说墨情内功深厚,周围有个气息混乱的人藏着他能觉察不出来吗?你们也太小看他了。” “那怎么办?耀武扬威站在他面前还是干脆撕了这张脸让他认不出?”言离忧发急,看着温墨情身影逼近愈发紧张。 “没那么麻烦,以不变应万变。”君无念伸手在言离忧额上弹了一下,从容不迫揭下她的面纱,“你本就经过易容,不仔细看认不出,就装成侍女模样站在一旁好了,只要你不做什么怪异举动,墨情不会注意一个宫里随处可见的侍女。” 君无念不说的话言离忧差点儿就忘了自己已经装扮易容过,至于是否能瞒过温墨情精明目光,她心里没有任何把握,然而再想其他办法根本来不及,才垂下头退到一旁,温墨情已然走到君无念身后,颀长匀称的身姿带着某种无形气势。 “无念,我们是不是该找个地方谈一谈?” 开口,仍是温墨情惯有的那份淡漠。 第054章 深宫陷阱 言离忧终是不太敢面对温墨情,四下打量正好见角落里放着清扫工具,索性拿过来装成打扫枯枝残叶的侍女,手上拿着扫帚慢慢扫着枯叶,耳中留神听着温墨情等人对话。 “呀,这不是墨情么?什么时候回帝都的?早些来信知会一声,我还不至于连一桌接风宴都舍不得请。”君无念明显虚情假意的寒暄客套引来温墨情斜视,目光掠过弯腰打扫的“侍女”时并没有多加留意。 温墨峥暗暗松口气,抬手指向西北角水榭:“去那边坐着说吧,我也好久没见过世子了,正想打听打听北边的民情。” 堂兄弟与师兄弟的奇妙组合走向水榭小亭,言离忧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眼看三人越走越远,咬咬牙,提着扫帚装作打扫一步步向水榭移动,最后在水榭边月亮门后停住。 “北疆情况稍后再告知,我有话先问无念。”温墨情的声音清晰传来,不同于面对言离忧时惯有的散漫或者冷漠,而是严肃略显急促的语气,“言离忧你藏在哪里了?别跟我说废话遮掩,我知道人是你劫走的。” 君无念早料到温墨情会推测到这一步,抬眸笑笑,悠然自得:“无凭无据的事,就这么跑来质问实在太没礼貌了。我说过吧,墨情?你我各为其主、各尽其职,若想要同一样东西就公平竞争。如今言姑娘牵系到许多利害关系,你想得到她,我和王爷也想,如此一来就要看谁的手段高明,能让她心甘情愿归顺了。” “她那野猴子似的性格怎可能心甘情愿归附于谁?少蒙我。” 君无念摊手:“好歹王爷在这里呢,你就不能心平气和好好说话?反正该说的我都告诉你了,剩下的你自己随意怎么猜测,想要得到言姑娘你可以凭自己能力把她找出来——她就好比我藏起来的金银票据,让我双手奉上交给你,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躲在月亮门后的言离忧闭着眼深呼吸,睁眼时眸中一丝无可奈何流过。 她没想到君无念会如对温墨情全部坦白,现在可好,温墨情知道她是在没有任何人胁迫下主动跟随君无念离开并抛弃他不辞而别的,这梁子可要结深了。 一会儿是青莲宫里冷酷杀戮的侩子手,一会儿是肩负皇帝重托的朝廷重臣,一会儿又是身份神秘的江湖人士,对言离忧而言温墨情是迷雾更是危险的代表,如果把他惹火,说不准那天见面时又会上演在青莲宫里的凶残一幕。 自傲如他,定然不能接受被言离忧隐瞒欺骗、狠狠摆了一道的事实。 温墨情并没有与二人交谈太久,才说几句话就被温敬元遣来的小太监叫走,君无念仍旧把言离忧带回那间宅院,只不过,这次是回来收拾东西的。 “祭祖大典结束前王爷要在宫里居住,你也跟着去吧,正好给你机会和心上人见面。”君无念悠悠闲闲泡着茶,目光触及言离忧不自然脸色,挑起嘴角似笑非笑,“别以为我是要成全你如何,只是想让你明白,你跟永鄯王根本没有在一起的可能——他那人温柔惯了,对谁都是如此,你可别有什么误会,闹到最后无法收场。” 言离忧默默收拾东西没有吭声,面上装作满不在乎,心里却被那番话搅得一团混乱。 她都不知道自己对温墨疏抱有怎样的感情,怎么君无念就敢跳出来说什么心上人的?是她无意中表现得过于露骨,还是君无念心术不正非要往那种事上想? 至于对温墨疏究竟有没有那种心思,言离忧自己也说不清楚。 温墨峥换了身衣服才又出现在言离忧面前,脸上带着不甘愿的表情:“一进宫就什么都做不了了,几个人凑在一起整天谈论些毫无意义的事,要么就是听小曲儿、看舞姬,根本没人理会百姓死活。” “这几个月查办那么多贪官又解决了柴郡洪灾的事,王爷也该休息一下了,借这机会和其他王爷打听打听各郡县情况不是很好吗?”君无念将一包茶饼递给温墨峥,微微有些歉意道,“只可惜我要照看宣冉楼不能同去,王爷只能喝些粗泡的香茗,等回来后我再为王爷泡壶好茶吧。” 君无念的泡茶制酒功夫一流,哪怕是最普通的茶经他冲泡也会有另一番奇妙风味,可惜这茶不是所有人都能喝到的,除了温墨峥外,君无念对自己技术的吝啬程度简直令人发指,就连言离忧也只喝过那么三两回。看着满腹抱怨的温墨峥,言离忧忽然想到在宣冉楼时温墨情总会不动声色去抢君无念手中茶杯,那时还有些费解,现在终于明白,原来温墨情也是个抵不住茶香诱惑的人。 想起温墨情,言离忧忽而皱眉:“去宫里再遇到温墨情怎么办?不可能每次都装作扫地的下人吧?” “墨情不会去宫里的,他还有其他要事忙碌。”君无念头也不抬,继续挑选茶叶精心包裹,“皇上召他入宫定是有任务交付,所料不错,应该是让他尽快赶往安州继续追查青莲王和玉玺线索。皇上是个急性子,没有意外情况的话,墨情应该今天就会上路奔赴安州——有时候我挺同情他的,天南海北跑来跑去,连个休息的机会都没有。” “休息也是风餐露宿,还不如不休息。” 君无念讶然抬头:“他带着你时都是露宿?” “不然你以为我是怎么染上风寒的?”言离忧不满撇嘴,“他还怪我说,如果不是因为带着我就不用这么麻烦,为躲避暗袭连客栈都不能住。” 言离忧的回答让君无念感到意外,眨了眨眼睛,突兀地说出一句让言离忧痛彻心肺的话。 “他还真会为省钱找借口……” 之后一段时间言离忧都是在渊国皇宫里度过的,温墨峥偶尔会问些与青莲王有关的问题,言离忧全部以不知道、不清楚作答,好在温墨峥也不在乎,依君无念的打算,只要言离忧不落入温墨情手中去为温敬元追踪玉玺下落就行。 作为名不符实的宫女,言离忧享受不到锦衣却能够大享玉食,每次膳房送来饭菜又或者温敬元赏赐什么美食,温墨峥都会关起大门和言离忧一起享用,毫无气势凌人的王爷架子。除此之外温墨峥还细心地教言离忧认字、书写,为她讲解中州地域风情,渊国朝政局势,仅仅半个月时间,言离忧在常识方面的收获要比过去半年加在一起还多。 而每天最让言离忧期待的,莫过于跟在温墨峥身后四处游荡——运气好时可以遇上温墨疏,看他几眼。 “言姑娘真的很喜欢王兄啊……”日子久了,就连专注于国事的温墨峥也发现了问题。 “是喜欢,不过不是你们想象那样,我只是觉得他人很好而已。”言离忧极力解释,却发现自己的语言苍白无力,怎么说都是徒劳无功,甚至连她自己也慢慢开始怀疑,她对温墨疏是否有所爱恋。 那场终结她前世的婚姻前,她从没有对哪个男人动过心,一直如同玩具娃娃一般生活着,不敢爱也不懂爱,只等着某一天父母为她安排下婚礼、丈夫以及虚情假意的祝福,从此等待踏入坟墓。这样的她根本不知道什么叫作爱情,给予对方物质上的满足,还是山盟海誓并拼命坚守,又或者如她现在一样总是想着温墨疏? 言离忧一度以为过着期待中平静生活的自己可以考虑做个哲人,每天皱着眉思索有关人生与爱情的深刻含义,然而残酷的现实不容许她白日做梦,某次如往常一样随温墨峥出去时,意外降临。 温墨峥是收到温敬元传唤才去御书房的,言离忧作为侍女自然只能在外面候着,正百无聊赖四处张望时,身后传来小心翼翼的询问。 “你可是随慈郡王来的侍女?” 言离忧回身,见提问的人也穿着宫女衣着,点点头反问:“是我。你是……” “王爷和皇上有要事商量,一时半会儿出不来,所以交待我带你去别处休息,等他出来了再来找你。”那宫女指了指不远处一扇小门,“就在那边,你随我来吧。” 此时已渐近冬季,天冷风凉,言离忧在外面站了半天早就冷得不行,看了看紧闭的御书房大门,迟疑少顷与那宫女一同往小门处走去。 御书房里略显阴冷,温敬元让赵公公燃起火盆,搓了搓手掌,惬意地长出口气:“多亏墨峥筹集钱财在入冬前盖好善居,不然各州郡又要有不少流民冻死,此举深得百姓称赞。墨峥啊,你又为朕做了件大好事,前日芸妃还特地提醒朕要好好赏你,除了加赏封地外,芸妃还特地请了宫中女官准备帮你训教侍女,免得上次那没规矩的丫头给你惹麻烦。” 温墨峥尚没有反应过来,旁侧一同来的温墨疏却立刻从椅中起身:“皇上是说,芸妃要教训墨峥身边那侍女?” 温敬元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看着温墨疏脸色渐冷,困惑点头:“怎么,有问题?” “臣恳请皇上立刻阻止此事,那侍女动不得。”温墨疏的话急促又莫名其妙,听得温敬元愈发茫然。看了眼不知所措的弟弟温墨峥,温墨疏一阵轻咳后深吸口气,袖中手掌紧握成拳:“那侍女本是臣送到墨峥那里帮忙照顾的,仍属于微臣府中之人,还请芸妃娘娘高抬贵手,臣自会把她领回府中训教。” 第055章 生死仇恨 言离忧对宫中规矩并不熟悉,但她的眼睛是亮的,进了门甫一踏入昏暗小房她便看出,这里根本不是供人歇息的场所。 狭小的房间昏暗憋闷,没有窗,全靠墙壁上几盏油灯照明,在油灯之下还悬挂着一排各式各样的工具,或铁器或竹具,房间角落里还堆放着不少奇模怪样的木制物事,大大小小,没一样能够叫上名字。 这场景让言离忧忽然想起刑房,就连阴森可怖之感也相差无几。 重重关门声断绝了言离忧委婉离去的打算,猛地回身,果不其然,刚才带她来的那个宫女已经不见踪影,只传来门外哗啦啦的铁链响声。 是被人发现身份了么?言离忧暗暗倒吸口气,一手捏成拳,一手悄悄摸向腰间煌承剑,微现琥珀色的眼眸警惕打量。 房中并没有其他人在,与入口相对的地方还有一扇木门,在言离忧想要走近探查时,那扇门吱嘎一声被人打开,悦耳却傲慢嘲讽的女子声音自门后传来。 “好一个大胆侍女,在宫中乱走乱逛不知低头,谁给你的勇气?” 木门打开,身着紫碧百蝶云缎裙年轻女子在宫女搀扶下缓步走出,云鬓半绾,青丝长垂,一双微挑长眸与言离忧冷冷对视,森然寒气与那一身绫罗绸缎、高贵钗饰全然不符。 “挺胸抬头走路有什么不对?都低着头,岂不是要撞到人了么?”言离忧不认识那女子,但听她语气,似乎已经观察言离忧有一段时间了。 “燕香,下人对主子出言不逊、不守宫规该收什么处罚?本宫一时想不起,你可还记得?”那女子不理会言离忧的反驳,一抹冷笑,装模作样地问旁侧宫女。 “回芸妃娘娘,不守宫规有多种处罚,顶撞主子算是比较轻的,可蔑视嫔妃就没那么简单了。”斜目瞥了言离忧一眼,宫女故意提高嗓音,“若是犯规矩的下人态度好些,打上几十板子也就算了;若是态度不好,那么刮皮、割舌又或者断指,哪一样都不足为过。” 言离忧倒吸口凉气,却不是被那些刑罚所吓,而是惊讶于那女子的身份。 芸妃,那不就是温墨峥所说,凭借媚术魅惑皇帝的联姻嫔妃么?而且君无念也说过,先前她在北疆被人追杀,幕后主使的人就是芸妃,难道那天在阳承殿芸妃看破了她身份,认出她这个“青莲王”了? 没有明确答案之前,言离忧不打算自报身份,只得假装什么都不明白继续演戏。 “娘娘是不是认错人了?奴婢是慈郡王府上侍女,进宫次数寥寥无几,并没有什么顶撞主子的行为。再说就算奴婢有错也不该以宫中规矩衡量,该罚还是该打,自有王爷论断。” “天天跟在慈郡王身后的侍女,本宫怎会认错?燕香,你先下去,本宫要亲自教育教育这没规矩的东西。”芸妃屏退燕香,看着言离忧浅浅一笑,阴鸷而冰冷。 言离忧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看错,那一刹那间她仿佛透过芸妃双眼看到一抹冷厉恨意,可是,这份恨意从何而来?青莲王的身世是个谜,芸妃与青莲王的关系更是谜中谜,言离忧不禁生出一种设想——是否能通过芸妃了解到更多有关于青莲王的事情呢? “芸妃娘娘既然说没有认错,那可不可以告诉奴婢,在娘娘眼中奴婢是谁?”言离忧试探开口,目光始终紧盯在芸妃脸上。 “一个下贱的侍女,说话时是不是该给本宫跪下?”芸妃步步逼近,随手摘下墙上挂着的干藤条,用力狠狠一甩。 那藤条是用盐水糅过的,去掉水分后柔韧结实,在空中抽动发出巨大声响,末端擦着言离忧肩膀飞快划过。 言离忧微微皱眉,不动声色向后退了一步:“要罚总该给个理由。” “我是主子,你是奴才,这理由还不够?”又一声响亮鞭响,这次柔韧的藤条没有与言离忧错过,而是狠狠抽在言离忧手臂上。芸妃看着言离忧抱住手臂倒吸凉气,脸上露出一抹满足笑容,微微翘起唇角,目光愈发阴狠:“你问一个问题本宫就赏你一鞭子,刚才那鞭子打过了,现在竖起耳朵给本宫听好——你是谁,本宫再清楚不过。不管过了多少年,也不管你变成什么模样,只要看到你装无辜的恶心眼神,本宫就会立刻认出,你永远别想逃过本宫的手掌心!” 这两句话说得冰冷至极,语气中包含着极大恨意。言离忧仿佛听见芸妃咬牙切齿的声音,那份阴冷如丝如缕,一点点穿透她的皮肤、渗入她的血脉,直逼五脏六腑。 一下。 言离忧咬紧牙关数着,微仰头颅,不卑不亢冷笑:“不管我是谁,娘娘滥用私刑责罚慈郡王府上侍女,这种事闹到皇上那里不太好吧?就算皇上袒护你不肯处罚,前朝那些大臣可都睁眼看着呢,想来溺宠嫔妃这种事,没有几个人愿意再看见。” “没有人看见你来这里,也没有人知道本宫对你做过什么,就算你死了也只不过是后宫之中又一起离奇的失踪而已,想要威胁本宫,你得拿出更有利的借口才行。” 芸妃根本不理会言离忧的话,抬臂扬手,又一鞭子狠狠抽下。 那藤条只有小手指粗细,抽在身上却疼得不行,言离忧本想后退躲开,谁知已经贴到墙壁上无路可退,不得不硬挺着再抗住一鞭。咬着牙掀起衣袖,两道深红发紫的瘀痕清晰可见,这让言离忧怒火渐起。 “有话摆明了说。我不知道你跟谁有过节,但我只是个普通侍女,受不着皇宫限制,你若再敢放肆动手,别怪我不客气!” 一个地位低微的侍女竟对嫔妃说这种重话,如果不是言离忧自恃有“青莲王”这身份庇佑,必然是自寻死路。 言离忧本以为芸妃会恼羞成怒,谁知芸妃不怒反笑,挽起藤条缠在手中,眼神愈发阴冷:“少跟我讲什么规矩条例,你懂的什么叫礼义廉耻吗?你若是懂得又怎会做出夺人所爱之事?” “我夺什么了?你入宫为妃与众嫔妃争宠,我碍过你什么事?”言离忧越来越糊涂,根本理不清芸妃所的那些话背后含义,还不等继续发问,芸妃脸色陡然变冷,藤条如落雨般噼啪抽下。 “你再装傻!以为换了副皮囊别人就认不出吗?你做的那些恶心事……无论变成什么样你都是个贱女人!贱人!” 就算是在青莲宫地宫或者北疆军营言离忧也没受过这种欺辱,又是打又是骂,而她竟然连自己为什么会遭遇这些都不清楚。怒意在一团混乱和阵阵痛楚中愈发强烈,在某一鞭重重抽在脸颊上引发火辣疼痛后,言离忧终于放弃一味防御,看准当头抽来的藤条猛地伸手抓住,而后用力一甩,硬生生将芸妃拉扯到自己身前。 芸妃错愕,一时忘记该作何反应,言离忧则抓紧时机夺过藤条,甩手高高抛起。藤条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圈起的半圆形恰好落在芸妃周围,言离忧曲起手臂挽住藤条两端向后拉扯,藤条瞬间收紧,死死勒在芸妃纤长脖颈上。 突如其来的窒息痛苦让芸妃忍不住低吟一声,十指紧紧抓住藤条试图扯开些空间,然而言离忧根本不给她躲闪机会,转身绕到芸妃身后,屈起膝盖用力一踢,迫使芸妃单膝跪地。 “燕……香……”芸妃拼命扭动身子,用尽力气却只发出微弱模糊的声音,胭脂轻扫的粉白脸颊迅速转为赤红。 对言离忧而言,转守为攻制服一个完全不懂功夫的女人轻而易举,照这样下去她甚至可以轻松杀死芸妃,不过在短暂的怒火消褪后,言离忧还是放松了藤条。 “不敢杀我……是吗?”得了片刻宽松终于能够喘息,一阵猛烈咳嗽后,芸妃并没有表现出畏惧之情,甚至不肯收敛半点,反而瞪着言离忧眼神阴狠,“杀我啊!你不是很生气吗?杀了我解气,快啊!” 言离忧手指动了动,终是没有再下狠手。 “杀了我你也别想逃,皇上会用最痛苦的手段让你好好享受一番,比身败名裂更痛苦。你以为背负惑君倾国的罪孽却能逃过死罪是幸福吗?我告诉你,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让你有一天好日子过!”芸妃发出近乎疯狂的沙哑笑声,趁着言离忧一刹恍惚,扯开藤条窜到一旁。 “你和青莲王到底是什么关系?”言离忧已经可以确定芸妃知晓她的身份,不禁皱起眉头低声质问。 “青莲王?我和青莲王没有关系——哦,现在有了,青莲王假扮侍女行刺本宫,这算关系吗?”猖狂的芸妃似乎忘了刚才的痛苦,才冷笑几声,忽又变了个人似的,死死瞪着言离忧歇斯底里,“青莲王,言离忧……你以为这身份能掩藏你犯下的错吗?你以为发配边疆就可以赎罪?言离忧、言离忧……从我听到这个名字时我就知道,你这阴魂不散的女人还活着,上天为了给我报复的机会才让我重生!言离忧,言大小姐,我送你的结婚礼物,你可喜欢?” 第056章 冤家路窄 大小姐,这是这个时代极其罕见的称呼,然而言离忧对此并不陌生,当她还是众星捧月的政客之女时,当无数男人企图通过她来巴结位高权重的言家时,许多人都喜欢这样奉承地叫她。 那是属于她前世的称呼之一。 言离忧近乎呆愣地看着芸妃,透过那双疯狂与憎恨交缠的眼眸,她仿佛又回到婚礼现场,低着头的女人,艳丽刺目的花束,还有谁诧然惊呼。 ——芷蓉?你怎么…… “是你……你是蓝芷蓉?!”惊讶声音已经变了调,言离忧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芸妃之所以恨她入骨并非因为青莲王的身份,而是言离忧,前世死于婚礼上的言离忧。 芸妃,正是那时被她夺走男友的蓝芷蓉。 “怎么,害怕了?怕我再塞给你一颗炸弹?”芸妃倚在墙壁上,狠厉目光如淬满剧毒的刀子,一刀刀割着言离忧心口。喘着粗气的芸妃全然没有刚刚出现时那般冷静妖冶,无法掩藏的恨意却更加露骨:“放心吧,言大小姐,我不会再那么做了,上次派人杀你的事一直让我很后悔——你这种贱人怎么可以轻易死掉?我要让你失去所有,让你尝尝被抛弃、被侮辱的滋味,让你一辈子生不如死!” 一个人的恨意可以达到什么地步难以预料,但言离忧所经历的事中,蓝芷蓉的怒意是她见过最可怕的。 “那时是你送来炸弹害得我们两个一同丧命,我还没有质问你,你倒先跑来说恨我吗?你身上背负着两条人命,有什么资格指责我罪孽深重?”重生以来遭受的苦痛涌上言离忧心头,奇怪的是,在得知芸妃真正身份后,言离忧只有短暂惊诧,而后便恢复冷静,心里一片寒凉。 与亲人生离死别,再不能享受属于她自己的生活,这些都是蓝芷蓉害的。 伸手摸了摸波颈上的伤痕,蓝芷蓉又从墙上取下一把锋利铁器,摇摇晃晃直起身子:“言离忧,你还有脸跟我提资格二字?我和文翰从小青梅竹马、两情相悦,要不是你仗着言家有钱有势逼他结婚,他怎么会抛弃我做你们言家的上门女婿?你知不知道,我们相恋了六年,整整六年啊!我们说好的,等到第七年就结婚,我买好了婚纱就等他说那句话……可我等来的是他痛苦转身,告诉我说他不得不和我分手,说如果他不和你结婚就会永无出头之日!言离忧!这就是你干的好事!你只会用卑鄙手段抢别人的东西吗?!” 恍如隔世的名字痛击在言离忧胸口,引来一阵阵窒息。 方文翰……对了,方文翰,前世要娶她,一直叫他言小姐的男人。那男人于她而言算是什么呢?不过半年而已,她就将他的名字忘之于脑后,甚至连他的模样都回想不起,而这样一个人,竟是为她惹来杀身之祸的源头。 言离忧颓然后退,脊背重重撞在冰冷墙壁上,手中藤条缓缓滑落:“就为这种理由,你杀我,让我葬身在一片火海中?我对方文翰一点感情都没有,明明是他为了攀附主动要娶我,凭什么要把债都算在我头上?你说你过得痛苦,我又何尝不是?被人追杀,走到哪里都要低头不敢见人,这种生活你感受过吗?” 品味着截然不同痛苦的两个人哪里能互相理解呢?蓝芷蓉眼中恨意毫无收敛,诡异阴冷的笑容浮现面上:“事到如今你说什么都没用,倒不如想一想,我是芸妃,你是侍女,我们发生争执的后果会是什么?” 见蓝芷蓉手中握着锋利铁器,言离忧有种不祥预感。 刚才那一番厮打后蓝芷蓉应该很清楚她们的差距才对,难道她想以性命相搏吗?不,不对,她分明抱着强烈的恨意想要与自己周旋到底,怎么可能飞蛾扑火似的自己找死? 还不等言离忧想明白,蓝芷蓉猛然飞身扑过,与言离忧重重撞在一起,手中铁器高举又用力扎下,却不是朝言离忧,而是冲着自己。 “来人!快来人!燕香,燕香!快来人救命啊——” 凄惨呼声蓦地炸响在阴森房间里,在外面守着的宫女燕香飞快推门而入,身后还带着几个侍卫,不由分说把言离忧包围。 “呀,娘娘受伤了!”燕香本以为蓝芷蓉呼救是装出来的,及至看见她手臂上一道又深又长的伤口汩汩流血,立刻慌了神脸色煞白,“去!快去叫太医!娘娘受伤了!” “这女人疯了,本宫只想教她宫中规矩,没想到她不仅出言不逊辱骂本宫,还拿着凶器要杀本宫……疯了,真是个疯子!”蓝芷蓉不停呼喊着,眼中还挤出几滴泪,软耷耷地靠在燕香身上不停啜泣。 言离忧不得不承认,蓝芷蓉演戏功夫一流,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恐怕连她都要被蓝芷蓉的绝佳演技给蒙骗了。 “你们看什么呢?还不快把这贱人拿下!居然敢伤害芸妃娘娘,这种胆大妄为的东西就该拖出去杖毙!”燕香大呼小叫一脸怒容,趁那几个侍卫忙着抓言离忧时,不着痕迹地把地上的铁器往言离忧身边踢了踢。 伤害后宫嫔妃且是皇帝最宠爱的妃子,这种罪绝对不会轻,是生是死完全看芸妃要如何决定,而情况很明显,芸妃不会让言离忧轻易死去,指不定会用什么方法折磨她。 言离忧正焦急考虑要不要挣脱束缚后逃走,小屋门口忽而出现一道身影,而后是近乎调侃的语气:“离老远就听这里吵个不停,可是有什么好戏可看?” “你是谁?放肆!见到芸妃娘娘还不请安?”燕香冷眼看着门口挺拔站立的年轻男人,叉着腰趾高气扬喝道。 燕香不认识的人不代表言离忧也不认识,眼见那人笑得冷定从容,言离忧知道自己有救了。 “楚公子,有人冤枉我伤人,我是被陷害的。”言离忧深吸口气,竭力保持冷静。 “楚公子?”燕香狐疑地打量着突然冒出的男人,不等追问其身份,忽然脸色一紧跪倒在地,“奴婢见过皇上!皇上,慈郡王带来的侍女不服管教还刺伤芸妃娘娘,请皇上为娘娘做主啊!” 楚辞身后,温敬元正黑着脸负手站立。 “皇上!皇上可要为贱妾做主!”见温敬元出现,蓝芷蓉立刻推开燕香扑倒温敬元身边,血淋淋的手臂半举,一张俏脸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起来,让朕看看。”温敬元小心翼翼扶起蓝芷蓉,眼中半是心疼半是怒火,冷冷望向言离忧,话却是对身后温墨疏说的,“永鄯王,刚才你说这侍女是你暂借给慈郡王的,那你能不能给朕解释一下,这是怎么一回事?一个侍女罢了,这是要无法无天了吗?” 温墨疏看看蓝芷蓉又看看言离忧,目光掠过后者身上时明显一顿,之后迅速转开。 “皇上息怒,这侍女平时本分老实从未犯过错误,可能其中有所误会,还请皇上明察。若是她真有什么不合规矩的地方,臣愿代她向芸妃娘娘道歉,回去后定当严加管教。”温墨疏躬身站到温敬元面前,垂着头低声下气。 温墨疏已经摆出息事宁人的姿态,然而温敬元似乎不想就这么算了,哼了一声,目光瞟向燕香:“燕香,你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回皇上的话,刚才奴婢陪娘娘往御花园散步,走到御书房附近时被这不长眼、走路看天的疯女人给撞了。娘娘得知她是慈郡王府上侍女,本想说她两句就过去,谁料这侍女非但不感恩,反而仗着自己并非宫中下人对娘娘出言不逊,所以奴婢便循着宫中规矩把她带到此处打算稍作惩罚。皇上知道,娘娘一向对下人心软,奴婢吓唬说要对那侍女用刑娘娘便上来阻拦,结果就被这疯女人给刺伤了。” 燕香的回答根本就是无中生有,言离忧本欲反驳,却看到楚辞淡淡摇头示意她不要说话。 楚辞缓步走到言离忧身边,转了一圈稍作打量后,胸有成足地看向燕香:“你说芸妃娘娘是在你吓唬她要用刑时被刺伤的,对么?” 燕香迟疑片刻,用力点头。 “也就是说她并没有被用刑,对么?” 楚辞第二句话甫一问出,燕香便立刻白了脸色,慌慌张张语无伦次:“不、不是……是用刑之后……啊,不对不对,不是娘娘用的刑!” 轻轻掀起言离忧衣袖露出一道道鞭打痕迹,楚辞淡笑,意味深长的目光迎视众人。 “够了!”一直沉默听着的温敬元终于暴怒,顺手扯下墙上挂的一件竹器狠狠打向燕香,“朕看你是芸妃带来的人面子上,这次不与你计较,此事就当没发生过,下次你再敢胡言乱语冤枉他人,定斩不饶!” 气哼哼甩开故作痛苦的蓝芷蓉,温敬元拂袖而去。 言离忧身上满是被蓝芷蓉鞭打的痕迹,燕香说她并没有受刑显然是在说谎,先前的言之凿凿反而衬得万分虚假。温敬元不是糊涂人,他也看出事有蹊跷,当着两位举足轻重的王爷之面又不敢太深究,生怕扯出更多内幕让蓝芷蓉也牵连其中。 这些利害关系,楚辞看得一清二楚。 一场危机糊里糊涂解除,言离忧跟着楚辞等人被带出很远才长出口气,刚刚挺直身板,头上便挨了不轻不重一记。 “怎么说也是替你解围的人,不说声谢谢么,言姑娘?”楚辞笑意吟吟,眸中闪着狡黠光泽。 第057章 改头换面 言离忧所遇见的人中,当属楚辞最精明狡猾,刚才在刑房时看他眼神言离忧就知道,即便经过易容仍逃不过楚辞雪亮双眼,也正因如此楚辞才会出手为她解围。 无奈地长出口气,言离忧斜了楚辞一眼,转身朝温墨疏微微躬身:“多谢王爷搭救。” “哪里的话,芸妃摆明是想诬陷言姑娘,于情于理我都该帮忙。”温墨疏温润如故,平和笑容带着几分病色。 “理我知道,情是哪里来的?”楚辞嗤笑,而后也不给温墨疏和言离忧辩解的机会,勾起嘴角看向有些尴尬的温墨峥,“既然这位胆大包天的侍女是我们王爷借给慈郡王府的,那么,现在是不是该归还了?” 温墨峥瞠目结舌,缓了半天才急道:“那怎么行?!墨疏王兄只是为了帮言姑娘脱身才那么说的,当不得真;再说言姑娘被你们带走,我怎么向无念交代?” 求助似的转头,温墨峥却发现可亲可信的王兄正微微摇头,一副“我很认真”的无声表情。 “实话实说就好——王爷保护不好言姑娘,所以我们来接手。”楚辞笑意不改,眨眨眼一丝狡黠,“君老板若是想要人可以来找我,我自会向他解释。好了,刚刚闹完事不宜久留,王爷赶紧回去吧。” 温墨峥几乎是被楚辞赶走的,走出老远还频频回头,面上表情半是无奈半是委屈,看得温墨疏都觉不忍。 “好歹是个王爷,这么做是不是过分了?”温墨疏深吸口气,看着远处三步一回头的兄弟苦笑,“估计今晚君老板就会登门拜访,做好准备了吗?” “做什么准备?他不会来的,如果真来了他就不是君无念,也不用再开什么宣冉楼,直接找出穷乡僻壤种地耕田得了。”楚辞不以为然,仿佛对君无念不会前来要人有十足的把握。 楚辞的能耐温墨疏十分清楚,是而也不去担心多余的事,收回视线转向言离忧,略显苍白的脸上有着淡淡焦急:“先随我到住处去,看看伤势怎么样。” 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就经历如此之多,言离忧一时间还难以彻底消化,迷迷茫茫跟着温墨疏来到皇宫一处偏殿坐了半天,忽然大惊失色从椅子上跳起。 “怎么了?言姑娘?”温墨疏刚端起茶杯,被言离忧突然动作一吓险些脱手。 言离忧咽了口口水,目光里带着三分愧疚:“王爷什么时候知道慈郡王侍女就是我的?我并不愿向王爷隐瞒什么,只是事出有因迫不得已……” “没关系,言姑娘,真的没关系。”温墨疏宁和浅笑,修长手指转动茶杯,视线有意无意掠过言离忧微红面颊,“那日在阳承殿看你身影眼熟我就已经有所怀疑,但一直没能确定,后来在宫中几次相遇我都十分仔细在观察言姑娘,再加上楚辞那边有些小道消息,大概三五日前我才确信。言姑娘身份特殊,随便暴露的话很有可能再招来杀身之祸,所以我也一直没有点破,要不是今天事出突然,可能我和楚辞还得假装不知当个陌生人。” “我在御书房不远处等王爷出来,恰好看到有宫女把你叫走,若失去了其他地方可能还不会留心,可她带你去的竟然是刑房,这样一来我就不得不多管闲事了。”楚辞一抖手腕摇开折扇,轻摇微风比脸上表情更加清淡。 言离忧苦笑。 原来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她还以这张经过易容的脸足够安全,没想到,跟聪明人的眼力一比,根本不值一提。 楚辞看了眼言离忧,勾起唇角一丝戏谑:“常放在心里的人就算蒙住脸也能认出,一举一动一个眼神早都记在心里,哪管什么易容装扮?于理,于情,我说的没错吧,王爷?” “楚辞,别乱开玩笑。”温墨疏万分无奈,再看言离忧的目光多了三两分不自然。 言离忧扭开头装作什么都没听见、没看见,回忆着不久前发生的惊心动魄,脸上笑容渐渐失去,化作眉头紧锁:“芸妃也知道我的身份,我倒不担心她会告诉皇上,就怕她因为这件事为难你们——她的疯狂极端,远远超过你们能想象的地步。” “哦?何出此言?”楚辞挑起眉梢,嘴角噙着玩味弧度。 言离忧沉吟,并没有直接把事情和盘托出。 她与蓝芷蓉的恩怨来自前世,要怎么向温墨疏和楚辞解释连她自己都不明白的诡异穿越?就算一五一十告知,他们会信吗?确定不会把她当成疯子?现代人都难以接受的情况,放在古代更是离谱荒唐了。 不过对蓝芷蓉是否会向温敬元暴露她的身份这点,言离忧放心更大于担心。蓝芷蓉想要她生不如死就必须保证她活着,而且要尽量避免别人知道她们之间的仇恨关系,况且看温敬元反应,似乎对蓝芷蓉的宠溺还未达到丧失理智的地步,那么蓝芷蓉更要小心行事,绝不能让人发现她是青莲王身份的知情者——宠妃干政,这罪名够她死上千百次。 总之一句话,在目前形势下,蓝芷蓉揭破她身份的弊大于利,所以言离忧暂时安全。 “言姑娘刚受了惊吓,身上又有伤,这会儿理当休息,有什么话明天再问吧。”见言离忧犹犹豫豫不愿说出,温墨疏出面打了个圆场。楚辞也不追问,坐在偏殿明间悠闲地喝茶,让人浑身不舒服的目光始终追踪着言离忧。 温墨疏和温墨峥一样,都为祭祖的事暂住宫内,只得在偏殿找出空闲房间安置言离忧。因着温墨疏提出的要求,他所居住的偏殿没有宫女服侍,就只有他和楚辞二人,楚辞在喝茶休息,为言离忧引路自然落到了温墨疏头上。 “这间先前是一个贵人住的,该有的东西都有,刚才我找人打扫过,可以放心使用。”温墨疏把言离忧让进屋内,拿过铜盆又转回门口,“我去打些水,你把脸上妆物洗洗,等下我把水和创药一起送来。” 易容是项技术活,奇奇怪怪的东西贴到脸上再用胭脂水粉等等掩盖,脸上的负担自然很大,十分不舒服,言离忧乐得能撕烂这层伪装还原自己。 对着铜镜一点点去掉易容假皮,属于言离忧的原本容貌渐渐露出,然而在那张白皙细嫩的脸颊上,一道深红色淤痕突兀吓人。这是被蓝芷蓉用藤条抽的,很疼,言离忧甚至不敢去碰,一不小心刮到都会传来火辣辣痛感。 叹口气,言离忧望着镜中的自己,忧虑思绪回到如何应对蓝芷蓉与前世恩怨上,竟没有注意温墨疏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待到温墨疏开口才惊觉自己又走神了。 “先擦一下,创药我已经取来了。” 话音甫落,一抹湿热便贴到言离忧额上,温柔力度顺着额头、额角、脸颊一点点擦拭,竟是温墨疏拿着湿布亲自为她擦去污痕。 言离忧受宠若惊,连忙起身后退:“怎敢劳烦王爷?还是我自己来吧。” “你脸上有伤,自己擦容易不小心触到。”温墨疏一片好心执意帮忙,言离忧无话可说,只好又坐到妆奁前,面对温墨疏端正做好,用力仰起面颊。 温墨疏和温墨峥同父异母,眉眼间一点相似大概来自先帝血脉,但比起温墨峥,温墨疏面上明显少了些血色,多了些苍白,也多了些更加温润如玉的儒雅风度。 言离忧发呆目光有些肆无忌惮,温墨疏觉察到后刻意避开她眼眸,全神贯注细心擦拭。 “好了,该擦药了。”放下手大功告成,温墨疏柔声道,“可否麻烦言姑娘掀起衣袖?” 回过神的言离忧连忙点头,嘶嘶吸着凉气挽起衣袖,一道道狰狞伤痕出现在温墨疏视线中。温墨疏倒吸口气,清俊眉目微皱,沉吟少顷摇了摇头,而后把创药倒在掌心,轻轻贴到言离忧手臂皮肤上。 有些疼,有些麻木,风拂过般的浅淡凉意驱走火辣痛感,居然让言离忧感觉万分舒服。 “芸妃下手未免太狠,好在楚辞先一步赶到,不然还不知道她会闹出些什么事。”温墨疏一边帮言离忧擦药,一边随口轻道,“不过她为了冤枉你不惜刺伤自己,也算是一番勇气,那样深的伤口可不是一日两日能够调养好的,若是护理不当,甚至可能留下伤疤。” “你相信不是我刺伤了她?” 温墨疏手上一顿,抬眸浅笑:“我从未怀疑过言姑娘,即便你不说我也知道,你不是那样无理狂妄的人。” 言离忧无以回应,低下头沉默半晌才低道:“王爷能不能猜到我在后悔什么?” “后悔么?”温墨疏沉思少顷,轻声试探,“后悔轻信了那宫女?还是后悔随墨峥进宫?” “都不是。”言离忧摇摇头,抬头再看温墨疏时,眸中几许低落,“我并非王爷想的那般善良——我最遗憾的是,刚才为什么没趁机刺她几刀?早知你们会帮我脱困的话,我该把受的伤加倍还她才对。” 言离忧的回答完全出乎温墨峥意外,呆呆地惊讶了好一会儿,忽而发出阵阵轻笑:“言姑娘这番话倒是像极了青莲王,一样的爱憎分明、有仇必报,却也直爽得教人佩服。” 佩服?对人人咒骂的妖女?言离忧心头一动,忽而想起温墨峥对她说过的,温墨疏由始至终都没有参与过对青莲王的攻讦排斥。 “王爷……不讨厌青莲王吗?” “嗯,不讨厌,我很喜欢青莲王的性格。”惊世骇俗的言论被温墨疏淡淡说出,轻描淡写般,仿若漫不经心,“因为我很清楚,青莲王并非传言中那样无恶不做、罪行累累,她只不过是个孤傲,从不为自己辩解的人。” 第058章 局中棋子 青莲王并不坏,而是孤傲,并且……不愿意为自己辩解? 已经习惯无处不在的谩骂后,言离忧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对青莲王做出正面评价,而让她惊讶的人偏偏是她目前为止最信任的人,温墨疏。 “王爷与青莲王关系很好么?”勉强压制住想要惊呼出声的冲动,言离忧试探问道。 “算不上是好,只因接触较其他人多,所以更了解。”温墨疏擦去手掌药末,回身坐到圆桌前,看上去并没有离开的打算。稍稍沉默了一会儿,温墨疏露出怅然神情:“在楚辞帮我之前,他是父皇最为亲近的暗臣之一,有些父皇从不对外人道起的话题都对他说过,其中包括不少有关青莲王的事情。另外加上我不像墨峥那般终日忙着惩治坏人、嫉恶如仇,也不和定远王世子一样跟青莲王有什么仇怨,是而平时见面没什么敌意,打打招呼说几句话都是常事,一来二去,竟成了与青莲王关系较近的人之一。” 对别人进行评价最忌讳先入为主,言离忧知道温墨疏是个重感情、讲信义的人,听温墨疏说与青莲王关系还不算差,对他给青莲王洗白罪名的行为便有了几分猜测。 “天下人都说青莲王惑君乱国,许多证据也都摆在那里不容狡辩。事到如今王爷还这样为青莲王辩解,就不怕别人指责王爷与青莲王沆瀣一气吗?”言离忧语气满是担忧,但并不包含任何怀疑和质问。 “怎么不怕?不怕的话我会沉默到现在也不出面为她洗刷冤屈吗?”温墨疏一声自嘲苦笑,柔和眸子里一丝黯然掠过,“言姑娘说自己不是个善良之人,我又何尝是别人口中重情重义的永鄯王?明知青莲王的污名里有许许多多都不真实,我却担心说出去会招来攻讦,甚至利用言姑娘假扮青莲王谋取一己私利……言姑娘别以为我是被感情冲昏了头脑,我很清醒。这世上很多耳听眼见的东西都是错误的,真相往往不为人知。” 言离忧垂下眉眼,愈发茫然:“我已经不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了,每个人告诉我的都不同、都在指责别人,唯独王爷是在自责。” “我自责是因为自己确实做了对不起别人的事。”几无声息叹口气,温墨疏咳了几声,又把话题回到青莲王的罪名上,“言姑娘有没有想过一件事,所有人都指责青莲王媚惑君心,可是为什么在父皇病重垂危时,她不在宫中陪伴反而回到青莲宫?” “这……的确没有想过,如今想来,当真有些奇怪。” 言离忧的回应并非随意附和,而是真心感觉蹊跷——青莲王应该知道自己身上背负多少仇恨,了解一旦先帝驾崩她必将成为众矢之的。这种情况下她最该做的是在先帝死前讨个免死金牌之类的东西,又或者赶紧逃离皇宫远走高飞,为什么要一个人回到青莲宫?那里没有先帝的庇佑,应该是最危险的地方吧?而之后事实也说明,青莲王这番举动根本就是送死。 “青莲王早知道自己会死,可她偏要回去,所以我才让楚辞——” 温墨疏的话只说一半就被门外脚步声打断,修长手指按在门扉上,紧接着露出楚辞那张优雅中藏着精明的俊秀面庞:“王爷是不是该服药了?” “已经这么晚了吗?”温墨疏看了眼外面天色,歉意地起身朝言离忧躬了躬身,“言姑娘稍作歇息,我去让人安排晚膳。” 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在关键时刻横插一脚,言离忧心里明白这八成是楚辞故意打岔,却也不能明说。到目前为止她连一处容身之地都没有,辗转于三个温家人手中已经够乱套了,最好选择是闭嘴装哑巴,不该问的什么都别问。 有人主动说,那就是另一码事了。 楚辞没有留下与言离忧交谈,而是随温墨疏一同出门,一前一后不过半步。 “王爷以前就因为不参与攻讦青莲王等事备受质疑,如今又要为了保护言姑娘抗下压力么?恕在下直言,以王爷目前的势力地位,想要和定远王世子一较高下并非明智之举,还是趁早把人归还比较好。” 温墨疏放慢脚步,肩头随着咳声颤了颤,淡淡摇头:“上次我听你的建议,狠下心利用言姑娘夺走了青莲王资产充作军饷,又摆出和其他权臣一样‘忠肝义胆以清君侧’的姿态,到现在心里还万分后悔,这回,说什么也要保护好言姑娘才行。你我都清楚青莲王并非大奸大恶之人,言姑娘更是无辜,不管墨峥和定远王世子怎么打算,我都希望能让言姑娘摆脱这些阴谋诡计,就算一时间无法摆脱,那么至少让她别背负太多,以至于没有勇气坚持下去。” “她坚持不下去?王爷这份怜香惜玉可以收回了,那丫头可不是比青莲王省心的善茬。”一抹敏锐目光自楚辞眸中闪过,薄唇微挑,仍是那抹莫测笑意,“我私下打探过,她在北疆戍边军时与夜家兄妹关系甚好,似乎还和君子楼某位重要人物义结金兰,还有白日里她被芸妃动私刑时,王爷应该看到她的眼神了吧?那岂是温婉纯善女子该有的目光?总之这女人不简单,王爷还是多加小心莫陷入儿女情长才好。” 一句儿女情长把温墨疏噎得哑口无言,黯然叹息,半是苦笑半是怅惘:“才见过几次面就扯到儿女情长上了?再说就算我有心,言姑娘又怎会垂意于病痨缠身的废人?我只想帮她远离是非纷乱罢了,并无非分之想。” “王爷说没有就没有,我当做没看见好了。” 有些人说话越软越呛人,楚辞恰是其中佼佼者。温墨疏连连摇头认输,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眉间担忧之色愈浓:“定远王世子毕竟是君子楼的人,我怕他再对言姑娘下狠手,在他回来前必须得想个办法把言姑娘安置妥当。” “寻常人家的女子自然好处理,王爷干干脆脆娶来当王妃便是,不过对方是青莲王的话……”楚辞故意停顿少顷,深吸口气恢复正色,“最好办法,送走了事。” 新帝即位,朝廷初定,民间混乱尚未彻底平息,这种时候把言离忧送到哪里才能彻底避开危险?明着有温墨峥和温墨情纷纷争夺,暗中有无数势力虎视眈眈,她一个懵懂弱势的女子,能在这乱世中安然活下去吗? 异族人才有的美丽眼眸盯着天边云朵凝视许久,而后,楚辞忽然给犹豫不决的温墨疏一个意料之外的建议。 “也许……王爷该和两位兄弟开诚布公、好好谈谈了。” 距离渊国帝都东城门不到十里的地方有座小亭,平日里萧索无人,然而此时小亭的石桌上却摆着一壶酒、两杯盏,一盘看似陷入困局的棋,桌旁两个眉目相似的人。 “都说你去了安州,少说也要拖到年底才回来,却不料跑到这里陪老夫喝茶下棋。墨情啊,是不是有什么困扰需要老夫给你指点一二?”执着棋子的定远王笑意吟吟,满怀期待地望着对面神色平静的儿子。 “父王年纪老大不小了,怎么还喜欢大白天说胡话?”温墨情轻松落子,转眼吃掉定远王一大片棋,淡然端茶,眉梢微挑,“我若不传出自己去了安州的消息,那几个人精定然吃不香、睡不稳,也不会露出马脚,让我怎么找人?” “怎么说也是你的堂兄弟,说话留些口德,小心被人嫉恨。” “那也要他们不在背后算计我才行。” 温墨情的事定远王并不是全部了解,但他知道温墨情这次的任务是带言离忧去安州,而言离忧半路离奇失踪,这对事事谨慎的温墨情而言可算是平生耻辱之一,自然火气比平常大了些。 “对了,墨情,最近朝中颇有些对皇上不满的言论,你可知晓?”为了不再看儿子不爽脸色,定远王识相地转移话题。 温墨情纤长手指拨弄着篓中棋子,似是有些漫不经心:“关于芸妃么?说起来我倒要感谢她,要不是她在刑房大闹一场,可能我还不会注意到言离忧就在眼皮底下。有趣的是慈郡王和永鄯王两兄弟,透过他们对言离忧的争夺,我差不多能猜想到楚辞和无念在后面各自较劲儿,就目前形势看,无念可能是闷闷不乐的那个。” “楚公子毕竟是先帝心腹,能力上绝对不可小觑,你那位同门师兄虽说也颇有些能耐,但还是嫩了些,依老夫看,言离忧要成永鄯王那边的人喽。” 啪嗒,墨色棋子重重按在棋盘上。 “她敢。” 难得能见儿子露出被人戳了软肋的表情,定远王大享其乐,捻着胡须微微眯眼:“有什么不敢?好像那姓言的姑娘不是你们君子楼的人,没必要服从你吧?永鄯王温和有礼、风度翩翩,哪个姑娘见了不喜欢?你这样……”定远王上上下下打量温墨情一番,惋惜摇头:“你这样终日板着脸不解风情的,也就碧笙鬼迷心窍愿意嫁你。” 提及碧笙,温墨情脸色有些发冷。 “我不会娶碧笙。” 忽然起身抓起佩剑,温墨情侧头望向帝都坚固城墙,颀长挺拔的身子迎着微风,衣袂轻扬。 “父王,您相信吗?言离忧……她早晚要会回到我掌中。” 第059章 三足鼎立 皇帝不是那么好当的。 温敬元在登上皇位后几个月便渐渐感到力不从心,白日里心事重重,晚上噩梦频发,看着各色各样御膳只觉得恶心烦躁毫无胃口,除非是芸妃亲手料理的饭菜,否则他半口都吃不下。 “芸妃呢?今日怎么不见她送早膳过来?都不管朕死活了吗?”一早浑浑噩噩起床却没见到心爱宠妃,温敬元不禁有些暴躁。 “回皇上,今儿不是说好要见青岳国国师吗?娘娘说后宫嫔妃不宜干政,所以早上就不过来了,正好避避嫌。”赵公公伺候温敬元梳洗穿衣,而后接过宫女端来的食盒呈到桌上,“皇上您看,芸妃娘娘人虽不能到,早膳却已经为皇上准备妥当,还热乎着呢!” 掀开食盒盖子,一层朦胧热气缓缓上升散去,扑鼻而来的满是馨香。 芸妃身为青岳国长公主却有一手惊人的好厨艺,这在后宫已经不是什么秘密,那些普普通通的食材到了她手中就能变出比御膳房所制更加美味的菜肴,每每都让温敬元赞不绝口,哪怕只是一道清清淡淡的小菜亦能回味无穷。 温敬元简单用过早膳后没有上朝,而是换上常服在寝殿等候——这几日他大病了一场,早朝已经三天没上,反正文武百官都能理解他日理万机、积劳成疾,多赖上一天无关紧要,于是便趁着这机会见一个早就想见的人。 “国师大人请,皇上等候多时了。”温敬元才坐下少顷,赵公公便引着一人踏入殿内,那人如一场素白风暴,立时吸引住温敬元目光。 衣衫是一尘不染的洁白,皮肤是异于常人的瓷白,最让温敬元瞠目结舌的,是那人一头堪比衣衫肌肤的雪白长发,便是修饰精致的眉也是同样的白色。温敬元不禁想,这样一个人丢到雪堆里,是不是就找不出来了呢? “青岳国师连嵩见过渊皇陛下,顺代我王向渊皇陛下问安,愿陛下龙体安康、吉祥福瑞。”那人恭敬行礼,一举一动极其规范优雅,躬身时,垂在背上的纯白发丝如大片落雪,令得温敬元好一阵感慨。 “连国师天生奇貌,想来定是奇人,否则也不会年纪轻轻就成为青岳国国师。” 连嵩得体浅笑,又躬了躬身,一双浅色瞳仁似是天蓝,又似水碧,奇妙颜色让一旁的赵公公也看得痴了。 “微臣家族中每代必有一人遗传此相貌,看着特异,却都悲惨短寿,到微臣这里,还不知能再活几载春秋。”连嵩脸上丝毫没有显露对短寿的畏惧,浅淡笑容如石雕刻出一般,纹丝不变,“不说那些了,都是些没什么意思的事。我朝长芸公主得幸嫁入渊国为妃并得陛下宠幸,我王万分荣耀,微臣此番前来除了替我王探看公主外,也是为我王向陛下转达敬意,另有些小玩物献与陛下,望陛下笑纳。” 中州之地,邦国众多,其中势力最强有五国,分别为渊国、谭庆、祝国、乌剌都汗国及青岳。相较之下,五国中属青岳国最为贫弱,百年来一直名为联盟实则依附于渊国,是而来使贡献礼物情理之中。温敬元对奇珍异宝没什么兴趣,随便看了两眼赞扬几句便让赵公公搬下去,寒暄几句后迫不及待地直奔主题。 “芸妃时常向朕提及连国师,说国师惊才绝艳、举世无双,是青岳国之栋梁。朕一直想找机会向连国师请教,如今终于得到机会,颇有些激动得不知该如何言语了。” 连嵩仍是浅笑,微微侧头看了眼旁侧侍从,掩口轻咳一声。 温敬元会意,皱眉挥手:“你们都下去,朕与连国师有要事商谈,没朕旨意,任何人不得进来。” 一众宫女太监退下后,连嵩长出口气:“这样说话就轻松多了。先前芸妃娘娘的家书内曾提到陛下诸多困扰,娘娘为此愁绪不断,总希望能为陛下分忧解难,于是才有了微臣今日觐见机会。陛下若是信得过微臣,大可把烦扰心事一一道来,微臣定竭尽全力为陛下分忧。” 早听说青岳国国师足智多谋,几乎将青岳王族势力架空,对这样的人才,温敬元确是有些迫不及待,因此也不打算拐弯抹角,藏在肚子里那些秘密一股脑全倒了出来。 连嵩由始至终细心倾听,不时点头或皱眉,待到温敬元说完后忐忑看他,这才悠悠开口:“如此说来,陛下的心患不在外部,而在几位被驱逐出宫的先皇子嗣?” “不是朕心胸狭隘,有些事,实在是迫不得已。”温敬元长长叹息,眉头拧成一团,“国师有所不知,朕在皇兄殡天后由众大臣推举上位,理由是几位皇子过于年轻,恐难执掌朝政。可在这些皇子中有两人较为特别,一个是二皇子温墨疏,另一个是四皇子温墨峥,这两人如今分别赐封永鄯王、慈郡王,虽有封地但并无过多实权。朕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他们各有势力支持——永鄯王重情义、人脉广,且有皇兄先时心腹楚辞帮忙;慈郡王常入市井体察民情,为百姓做了不少好事,比朕更得民心,其身后似乎也有个了不得的谋臣。这般情况下,朕又找不到皇兄的玉玺,听人说那二位王爷都暗中在寻找玉玺,朕心里……” “听起来两位王爷似乎都有不臣之心,也怪不得陛下谨慎防备。”连嵩略微沉吟,手指卷起一缕白发,不经意间撩拨玩弄,“这样好了,两位王爷的事微臣先记下,稍后再打听详细,陛下若还有其他困扰,不妨趁此机会一齐道来。” 温敬元沉默了半晌,似是有些犹豫,再三思量后才提口气低道:“还有就是,请国师想个办法帮朕除掉另外两个人,他们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事。” “什么人?”连嵩饶有兴致斜起嘴角。 积攒在胸口的气恶狠狠吐出,温敬元压低身子靠近连嵩,语气森冷狠厉:“青莲王言离忧,还有……定远王世子,温墨情。” 帝都繁华热闹的街市上人潮拥挤,温墨情牵马慢行,路过廉价却拥挤的客栈时,说书人抑扬顿挫的声音清晰传来。 “俗话说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昔年姜国太子门客……” 讲的是九国乱战时姜国太子残杀功臣的故事。 温墨情对这些历史并不陌生,幼年时父亲就经常抱他坐在膝盖上讲历史风云、讲前朝政事,不止一次告诉他莫要做出头鸟、独秀木,否则易招杀身之祸。然而温墨情没有依照父亲定远王的意愿做个普通王族子弟,在兄长和娘亲接连被害后,他毅然决然承袭世子之位,走上渊国明争暗斗永无止休的政坛。 他知道,这是条艰险异常的路,不管他支持的帝王是谁,到最后都容不得他存在,因为他是君子楼的人,是最不该涉及朝政的人。 “世子来了,快请!我家老板和两位王爷已等候多时。” 熟悉的宣冉楼,熟悉的拴马小厮,走过无数次的青石板路。 温墨情很想终结这种让他厌倦的生活,但他很清楚,此时还不是他抽身离去之时,一来大仇未报,二来,他对某个人的承诺尚未完成。 “一脸沉闷,想什么呢?”君无念走出小筑迎了上来,向身后指了指,刻意压低声音,“楚辞也在。” “我知道。”温墨情毫不意外,收起杂思迈步向前,直奔小筑而去。 这小筑本是君无念自斟自酌、烹茶酿酒的消遣之所,也记不得是哪年了,总之被温墨情发现后就失了该有的安宁静谧,如今更是成为皇宫外私下见面的好去处,就连算不上熟悉的楚辞和温墨疏也成为来客之一。 不过小筑毕竟是小筑,屋子里塞满六个人后,难免让人有种拥挤难以喘息之感。 见温墨情面无表情走进屋,楚辞支着胳膊慵懒托腮:“王爷,你看,我就说世子肯定不会惊讶,他早就知道言姑娘假扮侍女了。” “无念都能发现,我自然不会落后。”温墨情倚在窗边,并没有选择与众人围坐桌前,淡漠目光毫不掩饰地飞向角落里拘谨站立的言离忧,“准备好你的借口,跑不了你的。” 都硬着头皮答应来见他了,她还会跑不成?言离忧大翻白眼,本就不算太旺盛的一丝愧疚消弭无踪。 “人已聚齐,王爷和楚公子有什么话可以直说了。”君无念转身关上房门,扫了一眼屋中众人,“事先说好,今天都当君子,动口不动手,更不能蛮族似的直接抢人,言姑娘到底该交给哪方保护,商量好后自有定论。” 温墨情冷笑:“什么时候变成保护她了?” “我们都知道内情,明白言姑娘和青莲王并非同一人,有什么理由不保护她反而去害她?”温墨疏淡淡反驳,看向言离忧时的柔和目光与看温墨情时的冷淡全然不同,“我知道世子一直试图从言姑娘身上查找有关青莲王的蛛丝马迹,可是这大半年毫无收获,既然如此,世子是不是该放手了?” “我放手,你要接手么?”冷而无情的目光掠过温墨疏,紧接着落在言离忧身上,温墨情很快收回视线投向窗外,似是对这局出乎意料的邀请毫无兴致。 他有些恼火。 当初是他放了言离忧一条生路,那女人非但不知感恩主动帮忙,反倒投奔了最让他头疼的一方,早知如此还不如在青莲宫时就杀了她……至少当时,他还下得了手。 第060章 交换条件 温墨疏没有理会温墨情的抗拒态度,严肃起来竟也有七分魄力:“大家都知道言姑娘身份,有些话就没必要藏着掖着了。墨峥和世子不妨说说你们的目的,是单纯想追查青莲王身世,还是另有所图?” 温墨情挑着眉看了言离忧一眼,质问之色赫然。 传国玉玺丢失的事关系重大,按理说温敬元应该不会与第三方提起,温墨情此时还摸不准温墨疏与温墨峥是否知情,但听温墨疏话中有话,难免担心是不是言离忧把事情告诉了其他人。 “世子说言姑娘在返回帝都的半路被人劫走,不久后言姑娘就和墨峥一起出现在皇宫,是谁劫的人显而易见,顺理想下去,自然也就猜得到你们在争夺什么——不是言姑娘本身,就是她可能引出的某些秘密。”温墨疏见言离忧无辜遭受怀疑,不动声色起身隔绝温墨情视线,如一堵厚实城墙为言离忧筑起屏障。 温墨疏能做到不动声色,有人却不能。听二人交谈中谈及秘密,温墨峥很快就坐不住,愈发局促不安,语气亦有些慌张味道:“无念在北疆带走言姑娘并非出于恶意,而且言姑娘也是点头同意了的,至于寻找玉玺下落之事我们并没有——” “王爷,王爷还是回府吧,我们回府吧……”小筑的主人还不来不及发表什么意见,有些东西就已经被点明道破。君无念揉了揉发涨的额头连连苦笑,无力感遍身蔓延。 被温墨峥震惊到的又岂止是君无念一人?温墨疏和楚辞对视一眼默默摇头,温墨情则维持冷笑,不忘冷冷瞥言离忧一眼。 “原来是玉玺……既然已经说破,世子也不需要再隐瞒了吧?”一阵轻咳后,温墨疏长出口气,“皇上继位时没有出示玉玺我就感到奇怪,现在才想明白,‘青莲王’能活到现在,可能都是托了玉玺的福。” “也因为玉玺丢失,所以言姑娘成了慈郡王和皇上都想得到的线索,毕竟最有可能将一国之君印信偷走的人,非青莲王莫属。” 楚辞慵懒总结后,小筑一时陷入沉默。 在场的除了温墨峥外都有颗聪明脑袋,玉玺的重要性不言自明。说浅了找到玉玺那是能力的证明,若往深了说,最先找到玉玺的一方便拥有更浑厚底气,去争夺地位,又或者保住帝位。 率先打破沉默的人仍旧是楚辞,一双流水似的眼眸掠过众人各异表情,薄削唇线勾勒出一抹风雅弧度:“坦白说了吧,目前我和王爷站在慈郡王这边,不希望皇上得到玉玺、坐稳皇位——各位先别急着违心骂我大逆不道,静下心想一想,如今的皇上真的有资格继续掌管渊国吗?” 温墨峥深吸口气,慌乱过后,心里一阵燥热,全然不顾君无念频频使眼色阻止,愈发慷慨激昂:“是,我就是这么想的!前几个月南部州郡蝗灾泛滥,西部骤雨频发,数万流民为求生路涌入帝都,多少人在路上活生生饿死。他们都是我大渊百姓,是同族血脉,可在他们遭受苦难处于水深火热时,皇上做过什么?不是忙着罢黜异己朝臣就是忙于拉拢人心,甚至流连后宫暖帐、夜夜春宵,根本不管百姓死活!” “王爷。”君无念方才开口阻拦便被温墨峥愤愤推开,只能幽幽叹息,无可奈何闭眼低头。 “天下是百姓的天下,如果不能让百姓安居乐业,那么就没资格坐在皇位之上享受荣华,先帝如此,当今圣上亦是如此。”怒喝一番后,温墨峥力竭,身子细细颤抖的同时,声音也陡然低沉下去,“我不是非要做皇帝,想要追回玉玺只不过是希望能给皇上一个警醒,倘若皇上还不肯悔改,那么我也只能做个逆臣贼子了——天下家国当有德者居之,谁能让百姓安康和乐,我温墨疏情愿将玉玺和皇位拱手奉上,一世为臣!” 言离忧怔然。 不过是商量如何处置她罢了,没想到居然引出这么一番逆反言辞,若是被外人听去,温墨峥项上人头定然不保。然而惊讶之余言离忧又有些动容,先前她见识过温墨峥的耿直单纯,却万万没想到,他想要追踪玉玺与温敬元抗争,却是为了黎民百姓。 这样的人,该说他太傻、太愚蠢,还是该说他太纯粹,干净无瑕? 默默从角落走到房间中央,言离忧与温墨疏并肩站立,提口气,坚定目光迎向温墨情:“我也站在这边。” 事实上,那一刹言离忧很忐忑,她不知道温墨情会不会因此恨她,以至于将之前漫长相处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微末信任尽数摧毁,可她无法说服自己不去帮温墨疏和温墨峥,尤其在经历过顾家村的事后,她总觉得自己欠下了什么,终该偿还。 不安之中,手背忽而一抹温热,柔和包裹。 侧目是温墨疏鼓励浅笑,眸色温柔,如化不开的春风浓郁,柔情似水。 言离忧收回手仓皇低头,恰好错过温墨情投来的眼神,自然看不到他忽而消弭的怒气与那抹哑然无奈。许久,温墨情转动剑柄,细微一声,却足以破碎令人僵立的沉默。 “我什么时候说过,寻玉玺是要交给皇上?” “嗯?”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言离忧和温墨峥齐齐呆愣。 楚辞停下手中把玩的长笛,散漫表情中终于显出几分兴趣:“不交给皇上的话,你是打算自己留下么?” “留他做什么?我又不是眷恋权势地位的人,当然是卖个人情送给合适人选。”温墨情终于肯从窗边离开,双指夹着一张折叠的纸条按在桌上,“我要追查的是青莲王身份,玉玺不过顺带寻找,若是能找得到,你们两个谁拿走都无所谓。”眼见温墨峥的表情从错愕到欣喜,温墨情适时浇了盆冷水:“笑什么?我还没说条件。” 温墨峥就像个孩子,转眼又一脸沮丧:“什么条件?你说,只要我能做到的必然尽力。” 转头看看并无反对之意的温墨疏,温墨情收回手,只把纸条留在桌上:“这张纸上写着目前为止我所掌握的线索,我的条件只有两个。第一,把你们所掌握的的线索都告诉我,就当是为追寻玉玺的合作;第二——” 温墨情扬手,猛地把言离忧从温墨疏身边拉到自己面前。 “她得跟我走。” 在座众人都知道温墨情功夫了得,谁也不会笨到与他交手,温墨疏虽然有瞬间想要冲上去拉住言离忧,最终还是忍下。 忍是忍了,温墨疏的脸色却不怎么好看:“我说过,言姑娘并非青莲王,她没必要承担不属于她的责任。如若她不愿再回到你身边,我会竭尽全力保她,不惜一切。” “你所谓的不惜一切是指什么?你又有什么可以舍弃的?”温墨情面色冷肃,丝毫不理会温墨疏的威胁,仍紧攥着言离忧纤细手腕不肯放开。 许是怒火激起胸口气息动荡,温墨疏开始剧烈咳嗽,连句完整话也说不出。言离忧看他咳得直不起身,几乎是下意识地用力甩开温墨情,被攥得生疼的手轻轻抚过温墨疏后背,咬着牙怒视罪魁祸首:“那么咄咄逼人干什么?谁也不欠你的!” “谁也不欠我的,除了你。”墨色长袖拂过桌面,折叠起来的纸条重新收入温墨情指间。言离忧的斥责似乎惹恼了温墨情,转身走得干脆利落,只留下一句全然不容商量的话:“同意与否,你们自己考虑,明天我来听结果。” 温墨情离开半天后,温墨疏的咳声才渐渐止住,君无念看得不忍倒杯茶递上,却被楚辞顺手推开。 “君老板和慈郡王也考虑一下吧,明天退朝后我和王爷再过来。言姑娘,走了。” 难得的一场谈判不欢而散,最憋闷的不是温墨疏也不是温墨峥,更不是一脸淡然的楚辞,而是言离忧。跟在楚辞身后扶着温墨疏走回皇宫,一路上言离忧一句话也没有说,唇上咬出深深齿印。 “言姑娘,你愿意随定远王世子去吗?”快到偏殿门口时,温墨疏忽然止住脚步,苍白脸颊面向垂着头的言离忧,温柔语气一如既往,“你若不愿,我会竭力保你不受牵连,反正玉玺于我而言没有任何意义,他给不给都无所谓。” 走在前面的楚辞耳朵微微一动,没有插嘴,却刻意减慢了走路速度。 “天下大势我不懂,谁做皇帝我也不关心,但这次我必须得帮温墨情的忙,既是偿还他当初放我一命的人情,也算是不负我与碧箫姐妹一场。” 少顷无声,而后是温墨疏犹疑小心的低问:“那……你还会回来吗?我是说,回帝都。” “那就要看帝都有没有我的容身之地了。”言离忧抬头,朴素面容上一抹明媚浅笑,“病人还没医好,大夫怎能撒手不管?除非王爷打算换一位大夫看病。” 温墨疏瞧着言离忧一双明眸微愣,旋即释然,轻笑出声:“是是是,我倒忘了,言姑娘如今可是我的座上贵客,天字一号女神医。既然如此我就在府中为言姑娘腾出个房间,等言姑娘归来,仍旧到我府上悬壶济世吧。” 说了一堆,左右不过是去留问题,而且还是前途未卜的将来。楚辞微微失望,抬脚正要跨入房中,身后却传来温墨疏格外温柔的低语。 “言姑娘若是愿意,在府上住一辈子也没关系,我……会很开心。” 第061章 雪夜别情 夜幕初降,正是各宫各殿晚膳后最无聊时光,整个皇宫灯火通明,不时传来谁的歌声、谁的琴声,又或者是故意给人听的嘤嘤哭泣。 雄性鸟兽总是打扮得绚丽缤纷以便吸引雌性好感,可放在人间,这规律却转了个儿,花枝招展、各显其能来吸引目光的都是女子,三宫六院多少倾国佳丽倾尽所有去期盼的,不过是有朝一日能得一人垂怜。 可惜她们并不知道,自己的歌舞技艺再好再美,皇帝宝座上的人也不会多看她们一眼。 温暖如春的凤欢宫此时并没有点灯,黑暗中,幔帐颤动,锦衾垂地,粗重喘息与诱惑娇吟规律响起,淫靡四溢。长长一声呼气后,床榻的重量蓦地减去大半,裹在柔丝薄被里的女子借窗外朦胧月色看着榻边男人,媚眼如若游丝。 “皇上今日与连国师谈过了?” “嗯,是个能人,就是不知可不可靠。”擦火点亮案上烛灯,口干舌燥的温敬元端起茶杯一口饮尽,眯着眼眸觑向蓝芷蓉,“非我族类,其心必殊。若非爱妃你一力举荐,朕定然不会轻信一个外族之臣,但愿你们不会让真失望。” 蓝芷蓉托腮娇笑:“贱妾何时让皇上失望过?” “人是你推荐的,倘若有什么问题,朕自然要连你一起处罚。记着,连国师的身份不许告诉任何人,明日朕会给他个新身份长留大渊,至于青岳国那边,你的王族可以拿回属于自己的权力了。”温敬元并不理会蓝芷蓉带着诱惑的暧昧言语,欲念宣泄过后,前朝那些烦心琐事攀上眉头。 “贱妾代王兄谢过皇上。” 想想时辰还早,御书房尚有一大堆奏折没有处理,温敬元穿好衣衫唤来赵公公,选了条清静人少的小路往御书房赶去。 “出来吧,站了这么久是不是累坏了?”待温敬元脚步声渐渐不闻,蓝芷蓉跳下床榻走到宽大的水墨屏风前,迟疑片刻,绕过屏风向后面探去。 没人。 “跑哪里去了?”蓝芷蓉纳闷,才要回头张望,冷不防一道人影突然出现在身后,险些把她吓得惊叫出声。 “看来你适应的不错,至少服侍男人这点,远比在青岳宫中时熟练多了。”一缕纯白发丝掠过蓝芷蓉手臂,淡淡香气若有若无。 蓝芷蓉深吸口气,厌恶地蹙起眉头:“别提以前的事,恶心。” “恶心?如今你不是很消受么?”作为青岳国国师,连嵩没有对长公主表现出丝毫尊敬,语气里满是嘲讽,“你这一身媚术都是我找人教授的,能成为渊皇宠妃,你心里清楚得感激谁。哦,差点儿忘了,房中术还是我亲自教你的,那时你可不像这样妩媚多姿,看着就让人心烦。” 不堪回忆让蓝芷蓉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忍着怒气冷哼一声,抱紧披帛坐回榻上:“少废话,我已经按事先安排给你搭桥进宫,你是不是也该履行承诺了?” “什么承诺?我有答应过你什么吗?”连嵩故意道。 “你——”蓝芷蓉陡然拔高音量,而后又迅速压低,“你说过会帮我折磨青莲王,别想抵赖!” 憎恨,虚伪,愚蠢,蓝芷蓉的丑态尽收连嵩浅色眼眸内,冷冷一笑,纤长素白的手指捏起蓝芷蓉下颌:“当上宠妃后脾气越来越大,谁给你胆量让你对我大呼小叫了?一个借尸还魂的丑陋亡灵而已,你真以为自己是青岳国长公主,可以对我颐指气使?蓝芷蓉,装好你的芸妃,其他事情没有你插嘴的余地,懂了么?” 冰冷无情的目光如毒舌吐信一般,令得蓝芷蓉忍不住打了个寒战,重生后在青岳国遭受的痛苦折磨于脑海里频频闪现,深寒畏惧,重新笼罩全身。 “我……懂了……”战栗过后是不由自主的低声下气。蓝芷蓉躲开连嵩手掌,深吸口气静了静,抱住裸露在空气中的冰凉肩膀簌簌发抖:“言离忧扮成侍女被永鄯王救走,这会儿应当是在宫中,皇上还不知情。我让小亭子向赵公公打听过,皇上留言离忧性命的原因似乎与某样东西有关,至于是什么,皇上告诉了定远王世子,其他人不太清楚。” “温敬元要找的是传国玉玺,白天时他对我说了,我不认为言离忧知道玉玺下落——你不是说她和你一样也是借尸还魂吗?那么对与青莲王的事,她应该全然不了解才对。”连嵩负手走到窗边,沉默半晌忽而低道,“温敬元让我想办法收拾定远王世子却不肯明说原因,我要你最近在与他接触时尽可能打探出来,与君子楼作对不是件轻松的事,目前我还不打算冒这个险。” 蓝芷蓉点点头,瞥了眼妆奁下暗藏的小格,不安地看向连嵩:“两种药都所剩不多,能不能……” “药你不用担心,用多少我都会给,只要你老老实实办事别耍心机。”挥手打断蓝芷蓉,连嵩微微皱眉,仍是淡而冰冷的表情,“明早派人去我那里取药,之后记得慎用——别以为太医都是吃干饭的,若是查出来你给温敬元下药,你的下场只会比青莲王更惨。” 刚刚还充斥淫靡味道的宫殿忽然多了几分阴冷,也不知是因为人心不再温热,还是因为夜空中洋洋洒洒落下的入冬第一场雪。 “到处找你不见,原来是在外面看雪。”没有宫女和太监打扰的偏殿院落,温墨疏披着一色纯白的披风踩下浅浅足迹,洒了一路咳声。 言离忧闻声转身,微笑时一大团热气呼出化作朦胧水雾,映得面容微微模糊:“难得看见下雪场景,怎么也睡不着,所以出来走走、看看,顺便搜集些宝贝。”轻轻敲了敲手里捧着的陶罐,言离忧的眼眸愈发明亮:“王爷知道么,这雪也叫无根水,是许多药方不可或缺的上佳药引,只是收集起来十分麻烦,必须要选那尚未飘落、没有接触到地气的才行。” “好像一说到药材言姑娘就会特别兴奋,这么冷的天还要跑到外面。”温墨疏笑笑,随手接过言离忧手中陶罐,迎着漫天飞舞的晶莹雪花高高举起,“既然是言姑娘需要的东西,我也来帮忙好了。” “不行,你本就有寒症,怎能再吹凉风?快回房里去,不然咳症又要加重了。” 言离忧夺回陶罐放在石桌上,不由分说把温墨疏推向房间,冰凉指尖无意间碰触到温墨疏手背,立刻被温暖手掌紧紧攥住。 “手凉得像冰一样。”温墨疏合起手掌将言离忧的手包裹在内,低下头轻轻呵气,透过团团白气,隐约可见言离忧脸颊两朵绯红云霞。这般动作似乎不太合适,但温墨疏没有放手的打算,反而稍稍拉扯让言离忧离自己更近,看着她乌发上点点素雪,语气中几许黯然:“定远王世子很快就会带你走,我只想多陪陪你,这一别,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温墨疏尊重言离忧的选择,同意她随温墨情去往安州,依着温墨情果断利落的性格,大概这两三天就要离开帝都上路。 分别这个词,总容易让人生出些平日里没有的冲动和勇气。 “像王爷这样的人应该早有妻室才对,为什么一直一个人?”言离忧打岔以减少尴尬,手却不听使唤,明明应该离开,却还是赖在温墨疏掌中不愿抽出。 “我还觉得言姑娘应该早有心上人呢,结果不也是一个人吗?”罕见地,温墨疏开起玩笑,自然而然地把言离忧的手贴到胸口上,“起初相识只觉得言姑娘很特别,不似寻常女子那样扭捏作态,却也不同于青莲王的任性孤傲。后来慢慢发现,言姑娘安安静静的表象下藏着一颗良善之心,有胆量,敢说话,是真正的重情重义,纯粹得仿佛与我们不是一个世间的人,很……”许是一时间没有想到合适的形容词,温墨疏顿了顿,抬手拂去言离忧发上雪花:“该怎么说呢,总之,言姑娘很耀眼,不管别人怎么说,我看得见你的光芒。” 言离忧平生第一次听到别人用耀眼这个词来赞扬她,有些茫然,更多的却是心底一缕甜蜜和温暖。 并不是所有人眼中的她都有青莲王影子,还有人把她当做唯一的存在,相信她,默默呵护她,愿意为她出头,不教她卷入可怕的权谋算计中颠沛流离。 遇到这样的人,遇到温墨疏,是她这辈子最想感谢上天的事。 “我该不该多想呢?还是说……王爷的话,只是单纯的称赞?”言离忧仰头,认真地与温墨疏对视,眸中有着温墨疏万分欣赏的直率、大胆。 主动追逐喜欢的人与想要的生活,言离忧并不认为这是错的,人活着不就是为了与命中注定之人相遇吗?无论结果是否圆满,爱过,经历过,才能无愧于生命。 温墨疏并没有被言离忧的坦率提问惊到,然而他还是有些迟疑不决,深吸口气,语气颇有些小心翼翼:“言姑娘会介意与一个病痨缠身的人在一起吗?” “别忘了,我是只为你诊病的女大夫,大夫不就该与病人纠缠一辈子吗?” 忽而抽回手掌跳到石桌边,言离忧抱起陶罐,回眸时笑如春风,瞬息融了漫天冬雪。 第062章 去马如飞 约好第二天退朝后在宣冉楼小筑再聚,因着当日温敬元仍旧称病没有上朝,温墨疏和楚辞早早就到了宣冉楼,言离忧不想见温墨情,索性在外面马车里等候。 “王爷今天心情大好,可是昨夜梦中与哪位仙女相会了?”楚辞走马观花看着架子上一排排茶具,丝毫不肯放过揶揄温墨疏的机会。 “梦中都是幻化虚影,哪有现实重要?”温墨疏略显病弱的脸上挂着平素少见的和煦笑意,满眼温柔,“以后王府中要多一个人了,虽不是什么仙子,于我而言却比仙子降临更值得高兴。” 偏殿就那么大一块地方,昨晚谁在外面看雪、谁在外面一诉情衷,同居一处的楚辞怎会不知道?看温墨疏全然没有隐瞒的意思,楚辞轻笑:“我是不是该恭喜王爷觅得佳人?” “为时尚早,真想恭喜,等言姑娘从安州回来再说吧。” 安州,繁华秀美的山水之乡,言离忧将要前往的地方,温墨疏不知道在那里会不会有危险存在,但他相信,言离忧一定会平安归来。 “这么说来,王爷打算娶位王妃结束寂寞男人的生活了?” “……嗯。” “好吧,那我不得不特别叮嘱下定远王世子,让他一定要小心照顾王妃,否则——” “楚辞,你非要拿我消遣么?”温墨疏无奈至极,听着外面传来的脚步声,竖起手指放在唇边,“好了,别说这件事了,言姑娘从安州回来之前还是保密比较好。等下谈条件时还得你来把握分寸,其他的无关紧要,只要能保证言姑娘安全就行。” 楚辞抬眉,唇边一抹弧度似笑非笑:“玉玺呢?王爷打算拱手让给慈郡王?这可不像是王爷会做出的事。” “如果玉玺意义重大,不用我说你就会想办法夺来,何须与人谈条件这么麻烦?”温墨疏从容不迫,靠近楚辞身边压低声音,“皇上已登帝位却不得民心,墨峥空有声誉但缺少夺位实力,他们都不自信,所以才寄希望于传国玉玺。可是说到底传国玉玺不过是个象征罢了,有能力的人不在乎有它无它,没能力的人,就算拿到玉玺一样是败者。” 精致如画的眸中闪过一缕精光,楚辞含笑不语,屈起手指轻轻弹了下腰间长笛。 温墨疏记得,这是楚辞心情愉悦时经常会做的动作。 坐在小筑外马车里的言离忧百无聊赖,不时掀起帘帐透过车窗向外望,看烦了便掏出颈上挂的红丝绳,静静凝视用树胶黏成一团的碎银。温墨疏送她的这份礼物她一直精心保管着,每次看到就会想起温墨疏清晰眉眼、温润笑容,烦躁的心会奇迹般恢复平和,甚至不知不觉中露出痴痴笑意。 喜欢温墨疏,想和他一起,互相依偎着走完一世。 言离忧低头看着白皙手心,犹记得温墨疏掌中温暖,素淡却美丽的脸庞渐渐显出柔和神情,带着某种憧憬期盼。她不是个只会怨天尤人的女人,能遇到温墨疏,能和他心心相印,在言离忧看来这便是上天待她不薄,是足以抵消许许多多跌宕遭遇的巨大幸福。 “一脸蠢笑。” 突兀地,淡漠声音闯入车厢内。 言离忧匆忙收好碎银坠,吊着眉梢瞪向拉开车门的温墨情,下意识缩到角落:“你来干什么?不会敲门吗?懂不懂礼貌?” 温墨情瞥了一眼,车门大开:“下车。” “现在就要走?”言离忧隐约猜到温墨情出现的原因,愣了愣,目光越过温墨情望向小筑,“王爷呢?你们谈完了?” “自然是谈完条件才来带你走的,我没兴趣做劫匪,何况还是劫一个只会浪费银子不会赚钱又不停找麻烦的女人。” 温墨情把话说得像是自己受了多大委屈似的,想想跟着他风餐露宿甚至染上风寒,而这样做的最可能理由是“省钱”,言离忧突然有种想要抬脚踹在温墨情脸上的冲动。 “让开,我要去找王爷。”提着裙角跳下马车,还不等言离忧闯入小筑,温墨疏便与楚辞等人一同出现在视线中。 目送温墨疏进小筑前他还带着舒心笑容,这会儿却换成一抹惆怅,纵是刻意装作面无表情,言离忧还是看得见温墨疏平静面色下的低落情绪。 这是无可奈何的分别预兆吧? 言离忧没了与温墨情闹别扭的兴致,低头走到温墨疏面前,深呼吸,仰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多谢王爷这几天的照顾。我留了几副药茶配方在房中,上面都写着对应的症状,王爷不喜欢喝药,闲时就当是茶喝下吧,虽不能去病根却可缓解体寒咳症。大夫不在,王爷更该多保重才对。” “决定得匆忙,还来不及为言姑娘准备什么。”温墨疏细末一声叹息,解下狐裘披风轻轻披在言离忧背上,“这一路往安州需经过不少冷地,言姑娘也要照顾好自己,余下的事,等你回来我们再谈。” 依依惜别本是常情,放在言离忧和温墨疏身上却有些古怪,旁侧温墨情挑眉斜目,君无念若有所思,温墨峥则狐疑打量着关系一夜之间亲近许多的二人,颇有些错愕惊讶。 “我走了,王爷保重。” 道别的话终是言离忧先说出的,留给温墨疏最甜美的笑容后,言离忧转身头也不回走向马车。 “往哪走?马在这里。”满是别愁离绪的气氛被温墨情沉稳声音彻底破坏。指了指马车后一匹红棕色骏马,温墨情露出勉为其难的表情:“没马的话,我可以载你,不过最好你自己准备一匹,和别人同乘我没有安全感。” “遇见你之前我从不知道吝啬两个字怎么写,现在领悟透彻,多谢了!”言离忧咬着牙挤出最后三个字,翻了个白眼,赌气爬上马背。 温墨情似是早已收拾妥当,扁扁的包袱往马鞍上一挂,利落翻身上马,扯着缰绳调转马头空踏一圈,有意无意瞄了温墨疏一眼:“你的人,定会安然无恙还回。” 温墨疏深吸口气,恭敬拱手:“多谢。” 轻信别人这种错误温墨疏不会犯,他只相信温墨情的承诺,也相信言离忧不会轻易出事——他们约定好要再见,为了这个约定,言离忧一定会努力活下去。 转身往马车方向走时温墨疏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君无念也不回头,朗声道:“永鄯王可有兴致到小筑坐上一坐,品评品评在下茶艺?” “不必了。”温墨疏干脆拒绝,咳了一声,笑意愈浓,“这世间最美味的茗茶配方就在我房中桌上,我还要赶着回去收好,下次,请君老板一起来尝一尝吧。” 一阵马蹄踏响,朴素马车扬长而去,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消失在视野中。 君无念苦笑:“这才接触几次就被勾了魂,也不知该怪那位言姑娘魅力太大,还是该怪永鄯王意乱情迷、失了分寸,总之这淌水是越来越浑了。” “墨疏王兄一向是个谨慎的人,怎么这次糊里糊涂就陷进儿女情长里?”温墨峥困惑不解,惋惜地不停摇头,“以前我还想,如果墨疏王兄身子康健能担起重任,皇位由他继承也不是不可。所有兄弟中我最敬佩的就是墨疏王兄了,聪明有主见,不管前朝政事还是边远军防,每一样墨疏王兄都很出色,且他又是个冷静细心的人,做皇帝再适合不过。可惜他现在……唉……” 君无念许久没有回应温墨峥那声失望叹息,一双眼看着马车消失方向,眉心渐渐凝重。 “王爷只看到永鄯王的优点,却看不到他并无心争位的深意吗?如果他想,在先帝驾崩时大可出来反对皇上继位,也有足够的实力与之较量,可是永鄯王选择了沉默,似乎他只想混混日子,说难听些,他一直在消极等死。”倒提口气冲破心头沉重,君无念勾勒出淡淡笑容,“不管怎样,我希望看到的是王爷能够君临天下,也唯有王爷才能让我相信,大渊会有烽烟平息、百姓安宁的一日。” 这样的话在过去两年间温墨峥听了无数遍,君无念不停给他信心和鼓励,可他仍是觉得有些心虚愧疚,亦如往常一样低下头,低声嚅嗫:“我……我会尽力,只要能让大渊子民过上好日子,我什么都愿意做……” 君无念笑着点头,瞳仁里,一丝安慰悄然划过。 “嗯,这样的话,我背叛师门也算是值得了。” 漂泊了一夜之久的风雪仍未停息,雪花飘飘洒洒落下,有几片沾在温墨情肩头,言离忧伸出指尖轻轻将雪花沾起,眼看那点微凉在指尖融化。 “你和王爷他们都做了什么约定?”终是忍不住,走到皇城外时言离忧开口问道。 “哪位王爷?”温墨情明知故问。 “当然是永鄯王,我与慈郡王又不熟。”言离忧收回手往披风里缩了缩,呵出的热气在发丝上凝结成霜,“我不想欠别人人情,更不想拖累他,所以才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交换条件——你这么小气的人,定然不会放过勒索的机会。” 温墨情扯着马缰悠然自得,语气漫不经心:“放心,好歹是亲族兄弟,我不会坑害他。再说有人愿意接手你这烫手山芋,我高兴还来不及,为什么要提出苛刻条件阻拦?既然你和他郎情妾意,我也乐得顺水推舟,至于条件……只需他身后那只奸诈狐狸去见一个人即可。” “狐狸?你说楚公子?要他去见什么人?” 之后的问题温墨情一律以沉默作答,言离忧问得急了他便勒紧马缰让马跑得更快,直到颠得言离忧咬了舌头疼出眼泪。 第063章 君子楼主 幅员辽阔的渊国由南至北景色各异,其间当属安州、华良郡及陵城三地景色最负盛名,中州各地商旅不断,慕名而来的文人雅士络绎不绝。 这日夜雪初霁,距离帝都并不算远的陵城又迎来一大批赏雪吟诗的所谓才子,或是赞冬雪精美,或是赞那雪中梅花凌寒傲立,吵吵嚷嚷的,就连酒楼顶层雅间也不得安宁。 “连雪从何而来都不知道,吟得狗屁诗句?附庸风雅,最是恶俗!”刻薄抨击自角落雅间传来,立时让酒楼顶层鸦雀无声。 梅兰竹菊、春夏秋冬、风花雪月,这是喜好烂漫风骨的才子们最爱题材,怎地今日被人批驳成附庸风雅了?有几个气不过的青年怒气冲冲走到雅间前,扬手撩开青竹门帘,还不等发话,登时被雅间中坐着的二人震慑住。 雅间不大却很干净,摆满茶具的长桌两侧分别坐着一位老者和一个年轻人,那老者须发皆白、面色红润,颇有道骨仙风;对面的年轻人一身月色绣凤长衫倍显尊贵,清俊面容如精巧玉雕,微挑的薄唇抿出一条睿智弧线,再加上那双淡若流水清风的眼眸,瞬间让一群自以为高贵优雅的才子们相形失色。 “看什么?不怕眼里生疮吗?还不快滚!”老者瞪眼怒喝,就像是老神仙发了威,一句话便把前来讲理的人们吓得四散,而后冷哼一声转向年轻男子,“哼,不知天高地厚的竖子。这世上庸人越来越多,聪明人越来越少,像楚公子这般惊才绝艳的人更是百年难见,只可惜楚公子并非我君子楼之人,每每想起,都让老夫伤心不已。” 楚辞捏着紫砂杯淡然品茶,对老者表现出的欣赏青睐之情无动于衷。 “以前数次邀请楚公子到君子楼一叙,楚公子均是一口回绝,这次老夫也是出于无奈才让墨情提出交换条件,还望楚公子体谅。”老者起身为楚辞续茶,丝毫没有身为长着的架子,说起来,倒有几分刻意亲近的讨好之意。 “解释就不必了,各取所需,理所应当。”楚辞移开茶杯,老者倾倒的茶水大半都泼在桌上。看着老者窘迫神态,楚辞冷笑:“君子楼名动天下,尽出些能人异士,就连大名鼎鼎的定远王世子都是君子楼中人。如此名门大派找我做什么?嘴上说着早想结交种种,楼主却藏在暗处不敢见人,派了个草包冒名顶替,如此待客之道,请恕楚某难以接受,告辞。” 话罢,楚辞竟是等也不等,起身就要往雅间外走。 那老者满面通红,狼狈地冲到门边拦住楚辞去路:“楚公子留步,请留步!我家楼主并无恶意,只是想……是想……” “想看看‘帝师之才’是否如传言一般名不虚传。” 洪亮男声将老者未说完的话补充完整,只听那从容语气及浑厚底气便知,说话的人非同寻常。 楚辞停下脚步,一手执着长笛,一手负在身后,目光平直凝视青竹门帘:“请人却不肯露面,想不到君子楼楼主是个不懂礼貌又自以为是的人。既然如此楚某也没什么话好说,道不同不相为谋,这桌茶,不喝也罢。” “普天之下有几人敢说自己与楚公子同道同谋?难道楚公子打算一辈子不与人喝茶谈笑、把酒言欢吗?”不知何时,雅间外的嘈杂忽然散去,只剩那不急不慢的男人清晰话音,仿佛近在咫尺,仅仅一帘之隔。 楚辞没有回答,指尖微动,长笛在白玉似的指间转了一圈。 “楚公子,坐吧,我家楼主特地选了上好茗茶,星夜兼程不远千里赶来,只为与楚公子一叙。”白发老者摆好茶具,从角落木匣中取出一只茶盒,才一开盖,满室清香。 “暮封山萃雪鸿泥,一年只得那么几枝,确是珍稀好茶。”楚辞闭上眼嗅了嗅,睁眼,平静淡道。 青竹门帘轻动,有人掀帘而入,止步站在楚辞面前:“那楚公子可愿看在好茶的面上稍作留步,给老夫一个赔罪的机会?” 比起刚才冒充的老者,眼前之人显然少了些仙气,骨骼清瘦,身材高长,略显严肃的面容并不苍老,看起来不过天命之年,却从骨子里透出一股孤冷傲气。 “这才像是君子楼楼主该有模样。”楚辞挑唇,仿佛先前怒气都是装出来的,转眼化作优雅浅笑,“人都说君子楼楼主神龙见首不见尾,刚才见这位前辈冒充楼主与在下交谈,还以为楼主不肯现身,实在让楚某大失所望,一时失口,出言不逊之处,还请老前辈见谅。” 白发老者连忙摆手:“哪里哪里,君子楼一向以才华定高低,楚公子是先帝亲笔赐名的‘帝师之才’,地位身份远在老头子之上,怎敢承楚公子道歉……” “雍飞,你先下去吧,老夫与楚公子有话要谈。”君子楼楼主挥挥手,白发老者与楚辞道了声别后躬身退出。 “雍飞……刚才那位老前辈莫非就是昔年享誉中州的‘圣手画师’杜雍飞?”楚辞从君子楼楼主眼中得到肯定回复后,深深倒吸口气,“世人都以为杜老前辈于皇宫那场大火中不幸殒命,没想到这么多年一直藏身与君子楼,果然,君子楼是个卧虎藏龙之地,小觑不得。” 君子楼楼主哼了一声,眯起眼看向楚辞:“老夫都亲自现身了,楚公子还要做出一副无知少年的样子吗?君子楼中有多少人,哪些人擅长什么,这些楚公子早就摸得一清二楚,恐怕就连老夫的名字楚公子都叫得上来吧?” 楚辞手肘撑桌,指骨轻轻抵住额角,唇瓣淡然轻启:“秋逝水,秋楼主。” 呼号风雪是浅川特有景色,在隆冬未至的时节就已经冰厚三尺,平坦地面堆积的雪花没过马腿一尺多深,马蹄每踏一步就会传来吱嘎吱嘎的积雪破碎声。 “太冷了,能不能找个地方避避风雪?”怒号风中,言离忧用尽力气的喊声断断续续。 驾马的温墨情没有理会,却在行了不远后停下马,连着马上的言离忧一同牵入一处天然洞穴,吸口气长长呼出:“早就说带着女人最麻烦。” 言离忧跳下马,跺了跺几乎冻僵的腿脚,抽空朝温墨情翻了个白眼:“就算我不冷,马也受不了吧?你以为都像你一样不知冷热跟个怪物似的?你若不愿你和我同行就放我回去,正巧我也不想跟你这种人一起走。” “好啊,那你自己回去吧——马是我的,别动。” 温墨情解下毛毡铺在地上,好整以暇安坐,对作势要走的言离忧根本不加理会。言离忧在洞穴口徘徊半天,再次确定温墨情不是那种懂得怜香惜玉的人后立刻凑近毛毡,扑通坐下。 “为什么非要走这条路?去安州还有其他路不是么?”蜷起身子抱住膝盖,言离忧嘟囔抱怨。 “这条路最近,在最后的线索消失前我们必须赶到安州。”温墨情伸了个懒腰,从腰间锦袋翻出火折子,语气有些散漫,“不过事先我也没料到风雪会这么大,看来今天是走不了了,在这里等到雪小一些吧。” 言离忧皱眉:“没吃没喝,没床没褥,要渴死饿死、困死冻死么?” 温墨情侧头,古古怪怪地盯着言离忧看了半天,而后满不在乎摇头:“我不冷。” 狠狠回瞪一眼,言离忧扯起半边毛毡盖在身上躺下。 据说修习功夫到一定境界可以寒暑不侵,言离忧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也不清楚温墨情的武功是否高到了那个境界,但一路走来她的确没发现温墨情有喊冷的时候,甚至连哆嗦都不曾打一个。 他不冷,自然不会管她如何。 言离忧有些赌气,闭着眼背对温墨情试图进入梦乡,然而无处不在的寒冷侵入五脏六腑,越躺越觉得浑身发冷。 “起来,先烤烤火再睡。”背上忽然被重重一拍,言离忧闻声迅速爬起,也不顾后背微微有些疼痛,期待地看着温墨情拾来一大捧枯树叶燃起火堆,温暖立刻扑面而来。 温墨情在外面行走惯了,风餐露宿的工具十分齐全,言离忧看过几次多少学了一些,他去四处寻叶子,她便鼓捣火堆让火燃得更旺。 “我去看看有没有猎物能打,你老实呆着。” 生好火堆后,温墨情从马背兜囊里掏出匕首别在腰间,方要冒着风雪出去便被言离忧叫住:“雪这么大,出去找死吗?明明还有干粮,出去找什么猎物??” 温墨情皱眉,似是有些不耐烦:“你不是不喜欢吃干粮么,这两天吃过几口?再这么下去不等被人埋伏就先把自己饿死了,我还要担上责任。” 好好的话到温墨情嘴里就变了味道,看看外面遮住视线的风雪,言离忧忍气吞声不愿与他计较,掏出干粮狠狠一口咬下去:“谁说我不爱吃干粮?前两天没胃口而已。你就留在洞里别出去了,万一有个什么豺狼虎豹闯进来,多少你还能抵挡一阵。” “然后你趁机逃命?”温墨情耸起眉峰,沉吟片刻点了点头,“也好,让你多吃些苦头锻炼锻炼,省得动不动就犯娇小姐病。”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呛来呛去已经成为习惯,言离忧有时会怪他冷漠无情,有时又为他出乎意料的体贴行为所感动,至于对温墨情到底怀着怎样的感情,是敌是友,言离忧想来想去也说不清楚。 空荡荡的山洞里火光摇曳,在巨大石壁上投映出两抹孤独影子,言离忧的身体慢慢恢复温暖,渐起的困顿中,忽而听耳畔低声质问。 “那时为什么跟无念走,连句话都不肯给我留?” 第064章 爱恨难明 言离忧一直躲着这话题,不料还是被温墨情找到机会问了出来,登时睡意全无,张口结舌。 “知道后悔了?”温墨情单手撑腮,不冷不热地瞥了言离忧一眼,“他给你灌了什么迷魂药,让你连仅存的聪明头脑都被洗刷了?你就没想过从我这里逃走会有什么后果?” 事已至此,就算狡辩也没用,跟一只精明透顶的狐狸装模作样能蒙过去吗?言离忧硬着头皮抬起头,舔了舔干涩嘴唇:“他许的承诺跟楚公子说的差不多,不过现在看来,你们两个谁的话都不可信,想过安稳之日还得我自己想办法。” “又是与世无争的安稳生活吗?我还以为经历那次的事后你会想通,果然高看你了。” 温墨情一直对言离忧理想中的平淡生活嗤之以鼻,这让言离忧万分不爽,刚刚暖起来的身子里似乎有股无名火气上蹿下跳,虽然没直接爆发,却也一改能躲则躲的态度冷硬起来:“我不是什么英雄豪杰,也没你那样远大抱负,没有人规定我必须为国家、为百姓英勇献身。平时看见谁有困难能帮就帮了,你总不能强迫我去做一些完全不理解的事,更不该对别人的理想指手画脚,这是我的生活,你凭什么胡乱干预什么?” “凭我放过你一命。”温墨情回答得流利自然,好像道理本该如此。 言离忧瞪他:“要杀我的就是你,这算什么人情?” “那慈郡王呢?还有永鄯王,他们给你什么人情了?”温墨情话锋一转,面色冷了三分,“如果不是你不辞而别,现在我们早就在安州开始调查青莲王身份。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一意孤行导致预定计划拖延,我的四个部下和当年见过青莲王的乞丐在安州被人刺杀,险些让好不容易才得来的线索中断。你知不知道,若是这次追查失败,又会有多少人的努力付之流水?” 一连串质问让言离忧哑口无言,听到温墨情说有人因她的莽撞决定葬送性命时,被火光暖亮的眼眸忽而失色。 “又有人死了吗……”言离忧喃喃自语。 恍惚记忆穿过时光碎片回到青莲宫被屠戮的那晚,满眼的阴暗与血色,仇恨与疯狂;不等回忆中出现温墨情身影,碎片又冲破脑海出现在顾家村,顾连山憨厚笑容,村民热情脸庞,以及黎明破晓时被鲜血染红的宁静山村。 她所到之处总有灾厄发生,不管是与她有关的人还是无关的人,太多生命无辜枉死。 忽然陷入沉默的言离忧抱紧膝盖,整张脸埋进臂弯里,温墨情也不再说话,盯着噼里啪啦燃烧的枯叶残骸不知想些什么,两个人就这样背对背枯坐到火光渐熄,寒冷再度蔓延。 “我没想过那么多。”缓缓降临的黑暗中,言离忧闷闷声音响起,沙哑消沉,“你们说我是青莲王,所以就该到处被唾骂、被追杀,我能有什么办法?躲不开,推不掉,只能抓住任何可能逃离这种生活的机会。我想相信你,可是你总在逼我承担不属于我的罪责;我相信过楚公子,结果却是被丢到青楼;同样的,君老板给了我想要的承诺,我自然不会拒绝,难道要为了虚无缥缈的大义让自己莫名其妙死掉吗?我……我不甘心。” “那你甘心的是什么?牺牲他人性命换自己苟延残喘活着,和你喜欢的人过一生见不得人的日子?纵是甘心了,能忍心吗?” 温墨情的责问冰冷直接,一字一句刀斧般砍在言离忧心口,毫不留情。言离忧缓缓抬头,系在脖子上的碎银吊坠掉到衣襟外,在将熄火光映衬下反射出幽暗红光。 “我不会作为青莲王过一辈子,无论你们说什么,我就是我,与青莲王没有半点关系。”抓紧与雪色一样纯白的狐裘披风,言离忧眼中迸发出倔强光芒,“该做什么由我自己决定,谁也左右不了我,就算是你也不行。” 那句话说完,最后一点火光在风雪怒号中挣扎熄灭,黑暗重临。 言离忧不知道自己的话有没有激怒温墨情,怀着忐忑心情在漆黑中坐了许久才听到身侧传来洗漱响动,一块烤得滚热的圆润石头被塞进她怀中。 “抱着睡,会暖些。”温墨情的语气恢复往常平静,顿了顿,距离言离忧似乎近了些,“我并不打算左右你的生活,不过是希望你能尽责罢了——且不说你是不是青莲王,那夜你出现在青莲宫就注定要承担某些责任。其实就算你不朝我大呼小叫也没关系,离开帝都前我和永鄯王的约定中包括一条,就是在这件事结束后送你去狐丘,等过几年国内风平浪静再接你回来,到时候,你将与青莲王这名字再无瓜葛。” “我还能信你的话吗?”美好安排换来的只是言离忧质疑发问。 “你可以不信任何人,但必须相信我。” 言离忧轻轻躺在毛毡上,声音轻得近乎呢喃:“凭什么相信你?” “凭什么……”温墨情好像没有准备答案,想了半天,黑暗中忽而一声哑笑,“就当是为碧箫好了,你们不是结拜了吗?那样的话,你也不算是与我毫不相干的人了,我得为碧箫考虑,尽量保证不会有让她伤心的事发生。” 温墨情不说,言离忧差点儿忘了他与碧箫这层关系,再想起碧箫对她说起过的事,惋惜间难免生出几分好奇:“碧箫和你大哥……算是什么关系?” 提到兄长温墨鸿让温墨情稍稍意外,然而他并没有回避,只是语气淡了许多:“碧箫与大哥没有婚约,但她是我定远王府长媳这点没人能否认。” “有机会的话能让我去看看你大哥吗?治病救人,多少我还懂些医术——” “你以为大哥会见你么?他现在看不见也不能说话,但是只要一听到别人提起青莲王三个字就疯了一般拼命挣扎。大哥已经够苦了,我不希望有人再去伤害他,即便你是绝世神医,我也绝不会让你靠近大哥半步。” 温墨情不客气打断,言离忧有些委屈,想想却又释然。 相信她不是青莲王的有几个人?相同的相貌、嗓音,不该出现的地点……说句老实话,言离忧都不知道自己所用这具身体到底是不是青莲王的,如何能让别人相信?盲人的听力最为敏感,倘若她如尹钧白所说,真的是替身获救的青莲王,那么温墨鸿一定能听出,到时候就不仅仅是温墨鸿歇斯底里这么简单了,她拼命争得的一切,可能又会化为泡影。 温墨情的信任,碧箫的情谊,以及与温墨疏的约定……比她性命更重要的东西有太多太多,不值得冒险。 可是,要顶着真假难辨的身份到死为止吗? “温墨情。”言离忧突兀地唤了一声。 温墨情枕着手臂,眼皮都不动一下:“说。” 言离忧犹豫再三,紧攥着衣袖轻轻开口:“就算我是青莲王,我也不是那个青莲王。” 这种前后矛盾的话听起来荒唐可笑,温墨情却神奇地听明白了她的意思,在风雪怒吼的可怕怪响中沉默良久,幽幽声音低沉冰冷。 “冤有头,债有主,没人逃得掉。” 也就是说,如果确定这具身体确实属于青莲王,那么不管里面的灵魂是谁,她仍要承担所犯罪孽是吗?这次,言离忧没有反驳抗争,而是把身体缩成一团裹在披风里,咬着牙不让温墨情发现她的颤抖。 她不会成为青莲王,永远不会。 狂风骤雪整整肆虐了一天两夜,终于见到晴空时已经是隔日清晨,温墨情趁言离忧还没睡醒,不知从哪里猎来一只野兔,硬生生用烤肉的香味儿把言离忧从梦中勾醒。 “好手艺!”言离忧撕了一条兔肉咽下肚,真心实意地伸出大拇指称赞,无意中见温墨情脸颊一处草木灰迹,随手帮他擦去,手还未放下,便被敏感警惕的温墨情抓在掌中。 “干什么?” “一脸脏兮兮的,好心帮你擦一下。” 温墨情看了看言离忧,缩回手继续拨弄火堆,目光却几次假装不经意掠过言离忧面旁。 在江湖行走多年,从风尘女子到大家闺秀什么人没见过?便是与哪个女人一同露宿也屡见不鲜,毕竟欲成大事者不能拘泥于小节,否则必将一事无成。温墨情很明白这些道理,也从没为这种事烦恼过,然而他发现自己越来越在意与言离忧的距离,每次无意碰触都让他十分紧张。 这种变化,发生在那次无意中四唇相触之后。 无意地,不算是什么亲吻,但总觉得别扭。温墨情下意识摸了摸嘴唇,不料这动作恰好被言离忧看见,尚不明真相的言离忧揶揄嗤笑:“想什么呢?你那个脾气暴躁的未婚妻?” “想她不如想你——想你到底是个什么人物,竟然把赫赫有名的病王爷吸引住。” 分别时依依不舍的缠绵之情有目共睹,当时言离忧还不觉着有什么,这会儿被温墨情一说,反倒脸红起来:“我和他之间光明正大的,又没什么私情,小人之心的人才会胡思乱想。” “我原以为永鄯王是个颇有品味的人,现在看来……”温墨情惋惜摇头,“他的喜好,还真是糟糕至极。” “五十步笑百步,有个小气善妒的未婚妻很骄傲吗?” “吃完马上赶路,接下来几天要加快速度,你就安心吃干粮度日吧。” 在近乎与世隔绝的洞穴中互相较劲儿的二人并不知道,与此同时,数百例外的渊国帝都风云骤起,某个人的出现,掀起了渊国朝政又一场剧烈动荡。 第065章 深谋远虑 温敬元一连几天称病不上早朝,歇了足有十日余才重新出现在文武百官面前,还不待一众大臣询问,温敬元便抢先抛出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话题。 “前几日朕去探看先帝的敬懿皇后,敬懿皇后因长久不见几位王爷倍感伤心,眼睛都哭肿了。回来后朕思虑许久,总觉得先前将先帝皇子封王遣出皇宫之举太过草率,不仅疏离了朕与一群侄儿们的关系,也累得众皇妃与骨‘肉’分离。朕为这事费尽心思想破了头,昨夜梦中恍惚间忽得先帝托梦提醒,终于找到了解决之法。” 龙椅上侃侃而谈的温敬元卖了个关子,见下面群臣一脸茫然,不急不缓地说出深藏意图。 “为方便诸位王爷奉养事宜,朕决定撤去先帝皇子们的王位,全部以继子之命重承皇子身份。如此一来皇子们就可回到宫中居住,再也不会让敬懿皇后伤心了,朕的愧疚也就能少上一分,不知诸位爱卿意下如何?” 弟承兄位在渊国历史上并不少见,将驾崩的先帝之子们封王赐地遣出皇宫也是一贯规矩,虽无明文规定,却是沿袭至今从无例外的做法。眼下几位先帝皇子都获封王位封地离开皇宫居住,基本上也算是安定,温敬元突然来这一手算是哪般?真的是因为先帝的皇后思念儿子才决定的吗?退一万步说,就算尚无子嗣的温敬元是出于传宗接代考虑,这样将先帝的儿子们全部过继来当自己的儿子,真的合适吗? 温敬元的这个决定成为当日前朝最为轰动的话题,巧合的是,与此关系最大的二人——昔日的二皇子即永鄯王温墨疏,以及昔日的四皇子即慈郡王温墨峥——本该一同上朝的两位王爷那天竟都因有要务在身没能‘露’面,于是这件事便在当事人未发表任何意见的情况下一锤定音,温敬元更是当场拟定圣旨,再无更改可能。 消息传到永鄯王王府时,温墨疏刚从一场莫名其妙的任务里脱身,听得赵公公宣完圣旨,疲惫中又多了七分不安。 “特地找了件毫无干系的事让你去办,然后趁你不在作出重要决定,看来皇上是早有准备,连反对的机会都不给。”赵公公走后,楚辞走到前堂,深邃眼眸看不出喜怒哀乐。 “京畿之地不留外人,所以历朝历代都把太子之外的皇子赶到遥远封地,防的就是有人包藏祸心、宫变逆‘乱’。”温墨疏眉头紧锁,困‘惑’之意赫然,“我实在不明白皇上这番举动为的是什么。敬懿皇后是大皇子生母,却与大皇子素来不和,听说在父皇殡天后更是遁入空‘门’不问世事,怎会想念儿子伤心成疾?楚辞,你有没有看透,皇上生硬谎言下到底有什么目的?” 长笛在手中转了数圈,楚辞深思片刻,沉声答道:“表面上看,皇上似乎是因为没有子嗣才提出过继,并用敬懿皇后作为遮掩,可是细想这理由根本不成立——皇上尚未到不‘惑’之年,想要诞下龙种延续血脉不过是时间问题,况且要奉养敬懿皇后也没必要把所有皇子都过继到膝下。” “是,我就是想到这里才愈发不明白。”温墨疏重重点头。 “没什么想不明白的,王爷不妨从结果往回推测。”楚辞拿过温墨疏手中圣旨,掂了掂,毫无敬意地丢在桌上,“先前王爷与皇上是君臣关系,而这道圣旨下来后,王爷与皇上除了君臣关系外又多了层父子关系,并且不能再拥有封地王爷的那部分权力,终日在宫中行走不得自由。反过来看皇上,一旦确定继父子关系后,王爷面对皇上时就多了层限制。以慈郡王为例,在此之前慈郡王找‘玉’玺想要推翻皇上,说到底不过是争夺皇位罢了;但是现在,慈郡王再想要抢这龙椅可就不单单是夺权篡位那么简单,只要他对皇上下手,那么必然会套上更加严重的弑父罪名。” 温墨疏倒吸口凉气,脸‘色’更苍白几分:“如此一来,众皇子中谁敢站出来反对皇上或是想办法夺皇位,就会成为弑父废君的大‘奸’大恶之人。以百姓之口、市井流言来封锁众皇子野心,皇上这一招够狠,也够聪明。” “所以这一招棋定然不是皇上想出来的。” 温敬元是个有主见且雷厉风行的人,但并不具有足智多谋的脑袋,楚辞断言干脆但不乏根据。温墨疏仔细想想,也确如楚辞所说,这种高妙算计应该出自他人之手,绝非温敬元本人计谋。 问题是,如今朝中哪个人有如此智慧,又不介意卷入皇室帝位争夺这趟浑水? 若有这样的人,必须及早防备才行。 楚辞蘸着杯中凉茶,指尖在干净平滑的桌面上漫无目的游走,划到某处忽然停住,抬头问了句毫不相干的问题:“王爷对定远王世子以及君子楼了解多少?” “定远王世子还算有些了解,少年时我与他和其他几位皇子王孙同在翰墨殿学习经史诗词,那时大家年纪都不大,但他已经表现出远超其他同龄人的冷静和才智。至于君子楼我就不太清楚了,只知道是个江湖‘门’派,‘门’下子弟多出惊世之才,名震中州,却又神秘得满是谜团。”温墨疏略作沉‘吟’,而后微微皱眉,“怎么,你怀疑给皇上出谋划策的人是定远王世子?不太可能吧,我总觉得他不是那种贪慕荣华的人。” 楚辞浅笑:“我何时说怀疑那位世子了?他拜入君子楼之事当年可谓轰动一时,而君子楼有一条鲜为人知的规矩,有这条规矩在,定远王世子不可能帮皇上做事,即便是做了一些,那也肯定是抱着其他目的为之。” “听起来你对君子楼倒是有不少了解,连鲜为人知的规矩都被你知道了。说说看,什么规矩这么有力,竟能束缚定远王世子那匹烈马?” 见温墨疏来了兴致,楚辞也不打算吊他胃口,手腕一转,长笛划过斜挑凤眸:“君子楼子弟必须遵守的规矩之一,不得干预渊国朝政,不得为温家皇族一脉效力,违者,逐出师‘门’。” 温墨疏一愣,却是有些难以置信:“这算哪‘门’子规矩,与温家皇族有仇么?” “有没有仇不清楚,不过有人已经比定远王世子更早违背规矩是事实。具体情况等有时间再向王爷细说吧——唔,以后该改口了,还是叫殿下舒服。”楚辞伸了伸‘腿’脚走到‘门’前,拎起油纸伞,侧脸清淡笑容衬着房外狂舞风雪,愈发显得神秘莫测,“我要出‘门’办些‘私’事,少则三两天,多则半个月,我不在时殿下可别忘记喝‘药’,会被言姑娘责怨的。” 楚辞一向来去如风,温墨疏早已习惯,可不是所有人都能坦然接受。楚辞才刚离开不久,眼看着温墨疏长大的‘乳’母陈氏便惴惴不安找来,一副‘欲’言又止模样。 “陈娘可是有话要说?”温墨疏和颜悦‘色’把陈氏请进房中坐下。 “这话本不该说,可是憋在心里不吐不快……”陈氏几经犹豫,终于咽了口口水轻道,“殿下没问过楚公子经常出‘门’去做什么吗?毕竟是异族人,殿下也该提防着些。老奴不是挑拨的意思,只是殿下太过善良,老奴担心殿下太过信任楚公子会吃亏啊!” 温墨疏苦笑:“陈娘,陈娘啊,您怎么还一天到晚‘乱’‘操’心?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既然敢信任楚辞一定有十足理由,您就别白白担心了。您看您,这两天脸‘色’又差了不少,是不是想太多晚上睡不好觉?您再这样,我可要把您送到乡下安养了。” “不,不去!老奴还要照顾殿下呢!”陈氏慌张摆手,见温墨疏噗地笑出声才惊觉自己中了计,半是委屈半是欣慰。瞥了眼桌上放的空‘药’碗,陈氏‘露’出慈祥笑容:“从没见过殿下这么老老实实喝‘药’,等那位姑娘回来,老奴得好好谢谢她才行。” 温墨疏脸上笑意稍稍收敛,静静看着‘药’碗,眸中一丝眷念划过。 “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陈娘,我很担心她。” 低语倾诉的思念绵延飘‘荡’,什么时候才能到达被眷恋的人心中,无人能断。 此时的安州刚刚经历一场薄雪,人烟稀少的驿路上,疲惫瘦马鼻中喷出两团热气,转眼化作氤氲白雾,又被颠簸拍散。 “醒醒,到地方了。”温墨情动了动肩膀,靠在他背上安然浅睡的言离忧睁开‘迷’‘蒙’双眼,扭了扭发酸的脖子,有些愣怔地看着陌生却美丽的富庶州郡。 安州,渊国最大州郡,亦是中州枢纽要道,多少异域行商在这里汇聚买卖,繁华富庶,海纳百川,有着其他州郡无法比拟的活力与‘色’彩。 温墨情寻了一家客栈,定下两间相邻客房,把马‘交’给客栈马夫后便带着言离忧跑到一家面馆,选了张角落小桌坐下。 “客栈不就有饭菜么?何必特地跑到这里来吃面?你要是心疼钱就记我账上,以后还你便是。”看着桌上一大碗清汤面,几天没沾油星的言离忧颇有些小抱怨。 “吃不吃?不吃回去啃干粮。”温墨情头也不抬,专心致志对付碗中面条。 言离忧暗骂了一句小气,拿起筷子在面碗里捅来捅去,一碗面快被捅成面渣时,一个穿着破旧的中年‘妇’‘女’忽然出现在桌边。 “公子可是回头客?这家店有名着呢,尤其是那黄雀面,细细软软,一碗吃到底也不觉得饱,总叫人急着想吃第二碗,要是来晚了吃不上啊,那可要拿着汗巾抹眼泪喽!”那‘女’子自言自语说了一番,也不问温墨情和言离忧是否感兴趣,径自坐到邻桌要了碗面,飞快吃完后走出面馆。 “走。”不过片刻,温墨情也放下筷子起身,随手把几个铜板抛给店小二,至于去哪里只字未提。 言离忧点点头,刚才的抱怨不知所踪,沉默地跟在温墨情身后,难得一副凝重表情。 第066章 借剑打人 言离忧的沉默反倒让温墨情有些意外,走到人少的街巷时忽而放慢脚步:“不问我去哪里吗?” “你要去哪里我都管不到,问它做什么?”言离忧漫不经心回答着,瞥了一眼巷口木牌,随口道,“走错了吧?前面才是黄雀巷。” 温墨情脚步一顿,微微转头:“听出来了?” “你这人绝不会放过讽刺别人的机会,刚才那女人一番话说得没头没脑你都忍了,不是认识的人怎会如此?再听她话说得玄乎,怎么想都是暗语之类。其实刚才我还不太确定,看到黄雀巷的名字后才放下心——”言离忧稍作停顿,不无得意地仰头,“这回不用冷嘲热讽了吧?” “人这一辈子总会有那么三两次福至心灵。” 温墨情恢复速度健步如飞,对言离忧小小骄傲不置可否。言离忧耸耸肩继续跟着,反正她从没期待过能从温墨情口中听到赞扬她的话,特别是在智力方面。 黄雀巷,走到最深处,有人要见温墨情一面,十万火急。 根据面馆那女人的话言离忧只推测出这些内容,不过这已经于实情相当接近,两个人走到黄雀巷最里面一座门上挂着青色汗巾的宅院时,温墨情驻足,抬手敲了五下大门,节奏是两长三短。 “公子找哪位?我家黄老爷去寺里还愿了。”朱漆斑驳的大门吱嘎一声打开,一个小厮探头探脑打量一番后,压着嗓音低问。 “我不找黄老爷,我找的是王公子。” 很显然,温墨情从容不迫的回答对上了暗号,那小厮长出口气点点头,露出欣喜笑容将温墨情和言离忧请入院中:“温少侠快请进,老爷让小的在这里等了整整半个月,可算把您给盼来了!” 少主、世子,现在又是什么少侠,温墨情到底有多少身份?言离忧怀疑地看了温墨情一眼,怎么也看不出他身上哪点像个侠客。 那小厮见言离忧有意拉开与温墨情的距离,这才多加留心瞧了两眼,继而朝温墨情眨了眨眼睛:“好漂亮的姐姐,是温少侠的姐妹,还是……” “我有那么丑么?”温墨情摸了摸脸颊,一脸不甘愿。 言离忧翻白眼,牙缝里往出挤字:“臭不要脸。” 温墨情本想说句“多谢夸奖”来回应气哼哼的言离忧,还不等他开口,正屋里一抹身影飞快跑出,径直奔向言离忧。 “王爷!” 惊讶呼声里夹杂了太多太多的欣喜若狂,以至于那人的声音都有些发抖变调,一双手更是无措地不知该放于何处,瘦削身子在言离忧面前僵直站立,头颅却是微微垂下的,以最合适的角度与言离忧面对面。 言离忧倒吸口气,惊诧多于欣喜:“尹钧白?!你怎么在这里?” 彼时言离忧推倒碧笙从青莲宫匆忙逃走,经历一番波折投入醉风雪月楼中,稍感安定时才想起还有尹钧白这么一号人物。那时她也担心过,担心尹钧白会不会因她逃走受到连累,可是后来又发生太多事情,让她直到再次见面,终于又把这个被遗忘在记忆角落的古怪男人想起。 青莲王或者温墨情,他到底是谁的部下? “喊什么?生怕别人不知道这里藏了位王爷吗?”继尹钧白之后,又有人从正屋走出,然而那人并没有尹钧白那般高兴,语气中反而带着九分的厌恶外加一分憎恨,看向言离忧的目光亦是冰冷反感的,令得言离忧浑身不舒服。 温墨情微微皱眉,脸色比进院前冷了不少:“谁许你跟来的,碧笙?” “我听姐姐说了,师兄手下有四个人都在安州被人刺杀,既然这里很危险,我当然要来保护姐姐。”听温墨情问话,碧笙收起片刻前呵斥尹钧白的冷厉,换上一副小女儿家的娇嗔神情,“师兄,我又不是来捣乱的,干嘛急着赶我走?姐姐能做的事,我都可以帮上忙啊!” 言离忧扭头,尽可能不去看碧笙脸庞。 或许是因为先前在青莲宫留下的印象不太好吧,总之言离忧对碧笙始终喜欢不起来,尽管碧笙与碧箫有着相同的容貌、身材、声音,她对着姐妹二人的感情却是截然相反的。 不想看见碧笙的不仅仅是言离忧,解除婚约的事还悬而未决,温墨情看碧笙只有头痛欲裂之感,索性目不斜视走进屋中,只当碧笙是团看不见的空气。 “前几日风狂雪大,我被困在浅川一处洞穴里整整两天,路上换马又耽搁一些时间。本以为这边的线索要断了,抱着侥幸心理去面馆坐了会儿,没想到竟然真的收到了你们的消息——对了,到底什么事这么急?”温墨情见屋内并没有外人,找了处座位后直奔主题。 尹钧白恭恭敬敬奉上一张纸条:“这是焦宇他们出事后,杨伯在检查尸首时从焦宇口中发现的,字迹有些模糊,看得不是很清楚。” 温墨情没有立刻接过纸条,而是动动手指,轻叩桌面发出笃笃两声:“人都安葬了吗?赵俊义家中还有个妹妹,他说过死后想葬在家中祖坟里;还有章骁……” “赵俊义的尸骨已经托人送回阳皖老家,章骁依他所愿直接焚化了,其他二人都直接在安州城外下葬。”尹钧白回答得干脆利落,丝毫不见在言离忧面前时的唯唯诺诺,打眼看去,竟也是个清爽俊秀的优秀男人。 既然尹钧白是温墨情安插在青莲宫的耳目,那么青莲王知不知道自己养虎为患呢?不过在青莲宫时尹钧白的的确确是豁出一切在保护她,难道比起真正的主人温墨情,尹钧白更在乎青莲王?在言离忧看来,尹钧白是个不亚于温墨情的谜团。 言离忧把注意力放在尹钧白身上期间,温墨情已经把那张皱皱巴巴、字迹模糊的纸条仔细看过几遍,沉吟片刻,又把纸条团起丢进火盆中,眼看着四个人用性命换来的消息一点点化为灰烬。 “钧白,去查查安州有几个舞团船坊,最近常有表演的。” “属下这就去查。”尹钧白答应得痛快,脚步却不是那么干脆,连着看了言离忧数眼,不舍之情溢于言表。经过一番思考挣扎,走到门口时尹钧白终于鼓起勇气,小心翼翼问言离忧:“王爷会暂时住在这里吗?” 言离忧不答,询问目光转向温墨情。 “王员外帮我们已经冒了很大风险,一旦被人发现青莲王在这里,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温墨情微扬下颌指了指言离忧,“在安州这段时间她和我在一起,你们两个也别总赖在这里不走,自己找个客栈住去。如今安州能提供落脚点的就只剩下王员外,如果没有特殊事情,尽量不要跑来麻烦人家。” 听温墨情说言离忧会在安州住上一段时间,尹钧白立刻露出高兴神情,孩子一般不加掩饰,就连离开的脚步也轻快许多。一直被三人忽略的碧笙狠狠瞪了一眼尹钧白离去背影,沉下脸坐在一边用力绞着汗巾,温墨情看出她心情不顺却也不加过问,只负着手站在窗前,微皱剑眉不知藏了多少心事。 碧笙冷冷清清地坐了半天,越想越气,忽地起身走到门口,挑衅似的指着言离忧:“你,出来,我有话问你。” 言离忧抬了抬眼皮,继续低头把玩精巧茶杯,慵懒语气显然不把碧笙放在眼里:“要问就在这里问,我懒得走动。” “你——”碧笙气急,咬了咬嘴唇眼眸一紧,跑到前面嘭地掀了言离忧手中茶杯,“摆什么臭架子?师兄对你好点儿就找不到北了是吗?出来!你给我出来!” 两个女人较劲儿却提到自己名字已经让温墨情十分不爽,待到回头看见碧笙伸手去扯言离忧衣襟,硬生生把言离忧从座位上拖起时,憋在心底那抹烦躁厌倦愈发强烈,手中长剑比思考更快一步,未脱鞘,直接重重砸在碧笙白皙细嫩的手背上。 碧笙一声惊叫,下意识缩回手向后退,慌乱中一脚踢在椅子腿上险些将自己绊倒,虽然勉勉强强靠着桌沿稳住,狼狈难堪却无法避免。 “师兄,你又袒护她!”碧笙几乎是气急败坏怒吼。 言离忧也被温墨情出乎意料的举动弄得一愣,再转头去看碧笙,娇俏脸蛋儿上一片赤红,眼圈里依稀挂着莹莹泪水,如若纤柳的身子更是气得不停发抖。好歹也是师兄妹的关系,突然出手不说还是帮外人,换了谁都要生气,又何况碧笙一番痴心都寄托在了温墨情身上? 言离忧粗略想了一下,这种情况下她好像应该主动后退一步,劝阻温墨情的同时再大度地安慰碧笙几句,这样的话也许碧笙一感动就化敌为友了,又或者能换温墨情一声称赞。 不过…… “撕撕扯扯、又哭又闹,真够难看的,这么大的人了不能懂事些让人少操心吗?没的丢了师门脸面。”说完一套明显带着嘲讽语气的话后,言离忧深吸口气,昂首挺胸从碧笙身边走过,直奔着院外而去,“看我就心烦是吧?好,我走就是。” 之后,温墨情自然要跟着她一起离开,无论是否甘愿。 言离忧明白,这可能是最过分且恶劣的回应方法,简直可以说是落井下石了,然而她没有任何负罪感,只感到痛快——事端是碧笙惹起的,出手教训的也不是她而是温墨情,她做的仅仅是说出心里想法罢了,有何不妥?至于后面跟着的温墨情高不高兴那是他的问题,打都打了,还能赖在她头上不成? 反正忍气吞声、虚伪做作这种事,她言离忧是做不出来。 第067章 经年旧事 言离忧以前一直认为自己看人挺有眼光的,也看得很透彻,不过在遇到温墨情后以上结论统统被无情推翻,什么叫喜怒无常、阴晴不定,什么叫脾气古怪、难以揣测,温墨情给了言离忧最标准答案。 “我欺负你小师妹,你不但不生气,还要请我吃好菜好饭?”坐在酒楼雅间的言离忧面带怀疑之色,一双眼打量着温墨情平淡表情,怎么都难以置信。 “让你吃就吃,废话怎么那么多?”潇洒地点下酒楼各种昂贵招牌菜,温墨情又要了壶好茶,一边品着香茗一边看楼下人流熙攘,唇边弧度仿若似有似无的清淡笑意。 那模样就好像……他很乐于见到碧笙吃亏。 “你是有多不待见自己的未婚妻?”言离忧叹了一声,忽然觉得碧笙有些可怜,“其实她长相不错,对你也算痴情一片,就是性格差了些。” 温墨情收回视线淡淡瞥了言离忧一眼:“我没笑她,我是在笑你。一副嚣张跋扈的样子冷嘲热讽,知不知道这叫什么?这叫狐假虎威。刚才碧笙是对你留情了,不然早拔剑在你身上戳一百个洞,这种事她不是干不出来。”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就你还算是老虎?充其量是只野山猫。” 抨击温墨情已经成了言离忧下意识的习惯,有些本该藏在肚子里的腹诽无意中总会溜出来,这时温墨情要么以更犀利的语言回击,要么就像现在这样,抬起头幽幽淡淡一眼,却足以教言离忧汗毛耸立、脊背冰凉,打个寒战默默低头。 有些人真的不能惹,一肚子坏水儿等着呢。 这顿饭是言离忧有生以来吃过最香的一顿,虽然菜色不如皇宫里的,但无论味道还是心情,都远远好过其他。言离忧记得自己挑食,不过现在已经改掉老毛病,不管煎炒烹炸、鱼肉蔬菜,只要能吃的她都咽得下去,超强食欲令得温墨情不时发愣。 “饿鬼投胎?” “跟着你,一顿好饭都没吃过,好不容易有机会饕餮一番,当然要拼命吃。”酒足饭饱后,言离忧舒服地靠在椅子上,早就忘了什么优雅礼节。看温墨情掂量着钱袋,言离忧忽然想到一件事:“今天是什么好日子,连一毛不拔的铁公鸡都肯大放血了?这顿饭少说得几十两银子吧?” “饿了就该吃,馋了就该吃好的。看你现在瘦骨嶙峋的,让人心疼。” 言离忧表情一滞。 温墨情这是在……关心她? 从青莲宫到醉风雪月楼再到皇宫,她的确瘦了许多,原本青莲王的身材丰腴饱满,如今却瘦成一条,伸出手,纤细得不忍看。不停流离奔波又吃不香、睡不好,这种环境下怎能不瘦?言离忧先前还没怎么察觉,听温墨情这么一说,自己也心酸起来。 她曾是被人高高捧起的富家千金,谁会想到竟会走上这么一番离奇遭遇,咽下如此之多的折磨苦难? 无心之人,才不会注意这么多。 温墨情发觉言离忧神情有所变化,深吸口气:“别误会,前半句是我说的,后半句是永鄯王说的——算了,我坦白告诉你吧,走之前永鄯王给我拿了千两银票,特地嘱咐要照顾好你。这顿饭不是我请的,你要谢,等回帝都之后去谢他好了。” 温暖感动戛然而止。 “我就说么,你怎会这么好心……”言离忧沮丧地摆摆手,至于为什么沮丧,她也说不上来。 温墨情无聊地转着茶杯,目光凝聚在酒楼门口飘荡的酒旗上,静了许久,忽然开口:“你真的想和他在一起?” “谁?”言离忧反问,立刻反应过来温墨情说的是温墨疏,不由垂下眉眼,声音语气柔上三分,“只是想想而已。我连自己是谁都不清楚,还带着流放犯人的身份,想要和他在一起大概会有很多困难吧?” “他愿意的话,什么都不算困难,这世上大概没有能难倒永鄯王和他那只狐狸谋士的事情。”听起来温墨情对温墨疏与楚辞的能力颇为信服,然而不待言离忧转忧为喜,温墨情却又突转口风,“不过也确实如你所言,倘若你嫁给他,对他的争位之路来说将是一个生死关,而非困难那么简单。毕竟你还带着青莲王的身份,这会让永鄯王积累的人脉民心折损大半,势力锐减。” 言离忧凝眉深思,脸上带着苦涩:“就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你不是说无心权势么,帮忙出出主意如何?一千两银票呢,大不了我一文不花都留给你。” “一千两就想打发我为你卖命,替永鄯王抢天下?你可真会算计。”温墨情失笑,起身掀开帘帐往楼下走,“与其考虑那么多不如安下心跟我追踪青莲王的线索,只要能证明你不是青莲王,和永鄯王在一起就不会让他受牵连。”楼梯走到一半,温墨情蓦地回头,亮如夜色的眸子静静看着言离忧:“你帮我就是在帮他,所以,别再莽撞相信别人又从我身边跑掉,只要相信我就够了。” 言离忧看了温墨情半天,轻轻点头。 既然他已经摆出诚意,她总该试着相信才行,不管怎么说,在她一次次澄清自己并非青莲王后,温墨情并没有伤害过她。 “协议达成?好,那接下来第一件事……去换身衣服,别太惹眼。”温墨情打了个响指又拍拍腰间钱袋,恍惚间,言离忧竟觉得他那一刹漫过的笑容与温墨疏有七分相似。 因着地处多国要道,安州的商业异常发达,衣食住行相关店铺比比皆是,各色商品琳琅满目。 站在制衣铺等身高的铜镜前,言离忧稍微有些失神。 这是她第一次仔细观察“自己”的相貌并由衷感叹,青莲王的确是个姿色超群的女人,肤若凝脂,眉眼如黛,五官生得精致而恰到好处,只可惜经历一番磨难后过于偏瘦,衣衫穿起来空空荡荡的,显得少了一些富贵尊宠。 在里间穿戴好中意的衣衫后,言离忧无声轻笑——她选了一身相当不错的装扮,也不知道温墨情会不会惊讶,不过他应该会很高兴吧?这套衣服可是店中要价最低的。 深吸口气走出里间,言离忧拍了拍面相街道负手而立的温墨情肩膀,温墨情转身,果然如言离忧预料一般微微吃惊,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许多遍。 “怎么选了身男装?”惊讶过后,温墨情眼中掠过一丝赞许之色,“倒是很合身,走在街上基本不会有人认出,就怕哪家姑娘不长眼相中你这翩翩公子。” 言离忧原地转了一圈,抬眼细细看向温墨情,眉梢轻挑:“别动,让我模仿模仿你的表情,这样就不会有姑娘来找麻烦了。” 难得地,温墨情不怒反笑,没有只字反驳,轻轻抬手伸向言离忧耳后:“转身,给你把头发束一下。” 温墨情的动作很熟练,修长手指灵巧挑动,不过片刻一头乱发在他手中便服服帖帖,装扮出又一位清俊潇洒的青年公子。梳理头发时温墨情的指尖偶尔会触到言离忧脸颊,柔软,微热,与温墨疏掌心的平和温暖不同,却同样让言离忧有熟悉的感觉。 那时在顾家村外的深山里,就只这只手拉着她一步步远离宁和、远离顾连山,也是这只手披荆斩棘,带她走上风波不断的前途。 该恨他吗? 言离忧反反复复想过很多次,最终都以否定作为答案。她渐渐开始想通了,既然本该消亡的她奇迹般地依靠另一具身体活了下来,那么她就该承担起新生的责任,恩怨也好,罪孽也罢,就当做是再世为人的代价——能与温墨疏相遇相识已是幸福,若能和他在一起平平安安、白首偕老,付出多少苦痛她都甘愿。 “你又在想他。” 耳畔,温墨情平淡道。 “你怎么知道?我脸上写着吗?”言离忧没有否认。 温墨情看了眼对面镜中言离忧秀气面颊,用力结好发带:“只有在想起永鄯王时,你才会露出这种笑容。” 她……笑了?言离忧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心情会影响表情,茫然看向铜镜,却只见温墨情落下手臂转身离去的背影。那一刹言离忧忽然意识到,纵是俊朗出色,温墨情至今为止还是孤身一人,再想想自己屡次无心嘲笑,似乎有些过分。 “等等,别走那么快。”言离忧追上付完钱径自离去的温墨情,努力赶上他的脚步,“温墨情,问个私人问题可以吗?” “说。” 言离忧咬了咬下唇,小心开口:“你心里就没有喜欢的女子?总不能这样一辈子吧?” 这问题颇为突兀且毫无礼貌,言离忧早做好被拒绝甚至是讽刺的准备,不料,温墨情陡然停住脚步,双眼遥遥望向安州澄静如洗的碧空。言离忧不知道此刻温墨情是什么表情,但是她听得出,温墨情的语气有着她从未感受过的温柔。 “当然有。我和她……就是在安州相遇的。” 第068章 女扮男装 温墨情心有所恋,且两人就是在安州相遇的?! 仿佛听了惊天机密的言离忧瞠目结舌合不拢嘴,说不清是惊喜还是其他什么感情,心头一团复杂。她还记得之前碧箫说过,温墨情曾对一位异域女子抱有不同于其他人的感情,莫非他说的,就是这个后来神秘失踪的女子? 吵闹街市上两个人一左一右站了半天,言离忧好不容以才稳住情绪,稍稍靠近温墨情:“那她现在在哪里?你们还有联系吗?” 温墨情沉默,许久,侧头看向言离忧,眼中一丝失望:“你还真信了?果然智慧两个字跟你无缘。” “闹半天你是在骗我?!”言离忧发觉温墨情正经表情下藏着的戏谑后几欲暴跳,抡起手臂一拳捶在温墨情胳膊上,“还说让我信你,信你都不如信头猪!” “你能听懂猪叫的话,信它也无妨。”言离忧肺都要气炸了,温墨情却一派淡然,提足携剑慢行,“想当聪明人首先要学会冷静,你这种脾气早晚要吃亏。其实你算计了碧笙从青莲宫逃走时我还颇有几分欣赏,危急关头能够想法设法自救的人,心智、胆识可见一斑。” “用不着你欣赏,办完事早点放我走就行。” 温墨情不理会言离忧气哼哼的回答,沿路往二人暂住的客栈散步,目光多在各种舞坊、乐坊的招牌上停留,及至看见脂粉铺前某个俏丽身影才停下,唇边一抹浅笑。 “看上什么就都买下,有人付钱。”温墨情快步上前,果断地掏出两块碎银丢给脂粉店老板,大方得让言离忧很想拍巴掌庆贺,忽又想到那钱都是温墨疏的,不禁用白眼代替。 挑选胭脂的女子惊诧回头,脸色泛红:“师兄……这不是我用的,是、是给碧笙的,她平日里喜欢用些胭脂水粉……” “那你以后要向碧笙学着打扮才行。老板,这些东西每样两份,分开包好——拿着,碧箫,这是你的那份。”温墨情云淡风轻安抚下碧箫的羞赧,眼中是与面对言离忧时截然不同的柔和。 言离忧与碧箫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了,突然在安州遇到自然欣喜万分,刚想上前打个招呼,碧箫好奇目光先一步投来:“这位公子是……呀!离忧!” 惊奇发现温墨情身边俊朗清秀的公子哥竟然是言离忧装扮,碧箫哭笑不得,紧接着连连赞叹不已,抱着两包胭脂水粉和言离忧有说有笑,走到街角才想起来有正事在身。 “我前天才从王府回到安州,今早碧笙说胭脂没有了,正巧我要出去打探就顺便帮她买一些。对了,师兄,我还想着买完东西去找你们呢,刚才路过坊管时见到钧白,他说调查舞坊的事有了着落,特别让我转告你一声。” 提及正事,温墨情很快收起闲心恢复严肃:“都有哪些可疑舞坊?” “不多,除去不在船上表演的和那些最近没什么动静的,就只剩下怡和舞坊、幸仙舞坊还有潇然商团经营的歌舞坊这三家,其中幸仙舞坊是王员外表兄开的,应该没什么问题。”碧箫条理分明地回答完温墨情提问,这才提出自己的困惑,“师兄,可是焦大哥的纸条留下了线索?那上面写的东西我实在看不懂,问钧白他又不肯说。” “是我和焦宇他们的密语,钧白虽看得懂但不会说,这是我定下的规矩,具体怎么回事我稍后再跟你解释。事不宜迟,碧箫,你现在马上跟我一起从潇然商团查起,有样至关重要的东西必须尽快夺回来。” 对温墨情的提出要求,碧箫向来都是毫不犹豫答应。重重点头后碧箫转向言离忧:“离忧,你先回客栈休息吧,若是晚上我和师兄还没有回来记得锁好房门,有事就到王员外的别院找钧白。” 碧箫话音未落,温墨情和言离忧异口同声。 “她和我们一起去。” “我和你们一起去!” 看着似乎与上次离别时有些不一样的言离忧,碧箫茫然:“可能会有危险,让离忧一起去合适吗?” “安州城哪里算是安全的?至少跟在身边我能保护她,再安全不过。”温墨情有意无意扫了言离忧一眼。他知道煌承剑就藏在她身上,或是腰间或是靴内,就连睡觉时也不肯离身——言离忧的警惕比第一次相见时深了太多,换种说法,她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了。 碧箫想了想也觉得别无选择,再三叮嘱言离忧要小心后才忐忑上路,脸上却再找不见重逢的欣喜颜色,即便言离忧用力握紧她的手不停安慰,挤出的笑容依旧牵强生硬。 安州临河,宽阔的永安河河面上停泊着大大小小无数船只,小到破旧的渡船,大到装修奢华的游船,密密麻麻排成一片。拥有灵活经商头脑的商人们在大游船上盖起一层层阁楼,有的用来唱戏,有的用来做茶楼、酒楼,有的挂羊头卖狗肉做那风月场所,也有财力雄厚的经营起乐坊、舞坊,聘得许多才貌双绝的女子为花钱的看客们奉上一场场精彩歌舞。 潇然商团正是这样的组织之一,十九位安州赫赫有名的富商带领一群小商人组成商会,经营范围涉及到安州各个行业,下属歌舞坊鼎仙居更是安州唯一一家歌舞共有的船坊,无论昼夜,许多有钱的男人出出入入,不管为的是欣赏歌舞还是一睹佳人,总能期盼而来,满意而去。 “鼎仙居只准男客进入,不许女客踏足,我找找有没有什么后门可以潜进去暗中查看。师兄你护好离忧,有事发信号给我。” 碧箫在鼎仙居附近与温墨情和言离忧分开,言离忧凭借一身男装与纤瘦身材,以及模仿温墨情的唯妙表情,轻松地混进了热闹的鼎仙居,寸步不离跟在温墨情身后。 “要找的是什么,人,还是哪样东西?”言离忧凑近温墨情耳边小声问道。 “人和东西都有。”温墨情目不斜视,视线在高台上十二个舞姬之间来回移动,锐利如同鹰隼,“焦宇留下的字条有些字看不清了,只剩下几个词依稀可辨——舞姬,船,凶手,还有什么图。” 言离忧沉吟少顷:“如果‘凶手’二字指的是刺杀他们的人,你认为这个凶手就藏在船坊舞团中?”见温墨情淡淡点头,言离忧继续追问道:“那图是指什么?好歹要知道大小、样式,这里人多物杂,连要找的东西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岂不相当于大海捞针?” 温墨情并没有回答言离忧的问题,而是以目光示意言离忧注意台上的人:“盯着那几个人,看看有没有谁比较特别,我去向其他人打听打听。” 第一次被交付任务总要好好表现一下,言离忧站在角落里一动不动死盯着台上的舞姬,然而直到温墨情打听一圈回来,她两只眼睛都酸得快要流眼泪,仍旧没有看出任何异状。 “可能不是这里的人吧,不是还有另一个舞坊没去查吗?或许凶手在那里。”言离忧有些气馁。 “就剩下两个舞坊,一个是王员外表兄开的幸仙,一个是怡和。怡和肯定不会有问题,不需要查,幸仙那边最好先知会王员外一声再去探查,所以今天只把这里查个透彻就好。” 温墨情把最可疑的选项刨除在外,这让言离忧大为不解:“最该查的就是怡和舞坊,怎么被你直接排除了?” “因为怡和舞坊的幕后老板我认识,他绝不会容许可疑之人混入其中。”忽然转身的温墨情吓了言离忧一跳,借着明亮光线,言离忧惊讶地发现温墨情眸里竟藏着一丝不爽。大概心里清楚吊人胃口是很恶劣的行为,温墨情只停顿片刻便给出更直接的答案,令得言离忧愈发吃惊:“怡和舞坊的幕后老板有个教人讨厌的名字,叫君无念。” 言离忧恍然大悟。 原来怡和舞坊是君无念的生意,难怪温墨情那般信任却又觉得不爽。这是兄弟二人师出同门却要互相较劲,说起来也算是孽缘一段了,至于二人谁强谁弱她不敢妄自评判,但在言离忧心里,一直毫无根据地认为温墨情应该更强一些。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肚子里有坏水的人,印象中总是更胜一筹。 “左数第四个,会武功。”又一场歌舞快散时,温墨情忽然低声道,“准备好,我们要去会一会她。” 温墨情的行动节奏有些快,难以捉摸,言离忧预测不到也就只能跟在他身后,眼看他甩出大把花银子刷存在感,得某位舞姬一笑后装作纨绔子弟提出见面要求。原本言离忧以为那人应该不会答应,没想到的是,两场艳舞间歇时小厮带来回话,被温墨情怀疑的那位叫金钰的舞姬,居然真的答应与他们见上一面。 “如果她没问题,自然不会拒绝赚钱和大手大脚的金主;如果她心里有鬼,更不会暴露自己的心虚,就算是硬着头皮也要装成和普通舞姬一样。”神棍似的温墨情在得手后悠闲地坐在最好的位置上喝茶,言离忧也想坐下,却被他不咸不淡瞥了一眼,“笨手笨脚的,为避免露出马脚,你还是装成随侍站着伺候吧。” 言离忧打算抗争几句为自己正名,结果不等她开口,叫金钰的舞姬已经从台上离开,随即温墨情也起身向后台走去。 “先记着,一会儿再找你算账!”言离忧咬着牙挤出一句,而后收敛神色隐藏在温墨情身后,在小厮的引领下走过昏暗过道,一脚跨入属于金钰的狭小房间。 第069章 夜探舞坊 鼎仙居的船十分庞大,二层阁楼是表演歌舞之所,一半缩进船体内的一层则是歌姬舞姬们休息打扮的地方,分别用木板隔成一间间小屋,金钰的房间就在靠边一处。 刚从台上下来的金钰香汗淋漓,支起木窗坐在风口处,一把团扇摇得呼呼作响。 “公子可懂鼎仙居的规矩?十两专唱,二十两专舞,若要聊天陪酒,一个时辰便是十两银子,整夜算四个时辰,酒水是附送的。” “只是问话呢?”温墨情不动声色靠坐椅中。 “那就要看公子问什么了。”金钰迎风散去一身汗水,回眸一抹妩媚娇笑,“要问金钰的生辰八字、婚嫁与否,又或者问哪天有时间可外出游玩,公子得先入了金钰的眼才行,除了大把的银子,公子还得是个懂得吟风弄月的才子,如此方能得金钰这颗心。” 金钰一边说着,一边故意将衣衫半解,露出一只白皙香艳的浑圆肩头,如丝媚眼围着温墨情不停抛出。言离忧轻咳一声扭开头,抬脚踢了下温墨情的椅子,谁知温墨情理都不理,目光仍定定落在金钰身上。 “钱好说,金钰姑娘想要才子为婿更好办,我这随侍满腹诗书、才高八斗,想要什么淫词艳曲张口就来。不过我也有相对的要求,那张图,金钰姑娘可否拿出来让在下看上一眼?” “什么图?春宫图吗?公子是不是太性急了些?”金钰动作不停愈发放荡,尽管语气仍是那般充满诱惑,一瞬僵硬的表情却没能逃过言离忧视线。 这女人果然有问题。 言离忧深吸口气向后退了半步,等待温墨情凶狠出手,然而温墨情并没有如她预料那般立刻翻脸,而是起身凑到金钰身前,一把抓住系着铜铃叮当作响的皓腕:“这里说话不方便,不如我们找一处安静地方细谈如何?” “那可不行,公子一没付钱二没给人,我凭什么要跟你走呢?”金钰目光一紧,随后用放浪笑声掩饰过去,抽回手又与温墨情拉开距离。 眼看二人一追一躲不停兜圈,言离忧越发着急,想要冲上去帮忙把金钰摁住,脑海里忽然蹦出温墨情告诉她遇事要冷静那些话,渐渐平静下来。 金钰不肯走,温墨情总不能硬把她扯出去,怎么说这里也是一个大商会下属的歌舞坊,就这样把赚钱的舞姬拖走,那些财大气粗的老板和金主们怎能坐视不管?闹不好会暴露温墨情的身份,引来埋伏在暗处虎视眈眈的敌人,置他们二人于危险当中。 言离忧闭上眼睛深深吸气,回忆着所知有关金钰的一切。 鼎仙居的舞姬,漂亮,机警,同时也有极大可能是杀害温墨情四位属下的凶手,武功绝对不会差——等等,温墨情断定金钰有嫌疑,不就是因为看出她身怀武功吗? 胸有成竹的浅笑在言离忧睁开眼后无声露出,一声噌响,藏在腰际衣下的煌承剑陡然出鞘,锋利刀光直奔金钰胸口扎去。 金钰刚刚躲开温墨情的纠缠,丝毫没有注意不起眼的随侍,及至言离忧执着短剑袭来才陡然发现。出于保命本能,金钰情急之下慌忙抽出某样东西格挡,只间一串火花携带金铁相交的刺耳响声,言离忧被巨大力道猛地推回,连连倒退数步。 “一个跳舞的罢了,有这等身手真教人惊讶,不过在客人面前拿着凶器张牙舞爪,这样合适吗,金钰姑娘?”言离忧勉强收住脚步,瞥了一眼金钰手中从铜铃里抽出的弦状武器,挑唇冷笑。 金钰若只是个普通舞姬,温墨情自然不能随便动她,但是她手中有武器且动了手,那么情况就大有不同了——客人为防身保命反击,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言离忧刚才突然一击正是为了逼金钰动武,一旦金钰显露武功,温墨情便可脱离劣势直接出手将她制住,而温墨情也没有辜负言离忧一番心意,抓紧机会横身拦阻,彻底堵死了金钰逃走去路。 “我的四个部下都是被细软武器勒死的,到现在也没能找出凶手。如今你手中拿着的东西正符合凶器模样,是想一同去见官还是回答我的问话,我给你机会自行选择。”温墨情好整以暇负手而立,目光如寒冬冰刺,死死钉住金钰每一个动作。 见官…… 温墨情可是定远王世子,又是皇帝心腹,见官的话自然是他“有理有据”,金钰岂不是自投罗网?可是连杀五人夺走的某样图纸定然意义重大,让金钰主动交出也不太可能。 言离忧握紧煌承剑,提防着随时可能孤注一掷袭来的金钰。 金钰见自己身份已被识破,立刻收起方才的浪荡妖娆,换成一脸故作镇定的冰冷:“那四个废物是你的部下?也就是说,你是君子楼的人?”看温墨情没有否认,金钰喉咙动了动:“你要的东西不在我这里,杀了我,你什么也得不到。” “不杀你,我又能得到什么?”温墨情淡然反问。 “如果我死了,我的同伴必然会为我报仇,反正怎么都拿不到你要的东西,何必惹上一身麻烦?再说我们也不想与君子楼为敌,如果不是你的部下跑来碍事,我根本不会对他们出手!” 温墨情仿佛没看见金钰手中闪着寒光的软弦,一步步冷然逼近:“人都杀了,还说不想与君子楼为敌,那他们的命谁来偿?我问你最后一遍,图藏在哪里?” 金钰咬咬牙,眼中一丝狠厉掠过:“想报仇,那要看你有没有这本事!” 话音甫落,金钰一个闪身跃到温墨情左侧,手中坚韧铁弦当头套下片刻不待,一番动作连贯纯熟,迅捷无比。即便如此,温墨情仍是从容不迫,略一偏身子便躲开看似凶猛的一击,手腕一转,硬生生将金钰的弦扣住。 强者较量,只需一招便知高下,金钰很快察觉温墨情的功夫远远高于自己,毫不犹豫放手松开可能引她靠近温墨情的那根弦,飞快向后退去。 可房间就这么大,她能逃到哪里? 金钰目光移向唯一出口的瞬间,言离忧几乎是下意识横身堵住小门,提口气憋在胸口,两只手紧紧握住煌承剑。她知道这么做很危险,能击杀温墨情四个部下的人绝对功夫在她之上,她只是不想让温墨情空手而返,更不希望放过任何可能证明自己并非青莲王的机会。 果不其然,金钰在虚晃身影绕过温墨情后直奔门口冲去,接近言离忧时忽地从头上拔下发簪,锐利尖端猛然刺向言离忧脖颈。金钰的动作相当之快,言离忧躲闪得十分吃力,腾转间被迫让开去路,金钰也不继续追她,一心往门口移动。眼看金钰逼开自己打算直接逃走,言离忧脑门一热,横下心冲上去从后面紧紧扯住金钰,冷不防被金钰一胳膊重重击在侧胸,立刻一阵气闷,几欲窒息。 这就是实力的差距,技不如人就要输人,甚至输命。 电光火石间容不得思考太多,言离忧也来不及细算该不该放手,她只记得剧痛中有一道冷芒自脸侧掠过击中金钰,在金钰痛呼的瞬间,一股力量将她扯开,修长手臂紧箍。 “抓个人而已,犯得着拼命吗?”温墨情紧抱言离忧,确定她并无大碍才放开手收回剑,可惜金钰已经跑到外面不见踪影,只留下一溜暗红血滴,蜿蜒伸向船边。 言离忧几次试着深呼吸再吐出,胸口沉闷总算有所缓解,方能说话,焦急语气便直向着温墨情开炮:“怎么不去追?她受伤跑不快,刚才明明可以抓到她的!” “我去追她,把你扔在这里等死?”温墨情撩起眼皮看看金钰消失方向,嘭地把门关上,“人跑就跑吧,重要的是那张图——看我做什么?你是不是该跳河里冷静冷静,反思一下自己的愚蠢举动?” 言离忧哑然无话,赌气推开温墨情,煌承剑重重收进鞘中。 “那么重要的东西她应该不会随身携带,如果早已转移走,她也没必要因为身份被揭露而慌乱,看样子图还在这里。”温墨情对言离忧的情绪视而不见,逡视一圈后开始翻找妆奁衣柜。言离忧站在角落里看他忙来忙去,堵在心口那团气渐渐散了一些,默默帮他一同搜寻。 金钰的房间不大,摆放的东西也非常简单,一个半旧妆奁,角落里一个用来装衣服的箱子,再有就是放了不少零散物件的木柜,除此之外别无其他。温墨情和言离忧把所有能存放东西的瓶瓶罐罐翻了个遍也不见有什么图纸,再听外面似乎有喧闹声渐起,言离忧不由有些心急。 “集中注意力,别被其他事干扰心情。”温墨情沉稳如故。 要冷静。言离忧一遍遍在心底告诫自己,深吸口气慢慢退到门口处,从左往右仔细观察这简简单单的小房间,目光扫过角落时,忽而被角落的箱子吸引住。 确切地说,是被箱子下面木头底板吸引。 “那里,有划痕。”言离忧指向箱子,压低声音道。 温墨情顺着言离忧所指看去,箱子朝向外面、正对房门的两个角与地板之间依稀有两道划痕,凑近跟前半蹲细查才发现,那两道划痕很浅,不算太清晰,颜色却很新,看起来像是最近划出的,只有站在门口那位置才看得比较清楚。 温墨情打了个手势,言离忧会意,紧紧靠住房门防止有人进来,温墨情则起身弓下腰,手上施力,将箱子从角落里拉了出来。 被箱子遮住、紧靠房间角落的地面,有一块巴掌大的木板微微隆起,显然有什么东西放在下面。 第070章 最近隔阂 “剑给我。”温墨情观察片刻,随后向言离忧伸手。 言离忧走到他旁边递上煌承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块突起的木板,只见温墨情用剑尖沿着木板缝隙一点点小心撬动,片刻之后,整块木板基本脱离地面,松松垮垮地浮在地面上。 温墨情深吸口气,直接将煌承剑伸入木板下,猛然一用力,木板被高高掀起,凌空翻了数圈。 就在木板飞起的一刹,某样细小物事从漏出的空隙里激射而出,正射向言离忧面门,言离忧根本没料到木板之下还会有机关暗器,躲闪不及的情况下只能堪堪向侧面倾斜身子,那物事紧贴着她面颊划过,留下一抹微凉。 “真够阴险的,居然还有机关。”突如其来的状况让言离忧一阵慌乱,好不容易躲过暗器,心有余悸地轻抚胸口,却被脸色忽然沉下的温墨情一把抓住。 “别动,让我看看。” 温墨情微热手指擦过脸颊上那抹凉意时言离忧才恍然发觉,刚才那暗器在自己脸上留下了一道伤口,再看温墨情紧张眼神,言离忧不禁也跟着紧张:“怎么,我的脸怎么了?” “没什么,幸好没毒。”温墨情舒口气,目光看向擦伤言离忧后死死顶入天棚的细长针状暗器,眉头微微皱起,“看我那么小心去掀那木板,你就不知道要提防些?不知死活往前凑什么?还好刚才你站得不算太近,否则早就被那暗器穿破头颅了。” 木板之下还藏着暗器是言离忧想都没想过的事,自然不会多加防备。被温墨情这么一顿斥责,言离忧心里那团闷气又开始鼓动,动了动嘴唇却什么都没说,扭头走到远离温墨情的角落。 温墨情自是没工夫理会她心情好坏,检查一番确定没有其他机关后把手伸入漆黑的空洞中,一阵摸索后从中掏出一样东西。言离忧定睛看去,那东西卷成一卷,像是牛皮纸之类,极有可能就是温墨情要找的什么图。 还不等温墨情展开纸卷查看,门外喧闹声越来越大,好像有人正吵着什么往这边走。 将纸卷贴身收好,温墨情朝言离忧使了个眼色,扬手将支起的窗板彻底卸掉:“钻出去,快。” 光明正大走进来却要做贼一般从窗户逃走,这种感觉实在别扭,言离忧迟疑少顷才不情不愿地爬上窗子,扶着窗框向外迈出,轻松地踩在略高一截的船板上。紧随言离忧之后,温墨情也迅速钻出,左右看看四周并无人,整理好略显凌乱的衣衫后带言离忧往前面走去,混入人群中不慌不慌地离开了鼎仙居。 这一遭际遇让言离忧胆战心惊,回想与金钰交手以及侥幸躲过暗器两件事,心里涌上一股后怕。 “什么东西是危险的,什么环境要多加小心,这些经历多了就会了解,平时多留心。你现在最大的问题在于不够冷静,就好比刚才你不要命似的冲过去,要不是凶手急于逃走没有继续攻击,可能我想救你都来不及。”平日里话不多的温墨情竟变得唠叨起来,只是他并没有注意到,跟在身后的言离忧没什么精神头,颇有些垂头丧气之意。 两个人离开河边不久就与碧箫汇合,匆匆赶来的碧箫惊魂甫定,待问清原委后长出口气:“果然是你们闹出的动静。我刚刚摸清里面的布局就听外面有人吵嚷,听一群人交谈意思似乎是怀疑有人在一层哪间房里找事,我担心是你们与人发生冲突,于是便在二楼随便找了两个人惹起他们误会大打出手。多亏那二人动起手来,不然鼎仙居那些人早就去一层查看了。” “看见凶手逃到哪里去了吗?”温墨情问道。 碧箫摇摇头:“凶手就是舞姬之一么?我倒是见到了,只是人多拥挤,我又不知道她是不是有关的人,所以没有追过去。” “无妨,图已经拿到了,人可以慢慢找。那凶手受了伤,要么去医馆药铺求医问药,要么去找她的同谋医治,派人盯紧些总能有所收获。”温墨情气定神闲,看上去颇有运筹帷幄的谋士风采,不过转眼看到言离忧时那张脸上的表情又不怎么好看了,“找人的事交给钧白去办,我们先回客栈再说。” 折腾一圈再回到客栈,言离忧特别想冲到床铺上好好睡一觉,温墨情却不许,手指从她脸颊上擦过,一抹血迹赫然:“先处理伤口,免得外人看见以为是我做了什么坏事。” “你要伤人必然伤在别人看不见的暗处,才不会伤在明面上。” “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了解我?” 言离忧被温墨情狠狠呛了一句,翻翻白眼不再理他,自己翻出创药坐在桌边胡乱涂抹,情绪仍不怎么高。温墨情见她不还嘴也没了兴致,关好门后拿出纸卷,小心翼翼平铺在桌上。 “这应该就是凶手从焦宇他们手中抢走的图。”温墨情挪近油灯,俊朗墨眉在微黄光亮下轻皱,“先前我让焦宇他们在安州接手我追查到的线索,当时刚好查到可能与青莲王有关的某人,恰好赶上你说征军那边出事,我也没想那么多就匆忙赶去,谁知道竟害得焦宇他们几个连命都丢了。还好这张图失而复得,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向师父交代。” “入君子楼的兄弟早都做好生死觉悟,只是焦大哥跟随师兄足有三年余,突然没了,让人觉得空落落的。”碧箫本想劝慰温墨情,可是话一出口,那份伤感便止不住涌上心头。 君子楼三个字言离忧已经不止一次听到,以前她也问过楚辞、君无念和温墨情,然而没人给她解释,如今有君子楼的人送了性命碧箫却说这些人早有觉悟,不由令言离忧生出一丝好奇与反感。 重重放下创药瓶子,言离忧表情生硬:“为了张是什么都不清楚的破图就连累那么多人死去,除非这图记载着起死回生、教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玄妙法术,不然我真想不通有什么争夺价值。” “除了不停抱怨,你还知道些什么?”温墨情冷然回道。 不同的身份,不同的成长环境,自然也有不同的性格和观点,言离忧屡次提醒温墨情不要强扭她的看法却忘记自己也该遵守同样规则。本来她话说出口就有些后悔的,只不过没想到温墨情会如此冷硬回答,忽然间就有种心灰意冷,什么都不想理会的感觉。 “我累了,先去休息。” 碧箫看出二人之间裂隙渐生,试图挽留言离忧,言离忧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还是找个借口回去自己房间。 惴惴不安目送言离忧回房,碧箫摇着头返回桌边:“师兄的口气太重,会让人伤心的。” “是她自己不够成熟,这么大的人了还分不清轻重。”失物复得的好心情被冷漠对峙搅散,温墨情深吸口气收起情绪,注意力又回到那份图上,“碧箫,你也来看看,说不定会有什么发现。” 碧箫点点头凑到油灯前,凝着眉细细看去。 那是一张坚韧结实的牛皮纸,泛黄纸面上画着一副构造图,看起来像是某座宫殿且面积不小,不过从格局布置上看并不像渊国风格,倒有些异域味道。 碧箫沉吟:“这会是什么地方的构造图?焦宇费尽力气夺来这张图又有什么深意?是指引我们去哪里吗?” “现在还不清楚,总之与青莲王有关——”话说一半,温墨情的声音戛然而止。少半晌,清俊面容显出一丝笑意:“糊涂,我竟忘了这么重要的前提。碧箫,你连夜把这图重绘一份,明早拿去给她看。” “她?”碧箫一时没反应过来。 温墨情指了指隔壁方向:“言离忧。” 碧箫恍悟,温婉浅笑:“何不现在去叫她?师兄是不想扰她休息?” “才从风雪里过来就让她跟着奔波一整天,也够她受了,今晚让她先歇着吧,反正图已到手,早一天晚一天不碍事。”温墨情没有正面回答碧箫,历来主张做事赶早的风格为什么突然变化也没个解释,只把油灯拨亮一些,唤来小二索要笔墨纸砚。 仿图描摹对碧箫而言并非难事,只是有些枯燥。为免她疲惫,温墨情陪在桌边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却也不知今晚怎么了,碧箫的话题始终不离言离忧。 “师兄现在算是彻底判定离忧不是青莲王了吧?” “没证据,谁也不能断言。之所以不杀她让她跟着我是因为安州这边的线索,被杀的那老乞丐说,多年前曾见到还未入宫的青莲王与一个样貌极其酷似的女子在一起,如果她是青莲王的姐妹,让她为青莲王所犯罪行偿命未免说不过去。” “也就是说,其实师兄有心放离忧一条生路?”碧箫搁下笔,润泽如水的唇上弧度温柔,“对离忧,师兄似乎要比对碧笙更宽容、体贴、有耐心,倘若有天能证明离忧与那些罪行无关,师兄可有与她在一起的可能?” 温墨情研墨的手顿了一下,而后露出碧箫难以理解的复杂神情,似是不屑轻笑,又似无可奈何:“八竿子打不着的事,你乱想什么?她大概没有告诉你吧,事情结束之后,她打算和永鄯王在一起。” “永鄯王?”碧箫惊讶伴着惋惜,“原来如此,真是可惜了,我本想撮合离忧和师兄你们呢。” “没可能。” 干脆回答让碧箫颇为失望,忽然想到什么,语气多了几分小心翼翼:“师兄你……还在等那人?” 安静中忽地一声脆响,是温墨情手中墨锭掉落在地,斜斜划出一道漆黑墨痕。 第071章 神秘女子 言离忧心中烦躁,一整夜都没怎么睡,天色微亮便从床上爬起想去楼下要杯茶喝,出门却见旁边房间仍亮着灯,显然温墨情和碧箫亦是整夜未睡。 客栈小二起得极早,言离忧嘱咐小二送上楼一壶热茶、一碟点心,站在温墨情房门前犹豫许久,咚咚敲了两声门:“碧箫,是我,给你送些茶水点心。” 碧箫闻声来开门,脸色有些憔悴,笑容依旧温和亲切:“怎么起这么早?我还想画完图去叫你一起到楼下吃早饭来着。” “睡得不舒服,索性早些起来。”言离忧环视一圈,发现温墨情闭着眼半倚床上似是在小憩,不禁放轻声音,“他睡着还是醒着?” “睡着呢,好说歹说劝了大半夜,好不容易在鸡叫前才说服他去睡会儿。来来去去折腾大半月了,就算是铁打的人也要扛不住。”碧箫轻手轻脚将薄被抖开盖在温墨情身上,许是太累、睡得太熟,温墨情并没有因这一点声响举动而醒来。 接过言离忧手中茶壶和盘子放在桌上,碧箫嘘了一声,拉住言离忧悄悄走出,一直走到远离房间的楼梯处。 “离忧,昨天师兄呵斥你,你是不是生气了?看你脸色就知道昨晚一定没睡好。他就是那样的脾气,并非对你有意见,别往心里去。”碧箫低声央着言离忧,眸中期盼让言离忧不忍回避。 “我没有生他的气——只有一点点,不多。”言离忧摇头,靠在楼梯扶手上长长叹息,“碧箫,我是气自己,每次和你们在一起我都会觉得自己是在拖后腿,不管做什么都是在拖累你们。温墨情说我时我觉得恼火,回头想想却也明白是自己不好,老是这样下去,我岂不是成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人?” 言离忧的话让碧箫大感意外,微愣后掩口轻笑:“妄自菲薄。我和师兄从没觉得你是拖累,如果真嫌你麻烦,师兄怎会待你那么好?你可知道,每次碧笙做错事师兄都懒得呵斥她,被骂、被责怪这种事,碧笙盼都盼不来呢!” “挨骂有什么值得期待的?”言离忧嘟囔一声,愁眉稍解,“算了,是我自己钻牛角尖胡思乱想,他不提,我也不想再说。以后我再做什么错事你抢在他前面告诉我,既不用挨他训斥又能学到许多东西,我想像你一样能独当一面,这样才能教人省心。” 碧箫微微偏头,浅笑着,颇有些明知故问的意味:“教谁省心?已经有能够让你安心托付终生的人出现了?” 言离忧深吸口气,迟疑片刻凑到碧箫耳边:“永鄯王温墨疏……只是想一想罢了,还做不得真。” 答案让有意做红娘的碧箫些许失望,但还是喜悦更多些,拉住言离忧双手满面认真:“不管是谁,只要他对你好就行,做姐妹的,无论到什么时候都支持你。” 女儿家的悄悄话并没能持续太久,言离忧原想向碧箫细数温墨疏的温柔、温墨疏的聪明以及温墨疏的各种,还不等她脸红开口,尹钧白突然闯进客栈大堂。 “王爷!”意外见到言离忧站在楼梯上,尹钧白立刻显出激动神色,脸上笑容明朗纯真。 言离忧淡淡应了一声,并不是很热络,不着痕迹地躲到碧箫身后——她总觉得尹钧白过于热情,而这份热情明显是对青莲王的,她不想日后撇清身份时给自己造成困扰,也不愿看尹钧白一片错误忠心在真相大白时摔个粉碎。 慢慢疏离冷却,总比让一腔热忱突然跌落谷底要好。 “钧白,昨夜托人给你捎的信儿可有收到?”碧箫问向尹钧白。 “收到了。”尹钧白敛起兴高采烈神色沉声道,“昨晚我和碧笙姑娘还有两个兄弟沿着血迹找了一大圈,终于在一处宅邸发现那舞姬踪影。现在碧笙姑娘还在那里守着,并没有打草惊蛇,我是特地来向少主禀报的。” 碧箫点头:“做得好,我这就去叫师兄起来。” “别,还是我去吧。”言离忧不想与尹钧白独处,忙拉住碧箫主动担起叫醒温墨情的任务。 转身飞快上楼,言离忧轻轻推开房门。 温墨情仍在睡,一向冷俊的脸上显出罕见疲色,却也难得不声不响,安静睡相像个老实的孩子。言离忧忽然有些不忍叫醒他,被困在浅川那些天,温墨情要提防敌人或者野兽,始终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来到安州又片刻不歇忙碌一天一夜。就如碧箫所说,他便是铁打的也熬不住啊! 站在床边犹豫半天,考虑到正事要紧,言离忧还是伸手轻轻推了推温墨情。 “醒醒,尹钧白有事找你。” 温墨情朦胧间没有睁眼,忽地抓住言离忧的手,用很大力量紧握着,仿佛是怕手中的柔软温暖离去一般。言离忧吓了一跳,两手并用又掰又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温墨情掌中逃脱,而这时温墨情也彻底清醒,带着半缕茫然盯着言离忧看。 “做了个噩梦……我有叫谁的名字么?” 言离忧躲得老远,心有余悸地摇摇头:“不知道,反正我没听见。尹钧白找到金钰的藏身地点了,他在楼下等你。” 温墨情揉着额角低头沉默片刻,疲惫地挥了挥手:“你先下去吧,告诉他我马上就到。” 也不知道是什么噩梦能让温墨情露出如此怅然表情。言离忧没有插嘴过问,回到楼下转告尹钧白后一起坐等,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温墨情就出现在三人面前,仍是那般丰神俊朗,神采奕奕。 “碧箫,你去找王员外让他帮忙摆平昨晚鼎仙居的事;钧白,你再去调查一下那间宅邸主人是谁,之后到那里找我。”温墨情简单询问过后当机立断做出决定,不待言离忧询问,直接把她划分到自己一行,“你跟我走——记得多用脑子学会冷静,别动不动就冲上去找死。” 言离忧低低一声当做回应,在尹钧白恋恋不舍的目光中,饿着肚子随温墨情离开客栈,直奔金钰藏身的宅邸而去。 那宅邸位置不算偏僻,就在某个小酒楼对面巷口,温墨情在酒楼挑了个靠外面的位置坐下,似乎不打算立刻闯进去抓人,甚至还悠闲地点了几道小菜、两碗米饭,与刚才的迅速果断大相径庭。 尽管如此,那双锐利如剑光的眼始终未离开宅邸大门。 “别光喝茶,又不能当饭吃。”见温墨情注意力都用在盯梢上半天也不吃口饭,言离忧夹了一堆菜放进他碗中,“昨天就没好好吃过饭,不饿吗?办正事也要填饱肚子才有力气吧?” “嘘——”不等言离忧说完,温墨情竖起手指示意她噤声,墨色眸中一亮。 言离忧下意识朝宅邸方向看去,一匹单驾马车停在大门前,似乎有什么人上了车,视线里一晃而过的衣角与金钰所穿相符。马车车轮才一滚动,温墨情毫不犹豫起身紧随跟去,原本言离忧也想一起过去,却被店小二紧紧拉住:“公子!公子您还没给钱呢!” 言离忧表情一僵,脸色瞬息青白,喊了温墨情两声,他却没听见似的照直往前走。 “找前面那人去要钱,我身上没有!” “那位爷都走没影儿了,您让我上哪儿要钱去?总不能让您也跑了吧?我不知道您是真没钱还是假没钱,东西您吃了,茶水您也喝了,我们这是小本儿买卖,您不能坑我们对吧?”言离忧急着脱身,可那小二死缠着她不放,才说两句话的功夫已经不见温墨情身影。 平日里吃穿用度都是温墨情掏钱,言离忧身上半个铜板都没有,别说一顿饭钱,如果温墨情不在,她连一个包子馒头都买不起。 吵嚷声引得堂内堂外一群人驻足围观,有说有笑对着言离忧指指点点,羞得她恨不得找个地方钻进去,不由埋怨起温墨情只顾追人不顾她。正窘迫难看时,忽然有人丢了块碎银给店小二,众人朝那边看去,齐齐倒吸口气。 出手解围的是个年轻女子,骨骼清丽,白衣胜雪,半透面纱遮住大半张脸却挡不住秀美如仙的精致眉眼,就连那嗓音也清亮柔美仿若仙歌。 “够付饭钱了吧?”那女子淡淡一瞥,惊呆的小二连忙点头哈腰;再瞥第二眼,周围围观的人一哄而散,热闹的小酒楼转眼恢复平静。 言离忧长出口气:“多谢姑娘——” “你怎么会跟温墨情在一起?”那女子冷冷打断言离忧的话,语气似是质问,又似责怪。 “你认识我?”言离忧微微皱眉。 那女子盯着言离忧看了半天,忽而轻笑:“鼎鼎大名的某位王爷,天下有几人不认识?我只是好奇,仇深似海的两个人竟然会同桌而食,是不是太奇怪了?” 言离忧猜不透那女子身份,也不想白白失去一条可能有关的线索,是而故意把话说得模棱两可:“我认识那位王爷,但并不是她,姑娘许是认错人了。不过姑娘要找她的话可以告诉我,有什么事情我可以代为转达。” “不必,看见你我就知道不需要了。”那女子丢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后转身离开,言离忧紧随她冲入街市人群,谁知追了还不到一条街就被甩开,再找不到那抹气美如仙的婀娜身影。 第072章 红颜复归 行人越来越多的大街上,马车行驶速度怎么也快不起来,温墨情追在后面倒也不觉吃力,不过他很快发现那马车好像并不是为了载谁离开而出现的,相比之下,戏耍他的可能性更大。 穿过六条街道四个小巷,不急不缓的马车绕回距离宅邸不远的偏僻路口停下。温墨情收住脚步,面上毫无表情。 “当真是个不怕死的家伙,明知有诈还不逃跑吗?”车门打开,金钰嘴角噙笑缓步走出,高傲神色仿佛昨晚狼狈逃走的人并不是她。 温墨情不理不睬,手腕一抖,穿过玉佩的红色剑穗划出完美弧度,长剑倒提手中,直指地面。 见温墨情坦然无畏,金钰反倒有些忌惮,咽了口口水,语气软上三分:“我们与君子楼井水不犯河水,没必要闹得鱼死网破,只要你肯把那张图拓一份给我们,之前发生的事我们可以既往不咎。” “说完了?”温墨情冷眉微扬,语气如隆冬寒冰。 金钰倒吸口凉气,故作的镇定被温墨情击碎后,颇有些气急败坏:“你到底想怎么样?图被你夺回去了,我们只要复制一张你都不肯,你以为君子楼无所不能谁都可以惹吗?” “现在我所做,与君子楼无关。”温墨情表情冷肃,陡然而起的杀意铺天盖地,“我只是在为自己的部下报仇而已。” 最后的交涉破裂,金钰不再对和解抱有希望,素白手指放到唇瓣上一个响亮唿哨,立刻从周围涌出十余个身着异国装束的男人,看那狠厉眼神便知各个都是穷凶极恶之徒。 “抓住他,留活口!” 金钰一声令下,早就埋伏于此的男人们纷纷从腰间解下大盘绳索,动作一致地朝温墨情抛去,方向角度各不相同却配合默契,显然早有计划。 温墨情垂剑于地,身形静止不动,直至头顶一片绳索遮蔽阳光,那双冷光泛泛的眼眸里才暴出一缕慑人魄力,手中长剑陡然高扬,独剩剑鞘孤孤单单躺在地面,雪白长剑在半空挥舞出一片亮色。 温墨情的冷定镇静与金钰的紧张恰成对比,在温墨情拔剑时,金钰一直死死盯着那些密密麻麻交错成天罗地网的绳索,直到她亲眼看见那些绳索并未被温墨情的剑刃斩断方才松了口气,嘴角漫起得意笑容:“别白费力气了,这些绳索都是为你特制的,若非削铁如泥的宝剑根本斩不断。可惜你从不用好剑,自以为功夫高拿把破剑也可以战无不胜,我说的对吗,世子大人?” 温墨情不语,仿佛金钰对他的了解根本不能形成任何威胁,不起眼的普通长剑仍于空中飞舞,迅如雷电,矫若骖龙。 那些绳索的确无法斩断,剑刃几次与之交锋都发出暗哑声响迸裂出伤痕,而那些埋伏者见状越战越勇,手中绳索挥舞得更是游刃有余、呼呼作响。不过温墨情并没有如他们所期待那般露出惊恐或者绝望的神情,那张冷俊面庞如巨石雕刻,表情纹丝不变,只有鬓发随身形游走翩然轻动。 咔嚓。 剑身发出第一声裂响的刹那,金钰等人已有了制服温墨情的十成把握,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得意之情。 不过他们高兴得有些早了,被围困于中央的温墨情闪转腾挪间动作愈发迅速,当剑身缠满绳索几欲崩毁时,温墨情用上七分力气狠狠一扯,同时身形急速后跃,毫无防备的埋伏者们被巨大力道带动向前扑倒。就在那一瞬,绳索传递来长剑碎裂震动纷纷脱手,而剑身四分五裂激射而出,一半深深斜飞入土地,另一半则没入那些埋伏者的身体里。 眨眼间,血花飞洒,漫天绳索、残剑碎片零落如雨,伤者哀嚎痛呼,死者不甘瞪眼,片刻前宁静之处竟成地狱。 即便寡不敌众、势单力薄,温墨情仍能反转局势以胜利者姿态傲然长立,这是金钰万万想不到的。错愕失神的金钰险些双腿一软跪倒,幸而被车夫一把拉紧车内。那车夫也是个定力了得的人物,见己方惨败立刻狠踢马臀驭车飞逃,全然不顾金钰那些手下还有几个活口,半旧马车在纵横交错的小巷中飞速穿行。 温墨情丢下残剑跃上墙头,房檐屋顶间几步平稳跨越便能紧随马车不至于跟丢,无奈跟着跟着,那车夫竟聪明地将马车驶入来往行人密集的闹市,温墨情只得挤过人群艰难前行。 好不容易从闹市脱身,温墨情却再找不到马车的踪迹,微微皱眉,闭上眼细听车轮滚滚声响,终于在声音逐渐隐没的最后关头辨明方向,敛起衣角大步追去。 温墨情寻找到时,马车正停在一条宽阔却无人的巷子尽头,两侧是正准备拆除重建的空屋,尽头一堆杂物。跑了半天的马鼻子里喷着团团热气,车内悄无声息,温墨情握紧拳头走近马车,猛地拉开车门。 里面空无一人。 跑了么?还是藏起来了?温墨情眼耳并用搜索着每一条蛛丝马迹,忽地身后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窸窣响动,温墨情想也不想,单脚点地迅捷后跃,凌空转身时却猛然瞳孔一缩,硬生生止住动作。 冬风撩起素白纱衣仿若又一场大雪翩临,一头柔和乌发似那新研的墨浓郁漆黑,在不染杂尘的纯白间异常美丽;然而最美的仍是面纱之上那双眼,如晴空碧蓝,如琥珀深邃,黑白分明不失灵动,一眼看不穿悲喜,猜不透爱恨。 “墨情。” 那同样淡如冬雪的声音,熟悉到令温墨情心痛。 紧绷的指骨不知不觉松开,温墨情站在原地,一刹忘了为何而来,由着发干的唇轻动,碰撞出多年不曾唤过的名字:“茗湮……” 碧箫和尹钧白赶到宅邸时正见言离忧坐在对面酒楼发呆,问她温墨情去了哪里,言离忧只摇摇头,语气透着茫然:“他追着马车走了,在哪里我也不知道……我被人缠住脱不开身,转眼就找不到他了。” 温墨情专心于某件事时会忘记一切的毛病碧箫深有体会,见言离忧情绪低落,以为她被温墨情抛下心里不痛快,连忙柔声不停安慰。 “我没事,碧箫,我真的没有怪他。”言离忧继续摇头,犹豫许久才压低声音轻道,“碧箫,我刚才遇见个女人,她……她知道我是谁,还问我为什么会和温墨情在一起。我总觉得有些奇怪,她认识我又认识温墨情,却什么都没问就走了,这人会不会与青莲王有关?” 言离忧此时还是男装打扮,碧箫认出她尚需仔细看上几眼,若是不太熟悉的人不可能那么肯定眼前的“公子哥儿”就是言离忧,也就是说,言离忧口中的女人应该对青莲王十分熟悉。 碧箫沉吟少顷,眉心显出一丝凝重:“你说的那个人,也许……也许我知道她是谁。” “你知道?是谁?”言离忧讶然,急忙追问。 碧箫叹了口气,回头朝尹钧白使了个眼色:“钧白,把你调查出来的结果告诉离忧吧,这些她有权利知道。” “没关系吗……”尹钧白有些犹豫,见言离忧神色焦急望着他,这才深吸口气把所知道来,“我去查过那间宅邸的主人,是个老商户,当年在安州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一年多前他搬去城东新宅,于是就把这宅邸租给了潇然商会的几位大户之一。那大户在商会记录的所有者名字是乔锦荣,可我打听后却发现,乔锦荣只是这家商户明面上的所有者,而实际上掌管一切事务的是个年轻女人,那女人的名字是……”尹钧白顿了顿,脸色有些青白:“那女人的名字,叫慕格塔·芮绮罗。” “异族人吗?这名字有什么特别?”言离忧不明白为什么尹钧白看起来那么慌张,印象中并没有人提起过这种满是异域风情的人名,再看碧箫也是满面怅然忧虑,困惑愈深。 碧箫几次长吁短叹,清丽面容带着浓浓愁绪,忽地握紧言离忧的手,冰凉干冷。 “慕格塔,这是中州境外霍斯都帝国贵族姓氏之一。而慕格塔·芮绮罗这个人几年前曾在大渊出现过,那时她给自己起了一个中州名字。”仿佛想要避开某些回忆,碧箫闭上眼,长而卷翘的眉睫轻颤,“她……她就是我对你说过的那个异族女子,师兄曾经倾心的红颜知己,赫连茗湮。” 曾得温墨情特殊对待,坐拥多少人艳羡,却突然不辞而别自温墨情生活中消失的女人? 言离忧愣了愣:“那又如何?就算她回来找温墨情重修旧好,又或者她是来替温墨情向青莲王报仇的,与我何干?” “赫连茗湮的身份没那么简单,到现在你还没想到吗?”碧箫有些急,抓住言离忧的手愈发用力,“你和师兄追查的是有关青莲王的线索,而她是凶手藏身宅邸的主人,其中关系你有没有想过?” “才知道她的身份,还没来得及考虑那么多。”言离忧的语气颇为萧索。 这件事其中关联,温墨情也好,青莲王也好,还有突然出现的赫连茗湮,其实并不是很难想通的复杂问题,言离忧只是无心去想,得知那白衣女子身份时她就开始陷入混乱,连自己都感到匪夷所思。 言离忧的神情恍惚都看在碧箫眼里,长长一声叹息后,碧箫抓住言离忧肩膀用力按住,脸色沉重严肃。 “离忧,仔细听好我说的,尽量不要与赫连茗湮接触,她的身份绝非商人这么简单——你知道吗?她曾与青莲王关系密切,教授青莲王舞技,而且她也是第一个,亦是唯一一个试图刺杀先帝的人!” 第073章 旧情难燃 初雪过后一天赛一天寒冷,用厚毡层层包裹的马车里燃着火盆,每隔两个时辰就要换一次木炭,饶是如此,仍把车内坐着的人冻得一个劲儿喊冷。 “爷,非得这时候来安州吗?正是天冷时节,在宫里待着多好!”春秋一肚子抱怨滔滔不绝,对面坐着的楚辞眯起眼朝他吹了口凉气,春秋立刻打了个哆嗦,缩手缩脚不再吭声。 “你怎么不在夜里吃早饭?等定远王世子带言离忧离开安州,我们再来就没意义了。”楚辞紧了紧身上厚实披风,舒舒服服窝在软座角落里,“王爷每年冬天咳疾都会加重,不得不终日躲在房中避开寒气,反正这段时间留在帝都也是无聊,带你出来走走逛逛不好吗?” 春秋愁容满面:“爷您动不动就外出数日,而且连理由都没有,就不怕王爷怀疑吗?我看那陈氏时常警惕着爷您的一举一动,也不知道背后偷偷告过多少次状了。” 楚辞摇摇头,看不出丝毫担心:“王爷生母蓉妃去世得早,陈氏忠心耿耿照顾王爷大半辈子,二人情同母子,但王爷是个聪明人,不会因为陈氏疑神疑鬼就对我疏远猜忌,否则我也不会选择帮他。春秋,我对你说过,王爷是个十分有主见和眼光的人,他不会轻信于人,若是信了便不会轻易怀疑,这点正是他与慈郡王的最根本差别。” “可王爷不还是被爷您骗了吗?”春秋憨厚摇头,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忙啪地一声打了自己一耳光。 楚辞笑笑没有回答,视线移到手中长笛上,抬起手臂凑近薄唇轻奏一曲,而后便拥着笛子在温暖火盆边,伴着车轮辘辘声安然入睡。 那天上午,安州又飘起了轻雪,河面的风一吹,细碎雪花随着风漫天飞扬,美得如诗如画,而永安河河畔两道谪仙似的身影,更让那雪景多了几分超然脱俗的仙气,让人不忍碰触,不敢靠近。 “你变了许多,模样,性格,还有表情——我记得你以前总是笑,很温和那种,可现在你更喜欢拧着眉头。”赫连茗湮站在距离河水很近的地方,一袭轻巧单衣显得与时节格格不入,偏偏惊人地符合此时美景,只可惜身边的人不知欣赏,一双眼凝视即将冰封的河流,深邃无底。 温墨情的脸上寻不见半点表情,像是刻意为之,漠然却生硬:“为什么又回来?” “为了找一样东西,对我的族人来说那东西很重要。”稍稍转身,赫连茗湮摘下面纱,足以令山川河流为之失色的绝美容貌展现于温墨情眼前。温墨情不为所动在赫连茗湮意料之内,浅浅含笑,语气竟是有些失落:“若是我说也为再见你一面才回来,你会相信吗?” “不信。” “可我还是来见你了。” 那之后是很长一阵沉默,温墨情执拗地不肯看赫连茗湮一眼,攥着的拳却生生紧握出骨节青白颜色。 幽幽叹息揉碎风雪里,沉落碧水间。 “我知道那年不辞而别会让你恨我,所以这次回来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敢留,生怕传出去被你听闻。谁知世事弄人,天意难料,绕来绕去,我与你之间终是要以这种方式再度相遇,好像这辈子的宿命早就已经决定,无论我怎么躲,终究逃不开你存在的地方。”赫连茗湮笑得浅淡苍凉,隐约有丝悲戚。 那一声声叹息,一句句不愿再见的意思,让温墨情双肩渐渐松懈,眸子里,似是有些过往眼神重现。 许久,温墨情终于能保持心平气和转身,神情淡然如陌:“你想与君子楼为敌?” “我平生最不想做的事,便是与君子楼……与你为敌。”深吸口气重新戴上面纱,赫连茗湮微微蹙眉,眸中带着一丝无奈,“我知道你不会背叛君子楼,但是你有你的担当,我亦有我的任务,如果君子楼不肯交出我想要的东西,我也只能不惜一切,甚至是性命去争夺。” “我早该明白,你这样出色的女人,身份不可能普普通通。” “并非是你没有预料到,而是你不愿想象有一天我们会站在对立两端,如我一样。” 面对赫连茗湮,温墨情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才不会被她看透,若说他有什么东西是赫连茗湮无法抗衡的,大概就只有沉默这一种了,而沉默,终要有个尽头。 河岸,轻雪,一对儿璧人,这场景一直持续到日薄西山。 没有人先开口说道别,也没有你争我夺该出现的拼杀场面,这一场突兀重逢以温墨情寂然转身作为终结,又因赫连茗湮忽然开口叫住他,为下一次相遇做了铺垫。 “墨情……” 轻而犹豫不决的低呼牵扯住温墨情离去脚步,身形顿住,头颅微偏,眼角余光恰好能看到身后女子风中飞扬的单薄衣衫,以及那只洁白柔软的手掌。 “这么多年,我还是我,从没有变过,你呢?”那样隐晦的话在外人听来或许会感到茫然,落在温墨情耳中却是最深刻的质问,他无从回答,或者说根本不清楚自己该怎样回答。变,还是未变? 决然离开的温墨情直到最后也没给赫连茗湮答案,只留下一句话,依稀存着些往昔温柔。 “图我不会给你,悦君客栈,有事可以来找我。” 温墨情回到客栈已是夜晚,披着一身风雪寒气走进房间时,毫不意外地看见尹钧白和碧箫都在,每个人脸上均是着急担忧之色。碧箫唤来小二煮了碗热姜汤,前前后后为温墨情掸去身上雪花,由始至终温墨情都麻木着脸一语不发,一身冷肃将人隔绝于千里之外。 言离忧是听见响动后才来到温墨情房间的,见碧箫忙忙碌碌,尹钧白不知所措,而温墨情对今天发生的事绝口不提,心里不由生出一股火气,连问都不问一句,转身又回到自己房间。 “师兄是去见赫连姑娘了?”碧箫本不想直接发问,看言离忧被气走,温墨情仍闭口不谈,到底没有忍住轻轻开了口,“那时师兄去追人怎么就不顾着些离忧?她身无分文被店小二缠住,众目睽睽下被人说是耍赖不给钱,脸面上难堪得紧。等师兄你心情好些时去向她道个歉吧,这一整天她都在等你,在客栈门口一直站到日落。” 温墨情不说话,坐在桌边一杯杯喝凉茶,旁边尹钧白和碧箫担心不敢走,就这样三个人又枯坐了近半个时辰。 “要抢图的是霍斯都国,赫连茗湮在其中应该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碧箫,那幅图纸画好了吗?”好不容易开口,温墨情却没有谈他与赫连茗湮的事,话题仍旧放在图纸上。 碧箫点点头,从腰间暗袋里取出图纸:“都画好了,不过还没来得及给离忧看。”将图纸交给温墨情后,碧箫有些犯愁:“师兄别怪我多事,不管怎么说离忧尽心尽力帮我们,对她的态度总该好些。昨天的事也就罢了,今天师兄弃她而去的确有些过分,便是不愿道歉也该安慰她几句才好,否则这样下去,再热的人心也要变凉了。” “这些事我自己会处理。” 温墨情不冷不热敷衍过去,揉揉额角以累了为由让尹钧白和碧箫先离开,清静下来后一个人在房间独坐,直至油尽灯枯,天色将明。复制的图纸握在手中攥出一道道折痕,温墨情看着那些折痕愣怔半天,而后忽然起身,出了房间走到言离忧门前。 时辰还早,言离忧的房间里悄无声息,也没有灯光从门缝里透出,温墨情不知她有没有睡,踟蹰半晌才屈指扣了扣门。 少顷,房门吱嘎一声打开,衣衫未解的言离忧抬头看着温墨情,眼中并无熟睡被额打扰的惺忪朦胧:“有事么?” “有张图纸,需要你看一看。”不等言离忧表示是否方便,温墨情侧身挤进房中,飞速扫了眼床榻后坐在桌旁,“是张宫殿的格局图,看起来像筑造宫殿的工人所画,我怀疑这宫殿就是青莲宫的地宫,所以来找你确定一下。” 言离忧散散漫漫坐到桌子另一边,无精打采地看那幅图,并没有注意到温墨情看见床榻上被褥整齐时一闪而过的无奈。 “看不出来,我也不熟悉那地宫,给我看还不如让尹钧白来辨别。”揉揉干涩眼睛,言离忧把图推回温墨情面前,“还有其他事么?没有的话我想一个人静静。” 逐客令已下,温墨情不得不磨磨蹭蹭起身,拉开房门等了半天也没伸脚迈出,反而在言离忧敦促目光下转身,微微垂首:“昨天的事……是我疏忽大意,难为你了。” 言离忧愣住,怎么也没想到温墨情会向她道歉——如果这种笨拙生涩的语气语调算是道歉的话。 原本言离忧只是气温墨情对他们不理不睬,结果被他这么一道歉,忽然无端生出几分委屈憋闷,眉头一紧,用力把温墨情推出门外:“出去,去忙你的正事,赶早忙完我还要回帝都呢!” 温墨情没有还手,硬是耐着性子被言离忧推到走廊里,面对砰然关上的房门面无表情。 “那时在青莲宫我没有杀你,因为你的眼神和她很像。” 隔着房门传来一句后,房外许久无声。 言离忧背靠门板反复责问自己到底在胡闹什么,结果却是越想越乱,索性打开门想向温墨情问个究竟,他与赫连茗湮的事等等,可开门后只看见温墨情回房背影,以及他留下那句索然无味的话。 “这边的事处理完我就送你回帝都,送你回温墨疏身边——到时候你就自由了,如你所愿,可以一辈子不用再见到我。” 第074章 不速之客 “赫连茗湮回来了?!” 安州城颇有名气的酒楼内,满堂食客的目光都被角落桌边的女子吸引,只见那女子脸色发白,胸口起伏不定,似是十分震惊张皇。 “碧笙,坐下。”碧箫拉住妹妹压低声音,歉意地朝其他客人点点头,回眸责怪地看了碧笙一眼,“别总是一惊一乍的,师兄告诉过你多少次了,行走在外尽可能安分一些。” 碧笙晃了晃身子,噗通坐回凳子上,神色仍有些错愕愤怒:“怎么可能不吃惊?姐,是赫连茗湮啊!她让师兄那样伤心过,如今又回来做什么?那女人只会连累师兄、给师兄找一大堆麻烦,为什么师兄还要见她?那种人……那种人简直该死!” 过于狠毒的咒骂从碧笙口中说出令碧箫大感意外,看看身边局促的尹钧白,碧箫在桌下踢了碧笙一脚:“别胡言乱语。” “我才没有胡言乱语!当年师兄如何待她楼中之人有目共睹,她却跑去刺杀先帝险些连累师兄,这些师兄不计较也就罢了;后来师兄为他和师父争吵,因她被定远王爷责骂,吃了那么多苦头就换来她一走了之!姐姐你明明看过,看过师兄那时的样子……”碧笙的声音越来越小,通红眼圈里泪花闪烁,“师兄天天在河边等她,从早到晚,从春到冬,整整等了她一年……她却连封信都没有……” “好了碧笙,别哭了,回房去。”碧箫几不可闻叹了一声,起身揽住妹妹颤抖肩头,从那细碎颤抖中也染上一缕心酸。 悲伤气氛里唯有尹钧白有些突兀,看着碧笙不停啜泣,他怎么也没有同情之感。茫然望向酒楼外车水马龙,尹钧白忽然起身叫来小二,叨叨咕咕点了一堆菜,这才露出些许开心笑容。 碧箫不解:“钧白,你这是……?” “王爷昨天都没有好好吃过饭,今早大概又没吃,我点了些她以前喜欢吃的小菜,一会儿给王爷送过去。”尹钧白低头,异常白皙的脸上带着腼腆浅笑,“梅子汁腌的雪香菜,以前王爷最喜欢拿它配饭;还有安州特产的紫苏糕,王爷时常说要亲自来安州吃上一回,刚出炉的才最香甜——” “够了!别在我面前提她!” 也不知道尹钧白哪句话刺激到碧笙,片刻前还啜泣不止的她突然疯了一般推开尹钧白,桌上筷子碗碟噼里啪啦摔满地,彻底让酒楼大堂陷入沉寂。 酒楼外,招牌落下的阴影中有人静静听着、看着所发生一切,微微勾起嘴角,悄然离去。 尹钧白提着食盒到悦君客栈时,周遭气氛似是与之前有些不同,平素热热闹闹的一楼前堂静悄悄的,所有人目光都朝向账台,带着一抹惊叹与向往。尹钧白循着众人视线望去,只见账台前一个白衣女子正背对他与掌柜交谈,掌柜抬手指了指楼上,脸上满是献媚之色。 “多谢。”那女子淡淡道谢回身,堪比安州最出名歌姬的嗓音婉转清澈,正是堂中众人着迷的原因,谁知那声音听在尹钧白耳中却似惊雷,一刹脸色煞白,仓皇倒退。 “赫连……”由于太过惊讶,那女子熟悉的名字,尹钧白竟是堵在喉咙中无论如何也道不出来。 赫连茗湮听见有人唤自己,微带惊讶侧头看去,微微蹙眉打量尹钧白半天,莲花般素净笑容轻绽:“是钧白么?印象里还是个少年,才几年不见,想不到也出落成俊朗公子了。” 尹钧白手指一颤,食盒咕咚掉在地上,六角盖子骨碌碌翻到食客脚下,盒内热气与香气滚滚散开。 “紫苏糕……”躬身拾起食盒里滚出的糕点,轻轻嗅着紫苏特有的香气,赫连茗湮明眸浅笑,“她仍爱这口么?记得那年她还因为送到宫里的紫苏糕不新鲜大发雷霆,如果不是你哄着劝着,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要被责罚。” “为什么你要回来?王爷她那么信任你,你却陷她于不义……滚!你滚!我不会让你再伤害王爷!”茫然呢喃过后,尹钧白的眼神陡然凶狠起来,怒火中带着七分恨意,像是要把人撕碎扯烂。只可惜他功夫浅薄,否则必然毫不犹豫对赫连茗湮出手——哪怕她是个女子,且是温墨情绝不容于别人伤害的重要之人。 若是为了言离忧,他什么都不惧怕。 尹钧白的吵嚷令沉浸佳人音容的食客们大感兴趣,看惯富商大户的安州百姓对谁是王爷并不关心,他们关心的是一个清丽高雅的女子与某位王爷有着怎样的关系,所谓的伤害又是指什么? 爱恨情仇、感情纠葛之类,一直是安逸年分里经久不衰的闲聊话题。 “吵什么?觉得还不够丢人吗?”冰冷声音如冻结的雪,寒入骨髓。楼梯上缓缓走下的温墨情带着一身肃杀,淡淡一瞥,立刻让等着看热闹的食客们汗毛耸立,该转身的转身,该扭头的扭头,僵硬地假装吃饭。 温墨情的震慑力不仅仅对旁人有效,尹钧白亦是浑身一抖,噤声垂头。 一直在房中发呆的言离忧也被楼下吵闹声引出来,看尹钧白和昨日见过的神秘女子站在楼下堂中,一时竟忘了该作何反应——她无从判断,那神秘女子,当真是曾经与温墨情有着深刻过往的赫连茗湮吗? “少主,我、我只是来给王——给王公子送饭菜的。”尹钧白的声音有些颤抖,捡起食盒抱在怀里,怯生生地看着温墨情。 “客栈有饭有菜,不差你送这一口。”温墨情冷冷呵斥尹钧白,目光却始终落在赫连茗湮身上,即便知道言离忧就站在他身后,那份不容人反抗的霸道丝毫未改。 此时的温墨情眼中只有画中仙子一般不食人间烟火的赫连茗湮,其他人无论是谁都不放在心上,这样的他让言离忧有种被羞辱的感觉,因着那句道歉而软下去的心又麻木起来,迫切地想要用什么东西刺伤他,让他也明白这种难受感觉。 言离忧深吸口气,微仰着头从赫连茗湮身前走过,接过尹钧白怀中食盒,一改先前的躲避冷漠:“正好我饿了,闻起来好香,是什么东西?” “紫、紫苏糕和梅汁腌菜!”受宠若惊的尹钧白一刹忘了恼怒,年轻秀气的脸上显出两抹绯红,孩子似的笑得开心明朗,“都是您喜欢的东西,钧白记着呢,从来没有忘记过!” 虚情假意的一句赞赏罢了,恐怕又给尹钧白不切实际的希望了吧?言离忧心里哀叹,面上却是不动声色,仍拿出罕见的柔和待尹钧白:“要壶热茶再要碗米饭,一起送上楼——你陪我一起吃。” 尹钧白兴冲冲地去要茶饭,言离忧转身径直往房间走,与温墨情擦肩而过时目不斜视,仿佛身侧浑身肃杀的男人只是一团空气。 至于吸引了所有人视线的赫连茗湮,更是连空气都不如。 从言离忧出现开口到离开,温墨情没看她半眼也不曾说话,及至尹钧白拎着茶壶端着饭碗小心翼翼朝他鞠了一躬上楼,温墨情才从赫连茗湮身上收回目光,转身一声低语。 “上来吧。” 在无数人艳羡与嫉妒的注视下,赫连茗湮提着裙角随温墨情上楼,进屋后看看整齐干净的房间,不由流露出感慨表情:“你还是这般爱干净,每样东西都摆放得规规矩矩。我记得那时你都不许别人碰你房间的东——” “你来就是为说这些废话的么?”温墨情冷冷打断。 赫连茗湮清清淡淡地看着他,没有半点怨言:“本该是来向你要那张图的,看到青莲王,忽然不打算要了。” “那现在你想要的是什么?”昨天言离忧曾见过赫连茗湮的事温墨情还不知道,听赫连茗湮话中有话不禁皱起眉头。 “我想要……”赫连茗湮刻意拖长尾音,秀白指尖拂过桌上干涸砚台,笑意寥落,“我想把青莲王带走,你会同意吗?” 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温墨情一口拒绝:“谁也别想把她带走。” 赫连茗湮半天没有说话,一双眼静静看着温墨情冷淡表情,像是看不够一般,却又有些失落。 “离开渊国后我一直关注着你的消息,也知道你家与青莲王之间的恩恩怨怨,所以看到你和她在一起,我的惊讶可想而知。”赫连茗湮微带困惑走近,柔软指尖轻轻放在温墨情手腕上,“墨情,她……她恨我吗?为什么装作不认识我,甚至视而不见?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以至于敌人变成了朋友,最信赖的人却变成了陌生人?我现在真的很好奇。” 腕间那抹柔软温热深藏于温墨情记忆中,时光飞逝,人事皆变,似乎唯有这碰触的感觉从未变化,仍是那样熟悉。 他终是舍不得避开。 墨色眼眸里寒冰渐渐融化,温墨情仍不愿与赫连茗湮对视,语气却不再生硬冷漠:“她不是青莲王,至少不是你认识的那个青莲王,关于青莲王的事情她一无所知,包括你和我在内。” “失忆么?”赫连茗湮惋惜地叹了一声,“那样有个性的女子,我倒有些不舍,始终欠着她一句对不起没说,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了。” 剑似长眉皱起,温墨情猛地抓住赫连茗湮素白皓腕,声音低沉凝重,仿若闷雷。 “我警告你,别打她的注意。倘若她有个三长两短,不管下手的人是谁,我绝不会善罢甘休!” 第075章 地位之争 “你认为我会伤害她?”赫连茗湮半是惊诧,无奈轻笑,“原来几年不见,我在你心里竟成了这般十恶不赦的坏人,看来那时不辞而别真的把自己给抹黑了。” “那你回来的目的是什么?你应该知道那张图纸与她有关吧?” 赫连茗湮走到紧闭的窗前伸手推开,外面热闹吵杂之声顿时充斥耳中,繁华喧嚣里洁白身影默立,如若画师笔下最传魂之作。 “我知道,也知道金钰杀的是君子楼的人,但我没有去阻止,如果在这时候阻止,那么当初我忍痛离开就失去意义了。”赫连茗湮的语气有些黯然,背影萧索。 当年为什么她会不辞而别,又为什么做出许多令人费解的事,以及为什么接连背叛信任她的人们,这些是温墨情心中多年疑问,然而他没有穷追不舍逼问答案,一来性格使然,二来他很明白,有些事情一旦说破,很可能会带来更加令人绝望悲哀的结果。 “话我不会说第二遍,言离忧现在是归我保护的人,我没死,谁也别想动她分毫。”用并不狠厉的语气撂下重话后,温墨情也觉察到自己的威胁没什么力度,对自己颇为不满地紧了紧眉头。看着赫连茗湮在窗前不言不语,向来沉稳的定远王世子做了次先沉不住气的人,走到窗前用力关上将喧嚣隔绝在外,稍稍低头与赫连茗湮面对:“你回来倒也好,有个问题困扰我许久,或许你能给我一个明确答案。” 赫连茗湮挑眉:“什么问题?” “你曾在青莲宫住过很长一段时间,与青莲王的接触相当密切,我想,你应该能分辨出青莲王的真伪吧?”温墨情下意识侧头看向将他与言离忧房间隔开的墙壁,略略压低声音,“我想让你找出证据,证明她是青莲王,或者不是。” “你得了答案自可舒心,于我有什么好处?你知道的,我是个商人,绝不会做亏本买卖,只有利益才能让我心甘情愿替人做事。” 温墨情冷冷发笑:“条件你定,只要能得到我要的答案,那张图送你一份也不是不可,如何?” “真的?”赫连茗湮反问,绝美精致的脸上忽而漫出一抹笑意,干净,温婉,“那图倒是其次,我最想要的是另一样东西——我要你别再恨我,原谅我当年心怀苦衷,可以吗?墨情?” 纵是透窗而来的柔和光芒将赫连茗湮笼罩,纵是那笑脸如昔年记忆里一样令人怦然心动,温墨情还是敏锐地看出其下藏着的委屈哀凉。 她是贵族之后,肩上担待责任或许不亚于他,在经历长久别离再度相逢的如今,还可以再相信她吗? 回到房间的言离忧并没有如尹钧白期待那般开开心心享用早饭,食盒里的紫苏糕和梅汁腌菜寂寞躺着,言离忧看都不看,尹钧白自然也没心情吃。 “王爷在生气?是因为少主吗?”小心目光偷偷打量言离忧愈发消瘦的身子,尹钧白心里泛上一丝苦涩,“那时王爷待赫连姑娘如亲姐妹一般,她却骗走王爷的通行令牌去行刺先帝,这件事王爷受了不少委屈仍没有责怪赫连姑娘半句,甚至还为她向先帝求情。还有少主,听说楼主和定远王爷都不赞成他与赫连姑娘在一起,少主为此和家人朋友没少争执,结果不还是被赫连姑娘辜负了?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少主还肯见她,如果换成是我,这种女人最好一辈子不再相见。” “毕竟是喜欢过的人,他那种别扭性格怎么会说忘记就忘记?可恨的是他天天唠叨那些家国大义,等到自己遇事时就都忘了,为了个不要他的女人放弃正事……说好来安州调查,到现在调查到什么了?不就那一张破图吗?这么拖下去哪辈子才能回帝都?”起初言离忧还带着闷火,说着说着竟成了抱怨,咬牙切齿状仿佛恨不得将温墨情痛打一顿。 尹钧白微愣,呆呆地有些茫然:“王爷心情不好,只是因为少主抛下你和正事不管,去找赫连姑娘?” “不然还因为什么?”这次轮到言离忧不解。 “原来是这样啊,我和碧箫少主还以为……还以为王爷是在……”尹钧白忽地心情大好,挠挠头,笨拙笑容带着几许羞涩,“虽说赫连姑娘漂亮、高雅功夫又好,可是在钧白心里,王爷要比她好上千万倍,她连王爷一根手指都及不上,也没有哪个男子能与王爷般配。” 尹钧白左拐右拐的话题让言离忧越发糊涂,听到“般配”两个字才恍然大悟,哧地笑出声:“这就是你和碧箫的担心?真是胡扯,我跟温墨情可能有半点风花雪月吗?他不杀我、我不厌烦他已经是奇迹了,何况他有他的心上人,我也有我——”话说一半,言离忧急忙停住,摆摆手微红了脸:“不跟你说了,越说越不靠谱。总之你记着,我现在只想赶紧办完事回帝都,那里还有人在等我。如果温墨情继续与那个什么赫连茗湮缠缠绵绵不做正事,我可要去找碧箫帮忙了!” 言离忧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情绪居然会被碧箫和尹钧白误解到这种地步,反思一下自己极少与人沟通又性子急躁的毛病,不由有些愧疚,许是为了补偿尹钧白的担心,竟坐到桌边开始吃那些糕点腌菜,看得尹钧白满心欢喜。 不同于悠悠闲闲的温墨情,尹钧白有许多要务在身,等言离忧吃饭早饭后不得不离开,而那时赫连茗湮仍在温墨情房内。 言离忧并不想打扰久别重逢的二人,虽然一肚子火气也只得忍下,倚着床头被褥闭眼小憩。这两天她也很累,风雪里奔波不说还要为各种各样事情烦心,尤其是温墨情,得知他与赫连茗湮的关系后,言离忧心里总觉不太舒服。事实上刚才她一脸坦然地告诉尹钧白,自己只是为温墨情耽于儿女私情才生气并非全部原因,细数下去,她也有着另一番说不出口的心思。 若依碧箫所说,赫连茗湮曾经利用青莲王接近先帝进行刺杀,那么赫连茗湮这人必然有着极其复杂的背景和歹毒心计,温墨情既然知道这样仍然对其恋恋不忘,以至于到这种时候还肯与赫连茗湮相见聊天,究竟把她言离忧当做什么,置她于何种地位了? 她虽不是他的什么人,但至少,她是他的责任,他是她目前为止极少数愿意付出信任的人之一。 太多思绪让彻夜未眠后的小憩充满混乱破碎梦境,迷迷糊糊间不知过了多久,言离忧被敲门声吵醒惺忪揉眼,看看窗外颜色已暗,竟是渐近傍晚了。 打开房门,一身风雪气息的温墨情半手负后,脸上平平淡淡看不出什么表情:“下雪了,茗湮住处离得较远不方便回去,今晚与你同住。” “叨扰了,言姑娘。” 赫连茗湮小施一礼,优雅得体,良好教养与尊贵身份体现在举手投足间,立时与言离忧分了个高下。 言离忧看看赫连茗湮再看看温墨情,神色古怪,不等温墨情催促第二遍,颜色浅淡的唇角微微勾起莫名弧度:“我一个人住惯了,不喜欢和别人同住,让她另开间房吧。” “刚才已经问过掌柜,今日风大雪大留宿人多,已经没有空房了。”扶着门框上前一步,赫连茗湮介身于言离忧与温墨情之间,“言姑娘只需借我一处坐着便好,今晚一过,等明日停了风雪我就走,绝不多耽搁。” “坐的地方有的是,楼下大堂、后院马厩,实在不行也可以在他房里坐上一晚,或者他能风度翩翩邀你上榻,自己在地上枯站一夜也说不定,何必非要来与我挤这方寸之地?” 言离忧摆明不肯让步,赫连茗湮没办法,侧仰着面看向温墨情,轻轻摇了摇头。眼看温墨情眉头一紧,言离忧马上预感事情不妙,才刚拉下脸打算与之抗衡,温墨情已经推开她直接把赫连茗湮送进屋中。 “明早我来唤你们吃饭。”扔下这么一句话后,温墨情转身走向自己房间,只是那段距离虽短,想要安心走回却已然无望。 “无处可去是吗?那好,我帮你们想办法。”言离忧的语气颇冷,仿若初春直降隆冬,是而温墨情禁不住转身去看她面色。并不算宽敞的走廊里,言离忧跨出房门站在楼梯前,竟不去理会房中的赫连茗湮,冷眼看着温墨情:“要么她走,要么我走,今晚这房间只容得下一人,你看该怎么办?” “胡闹什么?”温墨情的眉终于忍不住皱成一团,语气里不耐赫然。 从青莲宫初遇到现在,温墨情一直认为言离忧是个还算通情达理的女人,即便有些时候执拗得像头蛮牛,若细心解释说明她还是肯听的。然而到安州,尤其是在赫连茗湮出现后,言离忧就变了个人似的处处与他作对,不问青红皂白发脾气,不可理喻这点被体现得淋漓尽致。 若是放在平常,温墨情或许会挑着眉梢假装吓唬她几句再解释清楚,可如今他亦是一团乱麻在心头,哪里还有闲情逸致去哄言离忧? 而正是这短暂的沉默令得言离忧怒气彻底爆发,决然转身,在温墨情低低怒喝声中跑下楼梯,消失于骤起的漫天风雪中。 第076章 雪城迷踪 这年雪早,天气长寒,已经有了四次落雪的安州在一个月内又迎来第五次雪花纷飞,且是几年来少见的大雪,整个安州尽染银白,街道上也离了喧嚣人语,静得只有匆匆脚步声。 “安州城这么大,要到哪里去找?她负着气,一心想躲我们的话就更难寻觅了。”白衣女子愁容不展,一双手冻得苍白僵硬,却不敌身后清秀男人年轻面容上惨白之色。 “少主没有看清王爷往哪个方向去了吗?哪怕能缩小一条街的范围也好啊!雪这么大,王爷穿的又少,夜里定是要冻伤的……”尹钧白的焦急已经超出畏惧,言语中显露出对温墨情的抱怨,而温墨情始终沉着脸一语不发,唯有那双黑夜似的眼不停逡巡。 他开始后悔刚才没能拦住言离忧了。 是个人总要有脾气,偏巧他温墨情的脾气发作起来冷硬倔强,对任何事都不管不顾。被赫连茗湮突然出现的事闹得心烦意乱后,言离忧又跳出来给他添堵,因此在言离忧调头离去时他只顾着生气,除了怒喝两声外再没其他行动,眼睁睁看言离忧负气离开客栈,直至深夜未归。 冷风被狠狠吸进胸腔,刺得温墨情轻咳,咳得恼了,照着自己胸口用力捶了一拳。 以他的力度,普通人足以被这一拳捶伤。 “师兄……”碧箫、碧笙被温墨情狠厉眼神吓到,对视一眼,眸中担忧更添一层。 “碧笙,你和师兄先回客栈等着吧,倘若离忧回去找不见人就糟了。我和钧白再分头找找,实在不行只能劳烦王员外借些人手,总之天亮前一定要把人找到才行。”碧箫找了个理由想要让温墨情回去,碧笙会意,忙搀住温墨情手臂连连点头。 温墨情既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仍固执地沿着街道前行,挡下一身风雪。 碧箫无奈,只得拉住碧笙停下脚步,轻声附到耳畔:“你随师兄一同去找离忧,我得回客栈看着,万一离忧回去与赫连姑娘撞见就不好了。有什么消息赶紧让钧白告诉我,路上莫要大意耽搁,懂吗?” 碧笙虽不情愿还是点了点头,听碧箫提到赫连茗湮,表情里也有一丝厌烦埋怨——先前碧笙的确是讨厌言离忧,因为温墨情放了她,保护她,为她说话;可是现在不同了,曾让温墨情受到心伤的赫连茗湮再度出现,一个小小的言离忧又算得了什么?碧笙甚至想,也许她该帮言离忧一起把那个根本不该回来的人赶走才对。 碧箫匆匆赶回客栈途中要路过安州城最大染坊,那染坊之后是一座早已弃用的庙堂,如果碧箫当时稍作留心就会发现,那庙堂破败的大门外,有个人在那里蜷缩而坐,瑟瑟发抖。 言离忧抱着膝盖不停打着寒战,许许多多的雪花飘飘洒洒落在她身上,已经积起薄薄一层,更有一些经由领口直接贴在她的皮肤上,冰冷刺骨。 她太冷了,冷到身体渐渐失温,冷到唇瓣发紫,一双手早已没了知觉。 离开客栈后言离忧本想去找碧箫和尹钧白,走出客栈不远却突然想起,她根本不知道那二人住在哪里,想要去那位王员外的宅邸又记不得路。那时雪已经很大,冷如骨髓的风不停割伤她脸颊,让言离忧根本没有迎着风雪到处走的勇气。 当然,她绝不会选择掉头回去,再看赫连茗湮与温墨情那对儿璧人身影。 若说不嫉妒那是假话,谁不希望自己能如赫连茗湮那般容颜气度兼有?言离忧从不认为自己能做个气质雍容的女子,更不期望这张脸会给她带来多少艳羡惊叹——毕竟是青莲王的身子,这张脸不给她找麻烦就不错了,哪敢期待什么赞叹嫉妒?至于有关温墨情那些恼怒火气……他说过会保护她、要尽快查出线索云云,可他又一次食言了,这点最让言离忧失望不已。 言离忧一边责骂自己算不得高尚的心思,一边不停搓着手争取更多温暖,可那双手怎么也热不起来,待到朦胧双眼透过漫天风雪看见碧箫从远处巷口闪过,想要开口叫住时,身体竟连支持喉咙发出声音的力气都没有。 天寒地冻的,这样熬一晚绝对没命看第二天的太阳。 如果第二天是个晴天的话。 寒冷渐渐夺走言离忧的生命力,慢慢听不清晰、看不清楚,发着一些自己都不知道有什么意义的胡思乱想。 愈发模糊的视线中忽然出现一抹华贵衣角,白色云锦绣着精致蟠龙花纹,依稀带着某种淡雅香气。言离忧茫然抬头,仍是看不清眼前站着的人,无论样貌身形。 昏去前她只记得余光瞥见一把崭新的油纸伞,还有谁轻轻将她抱起,带着意义不明的轻笑声。 雪越下越大,碧笙紧紧跟在温墨情身后追赶他匆匆步伐,几十条街巷走遍,仍是没有找到言离忧踪影。寻到城边时温墨情忽然停住脚步,碧笙收步不及险些撞在他背后,捂着心口顺温墨情目光看去,却只见到一辆马车和一个侍从模样的人。 “怎么了,师兄?”碧笙不解问道。 “春秋,楚辞的侍卫。”温墨情拦住仍想往前走的碧笙,转头向尹钧白使了个眼色,“去问问旁边客栈老板,摸清他住在哪个房间,有几个人。” 尹钧白领命离去,温墨情深吸口气,大步走向收拾马车的春秋。 “温……世子?”春秋觉察到身后有人立刻警惕回头,见是温墨情后更加惊讶,躲闪目光无处掩藏。 温墨情敛起焦急神色,如往常一般云淡风轻:“你不是负责保护楚辞么,怎么跑来安州了?” “我、我来办些事情……”春秋又是挠头又是红脸,说谎的各种表现一个不差,饶是一向不善察言观色的碧笙也看得出他心中有鬼,不由哼了一声。 “鬼鬼祟祟,一看就知道没安好心。” 春秋性子耿直又一贯主张光明磊落,最容不得人这样说,可他也知道不该随便透露楚辞行踪,是而咬牙坚持,就是不肯再开口。 温墨情看了看马车内部,里面火盆将熄,两面座位都有人坐过的痕迹,当下了然,负手绕过马车直奔客栈,语气仍是那般不冷不热:“神出鬼没的楚公子最爱附庸风雅,选择房间定然也要那能看见山峦美景的,且不能太过吵闹,想来,也只有三层向北那几间能满足他要求。” 春秋大惊,反复回忆自己是不是刚才说漏了什么,懊恼神色恰恰证实了温墨情的推测。 冷笑一声不再理会耿直敦厚的春秋,温墨情大步流星走进客栈,也不应掌柜询问,径直走上三楼停在窗子向北的一排房间前。三楼是这客栈档次最高的屋子,无论大小装修都不是楼下房间可比的,是而整层也不过五间,除去楼梯与堆放杂物的小屋,向北就只剩下两间,一间亮着灯,一间黑了咕咚悄无声息。 “出来。”温墨情停在亮灯那间门前,冷然低喝。 房间里无人回应,碧笙上前推了推门,仍没有人来开门,才想回身问温墨情怎么办,肩头伸过一只手臂直接将房门重重推开。 温墨情不是不懂礼节的人,碧笙看得出,他是真的动怒了。 房门被推开后,整理完马车的春秋也急急忙忙上了楼,一步冲到温墨情面前挡住去路:“世子身份地位虽高也不该乱闯,我家爷此时有事出去了并不在房中,否则世子这般唐突定会惹爷生气的!” “他生气又能如何?”温墨情冷眼向房内搜索一般,楚辞确实不在。不过这样似乎更令温墨情怀疑,脸上那抹阴沉不减反增:“楚辞人呢?” 春秋对温墨情散发出的气势颇为忌惮,舔了舔干裂嘴唇,语气软下三分:“我家爷有事出去了,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 “自己主子都看不着,你还能做些什么?”碧笙瞥了一眼春秋,回身拉住温墨情,“走吧,师兄,问这笨蛋也没用,再说楚辞在不在与我们找人有什么关系?他逛他的,我们继续找人。” 温墨情在门前站了片刻后与碧笙一前一后离开,留下春秋摸不着头脑一脸茫然:“找谁啊?不管谁丢了跟我们爷又没关系……” 有没有关系春秋说了不算,温墨情心里有自己的另一番打算。 “楚辞不会无缘无故跑来安州,就算人不是被他藏起来了,他来这里也一定有其目的,而他的目的极可能与青莲王有关。”风雪中,温墨情一边继续寻找一边皱眉诉出想法,脚步越走越快,“碧笙,钧白,你们两个分头去找人,除了言离忧外也注意有没有楚辞的动静,如果找遍安州城还是找不到言离忧,那么最大可能就是她被楚辞藏了起来。” 事关言离忧,碧笙第一次表现出积极态度用力点头,转身踏雪而去。 夜深如墨,折腾一大圈后已渐近午夜,温墨情站在空旷的街上伫立许久,银环紧束的发丝与风雪纠缠飞荡,静得如雪中一道墨痕。 从没有哪一刻如此时,迫切想要听见言离忧的声音。 第077章 知情之人 毓华楼是安州城内最富丽堂皇的酒楼之一,四层主楼之外另有东西北方向三座相连小宅,宅内一溜光滑如镜的黑理石地面,就连那卧房床榻也极尽奢侈之能,锦绣流苏,鸳鸯软枕,舒适异常。 言离忧醒来时正卧在轻薄却温暖的锦被中,床头一张木椅放着她的衣衫,似是已经清洗过,整洁如新。轻轻掀开被子看了看,确定自己身上穿着衣服后言离忧松了口气,轻手轻脚下床穿鞋,取过自己的衣裳迅速换好。 方才把腰带系上,门外几声古琴弦动,幽远空旷之音不规律传来,听不出调子,却好听得很。 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凑到门前,言离忧一点点扒开条门缝向外窥视,却只见一个白得刺眼的侧影,衣衫连帽,不见须发,抚琴的手修长白皙。 那应该是个男人吧?身材略显高大,指骨较小,更像是女子的手,就连指甲都修饰得整齐干净;那身白衣更是一尘不染,拖在黑色的地面上像是一片积雪,看得人心凉。 “姑娘醒了就出来吧,正好有热茶可暖暖身子,昨晚可是把姑娘给冻坏了,一直抱着我不肯松手。” 言离忧自以为动作轻巧无声,谁知早被那男人发现,一番话更是把她说得脸面通红,心里连连长叹。既然已被发现,再缩头缩脑就没什么意思了,言离忧拉开门大大方方走出,朝那男子侧影淡淡施了一礼:“多谢昨夜救命之恩。” “不必多礼,举手之劳罢了。”那男人倒是客气,移开古琴起身向言离忧走来,一身衣衫华贵精细,连手上那碧翠的扳指也能轻易看出价值不菲。 然而最让言离忧惊讶的并非那男人一身贵气,而是他的外表——刚才那男人转身面相言离忧时她才注意到,刚才她是眼花看错了,那男人并非衣衫连帽通体白色,而是他本就有一头雪似的白发,连眉毛亦是干干净净的洁白。 “公子这是……家中传下来的病么?”言离忧犹豫再三,试探开口:“白眉白发,连皮肤都是白的,这样的病人我以前倒是见过几个。” “哦,是么?原来姑娘是位女郎中,失敬了。”那男人不以为意,提壶倒了杯热茶递给言离忧,“相遇便是缘分,在下姓连,单名一个嵩字,不知姑娘该怎么称呼?” 青莲王在渊国何等出名,言离忧不敢轻易报出,只得犹豫后说谎敷衍:“连公子叫我红莲好了。” 连嵩浅笑,眸中光芒一漾:“红莲……好名字。人都说白莲出淤泥而不染,青莲青白分明、淡泊洒脱,我却独爱红莲之美,妖娆孤傲。能有这般美丽名字的女子,定然也是个特别之人。” 青莲两个字让言离忧的心猛地一滞,小心翼翼打量着连嵩表情。 红莲,青莲,他是无意间凑巧提及还是暗含深意?太多危险经历让言离忧愈发敏感多疑,见连嵩声音语调与渊国百姓无异却有种说不出的气质,不禁多加留心,提高三分警惕。 “连公子是本地人么?富商大贾?”言离忧端着茶却没有喝,趁连嵩转头放下茶壶的瞬息将杯中茶倒进花盆中,连嵩回过身时看见的是她装模作样举杯空饮。 连嵩似乎并未发觉异样,喝了半杯茶放下,束起一半的雪白长发末端把玩手中:“姑娘看我像是经商的人吗?经商需要资本和头脑,我虽有些金银但不具备赚钱的脑袋,能做的也就是给人出些馊点子或是收拾烂摊子,无趣得很。” 正常人交谈或是面带微笑或是和和气气,总之该面对面以示真诚,连嵩却不,他与言离忧说话时一直将目光放在其他地方,手中也不得消停,或者卷起发端,或者把玩扳指,总之一副闲不住的样子。 言离忧觉得连嵩古古怪怪却又说不上古怪在什么地方,应付过几句毫无意义的问题后便提出要走,连嵩并不阻拦她,撩起衣衫坐回古琴前随意拨弄几下,仿若无心地自言自语。 “天下虽大,想要找个容身之处却不容易;承诺虽多,能够守住的人却没几个。总有一些人错付信任令得自己进退两难,也总会有些人忘了自己说过什么,为着一些不值得的人或事,随随便便丢了更重要的东西。” 言离忧的脚步猛然止住。 她意识到,想要跨出近在咫尺的门槛,大概没那么容易。 “连公子是哪里人?安州还是其他地方?看连公子衣着打扮当来自显贵自家,帝都么?”转回身背对门口,言离忧假装不经意问道。 “既非安州也不是帝都,而是更远的地方。”无名指重重挑了下琴弦发出尖锐声响,连嵩笑意淡,语气更淡,“姑娘可曾听说过青岳国?” 青岳?那不就是蓝芷蓉来的地方吗?言离忧倒吸口气,悄悄捏紧拳头。 “青岳国是个好地方,如今宫中最得皇上宠爱的芸妃就是来自青岳,连公子可有耳闻?” “自然知道。我国长芸长公主多才多艺、娇美动人,名声早扬达四海之外,有时候就连我都忍不住会想,把她送给渊皇实在有些可惜呢。不过没办法,既然是她自己的选择总该尊重,吃了那么多苦头才能来到渊国,也算是她拼命努力的回报了。” 连嵩波澜不惊的话愈发让言离忧惊诧警觉,听他口气倒好像与蓝芷蓉十分熟稔一般,而且许多评断是言离忧先前并未听说过的,譬如蓝芷蓉自己选择来到渊国,又譬如她曾为此吃苦,如果不是了解青岳国内政的人不可能会知道这么多吧?换句话说,连嵩极有可能是蓝芷蓉的人。 目前身处连嵩掌控之下且又是温墨情不知道的地方,谁知道外面是否埋伏着敌人?言离忧自知劣势不敢贸然动手,但也不准备继续这么不清不楚周旋下去,索性把话挑明:“我不喜欢拐弯抹角打哑谜,连公子是什么身份,与芸妃又是什么关系,不妨直接说出来吧,你一句我一句浪费时间毫无意义。” “来之前我一直在猜想言姑娘是个什么性格,会不会狡猾多端、满口谎言,现在看来那些担心都是没必要的,与言姑娘交谈,远比跟长芸公主——哦,对,现在该叫她芸妃娘娘。比起言姑娘,长芸公主实在是心胸狭隘又愚蠢无度,令人厌烦得很。”连嵩开口便把蓝芷蓉一顿贬低,然而这并不能让言离忧高兴或者减少警惕。见言离忧仍面带戒备之色,连嵩优雅欠身,指了指身旁小桌:“站着说话不方便,言姑娘还是坐下喝几口热茶吧,此处虽然不是什么隐蔽地点但也没那么容易找到,就算定远王世子也要费一番功夫才行,所以我们有的是时间。” 回想连嵩装模作样询问自己名字,此时却一副全都了解的模样看她笑话,言离忧万分反感,站在门前偏不肯坐下,眼中敌意浓厚:“果然连公子来历不简单,敢问一句,大老远从青岳国跑来安州连公子所为何事?该不会只是向背着温墨情请我喝杯茶吧?” “言姑娘无需紧张,我只是来看看而已,既然是芸妃的同乡,那么总该有些了解才行。” “什么同——”话才说了一般,言离忧脸色登时一变。 长芸公主是青岳国人,青莲王是安州王爷,两个人怎么看也瞧不出同乡这层关系;不过从言离忧与蓝芷蓉两个人都来自另一个时空看,不正是所谓的“同乡”吗?难道…… 连嵩知道她和蓝芷蓉的真正身份? 言离忧的惊诧尽收连嵩眼中,与肤色形成鲜明对比的朱唇微挑,忽而凑近言离忧身边,声音压得极低:“你们不属于这里,本该是早已埋葬的亡魂。我知道你很委屈,无辜背负那些与你毫无关系的罪名。不过没关系,只要你愿意,以我可以帮你摆脱这一切,重新得到权势地位也好,甚至是取代芸妃成为渊皇新宠……你想要的,我都能做到。” 权势地位,皇帝宠幸,听起来是多么美妙的未来啊,也许蓝芷蓉就是被这番花言巧语给哄骗了吧?可惜就算连嵩说出千百种花样来言离忧也不会相信,她听过的承诺太多,失望太多,已经不会再信任轻易交付于人。 许是那份穷途末路的无望带回了冷静,言离忧惊诧渐渐平息,面对步步逼近的连嵩,不着痕迹地把手伸到腰侧。 孤立无援时,煌承剑是她唯一伙伴。 白得有些瘆人的手指轻触在言离忧脸颊上,连嵩带着对宠物一般爱怜目光俯视言离忧,高高在上的表情仿佛自己是无所不能的神,而他要做的正是让信徒顶礼膜拜。 “我能把蓝芷蓉送上渊国第一宠妃的位置,也能让你的愿望实现,是要归顺于我还是与我作对,你有答案了么?” 连嵩的语气语调带着令人难以抵挡的诱惑,言离忧微微眯起眼似是在拼命抗拒,身体却随着连嵩的抚触越来越靠向他面前。连嵩勾着言离忧下颌满意浅笑,却在下一刻猛然后退,毫无血色的脸上闪过一丝阴鸷狠厉。 言离忧执着煌承剑护在身前,剑刃上一滴血落地溅起,赤红血光倒映着连嵩血流不止的手臂。 “这么有能耐,你还是自己去做权势倾天的宠妃吧!”甩去煌承剑剑刃上一溜血花,言离忧撞开房门,一跃跳入屋外院中。 第078章 千钧一发 楚辞颇有种泰山崩于眼前而面不改色的稳重性格,不过当温墨情出现在身边时,他还是有那么一瞬息的吃惊。 “我还以为悄悄行事不会被发现,没想到定远王世子竟有千里眼、顺风耳,楚某不过才到安州就被你发现,看来想私下办什么事是不可能了。”楚辞惋惜地放下茶杯,起身摇摇头,一副可怜兮兮的寂寞表情。 温墨情怎么也没想到大费周章后却在茶楼里找到楚辞,看他悠闲安逸品茶听曲儿,大致猜到言离忧并不在他手中,心里那份担忧先减了一半,而后又加了一倍。 言离忧没有被楚辞带走是好事,可她去了哪里?有人好心收留还好说,万一她那死倔的性子作祟硬是在雪夜里捱到现在,她还有命再见他吗?又或者被某些图谋不轨的人收留的话…… 楚辞见温墨情面色阴晴不定,立刻意识到言离忧可能出了事,微微倒吸口气:“言姑娘呢?她不是应该寸步不离跟在你身边么?别告诉你把她弄丢了。” 什么叫窘迫羞愧,温墨情不懂,他只知道这会儿心里不爽快,面对楚辞的问题有种恨不得把脸遮住的感觉。忍了半天,温墨情动了动嘴唇,几乎是把话挤出口的。 “离家出走。” “离家出走?”楚辞似是听了世上最好笑的事,先惊后笑,几欲笑弯了腰,大胆地伸手拍了拍温墨情肩膀,说话时仍止不住笑意,“我说世子啊世子,能把言姑娘那样好脾气的人气走,你到底做什么亏心事了?” 若是换了别人,温墨情定然冷冷一拳把这张幸灾乐祸的脸打出一片灿烂,偏偏对方是楚辞,自然不能随便出手。不过当然了,温墨情也不会放过楚辞,至少不会放过他的利用价值。 “帮忙找人——她丢了,想必永鄯王也会寝食难安。”温墨情拍开楚辞的手,面色恢复冷定从容,“安州城大街小巷我们已经找遍,现在最大可能是她被人藏起,我会和我的部下从城东、城北开始寻找,城南交给你了,午时不管找没找到人,在悦君客栈碰面。” 楚辞笑而不语,不说帮忙也不说不帮,微眯起眼眸,笑吟吟打量着温墨情。 “这可是世子第一次拜托我做事。” 温墨情明白楚辞是想讲条件,勾起嘴角冷笑:“帮不帮你自己决定。我想言离忧和永鄯王的关系楚公子不会不知道,尽心辅佐之人丢了最心爱的女子,若是寻不回又或者她有个三长两短,永鄯王可能对你产生芥蒂不说,也有可能因此一蹶不振。孰轻孰重,你自己考虑。” “我又没说不帮忙,世子何必生气?”楚辞手腕一晃收起折扇,眼中精光一闪,脸色登时严肃起来,“我进城时见到城门口另有一辆马车,车上覆雪极厚,当是从远道而来,并且这辆极尽奢侈之能的马车我曾在帝都见过。如果没猜错,此时安州城除了你我之外还有其他来自帝都的‘大人物’,若要找言姑娘,世子或许该把那马车主人提到被怀疑者最前。” 温墨情眉梢微动:“好,就从这马车找起——既然楚公子也不清楚那马车主人身在何处,那就按照先前计划分头行事,我会派一名部下帮忙,楚公子有事可以吩咐他去做。” “本来想说我手下还有春秋不需帮忙,不过考虑到世子是不信任我才这么说的,那也只能却之不恭了。” 温墨情和温墨疏是什么关系?一个私下身份是皇帝的心腹,一个是大有可能谋算皇位的王爷,他与楚辞之间自然是谁都信不过谁,两个人对此心知肚明,说起话来便也可明着说或暗着说,反正彼此都明白。 楚辞匆匆结了账跟在温墨情身后离开茶楼,出门便看见一脸急色的尹钧白在门口不停踱步,干干净净的雪面被他踩出一圈脚印。楚辞盯着尹钧白看了半晌,忽儿笑道:“早先居然没注意到,这不是青莲王心腹之一么?原来竟是世子的部下,看来青莲宫遭屠戮是早有预谋啊。” “我……”尹钧白听出楚辞说他是埋伏在青莲王身边的叛徒意思,张口欲辩解,却发现自己根本无力解释。 温墨情对此不以为意,招手唤尹钧白过来:“你跟着楚公子从城南找——” “着火了!快看啊!那边着火了!” 对尹钧白的吩咐还未说完,温墨情的话便被街上路人一声惊呼打断。楚辞和温墨情顺着路人手指方向仰头望去,只见不远处浓烟滚滚、火光冲天,似是突然而起的大火,火势凶猛异常。 安州处处是商户、遍地生黄金,哪一家都把防火措施做得极好,不愿因走水而失了积攒的财富,像是这样突然着起的大火九成可能是有人为之。再看那着火方向似是最繁华街市某处,温墨情的心咯噔一下,没有只言片语,足尖略一点地,施展轻功步伐飞快朝起火方向奔去。 毓华楼别院的大火让掌柜几乎吓瘫,闻讯赶来的老板也捶胸顿足哭得呼天抢地,店小二和一群帮忙的百姓一盆又一盆泼着水,怪的是,那火不灭反涨,越烧越烈。 “不对啊,这火……别、别泼水了!这是酒!是酒啊!” 那的确是烈酒引起的大火,不仅仅出乎扑火人的意料,也万分出乎连嵩的意料。 言离忧在冲出连嵩房间时便料到院中可能有埋伏,果不其然,连嵩一声令下便从角落中钻出二人,看上去均是功夫不错,言离忧仗着煌承剑削铁如泥横冲直撞,加上连嵩下令不许那二人伤她,竟也在短时间内不落下风。 然而总这么躲总不是解决办法,言离忧看到院中角落堆叠的十几坛酒时忽而有了主意,故意露出破绽引来攻击她的二人踢破酒坛,而后掏出暗袋里的火折子,精准地朝流着酒液的破碎酒坛丢去。 相思有情总是害人,水火无情却能救人,言离忧不期盼这火会将连嵩等人烧死,只期望有谁能看到。 碧箫也好,尹钧白也好,或者是温墨情,盼着他们能发现她的求援。 火光中,连嵩手下二人并未放弃对言离忧的追踪,其中轻功较好那人一直随在言离忧左右堵她去路,而后面十几步远跟着的人则擅长硬功夫,每每言离忧发现一丝可逃走的空隙都会被他猛然挥来的拳头切断,不得不另寻出路,更要躲避他频频抓来的厚重手掌。 言离忧左躲右闪疲惫不堪,可那门口在对方拦阻下总是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随着时间慢慢消耗,周围火势越来越猛烈,呛人的烟吸入肺中令得言离忧不停呛咳,动作愈发缓慢。 饥饿,疲惫,以及漫无目标的期盼,言离忧找不到什么能够让她振作的支柱,下意识的逃避动作不过是出于求生本能,若非要说有什么让她拼尽力气也要活下去的原因,大概只有脑海中温润笑容。 与温墨疏约定好要再见,唯有这约定不可辜负。 大火烧到门楣时,忽而一声巨响惊扰了三人追逐游戏。围堵言离忧那二人朝门口惊讶望去,还不等视线投放稳妥,一道迅如闪电的身影挟着寒风轻雪冲入院中,在二人胸口各留下重重一掌。 那两掌让陡然回身的言离忧倒吸凉气,不由头皮发麻——那可是功夫远胜于她的二人,就这样被一招击伤、口吐血沫,可见出手之人凶狠霸烈,绝对是一等一的高手。 而现下安州城内有如此身手,又会霸道闯入出手伤人的人,言离忧只想到一个。 “温墨情!” 言离忧失声低呼,也说不清是喜是惊,总之心头一阵轻松伴着酸楚,紧绷的筋脉骨骼一下子都松懈开来。 温墨情击伤那二人后并没有继续追打,而是闪动身形飞快冲到言离忧身边,一手执剑一手将她腰肢紧紧揽住,头也不回向院外跃去。 “王爷!”稍后赶到的尹钧白第一个发现二人身影,也不管周围人阻拦,直接奔去扶住言离忧,秀气面庞惊喜交加,又带着十二分的感激。 不管言离忧再怎么不情愿,这一次的的确确是欠了温墨情一个人情,轻轻捏了下他手肘,声音低得细如蚊讷:“谢谢。” 也不知温墨情是没听见还是干脆不愿理会,看了眼言离忧被烟火熏黑的脸颊,眉头紧皱:“谁劫的你,知道么?” “一个叫连嵩的人,他还在院中。”想起连嵩,言离忧眸中闪过一丝慌乱,匆忙拉住想要再度冲入宅院的温墨情,“别去了,火大危险,再说过了这么半天他定然已经逃走,为此冒险不值得。” 温墨情回头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却摆明对言离忧的阻拦言辞不太相信。言离忧犯愁于该怎么解释连嵩此人,她并不觉得让温墨情知道自己是个来自不同时空的孤独魂魄是件好事,至少现在说出来只会被当做疯言疯语,与此相比,或许当“青莲王”的替身寻觅真相更好一些。 “连嵩……原来是他。” 淡淡沉吟让言离忧恍然发现楚辞竟也在旁边,而接下来楚辞的话,更是让她和温墨情同时陷入震惊。 “世子大概还没收到消息吧,就在你们走后不久,皇上下了一道圣旨将我家王爷和慈郡王等收为继子,重封皇子之位。据宫中知情人透露,给皇上提出这条建议的是个须发皆白的男人,亦将是大渊至今为止最年轻的宰相,若是我没记错,他的名字就叫连嵩。” 第079章 暗流涌动 “二哥这两日身体可好?听皇上说最近二哥都告病在宫内,我一直担心得很,今日刚巧得空便过来看上一看,顺便带了些清肺润喉的山梨浆。” 帝都禁城,紫阳宫内,温墨峥坐在暖榻边,细心体贴地把一罐山梨浆塞到兄长手中。 温墨疏打开罐子嗅了嗅,许是那甜味太过冲鼻,禁不住咳了两声,见温墨峥一阵神色紧张忙摆摆手:“不妨事,今早吃过药了,感觉已经好了很多。”长出口气抱着锦被向后倾靠,已经恢复二皇子身份的温墨疏笑容微露:“墨峥,突然回到宫中居住不习惯吧?平日里你喜欢去市井民间走走,现在要出去一趟可不容易了。” 温墨峥连连点头,颇有些愁苦:“是啊,是啊!现在要出去必须有皇上准许,可我又不能天天去奏请皇上批准,原本还跟城东黄老伯说好这几日去为他女婿监看一件案子的,竟是要食言了。” 温敬元的圣旨突然且迅速,温墨疏和温墨峥得到消息后第二天就在朝上确定撤王位复皇子的决定,不过十日,永鄯王和慈郡王两个封号便彻底空悬,宫中向来惹眼的二皇子与不那么引人注目的四皇子重新出现。 楚辞在离开前就告诉温墨疏要小心温敬元之后的举动,温墨疏起初还在想,折腾这么一番后温敬元是否还有其他谋算,结果又十天不到,温敬元就以整肃皇宫、严查人丁为由下令出入皇宫必须有圣旨、通行令牌或他亲笔手谕,否则一概不允同行。如此一来,温墨疏或是其他皇子再想接触宫外势力就不容易了,彻彻底底成了笼中之鸟,心思深重的温墨疏亦因此病重数日,今天方才好些。 “二哥,最近……最近皇上有找过你说些什么吗?”见温墨疏若有所思半晌不语,温墨峥肚里的话便开始憋不住,拉了拉温墨疏衣袖,一副茫然无措的孩子模样。 温墨峥小时便很黏着温墨疏,长大后也和他走得最近,是而温墨疏对他从无隔阂,笑了笑,仍是那般温润如水:“皇上没有找过我,但是他找你了,对不对?墨峥,有什么话就直说吧,就算你不说也都写在脸上了。” 稍稍红了下脸后,温墨峥叹口气:“昨天退朝后皇上召我去御书房,问我对他执政以来的诸多改措可有意见,我自然说没有。后来皇上又问觉得哪个皇子最适合接替皇位,我说不敢妄断,皇上似乎有些生气,说什么我如其他人一样就知道明哲保身、虚以委蛇。这些倒还算是轻的,临走时皇上突然提起边陲战事,听那口气似是想让某位皇子亲征以振我大渊将士士气,我回去想了一整晚,越想越慌,只好来找二哥你了。” “亲征可不是说说那么简单,其中涉及多方关系,皇上再糊涂也不会轻易做决定。”沉吟片刻,温墨疏拍了拍弟弟的手背,“别怕,墨峥,你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有什么事就来找我——对了,君老板还没入宫吗?你不能找他商量商量?” “无念不比楚公子,他明面上只是个商人而已,皇上不许他进宫。”温墨峥愁眉苦脸,全然看不出在外面处事果断、雷厉风行的样子,“现在可好,他进不来,我出不去,有什么事连个能商量的人都没有,我都快闷死了。二哥,反正楚公子也不在,没事的时候我可以来找你下下棋解闷吗?皇宫虽大,能与我聊天说笑的人就只有二哥你了。” 温墨峥说得可怜兮兮,一向心软的温墨疏自然不会拒绝,笑着哄了弟弟半天才把人送走,而后一个人缩在暖榻上,眉心越皱越紧。 “陈娘。”陈氏来给温墨疏送药时被他叫住,凑近榻边,温墨疏微带凝重,“有件事得劳烦陈娘替墨疏走一趟。陈娘可还记得父皇的近身武将云九重?他如今在禁军营做玄武军大将军,他的女儿在翰墨殿做晋川公主陪读,所以云将军获了恩准可随时入宫。我想拜托陈娘多留意些,若是看到云将军进宫请托句话给他,就说我缺一味他家乡的药,若是方便的话请他送来一些。” 陈氏在宫中多年,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比谁都清透,且她一心忠于温墨疏,因此对这古怪要求没有半点推托犹疑,当下应了差事匆匆离去。 吩咐完重要之事,温墨疏感觉有些疲惫,抱紧棉被倚着软枕闭目休息,才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却又惊醒,一阵猛咳后脸色愈发苍白。取过温墨峥送来的山梨膏看了看,温墨疏最终还是选择了仅剩半杯的药茶,双手捧着慢慢喝尽,唇边一抹清淡笑意,唤着某人名字的语气却有些孤单寂寥。 “离忧……” 千里之外,雪意盎然,六出冰花纷飞不断,彻底将安州城包裹成一片纯白。 毓华楼那场大火损失惨重,因为大火扑灭后并没能找到连嵩等人身影,倒是言离忧从里面被温墨情救出,于是这笔账便被算到了他们头上。那家老板是个能人,一张嘴噼里啪啦毫不饶人,一会儿说要见官一会儿说要私了,一会儿跟个泼妇似的骂街,一会儿又扯着言离忧哀嚎不止,一哭二闹三上吊,烦得温墨情险些一掌解决了他。 事情闹到最后还是楚辞看不过出了手,散出几百两银票给那老板,顺便为言离忧添了件厚实新衣,博得尹钧白连连道谢的同时也收获了温墨情嗤之以鼻眼神。 “言姑娘要保护好自己才行,如今你的生死牵系大着呢。”楚辞说着意义不明的隐晦话语,随手又拿出百两银票塞到言离忧手中,“这是替殿下转交的,殿下担心言姑娘在安州吃苦受累,特地让我送些钱财过来,也幸好我过来了,不然再回帝都时言姑娘可能会瘦得没人认得出。” 楚辞言下之意是说温墨情苛待言离忧,而他出现正是为了替温墨疏给言离忧送钱。这种说辞言离忧或许会当真,温墨情却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相信他只为送钱这么简单。 “钱已送到,楚公子可以回去复命了。”温墨情毫不客气撵人,手一伸,紧紧攥住言离忧手腕,“跟我回去。” 温墨情的强硬态度总是令人恼火,言离忧有些不情愿,垂着眉眼没个好脸色,楚辞见状微挑眉梢,出人意料地拉住言离忧另一只手将她拽到身前:“言姑娘若觉得在安州太辛苦,我可以立刻就带你回帝都。” 这样公然抢人行为恶劣,温墨情斜睨着楚辞,不动声色亦不放手,却把旁侧尹钧白急得不行:“少主,楚公子,你们别这样,会弄疼王爷的……” 言离忧摇了摇头。 那二人看着在争夺似的,可没人比她更清楚,温墨情和楚辞谁都没有真的用力,温墨情甚至放松了力道,她的手腕上连一点红痕都没有。 “多谢楚公子好意,我也想早日回帝都去见墨……王爷,不过我答应过要帮忙追查一些事情,在完成约定前是不会回去的。”言离忧从楚辞手中轻轻抽回手腕,神色认真地朝楚辞欠了欠身,“还请楚公子转告王爷,约定之事,言离忧绝不会忘记。” 楚辞看着她沉吟少顷,而后点点头:“好吧,殿下是个重信义的人,想来也不愿看见言姑娘失信。”转身看了看面无表情的温墨情,楚辞又道:“折腾到现在言姑娘应该饿了,不如一起吃顿饭如何——我只请言姑娘,其他人要去的话必须自己付钱。” 言离忧脸色一滞,悄悄望向温墨情。 悭吝小气是温墨情不容忽视的特色之一,楚辞又是大手大脚惯了的,让他自己掏钱跟楚辞去吃山珍海味,温墨情定然不会做出这么自毁腰包的事;可是他也不会轻易答应让楚辞带她离开视线吧?若是拒绝,不仅驳了楚辞的面子,对他吝啬的评价也会彻底坐实,而且言离忧自己也会有种不痛快的感觉——去哪里本该是她的自由,如果温墨情所谓的保护变成了束缚限制,她实在难以接受。 言离忧还在复杂地思忖着,温墨情已心平气和地给出回应:“想去就去,我在客栈等你,记得早些回来。” 这般回答不只是言离忧,连尹钧白都跟着惊讶了——温墨情是这么好脾气又温柔的人吗?! 不等言离忧提出质疑,温墨情靠近楚辞扬手掸落他身上一丝灰尘,目光却带着不算友好的意味:“尽早把她送回来。倘若被我发现你带她出城,我会让那几匹马骑着你回帝都。” “真是令人生畏的结果。”楚辞浅笑,毫不在意温墨情的威胁,风度翩翩地伸出一只手臂让言离忧搀扶,在尹钧白忐忑目光注视下扬长离去。 “少主,没关系吗?” 温墨情转身,大步朝客栈方向走:“无妨,楚辞那只狡猾狐狸不会自作主张给主子找麻烦,言离忧也不傻,连累自己喜欢的人这种事她做不出来。” “喜、喜欢的人?!”尹钧白再次惊讶,仓皇间险些被自己绊倒,颇有些可怜模样。 先前他也觉察出言离忧与温墨疏走得近,只是言离忧一直未曾明明白白告诉,是而他也不愿往那方面去想,谁知道温墨情毫不避讳直接把那两个字说了出来,那一刹尹钧白便如心上被射了一箭,疼,却不敢说。 温墨情自顾走着,只是放缓了速度,待到脸色苍白的尹钧白追上来才恢复步履匆匆。 “王爷她以前都不会说喜欢谁,就连先帝也一样,真没想到……”尹钧白苦笑,有些凄凉。 “她不是你能企及的人,恐怕日后连温墨疏想要掌控她都很难。”不知为何,温墨情这次缺乏礼节地直接叫出了温墨疏的名字,眉间似乎流淌着一丝不悦,“钧白,或许我做的最错误一件事,就是当初把你派到青莲王身边。” 第080章 未闻歉意 毓华楼雅间,被老板当成座上宾的楚辞享用着美味,一双眼不时看看对面低头不语的言离忧,眼神似笑非笑。 “言姑娘又瘦削许多,可见吃了不少苦头。” “习惯了,已经不在意。”言离忧握着筷子拨弄饭菜,半天也没吃下一口,微叹口气抬起头,“楚公子把我单独叫出来有什么话要说?我想早些回去休息,现在真的很累。” 经历劫掠与大火还能沉稳安坐,言离忧所表现出来的远胜过普通女子的镇定与适应力令楚辞颇为欣赏,眼中一道赞许闪过:“本该让言姑娘先歇息,只怕到时有定远王世子在其中阻拦,想见一面就不容易了,所以才冒昧此时叨扰言姑娘。实不相瞒,楚某这趟来安州是为了殿下,详细些说,是为了殿下和言姑娘之间的关系而来。” 言离忧微微愣了一下,表情略有些不自然:“我与……呵,叫习惯了,以后要再改口叫殿下才对。不知道楚公子所言何意,我与殿下之间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楚辞回答得干脆却话锋陡转,“正因为没问题,所以才有找言姑娘谈谈的必要。” 温墨疏对自己和言离忧的关系并没有刻意隐瞒,包括那夜说的一番柔情蜜语以及帝都依依惜别,全然没有遮掩的意思,所以言离忧也不介意楚辞等人对她和温墨疏的关系说些什么,但她明白,楚辞应该不是那种喜欢对别人感情指手画脚的人,既然大老远从帝都跑来安州找她,那么一定是十分要紧的事。 收起一脸疲色摆出细心聆听的态度,言离忧安安静静端坐,楚辞也不拖延废话,开门见山直接说出心声。 “我希望言姑娘能离开殿下,为了他好,也为了你自己。” 言离忧眸色一滞,许久才道:“为什么?” “刚才我说了,皇上已经撤掉殿下的王位恢复皇子身份,暂不提皇上目的是什么,将来殿下要娶谁、立谁为妃,这些都是难以自己做主的;而且历朝历代对皇子妃身份的要求比王妃高上许多,不仅仅要出身名门,还得有相应的品德名声,这两点,恐怕言姑娘任何一点都做不到。” 楚辞的话直截了当,听起来刺耳伤人,却句句是不可否认的事实。言离忧轻轻咬住下唇,眼中藏着一丝执拗:“未来的事谁也不能预料,或者皇上对皇子的婚事放任不管,又或者到时候我的身份与现在不同,谁知道呢。” “从侥幸中寻得安慰,言姑娘一直以来就是这样自欺欺人度过的?”楚辞一字一句仍然优雅淡然,只是比刚才更加露骨,“跟随定远王世子这么久,言姑娘应该很了解如今宫中局势才对,以皇上的性格谋算定然不会放任殿下自由,而言姑娘——说句不中听的话,即便能言姑娘能摆脱青莲王这身份,到最后也不过是个籍籍无名的乡野村妇,有什么资格能登大雅之堂,一跃成为凤凰?当然,殿下有权选择为你放弃一切,可是殿下真那样做了,言姑娘能够坦然接受吗?失去权势的皇子下场如何,我不说言姑娘也该猜得到。” 皇子天家,薄情寡义,为争权夺势六亲不认乃至杀害亲人从不是什么新闻,又何况皇帝温敬元对温墨疏处处防备,已经开始着手拔除他的羽翼。 有些事不是不懂,而是不愿去想,那样做太痛苦。 见言离忧不说话,楚辞也不逼她,喝过茶后让店小二将纹丝未动的几样菜打包,驱车送言离忧回到悦君客栈,一直将她送到楼上房门口才离开。言离忧站在房门前并没有直接推门进去,犹豫许久才半抬手臂想要敲门,却被临间开门声打断。 “你自己的房间,敲什么门?”温墨情半身在房内半身在房外,手臂交抱靠在门框上,“她走了,不会再来烦你,碧箫他们折腾一整晚,我让他们也回客栈休息了。” 言离忧没有侧头去看温墨情,表情麻木地推开们走进房间,温墨情毫不意外地尾随而至。言离忧只当看不见他,放好牛皮纸包倒了杯茶,缩到床榻边默默喝着,意料之外,茶竟是热的,味道清新甘冽。 “特地让小二准备的风春雪芽,暖身最有效果。” 言离忧只喝了一口便放下茶杯,走到铜盆支架前想要洗洗手,手指没入水中,居然也是温热的。 “冷了就倒掉,已经换了十几遍。” 言离忧静静站了片刻,犹豫再三,不脱衣不脱鞋,直接坐到床榻上扯开被子,结果又发现床榻上放着一个大大的水囊,摸一摸,滚热烫手。 又是早准备好等她回来用么?言离忧心里半笑半叹,终于肯转身看温墨情一眼,语气淡漠疏离:“劳烦世子大人用心良苦,我不冷,用不着这些东西。” “嘴不冷,心冷。”温墨情自然听得出敬称下藏着的不满,关上门坐到桌边为自己倒了杯茶,“我没想到你会这么抵触她,否则也不会那般逼你。” “停,说这些没用,我只想问你什么时候能办完正事送我回去,至于你有什么过往又有什么打算,与我没有半点关系。”第一次用这种口吻对温墨情说话,言离忧面上不露形色心里却乐开了花,岂一个爽字了得?只可惜温墨情没什么吃瘪恼火的表现,不然她会更开心。 他让她心里难受,活该遭报应。 温墨情点头:“好了,不谈茗湮的事。刚才楚辞把你单独叫走说了什么?” “什么都没说,看我日子过得太清苦于心不忍,花钱请我吃顿好饭而已。” 很显然,比起刚才的软钉子,言离忧这句话对温墨情造成的伤害更大,至少让他脸色僵了一下。尴尬是短暂的,温墨情很快平定神色,仍是那种令言离忧不爽快的平静态度:“今天就在房中休息,明早要去见一个人,从他那里大概能打听出有关青莲王的一些线索——这些东西让小二热了再吃,不然容易坏肚子。” 眼看温墨情“不经意”拿走桌上打包回来的饭菜,言离忧气得不行却强装镇定,冷冷斜了他一眼,踢掉靴子蒙头钻进被子里:“出去,关门,我要睡觉。” “你睡你的,我又不会做什么。” 有近乎完美的前任在那里等着,他能对她做些什么?言离忧根本不担心自己的安全,她甚至怀疑,是不是就算有个天仙似的女子在温墨情眼前搔首弄姿,他也只是闭上眼屈指弹走。 赫连茗湮那样绝美高雅的女人,反正她是比不上半分,也没必要去争风吃醋,温墨情于她而言不过是个保护者,不对么?那是属于他们的爱情故事,红颜知己也好,昔日恋人也罢,除了温墨疏外,这世上再没有哪个男人值得她着急心伤。 言离忧就是这样反复开解催促自己入睡的,温墨情什么时候离开、之后是否又发生过其他事,她一概不知,自然也不知道温墨情坐在房中默默看着她足有三个时辰,临走时一声“对不起”轻得难以入梦。 第二日,言离忧果然没有再见到赫连茗湮的身影,倒是碧箫姐妹和尹钧白一早就来到客栈。碧箫心疼地问东问西,不时带着幽怨目光冲着温墨情摇头,仿佛温墨情是导致这场无妄之灾的罪魁祸首;碧笙好像在一夜之间转变了态度,不仅不再出言讽刺言离忧,反而送了她几贴治疗冻伤的奇药贴膏,让言离忧忽然觉得先前厌恶的人似乎也没那么坏;尹钧白还和往常一样远远站着,目光总是追随言离忧飘荡,只是脸色更苍白许多,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言离忧有些担心尹钧白却不敢太多过问,她怕那股火焰过热,总有天会让她和尹钧白一起被烧死。 “早饭清淡些,凑合填饱肚子,我们要赶在尚德寺发完善粥前到那里,中午再好好吃一顿。”温墨情端着饭碗细嚼慢咽,却还是比狼吞虎咽的言离忧先放下碗筷,附在尹钧白耳边说了些什么,而后用平淡目光催促言离忧迅速解决完早饭。 对于前两日发生的事情,言离忧已经不是那么生气,或许是楚辞那番话让她有所醒悟吧。 自欺欺人亦是不成熟的一种表现,而她最大毛病是,自私。 饭后碧箫跟随温墨情和言离忧一同前往尚德寺,尹钧白和碧笙另有任务,两队人分别离开。有碧箫在身边言离忧放松许多,偶尔温墨情也会不冷不热插句话,走到河边的距离虽远但并不显枯燥,只是在到那寺庙时,温墨情就不肯再开口了。 “尚德寺每月发两次善粥、两次馒头,安州城真真假假的乞丐们都会来这里讨要。先前说见过青莲王的那乞丐也经常来,据他临死前说,许多事情他对一个同乡说过,那人也是个乞丐,所以我和师兄想,也许到这里能碰运气找到他。” 言离忧仍是一身男装,与碧箫站在一起颇有些郎才女貌的味道,交谈时引来不少乞丐怪模怪样吹哨挑逗,每到此时温墨情总会淡淡一眼瞥过去,然后便能换来短暂安静。 越往尚德寺走挤在一起的乞丐越多,到人群最密集的地方时,温墨情从拎着的口袋中取出一个破饭碗端在手中,看得言离忧险些问他是不是也打算加入乞丐队伍混顿免费午餐。似是觉察到言离忧的想法,温墨情挑眉斜了一眼,之后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铜钱,哗地扬手抛出,登时漫天币雨,欢喜惊呼声不绝于耳。 所有乞丐都高声叫着弯腰去抢铜板时,温墨情长身跃起,在乞丐们衣衫褴褛的背上几个叠步,直直窜到施舍善粥的台子前,将手中破饭碗放在冒着热气的粥桶上。 碧箫拉了拉言离忧衣袖,轻声道:“仔细注意着些,看到哪个人神色古怪告诉我,找到他就有可能找到青莲王的线索了。” 第081章 线索延续 尚德寺负责发粥的两个和尚被突然闯进来的温墨情弄得不知所措,惊愕地看着一众乞丐弯腰抢钱,温墨情挑唇,看不出是否在笑:“积德行善可否带在下一个?这善粥,就由在下代二位大师发吧。” 那两个和尚本是不肯让俗世中人行这善举的,然而在温墨情凝视下,无形压力笼罩在他们周身,脸色白了白,其中一个胖和尚不禁失了原则后退半步,同伴见状知道这事已不可更改,只得叹口气无奈点头,由着温墨情执掌桌上粥桶铁勺。 这日来等善粥的乞丐十分多,言离忧看得眼睛都酸了也没找到谁有什么异样,等那些乞丐把能抢的铜板都抢光后又奔着善粥而去,言离忧这才发现两个和尚已被温墨情取代,一本正经地在那里施舍清粥。 “身强体健,无病无灾,明明是保家卫国的身子,跑到这里做什么乞丐?” “看你年岁不大,两只眼睛精明得很,有着心计去做什么买卖不好,非要来这里行讨?” “想装乞丐混粥喝,先把里面那件干干净净的中衣脱了。” “这粥是个穷乞丐喝的,不给地痞流氓。” 言离忧和碧箫在旁边看了一会儿,百八十人中竟然只有不到一半顺利令得善粥离开,剩下的不是被温墨情揭穿骗吃骗喝本质羞愧奔逃便是恼羞成怒要闹事,待温墨情一个冷笑过去,或者躺在地上痛苦低吟,或者被那股气势震慑,总之每一个能顺利讨到粥喝的。 “他是来找人还是来砸场子的?”言离忧破有些哭笑不得,就连身旁的碧箫也是一样,无可奈何又忍俊不禁。 “师兄平日最厌恶那些有手有脚却不思进取的大男人,倒是夜将军那种军旅中的血性男儿能得他一两句称赞,许是因为定远王爷早年出身兵伍又把这份胆魄传给师兄的原因吧。” 原来温墨情的父亲定远王竟参过军,这倒是出乎言离忧意料。 “离忧,你看那人,大概他就是我们要找的人了。”言离忧还在漫漫走神,碧箫忽然拉了拉她衣袖,微扬下颌指向粥摊前一个勾着背的乞丐,“师兄已经看了他半天,而那乞丐的目光一直放在粥桶顶的破碗上——那碗是死去乞丐的,他说,他的老乡会认出这碗。” 乞丐之间有什么约定,又是怎么凭借一只破碗就断定主人的言离忧并不清楚,但她清楚看见温墨情眼中一闪而过的精光,以及单薄唇瓣抿出的浅淡弧度。 其实温墨情笑起来也很好看,只是他总冷着脸,想看他笑太难了。 恍惚间,温墨情已经把乱成一团的善粥摊重新交还给两个和尚,半是搀扶半是挟持地将那乞丐带到言离忧和碧箫面前:“是我们要找的人。寻个安全地方,有许多话要问他。” 碧箫点头,随手指了个方向:“河对岸就有几家客栈,从前面过桥很近便。” “你、你们真是老草根的朋友?他去哪儿了?”那乞丐战战兢兢一脸惊惧,询问过后见温墨情和碧箫都沉默着不肯回答,深陷的眼窝里忽然涌上一片湿润,“我就说……我就说不能跟那些人走,他偏不听……” 就算是乞丐也有朋友,也会为朋友的逝去而伤心,可那些手握大权不停玩弄局势的人想过吗?他们一个玩笑般的决定就会让许多人伤心难过,让许多人葬送性命。言离忧看着那乞丐心里难受,也别过头一声不吱,能做的就只有轻轻扶住他,尽可能让他感受到一丝半点的安抚。 出现言离忧被连嵩劫走的事后,温墨情对掩藏行踪愈发谨慎,找了最偏僻的一间客栈又让碧箫守在门外方才放心,隔着方桌与那乞丐对坐。 “老草根在安州十几年了,早时我们都是来这想寻个活计,结果因为人生地不熟不小心惹了不该惹的人,他被打断一只胳膊,我……”那乞丐苦笑一声,颤颤巍巍揉了揉眼,“我这身子自那以后就不行了。我们两个没脸回老家,慢慢沦落到乞讨的地步,他身子好些就总把要来的饭菜拨给我,天冷时草席也紧着我盖,这些年啊,要是没他的话我早就成那孤魂野鬼了……” “说些有用的吧。之前他有没有跟你提到过青莲王?”温墨情无心听什么悲惨过往,被言离忧狠狠瞪了一眼。 老乞丐连着应了几声,接过言离忧递来的茶水感激点头:“老草根走之前就跟我说,这次怕是要出事,但是带他走那人曾有恩与他,他怕,还是坚持要去。不过他也留了个心眼儿,把他知道的一些事情都告诉了我,还说如果他没回来就让我赶紧躲起来,除非得到他暗号,不然死也不能说出那些事。” “他跟你说了什么?”温墨情眸中光泽一闪,急声问道。 “他说的很奇怪,我听不太明白,也不知道你们能不能听懂。”老乞丐露出困惑神色,顿了顿,绞着手指陷入回忆。 ”有一年皇上来了安州城,正好赶上我身子不好,所以老草根一个人去凑了热闹。回来后他很兴奋,跟我说看见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仙女,其中一个还朝他笑了,那时我们一起的几个人都笑话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上次有人来问老草根话,晚上时他就跑来问我还记不记得那两个仙女,说其中之一竟然是很厉害的人物,我本想笑他贼心不死,他却突然哭了……我就问他你哭什么呀,他说自己看了不该看的东西,怕是活不长久了。再后来老草根告诉我,要是日后有人拿着暗号来找我,就让我告诉那人去小清凉庙,第九第七,内有天机。我一直想不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可后来他真的没能回来,再往后,你们就拿着他的碗来找我了。” 老乞丐颤抖着轻抚怀中饭碗,终是忍不住,脏污的脸上滚下两行泪水,呜呜啜泣令人心酸。 温墨情沉默许久,看老乞丐不再说话,叫来小二上了一桌饭菜,又掏出装满碎银的钱袋推到老乞丐面前:“他已经安葬了,没什么痛苦,走的很安心。这些钱就当是对他的补偿,你带回老家与他家人分一分,以后就不要再留在安州城了——你见过我,杀他的人也不会轻易放过你。” 老乞丐呆滞地点了点头,没有立刻伸手去拿钱袋,仍抱着破饭碗神伤,温墨情转身拉着言离忧离开客栈,一路沉默直到繁华街市。 “接下来要去哪儿?”碧箫望着茫茫人潮,全然不知下一步温墨情有什么计划。 “小清凉庙。”如往常一般,温墨情的回答简洁干脆,“去看看所谓的第九第七和天机到底是什么。碧箫,你不用跟我们一起去,那乞丐很可能不会离开安州城,等他吃完饭你亲自送他出城,一刻都不可耽误,这件事断不能再牵扯更多人丧命。” 碧箫神色恭肃用力点头,拍了拍言离忧肩膀后掉头离去,只留下单独相处的二人。 “到现在我仍然分不清你是好人还是坏人。”被沉默憋得浑身难受时,言离忧主动开口,试图轻松些缓和关系。 温墨情头也不回:“我从没说过自己是好人。” “我也从没觉得你是个好人,只是有些时候你又不符合坏人的标准,至少送钱给人又敦促离开危险之地这种事不是坏人该做的。”温墨情走得有些快,言离忧跟得吃力,索性伸手扯住他衣袖,“刚才你打断他说过去的事,本来我还有些不满,看在你这铁公鸡竟然拔毛相助的份上就算了,我也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 快步行走中忽地传来一声轻笑,依稀带着不屑的语气:“昨天谁跟我闹脾气来着?通情达理四个字你还得学上几年。” “明明是你有错在先。惹不起你的宝贝心上人,我还躲不起吗?”言离忧放手,皱了皱眉头,“你能把注意力放在正事上就好,等我走之后你愿意和她怎么腻歪都行,总之别耽误我的时间。” 话音未落,温墨情猛然收步,言离忧猝不及防撞在他背上,鼻子一阵发麻。 “从相识到现在我从没有为她耽误过什么,如果不是因为与这件事有关,我根本不会再和她有联系。我不明白你到底在埋怨我什么,你若觉得我做错了可以坦白相告,没必要憋在腹中不声不响,又是发小姐脾气又是闹什么出走,你觉得我和碧箫他们很闲,每天有很多时间来照顾你、安慰你吗?” 陡然冰冷的语气令言离忧一阵心惊,她无法判断温墨情是不是生气了,毕竟赫连茗湮是他的一段隐痛,而她放肆成习惯,又一次无意掀开了他的伤口,并且自作主张地给他扣了一顶不务正业的帽子。 说到底,她还是没有学会成熟稳重,依旧冲动任性,而他,毕竟不是她的什么人,她没资格约束。 言离忧深吸口气,抬头看向道路尽头破旧几近坍塌的寺庙,快走几步赶到温墨情前面,逆着雪后阳光,回眸洒下一片认真表情。 “为了我在乎的人,我会改掉所有毛病缺点,也不会再有什么事都依赖你,所以,这次该是我向你道歉——对不起。” 第082章 旧日画师 走在前面把背影留给别人,言离忧一直认为这种举动潇洒豪迈,尤其当身后的人是温墨情时,更会有种畅快淋漓的感觉。不是所有站都是第一言情首发,搜索你就知道了。不过这种感觉没能持续多久,在温墨情很快回过神后,三两步便再次将她超越。 “不依赖我,你还能依赖谁?”擦着肩膀越过时,温墨情留下一句不知该算贬低还是玩笑的话。 小清凉庙就在安州城边缘,以前也曾是善男信‘女’络绎不绝的香火胜地,后来有人在城北侧捐建了新的大清凉庙,这里就渐渐荒废,成了许多流‘浪’者和乞丐遮风避雨之处。温墨情带言离忧来这天是尚德寺施粥日,这里的乞丐都往那边去了,因而破庙中空无一人。 言离忧走进庙中,下意识掩住口鼻。 满是枯黄草叶与碎石瓦砾的地面已看不出原有颜‘色’,倾颓的墙壁挡不住风雪,风吹起时带来薄薄一层雪‘花’,让没有佛像的空庙里倍显荒芜;角落里堆放的一些残羹剩饭发出阵阵馊味,和着‘潮’湿霉气扑鼻而来,令人作呕。 “第九第七,内有天机。”温墨情念着死去乞丐留下的话,目光在庙中打量一圈,最后停留在一排排佛像底座上,抬手指了指某处地面,“应该就是那里了。” 言离忧顺着望去,温墨情所指的地方在庙中偏右角,恰好是两个佛像底座延伸线‘交’错的位置。沉下心思仔细想想,言离忧竟也看出了‘门’道:“这破庙虽小,放过的佛像却不少,除去左边墙被压垮的那些,另外两边分别是八个和十一个。难为一个乞丐有这般头脑懂得用暗语标记位置,倘若他有机会,应该可以成就一番事业的。” “人命如此,自己不能力争改变,又能寄托于谁?”温墨情似是不太赞同言离忧的感慨,却也没多说什么余话,走到第九和第七个佛像底座延长线相‘交’处提足跺了跺,地面发出空‘洞’声响。 言离忧心下了然,主动取出煌承剑递给温墨情。 “……你真把它当撬砖切石头用的了?”温墨情微挑眉梢,眼中掠过一丝心疼,“你知不知道这剑多珍贵?碧箫从来都把它当至宝,恨不得天天擦拭,如果知道你大材小用如此对待她心爱之物,大概她要后悔将这剑送你了。” 言离忧低头看看煌承剑,撇了撇嘴:“剑不就是给人用的么?天天当宝贝擦拭供奉就没意义了。不过我倒是很意外,记得金钰说过你从不用好剑,本以为你不会在意这些呢。” “喜欢与使用是两码事,越是喜欢,越不愿让它变脏。” 变脏?是指用刀剑杀人吗?血染长剑的确不怎么美妙,更糟糕的是夺人‘性’命,一旦背负罪孽后,脏的不仅仅是剑,也有人的心吧? “你……杀过很多人?有多少?都是坏人?”言离忧试探询问,绞尽脑汁措辞,希望不会再鲁莽地触到温墨情逆鳞。 “数不清了,总之比你能想到的要多。” 温墨情罕见地‘露’出深邃表情,看起来有些难过,然而那样沉郁的气息转瞬即逝,不容言离忧去解读。 蹲下身拂去地面灰尘,温墨情用煌承剑沿着方砖边缘划了一圈,再用手重重拍下一角,石砖高高拱起,藏于其下的一张纸出现在二人面前。心有灵犀对视一眼,温墨情双手抬起方砖,言离忧迅速取出那张纸,确定里面在没有其他东西后立刻离开小清凉庙,直接回到悦君客栈。 “是张字画,看起来像是从某个画卷上撕下来的,撕扯时很匆忙,边缘有好几处都破损了。”温墨情细细查看后才轻轻展开折叠起来的字画,透到背面看不完整的画面终于清晰,却教温墨情和言离忧齐齐愣住。 纸上画着两个‘女’子,容颜俏丽,身姿婀娜,那面孔竟如镜中人般一模一样,而那眉眼,温墨情和言离忧并不陌生。 “这、这是……我?”言离忧惊诧得无以复加。 温墨情沉‘吟’,指尖扫过画上‘女’子绝美脸颊:“应该说是青莲王,以及与她容貌相同那个‘女’子。我先前不是说过么,死去那乞丐曾说见过似是青莲王姐妹的人,二人容貌酷似难以分辨,想来这张画就是当时见过她们的人画下的。”手指滑向字画下方,温墨情在一排端正小字处点了点:“你看,这里写着作画时间和画师的名字,如果所猜不错,这幅字画应当是那乞丐偷来的。” “也就是说当日目睹青莲王与其姐妹的不仅那乞丐一人,至少还有一位画师?”言离忧抿紧嘴‘唇’盯着字画看了许久,忽然抬头深深看向温墨情,“下一步的任务就是找到这画师,对不对?” 温墨情看了眼窗外,淡淡摇头:“找人下午再去,不差这一时半刻,你现在另有任务要做。” “还有什么任务?当务之急是找到画师吧?”言离忧有些急,声音不由抬高半分,意识到自己又不冷静后立即压下,深深呼了口气。 “忘了早上走的时候我说过什么吗?”在言离忧耳边打了个响指,温墨情故作正经,“现在你要做的是好好吃顿午饭,我可不想你在回到帝都后向某位皇子控诉我如何小气苛待。” 言离忧脸‘色’微红,轻轻啐了一口:“谁稀罕跑去告状?你不惹我,我自然不会说你半句坏话,反正你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这点世人皆知。” 温墨情轻笑,也不与她拌嘴,只把小二叫来说了句上菜,之后就见小二忙上忙下,转眼间‘鸡’鸭鱼‘肉’各‘色’佳肴摆了满桌,均是价格不菲的地道安州特‘色’菜。 “依着吩咐,都是从城中最好酒楼叫来的饭菜,二位公子慢用,有事再叫小的。”店小二收了几个铜板的赏钱高高兴兴离开,临走时若有所悟地瞄了言离忧一眼,带着一丝感叹摇头而去。 安州繁荣富庶、发达开放,显贵们豢养娈童并非新鲜事。言离忧大致猜得到店小二在想些什么,翻了个白眼哭笑不得,再低头看自己身材单薄又偏瘦小,倒真有那么几许男宠味道。 也不知道是因为心情转好还是因为酒足饭饱,一顿盛宴大餐过后,言离忧‘精’神大振,眸子里多了七分熠熠光泽:“吃好了,现在要去寻那画师吗?” “嗯,既然是有名有姓的人,找起来应该不难。”温墨情吃的不多,席间一直埋头研究那张字画,待到言离忧吃饱后便放下碗筷将字画细心折起贴身收好,懒懒地伸了伸胳膊‘腿’脚,“昨天休息一天,今天也该加劲儿干活了。” 看着他一身不羁之气,言离忧忽然有种奇怪感觉,就好像自己又认识了一个新的温墨情,不是青莲宫里冷酷嗜血的他,也不是带着怀疑与满腹算计目光如芒的他,亦不是剑眉紧锁斥责她自‘私’、不成熟的他……该怎么说呢,似乎与温墨情的接触越多,越容易发现他更多不同于外表的‘性’格,就好比现在,言离忧完全能够舒舒服服与他‘交’谈,而不是人心隔肚皮,又要防着他,却又不得不依赖他。 寻找那画师比寻找一个乞丐容易得多,根据字画上留下的名字“郝洪泽”,温墨情很快便打听到这位画师如今住处,半个时辰不到就从悦君客栈转移到了画师家中。 “都多少年不画了,怎么还有人找?烦死了,烦死了……”小厮将温墨情和言离忧引进屋中时,老画师正背对‘门’口嘟嘟囔囔抱怨着,那语气颇为不耐。 言离忧觉得温墨情与人‘交’谈时偏冷淡不易沟通,来之前就说好由她提问字画的事,所以这次温墨情没有先开口,而是由着言离忧笑容满面走进那画师:“是郝大师吧?我——” “大师?什么大师?谁让你叫大师了?你个‘女’娃儿懂不懂礼貌规矩?”言离忧话还没说完就被老人家打断。那画师怒气冲冲回头,却在转瞬化为一脸惊恐,惨白着脸‘色’拼命后退:“你、你是人是鬼?!” “我当然是人,鬼会站在这里跟你心平气和说话吗?”莫名其妙被人问是人是鬼,言离忧也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见那画师实在害怕,只好后退几步回到温墨情身边,努力做出亲近表情。 “郝师傅还记得她?”温墨情没有追究言离忧出师不利,微微沉‘吟’,而后上前扶住画师,“我们来这里找您正是为了问一幅画,那幅画上的‘女’子与我这位朋友面容酷似,许是郝师傅错认才吓到了吧?” 画师半信半疑,不敢直视言离忧只能偷偷瞥上两眼,咕嘟咽了口口水:“她、她不是青莲王吗?” “青莲王已被当今圣上罢黜王位随军发配,怎么会在这里?”温墨情脸不红心不跳撒着谎,出人意料地表现得十分平易近人,随手掏出字画展开,“郝师傅请看,这是我凑巧得到的一幅画,正因为好奇画中‘女’子为何与我这朋友如此酷似才会来找您,没想到竟让郝师傅误会了。不知郝师傅是不是还记得画中‘女’子身份?” “怎会记不得?她给我的,我这一辈子也不敢忘啊!” 见言离忧的确没有记忆中‘女’子那股气势,画师渐渐平静下来,长叹一声,痛苦着脸‘色’举起半双胳膊——那的确是半双胳膊,手肘末端本该连接着小臂的地方如今空悬,只有风吹衣袖‘荡’‘荡’而动。 一个画师,竟是没有双手的。 第083章 青莲旧闻 堆满画卷的小室内,老画师目光忧伤地走过一排排心血之作,嘴角噙着寒凉苦笑:“这些都是我年轻时画的,花鸟鱼虫、梅兰竹菊,还有些春夏秋冬四季胜景。想当年我也曾荣耀一时,连帝都的将军王爷都有请我去作画的,可我那时孤傲清高,从不肯学其他人画最赚钱的美人图,直到遇见那女人。” 泛黄的记忆被带回数年前,随着老画师沧桑嗓音,循着昔日足迹一步步回溯。 “我还记得清楚,那年皇上到安州来了,官府的大人们忙得一团乱,却还是没能阻止百姓涌到街上仰观圣驾。那时我为了表现自己不羡权势说什么也不肯去人多之地,自己一个人跑到河边假装作画,可是哪里画得下去?心里乱着,一双眼也就跟着四处打量,偶然见到河面乌篷船头站着的两个女子时就什么都忘了。”老画师深吸口气,眯起的眼眸显出一抹光亮,带着沉醉般的追忆,“我从没见过那样没的女子,像是仙子一般立在船头,比山水更美,比书墨更高雅,以至于声称绝不画美人图的我竟在一瞬间迷了心窍,提笔蘸墨,飞快地将她们的倩影画了下来——这张便是那天我所画之一,也不知什么时候被人窃了去。” 偷画的人温墨情和言离忧都知道,当是那乞丐无疑,许是那天乞丐也在河边,见画师笔触灵动画出了绝世佳人便悄悄盗走了。可是,这样一幅画能说明什么? 言离忧想要开口询问更细致的事,温墨情朝她淡淡摇头,仍旧细心听老画师的故事。 “因着百姓们都去看圣驾了,那时河边人很少,注意到乌篷船与那两位仙子的人更少,而她们像是在等着什么,船既不靠岸也不行走,只她们二人站在船头,一边张望一边交谈。我离河边最近,观察得也细致,所以她们的样子几乎是刻在我脑子里了,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后来人们说起天姿国色的青莲王时我立刻想到,原来那时无意中画下的人,其中一个正是后来蒙受皇宠的女王爷。” “既然郝师傅您近距离见过,那您可能分清两位女子中谁才是青莲王?” 温墨情突兀提问让老画师一瞬愣怔,动了动嘴唇,茫然摇头:“分不出,她们实在太像了。不过我知道,跟皇上走的只有一个,另一个人在三天后才坐着那条乌篷船往帝都去。本来我是想上前拦下她问一问,哪怕知道她的芳名、家世也好,没想到……”老画师皱纹横生的脸上猛然涌出痛苦神色,近朱紫色的嘴唇颤抖越来越烈:“没想到、没想到就是那一眼让我搭上了一生前途,落得如此下场!” 光秃秃的断肢突然伸到言离忧面前,言离忧吓了一跳,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温墨情将她拉到自己身后,横身与老画师隔开。 老画师并非有意要吓唬言离忧,一双浑浊老眼布满血丝,视线凝聚在光秃断肢上时竟染了几许凄厉:“只因被她发现我在暗处偷画,她、她竟然派人斩断了我的手!我是个画师啊!她却斩了我的手!” 手之于画师如双腿之于舞者,若是没了,这一生的荣耀和期待还有什么?难怪刚才老画师看到她会那样惊恐,那时他一生的悔恨绝望之源,能像现在这样向她诉说昔年遭遇已是极大勇气和耐力了。温墨情恭恭敬敬向老画师行了个浅礼,随后使眼色示意言离忧先离开,言离忧轻轻点头,咬着嘴唇离开小室。 得知老画师没有双臂已经让言离忧震惊,听闻是青莲王姐妹做下这等狠毒之事,言离忧更是一阵头皮发麻,紧接着一阵心凉如冰。 原本按着温墨情预料,如果能证明她是青莲王的姐妹而非青莲王本尊,那么她身上背负的罪名或许会洗脱,可是如今看来,即便她真的是那个相貌相同的姐妹也没什么区别了——能做出如此残忍行径的女人,所犯下罪行又能比青莲王少多少? 不管怎么挣扎,她终是个在罪孽中重生的悲哀灵魂。 温墨情与老画师并没有私下交谈太久,老画师从小室出来时脸色差得很,身形摇摇晃晃,虽说已不再声嘶力竭、神情恍惚,看向言离忧时仍有几分不自在。看了眼情绪低落的言离忧,温墨情一番得体说辞与老画师道别,转身欲行,突然又被老画师叫住。 “红颜祸水,倾国是妖啊!千万不能和这种女人在一起,她会毁了你,让你万劫不复!” 这句话是老画师凑在温墨情耳边一字一字咬牙说出的,带着恨亦带着痛。温墨情面无表情点点头,又道了次别,刻意当着老画师的面拉住言离忧手掌,一步步走出宅院。 “怎么?”言离忧觉察出他异样,出了宅院才小声问道。 “没什么。”温墨情放开手,平淡面色一如既往,“只是不喜欢别人妄断我的命运。” 言离忧没听到老画师对温墨情说了什么,看他脸色却能明白那肯定不是好话,而且九成与她有关,否则温墨情何必故意牵她的手?若是放在平时言离忧会追问下去,可现在她毫无心情,想不到满怀期待盼来的结果,居然如此令人失望。 “没有定论之前任何情况都有可能发生,你这么大悲大喜不停折腾,是想把自己逼疯?”言离忧身上散发出的混乱气息被温墨情敏感觉察,放慢脚步迁就着她的速度,也没句安慰,就这样陪在她身边慢走。 人的情绪性格是会传染的,与温墨疏在一起时言离忧会被他的善良温柔打动,与温墨情在一起时则会不停告诫自己冷静镇定,努力做到如他一般,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能保持理智。 “刚才画师说与青莲王一起出现那女子在之后也去往帝都方向,要回帝都继续追查吗?”言离忧一扫阴霾情绪,陡然转变态度,变得对追踪之事万分积极。 温墨情连着看了她几眼:“帝都早晚要回去,不过不是现在。别忘了我们手中还有一副不知藏着什么秘密的图纸,我打算先带你去青莲宫游玩一圈再回帝都——就算着急也不用急于一时,安州这边有不少事需要善后,这两天你可以在客栈休息,我和碧箫他们还要忙上一番。” 言离忧长长出口气,有些无力地点了点头。 金钰还没有追到,温墨情四个手下的死不算有交代,另外还有突然出现的赫连茗湮肯定得做个安排,若要温墨情来一趟说走就走的任务实在强人所难。正在学习变成熟的言离忧细细考虑过后露出理解神情,就好像她多大度在容人温墨情拖沓似的,温墨情勾起嘴角不冷不热哼笑一声,再不理她跟上跟不上,大步朝悦君客栈方向归去。 悦君客栈中,碧箫姐妹和尹钧白早完成各自任务在大堂等着他们回来,尹钧白见到言离忧仍是那幅欣喜憧憬却不敢太靠近的矛盾态度,只是比往时多了两三分黯然,被温墨情问及有什么收获时也不是很有精神。 “连嵩这名字楼中几乎没人听说过,不过时少主提供了一个人的线索,听起来似乎与之有七分相符。”尹钧白拿出一张叠好的字条双手递到温墨情面前,在温墨情拧着眉头看上面内容时继续补充道,“渊国境内连姓家族不多,除了前朝有位姓连的学士外再无名人,其他邦国也一样,唯独青岳国有个连家颇有些神通。” 碧箫轻托下颌,语气略显不犹疑:“青岳国……近来是不是有什么人跟青岳国有关?总觉得这名字前不久还有人提起。” “师兄不是提过吗?皇上新宠的芸妃就是青岳国长公主。”碧笙记忆力好,抢白道。 “嗯,正是和那位芸妃来自同一个地方。”尹钧白应和点头,“事实上连嵩其人在青岳国并不是很出名,民间鲜有人知还有这么一号人物存在,就连青岳国朝廷官员能明确叫出他姓名的人也不多,只有几个得青岳国**赖重臣见过他,也不过是用‘白发白眉的谋士’几个字来形容。除了时少主托人转来的这封信外,在青岳那边的子弟也有人提起,说是青岳国六品文官连如海有个儿子叫连渊,心思巧妙善谋断,少年时便显露天纵奇才,只可惜体弱多病从不出家门,也不知与那连嵩是否有所关联。” 从楚辞提到连嵩再到尹钧白滔滔不绝将调查结果说出,前后不过两天多的时间,君子楼到底有多大能耐竟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搜集到如此之多的信息?言离忧愈发好奇君子楼是个什么样的组织,询问目光扫了一圈,除了尹钧白外居然没人注意到她。 温墨情所有心思都用在思索上,微沉剑眉透着英气,高挺鼻梁下薄唇轻抿,吐出语句清晰有力:“嵩为山高,渊为水深,连嵩与连渊纵不是同一人也必定有所关联。钧白,你再去查,无论如何要打探出这二人详细情况,顺便再查查那位长芸长公主,恐怕她联姻入大渊别有所图。” 提到长芸长公主时,言离忧稍稍有些心慌,这才想起在帝都里还有个日日夜夜盼她受尽折磨不得好死的可怕女人,也因此而想到,连嵩那样阴森可怖的怪人,大概以后还会再来纠缠她。 言离忧心里正乱着,忽而一只温热手掌落在她头上,讶然抬头,温墨情便是冷漠也不失俊朗的脸庞正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表情。 “你不是说想到河边走走,看看沿岸风景么?让他们忙着吧,我陪你去。” 第084章 和谐关系 到河边走走?她什么时候提出过这种要求?言离忧微带诧异想要辩解,却被温墨情不由分说拉出客栈。 “有些话,你应该不希望碧箫听见。”才出客栈,温墨情的语气陡然冷了下来,令得言离忧没来由浑身一寒。 他是想私下说些什么才故意这样做的? 温墨情的心思言离忧一向难以揣测,想想既然已经出来不妨就走上一走,有什么话要说、要问就让他问,总好过两个人藏着掖着互相猜疑,那样的日子言离忧一天都不想再过。 安州城的护城河整整绕城一圈,悦君客栈再往南走不远就是人烟稀少的河岸,温墨情和言离忧一前一后不快不慢地走着,到河边之前,谁也没有开口说半句话。 尚未到傍晚,天色仍然晴亮,偶尔吹过一阵风卷着雪花飘荡在河面,立刻融化在还未结冰的河水中。 “有件事我一直觉得很蹊跷,今天说到连嵩时,那种感觉越发浓郁,所以接下来的话我不得不说了。”先开口的是温墨情,语气很平淡,言离忧没法从他的表情和语气中获知什么,那种茫然摸不到边际的感觉让她有些不安。 “有什么话直说,你不是讨厌拐弯抹角么?” 温墨情停步,负手站在河岸边缘,面相河对岸几只孤零零的画舫:“这件事大概还要从芸妃说起。当初你藏身慈郡王府,而我发现你的契机就在于芸妃与你的冲突,那时我就感到奇怪,为什么芸妃要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王府侍女过不去?然而那时有慈郡王和永鄯王两方面阻碍,我没办法得知太多消息,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刚才钧白说到连嵩也来自青岳国时我忽然想到,这两个青岳国人都与你有所关联,那么,你对他们又是何种态度关系?” 言离忧半天没吭声,河面微风中站了半天才轻着口气压低声音:“我根本不认识连嵩,否则也不会被他带走。至于芸妃……”话说一半,言离忧又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说下去。 她与蓝芷蓉的关系很难解释,对温墨情该如何说明?如果不说,那么就是欺骗他,于二人关系有百害而无一利。 好不容易能把关系缓和到这种地步,言离忧实在不希望再因为欺骗或者误会跟温墨情发生矛盾争执,可是要如何说、什么时候说,这些她还没有考虑好,突兀抛出与蓝芷蓉的关系,温墨情绝对无法接受。 “直说吧,不管有多奇怪我都能接受。”似是看出言离忧的担心,温墨情侧过身看向她,“你说你不是青莲王我都信了,还有什么不可相信的?” “相信容易,要接受就不容易了。现在连我自己都不清楚这身体到底是谁,唯一能告诉你的是,我认识芸妃,很早之前就认识,但我还是不知道自己是谁,这么说你能理解吗?” 反复思忖后,言离忧还是没有把灵魂重生这种事告诉温墨情,但她也不算欺骗,至少在与蓝芷蓉相识这件事上她一五一十毫无隐瞒。 这种似是而非的说法自然教温墨情无法理解,皱着眉看了言离忧半天,认真眼眸里倒映不出任何谎言色彩更令他不知该反驳或是如何,想要相信,却又没办法说服自己相信。 “你的意思是说,你没有在青莲宫醒来之前的回忆,却知道与芸妃的过往恩怨?”试着整理好自己的思绪后,温墨情试探问道。 言离忧用力点头,面色总算露出一丝轻松:“就是这个意思。我还担心你理解不了呢!” “能听明白,但不等于可以理解。”温墨情脸色颇为冷肃,言语间带着威胁意味,“我希望你没有骗我,这是我的底线,也是你最后的机会。” 言离忧笑笑,不置可否,神情暗藏寥落。 他选择了相信他,这点她很开心,但她也知道总有一天要给出一个明明白白的解释,她是青莲王还是谁,不可能永远如此时一般模糊下去,成为解不开的谜团。 “对了,这边的事处理完我们就直接去青莲宫吗?你不需要向皇上请示?” “皇上只交付给我任务,要怎么完成我有很大自由,只要不给他惹麻烦就没关系。”温墨情顿了顿,视线投向城中最高的酒楼,“明天我要去见茗湮,问清楚金钰和她们背后势力的一些情况。碧箫会替我保护你,想去上街逛逛或者到哪里散心都可以,但是切记不可引人注目,说不定连嵩一伙人还在安州城内没有离开。” 轻笑着点了点头,言离忧粉白面颊上闪过一丝狡黠:“果然你还是放不下赫连茗湮,原以为你是个铁石心肠不懂感情呢。虽然我不是很喜欢她,但还是祝你马到成功,毕竟能配得上你的人不多,她算是目前我所见到的人中唯一一个。” 温墨情挑眉,眼中并无笑意:“你认为我是想让她回来?” “不是么?”言离忧反问,却又不等温墨情回答连连摆手,“算了,你们的事我不想过问,你又不是我什么人,本就不该要求你时时刻刻围着我转,不知道还以为我多喜欢你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言离忧只是开句玩笑,却不料把温墨情震到,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你是有多想报复我?” 翻了个白眼沿着河岸往回走,言离忧轻松许多,嘴角漫上一抹自己也未注意到的清浅笑容。 她并不排斥温墨情的性格,尽管他有些喜怒无常,但是大多数时候都会选择尊重她的意愿,看似冰冷的表情下藏着一颗勉强算是温柔的心。温墨情的温柔与温墨疏不同,如果用和风细雨来形容温墨疏,那么温墨情就是酷暑严寒,有些霸道,却更叫人安心。 明说要出去走走的两个人很快回到客栈,碧笙哀怨地看着言离忧与温墨情并肩行走,瘪了瘪嘴,大概是怕被温墨情厌烦,最终也没说些什么。尹钧白承了温墨情的命令不在客栈,第二日保护言离忧的任务便全部落到碧箫肩上,碧箫倒乐得能与言离忧多些时间相处,因着知道碧笙与言离忧交恶,是而遣了碧笙第二天与温墨情一起,以避免两个任性的丫头再吵起来。 第二天言离忧起得特别早,碧箫也在前一晚幸运地于悦君客栈等到一间空房,义结金兰却一直没机会长谈的二人从起床到早饭再到准备去逛集市,始终形影不离,言离忧那一身男装则让许多客人为之侧目惊叹,纷纷感慨一对儿金童玉女似的人物。 “穿着男装有种很舒坦的感觉,不必言行举止拘谨有礼,就算大声说笑也没关系,比当个安安稳稳的大家闺秀自在多了。” 走在集市上,碧箫与言离忧拉着手,听她不无骄傲地称赞自己男子装扮时,轻笑着推了她一下:“你也不看看自己瘦成什么样子了,不然别人能看不出吗?等这一遭乱事结束我得好好给你补补,便是那二皇子不心疼,我也要心疼你这金兰姐妹呢。” “好啊,我还没尝过你的手艺,正好跟你学两手。”言离忧也不客气,笑吟吟与碧箫开着玩笑,眸子里闪着从未有过的神采光泽。 碧箫看她心情大好,自己也跟着开心许多,平素笑容不多的脸上一直挂着温雅弧度:“其实这趟来安州我最欣喜的是你和师兄关系有所改善,那次你从客栈出走,师兄他急得跟什么似的,因为找不找你还黑着脸狠狠捶了自己一拳。” “算是我错怪他了吧,以前任性惯了,有时候说话做事不经大脑,那次也是一样。”言离忧没有半点怪罪温墨情的意思,握紧碧箫的手,忽而眨了眨眼睛,“碧箫,我发现温墨情他也不算是个坏人,很多时候他都是刀子嘴豆腐心,脸上冷得像个冰块,心里却总对人留情三分。不过那时在青莲宫他的确把我吓坏了,凶神恶煞的,还说不管青莲王复活几次都要亲手杀死。还好现在他相信我,不然我都不够他那把破剑砍的。” 碧箫微惊,拉住言离忧停在人潮中:“你还真是……真是迟钝。离忧,你就没发现吗?师兄他并非对谁都留情,这些年他经历得险恶太多,行动处事愈发偏激冷漠,唯有对你算是例外。我虽不能确定是为了什么,但离忧你身上有种让人无法忽视的气息,只要看着你的眼睛就会想要相信你,想来师兄也是如此吧。” “他?他才不是。”言离忧嗤笑一声摆了摆手,挽住碧箫手臂凑近耳畔,“他说,我和赫连茗湮有相像的地方,所以那时他没有杀我。”长出口气伸了个懒腰,言离忧笑容明媚:“管他呢,我希望和他的关系能一直这样下去,不管是因为我像赫连茗湮还是其他什么,总之我不愿与他为敌,毕竟他救过我,再说我对他也讨厌不起来。” “讨厌不起来那便是喜欢喽?如果拿师兄和你那位心上人比,你觉得谁更适合你?” 碧箫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询问着言离忧,看样子打算把二人撮合到一起的心思还没有彻底断绝。言离忧无奈笑了一声,刚想更加“义正言辞”地给出答复,却听得碧箫陡然一声低呼,脸色瞬间涨红。 “放肆!光天化日怎会有如此不知廉耻的登徒子!”碧箫怒然转身,羞怒交加的目光袭向身后几个纨绔子弟,涨红的脸颊几欲滴血。 第085章 市集遇袭 “呦,脾气倒不小,不过是无心碰了一下,姑娘的反应是不是太嚣张了?”阴阳怪气的声音从几个纨绔子弟口中发出,如蛇一般令人浑身难受的湿漉漉目光黏在碧箫身上,肆意地上下游动。 好死不死,逛个市集还要遇到流氓吗? 言离忧很快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也知道眼前状况不是那么美妙,两只拳头紧攥,灵秀眉梢斜挑——碧箫容貌秀丽清雅,出来逛市集又不曾佩剑,竟然被这群纨绔子弟臭流氓当成了可欺负调戏的对象。 “好大胆子,众目睽睽下就敢行为不端吗?”言离忧仗着自己女扮男装,挺起胸口挡在碧箫面前,一双凤眸斜睨着那几个纨绔子弟,“识相就快滚,惹错了人,吃不了兜着走的是你们。” 许是没想到会有人出来干预,那几个纨绔子弟一时怔住,你看我我看你纳闷半天,而后当中穿着最为华贵却也最为痞气的一个摇摇摆摆上前两步,执着折扇抵在言离忧肩上:“小子,你是个什么东西?这安州城爷要做什么事有你插手的份儿吗?可别想着当英雄救美,闹不好缺胳膊短腿儿还落下笑柄,下辈子你就窝在老鼠洞里过日子吧!” 本不好笑的笑话让那几人笑得前仰后合,亦让言离忧眼神愈发冷冽,扬手一挥,狠狠拍开那纨绔子折扇:“最后说一遍,识相的话就快滚,别给脸不要,自找苦吃。” 敢在安州城横行霸道的少爷们基本都是富商大贾之子,仗着有钱的爹娘欺市霸户、无恶不做,虽然偶尔会遇到反抗的人,但言离忧这样一眼望去弱不禁风却敢出言不逊的,恐怕还是第一个。 “安二少,这废材摆明是不给您面子,这口气您能忍,哥儿几个可忍不下。您在这儿陪小娘子先聊着,我们和这小废材谈谈,问问到底是他的骨头硬,还是哥儿几个的拳头硬!” 跟在为首的纨绔子弟后面有个魁梧青年,见那安姓子弟根本不被言离忧放在眼中,怪腔怪调嘲讽几句,还不等话音落地突然挥拳冲向言离忧,呼呼拳风毫不犹豫直照言离忧面上击去。 那青年显然会些拳脚功夫,这一拳若是打在普通百姓身上多少要算重伤,不过言离忧并不畏惧,于她看来,那青年的速度实在太慢,远远不及当初笑风月训练她时的一半速度。 利落侧身躲过汹涌而来的拳头,言离忧以掌为刀,稳准地切在那青年臂弯处,一声痛呼未完,又横过手肘重重击打那青年面门,登时惨叫冲天,难听有如宰猪。抬脚踢开捂着脸不停哀嚎的青年,言离忧冷笑着拍拍手掌:“就这身手也敢跳出来丢人现眼?不怕你们爹娘知道了扇你们耳光?一个个人模人样却不干人事,粮食吃进你们这些废物肚里简直是浪费。” 言离忧制服那青年只在一招之间,不过眨眼的功夫,还不待其他纨绔子弟反应过来,周围人群已经爆出一阵喝彩。 这些百姓平日里没少挨欺负,难得有人敢出手教训惹是生非的纨绔子弟们,自然都乐得喊上两声好,也不吝于嘲讽几声给那几个被浇灭气焰的富贵流氓。碧箫本不想把事情闹大,可是看言离忧威风凛凛玩得高兴,她也就没开口说些什么,一双美眸时刻注意周围人群,生怕有谁突然出手帮那些纨绔子弟出头。 碧箫的担忧半错半对,错在那几个纨绔子弟都是虚胆儿,被言离忧教训一番又伤了个同伴,立刻一脸苦相四散奔逃;对在她的小心谨慎并无错,在拥挤的人群之中,确实有一道冰冷视线留意着言离忧举动,并在言离忧受到百姓喝彩大意失防的刹那,扬起一道寒光直奔言离忧袭去。 昔日笑风月教授言离忧的仅是一些速成的外家功夫,因此言离忧对察觉气息等并不擅长,及至被碧箫猛地推开、耳畔一道破空之响呼啸掠过方才发觉,自己竟险些遭人暗袭。 “什么人?!”千钧一发之时出手推开言离忧的碧箫横身挡在言离忧面前,黛眉紧蹙,迅速伸手从言离忧靴中摸出煌承剑,纤长手臂直指拥挤人群。刚才还围观看热闹的百姓见事主亮出凶器立刻惊呼哄散,在拥挤混乱的人群中唯有一人不逃反进,大大的斗笠遮住面容,只留握刀的手臂牵扯身影之外。 是连嵩的人么?还是金钰他们?一瞬间言离忧脑海里想过无数种可能,见那人杀意浓烈后却又都一一排除。 为了寻找一些东西,为了报仇,又或者为了某些暗藏的阴谋,无论是金钰还是连嵩抑或是蓝芷蓉,他们都没有要她性命的打算,而这人出手狠毒分明是为取她性命而来,定然属于其他势力。 “我与你无冤无仇,何故下此杀手?”想不到,言离忧便采取最直接获取答案的方式,质问。 那人扶了扶斗笠微微抬头,一双寒光与杀意磅礴的眼冷冷直视。让人惊讶的是那竟然是个中年女子,皮肤略显黝黑,身材健壮偏瘦,说话带着一股凶悍腔调:“少废话!媚惑君心企图亡我大渊的妖女,人人得而诛之!” 碧箫余光看了眼女扮男装的言离忧,深吸口气缓缓道:“这位大姐是不是认错人了?天下皆知青莲王已被随军流放,我这位妹妹不过是长得与青莲王有几分相似——” “呵,你蒙鬼呢?”那中年女子冷笑,言语粗俗无礼,“我只说她是妖女,是你自己把青莲王这名字提出来的,若不是心虚怎会想到那里?别以为穿一身男装就能避人耳目,不要脸的妖女,就算你化成灰我也认得!” 看对方这架势摆明不讲理只要打,言离忧深知青莲王身上聚拢的仇恨有多深,只凭几句辩解绝对无法让人相信,不得已只好无声低叹,默默站到碧箫身边。 “趁我拖住她的功夫你赶紧回客栈。”碧箫目不旁视低声嘱咐,手中煌承剑挽个剑花流利反转,不等言离忧回答便直冲那中年女子刺去。 碧箫的功夫路线以轻巧灵动、四两拨千斤的高超技法为主,身姿飘逸不失迅捷犀利,一看便知颇具实力。然而对方并没有被吓住,一把集市上常见的砍刀唰唰挥舞、运斤成风,看似毫无章法却耍得滴水不漏,碧箫一时间竟也找不出破绽不得硬攻。 言离忧看得着急,纵是知道碧箫不会轻易吃亏仍放心不下,随手从旁边摊子上抽来一样东西,踩着笑风月教她的围困步法也加入战局。 双拳难敌四手,好虎架不住群狼,何况那中年女子功夫本就不如碧箫,被一左一右夹击后很快显出颓势,踉跄脚步连连后退。碧箫一招一式光明正大,言离忧这个三脚猫则不然,鱼龙混杂之地出身的笑风月教她的许多功夫都带着无赖招数,就譬如言离忧突然之间伸手朝那中年女子肩头抓去的举动,突兀得无从防备,全然不按套路。 哧啦一道裂帛声响,那中年女子肩上衣袖硬生生被扯坏大半,露出里面略显发旧的夹袄,夹袄上还绣着深色图案。 言离忧微愣,才一走神的功夫,那中年女子意识到再不脱身自己可能要被擒住,一招虚式朝言离忧喉咙抓去。碧箫眼疾手快自然不会让其得逞,阻拦的瞬息却失了对对方的控制,那中年女子一声长啸,身形急速后退,飞快钻入旁侧小巷中逃去。 碧箫不知言离忧是否受伤,加上本就不打算与那人纠缠,是而脱战后也没想着追击,收了剑拉住言离忧淡淡摇头:“由她去吧,还不知暗处有没有敌人,莫要张扬。” “嗯。”言离忧点点头,眸子里困惑神色一闪而过,趁着周围没人注意与碧箫一起从小道离开,悄悄返回悦君客栈。 回到客栈后言离忧一直皱着眉似是在苦思冥想些什么,碧箫好奇问了一句,言离忧的表情愈发纠结迷茫:“刚才看那人衣上图纹总觉得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可一时间又想不起来,心里乱乱的。也不知怎么,见过那图纹后就有种忘记了什么重要事情的感觉,而且是很重要的事情……这脑子越来越没用,倒不如丢掉!” “怎么才说两句话又恼了?你这脾气,难怪总会与师兄闹别扭。”碧箫叹了一声,拉着言离忧坐到桌边,“想不起来就不要想,如果真的是非常重要的事,早晚会有想起来的一天。最近你经历的太多,吃不好、睡不好,哪还有那么多精力管这管那?其他事就先放下吧,等这边的事情都解决后我陪你到处走一走散散心,届时你想回帝都与二皇子团聚也好,想去找笑老板叙旧也罢,大不了我向师父求几日闲暇随你一起。” 回笑风月那里去看看吗?也好,离开这么久从没去过信儿,那位风风火火、重情重义的老板娘许是要怪她不念旧了吧?还有醉风雪月楼中那些至情至性的姐妹们,陈姑姑,九儿…… 言离忧嘴角刚露出柔和浅笑,脑海里忽而灵光一闪,神色陡然僵住,腾地从凳子上跳起,瞪着眼失声惊呼:“碧箫!是九儿,是九儿啊!那图案与九儿他娘留下的东西上面雕花一模一样!” 第086章 似别非别 晨光稀薄,河面朦胧,画舫烟中慢游,舟公一蓑轻雪。 这个时辰泛舟湖面的人少之又少,烟气中也就这么一条画舫漫无目的‘荡’漾着,舫中男‘女’皆是单衣薄袖,不计岸边冰霜雪‘色’的话,倒给人一种满眼‘春’意的错觉。 “金钰是我部下,总不能‘交’给你由你们君子楼处置,欠下这几条命债且算我头上好了,你要动手,我绝不躲闪。”赫连茗湮烹着茶,语气淡若流水,‘唇’边浅笑优雅轻柔,“那年不也是这样么?你莽莽撞撞跑来算账,‘逼’得我与你‘交’手,到最后却成了你指点我掌法,后来你被师父骂了灰头土脸又来找我。那时我便觉得,你这人实在好欺负得很。” 多年前的往事虽温馨,却不能让温墨情有一丝动容,即便与赫连茗湮面对面坐着,眸子里的颜‘色’依旧是冷的。 “过去的温墨情与赫连茗湮都已经不复存在,回忆有何用?如今你我敌对,该有的只是较量。” “是啊,覆水难收,我做过的不可能抹消,亦不打算抹消。你就当我薄情好了,明明喜欢却要负你,算不得真心相待。”赫连茗湮为温墨情倒满茶,熟悉的清香扑鼻而来,正是温墨情以前最爱的‘玉’狐雪。素白纤指端着茶杯轻轻啜饮,半杯茶下肚后,赫连茗湮细声道:“我知道这一世与你再无可能了,你不恨我已是天大的恩赐,再贪不得你眷恋如何,可有句话放在心里不吐不快,哪怕你厌烦我也要说——你对那‘女’子过于用心,不管出于什么理由总不是好事,毕竟她身份神秘又太多心计,不会长久依赖于你。” 温墨情终于有了些许表情:“她不是心计多,而是行事作风与寻常‘女’子不同,旁人难以看透。” “但你对她倾注了更多关心是真的,这点你总不该否认。” “如果那也算关心,我无话可说。”温墨情把玩着茶杯圆盖发出噌噌响声,清脆,有些刺耳,“至今为止我对她的了解还不算多,只是单凭感觉相信她并未对我说谎,而她遇事的种种反应也能说明她真的对青莲王一无所知,并非表明我已不怀疑她的身份。我虽不在乎为诛杀青莲王牵连旁人,可她是个例外,倘若能证明她是干干净净的,或许我会把她带入君子楼。” 赫连茗湮手上一顿,略略有些吃惊:“你想让她成为君子楼的人?可是,君子楼的入‘门’条件没那么简单吧?” “想要拜入君子楼自然不易,不过能同时得碧箫和夜将军青睐的人,绝非常人。”一抹笃信光芒闪过眼眸,温墨情不觉‘露’出笑意,对尚为敌对身份的赫连茗湮没有丝毫隐瞒,“言离忧是个很特别的‘女’人,她聪明,大胆,心思细密,许多主张见解令人惊叹,可惜的是她目光被局限住,总把自己定位为普通凡人想过闲云野鹤般生活,若是能让她那死脑筋开窍,必然是不逊于碧箫的出‘色’‘女’子。” 听得温墨情解释,赫连茗湮释然,浅叹轻笑:“想不到你对她的评价如此之高,我还以为你是被她‘惑’住动了凡心呢——那种聪明的‘女’子最容易牵引你目光,我提醒你也是因为她与众不同,难免担心。” 温墨情没有再回应赫连茗湮所谓的担忧,坐在舫中喝了几杯茶,目光始终落在画舫外‘迷’‘蒙’景致里,直至那壶茶彻底空了才突然开口:“这里是大渊王土,我不希望再看见你的族人跑来为祸。” “金钰她们会随月中的商队回国,我还有些‘私’事处理多留几天,之后大概也不会再踏入中州半步了。”将杯中残茶倒入河里,赫连茗湮眸‘色’微暗,语气忽而犹豫起来,“墨情,你……可以多陪我几天吗?我已经错过太多,不想再留遗憾。” 画舫轻轻震了一下,舟公回头朝舫内摆摆手,示意已经靠岸。 沉郁的墨‘色’衣衫抚过小桌桌面,卷起一阵微凉寒风,沉默离去的身影携带着数不清的留恋不舍,却由始至终都没有回头再看一眼,只留容颜气质仿若仙子般的赫连茗湮寂然空笑,品尝着温墨情留下的那句过于凉薄的话。 “你我之间的情谊,早在那年你不辞而别时就已断绝,今日一别便作结局吧,但愿此生此世,再无瓜葛。” 此生此世,再无瓜葛。 空落落的画舫中,赫连茗湮望向舫外,朱‘唇’轻动,一遍遍重复这令人心痛的八个字,渐渐眼圈微红。 “郡主……郡主在哭么?为那种男人,实在不值。”由外面进入舫中的金钰见赫连茗湮擦着眼角,不由幽幽一声短叹,挥舞着广袖似要将温墨情的痕迹都抹去。赫连茗湮牵强而笑,轻轻摇头,惹得金钰更加不悦:“郡主想了他五年、念了他五年,重回中州也不过是为见他一面,可他薄情寡义不理郡主一片痴情,反去与个仇人眉来眼去出双入对,这种男人要他做什么?金钰不明白郡主的心,觉得郡主这是在糟蹋自己。” 赫连茗湮的目光仍凝望着温墨情离去方向,淡淡笑容凄婉柔美:“当初是我负他在先,他恨、他怨,置身处地想想,不是理所应当吗?五年,金钰,整整五年啊,我听人说他在河边捱着雨雪日夜等候时,我的心都快碎了……”抬手拭去滚落泪珠,赫连茗湮深吸口气,仍强撑着笑容:“我从不期望求他原谅,只要他过得好,我这辈子就算安心了。” 金钰表情哀戚,隐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也好,以后就彻底忘了他再不相见,他愿意对谁好也与郡主无关,免得郡主心里总要挂着他茶饭不思。” “我也不希望再与他相见,可宿命一事,谁又能掌握?”赫连茗湮伏在船沿边上,俯下身掬起一捧河水。那河水冷得刺骨,在她手中显出澄净碧透之状,如她眼眸里一泓‘波’光:“金钰,我现在真的有些‘迷’茫了,难道那‘女’子当真不是离忧?如果不是,那她究竟是谁?本以为很快就可以回国,如今看来,许是不久之后我还要再出现在墨情面前。” 温墨情带着不算太好的心情回到悦君客栈,才一进大堂就看见碧箫和言离忧聚在角落里的桌边不知谈些什么,神‘色’凝重严肃。 “她又惹祸了么?”几乎是下意识地,温墨情在言离忧头上敲了个爆栗。 “不,不是离忧惹祸,是别人惹了她。”碧箫掩口轻笑,“刚才在市集上有登徒子出言不逊,离忧‘英雄救美’几招就把人打得落‘花’流水,大出风头,威武豪气丝毫不逊于师兄。” 与碧箫相识多年,被有眼无珠的流氓找茬这种事也不是没遇到过,温墨情不担心碧箫是否吃亏,倒是挑着眉梢怀疑地看向言离忧:“我还以为你只会些吓唬人的‘花’拳绣‘腿’,看来我低估笑老板了,至少你比流氓街痞地头蛇还强上那么一些。” 言离忧当然听得出温墨情似褒实贬,从牙缝里挤出不屑一声哧响,仍旧把视线放在碧箫身上:“来,继续说,现在没心思理无聊的人。” 忽然变成“无聊之人”的温墨情也确实感觉无聊,索‘性’翻过茶杯倒满,坐在一旁有意无意地听她们二人‘交’谈,听着听着,越来越觉得不对劲儿。 “你‘交’给我保管的东西自然很重要,上次去定远王府时我寄存在了那里,现在一时间也取不回来。不过说起那上面的‘花’纹我倒有印象,当时觉着那东西像簪子又不像,是而多看了几眼,你这么一说我才觉察,两个图纹果真有极大相似之处。”碧箫凝着眉沉思,似乎在回想些什么。 “我记得清清楚楚,绝对不会看错。可是九儿他娘的东西怎么能与偷袭那人有关?莫非那人就是九儿他娘?看年纪有可能,可是,既然活着为什么她不回家乡找九儿和九儿爹爹呢?” 砰,茶杯重重放在桌上发出巨大响声,惊得言离忧和碧箫齐齐回头。 “偷袭是怎么回事?刚才有人偷袭你们?” 九儿是谁温墨情不知道,言离忧和碧箫口中像簪子又不是的某种东西是什么他也不知道,但“偷袭”二字他听得清清楚楚,立刻意识到就在自己去见赫连茗湮这么极短的时间里,又有什么不好的状况出现了。 碧箫摆摆手,努力表示二人并没有受伤:“是个莫名其妙的中年‘女’人,看起来像个村‘妇’,出手却十分凌厉刚硬。事实上我和离忧也不太清楚到底怎么回事,那人上来就骂离忧是妖‘女’,出手毫不留情,幸亏她功夫一般敌不过我们,很快就逃走了。” “早该猜到让你带她出去不安全。”温墨情没什么味道地叹了一声,倒不是责怪碧箫,只是有些担心。 言离忧没直接对温墨情说所见图案的事,看他分明心事重重却故作轻松,想了想,托着腮轻轻敲了敲桌面:“世子大人,我有个小小的请求,不知世子大人可否应允。” “说。” 不出意外,温墨情仍是这四个简单利落的字作答。 言离忧微挑‘唇’瓣,眼神一亮:“回青莲宫之前,我想去趟定远王府。” 第087章 要命的药 “……胡闹什么?”温墨情盯着言离忧看了半天才吐了一句,微皱眉头看向碧箫,竟是有了责怪语气,“你就由着她白日做梦?” 碧箫看看言离忧再看看温墨情,摇摇头向后靠,示意温墨情自己并不知情,眸中暗藏的期许却没能逃过温墨情锐利目光。 “我曾托付一样东西交给碧箫保管,那东西现在在你家,也就是定远王府,恰好我要取那东西确定一些事情,所以不得不登门拜访叨扰几天。另外我也想看看你兄长的病况,哪怕只有一点点可能,我也希望能尽微末之力,多多少少补偿一些青莲王欠下的血债。”言离忧早准备好充足理由,回应起来底气十足。 温墨情仍是不肯,表情渐渐染上一丝不耐烦:“我说过绝不会让你踏入王府半步,别妄想了。” 温墨情的兄长被青莲王害得一身残废,母亲也无辜惨死,这份仇恨因为言离忧身份不明被暂时压下;可其他人未必如温墨情一般有如此肚量及眼光,温墨情不肯让言离忧去定远王府的原因也早就明示过,为了不刺激兄长,不再给温墨鸿本就黑暗无光的生活再添伤口。 “你放心好了,我考虑过你兄长的问题,自然有解决之法。”言离忧摆正颜色深吸口气,声音不觉低了几分,“你们君子楼神通广大,找个人帮我易容应该不难,至于你怕你兄长听出我的声音,这个更好办——自我踏入定远王府就会‘变成’哑巴大夫,看病等等都用纸笔交谈,大可不必担心被你哥哥听出来。” 温墨鸿双目失明看不到人,定远王又未必在府中,其他下人不熟悉青莲王,被认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倘若言离忧真能做到装成哑巴一语不发,或者有可能成功瞒过温墨鸿为他诊病。 这样做合适吗? 温墨情有些犹豫不决。 “师兄历来谨慎小心,尤其涉及到家人更是事无巨细。这件事虽然有风险,但如果成功了说不定对墨鸿也是个机会,事关重要,多考虑考虑再做决定也不迟。”见温墨情在同意与不同意间摇摆不定,碧箫发话为言离忧增加了一大份支持——她是温墨鸿最亲密的人之一,亦是被当做温家长媳的不二人选,是否同意言离忧去见温墨鸿一事上,碧箫甚至比温墨情更有发言权。 以碧箫和言离忧亲密无间的结义姐妹关系,碧箫必然站在言离忧一面,温墨情也是抱着一丝侥幸心理希望言离忧真的能够带来一丝转机,沉思片刻后终于缓缓点头:“好,我给你一次机会,仅此一次,如果你搞砸了不单单会被逐出门,我也会让你付出相应代价,懂了吗?” “一言为定。” 温墨情的威胁对言离忧没有任何恐吓力度,毫不犹豫点头答应,转身朝碧箫眨了眨眼睛。 最亲密的姐妹,最信任的朋友,倘若能凭她的所知所学为温墨鸿带来转机,言离忧并不在乎装几天哑巴或者受些委屈。 ※※※ 晴岚苑是渊国皇宫西北角一个极小的花园,因着多年前有掖庭宫女在此含冤自尽,那之后时常传出鬼魂之说,平日里敢来这里的人少之又少,即便是白天也罕见人迹。 温墨疏披着狐裘在晴岚苑坐了许久,天上又开始飘起雪花时,外面传来均匀而沉稳的脚步声。 “云将军,真是劳烦您了,总要在宫里宫外跑来跑去。”温墨疏咳了两声,起身笑着迎向走来的大将军云九重,病怏怏的脸颊多了三分清朗之色。 云九重急忙扶住温墨疏,半是推搡地将他推回藤椅中:“别乱动,好好坐着,你这身子骨是能乱走动的么?下次再需要见面提前告诉我,可别让自己风雪里等着,也不怕寒症更严重。” “不妨事,今年比往年已经好上许多。”温墨疏仍是和气浅笑,抱起手炉坐好,“在宫中见面多有不便,不想被人怀疑就只能选晴岚苑这种荒芜之地,好在今天有雪却很暖,坐了会儿并不觉得不适。对了,云将军,前几日交托给你的事可有打听妥?” 细心地为温墨疏拉紧狐裘领口绸带,云九重魁梧身躯重新站直,神气朗朗:“殿下交付的事我什么时候拖拉过?楚公子和那白毛小子去向我都打探清楚了,均是乘车去往安州,两人几乎是前后脚走的,那白毛小子更快上一些。” “楚辞去安州我不意外,我和言姑娘的事他有所介怀,早晚要说出来;可连嵩去安州做什么?按理说他与言姑娘应该不相识,除非连他也受命于芸妃。”温墨疏笑容渐淡,贴在手炉上的手指因过于用力显出苍白之色。沉吟片刻,温墨疏又想起另一件事:“有关出征的事云将军可有问出来?墨峥这几天寝食难安,生怕自己被派去带兵打仗,其他皇子亦是惶惶不可终日。” 云九重站在藤椅旁边,目光扫了眼晴岚苑空无一人的门口,声音微沉:“和殿下猜测一点不差,皇上最近基本上没有再过问北征大军情况,倒是五次三番在朝上说众皇子应以身作则,还说男儿就该参军入伍、提枪杀敌,也不知道犯的哪阵邪。” “皇上这么说是在给皇子们听,一来警告我们想要争夺帝位得先有功勋建树,否则别妄想撼动他的地位;二来也是逼迫皇子们退缩,让文武百官对不敢上阵杀敌的皇子抱有失望情绪,如此一来皇上就更有理由不立太子了。”似是早就猜到会是这种结果,温墨疏表现得极其淡然,只是眼中偶尔掠过一丝疲倦,咳声仍旧有一阵没一阵的,听得云九重心里难受。 “殿下的病一年比一年重,还说什么好了,根本是为了宽别人心才说的话。”云九重皱起掺杂着几根白色的眉头,又把皮裘紧了紧,“当年娘娘在时总会对殿下说教,好歹殿下能听一听收敛收敛,现在娘娘不在了,陈氏又管不住殿下,这般下去,殿下是想折了自己的阳寿吗?如果殿下坚持如此,那我也没什么话可说,开春也不想再管禁军营的事,干干脆脆辞官还乡,披甲执刀冲去漠南妖山抢药好了。” 云九重本是赌气才说的话,不料温墨疏脸色陡变,急促语气带着惊慌气恼:“万万不可!我说过,云将军敢去闯妖山,我就敢死给你看!” 这“死”字被温墨疏咬得极重,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云九重吓了一跳,急忙抚着温墨疏的背缓声劝解:“殿下别急,别急啊!我就是说句气话,殿下怎么还当真了?那妖山岂是我说闯就闯的地方,别说我这老胳膊老腿儿不复当年骁勇,就算真能再年轻一回,十个我加在一起也取不来那仙药,怎会糊里糊涂去送死?” 温墨疏极少发脾气,可是这性子一旦拗起来便难以按下,被云九重惹了这么一遭,任由云九重解释半天也缓不过来,仍是面色铁青苍白,喘息沉重。云九重自知失言犯错让温墨疏气血翻腾,一个不小心就会加重病情,心急火燎地在温墨疏口袋袖中翻来翻去,找到一枚描金封口的药瓶方才长出口气,倒出药丸就要往温墨疏口里送。 “云将军,这个,是不能吃的。”温墨疏勉强压制住胸口寒气翻腾,摇摇头推开云九重的手,眸中一黯,声音低了许多,“这是敬懿皇后吩咐御药房送来的。” 云九重微怔,想通其中问题后倒吸口凉气。 敬懿皇后是先帝正宫皇后,胆小怕事又愚昧浅薄,能得保至今全仗着当年青莲王不屑争名分,而如今温敬元尊她为圣德明昭敬懿皇后不过是做做样子给天下百姓看,要说她的权势地位,只是空有其名罢了。这样一个窝在宫中不敢说话、不敢得罪人,遁入佛门整天念经的前朝皇后,怎么会突然关心起没什么感情的其他皇子来? 云九重自然不会相信是什么慈爱使然,想那敬懿皇后跟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亲,更不可能亲近温墨疏,送药一事,谁在幕后指使不言自明。 “殿下说这药吃不得,莫非……”云九重迟疑半晌,又从温墨疏衣袖里找出另一个青花瓷瓶。温墨疏由着他在自己袖中翻来翻去,浅咳几声,表情愈发麻木,却让云九重脸色转黑,铁拳紧握:“这药名义上是治病的,实际上却是害人的吧?难怪殿下的病情时好时坏、反反复复,天天被迫咽下毒药,这种事简直……简直不是人干的!” 温墨疏苦笑,抱着手炉一声低叹:“毒药倒不至于,大概是些与寒症犯冲的药物吧。偶尔皇上会召我去御书房或是寝殿,说话间问到敬懿皇后送的药,言语十分殷切,每每这时就会有人准时把药送来,我总不能连皇上的脸面都不给拒绝服药。” “这段时间殿下身子渐差也是这药闹的?” “嗯。不过也托这药的福,最近告病不用上朝,皇上又没理由宣我觐见。平日只把这药带在身上充充样子,咳时仍是服言姑娘开的药。”温墨疏轻轻拿回瓷瓶,小心翼翼收好,略显顽皮地朝云九重眨了下眼,“这药珍贵着呢,云将军粗手粗脚,还是不要碰的好。” 言离忧与温墨疏的关系云九重多少从陈氏口中了解到一些,只是眼下麻烦诸多、局势堪忧,温墨疏还能云淡风轻开着玩笑,反让云九重忧喜交加,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呆呆站了半天,云九重心里火气散去一些,扶着温墨疏从藤椅上站起:“外面风寒,殿下早些回去吧,有什么事我会让陈氏转达。最近殿下继续装病好了,等皇上打算派皇子出征的念头过去再做打算。” 温墨疏缓缓抬步,用力在云九重手臂上按了一下,微皱眉头里担忧若隐若现。 “既然会暗中指使敬懿皇后送‘药’给我,那么皇上应该不会选我这个随时可能病死的皇子去出征。云将军,我是担心墨峥啊,如果不能想办法将君老板请入宫中照顾他,我怕墨峥的单纯冲动,会让他成为第一个被抹消的人。” 第088章 定远王府 “姐,你看,到泠月湖了!好多人啊!” 定远郡南郊,崇山峻岭之间显出一片不算大的宽阔平地,平地上一个热气腾腾的温泉湖边围着许多百姓;距那温泉湖百丈外的驿路上,双驾马车里坐着三女一男,连带赶车的年轻男人,均是令人眼前一亮的俊秀容貌。 碧箫把半个身子探出车窗外的妹妹用力扯回,嗔怒地妙目微瞪:“疯丫头,又不是不让你去,这是要跳出车作死么?这么大的人了,也不怕湖边的孩子们笑话你。” “笑话什么?泠月湖本来就是师兄家的,不过借给他们而已,就算我跳进湖里鳬水游玩也没人管得着。”碧笙嘴上反驳着,身子却老老实实坐回原位,头一偏靠住身侧温墨情肩膀,“师兄,明天我们来泠月湖好不好?我都大半年没来了,天天忙东忙西,筋骨生硬得跟老头子一样。” 温墨情淡淡“嗯”了一声,不着痕迹躲开,又与碧笙拉开半拳左右距离。 坐在对面的言离忧瞟了一眼,心里暗笑。 碧笙对温墨情可以说是死心塌地非君不嫁,即便有温墨情想要解除婚约一事在前,任性的碧笙仍把他当成必然要嫁给的未来夫君,虽是管束不了温墨情看谁、关心谁,她却会把所有试图靠近温墨情的女人厌恶个遍,这点言离忧深有体会。有这样一个如狼似虎的追随者,想来温墨情的日子好不过到哪里去吧? 每到这时言离忧就会刻意做出怜悯表情朝温墨情轻轻摇头,换来冷冷目光一道。 “泠月湖湖水常年温热,里面有许多寸长的小鱼游曳其中,冬天时把双腿浸在湖中能感觉到小鱼在咬你,很轻很痒也很舒服,出来时就会感觉浑身轻松,什么头疼脑热都好了。”碧箫向言离忧介绍着泠月湖,回头朝温墨情浅笑,“师兄确实该找个时间带离忧去看看,定远郡的风水宝地,不走上一趟岂不是白来了吗?” “让她去泡一泡,只怕那湖水的灵气就没了。” 不过是个温泉罢了,又不是没见过。言离忧白了温墨情一眼,对他身为大男人却经常出言刻薄扫她脸面这种举动表示不满,温墨情则不以为意,仍旧偏着头看向车外迅速倒退的风景,似是有些心不在焉。 定远郡,定远王封地,亦是渊国所有封地中曾经最贫瘠、而今最富庶和乐的地方,原本应该充满儿时记忆的家园。然而温墨情对这里并不算熟悉,年幼时就被君子楼楼主秋逝水看中带走修习,而后又在渊国各处奔波,说起对家乡的记忆,温墨情甚至不如许多后来搬迁到此处的人。 车轮碾压到石块震了一下,温墨情收回遐思,视线移到言离忧身上,语气颇有些严肃:“到了王府切记谨言慎行,没我准许,一个字都不许说,梦话也不行。” “有能耐你钻进我脑子里控制梦话,做不到就别沉着脸吓唬人。”言离忧根本不吃温墨情这套,眼皮都不抬一下,慵懒地倚着碧箫,“不是说王爷这几个月都在帝都不会回来吗?那就没必要小心到这种地步吧?反正王府中能认出我的除了你们没有别人,就算不易容也可以的,只要忍住不出声,不让你大哥听出来是我就好。” “小心驶得万年船。墨鸿对声音十分敏感,谨慎些总不会有错。” 比起温墨情的威胁,显然碧箫的一句话更有效果,言离忧连连点头,半点反驳的意思都没有。温墨情牙缝里挤出不屑一声,继续偏头看着窗外,心里仍是高悬难安。 定远郡不大,位于郡中心的定远王府距离泠月湖不过小半个时辰路程,言离忧在车上迷迷糊糊还来不及睡熟,耳畔听得车外一声低呼,马车慢慢停下。 “世子回来了!快,快去准备饭菜给世子接风!” 定远王府正门口站着一个老者,看样子约莫五十不到,体格硬朗得很,一声声底气十足,响亮充沛。 温墨情率先跳下马车,转身拉开车门:“肖伯,多准备间房,我请了位大夫来。” 被唤作肖伯的老者忙不迭点头,朝府中家丁吆喝了两声,回身笑容满面:“昨儿个大公子还发脾气呢,没想到今天世子就回来了,到底是兄弟连心,想什么都知道。” “回来的不只是我。肖伯,你看,碧箫也和我一起回来了,大哥今天许是要高兴得睡不着觉了。”伸出手扶着碧箫走出马车,温墨情与她并肩长立,少见的笑容温和,“先不说这些,我去看看大哥,这次离开时间太久,大哥一定在埋怨我。” 碧箫是第二个下车的,碧笙紧随其后,作为新来的非客人,言离忧只能排在最后,越过前面一排肩膀向王府望去。 定远王府并不如言离忧想想那般宏伟阔气、金碧辉煌,外面可见的宅邸院落不大,墙皮有些褪色,朱红色大门也略显破旧,可见主人不是个喜好外观排场的人。回想当初在温墨疏处与定远王见面,言离忧倒觉得定远王比温墨情更加平易近人,与这定远王府所体现出的分格也颇为相近,不由更加期待与温墨鸿见面。 事实上言离忧是抱着一些小心思的,她很希望自己有能力帮温墨鸿解除痛苦,哪怕只是一点也好,这样一来她就能更贴近温墨情,证明自己并非坏人。 大受定远王府下人们欢迎的碧箫跟在温墨情身后先一步去见温墨鸿,碧笙常来王府,这里一直为其保留着房间,对两个人相处没什么兴趣的碧笙才一进院子就跑得无影无踪,只剩言离忧局促地站着,等待谁来唤她。 “姑娘就是世子请来的神医吧?房间已经收拾妥当,神医请跟我来。”不过片刻,肖伯笑吟吟来叫言离忧,恭恭敬敬在前面带路。 “肖伯别叫我神医,我只是略通医术,连大夫都算不上,因与碧箫姐姐相熟才见信于世子,来这里也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帮……”话说一半,言离忧忽然为怎么称呼温墨鸿犯起难来。 承袭王位的子嗣才有资格被称作世子,一般来说王位都由王爷的嫡长子继承,但定远王府情况特殊——早年的确是该由温墨鸿承袭定远王封号的,后来因着残疾近乎废人,定远王不得不忍痛将世子之位交给二儿子温墨情,如此一来,温墨鸿就成了尚在人世却不是世子的定远王嫡长子。 肖伯听出言离忧为难之处,呵呵笑道:“叫大公子就好,我们都是这样称呼的。既然姑娘不愿被叫做神医,那可否问下姑娘芳名?若是唤着姑娘却不带姓名,实在是有失礼节。” 言离忧想了想,笑容有些生硬:“叫我红莲吧,以前替人诊病时都用这名字。” “好好好,红莲姑娘这边请。”肖伯引言离忧到别院,推开一间偏房的门躬了躬身,“这是刚收拾出来的房间,红莲姑娘可暂时住下,等世子和碧箫姑娘见过大公子后应该会有安排,有什么事红莲姑娘到院外唤一声便可,我平时都在前堂那边。” 再次道谢后,言离忧本以为肖伯会离开,谁知头发花白大半的老家丁磨磨蹭蹭半天不肯走,见言离忧实在困惑才尴尬笑笑,微微弯腰压低声音:“红莲姑娘跟世子熟悉吗?” “只是泛泛之交,与碧箫姐姐更熟一些。怎么了?” “哦,没什么,不过是想打听打听情况。”肖伯叹口气,语气中飘出一缕浅淡惆怅,“王爷年岁已高,身体虽硬朗但眼目渐花,世子总是漂泊在外极少回来,府中能尽心照顾大公子的人少之又少。这两年我们这些下人都在谈着,到底什么时候大公子才能把碧箫姑娘娶进门?还有世子,也该找个合适的姑娘考虑终身大事了。” 言离忧噗地一声闷笑,险些被自己口水呛到:“你们世子不是已经有婚约了吗?温柔善良的碧笙姑娘可是期盼得紧呢。” 迎着冬日明媚阳光,言离忧分明看见肖伯脸色绿了一下,笑容僵硬抽搐:“碧笙……碧笙姑娘啊……对对,怎么忘了碧笙姑娘呢?哈哈,真是老糊涂了……” 肖伯装傻离开,言离忧一个人站在门口捂着肚子笑成一团。 看来碧笙在定远王府中并不如碧箫那样受欢迎,这些下人对空有婚约的温墨情未婚妻也是不太满意,这场你情我不愿的婚事,到最后九成可能要依着温墨情的期盼以解除为结局。 不过话说回来,温墨情是不打算找其他人成亲了吗? 笑着笑着,言离忧的心渐渐平静,进入一种莫名其妙的茫然状态——到现在她还不敢直接开口询问有关赫连茗湮的事,但看温墨情语气态度,似是不打算与赫连茗湮重续前缘,那么他是想孤独终老?不得不承认,言离忧对此有种惋惜情绪存在,抛开赫连茗湮与青莲王的关系不说,那样美丽高雅如误落凡尘的谪仙一般的女子,连女人看见也要怦然心动。 “一个人在这里想什么?苦大仇深的表情。”与肖伯打个招呼后过来的温墨情老远就看见言离忧呆呆站着,刚发问一句,忽然想起什么,深吸口气揉了揉额角,“你……你刚才不会是和肖伯说话了吧?” 言离忧正在为思索被打断而不高兴,听温墨情询问,心烦耸肩:“说了,怎么?在你们家还不许和下人交谈——” 明显不满的反问戛然而止,言离忧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刚刚进入定远王府就犯下一个致命错误。 她应该是哑巴女大夫,而非喋喋不休与人交谈的好事者,这场戏,从一开始就脱离了计划。 第089章 哑女大夫 说好要装成哑巴去给温墨鸿诊病,可现在言离忧刚一进定远王府就无意中漏底,这谎言连编造的机会都没有了。温墨情面带愠色,言离忧自己亦是心乱如麻,自责不已。 “那肖伯不是你家老家丁吗?跟他说一下应该没关系吧?毕竟是为了你大哥……”言离忧看着温墨情微冷脸色犹豫不决,两只手不停绞缠,懊恼表情难以掩藏。 温墨情本该发火责骂她粗心大意,可是看言离忧一脸急色,再想想她也是出于好意才想来帮忙,那股火气不由得变成一股闷气,无处发泄,只能化作沉闷低语:“肖伯是个藏不住话的人,就算他有心帮你遮掩,指不准那天喝两杯小酒就会顺嘴说出去,到时候大哥问起来我怎么回答?”紧皱着眉沉思少顷,温墨情果断地拉住言离忧胳膊往外拖:“事已至此,别无选择,你只能离开了,反正这件事我还没有对大哥提起,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吧,我会让钧白带你先走一步。” “你们两个拉拉扯扯在做什么?我刚和墨鸿说完离忧的事,他并没有拒绝诊病,正在房中等着呢。”关键时刻,碧箫忽然出现,微笑着拦住神色焦急的二人,“我带离忧进去,你要一起过来吗?” “还去什么去,她怎么去?”温墨情没什么好气,拉扯言离忧的手加重几分力道。 碧箫困惑:“怎么回事?不是说好让离忧扮成哑大夫吗?有什么不能去的?” “你问她!”碧箫脸色越是茫然,温墨情腹中火气越是旺盛,忽然甩开手背对言离忧,宽实背影带着不可靠近的气息。 言离忧心中一团乱,说话声音极低,仿佛做错事等待受罚的孩子:“我……我忘了要装成哑巴的事,刚才肖伯问话,我随口就答了……” 千种万种猜测困惑都被打碎,碧箫脸色一白,倒吸口凉气,难以置信地看着言离忧半天说不出话。 总这么站着也不是办法,温墨情克制火气恢复冷静,抬手指了指院门口:“我正打算送她走,大哥那边随便编个理由搪塞过去吧,总之不能让他听到。” 碧箫想了想,似乎没有其他更好的方法,无可奈何点点头,想要安慰安慰大意失策的言离忧,却发现她咬着嘴唇在考虑些什么。 好不容易说服温墨情允许她来定远王府,费了几个夜晚的安眠回忆任何有关温墨鸿残躯可能的挽救方法,难道就要因为自己一个失误全部前功尽弃吗?若是如此,非但不能缓解与温墨情的关系,反倒会在二人刚刚有些好转时再添裂痕,期盼落空,适得其反。 矛盾思忖少顷,言离忧总算下定决心,猛然抬头:“不走,计划照常——你再信我一次,见到你大哥我绝对不会露馅。” 言离忧的医术如何尚无人为证,碧箫只是出于对姐妹的感情信任才希望她来见见温墨鸿,倘若就这样放弃也觉得遗憾,看言离忧这是下定决心非试试不可,心头不禁动摇。 “让离忧再试试吧,等下我们一起进去,见情况不对帮她岔过去就是。肖伯即便知道离忧能开口也没多大关系,既然已经暴露就干脆不装了,只要见墨鸿时不说话就可以,反正是不是会说话这种事轻易不会有人问。”说着自己都不太相信的安慰,碧箫拉住言离忧的手,用力捏了捏,“离忧,看你的了,我相信你不会再出状况的。” 是不是要继续按计划行事,在决定权上碧箫有着比温墨情更重分量,连她都同意了,温墨情也不好加以拒绝,瞪着言离忧看了半天,能做的也只是无奈点头。 跟在碧箫身后来到温墨鸿房间时,言离忧心底的忐忑难以言表,而惊讶远远大过这份不安。 一个近乎残废瘫痪多年的人,在言离忧印象中应该形容枯槁且邋遢杂乱,房间也该是凌乱憋闷、充满刺鼻药味儿的,然而温墨疏的房间整洁干净、杂尘不染,竟是比寻常人更立整百倍,空气里飘荡的也不是药味儿,而是花朵馨香,清新淡雅。 伺候他的人,定然十分用心。 “墨鸿,大夫来了。”走在前面的碧箫轻轻唤了一声,言语间温柔不尽,使人如沐春风。 言离忧稍稍偏头望去,只见宽阔大椅中坐着一个神情略显萧索的男人,那眉眼五官竟与温墨情有六七分相似之处,可惜更加成熟的面庞上寻不到温墨情的从容冷傲,更多的是麻木与不知该做些什么的寂寥表情。 碧箫回头向言离忧使了个眼色,拉着她的手走近温墨鸿:“墨鸿,让大夫看看可好?” 凹陷下去丑陋不堪的眼没有动,温墨鸿过了大半天才发出一声沙哑怪异的动静,似是从喉咙里挤出的一样。碧箫无声地长出口气,生涩笑着朝言离忧点了点头,言离忧便明白,温墨鸿这是同意了。 咬紧嘴唇警告自己不能出声,言离忧默默伸出手指搭上温墨鸿手腕,过了片刻又小心翼翼在他手指、膝盖上一番摸索,足有一炷香的功夫才起身,目光示意碧箫已经诊察妥当。 “墨鸿,大夫喉咙不舒服不能说话,我去让她写下来再告诉你,你先等等。”话罢,碧箫拉着言离忧匆匆离开,直到房外才深吸口气痛快吐出,拉着言离忧的手掌心竟已沁出一层薄汗。 守在外面没有进去的温墨情皱着眉迎上前:“怎么样,没出什么问题吧?” “能出什么问题,嘴唇都快要破了,死扛着一声不吱。”言离忧颇有些小抱怨,指尖抚过咬得生疼的下唇,竟然真的擦出一抹血色。 碧箫紧张过度没有注意到言离忧生生咬破嘴唇,心疼之余极是感激,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半点的笑模样:“墨鸿没听出来,离忧诊察得很顺利,我借口说要写下病症带她出来,看样子墨鸿有没有疑心。” “那就好。大哥的伤势病症怎么样?你有什么好方法治疗么?”温墨情下意识伸出手指擦去言离忧唇上沁出的血珠,表情自然,好像这只是个很普通随意的动作。 温墨情的手指微热,因着常年执剑,指尖处虽未形成老茧却也算不上柔软,触在细嫩的唇瓣上有些硬硬的感觉,可这种感觉却让言离忧很舒服,仿佛那一点点的温热正在逐渐扩散,驱走冬日里无处不在的寒凉。 “问你话呢。”见言离忧发呆不答,温墨情眉毛轻抬,手指屈起,在言离忧光洁额头上重重一弹。 “嘶——”言离忧倒吸口气回过神,手掌捂住额头,幽怨目光赏了温墨情一个白眼,“动手动脚的做什么?就不能好好说话?” 毫不介意收下言离忧的白眼,温墨情嗤笑一声:“你看着我的脸走神,我还没说你厚脸皮垂涎美色,你倒先怪起我来了,这算什么道理?快说,诊察出什么结果了,再不说你今晚没饭吃没地方睡。” 如此油嘴滑舌、厚颜无耻的温墨情险些让言离忧眼珠子摔在地上,怎么也想不到他竟有这么与冷漠无缘的一面,瞠目结舌愣了半天,听得碧箫心急催促才些许收敛,恢复正色。 “粗略看了看,他的指骨、髌骨都经过再接且手法精道,虽不能恢复行走,但好好养着的话有朝一日定能再拿起东西。刚才碧箫与他说话时,我听他能用喉咙发出简单音节,想来声带的功能并没有被完全损坏,至于能否用药调理好,我还要进一步检查才行。”口中说着让碧箫和温墨情完全听不懂的术语,言离忧眉头越皱越紧,“唯一难办的是他的眼睛,双目被剜去再恢复的可能性几乎没有。我家乡有种技术可以通过植入特制义眼帮盲人恢复视力,可是……一来我不懂这技巧,二来也没有那精密工具,实在无能为力。” 植入可代替真人眼球的义眼在言离忧所处时代并不是梦想,然而这是不知年代的古时,义眼不过是个堪称神迹的梦。 对于温墨鸿的伤势病情,言离忧发觉自己根本没有能帮上忙的地方,不禁有些黯然愧疚。尽管这些都不是她造成的,可不知为什么,她总希望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弥补,在几乎是所有人都把她当成青莲王的环境下,似乎她也慢慢受到影响,总有种错觉,认为自己该青莲王所犯罪行还债。 嘭,又一记响指弹在额头上。 “你已经尽力了,不必自责。”难得温墨情表现出大度温柔一面,言离忧正想着要不要驳回一句让他堵一堵,却不想,温墨情更加低沉柔和的后话,一瞬让她失神呆立。 “这是青莲王的罪孽,不是你的……谢谢你能来看我大哥。” 这算是感谢?还是说…… 言离忧回过神时,温墨情已经走远,沉默背影给人寂寥却安稳的感觉。带着一丝无措扭头,言离忧看向碧箫,开口竟然有些语无伦次:“这、这是……他怎么回事……” “还能是怎么回事。”碧箫若有所思浅笑,黑白分明的眼眸如若流水,语气轻快含笑,“师兄是个别扭性格,先前左拦右拦不过是担心罢了,如今你为墨鸿做了这么多,即便没有个结果,师兄他还是肯放下脸面向你道谢。” 言离忧轻轻摸着唇瓣上被温墨情指尖碰触过的地方,没有继续追问。 事实上她想让碧箫解释的不是那声道谢,而是道谢前的那句话—— “这是青莲王的罪孽,不是你的。” 也就是说,现在的温墨情,根本不把她当做青莲王看待,他相信她是无辜的? 第090章 帝都之变 渊国帝都凤落城最近安静得很,甚至有些死气沉沉的味道,往日热闹街市上见不到几个人,偶尔有也是行商或者步履匆匆的百姓,又或者是目露凶光的皇城卫兵。 导致这种现象出现的原因在于皇帝温敬元,由于先帝时闹出许多后宫绯闻,温敬元在即位后对皇宫人事管理十分严苛,起初是要求负责皇宫守卫的禁卫军严格盘查出入人员,对许多原本拥有通行权的官员皇子进行权力削减,而后变本加厉,甚至连帝都也开始实行同样严格的出入盘查制度,一时闹得商贾难进、百姓难出,富庶的凤落城竟显出萧条之状。 “微臣以为,严格盘查城中人口是好事,但凡事过犹不及。如今行走街巷的卫兵们打着皇上圣旨旗号随意闯门盘查,有些甚至到了令人发指的野蛮地步,如果这种情况不能制止,只怕百姓要起怨言啊!” 朝堂之上,有文官躬身垂首高声进言,惹来其他文官武将窃窃私语。 温敬元敲着额角,语气并不严厉:“胡爱卿是觉得,朕这命令矫枉过正了?” “微臣不敢,只是近来市井间有不少传言说禁卫军滥用职权,许多平日与禁卫营士兵有过节的百姓都被冠以不实罪名带走盘查,回来时个个皮开肉绽、奄奄一息,令得亲人邻里怒不敢言。长此以往,微臣担心皇上树立起来的威信会被那些胡来的士兵抹黑。” “高将军、云将军,你们两个都是禁卫军大将,对此有什么看法,不妨站出来说说。”温敬元把视线移向左侧二臣。 苍龙营大将军高瞬略略沉吟,上前一步拱手躬身:“回皇上,胡大人说的这些末将亦有耳闻。负责帝都巡查及守卫工作的是白虎营,白虎营主将林北锋林将军历来反对与民共乐,是而手下士兵受其影响,时常对无辜百姓施以暴行,如果不能及时制止,届时不止禁卫军要受百姓责骂怨恨,怕是皇上圣名也要遭受连累。” 高瞬与林北锋素来不和,温敬元心里明镜,但高瞬所说也不得不深思,毕竟他能登上皇位有很大部分原因在于百姓和一些重臣拥戴,假如根基未稳就失去民心,那这皇位定然是做不安稳的。不过要处理林北锋也不容易,林家有女为先帝宠妃,算是颇有势力的皇亲国戚,妄动,不妥。 挪动目光从左到右横扫一遍,看见立于右侧文臣首排之前的温墨峥时,温敬元眸色一亮:“四皇子一向善于处理这种纠纷,不知对于此事有什么看法?” 温墨峥并未预料到温敬元会点名自己,微愣一下,而后忙低头出列:“微臣愚见,此事既然因禁卫营士兵滥用职权引起,自然要从禁卫营进行调查整顿,无论何时,民心安定才是最重要的。” 温墨峥的声音有些小,似是底气不足,两侧文武百官有开口出声表示支持的,也有些嗤之以鼻不屑嘲笑的,唯有一人敢主动站出接起温墨峥的话。 “臣有不同见解。” 温敬元摆手:“曹爱卿说罢。” 尚书曹天宇看了眼温墨峥,嘴角微动:“臣以为,惩治禁军营士兵治标不能治本,要杜绝这种情况必须从根源做起。细究此事,源头在于禁军营得了圣旨可随意闯入百姓家宅,又能对出入皇城的任何人进行盘查搜身,只要撤去禁军营的这些特权,自然就不会有类似情况发生了。” “曹爱卿的意思是,让朕放弃对帝都内人口的监控?”温敬元尾音微挑。 曹天宇重重点头:“正是。皇上可知,对皇城和皇宫出入人口严加管控已经造成恐慌?虽说这样做并无过错,但先帝在时百姓轻松惯了,突然严苛会让他们无所适从,甚至产生慌乱。由此推而广之,皇宫之内也是一样,那些原本可出入皇宫的官员突然被禁止进入,许多事情交办起来十分麻烦,严重影响了许多要事进度。微臣斗胆,还请皇上撤销或削弱禁令,恢复民心安定。” 世家出身的曹天宇是出了名的心直口快,因此得罪的人多,得的民心更多。自诩公正爱民的温敬元一直很重视曹天宇的进言,听他这么一说,不由得犹豫起来——撤禁令,那么一些皇子门下没有身份的幕僚就会进入皇宫,对他坐稳皇位造成威胁;不撤,又怕真的失了民心,得不偿失。 温敬元正犯难时,一阵咳声将他目光引去。 告病大半个月的二皇子温墨疏首日上朝,脸色还很差,一直病怏怏站在旁边不言不语,看起来没什么精神。温敬元眼眸微眯,故意拖长声音:“二皇子目光长远、察事细微,不妨说说你的看法。” “我么?”温墨疏似是十分意外,比温墨峥更加呆滞的片刻茫然后,咳了两声走到御座之下,“微臣同意四皇子建议,只需查办禁卫营就好,没必要撤销圣旨重新恢复出入无序之状。帝都不比其他地方,皇宫亦非寻常人家,一旦出事非同小可;至于民心……凡事总有个开端,再说皇上金口玉言,随便更改前旨实在有损圣名。” “可是——”曹天宇不服,上前一步想要争辩,不料温敬元摆摆手示意他安静,只把复杂目光投向轻咳不止的温墨疏。 少顷,温敬元长出口气,声音威严庄重:“传朕旨意,撤销前番出入帝都与皇城的禁令,即日起恢复百姓通行,首次进入者只需报上名谍记录。另闻白虎营主将林北锋有滥用职权之嫌,特命四皇子追查是否属实,旁人不得干涉。此两件事立即着手去办,涉及到哪位爱卿,记得自己来向朕禀告情况。” 毫无预兆地颁下圣旨后,温敬元挥袖退朝,在赵公公搀扶下离开朝堂,留了一群文臣武将目瞪口呆。 “皇上,这样朝令夕改,是不是……”搀着温敬元回寝殿的路上,赵公公忍不住问道。 “朕做的决定,自然有其理由,而且这么做也会让百姓看到朕知错就改的决心。”温敬元露出一抹高深笑意,而这抹笑意在一道纯白色的身影迎面走来时,变得更加深邃。 “赵公公先去忙吧,我陪皇上走走。”连嵩和气地向赵公公欠了欠身,赵公公得到温敬元允许后退开,远远跟在二人后面。 连嵩仍是一身纯白,白发白眉白衫白靴,唯有指上扳指是荡漾人心的碧绿之色,却被他小心翼翼藏在袖内,一手扶着温敬元,一手在袖中转着扳指:“刚才在外面听见皇上的圣旨了,赵公公的担心也在情理之中,皇上这么做理由何在?” 温敬元哼笑:“原本朕不想废除禁令,但见温墨疏出来反对温墨峥,忽然就想到,这两个人如果有了冲突矛盾会是个什么结果?朕很希望能看场好戏,广得民心的四皇子与深谋远略的二皇子之间,到底谁更胜一筹。” 朝堂上,温墨疏是站出来支持温墨峥的一方,温敬元却不顾二人共同意见而依着曹天宇的进言废除禁令,换做其他人定然难以理解其中奥妙,然而连嵩很快就猜出温敬元的意图,薄唇浅笑,冷而阴鸷。 “二皇子不说还好,正因为他出面反对曹大人有关废除禁令的建议,所以皇上认为他明着在帮四皇子,实则是在阻止四皇子的幕僚君无念拥有入宫权力,微臣猜的可对?” 温敬元不无赞赏地点点头:“七位皇子中当属二皇子温墨疏和四皇子温墨峥最有能力撼动朕的地位,如果他们两个互相攻击,朕便可做个渔人,待到鹬蚌相争、两败俱伤时坐收利益。人都说温墨疏温文尔雅、宽厚慈和,朕却看得出他程府颇深。倘若朕所料不错,没有君无念帮忙的话墨峥是斗不过他的,但也不会让他太过消停——你应该知道,温墨疏的身体不好,稍有些风雨都有可能一命呜呼,要除掉他可比除掉墨峥容易多了。” 在连嵩面前,温敬元对自己的野心及狠毒计谋毫不避讳,所有心思都坦白相告,只可惜连嵩并没有如他期望那般竖起大拇指赞扬,反倒一声惋惜轻叹,频频摇头:“皇上果然中计了。” “中计?谁的计?”温敬元收起笑容,皱起的眉头彰示着自己的不满。 “皇上以为二皇子是为阻拦君无念入宫才反对曹大人的建议,依微臣看,事实或许正好相反。”连嵩停住脚步,胸有成竹地看向温敬元,“二皇子与四皇子关系非同一般,那君无念与二皇子也有些交情,皇上就没想过,二皇子有可能是故意反对曹大人建议以此来引诱皇上废除禁令的吗?二皇子那般精明的人物不可能不懂什么叫唇亡齿寒,包括皇上私下里逼迫敬懿皇后送药之事,我想,二皇子早看得一清二楚。” 温敬元倒吸口凉气,惊讶之色难以掩藏:“你是说,温墨疏本意是希望君无念进宫?” 相距不足百丈的朝堂外,刚刚从震惊中缓过来的朝臣们三三两两散去,温墨疏和温墨峥也凑到一起,并肩往住所方向缓步慢走。温墨疏回头看了眼一边走路一边讨论的其他人群,吐了吐舌头,露出少年般顽皮表情:“二哥这招当真厉害,果然让皇上同意废除禁令,这样一来无念就可以名正言顺进宫陪我了!” “墨峥,告诉你多少回了,欲成大事不可喜形于色。”温墨疏温和笑着,丝毫没有争权夺势敌人间的气息。 这出戏是他委托云九重,联合曹天宇、高瞬等人一起演给温敬元看的,目的就是让温敬元亲口下令放松对进宫人员的限制,这样的话身为翰墨殿茶师的君无念就可以进宫,温墨峥身边也就多了个能够出谋划策的出色幕僚。 这样做是否会影响到他的势力,温墨疏没有太多考虑,比起那些,他更关心温墨峥的安危。 “二哥,等下我就派人去告诉无念这个好消息,顺便让他带几包好茶进宫,算是感谢二哥——二哥?二哥!” 欢快语气陡然变调,温墨峥眼看着温墨疏突然猛咳,一抹血色涌出指缝,而后那个在他印象中总是令人安心的身影,轰然倒下。 第091章 酒后乱事 言离忧在定远王府休息了两天,这两天她几乎没有见到温墨情的影子,每次向碧箫问起,不是说他在温墨鸿房间里就是去了外面。 因着没能帮上温墨鸿的忙,言离忧始终感觉有丝亏欠,因此在这两天里,定远王府中所有下人都意外地收到这位女大夫的馈赠——免费诊病,还有十分详尽的药方、嘱咐,而女大夫面对所有人都是微笑的,如菩萨一般。 “其实你不做这些也没关系,师兄并没有怪你,他忙碌是常有的事,而非躲避。”碧箫有些心疼忙来忙去的言离忧,好言相劝,结果言离忧只朝她浅笑,抚过鬓发继续写着一个又一个药方。 傍晚时,尹钧白匆匆经过别院,恰好言离忧在向院外张望,见他似是有什么事要去做急忙叫住:“天都快黑了,你还要出去么?” “嗯,少主让我去送一封信,很快就回来,王爷不用担心。”尹钧白笑容灿烂,干净得让言离忧不忍心伤害。 看了看桌上厚厚一摞药方,言离忧敲了敲额角:“温墨情回来了?在他房里吗?” 尹钧白点头,猜到言离忧是想去找温墨情,又有些为难地摇摇头:“王爷想找少主的话最好等明天,刚才少主吩咐我任务时情绪好像不大高,我怕少主心情不好又会惹王爷生气。” “没关系,我度量大,不会和他一般见识。”言离忧摆摆手,翻了翻药方找出其中一张塞到尹钧白手中,“这个药方上的药,你帮我去药房抓来吧,务必在我们离开王府前配好,我需要看看大公子服用后的反应。” 尹钧白从不会阻拦言离忧,虽然心里有些担忧,还是顺从点头,仔细收好药方后离去。言离忧整理好药方关上门,尽可能避开其他人耳目走到温墨情房门前,规规矩矩三声叩响。 “怎么是你?”温墨情开门见是言离忧,略略感到意外。 言离忧还没等开口说话就闻到一股酒香,蹙着眉往房中看去,圆桌上一坛酒已经开了封,浓郁酒香正是从那里而来。 “一个人喝闷酒多无聊,带我一个可好?”完全不给温墨情拒绝的机会,言离忧侧身挤进房中,搬过圆凳坐在桌前,闭上眼深深嗅了嗅,“好香的味道,独自一人享用糟蹋了,我来当你的酒友吧,免得这么好的酒被你祸害。” 如尹钧白所说,温墨情的情绪是不太高涨,即便言离忧自说自话他也没有精神加以讽刺,关上门坐回桌边,仍旧一声不吭自斟自酌。 温墨情这种低落模样,言离忧还是第一次见到。 “昨晚我忽然想起一个药方,对断骨接驳十分有效,刚才已经让钧白去抓药了。如果这药方能对症的话,可以加速你大哥手指恢复速度,过上一年半载拿个茶杯之类应该不成问题。” “费心了,多谢。”淡淡回答清寡无味,温墨情甚至没有看言离忧半眼,心思目光都凝在酒杯中。 言离忧习惯性咬了咬嘴唇,先前咬破的地方传来丝丝疼痛:“你在想你大哥的伤势,还是在想赫连茗湮?” 执着酒杯的手一顿,杯中清澈酒液微微荡漾,揉碎了倒映出的清俊面庞。 温墨情终于放下酒杯,微凉目光看着言离忧:“我想什么,与你有半点关系么?愿意的话就闭上嘴陪我喝两杯,不然就走,我没有喝酒闲聊的习惯。” “少跟我吹胡子瞪眼睛,你的脾气我已经摸透了,纸老虎,真狗熊,也就嘴上说说能耐。”言离忧抢过温墨情手边酒坛,翻过一只空杯为自己斟满,叮地在他酒杯上一撞,“不管你想的是什么,今天这酒,我陪你喝到底。” 话音甫落,言离忧仰头将整杯酒灌下肚,酒液划过喉咙时带来火辣辣的刺痛感,刺激得她连连呛咳,满脸通红。 温墨情盯着言离忧看了半天,阴郁之气忽而散去许多,提起酒坛为言离忧倒满酒:“以为你多大胆子,竟敢跑来说一堆惹人厌的废话,原来是未喝先醉,壮了你这怂人胆。” “胆子大不大与喝酒没关,也只有你这种心理阴暗的人才会喝闷酒,满腹算计就不敢倒出一些吗?碧箫也好,碧笙也罢,从头到尾谁都没对你再见赫连茗湮的事横加指责,倒是你千般躲、万般避,连提都不肯提她,可见你心虚着,还不是一星半点,否则为什么不肯和别人说说你的心情?”借着酒意把憋在肚子里的话一股脑倒出,言离忧顿时感觉轻快许多。 其实她早就看出,温墨情对赫连茗湮仍有感情,只是他不肯说而已。 就好像碧箫当初告诉她的,温墨情看赫连茗湮的眼神与看别人的不同,即便他努力隐藏,那份独特之感还是很明显,至少在她眼中温墨情看赫连茗湮时要比看她更温柔。 关于赫连茗湮的事温墨情不会多谈,言离忧也没期盼他能立刻转性说起那些过往故事,第二杯酒细细地分几口喝下,脸色渐渐红润,待到第三杯、第四杯饮尽,言离忧已经不再理会温墨情的情绪,眼神朦胧飘荡起来。 “这世上不是只有你一个人烦心,犯得着独自借酒消愁吗?温墨情,你知不知道那天楚辞找我说了什么?他说,我不能和墨疏在一起,说不管我是不是青莲王都配不上墨疏……我知道,我知道如果自己不是青莲王那就只能是个普普通通的素衣百姓,我知道自己什么都没有,可是我会努力去做啊,我想和他在一起,所以一直都在拼命努力……” “你们两个本来就不该在一起。”温墨情没醉,抢过言离忧手中酒杯摔在地上,听了个响后开始独自享用那坛酒,目光却已经不是冷漠疏离之色,淡淡地,带着几许柔和,“你为了他这么努力值得么?如果他有夺位之心,注定不可能为你付出什么,就算你把拥有的一切都交给他,结局还是一场空。” 言离忧正醉着,嘟嘟囔囔不知说些什么,温墨情见她根本不胜酒力烂醉成一滩,索性把人丢到床上,自己回到桌边继续喝酒,杯中倒映出的表情愈发沉闷。 他一直很钦佩言离忧的眼力,正经事她总是被迷惑,偏偏看他看得透彻,连他想些什么也能一语道破。譬如现在,他确实是在为兄长的事以及赫连茗湮烦郁,只是不希望别人知道罢了。 该说言离忧聪明还是该说她过于敏感?口口声声说已经摸透他的脾性,他对她又何尝不是?时而沉稳,时而冲动,遇到事情习惯性依赖他,却总能在关键时刻爆发出勇气和魄力,并因此得到温墨疏衷情——至此时温墨情还不算太肯定温墨疏的感情是真是假,但他十分肯定,言离忧是彻底陷进去了。 “你到底是聪明还是糊涂?”托着腮回头看看床榻上熟睡的言离忧,温墨情自言自语问道,眉眼间带着困惑与浅淡笑意。 言离忧…… 敏锐,独立,总让他措手不及,却放心不下的特别女人。 临近夜晚,碧箫四处找言离忧不见,急急忙忙去问尹钧白,得知她可能在温墨情房中后便放弃了寻找,以为两个人聊得投机一时忘了时间。尹钧白也未多想,结果这两个人到第二天一早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多严重,或者说多有趣的错误。 从沉沉宿醉中苏醒时,言离忧感觉头痛欲裂、喉咙干渴,四肢百骸酸涩无力,迷迷糊糊间意识到自己可能喝醉睡了过去,不由有些气恼,想着是不是睁开眼就会看到温墨情嘲讽表情。动了动手指,然后是手臂、脖子,仍不愿睁开的眼皮在言离忧强制命令下勉强支开缝隙,而后,一声不亚于惨叫的销魂惊呼穿破房门,嘹亮回荡在定远王府上空。 “温墨情!谁让你上来的!滚下去!” 同样宿醉未解的温墨情被刺耳吼声惊醒,眼睛刚刚睁开还没适应突然而来的光亮,猝不及防间腰上挨了一击重击,整个人几乎横飞出去,噗通落在冷硬地面上。 被疼痛刺激得瞬间清醒,温墨情眯着眼朝前面看去,只见熟悉的床榻上坐着一个人,衣衫未解,鬓发凌乱,怒不可遏的表情如同母虎。 “发什么疯……”隐隐作痛的额角一阵阵发胀,刚茫然问出,温墨情立刻发觉状况有些不对头。 这的的确确是他的房间他的床榻,可是,坐在床上的人不是他,而是言离忧——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刚刚被人从床榻上踹了下来,也就是说,在醒来前他也是躺在床上的,和言离忧一起。 嘶地一声倒吸凉气,温墨情这回是彻彻底底清醒了,踉踉跄跄从地上爬起,与床榻上那道愤怒目光直直对视。 少顷。 “睡我的床,还要踢我,世上怎么有你这种凶悍女人?” “踢你怎么了?趁着酒醉占人便宜,你还要不要脸!”言离忧死死瞪着温墨情,牙齿咬得咯咯直向,“好心好意来安慰你、陪你喝酒,你就这么报答我?” “我喝我的酒,是你非要来抢,关我什么事?自己酒量差喝几杯就倒还怪得着别人么?亏我善心大发把床铺借你休息,结果反被狗咬。”温墨情又气又笑,指着桌上翻到的空酒坛抱怨连连。 言离忧愣了愣,仔细想想,昨天的确是她主动来找温墨情的,也确实是她自己抢酒喝的,没想到那酒太容易醉人,才喝几杯就让她不省人事。 ——不,不对,这也不是重点啊! “我喝醉酒就罢了,你为什么也喝醉了?喝醉我姑且能忍,你睡到床上来干什么?!” 宿醉过后呆板凝滞的脑袋终于恢复转动,发现问题的关键后,言离忧毫不犹豫抓起藤枕,照着温墨情面门直丢过去。 第092章 惊雷炸响 清晨一声惊呼打碎了定远王府宁谧安静,碧箫、碧笙和尹钧白慌慌张张冲到声音传来的院落,只见温墨情和言离忧一左一右站在院中,脸上都带着走了霉运的晦气颜色。 “出了什么事?怎么叫得那么大声?”打量二人安然无恙,碧箫茫然看向言离忧。 言离忧翻了个白眼,一字一句挤得咬牙切齿:“夜里睡觉吃了只苍蝇!” 大冬天的哪来的苍蝇,这不是明摆着说胡话么?碧箫见言离忧气得不行,只好把询问目光转向温墨情。 温墨情有意无意瞥过来一眼,双臂交抱靠在粗壮的老槐树上,挑着眉梢冷笑:“没事,被狗咬了一口。” 碧箫对这两个人都算熟悉,想起昨晚尹钧白说言离忧来找温墨情,而自己夜里去言离忧房中并没找到她,心里便有了七分猜测,浅浅曳起酒窝,摇头轻笑:“王府里没苍蝇也没狗,你们两个就互相咬吧,看到最后谁咬得过谁,谁又先低头道歉。” 尹钧白和碧箫都知道昨晚言离忧来找温墨情的事,但碧笙并不知情,起初看言离忧和温墨情互相冷眼还觉得大快人心,听碧箫语气中颇有揶揄之意才后知后觉,发现情况似乎不像她想得那样简单。 “言离忧,你一大早跑到师兄这里做什么?”紧绷着心弦安慰自己一定是想多了,碧笙又酸又恼的语气怪异莫名,像是在发脾气责怪,更像是期待着言离忧能反驳自己。 “我……我能来做什么,不过是问他些事情罢了。”言离忧已经醒酒,被碧笙一质问立刻反应过来,自己昨晚与温墨情喝酒闲聊、同床共枕的事情绝对不能外泄,否则麻烦绝对不止被误解这么一点点。咳了一声做掩饰后,言离忧很快调整到平常语气:“钧白,昨天托你抓的药可有配好?那药施用起来有些麻烦,我得先去准备用具才行。” 尹钧白站在那里似是有些呆愣,连言离忧问话也没听真切,直到碧箫也帮着催促才回过神,慌忙低头回复。言离忧借着要准备用具为由匆匆离开院子,身后被抛下的几人表情各异,或是气,或是楞,或是掩口轻笑,亦有人目光越来越冷,寒似冰雪。 那一整天各人都在忙碌,言离忧捣药熬煮沥汁沉淀,一套外人全然看不懂的工作异常紧迫,碧箫几次想帮忙都插不上手,后来索性去照顾温墨鸿;温墨情仍如往常一般,上午在温墨鸿房内,下午不知去向,大概是带着尹钧白去办什么事;定远王府唯一一位比较悠闲的人则躲在房中,任谁敲门也不给开。 “许是猜到你昨晚留宿师兄那里,恼着呢。”面对抱着疑问而来的言离忧,碧箫只是淡淡浅笑,“碧笙心性直,对师兄又是死心塌地的,时常闹些孩子脾气,不用理会。我倒是很奇怪你和师兄的关系,究竟好还是不好?若说好,你们两个心里都有各自的意中人;若说不好,师兄特别待你又是真的,实在让人看不清摸不透。” 言离忧不以为然,仿佛碧箫的困惑于她而言根本不是问题:“温墨情对我特别,那是因为我身上有他需要的利用价值,等我把他想要的东西双手奉上后才不会再理我。不过说句实话,上次的事后我发现他与我最初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只要对方不是讨厌的人,他的态度也可以很平和亲近,甚至有些风趣。” “还没听谁说过师兄风趣。”碧箫摇头,神色忽而正经严肃起来,“离忧,你有没有想过以后要如何?我相信你不是青莲王,师兄应该也相信,但能不能找到证据证明尚未可知,倘若到最后我们都无法解释清楚你的身份,你做好最坏的打算了吗?” “打算做得再早又能怎样?谁也说不准以后会发生什么。如果实在没有办法我只能选择逃走,逃到天涯海角,到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去,就算狼狈不堪也好过当个冤魂。其实我经常会想自己的结局,或者是青莲王,或者不是,而同样关心结果的人有几个?你和凌郗多少还惦念着真正的我,可在温墨情他们眼中,我到底是谁才最符合他们期盼呢?我猜不到也不愿去猜,我只想活下去,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 言离忧的回答大大出于碧箫意料,看着平静说出复杂心境的结拜姐妹,碧箫陡然发觉,原来言离忧看得比谁都透彻,只是她不愿面对罢了。 不过,对言离忧的某些观点,碧箫还是无法赞同。 “师兄一直为洗清你的嫌疑而努力,他是真的想帮你,绝不仅仅是为了利用你那么简单。”抓起言离忧的手掌用力一握,碧箫眨了眨眼,“刚才只是试探试探你的决心,放心好了,我和师兄会竭尽所能还你清白,你平安无事,我这个当姐姐的才能安心。” 戴罪之身却能得一知己好友,言离忧本该动容开心,然而突然传来的吆喝声令得言离忧浑身一震,呆立当场。 “王爷!王爷您怎么回来了?不是说要过完冬天才有时间回来吗?” 肖伯欣喜声音清晰无比,之外还掺杂着某人爽朗笑声,厚重洪亮:“有事回来一趟,原打算今晚就走的,既然墨情回来了,那么老夫不得不多耽搁几日,好好与儿子和儿媳们聚一聚!” 这嗓音言离忧有印象,加上肖伯的称呼,足以确定院外越来越靠近的人正是温墨情的父亲,定远王。 “儿媳”两个字落入耳中让碧箫一瞬脸颊绯红,羞涩浅笑的同时不忘安慰言离忧,附到她耳边轻道:“别怕,易容之后王爷应当认不出你,能躲就躲,躲不过就表现得自然些,不会有事的。” 碧箫所谓的易容只是在脸上简单妆容,言离忧不确定这幅模样是不是能够瞒过定远王,心中虽忐忑却也只能照办——说话间,定远王已经穿过回廊走到院外,负手跨入院中。 “碧箫见过王爷。”碧箫规规矩矩行礼,温婉气质丝毫不像个江湖女子。 “说过多少次了,在府中不必客气,当成自己家就好。真没想到这趟回来竟能见到你和墨情,是特地回来看墨鸿的吗?”定远王笑吟吟走到碧箫身前,充足底气及红润面色看不出苍老痕迹,一派硬朗之风,精神矍铄。 “师兄这大半年一直在外奔波,难得能有些闲暇,恰好这次要去的地方经过定远郡,所以便回府中停留几天。”碧箫不动声色引着定远王向外走,散步一般慢慢远离言离忧,颇有些没话找话的意思,“对了,皇上特地请王爷入朝辅政,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定远王正要答话,目光掠过言离忧略略迟疑:“这位是……” “是我的一位姐妹,颇有些医术,这次顺便请回来给墨鸿看病的。”碧箫言简意赅介绍道。 言离忧低头向定远王施礼,许是易容起了作用,又或者因为对方心不在焉,简单称呼行礼倒也未引起定远王怀疑。 碧箫是定远王府常客,且是定远王父子十分信任的人,是而定远王对她带来的人也不疑心,当着言离忧的面将自己回来的原因细说一番。 “按照皇上的意思是让我在帝都待过冬天,春天时考虑考虑将宅邸迁回帝都,说是兄弟们都在身边才感觉安心亲近,至于其中有什么想法,做臣子的也没必要细究。”定远王叹了口气,眼中划过一丝阴霾,“事实上老夫回来是为了接高医官入宫,因为事发突然来不及打招呼,毕竟救人如救火,没那么多时间细致安排。” 碧箫惑然:“接高医官入宫?一直以来高医官都是专门为定远郡百姓诊病的,为何要接入宫里?是哪位嫔妃病了吗?就算是嫔妃生病还有御医在,没必要特地来找高医官吧?” “事情没那么简单。”定远王摇摇头,声音下意识压低,“病的不是某位嫔妃,而是皇上不希望病愈的人,但我与那人颇有交情,总不能见死不救,所以告了几天假偷偷回来接高医官,有高医官诊病,多少能放心一些。” 御医是皇上的大夫,救谁不救谁全都要听皇上的意思,一个皇上不希望病愈的人怎么可能期望御医尽心救治?不下毒暗害就已经万幸了。定远王言语中透露的信息让碧箫深感心惊,尽管在宫中并没有什么相识的人,还是随口问了一句:“什么人这般倒霉,竟成了皇上不希望病愈的人?若能得王爷怜悯请去高医官诊治,这般福气却要比没病的人更好了。” 出于信赖,定远王并未打算对碧箫隐瞒,声音虽然压得更低,却足以让旁侧竖耳细听的言离忧听了个清清楚楚。 “病的是二皇子温墨疏,前几日退朝后突然咳血昏倒,我去探望他时,脸上几乎看不出血色了。” 定远王的话犹如惊雷炸响,一瞬令得言离忧脸色苍白恍惚,踉跄倒退半步,险些无力摔倒。 眼看定远王露出不解神情,碧箫急忙扶住言离忧勉强露笑:“王爷先去看看墨鸿吧,我这姐妹昨晚一直在研药未曾休息,身子有些不适,我送她回房歇一会儿,等师兄回来再一道去给王爷请安。” 定远王客气地问候几句,而后侧身让路,丝毫没有盛气凌人的架子,望着言离忧背影多看了几眼,转头往温墨鸿房间走去。 听得身后脚步声渐远,碧箫用力握住言离忧冰凉手掌:“别急,离忧,不会有事的。高医官的医术不比宫中御医差,二皇子一定能熬过这关。” “分别时还好好的,怎么突然……”言离忧喉咙一哽。失神嚅嗫半天,回忆着温墨疏温柔笑容与相处的点点滴滴,言离忧眼神陡然显出一抹坚定,“不行,不能再耽搁下去,碧箫,我要回帝都,马上!” 第093章 信任底线 那日温墨情一直忙碌到深夜才回王府,得知定远王归家,刚进‘门’打声招呼就被碧笙叫走,说是碧箫有急事找她,然而随碧笙出了房间却被带往别院言离忧住处。 “可算回来了,你再不回来我也拦不住她了。”总算见到温墨情身影,碧箫松了口气,语气仍是有些焦急,“二皇子病重,离忧想回帝都,东西都收拾好了,就等师兄你点头应允。” 温墨疏病重?这消息同样让温墨情感到意外,眉头一皱,直接闯进房间。 “谁许你走了?”一把夺过言离忧手中包裹丢到地上,温墨情看起来十分不满。 言离忧头也不抬去捡包裹,甚至连与温墨情争吵的心情都没有:“墨疏的病不至如此,我怀疑有人害他,必须尽快回帝都才行,就算不能让他立刻好起来,至少可以防备小人暗下毒手。” 言离忧对温墨疏是个什么心思,温墨情不是不清楚,看她心急火燎便知劝不住,使了个眼‘色’示意碧箫等人离开,关上‘门’把言离忧堵在房里。 “二皇子身边有楚辞照顾,你去只会碍手碍脚,何况青莲王的事情未完,答应过会去青莲宫一探究竟的事你都忘了么?” “楚公子心机深远、足智多谋,可他并不懂医‘药’上的事,万一有人在墨疏的‘药’里做手脚谁能看得出?青莲宫地宫的构造图你拿到了,就算没有我也不妨事,让我离开几天又如何?我答应你,只要看到墨疏平安无事,我会立刻去青莲宫找你,这样总可以了吧?”言离忧早准备好应对温墨情询问的回答,因着焦躁,语气竟有些冷硬赌气的味道。 深吸口气再次抢过言离忧手中包袱,温墨情高高举起,任她怎么着急想要抢回去都不肯给。微微低头,温墨情伸出另一只手按住言离忧头顶:“你可以回去,我答应。” 几乎快要恼火爆发的言离忧闻声一愣,难以置信地与温墨情对视。 她没想到温墨情竟会如此痛快答应。 “别急着高兴,听我说完。”见言离忧总算安分下来,温墨情这才把包袱放下丢到桌上,沉着脸‘色’语气不善:“放你回去可以,我有条件——第一,钧白必须跟你一起,不管发生什么事也不管你去哪里,不可以故意甩掉他;第二,我会先去青莲宫搜查,你到帝都与温墨疏见面确定他没事后,立刻赶到青莲宫找我,一刻不许耽误;第三——”话说到一半,温墨情顿了顿,语气忽而冷却:“还是那句话,除了我之外不能相信任何人,包括温墨疏,甚至是钧白。” 言离忧一心急着去往帝都见温墨疏,根本没心情考虑这些看似简单却复杂无比的条件,重重点了点头,急切目光又让温墨情倍感无奈。 “天已经黑了,府中也没有常备马匹,休息一晚,明天早上我再让钧白送你去帝都。” 温墨情留下半是命令的吩咐后淡然离去,言离忧坐立不安,却也明白此时必须听从温墨情不可,否则他大可拒绝她的请求,甚至囚禁她一路拘押到青莲宫。 出了言离忧的房间,温墨情毫不意外地发现碧箫在院中等候,‘欲’言又止的模样令人不忍忽视。 “明早我会让钧白送她去帝都。大哥这边你先照看一段时间,我带碧笙往青莲宫走一趟,或许就在那边等言离忧过去。”不待碧箫发问,温墨情直接把她想知道的都回答利索,而后静静站着等她问那些他还没预料的问题。 碧箫幽幽叹口气,推着温墨情直到别院外面:“二皇子出事是真把离忧给急坏了,你回来之前她一直在房间里转来转去,急得跟什么似的。那时我还担心师兄你会不会答应她,现在想想实在多余,既然师兄选择相信她,那么一定不会对她如何苛待为难,是我小人之心了。” “别把我想那么大度,同意她回去又不是看在她没头苍蝇一样‘乱’撞的份上,而是因为二皇子身份特殊,我还不希望他这么早出事。”温墨情转了转剑柄,眼中沉肃凝重,“楚辞前段时间跑到安州找言离忧,使得二皇子独自身处危险中,那些碍于楚辞能力埋藏在暗处蠢蠢‘欲’动的人必然趁此机会出手。若是我猜得不错,二皇子是病情加重才让言离忧这般焦急的吧?而这病突然加重的原因,很可能有见不得人的‘阴’谋在里面。” 温墨情回来之后还没来得及与定远王或者碧箫细谈,能把事情推测到这般地步已经相当强悍,碧箫对他机敏善断的头脑从不怀疑,当下点点头,仍旧拿略显担忧的眼神看着他。 温墨情最受不了的就是这种眼神,苦笑一声,目光些许柔和:“你应该明白我对言离忧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所以也该相信我不会做伤害她的事。青莲宫那边没什么大问题的话我就带她回楼中一趟,届时你也要回去,不过碧笙得找个地方安排,不能再让她冲动任‘性’误事。” “是,我明白。”转头看了眼仍亮着灯的温墨鸿房间,碧箫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墨鸿大概还没服‘药’,我过去看看,师兄早些休息吧。” 习惯了碧箫总是围着温墨鸿转,温墨情微带感‘激’一笑置之,听着碧箫离去脚步声在原地默立。 片刻后,温墨情负手转身,夜‘色’似的眸中掠过一道无从琢磨的光泽:“父王是要问那‘女’大夫的事么?外边天冷,去书房谈吧。” “什么都瞒不过你,果然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老夫该自愧弗如了。”小院青石板路拐角,黑成一团的树影下走出一人,竟是温墨情的父亲定远王。定远王爽朗笑了两声,上前拍拍儿子肩膀,欢欣面‘色’下有着三分与温墨情极其相似的稳重:“边走边说。白天时我见到那姑娘就觉得并非常人,听她声音更是耳熟,想了想最近你那边情况,忽然就冒出一个荒唐想法。” “父王的想法一点都不荒唐,与无奇不有的大千世界相比,这又算得了什么?”温墨情不动声‘色’,既不挑明定远王的猜测亦不否认,模棱两可的话说出来让人完全看不出这是父子二人在对话。 定远王似是并不陌生这种气氛,如聪明的次子一样表情不变:“这么说,她果然是青莲王?” “父王说是便是。” “我说她是不是没用,她到底从何而来又是什么身份,还得你亲口告诉我才行。”许是厌烦了父子间兜圈子,定远王瞪了温墨情一眼,“臭小子,你胆子够大,竟敢把她带回来还送去见你大哥,就不怕被发现惹你大哥发火?好在她没闹出什么事,不然老夫绝对会以最令人难堪的方式让她离开王府。” 温墨情不置可否耸耸肩:“这点父王是不是有些看不开?既然我能带她回来就说明她不是青莲王,至少现在的她不是。父王想想,青莲王懂医术吗?青莲王的‘性’子可能会装成这种幼稚的‘女’人吗?哪怕她有一点问题我都不可能让她接触到大哥。” “那她是谁?看她的模样……” 如何解释言离忧怪异身份,温墨情始终不得要领,揪着眉头想了半天,最后也只能给定远王一个糊里糊涂的回答:“钧白说她是青莲王,没证据;她自己说不是,也没证据;碧箫相信她不是,我也相信她不是。到底是不是,父王自己判定吧。” “什么是不是的,又跟老夫绕圈子。”定远王挥了挥手,脑袋被温墨情一大串“是不是”闹得嗡嗡直向。 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定远王相信温墨情胜过自己的眼睛,沉沉叹了口气,轻拍温墨情肩膀时仍是慈爱深藏:“这些年你东奔西跑,奉行的准则和目的都是老夫不了解的,既然你已经选择了自己的道路那就走下去吧,不管做什么老夫都不会拦阻,只要你不后悔。” 温墨情清淡笑笑,目送定远王缓步离去,忽然发现那道背影依稀有了苍老痕迹。 面对可能是杀妻害子罪魁祸首的人能够做到心平气和,是麻木了,还是太过坦然,已经那笔恩怨都放下?温墨情对生养自己的父亲抱着何种心态并不清楚,而提心吊胆多日后能得到定远王袖手不管的结果,多多少少能松口气。 ※※※ 言离忧担心温墨疏病情一夜未眠,天不亮就从‘床’榻上爬起,匆匆把为温墨疏配制的‘药’剂用法告诉碧箫后就催促尹钧白快点上路。尹钧白本想等温墨情出现再走,被催得急了别无选择,牵过临时找来的两匹马踏上了前往帝都的路途,等温墨情悠悠闲闲出现在众人面前时,言离忧和尹钧白的身影早已不见。 “碧笙,收拾收拾,明天我们也要离开了。” “走?去青莲宫吗?”正在为言离忧离开而高兴的碧笙微微惊讶,看温墨情点头,偏头想了想,明亮笑容绽放在俏丽脸颊上,“许久没和师兄单独出过任务了,但愿这次没人来捣‘乱’。” 温墨情避开碧笙靠过来的身子,本想冷下脸绝情一些告诉碧笙两个人绝无可能,忽而由捣‘乱’两个字想到当初在青莲宫初遇言离忧的情景,不经意‘唇’嘴角轻挑,一丝笑意掠过。 第094章 小别重逢 珑心殿明间,馨香淡雅的茶水泼洒地面,一人在屋子中央来回踱步,另一人则安坐椅中,品着那杯幸免于难的香茗。 “你怎么还有心情喝茶啊无念!火烧眉毛了,快帮我想想办法吧!”四皇子温墨峥急得团团转,一脚踢开茶杯碎片走到桌前,双臂撑着桌子,摆给君无念一副愁苦表情,“也不知道二哥病情怎么样了,为什么不许我去看他?要不是二哥帮忙你根本就没法进宫,怎么说也该还这个人情不是?” 君无念仍是好整以暇不急不缓,呷着自己亲手泡的茶,眉梢半挑:“急有什么用?殿下是名医么?有比御医们更好的医术么?就算知道二皇子的病因,能立刻想出解决之法吗?既然什么都做不了,去了也是添乱。” “我……”温墨峥被几句反问驳得哑口无言,懊恼地蹲在地上。 君无念无声轻叹。 温墨峥今年不过十九岁,便是涉政多年,终究是个未经风雨的少年,遇事急躁也是难免的。低头看着茶杯里色泽碧翠的茶叶,君无念摇了摇头:“殿下,我不是不许你去看二皇子,只是担心你性子冲动又口无遮拦,见了二皇子情急之下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倘若你能保证谨言慎行不再给自己惹麻烦,让你去也不是不可。” “真的?我保证,绝对不乱说话!那我们现在就去看二哥好不好?”见到一线机会的温墨峥立刻来了精神,跳起来双手抓住君无念手臂,欢喜表情与孩童无异。 君无念苦笑点头,心头多了一份无奈。 二皇子突然病倒且极其严重,虽说温墨疏本就有隐疾寒症自由体弱,但这般来势凶猛的病情怎么看都有蹊跷,加上渊皇温敬元一系列打压手段,君无念自然看得出内中阴谋。按他本意是不打算参与这趟浑水,毕竟与温墨疏相比,温墨峥的势力还太薄弱,而且极有可能让温敬元以为这兄弟二人已经联手,届时要承担的压力可想而知。 然而能看破局势的眼他有,能改变温墨峥天真单纯的心他却没有,明知不该走这招棋,终是耐不住温墨峥哀求点头同意。 “遇见殿下之后,我的心越来越不坚定了。” 君无念仿若自言自语一声感慨,换来温墨峥回头一笑,干净明朗:“那也不许后悔,谁让无念当初说要帮我呢?若是有朝一日我真能当上皇帝,等这天下盛世太平、百姓安居乐业时,无念就是最大的功臣。” 除了苦笑,君无念再无其他反应能够回应温墨峥。 皇宫偌大,皇子们居住的地方却聚集在同一处,珑心殿与温墨疏所居天阙殿之间只有两盏茶功夫的路程,到天阙殿时,温墨峥心里喜悦未退,与涌起的焦急混合成奇妙状态。 “陈娘,我来看看二哥,可以吗?”进门遇见乳母陈氏,温墨峥急急询问。 陈氏眼圈有些红,显然刚哭过,见温墨峥带着君无念过来,还是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老奴代殿下谢过四皇子。殿下早上服过药还在睡着,这会儿言姑娘正在里面伺候,殿下不介意的话可以去看看。” “言姑娘?她回来了?”温墨峥惊诧,回头看向君无念,“无念,去看看没关系吧?她和二哥单独在房中的话……” “既然言姑娘在里面,我和殿下此时进去不太方便。”君无念暗暗捅了温墨峥一下,笑着向陈氏欠了欠身,“劳烦陈娘闲时跟二皇子说一声我们来过,若是明天无事我和殿下再来探望。” 恭恭敬敬把话说完,君无念几乎是连拖带拽把温墨峥拎出天阙殿。 “为什么不让我进去?我只要见二哥一面就好!”温墨峥颇有些可怜地哀求君无念。 “因为言姑娘在里面,你想闯进去扰人好事么?”故意把话说得暧昧非常,君无念笑吟吟地看温墨峥一瞬红了脸,而后拍了拍温墨峥肩头,“殿下年纪也不小了,难道还看不出二皇子与言姑娘之间关系?言姑娘此时本该在墨情那里,能在天阙殿见到她说明她过了墨情那关为二皇子匆匆赶回,人家二人好不容易才相见,你进去打扰算怎么回事?不管多着急,殿下还是等明天吧。” 温墨峥焦急化作呆愣,傻傻地显出少年憨态:“啊?二哥跟言姑娘……不至于吧,我还以为是你们开玩笑才这么说的呢!言姑娘她可是青莲王,二哥怎么会与她在一起,这不是给自己找麻烦么!” “感情一事,谁能说得清、道得明?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大概也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才明白。”君无念回头看了眼静悄悄的天阙殿,笑容意味深长。 自那天退朝后突然咳血昏倒,温墨疏的病情每况愈下,最严重的这几天干脆浑浑噩噩人事不知,只朦胧记得有人给他喂药,有人在旁侧低低啜泣,好像还有人不停喊他的名字。 可是这些都不足以让他从痛苦和疲惫中清醒过来,直到蔓延无边的黑暗里传来一抹温热,一声低呼。 “墨疏。” 是她的声音,朝思暮想的呼唤。 几乎是下意识地,温墨疏用尽全身力气回应掌心温暖,干燥唇瓣轻轻磕碰:“离忧……” “嗯,是我。”在床榻边坐了整整两个时辰后,言离忧终于盼来温墨疏转醒,忍着心酸强颜欢笑,看他慢慢睁开眼,露出比她更牵强的笑容。 言离忧端着茶杯送到温墨疏唇边,细致贴心折腾半天也只看他咽下小半口,又扶他倚着枕头半坐半卧,这才稍感安心舒了口气。 “怎么回来了?不是跟世子在一起吗?”温墨疏整理着混乱思绪,声音沙哑问道。 “定远王知道你病了,特地赶回定远郡想要找名医来为你看病,正巧我和温墨情都在王府,我着急你的情况便赶了回来——你放心,温墨情知道我来这里,他也同意了的。” “那就好,不然他又要苛待你了。”病重中,温墨疏故作轻松地开着玩笑,苍白病色却无从掩藏。 言离忧自然不可能有心情听他玩笑话,细长眉梢挑着,眉头低沉,皱起眉心成团:“刚才我给你号过脉,寒症比我离开前严重不知多少倍,常理来说根本不可能,你最近是不是吃其他药了?” “或许吧。”温墨疏没有直接说出敬懿皇后送药的事,毫无血色的唇瓣动了动,抬手轻轻抚过言离忧脸颊,笑容更暖三分,“其他药都已经停了,这几天只在吃你开的方子,用不了几天就会好起来,不用太担心。” “你是大夫还是我是?病成这样还让人别太担心,以为再服用以前的药方还管用吗?” 言离忧半是心疼半是气恼,语气满是责备之意,扭头生了少顷闷气,最后还是忍下复杂心情,轻轻为温墨疏掖好被角。她不是不懂温墨疏的难处,入宫之后他不可能再请外面信得过的大夫,宫中御医又都是不可靠的人,真有人在药里动手脚,就算是神通广大的楚辞也难以察觉。 说到底,深宫险恶,处处杀机,即便千般防备仍难免百密一疏,却也怪不得温墨疏自己粗心。 缓了片刻后言离忧稳住情绪,继续喂温墨疏喝下大半杯茶水,嘱咐宫女煮些清粥小菜端过来,守在床边一勺一勺伺候着,时不时还要对上温墨疏古怪目光。 “看什么?我脸上又不生花长草。”放下饭碗,言离忧抵着汗巾一角细细擦去温墨疏额上细密虚汗。 “忽然发现你有些贤妻良母的相貌,所以多看几眼。”温墨疏握住言离忧的手,墨色眸中柔光泛泛,“昏睡时的梦里,我总是梦见你,可是却抓不住,每次伸手都会发现你突然消失。现在也一样,根本不知道自己是醒着还是依旧在梦中,不多看看,怕是一睁眼又成空。” 言离忧低下头,手掌仍留在温墨疏掌中,嚅嗫半天也没说出些什么。 事实上她并没预料到温墨疏会说出这种满是柔情的话,与他相识才多久?雪夜一诉衷肠才过去多久?两个人之间甚至不曾明确确立相恋关系,仅仅是彼此了解,知悉对方的情衷心动。而如今温墨疏这番话显然是属于爱侣之间的,忽然间把这种过于亲密的塞进她心里,言离忧总觉得有些别扭。 有种……名不正言不顺的感觉。 言离忧忽而陷入沉默让敏感的温墨疏觉察到什么,笑容敛去,咳声中浅浅叹息:“楚辞……我知道楚辞他去过安州,对你说了些什么吧?” “也没什么重要的。”言离忧下意识遮掩,却又想到这种事根本瞒不过温墨疏,犹豫片刻后缓缓点头,“楚公子说的合情合理,算不上为难我或是如何,我也明白,目前这种身份情势于殿下而言确实不太好。不过当然,我不会因为别人说什么就随便放弃,否则便是对殿下的不尊重,也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任。” 温墨疏微愣,旋即轻笑:“我就知道,你不会轻易被人动摇。” “我在努力配合温墨情寻找青莲王的真实身份,眼下也算有了些眉目,虽然不如我预想中那样好,但总算有摆脱现在尴尬身份的微末可能。”温墨疏的笑容仿若一种鼓舞,让言离忧渐渐放松,心情也慢慢平定,“等你的病好些我还要赶去青莲宫,也许在那里能找到些线索。另外定远王已经与一位姓高的医官约好来为你诊病,大概会比我晚三两日到,我会尽可能与他一起找出你突然病重的原因,以后其他人送的药,绝对不可以随便吃下肚了。” 言离忧似乎把温墨疏当成了小孩子,温墨疏倒也不介意,那些明中暗里的阴谋诡计亦不向她提起,只把言离忧的手紧紧握住,闭上眼笑得安宁清静。 “累了,我再睡一会儿——有你在身边,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第095章 再诉情衷 白虎营主将林北锋因滥用职权削了一品武衔,负责守卫帝都及皇宫的士兵也从白虎营变为玄武营,凭借温墨疏与云九重私下里的关系,言离忧和尹钧白进入皇宫并未受阻拦,就连两日后从定远郡赶来的医官高鸣弓也轻而易举混入宫中。 高鸣弓是个办事利落、心思缜密的中年人,听言离忧话中透露出温墨疏的病可能是因为有人在药中动手脚才引起的,立刻请陈氏将温墨疏平日服用的药物通通拿出,熬了一夜时间去辨别各种药是否有问题。 “其他药都有方子可循,也没什么大问题,唯独这一瓶有些蹊跷,追不着药方,也没人知道到底是管什么的。”顶着黑眼圈再出现时,高医官把一个金色细颈圆肚瓶拿给言离忧看,“就是这个,不知是红莲姑娘给二皇子开的药,还是另有其人?” 言离忧打开药瓶凑近鼻子嗅了嗅,眉头微皱:“这药不是我配的,气味明显不同。” “那问题可能就出在这药上了。只可惜现在查不出这药丸究竟是哪几味药材制成的,不然根据成分就能对症下药,可令二皇子恢复得更快些。” 见高医官遗憾摇头,言离忧灵光一闪,露出胸有成竹的无声浅笑:“只需要知道炼制药材就可以吗?没问题,这对我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哦?红莲姑娘能辨出?”高医官惊诧,带着好奇目光看向言离忧。 “我的味觉本就比普通人敏感,幼时祖父经常让我尝些药材,凭借味道断定是哪一种,只要不是特别稀罕我没见过的药材,基本上都能辨得出。”言离忧深吸口气,从瓶中倒出一粒药丸,不等吓了一跳的尹钧白上前阻止,仰头将那药丸丢入口中细细咀嚼。 片刻后,言离忧将一口残渣吐掉。 “三黄,椋根,京畿草……大部分都是驱寒补气的温药,唯独一种我尝不出是什么。这味药的味道有些特别,像是傀藤花根的味道,却又不如傀藤花根那般恶腥,隐约还带着一点绛莲的涩口感觉。”细细道出药丸成分,言离忧把最后的疑问抛给高医官。 那高医官是定远郡医术卓著的名人,因不喜功名利禄才窝在定远郡当个悠悠闲闲的医官,其能力却足以跟宫中御医媲美,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听着言离忧辨别出的各种药材名称,尤其是听到最后的形容时,高医官不禁拧起眉头,倒吸口凉气:“这种气味口感,定是水魂草无疑。” 水魂草,这名字言离忧还是第一次听说,只得把期望交给高医官。 高医官也不卖关子,脸色严肃认真:“水魂草是至阴至寒的药材之一,曾有人用它以毒攻毒治疗寒症,效果还算不错,但那仅限于寒症较轻的病人。二皇子天生寒症、气血两虚,最怕的就是这种药性霸烈的药材,只消服用几次便会对身子造成极大损害。” “也就是说,二皇子突然病倒极有可能是这药闹的?”言离忧面色不动,袖中两只拳头却悄然握紧。 果然,有人想要暗害温墨疏。 “高医官,如今情况该怎么为殿下调理才好?他这寒症比先前重了许多,不及时调理只怕状况会越来越糟。”面对一个经验丰富的职业大夫,言离忧虚心求教,全然不因刚才尝药的功劳自居。 “二皇子的寒症由烈药而来,催动了五脏六腑潜藏的寒气,自当是用驱寒之药调整。”微微叹了口气,高医官颇有些惋惜神色,“红莲姑娘既然懂得医术就应该明白,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想要二皇子彻底恢复到原状相当困难,将这寒症去根更是难上加难,除非……” 言离忧心头一动,忙追问道:“除非什么?莫非有希望根治吗?” 高医官点点头却又摇摇头,表情略显茫然:“其实该不该算是治病之法,我也说不准,毕竟那只是个传说。昔年邪医舟不渡避世归隐,带着许许多多世间珍罕奇药去了漠南,在四时气候具备的妖山上将那些灵药种下,据说其中就有治疗寒症的奇药鬼蟒株。若是能得到这鬼蟒株,说不定可以治好二皇子生来就潜在体内的寒症阴毒。” 闻知温墨疏的寒症或有痊愈可能,言离忧自是万分高兴,才想要继续追问有关那奇药的消息,不想一旁站着的尹钧白突然插口,怒意盎然:“说这些干什么?高医官想害死人吗?!” “钧白。”言离忧低喝一声制止尹钧白,心下不禁疑惑——高医官只是向她说明鬼蟒株而已,怎么就成害她了? 许是高医官也明白自己所说不太恰当,急忙向尹钧白和言离忧施礼道歉,而后不管言离忧再怎么追问,高医官对那妖山和鬼蟒株均是只字不提。 确定导致温墨疏病情加重的源头后,高医官很快写出对症下药的方子,云九重亲自到宫外可信的药铺抓药,熬药等等则由言离忧来进行。三天,九副药下去,温墨疏的气色逐渐转好,不再咳血也有了力气,把云九重高兴得说什么都要请高医官大吃一顿。 云九重和高医官都不在那天,温墨疏找了个借口把陈氏支走,在言离忧的搀扶下慢慢散步到天阙殿外小花园,看着雪色,看着碧空,脸上渐渐有了温和笑意。 “年关将近,到时帝都会很热闹,真希望你能留到那时候,陪我一起去逛花灯市集。” “今年怕是赶不上了。说好等你的病有了起色我就赶去青莲宫,说话不算数的话,温墨情大概会杀到帝都把我揪走。”言离忧开着玩笑,表情因温墨疏的温柔也变得平和恬静,“这一去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那时温墨情还说过打算把我送到其他邦国,等风平浪静后再悄悄返回,也不清楚他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温墨疏笑容僵了一下,轻咳两声:“是认真的。这件事,当初你随他离开前我们商量过。” 果然如此,温墨疏早就知道温墨情的打算。 言离忧的小小试探换来些许失望,却也没绝望,她多少能理解温墨疏的想法——作为青莲王,她定然不能和他在一起,那么就只能选择洗清她的身份,哪怕要短暂分离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不过言离忧真正担忧的不是这点,而是一个亘古不变的问题——再经历许多风雨、度过数个春夏秋冬后,他们之间还会像现在这样,彼此惺惺相惜吗? “离忧,我记得对你说过,很早之前我就和其他人不同,对青莲王一直很羡慕欣赏。”言离忧眼底一闪而过的情绪没能逃出温墨疏视线,挑唇笑了笑,轻轻把言离忧的手合在自己掌心里,“我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因此每次见青莲王可以不用囚禁在深宫里都很羡慕,见到你之后,我又明白了另一种更值得羡慕的自由。” “自由这两个字跟我最没关系,我连自己的身份都不能选择。”言离忧耸耸肩,笑容有些艰涩。 温墨疏摇头,指尖轻柔抵在言离忧眉心:“我说的,是这里。你的想法和心都是自由的,谁也拘束不了,不会像其他女子一样一辈子围着夫君或是子嗣转,也不会惧怕那些束缚人心的礼节规矩,所以我对你最初是羡慕,而后……而后便是沉溺其中,无法自拔了。” “原来殿下的真爱是自由,那我把脑袋里的自由掏出来送给殿下可好?”言离忧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伸手将温墨疏皮裘披风系紧。 难得四下无人又能如此近距离独处,温墨疏静静看着言离忧清晰眉眼目不转睛,等到把言离忧看得面颊微微泛红时,忽而又一声低低叹息,双臂绕过瘦削身躯,将言离忧轻轻揽在怀中。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自己不是皇子该多好。能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逍遥山水间,哪怕要耕地种田为生也没关系,只要是自由的,不用被迫去参与什么权谋倾轧。宫里的生活,真的很累。” 温墨疏天生寒症,可是在这冰天雪地里,他的胸口仍然是最能温暖言离忧的地方。 言离忧有些无措,不知道该不该回应温墨疏突如其来的拥抱,印象里他还是高贵难攀的皇子,然而这一刻距离又是如此之近,完全感觉不到疏离隔阂。 因为两个人都渴望自由,都因被命运强加的身份身不由己,所以才会互相吸引,情根深种吗? 有关感情的事,言离忧还有太多不懂。 “怎么做才会让殿下更轻松一些?”在温暖怀抱中沉溺许久,言离忧嚅嗫开口。 “什么都不用做,这样就好,只要保护好你自己,让我安心。”修长双臂愈发紧箍,温墨疏闭上眼,轻轻埋首在言离忧颈间。 厚实华美的狐裘披风无声滑落,撞起一捧浅雪飞扬,一片孤孤单单的雪花中两个人借着彼此温度取暖,似是陶醉着,享受着,尽管与未知的前途相比,这一刻短暂得不值一提。 百步之外拱门后,单薄身影垂着头默立,不愿再凝望那一对儿璧人的眼流露出几许悲伤,直至指甲刺破掌心皮肤将那殷红血滴落在雪上,这才悄无声息转身离去。 第096章 深宫诡影 时节仍是数九隆冬,外面一片素雪翻飞。 冬天本该如此单调成一望无际的白色,偏偏在皇宫某处,花红草绿惹眼异常,把遥远的春色夏意突兀带来,只可惜这冬日胜景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欣赏到的,屈指算算,也只那么五六个。 “那蠢货还真把你当成宝贝了。这几种花稀少难养,千金难得一株,单是建这花房也要花费不少人力物力,他为了你竟不惜劳民伤财,难怪那些大臣们越来越有意见。” 比雪更刺眼的一袭白衣走过花丛,衣角无意中沾染了几滴露珠令得衣衫主人微微皱眉,抬脚,面无表情地将那一丛娇艳花朵狠狠碾碎。 蓝芷蓉心疼万分,眼看费尽心力才养活的花惨遭蹂躏,却也只能不动声色远远望着,甚至还要挤出毫无感情的妩媚娇笑:“入宫这么久我极少向他索要什么,都是他自己愿意送来讨好的,即便被大臣们埋怨也不怪我。人都说红颜祸水、妖孽倾国,我看史书上那些被人责骂的女人多数都蒙了冤屈,真正祸国的还不是你们这些男人?女人都是棋子,由着你们糟蹋还要背负骂名。” “如果不是你,他又怎会从一个明君变成昏庸皇帝?”连嵩冷笑,掏出汗巾擦了擦手,“因着你犯蠢跑去找言离忧还自曝身份,那蠢货为保你与温墨疏产生矛盾,纵是两人都闭口不提,之后一连番举动却是有目共睹的。还有,你敢对天发誓说敬懿皇后送药给温墨疏是老头子的主意么?一个打算有所作为的皇帝,遇上你之后再没有被万民传颂的可能了,你不是祸国妖女还能是什么?” 蓝芷蓉咬了咬嘴唇,欲辩不能。 静了片刻,连嵩大摇大摆坐到温敬元专属的巨大檀木椅中,修长手指有规律地敲击着扶手:“下次别在我面前卖弄口舌,你那脑子,只配做个被差使利用的贱婢。” 毫不遮掩的嘲讽羞辱令得蓝芷蓉粉颊涨红,胸口起伏难定,若非对面坐着的是连嵩,只怕她早松了牙关破口大骂。 让蓝芷蓉羞愧怒火忽然平息的是擦肩而过一阵凉风,悄无声息而阴冷。还不等看清是谁鬼魅般越过自己,那抹身影已停在连嵩身旁,俯身低语。 “哦?这倒是件趣事。”连嵩异色眼眸微眯,唇角翘起的弧度似有似无,视线从花草残骸转到蓝芷蓉身上。抬了抬手,身旁墨色劲装的年轻男子又鬼魅一样退出殿外消失无踪,连嵩偏头撑着额角,语气里藏着极大兴趣:“孤水在天阙宫发现些情况——你的宿敌回宫了,并且和二皇子关系暧昧;更奇怪的是,定远王世子并没有与她一道回来,而是派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废物守着她。” “不可能,温墨情与言离忧之间有着血海深仇,怎么会放她一个人回来?”蓝芷蓉急急打断连嵩的话反驳,黛色长眉拧成一团。 “有什么不可能?我说过,言离忧是个颇有意思的女人,不然二皇子也不会和她走得那么近,又何况是征军主将夜皓川?”不屑地瞥了蓝芷蓉一眼,连嵩眉梢微耸,“现在你打算怎么做?以言离忧如今势头,恐怕用不了多久就会拥有与你旗鼓相当的靠山势力,届时你再想对她下手就没那么容易了。” 蓝芷蓉笑容阴冷,回答得毫不犹豫:“我不会这么早杀她,她还没吃够苦头。既然她想要找靠山为自己撑腰,那我就把她的靠山一个个扳倒,让她再无容身之地!” “这样么?那我可得拭目以待,看你能为我奉上怎样一出好戏了。” 端起茶杯小口啜饮,连嵩露出难以察觉冷笑,似是期待着什么,又像是对一切早已看透。 ※※※ “这是西川进贡来的明参,这是当年临贺公主联姻时使者送来的长生珠,还有这个药膏,调水喝的,据说能解百毒。” 天阙殿暖阁内,温墨峥摆弄着大大小小的盒子如数家珍,年轻面庞上带着单纯笑容,如平时一般,开心或是难过全都写在脸上。 “殿下的病不能乱吃药。这些确实是珍奇罕见的好药材,但不对症,四皇子还是拿回去悉心保管吧,也许以后用得上。”言离忧委婉拒绝了温墨峥带来的东西,低头看了温墨疏一眼,恰好温墨疏也在仰头看她,两道目光相遇,迅速转开。 “殿下和四皇子见次面不容易,旁人就不要打扰了,让他们兄弟好好聊着吧。”楚辞伸了个懒腰,优雅笑容转向君无念,“君老板可有兴趣与楚某博弈一盘?哦,对了,言姑娘也一起来吧,有些医药上的问题想要讨教讨教。” 整日与心计谋算为伍的人怎么突然研究起医药来了?突然转性么?言离忧才不会相信楚辞的借口,迟疑少顷朝温墨疏轻轻点头,先一步离开暖阁走到院外。 “楚辞,”见君无念紧随其后走出,温墨疏在楚辞离开前突然开口,“别太难为她,是我让她多留几天的。” “殿下觉得我是那样小气的人吗?”楚辞浅笑,仍是优雅得体却看不出感情。 温墨峥最不擅长揣测别人话中话,欢喜心情未过,不由也多嘴劝了楚辞两句,楚辞只点头应着也不驳他,温雅风范丝毫无损。 望着楚辞离去背影,温墨峥羡慕感叹:“楚公子当真是贵气天成,无论样貌头脑都超凡出众、卓尔不群,如果我也能像他那样就好了,无念也不至于总对我做的事无奈叹息。” “楚辞跟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有他的想法,是别人比不了的。”温墨疏轻咳两声,嗓音面色比之前好了不少,说话也更有底气,“墨峥,你从小就喜欢妄自菲薄,总也看不到自己的优点。其实羡慕你的人也不在少数,至少你的处事能力鲜有人及,所以父皇在世时最愿意让你处理令人头痛的案子。现在你也算是大人了,许多事该学着自己看个明白清楚,无论是我还是君老板,我们都不可能永远在你身边,所以……真是,罗里啰嗦这么多,竟不知该怎么接下去了。” 温墨疏苦笑,又咳了一阵,温墨峥怕他心情不好影响身体连忙岔开话题,聊了些前朝后宫无关紧要的话题和少年时往事。而这时离开房间的三人也进入属于他们的话题,以十分奇怪的组合出现在珑心殿客室。 “言姑娘打算在帝都待到何时?”毫不客气端壶倒茶,楚辞似是把珑心殿当成了自己的地盘。 “和温墨情说好了,只要殿下情况稳定我就走。看现在状况,少则一两日,多则三五日,不会逗留太久。” 君无念淡淡瞥了眼楚辞:“楚公子好像不太希望言姑娘留下,可二皇子的期望正相反,这算是产生分歧么?” “我与殿下的分歧何止这一点,如果君老板多加观察就会发现,其实我们大部分观点是完全相反的。”楚辞不以为然笑笑,又捻了一撮茶叶放到杯中。 “好茶不在味浓,没必要放这么多。”视茶如命的君无念倒吸口气,心疼地抢过茶罐收到柜子里,转身极其自然地换了话题,“有件事我一直很好奇,二皇子看起来对争权夺势没什么兴趣,而楚公子身为先帝心腹却主动转投二皇子门下,其中可有什么内情?” 楚辞是先帝心腹?言离忧捧着茶杯不动声色,心里则被惊讶与疑问充斥。 能做先帝心腹说明楚辞身份地位非同一般,这样一个前途无量的人怎么会找上向往自由的温墨疏?莫非温墨疏不愿涉足政事却深陷其中与楚辞有关? 回想数次与楚辞见面,那双深邃眼眸里总是藏着许多令她看不懂的东西,言离忧越来越困惑于楚辞的目的,到底这个雍容优雅、足智多谋的男人在渊国前朝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对她来说,他是敌是友? “言姑娘不必花太多心思在我身上,目前为止,我还不打算与君子楼或是言姑娘为敌。非要让我说眼下是否有什么阻碍或者敌对的话,那么也就只有四皇子和君老板了。”楚辞仿佛能透过皮囊骨骼看见人心,半举茶杯浅笑,目光锐利如刀。 君无念亦是面不改色,笑吟吟举杯:“如此说来,我竟是有‘帝师之才’美誉的楚公子敌人,也不知该惶恐还是该感到荣兴。” 言离忧微微皱眉,似乎感觉到交谈变了味道,有了些许明争暗斗的感觉。 楚辞沉吟少顷,忽而放下茶杯敲了敲额角,目光散漫落在桌面上:“什么感觉以后再说吧,四皇子·宫中有老鼠,君老板是不是该清理清理呢?” “清理自然要的。”君无念叹了口气,忽然站起向言离忧欠了欠身,“若有惊扰言姑娘之处,请多包涵。” 话音尚未落地,君无念身形陡然跃起,还不等言离忧看清他动作便已闪身到屋外院落之中,一声低喝伴着簌簌落下的枯叶震响树梢。 君无念出手的瞬间,言离忧的视线敏锐地捕捉到一个黑色身影,那身影如鬼魅般敏捷迅速,纵是君无念身形如电也未能将其擒住,居然在电光火石间诡异地向后高高跃起,而后猛然下落,消失在朱红色宫墙之外。 言离忧倒吸口气,不可思议地回头看向楚辞,后者仍执着茶杯轻摇,目光根本没有关注院中交战,反而意味深长地看着言离忧,唇角笑意浅淡莫测。 “看来皇宫之中也不安全呢。言姑娘还是早日离开帝都吧,比起殿下,定远王世子才是更能保护好你的人。” 第097章 有人失踪 “皇宫里有影卫?什么人这么大胆?” 难以置信的声音发自渊国二皇子温墨疏口中,桌对面,楚辞好整以暇地把玩着折扇,言离忧则一脸凝重:“起初我以为是刺客,楚公子和君老板却说那人并没有伤人的意思,更像是谁的密探或者影卫。不过那人看起来功夫很强,套路也很诡异,那样的身法我从没有见过。” “言姑娘见过的武林高手有几个?这样对比实在有些不妥。”楚辞无聊中‘插’上一句便把言离忧堵得哑口无言。 折扇轻轻一击掌心发出啪地一声响,目睹整个‘交’战过程的楚辞一点儿都不紧张,反倒显现出意外兴致:“那偷听的人轻功不俗,就连君老板也没能将他擒住,若要在宫中排个序,大概可与君老板一较高下,争个第一第二。” 在珑心殿,言离忧眼看偷听的人身法诡异地逃走,对其古怪功夫颇为好奇,但听到楚辞说君无念或许可以和对方比较时,那份好奇便转了目标:“君老板的功夫很好吗?怎么从没听人说过?看他样子斯文儒雅,更像是个柔弱书生。” “错,错,错。即便君老板不显山‘露’出明摆着告诉人自己是高手,那也不该猜他是什么书生,首先要想到‘奸’商才对。”楚辞似乎很乐于言语犀利地讽刺别人,却也不会置言离忧的问题于不顾,挑着眉梢挪动视线,把解答问题的任务‘交’给了温墨疏。 “又要我来说么……”温墨疏苦笑,呷了口茶,和声细语道,“言姑娘与君老板结‘交’时间尚短,对中州江湖上的事也不太熟悉,不明真相在情理之中。君老板除了擅于经商外还有一身好功夫,据说在君子楼中仅次于定远王世子和另一位侠士之后,便是在江湖上也排得上名次,且是排名靠前的高手,可谓文武双全。今天与君老板‘交’手的那人若是如你们所说,能在接下君老板一击之后从容遁逃,想来也不是个简单人物,以后在宫中行走要小心了。” 原来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君无念竟是武林高手……言离忧动了动嘴角,忽然感觉又有某些常识被颠覆了。 “皇宫中有禁军营和‘侍’卫严加看守,按理说不该有影卫出现,就算那些习惯处处防范的皇子大臣们也不会傻到把影卫带入宫中,一旦被发现那就是意图逆‘乱’的大罪。不过与君老板‘交’手那人功夫如此之好,只怕寻常‘侍’卫根本不能发现其影踪,就好像一个潜藏在暗处随时可能出现的杀手,着实叫人心里难安。” “影卫的事我会让‘春’秋暗中调查,殿下只需调养身体便可。”无聊地打开折扇又合好,楚辞拼拼看了言离忧几眼,似是有什么话要说。 “要说什么直接开口,楚公子多看我一眼我便觉得心慌,晚上睡觉都要想是不是被人算计着。”言离忧半是玩笑地瞪了眼楚辞。 楚辞对言离忧的揶揄一笑置之,只把目光瞟向‘门’外,嘴角弧度勾得有些奇妙:“言姑娘不觉着少了些什么东西么?” 言离忧愣了愣,在自己身上打量一番,微带茫然抬头:“什么东西?” 楚辞轻笑,表情语气让人难以捉‘摸’:“爱慕者,言姑娘最忠实的爱慕者。” “这种东西有没有——” 言离忧本以为楚辞是在开她的玩笑,然而话说一半立刻反应过来,原来楚辞是认真的,她身后,的确少了一个最忠实的人。 温墨疏看言离忧颜‘色’突变,很快也明白过来楚辞言下之意,不由倒吸口气:“送言姑娘前来的‘侍’卫呢?一整天都没见到他了。” “钧白不会无缘无故消失,温墨情派他来时特地嘱咐让他寸步不离跟着我的,一定是出了什么事。”言离忧不安起身,站在‘门’口张望一番,仍是不见尹钧白身影。迟疑少顷,言离忧突然转身面向温墨疏,沉声道:“不管怎么说他也是温墨情手下,一直以来尽心竭力保护我,我得对他负责任。实在没办法,又要麻烦殿下帮忙了。” 温墨疏点头:“言姑娘的事我自然要帮——楚辞,可以拜托‘春’秋查一查吗?我再去请云将军帮忙打听打听。” “殿下都开口了,我能不出手么?”楚辞折扇慢摇,仍是那般从容不迫,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身材魁梧的大汉‘春’秋便出现在‘门’口,目光不善地横扫了一眼言离忧。 不等谁开口询问,‘春’秋已经读账本似的将尹钧白行踪滔滔不绝道来:“昨天早上他偷偷跟踪二皇子和言姑娘,在‘花’园‘门’外偷看,中途走了,回到房中再没出来;今早天不亮他就出了‘门’,一个人到‘花’园湖边站着一动不动,等我吃饭早饭回来他就不见了。” 得知尹钧白最后出现时间地点本该是件好事,可言离忧没有‘露’出丝毫感‘激’之‘色’,反而沉下脸,语气陡然冰冷:“是楚公子让‘春’秋去跟踪钧白的么?” 如果不是刻意跟踪,‘春’秋不可能对尹钧白行踪如此了解加,而尹钧白是温墨情属下,亦是被派来保护言离忧的人,对他的跟踪便等于对言离忧的质疑,这点让言离忧十分不满。 “我要负责殿下的安全,对陌生人不多加留心怎么行?”楚辞对言离忧的指责并不否认,一派坦然,“尹钧白是青莲王心腹,暗中竟然还与君子楼有关,连他都不防,那在下该防着谁?言姑娘么?” 眼见二人大有对峙之意,温墨疏连忙拉过言离忧朝楚辞使了个眼‘色’,岔开话题把言离忧带走。 ‘春’秋扭着头看言离忧离开背影,不解回头:“爷,当着二皇子的面,这样说是不是不太好啊?” “殿下不会介意的。要防备什么殿下很清楚,也明白为什么我会反对他和言姑娘的事。再说了,也得做做样子给外人看才行啊,毕竟对方是青莲王。”颜‘色’微浅的眸子闪过一丝光泽,楚辞浅笑,指尖习惯‘性’划过腰间长笛,挑起的淡薄笑容里,坐观好戏的意味越来越浓。 ※※※ 失去主人的青莲宫没了往日光彩,华柱‘蒙’尘,假山倾颓,就连一幅幅活‘色’生香的壁画也丢了颜‘色’,变得乌涂黯淡。 温墨情走在青莲宫宽敞甬道上,脚步的空旷回音孤落清冷,愈发显得‘阴’森可怖。碧笙平时叽叽喳喳像是胆子极大,这种时候却也一副小‘女’子模样缩在温墨情身后,紧紧揪着他衣袖浑身发冷,脚步亦有些慌‘乱’无章。 “怕什么?”温墨情试图‘抽’回手臂,无奈碧笙抱得太紧,根本没可能摆脱。 “怕鬼啊,这里死过人……”碧笙咽了口口水,目光惊惶地不停打量四周,生怕有什么妖魔鬼怪突然蹦出来似的。走过大半个宫殿后,碧笙仍没有少许缓解,一张粉嫩俏脸无‘色’苍白:“师兄,到底来这里要查什么?言离忧都走了,这里已经是废宅了吧?” 温墨情脚步不停,手中长剑每隔片刻便在墙上敲打一下,全神贯注间对碧笙的畏惧满不在意:“按照图纸标记确定是不是到底是不是地宫。上次来我们见到过两个出入口了,如果其他暗‘门’能够与这图上重合,那么就说明这张图画的的确是青莲宫地宫。” “确定之后呢?还要找什么东西吗?” 对于碧笙的问题,温墨情没有予以解答,碧笙微微嘟起嘴有些不高兴,但也明白自己多嘴本就不对——她在君子楼的地位尚不如姐姐碧箫,许多任务的目的、详情是没资格询问的,能与温墨情这般亲近还是因为碧箫这层关系,否则,她的地位、待遇应该和尹钧白不相上下。 走到一处岔道时,温墨情突然定住,指关节微动,而后向下偏头看碧笙:“害怕是么?那就先回山脚下等我,日落之前我去找你。” “咦?不、不怕,我不怕啊!”听温墨情要赶自己走,碧笙自然不同意,“我要跟着师兄,师兄去哪里我就去哪儿!” “你不怕,我带着你还嫌烦呢。” 温墨情对碧笙的态度略显生硬冷漠,似是有些不耐。碧笙怕他因此生气,委屈地‘抽’了‘抽’鼻子点点头,转身慢慢沿着来路往回挪步,几乎是三步一回头,期望温墨情能够改变决定。 可惜,如果会轻易改变,那他就不是温墨情了。 闭着眼在原地站立许久,当耳中终于不再传来脚步声时,温墨情猛然睁眼,声音平淡刻板:“出来吧,她走了。” 安静近乎死寂的殿中少顷无声,隔了片刻才有一声轻微响动,而后是衣袂窸窣,一道人影缓缓从角落的黑影中走出,出现在温墨情面前。 “温少主怎么会发现老头子我?我可是特意屏息藏匿的。” 温墨情淡淡看了眼面前仙风道骨、脸‘色’红润的老者,冷俊面庞毫无表情:“这鬼地方空了许久,除了霉气也就只有鬼气,根本不可能有焚香味道,况且还是专‘门’配制的香料。” 老者一愣,低头抬手嗅了嗅自己衣袖,旋即摇头浅叹:“自己闻着习惯了,竟然忘记遮掩。不过也亏得温少主敏锐,你看,碧笙那丫头就没有察觉,还撅着嘴以为你嫌弃她呢!” “杜老前辈不在君子楼陪师父吃喝嫖赌打发无聊时间,跑到这里做什么?就为了向我展示香味儿吗?被苏姑知道会暴躁发狂吧?”温墨情微挑眉梢,语气中带着三分戏谑。 “别、别别,让那老太婆发现我偷她的香,指不定又在我的饭菜里下什么狠‘药’!”年近六旬的老画师杜雍飞打了个寒战,一脸哀求神‘色’,“温少主,不是老头子想来扰你清静,是有人非要来这里找你,老头子实在拦不住啊!” 君子楼中,能够让杜雍飞无可奈何不得不服从命令的,除了那人还能有谁? 温墨情面‘色’一肃,声调陡然压低:“师父也来了?” 第098章 地宫密谈 “这宫殿砌盖风格外看与渊国常见宫殿无疑,进来却能发现许多奥妙之处。譬如这壁画,渊国宫殿内极少用壁画做装饰,如此粗犷风格更是罕见,细看之下,倒像是中州外南部诸国的风格。” 青莲宫主殿最大一副壁画前,高瘦颀长的中年男子负手而立,棱角分明的面庞上带着一丝赞叹。 杜雍飞引温墨情到主殿,之后便退到角落垂手侍立,温墨情走近那中年男子,恭恭敬敬行礼:“墨情见过师父。” “你还认我这师父?”秋逝水冷哼一声,慢慢转身,不满地瞪了温墨情一眼,“明知为师喜欢研究有特色的东西,怎么你就不说一句青莲宫如何如何?早知道能在渊国内见到异域建筑,老子才不会让你们在这里胡闹破坏!” 温墨情瞥了一眼周围圆柱、墙壁上斑驳剑痕,不徐不缓淡道:“就因为知道才不能说。师父任性起来什么都不管,如果早就对青莲宫产生兴趣,诛杀青莲王、血洗青莲宫的计划还有可能实现吗?反正我已经让他们尽可能不破坏建筑,师父什么时候来都一样。” “屁话!”秋逝水勃然大怒,抬起腿照着温墨情就是一脚,“就你会说!就你这嘴皮子厉害!胡乱参与朝政老子睁只眼闭只眼不管你,你还得寸进尺了!我认她青莲王是什么东西?她死不死与老子又有何干?把好好的宫殿损毁成这样,老子真该狠狠抽你一顿!” “师父息怒,请保持隐士高人应有风度。” 秋逝水和温墨情这对儿师徒一个暴跳如雷、一个静如止水,看在杜雍飞眼中惹来一阵窃笑,看看热闹,见怪不怪——君子楼中谁不知道温墨情是楼主秋逝水克星?别看二人师徒身份高下有别,温墨情的刀子嘴可从不对师父留情,偏偏秋逝水又最得意他这个徒弟,那也就只能又爱又恨、风度尽失了。 前提是,如果秋逝水真有所谓隐士风度的话。 温墨情言语虽犀利,对秋逝水的态度却也算尊敬,丝毫没有面对其他人的冷漠:“师父整日忙着无关紧要的闲事,按理说应当没时间特地跑来看我,我想想……师父是与谁见面后才顺便来青莲宫的?” “明知故问。”秋逝水甩甩衣袖哼了一声,“老子怎么就不能特地来看你?你在外面做了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来向你兴师问罪不行吗?” 温墨情自然明白为什么秋逝水会出现在这里,当时温墨疏为言离忧与他谈条件时,他可是特地遵照师父秋逝水的指示提出与楚辞见面的。秋逝水爱才惜物,凡是有价值的奇物和人才都舍不得放手,求贤若渴之心比常人更甚,必然是在得到楚辞点头应允的消息后第一时间赶到帝都,而青莲宫之行,应该是列在第二位甚至更后面的目的。 “只有你自己来了?”秋逝水刚才只是佯装生气,摆够架子后恢复常态,把玩着手中玉石球看向温墨情。 “碧笙和我一起来的,怕她聒噪伤了师父的耳朵,支走了。” 满意点点头,秋逝水似是对碧笙也十分头痛,因此对“明事理”的温墨情态度和缓三分:“青莲王呢?不是喊着跳着要杀她吗?” “师父又说笑,我岂是那般凶残之人?”脸不红心不跳说着违背事实的话,温墨情终于有了几丝表情,“我一直想找机会与师父谈谈,有关青莲王和最近我所作的事。” 见温墨情露出严肃面色,秋逝水猜到他当是有重要的话想说,点点头指了指主殿西侧隔间,而后又朝杜雍飞使了个眼色。杜雍飞会意,急忙从脚边包袱里取出蜡烛酒盏等东西,动作麻利地放置在隔间桌上,掸去灰尘后才将秋逝水和温墨情请入。 温墨情看了眼恭恭敬敬退出隔间的杜雍飞,眉头不易察觉微皱:“这么多年了,还是不喜欢被长辈服侍的感觉。” “君子楼内地位高低不论辈分年龄,全以能力作为评判标准,当年带你入楼时不是说得很清楚么?行了,不说这个,谈谈你的问题吧。”秋逝水不耐烦地打断温墨情,拔掉酒壶软木塞微倾,色泽清透而气味醇香的酒液汩汩流出。 秋逝水爱酒,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让杜雍飞带着,而他喝酒往往都在心情不错之时。这会儿秋逝水究竟是因为见到楚辞还是因为看了青莲宫宏伟建筑而高兴不得而知,但温墨情有预感,与脾气急躁的师父交谈几句后,好心情大概就要被驱散了。 “三点。”温墨情伸出手指摇了摇,“第一,我从青莲宫放走后又逮到的,五成可能并非青莲王本人;第二,她没有相关记忆,不知道自己是谁,也没有任何人能明确证实她是或者不是青莲王;第三,如果她不是青莲王,我想让她拜入君子楼。” 秋逝水没有立刻回应,捏着酒盏浅斟,微眯眼眸落定在温墨情脸上,过了许久才开口。 “别想。” 语气决绝干脆。 温墨情对秋逝水的回答并无意外,指尖逗弄着蜡烛火焰,仍旧心平气和:“师父应该先与她见上一面再做决定。” “你应该先洗洗脑子再提这事。” “师父对楼中每一个弟子性格都很了解,应该了解我不会没有根据随便相信别人,她也一样。倘若不是有十足依据,我可能对仇人网开一面甚至大为赞赏吗?” 对于言离忧的推荐,温墨情罕见地显出耐心与诚意,这让秋逝水颇感兴趣,一边眉梢高挑,语意清淡:“说说吧,是什么原因让你如此信任她?没记错的话,那异族小子早几年就被你派到青莲王身边,他最该了解实情,可是我听说他很笃定跟着你的女人就是青莲王,莫非你着了魔固执己见,连他的话也不相信?” 温墨情深吸口气,早就料到一般,无奈地揉了揉额角。 血洗青莲宫、针对清理王进行诛杀,只有少数人知道这是温墨情私事而非君子楼中谁的命令,所以对这件事有所了解的人也只有碧笙和碧箫姐妹。碧箫自不必说,一直以来都很袒护言离忧,尹钧白则是彻彻底底的青莲王忠仆,那么会把情况透露给秋逝水的就只有碧笙了。 “我入君子楼第三年钧白就开始跟着我,他心性纯朴不会说谎,我从不疑他,但是关于言离忧的身份,我始终认为他并没有了解到全部真相。”将画有青莲王姐妹的薄纸推到秋逝水面前,温墨情眸光微沉,“钧白只能确定死里逃生的人是他一直认定的青莲王,但事实上,青莲王有一个容貌酷似的姐妹,而钧白对此并不知情,也就是说青莲王未必会把所有秘密都告诉他,那么钧白极有可能错把青莲王的姐妹当成青莲王本人。” 秋逝水冷哼:“那小子确定不了,你就能确定吗?跟着你的女人不是青莲王这点你可有证据?” “也算不上证据,只是个细微发现。”温墨情顿了顿,眉心稍稍松懈一些,“钧白跟随青莲王多年并未发现其任何会武功的迹象,而我观察言离忧许久,可以确定她曾有很深的功夫底子。只此一点,让我越来越怀疑言离忧不是青莲王,而是另一个埋藏在暗处却与青莲王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人。” 最得意弟子的眼力如何,秋逝水毫不怀疑,不过可能有两个“青莲王”的推测实在让人惊讶,何况温墨情只凭一点蛛丝马迹就主观偏向言离忧,怎么说也有点太…… 忽然想到什么,秋逝水脸色变得有些难看:“这大半年你都为了那女人虚耗,到现在也没个结果,还想让她不清不白进入君子楼?小王八蛋,你是不是被碧笙逼婚逼得头昏饥不择食了?你愿意继续查老子不管,但是话我今天必须说明白,无论结果如何,她是青莲王或者不是,老子都不会允许一个能够干扰你判断的女人进入君子楼!” 噼里扑棱一阵噪响,酒壶酒盏被甩到地上粉身碎骨,蜡烛凄惨倾倒扑地熄灭。 杜雍飞闻声慌张赶来时恰好撞见怒容满面的秋逝水,跺跺脚足以让中州江湖剧烈震荡的君子楼楼主紧抿嘴唇拂袖离去,铁青面色让杜雍飞一阵胆颤,回头朝隔间里望望,温墨情仍面无表情坐着,仿若一尊雕像。 ※※※ 滴答水声透过无尽黑暗愈发清晰传来,尹钧白眼皮微动,从不知度过多久的昏迷中苏醒,脑后一阵阵疼痛剧烈。 “醒了?原本以为你也是什么高手侠士,所以下手重了些,没想到一下就被打倒,吓得本宫以为摊上人命债了呢。”柔媚入骨的女子声音突兀响起,三分嘲讽,三分慵懒,又带着四分漫不经心。 尹钧白忍着剧痛撩起眼皮,逐渐清晰的视线里,酥胸半露、眉眼妖娆的女子正笑吟吟看着他,眼神轻蔑,毫无暖意。 这是哪里?她是谁? 试着动了动身子,尹钧白惊慌发现自己竟然被捆在柱子上动弹不得,周围漆黑一片,只有那女子举着的烛灯算是唯一光源,想看清身处何处都做不到。尹钧白记不太清究竟发生过什么,最后的记忆停留在花园湖边,他藏着心事黯然失落时依稀听见一声衣袂轻响,而后便失去知觉。 人生地不熟的皇宫之内,谁绑了他来做什么? 脸颊柔软触感令尹钧白心惊肉跳,咽了口口水勉强止住颤抖,低吟一声,硬生生被那女子捏着下颌四目相对。 “本宫不会伤害你,只是想让你替本宫做件事罢了。”将烛台交到隐没在黑暗中的人手中,那女子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纸包,轻轻塞进尹钧白衣襟里。不等尹钧白发问,那女子竖起手指嘘了一声,而后鬼魅笑着,指尖掠过尹钧白苍白唇瓣:“你很喜欢青莲王吧?跟着她那么多年做牛做马,结果却被二皇子横刀夺爱……把这药偷偷放进二皇子茶中,既是帮了本宫,也是帮了你自己。” 忽而转身后退,那女子也因远离光源变得容颜模糊,唯独冰冷语气未变,如阴风一般渗入骨髓,冷人心肺。 “只要你肯乖乖听话,本宫可许你承诺,他日……必定让青莲王做你的女人!” 第099章 生死抉择 言离忧和春秋等人寻找尹钧白整整一天一夜,然而渊国皇宫地广屋杂,要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再加上没有皇帝允许的私人寻找行为往往碰壁,是而尽管有云九重派人帮忙,至第二日早晨仍寻人无果。 “找人的事交给楚辞和云将军,言姑娘先回去歇息吧,看你脸上都快没有血色了。”执意陪着言离忧四处奔走的温墨疏一边咳着一边解下狐裘披在言离忧身上,眸中满是关切。 温墨疏体寒身虚,最不该着凉受冷,言离忧看他咳得越来越凶心如刀割,躲开狐裘艰难地摇了摇头:“一时心急竟然忘了殿下的病。好不容易才见起色,这时万万不能劳累复发,还请殿下先回天阙殿吧,我和春秋大哥再找找。” “你不回去,我哪能放心?”温墨疏握起言离忧手掌,温热登时传递过去,“你要找的话我便陪着你,若我要我回去休息,你也得一道回去才行。” 温柔亲和的人最是难以拒绝,何况温墨疏还带着病。言离忧知道拗不过他只得点头,叹口气,深深地向春秋鞠了一躬:“辛苦春秋大哥再帮我找一找,钧白他只会些皮毛功夫,倘若遇到什么不测我没办法向温墨情交代,这份恩情,言离忧一定铭记在心。” “啊?不用不用,爷说要找我就找,该做的事。” 春秋是个敦厚老实的人,尽管对言离忧不太亲近,见她谦卑地向自己鞠躬还是吓了一跳,急忙摇头摆手,而后头也不回继续投入到寻找尹钧白的任务中。 和温墨疏回天阙殿的路上,言离忧一直愁眉不展,临近门口时忽然停住脚步:“我总觉得这件事与芸妃或者连嵩脱不开关系,毕竟钧白在宫中与任何人都没有过恩怨,如果说有,大概只能从我这里算起了。” “先别想这么多,不管他是自己离开还是被人掳走,总要等找回之后才知道发生过什么。现在你该做的是好好休息,有春秋和云将军帮忙一定能找到人。” 遍布整个皇宫的禁军玄武营士兵是最全面眼线,既然事情已经惊动云九重,那么找到尹钧白不过是早晚的事。言离忧长出口气黯然点头,前脚才迈进门槛,小宫女惊喜呼声紧接着迎面而来。 “殿下,言姑娘,尹公子自己回来了!” 言离忧气息一滞,看那宫女表情欣喜便知道尹钧白应该无碍,高悬的心总算落地。 “百香,尹公子人呢?”温墨疏扶住言离忧,沉声问道。 小宫女抬手指了指别院:“就在他房里休息呢。尹公子说有些头痛,回来之后直接回了房间,奴婢还来不及问尹公子出了什么事……” “回来就好,总算没把他弄丢了。”言离忧感激地拍了拍小宫女,片刻不等匆匆走向别院。急行脚步停在尹钧白房间前,也不敲门,言离忧沉着脸嘭地将门重重推开:“回来也不解释一句就进房休息,知不知道多少人在找你?” “王爷……”房内,尹钧白正伏在桌面上,听见房门被撞开后惊慌抬头,声音微弱,苍白如纸的脸色比行将就木之人好不到哪里去。 言离忧一肚子火气本想宣泄一番,看尹钧白模样却也明白他这是不舒服或者受了伤,一句话未说,火气顿消,倒吸口气冲到尹钧白身边:“是受伤了么?” “不,不是,只是有些累……” 皱着眉草草打量,外表看起来尹钧白的确没有受伤。即便如此,言离忧还是不能尽信他的话,探脉细查后才半信半疑收回手:“实话实说,昨天一整天你去了哪里?是被人带走了还是怎么回事?脸色怎么差成这样?” 尽管言离忧一片质问语气,尹钧白还是被那双微挑凤眸里关切神色感动,受宠若惊:“没、没什么,可能是这几天睡得少头昏脑涨,在路上走着走着就昏倒了,幸好被几个宫里的好心人发现,把我送到一处地方休息了一晚。我也没想到一觉睡了这么久,让王爷担心,钧白真是该死!” 尹钧白一脸愧疚让言离忧顿时没了怒意,瞪了他半天才长长叹口气:“回来就好,我还以为你被人掳去了呢,白白担心一整天。”转身歉意地向温墨疏笑笑,言离忧轻声道:“既然钧白已经回来,就不必再麻烦春秋大哥和云将军他们了,还请殿下替我向他们道个歉,改日有时间我再亲自拜谢。” “没关系,云将军他们不会介意。”见言离忧踟蹰半天不肯走,温墨疏猜到大概她还有话和尹钧白说,找个借口转身出门,临走时温和眼神示意言离忧早些休息。 言离忧回以浅笑,及至温墨疏离开关上房门,唇角笑意陡然消失。 “说实话,你到底去了哪里?”言离忧劈手躲过尹钧白半举的茶杯,神色严厉,语气却不似刚进门时那般冷硬,“你这人说不了谎,一句无关紧要的谎言都会让你心慌意乱、不知所措,或许别人不知道,我还会看不出来吗?刚才殿下在我不方便说破,现在没有旁人,有什么话总该老老实实说了吧?” 尹钧白脸颊一红,过度凄然的苍白被掩盖三分,更显得那张精致秀美的脸庞像个娇柔女子:“钧白不敢欺骗王爷,只是……” “没什么只是可是但是的,发生过什么一五一十说来,你要是不说,以后就别跟着我了。” 果然如言离忧所料,这句话立刻引起尹钧白强烈反应,吞吞吐吐半天也没能说明昨天行踪的尹钧白慌乱焦急,一瞬仿若孤苦无助、被大人遗弃的孩子,可怜眼神令人不忍直视。 言离忧心中暗叹,也许尹钧白是这世界上最忠心于青莲王的人吧?哪怕他本是温墨情派到青莲王身边的眼线,哪怕他对青莲王该有的是谨慎监视而非效忠。 妖女……如果青莲王果真如传说中一般张狂自傲、无恶不作,为什么温墨疏会说她并非坏人,而尹钧白这个敌人又会被她深深吸引呢? “王爷?” 言离忧正发愣,冷不防被尹钧白低低呼唤打断思路,一闪而过的想法转瞬即逝,再捉不到踪影。无可奈何地收起刻意为之的冰冷面孔,言离忧坐在尹钧白对面,眼神颇有怨言:“因着你突然失踪,殿下不得不托人情去拜托云将军派人四处找你。他那身子本不该劳累操心,结果昨天熬了一夜没睡,今早咳声愈发紧促,你若是这般吞吞吐吐连句实话都不肯说,我真的要生气了。” 心疼眷恋的人那种心情,没有人比尹钧白更多体会,看言离忧的确是急了,尹钧白再不敢迟疑犹豫,忽而起身,扑通一声跪在言离忧面前。 “你这是——” “钧白对不起王爷,王爷这般为钧白担忧,钧白却对王爷说谎……”深深吸口气,尹钧白克制着语气里的懊悔哭腔,头颅低垂,“昨天因为一些事情心情不好,我去花园湖边散心,也不知怎么就被人给偷袭了。醒来时发现自己被绑在一个很黑的房间里,还有个不认识的女人,她跟我说了一些话,之后便教人蒙着我的眼送到天阙殿附近。” “偷袭?”言离忧的声音陡然高了半分,随即又刻意压低,眉头紧皱,“哪里受伤了?让我看看!” “咦?”尹钧白惊讶抬头,下意识摸了摸后脑。 被人偷袭打伤头的事他只轻描淡写带过,以为言离忧会把关注重点放在那女子身份或者对他说的话上,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言离忧第一个反应却是问他伤势。 尹钧白望向言离忧,恰好与那双碧水般眼眸相遇,瞬间绯红了脸颊。 “我在问你伤势,想什么呢?”言离忧叹口气,对尹钧白令人啼笑皆非、难以形容的感情无话可说,看他按着后脑便伸手随之摸去,动了动手指,脸色越来越凝重。 尹钧白想躲开又不好意思,偏过头细声嚅嗫:“我没事……” “肿这么大一块,还说没事。”言离忧浅浅瞪了一眼,用力把尹钧白从地上拉起来,“我去向殿下要些消肿的药膏,你上床去躺着,看看有没有头晕恶心之类的感觉。” 言离忧是个急性子,话音才刚落地就要离开房间,尹钧白心底一暖,想也不想便伸手将她拉住。 “王爷,我说,昨天的事、昨晚的事……我都会原原本本告诉王爷。” 刚才还犹犹豫豫什么都不肯吐口,怎么这会儿想开了?言离忧停住脚步,正考虑是该听尹钧白的话还是该先去取药,手腕忽而传来巨大力道,硬是拖着她倒向尹钧白。 言离忧对尹钧白从不防备,是而猝不及防间根本抵挡不了去势,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念头是尹钧白有没有被人收买来杀她,可真实感受到的不是杀意,而是结实的胸口,以及颤抖着的双臂环抱。 尹钧白从没如此大胆过。 从没这么靠近过他发誓效忠一生的人。 也从没像此时一般,心头痛苦与甜蜜交杂,喜悦与悲哀纠缠。 “王爷……如果有一天钧白死了,您会为我伤心吗?” 第100章 计谋相对 “王爷,若是有天钧白死了,王爷会伤心吗?” “青莲宫没了你就只剩下我自己,你说我会不会伤心?” “那钧白以后就只为王爷而活,一辈子都陪着王爷。” “嗯。” 久远的记忆忽而清晰起来,谁音容犹在,笑语仍存,在尹钧白五脏六腑传来剧烈灼痛感时,在他嘶哑着声音问那个是他主人又好像不是的女人时。 “王爷,如果钧白死了,您会为我伤心吗?” 同样的问题,不同心境,可怀中温热身躯和从前没有任何变化啊!为什么总感觉一切都不同了呢?紧抱着不停挣扎的言离忧,尹钧白忽然泪雨涟涟。 “如果王爷不要钧白了……钧白为什么还要活下去……为谁活下去……” 言离忧停止了挣扎,四肢僵硬空悬。 她向来不喜欢泪流满面的男人,总认为泪水是软弱的标志,一直以来也不是很欣赏尹钧白所谓的忠诚与奇怪感情。可是这一刹她心软了,从尹钧白手臂传来的簌簌颤抖让她明白,他在害怕,害怕失去什么。 或许是他的性命,又或许是支撑他活下去的某种东西。 渐渐地,被突然拥抱的恼怒散去,言离忧放松身体,手臂绕到尹钧白背后,迟疑少顷,轻而温柔地拍了拍。 “我不希望你死。尽管我们不是很熟悉,可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总是默默照顾我……你死了,我一定会很伤心。” 尹钧白没有动也没有说话,过了许久才轻轻点了点头,埋在言离忧颈间的头颅洒出一道滚热泪滴,顺着雪白脖颈滑落,变冷。 一个小她两岁却比她高了整整一头的男人,一个习惯默默无闻却目光灼热的男人,一个连多说几句话都会腼腆脸红、羞涩低头的男人……或者说,他还是个孩子,懵懂少年。 言离忧的心微微一痛,深吸口气用力推开尹钧白,小心翼翼擦去他脸上滚滚泪水,哄孩子一般轻声细语:“钧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有谁威胁要杀你吗?那人究竟对你说了些什么?” 尹钧白挤出一丝变形的微笑,几次深深吐纳气息后才勉强开口:“王爷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一定猜到带走我的人是谁了。她跟我说,想要活命就必须为她做一件事,如果不做……她逼我吃下一颗药丸,是毒药,三天内不能从她手中拿到解药的话我就会死。钧白不想伤害王爷,所以钧白要死了……” 话到最后又变成强忍哭腔的低声呢喃,尹钧白低着头咬住嘴唇,倔强地不肯让泪水再流出来。 言离忧重新为尹钧白诊脉,仍是感觉不出有任何异常,但看他脸色的的确确不对劲儿,惨白得吓人。她知道尹钧白不会对她,或者该说对青莲王说谎,那么这件事就有必要慎重考虑一番了。 带走尹钧白的女人是谁? 皇宫之中与她或尹钧白有怨恨的,且有能力派人打伤并带走尹钧白加以威胁的人,很容易就会猜到,这种狠角色非蓝芷蓉莫属。 进一步深入,蓝芷蓉威胁尹钧白做的事又是什么? “钧白,她让你做的事……” “是一件会伤害王爷的事。”尹钧白顿了顿,声音低沉嘶哑,脸色更加难看,从衣襟里拿出一个纸包颤抖着举到言离忧面前,“她让我把这药放到二皇子茶中,事成后才会给我解药。” 言离忧屏息,心口微凉。 下毒倒不算可怕,可怕的是,蓝芷蓉想要对付的人,居然不是她而是温墨疏。 “你先在房里休息,这药我拿走,看看高医官或者楚辞他们能不能弄来解药——我不会让你死的,相信我。”主动拥住尹钧白给予片刻安慰,随后言离忧匆匆忙忙离开房间,大概是往温墨疏那边去了。 尹钧白呆呆望着空荡荡的门口,忽而露出一抹笑容,干净却哀凉。 “死掉也没关系,只要是为了王爷……” ※※※ 得知尹钧白被蓝芷蓉掳走并下毒威胁,温墨疏也大感惊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几乎没什么往来的芸妃竟要对付自己。楚辞仍是那幅天崩地裂也不动动眉毛的平淡从容,除了一句“言姑娘真是殿下的福星”外再无他话,倒是春秋急得团团转,无意间把自己划分到了理应帮助言离忧的一派。 “毕竟是毒药,而且恐怕成分杂乱,不可能让言姑娘尝药来解决。这样好了,高医官那边想着办法,我先装作中毒,看看能不能从芸妃手中骗来解药。” 不等其他人对温墨疏的提议发表意见,言离忧率先摇了摇头:“哪有那么容易?我们连这毒药可能会引发的毒症都不清楚,怎么装?再说芸妃也不是笨蛋,她肯定会从各方面打听了解,天阙殿这么大,指不定哪个下人就说溜了嘴。我觉得与其拖延时间、坐以待毙,倒不如强硬一些,大不了我直接去找她,问问她到底有什么目的。” “送死这种事言姑娘很喜欢做吗?”楚辞深深一眼望来。 “她不会杀我,至少现在不会。”言离忧咬着下唇,眉头轻蹙,“我和她之间的恩怨外人很难理解,总之她巴不得我受尽折磨后再死去,不会让我太过痛快。” 温墨疏和楚辞对望一眼,眸中复杂神色一掠而过。端着茶杯苦思少顷,温墨疏低叹一声:“我也不同意言姑娘去找芸妃,毕竟是后宫,法度森严,随便乱闯很容易落人口实,届时想找借口治罪再加以折磨轻而易举。我想了想,既然这件事已经确定是芸妃所为,那么解药定然在芸妃的凤欢宫,如果不能明取,那么做一次贼人盗来如何?” “去偷解药吗?”言离忧眼神一亮,“也算是个方法。不过这方法未免太冒险,一来不知道凤欢宫守卫情况如何,二来,我们这边也很难找出合适的人潜入凤欢宫,恐怕时间上来不及。” 默默看了眼楚辞身后恭敬侍立的春秋,温墨疏无奈点头。 春秋身手不错,但是缺少心机不够灵活,让春秋去盗解药必须考虑到各种突发情况,否则很可能适得其反。论头脑他和楚辞倒还算是够用,可惜他是个病弱残躯,楚辞又不会拳脚功夫,至于言离忧……温墨疏根本不做考虑,危险的地方,他绝不会让言离忧涉足。 讨论似乎进入僵局,言离忧和温墨疏均是一脸凝重、愁眉不展,楚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在纸上笔走龙蛇挥洒一番后与春秋耳语几句,转头一抹笑容浅淡。 “我们做不到,不代表别人做不到,适合潜入凤欢宫的人选我已经有着落,现在该讨论另一个问题了——谁才是幕后主谋。” “幕后主谋?”言离忧和温墨疏异口同声,被楚辞揶揄眼神一瞥,双双微红脸颊扭开头去。 “这件事中你们只关注露面的芸妃却忽略了另一个十分重要的角色,如果没有那人,尹钧白不可能自己跑到凤欢宫。”眯起眼眸以折扇抵着颧骨,楚辞眸中一道寒光闪过,“那日在珑心殿与君老板交手的高人,我们都推测他是某个人的影卫,假设这个影卫效命于芸妃或者与此事有关的幕后主谋,那么一系列事件就解释得通了。然而这样一来我们就将面对一个糟糕局面,如果假设不成立,我们只需找个功夫不错又有头脑的人盗来解药便可;如果假设成立……想要在那影卫的眼皮底下偷药,失败的可能有九成,即便君老板出手也很难做到防御偷药两不误。” “一旦失败,钧白必死无疑。”言离忧麻木接道,秀拳紧握。 楚辞挑唇,意味深藏的眸中带着一丝期待神情,全然没有对其他人生死的点滴忧心。 尹钧白把遭遇透露给言离忧是反复犹豫后才做出的决定,于他自己而言无论怎么选择都是艰难的,但对某些人来说,无论他如何决定,结果并没有多大区别。 “那男人看起来软弱怯懦、不堪一击,如果他没隐藏好被言离忧发现怎么办?” 熏香袅袅的凤欢宫内,蓝芷蓉衣裙凌乱,伏在连嵩胸口把玩着洁白衣带,然而她使劲浑身解数仍不能调动连嵩半点欲念,甚至连看也懒得看她一眼。 “他不说,二皇子难逃一死,那毒药不是用来给小孩子玩的;他说了,自己要死,我保证三日内他们找不出解药,到时候君子楼追究起来,言离忧和二皇子都得担责任,毕竟人死在二皇子·宫里,且是因为保他性命。”连嵩懒散语气似是有些打不起精神,推开蓝芷蓉从软榻上坐起,幽暗中一道冷光泛起眼中,“言离忧所凭靠山无外乎二皇子和温墨情两人,要么折损其一,要么使两方矛盾分裂,不管哪个结局都会让言离忧失去优势,那时,你想怎么折磨她都随意,再不必惧怕有谁阻拦。” 见过太多次阴谋胜利,蓝芷蓉对连嵩的计划深信不疑,妩媚笑容愈发充满讨好意味,却也挡不住心底好奇:“二皇子死了也没关系吗?你才得温敬元信任不久就敢这么大动作,不怕温敬元心生畏惧疏远你?再说,这样做似乎对你没什么好处。” “我不需要什么好处。”连嵩闭上眼,嘴角挑起的弧度难以捉摸,“只是觉得无聊,想看更多有趣的事情罢了。” 第101章 夜盗解药 自从温敬元废除帝都与皇宫的出入禁令后,死寂数月的渊国皇宫又慢慢恢复生机,不时有些戏子伶人出现在皇子或内辅大臣所居的两处地盘,或是戏腔悠长婉转,或是推杯换盏、言笑晏晏。 这日傍晚颇有些特别,一向不喜热闹的二皇子温墨疏请来了帝都最大戏班,更是广发请帖邀请后宫嫔妃皇子以及备受温敬元重用的几位大臣前来,一时间御花园内喧嚣鼎沸,往来男女络绎不绝。 “二皇子这般好心情实在少见,又是请戏班又是派请帖,比得上寿庆场面了。”临时搭建起的高台对面,温敬元居于众嫔妃大臣中央,一声感慨不知是玩笑还是含义深藏。 温墨疏笑笑,一身白色狐裘在颜色各异的锦衣华袍间十分惹眼:“上个月突染急症,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病好后微臣请广德寺的大师看过,说要热闹些、喜庆些才好,这样能冲冲晦气借来更多运势。正好赶上过几日是敬懿皇后寿辰,微臣想不如借此机会一同庆贺,以此感谢敬懿皇后赠药之情。” “是啊,敬懿皇后待你不薄,当知感恩才好。”温敬元心中有鬼不敢多谈,敷衍两句后便试图转移话题,“对了,墨疏啊,既然朕已经将你和其他几位皇子都过继到膝下,以后你们也不该以臣子自称,还像以前称呼先帝皇兄那般吧,听着也觉得亲近。” “是,父皇。”温墨疏恭敬应道,叫那声父皇时略有迟疑,生涩了些,温敬元却也没追究什么。 台上戏班敲金鼓、拉弦琴,戏子唱腔圆润底气十足,只是不知怎地,时不时有些断续之处,似是过于紧张。蓝芷蓉本就不喜欢这些咿咿呀呀的烦人戏曲,听戏子唱得不算完美更加不耐烦,偶尔看两眼温敬元或是温墨疏,其他时间要么低头沉思,要么有意无意地望向温敬元身侧一身雪白的连嵩,总之难以安心。 第一幕戏唱了才过大半,赵公公忽而附到温敬元耳边说了几句话,温敬元脸色微变,迅速瞥了眼蓝芷蓉后又恢复正常,摆摆手低声令赵公公退下。 蓝芷蓉心头一紧,知道后宫大概出了什么事,且与自己有关——来之前连嵩就说这戏唱得有鬼,特地让她多注意温墨疏举动,如果尹钧白将一切和盘托出,那么今晚这场戏极有可能是为盗药做掩盖用的。 想到温墨疏的人此时可能正在凤欢宫东翻西找,蓝芷蓉慢慢稳定下心神,唇边挑起一丝冷笑。 今夜,但凡去她凤欢宫的人都会落得贼人罪名,而救尹钧白的解药,温墨疏根本不可能在凤欢宫找到。 安安稳稳坐着看了片刻,小亭子弯腰低头匆匆走来,贴在蓝芷蓉身后细声地道:“娘娘,刚才舅舅收到消息,宫中侍卫发现可疑之人出没凤欢宫左右,这会儿当值的禁卫营崔副将正带人在附近搜查。听说那可疑之人身材魁梧、身手不凡,似是天阙殿楚公子手下那位……” “没抓到人之前别胡乱说话。”蓝芷蓉语气是在斥责小亭子,眼中却闪过一丝得意。 连嵩布置的陷阱,温墨疏那边的人果然一脚踩了进去。 许是心事使然,在赵公公耳语过后温敬元便开始坐不住,才看了半场戏就借口不舒服先行离开,一些不喜欢看戏听曲儿的皇子嫔妃也各自散去;温墨疏本想尽主人之宜坚持到最后,赵公公过来说皇上传召,不得已也只能起身退出御花园。 “父皇召儿臣?”御花园外,温墨疏一脸茫然鞠躬。 温敬元脸色不善,哼了一声:“刚才崔振在凤欢宫发现形迹可疑之人,怀疑是图谋不轨的刺客,有常往来宫中的宫女指出那可疑之人与你那位姓楚的客人手下相似,你是不是该给朕个解释?” “这不可能。”温墨疏矢口否认,一派正色,“春秋一直宫里宫外跑着为儿臣抓药,今晚也一样,吃过饭就出宫了。宫外善和堂的掌柜可以作证,宫门口的侍卫应该也对他有印象,父皇大可派人去核查。” 温敬元对温墨疏有成见,自然不会轻易相信他的话,刚想驳斥,连嵩却抢先一步淡淡开口:“时晚天暗,许是那宫女看错了,反正宫内并无损失,不如就算了吧,等禁卫营那边抓到人再行审问。” 看看连嵩平静神色再看看满眼无辜的温墨疏,温敬元深吸口气,不耐烦挥手:“罢了罢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墨疏,你跟朕走一趟去找崔振问个究竟,其他人散了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温墨疏应了一声随温敬元离开,留下蓝芷蓉和连嵩在原地,连嵩口口声声说怕路上遇歹人要亲自送芸妃娘娘回宫,却在凤欢宫外无人之处停住。 “为什么不让皇上去查?天阙殿那边没什么能耐人手,如果要偷药肯定是派那莽汉过来,只要抓住他就能扳倒二皇子了,即便扳不倒,至少也会让他因此获罪!”忍了一路的蓝芷蓉勃然爆发,朝着连嵩一通质疑埋怨。 “动动脑子,温墨疏是什么人,倘若他心里有鬼会随便说出让人去查证的话吗?”连嵩冷哼,眼中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赞许之色。合掌放在唇边吹了几个怪异音调,少顷,一阵衣袂翻卷声传来,鬼魅似的身影突兀出现在连嵩身前,连嵩白眉微皱:“药呢?” 孤水迟疑片刻,低道:“还在房里,我一直守在外面没有动。” “凤欢宫有可疑人出现时,你在哪里?有没有看到去偷药的人?” “我按主人吩咐守在朝泰斋,听凤欢宫那边有动静本想去看来着,可是……”孤水稍稍犹豫,而后声音变轻,“还不等我往那边赶,朝泰斋这边也来人了,而且来的不止一个人,都是身形差不多的壮汉,前前后后一共六个,除了会些轻功外也没什么能耐,只与我过了一招半式便匆忙逃走。可惜那些人都蒙着面,我也认不出谁是谁。” 连嵩微愣,旋即哑笑:“朝泰斋也有人过来?是么……看来这次是我轻敌了。” “怎么?你没想到对方会派这么多人来?倒也无所谓,朝泰斋你不是特地让孤水镇守吗?他功夫好,自然不会让人抢了药去。”蓝芷蓉心里有些不安,想想连嵩未雨绸缪在两处宫殿都安排下人手,是而高悬的心又放回腹中。 不过连嵩给出的回答却让蓝芷蓉再度陷入焦急。 “大概,药已经不在了。” 看着连嵩平淡面色,最先慌乱的不是蓝芷蓉而是孤水,隐藏在兜帽下的眼陡然射出一道难以置信光亮,扑通一声单膝跪地:“属下一直在房间周围守卫,片刻不敢分心,那药不可能丢的,请主人明察!” 连嵩没有解释也没有责备孤水,阴鸷冷笑,却是朝着天阙殿方向:“丢没丢口说无凭,你们进去看看便知。” 蓝芷蓉深深看了孤水一眼,提起裙角转身奔向朝泰斋,及至连嵩不急不缓赶到,蓝芷蓉正双手捧着空荡荡的盒子神色恍惚。 不只是尹钧白的解药,连嵩为她准备的各种作用的香料和药物,全部在一夜之间丢失,而这些本就不能摆到明面上的东西连追查的可能都没有。 同一时间的天阙殿内,高医官神色严肃地辨别各种药物后将其中一瓶交给言离忧,认真点了点头:“其他几种用银针试过,都有毒,唯独这瓶药粉无毒,可以先找些鸟雀试验,之后再给尹公子服用。” 言离忧谢过高医官后长出口气,把药瓶转交给春秋,朝着旁侧客座上二人深深行礼:“多谢云将军、君老板出手相助,这份恩情,言离忧必当报答。” “言姑娘客气了。”云九重摆摆手,目光瞟向主位上的温墨疏,“殿下交待的事末将自当尽力,何况此事也不是末将亲自出头,不过挑选几个身材体格酷似春秋兄弟的士兵罢了,正好借此机会让他们明白明白,皇宫之中比他们身手好的高手大有人在。” 同样被感谢的君无念远不如云九重客气,轻笑一声,一杯茶推向楚辞手边:“去往朝泰斋那几位兵大哥也算不错了,守在朝泰斋那人身手敏捷、招式狠辣,如果没有几位大哥吸引他注意力,想要悄无声息从房中带走这些瓶瓶罐罐并不容易,能让我不出手只做个盗贼,还得多谢楚公子神机妙算。” 先派人假扮春秋去凤欢宫、朝泰斋两处试探,发觉有高手守在朝泰斋后立刻让禁军营出动,以搜查可疑人物为由在凤欢宫周围大肆吵嚷胡闹,而特地被请来的君无念则借着喧闹,趁几位玄武营士兵吸引守卫者注意力时潜入朝泰斋偷取解药。这番行动计划得滴水不漏,全亏着楚辞运筹帷幄之功劳,倘若没有预先准备或者忽略对朝泰斋的监视,因轻敌而败的可能就是温墨疏和言离忧等人了。 “皇上离开御花园时芸妃和连嵩也跟着离开,两人是一同走的,而解药又是在连嵩所居朝泰斋被发现,可见这二人的确暗中有所联系。幸亏早时楚辞提醒去凤欢宫搜索也要注意朝泰斋,不然很可能遗漏了这条大鱼。”温墨疏倒吸口气,仿若心有余悸,“看来以后要对付的不仅是芸妃,还有备受皇上信任的连嵩。这二人都以皇上做靠山,联手之后更难应付,言姑娘要小心了。” “该小心的是殿下。”楚辞啜着茶斜了一眼,又浅笑看向云九重,“云将军是不是该回了?如今宫中耳目众多,让人发现云将军与殿下的关系可不太好。还有君老板也走吧,虽然这次立了功,可不管怎么样,看着还是有些碍眼。” 楚辞与君无念各为其主,相辅相成,关系上可以说非敌非友、暗中较劲,对楚辞半开玩笑的刻薄态度,君无念并不觉惊讶。嫌弃地放下粗茶,君无念起身向温墨疏道别,走到门口突然停步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言离忧。 “今早我收到墨情的传信,信上说,如果言姑娘再耽搁下去不肯赴约,他就要亲自来帝都抓人了。” 第102章 守护之念 时间渐渐指向一年的年根,皇宫随着一场大雪降下归于宁静,明里暗里的戏暂时散场,有人得意而归,亦有人仇恨暗生。 尹钧白命大,中毒后才两天就得来解药死里逃生,且是没有任何人被连累的大胜局面,因此也没人仔细追究在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亦没人去责怪他有什么错误——毕竟是君子楼的人,谁都没资格开这个口,唯一有资格开口的君无念还不愿搅合这趟浑水。 言离忧在尹钧白好转后不得不收拾行囊准备离开,虽然早知道会有这一天的别离,仍旧有些沉郁。 “青莲宫就在帝都外不远,再说那里也不算太大,就算你们一寸一寸探查也用不了多久,那之后,定远王世子总要依着约定放你回来的。”临行前晚,温墨疏带言离忧到宫中静谧之地散步、看雪景,算是送别也算是安慰。看言离忧终于肯老老实实披上他常用的狐裘披风,温墨疏轩朗浅笑,比月色更明:“等你回来再说其他事情吧,身份的事,还有和定远王一家的恩怨,我会尽量帮忙解决。” 除了不停道谢外言离忧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叹口气放慢脚步,雪后寒冷迅速侵袭上来,唯有左手是温暖的。 无人时,温墨疏总会安静地牵着她的手,把温暖无声传递。 “以前我还有些期待,洗清身份或者逃离这种生活,现在却越来越漠然,总感觉自己不可能逃离。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宿命吧,注定我不能平平静静度过一生。” “没什么是不可能的,就好像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遇上言姑娘这样的人。” 温墨疏的温润平和如同一剂良药,让言离忧摆脱忧郁的同时又能感觉到一份治愈甜蜜,只可惜,他们都明白这份甜蜜持续不了太久。 许是月色太过澄净,又或者是即将到来的别离惹人伤感,言离忧忽然有种想要把满腔话语都说给温墨疏听的冲动。微微仰头看他平和表情里写满温柔,与温墨情不同,与尹钧白不同,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光彩,让她感到安心依赖。 “墨疏……” 第一次,她试着当面直呼他名字,而温墨疏只是稍作愣怔,而后微笑点头:“嗯,我在。” 言离忧轻轻长出口气,蓦地感到轻松许多:“钧白的事后,我想了很多,心境似乎有些变化,变得连我自己都觉得惊讶。” “你一直在变,都是朝着好的方向。” “是吗?我自己倒不觉得。”随手捊过耳边垂落的发丝,言离忧低头看着地上莹白素雪,“温墨情曾经斥责我自私,只想着自己的愿望不顾他人死活。以前我还觉得他太苛刻,处处刁难我,也不知怎么忽然间就发觉,也许他说的才是对的,我所做一切既是自私的表现,也是幼稚不成熟的选择。就好像……好像和你在一起,明知道这会让你的立场变得艰难,我却当做什么都不了解一样执意赖在你身边,直到亲眼看见为你招来的祸端才悔悟——原来,我期盼的未必是正确的。” 温墨疏有些惊讶,眼中流露更多的却是心疼:“是你的路太坎坷,让你没办法选择两全其美的结果。”稍稍沉默片刻,温墨疏侧身迈步站到言离忧面前,些许迟疑后小心地将她揽在怀里:“你也好,青莲王也好,都是被身份地位和不实罪名束缚的人,我看着却不能帮上忙,这种无力让我感觉自己如同废人,也因此才会义无反顾选择保护你。离忧,可能你会怪我总在你身上寻找青莲王的影子,但事实如此,我必须承认,正是因为那时没能站出来为她说话,所以我才会不停后悔。在遇到你之后我就暗暗发誓,不管会遇到什么阻力都要保护好你,这样才不会悔恨一辈子。” 青莲王言离忧,以及重生的言离忧,到底要经历多少生生世世的缘分才能与温墨疏纠缠到一起? 他的温柔,他的懊悔,还有他的坚持……言离忧相信,到目前为止只有喜欢温墨疏这件事没有选错。 默默吸口寒气抚平胸腔热息,言离忧抬起头,与那双仿佛温柔凝结的眼眸对视:“我会保护好自己,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会挺过去,直到能光明正大和你在一起那天,你能等到那时吗?” 温墨疏没有回答,温热指肚划过言离忧耳畔,微微俯身,悄无声息的轻吻印在光洁额上。 “你若不离,我定不弃。” ※※※ 来帝都时,言离忧纵马飞奔,身后跟着沉默的尹钧白;离开帝都时,仍是两骑棕马,却变成了尹钧白在前,言离忧随后。 “王爷不想离开吧?”似是看懂了言离忧眼中不舍,尹钧白刻意放慢马速,让言离忧有时间多一次回眸,多看一眼站在城门前默默相送的人。 可是分别无可避免。 尹钧白年轻体健,身上的毒解去后康复极快,秀气白皙的脸庞又恢复红润健康气色,然而他并不稀罕什么健康,如果可以,他宁愿变成那个病弱的皇子,在言离忧眼中、心里,有更多停留的瞬息。 “钧白,有些事,见到温墨情不要说。”终于狠下心不再回望,言离忧低声嘱咐道。 “嗯,钧白明白。”握紧缰绳夹了夹马腹,尹钧白沉吟片刻,带着谨慎小心偏头看向言离忧,“王爷以后要和二皇子在一起吗?楚公子好像不太愿意……” 言离忧笑笑:“不愿意我们在一起的人多去了,总不能一个个考虑他们的意见,又不是他们的生活。这件事温墨情早就知道,他大概也有意见,不过管他呢,他有他的仙女情人,总不能让我看着他们一个个出双入对自己孤苦一生——我说的,你能理解吗?” “能……吧?”尹钧白也不确定自己是否理解言离忧的话,只是看着她略显瘦削的侧脸时,忽然发现她又有了些不同。 更加坚毅,眸中亮起的光芒比之前更耀眼。 沉默着并驾驰骋,寒风割过耳畔,开始落下的雪花无声无息飘飘洒洒,仿佛是在为谁送别。快到青莲宫时,言离忧意外地停住马,远远望向高耸的青莲山上那隐约可见的宏伟宫殿。 “王爷?”尹钧白调转马头追了回来。 “钧白,为了自己喜欢的人,你会做到什么地步?” “我?”尹钧白想了想,认真地看着言离忧平静表情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但是为了王爷,钧白愿意舍弃性命做任何事,只要王爷高兴。” 言离忧怔了怔,忽而轻笑:“别傻了,我说过我不是青莲王,你没必要对我效忠。以后你会有属于自己的生活,有真正喜欢的人,而我……”停声顿了顿,浅淡笑容散去,言离忧扯着缰绳的手用力缩紧,眼眸中闪过一丝决然,“我不会再逃避自己的命运和责任。你也好,殿下也好,还有碧箫、凌郗……我必须拥有更多力量保护对我好的人,也一定会让害我的人恶有恶报,绝不姑息。” 一阵狂风后,雪越下越大,漫天素雪中言离忧就那样纵马遥望,挺直的脊背单薄却刚硬,藏着令人炫目的飒爽英气。 尹钧白凝视着那道身影许久许久,而后长出口气,纯净笑容如雪纯白:“无论王爷要去天涯海角还是地狱黄泉,钧白永远都跟在王爷身后……不,钧白会在王爷身前为王爷挡下刀光剑影,万死不辞。” 不管她是她,或者不是她。 言离忧笑了笑,用力一夹马腹,与尹钧白擦肩而过时迅速伸手拍了拍他肩膀,白色狐裘覆着棕色骏马,向山顶青莲宫飞奔而去。 半个时辰后。 “来都来了,别再摆张怨妇脸。” “做出一副宽怀大度的姿态却不停催命似的,看见你这样的人谁还能摆出好脸色?如果你敢告诉我先到青莲宫这么长时间什么都没查到,我会暗中诅咒你一辈子被噩梦纠缠,至死方休。” 瞥了眼才一回来就战力十足的言离忧,温墨情耸耸肩不置可否,语气清淡得颇有丝无辜意味:“不是什么都没查到,干脆没查。” “什么都没查你催我回来干什么?!”意料之内,言离忧火冒三丈,狠狠剜了温墨情一眼。 尹钧白早习惯了两个人斗嘴,默默退出房间不知去向,剩下言离忧单独面对温墨情,半是忐忑半是不爽。 “你早些回来的话也不至于让钧白出事,自己拖延时间闹出问题,还不知道悔改?”似乎是要贯彻口下不留情的宗旨,温墨情一字一句露骨犀利,“要不是你跟二皇子关系密切,他不可能成为芸妃暗害目标,这些事情根源在你,别把怨气发到别人身上。” 言离忧张口欲辩,动了动嘴唇却无话可说,只得翻个白眼咽下这口气。 “碧笙呢?不是先跟你过来了吗?” “打发去附近城镇买东西了,下地宫要有些准备。”温墨情负手在空荡荡的正殿转了两圈,目光掠过石柱上一抹旧日血痕时稍有迟滞,“等下烧好饭菜赶紧吃,吃完早些休息,明早开始搜查地宫。” 颓败冷清的青莲宫里哪来的饭吃? 言离忧下意识环视一圈,这才惊讶发现本该蒙尘黯淡的正殿纤尘不染,先前倾倒散乱的桌椅杂物也都规规矩矩摆正,就好像什么人打算常住在这里一样。 “你不会是想要侵占青莲宫据为己有吧?”说着自己都不信的疑问,言离忧在温墨情冷眼瞪过来之前摆摆手,深吸口气,“不对,最该问的事情是——碧笙不在,谁做饭?我可不会煮饭烧菜……” 温墨情淡淡瞥了一眼,唇边微翘笑意不知是嘲讽,还是掺杂着蔑视的嘲讽。 “饭都不会做,要你何用?” 第103章 君子之楼 重生之后经历坎坷险阻熬到现在,言离忧对这个时空也算有了许多了解,但厨房,她还真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 约莫半臂口径的黑色大铁锅,木柄光洁的菜铲,还有装满油盐酱醋的瓶瓶罐罐,甚至连那装盛饭菜的盘碟小碗都精致得让言离忧叹为观止。 “盐。”温墨情伸手。 言离忧目光在一排陶罐上徘徊,最终拿起其中一个交给温墨情:“是这个吧?字体怪模怪样的,看不出来是不是盐字。” “认不出来不会看看么?”温墨情怪异地扫了言离忧一眼,打开罐子,剑眉拧成一团,“这是醋——算了,你站一边看着吧,越帮忙越乱。” 一辈子都没下过厨房的人,缺少点常识、反应慢一些又怎么了?当年跟随夜皓川兄妹在军营吃饭也没人告诉她还要放这么多调料啊!言离忧满肚子抱怨懒得开口,索性抱着肩膀躲到一旁,冷眼看温墨情从翩翩公子摇身一变成为忙碌大厨。 不过两盏茶的功夫后,言离忧就忘记了所有抱怨。 “这青菜是怎么做的?为什么这么香?还有这个,这个豆子,居然可以和肉末一起炒,以前从没吃过!” 青莲宫许久无人使用的小饭桌上,温墨情一边安安静静吃饭,一边看对面言离忧大惊小怪、满脸惊讶地对他的杰作大加赞叹。 言离忧问的问题在温墨情看来根本没必要回答,一口菜一口饭有规律地吃着,直到吃个八分饱放下饭碗后才不咸不淡地赏了言离忧一个麻木表情:“连饭菜都不会做的女人,二皇子把你娶回去是想当菩萨供起来吗?如果先帝泉下有知一定暴跳如雷,真是家门不幸。” “只不过会做几个破菜罢了,瞧把你嚣张的,脸皮真够厚。”言离忧翻翻眼睛,把剩下的大半碗饭倒进盘子里,推开饭碗直接捧着盘子一顿风卷残云。吃了个十分饱,心满意足放下碗筷,言离忧捧着茶杯咕嘟咕嘟豪饮,在温墨情看怪物似的目光注视下畅快地长出口气:“厨艺不错,比安州那些酒楼客栈做的都要好,谁嫁了你一定会倒霉,但总算是有口福的。” “你平时都是这种形象?”自动忽略言离忧明嘲暗讽,温墨情略显惋惜地摇摇头,“可惜了这副好皮囊,换做其他富家女子绝对可以彰显更符合身份的高贵优雅,而不是你这种疯疯癫癫、毫无礼貌。” 高贵优雅,这词言离忧可不陌生。前世身为政界名门千金的她也曾举止有礼、谈吐风雅,多少人称赞艳羡,又有多少人东施效颦,评价不亚于此时代的才女佳人们。 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的她只是个见不得光的流放犯,亏着先有和气的夜家兄妹、后有温柔的温墨疏,这才让她不至于颠沛流离中忍饥挨饿,又怎会有闲心考虑举止形象之类?有饭吃、有衣穿,能找条出路好好活下去,这才是她目前最现实的目标。 许是言离忧没有顶嘴让温墨情有些不习惯,幽幽目光望去,凝视半天一动不动。 “看我干什么?”言离忧下意识摸摸脸,确定没什么饭粒菜叶残留后微皱眉头,“你别这么看着我,一身鸡皮疙瘩都快起来了。” 温墨情沉默少顷,淡道:“前几天师父来过,他很喜欢青莲宫,大概过不了多久无念就会将这里买下。你看看这里是不是还有什么想要带走的东西,一旦青莲宫归君子楼所有,以后再想进来就难了。” “青莲王被罢黜后这里就归皇廷所有了吧?卖或不卖与我无关。我也没什么想带走的,那些本就不是我的东西,带走不就等于偷盗了吗?”言离忧想也不想拒绝道,而后看向温墨情有些发楞,“你师父已经离开了?真可惜,我一直很想见见他老人家,看看是什么样的人物才能教出你这种厚颜无耻的徒弟。” “他也是碧箫的师父。” “……当我没说。”空旷许久的青莲宫有些潮湿阴冷,言离忧双脚缩到凳子上,两臂紧抱膝盖,半张脸埋在臂弯里汲取微量热度,眼神忽而几许迷茫,“温墨情,搜索完地宫之后我会怎么样?你要把我送进皇宫听候发落,还是真的依照约定让我回墨疏那里去,又或者有什么其他处置方法?” 温墨情没有直接回答,意味深长地回视:“想听真话假话?” “假话我自己能猜到,说说真话吧,至少让我有个准备。” 言离忧仅存的天真在一场场阴谋险恶中慢慢消弭,如今的她已经渐渐适应残酷现实,接受沉重身份,朝夕相处中更多了七分对温墨情的了解,足以看破他故作漫不经心的举动表情。她看得出,温墨情有话想说却难以开口,既然君子楼楼主来过,那么九成可能与事成之后对她的安排有关。 他无从说起,那么就由她提出吧,她相信现在的自己可以平静接受一切,哪怕是不公待遇。 “我对师父说打算让你进入君子楼,被果断拒绝了。”温墨情淡淡叹口气,眉梢几许烦闷,“毕竟没有与你接触过又没有证据让外人相信你不是青莲王,师父说什么都不肯同意。我想了两天,如果能在地宫发现蛛丝马迹能够表明你的身份最好,若是不能,就算我想把你送回二皇子身边也没多大希望——皇上对他盯得紧,绝对不会让他有机会拉拢任何一方势力,而你与夜将军交好的信息太多人知道,恐怕早就成了皇上心中一块隐忧。” 在征军中与夜皓川兄妹相遇时,言离忧还没想到有一天会和温墨疏走到这种地步,自然不可能去考虑复杂的关系势力;如今她对渊国前朝后宫的明争暗斗仍是半知半解,但心里却明白得很,皇帝温敬元在极力提防甚至暗害温墨疏,把一个与夜皓川兄妹关系亲密的人放到温墨疏身边,无异于养虎为患。 相处时温墨疏眼中惆怅与对自由的向往,言离忧感同身受,她了解温墨疏对勾心斗角、阴谋纷争的厌恶,可这些别人并不知道,便是知道了也未必会信。 说到底,终是那句听得耳朵长茧的老话。 无可奈何,身不由己。 “温墨情,如果我说墨疏他根本就不想争权夺势去抢那虚无缥缈的皇位,你信吗?”深深一声叹息,言离忧静静看着桌对面沉默不语的男人,眸中掠过一丝悲凉,“他只想得一片与世无争之地平静生活,那些权谋算计都是为求自保才使用的,并非他本意。” 温墨情半撑脸颊,不着痕迹避开言离忧视线:“我与二皇子接触不多,谈不上了解。至于他对你说了什么是你们之间的事,信不信在你,真还是假在他,别人无权过问。但有一点我看得很清楚,不管二皇子心里怎么想,楚辞是真真正正在为夺位做打算,不然,他有什么必要特地到安州找你,让你远离二皇子?那人心机深不可测,身份也是一团迷雾,阻碍了他计划的人会是个什么结果,你心里最好有个准备。” 交谈内容从饭菜莫名其妙地转到楚辞身上,言离忧不禁有些混乱,握着茶杯一条条理清思路,愈发觉得浑身冰冷。 “你说楚辞是个谜团,说他暗中算计不可信任,你就可信了吗?跟你从帝都到安州再到青莲宫,我一直在用自己的结局做赌注,可是到现在你都不能给我一个确定答案——当一切结束后,到底要怎么处置我?其他的我自己会仔细琢磨,现在我想知道的只有这一件事。” 言离忧的语气有些急促,看起来似是动了怒。温墨情定定看了她半天,而后起身收拾碗筷残局,再不回她问话,脸上也带了几分愠色。 他从不是个好脾气的人,尤其在被人误解冤枉之后。 ※※※ 位于渊国边境的苍梧郡有座山峰,山高而陡峭,但算不上渊国最高或者最险峻的,然而整个中州乃至其外,不知道这座山的人寥寥无几,就连黄发垂髫的稚子也能大声喊出这山的名字。 玉穹山。 风吹草动便能引发巨变的地方。 其实细说下去并非这山有什么特别,而是山中一处楼宇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尤其是行走江湖的人,对这楼宇总是带着三分憧憬七分畏惧——但凡能入此楼的人都是奇才,或功夫卓绝,或才学倾动,又或是某一方面极其突出;若是有谁敢对此楼谩言讽刺,那么等待他的必然是凄惨结局,即便王侯将相也不能逃脱。 “所以我说,墨情和无念他们两个快把咱们君子楼名声搞坏了,好多百姓到了谈虎色变的地步,都是他们两个臭小子闹的!” 名震中州的君子楼内,一身素衣、披头散发的男人大声嚷着,抬手举起酒坛豪饮,放下后痛快叹了一声,便是嘴上骂着也不见有任何恼怒之色。 秋逝水正窝在木椅里看书,听那男子抱怨便哼了一声,嘭地合上书页,语气煞是不痛快:“让你们回来给老子分忧,谁让你磨磨唧唧抱怨了?楼中谁不知道墨情那小王八蛋与你沐酒歌交好,看不惯他一意孤行你就不会去劝劝?”秋逝水转头,怒气又朝向房中另一个人:“还有你,别总躲在角落里一声不吭,管你在外面是什么杀神还是杀人,回楼里就给老子规规矩矩请安说话!” 被当做撒气包袱一顿臭骂的沐酒歌撇撇嘴,目光移向房间角落,看着沉默端坐的黑衣男子同情地叹了口气:“浅寒,咱们家两个师弟又惹师父生气了,你是不是该去和无念谈谈?劝不好的话,今年咱俩谁也别想离开这里去外面逍遥了。” “要劝你自己去。”楼浅寒揉揉额角,眉心隐约一丝不耐煞气,“当年墨情跟那异族女子的事谁劝得了?如今又是什么青莲王,有完没完?这些无聊之事别来找我。” 已过而立之年的沐酒歌一愣,表情呆滞地转向秋逝水:“不是在说墨情胡乱干政的事吗?怎么又牵扯到女人了?该不会那小子又对谁动心了吧……不对不对,他还想着那小仙子呢,不可能看上其他女人啊!” 秋逝水使个大劲儿重重哼一声,摔了书不置可否,倒是楼浅寒挑唇冷笑,更胜温墨情的淡漠萦绕眉梢。 “是否动心,试试便知。” 第104章 蛛丝马迹 天色渐亮,日光熹微,山岚缭绕的青莲宫结束一整夜沉默安宁,迎来四个即将打破宁静的“客人”。 “宫殿内我熟悉,但地宫没进过几次,王爷总说地宫里潮湿阴冷不便逗留,便是去也是独自进入。”提起青莲王,尹钧白还是难藏伤感,黑亮的眸子里写满黯然,“王爷是个喜欢独来独往的人,纵是信任谁也不会经常在一起行走,那地宫据说放着许多王爷的宝贝,我们这些下人自然没资格进去。” 作为青莲王的心腹却连地宫都没进过几次,可见尹钧白这“心腹”头衔名不副实,但这些年他都认定青莲王最信任他才坚持到现在,撕破这自欺欺人的谎言未免太过残忍。言离忧和温墨情难得行动一致忍下揭青莲王老底的冲动,一人提灯一人推门,默契得有些不可思议。 “师兄,你别在前面走。”眼看温墨情主动站到众人最前端要打头阵,碧笙急忙拉住他胳膊拖到自己身边,回手又推了言离忧一把,“你,在前面带路,谁知道你有没有在里面设什么机关暗箭,想活命就别耍花样!” 碧笙自打见面就对言离忧抱存敌意,自然不肯相信她并非青莲王一说。赫连茗湮出现时碧笙虽然自作主张与言离忧“同仇敌忾”一段时间,等温墨情身边没了其他女子时又恢复到原状,不管横看竖看,总之见了言离忧就觉得不顺眼。 温墨情微微皱眉,才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尹钧白已经先一步抢站到言离忧面前:“还是我来带路吧,少主多少教过我一些防身功夫,想来躲个暗箭之类还是可以的。” 狭窄甬道最难躲避,有功夫在身也不能保证万无一失,何况尹钧白的功夫……言离忧有些不忍心说,她在醉风雪月楼跟笑风月学了几天就足以顶尹钧白这么多年修习了,要比个高低的话,尹钧白还真不是她对手。 不过言离忧也明白,这种时候跟尹钧白争是没用的,涉及到她的安全,尹钧白绝对是一行人中最倔强固执的一个。 四人是从上次温墨情和言离忧出来的暗门进入青莲宫地宫的,尹钧白打头,手中拿着地宫地图拓本,言离忧和碧笙一前一后站在中间,分别提着灯笼、拿着备用火把,温墨情则跟在最后——原本温墨情是走在言离忧后面的,碧笙不愿看他们二人挨着,硬是挤到中间充当隔板,还时不时朝言离忧背后瞪上两眼。 什么叫如芒在背,这次言离忧终于有了切身体会,哭笑不得地摇摇头认命,一步步随尹钧白向地宫深处走去。 “这地图上所绘通道房间实在杂乱得很,找不到任何规律,也不知道是谁设计的。看,这里突然就分出三条岔路,每条岔路上又有数个分支,一个个找下去不知道要耗到何年何月,真难为王爷能记住如此复杂的道路。” 站在第一个岔路口前,尹钧白先是对设计地宫的人大加抱怨,而后又发自内心地褒奖青莲王一番,不止碧笙频频翻白眼,就连言离忧也有些无奈。在拥有绝对决定权的温墨情选择之下,仍是由尹钧白打头阵走入其中一条岔路,远离入口后,光线也随之减弱,周遭一片漆黑,只有灯笼朦朦胧胧的光线勉强可以照亮前路。 “小心脚下。” 行至一处稍微宽敞的空间时,温墨情忽然伸过长剑勾住尹钧白衣袖,尹钧白微愣间,脚下忽然传来一声低低闷响,已经踏上半只脚的地砖居然飞快向下沉去,只留下黑咕隆咚一个大洞,隐约还有水声传来。 “上次进来就遇到过机关,看来青莲王十分谨慎,这地宫内可以说是处处危险。”温墨情从地上拾起一条极难看清楚的细长丝线,再看看险些把尹钧白“吃掉”的地洞,脸色愈发严肃,“越往里走机关会越多,小心一些。” 心有余悸的尹钧白点点头,吞了口口水后继续往前走,也记不得越过多少个地洞、躲开多少支暗箭,还有随时可能垂下来套住脖子的绳索,终于在灯笼里蜡烛耗尽前有所发现。 “图上显示前面不远应该有间小室,看位置大概与青莲王在地面的卧房相距很近——王爷,我来提灯吧。”地宫内寒气深重,言离忧穿得少微微发抖,手中灯笼也跟着晃来晃去。尹钧白接过灯笼后刻意挺了挺身子,那动作仿佛是想为身后的人挡住寒气,幼稚可笑,却让言离忧心头一暖。 再走上片刻,果然有间小室出现在微弱光线里,对开的木门结实精致,甚至用朱漆漆过,若不计旁边冰凉石壁,与寻常富贵人家的房门别无二样。 尹钧白试着推了推木门,门没有锁,吱嘎一声向内敞开,一道光明自越来越宽的门缝中倾泻而来。 “好漂亮的房间!”习惯了黑暗的视线勉强适应光芒后,耳畔传来碧笙惊讶低呼,不等前面几人试探是否危险,碧笙一个箭步越过众人,一脚踏进小室之中。 与其说这是小室,倒不如说是闺房。远比几人想象得更宽敞的小室内箱柜桌椅一应俱全,甚至还有崭新妆奁和一些便于携带的武器。言离忧倒吸口气紧随碧笙之后走入,目光掠过墙壁上灯架微微吃惊:“是最近有人来过还是……” “应该很久没人了,桌面有灰尘。”温墨情看了眼灯架,并无大惊小怪,“那是长明灯,虽然不能如其名字一般永远亮下去,维持个百八十年还是可以的,只不过原料珍罕、价格昂贵,寻常百姓根本用不起。” 青莲王享尽恩宠,什么好东西拿不到?地宫里摆上一溜长明灯也不是问题。 注意力从灯架上移开后,言离忧又转向墙壁上挂的一排匕首短剑:“这些也不是寻常百姓该有的,也不知到底是什么人住在这里,看来青莲王藏的秘密远比我们预料得多。” “没有那么多秘密,你现在还能在这里么?”碧笙不屑嗤笑,随手取下一把匕首在手中把玩,眼角余光却有意无意盯在言离忧身上。 温墨情对碧笙满怀敌意的嘲讽充耳不闻,在小室中查看一番,最终注意力停留在满柜华丽衣裙上。那些衣裙都是上等绫罗绸缎织造的,针脚细密、裁剪精致,且都是些极其艳丽的颜色,风格多以宽敞大方为主。 看看柜中衣裙又看看言离忧,温墨情若有所悟,拿起一件在言离忧身前比了比:“似乎都是为你量身剪裁的。” “品位真差。”言离忧躲开,却也无法否认那些衣裙的确很合体,无论长短肥瘦都很贴合,穿上大概也会舒适异常。 尹钧白轻轻抚过叠挂整齐的衣裙,神色有些恍惚:“这些都是王爷喜欢的衣裳。这件,那年在先帝寿宴上穿过;这件,是为先帝跳宛仙舞时穿的;还有这件,王爷每次去游玩都要带着,说是红红绿绿像极了夏日景色……” 尹钧白对青莲王的忠诚与心意,在场的几个人都有所了解,见他伤感追思,既不能表示理解也不能冷嘲热讽,只得各自看向他处当做没听见。 翻了翻妆奁又找出些华贵饰品,言离忧不无感慨到:“这房间可能属于青莲王,可是,为什么青莲王要在地宫里单独设一个房间,难道她平时起居都不在卧房吗?是怕被人刺杀还是如何?” “不会,每晚都是我服侍王爷入睡,有时担心她踢被子去看看,王爷都安安静静睡在房里。”尹钧白摇头,再仔细看那些衣裙,忽而泛上一丝困惑之色,“奇怪,我记得这件凤舞百花裙应该有处破损才对,还是我拿去让人缝补的,怎么会完好如初呢?” 温墨情看向尹钧白手中长裙,沉吟少顷,扯出柜中所有衣物塞到尹钧白怀里:“看看还有没有这种情况。那边的首饰也查一查,是否与青莲王平时穿戴符合。” “你是怀疑……”言离忧倒吸口气,略略惊讶,“莫非这些不是青莲王的,而是与青莲王一模一样的仿制品?这样说来,这房间很可能属于青莲王替身,又或者是那个女人。”转头与温墨情目光相遇,言离忧眸色凝重:“先前那老画师说酷似青莲王的女人也乘船往帝都方向离开,有没有可能她一直藏在青莲宫?既然是身形容貌相似的人,那么这些衣物首饰那人一定也能穿戴合体。” “外人并不知道还有这样一个女人存在,她就如同青莲王的影子,只要穿上相同衣衫大概没人能认得出,唯一不同的,也许只有衣衫首饰上留下的独一无二的痕迹。”温墨情赞同点头,全然没有留意到身后碧笙目光阴冷嫉恨,悄悄攥紧秀拳。 二人的推测很快得到进一步确认,除了大量与青莲王款式相同却有细微差别衣裙首饰外,尹钧白还在妆奁的暗格内找到决定性证据。 那是半只细心保存的蝶形玉佩,另外半只在尹钧白手里,更在老画师那幅画上,在两个容颜相同的女子腰间静静悬挂。 第105章 致命错误 “少主带人闯进青莲宫那天,王爷像是有预感似的,早早就把这半块玉佩交给我,告诉我无论如何要保管好,如果她死了,就让这玉佩随她下葬。那时我还不明白这玉佩对王爷来说究竟有什么意义,现在大概懂了,这玉佩应该是王爷和孪生姐妹各执一块的信物吧。” 尹钧白取出自己保存的另一半玉佩,小心翼翼把两半玉佩合在一起,白色蝴蝶栩栩如生,一道奇怪的絮状蓝色斜斜贯穿玉佩,让那只蝶愈发显得生动灵秀,仿若振翅欲飞。 “冥玉,又叫霓兰合,只有中州外一座荒山中才产,打制成的饰品的不过寥寥几件。”所有人都在沉默时,温墨情突兀开口,语气索然无味,“传说玉石里这抹蓝色是人的魂魄所化,因为那座荒山是阴阳两界交汇处,所以只有在那里才会出现夹带这种蓝色条纹的玉石;也因为世所罕见,这玉石价值连城、有价无市,若非地位极高且资财雄厚之人根本不可能拥有。” 言离忧从小生活的环境让她无法相信怪力乱神,自然对什么魂魄钻进玉石之说嗤之以鼻,然而看温墨情脸色,总觉得有丝怪异:“你对玉石很有研究么?不然怎么这么了解?” 温墨情指尖不着痕迹微颤,转身背对好奇的三人,衣袖抚过薄薄灰尘覆盖的妆奁时,语气故作平静:“很巧合,除了青莲王之外,我还认识一个拥有这种玉的人。” “是她吧,”言离忧想也不想,望着温墨情背影,同样地语气淡薄,“赫连茗湮。” 除了赫连茗湮,还有谁会让温墨情露出寂然表情?也只有那个近乎完美的女子才配得上如此绝美的玉佩,就好像温墨情,都是独一无二、无人能够代替的存在。 言离忧说不清此刻心情该以何名之,是同情怜悯,是羡慕嫉妒,还是黯然失落? 想一想,似乎她没有嫉妒或者失落的理由,那么就一定是同情了——对,她是在怜悯温墨情,为他本该完美的恋情破灭而感慨,所以才想要安慰他,会因为自己无心一句话感到不安愧疚,担心他是否被自己的话伤害。 这样闲着,终于渐渐安心。 “这些闲话出去再说。现在已经大致确定这就是青莲王孪生姐妹居住的地方,根据这些与青莲王相同的衣物首饰也能推测出,青莲王很可能不仅仅是一个人,而是一双容貌酷似的姐妹——钧白,你一直说青莲王很信任你,那么这些事情,你可知道?” 温墨情冰冷质问令尹钧白本就苍白的脸色愈发失色,晃了晃身子,过了半天才委顿摇头。 自进入地宫一来碧笙就一肚子火气没地方撒,见温墨情颇有责备尹钧白的意思,不由自主便把他当成软柿子,也凑上来不停数落:“整天把青莲王当再生父母似的孝敬,为了那种女人甚至违抗师兄命令,到头来你得到什么好处了?上赶着把心掏给人家,结果人家只把你当傻瓜戏耍,谁精明谁蠢蛋还看不出来么?你还是早些死心吧,再这么蠢下去,小心又被她给卖了!” 碧笙的话如同锐刺扎在尹钧白胸口,不止刺耳,更加刺心,话外之意又把言离忧也牵扯其中,长耳朵的人自然听得出来。 言离忧冷冷看了碧笙一眼,走到温墨情身前扶住尹钧白:“别听旁人说什么鬼话,当是放屁就好。” 放屁这词极不文雅,从言离忧口中说出来更是拉低身份,然而温墨情还是忍不住生出一股痛快之感,瞥了眼满脸涨红的师妹,强忍笑意故作严肃:“吵什么?都是碎嘴的三姑六婆吗?拿上东西,继续往里走。” 碧笙欲言又止,恨恨瞪了言离忧一眼,甩起衣袖大步朝外走。 谁都听得出温墨情这是在帮言离忧,或者该说是故意在扳碧笙的任性脾气,再闹下去,对碧笙而言有弊无益。 尹钧白牵强露笑向言离忧表示感激,默默收好两块玉佩贴身放起,指着地图小声道:“这样的小室在地宫里还有很多,按照我们现在搜索速度,不吃不喝一整天下来也只能查看七八个,至少要五六天才能全部走遍。少主,今天还要继续走吗?” “一刻钟都不能浪费,腿还长在身上就得走下去。”温墨情拾起已经熄灭的灯笼,借着长明灯的火重新换上一根蜡烛,重又塞回言离忧手中,“地宫湿气重,不通风,要多注意烛火,快熄灭的地方不能轻易过去。” 看看小室外已经找不到碧笙身影,言离忧一脚迈出,竟也有了丝急切:“不去找你的温柔未婚妻么?她那样胡闯乱闯,可别碰上什么机关陷阱。” 言离忧话音才落地,不远处陡然传来碧笙惊叫,紧接着便是一阵杂响,与先前暗箭落地相似。温墨情眉头一紧正要飞身冲去,碧笙几声咒骂响亮传来,令得小室门口三人微愣,齐齐无奈摇头。 “碧笙,回来,别乱走。” 难得温墨情对碧笙说话时带些温和语气,收获意外惊喜的碧笙很快就原路返回出现在众人视线中。见温墨情走在其他二人前面,猜到他刚才肯定是想要赶去救自己,碧笙不禁笑逐颜开,美滋滋地快步向温墨情奔去。 只是这一欣喜就失了谨慎。 彻底忘记正身处机关遍布的地宫,碧笙迈开的脚步结结实实踩踏在石板上,安静中只听得哒哒脚步和一声轰隆隆闷响,脚步声在众人面前,闷响声,却起于众人身后。 最先意识到危险的是温墨情,未经任何复杂考虑,温墨情迅速转身想要拉开言离忧,回身后才发现根本不可能——他与言离忧之间隔着个尹钧白,二人相距足有五步,而他的行动速度绝对无法胜过小室内迎面袭来的数支铁箭。 “躲!” 无计可施的情况下温墨情唯有高声提醒,无奈言离忧发现身后危险的反应速度足够,身体行动的速度却跟不上,才意识到这一次机关来自背后的小室时,尖端闪着寒光的铁箭已经行至面前。地宫的甬道很窄,来时四人是前后排成一列通过的,言离忧下意识向后退了半步,心里却明白这半步救不了她。 就在箭袭到身前的生死攸关之时,一股巨大力道将她腰肢抱住,一阵天旋地转后言离忧眼前不再是夺人性命的可怕暗箭,而是温墨情惊讶表情。 噗,锐器没入血肉的闷响掠过耳畔,一声低吟,一股血腥味道。 “钧白!”感受到背上压力,言离忧转身托住向自己仰倒的温热身躯,心头一阵惊惧寒凉。 千钧一发之际,是尹钧白紧紧抱住她原地转圈交换了位置,用自己的身体拦住飞袭而来的铁箭,救得言离忧性命的同时自己却被其中一支箭射中。透体而出的箭尖划破言离忧手掌,满手血色也不知是来自自己伤口还是尹钧白,只感觉那血滚烫粘稠,烫得胸口发凉。 犯下致命错误的碧笙呆呆站在原地,眼看尹钧白伤口涌出的鲜血浸透衣衫渐渐扩散,惊慌悔恨交杂,想要询问一声、说句抱歉,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温墨情没功夫理会碧笙,飞快到尹钧白身边点住伤口附近几处穴道,待流血稍止,毫不犹豫把人背到身后。 “碧笙,前面带路,按照原路返回去。”此时的温墨情冷酷得毫无感情,哪怕明知道来时路上可能还有尚未发现的陷阱,仍然要求碧笙走在最前。碧笙早被他冰冷脸色吓得不知所措,呆呆点头转身,忍着委屈小心向前走,还没迈出第一步便听得温墨情对言离忧说话,一瞬心冷如冰。 “有伤到么?没有就好——跟在我身后,小心脚下。” 一个在前面承担风险,一个在后面备受保护;一个冷言冷语如同陌生人,一个和声细语关心备至……那一刻碧笙真想回头大声质问温墨情,到底谁才是他自幼一起长大的师妹,谁才是他该亲近的人? 不过碧笙没有开口,而是将所有愤恨委屈咽到腹中,指甲狠狠掐进掌心嫩肉里。 她很清楚,如今的自己与言离忧相比已经没有任何优势,想要挽回温墨情的心,她必须做得更隐蔽、更委婉一些才行,或者让言离忧彻底成为定远王家不可饶恕的罪人青莲王,又或者,让她永远消失。 许是心中默默祈祷终得上天庇佑,言离忧等人很顺利地回到地宫外,因着尹钧白伤在肩头靠近胸口的地方,伤势可轻可重,温墨情不得不暂缓探索地宫的计划将他送到最近城镇的医馆救治,三人在医馆对面的客栈暂住。言离忧担心尹钧白伤情,直到他从失血休克中清醒过来前一直守在床榻边,擦拭换药全部亲自上阵,闹得医馆的人都以为她和尹钧白是一对儿,只是碍于温墨情淡淡一扫却魄力十足的目光,谁也不敢妄加讨论。 快到午夜时尹钧白才醒来,见言离忧在床榻边忙活又是感动又是紧张,几次勉强起身险些让伤口开裂。为了让他能安安心心好好休息,言离忧把人托付给馆中大夫,独自一人走出医馆,站在漆黑夜色中长叹口气。 “我要照顾人才忙到现在,你是为了什么?怕我跑掉?”侧目看向医馆门外倚着墙壁的温墨情,言离忧明知故问。 “来监视你,免得这医馆被你闹翻天。”温墨情抬手丢给言离忧一件外衫,指了指不远处一间亮着灯火的铺子,“点了几道小菜,先填饱肚子再回客栈。” 第106章 一诺千金 “白灼雪菜、辣炒小肉、灌汁鲤鱼、荷叶莲香粥,还有本店特色的脆皮蛋饺,二位客官慢用。”搭着白色汗巾的小二笑呵呵送上饭菜,临走时悄悄多看了言离忧几眼,仿若沉浸天姿国色,意犹未尽。 温墨情端起饭碗夹菜,头也不抬:“下次出来吃饭把脸遮上吧。” “脑子有病。”言离忧瞥了一眼,对着满桌小菜食指大动,“你记性还不错,知道我喜欢吃什么,值得赞扬。” “随便点的,你要是喜欢的话我去换菜。” “……你从小吃刀子长大的吗?谁教育你处处与人作对能够成佛了?积点善德吧,小心以后找不到媳妇孤独终老。” 言离忧的诅咒说来说去也就这么几句,温墨情哼了一声不以为意:“一个女人这么多话,你以为自己能嫁出去?” “有人愿意娶我,你管得着?”想起帝都等待她归去的温墨疏,言离忧语气陡然柔和,双颊泛起幸福笑意,不过这笑意看在温墨情眼中可不是那么舒坦,手指微动,一大筷子青菜直直落入言离忧饭碗。 “食不言,寝不语,闭上嘴低头吃饭。” 言离忧不知道温墨情和温墨疏是不是有什么过节,以前还没觉得怎样,最近越来越感到温墨情在她提起温墨疏时会不悦,想要开口问问却又难以启齿——她不想被认为是在炫耀与温墨疏的关系,能平平淡淡、不引人注目地走到一起,这才是她和温墨疏最想要的生活。 粗茶淡饭很快就被席卷而空,付了帐走出门外,街市上已经看不见半个人影,唯有满天繁星闪烁不定,悄无声息地热闹着。 一前一后快走到客栈时,言离忧忽然拉住温墨情衣袖:“我还不困,想在外面走走。” “所以我得半夜三更陪你发疯?”仰头看看客栈某间灯火未熄的房间,温墨情很快又转变态度点点头,“好,陪你走,走到明早最好。” 走上一夜顶多是困倦些,总好过回到客栈面对梨花带雨的碧笙与一通委屈哭诉,何况温墨情也表示确实有些话想找个机会与言离忧说说,是而言离忧悄悄回到客栈取来狐裘后,很快转身下楼重新与温墨情站到一起。 路上很黑,仅靠月色照明,两个人慢悠悠散步倒也清静,呼吸着新鲜空气亦能带来几分放松。 “在帝都时发生的事钧白应该都告诉你了,现在连嵩和芸妃摆明是要联手对付殿下,而殿下的身体容不得他太过操劳。我想尽快解决完青莲王的事回去找他,就算不能像楚公子那样出谋划策,至少能为他诊病开药,尽可能减少他的病痛。” 每次提及温墨疏,言离忧的表情都会很认真,眼中光泽就如同天上的星辰,奕奕有神。温墨情沉默半晌,负着手微扬头颅,看着穹庐之上繁星点点:“师父的决定没人能够改变,君子楼肯定是不能带你去了,皇上那边我也不能不复命。” 言下之意,结束后还是要把她交还给皇帝温敬元,而不是温墨疏。 皇命如天,温墨情的父亲定远王身为郡王又是朝中重臣,一旦温墨情违逆圣意必然牵连全家;温墨鸿伤重难愈,常年靠昂贵珍惜的药材支撑才不至恶化,也要做一方面考虑。言离忧正是想到其中利害关系才屡次追问温墨情到底打算在事情结束后怎么处置自己,如今听他口气,前度离开帝都时与温墨疏等人的约定大概注定是一纸空谈,无论如何温墨情都不会如她所愿,给予一个自由的结局。 不过预料到不等于服从,纵是温墨情有他的难处,言离忧也不会因此放弃自己想要的结果。 出乎意料地拍了拍温墨情,言离忧眼中一丝狡黠闪过:“你说,如果事成之后我在皇宫里突然失踪,皇上会怎么办?再如果远离帝都的某个角落出现一个无名百姓,皇上不可能会知道吧?” “你想从宫中往外逃?”温墨情很快便猜出言离忧的想法,眉梢微挑,“就算有二皇子帮忙,你真以为守卫森严的皇宫可以随意出入么?再说你带着青莲王的身份走到哪里都逃不过监视,还是老老实实另想出路吧。” 被温墨情打击已经成为言离忧生活中习以为常的一部分,撇撇嘴不置可否,眼睛里却露出明显的偏执:“没试过怎么知道行不行?反正这件事我绝对不会连累到你,你只要帮帮忙让我在回宫之前安然无恙就好,之后想要什么谢礼回报的,我都许你便是。” 关乎性命的计划就这样被言离忧当成儿戏般道来,温墨情做不到无动于衷,倒也不至于大惊小怪,停下脚步微微低头看着精神饱满的言离忧,眸中有种复杂难辨的神色:“你这么拼命就是为了和他在一起?” “随你怎么理解,我只不过想过自己想要的生活而已。你说的那些家国大业离我太遥远,我现在的身份地位也不可能做些什么,只会给别人带来灾厄,既然如此,让我找一处清静之地与喜欢的人暗度余生不可以么?谁对我好我就对谁好,谁想伤害我,我也不可能逆来顺受。”忽然抬手指向背后客栈方向,月光之下,言离忧表情微凉,“就好像今天在地宫里,我看得见碧笙有多愤怒,但是我不会去安慰她也不会劝阻,因为那是她自作自受。” “说这些,是想告诉我什么?” 言离忧顿了顿,没有立刻回答,片刻前还轻松的气氛忽而凝滞,仿佛有一道无形巨壁将她与温墨情隔开。 他们都是聪明人,都知道有些话藏在肚子里毫无益处,只不过看谁先耐不住点破这层薄纸,而到最后输的人,一点都不意外,是言离忧。 深吸口气,言离忧面容平静:“开诚布公谈谈吧。我知道你这种人不可能屈从于谁,为皇上效命大概也是权宜之计,所以我想听听你的条件——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换取自由。” 原来深夜散步不是因为睡不着,而是早准备好摊牌,看来温墨疏这场病着实让言离忧着急了。温墨情揣着思量不说,只把单薄唇瓣微翘,清淡笑容令人难以解读:“若是我不愿呢,你又能如何?” “你——”言离忧气急,好不容易装出的冷静镇定破碎成渣,一咬牙扭开头,气汹汹不想再看温墨情一眼。 “圣命难违,我必须带你回皇宫向皇上复命,这是身为臣子的责任。”温墨情不徐不缓继续负手前行,眉眼间宁和淡然,“然而江湖中人向来重义,毁诺食言之事最为人所不齿。当初我带你离开帝都时答应二皇子会保你平安回去,这个约定比起皇命更加重要,所以你不用担心,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把你完好无损送到他身边。” 言离忧本以为温墨情会固执己见,没想到不需她逼迫要挟,温墨情竟然主动承诺会成全她与温墨疏,这点着实令她意外。呆呆站在原地望着那道孤寂身影半天,鬼使神差地,言离忧竟然笨到直接发问:“为什么不惜触怒皇上也要帮我?那个约定你本可以不去理会,毕竟是皇上的命令……” “没有为什么,就是想帮你,不可以么?”仍是那般霸道且无道理的回答,如温墨情一贯作风。 怔怔地盯着温墨情看了半天,言离忧终于缓过神,自嘲嗤笑:“真是的,我还以为你多难拿下呢,枉费我准备了一肚子说辞。不过现在我总算明白为什么碧笙和那位仙女似的佳人会对你倾心了——冷下脸来再送上温柔,你这种人最能迷惑美人芳心,真是奸诈。” “迷惑?能迷惑得住谁?譬如你,不还是倾心于二皇子去了么?” 突兀地,温墨情发问。 言离忧险些呛住,戒备地看着温墨情,暗暗揣摩这个问句的含义。 他是在怪她没有受到迷惑,令得他折损颜面,还是在怪她选择了不该选的人,为他惹来一身麻烦?又或者……想到深处,言离忧赶忙摇头驱走荒唐想法,迎着夜风打了个寒战。 真可笑,怎么会把嫉妒两个字跟温墨情联系在一起?那恐怕是世上最大笑话吧? “时辰不早了,是时候回去休息休息,明天你不是还要照顾钧白么?”温墨情没有把突然闯入的话题继续下去,返身往回走,顺手在言离忧头顶一敲。 最近一段时间他似乎很喜欢做这个动作,把她当成孩子了?言离忧不满地揉了揉头顶,长出口气,脸上渐渐浮现微末笑意。 “谢谢你,温墨情。” “别叫全名,听着别扭。” “那叫你什么?少女杀手?还是冷面淫贼?不如我学着碧笙语气叫你师兄好不好?你这种人啊……” 柔和月光笼罩着宁静城镇,只余星月光芒的街道上,两道身影忽而拉近忽而疏远,可是不管如何嬉闹,扯在他们身后的影子一直交叠在一起,不曾分离。 第107章 埋伏重重 翌日,鲜有住诊病人的小镇医馆难得热闹,医官不停慨叹尹钧白福大命大,那么粗的一支铁箭奇迹般地没有触碰到任何脏器,只留下一个贯穿肩膀、丑陋狰狞的伤口。 言离忧特地从客栈提来食盒,让尹钧白趁热喝了几口清粥之后如昨日一般亲自为他清洗伤口、更换药布。整个过程中,言离忧神色平静从容,倒是尹钧白面红耳赤羞得不行,一个劲儿嚷嚷着使不得,被言离忧在肋下狠狠拧了一把才挂着眼泪儿闭嘴。 “怎么不见碧笙姑娘?”扫视一圈发现少了个人,尹钧白不禁纳闷。 “让她先去打扫青莲宫了。师父是个急脾气,看上哪处定会早早下手,先打扫准备出来能少挨两句骂。”这天的温墨情似乎有些多话,刚罗里啰嗦对尹钧白解释完,立刻又嘱咐言离忧去问医官什么时候才能让尹钧白离开。目送言离忧不情不愿离去,温墨情收敛散漫神色,声音略显低沉:“之后我会叫碧笙在这里照顾你,我带言离忧去青莲宫。你尽量拖住碧笙,只要不让她们两个再有机会遇上就好。” 碧笙嫉恨温墨情对言离忧的态度,尹钧白也担心盛怒的碧笙很可能会做出伤害言离忧的举动,是而不等温墨情解释清楚就用力点头。 不过温墨情的吩咐似乎不仅限如此,再度望向门外确定言离忧还没有回来,温墨情忽然冷下脸色:“算是忠告,我不管你跟青莲王到底有什么关系,总之别对言离忧抱有任何恋慕之情,否则你们两个都会被毁掉。尤其是你,上次的事我好不容易才隐瞒下去,若是被师父知道你背叛君子楼去帮青莲王,该是什么下场你比我更清楚,以后好自为之。” 尹钧白脸色一红,继而一白,等言离忧问过医官回到房间时只见他垂着头没什么精神,问他便说有些倦怠想要歇息。言离忧不疑有他,反复拜托医官后惴惴不安地与温墨情返回青莲宫,路上只与下山的碧笙打了个照面,并无他话。 四个人的队伍只剩二人,本就缓慢的进程又要被迫拖延,然而不知为何,先前一直暗藏焦躁的言离忧反倒安静下来,眉心中央隐隐透出几分轻松。 既然温墨情开口承诺会送她去温墨疏那里,那么她便可以放下重重心事高枕无忧,只等重逢的那一天了。 对温墨情,言离忧还是很信任的。 进入青莲宫地宫后,二人沿着昨日止步的小室门口继续往里走,一整天下来只扫清六个岔道口和三间小室,遇到的陷阱却是用十只手指都数不过来。这一整天两个人交谈极少,大多数时间都在细细搜寻翻找,只可惜发现还不如昨日,除了一些被当做废物胡乱堆放的东西外,几乎毫无收获。 估摸着快到傍晚时,温墨情拉住还想往里探索的言离忧,指了指头顶,神态似是有些疲惫:“今天先到这里。” “没病没灾的大男人一个,体力就这么弱吗?还不如我呢。”可算逮到能够嘲讽抨击温墨情的机会,言离忧才不会错过,伸了伸腿脚示意自己根本就不累,一边还用鄙夷眼神围着温墨情飞转。 “等人到深夜,又被无良之人拖去看月亮散步,你以为我是铁打的?”提起灯笼收好地图,温墨情径自沿着原路往回走,却始终保持与言离忧不超过三步远的距离,大概是怕像昨天一样被遗漏的机关所伤。 这些小事上温墨情都会非常注意,令得言离忧对自己的安全十分放心——如果没有之后发生的事情的话。 披着暮色从青莲宫出来,温墨情步履匆匆,言离忧几乎要小跑着才能跟得上;走到山脚下时温墨情速度更快,言离忧累得两只腿脚发酸,不得己只好气喘吁吁停下脚步,想要喊温墨情等等,谁知不等她喊出口,温墨情的背影已经转为正面,急匆匆向她赶来。 才发觉她累坏了吗?言离忧正想埋怨他两句,陡然发觉温墨情的脸色不对,不由眉头微蹙:“怎么了?” “站我身后,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别乱跑。”温墨情压低声音,手臂一挥,长剑斜斜垂地。 长剑尚未出鞘,但很显然温墨情已是备战姿态,加上周围草木平静得有些异常,言离忧也渐渐发现有些不对头。这条路是青莲宫下山最便捷的一条,没什么特殊情况温墨情都会带他们从这里上山,假设有人想找他们麻烦,那么埋伏在这里是最好选择。 温墨情的视线并没有到处搜寻,只在原地笔直挺立,冷俊面容上读不出任何表情:“滚出来。” 在他冷冷开口的同时,言离忧慢慢抽出煌承剑握在手中,掩藏于温墨情身后,一双眼抹去平素的散漫放松,换上警惕戒备之色。二人在原地站了大概有小片刻功夫,周围仍没有任何动静。温墨情不耐,执着剑微微闭眼,少顷,突然睁开的眼里猛然爆出一抹精光,随即脚尖一动,一颗鸟蛋大小的石子被高高踢起,直奔着旁侧草窠而去。 “妈的!上!” 一声惨叫炸响,紧接着便从草窠方向传来低低咒骂,话音落地瞬间,六道身影自四面八方迅疾掠起,六把尖刀呼啸着,不约而同刺向紧紧挨靠的二人。 这架势,恐怕是打算不死不休。 温墨情目光一扫便大概了解了埋伏的六人功底如何,手腕翻转,长剑依旧停留在鞘中,一道寒光不见,只依着剑鞘随随便便挽了个剑花,那六人未能近身就哎呦喂呀惨叫着飞回草窠中。 “看样子又是一堆草包。”言离忧长出口气,握剑的手松了松,“谁这么无聊,净派一些只会咿呀怪叫的废物来挑衅?” 温墨情懒散收剑,半丝疲色没有:“觉得都是废物?那好,我不出手,你一个人对付他们试试,让我也看看不废物的女侠长什么模样。” “狐假虎威,我不过是仗着你的威风罢了,何必揭我老底?不懂玩笑的男人实在无趣。” 许多时候言离忧都会堂而皇之地摆出一副小无赖嘴脸,温墨情懒得与她斗嘴,索性当做什么都没听见。换了只手握剑,温墨情抓住言离忧衣袖扯着她跟在身后:“尽快下山,天黑路就不好走了。” 此时山边夕阳已经开始隐没,只留半块赤红与漫天晚霞做最后挣扎,眼看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要彻底黑天了。青莲山树木繁多茂密,又是人迹罕至的地方,倘若在入夜后再遭埋伏绝不可能像刚才那样好对付。 言离忧下意识反手抓住温墨情的手掌,迈开大步紧随其后,因着全神贯注于脚下道路,并没注意到温墨情微微惊讶回头看了她一眼。 山路总是看着短、走着远,尤其在心急时更感觉目的地遥不可及。尽管对与温墨情的实力有着万分信心,当后方六个草包追上来而前面又跳出八九个彪形大汉时,言离忧又一次握紧承煌剑,掌心沁满汗水。 “这路选的,今天还能下山吗?”望着前前后后面色不善的敌人,言离忧自言自语呢喃。 “他可以下山,你,必须留下。”新出现的敌人中有个较瘦削的男人似乎是首领,朝言离忧一阵阴恻冷笑后,微扬下颌指了指温墨情,目光里不屑之色赫然,“不管是谁,胆敢包庇青莲王者一律该死,是要留条小命享受后半辈子,还是想给青莲王陪葬,你可要想好了。” “你们怎么知道她是谁?青莲王不是随征军流放了吗?”温墨情面色不改,语气冷而清淡。 “自有我们的方法打探,至于是什么,旁人还是少管闲事为好。”那首领模样的人眯起眼,斜挑嘴角从牙缝中挤出恐吓之词,“除妖女,清君侧,天下百姓都盼着青莲王以死谢罪,谁敢阻拦便是与天下百姓为敌,这罪名你担得起吗?这妖女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连良心都泯灭了?” 咯啷一声脆响,剑穗上翠玉与剑鞘相撞。温墨情提剑于身侧,面对以天下百姓为名的指责不露半分惧意:“你想杀谁我不管,但绝不能是我身后护着的人。” “也就是说,你不肯让步喽?那也没办法,人各有志,虽然有些过意不去,我也只能尽量给你留个全尸了。” 对面那男人说话时一直吊儿郎当,在这句话说完后突然气息一改猛然变得凶狠凌厉,手臂上铜拐一晃,毫不犹豫朝温墨情攻去,其他人也趁机向言离忧出手,各司其职,不显半点混乱。 都是有备而来么?不过他们是不是太小看温墨情了? 言离忧遵着叮嘱寸步不离温墨情左右,在他密如织网的剑光护佑下基本没人能够接近,偶尔有人一刀砍来,她也能凭借所学招式及削铁如泥的煌承剑轻松躲避、化险为夷。 前前后后加在一起有十五人,起初只有一人攻击温墨情,其他全部瞄准言离忧;在发现那一个人很快就被温墨情当包袱一脚踹飞后,有一多半人立刻将目标转移到温墨情身上,反而放松了对刺杀对象言离忧的紧逼。可惜的是,这种灵活策略在交手中毫无意义,不管有多少人,温墨情的剑始终如骖龙耀舞将言离忧护得滴水不漏,更能冷静地找准时机漏洞各个击破。 一盏茶的功夫不到,大放阙词的一方尽数倒地,一个个不是昏死就是抱着伤处痛苦低吟,而温墨情和言离忧身上半处伤口都不曾有。 “应该没了吧?”看看距离不远的山脚,言离忧抹去额上细细汗珠,“这些人怎么处理?” “自生自灭。” 看也不看躺倒一片的手下败将,温墨情利落收剑,就连询问都没一句,似乎对幕后主使是谁毫不关心——想让青莲王死的人不计其数,细追究下去没有任何意义,还不如节省时间早些下山,到镇上吃顿饱饭才最重要。 天不遂人愿,温墨情想要吃到饭注定有些曲折。 才抬脚要走时,一点细微光芒划过视线,还不等言离忧失声喊出小心二字,温墨情已然挪步向后,反手挡开袭来的暗器。叮地一声过后,言离忧定睛瞧去,心头一凛,不禁倒吸凉气。 温墨情的剑,竟然出了鞘! 第108章 乱雪之杀 温墨情对剑没什么特殊癖好,但也不是遇到谁都会出鞘,就好比个刚才那十几个人,纵是敌众我寡被围困的情况下,他也只是隔着刀鞘轻松应敌。 正因为了解这点,言离忧才会在他拔剑出鞘那一瞬间心脏高悬。 敌人还未现身,只是一枚小小的暗器就足以逼迫温墨情出剑,那么他们将要面对的又一轮敌人究竟强悍到了什么地步?言离忧无从推测,唯一能做的就是握紧煌承剑站在温墨情身后,竭尽全力保护自己,不让他分神。 宁静的山林不知何时开始出现笛声,那声音时断时续,没有什么节奏可言,时而低沉诡异,时而高亢尖锐,刺得人耳朵生疼。温墨情抖了抖手腕让搭在剑柄上的剑穗垂向地面,屈起手肘撞了下言离忧:“不管发生什么都别想着逃走,只要离开我身边,你非死不可。” 若是放在平时,这句话定然让言离忧感觉他骄傲自负、不可一世,可此时听来更像极其认真的劝告,是而轻轻点点头应承后,言离忧又凑近一步,转身与温墨情并肩靠背。 “我会守好你身后的。” 严肃紧张的气氛中飘来淡淡一句话,险些让温墨情紧绷气息松懈,无可奈何叹息,却也没有心情问她有何能力为他镇守身后方寸之地。 毕竟现在面对的敌人与刚才不同,倘若大意轻敌,便是江湖中颇负盛名的他也有可能一命呜呼。 最初一道暗器被格挡后,四周半天没有任何动静,随着那笛声节奏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周围草窠渐渐有了窸窣响动,温墨情刚一转手腕,左前方一道黑影冲天而起,以极其刁钻怪异的角度凌空袭来。 温墨情全神贯注,凝力于腕,迎着那道身影不退反进,长剑向上斜着一挑,在那道身影到来时精准地将其隔开;待那人向后退却避开剑刃的瞬息,温墨情又反守为攻一剑刺去,角度速度力度竟也诡异得难以躲避。 眼看就要在那人胸口刺出一个洞的瞬息,笛声陡然拔高数个音调,与笛声同时起来的还有温墨情身后十步远又一道身影。一阵叮伶叮伶的脆响盖过笛声飞速接近,及至言离忧看清袭来的人手中武器时,那人已奔至面前,闪着冷光的两只精铁环已高高举起,当头砸下。 事实上以那人的速度言离忧完全可以躲开,可是她不敢躲——温墨情就在她身后,如果她躲开了,温墨情怎么办? 一阵清风掠过耳垂,正纠结犹豫的当口,锋利长剑已然从前一个敌人身前撤回,在半空划出雪亮剑光后转向后方,看似轻巧一挑,与那两只精铁环撞击后居然将那人震得连连倒退。 这样的反应速度与力量,还是人类了么?方从虎口逃脱,言离忧惊魂未定,咕嘟吞了口口水,异样心情涌进脑海。 假如……假如她也有温墨情这般好的武功,是不是就可以保护温墨疏远离危险了? 不,还不够。才刚冒出想法,言离忧就摇摇头将自己的胡思乱想浇灭。她欠缺很多东西,足以击退来犯之敌的武功只是其中之一,如温墨情所说,她最需要的是冷静头脑——能像他那样无论何时何地都能从容不迫、有条不紊地分析情况,那才是最能帮上温墨疏大忙的。 “这种时候也会走神吗?是不是悠哉过头了?” 耳畔一声低语惊醒言离忧,这才想起她和温墨情还处于被埋伏攻击的不利环境中。尴尬神色一闪而逝,言离忧贴着温墨情的背,双手握住煌承剑警惕四顾:“放心吧,我能保护好自己——在你身后。” “没那个必要。”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后,温墨情将注意力转回前方,漆黑眼眸仿佛被冰雪冻结,寒气缭绕,“既然他们想交手,陪他们玩一玩也不要紧,杀上一两个还不至于惹祸。” 言离忧身子一僵,忽而感到汗毛耸立。 她和温墨情在一起的时间不算短,遭遇袭击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可他从没有下狠手伤人性命,就算刚才那十几个壮汉气势汹汹、每次挥刀都是要命的招式,温墨情也不过是击伤他们的筋骨废去行动能力而已,何至于对这次的敌人格外狠心?仅仅因为对方比较强吗? 危机四伏的景况不容言离忧多想,被击退的那两个敌人重新摆好姿势,交换个眼色后齐齐点头,一个掌风猎猎,一个圆环狂舞,竟然一前一后同时攻来。言离忧不清楚温墨情的功夫究竟有多好,却明白能够让温墨情拔剑出鞘的绝非善茬,立时集中精力盯紧使精铁环的人,手中煌承剑蓄势待发。 “生路不走,莫怪无情。” 毫无感情的嗓音仿若催命魔咒。 在敌人临近的刹那间,普普通通的长剑如同被战神魂魄附体,大开大阖却不留破绽,密集剑光难以摸清套路,根本不允许那二人些微靠近。随着战况深入、两个敌人略显颓势,那笛声又一次变化,噌噌两声,居然又有两道人影自左右两侧腾空跃起,一剑一鞭,长啸着向温墨情和言离忧招呼过来。 到底有多少武艺高强的敌人埋伏在周围?言离忧头皮一麻,行动难免受到影响,一个疏忽便让对方使鞭的人钻了空子。那柔韧皮鞭像是有生命一般钻过剑光空隙,啪地一声抽打在言离忧手臂上,登时纱衣袖裂,皮开肉绽,疼得言离忧低低一声闷哼。 也不知是言离忧那声闷哼透露了她的无能,还是说温墨情听到声响后陡然阴冷的脸色让那几人畏惧,刚才还分工合作的四个敌人不约而同收回武器,再出手,一齐朝着言离忧凌厉攻去。 躲在温墨情身后不时抵挡下敌人的攻击就让言离忧颇感吃力,这回四个人同时打来,言离忧更是毫无招架之力,苍白了脸色眼睁睁看可怖武器越来越近,就要刺入自己胸口、脖颈。 他再厉害也没办法回身保护她了吧?倘若此时转身,说不定会被其他埋伏的敌人趁机偷袭,可谓是大忌。 咬咬牙,言离忧在最后一刻横过煌承剑拦在身前,希望能最大程度抵挡伤害,然而她无法再捕捉四种武器攻击过来的踪迹——巨大精铁环卷起的风凛冽如刀,吹得她根本睁不开眼,光听得见破风之声,看不见夺命之影。 金铁相撞发出刺耳摩擦声,言离忧闭着眼感觉到脸颊上一抹热度,起初还以为是武器迸出的火星,一股腥甜传来方才惊悟,溅落在脸颊上的是血。言离忧有些纳闷,并未感到哪里疼痛,才想要看看是不是自己瞎猫碰上死耗子捅伤了对方,猛然一道力量箍在她脖子上,硬生生把她向后拖行数步。 一刹,鸦雀无声,风平浪静。 言离忧急急睁眼低头,拉着她后退的人果然是温墨情,而他手臂上,一抹血色刺目。 他收手,他转身,他放弃背后的防御为她横剑格挡,一连番动作行云流水没有半点犹豫,哪怕被武功远不如自己的人所伤也不动声色,从容地把她拉近自己能保护的范围之内。 那四人也被惊到,停下动作,困惑且迟疑对视。 言离忧看不到身后温墨情是个什么表情,却清晰地捕捉到他散发出来的肃杀气息,那是一种无形魄力,阴冷深邃,似暴风骤雪无情。 温墨情没有出声,趁那四人惊骇之际单手将言离忧推到身侧,受伤的手臂一甩,一溜血花滴滴答答染红枯草。剑穗在冷风习习的半空划出流畅弧线,剑光悠悠起落,最终平伸直指,朝着先后刺伤言离忧和温墨情的四人。 下一刻,言离忧惊讶发现温墨情已不在身旁,卷起的风割在脸上生疼,却比不过心底一抹惊惧微痛——如果她再强一点,像温墨情那样可以瞬间奔袭就好了,那么就可以抢在他之前行动。 这是言离忧第一次生出想要亲手杀人的冲动,有些荒唐,但真实得可怕。 当温墨情真正下定决心要让谁死时,一招一式是绝不留情的。才一道剑光而已,那四人手中武器纷纷脱离,一个个抱着手腕惊愕无措,近乎死灰的惨白脸色与炽烈血色恰成鲜明对比,而温墨情的剑仍无情高扬,狠厉挥下。 “温少主手下留情!” 诡异笛声戛然而止,清亮呼声不远不近传来,一道银色光芒赶在温墨情的剑斩断那四人手腕前激射而出,稳准地将长剑隔开。言离忧循声望去,只见一个浅玉色衣衫的年轻男子迎面奔来,立定脚步,恭恭敬敬朝温墨情鞠躬。 “属下管教无方触怒温少主,还请温少主看属下薄面放他们一条生路,属下定当感激不尽。” 见男人躬身道歉,那四个埋伏在此的人也规规矩矩行礼,恭谨面色全然不像把温墨情当成敌人的样子,与之前的凌厉出手简直判若两人。 言离忧愣住,难以置信地看向温墨情:“是认识的人?” 温墨情不答,冰冷语气似是要把面前几人冻僵:“既然知道是我还出手,我有必要对你们留情么?” “这……温少主见谅,此中缘由属下可以解释。”那男子脸面微红,又躬了躬身,“他们四人均是奉命行事,刚才酣战之时难免激动,不小心伤了温少主,这件事还请温少主莫要放在心上,属下愿倾尽全力补偿温少主。” 谦卑态度并没能换来温墨情宽宥,冷冷一笑,温墨情忽而抬剑架在那人颈间,目光锐利更胜刀锋:“奉命行事?奉谁的命?是你公孙彦玉的,还是他楼浅寒的?” 公孙彦玉叹口气,苦笑着躲开剑刃:“温少主又不是不知道乱雪阁规矩,有人花钱索命,乱雪阁就必须替人消灾,从无拒绝之理。阁主自己定的规矩自然不能违背,只能让我们这些不成器的部下来找死,这不,我在后面一直看着,就等温少主出手时跳出来求情呢。”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即便被写在生死簿上的是我亦不例外?”看了眼言离忧臂上伤口,温墨情眼眸微眯,丝毫没有开玩笑之意,“好,我不动你,但他们四个必须把双手留下。你回去告诉楼浅寒,不管是任务还是他故意来讨嫌,要伤我的人,想都别想。” 第109章 非敌非友 突然出现的公孙彦玉让言离忧愈发糊涂。 听温墨情与他交谈内容,似乎那个叫楼浅寒的人与温墨情有什么特殊关系,本不该对温墨情出手,可事实是,刚才攻击她与温墨情的四个人不仅用尽全力还以多欺少伤了他们二人——严格意义上说,温墨情只是被她牵连——这件事令得温墨情动了火气,非要对方付出代价不可。 温墨情和公孙彦玉的对话旁若无人,言离忧根本没机会插嘴,细细思量,多少有了几分猜测。 既然公孙彦玉叫温墨情少主,那么他应该也是君子楼的人,至于那个楼浅寒就不太清楚了,如果不是温墨情关系极好的朋友,同样是君子楼的人这可能比较大些。 问题是,假如统领着公孙彦玉等人的楼浅寒与温墨情师出同门,为什么要派人来埋伏他们?乱雪阁又是什么?是谁花钱要取他们性命?针对的目标是温墨情,是她,还是两者皆有? 塞了满脑子的问题没人给与解答,言离忧的纠结差不多和公孙彦玉同等程度,就差掐住温墨情脖子逼问了。 当然,那只是臆想,从来只有温墨情欺负她的份儿却没有她反击的余地,好比公孙彦玉好言好语各种赔不是道歉恳求原谅,而温墨情无动于衷,一身冷肃气息仿佛在彰显自己磅礴怒意。 “有些事属下真的不能做主,这样好了,温少主先留着他们四个的手,倘若阁主允许,属下亲自斩断双手奉到温少主面前如何?”苦苦哀求到最后,公孙彦玉实在无奈,不得不搬出乱雪阁阁主做筹码。 温墨情终于肯收起长剑,抹了把伤口上的血冷笑:“他有时间在幕后看戏,我却没时间陪他消遣。你们的戏演完了,也应该弄清楚我的态度了,这笔债不用他们四个还,直接算到楼浅寒头上。滚,别等我动手。” “温少主,您这是要逼死属下么?”公孙彦玉急得快哭了,哀求目光不得已转向言离忧。 “看我干什么?他们仗着人多跑来撒野,出手毫不留情,我还要替他们求情不成?”言离忧才不理会公孙彦玉可怜眼神,眉头一皱,扯了扯温墨情衣袖,“下山,伤口还流血呢,我可不想因为失血过多死在山上喂狼。” 温墨情挑了挑眉梢,淡淡瞥上一眼,阴云密布的脸上隐约有了一丝笑意。 言离忧比他会演戏,而且是个不用说就能了解状况的好戏子,至少在配合上算是十分默契,这点无论是碧笙还是碧箫都做不来。 眼见着温墨情要转身下山,公孙彦玉终于绷不住,愁眉苦脸拦到二人面前,一副沮丧表情哀怨忧郁:“温少主留步,属下明说还不行吗?” “说。” 公孙彦玉咽了口口水,声音里都夹着幽怨:“阁主的确接到了签生死簿的五千两银子,但目标不是温少主而是青……是这位姑娘。阁主说要打探一些情况,让属下带人来试探试探,并命令属下无论如何要把温少主引到邻镇见上一面。温少主要是就这么走了的话,属下回去后要怎么向阁主交代?” “你要怎么交代,与我何干?”温墨情冷倔得像根冰冻木头,全然不理会公孙彦玉一片凄凉之色,丢下话,转身朝山下大步离去。 既然是相识的人,这场架估计再打不起来。言离忧虽然有些遗憾没能为手臂上的伤狠狠报复回去,却也明白温墨情此时心情十分不好,最佳选择是顺着他的意思赶紧回客栈,况且她也得尽快处理两人的伤口才行。 看了看温墨情的伤口再看看自己的,言离忧微愣,旋即轻笑出声,温墨情皱着眉打量怪物似的看她:“笑什么?看我受伤丢脸很高兴?” “别没事找事,我什么时候说你丢脸了?”翻了翻白眼,言离忧还是忍不住笑,指了指温墨情手臂,“你看巧不巧,我们两个的伤口都在同一个位置,让碧箫看见一定笑我们连受伤都要成双成对。” 温墨情这才注意到两个人都伤在左边小臂上,甚至连方向位置都差不多,沉着脸想了想,竟也露出笑容:“算是你欠我的第二个人情——这伤本该在你身上,没有你又呆又笨扯后腿,那几个人只需三两招便可放倒。” “这么英勇神武早干什么去了?一开始直接把他们打垮不就好了?算起来应该是你连累我才对。” 互相嘲讽攻讦的二人谁也没有对身后五个沮丧绝望身影多看一眼,时而笑时而吵,带着一路争执离开青莲山,天全黑时方才回到暂时停留的小镇。 言离忧硬拉着温墨情先到医馆处理好伤口,而后又去看尹钧白,因着先前失血太多气血两虚,尹钧白一早就服药睡下,只剩碧笙呆呆地坐在房外。温墨情没有与碧笙多聊几句的打算,只简单吩咐她早些回客栈休息后便扯着言离忧离开,一直拽到自己房内。 “今晚你在我房间睡。” “没必要吧?”温墨情不介意,言离忧倒拘束起来,“那人都说只是试探试探你而已,应该不会再埋伏暗袭;再说就算他们真的来了也敌不过你三两招盖世神功,我在哪里睡都一样。” 这点浅显意思温墨情一眼就看了个通透,齿间挤出一丝不屑声响,拉过椅子挡在门前:“你知道他们要试探的是什么吗?不知道还一副全然了解的模样。那种程度的杀手再来十个也无所谓,怕只怕真正麻烦的家伙找上门,我实在没心情与他周旋。” 什么人能让温墨情感到麻烦?那个乱雪阁阁主楼浅寒?言离忧很好奇,满心期待想要见见这般伟大人物,不由露出一抹向往表情。 温墨情斜她一眼,仍是直接看穿:“见到他你会后悔一辈子。还有必须告诉你的是,如果那人亲自前来完成他接的任务,我没有任何把握能护你安全,所以你还是死了这条心为好。” 其实温墨情不说还好,他这一说更加挑起言离忧的兴趣,搬过小圆凳坐到他对面,一副虚心求教的认真神情。 “乱雪阁,楼浅寒,还有生死簿,是不是该给我讲讲?被人买凶暗杀的人是我,如果连最基础的常识都不知道,我的人生未免黑暗了些。” “反正你的人生已经足够无知,就让它黑暗下去吧。” 温墨情才不吃言离忧这一套,抬脚踢翻她坐的凳子,双手交抱胸口,眼一闭,头一仰,悠悠闲闲靠在门板上,大有休息小憩不再理会任何人的架势。 在房间里转了几圈,伤口的疼痛让言离忧无法做到温墨情那般洒脱入眠,不情不愿坐到床榻上,仰头看床架上悬挂的平安符微微晃动。 她想对温墨情道谢却说不出口。 自那日从青莲宫逃跑,温墨情救过她几次已经数不清楚,他只把当初救顾村村民算一次人情债,其他都轻描淡写当做稀松平常之事。然而对于言离忧来说,那些亏欠是万万不能忘却的,就好像她忘不掉温墨疏的温柔。 要找机会还他吗?可是连怎么个还法都不知道,凭她的头脑武功大概是没有慷慨帮助温墨情摆脱危机的可能。 胡思乱想最容易让人犯困,不停打架的眼皮与伤口疼痛抗争了小片刻,言离忧终是抵不过一整天的疲惫沉沉睡去。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温墨情忽然睁开眼站起,轻手轻脚走到床边,看着言离忧宁谧睡脸静静站了一会儿,熄了油灯悄悄退出房间。 时辰已渐近子时,客栈大堂内除了昏昏欲睡的小二外再没有其他客人。温墨情没有惊动小二,找个角落坐下倒杯凉茶,捏在指间却未碰唇。 “一代豪侠,什么时候成了梁上君子?”薄唇微挑,冷道。 茶水倒影中一道身影迅速掠过,轻盈无声,在小二被温墨情的声音惊醒前已然安坐,翻过另一只茶杯与温墨情手中那只轻轻磕了一下。 “师弟啊,不请为兄喝杯酒吗?” “咦咦咦?!客官您什么时候进来的?”小二额头上惊出一片冷汗,白了白脸色,强撑着笑容朝这边躬了躬身,“客、客官打尖还是住、住店?要是住店,小店今晚客满,实在、实在是抱歉了……” 客栈酒家最怕的就是招贼盗,如今一个披头散发、背负双剑的邋遢男人突然出现在大堂里,那小二惊慌害怕是理所当然的,说谎也不过是权宜之计。温墨情住在客栈中当然知道客房并未注满,当下提了提茶杯向小二淡道:“是朋友,不住店,马上就走。” 小二长出口气,脸色总算有些缓和,为二人上了壶热茶后打个大大呵欠,又窝进账台拄着侧脸昏昏欲睡。 “一年多不见,师弟还是这么小气,连杯酒都不肯请,枉我千里迢迢来看你。”一身衣衫陈旧的男人哈哈笑了两声,语气里听不出什么责怨味道,爽朗得有如烈日。 “沐师兄云游四方、逍遥自在,怎么突然想起来探望我?”温墨情面无表情,视线有意无意瞟向楼梯,“白天发生了一些事情,想来想去,我总觉得晚上会有人找上门惹不痛快,只是没想到这人会是沐师兄。” “那师弟以为会是谁?” 放下茶杯,温墨情铛地将长剑重重撂在桌上,吓得店小二又是一个战栗从睡乡中惊醒。 “什么都不用说,这件事算在楼浅寒头上,谁劝也没用。”不等对方道明来意,温墨情直接将话说死,一双映着油灯光芒的漆黑瞳仁似是深渊,又似看透一切无所不知。 提壶,倒茶,默默对饮三杯,再开口仍是温墨情冷淡言语。 “如果你和浅寒都是为了试探我的态度而来,那我直接给你答案——言离忧我护定了,谁也不许动她,乱雪阁若是再敢接她的生死簿……别怪我翻脸无情。” 第110章 君子薄情 “所以啊,浅寒你看看,我去也是没什么用的,墨情根本不把我当回事,一杯酒都不请直接赶了出来。” 与温墨情所住客栈仅一街之隔的另一间客栈天字房里,失落的男人抱着酒壶细碎嘟囔。 “有什么事是中州游侠沐酒歌做不到的?既然你不愿伸手,这事我也不想管了,本就与我没什么关系。”楼浅寒仍是一袭墨‘色’劲装,领口银丝绣线勾勒‘精’妙‘花’纹愈发衬托出他的清冷桀骜。顿了顿,楼浅寒将一页薄纸丢到桌面:“这是那‘女’人的生死簿,五千两银子接的,算是一单不大不小的生意,目前为止我还没有抹消的打算。温墨情不是说不许任何人动那‘女’人么?那就让他来销毁这份生死簿吧,否则,‘乱’雪阁会追杀到底。” 沐酒歌呆了呆,‘舔’了‘舔’刚刚品尝过佳酿的嘴‘唇’:“你们两个还真想斗上一斗?何苦啊,何苦?”一顿感慨后沐酒歌又美滋滋地仰头,酒壶里剩下的小半壶酒一滴不剩尽数倒进口中,畅快地叹了一声:“好酒!我说你们两个真不会享受,有逍遥自在的好日子不过,一个去当什么杀手老大,一个跑去搅合皇家那点儿破烂事——哦,对了,还有无念一个。你们三个从小就不让师父省心,都长大‘成’人自立‘门’户了还是这样,就不能安安分分的,该赚钱赚钱、该酿酒的酿酒、该追‘女’人的追‘女’人?再闹下去,师父真要气炸肺了。” 楼浅寒站在窗前,木然冷道:“我从未违反楼中规定,师父怪不到我头上。你要劝就去劝无念和墨情——尤其是温墨情,先是赫连茗湮,如今又是青莲王,几度为‘女’人大闹的人是他不是我,别仗着师父宠爱就都护着他。恃宠而骄,好坏不分,便是违背楼中规定与同‘门’翻脸他也做得出,真不知好歹。” “哎哎哎,别对着我抱怨,又不是我当月老给他牵的线。”沐酒歌连忙摆手示意楼浅寒打住,瞄了眼桌上薄纸,倒吸口气,“好久没看到墨情认真了,这事,还真‘挺’棘手。” “耽溺美‘色’,善恶不分,还管他做什么?” 赫连茗湮也好,言离忧也罢,都是出了名的天姿国‘色’,温墨情被楼浅寒说成耽溺美‘色’,沐酒歌一时间竟找不出反驳的理由。 沉‘吟’片刻,沐酒歌恢复正‘色’,轻咳一声:“‘乱’世,‘乱’事,都是一团‘乱’。墨情那傻小子总是过不了一个情字,纵是他找了千百个借口洗清与青莲王的关系,那般表现却是骗不得人的。当然了,也可能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事情闹到这地步,如果连你我都放任他不管,真有一天他和青莲王有了什么爱恨纠葛怎么办?他们两个之间的恩怨太深,只怕比那位赫连姑娘更难容于世。” “多管闲事。” 被楼浅寒淡淡一句击中要害,沐酒歌愁闷咧嘴:“不管怎么办?我还欠着墨情上千两银子呢,总得找个机会用人情补上。再说我曾向某人承诺会好好照顾墨情,总不能下了黄泉没脸见人。” 沐酒歌并没有提到某人是谁,楼浅寒却心知肚明一般。稍作沉默,楼浅寒点了点桌上薄纸:“这‘女’人,留不得。” “杀了她墨情还不跟你翻脸?” “随他,‘色’令智昏,蠢到无‘药’可救。” 沐酒歌缩缩脖子,手一抖,撞翻了桌上茶杯泼洒一身。 论及聪明才智,君子楼中更胜温墨情的能有几个?然而楼浅寒说他‘色’令智昏这点无从反驳,毕竟从赫连茗湮到言离忧,无论哪一个都是不被人接受的特殊之人,偏偏温墨情固执己见,谁劝也不听。 短暂沉默被咚咚敲‘门’声打破,沐酒歌从椅中跳起跑去开‘门’,可怜兮兮的碧笙红着眼圈站在‘门’口。 “沐师兄,楼师兄。”低低唤了一声,碧笙一抹眼角,扑到沐酒歌怀里就开始落泪。 沐酒歌苦笑,支着两只胳膊不知如何是好:“丫头,丫头,你先别哭,让师兄把‘门’关上可好?别人看见还以为我惹了什么风流债呢,传出去多毁名声,以后还怎么找媳‘妇’?” 碧笙不禁他逗‘弄’,噗地一声破涕为笑,转眼看见房内面无表情的楼浅寒又急忙收敛笑容,关上‘门’拘谨站立。 “浅寒,你转过去,小丫头被你吓到了。”沐酒歌摆摆手把碧笙拉到桌边,柔柔地拍了拍碧笙头顶,“大半夜的,是不是吵到你睡觉了?明天让你楼师兄买些好吃的、好玩的作补偿,好不好?” “沐师兄又拿我当小孩子哄,怎么就不问问我为什么哭,为谁哭?” 沐酒歌翻翻眼皮:“还能为谁?从小到大你就知道黏在墨情身边,哭啊笑啊都是为他,多问那一句干什么?放心好了,你楼师兄刚才还说要为你出头收拾墨情一顿呢。” “别啊,又不是师兄的错!”碧笙急得直嚷嚷,瞥见沐酒歌眼中笑意才发觉自己被戏耍了,脸一红,恨恨地拧了沐酒歌一下。 碧笙进房间就开始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楼浅寒动了动眉头,声音平如直线:“聒噪,出去。” “好不容易才背着墨情偷偷叫她来,别撵人啊!”沐酒歌安慰着被吓到的碧笙,笑‘吟’‘吟’打退楼浅寒的逐客令,“来,碧笙,说说你温师兄的情况,他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惹你生气?是不是与那位姑娘有关?” 碧笙略微有些犹豫,忽然瞥见桌上单薄纸页,心中立刻有了盘算。 “师兄他又犯老‘毛’病,谁的话也不听,天天围着言离忧转,什么好东西都给她。”‘揉’了‘揉’泛红眼圈,碧笙轻轻呜咽,“那天尹钧白在地宫受伤必须返回镇上,师兄为了不让言离忧有危险,居然让我在前面试探机关……沐师兄你看,我的手现在还伤着……” 碧笙撩开衣袖‘露’出小臂,几道浅粉‘色’擦伤展现在沐酒歌眼前,引得沐酒歌大为吃惊:“这小‘混’蛋,还真舍得让你试险?好歹也是未过‘门’的妻子啊!鬼‘迷’心窍了,这真是鬼‘迷’心窍了!” 沐酒歌在那边小题大做吵个不停,这边楼浅寒有意无意望了望碧笙表情和手臂的伤,若有所思暗想少顷,忽地拿起桌上薄纸就着油灯火焰烧掉。 “浅寒?”沐酒歌收起笑容,倒吸凉气看向楼浅寒。 楼浅寒神‘色’不变,一身冰冷仿若天生,谈吐间虽无刻意扮冷打算,却比别人更多九分绝情。 “带话给温墨情,那‘女’人,我会亲自动手处理。” ※※※ 碧笙返回客栈时天‘色’渐近微亮,蹑手蹑脚上楼钻进房间,一口气还没喘晕,平淡如水的声音突兀响起。 “楼浅寒让你带什么话回来?” “师、师兄?”碧笙险些吓得失声惊叫,借着朦胧光亮看清桌边坐着的人是温墨情后手抚‘胸’口长出口气,红着脸摇头,“楼师兄没让我带什么话啊,只是和沐师兄一起发了发牢‘骚’,说师兄不听师父的话之类,其他并未说什么。” 温墨情半信半疑却也没有追问,默默起身走到‘门’口,关‘门’前脚步一顿:“明天我会去信让碧箫来这里,你收拾收拾东西,等她来之后就回楼中,那边还有其他任务派给你。” 碧笙愣住,半天没反应过来,及至明白温墨情让她离开的意思时已不见他身影,只有冰冷‘门’板仿若坚不可摧的阻拦,将她与最倾慕的人隔开。 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了。 悄悄捏紧拳头,碧笙无声哑笑,手掌抚过手臂上刻意‘弄’出的擦伤伤痕,晦暗不明的光线里跃动着森然眼神,满是嫉恨,狠毒。 相隔不远的另一间房里,言离忧还在睡着,悄然归来的温墨情坐在‘床’边静静看她许久,随后将一瓶创伤灵‘药’放在枕边。他不打算现在替言离忧擦‘药’,那样会‘弄’醒她,在天‘色’大亮、各种喧嚣复苏前,他想让她尽可能多睡一会儿,这样他也就可以心平气和在她身边多坐一会儿。 事情正在往他未曾预料的方向发展,君子楼的介入,师父和师兄弟的反对,许多事突然临至扰‘乱’了他原本计划;更糟糕的是,他也隐约发现自己似乎有些不对劲——本该是敌人的青莲王什么时候变成要保护的对象了? 他只想带着怀疑暂时信任她,却屡次为她辩解开脱;他只想‘弄’清青莲王身上的谜团,却为她再度与同‘门’手足甚至是师父争执;他只想贯彻自己的原则达成目的,却在无意中绕着弯踟蹰不前,失了应有的果断坚决。 无可否认,他不希望言离忧是青莲王,不希望她是自己的仇人,更不希望她落得悲惨结局。 “为什么?”空寂嗓音低响,温墨情茫然自问。 因为她像赫连茗湮,充满灵气,与众不同?这样的‘女’子并不只有赫连茗湮和言离忧,可他对别人都予以漠不关心,从无例外。 目光掠过言离忧安静睡容,‘色’淡如水的‘唇’瓣吸引住温墨情视线,忽而想起那时她病得人事不知,他无意中碰触过那温软‘唇’瓣,倘若以严谨民风论起,他应当对言离忧负责才对。 不过这‘女’人身份特殊,想要对她负责必须有足够勇气和负重能力才行。他的理智不允许自找麻烦上身,那些积年旧怨也容不得他动什么心思,还有许多年前他对谁的承诺,有非敌非友的温墨疏……总之,温墨情不想与言离忧有什么感情瓜葛,那是他的禁忌,亦是底线。 思来想去,温墨情终于做出艰难决定。 那个意外的‘吻’就不告诉言离忧了,免得她挥舞着拳头找他算账,作为补偿,他会倾尽全力送她回到温墨疏身边。 “他是要皇位还是你,慢慢走着看下去吧,反正你已经死心塌地选择了他,不是么?”轻轻掖好被角,温墨情罕见地‘露’出一抹温柔微笑,伴着言离忧均匀呼吸声靠着‘床’尾短暂小憩。 天将明,浅月东沉,寂静中藏着不安气息。 温墨情知道,从他放弃背后防御保护言离忧那一刻起,更多的艰难险阻将要到来。 第111章 不欢而散 纵有千万个不情愿,温墨情还是与楼浅寒见面了,就在那小镇,就在客栈旁边酒楼里。 “与沐师兄和楼师兄有近两年没见了,尤其是沐师兄,天南海北四处漂泊,总也不回楼中探看,师父经常会念叨呢。”从定远郡匆匆赶来的碧箫在饭桌上笑若春风,虽稍带疲色,两只眼眸仍是那般柔润有神。 这桌“接风宴”是碧箫自己提出来的,没有其他目的,仅是想找机会让言离忧与楼浅寒、沐酒歌二人见个面,就如她劝温墨情时所说,唯有让其他人了解到言离忧与青莲王的不同,才有可能教言离忧被君子楼那两位脾气古怪的师兄接受。 “言姑娘是哪里人?之前也住在青莲宫吗?”沐酒歌面色随和,交谈间与寻常人无疑,只是一双眼远比普通百姓锐利雪亮,一直盯着言离忧不放。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记不得以前的事了。”言离忧谨慎答道,“醒来时就在青莲宫里,身边还有几个长相酷似的女子,听钧白说都是青莲王替身,可惜只有我一人侥幸逃生。” 沐酒歌微微沉吟:“也就是说,言姑娘认为自己也是青莲王替身之一?那真正的青莲王在哪里?活着还是死了?” 温墨情对青莲王的追踪并非秋逝水的要求,是而君子楼中其他人极少过问,不过关于青莲王的生死早就传遍中州——渊皇圣旨昭告天下罢黜青莲王封号流放边陲,显然是说青莲王还活着,沐酒歌这样问便是摆明不信言离忧的话,拐着弯在试探。 “师兄还没喝酒就已经头晕了么?不如早些下桌休息。”温墨情一大筷子肥肉甩进沐酒歌碗里,侧头淡淡看向言离忧,“我说过,吃饭时少说话,小心苍蝇飞进嘴里。” 沐酒歌低头看看这辈子最厌恶的肥肉,脸色铁青,有些委屈地望着碧箫:“大丫头,这顿饭菜是你请还是墨情请?如果是你请客,师兄可不可以浪费一些把这肉丢掉?看着真恶心啊……” 话还未说完,又一筷子肥肉落入碗中,不过这次不是温墨情干的,而是旁侧面无表情的楼浅寒。 “一肚子废话。” “楼师兄似乎有话要说?”温墨情也是不动声色,放下碗筷目光平视,“正好,前几日我在青莲山被乱雪阁的人埋伏暗袭,早想问问楼师兄是何欲意,今日趁这机会都说开吧。” 刚才还缓和的气氛一下子被二人对话弄得十分僵硬,碧箫看看沐酒歌,沐酒歌耸肩摊手,目光又转向碧笙,结果碧笙根本不理会频频使眼色的姐姐和师兄,紧贴着楼浅寒刻意表明立场。 楼浅寒往沐酒歌身边靠了靠,执着酒杯看向别处,语气漫不经心:“乱雪阁是收钱消灾的地方,谁送来足够的金银我便为其杀人。上月有人出五千两要取一人性命,我派部下去执行任务并无不妥,倒是师弟百般阻拦甚至威胁我的部下,这又算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楼师兄接错了任务,选错了要杀的人。” “是么?我这人有个毛病,最不愿承认自己有错,倘若有人非要指责我错了,那么我宁愿一错到底、将错的变成对的。” “那楼师兄打算怎么变?不妨说来听听。” 楼浅寒仍然不看温墨情或言离忧半眼,论起冷漠,竟然比温墨情更胜一筹:“把导致我错误的东西毁掉,我不就是对的了么?” 温墨情说楼浅寒选错了下手对象,而楼浅寒接下任务要杀的人是言离忧,把导致错误的东西毁掉换句话说就是抹消言离忧的存在,这点意思在座几人都听得出来。更浅显些说,楼浅寒是当着温墨情的面在下战书—— 他要杀言离忧,哪怕有温墨情护着。 沉重的椴木大桌忽然颤了一下,吓得碧笙一抖,抬眼望去,温墨情已然起身,一手拎住言离忧衣领:“回客栈。” 饭菜才吃了几口,一壶酒还未喝完,此时离开摆明是要断了这场另有目的的“接风宴”。碧箫不会追究温墨情不给她面子或是如何,可是眼看两位师兄闹僵,她总不能坐视不理,急忙拉住温墨情和言离忧,不停向沐酒歌使眼色。 “才见面就吵,浪费了美酒佳肴。”沐酒歌斟满酒杯塞到楼浅寒手中,笑着把两人拉至身边,“来来来,先干一杯,酒入腹中什么问题都解决了,何必你瞪我、我瞪你跟小孩子似的?这杯酒算是我敬的,为大丫头接风。来,干——” 酒杯才举到一半,“干”字尾音还没拖长,陡然而起的清脆响声将沐酒歌拼命劝缓的气氛彻底粉碎。 “她,我非杀不可。”慢慢松开手掌,硬生生被捏碎的酒杯残片凄惨地洒落满地,半点伤口没有的手指指向言离忧,楼浅寒的表情仿若杀神附体,桀骜森冷。 碧箫和沐酒歌不约而同倒吸凉气,对视一眼齐齐摇头。 这架,他们是劝不开了。 同为君子楼中人,温墨情对楼浅寒的无情举动并不意外,余光斜斜看了眼忐忑不安的碧笙,唇边忽而一抹冷笑:“这句话你早该托人转述过,可惜没能传到我耳中,不然今天这顿饭,说什么我都不会来。” “来或不来,她都要死。” “那就看楼师兄是否有这能力了。”似乎并不打算在这里闹事,温墨情只把言离忧拉到身后护着,提起桌上酒杯一饮而尽,扬手将空杯丢到碧笙面前,“以后别再跟着我。” 碧笙愣住,不等出声,眼泪已经噼啪落下,眼睁睁看温墨情拉着无措的言离忧从容离去。 碧箫环视一圈,最终目光还是落到妹妹身上,不无责怨地叹了一声:“你又从中捣什么鬼了?非要惹师兄生气不可吗?”毕竟是亲生妹妹,对伤心的碧笙终不忍太过责备,碧箫只得摇摇头朝向两位师兄:“沐师兄,我来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乱雪阁怎会去伏击温师兄?” “你问他。”沐酒歌指了指楼浅寒,一脸气馁,“我是打算好好跟墨情谈谈的,浅寒非要先试探一番再说,结果就惹恼了墨情——换做是我我也要恼火,哪有派人去暗杀来试探的?平安无事还好说一些,糟糕的是墨情受了伤,他那脾气怎能忍得?” 听说温墨情受伤,碧箫不禁有些担心,再回想方才看温墨情并无委顿之色,猜到他应该只是轻伤才放松了些:“只是伤到师兄的话没关系,等下我去客栈劝他几句便好,何必闹得如此僵硬?我还以为楼师兄伤到的是离忧呢,心口猛跳了半天。” 自古说完话,碧箫忽然发现沐酒歌用一种极其怪异的目光看着她,那模样好像在感慨,又好似大彻大悟后的懊悔。 愣了片刻,碧箫终于有所觉察,视线移向楼浅寒,脸色苍白三分:“楼师兄你……你不会真的弄伤离忧了吧?” 沐酒歌长叹一声捂住眼睛,坚决不去看楼浅寒漠然点头。 温墨情孤傲,从小就讨厌输给别人,每次君子楼中比武他都已不让对手沾身为目标。现在同门师兄掌管的乱雪阁不但对他出手,还弄伤了他和言离忧,想要让温墨情息怒和解,这可需要一番艰难功夫了。 沐酒歌把到这里前前后后发生的事情给碧箫说了一遍,得知二人是受师父秋逝水之命来试探温墨情对言离忧态度的,不禁连连摇头:“楼师兄和沐师兄实在忒急了些。师兄之前的确打算把离忧带入君子楼,但是师父不肯收的话师兄不可能强求,师父他老人家何必动怒呢?至于师兄和离忧的关系……”迟疑少顷,碧箫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离忧心里念着的是当今二皇子,二人虽没有媒妁之言却已两心相许,哪里有师兄插脚的份?情况没弄明白就来胡闹,也难怪师兄要动怒。” 言离忧在外人眼中的身份是被罢黜的青莲王,怎么可能与身份高贵的皇子喜结良缘?沐酒歌还未来得及就这问题提出质疑,桌椅翻倒发出的巨响将三人目光吸引而去,却只看见碧笙踉跄跑走的残影。 被温墨情揪着回到客栈的言离忧仍然有许多不解,见温墨情沉着脸怒意磅礴自然不方便开口询问,只默默叫了热茶为他倒上,又默默地坐在桌边陪着他,低垂的头半天不曾抬起一下。 “乱雪阁那边不用理会,没有师父命令,他不敢对我怎么样。”沉闷许久,温墨情低低开口,眉心皱得似是解不开的疙瘩,“也不知道碧笙对师父乱说了些什么,等处理完正事再去问他们好了。明天开始碧箫接替碧笙跟我们一起行动,起些早、贪些晚,速战速决,免得夜长梦多。” 言离忧听他嗓音略有些沙哑,推过茶杯到面前,目光里带了几许柔色:“我……我不知道会是这种情况,谢谢了。” “别谢我,我只是不喜欢被人管着而已。” 同门师兄之间闹到这般田地,岂是因为谁管谁牵扯出的?言离忧看得出温墨情进退两难的处境,更知道这些都是为了她,心里总觉得愧疚、过意不去,又有说不清的感激:“其实你没必要和他们争执,离开青莲宫回到帝都后我自然要随墨疏进宫,你那位师兄再厉害总不能在皇宫里撒野吧?忍一时风平浪静,总好过我这么尴尬夹在中间,欠你太多根本还不清了。” 温墨情无声看着言离忧,盯得她发毛时才收回视线,掂量着药瓶在手中把玩。 “你不了解浅寒,他要杀的人躲到天涯海角都没用,皇宫大内,连乱雪阁最下等杀手都拦不住——如今能保护你的,大概就只有我了。” 第112章 糊涂布局 刺客事件后,渊国皇宫一度松懈的守卫又开始变得紧张,就连平时人迹罕至的晴岚苑外也有人看守,温墨疏没了安静消遣之地,除了往珑心殿走动外就只能窝在天阙殿看书。 这日景况似乎有些例外,为避开芸妃和连嵩托病不肯上朝的温墨疏接到传召,温敬元要求半个时辰内所有大臣及涉政皇子全部上朝,不管病假还是事假,除非人不在帝都,否则不可缺席。虽然有些无奈,温墨疏还是依旨赶去,一路上专挑人少的路走,遇到熟人也只是淡淡打个招呼并不多说。 今时不同往日,芸妃刁难言离忧时他能出手,可现在芸妃把矛头指向他,又是在劫掠威逼尹钧白在他茶中落毒后不久,温墨疏理所当然万分谨慎,同时也对芸妃和连嵩多了七分忌讳——两个备受皇帝重新的人搅合在一起,专门做那等阴险恶毒的坏事,朝中不少“耳聪目明”的大臣都倒向那边,谁敢不防? 神思正恍惚间,温墨疏忽而听到有人唤他,转头望去,是禁军玄武营的副将曹参。 “殿下近来身体可好?将军他担心得紧又不方便频频探看,特地吩咐末将在这里等着,说是见到殿下后务必把这盒雪莲交给殿下。” “多谢曹将军。我还急着去上朝,就不与曹将军多说了,改日若得空闲再去找云将军登门道谢。” 温文有礼地道别后,温墨疏捧着暗红色木盒长叹口气。 手握禁军营部分兵权的云九重是他在宫中最信赖的人之一,但他们不能时常见面,为的是防止别人发现他们关系密切——作为皇子,若是与重臣或大将们走得过近总要惹人怀疑,不管温墨疏有没有夺权篡位等野心,连累云九重是他不愿见到的,能得云九重暗中相助也好过摆到明面上令温敬元提防压迫。 低头看了看朴素廉价的木盒,温墨疏将之寄放在待命的小太监处,而后整理衣衫拜入朝堂。 今日温敬元的精神格外地好,平素满是严苛的脸上竟挂着笑容,见温墨疏进来立刻挥挥手让人搬上梨花木椅:“二皇子带病上朝,坐听便可。” “谢皇上。” 佯装虚弱坐到椅中,温墨疏不着痕迹打量周围,颇有些惊讶地发现今天上朝的人果真一个不少,看来温敬元是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事要宣布。 宣布,而不是商议,因为温敬元嘴上说着商议却从不顾文武百官意见,总是擅自决定。这点早就被多少大臣摸清,是而朝堂之上出列启奏的人越来越少,装聋作哑低头旁听的越来越多,有些性情耿直又不愿惹祸上身的大臣纷纷装病不来或者干脆辞官还乡,如今的渊国朝廷,可谓是一人说百人听了。 “想必诸位爱卿都知道,数月前朕罢黜青莲王封号并逐放边陲,但追查与其勾结官员的事情一直无果,朕为此颇为焦心,总觉对不起天下百姓。不过,今天朕终于可以安心了,定远王世子不负众望追踪到重要线索,一本记载着所有青莲王暗中勾结进行权钱交易的官员名册已经到手,年后便会由定远王世子护送到宫中。” 温敬元话音甫落,立刻引来朝堂一片喧哗,文武百官表情各异,或喜或忧或不动声色,更有几个人瞬间苍白了脸色,形容萎顿。 这些大概都是曾经贿赂青莲王办事的人吧。温墨疏咳了几声,目光有些黯然。 在青莲王尚未倒台时就有传言说存在着一本可颠覆朝堂的名册,青莲王正是凭借这本名册将许多大臣牢牢掌控;而在青莲王被罢黜后,这本名册成了许多人争相竞抢的目标,一部分是为了销毁罪证,另一部分则是为将见不得人的铁证公诸天下,进而扳倒明里暗里较劲儿的对手。 说来说去都是些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从无止休。 一片吵杂中没人注意到病弱的二皇子些许走神,直至温敬元重重咳了一声方才安静下来。温敬元手指敲着龙椅扶手,眯着眼打量众人表情,唇边挑起一丝莫测笑意:“追查一事耗时近一年之久,为了不打草惊蛇,定远王世子顶着压力危险独自追踪探查立下大功,朕想了很久该如何奖赏他却没个结果。正巧昨日听闻定远王要过寿,所以朕有个想法,想要把青莲宫作为犒赏赐予定远王世子,并由宫中置办操持,在青莲宫为定远王做寿,不知诸位爱卿意下如何?” 几句话下来又是一阵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温墨疏苦笑,忍不住又清咳几声,无声叹息摇头。他觉得温墨情不是那种会接受朝廷封官加爵的人,定远王更不是个喜欢排场面子的人,温敬元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呢?这样公开把温墨情推到风口浪尖,不是赏他而是害他,那些惶恐不安的罪臣很可能为消灭证据铤而走险,暗中施下毒手—— 想着想着,一道灵光忽而贯穿脑海,温墨疏陡然散去笑容,皱紧眉头望向龙椅中冷笑不语的温敬元。 这……是温敬元设的局吗? 惊讶过后,温墨疏摇摇头,又是无可奈何的苦笑。 这种局简直粗陋笨拙,亏温敬元想得出,到时只怕要钓的大鱼深藏后面,反把定远王寿宴白白大闹一番。温墨疏并不担心温墨情或者定远王会有什么危险,楚辞见识过君无念的身手,而温墨情更在君无念之上,能伤得了他的人实在难找,需要担心的,只有言离忧。 之后温敬元又说些什么温墨疏根本没听进去,捱到退朝挪步到殿外取回雪莲,一路凝思慢悠悠回到天阙殿。 “二哥怎么才回来?等你好久了!”人还未进屋,温墨峥带些稚气的呼声已然传来,君无念和楚辞亦在明间,见了温墨疏微微躬身。 “到偏殿取云将军送的东西,晚了一些。”温墨疏把温墨峥推进屋里,关上门,脸色略显苍白,“想来朝上的事墨峥都告诉你们了。皇上这局布得实在糊涂,能不能引暗处大鱼上钩暂且不说,我担心寿宴时言姑娘会有危险。” “二皇子好歹也担心一下墨情,他才是摆在明面上的鱼饵啊。”君无念笑笑,朝着温墨峥看了一眼,“事实上我和殿下正是为了此事而来。不管怎么说墨情是我同门手足,我必须赶去尽力帮他,自然也会顺带替二皇子保护言姑娘,如果二皇子有什么言语或是东西需要给言姑娘的,无念可以代为转交。” “君老板打算去青莲山么?那墨峥呢?”温墨疏问道。 温墨峥别开目光,颇有些吞吞吐吐:“我……我和无念一起去,给定远王贺寿,顺路也能看看最近市井之间可有什么状况。” 自小看着长大的弟弟,温墨疏岂会看不透温墨峥的心思?从不喜欢拉关系、走面子的温墨峥绝对不可能主动去为定远王贺寿,九成可能是出于君无念的安排。目光淡淡瞥向君无念,那张总是温和笑着的面容上瞧不出任何异样,倒是一旁楚辞若有所悟。 “既然是定远王寿宴,殿下是不是也该走上一趟?” “再说吧,反正还有半个月时间。”温墨疏没有立刻决定,与温墨峥聊了些常事后亲自送二人出门,在院中默立看他们身影渐远。 “能得到君子楼支持,哪怕仅仅得到君子楼不会捣乱的承诺,于任何一个想要夺位的人而言都是极大助益。”楚辞慢慢踱步到温墨疏身边,清亮眼眸带着一点疑问,“殿下很想去保护言姑娘吧?为什么犹豫不决?” 望着院中古树枯枝有些出神,过了许久温墨疏才轻道:“定远王世子是君子楼的人,这次设局君子楼很有可能出些人手帮忙,这对墨峥来说是个好机会——其实,我一直认为墨峥可以做个好皇帝。” “所以殿下是想把夺位机会拱手相让,让一个根本就不成熟的年轻皇子掌管一国命运?”楚辞的质问毫不留情,驳斥起来也是直截了当,“如果朝中有其他皇子更适合执政,楚某断不会找一个无心争位的人来辅佐,之所以主动找上殿下而非四皇子,就是因为他不够成熟,而且性格里有着致命缺陷。君子重诺,昔年先帝受蛊惑导致朝政混乱,是殿下亲口与楚某约定要给大渊一个盛世,如今竟要为儿女私情毁弃前言么?抱歉,这种理由,楚某无法接受。” 听得楚辞言语中有生气之意,温墨疏连忙道歉,面上为难之色却是藏不住的:“那时墨峥还小,身边又没有君老板支撑,所以我从未考虑他的想法,也是最近才发觉他亦是继承皇位的一个不错选择。不过你说的也没错,墨峥做事总是过于急躁,等他成熟些再说吧。” “没必要再等,就算过上五年十年,我也不会选择四皇子作为支持对象。”楚辞彻底堵死温墨疏留下的后路。许是也觉着自己只反驳不说理欠缺说服力,顿了顿,忽又开口道:“四皇子最大的缺点在于识人不清又过于单纯,君无念说要帮他他便全心全意相信,若是换个人呢?不是所有聪明人都如君无念那般清正无邪,一旦有人抓住四皇子弱点百般哄骗,只怕到时候四皇子就不是一代明君的苗子,而是被人操控、祸国殃民的棋子了。” 端直生长的树不仅要有稳固根基,还需要不将其吹歪的风、不乱起方向的地势,对天真的温墨峥而言,楚辞的担忧不失道理。温墨疏不愿想象温墨峥会有被人利用的一天,却也不敢抱存侥幸。 “嗯,那就一起去贺寿好了。”视线里闯入忙忙碌碌打扫院落的宫女身影,温墨疏似是想到什么,眸中一片温柔,“还有几天就是年关了,那边小镇应该也有热闹可看吧?” 想带她去人声鼎沸的市集走走,让她看看充满欢乐喜庆的人们,给她最安心、什么烦恼都丢到脑后的时光,哪怕只是一天。 第113章 谋中有谋 “好不容易在地宫里找到名册,悄悄送到皇上那里不就好了么,何必弄什么寿宴引人注目?现在所有人都知道名册在你手中,估计来算计你的人要远超于我了。” 站在打扫干净重新焕发光彩的青莲宫主殿中,言离忧闷闷不乐抱怨道。 先前温墨情与楼浅寒等师兄弟不欢而散,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楼浅寒并没有来找她麻烦。为了尽快找到想要的东西离开这里,言离忧和温墨情、碧箫三人索性吃住都在地宫内,盯着地图通宵达旦地穿梭搜寻,只有在尹钧白来送吃喝时才能呼吸一口新鲜空气。也算是他们运气好,庞大复杂的青莲宫地宫搜索还不到四分之一就被他们找到了宝贝,正是最初温墨情威逼言离忧索要的名册。 不过出乎三人意料的是,那名册已经不能论本,而要论堆,整整四十余册堆放成三叠,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人名与各种私相授受以及阴谋勾结,只看了半本就让碧箫连连倒吸凉气。 “这些官员罪行累累却还站在朝堂之上,若是不将他们的罪行公之于天下,也不知道还要有多少民脂民膏被吞占,不知多少人无辜枉死。那清廉奉公的牌匾之下,究竟还有几人是干干净净的?”碧箫愤慨,却也明白这件事自己无能为力,想要肃清朝廷、拨乱反正,还得身为皇帝的温敬元出手才行。 只是温敬元给温墨情的回复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正月初九是父王寿辰,皇上借庆功之名在青莲宫大摆宴席为父王贺寿,同时又传出消息说名册仍在我手中。明面上看皇上是做了个糊涂决定,打算拿名册做诱饵引蛇出洞,实则有更深层盘算。”温墨情对温敬元的安排并无抱怨,拿出一张票据似的东西推到碧箫面前,“乱雪阁今年收益匪浅,这些钱足抵他们两三年所得了。” 碧箫接过那纸看上两眼,惊得半天才有所反应:“这不是乱雪阁生死簿接单凭证么?诛杀四品以上文官武将共计二十九人,另有皇亲国戚及权臣贵胄四十七人……天啊,谁这么大胆、大手笔?皇上么?倘若是请乱雪阁出手,没个十万两根本不够吧?” “黄金五万、纹银二十五万两,另有宫中稀世珍宝数件,其中包括名剑渊和,总价是金银数倍。”温墨情伸出手,算了半天也没想出到底该比划几根手指,愣了愣只得放下。瞥了一眼目瞪口呆的言离忧,温墨情颇有些嫌弃:“你的命怎么就没这么值钱?哪怕能换来渊和剑也好,我就不用和楼师兄翻脸了。” 言离忧翻翻白眼:“好歹也是五千两的人头一颗,拿去给那姓楼的至少能换几年温饱,就怕你舍不得。” “自然舍不得,交到乱雪阁我拿不到一个铜板,倒不如把你送给二皇子,好歹能要些钱补贴在你身上的花费。” 碧箫没兴趣参与关于言离忧卖价的讨论,一个人坐着发呆半天,半是自言自语道:“这么大笔生意,乱雪阁的部下四处跑定然忙不开,所以皇上才找借口把人都聚集到青莲宫方便楼师兄一网打尽?真是有够阴险狠毒。不过这样对我们倒有好处,楼师兄忙着这单大生意,大概没工夫再筹划离忧的事了。” 温墨情淡淡“嗯”了一声,眼角掠过一丝谑意:“反正无念会来,那只狐狸大概也会闻着气味儿跟过来,为了护好自家主子,他们两个必定拼尽全力保证不出意外。” “君老板和楚公子也会来?那……”话还没问出口,言离忧已经开始觉得心跳加速,半是期待、半是紧张。 “君子楼的影响力远比你知道的更大,与楼师兄和沐师兄结交的机会可遇而不可求,想要争夺帝位的人怎会错过这个机会?无念深谋远虑、谋算周详,一定会带四皇子来混个面熟,至于楚辞和二皇子——我说了,谋大业者,必定不会错过寿宴。” 温墨情知道言离忧想听他说温墨疏是为她而来,可他偏偏不说,故意躲开言离忧幽怨目光,很快转移话题:“名册上的人应该都很害怕被揭穿,这几天来偷名册的人不会少了;还有寿宴那天,不排除一些人走投无路来个鱼死网破,其中几个手握兵权的武将更是极大隐患,所以皇上才会下定决心一刀斩断祸患,选择帝都之外并高价请乱雪阁出手,既有保障又能把诛杀重臣的罪名推个一干二净。总之这次寿宴危机四伏,你们两个多加小心。” 碧箫深深吸气,用力点头。 其实碧箫本想让言离忧暂时离开青莲宫,转念一想作为设局主角的温墨情必须留在这里,若是言离忧独自离开,谁能保护她不被楼浅寒袭击?凭她的功夫无论如何抵挡不住君子楼功夫最好的师兄,倒不如安安心心留下,有她和温墨情在,言离忧才更安全。 之后几天果然如温墨情所料,几乎每天没晚都有人试图偷盗名册,碧箫只管保护言离忧,那些不了解江湖情势又专注于狗急跳墙的人随便请些不入流杀手,最强的也挨不过温墨情五招,根本不需要帮忙。 第四天,君无念护着温墨峥、楚辞与温墨疏一起,两辆马车先后抵达。 君无念没有过问名册的事,寒暄几句寿宴安排问题后便带温墨峥去见沐酒歌、楼浅寒二人,楚辞闲得跑去青莲宫乱逛,温墨疏则毫不意外,一到地方就脚下生根了似的,站在言离忧身旁不肯挪动。 “你不去看看其他地方的安排吗?”言离忧瞪向温墨情。 “不去,有人管着。” “名册呢?小心被人盗走。” “已经藏好。” “陆陆续续有贺寿的来了,好歹也去见个面收收贺礼啊!” “碧箫自会负责。” 不管言离忧怎么找借口都会被温墨情挡回,任由她眼睛瞪酸、说得口干舌燥,想要与温墨疏独处的愿望就是不能实现,温墨情还一副悠然自得模样在面前晃来晃去。 那天直到晚上温墨疏都尴尬地夹在两人中间,最后还是碧箫看不过去硬把温墨情拖走,离开房间后反倒被温墨情训斥一顿。 “师兄是不是管的太多了?我与离忧义结金兰尚未干涉她与谁在一起,结果师兄横加干涉还要怪我阻拦,就不想想碧笙为什么生气离开吗?这件事上,的的确确是师兄的错。”碧箫难得为碧笙说话,想着那日碧笙哭着气走的背影,不禁叹息,“师兄口口声声说怀疑离忧什么的,可每次有事都把离忧护得最紧,有时连我都要怀疑师兄是不是对离忧抱有什么感情,不知道她心有所属的外人会怎么看?要不是师兄表现得太明显又不肯好好解释,楼师兄也不会对离忧这么大成见。” “爱怎么想是他们的事,我答应过言离忧会保她安全回到二皇子那里,总不能因为别人风言风语而毁诺。” “那师兄总是在离忧和二皇子之间捣乱算怎么回事?”碧箫不急不躁,软软把钉子扎在温墨情心口。 就是看她和温墨疏在一起不痛快,能这么直接回答么?温墨情有这冲动,最终还是理智地选择回避,顺便断了对这个问题的思考——他担心再继续追究会让自己陷进去,找不到原因,却又无法摆脱。 所以还是简单化吧,护好她,然后送她离开。 几步之外的房间内,言离忧和温墨疏并不知道外面刚刚发生过争执,细细为温墨疏诊脉后,言离忧露出清浅笑意:“比上次见时平稳多了,那药茶可以适当减量,慢慢滋补着就可以。” “谨遵着女神医叮嘱,不敢着凉、不敢劳累,每天饮食也是规规矩矩定时定量,服的药更是不敢随便更换,所以作为奖励,我赏了自己几天休闲来给定远王贺寿。”温墨疏和气地开着玩笑,明亮目光始终不离言离忧面庞。 突然之间再度相聚,言离忧竟有些无话可说,微微失神,某样东西递来时被吓了一跳。 “来时在帝都街市上看见的,想着你带会很漂亮,所以买了下来。”温墨疏摊开手掌,一对儿做工精巧的银制耳坠映着油灯柔和光芒,别致的流苏形状低调素雅,言离忧只看一眼便喜欢上。温墨疏一手撩起言离忧耳侧秀发,一手小心地将耳坠轻轻穿过耳洞扣好,转到面前细细端详,笑容如夏季阳光晒过的云朵一般柔软温暖:“果然很合适,像你的性格一样,不张扬,却能让人一眼记住。” “那也得被好人记住才行,如果成为坏人眼中钉就糟了。”借着玩笑话遮掩微微羞涩,言离忧想摸摸那耳坠又不敢,生怕一个不小心碰掉、碰坏。 嵌满碎银的吊坠,别出心裁的耳坠,温墨疏送她的每一样东西都是至宝,连让别人看一眼都舍不得。 二人难得的温馨独处时间并不长,才说了几句话外面便有人敲门,不该出现的楚辞浅笑如玉,挤在门口不让郁闷的言离忧关门:“殿下,花前月下、海誓山盟先放一放。隔街酒楼已经备好饭菜,君老板和四皇子都在,殿下也该去见见那几位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这机会可是我花了大价钱才换来的,就算殿下没兴趣与人结交,那也该去盯着四皇子别让他惹到哪些凶恶的人才好。” 楚辞拿温墨峥做饵,温墨疏无法说不去,无可奈何点点头,与言离忧道个别后随他离开。 约莫半个时辰后,楚辞一个人返回,带着满身烈酒味道又一次敲开言离忧房门。 “殿下喝了两杯酒,今晚大概要在那边过夜,特地托楚某来转告言姑娘一声,正好我也有话要对言姑娘说。”面对言离忧摆出的“不想听”表情,楚辞仿若不见。 唇角翘起优雅弧度,淡色眼眸里迎着言离忧微皱眉头,楚辞笑着,却让人感受不到任何笑意。 “来的路上殿下遇到埋伏,不出预料应该是芸妃的人,所以有些话楚某不得不说了。请言姑娘别再自私下去,殿下已经被你连累。如果言姑娘对楚某说的感到不满或是不解,不妨扪心自问——言姑娘你对殿下的好感,究竟是因为喜欢殿下某点,还是仅仅因为贪恋殿下的温柔?” 第114章 钧白发疯 定远王寿辰是正月初七,而这日已经是腊月二十六,距离大年夜只剩下三天。尽管该准备的物事都由宫内源源不断送来,能腾出手干活的人却不够,布置打点方面还是会出现左支右绌的情况。 伤势还未全好的尹钧白早几日就投入到忙碌任务中,先是为继续搜查青莲宫地宫的温墨情等人运送食水,而后又忙于寿宴的准备工作,几乎每晚都要到子时以后才能入睡。言离忧担心他伤口开裂,几次到房中想要问他伤情,怪的是,一向对她主动接近欢欣不已的尹钧白突然转了性,不仅不再把言离忧当做视线追逐的目标,反而还躲着她,明明就在房中偏不肯回应开门。 言离忧多少能猜到一部分原因。 之前他们都以为尹钧白是青莲王的心腹,尹钧白自己也这么认为,直至发现地宫小室里“另一个青莲王”的存在踪迹。曾经尹钧白以受到青莲**任而自豪,因着那份倾慕爱恋,他甚至背叛君子楼试图在屠戮中挽救青莲王,可结果呢? 结果他恍然发现,他对青莲王的了解是那么少、那么少,不知道她有个容貌酷似的姐妹,不知道地宫里藏着惊人秘密,更不知道他忠心耿耿侍奉多年的主人究竟是谁,又或者说,不知道到底谁才是他的主人。 被仰慕暗恋的人欺骗心里一定会很痛吧?可是这也不能完全成为尹钧白避开她的理由啊,前几天不还是好好的吗? 尽管满腹困惑,言离忧仍选择了保持缄默。她不想给尹钧白造成更多伤害,发现他躲着她后便自觉地不再找去,偶尔在青莲宫忙碌间遇到也只是装作不见,低头匆匆而过,希望能给尹钧白更多时间缓和心情的同时,也期望可以借此机会让他明白,自己并非他应该追寻的人。 “青莲王是个怎样的人呢?原本只是我弄不清自己身份想要找到真相,谁知顺着线索走下去,这团迷雾变得更大更暗了。”忙得腰酸背痛抽空休息时,言离忧总会自言自语说出满腹感慨,每到这时碧箫就会笑着握紧她的手,告诉她,言离忧就是言离忧,没有其他身份。 如果所有人都能这么想就好了,言离忧不禁黯然。 “对了,你和二皇子进展如何?他来这边也有三天了,怎么不见你去找他?”将近中午,忙中偷闲的碧箫拉过言离忧小声问道,“楼师兄和沐师兄说不愿与朝廷之人接触,那晚碍着君师兄面子喝了几杯酒后就再不肯露面,我看那楚公子一天到晚不是听曲儿就是看戏,整日在外游荡,就没个人陪着二皇子吗?” “我……”言离忧有些犹豫,吞吞吐吐半天才低垂眉眼轻道,“我不知道见他该说些什么,尴尴尬尬面对面枯坐,还不如找些事忙。” 碧箫微愣,旋即笑出声:“怎么羞成这样?还以为你是个天不怕地不怕,什么羞臊情话都敢说的女勇者呢,平日里和师兄斗嘴时你不是挺能说的吗?” “与温墨情斗嘴张口即来,与殿下说话总不能也这样粗鄙吧?再说了,不是我找不到话题,而是一见他就会忘该说什么,不由自主紧张起来。”遥遥望着城镇方向,言离忧眉心一丝怅然,“明天就是腊月二十七了,镇上接连三天都有市集,他说明晚想带我出去逛逛,我还没决定要不要答应。” 碧箫佯装嗔怒:“笨啊你,为什么不答应?二皇子一定是看你肩上担子太多想要为你缓解压力,你不去既是辜负他一片心意,也是辜负自己为他的付出。你为了二皇子一直努力着,这点你该让他看到,总不能教二皇子以为从来都是他单方面辛苦。两个人在一起就是要彼此坦诚、尽可能沟通了解才行,不然会有误会。” “那……我答应他?” 碧箫用力点头,用力握了握言离忧的手为她鼓气,眸中羡慕之色赫然:“这样不是很幸福吗?虽然还有一些弯路要走,但至少你和二皇子两情相悦、互相珍惜,有这份心意,任何险阻都不是问题,总有一天你们可以在一起。” 言离忧笑了笑,算是接受碧箫的劝慰,忽而想到楚辞对她说的话,刚刚涌起的幸福感又减去一半。 到底喜欢温墨疏哪点呢?真的只是贪恋他的温柔而已吗?那晚言离忧没能回答上楚辞的问题,直至今天也不能。这个问题日日夜夜困扰着言离忧,让她吃不香、睡不安,看见温墨疏也无法像平时那样心安理得,所以才躲着,又不好意思向任何人开口,哪怕是最支持她的碧箫。 带着困惑忐忑答应温墨疏的邀约后,言离忧一整天都处于茫然不安状态,温墨情连着唤她几遍都没听见,惹得头上挨了重重一下。 “赶紧抄名册,没剩几天了,还要思春到什么时候?” 看看桌上摊开成一片的名册,再看看才抄到一半的副本,言离忧不耐烦地丢下笔:“无聊,抄它有什么用?到时候直接把名册交给皇上不就可以了吗?浪费时间精力,实在无趣。” “名册是要给皇上,但我也需要留下副本,这里面还有许多东西要研究。”温墨情好脾气地拾起笔,看了看言离忧微皱的眉头,手腕一抖,一大团墨迹当当正正甩到言离忧脸颊上。不等言离忧发火,温墨情一把摁住她的头,朝门外扬了扬下颌:“去洗把脸冷静冷静,还是感觉心烦就到门口走一圈,别走远。” 言离忧感觉人就是贱的,明明温墨情动不动就欺负她,偏偏他稍微关切一些她就没了脾气。狠狠瞪了一眼后,言离忧伸伸懒腰去青莲宫外走上两圈晒晒太阳,将有些倦意上泛时,忽然听得某处传来隐约说话声。 宫中派来准备寿宴的人都聚集在正殿,正殿之外只有搬回青莲宫暂住的她和温墨情等人,谁会在偏僻的宫殿后院自言自语?言离忧迟疑片刻,轻着脚步悄悄循声走去。 青莲宫后院是一片蓊郁树林,种的都是松柏常青等四季常绿树木,便是冬季也枝叶繁茂,言离忧藏在墙角后向树林望去时,见到的竟是尹钧白瘦削背影。 “王爷说过,就算到黄泉也要钧白服侍,王爷还说过除了钧白再也不会相信别人,可是……可是王爷哪句话做到了呢?钧白为王爷做了那么多事,甚至不惜背叛少主,换来的却是王爷不知所踪,以后钧白要怎样活下去……” 原本想默默走开的,听到尹钧白痴痴呆呆对着树林低诉,言离忧不由屏住呼吸侧耳细听,渐渐听出他话中哀凉之意,听清了令人心酸的低低啜泣。 “王爷真的不是钧白的王爷吗?这么多年走过来,原来王爷一直都瞒着钧白,那钧白服侍的人到底是谁?是真的王爷,是假的王爷,还是说世上根本就没有王爷存在过,一切都是场荒唐可笑的梦?我不信……明明那些记忆清晰得就像昨天才发生过……服侍王爷起床更衣,陪王爷赏花游玩,和王爷一起望着树林发呆,怎么会是假的呢……”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如今除了青莲王本人还谁能说清事实?只可怜了痴情忠诚的尹钧白,舍弃一切,最终只收获一场空梦。 尽管尹钧白沙哑诉说语无伦次,言离忧还是刀扎一般心痛,恍惚间脚下一动,被踩断的枯枝发出清脆裂响。 “谁?!”尹钧白仓皇回身,飞快地擦去眼角泪痕。 藏是藏不住了。 言离忧叹口气,提着裙角走出墙角,尽可能语气柔和地轻声开口:“你的伤口还没完全愈合,尽量别在外面吹风,随我回去吧。” “原来是王爷。”见走出的人是言离忧,尹钧白莫名地松了口气,硬挤出的笑容生硬苦涩,“钧白没用,只会躲在这里抱怨诉苦,让王爷见笑了。” “谁都有自己的心事,有些话不愿外人听到,憋在心口又难受,难免要找个地方宣泄一下,算不得什么。不过你也该想开些,毕竟青莲王已经不在了,你继续这样下去只是作茧自缚,永远跳不出低落心情。” 言离忧的劝慰不轻不重,按理说当是没什么可挑剔的,然而尹钧白眼中她并不是一个陌生人或者朋友那么简单,听她说话,看她眉眼温柔,心里更是撕烂了一般剧痛,忽而连连哑笑,眼圈红如赤血。 “钧白?”言离忧被他沙哑而凄凉的笑声吓到,担心地上前一步,手伸到近前却又停住。 该劝他吗?以什么身份?青莲王还是谁? “不敢碰我吧?怕被我缠上,整日黏在身后赶也赶不走。”尹钧白无力地靠在树干上,呆滞目光望着言离忧,举动语气与平时大不相同,“控制不了……我控制不住自己,就算明知道你讨厌我这样唤你,看着你的脸还是会忍不住这么叫着,好像这样做王爷就会回来……” 言离忧最不会应付伤心欲绝的人,看着尹钧白失魂落魄心里难受,想要劝说却被他的话给堵住,劝也不是,走也不是,尴尬地站在他对面,心里乱麻纠缠一般难受。 许久,言离忧幽幽叹气。 “你这是自欺欺人,骗了自己,也骗了其他人。” “那又如何?王爷不在了,我活着或是死了根本没差别,如果你不是王爷……”迟缓目光移向被残雪覆盖的树林,尹钧白露出浅浅笑容,干净纯和,却在无神的眼眸映衬下孤寂得令人心碎。 言离忧实在不知道还要如何安慰尹钧白,他的固执比金铁更硬,对青莲王的痴迷,比疯子还要疯狂。 “不,不对……该死,钧白怎么可以怀疑王爷?!王爷息怒,钧白错了,钧白知错了!”突然伸手重重地打了自己一耳光,尹钧白疯了一样跪在言离忧面前,歇斯底里地抓住言离忧衣袖。 言离忧下意识后退,尹钧白又不肯放手,脚下一绊向后仰摔在地上,后背被石板撞得生疼。 这是疯了么?他到底扛着多少压力才被逼成这样?言离忧脑海里对尹钧白的同情一闪而过,轻咬牙关挣扎起身,才刚撑起手肘,一片阴影便遮到身前,旋即被人按住手腕重重扣在地上。 “少主的秘密钧白都告诉王爷了,为什么王爷不能把秘密告诉钧白?钧白只想帮王爷啊,只是想……只是想得到王爷的心,只看着我……” 尹钧白近在咫尺的脸庞上表情复杂,眸中一片混沌狂乱之色,直直盯着言离忧,身子突兀压下。 第115章 焰火之夜 尹钧白一反常态令言离忧手足无措,直到他如倾倒的大树一般压来才猛然想起要躲开。 一手撑住地面一手向尹钧白推去,本以为要颇费一番力气才能将发疯似的尹钧白赶走,却不料那具略显瘦弱的身子只是软软落下,不等言离忧推搡便无声滑落。 言离忧急忙抽出身子半坐,呆愣愣地看着脸面朝下一动不动躺在地上的尹钧白。 “钧白?”试着唤了几声,尹钧白毫无反应,犹豫半天小心翼翼把人扳过来言离忧才算确定,尹钧白已经昏了过去,原因大概在于不知何时撕裂、慢慢将血迹浸透衣衫的伤口。 从殿中喊来温墨情一起把尹钧白扶回房间,言离忧忙来忙去止血,温墨情则抱肩在一旁看着,面上说不清是什么表情,总之不是高兴。 “怎么伤到的?” “发现钧白时他正对着殿后面那片树林自言自语,大概是太思念青莲王吧。我劝了他几句,许是劝说得不太对,让他有些激动,不小心抻到了伤口。”言离忧半遮半掩一笔带过,继续忙着为尹钧白擦药,眼角余光却始终打量着温墨情。 只不过极短的一段时间而已,她却从尹钧白的话中嗅到许多秘密味道,其中也包括温墨情的。 那时尹钧白神智混乱,许多话都是平日深藏心里无意中说出来的,言离忧记得清楚其中一句话大概意思是说,尹钧白为了讨好或者赢得青莲**赖,曾把温墨情的某些秘密透露给青莲王,但青莲王没有如他所愿给予相对的信任。后半部分倒没什么,反正尹钧白被青莲王欺骗是不争事实,真正引起言离忧注意的是尹钧白所说前半部分含义。 所谓温墨情的秘密,究竟是指什么? 既然尹钧白许多年前就被派入青莲宫当眼线,那么当初派他监视清理王的意义何在?青莲王获得先帝滔天恩宠也不过六载,尹钧白入青莲宫则有近五年之久,换句话说,尹钧白到青莲王身边时,青莲王的权势必然没有后来那么强盛,温墨情出于什么目的才会派人监视一个刚刚得宠不久的人? 仔细想想,似乎温墨情身上藏着的谜团不亚于青莲王,只是她一直粗心没有注意到。 “在想什么?”看出言离忧有些心不在焉,温墨情淡淡问道。 “没什么,无关的事罢了。”言离忧反复叠着手中白布以掩饰谎言,待到稍稍平静,深吸口气转身,“钧白的伤口有些发炎,今晚我在这里守着他看看情况,就不陪你抄名册了,有什么事让碧箫来叫我就好。” 温墨情应了一声并未追问,目光盯着言离忧足有大半晌,前殿过来人找他方才收回视线去忙碌其他事情。言离忧在温墨情走后终于能长出口气稍作放松,蹙起的眉心却难以缓解。 好像从没有哪一刻头脑这般清晰过,关于她该相信的东西,以及该怀疑的东西。 因着心事繁重,那一天过得尤为飞速,言离忧还恍然无觉时已经到了傍晚,看见碧箫浅笑走来才突然想起,事前与温墨疏约定好今晚要去逛市集的。 “看你脸色不好,是不舒服吗?”碧箫觉察到言离忧有些无精打采,轻声问道。 “身子没问题,心里有些不舒服的事。”言离忧叹气叹得胸口冰凉微痛,见碧箫忧心忡忡放才勉强笑道,“我先去赴约,回来之后再与你说吧,许多事情,都得从长计议才行。” 别多聚少的两个人好不容易才凑到一起,碧箫比言离忧更在意温墨疏的邀约。眼看约定时辰就快到了,急促心情令碧箫顾不得其他,急急忙忙为言离忧稍作妆点后便推着她出了房间,背着所有人从小路把言离忧送下山。 最近一段时间言离忧一直与温墨情等人住在青莲宫,而温墨疏和温墨峥等贺寿客人都住在邻镇客栈,要与温墨疏去逛市集自然得她赶去镇上,好在办事周全的碧箫早准备好马匹,是而尽管言离忧出来的有些晚,仍然赶在约定时辰内准时赴约。 约定见面的地方在小镇一颗大树下,亦是小镇边沿,言离忧驾马匆匆赶到时温墨疏早在那里等着,依旧是那袭低调的淡色衣衫,还有温暖厚实的狐裘披风。 “我还以为世子会沉着脸跟你一起来呢。”今晚温墨疏的心情似乎很好,向来稳重的他见面就开起玩笑,堪比纯净月色的明朗笑容让言离忧微微脸红,一瞬失神。 “我没告诉温墨情出来见你,不然他绝对不会允许。”看了看安静周遭,言离忧下意识摸摸藏起的煌承剑,“殿下没有带护卫来吗?听楚辞说来时路上遭到过埋伏,想来走在外面也是不安全的,还是多加小心为妙。” 见言离忧一脸警惕充满保护欲,温墨疏笑着摇头:“哪有与心上人私会还要带护卫的?再说论起危险,你比我多了不止几倍,你都不怕,我为什么要怕?”动作自然地拉住言离忧,温墨疏把那双冰凉手掌放在狐裘之内最暖的胸口前,顺道也扯近了二人之间距离:“今晚楚辞会去找乱雪阁那位楼阁主喝酒,没人会来伤害你——我希望在我身边时,你永远都是安全的。” “楚公子知道今晚的事?”言离忧对之前楚辞说的话还耿耿于怀未能释然,听温墨疏提及,难免有些担忧,才绽出的笑意又散去不少。 见言离忧喜色收敛,温墨疏大致猜得到发生过什么事,微愣少顷,淡淡苦笑挤上唇角:“楚辞又打扰你了吧?真是的,来之前特地告诉他不要乱说,结果还是这么任意妄为,这世上许是没人能管得了他了。” “今晚别谈这些,不是说好要逛集市的吗?楚公子也好,温墨情也罢,他们与这集市无关,还是忘到脑后好了。”长出口气振作精神,言离忧反而成了二人之中更洒脱的那个。 稍稍用力握紧温墨疏的手,柔和温度在掌心荡漾开来,一直暖到心底。 人的眼要用来看清真相,人的耳要用来倾听劝告,人的心要用来思考现实,然而有些时候无论听看还是心绪都要暂时蒙蔽才行,这样才不至于陷落痛苦无法自拔。就如此刻,言离忧清清楚楚意识到自己对温墨疏的感情尚存在无法解释的地方,可她不打算让理智毁了难得的夜晚,不愿放弃这一刻幸福。 至于那些忧愁烦绪、阴谋诡计,过了今夜,明天再去思量吧。 小镇的市集不大却十分热闹,春联剪纸、肉禽菜蛋、零食特产、衣裳饰品无一不全,甚至还有混杂着大量赝品的字画古玩和许多奇巧小物。温墨疏和言离忧牵着手从东走到西,从南逛到北,怀里的东西越来越多,笑声也越来越多,与平平常常的情侣别无二样。 “你看那幅画,题字写着是皇祖父南巡时场景,上面画的皇祖父又高又瘦威风凛凛,可实际上皇祖父很胖,人也很慈祥温和,有时还会被说成是老顽童呢——啊,这个是锦南特产玉霜梨子,新鲜时又苦又涩,唯有冬天在雪地里埋上半月之后才能吃,入口又甜又绵,回味无穷。” 温墨疏一路介绍着,比起言离忧更加兴致勃勃。许是因为多年没有出宫游逛的原因,沉浸在年关喜庆中的温墨疏少了些沉稳,多了些轻快,年轻而略显病色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沉郁,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毫无不协调之感。 言离忧也很开心,却不是像他那样带着些许高昂情绪。于她而言值得纪念的不是这街这市集这拥挤人潮,也不是琳琅满目、各式各样的商品,而是温墨疏的每一个表情,每一次微笑,每一份紧握温暖。 她只是想从中找出些端倪痕迹,以此证明对温墨疏的感情并非茫然贪恋。 “带上这个——那边就要放烟花了,往前面走走吧。”细心地将买来的平安绳系在言离忧腕间,温墨疏明眸浅笑,指了指不远处四层高的楼阁,“上楼去,看得更清楚些。” 大渊的商人们都很精明,每年年关放烟花时都会把平日营业的酒楼腾空,门窗大开,每一层按照不同价格对外开放,高价租给那些有钱又想看烟花的人,或是那些专为在这一日花钱摆阔气的人。眼前这座楼阁只有四层,却是镇上最高建筑,加上特别加大的窗子最适合看烟花,顶层自然价格不菲,在温墨疏来之前尚未有人租用。 “小店特地准备了新鲜瓜果、好酒好茶,二位客官暂坐,再过一刻钟左右那边就要放烟花了。今年有富商捐赠了不少银子,据说烟花比往年要大上数倍,二位多花些银子痛痛快快看上一场绝对不亏。”收了银子笑颜逐开的老板勤快地奉上茶点,推开四扇相连的窗子,视野果真开阔许多。 腊月末,夜本该是又黑又冷的,却被小镇通明灯火驱散。言离忧和温墨疏并排站在窗前向下望去,摩肩擦踵的行人变小了,夜空变广阔了,喧闹声阵阵传来的同时又能看见满天繁星静谧闪烁,天上人间,截然相反。 “我一直想带你到这样的地方走走散散心,没有别人在,也不用想那些教人心烦的事,看你笑起来的时候最满足不过。”柔软的手攥在掌中,软得就像狐裘最细密处皮毛。温墨情微微偏头看着言离忧,眼中一闪一闪比繁星更亮:“听皇上说名册已经找到时我还有些茫然,想着之后大概又会有什么风波圈套,之后却突然高兴起来——我忽然想到,既然皇上想要的东西已经拿到手,是不是就意味着你自由了?青莲王的势力不复存在,令皇上寝食难安的名册也有了着落,不管是被误解还是其他什么原因,你肩负的担子也该结束了。” 言离忧愣了愣,似乎一时间难以接受即将到来的圆满结局。 “我知道定远王世子一定会先送你回宫,身为臣子,他也有许多身不由己。不过没关系,等定远王寿辰结束我就回宫面见皇上。”温软指尖划过言离忧额角,沿着面庞弧线轻缓抚动。温墨情静静凝视那双略显慌乱羞涩的眼眸,唇边微笑暖得足教冬夜褪色:“只要皇上肯给还你自由之身,我愿意主动请奏去边陲封地做个与世无争的郡王,再不参与这些纷纷扰扰,和你平平淡淡走完这一生。” 第116章 情动浅吻 “你不打算留在帝都了?那岂不是……”听了温墨疏的话后,言离忧并没有被他的付出感动得泪眼朦胧,而是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与之对视,眼神复杂难懂。 温墨情告诉过她,温墨疏是胸怀抱负的人,楚辞也是为了帮他夺帝位才会尽心辅佐,不然怎会三番两次提醒她不要干扰温墨疏的决心和步伐?其他女人听说有为皇子愿意为自己放弃江山时会是什么反应,言离忧不清楚,她清楚的只有自己心意——虽然同样向往逍遥自在、无拘无束的平淡生活,但经历过这么多事情之后她再明白不过,那只是一场难以成真的美梦,让温墨疏放弃权势地位的话,很可能将以悲剧收尾。 “殿下刚才说过,温墨情把我送回皇宫是身不由己,那么殿下也该明白,想要逃离这些权势倾轧有多难。”高楼寒风吹来冷静,言离忧费力地摇了摇头,眸中遗憾与理智交错闪过,“如果是几个月前也许我们还有机会逃离,现在却是不可能了。芸妃对我恨之入骨甚至不惜牵连旁人,就算我退一百步不与她冲突,她还是不会放过我,不亲眼看我身败名裂、生不如死,她绝对不可能善罢甘休,这件事,恐怕连皇上也无力阻挡。” 思虑多日才艰难做出的决定被言离忧一口否决,温墨疏露出微微失望之色,低下头,笑容未改,却多了几分无可奈何:“你们两个的恩怨竟严重到这种地步吗?我本以为放弃现有的地位就能换来安宁,抱着侥幸不去考虑芸妃的存在,看来是痴心妄想了。” “抱歉,虽然我也不想,可是跟芸妃之间的过节大概很难解决,我和她,总要有个人彻底失败才能了结恩怨。” 作为流放犯的言离忧与作为宠妃的芸妃只在皇宫见过一面,也未听说之前二人有什么交集,如此之深的刻骨仇恨究竟从何而来?聪敏如温墨疏怎会觉察不到这句话中透露出的古怪信息,心里千万个问题想要得到答案,看了看言离忧恍惚神色最终没能开口。 对言离忧,他选择无条件相信,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全都不予以怀疑。 “我觉得……最近自己真的是有些不可理喻了,难怪楚辞会生气。”温墨疏苦笑一声,淡淡叹息带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低落情绪。 言离忧不忍看他失望表情,低垂着眉眼,声音轻得像是做错事的孩子:“对不起,我没想到会这样……” “又不是你的错,没必要道歉啊。”高处不胜寒,吹到窗口的风似乎比其他地方都要阴冷,温墨疏不禁咳了几声。轻轻捉住言离忧急忙去翻药的手,温墨疏放在面前呵着热气,温柔笑容透过白蒙蒙热气有些模糊:“是我太任性,这么重要的事没能考虑周全就仓促做出决定。还好来之前没告诉楚辞,不然他非得掀了桌子不可,搞不好还会对着我臭骂一顿,也许我连来赴约都做不到。” 温墨疏提到楚辞时始终带着玩笑语气,言离忧却敏感觉察到那种语气之后刻意掩藏的不安,皱眉回想楚辞找她时表情脸色,不禁倒吸口凉气。 “如果我没有拒绝,殿下是打算背着楚公子做这件事吗?” 温墨疏面色一僵,点了点头,又急促咳了起来。 “用前途与地位做代价,不惜做出辜负楚公子一片心意的事,值得吗?”才被温暖包裹的手慢慢滑落,言离忧缓缓摇头,眸中尽是无法责怨的忧然,“其实我不是非要那种逍遥日子不可,便是像现在这样继续下去也没关系。不管到何时何地,重要的是心意,何必要伤人伤己让所有人都不好过呢?你做你的皇子,与我能不能和你在一起没有任何冲突。” 他是高高在上享尽荣华的皇子也好,是偏僻小村里贫穷的耕夫也罢,她要的,只是他的温柔与心心相依而已——这能作为对楚辞提出问题的答案吗?言离忧短暂失神,心中忽而有了底气。 眷恋着温墨疏,是因为与他在一起就会感到安宁幸福。 突然降临的漫长沉默之后许久,温墨疏突兀一声轻笑:“果然,你永远是与众不同的。” “都是血肉之躯,有心有肺,哪里不同了?”言离忧故作轻松开着玩笑,忽而听得从阁楼之下传来一阵喧闹呼喊,顺着人们期待目光望去,一条细长的亮色火光激射天际,砰地一声,在漆黑的夜空炸开红红绿绿、五颜六色的美丽烟火。 “开始了啊……”温墨疏喃喃自语,被焰火映出淡淡光芒的脸上带着宁和神采,“以后帝都年年更华丽的烟花,言姑娘愿意陪我一起看吗?也许会有些累,可我相信,那一定是最幸福的事——只要和你在一起。” 毫不迟疑,言离忧用力点头,笑如暮雪纯净。 人声鼎沸,满城烟火,为又一年将过、新一年将来而喜悦庆祝的人们都把目光投向象征风调雨顺的盛世烟花上,谁也没注意到安静的楼阁顶层一双人影无声默立,淡薄的影子紧紧贴合。 言离忧记不得那一瞬是怎样发生的,忽而空白的脑海里只有一个意识。 温墨疏的唇很软,很温,如他的眼眸一样,小心翼翼,温柔不尽。 所以她没有躲开,也躲不开,浑身被定住一样,屏息着眼看他慢慢靠近,带着身上柔和温暖俯下头,在一声声欢呼中,在一片片光华里,约誓一般四唇相触。 那就好像是温墨疏最珍贵的宝贝一样,连辗转一分都舍不得,只停留片刻便恋恋不舍离开,贴着言离忧耳畔,清雅嗓音如梦如幻。 “我会等着,等一切波折风平浪静后,娶你为妻。” 纵是前路渺茫,还有多少风波即将掀起,还有多少阴谋诡计残酷阻拦,都不可能阻挡这一刻对誓言的坚信。 烟花不灭,喧嚣依旧,却有种足以抚平所有伤口的宁静笼罩着空荡荡的楼阁。言离忧紧紧揪住柔软的狐裘皮毛,微扬头正面对漫天色彩,紧抿着单薄唇瓣,闭上眼细细呼吸。 他怀中,是她最留恋归宿。 许是上天嫉恨这完美无瑕的瞬间,言离忧还没贪享够温墨疏怀抱温暖,陡然一声异响传入耳中。刹那间,甜蜜表情化作冷肃,言离忧起手如电,煌承剑在温墨疏背后脱壳,直直指向楼梯方向。 “有刺客。”言离忧咬着牙低低一声,毅然决然地离开温墨疏怀抱将他格挡于身后,锐利目光紧盯楼梯一处黑影。那道黑影很快意识到已经泄露踪迹,再不费劲藏匿,口中一声响亮唿哨,楼阁之下蹬蹬蹬又传来更多急促脚步声,听着至少有十人之多,尽数奔着楼阁顶层而来。 这么多人,只凭潦草功夫与一柄短剑能够抵挡吗?言离忧额上沁出一层细密汗珠,使劲儿咬着牙不让自己表现出一丝半点惧意。 她不能退缩,无论这些人的目标是自己还是温墨疏,她都必须承担起保护任务,毕竟与体弱多病、从未修习武功的温墨疏相比,她更有实力拖延时间等谁来帮忙——至于有没有人会伸出援手,这点已经没时间考虑了。 飞快涌到顶楼的足有十一二人,最先被言离忧发现的正是首领,那人根本不多说话,全凭简单的眼色动作指挥其他人,行动有条不紊、训练有素,显然并非乌合之众。 “是乱雪阁的人么?”言离忧提口气高声问道。 为首者一张黑布罩住半脸,留在外面的眼睛鹰一般警惕灵活,听得言离忧发问根本不理,手一挥,挤在身后方寸之地的手下飞快散开,片刻不停朝着二人展开攻击。 那些人一出手言离忧立刻意识到情况不妙,每一个都不是草包之流、泛泛之辈,单拿出其中一个或许她还能抗衡,可是这么多人,她防左防不住右,连攻击对方都做不到,又怎么可能保护好温墨疏?难道只有从窗口跳下去这一个选择吗?好歹也是四层的阁楼,真闭着眼睛跳下去非死即伤,跟硬拼结果没什么区别。 “过来!”才刚与率先冲过来的人交上手,温墨疏忽然把言离忧扯到身后,也不知从袖里掏出个什么东西,手臂一扬朝人最多的方向丢去。 足有核桃大小的圆物被机敏的敌人下意识一刀劈开,一大团白色粉末状物体四处弥散,冲在最前面的几个人猝不及防沾染到,立刻哀嚎着捂住眼睛,跌倒在地不停打滚。趁着这一时半刻的空隙,温墨疏决然地护在言离忧身前,任凭言离忧如何推他扯他,仍旧山一般岿然不动。 逃,无路可逃,等死,他也固执地要挡在言离忧之前。 “墨疏你让开!你让开啊!”言离忧声嘶力竭喊着,急得心头发慌,干涩发痛的喉咙发出变了调的呜咽。 去掉一半人手的刺杀者仍有着远胜于言离忧二人的战力,温墨疏脸色苍白,面对晃眼的刀光剑影不停咳着,却说什么都不肯让言离忧直面危险,宁愿以自己病弱之躯作薄弱屏障。 “嘿,前面那几位,这是人家花钱租来看烟花的地方,你们想凑热闹是不是也得交点儿银子意思意思啊?”与紧张情势格格不入的男声悠悠传来,略显陈旧朴素的衣衫抹去楼梯灰尘,约莫而立之年的男人迎着一众不善目光懒散地靠在楼梯扶手上,眼角眉梢一片浪荡不羁。 高悬的心扑通落地,言离忧剧烈喘息着,眼神中却不再有担忧害怕的颜色——她记得这人,也相信这个男人有足够实力带给她和温墨疏安全。 君子楼少主之一,温墨情的师兄,云游四海、潇洒似谪仙的中州奇侠,沐酒歌。 第117章 忧心忡忡 沐酒歌的出现令一边倒的局势陡然变得充满悬念,半遮面孔的刺杀者首领眸中闪过一丝惊异之色,深吸口气沉声道:“阁下可是君子楼沐大侠?” “不是大侠,是少侠,我还年轻。”沐酒歌仍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看了眼被温墨疏护在身后的言离忧,似懂非懂地敲了敲额角,“你们不是来看烟花,而是来杀人的?” 刀剑都掏出来了,明摆着的事,还用问吗?也算是那首领脾气好,扬手止住身后冲动的部下,双手抱拳恭恭敬敬朝沐酒歌施礼:“久闻沐大侠威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实乃三生有幸,只可惜时机不算太好。这样好了,沐大侠若是能赏脸给在下一些时间,等在下处理完任务就代这一群兄弟设酒席敬沐大侠,也算是沾沾豪侠之气。” 那人话说得委婉,不吵不嚷便把己方要杀温墨疏和言离忧二人的意思清清楚楚摆了出来,也算是试探——如果沐酒歌肯离开,那么两方相安无事最好;如果沐酒歌不肯离开,那么这些行刺者们不得不另想办法。 选择关键在于,沐酒歌站在哪一方。 言离忧对这问题也有些忐忑,虽说沐酒歌是温墨情的师兄,但前几天才有温墨情因护她与君子楼楼主及师兄们发生争执不欢而散的事,而且当时沐酒歌正好在场,这般情况下,沐酒歌会选择帮她吗?楼浅寒的态度直白了当,从一开始就言明要杀她,但沐酒歌始终未发表评断,是而言离忧也拿不准他的出现是雪上加霜还是济难于危。 “这位姑娘看着略眼熟啊,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沐酒歌假模假样地打量言离忧,粗长手指揉搓着下颌,一副为难模样,“都说萍水相逢亦是缘,既然我和姑娘有缘,总不能眼看好好的姑娘出事。”叹口气摇摇头,沐酒歌微带责怨地朝行刺者们摆摆手:“你们也是,这么多人欺负两个,一个是娇弱的小娘子,一个是病怏怏的小白脸,亏你们好意思下得了手。” 那首领自然听得出沐酒歌话外之意,眸光一寒,提剑的手微微一震,不着痕迹向后退了半步:“倘若在下没有理解错,沐大侠的意思是打算出手帮他们喽?” “别这么说,我只是看不惯以多欺少,尤其是大男人欺负弱女子罢了,男人必须要懂得怜香惜玉才行——我说的对吧,姑娘?”回头朝言离忧抛了个邀功眼色,浑身上下毫无杀气的沐酒歌伸了伸懒腰,指关节捏得劈啪作响,即便没有武器在手,仍让对面六七个携带锋利武器的刺客如临大敌。 “怎么办,哥?”那首领身后贴上一人,压着嗓音低声询问,凶狠目光毫不遮掩地瞪向温墨疏。 首领并未答话,脸色阴晴不定犹豫许久,而后深深呼吸,皱眉启口:“今日有沐大侠在,我们兄弟总不能不知好歹冒犯,但有句话在下必须对沐大侠说个明白。” “说吧说吧,我听着呢。”沐酒歌爽快摆手。 那首领扫了言离忧和温墨疏一眼,声音微冷:“青莲王祸国殃民、罪行滔天,君子楼温少侠为民除害缉拿恶贼,这点全天下百姓感恩不尽。如今有人处处袒护青莲王,而温少侠又为新帝效力少了那份为民除害的果敢,我们兄弟敢在天子脚下行刺是受人所托也是想要替天行道,唯有除了这妖女与袒护她的人方能告慰无数枉死冤魂。这次沐大侠插手我们无话可说,毕竟事先未与君子楼打招呼是我们疏忽,不过下次……” “下次,那就等下次再说吧。”沐酒歌笑了笑,起身让开楼梯过道,“闹这么大动静估计要惊动大人物了,趁着没人报官前赶紧走啊,不然小心让你们赔银子。看看,这满地瓜果多浪费,还有那茶……啧啧,真是可惜!” 仿佛对那些行刺的人毫不在意,沐酒歌心疼抱怨着与一干人等擦肩而过,没有冲突,没有杀意,甚至连对视一眼都没有。 两方都很明白,假如真的交上手,这几个残兵根本不够沐酒歌施展拳脚。 待那些突然而来的人又突然而去,言离忧总算能长出口气,浑身无力几近瘫软。用尽所有力量抱住不停咳着的温墨疏,言离忧过了半晌才想起向沐酒歌道谢。 “道谢就免了,真想谢的话就帮帮忙少给我找些麻烦,早点儿跟墨情撇清关系才是人间正道。”沐酒歌说着没边儿的话胡扯,见言离忧没什么心思理会他不禁有些小小失落,撇撇嘴,搭把手帮忙把温墨疏扶到桌边坐下。 温墨疏喝了杯茶后有所缓解,苍白脸色未变,咳声总算和缓许多,看向沐酒歌时带着微微感激:“上次酒楼一聚只说了不到三句话,还以为之后再无相见之日,没想到能在这里重遇沐大侠。今日之事,还要多谢沐大侠拔刀相助。” “什么侠不侠的,我没那么高尚,换成别人遇到危险啊,我九成可能是坐在一边看热闹。”沐酒歌爽朗大笑,抬头朝言离忧眨了下眼,“言姑娘还是谢二皇子吧,如果不是二皇子手下那位楚公子,我又怎会一路跟到这里?” 言离忧眉头微皱:“楚公子?怎么,是他让沐大侠跟来的?” “沐大侠这般身份地位自然不会受楚辞吩咐,想来是楚辞去找那位楼阁主太过突然,引得沐大侠怀疑才跟来的吧?”温墨疏又咳了一声,眸中一丝复杂神色掠过。 以楚辞缜密心思应当不会被人发觉意图,而沐酒歌一路跟来只会有两种可能。一是沐酒歌也有颗足智近妖的绝世头脑,即便面对最难看透的楚辞也可以轻松猜出背后打算,然而这种可能微乎其微,从没听说君子楼的豪侠沐酒歌是以聪明才智扬名九州的。 第二种可能则是最让温墨疏担心的情况。 “楚辞去找楼阁主喝酒,是楼阁主发现他有问题,还是沐大侠发现的?不介意的话还希望沐大侠给在下个答案,回去之后也好以此揶揄楚辞一番,省得他自以为是。” 沐酒歌对不动声色的温墨疏全无防备,听他问便利落回答:“当然是浅寒发现的,我哪里有那头脑?浅寒说楚公子来得突然又似找不到交谈话题,很可能是为了吸引他注意力,所以才让我过来看看。我来的时候正巧见到言姑娘到镇上,想想可能是你们二人约好来逛市集,心里并没太在意,结果就上来晚了。” “沐大侠能挺身而出已经足够,刚才若不是沐大侠,只怕这会儿我们都是那些刀剑之下的亡魂了。” 温墨疏和沐酒歌一个温润,一个开朗,二人说话竟然意外地投机契合,沐酒歌一时高兴,执意拉着二人去楼浅寒那边喝上一杯。温墨疏实在难却盛情,言离忧也急着找个地方让他歇息安顿,推托两句后便点头同意,唯一条件是她不入内,待亲眼见温墨疏与楚辞碰面后就赶回青莲宫。 傍晚离开深夜回,万一被温墨情发现少不了又是一顿争吵。恋恋不舍与温墨疏作别后,言离忧又匆匆赶回青莲宫,心中难免有些紧张,结果越紧张越不走运,才蹑手蹑脚推开房门,烛灯光芒笼罩里,温墨情冰冷脸色出现在面前。 “暗中幽会很有趣是么?” 也没什么解释就被直接质问,言离忧知道瞒不过温墨情,索性大大方方承认:“很有趣啊,逛了市集还看了烟花,一晚上除了开心没有其他想法。” “被人埋伏行刺也很开心?好胸襟、好气魄。”温墨情淡淡瞥着言离忧,有千里眼、顺风耳一般,一句话就把言离忧击成了霜打的茄子。 无奈叹息,言离忧摊手:“难不成你在镇上也安插了眼线?也许我该好好推测一下,那些人有没有可能是你派去捣乱的。” “少贫嘴,这件事晚些时候再与你算账。”难得温墨情没把斗嘴坚持到最后,起身走到门口,敞着房门冷冷睥睨,“钧白醒了,不过反应有些奇怪,我还没问他发生过什么,他反倒问起我来,似乎对自己为什么昏倒毫无记忆。碧箫大概还在房里抄写名册,你先别去打扰她,一会儿换身干净衣服去看看钧白情况。” “你不去吗?”言离忧随口问了一句,温墨情不回答,身影悄无声息消失。 言离忧有些迷茫,她总觉得温墨情哪里不对头,既不像是在为她擅自离开而生气,也不像是对此无动于衷的表现,便是连一句追问打听都没有,是不是有些淡漠过头了?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让言离忧忐忑不安,在房中坐下又起来不停踱步转圈,越想越慌。 青莲宫中除了尹钧白和碧箫还能被指使外再无其他人,温墨情却能把今晚在她身上发生的事了解得一清二楚,如果不是有在镇上的人通风报信,那么就只剩下一种可能。 当时跟踪她和温墨疏的不只有沐酒歌,也许,温墨情也隐藏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中,紧盯着她与温墨疏的一举一动。 如果真是温墨情跟在后面,他为什么不及时出现帮忙?莫非他知道沐酒歌会出手所以才藏匿不动?还有那些袭击她和温墨疏的人,看似彬彬有礼颇有见识,与先前遇到的刺客都不同,温墨情会不会知道他们的身份来历? 呆呆地思考一圈后,言离忧终于止不住去想最让她尴尬的问题。 与温墨疏的吻,温墨情也看到了吗? 第118章 缺失的心 逛一次市集就惹来这么多麻烦,言离忧脑子被各种各样的疑问塞满,原想着去看看尹钧白的事也忘到脑后,等她第二天昏昏沉沉从桌上茫然醒来,一杯热茶放在面前,还有尹钧白带着异族血统的秀美脸庞。 “早上过来看王爷睡得正香,钧白怕打扰王爷休息就没敢叫您。这是刚泡好的暖身茶,王爷趁热喝了吧——还是和从前一样,两颗红枣干加四片卷香茶叶,用沸水冲泡三回,正是茶叶最香浓时。”尹钧白将微微泛红的澄净茗茶推到言离忧面前,亮闪闪的眸中满是期待。 言离忧睡意一扫而空,迟疑少顷接过茶,揉着额角看尹钧白:“伤口怎么样了?等下还要再换布补药。以后记得别乱动,你的皮肤不合,伤口比常人愈合慢,禁不住随便折腾。” “嗯,钧白知道了。”微红着脸轻轻点头,尹钧白忽又露出迷茫表情,“说起来,昨天是王爷和少主把我带回房间的吧?我到现在都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扯开伤口又晕倒的,只记得一醒来就被少主盯着,盯得我浑身发冷、动都不敢动一下。” 言离忧微愣,猛然想起昨晚温墨情说过,尹钧白似乎失去一部分记忆,忘记了昨天发生过什么。 是真的失去记忆,还是尹钧白在伪装? “昨天你在殿后的树林边上站了很久,好像还自言自语说些什么,这些你都忘了?”言离忧小心试探,只字不提青莲王。 尹钧白挠头,努力回想半天仍旧无果:“树林?不记得啊,昨天看到膳房那边有江北腌腊肉送来,想起王爷以前很喜欢用那腊肉切丁炒青菜吃,所以我就去问管膳房的人有没有新鲜青菜。后来发生过什么我就不知道了,醒来后还没来得及问青菜的事,少主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逼问……” 片段性失忆么?虽然罕见,但并不是没有可能。言离忧捧着茶默默啜饮,时不时悄悄打量尹钧白一眼,尹钧白仍是那幅小心恭谨的模样,就连脸上透露出细微满足的浅浅笑容都毫无变化,并不像是装出来的。 言离忧无声叹息,不由泛上一抹悲凉。 尹钧白一定非常非常爱慕青莲王,否则也不会背叛君子楼,想尽办法在屠戮中救其性命。可惜的是,他冒着巨大危险拯救的人并非青莲王本尊,甚至有可能是一个与青莲王本尊毫无关系的替身。一片痴心衷情被无情欺骗,难为他还愿尽忠职守,说起来是情痴迷眼,也是他至纯本性使然,因此在痛苦到极点时无意识清除掉某段记忆也不是不可能。 回想起一直以来尹钧白的照顾袒护,言离忧无论如何也硬不下心肠直接质问,只得旁敲侧击诱道:“先前我们不是在地宫发现放满青莲王衣物首饰的房间吗?关于那房间,你可有什么猜测?譬如说青莲王可能没死,她曾经透露过另有替身而你却忘了,所以才会把我错当成她——” “王爷在说什么呢,我怎么可能忘记王爷说过的话?”尹钧白拼命摇头,颜色认真道,“就算是王爷说过的梦话我都会记着,绝对不会忘记,替身这种大事更不可能。不过我也很奇怪啊,为什么王爷会藏着一个人在地宫下面?那个人究竟是谁?” 尹钧白托着下颌冥思苦想,认真而又困惑,那表情令得一种异样感觉弥漫在言离忧周围,心底愈发冰凉。 “钧白,你……你不知道那房间属于谁?”倒吸口气,言离忧死死盯住尹钧白,“好好想想,青莲王有个姐妹这件事,你可是亲眼见证过的啊!” “姐妹?什么姐妹?王爷还有姐妹吗?可是王爷从没有说起过啊?王爷别再戏弄钧白了,现在满脑子都乱套了啊!”尹钧白委屈讶然,吃惊表情里找不出一丝一毫欺骗之色,仿佛事实就是那样,他从不知道青莲王还有个姐妹,也从没有在安州听说过这件事,更不曾为此神伤沉郁,甚至对言离忧做出那些过激举动。 他的记忆,又有一段突然缺失了吧。 言离忧前世时对这类病症并不陌生,许多报道与科普节目中都会提到人的感情可以影响大脑,凭空捏造出符合自己期望的幻想,又或者主动选择删除哪一段不好的记忆,当作一切悲剧都不曾发生。如今尹钧白应该就属于这种情况,他无法接受自己被青莲王欺骗的事实,在百般挣扎后败给感情,将那些他不肯相信的事实彻底尘封。 可是这样一来,关于青莲王的线索又将失去一大部分,毕竟尹钧白是最接近青莲王的人,他所隐藏的有关青莲王的秘密,远远比温墨情等人已经了解的要多得多。 言离忧咬住嘴唇半晌不语,捧着茶杯的手指因为太过用力,略略显出骨节的苍白颜色。 “王爷,王爷?是不是钧白说错话了?王爷,钧白知错了,求王爷别生钧白的气!”见言离忧突然沉默,尹钧白还以为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脸色蓦地煞白,拼命摇着头不停道歉。 “你别急,我没生气。” 言离忧不喜欢尹钧白害怕慌乱的样子,微微皱眉,语气不由得重了一些,反倒让尹钧白更加慌乱。无可奈何一声幽幽长叹,言离忧半是惋惜半是感慨,疲惫地伏在桌面上。 说句实话,她很喜欢尹钧白,像是一个姐姐对年幼的弟弟一般。尹钧白单纯,天真得像个孩子,同时也执拗得让人慨叹,尤其是他对青莲王的情深意重,尽管青莲王不是什么好人,这份情谊仍旧让言离忧为之感动。 如果没有遇到青莲王就好了,也许尹钧白还能像个正常人一样,甚至可以成为温墨情、沐酒歌那样武艺高强的侠士,游走在江湖中,寻一个红颜知己幸福一生。 轻轻拉住慌乱无措的尹钧白,言离忧刻意严肃起语气:“钧白,再告诉你一次,我不是青莲王,这件事你心里很清楚。” “不……钧白不清楚,只知道王爷就是王爷,不会是别的什么人。”尹钧白脸色微青,固执地连连摇头。 “我不是,你明明知道的。仔细去想,去想你说过什么、见过什么,想想为什么要认定我就是青莲王。那些记忆你该找回来,而不是永远逃避现实,这样我们都会很辛苦你知不知道?”言离忧有些焦躁。 昨天尹钧白昏倒之前曾说过许多话,其中明显透露出他是知道自己一直在自欺欺人的,问题是,他所指的有多少,又有多深?如果他早就发现言离忧并非真正的青莲王,那么这发现可能是在言离忧重生之后,亦可能在这具身体死亡又被她附身之前;倘若是后者,那么换种说法不妨理解为,尹钧白知道这具身体并不是青莲王本尊,也可以作为人证来证明,她言离忧不是背负着无数罪孽的青莲王。 一闪而过的灵光让言离忧失去耐心,当她发现也许有人能证明自己的无辜时,一直被压抑着的愿望忽然变得迫切冲动,胜过了对尹钧白脆弱的保护。 “不知道,我不知道,王爷就是王爷,我什么都不知道!”言离忧的逼问让尹钧白难以承受,明亮眼中渐渐出现昨天那般癫狂混乱,拼尽一切力量抗拒着言离忧,或者说抗拒着刻意被封印的记忆。 吵闹声惊动了温墨情,猛地推开房门,神色冷肃地看了眼抱着头痛苦喘息的尹钧白,而后视线移向言离忧:“怎么回事?” 言离忧闭着眼冷静片刻,声音有些沙哑:“先送钧白回去休息吧,他的伤还没好。” 细细碎碎不知嘟囔着什么的尹钧白看起来神志恍惚,温墨情沉吟少顷点了点头,半拖半拽把尹钧白带走,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又转言离忧房间,砰地一声关上房门。 “自己说,别等我一句句问。” 言离忧看了温墨情一眼,知道他这会儿情绪不好,声音不由自主低了三分:“钧白失忆了——不是所有,仅仅是关于青莲王姐妹那部分。刚才我问他那小室的事情,他很惊讶,表示根本就不知道青莲王还有个容貌酷似的妹妹,连我们一起经历过那些也忘了个一干二净。” “所以你就逼他想起来?为什么,钧白的这段记忆对你来说很重要?还是有什么其他原因?” “你别像审问犯人一样,真相到底是什么我也想知道,总这么怀疑我很有意思吗?”终于受不住温墨情冰冷态度,言离忧一肚子火气勃然而起,“被人追杀的是我,满腹委屈背着许多莫名其妙血债的也是我,没有人比我更想揭开青莲王的秘密,凭什么我还要接受你不停猜疑?在怀疑我之前怎么不先问问你自己,究竟你揣着多少秘密不敢见人!” 突兀而起的吵嚷后是漫长沉默死寂,温墨情静静看着胸口起伏不定的言离忧,脸上没有歉意也没有怒意,麻木得仿佛一樽石雕。 触到他的霉头了吧?似乎在他真正动怒时总会这样不动声色,看不出感情,看不出任何令人类软弱、体现优缺点的东西。言离忧忍不住去揣测此时温墨情的心情,想着想着愈发委屈憋闷,胸口一阵阵微痛。 她想相信温墨情,也想得到他信任,两个人都努力试着彼此包容,原以为可以一直这样下去不做敌人,到最后,却还是逃不过相互猜疑的结局。 她没有秘密偏被认为深藏秘密。 他藏着秘密却不肯透露秘密。 许久。 “名册已经找到,什么时候可以送我回宫?”淡淡开口,言离忧学着他的冷漠麻木。 “玉玺还不知下落,至少要等到整个地宫搜遍。” “明天开始继续搜吧。我累了,想睡会儿,请你出去。” 温墨情短暂沉默,随后面容平静地离开言离忧房间,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做不成朋友的人再怎么努力磨合都白费,到任务完成分别之前,两个人的关系也就只能这样了吧?言离忧疲惫地倒在床榻上,手背覆在微凉唇瓣上。 从没有哪刻如此时一般想念温墨疏,想他的温柔他的浅笑,想他怀中温暖,想让他的存在驱赶走温墨情带来的冰冷酸楚。 第119章 雪夜试探 “查出来了,那些人都是秀峰山清和门的弟子,受雇于朝中某位重臣。值得惊讶的是,他们索要的报酬很廉价,仅仅一个铜板,唯一要求是事成之后带走青莲王人头,据说是想放在清和门前任掌门坟前祭奠。” 仍是那间不起眼的小酒楼内,君无念指间夹着一封信晃了晃,桌对面温墨峥长出口气,略显青涩的脸上仍有一丝愤慨:“他们跟青莲王有仇,埋伏啊、暗袭啊什么的可以理解,可是为什么要把二哥也牵扯进去?简直是粗暴野蛮、不可理喻!” “谁让殿下沾染了不该沾染的人呢?”楚辞仍是一派气定神闲,摇着酒杯朝君无念抬了抬手,“君老板,这可是你的店,就没有些好酒可以畅饮吗?听人说君老板大方慷慨,应该不至于连杯好酒都不肯请吧?” 君无念耸肩:“酒是有,不过是为两位师兄准备的。楚公子真想喝可以花钱买,十万两一杯,如何?” “昨天才被你师兄强行索走千两银票,君老板当所有人都是奸商,整日枕着黄金白银睡觉么?” 被楚辞故意抱怨,君无念不气不恼,目光掠过低头沉思的温墨疏:“楚公子与沐师兄的买卖关我什么事?你花千两酬谢他救人,又是心甘情愿掏钱的,怎么就不肯花银子买杯酒喝?反正楚公子家大业大有的是钱,何必吝啬于此呢?” “钱要花在刀刃上。昨天我那千两银票砸下去连个声响都未听到,总觉不值,今天自然要悭吝些。” 这四人的对话听起来有些玄妙,实则简单明了——昨天楚辞捱不过温墨疏恳求去找楼浅寒喝酒,为的是牵引住楼浅寒视线为幽会的二人提供安全条件。虽说楚辞点头答应并且照做了,但是在楼浅寒面前,楚辞表现出许多不该有的拘谨破绽,毫不意外令得楼浅寒起疑。楼浅寒暗中叫沐酒歌跟踪温墨疏,于是就出现了温墨疏与言离忧被人围攻之际沐酒歌神兵天降的“巧事”,为着这份救命之恩,楚辞在君无念大谈特谈生意经后无可奈何地掏出一千两银票,权当是对沐酒歌的感谢。 整件事看起来有惊无险还颇为可笑,其中却又暗藏疑点。 为什么楼浅寒会看出楚辞醉翁之意不在酒?因为楚辞表现得十分紧张,全然不像与人喝酒闲聊的意思。 为什么楚辞会露出马脚?一个从来做事周详、擅于掩藏心事的人会被人一眼看穿?因为他是故意的,想要楼浅寒发觉他主动登门实际是为转移注意力、调虎离山。 那么,为什么楚辞要这么做? 这正是此刻温墨疏凝神思考的问题。 确切些说,这已经不是什么难以解答的问题,温墨疏很清楚楚辞对言离忧的态度。作为最强的辅佐者,楚辞早就坦白表示反对温墨疏和言离忧在一起,为此不惜亲赴安州警告言离忧,猜到温墨疏要和言离忧私下见面,他不能直接捣乱却也不可能放任不管,所以便借楼浅寒的细致眼力,希望能由乱雪阁从中作梗。 意料之外的是,楼浅寒竟没有亲自去捣乱,仅仅是让沐酒歌探查情况,而另一伙人很不巧跑来刺杀,一来二去,反倒让楚辞欠了楼浅寒一个人情。 “君老板昨天睡得如何?是身心疲惫,还是开心入眠?”楚辞目光雪亮掠夺君无念平淡笑颜,语气意味深长。 “平日里算计多了,并不觉得如何辛苦;赚了些小钱却又不是我的,也不能说是开心,左右不过与平常一样罢了。”君无念顺着楚辞的话答道,如出一辙的隐晦犀利,“我倒是想知道楚公子心情怎样,毕竟自家主子遭人埋伏,且又是为做些不太明朗的事,传到别人耳中难免觉着尴尬。” 要尴尬也是温墨疏尴尬,领跑了别人家姑娘不说,关键时刻还被非敌非友的人救助,一番纷争下来心里能好受么? 楚辞明白君无念是在旁敲侧击说给温墨疏听,偏头看了看仍然沉浸思虑中的病弱二皇子,半是无奈地摇了摇头:“有时不禁羡慕君老板,明事理、愿听话的主子实在难得。” 言外之意,温墨疏正是那不听话的一个。 在楚辞怨念抱怨中,温墨疏终于从沉思中解脱出来,定定地睁大眼睛:“青莲山上可有人守卫?既然有人敢在百姓眼皮底下行凶,难保不会跑到青莲宫作恶,必须让定远王世子有个提防才行。” 君无念和楚辞齐齐叹息。 “楚公子辛苦了。” “多谢君老板体谅。” 楚辞和君无念你一言我一语说得隐晦不明,为情所困四个字对尚且年轻的温墨峥来说还太遥远,听得单纯的温墨峥一愣又一愣,扭头看看心绪不安的二哥温墨疏,脸上迷茫越来越深刻。 ,他想不通也看不懂,只知道一向温柔的二哥最近总是心事重重,看起来并不如意,好像找到一位情投意合的姑娘反倒是件很令人烦扰痛苦的事情。 “墨峥,年关之后到正月十五前镇上都会很冷清,要不要一起去青莲宫暂住?”温墨疏忽然把目标对准温墨峥。 “啊?去青莲宫住吗?这不太好吧?定远王世子似乎不太喜欢和外人亲近的样子……”想起温墨情冷淡疏离的眼神,温墨峥不禁打了个寒战,一脸苦相,“二哥不怕世子?在世子面前我都不敢多说话,生怕不小心惹他生气拔剑砍人,再加上那位冷冰冰的楼阁主,他们都是有些凶相的人啊!” “殿下这些话是不是该避着我说?”作为“凶神恶煞们”的同门,君无念笑也不是怒也不是,故意严肃起脸色,“楼师兄的坏话不要说,他背着不知多少人命债,生起气来是要杀人的。墨情的话也不可以说,沐师兄与他关系好着呢,得罪中州第一豪侠比得罪楼师兄更可怕。” 君无念的话似是漫不经心说出,楚辞却有心细听,唇边卷起一抹淡笑:“原来沐大侠肯出面是因为世子。君老板应该早点说出才对,也免得我左思右想一直在纠结其中缘由。” “君子楼弟子做事光明磊落,从不遮遮掩掩,沐师兄为什么要救言姑娘总该教楚公子和二皇子知道个大概,否则楚公子胡乱猜测出其他意思再做些小动作就不好了。”君无念和声朗朗,虽是在说楚辞有可能背后捣鬼,因着那份坦率,听起来却不让人反感厌烦。 楼浅寒想杀言离忧,沐酒歌却碍于与温墨情的交情出手相救,君子楼内这些师兄师弟的关系未免忒乱了些。温墨峥暗暗咋舌,依着来之前君无念吩咐有话都咽到肚子里,只拿揣测目光打量旁人,努力想要看出些什么。 一个是气质温雅、体弱却聪慧的二皇子,一个是雄心壮志、颇得百姓颂赞的四皇子,在皇帝无后、皇储未立的时候,两方各带最信赖的参谋门客在一起闲聊,这番光景下潜藏的揣摩试探难以数清。 温墨峥一时间还难以适应这种气氛,温墨疏心思又不在此,四个人聊了不长时间就各回房间,及至温墨疏悄悄从房间里出来,楚辞正坐在楼下慢悠悠品茶,斜过目光笑意浅淡。 “路上凶险,还是我陪殿下一起去青莲宫吧。” 这日正是腊月二十七,微雪却冷得吓人。往年这个时候温墨疏都是缩在多加火盆的暖房里,也就只有今年例外,不但主动跑出皇宫还在下雪时外出,被楚辞说是找死并不为过。 温墨情看到笑吟吟的楚辞和略带歉意的温墨疏出现在眼前时,微挑眸中不着痕迹闪过一丝厌烦,尽管没有直接下逐客令,带搭不理的表情足以看出对二人相当之不欢迎。温墨疏简单寒暄几句,言语中并未提到言离忧,只是不停四处搜寻的目光早就明明白白告诉旁人他来此的目的,无奈温墨情就是不肯开口,不肯当一次好人主动提出让二人相见。 “离忧身子有些不适,这会儿大概还在休息,二皇子不妨改日再过来。”碧箫态度比温墨情和缓许多,虽说对温墨疏这类比较陌生的人还是有些淡漠,但看在他与言离忧的关系,至少还肯和颜悦色说上几句话。 身体不适这种托辞都快被用烂了,温墨疏自然不信,再看温墨情面色不善,多少猜到七八分情况,起身想温墨情拱了拱手:“昨天是我一意孤行请言姑娘出去的,还请世子不要责怪言姑娘。” “你觉得能保护好她的话,想什么时候带她出去都随你,与我没有半分关系。” “现在情势混乱,盯着她的人太多,不得不拜托世子辛苦些保护她。”温墨疏并不在意温墨情的冷淡态度,顿了顿,放轻声道,“如今名册有了下落,想来其他需要寻找的东西也不远了,即便世子不能遵守当初约定给言姑娘自由,至少请保证她回到皇宫之前是安全的。” 温墨疏的话并无不妥,温墨情却冷笑不止:“回宫之后呢?你又打算如何?” 眼角余光打量着楚辞没有表情的脸,温墨疏微微沉吟半晌,而后目光重新回到温墨情身上,与那双漆黑更胜深夜的眼眸认真对视:“我会想尽一切办法为她洗清身份——就算洗不清也无所谓,只要她一回宫,我就向皇上请求赐婚。” 赐婚?碧箫惊得倒吸口气,根本没想到言离忧和温墨疏之间关系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心里四分是喜,六分是忧。 以言离忧谜一样的身份,皇上会答应温墨疏的请求应允他们婚事吗? “碧箫,送客。”沉着脸忽而下出逐客令,温墨情毫无征兆地结束了本该还有内容的交谈。 温墨疏此行除了探看言离忧外,更主要的目的就是让温墨情了解自己态度,想表达的意思都表达清楚后也没打算多做停留,当下客客气气拱手告辞。 沉默着出了青莲宫主殿,温墨疏淡淡叹口气:“抱歉,我又没有与你商量任性妄为了。” “所以我才羡慕君老板有个懂事的好主子。”楚辞没有如温墨疏预料般恼火,言谈举止仍清淡安闲,一派雍容。边走边把玩腰间长笛,数步后,楚辞忽然停下,露出饶有兴致的清浅笑容:“殿下也发现了吧,所以才会刻意邀言姑娘出去,又特地跑来与世子说那番话。” “嗯。”低低回应几不可闻,温墨疏空洞地望着前方,唇角笑容微苦,“他对言姑娘的心意……也许世子本人还未察觉,可是总有一天他会发现。” 第120章 白色幽灵 年前偷跑出去被伏击的事过去后,言离忧发现温墨情不怎么愿意理她了,但看管越来越严,就连碧箫也无可奈何地成了紧盯她的眼线,不过有那一晚与温墨疏相处的点滴回忆,禁足青莲宫的枯燥生活倒也不觉心烦,每每想起,反而有丝甜蜜。 正月初七就是定远王大寿,作为承袭封号的次子,温墨情对寿宴没有丝毫用心,白天多数时间用来继续搜索地宫,夜里则抄录名册直至深夜,话越来越少,脸色越来越凝重,仿佛寿宴是一道坎,要费尽心思考虑如何越过。 各人都在忙碌着,谁也没注意到二皇子温墨疏和四皇子温墨峥悄悄搬入青莲宫暂住,就连言离忧也是如此,自然不知道自己在青莲宫内低头行走时总有人在角落里默默望着她,唇边带着温柔笑意。 时间就在这样有人清楚、有人糊涂的状况下飞逝而过,正月初七,热热闹闹的寿宴在青莲宫主殿如期举办。 这日来的客人远超言离忧预料,单是朝中数得上名号的重臣便多达百人,先帝时随便赐封的亲王、郡王、侯爷、夫人以及皇亲国戚更是多如牛毛,大得有些吓人的青莲宫主殿第一次被填满,终于不再显得那么空旷冷寂。 不情愿归不情愿,温墨情终归要穿得体体面面在外面接待贺寿来客,早两日才到的寿宴主角定远王则在主殿忙活。碧箫面对外人时性格冷淡,也极不愿意去那些人多热闹的场合,索性就在远离喧闹的房中安心抄名册,对面坐着言离忧,旁侧站着拘束的尹钧白。 “天未亮时就见楼师兄过来了,想必人手都已经安排好,到时候有些什么响动不用理会,这里很安全。” 听了碧箫的安慰,言离忧仍不觉得安心——楼浅寒公开说要亲手杀她,寿宴期间不正是好机会么?最近温墨情很少在她眼前出现,都是碧箫寸步不离保护,尽管碧箫也是高手,言离忧还是觉得没有温墨情在时放心。 咚咚敲门声让尹钧白一阵紧张,迟疑少顷才去看门,稍稍嵌了条缝隙,一道人影堪堪挤进来。 “公孙大哥?”见来人是楼浅寒手下公孙彦玉,碧箫略有些意外,“有什么事吗?” 公孙彦玉看了眼言离忧,神神秘秘附到碧箫耳畔说了几句话,深吸口气等待碧箫回答。碧箫微露难色,迟疑不决:“这……师兄不开口我也做不了主,外面若是起了乱子,我一个人毕竟不能照顾周全。” “温少主已经同意了,不信的话碧箫少主可以去问问,大局为重,总不能只顾她一人安危啊!”公孙彦玉有些着急,频频看向门外,“不如这样好了,碧箫少主带着她和我一起去找温少主,见了面就知真假。” 尽管公孙彦玉对碧箫说的话没有听到,言离忧还是敏感地猜到大致内容——公孙彦玉或是领了楼浅寒的命令,或是受温墨情所托来带她到外面去。想想这决定也不算意外,在青莲宫为定远王贺寿,又提前放出风声说名册在这里,摆明了是场鸿门宴,那些心里有鬼的人不敢来却又不能不来,自然要为自己的安全做其他打算。 温敬元能够想到花重金聘请乱雪阁击杀罪臣,那么聪明的人也不会想不到,可以聘请江湖上的高手保护自己又或者搅乱温敬元可能设下的埋伏,最好结果是能毁掉名册、消灭证据,最次也是保护自己安危。为了把潜藏暗处的人马引出来先行排除干扰,尚存人间的青莲王和名册自然是最佳诱饵。 “碧箫,出去走走吧,在这里枯坐也是烦闷,小心些就是。”言离忧主动接受公孙彦玉的要求,换来古古怪怪目光打量,她倒也不在意,起身拍平衣衫褶皱,先众人一步走到门口。 门外暗流汹涌,门内画地为牢,哪里都不是她想要的,倒不如四处走走逛逛,若是凑巧遇上温墨疏的话心里多少还能安稳些。 言离忧本人都已经开口,碧箫再无拒绝之理,微微叹口气点头,才想走在前面,尹钧白已经抢先一步:“我走前面,王爷跟着我吧。” 言离忧愣了一下,而后点点头。 尹钧白的问题她还来不及与温墨情细致讨论,忘掉所有不愿记住的事情后,尹钧白又恢复成为那个忠心痴情、有些腼腆怯懦的侍从,无论什么事都先以她的安全做考虑。言离忧希望自己能狠下心逼迫尹钧白想起,依靠他自主抹消的记忆来证明自己清白身份,然而现在不是好时机,至少要等寿宴结束再说。 公孙彦玉指引着几人路线,并没有往人多的主殿行去,而是从小道绕去青莲宫门口。言离忧老远就看见一身华贵锦袍的温墨情长身而立,一群庸碌的访客间唯有他气度翩然,接人待客淡漠了些,却多少有些高门子弟的做派模样。 “别看师兄对谁都不亲近,他可是相当受欢迎的,尤其是那些千金小姐,争先恐后想要在师兄面前一展风姿,只可惜谁都不曾博师兄多看一眼。”碧箫仿若无意自言自语,“小时候师父常开玩笑,说师兄和君师兄长相清俊,以后要放在君子楼门口当招牌,也不知是不是这句话吓到了他们两个,长大之后竟成了最早离开君子楼的。尤其君师兄,自从七年前离开后就再没有回去过,师父想他却碍着面子不肯说。我和其他师兄师弟私底下也劝过几次,无奈君师兄每每谈到这话题就沉默,也不知到底怎么想的。” 君无念是言离忧所见之人中和气文雅仅次于温墨疏的,为什么这样的人会远离恩师连面都不愿见?言离忧有些好奇,但在四处弥漫的紧张气氛下也没时间多想,才微微发呆瞬息,温墨情已经走到几人身前。 “谁让你出来的?”温墨情皱眉,压低声音呵斥,显然并非公孙彦玉说的那样曾允许言离忧出房间。 碧箫立刻想明白是公孙彦玉在说谎,猛然回头,然而身后早没了公孙彦玉身影,只剩茫然的尹钧白随在言离忧身旁。后悔地重重一跺脚,碧箫难得显出几分小女子似的懊恼:“被公孙大哥骗了,他说是师兄你让我带离忧出来的!” 温墨情深吸口气,面带责备之色却没有直说出口,眉头皱得更紧:“楼浅寒想闹什么,还嫌不够乱吗?马上带她回房间,等下被人发现就不好办了。” 在殿前接待贺寿客人的温墨情要与来客逐一道谢,言离忧在他身边站着难免会被认识青莲王的人发现,那些以为青莲王仍是囚徒的人会怎么想?碧箫身不在朝廷,对这些细节疏于考虑,温墨情却不然,大概猜到公孙彦玉是奉了楼浅寒的命令说谎把言离忧骗出来的,基本上也就推测出楼浅寒打算借青莲王引蛇出洞的馊主意。 碧箫对温墨情向来言听计从,加上知道论算计自己比不过温、楼两位师兄,急忙点点头要带言离忧回去,不料还没等走出三步,主殿旁侧被阴影遮盖的角落便传来一声怪响。 “我去看看。”温墨情要接待客人离不开,碧箫把言离忧推给尹钧白后飞速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尹钧白把言离忧护在身侧,言离忧却无意识地偏向温墨情身边,一边将大氅的帽子拉起,一边极力低头不让人看见自己面容。温墨情看了言离忧一眼,表情似是有些无奈,稍微侧了侧身子将她挡在身后,一双眼中警惕更多加几分。 碧箫去了半天也未曾回来,倒是公孙彦玉又腆着脸出现,指了指主殿旁边小声道:“温少主,那边有些麻烦,碧箫少主正处理着,一时半会儿还脱不开身。” “楼浅寒人呢?”温墨情冷冷侧目。 “阁主还在小镇上啊,晌午时沐少主说吃坏了肚子,非让阁主陪他四处求医,今晚八成是不会来了。” 温墨情无从推断沐酒歌是真的吃坏肚子还是故意装的,反正楼浅寒不来他就少了份担心。无声舒口气,温墨情不由分说拉过公孙彦玉推到门前:“你替我顶一会儿。” 就算温墨情不说其他人也知道,他是打算亲自送言离忧回房,毕竟公孙彦玉是楼浅寒的人,让他代劳相送,莫不如让他充分利用那张擅于演戏的脸接待客人。拉过言离忧的手腕紧攥,温墨情头也不回匆匆往殿内赶,被拖来拖去的言离忧又气又无奈,却也只能脚步相随。 来时碧箫特地选了人少小路,这会儿温墨情急着让言离忧回房,走的是更近便但人稍多的路,好在言离忧带着大氅帽子几乎将整张脸都遮住,走了大半路竟没有任何人发现。距离房间还有一小段路时,温墨情忽然停住脚步,令得言离忧心脏高悬。 “今日父王寿宴,来者是客,不过客有客道,偷鸡摸狗不敢见人的最好识趣些自行离去。” 温墨情语气萧索,寒凉得如隆冬冰雪,言辞更是毫无敬意充满威胁味道,目光定定朝向安静无声的擎顶石柱。 少顷,一抹白得有些刺眼的身影从石柱后走出,从头到脚纤尘不染,像是撕破黑暗的光,更像是无处不在、如影随形的白色幽灵。 “久仰世子大名,特地借王爷大寿的机会来看看,却不想世子如此冷淡,还未见面就要逐人。”一片纯白中,不起眼的翠绿色扳指转了一圈,抬起的秀白手掌撩拨着雪色发丝,毫无血色的脸上牵扯起莫名笑意,“在下有幸与定远王同朝为官,今日是以丞相身份来此替皇上献上贺礼的,若是有什么举止不当之处,还请世子忍耐。” 该求包涵见谅的行为却要人忍耐,摆明欺负人的态度,然而无论是温墨情还是言离忧、尹钧白,谁也没有出言挑这些礼节上的毛病——对他们而言,这人的出现,实在意外。 突然出现在渊国朝中,拥有极高身份权力却被温敬元特准不用上朝,从来历身份到面容都是团迷的人,亦是曾经劫走言离忧,温墨情不得不加以防备的人。 渊国左丞相,连嵩。 第121章 明确态度 从不在朝上露面的连嵩跑到青莲宫做什么?就算温敬元不亲自来贺寿,那也没必要让连嵩代替吧? 想起在安州时连嵩所作所为,言离忧不禁一阵战栗,虽说那时连嵩并没有伤害她,但是他眼中那种深不见底又无法揣测的阴冷森寒,总让言离忧在回想起来时浑身发冷。 言离忧没有勇气也没机会与连嵩对视,在连嵩目光悠悠望来时,颀长坚定的背影遮在言离忧面前,彻彻底底断绝让她直面危险的可能。 “寿宴在主殿。”温墨情的语气更加冷绝。 “在安州时我曾与青莲王有一面之缘,这次有机会见面,不来看看实在失礼。”连嵩仿若听不出温墨情驱赶之意,挑着苍白的唇露出无情笑意,“对了,来之前芸妃娘娘托我向王爷问好——哦,错了,现在该叫言姑娘才是。娘娘得知言姑娘和世子完成皇上委托甚是欣喜,十分期待二位进宫复命那日,尤其是对言姑娘,娘娘简直迫不及待相见,想要一叙旧情呢。” 什么旧情,都是些陈年积怨吧?倘若这时蓝芷蓉在场,言离忧很可能要破口开骂的,她实在无法理解蓝芷蓉的想法,前一世的爱恨纠葛有必要带到这一世纠缠不休吗?何况前世是蓝芷蓉毁了他们两个的人生,有什么资格来指责她?想要活下去很不容易,可那个女人不但前世断了她性命,就连这一世也阴魂不散地死死盯着,简直就是疯子、变态! 言离忧正愤懑着,忽而见温墨情回头看她,淡淡的一眼,复杂深邃。 差点儿忘了,他并不知道她与蓝芷蓉前世的恩恩怨怨。 言离忧不清楚连嵩此时出现的目的何在,但是很明显,连嵩绝不是为了促进她和温墨情关系而来,在温墨情饱含深意那一眼瞥过后,连嵩竟然火上浇油:“世子可知道言姑娘与芸妃娘娘交情匪浅?这次定远王大寿,娘娘除了为定远王准备了贺寿厚礼外,也给言姑娘准备了一份礼物,至于是什么,稍后就会知道了。” “她又耍什么诡计?”言离忧头皮一麻,险些失声道。 连嵩并未回答,流水不惊的目光掠过,竟而转身欲行:“该转达的话都转达过了,二位继续忙碌吧,寿礼已经送到,宫里还有许多事情,我得尽快回去才行。” 温墨情眉峰微扬,身形陡动,迅疾速度令得衣袂无风卷动,猎猎生响。 因着要接待来客,温墨情并没有佩剑,袭向连嵩时只是以掌为刀,不过以他腕力,那一掌下去只怕不比刀剑造成的伤害轻。连嵩听得见身后衣袂响动却没有回身,脚步顿都不顿一下,唇角翘起一弯冷笑时,忽而有一道鬼魅似的人影与温墨情擦肩而过,直直奔向言离忧。 若要比速度,温墨情与那人不相上下,然而温墨情是空手,那人手中却握着一把弯刀,无形中缩短了距离,在温墨情碰到连嵩之前那人必然先一步触及言离忧。千钧一发时温墨情根本来不及细想,依着本能陡然回身,掌风直追那抹鬼魅身影而去,怪的是,那人并不与他硬碰,见温墨情回身追来立刻一个转身飘忽后退,比起一身死寂白色的连嵩更像鬼魅。 发觉那人袭击言离忧只是为逼自己放弃攻击连嵩,温墨情索性不去追他,收回手掌转身,仍旧屏障一般立在言离忧身前。 “孤水,跟世子打个招呼,以后恐是要常见呢。”连嵩头也不回随意摆摆手,那抹诡异身影便从阴暗角落里闪出,默默地向温墨情鞠了个躬,虽无敬意却是认认真真。 温墨情没有回礼,负手默立,直至连嵩和孤水一前一后消失在回廊尽头。 “以后再见这人小心些,他那个手下不简单。”温墨情淡淡道了一声,其他再无只言片语,脸上也依旧没什么表情。 “在宫中时君老板曾与监视二皇子的某人影卫交手,也说那人功夫相当了得,或许就是他吧。”连嵩身影消失,加在言离忧身上的压迫感随之散去,长出口气,脸色微微有些青白,“连嵩与芸妃是一伙的,芸妃又对我恨之入骨,想避开他不太可能,上次钧白在宫中被劫掠下毒一事也是出自他手。我不知道这人的目的是什么,但他现在依附芸妃正得皇上宠信,就算是你也不能掉以轻心。” 温墨情眉梢一挑,意外地有了丝表情:“就算是我?我很特殊么?” “我的意思是你这人脸皮厚又凑巧功夫好些,所以总骄傲自大,小心大意轻敌,阴沟里翻船。”言离忧自知失言急忙改口辩解,觑见一旁傻笑的尹钧白,不由脸色微红,“笑什么?忘了被人劫走时受过的苦?” 尹钧白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笑容却更深:“王爷想要夸赞少主可以直说的……” “闲的没事我夸他做什么?” 看着言离忧就快气得跳脚,温墨情眼中闪过一丝柔和,抬手压住言离忧青丝乌密的头顶:“别闹,快回房去。” 言离忧不情不愿抬脚,仍旧跟在温墨情身后往房间走,刚刚遇到连嵩后的混乱竟神奇地消失无踪,反倒比之前更加安心——好像总是这样,每次她与温墨情发生矛盾争执后都要冷战一段时间,然后不知不觉间因为某个人某句话再互相攻讦抨击,再然后,又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恢复到原来关系,有时……甚至更进一层。 吵归吵,总能从他那里学到些什么,又或者反思些什么,也不需要道歉或是感谢,在他一次次冰冷脸色和严厉态度中悄然成熟。 “也许我们可以做朋友。”突兀地,言离忧开口道。 “什么?” “没什么,觉得我们两个好像没什么深仇大恨——青莲王的事除外。” 温墨情面色不改,脚步更快了些,平淡语气波澜不惊:“没兴趣。把你送回宫之后我们就再不相干。” 既然是不打算再有所牵连的人,何必为之与同门争执?言离忧才不信温墨情的话,早摸清他嘴上不留情的臭烂脾性,看着那背影近在咫尺,数不尽多少心安。 言离忧暂住的房间安排在青莲宫最隐蔽位置,左转右转绕过一堆回廊、穿过许多院落才能到达,温墨情送她回来花费不少时间,看了眼窗外渐近傍晚的赤红天色,行动中多了几分急切。 “钧白,去看看碧箫在做什么。”等得略有些不耐烦时,温墨情终于忍不住让尹钧白出去探看,自己则守在沙漏旁,修长手指有意无意敲打着桌面。 言离忧规规矩矩坐着,似是有些散漫低落:“你先去忙吧,这里这么偏僻,应该不会有人找来。” “如果真有人来呢?” “好歹我也会些功夫。”被蔑视的言离忧不服瞪眼。 温墨情嗤笑:“笑老板的功夫本就不算高超,你和她学那些是皮毛中的皮毛,对付山贼小匪尚可,若是拿来对付江湖中人,不怕教人笑掉大牙么?寿宴日落后才开始,不急于这一时,你老实坐着,我会陪你直到碧箫回来。” 言离忧耸耸肩,百无聊赖地翻看着抄写完的几本名册,不时偷偷看温墨情一眼。 名册已经找到,就差玉玺还下落不明。前两天听温墨情与碧箫交谈的意思,似乎朝臣对作为罪民的言离忧仍在青莲宫居住颇有微词,温敬元耐不住一众大臣进谏打算将言离忧调回帝都,玉玺的事只交由温墨情独自追查。 托温墨情的福,温敬元越来越偏向言离忧只是青莲王替身之一的说法,虽然还没吐口说要还她自由,先前为青莲王定下的罪却也没再提起过。言离忧早日回宫的期望越来越大,与温墨疏重聚指日可待,只是不知为什么,偏偏在这时生出一丝留恋。 对这段漂泊不定的生活,对遇到的那些人和事,以及……温墨情。 “你这人脾气坏,阴晴不定的,认真起来又很固执,八头牛都拉不动。原本我以为会很讨厌你,可能是你救过我几次的原因吧,现在倒也不算反感。目前我还不知道以后会被怎么安排处置,不过我还是希望不至于做你的敌人,如果可以,最好你能成为殿下的朋友,你们两个性格相反互补,应该能够合得来。” 自血洗青莲宫那夜匆匆一面,至今二人相识也快要有一年之久了,言离忧这样正经且不带贬低意味与温墨情说话还是首次,温墨情只拿余光瞥了她一眼,对她的期望不置可否。 伏在名册上发了会儿呆,言离忧又突兀地插入其他话题:“楚辞为殿下的大业才不愿我们在一起,你呢?也如他一样反对么?为什么?” “少问些废话不行么?”温墨情皱眉反问。紧盯着门口始终不见碧箫出现,温墨情烦郁地揉揉额角,声音忽而压低:“皇上是先帝幼弟,年岁差了有一旬,因着早年忙碌于朝政一直未曾娶妻,至今快而立之年膝下仍无子嗣。皇家最看重的便是香火延续,如果皇上继位三年仍无皇子,那么就必须从先帝的几位子嗣中挑选一人立为太子,而太子人选,眼下只有二皇子和四皇子能够胜任。” 言离忧不明白温墨情突然对她说这些的意义,转过目光看他,清俊明朗的脸上表情认真。 “皇位总要有人接替,不是殿下就是四皇子,反正殿下无心争位,让给四皇子又能怎样?没有内讧争斗不是很好吗?” “众多皇子争抢皇位最令人头疼,可选储君只有一个也未必是好事。”温墨情深吸口气,终于肯把目光挪动到言离忧身上,“我一直刻意与诸多皇子保持距离,为的就是能公正评断谁更适合太子之位。尽管有些不情愿,还是得老实承认,比起无念尽心辅佐的四皇子,楚辞看中的二皇子更适合做储君,所以,我也同样不希望你们在一起——这就是我的态度和理由。” 果然,他也是反对的一方。 言离忧有些黯然,忽而又想到些什么,猛然惊讶抬头。 “等等——你打算支持墨疏继承皇位?!” 第122章 寿宴突变 言离忧惊讶得无以复加,高声问了一句后竟是半天再没能说出话,瞠目结舌地看着温墨情,脸上表情说不清是欣喜还是质疑。 温墨情仍是眉目清淡,语气寡然无味:“不可以么?你以为我的任务就只是为皇上天南海北找东西?” “你的身份到底有多深?”言离忧喃喃自语,蛾眉轻蹙,“起初我只以为你是什么江湖侠士或者朝廷爪牙,为了命令才血洗青莲宫;后来知道你是君子楼少主、皇上的心腹,且与青莲王仇深似海,对清理王痛下杀手是为报仇;再后来又冒出什么名册、玉玺的,我开始弄不懂你的目的,到底是恨青莲王还是忠心耿耿只为完成皇上交付的任务;现在看来……”言离忧一声苦笑,浅浅叹息:“现在,我真的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了。” 温墨情沉默少顷,开口云淡风轻:“没必要知道。你既然不想卷入这淌浑水就别去管那些,知道太多对你没好处。” “我不想管,可这些事总会与我扯上干系。” 假如温墨情说的是真话,那么他反对言离忧与温墨疏在一起的理由无从辩驳。往小了说这是为温墨疏前途考虑;往大了说,这是一国未来命运,是与渊国百姓利益相关的艰难选择,容不得半点怜悯感情掺杂其中。 言离忧微微失神的神色落入温墨情眼内,静静凝视片刻,温墨情淡道:“其实你的性格并不适合拘禁在皇宫之中,就算你为了二皇子甘愿忍受束缚,当他有朝一日真的成为九五之尊时,你还能像现在一样开开心心对他展露笑颜吗?有时候我真不明白,到底他哪一点吸引了你,让你魂不守舍只想随他而去。” “他对我好,仅此而已。” 温墨情的话近乎对言离忧眼光的怀疑,言离忧自然不痛快,不冷不热回了一句,他也不生气,墨色的眸子中撩起一层雾气般,有些看不清晰。 “对你好的人不只是他,只是你没有注意到罢了。”顿了顿,温墨情望向门口,“钧白对你不好么?怎么不见你喜欢他?还有夜将军、无念,谁也没对你横眉竖眼、挑三拣四,他们哪里不如那人?” “不同就是不同。钧白对我好是因为他把我当成了青莲王,夜将军对我是出于朋友情谊,而君老板和楚公子,还有你,你们不都是有所图才肯接近我吗?如果不是为了找名册,早在第一次见时我就已经成了你剑下亡魂。” 温墨疏在言离忧心里是容不得别人说三道四的,温墨情才说几句她就有些动怒,语气愈发急冲,被温墨情深深望了一眼才按捺下火气,闷头坐着不再言语。 “你只肯看自己心中所想,却不肯面对现实……你知不知道,这样做很伤人?” 淡淡语气好像在说着与自己无关的事情,言离忧轻轻咬住嘴唇,不愿与淡漠直白的温墨情对视,她怕自己会不小心脱口道歉,为着刚才的冲动。 他对她的关照,她一直都知道。 气氛有些尴尬,言离忧在道歉和沉默之间难以做出选择,绞尽脑汁才想出要怎么与温墨情继续交谈下去,却不等她开口,温墨情倏尔起身,修长匀称的身影紧贴在房门上。 “熄灯。”温墨情的命令果断干脆,言离忧的行动亦是毫不迟疑,也不问他外面发生了什么,噗地把烛灯熄灭。 黑暗中传来一缕淡淡的蜡油味道,言离忧小心翼翼摸向温墨情身边,大气都不敢喘半口。温墨情并未回身,只依着直觉向后伸出手臂,摸索到言离忧手掌后用力攥了一下,嘘声低道:“在房里呆着,我出去看看。” “别去——”言离忧下意识拉住温墨情,动了动嘴唇,却纠结地发现根本无话可说。 要怎么说?告诉温墨情他不在身边她就会感到不安危险吗?他应该很讨厌软弱无能的人才对,所以这种话,她绝对不会说出口。死咬着牙关一句话不说,言离忧仍旧攥紧温墨情衣袖不肯放手,温墨情无奈,方欲伸手擒她穴道逼迫松开,外面猛然传来一声巨响,令得整个青莲宫都跟着轰隆隆震颤。 “是火药!” 黑暗里听得温墨情倒吸凉气,言离忧心知情况不妙,迟疑少顷,毅然决然地扯着温墨情站到他身边:“要去一起去,别留我一个人在这里,很危险不是吗?” 敢在乱雪阁阁主下了杀令后大摇大摆去逛市集,如此胆大包天的女人还明白什么叫危险吗?温墨情沉吟少顷,终于点头应允:“见机行事,不许乱跑。” “嗯,你也小心。” 彼此叮嘱的对话似乎过于生疏,言离忧总觉得有些别扭,带着一丝怪异感觉,跟在温墨情身后向流泻出火光的正殿方向跑去。 青莲宫正殿已是火海一片,不可预料的轰然巨响之后是火光冲天,当人们意识到有人在暗处埋放并引爆炸药时,正殿三个出口已经失去通行作用,只剩刺目火光与滚滚热浪。 “大家不要慌,到这边来!”混乱之中,定远王从容冷静指挥着,带领一批理智尚存的朝臣皇戚躲到巨大壁画之下,另有一些已然狂乱的人没头苍蝇似的四处乱撞,拼命朝被大火吞没的门口拥挤,最终都逃不过一死命运。 “王爷,这火太大了,好像混了松油进去,门口根本出不去啊!”随行侍卫查探一圈回来,捂着口鼻沙哑道。 定远王嗅了嗅,空气中果然有一丝松油香味,所以火药爆炸后火势才会迅速蔓延扩展,不过转眼间就将所有出口湮没。紧紧皱起灰白长眉,定远王正气凛然的脸上露出一抹凝重之色,大袖一挥,高声亮喝:“都聚到一起,不要单独行走,小心有埋伏!” 被火墙隔开的主殿外,几个黑衣裹身、手执刀兵的人面面相觑,当中一人底气不足道:“真、真要动手吗?里面可都是惹不起的人物啊……” “又不是让你杀所有人,只要找到画像上的那两人杀掉就行了。”刚刚引燃火药的男人收起火折子,顺手卸下腰间短刀,眸子里一抹杀意闪过,“杀了那二人,烧了名册,事成后再不会有人知道侯爷和青莲王的秘密,我们也就安全了——你们几个都小心着些,定远王世子就是君子楼那位破军少主,没有万全把握绝不可以轻易动手,懂了吗?” 数个隐没在黑暗和火光中的人齐齐应声,一半围绕主殿形成包围圈,另一半则悄无声息潜入其他殿内,开始搜寻为了保命必须要除掉的目标。 正月初七,夜色方至,正是渊国风俗中大吉之时,然而青莲山上冲天火光不得不叫人怀疑,千百年来固守观念中所谓的大吉之时到底是真是假。那样炽烈的火光席卷了大半宫殿,即便站在帝都威严高耸的城墙之上也能看到,身着紫金九龙十二纹章帝袍的男人负手而立,面相青莲山方向露出不屑冷笑。 “这场火烧过,让皇上心烦的人足可去掉大半,罪名却会落在江湖中那些乱臣贼子头上。丞相大人的计谋实在是高妙,远非常人能及。”赵公公弯着腰,有些不忍看天边凄厉火光。 温敬元哼了一声,端起赵公公手中奉着的参汤喝了一大口,神色似是意犹未尽:“朕当皇帝之前吃过无数山珍海味,当上皇帝之后更是想吃什么有什么,却唯有蓝儿做的饭菜茶点总也吃不够。也不知怎么,平素再腻的食材到了蓝儿手中就能让朕食欲大振,就如同她的人一样,想不够,念不够。” 习惯了温敬元说说话就会突变话题,赵公公流利接茬:“芸妃娘娘的厨艺连御膳房都远远不及,人也是一等一的端庄贤惠,后宫之中哪个下人不说芸妃娘娘善良和气,哪宫的娘娘不自叹弗如?奴才说句大不敬的话,能得芸妃娘娘为佳偶,也算是皇上的福分啊!” “不也是她的福分吗?当初她若没有主动联姻到我大渊,只在那弹丸之国随便选个王公贵族嫁了,又怎会有今日荣华高贵?”温敬元反驳道,语气里却没什么怒意,“她有姿色才华,也要有朕给她施展机会才行。就好比连嵩,凭他心思谋算可谓天下卓绝了,只可惜生在青岳那种不起眼的小国,要是出生在大渊能让朕早些见识到,那么不用等他到如今年岁就可封官加爵、位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世上没什么公平不公平,机会都是自己争取的,有才能便找机会去展示,否则一辈子憋屈死也不值得可怜。” 作为备受先帝提防的手足、封于偏远之地没什么实权的郡王,温敬元能走到今天这步在于他的果敢与耐性。许是前半生遭遇使然,这位在混乱之中抓紧渊国皇权荣登帝位的新帝最不喜欢凭借前人功绩居于高位的朝臣权贵,最喜欢的则是左丞相连嵩那样,拥有强大实力并且懂得抓住机会出头的人。 任人唯贤是成为明君的条件之一,温敬元一直以此为自豪,殊不知,离他最近的赵公公在卑躬屈膝低下头时,眼中漫过的满是讥笑和不以为然。 芸妃,左丞相连嵩,如今前朝后宫备受温敬元信赖的二人均来自青岳国,难道这仅仅是巧合吗?就连没怎么读过书的赵公公也知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偏偏温敬元不当回事,完全沉迷于自己英明通达形象中,渐渐失去那双锐利清明的眼。 一场火烧权臣的戏码,纵是能痛快除掉烫手山芋,造成的损失无可估算。 赵公公忍不住抬眼望了望那片火光,心底无声叹息。 帝王昏,连定远王那样清明正直的好人无辜受累也不在乎;帝王毒,连私下为其出生入死、立下汗马功劳的心腹也要一并除掉。这样的男人,真的可以带给大渊国泰民安吗? 远处火光凄厉,无声无答。 第123章 地宫惊魂 楼浅寒阴沉着脸从镇上赶到青莲宫时,地上已经横七竖八躺了一大堆尸首,公孙彦玉苍白着脸色委顿一旁,捂住肋下的手掌缝隙中不停有血珠滴落,看样子伤势不轻。 “一群废物。”饱含极大怒意的楼浅寒从齿间挤出一句责骂,冰冷语气仿佛是想把火焰冻结。 “彦玉,墨情他们呢?安全吗?这些都是什么人?”沐酒歌踮着脚朝火势正猛的主殿遥遥张望,一脸急色不加掩饰。 公孙彦玉喘着粗气,勉强站直身子垂首:“是属下大意失职,没料到早有人先一步在青莲宫设下埋伏。那些人于寿宴时引燃数处火药,大火借着松油之势飞速蔓延,属下发现时已经烧进主殿,连扑火都来不及……” “我问你,墨情他们在哪儿?”冷下脸加重语气的人不是楼浅寒,而是沐酒歌。那张平素爽朗落拓的脸上看不见笑容,只有咬牙切齿的冷肃:“赶紧把墨情和碧箫找出来,其他人是生是死不用管!快去!” 不着痕迹瞥了一眼身旁的楼浅寒,沐酒歌提口气,一肚子火气陡然化作担忧。 外人或许不知,他却了解得恨,楼浅寒和温墨情这对儿看似交恶的师兄弟实则比任何人关系都好,性格相近,脾气相投,就连待人处事那份冷然疏离都是一模一样的。这次楼浅寒之所以罕见地决定亲手除掉言离忧也是因为温墨情,若不是看温墨情为了个不容于世的女人惹上麻烦,他又怎会如此生气?现在倒好,有人敢在乱雪阁眼皮子地下玩阴招,硬生生将温墨情和碧箫困入烈火绝境内,倘若温墨情有个闪失损了三两根汗毛,就算幕后主使是当今皇帝也没个跑,楼浅寒必定要以其项上人头做代价偿还。 所以这顿足以杀人的火气,沐酒歌不得不抢在楼浅寒之前替他爆发出来,以免伤及无辜。 “楼师兄!沐师兄!”碧箫呼声远远传来,转眼间便临至二人身前,焦急表情与沐酒歌如出一辙,“师兄呢?还有离忧、王爷他们?” 楼浅寒面色阴冷:“我还想问你呢。” “我……刚才有乱雪阁之外的杀手埋伏在外面,我过去看看情况,不想交手的功夫这边就出了乱子,好不容易才脱身回来,却怎么也找不见师兄他们了。”碧箫终是个带些女儿娇弱的女子,被楼浅寒质问一句便红了眼圈,声音夹带起阵阵呜咽。 沐酒歌叹口气,从旁侧奔走灭火的人手中抢来一盆水,哗啦啦尽数倒在身上:“我冲进去看看,外面就交给你们了。大丫头,看紧浅寒,别让他胡乱杀人,师兄一定会把墨情带回来,你放心。” 眼看着沐酒歌冲进火海,碧箫本就高悬的心又紧上几分,双手紧握着剑在原地不停踱步,直至看见熟悉身影跌跌撞撞奔来。 “碧箫少主……少主,救救王爷,求碧箫少主救救王爷!王爷和少主都被困在里面了啊!”尹钧白原本白皙秀气的脸颊已被烟火熏黑,乌黑长发大片被烤焦,衣衫上也被大火少出好几个空洞,狼狈不堪地跪在碧箫面前。已经筋疲力竭的尹钧白大口喘息,扯住碧箫的手臂阵阵发抖:“我想回去的,想回去救王爷,可是有人,很多人……那些人都朝着王爷和少主去了,我过不去,怎么也过不去……” 尹钧白的神智已经开始混乱不清,说话也是语无伦次,但看他身上数道或深或浅的伤口,碧箫大致猜得到发生了什么。深吸口气维持镇定,碧箫果断转身向楼浅寒低道:“我随钧白去看看,也许能找到师兄他们。” 楼浅寒死死盯着尹钧白大半天,蓦地一挥手,脸色差得不能再差。 碧箫片刻也不耽误,扶着尹钧白顺他所指方向奔去,身后还跟着数个乱雪阁杀手。临进殿内前碧箫回头望了一眼,恰好见楼浅寒木着脸手起剑落,将一个被俘的刺客眼珠生生剜出,凄厉惨叫如同鬼哭。 如果温墨情有个三长两短,碧箫毫不怀疑楼浅寒会让青莲宫内所有人陪葬。 与此同时的青莲宫地宫里,温墨情正拉着言离忧穿梭于一条条纵横交错的甬道内,后面呼喊之声不绝于耳,时不时还有毒箭袭来。 那时主殿传来爆炸声响,温墨情担心主殿之中的定远王,在没有其他人保护的情况下只能带言离忧一同离开房间往主殿行去,谁知才走出不远就遇到一群伏击的人。那些人个个都带着兵器,看那兵刃上幽蓝光芒便知均是萃过剧毒的,温墨情手无寸铁又要保护言离忧,还得防着潜藏的人暗箭,短暂交手后被迫就近找个入口躲入地宫之中。 之前近一个月,二人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地宫中度过的,许多甬道暗门都已经熟悉,纵是身后追击者众多,一时间也能凭借躲避机关、钻入暗道的速度不落下风。然而在渐渐拉开距离,耗得追兵越来越少时,二人闯入地宫的深度也慢慢超过所知,更多尚未探索的岔道小室出现在眼前,机关也比先前一段路更多、更繁、更危险。 “不能回头,人太多了。”温墨情短暂迟疑后作出继续往前的决定,“这一段机关颇多,似乎是为了阻止来人往里走,可能里面藏着十分重要的东西。” “这种时候还想着探险吗?万一触动哪个了不得的机关,岂不是要因好奇而送命?反正已经拉开很大一截,不如等在这里,那些人也许会知难而退。”言离忧心有余悸地看着刚刚躲过的数支铁箭,并不想再往更深处前行。 温墨情向前走了几步,小心翼翼绕开另一处暗藏玄机的地砖,朝言离忧勾了勾手:“过来,别傻站在那里——那些人都是有生死关系在里面才会这么拼命追击,不可能轻易放弃,等他们渐渐摸索出机关布置套路,追来的速度就快了,在此之前我们得尽可能拉开距离,剩下的敌人越少越好对付。” 上次尹钧白被暗箭所伤的阴影挥之不去,言离忧对擅入地宫陌生范围颇为抵触,无奈温墨情说的有理她也没办法反驳,只得继续跟在他身后往更深处走去。 恰如温墨情所说,在经历最初的慌乱后那些人追来的速度逐渐提升,在二人小心翼翼选择前进方向时,吵嚷声又大了不少,却也稀少很多,应该是有人没防住机关受伤掉队。 等人再少些,凭温墨情身手就容易对付了。吃下定心丸的言离忧总算能稍稍打起精神,更多注意力集中在脚下以防不小心触动机关,及至追击的人赶来时,二人已经跨越过至少四个机关且万分小心没有触动,只等那些人自取灭亡。 言离忧有些低估了穷追不舍的杀手们,原以为能够追来的也就三五个,没想到出现在视线里的仍有七八人之多。这些能躲过重重机关的人除了侥幸外也都有一身好功夫。眼看吃尽苦头要击杀的人就在前面不远处,那些追击者个个目赤如血,牙齿咬得咯咯直响,也不用谁吆喝,齐齐加快速度朝二人冲来。 笑风月教授言离忧功夫时曾反复说一句话,欲速不达,心急必失。这句话今日在一群追击者身上得到充分论证——当那些人疯了一般袭来时,自然而然减少了对机关的注意力,眼睁睁看着刻意越过的机关被接连触发,言离忧半是欣喜半是惋惜,悠悠低叹。 她没有亲手杀人,那些人却是因她而死,背上的人命债似乎更重了。 温热手掌忽而抚上言离忧双眼,稍一用力,将言离忧带进身后怀中,耳畔低语清淡:“别看。” 火舌携带钢砂阵阵吞吐,铁箭无情呼啸飞出,突然冒出的坚硬地刺穿透骨肉,更有头顶落下重锤击破不及防备的人头骨。 那样惨烈的场景,温墨情实在不忍让言离忧直面。 数人组成的追击队伍转眼七零八落,不算那两个只剩半口气的,言离忧与温墨情对面就只剩下两个人还完好无损。那两人虽未受伤却也吓得不轻,看着片刻前还张牙舞爪的同伴转眼成为尸体,不由咕嘟一声咽下口水,且惊且惧对视一眼。 “都走到这里了,总不能再回去,上!”当中一人咬了咬牙,狠下心猛然跃起,手中长剑闪着寒光直奔甬道尽头的言离忧与温墨情袭去。 只剩这么两个人温墨情根本不多做考虑,飞快伸手接过言离忧递来的煌承剑,手腕一转,架起攻击招式准备迎敌。在前面的人亮出武器后,身在后面的杀手也慌慌张张抡起半身长的铜棍快步跟上,只是这人显然没有前一个冷静从容,匆忙间竟然忘了头顶还有天棚,扬手时铜棍重重打在上面。 轰隆一声,沉闷擦响带来不祥预感,笼罩在地宫追逐厮杀的四人头顶。 温墨情与敌人交手仅仅一招便收起身形回到言离忧旁边,皱眉向闷响传来的方向看去,没有火光也没有飞袭冷剑,只有拄着棍子的人呆愣仰头,半张着嘴看向自己头顶。 既然已经触动机关,不可能没有陷阱吧?言离忧心跳到嗓子眼儿,冷汗涔涔的手下意识抓住温墨情胳膊,脸色愈发苍白:“有声音,很小,像是……虫子的声音!” 话音甫落,只见一团乌黑虫群从天棚移开的洞穴里滚滚飞来,还不等仰头傻傻发呆的人反应,瞬息便被虫群吞没,只剩几声变了调的哀鸣。 青莲宫地宫五步一坎、十步一险,躲过数不清的暗箭、火龙以及大锤地刺后,又一样前所未见的陷阱突兀出现,且这一关不像其他陷阱那般死板不动,而是有生命的,在触动机关那人惨叫着倒下之后,密密麻麻的虫群转个方向朝着地宫仅剩的三个人迅速飞来。 第124章 生死一线 那虫群足有两个彪形大汉合抱一般大小,振翅发出的嗡嗡响声令人头皮发麻。言离忧根本没时间去琢磨究竟什么虫子能生活在这阴暗地宫里,对虫子的厌恶让她毫不犹豫转身,拉着温墨情拔足狂奔。 她拉着他东躲西藏,这还是第一次。 生死攸关的时刻温墨情竟然意外地有些想笑,意外到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被言离忧带着跑向地宫深处时一边为自己的奇怪反应迷茫,一边还要在快速奔跑中注意脚下是否有机关存在。 以最快速度跑完一条不长不短的甬道,转过拐角时言离忧隐约听见男人的惊恐惨叫,想想大概是剩下那人没能逃过虫群袭击,小命八成交代在地宫里了。眸色微微一黯,言离忧大意间居然一脚踩向明显是机关的地砖,才凝住呼吸涌起无措惊慌,陡然身子一轻,被人拦腰抱起越过锋利地刺,紧擦着陷阱边缘堪堪落地。 “别走神,一个不小心就有可能送命。”温墨情放下被打横抱起的言离忧,似是漫不经心地提醒道。 按住急促起伏的胸口,言离忧点了点头,微颤身子回头张望,谁知不看还好,这一眼望去,竟是连呼吸都不能了—— “跑!快跑!虫子追上来了!” 言离忧的惊叫已经完全失声变调,可见情势紧急,逃命迫在眉睫;温墨情没有看到身后虫群到底接近到什么地步,听见言离忧呼喊,毫不犹豫再度将她抱起,三步并作两步向前急跃,脚步所过之处砰砰弹出地刺、锤石,每一个起落都与死神擦肩而过。 这样的步法需要极高的轻功基础,对常人来说是难以企及的目标,对武艺高超的温墨情来说尽管不是什么妄想,但也绝对不是个节省体力的好方式,饶是他体力充沛也只能捱上一盏茶的时间。 “听我说,还记得我们找到过的那些密室吗?密室隐藏的机括你都看过,应该分辨得出。趁着我还有力气支撑,尽快找出一间密室,不然我们都要喂虫子了。” 温墨情的语气算不上轻松,却也不是心急火燎的逃命状态,在他影响下言离忧稍稍冷静一些,揽住他脖子固定住身体,目光朝墙壁两侧飞速掠过。 那些密室都由石门隔开,石门的缝隙在地道幽暗光线中很难发现,只有一个标志比较明显——石门右侧会有一盏长明灯,与其他长明灯不同,这盏灯上的花纹是逆方向描画的,只要找到这盏灯就等于找到了密室。焦急目光掠过一盏盏长明灯,从最初的一盏盏变成难以看清的一排排,言离忧看得眼睛发酸渐渐昏花,终于在温墨情速度渐慢时发现救命目标。 “左边!退后两盏灯!” 闻言,温墨情毫不犹豫转身回退,一手抱紧言离忧,一手伸到长明灯上用力一扭,随着机括发出的咔哒咔哒生涩响声,石门悠悠开启。 温墨情后退的过程中,言离忧一直盯着身后凶猛来袭的虫群,当石门开启时那团可怕的黑色虫子已经逼近二人,幸好温墨情动作利落迅速,前脚跨进石门,后脚立刻一转,伸手扭动机括将石门关闭。 尽管如此,还是有几只虫子飞了进来,言离忧扯下外衫拼命抽打,那几只小虫禁不住猛力噼啪落地,最后振了几下翅膀归于尘土。 嗡嗡声响终于不见了,世间仿佛从喧嚣一下子变到宁静,突兀得有些难以接受。 “见鬼了,居然是蜜蜂!”虎口逃生的言离忧很快恢复精力,从温墨情怀里跳下,蹲身细细查看一番后惊讶抬头,“冬天怎么会有蜜蜂?再说这里是地宫啊,什么蜜蜂能在无人饲养的条件下活到现——” 话说一半,言离忧陡然倒吸口气。 温墨情斜斜倚着墙壁,沉默是惯常那般,青灰脸色却绝非安然无恙的表现。 “你怎么……让我看看,是伤到了还是什么?”言离忧急忙起身扶住温墨情,见他手掌按住颈部,用力掰开一看,心头登时一片冰凉。 足有鸟蛋大小的紫色肿块高高鼓起,中心一点近乎黑紫色。因着皮肤被突然撑起,温墨情的脖子隐约显出条条青筋,看得言离忧心惊肉跳。 “进来时……好像不小心被叮到一口……”温墨情歪着脖子看向言离忧,斜飞剑眉动了动,大概也料到自己情况不好。借着言离忧搀扶慢慢滑坐在地上,温墨情拉了拉衣襟,刻意遮住被叮咬肿起的地方:“别看了,晚上容易做噩梦。” 言离忧眼中一片迷蒙,失魂落魄跌坐在温墨情身边,喃喃自语颤抖不停:“有毒……那些蜜蜂有毒……” 伸出手指拨了拨地上的蜜蜂尸骸,又用火折子仔细照了照,温墨情苦笑:“当然有毒。这蜂不是中州常见的品种,而是胡蜂,毒性很强。以前曾有人养它们用来攻击仇人,一箱胡蜂放出去,一天之间便死了十几个人。先前搜索青莲宫时我记得有在花园里看过蜂巢,当时还想,青莲王养蜂做什么?现在终于明白了,大概那蜂巢就养在地宫机关之上,只要有人触动机关就会将这些致死的小虫放入地宫,功夫再好的人也难逃一劫。” 言离忧没心情听温墨情说些没用的科普,固执地揭开温墨情衣襟,视线盯着狰狞毒瘤难以移动:“这蜂毒有药可解吗?要用多长时间?” “解毒方法倒是有,可现在……”环视一圈空空荡荡的石室,温墨情疲惫闭眼,“六个时辰内服下解药或许还有救,不过原路有蜂群堵着不能走,其他出口又是我们没走过的,什么时候能出去实在说不准。” 言离忧用力摇头:“不会的,一定可以很快出去。我们被逼进地宫之前,我好像听见了钧白的声音,只要他活着就一定会找人来救我们的。” 外面混乱到什么地步尚未可知,又怎能把所有希望寄托于生死不知的尹钧白?温墨情不喜欢以假设的方式来安慰自己,歇了片刻,用力拉住言离忧手臂。 “这石室应该和其他的一样另有出路。继续走吧,看看能不能找到出路,或者更接近地宫中心也可以。” 言离忧不明白为什么温墨情如此执着于地宫中心,见他坚持也不便多加阻拦,轻轻点了点头,起身扶稳温墨情,极尽可能让他把全身重量转移到她身上。 躲避蜂群时温墨情耗尽体力,加上蜂毒在体内作祟,行走速度大不如前,每走一段路就要停下歇息片刻,而且中毒症状越来越严重。 “你有没有发现,越往地宫深处走长明灯就越多?”为了减轻蜂毒带来的痛苦,温墨情有一搭没一搭与言离忧聊着,试图转移注意力,“最开始我们进入地宫时要依靠灯笼、火把,不久之后发现隔上一段距离就会有一盏长明灯;再后来,小室渐少,甬道越发复杂冗长,长明灯也随之增多,机关更是多如牛毛,给我的感觉就好像是,青莲王极力隐藏着地宫中心的某样东西,而且她经常会去那里,似乎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藏着。” “会是玉玺吗?可是她要玉玺有什么用?如果真的是玉玺倒好,皇上追查的东西都有了结果,你的任务完成,我也能解脱回宫了。” “你就这么迫不及待要见他?”温墨情瞥了一眼,脸上表情与平常并无不同,仍是那般淡然,又满是让言离忧恼火的无端质疑。 漫无目的的交谈就此停住,两个人谁也不肯再多说半句话,就这样沉默而缓慢地向前走着,直至到某处时温墨情忽然停住脚步,指向前方。 “那里,光线很亮。” 顺着温墨情视线所示,言离忧也注意到约莫几十丈之外甬道尽头一线光明,比别处长明灯更亮一些,甬道也更长一些。 莫非,那就是地宫中心? 言离忧不能确定,心里却有一丝期待,无奈看似不长的距离竟十分难以走完——除了要提高警觉注意脚下是否有陷阱外,温墨情的状况也越来越糟,完全不容快步前行。 耳鸣与头昏脑涨一阵阵侵袭,温墨情强撑的身体实在无法继续如常运作,压在言离忧身上的重量慢慢增加,话音也越来越飘渺:“你自己过去……扶着我……躲不开机关……” “闭上嘴,别说话,会加速毒液流动的。”言离忧咬着牙低低呵斥,心中没有半点痛快感觉,取而代之的是一轮轮心痛焦急。 她感觉得到,温墨情已经没什么力气再说话,踉跄脚步根本无法支撑自己身体,倘若她此时松手,他一定会倒在地上。温墨情这样心高气傲的人若是沦落到连路都走不了的地步,心里会有多难受?又何况他们迷失在无人的地宫之中,是否能尽早离开这里及时为他解毒还难说,生或死,不过一夕之间的事。 搀着温墨情背靠墙壁休息少顷,言离忧猛地起身背对,扯着温墨情两只手臂绕过自己脖子,深深躬下脊背,竟是打算将他被在身后。 “放下……”温墨情发觉她意图,动了下身子,最终无力挣扎。 “不放,绝对不会放手的。” 言离忧咬着牙,瘦削脊背承担了温墨情所有重量,白皙脸颊憋得通红,阴冷的地宫中,竟有大滴大滴的汗水滑落。抓紧温墨情无力手臂贴在胸前,另一手绕到后面轻轻托住他身子,言离忧慢慢试着起身。 很沉,压得两只膝盖颤颤巍巍站不直,摇摇晃晃反复试验数次才勉强挪出极小一步。 那几十丈的距离,何时才到尽头? 言离忧不愿想那么多,瘦弱身躯担着高大沉重的男人,一步一步挪向火光明亮的地方,在走过的地面上留下一滴滴汗水痕迹。 “就算累死,我也不会让你死在这么阴冷的地方……”像是在对背上男人赌气,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言离忧呢喃着,于晦暗潮湿的地宫里艰难前行。 她看不到背上柔和目光,看不到有谁唇角绽出温润笑意,细微,却平静安然。 第125章 地宫秘藏 青莲宫在渊国很有名气,不仅仅因为它是青莲王居住的宫殿,也因它建筑特色别具一格,布局设置巧妙精致、层次分明,更有许多罕见的奇花异草、珍禽鸟兽,而前者是导致君子楼楼主秋逝水耽于此处流连忘返的主要原因。 “这下糟了,怎么向师父解释?明明说好只是借给皇上演一场戏用,烧成这样不知道得花多少银子修缮……” 刚被沐酒歌及乱雪阁部下从主殿救出的人中,某位富可敌国的隐藏富翁望着青莲宫自言自语,抹了把脸上灰迹,颇为苦恼地看向身侧文弱公子:“殿下可有受伤?本以为交给浅寒能万无一失,没想到还是出了乱子,皇上那些真金白银花得实在不值。” 有君无念拼命护着,温墨峥没有丝毫损伤,只是被烟火呛到止不住咳嗽而已。听得君无念说话,温墨峥惊讶地瞪圆眼睛:“怎么,这火是你那位师兄放的?他想干什么啊,差点烧死人!” “楼阁主不会做这种事,而且刚才救我们的人中有沐大侠,想来他们是帮忙的才对。”旁边温墨疏咳得比温墨峥更剧烈,好不容易稍稍平息,温润面庞上两道墨色长眉便紧紧拧起,“君老板,楼阁主他们来这里并非为了言姑娘吧?从寿宴开始时你就带墨峥躲到一旁,是不是因为早就知道会有事发生?” 不等君无念回答,楚辞悠悠闲闲接过话头,以欣赏目光望着冲天大火:“人算不如天算,乱雪阁未曾料到会有人先一步设下埋伏,一个防备不周就令得局面大乱,险些让无辜的人一起葬送。这火让楼阁主很恼吧?我倒是挺喜欢的,照亮了很多藏在暗处的东西。” 温敬元借乱雪阁铲除大批罪臣的冷酷手段,自知陷入绝境不惜拼个鱼死网破的权臣贵族,还有无数人的野心、愿望,以及尚未浮出水面的诸多疑团,都被这场大火彻底暴露。 看似步入稳定的渊国朝政,似乎比以往更加混乱了。 温墨疏又紧咳了一阵,目光掠过不远处楼浅寒冷漠身影时忽而想到什么,脸色一瞬惨白:“君老板,言姑娘和世子呢?刚才他们并没有出现在寿宴上吧?” “墨情么?”君无念一愣,这才注意到温墨情、碧箫、沐酒歌等人都不在场,而楼浅寒脸色十分森冷,目光死死盯着烈火熊熊的青莲宫许久也未移动半分。 心脏像是被高高抛起一般突然空悬,君无念不着痕迹颤了一下,转身飞快走到楼浅寒旁边说了些什么,而后脸色变得如同楼浅寒一样铁青。 不等他回来开口转述,温墨疏便敏感猜到,言离忧和温墨情许是出事了。 “殿下?”手腕被用力攥住时,楚辞微微惊讶,看着温墨疏紧张表情不由倒吸口气,“水火无情,殿下别做鲁莽打算,我不会让春秋去冒险,也绝对不会让殿下再踏进殿中半步。” 温墨疏自知争不过楚辞,倘若一意孤行必定被春秋阻拦甚至敲昏扛走,可是要他枯站在这里等消息,他做不到。 “君老板,现在在青莲宫的都是楼阁主部下吗?还有没有其他人手?”温墨疏突然发问,君无念微愣,而后摇头。深吸口气握紧手掌,温墨疏朝君无念深深鞠躬:“温墨疏烦请君老板出面,帮我向楼阁主借一些人手,我必须去找言姑娘才行。” “能用的人都已经派出去,就连沐师兄都冲进火海了,哪还有闲余人手?”君无念苦笑,“二皇子担心言姑娘,我们也担心墨情,绝不会有半点懈怠,所以还是请二皇子静下心等待,一有消息我会立刻告诉您的。” 温墨疏目光一闪,似是有些黯然,却又露出一丝放心神色:“言姑娘果然是与世子在一起,这样我就放心了。” “二皇子放得下心,我们师兄弟可不放心着呢。”君无念不咸不淡一句含义莫名的话引来几人注视,随便挥挥手扇走烟尘,眸子里光泽一闪,平和笑容竟然几分凉意,“定远王和其他客人都已经到外面聚集,二皇子和楚公子也请跟我走吧,这里,很快就要比大火更危险了。” ※※※ 地面上的纷纷扰扰,宁静地宫里根本听不到半分,言离忧不知道这时候有没有人发现她和温墨情失踪,也无从确定尹钧白他们是不是在极力寻找,甚至连时间走过多少都不清楚。 用了很长时间才背着温墨情走进光线明亮的石室,言离忧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倒是温墨情还有些精力去打量周围,缓缓说出“不枉此行”四个字。 这间石室显然与其他石室大不相同,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 黑色理石镶嵌的平滑墙壁,长条花岗岩堆砌的工整台阶,还有满墙排列有序的长明灯,无一不显现出宫殿主人对这间石室的重视,就连面积也远远超过其他普通石室。言离忧歇了小片刻,而后在温墨情的要求下扶着他走上七级台阶,两个人一同站在刻着繁复雕花的石门之前。 “外间布置搭建已经足够奢侈,不知道里面是个什么样子,大概真像你说的,这里就是青莲王藏着某种秘密的地宫中心吧。”言离忧伸手抚触石门凹凸不平的花纹,心底免不得一丝紧张。 如果这里面就是地宫中心,青莲王深藏其中的秘密会不会和玉玺以及她的身份有关?青莲王,青莲王不知所踪的姐妹,众多替身之一,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倘若在这里得出个结果,不管是好是坏,她是否还有机会重见天日,是否有机会再看一眼那个温柔不尽的善良皇子? 言离忧的担心并不存在于温墨情身上,微微动了动手指指向门边机括,因着毒症变得暗淡的目光又明亮几分。 深吸口气代替温墨情小心翼翼扳动机括,巨大石门响着沉重摩擦声缓缓开启,然而言离忧并没能一眼望见石室里到底藏着什么——重重纱幔遮挡住视线,满眼素白仿若云雪,纤尘不染,无处不在,被石门开启卷起的风吹动时,仿若梦幻般的人间仙境。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言离忧低低轻问,被无声缓动的纱幔深深吸引。 “墓室。” 温墨情动了动身子想要往前走,言离忧回过神,急忙撩起纱幔搀着他向前面走了几步,耳畔渐渐传来轻微流水声,视线也透过单薄纱幔隐约看见了某样代表晦气的东西。 棺椁,巨大而华丽的棺椁。 难怪温墨情说这里是墓室,那些无声飘荡的白色纱幔大概都是引魂幡吧?可是,青莲王为什么要在地宫中心设一个如此奢华的墓室,是为她自己准备的吗?抱着满腹疑惑,言离忧搀着温墨情继续向里面探走,步步逼近安静陈放的巨大棺椁。 言离忧对古董没什么研究,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近距离看棺材这种东西,她不知道那棺椁是用什么木料打制的,但从那平滑光泽与细致的描金花纹上看,这棺椁绝对价格不菲。 似乎看出言离忧的好奇,温墨情声音轻弱:“这是帝王和一品以上妃嫔下葬才用的棺椁,便是以青莲王的身份地位也没资格享用。” “不是青莲王的,那会是谁的?”言离忧见那棺椁并未封死,好奇心驱使下伸手想去推开盖子。温墨情脸色一变想要阻止她,无力手臂与迟缓反应却未能顺应心意,才用尽全身力气把言离忧从棺椁前拉开,几声怪响便自身后出口方向响起。 嚓,嚓,嚓……大概有二十几声接连响起,迅速且有规律。 言离忧意识到自己又莽撞犯下错误,急忙扯开纱幔冲到门口,只见从天棚与地下支出数根铁棍交错深入坚硬石壁,转眼间在内外石室交界处形成一道铁栅栏,而她和温墨情则成为被囚于墓室的困兽,根本无路逃脱。 “这里怎么还有机关?!”懊恼不已的言离忧重重一脚踢在铁栅上,第二句抱怨还未吼出,耳畔已传来温墨情无奈叹气。 “早告诉你……遇事冷静……” 被逼到这般境地还能保持冷静吗?谁像他一样无论遇到什么事都镇定得不像正常人?依言离忧性子本该与温墨情争辩一番,听他说话有气无力便没了那种心情。默默回到问墨情身边轻轻搀扶,言离忧低着头一声不吭,也再不去碰触那棺椁。 “别露出这种表情。” 倚着棺椁边石柱,温墨情挣脱开言离忧的搀扶,本想伸手拍拍她的头告诉她不必自责,可那只足以挥舞重剑的手臂如今连抬至她肩头都做不到。温墨情哑然苦笑,看着将唯一去路截断的铁栅,心里五味杂陈。 无人知晓的地宫石室,插翅难逃的困境,致死的毒……果真生死天注定,半点不由人吗?他从不信命运与因果轮回,然而这次,恐怕真的无力回天了。 “休息休息吧,节省些体力,等他们寻来时或许你还有机会活着出去。”温墨情疲惫地靠着棺椁坐下。因着刚才已经歇息片刻,这时似乎有了些微力气,温墨情稍稍抬手伸向言离忧,表情宁静平和:“能坐过来么?我冷。” 言离忧用力点了点头,紧挨着温墨情身边坐下,无意中碰到他的手背时喉咙哽咽酸涩,微微发疼。 他的手很凉,不再是记忆里握紧她手掌时那种予人安心的暖暖温度,丝丝凉意缭绕纠缠着,一直缠绕到言离忧疼痛难止的心底。 蜂毒,已经开始侵蚀他的性命了。 第126章 雪上加霜 “不管引发混乱的是什么人,浅寒必定会尽快将局面控制住,一旦发现我们失踪,碧箫和钧白早晚会猜到我们进了地宫,找过来是迟早的事。你闭上眼睛,不要睡,仔细听着有没有声音传来,若是有就大声喊,用剑敲墙壁也好,他们听见后会来救你的。” 代表着绝望的墓室内,温墨情一反常态说了很多话,断断续续,没什么气力。 “哪来这么多废话?你让我闭上嘴休息节省体力,自己却要唠唠叨叨说到口干舌燥吗?” 温墨情望着静静垂地的纱幔,薄削唇瓣漾起淡淡弧度:“你懂医术,不会不明白我的意思。” 答非所问的结果是言离忧再次沉默。温墨情聪明如斯,怎会不懂言离忧一直紧紧握着他手掌的原因?她只是想让自己的体温暖着他的手,不让他渐渐冷去直至变成尸体,以最笨拙的方式自欺欺人。 也许她能等来救援,可再这么拖下去,温墨情大概等不到了。 “对不起。”贝齿频繁紧咬的唇瓣涌出一滴血珠,腥甜味道弥散在口中,言离忧极力控制着才挤出早该说的三个字,尽管说出口的,仍然低沉得变了调。 她有些恨自己,恨不得狠狠给自己一耳光,恨不得能像故事里说的那样把温墨情的毒吸出来让他恢复活力,可是她明白,这些根本没有用,当蜂毒在血液里蔓延开后,能救温墨情的就只有解药。 如果不是她偏要跟着温墨情,如果不是她笨手笨脚连累他,他又怎会沦落至这般地步? 的确,在她想象中温墨情是强大不败的,没有什么难关能让他止步不前,更不可能有什么东西足以危及他性命。然而那只是她的幼稚想象,她忘了,温墨情也是个人,是血肉之躯,他也会受伤,会流血,会变成冰冷的尸体死去啊! 总想着要变强、变成熟,结果仍是这么幼稚愚蠢,害人害己。 连呼吸都听得清清楚楚的静谧颇显孤单,温墨情稍稍低头,手指轻动,反握住传来温暖的秀白手掌:“说话,再不说我要睡着了。” “说什么?”言离忧呢喃,空洞眼眸茫然望着交握手掌,“我说对不起,你不理,还让我说些什么呢?” “净说废话我怎么理你?我又不是乳娘,没兴趣陪个小孩子聊天。” “有点儿力气就想找架吵是不是?天底下怎会有你这样讨嫌的人?”言离忧斜瞪,似是怒气冲冲,勉强做出的精神头却难以令人信服。见温墨情闭起眼浅淡轻笑,仿佛早已看破生死无所畏惧,悲凉之感又让言离忧语气低黯:“要是你死了而我活下去,碧笙一定会恨我入骨,巴不得将我抽筋扒皮丢进油锅;还有你那位藕断丝连的异族情人,她会武功又聪明,看你时都带着不舍眼神,被她逮到我还能活吗?拆筋断脉、挫骨扬灰,许是比现在死掉更加凄惨。” 温墨情睁眼,眉梢轻挑:“所以,你想和我死在一起?” 言离忧愣了愣,在温墨情手背上狠狠一拧。 “死不要脸,你是怎么厚着脸皮在人间混到现在的?为什么我非得希望和你死一起,就不能一起活着出去吗?整天苦大仇深似的说什么家国大业,做起事来六亲不认……人都说祸害活千年,你这种人不可能死太早的。” 言离忧滔滔不绝似是怨妇一般,温墨情只是懒散看着她,略带沙哑的笑声让言离忧满心恼怒,记起温墨情是最爱看她笑话的人,心里那种郁闷感觉怎么都没办法排解,却莫名地轻松许多。 他还有力气调侃嬉闹,这样就好。 “和你一样,我不会轻易放弃。”笑着笑着,温墨情的眼神渐渐认真起来,“交代你那些事情不是因为我认定自己必死无疑,而是担心蜂毒继续严重我会失去意识,那时你必须自食其力求生——有句话我一直犹豫该不该说,现在看来不说不行了。” 不等言离忧为温墨情的想法长出口气,温墨情话锋陡然一转,严肃目光与言离忧直直对视。 “还没发觉吗?你太依赖我和碧箫了,如果你真想要和二皇子在一起就必须改掉这个毛病,毕竟我们不会一辈子在身边保护你。” 保护……她? 愣怔半天一点点咀嚼着温墨情话中含义,言离忧忽然感到有些混乱。 一直以来温墨情对她的紧盯都被她当做束缚看管,所以才会时不时反抗,会找各种可能揣测他的目的;可他却说那是保护,若是这样理解,那么她之前的想法、所作所又该算是什么?碧箫与她是结拜姐妹,保护她理所当然,温墨情呢?他保护她的理由又是什么?难道他真的能放下与青莲王的恩怨? 早猜到言离忧会纠结于这些问题,温墨情对她的反应并不意外:“假如我坚信你就是青莲王,根本不可能带你去安州,至于为什么会保护你……我说过,与二皇子的约定,我不会食言。” 因为答应过温墨疏会把她平安送回,所以才不惜与君子楼闹翻,心甘情愿受她连累涉入险境吗?看上去是君子一诺必以性命相守的感人故事,可是言离忧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温墨情的行为,他的目的和他的行动,实在是无从揣测。 脑袋隐约有些昏昏沉沉,言离忧甩了甩头,长而整齐的黛眉紧蹙:“你说过会以信义为重,又说相信我并非青莲王。我不明白,既然你能放下与青莲王的恩恩怨怨,为什么就不能放弃无休无止的追寻呢?万一追查到最后发现我真的是青莲王,信义和坚持的理由,你要选择哪一个贯彻到底?” “不知道。”温墨情的回答干脆清晰。 “好答案,跟没说一样。”言离忧气得发笑。 看言离忧摁住额角不停揉着,温墨情微微皱眉:“头疼?” “不是,有些晕,昏昏沉沉的想睡觉。”用力咬了下手指,疼痛并没能带来清醒,言离忧撩起眼睑与温墨情对视,恍惚眼神带着一抹心惊。 无缘无故,不可能出现这种状况,更奇怪的是,中了蜂毒的温墨情刚才还虚弱至极,怎么不知不觉中反倒精神许多? 同样意识到问题的温墨情扭头四处打量,目光最后落在重重纱幔后流水声传来的地方,扬手一指,颇有稳坐军中运筹帷幄的大将风范:“去看看那里。” 出于好心才搀扶他一路走来,他倒好,心安理得指挥起人来了。言离忧有气无力地翻了个白眼,拖着软绵绵的身子起身,掀起纱幔走到温墨情所指的地方。 才看了一眼,言离忧一声低呼连连倒退。 “是阎罗菇!” 走南闯北时常风餐露宿的温墨情自然不会不知道阎罗菇,那是最出名的几种有毒菌类之一,当初往边陲找言离忧时在路上没少看到,却想不到,这种毒菇居然会在青莲宫地宫里出现。 不同于其他有毒菌类,服食阎罗菇极少造成人畜死亡,至多是腹痛呕吐几天,但这不代表阎罗菇温和无害。譬如在这里,几颗阎罗菇就有可能致命——当阎罗菇生长成熟后会洒粉,那些无形无味的粉末被吸入人体内会引发头昏无力等症状,若是吸入过多或者长时间置于有毒粉末中,死亡就会悄然降临。 言离忧看着细长水道上密密麻麻生长的成片阎罗菇,踉跄后退直到双膝无力跌倒。 如此之多的阎罗菇足有一半正处于抛洒孢子的成熟阶段,因着毒粉进入体内导致五脏六腑机能暂缓、血流速下降,温墨情的蜂毒症状也随之削弱,可谓短暂的好事一件,但是对言离忧而言,这些颜色鲜艳的阎罗菇足以置她于死地。 转眼间,他们的安全与危机状况调转。 “过来,别靠那么近。”温墨情勉强支撑爬起,一把将言离忧拉到身后,引燃火折子扔到大片生长的阎罗菇上。无奈的是,那些阎罗菇都是水生植物,本身潮湿多水又紧靠水道,火折子落到上面很快就受潮熄灭。 “去那边。”试着抱起浑身无力的言离忧却以失败告终,温墨情只得用力攥住她手腕,缓慢地往远离阎罗菇的角落靠去。 背温墨情走到石室几乎耗光言离忧体力,加之阎罗菇的毒粉作用和慌乱无措,此时的言离忧看起来比温墨情更加虚弱——当然,温墨情也没好到哪里,要不是毒粉与蜂毒互相作用有所抑制,大概他连站都站不起来。 越来越严重的眩晕感让言离忧眼睛发花、四肢无力,唯有听力还算清晰,于是茫然中便只注意到耳边略带急切的声音,第一次发觉温墨情的嗓音竟是如此好听。 不同于温墨疏的柔和温润,温墨情的嗓音磁雅又不失清亮,若不是语气使然,定会让听见的人误以为这也是个极其温柔的人。 “集中精神,不要胡思乱想。”人中忽而传来微微刺痛,言离忧勉强集中注意力睁大眼睛,温墨情清俊面庞映入眼帘,眉心印着浓浓焦急,“说话,不停说话,千万不能睡,睡过去你就再也醒不来了!” 不可以睡,她当然知道不可以睡,可是要说些什么呢?不想说温墨疏,怕会让他不耐烦;不想说那些阴谋诡计,怕他心力交瘁;更不想说青莲王,那会让她更想闭眼逃避。 毫无预兆地,某个话题自脑海闪过,言离忧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说说赫连茗湮吧……你心里,还有她吗?” 第127章 一吻溯源 赫连茗湮,那个白衣如雪、风华绝代的神秘女子,数不清有多少次出现在言离忧的脑海里。 那人与温墨情有着怎样的过往?到底什么样的女子才能深深烙印进他的心里,让他总是在回想时露出寂然表情?言离忧没想过自己为什么会考虑这些,她只是好奇,很想知道有关温墨情的事,尤其是他掩藏在冷漠之下的感情,哪怕是一点一滴也好。 “我和她……从没有真正在一起过。” 短暂沉默后,温墨情妥协般摇头,扶着言离忧一起靠坐在角落里。 “遇见她时我还不是君子楼少主,也从没对哪个女人动过心。师父总说不懂情的人成不了大事,我只当是个玩笑从不在意,直到遇见她才明白,许多改变,在你遇到特别的人之后才会发生。” 温墨情的声音一如既往平和淡然,言离忧用指甲掐着手心强迫自己不要睡去,拼命睁眼听他目光宁静地诉说已经成为过去的故事。 “当时我在安州替沐师兄追踪一件东西,好不容易把东西拿到手却不小心被个小贼偷走。我循着那小贼留下的脚印一路追去将他擒住,可他说什么都不肯把东西交出来,我见他出手时颇有气势,一时兴起与他交手数招,到最后却发现……原来自己欺负的,竟是个女人。” 那女扮男装的小贼,自然就是后来与温墨情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赫连茗湮。 一个是文武双全、跨越朝政与江湖的俊朗少年,一个是来自异族充满新鲜气息的绝美少女,两双自由不羁的眼眸相遇时就注定要产生一份浪漫情缘。温墨情和赫连茗湮的相识相遇相知如许多郎才女貌、神仙眷侣一样带着传奇色彩,二人并肩走在街上总会引来无数惊羡目光,虽说秋逝水始终不肯接受赫连茗湮,温墨情还是不顾一切与她频频见面,举樽共饮。 “那时年轻气盛却也不乏羞涩,敢为了她与师父争吵,敢违逆父王的意思长住安州,唯一不敢做的就是开口问她,我们究竟算是什么关系。”忆起当年自己的任性青涩,温墨情仍觉得颇为可笑。平静语气遮不住丝丝缕缕惆怅,连着那些将人隔绝千里之外的淡漠也悄然消弭,温墨情目光落在静止一般的纱幔上,对那些无法释怀的过往忽而没了激动感觉:“直到她不辞而别前我们都保持着十分朦胧的关系,谁也不曾开口说男女之事,亦不会反驳外人对我们的猜测。事实上我从没考虑过有一天要娶她或是如何,只要她在某处等着,有一杯清酒淡茶相侯,还有说说笑笑高谈阔论,于我而言这才是最重要、最值得期待的。” “她呢?也这样想吗?”头脑愈发沉重,言离忧轻轻靠着温墨情肩头,仿佛透过他清和嗓音回到那一年的繁华安州。 半晌,温墨情才淡淡回答。 “我猜不透她,只知道我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可无话不说的知己。” “知己啊……”言离忧似乎是想说些什么,然而一声低喃之后再无声息。 温墨情等着她嘲笑揶揄,过了半天方才发觉言离忧的沉默并非是在措辞,猛地翻身皱眉,用力按掐不知何时闭上眼的言离忧人中,焦急声音沙哑低沉:“离忧,离忧!睁开眼睛,不许睡!” 长而卷翘的眉睫轻颤,言离忧面色痛苦,好像在与强大恐怖的困意争夺身体的控制权,每次温墨情唤她名字时她的手都会用力攥上一下,而后又缓缓松开。温墨情喊到喉咙嘶哑,被叮咬中毒的伤口火辣刺痛,在力量尽数消逝前勉强把言离忧抱起,紧紧依偎在自己肩上。 “不是说要为了他努力活下去吗?你不能死在这里。” 他的手依旧冰冷,触在苍白皮肤上漾起一阵阵寒意,这寒意让言离忧感觉陌生,却毫无理由地想要抓紧。已经归于平静的呼吸慢慢急促起来,本该陷入昏迷的言离忧奇迹般睁开眼,细微一条,狭窄视线仅看得清面前咫尺。 熟悉的面孔,不熟悉的表情,没有那副总是让她不舒坦的疏离淡漠,有的只是担忧,眉头紧拧。 这是要杀她的男人,也是于危机中屡次救她性命的男人。 “为什么……要杀我……又救我……”已然失去血色的唇瓣干裂无光,言离忧神情恍惚,许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在嚅嗫些什么。 温墨情松口气,眼神复杂,变幻莫测,看着她徘徊在清醒与混沌之间不停摇摆,忽地俯低头颅突然靠近,在言离忧最猝不及防也无力防备的时候,将一抹柔软微凉刻印在她唇瓣上。 摩擦的细腻感觉,若有若无的力度,还有鼻翼翕合间传来的独特气息,所有这一切都似曾相识,却又有着某些不同。 怎会有印象? 是什么不同? 谁曾如此吻过她吗?是温墨疏? 转瞬千万念,一线灵光贯穿真假难辨的幻想与记忆,言离忧终于清醒。 温墨情的唇已经离开,只留一点湿润和残余温度。 “你干什么?”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体力精力支撑着言离忧,瞪圆眼睛不可思议地盯着温墨情,微带惊慌,更多懊恼羞涩。 指尖掠过唇瓣轻轻一抹,温墨情从容不改:“趁人之危。” “你——”才喊了一个字,言离忧身上又没了力气,软绵绵委顿在结实肩膀上。 都要死的人了,他竟然厚颜无耻趁机吻她,是自暴自弃自寻死路还是想在最后一段人间路上再恶心她一回,连死都不让她死个清静安宁?言离忧满腹愤慨倒不出,只能弱弱喘息,用尽力量横眉瞪眼。 “定远郡风俗严苛,男女亲吻就算私定终身,所以纵是有千万个不情愿,我还是得对你负责。”温墨情一本正经,是玩笑还是认真,言离忧实在懒得去分辨。 “少不要脸,吻了又如何?再说——”到嘴边的话未等出口,言离忧硬生生止住,咕嘟咽回腹中,脸色瞬间变得窘迫。 第一个吻她的人是温墨疏,这种话要如何说出? “再说什么?想要告诉我下手太迟,那晚你们两个跑出去逛市集就已经情意绵绵不顾一切,在楼阁之上又搂又抱毫无节度了吗?”温墨情淡淡笑声略带讥诮,唇角勾起招牌一般令人讨厌的弧度,“若是我告诉你,刚才并非我第一次这样做,温墨疏也不是第一个对你这样做的人,你要如何?” 言离忧呆呆愣住。 那晚温墨情果然看见了——不对,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口口声声说什么第一次是谁不是谁,什么意思?不知怎么,言离忧脑海里又浮现刚才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想着想着,愈发心慌。 那感觉不是因为温墨疏吻过她,让她觉得被人吻这种事似曾相识,而是因为那个吻很特别,忘了什么时候,极其相似的感觉曾经出现于她的梦中。 又或者,那根本不是梦。 言离忧弱弱吸气,苍白脸色显出一丝不合时宜的绯红:“你究竟偷着占过多少女人便宜……” “一个都没有,对你,也是无心之过。”温墨情果断回应,一脸无可奈何,“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我不甘心,费尽心力保护你、对你负责,理由却荒唐得可笑。走到这地步也不知道能不能活下去,与其因为那种理由让自己委屈到死,为什么不干干脆脆把失误变成过错?好歹我心里会舒服一些。” 温墨情的话让言离忧云里雾里越来越糊涂,本就昏沉的脑袋几乎乱成一团,依稀猜到自己早就被他趁人之危偷吻过,却想不起到底是在何时何地,唯有一点模糊记忆作为他说话佐证。 于是她不得不相信,自以为离谱的可耻梦境并非虚幻,早在心甘情愿落于温墨疏温柔胸怀前,温墨情已然悄悄抢走了她相当宝贵的初吻。 居然会被这种人……言离忧欲哭无泪,想咬牙切齿又没力气,频频瞪了几眼,终于耐不住体力匮乏再度闭眼,安安心心靠在温墨情臂弯里。 太多问题想要问这世间,可她真的支撑不住了,忽如其来的疲倦让她不想再追究任何事情,似乎曾经在意的许多东西,都在生死之前变得无关紧要。 “温墨情。” “嗯?” “我喜欢墨疏,但也不讨厌你。” “是么?我也一样,从没讨厌过自己。” “……如果能活着出去,我一定会去找赫连茗湮,告诉她千万别嫁给你,嘴巴毒的男人不值得托付终身。” “如果能活着出去,我会成全你和二皇子,看他这辈子备受煎熬。” “如果我们都死了呢?” “那就和你葬在一起,到阴曹地府也好有个侍女可以使唤。” “你到底是谁呢?我认识的温墨情怎么会有这么多话说。” “那是因为,你认识的不是真正的我。” “这样……活下去的话,我想认识真正的你……” 视线渐渐灰暗,耳朵也慢慢听不清声响,言离忧坚持不停说话,哪怕听不到谁回复,哪怕声音越来越小。 终于,连自己也再听不到。 第128章 风波初定 青莲宫的大火烧了一整夜,外人全然不清楚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可以得知的消息仅寥寥数条—— 其一,为定远王贺寿的权臣贵胄中有许多人没能活着归来,死因不明,但绝非死于大火那么简单。 其二,翌日清晨,有人看见青莲山上走下许多目光精锐、劲装染血的江湖人士,身份不明。 其三,二皇子温墨疏急火攻心,呕血昏倒在青莲宫外,原因不明。 定远王寿宴设得匆忙,办得奇怪,结束得仓促,过程结果仿若一个谜团被埋在大火过后半壁倾颓的青莲宫内,很多人都猜测那是新帝温敬元铲除异己的杰作,却没人敢公开讨论,街头巷尾小声议论的也只是那三个“不明”。 从朝廷到市井民间,朝中数位重臣以及皇亲国戚突然自混乱政局里消失的事,自那日起成为令人津津乐道的谜题。 “皇上要杀的人无一漏网,倒是有几个颇为无辜的家伙霉运当头遭了连累,再加上因此事感到惶恐自危而主动辞官的七人,如今前朝可用之臣着实不多了。”才从御书房回来的连嵩微微感慨,眸中带着几许期待,“事情比我预料的有趣得多,乱雪阁也好,狗急跳墙的废物们也好,这场戏实在精彩,不枉我特地冒险去了趟青莲宫。” 一小撮粉末被倒在香炉之中,立时溢出淡雅清新的柔和味道。蓝芷蓉捏着指甲大小的古铜香勺在香炉里搅了搅,待看到那撮粉末与香粉均匀混合才稍稍露出满意笑容:“原本我还为没能给言离忧送上礼物万分遗憾,谁知那些贪生怕死的狗官难得做件好事,竟是替我完成了心愿,我真想看看言离忧现在的表情,是心疼呢,还是害怕得要死?” “二皇子似是病得不轻,当天便由定远王亲自护送回宫,据说到现在还下不了床,可见他对那女人是真的用情至深。”连嵩别有意味地看了蓝芷蓉一眼,微翘唇角在近乎银白色的发丝衬托下,愈发显得冰一般寒凉森冷。 蓝芷蓉不用抬头也知道他在打量她,不动声色继续调配着香粉,妩媚眼眸斜斜挑起:“二皇子如何我不关心,我倒是很好奇,你怎么就确定言离忧没死?那边可是到现在还没任何消息呢。” “有定远王世子护着,她没那么容易死掉。”漫不经心做出断言后,连嵩露出一抹惊讶赞叹,饶有兴致转着指间扳指,“好像很多人都看得出定远王世子有意于言离忧,唯独他自己不知,听说还为此与君子楼的同门闹了一顿。凭他对言离忧的用心和武功谋略,一场大火、几个无能杀手算得了什么?我很期待他与言离忧能发生纠葛,这样一来,最后可能抢走皇位的人就变得难以确定,毕竟与势力深入中州各处的君子楼相比,温墨疏和楚辞根本不值一提。” 听得连嵩向往口气,蓝芷蓉蹙起精心修饰的细长眉头,忍不住沉下脸色:“一个娇生惯养喜欢惺惺作态的恶心女人罢了,偏偏男人们都围着她转,果然有副天赐的皮囊就是好,光用身子就能换来别人辛辛苦苦求不得的结果。” “你认为自己与言离忧的差距就只是容貌?我实在不忍心提醒你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你还是亲自看看镜子吧。”连嵩对蓝芷蓉露出嫉妒表情嗤之以鼻,厌恶蔑视毫不遮掩。 屋外几声轻咳打断了蓝芷蓉的恼羞成怒,稍作镇定,蓝芷蓉起身整理衣裙,仰着倨傲头颅走到门口。候在外面的小亭子见她出来立刻反身关起房门,目光似不经意掠过卧榻上悠然懒散的白发男子,旋即深埋着头退回蓝芷蓉身后。 “孙公公辛苦了,这是一点心意。”看也不看温敬元叫人送来的半箱奇珍,蓝芷蓉塞给传话太监一片金叶,顿顿又道,“怎么不见赵公公?还在御书房陪皇上吗?” 孙公公得了好处立刻笑颜逐开,腰弯得就快贴到地面:“回娘娘的话,赵公公奉皇上吩咐去了天阙殿给二皇子送些补品,之后还得到潘贵妃那里走上一遭——今儿是潘贵妃生日,皇上说好晚上要为潘贵妃贺寿的,听闻娘娘身体不适便改了主意,打算处理完国事后直接来娘娘这边,就不去给潘贵妃庆生了。” 皇帝行踪事关重大,通常是不许对外人言明的,孙公公也是为了讨好蓝芷蓉才故意挑让她高兴的话说,蓝芷蓉又岂会不明白他的心思?淡淡使了个眼色,聪明伶俐的小亭子急忙走上前,从那一箱奇珍里挑出较为值钱的一个塞到孙公公手里,又和声细语亲自送孙公公离开。 “皇上一天没见你,此时定然猴急想来温存一般,我就不耽误你时间了——那香谨慎些使用,别当御医都是傻子。”不知何时出现在身边的连嵩摆了摆手,白得过分的身影将刚有些春意的院落再度冻结,带着一身无从琢磨的气息,自凤欢宫后门悄然离去。 蓝芷蓉不以为然,袖中暗暗握紧连嵩今日才送来的铁皮小盒。 温敬元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又怎样?她要的,仅仅是一个对她和连嵩言听计从的傀儡皇帝,一个能为她实现愿望,用最恶毒手段折磨言离忧的人而已。 前朝风起云涌,后宫阴谋重重,才进入安定局面不久就开始显出混乱的渊国终于送走寒冬,迎来温润无声的第一场春雨,这是在青莲宫大火第三日的事情;而在隔日,昏睡中不知度过多久的言离忧,在碧箫和尹钧白轮番照料下终于醒来。 能再度睁开眼看这世界,言离忧自是庆幸,那种置死里逃生的感觉是无法言喻的,可她立刻又想到另外一个问题,沙哑干涩的喉咙费力滚出醒来后第一句话:“温墨情呢……” 碧箫擦了擦微红眼圈,笑容有些僵硬:“师兄的蜂毒还没尽去,仍昏睡着,不过已经没有性命危险了。” “那就好……”言离忧安心浅笑,干裂的唇被撕裂出一道道小口子,一丝丝红色淡淡渗出。 “王爷先喝些水。” 白瓷茶杯送到唇边,杯沿温热暖和。言离忧在碧箫的扶住下倚床靠坐,看着憔悴的尹钧白,感激地点了点头。 在地宫里的记忆大部分中止于与温墨情有一句没一句的交谈,但她还隐约记得,那之后依稀听见铁栅被用力撼动的声音,还有尹钧白声嘶力竭的呼唤,她便在浑浑噩噩中猜想,大概是有人来救他们了。 喝下温水润了润喉咙,言离忧长出口气,看向尹钧白的眼神带着责备:“这几天你都没休息过吧?现在我醒了,你也该去睡了,脸色差得不成样子。” 尹钧白受宠若惊,慌忙摆手羞涩低头,足足瘦了一圈的脸颊泛起一抹微红:“钧白不累,一点儿都不累,钧白只想看王爷平平安安的……” “去歇会儿吧,这几天你不是照顾离忧就是照顾师兄,几天都没合过眼,再这样撑下去,等他们好起来你却要病倒了。”碧箫帮忙劝着,暗中用力捅了下尹钧白,尹钧白会意,颇有些失望地点点头,恋恋不舍离开房间。 视线一直盯着尹钧白离去,碧箫这才轻轻长出口气:“从那天在地宫里找到你们,钧白一直没有休息过,不管别人醒着还是睡着他都坚持守在你身边,每次你动一动或是发出丁点声音都会让他激动不已,而后又失落万分。” “他像个孩子,单纯天真又很固执,对青莲王的爱慕简直达到了连命都可以不要的地步。”言离忧低叹,“有时候我真不知道该怎样回应他的热情,不管怎么说,我终究不是他期待的那个人。” “是不是又能怎样,有这样一个忠心耿耿的侍从护在身边总不是坏事。对了,昨天我逼钧白去休息时,他没有回房睡觉而是跑去了镇上,你看,桌上那些都是他买回来的,还说都是你喜欢吃的东西。” 顺着碧箫手指方向望去,一桌子零食糕点小山似的高高堆起,看得言离忧一瞬心酸莫名。 尹钧白的忠诚体贴总会让她感动,可她很清楚,那份心意并非对她付出的,爱慕也好,关心也罢,尹钧白是为青莲王而活不是为她。倘若有一天尹钧白捡起那些被丢弃的记忆,想明白自己侍奉倾慕的主子已经不在,这个从没有为自己活过的少年该怎么继续活下去? 她不想撕开尹钧白饱藏痛苦的秘密,也不想就这样不明不白背负青莲王的身份,两难道路,令她无从选择。 “离忧,你和师兄在地宫里时……”一向直率的碧箫似乎有些迟疑,吞吞吐吐半天才小心翼翼轻道,“钧白带着我们在地宫里找了许久,也看到了甬道的尸体和密室里的毒菇,不过最让我们惊讶的不是这些,而是你和师兄……” 言离忧莫名,一脸茫然:“我和他怎么了?” 碧箫红着脸摇摇头,掩口一声轻笑:“你们两个啊,平日里吵架拌嘴动不动就互相攻击,可到了生死关头,抱得比谁都紧,钧白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你们两个的手分开。那时你昏睡着人事不知,不然我真想捏着你的脸皮问问——死丫头,好大的野心,二皇子和师兄两个你都想占了么?” 言离忧头皮一麻,终于明白碧箫的意思,一张透着虚弱面色的脸庞满是哭笑不得。 虽然有些冤枉,不过她和温墨情“证据确凿”的绯闻,恐怕已经在君子楼这群不怕事大的怪人中传开了吧?不过,她和温墨情都还活着,再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了。 第129章 人心难测 “要说说上多少遍才行?我和温墨情根本没有可能,那时候只是因为都中了毒意识不清,所以才互相打气鼓劲儿坐到一起的,与你们想的完全不同啊!” 大火之后才刚刚安静片刻的青莲宫偏殿,欲哭无泪的言离忧几近崩溃,要不是还摇摇晃晃走不稳路,谁也不会相信吵吵嚷嚷的她刚从昏睡中醒来。 “你跟我说多少次都没用,一起去地宫找你们的人那么多,有多少双眼睛看见你跟师兄依偎在一起就有多少人误会,尤其是钧白,当时我特地看了他一眼,脸色都白了。”碧箫搀着言离忧揶揄道,“本来楼师兄他们就怀疑师兄对你别有感情,这下倒好,你们两个直接把证据送到面前,要不是被你唠唠叨叨抗议了许久,大概连我也要怀疑你们是不是有什么私情了——啊,到了,师兄暂时住这里呢。” 到底是对温墨情状况的担心胜过其他,言离忧很快便把流言之类抛于脑后,轻手轻脚走近打扫干净的偏殿明间,手掌贴到暖阁门上时却有些许迟疑。 嘴上把二人关系撇得干净,她心里可做不到,在地宫里与温墨情说的那些话她都记着,愈发难以把温墨情当生命里一个普通过客——为了实现对温墨疏的承诺,温墨情险些付出生命代价保护她,从被仇恨到被保护,言离忧总觉得欠温墨情太多太多,多到已经不知该用什么态度再面对他。 当然,不知道归不知道,来看他还是必要的。 深吸口气下定决心,言离忧轻轻推开门,刚想侧开一步让碧箫也进来,房中站立的人却让她陡然低呼,惊诧万分。 “赫连茗湮?!” 温墨情床榻旁,一身白衣胜雪的绝色女色,不是赫连茗湮还能是谁? 碧箫听到言离忧低呼也禁不住倒吸口凉气,皱着眉冲进房里,看到与言离忧面对面站着的人的确是赫连茗湮时,浑身气息倏尔冰冷:“赫连姑娘在这里做什么?” 碧箫的口气质疑近乎逼问,赫连茗湮却不在意,淡淡笑了笑,摇了摇手中竹筒:“沐大哥果然没告诉你。” “沐师兄请来的大夫就是你?”见到桌上倒扣的几只竹筒,碧箫若有所悟,洁白贝齿轻咬唇瓣,语气似是有些恼火,“沐师兄只说请来了能解这蜂毒的大夫却未说明是你,如果早知道他瞒我,我定然不会让你来医治师兄。” “碧箫,我只是想救墨情,这点你我都是一样的,再说你也应该明白,我绝不会暗中做手脚害他。”赫连茗湮幽幽叹息,笑容竟染上几分寞落,“连你也恨着我么?难怪沐大哥不肯告诉你来的人是我,实在难为他了。” 碧箫的眼神复杂变幻,沉默片刻,放弃似的无力低叹:“师兄怎么样了?” “已无大碍,明日再入三次针便可清醒。”放下竹筒转身坐到床边,赫连茗湮轻轻擦去温墨情额头汗珠。温墨情仍在昏睡,紧闭的眼颤也不颤,若不是胸口还在缓慢起伏,很容易让人以为他已是一具尸体。挽起白纱广袖探出素手,赫连茗湮回头朝僵立的二人笑笑:“正好你们过来,方便的话可以帮忙吗?下一轮针要入在背上,我一个人侍弄有些麻烦。” 碧箫与言离忧对视一眼,也不知怎的居然感觉平白矮了一截身份,虽然不情愿,还是走到床边给赫连茗湮打下手。 合力将温墨情翻了个身俯卧在床上,碧箫眼看赫连茗湮一点点掀开被子露出一丝不挂的精壮脊背,微微红脸扭头看向一旁,倒是言离忧满不在乎,大大方方为温墨情擦拭背部,一丝不苟之色仿佛是大夫在照顾自己的病人。 “下完针后还要擦身三遍,必须是清净温水。碧箫,能麻烦你去准备水吗?”与碧箫说话时,赫连茗湮语气平和亲近,没有半点防备或是敌意。 碧箫迟疑少顷,看言离忧不着痕迹点了点头才转身离去,留下两个与温墨情关系说不清道不明的女人守在房内。 起初言离忧一直不肯说话,专心地看赫连茗湮捏着细长银针在温墨情背上几处穴道刺入,而后又点燃一把草叶放到竹筒内,趁着火焰未熄时猛地扣在银针刺入的背部,很快,温墨情背上的皮肉便被抽进竹筒内,在竹筒边缘显出一片黑紫色。 “针灸加火罐吗?还是第一次见。”言离忧忍不住问道。 “针入血脉,拔除的是穴道蜂毒;火罐加于其上,拔除的是肌理蜂毒。这种毒蜂很是要命,普通解毒药草奈何不了它,只有双管齐下才能驱毒。”赫连茗湮头也不抬,一边说着话,一边动作熟练地在温墨情背上扣竹筒,转眼便盖满温墨情大半背部。待到桌上准备的竹筒都用光,赫连茗湮才抬起头,明眸浅笑:“听说你们两个是一起被困在地宫里的?” 言离忧神思一恍,眉头轻蹙:“是又怎样?” “没怎么样,只不过些意外——这种蜂你应该并不陌生,倘若当时就能采取措施为他止住蜂毒扩散,也不至于让他昏睡到现在。” 深吸口气,言离忧从温墨情身上收回目光,神色不善地与赫连茗湮对视:“在你弄清我是谁之前,最好别用这种自以为是的语气说话。” 先前碧箫对言离忧说起过赫连茗湮的一些事情,包括她与温墨情的过往,与青莲王的关系,是而言离忧并不意外赫连茗湮仿佛对她十分熟稔的表现,之所以如此反感,完全是对这个女人直觉上的某种排斥。 赫连茗湮扯过被子小心盖在温墨情竹筒满扣的背上,起身坐到桌边倒了两杯茶,一杯递到言离忧面前:“连你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是谁,我又怎么能确定?墨情不把你当做青莲王不代表其他人都可以像他一般对你交付信任,包括我,至少在安州第一次见你时,我根本没想到你会把我当做陌生人。” 言离忧没有接茶杯,就让它在半空悬着,自顾低头反反复复为温墨情掖好已经十分平整的被角。 说来有趣,她这个被当做青莲王看待的人竟不如其他人更了解青莲王其人,譬如尹钧白,又譬如赫连茗湮,然而没有谁能拿出足够证明为她辩解或是反驳,全部都是毫无依据的猜测,以及尹钧白那样一厢情愿的相信。 大半晌时间相对无语,言离忧看着温墨情安静脸庞有些出神,过了不知多久才低低问道:“那蜂毒会给他留下什么遗症吗?” “不会,发现得还算及时,沐大哥找到我也比较快,只等明天的针罐一过就可以让他醒来了。”不气不恼的赫连茗湮轻啜淡茶,姿态优雅不显做作,一身仿若天生的高贵雍容。见言离忧担心目光一直不肯离开温墨情,赫连茗湮唇边浅淡笑意有些寂寥:“你当真不记得了?在安州时墨情告诉我你失去记忆我还不信,几番试探下来也没个结果。那晚他特地安排我去你们住的客栈留宿,为的就是让我找机会辨清你身份,谁知道你竟然那般生气,闹得他再也不敢提这件事。” 原来那天赫连茗湮执意留宿是温墨情的主意。言离忧微微有些失望,眸中黯淡稍纵即逝,很快又恢复常态——她不想被赫连茗湮察言观色发现什么,直觉告诉她,远离赫连茗湮才是最佳选择。 “既然是请来的大夫,看完病就该离开了吧?”待到赫连茗湮将竹筒和银针逐一拔下,言离忧故作不经意道。 赫连茗湮摇头:“我不走,与沐大哥说好这几天就住在这里的,直到墨情醒过来。事实上我来这里的事本打算瞒着所有人,不巧你和碧箫这会儿过来,想想当时我们缘分未断,注定会有再见的时刻。” “与你的缘分,我还真不想有。” 言离忧的态度似乎让赫连茗湮颇感兴趣,收拾好东西后托着腮坐在言离忧对面,秀美绝伦的脸颊映出一抹柔和清纯:“以前你也是这副脾气,总喜欢拗着性子说话。” 言离忧皱眉:“我说过,我不是青莲——” “是不是现在还没人能确定。”同样的说辞又被赫连茗湮拿来用了一次,相对地,言离忧也无从反驳。 赫连茗湮好像并没有为难言离忧的意思,脸上笑容仍旧淡雅和蔼,怅然目光中带着几分若有所思:“墨情他很护着你,否则也不会与沐大哥他们闹翻。我很意外你们两个的关系会走到这一地步,也很高兴看到,毕竟你们两个都是我最重要的人,谁伤了谁我都会难过。” 如果青莲王只是被赫连茗湮利用来接近先帝进行刺杀,应该不会说出这种话才对,听赫连茗湮的意思,倒好像她与险遭连累的青莲王感情十分要好似的。言离忧沉吟少顷,稍稍缓和些语气:“能和我说说青莲王的事情吗?你好像对她很了解。” “我?”赫连茗湮先是一愣,旋即噗地轻笑,无可奈何摇着头,“我哪里了解你——该说是她才对。你大概已经发现了吧,我的身份并不仅仅是商人这么简单。因为两国之间的复杂情况,我曾作为青莲王的舞师进入渊国皇宫,并且在众目睽睽之下企图刺杀渊皇,可惜我失败了,不仅让自己险些身陷囹圄,更连累了她和墨情,而我失败的原因正是因为对她不够了解。离开中州那些时间我经常在想,如果我对她再多些了解就好了,那么就不至于走到现在这般田地。” 夹杂着低低叹息的言语短暂中断,赫连茗湮突然抓住言离忧手腕,清晰眉眼间藏着深深悲哀。 “离忧,你真的不记得了吗?好不容易才鼓足勇气回到中州向你和墨情道歉,可是……我似乎得不到你们的原谅了。” 第130章 未醒别离 赫连茗湮看似纤弱却有着极大力气,言离忧的手腕被她抓住,一时竟然挣脱不开,恼火冲头才想要高声呵斥她几句,房门吱嘎一声打开,碧箫先一步闯进来将赫连茗湮的手狠狠拍开。 “你想干什么?”碧箫警惕地盯着赫连茗湮,拉过言离忧户在身后,严厉语气敌意赫然。 赫连茗湮微微慌神,连忙后退半步低下头:“抱歉,说着说着便有些激动,我并不是想要伤害言姑娘。” “师兄还没痊愈,我不想与你争吵,趁楼师兄还没过来前,你走吧。”看了眼仍然双目紧闭的温墨情,碧箫小心地压低声音,“明天最后一次下针后,我希望你再也不要回来,师兄他不愿见到你,我们更不想你再出现。” 楼浅寒的名字似乎对赫连茗湮颇有威慑力,微带俏粉的脸颊白了白,赫连茗湮不得不收起桌上银针竹筒等,恋恋不舍地走到门口。回头又看了温墨情一眼,赫连茗湮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说,叹了口气黯然离去。 碧箫闭上眼深深呼吸,抬眉时一抹疲倦自面上闪过:“刚才真不该留你和她在房内,还好回来的及时,不然会发生什么难以预料。” “打些热水不至于这么久,你是去找那位楼师兄了?”言离忧有些担忧地望着赫连茗湮离去方向,“赫连茗湮是沐大侠找来的吧?我们不知会一声就把她赶走,会不会让沐大侠不高兴?再说温墨情的毒还得靠她解,针灸、火罐这些东西,我学过却做不来,跟本找不准穴道。” 见言离忧一脸纠结,碧箫轻笑:“难为你这时候还想着师兄,也不枉他豁出一切护你。”温柔之色渐渐淡去,碧箫很快又换上忧心忡忡的表情:“沐师兄结交甚广,又是当年楼中少数支持温师兄的人之一,我早该猜到他与赫连茗湮还有联系才对。今天亏着我们没打招呼直接过来了,否则让她待到师兄醒来,那时要出的乱子就不止这么一点儿了。” “怎么?是怕那位楼师兄和沐大侠因为分歧而冲突么?” “当然不是,楼师兄向来敬重沐师兄,绝不会因为这种事有伤同门情谊。我是怕师兄再见她心志动摇——好不容易才从那时的伤痛中走出来,刚刚下定决心与赫连茗湮断绝关系,如今那人又在他危急时出现,万一师兄与她旧情复原怎么办?我实在不想看师兄为她付出更多,若是可以,我宁愿陪在师兄身边的是你。” 碧箫天生就带三分仙子般忧郁柔雅,低声细语时更是令人心疼,即便言离忧也抵不住要生出怜惜之情。 想着刚才的事发了会儿愣,言离忧与碧箫并肩离开房间,走在洒满冬末和煦阳光的院落时,心里却感受不到任何暖意。几声长吁短叹后,言离忧摁着额角微蹙峨眉:“碧箫,我感觉想不通的事情越来越多。刚才我问赫连茗湮她与青莲王的关系,她始终含糊其辞不肯明说,到底她在隐瞒什么?还有她的身份也很可疑,能参与到两国势力中,曾经刺杀先帝又可以全身而退,赫连茗湮到底扮演着何种角色?被她那么一逼问,我越来越怀疑青莲王也没那么简单了。” 赫连茗湮与言离忧的对话,碧箫在门外悄悄听了有一段时间,心中疑惑比起言离忧只多不少。想着几年前温墨情在君子楼为赫连茗湮闹的那番不愉快,碧箫怎么也无法释怀,纵是天色晴朗,头顶一层阴霾始终挥散不去。 一声幽幽叹息后,有人笑着接起碧箫的叹气:“咦,大丫头,你怎么在这里?” 听这不伦不类的称呼就知道来人是沐酒歌,碧箫佯装生气,冷冷别过脸:“沐师兄别与我说话。青楼也好、酒楼也罢,这几天沐师兄最好别回这青莲宫,否则楼师兄会做什么我可预料不到。” 沐酒歌脸色一青,看着旁边的言离忧大概猜到些什么,而立之年的大男人竟像孩子一样吐吐舌头扮鬼脸:“我这不也是为了墨情嘛!哎,赫连姑娘人呢?不会被你赶走了吧?” “岂止赶走,我还告诉了楼师兄,沐师兄就等着被臭骂吧。” 碧箫话音刚落,旁侧小道便走来急匆匆的楼浅寒,先看了碧箫一眼,又看了看言离忧,最后目光落在沐酒歌身上,语气平淡却不失魄力:“滚出去,以后没你住的地方。” “有话好说——不对,这是青莲宫,是无念买下的地盘,就算赶也不该浅寒你来赶啊!”顿悟的沐酒歌嬉笑着躲到碧箫身后,伸手指了指房间,“你说让我救墨情,想什么办法都好,没说不许我去找赫连姑娘,怎么这会儿出尔反尔?人我找大夫救了,将功抵过,不许拿这个借口吹胡子瞪眼睛!” 瞪眼睛是有了,可楼浅寒想吹胡子实在太难,净瓷似的脸上一根胡茬都没有,注定说不过喜欢炫耀胡须的沐酒歌。 有开朗健谈油嘴滑舌的沐酒歌在,再严肃的气氛都要坏掉,楼浅寒只冰冰冷冷瞪了他几眼,随后便把视线转移到言离忧身上。楼浅寒身上有种与生俱来的冷漠气息,只是被他打量一番就让言离忧浑身发冷汗毛耸立,好在楼浅寒并没有出手履行自己的诺言,只面无表情丢下一句“再留你三日”后径自往温墨情房间走去。 卸去压力的言离忧大口呼吸,仿佛死里逃生一般,颇有些困惑地看向碧箫:“再留我三天,什么意思?他不是说要亲手杀我么?”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再留你三天,这三天内他不动手,因为墨情还伤着,浅寒他怕墨情动气牵连伤势,所以等到墨情伤好后再欺负你。”不等碧箫回答,沐酒歌抢先一步叹道,丝毫没有紧张之意,反倒摆出一副认真表情,“言姑娘,方便的话你能不能在墨情伤好之前逃走?他们两个要是打起来我可不敢拉架,上次拉架被他们一人揍了一拳,我在床上躺了整整半月才好,现在年纪大了吃不消,真吃不消啊!” 连言离忧都听得出沐酒歌是玩笑话,谁知碧箫却脸色凝重,用力扯了扯言离忧衣袖,满面忧色:“离忧,沐师兄的担心不无道理,如果楼师兄和温师兄各不相让动起手来,只怕师父又要头疼了。不如这样吧,反正名册的事差不多都解决了,我先送你回帝都二皇子那里可好?师兄这边许是要气上一阵,但总好过再起争执被楼师兄打伤,那年为了赫连茗湮,师兄被楼师兄打得几天都不能走动……” 言离忧表情一僵,难以置信皱眉:“你那位楼师兄还是人么?温墨情的功夫已经够厉害了吧?” “墨情天资聪颖,自由就得师父喜爱,学功夫也是事半功倍;不过比起奇才天纵的浅寒,他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沐酒歌故作沉思揉了揉下巴,“总之,为了不让墨情再被打得惨兮兮丢人,言姑娘还是先离开浅寒视线为好,反正他也不是真心想杀你,只是一时恼火发小孩子脾气罢了。” 对于沐酒歌的说法,言离忧并不反对,倘若武功深不可测的楼浅寒真想杀她,在温墨情昏睡这段期间她早就一命呜呼。 那么……真的要离开温墨情,悄悄回到温墨疏身边吗? 他醒来后一定会生气吧? 不知怎地,本该欣喜的心情多了几分惆怅犹豫,尤其是看向温墨情房间空荡荡的门口时,言离忧的心忽而一阵阵酸涩。 还没有亲口向他说声谢谢。 许是看穿言离忧心中所想,碧箫柔声轻劝:“只是暂时避开楼师兄而已,来日方长,总有机会再与师兄见面。离忧,你相信我,师兄一定会处理好这件事,只要师父和楼师兄他们了解到你的情况会理解的,你和师兄——” 碧箫的话还没说完,沐酒歌一把拉过言离忧,不拘小节地揽住瘦削肩头:“好了好了,要送走就趁早,哪来这么多话啊?大丫头,是你送她回去还是我送?” 碧箫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深深地望了沐酒歌一眼,沉默片刻才道:“沐师兄肯帮忙的话自然最好,路上怕不太平。” “嗯,正好去宫里也能和无念见个面,有不少话想要和他说,一直没找到机会。” 言离忧呆呆站着,眼看沐酒歌和碧箫自作主张决定了自己之后去向,愣了半天,忽然低声开口:“我可以走,但是要等到温墨情醒来。” “等他醒来浅寒也要老虎发威了,那时走不走还有什么用?”沐酒歌连连摇头,不由分说拉紧言离忧纤细胳膊,“择时不如撞时,我看也没必要磨磨蹭蹭多说废话了,现在我就送你走。大丫头,明天赫连姑娘还要最后一次下针解毒,到时候你看着些,不管有什么火气务必要让浅寒在墨情好了之后再发,好歹欠着赫连姑娘一份人情,别弄得太忘恩负义。” 碧箫苦笑:“知道了,这边的事我自会处理妥当。”转眼看言离忧表情焦躁,碧箫又上前与言离忧轻轻一抱,伏在她耳畔细声道:“有时间我会去看你的,希望能见你和二皇子安好——如果你想我和师兄了,我再接你回来。” 既然已经决定离开,又何必再去想他?言离忧默默点头,脸上却有一丝藏不住的落寞。 沐酒歌做事干脆利落不逊于温墨情,上午才说要带言离忧回帝都,中午不过便叫来了马车到青莲山脚下,除了碧箫之外也没有其他人送别,就这么突然而又悄无声息地将言离忧送上去往帝都的道路。 第131章 帝都暗流 火烧青莲宫的事过了几日,该送讣告的大臣宅邸都已经送完,前朝后宫在经历该有的震惊与不知真假的悲痛后渐渐恢复平静,往日里没什么人走动的天阙殿也慢慢少了来探病的人,又只剩下病弱的二皇子和看起来不怎没靠谱的谋士,冷清,却也安静。 “嗯?四皇子又来了啊……”略显空旷的院落中,楚辞忽然竖起耳朵,脸上露出一丝笑意,“真是个好弟弟,每天都要来探望生病的兄长,实在令人羡慕啊。” 温墨疏对楚辞毫无营养的玩笑没什么兴趣,病恹恹地坐在藤椅中,向天空呆望许久的视线总算动了动,移向小院门口。 “二哥,今日好些了么?”果然,楚辞话音落地片刻后温墨峥便踏入院中,恭恭敬敬向温墨疏行礼。 “过来坐吧。”温墨疏勉强笑笑,指了指旁侧圆凳,“这两天天气好,日光也足,晒了两天又被高医官逼着喝下许多药,身子一天比一天见好,倒是墨峥你,怎么看起来脸色不太好呢?” 温墨峥坐到凳子上,疲惫地微微弓腰:“累,累啊!二哥告病不用上朝,所以不知道这几天前朝有多混乱,那些横死的文臣武将还有权贵们刚一倒台,立刻有许多本子参奏上来,什么私相授受啊,什么为官不清啊,什么滥用职权啊,还有强抢民女、占用田地的……总之乱七八糟的事情一堆。皇上……啊呸呸呸,是父皇,父皇——父皇最近身体不太好,御医说要多静养不能操劳,于是这些查摆的苦差事就都落到了刑部和我头上,从早到晚下来,腿都快跑断了!” 温墨峥心善单纯,却有一双精明决断的火眼金睛,且他爱恨分明公正不阿,几年前开始接手一些麻烦案子时就渐渐显露锋芒光彩,一直深受朝廷和百姓信赖。温墨疏早猜到青莲宫一事后温敬元会下令追查,是而对温墨峥的忙碌辛苦并不意外,只是看着关系极好的弟弟累成这样,不禁心疼。 “墨峥,朝廷的事能少管就少管些,一来你没有正式官职,这般插手各种案件属于僭权;二来这些都是得罪人的事,你手中无实权又秉性单纯,容易触犯些小人利益招来祸端。”掩着口咳了几声,温墨疏长出口气又道,“君老板呢?他怎么不拦着你接手这些案子?” 本是带着几分自豪而来的温墨峥有些沮丧,轻轻摇了摇头:“无念没有拦我啊,他也说了我没正式官职的事,但又说现在正该立下些功绩稳定根基,便是得罪人也无妨,其他方面的关系他会尽量疏通打点。对了,二哥,父皇这几天没有派人来询问你的病情?偶而我去御书房时父皇会问问我,我却说不太清楚。” 温墨疏苦笑,脸色些许苍白:“皇上哪里会问我,上次敬懿皇后送药的事已经很尴尬,再派人来问东问西岂不是遭人怀疑?” 旁侧楚辞听着二人对话,颇为玩味地笑看温墨峥:“四皇子居然真的管皇上叫父皇。” 温墨峥脸色一红,气势弱下许多:“我……毕竟是皇上的旨意,再说都已经过继……” 楚辞笑着不再说话,眸中不屑神色故意让温墨疏看得清楚,温墨疏摇摇头不置可否,心里忍不住漫过一丝苦涩。 父母是授以发肤性命、教以道德伦常之人,而温敬元与他们兄弟是叔侄而非父子,连一点教习关系都没有;之前温敬元为防止他和温墨疏生事想出过继的馊主意,而今更是要求他们称其为父皇,对此温墨疏在温敬元面前勉强可以忍受,楚辞却是说什么都无法认同,时常对此冷嘲热讽,这会儿见温墨峥叫得习惯又亲切,自然更加轻蔑。 “墨峥,看你累得脸色都不好了,早些回去休息吧。我这边有高医官照顾着没什么大碍,过几日情况好些就去珑心殿找你。” 温墨疏依旧和声细语,不时几声轻咳,温墨峥见他身子还不算好便告辞离开,楚辞始终坐在原位不曾起立相送。眼见温墨峥离去,温墨疏低低叹了一声,修长而苍白的手指扯起身上厚实大氅,冷风立刻刺得浑身一颤。 “起来做什么?风大着呢。”楚辞握着书卷随便瞥了一眼。 “去打听打听青莲宫那边可有什么线索。这都六天了,还不见言姑娘和定远王世子的消息,人到底是安全还是怎样,总该有个回话才对。”扶着藤椅慢慢站起,温墨疏晃了晃,仍是觉得眼前恍惚发黑。 楚辞放下书卷缓缓伸了个懒腰,垂下手臂扶住虚弱的温墨疏:“何须你去?用不了一个时辰自会有人来送信,你就安心在这里晒太阳吧。” 温墨疏困惑:“谁会来送信?” “刚才那位天真小皇子的首席门客啊!”楚辞笑笑,脸上是惯常的慵懒随意,“早上见一只雪雕往珑心殿那边落去,那雪雕是君子楼专门驯养的信使,九成可能是青莲宫那边传来的消息。君老板是个聪明商人,最喜欢以情报换情报,他手中若有言姑娘的消息必定会来找殿下,或多或少换些他不知道的东西回去。” 楚辞的料事如神温墨疏早有体会,听他这么说便老老实实躺回藤椅中,盖上大氅继续享受温暖阳光,不过小半个时辰,君无念果然主动登门。 “楚公子倒是清闲,早猜到我会来么?”君无念一脚跨进院内,看楚辞毫无意外之色不由苦笑,“难怪墨情总叫楚公子狐狸,这般未卜先知都快成神通了,有些叫人害怕。” 楚辞并不理会君无念的话是嘲讽还是赞扬,长眉斜挑,笑得优雅从容:“不知君老板带来了什么好消息,是皇上打算重用乱雪阁还是言姑娘要离开定远王世子了?” “真可怕,我还只字未提啊!”君无念叹息,本想卖个关子的心情彻底被毁,暗暗抱怨自己不该没藏好表情就进门。 “世子身边带着言姑娘招来君子楼其他人反对,听说矛盾还很激烈,乱雪阁阁主更是放话要亲自取言姑娘性命。这种情况下君老板还笑得出来,想想也就只有言姑娘将要离开这个消息了——乱雪阁逍遥赚钱,向来不愿与朝廷有所牵连,第一种可能还是排除了吧。” 君无念默认了楚辞的猜测,点点头收起笑容,竟然露出几分急促神色:“楚公子猜得八九不离十,只有一点应该是我们都没猜到的,所以还请二皇子赶紧准备准备吧。” “准备什么?”温墨疏茫然。 淡淡苦笑一声,君无念指了指天上太阳:“言姑娘正在回帝都的路上,大概今日傍晚前就能到,不准备准备迎接吗?” 君无念带来的消息太过突兀,突兀到温墨疏愣了半天也没反应过来,呆呆看着君无念轻声呢喃:“你说……言姑娘要回来了?” “不出意外傍晚前就能进帝都,到时要有人接进宫才行。”仿佛是被这件事闹得措手不及,君无念略显倦怠地敲了敲额角,依稀带着无奈之色,“这次送言姑娘回来属于不公开的行为,之后大概墨情还要来把她带走去见皇上才行,在这之前,想来想去也只有二皇子能把言姑娘照顾好,所以就拜托了。” 言离忧能回到身边,温墨疏高兴还来不及,自然不可能推辞,不露声色送走君无念后,潜藏在心底的喜悦终于化作灿烂笑容浮现于面上,一瞬去了七分病色。 “真是会做生意,害怕自己人打闹起来就把麻烦送到殿下这里,乍看去像送了个极大人情似的,偏偏殿下还高兴万分,今晚我要回去喝场闷酒才行。”楚辞耸耸肩,想了想还是把春秋叫来,“去准备下车马,我要去城门口接言姑娘——春秋啊,你在宫里陪着殿下,绝对,绝对不许他出天阙殿半步,懂了吗?” 看着楚辞温良笑容,春秋没来由地打了个寒战,连忙应声去准备,身后温墨疏有些沮丧却也只能老实服从安排。他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别说去城郊接言离忧,这几天他就是想在天阙殿散步几圈都做不到,楚辞定然不会让他冒着生命危险跑去见言离忧。 回想着与言离忧最后一次见面情形,被病痛困扰多日的大渊二皇子露出恬淡笑容,竟比阳光更加温暖。 对于朝在青莲夕至帝都这件事,言离忧直到马车停在帝都郊外时还感觉不太真实,驾车的沐酒歌也不打扰她,自己哼着小曲一路悠悠闲闲,只在把言离忧交给楚辞时微微装模作样一下。 “这可是我家师弟拼老命保护的人,楚公子务必要负起责任啊!” “不是拼命要杀的人吗?”楚辞浅笑以对,目送言离忧登上自己带来的马车后靠近沐酒歌,十分熟稔地拍了拍这位中州豪侠的肩膀,笑着轻道,“干得漂亮,津门驿那件事我会找人去解决的,沐大侠也得谨记我们的约定才行。” 沐酒歌眨了下眼,一副心领神会模样:“好说,只要浅寒和墨情不闹起来,我累累身子多跑几趟无所谓。不过……”微微顿了顿,沐酒歌眼中涌起一丝疑惑:“二皇子当真看上那女人了?如果是真的可有些难办,墨情这边早晚会去要人的。” “等他来要人再说吧。”楚辞后退,回身登上马车,朝沐酒歌摆摆手后驱车返回,留下沐酒歌站在原地怠惰地伸着懒腰。 “真是个要命的女人啊……” 长出口气,心事暗藏的一代豪侠眼中精光一闪而过,又高歌着当起车夫,向下一个约定之地匆匆行去。 第132章 凤临帝都 “看起来没什么伤,被世子护得很好吧?” 在缓缓穿过帝都大街小巷进入皇宫后,言离忧走下马车,立刻迎来楚辞轻描淡写的询问。 “险些丢了小命,伤都在看不见的地方。”心事重重的言离忧没什么好气,沉闷地打量周围陌生景色,“怎么不直接到天阙殿?” 楚辞挑眉,折扇抵着玉般润泽的唇瓣:“进了康泰门后还能驱车前行的只有几位德高望重的朝臣,以及定远王世子。” 言离忧微愣。 之前温墨情带她进宫是骑马来的,当时也没想什么规矩礼数,还以为谁都可以大摇大摆骑马坐车进入皇宫,却没想到这宫门不是那么好进的,温墨情也是仗着特殊待遇才能那么嚣张——那人,总是不停给她意外发现,还是闷不做声由别人来说明那种,典型的深藏不露。 楚辞看得出言离忧走神,也不与她说些什么,自顾在前面带路,到天阙殿前时才停下脚步转向言离忧:“殿下从青莲宫回来后身体一直不好,别说些会让他情绪波动的话。” “我明白。”言离忧点点头,深吸口气正要进门,蓦地又被楚辞拉住。皱着眉有些不耐,言离忧瞪向心目中最狡猾的男人:“还有什么话一口气说完行吗?” 楚辞无辜地眨眨眼,指了指旁边小道:“走后门啊,你是偷偷进宫的,想要告诉所有人青莲王与殿下在宫中私会吗?” 好不容易回到皇宫,回到温墨疏身边,结果却要当个避人耳目的黑户,这日子怎么越来越难过了?言离忧无声叹息,看在马上就能见到温墨疏的面子上才勉强打起精神,随着楚辞从后门进入别院,一眼便看见窝在藤椅里的憔悴男人。 温墨疏似乎睡着了,闭着的眼目显出一圈黯淡青黑,脸颊也比言离忧记忆中瘦削许多,本就苍白的脸庞此时更是毫无血色,将病弱枯槁彰示得淋漓尽致。 见楚辞上前想要唤醒温墨疏,言离忧急忙轻声阻拦:“别吵他,让他睡吧,我在旁边等他醒来。” 仿佛是没听到言离忧轻声说话一样,楚辞低头看了温墨疏好半天,而后没事人似的优雅地转着长笛离开小院,走到外面时唇边挑出一丝淡泊笑意,静静站在墙角下不再动弹。 冬末初春的风料峭微寒,已经西落的日头再没有温暖可以覆盖温墨疏,只留下一片柔和的橘红光芒笼罩在清瘦脸颊上。言离忧微微俯身将滑落一半的大氅拾起,轻而仔细地盖住温墨疏身子,看着他时,不自觉便显出温柔恬静的微笑。 经历一番波折艰难后,终是回到他身边了。 “笑什么?”言离忧正专心致志看那张思念许久的面庞,冷不防温墨疏睁开眼,一双亮亮的眼眸正与她视线相接,色淡如水的唇挑起浅浅弧度,“一直在等你,我怎么可能睡着?” “好端端的干嘛要装睡?”绯红色迅速窜上言离忧粉腮,头一扭避开温墨疏目光,手却被紧紧攥住。 温墨疏从藤椅上坐起,抖开大氅将言离忧包裹其中,自己则站在她面前挡住剩下一点缝隙。轻柔地将言离忧被风吹乱的鬓发掳到耳后,温墨疏紧贴着她微凉额头,闭上眼贪婪地享受片刻安宁,语气柔得像是怕惊碎梦境:“若是早知道你会回来,我也不至于病这么重。这几天无论醒着睡着脑海里都是你,明知道有世子护着你不会有事,可我就是害怕,怕你伤了疼了没人照顾。” 言离忧慢慢抬头,脸上仍有淡淡红晕:“只是被困在地宫里一段时间,一点儿伤没有。先别说我,你有没有好好养病?碧箫一直瞒着不肯告诉我你病重的事,还是今天在马车上听沐大侠提起我才知道的,刚才一看你脸色发白我就知道不好,这般景况竟与那时中毒不想上下了。” 被言离忧满怀担忧训斥一顿,温墨疏不气反笑,笑着笑着又开始咳,愈发消瘦的身子让言离忧心疼不已。 “也不知这次能在这里待多久,反正我在这段时间你不许乱来,吃什么饭菜、服什么药、何时休眠都要听我的,直到病好为止。” 这些充满蜜意柔情的话听起来与世间平凡情侣并无不同,可是要如常人一般相恋结合,他们要经历多少风雨实在难以预料。温墨疏不希望过多思绪破坏重聚气氛,见四下无人,索性大胆些将言离忧拥在怀里,一边嗅着她青丝淡香,一边将自己的温度传去。 “离忧,名册的事结束后,你还有什么要做的吗?” “应该没有了吧,听碧箫的意思,如果在地宫内找不到其他皇上想要的东西,大概我就可以回宫了,剩下的事情温墨情会处理。”言离忧抓紧大氅,尽可能将温墨疏也覆于其下,两具身子贴得更紧。 温墨疏垂着眉眼,柔软手掌拂过言离忧脸颊时试探轻问:“等皇上处理完这一批琐事我就带你去见他好不好?我会为你讨个合适身份,然后请皇上赐婚。” 赐婚……言离忧微微茫然。 如果皇上同意赐婚,那么她以后就是温墨疏的妻子了,两个人可以光明正大走在一起,不必在意她迷雾一般的身份,也不必在意别人的目光,彼此依偎,携手并肩,哪怕再多风雨也会一起捱过。 可是,真的会有这么顺利吗?便是一切都能如祈愿一般顺利,现在的她嫁给温墨疏会不会带来负面影响? “楚公子那边要怎么解释?还有芸妃……”敛起笑容,言离忧细长眉梢染上淡淡忧愁。 温墨疏无声叹息:“一时间还不能完全从这些琐事里抽身而退,楚辞也好,墨峥也好,我必须为他们的后路做打算,所以即便皇上应允婚事,我们还要在宫中呆上一段时间,直至找出让所有人都能接受的方法。至于芸妃和连嵩,我想最近一段时间他们应该不会知道你在这里,之后只要能让皇上开口不再追究青莲王的罪责,他们想要找借口为难你也就不容易了,万事小心些,总有解决之法。” “但愿如此,我再也不想与芸妃纠缠。” 纵是无法原谅蓝芷蓉,为了温墨疏,言离忧还是愿意放下恩怨、远离是非,毕竟与人为恶不是她擅长的事。 一声清咳不合时宜地打断温馨氛围,从日落西山捱到星月四起的楚辞终于耐不住料峭寒风,袖着手从外面转身走进:“天都快黑了,二位绵绵情话还没说够吗?是不是也该顾虑下还没吃晚饭的可怜下人们?” 温墨疏和言离忧半张着嘴看向楚辞,陡然涨红了脸,迅速分开后各自拘谨站立。 “言姑娘先进屋暖一下吧,我去让人准备饭菜。” 楚辞揶揄眨眼:“刚才叫名字不是挺亲切么,怎么又变成言姑娘了?” 所以说,楚辞一直在外边偷听?言离忧敏感地捕捉到楚辞眼里的戏谑之意,脸色愈发赤红的同时飞快拿起椅子上书本朝楚辞丢去,当当正正地被楚辞稳稳接住。 不管怎么说,与温墨疏见面总是件令人开心的事,言离忧暂时放下一堆烦扰享受期待已久的安宁生活,而楚辞也没有再来找她说些什么,面对她时又如最初见面一般,优雅温和却不算亲近。到宫中的第二天温墨峥就过来问好,言离忧对这位年轻又有些单纯的皇子并不厌烦,从寒暄变成闲聊,多多少少了解到珑心殿一些情况,譬如与温墨峥与温墨疏这两兄弟虽非同母所生却关系要好,又譬如他对君无念的信任,以及对楚辞的提防。 来历不明、身份不明的楚辞,到底是什么人呢? 这个问题言离忧没有询问温墨疏,她不想让温墨疏觉得自己在警惕楚辞,更不想与楚辞有任何瓜葛,一个温墨情已经让她够受,再多一个聪明人会让她觉得日子更没法过了。 表面平静而实际上惴惴不安的第三日,青莲宫那边终于有碧箫的消息经君无念传来,让言离忧长舒口气。 温墨情醒了,平安无事。 “墨情醒来就到处找你,找不到直接去浅寒那里,两个人一句话不说先打了一架,沐师兄好心拉架还被打了四五拳。”君无念摇晃着信笺笑得明朗,好像乐得听到这种消息,“可惜结局没什么悬念,还是墨情输,十多年来都这样。” 言离忧缩了缩脖子。 好在楼浅寒没对她动手,不然这条小命还会在么?也亏得碧箫和沐酒歌高瞻远瞩及时把她送到帝都,否则等温墨情醒来时她就要付出巨大代价了。 温墨疏与言离忧自顾私语时,君无念斜过目光看向楚辞,唇角笑意难明:“最近从其他州郡有消息上来,说是有人在某个边境小镇见到沐师兄,当时沐师兄正在与一位执着玉笛的异族公子饮酒交谈,旁边还有位魁梧壮汉随从——楚公子常说自己深居简出,我很好奇,能做到足不出户却知天下事,楚公子是如何做到的?” 作为富可敌国的幕后商人,君无念开设的酒楼、客栈遍布渊国各个州郡,眼线数不胜数,想要打探谁的行踪易如反掌。楚辞知道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消息灵通的君无念,举起茶杯让了让,并没有否认。 与沐酒歌相识,并且从那位足迹踏遍中州的江湖豪侠处得知许多消息的事,楚辞算是默认了。 君无念端茶回敬,举杯啜饮时目光始终不离楚辞,试图从他表情中找出些什么,然而楚辞的平淡一如既往,微微笑意里藏着许多东西,偏偏一点也不教人看破。 放下茶杯收回各自探寻视线,楚辞忽而闭眼,少顷又睁开,浅色眼眸掠过一点光泽。 “看来言姑娘回宫的事,不该知道的人已经知道了。” 第133章 未知图谋 空寂了两天的御书房又恢复肃穆忙碌,温敬元一目十行看着堆成小山似的奏折,烦躁表情越发深重。 “皇上,歇歇吧,先喝杯参茶,芸妃娘娘亲手熬的。”赵公公送上汤杯轻轻放在桌边,大着胆子从温敬元手中抽走毛笔,“娘娘说了,皇上的身子还没好利索,万不可太劳累,若是皇上沉浸国事忘了休息,就让奴才拿走笔墨纸砚,直到皇上肯歇歇为止。” 倘若放在从前,赵公公这般举动定要惹得温敬元龙颜大怒,就算不加以责罚也要臭骂一顿;可如今赵公公是“奉芸妃之命”来管束他,为了一国之君的健康才这么做,温敬元再找不出责罚理由,反倒要感慨一番这奴才的忠心。 点点头放下奏折,温敬元疲惫地靠在椅中,接过参茶品了几下,立刻赞不绝口:“到底是芸妃手艺,御膳房那些酒囊饭袋再苦修十年也比不上。去,传朕旨意,将上个月贡海郡献上来那颗夜明珠赐给芸妃,再加三匹岭南那个什么帛的,一起送过去。” “是血蔻帛,岭南织造陈家送来的,总共也就那么五匹。”赵公公迟疑下,躬身凑到温敬元身旁,“皇上,之前娘娘就吩咐过奴才,若是皇上要赏赐夜明珠便直接婉谢——毓婷贵妃早两个月就向皇上求那夜明珠,皇上始终不许,娘娘说若是她将那珠子收下便是驳了毓婷贵妃脸面,于毓婷贵妃和皇上都不好;皇上要是真想赏赐就请将那珠子转送给毓婷贵妃。还有那几匹上好的绡纱布帛,娘娘也说过,请皇上多赏赐些给其他嫔妃,娘娘宫里已经放不下,且娘娘也不喜欢红色,留着浪费。” 能得到皇上的赏赐是每个嫔妃最骄傲的事,温敬元也看惯了被赏赐嫔妃们的欣喜嘴脸,唯独芸妃与她们不同。事实上在此之前芸妃就已经多次拒绝他的赏赐,那些让其他嫔妃眼红的奇珍异宝,芸妃动不动就原封送回。起初温敬元觉得这是不给他面子,多少有些不满,后来经由赵公公解释才算明白,芸妃这是为了他好。 “得贤妃如此,夫复何求?”感慨长叹,温敬元面露欣慰之色将参汤喝光,片刻后忽然想起什么,朝赵公公招了招手,“天阙殿那边有什么回应吗?” “回皇上,旨意已经传到,二皇子说这一二日身子好些便来给皇上请安。”说到重要处,赵公公谨慎地关好御书房房门,回到书案边躬身垂首,“有件事儿特别奇怪,奴才去的时候没有事先告知任何人,进天阙殿时也特地让那边的奴才们不要出声,可是还不等奴才进屋,二皇子和手下那位楚公子便先行迎了出来,似是早知道奴才要过去。不过奴才还是趁机往屋子里望了望,屋里除了珑心殿的君老板外还坐着其他人,从衣着上看应是个年轻女子,至于是不是青莲王就不得而知了。” 温敬元若有所思缓缓点头,眸中泛起冷然之色:“二皇子生性淡泊、洁身自好,与女子接触时常保持最大程度距离,在他殿中藏身那女子多半是言离忧无疑。呵,好在有国师从旁提醒,否则朕还不知道他温墨疏竟敢私藏要犯。还有那个温墨情,朕早就觉得不能对他太过信任,果然不出所料,他竟然在朕的眼皮底下玩这套,阳奉阴违不说还将言离忧那贱人引到天阙殿,是想与二皇子勾结谋权篡位吗?!” 见温敬元面带怒容,赵公公连忙上前安抚:“皇上息怒,可别气坏了身子。有什么事等二皇子来了再问,现在贸然猜测也不合适。” 言离忧身份特殊、干系重大,本是让温墨情监管着以防意外,谁知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言离忧竟然进了宫,而且与二皇子温墨疏关系密切,温敬元怎能不气?再想想不久前连嵩对他说过要防止温墨疏与其他权臣勾结之类的话,温敬元愈发疑虑,怎么想都觉得温墨疏有反心,而之前一直为他暗中做事的温墨情似乎也不能继续信任了。 皱眉思考片刻,温敬元提笔蘸墨飞快写下一封书信交给赵公公:“找个可靠的人送去给温墨情,只要他还能喘气,让他立刻回宫见朕!” 赵公公拿着书信退出御书房,才走了没几步便遇上蓝芷蓉迎面而来,见她身边伺候的是陌生侍女,急忙行了个大礼,趁那侍女不注意暗暗向蓝芷蓉使眼色。蓝芷蓉故意打了个喷嚏,借口天冷叫那侍女回凤欢宫取件衣裳来,待侍女身影走远忙把赵公公拉到一旁角落:“什么事非要现在说?这里人多眼杂,晚些不行吗?” “我的娘娘呦,要是能拖延的事奴才哪敢在这里拦住您?”赵公公一脸苦相,小心看看周围,抖着手将温敬元写的书信递到蓝芷蓉面前,“这是皇上让奴才送给定远王世子的信,让他尽快回宫复命。娘娘有所不知,今早国师突然到御书房说青莲王回宫了,皇上让奴才找借口去天阙殿探探,奴才去走了一趟,果然见青莲王就在二皇**中,但定远王世子并没有告诉皇上这件事。奴才知道娘娘与那被废的青莲王有些恩怨,所以才急着让娘娘知道这个信儿,生怕晚了误事啊!” 蓝芷蓉一愣,深深倒吸口气。 连嵩毕竟是男子身份,后宫里由不得他随意走动,这两天温敬元又都留宿在凤欢宫,她自然找不到机会与连嵩见面,不想就是这么短的时间里,言离忧竟然从青莲宫回来了。蓝芷蓉昨天才得知言离忧和温墨情获救的消息,本打算来探探温敬元口风套些消息出来,这会儿也没心思去理会什么参汤了,当即原路折返,提着裙角匆匆往凤欢宫奔去。 一个是深受皇帝宠爱的妃子,一个是倍得皇帝信赖的丞相,蓝芷蓉深知有多少人在背后虎视眈眈看着,是而从不敢与连嵩过多接触,若是有什么急事必须见面,也就是像今天这样派小亭子去偷摸知会一声,连嵩便会避人耳目从小道前来。 “言离忧回宫了?你怎么不告诉我?”心急如焚的蓝芷蓉好不容易盼来连嵩,还不等他站稳便匆匆开口质问。 “你早晚会知道,何必急于一时?”连嵩不急不缓,关上门随意地坐在软榻上,“楚辞这人不会武功却异常敏感,外面稍有风吹草动他在房中就能感觉到,前段时间我派去天阙殿盯着的人都被他发现,不得已只好暂时放弃。巧的是,言离忧偏偏在这时候偷偷回宫,所以我也是今天早晨才从孤水那里得知消息,原打算晚些再告诉你的,谁知你这么心急,大白天就让人来找我。” 蓝芷蓉又气又恼,脸色铁青:“我能不急吗?我说过不想看言离忧过得舒服,你信誓旦旦保证不会让我失望,可现在呢?言离忧跟她喜欢的人在一起安安心心过日子,我却要忍着恶心伺候一个自以为是的老东西,你的承诺都去了哪里,被狗吃了吗?!” 色泽清透的扳指在连嵩指间转来转去,清冷光泽似是一潭被冰封的冷水,亦如它主人的眼眸一般寒凉无情:“你是觉得有温敬元给你做靠山,就可以对我大呼小叫了?” 连嵩的语气平淡缓慢,视线也没有落在蓝芷蓉身上,却让蓝芷蓉陡然一寒,心猛然跳到嗓子眼儿:“我、我不是故意的,只是一时着急……” “我原谅你这次,若是再犯,别怪我不客气。” 蓝芷蓉对连嵩有着从骨子里生出的惧怕,便是他不动声色坐在那里,只消一句话也足以让她胆战心惊。想想这段时间自己的确是仗着温敬元的恩宠涨了不少脾气,蓝芷蓉急忙稳住情绪恢复低三下四的态度:“你知道的,我所有目的就只为报复言离忧,如今她渐渐摆脱青莲王身份过得顺心顺意,我心里自然不舒服,所以才会焦急烦躁。” 无论蓝芷蓉是发怒还是如何,连嵩的表情始终不变,仍旧是那张淡然面庞。四指并在桌上几声轻敲,连嵩闭眼思索少顷,睁开双眼冷笑:“有些意外,但还不至于脱离掌控。如果所料不错,言离忧不是被温墨情送回来的,而是其他人为了避免君子楼内产生纷争,这点从寿宴那日温墨情对乱雪阁的态度便可推测出。君子楼的事我不是很清楚,却也能打听出一些过往——似乎温墨情在与女人关系方面一直被君子楼楼主苛责,这次保护言离忧也不例外。假如情况与我的推断吻合,那么温墨疏与温墨情就不是结盟关系,言离忧也只不过是被作为一个烫手山芋单方面推给温墨疏而已,这样一来,我们还有大把的机会让她颠簸不定,甚至如你所愿,通过一些小计谋教她不得安生。” “真的?”蓝芷蓉半信半疑,一双眼媚波不断,“我就知道,你这么聪明一定会有办法。” 连嵩并不吃蓝芷蓉这套,看都不看她一眼,独自沉浸在缜密谋划中。 “既然言离忧与温墨疏两情相悦……那么,把他们拆开,让他们两个永远不能在一起如何?”低沉着嗓音笑了几声,连嵩的眼神陡然阴狠,“或者可以再好玩一些,那样才会生不如死。” 第134章 赠书之情 言离忧怎么也没想到,这么快就会与温墨情再见面。 “师父打算今年夏天在青莲宫避暑,怎么修缮,你自己看着办。”向君无念言简意赅地转达碧箫的叮嘱后,温墨情从言离忧面前径直走过,简简单单与温墨疏、温墨峥打个招呼便赶去御书房,从下马到离开,没有看言离忧半眼。 “果然在生气。”言离忧苦笑。 “许是急着去见皇上,还来不及与你交谈。”温墨疏柔声安慰道,“那日你被迫离开青莲宫也是为了世子好,他会明白的,等他忙完重要的事自然会来找你。” 当然会来,不过不是道谢,而是劈头盖脸一顿冰冷斥责吧?言离忧脑海里甚至已经幻想出温墨情愤怒表情,时常被他敲打的头顶隐隐作痛。 君无念一直望着温墨情身影离开,神色有些复杂,见言离忧一脸愁苦方才稍稍露笑:“墨情小心眼儿,肯定会怪你不辞而别。不过不用担心,等他回楼中被碧笙缠住就什么都忘到脑后了,只要你不在他面前闲晃,墨情没什么可能想起。” “找死才会到他眼前晃悠。”言离忧深深瞥了君无念一眼。 说归说,做过做,等到听说温墨情已经和温敬元谈完,言离忧一刻亦不肯耽误,在春秋的护送下乔装去往温墨情临时住所,低眉顺眼站在一身冷气的温墨情面前。 “有话快说,无事请回。”温墨情坐在桌前翻看不知名的厚书,面对主动前来的言离忧竟是头都不肯抬一下。 言离忧自知理亏,搬过凳子规规矩矩坐在对面,语气真挚诚恳得仿佛变了个人:“我就是想来道个歉。那时因为担心你和同门师兄吵起来,所以我才选择先回帝都,绝对不是想逃跑的意思。” “逃不逃跑,与我何干?皇上交代的事情已经完成了,以后你要怎么样,与我再无干系。” 温墨情的口气完全不容商量,言离忧明知他在气头上仍无计可施。歉也道过了,该解释的也解释了,温墨情就是不肯谅解又能怎样?不管怎么说她离开的时候他还昏睡着,于情于理她都该等他醒来说一声再走。 静坐半天也不见温墨情有理会自己的打算,言离忧只得没话找话:“碧箫说玉玺的事你要独自追查,不用我跟着了吗?” “没有你玉玺也不会长腿跑掉,既然你什么都不知道,跟着有用么?” 言离忧半张着嘴哑口无言,愣愣地看了温墨情好半天,最后实在撑不过,懊恼地伏在桌面上:“作为男人不是该大度才对吗?跟一个女人斤斤计较,你就是这么行走江湖的?跟你那几位师兄弟比真是相差太远。” 虽然言离忧记不太清是谁说过温墨情争强好胜,但故意拿他和别人比较果然有了效果。 温墨情放下书卷,挑着眉梢淡淡看了言离忧一眼:“我真想与你计较,大可把你揪出去当着众人的面盘问一番,看看你要怎么解释自己的身份。” “也就是说你没在生我的气?” 言离忧自动转换话中含义,温墨情倒也没反驳,面上没什么喜色亦没有言离忧预料之中的冷漠疏离:“来时本是有些气的,和皇上谈完之后就忙着考虑其他事情,哪有闲心再和你闹下去?我在这里看书也是为了等你来,倘若是我去找你,旁边必定跟着二皇子和楚辞那只狐狸,自然不如在这里说话方便。” “是有什么不想让人听到的话对我说?”言离忧稍稍松口气,旋即又有些紧张轻道,“皇上说什么了,还要让我跟你一起去追查玉玺下落吗?” “没有,折腾到现在皇上已经懒得管你是不是青莲王,也没把寻找玉玺的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他找我说的是其他事情。”温墨情英气剑眉微皱,言离忧看习惯他淡漠表情反而有些不习惯这种严肃,却也明白必然有很重要的事情发生。整理片刻思绪,温墨情紧紧盯住言离忧,墨色眼眸隐约带着几许无可奈何:“用不着我主动交待,皇上已经知道你回宫的事,最迟明晚,你肯定会接到传召。” 言离忧仿若遭了雷击,一瞬僵住。 皇上既然知道她已经回宫,那么也一定知道她就在天阙殿藏着,岂不是说温墨疏要为此受到怀疑?可是在温墨情回来之前为什么皇上都不说,假装完全不知道她的行踪?莫非,皇上是不想打草惊蛇么? 如果这样想的话,前提就是皇上已然把温墨疏列为需要铲除的对象。 回想那日赵公公突然闯入天阙殿却只简单问询温墨疏身体状况,言离忧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十指交错紧张地绞在一起,脑海里忽然蹦出两个名字。 蓝芷蓉,连嵩。 这两个人是不是又在幕后捣鬼了? “事情未明朗之前别胡乱猜测。皇上若是传召见你的话让人给我送个信,我陪你一起去。” 温墨情不容反驳地再承担起随同任务,这让言离忧稍感安心,同时也不禁产生一丝困惑:“皇上没找你,你自己跑去算什么,不会被责骂么?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了,总觉得皇上对你是三分信任七分提防,你还是小心些比较好吧?” “三七分?只怕是二八分,甚至十分不信任。皇上之所以让我去办与青莲王有关的事,原因在于我并非朝中之人且有江湖关系,不过是想借我与青莲王的恩怨多些把握而已,一旦任务完成,我就会被弃之如敝屐。不过现在皇上还不会对我怎么样,玉玺一日不寻回,我的利用价值就一日不灭,皇上只得耐着性子留我活口。”摆摆手,温墨情对言离忧的提醒表现得满不在乎。 言离忧一直认为温墨情这种人最难对付,什么都不说却什么都清清楚楚,阴谋也好诡计也罢,有哪个能逃过他的眼?偏偏上天不长眼,给了他一颗灵活聪明的头脑外又恩赐健壮身躯、优秀资质,于是便把这人练就成了令人羡慕也令人恼火的家伙。 “腹诽容易遭报应。”早就把言离忧一举一动一个眼神摸透的温墨情很轻松就猜到她在想什么,抬手一个爆栗敲下,不等言离忧反抗,厚厚书卷送到她眼前,“这本书拿回去收好,有时间静下心来慢慢看。” 毕竟是不同时空,言离忧识别渊国复杂的繁体文字还不熟练,看着那书厚厚一本不禁发怵:“什么东西,恶人成长札记么?这么厚一本何年何月才能看完?” “能看多少看多少,不求速度,只求理解。这书里记载着最基本的内功心法,由浅入深,循序渐进,修炼起来并不困难,正适合你用。” “一大堆麻烦事当头,我哪有时间学什么内功心法?”言离忧哭笑不得。 温墨情深深看着言离忧,表情里没有丝毫玩笑意思:“只凭笑老板教你那一招半式,你打得过谁?以后我不在了,你要有足够实力保护好自己才行,别寄希望于那个病秧子,他还需要你去保护呢。” 是啊,温墨疏体弱多病不曾习武,楚辞似乎也不擅长拳脚功夫,真有人对他们不利的话,自己还是这么半吊子怎能行?言离忧领会温墨情的意思,点点头接过书卷贴身收好,微微仰头看向温墨情,露出一个比预料中轻松许多的明亮笑容。 “许多事情……放到一起说吧——谢谢你,温墨情。” 温墨情没有立刻回应,而是静静与言离忧对视,漆黑如夜的眼眸里藏着许多难以读懂的光泽。少顷,温墨情摇摇头,语气有些不满:“我说过,别叫我全名,听着不舒服。” “那叫你什么?世子大人?温大侠?” “都不合适。”温墨情仍是摇头,稍作思考,恍然大悟般敲了下手掌,“想到了,以后,你就叫我恩公吧。” “……温墨情,你还能要点儿脸吗?” “脸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留之何用?” 那一刹,言离忧真想对温墨情顶礼膜拜,跟随他的步伐学会什么才叫做无耻。 ※※※ 言离忧在温墨情处呆了不长时间,回到天阙殿还不到一炷香的功夫赵公公就找上门,点名要她与温墨疏去御书房。因着言离忧回来时就向温墨疏说起被发现的事,是而温墨疏不至于措手不及,暗中吩咐春秋去找温墨情后便以身体不适为由拖了足有小半个时辰,估摸着时间差不多才与言离忧随在赵公公身后往御书房赶去。 在先帝暴病而薨但膝下有数位皇子的情况下,温敬元受朝臣推举继位,于大渊律法而言颇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刚刚登上皇位时难免忧心多疑,对丢失的玉玺十分重视。然而一年多下来,无论前朝后宫还是市井民间,似乎并没有人对他的统治提出异议,寻找玉玺的急迫也就慢慢淡了下来,此时同意言离忧离开由温墨情独自追查倒也合乎情理。言离忧暂时还不能确定温敬元传召她的意图,不过她已有打算,只要温敬元同意不再让她背负青莲王之命,她心甘情愿去做一个平凡百姓。 不过事情发展似乎没有言离忧想象的那般顺风顺水,当她满怀期待走向御书房时,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视线中。 第135章 圣意英明 “有段日子没见了,二皇子身体可好?”雪白衣衫及同色长发映入眼帘,驱散了才刚有些暖意的初春气息,气氛陡然变得寒冷。连嵩一手在前一手负后,微微躬了躬身,轻浮笑容挂在唇边:“咦,这不是言姑娘么,何时回宫的?青莲宫一别也有十多日了,看到言姑娘能逃过一劫完完好好站在这里,实在是件幸事。” 与连嵩每一次见面都会让言离忧万分不舒服,被那种蛇一般无声冰冷又滑腻腻的目光看着,就如同有恶鬼缠身一样,说不出的难受。 温墨疏见言离忧面色不善,上前一步挡在她与连嵩之间,不着痕迹阻断连嵩视线:“在宫里难得见到连丞相,今天是凑巧,还是说连丞相也受皇上传召而来?” 连嵩自然看得出温墨疏对言离忧的保护之意,低头笑了笑,侧身为二人让路:“和二皇子与言姑娘一样,都是被皇上叫来的,也不知什么要紧事这么突然,二皇子可知道些什么吗?” “连丞相都不清楚,我又怎会知道?”温墨疏得体浅笑,遮掩住憔悴病色。 紧盯言离忧的人除了温墨情外也就只有芸妃和连嵩,加上连嵩又是温敬元目前最为信赖的心腹重臣,目光锐利,手腕老辣,温墨疏毫不怀疑他是在装模作样——如果说宫中有谁最先发现言离忧藏在天阙殿,那人非连嵩莫属。 有温墨疏寸步不离护着,连嵩根本没机会与言离忧说话,他却也不介意,索性让二人先行进入御书房院落,自己也紧随其后踏入。 “一起来的吗?也好,这样人就都到齐了。”听得赵公公通报,温敬元挥手示意放人进来,抚着胡须意味深长地看向身旁先一步到来的温墨情,“朕事先没想到你会来,擅作主张传召了左丞相,你不介意吧?” “能有机会与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连丞相结识,高兴还来不及,怎会介意?”温墨情淡漠如常,目光自然地瞟向言离忧等三人进来方向。 言离忧进来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温墨情,飞速交换眼色后各自移开目光,该行礼的行礼,该沉默的沉默,仿佛素不相识一般,任谁也想不到不久前这两个人还在地宫之中紧紧依偎,互相倾诉心事。 “今日召你们几个来主要是为商量对言离忧处罚一事。”命人给温墨疏赐座后,温敬元端着茶杯悠悠开口,“定远王世子已向朕说明,他是因为受伤昏迷才把言离忧暂时托付给二皇子的,这件事朕便不再追究,毕竟比起那些江湖蛮人,还是宫中更安全些。眼下名册已经追回,相关的朝臣权贵也尽数伏法,虽说这本是青莲王将功补过行为不该奖赏,但二皇子和世子都向朕进言,认为这位言姑娘并非青莲王本人,所以朕想当着她的面问问你们的意思——是罚是赏?又该怎么个罚法,怎么个赏法?” 温敬元的问题颇有些微妙,一时间无人开口,都各自沉默着,谨慎地等其他人先发言。 在场的几人中除去言离忧本人,其他三人各自代表不同立场,温墨疏自不必说,巴不得言离忧能摆脱一切糟糕境遇与他双宿双飞;连嵩是蓝芷蓉一派的人,绝对不可能期望言离忧有什么好结果;温墨情与他们二人又有所不同,与青莲王是仇敌,与言离忧关系暧昧不明,到底站在哪一方实在难以揣测,而这三人的真实想法,居然没有一个是温敬元切切实实心知肚明的。 温墨疏这边,温敬元根本不知道他和言离忧已经进展到谈婚论嫁的亲密关系;连嵩这边,宠妃与重臣的暗中勾结他从没发现过,更不了解连嵩对言离忧而言是怎样的威胁;温墨情这边……从第一眼见到至今,温敬元一直反复琢磨这个年轻有为的晚辈,可是到最后,连他对青莲王和言离忧分别是什么态度都无法确定。 自以为英明神武的皇帝,在那几人眼中不过是被蒙蔽真相的可怜主君。 温墨情不说话,温墨疏也跟着沉默,都不愿做那先出头最容易被抓住漏洞的角色,在温敬元几经催促近乎恼火的时候,连嵩率先松了口:“这位言姑娘到底是不是青莲王,到现在也没有证据能清楚说明,该赏还是该罚,还得由皇上定夺才行。” “朕为这件事苦恼了数月,倘若有适当决断又怎会唤你们来出主意?”温敬元仰靠椅中,刻意做出苦恼烦郁表情,“朕承继先帝社稷不久,平日处理朝政最担心的就是犯了糊涂有失偏颇,对小事尚且如此,又何况事关青莲王?如今这笔糊涂账的症结就在于这位姑娘到底是不是青莲王言离忧,偏偏追查一年之久都没个结果,你们说,还能让朕怎么办?” 查清言离忧身份是温墨情的任务,温敬元这么说多少有几分责怪办事不力之意,然而温墨情不怨也不恼,面色仍平淡如水:“青莲王来历不明,身份复杂诡秘,臣在追查过程中发现青莲王或许还牵扯到中州之外一些邦国势力,继续追查的难度可想而知。过去几个月臣带着言姑娘先后与二皇子和四皇子接触过,而这二位先前与青莲王的接触比臣更多,对于这位言姑娘到底是不是青莲王的判断,皇上不妨问问他们的看法。” 绕来绕去,评断的差事还是被推到了自己头上。温墨疏摇头苦笑,淡淡看向温墨情的视线里带着一丝感谢。 不管怎么说,温墨情巧妙地把决断权交给了温墨疏,并且极其自然地将连嵩排除在外,这样一来对言离忧十分有利,纵是有可能暴露他对言离忧的偏袒,只要能换来想要结果也就无所谓了。 轻咳几声掩饰复杂眼色,温墨疏深吸口气道:“当年儿臣与青莲王还算是有些交情,对其秉性比较熟悉,与言姑娘接触一段时间后基本可以断定,言姑娘并非青莲王。当然,这只是儿臣一家之言,不如就依世子所说再把四弟叫来询问一番,也好多给皇……父皇一些提示。” 温敬元点了点头,立即让赵公公去珑心殿传召温墨峥,一盏茶工夫后,温墨峥匆匆赶来。 “这……儿臣也说不太准……”听了温墨情的提议,温墨峥似是有些为难,吞吞吐吐迟疑不决,“以前与青莲王没少见面,但交谈次数屈指可数,更谈不上熟悉,非要儿臣下个结论的话……”小心翼翼看了眼言离忧,温墨峥拧着眉头想了半天,用力咽了口口水:“这位言姑娘知书达理、平易近人,虽然记不得进入青莲宫前的事情,本质上却与嚣张跋扈的青莲王有着天差地别,所以儿臣的结论同二哥一样,也不认为言姑娘就是青莲王。” 听得温墨峥回答,进入御书房后始终提心吊胆的言离忧终于暗暗松口气。 与她接触时间最长的温墨情没有进行断言,不会让皇上怀疑他们二人之间有什么联系,而看似接触不多的温墨疏和温墨峥两兄弟都咬定她不像青莲王,在不显露异常关系的情况下,这已是最好结果。 被推荐辨别的二人都有了回答,温敬元并没急着下结论,不动声色端起茶杯,似是不经意问道:“二皇子和四皇子的结论,左丞相可有什么想要补充的?” “臣从未见过青莲王,没资格说些什么。仔细想想,既然两位皇子都对言姑娘有着极高评价,想来必定与那位臭名昭著的女王爷毫无瓜葛,若非如此,那便是隐藏得极深,足以蒙骗所有相识之人,不过这样能把戏演得滴水不漏的人应该不存在才对。” 连嵩的回答模棱两可,既不反对温墨疏与温墨峥所说,也为言离忧可能是青莲王的说法留下一条后路,乍一听高深莫测,实际上无异于废话一堆。温敬元对连嵩的回答不满,当着众人的面倒也没发作,只沉了沉脸色,而后扬手挥了挥。 “不可姑息养奸,亦不可错杀无辜,思来想去,这罚还是免了吧,至于赏……” 温敬元迟疑间,言离忧握了握拳突然开口:“能洗脱嫌疑已是极大喜事,民女不奢望任何赏赐,只求皇上能给民女恢复常人生活的机会,不用再在风波里跌宕。” “这就是你的愿望?”温敬元饶有兴趣笑了一声,“你这要求好办,也省了朕费心思索的麻烦,不过你可想好了,机会只有这一次,朕不会等你后悔时再格外开恩赏你一回。” “这一年民女跟着世子东奔西走,吃的苦头数都数不过来,实在是疲倦得不愿再过这种日子,若能辞离是非之地过上安闲生活,没有什么赏赐比这更有价值。” 大概是没想到言离忧会主动提要求,温敬元思虑片刻却又有些犹豫:“让你回归民间不难,可是如此一来作为被罢黜的青莲王岂不是从世上消失了?假如有人问起,朕可不太好解释啊!” 难不成还要她继续扮演青莲王到死么?言离忧倒吸口气,心底涌起一阵紧张,掌心沁出冰凉汗珠。 温敬元只说不会错杀无辜,却没有说不会继续束缚她,倘若为了能向天下百姓有个交代逼她继续装成青莲王怎么办?被罢黜的青莲王可是重罪在身啊,如今有了名册作为罪证,之后说不定还会有更多惩罚,难道都要她来承担么?若是这样,别说与温墨疏在一起了,能不能好好活着都成问题。 言离忧的担忧同样出现在温墨疏心里,忍不住看她几眼,见她脸色微微发白也跟着着急,免不了又是一阵咳声。 “如果皇上担心的是如何向外面交代青莲王下落,臣倒有一个想法可供参考。”半天未出声的温墨情突然发言,平静语气带给言离忧惊喜与莫大期望。起身走到温敬元面前将半块玉佩放到书案上,温墨情展出一抹似有似无的笑容:“皇上需要的只是一具尸体,恰好在青莲宫地宫之下,有这么一具尸体可以用来瞒天过海。” 第136章 早有谋算 温墨情的话不仅让温敬元大感意外,就连言离忧也是惊讶万分。 言离忧还记得她和温墨情被困的那间石室,当时她想推开棺椁盖子看看里面却因触动机关没有继续下去,之后又是中毒又是昏迷,也就忘记探查棺椁内部的事,刚才温墨情提到地宫里有尸体她才猛然想起。 温墨情后来又去那间石室调查了吗?里面真有尸体?如果有,是谁的尸体? 瞥了眼书案上的玉佩,正是青莲王与其姐妹各执半块那个,再联想温墨情所说“可以冒充青莲王瞒天过海”的说法,言离忧心里基本上有了猜测。 “这玉佩从何而来?你说的尸体又是谁?”温敬元惊讶过后泛起狐疑之色,沉下的声音表示着自己很不满,“这些事情你从未向朕禀报,怎么现在突然说出来?” 温墨情从容道:“皇上日理万机过于操劳,臣不想把一些还没理顺的线索拿出来让皇上烦心,所以之前没有提及尸体一事,若不是因为皇上需要给青莲王一个能让众人信服的说法,这件事臣本打算调查清楚后再上报的。” 当初把青莲王的案子全权交给温墨情追查处理,温敬元曾说过不必事事禀报,如今温墨情以此为借口他也不好责备什么,只得摆摆手作罢:“好了,先不说这个,要怎么对外解释青莲王的去向,稍后朕再单独与你交谈。寿宴之后前朝损失不少文官武将,朕想商量什么事情都找不到人,今日你们都在,就代替那些不在的百官说说意见吧——言离忧的请求,你们觉得朕该不该准?” 既然已经确认她不是青莲王又没有后顾之忧,问那么多该不该有什么意义?不是多此一举么?言离忧站在一旁默不作声,心里早将温敬元骂了百八十遍。 “皇上已决定不追究言姑娘身世,放她回民间也是理所当然,不罚不赏,就当从未有过这段内情吧。”温墨疏抓紧机会为言离忧争取自由。 不管从哪方面考虑,让言离忧作为普通百姓离开帝都都是最佳选择,是而温敬元并没打算再问其他人意见,刚想作出决定时,却意外地被连嵩打断。 “臣有不同见解。”噙着冷冷笑意的嘴角微扬,连嵩阴恻地看了言离忧一眼,又摆出忠心耿耿的目光朗声道,“就算言姑娘不是青莲王,在青莲宫出现就表示她与青莲王有关系——皇上和言姑娘不要误会,臣并非主张继续追究言姑娘的罪名,而是出于对言姑娘的关心。寿宴时绝大部分青莲王党羽都被剪除,但仍有些残余势力侥幸逃过一劫潜藏在暗处,这些乱臣贼子势单力薄,或许不能对我大渊造成什么影响,但要伤害言姑娘却不难做到。是而臣以为,言姑娘纵是摘去青莲王的帽子也不该放心离开,安全起见,还是暂时留在宫中看看情况再作打算为好。” 最想她遭遇不幸的就是蓝芷蓉和连嵩,留在宫中能有好么?温敬元不了解连嵩提议之后暗藏的心机,言离忧却看得清清楚楚,连嵩让她留在宫中不过是不想失去摆布折磨她的机会罢了,半分好心都不存在。 温墨疏也明白连嵩的意思,沉吟少顷道:“深宫重地,一介平民长留于此不合规矩,言姑娘又不像楚辞和君老板那般有些官职在身——” “君老板是翰墨殿茶师,楚公子曾受先帝封赐拜为谋士之首,留在宫中合情合理,不过一身布衣的言姑娘也有留在宫中的理由啊。”连嵩打断温墨疏,白得异样的脸上深邃笑意愈发阴冷,“作为二皇子倾心爱慕的人,让言姑娘离开皇宫独自漂泊,是不是过于残忍呢?” 连嵩的声音不大,却教御书房一瞬鸦雀无声,呼吸可闻。 许久,温敬元嘶地倒吸口气,面带愠色:“墨疏,丞相所说可是真的?你和这女人究竟是什么关系?!” 温墨疏指尖一颤,才想开口解释,忽而低头一阵剧咳,旁侧温墨情有意无意望向连嵩,两道视线相遇,冰冷仿若凝在半空。此时御书房内众人中唯独温墨峥最不擅这些不见血的争斗,眼看温墨疏咳得厉害,又是着急又是害怕,想要上前扶住温墨疏却不敢乱动,一张青涩未褪的脸庞刻满焦急。 温敬元似乎觉得自己语气过重了些,面色稍缓,朝温墨峥使了个眼色,温墨峥这才敢大步走到温墨疏身边为他轻轻拍背。 兄弟二人相处多年,温墨峥知道温墨疏没有出门带药的习惯,随手递条汗巾给他,温墨疏掩口咳过后迅速将那汗巾卷进掌心握住。尽管温墨疏的动作很快,眼见的温墨峥还是看到了令他惊慌的一幕。 那条崭新干净的汗巾上,一抹黑红血色触目惊心。 “二哥……”温墨峥急得快哭出来,声音也变了调。 听温墨疏咳声不似往时那般连续有力,言离忧已经隐隐觉得不妥,待到温墨峥带着哭腔的呼声响起,她再顾不得什么御前礼节,转身就要奔到温墨疏身边。 在言离忧提步欲行的瞬间,一道身影蓦地挡在她面前,熟悉嗓音几不可闻在耳边迅速低道:“站着别动。” 温敬元比渊国历代帝王都重视礼仪,未经允许在他面前乱走就是御前失仪,是大不敬之罪。言离忧的身份于温敬元而言已经相当敏感,再有什么触犯龙威的举动,别说离开皇宫,能保住这条命就不错了。温墨情为温敬元做事不是一天两天,深深了解温敬元喜怒无常的性格,是而在言离忧行动前便将她低声喝止住,以防她再进一步激怒温敬元。 被温墨峥和温墨情一左一右搀扶,温墨疏连忙挤出一丝笑容,暗暗向温墨峥使个眼色:“没事,老毛病了,不必担心。” “既是老毛病就该多注意些,需要什么药材尽管开口,宫里都有。”温敬元假意关心,应付两句后便把话题扯回言离忧身上,“刚才是朕语气失当,二皇子别放在心上,朕只是好奇你和言离忧的关系而已。在朕印象中,你和她应该没什么往来才对,怎么会……” “言姑娘精通医术,儿臣现在所服药都是言姑娘开的方子,大夫与病患之间少不得有许多交流,一来二去便熟悉了。”温墨疏坐回椅中,开口叹道,“起初儿臣也对言姑娘身份有所怀疑,慢慢接触中才发现她善良温婉,与青莲王截然不同,也因此逐渐倾心于她。只不过婚姻大事非同儿戏,儿臣本想等时机成熟再找个时间向父皇禀明,不料连丞相快人快语先说了出来,还望父皇不要怪罪儿臣故意隐瞒。” 连嵩浅笑,微微躬身:“如此,是我多嘴了,请二皇子见谅。” 温墨疏一笑置之,并无他话。 在温敬元传召言离忧之前他就有坦白的打算,但这打算是要放在言离忧摆脱身份罪责之后的,倘若言离忧还背负青莲王身份,那么他与言离忧的感情很可能被温敬元解读为两股势力的结盟标志,只会招来更深戒备。而今连嵩算准他的顾虑抢先说破,温墨疏再也没法继续拖延,索性和盘托出,幸而就在片刻前言离忧已经得到温敬元认可,除去对青莲王的忌讳,温敬元应该不至于太过抵触反对。 早不说、晚不说,偏偏这时候提出,连嵩到底是算计好的,还是仅仅是个巧合? 被几道目光不善打量探寻的连嵩面色不改,发梢卷在指尖,掩在翠**滴的扳指下:“二皇子与言姑娘两情相悦、彼此珍惜,不失为一段佳话,但是以言姑娘的庶民身份,想要当嫡妻成为皇子妃,似乎又与我大渊惯例不符,这该如何是好?” “是啊,历来皇子妃都要从二品以上朝臣或者皇族之中挑选,除了品貌端正外更看重出身教养,言离忧外貌无可挑剔,但身份……”温敬元顺着连嵩的话接道,露出一抹虚情假意的为难之色,“虽然对皇子妃出身从无条文规定,沿袭数百年的老规矩还是不方便改动的,就算是墨疏你主动开口,这件事朕还是不好破例。” 从古至今皇族都自诩天子血脉、高贵纯正,从皇后到一品以上嫔妃再到皇子妃、王妃,凡是王族嫡妻都要求背景干净、身世显赫,既是为了后代血统着想也是为了皇族那薄薄一层面子。温墨疏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皇子,地位还没到能够让积累数百年的习惯为他改变的高度,想把言离忧娶进门不是嘴上说说那么简单。 温墨疏对温敬元的刁难早有准备,正了正身子低声道:“这个问题儿臣早有考虑。北方夷华、粱止两地与蛮族领地相接,自古多灾患骚动,至今没人愿意去打理。儿臣身体虚弱无力为父皇分忧前朝政事,早想找一处僻静之地安心调养,不如父皇就随便封儿臣个郡王去管束这两地,到了那边远离纷杂耳目,儿臣娶什么人做妻子自然也就没人关注了。” 以皇子之身去边塞不毛之地做个郡王么?温敬元沉思半晌,竟有些心动。 第137章 安身立命 渊国分封制度中,皇子历来都是加封亲王留住帝都或者封往富庶之地,当年定远王被太子排挤也不过是逼到贫瘠的定远郡,借口在朝廷有官职不便享双份厚禄才没加封亲王。 与定远王不同,温墨疏身无官职却在先帝在世时为前朝出过不少力,就连征军军饷也是他费力筹集的,温敬元一直很头疼要如何削他势力又不教旁人指责不公,如今温墨疏主动提出远离权势中心去一个偏远混乱的地方做郡王,温敬元怎能不动心? 看了看一脸认真的温墨疏,温敬元故作惋惜:“这……不太好吧?朕一直以来最信赖的两位皇子就是你和墨峥,你去了边境,朕手边哪还有几个可用之人?” “墨峥虽年轻,在朝中历练却不比儿臣少,评断决案之果断公正也是文武百官和百姓们公认的,父皇有什么事大可与墨疏商量。”目光微微倾向连嵩,温墨疏轻叹口气,“再说父皇现在有连丞相从旁辅佐,大概也不需要太多其他人意见了。” “左丞相自不必说,凡是都为朕深思熟虑,有他在,朕确实轻松不少啊!”温敬元长笑一声,顺理成章地结束了劝阻温墨疏的言辞。 自打连嵩入渊国被温敬元拔擢为左丞相后,一向主张广开言路的温敬元越来越少询问朝臣各种观点意见,许多人都私下说他被连嵩蒙蔽,温墨疏这番话本是想旁敲侧击给予温敬元警告,却没想到,温敬元毫不犹豫地把这当成了对连嵩的赞扬。 尽管对连嵩与芸妃二人勾结当道抱有隐忧,温墨疏还是在细细思量后放弃继续提醒温敬元的打算,忽而变温柔的目光落在言离忧身上。 看温敬元的高兴状态,似乎问题不大。 言离忧这会儿正在紧张关头,见温墨疏望过来,不停地以眼神询问他病情。温墨疏浅笑摇头,意外被公开关系的二人眼神交递如若旁侧无人,惹得温墨情挑着眉一脸不悦。 温墨疏的存在是温敬元心头重压之一,此时重压有消除的机会,温敬元自然乐得痛快接受,然而多疑性格令他不敢过于草率,迟疑少顷仍是将询问目光投向连嵩。连嵩接到温敬元眼色,想了想,轻轻摇头:“不妥,二皇子这般决定实在不妥。” “连丞相此话怎讲?”温墨疏淡淡抬眼。 “二皇子虽然身无官职却涉政多年,尤其对我大渊军队体制人事十分了解。眼下有数名三品以上武官不能再履职,朝廷正是急缺人才之时,二皇子这一走,岂不是雪上加霜吗?再者皇上推行仁政、重视平等,即便二皇子是自动请奏去边境为郡王的,难保有些居心叵测的人会借此机会造谣生事,到时候皇上的英名岂不要因此受损?”连嵩一口气列举两条理由,无论从全局还是温敬元方面上看都是难以反驳的。眼见温墨疏脸色凝重而温敬元渐渐显出一丝疑惑,连嵩继续又道:“如果二皇子仅仅是为了能够光明正大迎娶言姑娘才做此决定,完全可以不必大费周章,只需给言姑娘套一个可以配得上二皇子的身份不就可以了吗?” “套个身份?怎么套?身份又不是衣裳说套就套。”性情耿直的温墨峥早就看连嵩不满,听他假公济私对朝政行事侃侃而谈更加厌恶,不由哼了一声,轻蔑反驳。 近乎淡粉色的眼眸猛地缩了一下,连嵩仿若不经意地瞥了温墨峥一眼,唇角挑起的弧度竟有三分妖魅味道:“四皇子何必急着嘲讽?还是听完微臣的话再做讨论吧。”连嵩不再理会脸面陡然涨红的温墨峥,不知真假的恭敬视线移向温敬元:“微臣刚刚想到一个妙计——与其割舍精明强干的二皇子,倒不如给言姑娘一个可以留在宫中的身份,如此一来可谓两全其美。” “两全其美再好不过。说说吧,你的妙计是什么?” 随口应了温敬元一声,连嵩又把目光转投言离忧身上:“刚才二皇子说言姑娘精通医术,所以臣想,能不能让言姑娘先在御医馆做事?后宫嫔妃时有病症,每次都要御医们隔纱或悬丝诊脉,诊病效果总是不尽人意。假如让言姑娘留在御医馆,那些嫔妃就不必再顾虑回避问题,言姑娘也可凭医术积攒功德,皇上再找机会随意封个名号,要迅速升到可嫁与二皇子的身份地位并不难办,仅需要静下心稍等一段时日便是。” 因为男尊女卑的传统风俗,女大夫在中州大陆并不多见,连嵩所说后宫嫔妃看病难是多少世代都无法解决的顽固问题。从这方面看,言离忧留在宫中等待的确可以说是两全其美之法,既能有机会提高地位光明正大嫁给温墨疏,又能惠及受尽苦痛折磨却难以医治的嫔妃们。 无声叹口气,言离忧感慨万千。 这么好的主意她和温墨疏还有自诩聪明的温墨情怎么就没想到?还是说这主意实在太馊,本就不在他们考虑范围之内?仔细推敲一下的话,好像这样做也不全都是利,至少被束缚在宫中,根本逃不脱蓝芷蓉监视范围这点相当糟糕。 各人对连嵩的提议反应各不相同,言离忧是眉头紧锁试图冷静思考,温墨疏坐在椅中不知想些什么;温墨峥自觉这些至关重要的小伎俩自己完全不擅长,因为未能帮上兄长的忙垂头丧气,而温墨情万年不变一张淡然表情,既不急也不怒,倒像看戏一般悠然自得。 关键时刻,还真就有些家伙指望不上。言离忧恨恨瞪了温墨情一眼,换来有意为之的无辜耸肩。 “朕想不出有什么办法比左丞相的更好,若是你们都没意见,那就这么办吧。”温敬元拍拍书案唤来赵公公,耳语几句后疲倦地捶了捶肩膀,“计划先这么定下,朕这几日就安排御医馆那边腾出一个医官位置。言离忧,你也别回天阙殿了,男未婚女未嫁,多少要避嫌才行。距离天阙殿最近的应该是铅华宫,现在住着的是绢妃,你就去铅华宫与绢妃和锦贵人同住吧,有什么事朕会派赵公公去找你。” 皇命难违,再多思虑也是白费。言离忧等施过礼准备告退,遥皇又招手单独留下温墨情,说是要谈谈青莲宫那边的事情;连嵩才一出门便消失了身影,只剩温墨疏两兄弟和言离忧一道往回走。 “皇上很快就会派人来接你去铅华宫,你想想有什么需要的物事,我派人去买。” 温墨疏和颜悦色看不出有什么情绪,旁边温墨峥却做不到无动于衷,低声拜托言离忧先走一步后,紧紧拉住温墨疏衣袖停在原地:“二哥,你刚才在御书房说的话是认真的吗?你真想去那种渺无人烟的地方窝窝囊囊当个郡王?” “帝都繁华便利,百业兴盛,谁会愿意去那种混乱之地呢?”温墨疏苦笑,柔和目光送走言离忧后才收敛笑容,疲倦叹息,“墨峥,以前我的确有过凭自己力量改变渊国陈腐现状的想法,但那仅仅是在父皇在位以及父皇死后的短暂混乱阶段,如今皇上虽宠信嫔妃外臣却也没有犯下什么严重过错,再争下去总觉得师出无名。更重要的是,自从遇见言姑娘后,我再也做不到把所有心思都放在权谋倾轧上了。” 温墨峥长这么大尚未经历过儿女情长,对温墨疏的取舍很是不解:“二哥到底为了什么肯做到这般地步?如果只是想和言姑娘在一起,先稳固自己的地位权势然后再想办法给言姑娘一个身份,这么做也不难吧?” “跟君老板学习这么久,你怎么还不明白呢?”温墨疏咳了两声,脸色更苍白一分,“夺权争势最是阴暗,比起狼烟喧嚣的沙场更加可怖,一念之间便可颠倒成败,功亏一篑。现在的我不愿承担这份风险,倘若因为参与权势纷争导致言姑娘受到伤害,这辈子我都不会原谅自己。你还年轻,墨峥,感情对一个人的改变远远超乎你的预料,等你有了愿为之付出一切的心上人后就会懂得我所做一切。” “好不容易坚持到现在,结果说放弃就放弃,假如这就是感情,我宁愿这辈子都不爱上哪个女子。原以为二哥会为了天下太平和我一起努力,如今看来,又是我一厢情愿想多了。”温墨峥似是有些生气,对温墨疏的态度也不似往日那般亲和,隐约多出几分生硬。 温墨峥固执起来近乎小孩子脾气,温墨疏也不与他争,只笑了笑当做什么都没发生,本想邀温墨峥去天阙殿坐坐,结果怄气中的弟弟连句再见都不说,转身独自往珑心殿走去。 温墨疏回到天阙殿时,言离忧已经回房收拾东西,只有楚辞坐在正殿明间,垂着眉眼淡淡喝茶。 “殿下这一趟收获颇丰,既为言姑娘讨来干净身份又向皇上表明与世无争的决心,楚某是不是该寻坛好酒敬殿下一杯,以示祝贺?” 楚辞语气平淡,如往常一般波澜不起,温墨疏却听得出一丝疏离味道,一种永远不会显露出来却真实存在的失望情绪。 尽心竭力辅佐一人,到最后落得被遗弃忽视,温墨疏对楚辞的态度并非不能理解。微末叹了口气,温墨疏走到桌边倒了杯茶,恭恭敬敬双手奉到楚辞面前:“父皇在世时我一直唤您楚先生,最初那些人情世故也是先生您教会我的,尽管年岁相差无几,我始终把您当第一位老师。我不知道先生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但这些年先生居于幕后为我出谋划策、屡屡立下功绩,哪怕不得已要舍弃曾有的抱负,先生的恩德,墨疏永世不忘。” 楚辞没有接过茶杯,带着异族别样俊美的脸颊线条清晰,英挺鼻梁被修长手指捏住,轻轻揉着。 一阵沉默后,那杯茶被推到一旁。 “殿下这种性格,任谁也发不出半点火气,难怪那些女子都愿意蜂拥过来。”嘴角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划过,楚辞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而后又微微蹙眉,收起轻松表情,“事已如此,楚某不可能逼迫殿下忘记言姑娘,但也不会看好二位的前路——言姑娘入宫为医官是又一场明争暗斗的开始,如今多了那位鬼魅似的丞相大人,势态会如何发展,我也无从把握了。” 第138章 洗尽铅华 皇宫之中最为安静的一隅,修缮一新的宅院外空无一人,只有牌匾高高挂起显出此处尚有人居住,上面黑底金漆三个大字遒劲有力。 朝泰斋。 此处是历代渊皇赐予心腹重臣的特别居所,单从名字里“朝泰”二字便可见一斑,更遑论其内外设计装饰皆出于名匠之手,恢弘大气外又隐隐透出七分华贵高档;若是只看面积,偌大的皇宫里也只有皇帝寝殿寿昌殿和皇后所居来仪宫可与之相较,便是连装修最为堂皇的凤欢宫也远远不及。 四年前,这里面住着的还是前代渊皇心腹之臣,号称百士之首的楚辞,如今,却已是连嵩居所。 比起金碧辉煌的凤欢宫,蓝芷蓉更喜欢朝泰斋的自在高雅,然而面对房屋主人时,那份身居净室的惬意怎么也体现不出来,有的就只剩不解和恼怒。 “明知道我恨不得她去死,你居然还为她出谋划策让她能和二皇子在一起!总说我自以为是不按你的要求去做,你怎么不想想自己做的都是些什么狗屁打算?!言离忧还背着青莲王的罪时就已经很难对付了,现在可好,她不用再偿什么罪、服什么刑,成了宫里干干净净令人尊敬的医官,还有个势力深厚的皇子急不可耐要娶她为妻,以后我要拿什么去对付她?你聪明,你倒是说话啊!” 蓝芷蓉歇斯底里发疯状于连嵩而言并不陌生,在她来渊国之前,在她还未找到宣泄满腔怒火的方法时,青岳王宫几乎没人不知道这位长公主的疯狂暴躁。 闭眼享受着安神香带来的微微倦意,连嵩半卧藤椅中慢慢摇晃,语气亦是毫不在意般慢条斯理:“我要做什么你想不通,那是因为你太蠢,我也没兴趣一点点对你解释,不过为了防止你头脑一热做出什么愚蠢举动破坏我的计划,有些事还得让你明白才行。” 足尖点地停住摇椅,连嵩猛地睁开眼,笔直视线静静盯住雕花细致的天棚。蓝芷蓉见他总算肯开口解释,立刻收起吵闹沉着脸色坐在一旁,又瘦又长的手指紧紧攥住绢帕,留下一道道难看褶皱。 “有些事情外人并不知晓,譬如皇上早就向定远王世子许诺将青莲王交由他处置的事,所以青莲王才能安然无恙活到现在。到目前为止我还没能摸清定远王世子与青莲王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只能确定血洗青莲宫并不仅仅是为了报仇,无论是温墨情还是青莲王,他们身后各有隐藏的目的与力量在支撑,在了解他们真正的身份背景前,我不打算轻举妄动。” “那就这样放任言离忧不管吗?那女人最会勾引男人,之前还是个罪妇就能勾得二皇子神魂颠倒,若是让她进了宫,还不知道有多少男人要被她摄去魂魄!” 蓝芷蓉的执拗已经让连嵩十分不耐烦,冷笑着十指交错抵在下颌,微微眯起的眼眸寒光泛泛:“你以为这宫里总共有多少男人?就算是勾引,她又怎会赛得过你这**?言离忧与你不同,她对二皇子死心塌地,无论是下放到民间还是留在宫内都一样,唯一的区别是,在宫里她永远得不到自由,就像你一样——不,你们都一样,谁也逃不脱我的棋局。” 优雅却森冷的笑容令得蓝芷蓉脊背发寒,下意识吞了口口水,险些生出落荒而逃的想法。 在言离忧被当做青莲王辗转奔波的那段时间里,困于青岳国的她也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而带给她无尽痛苦以及微末希望的人正是连嵩,这个仿佛能看透一切、掌控一切,把人命当做游戏,把天下当做棋局的可怕男人。 或者说,恶鬼。 他没有温墨情那样高超的武功,没有温墨疏那般显赫的身份,但蓝芷蓉相信,如果有人能毁掉人间,那么这人非连嵩莫属——所以她总是不停劝说自己去相信,如果是连嵩的话,毁掉小小的言离忧绝对不成问题。 “你该走了,我说过,没有特殊情况不要来这里。”收起令人战栗的阴寒目光,连嵩又躺回椅中闭目小憩。蓝芷蓉本是揣着一肚子火气疑问而来,见他已经没有耐性再理会自己亦不敢多言,只得忍气吞声退出明间,披上大氅遮住大半张脸,沿着来时人烟稀少的小路返回凤欢宫。 这一天的渊国皇宫因皇帝温敬元的某个决定衍生出许多场密谈,自封为芸妃以来蓝芷蓉首次没能等到说好要来的温敬元,虽说对少了一夜承宠不怒反喜,心里却总是放心不下,彻夜辗转难眠。 翌日,温敬元早早就退了朝直奔凤欢宫,既没有说明为什么前一日失约没来,也没有安慰故作失落的蓝芷蓉,一把紧锁的眉头藏满心事,草率粗暴近乎宣泄似地行了一场翻云覆雨,而后便闷闷地坐在床头。 “青莲王……当初真不该答应温墨情把那女人交给他处理。”挨不过蓝芷蓉不停撒娇询问,正好需要一个可倾诉机会的温敬元叹口气大倒苦水,全然没有注意心爱嫔妃眼中闪过的一丝丝阴鸷,继续拧着眉头叹道,“昨天朕先后与定远王世子和丞相单独交谈,总觉着那个与青莲王同名同姓的女人不简单,不然,何至于令二皇子倾心于她?起初朕还想不通为什么丞相主张把言离忧留下来,等到丞相细细解释朕才恍然大悟,朕竟然险些放虎归山。” “听说那女人只是青莲王的一个替身而已,皇上怕她做什么?实在担心的话,找个机会让她从这世间消失还不容易吗?”听出温敬元口气中对言离忧的防备介怀,蓝芷蓉趁机献策。 “杀不得,朕不是说了吗?”温敬元不耐烦挥手,气到盛时居然忘了自己是在与一个后宫嫔妃谈论见不得人的事。懒懒地解下腰带丢在地上,温敬元又爬上床榻,这次并没有打算再行云雨的意思,只是钻进被子里枕着双手仰卧,沉思片刻,眼神陡然变冷:“你和青莲王之间有什么过节朕懒得管,但是你给朕记住,前朝的事你半点都不许参与,否则朕会像处理其他嫔妃一样收拾你,绝不手软!” “贱妾只是关心皇上,想要为皇上分忧,哪里有胆子干预朝政呢?再说皇上已经判定那位言姑娘不是青莲王,贱妾自然没有理由继续为难她。如今言姑娘也搬入后宫居住,正好给了贱妾补偿道歉的机会,过两日有时间了,贱妾一定亲自登门向她赔不是。” 蓝芷蓉坐在帷帐后无声冷笑,被阻挡的表情模糊不清。 半个月前,入宫已有大半年且算是受宠的宋妃向温敬元推荐兄长上位,因言语间吹捧其兄长并失实贬低某位文臣,竟被温敬元毫不客气驱逐出宫。前夜还在枕边寻欢纵乐的男人,转眼便狠下心将临幸过的女人弃之不顾,这种事放在寻常百姓身上或许要招来埋怨谴责,可当这男人是皇帝时,所有人指责的只会是被抛弃的可怜女人。 都说帝王无情,温敬元也不例外,蓝芷蓉知道目前自己在温敬元心中的地位还不足以与江山社稷相比,所以,她总是如履薄冰,步步小心,按照连嵩教给她的方法,一点点悄无声息侵蚀着榻上九五之尊的心智。 掩藏在晦暗光线后的眼眸忽而闪过一丝阴冷,微微翘起柔润朱唇,蓝芷蓉无声浅笑。 天子帝王又如何?总有一天,让她痛苦的人都要加倍偿还! ※※※ 温敬元作出决定的当晚,赵公公便带着两位宫女到天阙殿“请”走言离忧,一直送到高墙阻隔的内宫之中。 铅华宫位于内宫西北角,紧挨着内外宫隔墙,可以说是嫔妃居所中最为偏僻之地,由此可以看出居于此宫的绢妃并不得势,就连偏殿的锦贵人也是混日子等死的命。言离忧初来乍到,对后宫所有人事都很陌生,好在锦贵人为人热心和气,送走赵公公和两位宫女后便带言离忧四处熟悉。 “内宫平常是不许皇上之外男人进入的吧?”走到隔墙大门时,言离忧望着笔直站立的守卫叹道。 锦贵人并没听出她语气里的失落,笑了笑,柔声道:“规矩上的确如此,毕竟内宫居住的都是嫔妃贵人,让其他男人瞧见是伤风败俗,亦是损伤皇上的脸面。不过先帝时起就对内宫放松了限制,平日里皇子们不必跟皇上打招呼就能进来给皇后、皇贵妃请安;若是有哪位佳丽家人来探亲,只要得到皇上准许也是可以入内宫探望的。” 也就是说,温墨疏不必请奏皇上就能与她见面吧?言离忧压下心底暗喜,轻轻点了点头。 “赵公公提前知会过你要来,只是这铅华宫内人手少些,我只把偏殿简单收拾了一下,你先委屈些住着,缺什么东西就告诉我。”听得外面敲了更鼓,锦贵人送言离忧回房,临走时歉意一笑,“今儿个绢妃娘娘身子不适,没能亲自来接你,托我带声好,让你莫要往心里去。” “借宿在此,哪里敢劳娘娘大驾?本该我去给娘娘请安才对。”言离忧不是不知分寸的人,绢妃再不受宠终是正三品妃,而她是个连品级都没有的小小医官,怎么说也轮不到绢妃来见她,想来那绢妃也是懒得过来,锦贵人怕她多想才委婉解释的。 客客气气送走锦贵人,言离忧长出口气,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发呆。 比起天阙殿,如今属于她的住所实在太小太简陋,除了最简单的用品家具外别无他物,也没有半点温暖亲和之感,总觉得死气沉沉,孤寂冷清。 要在这里住上多久呢?什么时候才能盼来与温墨疏不再受别离之苦的日子? 言离忧坐在冰凉的圆凳上乱糟糟心烦着,忽又想到那些纷扰不休的明争暗斗、阴谋算计,低落心情怎么也调节不过来,才想要喝杯热茶洗漱睡下,房外忽然传来推门声音,紧接着便是不同与女子的沉稳脚步声。 言离忧的心一酸,半喜半悲——她就知道,温墨疏放心不下一定会偷偷来看她,纵是有千般阻碍不得不暂时分别,没有什么能够阻拦他们相见。 不过,在言离忧飞快起身打开门后,那份欣喜陡然落空。 第139章 鬼影暗藏 铅华宫下人加主子总共也没几人,言离忧幸运地分得整个西偏殿居住,这会儿她从卧房匆匆走出,正愣愣地看着走进明间的温墨情发呆。 “怎么是你?” “怎么就不能是我?”温墨情微挑眉梢,对言离忧露出的失望表情颇为不屑,“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辰,楚辞怎么可能会放二皇子出来?” 经温墨情提醒言离忧才想起,温墨疏体弱所以习惯早睡,最近因着曾被下毒的事楚辞防范意识愈发强烈,入夜后是不肯让温墨疏离开天阙殿的,就连白天也要派春秋紧跟其后,这时间不能出来的温墨疏定然已经睡下。 言离忧毫不掩饰沮丧表情,垂下双肩手臂交抱:“大半夜的,跑我这里做什么?你又不是皇子,应该不能随意进入吧,难不成是奉了皇上命令来讨嫌的?” “皇宫之中没我不能去的地方,便是皇子也不如我自由。”温墨情不理会言离忧的嘲讽,关上门后转身,随手将一样东西丢给言离忧,“好歹也是所谓的‘皇上心腹’,没有些特权还混个什么名堂?别说内宫,就算你钻到老鼠洞里我也能把你揪出来。” 言离忧嗤笑一声,郁闷情绪稍解,低头好奇地看着掌心物事。 那是一枚翠玉镶金腰牌,正面是双足蟠龙闹云图,龙头处一点翠玉自带的深色恰似点睛,栩栩如生;背面正中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御”字,左下侧两排变体小字看不太清晰;腰牌顶端穿孔系着一条编织精巧的红绳,与翠玉碧色相陪,隐隐有一种柳绿花红的盎然之意。 见言离忧好奇眼神投来,温墨情抽回腰牌塞到腰带内:“有这块腰牌在,皇宫任何地方我都可出入自如,有名无实的内外宫隔墙更是拦不住我——比起你朝思暮想的二皇子,还是与我相见更容易些。” 言离忧撇嘴:“倒霉的是我最不想见你。” 负手踱步走进起居室,温墨情挑着唇角一脸悠然自得:“你不见我,谁告诉二皇子的消息?” 到底是对温墨疏的关心更多一些,言离忧急忙收起挑衅神色乖巧地倒茶奉上:“温少侠大人大量慈悲为怀心宽体胖脑满肠肥,一定不会与我斤斤计较,喝杯茶消消气然后把该告诉我的都告诉我吧。” “你家里教你这么夸人的?” “心意到就行,不必在意措辞。” 温墨情淡淡瞥了言离忧一眼,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事实上他只是有些纳闷,奇怪自己以前怎么没发觉言离忧这么会抬扛,是小瞧她的伶牙俐齿了吗?以后得严厉些才行。 尽管如上想法不停在温墨情脑海内盘旋,在言离忧热切目光注视下,温墨情还是不争气地败下阵来。 “离开御书房后我去了趟天阙殿,那时你已经跟赵公公来到这边,所以与二皇子没说上几句话我就出来了。”温墨情端起茶杯呷下一口,立时皱起眉头。看看茶杯里色泽黯淡的茶水,满口苦涩让温墨情不满地放下茶杯,向后微仰倚在门框上:“二皇子没什么事,看起来与楚辞之间也没出现太大矛盾,倒是皇上那边颇让人费脑,苦想许久才找到解释你身份和青莲王下落的办法。” “我的身份容易安排,青莲王下落是怎么说的?那些大臣们会轻易相信吗?” “没必要逼着所有人都相信,不让人挑出纰漏就好。寿宴时有人看到过你,加上之前你也暴露过身份,皇上不打算再遮遮掩掩死命隐瞒,索性公开你的身份,就说你是为暗中调查青莲王被派入青莲宫做替身的眼线,这样一来也就能合理解释你与青莲王容貌相同的问题了。另外皇上还准备放出青莲王死讯,死因和时间就都推在寿宴爆炸头上,至于尸骨,我已经让人把地宫中心的棺椁送入帝都,就停在宫外一处小屋内。这两件事都会在明天上朝时公布,那之后,你再也不用背着毫不知情的罪名了。” 背上的沉重负担终于能洗清了吗?听温墨情说出可靠消息,言离忧意外地没有涌出激动情绪,只微愣片刻,而后抬起眉眼:“在镇上行刺我和殿下的人有追查吗?如果目标只是我一个人还好,倘若连殿下也在他们计划刺杀的范围内,那么这件事就不能像以前一样不了了之了。” “没查,不关我的事。”温墨情回答得坦然干脆,气得言离忧频频甩白眼却又无可奈何。 终归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无话可谈后言离忧渐渐感觉到一丝尴尬,抱着茶杯暖手,故作不经意道:“已经很晚了,今晚你要睡在宫里?” “最近我不都是睡在宫里么?难道要睡在宫外路上?想赶我走直说,不用拐弯抹角。”温墨情一双毒辣眼睛早看出言离忧的局促不安,把她逼到哑口无言时心里总算有了一丝满意,起身走到明间外。言离忧送他到门口,正犹豫要不要客客气气道个别,忽而落下的黑影将她吓了一跳,定睛看去才知是蓦然转身的温墨情扶住门框,低着头直直看她:“已经下定决心了么,无论如何都要跟他在一起?” 言离忧叹口气:“还要反反复复问上多少遍?如果没有决心,我怎么可能走到现在这一步?之后的事虽然还有些分歧,但我绝不会反悔,也只有墨疏才会为我付出这么多牺牲,我怎能负他?” “愿意为你付出的不止他一个,是你蒙住眼睛不肯去看而已——我是说钧白,他对你的心意不亚于二皇子,你不负二皇子便是负了他。”温墨情的语气有些古怪,言离忧还来不及细想,那道身影已然退去,依旧沉稳干练,挥手潇洒,“安心待在这里,表现好的话,过段时间给你奖励。” 一毛不拔的铁公鸡还谈什么奖励,不趁火打劫就不错了,也不知道碧笙怎么会看上这样一个吝啬鬼。言离忧带着满腹诋毁回到卧房,静静坐了少顷便涌上困意,可熄了烛灯脱下衣衫一沾枕头,那睡意又都四散无踪,只好睁着眼睛瞪向无边黑暗。 离开青莲宫后,这种情形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每当夜深人静独卧床榻时,言离忧总会不受控制地想起在地宫里的经历,那些惊心动魄,那种劫后余生的喜悦,就仿佛发生在昨日一般历历在目。她记得清楚,那时温墨情一点儿都不像她所认识的君子楼少主,他护着她闯过无数机关陷阱,卸去冷漠与她相依相偎,还在她唇上留下猝不及防的轻吻。 种种清晰记忆无比,他们却都默契地选择回避,对那些意料之内与意料之外的事绝口不提。 她是惊讶,困惑,是不想被人知道自己的初吻并不属于温墨疏,那么温墨情呢?他为什么也闭口不谈?以他的性格,应该很乐于抓住初吻归属这个问题击她痛处,可他从不主动谈起那日地宫之下的遭遇,仿佛那场迫于无奈的危险奔逃从未发生过,他从没有待她温柔如水,从没有吐露自己的心事让她倾听,也从没有带着三分得意地说,其实他早就吻过她。 “有什么可得意的……”黑暗中小声嘟囔一句,言离忧不确定自己的脸颊有没有发红,却真真切切感觉到发烫。 言离忧想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样心情——对于温墨情的行为,她只恼火自己那时反应太慢没能躲开,但没有半点怨恨温墨情的意思,就好像明知道是他用血染红了青莲宫,是他如恶鬼一般曾对她穷追不舍企图杀害,她仍人无法认定温墨情是敌人一样。 这个……该不会是所谓的……愚不可及?色令智昏?受虐成性? 想了半天没一个词语是好的,这让言离忧有些慌张——她本以为自己应该更加在意才对,毕竟生平第一个吻被不相干的人夺走这种事很严重,严重到她该学着故事里柔弱悲伤的女人们那样涕泪交流、痛不欲生,可她偏偏没什么感觉,足以教她心烦的反而是自己与温墨情难以辨清的怪异关系。 他对她来说是什么人,她对他来说又是什么人?近乎高深哲学般的问题使得言离忧辗转无眠,漆黑夜里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也因此屋外一声极小响动在万籁俱寂后清晰地传到她耳中。 那好像是金属相撞的声音,微小却清脆。 所有混乱思绪戛然而止,言离忧几乎是下意识从床榻弹起,嗵地跳到地上,于漆黑中迅速披上外衫,蹑手蹑脚贴到窗边侧耳细听。 刚才那声音她并不陌生,是薄而柔韧的铁器互相撞击发出的,剑,刀,又或者是匕首。言离忧不知道铅华宫除了绢妃和锦贵人外还住着谁,但她很清楚,刀剑交接的声音绝对不该在这里响起,因为几个时辰前锦贵人还说过,内宫中任何人往来行走是不允许携带锐器刀具的。 会是追杀她的刺客吗?能绕过皇宫守卫悄然闯入后宫,这人定然不简单。 言离忧屏住呼吸紧紧靠在墙面上,试图从一片寂静中寻找出蛛丝马迹,然而那一声微响后房外再无声音,言离忧等了足有半个时辰也不见风吹草动。就在言离忧犹豫要不要出去看看时,蓦地一道灵光自脑海闪过。 她很确信自己的听力,刚才的声响绝对是兵器相撞造成的,假设外面真的有人潜伏,那么那一声细响代表着什么?是未知的潜藏者带着两把武器不小心相撞发出的,还是说…… 在这孤寂冷清的铅华宫内,在黑暗中隐伏的影子,本就不止一个? 第140章 疑心丛生 前一晚被笑容满面的楚辞硬逼着熄灯入眠,到最后也没能如愿去铅华宫,始终放心不下的温墨疏起了个大早匆匆赶往内宫,与被无辜吵醒锦贵人打过招呼后径直走进西偏殿,却被言离忧的模样吓了一跳。 “怎么,昨晚没睡好吗?是住不习惯还是有心事?”眼看着言离忧眼圈发黑、面容憔悴,温墨疏心疼得不行,全然不顾旁侧还有铅华宫的小宫女在,拉住言离忧的手将她拽至身旁。 言离忧摇摇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昨晚……昨晚外面有些响动,可能是老鼠之类吧,吵得我没睡踏实。” 内宫尽是嫔妃女眷,绝大部分胆小非常,最怕那些会鼓捣出动静的蛇鼠之类,因此内务府每月都会在各宫角落撒上有毒饵食,以保证偌大的内宫不会经常出现嫔妃宫女们惨烈尖叫,说夜里有老鼠吵闹实在有些牵强。温墨疏立刻联想到言离忧话外之意,当即微皱长眉,随便找了个借口将小宫女支走。 “知道是什么人吗?”温墨疏神情焦急。 “不知道,只知道外面一定有人,但那人藏得极好,只发出一次细微声响后就再没有动静了。”见温墨疏忧心忡忡,言离忧怕他一着急再惹得病情加重,急忙又摇头道,“其实没什么可担心的,是我刚来过于敏感而已,也许只是宫里起夜的下人路过罢了。殿下不用太纠结这件事,宫里守卫森严,我又不是手无缚鸡之力任人宰割的弱女子,即便有什么情况,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温墨疏将信将疑,怎么也放心不下,在铅华宫左右绕了一大圈又塞给宫女太监们不少银子打点后才不舍离开,急急忙忙赶去早朝。 作为一个女医官、作为自己生活,这是第一天,尽管昨晚的事令言离忧心头蒙上一层阴霾,对新生活的热情却是丝毫未减。寄宿偏殿自然要主动去拜访主人,稍晚些时候,言离忧先是去东偏殿问候锦贵人,喝了杯早茶后二人一起往主殿行去,共同给绢妃请安。 锦贵人昨天对言离忧提起过绢妃的身世,说来这绢妃也算是后宫比较特别的一位嫔妃,她并非当朝皇帝温敬元所封,而是先帝时就入宫的旧人。渊国嫔妃制度中有一项十分残忍无情的规定,凡是在籍有封号的后宫佳丽,倘若直至皇帝身死仍未得宠或者圆房破身,那么在皇帝死后,她不能像其他嫔妃一样选择离开皇宫或是成为太妃在宫中终老,而是要成为新帝的女人,不管历经多少朝多少代,只要渊国未灭,那么她就必须伺候皇帝直到失去处子之身,以示永远是渊国天子的女人。 绢妃就是保持着处子之身被留到现在的“继宫”,虽然被温敬元赐封为妃,可后宫从主子到奴才们都知道,这么多年过去,她仍是守身如玉,干干净净。 在后宫孤寂这么多年,性格里难免会多些复杂的因素,是而锦贵人委婉地告诉言离忧绢妃“些许地方不同于常人”时,言离忧并不意外,不过见到绢妃本人后,言离忧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吃惊。 “入春以来总觉着有些倦乏无力,听锦姐姐说有人要调过来也没能亲自去迎,虽说短了礼数,却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还望言大夫莫要见怪。” 正殿暖阁中病恹恹半卧的绢妃说起话来细声细气,言辞语调均带着浓郁的文雅清幽,瘦削娇躯藏在宽大衣裙内,略施脂粉的容颜露出其外却表情含蓄,平添三分弱不禁风与七分楚楚动人的秀美雅态。 这模样,倒是和红楼梦里的林妹妹有几分相似。言离忧暗暗叹了一句,转眼看到卧榻小案上并排摆着一堆药瓶,不禁倒吸口气:“娘娘身子不好么?是药三分毒,同时吃这么多种药会对身体造成极大负担,还是尽可能削减些为妙。” “毒就毒吧,毒断了这条命、毒死了这颗心也就不用整日长吁短叹了,没的惹旁人不开心。”绢妃幽幽长叹,目光慢慢移到窗前古琴上,“活再久也是枯坐琴边哑声度日,做那求不得逍遥自在的笼中囚鸟,倒不如早早死了干净。” “娘娘又胡言乱语,你再这么闷闷不乐的,让皇上看见又要大发雷霆了。”锦贵人见绢妃红了眼圈,急忙递上帕子低声劝慰,眼底一抹深深无奈。 言离忧站在一旁不便吭声,心里却也如锦贵人一样,对绢妃的言语表现深感无话,二人坐了片刻从正殿暖阁退出,不约而同对视一眼,齐齐苦笑。 “娘娘本是嵘州大户家的千金小姐,自由饱读诗书、才华横溢,只因气质脱俗被先帝看上便强行纳入后宫,进宫时还不到及笄之年。”绢妃一路走一路小声对言离忧说着,不时发出几声感慨低叹,“娘娘性子拗,小小年纪就发毒誓要守身如初,动不动以死相逼,是而先帝几次胡来都未能如愿。可叹她一番刚烈却出逃无路,只要不肯让皇上碰,这辈子终究要老死在宫里的。” “刚烈是刚烈,就是没用对地方。”言离忧对锦贵人的评断模棱两可,回头看看安静正殿,眸中涌出几分认真,“她那心态显然不对,既然想要自由努力去追求不就好了?这样悲观厌世有什么用?能活着已经很不容易,不尊重生命和浪费生命的人最让我讨厌。” 锦贵人呆了呆,忽地轻笑:“到底是治病救人的大夫,这番话再贴切不过了。” 医官只是掩藏身份的名头罢了,敬畏生命与此并无干系,是那些难以置信的遭遇让她有所领悟,言离忧心知肚明却未反驳。 “唉,娘娘比我年纪还小,心思却是极深的,像她这般多愁善感能活到现在已经很不错了。若非要见那人的心念支撑着,只怕皇上下旨封她为妃时,娘娘就已经找个法子害死自己了。” 锦贵人无意长叹引得言离忧好奇:“要见谁?绢妃娘娘有心上人?” “我也不知道是谁——其实就连娘娘自己都不知道。”锦贵人摆了摆手,面上带着几分憧憬,“听娘娘说与那人是在外宫遇见的,也没什么交错,只是娘娘着了酷暑头昏险些摔倒时那人扶了一把,又对她笑了笑,于是娘娘便记在心上,乱说什么这辈子非那男人不嫁。想想实在荒唐,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哪里有再见的可能,何况又是后宫嫔妃这种身份?或许这只是娘娘让自己活下去的一个理由吧。” 言离忧一笑置之,心里却有些尴尬。 她对温墨疏,何尝不是沉溺于那份温柔、那个浅淡却让人安心的笑容?感情当真是个奇怪的东西,没有道理,没有规律,喜欢就是喜欢,就算抽丝剥茧把自己扒层皮也未必能找出理由,根本无从断定到底怎样才算是真爱。 “言大夫也有心上人吗?不知不觉竟红了脸呢!”锦贵人忽然一句玩笑登时让言离忧手足无措,轻松语气令略显低沉的气氛瞬息缓解。言离忧摸了摸脸颊,微微有些发烫,急的目光乱转,真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 正是这乱转的间隙,眼角余光内忽而有黑影一闪而过。 言离忧停住脚步,猛地伸手拉住锦贵人,面不改色低声问道:“铅华宫除了那几位宫女太监,可还有护卫之类?又或者哪个下人会功夫?” “内宫平日都不许男人进入,护卫怎么可能在这里?功夫的话就不清楚了,从没有人对我提过。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言离忧摇了摇头,随便说了两句岔开话题,仍是不急不缓与锦贵人一起在铅华宫附近散步,目光里却多了几分谨慎,不停逡视周围情况。 持续数个时辰的上朝结束后,温墨疏匆匆忙忙回天阙殿换了件常服,转身又匆匆忙忙赶去铅华宫,后面还跟着一副散步心态的楚辞。楚辞似乎早有预测,当温墨疏进入铅华宫并很快出来时,脸上那种不知该哭还是该笑的复杂表情并没能让楚辞意外,反倒有种“果然如此”的欠揍眼神。 “趁着我回天阙殿的功夫,定远王世子以带言姑娘熟悉御医馆为名,先一步把人带走了。”温墨疏无奈摇头。 “那正好,我们直接回去吧,春秋从宫外弄来一筐新鲜春螺,回去太晚吃着就不新鲜了。”楚辞片刻不待悠悠转身,被温墨疏一把攥住衣袖才不得不停住脚步,回头时表情颇为幽怨,“殿下自己都看管不好自己的女人,揪住我也是白费力气啊!” 温墨疏苦笑着咳了两声:“又没叫你想办法把人带回来,只是想问问你,有没有觉察出最近世子有些反常?” “反常吗?那位身居要职又在江湖中混得风生水起的少侠兼世子从没正常过吧?” “说正经的……”温墨疏无力扶额,微微叹口气,“按理说这时候世子应该已经不在宫中,皇上交代追查玉玺的事他不是还没办完吗?以前他很讨厌在宫里暂住,每次都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何至于这次拖延磨蹭,到现在还不肯走?” 弧线流利的唇角勾勒出一丝戏谑笑意,楚辞揶揄地眨了眨眼:“所以说,殿下这是醋意横飞?” “什么醋意,你就不能正经一些说话吗?”温墨疏欲辩无言,挥了挥手无奈道,“我只是摸不清他的意图而已。明面上他为皇上效命,但留言姑娘性命却不是皇上本意,还有他这些年追查青莲王的原因目的,没有一样是明确的,我担心他接近言姑娘另有所图。” “摘掉青莲王的帽子后,言姑娘还有什么值得别人图谋的?说得不客气些,如果不是殿下铁了心要娶她,她连留在宫中的资格都没有,这样一个带不来任何价值利益的人,我不觉得图谋她会有什么好处。” 抛开青莲王身份,言离忧只不过是个失去记忆的普通女人,看起来的确没什么能利用的地方,然而温墨疏还是无法忽视温墨情对言离忧的不弃不舍,他无法说服自己去相信,温墨情费尽力气帮助言离忧仅仅出于朦朦胧胧的侠义。 胸腔里似是有团闷气郁结难抒,温墨疏沉沉叹息,冷不防楚辞的声音淡淡响于耳侧。 “如果言姑娘知道世子为她做的那些事,恐怕在她心里,殿下就不再是唯一温柔之人了。” 第141章 梦外惊魂 御医馆在外宫,皇宫正门裕阳门附近,距离内宫颇有一段距离,好在温墨情是有特权的可驭马一族,高调地骑马载着言离忧两处辗转,一一见过御医馆的几位主要人物后,竟还不到用晚膳的时辰。 “路线都记住了么?明天开始你要自己往这边走,路上多加小心,别脑子一蠢走错地方,到时候人家说你形容猥琐像是盗贼,看谁能捞你出来。” 言离忧翻翻白眼:“真有那天我就搬出你的名字,看看你这位拥有特权的皇帝心腹够不够威吓别人。” “知道我存在的也只有那几位耳聪目明的大臣,其他人未必把我放在眼里,再说我不在宫中,谁能证明你不是贼人?皇上那边可没时间处理这种小事。” 尽管温墨情轻描淡写将自己要离开的事一笔带过,敏感的言离忧还是抓住重心愕然抬头:“你要走了?” 温墨情点点头:“我总不能像你们这么闲,还有一大堆事等着去做,拖得越久,有价值的线索就越少。”稍微顿了顿,温墨情声音略沉:“乱雪阁那边碧箫已经调解完,只要我不再见你,浅寒就不会再派人追杀你。” “关我什么事呢……”言离忧低下头,语气有些虚软。 温墨情少顷沉默,忽而牵扯起似有似无的苦笑:“是啊,关你什么事?只不过带着你东奔西跑寻找真相,没想到竟被这么多人误会,我这一生清誉算是毁了。” 虽是明显的玩笑,言离忧还是没有接话。 她一直都清楚,很多人都误会了她与温墨情的关系,就连离他们最近的碧箫都会问出那种话,外人又怎会相信他们清清白白?唯一让言离忧赶到困惑的是这些流言起因,就因为温墨情和她在一起的时间较长,偶尔会对她露出很真实的笑容,或者他守着与温墨疏的承诺,明明该下手却没有杀她吗?这岂不是在说温墨情就该一辈子打光棍,对谁好都不可以? 说不通,也想不通,于是言离忧干脆不再去考虑这种无解的问题。 “离忧。”快到铅华宫时,温墨情突然开口,不同于往时的称呼让言离忧微微一愣。 被困地宫里时他也这么唤过她,只是那时神智有些不清楚,死里逃生后竟忘了这码事。事实上言离忧有些羞于赞扬,那时的温墨情难得表现出温柔一面,如果让她打个评分的话,给他九点五分还是可以的。 “说话时看着我,别胡思乱想些龌蹉事。”温墨情按住言离忧头顶,硬是将她憋着笑低下的头扬起,墨色眼眸静如止水,“我不在时,有什么事情不要去找二皇子解决,最好是去找无念,或者找楚辞也行,他们两个远比你的情郎可靠得多。还有,御医馆的周医官曾受沐师兄恩泽,我已经和他私下说过,在御医馆遇到麻烦你可以找他。另外就是芸妃和连嵩——” “我明白,该低调时我会低调,尽可能避其锋芒不受挑衅,只要他们做的不太过分,我尽量忍耐就是。” 温墨情浅笑,一晃又显出些许温和:“知道就好。整理完地宫后我还会回宫向皇上禀报详情,有什么难以解决的事务必拖到我回来,别轻举妄动。” 言离忧动了动唇似乎有话想说,犹犹豫豫半天也没开口,拖着纠结表情直至温墨情转身,这才鼓足勇气将他拦住:“等青莲宫那边的事都处理完,你……你回宫之后,还会来找我吗?” 言离忧的表情有些复杂,眼神亦是小心翼翼,温墨情沉默半晌,直直对上那双有些慌乱的眸子:“你不想再见到我?” “不、不是,我只是——”言离忧张口结舌,话到嘴边生生咽下。 “不想见也得见,这是皇上的安排。”片刻前还温和的语气又恢复淡漠,温墨情利落转身,牵着马缰背对言离忧,“别太天真,以为皇上安排你入宫是为了给你个能够名正言顺嫁给二皇子的身份,那男人眼里除了皇位容不下其他。之所以留着你,不过是为把二皇子牵制在帝都,以此平衡他与四皇子之间势力,跟你的前途没有半点关系。” 温墨情有种能够把惊人消息当做无聊话题平淡说出的本事,但不是每个人都有相应的从容足以接收,言离忧还在突如其来的震惊中反复咀嚼纷乱权谋时,温墨情已经牵马离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言离忧好不容易从让人头痛欲裂的分析中脱身,却发现周围只剩自己孤落站立,熟悉身影早已不知去向。 言离忧的心忽然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楚,不是因为自己没能看破温敬元深沉心机,而是为自己没能说出口的那句话,为了温墨情对她的误解——她不是不想再见到他,只是想确认一下,自己与温墨情是否还有机会再见面。 与他相识是件很开心的事,她不想就此断绝关系,悲哀到从今往后只做萍水陌路人。 言离忧怀揣低落情绪回到西偏殿,意外发现锦贵人正在明间看书等她,见她回来便笑着迎上前,又吩咐侍女去热些饭菜。 在御医馆逗留大半日,到铅华宫前又与温墨情闲聊消磨许多时间,一来二去竟错过了晚膳,言离忧看到一桌子饭菜时才发觉自己已是饥肠辘辘。锦贵人平易近人,言离忧与她相识时间虽短却不见外,两人就坐在暖阁小桌上说说笑笑慢腾腾地吃着,一顿饭吃了足有小半个时辰,而锦贵人仍似没有聊够一般,陪言离忧用过膳也没有离开的意思。 言离忧并不厌恶锦贵人,但奔波一天终是有些疲倦,聊着聊着便开始哈欠连天。锦贵人见她着实是累了,吩咐侍女取来火盆与一只丝绣软枕,亲手将软枕塞到言离忧怀里,微带揶揄轻笑:“有人心疼你,说见你在房中总抱着胳膊似是有些冷,让我晚上给你添个火盆;还有这软枕,也是那人要求的,他说你枕不惯硬邦邦的木枕容易失眠。” 低头看着怀里柔软轻飘的软枕,言离忧愣住,渐渐脸颊泛红,谢过锦贵人并送别后把自己关在房内,抱着软枕兀自偷笑——这种事,也只有体贴心细的温墨疏会想到。 屋子暖了,枕头也舒服了,言离忧懒得连衣衫都不愿脱,烛灯未熄便和衣而卧,嘴角噙着幸福浅笑缓缓入梦。 梦里没有铺天盖地的阴谋算计,没有那么多复杂的勾心斗角,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医官,而温墨疏是深得皇上信任的王爷,有着健康红润的面色,会笑着低头,会拂过她半绾青丝,在她眉心轻吻。 可是,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是什么呢?某样东西,某种感情,还是某个人? 近乎圆满完美的梦境被一声闷响打碎,言离忧猛然睁开眼,心脏剧烈跳动。有前一夜的怀疑在,言离忧根本不能深沉入睡,只消微小声响就能让她从浅眠中立即醒来,是而她十分确定,刚才的的确确有什么东西撞在窗子上,而非她梦中幻想。 烛灯已经耗尽熄灭,屋中一片漆黑,言离忧无声无息穿好鞋子,慢慢摸索到虚掩的门边,小心控制着开门力道。房门无声拉开,没有灯具的明间借着宽大门窗透来淡淡月色,言离忧屏住呼吸仔细打量着,不过半盏茶的时间,果然又一声闷哼不远不近传来。 确定屋外有人后,言离忧迅速摸出煌承剑握在手中,轻手轻脚贴到明间门边,濡湿窗纸抠出一个小洞向外望去。 干净寂寥的铅华宫小院空无一人,月色如雾温柔笼罩,平添几分神秘朦胧;而在东偏殿墙角,两道纠缠在一起的人影更加神秘,只见得四拳凌空飞舞,却不闻半点声响。 不是下人更不可能是皇宫护卫,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人会在铅华宫内交手?言离忧倒吸口凉气,犹豫再三还是决定暗中观察一番再说。 那两道身影过招迅疾,可见功夫都不弱,不过其中一人明显处于劣势,言离忧离得远看不清那人是否有伤,只从他越来越慢的动作却可推测出,那人大概已经力不从心了。 就在言离忧犹豫要不要出去探看时,东偏殿暖阁忽然亮起灯光,那两道黑影同时止住动作悄然没入黑暗中,待到侍奉锦贵人的侍女到外面查看,剩下的就只有月色,寒风,以及满地树枝投影。那侍女见外面没人,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走回殿中,许是安安心心继续睡觉去了,可目睹所有过程的言离忧没法安心,一双眼仍死死盯住人影消失的方向,脑海中思索飞转。 那两个人同时停手说明他们不想被人发现,也没有伤害侍女的意思,换句话说他们来这里的目的很可能仅仅是监视而已,出手伤人的可能性不大,而监视的对象九成可能是自己。言离忧不愿铅华宫因自己闹出什么事,在东偏殿熄灯重归黑暗后,她便转身点燃烛灯执在手中,推门走到殿外。 夜风袭凉,单薄衣衫挡不住阵阵冰冷,明知道这种举动颇为冒险,言离忧还是故作镇定地靠前几步,低声道:“别藏了,出来!” 短暂无声后,角落常青灌木丛几声窸窣轻响,一道黑影嗖地窜出,跃过墙头消失不见。 只走了一个,另一个人呢?言离忧袖中藏着煌承剑,一步步小心靠近东偏殿更深处角落,身上虽冷,额头却沁促细密汗珠,尤其是鼻间嗅到一股淡淡血腥味道时,更是头皮发紧。 血,有人受伤了。 路过的浮云遮住月光清辉,本就不明朗的光线愈发黯淡,黑暗中响起一声低咳,而后有人苦笑。 “言姑娘吗?别害怕,我不是坏人,是奉命温少主之命暗中保护言姑娘的。” 第142章 难定风波 “皮外伤不严重,多数都是擦伤;内伤恐怕要麻烦些,至少这会儿脉象很乱,许是伤到了元气。明天我去御医馆看看能不能带回些温补药材,我不在时你好好躺着,谁敲门也不用管。” 被个女人拿短剑架在脖子上盘问半天的滋味很不好受,但痛苦是短暂的,当言离忧忙前忙后细心地为伤者处理时,满身是伤的男人受宠若惊,经历许多沧桑的脸红成一团:“多、多谢言姑娘,不用再麻烦了,真的不用……” 言离忧瞥了那人一眼,咚地把煌承剑重重撂在桌子上:“怎么说你也是温墨情派来帮忙的,我能眼看着你受伤不管吗?钟钺,你老老实实告诉我,温墨情除了让你保护我之外,是不是还有监视的意思?” 为了能让言离忧相信自己所说,钟钺早把自己的姓名、身份甚至家中情况通通报出,其中也不乏只有温墨情才会了解的一些细节,言离忧在一番试探后选择相信钟钺,但对温墨情的举动却起了质疑。 钟钺龇牙咧嘴收回简单包扎的手臂,一脸愁苦地拼命摇头:“言姑娘怎么就不肯相信我说的话呢?少主他真的只吩咐我来保护言姑娘,没有其他任何意图。只可惜我实力不济,昨晚发现有人在暗处却没能抓到他,今晚好不容易逮到其行踪,结果……才过了几招就被人打成这副熊样,让少主知道非得罚我不可!” 钟钺懊恼抱头,看不出半分作假,言离忧盯了他片刻也就作罢,熄了烛灯换上油灯,将光亮调得极暗。 西偏殿没有侍女,只言离忧独居,现在钟钺受伤不能把他赶出去,有他在又不方便休息,言离忧便忍着睡意有一搭没一搭聊着:“温墨情为什么派你来保护我?他认为有人会伤害我吗?” “具体原因我也不清楚,之前我一直在燕南忙着其他任务,突然被少主调到帝都,只说让我潜入宫中保护言姑娘。少主做事不喜欢别人多问,所以我也没刨根问底,不过多多少少从尹钧白那里听到些不知真假的消息。”钟钺规规矩矩坐着,因为极少与女人单独相处,语气音调都略显拘谨,“听说宫里有位功夫不错的影卫,君少主曾与他过招却只堪堪打个平手,我猜,少主派我来就是为了防备那人吧——说句有些自夸的话,少主手下这几人中当属我功夫最高,如果不是强敌少主也不会特地派我来。” 说到影卫,言离忧最先想起的自然是孤水,那个跟在连嵩身边如鬼魅般的高手,也只有孤水那样可怖的身法才会让温墨情如此谨慎。然而言离忧还是有些困惑,如果温墨情担心连嵩或者蓝芷蓉会对她下黑手,完全可以直截了当告诉她派人来保护,何必藏着掖着,就连白天她提起异常响动时他还故意说是她听错了呢?明明是值得感谢的事,为什么他要遮遮掩掩? 言离忧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烦郁。 她越来越发现看不清温墨情的真面目,似乎他总是笼罩在一团迷雾中,看似触手可碰却遥不可及。 一番折腾让漫长的夜晚变得短暂,朝阳很快升起,新的一天再度来临。言离忧反复叮嘱钟钺藏身西偏殿不要被人发现,而后早饭也顾不得吃就赶去御医馆,惴惴不安度过一天又回到铅华宫后,意外又不意外地发现钟钺已经离开,只留下一封简短书信作为道谢和道别。 钟钺打不过孤水,留下也没用,大概是去找温墨情汇报情况了。 之后一连数天言离忧的日子都过得很平淡,温墨情回到青莲宫,没有再派其他人来,白天夜里也再没出现过什么异样;温墨疏碍于人言不方便时常来看她,倒是锦贵人每天都来走动走动,或是送些时令水果、稀罕零食,或是转交几件可有可无的小物事,二人关系也一日亲过一日。 其间最规律的大概要数御医馆的工作了,每天天方亮就要赶去,傍晚日落星起才能回来,好在言离忧沉迷医药,每天跟几位医术精湛的御医潜心学习,从不觉得枯燥无味,反而有种充实感,偶尔几次为后宫嫔妃诊病也没什么疏漏,甚至得了两位嫔妃的赏赐;至于连嵩和蓝芷蓉,似是销声匿迹般再没出现。 温敬元为言离忧设定的新身份虽然会招人怀疑,但也找不出纰漏,御医馆的人对言离忧客气而不亲近也在情理之中,便是那位温墨情打过招呼的周医官也仅限于指导,平时算不上热络。起初言离忧做得有些吃力,时间稍长渐渐轻松许多,而一些问题也慢慢浮出水面。 “这药不对,药方上我明明白白写着车前子五钱,怎么送来的药里没有车前子反而多了一味笼香?绢妃娘娘血热显肝毒相,车前子主要作用是凉血解毒,而笼香是用来驱寒固气的药材,与绢妃娘娘病症相冲。这一味药的差别就有可能要人性命,作为司药库的管事,你不可能不懂吧?” 铅华宫正殿暖阁,言离忧厉声质问前来送药的司药库掌药太监,手边一碗已经凉透的药浓黑苦涩,散发出淡淡气味。 掌药太监面对言离忧的斥责态度傲慢,袖着手白眼直翻,阴阳怪气冷笑道:“既然你知道我是司药库的老人,就该明白我这手从没抓错过药,御医馆那边送来什么方子我就出什么药材,就算出了错那也是药方的问题。最近御医馆也真是的,什么庸才废物都敢收进来当医官,自己开错药方不说还要赖在别人头上。呵,当我们司药库好欺负是么?也不吐口吐沫看看自己德行,呸,给脸不要!” 言离忧只是个未挂职位的替补医官,而司药库这位掌药太监已有十余年掌药生涯,不大不小也是个八品内务,两相冲突自是言离忧占下风。旁侧锦贵人见言离忧怒气冲冲,急忙以眼神示意她不要再说话,陪着笑脸将一块碎银塞到掌药太监手中:“许公公送药辛苦,这点儿心意您收着,以后娘娘这边需要什么药还得靠着许公公帮忙跑动呢。这丫头新来不久,不懂宫中规矩,之后我会好好教训她,许公公大人不记小人过,就看在我和娘娘的面子上原谅她这一回吧。” 那太监也不是不识趣的人,收了钱又唾了言离忧一口,趾高气扬踩着小碎步离去。 绢妃素来胆小怕事,刚刚言离忧与掌药太监这一吵,她的脸色便从秀雅的粉红转为苍白,捂着心口细声抱怨:“好端端的与他吵什么,凭这身份你吵得过吗?平日里我离不开药,都是托许公公来回走动送来,你得罪了他,自己没什么大碍,不好过的却是我和锦姐姐,哪有这样拖累人的?” “娘娘莫气,言大夫不是故意的,毕竟弄错药这种事可大可小,马虎不得,万一传出去上面追究下来,是谁的责任总要有个说法才行。” 锦贵人早看不惯许公公作威作福的态度,加上与言离忧关系亲近,不得不开口为言离忧辩白。哄着绢妃进卧房休息后,锦贵人将言离忧拉到自己房间,长出口气,犯愁地摇了摇头:“妹妹这脾气要改改,须知道,在宫里有些人是不能开罪的。就譬如那许公公,我们这种不得宠的人有个头疼脑热全靠他往来送药,还是不要与他交恶为好。” “可是你也知道,我不可能写错药方。退一万步讲,就算我有粗心大意的时候,总不会每一次都是错的吧?”言离忧余怒未消,音量要高于锦贵人许多,“我还奇怪为什么娘娘服了药不见好转反倒加重病情,原来是司药库在后面捣鬼,幸亏多个心眼儿让人留下一碗药,不然事情闹大我还不知道怎么死的呢!” 言离忧对医药十分热衷,细心仔细更不必说,锦贵人也不相信她会写错药方,然而抱着息事宁人的想法,怎么也不能直接把责任推到司药库头上,只温言劝言离忧不要生气,其他也无法多说些什么——后宫是是非非是打发闲暇时光的最好药剂,纵是平日里足不出户,锦贵人多多少少还是听到一些关于言离忧的传闻,关系上可亲近,但她心里明白,这些表面看不出门道的怪事是参与不得的。 偌大的皇宫没个真正信任自己的人,这让言离忧不由感慨人心难测,感慨感慨便又想到温墨疏,一个人窝在房中呆呆发愣。 她觉得自己和温墨疏很像,都是不想涉入纷争却身不由己的可怜人。温墨情说,皇上把她留在宫中是为了牵制温墨疏,进而平衡温墨疏与温墨峥两方势力。温墨峥她见过,那少年皇子虽然青涩未褪却在政事上有着丰富经验和远大抱负,再加上百姓拥戴、有足智多谋的君无念辅佐,必定对温敬元的帝位有所威胁。 可温墨疏呢?他只想远离尘嚣安心养病,过自由自在与世无争的日子,偏偏皇上提防畏惧他又想控制他,无论是进还是退,他都无路可选。 言离忧抱紧软枕松松垮垮靠在床榻上,一身疲惫难以言表,孤助无援的局面令她忍不住怀念起有温墨情和碧箫在的日子,想着想着,蓦地一阵心慌。 “你太依赖我和碧箫了。” 她只是突然想起温墨情这句话而已。 第143章 同门之叙 经历过大火洗劫后,近半宫殿受到连累的青莲宫进入漫长修缮阶段。 地面上的青莲宫在工匠们叮叮当当的锤声中一点一点恢复原貌,而地下部分正在被温墨情一寸寸探索,至君无念跑来查看修缮进度时,偌大的地宫就只剩下最后一角尚未探明了。 “玉玺果然还是没有下落吧?前几天有人在朝上提到玉玺,皇上随口编了个理由敷衍过去,尽管没人继续追问,大概皇上的心里还是会有些急,也许这三两天就会派人来追问进度。”君无念望着杂物堆里盘膝而坐的温墨情,笑弯的眼睛里颇有几分幸灾乐祸之意。 “找到好,找不到也好。找不到的话就可以借追查之名拿继续着朝廷的钱肆意挥霍,连费脑经营都不必,何乐不为?”温墨情头也不回,动作飞快地整理着一堆杂物,“丢下你那位不成熟的皇子跑来这里,到底有什么话想对我说?不好意思开口就走吧,我忙着,没时间跟你扯废话。” 君无念斜倚石壁,眼眸微微一眯:“要说的事很多。第一,我先问你,浅寒查出寿宴当日置放火药并追杀你和言姑娘的人是庆国侯,因着你中毒令他大怒,不但一把火烧了侯府还亲自把逃走的庆国侯抓回来,当着一众家臣的面将庆国侯手脚打断丢进毒虫堆里,但他却没有继续对言姑娘下手,是因为你们已经私下和解么?” “用不着和解。他要除言离忧是因为误会我们之间的关系,如今言离忧跟随二皇子回宫,这误解自行解开,他自然再没必要出手。” 君无念若有所思点头,沉吟少顷又道:“我知道你很在意谁登上皇帝之位,先前你暗中帮助温敬元是看他行事果断、作风严明,可现在妖妃佞臣当道,温敬元失去明智决断的头脑,你还打算支持他到底吗?如果另有打算,那么你倾向的人是谁?二皇子么?” 这问题总算能让温墨情稍微往心里去,停下手中动作,揉了揉僵硬肩膀:“明知故问。当初你选择四皇子时我就不同意,是你一意孤行不听劝阻,而今又想来说服我去帮你身后那颗幼苗?就算没有二皇子,四皇子也绝对不会成为我的选择。” “殿下还年轻,阅历少,难免会有些疏漏之处,但论及对渊国的忠诚,没有人能出其右。”君无念失去笑意,难得认真起来。直起身走到温墨情身旁,君无念把玩着一支蒙尘的折扇,眸中透出回忆之色,语气亦变得柔和:“我明白你和师父的担忧,殿下单纯容易轻信别人,你们是怕他有朝一日被奸臣蒙骗摆布,可我却不怕——那年殿下舍命相救时我就下定决心,只要我还没死,一定会护他成为最贤明的君王,不教任何阴险小人靠近他,污染他。” “人心难测,你怎么知道以后他不会信任别人抛弃你?再说那年你本就能轻松脱身,要不是为他也不至于身陷险境,他救你?真是笑话。” “他有这份心思足矣,何必追究结果?”君无念叹口气,自嘲笑了一声,“罢了,不逼你了,早该知道你这执拗的脾气八匹马也拉不回来。你之前说要我替你注意言姑娘在宫中的安全,作为交换我可以问三个问题,而你有问必答,那么去掉刚才的两个,现在我该问你第三个问题了,这个问题正与言姑娘有关——墨情,为什么你这么护着她?当年你为赫连茗湮也没做到这般地步。” 自从君子楼其他人介入后,有关言离忧的问题总是尖锐突兀,让温墨情难以回答,这次也同样。 坐在杂物堆中沉默半天,温墨情忽然起身,推开君无念取过他身后浸湿的汗巾擦了擦手,而后跨过重重障碍一步迈到石室门口,错身而过时语气清淡:“因为我离她最近,也是看她时间最久的人,所以我知道她很特别,特别到……” 温墨情话说一半,另一半重点内容迟迟不肯接续,君无念不由发急追问:“特别到什么?别吊胃口!” “我只许你三个问题,这是第四个了,没必要再回答。”计谋得逞的温墨情挑起嘴角一抹浅笑,炫耀似地拍了拍君无念肩头,“你这奸商做得还不到火候,多磨练几年吧。” “你——姓温的,你给我回来!好,你不回答可以,欠我那四万多两银子该还了吧?!姓温的!你别装听不见!”君无念气得跳脚的场景可不多见,温墨情半挑眉梢听着自己炮制的好戏,大步流星朝地宫出口走去,留下温和形象大损的君无念又喊又叫,风范全无。 喊了大半天嗓子都哑了,见温墨情步履匆匆消失在甬道拐角,君无念自知追债无望,沮丧叹口气后又声声苦笑:“一个二皇子也就罢了,偏偏连最不该动心的人都陷入其中,真是鬼迷心窍。你说是吧,浅寒?” 长明灯照耀不到的黑暗角落里,一道身影缓缓浮现,仍是习惯了的黑色银纹劲装,利落而森冷。 “他发现我了?”楼浅寒淡淡开口。 “嗯,大概吧,所以才不肯回答我。”君无念无奈摊手,“他不会老老实实告诉你保护言离忧的原因,那么说只是让你明白,他的决心很难动摇。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还要继续追杀那位可怜的姑娘么?” 复杂目光看向温墨情消失方向,楼浅寒负着手,仍是面无表情:“你希望我怎么做,是杀了她让温墨情死心,别再走上歧路?还是希望我留她一命,为了你那位主子的宏图大业?” “宏图大业啊……与其说是殿下的宏图大业,不如说是我的野望吧。”君无念深吸口气笑意不改,眼中却漫起一层细雾,“墨情的性格我们都了解,倘若他真的对言离忧动心,最后不可能甘心放手把她交给别人,早晚要与他想拥立的二皇子发生冲突,这样一来确是对殿下有利。可我也知道,墨情追查青莲王以及对扶植合适王储的执着很可能与某人有关,如果为了殿下而阻拦他的脚步,也许以后我们再做不成兄弟了。”深沉眸色忽而泛起一丝哀凉,君无念转头,茫然看着楼浅寒:“浅寒,你说我该怎么办才好?” “你的事,你自己决定。” “是啊,这是我自己的事……”君无念干笑。 大概是看君无念的表情有些落寞,楼浅寒微皱眉头,想了想低道:“都说四皇子天真单纯,我看你和温墨情也没好多少,一个为了莫名其妙的理由背弃师门规定,一个自以为无情却比谁都多情滥情,再加上一个为了女人甘愿放弃前途的皇子,都蠢到极点。” “喂喂,好歹是你师弟,留些口德不行吗?墨情长这么大就只喜欢过两个女人,才不像你朝三暮四,纵欲一夜连对方名字叫什么都不曾问过。还有二皇子,你怎么就知道他为言离忧放弃了前途?如今他还在宫中安安稳稳当他的太子,好像从没失去过什么。” “你是说二皇子并非真心?”楼浅寒转身,借着高出半头的优势审视君无念,“那女人知道么?” 君无念连忙摆手:“别乱说,我可没说二皇子坏话,至少目前看二皇子是真心想带言离忧远离是非。其实比起二皇子,更需要防备的是他身后的楚辞。身为先帝心腹却突然主动到二皇子府上做谋士,又是连师父都想收入楼中的稀世奇才,与无从查询的神秘身世相比,楚辞的实力更令我在意,而他似乎不想让言离忧的出现扰乱二皇子争帝位之路,这样看的话,言离忧要何去何从实在难以预料。” “都是些没用的废话,我只想知道,你希望我如何处理那女人。” 还以为终于找到人能一吐为快,结果一番推断被一句话冷冷鄙夷,君无念连连哀叹,想了好久才恢复正色:“留下她吧。一来她并非青莲王,墨情对她动心也不是她的错,怎么说都有些无辜;二来我还期望她能在墨情与二皇子之间起些作用——” 君无念的话还没说完,一道冷光陡然袭来,冰冷长剑静静架在颈上。 “谁的帝业、谁的前途都与我无关,但你们若是敢利用或是伤害自己同门兄弟,我决不轻饶。”无情目光如死水静止不动,深邃无底。 君无念在长剑的威胁下沉默少顷,忽而一声轻笑,扬手推开剑身:“果然,看似无情却最重情的,永远都是楼师兄你。”长出口气拂去被剑气斩断的一缕发丝,君无念笑意浅淡:“现在我还有理智,能够控制自己的行为,倘若真有一天我变成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甚至伤及同门的恶人,那时还请楼师兄来阻止我,用这把剑,亲手杀了我。” “真有那天,我定然不会留情。” “那就好。” 杂乱石室一时陷入沉默,没有谁开口,君无念和楼浅寒默契地一同向地宫外走,到了与光明一墙之隔的门口时,君无念忽然按住石门淡淡开口:“二皇子从头至尾都带着一种消极情绪,他对登上皇位治理天下根本没有足够准备与期望,这样的人,我绝不认同。” 石门在沉闷响声中缓缓打开,门外阳光充裕,春风微暖,映着君无念平和却有些寂然的表情,仿若一副少年画卷。 “有时候我很庆幸墨情在某方面是个迟钝的人,当然,也有可能是他自己故意装作不知道,但不管怎么说,至今还没有外人意识到那一点——若论治世之才,也许墨情才是合适的帝王人选。” 第144章 正义之骨 御医馆是渊国皇宫最忙碌也是最清闲的地方,说它忙,那是因为每天都要开出许许多多的药方给后宫嫔妃,以及那些身在外宫有权有势的朝臣皇亲,甚至是宦官;说它清闲,那是因为这里不同于前朝后宫,少了很多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然而这日御医馆的气氛与往日有些不同,平常吵吵嚷嚷充满讨论的主馆鸦雀无声,空气中都带着一丝紧张味道。 “我用了一天时间追查发出去的药,其他医官开的方子和配药都纹丝不差,唯有自我手开出的六副药方出现问题,每一副都有至少一味药对不上,且都是与原药性相反的危险差别。我不知道这是宫中历来规矩还是说司药库有意考验我这个新人,但是在药中做手脚这种行为实在恶劣,不仅会毁了一个医官的名声,更是对病人的不负责任。证据都在这里,希望馆使大人能主持公道,还御医馆一个清白。” 摊开的六副药材放在桌上,言离忧在桌旁长身玉立,目光无惧地迎向御医馆馆使唐寿忠。 此时在御医馆内的不只有医官们,还有司药库几位管事及下人,听得言离忧底气十足又见她摆出证据,所有人都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御医,天子专属大夫,虽说实际上多数时间是在为其他后宫人员诊病治疗,但御医馆内的医官们终归代表着渊国最顶尖医术,如今闹出御医馆的医官开出离谱药方这种事,不仅是医官们脸上蒙尘,倘若有人追究,负责御医馆的馆使唐寿忠难辞其咎。 “你的意思是司药库有人故意拿错药,是吗?”瞥了眼旁侧细语不断的司药库人员,唐寿忠哼了一声,脸上不见半点好颜色,“不是我贬低你,你一个新入御医馆的无职医官,谁陷害你做什么?有好处吗?御医馆与司药库相辅相成,互相信赖依存多年,从没有过这档怪事,偏偏你一来就风风雨雨的,到底是该怪别人还是该怪你自己?” 唐寿忠的口气摆明是在向着司药库说话,这让来讨公道的言离忧措手不及,咬了咬嘴唇,仍坚持自己的观点:“是我不安分还是有人从中捣鬼,拿出药方记录一看便知,我开的方子里究竟有没有这些药不是很容易弄清楚吗?” 医官每开出一副药方都要记录在案,言离忧自然也不例外。不过令言离忧没想到的是,当唐寿忠叫人拿来记录簿翻看后,脸上的不满厌烦立刻化为不屑冷笑。 “小小年纪就知道红口白牙说假话,你这种人何德何能入我御医馆供职?你自己看吧,我看你还有什么话可狡辩!”唐寿忠把记录薄摔到案上,而后躬身朝向司药库典药常敬,“我御医馆管教无方,竟出了这等医德败坏之人,还请常大人看在唐某人面子上不要追究,改日唐某人必定登门道歉。” 常敬摆摆手,故意做出一副大度模样:“唐大人说哪里的话?错不在你,而在知错不认又死不悔改的人。这件事呢,我并不打算追究谁的责任,让她给许公公道个歉也就罢了;不过毕竟是开错药这等大事,少不得要禀告皇上才行。” 唐寿忠和常敬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什么言离忧并没留心,事实上当她抓起记录簿翻看后就已经明白,这件事“责任分明”,错全在她——记录簿上她所开出的药方,的的确确有那几位错到荒唐的药材,根本无从争辩。 御医馆要对皇帝和后宫嫔妃、皇子们的健康负责,无论诊病判定还是开方子抓药都有一套极其严密的流程,就譬如这记录簿,除了要由分管御医馆事务的管判依据药方亲自誊写外,还要将御医或者医官开据的药方原件装订整理,与记录簿一同妥善存放,原则上是很难做手脚的。 不过原则是原则,总有些东西不会按固有规律发展,例如,言离忧亲手写下的药方。 “这药方不是我写的。”攥紧衣袖的手无力松开,言离忧放下记录簿低声申辩,却连她自己都感觉得到语气充满无望。 唐寿忠瞥了眼一旁袖手站着的御医馆管判姜鸿,鼻子里发出嘲讽冷哼:“这丑陋字迹百年难得一见,除了言医官外唐某人还真没见过其他人能写出。白字黑字清清楚楚,言医官却还要狡辩,莫非是想对铁证视而不见,把罪名推到管理记录簿的姜管判身上?” 姜鸿听唐寿忠提到自己名字,连忙跪在地上,一脸悲戚激动:“下官在御医馆奉职已有十九年,一直兢兢业业尽忠职守,从未出现过半点差错,写错药方这种事绝不可能!请唐大人明察,还下官一个清白!” “姜管判为人仔细认真,多年来未曾有过任何疏漏,历来是御医馆和司药库两处人人尊敬的楷模,想不到今儿竟被一个黄毛丫头栽赃污蔑。唉,到底是身份背景管用,走到哪里都不怕惹事呢!”同为司药库掌药的范公公尖着嗓子怪声怪气道。 言离忧坚信自己没错,也并没有认定就是姜管判从中做手脚,可司药库的人偏要牵强附会曲解她的意思,这边药方出错的问题还没核查清楚,马上又把栽赃嫁祸、依仗身份地位欺压上级的帽子扣在言离忧头上,显然是想把事情闹大。言离忧想不出自己究竟哪里得罪过司药库,带着微微期待朝周医官望去,却只见周医官匆忙扭头,连与她对视都不肯。 便是有所关系的人也要躲着她,不愿沾染半点牵连吗?果然是人心凉薄,利益至上。 新入医馆便开错药方,这种事追究起来可大可小,看唐寿忠与常敬态度肯定是要往大了闹。言离忧知道对方手中捏着伪造的证据,自己没有任何胜算,索性也不再争辩,只等他们提出处置办法,而就在这时,另有旁人开口了。 “我看过言医官写药方,用药剂量都很得当,应该不会犯这种离谱错误;再说那记录簿和药方就放在医馆书室内,谁都有机会接触做手脚,言医官笔迹幼稚又是极易模仿的,仅凭这些断定言医官下方有误实有不妥,依下官愚见,还是该细查查再说。” 清清淡淡没什么特别意味的一句话,此时听来意义非凡,言离忧略带惊讶扭头望去,竟是御医馆另一位管判方田在为她说话。 御医馆下设又分御医房和宫医房,御医房专为皇帝诊病开药,十一位御医个个医术精湛,作为御医房管判的方田更是个中翘楚,地位力度自然高于其他人,连唐寿忠也要敬他三分。 见方田开口为言离忧开脱,唐寿忠面色微微一僵,而后故作公正道:“这件事已经超出我御医馆管辖范围,按理当上报给皇上,不过方管判说的也有道理,事关重大,总要调查细致有了确切证据才能教人心服口服。”视线假装不经意扫过许公公,收到许公公眼色示意后唐寿忠扬了扬手:“姜管判负责记录簿及药方保管,不便涉入此中,所以调查一事只能辛苦方管判了。司药库那边也劳烦常大人和两位公公担待些,等有了结果,唐某人会立刻给司药库一个交代。” 许公公毕竟不是司药库主管,品级地位又远低于唐寿忠和方田,眼见御医馆内部意见不统一也只能选择暂时退步,怏怏几许不痛不快的抱怨后跟在常敬身后离开。唐寿忠被方田当众驳了一番,面子上虽要维持和气,心里终归觉得不舒坦,也借口要查医书负气躲进书室中,其他人各自散去,只留下言离忧和欲言又止的周医官。 “时辰不早了,言医官早些回吧,只要问心无愧,这事总会有个公断。”周医官借收拾东西的动作掩饰尴尬,勉强挤出的笑容生硬干涩。 言离忧抬眼,澄明目光一片清冷:“为防出错,我写的许多方子都让周医官审查过,可是刚才周医官并没有为我说半句公道话。” “你也知道,我和世子只是……”周医官露出为难神色,声音低下许多,“世子托我照顾你,我一直尽量做到,但这件事牵涉太广,我一个宫医房的九品医官能做些什么?唐馆使和那许公公摆明是要整你,纵是我挺身为你辩护,那些说辞他们又怎会当回事?言姑娘,算是我求你,别再以卵击石了,你在这宫里得罪过谁、与谁结怨自己应该很清楚,受些冤枉排挤在所难免,能忍就忍一忍吧,总好过得罪更多人,吃更多苦头。” 言离忧捏紧拳头冷笑,眸光淡淡泛寒:“多谢周医官好意,只可惜我天生有种怪病,这脊梁骨硬得弯不下半分,更不会把黑画成白、把是说成非。既然周医官有许多顾虑,以后也不必麻烦您照顾了,生死有命,我倒要试试挺直脊梁骨能走多远——这病,恐怕到死也治不好了。” 周医官被言离忧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满面通红,掌心额头一层蒙蒙热汗,下意识摸了摸后背,仿佛感觉支撑着自己那跟骨头已经不在。言离忧收起唇角冷笑,漠然转身,头也不回走出御医馆。 因为相信才会依赖,因为担心药方会出错才特地拿给自认为可信之人看,没想到一切都是无用功,到头来,所信之人居然连为她证明清白都不敢,反而是个素无往来的陌生人在支撑公正。 言离忧不知道在这本是为治病救人而建筑的地方是否还有清明存在,带着心灰意冷与满腔委屈茫然迈步,又在恍惚之中撞进谁的怀里。 “没关系,不是你的错,我相信你。” 温柔沉稳的嗓音比春风更暖,哪怕轻得不容第三人听见,还是清晰无比地萦绕在言离忧耳中,被炎凉世态冰封的心一刹解冻。 第145章 晴日霹雳 “遇到麻烦怎么不告诉我?要不是锦贵人,我到现在还不知道那些人故意为难你。” 回到熟悉的天阙殿中,四肢百骸仿佛都放松许多,言离忧听温墨疏带着心疼半是抱怨半是自责,脸上反而挂上安然表情:“都是御医馆内部的事,没必要特地惊动你,再说让人知道你插手的话,指不定又要说些什么呢。” “不用理会别人说什么,我敢在皇上面前承认喜欢你,又怎会在意别人背后嚼舌根?”温墨疏摇摇头,温润面庞病色渐淡,取而代之的是些许无奈,“离忧,宫里的许多人、许多事你不了解,不知道其中险恶,一个不小心就会惹祸上身,何况暗处还有芸妃和连嵩两大势力,必须要步步谨慎才行。铅华宫毕竟是内宫,我不方便常去,这些天不去见你已经让我担心不断,你若是再瞒着我,晚上我连个安稳觉都没法睡了。” 言离忧低头避开温墨疏目光,仍是尽可能把事情说得轻松简单:“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司药库的掌药没按我开的方子抓药送药而已,许是一时糊涂弄错了。” “要是有那么简单,你怎会露出这种表情?” “我……”言离忧语塞,发觉自己根本没法骗过温墨疏,只得轻轻低叹,“这件事还没有定论。今天我找来许公公与他当面对峙,没想到就连唐馆使都帮着他,加上有别人模仿我的笔迹用错误药方替换掉原来的药方,可算是证据确凿,要不是方管判说了句公道话,可能我现在已经被绑到皇上面前问罪了。” 温墨疏常年服药,对御医馆内人事也算是熟悉,听言离忧说完微微皱眉:“司药库典药官常敬奉行明哲保身之道,历来哪边风大就往那边倒,处事八面玲珑从不得罪人,这些事应该与他无关;许公公是皇上比较信任的太监之一,素来与唐寿忠交好,有什么勾当这二人定然沆瀣一气,如果说真的是许公公打算陷害你,那么唐寿忠背地里对记录簿和药方做手脚就不足为奇了。” “那方管判呢?他又是哪边的人?平白无故的,他没必要得罪唐馆使为我说话,这可是连周医官都不愿帮忙出头的麻烦。” 有亲身经历在,言离忧并不意外许公公与唐寿忠的关系,但她无从判断方田的归属——假如方田是温墨疏的人,那么温墨疏不该直到今天才由锦贵人口中得知她被人陷害的事;假如方田是温墨情的人,温墨情当初应该不会放着方田不用而把不靠谱的周医官介绍给她。既不是温墨疏的人又不是温墨情的人,方田是出于什么立场才会帮她的呢? 言离忧正困惑着,忽而听得温墨疏轻笑。 “我说宫中人事复杂,却没说所有人都是如此,像方管判那样耿直不阿的大有人在,即便没有什么利益牵扯他们也会挺身而出坚守公正。”苍白手指划过言离忧脸颊,温墨疏淡淡笑着,眸色温柔,“这世间还是好人多,别因为个别人的恶行影响了你的判断。” 言离忧点点头,露出一个算不得好看的笑容,愤懑中又多了几分沉重。 方田不属于任何一方势力,为她说话也只是出于对事实的尊重,但是有伪造的物证在,不管找谁来评判她都是无理的一方,除非看过她所写大多数药方知悉真相的周医官肯出面证明。 不过那样深谙自保之道的人,不太可能做出会危及自己的举动吧?要怎么做才能让他将事实和盘托出? “离忧,”在言离忧凝眉思索的同时,温墨疏也把问题关键聚焦在了御医馆上,以试探语气问道,“周医官是世子那边的人吧?既然他本人不愿帮你,何不试试让世子去找他?我想,世子的话一定有办法逼他开口说出真相。” “不行,不能去找温墨情!”几乎是下意识地,言离忧一口回绝。 温墨疏困惑,一脸茫然:“怎么,你与世子闹矛盾了?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更重要,若是你不方便出面,我去走一趟也——” “没有矛盾,不像你想的那样。”言离忧频频摇头,迟疑少顷,轻轻咬了下嘴唇,低声道,“我只是不愿太过依赖他,有什么事都去找他解决。他又不是我的什么人,凭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无条件帮我?上次连累他差点丢了性命,这份人情已经亏欠得太深,所以我不想再找他帮忙了。” “这样吗……也对,总不能什么事都找外人。这样好了,你先回铅华宫休息,这两天也别再去御医馆,我会让人给你请几天假,等楚辞回来再叫他想办法。”看看窗外天色已经渐暗,纵是百般不舍,温墨疏还是坚持送言离忧回去。 前脚才出门口,乳母陈氏便拦住了二人:“已经过了晚膳时辰,回去也是吃剩菜剩饭。老奴刚做了几道小菜,殿下还是留言姑娘吃过饭再走吧,总不能让客人饿着肚子离开。” “是我考虑不周了,多谢陈娘提醒。”温墨疏正盼着有什么理由能让言离忧留下,听陈氏一说,立刻笑着拉住言离忧,“陈娘厨艺了得,小时候陈娘之外的人做饭菜我根本吃不下,现在想吃她都不愿给我做呢,今日倒是沾了你的光能再享福一次。” 话说到这地步,言离忧就是想走也不能走了,何况她本就不愿与温墨疏分开。到偏殿一起吃过晚饭后,陈娘逼着温墨疏回房换件厚实衣裳,趁温墨疏离开的间隙嘭地关上门,把言离忧堵在房中。 “言姑娘,老奴有几句话本不当讲,但是为了殿下不得不说,若是有什么说错的,还请言姑娘多包涵。”片刻前还慈祥温和的陈娘陡然变得老练利落,一双眼敏锐光亮,紧紧盯在言离忧身上。 言离忧曾听温墨疏提起过这位忠心耿耿又善良贤惠的乳母,言语间满是亲近尊敬,可眼前陈氏的模样说什么也无法与推想中的乳母相吻合,令得她大感好奇。 见言离忧没有恼怒害怕,陈氏嘉许地点了点头,语调用词快而简洁:“殿下是真心喜欢言姑娘,别人不清楚,老奴却看得分明。不过言姑娘自己也该明白,以言姑娘如今身份不太适合做殿下的正妻,于礼法实在不符,何不退让一步,也好让殿下少些为难多些轻松呢?言姑娘真是爱着殿下的话,就该多为他考虑才对啊!” 刚刚摆脱青莲王阴影又摇身变成屡屡出问题的医官,言离忧当然知道现在的自己在地位身份上与温墨疏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可是这东西怎么退让?难道要她委委屈屈说放弃感情给温墨疏自由才算贤良吗?连幸福都不敢争取的人更没资格说喜欢吧? 言离忧对陈氏一番莫名其妙的“劝告”感到哭笑不得,看得出陈氏对温墨疏关心忠诚,却怎么也猜不透这位老乳母到底揣着何种心思,只得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继续听下去。 “殿下从小就是个听话的孩子,娘娘走得早,先帝又不怎么管几位皇子,殿下才几岁就跟个小大人儿似的,最懂事不过。我看着殿下从这么高长到这么高,疼他就像疼自己孩子一样,最怕的就是他太善良被人欺负……”也不知怎么,陈氏说着说着就开始唠叨,手臂高高低低比划着,眼中神采愈发慈祥,也愈发急切,“春秋说殿下喜欢上一位没身份没地位的姑娘时我还不信,直到你频频出现在宫里才明白,殿下这是真陷进去了,以前从不见他对哪个女子这么用心。可他身份特殊又没有经验,哪能让人放心得下?看殿下最近总是愁眉不展我就知道,你们两个的事没那么好办,所以啊,我就想,怎么也得找个机会和姑娘你谈谈,如果你对殿下是真心实意,那就后退一步,少给他些压力行吗?” 言离忧终于忍不住哑然失笑:“陈娘,你一直说让我退一步退一步的,可这到底怎么个退法您倒是说清楚啊!” “退、退法?哦哦,是我糊涂了……”陈氏一拍额头,先前近乎兴师问罪的气势慢慢化解,反倒多了几分愧疚,声音也小了许多,“我就是想……想问问言姑娘,殿下不方便娶你做正室的话,姑娘你就委屈委屈,当个侧室可好?虽说皇子侧妃也要有一定身份地位,但总不至于像皇子妃那般要求严格……” 陈氏后面还说些什么,言离忧根本没听进去,只觉着脑袋翁地一声,一瞬间所有思考都化作空白。 嫁给温墨疏做侧室,这种想法她根本不曾考虑过。在言离忧心里,要么一生一世一双人,两个人白头到老做彼此的唯一;要么有缘无分遗憾收场,绝不可能存在第二个人与她分享所爱——爱情不就该是专一且唯一的吗? 啼笑皆非的心情已然不见,言离忧愣怔地看着陈氏,像是在茫然发问,又像是在呢喃自语:“为什么说这种话……陈娘……墨疏他不会同意的吧?我们都在努力啊,还没有结果时为什么要我选择放弃?” “殿下他太辛苦,那样的身子哪禁得住总是忧心劳累?你——”陈氏话说一半,换衣归来的温墨疏推门进入,剩下半句便被陈氏硬生生吞回肚里。 “离忧?”见言离忧脸色表情明显不对,温墨疏微微皱眉,探寻目光望向陈氏。陈氏躲开温墨疏视线匆匆走到偏殿外,显然故意避而不见,温墨疏无奈,只好压低声音问言离忧怎么回事。 “没什么,有些累,我先回去了——我自己回去就好,你别送了,容易着凉风寒。” 言离忧完全不给温墨疏反应机会,快步走出天阙殿消失在凉薄夜色里,留下温墨疏站在原地呆愣许久。过了足有片刻,温墨疏低低一声轻叹转身,苦笑着看向低头不语的陈氏:“陈娘,您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殿下的辛苦,她应该知道,也该为殿下付出一些才对……”陈氏眼圈微红,饱经沧桑的脸上带着几许执拗,“殿下再喜欢她也不能太过袒护,有些话殿下不忍心说,那就只能老奴做黑脸恶人了。” 藏着深深无奈的笑容越来越淡,温墨疏垂下眉眼,轻轻握住陈氏满是皱纹却温暖的手。 “陈娘,我知道您是为了我好,可我也说过,离忧绝不可能接受做侧妃这种安排——有些事情,我们的想法终归不同。” 第146章 变化陡生 言离忧接连开错药方的事很快经由唐寿忠之口禀告给温敬元,因着言离忧与温墨疏的关系已经挑明,温敬元对如何处理颇感棘手,再听太监宫女私下里都在说唐寿忠等人是故意诬陷言离忧,索性把这可轻可重、可大可小的案子交给内务府会计司,并由御医馆馆判方田协理。 当日方田处理完御医馆的工作便赶去铅华宫,本是想赶在会计司的人之前问问言离忧详细情况,不料问题没提成,反倒耽搁了整整一下午时间。 言离忧病倒了。 偌大的铅华宫竟没一个人知道言离忧是什么时候生病的,那日与司药库的人当面对峙后,言离忧直到夜晚才回来,当时锦贵人和绢妃都已睡下,下人们也没一个愿意去伺候这位招惹了不少人的“寄居者”,要不是第二天中午锦贵人好心去送饭,可能言离忧就要在冰凉地面上躺到一命呜呼了。 锦贵人调了两个房中侍女照顾言离忧,也不知是侍女们不用心还是实在病得太重,言离忧在床榻上昏昏沉沉睡了一整天也不见好转,及至方田到铅华宫时,言离忧的额头已经烫得如同火烧。医者仁心,方田一心想着治病救人,一时忘记审问的事,于是傍晚内务府的随赵公公来提人时,方田便在给言离忧治病还是审问优先的问题上与内务府的人发生了争执。 内务府最厌烦的就是审案查案,对待被怀疑的嫌犯从来都是态度恶劣,自然不肯让言离忧安心养病;方田态度正相反,一把黑亮胡子颤着,叉腰站在言离忧房门前大声喝骂,说什么也不肯让内务府把人带走。两方就这么僵持了足有一个时辰,直到温墨疏和温墨峥兄弟二人急匆匆赶来,内务府的人才在温墨峥的怒斥下怏怏离去。 “前晚分别时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成这样?风寒吗?”温墨疏无心理会内务府或是其他什么人,屏退一干不相关的下人后寸步不离守在言离忧床边,忧色更胜病色。 “这几日天气清朗,冬寒尽去,已是彻底的春季了,便是晚上行路也不至于感染风寒。之前给她探脉时隐隐觉得有些异常,似是突如其来的气虚,再看她睡时神情面色,除了有极重心事外大概还有些别的原因。”方田对两位声名在外的皇子还算尊敬,见温墨疏好像与言离忧关系匪浅,便把心底藏着的话小心道了出来。 方田言语间“别的原因”四字说得隐晦,温墨疏却听得出他刻意加重了语气,短暂沉吟后仔细为言离忧盖好被子,微微扬了扬手,示意方田和温墨峥二人一同到卧房外的暖阁。 “想来方管判多少听闻些我与言姑娘的关系,如今她莫名发病,我急得很,还望方管判能把所知情况悉数告知,墨疏定感激不尽。”温墨疏并不避讳温墨峥,恭恭敬敬朝方田鞠了一躬。 方田忙扶住温墨疏:“使不得,这可使不得,殿下贵为皇子,怎能向微臣施礼?再说治病救人是微臣分内之职,殿下有什么想了解的,微臣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饶是温墨峥秉性单纯,此时也听出一丝令人不悦的阴谋味道,连忙关上房门凑到温墨疏身边,好奇目光始终不离方田脸孔:“方管判,言姑娘到底是什么病?她平素身体康健,绝不会因为受了点儿风寒就病倒的。” 看温墨疏没有隐瞒温墨峥的意思,方田稍作迟疑后沉声道:“言医官脉相虚而不弱,面红而微凉,此乃气虚血实之状,与寻常风寒不同。通常来说这种症状多发于常年服沉气之药的病患身上,而普通人突然出现这般病症只有一种可能——”不安地望了望紧闭的房门,方田收回目光深吸口气,声音压得更低:“言医官多半是被人下了药,虽不至危及性命,却能教她短时间内虚如重病,这正是微臣不肯让内务府带她走的原因之一。” 温墨疏面上不动声色,藏在袖中的手却是微微一震。 言离忧本身精通医术,入宫后饮食起居也十分小心,想要神不知鬼不觉给她下毒并不容易,是什么人费尽心力下毒成功,却只使用了危害如此之轻的毒药呢?下毒者的目的不是害命,那又会是为了什么? 不等温墨疏发问,擅于查据断案的温墨峥已经迅速钻入思考之中,眉头紧拧:“方管判,言姑娘这病,是不是要昏睡上很多天?” “是。”方田重重点头,“气虚则阴阳无律,阴阳无律则体弱恍惚。看言医官这病态,大概没个三五七日是清醒不来的。” 温墨峥似是早就猜到,托着腮若有所思:“也就是说,如果这时候内务府来提审言姑娘追查开错药方一事,言姑娘连辩解的可能都没有,以内务府一贯作风,只怕等言姑娘醒来时案子就已经拍板钉钉,再无申辩可能了。” 方田事先并没想到这么多,听温墨峥一说猛然顿悟其中关系,不禁倒吸口气,面色青灰难看:“倘若实情真如四皇子所说,微臣岂不是被人当棋子摆布着,由人戏耍般牵着鼻子走?真是……真是岂有此理!什么你争我夺的,就连御医馆也不得清静吗?!” 皇宫之中哪里不是藏污纳垢、阴谋重重?御医馆看似不起眼却牵动着宫中无数人生死,除了方田这般性情耿直之人,剩下的九成都是比寻常人更精明狡猾的老滑头。温墨疏对那些见不得人的事习以为常,看方田气得脸色由青转紫,淡淡摇了摇头。 “方管判,这些推测暂时不要对外人提起,你也不必回御医馆找谁责问,之后行动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该追查药方的事也好,为离忧诊病开药也罢,表现得越平常越好。” “嗯,查明真相之前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千万不能打草惊蛇。”温墨疏话音才落,温墨峥怕方田不懂似的又加以补充。 能在宫中为官多年不倒,方田也是有一定判断力和悟性的,听得两位皇子大有暗中追查之意便不再多嘴,只是有些话实在无法封堵心中,几经犹豫后还是忍不住发问:“二皇子与言医官……恕微臣直言,言医官之所以被疏远,一半原因在于上面有人不想让她好过,另一半原因则在于她的容貌——无论前朝后宫,对青莲王恨之入骨的人数不胜数,二皇子这般贴近言医官真的没关系吗?” 温墨疏浅笑,目光安宁柔和:“有什么关系呢?别人怎么说毫无意义,在我眼里,她与青莲王没有半点关系,我想娶她的心愿也没必要隐瞒,若是能让天下人都知道更好。” 温墨疏的语气清淡自然,可听在温墨峥的耳中总觉得针刺一般,倒是直率的方田长叹一声竖起拇指:“二皇子轻权势重情义,果然是性情中人。二位皇子放心好了,我本就不愿御医馆出现什么令人不齿嘲笑的勾当,如今有四皇子慧眼相助,微臣一定竭尽所能查明真相,为言医官讨回公道!” 能得方田信服对言离忧来说是好事,温墨疏客客气气谢过又亲自送方田到铅华宫外,待人影远去才郁郁叹口气,脸上笑容散去。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尽管他已经千万分小心,言离忧还是在他无形庇佑下受到了伤害。挫败感笼罩着温墨疏,让那张一向柔和温暖的面孔看起来多了几分忧郁,面对温墨峥心不甘情不愿的表情唯剩苦笑:“墨峥,追查的事情就拜托你了,楚辞不在,我只能亲自守在离忧身边。” “二哥,你自己都一身病,怎么能照顾别人?楚辞外出不是留下了春秋吗?让他来保护言姑娘不就好了,何必你亲自来?” 温墨峥很早之前就对青莲王十分厌恶,尽管知道现在的言离忧与那个无恶不作、被百姓骂作妖女的青莲王并非同一人,但他还是不能说服自己毫无成见地看待言离忧,尤其是在他十分仰慕尊敬的兄长为她放弃许多之后,爱恨过于单纯的渊国四皇子愈发不喜欢她。 见言离忧毫无苏醒迹象,温墨疏握着她的手坐在床边,并没有回答先前温墨峥提出的问题,而是突然把话题转移到前朝:“对了,墨峥,你听说最近有邻国使臣要来朝中觐见的传闻了吗?” “听到了啊,那根本不是传闻,确有其事嘛!这几天二哥总不上朝,所以没听到父皇叮嘱,父皇可是特地说过最近要注意言行,万不能在异国使臣面前失礼呢!” 早朝温墨疏是习惯托病不去的,但这不代表他消息闭塞,连温敬元说的话都毫不知情。 微微挑起唇角弯出一抹莫名弧度,温墨疏笑得有些清冷无味:“这次来访的国家有青岳、南庆等,所料不错的话,皇上会借机提出联姻,以此安排宫中无处可去又不便赶走的皇子们,你我也不例外。” “联姻?!”温墨峥惊得从凳子上跳起,“二哥,真的假的?我怎么没听父皇说起过?真要联姻也是女子嫁入他国,总不能让我们做上门女婿去异国当驸马吧?” 上门女婿倒好说,只怕温敬元的心思更加深奥,深到令人不寒而栗的地步。脑海中整理着楚辞不在时宫外传来的庞杂信息,温墨疏几声轻咳,而后面无表情盯着干净地面,语气亦是清淡飘渺。 “前几日皇上私下传召过我,并且给我出了道难题——青岳国绾芸公主和本朝思梁郡主,他让我二选其一,年内完婚。” 第147章 如玉君子 温敬元登上帝位后不久就开始出现健康衰退的情况,曾经挺拔健硕的身躯越来越枯瘦虚弱,早朝也不能坚持不断,许多国事不得不放到御书房甚至是寝殿处理,这日情况便属于后者。 “地宫都已搜查完毕,并没有发现玉玺踪影,还有一堆杂物正在筛查挑选,看看能不能找出蛛丝马迹。” 从青莲宫回来的温墨情看上去有些疲惫,本就不算饱满的脸颊比上次见时又瘦削一圈,然而那双眼眸光泽依旧,仍是那般深邃,看不穿,猜不透。 温敬元从温墨情脸上收回视线,扬扬手示意他坐下,自己则半仰靠坐在长榻上,声音微微拖长:“有线索就去找,需要什么开口就是。对了,青莲宫修缮得如何了?现在能不能住人?” “受损比较严重的只有主殿,目前正在重新搭建,其他几处偏殿别院并未受到影响,可如常使用。”温墨情顿了顿,表情并未显露出对温敬元所提问题的惊讶,似是早就料到一般,继而反问,“青岳等国使臣何时到帝都?想要暂住青莲宫的是哪一国?” 温敬元眸光一紧,颜色发深的唇瓣挑起一边:“朕还没对外公布,你就已经知道有使臣要来的消息了,连有人提出想住在青莲宫都猜得到,不愧是君子楼中的佼佼者。” “江湖中消息传播比朝廷更快,何况朝中大臣的嘴从不是滴水不漏的,随便打听便可知一二。” 温墨情知道多疑的帝王骨子里并不信赖他,温敬元也知道温墨情对他的信任不屑一顾,二人心照不宣,谁也不打算说些撕破脸皮的话。静了小片刻,温敬元端起汤盅喝了口参汤,语气仿若漫不经心:“青莲宫的事就这样吧,修缮不好谁也住不进去,没必要理会。对了,世子今年多大了?” “二十有三。” “不小了,放在寻常人家早该成家立业、娶妻生子,终身大事还得及早考虑才行。” 温墨情深深看了温敬元一眼没有回应。他猜不准温敬元问这话的意图,但心里已有隐约预感,好像总是出其不意做出惊人决定的帝王又有什么花样,而事情与他绝对脱不开关系。 果不其然,温敬元忽而露出故作的亲和笑容,眼中一抹精光闪过:“定远王是朕的手足兄弟,你又是子侄一辈中朕最欣赏的,少不得要为你多做些考虑,寻上一门好亲事。” 温墨情面色不改,语气平淡如故:“兄长尚未成家,墨情暂时还没有娶妻打算,只能辜负皇上好意了。” “世子何必急于拒绝?你兄长温墨鸿的事朕也了解二三,正打算从御医馆中挑几名医术精湛的御医登门诊治;还有,年前安国侯曾向朕提起他府上尚有一**待字闺中,只要定远王和你兄长不嫌弃,他愿与定远王府结下这门亲事,随时可将其女送到定远王府。这些问题朕都有考虑过,怎么样,还有什么后顾之忧吗?” 温敬元正为自己的周全思虑得意,是而没能看见温墨情眼中转瞬而逝的厌恶。 说难听一些,温墨鸿已是半残之躯,不能说不能动,除了死心塌地的碧箫外,哪家女子愿意嫁进定远王府?再者温墨鸿的伤病已有多年,早不提晚不提,偏要在这时又是找御医诊治又是联系亲事的,温敬元这么做的目的路人皆知,无非是不给温墨情找借口的机会,非要为他安排一门绝对不会好的亲事。 “劳皇上费心了,不过我和兄长都已经有心上人,只因时机未到不曾谈婚论嫁,如今情况,完全没有另配亲事的必要。”本就是互不相信的人,温墨情说起话来直白且不留情面,便是当朝皇帝安排婚事也万分坚定绝不服从。 “还是那句话,世子不必忙着拒绝,不如找个机会与定远王好好商量商量,深思熟虑后再给朕一个答复。”温敬元不软不硬挡回温墨情的决意,不待温墨情再开口,扬手指了指矮案上一卷奏折,“还有件事世子应该了解下。这是前几天御医馆唐馆使呈上来的折子,你和二皇子保荐那位言医官刚到御医馆就闹出乱子,接连开错药方不说还大闹司药库,现在司药库与御医馆两方都要求严惩。朕顾及你和二皇子面子,这件事就交给了会计司和御医馆方馆判查证,想要什么结果,你和二皇子私下去处理吧。” 小小医官才九品官职,言离忧又是个无品级的挂名医馆,就算有什么问题也不至于闹到皇帝面前。温墨情不清楚事情详细过程,但他很肯定,以言离忧对医术的热爱,她绝不可能做出连连开错药方这种事,九成可能是有人在背后捣鬼。 事情涉及言离忧,温墨情自然没闲心再与温敬元争执婚事安排,离开寝殿立刻赶去御医馆,不到两盏茶的功夫又从御医馆折返,回到内宫直奔铅华宫偏殿。 温墨情身份特殊,出入内宫次数不少,与锦贵人也算认识,拜托锦贵人以替言离忧擦身为由将守在床榻边的温墨疏劝走后,温墨情方才独自进入西偏殿,轻手轻脚走到言离忧榻边。 才从御医馆那边听说言离忧生病,可温墨情怎么也没想到她会病到这般地步,看着床榻上双目紧闭、脸色赤红的人,一时间竟有些愣怔。 “离忧?”轻轻唤了一声,言离忧并无回应。复杂神色出现在温墨情清俊脸上,手指忽而收紧,拳骨吱咯轻响,片刻后却又无力松开,轻轻拂过言离忧被汗水濡湿的发丝。 言离忧的肤色泛红,满头大汗,额头与手掌却如冰一样冷,诡异病状让温墨情很快意识到什么。 “锦贵人,宫里有可信的人能替我送个口信么?”走出偏殿找到坐在院中发呆的锦贵人,温墨情得到肯定答复后点了点头,对锦贵人低声说了几句,而后又返回言离忧房中。 锦贵人知道温墨情是替皇帝办事的人,自然不敢怠慢,到正殿绢妃那里借来平日最可靠又机灵的侍女吩咐过,见外面日光正好便代替那侍女扶绢妃到外面散步。 散步是绢妃打发无聊的方式,而好奇八卦是后宫大部分女人的通病,绢妃亦不例外。经过西偏殿时绢妃假装不经意往里面探了一眼,见暖阁和卧房的们都关着,停下脚步似是不经意问道:“今日是有谁来访么?平常极少见言医官把门关得这么紧。” 锦贵人比绢妃年纪大,经历的人事也多,一眼便看出绢妃是故意发问,她也不挑明,只浅淡笑笑:“娘娘见过的,是定远王府承袭世子封号那位次子,因着与言医官有些交情,今天特地来宫里探病。” “常往外宫走的人就是不一样,结识的人比我们不知多了多少,前几天还听说是什么二皇子、四皇子的来探病,今日就换成那定远王世子了,我看着铅华宫的门槛用不了多久就会被踏平呢。” 绢妃语气有些发酸,锦贵人明白她是怨恨一生都要囚禁深宫的命运,因着感同身受,并不觉有多反感,只慢慢品出一抹悲戚,不由比平时多了些话:“看上去是很幸福,可言医官的苦恼外人也是难以体会的。我听闻二皇子对言医官有意,言医官谈及二皇子时也是满面憧憬,可惜这两人身份地位实在悬殊,想在一起许是没什么希望,除非言医官能耐得下委屈做个侧室,不过凭我感觉,言医官不是那样会忍气吞声的人。” “既然与二皇子两情相悦,她又招惹些旁人来做什么?女子的闺房向来不许男人轻易踏足,她这般闺门大开,哪里有良家女子的模样?” 绢妃使性子,仍是不愿说言离忧好话,偏执态度惹得锦贵人也有几丝不悦,难得较真儿起来:“毕竟是医官,治病救人不能看环境条件,哪会像我们这样拘于小节?再说那定远王世子也不是什么外人,一来是为皇上办事的,宫里谁敢得罪?二来言医官与他也不一定是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何必想得太复杂?”眼见绢妃被反驳脸色发白,锦贵人自知失礼,忙又缓和语气打岔:“不过说来也颇教人惋惜,如果言医官倾心相许的人是那位世子,想要当个正室厮守一辈子就没那么难了。” “我看哪个都不容易,她那般标致模样又喜欢抛头露面,说不准哪天就被皇上看中纳入后宫,到时别说什么正室、厮守,便是想当个人活着都不容易了……” 说着说着,绢妃又红了眼圈,捏着绢帕轻轻拭泪,旁边锦贵人哭笑不得,对同居一宫这位多愁善感的绢妃无可奈何。 “娘娘快别伤感,言医官前几天才叮嘱过要常思喜事、莫想悲凉,真哭坏了身子不还是自己遭罪吗?”无奈归无奈,锦贵人还是得温言相劝,扶着娇似嫩柳的绢妃到石桌旁坐下。眼看绢妃落了几滴泪有所好转,锦贵人松口气,摇头轻叹:“娘娘总是想不开,其实像娘娘这般已经很幸运了,宫中那么多白头宫女,有几个心有所托的?好歹娘娘心里还念着一位不知身份姓甚名谁的人,有这么一个人啊,也就有了活下去的盼头。” 听锦贵人提起,绢妃眼中涌起几丝甜蜜恍惚,语气近痴:“是了,我活着也就是为再见他一眼,他那般温柔善良的人早该有妻室了吧?说句臊话,倘若我是个自由身子,就算要我做他的妾、做个无名无分的通房丫头又能如何?能和他在一起,什么我都不会在乎,哪怕一日夫妻后便要下阿鼻地狱也甘愿。” 这种言论传出去可是要杀头的罪名,锦贵人急忙摆手不让绢妃再说下去,才想找什么话题岔开,忽而听得门口一声轻问,清朗柔和。 “锦贵人,现在方便进去看言姑娘吗?” 锦贵人回头,见来人是温墨疏,登时脸色一僵——温墨情不想与温墨疏碰面,所以才托她支走温墨疏,这会儿二人要是撞见了,尴尬的又岂止她一个?才想要编个理由阻止温墨疏进西偏殿,锦贵人忽然感觉手臂一沉,身后传来绢妃失声低呼。 “是你?!” 第148章 僵持情关 “娘娘?”锦贵人不知所以慌忙回头,却见绢妃病色孱孱的脸上飞起两抹绯红,拉住她的手臂不停颤抖,泪水盈盈的眼眸死死盯住门口站着的温墨疏,半分都不肯挪动。 锦贵人倒吸口气,脑海里一下炸开了锅—— 莫非,绢妃思恋多年的温柔少年,竟是二皇子温墨疏么?! 温墨疏同样看出绢妃异样,但他并不知道其中缘由,面对记忆中应该是首次见面的绢妃仍彬彬有礼:“是绢妃娘娘吗?墨疏不知绢妃娘娘在,突兀惊扰了,实在抱歉。” 哪里是惊扰这么简单呢?只怕这铅华宫要不得安宁了。知悉内情的锦贵人勉强苦笑,扶起痴了一般的绢妃朝温墨疏微微躬身:“二皇子见谅,娘娘这两日身子不太好,精神正恍惚着,不便接待二皇子。我这就送娘娘回房,二皇子请在院中稍待片刻。” 锦贵人本想把绢妃强拉回去,免得让一头雾水的温墨疏不知如何收场,谁料平日里手无缚鸡之力的绢妃竟似疯了一般,说什么也不肯顺着她的意思回房,一边挣扎着摆脱锦贵人搀扶,一边紧盯着温墨疏,眼中泪水一滴接着一滴滚落。 “你不记得我了吗?是我啊,那年在梅卿园……” “娘娘!娘娘病糊涂了么,怎么当着二皇子的面胡言乱语?”眼见绢妃带着哭腔开口,锦贵人急忙喝断,咬咬牙一跺脚,大声叫来殿内的侍女合力将绢妃架进正殿房内。好不容易带着愧疚盼来绢妃哭昏过去,锦贵人安排好侍女照顾后忙又走到殿外,堆起两腮强挤笑容:“二皇子勿怪,我代绢妃娘娘道个歉,实在是失礼——” 话未说完,吱嘎一声房门轻响让锦贵人又一次心惊,看到西偏殿门口皱眉站着的人时,顿时涌出疲惫无力之感。 温墨情本来是在房中照顾言离忧的,听外面有人又是惊叫又是哭哭啼啼不禁心烦,出来打算看看怎么回事,没想到刚一打开门就看见温墨疏站在院中。 出都出来了,总不能见个面又躲回去,温墨情索性光明正大上前几步,冷冷看着温墨疏微皱眉头:“要吵出去吵。” “世子误会了,二皇子并没有与谁争吵,是娘娘一时忘记言医官还在里面休息,说话声音稍稍大了些。”锦贵人不了解温墨疏和温墨情关系如何,见温墨情脸色不善,心里猜测二人许是因为言离忧有什么矛盾,连忙走到二人中间打圆场。 锦贵人的良苦用心显然没什么效果,意外见面的温墨疏和温墨情一个眸冷如冰,另一个则面无表情,丝毫不见平日里惯有温和,反倒有几分疏离冷漠:“世子怎么在这里?须知内宫之中,外臣是不得擅入的。” 既是皇帝倚重的臣子,去哪里不可以?除了皇上外谁管得着?锦贵人听得出温墨疏不满之意,心头愈发慌乱,看看温墨情再看看温墨疏,已经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锦贵人先去照顾绢妃娘娘吧,我与世子有些话要说。” 温墨疏侧头朝锦贵人牵强笑笑,而后对沉默不语的温墨情不加理会,抬脚就要进西偏殿,未及脚步落下,温墨情猛地伸出手臂横栏门前,淡然目光看也不看温墨疏,却生生将道路隔断。 “世子这是何意?”温墨疏仍语气平定地忍着。 温墨情身板挺直,岿然不动,脸色麻木泛寒:“反正你也没能力保护她,让你进去有什么用?” “我进去自然是要见言姑娘,她昏睡这几日都是我在照顾,这与我有没有能力保护无关;另外世子似乎没资格指责我什么,当日在青莲宫,世子不是也没能保护好言姑娘么?” 温墨疏难得执拗,面对温墨情的阻拦丝毫不肯退步。同样脸色冷硬的二人僵持在门口,冷肃气氛仿佛要把整个铅华宫冻结,令得锦贵人坐立不安。 “去,快去天阙殿随便找个人来,就说二皇子和世子在这边吵起来了!”锦贵人急上眉梢,悄悄打发人去天阙殿后再次硬着头皮拦到二人之间,半是劝解半是打岔,好歹算是没让这二人闹得更僵。 饶是如此,温墨情与温墨疏之间所爆发的冲突,仍是史无前例最严重一次。 温墨疏打不过温墨情,这是毫无悬念的事,因此温墨疏全然不做通过强硬手段闯入房中的荒唐打算,温墨情站着他也站着,温墨情动他也动,总之能得寸步前进他都不会放过。这种近乎消耗战的举动让温墨情脸色越来越沉,捏紧的拳头几次想要挥出,全靠仅存的理智才抑制住。 大约两刻钟后,天阙殿终于来人打破僵局。 “殿下真是胡闹,怎么趁我不在跑到这里来与世子比耐性了?好在我正好回宫,不然春秋一定会为难死。”楚辞一身风尘仆仆赶来,嘴角虽挂着优雅弧度,眼中却无丝毫笑意,甚而有丝冷然,“世子是来探望言姑娘的?正好,一起进去吧,凭殿下心胸还不至于把谁拦在外面,否则言姑娘是会为难的。” 楚辞这两句话看似云淡风轻,实则狠狠地摔碎了温墨情阻挡温墨疏的理由。 不管实际如何,外人看来温墨情与言离忧算不上有什么关系,而温墨疏不同,他曾在皇帝面前表露想与言离忧在一起的意愿,温敬元也以“给言离忧一个合适身份”的举动显示自己并没有棒打鸳鸯的意思,那么作为日后极有可能与言离忧喜结良缘的温墨疏前来探望合情合理,反倒是温墨情这个“外人”无故阻拦是在无理取闹。 温墨情早知自己不该与言离忧太过频繁或亲密接触,先前特地让锦贵人支走温墨疏也是出于以上考虑,只是刚才看言离忧躺在床上人事不知,心里有股火气怎么也按捺不下,一时冲动便做出了阻拦温墨疏的糊涂决定。实际上在于温墨疏僵持片刻后温墨情便恢复了清醒理智,不过是碍于面子不愿先退步,这会儿楚辞出现给了个台阶,那么他自然没必要再坚持,淡淡与楚辞对视一眼后沉默让开。 一场或有可能爆发的激烈争执消弭于无形,楚辞回身向锦贵人优雅鞠躬道谢,锦贵人抚着胸口长出口气微笑回礼,举止大方有度。一抹赞许颜色掠过浅色眼眸,而后楚辞轻摇折扇,随在并肩齐头的温墨疏和温墨情之后走进言离忧房内。 “什么病?” “心火,一些算不得毒的药。” “谁干的?” “不知道。” 站在病榻前的二人一问一答,问的人语气里满是责怪不满,答的人淡漠不耐,谁也没句好气。楚辞一直靠在窗边盯视那二人,见他们一个赛一个面色冰冷,不由一声轻笑:“二位今年几岁了?还要学着小孩子吵嘴赌气么?都是来探病的,还是和和气气相亲相爱比较好,这样言姑娘在梦里才不会感到森森寒意。” 相亲相爱是不可能了,和和气气也比较难做到,能不用再为此事各不相让已经是最大让步。温墨疏到底是温润惯了的人,气来得快消得也快,默默看了身旁温墨情一眼,色淡如水的唇挑出浅浅苦笑。 他可以不计较,温墨情能做到么? “方馆判说用药草熏灸几日就会好,周医官不能进入内宫,听了情况后也说没什么大碍。调查的事我一直在追问会计司,那边有些不愿理会却也不敢胡乱断案,只等方馆判查清药方被调包的证据就能结案了。”温墨疏先退一步,主动将这几日的情况都告诉给温墨情。 温墨情的视线始终在言离忧身上,表情略显阴沉:“药方的事我会去查,二皇子的人脉尽可保留。” 温墨疏脸色一滞,好不容易才恢复的半点和气又迅速散去。 前两天温墨疏都是独自照顾言离忧,虽说疲惫些却自得其乐,现在楚辞在后边盯着看,温墨情又有意无意挡在他和言离忧之间,再想握着言离忧的手说些朦胧情话定然没机会了;加上刚才与温墨情争执引得气血激荡不停咳嗽,在楚辞的劝告下,温墨疏只能不放心地把言离忧交给温墨情,而后一路咳着落寞离开。 温墨疏和楚辞走后,锦贵人送过一次晚饭来,温墨情只是坐在言离忧床榻边不知想些什么,月色西起、冷夜降临时饭菜仍原封不动。 近午夜,房门三声轻响。 “进。”温墨情的语气冷冽,这让推门而入的钟钺面色惨淡,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少主,属下知错,请少主责罚。” “没说你错,是我轻敌了。”意料之外,温墨情并没有训斥钟钺什么,表情麻木地走到桌边,将冷掉的饭倒进菜汤里,“我以为芸妃和连嵩会碍于形势暂时按兵不动,所以仅派你来注意这边动静,没想到他们又使出暗中下药这种卑劣手段。” 钟钺担忧看向言离忧,惋惜摇头:“这也怪不得少主,当时少主认定二皇子会不惜一切护言姑娘安全,谁知才几天就出了这么多事。依属下看,二皇子根本不是什么帝业之才,让他保护言姑娘还不如交给其他人,至少在私交关系上还能找旁人打点。” 钟钺不说还好,一说这事温墨情表情更冷,手中一双崭新的象牙筷子嘣地折为两半。 “若是平庸草包怎会成为皇上眼中钉肉中刺?温墨疏不是找不到人如他所愿解决案子,而是他不敢,不肯。”温墨情冷笑,玄色眼眸隐约一丝怒意,“他是怕妄用关系会被人发现埋在暗处的棋子,破坏他多年暗中结系的庞大势力网,比起嘴上说着满不在乎的前途权势,离忧的性命安危他根本不在乎。” 似是被温墨情的回答惊到,钟钺呆愣足有半晌,而后傻傻地眨了眨眼睛,挠着耳根小声嘟囔:“也是啊,二皇子对言姑娘的关心,连少主的万分之一都不如呢……” 这次,终于轮到温墨情发愣了。 第149章 阴谋重重 时节已经是春意盎然的四月,莺飞草长,绿枝新发,一派融融暖意,勃勃生机。 大好天气里,也就天阙殿还燃着火盆,烘得壮汉春秋满头大汗,偏偏站在火盆旁边动也不敢动一下,委屈自责神情像是个做错事不被原谅的孩子。 “楚辞,你怪春秋做什么?是我骗他偷溜出去的,又不是他失职。”温墨疏看得不忍,低低开口为春秋辩解。 楚辞坐在椅中折扇慢摇,清爽凉风扇起更“清爽”的笑容:“是么,原来是殿下学坏了,竟也开始诓骗老实人,果然是不该与什么盐姑娘糖姑娘的多接触,百害而无一益。” “言姑娘举目无亲,在宫里又没有其他依靠,我不出面还有谁会去照顾她?春秋不知变通,承了你的命令一天到晚寸步不离紧跟着我,又不许我去御书以外其他地方,我若是不骗他哪有机会去看言姑娘?你不在时发生许多事情,总不能都等你回来再行商量,真拖延那么久,许是人命都耽搁了。” 从铅华宫回来后,温墨疏的心情一直不好,楚辞倒也不在意他发发牢骚,一边听着一边捻起一颗金丝蜜枣放进齿间,咯地狠狠咬断:“殿下以为言姑娘会死么?” “有人下药,自然是想扰乱局势陷害于她,让她在昏睡间不能为自己辩解洗清,会计司那边一旦定罪,再翻案就是痴心妄想了。” 楚辞吐掉枣核轻轻摇头:“殿下只想到表层阴谋,却没看见背后诡计,今天我要是去晚一步,殿下和世子可能就要双双掉进某人的圈套里了。好在我走之前已经联系过所有人,告诉他们绝对不可以答应殿下的任何要求,不然……唔,这枣子好酸。春秋,去找陈娘再要盘枣子,要甜到死人的,不要酸的啊!” 如释重负的春秋深吸口气,响亮地应了一声,逃也似的离开闷热暖阁。 望着与轻盈步伐严重不符的身形远去,楚辞收起折扇敲了敲额角:“殿下,殿下啊,什么时候您能像珑心殿那位殿下一样听劝呢?楚某这颗心都快操碎了,可殿下还不自知,以为楚某是在拦您的桃花运吗?说句老实话,殿下想娶谁都无所谓,就算一颗心拴死在言姑娘身上也可以,但是能不能注意下时机?言姑娘涉入奇怪案子又被人下药,殿下真以为这是单纯针对言姑娘的陷害吗?” “你有其他想法?”温墨疏知道楚辞足智近妖,但凡是阴谋诡计,不管设计多么巧妙深刻,在楚辞面前都如白纸一张立现原形。呷口茶水压下涌上的咳意,温墨疏长眉紧皱:“有什么猜测直说吧,最近我实在疲于算计,脑子也不怎么好使了。” 天天围着个招引麻烦的女人转,脑子不成浆糊已经是万幸。楚辞颇有微词却未说出,敛起散漫神色淡淡启口:“殿下先不必思考案件内情,也不用绞尽脑汁推测是谁暗中下药害言姑娘,殿下只需回想,自从案子发生以来殿下有什么改变,又遇到了哪些状况呢?” 温墨疏沉吟,片刻后带着困惑语气答道:“变化说不上,因为没能动用云将军等人,不存在暴露关系的可能;言姑娘的案子我没有直接干预,向皇上提出后皇上将案子交由内务府会计司和御医馆查办,也不会影响到我。说起来只有两件事让我感到措手不及——其一是前几日皇上突然提及我的亲事,其二就是定远王世子出现,我根本没想到他会为了言姑娘与我争执。” “因为真的生气了啊!”楚辞笑了一声,似是看了一场好戏的满意看客,“殿下不也是么,因为被世子阻拦而动怒,所以两个人才会小孩子一样站在门口瞪眼对峙,说起来都笨拙得可爱。”温墨疏才微红脸颊想要辩解,楚辞却又收起笑容正色道:“殿下应该也明白,无论是殿下还是世子,今日你们在铅华宫的表现都是不理智且冲动的,倘若当时锦贵人没有把我叫去将你们二人劝开,殿下可有想过会是个什么结果?” 温墨疏苦笑:“还能是什么结果?无外乎我被世子揍上一顿。” “是了,这就是殿下未曾想到的深一层诡计。”楚辞以折扇点着桌面发出规律响声,唇边渐渐卷起饶有兴致的浅淡弧度,“殿下喜欢言姑娘众所周知,而世子对言姑娘的心意,同样有许多敏感的人已经察觉,如今言姑娘在仅有殿下庇护的情况下出了事,最恼怒气愤的人会是谁?殿下不妨想想自己与言姑娘的关系,世子与言姑娘的关系,以及殿下与世子的关系,想通了,这一系列谋算的根源与目的也就明晰了。” 温墨疏平心静气,顺着楚辞的提示往深处想,越想越是心惊,直至肺腑发寒气血翻腾,好一阵剧烈猛咳。 他与言离忧的关系自不必说,他愿为她舍弃荣华富贵,她也一心一意为两个人的未来努力着,这次若不是楚辞未雨绸缪先一步断绝他动用私交人脉,可能他已经为了让言离忧摆脱困境暴露一部分暗藏势力。 言离忧之于温墨情则是暧昧不清的关系。温墨情属意言离忧却不肯表明态度,又或许连他本人都未察觉确定那份心意;言离忧对温墨情亦是信赖有加,毕竟二人朝夕相处很长一段时间,又在地宫里一起经历过生死,到底是依赖还是其他感情谁也说不清楚,温墨疏对温墨情的疏离多半来源于此。 再之后就是看起来非敌非友的两个人了。 温墨疏不是混日子等死的庸碌皇子,之所以被温敬元防备正因他有头脑、有实力争夺帝位,在温墨峥体现贤明一面之前他也的确有着取昏君帝位而代之的想法。相应地,作为身跨朝廷江湖两道,于哪一面都有极大影响力的定远王世子、君子楼少主,温墨情也是可能牵动风云变幻的重要存在,无论他倾向于争夺帝位的任何一方都将引发巨大动荡。 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目前温墨情还没有明显偏向任何一方,可是当言离忧这个变数出现后,温墨疏越来越在意自己与温墨情的关系。 与温墨情争夺言离忧,这会导致二人关系交恶,进而令温墨情去帮助温敬元打压他,又或者干脆投向同样有不臣之心的温墨峥共谋大业吗?若是后者,温墨疏倒也认了,但若是前者…… 想想温敬元血洗寿宴的狠毒冷酷,再想想逐渐掌控前朝后宫的芸妃与连嵩,温墨疏不寒而栗,也终于明白了看似简单的案件下还藏有更深目的。 有人想借言离忧挑拨他与温墨情的关系。 “楚辞……”温墨疏脸色发白,强压下咳声低道,“是我低估了皇上么?” “未必是皇上的主意,以那男人的见识应该想不到这么多,更不会思虑如此周全深远。”说话间,春秋乐呵呵地捧着一大盘蜜枣进门,楚辞话说一半没能继续。尝了一颗蜜枣后伸出拇指赞了一声,楚辞回手将一整盘都推到温墨疏面前,跳脱眨眼:“殿下多吃些枣子,甜得很,吃下去心里就不酸了。” “二皇子心不舒服吗?只听说胃里发酸的,还没听过有谁心发酸,要不要去找御医看看啊?”春秋吓了一跳,呆头呆脑地就要往御医馆跑,被楚辞和温墨疏齐齐笑声弄得尴尬又茫然。 同样是笑,楚辞是畅快嬉笑,温墨疏却是无奈苦笑。 “让言姑娘看到我这副小气模样,大概她是要暗暗埋怨的,只是不管我再怎么安慰自己也做不到安之若素,毕竟世子他……”借着咳声掩饰眼中一刹黯淡,温墨疏也学着楚辞拈起一颗蜜枣放进嘴里,登时满口甜腻。 可再甜的蜜枣也盖不住缕缕酸涩。 “我看见了,世子那时的眼神。”不用温墨疏说明,楚辞已经知道他想说什么,端起茶杯嗅了嗅,安宁目光倒映在清澈茶水间,“纵是他风华惊世、文武俱全,终归是个对情字不算了解的莽夫,以为藏在心里不说别人就看不出么?或者真如殿下猜测,对言姑娘那份心意世子他自己都未曾察觉,若真是如此反而更糟,很可能他会在不经意间做出算不上理智的举动,因此落入敌人陷阱——唔,殿下也是一样,都为同一个女人头脑发昏了。” “不是在讨论世子么,怎么又骂到我头上?”温墨疏愈发无奈。 楚辞没有继续半开玩笑的话题,起身走到春秋身边,用力拍了拍春结实宽阔的肩膀:“春秋,我走之前吩咐你尽可能不要显露踪迹,暗中保护殿下就好,你可有做到?” “爷的吩咐春秋当然有做到!爷不在的这几天,春秋就连吃饭睡觉都在旮旯角落里,除了殿下和陈娘外再没有人见过我!” 春秋拍着胸脯不无得意,也不觉得自己的回答有什么问题,然而温墨疏却在他得意洋洋的笑容中一刹苍白了脸色,手掌一抖,将盛满金丝蜜枣的琉璃盘撞翻。 “二皇子?”见温墨疏神情古怪,楚辞也没有半点笑意,春秋心头一紧,怯生生望向楚辞,“爷,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 楚辞勾起嘴角似是含笑,却是目光淡泊,声音清冷:“你没错,是咱们家殿下突然发现被自己最信赖的人骗了,心里难受而已。” 春秋为人率直不擅心计,最搞不懂这些没说几句话就能推测出一大套情况的人,又怕莽莽撞撞糊里糊涂再说什么会惹楚辞生气的话,索性紧闭嘴巴不再开口,只茫然地打量着忽而沙哑低笑的温墨疏。 “是吗?原来春秋一直努力隐藏自己……楚辞,你是故意让春秋留下的吧?为了让我睁开眼看清楚……我也终于、终于知道自己笨在什么地方了……” 温墨情又是哑笑又是猛咳,断断续续且语无伦次,但这并不妨碍楚辞理解他的意思,低头爱怜地抚过腰间长笛,低低碎语似是呢喃,又似自言自语。 “人心隔肚皮,一旦牵扯到利益谁也不能尽信——哪怕是血脉相连的手足兄弟。” 第150章 便衣护卫 沉睡总有醒来的一天,故事里是英俊王子吻醒美丽的公主,从此过上幸福生活,可惜言离忧不是什么公主,注定没有如此浪漫又无后顾之忧的苏醒方式——让她从沉睡中醒来的人不够英俊,方式不够浪漫,结局也不是完美圆满的传说。 她醒来,完完全全是因为被温墨情掐得太疼。 “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装睡?不知道就只能小小试探一下。”面对中邪一样从病榻上弹起的言离忧,温墨情摊手表示无辜。 “有你这么试探的吗?!再说有人会无聊到没病装病吗?!掐一掐人中也就罢了,凭什么把人脸当猪皮往死里狠掐?!”言离忧捂着被掐得通红的脸颊,愤慨眼神几欲喷火。 耸耸肩,温墨情仍是不以为然:“不是醒来了么?醒来就好,何必在乎过程?” “难得好觉被剧痛扰醒,换做是你你开心吗?”言离忧丝丝吸着凉气,期望这样做能赶走脸颊火辣辣痛感,紧皱娥眉下恼火目光直瞪温墨情,“每次见你准没好事,晦气扫都扫不掉,简直是天生的冤家!” 温墨情翘唇,哧地一声嘲笑:“别乱用词语,说得好像我与你之间有多暧昧一般,就不怕有人醋意横飞找我拼命么?” 才从昏睡中惊醒的言离忧迷离犹在,反应好半天才弄明白温墨情暗指的是谁,愣了愣,看着空荡荡的房间似是有些失望:“怎么只有你在?” “除了我,你还期望有谁?”听言离忧嗓音有些沙哑,温墨情倒了杯温茶递过去,停顿片刻又道,“起初是二皇子在照顾你,看他笨手笨脚总帮倒忙,所以我把他赶走了。” 温墨疏痼疾缠身本就不该操劳,赶走是应该的,可是其他人呢? 言离忧眨了眨眼睛,脸上显出怀疑之色:“殿下不在也轮不到你吧?不是还有铅华宫的侍女么?还有,你什么时候回宫的?” “赶走了,外人我不放心。”温墨情的语气自然坦白,仿佛事情本就该如此安排一般,“我回宫已经三天,这三天除了有两个时辰在御书房外,其他时间都浪费在你这里,还有人性的话你该抱着感恩之心对我诚恳地说声谢谢。” 言离忧扭头干笑:“死不要脸。” “又不是没谢过,害羞么?在地宫里时不是很直白吗?” 温墨情提及地宫似是不经意间,言离忧仍觉得有些意——当时他们被困在地宫里生死难料,两人抛开过去恩怨与诸多介怀聊了很多,他甚至展露出从未见过的温柔一面,可是获救后,温墨情对地宫内发生的事只字不提,好像是要故意忘却一般,一度令她黯然失落,怎么突然之间却又不避讳了? 言离忧很好奇,但她不打算追问,她明白,有些事情是不该问的。 “也不知道昏睡了有多久,地宫那边都处理完了?”吵嚷一番引得一身虚汗,言离忧老老实实坐稳,擦着汗认真问道。 “搜了个遍,要找的东西还是没找到,这次回宫就是向皇上复命的。”温墨情拧了块湿布,言离忧伸手去接却被他拍开,不由分说摁在她额头上。温墨情眼里带着禁止反抗的威吓之色,口中则说着还不相关的话题:“前前后后你差不多睡了有六七天,自己都不觉得意外吗?” 言离忧摇头,由着温墨情为她擦干脸上汗水:“昏倒时就已经意识到了。有人把胭茜草磨粉下在了茶杯里,我才喝一口就尝出胭茜草特有的酸味儿,只是这药材效力猛、发作快,我根本来不及求援便昏了过去。真奇怪,为什么有人会用胭茜草给我下毒呢?这药又毒不死人,万一我是个血虚而气旺的人,反倒等于在给我温补治病。” “毒不死人却毒得断看不见的东西。”温墨情语焉不详,深深看了言离忧一眼,眉心紧了紧,“我问过周医官,他说这种药极其常见,各宫基本都备着许多,想追查实在不易;再加上你只是个医官而非嫔妃,没闹出人命的话内务府不会费时费力仔细查,这件事或是我私下找人跟着,或者就只能不了了之了。” “那你打算查下去吗?” 怪异眼神瞥向言离忧,温墨情似是听到很无聊的问题:“废话,难道要让你白白中毒?” 言离忧撇撇嘴,像是对温墨情鄙夷目光十分不满,仔细看却又能品出眉眼间一丝清淡笑意。长出口气躺回柔软的枕头上,言离忧推了推温墨情:“等我彻底好了再跟你说最近的事,现在,能让我见见殿下么?” “不行。”毫不犹豫地,温墨情果断拒绝。 言离忧半点都不怀疑,自己中毒昏睡期间最心急的人是温墨疏,她也半点都不怀疑温墨情之所以会在这里,是因为他把温墨疏赶走了,至于原因……可能是温墨情不想被皇上质疑他与温墨疏一派势力的关系,也有可能是不想看自己支持争位的人带病劳碌,当然还有可能是温墨情良心发现主动来照顾她,不过最后一种可能微乎其微,可以不作考虑。 温墨情才不理会言离忧这时眼珠飞转想些什么,走到窗前用力咳了一声,很快就有人轻声敲门。门一开,满脸谨慎的钟钺出现在视线里,身旁还跟着一个身材矮小、看起来却十分精明的少年。 “少主,有事?”刚开口问完,钟钺转眼看见往外探望的言离忧,连忙笑着招呼,“言姑娘醒了?真好,少主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嘶,属下知错!少主息怒啊!” 钟钺抱着快被温墨情踩扁的脚原地跳了好几圈,罪魁祸首则气定神闲抱肩站着,浓墨似的眉梢微扬:“不是让人给你们两个准备衣服了么?立刻去换上。钟钺,这几天她的饮食用水全部由你负责,外来的东西半点不能带进房中,有半点差池我就把你倒吊树上鞭尸;楚扬,西偏殿交给你看守,我不在时任何人都不许进入,硬闯的丢到后面池塘里,懂了么?” 钟钺脸色发苦惨兮兮应了一声,倒是那少年干脆利落,仔细看了眼言离忧,而后重重点头。 在温墨情的督促下,钟钺和叫楚扬的少年到旁屋去换衣服,言离忧眼看温墨情坐在桌边撑着额头频频打瞌睡,轻声低道:“你回去休息休息吧,这边有事他们会通知你的,我多加留意些也不会再出什么状况。” 短暂瞌睡被言离忧打断,温墨情直起身子疲惫地捏了捏眉心:“现在还不行,我得尽快找出下药的人和幕后主使,想办法阻断源头才能安心离开。” “还要走?”不知为什么,言离忧竟有些失望,“青莲宫不是都查完了吗?奔波了这么长时间,皇上也不肯给个假期休息休息,是想累死人吗?” “累也是因为你,你能长点儿心保护好自己,我还用来回折腾两面跑么?早知如此当时不如把你留在青莲宫,哪怕让碧箫把你带走也好,免得我日夜操心,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 温墨情口气有些重,言离忧垂下眉眼,声音细如蚊讷:“谁也没让你管我。” 房间陡然陷入安静,无人一般沉寂。 “我不管,难道要眼睁睁看你死?早就说过,只有我才能保护得了你。”许久,温墨情淡淡回了一句,起身走到房门前,忽又停下脚步,“没事的时候自己多想想,让你拼命为之付出的那个人,到底值不值得。” 温墨疏么?敢背对天下,在最不利局面下仍然给予她温柔和勇气的人,付出一切回报不足为过吧?虽说相比之下温墨情为她做的事情更多,可是他对她,终究不像温墨疏对她那种感情,不过是在履行一诺千金的君子之道罢了。 “言姑娘,言姑娘?”愣怔间,有谁小心翼翼轻唤挽回言离忧神思。敛起怅然神色抬头,只见数步外钟钺担忧目光望来:“言姑娘,还是不舒服吗?少主还有事要忙先走了,这是刚刚吩咐热好的清粥小菜,言姑娘多少吃一些,已经用银针测试过,大可放心。” 昏睡这么多天滴水未进,言离忧早就腹中空空饥肠辘辘,尽管只是简简单单的白粥素菜也足以让她食指大动。驱赶走一团团乱麻似的心思,言离忧披着长衫下床,才想对色泽鲜艳的蔬菜下手,注意力却被钟钺和楚扬引走。 “你们这是……”看着刚刚换过装的二人,言离忧哭笑不得,琥珀色眼眸里满是同情,“是温墨情让你们穿这衣服的?他跟你们有血海深仇吧?” 钟钺攥着太监常服衣角,表情就要哭出来似的:“少主让我和楚扬寸步不离言姑娘,还得伺候您饮食出行,总藏在暗处怎么行?可是内宫又容不得未净身的男人,所以少主就……” “所以温墨情就逼着你装成太监?太监也就罢了,楚扬算是怎么回事?温墨情脑子里在想什么啊,好好一个男孩子硬生生被他套上女子衣裙,他心理有多扭曲?”扫一眼穿着侍女衣衫淡定站在角落里的楚扬,言离忧笑得快喘不上气,突然萌生出对温墨情部下的万分同情。 尹钧白也好,钟钺也好,还有年纪轻轻却酷似温墨情的淡漠少年楚扬,怎么在温墨情手下效力的人都没有好日子过呢?果然,温墨情是天下公敌,全民冤家! 钟钺被言离忧笑得满面赤红,愈发委屈羞愧,低头纠结了好一会儿,慢慢竟也跟着言离忧开始笑,两只眼睛亮晶晶的完成一弘月牙,柔和温暖。 “少主他真的很在意言姑娘,所以,就算豁出这条命我们也会保护好言姑娘,绝不再让少主难过。” 第151章 尘封之秘 温墨情的归来让复杂情势瞬息逆转。 原本内务府已经将会计司的审查结果递交给皇帝温敬元,纵是方田据理力争也没能找出为言离忧洗脱疏忽之罪的证据,依照内务府的提议,言离忧至少要捱上二十廷杖再送去掖庭宫服刑,少则半载,多则三年。 掖庭宫里都是获罪的宫女及罪臣女眷,生活环境恶劣,每年都有不少人因饥饿或是伤病死在掖庭宫。得知言离忧可能面临的处罚后温墨疏心急如焚,若不是冷定的楚辞在一旁阻拦,怕是他早就不顾一切动用人脉去劝阻温敬元,而就在他与楚辞争执时又一道消息紧跟着传来。 定远王世子明察秋毫,于御医馆中揪出给言离忧下药的周医官并顺藤摸瓜查清药方被篡改一事,从御医馆馆使唐寿忠到司药库掌药许公公,再到内务府会计司郎中陈炳、员外郎韦之镜,整整十一人牵连其中且对罪行供认不讳。有温墨情在一旁冷眼监看,再加上人证物证俱在,这十一人连求饶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温敬元下旨从重处理,革职的革职,打板子的打板子,作为主谋的唐寿忠和许公公从刑房出来时已经不成人样。 “据言姑娘说,她每开出一副药方就会请周医官检查是否有疏漏错误,周医官也曾借教授之机为言姑娘把脉,对她的身体状况再了解不过,该下什么药得什么效果他比谁都清楚。世子正是从这两点查起,先把周医官拖走恩威并施,套出在背后指使的唐馆使和许公公之后又扩大范围,一口气把与此案有关的人全部查了个遍,这才把梳理出来的罪证丢给皇上。其实这件事背后应该还有地位更高的主使,但以世子的身份实在难以继续追查,能走到这一步已经是极限,再查下去,恐怕皇上就没这么痛快下旨惩办了。” 楚辞对这结果并不意外,甚至很快就推测出温墨情的手段以及更深层关系,温墨疏听了分析后虽然终于能长舒口气,心情却不是一般的差。 言离忧重获清白他很高兴,让他不悦的人是温墨峥和楚辞。 “你和墨峥手里握着许多别人不知道的线索,对么?最后查出真相的人也不该是定远王世子,可你们两个谁都不肯告诉我也不肯认真去追查,如果不是世子恰巧回宫,你们是不是打算眼睁睁看着言姑娘含冤受屈?” 在春秋记忆里,温墨疏还从没像这样对楚辞说过重话。出于对主子的维护,春秋很想上前辩解,然而思来想去连他也觉得这件事楚辞有错,嚅嗫半天,最终只是摇摇头,郁闷地站在楚辞身后。 对此,楚辞仍是老态度,漫不经心,不以为然。 “殿下以为查案就是找证据、摆证据、亮真相、求公平这么简单?定远王世子是皇上心腹,手中有着极大权力,连一二品的朝臣见他也要低三分头,为什么他只揪出伏在表面的灰尘却没有把泥潭中的砂砾一起抖出?”见温墨疏沉默不语,楚辞好整以暇悠闲喝茶,“这案子牵扯到御医馆、司药库和内务府,真正的幕后主使定然有极高身份与人脉才能安排这么一场大戏,殿下想想,定远王世子都不敢轻易妄动的人物,殿下或者是四皇子开罪得起吗?即便殿下有勇气去刨根问底,结果只会适得其反,令言姑娘的处境更加糟糕。” 自从有足智近妖的楚辞辅佐后,温墨疏基本上不会费心费力去拆解这些复杂的阴谋诡计,但他并不缺少发觉真相的眼与心,只需楚辞几句点拨,他很快就明白了这件事背后的玄机。 温墨情直接效力于皇帝温敬元,在温敬元心里,有谁的重量能比温墨情更高?这样的人只有三个。 芸妃,连嵩,以及温敬元自己。 看着温墨疏若有所思表情,楚辞觉得自己的苦心说明总算没有白费,挑起慵懒笑容淡笑一声:“事实上这案子查了也等于没查,唐寿忠那几个人不过是早被废弃的棋子,抓不抓、罚不罚有什么用?幕后主谋的真正意图如我先前所说,不过是想借言离忧来挑拨殿下与世子的关系,那么作为第三方的四皇子理所当然不会卖力追查,毕竟这对他而言是坐收渔人之利的好机会;我们再论真正的幕后主使,他或者他们,为什么煞费苦心布一场无人伤亡的局呢?答案很简单,因为不管是谁为言姑娘出头,损失在所难免。” “如果查明真相的人是墨峥,他便会失去让我与世子产生嫌隙的机会;如果查明真相的是我,就会有人在我和言姑娘的关系上大做文章,更有可能逼得我动用某些势力引来皇上警觉;如果查明真相的是世子……那么,我必然有所介怀。”混乱线索在脑海里逐渐形成一条明线,温墨疏倒吸口凉气,心头一阵冰凉。 楚辞耸耸肩:“怎么,殿下终于想到幕后主使可能是谁了?” 迟滞片刻,温墨疏倦怠点头。 “三种结果都能获利的人只有一个,就是皇上。” 深受百姓拥戴的温墨峥,暗中结交甚广的温墨疏,以及出入皇宫如入无人之境、身为臣子却没什么尊敬可言的世子温墨情,无论哪一个都是温敬元肉中毒刺。 过于惊人的推断结果让温墨疏许久未开口说话,咳声也一阵紧过一阵,放手间,袖口又是一片血色殷然。 “二皇子……我、我去叫高医官过来吧!”春秋看着温墨疏一阵心悸,咽了口口水想去叫人,却被温墨疏抬手拦住。 “别告诉高医官,陈娘那里有药,帮我取来便好。”温墨疏擦去唇边血渍,看着血色深红的袖口苦笑,“这身子也不知道还能熬多久,能不能坚持到最后只得看造化了,若是未能完成你的心愿,我也只能说声抱歉。” 楚辞浅浅垂眼:“有澹台神医的续命之药,我定能保殿下到大业初定,不过想要娶妻生子、安享天伦,大概殿下是没那机会了——即便如此,殿下还是执意要与言姑娘在一起吗?” “我不在乎自己能活多久,能与她一起的话,便是弹指间也弥足珍贵。” “是吗?殿下果真是个无情之人,一边说着愿为言姑娘放弃荣华富贵、权势地位,一边又为自己想要的片刻满足欺骗她。殿下就没想过么,当言姑娘还年轻而殿下不得不撒手人寰时,只有一个人孤影相随的冷清后宫中,她要如何捱过漫长余生?” 楚辞的声音清淡平直,毫无起伏的音调听不出是在嘲讽还是在指责,然而正是这样仿若不经意间的话语,于温墨疏来说比最尖锐的刀子还要锋利。 他早就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却从没有告诉过言离忧。 “楚辞,没有人比你更了解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温墨疏哑笑,指着心口时神色寂然,“这颗心比任何人都自私,所以才会做出许多让我后悔不已的事,而现在我想做的就是和心爱之人在一起,就算是要骗她也没关系……这是我从你那里换来的残生,最后一个心愿。” 窗外春风正劲,几声春雷若有若无。 望着渐渐有些阴沉的天色,楚辞半晌无声,一颗牛眼大的蜡封药丸在手指间转来转去,最后嗵地一声丢进残茶里,回眸一抹难明笑容:“若说自私,我和殿下都是一类人呢。” ※※※ 入春下雨是喜兆,意味着风调雨顺、秋日丰收,在以田为生的百姓们庆祝第一场喜雨时,渊国皇宫也多了几许喜庆味道。 “皇贵妃有喜,诸国遣使往来,再加上征军驱敌大胜而归,今年可谓是开门三喜春同临,是皇上顺应天意荣登大统的祥瑞之兆啊!有老天庇佑,皇上的病定能早日痊愈,前朝和后宫可都等着皇上赏喜呢!” 一连数月都被药味儿充塞的御书房终于有了几缕新鲜空气,看着第一场雨后澄静如洗的碧空,温敬元心情出奇地好,蜡黄脸色也好转许多,负手在御书房外悠闲散步,一边听着赵公公说些好听的话,一边计算这一年多来自己立下多少伟大功绩。 一年,仅仅一年,先帝时被耽误的边陲战事在他果断决意下连连获胜,已经多年不做供奉的青岳国也老老实实恢复如初,就连一直以来都以敌对姿态存在的州外诸国也纷纷遣使入渊,一时之间,从腐败奢靡中复苏的渊国风光无限。如此情况下就只差稳定内政、册立储君,偏在他为后继无人越来越焦躁时,凰仪宫传来皇贵妃龙玥儿身怀六甲的喜讯。 温敬元实在无法不为自己的幸运感慨,他甚至觉得这一切都是上天为他安排好的,似乎他本就该坐上这皇位,本就该是万民称颂、流芳百世的英明渊皇。 不过,仍有些事、有些人令他不悦,总认为那些人或事消失无踪才算完美。 “丞相大人,今儿皇上心情好,您陪着走走?”赵公公含笑吆喝声让温敬元收回忽冷忽热的目光,回头看去,一身素白近乎刺目的连嵩负手走来,阴柔面庞隐隐有股纤尘不染的仙气。 或者说,妖气。 “昨天吏部尚书送了四箱新鲜贡蜜到我宫里,烦请赵公公带人去取一趟,那东西甜腻腻的我吃不惯,不如交给膳房留作食材。”连嵩支走赵公公,跟在温敬元身边缓缓散步,略带弯曲的纯白发梢卷在指间,与碧色扳指松垮缠绕。 抬眼望了望外宫方向,没什么血色的唇瓣微翘,连嵩细细眯起眼眸:“定远王世子突然回宫扰乱计划,这是微臣事先就预料到的。不过微臣还是有些意外,怎么也没想到世子竟会在那种情况下与二皇子冲突,看来那位神神秘秘的言医官,比微臣预料得更有价值。” 第152章 人心难测 温敬元淡淡看眼身旁难以捉‘摸’的心腹谋臣,不着痕迹皱了皱眉:“温墨情这么一‘插’手,朕就没机会看到二皇子暴‘露’他的势力了,实在可惜。言情内容更新速度比火箭还快,你敢不信么?” “可惜什么?皇上不是得到更重要的信息了吗?”连嵩笑笑,和煦‘春’日平添几分‘阴’冷,“四皇子不善谋算,为人处世经常草率莽撞,得罪人几乎是家常便饭,若不是有君子楼少主之一君无念辅佐,他又怎能成大气?臣早就劝过皇上不必理会四皇子,只要二皇子不倒,楚辞不倒,那么四皇子身边就算再多十个君无念也没用。眼下皇上应该在意的人除了二皇子外就剩下定远王世子温墨情,虽说他处身江湖,对朝廷的事似乎没什么兴趣,可皇上万万不可忘记,君子楼对朝廷一向抵触多、亲近少,谁能保证他温墨情不是君子楼派来捣‘乱’的?” “朕当然知道他不可靠。彼时他夜闯青莲宫大开杀戒,正是先帝垂危而未殁时,一个不把皇帝放在眼中胆敢滥杀宠臣的人,朕能倾心‘交’付吗?” 温敬元当了二十多年王爷才登上帝位,隐忍脾‘性’常人难及,平日里是极少表‘露’感情的,但在谈论起温墨情时,那双总是锐利‘精’明的眼中难以掩饰厌恶与畏惧‘交’杂的光泽,一丝一缕,尽收连嵩眼底。 不急不缓把玩着扳指,连嵩仿佛对温墨情其人并不当回事:“温墨情的确是个烫手山芋,得他可事半功倍,信他却又无异于养虎为患,皇上能用他的同时加以防备,这已经是十分难得的手腕。这次温墨情回宫让臣颇有些措手不及,好在他也知道什么人能动、什么人不能动,‘药’方一事只追查半路便自觉停步,既是给了自己后路,也是给了皇上一个可掌控他的把柄。” 温敬元站定,表情半信半疑:“他有什么把柄?你是指言离忧?” 连嵩点头,苍白‘唇’角弧度森然:“没错,正是言离忧。原本臣以为温墨情只是钟意言离忧,或许会为她做些考虑;及至他与二皇子在铅华宫对峙,臣陡然发现,言离忧对温墨情而言不仅仅是个令他心动的‘女’人,他们二人之间的情愫,恐怕已经深到足以用来要挟温墨情的地步。” 温墨情或许对言离忧动心一事,温敬元不是第一次听连嵩提起了,他也曾明里暗里注意过、试探过,结果始终模糊不明。反复回忆温墨情回宫以来所作所为,温敬元拧紧的眉头渐渐松开,望向远处的眼神若有所悟:“连丞相让朕务必找借口把言离忧留在宫中,又让周医官给她下毒,为的是试探温墨情并挑拨他与二皇子关系。当你把计划道来时朕还有些不解,一直想不通为什么要破坏的是他们二人关系而不是四皇子,现在朕总算明白了,连丞相目光广远,居然早就考虑到日后皇位争夺之时温墨情的归属问题,相比之下,朕确实是目光短浅啊!” “皇上过奖,臣惶恐。” 温敬元对眼下情势尤为满意,是而没有注意连嵩乏味语气,又说了些其他前朝事情后便急着离开,留下连嵩在御书房外的浅草小路间笑意莫名。 “连大人。”温敬元走后,赵公公神不知鬼不觉出现。 “赵公公辛苦了,最近总是劳你东奔西走,实在抱歉。”连嵩没什么诚意淡道。 “哎呦,连大人可别跟奴才客气,要不是芸妃娘娘和连大人提拔,奴才怎会有今日?”赵公公笑容谄媚,乌木似的眼珠骨碌碌‘乱’转,“这几天皇上盯得紧,有谁往连大人那边去过都吩咐奴才记着呢,芸妃娘娘那里也不例外。昨日皇上还特地叫来内宫当值的‘侍’卫询问,十句里有八句都冲着连大人和娘娘,连大人可得小心着些。” 连嵩冷笑,抬脚碾碎一株刚钻出地面的嫩草:“皇上多疑,除了自己谁都不信,何况我与娘娘又有同乡这层关系?火烧青莲宫后有许多朝臣以为皇上公正无‘私’,大把大把的折子从未断过,其中有多少是参奏我和娘娘的,恐怕皇上早就数不过来了。” “那您看娘娘那边……”赵公公带着询问之‘色’。 “有赵公公从中传话,我又何必亲自到凤欢宫?以后,还是要请赵公公多多关照呢。” “连大人又客气了,替娘娘办事那是奴才的荣幸,他日娘娘稳坐东宫、连大人居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时,别忘了给奴才一个善终就行。”卑躬屈膝熟练地说着常说的话,赵公公等到白如鬼魅的身影走远才抬起头,可弯惯了身子似乎抬不起来了。‘揉’‘揉’笑得发酸的两腮,赵公公一脸苦笑也不知道是在嘲讽自己还是别人:“谁能信得过谁?谁能倚靠谁?在宫里想活下去,不就得见风使舵吗……” 无辜受到牵连的风骤起,赌气般卷着地上灰尘四处飞散,飘飘摇摇落在无数宫殿地面。 “有五六年不见‘春’风这样大了,前几日才栽下的月季倒了大半,剩下几株也是半死不活,看得人心疼。”锦贵人拿着金丝剪刀细细地为月季‘花’修剪枝桠,身后不远处言离忧不知在想些什么,凝眉表情似是十分烦恼。放下剪刀回头看了看,锦贵人掸去衣角灰土走到石桌边:“言医官在意绢妃娘娘的事么?” 言离忧轻轻点头,疲惫得挤不出半点笑意:“昨天早晨天阙殿的小宫‘女’来看过我,说这几天绢妃娘娘每天都派人去天阙殿请殿下,殿下不来她便一封封送信过去,那点儿不该有的心意就快闹得人尽皆知了。” “娘娘的‘性’子本就偏执难劝,那年遇到二皇子后一直念念不忘,时间一长就积累成心魔,根本不肯理会旁人怎么看待,哪会轻易放弃?只是为难了二皇子,想来探望言医官又不敢踏足铅华宫,想来也憋得烦闷。” 锦贵人成熟稳重,想什么事情都从两方面考虑,丝毫不像铅华宫那些下人就知道巴结奉承,一味指责温墨疏不懂怜香惜‘玉’,所以言离忧与她还算聊得来。因着钟钺和楚扬的看管,言离忧想溜出内宫去见温墨疏毫无可能,也就剩下与锦贵人闲聊打发时间,无奈的是,那些后宫是是非非听多了,反叫人更加烦闷。 温墨疏是皇子,绢妃虽说是个还没破身的妃子,名义上却也是皇上的‘女’人,光明正大向皇子示爱怎么想都是她不对,可铅华宫的下人们为了讨好绢妃,一个个都摆出咬牙切齿模样大骂温墨疏,或是说他忘恩负义,或是说他薄情寡‘性’,至于恩义‘性’情从何而来根本没人在乎,闹得言离忧和锦贵人哭笑不得。 “言医官不去御医馆没关系吗?听说那边换了馆使,如今正是原来的方管判掌事,严厉的很呢。” “我倒是想去,可方馆使不许啊!”言离忧无奈耸肩,“方馆使说我医术不足以胜任医官之职,拎了两大堆医术来让我先看着,什么时候把书上的内容都吃透再去由他考核,过关的话才能继续在御医馆待下去。” 再加上两个堪比铁牢的护卫,别说御医馆,连出铅华宫的‘门’都难——这些,言离忧当然是埋在肚子里说不出的。 锦贵人‘侍’‘弄’月季‘花’颇有一套,原本被风打蔫的‘花’苞经她之手又重绽容华,东偏殿左边一丈方圆的小‘花’圃显出别处没有的‘色’彩生机,平添几分雅趣。言离忧见那‘花’生得漂亮,忍不住请教几句栽种之法,还不等锦贵人一一回答完毕,常为她和温墨疏跑‘腿’的小宫‘女’突然出现。 “言医官,殿下让我来接您往天阙殿走一趟,已经向皇上请示完了。”带着困‘惑’神情大量一圈铅华宫大院,小宫‘女’又道,“哦,对了,殿下还说请世子的朋友放心,世子也要同去,绝对不会有危险。” 有楚辞那只‘精’明狡猾的狐狸在,温墨疏一定早就知道温墨情派人来这里看守,所以才刻意让宫‘女’这么说的吧?言离忧才在肚子里腹诽几句,忽而发现一个算得上很糟糕的问题——受温墨情影响,不知不觉中她竟然也开始叫楚辞狐狸了。 分别扮作太监和‘侍’‘女’的钟钺、楚扬都听见了那宫‘女’的话,半信半疑间并没有阻拦言离忧,但在言离忧赶往天阙殿的路上,这二人身影始终时隐时现跟在后面。 如果连嵩身边的孤水算是影卫,那么此时的钟钺、楚扬也差不多吧?倘若这二人没有受谁命令而是主动的,那么简直可以说是最完美的跟踪狂了。一路‘乱’想走到天阙殿,楚辞正在‘门’口等着,点点头充作招呼后将言离忧迎进正殿。 “离忧。”明间上位坐着的温墨疏立刻迎来。 令言离忧意外的是,向来注重礼节的温墨疏竟破天荒在外人面前直呼她的名字,二人之间亲昵关系不言自明。略带困‘惑’地往旁边瞄上一眼,言离忧这才发现,除了楚辞和‘春’秋外,温墨峥、君无念以及温墨情也在场,只不过那三人始终沉默着所以一时间没有发觉,只在温墨疏唤她时,温墨情稍稍抬头瞥了一眼。 那鄙夷眼神算怎么回事? 碍于人多眼杂不好发作,言离忧飞快甩了个白眼后规规矩矩坐在一旁,之后便听得温墨峥愁眉苦脸长长叹息:“二哥,到底该怎么办啊?父皇突然说要给我们赐婚这种事……” 温墨疏没有回答,复杂目光静静看向言离忧,仿佛对这一刻期待已久,又似在拼命抵触它的到来,而言离忧的反应正如他此前所料。 一瞬失神,而后便是深不见底的失望。 第153章 鼎足之困 “离忧,现在有很重要的事要商量,之后我还有些话想对你说。”当着其他几人的面,温墨疏重重握了下言离忧的手,就站在她身边转身,“今日找几位过来颇为唐突,但事关重大,实在容不得再拖延。” 除了言离忧外其他几人好像都知道温墨疏召集众人到天阙殿的原因,一双双眼望向温墨疏,或焦急或淡然,又或是深藏不露。 温墨疏深吸口气,声音无意中压低:“如刚才墨峥所说,皇上打算为几位尚未成家的皇子指婚,包括我和墨峥,这是今日早朝时皇上亲口所说。我不清楚皇上到底有什么打算,但这决定如此突然,我总觉着有些不安,所以才把几位请来看看有没有什么消息可以交换——就像上次一样,既然大家的目的相差无几,那么不如暂时合力,各取所需。” 分别代表三方势力的温墨疏、温墨峥和温墨情先前有过一次合作,就是在决定言离忧去安州一事时,彼时几人共享信息而后整合出最合适方案,效果远比各自为政好得多。有上一次经验在,三方对这种形式的交谈还算是可以接受,只不过温墨情的态度总有些别扭。 “皇子身份特殊,历来都由皇帝指婚或皇后牵红线,如果二皇子是想找个办法逃避指婚,我看还是尽早死心吧,身在其位,难逃其责。”似是没看到言离忧黯淡脸色,温墨情一刀一刀戳着温墨疏痛处。 “父皇指婚倒是没什么问题,可这也未免太急了些,我和二哥完全没有准备啊!毕竟是终身大事,怎么可以仓促决定呢?”温墨峥攥着拳头,秀气不失英朗的眉毛皱成一团,眉眼间掩盖不住莽撞冲动,“我也就罢了,反正长这么大也没遇到过哪个非娶不可的女子,可是二哥……”温墨峥顿了顿,目光掠过言离忧,声音忽而小了许多:“二哥早就表明过态度,父皇仍要为二哥指婚,这不是棒打鸳鸯吗?” “那四皇子觉得皇上该如何做?由着皇子们随随便便娶妻,教那些权臣皇族之女无处安放,教太子每天为如何笼络人心愁眉不展吗?”温墨情冷冷反驳犀利尖锐,丝毫不给贵为皇子的温墨峥留脸面。 其实这些事情谁会不懂呢?温墨峥虽是个直肠子的少年,但他终归生长于帝城深宫,那些形势变化与权谋手腕耳濡目染,自然明白皇家儿女的爱情难求自由,说好听些是保持高贵血统,说难听些,不过是掌权者拿自己的子女当做棋子,握紧一切可利用势力,以保江山永固,帝位无忧。 对此,温墨峥不过是有些不平罢了。 温墨峥的慷慨激昂并没能带给言离忧些许态度改变,仍是那般坐在椅中沉默如雕塑,仿佛众人讨论的事情与她没有丝毫干系。温墨疏看着她,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上愈发病色恹恹,犹豫许久才鼓起勇气去握她的手,冰冰凉凉的,不给他半点回应。 温墨疏想笑笑缓和尴尬,无奈这时连苦笑都挤不出来,失落地缩回手,勉强打起精神道:“通常来说皇上为皇子指婚都会给予选择机会,可是这次皇上半点口风都不肯透露,似是心中早有打算;加上最近五国遣使入渊或有联姻之请,皇上是否会以皇子为媒来加强与青岳等五国的关系尚未可知,我也是迫不得已才开这个口,希望各位能群策群力,提早想出应对之法。” 在渊国数百年历史中,将本朝皇子送到友邦邻国做上门女婿的先例屡见不鲜,然而去做驸马爷的皇子们都是些不受宠甚至被皇帝厌烦、受兄弟排挤的,按理说温墨疏和温墨峥这种颇具口碑的皇子应当不会沦落至此,但也不得不考虑眼下形势的特殊性——作为备受温敬元提防的先帝之子,温墨疏和温墨峥的风评越好、人脉越广、势力越强,那么他们被“名正言顺”赶出渊国的可能性就越大。 将整个中州历史烂熟于心的君无念早就想到这一层面,向来笑面迎人的清和面庞虽未失去笑容,却也是淡薄得近乎没有:“看来二皇子已被皇上单独传召过。实不相瞒,前日殿下也曾被皇上传召到御书房提及此事,尽管没有说明打算结下姻亲的女方身份,急于为殿下作出安排的态度却是坚定无比。依目前情况来看,皇上很有可能是想借五国拜谒之机将心腹大患解决,既能将二位皇子驱逐,又能做得合情合理不招人指摘。不过还有一点我很奇怪——”君无念扭头,一脸不爽快地指向温墨情:“为什么墨情也要搅进来?” “为什么我不能搅进来?”温墨情斜目挑眉,唇角一丝戏谑,“心疼我么?还是怕我遭受牵连被嫁到天涯海角与你老死不见?” “嗯,心疼你,最怕你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装神弄鬼咒我早死。”君无念嗤笑,对温墨情难得玩笑照单全收,甚至刻意做出依依不舍之状,非逼得温墨情面露恶心嫌恶之色才肯罢休。 在愁眉不展与苦大仇深的两位皇子面前,也就君子楼这同门师兄弟二人能没事人似的表现如常,楚辞却敏锐地注意到温墨情眼中一闪而过的凝重,思虑少顷,挑唇浅笑:“原来被逼婚的人也包括世子啊。” 不轻不重一句话,让稍显轻松的气氛顿时僵住。 “世、世子也在其中吗?!”温墨峥目瞪口呆,不可思议地瞪着温墨情,“父皇到底要干什么呀,世子不是他的心腹吗?怎么想要赶走……” 话说一半,温墨峥意识到自己又犯了毛病,急忙捂住嘴连连摇头,待看到君无念无奈目光又如霜打茄子般蔫了下去。温墨情并不在意温墨峥的话,只淡淡看着君无念,半是玩笑道:“身为师兄,你就是这么在背后说我坏话的?” “算不得坏话,在连嵩出现之前你不就是皇上的心腹吗?”君无念耸肩,全然没有被揭穿后的尴尬愧疚,“别当谁都是笨蛋,皇上是怎么登上皇位的你比任何人都清楚,现在被怀疑疏远甚至一脚踢开的滋味如何?早告诉你别参与进来你偏不听,现在可好,直接塞给你一个肥头大耳的异国公主你娶还是不娶?” “五十步笑百步。管好你自己,少来说我。” 原本用来商量正事的聚会成了温墨情与君无念师兄弟斗嘴场所,一旁围观的春秋哭笑不得,看看温墨疏心思散乱,再看看温墨峥茫然呆愣,又看看言离忧黯然失神,唯有自家主子气定神闲喝茶吃枣,愈发佩服得五体投地。 观赏了大半场的好戏,一碟蜜枣吃尽后楚辞终于心满意足喝下最后一口茶,深邃俊朗的眉眼微扬:“各位不觉得离题万里了吗?” “毫无意义的事,本就没有谈的必要。”温墨情忽而起身,径直走到言离忧身边,紧紧抓住不盈一握的纤细手腕将整个人从椅中拉起,“走了,送你回铅华宫。” 得知温墨情可能也被皇上逼婚,温墨峥本还有些高兴,以为这样一来他就会和众人一起用心商量对策,谁知温墨情不但不但算参与还要把温墨疏特地叫来的言离忧拉走,温墨峥自然不高兴,想也不想便伸出手去,一把扯住言离忧衣袖。 君无念陡然倒吸口气,不等他闪到温墨情身边,温墨峥已经一声吃痛低呼,险些脱力半跪地上。 “墨情!”饶是君无念脾气好,这一下也令他恼得不轻,沉下脸冷喝一声。 温墨情松开紧扣温墨峥脉门的手指,表情平淡近乎麻木:“管好你的人,再动手动脚我就不客气了。” “现在也没怎么客气吧?”楚辞仍安坐原位,托腮觑着气氛僵凝的师兄弟二人,隐约竟有丝看热闹的笑意,“殿下不是有话想对言姑娘说吗?怎么不拦着些?言姑娘想出来一趟可不容易。” 温墨疏咳了几声,眼见着言离忧肩膀一颤却没有回头,苦笑便在嘴角细细漾开:“都是些可有可无的闲话,言姑娘若是急着离开不想听,改天再说也罢。” 他说的话,她何曾有不想听的时候?他在的地方,她何曾有想离开的念头?然而此刻,言离忧真的不想在天阙殿多做停留,也不想听温墨疏要与她解释什么——解释太多,反而会让她更加烦躁。 “走吧,锦贵人还在宫里等我。”沙哑声音沉沉道了一句,言离忧不着痕迹拉了拉温墨情衣袖。 冷冷目光自温墨峥又惊又气的表情上移开,温墨情头也不回带言离忧走出天阙殿,剩下一屋子人沉默无声。过了足有半晌,依旧是楚辞讨嫌开腔:“不去追吗?殿下要对言姑娘说的话应该很重要吧?” “她正气着,我说什么都没用,只会让她更难过。”郁结于胸口的闷气难以排出,温墨疏只得连连低叹。 君无念扶起温墨峥,见他脉门只是有些发红别无大碍,腹中火气总算慢慢褪去,不由苦笑一声:“殿下没事去惹他做什么?那头毛驴脾气极大,生气起来才不管是皇子还是天子,连我都要避着他气焰,刚才殿下实在拿自己性命胡闹啊!” “我哪有惹他?不过是想拉住言姑娘罢了,谁知那人疯子一般说动手就动手!”温墨峥气得脸色煞白,咬牙切齿不停嘟囔,少年心性显露无疑,“言姑娘是二哥请来的,与他又没关系,他凭什么扯着不放?真是……真是不知廉耻!” 温墨疏脸色陡然一沉,皱眉低喝:“墨峥,不许乱说话。” “二皇子不必介意,墨情这副臭脾气时常招骂,我听得习惯了,再说刚才墨情确实也有错。”君无念摆摆手,稍稍沉吟,别有深意的目光落在温墨疏脸上,“不过墨情在外人面前极少这样不知分寸。” “是吗?看来我对世子还是了解不够,不知道君老板可否愿舍些时间与我谈谈世子的事呢?”好像早就预料到结果一般,不等君无念回答,恢复常色的温墨疏手臂微扬,示意君无念入内间密谈。 第154章 亲疏关系 皇子代表着未来帝王的可能,历朝历代从不缺少巴结皇子的朝臣皇亲,因此皇子们聚居的那一块宝地总是人来人往,不见高官权臣,却少不了各家低头匆匆而行的下人。 这日天气不好不坏,地上还残留着上一场春雨过后湿露露的痕迹,地面不平之处难免积洼雨水泥泞,是而往来的人不算太多,对比之下,一前一后步伐飞快的二人便十分显眼了;倘若此时有经常上朝的文臣武将路过看到那二人,大概要唏嘘惊奇一番,而后少不得又是一阵风言风语—— 传闻中得二皇子垂爱的女医官,独来独往一身神秘的定远王世子,这两人怎么走到一起了? 温墨情的脚步均匀快速,两只长腿前前后后一步足抵言离忧两步,这般频率令得被拉扯着的言离忧近乎小跑才能跟上。然而言离忧没有开口唤他慢些或者甩开攥住自己皓腕的手掌,只是沉默地跟着,哪怕累得气喘吁吁仍死咬牙关一声不吭。 “在生气?”终于,快到内宫正门时温墨情停下脚步,回身与言离忧面对面。 言离忧摇摇头,仍是不开口,用力从温墨情掌中抽出手腕,也不与他道别或是如何,擦肩而过后沉默着独自往门内走。温墨情在原地静立短暂片刻,忽而转身两步追去,一把将言离忧拉回身边:“你是气他还是气我?” 言离忧微微发楞,旋即垂下眉眼寂然道:“你们是我什么人,我为什么要为你们两个生气?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本就与我没多大干系,总是捎上我推来一堆麻烦很好玩吗?” “你气他瞒着你,气我把你拉走,不给你们交谈机会。”温墨情根本不理会言离忧赌气说的话,一语道破她此时心境后把人拉到人迹罕至的小道,这才肯放开手还言离忧自由。叉着腰长出口气,温墨情像是刚摆脱某种压力般如释重负:“你愿意怎么生气随意,不过在铅华宫还是要多加小心,皇上的决定如此突然,很有可能是连嵩和芸妃在后面出谋划策。” 言离忧抬头,不冷不热的眼神紧盯温墨情:“你早知道皇上想要给殿下赐婚的事对吗?明知如此你却不肯告诉我,让我像个傻子一样蒙在鼓里直到被一鼓槌敲醒,从头到尾你都在冷眼旁观,是想看我笑话么?” 言离忧的话多少带些无理取闹的意思,温墨情却也没为此生气,语调淡然如故:“如果我在知道消息后立刻告诉你,你会怎么做?去质问二皇子到底娶你还是娶其他女人吗?你若是那种人,算我眼瞎自讨没趣;你若为了不让他为难而委曲求全,我费尽心机救你岂不是毫无意义?” “不管怎么说,这是我和殿下之间的事,我只是不希望连你也瞒着我。”言离忧扭头,语气里丝丝寒意缭绕在肺腑间,几乎把自己冻伤。 无论温墨疏还是温墨情,哪一个对她隐瞒说谎都是巨大伤害,因为在这人情淡漠的皇宫之中,她能全心全意相信的人就只有他们啊!事实上言离忧不是气温墨疏隐瞒皇上打算赐婚一事,也不是恼火于温墨情强行把她从天阙殿带走,那些对她来说至多值得发发牢骚,比起气愤,如今盘桓在她心头最多的是痛,失去重要东西似的冰凉疼痛。 惴惴不安却故作平静熬过数天之后,当她亲耳听到温墨疏可能要娶其他人的消息时,对他的信任,对他们的信任,忽然间变得单薄透明。 “抬头,看着我。”言离忧移开视线令温墨情不满,按着头顶将她的脸扳回来,微蹙剑眉下一双眼如漆黑浓墨,“事到如今你还想和他在一起?你看得到也想得到,温墨疏不是你想象中那样纯粹干净的人。在你心里始终忘不掉的那个人只是他的温柔那一半,另一半的他身处权谋之中,会处心积虑算计别人,会表里不一欺骗别人,纵是他对你的温柔毫不掺假,你能保证面对他另一面时也可以坦然接受吗?” “如果连他都不能接受,这世上我还能接受谁?会有第二个人像他待我那样好吗?我不明白你说这些话出于什么目的,但是别忘了,当初是你答应要送我回到他身边的,现在我好不容易有了属于自己的身份,可以和他光明正大在一起,这时候你又跑来说这些话,你自己不觉得荒唐无聊吗?” 温墨情隐约料想到言离忧会反感他的质问,但他没想到,这份反感竟会如此强烈。 许是要说的太多一时整理不清,温墨情沉默了好半天才开口:“我是曾想过成全你们,甚至在我这趟回宫之初仍作此打算,不过有些事让我突然发觉,或许他根本不是值得你交托一生的人。” “可以是你说的,不可以也是你说的,你还能靠点儿谱吗?”言离忧一肚子火气,怪的是,想要把这些火气都烧到温墨情身上并不容易,尤其是他摆出一副认真模样时,许多埋怨的话就再说不出口了。 当然,这种感觉会很憋闷,比单纯的生气恼火更加难受。 温墨情秉承一贯作风不多做解释,看了几眼言离忧烦郁到快要发霉的表情,淡淡一声轻叹:“你愿意当个睁眼瞎我管不着,谁好谁坏自己慢慢体会吧。三日后皇上会设宴招待五国使者,在这之前所有人都会很忙,你在铅华宫老实呆着,有事让钟钺来找我。” 总是没有结果的交谈又要中止,言离忧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疑问,想也不想开口问道:“皇上给你指婚的话,你会接受吗?” “接不接受,你很在意?”温墨情反问,问得言离忧哑口无言。沉默少时,温墨情还是选择了回答:“如果有合适人选我会考虑,毕竟我还有父亲和兄长在,不能一味由着自己性子胡来——你也一样,多些理智不会有错,别浪费我好不容易救回来这条命。” 言离忧恍然点头,火气没了,心里却多了几分复杂思绪。 温墨情彻底放弃与赫连茗湮的感情了吗?凭心而论,她觉得赫连茗湮有几分可怜,即便再次出现是为了其他目的,赫连茗湮看温墨情的眼神还是带着留恋的,不考虑其他因素,赫连茗湮应该很想与温墨情复合吧?能遇到彼此倾心的人不容易,若是错过了,可能就是一辈子的遗憾。 “没有办法改变皇上的决定?”言离忧抵着嘴唇轻咬,有些疼。 “谋权篡位,由你当皇帝就可以改变了,三天内。” “我跟你说正经事呢!” “那就等我当皇帝再说。”竖起手指将言离忧一堆话堵在口中,温墨情指了指内宫大门,“我还有事,先送你回去,可能这几天都没什么时间过来。你要是嫌闷就去找钟钺和楚扬的麻烦,他们两个足够你拿来寻开心了。” 一想到被迫装扮成太监和宫女的二人,言离忧忍不住想笑,瞪着眼用力瞥去:“想哄我开心自己来,拿别人当使唤算什么?” 言离忧本是半开玩笑说的话,温墨情却认真回望:“若是我亲自哄你,你就会开心?” 非亲非故,这个“哄”字被当真起来未免过于暧昧。言离忧一时反应不过来,被自己引起的玩笑话噎个半死,转眼却见温墨情嘴角微扬勾勒出的戏谑笑意,这才恍然大悟自己又被这厚脸皮给唬弄了,扬手朝他打去,又是半路的争执吵闹。 至于几近心灰意冷的愁绪,暂时抛到九霄云外。 ※※※ 同样是两个人的单独交谈,温墨疏与君无念之间的气氛显然不如去往铅华宫那二人亲近,毕恭毕敬、温文尔雅一样不少,但总缺些热络坦诚。 “楚公子不在没关系吗?会不会抱怨二皇子?”到底是爱茶成痴,即便在天阙殿里君无念还是忍不住借来茶具香茗,一边认真冲泡一边淡淡启口。 温墨疏摇摇头:“无妨,有关言姑娘的事,楚辞不喜欢过问。” “看来楚公子对二皇子与言姑娘的关系颇有微词,这点倒是与墨情和殿下相同,或者直白些说,也只有二皇子和言姑娘本人才看好这段感情。”茶虽暖,君无念却在不停泼冷水。见温墨疏无动于衷,君无念推过茶杯笑道:“二皇子比我侍奉那位殿下成熟太多,若是换做他,此时必然已经跳起来冲我嚷嚷了。” “墨峥年纪小,涉世不深,心性耿直单纯,这些年辛苦君老板照顾了。” “殿下于我有恩,我只是尽心相报罢了,比起楚公子,我付出这些又算什么呢?”君无念端起茶杯嗅了嗅香气,眼角余光悄悄观察温墨疏表情。 报恩是光明正大的理由,就算别人问起君无念也能挺胸抬头坦白回答,但谜团一般的楚辞不同,从他的身份到来历再到目的,哪一样都是未知谜题,把这样的人放在身边倍加信赖算是明智之举吗?君无念很想从温墨疏口中打探出一些有关楚辞的线索,可惜的是,温墨疏不是温墨峥,口风紧得很,对君无念的问题始终避而不答。 “说说世子吧,作为同门手足,君老板对世子的了解有多深?”温墨疏接过茶杯转手放在一边,从朱红色瓷瓶中倒出几粒药丸仰头服下。 他很累,心力交瘁,却又不愿放弃这个机会,自那天温墨情将他言离忧房门外起,他就迫切地想要了解温墨情其人,想知道温墨情每个举动的理由原因。 温墨情对言离忧的用心,已经到了让他不得不警觉的地步。 第155章 惜人如剑 “我与墨情的关系吗?比这茶香还要深,具体形容的话,大概就像二皇子与殿下之间的情分。” 举杯浅尝,君无念挑唇淡笑,眉心一点安谧平和,令得略显冷肃的气氛稍稍缓和。 “君子楼中与墨情关系最好的不是我,而是当日在青莲宫大开杀戒的楼师兄,不过对墨情我还是比较了解的。他这人看似冷漠难以接触,实则重情重义,小时候因为天资聪颖颇得师父宠爱,练就了一副八匹马也拉不回来的倔脾气,特别是在感情这件事上,就连师父也拿他没辙——二皇子想打听的就是这些私事吧?” 能进君子楼的人都不乏天资慧眼,能成为皇子心腹幕僚的人都懂得察言观色,是而温墨疏对君无念的实力从不敢低估,被他一眼看穿也在情理之中。 点点头表示对方推测无误,温墨疏继续追问:“原本我还担心君老板对我和言姑娘关系是否支持,既然君老板开门见山直接说明,那我也就不兜圈子了。前几天我和世子在铅华宫有过一次冲突,起因正在于言姑娘,想来这件事君老板已经听暗探汇报过,我现在很想知道,世子他对言姑娘到底是什么态度,又有什么打算?” 君无念面上掠过一丝尴尬,而后苦笑:“暗探这种事……大概又是殿下无意中说漏了吧?我还奇怪为什么二皇子这两天对殿下有些疏远呢。不过二皇子应该会理解才对,毕竟身在权势争斗中又是各自鼎立的一方,殿下不谙谋术主张光明磊落,我总不能也跟着一味单纯到底。说起来殿下为这件事还和我闹了好一会儿,起初说什么都不肯同意派人监视自己最尊敬的兄长,我可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劝说成功。” “各为其政,没什么可指责的。” 见温墨疏对这个话题没什么反应,君无念自嘲笑笑,脸上表情慢慢变淡:“我尚不清楚二皇子对言姑娘情义有多深,对墨情今日表现却能合理解释——不如这样好了,二皇子听我讲个儿时的故事,听完之后或许就会明白墨情此时心境了。” 温墨疏稍作迟疑,随即点头表示洗耳恭听,君无念深深吸口气,安静目光似乎穿越纷纷扰扰,回到了年少时节。 “墨情和楼师兄都爱剑,习武时经常为了抢最好的一把争执不休。有一年师父拿回一把极有名气的宝剑,原是想送给墨情作为他生日之礼,墨情见楼师兄对那把剑爱不释手,又因楼师兄已经开始独立行走江湖时常遇危险,便以不喜欢为借口将那剑转送给了楼师兄。那年楼师兄运气不好,才开始闯荡江湖就与颇具实力的高手解下怨怼屡次遭人追杀,那把剑也在一次危险中被楼师兄挡身折断。墨情听说后气得整夜没睡,等第二天楼师兄回到楼中便抢了那把断剑,任凭谁去劝说都没用,就是不肯把剑还给楼师兄,还当着师父的面把楼师兄痛骂一顿,那也是楼师兄唯一一次没有与他计较。其实我们都知道墨情对那把剑喜欢得紧,也明白他心里有多难过,可他就是那样的性子,可以大方地把喜欢的东西送给别人,但若那人被他认定没资格再掌管,那么就算撕破脸皮,墨情也一定会把东西抢回来。” 有人喜欢把心思挂在嘴边每日念叨,有人喜欢默默付出不与人说,两者中,温墨情显然属于后者;剑也好人也好,找不到更适合保管的人就会亲自接手,这就是温墨情的作风。 温墨疏自然听得懂君无念话中深意,苍白脸上掠过一丝怪异表情:“人与剑不同,剑是死的,人是活的,人有心,会选择自己想要的归属,而剑只能任凭人去选择它,两者做不得比较。” “是,人是比剑多了一份主动选择的权力,可是二皇子有没有想过,倘若言姑娘也有意于墨情呢?” 君无念的回应如锋利锐刺,当当正正扎在温墨疏心口,令得素来以温雅形象备受称赞的大渊二皇子耐不住激动,猛地从座位上站起。 片刻后,温墨疏缓缓坐回椅中。 “君老板的话都是假设,并没有依据。” 翩翩公子却痼疾缠身,温墨疏憔悴脸色任谁看了都于心不忍,君无念亦然,然而他没有收起余下意见的打算,只是稍作停顿,仍硬着心肠继续冷静回道:“也许二皇子是身在其中看不真切,作为局外人,我所说的未必就是假设。二皇子可以想想,言姑娘面对您和墨疏时的态度可有不同?有什么不同?为什么不同?” 温墨疏沉默,似是在仔细回想。 言离忧对他从来都是温柔似水,体贴备至,会腼腆,会害羞,也会在危险降临时不顾一切挡在他身前,他说什么她都不会怀疑,全心全意去相信。 再看言离忧对温墨情呢? 争执,吵闹,时不时冷眼相对互相指责,在他无数次听言离忧琐碎抱怨时可以真切地感受到温墨情在她心里的形象,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人罢了。 这样的对比能说明什么?难道不是他比温墨情更值得言离忧相信吗? 毫不掩饰的质疑目光望向君无念,君无念只是浅笑,微微倾斜茶杯慢慢晃动:“二皇子觉得比起墨情来,言姑娘更亲近您吧?可惜的是,在我们这些还算有点儿眼力的局外人看来,言姑娘分明是更靠近墨情的——二皇子先别急着反驳,听我把话说完。”放下茶杯,君无念直率目光与温墨疏相对,没有半点欺瞒之色:“言姑娘之所以对二皇子百依百顺,那是因为二皇子待她好,在她最难熬那段日子里唯有二皇子许以温柔关心,所以她的倾心与爱慕多少带着几分报恩之情,对墨情则不然。从最开始墨情与言姑娘相遇,墨情所扮演的角色是坏事做得多、好事做得少,且许多事情都是以打压追查青莲王为主,对言姑娘没少苛待。尽管如此,墨情还是和言姑娘一路坎坷走到现在,从彼此厌恨到熟稔,从各怀猜疑到摩擦争执、渐渐理解,这其中的差别二皇子可有体会?” “我只知道离忧想和我在一起,而不是定远王世子。” 温墨疏的语气颇为冷硬,君无念轻叹,仍是一笑置之:“我说了,言姑娘对二皇子的感情掺杂了其他因素,想要与二皇子在一起是因为这样会令她感觉被人宠着、关怀着,这正是墨情目前为止不能给予的。同样,墨情身上也有二皇子无法给与言姑娘的东西。” 温墨疏皱眉:“什么东西?” “安全感,还有平等。” 君无念起身,忽然伸手掠过温墨疏颈侧,不等温墨疏反应,空去空回的手掌已经缩回袖中。 重新坐回原位端起茶杯,君无念面色平静:“在这房内,我想要杀二皇子易如反掌,出去也是一样。言姑娘背负着青莲王的身份,即便皇上出面澄清仍有许多人不会相信,另外还有其他对言姑娘虎视眈眈的人,再加上二皇子本身也容易招来刺客等等,你们在一起的话,危险会少吗?我知道二皇子体弱未曾习武,外人也知道,而言姑娘曾向一位江湖女子学习却也只是些皮毛,倘若有人来犯,二皇子要如何自保?又要怎样去保护言姑娘?” 保护与被保护,经常挂在嘴边却很少有人仔细思考的问题让温墨疏忽然想起一件事,就是在青莲山附近小镇他带言离忧逛市集遭刺杀的事。 那件事是温墨疏最不愿记起的回忆之一,他至今无法忘记言离忧毅然决然挡在他身前的瘦削背影。简单想,言离忧会武功而他不会,她在前抵挡似乎顺理成章,可他是男人啊,是信誓旦旦说要保护她的人,在危险到来时却反要言离忧站在前面格挡吗? 那是第一次,温墨疏为自己的无能感到恼火自责。 仿佛透过变幻不定的眼神读出了温墨疏此时心情,君无念声音语调都缓和许多:“这种事不能怪二皇子,但不得不承认一件事,墨情可以保护好言姑娘而二皇子你做不到。我并不是说二皇子不如墨情,只是这样一来,言姑娘在墨情面前自然而然是被保护的,不管言姑娘是否意识到,她对墨情的信任要远远胜过对其他人,包括二皇子。” “只是简单的接触就能看出这么多问题,君老板的眼睛未免太毒。”勉强压下胸中激荡气血,温墨疏挤出一丝苍白笑容,“世子呢?他也想到这些了吧?所以他今天才会同意我把离忧找来,让我在最被动的情况下说出父皇决定后再把离忧带走,让她明白我就是那个不值得托付的人……” 刺耳咳声阻断温墨疏的话,君无念低头,刻意不去看温墨疏咳得近乎弯曲的身影。 待咳声稍缓,君无念默默送上一杯温茶,在温墨疏感激目光中淡淡摇头:“墨情对男女之情有些迟钝,但在经历这么多事情之后,大概他也发觉自己对言姑娘的心思没那么简单了。前段时间言姑娘被人栽赃陷害,依我们的想法自是不该轻易暴露手下势力关系,可是在墨情看来,二皇子说过要保护言姑娘就该履行诺言坚持到底,而事实却是二皇子没有出手。也许就是这件事激怒了他吧,令他不甘心把言姑娘交给二皇子,不如就像儿时从楼师兄手中抢回那把剑一样,再把言姑娘夺回到他身边。” 君无念说的只是猜测,然而温墨疏却清楚知道,这猜测已经可以证实,那天温墨情因言离忧被人下毒昏睡而迁怒于他,一反常态摆出对峙姿态,所有举动都足以表明一件事—— 言离忧之于温墨情,绝对是比前朝风云变幻、权力更迭更重要的存在。 第156章 五国来使 被绿意笼罩的渊国帝都凤落城,此时正享受着‘春’风细雨的洗刷沐浴,高耸城墙威严默立,朱红城‘门’焕然一新,城‘门’内、大街上无数‘花’‘花’绿绿的油纸伞飘来‘荡’去,宛如一朵朵提早盛开的‘艳’丽芳华。 车水马龙匆匆而过,唯独停在城‘门’口的一辆马车静止不动,宽大马车内两个容貌相似的龙凤兄妹扒在窗口,朝帝都最高建筑方向指指点点。 “大公子,那边就是皇宫吧?啧,真是阔气啊,连宫墙都盖得那么高,是怕天塌下来压死人吗?” “哼,再高也没用,南叔叔的话随便一跳就能翻过去!” “南叔叔能翻过去,你得意个什么劲儿?又不是你能翻过去。什么时候你像南叔叔一样厉害了再来炫耀吧!” “你——大公子!你看水鸳,他又欺负我!” 吵嘴超不过,气得满脸通红的少‘女’一跺脚,回身猛扑到安坐椅中的年轻男子‘腿’上。那男子笑笑,拉过男童到自己另一侧,一左一右揽住兄妹二人,清朗声音浑厚沉稳:“水鸳,不许欺负妹妹。水鸯,你也该收敛些,好歹我们是代表狐丘来渊国拜访的使者,你这样对人家的皇宫指指点点实在不礼貌,让人看见会觉得我们狐丘国不知礼数。” 少‘女’嘟起水嫩嫩的小嘴,飞快白了哥哥一眼后很快又‘露’出清爽笑容:“大公子,等南叔叔打探消息回来我们就可以进宫了吧?好想看看渊国的皇帝长什么样啊,是不是也像大公子和南叔叔一样好看呢?” 男子微愣,旋即苦笑,在少‘女’头顶弹了一下:“傻丫头,告诉你多少次了,不可以用好看来形容男人,被南凛听见少不了又是一顿冷眼。你们的南叔叔很快就会回来——你们看,那不就是他么?好像给你们买了许多吃的啊。” 透过车窗远远望见一道‘挺’拔身影走来,孪生兄妹欢呼着跑下马车前去迎接,未及贴身便被南凛一人赏了一个大大的爆栗。 “让你们保护大公子,胡‘乱’跑什么?”低喝着走到马车前,面容成熟沉稳的南凛恭敬屈身,“大公子,消息都打探到了,我们是最后到的,其他几位使者前两天就都进宫了。” 年轻男子若有所思点点头,忽而皱眉,面上多了几许惆怅:“也不知道他在不在宫里,在的话,又不知道肯不肯见我。这次若还是不能把他带回去,许是见不到父王最后一面了。” “大公子尽力就是,至于他回不回是他的事,何必多管?”似乎提到的人十分令南凛讨厌,刚才还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依稀多出几分嫌恶,语气也冷上许多,“这趟来渊国的目的主要在于试探,大公子少想那忘恩负义之人,反正王已经决定传位人选,就算他良心发现回到国也不会有任何更改。” “南凛,你对他偏见太深,总是说些气话。我想他应该从没做过接手王位的打算吧?要不是当年父王那样待他,他本可以像我一样过着安逸生活。算了,不说这些,及早进宫才是要紧。”年轻男子关好车窗,细腻无声的‘毛’‘毛’细雨被隔在外面,车窗关上的刹那另一辆马车飞驰而过,在男子余光中留下一道残影。 年轻男子所乘马车没有动,与之错过的马车里倒是多了一番感慨。 “狐丘国竟然也派这么年轻的人来。这五国着实有趣,究竟是没把大渊当回事,还是想麻痹皇上警惕之心呢?”白到刺眼的布衣雪发微微颤动,像是积雪崩塌般给人莫名恐慌感。 小亭子不敢抬头看对面坐着浅笑的人,因着有些刺眼便偏过头躲开那一片白‘色’,语气措辞无不是最极端的谨慎小心:“连大人,司‘药’库那边来问接下来怎么办?唐馆使被革职,现在方馆使当家,有些事情不太好做了。” 似是对这话题没什么兴趣,连嵩懒懒扬手:“不用再理他们,闹过这么一出后言离忧不可能继续留在御医馆,司‘药’库和御医馆那几个废物已经没用;倒是内务府那边勤联系些,后宫的风吹草动他们最敏感,有什么消息也是最先从那里传出。还有,回去告诉你们娘娘,最近老实些别犯蠢,五国使者在大渊这段期间我不想分神管她,少惹我不痛快。” 小亭子浑身一凛,急忙低声应和,几滴冷汗顺着脑‘门’滑落。 以为芸妃采办之名出宫走了大半天,下午小亭子回到凤欢宫不久,赵公公便传来温敬元旨意让芸妃整装准备陪赴宴席,芸妃早从连嵩处得到消息,华衣美服、珠钗‘玉’坠一日前就准备妥当,细心梳妆后,在小亭子护送下踩着莲步往绣典园行去。 温敬元登上皇位以来并未册封皇后,接待他国使者之类的场面按理应由皇后之下地位最高的皇贵妃陪同,但皇贵妃怀着龙子金贵更胜往日,温敬元虽没什么怜香惜‘玉’之情却也心疼自己骨血,这种需走动、要陪酒的事情便都由芸妃代替了。事实上皇贵妃往下数也轮不到芸妃出头,毕竟还有两位贵妃在,只不过那二人自知场面上的功夫远不如芸妃,索‘性’早早就把这种烦人的事推托下去,温敬元也乐得让芸妃出面,毕竟这是个能给他赚来极大脸面的心肝宝贝。 “素闻芸妃娘娘多才多艺、能歌善舞,尤其是仙音似的歌喉,往往能引来莺燕驻足,今日有幸一见,此番出使贵国可算十分的值得了。” 芸妃才走近绣典园内毓鸣殿,里面便传来男子兴奋话语,听嗓音很是陌生。深吸口气调整笑容,芸妃紧走几步抬足迈入殿内,清脆婉转的话音格外响亮:“是哪一位大人对贱妾如此过誉盛赞?为了这两句夸奖,贱妾定要亲手敬上三大杯酒才行。” 这时的毓鸣殿内宾客已满,听到芸妃说话不约而同将目光齐齐袭向‘门’口,起初是一阵鸦雀无声,而后便爆出阵阵唏嘘惊叹。 惊讶、感慨、动心、垂涎,各种各样的表情于芸妃而言全不陌生。这半年来她没少出现在温敬元宴请朝臣权贵的宴席上,每一次亮相都会收获无数赞誉,也令得笼罩在她身上的光彩愈发传奇,无论妆容还是姿态,哪一样都成为后宫嫔妃竞相效仿的对象。 正因如此,温敬元最喜欢让她陪着出席各种场合。 “要是能得芸妃敬酒,就算是喝死也心甘情愿啊!”阵阵赞叹中,方才说话的男子款款起身,仰头便是满杯饮尽。 这男人颇有些滑稽,微微发福的身材偏有一张可算得上俊俏的脸,五官面皮看也就二十多岁,但若从语气神态等方面推测,竟像是个天命之年的中年人了。 温敬元见众人因芸妃感慨惊叹,顿时觉得赚足了脸面,威严中透出几许得意,言语上却故作不满:“芸妃不可无礼,这位是南庆国太子,此次作为出使我大渊的南庆国使者而来,高贵身份怎是随便什么人都能上前敬酒的?” 芸妃习惯了温敬元的卖‘弄’,知道他并非真心责怪,只淡淡一笑致歉,而后款步走到温敬元身旁‘侍’立。 南庆太子目光一直追随芸妃身影,放肆随意引得旁座几人无声嘲笑,可他却毫无察觉一般,直到芸妃站在温敬元身旁仍一副意犹未尽模样:“渊皇陛下何必苛责芸妃娘娘呢?这酒是我自愿喝的,为了芸妃娘娘这般天仙似的人物,喝上十杯八杯又何妨?” 作为访问他国的使者,见了人家国君的宠妃就心猿意马、言语轻‘荡’,这种人哪来资格代表一国形象?早就列坐后排的温墨峥‘露’出鄙夷之‘色’,才想‘私’下里讽刺几句,未等开口就被温墨疏看透。 “多看,少说。”温墨疏半举酒杯低道。 温墨疏与温墨峥之间本该隔着一位三皇子,不过九年前生‘性’好闹的三皇子在游玩时不小心堕入湖中溺毙,之后无论起居宫殿还是宴席排位,感情本就不错的两兄弟总是并排挨在一起。也亏着离得近的福,每每温墨峥冲动之时都有温墨疏在旁边按住,这才能让耿直单纯的二皇子平平安安活到现在,不然仅在温敬元上位后就至少有三五次让温墨峥掉脑袋的可能。 温墨峥也知道自己的‘毛’病,虽然心里会有些不舒服,但总归来说还是很听温墨疏的话,被制止后老老实实坐着,一杯一杯喝闷酒。温墨疏见他喝得凶,无可奈何地把酒杯抢走:“这不是水,想豪饮回珑心殿喝去。” “不喝干坐着吗?看那些人实在无趣,一个个就知道奉承。二哥看那南庆太子,‘色’眯眯盯着芸妃不放,像是成大事的人吗?那芸妃也是,身为嫔妃却在众人面前搔首‘弄’姿,就不怕丢了我大渊脸面?” 温墨峥气得重重一放酒壶,砰地一声引来许多道视线,温墨疏忙笑笑示意众人没事,暗地里用力捅了捅温墨峥。 细微‘骚’动已然惊动兴致高昂的温敬元,淡淡一瞥威压十足,不善目光盯了温墨峥和温墨疏片刻才收回,朗笑两声压住窃窃‘私’语:“今日五国贵使来我大渊做客,朕甚是高兴,尤其是看到素无往来的霍斯都国贵使,心中更是欢喜得很。朕一直念叨几位皇子要开阔眼界多到外面走走,如今能有机会与各国‘精’英往来‘交’流实属不易——来来来,墨洵啊,从你开始,几位皇子都向贵使们敬上一杯,日后少不得许多事情要向人家讨教呢!” 大皇子温墨洵之后便要轮到二皇子,逃是逃不掉的。温墨疏面‘色’微苦,三分无奈,七分叹息,只因他太过明白,这酒不是为了敬什么两国‘交’好、友谊长存,而是为了让那些使者对他们几个皇子有个初步印象。 在这之后,许是就要研究联姻等等令人厌恶的琐事了。 第157章 特殊使者 “南庆国位处中州边境,与铎国和霍斯都国接壤,面积广阔但人口不多,此前与大渊有过接触却未能长久维持,在百多年前九国‘混’战后便断了往来。南庆国此代国君还算是贤明,只可惜时运不济、香火不盛,后宫七十多位嫔妃竟只诞下六个皇子,其中三个早夭,一个智力上有所缺陷,剩下两位一个为情所困遁入空‘门’,如今就膝下就只有太子耽可继承王位。” 夜‘色’笼罩的铅华宫西偏殿内,言离忧撑着颧骨坐在桌边,认真地听钟钺回答她的问题。 来访的五国是哪五国?代表使者分别是什么人?这些国家与渊国关系如何?向来不愿思考无聊政治的言离忧第一次生出求知‘欲’,在发觉钟钺对这些情况十分了解时,不由分说把人拉到桌前讲解。 钟钺说得口干舌燥,咕嘟咕嘟喝了一整杯茶,痛快地长出口气,继续投入认真讲解之中:“南庆这位太子颇有些名气,不过不是因为能力强或者有多称职,而是因为他有位好妻子。言姑娘是没见过南庆太子,那人生得一张好面相,多少‘女’子看上一眼便会脸红,可南庆的太子妃却是个其貌不扬的‘女’人,起初还有人说太子妃配不上太子,没过两年口风就变了,成了太子配不上太子妃。” “总有些愚昧的家伙喜欢以貌取人,其实真正能专注于某些事情的偏偏是那些没什么姿‘色’的人。”言离忧心有感慨随便‘插’了一句。 “是了,言姑娘这话再明理不过。”钟钺用力点头,两只眼中依稀泛起崇敬之‘色’,“南庆太子与太子妃就是这样。好皮囊没能给南庆太子一副好脑筋,那人喜好‘女’‘色’不思进取,做事荒唐糊涂,反而是不被人看好的太子妃在短短两年间出尽风头,无论是辅佐皇后打点后宫还是偶尔献计献策维持前朝稳定,哪一样都不落人后,甚至比许多男儿更加出‘色’。” 言离忧轻笑:“这可有趣了,堂堂大男人反不如一个弱‘女’子,南庆太子的脸面要往哪里放?” “只要能为国君分忧解难,谁还管南庆太子的脸面是黑是白?反正传言说南庆国君已经离不开太子妃,几乎把她当成自家‘女’儿看待,这次南庆太子出使大渊也是太子妃陪同前来的,可见传言非虚。” 言离忧从小就很向往‘女’中豪杰,听钟钺说起南庆国太子妃的佳话十分感兴趣,只不过这会儿她没‘精’力去崇拜谁,尚有更重要的消息急于打探。 “既然南庆国仅剩一位太子又是已有正妃的,那么请求联姻就不太可能了。钟钺,说说其他四国,他们可有急需联姻的?” 钟钺捏了捏脖子,只感觉喉咙又干又涩快要冒烟似的,再看言离忧亟不可待的目光,不由咧嘴干笑:“言姑娘打听这么多,感情就是为了询问有谁要跟我大渊联姻吗?说到底还是放不下二皇子和少主吧?” “你们少主要不要娶妻生子跟我有什么关系?”言离忧头皮一紧,不假思索失口否认,“他自己都说有合适的就娶了,别人多‘操’心有什么用,许是闹到最后还要被他埋怨多管闲事。我就是想知道联姻这件事靠不靠谱,如果真需要有皇子去联姻的话……” 如果温墨疏真的被皇上勒令去联姻的话,她该怎么做才能改变现状? 钟钺见言离忧愣愣失神,迟疑少顷,小心翼翼问道:“言姑娘心里就没有半点为少主着想吗?” “没有!”言离忧回过身,答得斩钉截铁。 温墨情是什么人?就算她绞尽脑汁去为他考虑,他会如她所愿进行选择吗?与其为他白费力气,还不如把‘精’力灌注在温墨疏身上,毕竟温墨疏是她想要携手共度一生的人,假如真的被哪个国家的公主相中带走当上‘门’‘女’婿,留下她要何去何从? 烦恼神‘色’出现在秀气白皙的面庞上,在钟钺无话可说后,沉默起来比温墨情更甚的少年楚扬忽而开口:“霍斯都国也有人来。” “霍斯都国?好像在哪里听说过这名字……有什么特别吗?”在杂‘乱’的记忆碎片里搜索片刻无果,言离忧放弃回忆直接发问。 钟钺苦笑:“霍斯都国,言姑娘真没听说过?我还以为言姑娘对少主很了解呢。” “温墨情怎么又和霍斯都国扯上关系——”话说一半,言离忧猛然想到什么,深深倒吸口气,“我想起来了,赫连茗湮就是霍斯都国的人吧?!” “啊,没错,就是这个问题。”钟钺‘舔’了‘舔’干燥嘴‘唇’,脸上表情掺杂进些许不自然,“赫连姑娘……赫连姑娘和少主的事言姑娘应该知道吧?在赫连姑娘失踪后我们背着少主偷偷调查过,原来那位赫连姑娘竟是霍斯都国名‘门’望族之后,父亲在国中地位不低,曾经作为使者访问中州许多小国。” “那又如何?你们是在怀疑,这次代表霍斯都国出使的人有可能与赫连茗湮有关?”言离忧失笑,满不在乎摇头,“赫连茗湮看起来与温墨情年纪相仿,那么她父亲的年龄应该和定远王差不多大,都是老头子了,不远万里出使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再说就算来访使者真的是与赫连茗湮有关系的人又能怎么样,总不会强行掳走温墨情回去当压寨夫君吧?” 敢拿温墨情开玩笑的人钟钺还是第一次见,哭笑不得挥散脑海里有关温墨情做压寨夫君的诡异想象画面后,钟钺正‘色’道:“言姑娘小瞧那位赫连姑娘了。这次五国遣使来访意义重大,不止朝廷关注,连江湖也为之震动,包括我们君子楼在内的许多人都使尽各种手段打探相关消息,而作为成果的其中一条消息便是,代表霍斯都国出使的,正是赫连姑娘本人。” “赫连茗湮?她是霍斯都国使者?”连连倒吸凉气令得言离忧‘胸’口发冷,脸‘色’渐渐凝重,“如果真的是她,那么就能解释为什么时隔多年后她会再度出现于温墨情面前了,但这么做无疑是在给温墨情造成第二次伤害——温墨情好不容易才决心放弃那段感情,她怎么忍心以这种形式出现,怎么忍心去撕温墨情还没有痊愈的伤口?她到底有没有为温墨情考虑过?” 钟钺没有回答,意味深长的目光静静看着言离忧,脸上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言姑娘这不是很关心少主吗?” “我……”言离忧无言以对,瞠目结舌愣了半天,捧起茶杯狠狠灌下一大口,“别闹,谈正事。今晚的宴席五国使者都会出席,温墨情也被皇上特地叫去参加,那岂不是要与赫连茗湮见面?温墨情之前知道赫连茗湮就是霍斯都国使者吗?” 深吸口气与楚扬对视一眼,钟钺烦恼摇头:“收到消息太晚,还没来得及告诉少主——其实就算早知道也会犹豫要不要说出来,少主他一听到赫连姑娘的名字心情就会变差,总是一个人喝闷酒,楼中子弟都尽可能装作从没出现过赫连姑娘这个人。”稍作迟疑,钟钺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望着言离忧:“言姑娘,按少主的嘱咐,我和楚扬本不该和您多接触,可是今天情况特殊,我们两个……我们两个来找您,就是想让您今晚宴席过后去陪陪少主,不然少主他又要喝闷酒了。” 温墨情酒量不算好,这是言离忧早就知道的,且记得他宿醉过后脸‘色’总是很糟糕,可是由她去开解温墨情有用吗?那么多年的爱恨纠缠,温墨情与赫连茗湮之间恐怕根本没有外人干涉的余地,况且她本想宴席后去打听温墨疏情况的。 “言姑娘,算是我和楚扬拜托您行吗?我们真不愿看少主那样……”见言离忧犹犹豫豫,钟钺有些发急,语气不由急促许多,“或许言姑娘和少主不觉得,但我们这些跟随少主多年的人都看得清楚,结识言姑娘后少主变了许多,爱笑了,也不经常喝闷酒了,只有言姑娘才能让少主忘记赫连姑娘啊!” “怎么可能?”言离忧被突如其来的请求‘弄’得发呆,心中五味杂陈。 说她能影响到温墨情心情,这不是天方夜谭吗?那样我行我素的人才不会受任何人影响而改变吧?能改变他的,大概只有赫连茗湮。 咯啷一声闷响乍起,吓得言离忧一颤,与钟钺齐齐抬头看去,竟是楚扬将随身佩戴的短刀丢到桌上,少年俊秀脸庞隐隐透出焦躁恼火:“给你,什么都给你,你去找少主!” 言离忧彻底呆愣。 这又是闹哪一出? “楚扬的意思是说,只要言姑娘肯帮忙,他可以把最珍贵的东西送给言姑娘做报酬。”同样被楚扬举动吓到的钟钺苦笑一声,“言姑娘莫怪,楚扬多年不与人接触极少说话,总是词不达意,他只是太担心少主,希望言姑娘能帮这个忙而已。这把短刀是少主送给他的,他一直当做最重要的宝贝,为了少主的话——” “知道了知道了,不就是劝劝他让他想开些吗?我去就是,这凶器你还是收起来吧。”不等钟钺说完,言离忧似是无奈地连连摇头,唉声叹气。 眼看钟钺转忧为喜,楚扬也‘露’出一个浅淡而生涩的笑容,言离忧苦笑不已,心底涌出一股异样感觉。 她本打算寿宴结束后悄悄溜出去到天阙殿走一趟的,虽说那日离开时态度颇为冷硬,至今仍对温墨疏是否隐瞒联姻一事抱有怀疑,但言离忧终是挂念他,迫切想要知道皇上指婚一事是否有什么进展;可是听说赫连茗湮会作为霍斯都国使者出现在温墨情面前,而温墨情也是皇上意图指婚的人选之一时,言离忧心里那杆秤便偏向温墨情了。 说不清为什么,她希望看见完完好好的温墨情,更希望自己的出现真能够像钟钺说的那样,驱散赫连茗湮留下的‘阴’影,让他开心。 第158章 醉夜探视 有钟钺暗中安排,言离忧离开内宫并不困难,从已经升任御医馆馆使的方田那里讨来手书一封,作为临时出诊的内宫医官就可以大大方方走出去。 到温墨情住处时渐近深夜了,温墨情还没有回来,看着柔和烛光笼罩下的房间,言离忧忽有一种熟悉之感。 温墨情爱干净,他的房间总是整齐明亮,每一样东西都摆放有序,就像他做事时的严谨认真一般,在他离开房间后甚至会让人产生这里根本不曾有人住过的错觉。言离忧知道,原本温墨情也打算像对待这屋子一样做她生命里一个过客,是许多复杂原因让他留了下来,以一种特别的身份存在着。 所以,她想为他做些什么。 三更子时,宫鼓初歇,温墨情终于披着一身喧嚣酒气归来。 灯火通明早透露出房内有人的信息,温墨情推门而入,淡淡看了一眼桌边坐着的言离忧,没有惊讶,没有意外,就只是那么轻描淡写一眼后便不再理会,仿佛当她不存在一般坐于对面,满满一壶酒咚地放在桌上。 果然如钟钺所说,与赫连茗湮见面后,温墨情的反应是借酒消愁。 温墨情不说话,言离忧也不吭声,见他倾壶倒酒便抢过酒杯,仰头把酒喝掉。宫里的酒甘冽清香但没有多大度数,划过喉咙只留下一阵微辣冰冷,比起定远王府的酒差了太多。一连抢过六七杯喝到肚里,言离忧并没有感到半分醉意。 再大的酒壶也禁不住一杯杯消耗,言离忧一口一杯,等温墨情终于不耐烦微皱眉头时,那壶里的酒只剩下不到一半。 “你不是该在天阙殿么?”按住言离忧来抢酒杯的手,温墨情终于喝到第一杯酒。 言离忧舔了舔酒液残留的唇瓣,叹息细碎无声:“钟钺和楚扬很担心你。” “那就让他们来陪我喝酒。” “你想喝,我陪你,反正这酒不醉人。” 再抢不到酒杯的言离忧放弃原有攻势,趁温墨情不注意一把夺过酒壶,不顾形象仰头便是一顿海灌。澄净酒液禁不住巨大倾斜角度从壶盖涌出,哗地一大泼洒在言离忧脸上,使得她猝不及防一阵呛咳。 温墨情终于露出一丝表情,嗤笑一声,夺回酒壶丢在地上:“酒不是这么喝的。” “酒也不是拿来消愁的。”狼狈地擦去脸上酒液,言离忧凶狠回瞪。 你一言我一语的简短对话在奇怪气氛中结束,温墨情拿言离忧没辙,索性放弃喝酒,推开卧房的门一头栽倒床榻上。言离忧跟着他进到卧房内,搬过梨花木小凳坐在床边,借外间烛光看着温墨情,语气恢复常态:“钟钺得到消息时你已经去赴宴,他和楚扬猜到你会喝酒麻痹自己,所以两个人一起央求我来看看,以免你不知不觉把自己淹死在酒里。” “多管闲事。” “别人的闲事我才懒得管,要不是看在碧箫的面子上,我管你是喝死还是伤心死?”学着温墨情拿碧箫做借口,言离忧欣喜地发现这样做果然更容易交谈,短暂犹豫后揪住温墨情后背衣衫,试图把他翻过来躺着。 也不知是喝醉了没力气挣扎,还是说已经失去自主意识由人摆弄,温墨情非但没有反抗,反而顺着言离忧的拉拽翻身仰躺,一双看不透的墨色眼眸在朦胧光线中与言离忧对视。 那一刹,言离忧莫名其妙地有些心慌。 “只是与赫连茗湮见面而已,你们这是在小题大做。”温墨情语气脸色都平静得不能再平静,平静到发假,完全不能教人信服。 言离忧耸耸肩:“无所谓,真难受还是假难受你自己清楚,我不过是受人所托忠人之事,跑一趟来看看你罢了。” “你该去的是天阙殿,二皇子一直在为指婚的事心烦,比起我来你应该更担心他才对,不是么?” 言离忧生硬笑笑,不置可否。 如同温墨情与赫连茗湮的复杂感情一般,言离忧不知道要怎么面对现在的温墨疏,是为了不让他为难而委曲求全,做个侧室与其他女人共侍一夫?还是坚持一生一世一双人,与温敬元一起把温墨疏逼上绝路? 无论哪一个选择她都无法接受,在想出解决之法前,言离忧只能忧心忡忡却什么也做不了。 “皇贵妃已有身孕,如果诞下的是个皇子,那么二皇子他们的处境就会更加微妙。一方面皇上会愈发防备他们夺权,另一方面以皇上多疑性格又不敢轻易放他们离开皇宫去封地,以免个别有实力的皇子包藏祸心、拥兵自重。这种情况下与他国联姻将势力最大的皇子踢出渊国,可以说是最能让皇上安心的结果,但把哪位皇子安排到哪个国家,这又是另一堆需要费心思虑的问题。” 言离忧来这里的本意是想劝慰可能会因赫连茗湮而伤心的温墨情,谁知一句劝慰的话还没说出口,温墨情就开始滔滔不绝给她说那些颇费脑筋才能理解的势力形势,虽说这些似乎言离忧历来厌烦抵触的,但因与温墨疏有关,言离忧还是耐着性子仔细倾听。 “在连嵩出现之前我试探过皇上态度,那时皇上倾向于赐封领地王位而不下放实权;但是在连嵩出现后,皇上的打算出现明显变化,更偏重以极端手段彻底断绝后患,联姻,只是其中最温和的一种。”温墨情起身半坐,身上酒气依旧浓郁,眼神却比刚才多了几分理智清明。 “连嵩到底有什么目的?如果他单纯是为了芸妃出头,那么找个借口让皇上处罚我、折磨我都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有必要大费周章想一堆曲折阴谋吗?”言离忧蹙眉,面上困惑愈发深重,“我总觉得连嵩这个人怪怪的,给人一种说不出的感觉,阴柔,狡诈,又很可怖,远不止为芸妃出谋划策这么简单。” 温墨情沉吟少顷,忽而扬眉淡看:“你怕他?” “不是怕,说不好那种感觉,总之不想与他有所接触,看到他就会不由自主联想到扫把星、倒霉鬼、衰神之类词语,反正没好事。” “连嵩的身份很神秘,我派出很多人手打听也只得到只言片语没什么用的消息,不过从他几次为皇上出的计策看,这人难对付的程度或许不亚于楚辞。”温墨情毫不吝啬以楚辞作比较给予连嵩高度评价。见言离忧仍拧着眉头沉沉思索,温墨情又沉默半天,在言离忧以为他酒意冲头已经入睡时却又低低开口:“有我在,他伤不到你。” 言离忧并没有意识到这句话有什么不妥,漫不经心长出口气:“有你在,想害我的就不是连嵩而是你那位楼师兄了。” “他敢。” “有什么不敢?那位楼阁主不是比你武功好多了吗?”言离忧嗤笑一声,虽没有嘲讽贬低的意思,却也让温墨情表情不自然许多。既然温墨情没有受到太大影响,安慰他的打算可以作废了,言离忧看看快要燃尽的烛灯,低头指了指房门:“看你这样我就放心了。时间不早,我得早些回铅华宫,以免太晚被门禁挡住。” 温墨情淡淡应了一声,目光一直追随着被微弱烛光笼罩的背影,直至言离忧快要出门时忽又将她叫住。 “如果联姻一事不能改变,你会坚持和他在一起?” 轻盈脚步似是灌了铅一样转为沉重落下,缓慢无声。言离忧站在卧房门口背对温墨情,扶着门框的手指下意识用力,指甲在朱红漆面上留下半月型浅淡痕迹。 “我不会放弃与殿下在一起的愿望,也不会让自己成为权势争斗的牺牲品。”微微侧头,白皙而精致的面庞迎着烛光,留给温墨情一道恬静剪影,唇边淡淡卷起的笑意恬淡安静,“没有坚持到最后谁也不会知道结局怎样,只要还有希望我就不会放弃,我会好好活着,努力去追逐自己想要的生活,哪怕期望的结果成空,至少问心无愧。” “……嗯,总算有些成熟了。回去吧,我什么事都没有,只是酒喝太多想要休息而已。” 温墨情经验丰富,知道言离忧是不敢也不愿与他斗嘴的,看她关上卧房门扉、外间烛灯熄灭,又听她脚步远去变小,干涩双目微微闭上。 万籁俱寂中,外间烛灯扑地熄灭,温墨情没有动弹,甚至连眼睛都不睁,若非胸口仍在起伏,许是要被来人误会成一具冰冷尸体。 “别点灯,我不想看见你。”忽地,温墨情冷道。 房门无声洞开,狐仙似的修长身影贴近烛台却被温墨情沉声阻止,素白柔软的手掌一僵,黯然垂落。 “又是口不对心么?你骗她说不在意,实则在意得连见我都不肯,这份倔强执拗与当年丝毫无异。”白色身影缓缓移到床榻边,无声无息伏在温墨情胸口。 温墨情没有躲避,剑眉之下眼眸慢慢张开,声音冷淡无情:“我警告过你别再参与渊国的事。” “这是我的使命,逃脱不掉。”赫连茗湮的语气一如既往优雅平和,唯一不同的是那一丝暗藏的寂寥失落,“墨情,你我生而为敌,这是早就注定的命运,我只是想让结果尽可能变好些,至少不必与你刀兵相见。” “我从不信宿命。” 赫连茗湮摇头:“但你必须面对现实,像她那样追逐着不可能实现的梦境,有什么意义?到头来伤人三分,自伤七分。” 单薄唇瓣勾勒出淡而无味的疏离笑意,温墨情凝视着无边漆黑,眼神中有着旁人难以读懂的奇妙光泽。 “没有什么负担是摆脱不掉的,聪明和懦弱、执着和勇气往往只有一线之隔,区别是有人选择所谓的大义却连自己的心都认不清,有人则拼命坚持着,笨得像傻瓜一样,这正是你和离忧最大不同——所以,我才会喜欢她。” 第159章 联姻之请 失去灯光的阴暗房间里,沉默如夜色一般蔓延笼罩,如丝如缕,无孔不入,静得让人不由联想到绝望或是其他消极的东西。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哀婉叹息低低响起。 “喜欢……这样的话,你从没有对我说过。” “倘若当初你没有不辞而别,也许有一天我会对你说,不过现在已经不可能了。”温墨情不知道自己的口气算不算是残忍,但在他看来,这已是他能表现出的最冷漠程度。起身离开床榻,那抹柔软温香也随之远离,温墨情终于肯点燃油灯,随手剪去顶端爆掉的灯花:“你要作为霍斯都国使者来大渊图谋不轨,我会与你继续周旋下去,如果是作为你自己来重续旧缘的,那么还是请回吧,我与你,不想再有半点瓜葛。” 赫连茗湮寂然惨笑:“覆水难收四字,只有亲身经历过才会懂得其中酸楚。” “再艰难,也是你自己做的选择。” 油灯火苗摇曳,照出温墨情长而淡薄的身影在墙壁上似真似幻,如他坚定的一字一句,难辨真假。赫连茗湮没有再靠近他,端坐床头微微垂首:“你若真的喜欢她,为什么到现在还隐瞒心意不肯表明?” “没来得及。”温墨情把玩着剪灯花的小剪刀,语气散漫慵懒,“在你进来之前我才发觉喜欢她,不行么?” “行或不行,我有什么资格干涉呢?只是不想见你赌气胡乱说话,毕竟她是二皇子的人,传出去免不了一场风波。”许是因为温墨情不太认真的回答,赫连茗湮隐约有了几分希望,清丽面颊恢复健康血色。 温墨情冷笑:“赫连姑娘对别人了解倒是不少,我是赌气还是认真,离忧到底是谁的人,这些我们都不能确定的事你好像很确定一般。” “我说的可有错?”赫连名媛深深吐息,收敛起低落表情,“刚才离忧说的那番话足够明显,她心里只有二皇子,不管你所谓的喜欢是真是假,根本没有可能改变她的心意。在渊国这么多年,我手下多少有些能带来有用消息的可靠之人,想打探出离忧和二皇子的关系并不困难,你又何必骗我?” “他们两个是什么关系,与我何干?她喜欢谁又与我何干?再说远些,我喜欢谁厌恶谁,与你也没有半点干系。”抬手开门,温墨情冷道,“我没兴趣一遍遍提醒你我们各自身份,今晚我就当没见过你,若有机会朝堂再见。” 被人下逐客令的滋味不好受,何况赫连茗湮一介女子?颇有些委屈地走到门口,赫连茗湮不死心回头:“这次出使我会在大渊呆上一段时间,我希望有机会弥补所犯过错,只要你开口,我一定尽力办到。” 没有回答没有感动面孔,只有嘭地关上的房门,冰冷无情。 赫连茗湮自嘲苦笑,而后无声叹息,转身走出洒满月光的宁静院落,外面早有神色焦急的男人望眼欲穿,快步迎来:“可算出来了,刚才有卫兵巡过,吓得我一身冷汗!” “辛苦萨琅堂兄了,我们回去吧。”赫连茗湮淡淡一笑,仍是平时雍容模样。 “怎么样,那小子有悔悟吗?宴席上见他始终低头不肯看你,是不是绞尽脑汁在那儿想怎么追你回来呢?”赫连茗湮在前面走着,身为堂兄的萨琅在后面紧跟,兴奋追问一句紧过一句。 赫连茗湮无奈,语气里三分惆怅:“堂兄又忘了吗?是我有负墨情,就算悔不当初那也该是我才对。昔年我刺杀前任渊皇的事被隐瞒下来,如今的渊皇应该还不知道我与墨情和离忧早就相识,他避开我假装不识理所当然,便是我想找他也只能这样偷偷摸摸的,只有堂兄你才会在那里自说自话,胡乱编想。” “可是怎么想也不对啊,这世上怎么有人会拒绝你呢?除非他不是男人。”萨琅撇嘴,明明三十有二的年纪看起来却比小孩子更加幼稚。 异乡他国毕竟是别人的地盘,谁知道暗处有没有人藏着偷听?赫连茗湮摇摇头示意赫朗回住所再说,萨琅也听话地闭上嘴,只是走了不到二十步,聒噪多话的毛病就止不住又犯了。 “绮罗,二叔让你尽量避开温墨情,你却主动来找他,我该怎么向二叔交代?实话实说吗?二叔他啊,最怕你和那男人藕断丝连影响正事,来之前反复交代我好多遍呢,我可是拍胸脯保证过的,可现在……” “堂兄,事到如今,你觉得我与墨情还有可能再续前缘吗?他刚才对我说喜欢离忧,也许不仅仅是气话那么简单。”赫连茗湮的语气微带抱怨,却又陡然化为愁绪长叹,“家国大业当前,我断不会耽于儿女私情,来找墨情不过是想看看他过得好不好、想找个机会对他说抱歉,如果霍斯都与渊国有烽烟对峙那日,我的第一身份还是慕格塔家长女,而非那年与他情投意合的游商之女赫连茗湮。” 赫连茗湮坚定语气终于让萨琅放下心,月色之下伸了个懒腰,忽而又一脸好奇:“绮罗,你说咱们霍斯都与渊国之间真的会发生战争吗?现在两国开始互通有无,这是结盟建交的好兆头吧?” 提及国事,赫连茗湮的表情不再像刚才那般复杂:“如今柏山哥哥继位掌控大权,他与我们一起长大,堂兄应当了解他的雄心壮志才对。许多年前,渊国在最强盛时接连侵占霍斯都六座城池,至今不肯承认恶行归还领土,我霍斯都族人有十几万零零散散分布于渊国境内,少吃少穿备受欺压,这口气,柏山哥哥怎能忍气吞声咽下?过几天我会选择适当时机向渊皇提出归还领土和臣民的要求,如果渊皇不肯,友盟大概是不可能结成了。” 萨琅缩了缩脖子,没来由打了个冷战,垂下眉梢嘟嘟囔囔:“都过百多年了,那些族人还愿意再回归霍斯都吗?假如真的开战,还不知道要有多少族人战死,多不值啊!” “落叶回根,魂归故里。”赫连茗湮仰头望着安静明月,神色肃穆。 不管付出多少代价都要斗争下去,唯有回归故土家园,灵魂才能得到安息——这是霍斯都族千百年不变的信仰,也是刚刚继位不久的霍斯都新帝常挂在嘴边的话,亦有很大可能是引燃战火的理由。 至于结局如何,活在此时的人们,并不愿过多考虑。 ※※※ 五国来访是震动朝野的大事,接风宴过后自然还要有正式的朝上会见。由于前一夜饮酒过多又因兴奋纵欲,温敬元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与五国使者交谈时听的多、说的少,许多事都由难得在前朝路面的左丞相连嵩代为商谈。 毫无用处的寒暄与赠礼环节结束后,六方交谈内容终于扯到具有实际意义的话题上,而最先提及联姻的是狐丘国,使者是身为狐丘国荣亲王的燕北玄。 “素闻渊国地大物博、文化精深,盛世久安之下更是人杰地灵、英才辈出,小王此次前来除了代表狐丘国向渊皇陛下致敬外,更担负我王所托,欲在渊国为我国采凝公主寻一位如意郎君,不知渊皇陛下身边可有良才愿青睐垂怜?” 燕北玄年纪不大,约莫二十八九岁,相貌算不上英俊却也是五官端正,仪表堂堂,有着一副习武者的健硕身躯,但言谈举止丝毫不显粗鲁,让人一眼看去便觉得亲近。 温敬元见他说话利落、言辞恳切,心里也有几分欣赏,与连嵩交换颜色后缓缓点头:“狐丘国与我大渊早年曾有往来,先帝年轻时到诸国游历亦在狐丘短暂停留,归国后时常说起狐丘国的山水美景、淳朴民风,如今见了荣王爷教朕颇感熟悉,也算是一段缘分。我朝情况想来王爷多少也能有些耳闻,朕承继先帝遗命担负社稷以来尚未立后,膝下也没个一儿半女,倒是过继了先帝的九位皇子,这九位皇子中有四位未娶正室,倘若他们不反对,朕自然愿意成人之美,结两国秦晋之好。” 是时温墨疏和温墨峥都在殿上,听温敬元话意就知道第一波问询要来了,不由相视苦笑。 狐丘国历史悠久渊长,在中州也曾是一时无两的强国,论文化底蕴绝不输于渊国,无奈前几朝的君王昏庸无道,使得贪官横行、民生凋敝,时间一久,竟成了积贫积弱的外强中干之邦。不过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若要拿来与南庆国、铎国相比,狐丘仍是稳稳占据优势的,无论是在国力军事上,抑或是抢女婿上。 眼见燕北玄先人一步,南庆太子露出几分急色,连忙拱手上前:“我们南庆也是一样情况,我妹妹阳澄郡主快二十了,到现在还没找到驸马爷呢,请渊皇陛下一道考虑考虑啊!” 燕北玄说话恭敬彬彬有礼,南庆太子则莽撞粗俗、冒冒失失,相比之下立见高低。听了这一番截然不同的请辞,不仅是朝上大渊百官,就连其他三国同来拜见的使者也是忍俊不禁,暗中窃笑,而南庆太子仍不知所以,心安理得地等温敬元回话。 南庆国的颜面被这位说呆不呆、说傻不傻的太子抹了一大片黑,正被殿上众人嘲笑等待看好戏时,忽有一人从南庆太子身后走出,深深鞠躬行礼:“殿下生性直率,不善言辞,失礼之处还请渊皇陛下及诸位大人多多包涵,妾身代殿下向各位赔礼了。” 再不济也是堂堂太子身份,什么人如此大胆竟敢代之道歉?又听得那人自称“妾身”,惊疑交加的众人目光齐齐打量过去,这才发现,那身着朴素侍从服装的人却有一副圆润脸蛋和灵动眼眸,竟然是个女子! 第160章 朝堂争婚 中州风俗重男轻‘女’,寻常官职从不‘交’由‘女’子出任,更遑论陪使这等高贵身份,温敬元见一个‘女’人竟敢站到殿前挽回南庆太子丢失的脸面,顿时大感兴趣。不是所有站都是第一言情首发,搜索你就知道了。 “快人快语直心肠,这也是千百种‘性’情之一,无须道歉。” 温敬元大度扬手,正考虑要怎么开口询问这‘女’人身份才合适,旁侧站着的连嵩忽然淡淡开口:“传言南庆太子妃知书达理、深明大义,时常陪于圣驾前审情断案,巾帼不让须眉,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她就是南庆太子妃苏‘玉’?” 殿中不知谁一句惊叹声音略大,清晰传到扮作男装的‘女’子耳中,那‘女’子浅淡一笑,再次躬身:“妾身为南庆国常苏氏,得幸与太子殿下行夫妻之礼册封为妃,此次专为‘侍’奉殿下随行而来。” “原来是南庆太子妃,是朕有眼无珠,怠慢了贵客——来人,快给太子妃赐座。”温敬元眼中掠过一丝赞赏之‘色’,让人在南庆太子旁侧加了一张大椅,立刻将南庆太子妃的地位与其他来使扯平。 换做其他‘女’子,温敬元这般礼待恐怕要遭人质疑,但对方是南庆国太子妃,在场所有人没有任何一个‘露’出费解不满表情。 国土贫瘠的南庆国从不曾成为强国,能在风雨飘摇中苟延残喘到现在,除了要归功于前两代国君英明贤达外,更要感谢这位外邦嫁入的庶民‘女’子苏‘玉’,而她的名字与事迹也如传奇故事一般流传到南庆国之外,被无数男男‘女’‘女’崇拜敬仰着。 唯独一件事让人们感到惋惜——这样出‘色’的‘女’子,怎就嫁给了南庆太子那般无能之人呢? 苏‘玉’一举一动落落大方,落座后仍面‘色’自如:“南庆与渊国在政事上素无往来,但我王对渊国一向尊敬,文化、风俗也主张向渊国学习,更曾偷偷把殿下和阳澄郡主送来磨练。当年阳澄郡主有幸在帝都亲眼见到四皇子明察秋毫为无辜百姓洗雪冤屈,一颗芳心悄然暗许,这几年无论哪家王侯前来提亲一律拒之‘门’外。眼看阳澄郡主到了不得不嫁的年纪,我王实在别无他法,只能派殿下前来打探,若是四皇子尚未婚娶,还望稍作考虑。” 早都打算好要提出联姻了,哪个皇子单身、哪个皇子妻妾成群还不是打探个一清二楚,这不是明知故问吗?事关己身,温墨峥气得牙直痒痒,连连甩了两个白眼到南庆太子身上,全然不顾其他人往来时的窘迫之‘色’。 说起直白率真,温墨峥可不比那南庆太子多几道弯。 南庆太子一开口就成了笑柄,反令先出头的燕北玄大占便宜,可是苏‘玉’的出现又将形势逆转,寥寥几句闲扯便把“应该与之联姻”的情面拉到了南庆国头上。连嵩见燕北玄遭遇阻碍,思虑少顷,似是不经意道:“如果我没记错,荣王爷也是向阳澄郡主提过亲的人之一,不知现在荣王爷可有册定正妃,还是说仍在等待阳澄郡主呢?” “向阳澄郡主提亲已是两三年前的事了,被拒后仔细想想,小王与阳澄郡主‘性’格确实合不来,未能成婚倒也说不上遗憾。”连嵩问的突然,燕北玄措手不及,回答得有些仓促‘混’‘乱’,言下之意自己并没看上阳澄郡主,惹来南庆太子不满目光。 “既然荣王爷尚未婚娶,不如就在我大渊寻一位吧,这边后宫待字闺中的公主也有几位呢。” 连嵩半开玩笑的语气让五国使者微微讶然,但看温敬元脸‘色’并无异常,好像对连嵩的行为不觉不妥一般,各人也只好默不作声。过了半晌,略带疑‘惑’的南庆太子妃苏‘玉’开口问道:“光顾着聊自家事情,竟把其他几位使者忽略了,还不知铎国、霍斯都国与青岳国三位使者都是为何而来?” 中州邦国众多,中州之外毗邻而居的强大国家也不少,各国关系错综复杂,警惕耳目也是一个盯着一个;就好比这次五国来访,事实上最初只有青岳国打算过来走一走形式示意臣服的,没想到听闻消息后其他四国也纷纷发来书函提出拜访,左右这么一闹,便促成了五国同来的热闹局面。 当然,温敬元不会愚蠢地认为其他四国也是来走形式的,各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还在搜索蛛丝马迹仔细斟酌。 青岳国来使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自打进入殿内就一直盯着连嵩满眼崇敬,听苏‘玉’提及自己国家名字,立刻上前一步清音朗朗,大声说着如何尊敬温敬元、向往与渊国结‘交’和期盼能作为臣国归附之类的话,流利工整得仿佛背诵一般。温敬元早知这人是连嵩安排好的,回应起来也没什么兴致,装模作样寥寥几句打发后便把目光转向剩下两国使者。 铎国使者,年过半百的老将军谢渊斐。 霍斯都国使者,慕格塔·芮绮罗,陪使慕格塔·萨琅。 一个是从无往来的边陲小国,一个是雄踞中州之外的突起强国,这两国来访又是为了什么呢?温敬元不动声‘色’看着,顺便用眼角余光观察温墨疏、温墨峥以及温墨情三人。 结果是,除了温墨峥一脸不耐烦外,另外二人都面无表情,事不关己般沉默站立。 “众所周知大渊是中州首屈一指的强国,而我霍斯都国统领漠南广域,也算有些影响。我王喜好结‘交’,认为两国毗邻却无往来是我国的疏忽失误,所以特地派我与堂兄二人代表霍斯都国前来,与渊皇陛下共商协好要事。” 赫连茗湮以霍斯都风俗为由一直半遮面纱,然而她的动人之处又岂是清丽容颜?才一开口,优雅语调与婉转悦耳的嗓音便令许多人啧啧称赞,南庆太子更是把一双眼珠子使劲儿望去,恨不得望透那朦胧面纱,一睹佳人风采。 满殿男人都被赫连茗湮吸引去目光时,唯独温墨情目不斜视,麻木地看着死气沉沉的龙椅。 温敬元年纪稍长,平时对芸妃之外的‘女’人也没什么兴趣,是而表现平淡如常:“朕早想与贵国‘交’往,只是继位以来前朝事务繁忙,始终脱不开身也找不到合适人选出访,如今贵国率先遣使入我大渊,既让朕感到惭愧,同时也万分高兴。” “霍斯都国虽与我大渊接壤,两国帝都却相距甚远,使者往来甚是不便。皇上若是有意时常联系,不如择选两国距离适中之处设使馆如何?此外再专设一人接待打理两国人事,如此即可免去使者奔‘波’之苦,又能保持联系,随时互通有无。”连嵩充分履行丞相职责建言献策,得温敬元赞赏时有意无意看了温墨情一眼。 温墨情没有忽略那一眼,微微蹙眉。 “不失为妙法。”温敬元点头,略作沉‘吟’后向赫连茗湮看去,“二位使者意下如何?若无异议,朕便依着丞相的建议选一名接待使,以后专司两国往来之事,使馆修建也可立刻派人去施行。” 赫连茗湮淡道:“如此甚好,想来我王也乐于便利‘交’往,于霍斯都国内修建使馆、选择专使也不是难事。至于使者人选,渊皇陛下何时有了决定再派人告知便可。” “人选的话,皇上应该不至于犯难,‘精’明强干又对霍斯都国颇为了解的人,眼下不就有吗?” 连嵩话音甫落,几道视线齐齐向温墨情望来,对于连嵩口中所谓的合适人选完全不作他想。 温墨情淡薄笑容泛冷,全然不必费力就猜得出那几道目光都来自谁——连嵩自不必说,还有与其一唱一和搭配演戏的温敬元,再之外就是对于内情有些了解的温墨疏、温墨峥,以及,赫连茗湮本人。 放在眼前碍事,放在远处又怕与其他人勾结闹事,所以想出这么一个馊主意将他固定在某处吗?如温墨情对言离忧说的那般,他很了解温敬元多疑‘性’格,只是没想到霍斯都国来访会给温敬元绝佳机会。 或者说,他是没想到连嵩的计谋如此诡道。 许是猜到温墨情可能会不给温敬元脸面当场拒绝,在温墨情开口前,赫连茗湮又继续道:“这件事不用着急安排,事实上我王还有其他事情想要与渊皇陛下商量,方便的话还请陛下择日召见,另行商议。” “也好,是朕‘操’之过急了。”温敬元收回视线,见赫连茗湮好像没有其他话要说,长出口气把注意力放到最后一位使者身上。 铎国地少人少,在中州没什么地位,因地势偏僻贫瘠没什么值得掠夺的东西,所以数百年来几乎没有谁去打这个小国的注意。作为一个不求强大也没有外国侵扰,而且国君身体健康、仅有一个已婚皇子的小国家,铎国遣使入渊到底有什么目的? 一直闭目养神状态的老将军谢渊斐睁开眼微微眯起,似乎看出温敬元与众人眼中困‘惑’之‘色’,‘挺’了‘挺’脊背清清嗓子运气至丹田,沉稳嗓音有若洪钟。 “我铎国,跟风凑热闹而已。” 第161章 艰难抉择 五国来使上朝拜见这天,言离忧无聊得在铅华宫院子里团团乱转,钟钺和楚扬得了温墨情命令不许她离开,两个人木桩一样一左一右站在大门口,任凭言离忧的眼神怎么变化也不理会。 不是不想理,是真不敢理,就连言离忧都知道违背温墨情命令绝对没有好下场,又何况是他们? 言离忧既挂念温墨疏又担心温墨情,对赫连茗湮作为使者出现一事始终难以安心,可是铅华宫内又没人能与她聊天解闷,唯一聊得来的锦贵人正在正殿照顾绢妃,也是没有精力理会她的。 想到绢妃,言离忧颇有些尴尬无奈——她与温墨疏的关系不少人都清楚,在绢妃还不知道温墨疏就是自己心心念念想了数年的那人时,与言离忧尚能客气相处,自打那天发现时常来铅华宫探看言离忧的人就是自己四连多年的意中人后,绢妃算是彻底混乱了,只要言离忧一出现,准保红了眼圈开始哭哭啼啼寻死觅活,彻头彻尾的嫔妃版林妹妹。 绢妃是主子,言离忧再怎么得温墨疏照顾也只是没有品级的小小医官,铅华宫里的下人们不是瞎子、傻子,两方出现矛盾时该倾向谁不言自明,所以这几天言离忧就成了铅华宫中的“透明人”,除了钟钺和楚扬尽力保护外,也只有偶尔露面的锦贵人能勉勉强强寒暄一句,其他人对言离忧只当作空气,视而不见。 “言姑娘,起风了,进屋去吧。”眼看天色阴沉就要下雨,钟钺走到言离忧身边轻道。 “已经晌午了,怎么还没消息?”似是没听到钟钺的劝告,言离忧自言自语凝眉问道,忧心忡忡地停下脚步望向门口。 这一望,还真看到了来客。 “钟钺,小扬,言姑娘借给我照顾一会儿好不好?”意外出现的君无念眉目含笑,拍手拍了拍楚扬肩膀,向来冰块似的楚扬立刻铁青了脸色,惶恐目光向钟钺投来,依稀带着几分求救之意。 钟钺微愣,而后恭敬拱手:“钟钺见过君少主。君少主怎么……” 内宫是男子禁地,纵有许多特赦,以君无念的身份绝对是不可能混进来的,不止钟钺困惑,言离忧也是满脸怀疑。 “五百两银子呢,总不至于丢到地上连个响都听不到,买个‘嫔妃亲眷’的身份可比买个皇子或者皇上心腹的身份便宜也容易多了。”君无念笑着走进院内,宽阔手掌终于肯从楚扬僵硬肩膀上挪开,扮成女装的少年长出口气嘭地靠在门上,几近瘫软。 言离忧没工夫管楚扬的古怪反应,急急冲到君无念面前:“四皇子他们都回去了吗?朝上说了些什么?” “言姑娘是在替谁着急?二皇子,还是墨情?”君无念反问,笑容意味深长。见言离忧面带愠色似是急得动了气,君无念无奈连连摆手:“好了,不跟你开玩笑。殿下他们回来一趟又出去了,说是皇上召他们几个去御书房,五国使者也在。朝上主要说些各国情况和来访目的,也简单提到联姻的事,不过还没最终确定,特别召几位尚未立妃的皇子前去应该就是为了详谈。”沉吟少顷,君无念稍稍收敛笑意:“言姑娘,你可知道霍斯都国的使者是哪位?” 言离忧迟疑,而后轻轻点头:“钟钺他们告诉我了,是赫连茗湮。” “嗯,是她。”君无念笑容微苦,“殿下并不知道墨情与赫连姑娘的关系,回来后只说墨情脸色不好,看起来心情很差。这种事……总之是我消息迟了,本该早些与墨情谈谈的。” 听君无念的意思,好像他刚刚才知道赫连茗湮作为霍斯都使者来访的事,怎么消息灵通的他反而比钟钺获知更晚?言离忧有些好奇却没有追问,黛色长眉蹙得更紧:“昨晚我去看过温墨情,他说他没事,反而与我聊了许多其他事情,现在看来,八成我又被他骗了。” “他的性格,自是不愿让别人为自己担心。” 两人正聊着,正殿忽然出来一个侍女往这边瞧了瞧,言离忧不想再生是非,引君无念进了西偏殿内。 “殿下简单说了几句,南庆和狐丘国都有联姻请求,南庆更是直接提出想将一位郡主嫁给殿下,二皇子倒是没遇到被人指名结亲的情况。墨情与赫连姑娘由始至终没有半句交谈,也不知去御书房后会不会说上两句——听殿下说,言姑娘与二皇子在闹脾气?”说着说着,君无念忽然发问,问得言离忧措手不及。 “我哪有闹脾气?只是不方便出去而已。”言离忧脱口答道,却心虚地避开君无念视线。 “不方便吗?去墨情那里就方便了?”君无念故意摆出不懂模样,耸耸肩,忽又轻笑,“有时我真不懂言姑娘在想些什么,一方面与二皇子在人前恩爱,一方面又与墨情牵扯不清,也难怪楼师兄他们恼火,这样拖下去,只怕墨情会被师父和楼师兄教训得很惨。” 君无念虽是说笑口气,听在言离忧耳中却有如针刺,偏偏无可辩驳。 她与温墨疏彼此倾心爱慕,这是摆在明面上的事实,可她对温墨情也是舍不开、放不下,这也不是空穴来风的谣言。言离忧很难为自己对温墨情的感情定性,友情也好,恩情也好,无论哪一样都靠近又不尽相同,那份心情也是同样复杂——不想与他成为陌路人,希望能保持这样关系,遇到困难时有他在身边支持,有人可以为她剩下的烂摊子冷嘲热讽,然后利落收拾。 这样做很狡猾吧?或许她本就是个狡猾的人,但不得不承认一件事—— 无论何时,她希望温墨情都在。 言离忧的沉默让君无念也随着安静片刻,低低叹口气,终于有了几分认真神情:“抛开碧笙不谈,言姑娘有没有想过如今行为对墨情的影响?他是君子楼少主,也是最有可能继承师父衣钵统领君子楼的人,注定要在江湖风雨中跌宕;而言姑娘你一心向往与世无争的生活,与墨情根本就不是同一条路上的人。” “我当然知道,所以我没有说过要让他帮我一辈子吧?”莫名情绪冲入脑海,有些恼火,又像是被人羞辱后气愤难忍的感觉。言离忧深呼吸让自己的语气尽可能保持平和,可听起来仍有些反感抵触之意:“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你们总喜欢把我和温墨情的关系形容得暧昧不清,他是他,我是我,各有喜欢的人,也有早就决定好要走的路。是,没错,自从认识他以来我总是连累他,一直与他有所联系,可是这些并非我所愿,如果现在谁能让皇上改变心意放我和殿下自由,我愿意立刻离开皇宫帝都与殿下远走高飞,而不是囚禁在这种不见天日的地方整天提心吊胆!” 眼见言离忧生气,君无念倒有些不好意思,几番张口欲言又无从说起,最后苦笑一声,笑容颇有些沉重:“若是可以,我也希望皇上能成人之美啊!为了这件事,我和殿下连续讨论数日,到现在也没想出个好办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不过联姻这件事,倘若皇上真的决定将二皇子赶到他国当联姻的棋子,殿下绝不会坐视不管,届时是与皇上撕破脸皮也好,又或者联合朝臣一同反对也罢,总之殿下和我会竭尽全力维护二皇子,这也是我今天来找言姑娘想要转达的意思。” 言离忧知道温墨疏与温墨峥兄弟感情极好,而且温墨情也说过,温墨疏和温墨峥是两股平衡势力,少了任何一方都会导致目前三足鼎立的情势发生偏颇,温敬元不愿看到这种局面出现,温墨峥亦然,一旦少了温墨疏的威胁,温敬元很有可能在赶走温墨疏后迅速下手将之铲除。 皇子天家这点儿事情,总是缺少人情……思及此处,言离忧忽而愣住。 什么时候连她也开始算计这些了?权势倾轧、利益冲突、勾心斗角,这不是她最讨厌的东西吗? 前所未有的惊慌在言离忧心里弥散,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好像有什么肮脏的东西蒙了眼一般,又好像自己的心被抹上一团浓浓的漆黑,变得连自己都感觉陌生。 如此心机深重的她,已经不是最初只追求自由的言离忧了。 君无念觉察出言离忧混乱眼神后的异样,但他并不确定致使言离忧混乱的原因是什么,之后几句话全部被言离忧忽略后只得放弃来此的真正目的,摇摇头默默退出房间。 “君少主。”门口,钟钺脸色沉重。 “就算我不让你告诉墨情你还是会对他说吧?真是的,从以前开始你和楚扬就对他忠心耿耿,真让人羡慕啊!”君无念一笑而过,抬脚想走,却被钟钺横身拦住。 “请君少主恕罪,刚才君少主与言姑娘在房内交谈,钟钺一字不漏都听见了。”钟钺先是低头道歉,而后站直身躯,握着拳不卑不亢,声音低而清晰,“君少主的用心,二皇子的用心,这些少主他都看得一清二楚。钟钺愚钝,不知道自己所作所为是否得当,但有句话今日不得不对君少主说明——少主若是喜欢谁,钟钺拼尽性命也要守护到底,绝不容外人破坏!” 君无念视线移向铅华宫大门,笑容渐凉:“墨情自己都不曾说喜欢谁,你就能如此确定么?” 短暂沉默后,钟钺似是才下定决心,深吸口气缓缓吐出,给出的回答似是而非,却又透着无可撼动的坚定。 “有些事情少主他不说,但并不等于不清楚,我和楚扬的任务就是替少主去做这些不能说出口的事。譬如,言姑娘在宫中得不到该有的保护照顾的话,那么我和楚扬就该明白,皇子也好、帝王也罢,少主绝不会再把她托付给别人。” 第162章 情伤初错 等待是件让人难以忍受的事情,言离忧在铅华宫艰难地熬到晚膳前,除了君无念外再无人来过,无论是温墨情还是温墨疏。 联姻这种事一定要花很长时间商量吧?再说有温墨峥信誓旦旦的保证,应该没什么好担心的。尽管不停开导自己,言离忧还是一肚子焦急忧虑茶饭不思,锦贵人进屋时,已经凉掉的午膳还摆在桌上一筷未动。 “听说五国使者今日上朝,下人之间都风传可能要议定联姻,本来我是不信这些流言的,可是见你这般模样也由不得我不信了。”锦贵人面色有些疲惫憔悴,笑容却温和如故。 吩咐侍女端下饭菜重新做来,锦贵人捡紧挨言离忧的位置坐下:“娘娘才刚服了药睡下,折腾许多天,人瘦了整整一圈,精神也不如以前好。这铅华宫本就冷清,娘娘这一病,能与我说话的人更少了,你可得保重好自己身子,千万别让我一个人孤孤单单的连个谈心之人都找不到。” 言离忧原本还担心锦贵人会不会像其他人一般因为绢妃的事情责怪于她,听锦贵人言语间并无责备之意反而透出无声关心,心里顿时松快不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只是有些担心殿下那边情况才吃不下饭,没什么大事,劳锦贵人挂念了。” “宽心最好,莫像娘娘那般钻牛角尖儿,到头来伤人伤己。” 听锦贵人语焉不详,言离忧总觉得不安,沉吟片刻小心问道:“娘娘还在为殿下的事闹吗?我原以为娘娘认得皇子们,所以才没把她思恋的那人往殿下身上联想,早知如此的话……” “不怪你,都是命吧。”锦贵人笑笑,语气颇有些惆怅,“能得机会侍奉皇上的嫔妃不多,能走到外宫见更多人的更是少之又少,娘娘这种性格最是厌恶与人接触,有什么宴席也都会推辞掉,自然没机会与那些皇子权臣们见面。那年在外宫偶遇二皇子是个意外,娘娘因少与人接触不曾认得二皇子,却也因此付错了情,若是早知那人是皇子身份,这份心意若干年前就该斩断才对。” “真动了情,就算明知对方身份也无法阻止吧?” 言离忧低下头,忽而由绢妃想到自己。 不该有的期望,违逆世事常理的感情,她与温墨疏之间何尝不是如此?从一开始他们就知道以各自身份想在一起难以为人所接受,可他们还是拼命努力着,哪怕能在动荡时局中偷得半日厮守都会感到满足,这份执着,与绢妃的痴恋并无不同。 唯一区别是,她的这份心意或许有守得云开见月明之日,而绢妃,穷尽此生也只能在痛苦折磨中度过了。 “言医官。”锦贵人突然开口令得沉思的言离忧微惊,歉意笑笑后,锦贵人聚起眉头,轻轻咬了咬下唇,“有句话可能不太好听,但放在心里不说我总觉得憋闷——言医官可有想过搬到别宫居住?现在娘娘这样,怕是不方便与言医官同宿一个屋檐下了。” 言离忧哑然苦笑。 锦贵人的意思她怎会不明白?她与温墨疏是公开的关系,而绢妃痴恋多年早就成了疯魔之症,眼里除了温墨疏再看不到其他人。如今她与绢妃同住铅华宫,绢妃看到她必然会想到温墨疏,想到自己永远不可能实现的爱情,一旦闹起来,对谁都没有益处。 可问题是,她能搬到哪里去住?又有什么理由去向皇上请求离开铅华宫? 万一被皇上知道绢妃另有思恋之人且是位皇子,届时就不仅仅是二人矛盾这么简单了,弄不好会牵连绢妃丢掉性命,温墨疏也落不着好处。 “这件事我会想办法解决,在此之前,请锦贵人照顾好绢妃娘娘,倘若她有什么闪失,我这辈子都会过意不去的。” 向锦贵人做个没谱的保证后,言离忧送锦贵人离开,回来时伸手把正在失神的钟钺拉进房内。 “钟钺,你帮我送封信给御医馆的方馆使,有些药理上的问题我想向他请教。”提笔蘸墨以最简单的言辞写下几行歪歪扭扭的小字后,言离忧折好信纸塞给钟钺,却发现对方还在发呆,不由失笑,“想什么呢?看上哪位嫔妃还是宫女了?” “啊?啊,不是不是,我在想正经事,言姑娘不要误会。”回过神的钟钺连忙摆手,脸红到脖子根。又询问一遍收信人后,钟钺仔细地把信收好,末了一丝迷茫:“言姑娘还要给人看病吗?御医馆那边少主好不容易才说通不用言姑娘再去的,从铅华宫到御医馆这段路人多眼杂,我和楚扬不能一直跟着,难保不会有什么意外状况。” 言离忧摇头:“我又不是什么千金之躯,还不到走哪里都需要人保护的地步,再说谁闲得没事时时刻刻盯着来找我麻烦?温墨情大概没告诉过你吧,其实我也是会武功的,自保应该没问题。” “武……功……”钟钺迟疑半晌,终是忍不住干笑,“少主他说,言姑娘只有抓老鼠、掏鸟蛋的破烂功夫,所以才让我和楚扬……” 啪,上好的狼毫笔被硬生生折断。 ※※※ 温墨疏等人从御书房出来时已经是傍晚,虽然期间温敬元有叫人上些糕点果腹,但那些又甜又腻的东西终归不是正餐,硬挺着假装无事的几人早已是饥肠辘辘。 “二哥,四哥,带我们出宫逛逛寻些好吃酒菜吧,闷这一整天倦死了!” “对对对,出宫走走,就当提前为四哥践行!” 同样尚未立妃被拉来当联姻人选的六皇子、七皇子一唱一和,丝毫没有为联姻操心的表现,反而开起温墨峥的玩笑,这让本就一脸沮丧的温墨峥更加沉郁。 “哪天轮到你们就知道什么叫愁了。行了,天色已晚,你们两个先回去,改日闲暇再带你们两个出去逛。”终是看不过温墨峥可怜表情,温墨疏浅笑开口,眼神里却藏着不易察觉的僵硬。 六皇子和七皇子也明白与那两位兄长肩负不同,开了几句无伤大雅的玩笑后勾肩搭背离开,温墨峥不必继续在弟弟面前装样子,立刻耍起小孩子脾气蹲在地上,懊恼地长吁短叹。 “南庆太子妃反复强调阳澄郡主钟情于你,但皇上并没有松口说让你去做那联姻的苦差事,现在还不到慌张的时候,回去与君老板商量商量再说吧。”温墨疏伸手想扶起温墨峥,指尖与温墨峥肩头只有缝隙距离时却突然停住,迟疑片刻,默默收回。 温墨峥只顾着耍脾气,并没注意到温墨疏的动作,嘴里嘟嘟囔囔抱怨:“要是嫁进来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就当娶个绣花枕头摆在床榻上,可是二哥你也听见了,那南庆太子妃找各种理由托辞,言下之意无非是让我去南庆国完婚。好歹我也是个皇子,随便被什么女人钟情就要去当上门女婿吗?真是的,那霍斯都过的女使者还一直盯着世子看呢,父皇怎么不说让世子跑去霍斯都国娶妻生子?我——” “墨峥。”温墨疏微微皱眉打断温墨峥的抱怨,借着掩口轻咳的动作悄悄看了温墨情一眼。 那张如万年荒原经久不变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心事,平淡,麻木,面无表情。 温墨疏暗自笑笑,倒也不觉得意外。 事实上在众人印象中,温墨情这位受到特别册封的定远王世子总是这般冷漠疏离、难以接近,他的脸上本就不该出现笑容,不该有高兴、悲伤、喜悦、愤怒等等表情,所以当温墨情面对言离忧表现出格外关注时,温墨疏才会感到惴惴不安。 咳了一阵,温墨疏转向温墨情:“世子对今天的事可有什么看法?我猜不透皇上的意图,最近皇上的许多决定实在令人无从揣度。” “猜不透就别猜。”数日前的僵持对峙过后,温墨疏已经先做出让步,不过温墨情显然不肯买账,语气仍是冷硬不耐。 面对温墨情明显的反感态度,温墨疏不恼不怒,平静淡道:“除了四位皇子外只有世子被召来参与商谈,这意味着什么世子应当比我更清楚。狐丘那边经由南庆太子妃暗示,皇上或许会以某位公主嫁去结成姻亲,南庆则揪着墨峥不放,眼下来看我还算是清静。至于霍斯都国,既然他们提出要与皇上私下谈些事情,那么很可能除了通使交往外还有其他要求,以世子的身份及目前皇上的态度,世子最好还是早作打算。” 霍斯都国派赫连茗湮等人潜伏大渊多年,突然作为使者出现,其后目的难以猜测。温墨情与赫连茗湮的关系温墨疏是知道的,这么说算是给他提醒,另一方面想,却也隐约透出另一层含义。 温敬元急于摆脱温墨情这个棘手的“心腹”,以霍斯都国为借口让他远离帝都的可能性极高,而到目前为止温墨疏还没有被赶出大渊的危机,相比之下,谁更有资格、有理由陪在言离忧身边,不言自明。 “想要比试一下么?”品察出挑衅意味的温墨情扬起嘴角眼眸微眯,冷然目光带着某种摄人心魄的力量。 被奇怪对话吸引的温墨峥忘记烦恼,蹲在地上仰头向温墨情看去,天真眼神茫然不解:“二哥,世子,你们要比试什么啊?” 温墨疏嗓子发痒咳了一声,短暂瞬息被温墨情抢去话头,莫名其妙的回答却让温墨峥和温墨疏都哭笑不得。 “比谁先嫁出去。” “原来世子也会开玩笑啊,平时见你冷冰冰的谁也不理,还以为天生不懂风趣呢。”意外见到温墨情另一面,温墨峥既感到好奇又觉得有趣,才站起身想要多交谈几句,身后蓦地一阵凉风掠过,有人影极快地闪到温墨情身旁。 “少主,出事了!”钟钺上气不接下气,一脸急色青白发灰,声音不住颤抖,“铅华宫那疯女人冲进西偏殿找言姑娘麻烦,锦贵人拦不住,言姑娘被她刺伤了!” 第163章 是非对峙 温墨情等三人匆匆赶到铅华宫时,只见从正殿到两侧偏殿灯火通明,西偏殿门口除去楚扬外还围了几个探头探脑的太监和侍女,被温墨峥冷起脸一喝吓得四散。 “离忧!”温墨疏推开楚扬侧身挤进房内,毫不避讳地唤着言离忧的名字冲进内间。 温墨情本想赶在温墨疏之前,目光无意中掠过门口地面几个略深的脚印时忽而凝住,停下脚步面色不善地看向楚扬:“白天谁来过?” “君……”楚扬说话有些吃力,一个名字而已,吞吞吐吐半天也没顺利说出,好在温墨情已经猜出是谁,脸色一冷不再继续追问,转身也踏进西偏殿内。 一眼扫过,殿内状况大大出乎温墨情预料。 方才钟钺慌慌张张跑来说言离忧被刺伤,但并没有说伤到何种程度,是而温墨情第一眼便往言离忧身上看去,见她皱眉按住鲜血淋漓的左手时心脏高悬,再看她浑身上下似乎再没有其他伤口,心又砰咚落地;及至第二眼才注意到温墨疏早把人揽在怀里低声询问,两道剑眉挑了挑,从牙缝里挤出一丝轻轻的、却很清晰的不屑嗤声。 温墨疏抬眉瞥了一眼,又低下头,不动声色把言离忧拉到身后。 如果这时房内只有他们几个人,或许温墨情会冷嘲热讽几句表达心中不满,然而放眼望去,屋子里除了被温墨情鄙夷的两个人和温墨峥,以及被锦贵人拼命按住的绢妃外,还有几个人的存在让温墨情十分不悦,更增十分不详隐忧。 “二皇子、四皇子还有定远王世子,什么风这么有劲头,把三位都吹到内宫来了?”数名侍女拥簇下,蓝芷蓉一身堇色冰绡凤罗裙坐于桌边,微微扬起的头颅显出高高在上姿态,语气亦是微带些许媚态的不可一世。 “相识的朋友有事,来看看怎么了?这内宫又不是不许人出入,再说,就算要质问也轮不到你吧?”温墨峥对蓝芷蓉从来没有好印象,被她嚣张态度一刺激更是厌恶万分,也不顾有多少人在场,开口便是一顿大声顶撞。 蓝芷蓉不怒反笑,笑容愈发妖娆妩媚:“我不过是个下等妃而已,自然没资格质问高贵的皇子、世子,只是因着皇贵妃娘娘身怀龙子不宜操劳走动,所以我才在听闻铅华宫这边有人闹事后奉命走上一遭,管是不管的,总要探明情况回去向皇贵妃娘娘说个明白。” 温敬元未立皇后,后宫事宜一直由皇贵妃代管,如今皇贵妃安心养胎不问杂事,蓝芷蓉又借着宠妃身份得来代理诸事的权力,温墨峥纵是对她反感厌恶也不得不低头。开口便压下气势最冲的皇子,这让蓝芷蓉信心大增,一举一动做足了派头,丝毫不把地位相同的绢妃放在眼里。 锦贵人并不了解几人之间有什么恩怨关系,见言离忧左手不停滴血,连忙催促道:“二皇子快带言医官包扎去吧,血流太多也是会危及性命的!” 温墨疏点点头,拿起一块干净白布包在言离忧手上就要带她出去,才走不到三步,身后阴阳怪气语调随冷笑传来:“三宫六院,皇后最大,谁掌管着凤令诏书就是这后宫之主。只是不知怎的,这凤令诏书到了本朝似乎不太好用,有些人身在内宫却要强行使用外边的权力,竟连皇贵妃娘娘的命令也不当回事呢!” 温墨疏脚步顿住,站在原地进退两难。 蓝芷蓉是奉皇贵妃命令而来,如她所说,在内宫之中没有人比执掌凤令诏书的皇贵妃权力更大,那么作为皇贵妃代行职责的她也就拥有更大于皇子的权力,在没有蓝芷蓉允许的情况下,温墨疏带走言离忧便是抗命,是对天子所赐权力的不尊蔑视。 这样大的罪名加身,完全可以给温敬元收拾他的理由。 “我没事,伤口不深。”言离忧不忍心温墨疏为难,咬咬牙用力扎紧伤口,回身站到蓝芷蓉面前,“绢妃娘娘肝火郁结导致神志不清,混乱中无意误伤于我,这只是意外事故,应该没什么值得调查的。芸妃娘娘不必听别人如何添油加醋制造流言,当时锦贵人正在场,完全可以证明。” 绢妃罔顾身份思恋皇子,言离忧与皇子私会也是名不正言不顺,事情闹大对谁都没有好处。锦贵人会意言离忧的意思连忙点头,用力捂住绢妃的嘴不让其开口哭闹,累得满头大汗、香腮通红。 “绢妃久病足不出户,早听人说平日里疯疯癫癫十分危险,做出伤人的事也在情理之中,这件事,我本就不打算追究。”蓝芷蓉语气散漫慵懒,眸中透出的一点锋锐教人不寒而栗。不等锦贵人舒口气,蓝芷蓉猛地一拍桌子,收起笑容换上凌厉表情:“言离忧,你可知罪?!” 那一声拍案重响令锦贵人和下人们齐齐一抖,连绢妃也被吓到,瑟瑟缩缩躲进锦贵人怀里;温家三个男人均面色凝重,温墨情更是暗暗攥拳,冰冷目光紧盯蓝芷蓉。 言离忧并未被蓝芷蓉吓到,微微仰头,脊背挺直如松:“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何罪之有?恕民女愚钝不知,请芸妃娘娘明示。” 言离忧不卑不亢的态度最是令蓝芷蓉恼火,脸色稍有改变又想到连嵩的训斥,顿了片刻,表情恢复从容阴冷:“嘴皮子再硬也抵不过铁证。言离忧,我问你,刚才协同锦贵人一起将绢妃制服的二人都是谁?” 听得蓝芷蓉发问,锦贵人倒吸口凉气。 绢妃发狂,突然冲进西偏殿指着言离忧不停哭闹,后来甚至夺过灯花小剪将言离忧手掌刺伤,当时她试图阻拦绢妃,无奈力量远不及发起狂来的人,幸亏经常守在言离忧门前的某位“侍女”和某位“小公公”出手才得以将绢妃制住。 这二人锦贵人时常在铅华宫见到,起初他们遮遮掩掩偶尔露面,后来见她与言离忧关系还算不错便不再躲藏,时不时还能说上几句话。几次悄悄观察后锦贵人发现,这二人其实都是男儿身,至于为什么要扮成侍女太监,那些不该知道的问题锦贵人从不去问,如今芸妃问起,许多事就要牵扯不清了。 蓝芷蓉的问题来得突然,言离忧一时间无法回答,蓝芷蓉好整以暇柔荑托腮,眸里得意光泽闪烁:“你只是个借宿于内宫的替补医官,官职品级是不可有随侍的,那么这两个男扮女装的人与你是什么关系?后宫是最容不得藏污纳垢的地方,你却引身份可疑的男人进入,究竟是别有图谋,还是与他们有私通奸情呢?” “芸妃娘娘慎言,名节于女子而言重渝性命,平白诬陷,无异于谋害人命。”听芸妃说得过分,似乎想强加不名誉之罪在言离忧身上,温墨疏终于忍无可忍,冷然脸色全然不同于平日的温和。 温墨疏、温墨峥以及温墨情三人立场早就摆明,在没有外人的情况下蓝芷蓉无需遮掩对言离忧的恶意,而锦贵人又是个被遗忘在角落里的存在,对蓝芷蓉而言构不成任何威胁,是而在他们面前,蓝芷蓉全然没有平时的谦和低调,有的只是锋芒毕露,盛气凌人。 冷笑着斜了一眼门外被侍女太监门围着、尚不知屋内发生什么事的钟钺和楚扬,蓝芷蓉长长出口气,笑声愈发放荡:“说话要有真凭实据,如今我抓到言离忧私藏男人在铅华宫偏殿的铁证,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能说明问题的吗?二皇子喜欢她、护着她,可以,我不拦着,但是到了皇贵妃和皇上面前,是二皇子的袒护有理还是我拿到的证据有理,那可就不好说了。” 以温敬元对言离忧身份的介意和对风气的重视,就算有一百个温墨疏去求情也没用。温墨疏知道钟钺和楚扬二人是温墨情部下,无计可施的情况下只好望向温墨情,期盼他能说些什么为言离忧洗清冤屈,而温墨情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从容不迫地将大部分责任拦到了自己身上。 “那二人是我安排在铅华宫的,要告状,记得报上我的名字。”温墨情完全没有解释为什么安排人在铅华宫的打算,绕过温墨疏走到言离忧身前,竖起手掌,不由分说把言离忧推向外面,“跟我去御医馆。” 温墨情的气势不似温墨疏那般温润柔和,是另一种截然相反的凛冽霸气,别看那些跟随蓝芷蓉的太监宫女敢拦住身为皇子的温墨疏,对地位低上数级的温墨情却是连靠近都不敢,更遑论阻拦。蓝芷蓉也知道凭这几个人和牵强理由奈何不了温墨情,索性随他离开,垂下的目光盯着手掌翻看,似是注意力都放在细致染色的指甲上,抛出的那句话不过是漫不经心随口说说。 “既然是世子的手下,这罪责自然不能向言离忧追究,不过我有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皇上已经不再怀疑言离忧身份,世子也就没必要继续监视她,那么这两个人跑到这里目的是什么?世子与这位身份低微却来头不小的言医官,又是何种关系呢?” 蓝芷蓉的问题令得房内瞬间沉寂,鸦雀无声。 大部分人知道的是二皇子倾心于御医馆这位言医官,温墨疏往来铅华宫无可厚非;可是温墨情呢?本该与言离忧毫无关系的定远王世子,他是出于什么原因才会赶过来,又是为了什么才派两个男人守在西偏殿? 蓝芷蓉的目光阴鸷森然,让呆愣的温墨峥不禁想起那位一身瘆人惨白的神秘丞相,而就在下一刻,温墨峥的失神陡然化作目瞪口呆。 “关系吗?”温墨情一声意义不明的低笑,仍是头也不回向外走去,语气淡得如同清霜白雾,“我与她是生死与共、曾经同床共枕的关系,仅此而已。” 第164章 趁夜出游 “刚才你胡乱说什么啊,什么同床共枕、生死与共的,你想害死我是不是?” 被温墨情连推带拽拖出内宫的言离忧总算能长出口气,刚卸下沉重压力便照着温墨情手臂狠狠一拳,一双明眸圆睁,半是恼火半是无可奈何。 “地宫里为救你险些被连累死的不是我么?喝醉酒爬上我床榻酣睡一整夜的不是你么?生死与共也好,同床共枕也罢,哪一样都是确确实实发生过的,就算你瞪着我也不能改变残酷事实。”温墨情拍了拍被言离忧重捶的地方,微皱眉头,从袖中扯出叠得整整齐齐的汗巾,“手伸过来,我看看伤势。” 言离忧这才想起手掌的伤,连忙高高举起,初起的清冷月光之下只见一片即将干涸的暗红血迹。 “伤口不深,已经开始结痂,涂些创药很快就会好,只可惜要留下伤疤了。”温墨情的表情看上去带着几分遗憾惋惜,小心翼翼用汗巾简单包扎后,拉着言离忧手腕一步步往御医馆方向走,路上细细问过事情来龙去脉。 “前几天绢妃也在闹,不过都是自己憋在房里哭哭啼啼,从不教锦贵人之外的人看见。今天也不知道绢妃到底怎么了,突然就冲了进来,挥起剪刀时像是要杀人似的,根本拦不住。好在她袭来时我下意识抬手格挡一下,不然就不只是手掌这点伤了,恐怕脑袋早已经开出几朵红花。”回忆起片刻前的经历,言离忧仍心有余悸,“锦贵人跟在绢妃后面,见她发疯就上来阻止,紧跟着钟钺和楚扬也冲了进来,一起将绢妃按住。其实我本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谁知还没等送绢妃回房,蓝芷蓉也不知从哪里听来的灵便消息,直接带人闯了进来。再之后的事你都知道,我就不说了。” “来得这么及时,必然是她在幕后有所动作,至于是皇上还是连嵩的主意,还要再看情况才能判断。” 温墨情对刚才的惊心动魄表现得十分淡然,也没有半点为顶撞蓝芷蓉而生的不安,相比之下,反倒是洗去罪名的言离忧忧心忡忡:“假如蓝芷蓉是奉皇上命令而来,那你这样做岂不是违逆了皇上的意思?现在这种情况下与皇上发生冲突很危险吧?” 温墨情哼笑一声:“不这么做就安全了吗?” 这种问题,言离忧自然是答不上来的。 “联姻的事还在商谈,目前最大可能是四皇子与南庆国阳澄郡主结亲,但四皇子本人千万个不愿意;至于你当宝贝似的二皇子,很糟糕,没有其他女人看上他,可见你的眼光十分有问题。”到御医馆门前时,温墨情还不忘嘲讽言离忧两句,进去之后就不再说话,两只眼睛始终盯着言离忧受伤的左手,直到当值的医官为她包扎完毕。 探头看了看屋外天色,已是人声渐歇的深夜,言离忧捧着隐隐作痛的手靠在门口,表情有些呆滞。 这一晚,她要住在哪里呢? 铅华宫是不能回去了,以她现在身份,温墨疏那里也不方便过去,其他地方更无容身之所。想来想去,这偌大的皇宫竟没有一处可供她安歇,天不收地不留般孤零零的,无处可去,无人可依。 耳畔传来一声脆响,言离忧回头,翠色物事在眼前一闪而过,稳稳落在温墨情掌心。 言离忧记得,那是给予温墨情特权的通行令牌。 “帝都的夜晚也很热闹,逛过么?”温墨情似是自言自语,顺手把通行令牌别在腰间,而后眉梢微扬,唇角也挂起淡淡弧度,“是时候还我些人情了,所以,今晚的夜宵你来请客。” ※※※ 渊都凤落,自古流传着凤凰涅槃于此传说的古老都城,如今是汇聚中州各国商贸文化的繁荣之地。尽管数百年来经历过多次宵禁,在没有限制的年头里,凤落城仍是中州最著名的不夜之城,喧嚣浮华,昼夜不歇。 东衢大街是通明夜景里人数较多的一处,这条街上尽是些客栈酒家、小吃商贩,从早到晚数不清的吃食随时提供,天南海北、中州内外,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吃不到的,可谓是喜食者的人间天堂。 言离忧对饮食没有什么细致研究,以前还会挑些好吃难吃之分,自打被当成人人喊打的青莲王受尽苦难后,连挑食的毛病也彻底戒掉了,如今在她眼中只要能填饱肚子维持性命的就是好东西。这种想法颇有些狼狈,是而言离忧不好意思对温墨情提起,随着他东走西逛穿行于东衢大街上,半天也没能决定夜宵到底选择什么。 “这里。”走到言离忧腿脚发酸时,温墨情终于恩赦似地结束征程,抬脚跨进一间门脸不算大的小店。言离忧仰头看看,那店连牌子都没有,只在门口挂了一条半旧蓝布,歪歪扭扭的四个墨字滑稽地飘来飘去。 杜家老店。 “呦,温公子!可有日子没见您了,今儿来些什么菜?还是那老几样?”低头算账的店老板被脚步声引去目光,见来客是温墨情,立刻笑颜逐开。 温墨情微微点头,捡靠角落的桌子桌下:“除了我常叫的那几道菜再加些别的,一道清蒸玉蛟,一道酱焖香鲵,其他杜老板看着来。对了,再上一叠红泥糕,要醋点的。” 面相憨厚的杜老板连连应声,一边高声报着菜名一边走向后堂,片刻后提着一坛酒笑吟吟回来:“温公子,这是去年您存的半坛玉壶秋,我给您加了几颗酸枣进去,如今这味道更浓了,您尝尝。” 温墨情与杜老板的对话显示出二人熟识关系,言离忧坐在旁边插不上话,不由得又生出孤落之感。温墨情打发走杜老板,淡淡瞥了言离忧一眼:“你几岁了,还会像小丫头一样因为没人理生闷气么?” “我什么时候生气了?”言离忧瞪眼反问。 “不是生气就是觉得委屈,总之逃不过这点儿小女人心思。” 细想温墨情说的也不算错,言离忧便没有回击,低头把玩空荡荡的茶杯。其实她也明白自己的反应过于敏感,作为一个身份可疑的人,有温墨情和碧箫愿意帮她,有温墨疏疼她爱她,这已是莫大幸福,真的不该再有什么不满足了。 可她总放心不下一件事——这些因祸得福降临的感情,能够永远属于她吗? 患得患失这种奇怪的毛病,似乎越来越严重了。 小店人不多,上菜很快,杜老板人也很亲和殷切,言离忧本是没什么食欲的,看见杜老板忙前忙后不停笑着询问是否合口,心里总觉过意不去便动了几筷,而后终于明白温墨情来这种破旧小店的原因。 “很好吃。”言离忧认真点头。 被新客人夸奖,杜老板自是高兴不已,亲手为温墨情斟满酒,羡慕地叹了一声:“温公子真是好福气,有这么漂亮的贤妻,我们这些寻常人家八辈子也修不来的福分呢!” 温墨情微扬唇角:“还没过门。” “咦,这样啊?那小的祝二位早日喜结连理,恩恩爱爱,白头到老!温公子慢用,小的去后院挑坛好酒,白送,就当是提前为温公子贺喜了!” 杜老板自顾说完话,转身去后院寻酒,留下言离忧一阵呛咳备受煎熬。 “温墨情,咱俩商量个事,你能不能别再误导别人了?你总这么闹,别人都以为我们有什么奇怪关系,对你影响不好。”言离忧大口喝茶压下想抽人冲动,面向温墨情正色道。 “形单影只,孤寡一人,不怕影响。”温墨情淡然夹菜,气定神闲。 言离忧知道他素来脸皮极厚,却没想到竟能厚颜无耻到这般地步,瞠目结舌愣了半天,险些咬断舌头:“你不怕影响,我怕啊!你单身,我不是啊!连碧箫都要误会我和你之间的关系了,能不能别再火上浇油?刚才你在铅华宫说的那句‘同床共枕’我还没想好要怎么向殿下解释,还要闹出多少风波你才能看够热闹?” “看不够。”温墨情懒懒撂筷,端起酒杯游移唇边,“你那位殿下若是对你真心信任,不管我说什么他都不会误会怀疑,何必在意小小玩笑?他若是怀疑你与我有染,那么你也就没必要对他死心塌地了。再说流言这件事受害人不仅仅是你,在青莲宫被浅寒那混账打的人可是我,我还没叫屈,你叽叽喳喳抱怨什么?在二皇子面前乖巧听话受了委屈一声不吭,怎么在我面前就没个女人样?” 温墨情的话句句是刺,偏偏理由充足,言离忧欲辩无言,质问气势顿时被扑灭大半,语气颇显心虚:“你是你,他是他,不一样的人,自然有不一样对待方式。别说我了,你对待赫连茗湮不也是与待其他人的态度不同吗?好心好意去安慰你,你却骗我说没事,自己心里在意谁、想着谁,不是你随便说说就能骗过自己的。” 每次提及赫连茗湮,温墨情总是习惯性陷入沉默或者干脆转移话题,这次却不然,挑着眉眼神复杂:“我在说你的事,非要提到她不可?你是有多在意我与赫连茗湮的关系?” “你不也一样吗?每次我说什么你都要扯到殿下身上,且从不说他半句好话,他到底怎么得罪你了?”言离忧不服,语气一声比一声冲。 “倒也没什么,”用平淡应对言离忧的恼火,温墨情仍是那副不冷不热的态度,一口酒饮下,发出的声音有些模糊不清,“就是看不惯你与他在一起。” 第165章 生死誓言 以前温墨情也曾说过类似的话,愿意支持温墨疏上位但不同意言离忧与之产生感情,言离忧从来都信心满满不把他的反对当回事,可是不知怎么,这一夜,这一句,梗在言离忧心里万分不舒服。 “我只想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为什么每个人都要反对?当初你可以为赫连茗湮不顾一切,为什么就不能容忍别人任性一次?” 陡然低落的语气散发出无形悲凉,温墨情看着放下碗筷低头坐着的言离忧,贴在唇边的美酒也再饮不下去。放下酒杯沉默片刻,温墨情看向店外繁华街道,表情语气有种刻意为之的麻木:“不是说了么,我只是看不惯而已,尤其是你这种蒙着眼睛却假装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的姿态,很让人反感。” “谁对我好,我看得清清楚楚,有什么可假装的?” 似是对于这种根本说不清道理的争辩了无兴趣,温墨疏再不理会言离忧怒容,拾起筷子继续吃饭,二人之间的气氛却回不到刚才那般轻松了,在小小饭桌上流淌的只有沉默,尴尬,以及无以名状的疏离感。 无声僵持最教人难以忍受,言离忧突然抢过温墨情酒杯,将剩下的半杯酒仰头倒进嘴里,浓郁菜香立刻被酒味冲淡,只剩下带着丝丝缕缕酸意的微辣。 “我知道,我知道他对谁都很温柔,不单单是我,可是……” 低低呢喃突兀响起,仿佛只那半杯酒就让人陷入沉醉,而温墨情并没有丝毫意外表情,仍筷起筷落动作不停,只不过香喷喷菜肴落下的地方从自己碗里转移到了言离忧碗里。 “你不想谈可以不谈,没有人逼你。” “谁说我不想谈?我做梦都想找个人说说心里话,可碧箫不在,你又不是能谈心的人。”言离忧深吸口气缓缓吐出,胸口重压好像突然卸去大半。 她不知道对温墨情倾诉有关温墨疏的事合不合适,但是此时此刻,能听她唠唠叨叨大吐苦水的人还有谁?反正她是认定要拖累温墨情了,就算他烦也好,冷眼嘲笑也罢,既然当初他选择救她、保护她,那么就得承担起为她排解压力的责任。 温墨情皱皱眉,一副不耐烦神情:“你当我是碧箫的替身么?” “不要侮辱碧箫。” “……吃饭。” 忽略言离忧一本正经的抗议,温墨情筷子点了点饭碗,言离忧低头,眼珠子差点瞪出来——就算是山珍海味,那样小山似的一碗,谁吃得下?! “杜老板最恨人浪费他的心血,如果不吃光一定会惹他生气,盛怒之下会不会对外人说些什么道听途说的传言也未可知。”温墨情充满善意地在小山上又加一片肥肉,放下筷子端起酒杯,双眸微眯,“二皇子为人有些小气,倘若听到什么让他不开心的消息,会不会气得不吃不喝、病情加重?” 言离忧倒吸口气。 像温墨情这种人,是不是应该被当做四害之首优先除掉?不过……虽然没把心里的憋闷全部倒出,也没听他说半句安慰劝解的话,数日来的沉重心情仍奇迹般地消失不见。 也许这就是温墨情特有的魔力吧,所以才会让她不由自主想要依赖。 顶尖的一碗饭菜最终还是被言离忧咬着牙消灭掉,期间温墨情又夹了四次菜,将没什么味道的米饭拨走一半,只留下味道香浓的特色菜肴,一丝不苟看言离忧一脸苦痛拼命咽下。 “平时能好好吃饭的话,也不至于瘦成这样。”结账时,温墨情特地让杜老板额外打包一份酸甜开胃的红泥糕,随手丢进言离忧怀里,“以后他再不给你吃饱饭就来找我,只要你掏钱,我请你吃到撑。” 这种话听在外人耳中自然要感到莫名其妙,见杜老板茫然不解地挠头,温墨情忽然伸手把言离忧圈到臂弯里,半是认真半是玩笑的表情一闪而过。 “她是未过门的妻子,别人的,暂时还没来得及抢。” 言离忧撑得连话都懒得说,倦怠地翻了翻白眼,算是勉强接受一点儿都不好笑的玩笑。之后的一个时辰两人一直在走路,或者说散步,先是奇巧玩意最多的西塘大街,再下来是充满翰墨气息的字画古玩店铺,最后是胭脂水粉与灯红酒绿、莺莺燕燕并存的乐游坊。 走了大半天,肚子里积压的饭菜总算消化掉大半,言离忧又来了精神,左顾右盼敲着道路两侧繁荣胜景,见到某乐坊门口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时,不忘抬起胳膊肘捅捅温墨情:“这就是你平时常逛的地方?以前一直以为你是个沉默寡言、洁身自好又难以接近的怪人,现在才知道,原来竟是个罗里啰嗦的好色之徒。” 温墨情不悦:“说我啰嗦的,你是第一个。” “重点不是啰嗦而是好色。” 言离忧好意提醒却换来额头一记弹指,一个抬头一个俯视,两两对视片刻,各自发出不屑哧声。 如果两人相遇之初就是这种关系表现,他们还会有那些难以说清的隔阂与猜疑吗?他的冷漠,她的防备,没有结尾的爱恨恩怨,倘若抛开与青莲王有关的过往,是否会有如今诸多争执与难以割舍? 一瞬,言离忧脑海里闪过许多念头。 “不再多愁善感了?好,送你回宫。”行至人烟渐渐稀少的街道,温墨情忽而开口,在言离忧头顶不轻不重敲了一下,“今晚忍一忍,回铅华宫好好休息,明天我会向皇上说明情况,尽可能让你离开皇宫居住。原以为有钟钺和楚扬在能高枕无忧,谁知那两个也是笨蛋,到底防不住连嵩的诡计,还是避开为好。” 言离忧似是有些不赞同:“为什么认定是连嵩在捣鬼?出面的是蓝芷蓉,这般伎俩也的确像她惯常手段。” “我观察过后宫最近情况,从一些事情的处理上看,芸妃根本没这么深谋算,论起智谋她甚至不及皇贵妃,就算比起铅华宫那位锦贵人也大大不如。在连嵩入宫前你就和芸妃有过冲突,那时她做事冲动无脑,远没有如今这般缜密从容,所以我推测,针对你发生的许多事情都是连嵩在幕后策划,芸妃不过是个怀着怨恨在执行的棋子罢了。” 的确,蓝芷蓉的行为举动都是出于怨恨,对当年被人抢走男友的疯狂报复。 言离忧深深看了温墨情一眼,她有种感觉,即便自己不说,早晚有一天聪明的温墨情会通过蛛丝马迹推测出她的由来身份。 “到了。” 不知不觉间,熟悉的铅华宫大门已在眼前,耳边听不见更鼓,皓月也过于偏东,很显然时间不早了,或许已经渐近凌晨。 温墨情好像不打算进去,朝困意正浓的守卫微微点头后轻轻推了言离忧一下:“早睡,其他事我会处理。” 言离忧嗯了一声算是回应,想说说些别的什么又找不到话,恍惚进了院才想起,自己居然连道别的话都没说上一句。感慨着自己越来越迟钝的反应推开西偏殿房门,柔和光亮立刻驱走黑暗,言离忧有些发楞,一时想不出谁会在这么晚的时候还等她回来。 当然了,那只是一时之间,不等慌慌忙忙推开内间房门,言离忧已经想了起来。 如果不是温墨情,那么凄冷的皇宫之中会为她熬夜守候的人,就只有温墨疏了。 果不其然,房门推开后急急奔来的是那道熟悉身影,带着熟悉的味道、气息,以及略显急躁的拥抱。 “离忧,你去哪儿了?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高悬的心总算能够落下,温墨疏将言离忧紧紧拥在怀里,长出口气,颤抖气息藏着深深不安。 “出宫走了走,散散心——温墨情带我出去的,很安全,不用担心。”言离忧不着痕迹挣脱开温墨疏怀抱,侧迈几步走到桌前,借倒水的动作掩盖尴尬。待咚咚乱跳的心稍稍安定,言离忧这才转过身:“这么晚殿下怎么还在?敲过一更鼓后内宫就不许进外人了吧?晚睡对身体不好,楚公子那边也该很担心殿下才对。”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最让人担心的是你,头也不回跑出去就找不到人了。”温墨疏脸上掠过一丝不自然,短暂沉默后露出笑容,“罢了,回来就好,要是再不见你回来我就要派人去找了,毕竟宫里不太平,看不见你我实在没法安心。” 温柔语气和关怀体贴一如既往,可是言离忧总觉得有什么东西隔在中间,让她无法再向从前那样靠上去,把所有疲惫担忧都交给温墨疏来驱散。 屋子里出现短暂沉默,少顷,温墨疏再一次走到言离忧身边,拥住她的动作愈发小心温柔:“这几天,你一直在躲着我。” “不方便出去,再说这边也发生了很多事……”口不对心的说辞让言离忧有些口干舌燥,咽了口口水,终于还是放弃伪装,又一次脱离温暖怀抱。 温墨疏站在原地,慢慢垂下的手臂有些失落。 “因为联姻的事么?”温墨疏无声叹息。 “有关,但不全是。”吞吞吐吐、遮遮掩掩让言离忧感到疲惫厌烦,沉吟片刻,鼓起勇气说出实话,“陈娘问过我愿不愿意做侧室,再加上五国使者来访,最近我一直很心烦,也很闷。说到底,我还是无法接受与其他人分享感情这种事,还有……我不喜欢被人隐瞒的感觉。” 温墨疏苦笑:“果然,你很在意这些。其实我真的不想对你有任何隐瞒,可是这种话该怎么说出口?在今天之前我不停在想,一连数日寝食难安,不过现在,再也没有必要犹豫了。” “什么?”言离忧心底微惊,忽而有种难以名状的感觉。 “联姻或是指婚,哪一样我都不会接受,就算皇上要因此降罪也没关系,我甘愿承受。”带着凉意的手牵起言离忧手掌,那份凉意却在安宁浅笑扬起的瞬息被暖化,“离忧,我只要你相信一件事——此生此世,除了你,我不会娶任何人为妻。” 第166章 人为裂隙 作为寝殿的寿康殿熄灯时间总比别处要晚,特别是五国使者来访这些天,往往要到后半夜赵公公才会伺候温敬元歇息并熄灯,若是赶上左丞相连嵩在,那么熄灯的时间可能还要往后推延许多。 这夜已经过了四更天,眼看再熬一个时辰就要迎来天亮,大渊皇帝温敬元仍没有休息的意思,一双掺杂几缕灰白的眉‘毛’紧紧拧成一团。 “依朕本意是想让二皇子去南庆做驸马,可那南庆太子妃偏偏相中了四皇子,而慕格塔家那‘女’人也没有提任何联姻要求,接下来要怎么控制事情发展,朕实在想不出好办法了。” 窗边,划破昏黄灯光的惨白身影晃了晃:“如今渊国最为强盛,五国来访多是抱着试探目的,皇上此时由着他们提要求,以后这些小国岂不是要自以为是、作威作福了吗?” “可是也不便这么快就立下马威,毕竟那霍斯都是中州之外的大国,要让它臣服似乎不太可能。”捻着半长胡须,温敬元迟疑道。 连嵩对温敬元的谨慎小心不置可否,望向窗外漆黑夜‘色’的眼眸却写满不以为然。 铎国,南庆国,狐丘国,青岳国,霍斯都国,这五国均是抱着各自目的决定出使渊国的。青岳国是获得连嵩指使而来,不存在包藏祸心的可能;狐丘、南庆、青岳三国的根底不足以与渊国为敌,也就只剩霍斯都国需要费些心思应付。 表面上看,连嵩对代表霍斯都国出使的赫连茗湮毫不了解,实际上有关她的事早查了一遍,昔日温墨情的红颜知己也好,曾经刺杀先帝的歹人也罢,连嵩不过是假装无知无觉而已;至于赫连茗湮来此的目的,连嵩不是了解得十分透彻,但对于“通两国之好”、“开往来先河”这种出使理由,自然也是不会相信的。 “霍斯都国不是说有事要与皇上‘私’下商谈吗?”连嵩走出灯光照耀不到的‘阴’暗角落,白衣染上灯光柔和颜‘色’。 “说了些桑螺洲六城的事,大意是想往回讨要土地,朕告诉她要考虑几日,暂时打发走了。”温敬元眉头又紧了紧,嘶地倒吸口气,“朕总觉得那‘女’人还有什么话没说,当时那位副使也在场,几次以咳声示意都被那‘女’人刻意忽略,看样子暂时没有全部托出的打算,莫非是在试探朕的态度?” 连嵩微微沉‘吟’:“也有可能是打算坐观其变,看其他几国动作再做决定。” 世事无常,尤其是国与国之间的复杂关系,不是单凭高瞻远瞩的才智就能轻易推测出的。温敬元对连嵩还算是尊敬,虽然到目前为止在五国遣使这件事上连嵩还没有给他什么惊喜,温敬元倒也没有责怪,心中所思所想、提防怀疑的人和事,还是会坦白说出征询连嵩意见。 “傍晚时芸妃来找过朕,说是铅华宫那边出了‘乱’子。温墨情派两个身份可疑的男人守在铅华宫,被人发现并质问后竟肆无忌惮拉着言离忧扬长而去,丝毫不把皇贵妃和芸妃以及朕放在眼里。哼,朕就知道他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人,还有那个言离忧……”与威严面相不符的‘阴’鸷表情在温敬元脸上一闪而过,森冷语气低沉冷厉,“这两人,绝不能长留!” 自古帝业无情,推崇的不是以德报怨而是兔死狗烹,是人心使然,亦是历史铭刻的教训。连嵩对温敬元的狠毒没有任何反感,反而有种隐隐的兴奋,就连单薄‘唇’瓣末端勾勒出不该有的无情笑意也未能察觉。 “温墨情自恃辅佐有功狂妄自大,不仅要挟皇上获得对言离忧的处置权利,还屡次隐瞒有关青莲王及‘玉’玺的线索,如今更肆意妄为,无论对芸妃、皇贵妃还是皇上都缺乏礼数大不尊敬,视六宫规矩如无物,视皇上威信如无物,长此以往,定是朝中大患。” 疑心最怕的便是火上浇油,听得连嵩夸大其辞,温敬元对温墨情的厌恨怀疑愈发深重,紧攥的拳重重捶在案上:“温墨情……朕若是想除后患,丞相可有什么妙计?” “妙计倒是有,不过依臣所想,现在还不是除掉定远王世子的好时机。”刚刚挑起温敬元的怒火,连嵩却又一盆冷水浇下。见温敬元错愕中带着愠‘色’,连嵩笑笑,仍是改不掉的冰冷口气:“皇上首先须明知眼下形势。二皇子虽有楚辞辅佐,可他病骨支离难测天命,而且言离忧的出现似乎让二皇子受到一定牵制,江山美人,何去何从,现在的二皇子正犹疑不决;四皇子那边,君无念富可敌国又出身君子楼,头脑比起楚辞并不逊‘色’多少,但四皇子自身资质远不如二皇子,想撼动皇上大业没那么容易;第三方面就是温墨情了。” 说到温墨情,连嵩稍作停顿,似是在组织语言逻辑,片刻后才又开口。 “温墨情是个麻烦角‘色’,既然他能助力皇上取得帝位,同样也能扶持别人,除了君子楼拥有的庞大势力外,他身后还有人脉广、口碑好的定远王做靠山,最糟糕的是,他本人也有着不输楚辞和君无念的过人才智。恕臣直言,皇上之前倾力于防范二皇子和四皇子实在不算明智,真正危险的人不是他们,而是温墨情啊!” 只温墨疏和温墨峥兄弟二人就已经让温敬元头疼不已,这会儿又被告知还有个更需提防的温墨情,温敬元的脸‘色’自然好不了:“既然如此,不是更该先下手为强铲除后患吗?丞相为什么说时机不到?倘若拖到温墨情羽翼丰满,你让朕还如何压制?” “三足鼎立,皇上先除哪一个都会引起其他两方势力警觉,打草惊蛇的后果极有可能是让某些状况提早发生,也可能促使三人通力合作;若要说三管齐下、斩草除根,似乎又没那么容易,万一有哪一方‘精’明些做那吃掉螳螂的黄雀,又或者坐山观虎斗、等收渔人之利,吃亏的仍是皇上。所以臣以为,目前最好的办法就是以不变应万变,由皇上做最‘精’明的渔翁,待到他们三方产生矛盾、两败俱伤时,皇上再想找个理由一并铲除他们,易如反掌。” 话音甫落,连嵩悬于半空的手掌陡然翻转,看得温敬元心‘潮’澎湃,某种想法蠢蠢‘欲’动。 然而,想了片刻后,温敬元又频频摇头:“设想是不错,可是那三人凭什么要依你的猜测发展?二皇子和四皇子情比亲兄弟,温墨情与他们也没有起争端的理由……” “理由?那种东西,皇上赐给他们不就可以了?”连嵩无礼地打断温敬元的话,冷冷笑容在‘唇’边游移,眸中一抹森冷掠过,“譬如五国使者来访,不正是让那三人分崩离析的好机会?皇上要做的,只是说几句金口‘玉’言即可。” 不需连嵩示意,身为皇帝高高在上的温敬元已经主动伏低身子附耳过去,一边听着连嵩在耳畔低语献策,一边若有所思连连点头,脸上渐渐浮现出志在必得的笑容。 ※※※ ‘春’季总教人困倦顿生,向来不喜欢早起的言离忧更是不愿离开温暖被褥,直至锦贵人推‘门’而入才不好意思地从‘床’榻爬起,粉红脸颊透出健康之‘色’。 “本不想催你起‘床’的,却又担心你错过早膳时间饿肚子,索‘性’把饭菜端了过来。”锦贵人脸上全然不见昨日风‘波’留下的惊慌,仍是那般平易近人。将托盘轻轻放在桌上,锦贵人半开轩窗,清新晨风卷着湿润气息涌进房中,登时让言离忧‘精’神不少。 回头看了看言离忧,锦贵人掩口轻笑:“昨晚我都看见了,下雨时二皇子才从你房间出来,打着一把半旧的油纸伞匆匆离开。” 言离忧粉面微红:“一直催他早些回去,他偏不听,也不知道有没有淋雨。” 温墨疏是那种‘性’子绵软却十分固执的人,兜兜绕绕数日可算找到机会哄好言离忧,他自然不肯轻易离开,要不是后半夜忽然落了场‘春’雨担心被楚辞责备,许是一整夜温墨疏都要留在铅华宫冷冷清清的西偏殿了。 与温墨疏的关系,言离忧曾含糊其辞对锦贵人说过,是而也不怕她猜疑,被揶揄几句权当是朋友间的玩笑,话题也逐渐深入。 “昨天你和世子离开后不久,芸妃娘娘也跟着离开,听人说直接去了御书房,也不知道这件事到底要怎么了断。”见言离忧吃得急,锦贵人倒杯茶水递上,淡淡叹口气,“二皇子和世子都很关照你,当着芸妃娘娘的面还敢那般态度,尤其是世子,我都要为他暗中叫好呢,只是可惜他派来那二位不能再留在铅华宫了,我估‘摸’着,大概言医官你也快走了吧。” “嗯,温墨情打算找时间去向皇上说明情况,皇上允许的话就带我离开皇宫——不过我也明白,皇上同意的可能‘性’不大,否则当初就不会硬把我留在御医馆了。” 锦贵人是个习惯多看少说的聪明人,温敬元为什么将言离忧留在宫中她无从得知,但她心里清楚,言离忧在复杂情势中所处位置,绝对有着温敬元不敢忽略的重要‘性’。 后宫也好,前朝也罢,只要卷进无休无止的权势争斗中,哪个‘女’子能得到幸福? 颇有些同情地看着言离忧,锦贵人几经犹豫后小心开口:“昨天二皇子在众人面前那样护着你,后来又毫不避嫌在你房间留至深夜,这便算是摆明态度要定你了,皇上许是要因此为难他。老话常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你能与二皇子情比金坚,我倒不担心你们会被拆散,让我担心的是定远王世子。” 悄悄打量一番见言离忧没有厌烦之意,锦贵人深吸口气,终于下定决心,将压在心底多日的怪异感觉倾吐而出。 “言医官,我总觉得……世子对你的情意,并不比二皇子浅啊!” 第167章 错位联姻 前一晚才与温墨情说过频频被人误解二人关系的事,结果第二天就有人再次提起,言离忧哭笑不得:“锦贵人误会了,温墨情帮我是为了他师妹碧箫,我和碧箫还有夜将军的妹妹夜凌郗是结拜姐妹,碧箫托他照顾我的。” “是吗,这我还真不知道呢。” 锦贵人笑笑,见言离忧不以为然便不再提,聊了几句后又忙着去正殿照顾绢妃。锦贵人走后,言离忧放下碗筷呆坐,心里总有一丝褶皱迷蒙,抚不平,想不透。 事实上她隐约有些感觉,感觉温墨情在变,对她的态度总与对其他人不同,但她并不认为这种关系如外人猜测那般,毕竟赫连茗湮还在,温墨情怎么可能对其他人动心?退一万步讲,就算温墨情能走出对赫连茗湮这份感情,那么她也不会是他新的选择。 他不是说过么,她不成熟又有这缺点那缺点的,既然被瞧不起,又怎会看上? 不管怎么说,温墨情那边言离忧有迷茫却很放心,有一万个理由相信温墨情对她的关照并非来自男女之情。 ※※※ 五国来使毕竟是客,不可能天天跟着一众大臣们上朝议事,有关联姻及其他国事的磋商便被安排在退朝之后,地点则定位阳承殿。这日讨论的主题依旧是联姻人选,被温敬元传召来的人也没有变化,只是比起前两日,有两个人的神态精神显然大不相同。 “你们两个,打算在使者面前站着睡上一觉吗?”眼看温墨疏和温墨情哈欠连天摇摇晃晃,温敬元忍无可忍,中断讨论愤然捶桌。 “二皇子和世子大概是操劳国事彻夜未眠吧?”连嵩明知故问,一脸替人开脱、与人为善的虚伪表情,惺惺作态惹得温墨峥白眼频翻。 “昨天铅华宫出了点事,我在那边陪离忧直至深夜,回天阙殿后又有些淋雨发热,是而状态不佳在几位使者面前失了体统,请父皇责罚。”温墨疏微微躬身,淡然请罪。 温墨情不着痕迹瞥了温墨疏一眼。 那句话看起来是在说明自己无精打采的原因,实则暗含许多信息。直接叫言离忧的名字已经足够体现二人关系之亲近,再自然而然地说出为陪伴言离忧罔顾外宫不可留宿的规定,愈发显得二人感情非同一般。 在温敬元考虑将眼中钉踹到别国当上门女婿的节骨眼上,温墨疏这么做是打算表明态度,给温敬元一颗软钉子么?温墨情收回视线不动声色,心里却隐隐有种不痛快之感。 好像被人抢了很重要的东西一样。 “二皇子已经有媒定了吗?苏玉代南庆及我王先行恭贺,愿二皇子贤伉俪白首偕老,永结同心。”南庆太子妃款款起身行贺礼,而后又面带笑容把目光投向温墨峥,“若是二皇子婚事定下,那么四皇子也该抓紧了,拖得太久,对其他几位皇子可是有很大影响呢。” 说来说去,不就是逼婚吗?几天来一直处于这种尴尬境地的温墨峥怏怏不悦,扭头避开南庆太子妃视线,憋着股恶气对温敬元道:“父皇,儿臣正想说明一下呢,其实儿臣早就心有所属,喜欢一位姑娘很长时间了。论身份地位,这位姑娘或许不如阳澄郡主高,但儿臣与她真心实意、两情相悦,实在不愿分开,还请父皇成全。” 温墨疏微愣,忍着笑意摇了摇头。 他对温墨峥这个单纯的弟弟再了解不过,别说风花雪月、海誓山盟,温墨峥一心忙于政事连意中人都不曾有半个,哪来的心有所属?九成可能是为了躲避联姻才胡乱编造出的借口,根本经不起推敲盘问。 果不其然,温敬元皱了皱眉,一句话便驳得温墨峥哑口无言:“既是真心实意,那便娶来做侧室,不耽误。” “侧、侧室怎么……父皇……”温墨峥计划失败,情急之下愈发语无伦次,对面南庆太子妃既不恼怒也不反驳,始终保持优雅笑容,倒是南庆太子扭着头不停偷笑。 温墨疏暗暗赞了南庆太子妃一声,沉吟少顷,拱手上前一步:“父皇请听儿臣一言。联姻之事本源在于两国修好之愿,虽说是形式上的却也要联姻双方两厢情愿才行,若是强扭,任谁都不会舒坦,亦可能为两国之好埋下祸端。阳澄郡主倾慕墨峥是我大渊荣幸,但墨峥无心于此,莫不如另择良人为替,一来不负阳澄郡主情深,二来也于两国交好无所伤害。我大渊少年英才无数,想来还是能够挑选出一位身世才情都配得上阳澄郡主的人。” 温墨疏出面让温敬元略感意外,有意无意看了眼旁侧侍立的连嵩,皱纹初生的眼角微扬:“说句实话,朕也舍不得墨峥,少了他,谁来为朕断那些复杂民案,谁来为百姓进言出头呢?可是为表与南庆国结为友好之盟的决心,朕也不能不顾阳澄郡主的立场,这件事,实在不好办啊!” 温敬元把南庆国抛出来当借口,分明是在推责任到南庆国头上,那南庆太子妃极其精明的人物,自然听得出其中深意。轻轻捅了下想要开口说话的夫君,南庆太子妃先是向温墨疏微微颌首,而后大方笑道:“渊皇陛下处处为两国之谊考虑,我南庆又怎能因私情扰乱大局?阳澄郡主是我王独女,我王一心想为郡主寻个好人家,但绝没有逼迫二皇子的意思,既然二皇子另有钟情,横刀夺爱、棒打鸳鸯这种事我南庆自是不会做。为今只盼渊皇陛下能觅得一合适人选为阳澄郡主夫婿,如此才能长保两国之交,于我王和渊皇陛下都可安心——当然,如果二皇子肯垂怜郡主最好,至于是二皇子到我南庆还是郡主嫁到渊国,这些还是有许多商量余地的。” “随随便便找个人可不行啊,我妹妹好歹是郡主,全国百姓都看着呢,总不能扫了脸面——哎呦!”南庆太子大大咧咧话说一半,一声惨叫将剩下的话憋回腹中,委委屈屈觑了太子妃一眼,动了动嘴也没说出什么。 本该气氛严肃的阳承殿有这么为跳脱的异国太子,气氛怎么也严肃不起来,温墨情看得有些烦,索性闭目养神。 看温墨情自在模样,温敬元心里有气,装模作样想了片刻,忽而长声朗笑:“南庆国能有此般思量,这件事就好办多了。如太子妃所说,国事面前,儿女私情岂能影响大局?朕之所以迟迟无法决断联姻之事,无外乎是心疼两位精明强干的皇子,倘若阳澄郡主愿来我渊国,那么这份婚事朕便可以做主。”快速扫了眼神情各异的众人,温敬元眉梢舒展,似是心情大好:“二皇子也好,四皇子也好,还有朕最为信赖的心腹子侄,定远王世子,他们三个的婚事,朕打算趁此机会一并解决了。” 轻闭的墨色眼眸缓缓睁开,不轻不重望了温敬元一眼,深邃无底,透出无穷寒意。 那一眼令得温敬元心虚气短,强自问下心神装作不见,泛黄脸庞挤出一丝生硬笑意:“两位皇子和世子是朕最舍不得放手的良才,再者我渊国三朝以来还没有过上门驸马,朕也不便开这个先例,如果几位使者希望促成与我大渊秦晋之好,还请回去与各自国君商量一番,这三位,朕是定然不会放走的。与之相对,若是我大渊女子有幸与诸国皇亲结好,朕也绝不会提出过分要求。” 大渊不同意堂堂皇子去他国做上门女婿,一方面是出于男尊女卑的传统,另一方面也是摆明立场要与诸国平等相待,这点无可厚非,只不过温敬元先时暗示可以如此却在短短几天后反悔,未免让人觉得出尔反尔。温墨情对于向来好面子的温敬元这般举动不曾预料到,但多少能猜出是连嵩在背后指点,不动声色望去,似是想把一身纯白的连嵩看到透明。 想把障碍丢到其他邦国的想法尚有理可循,如今连嵩怂恿温敬元将温墨疏和温墨峥兄弟二人束缚在身边又是为何?难道他不担心这兄弟二人继续积攒实力争夺地位么? 更让温墨情厌烦却不算意外的是,这把稳固权力的阴谋之火,终归还是烧到了他身上。 联姻诸事重要性不言自明,按理说有什么变数是要由使者去信与国君商量后才能议定的,温敬元改变初衷强留温墨疏等人在渊国,这种情况下南庆和狐丘都该放弃出使期间议定或者尽快向国君反馈信息才对,然而出乎众人意料,就在温敬元于阳承殿约见众人的当天下午,南庆太子和狐丘国荣王燕北玄便提出再商要事的请求。 “我王遣使来渊国的目的是缔两国之好,联姻的形式并不重要,只要四皇子愿意,阳澄郡主嫁入贵国是完全可以的。” 见南庆太子妃率先开口,燕北玄迟疑半晌,也上前一步:“小王出使前得主君授意,联姻之事可视情况定夺。午膳时小王与几位陪使商量过,既然是诚心结秦晋之好,那么谁去谁来没什么差别,只是采凝公主自小备受主君宠爱吃不得半点苦头,还望渊皇陛下能挑选一位温恭体贴的皇子与采凝公主为伴,小王在此代主君谢过陛下。” 必须是皇子,还得温柔体贴会疼人,这不就相当于指明要谁了吗?温墨峥原本对那位文质彬彬的荣王颇有好感,听他这么一说,仅存的那点好感立刻烟消云散,无奈目光朝同样无奈的兄长望去。 温墨疏面无表情,对频频投来期待视线的燕北玄视而不见,一双冷眼只盯着温敬元,看高高在上的帝王唇角冷笑暗藏。 “如此,那朕也容易做决定了——采凝公主入我大渊,为二皇子皇子妃;阳澄郡主一片痴情令人动容,朕若不许委实说不过去,不管四皇子愿意还是不愿意,这门婚事朕为他们定下了。借两位皇子完婚之吉时,朕还打算让定远王世子迎娶淮候长女为妻,届时朕会亲自主婚,亦算是对定远王及世子勤政的嘉奖。另外……” 温敬元俯首,目光游移于温墨疏与温墨峥之间,那抹无情笑意愈发森然。 “朕听闻四皇子意中人就在宫中,纵是身份低微,念在四皇子多年勤恳于政事功劳苦劳兼有,朕便破例许了你们的亲事——那位御医馆的言医官,你就娶过门做个侧室吧。” 第168章 逃离桎梏 “皇上疯了吗?!” 铅华宫西偏殿,一声又惊又怒的呼声才脱口便被锦贵人素手堵住,慌慌张张把言离忧拖进内间卧房。 “我的小祖宗呦,你这是要作死吗?让别人听到你我都得掉脑袋啊!”抚着胸口长出口气,锦贵人脸色煞白,“皇上做的的确有些过分,但你也不能这么大呼小叫辱骂皇上吧?再说这些消息都是别处打听来的,还不确定真假,总要二皇子或是定远王世子亲口来说才可信,你急什么?” “等他们来,什么事都来不及了!”言离忧急不可待道,“消息从五国使者那边传出来半天,温墨情和殿下却一点动静都没有,想来是被皇上控制住不许他们过来。既然他们来不了,那么只能我出去,楚公子也好、君老板也罢,总得找个人问明白,不能什么事都被动等别人来通知。” 坐以待毙的日子言离忧实在过够了,当伺候南庆国使者的宫女传来消息那一刻,她只想尽快找到温墨情和温墨疏,以确定自己获知消息是真是假。 开什么玩笑,让她嫁给温墨峥?! 锦贵人见言离忧沉着脸收拾东西,连换衣裳都不遮蔽,心里知道她这是真的恼怒了,劝是劝不住的,只得帮她穿戴好更方便动作的窄袖衣裙,跟在言离忧身后一路往内宫门口行去。 “皇上有令,今日内宫禁止出入,任何人都不例外。” 走到门口被守卫拦住又得到如上答复后,言离忧明白过来,狡猾的温敬元这是在彻底断绝她与温墨情等人的联系,决定联姻对象、让她成为温墨峥侧室的消息恐怕不是空穴来风,而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明知道她与温墨疏两情相悦,温敬元却牵强地把她和温墨峥扯到一起,罔顾温墨疏数次提婚请求之后,那个阴沉多疑的皇帝到底在算计什么?前一夜温墨疏才承诺过非她不娶,如今会因为温敬元出人意料的指婚动摇吗?还有温墨峥,一心想要争夺帝位的二皇子,会为了成全她与温墨疏而拒绝温敬元的指婚吗?如果温墨峥不敢违逆皇命同意娶她,温墨疏又该作何反应? 那一刹,言离忧很想击倒两个守卫冲出内宫,然而当指尖触到藏在袖中的煌承剑时,冰冷触感让她忽然想到温墨情,想到他五次三番认真叮嘱。 遇事须冷静。 言离忧转身往回走,到铅华宫门口时深吸口气,闭上眼凝神细想。 两个联姻安排涉及到她,温墨疏和温墨峥,与温墨情无关,但温墨情一定会参与其中,至于他支持温敬元的指婚还是站在统一战线反对这种荒唐安排,言离忧暂时还拿捏不准,毕竟一直以来温墨情都对她和温墨疏在一起这件事相当不赞同。 倘若暂时不理会温墨情的立场,可能发生的情况又有两种,一是温墨峥也站出来反对婚事,那么就会形成两位皇子拒绝联姻损伤皇帝颜面的局面,届时会有许多人以不顾大局为由指责他们;二是温墨峥被迫无奈同意娶她为侧室,若是如此发展,她定然不会同意,温墨疏亦然,到时候最后可能发生的就是他们兄弟二人为此发生矛盾,从非敌非友的微妙关系转化为对立关系,而温墨疏也会成为这场争端中唯一一个立于劣势的人。 一抹微凉自言离忧心头流过,她不确定自己的推测是否有漏洞,只觉得天罗地网已经被撒开,且是以她为饵,谋算着让温墨疏与温墨峥兄弟二人反目成仇的阴险大网。 虽不是父子却也是血肉相连的叔侄关系,这般骨肉相残、步步相逼,为的就只是那虚无缥缈的皇权吗?难怪温墨疏想逃离,这样的的日子压得人喘不过气,生不如死。 言离忧一片心思复杂沉重,竟没注意锦贵人忽而露出惊讶表情,直直望向言离忧身后。 肩头一沉,耳畔一缕轻风拂过。 “收拾东西,跟我出宫。” 言离忧倒吸口气,飞快转身:“温墨情?你怎么进来的?” “翻墙。”温墨情利落回答,似乎没有兜圈子的心情,抓起言离忧手腕拖向铅华宫,“衣物什么的不用带,只把你有用的东西拿上就好,收拾完马上走。” 温墨情的急迫证实了言离忧不祥猜测,心头一凉,声音也跟着低沉下去:“皇上真的把我指给了四皇子?殿下呢,殿下在哪儿?他知不知道你要带我出宫?” “没时间跟他废话。”闯进房间见言离忧早已将东西收拾妥当,温墨情微微一愣,伸手摸了摸她习惯藏起煌承剑的腰间和袖筒,确定剑在袖中后微微点头,“有进步。行了,事不宜迟,这就带你出去。” 锦贵人一直紧随二人身后,听温墨情说这就带言离忧离开,不禁苦笑:“世子打算怎么做?内宫守卫得了皇上命令不许任何人出入,就算世子你有通行令牌也没用,难道要强闯出去吗?” 温墨情没有回答,扎好衣袖,随手将一张草草折叠的纸条塞给锦贵人:“锦贵人最好回自己房间,之前和之后发生的事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这些时日离忧得你照顾,以后有什么麻烦可以找纸上写的这几个人帮忙,算是我替她还这份人情。” “说什么人情……”锦贵人无奈,却也明白自己作为局外人阻止不了什么,只得忧心忡忡离开西偏殿。 宫中规矩、前朝律法还有温敬元的脾性,这些言离忧远不如温墨情了解得多,但看他急成这般模样就可知,事情真到了不得不走的地步,否则温墨情不会轻易冒险——那边温敬元刚决定让她嫁给温墨峥,这边温墨情就急三火四潜入铅华宫要带她走,这算是违抗圣命吧?温墨情历来主张稳重冷静,若非别无选择,绝不会出此下策。 一语不发跟在温墨情身边,到达僻静无人的内宫角落时,温墨情平伸手臂,指了指自己腰部:“抱紧,别乱动。” 有些别扭,言离忧还是老老实实从命。 那宫墙足有两人多高,顶端又是光滑的琉璃瓦片,一不小心就容易滑倒摔落。温墨情后退数步一跃而起,修长手臂紧紧箍住言离忧腰身,待到跃上墙头时足尖一点,又轻盈地落向宫墙之外地面。 言离忧不恐高,不过第一次被人当附属品飞来飞去难免心慌,落地后仍心有余悸,怦怦跳个不停。 “已经让钟钺备马在宫门口等着,你自己过去,路上遇到什么人都不要理会。”温墨情从腰间掏出一块普通的铜牌交给言离忧,“这是宫女采买时用的通行牌,酉时二刻后就不能再用,是想跑去磨磨唧唧一诉情衷耽误正事,还是想先寻退路再谋出路,你自己看着办。” 从铅华宫出来就快到酉时了,天阙殿又在皇宫正门相反方向,想要先去天阙殿再离开根本来不及。言离忧不知道温墨情是故意吓唬她还是确有其事,这种情况下总不能冒险,咬咬牙,转头向宫门方向奔去。 温墨情的目光一直追随言离忧瘦削背影,直至她消失在宫墙尽头,那双比夜色更深邃的眼眸蓦地融进几许柔和,僵握的拳缓缓松开。 这步棋,他走得危险至极。 如温墨情所说,钟钺就在宫门外焦急等候,远远望见言离忧上气不接下气跑来,立刻上前把她接进马车内。 “少主担心城里有连嵩眼线,特地在帝都外郊借了位朋友的故宅暂住,这一趟行去少说也要两个时辰。言姑娘在车上歇息歇息吧,您昨晚都没怎么休息,这样下去身子会熬坏的。” “你怎么知道我昨晚没睡?”言离忧敏感皱眉。 “言姑娘说笑了,我和楚扬一直守在铅华宫外,您什么时候熄灯、又有谁往来西偏殿,我们可都是瞪大眼睛仔细看着的。”钟钺听出言离忧语气中微带不满,笑了笑,并不急于解释,“少主真的很担心言姑娘,几次叮嘱我们一定守好铅华宫保证言姑娘安全。也许在言姑娘看来这是监视,会觉得反感,但我们这些跟随少主多年的人却很清楚,少主他只是太过在意言姑娘,哪怕被误解也不在乎。” “好端端的谁去误解他?”言离忧没什么底气地辩了一句,随后又把注意力拨回正事上,“钟钺,你知不知道今天温墨情他们去阳承殿都发生过什么?” 钟钺点点头:“少主把事情大概说了一遍。我不太懂那些算计之类,也没少主那般头脑去抽丝剥茧分析,唯一明白的就是皇帝想让言姑娘嫁给四皇子。这件事别说少主和二皇子,就算是我和楚扬也不会同意,言姑娘这样无拘无束向往自由的人,不该被任何人的命令束缚——啊,这些是少主的意思,我只是借来用用。” 无拘无束,向往自由……在她决心与温墨疏在一起时,这些就都被她抛弃了,而今换来的却是无路可退。 言离忧幽幽叹了口气,钟钺见状忙安慰两句,而后关好马车门亲自驾车,载着言离忧向帝都外辘辘驶去。 第169章 呼之欲出 天色渐渐变暗,如同昨夜一般突然而至的春雨淅淅沥沥走起,雨水冲刷着皇宫高耸墙壁、朱漆青瓦,发出细微而清脆的声响。 天阙殿一反常态地热闹起来,许多朝臣都捧着大大小小的礼盒跑来贺喜,忙得陈氏房前屋后招待不停。不过来贺喜的人无一例外都原样返回——东西没送出去,想巴结的人也没见到,总之是空跑一场。 其实这些人应当暗自庆幸才对,他们来天阙殿至多是无功而返,那些跑去珑心殿奉承的可都是被温墨峥臭骂一顿赶出门的,比起那边,温墨疏闭门不见只让陈氏拒收一切贺礼的行为简直可以说是仁慈了。 当然,也有些自作聪明两面都跑的,先是吃了天阙殿的闭门羹,后又在珑心殿遭到一顿臭骂,这样人并不在少数。 温敬元在商议联姻一事上体现出极端的迅速果断,前一日才传出风声说二皇子为指婚之事在阳承殿对皇上言语冒犯,后一日上朝,温敬元便把联姻详情公之于众,且说定两国使者归国后立即着手安排联姻事宜,至于两位皇子是什么反应,前朝大臣、后宫嫔妃又是什么反应,温敬元全然不理。 “说到底,皇上这次是打算撕破脸了。” 火盆常年不熄的卧房内,楚辞一边打开窗透气,一边若有所思叹道。 “他不许我娶离忧可以,一辈子孤寡我也甘愿,这般安排算是什么意思?以离忧的性子断不肯另嫁他人,是想要逼死她吗?于皇上而言这又有什么好处?”温墨疏半卧榻上,情绪仍旧激动难平,说道愤慨处少不得一阵剧咳,咳得心肝肺都要涌出一般。 楚辞耸耸肩,过于平淡的表情让他看起来不是那么可靠,好在说话依然条理分明:“皇上继位后一直很忌惮殿下和四皇子,起初总想找个机会将你们驱逐出帝都,及至殿下筹措军饷资助征军,皇上听信丞相之言又怕殿下到了偏僻封地拥兵自重,所以才想尽办法欲把你们束缚在身边。即便如此,皇上仍然不放心,毕竟京畿重地多权臣重将,而殿下又颇得人气,会不会突然有一天殿下掀起宫变夺权篡位,这是足以让皇上寝食难安的忧患。” “他若能当好皇帝,我和墨峥又怎会抢他的天下?大渊边陲尚未安定,他不思如何安民心、顺民意,反倒对重臣皇子们百般猜测怀疑,身为皇帝,他到底将大渊百姓置于何处?”又是一阵咳声后,温墨疏面色明显苍白许多。重重喘息着接过药丸服下,半晌后,温墨疏长叹一声:“这些都是些废话,总之不是我能左右的事情。眼下我只希望能想出个解决之法,至少不必另娶他人,毁了我对离忧的承诺,再伤她的心。” “我本来打算跟殿下讨论皇上这么做的目的,现在看来,殿下是没这个心情了。”楚辞浅笑一声,目光闪了闪,“殿下当着五国使者的面反对指婚又与皇上争执,此期间四皇子一言不发,这才是殿下的心病根源,倘若四皇子不开口拒绝婚事,殿下也无计可施吧?” 被楚辞问到痛处,温墨疏表情微微僵硬:“墨峥对君老板言听计从,就算君老板事先并不知道被指婚给墨峥的还有离忧,只要他先前说过‘不管皇上怎么安排都要接受’这种话,那么墨峥绝对不会开口拒绝。” “对殿下来说,手足之情比权势更加可贵,可那位殿下大概不这么认为。比起殿下和殿下喜欢的人,四皇子似乎更在意不同选择对自己的影响,一旦明确哪一面对保护自己更有利,在君老板的指引下,四皇子都会毫不犹豫做出选择。” 温墨疏皱眉:“你也说了,那是因为君老板的指引。” “却是四皇子自己做的选择。”楚辞平平淡淡几个字,驳得温墨疏哑口无言。 温墨峥很珍惜这份兄弟情谊,可是比起他的宏图志愿、正义大业,这份情谊在有必要舍弃时,耿直坚定的大渊四皇子还是会毫不犹豫丢弃一旁。 “殿下也不用太担心,言姑娘不是‘不翼而飞’了吗?这桩婚事少了女方定然无法兑现。” 楚辞的安慰没什么力度,温墨疏仍是愁眉不展:“能从牢笼似的深宫里将离忧救走,这种事也只有世子才办得到,虽说与指婚相比是件好消息,却也没好到哪去。”稍作停顿,温墨疏叹息里带着苦涩:“楚辞,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我总感觉离忧离我越来越远,如果再不抓紧,也许……” “我早说过殿下与言姑娘并不合适,殿下的温柔会令她产生依赖,这种依赖与殿下对言姑娘的感情完全不同,与其强行谋求未来,倒不如及早放手,无论对言姑娘还是对殿下都并非坏事。” “有些东西不是想放手就能放的,不入情局,难懂情深。” 面对温墨疏近乎偏执的坚持,楚辞一笑置之,色淡却明亮的眸子里掠过一抹复杂颜色:“事到如今,殿下还是想想怎么搅黄与采凝公主的婚事吧,听闻那位公主骄奢蛮横、性格顽劣,做个比较的话,我宁愿殿下娶的是言姑娘啊!” 楚辞语气态度变化之快总让温墨疏措手不及,微楞片刻,旋即无奈叹道:“如果我有办法,还用闭门称病谁也不见吗?” “嗯,这倒是,会招人怨恨的伎俩殿下最不擅长。”楚辞点点头,忽而漫起一丝认真神色,“既然殿下这边没办法要求退婚,何不让狐丘国那边主动提出?对方不愿完婚,皇上也就黔驴技穷了。” 温墨疏心思一动:“你有办法让对方主动退婚?” “算不上办法,只需实话实说而已——不是说让殿下坦白只愿娶言姑娘这件事,而是另一个更重要的问题。”楚辞摇了摇手中药瓶,几声清脆撞响显示瓶中药丸已经所剩不多。单手撑腮凝视药瓶,向来心事不外露的一等谋士微微有些出神:“殿下有没有想过公开自己病情?” 温墨疏一抖,温和却不轻松的表情陡然僵住。 ※※※ 有些杂乱却干净的小院内,一道身影寂寥长立,双眼遥望阴云缓缓移来的方向,亦是不知能否再回归的帝都方向。 “言姑娘,进屋吧,眼看就要起风下雨了。”刚刚从外面回来的钟钺有些不忍,轻轻唤了一声,提起手中大大小小的油纸包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言姑娘您看,都是您喜欢吃的饭菜糕点,楚扬一路跑着回来的,还热乎着呢。” “钟钺,温墨情什么时候来?” 言离忧头也不回,仍那般孤落地站着,语气里带着一丝茫然期待。 钟钺沉默少顷,艰难地蠕动嘴唇:“少主他……大概最近几天都没办法脱身吧。言姑娘从后宫消失,皇上一定会猜到是少主把您带走了,就算不加以处罚也会盘问许久。这两天我和楚扬一直盯着,可是皇宫那边半点消息都没有,我们也很着急,担心少主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没有证据,温敬元不敢随便动温墨情,但也绝不会善罢甘休,想来是找个借口将温墨情软禁了吧?那天傍晚温墨情应该已经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地步,所以才让她自己出宫去找钟钺,尽可能不留证据,然而这么做仍难免遭温敬元怀疑身陷禁锢,之后会不会有更严厉的处罚尚未可知。 言离忧攥紧衣袖,指甲掐得掌心生疼。 “钟钺,叫上楚扬一起进来吧,我不习惯一个人吃饭。”再开口,言离忧的声音有些低哑,脸上却挂着勉强为之的笑意,“吃过饭后有些事情想拜托你们——放心,我不会要求你们带我回宫,温墨情冒这么大风险才把我送出来,再辜负他的心意我就真不是人了。” 钟钺欣喜异常,连连用力点头,招呼院外的楚扬一同回屋,两人七手八脚地拆开一堆油纸包,那些言离忧喜欢的点心、菜肴便都展现眼前,热气腾腾的,香气扑鼻。 温墨情考虑得总是很细致,她喜欢的,她讨厌的,他全都记在心里。 “温墨情除了让你们带我逃离帝都,还交待过些什么?”夹起一大块青菜放在碗里,言离忧终是咽不下,叹口气撩眉问道。 “少主说让我们在这边暂住一段时日,如果十天后还是没有他的消息就把碧箫少主找来,届时一切听从碧箫少主安排。”迟疑片刻,钟钺又小心翼翼道,“少主还说,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让言姑娘回宫,少主他会保护好二皇子,这边,言姑娘只要确保自己平安无事就好,不出一个月,少主一定会想办法出宫见言姑娘。” 一个月后,还不知道会演变成怎样情势,那时温墨情能够安然无恙出现在她面前吗? 言离忧很担心,无论是温墨情还是温墨疏,此刻都高高悬在她心头,然而她很清楚,如果这种时候还悲春伤秋纠结于琐碎问题,她对温墨情的亏欠只会越来越多。 长出口气,言离忧忽而抬头,面色认真:“我想与君老板谈谈,你们能安排一下吗?” “君、君少主?”钟钺下意识偏头想要与楚扬眼神交流一番,不料楚扬根本没这打算,目不斜视直直盯着言离忧。钟钺无奈,搓着手指似是相当为难:“这不太好吧?一来少主没说过可不可以联系君少主,二来……万一君少主出来被人发现,那言姑娘的行踪岂不是要暴露了吗?” “君老板的实力你们比我更清楚,凭他武功,谁能跟踪他而不被发现?温墨情没说可以见君老板,同样也没说不可以见,在失去联系的情况下也只有君老板带来的消息更可靠,不是吗?” 言离忧的话让钟钺无从反驳,顾及到温墨情的命令,左思右想仍难做决定,而最终让他下定决心同意言离忧请求的,正是言离忧咬着嘴唇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拜托了,我不想继续枯坐等别人来决定我的命运,我……我只是想为温墨情做些事而已。” 第170章 旧情交易 狐丘国是个比较特别的存在。 从地域上看,狐丘国跨越中州边界,说是中州的国家也可,说是中州外的国家也可;从政治上看,狐丘国如所处地域一般,有历史记载以来就不曾明确靠拢哪一方势力,强盛过亦曾没落过,至今仍是态度不明的中立国家,遣使拜访渊国已是令诸国大感意外的突破性举动。 因着种种不确定性,在安排狐丘国住处时温敬元颇费思量,最终在连嵩的建议下将狐丘国使者团安排在与其他四国相距较远的宫殿暂住,也算是另一种方式警告这个正处于衰败中的小国——莫要有野心,莫要与他国勾结图谋大渊。 作为狐丘国使者的荣王燕北玄对此并不在意,或者该说,他对什么事都不算太在意,不需要商谈政事时便窝在宫殿小院里,与带来的两个孩子嬉闹玩耍,全然没有出使他国的紧张感和责任感。 唯独某个时刻例外。 难得有心情想要安安静静看书,燕北玄刚泡好茶悠悠闲闲坐下,书本还没打开,水鸳水鸯兄妹便哒哒跑来:“大公子,有个大哥哥要见你,是个很漂亮的大哥哥。” “没礼貌,水鸯,以后改改这毛病。”燕北玄佯装生气,放下茶杯起身,又见南凛沉着脸走了进来。 “是他。”南凛没什么好气,鼻子里冷冷哼了一声。 明白南凛口中的“他”是谁后,燕北玄片刻愣怔,而后猛地露出欣喜表情:“快请——不不不,我出去,我去接他!” 水鸳水鸯对视一眼,困惑地仰头望向南凛。南凛脸色更加难看,低低骂了一声后紧随燕北玄出门,挺拔背影怒气十足,隐隐透出几分杀意。 “南将军还是这般有精神,老远就能感觉得到腾腾火气,春夏两季别忘了喝些清火茶,免得怒火焚身。”意料之外登门拜访的人就站在院中,略高于中州人的体格显得纤细修长,淡色眼眸与燕北玄相似,与南凛的紫黑眸色则完全不同。 “小辞!”燕北玄颇为兴奋,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那人身边,亲昵地抓住二皇子首席谋士懒懒垂下的手腕,“快,快进屋,可不能放跑了你!真是的,我请你多少次你都不肯来,怎么随便挑个时间就突然跑来呢?你看,我连壶好茶都没准备……” 楚辞不着痕迹挣脱开燕北玄拉扯,淡淡浅笑:“王爷不必麻烦,在下只想与王爷私下交谈几句,不会久留。” “别叫我王爷,感觉很奇怪……”燕北玄略略有些失望,却还是抱着几分期待,“小辞,我知道你不想暴露身份,不过没有外人时你还是像以前那样叫我大哥吧。来,进屋进屋,有什么话坐下说。” 久未唤过的称呼让楚辞稍稍有些失神,很快又恢复淡然表情,朝旁侧面色不善的南凛微微颌首:“南将军,劳烦带水鸳水鸯出去逛逛,有些话我想私下对王爷说。” 南凛尚未作答,水鸳和水鸯一脸惊奇,齐声道:“你怎么知道我们的名字?!” “他当然知道,连你们的身份都一清二楚呢。”燕北玄看起来开心得很,弯下腰掐了掐兄妹俩粉嫩脸蛋,语气里不无得意,“当年你们两个淘气包还在襁褓里时,有次险些被发狂冲进草场的马踏到,是小辞冒着危险把你们抱在怀里才躲过一难,害得他被马踢伤在床上躺了整整两个月。快,现在有机会了,还不向小辞道谢?” 水鸳水鸯摸不着头脑,呆呆地看着陌生的大哥哥,犹豫半天也没谢出口。 “过去的事不必再提,正事要紧。”楚辞并不在意那一声道谢是否听得到,又催促一遍,燕北玄这才让南凛带走茫然的兄妹二人,细细关好房门。 “真没想到,你会主动来找我。”燕北玄苦笑,“是为了二皇子的婚事对吗?如果不是为了他,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事能让小辞你登门,这些年我找过你许多次,你从来不给我任何回应。” “我是作为二皇子谋士来的,与其他身份无关,也不想谈别的事情。” 似是习惯了楚辞冷淡态度,燕北玄迁就笑道:“好好好,无关无关,随你怎么都行,我就是想见你一面罢了。小辞,你在这边生活可还习惯?我来这里有几天了,总觉得湿漉漉的浑身难受,还有吃的东西也太不合口,远不如咱们狐丘的野味香——” “王爷,我说过了,今天只谈二皇子的事,不谈其他。”楚辞无情打断,面对殷切的燕北玄时完全没有对待其他人那般十足耐心。 燕北玄脸色一滞,黯然低头:“我……我不过是想和你多说说话。” 楚辞对燕北玄的低落视而不见,脸色隐隐有些冷肃:“让采凝公主嫁给二皇子,这是你的主意吧?” “是,是我的主意。”燕北玄爽快承认,眉心微微皱起,“小辞,你应该明白我这么做为的什么。我怎么找你你都不肯回狐丘国,那么我只能来渊国见你,采凝也是一样。来之前采凝对我说,只要能让你回心转意帮助狐丘国渡过难关,她宁愿嫁到渊国与陌生人过一辈子,这份决绝你还不懂吗?我知道父王对你们母子做的那些事让你寒心,可狐丘百姓是无辜的,你真的忍心看他们陷入水深火热、国破家亡之中?” 燕北玄字字恳切、句句动情,然而楚辞仍无动于衷:“那又与我何干?狐丘百姓可曾把我当成是狐丘国的人?” “过去的事已经发生,没办法再更改,不过我可以弥补——小辞,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哪怕是要我死都行,大哥只求你救救狐丘国、救救那些无辜百姓!我知道自己没有你那般力挽狂澜的能力,我真是走投无路没有办法了啊!” “因为没有办法,所以跑到这里来给我出难题?”楚辞挑唇浅笑,眉目冰冷,“你既然清楚我的打算,就不该在二皇子要走的路上丢绊脚石,这样做只会让我更讨厌你们。”许是燕北玄悲戚表情让楚辞想起什么,沉默半晌,冷静下来又道:“狐丘国那边的情况我也了解一二,想除掉干政的宦官并非一日之举,明日我会让人送信给你,你照做就是。作为交换,今晚之前你必须去找皇上提出退婚请求,明早我没有收到消息的话,以后狐丘国有任何事我都不会再插手。” 楚辞的回答让燕北玄喜出望外,刚想答应却又想到其中难处:“可是……小辞,要退婚总该有个理由,半点理由都没有就提出退婚,渊皇追究下来怎么办?如今狐丘内乱难平,若与渊国再结怨岂不是雪上加霜?” “理由么?很简单,你就说得知二皇子病重将不久于人世,如此便可。” 燕北玄倒吸口凉气,眸光闪烁不定:“真的假的?这是胡编的借口还是……那位殿下真的病入膏肓了?” 楚辞没有立刻回答,指尖无意中抚过长笛微凉表面,忽而停住。 “他的病,早就到了无药可救的地步。” 因为楚辞的关系,燕北玄一直很关注有关温墨疏的消息,早听说温润宽和的二皇子天生痼疾身子虚弱,却没想到残酷如斯,竟然到了生死边缘。吸入胸腔的凉气令得燕北玄忍不住咳了几声,心头一动,吞吞吐吐道:“既然……既然二皇子命不久矣,小辞你也快无事可做了吧?二皇子死后……” “他不会死。”楚辞又一次打断燕北玄的话,颇有几分斩钉截铁味道,“我只说让你以此为借口请退婚事,没说过二皇子真的时日无多,如果我没有办法为他续命,他怎么可能拖到现在?至于其中关键你没必要知道,这些与狐丘国无关。” 燕北玄生怕惹恼楚辞,想问又不敢问,只好把诸多疑问咽入腹中轻轻点头,舔了舔干涩唇瓣:“对了,小辞,还有一点我不太明白,渊皇为什么特地在众人面前为一个医官指婚?还有二皇子的反应,着实怪了些,让人摸不着头脑。” 温墨疏与言离忧的复杂关系,楚辞并不打算细致地向燕北玄说明,只含糊其辞淡道:“那位言姑娘干系重大,你少去接触,二皇子那边暂且不说,惹到君子楼对你没有半点好处。” “君子楼?!”燕北玄再一次惊讶,“那位言医官是君子楼的子弟?渊国果然卧虎藏龙,随便什么人都不可小觑啊!” “她不是君子楼的子弟,但与君子楼某位少主关系密切,也许以后真的会成为君子楼一员也说不定。”想到言离忧与许多人之间存在的混乱关系,楚辞一声低语,也不只是在叹息还是在轻笑,“闹得再大,二皇子与她终归是有缘无分,倒是那位世子更有可能成为她的归宿。” “怎么又是二皇子和世子了……这到底什么乱七八糟的关系……”谈及政事燕北玄还算擅长,可是对这些男男女女的恩怨爱恨他实在难以理清,何况楚辞又自说自话没个条理,愈发让燕北玄怀疑自己是不是过于愚笨。 不在其中,怎能了解其详? 楚辞忽然想起第一次见言离忧时她的眼神,彼时他并不曾想到那个潜藏着坚韧与活力的女子会卷进这场复杂争斗之中,更不曾想到,阻碍温墨疏步伐的正是与言离忧这段不被看好的感情。 “让他们相识是我最大失策啊……” 也不知喃喃低语燕北玄有没有听到,楚辞自顾苦笑,总是收敛表情不教人看穿的年轻面庞上,一丝惋惜流淌而过。 第171章 祸起深宫 “言姑娘到底从哪来的勇气呢?这种时候还敢让钟钺把我叫出来……你知不知道,因为你突然消失,皇宫都快闹翻天了?” 荒弃多年的宅院飘出淡淡茶香,让空旷沉寂的院落平添几分文雅生气,然而制造茶香的人似乎还不满意,对着临时买来的茶叶皱起眉头。 言离忧捧着茶杯坐在君无念对面,脸上没有被皇命通缉的惶恐,体现出来的反而是一种从容淡定:“皇上做出不合理决定时就该想到会有麻烦,人又不是玩具物事,随便怎么摆弄都不会反抗。” “放眼天下,敢反抗的又有几个?言姑娘算一个,墨情算一个,第三个便是二皇子了。” “所以我们的路才会加倍难走吧?”意外地,言离忧笑了笑,并不像背负沉重负担的模样。端起茶杯浅尝一口,言离忧望向君无念:“我找君老板来主要是想打探些消息,有关温墨情和殿下的,君老板可以选择不告诉我,不过事关君子楼同门,君老板应该不会那样绝情才对。” 君无念失笑:“言姑娘的赞誉我可不敢承接,有什么问题尽管提就是。” 言离忧没有任何客气打算,几日来堆积心底的疑问迫不及待一个接一个提出:“温墨情和殿下现在怎么样了?皇上是怎么对外解释的?连嵩和芸妃有没有什么动作?还有联姻的事,有什么变化吗?” “有些头脑的人都猜得出是墨情把你送走的,不过因为没有证据,谁也不敢妄言断定就是墨情所为。内宫守卫说当日温墨情曾去铅华宫找你被拦,皇上以此为由将他暂时软禁宫中,但也不敢施以惩罚,大概想着能拖一日是一日,反而是墨情趁这机会把前去探视的淮候吓到了,也不知他对淮候说些什么,总之淮候回去后就向皇上提出长女已许给他人无法完婚;二皇子那边情况……说好不好,说坏不坏,好在狐丘国突然提出退婚,坏在退婚的理由是二皇子身染顽疾,而且说得十分吓人,病入膏肓、命不久矣之类都出来了。连丞相和芸妃倒是没什么动静,大概没想到墨情会有这么大胆举动吧。” 君无念的回答简洁明了,说完便静静喝茶,不动声色等待。 温墨疏命悬一线的消息非同小可,他想看看言离忧作何反应。 “殿下病情一事是真是假?”果不其然,言离忧最担忧的还是温墨疏,不过倒也不似君无念预料那般焦急慌乱——当初她曾亲自为温墨疏诊病,温墨疏的病症到什么程度她很清楚,突然说他病入膏肓,言离忧怎么也无法相信。 “是真是假要问二皇子本人,凭我身份是无从得知的。不过多亏这消息传出而二皇子又出面予以确定,皇上不得不同意狐丘国退婚,还要低三下四道歉,想来这股闷火会发到二皇子头上吧。” “全天下都在看着,皇上总不会痛骂病重的皇子一顿让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再怎么恼火也只能自己隐忍。”言离忧沉思良久,面上凝重表情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淡淡愁容,语气也变得迟疑不决,“四皇子对君老板无话不说,在皇上下旨定下联姻之前,四皇子有没有提过殿下对联姻的看法?像是对于和别的女子成亲之类……” 言离忧问得委婉,但不妨碍君无念看穿她心思,回想片刻道:“最初皇上说有他国使者将要到访时,二皇子曾对殿下说起一件事,大意是皇上逼他在他国皇族女眷与本朝思梁郡主之间做个选择,但不知道为什么,之后皇上再没提起这件事。不过这些并不重要,在皇上宣布与让二皇子迎娶狐丘国采凝公主时,二皇子毫不迟疑当面拒绝,这份勇气不是常人可有的。” “是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反对皇上,有几个人能做到呢?” 言离忧听到君无念的回答后失神片刻,之后一直有些心不在焉,君无念自觉并未说错什么,虽说困惑于言离忧的反应却也没有开口询问,又回答了些旁的问题后便离开那间偏僻隐蔽的宅院。 回程依旧是钟钺驾车相送,快到帝都门口时君无念下车,被犹犹豫豫的钟钺拦住。 “君少主,少主他还好吗?冒险送走言姑娘这事被楼主知道会生气吧?” “岂止生气,简直就是大发雷霆啊!”君无念苦笑,揉了揉酸胀额角,“沐师兄回信说师父踢翻了桌椅还气得见人就骂,连饭都不肯吃,这状况可有几年没发生了,墨情这次若能平安逃过一劫,回到楼中仍免不了一顿责罚。真是的,什么时候他才能理清这些糟糕透顶的感情呢?能像碧箫那样安稳的话,师父大概能多活几十岁吧。” 脑海里想象着秋逝水雷霆大怒的情景,钟钺不由浑身发颤,用力咽了一大口口水,脸上惨笑万分艰涩:“这次真的玩大了,少主还是不要回去为好,一定会被楼少主脱层皮……” “嗯,玩得太过火了。”君无念似有似无一声飘渺轻叹,“不过也是没办法的事,墨情这辈子总要栽在女人身上,先是赫连茗湮又是言离忧,若是喜欢谁恨不得把命都双手奉上来证明,他这般,早晚要吃亏的。” 温墨情喜欢言离忧这件事在钟钺和君无念看来,似乎已是没有争议的事实,以至于这二人讨论起来完全不带半点惊讶,只是在谈论时,钟钺总比君无念多一层担忧。 除了对温墨情状况的询问外,钟钺欲言又止好像还有其他话要说,在君无念几次催促下才吞吞吐吐道:“君少主,依您看,少主跟言姑娘有可能在一起吗?我见言姑娘对二皇子十分痴情,但她对少主也是很惦念在意,二皇子和少主,到底哪一个才是言姑娘真心喜欢的人?” 君无念摇了摇头,旋即失声轻笑:“这种事你得问她本人才行——不过,现在的她自己都不太清楚吧?我说钟钺啊,你就别在这边乱牵红线了,忘记楼中还有个碧笙了吗?如果言姑娘的凶悍程度压不住碧笙,墨情这辈子估计是没机会翻身的,难不成你们是想尽早把墨情嫁出去换个自由身?” 显而易见的玩笑让钟钺羞红了脸,与君无念又闲谈几句后驾车沿着原路返回。君无念踏着沉稳步伐独自往半里地外的帝都城门走去,一脚跨入热闹街市时,脸上的轻松闲淡慢慢散去,凝重渐起。 自他下了马车往城中行来才,似乎总有一道目光凝视在他身上。 “被跟踪了吗?”一声自言自语后,君无念忽然身形疾动闪进人群之中,那道视线短暂消失,片刻后又出现在君无念背上,如影随形。 熙熙攘攘的街道是躲避追踪的好地方,但长街总有尽头。眼见人群渐稀,君无念脑子一转飞快窜入小巷内,屏气凝神紧紧背靠墙壁。少顷,耳侧传来轻盈却犹疑的脚步声,伴着衣料窸窣擦响和武器随步伐颠簸击打身体的声音。 经验丰富的高手绝不会在追踪别人时发出半点声响,无论选择衣物还是脚步都极其小心,看来身后的“影子”并不难对付。 追踪的人见君无念钻进小巷,站在原地犹豫半晌,也许是太过自信又或是实在想了解君无念的行踪,那人最终还是决定紧跟上前。就在那人半个身子出现在巷口的刹那,君无念足尖点地陡然跃起,凌空翻身后跃,无声落地时,已在那人身后。 一旦确定目标,君无念出手就不在犹豫,手掌凝力迅速挥出,重重击在那人肩头。 这一掌尚不到君无念二成力道,尽管如此仍有万钧之重,只听那人一声吃痛低呼,断线风筝似的飞出数步外跌倒在地。君无念全然不给那人反应机会,在对方挣扎爬起前飞身至面前,藏于腰带中的软剑低吟袭出,直指那人喉咙。 那人错愕抬头,换来君无念更加错愕表情。 “怎么是你?” ※※※ 月朗星稀,夜深人静,正是安眠当浓时,几道蒙头遮脸的人影却突兀出现在铅华宫内。 “娘娘?!”燃起烛灯的东偏殿里,锦贵人望着突然闯进来的人倒吸凉气,心脏猛跳。 来的人身份高贵,平日里只在宴席上远远见过几次,正是御史大夫之女,如今渊国后宫暂代之主,皇贵妃龙玥儿。 “去外面看着。”皇贵妃向左右两位一等宫女使了个眼色,随后挺着肚子在锦贵人搀扶下走入暖阁,径自坐到罗汉床上。环视一圈见并无外人,皇贵妃点了点头,招手命锦贵人上前:“本宫来找你冒着很大危险,今日之事你绝不可对外透露半句,否则本宫定不轻饶。” 深更半夜避人耳目来到这里,皇贵妃自是有非常秘密之事,锦贵人深知后宫风云有多可怕,忙不迭用力点头:“娘娘有事尽管吩咐,不该说的,贱妾必守口如瓶。” 见锦贵人慌而不乱,言行有度,皇贵妃脸色稍缓:“平日里知道有你这么个人物却未曾注意,若不是四皇子极力向本宫举荐,本宫许是要错过了。今日来找你是为说些十分紧要的话,听了之后或许会惹祸上身,搅进这摊泥水中随本宫荣损,又或者你可以干干脆脆拒绝,继续过你的平静日子,你自己选吧。” 来都来了,不给脸面岂不是自寻死路么?锦贵人明白,这种情况下她真的选择退避,换来的不是平静而是步步危机,听还是不听,根本由不得她选择。 深吸口气,锦贵人恭敬施礼:“贱妾愿追随皇贵妃娘娘,听凭吩咐,绝无二心。” “好,果然是个聪明伶俐的人儿。”皇贵妃眼中掠过一丝赞许,紧接着压低声音,黛眉含锋,“既然是个明眼人,宫中形势你该看得清楚。如今前朝有佞臣当道,后宫有奸妃横行,本宫身怀六甲却不受皇上宠爱,长此以往,我大渊必将内乱丛生。本宫虽是御史大夫之女,手中却也有些势力,为我大渊着想必须平定后宫才行,所以本宫需要有胆魄、有头脑的人助一臂之力,与本宫一起,除奸妃,诛佞臣!” 第172章 危机迫近 “离忧,过来,帮我把绳子解开!快!” 人头攒动的广场中央,一人高的台子上站了许多人,温墨情正跪在中间,双手被紧紧捆在身后。言离忧挪动视线到他身后,半裸上身的侩子手朝手心吐了口唾沫,雪亮大刀高高扬起,眼看就要落下。 必须去救他才行,要救温墨情…… 言离忧拼命想要爬上台子,可不知怎么,只有几步之遥的高台总是近在眼前却不可触及,及至大刀猛然挥落,温墨情绝望闭眼,她仍在原地连句话都说出不。 喉咙好疼,酸酸涩涩的,心也被撕碎一般剧痛。 殷红血花飞溅如练,一道黑影高高抛起落至眼前,是温墨情的头颅,前一刻还焦急的脸上已经逝去生命颜色,只剩空洞眼神和唇角刺目血光。 “温墨情——” 冲破浑身束缚的刹那,周围喧嚣尽退,睁眼望去,哪有什么人群高台侩子手?有的只是微光一片,房间空旷。 “言姑娘?”房门被猛地推开,钟钺慌张闯入,见言离忧坐在床榻上发愣,虚虚地长出口气苦笑,“做恶梦吗?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不过是疲惫小憩一会儿,没想到竟梦到如此糟糕的梦境。言离忧勉强笑笑示意钟钺自己没事,感觉不舒服低头,这才发现浑身已被汗水打透,手臂还在不停颤抖。 很可怕,刚才那是个非常可怕,让她感到绝望的噩梦。 钟钺轻轻咳了一声,脸上露出憨直笑意:“正好言姑娘醒了,难得有客人来,言姑娘猜猜是谁?” 躲避追捕藏身于此,知道的人也仅仅是钟钺、楚扬和君无念,除了他们还有谁会来?碧箫吗?想想又觉得不对,钟钺说过,十日之后还不见温墨情才会去找碧箫的,现在不过六日而已。 不等言离忧困惑发问,来客已经按捺不住自己跳进房内,年轻而充满活力的脸上尽是重逢喜色。 “离忧!你个蠢蛋,遇到麻烦怎么不告诉我!” 言离忧怔住,望着全然在意料之外的人,过了好半天才惊呼出口:“凌郗!” 夜凌郗走到床边,用力在言离忧额心一点:“你还记得我名字?我以为你个蠢蛋把我给忘了呢,这么久了连封信都没有,要不是我哥说你在帝都惹了麻烦,我都不知道你闹出这么多风波!还说什么好姐妹,我看你光记着男人,早把结拜的事丢脑后去了!” 除了碧箫外,言离忧最贴近的人莫过于夜凌郗了,一觉醒来发现最好的姐妹就在眼前,既高兴又担心:“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想你和碧箫,可是你与碧箫身份不同,卷进这些事里会连累夜将军的,我哪敢告诉你?再说我又不是小孩子,有什么麻烦可以自己处理好,要是拖累到你和夜将军反倒让我更难办了。” “哪来那么多顾及?”啪地一声,夜凌郗用力拍了下言离忧额头,“你个傻子,我哥是那么容易被连累的人吗?皇上还指着他镇守边陲呢,敢惹怒我哥,非让他哭着来求不可!” 夜凌郗的直爽性子丝毫未改,让言离忧感到一丝莫名轻松亲切,浅浅朝钟钺点头:“钟钺,还得麻烦你去准备些饭菜,凌郗一路赶来八成累坏了。” “饭菜就不用了,有人已经顺路买来。”钟钺笑笑,闪身露出站在后面的君无念。 “君老板?我还以为你回去了呢。”忽然想到什么,言离忧看看夜凌郗又看看君无念,“你们……” 君无念笑道:“夜姑娘四处找你找不到,也不知怎么就想起跟踪我来。送她来这里的路上我顺便买了些现成的酒菜,你们姐妹两个今天可以好好聊个通宵,不必担心肚子饿。” 夜凌郗辅证似地用力点头,言离忧简单道谢,君无念说要尽早回宫先行离去,钟钺则忙着去准备饭菜,留下久别重逢的结拜姐妹在房中各诉心事。 “哎,老实交代,你到底怎么回事?”夜凌郗捅了捅言离忧,揶揄笑道,“刚才我们在外面可都听见了,你喊温墨情名字喊得可大声呢!怎么,你那位朝思暮想的殿下被抛弃了?” 回想可怖梦境,言离忧仍心有余悸,怎么也笑不出:“这事开不得玩笑。温墨情为了帮我违逆皇上圣旨,偷偷把我送出皇宫,之后就被皇上软禁。也不知怎么,我明知道皇上不会轻易动他,可心里就是安定不下,一连几天都梦到他被惩罚,又是鞭刑又是砍头的,我现在连觉都不敢睡了。” 夜凌郗不以为然:“很正常啊,关心则乱。就好像每次我哥外出我都会胡乱担心,其实根本就没什么危险。” 关心则乱……乱到只有温墨情出现在梦里,却从不见温墨疏吗?言离忧无法清晰解释自己此刻心情,只虚弱地把头靠在夜凌郗肩上,满是冷汗的手掌紧紧抓住夜凌郗温热手腕。 “离忧……”言离忧的手很凉,夜凌郗露出一丝担心神色,“你瘦了好多,看起来也很憔悴,到底经历了多少事情?我在戍边军营消息闭塞,什么都不知道,不然早就赶回来帮你了,你看你现在,脸色差得让人心疼。” 言离忧并没有啰啰嗦嗦倾诉自己遭遇的诸多事情,疲惫闭眼,语气透出筋疲力尽之感:“凌郗,如果你发现被自己喜欢的人隐瞒甚至欺骗,你会怎么做?” 日日夜夜困扰言离忧的问题对夜凌郗而言,似乎并不难解答,活力十足的少女握起拳头扬了扬,毫不犹豫答道:“那还用问吗?当然是打得他满地找牙!” “如果所有事情都能这么简单解决该多好。”言离忧苦笑。 言行举止殊为反常的言离忧令夜凌郗担忧不止,扶起言离忧,一脸认真表情:“离忧,你告诉我,谁欺骗你了?是温墨情吗?” “是他的话就好了。”叹息已经达不到纾解胸口压力的作用,言离忧牵强而笑,落寞黯然,“温墨情若是对我不好,我完全能够理解,可他偏偏对我太好;相反,我以为最不会骗我、瞒我的人却让我大失所望。我现在很矛盾,就算殿下承诺只肯娶我一人,我还是觉得我们再也回不到当初了。” “二皇子骗了你?”夜凌郗不解,秀气姣好的眉毛拧成一团,“你那么喜欢他,他为什么要骗你?你变成这样就是为他伤心伤的吗?” 这个问题比前一个更让言离忧难以回答,沉默半晌才疲惫低叹。 “倘若都是为殿下,我还不至于烦成这样,主要是……”迟疑少顷,言离忧习惯性咬了咬嘴唇,抓住夜凌郗的手愈发用力,“凌郗,我说不清自己到底怎么回事,我现在最该伤心的是殿下骗我的问题,可是比起这个,我更担心温墨情,脑子里想的全都是他。” 夜凌郗眨眨眼,看上去困惑并不比言离忧少:“所以呢?你到底喜欢谁?二皇子还是温墨情?” 喜欢谁,这需要问吗?她一直以来都对温墨疏倾心,所以她喜欢的人是…… 忽然之间,言离忧陷入没来由的慌乱。 是什么时候开始,提到喜欢这两个字最先浮现在脑海里的不再是温墨疏?又是什么时候开始,温墨情的名字时不时出现在心头脑海,挥之不去?如果说这就是喜欢的话…… 她该怎样厚着脸皮告诉别人,在喜欢温墨疏的同时,自己又喜欢上了温墨情? 这是最不可原谅,最奸诈狡猾又过分的事。 “好了好了,不说这些,吃些东西后我陪你去外面走走,总在屋子里闷着会把人憋疯的!”夜凌郗看出言离忧不对头,连拖带拽把人扯下床榻推到阳光明媚的屋外。 光明能够驱赶黑暗,却不是每一次交锋都会胜利,就如同这天稍显酷暑感的炎炎烈日,在它的照耀下,仍有无数黑暗与阴谋疯狂涌动。 这是温墨情被软禁的第六日,书房里能看的书都已经看遍,几套平时疏于温习的拳法重温到烂熟,就连门廊有多少根雕花木柱都数得清清楚楚,实在无法排遣烦闷时,温墨情索性提起剑在院中胡乱挥刺,没有套路、没有意识,就如字面意思那般,真真正正的乱来。 他最擅长的是从容冷静,不过有些时候,这份冷静是保持不了的。 “世子这套剑法杂乱无章,是打算摸索新剑式,还是有什么事情让世子心烦,想要找个人发泄一下呢?”有人自院外走来,语气悠然缓慢,却遮不住阴冷之气。 温墨情背对门口看不见来人面孔,剑眉轻轻挑动,眸光一闪,锋利长剑随身形腾转,利落地刺向来人胸口。 仅剩半寸距离时,剑尖猛然守住。 “连丞相立个生死状如何?我杀你,谁也别来找我麻烦,这样就算帮我发泄了。”温墨情面无表情,明明是玩笑话,听起来却不像是在开玩笑。 “帮助世子要以性命做代价,实在划不来。”连嵩不躲不闪,负着手眼看温墨情收剑入鞘,从头到脚,仍是最让温墨情厌恶的一袭纯白。 对于温墨情毫不掩饰的反感,连嵩仿若不见,踱步到角落拈下一片新发绿叶:“世子不必担心,皇上很快就会归还世子的自由。只要一抓到言医官,皇上就会把她送到四皇子那边完婚,到时候世子不要忘了去道个喜,也好讨杯喜酒尝尝,就当弥补自己未能履行的指婚了。” 凭温墨情对温墨峥的了解,他相信温墨峥或许会听君无念的话不去反抗温敬元,但绝不会做出强人所难这种事,尤其是在他知道言离忧与温墨疏关系的前提下;再者,他藏匿言离忧的地方应该还没人发现。 稍作考虑后,温墨情没有理会连嵩转身往房内走去,连嵩也不拦他,将柔嫩的绿叶揉碎染上满掌汁液,看着自己手心仿若自言自语。 “昨天孤水看见君老板悄悄出宫便跟了上去,追到城外一个废旧宅院,也不知里面藏着谁的什么宝贝。还有,昨天听几位娘娘讲先帝时的趣事,说是先帝在遇到青莲王前曾对一位民间女子动心,那女子不从,先帝便从御医那里讨来一瓶奇药,只那么一颗喂下去,先前寻死觅活坚持守身如玉的女子就主动献身了。所以我想,如果皇上真想让四皇子得到言姑娘……世子觉得,这会很困难吗?” 第173章 不眠之夜 夜凌郗的到来让言离忧心情愈发缭乱,原本就难熬的夜变得更加漫长,睡意却全然无踪。 温墨情,温墨疏,两场天渊之别的相遇,两段截然不同的感情,到头来她竟分不清哪一个才是所谓的恋慕,哪一个才是她应该投奔的归宿,又或者,那二人都不属于她,这辈子她注定要背负诅咒孤独一生? 烦乱思绪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无声无息,越是烦恼就越是清醒,当言离忧翻来覆去想着是不是该出去走走时,屋顶忽而传来几声细微响动。 有人在屋顶! 紧张暂时代替烦恼覆盖在言离忧身上,蹑手蹑脚下床,言离忧屏住呼吸侧耳细听,那一溜声音正从房脊移动至房檐,片刻后一道模糊黑影在窗前一闪而过。 这夜月色有些黯淡朦胧,不是特别明亮,那黑影十分小心地在窗前晃了许久,确定屋中没有响动之后在窗上捅了个窟窿,西瓜大的黑影凑近,投映在窗纸上的一团黑色越来越清晰。 言离忧灵机一动,在那黑影安定下来之前就将枕头塞进锦被里,做出有人裹在被中的样子,而后飞快躲到桌子后面,借晦暗月色掩藏住自己身形——鬼鬼祟祟深夜造访,窗外的人定然不是为吟风弄月、畅谈人生而来,九成又是暗杀刺客之类。 那黑影自窗纸孔洞向屋内窥视一番,大概是光线太暗看不清,过了一会儿又蹭到门前窸窸窣窣鼓捣许久。言离忧不知那人会不会进来,轻手轻脚窜到房门之后,煌承剑褪去剑鞘紧握待命。 纵是之前脑海一片混乱,当脑中敲响警钟时,言离忧立刻恢复清明果断,而她并未注意,自己此时沉稳表情与温墨情如出一辙。 离开皇宫后言离忧每晚休息都会很小心划好门闩,不过小小门闩对不速之客而言算不上阻碍,细微响动停止少顷,雪亮刀尖插入门缝中上下游移,碰到门闩后一点点将门闩卡掉。越是危机时分,言离忧的紧张感越淡薄,房门终于被突破无声打开的瞬息,她甚至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害怕,只沉着地握紧短剑藏身门后,一双眼死死盯着窜入房中的黑影。 潜进来那人并未发觉门后有人,或许还在为自己的迅速行动沾沾自喜,见被褥之下的“人”纹丝不动,大着胆子走到近前。就在潜入者伸手要扯开锦被的一瞬间,言离忧猛然冲出,倒执短剑用剑柄重重击在潜入者后脑,一声惨叫后,猝不及防的不速之客瘫软在地,人事不知。 言离忧点燃油灯朝脚下照去,只见倒下的人一身黑色夜行衣,肩上斜背一柄吞口大环刀,腰带上还挂着一串像是火折子但明显小很多的奇怪东西,最末端一个已被取下,就握在那人手中。 迷香?还是其他什么?言离忧没有细思考,这些算不得光明的手段去问问钟钺应该更清楚,毕竟他们都是在江湖上行走的人。 卸去潜入者的武器简单捆绑后,言离忧本想去找夜凌郗和钟钺提醒他们小心,谁知还不等她出门,夜凌郗和钟钺、楚扬已经先一步赶来,每个人的脸色都是异样凝重。 “言姑娘,这里被人发现了,附近有不少人埋伏,我们必须尽快离开才行。”钟钺瞟了一眼地上躺着的人,微微皱眉却没有细问,回头朝楚扬使了个眼色,“楚扬,我去把埋伏的人引走,你找机会带言姑娘和夜姑娘离开。出去后不用等我,一路往定远郡去找碧箫少主,懂了吗?” 楚扬看了看身侧两个女人,又看了看外面渐渐靠近的点点火光,清秀面孔上闪过一丝不悦:“我去,你走。” “这时候你争个什么劲儿?我功夫比你好,能多拖延一段时间;你心细,更适合保护言姑娘。就这么说定了,如果不出意外,我们在定远王府见,走吧!”钟钺根本不给楚扬提抗议的机会,撂下话直奔火光方向奔去。 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宅院外,火光与吵杂声越来越近,言离忧听不出具体有多少人,但数量绝对不低于二十。低下头看着昏死的暗袭者,言离忧若有所思:“这人摸进我房中却没有解下武器,似乎只是想用迷香令我失去意识,外面的人若是他同伙,那么他们的目的应该不是大开杀戒。楚扬,你能大概推算出外面有多少人吗?” “二十四个,其中十一个人拿着火把。”不等楚扬回答,夜凌郗先一步应道。 常年随军生活赋予夜凌郗敏感远超于常人的视力和听力,对常人来说比较远的距离在她看来不过咫尺,想要准确查清对方人数十分简单。言离忧对夜凌郗的判断深信不疑,沉吟少顷,深吸口气:“二十四个人,让钟钺一个人对付肯定是送死;如果我们三个也出去帮忙,平均下来一个人对付六个就可以——怎么样,凌郗,想不想多降服几个人叫你姑奶奶?” “虽然不太稀罕这种趁夜偷袭的鼠辈,不过,多几个乖孙子也不是什么坏事。”见言离忧恢复精神,夜凌郗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放下,胸有成竹地眨眨眼,“这么长时间不见,正好我想试试你的功夫有没有退化,比比一如何?看谁收的乖孙子多!” “比就比,老规矩,输的喝三杯苦茶!” 作为被保护者的两个女人一前一后冲出院外,楚扬没有加以阻拦,回头看看地上哼哼唧唧似要醒来的人,抬起脚照着后脑漫不经心一踢,拎着半臂长的熟铜刺不急不缓加入战局。 在宫中做什么都要束手束脚,远不如昔日在戍边军营自在,言离忧已经很久没这么痛快过。敌人不强不弱,不能一击溃败却也不至于厉害得可怕,每一次舞动煌承剑,每一次闪转躲开凶狠攻击,畅快与兴奋之感就会在言离忧心头多叠加一层。 她想要的并非杀戮,而是淋漓尽致地发泄喜怒,让积压已久的消极情绪彻底粉碎。 她还想要证明,证明她有能力保护自己,不需要谁来怜悯、呵护,就算这世上没有人对她温柔微笑,没有人将她用在温暖而真实的怀中,她一样可以活下去,不依靠任何人。 这样的话,就不会再怕失去谁了吧? 那是不够惨烈却十分狼狈的一战,对来袭者而言。不过四个人而已,竟将二十五个人的小队伍彻底击溃,除了打头的一个昏死在言离忧房间外,其他二十四人尽数负伤落荒而逃,而作为抵抗方的四人就只有言离忧受了些皮外伤。 即便如此,夜凌郗和钟钺的心还是沉如巨石。 “言姑娘,您别这样,要是心里有什么不痛快的事您就说出来,您这样让我们怎么……”钟钺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重重一声叹息,自责之色赫然。 “我?我怎么了?我不是好好的吗?从没感觉这么好过。”言离忧笑着抹去脸上溅落的几滴血珠,语气轻松淡然,“钟钺,这里不能再待了吧?接下来是要去定远郡跟碧箫汇合还是怎么办?我有些担心,去王府会不会连累王爷?” 言离忧刻意做出的语气极不自然,无论钟钺还是夜凌郗都看得分明。钟钺碍于身份有些话不方便说,夜凌郗却不管,眉头一沉,语气顿时凌厉起来:“担心什么?你还有心思担心别人?照镜子看看你自己,笑得比哭还不如。有什么话就不能坦率说出来,非要别人累死累活去猜吗?我告诉你,下次再让我看见你找死似的往人堆里冲,别怪我心狠手辣把你丢井里去!” 憋在心里的话有人帮忙说出来,钟钺倍感轻松,连连点头表示支持。 刚才联手退敌时言离忧的确有些不知死活,许多次明明看到危险仍旧不顾一切冲在最前面,要不是夜凌郗和钟钺灵活应变、及时化解,可能此时的言离忧身上会多出许多血洞。钟钺猜不透女人心思,不清楚言离忧到底在想什么,但她近乎疯狂的举动明显是混乱心绪导致,这让钟钺万分担忧。 “行了,现在没时间理你是疯了还是傻了,后面可能还有其他人,当务之急是离开这里找个更安全的地方。”见言离忧不置可否一副听之任之的态度,夜凌郗大为光火,狠狠一跺脚气得掉头就走,却不忘紧紧拖住言离忧。 钟钺和楚扬默契地对视一眼,前者满眼无奈,后者平静从容,有着与温墨情极其相似的淡漠表情。 作出离开的决定后,钟钺和楚扬迅速地收拾东西装进马车,由钟钺驾车,其他三人挤进不算宽敞的马车内,一路朝定远郡方向行去。马车离去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渊国皇宫内火光跃动,大批守卫匆匆集结又散开,于宫内四处搜索。 温敬元披着厚氅站在夜风料峭的寝殿外,微眯眼眸凝于夜空某处不动:“丞相是怎么算到温墨情会逃走的?” “人之常情,何须掐算?定远王世子甘愿铤而走险助言离忧潜逃,足以证明他对言离忧情深意重;既然如此,他自然不会任其飘荡在外,早晚要摆脱桎梏追随而去。” 相对于浓重夜色而言,不含杂色的纯白有些刺目,连嵩却丝毫不觉,反倒卷着雪般发梢浅浅露笑,语气似是已看透一切般了然。 “皇上可知为什么言姑娘会同意偷偷离开皇宫?不是因为二皇子要联姻,也不是因为四皇子没有拒绝纳她为妾,而是因为她对二皇子感到不满,至于不满的原因,至少一半与定远王世子有关——拿这二人对待言离忧的态度做个比较,二皇子总是瞻前顾后、有所保留,而定远王世子为了她,真的会不顾一切。” 第174章 金兰再聚 被指婚给皇子却出逃会遭到何种“待遇”,渊国史书上从没有过先例注明,言离忧料想大概这不是什么罪无可恕的行为,不然一路逃向定远郡的途中,怎么连设卡检查的都不见半个? 许是行路太易,以至于顺利到达定远郡后言离忧没有一丝半点的解脱之感。为了不连累无辜的定远王,几人商量之后住进了定远郡主城一间小客栈内,钟钺出去逛了大半天,确定定远郡并没有潜藏追捕言离忧的人才松口气,放心地从定远王府请来碧箫。 姐妹三人已有半年多不见,尤其是碧箫和夜凌郗,好不容易又凑到一起,方一见面就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谁能想得到这三个一脸欣喜兴奋的年轻女子竟是守卫大渊边陲的巾帼英雄和名动天下的君子楼少主呢?从阳光正好时聊到日暮西山,三个人各自诉说了分别以来的遭遇,当言离忧说起目前景况时,碧箫不由陷入忧虑。 “钟钺来找我前王爷才收到帝都那边来信,信上说师兄犯了一些过错被皇上软禁,但具体原因没有解释,要不是亲口听你们说起,我真不敢相信师兄居然闯下这么大的祸。不过事情还不算太糟,如离忧所说,现在皇上没有证据说明就是师兄把离忧送出宫的,软禁一段时间大概也就不了了之了,怕只怕有人在后面捣鬼,继续让事态扩大。” “连嵩和芸妃吗?”言离忧对碧箫的猜测并不感到意外,“那天来袭击我们的人只对他们三个下杀手,遇到我时都会尽量避开要害攻击,而全天下希望陷我于不利境地又不希望我这么轻易死掉的,想想也就只有芸妃了。” 夜凌郗听芸妃的名字被反复提起,忍不住插口道:“那女人怎么总是针对你?是嫉妒你比她漂亮还是嫉妒大家都喜欢你?脑子有病,不过一个妃子而已,跑出来干涉朝政不是自寻死路吗?一个青莲王就已经让文武百官深恶痛绝,她这是想重蹈覆辙当第二个青莲王?” 言离忧摇头:“芸妃有连嵩帮助,所有坏事做得滴水不漏。就拿形象来说吧,平日里她都以伪善面目示人,对于能拉拢的墙头草许以万般好处,对那些刚正不阿的朝臣则摆出绝不干预前朝政事的低调姿态;后宫那些不常与她接触的嫔妃都说她人极好,皇上有什么赏赐都主动推托或是转送其他嫔妃,许多原本嫉妒她得宠的嫔妃也慢慢被她的虚伪感化。总的来说,前朝后宫除去极少数知道她真面目的人外,其他人或是真心,或是迫于形势,对她感恩戴德、赞不绝口的人竟占了大半。” “再谨慎的皇帝也防不住枕边风。我们军中那些汉子,平时一个个正八经的能打能杀,一旦遇到个姑娘就双腿打颤走不动路,说什么信什么,所以才说红颜祸水啊!” 夜凌郗感慨语气令得碧箫噗地笑出声:“你个嘴上没门的丫头,什么话都敢乱说。” 从小随兄长在军中生活的夜凌郗有着男子般爽朗性格,许多繁琐礼节、文人规矩在她看来都不值一提,所以交谈起来总是率直随性又语出惊人,随便聊上几句话都能让人忍俊不禁。 只是,言离忧像是忘了笑容要如何摆出一般,即便努力牵动唇角,露出的也仅仅是艰涩表情。 碧箫悄悄观察言离忧许久,桌下轻踢夜凌郗一脚,面上仍是笑容温柔:“凌郗,今晚你去隔壁房间睡吧,我与离忧也很久没见了,有许多话想说说。” 夜凌郗一个询问眼神递过去,见碧箫不动声色回以目光,这才点了点头:“那我先去休息,坐了一天车着实乏得很。离忧,明早记得早起,说好要陪我去街上逛逛呢!” “知道了,醒来我就去找你。” 送走夜凌郗关好门,碧箫坐到言离忧对面直直望去:“这次回来,你一直对二皇子和师兄闭口不谈。” “没什么好说的,何必谈他们?” 言离忧别开头,又被碧箫一把扭回:“以前一提到二皇子你就满肚子话,怎么现在无话可说?先前钟钺他们都在我不方便问,现在你可以老老实实交代了,在帝都时你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碧箫心思细腻最擅长察言观色,言离忧知道瞒不过她,低下头沉默片刻,逐一将入宫之后的事情道来,自然也包括五国遣使及联姻等事。 “陈娘问我愿不愿意做侧室,起初我以为是陈娘心疼殿下才私下问的,后来君老板告诉我,在那之前皇上就已经找殿下谈过联姻的事,我这才明白,原来他心里竟有过那样想法,不过是难以启齿才让陈娘代为开口罢了。”说了半天,言离忧有些口渴,却想不起来手边就放着一壶香茗,眼神迟滞黯淡,“我明白他的难处,也知道皇上多少有些故意刁难的意思,可是我无法接受他的处理方式——为什么要让别人来问我,亲口对我说个清楚不行吗?温墨情问我会怎么做时,我还坚定地说会和殿下一起想办法,真没想到,原来愿意想办法的人只有我自己。就算殿下事后许诺一生一人,那些话在知道真相后也变得没什么意义了。” “贵为皇子,纵是享有荣华富贵、锦衣玉食,许多事还是做不了主的,真正能选择喜欢的人相伴一生谈何容易?我能理解二皇子的矛盾,也能理解你的失望,说到底,这件事终难以两全其美。”碧箫叹口气,神色似是有些犹豫,“离忧,你有你的性格,与其他女子不同,你喜欢自由,主张平等,每一个想法举动都特立独行。我不清楚在你的家乡或者你的观念中感情应该是什么样,但是在天子之家,一生一世一双人只是个梦,尤其是想要登上帝位的人,如果没有诸多强有力的皇亲国戚支持,这样的皇帝根本寸步难行。” 言离忧痴痴苦笑:“所以,我要坚持自己的原则,就只能放弃这段感情,对吗?” “不,我的意思是,也许你可以选择更适合自己的人陪在身边。”碧箫似笑非笑看着言离忧,忽而伏低身子凑到她耳边轻道,“凌郗都告诉我了,你对师兄,已经不仅仅是普通的朋友感情了吧?既然如此……” “抱歉,我现在不想谈这些。早些休息,明天可能还有许多事情呢。”言离忧潦草结束交谈,起身铺好相邻两张床铺被褥,倦倦地伸了个懒腰。 毕竟是别人的私事,碧箫不愿太过强求,听外面走廊似有响动便提起茶壶出门:“我去看看凌郗睡了没有,顺便再要壶热茶,你先休息。” 碧箫离开房间后并没有去找夜凌郗,而是径直走到楼梯边,敲了敲扶手,而后静静等待。 “她睡了?”少顷,下至前堂的楼梯末处转出一道身影,仰头淡淡望向碧箫。 碧箫摇摇头:“说是要睡,满腹心事怎么睡得着?刚才我悄悄在茶里放了两颗茯神丸,出来时见她似是有些困倦,但愿能睡个安稳觉。对了,师兄,是皇上放你出来的,还是你从宫里偷逃出来的?” 继言离忧之后于皇宫中“不翼而飞”的定远王世子温墨情,此时奇迹般地出现在定远郡小客栈里,一身仆仆风尘略显萧索,眉梢眼角藏着的风华却没有丝毫改变。 “去外面说,别扰她休息。”看了眼安安静静的楼梯,温墨情轻声低道。在客栈外找了间尚未打烊的小店,温墨情点上一壶热茶一碗汤面,狼吞虎咽填饱肚子后心满意足地长出口气:“我从宫里偷跑出来的,追到钟钺他们藏身地点时人已经不在,看到他留下的暗号后便一路追来。” 碧箫看着温墨情微乱发丝,不觉有些心疼:“路上没歇歇吗?你看你,都不见好脸色了,比上次见又瘦去不少。” “到郡上之前我就追上了他们,担心一时大意再跟丢,索性熬了一夜。”温墨情捧着热茶,在碧箫恼火之前自觉地解释道,“帝都那边没什么事,没有证据说是我把她送走的,皇上不会拿我怎么样,就好比我直接拒绝指婚,他也没胆量对我如何。倒是这边要多留心一些,连嵩不会轻易收手,不排除继续派人过来的可能。” “一介朝臣,那人到底为什么对离忧如此执着?如果是为芸妃,赶离忧出宫岂不是正符合他们心意?有时看着你和离忧疲惫应付,我真希望自己也能帮上忙,结果除了旁观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徒劳无功地劝她,偏又没什么作用。” 身为江湖中人却要操心朝廷后宫那些烂糟糟的事情,碧箫自责的同时又感到万分无可奈何,抬头向温墨情望去,透出倦意的清瘦脸颊也如她一样微带苦笑。 既是游走在朝政边缘的世子,又是出入武林江湖的君子楼少主,温墨情的复杂身份注定他要走比常人更加曲折的道路,而碧箫、钟钺等亲近他的人自然而然要受其连累辛苦许多。以前碧箫还没太深刻感觉,自从言离忧出现后,一心想要帮忙出力的她才渐渐发觉,原来前朝后宫与风波不断的江湖截然不同,比的不是武艺声威,而是比谁更擅谋算,比谁更心狠手辣。 热茶渐冷,灯火初歇,小店的老板也止不住困意哈欠连天。温墨情和碧箫沉默着枯坐许久,待到万籁俱寂,周围几近无声时,温墨情忽然起身,丢下几个铜板往客栈走去。 “我去看看她,这几天都远远跟着看不清楚,也不知道这一路她受伤没有。” 身后,碧箫温柔浅笑,笑他不坦率,也笑他的拙劣借口——说白了,他不过是想看看言离忧而已,更近一些,守在她身边。 第175章 不同决心 茯神这味药材常被用来治疗失眠,服用后会迅速使人产生安静欲睡感但不会确实睡去,除非服药者选择主动入眠。言离忧第一次来定远郡时听说温墨鸿经常失眠不寐,特地让人买来茯神制成药丸给温墨鸿服用,那时她万万想不到,有一天这药会进到自己肚子里。 许是连日奔波让言离忧倍感劳累,又或者太多太多琐事积压心头叫她身心俱疲,在不知不觉喝下泡了茯神丸的浓茶后不禁困意汹涌,倒在床上没多久便沉沉睡去。 “怕她品出味道,特地让掌柜泡了味道最浓的茶,看来还是管用的。”碧箫轻手轻脚推开门,一眼望去见言离忧睡得正沉,转身把门外的温墨情让进屋中。 油灯灯芯已经爆开,光线暗淡昏黄,碧箫执着铜剪将灯芯剪成一字型又拨了拨,房间顿时明亮许多。 光亮是不足以扰醒言离忧的,却能让人更清楚看到她的眉眼、表情。温墨情没有对碧箫刻意将油灯调至最亮表示感谢,径直走到言离忧床边坐下,目光静静落在沉睡的苍白容颜上。 “第一次见她时还很丰腴,现在瘦得跟竹竿一样,脸色也没有以前红润。”温墨情似是自言自语,曲起食指轻轻刮过言离忧面颊,仍是那份熟悉的细腻触感。 消瘦,憔悴,这种日积月累的变化很难发现,往往要别离一段时间才会惊讶察觉。温墨情对此很不满意,对自已也很不满意,他总觉得,自己对言离忧的照顾实在很糟糕,所以才会让她消损如斯。 这样想着时,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眼神柔如春水。 碧箫站在旁侧,视线尽收他一举一动,然而她没有出声,仿佛温墨情理应如此,本就该对言离忧万分温柔,专注而认真——包括他执起言离忧的手放在唇边轻吻这种唐突举动。 当然,多少还是吓了碧箫一跳。 “师兄……?”迟疑许久,碧箫才试探唤道。 温墨情摆摆手示意碧箫小声说话,拉起锦被将言离忧盖了个严实,包括那只刚被他“非礼”过的手,而后吹熄烛灯关好门,把碧箫拉到房外。 “碧箫,下次回楼中时你代我问问师父,倘若我要成亲,他打算出多少礼金。” 碧箫一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哭笑不得:“师兄要娶的若是离忧,师父大概会把楼师兄送来当贺礼。再说……离忧是我妹妹,我可没听她说过打算嫁给师兄这种事,师兄是不是盘算过早了?” “不早,先准备着,过个三五年再娶进门。” 先是被夜凌郗告知言离忧似有情变,紧接着目睹温墨情毫不避讳的大胆举动,这一两天获知的消息实在让碧箫有些措手不及,好在虽然意外,但都是她喜闻乐见的事情,唯独一点忐忑不安。 回头看眼紧闭房门,碧箫压低声音:“离忧心里大概还放不下二皇子,师兄就这么有信心么?这几天她情绪十分低落,听凌郗说,那晚宅院被包围时离忧甚至不要命似的往前冲,连钟钺都险些吓破胆。我想她大概是心里难受又无处发泄,毕竟与二皇子相恋这么久,突然发觉许多事被蒙在鼓里定然很难受,师兄还是缓着些来吧。” 温墨情与言离忧之间,碧箫可以说是唯一一个与两方都很密切的人,再者她早就有心撮合二人,是而对温墨情突然表现出的主动接受起来并不困难。 温墨情揉了揉又酸又硬的脖子,语气颇有些漫不经心:“她若是那种为一段错误感情寻死觅活、陷入其中无法自拔的人,我也不会费尽心力追来这里。至于我和她的事,暂时还没打算对她说明,正巧我最近也有些麻烦,等处理好后一起解决。” 碧箫轻提口气:“赫连姑娘吗?” “嗯,之前传言中说想要住在青莲宫的使者就是她。”温墨情略略低头,神色复杂,“这样的话,很有必要重新考虑青莲王的身份。” 事情一旦涉及到青莲王,碧箫总会有种不祥预感。 赫连茗湮曾与青莲王有私交,作为教授青莲王舞技的先生居住青莲宫数月之久,虽说后来突然行刺先帝险些连累青莲王,但赫连茗湮每次提及时仍对青莲王表现出亲近之情,不过这份情谊应该没到主动要求在青莲宫居住缅怀的地步。碧箫与赫连茗湮接触不多,只从温墨情等人口中得知她在霍斯都帝国有着相当高的地位身份,假设青莲王于赫连茗湮另有关联,那么青莲王的来历或许可以一窥究竟。 微微一声轻叹,碧箫像孩子一样靠在温墨情肩上,脸上带着无所探寻的茫然:“师兄,你当真决定要与离忧在一起的话,赫连姑娘怎么办?还有,碧笙该怎么办?” “茗湮的事我早说过,当日她不辞而别时我们的就已经了断关系;碧笙那边就交给你想办法了,我实在受不了她的任性,再由她胡闹下去,也许哪天我真的会翻脸。” 许是二人说话声有些大,楼下前堂的伙计抬头往楼梯这边看了一眼,温墨情皱皱眉,最后回头看眼紧闭房门。 “我先回府上,之后还得去信告诉皇上我的去向。这两天我会让钟钺找个隐蔽的住处带你们过去,你和离忧尽量少在人前露面,尤其是她,我希望谁也找不到她,最好从此消失在皇上的眼目中,懂了吗?” “懂了,师兄直说想金屋藏娇就好,不必解释这么多。”碧箫难得俏皮,送走温墨情后返回房间,又为言离忧盖好被子才入睡。 定远郡小客栈的安宁静谧建立在帝都风波不定上,温墨情从皇宫嚣张逃离已让前朝哗然一片,数日后传来“报平安”的书信更教满朝文武啼笑皆非、议论纷纷。温敬元在御书房好一顿龙颜大怒,差点就说出去抄查定远王府的话。连嵩支走赵公公,也不知他对温敬元说了些什么,第二日上朝时温敬元脸上便再看不到怒意,只有懒得理会的不耐表情,不仅没有追究温墨情的责任,反而在众臣面前为其解释一番。 这场风波中受影响最大的当属四皇子温墨峥,因言离忧神秘失踪,事先说好的指婚自是不能作数,温墨峥一边要忍受旁人指指点点,另一边还要为温墨疏突如其来的淡漠态度伤神。君无念非说这样做并无不妥,对形势判断向来缺乏敏感的少年皇子也无可奈何,不过心里终归多了几分对言离忧和温墨疏的愧疚。 即便如此,楚辞仍对温墨疏的做法不太满意。 “殿下最大缺点就是优柔寡断、不愿出头。尤其是与四皇子相关的事情,一直以来殿下都抱着能让就让的态度,这才导致无人限制新帝,毕竟以四皇子的心机阅历,君老板不在身边时很难对一些突然状况采取正确手段处理。” “平时你总说墨峥过于耿直、不知变通,就算有君老板辅佐也难成气候,既然这样,又何必对墨峥千般防备?他毕竟是我的手足兄弟,疏远他已经极不近人情,为着离忧的事我与他颇有些怄气,但总不能让我把墨峥当成敌人吧?若是为得皇位就要六亲不认、众叛亲离,这皇位未免太过沉重残忍。” 温墨疏的反驳尽在楚辞意料之内,摇着折扇气定神闲,眸子里的光芒却锋锐如故:“我不是让殿下把四皇子当做敌人,而是提醒殿下不可对任何人大意。星火可燎原,滴水能穿石,最不起眼的人往往能一跃成为传奇。再说殿下对四皇子防备有什么不对?君老板是怎么做的,四皇子又是怎么做的,殿下心里清清楚楚,不需楚某多言。” 温墨疏一瞬沉默。 他当作亲弟弟一般对待的温墨峥,他一直不忍心与之竞争的另一位皇子,这一年多来是怎样待他的?派人暗中监视,对他种种隐瞒,在皇上将他喜欢的人指给温墨峥为妾时,温墨峥没有丝毫反抗默默接受,完全不顾虑他这个兄长的感受。 温墨峥还年轻,许多举动都受君无念影响束缚,尽管如此,那些选择终归是其本人做出的,在兄弟情义与远大理想面前,温墨峥最终选择了更理智的未来。 如今,作为一直避让的另一位皇子,他呢?同样有实力争夺皇位的兄长,他该如何选择? 温墨疏不愿争抢,然而他心知肚明,到了此时已经由不得他退缩或是忍让,哪怕面对的是手足兄弟,哪怕是从小到大都当成至亲对待的温墨峥。 否则,失去心爱东西的痛苦,将会再次降临。 惯常病恹恹的面色多了几分疲惫,那双黯淡多日的眼眸却亮了起来,不乏睿智,更不乏令人畏怯的坚定冷然。 “楚辞,查到离忧的去向了吗?” 容颜如玉的公子沉吟道:“城外有所废弃宅院遭到一群人袭击,打斗痕迹十分凌乱,其中人数较多的一方脚印回往帝都,另一方大概有四个人,乘马车往南边行去,不出意料应该是往定远郡去了。” “世子就在那段时间失踪,如果也是往定远郡去,正好说得通。”温墨疏闭上眼思虑片刻,缓缓淡道,“我必须去定远郡一趟,帝都这边就拜托你了,最多半月,我一定回来。” 五国使者还在大渊尚未离去,此时离开绝对不是明智之举。楚辞撑着腮,眉梢微挑:“殿下是对自己没信心,还是对言姑娘没信心?前段时间已经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了吧?” “信心啊……”温墨疏忽而苦笑,几不可闻一声叹息,“如果离忧是被强行带走的还好,我不必多担忧什么,最怕她是主动随世子离去——倘若她因联姻一事对我失望,只怕这一走就不会再回头,而唯一能够陪在她身边的,就只有那个男人了。” 没有任何先兆,脑海里忽然闪过一幅幅零碎记忆让温墨疏心口陡然细碎疼痛。 他从未忽略与温墨情在一起时的言离忧,那时她脸上的表情,是在他身边时不曾有过的轻松、真实,那种看不见却紧密联系着的关系,总让他万分向往。 第176章 依存关系 言离忧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睡过这么安稳的一觉,揉着惺忪睡眼醒来时天已大亮,窗外隐隐传来行走百姓互相招呼声与小贩吆喝声,再看看相邻床榻收拾得整整齐齐,并没有碧箫身影。 简单洗漱换好衣裳,言离忧到旁边夜凌郗房间敲了敲门,没人应声,似是也不在,带着满心疑惑走到楼下前堂,恰好见夜凌郗和碧箫抱着一堆东西进门。 “来来来,快看看给你买什么了!”夜凌郗将一包东西丢给言离忧,如释重负地甩了甩发酸的胳膊,一脸笑容明媚,“都是碧箫给你选的,还有好多好吃的呢!” 言离忧愣愣低头,看着手中包裹里露出的崭新衣角,顿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钟钺、楚扬他们两个再心细终归是男人,许多琐事想不全面。这一路过来有几天了,也不见你换过衣裳,再看你们也没带什么包袱过来,我就自作主张去给你买了几件,就是不知道合不合身。”碧箫一边说着一边朝门外招手,“还好今天有不要钱的短工帮忙,不然我和凌郗四只手根本不够用——师兄,怎么还不进来?” 师兄?温墨情吗?言离忧倒吸口气,脸色微微发白。 能得知温墨情安然无恙自是很好,可现在这种情况,这种心态,她该怎么面对温墨情? “我又不是豺狼虎豹,吃不了你。”尽管早就猜到言离忧的表情不会太爽快,看到她一脸窘迫拘束时,温墨情还是有些意外地不悦。放下东西拍拍手,温墨情瞥了言离忧一眼:“钟钺已经找到合适的地方暂住,这些东西等下都搬到马车上一起送过去,你要是不想拖后腿就赶紧收拾,大家都忙着,没时间照顾你。” “忙来忙去,还不是围着离忧转吗?”夜凌郗嘟嘟囔囔似是自言自语,眉梢眼角却藏不住揶揄笑意,碧箫也故意轻咳一声,目光向温墨情飘去。 一个个挤眉弄眼的算计什么呢?言离忧怀疑眼神不加掩饰,打量完夜凌郗又去打量碧箫,唯独不敢与温墨情目光相接。 温墨情的眼神不能用如电如炬来形容,最合适的说法是如毒,比蛇还毒,看他一眼都可能让人折寿。带着对温墨情的腹诽,言离忧不情不愿接过大大小小的包袱,回房换件崭新衣衫再下来时,钟钺和楚扬已在门口等候。 钟钺和楚扬都是行动派,尤其楚扬,话说得少,行动却快,前晚温墨情才说要找出隐蔽些的住处,第二天一早楚扬就把主城内符合条件的几处宅院一一上报,钟钺更是准备好马车,随时候命把几人送到温墨情选定的其中一处。 三个女人三个男人再加一堆东西,一辆马车定然不够用,钟钺租来一辆大车一辆小车,小车里挤着碧箫、夜凌郗,钟钺和楚扬分别驾车,大车里自然而然就剩下言离忧和温墨情。 至于为什么是这种组合,钟钺挠头一笑,不予回答。 车轮辘辘穿过热闹街巷,车内言离忧和温墨情沉默对坐,似是在比谁更有定力,至于结果,毫无疑问是言离忧一败涂地。 “帝都那边的事都处理好了吗?皇上同意你回定远郡的?” “偷溜出来的。” “……还嫌事不够大?”言离忧有些虚弱,总感觉早上吃进肚饭都莫名失踪了,一点力气也提不起来。 温墨情没什么味道地扫了一眼,一如既往忽视掉言离忧的问题:“狐丘国使者已经撤销联姻,二皇子婚事依旧悬而未决,不过有不治之症这问题在,大概以后也不会有人想要结亲了;另外四皇子大婚预订在明年春季,对外宣布时并没有提到同时纳侧室,皇上是否要追究你逃婚之罪尚不得知晓,安全起见,你最好别再抱有回宫的想法。” “谁说我想回去了?好不容易才从那破地方脱身,高兴还来不及。” “不回宫,你还能去哪里?”温墨情半卧在一堆堆杂物上,并不戳破言离忧显而易见的谎言。 言离忧垂下眉眼不再说话。 青莲宫是青莲王的地方,现在被君无念买去,不属于她;铅华宫是暂居之地,如今背上逃婚大罪连帝都都不敢回,那里自然也不属于她;曾经以为有温墨疏的地方就是她的归宿,可现在…… 天地之大,何以为家?难道要漂泊四海、浪迹天涯吗? 凭她这身三脚猫功夫,大概用不了多久就会被人拐卖。 温墨情撑着侧脸看言离忧半天,见她一语不发神色低落,伸了个懒腰漫不经心道:“高医官走后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给我大哥诊病,找到新的大夫前,你要不要暂时顶替赚点嫁妆钱?” “不要。”言离忧想也不想,回答得干脆果断。 其实细想之下留在定远王府是最好选择,一来这里有碧箫在,许多事能帮衬照顾着,不会让她孤孤单单无人可依;二来在定远王府她所擅长的医术有用武之地,也算是自食其力以技谋生,总比沦落天涯好。 不过言离忧也有她自己的顾虑,那就是温墨情。 她对他究竟抱着怎样感情,至今言离忧也没想个清楚通透,在与温墨疏纠纠缠缠许久后,她不希望发生“猛然顿悟自己喜欢的人是温墨情”这种事,那样做在她看来最狡猾不过,也是最卑鄙可耻的。 若是喜欢,就该从头开始,而不是在与别人轰轰烈烈爱了一场受了伤之后才来寻求安慰。 “我想找个安静些的地方开间医馆,除了这个,我似乎没有其他什么可以做的了。”黯然半晌,言离忧脸上总算有了些明朗神色,认真地望向温墨情。 “开医馆要经地方官府允许,不是随随便便哪个江湖郎中找间门房就能开的,以你现在身份,敢去官府抛头露面么?”毫不留情击碎言离忧的幻想后,温墨情淡淡皱眉,“为什么不肯跟我回王府?别告诉我你还想着回帝都,回二皇子身边。” 言离忧牵强浅笑,苦涩微黯:“我不会回去的,这点你放心,已经没有理由再去见他。” “嗯,你也知道我不放心?”似是听到感兴趣的话,温墨情终于坐直身板,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游荡唇边,“我还以为你只知道沉迷情思,别人说什么、做什么都听不进看不进呢。” 愣愣眨了眨眼,言离忧有些茫然:“等下,你弄错重点了吧?很明显我想告诉你的是最后半句……” “没听见。”温墨情一脸坦然。 有理走遍天下,但某些时候面对某些人,讲理是最行不通的,譬如大名鼎鼎的定远王世子温墨情。 好歹也是近似失恋的痛苦遭遇,言离忧原本以为温墨情能一反常态表现温柔一面听她诉苦抱怨,谁知连温墨疏的名字还没提到就被刻意忽略,这对话还能进行下去吗?满心怀疑地斜视温墨情,那张泰然自若的清俊脸庞令言离忧愈发相信,温墨情绝对不是个谈心解忧的好伙伴。 无奈叹口气,言离忧坐在长椅上缩成一团:“算了,跟你说也没用,还不如直截了当开口借钱。” “借钱?”某个关键字眼让温墨情竖起耳朵,眼睛微微眯成一条缝隙,“你,向我,借钱?” “……抱歉,我找错了人,请忽略刚才我说的话。” 言离忧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之前她的脑子是被狗屎塞满了吗?怎么会想到向铁公鸡借钱?没记错的话温墨情还欠君无念不少银子没还,而且看起来完全没有打算还债的趋势,向这种吝啬鬼借钱岂不是等同于与虎谋皮? “最好别在心里说我坏话,我听得一清二楚。”像是看透言离忧心中所想,温墨情微带不满挑起眉梢。犹豫片刻,温墨情自腰间扯出一枚扁扁的荷包,又从荷包里小心翼翼取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张在言离忧眼前一晃:“钱不是没有,也不是找不到人疏通关系,不过开医馆这件事,我不同意。” 眼看银票从眼前飞走安安稳稳回到温墨情腰间,言离忧气得咬牙:“谁用你同意?我就是问你借钱而已,不借就算了,又不是找不到别人帮忙!” “谁敢帮你,我拆了他的骨头。” “你还讲不讲理?不帮忙还不让别人帮吗?我开我的医馆哪里碍你的事?我是抢你媳妇还是抱你儿子跳井了,你非得看我急得团团转才开心?世上怎么有你这么厚脸皮又讨人嫌的家伙?” 连珠炮似的质问喷射而出,言离忧气得就差在马车里跳起来,温墨情却仍是那副不咸不淡、不急不缓、不骄不躁的淡然态度,随手一落就将一脸愤懑的言离忧按在座位上。 “哪来那么多废话?我就问你一句,你是不是下定决心不再回温墨疏那里?” 只这一个问题,言离忧立刻从聒噪转为沉默。 当自认为无间关系中出现隐瞒,当她发觉原来那份初遇悸动如楚辞所说掺杂了其他因素,当维系感情的纽带失去信任就只剩下温柔时,她还应该回到温墨疏身边吗?言离忧给不了自己答案,但她明白,倘若回去对谁都不是一件好事,那么,不如潇洒放手。 深吸口气,言离忧鼓足勇气抬头:“虽然还欠殿下一个了断,但是我不会再回头。” “嗯,很好。”温墨情满意颌首,唇角细微弧度逐渐清晰,“既然你已经下定决心,医馆就没有必要再开了——有我养着你,你还怕没饭吃么?” 第177章 木盒之谜 楚扬找到的那所宅院距离客栈并不算远,到地方后钟钺率先跳下马车,兴冲冲地一把拉开车门:“少主,到了,就是这间大宅!” 微带得意的话没有换来称赞或是半点对宅院的感叹,反倒有一抹似是不经意却足以让钟钺浑身汗毛耸立的视线淡淡袭来。 “钟钺,今晚陪我练剑。” “……少主,属下、属下哪儿做错了您说出来,让属下死也死个明白啊!”听到练剑两个字,钟钺脸色瞬息煞白,惨笑掺杂欲哭无泪的表情,看上去滑稽可笑。 君子楼有三条不成文的恐怖禁忌,一是惹楼浅寒生气,二是向君无念借钱,第三就是陪温墨情练剑。 这三项无论哪一个,都足以导致令人生不如死的可怕结果。 紧接着跳下马车的楚扬冷冷瞥了钟钺一眼,抱着大堆杂物擦肩而过时吝啬地送上一个字。 “蠢。” “怎么了,钟钺?”碧箫见钟钺神色痛苦随口问了一句,不等钟钺回答,言离忧忽然跳下马车挽住碧箫,飞快朝宅院走去。 好不容易攒出一句自认为比较容易让人接受的话,结果还没等来答复就被旁人打断,这种心情令得温墨情十分不爽快。动了动胳膊不费吹灰之力把钟钺丢进杂物堆后,温墨情紧随言离忧和碧箫走进大院,却再找不到合适机会与言离忧单独交谈。 他能感觉出,言离忧在故意躲着他。 这间宅院远比帝都郊外那所荒废的宅院要大,也整齐干净许多,严格说起来并不是空宅,自上任主人升官迁往帝都居住后一直由年迈的老家丁打扫看管。那老家丁得知是定远王府的二公子要租用宅院激动了好久,一行人到达前就已经收拾妥当,就连水缸也灌得满满,一见温墨情跨过门槛就老泪纵横地扑上去,絮絮叨叨说着定远王为定远郡百姓造福的那些功绩往事。 所以,温墨情更没时间、没机会去找言离忧。 碧箫是个从不涂脂抹粉的人,自幼混迹行伍的夜凌郗更不擅长此道,正因如此,她们两个面对完全不了解的脂粉首饰等等采取了清空政策,硬是把空手而来的言离忧变成杂物最多的人。衣裳、首饰、脂粉再加零零碎碎的东西,五个人忙活了大半天才尽数搬入宅院,剩下一位被老家丁缠住,直到东西收拾完还未能顺利脱身。 “对了,离忧,前两天我在王府收拾东西时找到一样东西,这才想起还有件事没办完,要是最近没什么其他琐事,我看我们应该往安州走一趟了。”收拾完东西休息时,碧箫忽然从杂物中拿出一样东西推到言离忧面前。 那是个用暗色布帛包裹的长形盒装物,第一眼看去言离忧只觉得那大小尺寸颇为眼熟,及至碧箫将布帛解开露出里面的东西,言离忧禁不住拍了拍额头一声低呼。 “真是的,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 碧箫拿来的半旧木盒约莫一尺余长,正是当日言离忧离开醉风雪月楼时陈姑姑交给她,说是与小丫头初九身世有关的那个盒子。 若是碧箫不提起,言离忧险些忘记昔时在安州街头曾经被人怒骂攻击,自然也想不起那粗莽妇女夹袄上的特别图案,第一次来定远郡时她还说想要仔细调查一下,也好给姑姑和初九一个交代,没想到后来风波迭起,竟把这茬彻底忘到九霄云外。 小心翼翼打开木盒,一支模样怪异的钗状物静静躺在垫布上,细长钗身打磨得光亮平滑,泛出温暖铜色;应该为钗头处有着一支明显比普通钗头大上许多的熟铜花片,花纹繁复细致,外圈是三道云纹,圈内一朵细心雕刻的牡丹图案,中间还有一个苍劲小字,只是这字体不同于言离忧平日看见的,更像是某种变体,一时间认不出来。 “当时突然出手攻击你的那女子衣着上图案确实与这个酷似,越是回想越感觉一致。”碧箫接过那只怪模怪样的钗,摊在秀白掌心反复翻看,“我找了一些钗店的老板打听过,他们都说没见过这般图案和如此怪模怪样的钗,就连中间的小字也认不得,而这钗的材料又是十分普遍的,连追查其出处都很困难。” 这样一支怪里怪气的钗怎会与初九和初九娘亲的身世有关?在安州街头遇到那中年女子又是什么人,会是初九的娘亲吗?如果真是初九娘亲,为什么初九的爹说她早就死了? 乱麻似的问题萦绕在言离忧心头,一时也记不得那些烦心琐事,正凝眉沉思时,总算摆脱老家丁纠缠的温墨情走入房内。 “在看什么?”被缠得有些疲倦的温墨情烦闷地坐在凳子上,目光不经意掠过碧箫手中的钗,两道剑眉陡然绷紧,神色凝重地倒吸口气,“这东西哪来的?” 碧箫微愣,顺手把钗递给温墨情:“醉风雪月楼一位姑姑给离忧的,说是拜托她为楼中一个孩子寻找娘亲。” 温墨情目光落在钗上许久微动,眸中渐渐泛起一层复杂之色。仔细端详半晌,温墨情握紧钗,抬头看向言离忧,声音沉而急促:“那孩子是不是个女孩儿?大概十三四岁光景?” 言离忧从没见过温墨情如此心急表现,想问他为什么认识初九又担心需要解释的太多把他给急死,只好用力点了点头:“是,初九今年正好十四岁。这东西是九儿她爹送到楼中的,只说与九儿的娘有关,其他的什么都不说,我和碧箫也是在安州偶然遇到一个人穿着的衣裳纹案与这钗头相同,这才把两件事联系到一起。” 紧握着钗的手显出微微青白之色,温墨情脸色变幻不定,过了许久才长出口气:“这不是钗,而是铜烙,且是世间仅此一支的特别之物。” “师兄见过这钗……铜烙?可知道它属于什么人?”碧箫脸上露出一丝期待喜色。 既然初九的爹爹说这铜烙与初九娘亲有关,那么八成那位神秘的娘亲就是铜烙的主人,倘若温墨情认识这人,言离忧找起来就轻松许多了,至少不用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撞。 然而,事情远没有碧箫期盼的那般简单。 “这铜烙只有一支,它却属于很多人。”温墨情一声轻笑,泛着淡淡苦涩,握着那铜烙在手心重重一摁,立刻现出一个左右相反的字,“碧箫,你仔细看,这上面的字就算你不认识也该感觉熟悉,小时候我曾教过你的。” 碧箫愈发茫然,仔细看去,似是有些恍悟:“这样反过来看确实有些眼熟。我记得小时候师兄教我和碧笙学写过一种文字,笔锋曲折与这个字十分相似,师兄还说这是什么密语……” “不是密语,是传递秘密信息的一种异族文字,这世上读得懂的人不超过三十个,而这铜烙上刻印的,是巾帼的帼字。” 温墨情的语气有些怪异,像是在微微颤抖,言离忧好奇下忍不住偷偷看去,却见那双习惯藏住心事的眼眸里流泻着莫名的苍凉。 是什么人、什么事,能教他有如此心绪?比之谈起赫连茗湮时更加神伤? 言离忧看得有些呆了,直至温墨情目光转来对上才慌忙扭开头,不过温墨情没有像往常一样嘲讽她两句,那样淡淡一眼对视过后,仍将注意力凝聚在那只铜烙上。 不知为什么,言离忧隐隐有一丝失落。 房中沉默半晌,温墨情忽而转身,险些吓钟钺一跳:“钟钺,备马,我要去趟安州。” 那支铜烙没能回到盒中或言离忧手里,而是被温墨情贴身安放,全然没有归还的意思。言离忧迟滞少顷,旋即拉住温墨情:“我也去——别想甩下我,东西是我带来的,我还要给陈姑姑和九儿一个交代,这件事你别想自己包揽。” 温墨情耸肩,片刻前的罕见表情荡然无存,留下的只剩言离忧司空见惯的讨嫌表情:“我说让你留下了么?以后无论我走到哪里你都得跟着。” ※※※ 通往定远郡的驿路上,一辆不起眼的朴素马车正以最快速度前进,厚毡遮挡的车厢内不时传出痛苦咳声。 “二皇子,这么颠簸您身子能受得了吗?还是停车歇息一会儿吧!”春秋面露忧色,攥紧药瓶的手一层热汗细密。 温墨疏虚弱摆手:“不碍事,能尽快赶到定远郡才最重要。春秋,你问问车夫还有多远?天黑前能赶到吗?” 春秋点点头,才要抬手敲敲车窗,一直坐在旁边仰头闭目养神的男人懒懒开口:“再有多半个时辰就到了,二皇子还是坐下安心休息吧,这幅模样过去就不怕吓到言姑娘吗?” 见外面天色尚早,又听说目的地已经不远,温墨疏稍感安心,长出口气颌首道谢:“这一路幸而有沐大侠随同,墨疏实在无以为报。” “不用不用,我欠楚公子不少人情,这也是在还债嘛!”沐酒歌睁开眼,乐呵呵伸了个懒腰,“其实就算没有楚公子这层关系我也会答应送二皇子到定远郡,我和墨情有段时间没见,师父又让我找借口去看看情况,正好凑到一起都办完,早些回楼中复命我就能解脱了。” 找借口去打探消息是可以随随便便说出的事情吗?温墨疏苦笑:“沐大侠未免太过直白,凭现在我和世子的关系,沐大侠不是该防着我才对么?” “有什么防不防的?你和墨情争什么、抢什么跟我又没关系,最后是谁抢到的也没我好处。我呢,就是受浅寒所托去看看,看有没有什么江湖宵小趁着这机会打墨情的主意,毕竟树大招风嘛,他这与朝廷无关的世子在江湖中可是颇有名气的。” 春秋不满地哼了一声:“什么叫与朝廷无关?定远王世子没事跑皇宫乱搅合,这也叫无关?他干涉的事儿可不比我家爷少!” “春秋。”温墨疏微微扬手止住春秋打岔,好奇目光里带着一丝试探,“当日火烧青莲宫沐大侠也在场,对世子于前朝的影响应该有些了解,说世子与朝廷无关是不是有些欠妥?” 沐酒歌撇撇嘴,认真表情似是有些委屈:“我说的没错啊,墨情他本就不愿掺和朝廷那些破事,之所以会做这么多是为了信守诺言。二皇子别看他平时不怎么露面,这家伙从小就跟在英雄豪杰身后混日子,对承诺二字看得极重,就连当年名噪一时的巾帼军女将们也经常夸他呢!” 温墨疏手掌一颤,素色汗巾无声落地。 第178章 千里诀别 言离忧没想到这么快就要离开定远郡,虽说之前也没打算在此久居,突然之间被告知要同去安州,还是免不了有些意外。 离开之前言离忧又去了一趟定远王府为温墨鸿诊病,令她欣喜的是,温墨鸿的症状比她预计中恢复得更好,在碧箫坚持不懈的按摩锻炼下,温墨鸿残废多年的手指渐渐能够动弹,虽然还不能抓握东西,至少循着声音指点某个方向完全没问题。 或许是觉察到自己的变化心里生出些希望,温墨鸿的脸上也多了几分明朗少去几分沉郁,言离忧离开时,温墨鸿慢慢好转的喉咙里挤出几声沙哑怪调,碧箫说,那是他在向言离忧道谢。 言离忧感慨万千,她多希望温墨鸿能够恢复健康,如常人一般行走、说话、微笑,那样他和碧箫就可以办一场风风光光的婚事,从此幸福相依、白头到老,不必像她一样漂泊不定,找不到属于自己的归宿。 “如果师兄能把她娶进门就好了,他们两个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为了能继续照顾方有起色的温墨鸿,碧箫并没有随言离忧和温墨情一同去安州,望着二人并肩离去的背影竟觉得有些心急期盼,可是她也明白,除了那二人首先要互诉心意走在一起外,之后还要过定远王这关,甚至是看不见动不了却有着异常灵敏听觉的温墨鸿这关。 长出口气摇摇头,碧箫忽然感觉到手背上一抹温热缓慢移动,惊讶低头,居然是温墨鸿伸出手指费力地在她手背上划着。 “墨鸿?”倒吸口气翻过手掌,碧箫将手心贴近温墨鸿指尖努力伸平,过了许久方才看明白温墨鸿在她手心划的是什么。 那是个“青”字。 狂喜的心被高高吊起,喜悦犹在,却平添七分忧虑。 “墨鸿,你……你知道她是谁了?”碧箫尽可能小心翼翼试探道。 温墨鸿僵硬地点点头。 言离忧与温墨情在一起时总忍不住吵闹斗嘴,碧箫一直担心温墨鸿听到言离忧的声音会联想到青莲王,没想到担心成真,千防万防,温墨鸿还是觉察到了。 碧箫一阵心悸。 这是否证明,言离忧真的就是青莲王本尊呢?毕竟两个人容貌声音完全相同的可能实在是微乎其微。 初时温墨情考虑到如果言离忧真的是青莲王会教温墨鸿情绪激动,为了兄长着想放弃了用声线来判定青莲王真伪的方法,而现在,无论是温墨情还是言离忧都已经不愿继续追究身份一事,即便这种心思未曾说出口,二人都在下意识避讳,是而碧箫也十分犹豫到底要不要告诉温墨情。 手心温热再次落下唤醒碧箫沉思,只见温墨鸿露出一种怪异表情,又在她手心写下二字。 不是。 碧箫愣住:“不是?你是想说她不是青莲王?” 温墨鸿表情犹疑,点点头又摇摇头,似是自己本就拿不准主意,最后竟有些发急,喉咙里一声嘶哑闷响,摇头写下最后两个字。 不,恨。 岁月悠悠,光阴数载,昔日友人都已成家立业、娶妻生子,而本该作为世子担当家国重任的温墨疏却瘫在椅中不见天日,这些年来,他的心里种下多少恨,又埋藏了多少绝望的怨?碧箫是个健全人,她做不到设身处地去揣测温墨鸿的心思,做不到感同身受,温墨鸿又无法清晰准确表达出自己的想法,所以那简简单单的“不恨”二字到底是什么意思,碧箫是猜不透的。 是指言离忧并非青莲王,所以他觉得没必要怨恨吗?还是说温墨鸿知道那个为自己诊病的女子是青莲王,却也是弟弟心爱之人,所以甘愿放弃那段刻骨仇恨?抑或是经年累月的病痛已经将他的怨气耗竭,连憎恨的心力都不再有? 答案是什么无从猜测,然而碧箫清楚了解到一件事,那就是温墨鸿没有放弃生活,他正在一步步、一点点走出阴影——否则,他怎会用那只无力的手握住她手掌,又怎会在寂静昏暗的房中对她露出像是微笑的表情? 碧箫紧紧回握那只微凉手掌,蹲在瘫坐的温墨鸿身前将头枕在他膝上。 谁是谁,谁错谁对,这些都不再重要,只要他还活着,她的世界就是美好的。 言离忧和温墨情走得太急,遗憾地错过了定远王府房内令人欣喜动容的一幕,尽管如此,温墨情还是有些烦躁地向钟钺抱怨着走晚一步,以至于将要出城门时与帝都赶来的马车撞了个正着。 温墨情不喜欢乘马车,一来窝在里面不自在,二来也嫌马车太慢耽搁时间。不过他忘了考虑马车的一点好处——别人看不到马车内坐着谁,车内的人却能透过车窗狭窄缝隙将外面看得一清二楚,因此当温墨疏的喊声在背后响起时,温墨情突然有种冲动,想要把刚刚交错而过的马车拆掉,更想给言离忧带个面纱,或者干脆把她藏进自己怀里让别人再看不见。 本来言离忧等人已经和温墨疏所乘马车迎面错过,言离忧也没有发现车上的人是谁,是温墨疏无意中看见日思夜想的熟悉身影后不顾一些跳下马车,一边跑着追赶一边声嘶力竭呼喊才令几人勒马伫足,齐齐回望。 那一刹心里的五味杂陈难以言表,言离忧只感觉脑子轰地一声炸开般,瞬间失去反应。 她可以强颜欢笑装作漠不关心,可以斩钉截铁告诉温墨情自己不会再回到温墨疏身边,也可以一次次不停提醒自己要果断、要坚定,可是当熟悉到死的声音再一次响彻耳畔,当沉淀在心中挥之不去的身影又一次出现时,一切伪装都被摧毁,消失。 想见他,想问他为什么,想告诉他,自己的心有多痛。 温墨疏的身体十分糟糕,对常人来说轻松的数十步狂奔于他而言近乎要命,也没有哪个人见过堂堂皇子会有如此不顾形象的举动。幸好言离忧及时停下,回头,又赶在温墨疏体力耗竭险些踉跄扑倒时奔至他身旁,这才没让温墨疏成为大渊历史上第一个跑死的皇子,也没让言离忧几乎忍不住的泪水夺眶而出。 看他拼命如斯,她的心比撕裂还疼。 情殇最怕见面,见面就会动摇。 温墨情端坐马上冷冷远望狼狈的温墨疏,视线掠过旁边紧紧搀扶的言离忧时多了几分无可奈何,提马走近二人,丢下淡而无味的一句话后径自走开。 “我在前面等你,半个时辰后你若不来,我就自己去了。” 言离忧迟滞片刻,僵硬地点了点头。 夜凌郗本打算代替碧箫与言离忧一同去安州的,这会儿见半路杀出个温墨疏,一时间也拿捏不准言离忧心思,叹了一声“你自己看着办”后也骑马离开,不远不近地闲遛。 已经做好计划的行程,从初始就因温墨疏意外出现被打乱,言离忧对温墨情和夜凌郗心存愧疚,低着头半天也没一句话。 她是想要逃离的人,没什么可说的,温墨疏却不能保持沉默,强忍口中腥甜血气低道:“离忧,跟我回去吧,联姻的事都已经处理妥当,皇上对你也没打算追究。我知道自己做了些让你伤心的事,我会尽力弥补,还有很多很多话想要对你说……” “我也有很多话想对殿下说,但不是现在,也不是在皇宫里。”言离忧深吸口气,与温墨疏四目相对时,眼眸里一片沉静,“离开皇宫之后我想了很多,越来越明白为什么楚公子当初会有那样的劝告。我对殿下不是不喜欢,只是这份喜欢与殿下对我的喜欢不同,掺杂了太多连我自己也挑拣不干净的因素。我知道这样一走了之很过分,但我真的想出去走一走、散散心,等到平静下来之后再去想那些现在还想不明白的问题。” 言离忧没有把话说死,只说想要离开一段时间,至于什么时候回来、还会不会回来,全都是未知疑问。温墨疏很想追问下去,然而他了解言离忧的执拗,他不愿去与她的固执争锋,那样只会两败俱伤。 “也好,这段时间你在宫里的确受了不少委屈,是我疏忽了。”温墨疏牵强浅笑,似不经意瞭望温墨情离去方向。过了半晌,气喘吁吁的温墨疏终于能站直身体,笑容明朗了些却依旧不太自然:“虽然不清楚你要去哪里散心,不过有世子在应该没问题,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当好护卫。如果方便的话记得写信回来,不管怎么说,你不在身旁我还是会担心的,好吗?” 言离忧笑笑,轻轻点头,略显苍白的脸颊上淡淡笑容竟比温墨疏更加艰涩。 她多想告诉温墨疏自己不会再回到阴仄森冷的皇宫,但她没有那份勇气,她害怕看到温墨疏失望神色,那是比在她心上刺满伤口更疼痛的酷刑。 也许,当她变得更坚强时,就会有勇气开口了吧? “殿下要照顾好自己,像这样不要命跑动以后万万不可了,平时要听高医官和楚公子的话,不要太劳累,这样……”言离忧忽而哽咽,别过头用力深吸口气,拼命让自己笑得灿烂,“殿下平安无事,这样我才能安心。” 倘若这是最后离别,言离忧想留给温墨疏一张笑脸,而不是被风吹干的泪痕,就如同他投映在她心里的模样,总是那般温暖柔和的,哪怕在最深最冷的夜里想起也能带来一缕光明。 时节已入夏,定远郡常年不断的风漫卷天际,几许青丝荡漾未落,被温墨疏突如其来的拥抱卷进怀里。 言离忧听得真切,耳畔他呢喃细语,温柔得叫人心碎。 “我等你,不管多久都会等下去,直到我死。离忧,记得我说过的话,我温墨疏此生此世,只会娶你一人为妻。” 第179章 人心难测 “早知道狐丘国如此没有诚意,朕何必考虑他们是否要联姻?联姻是他们提出的,朕给足了他们面子,也已经昭告说让那个什么公主嫁入二皇子府中,结果他们却跳出来悔婚,根本不把朕、不把我大渊放在眼里!” 御书房传来阵阵怒吼,不时还有茶杯碎裂的凄惨声响,吓得外面守卫和太监阵阵缩脖,生怕龙颜大怒时自己会枉受牵连。 每到这种时候,唯一一个能从容面对的人是大渊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左丞相,那个与白色、干净、神秘、冰冷等印象脱不开关系的男人,连嵩。 连嵩一直在静静听着温敬元抱怨,等温敬元骂得口干舌燥、气喘吁吁,方才放下茶杯淡淡开口:“狐丘国抱着联姻打算而来却没有如南庆那般不停争取,与其说是没有诚意,倒不如说是别有所图——皇上不是也听守卫汇报了吗?那狐丘国的荣王爷时常在门口瞭望,似是等着谁,很有可能这个人与狐丘国突然退婚有直接关系。至于荣王想要见的究竟是什么人,恐怕要用些不便见人的手段才能打探到。” 连嵩的话让盛怒中的温敬元稍稍冷静,短短一年多便掺杂进几缕花白的胡须微颤,两道凌人粗眉紧皱:“朕知道你颇有些灵通,这件事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只要能打探出消息又不被人发现就好。此外朕还有一件事耿耿于怀,怎么也想不通。” “皇上请讲,臣虽不才,仍愿尽绵薄之力为皇上解忧。” 温敬元对连嵩表现出来的谦卑忠诚相当满意,点点头搓了搓手,眉头又紧了许多:“数日前二皇子突然出宫,回来后一病不起,言离忧却没有如你预料那般随他回来,反而是定远郡有人上报说言离忧随温墨情一起去往安州。朕不明白,既然朕已经表明对她逃婚一事不予追究,为什么她仍不肯回宫?不管是出于真心还是出于对名利的追求,她真的能放下二皇子?” 连嵩最擅长观察推测,许多事都能在发生之前精准预料,是而温敬元对他的判断多数时候深信不疑,唯独这一次,连嵩说温墨疏去追言离忧一定能把她带回,结果却失了算计。 “这件事是臣没有预料到,但也算不上是错误,毕竟人心各异,想要完全看透一个人的想法没那么简单。”连嵩微微沉吟,手指下意识卷着发梢拨弄,“言离忧与二皇子表面上看情深意笃,所以二皇子才会为了她当着五国使者的面拒绝联姻安排,言离忧也擎着重压屈居宫中,这么看来他们二人理应密不可分才对。不过感情一事最是无常,言离忧逃出帝都后选择自在生活,又或者移情别恋选择了更能保护她定远王世子也说不定。他们三人的关系还有许多种变化可能,皇上不必太过着急,倒是言离忧和定远王世子去往安州一事,皇上应该多加留意。” “安州?他们去安州又能如何?许是世子想找个人多的地方把她藏好,也可能他们想经由安州水路逃往别国,这些都是有可能的。” 温敬元的猜测合情合理,但连嵩并不赞同:“以世子的能力和才智,想要隐藏言离忧根本没必要跑到安州那种人多眼杂的地方,只要把她藏在君子楼不就好了吗?即便君子楼不肯收留,也还有许多地方、许多人愿看在世子面子上提供一处居所;逃往别国是最不可能的,世子是江湖中人,极重情义孝悌,断不会丢下定远王与其兄长随言离忧私奔。若是臣所猜不错,他们二人应该是为其他目的赶往安州的,并且是十分重要的事,因此才会走得那么匆忙。” “连荣华富贵都不要,跟着一个穷酸世子跑去安州还能干什么?哼,朕早该看出他们二人之间藏着猫腻,男盗女娼,没一个好东西!” 温敬元的怒火和辱骂在连嵩看来十分可笑,微微翘起的嘴角噙着冷冷味道,最终在勉强做出的谦卑表情中消散,仍是那副终于主君、忙于献计献策的忠臣模样。 “安州那边臣会找人盯紧,一查到蛛丝马迹立刻向皇上禀报,眼下臣有另一件事希望皇上能尽早防备。”连嵩轻咳一声,音量刻意压低,“芸妃娘娘这几日经常到各宫走动,也不知在商量些什么。如今皇贵妃正是安养龙胎的重要阶段,容不得半点操劳惊吓,所以臣以为,皇上应该分一些精力多注意后宫,诸事须以皇贵妃为上,以尚未出世的龙子为上。” 温敬元眸光一闪,意味深长地看向连嵩:“哦?是吗?朕最近专注于五国使者来访之事,确实忽略了后宫,也有些时日没去凤欢宫了,竟不知芸妃也开始四处走动,莫非是因为觉得冷清寂寞?” “走动倒是应该,独享皇宠易招其他嫔妃嫉恨,少不得使些手段缓和关系;然而据下人禀报,芸妃常去的宫殿不少,唯独皇贵妃那边没什么往来,多少有些不合礼数。皇上若继续放任芸妃娘娘任意而行,恐怕前朝百官要说皇上宠溺无度了。“ 连嵩用辞小心、语气和缓,看不出有什么异样,温敬元却死死盯着他打量许久,像是要穿透他的皮囊看进骨肉里。 众所周知,连嵩与芸妃都来自青岳国,且连嵩是经由芸妃介绍入渊并成为温敬元心腹的。这几个月来温敬元都很关注连嵩与芸妃的关系,他不希望自己宠爱的嫔妃和信赖的大臣有什么不该存在的关联,而这份不愿随着连嵩与芸妃的地位同时扶摇直上,渐渐演化为怀疑——对芸妃是否忠贞有所怀疑,以及对连嵩为别国卖命效力不求回报行为抱有怀疑。 正当温敬元怀疑愈发深重时,连嵩忽然告诉他要小心芸妃,这般举动令得温敬元手足无措,怎么也想不通连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大约过了小片刻的功夫,温敬元实在瞧不出连嵩有什么不妥之处,微松口气,敛起警觉目光:”不管怎么说芸妃与你也是同乡,朕虽宠她却从不允许她干政,你对她的警惕没什么必要。皇贵妃那边朕会亲自去询问,如果芸妃当真有问题,朕也不会罔顾后宫法度纵容偏袒,自会给各宫一个交代。” 温敬元已有回应,连嵩便不再提起,君臣二人又针对前朝一些棘手问题交谈许久,直至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披星戴月、早出晚归的生活连嵩已然习惯,更习惯了温敬元时不时投来的怀疑与试探。走进半个下人都没有的房内,连嵩松散地坐入宽大藤椅之中,闭目小憩少顷,唇边忽而一抹冷笑。 “孤水,我们的客人呢?你没有怠慢吧?” 清冷一声回应飘入连嵩耳内,灯光照映不到的阴暗角落里,一道身影倏忽闪现,迎着烛光向连嵩深深躬身,一手平伸指向房门紧闭的暖阁。 “正巧我今天心情很好,应该借这机会与我们的客人好好聊聊,这样的话,即便他还是顽固得令人头疼,至少我不会因为太生气而失手杀了他——孤水,如果我真的生气了,你可得拦着我些,一时生气杀了这位客人,之后我会少很多乐趣的。” 生死人命挂在连嵩嘴边如儿戏一般无足轻重,孤水对此并不惊讶,沉默地点点头,先一步走到暖阁前推开房门。 一片昏暗中,血腥气扑面而来。 黑暗被点亮的烛灯驱散,暖色光芒透过灯罩愈发显得朦胧迷蒙,投映在角落里委顿的人身上时拉出淡淡影子,半透之感与满地血色重叠。 “之前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很脆弱的人,没想到熬过这么多天还顽强活着,不得不让我感到敬佩。怎么样,现在有没有耐心与我聊一聊了?”连嵩走到了无生气如死尸一般的人面前,稍稍向后撤步,动作优雅轻缓地蹲下,白得不像人类的手指轻轻划过那人埋于杂乱发从的脸颊,“我很喜欢你这种人,把主子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要,一想到能够从你们这些忠犬口中撬出我想要的东西,那种感觉,总会让我兴奋不已。” 浸润地面的粘稠血水颤了一下,那具仿佛早已死去的身体慢慢扭动,被铁链紧锁、血肉模糊的手腕缓缓伸向前,张开五指紧紧抓住连嵩雪白衣角。 “王爷……钧白……保护……王……” 无意识的嚅嗫沙哑断续,沉重染血的身躯透出濒死气息,当连嵩起身用脚踢了踢那张俊美不逊女子的脸颊时,一抹古怪而阴鸷的笑容顺着眉眼化开。 “尹钧白,我知道你痴情于言离忧,甚至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不要。可是你想过没有,你为她付出再多,她能回报给你些什么?感谢吗?还是索性对你的忠诚、爱慕视而不见?就算她对你笑笑,说些让你以为自己很特别的话,那又能如何?别骗自己了,你才不会满足于细如牛毛的安慰,你想要的不是谢意也不是歉意,而是她,是实实在在的人啊!” 模糊而混乱的嚅嗫声戛然而止。 折磨,酷刑,又或是威逼利诱,这些手段在最忠诚的人面前毫无用处,但有一种手段,越是忠诚就越难以抵挡。 那就是深入骨髓肺腑的欲念。 柔软手掌忽而变得粗暴,连嵩用力抓住染上血污的杂乱发丝,逼迫奄奄一息的尹钧白抬头与他对视,那双微微眯起的眼眸中透着令人震慑、畏惧,却又充满诱惑的可怖光泽。 “你很想回到她身边吧?想要再看看她,陪着她,对吗?我不会让你做出伤害言离忧的事,也可以保证我和孤水都不去动她,只要你告诉我一些小秘密——告诉我你所知道的,有关温墨情的所有事情。” 第180章 巾帼旧事 纵马赶路最是枯燥无聊,加之路上行得急,迎面风徐而有力,言离忧几乎没有机会与温墨情交谈,往往刚开口就呛一肚子风,不得不把许多话咽回腹中。 那支铜烙无疑是个谜团,然而更令言离忧好奇的是温墨情。 一门极少数人才能读懂的异族语言,一支独一无二的神秘铜烙,这些秘事温墨情怎会了解得如此透彻?为什么他会知道初九性别年纪?铜烙,初九,还有初九的生身父母,温墨情与他们之间到底有着怎样关联? 离他越近,疑问越多,看得越不清晰。 事实上言离忧非常讨厌这种感觉,尽管温墨情不是刻意隐瞒她什么,且他也没必要把自己的事通通告诉她,可她就是觉得不舒服,好像与他隔着一层纱、一道鸿沟,这是在决意离开温墨疏后她最不愿见到的东西。 “离忧,累了吗?”见言离忧脸色不好,夜凌郗不禁有些担忧。 驭马在前的温墨情闻声回头看了一眼,速度稍稍放慢:“快到了,过这个驿站就可以看见安州城城门——进城后找间客栈,你想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 原本言离忧还有些烦闷,听温墨情这么一说无端轻松几分,用力一夹马腹赶到前面去,回头给温墨情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温墨情叹口气,脸色颇有些慵懒,眼底却藏着一丝笑意。 夜凌郗看不懂这两个人一语不发眉来眼去是在交流什么,只觉得言离忧的确比刚离开帝都时心情好上许多;再仔细打量温墨情,忽而发现,这个身份特殊的世子好像与第一次见面时有些不同,那双过于冷静的墨色眼眸里多了些温柔颜色。 “比吃药还管用啊……”夜凌郗愣了愣,长叹一声幽幽感慨。 言离忧走得远些没有听见,倒是温墨情闻声回头,流水般目光浅浅掠过,唇角微翘:“心病,自然需要心药医。” “那你是她的心药吗?不会有毒吧?”夜凌郗扭了扭手腕,眉梢高挑,“你是碧箫师兄,有什么事她没法责怨,我可不一样,你要是敢欺负离忧,我第一个登门找你麻烦。” “谁敢欺负她,我才是要去找麻烦的人。” 温墨情与夜凌郗之间毕竟隔了一层关系,说不上熟稔,此刻却难得目标一致,及至言离忧听到身后两人唧唧咕咕聊了半天惊讶回头,那二人已似老友般天南海北无话不谈,简直亲密到了令人嫉妒的地步。 “躲着他些,这人一肚子黑水。”言离忧毫不犹豫拔马回头,扯住夜凌郗衣袖就往前拉。 “有吗?没发现啊,我倒觉得他挺有趣的,人不错。”夜凌郗灵动眼珠一转,笑嘻嘻贴近言离忧耳侧,“如果要我选夫君就选他这样的,上得了厅堂,闹得了洞房,到什么时候都不会闷。” 言离忧倒吸口气,在夜凌郗鼻子上狠狠一拧:“没羞没臊的,前几天还偷看君老板没完,现在又惦记锅里的吗?你那双眼睛黏在君老板身上就不愿挪动,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了,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夜凌郗噎住,嚅嗫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一张透着健康肤色的脸颊渐渐转红。 看这样猜测属实,夜凌郗果然对一招将她擒住的君无念动了心。言离忧不知道该为结拜姐妹高兴还是担忧,当在帝都外旧宅她发现夜凌郗格外关注君无念时就隐隐不安,生怕夜凌郗也会卷入复杂诡谲的权谋争斗之中。 然而言离忧也明白,喜欢一个人是很难改变的,像夜凌郗这般不畏艰险的顽强性格,即便告诉她君无念复杂身份也不可能阻挡那份怦然心动——因为性情相投而义结金兰的姐妹三人,对待爱情的态度也如出一辙地固执。 如碧箫对温墨鸿的坚守,又如她对温墨疏的难以割舍却断然转身。 短暂插曲并没有影响三人前进步伐,时至午后,终于进入安州城的三人在一处客栈落脚安歇,数日奔波后总算能吃一顿丰盛大餐,代价是言离忧付钱。 “我在御医馆总共就赚了这么几两银子,你也好意思让我掏钱,脸皮用铁皮镶嵌、棉花加厚了吗?” 发现自己贴身保管的钱袋奇妙地出现在温墨情手中,又奇妙地从叮叮作响变成空空如也,言离忧恨不得扑上去把温墨情抓个满脸花,无奈温墨情不躲不闪,才一只手就把张牙舞爪的言离忧制住,满脸坦然正直:“借用而已,以后还你。” 君无念借出的几万两都打了水漂,她这点小钱还指望温墨情能还?除非山崩地裂、溪水倒流。 自知钱再要不回来的言离忧忍着心痛狠狠瞪温墨情一眼,咬咬牙,一把抓住温墨情衣袖:“钱你用了,饭你也吃了,俗话说拿人手短、吃人嘴短,以后总该对我恭敬些,我问什么也不能再敷衍了事,要不然你就痛快还钱。” “想问就问,哪来这么多条件?”温墨情拎着言离忧离开饭桌,迟疑片刻,回头看向夜凌郗,“你也来吧,有些事,你和夜将军也该有个准备。” 夜凌郗对温墨情身上隐藏的秘密没兴趣,不知道什么醉风雪月楼和初九,也没打算参与进言离忧和温墨情的问答之中,突然听他说事情可能与自己和兄长有关不禁一愣,在好奇心与对夜皓川的担忧驱使下,跟在温墨情身后走到楼上房间。 “铜烙的事说来话长,我尽可能解释清楚,有不明白的地方等我说完再问。”温墨情小心翼翼摸索出铜烙放在桌上,指尖抚着繁复刻纹,目光跌入深邃。 言离忧与夜凌郗相邻而坐,许是被温墨情忽而严肃的态度感染,两个人一声不吭静静倾听,桌下,各伸出一手紧张地握在一起。 “铜烙上的帼字并非哪个人的名字称呼,而是一支队伍的名称,虽说距现在已经有些年头,但其名气之大,常年与兵戈征战打交道的夜将军应该听说过。”温墨情扫了夜凌郗一眼,语气愈发沉肃,“这支军队曾为我大渊立下汗马功劳,亦是西陲地带不朽传奇,可惜它的名字被人刻意抹消隐藏,以至于短短十几年后,许多人都忘了,或者根本就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军队、一些传奇之人存在过,只有那些经历过西陲烽火狼烟的人还记得它的名字,巾帼军。” 夜凌郗凝眉回想,陡然倒吸口气:“巾帼军,那不就是被先帝派人剿杀的叛军吗?!” “叛军?他们背叛了谁?”刺耳称呼令得温墨情不悦,微沉脸色泛起一抹冷笑,“巾帼军仅凭二百一十三位女中豪杰叱咤西陲,为我大渊镇守边疆。她们不用朝廷一兵一饷,虽为异族却当着大渊西陲铜墙铁壁,守卫大渊土地,保护大渊子民,这是朝廷属管军根本做不到的事情。如果说她们是叛军,大渊谁敢自称忠诚?” 见温墨情似乎真的动了气,夜凌郗愈发拿捏不准他的立场,狐疑语气带着三分小心:“可是先帝派兵剿杀她们是事实,巾帼军在南陲起事叛乱也是众所周知的。我哥说,曾经教他治兵之道的一位老将军当年参与了那场平叛,那些巾帼军的女子一个比一个凶悍,连那位老将军都被她们砍伤,到现在还有遗症呢!” “你只知她们反叛,可知道她们为什么要反?守着边陲多年的忠义之师有什么理由毁掉用血汗积累的声誉?听旁人言论时,有谁去追查过当年真相?” 在夜凌郗印象中,温墨情虽然不容易接近却也不会如此咄咄逼人,一连串质问仿佛是要把她驳得哑口无言才满意。 不过是说说自己听闻的情况而已,至于这么针锋相对吗?带着委屈与不解,夜凌郗默默望向言离忧,似乎要把这份责怨都算在她身上。 “你很了解巾帼军?”接收到来自夜凌郗的沉默目光,言离忧叹口气,只好把心平气和详细询问的差事揽过来,硬着头皮去向明显处于臭脾气发作中的温墨情提问。 “算不上了解,略知一二。”温墨情稍作沉吟,神情略显萧索,“罢了,这件事还是我单独与你说比较好,如果你觉得哪些方面应该告诉夜将军,你们两个再找时间私下沟通吧。” “那我先去外面买些东西,顺便打探打探情况。” 夜凌郗并没有因为温墨情突如其来的冷然对待而生气,而是顺着他的话给自己找了个离开的理由,离开房间前还不忘偷偷朝言离忧挤眉弄眼,口型轻动。 言离忧看得清楚,对夜凌郗唇瓣挤出的四字哭笑不得——好自为之,让她好自为之什么?跟温墨情纠缠不清吗? 那是作死。 关好门长出口气,言离忧幽幽望向温墨情,语气里依稀听得出几分不满:“你到底有多少身份?总感觉你或者认识你的人时不时爆出些鲜为人知的内幕,每一个都足以让人大吃一惊。” “那是因为你还不够了解我。”温墨情的视线从铜烙移到言离忧脸上,三分戏谑,七分认真,“我记得被困在地宫里时好像有人说过,如果能死里逃生的话,她想要了解更多有关我的事情。现在有这机会,还想坚持下去么?事先说明,离我越是接近,可能遇到的危险、可能得到的失望就越多。” 那一刹,言离忧有些错乱,然而短暂思索后她还是选择坚定点头。 没有任何原因理由,她只是偏执地相信,相信温墨情永远不会让她失望——哪怕,他真的与所谓的叛军有关。 第181章 恩怨是非 茶香渐冷,余晖斜上,房门紧闭的小屋内传来平淡人语。 “先帝在位时不思朝政,多年无视大渊边陲战乱令得民不聊生,尤其是南陲地区。南陲边境瀚海六州紧挨戎胡汗邦,戎胡流匪连年进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每年都有数千百姓死于蛮夷铁蹄之下。居于瀚海六州的百姓为保性命不得不背井离乡,原本还算富庶安宁的瀚海六州渐渐荒废,只剩下少数老弱病残守在故土等死。就在所有人都认为边境要被戎胡吞占时,六州之中的辰州出现一支百姓自发组建的抗敌军,反击戎胡流匪接连获胜,更令人惊讶的是,这支抗敌军从统领到士兵,竟然是清一色的女子。” 言离忧对渊国地理历史的了解有限,提到许多年前的事情一片茫然,然而看温墨情沉浸在往事里的平静表情,无论如何她也不忍心打断询问。 “辰州百姓多为外族,当初得以在辰州安家完全得益于与朝廷的一纸约定。约定上许辰州六百里地为这些异族人居所,相对地,当南陲边境有战事发生,这些异族人需拿起武器无条件奔赴沙场,守卫他们的家园,也是守卫大渊边境防线。那几年戎胡作乱,这些异族百姓中的男子无论老少都勇敢上阵,可他们只是种田为生的普通人,根本抵不过戎胡那些身强体健的凶悍流匪,短短数月便被屠杀殆尽,辰州也就成了一个只剩孤儿寡母的凄惨之地。” 茶杯叮咚一声响,是温墨情想要倒杯茶润嗓,却因手指微颤没能拿住而倾倒。言离忧想也不想,伸手轻按在温墨情手背上,另一手提起茶壶倒满杯推到他面前。 温墨情没有道谢,握住茶杯继续着往事追溯。 “饱受多年流匪洗劫的辰州遗民没有放弃反抗,尽管家中已无壮丁,那些坚强的未亡人仍选择了继续坚守,其中一位失去父母的孤女成了她们的统领,带着总计二百一十三名失去丈夫、孩子、兄弟姐妹的女子站到瀚海六州最边缘,将戎胡流匪阻隔在大渊土地之外。” 说到这里,温墨情顿了顿,喝了口茶后又沉默半晌才轻道:“那孤女的名字叫桑英,名动南陲时仅仅十九岁,亦是后来巾帼军的副将,传言中发动叛乱的领导者。” “桑英……”言离忧听得过于认真,不觉念出这名字,忽而一抹悲惋。 年仅十九岁就率领女子军抗击外敌、扬名天下,桑英定是个果敢而聪颖的女人,而就她目前所知寥寥线索,正是这个忠勇的女副将率领巾帼军叛乱,后被前任渊皇派兵镇压。言离忧很想知道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令得一个骁勇抗敌的女将变为叛将?又有哪些隐情才使温墨情如此激动,直言不讳表现对巾帼军的亲近与维护?还有,这个叫桑英的女副将,是否与身世可怜的初九有关? 言离忧轻抬眉眼,恰遇温墨情墨色眼眸里淡淡目光,那双眼中包含的复杂神色让她不禁心头微动。 这样的温墨情,浑身上下从里到外,满满都是人情味。 “在我八岁那年曾有幸见过桑将军一面,那时她不过二十一岁,已经是巾帼军副将。”温墨情似是没有注意到言离忧迅速避开的视线,再度开口,语气多了几分感慨,“桑将军是个很特别的人,个子很矮,肤色也不是中州人常见的黄,而是偏黑,在多数人眼中可算是个其貌不扬女子,可是她身上有种不同于常人的气质,往往几句交谈就能吸引住对方,对什么事都很乐观,非常容易接近。不只是我,几乎所有认识她的人都说,桑将军的美无关容貌,却是那些倾国倾城的佳丽都无法望其项背的。” 言离忧神色一僵,忽然联想到什么可怕问题似的干笑:“我好像从没听你夸过谁漂亮,该不会……” 古怪笑容下藏着的荒唐猜想并不难推测,温墨情动情气息一滞,微微皱眉不屑斜视:“少胡扯,脑子里都在想什么?那时我才八岁而已。” 十七八岁就跟赫连茗湮牵扯不清,到了二十多岁更是阅历丰富的滑头一只,八岁时喜欢上一位聪明勇敢的女将军有什么不可能的?考虑到温墨情主动开口说自己的事万分不易,言离忧强忍吐槽他的冲动故作认真,换来温墨情更加不屑的淡淡一瞥。 “我见到桑将军时她已经嫁人,正因她的夫君与我师父相识,我才有幸结识他们——她的夫君就是巾帼军主将,彼时只有二十三岁的梁侯次子,童如初童将军。” “又是个青年将才,这一家当真搭配。”言离忧一声感叹,见温墨情说得有些倦,再倒杯茶主动问道,“后来怎么样?你说桑将军的确有率兵反叛,那么她与朝廷为敌时,童将军站在哪一边?” 这个问题让温墨情沉默许久,直至言离忧怀疑自己是不是问错问题而坐立不安时,温墨情才缓缓开口。 “桑将军带着巾帼军大闹瀚海六州是在我初遇他们夫妻两年之后,那段期间我正与童将军在一起,就在帝都皇宫之中。”堪比最浓夜色的眼眸狠狠一沉,温墨情的语气也随之冷冽,“不同的是,我站在牢门之外,而童将军……他一个人躺在死牢里。” 言离忧倒吸口气:“死牢?!” “不用这么惊讶,历朝历代皇帝诛杀有功之臣十分常见。别说童将军不过是侯门庶子、区区一个四品初授扬武将军,就算是正一品大将军也有不少因失职被废甚至满门抄斩的先例。” “那童将军获罪的原因是什么?我猜不会是桑将军起兵叛乱吧?若是说桑将军因童将军获罪才与朝廷对立倒有可能。” 如果是童如初因桑英反叛而获罪,那么很难解释为什么身为巾帼军主将的他当时会在帝都而不是南陲军中,况且桑英也没理由放弃抵挡外敌去与朝廷作对。言离忧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便脱口而出,说完才发觉自己并不了解当时情况的基础上所作判断实在唐突,好在温墨情并没有追究,反而点点头肯定了她的判断。 “当时谁也没想到,童将军被急召回帝都当夜就被先帝以贻误战机等罪名打入死牢。桑将军想尽一切办法也无济于事,再听人说童将军在死牢中被折磨得生不如死,情急之下便动赶去帝都的念头,可是还不等她有所行动,已经有人先一步挑起巾帼军将士们激动情绪,与朝廷驻兵发生冲突,等朝廷一道圣旨下来,桑将军想不反也不行了。” 温墨情在陈述时表现得十分平静,然而言离忧敏感地嗅出在他平静之下潜藏的愤怒,心中疑惑愈发深重——假如温墨情与桑、童二人只是泛泛之交,完全没必要如此生气,如他所说,历朝历代被帝王诛杀的功臣良将有的是,何至于对其中一个特别恼火? 犹豫再三,言离忧还是没有选择直接发问,仍把交谈重点放在昔年抗守边陲的武将夫妻身上:“桑将军这边无疑是有人故意挑唆,但童将军回帝都这件事上,是不是有失谨慎?按理说作为戍守边陲的主将,童将军应该对先帝将他召回帝都的理由加以揣测,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不管是文臣还是武将都该懂得。” “当时的情况,根本没有揣测的余地。”出与言离忧意料之外,温墨情在回答她时没有冷然或者气愤表情,只有一抹苦涩到极点的笑容,“先帝召童将军回帝都的借口是为他着想,那时童将军正面临着被冻伤夺去双腿的危险,而害他陷入危险之中的人,是我。” 言离忧一瞬哑然。 从温墨情见到铜烙、提起巾帼军三个字开始,她一直对他眼中复杂感情感到费解,总觉得里面包含某种他从未表露过的心绪,及至温墨情苦笑着说出童如初与他之间关系,言离忧才恍然大悟,终于明白那抹难明的感情是什么。 自责,以及深感无力的愧疚。 曾以为他最是冷漠无情,而今陡然发现原来在他心底有着那样深不可触的伤口,那是比赫连茗湮对二人感情的背叛更加痛苦、更无从抹消的疤痕,无可挽回,无可更改,将会延续一生一世。 “我知道这种时候再怎么安慰都无济于事,但在我看来,不管那时发生过什么,你一定不是故意害童将军遇险的,只能说世事无常,造化弄人。” 言离忧咬了咬下唇,始终觉得自己的安慰苍白无力,可是除此之外又想不到还能说些什么。温墨情半天没有回话,言离忧不知道他是在难过还是在为她不明情况自以为是的安慰生气,呆呆坐了半晌,忽而伸出双手覆在温墨情紧握的拳头上,眼神真挚得近乎透明。 “你觉得我虚伪也好,是在奉承也罢,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眼中的温墨情是个不折不扣的好人。虽然你总是冷着脸一副疏远态度,也会对厌恨的人无情出手,可是你在青莲宫时给了我一条生路,一直帮我、照顾我,所以我才能活到现在,能够在你身边听你说过去的事;如果你还想为童将军的事自责下去,那就带上我吧,既然他救了你而你又救了我,我也该为他做些什么才对。” 房中又是良久无声,静到仿佛时间凝结,以至于温墨情再开口时,突兀得直教言离忧心慌意乱,更想一耳光朝温墨情抽去。 “你若觉得我是个好人,下定决心非我不嫁,我不反对。” 第182章 深宫风起 夜凌郗是第一次来安州,人生地不熟的没什么地方可逛,在附近绕了大半天愈发觉得没情绪便返回客栈,原想凑到‘门’前偷听两句,谁料还没等耳朵靠近,房内一声怒吼便轰隆隆传来。 “温墨情!你的脸皮到底要厚到什么地步才满意?!” 安静中突然来这么一声把夜凌郗吓一大跳,脚下一个踉跙险些跌倒,直愣愣地撞开房‘门’跌进屋内。 “凌郗?”言离忧脸上绯红未褪,见夜凌郗明显是在外面偷听的模样又羞又恼,回头狠狠剜了温墨情一眼,而后挽住夜凌郗就往外走。 说了那番像安慰又不是安慰的话后,她实在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面对温墨情,不得不当一次逃兵。 挽着夜凌郗离开客栈后言离忧总算能松口气,揣着仅剩的几个铜板在闹市走了一圈,‘精’神渐渐放松下来,回想温墨情讲的往事,忍不住向夜凌郗打探起桑英和童如初的结局。 “据说那位巾帼军主将在皇宫苍龙‘门’前被当众斩首,副将桑英率兵反叛遭到镇压,于‘乱’战中身亡。倘若事实真如世子所说,那两个人着实可惜,要知道南陲生活艰苦,历来是文臣武将避之不及的地方,像他们那样既能组建兵力与流匪对抗,又能得百姓支持爱戴的人,世间屈指可数。” 听了言离忧的转述,夜凌郗大致明白温墨情为什么会对巾帼军的事如此了解,但他与桑、童二人的具体关系并没有追问,而是像言离忧一样适时选择沉默——有些事情,不该知道就不要知道,知道的人太多只会让温墨情背负更多压力。 遇人容易寻人难,言离忧到安州才第一天,在上次与那碧箫遇到那中年‘女’人的街上找一圈也没能寻到人,这在情理之中。两个人走一路说一路返回客栈时,温墨情已经不知去向,只留下话托掌柜转达,说是晚上不必等他一起吃饭。温墨情独来独往神神秘秘的作风言离忧已经习惯,是而并未在意,在这时她还不知道,一张巨大的网已经悄悄向她和温墨情撒开。 ※※※ 此次五国来访阵势庞大,使者在大渊帝都停留的时间不会低于三个月,温敬元在忙碌前朝琐碎事务之余要经常与五国使者会面‘交’谈,此外还要分出一拨心思放在先前一直忽略的后宫上。 不管怎么说,连嵩的话始终不能不放在心上,温敬元虽不愿怀疑蓝芷蓉有问题却也做不到置若罔闻,再与蓝芷蓉‘交’流时便多了几分刻意的试探。 “皇上最近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不然依皇上对贱妾的了解,断不会问出这样的话。”数次试探后蓝芷蓉有所觉察,眉眼间写满失望委屈,微垂着头更显楚楚可怜。 “朕并没有怀疑你,不过是问问你最近都在做什么。自五国使者来访后朕就没什么时间陪你,也不知道平日里你怎么打发时间,一时好奇多问几句,你又何必多心?” 温敬元的回答十分牵强,蓝芷蓉仍低垂眉眼并不追问,沉默着仔细伺候一番便静静退到一旁,反教温敬元无端生出几分负罪感。 “这一年多你尽心尽力伺候朕,朕都看在眼里,只要你没做不该做的事,无论谁说些什么朕都会为你撑腰。”缓和语气安慰蓝芷蓉几句,温敬元穿好衣衫走下‘床’榻,似乎这夜不打算留宿。 芸妃见他要走忙取来风氅递上,柔若无骨的手被温敬元趁机抓住放在鼻下细嗅,一双鹰隼似的眼爆发出点点幽光:“朕尚有皇贵妃在,后宫诸事不必你去出头打理,没什么事你就安心在凤欢宫歇息,不要随意走动。” “贱妾并无僭越行权之想,只是……”芸妃急得张口‘欲’辩解,话说一半又吞回腹中,委委屈屈低下头绞着手指,叹口气小声道,“夜深了,皇上早些回去安歇吧。” 傻瓜也看得出芸妃有事隐瞒,温敬元皱起眉头颇为不满,却没有选择在这种时候‘逼’问下去。带着一点无情之意甩开芸妃柔荑,温敬元拉紧风氅领口踏出房‘门’,候在外面的赵公公赶忙上前跟随,走出凤欢宫还不到十步,身后便有人匆匆追来。 “皇上,皇上!奴婢有话想禀告皇上!”小跑着追来的宫‘女’上气不接下气,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微微泛红。 赵公公见来人是芸妃身边的燕香,顿时冷下脸低喝:“放肆!皇上面前还敢大呼小叫,找死吗?!” “奴婢知错,请皇上和赵公公责罚,可是惩罚奴婢前请听奴婢说几句话,否则奴婢死也不瞑目啊!”燕香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朝着温敬元连连磕头,每次抬头时都可见几滴晶莹泪水飞落。 温敬元伸手止住赵公公,居高临下将燕香细细打量一番,半晌后才悠悠开口:“朕记得你,你是随芸妃从青岳国来的,一直服‘侍’在芸妃身边,你叫燕香对不对?” “承‘蒙’皇恩,奴婢惶恐不尽。”燕香停下磕头直起身,大着胆子抬头看向温敬元,额头上一片青紫让温敬元些许心疼。 “起来吧,让朕听听你有什么话不惜一切非得告诉朕。”温敬元意外地向燕香伸出手,燕香微愣,在赵公公几声清咳催促下才犹犹豫豫站起,迟疑地将自己小手‘交’入温敬元宽大掌心。 温敬元轻柔地拉住那只略有些凉的小手,面上浮现一丝温和笑意:“朕又不是虎狼,吃不了你。外面风凉,有什么话随朕到寝殿再说,你这身子骨可扛不住冷风。” 燕香双颊泛上一片绯红,小心翼翼看向赵公公,赵公公掩口轻笑:“让你去就去,皇上怎会亏待你?芸妃娘娘那边自会派人去说,用不着担心。” 皇帝临时起意宠幸不在嫔妃籍册上的宫‘女’,这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只不过温敬元对‘女’‘色’不像先帝那般喜好,继位以来又专宠芸妃,从不曾招哪个宫‘女’‘侍’寝。不过这日有些例外,因着芸妃的吞吐隐瞒,温敬元心里不悦,再看这燕香眉清目秀里带着几分娇俏,虽不像芸妃那般韵味十足却有种青涩新鲜之感,不知怎地竟有了非分之想。 拉着羞涩的燕香,温敬元缓步慢走,夜风拂过燕香青丝鬓发时隐隐传来一阵馨香,令得温敬元心头一动:“燕香,你身上这香味,与芸妃所用脂粉可是相同的?” “回皇上,奴婢用的脂粉的确与娘娘相同。这是一种叫‘芙霜‘露’’的香料,乃是青岳国极少数公主才有的稀罕珍宝。娘娘疼爱奴婢,自己用的东西从不吝啬,凡是新的、好的都要分给奴婢一些。还有凤欢宫其他太监、宫‘女’,哪一个都经常得娘娘赏赐,大家都对娘娘喜欢得紧。” 温敬元若有所思,面上仍不动声‘色’:“那你们对芸妃一定很忠心。” “是啊,娘娘平日里对我们这些下人都很好,吃穿用度从不吝啬,也不像其他娘娘那般动辄打骂,所以大家感恩在心,从不做对不起娘娘的事。”燕香似乎没有察觉温敬元试探之意,仍兴致勃勃不停说道,“就说前段时间吧,有人跑到凤欢宫挨个找娘娘身边的下人,又是送东西又是许承诺的,可是谁也不肯接受,都说与其出卖娘娘换一时半刻的贪享,宁愿穷苦一辈子,只要娘娘平平安安,大家都愿继续在娘娘身边伺候。” “哦?有人去凤欢宫贿赂么?那人想知道什么?”温敬元眸光一闪,暗暗握拳。 燕香这才恍然大悟自己说了些至关重要的话,脸‘色’顿时煞白,停下脚步深深鞠躬:“奴、奴婢一时失言,请皇上恕罪!不过这些正是奴婢想要告诉皇上的,也不知道是哪宫的下人,最近四处打探娘娘的事,还有人要给奴婢百两银子,让奴婢把一只小草人放到娘娘‘床’下。娘娘这些日子为此伤透脑筋,带着许多皇上赏赐的心爱之物去各宫走动,希望能和其他娘娘亲近些,可是那些娘娘们……” 燕香哽咽几声,轻轻擦了擦眼眶,愈发显得较弱可怜。 “那些娘娘们根本不领情,脾气好些的委婉拒绝,脾气差些的索‘性’给娘娘吃闭‘门’羹,不管娘娘怎么低声下气哀求她们不要生事,总有几位要对娘娘冷嘲热讽说些难听的话。奴婢是娘娘的贴身‘侍’‘女’,时常看见娘娘一个人躲在房里偷偷泣泪,对外人还得强颜欢笑,尤其是面对皇上时,娘娘从不把受的委屈说出来,生怕给皇上添麻烦,奴婢看得心都要疼碎了……” “够了,别说了。”温敬元陡然打断,脸‘色’‘阴’沉如夜,“赵公公,你去各宫问问,最近芸妃都去看过哪些嫔妃,给朕列个详细出来。” 赵公公躬身:“奴才领旨。今儿夜深了不方便问,明天一早奴才就去办。皇上也该早些休息了,龙体要紧;还有燕香姑娘,皇上您看……” 得知后宫背地里的‘乱’事,温敬元本该没有心情再宠幸燕香,可心情是心情,身体是身体,看着燕香青涩俏丽的面容,温敬元怎么也压不下体内涌动的某种冲动。深吸口气,温敬元又拉住燕香纤细手腕:“你对芸妃忠心耿耿,朕定不会亏待你。日后朕会给你个身份,虽不能和那些嫔妃们平起平坐,但至少不必再受欺负,你看如何?” “奴婢不求地位身份、荣华富贵,只求能继续服‘侍’娘娘和皇上,一辈子做牛做马也甘愿。”燕香头垂得更低,细声细气撩拨得温敬元心头奇痒,索‘性’扬起手臂将燕香揽在身侧。 赵公公跟在二人身后,稍直身子向前望去时恰遇燕香微微回头,四目相对‘交’换神‘色’后迅速错开,心领神会的无声笑容暗藏。 第183章 故人来去 客栈的枕头硬邦邦的睡不惯,加之心情复杂,言离忧几乎一夜未眠,早起到楼下前堂想要杯茶喝,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温墨情已经坐在角落桌边。不是所有站都是第一言情首发,搜索你就知道了。 “我不说,你不会自己去要个软枕么?”斜睨一眼言离忧憔悴面‘色’,温墨情敲了敲桌面,“坐下,先吃些东西,之后到市集上买个软枕放着,再之后去找人。” “哦。”失眠的言离忧仍有些恍惚散漫,没‘精’打采应了一声坐下,过了好半天才发觉有什么不对劲。 软枕,软枕。 温墨情怎么知道她睡不惯木枕头?难道在铅华宫时…… 言离忧放下碗筷直愣愣看向温墨情,眼里透出的惊讶程度难以言表。 “看什么?影响我食‘欲’。”温墨情从容不改,夹起一大筷头荤菜塞进言离忧碗里,“以后每顿饭至少吃掉一碗,必须有‘肉’,你再瘦下去会让外人以为我虐待,容易引发误会。” “我又不是你养的宠物,瘦了胖了怪不到你身上。”言离忧低头看看碗里油‘花’‘花’的大‘肉’片,迟疑少顷,还是咬咬牙硬吞了下去,登时满口咸香四溢。这样的小客栈能做出如此美味实在令言离忧意外,言离忧吞下‘肉’片瞪大眼睛,满脸不可思议:“是你早知道这家饭菜好吃还是我运气太好?这么香的饭菜吃多少顿都不会腻,你不用担心我会瘦的问题了。” 温墨情似是不屑地瞥了一眼,低下头继续不急不缓用餐,倒是邻桌客人嗅到那菜的香气吞了口口水,满怀期待眼巴巴望向掌柜。 “几位客官看着我也没用,还是换道菜点吧,小店可没那么好的厨艺。”掌柜乐呵呵朝温墨情这边扬了扬下巴,既是赞叹又是羡慕,“那道菜是那位客官亲手炒的,光是‘精’牛‘肉’就用了半盘,工序也复杂得眼‘花’缭‘乱’,整整用了半个时辰才做好。几位要是舍得钱又有‘精’力,不妨去向那位客官求教做法。” 垂涎目光从掌柜转移到温墨情身上,不过那几人并没有开口询问,温墨情根本不用说话,只是视线淡淡扫过就让那几人面‘色’如灰,战战兢兢低下头端碗扒饭。 “都吃掉。”又一大块‘肉’片丢进言离忧碗里。 这会儿天刚亮,若是这道菜用了半个时辰才做好,那温墨情究竟是什么时候起来的?言离忧茫然盯着碗中垒起的‘肉’片大餐,忽而一阵心暖。 他知道她睡不惯木枕,他知道她吃不惯猪‘肉’,可这些他从来不说,只是默默地去做,哪怕她从不知道自己是被特殊照顾的,他仍然一丝不苟在意着与她相处的每一个细节。 这些,都是温墨疏不曾做到的。 “吃饭,别发愣,菜都凉了。”言离忧回过神时,碗中已经堆满菜,忽然想起这些都是她曾夸赞过好吃的,每一样都是。 “我和墨疏在一起时,楚辞还有君老板都劝过我许多。不同的是,楚辞劝我离开墨疏,而君老板的意思,是让我离你远一些。”言离忧慢慢吃着饭菜,目光静静落在碗筷上,语气像是无心的玩笑,又像是在思考什么。 温墨情面‘色’不改,还是那般淡然:“各为其主,目的都一样。” “也许吧,可他们说的也不无道理。”言离忧叹口气稍作犹豫,“我一直把楚辞当成我和墨疏之间的阻碍,直到最近才恍然明白,原来他才是看得最清、最远的人。横在我与墨疏之间的差距不是说着深爱就能抵消的,并且如楚辞所说,大概我对墨疏的感情并不纯粹,掺杂了很多旁的东西。至于你……我不太清楚这样的关系算不算过火,但是有太多人怀疑猜测,不管怎么说对你都不太好。” 一声脆响,温墨情把筷子拍在桌上,微微蹙起的眉显出一丝不耐情绪:“你就那么在意别人看法?” “我可以不在意别人怎么说我,对你却不行。”言离忧苦笑,眸中泛起惆怅,“那次听君老板说你被楼阁主打伤时,我忽然意识到自己一直很自‘私’,只知道一味依赖你和碧箫,却从没有为你们做过什么。我喜欢墨疏的事你早就知道,为了能让我们在一起帮过不少忙,即便我任‘性’怪你如何如何,你从没有丢下我不管,是我一直‘蒙’着眼不去看,接受得理所当然。” 温墨情抬眸:“可最终你没有和他在一起。” “是啊,所以我能才睁开眼睛看个清楚,原来那些美好的幻想都是我一厢情愿,在别人为自己拼命付出时把一切都当成顺风顺水的结果,总埋怨上天为难事事不顺,却假装看不见,其实自己被许多人保护着、照顾着,一直都在辜负他们的心意。” 一反常态的言离忧让温墨情‘露’出些许怪异表情,沉‘吟’片刻才道:“那现在你想怎么做?” “尽可能弥补吧,你也好、碧箫也好,还有凌郗、钧白,还有墨疏,你们都是我最重要的人,我希望每个人都能过得很好,尽管这不太可能实现。”言离忧不确定温墨情是否能听懂自己的意思,还是‘露’出自认为最明朗的笑容,认真地与他对视,“我还是会喜欢墨疏,眷恋他的温柔,但是不会再像个单纯少‘女’一样做不切实际的梦。真正的感情应该是什么样,我会一点点去学。除此之外我也有仔细想过你说的话,应该由我担起的责任,我再也不会逃避。” 如果说以前的言离忧是个含苞未放的‘花’骨,那么此时在温墨情眼中,她已然成熟为初绽‘花’蕾,虽然如他所愿见到她的成长,却也忍不住点点惋惜。 她的苦痛与苦痛之后的迅速成熟,显然与他没太大关系。 “快吃饭,吃完后跟我去趟市集,看看能不能查到蛛丝马迹。”皱皱眉挥散脑中无聊想法,温墨情提起筷子再度伸向菜盘,筷行半路却被言离忧拦住。 “什么时候让我给你做次饭菜吧,我从碧箫那里学了不少菜谱呢!” 温墨情悬在半空的手忍不住颤了颤。 “我不求你帮我什么忙,只求你放我一条生路。” “你什么意思?碧箫教我做菜有什么问题吗?”言离忧斜挑黛眉,面带不爽之‘色’。 “碧箫的厨艺不错,至少我吃得下。”温墨情似是不经意地瞥了言离忧一眼,摇摇头无声叹息,“至于你,能分清油盐酱醋再说吧,否则只会做出置人于死地的剧毒。” “……温墨情,我郑重告诉你,以后你就算跪着来求我做给你吃,‘门’都没有!” “敬谢不敏。” 外面天‘色’刚刚大亮,前堂吵吵嚷嚷的声音几乎把所有房客惊醒,夜凌郗‘揉’着惺忪睡眼往下瞧时只见言离忧气急败坏站在桌边,温墨情则好整以暇倒茶啜饮。 “天生的冤家。”自言自语嘟囔一声,夜凌郗忽而‘露’笑,托着腮撑在栏杆处独自出神,依稀又想起那日一招将她制服的君无念。 印象最深的不是他出手迅捷如风,而是他发现手下擒住的人是她时,措手不及‘露’出的慌张憨态。 “凌郗,下来吃饭,一会儿还要出去呢。” 夜凌郗正回想与君无念的初遇,冷不防楼下前堂里言离忧大声唤她,硬生生将思绪打断,不情不愿走到前堂才看到满桌丰盛菜肴,微末不满立刻跑到九霄云外。 早饭后三人一齐出动,从遇到那中年‘女’子的街市开始向周围铺开寻觅,带着铜烙上拓下的‘花’纹四处打听,可惜一整天下来也没有任何收获。那之后三人继续铺天盖地到处寻找,因夜皓川在边陲戍守有功要回帝都接受封赏,夜凌郗不得不在第四日清晨匆匆驭马往帝都赶,言离忧本来还因为夜凌郗的离去颇感失落,不料过了一天不到,又有其他故人登‘门’。 “笑老板!九儿!你们怎么来了?!”言离忧怎么也没想到会在安州与笑风月和小丫头初九重逢,欣喜之余立刻想到,这大概也是温墨情的安排。 果不其然,笑风月才一闪身,后面便显出洒脱不羁的中州豪侠沐酒歌。 “墨情,人我送来了,说好上次的事不许再提,你可得守信啊!” “坏事做尽,凭这点人情就想弥补么?沐师兄以后还是不要行走江湖了,再大的斗笠也遮不住你那张脸。”温墨情丝毫不给沐酒歌留脸面,一顿冷嘲热讽后默默向笑风月点头致意,视线移到怯生生的初九身上时,目光陡然变得柔和。 不过柔和归柔和,温墨情并没有对初九说什么,安静打量半天,几经犹豫后伸出手在初九头上拍了拍,像是对待极亲近的晚辈一样。 笑风月抱着肩紧盯温墨情,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温少侠不解释一下叫我们来的原因吗?放下楼中一大摊事跑到这里,我的损失可不小呢!” “所以我说不用你来啊,我一个人送小九儿过来就行了。”沐酒歌大大咧咧揽过初九,身子一歪倚在温墨情肩头,“损失什么的你就别跟墨情提了,他自己还欠着一屁股债,哪有钱给你?非要追究的话,大不了我这个做师兄的牺牲一下,到你们醉风雪月楼干几年苦工怎么样?” 笑风月嗤笑,连翻白眼:“滚你的,这些年你在老娘的地盘赖吃赖喝还少吗?醉风雪月楼想找能干活的爷们儿遍地都是,鬼才稀罕你们这些薄情寡义的伪君子,屁都不值!” 笑风月‘性’情豪放泼辣,粗犷不逊男子,在醉风雪月楼生活过一段时间的言离忧对此并不意外,只是看初九胆小认生连话都不敢说,不禁有些心疼,硬是从沐酒歌怀里把小丫头抢过来,蹲下身为她擦去头发上一点灰尘。 “红莲姐姐。”见言离忧主动亲近,一直忐忑不安的小初九喜出望外,甜甜地叫了一声,紧紧扑进言离忧怀里。 言离忧抱着九儿原地转了两圈,目光无意中掠过温墨情淡然面庞,那双眼眸里沉淀的光泽让她一瞬间被攫住魂魄,险些沉沦。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他最温柔眼神。 第184章 千金赎身 言离忧对温墨情事先安排初九来安州并不知情,等初九一到客栈,她倒也不计较那些无聊琐事了,软磨硬泡从温墨情那里抢来几块碎银,拉着初九到市集上逛了整整一天。 说是有意也好,无心也罢,总之言离忧和初九不在,正好给了温墨情与笑风月细谈的时间机会。 “九儿的身世你别问我,我了解的并不比你多多少。我只知道她爹收了五两银子把她卖到楼里,而这丫头又比其他人都懂事,所以这么多年我只让她做些杂活,从不许哪个男人碰她,到现在为止这丫头还干净得很,也单纯得很。”笑风月对温墨情提出的几个问题十分不耐烦,连敷衍都不肯。 “她可能是于我有恩的故人之后,我想把她带走。”见笑风月不喜啰嗦,温墨情索性开门见山道明心意,“我让沐师兄把她带来安州正是为寻找她生母线索,只是没想到笑老板也跟了过来,这样也好,要赎初九出来需要多少银两,笑老板不妨现在就开个价。” 笑风月斜眉瞥了温墨情一眼,挑着嘴角冷笑:“开口直接问价,你就那么确定我会把人卖给你?” “笑老板疼她,自然希望她有个好出路,而不是在醉风雪月楼中过一辈子。”温墨情不动声色,三张摊开的千两银票贴着桌面推到笑风月面前。 醉风雪月楼是送往迎来之地,那里生活的都是烟花女子,初九一个被卖到楼中的小丫头能干干净净捱过这么多年,如果说没有笑风月的庇护那是不可能的;再者云淮距安州不算远但也不近,倘若笑风月不关心初九,根本没必要亲自走这一趟。是而温墨情笃定,笑风月很关心这个瘦弱不起眼的女孩儿,只要是对初九有利的事,笑风月没理由拒绝。 当然,也不能两手空空就张嘴要人,该给的赎身钱还是必要的。 凭君子楼和温墨情个人的声誉,笑风月倒不至于怀疑他动机,手指在银票上喀喀敲了一阵,终于长出口气点头应允:“人你可以带走,但是我有条件。这第一条呢,不管找没找到她生母,三个月后你必须把人带回醉风雪月楼让我看上一看,倘若你食言,我自有办法找上门;第二条,红莲那丫头要跟着九儿,你敢对她们两个任何一个人不好,老娘银子收下,人也会要回去,绝对不便宜你这臭小子,记住了吗?” 换做别人,这般威胁恐怕早就换来温墨情冷漠回击,可是面对笑风月,温墨情意外地给予极大尊重,没有半点不敬之色。 对与温墨情的反应,笑风月还算满意,随手收好银票贴身存放,忽又笑吟吟挑眉看向温墨情:“绕来绕去,想不到红莲那丫头竟栽在了你手里。我与她好歹有些交情,他日你们办喜事时可别忘了给老娘发份喜帖,哄得老娘开心,以后给你牵线搭桥找几个漂亮姑娘填房都不是问题。” 笑风月远在云淮,理应不知道言离忧离开后所经历遭遇,更不可能对他们二人关系有如此理解。温墨情眼角余光一斜,被淡淡目光扫到的沐酒歌脸色一变,清咳两声扭开头,嘴角弧度尴尬万分。 温墨情收回视线,面对笑风月直言不讳:“娶她之时,笑老板自然是座上宾,至于填房的姑娘就不必了,只她一个就够我折腾一辈子。” “呦,想不到还是个专一的痴情种。”笑风月素手托腮,朝温墨情眨了眨眼,“难怪有人说你比什么皇子更适合那丫头,到底是你这样的人才懂得疼她,也只有你这样的人能镇住她。”换了个姿势靠近温墨情,笑风月故作神秘压低声音:“那丫头可不是寻常女子,早晚有天她会让所有人刮目相看。这宝贝疙瘩你可给老娘看好了,要是让别人抢去,老娘非掀翻你们定远王府不可。” “府上一穷二白没什么可掀的,笑老板若是喜欢拆房子揭瓦,欢迎到君子楼去闹,九堂十七楼三十六宅院,想拆哪里任君选择。” “管你有多少金银多大威名,君子楼那地方,老娘就是死也不会踏足半步!”温墨情的回答颇有些玩笑味道,然而笑风月听了之后陡然变脸,起身退步,冷冷撂下一句,竟是头也不回就往外走。 沐酒歌倒吸口气,看看温墨情没有追出去的意思,无奈摇头:“你非得提这事么?她不愿见就不见,多少年都这样过来了,这会儿你说个什么劲儿?” “时不待人。”温墨情淡淡四字,不动声色安坐。 “真是把你给惯坏了。”沐酒歌苦笑,回头见笑风月身影已经出了客栈,急忙起身追去。 言离忧带初九回到客栈,得知笑风月已经离开不禁有些失落,又听沐酒歌说三个月后还会送初九回醉风雪月楼看看才打起精神,说什么也要一同跟去。温墨情的目光从二人进门开始就一直落在初九身上,初九被他看的有些紧张,下意识藏到言离忧身后。 “九儿,别怕,这个叔叔不是坏人。”言离忧把身材矮于同龄人不少的初九温柔推到身前,指着温墨情轻笑道,“以后九儿要买什么东西就找这个叔叔要钱,想吃什么就对他说,虽然叔叔长得丑,可是做饭很好吃哦!” 温墨情长这么大被人说过不少坏话,唯独丑字没听人说过,挑着眉梢看了言离忧一眼,嘴角淡淡笑意硬是挤出七分危险味道。 初九虽然长在醉风雪月楼,最基本的礼节笑风月却都有仔细教授,鼓足勇气扬起小脸儿,认认真真地给温墨情行了个礼:“九儿见过姐夫。” “姐、姐夫?!”言离忧一口气没喘匀险些炸毛,顿时目瞪口呆。 “噗——”一旁抱肩站着的沐酒歌终于忍不住大笑,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拉着初九小手语无伦次,“九儿、九儿说得好,不要叫叔叔,要叫姐夫,姐夫啊……” 初九管言离忧叫姐姐,又管温墨情叫姐夫,怎么听都是在扭曲二人关系。言离忧大致猜到这是沐酒歌事先胡编乱造灌输给初九的,无奈又不能横加指责,只好把抨击沐酒歌的希望寄托在温墨情身上,结果满怀期待眼望去,几欲被气吐血。 温墨情微愣过后,弯下腰轻抚初九头顶,在袖里掏了掏,手掌平伸到羞涩的女孩儿面前:“乖九儿,吃糖。” 一句话都不辩解,就这样教坏孩子真的可以吗?言离忧气得想骂温墨情两句,看见他温和而认真的表情,羞恼陡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慌乱,不知所措。 他不否认代表什么?是打算无视这个无聊玩笑,还是说他根本就不想否认? 他救过她,为她不惜与同门甚至是师父矛盾冲突,为她违逆皇帝,为她身陷软禁又不顾后果逃离;碧箫说他对她好,君无念说他为她付出太多太多,钟钺又说遇到她后他变了,多了笑容,少了沉默。 那么,他对她,到底是怎样一种心情,感情? 倘若他之前所说所做都不是在开玩笑,倘若他真的对她抱怀那种心思,她又该如何面对? 觉察到言离忧忽然陷入沉默,温墨情直起身侧头看来,柔和眸光静静凝视片刻,认真地伸出手。 “你也想吃糖?” “……我想看你吃糖噎死。” 片刻前的混乱思绪被温墨情一句不着调玩笑冲散,言离忧一边心下感慨自己怎么会愚蠢地思考那种问题,一边把初九拉到身边又抢走温墨情手里几颗糖粒,蹬蹬蹬跑回自己房间。 沐酒歌朝频频回头的初九挥挥手,转头笑吟吟向温墨情挤眉弄眼:“人家姑娘好不容易有些察觉,你怎么不好好把握机会?” “现在还不到时候。”温墨情将残留在掌心的半颗糖粒放到口中,随手关上房门,“她心里的结没有解开,始终回避着不敢面对自己,我若是再逼迫她非疯掉不可。” “说是不敢面对,其实她自己也有发觉吧?不然也不会离开皇宫后一直跟着你。不过话说回来,墨情你就不会感觉不舒服吗?毕竟她之前是二皇子的人,跟你离开也是出于无奈,怎么看你都像是替人善后、收拾烂摊子的可怜家伙。” 温墨情动了动眉毛,手指一弹,碟子里一颗蜜饯噗地打在沐酒歌胸口:“她是遇人不淑一时失足,现在则是迷途知返,我自然有引导义务,等她日后大彻大悟当初倾慕二皇子是多么错误的选择时,该有的惩罚还是少不了的。话说到这,我倒是想问一句,沐师兄你和笑老板算怎么回事?这些年你不娶她不嫁,两个人不清不楚厮混,对下面师弟而言可不是好榜样。” “我?我哪有和她厮混,冤枉啊!”沐酒歌连连摆手大声喊冤,一副可怜表情像是受了天大委屈,“不就是许多年前有过那么点儿失误被她夺了清白之身么,那之后我洁身自好再没碰过她。你们都说我薄情寡义,哪里知道我的伤心事?礼我也送了,婚我也提了,是人家嫌我老不正经不肯嫁,我才是最委屈的人啊!” “老不正经的人有什么资格叫屈?”温墨情不屑反驳,沉吟片刻又微微皱眉,“不开玩笑了。你最近有回楼里么?我联系钧白几次都没有回应,他在忙什么?” 沐酒歌愣了愣,表情似有有些犹豫,被温墨情追问眼神盯得紧了才不得不缓口气,压低声音道:“墨情,我说了你可别着急——上个月师父让碧笙去臻川送一样东西,碧笙是带着钧白一起去的,那之后……那之后,他们两个就失踪了。” 第185章 乱香迷眼 凤欢宫四季燃香,昼夜不断,每一味香都是渊国后宫不曾出现的新品种。那些香总是变化多端、没有定数,时而馨香淡雅,时而浓郁芬芳,时而飘渺如幻,时而销魂入骨,而这夜的香又与平时不同,是那种极其浅淡却让人浑身酥麻沉重的奇怪味道。 酥了麻了沉重了,自然就不能随意用力。 “你这妖‘妇’,就只会用这些下三滥的手段吗?到底是见不得人的东西,蛇鼠不如!” 突然之间从江湖上消失的君子楼弟子碧笙,此时正委顿在方方正正梨‘花’木椅中,一张娇俏脸蛋涨得通红,捏着无力的拳头对正当盛宠的芸妃破口大骂。 蓝芷蓉对这种不会产生实质伤害的辱骂满不在乎,半躺卧榻眯眼觑着恼怒‘交’加的碧笙,一手垂在榻边让燕香修整指甲,笑容妖媚透着森寒:“碧笙姑娘又能比本宫好多少?你倒是光明磊落不使用下作手段,可是你从臻州失踪有一个月了,到现在也没人漫天找你,这份光明磊落又有什么用呢?还不如见不得人的本宫,至少有皇上和一群奴才惦念。” 碧笙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终归于死灰黯淡。 这世上唯一一个真正关心她的人只有姐姐碧箫,可这短时间碧箫所有心思都扑在温墨鸿身上,哪里还有‘精’力管她?也许就算她消失半年、一年、十年也不会有人想起,只当她又任‘性’耍脾气藏了起来,而她最期待依赖那人,根本不会在意她是否存在。 或许对他来说,她彻底消失更好吧? 碧笙心灰意冷的表情尽收蓝芷蓉眼底,蓝芷蓉冷笑,拈起一粒晶莹葡萄在指尖‘揉’捏:“论江湖阅历你比本宫丰富,但论起人情冷暖,本宫高过你不知多少倍,你个小丫头想些什么、恨些什么,于本宫看来都清清楚楚写在你那张俏脸上,连猜都不用猜。” “你到底想怎么样?君子楼和朝廷素无瓜葛,跟后宫更是没关系,你抓我来有什么目的?”碧笙的气势不似最初那般强硬,语气软了软,近乎无可奈何的妥协。 “本宫找你并非因为你与君子楼的关系,说白了,你是不是君子楼的人都无所谓,只要你与本宫的敌人一致就够了。” “敌人?谁是你的敌人?”碧笙皱起眉头警惕问道。 蓝芷蓉叹口气翻身坐起,嘲讽笑容里带着几分唏嘘惋惜:“可怜你被折磨这么久,连你与本宫共同的敌人都不知道是谁吗?傻丫头,被人抢了心爱的男人,这仇你甘心忍受?” 碧笙心头一颤,紧紧咬牙:“疯子!胡说八道!” “是不是胡说你心里清楚。”蓝芷蓉收起笑容,妩媚表情陡然变得冰冷,“你喜欢温墨情的事很多人都看得出,可他根本不理你,却黏在言离忧身边满天下跑。你是他青梅竹马且有婚约在身的师妹啊,凭什么一个突然出现的可疑‘女’人就能横刀夺你所爱?言离忧是什么人本宫最清楚不过,她最拿手的就是勾搭男人,天生的贱种。这种货‘色’使尽伎俩‘迷’‘惑’男人,卖‘弄’风‘骚’夺走你心爱的师兄,难道你不想报复、不想再把温墨情夺回来吗?” “闭嘴!用不着你来挑拨我和师兄的关系!你个妖‘妇’!疯子!” 碧笙气得大骂,却掩盖不住眸中慌‘乱’哀凉,一点一滴,全被蓝芷蓉看在眼里。 “怎么,你甘心被言离忧顶替,看她穿上大红婚服成为温墨情的妻子吗?论相貌你的确不如她,可是你也有她学不来的娇俏可爱;论资历,你才是陪在温墨情身边最久的人,而不是她言离忧;论感情,你为温墨情付出的远比言离忧要多,她只会连累温墨情让他遭受不幸。这些你都是知道的,即便如此,还是宁可缩在角落里暗自悲伤,却不能站出来夺回属于你的一切吗?傻丫头,‘女’人的年华才有几年?若是你错过机会,心爱的男人就要成为别人的俘虏了。” 最易‘蒙’蔽人心的是利益,最能促人疯狂的则是嫉妒。已经沦为嫉妒猎物的蓝芷蓉很容易就能抓住碧笙心底最脆弱防线,只需几句话,一直沉沦在嫉妒与失落沮丧中的少‘女’便剧烈动摇,不知不觉走上她一手铺就的‘阴’谋之路。 凤欢宫暖阁陷入一阵漫长沉寂,只听得见漏壶中清水滴答声响。 许久,碧笙松开拳头,声音低沉细小:“你和言离忧有什么恩怨,为什么要害她?” 蓝芷蓉挑‘唇’冷笑:“本宫不是害她,是报仇,和你有一半目的相同。她不仅抢了你的温墨疏,也曾抢走本宫所爱之人,本宫之所以沦落到这种地步都是被她害的。不同的是,你要胜过她还有可能挽回一切,而本宫胜过她就只能是报仇,再想与心爱之人长相厮守,永无可能。” “她抢了你的……是皇上?”碧笙倒吸口气。 “你不用管本宫与她的恩怨到底怎么回事,只要回答本宫的问题就好——你到底想不想对付言离忧?想不想让温墨情回心转意?只要你想,本宫可以为你出谋划策全力支持,而温墨情永远不会知道你的所作所为,在他眼里,你还是那个喜欢他、爱他胜过一切的单纯小师妹。” 当妒火烧光理智,巨大‘诱’‘惑’面前碧笙是无力阻挡的。又一轮沉默后,碧笙无声点头,浑身上下细碎颤抖。 ‘阴’冷而暗藏巨大满足感的笑容浮现在蓝芷蓉脸上,微微抬手示意燕香解开绳子扶碧笙站起,莲步轻缓走近,抬手将两只铜铃塞到碧笙手中:“之前都是孤水在监视言离忧,但现在有温墨情在她身边,孤水很难靠近,以后她的一举一动就只能靠你来传递消息了。这两只铜铃是特制的,颜‘色’深的这只里面藏着两颗蜡丸,蜡丸内封有青岳秘‘药’,大的那颗可在短时间内致人昏睡,‘药’力能持续十二个时辰;小的那颗可做催欢奇‘药’,什么时候用、怎么用,你自己看着办。还有这只颜‘色’比较浅的铃铛,里面有只不会叫的蛊虫,如果你遇到危险或者有急事需要联系,只需把这蛊虫放出即可,孤水会在第一时间赶去帮你。” 碧笙握紧铜铃,深深吸口气,半信半疑的目光看向角落中沉默不语的黑影:“他会跟着我?” “孤水负责保护你。别看他身材瘦弱,动起手来可不含糊,早些时候还曾与你们君子楼那位君老板打个平手,有他在附近,你大可放心。” 君无念的功夫在江湖中有多高排名,碧笙比其他人更清楚,见蓝芷蓉信誓旦旦保证安心不少,又看了孤水一眼,点点头准备离开。才走到‘门’口,碧笙忽然想到什么,忙停下脚步回身:“对了,尹钧白呢?是不是也被你抓了?” “他前几天就已经离开。放心吧,孤水是分别对你们下手的,尹钧白还不知道你也被带到皇宫,本宫与你说的这些,他分毫不知情。”蓝芷蓉‘揉’了‘揉’额角,语气有些不耐烦,“小亭子,你送碧笙姑娘和孤水出宫;孤水,以后有什么事记得多加照顾,别让碧笙姑娘瞧不起。” 鬼魅一般的孤水来去无踪,碧笙身影才到凤欢宫后‘门’时,孤水已见不到踪迹。 燕香站在‘门’口踮脚张望一番,而后关好‘门’,踩着碎步凑到蓝芷蓉身边:“娘娘,这人可靠吗?她会不会把娘娘说的话都告诉别人?” “那丫头颇有心计,只是为情所困‘迷’了双眼,巴不得言离忧死。燕香,你记住,对付这种人就得哄着,她想要什么就许她什么,这样一来她就不会背叛了。”重新躺回卧榻,蓝芷蓉闭上眼,朱润‘唇’边一抹妖娆弧度,“说说后宫的事吧,皇上对你可还满意?” 燕香间脸颊赤红,低垂脸庞声如蚊讷:“娘、娘娘教授得好,皇上还算满、满意……” “不用这么紧张,是本宫派你去‘诱’‘惑’皇上的,又怎会因此责怪于你?” 蓝芷蓉一声嗤笑毫不在意,燕香总算定下心神,语气顺畅许多:“皇上闻到那香果然‘欲’念大动,事后奴婢说对不起娘娘,皇上也觉得愧疚,还说要给奴婢个身份,奴婢便说只求能伺候娘娘左右,只做娘娘的奴才。” “皇上一向自诩不好‘女’‘色’,突然糟蹋了嫔妃身边的宫‘女’一定会挂不住脸面,以后真给你什么好处你承着就是,这奴才身份终是做不长久的。”顿了顿,蓝芷蓉又问道,“其他情况呢,打探得怎么样?” “奴婢对皇上说过那番话后,皇上很快就派赵公公到各宫走动探查,娘娘事先安排的那几个宫‘女’太监把该说的话都说了,眼下就等皇上亲自登‘门’询问。还有,昨天奴婢早上才在外面故意抱怨娘娘苛待,晌午就有凤仪宫的丫头找来,奴婢猜想,用不了多久皇贵妃就会召我过去。目前一切事情都顺着连大人的安排,没有任何疏漏意外。” 燕香回报过后,蓝芷蓉许久没有说话,慢慢挣开眼,一抹冷‘色’‘荡’漾。 “连嵩看人从没出过错,就凭皇贵妃的那点儿能耐,还想掀风作‘浪’扳倒本宫?呵,仗着自己怀了龙子就无法无天,那本宫就陪她玩一玩,看看这后宫之主到底是谁!” 第186章 平地惊雷 定远王世子逃脱软禁不知所踪的消息传出后十天,街头巷尾议论纷纷的帝都渐渐归于平静,四皇子温墨峥走在街上已经听不见任何相关流言,愈发觉得无聊愁闷,一双眼死气沉沉。 “这两天与南庆太子妃谈联姻事宜,殿下累坏了吧?那位太子妃确实有些难对付,连我都时常被她问住,比传言形容得更加厉害。” 君无念负手闲逛,嘴上说着困难,脸上却笑意不减,看得温墨峥一阵埋怨:“你怎么还笑得出啊?眼看着其他人安安心心过日子,就我在这里忙忙碌碌准备娶一个见都没见过的‘女’人,作为谋士你不是该排忧解难才对吗?看你笑,我心情越来越不好!” “这种好事为什么不笑?殿下眼光当放远些,就算放不远,也该看看旁边愁眉苦脸的二皇子才对。”君无念轻摇折扇扇起阵阵凉风,目光淡逸,“狐丘国虽然退婚,与言姑娘的事却让二皇子倍受打击,尤其是二皇子当着五国使者的面回绝皇上指婚,这让皇上十分恼火。在这种关头殿下不违圣旨步步顺着皇上的意思,皇上不会看不到,对殿下的警惕自然弱上三分,于本就势单力薄的我们而言,实在是天大的好事。” 温墨峥听了君无念的话,非但没有开心欢笑,反而更加沮丧:“好事好事,你就知道好事,你看看,这次事情闹得二哥都不肯理我了。” “殿下已经是大人,必须学会独立,总依赖二皇子是不可能的。一国之君只有一个,不是二皇子就是殿下,倘若殿下为兄弟情义处处退让,最终让只想争位却无力治国的二皇子君临天下,那岂不是愧对百姓的希冀?”君无念微叹一声,眉梢染上几点惋惜,“二皇子若是身体康健倒还好,可他的病……总之,即便二皇子继位也很难保证大渊长治久安,论及资格,确实不如殿下。” 温墨疏痼疾缠身、余寿不多的事经狐丘国使者之口传遍皇城内外,从本人那里得到确认后温墨峥就一直心痛难过,这也是他连日烦闷的原因之一。 回想起兄长日益苍白的脸颊和瘦削身影,温墨峥不禁气恼:“那言姑娘也真是的,得知二哥痼疾难医就跟人跑了,二哥平时真心待她都被辜负,世上怎会有这样心狠的‘女’人?也幸亏二哥没有娶她,再为她付出的话真是不值!” 停下脚步,君无念面对温墨峥哑然失笑:“殿下这是发什么无名火呢?言姑娘离开不是因为二皇子身染绝症,而是对二皇子诸多隐瞒感到心寒,假如没有这些原因,言姑娘一定会坚守到最后不离不弃。虽然我对言姑娘也有许多抱怨,但她的人品的确不该加以妄论,否则火眼金睛的墨情也不会对她倾心。” 抱怨被反驳令得温墨峥愈发无‘精’打采,低头嘟囔半天,忽地一拍手掌猛然抬头:“啊,对了,无念,今日早朝时父皇说霍斯都那位使者要去青莲宫观赏,你说她脑子是不是有病?青莲宫都烧成那样了,还有什么可看的?听你说她也与世子有过一段情缘后,我忽然发现,怎么世子喜欢的‘女’子都有些怪异呢?他的口味到底有多奇怪?” “赫连茗湮吗?”君无念脸上笑意散去,凝重渐起。 有些事,温墨峥比他更先一步得到消息,而另一些事是温墨峥不知他却知道的,譬如赫连茗湮与温墨情那段似有似无的感情,又譬如眼下作为来访使者的赫连茗湮曾经刺杀先帝。 那么,她千方百计想去青莲宫的原因是什么?为了凭吊有过接触的青莲王,仅此而已吗? “殿下,你自己回宫,我还有些事要办。”君无念撂下话匆匆离开,留下温墨峥愣愣站在原地,好半天才一声哀叹。 “我还有很重要的话没说啊……” ※※※ 初九的到来给言离忧增添了几分笑容,哪怕白天要到处奔‘波’寻找线索也没有半句抱怨,只是看着初九跟在身后一起辛苦难免心疼。 “为什么要把九儿叫来,让她在醉风雪月楼不是‘挺’好吗?笑老板很关照她,不会让她吃苦的。”一大早起‘床’准备继续出‘门’打探的言离忧忍不住向温墨情抱怨,看着熟睡的初九怎么也不忍心叫醒。 “昔年童将军被召回帝都时,桑将军已身怀六甲,算算时间,在先帝派兵镇压巾帼军时孩子正当足月。我不知道桑将军有没有生下孩子,这些年也找不到线索去追查,及至看见那只铜烙又听你说它属于一个弃儿,这才想到也许她就是童将军和桑将军的孩子。”有关初九的事,温墨情从不‘乱’开玩笑,轻轻为初九盖好被子,眸光一片柔和,“师父当年为桑将军号过脉,说她怀的应当是个‘女’孩儿,倘若初九真是童将军和桑将军之后,我必须担起照顾她的责任才行。” “那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你看这几天把九儿累的,晚上回来饭都顾不得吃,扑在‘床’上就能睡着。找了这么多天也没有头绪,今天就休息一天,让九儿好好睡一觉不行吗?” “我只是想尽快打探到桑将军的消息。”温墨情沉默少顷,淡淡摇了摇头,“今天晚些再出去,让她多睡一会儿,我下楼给她做些可口饭菜。” 温墨情一副好爹爹模样让言离忧忍俊不禁,拉拉他衣袖把人推出房外,轻轻关上房‘门’才敢笑出声:“人都说一物降一物,你对外人再冷再吝啬,对九儿却比亲爹还贴心,看来九儿要成为你的软肋了。” “软肋早就有,不多这一根。”温墨情瞟了言离忧一眼,指指自己腰腹,“要不要吃糖醋排骨?” “毒‘性’强烈,还是喂狗吧。” “狗怎么惹你了?真是蛇蝎毒‘妇’。” 类似于此的斗嘴对言离忧和温墨情来说是家常便饭,对其他人可就没准了,这才刚吵两句,对面房间便传来一阵气急败坏的怒喝:“小两口找别地方亲热去!一大早叽叽喳喳吵什么?让不让人休息了?!” 看看外面天‘色’初亮,言离忧吐了吐舌头,急忙拉住温墨情往楼下走,走到楼梯一半时温墨情一挥手,两个铜板叮咚叮咚落在刚才怒骂传来的房‘门’前。 言离忧瞠目结舌:“钱多咬你手了还是把你脑子撑坏了?” “赏他的。”温墨情云淡风轻来了这么一句,而后在言离忧诧异目光中从容下楼。 或许是天意使然,这日因为初九太过疲惫起得有些晚,温墨情与言离忧大半个上午都在前堂坐等,当钟钺披着一身风尘出现时差点痛哭流涕感谢二人没有离开客栈。 “不是让你在定远郡守着么?什么事这么着急?”温墨情知道没有特殊情况钟钺不会违背他的命令,再看他上气不接下气一口喝掉大半壶茶,显然是来得十分匆忙。 钟钺坐了少顷,待气息稍微喘匀后便急急开口:“宫中出了‘乱’子,王爷让我赶来告诉少主一声,最近诸事小心,别多做惹皇上恼火的事情。” 温墨情与言离忧默契对视,异口同声:“出了什么事?” 这种时候钟钺已然没有心情开二人的玩笑,使个眼‘色’示意到无人的地方‘交’谈,之后便来到温墨情房间,沉着脸‘色’将言离忧和温墨情离开后皇宫发生的事一一道来。 “听说连嵩向皇上提出要防止芸妃恃宠而骄,皇上为此派人明察暗探,结果却发现皇贵妃联合一众嫔妃意图加害芸妃,甚至从皇贵妃宫里搜出草人和一堆施厌胜邪术的法器。皇上龙颜大怒,当即下令将皇贵妃打入冷宫,还让赵公公列出一个长长的名单,凡是与皇贵妃暗中勾结的人无论嫔妃奴才一律革除身份,嫔妃直接赶出皇宫,‘侍’‘女’罚二十大板后充入掖庭,太监则罚五十大板,死的丢入‘乱’葬岗,侥幸活着的也难逃厄运,尽数充军为奴。这件事引得前朝议论纷纷,有人说皇上矫枉过正,也有人说这是杀一儆百,对连嵩和芸妃之间关系的猜测更是五‘花’八‘门’。总之,现在的皇宫‘乱’成一片,不少依附嫔妃的朝臣都开始恐慌,还有许多人趁此机会对政见相左而又敌视芸妃的大臣连连参奏……” “所以,父王也在被参奏之列?”不等钟钺说完,温墨情已经猜出他来的原因。 定远王在先帝登基时就被册封为王,温敬元能接替皇位,也有这位老王爷不少助力在其中。作为两朝元老的定远王本就是某些人眼中钉、‘肉’中刺,再加上定远王时常直言进谏得罪不少朝臣,更屡次反对温敬元想要升芸妃品级的想法,是而这场百官权臣借后宫整肃相互倾轧的风‘波’里,定远王算得上首当其冲。 “要回去吗?或者你和钟钺回去,我带九儿继续在这边找线索。”见温墨情微微皱眉,言离忧知道他担心定远王,压低声音轻道。 温墨情沉思片刻,摇摇头:“不回去。四皇子一向敬重父王,这件事他必然要出手干预,无念也会极力维护,这种时候我若出现只会让父王更危险。”顿了顿,温墨情‘露’出无奈之‘色’:“再说留你和九儿在这里我也不放心。” 言离忧避开温墨情视线低下头,卷着衣角没再说话。 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温墨情越是担心她、待她越好,她便越发不安。 第187章 蜜意相思 皇贵妃龙玥儿是温敬元未登帝位前就结下婚约的发妻,因温敬元多年故意躲避一直没嫁进门,当未婚夫君一跃成为大渊皇帝时,这位知书达理又不乏明断的御史大夫之女却没能成为正妻,只屈居皇贵妃之位。 其实龙玥儿根本就不想追求皇后这个身份,她很清楚,她的夫君并不爱她,之所以将她册封为皇贵妃不过是一种近乎履职的行为,在没有皇帝支持的情况下,皇后身份又有什么意义?那只会是招致祸端的契机,不亚于怀玉之罪。 尽管如此,这位收敛光华、极尽低调的皇贵妃还是没能逃过劫难。 皇贵妃被告发欲以巫蛊厌胜之术谋害芸妃,虽然从凰仪宫搜出法器但不足以作为定罪证据,案子还得交给刑部和御史台详细追查,而主持追查的人一要有能力二要有地位,自然非四皇子温墨峥莫属。 温墨峥见到皇贵妃时,人已在冷宫之中,昨日富贵奢华不见,只余凄清孤冷。 “殿下是自己来的吗?”皇贵妃虽处冷宫雍容不减,轻轻撩过没有发簪束扎的碎发,淡然目光直视温墨峥。 “涉及许多重要案情,不便让外人听见。”温墨峥仍按规矩恭恭敬敬行礼,而后坐到下位椅中,“除了巫蛊一事,娘娘还被指出恶意伤害芸妃,且是父皇亲眼所见,此事属实?” 皇贵妃麻木一笑:“不仅是皇上亲眼所见,许多一同闯进房中的侍卫、太监和宫女也都看到了,彼时本宫匕首,芸妃手无寸铁倒在地上,不是我要加害她还会是什么?” 皇贵妃的语气过于平静,平静得好像这番说辞已经说过千百遍,嚼烂了、咬碎了,半点味道都没有。 温墨峥胸口沉闷,低黯着脸色轻叹:“这些都是外面风传的说法,我不想听,我想听娘娘亲口告诉我到底发生过什么。我不是例行公事来为娘娘写陈罪书的,究竟是娘娘有罪还是芸妃别有所图,我想弄个清楚了然,若能还给娘娘公道自然最好。” 麻木神情终于有所松动,皇贵妃眼中慢慢生出些许光泽,却又带着几分悲戚:“殿下是前朝后宫眼睛最亮的人,谁是谁非何须本宫一遍遍陈说?” “纵是我相信,如果娘娘不说出来,谁又会知道?”温墨峥放下记录用的笔墨,炯炯目光坚定无比,“只要娘娘说出真相,墨峥自会拼尽全力将事实公诸天下,绝不容许奸臣当道、妖妃横行,毁我大渊数百年基业!” 温墨峥年少,天性里的耿直更胜常人七分,这些年仗着细心专注办理过不少牵着广泛深远的答案,明察秋毫、刚正不阿之名在民间被传诵的同时,出色能力在前朝后宫也是经常被人提起的。皇贵妃见他清声朗朗、神情坚毅,刻意做出的妥协怯懦总算能够卸下,缓缓起身,竟以皇贵妃之身份向温墨峥行了个大礼。 “本宫失察着了小人算计,想要搜集芸妃与奸臣连嵩勾结罪证之事被迫中断。如今助力本宫肃清后宫的几位姐妹身陷险境自顾不暇,本宫也不求四皇子殿下能够搭救,只望殿下能看在本宫一心为我大渊的份上救救那几位姐妹,莫让我们一番苦心付之东流,让奸妃佞臣毁了皇上!” 温墨峥紧紧咬牙点头,脸色愈发沉郁。 皇贵妃被禁足冷宫,消息闭塞,许多事情并不了解,至此时还不知道先前与她一起谋算如何揭露芸妃真面目的几位姐妹早定下结局——那些涉足不深的嫔妃都是些墙头草,见苗头不对纷纷倒戈投靠芸妃;还有一部分参与较深的嫔妃为求自保选择沉默,受一些微不足道的惩罚后继续过自己的日子;剩下的总计十二位嫔妃、贵人,因坚持对芸妃和连嵩的控诉而遭重罚,一人受赐白绫自缢,一人在天牢耐不住酷刑撞墙自尽,其他人尽数被逐出皇宫贬为庶民。 事实上,皇贵妃与一众嫔妃私下商议的事温墨峥早就知道,甚至多多少少提供了一些帮助,却没料到芸妃先发制人,竟然将计就计排除异己,如今的后宫,可以说彻彻底底是芸妃的天下了。 这场风波令得原本就嫔妃不多的后宫折损不少,愈发清冷恐慌;前朝也是一片哗然,一时间参奏的本子堆叠如山,许多刚正不阿的朝臣亦遭受牵连,温墨峥才在朝上力排众议为定远王脱罪,转头就跑来询问皇贵妃,心里想要的就是个真相,想要找到蛛丝马迹证明给温敬元看,芸妃与连嵩是互相勾结、狼狈为奸的。 至于找到证据的可能,微乎其微。 从冷宫离开后,温墨峥将攥写的记录送回珑心殿,又从小道离宫,绕了一大圈回到皇宫西侧白虎门,独自坐在马车里焦躁等候。 约莫半个时辰过去,白虎门侧门打开,十来个女子背着包袱低头走出,个个眼圈通红、啜泣不止,正是被贬为庶民逐出皇宫的十位嫔妃、贵人。温墨峥闻声撩开车窗帘帐,唤来赶车的小太监低语几句,那小太监点点头走向已为布衣百姓的女子们,一人发了一只鼓囊囊的荷包,又把其中一人叫来马车前。 “锦贵人。”温墨峥深吸口气推开车门,伸手扶住被唤来的女子。 “四皇子?”锦贵人愣住,不可思议地望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人,“怎么是你?我……” 温墨峥看看周围,摇摇头侧身:“此处人多眼杂,先上车再说。” 大批嫔妃被贬出宫引来百姓围观,锦贵人见有人往这边探看,急忙登上马车坐进角落里,紧紧抱住空扁扁的包袱。温墨峥关好车门,犹豫片刻后坐于锦贵人对面,无声叹息透出浓浓关切:“这几天锦贵人受苦了,我已经在宫外安排好住处,锦贵人若不嫌弃,想住多久都没关系。” 因后宫争权卷入风波,遭受牵连被贬为庶民驱逐出宫,一系列遭遇早就让锦贵人疲惫消沉;得知家中亲人以她为耻,甚至割恩断义、不肯重新接纳她归家后,锦贵人更是伤心欲绝,心碎过后只剩茫然,全然没有想到灰溜溜离开皇宫时,还会有人主动接近她、为她安排打点。 难以置顶地抬起头,锦贵人蹙起的娥眉含惑:“殿下可是受了谁的托付?这样帮我,被皇上知道是要挨埋怨的,弄不好还会受牵连。” “你别管我会怎么样,眼下最重要的是放宽心打起精神,就算再回不了娘家,这帝都之中总还有你一处归宿。”急急忙忙从袖中扯出一大堆地契、银票,温墨疏一股脑全都塞进锦贵人怀里,显得有些紧张,“这是同庆西街永安巷大宅的地契,还有两千两银票,需要的家具、用品我已经让人送过去,另外还雇几个下人。除此之外还缺什么你尽管告诉我,自己派人去买也可以,银子不够我再让人给你送。” 温墨峥的殷切体贴让锦贵人一阵发懵,呆呆看着手中薄纸,困惑难解:“这……我怎么……” 意识到自己过于主动,温墨峥脸色微红,借咳声掩饰稍稍低头,瓮声瓮气像个孩子:“你被贬出宫,我可是高兴得很……反正你也没处去,所以我、我就想把你接过来……你不做贵人了不是也很好吗?这样的话我就可以……可以……” 吞吞吐吐、断断续续的低喃终于让锦贵人敏感觉察到什么,扭头避开温墨峥,竟也开始双颊泛红:“殿下太胡闹了,万一被人知道……” “别人知道又怎样?”听锦贵人这么一说,温墨峥登时焦急起来,险些从椅上跳起,“你都不是贵人了,还管那些做什么?举目无亲的,总要找个人照顾吧?我就是想照顾你,就是不愿看你受苦,别人想怎么说随他们说去!” 锦贵人无奈苦笑,连连摆手,语气艰涩:“殿下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我毕竟是皇上的人,残花败柳一支,如今只配为人驱使奴役——” “我不管!我才不管你过去怎样!就算你是皇上的女人又怎么了?我不在乎!既然你已经离开皇宫,以后就与皇上没有丝毫关系了,我喜欢你、想娶你有什么不行?” 被皇上宠幸过又驱逐出宫的女子,想要再寻个归宿不是不行,但温墨峥身份与常人不同,他是皇子,是备受温敬元提防的人,这种身份若是收留锦贵人,必然要招致温敬元怀疑。 锦贵人心内惊讶伴着感动,然而尚存的理智让她清醒地认识到,自己或许会成为温墨峥的凶星。 “殿下的心意我已经收到,可这件事远非殿下想象那般简单,我不想害人害己。”锦贵人深深吸气,强忍心痛淡道。 见锦贵人固执己见,温墨峥微微失望,无精打采萎靡片刻,忽而大胆拉住锦贵人的手:“先不说这些。你跟我去宅院暂且住下,皇贵妃娘娘的案子我有许多问题想问你,就算要走也得等你有了其他好安排我才同意。” 不过除了他心里,这世上绝对没有其他地方能得到认可。揣着孩子般狡猾小心思,温墨峥干脆坐到锦贵人身边,青涩面庞挂着刻意装出的熟稔无畏。 “那段时间经常去铅华宫,每次看到你我都会想,如果我要娶的人像你一样该多好。可那时你还是贵人,我也只能做做白日梦,不想老天看我可怜,突然就让这梦成真了,回去我一定要烧三柱高香感天谢地。” 温墨峥的语气越是轻松,锦贵人的心就越沉重,余光偷偷打量他侧脸,有他专属的干净光芒。 在暗无天日的皇宫里,他似乎是唯一纯净无暇的。 “殿下这样的人不适合权势争斗,失去的总比得到的要多。” 微微惊讶于锦贵人忽然平静的语气,温墨峥摸不准这句话是称赞还是感慨,低头咀嚼片刻其中意味,年轻面庞上浮现宁和而坚定的笑容。 “我不怕,二哥能为言姑娘违逆圣意,若是为了我喜欢的人,二哥能做到的事我也能做到。无论发生什么、付出多少代价,我都会保护好最重要的东西——我深爱的大渊土地、善良子民……还有你。” 第188章 旧事重提 凭依商贸繁荣发展的安州与帝都凤落城不同,皇宫里的风吹草动甚至地动山摇极少会影响这里,那一场让渊国后宫洗空近半的动荡在安州百姓心头不过是一缕微风、一滴露水,涟漪难起,为此费神的人大概只有两个。 “皇上对芸妃和连嵩越来越信任,是非不辨、罔顾民心,这样下去和先帝有什么不同?我真不明白,这样的人是怎么被拥戴继位的?” 言离忧对时政感慨抱怨这还是第一次,温墨情有些意外但不算惊讶,回答起来颇为索然:“在他还是王爷时并不存在这种问题。那时的皇上主张广开言路、以为民先,包括我和父王在内全力支持的人们都以为他会是个励精图治的好皇帝,没想到短短一年多就有如此之大的变化,是我们看走眼了。” 虽然温墨情从未细说,言离忧却也从其他人口中多多少少了解到,温敬元之所以能取代先帝子嗣们上位,很大程度得益于温墨情及定远王助力。如今温敬元成了个偏听偏信、刚愎自用,极有可能让渊国再度陷入佞臣掌控的昏君,温墨情的心情自然不会好。 言离忧故作无所谓耸肩,夹起一大块肉放进初九碗里,脸上漾起柔柔笑意:“管它呢,反正那些事与我没有关系了,我现在只想找到该找的人,早点带九儿回醉风雪月楼看看。” “得意忘形。”温墨情似是嘲讽却嘴角噙笑。 初九握着筷子舔了舔嘴唇,夹起碗中最大一块肉送进言离忧碗中,清脆嗓音仿若黄莺:“红莲姐姐,你吃,你都瘦了。” “我瘦了是因为在减肥,九儿正是长身体时候,一定要大口吃肉,懂吗?”言离忧看着瘦骨嶙峋的初九愈发心疼,捏捏小脸,恨不得用力亲上一口。 初九今年有十五岁了,大概是因为极少与外人交往的原因,天真单纯的少女心性上像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偏偏她心地善良、质朴懂事,见过的人无不喜爱有加。到安州这些日子里,初九虽然不清楚自己被叫来的原因,但她知道自己是被卖给了温墨情,最初几日每天都早早起来给温墨情和言离忧打水洗漱、端茶端饭,被温墨情佯装生气教育几次后才渐渐熟稔亲近起来,唯独叫他“姐夫”这点一直未改。 不是改不掉,是温墨情不许她改。 吃过早饭稍作休息,按计划还要去安州城城北继续搜寻线索,温墨情率先走出客栈后却被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拦住,二人嘀嘀咕咕不知说些什么。 “怎么回事?钱花没了打算找丐帮入伙?”言离忧出门,望着匆匆离开的乞丐开玩笑道。 “有消息了,有人在城外孤山发现可疑女子行踪,与你形容得十分贴近。”温墨情脸色凝重,顺手揉了揉初九头顶,“九儿,等下我把你送去一位伯伯家里,你在那里安心等我们回来,好吗?” 初九仰起小脸看看言离忧,有些不舍,却还是懂事地点点头:“姐姐、姐夫要小心啊。” 继续搜寻的计划改变,温墨情临时联系王员外将初九寄放,而后拉着言离忧到南城门等候领路人。 “你找那些乞丐帮忙了?”等候时,百无聊赖的言离忧问道。 “那些乞丐熟悉安州城的每一个角落,平日哪条街会走过哪些人、谁是老住户谁是行商,那些乞丐了如指掌,而且找他们寻觅不容易打草惊蛇。”温墨情有些潦草地解释着,目光一直聚焦在人来人往的大道上,“如果你遇见的真是巾帼军某个人,那么她一定会选十分隐蔽的地方生活,这种地方外乡人很难找到,也就那些整日无所事事又四处游走的乞丐最有可能发现。” 从与那乞丐交谈后,温墨情始终保持严肃态度,言离忧不便多问,只好陪在他身边静等。约莫一盏茶功夫后,一个独眼乞丐伛偻而来,贼眉鼠眼朝周围打量一番,这才凑到温墨情身边。 “那女人住在城外南郊野狼坡,不算高的一个小山包,因着山上很多孤坟,平时没什么人愿意过去。我找兄弟打听了一下,好像那女人已经住很久了,每隔十天半个月进城一趟,买些油盐酱醋和药材,没见着有其他人一起。今早我又看见那女人进城,想起大爷您好像在找这么个人,于是就让李老懒去客栈找您,这会儿在野狼坡等着的话,估摸着晌午正好能拦住那女人去路。” 引温墨情和言离忧去往野狼坡的路上,独眼乞丐把打听来的消息尽数告知,到野狼坡附近领了温墨情一锭碎银后千恩万谢地离开。 温墨情看了看通向矮山内处的小道,犹豫少顷后拉言离忧躲到路旁深草窠里,背后顶着大太阳藏身,不过一会儿便大汗淋漓,衣衫潮湿。 “热么?”温墨情回头看了言离忧一眼。 “废话,都快被晒冒烟了。” “这么点儿苦都吃不下,以后怎么行走江湖?”温墨情嗤笑,扬手将汗巾摁在言离忧脸上。 言离忧恼火地抢过汗巾白眼翻飞:“谁说我要行走江湖了?少随便安排别人的出路。等九儿的事办好我就找个地方开间医馆,安安静静过完下半辈子。” “做梦。” 凶狠地瞪了几眼,言离忧明智滴选择不去反驳,她怕继续说下去又会引出暧昧状况,又让她听着温墨情有意无意的话无言以对——就譬如初九叫他姐夫这件事,说是玩笑也可,说是其他也可,总之她不希望两人之间的暧昧关系进一步加深,以免引发不必要误会。 “嘘——”温墨情忽然摁下言离忧的头,两个人紧挨着缩进草窠里。那样巴掌大的一块地盘令言离忧不得不与他肌肤相贴、鼻息可闻,不过这种情况下根本闻不到什么男子气息,能嗅到的就只有二人满身臭汗味。 跟温墨情混绝对不会有好日子过,这是言离忧脑海中最笃定的一条认知。 导致温墨情突然警惕的是远处一道人影,那道人影脚步匆匆渐渐接近,衣着容貌也慢慢变得清晰。言离忧屏息凝神仔细看去,从最初眯着眼到双目圆睁,彻底展示了人眼两个极端变化,也因此不用她开口说明,温墨情便猜到来的人正是当日言离忧遇到那中年妇女。 因着二人躲藏的地方距离杂草漫漫的蜿蜒山路尚有一段距离,想要看清那女子颇有些费力。温墨情皱皱眉,无声打了个手势,示意言离忧在草窠中等候,自己则轻手轻脚向旁侧移动,悄悄挪向那妇女背后。 此时是夏季,山间花草正当盎然时,密密麻麻铺盖满地。按理说蓬松碧草对减缓脚步声能起很大帮助,温墨情轻功本就不错,想要无声无息接近那妇女应该不成问题,然而就在温墨情距离山路还有半步之遥时,变化陡然发生。 枯枝断裂的声响自温墨情脚下突兀传出,不等温墨情闪身,前面步履匆匆的女子已然发觉,眨眼间利落转身,腰间一道银光汹涌而出。 言离忧心提到嗓子眼,不假思索从草窠里跃起。 她知道温墨情武艺高强、反应敏捷,对付那妇女绝对不成问题,但温墨情与巾帼军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提及巾帼军的名字总是充满自责与怀念,她担心温墨情面对那个可能是巾帼军的妇女有所顾虑不敢动手,甚至因此受伤。 言离忧跃出草窠直奔那妇女而去,试图吸引那妇女注意转移温墨情的危险。温墨情看出她的打算,刚沉下眉头想喝她离开,那妇女已经调转攻击方向直奔言离忧袭去,手中锋锐光芒杀意更盛。 发觉是她了吗?倘若对方以为她是青莲王,绝对不会手下留情。 念头自脑海里一闪而过,言离忧来不及细思,不得不反攻为守格挡招招凶狠的攻势,却怕伤到对方不敢掏出煌承剑防身。 言离忧的处处小心并没能换来对方手下留情,反倒是见她没有兵刃愈发凶狠,连开口询问解释的机会都不给。言离忧无奈却又难以脱身,辗转数次也未能摆脱战斗,直至斜里一剑寒光无声挑入二人中间,方才把那越战越勇的妇女堪堪逼退。 “别打了。”迫于无奈出手阻拦的温墨情收剑归鞘,先是拦住言离忧挡在自己身后,而后才回头看向再度袭来的妇女,不躲不闪,面容沉静。 那妇女微愣的瞬息,温墨情嚅动唇瓣低唤。 “穆姑姑。” 攻至半路的武器骤然停顿,那妇女惊诧地望着横身挡在言离忧面前的温墨情,沧桑眼眸里困惑怀疑之色不停变幻,最终化为激动欣喜,颜色深暗的嘴唇不停颤抖。 当啷,油布缠绕的短刀落地时,那妇女已冲到温墨情面前,生满老茧的手轻颤着,一寸寸抚过温墨情清俊面颊。 “小混蛋,你是小混蛋……是王爷家的小混蛋啊!” “嗯,是我,穆姑姑。”温墨情和煦浅笑,天边一道云层悄然走过,恰好将最明媚的一丝阳光投映在他脸上。 言离忧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错觉,那一瞬,仿佛看到温墨情喉骨哽咽。 刹那间,她似被那笑容迷了眼——原来他也会动情,也会温柔如许,会灿若朝日,会笑得像温墨疏那样,让人心头柔软温暖。 第189章 永隔别绪 姓穆的妇女显然认识温墨情且十分亲近,红着眼圈哽咽半天才恋恋不舍放手,面相言离忧时却仍带着厌恶警惕:“小混蛋,你怎么跟这妖女在一起?” “穆姑姑不必生气,她与青莲王不是同一个人,其中关系有时间我再详细解释。”温墨情终于挪动身形把言离忧推到身旁,淡淡语气找不到半丝冰冷,“离忧,这是穆兰荷穆姑姑,当年巾帼军参将,也是桑将军最信任的人之一。” 温墨情为二人介绍,除了说明言离忧身份外也是希望她与穆兰荷拉近关系,至少不必针锋相对。言离忧会意,连忙低头轻施一礼,随着温墨情也唤了声姑姑,得来的却是穆兰荷不屑冷哼。 渊国百姓对青莲王的仇恨不是随便几句话就能消除的,同样,有着同样面容的言离忧也没那么容易摆脱与青莲王的关系。 穆兰荷厌恶言离忧,碍着温墨情脸面也不好再动手,索性对言离忧视而不见,拉着温墨情走上蜿蜒小路:“小混蛋,怎么不早出来认你穆姑姑?我还以为是被朝廷的走狗发现了呢!” “事先我并不确定是穆姑姑你,要是知道又怎会躲藏?无意中听人说这里或有你们的行踪才赶来探查。”温墨情回头看了一眼,见言离忧孤孤单单走在后面有些可怜,沉吟少顷,却也只能摇摇头暂时不去理她。深吸口气望向杂树丛生的山林,温墨情眸光闪烁:“穆姑姑,只有你一个人住在这里,还是有其他人?” “当年朝廷派兵镇压,四千人围剿我巾帼军二百多人,乱战中侥幸逃生的算上我只有七个。如今病死的病死、被抓的被抓,还能安全躲在这里的就只有我和巧儿妹,可她当年伤了脊背,现在坐立不能,这些年连说话都有些吃力了。”说到伤心处,穆兰荷擦了擦眼眶,忽而想到言离忧还在身后,狠狠唾了一口又恢复刚强面色。 温墨情伸手接过穆兰荷手中包袱:“马姑姑也在?这些药就是给马姑姑用的么?她现在怎么样?” “我也说不好,你随我去看看就知道了。”穆兰荷放慢脚步,迟疑侧身,不善目光瞥向言离忧,“小混蛋,这祸害不能跟着,你还认我这姑姑就让她滚远远儿的!” 无端端又被人辱骂排斥,言离忧心里委屈得很,本想辩解两句,目光触及温墨情为难脸色却又不忍心让他难做,丢下一句“我回客栈等你”后转身就走。 温墨情无声叹息:“穆姑姑,我说了,她不是青莲王。” “是不是我才不管,见她就烦,长成那副模样少不得又是个狐狸精。”穆兰荷继续往前走,品过味儿来疑惑愈发加重,“小混蛋,你和那祸害怎么认识的?是什么关系?我听闻这些年你在君子楼也算是个风头人物,怎么就与她搅在一起了?王爷知道吗?” “父王早就知道,毕竟她不是青莲王,也没什么可生气的。因着与青莲王酷似,这段时间离忧受了不少苦,前几日我才从宫里把她带出来,本想找找你们顺便让她散散心,谁知……”温墨情略略苦笑。 穆兰荷与温墨情相识还是在他年少时,多年不见究竟有哪些改变并不知晓,是而没有说太多劝告,往住处继续走的余下路途却寡言许多。 野狼坡一处避风深坳,温墨情终于见到穆兰荷与马巧儿两位长辈如今所居之处,那是极其破旧鄙陋的一间草房,掀开破布门帘,一股霉腐污浊之气扑面而来。不等双眼适应昏暗光线,温墨情匆匆钻进低矮草屋中,白净而宽厚的手掌像床板上模糊人影摸索去。 “马姑姑……” “巧儿妹,快看谁来了!是咱们的小混蛋啊!”穆兰荷扶起瘫痪的马巧儿,一手拉住温墨情,两眼泛起泪花,“你看,咱们的小混蛋长大了,来找咱们了,他还记得叫你姑姑……巧儿妹,你抬头看看,你看小混蛋长得像不像咱们童将军?一样的俊朗……” 床板上枯槁嶙峋的女人艰难抬头,晦暗目光缓缓打量弯着腰的年轻男人,许久,浑浊眼眸里两大地泪水滚下,费力嚅嗫的唇却摩擦不出在心头翻滚的那个名字。温墨情悄悄握紧拳头,蹲下身轻轻捏了捏马巧儿手臂,已经枯瘦得如同竹竿。 “穆姑姑,离忧懂医术,得带马姑姑下山让她看看,这病越拖越糟。”不等穆兰荷反对,温墨情不由分说将马巧儿扶起驮到背上,手中长剑塞给穆兰荷。 剑是武者半条性命,尤其对谨慎的温墨情来说,那是他最重要的一道防线,将剑交给别人无异于卸去自己大半防御,足见对穆兰荷的信任。 穆兰荷动了动嘴想说些什么,看马巧儿说不出话却已经泪水涟涟,叹口气摇头,最终没有阻止温墨情的行动。简单收拾一下草屋中寥寥无几的东西,穆兰荷跟在温墨情之后带马巧儿下山,走到与言离忧分别地点时,不远处迎着山风孤单站立的身影映入眼帘。 “她担心我,不可能一个人回客栈。”温墨情早已料到般浅笑,平静目光意味深长,“穆姑姑,墨情不求您能对离忧毫无芥蒂,只希望在她面前莫再提起青莲王——那些恩怨纠葛,受伤最深的人不是你我,而是她。” 穆兰荷犹豫许久,到最后也没说同意或是不同意,仍旧跟在温墨情后面步步走去。 如温墨情所说,言离忧怎么也放心不下他,在忍着委屈往安州城走了还不到百步时便掉头折返,原以为要在这里等他几个时辰,谁知半个时辰不到温墨情就再度出现,身后还背着一个骨肉如柴的残者。对病患言离忧始终抱有一份奇妙的责任感,不理会旁边穆兰荷怎样横眉冷目,言离忧一直尽心帮助温墨情背负马巧儿行路,直到客栈内方才松口气。 “脊骨受伤治愈的可能微乎其微,但这些褥疮我还是能处理的。等下你帮我去药房买些常用药,我先给她擦下身子。”一到客栈言离忧就开始忙碌,她明白穆兰荷与马巧儿在偏僻山坳隐居是为不教人发现,因此也不提去医馆给马巧儿看病,写了满张纸的药材交给温墨情,而后便一头扎进房中为马巧儿清理。 穆兰荷对言离忧极其不放心,要不是温墨情硬把她拉到客栈外,许是她要留在房中监视言离忧一举一动,纵是被强行拉走仍满口抱怨。 “穆姑姑对离忧可以交付信任,我愿意以这条性命保证。”温墨情轻描淡写地为言离忧正名,半是玩笑半是认真。 青莲王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接触到的,但有关青莲王的传言无人不知,她高傲,她张扬,她目空一切,她奢靡浪费,绝对不会做出替人清洗身躯、治疗褥疮这种卑微仆人才会去做的事情。穆兰荷眼见言离忧这一路上对马巧儿照顾无微不至,猜想她可能真的与青莲王并非同一人,尽管表面上仍不理不睬甚至鄙夷,心里却缓和许多,再有温墨情从旁解释,之后便再没说些什么难听的话。 至二人购药归来,言离忧正好刚为马巧儿清理好久违沐浴的身子,除去水盆里几块沾染脓血的肮脏布片外,屋子里也发出阵阵腥臭气息。 瘫痪的人不能自理,长期卧床更会导致褥疮溃疡,穆兰荷对马巧儿照顾有加却不懂护理瘫痪病人需要注意什么,多年来难免耽搁了马巧儿病情。 温墨情看了看漂浮着血渍的水盆,又看看满头大汗的言离忧,与穆兰荷对视时未发一语却目光深邃。马巧儿许久没这么清净舒服过,早就闭上眼微鼾睡去,穆兰荷站在床边呆愣半晌,而后缓缓抬头看向言离忧。 “多谢。” 言离忧也是少顷愣怔,旋即低下头,细微笑容绽放唇边:“医者天职,穆姑姑客气了。” “我看着巧儿妹睡会儿,你们先出去吧。” 短暂友善示意后,穆兰荷直白地将二人赶出房外,仿佛这房间属于她而非言离忧。对此言离忧并没抱怨什么,长长舒口气离开房间下楼,在前堂被温墨情用力拉住。 “心里还不舒服么?” 言离忧淡淡叹口气:“本来难受得要死,刚才她道谢时就好了大半,现在只是有些烦,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摆脱这该死的身份。” 只要是有人认得青莲王相貌的地方,这种误会就不会杜绝,毕竟小小的言离忧鲜有人认识,而青莲王早已扎根在人们心里。温墨情没有做任何安慰,抬手指了指门口:“该去接九儿了,顺路散散心。” 王员外宅邸距此不远,那段不算长的路途说不上几句话,偏偏温墨情又是不喜欢闲聊的人,是而行走的大部分时间里,两个人均沉默相对。 直至宅邸巷口时,温墨情方才突兀开口。 “穆姑姑说,当年桑将军的确逃过一劫,没有在乱战中丧生;可她哀思成疾、病症缠身,终是没能熬过,在六年前一个雪夜撒手人寰。” 言离忧脚步顿住,心头一抹哀凉仿若刀割。 “那九儿怎么办?要告诉——” “离忧,”温墨情似是有些恍惚,不等言离忧一句话说完便低低打断,语气里透着让言离忧莫名心痛的味道,“我这辈子最大愿望,再也没有实现的机会。” 第190章 意外渊源 相处一年有余,言离忧见过温墨情很多面。 起初他是冷漠绝情几近残酷的,而后随着接触加深,她看到了他温柔的一面,睿智的一面,时而气势凛然,时而毒舌幽默;在她得知有关巾帼军的往事时,她也曾看到温墨情自责、悔恨的表情,然而他此时这般沮丧失落,却是言离忧从未见过的。 人靠什么活着?名利,权势,金银,爱恨? 总结起来不过是愿望,对期盼之物的追逐。于每个人而言心中所向往的各不相同,但有一点是完全统一的——当希望破灭时,人的心,会痛。 言离忧很了解那种痛是如何钻心蚀骨,她很想伸出手臂抱住温墨情,想要用指尖轻轻抚平他眉梢那抹痛楚,想告诉他一切都会过去,心痛之后还可以找到更多值得活下去的理由。 可是她不敢,不敢靠近,不敢碰触,不敢做任何可能会让温墨情误会的举动。 “你的心愿,是什么?” 最后,她能做的只有装作什么都不懂,像个蠢蛋一样提问。 沉默半晌,温墨情忽而放弃沉重表情淡淡苦笑:“罢了,反正都是些与你无关的事。走吧,去接九儿,之后我们还得去苍梧郡一趟。” “苍梧郡?”言离忧在脑海里搜索一番,终于从角落中隐约记起这么个地名,不由三分惊讶,“苍梧郡不是在大渊边陲吗?离这里很远吧?那边人烟稀少、贫瘠落后,带九儿去合适吗?” “就算是刀山火海,那里毕竟有她该见的人。” 温墨情回答得隐晦不明,也没有详细解释的打算,突然拉住言离忧,将她的手紧攥于掌中,大步向王员外宅邸走去。 柔软,微凉,那是温墨疏的手掌。 干燥,温暖,这是温墨情的手掌。 言离忧无意识地做着对比,到了宅邸门前才猛然醒悟红着脸抽回手,用力瞪了温墨情一眼。 换来“你奈我何”的不屑目光。 初九只在王员外家待了几个时辰,乖巧懂事模样却教王员外和员外夫人疼爱不已,听言离忧说初九是个孤儿便委婉表达想要收养之意,却立即被温墨情一口回绝。临走时初九认认真真向王员外夫妻二人道谢,王员外硬是塞了一大张银票当做见面礼,出手阔绰让言离忧大为感慨,叹息自己怎么没这好命。 “人丑,性格差,除了我谁还能受得了你?”温墨情毫不吝啬给予尖锐讽刺。 言离忧自然不甘示弱,凶狠表情恨不得把温墨情生吞活剥:“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以前你怎么对我来着,都忘到脚底板了吗?阴狠狡诈,冷血无情,我可消受不了温少侠您的关怀体贴。” 温墨情微微扬眉,唇角一翘,伸手轻抚初九头顶:“九儿。” “九儿在呢,姐夫。” “嗯。”温墨情也不说什么事,斜斜瞥了言离忧一眼,眼瞧着那张粉白细腻的脸被赤红铺满。弯下腰将不知从哪儿掏出的一包蜜饯塞给初九,温墨情笑容更深:“再叫一声,九儿。” “……姐、姐夫。” 初九对温墨情的要求摸不着头脑,言离忧却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恼火地去捶温墨情,却遮不住越来越红的脸颊。 带着初九打打闹闹回到客栈,马巧儿还没有醒,穆兰荷坐在房中发呆,听见开门声回头,看到初九的刹那脸上显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这孩子……” “她叫初九,十五岁了,几年前被人卖到烟花之地当小奴,恰好遇到离忧。”温墨情没有直接说破初九可能身份,淡淡目光与穆兰荷相遇,也让穆兰荷立即明白,目前他还不打算让初九知道太多。 眼见天色不早,温墨情又要了间房让初九先去洗漱休息,待房中只剩三个揣着一大堆话的人,这才开始谈及许多秘密和重要之事。 “那孩子真像童将军,鼻子,眼睛……眉毛倒是与桑将军别无二样,又浓又黑,说起话来同样脆生生的。”见过初九之后,穆兰荷的话匣子便止不住了,只是语气里揉进太过感慨悲伤,纵是笑着也难以掩藏。 “这么说来,初九的确是桑将军和童将军之后?”温墨情沉眉,“当年桑将军是在何时生下九儿的?为什么要把她交给别人?” 穆兰荷深深吸口气,黝黑脸庞平添沧桑:“不能怪桑将军,当时情势所迫,实在是不得不把孩子送走。那时朝廷已经派人来围剿我们,桑将军挺着肚子带我们硬拼,就在乱战时把孩子生了下来。还不等桑将军给孩子起名,帝都那边就传来消息,说童将军已经处刑……” 时隔多年,再次回忆起昔日惨景,从数千士兵围剿中侥幸逃生的穆兰荷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泪水在生满老茧的指间纵横。 哭了小半刻,穆兰荷控制住情绪长出口气,抹抹潮湿脸颊:“桑将军一直坚守阵前,我们二百多个姐妹,在桑将军带领下硬生生拼掉朝廷一千多人,直至童将军处刑的消息传来,桑将军彻底崩溃。那时我们人马已经拼得所剩无几,想要杀出重围难如登天,桑将军说无论如何要让孩子活下去,不能断掉童家血脉,于是便趁夜将孩子交给朝廷大军中一位心善的老伙头,托他把孩子送到安全的地方。在那之后两天,我们实在抵挡不住了,我和巧儿妹以及另外十个姐妹扛着奄奄一息的桑将军突围逃走,剩下的姐妹们……她们都是血性的好姑娘,没一个人屈膝投降,不是战死就是自尽,没有侮辱巾帼军名誉半点。” 纵横沙场守卫家园边陲的女子军,她们舍弃相夫教子的安逸生活浴血奋战,最终结局却不是死在敌人手中,而是亡在朝廷无情围剿之下。 言离忧不清楚当年童如初到底因何获罪,巾帼军的悲剧却让她哀怒交杂。 暴君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怎有资格称得上天子?又有什么资格享受万民朝拜、荣华富贵?难怪温墨情不愿过多参与朝廷纷争,又难怪温墨疏总想摆脱皇子身份束缚,那些令人心寒的时局朝政啊,的确不是他们那种性格能够坦然接受的。 房中陷入漫长沉默,只听得穆兰荷低低啜泣,以及被吵醒的马巧儿呜呜哀鸣。 许久,温墨情打破沉寂:“穆姑姑,桑将军可有灵位或者墓碑?这些事我暂时不打算告诉九儿,但总该带她去拜祭一番,之后还得带她到别处去。” “我们都是见不得光的叛军,哪敢光明正大立碑?”穆兰荷苦笑,从破旧包袱中颤颤巍巍拿出一块简陋木牌,“桑将军死后,巧儿妹刻了这牌位,我们之中只有她一个人识字,也不知道刻得对不对。既然找到了桑将军的女儿,这东西以后也不该由我保管了,小混蛋,从今天起,桑将军的牌位和九儿就都拜托给你,也不枉当年他们夫妇待你那般亲切。” 温墨情双手接过简陋牌位仔细收好,沉吟片刻道:“桑将军去世前可有说些什么?” “自从把孩子送走,桑将军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开始两年她整日闭门不出,时常以泪洗面,后来也不知从哪里认识了几个不三不四的异族人,天天往外跑也不清楚商量些什么,她交待那些话实在让人没法理解,不说也罢。” 异族二字唤起温墨情警觉,与言离忧对视一眼,沉眉追问:“桑将军说些什么?” 穆兰荷见温墨情似是十分在意,只好一一道来:“因为童将军枉死,巾帼军含冤受屈,桑将军又被迫骨肉分离,所以那段时间她恨透了狗皇帝和朝廷。我记得那时桑将军总把报仇挂在嘴边,说什么要毁了大渊、让狗皇帝付出代价,可是除了与那些莫名其妙的异族人来往外,桑将军倒也没做其他事情。再往后那几个异族人突然消失,桑将军对他们的身份绝口不提,这档子糊涂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穆姑姑可有见过那些异族人?他们长什么模样,能看出是哪一族吗?” “远远见过两次,看得不太真切,只感觉皮肤特别白,又高又瘦的。怎么,你认识这些人?”穆兰荷困惑于温墨情的反应,忍不住好奇问道。 温墨情收敛神色摇头:“没什么,想了解详细些而已。穆姑姑,马姑姑,天色不早了,你们早些休息,余后安排明日白天我们再商量。离忧,走了。” 穆兰荷看不出端倪,熟悉温墨情的言离忧却不会看不出。发觉温墨情在注意些什么后,言离忧刻意保持沉默,直到二人离开房间走到稍远处才卸下拘谨,望着温墨情若有所思:“那些异族人有什么问题吗?看你好像有心事。” 温墨情引言离忧到自己房间,屈起手指掐了掐眉心,似是有些烦郁。 “皮肤白皙、身材高挑,这正是霍斯都族的特征。我记得茗湮说过,她随父亲入大渊是为了见一个中州女子,而她父亲来到中州的时间,粗略算算,就在童将军被处死、巾帼军覆灭之后不久。” 第191章 思难无邪 渊国帝都凤落城潮湿多雨,每年夏秋两季时常一连数日阴霾,农户们或许会高兴于这一场场生命之水,皇帝温敬元却十分痛苦,年轻时落下潮湿骨痛的毛病总让他无法在某些事上尽兴。 整整四天没有迎来皇帝驾临的凤欢宫有些冷清萧索,却多了几分无声的自在,燕香和小亭子一个门前一个院中无聊地斗嘴打趣,对房中不时传来的声响充耳不闻。 连嵩在凤欢宫作乐,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 蓝芷蓉侧躺在连嵩身边颇为疲惫,对付正当盛年的温敬元绰绰有余的她,应付连嵩时总是很累。她不知道连嵩到底有多少精力,只记得每一次连嵩从头到尾都沉默着,甚至不去看她,仿佛只当她是卸除涌动之火的工具。当然,她也从没把他当成什么特殊之人,这辈子能在她心底沉淀到死、思念到死的,只有那个再也不可能相见的男人。 每每思及至此,对言离忧的恨便愈发深刻。 “就这样放了言离忧?”连嵩穿衣时,蓝芷蓉懒懒开口。 “她逃出皇宫就不容易掌控了,所以我之前才让你不惜一切代价把她留在宫里,是你自己无能错失良机。”连嵩扎起平日里习惯披散着的长发,尖削下颌一半掩藏在昏暗光线中,“因为你的失误,我不得不把追查重点转移到温墨情身上,还要派出孤水跟着那个蠢女人,万一被温墨情发现我在调查他,惹祸上身的可不只是我,你也跑不掉。” 连嵩对温墨情的警惕总让蓝芷蓉不以为然,她实在看不出那位定远王世子除了冷漠一些、大胆一些之外还有什么能耐,大概唯一让她关注的只有温墨情对言离忧的态度——凡是喜欢言离忧的人都万分可憎,也万分该死。 懒懒伸展四肢后,连嵩半卧红木大椅中,卷着发梢眯起眼眸:“关于温墨情,我查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前任渊皇在位期间平定过一次边陲叛军,叛军主将童如初被召回帝都处死。当时有不少朝臣为童如初求情,其中包括定远王和几位亲王,而在童如初行刑之前,为他送去上路饭并一路相送的人,正是年幼的定远王次子,温墨情。” “先帝并非明君,这点从他专宠青莲王可见一斑,杀个不该杀的武官有什么可说的?就算那武官与温墨情有关系,人都死了,又能如何?”蓝芷蓉不耐道。 “据我所知叛军尚有余孽,而不久前曾有与温墨情和言离忧关系十分密切的人拿着某样东西四处打听,那东西好像正是当年叛军信物。所以我推测,他们突然赶去安州很有可能是为了寻找叛军余孽,如此一来,想要找他们麻烦就简单多了。” “你是说温墨情与叛军欲孽尚有联系?”蓝芷蓉眼睛一亮,“如果温墨情背上叛逆之罪,那么言离忧也跑不掉,一旦他们被调回帝都,要继续玩下去就有趣多了。” 蓝芷蓉眼中可怕光芒连嵩看得一清二楚,轻哼冷笑,满目不屑:“那是你的乐趣,不是我的。” 重生为不起眼的青岳国长公主,蓝芷蓉能有如今地位权势全都仰仗连嵩支撑,对他自然要捧着、巴结着,见连嵩似有不悦,蓝芷蓉急忙顺着他的话风贴陪笑脸:“那你想要的乐趣是什么?眼下皇上对你虽不能尽信却是彻底的倚靠,你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想要什么乐趣得不到?就算得不到,不是还有我吗?” “纵是独立云端,不屈居任何人之下,这世上还是有许多事情非人力所能及。”连嵩没有如蓝芷蓉预料那般狂妄自夸,几近无血色的唇轻触碧玉扳指,眼中一抹冷芒闪耀,“我想要天下大乱、生灵涂炭,想要世人都在痛苦中挣扎,只凭一个狗一样的温敬元岂能做到?”稍作停顿,连嵩敛起阴冷表情,看着蓝芷蓉笑得难以捉摸:“不过,你倒是可以帮我做些事。” 连嵩的笑容只出现在阴谋之上,蓝芷蓉不禁倒吸口气,不祥预感冉升,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迎合:“你说的,我自然都会去做,只是不知能不能做到……” “没什么做不到的,这次我要让你办的事很简单。”连嵩放开发梢,仍是那抹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如今后宫大半嫔妃都听你指使,你只需找一个地位身份都合适的人去请南庆太子及太子妃游玩宴饮就好,余下的事,到时候我再告诉你怎么做。最近我无聊得很,这件事你尽快去办,拖延太久,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蓝芷蓉打了个寒战,急忙低头避开连嵩阴柔目光,低低应了一声。 她不知道连嵩在算计什么,许多阴谋计划他从不提前告诉她,这次也是一样;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南庆国的太子夫妇要遭殃了——凡是被连嵩利用的人,有几个能落得好下场?多数都是比死不如。 至于连嵩的目的,可能引发的结局,蓝芷蓉不会去猜测也不敢胡乱猜测,当连嵩让她指使其他嫔妃去办这件事时她就隐约猜到,出面引南庆太子和太子妃的人,必然要以悲剧收场。 幸好,这个人不是她,连嵩还不打算弃掉她这枚棋子。 ※※※ 自打言离忧离开帝都,温墨疏就再没出现于朝上,朝臣们纷纷猜测是不是他的病情加重以至于将要不久于人世,而温墨峥每每听见有人如此猜测都要跳出来,指着鼻子将那些怀揣质疑的朝臣大骂一顿。 得知温墨疏的病症已然无救,没有人比温墨峥更加难过,悲伤。 “二哥病成这样却不肯说,我还总是惹他生气,现在想来真是禽兽不如。不过话说回来,二哥自知时日无多,怎么会有心思与我争那皇位?我想多半是你误会他了,连累得我也于心不安。” 走在花荫小路上,温墨峥孩子气地向君无念连连抱怨。 “倘若二皇子真的回天乏力,他怎会有精力做那么多事,又怎么会有精力与言姑娘纠缠不清?”君无念折扇敲额,唇角淡笑,“殿下不要小看楚辞的能力,凭他心机绝不会选一个没有未来的人支持辅佐,即便二皇子身染痼疾无药可医,楚辞也一定有办法为他拖延续命,否则他就不是备受先帝信赖的一等谋士了。” “又不是大罗金仙,他怎么个续法?有这能耐还当什么谋士,去做医官不好么?没得跑来讨人嫌。” “殿下……殿下不能总像个小孩子一样思考问题啊……” 对于温墨峥的耿直单纯,君无念颇有些哭笑不得,尽管有时会羡慕楚辞辅佐的主子成熟稳重识大局,有时却也忍不住为自家主子特别听话深感欣慰。先前就是因为温墨峥听他的话,在商议联姻期间对温敬元提出的任何指婚都无条件服从接受,这才侥幸逃过一劫,否则现在必然也要像温墨疏那般被温敬元极力打压了。 感慨间,温墨峥忽又换了话题,一脸疑惑扭头:“无念,你说平贵妃突然宴请南庆太子、太子妃是为了什么?平时看她少言寡语挺老实的,不会不清楚父皇不喜欢嫔妃干预前朝政事的脾气,这不是自找不快吗?” 君无念笑笑:“平贵妃哪会有这么多心思,多半是有人在后面指使,原因就不太好猜测了。”停下脚步长叹口气,君无念看看百步外树荫遮挡的玉雀宫大门,神色多了几分严肃:“宴席只请了南庆太子和太子妃,此外就是一众嫔妃以及几位皇子,凭我的身份无法陪伴殿下左右,楚辞亦是同样。我不清楚这次宴请背后有什么阴谋,殿下需时刻谨记诸事小心,真发生什么事也不要随便出头,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先看看二皇子是怎么做的,之后再做定夺。” “嗯,我懂,只要学二哥就不会出错。”温墨峥认真点头,回以无暇笑容。 越是天真单纯的人越好辅佐,却也最难控制。看着温墨峥远走背影,君无念不无担心微微皱眉,直至那道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后才松开紧握手掌,心里始终空空的难以落地。 可能有连嵩参与的事,他都不希望温墨峥有所接触——那个来自异国的阴沉男人太过危险,他很怕,怕温墨峥会掉进连嵩的陷阱,多年心血付之一炬。 “墨情啊,这种时候应该找你喝酒解闷才对,可你偏偏不在……真是的,什么时候你才能不被女人拖累?” 末了,君无念苦笑一声,转身慢慢走回珑心殿。 由于平贵妃五次三番下帖邀请,许久不在人前露面的温墨疏抵不过只能拖着病驱赴宴,入席后只朝旁边的温墨峥微微点头,别无他话。温墨峥几次主动开口询问,无奈温墨疏一直一幅失魂落魄的表情,似是对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根本没听到身边弟弟说些什么,直至南庆太子和太子妃到席方才稍稍打起精神,不言不语观察在座的每一个人。 南庆太子倒也罢了,那位太子妃苏玉天下闻名,是个聪颖果断不亚于男子的出色人物,亦是对南庆国有着巨大影响的特殊存在。温墨疏拿捏不准这场宴席是否包含阴谋成分在内,却不敢掉以轻心,敏锐目光多数时间都徘徊与南庆太子妃与平贵妃之间,本想察言观色看出些门道,却不想看上一会儿便频频走神。 苏玉的平静,苏玉的举止有度,苏玉的出色风华,这些总会教他忍不住想起另一个女子。 看着看着,心痛如割。 第192章 后宫丑闻 定远王寿宴那场大火让青莲宫损毁严重,尽管有君子楼派来的能工巧匠尽心修缮,又有君无念这个富可敌国的隐形巨贾花费重金倾力资助,青莲宫的重建进度仍十分缓慢。 按理说损毁到这种程度,应该没有人会想要住进去欣赏什么风景艺术,况且已是君无念产业的青莲宫并不该随便由人借宿,但因提出暂住要求的是赫连茗湮,这件事就变得微妙起来。 赫连茗湮的托辞是个人喜欢园艺建筑慕名而来,这理由温敬元相信,满朝文武相信,但君无念和连嵩等人是不信的。一来他们都知道当年赫连茗湮与温墨情及青莲王的复杂关系,二来,但凡头脑比温敬元更聪明的人都会想到一件事,那就是赫连茗湮偏要独自住进去而不肯带半个随从,这一点本身就很有问题。 平贵妃宴请南庆国太子夫妇这晚,赫连茗湮仍在青莲宫中四处闲晃,至隐蔽处躲开君无念派来的耳目后才轻轻敲了敲墙壁,少顷便有暗门无声打开。 “又潮又闷,真要人老命。”作为使团副使的赫连茗湮堂兄慕格塔·萨琅连连抱怨从暗门钻出,手中还提着一布袋东西,随便丢给赫连茗湮,“这地宫以前就很乱吗?如果不是,那最近一定有人收拾过。” 赫连茗湮似乎并不意外,打开袋子翻了翻,眉目仍是平静如云:“这里已经是君子楼的地方,墨情那般细致,定然猜到会有地宫暗道之类,彻底清查也是理所当然的。只是不知道他有没有得到想要的东西,我们想要的东西,又被他藏到了哪里。” “那我们来这里,他会不会起疑?” 环视空荡荡颇显冷寂的宫殿,赫连茗湮无声叹息:“为什么要怀疑?我只想来这里祭拜离忧。他是知道的,我对离忧一直怀有愧疚,这些年为此从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不来这里看看,我始终难以心安。” 萨琅愣了愣,苦笑一声,眼神柔和许多:“来了你就能心安?你这丫头,我是看着你长大的,还不了解你吗?只要认为亏欠别人一点就要自责好久,哪怕有些事本来跟你无关。” “毕竟是我隐瞒了来凤落城的目的,直至刺杀渊皇前她都很信任我,那一次,真的是让她失望伤心了。”沉沉叹息似乎连绵无尽,赫连茗湮胜似月光的清丽容颜染上几许哀愁。大概是追忆往事太过心酸,赫连茗湮牵强笑笑,自袋子里拿出一本画册:“这是我教离忧跳花旋舞时画的,她学得很用心,只可惜她还没有机会为渊皇献上一舞,有些不该发生的事就发生了。如今想来,那些是是非非、恩恩怨怨有什么意义呢?我宁愿看她学舞时开心表情,宁愿自己没有来过大渊,没有让谁伤心。” “伤心的人又不止他们。”萨琅撇了撇嘴,犹豫半晌,小声嘟囔道,“他们哪里知道绮罗你的苦衷?那个温墨情,做出一副受伤多深的样子,最后不还是丢下你跟其他女人跑了吗?啧,真是有眼无珠。” 温墨情三个字仿若咒语,总会让赫连茗湮一瞬失神,眼底流露出的悲凉无处掩藏。 “我喜欢他却不得不离开。萨琅堂兄,你知道吗?我最后悔的事不是当初不辞而别,而是没有在一切悲剧发生前亲口告诉他,我爱他。” 而当命运再次把他们推到同一个风口浪尖时,她却没有机会再说出口了。 过于悲伤的气氛令得萨琅浑身难受,耸耸肩膀抖抖手臂,天生乐观的霍斯都副使挥去沉郁气息,眨眨眼神神秘秘地凑到赫连茗湮身边:“绮罗,你说那位平贵妃为什么要宴请南庆太子和太子妃?会不会是渊皇想要拉拢他们又不方便亲自出面?那个太子妃苏玉可不是好对付的女人,连我都不太敢和她接触呢!” “渊国的内情我还没打探太清楚,目前只知道后宫出了些风波,皇贵妃身怀六甲被打入冷宫,来自青岳国的芸妃大有取而代之的势头,至于平贵妃,先前还没有特别留意。”赫连茗湮如画似的黛眉微蹙,绝色面容泛起隐隐担忧,“渊皇对待几国使者一直小心谨慎,尽可能做到表面公平,应该不会破坏平衡关系;但若是这次宴请真的始于平贵妃……也没什么理由或是根据,我就是有种预感,有些不好的事会发生在南庆太子身上。” 萨琅崇尚武力而非怪力乱神,对所谓的预感之类自然不屑,撇撇嘴表示无法认同后又钻入地宫,如先前一般神不知鬼不觉地穿梭于青莲宫与青莲山下某处隐蔽出口。 不过这一次,赫连茗湮的预感出奇地准,唯一一点瑕疵是,遭遇灾祸的并非南庆太子,而是那位备受尊敬的传奇太子妃,苏玉。 惊天消息传到安州时,言离忧和温墨情也震惊不小,偏偏钟钺讲起道听途说事情经过不禁眉飞色舞、忽缓忽急,如念故事般生动形象,让言离忧和温墨情咬牙切齿迫不及待想知道结果,却又不忍心错过惊现迭生的详细情节。 “平贵妃给南庆太子、太子妃发去宴请函,说是私交宴请,之外还叫来几位皇子和一些地位较高的嫔妃。所有人入座后,平贵妃先敬一杯,说什么久闻南庆太子妃贤良淑德、辅君有道,宴请是为了让后宫嫔妃们有机会学习学习,好为皇帝分忧解难;又奉承那蠢蛋太子忠孝两全是众皇子楷模,让几位皇子轮流敬上一杯。这么一来二去,南庆太子入席还不到一个时辰便吐着酒被人抬回住所,只留下太子妃独自应付。” 趁着钟钺喝水润嗓的功夫,言离忧眉头皱起:“那南庆太子实在没样子,好歹也是出访的使者,喝得人事不知不嫌丢人?就算是皇子敬酒也该竭力推辞,他也不想想,他若是醉倒了,留下自家媳妇在那里多尴尬?” “谁知道呢,反正朝廷内外都对这位太子嗤之以鼻,甚至有人直接唤他草包太子,可见不是什么值得同情的东西。”钟钺不以为然,放下茶杯继续道,“南庆太子被抬走后,平贵妃又撺掇嫔妃们向太子妃敬酒——那太子妃当真是个人物,一连十几杯下去脸都不带红的,反倒喝倒了两位嫔妃一位皇子,据说当时平贵妃脸色都发白了。” 钟钺说得像是笑谈,言离忧却感觉不到半点笑意,甚而有些发寒,侧头与温墨情面面相觑,似乎又想到了同一点上。 “平贵妃这是想方设法要把南庆太子妃灌醉。”倒吸口气,言离忧后背隐隐泛凉,“我就说么,平贵妃无缘无故没道理请南庆太子夫妇。虽然不知道平贵妃在谋算些什么,但听你这么一说,背后有阴谋是肯定的了,而且阴谋的对象正是南庆太子妃无疑,否则也不会先把南庆太子灌醉。只是不知道太子妃会不会中计,那样聪明的人……” “钟钺会从安州跑到这里报信,自然是出了大事,大概那位太子妃仍没能逃过算计。”温墨情不咸不淡接口。 钟钺用力点头,片刻前的眉飞色舞尽去,余下几声叹息:“少主猜得没错,尽管南庆太子妃酒力非凡,到最后还是扛不住倒下酣睡,也因此才发生了之后的事情。” 以女子之身支撑起南庆王朝的传奇太子妃苏玉,言离忧只闻其名未见其人,温墨情却是亲眼见过其风华的,苏玉身上折射出的光彩并不因她的低调稳重减弱半分,这点时常在温墨情脑海中与言离忧重叠,所以提到南庆太子妃时,他总会下意识多几分关注。当钟钺的表情转入黯然惋惜时,温墨情已经猜到苏玉可能遭遇不幸,但事实从钟钺口中低低述出的刹那,他还是震惊得险些将手中茶杯捏碎。 “南庆太子妃酣醉不醒,平贵妃散了宴席说会派人送她回住处,可是……可是第二天,太子妃却出现在皇上的床榻上。” 嘡,茶杯倾倒,木质桌面大片水渍缓缓洇开,留下一摊深色痕迹。 言离忧的手微微颤抖,说不清是因太过震惊还是太过愤怒,惊诧之后迅速恢复冷静的温墨情微末皱眉,温热手掌将言离忧的手无声包裹。 “皇上再糊涂也不会对别国使者下手,其中必有隐情。”出于对温敬元的了解,温墨情公正地做出判断,觉察到掌心泛凉的手企图挣脱,用力攥了攥,仍紧紧束缚在掌心之中。 钟钺见言离忧面色不善,迟疑要不要继续说下去,看温墨情目光示意才吞了口口水,压低声音道:“南庆太子妃衣衫不整闯出皇上寝宫被侍卫发现,那时皇上还睡着没醒,侍卫并不认得太子妃是谁,竟当做不识礼数的宫女大声责问,这么一闹,几乎后宫内尽人皆知了。后来闻讯赶到的芸妃和嫣贵妃赶走众人,把失魂落魄的太子妃暂时安置在嫣贵妃宫中,皇上醒来时这件事已经被芸妃压下,可皇上连自己是怎么……怎么轻薄了太子妃的都不清楚,只说前一晚与平贵妃喝酒误事才犯下大错。” 再次听到平贵妃出现,言离忧心里便有了数,一双拳头握得更紧。 平贵妃再不聪慧也不可能自寻死路,作为一国之君的温敬元更不可能。灌醉南庆使者送到温敬元枕边这种事不仅会败坏渊国名声,更为两国关系埋下隐患,甚至挑起战事,有什么理由做出如此荒唐可憎的举动? 再加上钟钺说积极善后的人是蓝芷蓉,言离忧愈发怀疑,这一系列事端出自蓝芷蓉和连嵩之手。 可是,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单纯是因为阴谋出现疏漏造成的结果吗?还是说他们与南庆太子妃有深仇大恨?又或者想要陷温敬元于不仁不义、千夫所指? 几种可能都被言离忧一一否定,于是只剩下一条足教她心惊胆战的可怕猜测。 既然蓝芷蓉并不爱温敬元,那么,她也许是想毁掉这个国家。 第193章 鱼死网破 “朕从没想过竟有如此恶毒的女人,她是想毁了我大渊吗?!” 寿昌殿阵阵咆哮传出房外,门口候着的太监、侍卫噤若寒蝉,唯独赵公公一脸悠闲,好像笃定皇帝温敬元的怒火很快就会消散。 果不其然,片刻功夫后,再没有怒吼传来。 “皇上气平贵妃胆大妄为可以,但要保重龙体,前朝后宫再乱总有平定的办法,皇上不乱才能让天下久安啊!”蓝芷蓉侍立龙榻旁侧,一手摇着羽扇一手为温敬元擦去额上细密汗珠,语气中透出忧虑担心。 温敬元身体日渐虚损,夏季干坐着都会冒一身虚汗,每每此时贴心的芸妃都会站在一旁默默为他扇风擦汗,饶是龙怒正盛时,温敬元也对这样一位温婉贤惠的爱妃发不出火,只得不停重重叹息排解胸口气闷。 “皇上,这是贱妾亲手熬的百合白藕汤,有清火理气之效。贱妾知道皇上气得食不下饭,可这汤还请皇上喝上几口,就算是给贱妾薄面吧。”放下羽扇汗巾,蓝芷蓉捧起汤盅双手奉到温敬元面前。 芸妃一手不亚于疱长的好厨艺后宫皆知,平素温敬元最愿吃她做的饭菜汤食,虽说此时气在心头,却也不忍见蓝芷蓉失望神情,迟疑片刻后接过汤盅,仰头一饮而尽。 那百合白耦汤香甜清淡,喝进口中并不觉得腻,几片百合藕瓣浮在上面,别无其他佐料,偏有种让人渐渐平静的神奇功效。温敬元喝下汤后又坐了一会儿,渐渐心头火气舒展,浑身说不出的舒适放松赶走怒意,怒火随之消散。 “倘若所有嫔妃都能像你这般体谅朕、关心朕,那朕也就不会有这么多烦恼。就好比平贵妃,朕自问平时待她不错,虽无太多临幸却从没短过她吃穿用度,怎么就……”温敬元长叹一声,似是满腹苦衷。 蓝芷蓉乖顺地依着半榻席地而坐,侧脸轻轻靠在温敬元膝上:“这件事贱妾也有责任。当时皇上驱逐与皇贵妃勾结的嫔妃,早有人提醒贱妾说平贵妃也是皇贵妃那边的人,可贱妾优柔寡断总惦念着姐妹一场,到最后也没能狠下心把这消息告诉皇上,所以才导致如今大错。贱妾自知贱命一条不足以弥补,只希望皇上能给贱妾机会戴罪立功,否则贱妾一辈子都不得心安。” “事是她做的,与你有什么关系?”温敬元垂手,粗硬手指穿梭在蓝芷蓉乌发青丝间,“朕最了解你的心善,你总把别人的罪过揽到自己身上,这才令得那些不懂事的嫔妃屡屡欺负你。赵公公已经从各宫打探回消息,平贵妃时常因不得朕宠幸私下抱怨,更曾放肆扬言要让朕后悔,只是没想到她这般糊涂愚蠢,居然拿两国之事作为报复手段。唉,是朕疏于管教,闹到如今紧张地步。” “可是平贵妃往日里都一副安静模样,谁能想到她会灌醉南庆太子妃和皇上,趁机做出这种糊涂事呢?贱妾总想,会不会是有人在背后怂恿教唆才让平贵妃犯下大错?这件事,皇上还是该多加谨慎才好,莫要冤枉了平贵妃,也莫要放过背后小人。” 蓝芷蓉的话让温敬元忍不住回想起那尴尬一夜。 那晚极少主动出现的平贵妃突然到寝殿,说是宴后高兴睡不着,非要与他喝上几杯。温敬元平素专宠芸妃,对其他嫔妃多少有些亏欠之意,于是没有拒绝便多喝了两杯,结果醉得一塌糊涂,除了记得压住谁宣泄一番欲念外,其他全然不知;及至再睁眼时只见赵公公神色慌张,而寝殿门口正站着衣衫不整、仿若丢了魂魄的南庆太子妃。 正在商谈联姻交好之事的邻国太子妃被自己侮辱,这种事传出去不止要被人笑话唾骂,两国关系只怕也没有交好的可能了。 想到这里,温敬元不禁浑身发冷,头皮丝丝凉意涌动,脸色愈发阴沉。 “事已至此,朕只能极力补偿挽回,平贵妃那贱人却不能饶过,究竟是暗处有人唆使还是她因妒疯魔,朕定要审个明白才行!”重重一拍半榻负手,温敬元猛地起身,怒火再度澎湃,“你跟朕到天牢走一趟,平贵妃,朕要亲自审问。” 蓝芷蓉躬身应诺,光洁理石地面映出阴冷笑容。 自上次十数名嫔妃图谋“暗害”芸妃被察后,天牢很快又迎来其他身份高贵的嫔妃,早得了赵公公授意的牢头将天牢收拾得干干净净,在皇帝驾到时不停弓着腰诉说芸妃有多善良,从不苛待其他姐妹又或者落井下石。 这些话,温敬元听在耳中、记在心里,表面则不动声色,负手踱步到关押平贵妃的牢房前站定,冰冷目光凝在奄奄一息的平贵妃身上。 “启禀皇上,今早平贵妃已经招供,这是供词。”牢头战战兢兢奉上已然画押认罪的供词,一枚鲜艳红指印尤为刺目。牢头回身看了眼呜呜发声却不说话的平贵妃,狠狠咽下口水:“侍奉平贵妃的几个宫女也招供了,原来平贵妃久不得皇上恩宠,心痒难忍便与一位太监对食,而那位太监年初时因疏忽犯错被皇上杖毙,平贵妃怀恨在心,因此——” “够了!”温敬元厉声打断,草草看了眼供词便揉皱丢弃,一双眼眸满含冷光,微眯着袭向牢房内。 嫔妃与太监对食,这是对一国之君最大的侮辱。 挥手示意牢头先出去,温敬元唤来赵公公,表情阴狠冷厉:“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该怎么处理,你看着办,朕不想后宫再传出不利谣言。还有,传朕旨意,撤平贵妃妃位,赐往生酒一壶,死后不得下葬立牌位,遗骨送入净空寺焚化。另追究郁南林家养教不善之罪,九族三代内为官者尽数革职抄家,直系血亲全部发配南陲流放,永世不得入帝都。” 原本放弃挣扎的平贵妃听闻亲人遭受连累,被镣铐磨得血肉模糊的四肢拼命扭动,喉咙间发出一声声嘶哑怪调,满脸泪痕混着血水噼啪低落,眼眸里有恨、有痛、有懊悔,却怎么也说不出话。 “疯了吗?也好,否则还不知你这贱人要惹多少祸害!”温敬元忍着怒火冷笑,彻底放弃审问打算,转身就要离开。 “皇上,皇上息怒。”蓝芷蓉急忙拦到温敬元面前,低三下四哀求,“平贵妃怎么说也是皇上的人,就算皇上不能原谅她,至少让她干干净净地走。贱妾斗胆,恳请皇上给贱妾个机会,让贱妾为平贵妃收拾一番,阴曹地府去了,也能让平贵妃多少念着皇上些的好。” “你——”温敬元大为光火,看着蓝芷蓉凄然表情却又无可奈何,只得重重甩手一声长叹,“罢了,随你。你这善良性子,到底是改不掉。赵公公,你在这里陪着芸妃,小心莫让她被疯狗咬伤!” “奴才明白,皇上尽管放心。” 赵公公送走温敬元,转身回到天牢时,蓝芷蓉已经打开牢房大门钻进去,一手抓住平贵妃散乱长发,强迫其抬头对视,也不知说了些什么。 “娘娘,还没打开呐!” 赵公公小声提醒一句快步上前,从牢房角落不起眼的小洞里抠出一把钥匙,又微微踮脚伸向半吊的平贵妃颈间,咔哒一声将束在平贵妃脖子上的铁铐打开,陡然一声凄厉哀鸣冲出牢房。 渊国天牢的拘具分手腕、足、颈三部分,平贵妃的拘具亦是如此,是而刚才温敬元并没有特别在意,而当赵公公解下平贵妃颈部铁铐时,这副拘具的不同之处便显现出来——一般来说颈部拘具都是平滑圆整的,只作束缚限制用,而牢牢箍在平贵妃颈间的这副外看与其它无异,里面却多了几处实心突起,这几处突起在铁铐锁上时正好紧紧压迫平贵妃喉咙,让她不至窒息而死,却也说不出话。 蓝芷蓉当然不会让她说话,一说话,所有设计就都要穿帮了。 终于能够开口的平贵妃状若疯狂,大声哭骂:“长芸你这贱人!是你告诉本宫皇上喜欢南庆太子妃的!是你说皇上让我安排这场戏的!你还说事后皇上会让我做皇贵妃给我赏赐……你这贱人!骗子!你敢陷害本宫……你、你不得好死!” “真可笑,我说你就信吗?”蓝芷蓉妖媚挑唇,细白指尖划过平贵妃脸颊血污,轻靠过去呵气细语,“平贵妃,平姐姐,我从没见过像你这么蠢的人,以为我送你些好处再装作讨好就是投靠于你了?这后宫聪明人多的是,就算我要找靠山也不会是你这种没地位又没脑子的蠢女人,你怎么就想不通呢?哎,也怪你太贪,只要前提是让你当上皇贵妃,我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你连我的名字和身份都不知道就敢去设计南庆太子妃和皇上,真是蠢到死,啊哈哈!” 蓝芷蓉笑得猖狂,平贵妃却是有冤无处诉,昔日美眸含恨,唇瓣滴血。 后宫无情,只有无休无止的利用、倾轧,自傲如平贵妃总觉得心计超人,却不想反被利用,赔上自己性命又连累亲眷,更让大渊陷入奸妃佞臣之手,可如今想来为时已晚,能做的只有闭目痛哭。 哭,又有什么用呢? 背上空穴来风的罪名,犯下弥天大错,平贵妃自然明白自己已然落入绝境再无出路,在蓝芷蓉猖狂而去后渐渐止住哭声,失去希望的死心因滔天憎恨再度复苏,被仇恨支配之后愈发冷静清明。 “大人,大人……”平贵妃虚弱地唤着牢头,见那牢头理也不理,语气更多三分哀求,“恳请大人进来与我说两句话,对大人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只要大人愿意帮忙,大人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昔日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嫔妃,如今低贱将死苦苦哀求的囚犯,巨大落差让牢头感到隐隐快意,又听得好处二字,坚定效忠芸妃的决心慢慢动摇。 “喊什么喊!死到临头还闭不上嘴吗?瞧你这下作样,能给老子什么好处?小心老子一耳光抽死你……” 牢头嘟嘟囔囔骂着,趁旁侧无人,摘下腰间牢房钥匙打开牢门钻了进去。 第194章 割情断义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尽管言离忧三番五次告诉自己那些前朝后宫的纷争与自己再无关系,可南庆太子妃的遭遇让她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温墨情花了两天时间为马巧儿和穆兰荷安排住处,都处理妥当后又送初九去王员外家玩,之后才返回客栈,几张信笺丢到言离忧房间桌上。 “二皇子写给你的,不知道你在哪儿就送到了王府,钟钺来安州时顺路带了过来。” 温墨疏的信?言离忧微愣,脸色有些犹豫,不知道是不是该伸手碰那些信。 温墨情默默站立半天,意味深长地看了言离忧一眼:“逃避不算勇气,什么时候你敢正视面对才能解决问题。” “我没有逃避,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言离忧没底气地驳了一句,手慢慢放到桌面上,却还是不能干脆爽快地碰触信笺。叹口气坐直身板,言离忧有些埋怨地望向温墨情:“干什么,你要当监工?别赖着不走,不是说还要准备马车什么的吗?” “没兴趣知道信上写什么,只想看你被哄骗后会不会感动得痛哭流涕。既然你不好意思我就不看了,日落前记得去接九儿回来,明天就启程去苍梧郡。”温墨情不咸不淡撂话,转身离开房间。 钟钺就在楼下前堂,两壶茶水猛灌进肚后总算见温墨情出来,急忙凑上前去一脸忐忑:“怎么样,少主,言姑娘没生我气吧?” “她忙着为二皇子伤神,哪有时间过问为什么你才把信交出来?”温墨情似是情绪不太好,推开茶杯要了一壶清酒,觑着钟钺一脸不爽快,“既然信都带来了,怎么拖到现在才说?” 钟钺委屈苦笑:“哪里是属下想把信带来的?要是能属下能做主,索性烧了这堆信就当没见过。可是王爷他不肯啊,说什么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千叮咛万嘱咐让属下把信转交言姑娘,属下来安州后也是犹犹豫豫想了许久才告诉少主的。” 定远王与温墨疏关系匪浅,对自家儿子又十分了解,三个年轻人之间那点恩怨爱恨虽不说却看得明白透彻,既是定远王开口要求钟钺转交信件,那么温墨情也没有阻拦的道理。 提着酒杯出神半天,温墨情一声低叹。 “真是个老奸巨猾又不靠谱的爹。” “少主在背地里说王爷坏话没关系吗……”钟钺嘴角抽搐,干笑不已。 两个人正有一搭没一搭聊着,楼梯忽而传来咚咚脚步声,回头望去,言离忧换了身素淡衣衫走到前堂,淡淡脸色说不清是喜是悲。 “我出去走走,顺路接九儿回来。” 王院外家宅并不远,而此时才不过晌午,言离忧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说大概要在外面走上一下午。温墨情眉梢微挑瞥了一眼,撂下酒杯起身:“我和你一起去。” “我就是在房里待得太闷想出去散散心,你老是跟着我做什么?”言离忧语气不满,声音却不大,还不等抱怨温墨情啰嗦多事,已经被他拉扯到客栈之外。 温墨情有时很讲理,有时候又非常霸道,对待与温墨疏有关的问题一向不容言离忧反驳,这次也一样。言离忧被他拉着在热闹的市集上走了一大圈,又不情愿地坐在饭馆里托腮瞪眼看他悠闲吃饭,整个下午几乎都处于不自由状态,及至四周炊烟渐起、行人变少,温墨情又把她拉到城郊河畔,吹着河风无聊站立。 “他求你回去?”许久,温墨情淡淡开口。 言离忧低下头,半天没说话。 温墨疏的信不多,每一封却都很长,工整字迹如他为人一般和润清正,带着一种不显软弱的温柔之气,且为了便于对许多生僻字不熟悉的言离忧阅读,那些信都挑最简单明了的措辞,读起来并不困难。信的内容也很简单,一小部分是在叙述自己最近情况,另一小部分讲了些帝都趣事,最多的还是在发问,问言离忧身体是否健康,问她是否开心,问她是否安好。 唯独让她回去等事,只字未提。 言离忧明白,温墨疏这样做并不是在表示不想她、不念她,而是不愿她厌烦他的啰嗦唠叨,一如往昔,他对她总是小心翼翼,视若珍宝。 她又何尝不是? 河风微凉带来阵阵凉爽,一声轻叹仿若那风,轻柔散去。 “和墨疏在一起时我很安心,但不觉得轻松,我会想很多事,生怕让他为难,又或者对他造成什么影响。” 听言离忧主动开口谈温墨疏十分难得,温墨情没有打断,望着河对岸忙碌收网的渔夫目不转睛。 这种时候倾听比交谈更有用。 没有报以冷嘲热讽的温墨情让言离忧心生感激,浅淡笑笑,也顺着他视线去看渔夫们劳作,眼眸中渐渐泛起迷茫:“时至今日我仍说不清对墨疏是何种感情,我希望他能过得好,能够达成所愿,这种希望远胜过和他在一起平平淡淡过日子的憧憬——很奇怪是吧?几个月前我还幻想能与他在与世无争之地白首偕老,可现在,我更愿意在遥远的地方听人们说起他的事,而不是与他面对面,尴尬,不知所措。” “你说过,你喜欢他。” “的确喜欢,以前、现在,都一样。可是这种喜欢到底该以何名之,谁知道呢?”言离忧耸耸肩,“那时只有在他身边我才会感到温暖,我曾想,也许这个人就是命中注定要成为我归宿的真命天子吧?直到后来发生许多事我才渐渐发觉,原来我们之间有太多太多无法磨合的想法,不是他的错也不是我的错,仅仅是观念不同造成的隔阂。说到底终归是我太任性,明知这份感情得来不易,却又容不得他或我任何一个人违背本心,我希望我们都是自由的、不被感情束缚的,可以随心所欲去做自己喜欢的事,随心所欲去爱一个值得爱的人。” 一介女子口口声声说什么爱与不爱,这在旁人看来定是没有教养、不知羞耻的表现,然而温墨情没有露出半点鄙夷神情,轻而易举地将言离忧的话存放在心头,带着一份无从察觉的安然。 “早听我的话,你也不至于吃这么多苦头。”责怪句式并没有配上相应语气,温墨情收回视线,眼眸微亮,“以后有什么打算?要不要跟我到处闯见见世面?” 跟着温墨情固然是最安全的选择,但言离忧不得不考虑温墨情这句询问后可能隐藏的含义,以及自己如此去做可能引发的后果——有些事情不可能永远装作不知道,当她从温墨情一句句似是无心却敏感的话中听出些异样味道时,言离忧不希望自己的存在更多连累一个人。 撩起被风吹乱的额发,言离忧迎着西落的斜阳安静浅笑:“朝廷纷争和江湖恩怨都是我肩负不起的,从我不再是青莲王那一刻起,许多重担就已经卸下,即便我想要参与也没有资格。如今我只是个身无长物的普通百姓,唯一能赖以生存的也许就只有医术了,若是可以,我希望能开间小医馆治病救人,也不需要赚多少钱,只要能过着平平静静的日子、当个合格的大夫就很满足。” “就认准医馆了么?”温墨情有些无可奈何,反对之意不像上次言离忧提起时那般坚决,“真想开的话,我可以在王府附近给你找间铺面,这样无论行医还是起居都比较方便。” 言外之意,就算她去开医馆仍要住在定远王府吗? 言离忧拿温墨情的执着束手无策,可他不明说,她也不便直接拒绝,只能沉默以对。 空旷河面映射出夕阳潋滟光芒,温暖颜色为湖边的人也镀上一层柔和橙红,连素色衣衫也如赤莲般红艳似火。这样的美景总会让人消散烦忧沉浸其中,却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 “离忧,你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活,只要那是你真心追求的。”温墨情忽然开口打碎如梦如幻的宁和画面,眉心间一抹惋惜流露,“虽然比起与世无争的生活,我觉得你更适合在跌宕中生存,否则便是埋没了你特有的光华。” 言离忧愣怔,旋即哑然失笑:“我有什么光华?无论是跟碧箫比还是跟凌郗比,甚至是你那位任性的小师妹碧笙,哪个都能轻而易举把我比下去,与你的老相好赫连姑娘更是不能相提并论,我看我还是老老实实给百姓看病好了。” 言离忧对赫连茗湮的在意让温墨情喜忧掺半,正想着该怎么向言离忧解释她的特别,城中央方向忽然一道亮光骤起直射天际,还有哧哧声隐约传来。 “是楼中子弟的求援信号。”温墨情皱眉,稍作犹豫后果断提剑转身,向光亮发出的方向飞速行去。 与温墨情吵闹容易,想要认真说些心里话却很难,似乎每次深聊不是怄气结束就是其中一人选择回避,又或者像这次一样被意外状况打断。言离忧有些沮丧地叹息一声,迟疑少顷还是选择跟随刻意放慢速度的温墨情,就这样一前一后急匆匆赶回城中,在客栈附近与发出信号的人相遇。 这人,言离忧一点都不想见到,一辈子都不想见到。 “碧笙,你来安州做什么?”不只是言离忧,见到来人时温墨情也一脸不悦,片刻前面对言离忧时的平和亲近荡然无存,只把最能体现不耐之情的冷漠面孔送给君子楼最小的师妹。 二人种种反应,碧笙自然看得懂,却还是挂上天真无邪般笑容,亲昵地揽住温墨情手臂蹭在肩头:“我就是想师兄了嘛,听姐姐说师兄在安州,那我也就赶过来喽!” 碧笙虽不如碧箫沉稳成熟,平日里却也极少摆出这副俏皮模样。温墨情明白她这是故意做给言离忧看的,微微皱眉,不着痕迹撤身到言离忧旁边,一字一句,声冷音平。 “解除婚约一事我已经向父王说明,以后,你我只是同门关系。” 第195章 用心良苦 初见碧笙,这个容貌俏丽与碧箫如出一辙的少女让言离忧顿觉她高傲狠毒,却也天真单纯得很,眼中那种热切似乎在告诉旁人,为了温墨情她可以牺牲一切。 经历这么多风波后,言离忧不知道碧笙的痴心是否有所改变,但此时此刻,她预想中碧笙撒娇哭闹的场景并没有出现,哪怕温墨情残忍地表明要割断似有实无的婚约关系,碧笙也只是眼神一暗沉默半天,之后又恢复明朗笑容,转身黏住温墨情问东问西。 解除婚约一事,碧笙没有予以回应。 钟钺与碧笙的关系还算不错,尽管不像对言离忧那般亲近,该有的尊重服从还是有的,是而第二日几人带着初九踏上赶往苍梧郡的路途时,只有钟钺肯与碧笙说上几句话,温墨情与言离忧并驾于前,只当后面没人存在。 “红莲姐姐,那位姐姐以前到咱们楼里来过,我见过她。”初九对被刻意忽视的碧笙充满好奇,回头看了数次,又仰起小脸认真地盯着言离忧,“陈姑姑说那位姐姐像个神仙似的,我也觉得她好美啊,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再看见就感觉变了个人似的,不像仙子了,也没有红莲姐姐漂亮。” 当初到醉风雪月楼将言离忧带走的人是碧箫,而初九并不知道碧箫和碧笙是一对儿孪生姐妹,弄错在情理之中。言离忧简单解释二人关系后不禁有些烦闷,看看温墨情竟比她还直接,表情又黑又臭。 言离忧无奈:“就让她这样一直跟着我们到苍梧郡?” “君子楼就在苍梧郡,你有理由阻止她回去?”温墨情反问道。低头看了眼与言离忧共乘一匹马的初九,原本固定在温墨情脸上的难看表情立刻缓解,“九儿,累了吗?” 初九摇摇头,倒是言离忧翻了个白眼故意叹道:“可怜没人疼,累不累也不见人问我一句。” 温墨情半挑眉梢,唇边浅淡弧度玩味十足:“怎么,吃醋?” “……别教坏小孩子行吗?都像你这样厚脸皮,以后还怎么在人世间混?九儿,别听他胡说八道,你当他自恋成瘾就好。” “胡说八道而已,你脸红什么?” “谁脸红了?胡说八道!不要脸!不要脸!太不要脸了!怎么有你这么不要脸的人!” 两个人在前面吵吵嚷嚷,后面跟着的钟钺总觉得夹在三人之间有些尴尬,苦笑不已。 碧笙与温墨情的婚约君子楼内无人不知,虽说温墨情的不情愿众人都看得出,但这些年来有秋逝水和定远王护着,碧笙倒也没受什么委屈。可现在情况不同了,碧箫与钟钺等人都清楚温墨情的心思,也明白碧笙这个不伦不类的“未婚妻”早晚要退出这段感情纷争,然而要怎么安抚君子楼内最任性的小师妹,谁也拿不出主意。 在钟钺看来,温墨情想和言离忧在一起,绝对不会有平坦之路——当然,即便如此,他还是希望自家少主能如愿以偿。 叮伶叮伶的脆响拉回钟钺神思,循声望去,见碧笙手腕上系着一根红线,红线中央两个铜铃精巧崭新,不由笑道:“碧笙姑娘越来越有童心了,这铃铛都是小孩子玩的,没想到竟出现在碧笙姑娘腕上。” “别人送的,看着挺精致就留下了。”碧笙敷衍解释道,连个笑脸都没有。 钟钺自讨没趣有些尴尬,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尝试把碧笙的注意力从前面二人身上引开,只好漫无边际没话找话:“对了,先前楼里传来消息说碧笙姑娘和钧白失踪,这段时间碧笙姑娘去了哪里?钧白呢,怎么不见他?先回楼中了吗?” 一丝不自然表情自碧笙脸上转瞬即逝,用力挑了挑唇,碧笙挤出生硬笑容:“我和钧白在回来的路上走散了,之后和一个朋友到邻郡办些事情没来得及禀告师父,害得大家以为我出了什么事慌张一场,这次回君子楼就是为向师父道歉请罪。至于钧白,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许是在到处找我吧。” “这样啊,还以为你们遇到麻烦了呢!”钟钺点点头,没有再提这件事。 苍梧郡在大渊边陲,从安州行去少说也要十数日,纵是初九小小年纪却十分懂事,为了不拖累旁人坚持选择乘马而非坐车,这段路程还是会耽搁众人近十日光阴。在言离忧和温墨情平稳地向苍梧郡行进时,渊国帝都凤落城却不是很太平,一场场暴风雨前的冷风呼啸肆虐,阴云万里。 平贵妃因谋害南庆太子妃意图扰乱两国邦交被废,一杯毒酒下去,死状凄惨可怖,其家族也因此遭受连累,多达二百余人获罪。侮辱他国来使这种极其恶劣的行为自然不会因这点处罚而抹消,得知消息后的南庆太子暴跳如雷,竟不顾旁人阻拦拼死闯入寿昌宫向温敬元讨要说法,更在皇帝寝宫抱着丢了魂魄似的妻子痛哭一场,其情之深之惨,令得后宫内外唏嘘不已。 南庆是小国,想与大渊较量那是自取灭亡,坚强的南庆太子妃苏玉在痛苦中挣扎了数日,而后重新稳定情绪,平静地当众表示不会追究受人陷害的渊皇罪过,用大方得体堵住群臣口舌后,比预定计划提前两月带南庆使团回国,联姻计划并未受影响。 两国外交丑闻不宜传播,这件事被严格封锁在前朝后宫间,无奈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百姓之中还是渐渐流出消息,对一国之君的质疑声顿起,令得本就疲惫难耐的温敬元心力交瘁。 在这种情况下,左丞相连嵩及时献策,提议用争议更大的消息来吸引百姓目光、冲散丑闻阴影,而被选中做替死鬼的人,正是因为“不翼而飞”备受争论的定远王世子,温墨情。 “世子与叛军余孽勾结?荒唐!真是荒唐!” 将军府处处挂着兵器的前堂内,云九重用力捶桌,满脸激愤。 “是不是荒唐先不说,世子当年的确与巾帼军主将童如初关系匪浅,只凭这一点就足以教人心生怀疑。”温墨疏轻咳,喝了杯热茶稳气后方才继续道,“当年父皇下旨禁止讨论有关巾帼军的事,之后便巧设理由收回定远王手中部分权力,原因在于童如初行刑当日世子曾一路相送至刑场,要不是世子身为君子楼少主,恐怕根本就没有可能活到现在。” 云九重浓眉紧皱,表情略显萧索:“巾帼军的事末将未能亲身经历,但与童如初童将军有过数面之缘。那童将军深谙兵法、足智多谋,为人稳重和气,是年轻一代将领中的佼佼者,若非牵涉巾帼军之事定然前途无量。”重重一声叹息渲染开去,云九重缓缓摇头:“说句大不敬的话,末将一直认为当年先帝断决不公,只看见童将军贻误战机却不看他在边陲数年坚守之功。要是没有童将军和桑将军力敌流匪,我大渊六州早成空城,哪还有如今富庶繁华?而且单单因贻误战机就要论罪,实在是有失公允。” “巾帼军之乱时我还是个孩子,但云将军彼时已手握兵权、叱咤一方,怎会连这浅显道理都看不通透?”温墨疏摇摇头,脸色微微泛白,“童如初声名在外、战功赫赫,为什么没有被父皇留在朝中任重要官职,偏偏调往边陲治理匪患,云将军可有考虑过原因?纵是不了解父皇为人,云将军也该熟悉父皇行事作风才对。” 被温墨疏一点拨,云九重愣怔半天,拧紧眉头思索许久,猛地倒吸口气:“殿下的意思是,先帝早就对童将军有所介怀,所谓贻误战机不过是除去心患的借口?” 温墨疏不置可否,脸色黯然:“父皇在世时主张重文抑武,对手握兵权的武官万分提防,总怕有一天哪位将军会拥兵反叛。童如初年纪轻轻就有极高声望,用兵如神的美名更是天下皆知,偏偏他不愿学别人那般阿谀奉承,难免给人留下高傲印象,以父皇多疑性格怎会不防备他?倘若童如初带领巾帼军后能低调行事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可他却与巾帼军的首领结为夫妻,又让巾帼军深受百姓拥戴,只这两点足以注定他将悲剧收场。” 兵随良将,将忠明主,可惜明主不常有,信而见疑、忠而被谤的故事却屡见不鲜。云九重一直不愿意把自己效忠的主君想象成坏人,可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他违心否认,那种失落与隐隐愤慨烧得心内火热,几欲成灰。 温墨疏一阵紧、一阵缓咳了半晌,待云九重复杂表情稍稍缓解才继续道:“童如初的案子已经过去十多年,说来也不是什么特例,如今被再次提起定是有人故意为之。我记得对云将军你提起过,皇上依赖世子却又倍加怀疑,如今皇上身边有了连嵩,世子自然不再重要如往昔,之所以此前一直未曾动他不过是因着缺少合适理由,假如世子仍于巾帼军保持联系,那么很可能会因为此事被追究到底,重现当年童如初的悲剧。” 云九重和温墨情之间没什么关联,对正直清廉的定远王则十分敬重,又听温墨疏说起他与童如初的关系,不禁平添三分担忧:“定远王世子已经离开帝都不理朝事,皇上何必找他麻烦?难不成还记恨世子拒绝指婚又送走言姑娘的事?这……这未免太小气了吧!” “拒婚抗旨只是结果,内里根源是世子对皇上的轻视,皇上刚愎自用且心高气傲,怎容得下有人对自己不屑一顾?”温墨疏苦笑,眸中两点怅然,“眼下南庆太子妃的事正闹得满城风雨,皇上搬出世子与叛军欲孽勾结之事也是为了转移世人视线,如此一来可谓一举两得,乃是十分巧妙的一步棋;只是苦了离忧,即便跟着世子也要经历风波,总是得不到安宁。” 温墨疏的语气透着思恋担忧,听得老将云九重叹息连连。 “殿下还挂念着那位言姑娘?末将还以为……” “还以为我放弃了是吗?”清浅一笑,淡淡摇头,温墨疏温柔荡漾的眼中坚定之色闪烁,“直到那天她转身离开我才明白,失去她,将是我一生憾事。也许现在的我还不能给予她想要的生活,但是我会努力,让天下安定,让她不必再颠沛流离。我会让她看到,我有能力给她最幸福的归宿,纵是不能天长地久,两个人在一起度过的每一刻,都会比永恒更珍贵。” 第196章 神之花园 “锦意,你怎么来了?快进来,有没有被雨淋到?” 被雨幕遮掩的珑心殿书房内,四皇子温墨峥欣喜地将面纱半遮的女子请入,亲手送上一杯热茶又殷勤送座。 “殿下别忙了,我来只是说几句话,过会儿就走。”已然抛去锦贵人身份的唐锦意拉住温墨峥,又不好意思地松开手,关紧房门长出口气,“昨日看管天牢的邓牢头找上门来,说是平贵妃让她来找我的,吞吞吐吐半天也不肯道来,给了平贵妃许诺的一百两银子才开口。我本想着等殿下去宅院那边再商量这件事,可是看这天气没个三两天是晴不起来,想着殿下不便出宫,只好亲自走一趟了。” “平贵妃?”温墨峥惊讶,“不是都处死了吗?怎么还托人给你带口信?莫不是想要把你拖下水?” 唐锦意摇头:“平贵妃胆小怕事、立场不坚,那时皇贵妃娘娘欲成大事她就不敢参与,后来虽为求自保投靠芸妃,但心地不坏,被逐出宫的姐妹们多数都受了她接济才能熬过难关。这次平贵妃犯下弥天大错,我相信绝非她本人意思,而她托邓牢头传的话也证明,她的确是替别人背了黑锅。” “平时挺稳重的一个人,要说她故意陷害父皇和南庆太子妃我也不信,只是她的案子父皇没有交由任何人审办就直接下令处死,许多内幕便被掩埋,为此我到现在都还耿耿于怀。”温墨峥少年老成的脸庞上带着一丝不甘,拉住唐锦意的手急问道,“锦意,你快说说,平贵妃到底让人托了什么话来?可是与那件事有关?” 唐锦意脸颊微红,抽出手掌深深低头:“也不知是邓牢头转述不清还是平贵妃本就说得糊涂,传来的两句话实在教人摸不着头脑——第一句是‘明珠非珠’,第二句是‘蛇吞鸟雀’。我想了一夜也没猜透平贵妃到底要传达什么意思,又怕事关重大不能耽搁,所以才冒险进宫,想着或许殿下和君老板能堪破其中玄机。” “这些猜谜之类的我是想不通,还得让无念去解谜才行。”温墨峥耸耸肩,低头看着唐锦意羞涩面容怎么也严肃不起来。 看着心爱的女子,哪里还能感觉沉重呢? 低笑一声,温墨峥淘气地伸手在唐锦意面颊上轻轻一掐:“我就知道你一个人会闷。等会儿雨小些我派人送你回去,今晚不管有多少事要忙,不管是下刀子还是石头,我一定去看你,你可要等着我。” 唐锦意迟疑,犹豫许久才轻轻点头。 尽管已经在温墨峥的安排下住进不起眼的宽宅大院,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也都发生过了,唐锦意还是有些介意二人的关系,毕竟她曾是嫔妃而他是皇子,这样纠缠实在违背伦常。 唐锦意越是羞涩,温墨峥越是喜欢得紧,忽然低头凑到唐锦意耳畔,细语温柔:“我向父皇说打算娶位平民女子为侧妃,父皇已经点头同意,下月初六是吉日,我想娶你过门。” 这一天,温墨峥等得心急,可是对唐锦意来说却不是很期待——并非她不愿跟随温墨峥,只是太明白,就算嫁为侧妃她也不能抛头露面站在天下人面前,她的身份,过去的身份,决不允许她成为温墨峥的庶妻,像言离忧那样可以自由选择感情和生活的女人毕竟寥寥无几。 未拒绝,只因不忍看他失望神情。 几家欢喜几家愁的凤落城,那片阴云笼罩的帝都皇城内,时间仍如沙漏无声流逝,有关定远王世子勾结叛军余孽的消息四起,同样是有人欢喜有人愁,而作为事件核心的温墨情本人尚在通往苍梧郡的路上,对此毫不知情。 苍梧郡是个神奇的地方,郡内地势忽高忽低落差极大,气候也随着山势渊深有着天壤之别,才走过的低谷阴雨连绵、闷热潮湿,又进入的高山怒风呼啸、干燥寒冷。 温墨情和碧笙、钟钺对这般景象状况并不陌生,只是苦了言离忧和初九,同乘一匹马的两个人怎么也没想到世间还有这么气候不定的地方,一会儿热得汗流浃背,一会儿又冷得牙齿打颤,温墨情事先准备的厚披风也不顶用。 “只练外功难以趋避寒暑,有时间我教你内功心法。” 温墨情见言离忧和初九冻得脸色惨白,沉吟少顷果断下马,扯住言离忧的马缰将初九抱下。言离忧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一边打哆嗦一边好奇看着,只见温墨情把初九送到碧笙马上,两个人裹着同一条披风,初九很快就停下颤抖。碧笙好歹也是练功内功的人,做不到寒暑不侵却也不至于受这点寒冷影响,身上热气传递给初九,自然比言离忧传去同样的寒冷要暖上许多。 不过这么一来,言离忧就更冷了。 “你也下来。”温墨情瞥了一眼马背上一副慷慨就义表情的言离忧,顺手把马缰拴在自己所骑马匹后面。 言离忧已经冻得没精力思考,顺着温墨情的话跳下马,还不等双脚站稳,双肩陡然一道巨大力量将她拉上另一匹马,随即而来的便是被温暖包围,冷风依旧呼啸,却再碰不得她分毫。 “坐好,别乱动。”温墨情系好披风丝带,用力按了下言离忧左转右转不肯安分的脑袋,面不改色如同正人君子般,“再乱动占了你便宜别怪我。” 这种时候言离忧应该大声骂上一句不要脸,无奈方才的寒冷让她难以嚅动唇瓣,除了狠狠翻个白眼外,再做不得其他动作。 尽管有些不情愿,事实上言离忧还是很喜欢这种取暖方式的,一来不用辛苦驭马,二来不必受风侵寒袭之苦,就是颠簸中总会不小心紧贴温墨情胸口让她颇感尴尬。 古训男女授受不亲,温墨情也是个不喜欢与女人亲近的人,偏偏对言离忧例外,这说明什么一眼便知。钟钺本想干咳一声揶揄自家少主的流氓行径,目光无意中扫过旁侧脸色阴沉几欲掉到地上的碧笙,自觉把话咽回腹中。 山高陡峭,无雪而寒,一行五人谁也不说话,只听得风声呼啸中时不时传来铜铃脆响。 终于行至山口时,温墨情忽然勒马:“钟钺,你送碧笙回楼中,告诉师父半月内我会回去——对了,让师父开始积攒银子,以后有大用。” “呃……银子的事还是等少主回去亲口向楼主说吧,属下这条小命实在禁不起折腾。”钟钺舔舔嘴唇苦笑,勉为其难向碧笙点头,“碧笙姑娘,走吧,此去楼中还有不短一段距离呢,再耽搁天黑前就到不了了。” 碧笙自然不会愿意与温墨情分开,何况旁侧还有个言离忧,无奈温墨情连看都不看她一眼,让言离忧和初九重新骑上马后径自离开,连句道别亦不肯施舍。 对待女人,他从不介意失礼之类,只有几个人例外,显然碧笙不在此列之中。 “师兄,我在楼里等你!”望着温墨情远去身影,碧笙眼圈微红,扯开嗓子大喊,却也知道绝不会得到回应。她和温墨情勉强维系的感情也许就要走到尽头,倘若没有婚约束缚,他定然早就不理不睬,只把关注目光给予一人。 没有碧笙在后面虎视眈眈,言离忧背上的压力顿时轻松卸去,又赶上离开高山进入地势较低的密林后温暖许多,三个人的小队伍渐渐多了话语闲聊。 “这地方偏远难行,能在苍梧郡生息的人应该不多,我还以为你来这边一定是要回君子楼呢。” “要带你们见的人与君子楼颇有渊源,但并非君子楼子弟。”温墨情似是不愿太多细说要见的人身份,越往前行说话越少,多数时间都是沉默地听言离忧和初九叽叽喳喳琐碎说笑。 夕阳染红未落前,目的地终于到达。 言离忧第一眼见到那片山林便大为喜欢,漫山遍野的绿树芳草,层层叠翠,点点繁花,和风一吹簌簌响动,远望去一片碧绿低头、新绿跳跃,如海浪般此起彼伏,美不胜收。 “这是苍梧郡最美的山,有人叫它谪仙山,也有隔山相望的异族人叫它苏密萨尔,意思是神之花园。”山路难行,温墨情将马拴在山腰一处大石边开始步行,视线一直凝视山顶方向,“二十多年前师父刚到苍梧郡时,很想在谪仙山上建君子楼,可惜这里山石松软不易兴建高楼,最后不得不忍痛放弃。饶是如此,师父还是会经常来这边踏青散心,我刚入君子楼时最开心的事就是陪师父一起过来,采山果,烤野味,然后躺在山坡上舒舒服服睡到日落。” “的确是个很漂亮的地方。这样的山水最适宜温性药材生长,像是这珠醉心果,其他地方很难见到。要我说这谪仙山不只是花园,更是个天然药园。”言离忧随手摘下路边一支青草,闭上眼深嗅。 温墨情轻笑一声:“三句不离本行,天生悬壶济世的命。” “我生活的地方环境很糟糕,没有山也没有水,天气灰蒙蒙一片。所有从小我就有个愿望,希望长大后能有一处天蓝草碧的地方为家,哪怕要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也没关系,只要过得开心就好。” 言离忧的记忆一直是温墨情最为困惑之处,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青莲宫,怎么会是青莲王替身,却记得很多与青莲王或者青莲宫无关的往事,然而此时温墨情全然没有追问的打算——若是没有必要,他这辈子都不愿这个疑问再度被提起,无论自己还是旁人。 “若是有天能放下背负的重担,我也会选择在谪仙山避世隐居,终了此生。”从言离忧手中抽出醉心果,温墨情大步向前,声音语气淡而认真,“所以……如果你愿意,在这里生活下去也没问题,多久都可以。” 第197章 谪仙隐者 对于温墨情意义不明的话,言离忧总是能躲就躲,发觉交谈内容逐渐增添暧昧味道,急忙找了些花草给初九把玩岔开话题。温墨情倒也没追究,依旧沿着痕迹不明显的小道往山顶走。 谪仙山缓而不高,一路采花摘草说说笑笑很快就接近山顶,穿过遮蔽天日的密实桃林后,一大片空地蓦地出现眼前,视线豁然开朗。 空地很大,中央一处四间相连的木屋相比之下显得十分渺小,周围四大块菜园将木屋紧紧环绕;木屋正对面高高矗立着巨大水车,清澈泉水顺着竹管汩汩流入池塘之中;池塘边的木椅中坐着一个男人,布衣乌发,却散发出仿若谪仙一般的淡泊气息。 “小情?你怎么回来了?”听见身后脚步声响起,那人转过身,率先开口笑道。 温墨情微微皱眉,走上前不由分说抢过那人手中书本:“说过多少次了,起风时不要在外面看书,再让我发现就把书都烧掉。” “风?起风了吗?啊,看得太专注没察觉,其实刚才是没有风的。”那人本想狡辩,见温墨情扬了扬眉梢,忙举起手做投降状,“好好好,是我错了,以后绝不再犯,再犯的话就把小情的书都烧掉。” 不过短短三句交谈,言离忧听得目瞪口呆。 原以为温墨情是天下最厚脸皮、最油嘴滑舌的一个,没想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么一座充满仙气的山上还隐居着如此高超的诡辩能手,再看那男人约莫三十多岁的年纪,面相温和常笑,虽有细微皱纹却不显苍老,怎么也瞧不出是个比温墨情嘴皮子更厉害的人物,愈发佩服得五体投地。 果然与君子楼有关的人都不是什么善茬。 “小情,这两位是……”那男人稍稍偏头看向言离忧和初九,忽而露出恍然大悟神情,嘟囔着不停埋怨,“孩子都这么大了,小情你成家立业都不告诉我吗?真是伤人心呐……” 温墨情挑眉:“童叔叔,除了那些书你还有什么喜欢的东西?一道烧掉好了。” “我还喜欢你带来的客人,要一起烧吗?殉情什么的,我一点也不介意。” “童叔叔的脸皮越来越厚,果然是人老成精。” “小情你也不赖,多得我真传。” 对话进行至此,言离忧默默捂住初九的耳朵,尽可能让天真的孩子躲避这场脸皮节操全无的交谈,自己心里却在犯嘀咕——这男人什么来头?管温墨情叫小情……真是土掉渣又可爱掉渣的称呼。 言离忧正无趣猜着,脑海里陡然一道灵光闪过,脸色迅速转白。 温墨情叫那人童叔叔,而她记忆里温墨情提过的人中恰巧有个人姓童,且与温墨情的关系非同一般,也就是说眼前这个温和笑着的中年男人有可能是…… “童将军?!”因着过于惊讶,言离忧忍不住低呼出声。 一直温和笑着的面庞微微凝滞,瞬息又恢复,明亮眼眸朝言离忧望来:“多少年前的事了,现在我可不是什么将军。姑娘愿意的话就随小情叫我一声叔叔,若是不愿也可以随便称呼,在这里不必拘于礼节。” 果然是昔年巾帼军主将童如初?那他岂不就是九儿的爹?还有,他不是已经被处刑了吗,怎么还活着?言离忧茫然之余百感交集,却是喜悦多过困惑,深吸口气恭恭敬敬向童如初行礼:“离忧见过童叔叔。” “离忧,好名字,离世之忧,远尘之嚣。不过似乎以前听过,大概有同名的人吧。”童如初不着痕迹看了温墨情一眼,含笑目光又转向初九,“那这位小朋友呢,你叫什么名字?” 初九躲在言离忧身后,怯生生道:“初九,红莲姐姐和姐夫都叫我九儿。叔……嗯……” “九儿不用拘泥称呼,也叫我叔叔吧。”童如初看出九儿的犹疑不定,轻声浅笑,温朗气质竟丝毫不逊于温墨疏。 温墨情向言离忧使了个眼色,淡道:“离忧,你带九儿去那边逛逛,山阳面有不少野果、山菜该熟了,多摘一些晚上我做菜。” “嗯。”言离忧点点头,又拉着九儿恭敬行礼,“童叔叔,我们先离开一会儿。” 望着言离忧和九儿离去背影,童如初若有所思:“温文懂礼,是个好姑娘,但愿只是重名而已。” 温墨情明白童如初的意思,稍作沉默,带着一丝疲惫低叹:“但愿只是重名又长相酷似而已。” “不会真的是青莲王吧?”童如初微微吃惊,旋即摇头,“想多了,是我想多了,既然能被小情你带来这里,那么她肯定不是青莲王。罢了,你的事我不该多管,只要你高兴就好。” 有关言离忧身份的事温墨情并不想对童如初隐瞒,只是比起这个,他还有更重要的话要说。 “童叔叔,你可还记得这个?”温墨情拿出那支巾帼铜烙平摊掌中,眉目低垂。 童如初低头看去,一刹失神,眼中复杂神色激荡,许久才归于平静。 “记得,多少年过去也不会忘记。”童如初缓缓伸出左臂掀开衣袖,小臂内侧与铜烙花片等大的烙痕清晰可见。低低一声叹息后,童如初淡淡苦笑:“这烙印是当年阿英亲手烫下的,正是用的这支铜烙。阿英说过,这支铜烙是巾帼军的宝贝,物在人在,除非她死,否则绝对不会把巾帼军的象征弄丢。” “童叔叔不问我从哪里得来的吗?” “既然已经不再阿英手中,那就说明她终是没能逃过劫数,从哪里得来的又有何意义?东西是死的,留下只能当个念想,不必问出处,也不必问归处。” 童如初的豁然在温墨情意料之内,收起铜烙,将童如初腿上长毯盖好,推着四轮木椅走到木屋门口。 “离忧在安州发现巾帼军线索,我循着线索找到马姑姑和穆姑姑,她们都还活着,这些年过得很辛苦。穆姑姑告诉我,其实当年桑将军也和他们一起逃过朝廷大兵围剿,可惜桑将军忧思过度,前几年终是没能熬过去。” “小情。”童如初出神想了片刻,忽然低着嗓音唤温墨情,“我都不在意了,你又何必自责?中州那么大,想找一个生死未卜之人谈何容易?加上她们不能轻易暴露身份,想要寻到更是大海捞针。阿英的性子我最了解,那件事后她一定憎恨朝廷和皇上,就算我们能重逢团圆也会因此争吵不休,倒不如不见。只是苦了你这些年一直埋怨自己、折腾自己,我总想和你谈谈这些事却找不到机会,如今趁这机会一并说了,也免得你今后还拿这件事让自己为难。” “童叔叔以前就比谁都看得开,但这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十指悄悄紧攥,温墨情刻意平缓语气。 童如初摇头:“你这孩子……真是固执得气人。当年我为救你跳下冰河不是想得你感激或是愧疚,我只是在贯彻自己的信义,本就不是你的错。再说那时皇上已经猜忌于我我却不自知,不管有没有这件事,早晚我都会被当做眼中钉除掉,与人无尤。” “可是我连累了桑将军,连累了巾帼军,这笔债推脱不掉。”温墨情长舒口气,自嘲笑笑,“不说这个,已经没有意义了。童叔叔,你能猜到我为什么带他们两个来谪仙山么?” 顺着温墨情的视线,童如初望向远处时隐时现的两道身影:“九儿叫那位姑娘姐姐,叫你姐夫,该不会你是想让我这废人给你主婚吧?可别这么干,秋楼主非找我拼命不可。” “我和离忧的事八字还没一撇,暂时不急。”温墨情迟疑半晌,又将铜烙握在手中,“这铜烙本属于九儿。先帝政和十一年,那年除了是巾帼军自渊国消失的时间,也是九儿出生的时间,把她卖给青楼的人说,这铜烙是找到她生母的唯一线索——童叔叔,以前我从不相信天意,见到九儿之后,我终于相信有些事是冥冥中早已注定的。” 当年叱咤边陲、戎马震江山的巾帼军主将自然不乏头脑,温墨情的意思,童如初立即明白过来,震惊目光凝固在初九瘦弱单薄的小小身躯上。 那一刹那万籁俱寂,良久无声。 曾经拥有令人欣羡的身份地位,却在一夕之间身败名裂、家破人亡,但凡遭遇如此劫难的人多半心灰意冷抑或憎恨癫狂,唯独童如初坚强地接受现实熬过最苦痛的岁月。许是上天对这份坚韧的回敬吧,当童如初以为时间再没有血缘亲人时,温墨情领着初九出现了,用波澜不惊的语气暗示他,这是他的女儿,他和亡妻桑英唯一的孩子。 沉默到山风刮起,池塘波光潋滟时,已至中年的传奇将军缓缓转动僵硬脖颈,面对温墨情露出慈祥笑容。 “小情,这是上天给我的最大恩赐。” 言离忧带初九在山坡上闲逛许久,见夕阳渐渐隐没于山头,赤红晚霞就要悄然安眠,知道温墨情支走她们二人是为了与童如初说初九等事的言离忧不得不返回山顶木屋,满怀野菜、山果轻放桌上。 “姐夫,你看,我和红莲姐姐采了好多野果!”半个下午的开心时光让初九略显瘦削的小脸蛋泛起微微粉红,怯生感也弱去许多,在言离忧怂恿下将最红、最大的一颗小心翼翼捧到童如初面前,“童叔叔,这颗果子给您。红莲姐姐说,这种野果多吃些对身体好。” 童如初没有立刻接过那果子,而是愣愣看着初九发呆,目光里满是温暖柔情,又依稀带着几分安慰——他唯一的孩子并没有沾染世间污浊,仍是最无瑕纯朴的白玉。 “童叔叔?”初九被盯得有些慌,还以为自己哪句话说错惹到童如初,不禁小声唤了一句。 “嗯,吃果子。”童如初回过神,笑笑接过野果,用力咬了一大口。 野果酸而不涩,甜脆多汁,顺着童如初的喉咙流淌到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同样的酸甜交杂。 第198章 雨前宁静 出于某些原因,童如初并没有告诉初九二人之间的关系,平复情绪后和温墨情一起做了顿喷香可口的晚饭。 作为出身行伍的男人,童如初意外地有着更胜温墨情的好厨艺,普普通通随处可见的山果野菜在他手中变化成一道道令人垂涎欲滴的菜肴,让言离忧和初九撑得走不动路仍不愿放下筷子。 饭后言离忧和温墨情故意把初九留在小屋里陪童如初,两个人搬着碗碟到厨房清洗,关于童如初的一些疑惑终于有机会提出。 “童将军的腿……敢这么做的大夫一定医术高超。”言离忧注意到童如初双腿膝盖以下都是空荡荡的,可在这种时代,截肢手术要保证病人不因失血过多而死,又要保证术后截肢创面不感染,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温墨情动作熟练地洗着碗盘,唇边一抹无奈:“高超什么,随便找个江湖游医处理的,童叔叔险些没命。”放下手中工作低叹口气,温墨情眼中又漫出某种复杂神色:“那时童叔叔回帝都本是为了找人医治被冻伤的腿,结果却被先帝打入天牢,后来师父想尽办法用其他死囚易容顶替,总算保住童叔叔一条性命。楼中大夫说童叔叔的腿必须尽早治疗,我和沐师兄日夜兼程把童叔叔送往楼中的路上却发现童叔叔浑身烫得厉害,不得已找了个游医想解燃眉之急,不料那游医说童叔叔的伤再拖下去会危及性命,竟自作主张把双腿截断,童叔叔也差点因为失血而死。” 童如初与君子楼关系匪浅,温墨情又是定远王之子,想要偷天换日从死牢中换走童如初应该不是难事。言离忧对童如初“死而复生”的问题不再困惑,沉思少顷,又被另一个问题缠住。 “那游医……你不会把他杀了吧?” 温墨情嗤笑:“想什么呢?我又不是侩子手,天天以杀人为乐。虽说那游医先斩后奏让人恼火,但他确实救了童叔叔一条命,沐师兄把人打了一顿又给了几两银子赶走,之后再没提过。” “其实那游医做的没错,严重冻伤拖久了会危及性命,如果不能及时治疗伤处就只能截肢。”言离忧颇为被打的可怜游医抱不平,被温墨情淡淡眼鄙夷过后,微蹙眉头撇撇嘴,“你们这些江湖人士是不是都喜欢不分青红皂白直接动手?当大夫治病救人哪个容易?救了人命还要被你们打骂,真是委屈死了。” “没见过谁因为委屈而死的。” 谈话进行到这里,再想讲理是绝对不可能的,言离忧示意性甩了个白眼,狠狠刷碗出气。 “离忧。”温墨情忽然唤了一声。 言离忧下意识抬头,冷不防鼻尖一凉,对面温墨情手指滴着水珠一副讨嫌表情,挑衅似的淡淡笑意让言离忧火冒三丈。 “不欺负我你能——” “过几天我要回楼中,青莲宫的事也好、从皇宫逃走的事也好,很多都要向师父交代,不一定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你和九儿在童叔叔这里等我吧。”温墨情狡猾地选择在言离忧暴怒前岔开话题。 言离忧扬到半空的手陡然停住,慢慢放下。 照顾初九和童如初没问题,洗衣做饭她可以学,但温墨情突然离开必定让她一时间难以适应,许多事不好做决定。最重要的是,在他提出要走却还未走时,她就已经生出隐隐约约的寂寞感。 似乎……已经习惯了有他在身边的生活。 言离忧的表情变化逃不过温墨情细致观察,散去笑容换上认真脸色,温墨情忽而伸手勾住言离忧肩背,轻轻将微垂头颅贴在自己胸口。 “别小看自己,没有我,你一样能够应付。” 前世出身富贵之家娇生惯养的言离忧或许笨拙无能,可是经过宿命的历练后,她不再是手无缚鸡之力任人欺辱的弱女子。从青莲宫推开碧笙逃走,到戍边军疫病爆发时临危救难,再到皇宫之中如履薄冰、步步为营,坎坷遭遇赋予此世的言离忧勇敢、坚强、敏锐等种种品格,更在温墨情的“逼迫”下逐渐成熟。 如温墨情所说,哪怕再多风浪再多波折,只要她咬牙坚持下去都能应付,那些他不在身边的日子不都是这样走过来的吗? 只不过他一出现,她就会变回喜欢瞪人、习惯依赖他,如最初一般那个弱小娇气的言离忧。 “我在时你什么都不用管,只要相信我就好;我不在时你必须睁开眼仔细看这世间,必须鼓起勇气面对一切。离忧,相信你自己,你不比任何人逊色,你能做到的,远比你想象的要多。” 沉稳嗓音低响耳侧,温柔得让言离忧不敢相信,此时拥着她给予力量和温暖的人是温墨情,而不是阳光一般照亮她生命的温墨疏。 原以为,这种让人贪恋的温柔只有温墨疏才能给她。 心口仿若被尖锐利刺深深扎入,突如其来的痛让言离忧猛然推开温墨情,踉跄倒退。 “这些话你不该对我说,别人听见会误会的。”甩甩手抖去水渍,牵强笑笑故作轻松,言离忧借擦手的功夫转身背对温墨情,“也不知道你要走几天,有没有什么东西需要提前置备的?我看缸里的米和油盐都不多了,是不是要到山下去买一些存着?” 在温墨情看来,言离忧转移话题的技能实在弱得很,只是追究下去也没什么意义,索性不再为难她——都抗拒到这地步了,他怎么可能再说下去? “以前都是楚扬在这边照料,要用的东西一应俱全,旁边两间小屋足够你和九儿休息了;柴米油盐会有人定期送来,我不在这些天你照顾好童叔叔和九儿就行。要注意的事项不多,主要是童叔叔的臭毛病,不能让他在外边看书,还有绝对不可以因为他装可怜就心软,实在不听话就把书架上的书烧上几本,保证能教他服服帖帖老实听话。” 云淡风轻地结束尴尬话题,温墨情恶毒地把童如初软肋交代给言离忧,弯下腰继续洗碗。言离忧在一旁呆呆看着,心里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会煮饭能干活,功夫强地位高,这样一个生活小能手怎么到现在还单身一人?想来碧笙那样追着他死缠烂打的女人应该可以从谪仙山头排到山脚,在她出现之前,温墨情不肯娶妻的原因是什么?是因为忙于肩上背负的任务,还是说,他一直在等多年前不辞而别的赫连茗湮? 这种问题自然是没有人来回答的,发了会愣被温墨情指责偷懒后,言离忧不得不再次投入厌烦的家务之中。 谪仙山距离君子楼所在的玉穹山不远,这边温墨情和言离忧在油灯昏黄光亮下洗碗时,那边君子楼高耸阁楼正灯火通明,平日里各忙各的那些少主、子弟们都聚到楼后小堂,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欣喜表情。 “这是给沐师兄的,这是楼师兄的,这个是宋师兄的……高羽哥哥,这发簪是给嫂子买的,贵着呢,你可得小心保管;龙亭哥哥,这是上次你说想要的凤厢花花籽,我跑了好多地方才买到,折腾死了!” 被众人围拢在中央的是君子楼十三少主之一碧箫的妹妹碧笙,整个君子楼中也只有她每次回来能造成如此轰动效果,作为最受师兄以及许多年长子弟疼爱的小师妹,作为唯一一个每次离开君子楼办事都会带回很多礼物的子弟,碧笙当之无愧是君子楼的心肝宝贝。 一大包礼物发完后,十三少主之一的宋子界悄悄把碧笙拉到一旁,满脸疑惑之色:“碧笙,刚才听钟钺说你和墨情一起回来的,怎么不见他人?” 提到温墨情,碧笙的脸很快显出低落表情:“师兄带言离忧去办些事情,要半个月后才回来。” “言离忧?”宋子界怀疑自己没听清,又重复一遍,得碧笙点头肯定后倒吸口凉气,“那女人还黏着墨情?墨情到底在干嘛啊,那女人分明就是青莲王,他不杀也就罢了,怎么还把人带来苍梧郡了?他、他真是疯了!” “师兄才不觉得那女人是青莲王呢,这一路上有说有笑的亲昵极了,对我理也不理,连句话都懒得说。要不是钟钺一直跟在我旁边,可能我走半路丢了他都不知道,我才是要疯掉的人。” 碧笙的可怜抱怨让宋子界大为恼火,怜悯地揉了揉碧笙的头,长长叹口气:“墨情和你早有婚约在身,这种时候还在外面拈花惹草算什么?这件事师父管不了还有我们,你放心好了,师兄们不会眼看着你被别有用心的女人欺负!” 君子楼十三少主各有所长,这宋子界最擅长的除了挥毫泼墨、鉴定古迹外,撺掇生事也是一把好手,只是头脑略显不足。秋逝水对君子楼做下的规矩之一是不得参与朝廷之事,唯独温墨情例外,这让一直抱怀“生为大渊子民”想法的宋子界等人颇为不满,如今听闻备受秋逝水宠溺的温墨情竟然对祸国妖女动情更是怒不可遏,心思一转,立刻找来几位平时观点相近的同门计划起某件秘事。 第199章 自责的心 随着五国使者出访渊国的消息迅速扩散,中州内外往来大渊买卖的行商越来越多,与南庆国出现严重邦交问题的短暂风波也没能影响如今渊国正值火热的商贸,层层因果下来,君无念也为此变得异常忙碌。 渊国总计二十一州七十四郡,除极其偏远落后的地域外,几乎每一处城镇都有君无念的商铺,异族商人来得越多,这些商铺的生意愈发兴隆,事端也比以前多了不少。君无念这个幕后老板不用太操心账面上的事,但有关异族人引发的纷争都要由他来决定该怎么办,原本能够悠悠闲闲喝茶品茗的时间没了,剩下的就只有漫天书信,成堆纸张。 温墨峥渐渐习惯主动跑去厢房找自家谋士的生活,然而这一日,当他大步迈进书房时,眼前景象让他大为吃惊。 “无念,出什么事了吗?你的脸色怎么这么臭?” 有气无力瘫坐在椅中的君无念动动眼皮,叹息微弱:“殿下这是打算落井下石吗?我现在烦得很,再批评我脸色我真的会伤心啊!” “还有力气跟我抬杠就好。”温墨峥无谓笑笑,搬过凳子坐到书案前,“从不见你这副烦闷表情,是不是生意有亏损?” “亏损再大也不过九牛一毛,让我烦的是君子楼那边。前段时间听说墨情带言姑娘离开安州我还挺高兴的,以为这两个人去游山玩水、怡情养性,给我减去不少麻烦;谁知这才三个月不到,君子楼那边就送来书信说出了些麻烦事,让我尽可能回去一趟。” 君子楼规矩禁止干涉朝政,君无念为报昔年温墨峥救命之恩背弃师门自逐出楼,这些年一直不曾返回苍梧郡,温墨峥实在想不到什么样的大事能够教君无念如此烦恼,甚至认真考虑要不要回君子楼中。 介于二人十分熟稔的关系,温墨峥索性从君无念手中抢过半折的信纸,皱着眉草草读过,唇瓣几乎挤成圆形:“咦咦咦?原来定远王世子早有婚约啊!那还跟言姑娘眉来眼去干什么?不过就算叫你回去也没用吧,你又劝不动世子,难道你们那几位师兄弟还想把世子按住强迫成婚吗?” “他们只说要帮碧笙,到底有什么计划我不清楚。”君无念愁眉苦脸抢回信纸撕了个粉碎,“以前他们要我回去都是单独写信,这次几个人联名的分量大了数倍,偏偏事情还与墨情有关,我现在是真不知道该不该回去了。” 有关君子楼的事温墨峥了解不多,也没什么兴趣,加上对温墨情和言离忧都缺乏亲近感,温墨峥完全找不到和君无念一起忧郁烦恼的理由,陪着发愣片刻便开始坐不住。 “无念,我和锦意的事也该开始张罗了吧?只要一成婚我就可以离开皇宫……” “殿下真是不会疼人,这种时候还要压榨我,明明娶媳妇的人是殿下而不是我啊!”君无念佯装愁苦幽怨,撑着腮眉梢微翘,“皇子一旦有了妻室就要离开皇宫独立居住,这是始皇定的规矩,皇上不会就此为难,可殿下有没有想过,万一皇上问及迎娶的庶妻是谁,殿下要怎么回答?” 温墨峥撇嘴:“随便编造个身份不就行了吗?我都答应指婚了,父皇应该不会无聊到去调查我娶谁为庶妻吧?五国使者还没周旋明白,还要顾着那么多皇子那么多场婚事,他哪里忙得过来?” “皇上或许不会多想,难保连丞相不多想。如今帝都内外满是连丞相眼线,倘若真的被发现将要嫁给殿下的是昔日的锦贵人,殿下考虑考虑后果,能担得起吗?” 温墨峥缩缩脖子嘟囔两句,最后没了声响,脸上却依旧是猴急表情。 他想早日成婚名正言顺离开皇宫,这里总让他感到喘不过气,外面才是自由天地;他更想早一天把唐锦意娶进门,让始终处于忧虑担心状态的唐锦意彻底踏实下来,落定二人姻缘。不过温墨峥也明白,君无念的提防不无道理,眼下连嵩和芸妃备受皇宠、权势滔天,而唐锦意又是之前与皇贵妃一起企图清君之侧的嫔妃,不管怎么想,芸妃都不可能放过她。 “无念,我真等不及了,就没有别的办法吗?再这么熬下去锦意一定会怀疑我的诚心,那我……”温墨峥一脸愁容快要拧成一团,唉声叹气不停。 君无念哑然苦笑。 从一起长大的师弟温墨情,到尽心辅佐的皇子温墨峥,再到关系微妙的二皇子温墨疏,他身边这些有着举足轻重地位的人似乎都陷入了感情深渊难以自拔。君无念还是孤家寡人一个,多年来忙于经营生意和辅佐温墨峥也没精力去喜欢哪个女人,是而很难理解这种能够让人舍弃大业甚至野心的感情,但他明白,这是孽海情天最深一重,一旦陷入,再难逃脱。 “糟了,这么看来竟是佞臣奸妃大获全胜的结局更有可能……”自言自语轻叹一声,君无念一口气吹散满桌碎纸。 见君无念突然起身往外走,温墨峥不解挠头:“无念,你干嘛去?” “还能干什么?想个办法让我家单纯又性急的殿下能尽早把喜欢之人娶进门,还要做到不惊动站在敌方的那些人。唉,要向墨情说声抱歉了,果然我还是适合做生意,给人牵红线或者剪断红线这种事实在做不来。”君无念扶住门框微微侧头,英挺侧脸留下俊朗剪影,唇角一抹弧度似笑非笑,“殿下放心,只要是殿下想得到的东西、想办成的事,我都会竭尽全力去完成,殿下只需大步向前走就好,一直走到目标实现——这是我作为恶人的唯一心愿。” ※※※ 谪仙山仿若人间仙境,那几间朴实无华的小木屋更是世外桃源,一直向往能够远离尘嚣的言离忧在这里过得逍遥自在,别提有多舒畅。 除了温墨情时不时跑来骚扰外。 “言姑娘是第一个小情带来见我的女子呢。” 童如初好歹也是接近而立之年的人,说起话来却像个调皮少年,不仅喜欢跟温墨情抬杠斗嘴,还特别喜欢开言离忧的玩笑。言离忧对此哑口无言,加上初九一口一个“姐夫”叫得熟练,她与温墨情的关系越来越说不清楚了。 温墨情在谪仙山同住约有半月,尽管不太愿意离开这里回到君子楼,碍于之前已经让碧笙通报回去时间,不得不拉着言离忧交代一番后不放心地离去,结果还不等他走到半山腰,言离忧已经泥鳅般钻进童如初房间。 “言姑娘是想问小情的事吧?”童如初好像早就料到言离忧会来找他一样,捧着书安坐窗边等候,面上笑容有着温墨情的平淡,又有温墨疏那般令人心安的温暖。 “问他的话他总会打岔绕过去,从来不老实回答。”言离忧打开门窗透气,又殷勤地倒杯热茶送到童如初手上,这才安安稳稳坐下。见童如初摆出“愿意合作”的态度,言离忧暗暗松口气,试探着问道:“童叔叔的腿是怎么伤的?到阴天下雨时会很难受吧?” “小情没说过吗?我还以为他会对着言姑娘狠狠责备自己一番。” 有关童如初的腿,温墨情只说是为了他被冻伤的,至于其中细节并未说明;另外温墨情虽然没有直接说自责之类的话,从他语气、表情上仍能看出心里对自己的责备,也正因此言离忧才有此疑问。 言离忧将自己的困惑都告知童如初后,一直保持着淡淡笑容的童如初流露出几许无奈,没有直接解答言离忧的困惑,而是从与温墨情的相识开始细细说起。 “小情从小就是个懂担当的孩子,可他太过要强,总把不属于他的责任背到肩上。说起来也是天意使然,政和九年我与阿英在辰州军中成亲,秋楼主带着当时只有八岁的小情来道贺,我和阿英都特别喜欢机灵又淘气的小情,军中的姐妹也都叫他小混蛋,他们师徒二人在我军中住了足有一个月才走。政和十一年时小情第一次单独出任务,替秋楼主去泽州送东西的途中被仇家追杀——那时小情才十岁,连重剑都拿不动,硬是凭着那股子机灵劲儿逃到辰州附近,正巧我边巡回来遇上,于是便载着他一路奔逃。” 见言离忧渐渐露出不解神情,童如初一声苦笑:“言姑娘是好奇,为什么我没有率大军赶走敌人吧?不怕你笑话,当时巾帼军算上我总共二百一十四个人,这二百来号人要守住瀚海六州边线,布防分配吃力得紧,所以每次我出巡都是只身一人,面对十几人的追杀,能做的也只是载着小情逃跑。” 敌强我弱、势单力孤时,硬拼不是明智选择。言离忧对童如初逃跑的决定没有任何瞧不起的意思,然而童如初的表情却越来越黯然,竟而有些悔意。 “倘若当时我知道会被逼入绝境,为求一线生机被迫跳入冰冷的河中,我绝不会做出逃跑选择——你知道吗,言姑娘?这些年来小情一直认为这些祸事的源头在他,可我却觉得是自己的失误才造成之后惨剧,如果不是我忙中出错走岔了路陷入包围,那么就不会因为贻误战机被皇上趁机关押,阿英也就不会带巾帼军起兵造反……说到底,是天意,也是我的一步之错,让这一生尽付败局。” 第200章 红烛之变 辰州外那条大河是附近百姓赖以生存的水源地,它养育了成千上万的大渊子民,兴盛起一座座城池,承受着一次次战火,在历史流逝中沉默煎熬。 曾经温墨情很喜欢那条河,怎么也忘不掉政和九年夏天那个飒爽女将带他到河里捉鱼的快乐日子,而如今的他对那条养育着辰州四万百姓的母亲河恨之入骨,更恨不得当年自己溺死在那条河中,而不是被童如初拼命救起。 如果不是他马虎大意暴露身份,如果不是他引仇家一路奔逃至辰州边界,如果不是他不谙水性逼得童如初把他背在肩上逆波而行……那么他最喜欢的童叔叔就不会被寒冬的河水冻伤双腿,不会因此病重贻误战机,也就不会有日后巾帼军的悲哀惨剧,至少,不会来得那么快。 茶水落入杯中翻滚的声音忽然将温墨情惊醒。 严格来说,他并没有睡,只不过在无聊等待中靠着大椅闭目养神片刻,却不想那段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忘掉的遥远回忆竟在这时找上门,又一次让他周紧眉头,无意识露出痛苦表情。 “温少主,身体不舒服吗?”倒茶的君子楼子弟关心问道。 “没事。”温墨情直起身淡淡摇头,“师父呢?还没通报到吗?” “回温少主,刚才让人去问过,说是楼主他在碧笙姐姐回来前就已经去往涿郡凝香园了,左右这两日就能回来。温少主好久不回楼里了,这次可要多住几日?平日里常听几位少主发牢骚,尤其是碧笙姐姐,当真对温少主思念得紧呢!” 碧笙这个名字已经到了让温墨情听到就觉得厌烦的地步,只是那新入楼中没两年的小子弟无辜得很,温墨情也不便对他横眉冷眼,摆摆手示意他退下,而后拿过剑起身就要走。 “墨情,等等。”未及出门,宋子界匆匆赶来,将温墨情堵个正着。宋子界专注笔墨书画,不以功夫见长,犹豫地看了眼温墨情手中长剑,喉咙咕噜一声:“那个……师父虽然不在,但我们这些兄弟不是还在吗?何必急着走?我和兰师弟前两天特地备了几坛好酒,就等你回来聚一聚,你总不能这点面子都不给吧?” 温墨情眉梢微扬。 君子楼十三少主都是秋逝水的得意弟子,十三个人性情各异、专长不同,感情虽不至于太差但交流极少,尤其是颇有些清高的宋子界,一直不愿和舞刀弄剑的几位同门深交,这顿饭准备得未免有些奇怪。不过当然,温墨情是不可能拒绝的,毕竟辈分上论,他还要叫宋子界一声师兄。 玉穹山山高险密,奇峰嶙峋迭起,从山脚下仰望只见层层怪石陡崖,走入其中方才知峰岭之间竟藏着百十余栋建筑,彼此之间或近或远;作为中心象征的君子楼则建立于山腰偏高处,楼阁之庞大雄壮,不啻于帝都皇城。 温墨情应允傍晚参加所谓的“接风宴”后便回到楼内自己房间,双臂为枕懒散地躺在榻上,因着百无聊赖不觉生出几许困意,迷迷糊糊小憩片刻又无奈睁眼——脑子里太乱,一闭上眼就就会闪过无数画面,有时是冰河里用力将他托起的童如初,有时是回眸一笑风华尽显的桑英,更多时候则是言离忧。 想到言离忧时,单薄唇瓣便不自知地抿出浅浅笑意。 盯着棚顶熬过无聊的两个时辰,天色渐暗时温墨情换了身干净衣衫出门,有些厌烦地望向高高的主阁楼。小时候师兄弟们经常在一起玩闹吃喝,聚耍的地方就在主阁楼楼顶一层,那时天不亮就开始期待能大吃大喝、大玩大闹的宴席,可现在,半点兴趣都提不起。 人都是会变的,越是成熟,分歧越大。 走进主阁楼时温墨情感觉有些怪异,往次他办事归来,楼中子弟也就是打个招呼问个好,并没有特殊表示,然而这一次除了宋子界莫名其妙说要聚饮外,就连那些普通子弟见到他也态度异常,纷纷笑脸相迎挤眉弄眼,好像在揶揄新嫁媳妇一般。 莫非都知道他和言离忧的事了? 温墨情想想却又将猜测否定——除了碧笙嘴大心大藏不住话外,楼内子弟都是十分谨言慎行的人,而碧笙应该不会让外人知道他的“喜讯”,更不可能将这段缘分形容得很好,不说是言离忧勾引他就不错了,怎么可能有人为此欣喜? 带着满腹狐疑踏上顶层阁楼,推开门的一瞬间,温墨情险些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记忆里通明宽敞的小堂被满眼红色覆盖,红色的桌席,红色的蜡烛,还有红色的喜球高高挂起,俨然一派喜堂场景。 有人成亲? 迅速做出的猜测还没问出口,迎面笑吟吟走来的宋子界让温墨情心头蒙上一层不祥预感,再看一旁与众人焦急吵嚷着什么的沐酒歌投来紧张目光,温墨情心下了然,立时沉下脸色:“胡闹什么?” “什么胡闹?大家不还是为了你好?” 宋子界咚地关上门,用力推着温墨情向前走了两三步。聚拢在前面的数人见温墨情过来马上让路到两侧,留下中间一条宽阔空隙直通小堂尽头,尽头处一张铺着红布的香案,两把扎上喜球的宽椅,其中一把椅子上坐着一身大红婚服的女子,被喜帕覆盖的头颅明显低垂。 温墨情陡然停步,悄悄握紧拳头。 “宋子界,你这是什么意思?” 刻板淡漠的语气让热闹场面一刹变冷,片刻前还高兴说笑的君子楼子弟面面相觑,或是惊讶地望向温墨情,或是狐疑地看着宋子界,也有人悄悄将视线瞥向椅中端坐的碧笙。 温墨情对师兄直呼其名显然大为不敬,宋子界脸色微变,少顷又恢复如初:“有什么可害羞的?大家都知道你和碧笙有婚约在身。这些年你东奔西跑,与碧笙也是聚少离多,根本没时间置备嫁娶诸事,所以大家商量一下,决定趁着你回来的日子为你们把婚事办了,既能了却大家心愿,也能让师父放心。” “心愿?谁的心愿?宋师兄你的还是其他人的?”温墨情怒极反笑,冷冷看了碧笙一眼,压住怒火的同时眸光微寒,“辛苦宋师兄有心安排,借此机会我正好把话挑明——我与碧笙的婚约已经解除,以后婚嫁各不相干。” 被喜庆色彩笼罩的小堂里爆发出一阵唏嘘,谁也没想到温墨情会当众说出这番话,更想不到,这场由宋子界等少主一手安排的婚事居然是未曾得温墨情同意的。 君子楼中只有碧箫和碧笙两个女子,活泼俏皮的碧笙从小就是兄长们捧在手里怕摔、含在口里怕化的宝贝疙瘩。当年碧笙为了躲夜皓川天天登门求亲与温墨情定下假婚约,这件事君子楼子弟们都知道,可是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这二人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理当在一起,那纸婚约在他们眼中与真的无疑。如今有人提出为二人安排婚事,这本是众望所归,可是温墨情的态度与反应,十足叫众人大吃一惊。 最先沉不住气的人是十三少主之一展千言,眼看坐在椅中的碧笙双肩颤抖,平素最疼这位小师妹的展千言怒不可遏:“温墨情,我们才要问你是什么意思!碧笙等了多少年你自己数数,除了碧笙还有哪个女子愿意为你痴守这么久?那几年你和外族妖女勾勾搭搭,后来人家把你甩了不辞而别,是谁天天给你端茶倒水不停安慰?别以为师父宠你你就可以为所欲为,胆敢欺负碧笙,我们这管你别想过去!” 眼看莫名其妙的婚事就要演变成内斗,刚刚赶回楼中的沐酒歌倒吸口气,赶忙凑到中间打圆场:“好了好了,别闹了行不行?要闹也得等墨情弄明白怎么回事啊!哪有通知都没一句就突然给人家安排婚事的?”沐酒歌转身不停使眼色,用力把温墨情往外推:“走走走,墨情,我跟你好好聊聊,多大点儿误会,别伤了同门和气……” “沐师兄拦他做什么?哪里有误会了?”温墨情还未发话,倒是宋子界跳出来指着沐酒歌大声反驳,“碧笙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她喜欢墨情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为此付出多少大家也都看在眼里,凭什么隔三岔五跑出个这姑娘、那姑娘就要让碧笙受委屈?温墨情,你要是个男人就好好想想,青莲王那妖女哪里能跟碧笙比?她就只会花言巧语迷惑男人,比青楼里的风尘女子还不如!” 沐酒歌脸色陡然一变,才想要按住温墨情的手,不料动作稍慢,雪白剑光以惊人速度腾起,在众人视线中留下一道长而华丽的残影后瞬息湮灭,只留下刺耳剑吟以及轰然断裂的木椅。 同门之间拔剑相向,这是君子楼大忌。 君子楼内唯一能压制温墨情的楼浅寒不在场,温墨情对众人而言便如杀神一般,那道剑光悄无声息起落,换来的是众人惊呼倒退。 “温墨情!你、你要造反吗?!” “放肆!墨情!你怎么能对宋师兄出手!” 惊怒斥责顿起,一声声、一句句不绝于耳,温墨情却只是冷笑。抖抖手腕收剑入鞘,紧攥的拳头上骨节高高支起,如温墨情的语气一般冷硬:“见都没见过,你们有什么资格妄加评论?在弄清楚离忧是个什么样的人之前,谁再敢传她半句坏话,纵是同门我也绝不留情!” 第201章 险象环生 君子楼是中州江湖的一面旗帜,三十年风起云涌仍屹立不倒,原因除了楼主秋逝水教徒有方外,也要归功于十三位亲传弟子的团结出色。 不过自从十三位少主都长大成人,君子楼这一方净土也越来越不安定了。 红烛摇光、杯酒玲珑,本该是大喜的日子却剑拔弩张,当碧笙愤愤起身摘下盖头摔在地上时,谁也算不准这场婚事要往哪个方向演变了。 众人之中沐酒歌辈分最高也最为成熟,眼见气氛控制不住,急忙左右开弓将宋子界和展千言踢出门外,深吸口气,嬉笑为常的脸上难得显出大师兄的威严:“都能耐了是吗?一个个吃饱了撑的?该干嘛干嘛去!” 为碧笙和温墨情筹办婚事的主意源自宋子界,一同参与的只有其他三位少主,剩下来小堂贺喜的人都不明就里,被沐酒歌吹胡子瞪眼睛一吓马上没了主意,挪着脚步你推我、我推你往门口涌去。 “沐师兄是打算帮墨情吗?”眼见婚事办不成,宋子界又气又怒,堵在房门前不让沐酒歌离开。 沐酒歌急得直吸气:“我说子界啊,你就别添乱了行不行?人家成不成亲关你什么事,扯根红线就把自己当月老了?趁事情没闹大赶紧堵住那些人的嘴,千万别让师父知道,不然你们几个谁也别想好过!” 孤家寡人的沐酒歌十分疼爱两位师妹,碧笙认定他会站在自己这边才让人去信给沐酒歌请来助阵,没想到一众君子楼少主子弟合力逼婚的关键时刻,沐酒歌非但没有替她说话,反而心急火燎赶回君子楼试图阻止这场婚事。宋子界与展千言等人再怎么替她打抱不平,力度上总不如沐酒歌、楼浅寒等人,碧笙已对利用压力迫使温墨情成婚不抱希望,双手紧紧绞着袖口,满眼怨毒藏在秀发遮盖的冷眸中。 如此之多的同门子弟面前,温墨情居然毫不犹豫宣布婚约解除,丝毫没有考虑她的感受。那一句句无情话语毁的岂止是一纸婚约?更是她的脸面,她的痴心。 当痴恋被妒火发酵霉变,剩下的,就只有仇恨。 高处不胜寒,冷风自打开的窗侵袭入堂内,阵阵透凉渗入衣衫。争执中的众人这才发觉理应作为主角之一的碧笙已然不在香案旁,那抹娇美身影正停靠窗边面向众人,半个身子后倾,几乎仰到窗外。 君子楼倚壁而建,那窗外便是陡峭山崖,落差足有数十丈,掉下去,定然粉身碎骨。 “碧笙,你、你个傻丫头,千万别做傻事!别吓唬师兄!”宋子界脸色一白,声音颤抖不止。 碧笙没有理会宋子界的紧张担心,视线缓缓移向温墨情,精心涂抹的红唇与青白脸色对比强烈,一如那双眼眸里的怒火之于面上冷寒。 “既然师兄觉得我碍事,我消失就好了吧?师兄应该知道,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连命都可以不要。” 事关性命,碧笙的语气却平静得令人害怕,透着心灰意冷的绝望。宋子界怎么料想不到自己的好意会促成如此局面,慌忙四顾想要找人帮忙,却发现连同沐酒歌在内,所有人都和他一样无计可施。 阻挡别人求生之路容易,想要拦着别人求死却很难。 “墨情,墨情你说句话,你快让碧笙下来啊!”宋子界快要急疯了,也顾不上刚才是如何与温墨情争吵的,抓住温墨情不停哀求,旁侧展千言等人也竭力劝说,全都把哄好碧笙的希望寄托在温墨情身上。 一心寻死的人怎会拖沓多话?在场几人都明白,碧笙这是在逼温墨情做选择——要么选择有婚约在身的师妹,那么碧笙会很乐意继续这场婚事,对之前发生的一切既往不咎;要么选择狠下心肠掉头离去,为了一个祸国殃民、万夫所指的妖女背弃师门,从此背上忘恩负义的名头被世人唾骂。 如何选择才最合情合理不言自明,所有人都等着温墨情开口了结这出荒唐闹剧,可温墨情始终沉默着,一个字也不肯说。 碧笙会跳下去吗?在他拒绝之后呢? 揣测人心是最无聊的事情,被人胁迫则是温墨情最讨厌的事情,这两样都因碧笙而强加于身,这让温墨情对碧笙的反感厌恶倍加强烈。然而温墨情明白,尽管碧笙不是个会轻易寻死的人,但若他说出什么绝情的话,碧笙激愤冲头会做出傻事也说不定;偏偏他又不能为了哄下碧笙接受婚事,这无疑是对他的最大侮辱,也是对言离忧的再次伤害。 什么叫进退两难,此时温墨情再了解不过。 温墨情的迟疑不决让碧笙愈发心寒,又向后退了一步,整个人悬在窗边摇摇欲坠,脸上渐渐泛起凉薄笑意。 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迟早会出事。沐酒歌频频向温墨情使眼色也没能换来半点回应,用力捅了一下,温墨情僵硬着身子仍是没有只言片语,眼看着碧笙泪落如雨无动于衷。 “怎么一个个都这副驴脾气……”沐酒歌连苦笑的力气都没有了,首次感到心力交瘁,叹息沉重。 阁楼顶层喜事将变祸事的局面正在僵持,阁楼之下惊慌仰望的人群中,一道身影冷肃而立,抬头扫了眼阁楼侧面窗边大红身影与被风高高扬起的衣袂,不急不缓挪动脚步,待那人走到阁楼前,终于有人眼尖发现,吓了个踉跄失声惊呼。 “楼、楼少主!” 楼浅寒目不旁视,微微皱眉以示对身边众人吵嚷的厌恶,及至看清站在窗边的人是碧笙时,眉心褶皱更加深刻:“温墨情在上面?” “温少主和沐少主都在,还有宋少主和展少主他们……” 听得旁人战战兢兢回答,楼浅寒心里大致有了算计,手一扬将通体黝黑的蟠龙长剑随便丢给某个子弟,而后足尖一点跃上君子楼一层琉璃屋檐,借势又冲向二层,就这样一层层如无声翱翔的黑龙般迅速蹬窜,在底下一众君子楼子弟目瞪口呆的惊叹艳羡中直奔顶层。 楼浅寒是江湖世家遗子,在家族被仇人屠戮一夜倾塌后投入君子楼,凭借百代难见的惊世天资在短短数年内扬名江湖,无论内修外练还是轻功都罕有人及。阁楼顶层的碧笙把注意力全都放在温墨情身上,并未发现身后腾起的静默人影,等她从沐酒歌朝向自己身后的欣喜表情中发现不对劲时,后肩陡然一道巨力袭来,硬生生将她从窗口打飞到小堂中央。 无论男女,楼浅寒出手时极少留情,同门亦不例外。 尽管被打得有些惨,堂中众人还是乐于见到碧笙离开窗边脱离危险的局面,呼啦一声将碧笙围住防止她再做傻事。沐酒歌如释重负,苦笑着拍了拍楼浅寒肩膀:“关键时刻果然只有你最可靠,不枉我特地去信把你叫回来。” 温墨情在一旁听着,不冷不热看了沐酒歌一眼却没说话。 楼浅寒性子冷淡不苟言笑,碧笙从小就怕他,且她也知道楼浅寒与温墨情的关系匪浅,像是暗中策划逼婚这种事碧笙绝对不会主动告诉楼浅寒,沐酒歌把楼浅寒叫回来,显然是为了阻止这一切发生。 平日里沐酒歌一副吊儿郎当的态度,但绝对是办事最为稳妥的一个,温墨情完全相信有沐酒歌善后,今晚发生的事情传到秋逝水耳中时不会如实际状况一样糟糕。 那么接下来要考虑的,就是如何收拾罪魁祸首了。 “墨情,丫头这边我会劝她,你别乱来。”仿佛看透温墨情漆黑眼眸后的打算,沐酒歌急忙把碧笙护在身后,“我拿无念项上人头保证,这件事绝对不会让师父怪罪于你,你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至于婚约乱七八糟的事你们私下自己解决,我让其他人不要干涉就是。” 差点闹出人命,谁还敢胡乱插手?宋子界和展千言两个“主谋”都快吓虚脱了,生怕温墨情会怒而苛责,一左一右挟着碧笙飞速逃离小堂。 一场风波起得莫名,闹得轰动,结束得突兀,生死攸关气氛转眼间被寂静冷却取代,剩下三个大男人站在狼藉一片的小堂中,一分是尴尬,九分是生硬。 “你还跟那女人在一起。”许久,楼浅寒盯着温墨情冷道。 “这是我的事,与旁人无关。” 让温墨情尽早和言离忧划清关系的最后通牒早就下过,楼浅寒并未想到他们二人在言离忧进入皇宫后仍有联系,如今甚至一起来到苍梧郡,怒火中烧倒算不上,但心里终归不悦,而且是大大的不悦。 “三天内,让她离开苍梧郡。” 温墨情面不改色:“要走也是我和她一起。这趟回来我正是为了向师父说明离忧的事,如果师父点头应允,楼师兄以后也不用咄咄相逼了吧?” “你真想和她在一起?”楼浅寒难得变化的脸上露出一丝疑惑,旋即恢复冷漠,“师父怎么看我不管,若你还是执迷不悟,我不会让她长留世间。” 有前车之鉴在,温墨情早就料到楼浅寒不会轻易接受言离忧,不过楼浅寒的威胁对现在的他来说,半点效果都没有。手腕一转令长剑微响,温墨情毫不吝啬直视回去:“有我在她身边,楼师兄想派多少杀手来都没关系,或是我把人都给你杀回去,又或者,我和她一起死。” 那样的话无异于最坚定拒绝,话音甫落,楼浅寒眸中闪过寒光点点,周身肃杀之气暴涨,单手横扫直奔温墨情侧脸。 兄弟二人动手已经不是一次两次,楼浅寒生气打人的套路温墨情早烂熟于心,不用过多思索便十分熟练地回手格挡。不过这一次楼浅寒显然没有让着他的意思,虚晃的一击未能成功,紧接着第二拳便从与习惯完全相反的方向攻向温墨情,迅疾有力,半点不留余地。 一声闷哼,每次交手都以落败告终的温墨情陷入黑暗昏睡。 “把他关起来——谁敢拦着便是与我为敌,你也不例外。” 冷冷撂下话后楼浅寒转身离开,留下哑口无言的沐酒歌拖着温墨情,拦也不是,追也不是,一颗心恨不得摔成八瓣再分一半黏着楼浅寒而去。 沐酒歌很清楚,楼浅寒要去哪里、做什么,他无力阻止,也不打算阻止。 第202章 深藏的心 “宫中最近出了一些事,很乱,好在与我没太大关系。其实楚辞说越乱越好,乱起来皇上便没时间理会我了,所以我才有时间给你写信。” “安州那边天气还好吧?帝都总是下雨,难得晴天。之前为你准备了不少入夏的衣衫,可惜你走得匆忙没有带上,现在就放在厢房里存着,也不知有没有机会见你穿上。” “昨晚梦见你了,跟世子在一起。说老实话,我总担心世子会欺负你,平时看你们吵架斗气也觉得很有趣,只是在世子面前,你好像很弱势。” 一封封字迹工整的信件看了百八十遍,不说倒背如流也是烂熟于心,每每言离忧想着是不是该烧掉或者撕掉这些信彻底告别过去时,心里又总觉不忍。温墨疏的好,她一直铭刻在心底,却不知应该除了以身相许外还能怎样回应。 当她明白曾经的痴情并不纯粹,而二人之间尚有巨大观念差异时,再续前缘的想法就已经断绝。 果然大清早不该看这些东西,本来是想打发无聊心态的,结果越看越沉郁。言离忧收起信长出口气,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旁边风车流水叮咚落响带来一阵惬意之感,多少抵消些烦闷心情。 自从前一天温墨情离开后她一直处在不安状态,说不清是担忧还是孤寂,以至于整夜辗转难眠,天将见亮时就再躺不住,早早起来到外面小池塘边枯坐打发时间。 言离忧始终无法确定,到底该怎样面对与温墨情的微妙关系。 晨风掠过带动清澈水流偏斜扬洒,几滴水珠溅落到言离忧鞋面,言离忧愣了愣,好半天才感觉到透到皮肤上的丝丝凉意,弯腰想去擦拭恼人的水渍时,眼角余光忽而发现身后不远处无声飘荡的墨色衣角。 童如初双腿已废,出行必须要靠轮椅,不可能是他;初九的衣衫都是浅浅淡淡的素色,也不可能是她;如世外桃源般的谪仙山顶属于君子楼保护范围,寻常人根本上不来,那么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也就只有一个人了。 心里那份烦躁蓦地消散,言离忧直起腰欣喜转身:“怎么这么快就回——” 话音戛然而止。 身后并不是她期待出现的温墨情,而是与温墨情有着同门关系,同为君子楼少主却最容不得她的人,乱雪阁阁主楼浅寒。 “你来干什么?”言离忧当然知道楼浅寒不是来陪她玩的,浑身上下尽数投入戒备状态,下意识向后退步,却无奈发现身后已是池塘边缘。 楼浅寒站在原地没有逼近,双手负于身后,一双天生就带着薄情之色的眼眸波澜不惊:“我说过的话,你好像没当回事。” 彼时在大火过后的青莲宫,楼浅寒很明白地告诉言离忧让她远离温墨情,否则必招杀身之祸。这些言离忧自然记得,可今时不同往日,现在的她早就摆脱青莲王身份,也不再是紧追温墨疏身后却要温墨情来保护的温室娇花,她不明白,为什么君子楼这些人还是不肯接纳她?她不愿连累温墨情,所以竭尽全力保持二人之间的距离,这么做还不足以平息他们的厌恶吗? 咬了咬牙,言离忧挺起胸膛:“为什么我要远离温墨情?我既没有害他也没有害别人,只是想求条活路而已,五次三番针对我有什么意义?” “针对你?你有这个资格?”楼浅寒扬手,鼓囊囊的银袋丢到言离忧脚下,“今天日落之前离开谪仙山,三天后,如果你仍然在苍梧郡的地盘上,我不会再给你第三次机会。” “我不走。” 斩钉截铁的语气让楼浅寒微露不悦之色,长眸微眯,眉梢冰冷,只字未说却能把威胁之意体现得淋漓尽致。 这种冷酷杀伐、以夺取人性命为生存方式的强者,无论谁见了都会有所畏惧。言离忧对楼浅寒一直是这种感觉,然而她不打算退缩,迎着那道冷若冰霜的目光,声音愈发响亮坚毅。 “我答应过温墨情等他回来,至少在向他说明情况之前,我不会离开这里。” 楼浅寒记得第一次见言离忧时,她眼里满是惊慌畏惧,像是所有寻常女子一样试图寻找旁人的保护;短短数月之后,当她再一次与他面对面,那份令他厌恶的弱小感正在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勇气与坚定,与他自幼一起长大的师弟温墨情竟有七分神似。 言离忧的回答让楼浅寒有些意外,不过这不足以成为手下留情的理由,短暂迟滞后,楼浅寒毫不犹豫出手,携风掠影,铁钳似的手指紧紧箍在言离忧脖子上。 武功上的悬殊让言离忧根本不做躲避或是抵抗的打算,她知道就算自己使劲浑身解数也不是楼浅寒的对手,倘若他是抱着杀意而来,那么她绝对见不到第二天的人间。 不过言离忧并不认为楼浅寒会这么做,尽管他的威胁已经不是第一次,可是哪一次他真的动手了?如果楼浅寒真心为温墨情着想,一定不会希望因此让温墨情痛苦,甚至与他结怨。 当然,这种碰运气似的冒险带着赌博性质,假如猜测错误,楼浅寒极有可能眼都不眨一下将她铲除。 运气似乎稍稍偏向言离忧这边,楼浅寒已然将她性命握在掌中,却迟迟没有下杀手,那双黑似夜的眼不吐露半点真情,也不宣扬丝毫犹豫,教人无从揣测杀人如麻的乱雪阁阁主到底在想些什么。 “言姑娘,有客人来怎么不叫我一声?” 平和嗓音打破生死寂静,楼浅寒身后,坐在轮椅上的童如初面带微笑,膝上书卷被风吹乱沙沙作响,好像没看见正在发生的危机一般平和从容。 楼浅寒稍稍偏头,又死死盯了言离忧片刻才放开手,从头到尾表情如同被冰封一般没有任何变化,就连转身面向童如初时还是那副麻木表情。 “有几年没来过这里了吧,浅寒?不多坐一会儿?”童如初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似的,对刚刚还在攻击言离忧的楼浅寒和声笑语,“总听墨情说你很忙,想要见一面不容易,看来今天是我行大运了。” 楼浅寒沉默少顷,朝楼浅寒恭敬抱拳,却还是少言寡语,只淡淡丢出几个字:“无意叨扰,改日再叙。” 话罢,玄色身影踏风里去,如来时一样突兀。 童如初望着楼浅寒背影苦笑摇头:“还是老样子,不爱说话,心思却比谁都细腻。”回头看看呆愣的言离忧,再看看颈上那道缓缓减淡的红印,童如初笑容微敛:“言姑娘莫怪浅寒,这孩子从小就对小情看管得紧,但凡可能会对小情不利的事他都要阻挡,担心过头而已,并无恶意。” 言离忧垂下头,呆呆看着地面被踩乱的嫩草,声音轻得仿若自言自语:“我的存在,真的会对温墨情不利吗……” 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对自己发出这般疑问,实在是件残忍的事,童如初眼中几许怜悯,片刻后恢复温和笑容:“言姑娘应该问自己另一个问题,如果你不在了,会对小情有利吗?” 言离忧愈发迷茫。 如果她不在了,或者从未出现过,温墨情是会和碧笙在一起,还是与赫连茗湮重修旧好?似乎都不可能。可是她的存在算是什么呢?她依赖他,他披着暧昧不清的关系保护她,她能让他露出笑容,也能让他与同门闹翻。 随着言离忧迷惘表情加重,童如初的叹息越长:“言姑娘还是别想这个问题了。暂时抛开小情的感受不谈,言姑娘不妨告诉我,小情之于言姑娘是怎样的人?他对言姑娘来说,重要到何种程度?” “是……是很重要的人,跟碧箫她们一样,都是我不想伤害的朋友。”言离忧目光散乱,拼命搜刮着脑海里的措辞,试图描述自己复杂心绪,“和他在一起时我会感觉很安心,虽然我知道不该黏着他到处跑,可是除了他身边,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里……” “天地之大,寻一处安身之地还不容易?言姑娘若是想,大可在乡间小村落户生活,这没有任何难度;之所以跟着小情天南海北四处闯荡,言姑娘应该还有其他理由才对。今天的话我不会向小情透露半个字,所以言姑娘尽可放心说出心里话——为什么愿意跟在小情身边?言姑娘心里真的只把小情当朋友吗?小情的心意,言姑娘可有感受到?” 童如初只是发问而非劝导,然而这些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一个比一个关键,平和语气反倒比厉声质问有着更大压迫感,逼得言离忧阵阵慌乱,平日里根本不敢去想、不愿去想的答案失去束缚,纷纷从心底最深处跑出。 “我明白,我明白他说的许多话在暗示什么,我也知道自己在找借口不肯离开他,是我不停骗自己说什么都没有……” 言离忧的声音越来越低弱。 她怎么会不明白温墨情的心意?他的包容,他的体贴,他的微笑,还有他无休无止的欺负,那些都是他在无声地传达心意啊!她只是不敢承认,害怕面对,宁愿闭着眼把他的温柔当做玩笑,也不想去考虑该如何承担这份感情。 混乱与仓皇正是童如初想要从言离忧眼中看到的反应,深吸口气,弯起双眼静静含笑:“所以呢,言姑娘喜欢小情吗?” 喜欢,不喜欢,可以在温墨情面前坦然说出喜欢温墨疏的勇气到哪里去了?言离忧的手有些抖,直至从童如初温和目光与笑容里汲取足够力量,那份颤抖才化为勇气,将掩埋在心底的话与痛倾诉而出。 “是,我喜欢温墨情,希望和他在一起。”闭上眼深呼吸,亮泽眼眸中忽而闪过一丝痛楚,“可是,我不能这么做。” 第203章 永无宁日 相处的半个月时间里,言离忧对童如初有了基本了解,愈发觉得这位昔年的巾帼军主将有着常人难以理解的‘性’格与出‘色’头脑。 童如初身为挥斥方遒的将军却有温稳‘性’格和细腻心思,喜欢静静听人说话,从不经意的言语间挖掘出重要信息,‘抽’丝剥茧层层分析后将结果抛出惊讶旁人;他不喜欢的是‘插’话与妄下判断,就好比在与言离忧‘交’谈时,无论言离忧多么语无伦次、多么离题万里,童如初都会安静听完,然后以提问的方式引出言离忧自己都不曾细致思考的心里话。 “言姑娘说的不能,原因在于谁?小情,言姑娘自己,还是那位远在帝都的二皇子?” 以温墨情和童如初的关系,童如初知道温墨疏的事并不让人感到奇怪。言离忧虽觉得有些难以启齿,视线撞到童如初温和目光时仍抵挡不住将心思和盘托出:“与别人无关,是我自己的问题。” “时间还早,九儿醒来前言姑娘可愿与我这废人多聊一聊?一个人在山上呆久了难免憋闷,听听年轻人的故事,总好像自己也跟着变年轻了呢!”童如初没有急着‘逼’问,转动轮椅木轮行至言离忧身边,抬头看向辘辘不停的水车。 没有紧张,没有负累,与童如初‘交’谈是自在而舒畅的。在言离忧发觉最初的慌‘乱’渐渐化为平静、纠结心情慢慢消退时,心底再不排斥说出埋藏许久的隐情,反而隐隐有种卸下沉甸甸重担的轻松。 “既然童叔叔知道墨疏的事,那么也该知道我的身份特殊——即便身边的人相信我不是青莲王,终归还有许多人不相信。我不希望由于这个原因再拖累谁,尤其是温墨情,他为我做的已经太多,我还不起。”幽幽叹口气,言离忧最终还是犹豫着说出心底症结所在,“再有就是和墨疏的关系。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以前我真的很想和墨疏在一起,直到有天我发现,原来我心里的他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幻想。我一直以为自己很了解墨疏,以为他和我是一类人,当我明白事实并非如此,曾经的那份坚持开始动摇,就在那时,我发现原来最了解我的人不是墨疏,而是是温墨情。” “在言姑娘最需要帮助时出现的人是二皇子,温柔善良又有共同愿望,言姑娘会倾心也是难免的,不过我不明白,这与墨情有什么关系?言姑娘决意离开二皇子那一刻起,墨情就有了在你身边的资格。” 言离忧摇头:“不,不是说温墨情没有资格,没资格的人是我。所有人都知道我和墨疏的事,在帝都折腾一番又突然离开,这时候我若是和温墨情在一起,别人会怎么看?我不想被人说朝三暮四,更不希望温墨情被人当成傻瓜——他需要赫连茗湮那样接近完美的人相映成辉,而不是一个落魄到无家可归、别无所长的流‘浪’者。” “嗯,所以说言姑娘在意别人的目光,更胜过小情的心情,对吗?” 童如初话说得清淡,重量却逾越千斤,隐约还有令人尴尬的指责之意,即便有些无言以对,言离忧还是点了点头。 她在乎的不就是流言吗?害怕别人认为自己对谁都不是真心,今天说喜欢温墨疏明天又说喜欢温墨情,为的只是找一处依靠,再难听些说她只不过是在炫耀自己勾搭男人的能耐,总之任何难听的话都有可能加在她头上。 然而这样的流言倘若传起,对她的伤害反不如温墨情大,毕竟他是名动天下的君子楼少主,是定远王世子,为一个摇摆不定且背负骂名的‘女’人心动、与同‘门’争执、违逆师意,此类话传到江湖、朝廷,温墨情的颜面何在? 他不在乎,她却不得不在不乎。 言离忧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童如初也不再言语,两个人面向池塘,听着水车吱嘎吱嘎转动的老旧声响各自沉默。 一站就是小半个时辰。 “言姑娘,恕我直言,现在的你的确配不上小情。”童如初突然开口惊飞池边鸟雀,三两支羽‘毛’飘然翩落的刹那,童如初清楚看到言离忧脸上一闪而逝的失落沮丧。低头笑了笑,再开口时,童如初的语气并非言离忧预料那般严肃:“言姑娘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不是说身份地位又或者能力上你不如小情,这些都是过眼云烟,小情不在乎,我更不在乎。我想说的事,小情能为你与秋楼主起争执,无论有多少人反对他都坚持站在你身边,而这份执着,言姑娘你没有,一点都没有。” “我不愿看他这样,如何能执着?” “那言姑娘怎么不干干脆脆放手?”童如初反问。 言离忧无法回答,仍是沉默以对。 如果能潇洒放开,她就不会出现在这里。哪怕明知道自己这样很丢脸、很无耻,她还是忍不住想停留在有温墨情的地方,纵是千百次欺骗自己说着各种不该离开的理由,最根本原因,不正是因为她太软弱、太依赖,太不想离开温墨情吗? 嘴上说着为他考虑,可事实上,她还是这么自‘私’。 谪仙山顶的风悠然安宁,最适合吐‘露’心事后随之消散,这样能够排解压力与秘密的好地方,权势漩涡中心是寻不到的。温墨疏体弱,心里有事的话总会体现在羸弱身子上,自从温敬元传出要追究温墨情与叛军勾结的罪责起,温墨疏的嘴边便生出一排水泡,心中急火可见一斑。 温敬元此前也对温墨情抱怀极大不满和怀疑,但碍于定远王于渊国的地位影响,加上对传言中神乎其神的君子楼颇为忌惮,是而从不曾妄动温墨情。不知道是不是数日前与南庆太子妃苏‘玉’的丑闻太大冲昏了温敬元头脑,温墨疏对其转嫁矛头到温墨情身上的举动难以理解,同时也万分焦躁——无论是温墨情还是言离忧,眼下情况紧急时,他竟然一个都联系不上。 “殿下把‘药’当饭吃吗?我记得有说过,这‘聚魂丸’三分‘药’七分毒,殿下这么个吃法,我能不能供得上是个问题,殿下有没有命熬到愿望达成更是严重问题。” 楚辞从外面办完事回来就见温墨疏皱着眉头吃‘药’,晃了晃‘药’瓶,本够用三个月的聚魂丸所剩不多,而距离上次温墨疏伸手朝他索要的日子,不过才一个多月而已。 已经卧病三日的温墨疏面‘色’灰白,服过‘药’后仍咳声不断,声音沙哑虚弱:“皇上虽没有降罪于定远王世子,却开始翻查昔年叛军旧案,显然是想找到能够除掉世子的借口。我问过定远王,他也不清楚世子去向,为今之计只有去信询问寄宿王府的世子同‘门’,希望能有个确切结果。” “这倒是有趣,世子为躲避殿下‘骚’扰言姑娘故意隐藏行踪,没想到反而耽搁了大事,该说是天意还是时运不济?”楚辞不像温墨疏那样着急,尚有闲心开着玩笑。 说起来这件事对温墨疏并没有直接影响,就算温敬元真的下旨惩办温墨情又如何?恐怕前朝没人能拿君子楼声名赫赫的少主怎样,充其量是扣个勾结叛军余孽的帽子任其逍遥在外。 当然,有心人都明白,温墨疏之所以如此焦急并非为了温墨情,而是因为言离忧正与温墨情在一起——温墨情有定远王和君子楼做靠山,言离忧却没有,温墨疏是想在事情闹大前通知温墨情让他想办法解决,若是实在没有退路,他必须做好强行带走言离忧的打算。 从温墨情手中抢回言离忧,这种冲动若能付诸实践,或许多多少少能排解温墨疏‘胸’中愁闷。 楚辞如往常一般,对有关言离忧的事情不予干涉,坐在椅中托着腮,似是不经意道:“殿下最近都没怎么注意四皇子动向吧?多事之秋啊,那位殿下平静得有些反常。” “墨峥?”温墨疏又咳了一阵,漫不经心地擦去‘唇’边一丝暗红,仿若习以为常,“联姻已经定下,按理说他应该低调行事韬光养晦,比以往平静在情理之中,有什么问题么?” 楚辞嗯了一声:“御书房那边传出消息,说四皇子前几天曾向皇上请婚,‘欲’迎娶一位民间‘女’子为侧妃。” “少年心‘性’,知好‘色’而慕少艾,也没什么可挑剔的。” 温墨疏对温墨峥的包容可谓达到了一定境界,连楚辞都颇感无奈:“殿下也不问问四皇子要迎娶的是谁吗?获罪被贬出宫的嫔妃成为皇子嫡妻,这意味着什么殿下该考虑考虑才是,总这样满脑子都在想言姑娘可不行。” “被贬的嫔妃?”温墨疏总算有了几分在意,讶然望向楚辞。 楚辞将唐锦意的事说出,温墨疏虽感意外却肯定了温墨峥的眼光——先前言离忧借宿凤欢宫时,他也对那位沉稳识大体的锦贵人印象深刻,只是没想到温墨峥竟会动了情意,试图瞒天过海把唐锦意娶进‘门’。 “因其他事情获罪也就罢了,偏偏是合谋算计芸妃……”温墨疏倒吸口气,脸‘色’愈发枯槁,“墨峥他什么时候能成熟些,不再做这么危险的事?好在皇上并未发觉,否则必然对墨峥产生怀疑,本就飘摇不定的局面更要危险十分了。” 楚辞对温墨疏的感慨并不赞同:“殿下怎知皇上没有发觉?这消息是从御书房跟茶太监那里流出来的,而后宫是芸妃的天下,连我们都能获得的消息芸妃和左丞相会不知道么?皇上或许不会在意四皇子要娶的是谁,但这不代表别人不会怀疑。有件事殿下大概还没听说,天牢的牢头数日前曾被人发现去往宫外某处宅院,两天后,这位牢头惨死于突然倒塌的书柜之下,而他去往的那处宅院,据说正是锦贵人避人耳目的隐居之处。” 楚辞心细,但绝对不是个小题大做的人,温墨疏从他的话中嗅到几丝警告之意,尽管警告的对象不是他,仍旧让他‘胸’口一片冰冷。 连嵩与芸妃的黑手,许是要伸向温墨峥了。 第204章 夜不入梦 君子楼再高,遮不住温墨情的视野;玉穹山再险,挡不住温墨情的步伐。 大概是知道温墨情会想尽办法从君子楼离开,楼浅寒没有过多要求沐酒歌去禁锢他,在宋子界怂恿众人逼婚的第二日,从昏睡中醒来的温墨情便踩着烈日光芒离开师门,以最快速度直奔谪仙山顶。 归来时,已是更深露重的后半夜。 “回来了?剩菜剩饭都在锅里,热一下再吃。”是时童如初仍熬夜在房中看书,对温墨情突然回来似乎并无意外。抬头看了眼温墨情侧脸一块青紫瘀痕,童如初摇摇头:“浅寒算是对你留情了,凭他现在功夫,一拳让你睡上三两天易如反掌,以后你还是少惹他为妙。” 温墨情下意识摸了摸隐隐作痛的侧脸,剑眉微皱:“她人呢?” “在房里,一整天没吃东西了。放心,浅寒那孩子做事有分寸,他只是想吓吓言姑娘而已,并没有真动手。” 不管温墨情在别人眼中是多么神秘的角色,在童如初看来,他就如同透明一般,所思所想不必费力便能猜得透彻。料到在楼浅寒离开后温墨情会赶回来,童如初特地在房中等候,也不等温墨情追问,率先开口简单明了地把言离忧的情况如实道来。 心中大石总算落地,温墨情松了口气,这才发觉浑身上下酸痛不已——他是人,不是怪物,拼尽全力在崇山峻岭间奔跑疾行也是会累的,更别提腹中空空响如擂鼓。 童如初见温墨情焦急稍解,明亮眼眸完成新月型,轻声笑道:“你现在这般狼狈像极了当年我追求阿英时的模样,只冲这点我这个当叔叔的也得站在你这边才行。不出意外的话过段时间秋楼主会来这里向我抱怨,我尽可能帮你说和,你就安安心心忙正事吧。” “师父那边就交给童叔叔了——离忧她有对童叔叔说些什么吗?”犹豫再三,温墨情还是把急于知道的问题低声提出。 “我向言姑娘保证过,与她的交谈内容绝不透露给你,能告诉你的只有一句话。”童如初神神秘秘眨了下眼,笑容愈发明晰,“好好珍惜她,她值得你付出,不过万万不可急躁,是你的,总不会跑掉。” 温墨情耸耸肩:“她能跑得掉才行。” 知道温墨情急于去看言离忧,童如初没有耽搁他太多时间,为躺在藤椅上熟睡的初九盖好薄被后熄灯就寝。温墨情摸黑走到邻间木屋,轻手轻脚推开房门,柔和灯光拉扯出长长身影,在门板上晃来晃去。 言离忧朝内躺在木榻上和衣而卧,半旧薄被只盖到手肘,整个人动也不动,看不出是醒着还是睡着。 温墨情是不需要去看的,嗤笑一声,伸手添了几滴灯油:“等了大半夜,现在却要装睡么?” 话音落地,房中悄无声息,言离忧仍是一动不动。 抱肩静立片刻,见言离忧摆明装睡不肯理自己,温墨情眯起眼眸:“再装睡我可不客气了。” 怎么听这句话都是极其可怕的威胁。言离忧有些动摇,偷偷睁开一只眼盯着墙壁上单薄人影,并没感觉温墨情有所行动,索性闭上眼继续装睡。 与童如初的交谈让她明白很多事情,也有许多事情越来越困惑,现在的她还没想好要怎么对温墨情开口,在心底某处发生变化后,在发觉自己早有不同后,她实在不知道应该露出什么表情去面对,不装睡还能怎么办?既然打定主意避开,那就装到底吧。 可是把头埋进沙子里的笨鸵鸟很快就后悔了。 一阵凉风灌入,言离忧明显地感觉到覆在身上的薄被被人掀开,正当她以为这是温墨情对她的惩罚方式打算顽强忍耐时,温温热热的身躯竟然贴了上来! 紧接着薄被重新覆盖,一只修长手臂也懒洋洋越过直接搭在言离忧身上,一瞬间让言离忧彻底溃败。 温墨情嘴毒,但也有说不过言离忧干瞪眼的时候,唯独他的杀手锏不要脸这点是言离忧无论如何也破不了的,换做其他人谁会这么做来逼她说话?男女授受不亲啊,来自开放时空的她都不好意思挤进别人被窝里,温墨情这个生长在礼教严苛时代的男人是怎么厚着脸皮做到的? 言离忧头皮僵硬脸颊滚烫,什么凄苦心思都飞到九霄云外,真恨不得回头狠狠一拳砸在温墨情脸上,可是想想自己的实力,想想每次对温墨情武力相向的悲惨结果,最终言离忧还是选择了忍气吞声、继续装睡。 温墨情再不要脸至少有个底线,绝对不会对她做什么不该做的事,言离忧信不过他的脸皮但坚信他的品性,索性咬咬牙,以不变应万变。 果然不出所料,温墨情除了赖到床榻上之外再没有进一步动作,躺了片刻见言离忧还是一声不吭,嘟囔了一声“无趣”后便安静下来,似乎心安理得地陷入沉睡。 他是想就这样睡到天亮吗?! 言离忧有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望之感,僵着身子躺了足有半个时辰,仍不见温墨情有离开的意思,耳畔反倒传来均匀浅淡的呼吸声,好像……好像温墨情睡得很舒服、很香甜? 可她根本没办法睡!根本没办法让怦怦乱跳的心静下来啊! 言离忧恨不得化身猛虎咆哮一番再把温墨情抓个满脸花,然而她能做的只有忍耐,咬牙切齿继续忍耐,忍到再忍不下去时小心翼翼抬起温墨情沉重手臂,无声无息翻身。 面对面更显得尴尬了。 借着油灯将熄未熄的微弱光芒,言离忧悄悄打量温墨情近在咫尺的面庞,有些消瘦,带着几丝疲倦,却还是那张她熟悉到不能再熟悉、贯穿她重生后大半人生的清俊脸孔。 看着看着,慌乱的心渐渐平静,视线触及温墨情侧脸青紫瘀恨时,言离忧的心重重一沉。 能伤到他的人不多,这次又是楼浅寒打的吧?记得上一次在青莲宫时他就为她被楼浅寒打了一顿,而她却在他没有醒来之前偷偷离开跑去找温墨疏,那时候,他的心情是怎样的?生气,还是失望? 言离忧不想再逃避,如童如初所说,温墨情为她做了那么多事,执着且辛苦地付出着,可她回报给他的是什么?不管温墨情是出于什么心思才会对普普通通的她动情,如今的她不该再选择自欺欺人,对温墨情来说,那才是最残忍的伤害。 白皙手指轻轻伸到清瘦脸颊上方,犹豫许久才小心落下,贴着那片恼人的青紫痕迹柔柔抚过。 言离忧想要牢记心里的酸涩感觉,她明白,自己是担心温墨情的,会为他的伤自责,会心疼,只是以前自己从不肯承认,所以才让他一而再再而三为她受伤,为她恼火,为她白白付出。 就在言离忧觉得心口酸痛快要抑制不住时,相距不过一拳的脸庞上紧闭双眼忽然睁开,手掌也被猛地抓住,吓得言离忧浑身一抖,心脏狂跳。 “……你装睡?!真无耻!” 温墨情精神饱满,不以为然:“你不也在装睡么?彼此彼此,半斤八两。” 被紧攥的手传来滚热温度,初刻惊慌后言离忧嗵地涨红了脸,避开温墨情目光拼命想要缩回手,只是温墨情抓得紧,任她使尽力气仍是白费。 言离忧最不希望发生这样状况,过于接近的距离本就容易滋生暧昧尴尬气息,偏又是在这种时候,在他脸上还留着为她挨揍的痕迹,在她心乱如麻徘徊在两难选择中无从取舍时。 温墨情静静看着言离忧野猫似的乱蹬乱踹,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唇边笑意浅淡得难以确定是否存在,却有着罕见的暖意。 原本压在脑后的另一只手忽然伸到言离忧后颈,眉峰斜挑的刹那,温墨情用力把胡乱晃动的脑袋摁进自己怀里,两只手臂如同结实麻绳将言离忧紧紧束缚,安然满足地闭上双眼。 他想这么做已经很久很久。 突如其来的举动令得言离忧彻底放弃抵抗,脸颊隔着衣衫紧贴温墨情温热胸口,甚至感受得到他的心脏规律跳动,被拥紧的安全感让僵直如木的身子渐渐放松,渐渐适应,渐渐不想挣扎离开。 一起走过的数百个日日夜夜,就是这具紧拥他的身躯沉默着筑起屏障,将她隔绝在危险与伤害之外,而他对她近乎自欺欺人的做法从来都是无声包容,不求回报。 这种时候该说谢谢还是对不起,又或者该红着脸表明心迹? 言离忧总觉得那样粉红温馨的气氛不适合自己,更不适合温墨情,况且喜欢二字,现在的她没有勇气说出口。 令人心安却又尴尬的沉默充斥眉间眼角,言离忧数次咽下口水想要打破宁静,可嚅动的唇瓣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倒是有某种奇怪闷响一阵阵传来,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温墨情睁开眼,似是有些小恼火:“我饿了。” 如果此时只有温墨情的腹鸣声,言离忧还能板起脸假装严肃,然而在温墨情难得丢人的时刻,最想要落井下石的人偏偏也发出可耻肚叫,于是准备好的嘲讽语气不得不化为忧郁叹息。 “还有剩饭,一起吃吧……我也饿了。” 第205章 骨肉相聚 一大早起床就闻到令人食指大动的菜香,初九连忙穿衣洗漱冲到厨房,只见童如初坐在轮椅中忙碌于灶台和饭桌间,一盘盘色香味俱全的佳肴已然上桌。 “九儿,快来帮忙,还有几道菜没做完呢!” 看着童如初忙得满头大汗,初九不禁好奇:“童叔叔,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吗?为什么要做这么多好吃的?” “今天啊……今天的确是个好日子,不过我也说不出哪里好,总之是个好日子。”童如初笑着颠锅翻炒,含义不明的话说得初九愈发糊涂。 饭菜都盛好摆桌,言离忧和温墨情恰好循着菜香进门,两个人脸上一模样的疲倦,一模一样的乌黑眼圈。 “姐夫,你回来了?”初九并不知道前一晚温墨情归来,欣喜之余忙添置碗筷,开开心心地坐到言离忧身旁,“童叔叔说今天是个好日子,做了这么一大桌好吃饭菜,红莲姐快尝尝,比姐夫做的还要好吃呢!” 童如初仍是笑若春风:“小情的手艺都是我教的,自然不如我,不过拿去跟那些名动天下的酒楼比也不至于逊色——九儿,来,坐叔叔这边。” 之前几人在一起吃饭时初九都是坐在言离忧和温墨情中间,桌子是圆桌,就那么大点儿,四把凳子不多不少,初九往童如初身边坐去,温墨情和言离忧自然就要挨到一起了。童如初对二人之间依然存在的那一点点缝隙还不满意,咳了一声,让初九换了一把大椅子过来,硬是将言离忧挤得紧贴温墨情身侧。 “嗯,这样看着才舒坦。”童如初终于心满意足,笑呵呵夹菜吃饭。 上梁不正下梁歪,守着童如初这么个不靠谱的长辈,温墨情能做个正经人才怪!言离忧满是被人合伙欺负的委屈感,闷闷不乐横扫饭桌,许是因那饭菜实在太过可口,饱食之后也就忘了那些不爽快的事,拉着初九到后山去采野菜。 被迫充当主妇的温墨情没半句废话,撸起袖子擦桌洗碗,童如初则坐在一旁悠然自得:“谈妥了?” 温墨情头也不抬:“什么都没谈。” “没谈也罢,未必是坏事,至少昨晚言姑娘没把你赶出来——深更半夜跑到姑娘家房中,也就你这小子能做出这么不守规矩的事。” “当初是童叔叔告诉我凡事不必恪守陈规的。”温墨情不以为然,目光越过房门,有意无意追随着那道不时出现的身影。待一切收拾妥当,温墨情把童如初推到门口阳光最盛处,自己也懒洋洋躺在旁边草地上,语意慵懒散漫:“师父每次挑选弟子都要经过童叔叔审度,童叔叔对君子楼人事最是了解,那童叔叔能不能猜到,我回楼中那天发生过什么?” 童如初轻笑,颇为清淡:“发生过什么我猜不到,但我知道,一定与碧笙有关。” 沉吟少顷,温墨情长出口气:“楼中很多人质疑过师父的决定,当初童叔叔让师父立碧箫为少主,而非天资更优秀的碧笙,那时童叔叔是不是就已经看出碧笙的问题?” “秋楼主最懂得鉴赏,无论山川楼阁、书画珍宝,他都能一语道出其价值;而我最擅长的是识人,所以在挑选少主时秋楼主才会屡次前来询问意见。”童如初没有直接回答温墨情的问题,唇边笑容慢慢隐去,“我记得那时秋楼主也提出过同样问题,为什么我不让他选择更加聪明的碧笙,我告诉他,因为碧笙气量狭小、多疑善妒,一旦惹事必然是大祸。这些年秋楼主刻意怠慢碧笙,为的就是洗去她心性里骄傲急躁的一面,可惜……” “可惜她不知悔改,越走越错。” 温墨情的语气有些冷,听起来全然不像在讨论有婚约在身的未婚妻,童如初看了他一眼,轻轻摇头:“碧笙那孩子本性不坏,走到今天地步都是被你那几位师兄惯出来的,加上她对你一往情深几近痴迷,一旦被人怂恿迷惑很容易铸下大错。”童如初对温墨情的冷淡颇感好奇,沉吟片刻追问道:“碧笙现在是什么情况?” “不清楚,总之我不想看见她。”阳光漫上云端,温墨情抬手遮住刺眼光芒,语气微带不耐,“她说是碧箫告诉她我在安州的,可是以碧箫的性格以及对我和离忧关系的了解,这种事绝对不可能发生。我回楼中时也不知碧笙对宋子界那书呆子说了什么,几个人竟备好花酒逼我成亲,如果不是浅寒出手,谁都不知道事情要到多大。还有一点我很怀疑,碧笙和钧白一起失踪,为什么只有碧笙回来了?如果真的如她所说是和友人在一起,那么钧白失踪后为什么她连问都不问一句,一点都不担心钧白出事么?” “的确可疑。不过找到钧白之前一切都只是猜测,况且除了逼婚一事碧笙暂时没有其他动作,你这个师兄还是要有个师兄的样子,否则受连累的无外乎又是言姑娘。” 大好天气谈这些不愉快的事实在浪费,温墨情主动结束话题,起身时不小心碰到剑,剑穗磕打剑鞘发出清脆声响。 童如初看着那剑微微出神,眸中一抹惋惜悄然流过:“小情,你没必要强迫自己卷进权势漩涡。我说过,我不恨任何人,对先帝所作所为也没有报复的打算,倘若连你都因昔年旧恨被恩怨束缚,我这辈子欠下的债就多到还不清了。” “没什么债不债的,童叔叔是被离忧熏染了么?”温墨情不动声色收起长剑,“先帝已死,旧日恩怨一笔勾销,我只不过是在做我该做的事而已,心甘情愿,也不觉得不自由。童叔叔非要认为自己有责任的话,不如帮我个忙好了。” 童如初无奈,半是苦笑:“犟不过你。反正我一天到晚无所事事,你尽管把言姑娘放心寄托这里,定不会饿到、累到她。” 不需要开口拜托,童如初对温墨情的心思了如指掌,直接允诺会照顾言离忧,温墨情也不多废话,简单叮嘱些言离忧的喜好习惯后起身离开,奔向后山寻言离忧和初九。 在谪仙山这些天,言离忧体会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快乐,尽管每天都是粗茶淡饭,吃喝起来却比过往任何时候都要香甜。一直在醉风雪月楼干杂活的初九也是一样,童年时期该有却未能享受的愉悦尽数补足,十四五岁的少女整日跟稚童一样采花扑蝶,乐此不疲。 温墨情把二人叫回木屋时,言离忧和初九还有些恋恋不舍,转眼见到童如初也在,立刻忘掉不舍开始围着童如初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先别吵,听我把话说完。”两个爆栗分别赏给二人,温墨情表情自然地把言离忧拉到身旁,“楼中的事还没处理完,今天我就得回去,之后一段时间你带九儿在这里暂住,我保证不会再有人来打扰。旁边屋子书架上有各类书籍,闲时你和九儿可以跟着童叔叔一起读写认字,老老实实等我回来。” 得知温墨情还要离开,言离忧有些失望亦有些轻松,带着复杂神色点点头,目光始终不肯与温墨情对视。 有些话尚未挑明时最是煎熬,离他又近又远,感情若有若无。 温墨情仍保持放任姿态,对言离忧的踟蹰不前只作不见,抬手拍了拍初九头顶:“九儿,在这里过得开心吗?” 初九用力点头,青涩脸蛋上露出最干净无邪的笑容。 “既然喜欢就不要走了,留下来还能替我照顾童叔叔。”专属于初九的好爹爹目光迅速掠过言离忧侧脸,温墨情摸了摸鼻尖清咳一声,“离忧会在这里一直陪着你。” 初九喜出望外,明亮眼眸闪着期待光泽看向言离忧,言离忧欲言又止,最终无奈点头。 她与温墨情的关系尚不算确定,谪仙山也未必是她的归宿,但这里的确是目前为止她最喜欢的地方,山高天远,与世无争,可以远离尘嚣与纷争,能这样过完一辈子倒也不是坏事。 见一大一小两个女人都没有拒绝,温墨情薄唇微挑,眸色清明,深黑色瞳中透出淡淡柔情:“九儿,童叔叔没有子女,一个人住在山上很寂寞,到老时也会没有人照顾,你愿不愿意——” “小情,不要强人所难。”童如初没有料到温墨情会有如此举动,不等他说完连忙打断。 初九年纪虽小却很机灵,听温墨情前半句话很快猜到他的意思,呆呆看了童如初半天,忽然红了小脸变得拘谨,声音小得如同蚊子:“爹爹不要九儿了,九儿没有爹爹和娘亲,童叔叔觉得一个人孤单的话,九儿愿意一直陪着童叔叔,给童叔叔解闷……” 刹那,童如初心如刀绞。 少顷,伸手轻轻拉住九儿,童如初温柔笑容略显苦涩,语气缓而平稳:“以后不会了,九儿不再是没爹没娘的孩子,九儿就做叔叔的养女好不好?” 眼前的明明就是亲生骨肉,却只能忍着痛与思念假装平和,去问她愿不愿意做自己的养女。言离忧困惑于童如初不肯告诉初九身世真相的原因,眼看父女二人相见不相认,更多的则是心疼与怜惜。 “九儿,过来。” 言离忧心头一动,忽地拉过初九附到耳边低语一番,只见初九稚嫩小脸显出犹豫之色,几经鼓励才鼓足勇气,转身跑去倒了杯茶,恭恭敬敬奉到童如初手边,清脆嗓音悦耳动听。 “九、九儿请爹爹喝茶!” 童如初愣怔许久才接过那杯热茶,手掌有些颤抖。 恍惚十五载,多少恩怨是非他都作过眼云烟不再追究,那些委屈冤枉也都付于东流,原以为此生将在谪仙山顶孤寡而终,却不想岁逾中年,竟能见到与妻子留下的唯一骨肉。 此生,死亦足矣。 第206章 复杂局面 渊历德兴二年夏末,天气罕见地炎热干燥,向来潮湿多雨的帝都凤落城一连四十余天滴水未降,这在大渊历史上还是首次。 凤落城方圆百里没有能够提供百姓用水的大型河流,平日都依靠掘井汲水,在持续四十多天的干旱仍在肆虐时,那些给百姓带来生命之源的深井几近枯竭,帝都子民苦不堪言。 人心乱了,谣言便要四起,及至有人因缺水而死,继位才两年的皇帝温敬元已然背负无数指责。 “那芸妃虽没做过什么恶事,但皇上对她过于宠溺耽误朝政,这与先帝有何区别?再说了,当初皇贵妃一案始终悬而未解,其中是否有不为人知的秘密也说不定。” “芸妃与连丞相同为青岳国人,但是二人并没有过多接触吧?听说上次皇上兴师动众查后宫,起因正是连丞相参了芸妃一道……” “你怎么就知道连丞相不是故意的?别忘了那次最后倒台的是皇贵妃,芸妃反倒更得皇上宠幸,说来说去,最后得好的不还是他们青岳国吗?” “唉,可怜了那些被贬出宫的娘娘们,都是有胆量又忠于我大渊的好女子,尤其是皇贵妃娘娘……” 隐蔽的小茶楼内,一群身着常服的朝臣你一言我一语聊得热闹,冷不防有人不耐烦一声低喝,将混乱场面重新压回安静。 温墨峥有些头疼,脸色并不是太好,微微蹙起的眉头为年轻面庞平添三分成熟味道:“皇贵妃的事情已经过去,你们有什么抱怨记在心里就好,以后别再提起。今天请几位大人、将军过来是想询问下前朝状况——你们也知道,皇上说要规整律法,没有实职的皇子、王爷都不得再入朝听政,许多事情我没办法获知消息,只能私下询问诸位了。” 平坐的九位文官武将又一阵细碎低语,唯独定远王稍显沉默,思虑少顷才稳重开口:“规整律法的建议由户部尚书姜呈提出,而姜呈与左丞相关系一直很近,不排除左丞相借皇上之手压制殿下和二皇子的可能。现在帝都闹旱灾,昨日还有人上报说东衢大街几户百姓为抢水大打出手,皇上为此龙颜大怒,少不得又有官员被撤职查办。仔细看看,如今身居要职而未动的文臣武将,已有大半都投靠左丞相一派。” “所以我才心急。”温墨峥叹了一声,“皇贵妃娘娘的案子我一直在查,可是从父皇到下级官员,几乎每查一处都要受到阻碍,可见连嵩势力之深,长此以往,前朝后宫岂不成了他连嵩和芸妃的天下?倘若他们能辅佐父皇从善治国也就罢了,眼下帝都大旱,父皇却耽于女色,许多事情都推给连嵩去办,这都快一个月了也没见半点举措,让百姓们怎么活?” 在场的十人都深受温墨峥信任,尽是些在朝上敢说敢做的耿直之士,同时也是昔日欲拥簇温墨峥上位的重臣,虽然定远王并不在后者之列,但温墨峥一直很尊敬这位万事以民为先的叔父,是而也不瞒着;作为回报,定远王时常会给他比其他人更深思熟虑的建议,这次也不例外。 “青莲山有六处清澈泉眼,水流终年不断,既然青莲宫已被君老板购置入手,殿下可先从青莲山引水暂解帝都百姓燃眉之急。至于前朝之事,有几位大人耿直进谏,想来皇上也不会做得太偏颇,殿下还是安下心追查皇贵妃娘娘的案子为好。” 无官无职的温墨峥于规矩上不该参与国事,温敬元让他查一些皇宫内外或轻或重的案子是额外放权,但若他主动插手其他事务那便是僭越干政了。老道精明如定远王再明白不过本分二字的重要性,故而有此提醒。 温墨峥对定远王向来信服,点点头不再说其他话,详细询问一番前朝状况后送走众人,回身险些与身后的定远王撞个正着。 “殿下借一步说话。”定远王低声将温墨峥请到一旁,花白胡须轻颤,“皇贵妃的事殿下可以继续追查,但不能放到明面上,否则必将惹祸上身。另外就是殿下的婚事,如果可以,殿下还是缓一缓吧,锦贵人那边得更谨慎些才行。” 温墨峥呼吸一滞,脸色明显不自然许多:“王爷怎么知道我要娶的人是锦意?” “前朝后宫从来藏不住秘密,殿下以为掩饰得天衣无缝,实则早走漏了风声。”定远王语焉不详道,“锦贵人和殿下背后都有许多双眼睛盯着,能传到本王耳中的消息,自然早就进了别人心里,殿下若是心存侥幸一意孤行,于您和锦贵人都是极大危险。” 温墨峥怎么也没想到自己“金屋藏娇”的事竟然有外人知道,心一慌,脸色不由煞白,像是上天要印证定远王的警告般,偏在这时有亲近的下人慌慌张张跑来报信。 “殿、殿下!几个皇宫侍卫闯进大宅,把唐、唐姑娘带走了!” 一刹,温墨峥如五雷轰顶,呆若木鸡。 唐锦意作为温墨峥即将迎娶过门的侧室被带走,这算是温墨峥的家事,定远王虽有担忧却不便过问,目送心急火燎的温墨峥匆忙离去后,摇摇头打算离开茶楼。 不知道是不是天意,就在定远王抬步想要下楼时,茶楼前堂进来四人,定远王在看到那四人之后急忙闪身躲到一旁。 那四人均穿着极其普通的素色布衣,然而举止有度、礼节尽到,一眼便知是受过良好家教的人,但让定远王惊讶的并不是这些,而是那四人的容貌长相,或者说,那四个人的特别身份。 霍斯都帝国使者,慕格塔·洛绮罗和慕格塔·萨琅,还有狐丘国使者,荣王燕北玄及其部下南凛。 素无往来的两国使者怎会选在这种偏僻之地私下会面?看他们表情恭谨严肃,并不像宴饮玩乐模样,那么他们凑到一起有什么目的?还有那个曾让次子温墨情陷入情伤中,别名为赫连茗湮的女子,她到底有多少种身份,气美如仙的姿容后又有多深的背景? 太多问题突然出现在定远王脑海,却没有人能够回答。 ※※※ “这一招不需要太大动作,看准破绽直刺过去就好。这套剑法特点在于凌厉多变,以击杀敌人为主、防御为辅,过多考虑一招一式的完整度只会让剑法变得不伦不类。” “难怪看温墨情用剑时干脆利落,总能一招制敌。”言离忧擦去额上汗水,抬头看看当空烈日,丢下剑长出口气,“不练了,我去做午饭。” 童如初笑笑:“不用,九儿正在做。她的厨艺一天比一天见长,假以时日绝不会比小情和我差。” “不是九儿做饭好吃,是童叔叔心里高兴,只要是出自九儿手中的饭菜,吃什么都觉得香吧?”言离忧揶揄着童如初,目光却不自觉望向林中小路,微微黯然。 温墨情离开谪仙山四天了。 说不清那是怎样一种感觉,希望他在身边,又希望能避开与他的接触,言离忧始终徘徊在矛盾中难以脱身,复杂感情比之对温墨疏的茫然有过之而无不及。 童如初静静看着言离忧,眸中一缕温和轻荡:“小情是君子楼少主,身上有不可丢下的重担,除了要解决与碧笙的纠葛外还要想办法找到钧白,毕竟是跟了他多年的属下。” “钧白跟随温墨情很久了吗?我只知道钧白是他派到青莲王身边的眼线,其他一概不知。”言离忧耸耸肩,似是有些失望。 “君子楼那边的事情我了解不多,但我知道小情面冷心热,从小就是个极重感情的人。钧白也好、楚扬也罢,凡是小情的属下都愿跟着他,从没发生过争执或是背叛,这也是小情能够成为君子楼少主的原因之一。” 钟钺和楚扬都快成温墨情的说客、媒婆了,忠心堪比七大姑八大姨,可是说到尹钧白…… 言离忧迟疑少顷,还是怀揣担忧把藏在心底的隐忧向童如初道来:“我总觉得钧白有些不太对劲,他对温墨情很忠心,而对青莲王,他好像有另一种很奇怪的感情。我不太清楚他们三个人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不过可以确定,如果让钧白在温墨情和青莲王之间做个选择,钧白一定会选择青莲王。” “钧白那孩子身世可怜,当初只有小情愿意收他为下属倍加照顾,所以他对小情既是感激又是仰慕。倘若说他宁愿背叛小情也要保护青莲王,那么一定是因为青莲王对他更好,好到足以让他把青莲王看得比自己性命更重要。” “重要到可以自欺欺人的地步吗?” 言离忧喃喃自语,在童如初好奇打量下,终于忍不住将那日在青莲宫尹钧白怪异言行和自主抹消记忆的事情通通告知——这团乱麻太过庞杂,乱到她一个人无法承担,而深知分寸又熟悉众人的童如初,无疑是她的最佳倾诉对象。 听完言离忧的叙述,童如初沉默良久,眉梢一点凝重高悬:“言姑娘不清楚自己的身份,小情虽相信你却也拿不出证据证明你与青莲王并非同一人。假如真有那么一天,言姑娘发现自己坚持的是错的,你能承受得住吗?” 被讨论千百遍的问题又一次出现,言离忧无端生出七分烦躁:“我究竟是谁,这答案很重要吗?我不会去害人,不会影响什么大局,我只想……我只想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平平静静生活。不管这身体曾经做过什么,那都不是我该承担的罪孽。” “是不是,应不应该,这些问题暂时不要去理会。我只想问言姑娘一句,倘若你真的是青莲王而世人不肯原谅你过去罪行,你打算怎么做——我是指对小情。”童如初抬头,认真眼眸带着不露声色的严厉。 童如初性格随和,不是那种喜欢咄咄逼人的长辈,为什么在听完尹钧白的事情后没有继续追问,反而问起她与青莲王身份的事?言离忧轻咬薄唇,心头忽地漫上无边慌乱。 “童叔叔,真有那么一天的话,我是不是该离开他?” 轻声发问时,言离忧仿佛感觉到心头有什么东西无声破碎。 第207章 重重迷雾 这日夜里苍梧郡普雨,谪仙山顶孤零零的小木屋笼罩在雨雾之内,一点柔和光芒透过窗子映出,衬托着那道略显孱弱的身影。 “爹爹,早些睡吧。”初九懂事地打来温水,轻声劝道。 “嗯,写完这封信就睡了。”童如初仍低头写信,淡淡应了一声。信写到一半,许是不知后面要如何下笔,童如初无意中抬头才发现初九还在一边候着,浅笑一声放下笔,招招手将女儿唤道身边:“过来,九儿,陪爹爹说会儿话吧。” 初九欣喜点头,搬来小凳坐到书案旁。 在醉风雪月楼时笑风月教过初九念书识字,但那毕竟是送往迎来十分忙碌的地方,温书时间很少,是而初九和言离忧一样,识字不多,会说难写。这些天童如初在教授二人时发现初九特别喜欢兵法书和史书,倒像遗传了他的性子般,所以有意多传授这两方面知识,而对于咬着手指皱着眉努力研究内功心法的言离忧,童如初则将教授重点改为修习内外武功。 这种生活是初九从不敢奢望的,而今成真,满心都是欢喜幸福,恨不得天天黏在童如初身边,一辈子都不离开这位博学又慈祥的义父。 “九儿,你喜欢红莲姐姐吗?”童如初放下笔,温和笑容不改。 初九不假思索用力点头:“喜欢!在楼子里时红莲姐姐对九儿最好,有什么好吃的都给九儿留着,还会替九儿出头,打走那些欺负人的坏客人,红莲姐姐走时,九儿哭了好几天呢!” “是啊,她是个好姑娘,善良,讲义气,只可惜命定的飘摇,逃不过,躲不开。”笑容渐淡,童如初无声叹息,“九儿,你记住,人必须懂得知恩图报,谁给你一分好,你要十倍百倍还回去。他年隔日若是言姑娘有难,你必须不惜一切去帮她,这才不辱我童家之名。” 初九不太明白所谓童家之名与自己有何关系,却还是用力点头,稚嫩小脸上第一次显出成熟坚毅之色。 “九儿乖。”童如初缓和表情,慈祥目光细细打量与自己眉眼颇为相似的女儿,无色唇瓣抿出淡淡怅然,“爹爹知道你很想永远留在这里,爹爹也这么想过,可现在情况不同了,也许再过不久,你和言姑娘就得离开谪仙山。别担心,爹爹不是不要你,只是有些事情言姑娘尚未处理完,而你,九儿,你必须竭尽全力去帮助她,代替爹爹提醒她,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动摇,永远坚持本心。” 年纪与心智不符的初九暂时还不能完全理解童如初的话,似懂非懂应承下来,全因童如初眼眸中那抹凝重颜色。悄悄揉了揉眼圈,初九努力不让自己表现出依依不舍之情,小小拳头攥紧衣角。 在这风雨不定的世间,人总要学着成熟,长大。 初九如此,言离忧亦然。 温墨情离开第九日,言离忧开始认真修习内功心法与外功结合,虽不能透彻理解晦涩难懂的口诀,却凭依身体原有韧性及敏感度进步飞速。 温墨情离开第十七日,言离忧学会第一套剑法,比童如初预计得早上一个多月。 温墨情离开第二十六日,言离忧平生第一次成功做出能下咽的饭菜,望着碗碟发愣的功夫,饭菜已凉。 温墨情离开第三十九日,言离忧做了个噩梦,醒来后记不起噩梦的情节,却清晰记得自己是喊着温墨情名字惊醒的。 温墨情离开第四十日,言离忧终于明白什么叫度日如年。 以及,什么叫刻骨思念。 “言姑娘现在明白自己的心意了吗?”对于言离忧的恍惚失神,童如初早已预料般平静。 言离忧反复摩挲剑刃,透过雪亮剑身看自己眼睛,语气有些飘忽不定:“我想去找他。” 童如初没有给予任何建议,仍如往常一般念着口诀心法教授功夫,直到言离忧实在练不下去错手掉了剑才摇摇头,无声低叹:“小情遇到些麻烦,他不想让你卷入其中。” “所以我才要去找他。”言离忧加重语气,重新拾起长剑,双眸熠熠发亮,“我不想做他的负担,有他在的地方,再多险阻我也要闯过去——既然已经决定和他在一起,他的劫就是我的难,同进同退,生死不悔。” “好一句生死不悔,小情付出这么多,总算是值得了。”童如初扭头望向木屋,轻挑眉梢时的淡然睿智像极温墨情,“书桌上有一摞信件,有些来自帝都,有些来自君子楼,还有些来自其他地方,小情遇到的麻烦都在上面写着,言姑娘可自行取看。我本希望言姑娘和小情都能远离权势纷争,现在看来,就算你们想要抽身退出,有些人却不愿放弃,那么言姑娘就只能迎难而上了。去往君子楼的路我会指给你,到那边会发生什么事我也无法预料,不过我相信,小情看中的人,他那些同门师兄弟不至于太过为难,除了……” 童如初稍作停顿,言离忧下意识皱眉追问:“除了谁?” 事实上这问题的答案并不难猜测,问完那一句后,言离忧便和童如初异口同声,极其默契。 “碧笙。” “碧笙!” 君子楼的人反对温墨情和言离忧在一起,多半出于对温墨情前途、名誉等的担心,唯独碧笙不同。面对将要被言离忧抢走的心爱之人,碧笙心里有的是恨,是嫉妒,人在嫉妒心作祟下什么愚蠢坏事都做得出来,不得不防,防不胜防。 将厚厚的心法书籍递给言离忧后,童如初深吸口气:“总之,万事小心,小情或许出于同门之情不会太过怀疑碧笙,你却不能不防。这样说或许对不起碧箫,却是不得不说的实话——当初我见到碧笙那孩子时就觉得她太过偏执,而偏执往往是让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重要原因。除此之外,还有件事言姑娘得抓紧办妥。” 言离忧抬头,恭恭敬敬等待聆听教诲,没想到童如初薄唇一抿狡黠浅笑,甚至孩童般调皮地眨了下眼。 “喜欢小情的话,要早点说出口才行啊!” ※※※ 碧笙被关在房内整整月余,除了来送饭的君子楼子弟几乎见不到其他人,更别提温墨情。 尽管逼婚一事主要策划者是宋子界和展千言,但秋逝水认定根源在于碧笙故意抱怨歪曲事实,赶回楼中将碧笙臭骂一顿责令闭门自省,对另一位当事人温墨情则采取了宽松政策——这是在秋逝水某夜拜访谪仙山之后的决定。 闹了一大场内讧风波后,温墨情终于有时间忙碌正事,先是迅速安排人手追踪尹钧白下落,而后派人去往安州接走马巧儿和穆兰荷,一路送到家乡辰州;再之后温墨情手书一封直送帝都呈到皇帝面前,非但没有为自己与巾帼军余部联系的行为开脱,反而提出昔年巾帼军被判定为叛军遭到绞杀、主将童如初被处刑乃是天大冤案。 按理说温敬元大可挥挥手撕烂信件,继续追究温墨情勾结叛军余孽罪名,无奈除了力挺儿子的定远王外,包括二皇子温墨疏、四皇子温墨峥在内的十余位重臣国戚都对巾帼军案子提出质疑,硬逼得温敬元下令旧案重审,狠狠打了自己的脸。 当然,皇帝的脸不是轻易能打的,这一通闹下来,温墨情作为皇帝心腹的身份算是彻底毁弃了,从此站于温敬元对立面。 十多年前的案子追查起来十分不易,帝都那边主办此案的温墨峥焦头烂额,这边温墨情当起甩手掌柜再不过问,更多精力放在对霍斯都帝国的深入调查上。 巾帼军被剿灭后,有霍斯都族人和桑英交往甚密,却又突然消失;数年后,霍斯都帝国贵族慕格塔氏隐姓埋名进入渊国,赫连茗湮出人意料行刺渊皇未果,同样来得突然走得迅速;而今,与渊国素无往来的霍斯都帝国派出赫连茗湮作为使者出使,且奇怪地坚持去往青莲宫暂住。 这些事件是否存在联系?霍斯都帝国可有阴谋在酝酿?赫连茗湮于其中扮演着何种重要角色? 温墨情要查的就是这些。 因着童如初从中说和,秋逝水和楼浅寒等人终于不再针对言离忧,这让身处巨大解谜工作中的温墨情多少卸去些压力,在君子楼中凝眉远望山岚涌动时,脑海里除了霍斯都帝国外再无其他,是而并未去考虑逼婚风波过后仍可能存在的隐患。 君子楼仅有的两间闺房之一,饭菜已冷的托盘安静放在门口。 “小丫头,我要进来喽!”沐酒歌敲了敲门,没人应声,稍候片刻推门走入。 碧笙一向吵闹出名,逼婚事件后却沉默得仿若不存在,楼中子弟都明白她有多难过,因此从没有人提起那件事,却也没有人敢来安慰,生怕一句不小心再将她惹哭。 让娇俏可爱的小师妹落泪这种事,君子楼中没几个人做得出。 沐酒歌在闺房外间徘徊许久,见碧笙没有出来的意思只得走进卧房妆奁边,宽大手掌轻轻抚过闷声哭泣的碧笙那头散乱乌发。 碧笙对沐酒歌熟悉到不能再熟,她知道第一个来安慰她的人一定是这位看似不拘小节却比谁都心细的师兄,脑后那抹温热似乎也证实了她的猜测,不过她没有想到,沐酒歌一开口,立刻将她倾诉伤心的微末希望击碎。 “小丫头,师兄知道你喜欢墨情,可是有些事你做得实在不怎么干净,以后不可以这样了,懂吗?” 满心哀凉化作恼火,碧笙挂着泪花愤怒抬头:“我做什么了?逼婚的事又不是我筹划的,是宋师兄和展师兄他们看不过才替我出头的啊!师兄不要我了,沐师兄也要护着那妖女来欺负我吗?我什么都没做,为什么你们都不帮我……” 一声声责怨满是辛酸,愈发哀婉。 沐酒歌短暂沉默,放下手舍去惯有的嬉笑表情,垂眉淡问:“我去信问过大丫头,她说这几个月并没有见过你,更不曾告诉你有关墨情的事,那么,你是怎么知道墨情和言姑娘在安州的?还有钧白,他和你一起失去踪迹,如今你平安归来,就一点都不担心他么?莫非是因为……你早知道钧白出了什么事?” 碧笙心口一慌,手腕轻颤,两只铜铃发出清脆响声。 第208章 交谈之请 乓啷一声,圆凳翻倒在地。 “沐师兄什么意思,怀疑我吗?认为是我对钧白做了什么?”碧笙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朱唇不停颤抖,双手撑着妆奁怒目含泪。 沐酒歌摇头:“我只是好奇你的举动罢了。墨情的踪迹一向飘忽不定又十分隐秘,若不是大丫头告诉你,你是怎么了解他行踪的?你应该知道,墨情身在朝廷危机四伏,朝廷有不少人想要将他除之而后快,也只有这些人会使些卑鄙手段去追查墨情行踪,所以我不得不稍作怀疑。” “我、我自然有办法知道师兄行踪!非要把什么秘密都告诉别人才行吗?”碧笙有些慌,却还是咬紧牙关矢口否认,“钧白去哪里我也不知道,不是已经派人去找了吗?总不至于让我亲自去找吧?我也有我的事要做啊!” 碧笙的反应过于激烈,沐酒歌没有继续逼问,浅浅叹息退到门口,脚步稍稍停顿。 “丫头,走错一步不可怕,可怕的是继续错下去。如果不想让墨情恨你,以后就别再做傻事了,感情这东西强求不来。钧白我们会努力去找,这段时间你好好想想该怎么做,同门一场,师父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你们互相怨恨。” 沐酒歌悄然离去,卧房归于无声。 碧笙仍伏在妆奁上娇躯颤抖,过了许久才缓缓抬头,杏目星眸寒光泛泛,恨意涛涛,视线慢慢转移到手腕间叮当作响的铜铃之上。 “没有你……没有你就好了!” 满含憎恨的低语并不响亮,门外的沐酒歌依然听得清晰,将沧桑风霜深藏的面颊露出一抹无奈苦笑,更多的则是怅然担忧。就在沐酒歌离开碧笙房间后不到半个时辰,君子楼外喧闹顿起,已经忙到不行的沐酒歌赶到前门时,愈发觉得头痛欲裂。 宋子界和展千言都与碧笙一样被罚闭门思过,是而住得较近又闲来无事能及时赶来的只有沐酒歌一人,余下尽是普通子弟,不过这并不妨碍众人认出门口被孤立围观的人是谁。 “沐少主,这、这人不会就是青莲王吧?!”有头脑快的君子楼弟子指着言离忧,惊诧地向沐酒歌大声询问。 君子楼大门不是谁都能进来的,守着秋逝水这个通晓奇门遁甲、五行八卦的奇才,玉穹山上无数机关阵法足以困住绝大多数外人,而言离忧显然不属于君子楼,那么能毫发无损通过各种机关阵法来到君子楼的女子,也就只剩下那位和破军少主温墨情纠缠不清、奇迹般“死而复生”的青莲王了。 沐酒歌没有理会其他子弟询问,拨开人群快步走到言离忧面前,一脸苦笑挤出眼角几丝皱纹:“言姑娘,你是嫌我们君子楼不够乱码?你要是想墨情了,来信说一声我让他回去就是,何必亲自跑到这里来惹祸?” “我不单单为找温墨情而来,还有些其他事。”言离忧才一到君子楼正门就被当成怪物团团围住,心里正烦闷着,见来人是沐酒歌不由生出几分亲近感。快速扫了眼周围目光不善的众人,言离忧压低声音:“麻烦沐大侠帮忙引荐,我想见见秋楼主,有许多话要当面说个清楚。” 大声喝散指指点点的君子楼子弟们,沐酒歌深吸口气把言离忧领到一旁,散漫语气里揉进几分微末抱怨:“墨情的臭脾气就是童叔叔给惯出来的,如今童叔叔又怂恿言姑娘跑来这里,这不是故意给师父添堵吗?我看言姑娘也别去找师父了,有什么事我替你转达给墨情,或者我把他叫来也可以,能不兴师动众的事还是悄悄解决吧。” “见到他又能怎么样?他会跟我说自己有麻烦吗?况且我也不能总背着莫须有的罪名东躲西藏,如果秋楼主不点头同意,我和他——”意识到自己激动之下说了太多,言离忧急忙闭口,可惜为时已晚,精明的沐酒歌仅从寥寥数语中就嗅到许多重要信息。 “唔,言姑娘和墨情怎样了?”沐酒歌明知故问,旋即笑吟吟挤眉弄眼,“我说呢,难怪童叔叔会把上山的道路告诉你,原来言姑娘和墨情已经‘关系匪浅’了啊!既然言姑娘心意已决,这件事就好办多了。放心吧,要去哪里我带路!那……言姑娘打算先见墨情还是师父?” 言离忧沉默少顷,视线掠过高耸的君子楼主楼,回到沐酒歌面上时更显坚定。 “先去见秋楼主吧,温墨情……只要知道他没事我就放心了。” ※※※ 对被旱灾困扰两月余的帝都凤落城而言,这一天实在美妙得难以言喻,甘霖带来生的希望,也带来又一场喧闹风波之后的安定。 温墨峥像孩子一样在大雨中欢呼,整个天阙殿院落只听得他的笑声、喊声,房门口静立的温墨疏也在笑,却是完全不同的平淡温雅。 他也想陪着弟弟一起欢呼雀跃,只是,没有那么多气力。 “殿下,进去吧,二皇子有些着凉了。”君无念撑起伞拉住温墨峥轻劝,温墨峥立刻收起喜色换上担忧表情,急匆匆跑进房内。 “二哥,快进里间!你看你,又开始咳了!”心疼地扶住站立不稳的温墨疏,温墨峥似是想要把兄长身上担负的所有重量都接过来,成为他最可靠支柱。 当然,他心里明白,长大之后的他们再回不到彼此支撑的儿时生活。 温墨疏在温墨峥的搀扶下咳着回到里间小堂,喝杯热茶长出口气:“无碍,吸了几口凉气,喝些热茶便压下了。对了,墨峥,锦……唐姑娘怎么样了?” “挺好的,现在就在珑心殿住着,敬懿皇后还特地让人送了许多衣饰用品过来,一切都照亲王王妃标准置办。”提到唐锦意,温墨峥又开始兴奋,话匣子打开便关不上,“那天下人告诉我说锦意被宫里人带走,险些吓掉我半个魂儿,心急火燎赶进宫里才知道,原来父皇只是把她安置在珑心殿想给个正式名分而已,并不是要罚她。我本以为父皇会反对我和锦意的婚事呢,没想到父皇如此支持,甚至主动提出让锦意以侧妃之名享正妃待遇,这些啊,以前我想都不敢想呢!” 温墨峥开口称赞温敬元,这让温墨疏心里颇为别扭,面上却表现得毫不在意:“如此不是很好么?与南庆国的联姻并未受影响,唐姑娘又得皇上亲口允诺以正妃之礼相待,皇上能如此大度,远远出人意料。” 不等温墨峥开口,君无念眯着细长眼眸浅笑:“二皇子耳聪目明总能发现蹊跷,不像我们殿下,满脑子只想着高兴,什么警惕谨慎都丢了。” 对两位名声在外的皇子,温敬元一向戒备排斥,怎么会突然之间宽和相待?何况温墨峥要娶的人是唐锦意,曾册封贵人承过皇宠的人,以温敬元的狭小气量,不予追究反倒极力安排,实在让人难以心安。君无念和温墨疏都惯于仔细思虑、权衡利弊,越想越觉得事情古怪,也就只有温墨峥幸福冲昏了头,连最起码的谨慎都一股脑抛弃。 “君老板可有时间谈谈?”前来探病兼告知“好消息”的二人要离开时,温墨疏忽然开口留下君无念,温墨峥深知兄长不会做任何对自己不利的事,是而没有阻拦甚至怀疑,独自一人先回珑心殿。温墨峥走后,温墨疏一直刻意绷着的淡漠面容卸下,淡淡一声叹息:“墨峥耽于情事有所疏忽,还请君老板更加小心照料,皇上的心思,绝对不止墨峥想得那么简单。” “如果是皇上本人意思,或许还有简单的可能,可宽待唐姑娘的建议是连丞相提出的,想要简单视之自是不可能。”君无念四下扫视一圈,稍作好奇,“怎么不见楚公子?这件事,我本想听听他的看法来着。” 温墨疏苦笑:“楚辞时不时要去南边一趟为我取药——这要命的东西,他从来都是亲自行动不敢大意的。” 君无念若有所思点点头。 他明白温墨疏并非在炫耀楚辞的忠心,他的病,的确严重到需要万分谨慎的地步。温墨疏之于楚辞,与温墨峥之于他的关系不一样,他是为报恩从心底想要辅佐温墨峥实现愿望,而楚辞…… 君无念猜不透楚辞到底有什么目的,但绝对不是像他这般忠于某人,这点从楚辞各种计谋上就可看出——倘若真心为温墨疏好,楚辞怎会逼温墨疏割舍所爱之人?而他不同,当温墨峥红着脸说想要娶唐锦意时,他惊讶过反对过却最终妥协,不是去逼温墨峥放弃挚爱,而是逼自己寻找解决难题之法。 “二皇子也不容易啊。”突兀地,君无念一声感慨。 先走一步的温墨峥自然不知道自己的谋士正万千慨叹,一心只想着早些回到珑心殿见心上人,无奈脚步再急也迈不过障碍,往珑心殿的必经之路上,早有人拦截等候。 “难得君老板没有寸步不离跟在二皇子身边,好不容易找到个机会,二皇子可否赏脸移步,小叙一程?” 白衣,雪发,净而冰冷。 温墨峥怎么也没想到连嵩会主动找上门,初刻震惊后,立刻换上一脸嫌恶:“玩弄权术,蛊惑君心,我与你这大奸臣无话可说!让开!” 连嵩并不气恼,反倒露出一抹无味笑容:“久闻二皇子耿直不阿,即便在皇上面前也是快人快语,先前朝上见过几次总觉得言传失实,今日一见方才知道,二皇子果然是这样的人。” 温墨峥恨透了祸国佞臣,与连嵩多说半个字都嫌恶心,狠狠瞪了一眼冷哼一声,粗鲁推开连嵩提步欲行时,却被连嵩一句话僵住身形。 “二皇子可以厌恶我,至少图个心里爽快,不过这对唐锦意而言,实在不算什么好事。” 第209章 新的目标 “我警告你,你要是敢打锦意的主意,我绝对让你付出代价!” 因着没有下人颇显空旷的朝泰斋院落内,温墨峥瞪圆眼睛高声怒喝。 “已经被迫来到我殿中,四皇子又何必装那纸老虎给自己壮胆?”连嵩负手冷笑,头也不回,径自走入明间坐下。 温墨峥语塞,怏怏不乐,垂头丧气跟在后面闷闷落座。 以连嵩在温敬元面前的地位,想要编排个理由伤害唐锦意易如反掌,正如他几句话就能教温敬元忍住怒火接受温墨峥和唐锦意的婚事一般。温墨峥不怕连嵩对付自己,但他很怕连嵩的矛头会转向唐锦意,如今的他还没有十足把握保护心爱的女人不受伤害,能做的只有一边挣扎一边妥协。 这种感觉很是屈辱,偏偏无可奈何,无计可施,无处发泄。 作为下臣,连嵩没有给温墨峥奉茶,自己倒了杯茶品上一口,太凉,皱皱眉放下,目光转移到温墨峥身上:“我知道四皇子对我厌恶至极,认为是我在左右皇上的心思,做出许多令人发指之事。不过四皇子有没有想过,这些都只是猜测,没有任何证据证明确实是我在操控皇上,外人对我的那些指责,有多少是真的呢?” “一个人说你或许是假,两个、三个,十个百个人都这么说,难道还会是假吗?谁也不是瞎子,你做过什么以为别人看不见?”温墨峥冷哼,满目不屑。 “四皇子正在追查昔年巾帼军旧案,应当知道当时巾帼军主将童如初也被众人参奏,若说被多人指责便是有罪,那么四皇子也没必要为其翻案旧事重提了。”连嵩轻描淡写地将了温墨峥一军。见温墨峥哑口无言,连嵩又道:“这件事暂且不提。今日特地找来四皇子,我只为问一句话。” “有话直说,没时间跟你绕圈子!” 连番被压制令得温墨峥十分烦郁,口气难免冷硬急冲,然而连嵩不以为意,仍是那副看什么都不当回事的闲散表情:“倘若我说想要助四皇子登上帝位、君临天下,四皇子可愿接受?” 温墨峥反应半晌,楞了半晌,而后深深倒吸口气。 众所周知,连嵩是最得温敬元信任的谋臣,仗着温敬元的宠信权倾朝野,势力如日中天;换句话说,如果没有温敬元,连嵩很可能什么都不是。一个正当权势巅峰的左丞相却主动提出辅佐皇子、反压给予自己一切的皇帝,而且还是对自己厌恶提防、恨不得杀之后快的忠正皇子,这种想法岂是荒唐二字能够形容的? 温墨峥摸不准连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惊疑目光却把自己的思虑尽数暴露。 “我不是故意这么说来测探四皇子对皇上忠心的,此处除了你我也没有别人窥视,四皇子大可放心。”连嵩罕见地露出平和笑意,“其实我很想辅佐皇上做个明君,自私点说不过是图个贤臣之名流芳百世。可惜皇上刚愎自用,非但不理会我的进言反而做出许多糊涂事,使得民怨载道、邦交紧张,长此以往,大渊何来强盛安定?我又何来万民称颂之名?更糟的是皇上把许多自作主张的错误决定都推到我身上,让我背上黑锅成为奸臣侫相,这种日子,我过得很是烦心啊!” “跟我说这些做什么?博同情吗?你愿意当好人还是做坏事都跟我无关!我也用不着你来帮忙!”温墨峥对连嵩的话半信半疑,只是怕被看出心思动摇,硬装出一副毫不相信的态度。 从有能力独当一面开始,温墨峥就与查案断案、追踪线索纠缠不清,在他心里证据远胜猜测,而连嵩一席话恰好戳中他的严谨之处,或者说,最容易动摇之处。 没有证据证明坏事都是连嵩干的,也就是说,连嵩的话有可能为真。 越来越不坚定的猜测让温墨峥些许心慌,特别是连嵩沉默不语直直看着他时,那种仿佛要刺透他魂魄的目光如雪亮明镜,令得他勉强掩藏的心事无处遁形。 “我回去了!”在可怖视线紧盯下,温墨峥终于坐不住,起身大步走向门外。 连嵩坐在原位没有动惮,收回目光落在碧玉扳指上,语气淡然如风:“谁是忠心、谁是敷衍,只用眼睛衡量是不够的,紧要关头才能考验一个人是否值得信赖。漂亮话我说不过君老板,四皇子只需记住,无论遇到什么麻烦,我一定会竭尽全力为四皇子分忧解难。” 温墨峥没有回头,似是急于逃离魔咒一般,离开得匆忙狼狈。 朱漆木门吱嘎一声被推开,水蓝色裙角拖曳地面,阴暗暖阁中走出婀娜身影,嗓音慵懒甜腻:“窝囊废一个,就算你把他骗到我们这边又有什么用?别说是二皇子,就连老头子他都比不过。” “没有君无念辅佐,他的确就是只会空想的窝囊废,能力阅历都比不过皇上,正因为如此我才会选他。”连嵩接过蓝芷蓉送来的热茶,茗香荡漾唇边,狭长眼眸透出一缕嘲讽之色,“年轻,单纯,天真,控制这样一个皇子远比控制多疑的皇帝容易,况且要与二皇子斗法,四皇子的价值远在其他人之上。” “可他身边有君无念在……” “所以我才挑君无念不在时与他接触。”叮咚一声脆响,碧玉扳指轻撞茶杯。连嵩望着空荡荡的门口,唇上一抹冷清弧度:“君无念对四皇子忠心不二,难以撬动;但于四皇子而言,君无念仅仅是个有能力帮助他图谋大业的人而已,这个人可以是君无念,也可以是其他更有能力的人,所以刚才我那番话才会让四皇子动摇慌张。四皇子天性耿直坦率,这种人最不擅长曲意逢迎、弄虚作假,可帝业之路从没有光明正大之说。君无念为保四皇子本心不变必须步步筹谋,这样做大大限制了他的能力,难免令得争夺地位之事进展缓慢,倘若这时有人起到比君无念更强的推动作用,你猜猜,四皇子还会把君无念当成最重要的谋士吗?” 蓝芷蓉紧了紧眉头。 这些与她无关的事情,她是最不喜欢费心去猜测的,但是为讨好连嵩她不得不说些并不感兴趣的话,然而未用心去考虑所作出的结论,连嵩又怎会喜欢听? 那么,倒不如沉默不说,总好过说错徒惹嘲讽。 连嵩似是明白蓝芷蓉沉默的原因,歪着头想了片刻,不再提先前的话题:“总之你记住,想要对付谁就必须清楚对方的弱点。譬如二皇子的弱点是摇摆不定,四皇子的弱点是天真想法,君无念的弱点则是太过考虑四皇子。千刀割皮不如一刀致命,找准软肋便可直接置对方于死地。” “那言离忧呢?言离忧的致命弱点是什么?二皇子还是温墨情?”蓝芷蓉脱口而出。 “在你眼里,女人活着就是为了无聊的感情么?”连嵩冷笑置之,转眼却又撑腮思索,“说起来我对言离忧的关注的确太少,直至上次她选择和温墨情离开才发觉,那女人颇有点儿意思,多留意她或许能带来些乐趣也说不定。” 任何人对言离忧的关注都让蓝芷蓉反感愤怒,连嵩亦不例外,不过这种愤怒远不及暗喜——蓝芷蓉很了解连嵩所谓的关注指什么,当他觉得言离忧可以带来乐趣时,说明言离忧的好日子就要到头了。 事实上言离忧从未觉得自己过得日子不错,好不容易有几天安逸生活,心里还要为温墨情担忧不止;及至她在漫长担心中确定自己的心意后,又要面临君子楼楼主秋逝水这么个让人头疼的老顽固。 “你不是青莲王就可以来这里吗?谁同意了?他童如初是君子楼的人吗?有资格让你进来吗?还不给老子滚出去!” “师父,好歹您也是一楼之主,跺跺脚就能让江湖掀起惊涛骇浪,这么骂个姑娘多影响颜面。”沐酒歌笑嘻嘻挡在言离忧面前,主动承担秋逝水连绵不断的唾沫怒骂,似乎早就习惯替人打掩护。 “大门上又没写不许谁谁谁入内,我怎么就不能进来?”早得到童如初指点的言离忧不退反进,迎着秋逝水怒瞪双眼铿锵回击,“秋楼主常说天下平等、无分贵贱,怎么又谈起资格不资格的了?我来这里是想与秋楼主谈我和温墨情的事,又不是来抢您宝贝徒弟的,秋楼主没必要吹胡子瞪眼睛、咄咄逼人吧?” “你、你……童瘸子!臭瘸子!净给老子找麻烦!” 秋逝水说不过言离忧,猜到她这般语气行为是有人在背后指点,不由气得转骂童如初,一旁沐酒歌眨眼偷笑,示意言离忧可以开始谈正事后悄然退出房间。 君子楼楼主秋逝水性格古怪软硬不吃,最厌恶别人奴颜屈膝低声下气,跟人呛火反倒有兴头,比起恭恭敬敬去请求交谈,鼓足底气摆出平等姿态更能让其高看一眼。有童如初这些事先交待,言离忧对付起秋逝水可谓得心应手,远没有当初想象那般困难,等秋逝水怒骂一顿发泄火气后很快便安静下来,喝着茶佯装不满,却竖起耳朵不放过言离忧任何一句话。 “说这么多废话,你就是想让我别难为那臭小子,让你们能顺顺利利在一起?”弄清言离忧来意后,秋逝水冷哼,“不管你是不是青莲王,反正你对那臭小子没什么好影响,让你们在一起就是毁了他。老子花费这么多年心血培养起来的徒弟,能让你说毁就毁吗?别以为有童瘸子给你说情就可以目空一切,老子不点头同意,你看那臭小子敢不敢娶你!” 言离忧已经说得口干舌燥,无奈秋逝水固执得如同顽石,不通情,不讲理,就是不肯接受言离忧——其实言离忧只想让秋逝水知道她打算走自己的路,尽可能与温墨情一起相伴下去,是秋逝水一个劲儿把话题往娶还是不娶上面拉扯,闹得言离忧哭笑不得。 嘭,房门突然被踢开,不等言离忧回复秋逝水蛮不讲理的质问,温墨情已经斜挑眉梢把人用力拉到自己怀里。 “我只问师父一句,礼金给是不给?” 第210章 杯中陷阱 “什么准备都没有,就这么冒冒失失跑来,你还有脑子么?” 属于温墨情的整洁房间内,一杯新芽香茶被推到言离忧面前,微微荡漾的茶水表面倒映出温墨情线条清晰的侧脸。 言离忧耸耸肩:“有童叔叔指引,怕什么?我倒是奇怪你怎么闯了进去,就算是沐大侠通知你的也不至于那么快赶到吧?” “等他来通知,楼里的枣树都要生虫了。”温墨情嗤笑一声指了指门外,“你在君子楼可是大名鼎鼎无人不知,刚在门前引发骚动就有人跑来告诉我,还用得着沐师兄多嘴?” 逼婚一事君子楼内尽人皆知,作为“横刀夺爱的第三者”,言离忧的名字自然也成为子弟们茶余饭后闲谈话题之一,想一想有人多嘴多舌通知温墨情也是理所当然的。 捧起茶杯漫不经心吹着热气,言离忧显得有些拘谨。 温墨情瞥了一眼,单薄唇瓣抿出一条得意弧度:“把你交给童叔叔果然是对的,不然凭你那榆木脑袋,指不定哪年才会开窍。” “开什么窍?”言离忧呆呆发问,片刻后才想到温墨情话中含义,腾地涨红了脸,“我就是来找你师父说明自己立场,你乱想些什么?刚才又不是我提起那些破事……” “我向师父要礼金时,你不是也没反驳么?” 言离忧避开温墨情揶揄目光,绞着十指缩了缩脖子。 事情似乎和她预想的有些偏差,原本她在童如初的鼓励下决定正视与温墨情的关系,来这里一是为了缓和与君子楼众人矛盾,二是想亲口对温墨情说出希望能在一起,可是一见到君子楼那些目光不善的子弟们,心里便禁不住打起了退堂鼓。 告白这种事,想想容易,做起来真的很难。 言离忧坐在椅中,温墨情靠在桌前,二人相距不过半步距离,在言离忧低着头拼命抑制脸红时,温墨情忽然伸手在她额上弹了一下,比平时略显低沉的嗓音带着几分柔柔暖意:“想好了么?一旦公布你我关系,你和二皇子便再无回头路可走。” 愣怔半晌,言离忧轻轻点头,用力咬住的下唇微痛。 “我……这次是想了很久的决定,不会再后悔了。” 隐晦迟疑的回答不如温墨情期待那般令人满意,不过比起先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这已是极大收获,以至于常以冷漠面孔示人的君子楼破军少主笑意绵绵,直到晚饭时仍未散去。 “所以说啊,既然师父都已经点头应允了,大家也要和言姑娘和气相处才对,不可以欺负她,懂吗?”特地为言离忧将正在楼中的少主们聚集在一起后,沐酒歌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视线有意无意掠过空无人坐的主位。 尽管迫于无奈同意言离忧和温墨情在一起,秋逝水还是憋着闷气不肯露面,这顿向众人介绍言离忧新身份的晚饭也只有寥寥几位少主来参加。 说到底,温墨情的师兄弟们仍然对身份不明的言离忧带着排斥态度。 “师兄已经决定的事,旁人无权干涉,再说有师兄袒护,谁又能欺负得了她呢?”一片沉默中,忽然有人开口打破僵局。几位君子楼少主诧异抬头,满是不解地眼看碧笙倒酒满杯,面色平静地走到言离忧面前:“这杯酒我敬你,也许以后我得叫你嫂子了。” 言离忧与温墨情在一起,受打击最大的人就是碧笙。几乎所有人都以为碧笙不会出现在饭桌上,没想到她竟然来了,且是第一个开口送上祝福的人。 “我很喜欢师兄,以前喜欢,以后也会喜欢下去;我还曾因为师兄待你太好而百般刁难,现在想想,是我太任性、太自私,从不考虑师兄的感受。”碧笙将手中酒杯递给言离忧,而后又拿过空酒杯为自己斟满半举空中,目光与言离忧对视,“如果与师兄走到最后的人是你,我希望你能照顾好师兄,不要让他太辛苦;如果你和师兄终有分开的一天,我希望在你们相处的时间里,你不会给师兄留下任何遗憾。” 仰头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碧笙长出口气,眼眶微红,脸上却带着生硬挤出的笑容。 那一刹,言离忧心里十分不难受。 前世的她因为无意中夺走蓝芷蓉心爱男人落得同归于尽下场,这一世,她仍要扮演夺人所爱的角色,难道她的生活非得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尽管先前对碧笙有着诸多厌烦,当看到那双伤心杏眸里泛着泪光时,言离忧还是心软了,内疚了。 温墨情微微皱眉,伸手想要夺过酒杯:“我来。” “不用,你的酒量没比我好到哪里。”无关痛痒的玩笑遮掩住失神,言离忧固执地端起酒杯,学着碧笙的干脆仰头饮尽。 碧笙看着言离忧将酒喝掉,从桌上拿过满杯的酒轻晃两下,双手奉到沐酒歌面前:“这杯敬沐师兄,多谢沐师兄的安慰,现在我已经想开了,再不会做毫无意义的事情。” 沐酒歌迟疑少顷,起身接过酒杯,仍是那副落拓洒脱的爽朗笑容:“小丫头敬酒,这还是第一次呢,就算是毒药我也得痛痛快快喝掉啊!呐,墨情,有这么通情达理的小师妹,你就烧高香感谢上天吧!” “有这么厚颜无耻的师兄,我更该质问上苍才对。”温墨情态度不改,眸中却多了若隐若现的平和笑意。 沐酒歌擅酒,这么小小一杯自是不够他豪饮,等碧笙敬过一圈后又满满喝了大半坛,这才被碧笙催着散了宴席。其他人或喜或烦尽数离开后,碧笙拦住温墨情,反手把言离忧推到沐酒歌身侧:“沐师兄,我有些话想和师兄单独说说,能麻烦你送言姑娘回房吗?” “好啊,有段时间没见过言姑娘了,我也有不少话想聊呢!”沐酒歌拍了拍言离忧肩膀,趁机抬脚将蹙起眉头的温墨情踢到碧笙身旁,“都快成家的人了,别这么小气,我又不会对言姑娘做什么。去去去,小丫头有话对你说呢,别磨磨蹭蹭耽误时间!” 好歹师兄妹一场,碧笙又主动祝福表现诚恳,温墨情再不耐烦也只得忍下,一直目送言离忧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后才转过身,目光却不愿与碧笙接触。 “师兄还在生我的气吗?”碧笙低头,不安地卷着衣角。 “过去的事,无需再提。” 生硬语气全然不像过去那般亲近,碧笙自然听得出温墨情疏远之意,淡淡苦笑弥散唇角,化作无声憎恨——温墨情看不到时,她才敢露出这种表情。 天会变,人也会变,相处时间再长也无法彻彻底底了解一个人,尤其是为情所困、为爱生妒的女人。 言离忧和温墨情毕竟只是公开关系而非成亲,同床共枕有违风俗礼法。为了避免再让秋逝水发火,沐酒歌让人收拾出距离温墨情房间较近的一处空房给言离忧暂住。送言离忧回到房间时,房中霉气尚未尽数散去,沐酒歌轩窗大敞,看着夜风透过窗子将崭新床帐悠悠吹动,这才叉着腰满意点头。 “虽然师父说言姑娘不能在楼中久留,只住上三两日还是可以的。这间房我会让人留着,以后言姑娘再思念墨情随时可以过来小住——其实也没必要这么麻烦嘛,等言姑娘和墨情成了亲,师父嘴再硬也得容言姑娘常住楼中啊!” 许是来君子楼的路上太过奔波,席间一杯酒下肚后言离忧颇感疲倦,听了沐酒歌的话更是浑身无力:“我什么时候说要和温墨情成亲了?怎么连沐大侠也这么不靠谱……” “哪里的话?我可是很期待墨情尽早成亲,所以一直都很支持言姑娘和墨情呐!” 一直以来竭尽全力促成言离忧和温墨情之间关系的只有碧箫,但不可否认的是,沐酒歌的确没有像其他君子楼同门一般从中阻挠,对比碧箫的热络,沐酒歌更多七分理智,直至确定秋逝水的妥协态度后才说出期待之类的祝福。 言离忧忽然想起童如初无意中说过的一句话,外看吊儿郎当的人,最是深不可测。 整日嘻嘻哈哈看似落拓粗心的君子楼大师兄沐酒歌,是否正如童如初所说,是最深不可测的一位少主呢?言离忧悄悄侧头想要仔细观察一番,却发现沐酒歌原本满是爽朗笑意的脸上渐渐浮现怪异神情,眼神愈发凝重。 “沐——” 才想开口询问,陡然一阵头晕目眩令言离忧话说一半便不由自主向前栽倒,四肢软绵无力,身子也像是被人夺走般不受控制。这种感觉与醉酒类似,然而言离忧很肯定自己并非醉酒——那样小的一杯烈酒还不至于让她丧失行动能力,就算那是世间最醉人的佳酿,也绝对不可能到这时候才突然醉意发作。 那么,到底是什么情况? 更让言离忧匪夷所思的是,在她摇晃栽倒的同时沐酒歌没有伸手搀扶,反而连连后退,一直躲到距离言离忧最远的角落。 “言姑娘……”沐酒歌靠着墙壁,声音忽而变得低沉沙哑,喘息亦是粗重急促,面上却还努力保持着镇定,“言姑娘还能走动吗?麻烦言姑娘先出去,我……有些不太对头……” 沐酒歌面色泛红,耳根发赤,额角青筋隐隐突起,结实胸膛起伏不定,即便他不说也能看出不对劲。言离忧用尽最后力气扶着圆凳爬起,越来越模糊的视线聚焦在沐酒歌身上,咬咬牙,勉强开口。 “我知道怎么回事……沐大侠,你过来……” 沐酒歌有些犹豫,小心翼翼似是害怕靠近言离忧,在言离忧一次比一次虚弱的催促下才慢慢走近。还有半步就要碰触到时,言离忧忽然伸手拉住沐酒歌衣袖,沐酒歌猝不及防闪了个踉跄,沉甸甸向下倒去。 第212章 错付信任 朝泰斋距离皇帝寝宫不远,清静偏僻却是其他宫殿万万不及的。因着连嵩坚持,朝泰斋内没有任何宫女太监服侍,外面也没有侍卫看守,似乎偌大的建筑内就只有大渊左丞相一个人居住。 “这么晚了,殿下是有急事么?”打开房门看见一脸窘迫焦躁的温墨峥,连嵩好像并不感觉意外。 温墨峥怕被人看见自己来这里,急急忙忙挤进房中,年轻面庞在摇曳灯光的映照下明暗不定。 “唐家的事,是不是你怂恿人上奏的?”温墨峥摆出气哼哼质问态度,语气却有些虚软,显然并不确定自己的怀疑。 见连嵩眉峰高扬一脸莫名,温墨峥咽了口口水,急促喘息断断续续:“父皇才点头同意我和锦意的婚事,马上就有人上奏说锦意的叔公在瑞和县仗势欺人,生生打死无辜百姓,还说这都是仗着锦意先前贵人身份犯下的罪行。如今父皇龙颜大怒,不仅派人去拘查锦意的叔公,甚至把锦意软禁珑心殿偏殿内,哪里会有这么巧的事?我就不信这里面没有恶心勾当!” 温墨峥正在气头上,说话难免欠缺逻辑、语无伦次,连嵩静静听他说完,一缕胜雪长发掠过眼角垂下:“我陷害唐姑娘有什么意义?殿下心里应该明白此事与我无关,否则也不会找上门来。不过……这种事殿下应当找君老板商量才对,如果是有人冤枉唐姑娘,殿下只需查清真相就好;如果确有此事,那么只需君老板舍一笔钱财大事化小,很容易就能解决。” “事关锦意,父皇根本不许我插手查办,再说奏折都直接呈送到父皇面前了,还有大事化小的可能吗?”温墨峥拔高音量,恼火得不行,“可气关键时候偏偏无念不在,也不知道他跑到哪里忙自己那点儿事去了,让我能怎么办?” 连嵩故作惊讶:“哦?君老板不在宫中吗?这倒是难为殿下了,有与唐姑娘的关系在前,前朝那些大臣必然死咬不放非得求个结果不可。” 查办朝中要案这些年来自己得罪过多少人,温墨峥数都数不清楚,这种时候有人借机生事、落井下石完全不值得意外;只不过案子涉及唐锦意,温敬元隐晦表示要重新考虑他们的婚事,这点让温墨峥无论如何也按耐不住。 正因如此,在君无念突然离开皇宫不知所踪后,温墨峥不得不硬着头皮来找连嵩帮忙——放眼前朝后宫,能改变温敬元决意的人只有连嵩和芸妃,两相对比,找谁帮忙更容易不言自明。 连嵩没有任何推辞,很快就应承去解决这件事,温墨峥虽然对自己找一个向来看不上眼的奸臣帮忙深感耻辱,但为了唐锦意还是硬着头皮不情不愿道了句谢,而后又趁着乌蒙蒙夜色焦急离去。 油灯将要燃尽,连嵩点燃烛灯放在水漏旁,无声笑容冷得如同隆冬。 房梁传来一阵轻响,鬼魅一般的孤水跳下站到连嵩身旁,锐利目光扫了眼温墨峥离去方向。连嵩抬抬手指示意孤水关好房门,撑着额角端起茶杯:“你再去一趟瑞和县,多带些银票。这次不要把钱给唐家,直接找几个亡命徒冲进县衙把唐锦意叔公除掉,让他们对外宣称是替被打死的人报仇就好。君无念那边怎么样了?确定不会露出马脚?” 孤水点点头:“熟人,办事可靠。” “那就好,君无念心细敏锐,绝不可被他看出破绽。”眼前最重要的计划顺利进行,连嵩安然不少,思虑片刻又问道,“苍梧郡还是没有动静?” “玉穹山机关重重,进不去,让那女人随时传消息也没有声响。” 碧笙返回君子楼后,孤水因为无法通过阻碍继续跟随,不得不回到皇宫,这样一来便与碧笙断了联系。尽管碧笙暂时接受了蓝芷蓉的劝说,但心地终归是抵触难改,连嵩倒也不指望她会主动传来消息,是而问过一句便不再提起——在他看来,女人的利用价值往往不在其自身,而在于她们所牵系的男人,如温敬元,又如温墨峥。 连嵩的想法或许过于轻视女人了,至少此时在君子楼发生的事端,完完全全是由一个他根本不放在眼中的女人引起的。 君子楼十三少主中并没有人专攻医术,但这不代表君子楼没有大夫,与君子楼相隔半里地的悬壶居这会儿灯火通明,六位拜入君子楼中苦心专研医药的子弟齐聚一堂,一个个面红耳赤。 秋逝水负着手在正堂来回踱步,不知想到什么忽然驻足,瞪着眼睛厉声质问:“你们再给老子说一遍,酒歌被下的什么药?” “是、是那种药……”已经年逾花甲的悬壶居弟子难以启齿,说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脸色越涨越红。 医术稍逊一筹的另一位悬壶居弟子年轻些,对这种事没那么忌讳,拱手躬身,小心翼翼道:“回师父话,沐少主中的应该是催欢一类淫药,且是性子极烈的种类。方才弟子为沐少主检查时发现他手腕有伤,似是发簪刺出的,想来沐少主是借着疼痛勉强保持清醒,所以才能跑去找温少主求援。” “什么?手腕还有伤?重不重?谁刺的?”秋逝水音量陡然拔高,几乎是怒喝着连连追问。 十三位少主除了碧箫之外,几乎所有人都挨过秋逝水的拳打脚踢,君子楼楼主脾气暴躁也是子弟间出了名的。然而秋逝水对徒儿们的心疼超过一切,他可以打可以骂,却是绝对不允许别人来伤害自己这群宝贝徒弟的,若是谁敢对十三位少主出手,他必定不会轻饶。 宋子界朝房内探头探脑,见沐酒歌面色苍白双目紧闭,仍然在昏睡之中,摇摇头一拳捶在门框上:“沐师兄素来随和仗义,从不与人结怨,是谁这么无耻竟然给沐师兄落了如此下作的药?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遗症……” 一旁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出句完整话的老大夫总算有开口机会,咳了一声整肃面色:“那淫药属下已用清肠草散去药性,沐少主并无大碍,只是失血过多又硬撑太久导致身体疲惫不堪,这才会陷入昏睡,不出意外的话,明日就能恢复如初了。” 宋子界悄悄打量隔壁房间一眼,凑近老大夫小声问道:“那言姑娘呢?她是怎么回事?跟沐师兄一样吗?” “那位姑娘倒是没有中这淫药,仅是被蒙汗药一类药倒睡着而已,不过看样子那药的药性也极其霸烈,估摸着得睡上一两日。” 老大夫终日潜心于药材医术间,两耳不闻窗外事,并不清楚言离忧身份以及她与温墨情关系,是而回答时也没有可以遮掩,声音大得足以教隔壁房内的温墨情听见。宋子界来不及提醒老大夫小些音量,只见背对众人坐在床榻边的温墨情忽然起身走来,才头皮一麻想要解释,半开的房门竟砰地一声被温墨情重重关上,将众人担忧目光隔绝门外。 转身回到床榻边,温墨情轻轻掖好已经十分整齐的被角,指尖缓缓滑过言离忧熟睡容颜。 距离沐酒歌蹒跚跑来已经过去一个时辰,温墨情的心却还高悬着无法落定,即便得知言离忧并没有受伤只是陷入熟睡,他仍旧感到慌张,仍旧混乱无措。 看见言离忧倒在地上生死不明的那一刹,他真的被吓到了。 握紧言离忧松垂手掌贴到脸侧,温墨情一遍遍确认着脸颊传来的熟悉温度。他很怕那只手突然冰冷,害怕他掌中珍宝突然消失,怕得心思难安,怕得喘息都带着颤抖。 等候太久,守护太久,为这一天他付出不知多少,好不容易才看到她勇敢地面对他双眼,若是这时失去她,温墨情猜不到自己会变成什么模样。 疯魔吗?还是癫狂?又或者心如死灰从此变成废人? 或许不会,他深深记得自己肩上背负的重担,了解自己所承担的使命,在悲痛过后还要坚强活着去做他必须做的事;但可以肯定的是,倘若言离忧死了,这辈子他不会再去爱任何女人。 有些人,或许相遇相识相知的时间太短,却能深入骨血宿命,言离忧之于他,就是如此重要。 唯一的,也是永恒的。 “墨情,我进来了。”房门咚咚响了三声,宋子界推门而入,拘谨地移步到温墨情身旁。 “师父非要守着沐师兄,其他人各自去休息了,你要是累了也去歇息片刻吧,我替你看着。”见温墨情不动也不说话,宋子界舔了舔干燥唇瓣,放下高傲心气倒了杯茶送上,“谁都不愿发生这种事,虽然我不太喜欢言姑娘,可她毕竟是你……是你非常重要的人,你难过,我心里也不好受。” 温墨情还是不言不语,也不去接那杯茶,仿佛没听见宋子界的话,更不曾看见身旁愧疚不安的师兄。 宋子界清高孤傲却十分看重同门之情,知道温墨情定然心情极差,被他冷漠对待也心甘情愿忍下,言语中却充满困惑:“墨情,这件事真的是碧笙做的吗?她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啊,怎么会做出这种卑劣的事情?” “是或不是,问她便知。”温墨情终于开口,冷然凛冽。 沐酒歌为人正派,绝对不会藏有催欢药这种下三滥的东西,更不可能给自己下药;关系到名誉贞洁,言离忧也不会做出对自己不利的举动,这两个人都不会是下药的人。 温墨情相信沐酒歌更相信言离忧,怀疑对象自然而然聚集在晚饭席间碧笙敬的那辆杯酒上,他清楚记得,当时碧笙是把自己的酒给了言离忧,而她敬沐酒歌那杯酒是从席上随便拿的,却在倒酒时半遮杯口晃了两下。 这样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温墨情双眼,却被选择信任碧笙的他忽略,当他醒悟一切都是碧笙设下的陷阱,从敬酒到催促散戏,再到找借口让沐酒歌送言离忧回房也是刻意安排的之后,温墨情有怒火有担忧,也有恨不得捅自己两刀的深深自责。 他信错了人,小看了碧笙怒火之下潜藏的狠毒。 第213章 渐行渐远 晨光熹微,莺啼宛转,雨后清新气息丝丝缕缕沁入心肺,带着令人舒畅的放松之感。 言离忧恍惚以为自己还在谪仙山顶安宁的小木屋里,待到睁开双眼看见雕花床架才想起,自己应该是在玉穹山上,君子楼中,在为她收拾出的小房间里等待温墨情。 手臂微热,有些酸麻胀痛,言离忧下意识转动头颅望去,看见的是温墨情枕在她手臂上闭目安睡,修长手掌与她的手紧紧贴合,十指交缠。 喉咙又干又哑,饥渴如猛兽袭心难以忍耐,言离忧轻轻挪动手臂想要从温墨情头下抽出,尽可能不去惊动他难得的睡眠,可温墨情实在太敏感,又或者是他根本没有熟睡,言离忧才稍有动作,那双漆黑如夜深不见底的眼眸便蓦地张开,紧紧盯住睡眼朦胧的秀美面庞。 “……要喝水吗?”温墨情木着脸发问,看起来并没有睡眠被惊醒后的茫然混沌,却让言离忧眼睁睁地看他机械起身,头顶嘭地撞在床架横栏上。 言离忧倒吸口气,一把抓住温墨情衣袖:“你还是先坐下吧,迷迷糊糊的,小心把床撞坏。” 温墨情没有挣扎拒绝,罕见地顺从言离忧的话坐回凳上,闭起眼捏了捏眉心。 “我睡了多久?你守了多久?”言离忧觑着温墨情略显憔悴的面颊,目光中似是有些责怨。 温墨情伸出一只手指晃了晃,掩口打了个哈欠:“一天两夜。你睡多久,我就守了你多久。” 这答案真的一点都不出乎言离忧意料,她甚至相信,假如她要睡上十天、二十天、五十天,温墨情也会寸步不离守在旁边,直到她醒来。 有些东西是无声的,不需要谁说、谁告诉,只需要用心体会。 言离忧隐约记得昏睡前发生过什么,皱着眉敲了敲前额,视线望向房门:“沐大侠怎么样了?当时我神志不清,刺他那一簪子也不知深浅。” “还活着,开开心心吃早饭去了。” “那……碧笙呢?”迟疑少顷,言离忧压低声音问道。 温墨情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倒了杯水送到面前,言离忧这才想起自己干得就快说不出话的喉咙,捧着茶杯咕嘟咕嘟喝得滴水不剩,痛快畅饮时并没有注意到桌上摆满茶壶——大夫说,这种致人昏睡的药会引发口渴,温墨情便让人一壶壶烧开水送来,凉了再一壶壶倒掉,这一天两夜里他就是这么折腾着过来的。 喝过茶水后言离忧清醒许多,温墨情也没了睡意,二人一个半躺着一个坐着,闲聊几句后话题又回到碧笙身上。 “人关在房里,房门用紫金锁锁着,没有钥匙谁也进不去。”温墨情一只手指挑起脖子上悬挂的古铜钥匙,脸上没有半天开玩笑的神情,“沐师兄双手双脚到现在还有麻木之感,也不知道是不是留下了遗症,所以师父这次动了真火,对碧笙绝不可能姑息,最好的结果也是把她赶出君子楼。” 对照顾自己关爱有加的同门师兄都能狠心利用,言离忧实在无法施舍碧笙以同情怜悯,可是考虑到碧笙与碧箫的关系,心里难免犹豫不决:“碧箫会不会受连累?没有证据的话,只凭猜测就说是碧笙下药不太好吧?” “有些事情不需要证据,无关之人也不会受到连累。”温墨情伸出手,刻意终止有关碧笙的讨论,“起来吧,带你出去走走。” 言离忧望着伸向自己的手掌微愣,片刻后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轻轻把手交到温墨情掌中,心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更加坚定。 如果可以,她希望这只手能够牵着她,走过一生一世。 君子楼中,宋子界等人对言离忧的排斥抵触多半来自对碧笙的同情,当碧笙的所作所为惊呆众人后,原本对言离忧的那些厌烦便悄然消弭,甚而化作羞愧内疚。言离忧并没考虑那么多,和温墨情并肩走到君子楼时还忐忑不安,猜测自己又要受到多少冷眼指责;远出她意料的是,再次相见敌意无踪,那些君子楼子弟或是客气地向她点头招呼,或是红着脸莫名其妙地道歉,反倒让她不知所措。 “师父同意的事,就算浅寒也不敢反对。”走到君子楼主楼门前,温墨情忽然拉住言离忧的手,以最高调姿态在众目睽睽之下彰示二人关系。 言离忧瞪了他一眼,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不炫耀不行吗?” “我是在替你炫耀,找个好婆家不容易,找个好男人更不容易。”温墨情一派坦然。 “不要脸!” “不值钱不顶饿,要脸有用么?”温墨情嗤笑,仍紧攥着言离忧的手不放,在一路议论声中步步登楼。 毕竟是眼看着长大的徒弟,秋逝水没有让太多人参与到对碧笙的质问与处罚过程中,甚至连被其坑害的言离忧也只能待在外面等待,而结果正如温墨情预料那般,秋逝水留给碧笙足够颜面,平静地除去碧笙君子楼子弟身份后让其自行离开玉穹山。 言离忧明白,这惩罚不是看起来那么轻松简单,对君子楼子弟而言,这可能是最残酷的惩罚。 碧笙是趁夜离开的,没带什么东西也没通知任何人,一个包袱一个人,在漆黑夜色里一步一顿走下玉穹山。半山腰有沐酒歌等着,只是比起平日的爽朗洒脱,这晚的沐酒歌显得异常沉默,接过碧笙的包袱一直送她到山脚下,这才沙哑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丫头,好自为之,遇到麻烦记得告诉师兄。” 碧笙拿回包袱,呆板地点了点头,面无表情走出数十步忽而停住,转眼泪如雨下。 “对不起,沐师兄……” 夜色里响起低低叹息,沐酒歌迟疑少顷还是走上前去,揽住痛哭的碧笙轻拍头顶:“错了就是错了,必须付出代价。丫头,你只想着害言姑娘,怎么就没想过这也是对墨情的伤害?为什么你不想想,倘若那天我真的对言姑娘做了什么,以后要怎么面对墨情,怎么面对世人?师父逐你出师门也未必是坏事,你离开后就去找大丫头吧,以后为人处事多向大丫头学学,别再任性胡闹,懂了吗?” 碧笙不回答,泪水将沐酒歌衣衫沾湿大片,腕处系着铜铃的手悄悄握紧,一滴殷红血珠顺着指尖缓慢而无声地流下。 ※※※ 距离帝都凤落城数百里外的城郊破庙,一道火光忽然亮起,将深夜笼罩的阴森逐一驱除。 破庙有许多年头了,倾倒的泥塑半身破碎,墙壁裂痕深重,给人摇摇欲坠即将坍塌之感,地面上一大片尚未干涸的深红血迹更是触目惊心,平添七分凄惨森然。 君无念熄了火折子将火把插在破旧香案上,抬脚踢了踢已然冷去的一具尸骨,看见那人颈间伤痕时摇摇头,再扭头看旁侧另一具满身伤痕的尸体时,眸中流露出几许悲悯遗憾。 “浅寒,还在吗?”将惨死的君子楼子弟不瞑双目轻轻抚合,君无念起身靠在满是灰尘的墙壁上,嗓音似是有些疲惫。 墙壁外一阵窸窣,继而有人踏入破庙。 “早知道是你跟在后面,我就不必耽搁时间收拾了。”楼浅寒看了眼同门已经冷透的尸骨,表情并无变化,“是冲着你来的?知道对方身份么?” 君无念摇头:“不是针对我,我只是在皇宫看见有人发救援信号才追来的,无奈紧随其后也追得十分吃力,算今天已经是第四天,却只得到一具尸首。” 尽管已经脱离君子楼,君无念仍念着同门之情,不管什么时候遇到君子楼子弟有难都会予以援手,这次也一样。四天前在皇宫内发现有求援者,君无念未来得及告诉温墨峥便匆匆赶去,结果见到的只有满地血迹和一块君子楼令牌。他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请,只知道对求援弟子下手的敌人轻功十分了得,以至于直到半路杀出的楼浅寒出手阻挡他才能顺利追上。 这种状况,让他不禁想起皇宫里的某道身影。 “尸体你送还是我送?”君子楼中子弟无论在何处亡故都要送回玉穹山下葬,这是历来的规矩,是而楼浅寒有此一问。 “你送吧,反正你也没什么事做。”君无念微露苦笑,回头看看夜幕中几点繁星,“所料不错,我这次是栽进调虎离山之计里了,尽管现在赶回去可能已经来不及,但总比放任某些人肆意妄为好。” 楼浅寒对朝廷没半点兴趣,淡淡应了一声并不细问,再看向君无念时眉头微皱:“墨情已经带那女人见过童将军,听说这两天那女人还跑到楼中。” “嗯,意料之内的事。”君无念有些漫不经心,过了半晌才讶然抬头,“咦?墨情带言姑娘去见师父了?这两个人行动未免太快了些吧?皇宫那边,我看二皇子好像还没过劲儿,一直打不起精神,一旦知道这消息大概又要病重了。” “死了最好。” 君无念一口气没喘匀险些呛到,破有些哭笑不得:“你干什么,浅寒?二皇子跟你无冤无仇,至于这么咒人家么?” “他死了,那女人就不会再三心二意。”楼浅寒仿佛没有看见君无念惊讶眼神,仍旧认真无比。 没有什么事情比乱雪阁阁主较真儿起来更可怕。君无念渐渐意识到楼浅寒并不是在开玩笑,散去笑容,表情凝重七分:“浅寒,你先告诉我,你跑来这边做什么?你不是最讨厌人多吵杂的帝都么?别对我说你来是想杀人。” 楼浅寒不置可否,反教君无念更加担心,深吸口气,用力按住楼浅寒手中长剑。 “别轻举妄动,你若杀了二皇子,对墨情不会有任何益处。” 第214章 失而复归 许多事情的发生,当事人未必知情,就好比温墨疏根本不知道因着君无念苦口婆心的劝说保证,自己才能与死神擦肩而过一般,君无念也不清楚有关他的某个陷阱刚刚套牢温墨峥。 突然失踪后第五天,富可敌国却十分低调的君老板终于回到珑心殿,院里院外找不到温墨峥,只看见一群宫女太监忙来忙去满殿乱窜,一个个满头大汗脚步匆忙。 “出了什么事?怎么突然冒出这么多人?”君无念拉住平时侍奉温墨疏的小太监问道。 小太监一脸喜色,笑颜逐开:“喜事,大喜事啊,温公子!唐姑娘平安无事回来了,而且——”话说一半,小太监忽然望向君无念身后,笑意更加灿然:“得得得,奴才不多说,温公子还是问殿下吧!” 君无念回头,果然看见温墨峥自院外匆匆走来,见到他时有些发愣:“无念,你回来了?” “有些事忙着处理,没来得及知会殿下,殿下不会怪罪吧?”不等温墨峥回答,君无念又问道,“宫里出了什么事?这些人都看着面生,谁派来做什么的?刚才下人说唐姑娘回来了,怎么,我不在这几天唐姑娘出去过?” 一连串问题让温墨峥措手不及,听君无念提及唐锦意时眼中一抹不自然闪过,旋即遮掩笑道:“没什么,是说锦意刚从太医馆回来——对了,无念,快!你快恭喜我!我要有儿子了!” 欣喜若狂的温墨峥让君无念一时间摸不着头脑,反应半天才明白过来,又是惊讶又是无奈:“殿下是说唐姑娘……” “嗯!锦意有喜了!父皇说不能坏了规矩,让我趁着锦意肚子还不明显前赶紧把她娶进门。”稍稍压低声音,温墨峥凑近君无念耳侧,“后天是良辰吉日,父皇派这些人来收拾布置,打算让锦意尽快嫁进来,之后我就可以离开皇宫在外面居住了!” 大渊的规定,皇子一旦立妃便要封王出宫,以免乱了后宫礼数。其他几位皇子都愿意赖在宫中享受荣华富贵,除了个别立妃搬离外,多数都只娶了人过门却迟迟不肯册立正妃及侧妃,像温墨峥这般迫不及待逃到宫外的还是首例。 君无念明白温墨峥的意思,虽然同样为能够远离温敬元和连嵩等人耳目感到高兴,却还是刻意板起脸一副说教面孔:“殿下不是跟我说什么都没做么?那唐姑娘腹中骨肉是哪来的?早说过未成婚前不要行周公之礼,万一皇上不同意,岂不是害了唐姑娘?” “我、我也没办法啊!锦意她坐在那里我就忍不住想凑过去,一来二去就那样了……”温墨峥被说得满面通红,声音越来越小。 许是因为唐锦意突然怀孕的消息太过意外,君无念竟忽略了一些细节,当他猛然想起应该仔细询问是否有事发生时,温墨峥已经风一般钻进唐锦意房中。 唐锦意叔父的案子并没有太多人知晓,算上温墨峥也不过六七个人,从头到尾,君无念毫不知情。尽管温敬元把温墨峥叫到御书房时说得好似很严重,其实也不过那么回事——在瑞和县县令惶惶上报说涉案人被死者乡亲报复打死后,温敬元听从连嵩建议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让唐家出钱出力赔偿死者遗孀并将死者风光大葬后便不再理会,巴不得从此天下太平的温墨峥更是绝口不提。 一场莫名其妙的官司就此画上句点,而唐锦意和温墨峥作为夫妻的生活才刚刚开始。 温敬元按照前言痛快地封了温墨峥王位,王府就落定在凤落城东衢大街,原属于前朝某位吏部尚书的宽阔宅邸,唐锦意以侧妃之名侍奉,对外公布婚事时刻意掩盖了曾经锦贵人的身份。 一切看似无风无浪、顺利自然,偏在这时传来一个说不上是好还是坏的消息——南庆国悔婚,单方面撕毁了温墨峥与阳澄郡主的婚约。 对温墨峥而言这绝对不算是坏消息,他本就不想娶什么阳澄郡主,立唐锦意为正妃才是他最期盼的事;不过事情不可能仅仅从这么简单的方面考虑,在温敬元紧急召集重臣齐聚御书房讨论后,温墨峥也无法开口说这是件好事了。 南庆国的意思大概是不想再贴靠渊国,既然没有继续联盟的打算,那么也就没必要把自家郡主嫁到渊国委屈受苦,联姻自然要作废。 帝都的风风雨雨距离苍梧郡太过遥远,但这不表示有什么风吹草动君子楼不会知道,唐锦意有喜的事还没大范围公开,言离忧和温墨情就已经收到碧箫和定远王分别寄来的书信,近段时间发生了什么无一遗漏尽数写明。 “没想到锦贵人竟与四皇子在一起了,实在出人意料,不过以四皇子的品性,应该不会让她受委屈才对,总好过在不见天日的后宫孤独到白头。”回想起在铅华宫时唐锦意的诸多照顾,言离忧不由感慨万千。 “未必是最好归宿。就算四皇子再怎么坚持也不可能让锦贵人成为正妃,身份地位摆在那里,能当个侧妃已经是格外恩典。”温墨情对唐锦意不是很关注,倒是有关南庆国悔婚的消息让他剑眉微蹙,“发生那件事后,南庆使团比预计时间早了两个月回国,虽然表面上没说什么,心里定然记恨,我想悔婚也该与此有关。只是这样一来,各国势力倾靠就不太好猜测了,敢单方面悔婚说明,南庆国已然放弃与大渊的邦交。” “如今中州只有大渊最为强盛,与大渊闹翻无异于以卵击石,就算南庆太子是个草包,太子妃也不会这么傻自绝后路吧?那位太子妃沉稳聪颖、远见卓识,真的会为了给自己报仇而不顾一国安危么?” 言离忧的问题正是许多大臣疑惑之处,凡是见过南庆太子妃苏玉的人都不会认为,那样一个通识大体的女子会做出如此鲁莽愚蠢的决定。 温墨情想了片刻,忽然蘸着茶水在桌面写下霍斯都三个字:“放眼中州,大渊的确是最强盛的国家,但在中州之外呢?远的暂且不说,至少据我所知,现在的霍斯都帝国完全有能力与大渊一较高下,若是能拉拢中州诸多小国结成联盟,那么霍斯都帝国攻入中州、取代大渊地位绝非梦话,甚至比大渊更高三分胜算。” “霍斯都帝国有可能进犯大渊吗?”言离忧呆了呆,总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中州各国一直固步自封,极少与中州之外的国家民族往来交流,始终以为中州才是最繁盛发达的地方,却不知天外有天。我曾在茗湮父亲的店中见过几样兵器,那些兵器无论是材料还是做工都不逊于大渊顶级工匠杰作,倘若这代表了霍斯都军事方面的高度,那么其整体实力极有可能和大渊不相上下。” 言离忧一点都不怀疑温墨情对霍斯都帝国的了解,脑海里曾经学习过的历史知识也直白告诉她,在冷兵器时代侵吞土地是最常见的扩张方式,假如霍斯都帝国真的具备与大渊匹敌的实力,图谋大渊土地是很正常的事情。 “让你想时你不愿意想,现在不用你搀和进这些事中了,反倒有兴趣了么?”看到言离忧凝眉思索的认真模样,温墨情屈指在她额头上一弹,色淡如水的薄唇绽出浅浅笑意,“别再管那些闲事,赶紧收拾好东西,趁太阳没出来之前多赶段路程。” 经温墨情提醒,言离忧这才想起今天还有重要任务——与笑风月的三月之期约定到了,她和温墨情得带初九回一趟醉风雪月楼才行,而此去谪仙山还需要两三个时辰,不尽早赶路会被白天的毒辣阳光晒掉一层皮。 君子楼不似谪仙山顶木居那般清静安逸,人多吵闹,却也有很多热闹可看,突然说要离开言离忧还真有些不舍。与沐酒歌等人一一道别后,言离忧和温墨情牵马下山,沿路半刻不停,终于赶在下午日头最酷烈前回到谪仙山顶。 时间并未过去多久,谪仙山顶的霜叶却红了大半,比之离开时的碧绿蔚然别有一番风致,树上地下的野果草药也随时节更换大不相同,唯独那间小木屋毫无改变。 温墨情事先没有通知童如初二人要回来,扯着言离忧的手走到房门前,本来想着要给童如初和初九一个“惊喜”,没想到推开房门的刹那,被惊到的人却是他们。 童如初的房间一向干净整齐、杂尘不染,这会儿却像是被土匪洗劫过一般混乱狼藉。桌椅翻了,书柜乱了,地上、榻上满是暗色血迹,怎么看都像是经历一场恶战,好在温墨情转眼就看见捧着水盆站在角落里初九,不然他真的会认为童如初出了什么事。 “童叔叔?”这种时候温墨情自然没心思再拉着言离忧秀恩爱,快步走到书柜侧面蹲着的童如初身边,目光顺着童如初凝重眼神望去,陡然倒吸口气,“他怎么在这里?” 童如初脚边躺着一个人,一身牙白衣衫被血迹和泥污尽染,已经看不出原有颜色;痛苦低吟自干裂唇瓣间断续挤出,竟是言离忧和温墨情都极为熟悉的声音。 言离忧讶然失声,脸上一阵惊诧与心疼之色掠过。 “钧白?!” 第215章 心的缺失 “我正教九儿习字,钧白突然浑身是血闯进来,站都站不稳,疯了似的到处乱撞。我怕他吓到九儿,迫不得已只好让他‘休息’一下,没等处理完你们就回来了。” 吱嘎作响的轮椅中,童如初转了转手腕,似是正在回忆久违的出拳感觉。 “失踪这么久,也不知道他遇到了什么事,这一身的伤口深深浅浅的,足有十几处之多。”言离忧坐在榻边轻轻擦拭尹钧白脏污脸颊,看着昏睡中的尹钧白双目紧闭呼吸急促,眸中满是忧心,“刚才看他那样子好像十分惊慌害怕,以前从没见过他这般表情,多半是被什么人、什么事给吓到了。” 尹钧白是温墨情的部下,对言离忧又有着非同寻常的错位忠诚,关系难免微妙尴尬,不过温墨情也不是那种随随便便喜欢嫉妒的人,对尹钧白的担心并不比言离忧差。安慰似地拍了下言离忧肩膀,温墨情回头看向童如初:“钧白可有说些什么?” “什么都没说,跌跌撞撞的像是急着找什么东西。”童如初摇摇头,抬手指了指柜子,“九儿,把药箱拿来,先看看钧白有没有内伤才最要紧。” 初九动作利落地捧过药箱,半路却被言离忧截去:“我来吧,处理伤口和简单检查我还是能做的。童叔叔该去换下衣衫,血迹干透就不好洗了。” 方才那一番折腾让童如初疲惫不堪,换下脏衣后见没什么事便去临屋歇息;初九见血有些害怕,温墨情便让她去外面挖野菜晒太阳消磨时间,只剩他和言离忧两个人在房内照顾,等待尹钧白醒来。 “我总觉得碧笙说的话有问题。不管怎么说钧白也是君子楼的人,就算她与钧白不太亲近,得知钧白失踪却连找都不找,未免说不过去。”犹豫再三,言离忧开口轻道。 温墨情沉默少顷,摘下尹钧白腰间君子楼名牌擦去脏污,似是有些漫不经心:“钧白是异族人,因为相貌秀美小时候被拐走,险些卖给大户人家当娈童,师父看他可怜便从人贩手中买了下来,带回楼中之后却还是倍受楼中子弟歧视。这些年我和碧箫带着他虽不至于被欺负,但终归不像其他子弟那般受尊重,我常想,如果有一天钧白死了,除了我和碧箫外还有谁会在意?非我族类,其心必殊,千百年的老观念不知害死了多少无辜之人。” 自诩最优秀血脉的中州四族从来不把异族人放在眼中,他们排斥其他民族,嘲讽那些身材高大、容貌俊美的民族是天生的皮肉货,嘲笑那些逐水草而生、力大无穷的民族是最低等蛮人,好像只有生在中州的人才是高贵的,只有中州的国家才是强大的,奉天承运受到神宠,血脉绵延不绝。 说到异族,言离忧自然而言会联想起尹钧白之外的另一个人,垂下眼眸,长而浓密的眉睫遮住对面视线:“赫连姑娘的地位,在霍斯都帝国应该算是很高吧?不然也不会作为代表出使大渊。很难想象那么年轻的女子就拥有显赫身份和出色胆识,用完美二字来形容也不足为过。” 故作自然的语气听在温墨情耳中像是小孩子闹脾气一般,微扬眉梢,似笑非笑:“我偏就喜欢不完美的。” “谁问你喜不喜欢了?要不要脸?”被猜透心思令得言离忧脸色绯红,抬头照着温墨情胸口就是一拳。 根本不舍得用力的拳头于温墨情而言不过是挠痒痒罢了,顺手抓住言离忧手腕拉向自己身前,温墨情屈指抵住拼命扭开的尖削下颌,沉稳语气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云淮的事办完后跟我回趟定远郡,去拜见父王。” 言离忧愣怔:“用不着这么着急吧?又还没确定……” 不等言离忧发觉自己的回答有什么问题,温墨情已经高高挑起眉梢,唇角一丝怎么看都让人浑身不舒服的古怪笑意若隐若现,丹凤眼内漆黑眼眸一闪:“还不算确定?你确定?” 言离忧反复回忆,基本可以确定自己从没有直白说过确立二人关系的话,不过看着温墨情危险眼神,言离忧还是明智地选择了闭嘴。 温墨情盯着言离忧看了半晌,放开手耸耸肩,语气颇显慵懒:“随你,我不着急,反正大哥和碧箫还没成亲。” 话题开端是赫连茗湮,莫名其妙拐到面见定远王之后怎么又神奇地跑到成亲上了?言离忧想问又不敢问,闷葫芦似的坐着,直到温墨情坐得烦了去外面散步才有机会长出口气。 什么时候才能大大方方告诉别人,她决定和温墨情携手此生?这问题言离忧自己都找不到答案,至少有足够勇气坦诚面对温墨疏前,她心里还有许多放不下的东西。 温暖阳光透过半开窗子钻进房内,照映在身上引起阵阵懒散困倦。言离忧坐得无聊,渐渐打起瞌睡,朦胧间听到沙哑而无意义的呢喃,又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触碰自己手背,迷糊半天想起尹钧白就在身边,这才猛然惊醒。 “钧白?好些了吗?认不认得我是谁?”见尹钧白眼皮分分合合仍处在半醒未醒状态,言离忧急忙压低声音轻唤。 迟缓半天,尹钧白终于睁开眼,浑浊目光慢慢转向言离忧,刹那间被欣喜充斥:“王爷……王爷!您还在,太好了……” 尹钧白的身体虚弱不堪,想要坐直身体的力量都没有,然而在认出唤他名字的人是谁那一瞬间,尹钧白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紧紧抓住言离忧衣袖,哽咽着喉咙喜极而泣。 “你先躺下,钧白,躺好别乱动……”不过几个月未见而已,这般反应未免太过激烈。言离忧无可奈何抽出衣袖,还未来得及抚平衣衫褶皱,手腕又被尹钧白死死攥住。介于尹钧白先前种种表现,言离忧对他的碰触始终有些抵触,尴尬间又不忍推开他已经伤痕累累的身子,只得扭动手腕试图挣脱。 “他醒了?”正僵持时,听到动静赶回来的温墨情推门而入,正看见尹钧白用力拉扯着言离忧,不由眉头微皱,“怎么回事?” 温墨情不是那种妒意泛滥、矫情多事的人,不会因为几个动作就认定言离忧与尹钧白之间有什么暧昧关系,虽说对尹钧白无礼举动颇为不满却也没打算苛责什么,谁知尹钧白见了他仍如惊弓之鸟一般,连滚带爬跳下床榻,以瘦弱身躯将言离忧挡了个严实。 “不要伤害王爷,别伤害她!”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更加惨白,尹钧白摇摇晃晃站立不稳,低低咆哮的语气像是警告,更像是走投无路的苦苦哀求,“少主,王爷不是坏人,求你……钧白求你了,别伤害王爷!” 经历诸多猜疑磨难坎坎坷坷走到今天,温墨情不为言离忧杀人就不错了,怎么可能会伤害她?尹钧白上次见到二人时他们还没有发展到这步关系是不假,但那时的他们也不至于要拼个你死我活吧?温墨情不明白尹钧白的意思,言离忧更是一头雾水,两个人对视一眼,默契地一左一右抓住尹钧白丢回榻上。 “先喝口水,冷静下来清醒清醒。” 温墨情倒水,言离忧接过送到尹钧白不住颤抖的手中,小小茶杯上难免指尖相触,却是谁都没有表现出尴尬慌张神情,自然得仿佛本该如此——的确是本该如此,会觉得困惑,会看着二人并肩站立茫然不解的人,只有尹钧白而已。 言离忧知道尹钧白有选择性失忆的病症,是而并不质问他刚才古怪举动以免增加刺激,见尹钧白一直盯着她和温墨情便稍稍拉开距离,挨着榻边圆凳坐下,言语间近乎对小孩子似的温和哄劝:“钧白,你还记不记得这段时间去过哪里、发生过什么事?慢慢想,不用着急,这里很安全。” “这段时间……这段时间我不是一直陪着王爷吗?”尹钧白对言离忧的提出的问题很是不解,迷蒙地环顾一圈,似是看出自己身处何处,登时惊得无以复加,“这里……这里是谪仙山?不,不对!我们应该在青莲宫才对啊!王爷,我们怎么会跑来这里?我睡着时发生什么事了?昨天我们不是还在青莲宫为皇上准备寿宴吗?怎么……” 青莲宫?皇上?寿宴? 青莲宫被大火焚烧损毁严重,皇上被连嵩和蓝芷蓉蛊惑昏聩无道,寿宴更是不知从何说起。言离忧完全听不懂尹钧白在说些什么,探寻目光向温墨情挪去,只见那双深邃眼眸里如她一般惑然,旋即瞳孔一缩,迸出几道讶异之色。 “老实呆在这里不许乱动,等我们回来——在这里没有人会伤害她,我保证。”温墨情稳住茫然无措的尹钧白,随后把言离忧拉到房外,重重关上房门后深吸口气,“钧白不太对劲。” “鬼也看得出他不对劲,还用得着你说?关键问题是他哪里不对劲,睡糊涂还是脑子伤了?怎么连皇上都会牵扯进来?” 温墨情神色凝重,沉吟少顷似是在思索什么,而后低低开口:“钧白说的不是皇上,而是先帝——他曾与青莲王在青莲宫为先帝准备寿宴,这是我带人闯进青莲宫前不久的事。换句话说,钧白的记忆好像丢失了一部分,现在的他还停留在过去,停留在青莲王还没有死,我还想杀你的那个时候。” 第216章 醉风雪月 尹钧白的突然出现让温墨情不得不更改原定计划。 与言离忧轮番对尹钧白进行引导讯问后,毫无收获的二人只得放弃,亲自将尹钧白送回君子楼疗伤调养后又返回谪仙山,重新准备带初九去往云淮。 言离忧非常担心尹钧白的病情,但她也明白,她表现出的关心体贴越多,对尹钧白的伤害就越深。除此之外言离忧还把先前尹钧白出现记忆混乱的事仔仔细细为温墨情描述一番,温墨情不太了解选择性失忆是什么东西,对言离忧的建议却十分支持——他也不希望有人去追究尹钧白失去那段记忆到底是什么,或者说,有关青莲王的事,他根本不想再提。 得知将要回云淮探望笑风月,初九开心又不舍,抱着童如初膝盖哭了大半天才红着眼圈一步三回头离开谪仙山,到了山脚下时,仍能望见山顶那道隐隐约约的送别身影。 “红莲姐,爹爹怎么不和我们一起去云淮?我好想让笑老板见见爹爹啊,这样她就不会再担心我了。”马背上,初九一脸惋惜。 “童叔叔腿脚不方便,而且他也不喜欢人多吵杂的地方。”言离忧笑着轻抚初九头顶,眸中掠过一丝羡慕,“九儿现在是不是感觉很幸福?有爹爹疼着,有笑老板挂念着,可以生活在安安静静的地方,最安逸的生活不过如此。” 初九干干脆脆点头表示同感,旁侧单独乘马的温墨情若有所思回头看了言离忧一眼,勒住缰绳放缓马速:“你脸上的嫉妒表情是怎么回事?九儿有的,你不是都有么?” “我?我有什么?”言离忧翻了翻白眼,“我是孤家寡人一个,连自己是谁都没弄清楚呢,哪里有爹疼有人挂念?” 温墨情不以为然:“谁说没有?等我们回到定远郡你不就有了吗?” 定远王是温墨情的父亲,言离忧若是加入定远王府,自然也要管定远王叫父王,也就是爹爹。温墨情言下之意言离忧听得一清二楚,想骂他几句不要脸又觉得这词实在太老套没新意,索性等等眼睛作罢。 不过言离忧渐渐意识到一件事。 温墨情才不是什么少言寡语、沉稳冷漠的人,论起冷嘲热讽和腹黑算计,这世上大概没几个人能胜过他,而她,就是被算计得最悲惨的那个。 “咱们楼里的姑娘个个鬼精鬼灵,怎么就你没出息,出去一趟就被男人算计进家门了?”言离忧的懊悔还没过劲儿,见到笑风月后又被一顿数落,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笑风月知道温墨情是君子楼的人,说起话来仍不客气,甚至瞪着眼睛猛拍桌子直接把那句让言离忧欲哭无泪的话大声问出:“你们定远王府到底想拖多久?娶个媳妇至于这么麻烦吗?还要去找皇帝老儿商量不成?告诉你,我这儿可一长排的男人等着求亲呢,你不要自然有的是人要!” “府上聘礼已备好,只剩楼中尚未准备齐全,笑老板有心的话可帮忙指点一二。” 温墨情回答得云淡风轻,笑风月却像是被人点了死穴一般立刻青白脸色掉头就走,也说不清是真生气了还是在闹着玩。言离忧不解询问笑风月与君子楼是否有什么恩怨,温墨情避而不答,对笑风月泼辣做派却无丝毫不敬之意。 初九离开醉风雪月楼这三个多月里,无论是跟着温墨情、言离忧还是在谪仙山,每天都是好饭好菜养着,原本枯瘦的身板和脸颊都渐渐丰润,气色也好上许多。笑风月对此十分满意,晚上特地在云淮数得上名号的酒楼安排下宴席,早早关了醉风雪月楼大门,带着一群姑娘吆喝吵嚷着坐了满席。 “红莲,你什么时候嫁人?到时候要不要回来摆上一桌,请姐妹们一起乐呵乐呵?” “作死的,问她干什么?她敢不来请我们,我们就去姑爷家里闹哄,看谁先受不了!” “你们就不能矜持些吗?好歹姑爷在这里坐着呢!一个个不知臊的,难怪嫁不出去,也就只能看着红莲妹子眼馋了!” 言离忧在醉风雪月楼时与楼中姑娘交情都不错,席上众人说说笑笑也没个边际,言离忧被揶揄得数度无言以对,温墨情倒是一派坦然,各种荤的素的玩笑照单全收。 笑风月坐在距离温墨情较远的位置,默默观察许久,私下里捅了捅言离忧:“你跟着他以后就得在江湖上漂泊不定,真的下定决心了?跟着皇子可是能享尽荣华富贵的。” “我要是那种嫌贫爱富、为了荣华富贵卖掉自己的人,当初笑老板就不会关照我了吧?”言离忧不答反问,借着淡淡酒意懒散歪头,“至于以后会怎么样我没想过,我只知道,跟他在一起很安心也很自在,就算有什么小毛病也不怕被他看见,没有那么多刻意为之的亲近感。” “和二皇子在一起不自在?” 言离忧低头浅笑,眉眼间一抹怅然:“都说当局者迷,我原本不信,现在却不得不信。离开殿下后我真的想了很多,越想越觉得迷茫,为什么当初会有非他不嫁的想法?的确,他很温柔,心地善良,对我也很好,可是在他面前时我总会有意无意遮掩自己的本心,不希望让他看见自己任性不成熟的一面,以至于我现在经常怀疑,殿下喜欢的人是真实的我吗?如果把我所有缺点摊开在面前,他是不是还会那样喜欢我?就好像在了解到他的一些想法后我会突然感觉两个人的距离很远一般,也许对他来说,言离忧并不等于我,彼此相知默契,那只是我们一厢情愿的希望罢了。” 似是没有想到言离忧会说出这些话,笑风月愣了好半天,而后故作惊讶抚掌:“没看出来啊,才出去晃一圈就感悟良多,连老娘都快要拜服了!罢罢罢,有这么个能让你变聪明的男人,嫁他倒也不亏。” 回头砰砰拍了几下桌子,笑风月嚷道:“红莲这死丫头要嫁人了,你们也不表示表示?喏,老娘这儿准备了喜钱荷包,你们多少丢进来点儿意思意思,别让姑爷家看扁咱们姐妹!” 言离忧来到这世间无亲无友,是醉风雪月楼给了她一席容身之地,又是笑风月和一众风尘女子教会她如何生存下去,于她而言,醉风雪月楼就如娘家一般亲切,若要醉风雪月楼为她准备嫁妆却也没有什么说不过去的。只是言离忧素来清楚,笑风月一介女流撑起偌大生意不容易,吃穿用度恨不得一个铜钱掰成八瓣,那些努力积攒赎身钱的楼中姑娘手头也不是很宽裕,收她们的钱,实在于心不安。 笑风月看出言离忧想要拒绝的意思,不等她开口,一个眼神狠狠甩过去:“让你拿着就拿着,再怎么穷,娘家也得讨个吉利不是?来来来,一人掏几个铜板,多了咱们拿不起,意思意思就得了!” 几个铜板的话,似乎也没多大影响。言离忧长口气,眼看喜钱荷包在众人手中传来传去,不一会儿就塞了鼓囊囊一整袋。笑风月把满满的荷包丢过来时,言离忧透过被撑开的袋口瞄了一眼——果然都是铜板。 故人相见又聊得兴起,言离忧难免多喝几杯;席间温墨情几乎没怎么说话,除了笑风月敬酒外其他全部推辞,所以到宴席结束时,摇摇晃晃的言离忧只得在众人的揶揄声中靠着温墨情,在他修长手臂圈裹下,红着脸返回醉风雪月楼——至于是因为喝酒脸红还是害羞脸红,似是没有人打算细究。 温墨情的酒量差,言离忧也没好到哪里去,一时高兴干脆豪饮,换来的是大半个夜晚吐得昏天黑地。一整晚温墨情都守在言离忧身边,手巾茶水不断,没有半句责备,如席间的沉默一般安静地照料着,直至言离忧昏昏沉沉睡去,他才搬过长凳凑合着短暂小憩。 烟花之地,没有人在意这一晚温墨情在言离忧房中度过是否不妥,第二日入眼的仍是送往迎来与俗气吆喝。向来洁身自好的温墨情没有如言离忧担心那般催促离开,有不喜欢的场面映入眼帘也只是皱皱眉避开,一副忠诚沉稳的随侍模样得到醉风雪月楼的姑娘们一致夸赞,在短短的五天里倍受欢迎。 第六天,便是计划返回的日子。 饶是心里挂念童如初,离开时初九仍哭得跟个泪人似的,言离忧亦是诸多不舍,却又有种很奇怪的情绪——在醉风雪月楼这几天过得很开心,但是隐隐有种枯燥之感,她渴望离开,或者说,她在急切期盼接下来的行程。 温墨情要带她回定远郡,去见定远王。 “见过王爷之后,红莲姐和姐夫就要成亲了吗?”初九的问题很天真,却让言离忧半晌无语,索性低头胡乱翻着荷包假装没听见。 翻着翻着,倒真有足以转移话题的奇迹发生了。 “怎么这么多银票?!”言离忧本想倒出铜板用线穿好,没想到所有铜板倒空后,几张折叠整齐的银票和一张信笺自荷包最底飘飘落下,数一数,银票面值足有六千两之多。 温墨情打开那张信笺瞥了一眼,面色不改:“笑老板给你和九儿的嫁妆。这里有我之前为九儿赎身的三千两,是给九儿的;另外三千两是笑老板给你的,算是你在醉风雪月楼当大夫的工钱。” “什么天价大夫要这么高的工钱?”言离忧目瞪口呆,心里却也明白笑风月用意,不由心头一暖,“好意能心领,可这钱也太多了,笑老板她……” “三千两对她来说不算少也不算多,至多是半年的赚头——别小瞧醉风雪月楼,只凭江湖上一些消息的买卖这项,笑老板的收益足抵无念掌下一间中等铺面。不过能让她心甘情愿拿出钱给你们两个当嫁妆,这份殊荣不是谁都有机会享受的。” 温墨情对笑风月似乎非常了解,这让言离忧心底有些小小不爽,才想质问他哪来这么多认知,冷不防温墨情一回头,唇边似笑非笑,眸色浅淡柔和。 “嫁妆和彩礼都有了,什么时候我才能提亲?” 第217章 被缚心愿 宁静小院,茂密竹林,幽弦冷咽,歌似天籁。 慕格塔·萨琅在小院门前站了一会儿,待歌声戛然而止许久方才想起拍手叫好,面上带着一丝惋惜:“许多年不曾听到你的歌声了,虽然特别喜欢,但是也知道你在心情不好时才会唱歌,总让我不知道到底应不应该期待。” “堂兄喜欢说一句便是,我又不会推托。”赫连茗湮手掌轻抚琴弦,细微颤动与余音陡然消失。起身向萨琅笑笑,赫连茗湮收起一闪而逝的恍然:“堂兄不是去打探消息了吗?这么快就回来,可是有什么要紧情况?” 萨琅点点头:“嗯,渊国那边有些动静。昨天渊皇下诏册封芸妃为贵妃,暂理后宫诸事,算是彻底坐实芸妃在后宫至高无上的地位;前朝有文臣提出芸妃身份不妥,又有人旧事重提说芸妃与左丞相权势过大易成干政局面,结果全都被渊皇黑着脸臭骂一顿,根本不听劝阻,百姓之间对此颇有微词。” “渊国的规矩是非本族女子不可册封妃以上品级,渊皇这是为芸妃首破先例,难免招来非议。不过那些大臣担心的不无道理,左丞相连嵩已经享尽特权,倘若连同样来自青岳国的芸妃也独自坐大,那么前朝后宫就等同于掌控在青岳国人手中,对渊国百姓而言绝对不能够安心旁观。”赫连茗湮低低一声叹息,相伴露出的却是清浅笑容,“不管怎么说,还得感谢渊皇这些不明智决定,如此一来那些中州小国不得不重新谨慎思量,毕竟青岳国倚仗渊国壮大,对他们而言并非好事。” 赫连茗湮认真思索时,萨琅看着她有些发愣,眸中颜色些许暗淡。 “绮罗,你现在笑起来不好看,还是以前看着漂亮。” “可是已经回不到从前了。”赫连茗湮没有太多感慨,早已习惯般从容回答道。 两个人之间突然没了声音,过了好半天萨琅才打起精神,低头重重拨了下琴弦:“渊国四皇子在重审巾帼军的案子,起因是渊皇企图拿这个为难温墨情——绮罗,你说,会不会是温墨情发现了什么在暗中追查?如果真被他查到的话,你们两个的关系是不是会更糟糕?” “再糟糕又能糟糕到哪儿去?”赫连茗湮反问,脸上苦笑若有若无,“他早就不信我了,虽不至于反目成仇却也算不上朋友,倘若日后他知道我如今所做一切,大概又要多一分厌恨吧?其实我并不在乎他如何看我,当我决定承担起自己的责任时,已然注定不可能和他在一起,唯一遗憾的是牵连了离忧。” 萨琅再度找不到话说,在院子里闷闷地走了几圈,挠挠头无奈摊手:“你们之间的事我不懂,就不跟着参合了。总之绮罗你别太难为自己,叔父也不是非要你怎样才满意。女人嘛,就该找个好男人趁早嫁了,在家里相夫教子才是本分。” 赫连茗湮一笑置之,目光缓缓移到古琴边泛黄发脆的书卷上——那是从青莲宫带回来的,曾经她亲手交给青莲王的舞技图卷,如今,再不会有人依着那曼妙姿态舞上一曲。 一切,都再回不到过去了。 ※※※ 细数渊国历史,来自青岳国的长芸公主是第一位以异族血脉封贵妃的女子,当温敬元力压众议将此事敲定时,心里有种异样的痛快感。 他是帝王,是天子,是君临天下的霸主,凭什么要受前人规矩约束?册封贵妃也好,给异族心腹封官加爵也罢,他相信的人就该得到应有待遇,这样才能昭显他爱惜人才不拘一格,这才是明君该有的行为。 至于前朝后宫各种非议,温敬元已经懒得去理会,就如连嵩所说,千百年后功过自有定论,犯不着为一群蠢人作茧自缚。 接连做出两个备受争议的重要决定后,温敬元很快就病倒在榻,太医诊脉后说没什么要紧,仅仅是太过劳累导致的,多休息就好。温敬元纵是喜欢掌控一切的王者之感,却也不敢怠慢自己身子,一次上朝时咳血昏倒后再不敢操劳伤神,该推出去的担子都分得一干二净,停朝一月躲进馨香环绕的凤欢宫彻底休养。 芸妃摇身一变成芸贵妃,有了由贵人同居侍奉的资格,温敬元趁机赏了燕香贵人身份继续在凤欢宫伺候。白日里有芸贵妃香汤佳肴好生温养,夜里则有燕香和芸贵妃轮番服侍,有时甚至二人同沐恩泽,温敬元从没如此痛快自在过,即便知道凭自己虚薄身体不该纵欲过度,却还是沉溺其中难以自拔。 损则亏,如此放纵的结果便是更加虚弱,至深秋时,温敬元已经无法走动,从早到晚都在温香软榻上度过。 当皇帝的声色犬马、不理朝政,前朝文武百官自然会有怨言,然而令人意外的是,历来最耿直无畏的四皇子温墨峥对此异常沉默,无论旁人怎么撺掇,温墨峥只是听着、看着,听完看完后继续忙碌自己手中案子,仿佛并不处身朝中一般。 “皇上糊不糊涂终归是皇上,可当面进谏但不能背后非议,反其道行之只会激怒皇上,于正事有弊无利。王爷自幼修习贤德之学,又在朝中历经风雨,应该比我更懂这道理。” 平时无人的偏僻水榭内,连嵩负手缓缓踱步,身后托腮坐着的温墨峥则眉头紧锁:“既然你说自己不是奸臣,那为什么不劝劝父皇?父皇对你言听计从,只有你的话他才能听得入耳,比在这里跟我说些有的没的管用多了。” 温墨峥的语气仍带着嫌恶之意,连嵩听得清晰却并不气恼,平淡神色依旧:“信,那只是从前而已,如今皇上沉迷享乐不听忠言,就算是我的话也不放在心上,何况我也不愿三番五次重复同样的提醒,与其去做徒劳无功的事,不如对值得期待的人多叮嘱几句。” 自己什么时候成了连嵩“期待的人”,温墨峥一点儿都想不通,但前番唐家的案子的确是连嵩帮忙才压下的,温墨峥总不能恶言相向,于是时不时被连嵩叫出来“聊天”就成了最让他头痛的事之一。 事实上与连嵩接触的越多,温墨峥越难找出讨厌这位奸臣的理由,有时甚至觉得连嵩比君无念更通情达理,尽管每当这种想法出现时温墨峥都会及时掐断,但不可否认的是,对连嵩的厌烦反感,真的是越来越淡薄了。 “听说王妃怀着孩子吃不下东西,我让人从青岳运了些新鲜南柚过来,全部都寄放在太医馆,王爷别忘了有时间去取。南柚对减轻妇人孕呕有奇效,而今正是成熟季节,味道酸甜可口,多汁解渴,想来王妃应该会喜欢。”没话说时,连嵩突然开口道。 唐锦意害喜十分严重,别说油腻食物,就连白粥青菜都难以下咽,可是为了孩子又不得不吃,就这么吃吃吐吐的,看得温墨峥心疼不已。听连嵩说南柚能缓解唐锦意害喜症状,温墨峥自是欣喜,只淡淡道了声谢,脸色却比之前缓和许多。 觉察到温墨峥态度稍稍改变,连嵩无声浅笑,碧玉扳指在指间转动把玩,语气似是漫不经心:“眼看皇上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王爷可有想过立储之事?皇上尚无子嗣,唯一有孕的正在冷宫里,至少还得小半年才能生产,到时是皇子还是公主又说不定,再不尽快做打算的话,万一皇上真有个三长两短……” “立储是国君该思量的,闲人没资格妄论。”涉及政事,温墨峥立刻提高警觉,回答得滴水不漏。 纯白衣衫与长发在阳光映衬下显得有些刺目,连嵩一贯挂着漠然的脸上罕见地露出笑容:“王爷不必如此戒备,既然我说过要帮你,又怎么会害你?” “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况且立储什么的,本来我就没资格参与。” 温敬元纵欲体虚的事人尽皆知,多数人心里都明白立储迫在眉睫,可唯一怀有温敬元血脉的龙玥儿已经被打入冷宫,即便孩子生下来也未必能得到重视,倘若强行逼迫,那么在只有芸贵妃一人专宠的情况下,可能有其他嫔妃诞下龙子吗? 按理说此时最着急的人应该是诸位皇子们,然而经过君无念如上分析后,温墨峥果断放弃了提醒温敬元及早立储的想法,因为他不想看到芸贵妃宠集一身后又来一出母凭子贵的戏码,彻底握紧大渊后宫权脉。 暗藏在温墨峥心里的思虑于连嵩而言如同透明,斜倚栏杆望向平静湖面,手指规律轻敲:“我猜猜,君老板一定有劝王爷不要过问立储之事吧?的确,这是极易惹火皇上的进言,聪明人都不会这么做,王爷绝口不提理所当然。可惜我原以为王爷不是那种明哲保身的正直之人,所以才忍着王爷的歧视鄙夷主动接触,现在看来,天真的是我才对。事已至此,我想再没有其他话可说,近段时间叨扰了,以后我不会再给王爷添麻烦,告辞。” 连嵩语气恢复冷漠,撂下话转身就要离开,这让温墨峥手足无措,隐约还有一丝愧疚——耿直不阿,敢于谏言,这是他被百姓颂赞的原因,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八个字离他越来越远,蓦然回首,自己已不再是当初那个为百姓求福祉、谋公平的四皇子,却变成了曾经自己最为讨厌的重心机之人,这样的他,还值得百姓们称赞拥戴吗? 痛苦茫然浮现在温墨峥年轻面庞上,望着雪白身影沉吟许久,沙哑得几近沉重的嗓音满是迷茫:“连丞相,如果不用委曲求全,如果不去刻意逢迎,我还能活下去,还能够给百姓们公平无私的生活吗?这样做,真的不是自寻死路?” 连嵩本就不快的脚步停住,微微侧头,眸中一瞬而逝的冷然光芒谨慎收敛,唯留淡翘唇角,弧线悠然。 “我有自信找上王爷,自然有让王爷不受委屈亦能一展宏图抱负的方法——只要,王爷肯全心全意信任我。” 第218章 锋芒初露 温墨情一行人风尘仆仆赶到定远郡时,定远王很不凑巧没在府中,倒是另一个意料之外的人正与碧箫喝茶闲谈。 “早知道你们两个要回来,我应该准备些礼物才是,毕竟言姑娘如今身份不同了。”君无念惋惜摇头。 温墨情瞥了眼两手空空的君无念,颇为不满:“不照顾你的天真皇子,跑来这里干什么?要是来送礼金的话,低于十万八万两就别往外拿了。” “欠钱不还还好意思开口要礼金,也只有你这铁公鸡才干得出。”君无念哑然失笑,看向言离忧故作感慨,“言姑娘若要嫁墨情可得三思而后行,他这样一毛不拔的人,许是以后连衣衫首饰都舍不得给你买,还不如随便找个大户嫁了,至少能餐餐吃香喝辣——墨情,这可是在你们府上,对兄弟动手被下人看见该怎么议论你?” 温墨情拔剑动作利落干脆,锋锐剑尖却只贴着君无念衣衫划过,割断钱袋系带后果断收回。 勾过钱袋看了一眼,温墨情嫌弃地丢回君无念怀里:“富可敌国的奸商一个,出门只带这么几两碎银,好意思么?” “我倒是想像你这般带着佳人四处游荡,可惜没那个命,能有几两银子随身就不错了。”君无念开玩笑很有分寸,见言离忧站在一旁颇为尴尬,轻描淡写把话题拉回正事上,“帝都那边还有不少事情等着解决,我来是为了找碧箫。前段时间我发现她的一名部下惨死于帝都外百里破庙中,且是被人一路拖行折磨许久才断气的,而凶手的目的十分古怪,似乎是想借此将我引离帝都。之后我派人查了许久也没什么消息,只能过来这边看看有没有蛛丝马迹能提供线索了。” “那个部下是前不久师父调来我这边的,还没交待给他任何任务,人也很老实,应该不曾与人结怨。”碧箫补充道。 温墨情半条眉梢,一把拉过言离忧:“查案子去找四皇子,别来找我,我还有要事在身。” 君无念和碧箫对视一眼,一个无话可说,一个掩口轻笑。 言离忧等三人进来之前,君无念已经把从楼浅寒那里得知的消息都转告碧箫,碧箫虽然也惊讶于温墨情和言离忧二人这么快就走到一起,对这结果却是满心欢喜。 女子间的梯己话是要留到私下说的,碧箫微微偏头看了看跟在二人身后的初九,不由好奇道:“这孩子是……?” 温墨情短暂沉默,而后回答得十分微妙:“九儿,童叔叔的女儿,前几天送她回云淮探亲去了。” 与温墨情关系较近的几位君子楼少主都知道童如初身份和二人关系,也清楚温墨情最讨厌别人问起有关童如初的事,听他主动提及童如初又突然冒出一个所谓的“女儿”,碧箫和君无念难免好奇,想问却又担心初九在场说错什么惹麻烦,只好按耐下困惑暂时作罢。 “前段时间郡里遭了蝗灾,北边农户损失惨重、颗粒无收,王爷前天启程去那边看看情况,估摸着再有三两天就会回来。” 碧箫在定远王府生活多年,因着对温墨鸿细致入微的关心和钟情,大受感动的定远王早将她看做自家儿媳,有事外出时府中大大小小的事情都交给碧箫处理。为三人泡了茶又吩咐下人去准备饭菜后,碧箫终于能安静坐会儿,眉梢几点温柔更为绰约天姿增加七分亮色:“对了,离忧,最近墨鸿的身子大有起色,手掌已经能够握住轻一些的东西,甚至能自己打开房门,他让我务必要谢谢你。” “你我之间还客气什么?我还等着大公子好起来与你成亲呢!” 碧箫没想到自己反被开起玩笑,两颊绯红,嗔怪地请打言离忧:“死丫头,又口没遮拦,我不去笑你你倒揶揄起我来了。那我问你,你现在是不是该改口了,再叫墨鸿大公子未免疏远了吧?” 温墨鸿是温墨情的大哥,若从这关系上论起,言离忧也该叫温墨鸿大哥才对。碧箫这一招的确把言离忧给难住了,偷偷看眼坐观好戏的君无念,再看眼装作不在乎实则不停瞪她的温墨情,那句大哥溜在嘴边却怎么也叫不出来。 叫了,不就等于落定和温墨情的关系了么? 定远王还没见过,尚不知道作为家长的意见,言离忧不愿乱叫称呼惹长辈生气,被碧箫将了一军压下气势后耷拉着脑袋跟败将似的,看得几人忍俊不禁。 “婚事我还要问过大哥和父王才能定下,大哥这边也要尽快才行。”难得温墨情帮言离忧结尾,坦然接受感谢目光后,温墨情脸色渐渐沉肃,“前朝有没有什么动静?我听闻南庆国悔婚,对其他几国可有影响?” 君无念深吸口气,无奈叹息:“岂止影响,就快要乱成一团。南庆国悔婚在先,随后除了青岳国外其他三国说好要在返国后送来的各项议定契约也没了音信,皇上几次去信催促仍无结果,看来原定的结盟要成空了。” “做出悖德之事,自然要失去别人信任。彼时南庆太子没有在渊国直接发作已给足皇上面子,即便回国后提出悔婚也在情理之中,毕竟被伤害的人是南庆太子妃。”沉吟少顷,温墨情蹙起剑眉,“比起南庆,我更在意其他四国。霍斯都帝国从一开始就阴谋暗藏,我怀疑他们只是来试探皇上态度,并没有结盟打算;青岳国有连嵩和芸妃做联系,应该不会生事,至少面上不会;至于狐丘国和铎国,他们之间先前并无往来,这次默契地选择放弃结盟,难保其中没有通气勾结。” 温墨情话未说完,君无念已接过话头:“只有狐丘和铎国倒也没事,最怕的是事情没这么简单。倘若因此次出使建立起联系的几个国家将大渊排挤在外结成盟国,那么大渊便等同于被孤立,而霍斯都帝国便可借由与南庆国接壤之处与中州连通,届时我大渊西陲将毫无遮拦直接暴露在霍斯都帝国眼前。凭那边单薄军力,一旦霍斯都等国发动攻势,可以说是不堪一击。” 温墨情与君无念的推测都是言离忧不曾思考过的,而今听来,竟发现原来大渊已然身处风雨飘摇中,随时可能盛世歌断,狼烟四起。 这就是所谓的政治?只凭一个人、一件事就能引发战争的邦交吗? 言离忧忽然有些担心,她不想看宁静富庶的大渊土地烽火喧嚣,更不希望看见有人因为战争失去性命,也怕身边那些重要的人会卷进其中,终日与危险为伍。 恍惚间,温热小手落在言离忧手背上,偏头看去,初九水灵灵的大眼睛正与视线相撞。 “红莲姐也不喜欢打仗吧?爹爹说打仗就会死人,可是有人要欺负我们时,我们必须得反抗,努力保护自己喜欢的人。”话说一半,感受到堂中几人投来的惊讶目光,初九鼓起勇气抬头,小小身躯发出响亮而坚定的声音,“如果打仗了,我要像爹爹那样上战场杀敌,绝对不让坏人来烧我们的房子、抢走我们的东西,我要保护红莲姐,保护爹爹还有姐夫,还有笑老板!” 君无念愣怔片刻,想起初九口中的“爹爹”就是童如初时,面上一片黯然:“九儿,你要怎么保护喜欢的人呢?战场很可怕,操控战场的人更可怕,真想保护喜欢的人的话,你应该做的是远离危险,尽可能保护好自己,不要让他们伤心。” 不知是没听懂还是无法理解君无念的意思,初九并没有接受这种说法,仰起小脸儿,声音更加响亮有力:“不会的,我能保护好自己!不就是西边的红崖山吗?只要山上有足够的滚石、山口再排上尖蛇阵,那些坏人是过不来的!” 初九话音甫落,君无念和温墨情齐齐倒吸口气。 “九儿,这些是谁教你的?你爹爹吗?”片刻前还面色黯淡的君无念露出笑容,招手把九儿叫到身前。 初九仍带着少女特有的羞涩,在言离忧目光鼓励下才用力点点头:“爹爹说,西边山高水深,荼江水流湍急是天然屏障,红崖山陡峭少树木,也不容易攀爬,要是有坏人想翻过红崖山,只要用滚石去撞他们就好。爹爹还说,红崖山只有一处山口,那山口狭窄甬长,两边都是峭壁,攻守都不容易,但是用尖蛇阵守住就不怕了。” 初九自幼生活在云淮地区,对大渊西陲地势的了解已经足教几人吃惊,对如何依山傍水布阵守势的安排更让人叹为观止。此时君无念完全不怀疑初九与童如初的关系,眼眸中泛起的异样光芒藏着某种按耐不住的欣喜,无声望向温墨情。 “想都别想。”温墨情似是猜到君无念脑中想法,眉头一皱,拉回九儿推到言离忧身边。 眼看触手可及的宝贝疙瘩被收回,君无念惋惜不尽:“墨情,你也知道大渊现在极缺善于用兵的贤才,童叔叔不肯出山我能理解,你也不至于连九儿都雪藏吧?再说我并没打算让她卷进勾心斗角里,就当她是无所不知的谋士,有问题时来请教她还不行吗?” “做梦。” 温墨情回答得斩钉截铁,丝毫不看同门脸面,君无念无奈,最后一点希望目光转向言离忧,得来同样是坚决摇头。 在权势争斗漩涡里挣扎过的人,哪个还会想要再次踏入?更不会亲手把心疼的人送进其中。言离忧明白君无念是想拉拢尽得童如初教导的初九,以此增加温墨峥在帝位争夺中的胜算,而正因为清楚了解君无念的苦心,她更不想让初九更接近那片阴沉黑暗。 磊落些说,想要保护初九的天真单纯;自私些说,亦是不希望温墨峥的势力愈发壮大——此消彼长,倘若温墨峥强大一些,不就等于温墨疏更弱一些吗? 会伤害到温墨疏的事,她半点都不愿去做。 第219章 父子对酌 小小插曲不至于影响同门之间感情,一起吃过晚饭后,温墨情先去了趟温墨鸿房内,而后被君无念拉去喝茶。言离忧迫不及待想要和碧箫说说近段时间的遭遇,又怕初九一个人呆着孤单,捱到夜深人静初九睡着才松口气,半刻不等溜进碧箫房间。 知道言离忧会来,碧箫也没有按时休息,一盏孤灯,一杯淡茶,直到言离忧敲门才放下手中书卷。 “早说过你和师兄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那时你还不信,现在好了,也不用谁撮合就走到了一起,速度快得连我都有些吃不消。” “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变成这样,多半是被他骗的。”言离忧撇撇嘴,旋即眼角含笑,“不过跟他在一起确实很开心,不像跟墨疏在一起时总是有意无意压抑自己,总怕一个不小心做出会让墨疏讨厌的事情。” 论起情路,碧箫可比言离忧漫长多了,那些琐碎微妙的小心思自然深深理解。再三宽慰言离忧不要在意外人如何评论后,碧箫又说了些温墨鸿的情况,言离忧正待详细询问时,门外忽然响起敲门声。 “碧箫姑娘,王爷回来了。” “知道了,等下我再去请安。”屏退下人后,碧箫轻笑道,“可能是听说师兄归家特地赶回来的。平日里王爷从不说想念师兄的话,实际上却思念得紧,时常坐在师兄的房间里一待就是大半个时辰。这几年师兄越走越远,回府的次数也越来越少,王爷恨不得马上让师兄找个姑娘成亲,好把他的心拴在家里。” “他的心那么野,谁能栓得住?反正我是不行。”言离忧小声嘟囔。 “行不行,成亲之后就知道了。” 成亲二字反复被碧箫提起,言离忧心内期待,却也有些许担忧。盯着杯内泛黄茶水,言离忧犹豫半天才轻声问道:“大公子那边……会同意我和温墨情的事吗?以前还能躲一躲,若是真的成亲了,总不能瞒他一辈子。” “这件事我一直想找机会告诉你和师兄呢。”碧箫垂首,柔和笑容轻挂面上,“其实上次你们离开时墨鸿就已经发现你的身份,我不太清楚他是否确定你就是青莲王,但是他给我写了两个字,不恨。我想墨鸿大概是要告诉我,他不恨你,他还让我谢谢你,也许这也能证明你并非青莲王吧。” 言离忧笑容散去,娥眉轻敛。 如果温墨鸿对她身份产生怀疑,那就说明她的声音与青莲王相同,这无疑会把她就是青莲王的可能加重一分;然而温墨鸿又说不恨,那么他到底却不确定她就是青莲王?不恨二字,是说他已经消弭仇恨,还是说他也弄不清她与青莲王的关系? 不管怎么想,言离忧始终觉得温墨鸿根据嗓音猜到她身份不是什么好兆头。 估摸着温墨情已经见过定远王,碧箫和言离忧一起过去前堂,恰巧温墨情和君无念尚未离去。温墨情直白地向定远王说明与言离忧关系,定远王倒没有反对,只让二人别急着成亲,先相处一段时间再决定。 婚姻非同儿戏,众人都明白这道理,能得定远王首肯就算是目的达成,是而温墨情也没有再说其他。等其他人各回房间歇息后,温墨情让下人做了几道小菜又烫了壶好久,这才放下稳重模样,拉着定远王在内堂父子对酌。 “父王不介意离忧身份?” “你童叔叔眼光最是犀利,看人极准,他都出面为言姑娘说好话了,我还能说不行?反正是你的事,自己看着办。”定远王畅饮一杯,痛快啧嘴。 把说服老顽固们的任务交给童如初果然是对的。温墨情颇为自己的英明决定叫好,不料才倒杯酒的功夫,定远王又转了话风。 “墨鸿似乎也没有反对你们在一起的意思,不过二皇子那边,你还得想好怎么办才行——就因为这位言姑娘跟你走了,二皇子可是消损不少,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跟皇上比赛谁更虚弱似的,有段日子见不到他人影了。” 温墨情皱眉:“他那是娘胎里带来的痼疾,与离忧无关。” “病从心起,没言姑娘这档事,二皇子又怎会突然病倒?”定远王浅浅叹口气,放下酒杯看着儿子,“墨情啊,你老实告诉父王,你现在还有助力二皇子的意愿吗?如果没有,你自可随意逍遥;如果有,那你可得想想办法了,这么拖下去,只怕二皇子命不长久。” 温墨疏体弱多病尽人皆知,合议联姻时爆出病入膏肓的事温墨情也不是不清楚,然而辅佐温墨疏的人是楚辞,足智近妖且眼力不逊于童如初的绝顶谋士,温墨情不相信楚辞会找一个随时可能死掉的人来谋划大业。 在温墨情看来,要么温墨疏回天乏力是假消息,要么就是楚辞有为温墨疏续命的仙丹灵药,绝对不会眼看温墨疏殒命,可是温墨疏越来越虚弱的事实让他不由怀疑,自己之前的推断是否有错。 沉默片刻,温墨情恢复平淡神色:“楚辞的行踪很难掌握,我几次派出楼中轻功最好的部下去追踪都被他甩掉,要想掌握他的动向,大概让无念亲自出马才有可能。对了,父王可知四皇子那边最近有什么动静?无念向来对四皇子看得紧,恨不得寸步不离时时守着,这样跑到帝都之外数日不归的情况十分罕见,我怀疑无念和四皇子之间可能出了问题。” 定远王微微惊讶:“你这么一说我才想到,无念的举动的确有些反常。最近我都在郡里,帝都情况不是很清楚,只知道芸妃已经册封为贵妃,左丞相则被皇上加封一等爵,再有就是四皇子立妃出宫,封号誉亲王,其他就不了解了。” 这些消息在回定远郡的路上温墨情已有耳闻,表面看并没有什么异常之处,仍是温敬元过度宠信奸妃佞臣、温墨峥极力逃离皇宫束缚的老套路,可他就是觉得不对劲,隐隐有种不安感。 小酌几杯结束夜谈,温墨情本想去看看言离忧,见房间内灯火已熄只得放弃,第二天一早天将亮就把香甜睡梦中的言离忧叫醒。 “我有急事要去帝都一趟,你和九儿暂时住在府中,若是住得烦了先回谪仙山也可以,办完事我会尽快回去。” 帝都两个字在言离忧脑海里总与坏事相连,听说温墨情要去帝都,惺忪睡眼立刻瞪圆:“非去不可么?那我跟你一起。” “九儿呢?” “九儿没来过定远郡,正好让碧箫带她到处走走看看玩上几天,碧箫比我更会照顾人。” 言离忧执意要去,温墨情也没有阻拦的理由,询问过君无念不与他们一同上路后,两个人结束短暂探家,一人一马踏上去往帝都的驿路。 ※※※ 时节已是风中夹带寒气的深秋,一辆马车在密林中艰难前行,车轮碾压枯叶发出阵阵断裂声,驶到一片空地的精舍前方才停下,从车上跳下的一对儿童男童女异口同声大喊。 “好冷!好冷啊!” “水鸳,水鸯,把风氅穿上,小心着凉。”紧随其后下车的燕北玄不停叮嘱,拿过风氅给两个孩子套上的人却是南凛,熟练动作像极了主妇。 那两件风氅又厚又沉,穿起来笨重不舒服,水鸳和水鸯嘟着嘴一脸不满:“渊国不好玩,太冷!” “乖,再忍忍,过几天回狐丘就暖了。”燕北玄柔声哄劝,抬头看着南凛无奈苦笑,“亏得你准备齐全,连风氅都有带着,不然他们两个真要冻坏了。素闻霍斯都帝国天气炎热,四季不见落雪,他们怎么会挑选这样寒冷的地方见面?那位姑娘看着单薄娇弱,许是要冻病的。” 燕北玄话音甫落,旁侧林内传出一声轻笑:“习武之人寒暑不侵,多谢荣王关心。” 南凛气息一紧,眉头紧皱,横起手臂挡在燕北玄身前。 “没事,南凛。”燕北玄摇摇头推开南凛手臂,朝婀娜人影走来的方向轻施一礼,“小王不知贵使也是习武之人,妄自猜测,还请贵使勿怪。” “荣王体贴,感谢还来不及,哪里会怪罪?既是第二次见面,也算不得陌生之人了,称呼上荣王也不必客气,我曾随父亲旅居中州多年,为行走方便,父亲给我取了姓赫连、字茗湮的中州名字,荣王随便称呼就好——光顾着说了,险些忘记正事,外边天冷,别冻坏了两位小仙童,里面请吧。” 赫连茗湮有着霍斯都族与生俱来的高挑身材和白皙皮肤,容貌又生得精致漂亮,玲珑有致的身姿配上一身牙白色梅红镶边劲装,愈发显得高雅干练。燕北玄跟在赫连茗湮身后走进精舍,也不知是错觉还是的确如此,总感觉身为七尺男儿的自己竟比赫连茗湮要矮上三分。 精舍内并无他人,便是只有赫连茗湮与燕北玄一行人的局面,燕北玄不禁暗暗咂舌,为赫连茗湮的胆色赞叹——一介女流与两个大男人独处,且是商议两国大事,这般胆量勇气不是寻常女子都能有的。 红泥小炉上清水已然沸腾,赫连茗湮纤指轻提倒茶满杯,亲手为燕北玄和南凛奉上,又从小竹篮里掬一捧红色浆果放到水鸳水鸯手中:“乡野粗茶,二位勿怪。这是霍斯都特产的野果都麻果,多汁甘甜,最受稚童喜爱,两位小仙童不妨尝尝。” “赫连姑娘真是体贴心细。” 燕北玄不动声色与南凛快速对视一眼,感觉不再像之前那般自然。 水鸳水鸯是燕北玄以侍从名义收养的龙凤兄妹,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跟在他身边,但无论是拜见渊皇还是上一次与霍斯都使者见面,这两个孩子都被他留在住处没有带去,赫连茗湮怎会考虑到他们而事先准备好野果招待?唯一合理的解释是,霍斯都帝国,或者说赫连茗湮,一直在紧盯他们一举一动。 赫连茗湮似乎并没有在意燕北玄复杂神色,从容落座举重若轻,唇角淡笑优雅,风华自现。 “时隔数月再见荣王,希望我能听到贵国愿与我霍斯都结盟交好的明智决定。” 第220章 残忍表象 “定远郡蝗灾刚过,清源郡又报泠河决堤淹毁农田万顷,加上两个月前辰州水灾严重致使数万百姓流离失所,如今向朝廷申请赈灾的奏折已经堆积成山却无一批奏。此外北征军也上报军饷告急,请饷书和赈灾的折子一样,都放着没动。” 这一年渊国天灾连连、人祸不断,诸多灾难自老将云九重口中说出时,带着一种痛彻心扉的味道。 房内光线有些昏暗,半卧榻上的温墨疏看起来没什么精神,手边一碗汤药喝了小半,剩下的渐渐变凉。沉默少顷,温墨疏一声叹息:“先前变卖青莲宫珍宝还剩下一些银子,我再去向朝臣们讨一些,尽可能筹措到北征军的军饷;至于赈灾银两和物资,没有父皇批准是决计发不下去的。父皇这一休朝,所有国事都推给连丞相处理,连丞相坚持说赈灾物资发放要慎重核查一拖再拖,纵是民怨载道也置若罔闻,这样下去,百姓们是要兴乱的。” “若能闹两场也不算坏事,或许皇上一着急就把事情解决了也说不定。”见温墨疏脸色发白一阵轻咳,云九重连忙宽慰道。 温敬元偏听偏信已经到了极其严重的地步,凡是上奏请求物资粮饷的,连嵩一派便说是有人想要半路克扣、从中渔利;若有人直接参奏连嵩和芸贵妃,那么就会有朝臣涕泪交流为二人叫冤,打着佞臣嫉妒忠良妄图陷害的名号倒打一耙。温敬元从不私访民间,所有认知全部来源于朝臣之口,而今忠言逆耳被屏蔽,只剩连嵩一派高呼盛世太平的言论,即便到了大渊百姓身处水深火热民不聊生的地步,他仍旧认为在自己的统治下大渊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长此以往,注定是要亡国的。 温墨疏越想越揪心,胸口寒气不停涌动,翻来覆去惹得咳声连连。 三声轻响,房门被推开,楚辞略显疲倦的精致面庞上挂着浅浅笑意:“殿下,有稀客。” 温墨疏微愣:“谁?” 楚辞似乎不打算直接说明,特地卖了个关子:“定远郡来的,只有一位。” 定远郡的无非就是定远王或者温墨情,如果是定远王来访,楚辞绝对不会用“稀客”二字称呼。考虑到与温墨情在一起的言离忧应该不会单独前来,温墨疏大致有了定论:“世子吗?也不知有什么事找我。云将军,回去路上小心,最近宫内的眼线越来越多,不是要紧事找陈娘传话便可。” 云九重与温墨疏的关系尚属秘密,早知温墨情是个耳聪目明的人,自然不愿与之碰面引起怀疑,应承一声匆匆离开。 温墨疏缠病多日,心里乱事杂多也没精力收拾自己,又怕耽搁太久怠慢客人,索性让楚辞直接把“稀客”请入卧房。楚辞耸耸肩表示无所谓,离开片刻便带着“稀客”进门,温墨疏撩起眼皮无精打采望了一眼,登时心口一滞,险些忘了怎么呼吸。 他怎么也想不到,来的竟是他朝思暮想,却觉得最不可能出现的人。 “离忧……怎么是你?” 许久不见,尽管心结已解,言离忧仍是有些拘谨尴尬:“听说殿下病重,正巧墨情要来帝都办事,我便跟着过来看看。” 温墨疏气息一僵。 言离忧的意思只是顺便来看看他,这还不算最让他难过的,真正让温墨疏心里发堵的是言离忧对温墨情称呼的改变,少了一个字而已,却意味着他们之间的关系愈发亲近。 而对他,她仍如以前那般客客气气地称“殿下”。 “坐吧,不知是你来了,也没来得及收拾,见笑了。”短暂失神后,温墨疏淡淡苦笑,目光移向倚着门板的楚辞,“楚辞,窗子打开换换空气,这屋子里太过憋闷。” “闷的是殿下的心才对。”半是玩笑地感概一声,楚辞打开窗子,意味深长地看了言离忧一眼,自觉离开房间。 楚辞的离去令得气氛更加尴尬,仿佛连明亮光线都被凝滞,言离忧坐在榻边不远处的凳子上低头不语,温墨疏捧起药碗又放下,机械地重复毫无意义的动作。 “你最近过得好吗?” “殿下的病可有起色?” 相对沉默到都觉不忍时,又是突兀的异口同声,对视呆愣片刻,温墨疏和言离忧齐齐苦笑。 无可否认,他们两人之间也有着某种默契。 “王爷说殿下的病愈发严重,这样的话,我之前开的药方许是没有效果了,还得重新定药才行。”言离忧撩过鬓角碎发,低着头避开温墨疏目光。 温墨疏敲了敲药碗,一声轻叹:“早就不用你开的药了,现在天天被楚辞逼着喝这汤药,苦到心里不说,忌口也太多些。” “良药苦口,若是能治好病忌口也是值得的。”言离忧仔细嗅嗅,空气中隐约夹带着那碗残药的味道,的确是苦涩至极。迟疑半晌,言离忧靠近榻边,接过药碗更加仔细闻了闻,皱起的眉间几分困惑:“好像有蛇辛草,可是这药本身性寒且药性极烈,虽能一时半刻以毒攻毒抑制寒症症状,于寒症却是有害无益,哪个大夫这么大胆,竟敢用它入药?” 温墨疏微微发楞,旋即一抹敷衍苦笑:“是楚辞请某位神医配的药,大概自有他的道理吧。不管怎么说,服了这药多少有些起色,不然许是现在根本没力气像这般与你说话。” 楚辞请的人没理由信不过,言离忧自觉比不上神医是而不再追问,房中忽地再度陷入安静。 横在两个人之间最大的问题不解决,这种尴尬状况永远不可能消散吧?言离忧很想直率地说出心中想法决定,垂下的眼眸余光看见温墨疏苍白手掌后,怎么也不忍心开口。 最终,还是温墨疏更加主动。 “原想把铅华宫你住过的房间收拾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搬回来的,翻来翻去也不知道哪些是你想留下的,索性暂时放着没动。这两日没什么事让楚辞送你过去一趟,该留的东西都拿回这边,免得以后需要时——” “我已经去见过君子楼秋楼主,还有定远王。”不等温墨疏把话说完,言离忧匆匆打断。 无需去看,言离忧知道,那一瞬温墨疏的脸色定然僵硬惨白。 在感情上,他们都不是直白且强势的人,所以温墨疏只会隐晦地表示天阙殿的房间还为她留着,他仍在盼她回来;所以言离忧不能开口说自己已经决定和温墨情在一起,只说去见过秋逝水和定远王。 师父与父王都见了,二人之间的关系就算是确定了吧? 尽管言离忧极尽委婉之能,答案于温墨疏而言还是太过残酷。 “是吗……定远王是个开明的人,应该不会为难……”说不清的复杂表情被病色包裹,温墨疏近乎呢喃嚅嗫两句,陡然爆发一阵剧咳。 他的病最怕情绪波动,言离忧看着心疼又无计可施,慌乱中为他抚背、递水,末了却看见雪白绢帕从温墨疏唇边移开,而后被死死攥住。即便如此,绢帕上那抹暗红近黑的颜色还是露了出来。 血色可粗略判断一个病况,像是寒症这种,若是寒毒侵入五脏六腑,咳出的血便是令人头皮发麻的黑红色。 她从不知道,温墨疏的病竟到了如此严重地步。 “药……药在哪里?应该有用来镇咳的药次对……”言离忧惊慌失色,手忙脚乱不知所措,撞翻了凳子又打碎药碗,满房间胡乱翻找。 温墨疏忽然伸手拉住靠近榻边的言离忧,仰头时,苍白如纸的面上说不清是绝望还是痛苦,那抹勉强挤出的苍凉笑容让言离忧痛彻心扉:“我真的……没有弥补的机会了吗?” 言离忧心乱如麻,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或许不该说不知道,来帝都的路上她已经准备千百遍要说的话,只不过见到温墨疏,见到他那样失望表情,她还能说些什么? 应该弥补对方的人,是她啊! “殿下?”许是听见温墨疏咳声加重,楚辞等不及敲门直接闯入,见温墨疏仍在咳着,立刻从瓷瓶中倒出一粒药丸递去。 来自神医的灵丹妙药虽不能彻底根治寒症,却能让温墨疏在短时间内迅速止咳平息,病色恹恹地重新躺回榻上。这一番折腾几乎耗尽温墨疏所有气力,眼皮沉重、头脑发昏,无可抗拒地陷入沉睡。 楚辞客客气气把言离忧“请”出房间,那瓶奇药也细心收回袖中,这让言离忧眉头微皱:“既是化解发病的药,应该让殿下随身带着才对。” “随身带着的话,他能在三天内把一个月的药量都吃掉。”楚辞淡道,脸上看不出丝毫喜怒,“殿下的病情,言姑娘并不清楚。” “在离开帝都之前,殿下的药都是由我在下方子,我怎会不知?只是不明白为什么突然之间就病重如斯罢了。” 温墨疏一直由楚辞照顾,如今虚弱得连床榻都下不了,言离忧的话里多少有几分指责之意。楚辞不怒不恼也不生气,神色平静如常,随手打开温墨疏书房的小暗柜,摆满整个暗柜密密麻麻的药瓶惊现言离忧眼前。 “殿下都是靠这些药才能活到现在,言姑娘开的药只能提供温补之效而已。若是不信我的话,言姑娘可以在殿下没有服药的情况下再次诊脉,我想,那会让言姑娘明白很多事情。” 第221章 痛的极端 温墨情为打探君无念行为举止异常的原因回到帝都,原本就不打算进宫再惹麻烦,加上心知言离忧与温墨疏需要在外人不会打扰的环境下把一些事情说个明白,是而没有选择与言离忧同行去往天阙殿,而是独自一人来到温墨峥居住的王府。 王府的格局占地都是帝都内宅邸中最好的,只是温墨峥没有温墨疏那般闲情雅致,绕过影壁走进宽敞院落,入眼的除了几盆孤零零枯木外再无花草,给人一种萧瑟凋敝之感。 “不知道是世子造访,未能及时恭迎,失礼了。”唐锦意接到下人通报急忙出门迎接,略显臃肿的身侧有婢女小心搀扶着,隆起的小腹已经十分明显。 温墨情拱手一揖:“王妃不必客气。” 因着害喜的关系,早上才呕过一阵的唐锦意脸色不是太好,笑容也有些勉强:“世子找王爷有事吗?王爷一早就去兵部了,许是要傍晚才能回来,世子不妨暂在府中休息等待。” “也不是非要询问王爷才行。”温墨情语焉不详,迟疑少顷又道,“王妃对无念是否熟悉?我只想打探一些有关无念的事罢了。” 提到君无念的名字时,唐锦意明显有些紧张,压低声音将温墨情请入内堂,随后将周围下人全部摒退。 “刚才世子进门我就想,会不会世子是为君老板而来?果然不出我所料,君老板的事,想必世子都已经知道了。” 温墨情眉梢一动:“王妃不妨再叙述一遍。” 唐锦意并不确定温墨情到底知不知情,只好点点头轻声道:“皇贵妃的案子和巾帼军的案子一直没有进展,王爷十分烦躁,前几日在询问吏部几位涉事官员时又碰了钉子,回府后闷闷不乐连饭都不肯吃。君老板也是出于好心,建议王爷先把案子放一放专心于正事,也不知王爷是气急了还是口不择言,竟与君老板吵了起来,话说得也不是太中听。之后王爷又与君老板大大小小争执过数回,记不得哪天开始,君老板就不再来王府了。” 温墨峥对君无念一向言听计从,争吵一事听起来倍感荒唐,可是依君无念如今举动看,二人之间的确是有矛盾发生。 问题是,君无念引以为豪的听话主子,怎么突然之间一反常态? “王爷在查案期间是否与什么特别之人接触?” 唐锦意凝眉想想,无奈摇头:“前朝的事王爷从不对我说,查案的事也一样。我只知道王爷最近似乎得到什么能人帮助,以前十分难办的事情如今方便许多,去找君老板的次数也就慢慢减少了。” “除了这些呢?还有其他异样么?” “此外没什么了,我能想到的也就是这些。”唐锦意面上泛着慈祥之色,忽而黯然低叹,“君老板是个好人,全心全意为王爷出谋划策,这些我都是亲眼看着的。我想王爷与君老板争吵也是一时糊涂,慢慢就会想明白,谁才是最值得信赖的人。如今我最担心的不是王爷如何,而是君老板——我明白,人的心一旦伤了便很难修补,尤其是君老板那般忠正的人。世子若是见到君老板,还请世子为王爷说几句好话,让他千万不要和王爷计较,王爷还是小孩子心性,绝不是有意惹君老板生气的。” “我尽力。” 谁辅佐谁,谁忠于谁,谁又背叛谁,这些麻烦人情是温墨情最不愿沾染的,如果不是看在唐锦意聪颖贤惠又十分信任君无念,且她当初在铅华宫时对言离忧十分照顾的份上,温墨情才懒得应承这种无聊差事。 打听到还算是有用的消息后,温墨情决定立刻离开,虽说唐锦意不是拘泥小节的人,与王妃孤男寡女相处毕竟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前脚还没迈出房门,唐锦意忽然想到什么,急忙开口把温墨情叫住:“世子留步,还有件事我想应该告诉世子。” 温墨情停下脚步,半身微侧。 “先前负责看守平贵妃的天牢牢头曾私下找过我,说是平贵妃让他转告我一句话,那句话说得隐晦莫名,我实在猜不透其中含义。后来我把这件事告诉了王爷,他本想有机会请教君老板的,谁知有些事耽搁了没来得及,现在他们两个又……” “平贵妃说了什么?”温墨情眉头浅皱。 唐锦意面色凝重,复述时,仍带着不解疑惑:“那句话是‘明珠非珠,蛇吞鸟雀’。” “明珠非珠,蛇吞鸟雀……”温墨情自言自语重复一遍,同样猜不透这八个字内深藏含义,因心里还想着君无念和温墨峥的事,草草应了一声后便匆匆离去。 早上分别时,言离忧和温墨情约好各自行动,未时三刻到东衢大街杜家老店碰头,然而等到酉时日头偏西,言离忧仍然没有出现。 “饭菜先备着,关门前若是我还没有回来,杜老板随便处理掉就是。”晚霞铺满天际时,温墨情终于等得不耐烦,提着剑起身。 杜老板正忙着招呼客人,见温墨请要走急忙放下手中活计小跑过来,代表有客的木牌放在桌上:“温少侠且去,饭菜桌台都给您留着,什么时候忙完就过来,今儿我晚些关门。” 小本生意本就薄利,闲置一张桌子要少赚不少钱,温墨情并不愿如此牵累杜老板,可说他不担心言离忧那是假话,朝杜老板点头道谢后便往皇宫方向寻去。 东衢大街距离皇宫不算远,碰巧这天风大天冷,路上行人商贩不多,因此一个人孤零零坐在街口大榕树下的言离忧显得十分惹眼。温墨情站在远处静静观察片刻,见言离忧神情恍惚一动不动,眼眶隐隐发红,不由攥紧手掌,眉头拧成一团。 “出了什么事?” 走到言离忧身边时,蹙起的眉头化作温和询问。 言离忧目光呆滞,看起来没有哭过的痕迹,轻咬的唇瓣更像是在勉强忍耐。听得身后熟悉声音,言离忧仍没有动弹,也没有解释为什么自己不去赴约的打算,头一歪,轻轻靠在温墨情怀里。 “我以为那只是个借口,却不知道,他真的时日无多了……” 温墨情揽住瘦削肩头,淡淡垂眸:“二皇子么?谁告诉你的?” “亲眼所见。” 言离忧懂得医术,温墨疏的病情自然瞒不住她,温墨情也不会怀疑她诊断有误。事实上早在狐丘国提出退婚时他就有所猜测,或许温墨疏病重的消息并非虚假,却如绝大多数熟悉温墨疏的人一般,没想到那寒症已至病入膏肓的地步。 腰间传来细细颤抖,温墨情抱紧言离忧紧贴怀中,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安慰。 他不是不明白温墨疏在言离忧心里的地位,尽管最终她选择了他,那个曾给她温柔让她懵懂心动的皇子却是无人可以取代的,那是言离忧生命里无法忘却的重要回忆之一,也是一生一世都不会割舍的人。 无论温墨疏是生,还是死。 “先去店里吃些东西,好不好?”小心翼翼扶起浑身无力的言离忧,温墨情的语气仿佛在哄着孩子一般,轻柔,带着担心。 这种软绵绵的话他总是羞于启齿,但为了言离忧,说说也无妨。 杜老板见温墨情带言离忧一起回来,急忙吩咐后厨温酒炒菜;又见言离忧神情悲戚失魂落魄的,悄悄叫来妻子换了座位,直接把温墨情二人带到由帘帐隔开、简陋却干净的小雅间,体贴地送上温水柔巾,暖心热茶。 “先喝口水。” 温墨情一手扶着言离忧坐下,一手倒茶递过;言离忧去接,冰冷双手却握不住滚烫茶杯,手腕一抖,茶杯落地,热水溅了满身。 “烫到了么?”温墨情倒吸口气,急急忙忙弯下腰拍掉言离忧身上的热水。 “感觉不到……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言离忧呢喃自语,缓缓低头看着自己双手,不冷,不热,不痛,不痒,就好像那双手已经脱离身体不再属于她一般,还有双臂,双腿,双脚……四肢百骸毫无知觉,如同被人掠去。 痛苦害怕到一定程度,人就会失去知觉,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温墨情不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知识,他只知道言离忧现在痛苦到极点,而他无法消除这份痛苦的根源,只能看着她却无能为力。 直起身,温墨情忽然紧紧抱住言离忧——除此之外,他想不到此刻自己还能做些什么来给她温暖和安慰。 她心疼着温墨疏,而他心疼着她。 “离忧,你先冷静下来听我说。”下颌轻抵白皙脖颈与细密乌发,温墨情尽可能放缓语气,“早几年太医就说过,二皇子的病难捱到而立年岁,这些年若不是靠大量温补之药维持,二皇子是熬不到现在的。我不知道楚辞用了什么办法让二皇子坚持这么久,不过现在看来楚辞也是束手无策了,但这并不代表二皇子无药可救只能等死。” 被伤痛浸染麻木的心猛地一震,言离忧仓皇抬头,难以置信地望着温墨情双眸:“怎么做?要怎么做才能救墨疏?” 那样急切语气与目光落在温墨情眼中,心里说不清是何种复杂滋味,定了定,齿间挤出几个字。 “漠南妖山。” 第222章 别离之夜 漠南妖山。 这四个字勾起言离忧模糊回忆,耗费多时苦思冥想,在记忆的角落里终于搜索到与之有关的一段——先前敬懿皇后送给含有水魂草的药给温墨疏,害温墨疏病情加重,当时高医官曾经提起有一样药草或许可以根治温墨疏的寒症,就是生长在漠南妖山的鬼蟒株。 言离忧还记得当时二人谈话被尹钧白怒气冲冲打断,指责高医官是在害她,彼时她本想继续追问,无奈高医官从那之后再不提鬼蟒株的事。如今想来,那漠南妖山大概十分有名气,且真有灵丹妙药可救温墨疏一命,否则不会这么多人都知晓。 心底有了盼头后,言离忧的慌乱慢慢落定,四肢也逐渐恢复知觉。 “漠南妖山在哪里?现在墨疏的病情极重,必须尽快拿到鬼蟒株才行。”揉了揉泪水险些涌出的通红眼眶,言离忧不好意思地离开温墨情怀抱。 温墨情沉默少顷,脸色反而比之前更沉郁:“自然在漠南,大渊与铎国、青岳国接壤处,便是纵良马狂奔,距此少说也要十余日的路程。” “那更不能耽搁了。我们这就回去收拾东西,明天一早出发去漠南——你应该没有其他事情要做了吧?”言离忧自作主张决定行程后才想起该问问温墨情意见,却也只是那么一问而已,她并不认为温墨情会弃温墨疏生死于不顾。 然而事实没能顺从言离忧的判断,温墨情意料之外摇头拒绝。 “我不会去,去了也是徒劳无功。” “没试过怎么就知道徒劳无功?”言离忧心急,语气不由加重,“我不只听一个人说过漠南妖山,如果没有根据哪来这么多传言?高医官也曾直接指明能根治墨疏寒症的药草叫鬼蟒株,可见传言非虚,没有理由放弃尝试啊!” 温墨疏仍是摇头:“妖山不是传言,它确实存在,当年邪医舟不渡归隐是震惊江湖的大事,多少江湖史籍都有记载,也没人会怀疑妖山奇药仙草遍地的说法。你一心想要得到鬼蟒株,怎么就不去想想,倘若那妖山谁都能去得,何至于到今天都是个神秘之地?” “神秘不神秘我不知道,这世间太多东西是我毫无认知的,我唯一知道的是,想要救墨疏就得去妖山,就得得到鬼蟒株。”言离忧的偏执上泛,面对温墨情亦是丝毫不让,眸中神采坚定顽固,“无论如何我都要去漠南一趟,就算自己一个人也要去。” 女人固执起来是很难说服的,温墨情不愿与言离忧争执,默默倒了杯酒饮下,落杯时,一声疲惫叹息。 “我没办法陪你同行,无念、碧箫也不可能,所以,我会去请楚辞和你一起去漠南——别说不可以,没有这个前提,我不会放你离开。” 温墨情的坚持让言离忧意外又不解,枯坐想了半晌,心底的问题还是憋不住提出。 “你说过想要助墨疏上位,那为什么你不去妖山取药?以你的功夫和君子楼的名望实力,天下没有你得不到的东西、去不了的地方吧?” 似是早就料到言离忧会提出这问题,温墨情薄唇轻抿,一丝无可奈何的苦笑似有似无:“君子楼不是掌控人生死的神殿,我也不是无所不能的仙人,有人怕我惧我,亦会有人厌我烦我,就如妖山那些神秘的隐者一般。你切记,到了妖山千万不要提起你与君子楼任何人有关系,否则非但得不到鬼蟒株,就连自己性命也会葬送。” “妖山上的人与君子楼有仇?”言离忧颇感诧异,却也明白了温墨情不肯帮她的原因——这件事他再想帮忙也没有办法,因为他本身就是会招来失败的因素,离她越近,失败的可能就越大。 许多极其重要的事情往往在不经意的时间、地点定下,当漠南之行敲定后,言离忧已然恢复冷静常态,更有种隐隐的冲动期望在体内作祟,恨不得立刻就启程赶往漠南,寻找那种生长在传说之中,能够带给温墨疏生之希望的神秘药草。 为了这目标,她必须积攒充沛体力,拥有足够坚定的心和无比勇气才行。 在杜家老店饱食后,言离忧在温墨情的陪伴下再一次进入皇宫来到天阙殿。是时夜色初起,仆从较少的天阙殿已经进入一天安静时刻的开始,下人房间三三两两亮着灯,温墨疏的书房、卧房全都是漆黑一片,待小太监引二人走进正殿明间时,楚辞正坐于方桌边独自品茶。 “言姑娘和世子都下定决心了吗?妖山可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不等二人开口,楚辞似是有千里眼、顺风耳一般,简单直白地表明早知二人来意。 “若是不了解离忧的性格,你也不会故意让她知道二皇子病情。”温墨情不冷不热答道。 楚辞优雅浅笑:“这怪不得我,世子做不到的事,我同样做不到,只有言姑娘才拥有去妖山求药的资格和决心,那我也只能把希望都寄托在言姑娘身上了。” “她若有任何闪失——” “楚某愿以项上人头赔罪。”与以往不同,此时的楚辞神情认真,毫无玩笑之意。 一场看起来十分荒唐的约定在天阙殿定下,缠病熟睡中的温墨疏并不知道,他最爱的人将在他噩梦未完时踏上艰苦之旅,而生的希望有几分,就连鬼谋神算的楚辞也无法料定。 事情决定得匆忙突然,楚辞要连夜做好去往漠南的置备,为了能在第二天一早尽快启程,言离忧和温墨情就在天阙殿留宿。 楚辞很善解人意,当小宫女红着脸说楚辞特地为他们两个准备了一间房时,温墨情这么觉得。 “我们的事,你都说了?”温墨情毫不客气坐到床榻上,打了个响指,示意言离忧坐到他身边。 言离忧娥眉斜飞狠狠剜了一眼,固执地坐在桌边不肯挪动:“说不说你管得着?现在有要事急着办,哪里有时间解决那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你最好祈祷这一路我和楚公子都平平安安,不然就真没机会说了。” “你若是回不来我就住到妖山上去,一天一块石头一捧土往下搬,直到把妖山铲平为止。” 温墨情有没有这个实力言离忧无法确定,但在说这话时,温墨情的语气面色都不像是在开玩笑,令得言离忧莫名一阵窝心。 要得到鬼蟒株,也要活着回来,一定。 为了温墨疏,也为了温墨情,更是为了她颠沛流离的宿命终有安然落定时。 “过来。”温墨情伸长手臂,言离忧迟疑少顷没再拒绝,伸手勾住带着硬茧的手指,轻轻坐到温墨情身边。温墨情揽着言离忧半个身子,手中长剑随意地丢到一旁:“反正你今晚睡不着,说说你们的事如何?譬如,你对二皇子的执着,究竟源自何处?” 言离忧微微仰头,盯着温墨情侧脸看了半天,一声揶揄轻笑:“现在还会吃醋么?” “老实回答,不然明天别想走。” 温墨情的威胁并没什么力度,不过就算没有佯装严肃的逼问,言离忧还是会选择一五一十说出,这将是她彻底断绝与温墨疏不成熟的爱恋,把一生都托付给温墨情这巨大转折最远一步。 挪了挪身子靠得更近一些,言离忧把头贴到温墨情肩上,仍有些凉意的手掌落在温热掌心里。 “我曾以为,墨疏是我的责任。在所有人都苛待我,连你都想要杀我的那段时间里,只有墨疏肯温柔待我。他给了我第一个真心实意的拥抱,让我觉得自己可以活下去,还有人在乎我、牵挂我,那时我想,这样的人值得我用一生时间去回报。我早就知道他有寒症,但是我不在乎,天冷了我愿为他暖手,他病了累了我愿不离不弃一直搀扶,在我看来这都是理所当然的事。” “对救命恩人怎么就没这么多感激之情?”温墨情微微侧头,下颌轻轻剐蹭言离忧额角。 言离忧向后一躲,抬头翻了个白眼:“第一次见你就凶神恶煞的,哪里值得感激?那时你帮我救我都是有目的的,别以为我看不出来,能试着相信你就不错了,怎么可能有别的想法?” “薄情寡义。”温墨情叹道。 那只是句玩笑话,言离忧却忽然低落:“我做的最薄情寡义的事,就是背弃墨疏和你在一起。” 温墨情少顷沉默。 “所以我才会同意你为他去冒险。”衣袖一挥,烛灯噗地熄灭,一片漆黑中的温墨情有种说不清的平静,“换做是别人生病,我绝对不会让你去妖山,但是他不同,对你来说他实在太重要——白天你失魂落魄的模样,这辈子我再不想看到。” 两个人的幸福建立在另一个人的痛苦失望之上,这种幸福能够坦然接受吗? 言离忧一直在愧疚自己对温墨疏的绝情,不停想着该用何种方式弥补所造成伤害,并且以为这是由她独自承担的负债;而今才明白,原来温墨情也在分担着她的重任,她的愧疚自责,她的弥补回报,都有他在身后默默支持。 这就是她所爱的,知她心意,默默担当的男人。 “说着说着就有些倦了,不管睡不睡得着都歇息一会儿吧,明天一早就要赶路呢。”言离忧离开结实肩头,摸黑铺好枕头展开被子侧身躺好,有意无意留了一半地方空着。 这等机会,温墨情哪会放过?就算被踢几脚也好过去睡冷板凳。 从容不迫霸占住仅剩空间,温墨情也侧着身,长而有力的手臂从背后将言离忧环绕,闭上眼,唇边一抹寂寥。 “不管发生什么事,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第223章 艰难之旅 黎明对很多人来说是非常短暂的,于温墨疏而言却并非如此。 很多很多年他都不曾睡过一个安稳觉,哪怕心里没有任何牵挂也做不到,五脏六腑的疼痛与遍身寒冷总让他睡不长久,往往天还没亮,他就已经睁开眼苦熬时辰。 连鸟雀蝼蚁都未醒来的黎明万籁俱寂,温墨疏神色黯淡的眼眸盯着虚空某处,神思却异常清晰,可那些思虑中,几乎没有一件事是好的。 这样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 争权夺势,与最心疼的弟弟明争暗斗,有什么意义? 纵是他君临天下,给百姓一个安宁幸福的家园,等他死后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唯一让他觉得活着如此快乐的事,如今已然消弭;唯一让他感受到活着意义的人,即将不复存在。 房门轻响,狭窄缝隙钻进几缕新鲜空气,沁入肺中令浑身无力的温墨疏舒服许多。天阙殿的下人都十分守规矩,敢不敲门就进入温墨疏房间的只有一人,是而温墨疏不用去看也知道来人是谁。 “楚辞,离忧呢?走了吗?” “昨天见殿下昏睡,我便劝言姑娘先回去了。”听得温墨疏嗓音沙哑,楚辞倒了杯水递过,对温墨疏麻木表情选择视而不见。过了半晌,楚辞将一本薄册放到床头:“这是殿中下人名单,朱砂标红的是可信之人,有什么事殿下尽可吩咐;旁侧做了标记的人殿下尽量不要接触,身份或多或少都有可疑之处。” 不知是不满还是身体不舒服,温墨疏淡淡皱眉:“怎么?你要外出?” “嗯,去取药,大概要月余才能归来。” “平时只要去十几天就能回来,这次怎么如此之久?而且上个月你刚刚去取过……” 微薄晨光里,楚辞宁静浅笑:“换了一位大夫,药也有些不同,所以要多花些时间处理。我会把春秋留在宫中,他脑子笨些,殿下莫见怪,不需动脑的体力活尽管指使他去做就好。” 楚辞平时也会笑,那种带点儿狡黠、高深莫测的微笑,像这般表情却是温墨疏从未见过的,若不是身子难受得紧又没什么心情,他真想问问楚辞今天是不是吃错了药。 又或者,这是对将死之人的怜悯? 温墨疏很累,身心俱疲,说了几句话又觉得头脑昏沉,在楚辞注视目光中慢慢睡去。 退出卧房,楚辞正遇到春秋闷闷不乐走来:“爷,我跟您一起去不行吗?你们都说那地方很危险,让我留在这……” “不过是送言姑娘去那边罢了,我这身份根本上不得妖山,不会有危险。”楚辞拍了拍春秋肩膀,一支精致的铁皮短笛丢到春秋怀里,“保护好殿下比任何事情都重要,所以我才交给你去办,只有你在宫中才能让我放心。此去路途遥远、耗时许久,有什么情况你就让雪花儿传信,记得要喂它吃肉干和泡开的黄豆,绝对不能喂宫中的粮食,会吃坏肚子。” 春秋虽然不情愿还是用力点头应着,耐心地等楚辞交代完才困惑问道:“爷,大公子那边怎么办?南爷爷不让我跟着,最近也没收到什么消息,会不会出来什么事啊?” “南凛为人谨慎,阅历又丰富,寻常人奈何不了他,大哥有他保护很安全。”即便如此安慰着春秋,一丝担忧仍不着痕迹划过楚辞眼底。 燕北玄和南凛应该早已离开大渊,但狐丘传来的消息却说二人没有归国,不仅狐丘国那边着急,楚辞亦是大感意外。 “爷……”春秋欲言又止,笨拙地挠了挠头,一抹憨厚傻笑,“嘿嘿,大公子说的一点都没错,兄弟情深,爷您其实还是挂念着他的。” 楚辞眉梢高挑,玉指微动,长笛凌空转了个圈。 “雪花儿的粮食,就从你饭里省出来好了。” ※※※ 言离忧和温墨情到皇宫门口时,楚辞已经备好马车安坐等候,见他们二人精神十足、面色红润,反而有些失望。 “世子大人,楚某只能帮你到这里,自己把握不住就莫怪我了。” “正事要紧,总不能耽搁今日行程。”温墨情回答得语焉不详,有意无意瞥了言离忧一眼,后者装作没看见,径自登上马车。 这么明显的意图言离忧怎会不懂?不管楚辞是为了促成她和温墨情以断绝温墨疏的希望也好,还是说楚辞是真心想要助温墨情一臂之力,总之安排无婚姻关系的男女同宿一屋这种事绝对不是正经人能干出的。好在温墨情一直以来都表现得十分自重,昨夜也不例外。 分别之时罗里啰嗦不是温墨情性格,简单与言离忧交谈几句后便淡然作别,倒是春秋瘪着脸老大不舍似的,被楚辞好一顿嘲笑。 马车辘辘驶离皇宫,视线内温墨情颀长身影渐渐变小直至彻底不见,言离忧这才放下帘帐,老老实实坐回椅上。 “世子如此干脆同意言姑娘去妖山,这点让楚某很是意外,也十分佩服。”楚辞懒散靠坐,狐狸似的狭长眼眸微微眯起。 “他明白什么是大局,对殿下的病也很在意,如果不是身份受限大概早就去漠南为殿下取药了。” 言离忧的情绪似是有些低落,楚辞沉吟少顷,长笛抵在唇边轻奏几声,而后垂下眼眸:“如今妖山之上承继邪医舟不渡衣钵的人自称妖山老怪,从没有人见过其真容,江湖中对漠南妖山的了解也仅限于此。数年前我曾带春秋前往漠南求药,却被老怪告知,异族之人不可进山亦不赠药,这才知道想上妖山也是有条件的,世子应该也是如此。” “也是?”言离忧思考片刻,半信半疑蹙眉,“你的意思是说,墨情和其他人本不知道妖山上的人对君子楼有抵触,同样是去过之后才了解到的?那么最初去妖山的……是墨情,还是另有其人?” “言姑娘认为,世子会为殿下前去妖山求药吗?”楚辞不答反问,幽邃目光紧盯言离忧。 这问题,言离忧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温墨情有意辅助温墨疏上位,这是除言离忧外极少有人知道的秘密。如温墨情所担心的,一旦有人发现身后矗立着君子楼这样庞大江湖势力的定远王世子想要支持哪位皇子争夺帝位,对这个皇子而言绝对利大于弊。痼疾缠身的温墨疏已经承担太多来自皇帝温敬元的压制提防,此时绝对不能让人知道温墨情的意图,否则便是害了温墨疏。 言离忧明白其间关系之重大,从来都对外人守口如瓶,但楚辞有些特别,他是温墨疏的首席谋士,是比温墨情更靠近温墨疏、能带去助益更大的心腹,温墨情想要帮助温墨疏这件事,到底该不该告诉楚辞? 如果对楚辞的提问给予肯定回答,无异于承认自己知道温墨情对温墨疏的支持,是好事还是坏事? 如果摇头否定,会不会让楚辞误会,认定温墨情与他们并非统一战线并因此百般抗拒提防呢? 言离忧复杂神色变换不定,楚辞盯着她看了半天,忽又执起长笛幽幽吹奏一曲,尾音轻落时,目光淡淡望向窗外:“言姑娘有没有问过世子,为什么他要违背君子楼规矩卷入权斗之中?” “问过,他没有细说。”言离忧老实答道。 “君老板与世子师出同门,为了辅佐四皇子不得不自逐出师,可是同样身陷朝政漩涡的世子却能继续安身君子楼,这其中到底有什么不同?”楚辞像是在问言离忧,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手中长笛漫不经心缓缓拨弄。 言离忧扭头,透过狭小缝隙望向车外飞速后退的景色。 显而易见的回避并没有让楚辞停止发问,似是不达目的不肯罢休一般,语速越发加快:“世子与定远王均是助皇上继位有功的重要人物,按理说应当是皇上的心腹,可现在王爷与四皇子接触频繁,反而有疏远皇上的意思;世子与皇上的关系也不似最初那般紧密,但与王爷不同,相比之下世子和四皇子的接触少得可怜,与殿下的关系则比往时更近。当然,这可以看做是言姑娘夹在二人中间的结果,不过我总觉得另有原因,至少世子在许多事上的退让和暗中帮助让我愈发怀疑,是不是世子也有想要支持的人,希望某个人能取代已然令人失望的皇上?而这个人,会不会正是殿下呢?” 如果说刚才楚辞是怀疑口气,那么现在,基本上就是针对言离忧的逼问了。 温墨情曾说过楚辞十分难对付,彼时言离忧并无察觉,而现在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温墨情会有此观点——楚辞的洞察力,实在强得可怕。 去往漠南妖山这一路,似乎不会太自在了。 ※※※ 载着温墨疏生之希望的马车驶过后第三天,某个人迹罕至的偏僻小村又迎来新一批客人,同样的锦衣华服、气质天成,不同的是这二人驾马而非乘车。 “昨天他们才离开,估摸再有一天就能追上。”温墨情就着井水洗了把脸,冰凉之感冲走些许疲惫。起身舒展舒展筋骨,再看看一旁木材堆上冷脸坐着的男人,温墨情一溜水珠甩过去:“让你带些乱雪阁的部下过来,人呢?” 楼浅寒一偏头躲过飞来的水珠,面上仍是万年不变的冷然无情:“距离最近的正在执行任务,完成后直接到妖山附近汇合——人我可以调来,但别指望他们帮忙,要保护谁是你的事,别借我的人给你卖命。” “用不着他们拼命,站在那里吓唬人就好。离忧若能无事平安归来,我会按乱雪阁的规矩算人头付钱;若是离忧真的出什么事,你和你那些部下只需在妖山之下等着收尸。” 拳头紧握,指骨一声脆响,温墨情微微低头,桶中井水映出冷毅面容。 “或是为我和离忧收尸,或是看我杀尽那些故弄玄虚的疯子,让他们为离忧陪葬。” 第224章 未归的人 月黑风高,冷雾如魅。 静谧的定远王府内,只有偏院一间房的灯还亮着,碧箫才将下午药铺送来的药材检查分装妥当,屋外便是三声叩门轻响。 “王爷?”打开门将意外找来的定远王请进房中,碧箫又是搬凳又是奉茶,一番折腾后才困惑开口,“王爷有心事?看您一直皱着眉,好像在为什么事情烦心。” 定远王微愣,意识到自己的表情过于严肃,急忙换了脸色抚着胡须几声朗笑:“错了错了,不该沉着脸面过来,又让你担心了吧?”不等碧箫回答,定远王轻轻拍了拍桌上包裹整齐的药材,低低一声轻叹:“碧箫啊,这些年苦了你了,你为墨鸿忙里忙外却连个身份都没有,是本王对不住你。” “王爷哪里的话,照顾墨鸿是我分内之事,至于名分地位,我并不在乎。” “不管你在不在乎,该有的还是得有。”定远王招手示意碧箫坐下,眼神里满是慈祥,“早几年本王还抱着为你另寻人家的想法,可是看你对墨鸿痴心不二,倘若硬逼着你嫁与他人反倒是罪过。如今墨鸿的病有了起色,你们两个的年岁也再等不得,所以本王……本王想,若是你愿意,过了年挑个吉日良辰就把你和墨鸿的婚事给办了,你看如何?” 消息来得突然,碧箫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美目泛红,轻咬薄唇起身拜礼:“谢王爷成全,碧箫愿嫁入王府照顾墨鸿一生一世,白首不悔。” 一个是仙姿玉骨,一个是瘫痪废人,这样差距悬殊的一对儿摆在一起何其荒唐?尽管温墨鸿是自己亲生骨肉,定远王还是不忍看碧箫余生埋没于伺候残夫的生活中,所以才一拖再拖始终不提二人婚事;而今看到碧箫感激目光,定远王忽而明白,这样一对儿眷侣是分不开的,唯有让他们名正言顺结为夫妇,才算得上真正为他们着想。 “孩子啊,府上的状况你都清楚,本王这把老骨头拿不出像样的彩礼为你们打点,墨鸿这般模样连上门迎亲都做不到。等过些日子墨情回来,本王就代墨疏去趟苍梧郡,亲自登门向秋楼主提亲下聘,纵是没那些金银珍宝,本王也一定要让你风风光光嫁进来。” “我在府中这些年,王爷一直待我如膝下千金,能与墨鸿结为夫妻,碧箫心满意足别无所求。”柔柔目光移到桌边烛灯上,碧箫忽而一抹温婉浅笑,“如此一来,师兄和离忧的婚事也就没有阻碍了。” 定远王点点头,似有有些犹豫:“言姑娘和墨情的事本王一直有些难以决定,倒不是介意言姑娘身份,只是这样一来就要委屈碧笙,本王未免过意不去。” 碧笙在君子楼的所作所为早经由沐酒歌的信告知,碧箫和定远王都知道温墨情公开宣布毁弃与碧笙婚约的事,虽然不觉意外,却也不是什么说来会感到高兴的事情。 沉吟片刻,碧箫轻叹:“碧笙那孩子任性又好脸面,一时半刻缓不过劲儿,但她做得实在过分了些,就算是我也无法原谅。感情是两个人的事,师兄既然对碧笙无意,自是不能强求二人在一起,与此相比,我更希望师兄能和离忧终成眷属,他们两个历经风波彼此真心相待,这是碧笙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如果王爷介意的是我和碧笙的关系,这点大可放心。” 碧箫已经表明态度,定远王便不再说什么,出神半晌也不知想到了何事,末了一声苦笑:“那位言姑娘品行不差,只可惜身世难明,若非如此,想来二皇子是不过错过她的。” 碧箫也有些发呆。 假如没有温敬元干预阻拦,大概言离忧早就嫁给温墨疏了吧?也就不会有如今只羡鸳鸯不羡仙的逍遥眷侣。世事无常,谁能预料到感情人心如何改变呢?就好像她以前从没想过,与自己关系最为亲密的妹妹竟会做出那些卑劣之事。 好在风雨过后,盼来的终是万里晴空。 与定远郡的晴朗不同,帝都凤落城的秋夜往往伴着无声细雨,百姓们称之为“秋落”。这年方经历大旱,深秋的雨水像是要极力补偿一般飘洒不停,闹得喜欢夜游的年轻公子们唉声叹气。 “四哥,你就陪我们玩几局吧!二哥许多日子不见人影了,你又住在宫外不常来走动,我们几个都快闷死了!” 因着暮时又开始下雨,几个玩性大过天的皇子被困在殿中无处可去,听下人说温敬元召温墨峥进宫便一起跑到御书房外等候,非要拉着温墨峥去玩几局酒牌。 事实上温墨峥以前也是愿意与这几个弟弟一起玩闹的,他从不是温墨疏那种安静稳重性子的人,可如今成了家,一颗心几乎都拴在唐锦意身上,自然收敛玩心不再贪图,再三推托后便要离去。 “王爷是从御书房刚出来?”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云九重向温墨峥打了个招呼。得温墨峥点头回应,云九重招招手把人叫到旁处,神神秘秘压低声音道,“皇上召王爷前来可是为商讨霍斯都等国结盟的事?” 温墨峥茫然:“什么结盟?父皇叫我来是想让我去查户部员外郎与地方官私相授受的案子,并没有提到其他。怎么,云将军,您听到什么风声了吗?” “哪里是风声,这件事已经确定并非空穴来风,我从军营那边赶过来正为和几位将军谈这件事啊!” 温墨峥对云九重不算熟悉却也不陌生,知道其作风正派且处事慎重,绝对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登时心中一紧,连声追问:“云将军快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霍斯都国跟谁结盟了?” “还能有谁?自然是同来出使的狐丘国和南庆国!”云九重气哼一声,“南庆国也就罢了,毕竟是我大渊有错在先,可是他们狐丘国跟着凑什么热闹?当初让他们那个什么公主的嫁过来,是他们自己不肯,我大渊已是仁至义尽。如今倒好,这两个弹丸之地的小国见霍斯都强盛便都跑去结盟,真以为我大渊好欺负,眼看他们跟异族狼狈为奸也不敢出兵吗?真是岂有此理!” 温墨峥歪着头想了想,也是同样不解:“南庆与霍斯都接壤,对霍斯都国的实力多少有些了解,加上先前南庆太子妃的事是我们大渊理亏,他们与霍斯都联盟倒也罢了。五国使面圣时我看狐丘国那荣王也是个精明能干的人,狐丘作为与霍斯都过素无往来的弱国,他应该不会觉得跟霍斯都联盟是条好出路吧?这件事一时半会儿我也想不通,等我回去问问无——” 话说一半,温墨峥陡然顿住。 君无念已经多日未归,怎么问? 云九重似是没有看出温墨峥一刹失神,急急忙忙道别后匆匆离去,不过他并没有直接返回玄武营,而是在皇宫兜兜转转绕了大半圈后,从人迹罕至的小道悄悄潜入天阙殿。 小火炉烘着的书房内,温墨疏披着厚衣正在翻看古书,云九重进来时带起一阵凉风,温墨疏紧了紧衣领几声轻咳。 “云将军见到墨峥了?” 云九重点点头,仔细关好房门:“果然如殿下所说,四皇子对霍斯都国与他国联盟之事并不知情,皇上根本没有透露半点风声。另外,四皇子提到君老板时明显有些失神,看那模样,许是真的和君老板之间有了什么矛盾。” “墨峥不知情是好事也是坏事,好的方面看,父皇不传达消息可能是觉得这些事与墨峥无关,对他尚不算疑心;坏的方面看,白日上朝时就公开的消息,墨峥竟然到现在还不知道,可见他最近的确懈怠许多,这样下去很容易让图谋不轨之人钻了空子,尤其是君老板不在时。”温墨疏放下书卷,略显秀气的眉梢透着几分病色。 云九重对温墨疏的担忧颇有些不以为然:“君老板离开前只拜托殿下多照顾四皇子,殿下何必考虑这么多?四皇子年少不成熟,连君老板那样无私辅佐的忠诚谋士都不知珍惜,依末将愚见,实在不值得殿下多为其浪费心思。” “手足之情尚在,况且墨峥也不是故意气走君老板的,既然君老板都跑来拜托了,总不能置之不理。”见云九重仍是面带不满之色,温墨疏无奈苦笑:“知道了,我保证,等君老板回来后就不再分神管墨峥的事,这样总可以了吧?对了,霍斯都国和狐丘、南庆联盟的事有什么进展吗?皇上可有决定派人或去信询问?” 知道温墨疏始终放不下弟弟,云九重放弃劝说,沉吟少顷,脸色微微凝重:“皇上还是老样子,说几句话便开始不耐烦,尽管在一众朝臣反对下没有将此事交与连丞相处理,却也没当回事放在心上,至少到目前为止,皇上还没有向霍斯都或是其他两国质问的意思。” “南庆国和狐丘国已经正式遣使拜访霍斯都国君,这种时候再不采取行动加以限制,只怕用不了多久其他中州小国也会效仿,届时我大渊将成为中州土地上孤立无援、徒有名号的强国。” 敏感的温墨疏从突如其来的坏消息中嗅到危险,急切想要把心里糟糕猜测说出来与谁商量,自言自语一番后却发现,除了不擅谋算的云九重之外,此处哪还有其他人可推心置腹谈论要事? 望着滚烫燃烧的木炭,温墨疏能做的就只有一声短叹。 谋臣也好,喜欢的人也好,非要到不在的时候才会感觉寂寥吗? 第225章 有意试探 行走在路上的人消息最是闭塞,整个皇宫都在为霍斯都帝国与狐丘国、南庆国的联盟惶惶不安时,本应深谋远虑的楚辞却毫不知情,还在为一身枯枝腐叶烦恼不堪。 “不过是枯叶而已,有那么可怕吗?”言离忧回头叉腰,一身劲装英气十足,反倒显得楚辞高雅得近乎柔弱。 “言姑娘这是在蔑视在下啊!”弹走肩头一片半黄半绿的湿漉漉叶片,楚辞苦笑摸了摸脖颈,“就算爬到身上的是毒蛇也没什么可怕,驱赶走就好,真正可怕的是自身有问题,解决起来可不是随手弹走这么容易的。” 言离忧似懂非懂,目光掠过楚辞脖颈上一片苍红才恍然大悟:“你对枯叶这类东西过敏?” “嗯,干得还好说,最怕那种湿漉漉的腐叶,一旦碰到皮肤就会起疹子,吃什么药也不管用。” 漠南地区四季湿热,山林中少不了挂满雨水雾气的叶子,想要避开根本不可能。言离忧知道过敏症对过敏者来说有多痛苦,见楚辞手背、脸颊等地方已是一片红印,急忙从腰间小荷包里掏出一只圆圆扁扁的铁皮盒丢给楚辞:“是驱蚊虫用的油膏,你涂一些在皮肤上,多少能隔绝接触。” “不愧是大夫,连这种东西都会随身携带。”楚辞接过盒子浅笑道。 “又不是我准备的。”言离忧耸耸肩,双颊一丝恬淡笑意,“墨情说这边山高虫多,少不得会被叮咬,今早特地找来这药膏让我带上。” “所以说,世子的确来过妖山?” “我哪里知道?他从不对我说那些事情。”才说两句话又被楚辞绕进去,言离忧急忙避开,绞尽脑汁却怎么也提防不住不知何时而来的试探。 该不该让楚辞知道温墨情想要帮温墨疏的事?对许多内幕并不了解的言离忧不敢妄下定论,索性对楚辞疑问目光佯作不见,这一路上的对话也因此经常出现突兀断续——但这不是最难熬的,最难熬的还是漠南天气。 妖山不像言离忧想象中那般仅仅是一座种满药材的孤山,事实上从昨天晌午进入密林开始,他们这一路翻山越岭走过的地带都属于妖山范围,而且是密叶遮头、不见天日的潮湿山林,脚下土地湿泞难行不说,几乎贴在皮肤上缓缓流窜的湿润热流更是难熬。 言离忧自幼生长在四季分明的北方,最受不了的就是这种闷热天气,满怀期待去问楚辞,得到的回答却是,这样的山路许是还要走上一两天。 “上次来妖山时,我只走到外围山脚下就被阻拦,并不清楚主山具体位置,所以……言姑娘还是省些力气努力爬山吧。”看看最初摩拳擦掌斗志满满,而今垂头丧气一身疲惫的言离忧,楚辞依旧笑得优雅得体。 在言离忧记忆中,楚辞似乎一直以优雅从容的形象示人。 “楚公子不能进入妖山的原因是什么?你并非与君子楼有关之人。”言离忧突然问道。 “言姑娘不用想太复杂,我的确与君子楼无关,虽说秋楼主曾邀我入君子楼精研棋艺,可我对那东西却只有打发时间的兴趣,是而没有同意。”轻描淡写将自己和秋逝水的关系一笔带过,楚辞唇角微翘,“其实我不能进入妖山的原因很简单,妖山除了排斥君子楼外,对异族也是十分厌恶的——言姑娘看我的眼睛,是不是很容易就能看出与大渊人有区别?” 楚辞的眼眸微微泛蓝,不是大渊百姓常见的黑色或者棕色,显然拥有异族血统,如果说妖山对异族人也有限制,楚辞的确是过不去的。 “那么,楚公子是哪里人呢?”言离忧不动声色抛出第二个问题。 楚辞立定脚步,闲闲地伸了个懒腰,狭长眼眸迎着斑驳树影微微眯起:“礼尚往来,言姑娘想要打探秘密,是不是也该给楚某一些甜头?这样好了,言姑娘的问题我可以回答,但作为交换,言姑娘也要如实回答我的问题,如此可好?” 果然是老狐狸,绝不做亏本买卖,奸商本色和君无念有得一拼。 短暂腹诽后,言离忧点点头:“反正我问的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楚公子若要交换,也得是些不难回答的才行,这样才够公平。” “是否回答言姑娘做主,并不是非答不可。”楚辞忽而轻笑,意味深长看着言离忧,“我发现,言姑娘在殿下身边时是一个模样,在世子身边时是另一番模样,若他们二人都不在,言姑娘又别有一番模样。” 言离忧眉头一皱:“是说我表里不一、因人而异?” “言姑娘想多了,我只是觉得现在的言姑娘更自主,做起事来利落洒脱,而不是跟在别人身后敛藏风华的随从模样。就好比这山路,自从我们进山之后,在前面开路的一直是言姑娘,倘若世子在,那么言姑娘就只会在世子身后默默跟随吧?” 楚辞的回答让言离忧微愣,她从没想过自己的一举一动也会有如此之多说道,更不曾注意过,温墨情在与不在时自己有什么不同。 “言姑娘身上有着与众不同的光彩,总有一天你会发现。” 语焉不详的评价令言离忧愈发困惑,未及发问,楚辞忽然竖起手指立于唇边,轻轻嘘声之后闭起双目,微微侧头似是在仔细倾听什么。言离忧试着学他去听辨,却是什么异响都听不到,耳中只有风拂树林的沙沙密响。 “很轻快,不像是成年人的脚步声。”片刻后楚辞缓缓睁眼,指了指右前方,“那边有人,可以去问问路。” 排斥异族人的妖山中主动接触外人不是什么好决定,简单环视所处位置后言离忧还是同意了楚辞的提议——对于两个不识路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已经在山林中兜兜绕绕浪费大半天的人来说,打探明白前进方向比什么都重要。 谁让她和楚辞都是路痴呢? 顺着楚辞所指方向,二人加快脚步向前走了足有一刻钟的时间,果然在一处泉眼边发现人影,且如楚辞所说,那是个脚步十分轻巧的女孩儿。 “你们是什么人?”穿着染蓝布衣的女孩儿约莫七八岁,看起来并不怕生,盯着楚辞看时圆乎乎脸蛋上露出一丝惊讶表情,“你,不许进这山里,老怪山神会生气的!” “山神不会生气,我是来找他看病的——你看,眼睛这里病了,所以才变成这种颜色。”楚辞弯下腰凑到女孩儿面前,指着自己眼眸扯起弥天大谎。 言离忧翻了翻白眼,介于寻找老怪求药一事比较重要,只能对楚辞欺骗小孩子的行为装作没看见。 那女孩儿似是极少与外人接触,对楚辞的话半信半疑但没有显露敌意,听说二人在山中迷了路便好心指了个方向,之后又低头认真地在灌木丛间翻翻拣拣。 “在找什么?”言离忧本打算离开,见那女孩儿找得十分吃力,下意识往地上的篮子里看去。篮子里装着一些浆果和块状根,零星可见几只青红相间的野果,言离忧心下了然,俏皮地朝女孩儿眨了眨眼:“等着,我帮你找些好的来。” 话音甫落,言离忧足下一点,单脚蹬踏树干再次借力,转眼间身形跃至两人高的古树梢头,转身间一片青绿纷杂的树叶簌簌落下,劲装飒爽的瘦长身影也翩然站回原位。 不及掸去衣衫残叶,言离忧展开手臂垂向竹篮,几只拳头大小的野果扑通扑通落进篮子里。 “树梢的已经熟透了,松脆多汁又没有酸涩味道,个头也比生在下面的大上许多。”提起篮子交给小女孩,言离忧笑容明亮,“就算是问路的谢礼吧。” 小女孩儿好半天没回过神,待到捧起比自己手掌大的野果时才深深一声惊叹:“好大的果子!” 从头到尾楚辞都站在一旁不言不语,末了淡淡一抬眸:“言姑娘何时学的功夫?世子的话,应该没有太多时间亲自教授吧?” “照着书本随便学了学。”言离忧拍拍掌上灰土,故作漫不经心道。 的确,最开始让言离忧习武的人是温墨情,但武功真正突飞猛进却是言离忧在谪仙山那一段时间,如今言离忧的身手离不开童如初的细心指教。昔年作为巾帼军主将的童如初已经死了,知道谪仙山顶半残隐者的人少之又少,就连君子楼内也只有几位少主了解内情,温墨情和秋逝水费尽心力掩藏的事实和安宁,言离忧不希望被外人知道,更不想看到童如初的宁静生活受人打扰。 楚辞略略耸肩,淡雅笑容丝毫不变:“随口问问,言姑娘不必紧张——君子楼的秘密也好,世子的秘密也好,楚某无意窥探,只是惊讶于言姑娘功夫进步之神速罢了,不知道的话还以为言姑娘早就有极厚的功底在身呢。” 言离忧心头一震。 这样的话,温墨情好像也曾说过,且是被温墨情算作她不是青莲王本尊的证明之一。 秀美面容上一闪而逝的惊诧自然没能逃过狐狸似的眼,楚辞从小女孩儿抱着的篮子里拣出一只青涩野果轻轻咬了一口,闭上眼仿佛十分享受。 “有些生涩,但是酸酸的味道很开胃,那年先帝得了一箱番邦奇果,跟这果子味道倒有几分相似。我还记得先帝特地让人给我送了几只,谁知送果子的小太监手脚笨拙,走到湖边时脚一滑险些摔倒,要不是路过的青莲王出手帮忙,许是我就没运气吃到如此没味了——对了,那时候青莲王的动作可比言姑娘更加轻盈快速呢!” 第226章 指引方向 “你想说明什么?是我有问题,还是青莲王有问题?”言离忧垂下手,眸光淡然,语气却冷若玄冰。 以言离忧如今的功夫虽算不得高手,行走江湖的话也足以保‘性’命无虞,倘若真如楚辞说的那般,青莲王的身手更在言离忧之上,那么青莲王不会武功这一条信息就不得不推翻重新考虑了。 她有着连自己都不清楚的深厚功底;青莲王或许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而是武功暗藏的高手。 两条线索重叠,可能推断出的结果是什么不言自明。 厚而密实的云层飘过,透过层层树叶依稀洒落的细碎阳光被彻底遮蔽,那一刹恰好风起,挟着湿润‘潮’气在相对站立的两人之间盘旋渐息。 “你们……是君子楼的人吗?”小‘女’孩儿怯怯声音打断怪异气氛。 言离忧目光一沉,旋即无奈摇头:“不,不是,我和这位公子都不是君子楼的人。怎么,你听说过君子楼?” 小‘女’孩嘟着嘴想了想,两只纤细手臂抱紧竹篮:“不是就算了。阿娘说过,君子楼的人都是坏人,遇到了不可以跟他们讲话。如果你们是君子楼的人,我刚才给你们指的路就不要走了,不然回去我会被阿娘骂的。” 路都已经指明了,还能收回去不成?言离忧哭笑不得,一时也顾不得和楚辞说的话较劲儿,微微弯腰轻抚‘女’孩儿柔软乌发:“为什么说君子楼都是坏人?他们欺负过你和阿娘?” “没有,可是乡亲们都这么说。”小‘女’孩犹豫地摇摇头,突然转身指了指对面影影绰绰的山脉,“以前我们住在那边,冬天下大雪冻坏了庄家,好多乡亲都饿死了。村头的麻子爷爷说,活着的乡亲们想来这里找吃的过日子,这里穿藤甲的坏人不让过来,还要生生把人打死,那个君子楼就总是帮坏人驱赶乡亲们。后来要不是一个很好的仙‘女’赶跑坏人放乡亲们过来,阿娘和麻子爷爷还有乡亲们都要饿死在那边,也就没有我了。” 言离忧怔住。 来的时候楚辞指着遥远的山脉说过,山那边就是铎国,一个逐水草而居,贫穷又缺乏文化教养的国家。 莫非这孩子是铎国人?她所说的事,又是真是假? 楚辞觑了一眼言离忧复杂面‘色’,抬手拍了拍小‘女’孩的头,一脸温和仿佛邻家体贴的大哥哥:“快要下雨了,不尽快回家可是会被浇头的。喏,抱好篮子,这么多果子都装满了,不用再去拾了对吗?” 想到意外收获的成熟野果,小‘女’孩龇着一派洁白牙齿笑成朵‘花’:“嗯!可以给阿弟煮甜甜的果子汤喝了!那我走了,哥哥姐姐也要小心走路,地藤会划破脚腕的!一定要好小心啊!” 小‘女’孩儿提着篮子哼着乡间小曲,瘦小身影很快就消失不见,而言离忧尚未从纷‘乱’思索中回神,默立许久,语气低沉莫名:“是铎国的孩子吗?” “应该是吧,面相上看不出,毕竟都是同一个种族,不过会叫阿娘阿弟的肯定不是大渊人。” 楚辞平静回答换来言离忧几近无声的叹息:“那孩子说的也就是真的喽?曾经铎国百姓遭灾想要逃难到大渊,大渊的戍守士兵们却粗暴对待把他们挡回去,就连君子楼也跑来干涉?” “是。”楚辞的回答依旧干脆。 言离忧有些失望。 国之领土不得不防,百姓的江山不容侵犯,可那些都是统治者与侵略者的事,遭了灾为求生计四处逃难的百姓何其无辜?他们不想要抢掠别人,并非是为了夺走他国土地,只要给他们一口饭吃、一口水喝,给他们一处容身之地度过难关,他们就会心满意足、不停感恩了啊!为什么非要驱赶他们,甚至凶残地夺走他们的‘性’命,为什么连她所尊敬的君子楼也如此无情? 似乎这一天,她认知中许多事情都颠覆了。 纤长如‘玉’的白皙手掌突兀伸到面前,言离忧茫然抬头,‘精’致如画的男子面庞逆着斑驳暗光,微微挂起浅淡而怜悯的笑意。 “前面的路,需要楚某为言姑娘指引吗?” ※※※ “霍斯都和狐丘、南庆结盟的事你知不知道?为什么都没人告诉本宫?” 被宁静笼罩的朝泰斋内,气势汹汹的蓝芷蓉踢开房‘门’。 连嵩正半躺摇椅中,拇指在翠‘玉’扳指上反复摩挲着,听得吵嚷微微一顿,而后仍是悠悠闲闲地惯‘性’动作。 “你说与他国联盟会阻碍你的计划,不惜折了平贵妃这颗棋子离间大渊与南庆国的关系,这也就罢了,可是现在南庆国跑去找霍斯都撑腰,你还不肯有所行动吗?假如霍斯都国跟那群愚蠢的小国联盟攻过来,就凭皇上那副德行怎能抵挡?皇上若是倒了,你我哪还有如今权势?我真不明白你到底怎么想的,是想要把皇位和江山权力都拱手送给什么二皇子、四皇子甚至是温墨情吗?” 等蓝芷蓉喋喋不休一顿质问都发泄完,连嵩终于肯抬抬眼皮有所反应,‘阴’柔面容上‘露’出的却是嘲讽冷笑:“我就知道你会跑来问些蠢问题。没有脑子就别去‘操’那个心,要如何安排各国势力我自有打算,你要做的就是装好你的贤妃,少背着我做蠢事。” 连嵩一向对蓝芷蓉轻蔑瞧不起,蠢是他经常用来形容蓝芷蓉的词,对此蓝芷蓉自是恼火异常,却是敢怒而不敢言。从冰冷语气中听出连嵩心情似乎并不太好,进‘门’之前的嚣张气焰在畏惧下渐渐消散,蓝芷蓉咽了口口水,不情不愿,仍耐着‘性’子压低音量。 “好,前朝的事我不参与,可是有关言离忧的事情你总不能瞒着我吧?月初时你说言离忧和温墨情悄悄返回帝都去见二皇子,之后根本没有采取任何行动,难道你打算对他们不理不顾放任自由?温墨情如何我不管,言离忧绝对不能放过!我不想再听谁说言离忧怎么怎么逍遥自在,又是如何如何跟谁在一起的,只有这件事你必须为我办到!” “说句老实话,言离忧那‘女’人比你有趣多了,而且她也比你聪明,就算你不提醒我也会多关照她。”连嵩起身,‘抽’出书案厚卷中夹的一张纸条晃了晃,“这会儿言离忧和温墨情已经不在帝都。十多天前言离忧和楚辞先一步乘车离开,五日后温墨情也从住处消失,根据他们启程方向判断,极有可能是去了漠南。” “漠南?他们去漠南做什么?莫非是去了南庆国?” 连嵩哼笑:“漠南不只有南庆,比起一个难成大事的小国,妖山可要有价值多了,至少妖山之行可能带给二皇子一线生机,不用半死不活地苟延残喘。” “二皇子?你的意思是,漠南那边有人能救二皇子?”蓝芷蓉一皱眉,很快又舒展开,“无所谓,你不是说言离忧不会再与二皇子在一起么,那二皇子的死活就没什么意义了。” “就算言离忧选择了温墨情,二皇子依旧会做她的屏障,换句话说,只要有二皇子在你就别想妄动言离忧。” 连嵩一向目光毒辣看事极准,况且作为男人他应该比蓝芷蓉更了解温墨疏等人想法,是而蓝芷蓉对他的断言毫不怀疑。回想自己两世遭遇,再想想言离忧如今的幸福状态,蓝芷蓉心里愈发憋闷,总有那么一股火气抓不住、发不出,烦得想要杀人。 在她看来,世上最该承受不幸的人非言离忧莫属,是言离忧抢了她心爱男人,为什么她在水深火热之中,而言离忧仍然能得到那么多男人的怜惜保护? 越是嫉妒便也是憎恨,又因憎恨,平添更多的嫉妒。 扑通一声闷响回‘荡’在空旷明间内,连嵩雪白眉‘毛’不着痕迹一动,靠着藤椅俯视蓝芷蓉屈膝卑微之状。 “你说什么我都会去做,只要你能让言离忧痛苦……”心口一阵碎裂似的剧痛,记忆里曾经许下山盟海誓、天长地久的那张脸庞不时闪现,依稀又带着谁决绝离开时的残忍眼神。蓝芷蓉用力捂住‘胸’口,深吸口气,森寒目光后,是越来越冷厉狰狞的语气:“我要她活着,要她眼看自己喜欢的人离她而去,若是我抢不走她珍爱的东西,那就把一切都毁掉好了!这世上只有她……只有她言离忧不可原谅!我要让她生不如死!” 连嵩皱了皱眉。 疯狂如斯的蓝芷蓉他见过许多次,每一次愤怒与憎恨爆发时都会比上一次更加癫狂。尽管他觉得这不失为一种乐趣,心里却也明白,这种可以摧毁所有光明的可怕情绪不能维持太久,一旦蓝芷蓉感到绝望,这颗放在棋盘上无用却会带来许多乐趣的棋子就算是废掉了。 若不想弃子,他得给她一些甜头,一些让憎恨更加浓郁的希望才行。 “起来吧,再不济终归是个贵妃,你这一跪于我岂不是要折寿?”连嵩围着藤椅绕了个圈,重新半躺椅中,单手懒散撑腮,“我既然承诺过会对付言离忧,自然不会食言。你刚才也说了,你的目的不是让她死,而是要让她生不如死,体会失去至亲至爱之痛,那么你的目光就不该集中在她身上。温墨情是君子楼的人,以目前定远王在朝中威视和君子楼在江湖中的地位,对他下手亏多盈少,相比之下,没有楚辞在身侧护佑的二皇子就好对付多了。” 如连嵩预料,听到这番话后蓝芷蓉喜出望外:“先对付二皇子吗?也好,言离忧回来看他就说明她对二皇子仍念念不忘,倘若二皇子有个三长两短,对她来说也是痛苦一桩。那……要找人动手还是孤水去一趟?” “我并没有说要派人去杀他。”连嵩闭上眼,‘唇’角一抹冷然,“二皇子还不能死,想让言离忧痛苦就必须让他活着,能治愈他那娘胎里带来的痼疾最好不过。眼下正是虎狼相争、百兽伺机而动时,二皇子这颗过于高贵有价值的棋子在如此背景下,可以走出一步很有趣的棋呢。” 第227章 深入险境 “铎国的历史很短暂,百多年前他们还是逐水草而居的游牧一族,在漠南建国后也一直没有属于自己的文字文化;军事方面,铎国尚武,全民皆兵,几岁的孩子都会骑马射箭,只有毗邻大渊的部分村落稍弱——敢在大渊边界附近舞刀弄枪的话,很有可能被戍边士兵当做乱匪击杀。” “刚才那孩子看起来很普通,不像会骑射的模样。”言离忧下意识回头,望向小女孩儿离去的方向。 乌云开始攀爬酷烈炎日,天色渐暗,楚辞抬头看看头顶密密麻麻的枝叶,干净汗巾轻缓擦去头上汗水:“三年前铎国东部与大渊接壤的地方爆发一次大雪灾,几乎所有庄稼都在那场持续半月之久的大雪中冻死,近万居民被饥饿驱赶,不得不到富庶的大渊求生。先帝年轻时曾周游列国,喜欢历史底蕴浓厚的狐丘,厌恶崇尚武力的铎国,是而下了十分冷硬的命令,禁止任何铎国百姓跨越边线来到大渊土地。如果没记错的话,那时戍守漠南边界的副将之一是夜将军。夜将军为这条命令与先帝争执过,还因此被罚了半年的俸禄。许是常年戍守寂寥边界令得人心浮躁,除了夜将军外,戍边军没有一个人觉得禁令有何不妥,甚至当铎国难民拖着妻儿老小哭求而来时,他们可以谈笑间挥刀砍杀。” “那些将士都疯了吗?!只是逃难的流民而已,他们有什么错?想方设法活下去也是罪吗?”言离忧本不想插嘴,可是听了楚辞的叙述,心底那抹悲凉与愤怒无论如何也无法压制。 “大概这就是因果报应吧,毕竟当年铎国扩张土地时也伤过不少大渊百姓的性命。”楚辞垂下眉眼,艰涩笑意不知是在嘲讽还是在为谁悲悯,“那一年约有七八千的流民涌到大渊边境,其中半数被阻拦后失望返乡,剩下的一半人中大部分死在戍边军刀枪之下,只有最后留下的一千多人得以通过阻碍进入大渊国内,这还是某位大人物数次哀求先帝才得来的结果。” 言离忧心里是喜是悲混沌不明,愣怔了好一会儿才道:“那孩子说是一个好心的仙子赶走戍边军救了一众灾民,在你口中却又成了某位大人物。说什么仙女当然不可信,但这种刚过去几年的事情,铎国灾民们不至于记错到这般离谱地步吧?” “我哪有说他们记错了?如此重要的恩人,就算是我错了那些灾民也不会记错。”方才些许黯然的表情再复亮色,楚辞浅笑,又是满眼满身的雅致风华,“言姑娘不妨想想,假如我说的和铎国灾民说的都没有错,那么当初帮助铎国灾民渡过难关,被他们奉为仙女的人,最有可能是谁呢?” 聪明人都有喜欢卖关子的臭毛病,温墨情如此,楚辞亦是如此。言离忧满腹恼火一扫而空,翻了翻眼皮表示不悦,随后还是屈起手指抵在唇边苦苦思索起来。 一心忙着生计的铎国百姓对大渊不会太了解,他们把救命恩人成为仙子,一是表达尊敬感谢之意,二来也能说明这位“仙子”颇有些容颜姿色且年纪不大,不然顶多是“仙姑”、“女菩萨”一类。年轻貌美又是楚辞口中的“大人物”,这样的人在大渊近期历史中绝对不多见,包括骁勇飒爽的桑英将军都难列其中,那么除此之外还会有谁呢? “能说服先帝的人,也是言姑娘认识的人。”楚辞适时提示道。 思绪稍有混乱,言离忧急忙闭上眼努力理清思路,顺着楚辞的提示继续推测。 刚愎自用,贪图享乐,昏庸无道,这些都是百姓对先帝的评价,似乎很少听见温墨情等人提起先帝信赖谁、倚仗谁,若说关系极其亲近足以说服先帝改变喜恶的,除了当年号称百士之首的楚辞外,也就只剩下…… 突兀想法把自己都吓了一跳,言离忧倒吸口凉气,难以置信地瞪圆双眼:“难道是……青莲王?!” 这样的回答言离忧实在不愿相信也没道理相信,可是偏偏楚辞点头了,干干脆脆给予肯定回应。 “没错,劝阻先帝并为铎国灾民求情的人,正是青莲王。” “这怎么可能!”言离忧想也不想,几乎是条件反射版抗拒着令人震惊的真相。 青莲王言离忧,那是被天下唾骂的祸国妖女啊,人人都说她媚惑君心致使大渊前任皇帝浸淫声色犬马不思朝政,更有诸多她进献谗言、祸乱天下苍生的传闻漫天飞舞,这样一个充满谜团,让温墨情恨不得除之后快的女王爷,怎么会是拯救可怜灾民的善良仙子?! 楚辞并不意外于言离忧的大惊失色,倚着湿漉漉的树干稍作休息,柔软巾帕仔细擦去长笛上几点污泥,面色一如既往从容淡然:“言姑娘对青莲王的事了解多少?只限于从别人口中听来的传闻吗?也许有些话听起来很奇怪,但不得不说,看似距离青莲王最近的言姑娘却和普通人一样,根本不了解青莲王其人。” “一个人、两个人说,或许是不实传言,但天下人都说她的恶,她岂有冤枉的可能?”言离忧固执摇头,“我不了解青莲王,却也不会相信她是好人这种荒唐说法,至少我知道,定远王妃和大公子的悲剧都是青莲王一手造成的。事实胜于雄辩,纵是青莲王出于某些我所不理解的原因帮助了铎国灾民,那也不能说明她就是好人。” 与青莲王有着酷似的容貌声线,至今身份不明还背负着嫌疑,这番话由言离忧说出来实在有些微妙之感。 楚辞不知为何叹了一声,低下头怜惜地轻抚长笛:“别人的话言姑娘可以不信,殿下的话,言姑娘也打算当做谎言吗?如果言姑娘稍加留意就该记得,殿下先前不止一次提起,他所认识的青莲王并不像传言中那般恶毒不堪。” 当温墨疏被抛到面前作为佐证,言离忧再一次哑口无言。 她相信温墨疏,从心底里信任他的每一句话,所以她无法坚持说青莲王就是恶人——她的确想起来了,温墨疏是第一个为青莲王感到惋惜,是第一个说青莲王不似传言形容那样该死的人。 矛盾时该以谁的话为准呢?众口一词?还是温墨疏一个人的徒劳辩解? 言离忧忽然发觉,太多太多的事她自以为很了解却根本不了解,从宫廷到江湖,从爱她的人到她爱的人,就连她如迷雾般无法揭开的身份一样,谁也说不清,谁也撇不明白。 楚辞没有再多说什么,默默起身继续穿行于没有现成道路的密林,直至细雨飘洒拉开灰暗夜幕时方才再度开口,两只颜色略淡的眼眸在昏暗光线下透着幽邃。 “前面应该就是妖山主峰,为了尽可能不触怒老怪,余下的路我便不再陪送言姑娘,言姑娘务必多加小心。至于白日里我说的那些事情,此时言姑娘不必太多纠结思虑,待顺利取药治愈殿下沉疴后,楚某自有将所知真相尽数相告的一日。” 天大的事也不如温墨疏性命重要,言离忧抬头看看不远处雕刻“妖山”二字的古旧石碑,深吸口气点点头:“多谢楚公子相助,我一定竭尽全力为殿下取回鬼蟒株。” “嗯,我相信言姑娘。”楚辞笑笑,没有惯常的含而不露,眸色温和而真挚。 作为拥有异族血统的“访客”,妖山主峰是不可触及的危险领域,哪怕楚辞知道那石碑之后潜藏了更多危险与变数,能做的也只不过是目送言离忧身影消失,而后寻一处宽敞干燥之地安坐,横起长笛幽幽吹奏。 漫长而轻缓的笛声余音悠扬,尾调落地时,长眸蔚瞳陡然一抹冷光。 “去往妖山那位是君子楼贵客,破军少主就在后面不远处跟着,我想,铎国应该不愿与名震天下的君子楼为敌吧?” ※※※ 妖山主峰高了些,山势却不险不陡,行走起来十分容易,在到达山腰之前,言离忧没有遇到任何困难阻碍,这多多少少让她感到有些意外。 决定到妖山求药后,言离忧分别向温墨情和楚辞打听许多关于妖山的信息,虽然其中没有太多值得注意的线索,但二人均提到,想要到达妖山顶峰见老怪,必须智勇双全且意志坚定才行。 智,跟温墨情和楚辞比,不多说,说多了心寒。 勇,离开谪仙山后从没与人动过手又被温墨情这等高手环绕下,言离忧也不知道自己的勇能到达什么地步。 似乎唯一有底气的,就只有意志坚定这点了。 只有三分之一把握就敢跑到人迹罕至的妖山,想一想的确鲁莽至极,可是脑海中浮现温墨疏苍白面色与羸弱身躯时,言离忧不由斩断杂念加快脚步。 无论如何,就算拼尽性命也要救温墨疏,这是她弥补愧疚的方式。 “嘿,那人,你干什么的?” 冷不防一声吆喝传来,言离忧急忙停住脚步,这才发现前面几十步远的树梢上坐着一个老人,满脸褶皱就快将眼睛遮挡。 言离忧深吸口气,客客气气行礼:“我是大渊子民,因亲近之人身染寒症沉疴命不久矣,特地来妖山求取鬼蟒株续命。” “大渊子民?”那老者半信半疑嘟囔一句,而后嗤笑一声指着言离忧讽刺道,“大渊连续几个月遭灾,边陲百姓都饿得不成人形了,哪还有你这样肥粗二胖、衣衫奢华的?想蒙你爷爷,门都没有!” “我只说自己是大渊子民,并没说是穷苦百姓,再说,求药救人与身份地位没有关系吧?” 老者的嘲讽被言离忧三言两语轻松反驳,顿时老脸一红,自觉说错了话又不愿承认,不由气急败坏起来:“顶什么嘴?你爹娘没教你不许和长辈顶嘴吗?没教养的野丫头!滚滚滚!赶紧滚回你娘怀里喝奶去!” 自己断章取义还要骂人,这算什么道理?言离忧啼笑皆非,才想说两句好话给老者台阶下,旁侧山林中又传来一阵人语,严肃沉稳,却是清亮透彻的年轻嗓音。 “丁三,我不是告诉过你去砍药吗?再敢偷懒,以后我就不认你这徒弟了。” 第228章 艰难试炼 那名叫丁三的老者听见话音,狼狈地从树梢跳下,落地时险些摔个跟头。言离忧本想去搀扶一把的,谁知丁三根本不给她机会,踉踉跄跄连滚带爬往声音传来处快赶几步。 “师父、师父,徒儿知错了!我这就去砍药!” 丁三诚惶诚恐一拜再拜,咚咚咚伏在地面磕了三个响头后抓过地上锄头镰刀钻进树林,片刻后便响起笃笃笃的砍斫之声。 言离忧彻底愣住,不知该追随丁三过去,还是该在原地等待那位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严厉的师父。 “你是何人?”半晌,一句话就让丁三唯唯诺诺的师父大人终于露面,竟是个面皮白净一身书卷气的弱冠少年。那少年打量言离忧一番,乌黑长眉轻皱:“又是求药的么?请回吧,妖山不是善堂,不送药。” 只这一句话便可判断,这少年绝对是熟悉妖山和老怪的人,言离忧自然不肯放过,快走几步拦在转身欲行的少年面前:“请留步。我的确是来求药的,人命关天耽误不得,如果妖山不是善堂,阁下可以随便开列条件,只要我办得到的一定去做!” 那少年被缠住,脸上露出不耐神色:“妖山什么都不缺,不需要开什么条件。我让你走你就走,这些年来多少侠士勇者都止步于此,你又能做些什么?我只是不想妖山再多一条枉死人命罢了。” “倘若连尝试的勇气都没有,我又何必来这里?”言离忧偏执发作,挡住少年去路就是不肯让开,“我一定要拿到鬼蟒株,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你——真是的,怎么总有不知天高地厚的人跑来?好心劝你你不领情,那我也没办法了,你可以跟我上山,但是想拿到药的话就得按规矩来,能不能见到老怪要看你的造化了。” 那少年无计可施,只得同意带言离忧上山,这一步骤远比言离忧预想中轻松许多,不过接下来的事情,言离忧就真的猜不到了。 和楚辞在主峰下分别时,天气已经闷热潮湿,一场大雨就在厚厚云层中酝酿着,等到言离忧紧随少年到达山腰之上一处浅沟,瓢泼大雨终于忍耐不住肆意洒落。 “这里,你不能跟我一起走。”少年从背后药篓中取出一把半旧油纸伞撑开,犹豫少顷尽数遮到自己头顶,抬手指了指旁侧横拦宽沟,“妖山的规矩之一,无论男女老幼必须走老怪指定的道路才算入山,不然就算见到他也不作数。喏,你要上山就得趟过这条沟,走其他地方不算。” 言离忧顺着少年指的方向望去,心头一瞬冰凉。 若是刀山火海,她拼得一颗死心闯过去绝不成问题,连眉头也不会眨一下,可这条沟……别说是她,就算七尺男儿走到旁处也不愿落脚啊!那分明就是一条稀泥烂粪填满的排污沟渠! 女人多数爱干净,最受不了赃物恶臭的东西,言离忧亦然,看着那条在雨幕中缓缓挪动的臭水沟,一阵恶心止不住涌上来。 “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前面的路更不好走。”少年好意提醒道。 言离忧越是在意,臭水沟的味道越是扑面刺鼻,还未及近前,手脚已经开始发凉无力。饶是如此,言离忧还是摇了摇头,使尽余力握紧拳头:“刀山火海我都肯走,何惧一条泥沟?你走你的,我很快就能追上。” 少年摇头叹了一声,撑着伞自干净道路先走一步,留下刚刚说下大话的言离忧独自面对臭水沟发愁。 那水沟说宽不宽,说长也不长,深度至多到膝盖,事实上只要走个五六十步就能趟到对岸,可是泥淖多了自然难行,加之天降大雨,在泥沟之中走一步远比平地走十步更艰难。言离忧也有想过绕路而行,毕竟前面只有那少年,而他又头也不回在往前走,然而言离忧总觉得,那样做是在拿温墨疏的性命做赌注。 人在做,天在看,谁知道其他地方是不是有别人在盯着? 心内踌躇半天,终是救温墨疏的急迫占据上风,言离忧咬咬牙,高高抬足,一脚踩进臭气熏天的泥沟之中。 粘稠稀泥束缚着灵便腿脚,湿漉粘连之感仿佛无数令人作呕的手在拉扯,还有那刺鼻的腐臭气味,带着万物死亡后最丑陋的气息,前后左右无处不在,彻底将言离忧包裹。 言离忧艰难地迈开腿脚拼命向前挪动,两只手半举着,尽可能提高衣角不让其沾染腐臭污泥——这衣衫是温墨情特地为她买的,他爱干净,所以她总是很小心很小心地保持整洁,从不去又脏又臭的地方,那样做的话,温墨情会皱眉不满。 这辈子,她从没有在如此肮脏的地方行走过,那感觉就好像堕入了无望的深渊,一身脏臭连自己都觉得嫌弃。 委屈,憋闷,连什么时候走出泥沟的都没了印象。 “姑娘?”听到身后一阵干呕之声,少年止步回头,惊讶地看着从沟渠里爬出来的女子,“你……前面有山泉,你可以去那里歇歇。” 言离忧好不容易趟出泥沟,才一踏足净路便弯下腰扶着树干不停干呕,恨不得把心肝肺都吐个干干净净,连少年好心递来的一竹筒清水也是入口就吐。 少年收回竹筒,语气迷茫不尽:“生死有命,谁都逃不过一个死字,何必付出许多去救旁人呢?这些年我见得最多的求药者都是为了自己,真正替别人求药又能坚持到最后的寥寥可数,也只有那些生死相依的人才会为彼此不计一切去付出……你是哪种?一时兴起,还是为了救挚爱的人?” “都不是。”言离忧粗重喘息着慢慢直起身板,衣角在碧草上留下一趟脏污痕迹,“我是为了报恩,也是为了弥补,对这世上待我最温柔却被我伤得最深的人。” 少年愣怔半晌,艰难摇头:“我听不懂你说的,还是不问了。这只是试炼之一,之后你还要走过死藤坡和瘴林,那两处比这里更凶险百倍,而且我不能保证你可以说服老怪顺利带药草回去。算是为刚才丁三无理冒犯的赔罪吧,我带你从近路上山,这样一来,就算你没能拿到药草也能早些返回,不至于被这山中的毒气损害太深。” “毒气?山中怎么会有毒气?”言离忧惊诧。 “自是为了防止外人随便进来才弄的。”少年有些无奈,稍稍靠近言离忧,撑起的伞遮在二人头顶,“老怪不愿意有外人进山,所以一年四季不间断焚着混有苏合草的香料,那香料无色无味,凡是嗅多了的人都会浑身发软四肢无力,自然生不起事端。其实我并不觉得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妖山漫山遍野的珍奇药草任其生长早晚会枯萎,留着毫无用处,何必要去为难那些辛苦来求药的人呢?可是老怪定的规矩,我们这些下人根本没资格过问。” 听闻是苏合香,言离忧安心许多,至少不用担心有性命危险了,只是那阵恶心感仍旧为过,听着少年絮絮叨叨说话却没心思回应。 走过污泥沟后,少年对言离忧亲近许多,话也多了起来,言语间仍苦口婆心想要劝言离忧放弃,言离忧对此一笑置之,时不时摸摸胸口红绳缀着的碎银球,面庞淡笑温柔。 暮至,言离忧在少年引路下行至近山顶处,因着雨水太大山路湿滑,文弱少年再往上走有些吃力,二人索性窝在泉眼边突出的山岩下躲雨。至将夜时,雨水渐小,丁三背着药篓一路呼喊寻来,少年便与年岁远大于自己的老徒弟共撑一把油纸伞,另一把借给言离忧单独使用,在仅剩的微弱光线下继续往山顶走。 “师父怎么又带人上山?上次就被老怪给骂了一顿,这次还要去啊?”丁三对少年的举动十分不满却又不敢横加指责,嘟嘟囔囔唠叨一路。行至一处较缓的山坡时,丁三忽然双手叉腰得意洋洋,滑稽模样活像个老顽童:“这是死藤坡,想上山就得走过去,没能耐过不去就别怪我师父不帮你了!” 君子楼中秋逝水也有一群年纪更长的徒弟,但绝对没有丁三这般在师父面前跳来蹦去说个不停的,要不是第二个试炼之地摆在眼前,言离忧很有可能笑出声来。 “这些藤蔓上生有锐刺,每根锐刺都有一个毒囊,若是不小心刺入皮肉之中便会染毒,轻者浑身麻痹,重者可能丧失性命。去年已经有位眉清目秀的年轻侠士命丧于此,还请姑娘三思。”少年望着言离忧,试图进行最后的劝阻。 言离忧仔细观察遍地密密麻麻的藤蔓半天,明明是攸关生死的紧要关头,面上表情反而比之前趟行泥沟轻松九分:“只要走过这片藤蔓就可以了是吗?不管使用什么办法都行?” “是的,不过这种地方,也没什么好办法可想。”少年见言离忧面无惧色不禁好奇,再看她并不像带了什么保命之物的样子,愈发困惑不解。 言离忧定了定心神,出人意料地抽出煌承剑握在手中,动作利落割下十余片藤蔓上的巨大叶子,一半塞进厚实的皮钉屐内尽可能包裹住腿部,另一半揉成一团用汗巾包裹,又找来两块扁平的山石用力碾磨,直至整条汗巾都被绿色汁液浸润。 由始至终那少年都在一旁看着,看到最后才陡然倒吸口凉气,惊讶神情中隐隐带着一丝敬佩:“姑娘知道这藤蔓与其毒性解法,想来也是精通医术之人吧?” “并没有多少行医经验,儿时长辈教授过皮毛,自己又贪看一些医术罢了,所以才知道这‘缠骨’之毒可用叶部汁液解除。” 将湿润的汗巾捂在口鼻上,言离忧深吸口气,一脚踏入可吞噬人命的毒蔓之中。 第229章 意外回应 “想饿死么?” 伴着低低话音,一块干粮递到温墨情眼前。 皱皱眉,温墨情仍把视线转回前面一片密林,语气些许烦闷:“不吃。” “她去一天你一天不吃,去一年你一年不吃?”楼浅寒似是动了气,甩手丢掉干粮,“说好只陪你等三天,三天后她若不出现我便带人回去,你想饿死还是想等死在这里自便。” “三天后她还不回来,平了妖山就是。”温墨情的语气仍是不咸不淡。 楼浅寒冷冷瞥了一眼,没有回应。 妖山一直是江湖中最飘渺神秘的传说之一,人都说那里百草幽香,承继邪医舟不渡医术的隐者可起死回生,且整座妖山都被奇门遁甲之术和重重陷阱守卫着,固若金汤,只凭江湖中那些拳脚刀剑根本无法攻入,所以百年来才能高居传说之首。 百多年的传奇之地,岂是温墨情一人之力能倾覆的? 倘若被人知道他为了言离忧竟想要放火烧山,那么定远王世子也好,破军少主也好,不管挂着多少光鲜身份,温墨情这个名字必定要成为武林公敌了。 “阁主,那边有人过来。”公孙彦玉忽然跑到二人身边,遥指山脚边一点人影。 不等楼浅寒发话,温墨情嗖地起身朝人影方向快步走去,看得公孙彦玉呆愣干笑:“阁主,这……这人真的是温少主?不对劲儿吧?温少主是那种会为一个女人乱掉方寸的人吗?万一那言姑娘真回不来……” 楼浅寒少顷沉默,解下马背上牛皮酒囊喝了几口,淡然目光波澜不惊。 “那就陪他平妖山。” 距离走来的人影还有一段距离时,温墨情就已经失望,他看得清楚,来的人并非言离忧,只是个小孩子而已,不由放慢了脚步。 见温墨情放慢速度,迎面走来的小女孩儿只得紧赶两步,打量打量温墨情,又怯生生地望向后面不远处的楼浅寒等人:“你们……你们是在这里等人吗?” “你怎么知道?有人让你来找我们的吗?”温墨情心头一动,和声道。 小女孩犹豫一下,轻轻点头:“有个哥哥要我来的,他让我把这封信转交给一个叫‘破公子’的叔叔。” 破公子。叔叔。 温墨情毫不怀疑,这是来自楚辞的恶意挑衅。 “我就是,把信给我就好。”心里总有那么些不痛快,因此温墨情的脸色并不是太好。 “哥哥说,要确定是破公子才能给。”小女孩抱紧怀里一掌大小的浅色布帛,认真表情可爱至极,“要证明你是破公子得回答一个问题,破公子最喜欢的人是谁?” 温墨情眉梢高扬。 这问题纯粹是明知故问,他也不会羞于启齿说出言离忧的名字,只不过这问题来自楚辞,而且明显带着某种非善意调戏的味道,不管怎么想都觉得不爽,十万分不爽。 “……言,离,忧。” 最终,还是得沉着脸一个字一个字崩出来。 “哦,答对了,给你吧。”小女孩信守诺言将布帛交给温墨情,而后仰着小脸儿在原地站着,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温墨情瞄了一眼不明所以,索性先不理会小女孩,低头仔细看那布帛上癫狂字迹,眉头渐渐紧皱。 “行踪暴露,铎国在林中拦截,言姑娘已独自入主峰,暂无事。女童送信辛苦,请按约付其纹银十两。楚。” 如果说楚辞龙飞凤舞的笔迹让温墨情眼睛疼,那么最后一句就是让温墨情心疼了,那女孩儿也顺理成章成了身价最高的信使。温墨情虽惜财却也不至于赖着钱不给,目送小女孩离开后随手撕烂布帛,毫不客气向楼浅寒伸出手掌。 “纸,笔,写信。” 楼浅寒使了个眼色,公孙彦玉急忙奉上笔墨纸砚,探头探脑看温墨情笔走龙蛇一气呵成。 “直接送到天阙殿二皇子手中。”温墨情头也不抬,已然把乱雪阁的众人当成自己属下来吩咐,“再找人去趟定远郡,无念正在府上作客,让他过段时间再耍脾气,宫里许是要有事发生,尽快赶回。” 楼浅寒沉默看着温墨情忙碌安排,及至各人都去按吩咐行事,这才淡淡开口:“朝廷的事,你还要继续管下去?” “不想管,可是放不开。”温墨情捏了捏眉心,面色并不轻松,“原本打算帮二皇子拿到药就罢手,现在看是不行了,不出所料,大渊边陲战火将起。” “起不起与你何干?” “你都不问我为什么这么判断吗?”温墨情颇感无趣,倚着马,神色萧索。 楼浅寒是君子楼中最寡淡冷漠的少主,江湖的事也好,朝廷的事也好,世间一切仿佛都与他无关,除了君子楼内关乎到师父手足的要事外,也就只有乱雪阁收钱夺命的任务能让他动动眉头。这般性格温墨情自然是知道的,只是在这远离熟悉人群的漠南之地,没有人主动来分享那些十分糟糕的猜测,温墨情总感觉很闷。 更何况,只能在这里枯燥等待的日子,他本就过得不舒坦。 公孙彦玉见楼浅寒有意避开温墨情想要引起的话题,无声苦笑,摇摇头凑到温墨情身边:“温少主有什么不痛快还是对属下说吧,这会儿阁主也烦着呢。” “你能调动乱雪阁人手?”扬眉淡问,温墨情一副不领情态度。 “这……调动人手必须经由阁主同意,属下无能……” “那么,对你说也没用。”温墨情回身,也不理会楼浅寒是否有在听他说话,自顾筹谋起来,“楚辞猜到我会跟来漠南,根据他信上所说,朝中应是有人与铎国暗地里勾结通信,所以铎国才会恰到时机派人在妖山中拦截他和离忧。现在铎国大概是畏惧君子楼实力不敢妄动,但敌对之意已经摆明,果真如此的话,用不了多久漠南这一片地域就要陷入战火。” 楼浅寒似是没听到温墨情的话,依旧一副木然表情,反倒是公孙彦玉大惊失色:“铎国想要进攻大渊吗?凭他们的实力,与大渊为敌岂不是自寻死路?” “那是从前,倘若铎国如南庆、狐丘一般已经与霍斯都结盟,铎国大可借路给霍斯都军队,让他们来做破门之箭。总之事不宜迟,让帝都那边早有准备是必要的,等接回离忧后我也会尽快赶回帝都。” 温墨情做决定从不征求任何人意见,似乎也没有必要征求,只是这一次的果断决定,好像令得楼浅寒极为不满。 “真打起来,你要怎么做?” “该怎么做就怎么做,誓言仍在,当以性命相守。”温墨情想也不想,回答斩钉截铁。 “你是君子楼少主,不是上阵杀敌的士兵!”罕见地,楼浅寒铁青脸色,眉宇间怒意隐隐流动,“誓言是你自己许下的,童将军从未强行要求于你,这算什么承诺?师父破例许你干预朝政,却没允许你把性命都搭进去!” 温墨情挑唇浅笑,笑容却有些冷,有些疏离:“我欠童叔叔的恩情,你比谁都清楚,即便如此你还是要拦我吗?” “我若不拦你,还有谁能拦得住你?”楼浅寒怒极反笑,“好,你去上阵杀敌,你去送死,我不管,看你死后谁照顾童将军。还有言离忧,你一死我就杀了她为你陪葬,看你在九泉之下怎么瞑目!” 眼看二人就要吵翻,公孙彦玉急忙横到中间把二人隔开,左边说两句好话右边劝阻三声,又是哀求又是赔笑脸,总算让楼浅寒收敛怒意冷哼转身。劝走了楼浅寒,公孙彦玉又对如何劝阻温墨情犯起愁,无奈目光掠向被暮色笼罩的苍茫妖山,一声叹息幽幽绵长。 言离忧自然不知道妖山之前温墨情和楼浅寒又起了争执,轻松度过死藤坡后本想直奔山顶,谁知丁三又是耍赖又是捣乱,硬是把并不长的一段路拖到天黑。 少年见天黑路滑,建议歇息到黎明再行路,言离忧有先前与温墨情四处奔波、风餐露宿的经历在并不觉得难熬,只是心中惦念温墨疏病情,终是彻夜辗转难眠,到平明时分终于能继续上行时,明若秋水的眼眸下明显两个大黑眼圈。 早上天气凉爽,地表泥泞也不如昨日,是而三人行走速度快了不少,晌午未到,几处木制屋顶已经遥遥可见。 “丁三,把药送去,我带这位姑娘去敲门。”少年将背上满载药篓交给丁三,礼貌地请言离忧先行,“姑娘对药草甚是了解,第三关应该可以顺利通过,能不能见老怪就看姑娘机缘了。” “这就到了?”言离忧有些不敢相信。 污泥沟,死藤坡,这才两关而已,少年先前说的瘴林还未闯过,这么容易就可以去见老怪了? 少年看出言离忧的迟疑,抬手指了指房后:“瘴林就在后面。跟前两关不同,瘴林关不是谁都能尝试的,先要老怪说允许才能去,说到底,还是要看老怪愿不愿意成全姑娘的愿望。” 满山珍稀药草宁愿烂掉也不肯送人就罢了,难道来求药的还得看脸面是否投缘么?这妖山老怪的确是怪脾性。言离忧想了想,轻声像少年道谢后走向顶处一排木居,半路时回头看看,正见少年眼中一抹惋惜余光。 那样的目光,是否预示着什么? 胆大且信心坚定的人不少,其中定然也有懂得医药知道如何避免缠骨之毒的人,可妖山依旧如此神秘,有人求得灵药的消息少之又少,想来要达成目的尚有十分艰难的步骤。言离忧不敢放下警惕之心,走到房门前规矩站立,礼貌地叩门三声。 许久,房内有人尖锐怒喝。 “你烦不烦?不是说十年内不再来吵老子吗?怎么又跑来了!” 第230章 序幕之时 安州河边,冷风如刀,漫天素雪翻飞,落入河中尽数融化,随着河水无声东逝。 “上次看见安州下雪还是大家都在时,谁也没想到那么快您就不在了,许多年过去,如今就只剩下我独自一人在这里赏雪。”赫连茗湮面对长河怅然呢喃,翻飞衣袂上湖蓝丝线精绣的锦鸾鸟栩栩如生。 锦鸾,只在霍斯都帝国境域内才能生存的美丽鸾鸟,亦是高贵身份的象征,非王侯公卿不得以之为纹案穿戴。 来来往往的人群里有谁能想到,昔年安州城中令无数人惊艳的异域行商之女,如今身份竟是霍斯都帝国高高在上的公爵呢?除了赫连茗湮自己,谁都不曾如此大胆预料过。 这一天本该是属于赫连茗湮自己的,就连萨琅也不会来打扰——无论有多重要的事情,唯有这一天她想安安静静度过,对她来说,多年前的这一天是她人生转折之处,亦是她所见悲哀故事的开端。 可惜,这一年的重要之日,注定是安宁不得了。 “请问阁下可是慕格塔·洛绮罗公爵?皇上有要事想要面见阁下,还请阁下跟我们走一趟。” 劲装轻甲,腰佩官刀,六个显然是宫内锐金营侍卫的人将赫连茗湮团团围住,为首一人客气拱手搭话,语气却是不容反抗地强硬。 赫连茗湮娥眉轻敛,言辞漠然:“今天我哪里都不去,他想见就亲自过来这里吧。” 皇命大于天,在大渊境内谁敢拒绝渊皇的命令?那六个侍卫早得了命令无论如何要将赫连茗湮带回,见其态度傲慢出口轻狂,对视一眼后齐齐将手按于刀柄上,语气中多了几分威胁味道:“我等奉皇命行事,身不由己,若有冒犯之处还望阁下见谅。” 铿。 半寸刀光出鞘。 赫连茗湮仿若没有感觉到威逼之意般,侧身回眸望着宁静无波的河面,明如皓月的眼眸里一丝哀伤悄然滑过。 “我喜欢大渊,这里有我钟情的山水,有我情投意合的朋友,如果可以,我多希望能在大渊度过一生……” 莫名其妙的话让六个侍卫摸不着头脑,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明白要带走的绝美女子是何意图,才想重申“邀请”,冷不防柔而苍凉的叹息低低回荡,一直缱绻到人心底。 “只可惜,我是慕格塔家的女儿,注定要与大渊为敌。” 话音甫落,那缕教人心疼又心醉的叹息还未消散,陡然一声高喝惊破美景佳人组成的诗意画卷,一队手执弯刀步伐整齐的霍斯都士兵在慕格塔·萨琅的带领下赫然出现在惊慌的侍卫面前。 “渊国皇帝欲指使人刺杀我霍斯都公爵,人赃俱获,看你们还能怎么抵赖!来人,把这几人给我拿下收押,我这就通报陛下向渊国皇帝质问!” 饶是从禁卫军中精挑细选而出的佼佼者,六个侍卫哪敌得过一众高大孔武的霍斯都士兵?不过眨眼功夫,揣着温敬元圣旨的侍卫们便成了落魄俘虏,被霍斯都士兵呼喝怒骂着押走。 “绮罗,走吧,河边风冷。”一身束袖劲装的萨琅看起来精神百倍,精明睿智取代平素慵懒表情,唯有眼底那抹疼惜未变。 赫连茗湮没有动,目光仍定定望着河面。 “堂兄,你喜欢安州吗?” “安州啊……还好,富庶繁华,商旅往来不息,比咱们国都还要热闹。” “我喜欢安州,非常非常喜欢。”淡淡苦笑凝聚在赫连茗湮唇角。平伸手掌,几片雪花落在指尖掌心,赫连茗湮体会着微不足道的凉意,眼神愈发哀婉:“我在安州生活那么多年,喜欢的食物,喜欢的商铺,喜欢的人……我喜欢的东西都在这里,可是我不得不背弃它们,带来战火将他们摧毁。堂兄,也许一场战争过后,安州就再也没有了,那我的心呢?除了痛,再也不会盛放别的了……” 萨琅深吸口气,化作无声叹息缭绕雪中,抬头仰望,蔚蓝天空连一只孤雁都没有,空旷得寂寥无比。 “绮罗,这不该是你肩负的重担。如果有一天你累了,想要放弃了,堂兄一定会支持你到底——慕格塔家已经被束缚,倘若你期盼自由,我愿豁出一切,为你打开这间永无天日的牢笼。”宽厚而温暖的手掌试图给予安慰,却被赫连茗湮不着痕迹躲开,萨琅愣了愣,旋即苦笑涩然,“你……越来越像离忧了。” ※※※ “我是第一次来漠南,之前从没在妖山露过面,阁下大概是认错人了吧?” 站在木居前与想找的人一门之隔时,言离忧忽而被那一句怒喝问得心慌。 她当然知道自己不曾来过漠南,更不曾荒唐地许下什么十年之约,但这份肯定仅限于她“自己”,并不包括直至今日也难以辨清关系,与她拥有酷似样貌与嗓音的另一个人。 青莲王。 房中沉寂许久,过了半晌才传来一声模糊不清、连年纪都分辨不出的细声嘟囔:“明明就是你,踩坏那么多药草,就算你化成灰老子也认得!说话不算话,这才六年多你就跑来扰闹,一点儿都不守规矩!” 六年,青莲王,这两个词联系在一起总觉得有些奇怪之感。 言离忧莫名焦躁,努力抑制情绪的举动令得声音略显低哑:“说话的可是老怪前辈?我不清楚前辈为什么会认错人,但既然我来到这里又恰好与前辈的旧识想象,说来我们还是有些缘分的,希望前辈能——” “前辈前辈前辈……嘿嘿,你又没见过我,怎么就知道我是你前辈?真有趣了,一边说着老子认错人,一边又借此关系套近乎,谁家自以为是的女人,你要不要脸?” 背负着青莲王的名声,言离忧曾听过许多难听辱骂,然而这人不带脏字的话反比那些污言秽语更加刺耳,一霎令得言离忧面红耳赤。 换做别人这么说,言离忧定然疾言厉色反驳回去,可是她现在是在妖山,目的是为取鬼蟒株救温墨疏,又怎么能开罪掌握着满山奇药的老怪?不管房内与她交谈的人是不是老怪本尊,最起码的客气她还是要守的。 深吸口气,言离忧压下种种不满委屈,柔下的语气软中带刚:“既然阁下不喜欢,那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我来这里是为至亲之人求鬼蟒株救命,不管阁下出什么难题我都愿意一试。” “至亲之人,是男,是女?” “男。” “可是你的亲人?” “不是,只是萍水相逢待我极好的人,如果没有他,也许我根本不活不到现在。”言离忧眉眼低垂,并未察觉自己的语气已然柔和半分。 “也就是说,你要救的是你的恩人了?”房中一声怪笑,像是嘲讽更像是不屑,“他救你、你救他,救来救去的烦不烦?为了个男人毁诺不说,还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跑来讨药,真没见过你这样厚脸皮的!” “我说了,我是第一次来漠南,也从没在此许下过任何与额定,阁下不该把自己的想法强加于我身上。” 对话似乎又回到原点,言离忧有些头痛,想要寻找一条突破口继续下去却无计可施。回头看看,少年和丁三已经不见影踪,空旷的平地上几只脚印歪斜,依稀还留着一缕药草馨香。 这样耗下去,她能熬,温墨疏熬得起吗? 言离忧的心一阵抽痛,手掌轻轻贴在门板上,紧绷的双肩缓缓松懈:“我要救的人对我来说非常重要,只要能拿到鬼蟒株,付出任何代价我都心甘情愿。” 房中又是一阵沉默。 少顷,那辨不出年岁的声音平和许多:“模样相同,但是性格完全不一样嘛!上次来的时候你也是心急火燎的,不过却坚持要活着回去,现在是连性命都可以当作代价舍弃了?没趣,还不如上次来的时候有意思呢。” 言离忧微愣,几乎是下意识反驳回去:“性命不算,我也要活着回去啊!这根本不用特地说明吧?” “……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会顺杆爬呢!”僵持气氛被言离忧一句话击碎,房内一阵响动,气哼哼的声音越来越近,“说话不算数还要白拿我的东西,有你这样不讲理的人吗?欺负人也该有个限度吧?所以说我最讨厌的就是你!” 吱嘎—— 隔绝希望的木门陡然打开。 能见到老怪就说明还有希望吧?言离忧呼吸一滞,欣喜目光平直向房内望去,看到的却只有房中布局摆设,唯独不见人影。 言离忧彻底愣怔。 没人?那刚才与她说话的是谁?打开房门的又是谁?鬼吗? “又这样!上次就是!你故意的是吧?!故意无视来羞辱老子吗?!” 怒不可遏的嘶吼近在耳侧,言离忧难以置信地低头,终于看到身前站着的人——那人还不如她半身高,完全在平视的视线范围之外,怎么可能第一眼就看见! 忍着笑意露出古怪神情,言离忧双手撑膝微微躬身,两只眼中写满不可思议与好奇:“你就是老怪?” 那人个头不高,满脸络腮胡子,须发都是粗黑卷翘的,皮肤却雪似的白皙有光泽,看起来十分滑稽。见言离忧眼神里带着笑意,那人语气更是恼火:“就是老子啊!你不是见过吗?上次笑了一整天,这次打算怎么样,笑一年吗?笑笑笑笑笑,笑死你最好!” 这般面容模样不可能是稚童,多半是侏儒症之类,只可惜无论言离忧怎么打量都瞧不出老怪大概年纪,想了想,还是用着敬称。 “我并没有嘲笑阁下的意思,一时惊诧罢了。其实来之前听了很多传言,我还以为老怪会是个凶神恶煞且脾气古怪的老人家,没想到却是……却是这么有趣的人……” “那你还笑!到底哪里有趣了?!” 老怪气得几欲跳脚,被络腮胡子遮盖的白皙面庞上气恼蔓延,很快便涨为红色。 如此遭遇实在匪夷所思,言离忧感觉自己像是在一出荒唐的戏剧里,然而她并不清楚这是好事还是坏事,直至老怪扯着脖子瞪圆眼睛又一声气哼哼质问,这才明白自己算是跌进大坑里了。 “老子不管那么多,反正你别想抵赖——上次是你亲口说的,如果十年内你再踏进妖山半步,以后就永远留在妖山陪老子种药!” 第231章 山中迷雾 “腊月初九得老怪赠仙草十株,自此别离,诺十载不复入妖山,毁之,则自罚此生常伴老妖身侧,为牛为马,一世效劳。” ‘精’心保存的纸页平整如新,上面一排娟秀小字排列整齐。言离忧目光左移,落款处时间与立誓人的名字都有写出。 言离忧,政和二十二年于妖山。 纸页上笔记与青莲宫地宫名册完全相同,因此言离忧不得不原谅老怪的胡搅蛮缠,心底也种下更大的疑‘惑’——政和二十二年,也就是五年前,那时青莲王才刚入宫,甫一出现就备受皇宠的她是为了谁来求‘药’?重重险阻,步步惊心,被天下人斥责唾骂的祸国妖‘女’,她的心里也有个重要到可为之亲身涉险的人吗? 青莲王,这名字外包裹的谜团,似乎越来越大了。 “拿来,还给我,别想趁老子不注意撕掉!”老妖抢回纸页心疼地掸去灰尘,小心翼翼抚平收好,仰着头瞪向言离忧,“长得一样,声音一样,连名字都一样,还说不是你,以为我傻吗?幸好老子当初‘逼’你立下字据了,看你怎么狡辩!” 言离忧既无奈又怅然,一抹苦笑浅淡:“我与她有千丝万缕的关联,但是我有自己的遭遇和身世,与她并非同一人。如果我想‘蒙’‘混’过关大可换个名字,之所以不更名改姓,原因就在于我觉得自己没必要说谎,她是她,我是我,互不相干。” “那依你说,这字据算是废了,老子还得装作没这事放你下山?有这么欺负人的吗?!”老怪翻了翻白眼,气哼哼坐到矮脚小凳上,叽里呱啦又是一阵抱怨。 跟老怪解释大半天,言离忧对这个披着神秘外衣的妖山之主多少有些了解。尽管老怪喜欢骂人、说话刻薄,本‘性’却如孩子一般率直,而且似乎对青莲王十分喜欢——是当做有趣玩伴那种,而非倾慕之情。 这样的人,多半都是吃软不吃硬。 “你看,我的确不是你认识的那个言离忧,不过为了表示诚意,我也可以立一个这样的字据,或者我也可以时不时过来作客,这样老怪就不会无聊了对不对?” 言离忧像哄孩子一般极尽巧语,无奈老怪根本不上钩,吹胡子瞪眼睛依旧不买账:“没‘门’!都被忽悠一次了,还想让老子当蠢驴?这次绝对不行!” “那你要我怎么样?我等着取‘药’回去救人,半刻都耽误不得,就不能直爽些吗?”好话说了半天仍不见效,言离忧也动了气,皱起眉头太高音量,丝毫不让与老怪对视。 一个仰头,一个俯视,大眼瞪小眼对峙足有半柱香功夫,老怪低低骂了一声,用力‘揉’‘揉’瞪得发酸的眼睛:“你要什么草来着?” “鬼蟒株。”料是有戏,言离忧心中暗喜。 结果,老怪回答得干脆简单。 “不给。” 一口气没提上来,言离忧险些憋死自己,语气不由加重几分:“这山上漫山遍野都是珍稀‘药’草,你一个人留着有什么用,等他们枯萎烂掉吗?‘药’就是用来救人的,你这样做岂不是让‘药’草失去了意义?” “你跟老子吵什么?这规矩又不是老子定的,上次你来取鹤梅果不也是按规矩过试炼才拿走的吗?罗里啰嗦的……到底要不要?不要紧赶紧滚下山,见你就烦!” 妖山本来就神神秘秘的,那些不为人知的奇葩规矩言离忧自然不清楚,可是要跟老怪较真儿下去,八成明年这时候都纠缠不完。言离忧注意到老怪在‘交’谈中透‘露’出不少有关青莲王来妖山的信息,只是她急于取得鬼蟒株,没有过多时间与‘精’力详细询问,匆忙中只得急急答应老怪接受所谓的试炼,而后老怪唤来先前遇见的少年,直接将她待到木居后院。 那里便是先前少年给言离忧指过的瘴林。 “古河,带她过瘴林,到‘洞’里找老子。”确定言离忧取‘药’坚定心意后,老怪仿佛变了个人似的,不仅少了言语吵闹,神‘色’表情更是一瞬成熟许多,不去想那三寸丁谷皮的身高,倒真有几分隐者风范。 少年恭敬应声,客客气气将一颗‘肥’硕的块状根‘交’给言离忧:“恭喜姑娘,老怪的意思是,这瘴林关姑娘只需跟我一起走过去便可,不用独闯。喏,这是麻尾根,言姑娘把它嚼碎含在口中就能避免吸入毒瘴,跟在我身后用不了一盏茶的功夫就能到对面。” 言离忧点头道谢,饶有兴致地看着那少年:“你叫古河?是老怪的徒弟吗?” “要是徒弟就好了,老怪是不收弟子的。”古河笑笑,带着文弱少年特有的腼腆,“我是两年前来到妖山的,老怪说家人送我来的时候我已经半脚迈进鬼‘门’关。老怪舍‘药’救人,但是按照先人定下的规矩,得那种‘药’的代价是我必须长留山中,恰好我在醒来后忘记了以前的所有事情,于是便安心定居此处。” 言离忧微微惊讶:“那你的家人呢?他们回去了?还有,我听丁三叫你师父,你们是以前就认识,还是到妖山之后才认识的?” “老怪说,我爹娘在我没醒过来之前就回去了,他们知道我还活着就已经满足。至于丁三,应该是来妖山后认识的吧,老怪不许我‘乱’打听,丁三自己说他也是来求‘药’的人,因为我时常教他下棋,他便开玩笑要叫我师父,一来二去就这么‘混’熟了。”古河摇头笑笑,“丁三喜欢闹,总是没大没小的,时常口无遮拦,但他秉‘性’不坏,先前得罪之处还请姑娘看在古河薄面上不要与他计较。” “老怪这‘性’格我都不计较了,又怎会计较他?对了,古河,你对妖山的的规矩了解多少?为什么取‘药’还得遵从什么规矩?” 提到规矩,古河似是有些苦恼:“都是些奇奇怪怪的规矩,据说是先祖立下的,取什么‘药’闯什么付出什么代价,所有都必须遵规矩行事。老怪一直让我背那些规矩,可是我一看到书卷上密密麻麻的小字就头痛,到现在也没几下几条。” 看古河的态度,应当不清楚求取鬼蟒株要哪些代价试炼。言离忧灵机一动,拉住古河轻声问道:“你知不知道鹤梅果?做什么用的?要拿到鹤梅果的条件是什么?” “鹤梅果啊,这个我倒是知道。”古河想了想,视线转向右方某处,“鹤梅果专治之症,‘性’子极寒,只能生长在严寒的雪山之上。妖山这边许多年来也就种活那么百八十株,都在雪冷峰的冰‘洞’里,等下去找老怪时能顺路看到。我记得拿鹤梅果的条件算是比较苛刻的,除了泥沟、死藤坡和瘴林外,求‘药’的人还得徒手攀爬雪冷峰直至冰‘洞’,代价则是十年不得入妖山,终生不得服用妖山之‘药’。” “这代价倒不算苛刻,谁没事愿意往这种地方跑呢?恨不得一辈子都不得病吃‘药’才好。”言离忧似是漫不经心随口闲聊,心里却已经有了几番思索。 她不知道雪冷峰有多高多险,既然古河说条件艰苛,那么肯定不是容易上去的地方。青莲王一介‘女’流不仅闯过了前三关,还凭一己之力攀上雪冷峰,若是依过往认知怎么都感觉不可能,除非…… 除非如楚辞所示,青莲王本身就有不俗武功。 外人看到的青莲王是媚‘惑’君心的红颜祸水,并且以为她仅是如此简单的角‘色’;可是随着温墨情等人的探寻深入,披在青莲王身上的神秘面纱一层层剥开,那道存在于传言中的简单身影却越来越远,从一个人变成难以辨别的两个人甚至三个人,于安州惊‘艳’登场后又于五年前在漠南妖山‘露’面,又从柔弱无力的妖‘女’变成功夫深藏的神秘角‘色’,这些变化中间到底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与‘阴’谋? 言离忧试图理清思路,然而比这些谜团更复杂的某种情绪不停攻击她的冷静,让她无从聚‘精’会神。 “姑娘,到了,前面就是雪冷峰。”古河轻声言语扰‘乱’言离忧杂念。 言离忧猛然回神,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在古河引领下穿越瘴林又走出很远,向前看去已经能够见到高耸入云的山峰,山峰近顶处一片覆雪,想来应该就是雪冷峰。 “鬼蟒株也生在雪冷峰上?想来‘药’‘性’定然是极热了。” “妖山地势多变,一山之中气候悬殊,各种季节气温适合生长的珍稀‘药’材全都有种植,而雪冷峰则是妖山最宝贵之处,那些至热至寒的仙草奇‘药’几乎都在雪冷峰冰窟玄河内。鬼蟒株我听过却没见过,按老怪的说法,那些极其罕见的‘药’材得等我正式接管妖山后才能看到。” 古河说得云淡风轻,却是让言离忧倒吸口气:“你以后要接管妖山?” 古河苦笑:“山中除了老怪外就只有我和丁三,丁三年纪比老怪还大,以后有‘精’力时间去接管的自然就只剩下我。不过说实在的,我真的不确定自己能担负起这任务,如果能有其他人留在妖山顶替我就好了。” 偌大的山脉中就只有三个人相依为命,除了每天照顾‘药’草还能做些什么?古河年纪轻轻就被束缚在空山之中,言离忧不免为其惋惜。 踏入雪冷峰小径时,古河忽然变得紧张,轻言细语像是怕惊到谁:“姑娘,进了雪冷峰后切勿喧嚣,这是先祖定下的规矩,谁敢坏了规矩,取不到‘药’不说,自己的‘性’命也要留在这里了。” 不过是座冷寂的山峰,不过是来求取几株‘药’草,有必要如此繁琐麻烦吗? 言离忧满腹抱怨并不止于此,当她在古河引路下进入冰‘洞’,得知自己将要闯过的试炼后,说脏话的冲动险些抑制不住。 第232章 冰洞双棺 雪冷峰是个十分诡异的地方,这座峰看起来与其他几座并无太大不同,除了高一些外没什么异样,可是进入雪冷峰之后就会发现,这里太冷了,冷得难以捉摸,根本无法解释这份严寒从何而来。 “眼珠子放好,别乱瞅乱看!不是告诉过你嘛,先人灵位都在这洞里,恭敬点儿!” 先到一步的老怪身上穿着厚厚棉衣,胡茬上一层白霜簌簌发抖,见言离忧好奇打量着水晶宫一般的冰洞又是一阵恶言恶语,嗓门却不似在木居时那么嘹亮了。 言离忧确定来之前老怪没有对她交代过任何禁忌,想想大概又是把她和青莲王混为一谈了,索性不去追究,收回视线专注行路,却又发现一处困惑不解。 “古河,你不冷吗?”仗着在谪仙山修习一段时间内功,言离忧方能稍作调息抵御严寒,可仍是避免不了四肢冰冷;再看同样一身单衣的古河面色红润、健步如常,言离忧不由对这个文弱少年生出几分讶异。 “不冷啊,这里没你们说的那么冷吧?”古河也是一脸茫然,“也可能是我天生体热感觉不到,反正对酷热严寒什么的,我总是不太敏感。” 天生体热或许能捱过寒冷,但酷暑会更加难耐才对。像古河这样寒暑不侵,倒像是有极高深的内力护体一般,偏偏跟他瘦削身躯与文弱气质不符,实在教人匪夷所思。 又或者该说,妖山之上的一切人事物都离奇神秘,让人无从捉摸,惊讶连连。 老怪对二人的交谈充耳不闻,两只短小腿脚快速倒动,在迷宫一般的冰洞内飞速穿行,很快便把身后二人带入一处狭小却精致异常的冰窟内。 “这里,先过一关才能去拿鬼蟒株。”老怪闷声闷气随手一指,冰窟中央两方物事闯入言离忧眼帘。 那是两方边角圆滑的透明长形冰块,长宽约比一个成年人大出半尺,冷气悄无声息缭绕盘旋。言离忧轻步靠近更仔细看去,猛然发现那冰块内竟然封冻着两个人,一个是牙白衣衫、容貌精致更胜女子的成年男人,另一个则是身着黑衣的少年。 “这是……”言离忧被那两方冰棺震惊,目不转睛打量许久。 “先祖的祖师,另一个不太清楚,反正是很重要的人物。”老怪挥手把言离忧逼退半步,语气中竟有几分骄傲,“他们都还活着呢!这冰棺二百多年前从毒王谷运到妖山没有半点损坏。先祖说了,等到这世上出现有能力将他们救醒的人,我们毒王谷一脉便能再度光耀天下。” 妖山是什么还没弄明白,这又跑出来一个奇奇怪怪的毒王谷,跟求药没有半点关系吧? 言离忧耐着性子倾听,直至最后老怪才说明带她来此的意义。 “先祖说过,女人都是忘恩负义的东西,要不是因为女人,先祖祖师也不会落到这般下场。”老怪身材矮小,站直了也不不到冰棺顶部高,而这特异身形让他即便严肃起来也十分滑稽。锐利目光扫过脚下光滑冰面,老怪在距离冰棺五步远的地方轻点脚尖,仰头看向言离忧:“先祖最讨厌女人,所以立下的规矩之一就是,如果前来求药的是女子就得多加一关试炼——跪下,磕头。” 言离忧眨了眨眼睛,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瞠目结舌无所适从。 她明白在这种时代跪拜是很常见的规矩,不过那仅限于对位高权重之人及长辈罢了,她在宫中也只跪过皇帝温敬元,其他时候从不曾卑躬屈膝,怎么到了妖山竟然还要对两个半死不活的人跪拜?就算那个什么先祖讨厌女人,立下这么一条规定也太过奇葩了吧? 老怪看出言离忧的犹豫,哼了一声,灵巧一跳坐到旁侧冰台上:“跪不跪随你,每次都这么犹犹豫豫的,浪费老子时间。” 言离忧深吸口气。 是啊,来这里的不止她一个人,当年青莲王不也经历了这些试炼成功将药草带走了吗?肮脏的泥沟趟过了,眨眼间可致人死地死藤坡和瘴林也走过了,难道历尽艰辛好不容易走到这里却要为这点小事踟蹰不前? 为了温墨疏她可以闯天涯海角、碧落黄泉,几分颜面、自诩的尊严,舍弃一些又能如何? 缓缓贴到冰面的双膝透来屡屡寒意,言离忧要紧嘴唇垂下头,未等前额碰地,老怪又阴阳怪气补充道:“跪了就别停,磕到先祖祖师同意施舍你才行。” 言离忧脑袋翁地一声,登时如斗大。 “被冰封两百多年的人怎么可能——” “姑娘,按老怪说的做吧,总有其道理的。”摇头打算言离忧失声质问,古河递来一个鼓励眼神,“是姑娘的话,一定可以通过这一关。” “……明白了,我磕便是。”少顷思虑后,言离忧重新安定。 古河身上有种特别气质,尽管他是那种文文弱弱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可是言离忧总会从他身上寻觅到温墨情的感觉,那种能够轻描淡写一句话就让她安定下来的神奇魅力——事实上冷静想想就能明白,这一关必定有其深意,如果真要把死人跪活才能过关,那么当年青莲王绝不可能达到目的满载而归。 雪冷峰半山覆雪,银装素裹;冰洞四处结冰,亮如镜面,就连山壁与地面都由坚硬的冰霜凝聚而成,自是坚硬而寒凉。言离忧记不清自己究竟跪了多久、磕了多少个头,额上疼痛开始变得麻木时,她的意识随之渐渐走入模糊境界,恍惚间耳畔一声飘渺呼唤,像是温墨疏,又像是温墨情。 她却明白谁都不可能在,在这远离尘嚣的冷峰之上,自己不过是孤身一人。 ※※※ “春秋,你老实告诉我,楚辞和离忧到底去了哪里?他们是不是去了妖山?” 冬日阳光洒遍院落,融融暖意正好,然而温墨疏的脸色比往日更加惨白黯淡,素来平和温朗的眸中依稀带着几分怒意。 “不能说,我答应过爷。”春秋低下头,倔强地死守承诺。 温墨疏气得迭声冷笑:“春秋啊春秋,你让我说你什么才好?你若是忠于楚辞就该拦着他,这你懂吗?妖山那是什么地方,多少人有去无回,身为侍从你就由着他胡来吗?” “爷不也是为了殿下吗?殿下的病不好,爷心里总有疙瘩,要不是看殿下的病越来越严重,爷才不会冒险去什么妖山呢!”想象着传言中入地狱魔窟一般的妖山,春秋胸口郁结的气愤比温墨疏更沉,眼中隐隐泛着血丝,“殿下不爱惜自己,到头来还要爷东奔西跑求药,爷辛苦来辛苦去什么都不说,倒是殿下满腹抱怨,怎么就不想想爷都是为了谁好!” “春秋,少说几句!回你房间呆着去!”眼见温墨疏气得浑身发抖,云九重急忙低喝,春秋愤愤甩袖,一脸不甘负气离开。 楚辞和言离忧去往漠南的事云九重事先并不知情,如温墨疏一样,他也是在发觉春秋神色不对后才开始怀疑的,这日和温墨疏一起绕着圈子从春秋口中套出确实消息后,云九重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我马上派人赶往漠南,尽一切可能带回楚公子和言姑娘。” “人已经走了大半个月,此时去追又能追到什么?何况云将军现在的身份不宜擅动,我不想再连累更多人。”温墨疏咳了几声,愈发有气无力。 云九重情急之下说的都是胡话,想了想自己也觉得荒谬,一来他身为玄武营大将军只有统兵权而无调兵权,仅凭手下寥寥几十个亲兵能做些什么?二来时日过去已久,楚辞和言离忧这会儿必定早就到达漠南妖山,就算他亲自赶去,能做的大概也是在山外焦头烂额苦等,于大局而言反倒有暴露自己势力倾向的可能。 云九重沉沉一声长叹:“总这么藏着掖着的,到头来我就只有看着的份儿,什么忙都帮不上!” “未必。”温墨疏轻轻擦去唇角一缕血丝,语气陡然平静,“事到如今急也没用,倒不如另寻出路。云将军应该很清楚,楚辞是我最为依仗的谋士,离忧则是我非常重要的人,再者我的病一直是楚辞想尽办法拖延性命,如果他们回不来,我只有死路一条,所以……” 云九重字温墨疏的话中嗅到某种危险味道,粗长眉毛一沉,一把抓住温墨疏手腕:“殿下,你可别想什么疯癫法子,太妃离世前我发过重誓,决不让殿下陷入危险之中,唯独这个承诺必须坚守到底!” “云将军要如何坚守?倘若我不去漠南,楚辞又未能回来,就算留在安逸宫中我也只能睁着眼睛等死,又何况这宫中本就不安定,许是比那妖山更加危险。” 话说至此,温墨疏的意思已经摆明,他想去漠南。 平日里温墨疏是众皇子中最随和宽厚的一位,看上去温文尔雅十分好说话,也只有这些离他最近、最了解他的人才知道,事实上温墨疏骨子里那份倔强固执不逊于任何人,他想做的事情,除了楚辞之外,绝不容任何人劝阻。 漠南是多国交界之处,妖山又是传说中堪比魔窟的神秘地点,云九重正苦恼于怎么才能拦住温墨疏不让他颠簸折腾跑去冒险,恰好在这时院外传来一声尖细高喝,竟是赵公公带着几名侍卫传旨而来。 “皇上有旨,察近日边陲不定,流匪作乱,我朝中将士戍守边陲士气低迷。为鼓震三军,抵御强敌,故着二皇子挂帅赴漠北之地带兵戍守,以示我大渊护佑领土之决心。旨后三日内务必启程,不得延误。” 第233章 柳暗花明 “……娘……姑娘?” 一声声焦急低唤渐渐清晰,模糊混沌从意识中慢慢抽离,从头昏脑涨中清醒过来时,言离忧发现自己还跪在冰棺前的地面上,有人拉住她手臂不停呼唤。 “古河……还要继续吗?”言离忧抬手揉了揉额头,先前那种火辣疼痛已经感觉不到,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凉爽舒适,还有些湿润感。 见言离忧意识清醒,古河长出口气,双手用力拉扯言离忧:“不用再跪拜了,姑娘赶紧起来吧。” 冰洞之内四面封闭,根本不知道已经是什么时辰。言离忧在古河的搀扶下缓缓挪动酸麻双腿勉强站起,下意识看向地面,一小块融化的冰面上血迹斑斑点点,其中还掺杂着几抹褐色水痕,鼻翼间药涩味儿隐约可闻。 “姑娘不必担心,冰层下的药可止血愈和伤口,保证不会留下疤痕。”古河递上一方手帕,又将一件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披风仔细为言离忧披上。 言离忧根本数不清自己磕了多少个头,朦胧记忆中只记得前额越来越凉、越来越疼,意识也跟着模糊,起身伏身间余光曾看见冰面上血迹一点点增多,大致料到自己算是挂彩了。后来因为体力渐渐不支,原本可以勉强抵御的寒冷迅速侵袭,加快了她濒至极限的速度,在失去神识陷入混沌茫然状态后又过了多久完全记不得。 抓紧披风聚集着温度,言离忧探寻目光望向老怪。 “看什么看?让你起来就是过关了,狗屎运。”老怪仍是一副不屑态度,可眉眼间却似多了几分轻松,“上次你磕了七百多个头才融化掉冰层,这次只磕了六百,大有进步,下次继续努力吧!” 哪还有下次,这一次就几乎要人命了啊!言离忧身子一软险些摔倒,哭笑不得指向那片血渍:“这就算过关?只要融化冰层就可以?” “先祖说了,心诚则通融,虽然女人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若是救人之心坚定的,不妨可怜可怜赏她几株杂草。这冰层下存着疗伤药膏,能在磕头磕死前融化冰层触及药膏的就算过关,那些磕头都舍不得使劲儿的就没办法了,磕到死也过不了关。”老怪抓了抓密实卷翘的络腮胡须,嗖地跳下冰台走到一处冰壁前,“天快黑了,赶紧进来,老子还等着你过完最后一关好去吃晚饭呢!” 言离忧轻轻碰了碰额头破皮处,这才想明白那抹凉意和舒服之感是药膏带来的,抵着手帕小心擦拭,沾染的只有粘稠药膏,血早已止住。 如此古怪又细心的先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时间容不得太多无聊猜想,言离忧站了片刻恢复体力,紧随老怪钻进轰隆滑开的冰壁后,又一个更大、更广阔的冰洞跃然眼前。 与先前存放冰棺的冰冻不同,这个冰冻从地面到墙壁上再到穹顶,无数各色各样的药草蓬勃生长。红色,绿色,白色;藤条,枝干,草丛……言离忧从没见过如此茂盛繁杂的药丛,那些在严寒中还能顽强存活的药草也没有几样是她能叫得上名字的,整个冰洞就如同一个奇迹之地,有花的艳丽,有草的清香,亦有霜雪的冷酷点缀,美不胜收。 不止言离忧,古河也看得沉迷,近乎痴了:“这里就是玄河吧?我还以为真的是条河呢……” “玄河是喜寒药草中最珍贵种类的种植地,算上年初老子新放种的,总共五千零一十七种计四万九千六百二十三株;鬼蟒株就种在丙七格上,现在有一百三十一株,其中四十四株可入药,其他尚未生长成熟。”老怪如数家珍唠叨着自己的宝贝,眸子里闪亮放光。 能够挽救温墨疏的最后希望近在眼前,言离忧恨不得插上一双翅膀飞到老怪所说之处,摘得鬼蟒株片刻不停返回温墨疏身边。然而,越是到这种时候她越明白冷静的重要性,毕竟在成功之前,她还有最后一关要闯。 屏息凝神,言离忧沉声道:“最后的试炼,我该怎么做?” “据说鬼蟒株是先祖祖师从南海之巅得来的,仅有的几株被巨蟒环绕保护,先后四位武林高手为取得鬼蟒株先给先祖祖师葬身蛇腹。后来有高人终于把巨蟒除掉,一路从南海送到毒王谷,没想到那高人刚到毒王谷便毒发身亡——原来鬼蟒株分雌雄两株,两株并根而生,雄株可解寒毒治顽症,雌株却有剧毒,一不小心沾染便会葬送性命。” 老怪没有回答言离忧的问题,反倒悠闲地讲起了故事。见言离忧和古河都心不在焉,似是一心只想着拿到鬼蟒株,老怪重重一哼:“以为老子在说废话懒得听?不是告诉你了吗,那鬼蟒株——” “鬼蟒株分雌雄两株,雄株是药,解寒症;雌株是毒,要人命。”言离忧打断老怪的话,平静得让人难以理解,“所以最后一关的试炼,是要让我区分鬼蟒株的雌雄吗?” 老怪撇撇嘴,点了点头又摇摇头:“没这么简单。取鬼蟒株的条件是‘赌命’,顾名思义,就是让你在整株鬼蟒株中取一株服食,倘若服食的是雄株,自可完好无损取药下山;如果不巧服食的是雌株……这条命,你就留在妖山吧。” 雄生,雌死,除了押上自己性命豪赌一局再无他法。 一路闯来历尽千辛万苦,结果却是个未知数么?言离忧不知道该嘲笑自己把取药想的太容易还是该憎恨这该死的规矩,在老怪意味深长的注视下,本该毫不犹豫说出口的决定变得异常艰难——为了温墨疏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可是如果她死在这里,鬼蟒株依旧到不了温墨疏手中,而她要枉付性命背弃与温墨情相守走下去的约定,到底是值还是不值? 言离忧的迟疑不决令得冰洞内一阵沉默,古河不忍望向老怪张口欲言,最终无声叹息放弃。 百多年来坚守的规矩,自然不可能因为言离忧而改变或者破例,而这关又不同于为阻拦求药者而设的瘴林,不是能够随老怪心意便可免去的试炼,纵是他有心帮忙也无计可施。 “姑娘,这决定,务必要三思。”末了,古河也只能如此担忧提醒。 言离忧轻轻点头,闭上眼凝思。不知为什么,如此重要时刻心头上挂着的不是温墨疏或者温墨情,言离忧居然鬼使神差想到青莲王,想到一路走来时看见的雪冷峰冰滑峭壁,想到自己与青莲王莫名其妙总是重叠在一起的命运。 是她重蹈覆辙,还是冥冥中青莲王的身影在为她引路? 缓缓睁眼,沉淀的眼眸敛起犹豫、焦躁、不安种种情绪,言离忧安谧垂眸,吐息轻柔。 “请老怪带路吧。” ※※※ 漠南本就是个气候不定的地域,妖山一系山脉高低起伏、险峻多变,更是具备了春夏秋冬四时气候,位于主峰的木居冷了要能抗冻,热了要能防暑,历代山主在这几间木居上下的功夫不比帝都那些富丽宫殿少。 前一晚刮过大风又降下暴雨,平明时雨疏风缓,被吵得一整晚没睡的古河困到睁不开眼,伏在案上沉沉睡去。丁三顶着雨跑进房中,见古河正酣睡着,动作陡然变得轻缓,轻轻关上门后将怀里揣着的药碗放在桌上。 “死丫头,累坏我师父了!”丁三瞪眼朝着木床上平躺的言离忧低低咒骂一句。似是觉得自己声音有些大,丁三急忙回头看看,确定古河没有被吵醒后长出口气,走到床边双手叉腰:“装睡都不像,也就我师父这么善良的人会信你,啧!” 双目紧闭的言离忧动了动,忍不住噗嗤一声轻笑,翻身从床上坐起:“我若不装睡,古河他哪里能放心休息?你看他这两天熬得,脸色都发白了。” “我的小祖宗,你轻着点儿!别把他吵醒了!好不容易才看他睡上一会儿!”丁三吓得跳脚,手忙脚乱连声提醒。 言离忧并不担心,坐在床上手肘撑着膝盖,柔柔目光掠过古河背影:“没关系,吵不醒他,昨天他拿来那颗安神药我没吃,都融在他那壶野茶里了。” 丁三愣了愣,挠挠头,在古河身边绕来绕去又是蹦又是跳,试探一番仍不见古河有被吵醒的苗头才安下心,乐呵呵跳到凳子上盘腿打坐:“你还有两下子啊,这损招都想得出。不过也亏着我师父信你,不然你哪有机会下药?说来说去,还是我师父心太好了!” “是是是,都怪古河心地善良,行了吧?”言离忧忍俊不禁,笑着笑着,忽悠皱紧眉头捂住心口,脸色骤然惨白。 丁三横扫一眼,也不多问,轱辘翻身到桌前取来几颗药丸丢给言离忧。待那几粒药丸尽数下肚后,言离忧面色渐渐恢复,只是头上一层冷汗湿漉漉的难受。 “现在知道难受了吧?从没见过你这样的人,眼都不眨一下就把毒草往嘴里塞,活腻了啊?” 丁三叨叨咕咕没完,言离忧只是倚着墙壁轻抚胸口并不回答,过了许久方才挑唇浅笑:“我不是活腻了,这世上大概没有人比我更想活下去。其实我只是看破了老怪的性格,料定就算我吃下的是鬼蟒株雌株他也一定会救我性命——他那人和你一样,都是刀子嘴豆腐心,对我粗言恶语却没有加害之意,如果不是有先祖规矩束缚着,也许老怪早就干干脆脆把药草送我了也说不定。” “没大没小的,你家人教你这么随便猜测长辈的吗?真没教养!”丁三又是一阵凶巴巴唠叨。 抛开一切杂念专注于求药的言离忧刚从鬼门关走一遭回来,尽管三天前在过最后一关试炼时,她很不幸服下了鬼蟒株含有剧毒的雌株,但如她大胆期待那般,老怪在最后时刻救了她一命,以不愿有人死在妖山污染土地为由为她解毒治疗。 眼下唯一难题是,在试炼最后一关失败的她,并没能如愿拿到鬼蟒株。 就这样放弃吗?还是要在妖山纠缠下去,继续为难面冷心热的老怪?言离忧拿不定主意,既不愿忘恩负义逼迫老怪,亦无法眼睁睁看温墨疏病死。 “喂,丫头,你愿不愿意帮我个忙?我可以先付报酬。”丁三突兀开口,皱纹横生的苍老面容上硬生生挤出一丝顽皮笑容。 第234章 擦肩而过 在帝都凤落城正经受初雪之寒时,漠南刚刚迎来一年之中第二个雨季。 黑压压的乌云连天密布,磅礴大雨洗刷着渊国土地,激起的水花喧嚣着、跳跃着,却敌不过雷声怒吼,狂雨倾盆。 漠南的大漠与山脉过度处,两辆马车静静停靠在泥泞路边,不远处巨石之后另有草草支起的简陋草棚,草棚下三五个着装相同的男人正围着火堆闲聊,火堆上烤着的番薯散发出浓浓热气,飘香四溢。 烤番薯的味道实在太香,以至于马车内躺在长凳上的女子哼了一声,半梦半醒间揉揉肚子,一阵腹鸣胜似擂鼓。 这时候能捧着热乎乎的番薯大快朵颐该多好啊!最好再有一碟杜家老店的小菜,一坛醇香却不醉人的佳酿,赏着雨景哼着小曲儿,逍遥胜似神仙。 “病成这样还不忘了吃么?上辈子是不是饿死鬼投胎?” 熟悉的嘲讽语气似近似远,带着令人怀念的味道。言离忧缓缓睁开沉重眼皮,模糊视线里只看得见一片影影绰绰,然而她知道,眼前的人一定是他,那个让她朝思暮想,带着活下去的坚定信念走到今天的男人。 只有他,才会带来如此轻松而心安的感觉。 “老实躺着别乱动,知不知道自己已经昏睡一整天了?”温热掌心压下,温柔却果断地将言离忧按回椅上。一阵搅水哗啦声响后,湿漉漉的棉布贴上言离忧额头,伴随着温墨情琐碎抱怨:“你是怎么想的?下这么大的雨,伞也不打就从山上跑下来,以为自己是金刚不坏之身?” “不是为了赶时间么……”言离忧哑哑开口,本该安心闭上眼休息,却怎么也无法说服自己不去看温墨情。 有二十多天没见到了吧?她是如何思念他的,他可知道?她所经历的那些艰险惊心动魄,她所遭受的磨难匪夷所思,当他不在时,她迫切地想要告诉他自己的遭遇;而当他就在身边时,她却丢失了那份急迫,只想他陪在身边,细细感受他独有的温度,气息。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依恋吧。 淡淡一声叹息后,视线里模糊面庞更近了些:“好好休息,雨停了我们再赶路。” “药……”听到赶路二字,言离忧的神识陡然清明,猛地伸手抓住温墨情衣衫,两只尚看不清楚的眼焦急万分,“药呢?药在哪里?” 半晌沉默,小臂长的木盒被塞进言离忧怀里。好不容易捱到能够看清东西,言离忧急急忙忙将木盒打开,亲眼看见木盒里十株药草安然无恙方才舒口气。 鬼蟒株,整整十株雄株,这是她拼尽性命才求来的,是救回温墨疏的最后希望。 宝贝似地将木盒紧紧抱在怀中,言离忧忘了旁边还有个大醋坛站着,冷不防一个爆栗炸开在头顶。 “光顾着这些烂草根,你就不问问为什么我会在这里?”温墨情挑着眉梢,仍是惯常那副面对言离忧才有的懒散模样。 “自然是不放心追来的,就算你进不了妖山也一定会在外面等我,所以我一点都不担心自己会出事。”言离忧拉住温墨情手掌,温暖在她掌内化开时,脸上的笑意也柔若晨光,“我答应过你,一定会活着回来。” 温墨情眉梢轻动,打量怪物似的看着言离忧,总觉得她好像与往日有什么不同。 “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主动开放了?” “拉个手而已,又没有非礼你。”言离忧听出温墨情话中揶揄意味,咬牙瞥了一眼。仔细收好药盒,言离忧忽然想到什么,急急抬头问道:“对了,楚公子呢?我下山时是奔着与他分别的地方去的,也不知怎么就失去意识了。” 扯起言离忧盖着的薄毯披在她身上,温墨情挤了挤,极其自然地坐到长椅上:“天下着雨,你冒雨在山上没命地跑,只是发热昏倒已经算是万幸,还想着那只狐狸做什么?不过这次可以暂时饶恕他,毕竟是他一步步把你背下山的,这会儿正在旁边马车里抱怨腰酸背痛。” 言离忧记得自己得到药草匆忙离开木居时的确正下着大雨,原想着可以熬到主峰下与楚辞汇合,没想到竟然因为发烧倒在山石不远处,当时眼看楚辞就在前面却无法动弹的痛苦感觉,又是平生一个首次。 才说了没几句话,车门外一阵轻响,打开门,公孙彦玉探头探脑偷偷打量,手中捧着烤番薯一脸喜意:“咦,言姑娘醒了吗?正好番薯烤透了,快趁热吃些。” “多谢。”言离忧轻声道谢,接过经由温墨情手掌递来的番薯,那股香气愈发浓郁,饥饿之感也更加强烈了。 公孙彦玉很有眼力,见二人之间仍有许多话未说似的,送来番薯后又冒雨匆匆离开,言离忧一边吹着滚热的番薯一边好奇看向温墨情:“他不是楼阁主的人么?楼阁主派来帮你的?” “浅寒跟我一起来的。他事忙,你回来后他便先走一步,留下公孙彦玉和几个机灵的手下一路护送我们回帝都。”夺过言离忧手中番薯用力掰开吹凉,温墨情终于正经几分,“这趟取药很辛苦吧?传言中能从妖山顺利得到灵药仙草的人少之又少,都得经历一番考验才行。” 言离忧坐着出了会儿神,最终还是将实情原原本本道来:“其实我并没有通过试炼,最后一关时失败了,这条命和这盒子药都是仗着别人施舍才保住的。那鬼蟒株我从未听过见过,根本不知道是雌雄双生同根,而最后的考验是要从有雌雄两株内选择一株服下,我运气不好,偏偏选中了有毒的雌株。” “你又不是神仙,不可能通天晓地无所不知——等下,你中毒了?”难得温墨情后知后觉,还不等言离忧开口讽刺,长而有力的手指已经将她下颌攫住,“说明白,现在怎么样了?” 温墨情手劲儿极大,捏得言离忧下颌生疼。倒吸口气猛低下头,言离忧稍稍错开半寸一口咬在温墨情虎口上,娥眉斜飞:“没解毒我敢跑回来吗?凭你这臭脾气,还不放火把妖山烧个精光?” “知道就好。”温墨情收回手,低头看着虎口一排浅浅牙印,皱着眉若有所思,“有人帮你?” “嗯,算是机缘巧合,也多亏老怪冷面热心肠。最后一关试炼失败后老怪没有任我毒发而死,他让古河帮我解了毒又悉心照料。后来古河的徒弟丁三跟我做了个交易,只要我帮他往东川老家传句话,这十株鬼蟒株便算作报酬。”指尖抚过打磨光亮的木盒盖子,言离忧笑得柔和明亮,“我明白,这定是老怪的心意,如果他不点头应允的话,其他任何人都不可能拿到鬼蟒株的。” 隐者多脾性古怪,有什么莫名其妙的想法举动都是正常,言离忧平安归来已让温墨情十分满足,对那些细节也就没有过多追究的打算。不过,言离忧叙述中提及的某个名字,还是让他不得不倍加注意。 “那个古河是个少年么?他也来自东川?” “嗯,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白白净净的有些瘦弱,至于来自哪里我就不清楚了,他到妖山两年多,之前的记忆都不记得。怎么,你认识古河?”言离忧清楚温墨情为什么会对古河如此关注,回答时不禁带上几分好奇。 温墨情沉吟少顷,面上一丝惋惜掠过。 “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东川钟离家小公子就叫古河,少年聪颖、天资过人,一手双剑出神入化,师父曾动心将其收入君子楼中培养。只可惜三年前他因为受祖父一辈恩怨牵连身中奇毒,自那以后钟离老前辈和钟离古河便销声匿迹,再没有人见过。如果你说的那少年正是钟离家小公子倒不失为一件好消息,至少他还活着,没有被这无聊透顶的江湖害死。” “假设古河就是钟离家的小公子,那丁三……莫非丁三就是钟离老前辈,因为舍不得孙子才隐姓埋名留在妖山中的?”古河身子瘦弱看起来的确像大病初愈之状,而他在雪冷峰不畏寒凉的表现可以看做是内功护体,完全符合钟离家小公子的猜测。言离忧倒吸口气,转眼又连连摇头:“不对,丁三虽然很照顾古河却要管他叫师父,世间哪有给自己孙子当徒弟的老人?” 温墨情耸耸肩:“没什么不对劲。当年钟离老前辈诨号‘野童子’,行事作风与稚童无异,古怪而又不循常理。若不是因为这种性格得罪了人,也不会让钟离家独苗遭受牵连。这些江湖上的事以后我慢慢讲给你听,喜欢也好、厌烦也好,就当故事听吧。” 江湖,听起来遥远而又神秘的名词。不知为什么,言离忧对这个词隐隐有丝期待,不仅仅因为讨厌前朝后宫的权势之争,也因为温墨情属于江湖中人。 与温墨情相关的事情,她都有着极大的探索兴趣。 突然安静下来的言离忧轻靠温墨情肩头,马车外簌簌雨声未歇,车内却有温黁暧昧的气息无声流淌。言离忧说不清自己是倦了还是困了,总感觉闭上眼依偎在温暖怀里特别舒服,一点都不愿再挪动;倘若这时温墨情舒展手臂将她圈紧,又或者低下头温柔摩挲,她大概是不会躲闪的。 不过,温墨情似乎没那个心思,漫无焦点的目光与沉闷语气都在说明,此时他心中欢喜根本压不过忧虑。 “离忧,安静听我说,不要心急——楚辞手下传来消息,北边流匪作乱,皇上下旨派二皇子挂帅赶赴戍边军营,两日前已经启程。” 第235章 相对猜测 仍旧是杜家老店,仍旧是角落里那方木桌,只是这日宁静弱了几分,更多的是食客们杂乱闲语。 “前几个月那些小国还派使者来大渊面圣,这才过多久,怎么说反就反了呢?” “两国之间的事儿,那还不是说变就变?要我看啊,这也不能全怪那些小国,前番人家派使者来示好结盟,咱们皇上是怎么做的?”端着酒的食客轻蔑冷笑,吞酒下肚,啧嘴叹息,“好好的太子妃让人糟蹋了,换做是你你能不气?闹出这么大丑事,其他国家看着也是别扭,谁知道哪天这等倒霉事就会落到自己头上呢?所以啊,聪明人都会选择另寻靠山,远好过提心吊胆伺候不靠谱的主子。” “什么主子不主子的,咱们大渊强盛是不假,可那几个小国也不是省油的灯。你们看,现在不就显示出来了吗?人家那几国结盟,唯独把大渊甩在一旁,这不就是打算要开战嘛!” “得嘞,你可别在这儿胡扯。就算把那几只蚱蜢捏在一起也拼不过咱大渊,你当戍边军那些将军是吃素的?这回连二皇子都派到北陲去了,打得那些弹丸小国跪地求饶还不是三五天的事?” 意见不同难免要争执,三三五五的食客们时而争得面红耳赤,时而压低声音窃窃私语,谁也没注意角落里低着头手掌紧握的女子。 “战事一起,多少黎民百姓都要遭殃,他们就没有半点危机感吗?有时间在这里磨牙扯淡,为什么不去想想自己能做什么?北陲的戍边军缺粮少饷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从不见哪个富商大贾慷慨解囊,都是那些边陲的穷苦百姓省吃俭用支撑着,他们过的都是什么日子,这些人就没想过吗?” 温墨情淡淡扫了一眼,一大块梅肉夹进言离忧碗里:“吃饭,少说话。” 心中憋闷,言离忧自是吃不下去,抢过温墨情手边的酒杯一口饮下,呛得连连咳嗽。 去年言离忧被流放时就是随着夜皓川的北征军去往边陲,那边艰苦生活她最有体会;如今历尽千辛万苦带着救命之药赶回,却被告知温墨疏拖着病弱残躯赶赴北陲去抗击流匪,想想他可能缺衣少粮连最基本的药都用不上,心头一阵阵绞痛酸涩。 放下筷子又倒酒满杯,温墨情小口啜饮,目光有意无意落在言离忧愤懑表情上:“你在这里发火着急有用么?有用的话随你怎么发,自己也觉得没用的话就安心吃饭,我自会想办法带你去见他。” “你不是还要赶回定远郡吗?王爷那边也不太好过吧?”言离忧悄悄看了温墨情一眼,语气颇有些空虚。 事实上除了温墨疏之外,包括定远王在内的几位重要皇亲国戚都被重新分配任务。定远王年岁已高侥幸逃过被派往边陲的苦差事,圣旨下来后却不得不接手定远郡邻近三个州郡灾民救济与安抚工作,表面看来这并不算什么难事,也只有那些了解国库如何空虚的重臣们才明白,皇帝温敬元是把最难办的一摊任务撇给定远王了。 “国库里没多少银两可用来救灾,皇上又迟迟不肯下旨开放地方粮仓解燃眉之急,眼下只能靠朝臣和富庶商贾们募集钱粮。这些事我会让无念帮忙处理,毕竟他腰缠万贯又结识许多富商大贾,游走斡旋起来比我更得心应手。” 对于担忧程度明显偏向外人的言离忧,温墨情没有给予不满抱怨,眉宇间却也不是那么轻松。 半年前大渊还是国泰民安,谁能料到短短数月后战事将起?倘若大渊真的与霍斯都为主的盟国开战,以大渊目前状况很难长久坚持,除非温敬元能戒了声色犬马的毛病重振威势,否则必败无疑。 大渊的盛世江山,眼看就要遭受战火洗劫了。 “温少侠,这是藏了二十几年的晟湖佳酿。眼看东西多带不走,小的就假装大方一番送与温少侠了,多谢这些年温少侠的照应。”杜老板提着一坛酒放到桌上,眼中几许不舍之色。 “杜老板要搬店吗?”言离忧不解问道。 “店铺盘出去了,过两日就跟贱内收拾东西回老家。”杜老板苦笑,抬手揉了揉眼睛,“家在大南头呢,爹娘老小都等着我们回去。这些年出来赚钱极少回家,也不知爹娘过得怎么样,眼看老人家走不动了,趁着仗还没打起来之前赶紧回去团圆团圆,就算是尽尽迟来的孝道吧。” 又是战争。 言离忧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垂首一片心凉。 “常在这里吃喝,杜老板总是送些小菜好酒,多得照顾的是我才对。”温墨情迟疑一下,自腰间解下一样东西递给杜老板。 言离忧本以为是银子或是银票,仔细看去才发现,那不过是象征君子楼子弟身份的一块普通腰牌。 “世道正乱,我也没什么能送杜老板的。这东西杜老板权且拿着,遇上强人土匪亮出来,或许能顶些用处。” 拿名动中州的君子楼吓唬土匪,是不是有些大材小用了?言离忧想了想,又觉得这样比直接送金银更好——如温墨情所说,世道正乱,倘若真打起仗来必然少不了贼人强盗,太多金银掌在手中反而是祸害,莫不如一块能吓跑坏人的腰牌来得实在,好歹君子楼的名号在江湖和贴近江湖的地方还是叫得响的。 在杜家老店稍作休息后,言离忧和温墨情按照约定时间入宫直奔天阙殿,殿内春秋还在忙碌收拾,楚辞则坐在角落里凝眉沉思。 “爷,这两条旧衣衫还带吗?”春秋满头大汗,表情似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怯懦小心。 楚辞看也不看,语气平淡得仿佛在同陌生人说话:“你不是很有主意么?何必问我?” 言离忧和温墨疏对视一眼,心里满是无奈与同情。 温敬元趁楚辞不在匆忙下旨将温墨疏调去北陲,春秋因为担心楚辞回来后无人在左右侍奉,犹豫下竟放弃对温墨疏的保护留在帝都等候,没想到这件事惹恼了楚辞。 言离忧从没见过楚辞发脾气,那晚从漠南匆匆赶回天阙殿是第一次,虽说楚辞对春秋没有任何责骂,但那抹失望眼神让人看得心颤,春秋连连解释自责都没用。那之后一整天,楚辞都不怎么理会春秋,好不容易说了这么一句话,却是带着冷冷质问在其中。 “春秋,你先去收拾外面的东西,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柔声支走一脸委屈的春秋,言离忧似是不经意对楚辞说道,“春秋也是一片忠心,要不是担心你胜过担心殿下,他也不会置你的命令于不顾。他那样木讷敦厚的人,想到的都是怎么保护怎么付出,脑子里是不会有害谁这种想法的。” “纵是没有拳脚功夫我也能保护好自己,之所以让春秋留下就是为了防止殿下有什么闪失。我所安排的一切都有其目的,春秋不是不知道,他这么做非但帮不上忙,反而会乱了我的谋划。如今殿下身边只有高医官随行照应,有什么突发情况我都不能及时得知,这份疏漏总不能为着忠心二字就当做不见,适当的惩罚才会让他牢记教训。” 难得楚辞有一本正经的长篇大论,听起来还颇有道理,言离忧咀嚼半天竟找不出可以反驳之处,反倒是温墨情一声“故弄玄虚”不咸不淡丢回去,换得楚辞不置可否耸肩。 “鬼蟒株我已经让御医馆的人帮忙处理好,大致可保证一个月内不会枯萎,所以你们的行程要抓紧时间,路上尽量不要耽搁。”楚辞搬出装有鬼蟒株的盒子放到桌上。 温墨情眉梢微斜:“你不同行?” “风风雨雨都是前朝后宫折腾出的,靠近暗流中心才更容易寻找出路。再说我还有些私人的问题急需处理,最近一段时间会经常外出,送药这种小事,交给二位我还是很放心的。”顿了顿,楚辞将一张对折的纸压在药盒下,精致凤目微挑,面上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那么,作为约定的报酬,世子想要的答案楚某都已经写明,希望世子也能遵守约定,不要把这秘密轻易对外人提起。” 不动声色将药盒和纸一并收好,温墨情顶着言离忧询问目光朝楚辞点点头:“自当守诺。告辞。” 言离忧并没有插口二人的对话,等到跟在温墨情身后离开天阙殿,这才横起胳膊用力捅了温墨情一下,眉梢吊得老高:“说,你跟楚公子私下许什么约定了?多重要的事情,居然还要背着我?” “私定终身而已。”温墨情表情平静,平静到言离忧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竟觉得也许这句话不是玩笑。 不过当然,温墨情确实是在开玩笑。 “送药并不像取药那般困难,本可以交给其他人完成,楚辞为了能找可靠之人暂时保护二皇子才会与我定下约定。”温墨情晃了晃手中纸条,线条清晰的唇瓣抿出细细弧度,“我要做的是和你一起去北陲送药并保护二皇子,作为交换条件,楚辞必须老老实实交代他的身份,不能有只字隐瞒。” “楚辞的身份?” 言离忧无意义地反问一句,这才想起除了来历不明的自己外,楚辞也是个十分神秘的人物。温墨情曾告诉他君子楼楼主秋逝水十分中意楚辞,一直想要将这位被称为帝师之才的先帝心腹纳入君子楼,可见楚辞身上具有的资质和价值不亚于君子楼十三位少主,然而他的身份来历,就连情报网最为广大的君无念也无法摸清。 如此严守自己身份的人,会轻易将秘密作为交换告诉别人么? “墨情,我怎么觉得楚辞是在有意靠近我们呢?之前他也问过我关于你对墨疏态度的事,好像他有发觉你在帮墨疏——你看我干什么?”话说一半,言离忧忽然发觉温墨情目不转睛盯着自己,毫无来由一阵脊背发凉。 “没什么。”温墨情收回视线,笑若轻风,“喜欢听你叫我名字罢了。” 第236章 深宫丑闻 铅华宫。 再次看到熟悉的景致和牌匾,言离忧心里五味杂陈。 彼时她满怀幻想进入铅华宫,又是从这里离开彻底告别帝都,当温墨情牵着她的手穿行于宫殿小路中时,她并没想到自己会选择一条与温墨疏无关的道路。 而今回首,恍若隔世,却又近得仿佛昨日。 “言、言医官?!” 才踏进院内,正打扫院落的小宫女惊讶低呼,表情似是有些惊慌失措。 认出那小宫女是先前侍奉唐锦意的,言离忧嘘了一声点点头:“我只是来取些东西,别惊动其他人了。原来我住的房间可有人收拾?” “不曾有人收拾。”小宫女摇摇头,回话时仍是有些慌张,“二皇子特地派人来吩咐过,一切物事都原封不动。言医官要取东西的话,待奴婢去和娘娘说一声,房门钥匙在娘娘手里呢。” 铅华宫只容得下三个主子居住,言离忧的房间闲置,唐锦意又被废出宫,留下的也就只有绢妃了。昔日言离忧还与温墨疏纠缠不清时,痴恋温墨疏多年的绢妃倍受打击,之后发生的事多多少少与绢妃也有些关系,想着好歹在铅华宫居住时绢妃没少帮衬,言离忧犹豫后还是决定去见上一面。 小宫女才打开正殿大门,一股药味儿便扑鼻而来,言离忧嗅了嗅,不由暗下心惊。 如果她没分辨错,那药应是女子小产后进补所用。 “娘娘,言医官来了。”小宫女推开卧房门怯怯通报,屋内隐约传来的低低啜泣戛然而止。 “你来做什么?非要看我笑话才欢喜?我这幅模样确是不如你那般光鲜,可也是懂什么叫尊严廉耻的……” 独属于绢妃的细碎唠叨让言离忧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一声幽幽轻叹,言离忧示意小宫女先行退下,而后轻轻掀起帷帐,登时又是一阵心惊惋惜。 绢妃变了,再不复往昔那般娇嫩似水,原本多愁善感的眼因枯瘦而倍显突兀,唇瓣的灰白竟与面庞同色,而她独有那抹多愁善感,如今掺杂进太多怨恨,愈发变得尖锐。 言离忧伸手搭在绢妃脉门上,绢妃未躲,她却皱起了眉头:“娘娘气血两虚之症已经十分严重,单靠药补是补不回来的,倘若再这么折磨自己,早晚会把性命折进去。” “死……死了还不好吗?你看我这般境地,哪里像是活着的人?倒是不如你的,整日跟着所爱之人天涯海角,何须我这般凄惨?说来说去终是命里单薄,怨人都怨不起,多少苦不还得自己忍着么。”说着说着,绢妃眼中又涌出泪水。 绢妃的性格本就喜欢小题大做、悲观对事,以前折了花花草草都要哭上三五天,现在更是一发不可收拾了。言离忧不喜欢这种消极态度,看绢妃可怜又不忍深说,随便劝了几句后要来房门钥匙,仍是在那小宫女陪伴下回到自己曾暂住的房间。 “铅华宫位置偏僻,平时阳光少湿气重,对娘娘的身体不好。没什么事的时候你多扶娘娘到外面花园走动走动,小产后总不能一直躺在床上,那样只会有害无益。” 小宫女听得言离忧清淡话语,脸上立刻苍白如纸:“言医官是怎么知道娘娘小产的?这件事连大人不许外传,让人知道的话奴婢是要挨罚的!” “连大人?娘娘小产与连丞相有什么关系?”言离忧心头一动,拉住战战兢兢的小宫女压低声音,“双月,你老实告诉我,娘娘失掉的孩子究竟是谁的?先前娘娘不是从不许皇上碰她吗?” 小宫女年纪不大,胆子也很小,被言离忧这么一质问吓得花容失色,几乎连话都说不出。言离忧无奈至极,左哄右劝好半天才让小宫女安稳下来,又反复逼问数次,那小宫女才把被掩藏的惊人秘密小声道来。 “自打娘娘知道心仪的人是二皇子殿下后,更不肯承皇上恩宠,皇上龙颜大怒险些下令赐娘娘一死,是连大人和芸贵妃好说歹说才保住娘娘一命。那之后芸贵妃时不时来找娘娘闲聊,常劝娘娘多到外边走动,尤其是连大人那里,终是欠着分人情需要偿还。娘娘的性子言医官您是知道的,别说离开内宫去拜访连丞相,就算凤欢宫那边娘娘都不愿去,要不是其他嫔妃娘娘们你一言我一语撺掇,娘娘根本不会硬着头皮接受芸贵妃邀请去凤欢宫赏什么花,也就不会……” 小宫女话说到关键处忽地顿住,哽咽半天才红着脸泣不成声:”娘娘为二皇子守了半辈子的清白,谁知道竟被连大人给糟蹋了!” “绢妃娘娘腹中孩子是连嵩的?!”言离忧倒吸口气险些失声,好半天才平复心神,心里的火气依旧激荡难平,“连嵩不过是臣子,竟敢对皇上的嫔妃用强,这是杀头的大罪吧?既是如此,绢妃娘娘为什么不去告诉皇上讨回公道?像这样窝在铅华宫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有什么意义?” “对方是连大人,娘娘哪里敢吭气?到后来发现怀了连大人的孩子不是也一样,只消连大人一句话娘娘便乖乖喝了堕胎药。”小宫女抹着眼泪越哭越伤心,像是要替绢妃把所有委屈都哭出来似的。 言离忧忽地无话可说。 起初她以为绢妃怀的孩子是温敬元骨肉,小产可能是因为体弱不能保胎等等,没想到随口一问竟牵扯住这么多惊人内幕。可恨可气的是,明知连嵩犯下如此之多令人发指的禽兽罪行,她却对祸乱大渊的奸臣束手无策,这种无奈,与绢妃又能有几分区别? 恨自己无能为力,怕大渊将要生灵涂炭,千百种苦涩心情,皆是从不曾有过的。 小宫女哭了片刻,擦擦眼泪细声抽泣:“言医官取完东西就快走吧,奴婢只求言医官别把娘娘的事情说出去,不然奴婢也要受牵连的。倘若被连大人知道是奴婢多嘴走漏了风声,奴婢就再也没命伺候娘娘了。” “你去照顾绢妃娘娘吧,我拿完东西就走,不会惊动旁人,你当我从未来过便好。” 支走小宫女,言离忧站在遍布灰尘的房间里呆愣许久,转身看看四周,恍惚中陌生感越来越浓。 皇宫,如此藏污纳垢,如此充满算计的阴暗禁锢之地,她当初是怀揣怎样的耐心才熬过那么多日子的?那些为温墨疏封闭本心的时光,她真的是她吗? 那一场明知不会前缘再续的分别后,她好像突然之间看得清明了,眼也好心也好,终于明白自己往昔痴恋是多么的幼稚不成熟;同时也想明白过来,她和他之间,本就不该有所谓的情愫。 许久无人使用的床榻已经满是灰尘,言离忧小心搬走被褥,被压在被褥之下的软枕安安静静闯进眼帘,仍是那样朴素干净;青底红花如她心里安放的那人一般,耀眼得分外夺目。 小半个时辰后,言离忧行色匆匆出现在皇宫外,怀中醒目软枕让等候许久的温墨情玩味许久。 “睡惯了枕头,换别的不习惯。”在温墨情发问之前,言离忧明智地抢先回答。不过这答案显然不符合温墨情要求,在被紧盯半晌后言离忧彻底投降,脸色微红,声音小上许多:“你送我的第一件东西,我想留起来还不行么?” 这回的答案让温墨情颇为满意,温和笑容一闪而过,吝啬地不肯给路人惊叹机会。 “喜欢的话,送你间枕头铺都可以。” “……你的慷慨也就枕头铺那么大了。” 在言离忧和温墨情到皇宫取东西这段时间里,楚辞迅速地收拾好准备交由二人捎给温墨疏的一大堆东西,言离忧则在与温墨情商量后将绢妃的事情尽数告知楚辞。楚辞对绢妃并没有太多在意表现,也许是因为心情不太好,简单交代几句便于二人分别,一方向北,一方向西。 “这种时候楚公子还要去哪里?连辅佐的皇子都放下不管,是有多重要的事忙着处理?”对于未能同行的楚辞,言离忧万分不解。 “应该是去往狐丘国了。”温墨情目不斜视,专注地研究着马车内大大小小的盒子,“一旦狐丘国配合霍斯都对大渊发起进攻,大渊便会西南两方受敌,皇上不得不调动东方和北方两处戍守兵力过去补充。这样一来二皇子所在的北方就会战力缺损,若是有突发状况很难应对,混乱中有什么闪失也不是不可能,所以楚辞必须尽可能阻止狐丘国搅进这趟浑水。” 言离忧听得一知半解,关键的地方仍是不懂:“狐丘国与霍斯都帝国已经结盟,行动上自然会保持一致,楚辞去狐丘国又有什么用,他能说服狐丘国按兵不动甚至脱离结盟吗?还是说……楚辞的真实身份,与狐丘国有密切关系?” “总算肯用你的聪明脑袋想正事了。”温墨情撩起眼皮瞥了一眼。不等言离忧回击,温墨情拿出先前楚辞交付的纸条在言离忧眼前一晃:“上面写得很清楚,楚辞在到大渊之前一直生活在狐丘国。他的母亲曾是狐丘国长公主,因为某件秘而不宣的丑事被贬为庶民,但这些年来他一直与狐丘国的荣王保持联系,想要左右狐丘国主君的决定并不是没有可能。” 作为渊国先帝最信任谋士的楚辞竟是狐丘国人,这让言离忧吃惊不小,然而心底疑惑没有因温墨情的解释减少,反倒更加茫然:“既然是狐丘国人,他为什么要帮助大渊而不是狐丘国呢?那不是他的家乡吗?难道与他母亲被贬为庶民有关,楚辞是为了报复狐丘国?” “这么多问题我该怎么回答?” 温墨情本想继续以轻松语气来说明这件事,无奈的是,当他把所知道来时,那份沉重无论如何也抹消不掉。 “先帝年轻时曾周游列国,因为喜欢狐丘国的文化,所以在那边居住足有一年多时间,这是朝廷上下都知道的事。不过这一年间也有鲜为人知的事发生——譬如,先帝的子嗣除了在籍的几位皇子外,尚有一位没有名分亦没有书卷记录的儿子,而这位私生子,眼下正在尽心尽力辅佐他同父异母的兄弟。” 第237章 冰封关系 “月前渊皇派人去安州刺杀霍斯都的慕格塔公爵,结果反被擒住,人赃俱获,根本由不得抵赖。霍斯都那边要求渊皇亲自出面解释并道歉,若是不能达到目的,开战在所难免。” 设计别致的宫廷水榭内,形容枯槁的中年人与燕北玄相对而坐,一身黑底红纹九龙绣蟒袍彰示着高贵的帝王身份。 再积贫积弱的国家,帝王的威严还是少不了的。 燕北玄有些心不在焉,语气也颇为萧索:“渊皇不是个冲动无脑的人,不可能做出派人刺杀霍斯都使臣这种事,依儿臣看,多半是派人去协调时被抓住机会利用了。霍斯都帝国出使渊国前就不怎么安分,否则慕格塔·芮绮罗也不会在出使过程中三番两次与各国使者私下碰头交谈,那女子不过刚刚承继父亲爵位罢了,敢有如此举动实在是大胆至极。” “只凭她一介女流能兴什么风波?”狐丘国君冷哼一声,“霍斯都老国王死后,他的次子柏山继位,那柏山不过而立之年,血气方刚、踌躇满志,且对几十年前渊国强占霍斯都东部领土一事耿耿于怀。你不是说了吗,出使期间慕格塔家那女人多次追问渊皇归还土地一事却屡屡被碰壁,这种情况下柏山自然不会继续忍耐,两国开战是早晚的事。” 论阅历和老谋深算,燕北玄自认不及稳坐王位几十年的父王,可他心里仍有不甘:“霍斯都与渊国之战是宿怨积累,儿臣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我们也要参与其中?这些年我狐丘风不调雨不顺,民生凋敝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现在安抚百姓都顾不过来,何必去掺合他们两国的争端?慕格塔家也好,霍斯都新帝也好,他们不过把我狐丘当棋子利用,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一脚踢开,届时吃亏的不还是我们吗?” 燕北玄身后,南凛轻咳一声,算是中止这番根本不可能有结果的谈话。 尽管身份上南凛不过是个侍卫,但经常出入狐丘国王宫的人都知道,这可不是一般的侍卫,除了很大部分狐丘国都城天佑兵是他亲授之外,王宫里厨子们的厨艺也好,水鸳水鸯的任性也好,都是这位身兼数职的侍卫教出来的,更不用提保护燕北玄等分内之事了。 “水鸳水鸯差不多该睡醒了。”南凛悠然飘来一句。 燕北玄抬头看了看天色,一抹无奈苦笑:“是啊,再晚一会儿他们两个又要闹了。”起身朝狐丘国王恭敬行礼,燕北玄掩住微微失望:“儿臣先告退,父皇早些休息,保重身体才最重要。” “想问的问题还没弄明白,何必着急回去?” 一声清朗平淡的男音突入打断,却并非来自狐丘国君或者南凛。听得那声音,燕北玄惊讶得无以复加,半是欣喜半是激动匆忙回身。 “小辞!” 无人把守的花园门口,一身藕色锦衣的翩翩公子长身玉立,横眉浅淡,眸光深邃,天赐的俊秀容颜让原本长相不赖的燕北玄相形见绌,正是刚刚从渊国赶来的楚辞。 狐丘国君年迈体衰,回身较慢,脸上惊讶神色却比燕北玄多了不知几倍,苍老声音里藏着惊慌与深深畏惧:“楚辞……你、你怎么回来了!” “我也是皇族一脉的子嗣,为什么不能回来?陛下若是觉得厌恶,叫来卫兵再把我赶走就是。” 楚辞的话中讽刺意味甚浓,丝毫没有与亲人久别重逢的动容,燕北玄见他面色不善,急忙隔到中间打圆场:“父王,小辞是我叫回来的,先前没来得及跟你禀告,还请父王恕罪。小辞,父王这会儿身子不舒服,你先随我去小筑休息,有时间再细聊。” 狐丘国向来安定,百姓淳朴宽厚,路不拾遗,更不曾有什么刁民闯入王宫闹事,因此王宫内没有随处设守卫的习惯,楚辞和春秋一前一后走进来根本无人阻拦。南凛在角落里静静观察几人举动,见到狐丘国王从惊诧中反应过来对楚辞怒目而视并高声呼喊守卫前来时,剑眉皱了皱,身影轻巧一掠,安稳着地挡在楚辞面前。 “退下。” 那一声并不响亮,颇有几分不耐之意,闻声赶来的守卫却都僵住动作不敢再靠近,你看我我看你,最终把探寻目光投向狐丘国君,似乎比起自己的主君,南凛这个身份地位低微的侍卫更加让他们敬畏惧怕。 燕北玄挥挥手喝退守卫,拦住脸色铁青的狐丘国君苦苦哀求:“父王,小辞毕竟是咱们燕家的人,他这些年漂泊在外已经够苦了,父王何苦难为他?有小辞在,或许我们还能有更多办法——” “小杂种一只,怎能让他侮辱我燕家血脉?”毫不留情的辱骂自狐丘国君口中涌出,落入楚辞耳中却连半点涟漪都惊不起,倒是身后的春秋和前面岿然不动的南凛一个恼羞成怒,一个目光冷然,都把不屑眼神投向狐丘国君。 楚辞不动声色,优雅依旧:“这次我是作为大渊谋士为商谈而来,并非为了认亲,血脉也好、身份也罢统统不提,陛下大可当我是个陌生人。” “卖国贼!叛徒!你有什么脸面再回狐丘?我燕家绝不承认你这种肮脏骨血里生出的杂种!”楚辞的淡然从容令得狐丘国君更加激动,一连数句辱骂全然不顾自己高贵形象,看得燕北玄也无奈叹息。 贵为长公主之子却被亲舅舅逐出家门,遭受无数苦难后仍不被承认身份,难道就因为楚辞是前任渊皇的孩子,是个不名誉的私生子吗?燕北玄不明白父王到底为什么如此愤怒,却知道这样下去,楚辞的心再也不会向着狐丘国了。 “王爷不是想知道为什么陛下要与霍斯都联合吗?既然陛下不好意思明说,那么由我来代诉好了。”有南凛和春秋一前一后保护,楚辞丝毫不担心安全问题,提起衣角踏入水榭小亭之内,好整以暇坐于狐丘国君对面,“狐丘连年天灾,积贫积弱,百姓间不满情绪愈发强烈,而陛下选择在此时蓄谋对大渊发动战争,为的正是转移百姓关注重点,用与渊国的战争来暂时冲淡国内亟待解决的问题。至于为什么要和霍斯都帝国联合……不得不说,陛下这是在走一步妙棋,也是一步险棋。” 燕北玄摇摇头:“我不懂这步棋妙在何处。狐丘百年来与渊国井水不犯河水,纵是民生凋敝也从未受渊国欺凌;而霍斯都帝国明显是狼子野心,妄图借由与南庆诸国结盟进攻渊国,侵占中州大地,就算我们是盟国,谁知道三年、五年、十年之后还是不是?倘若霍斯都帝国在进入中州后反咬一口,以其强大兵力将中州盟国横扫,我们岂不是成了榨干利用价值的弃子?怎么想都是我们划不来。” 楚辞淡淡扫了眼燕北玄年轻面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王爷应该是在陛下授意之下去与霍斯都帝国商谈结盟之事的吧?” 迟疑地看了看狐丘国君,燕北玄轻轻点头。 “据我所知,目前公布消息确认与霍斯都结盟的只有南庆国和狐丘国,铎国并未表态,然而前一段时间我去漠南时曾遭到铎国士兵阻拦。漠南妖山一带是渊国领土,铎国士兵怎么会出现在那里?细想之后我忽然生出一个猜测,一直不声不响看似站在局外的铎国,是不是也已经成为霍斯都帝国侵扰中州的帮凶?如果铎国真的在暗中帮助霍斯都帝国,那么又是谁在做霍斯都与铎国的中间人,把这两个明面上没有结盟关系的国家拉到一起的?这些问题,王爷不妨仔细想想。” 楚辞的头脑与心计无可置疑,他说的话总被燕北玄当做最接近事实的推测,是而当楚辞将明里暗里的复杂情势梳理成一条干净简单的脉络时,燕北玄终于能顺着他的问题理清思路,看到掩藏在迷雾局面下让他胆战心惊的可能真相。 假设霍斯都没有与铎国公布结盟关系的原因是二者本非盟国,那么二者之间必然有一条将其联系起来的纽带,这条纽带必须是霍斯都联盟国之一,且又是能够获得铎国信赖的中州国家。 南庆国,狐丘国,谁才是在中间结织密网的一方? 三两句简单话语便把深藏的利益关系说破,楚辞的举动让狐丘国君怒极反笑,枯瘦手掌紧抓龙头杖:“好一个耳聪目明的杂种,倒是像你那偷女人吃的无耻父亲。怎么,一个人搅不乱狐丘的清水,现在又想迷惑北玄吗?你尽管当你的渊国走狗去,北玄是我儿子,是要承继皇位的狐丘太子,你这小畜生少来勾搭他!” “父王!”禁不住狐丘国君骂得难听,燕北玄变了脸色低喝一声。许是想到自己毕竟身为臣子,一声怒喝后燕北玄很快又软下语气,七分是无奈,三分是疲惫:“父王,就算姑母有错,父王也不该算在小辞头上。那几年小辞为了狐丘上下忙碌父王也是亲眼见到的,如今把怨恨火气都发在小辞身上算什么?若真要追究,我倒是想问父王一句,与铎国私下沟通一事,可是父王在中间操作?” 狐丘国君脸色微变,旋即以冷漠掩饰:“是又如何?你偏信楚辞不辨是非,本王作为一国之君能跟你一样糊涂吗?既然事情已经说破,不妨直白告诉你,在本王派你去渊国与霍斯都使者接触时,铎国就已经派人前来议定合攻大渊等事宜。霍斯都帝国也好,铎国也罢,只要渊国一倒,中州之内最有能力瓜分其土地财富的就是我狐丘,有了土地和财物还怕什么百姓起事?这远比你绞尽脑汁去安抚百姓实际多了!” 燕北玄一瞬面如死灰。 少顷无声,相对沉默,最先起身的人是楚辞,带着一身仿佛与己无关的漠然,以及身为敌国谋士的疏离之感。 “江山之争,比的是谁更残忍无情,不过纵使陛下搭上狐丘国所有百姓的性命,这场战争的胜者依旧不会是狐丘国——只要我还活着,必定全力以赴护佑大渊的安宁,哪怕要让狐丘国从中州消失也在所不惜。” 第238章 灰色重逢 狐丘国重农抑商,耕织为主,在连续十几年的欠收后,朝廷无可避免地陷入经济拮据状况中。为了弥补国库亏空,原本赐给王侯将相们居住的宽宅大院纷纷被变卖,就连贵为荣王,众所周知在不远的将来会继承王位的燕北玄也只能居住在简朴狭小的宅邸,过着四菜一汤的朴素生活。 “也不知是不是病重的关系,这两年父王愈发偏激,总想通过战争得到些什么。这次也一样,如果不是被父王逼迫,我是绝不会同意与霍斯都帝国结盟的。” 粗茶一杯,泛黄微苦,一如燕北玄此时表情。 楚辞偏头撑腮,晃着茶水漫不经心:“陛下的想法也不算有错,战事一起,百姓们关注的自然是狐丘国胜负进退,那些没有饿肚子的人就不会继续跟着饿肚子的人一起闹事,只是想要借霍斯都兵力打开渊国大门从中渔利的想法未免不切实际。如果霍斯都帝国有能力长途跋涉进军大渊,怎么可能会忽略之后的管控把胜利所得交给别人?陛下以为霍斯都不与渊国接壤是薄弱之处,断其补给就能把霍斯都大军挡在中州之外,却没想过,假如霍斯都帝国真有吞并野心,先侵占铎国和南庆国作为己方土地就可以了,根本不需要担心背井离乡远途征战的问题。” “你们考虑这些我根本想不到,终归是经世不多阅历少,心思也不如你巧妙。”燕北玄苦笑一声,眸子里的光亮却比在王宫时更干净。亲自为楚辞续上暖茶,燕北玄满怀期待道:“小辞,你这趟回来就别走了,如今渊国朝政动荡、奸臣妖妃当道,你回去还有什么意义?不如就留在家里过安生日子,不管怎么说,狐丘终是你的家乡。” “当我是家人对待的,除了大哥你还有别人么?” 楚辞的语气淡而无味,燕北玄却无可反驳,恍了恍神,眼尾两三点苦涩:“父王不过是一时糊涂……” “糊涂了二十多年,还要糊涂到什么时候?”楚辞坐直身体,有意切断话题,“还是说说与霍斯都帝国结盟的事吧。陛下大概是受了霍斯都帝国怂恿一叶障目,只见利益不见风险,你与霍斯都使者交谈过,应该明白他们的谋算甚远。眼下渊皇的确是昏聩偏信,但尚有二皇子在,还有云九重、夜皓川等新老将军可调派镇守边陲,与霍斯都联手进攻大渊只会让狐丘国损失惨重。究竟该如何取舍,你也应当有自己的一番思量。” 二人谈话时,春秋和南凛一直在旁侧听着。春秋对什么朝政势力没半点兴趣,南凛则不同,听得楚辞群说,浅浅皱起眉头:“国政等事一直是陛下说了算,北玄没有决定的权力。” “听陛下说了算只会让狐丘深陷泥潭。” “那你想怎么样,让王爷宫变,还是谋权篡位?” 南凛的话不乏嘲讽语气,楚辞却神情认真:“不想狐丘国卷入战火之中蒙受损失,违背错误的圣命在所难免。刚才我已经说过,我是作为渊国谋士为商讨而来,首要任务便是斩断狐丘国与霍斯都帝国的联盟。陛下对渊国抱有敌意,判断难免有所差池,这般情况下,我只能选择能听进我劝告的人交谈,倘若大哥不想眼睁睁看狐丘百姓遭受烽烟摧残,最好还是多考虑考虑我的建议。” 狐丘国君年老体衰,这一年多来病重数次勉强熬过,让燕北玄接替王位是早晚的事。不过此时忠孝的燕北玄只是荣王身份,连太子都未正式册封,又怎能以下犯上指责狐丘国君失策?若要强行改变现状,非得用些违背忠孝之道的手段才行,而这样做于燕北玄而言,比让他死还困难。 立即做出决定是不可能的,燕北玄了解楚辞脾性,知道他不会过于逼迫自己,索性放下令他头疼的问题转而问起渊国情况。 “小辞,上次你说二皇子痼疾缠身、时日无多,而今却还要为他谋划帝业,这是何理由?我知道你两度屈尊为谋士的目的是想要完成姑母心愿,让渊国太平盛世、长治久安,若是如此换个人辅佐不行吗?前番出访,我见那位四皇子也是一表人才,血气方刚,锋芒光彩毫不逊于二皇子啊!” 未等楚辞回答,春秋挠了挠头闷声道:“四皇子呆头呆脑的,不比我聪明多少,爷才不会选他呢。再说那个君老板也很讨厌,动不动就派人监视爷的动向,跟做贼似的。反正殿下的病有得治,一时半会儿不会死,我看爷帮殿下最是正好。” 对渊国朝政加以关注的人不会不知道君无念大名,听了春秋的抱怨,燕北玄愕然苦笑:“春秋,你怎么还是这般直肠子?我看南凛教你功夫的时候真该顺便教你些常识,不然你早晚会被小辞嫌弃。” “不用早晚,现在已经够嫌弃了,这两天爷生我的气,连话都懒得跟我说。路上我还想着,来之后得求大公子替我说两句好话,让爷消消气别再怪我了。” 楚辞佯装生气,斜起眉梢瞥了春秋一眼:“让你保护个人都做不好,还怪我气量狭小么?不愧是某人的徒弟。” “某人是谁?话说明白。”南凛横眉沉声。 “谁应声就是谁。” “死性不改。” 一个语气清淡如风,一个冷肃傲然,两道目光半空相遇,竟是谁也不肯退让半分。燕北玄愣愣看了半天,渐渐嘴角抿出一丝浅笑,摇摇头小口饮茶,享受动乱浮世中难得的一瞬安宁。 如此情境,好像回到他们还是孩子那时的无忧岁月。 叮咚,一粒黑红色腌枣跌入杯中。楚辞仔细收好包裹着腌枣的洁白巾帕,似有似无的笑意让人捉摸不透。 “这腌枣只有浑南才产,粒大饱满、皮薄肉厚,一包也就包得住七八颗,再怎么省着吃也只能撑三天——在我耐不住馋嘴回到渊国之前,希望大哥能给我个准确答复。战事一触即发,已经不能再拖下去了。” ※※※ 十一月,眼看又是一年年关将近。 瑞雪兆丰年,银装裹万里,可这一年几乎看不见有人家张灯结彩迎接大年夜的到来,反倒是路上行色匆匆的旅者更多了,到处都是弥漫不息的紧张味道。 “北边的百姓一向如此,因为时常有流匪作乱,他们的心总安定不下来,稍有风吹草动就慌得不行。”一身劲装轻甲的夜凌郗熟练拴马,两只有神杏眼满是好奇,“离忧,帝都怎么样了,也像这边百姓似的天天讨论什么时候打仗吗?看你们来信说月前动身,本以为早几天就能到的,没想到比预计迟了这么多天。” 一身风尘仆仆的言离忧回头与温墨情对视,苦笑摇摇头:“按计划是该早四天到的,只因途中拐去东川替人送了个口信,不曾想惹上一些麻烦,所以耽搁到现在才赶来。” “让她少管闲事她不听,非要替街上挨打的陌生人讨公道,毫不意外着了人家合伙算计,赔上十几两银子不说还被丢进官府。”温墨情毫无保留把一路上言离忧犯的错误说个遍,直到言离忧面红耳赤狠狠拧他手臂才肯停下,对面夜凌郗早已笑弯了腰。 “离忧,就你那些阅历还想替人打抱不平?江湖险恶你懂不懂?以后再遇到事情多问问你们家温少侠,别脑袋一热就冲上去,像我哥那样的人可不多了,早晚你要吃亏的。” 当年言离忧与夜家兄妹相识就是因为替流放犯出头,夜凌郗的一番言语似是嘲笑实则提醒,九成是出于好意,而仅剩的一成是为了揶揄言离忧与温墨情的亲昵关系——大白天牵着手不肯松开,也就只有这两人会如此高调。 下马之后就被温墨情紧紧拉在手里,生怕谁看不出他们关系似的,这让言离忧万分恼火又无计可施,脸红得快滴血时不得不绞尽脑汁打岔过去:“别说这么多了,赶紧带我去见殿下,药越早服用约好。” “就在主将营帐里,跟我来。” 温墨疏被派到北陲既是坏事也是好事,坏在如此突兀的安排使得身在漠南的楚辞无法及时应对,于温墨疏的病情和安全都有威胁;好在北陲戍边军的主将是夜皓川,许多方面都能多加照应,反倒比其他地方安全。 “二皇子一路往北来水土不服,到营中就开始发热昏睡,这两天下雪微寒,更是几次剧咳呕血。高医官接连下了几个方子,可是这附近荒无人烟的,上哪里去弄药材?这么一拖沓就把你给拖来了。”夜凌郗边走边说,很快便把言离忧和温墨情带到主将营帐前,掀开帘帐一声轻语,“哥,离忧和世子到了。” 主将营帐原是夜皓川起居议事之用,一道圣旨过后就变成了挂名元帅温墨疏的,只是这破旧营帐实在不符合温墨疏皇子身份,纵是有夜凌郗精心打点,挤进高医官、温墨情、言离忧及夜家兄妹还有昏睡的温墨疏后,还是显得十分拥挤。 与夜皓川打过招呼后,言离忧先询问了高医官温墨疏病情,听到高医官略显悲观的回答不免几分黯然。搬过火盆靠近浑身发凉的温墨疏,言离忧回身向温墨情伸手:“墨情,药。” 结实的四方木盒递过来时,高医官眼睛都要看直了,一脸复杂表情既是惊诧又是欣喜:“这是鬼蟒株?言姑娘真的为殿下取来了?” “嗯。”言离忧眸中一抹安静柔光,数道伤痕未消的细长手指抚过盒面,珍宝般轻轻放在温墨疏身旁,“能救他的药,就算长在天边鬼域我也要取来。一直以来我从没有为他做过什么,唯有让他活下去这件事,我绝对不会放弃。” 第239章 监国储君 俗话总说春雨细腻,润物无声,然而比起永远沉默的纷飞白雪,春雨无疑是吵闹的,只不过再沉默无声的雪,终不能让满怀心事之人于冷夜安睡。 吱嘎,沉重房门轻轻打开,穿着厚厚袄裙的女子向外探视,身影略显笨拙。 “王妃还没睡么?休息太少的话,对王妃和孩子都不好。”皑皑雪色中一抹清淡笑容胜似月色,略显惆怅的表情在回头瞬息无声消弭。 唐锦意摇摇头,关上房门走到院落中,与那道颀长温雅的身影并肩而立:“君老板也在等殿下?” “心里有事睡不安稳,索性起来看看雪景月色,一酒一人,顺道等殿下回来。”倒杯酒想给唐锦意暖暖身,君无念忽然想起如今唐锦意腹中怀着孩子,不由一番自嘲苦笑,“看我,又犯糊涂了,竟然给王妃劝酒,真是该死。” 唐锦意与君无念接触不多,从平时一点一滴的小事中却能看出他是个十分细心谨慎的人,之所以会有如此失神表现,多半都是被温墨峥闹的。 叹息时呼出的热气化作团团白雾迅速消散,唐锦意攥紧衣领缩缩肩膀,低垂眉眼望着酒中夜幕倒影,语气颇显萧索:“殿下最近回府越来越晚,也不知道在宫中和谁一起,我问过几次他却不肯说。” “殿下也有自己的想法,结识什么人,选择相信谁,喜欢什么,厌恶什么……有时候我甚至会想,是不是以前对殿下看管得太紧,以至于他觉得喘不过气拼命想要逃离这种生活呢?”君无念低低叹口气,眼神半是失望半是寂寥,“我只想着要为殿下图谋大业,却忘了他也是个正当年少的皇子,步步谋心的日子,于殿下而言太过艰苦乏味了。” “君老板是在自责?可我却觉得,如果没有君老板就没有如今的殿下,正因为有君老板的庇护,殿下才能远离那些污浊成为最正直的人。” 意料之外收获的褒奖让君无念微微一愣,沉吟少顷,那份笑意反而更加苦涩:“只怕是保护过度,适得其反。我本意是不想让殿下被前朝后宫的恶习污秽沾染,尽可能保持殿下的纯善,而今看来这种极端的方法收效甚微,反倒给殿下造成了邪不压正是理所当然的观念,甚至屡屡去挑衅那些阴谋家,却不知这般举动危险至极。” 无论是温墨疏还是温墨峥,抑或是其他几位仍旧处于懵懂少年阶段的皇子,身处权势之中,哪一个不是顶着一重重算计、倾轧、尔虞我诈成长起来的?温墨峥以其正直敢言扬名,一直以来仍然能够安然无恙,所倚仗的并非其皇子身份或是时运,而是门下谋士君无念倾力辅佐帮助。 或许是因为这一路太过顺畅,那些被温墨峥扳倒的贪官污吏们从没有谁敢来报复,所以温墨峥把匡扶正义看做结局必定是胜利的行为,而他从不曾仔细思考这些来自于天道还是人力,自然也就不会伸缩有度、避敌锋芒,往往看见脏的、污秽的就直言指出,非要把光明拓展到他所在的每一个角落不可。 只有那些目光清明又深邃的人才看得见,在温墨峥如明日般耀眼的形象之后,尚有一个忙忙碌碌殚精竭虑的无声身影。 低惋叹息包含太多太多复杂情绪,以至于君无念好半天才确定,如此苍凉的一声悲叹竟来自于贤惠温柔的唐锦意。 “我知道殿下有负君老板的期望,心底也为君老板不平,可我又不忍心看殿下失去君老板的支持,一个人孤零零面对困难。其实我从不认为殿下有帝王之才,想要君临天下需要心机谋算,需要能进能退、能伸能缩的性格,然而这些都是殿下所厌恶的,倘若没有君老板尽心竭力辅佐,殿下穷尽此生也只能是皇子、王爷。”唐锦意顿了顿,眼神中漾起一丝好奇,“旁人都能看出来的道理,君老板没理由看不清,我好奇的正是,为什么君老板愿意帮助殿下,而不是更适合掌管大业的其他人?” 君无念早听温墨峥提起唐锦意的聪慧,却是直到此时才真正领会其目光精道,提酒一杯,就着飘落的素雪仰头饮下。 “之所以死心塌地辅佐殿下,是因为我想看看,这样一个正直单纯、不染俗世杂尘的人,究竟能带给大渊怎样的未来。” 记忆犹新的往事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君无念想着想着便平静下来,眉心隐隐一抹温柔清朗。事实上君无念对那段往事并不避讳,相反地,他很乐越把印象中青涩而耿直的热血皇子讲述给别人听,是而唐锦意就站在漫天雪花翩跹中,细细倾听了有关温墨峥和君无念那段相遇过往。 数九隆冬,万物冰封,人的心却越来越暖。 “所以说,当年君老板贩运珍稀古董被无良官员索取钱财,这件事本可以花些小钱轻松解决,结果因为正巧路过的殿下看不过与之争辩,反使得那官员恼羞成怒企图谋财害命,对吗?这样看来,殿下也算不得君老板的恩人,打倒无良官员及其爪牙把殿下就走的君老板更该得到感谢才是。” 听了君无念面带浅笑的追忆后,唐锦意不由笑出声——那般弄巧成拙的举动,的确只有正直过头温墨峥才干得出来。 君无念也在笑,但没有半点嘲讽之意,表情神色认真至极:“殿下的很多想法天真可笑,这我早就明白,也知道这条路走下去会很艰难,但是我不在乎。那年我拖着一身伤痕的殿下东躲西藏时,殿下告诉我,如果他更有权力的话一定要惩办这些贪官污吏,还百姓和世间一个清净公正。那时我就想,明明有如此正直光明的人存在,为什么我会认为渊国本就该藏污纳垢、官欺民脂?究竟是这世道中不存在浩然正气,还是说那仅有的正义死在了我们心里?” 雪越下越大,飘摇雪花落在君无念眉梢,与呵出的热气融成一片,令得那张年轻却包含睿智的面庞不甚清晰。 “哪怕知道可能不会有结果,我还是想要放手一搏,说起固执笨拙,我和殿下也许并无不同。” 自从前一次君无念被温墨峥气走后,唐锦意一直担忧二人之间关系,现在听得君无念的话安心许多。她明白,把君无念的心拴在温墨峥身上的并非权势利益又或者报恩这种虚无缥缈的理由,真正让两个人走到一起的,是那份相同的信念与执着。 轻施一礼,唐锦意语气诚恳:“锦意代殿下谢过君老板,不管结局如何,有君老板相佑,这便是殿下一生最值得骄傲的事。” 唐锦意嫁与温墨峥后还是首次与君无念畅谈,原本惴惴不安的心情很快消弭无踪。君无念见唐锦意眼角暗藏倦色,寒暄几句后劝她早些休息,才收起酒杯玉壶打算回房,宅院外便传来阵阵叫门声。 “许是殿下回来了。”片刻前还有些黯淡的脸色忽而转为和煦笑容,唐锦意收回脚步转身,满心期待地朝影壁后张望,谁知来人并非温墨峥,而是身着常服的宫内小太监。 “奴才给王妃娘娘请安。”小太监规规矩矩躬身行大礼,又朝旁侧君无念拱了拱手,“皇上病重不能临朝理政,为不影响前朝政事,特封四皇子为监国储君代理国机,即日起迁入东宫。太子殿下怕王妃娘娘担心,特地让奴才趁夜前来通报一声,顺道接娘娘入宫养胎。” 饶是经历诸多风雨波折,听到小太监的通报后唐锦意还是惊得倒吸口气,困惑目光望向君无念。 沉吟少顷,君无念问道:“殿下只说接王妃入宫么?” “是。太子殿下说宫内物事一应俱全,医官乳娘最晚明日就能选定,王妃只管过去就好。” 小太监回答的流利自然,并不觉得有何不妥,唐锦意却越听越心惊——温墨峥只说明让小太监接她入宫,那君无念呢?作为温墨峥一直以来最为信赖的谋士,难道温墨峥不打算让君无念和她一起去吗?这是否说明,温墨峥已经开始疏离君无念了? “劳烦公公了,只是深更半夜风大雪大,这种时候让王妃娘娘进宫着实不便。还请公公多跑一趟回复殿下,就说明日雪停之后在下会亲自送王妃娘娘入宫。”君无念表情平淡,看起来并不像唐锦意那般忧心忡忡。 许是小太监也觉得大半夜请唐锦意入宫有些荒唐,是而并没有坚持,将温墨峥交付的信物奉到唐锦意手中后便告辞离去。 唐锦意将信将疑,有些愧疚地看向君无念:“君老板,这会不会是谁传的假消息?哪有大半夜来请人入宫的?殿下一向倚重您,而且突然成为监国储君……” “有信物为证,不像作假。再说殿下最近行为举止十分反常,有什么意外举动不足为怪;唯有监国储君这件事出人意料。”君无念看着手中空荡酒壶,过于平静的神色让人望而生畏,“皇上对二皇子和殿下倍加提防,如果有立他们二人之一为太子的想法早就付出行动了,没必要拖到现在,这种节骨眼儿上能迫使皇上妥协的人不多。呵,是我疏忽了,竟没想到有人把注意打到了殿下头上,而我却毫无察觉……” 一声脆响突兀,唐锦意吓得一抖,旋即低低惊呼,急忙掏出巾帕按在君无念不断涌血的手上,被生生捏碎的酒杯碎片掉落在地,一片血红将素白浸染。 第240章 边塞柔情 “带来的药材足够,只不过煮药的陶罐昨天烧炸了,得尽快买回新的才行,不然药效不能最大发挥。还有,去镇上时顺便买些肉和新鲜蔬菜回来吧,墨疏身子太弱,必须多补补。” 风沙四起的马厩边,言离忧絮絮叨叨叮嘱着,身边温墨情不耐烦地遮挡沙粒,脸色越来越臭。 “药罐怎么烧炸的?” “……煮药时不小心睡着了。” “为什么会睡着?”温墨情仍追问不休。 言离忧避开紧逼目光,干笑着扭开头:“让你买东西而已,哪来这么多话?你不去我找别人去。” 温墨情冷哼一声,跨上马眉头微皱:“回来后还看见你这副疲倦模样,我立刻把所有药草都丢火堆里去,你知道我做得出来。” 为什么言离忧会在煮药时睡着,没有人比温墨情更清楚——夜皓川好心好意把他们两个安排在同一间营帐里休息,言离忧却以想和闺蜜聊天为借口跑去夜凌郗帐内居住,等温墨情多个心眼儿在暗处观察时毫不意外发现,几乎每一天夜里言离忧都会守在温墨疏榻边悉心照料,根本没有半刻睡眠。 “路上小心。”颀长身影扬鞭策马飞驰而去,言离忧终是忍不住细声叮嘱,哪怕她深知,能伤害到温墨情的人世间罕有。 送走温墨情,言离忧又伫立许久才返回营帐内,正与温墨疏有一搭没一搭聊着的高医官忙找个借口离开,充斥药香的营帐里就只剩下温墨疏和有些尴尬的言离忧。 温墨疏笑笑,脸色仍是苍白:“世子走了么?” “嗯,让他去镇上买些东西,大概晚上才能回来。” “是吗?那我可以轻松一天了——世子在时,我连与你说句话都提心吊胆,生怕他多心。”温墨疏半开着玩笑,咳了两声轻拍软榻,“坐过来吧,这两天你忙里忙外没少受累,别站着了。” 边陲艰苦,自然不能像在皇宫那般富足奢靡,称作软榻的东西也不过是夜皓川临时找人伐木拼凑出来的,多覆几层薄毯已经是戍边营中极其奢侈的享受。那软榻不算大,容纳温墨疏身躯后已经没有多少空余地方,有人坐过去势必紧挨温墨疏,稍作考虑后,言离忧还是谨慎地选择站在一旁。 “身子怎么样了?有好些吗?” “才服了三日的药,已经感觉浑身清透不少,肺腑也不似以往那般寒凉;偶尔还是会咳,但都是清清淡淡的不见血腥,能有这般效果,真称得上是灵丹妙药了。”看了眼床头木盒,温墨疏眸色黯淡下来,“只是辛苦了你,竟跑到妖山那种地方冒险。” 言离忧无奈,摇摇头道:“其实妖山只是太过神秘才会令人畏惧,那老怪口冷心热,不仅没有计较先前的恩怨还救了我的命,想来这十棵鬼蟒株也是在他授意下才能到我手中的。非要评价这趟旅程如何的话,至多算是有惊无险,绝对没有你想的那样艰难。” 至于趟行恶心的泥沟、穿越死藤坡和瘴林等等,言离忧明智地选择了隐瞒,唯独额上的伤无法说谎。 自打言离忧来到军营为温墨疏送药,每次见面都有温墨情在旁边,这还是二人首次单独谈话,却不知怎地,反比有温墨情在时更加拘谨,才说了两句便双双陷入沉默。 按照丁三给的药方计算,一棵鬼蟒株可熬三副药,每副分四碗,三个时辰一碗,十棵鬼蟒株吃完正好是三十天,接下来的二十七天难道要这样相对两无言尴尬到死来度过吗?言离忧不免暗暗犯愁。 一抹温热忽地贴到手背上,言离忧猝不及防愣了一下,而后才反应过来那是温墨疏的手掌。 “离忧,我还没有放弃。” “什么?”下意识回答后言离忧才想明白温墨疏的意思,不由双颊滚热,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 彼时她离开皇宫并没想到会走到今天这步,那会儿只是心伤了,想着与温墨疏之间的鸿沟便难受不已,却没想过不久后自己会和温墨情走到一起。尽管感情不是一朝一夕生成的,在她心底早就有温墨情的影子,可是要她如何才能说明白这段复杂心路? 面对温墨疏的执着时,这份纠结就化成巨大愧疚自责,难以平息。 言离忧低着头没有答话,温墨疏也没有进一步动作或是逼问,轻轻撩拨言离忧垂腰乌发,眸子里一片柔和:“病里我总梦见初遇你那时,惊慌,害怕,却要强作镇定,看着就让人想要小心呵护。只可惜后来我才明白,太多事不是我想做就能做的,我不能像世子那样时时刻刻护你安全,甚至连陪在你身边都做不到。离忧,你知道我这半生最后悔的是什么吗?” 毫不意外,言离忧摇了摇头。 如今温墨疏的心思,她半点都猜不透。 也不知轻微一声是痛苦低吟还是自嘲浅笑,温墨疏抬眉,总能让人沦陷的温柔表情落入言离忧视线,语气寂寥得仿佛万事皆空。 “我最后悔那时让楚辞把你送走,如果最初就好好保护你,不把你交给任何人,是不是……是不是你就只属于我了呢?可是再没有回头路供我选择,若是有机会重新来过,付出多少我都甘愿。” 如果她的世界里没有温墨情出现,没有那么多惊心动魄的遭遇,温墨疏会是最终归宿吗? 他迷惘的,正是她怅然的。 轻缩回手,那抹温度悄然而逝。言离忧仍垂着头,口气透着近乎绝情般的坚定:“不管有没有温墨情出现,该发生的早晚要发生。你一直以为是温墨情的出现才让我选择里开吧?可事实上,就算我从不认识他,最后也一定不会留在皇宫……留在你身边。” “是我做错了什么?”温墨疏失神呢喃。 “你没错,我也没错,谁都没做错,归根结底是我们的想法不同,本就不是一路人。”长出口气,言离忧终于肯直面温墨疏,三分憔悴的面庞上带着淡淡惆怅,“也许真的怪我吧,要不是当初贪恋被你保护的感觉,甚至连自己的本心都忘在脑后,大概我们不至于走到这一地步。” 因为一个人太孤单,所以想要谁来照顾;因为不知该去往何处,所以见到光明便当做归宿;因为恰好他在她最无助的时候出现,所以她迷失了,为了能够留在这仅有的避风港里,荒唐地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深爱他的女人。 可是,总有清醒过来的一天。 “我喜欢墨情,是从心里喜欢,对殿下只是贪恋、依赖。我知道自己很过分也很自私,就算你打我骂我都没关系,别人骂我水性杨花也不要紧,我不想再不明不白纠缠着……我想和他在一起,也希望殿下能找到真正的幸福,不管多久,一定可以找到……” 边塞羌笛高亢苍凉,悠悠旋律诉说着多少人的思念感伤,恰在那一刻飞荡于北陲辽阔原野。 营帐外,夜凌郗无声叹息,轻手轻脚远离,直至营边人迹寥寥之处才敢沉重一叹。 “一个人在这里长吁短叹,有心事了?”夜皓川迎着炽烈日光走来,爽朗笑容挂在脸上。 夜凌郗扁着嘴,无精打采地靠着木桩:“还不是离忧闹的?我见她和世子在一起觉得神仙似的般配,看她和二皇子分开又觉得惋惜,要是他们都能陪在离忧身边就好了。” “傻丫头,乱想什么呐?”夜皓川被逗笑,伸手刮过夜凌郗鼻尖,“世子也好、殿下也好,言姑娘喜欢谁就和谁在一起,哪里用得着你来操心?” “可是离忧心里一直放不下,总认为自己亏欠二皇子……” 夜皓川无可奈何,揽着妹妹肩膀指向营帐:“我说你啊,不该掺和的事自己乱操心。你看,现在言姑娘跟世子好好的,二皇子也没说什么,如果他真的责怪言姑娘怎么可能这么平和呢?什么时候言姑娘能把话敞开了说明白,她自己的心结就解开了,二皇子也不会再纠缠不清。感情这东西嘛,从来不分谁对谁错谁欠谁的,本来就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糊涂东西,哪来的道理可讲?” 夜凌郗想了想,突然回头,表情惊讶得像是见了鬼:“哥,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明白事理了?快说快说,是不是准备给我找嫂子了?” “上哪里给你找嫂子去?”夜皓川一脸苦笑快拧出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等碧笙这么多年,本以为世子和言姑娘在一起后她会死了那条心,我再努努力就有希望了,谁想现在干脆找都找不到她。这两天我正想趁世子心情好的时候问问呢,哪怕只打听出她在哪里也好,她一个人流落在外面,我总是不放心。” 夜凌郗俏眉一紧:“怎么,碧笙离开君子楼了?” “嗯,碧箫前段时间来过一封信,信上说碧笙犯下大错被逐出师门,如果来这里让我好好照顾她。”挠了挠头,夜皓川粗眉间一丝低落掠过,“她要是肯来这里,就算碧箫没有叮嘱我也会照顾好她,可惜她根本不会选择来找我。” 从当年碧笙为了拒绝夜皓川求婚与温墨情定亲一事,足可看出碧笙对夜皓川并无好感,夜凌郗也没想过有一天要叫碧笙嫂子,她单纯是心疼自己的兄长,尤其是看到夜皓川失望表情时。 一份了无希望的感情横在心里,割不断又丢不掉,这种感觉最是揪心难受。 “哥,喜欢一个人,可是明知不能在一起的话,到底要不要说出来让他知道呢?”小猫一般倚在夜皓川肩头,夜凌郗呆呆望着万里无云的天际,云层里,处处都是她思念的那个人幻象。 君无念。 想到那人名字时,夜凌郗突然冒出一个想法,她想再见到他,哪怕要穿过千山万水,回到那座她厌恶至极的牢笼都城,只要见上一面就好。 不亲口对他说那句话,一定会让她后悔一辈子。 第241章 黑暗蔓延 冗镇是距离大渊北陲戍边军营最近的城镇。 小镇不大,没有什么高档酒楼客栈,居民们手制的小东西却很多,温墨情不费吹灰之力便在角落里以极低的价格买到一只熬药用陶罐,又不情愿地按照言离忧叮嘱掏钱买了些肉菜鸡蛋;拎着大包小包打算返程时,无意中目光被路边小摊吸引住。 那是个很不起眼的摊位,摊主无精打采窝在摊位后面,摊位上的东西多数都是半旧的,但在这样人口稀少的小镇上,仍旧算得上稀罕少见。 崇岭产的透水胭脂,最有名的闵镇眉膏,还有零零碎碎许多叫得出名号的水粉饰物,都是帝都那些大户女子常用的。以前温墨鸿还健健康康时偶尔会带弟弟到铺子里买胭脂水粉给碧箫,是而温墨情对这些东西颇有些了解,即便是蒙了尘,依然能看出这些饰物都是价格不菲的好货。 “这些都要了,多少银子?”扯下马匹上布袋,温墨情随手丢给摊主。 摊主动了动眼皮,慢吞吞把货物往布袋里塞放:“老家旧物,闲置无用才拿来卖,既然是识货的主也该知道价钱,就看着给吧。” 东西小却很多,林林总总算下来有十几样,原价的话怎么也要二三百两。温墨情看着旧度估摸打了个折扣,摸摸口袋里并没有太多碎银,索性丢下一张百两的小银票和两锭十两纹银,随口问道:“老家帝都?” “本地小户,太祖入仕带进了帝都,东西都是光耀时留下的。这十几年家道中落,剩点儿东西都被二叔逛窑子败光了,赶上帝都不太平就回来老家,想着变卖东西换点银子弄几亩地,好歹有粮有菜能养活老婆孩子。”许是因为温墨情出手阔绰,又或者是为温墨情那句问话感到些许自豪,摊主打起精神多说了几句。 凤落城是渊国帝都,整个中州最富庶高贵的地方,曾经多少人都抢破头想进入凤落城当皇城百姓,都靠官府的规矩限制才能保证人口不至于满溢。而今却反了样子,身在帝都的人竟跑回如此偏远贫瘠的地方过日子,这对凤落古城来说实在有失颜面。 “客官是帝都人?看气派挺像。”摊主装好东西双手递给温墨情,慵懒地伸了个懒腰,“前儿那边的旧友还来信说帝都正乱着,皇上已经许久不临朝,私下里派人行刺霍斯都使者却被抓个正着,霍斯都人嚷嚷着不给个交代就要打仗呢。客官要是家在帝都尽早离开吧,我听说霍斯都那帮蛮人冲进帝都是要屠城的。” 宫里有人去刺杀赫连茗湮么?虽然没什么江湖高手,但一国之君想找人暗杀谁,应该不至于狼狈地被人抓住,多半是去质问与南庆、狐丘结盟之事时被诬陷了。温墨情心中有数,不动声色收好东西牵马欲行,身后摊主还在叨叨咕咕自言自语。 “二皇子病得要死,其他皇子都是草包,果然等皇上驾崩后继位的还得是四皇子,也不知能不能挡住霍斯都国。唉,天下要易主喽!” 这番话在帝都说起是要被砍头的,在冗镇的路上却没有人愿意为此驻足问上一声,就连温墨情都不曾回头,反而加快速度奔向戍边军营。 如果霍斯都帝国真敢进攻大渊,他就必须有所行动了。 ※※※ 夜雪初霁,凤落城一片银白覆盖,干净得仿若仙境。皇宫苍龙门前两道身影踏下马车,一个站在原地,一个小心翼翼抚着隆起腹部微微点头。 “见到殿下后我会问个明白,君老板暂且静心等候。” “宫中不比王府自在,王妃也要多加小心才是。”君无念轻咳一声,微微低头凑近唐锦意,刻意压低声音道,“提防连嵩芸贵妃,他们不会放过拉拢你的机会,务必谨慎低调行事,保护好自己和孩子方为上策。” 一入深宫,步步是险,处处危机,曾经身为嫔妃的唐锦意再了解不过,只是此番入宫身份特殊、情况不明,自然又有另一番感受。 皇门前不宜耽搁太久,待东宫的宫女出来迎接唐锦意,君无念恭恭敬敬施礼告辞。独自返回王府后君无念总感觉心中沉闷,看着死气沉沉的院落半晌失神——有时候他很羡慕楚辞有春秋那样可交付信任的仆从,很多话他想和谁说说,却没有人能够充当聆听者。 一个人坚持到现在,他也会感觉疲惫,尤其是寄托希望的人渐行渐远时。 “公子,玄武营云将军求见,正在门外等着呢。”家丁来通传时,君无念正茫然发呆。 “云将军吗?你告诉云将军,王爷不在府上,要找王爷还是进宫吧。”苦笑一声,君无念道。 家丁摇摇头:“我跟云将军的确是这么说的,可云将军说他要找的人不是王爷,而是公子您。” 君无念知道云九重与温墨疏母妃娘家有恩惠关系,但一直摸不清他与温墨疏亲近到什么地步,云九重突然造访,而且指名要找君无念,实在是始料未及的事。 “云将军,真是稀客。”收起种种疑惑,君无念亲自把云九重请入堂中,露水香茗,均是接待外客的最高标准。 云九重不住打量君无念,然而那张虽然年轻却饱经风霜的脸上瞧不出任何端倪,最终,只得主动说出登门目的:“我就开门见山直说了。先前二皇子殿下被突然调往北陲挂帅,因为事出突然没能与楚公子碰头商量,许多事情无法细致交待,唯独一件事是在临行前特地叮嘱我的——殿下说,如果四皇子这边出了什么事而君老板又不在他身边,让我务必找到君老板询问是否有什么能够帮忙。” 君无念哑然失笑:“难为二皇子有心了,这种时候居然还想着殿下的事。可惜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办法可想,说起来,宫里的事倒要向云将军请教才行。” “君老板就别再浪费时间考验我了,我能冒着危险找上门,还有什么可怀疑的?”云九重沉下脸色冷声道,“殿下待四皇子如何,君老板心里明镜似的,要不是太在乎手足兄弟,殿下怎会在身体极差的情况下还牵心挂念?如今朝中情势危急,奸妃佞臣当道,贸然暴露自己倾向无异于惹祸上身,我犯得着跑来自找麻烦吗?” 眼见云九重动了火气,君无念连连苦笑:“云将军误会了,在下并无试探之意,而是真的不了解现在朝中情势。前段时间我不在帝都,回来后发现安插在宫内的眼线都被一一拔除,与殿下交谈的机会也越来越少,根本不清楚目前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云九重是武将,平生多数时间在研究兵法操练,对那些专司动脑算计的谋士全无好感;但任务是温墨疏交办的,他也不好负气不管,再者君无念始终谦和有礼,颇有几分温墨疏的温雅气质,这也让云九重硬不下心再给脸色。 将信将疑瞥了君无念一眼,云九重不拘小节靠坐椅中:“自打皇上抱病歇朝后,前朝政事一直由几位重臣和左丞相代理,遇到难以抉择的问题时几位重臣都会面见皇上询问意见。可是二十多天前开始,左丞相就以皇上体虚不宜烦扰为由禁止任何人进入寿康殿,芸贵妃也在一旁帮腔,再加上皇上的贴身太监赵承德,三个人把寿康殿把守得严严实实,飞鸟难入。昨天听说皇上突然下旨册封四皇子为监国储君,朝上百官都万分诧异,可是谁都接近不了皇上,自然无从确定这道旨意是真是假,现在都乱着呢。” “我也是昨晚才得知殿下被封监国储君的,事先没有任何预兆。”君无念叹口气,想要哭笑却又觉得不合时宜,表情艰涩至极。 一个辅佐多年的谋士,主子当上太子却在最后一刻才得知消息,说出来多么荒唐! 见君无念面有不甘,云九重猜到多半是温墨疏的推测无误,登时也是一阵惘然:“四皇子一直把君老板当成心腹,怎会突然有如此之大的改变?连殿下都说,四皇子这番作为实在有负君老板了。” “不能全怪殿下,是我疏忽大意没能觉察到连嵩的意图,只顾着自己生气,竟忘了还有小人在暗处虎视眈眈。”捏紧拳头,君无念目光中闪过一丝冷色,“我早该想到才对,能帮殿下轻松解决诸多前朝难事的人少之又少,如果不是连嵩有意拉拢哄骗,还能有谁?殿下尚且年轻,容易心浮气躁,这些年来我怕他染上前朝那些肮脏习气总是百般限制,想来殿下是觉得太辛苦才会轻信连嵩鬼话。” 云九重冷哼:“天降大任,岂能轻松做儿戏?君老板不忍心骂四皇子糊涂,我们这些旁人可不觉得有什么忌讳的。要我说,四皇子天真正直不假,却也是敌友不分、亲疏不明的呆子,先前殿下对他百般照顾,他是如何回报的?如今君老板为四皇子劳心劳力鞠躬尽瘁,末了落得被疏远离弃的下场。说到底,四皇子不就是只白眼狼吗?” “云将军……” 觉着云九重话说得过重,可是想要反驳又没有合适理由,君无念呆呆地站着,愣怔模样半点不像是那个令许多敌人咬牙切齿睿智谋臣。 云九重也不知道接下来还能说些什么,扯了扯紧绷领口,沧桑面庞一抹无可奈何:“事已至此,再讨论谁骂谁都没用。日前定远王世子来信说铎国在南陲有异动,怀疑朝中有人暗中与之勾结传递消息,殿下和楚公子不在帝都,而四皇子又……这种时候,判断形势的任务就只能交给君老板你了,殿下的意思是,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保护好四皇子和王妃,皇族一脉,绝不可在此代断绝!” 第242章 躁动之夜 夜幕临近,傍晚的平原被残阳余晖笼罩,一层金色一层绯色,美得如同梦中画卷。言离忧忙里偷闲躺在草垛上,一身疲惫在晚霞之下化作融融暖意,抽丝般慢慢褪去。 “知道休息了?” 一片阴影遮过,恰好挡住微眯起来仰望云霞的视线,言离忧舔舔嘴唇,特别想告诉温墨情这种角度看他更有味道。 不似楚辞那般精致细腻如谪仙临世,也不像温墨疏那样温润文雅气质彬彬,温墨情吸引人之处在于他仿若与生俱来的傲骨,微冷,却有让人忍不住想要接近的矛盾感觉。 “色胆包天,盯着男人看不够么?”眉峰一耸,温墨情唇角噙笑,无端让言离忧背上一阵森寒。 “这么晚才回来,有在镇上吃过饭么?今天营中煮的山菜汤,味道很新鲜,我去给你盛一碗吧。”起身从草垛上跳下,言离忧拍拍手上灰尘。无意中看见温墨情手上沉甸甸布袋,言离忧满眼好奇:“药和肉菜呢?这又是什么东西?” “胭脂水粉,你不用就给夜姑娘——最好是你用,不然一百多两银子白花了。” 言离忧险些噎死。 一百多两银子……誉满君子楼的铁公鸡是抽风了么,居然花高价买一堆胭脂水粉送她?别说她不习惯也不太会涂脂抹粉,就算喜欢也不敢开口要这么高价的东西,这些钱够乡野农家生活一辈子了。 所以,送人是舍不得的。 言离忧抱着布袋暗喜一会儿,这才想起温墨情可能还饿着肚子,急忙把布袋塞回温墨情怀里要去火头军处寻些晚饭来,才一转身,冷不防被温墨情捉住手腕拖进怀里。 “霍斯都想要开战,明天我得赶去安州见茗湮一面。” 被温墨情从后抱住,言离忧本是想要挣脱的,听到那句话陡然一颤,身子就在温墨情怀中僵住。 赫连茗湮,这个名字为什么总要出现在她耳中? 觉察到言离忧细微颤抖,温墨情双臂箍得更紧,嗓音沉重微带沙哑:“慕格塔家是霍斯都帝国世袭一等公爵,茗湮和她父亲旅居中州多年,大概就是为了摸清大渊情况。如今她承继公爵封号又出任使者,偏在这时两国邦交出现问题,隐藏在后面的阴谋必定与慕格塔家有关。” “你去了,能阻止霍斯都帝国的野心吗?” “或许不能,但至少要问出个明白态度,倘若开战是霍斯都帝国国君的意思,那么我也只能在战场上尽可能阻拦了。” 温墨情的语气十分坚定,不容丝毫撼动,言离忧挣开怀抱回头与他对视,那双墨色眼中沉淀着无数复杂情绪,让她看不通透。 “你的事,我还是有太多不懂。”低下头,言离忧轻轻覆住温墨情手背,语气颇显寂寥,“我始终不明白你对赫连茗湮到底还有没有感情,更不明白你厌恶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生活却坚持参与政事,这份固执究竟源自哪里。万一真的打起仗,即便我不希望你去,你还是会冲上沙场吧?” 攥住言离忧有些凉意的手送到唇边,温墨情淡淡轻吻,呵出的气柔和温热,暖意却让言离忧眼眶发酸。 沙场无情,旦夕生死,她怕失去他、怕再也见不到他,害怕自己一个人被留下的心情,这些他都不懂吗?没有他,她可以活下去,但是他若不在,她的生命就不完整了。 无声轻叹,温墨情抵住言离忧眉心:“离忧,这是我对童叔叔的承诺,是比性命还重要的东西。昔年童叔叔为救我搭上整个巾帼军,自己也落得身败名裂双腿残废的下场,他却不许我报仇,只告诉我,让我代替他守护大渊土地,守护大渊无辜的百姓们,这样到他死时才能安然入土。如今边陲不稳,天下动荡,你让我如何置誓言于不顾,负了童叔叔当年舍命救我的恩情?” “你做这些是为了童叔叔?”对于温墨情的回答,言离忧颇感意外。 记得最初温墨情提起誓言二字时她还不知道什么巾帼军,不知道童如初是干什么的,后来遇到赫连茗湮,得知温墨情与赫连茗湮的复杂关系,她始终以为温墨情所谓的誓言是与赫连茗湮定下的,毕竟誓言这种事,往往是因为太过重视对方才会拼命相守。 说不清出于什么心思,言离忧松了口气,转眼又换上另一份担忧。 “你是世子也好,什么少侠也罢,终归不是上阵杀敌的士兵身份;再说功夫好跟能打仗不是一回事,刀剑无眼,你能躲过敌人三拳两脚,怎么可能躲得过漫天箭雨?就算意气用事也该有个限度,赔上性命只为允诺,童叔叔一定也不愿看到这种事情发生。” 温墨情屈指弹在言离忧额上,眸中有了几点笑意:“还没确定开战你就这么多担心,不想让我走么?” “你走了,不就又剩下我一个人?”话说出口,言离忧便立即有几分后悔,急忙又补充道,“我是说办事不方便,毕竟我认识的人不多,对许多事情也不太了解。原本我是打算墨疏的药都服用完后就离开这里,你这一走谁知道哪年哪月才能回来?要让我在这里一直等下去吗?” 言离忧不是第一次来戍边军营,有夜凌郗在也不至于寂寞,唯一会让她忐忑不安的因素就只有温墨疏。温墨情有一搭没一搭刮着言离忧耳垂,想了片刻后,轻描淡写一句话险些教言离忧失声惊呼。 “处理完这堆闲事后,我们成亲吧。” 赫连茗湮又或者是温墨疏,那些令他们彼此不能安心的障碍总该有个了断,最能落定二人关系的方法,无外乎就是确定关系结为夫妻了。 不过很显然,言离忧对这件事还没有足够准备,先是惊慌失措咬了舌头,而后疼出眼泪满面绯红。 “胡说八道什么!谁、谁说要跟你成亲了!”张牙舞爪站在原地一顿挣扎,言离忧语无伦次,连看都不敢看温墨情一眼。 “说不说我都要娶你,难道你想保持这种关系一辈子?”温墨情并不把成亲当作笑话,而是以一种罕见的严肃态度面对。抓住言离忧胡乱挥动的手臂,温墨情勾起光洁下颌面向自己:“我知道你一直都很不安,总是担心那些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尽管现在条件还不成熟,不过要娶你的话,聘礼我还是下得起的,也只有这样才能让你安心。” 成亲,过于陌生的词让言离忧一阵茫然,她明白温墨情是真心想要娶她,心里却仍是半悬。 她这样一个没有身份和过去的人,真的能心安理得嫁入定远王府吗?如今她身上还背负许多人的憎恨怨念,就这样把温墨情当做一辈子的归宿,能带给他的又是什么?片刻激动欣喜后,冷静下来的言离忧不得不思考更长远的问题。 “成亲的事再放放吧,上次王爷的意思不是让我们别急于一时么?也许王爷有他的想法也说不定。”带着一丝半点的小委屈,言离忧最终向苛刻环境妥协。 其实言离忧很清楚,这种理由温墨情绝对不会接受,她只是需要一个肯定答复——在定远王态度不算明朗的情况下,温墨情要怎么做?是固执地坚持与她成亲,还是考虑定远王的意见继续拖下去? 这种钻牛角尖的问题实际上很自私、很任性,言离忧自己也明白,可她还是希望得到回应,否则她心底的不安只会慢慢扩大。 “这些无聊的问题不要再问,答案你很清楚不是么?我不希望你变成碧笙那样斤斤计较的人,保持你的本色,这是我唯一要求。” 温墨情的语气似乎有那么一点点不耐烦,那种感觉很像他面对碧笙时的态度,一瞬让言离忧从云端跌落,心凉透顶。 不知不觉中,她变得像碧笙了吗?而碧笙是他最讨厌的一类女人。 “好了,成亲的等有时间再讨论,我去和夜将军知会一声。”不知是没有注意到还是可以忽略了言离忧的表情变化,温墨情匆匆错开话题,将装着胭脂水粉的布袋塞给言离忧后往夜皓川营帐走去,没有半刻迟疑犹豫。 言离忧站在他身后,目光一直追到营帐帘帐将温墨情身影吞没,呆呆站了许久,手中布袋咚地落地。 她有种感觉,自己或许并不是最适合温墨情的人。 由于身份特殊,夜皓川并没有过多挽留温墨情亦没有追问原因,只是难免好奇他独自离去而不带走言离忧的决定,晚上开一坛好酒烧几道好菜为温墨情送行的想法也遭到委婉拒绝。温墨情离开后,夜皓川叫来夜凌郗复述一遍,夜凌郗也觉得奇怪,兄妹二人想了半天也不明白温墨情、温墨疏和言离忧三人之间如今究竟是个什么关系,而他们并不知道,此时的温墨情,正徘徊在莫名情绪之中。 “这些无聊的问题不要再问。” 月色西起,温墨情站在安静的草原间无意义地重复着不久前说过的话,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用如此冷漠无情的语气和言离忧交谈。 似乎……将要再次与赫连茗湮见面的决定,让他异常浮躁。 第243章 权力更迭 边塞之地贫穷艰苦,烛灯那种富贵人家才用得起的照明工具是绝对没有的。言离忧从火头军那里要了些菜籽油,使得营帐内油灯燃得更旺些,借着昏黄灯光一边又一边收拾温墨情的行装。 事实上温墨情的行装很简单,两套衣衫一些干粮,小布袋里行走江湖常用的必备物品,外加不离手的长剑钱袋,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之所以一边边收拾没完,完全是因为言离忧不知道除了做这些外还能干什么才能消磨时间,一个人在营帐中等温墨情归来,时间流逝总显得异常缓慢。 直至星满河汉、营内鼾声四起,等候的人才掀帘而入。 “早些休息。”对抱膝而坐的言离忧一声淡淡叮嘱,温墨情并没有说其他话。 言离忧深吸口气,平整包袱推到温墨情手边:“要带的东西帮你收拾好了,明早就走吗?” “天亮启程。”温墨情没有接过包袱,少顷犹豫后直接拉过言离忧手腕,两个人的距离贴近许多。半倚着支撑营帐的圆柱,温墨情揽着言离忧的头轻靠自己肩膀:“时局乱着,难保连嵩不会派人到戍边军营来捣乱,凡事都要小心;我不在时切记遇事冷静,保护好自己为优先,别一冲动又做出什么不知死活的事情。” 言离忧只轻轻应了一声,显然没什么精神,靠在温墨情肩头时无论表情还是动作都十分不自然。 越是无心的话越容易伤人。纵是温墨情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思来想去却不知道该怎么解开言离忧的心结,有太多更重要的事让他无暇顾及,也有些人,让他心烦意乱无法集中精力面对言离忧的低落情绪。 “今晚留下吧。”突兀地,温墨情把一闪而过的念头低喃出口。 言离忧愣了一下,又是一阵短暂恍惚,而后轻轻点头,至于有没有吭声自己也记不得。 无论是她前世所处的时代也好,又或者是如今身处的环境,言离忧并不认同未婚男女同居这种事情,哪怕对身边的人来说她有着更为开明的想法,可实际上她始终是个偏向于保守主义的人。一路走来她也曾有过与温墨情同床共枕的经历,不过那几次多半是因为客观条件逼迫又或者未确定关系时的无心之举,唯一一次温墨情主动爬上她床榻也是出于玩笑,像这般飘荡暧昧气息的邀约…… 既不合礼法,也不是她能轻易接受的事,但此时此刻,言离忧不想拒绝——如她希望得到某种肯定答复一样,温墨情也需要某种证明吧?证明她愿意为他付出,真心想要与他在一起。 许是复杂表情过于明显,该有不该有的心思都放在了脸上,被温墨情紧盯片刻后,一声嗤笑低低响起。 “想什么呢,我可没说要对你如何。”深吸口气,温墨情放手直起身子,揉了揉有些酸的肩膀,“没成亲之前我不会有任何非礼举动,这点你大可放心。就算是再好色的登徒子,若是为了自己喜欢的女子也会规矩收敛的。” “你承认自己是登徒子了吗?不愧是流氓,说起来毫不脸红。”借着犟嘴嘲讽,言离忧掩饰起绯红双颊。 看着那道认真目光时她才蓦地想到,温墨情怎么可能伤害她? 他的谨慎,他的小心,让他总是远离疏忽犯错的边缘,所以他绝对不会像温墨峥那样在娶唐锦意过门之前就让其怀上孩子,以尴尬的身份和状态面对世人嘲笑与指摘。 经过这么多风风雨雨,她最不该怀疑的人就是他才对。 莫名地,心情一下子轻松许多,言离忧长出口气,一脚跨出营帐:“我去告诉凌郗一声,免得她等我到深夜还不睡。” “顺便告诉她,晚上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别抱着偷看想法在外面吹夜风。” ※※※ 大渊历朝历代天子所居的寿康殿,近日来忽然冷清许多,没有那么多太监宫女排队服侍,也不再有朝臣皇子跪拜求见的场面了。 晌午到傍晚,温敬元一直处于浑浑噩噩的昏睡状态,好不容易清醒些积攒点力气,沙哑着喉咙连叫几声却无人回应,过了好半天才见燕香长衫鲜艳、环佩叮当,踩着碎步缓缓走来。 “燕香……给朕倒些水,朕喉咙都干了。”安心闭眼躺好,温敬元懒懒吩咐道。 “水?水不就在桌上吗?皇上想喝自己倒就是,我又不是专门伺候人的奴才。”意料之外,燕香没有如往常那般笑脸逢迎,反而寒着面孔连连冷笑。 温敬元心里一抖,猛地睁开眼半身撑坐,蜡黄脸面转向殿中抱肩站着的燕香,瞪圆眼睛怒气冲冲:“放肆!你个贱人,竟敢在朕面前口出狂言!来人!来人把这贱人给朕拖去掖庭!” 掖庭有多可怕,宫中的女人们心里都清楚,然而燕香并不害怕,反倒笑得更恣肆:“皇上再大点声,看看喊多久才会有人听见。哦,对了,赵公公就在门外,需要叫他进来吗?这点小事,贱妾还是可以代劳的。” 温敬元倒吸口凉气,这才意识到周围静得不像话,一种危险味道漂浮在寂寥的寝殿内。 他的寝殿有这么寂静吗?没有他的允许,赵公公不是该拦住所有吵他安睡的人吗?为什么他咆哮半天,那些应该守在门外的奴才没有半点动静,连一句询问都不曾有? 经历过同父异母兄长的排挤,经历过前朝尔虞我诈的倾轧,又凭借无数手段登上皇帝龙椅,有着远超常人阅历的温敬元并不糊涂,他知道,在本应由他主宰的皇宫中,有什么异变正在发生,而这异变中最有可能成为牺牲品的人,正是身为皇帝的自己。 龙威是不容侵犯的,温敬元冷静下来,悄悄握住藏在枕下的匕首。 “你去把赵公公叫来吧,朕有事要问他。” 突然变得平和的温敬元反而让燕香不知所措,迟疑少顷,提步走到门前拉开房门,与外面的赵公公嘀咕两声,而后赵公公进门,竟也奇迹般站直了腰板,面对高高在上的皇帝再没有卑躬屈膝的奴才模样。 不祥预感在温敬元脑中蔓延。 咽了口口水,温敬元故作平静:“赵公公,朕躺得乏了,你扶朕出去走走。这一冬几乎都躺在榻上,朕都忘记御花园的雪景是什么样子了。” 赵公公侧头看了眼门口,鼻子里哼了一声,捏着尖细嗓音阴阳怪气道:“这不太合适吧?娘娘说了,皇上身子弱不能吹风,还是躺在榻上静养为好。娘娘一片苦心皇上应该了解,所以就请皇上委屈委屈,多忍耐一些时日,等娘娘说皇上能走动的时候,奴才自然会带皇上去好地方走走。” 好地方?阴曹地府还是黄泉冥河?温敬元自然听得出赵公公话中不敬讥诮之意,强忍怒火凝神环视,心底愈发冰凉——透过虚掩的门,本应站着一排太监宫女的地方如今只有一个身影,而那道身影他并不陌生,正是凤欢宫专门伺候芸贵妃的太监小亭子。 已是困兽了吗?面对绝境局面,温敬元并没有彻底放弃希望,沉下脸色,又恢复帝王的九五之尊。 “你们想造反?以为朕已经是个废人,可以任人宰割了吗?倘若你们现在悔过还来得及,念在你们没有辛劳也有苦劳的份上,朕可以对你们所作的事既往不咎……” “皇上就别难为他们了,功劳苦劳暂且不提,他们心里都怨恨着皇上呢,怎么也该有个出出气的机会。”甜腻嗓音伴着一阵馨香自门外传来,温敬元病躯一颤,紧握匕首的手掌气得直抖。 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多少个日日夜夜就是这个女人在他身下、耳畔娇吟低语;也曾有无数朝臣上奏慷慨激昂,试图提醒他莫要耽于女色贻误国事。而他被蒙住了眼,竟没有察觉备受自己宠溺的枕边人竟是个蛇蝎毒妇,甚至一次次龙颜大怒冲冠只为红颜,直至这一刻那道柔媚入骨的身影带着嘲讽而来才陡然醒悟。 想要夺走他江山帝位以及性命的人,正是芸贵妃啊! “毒妇……你这毒妇!”温敬元怒不可遏,以常人不可想象的速度,将全身残余力量凝聚于一刻,猛地握紧匕首冲向蓝芷蓉。 蓝芷蓉不动不躲,神色倨傲地站在原地,而结果也如她所表现出的从容不迫一样,那把匕首根本没能伤及她分毫,远在两步之外就被打飞钉在茶案上。 浅笑如魅,蓝芷蓉优雅挥手:“孤水,下去吧,皇上已经是个废人,也就逞一时之能吓唬吓唬人而已。” 一袭冷风卷过,不等温敬元看清将匕首击飞的神秘人是谁,那道黑影已经挟着诡秘飘然离开。最后的体力与武器尽数远离,温敬元颓然地委顿在地,即便如此也没有谁来搀扶他,燕香也好,赵公公也好,所有人都居高临下无声冷笑,面上嘲笑表情如针刺骨。 那是毫不遮掩的厌恶。 “长芸,你想干什么?效仿南姜国妫后篡权自立为帝吗?你只不过是个贵妃,根本没有资格染指帝位,别痴心妄想了!”温敬元气冲肺腑,重重喘息,语气里几分气急败坏无可掩藏。 “长芸?皇上真是病糊涂了,本宫早就说过,我不叫长芸。”懒懒坐在红木大椅中,蓝芷蓉魅笑阴冷,“至于什么帝位,本宫根本不感兴趣。哦,对了,顺便知会皇上一声,如今四皇子已经册封为监国储君,正在前朝代皇上处理国事,皇上以后再不用为那些琐碎政务操心,安心在寝殿颐养天年吧。” 温敬元脑袋翁地一声,一刹失去反应。 眼前情况已明了,芸贵妃伙同赵公公、燕香等将他软禁于寿康殿内,但温敬元万万没想到,最终得到好处的人不是芸贵妃也不是赵公公,而是四皇子温墨峥! “你们……奸夫……妇……” 温敬元脸色灰白如死状,激动情绪令得他语无伦次。然而这还不是所有异样的全部,当如此紧张时刻,温敬元竟然荒唐地感到饥饿口渴,万分想要吞食狂饮芸贵妃亲手做的餐食甚至超过怒火时,他猛地意识到了什么。 第245章 绝望真相 “贱人……贱人!你对朕动了什么手脚!” 眼看九五之尊神情扭曲地在自己脚下痛苦扭动,异样快感在蓝芷蓉心头脑海里肆意蔓延。微微躬身用丝帕挑逗着狂躁却无力的大渊皇帝,蓝芷蓉笑得尖锐猖狂:“本宫何时对皇上动过手脚?这么久以来,有权力动手动脚的人不是皇上您吗?皇上一定以为自己在榻上缠绵时万分迷人吧?真是可惜啊,说句老实话,每一次被你碰触抚摸都会让我恶心,让我想要亲手将你千刀万剐!” 笑声陡然化作刺耳尖叫,回荡在冷清的殿内经久不息。 如此疯狂,如此凄厉,这就是恨意的极限吗?赵公公额上沁出一层细密汗珠,悄悄向门口朝内张望的小亭子看去,二人对视一眼,交换无奈与惊惶后错开目光;再瞄向已经身为贵人的燕香,赵公公毫不意外地看到,那张透着青涩的脸上浮现出与蓝芷蓉酷似的残忍笑意。 她们的恨意都一样,都在每一夜承欢天子身下时点滴积累,在每一次强颜欢笑、献媚诱惑时刻印更深,一朝爆发,便是可怖恶鬼、疯狂修罗,不将憎恨的那个男人撕裂粉碎便难解心头之恨。 多少冤孽不都是自作自受吗?赵公公低下头无声叹息,不再去看温敬元挣扎表情。 看得够了,看得心情舒服了,燕香才伸手扶住蓝芷蓉:“娘娘莫要气坏了身子,心里有气发泄一番便是,大不了赏他一顿责罚,让这狗皇帝也尝尝奴才们受苦受罪的滋味。” “是啊,犯了错就该罚,天子也不例外。”火气稍有消散,蓝芷蓉慢慢平定情绪,冷笑一声扬起下颌,“皇上气性大,平日里奴才们有点儿疏忽纰漏就要被罚,时常三五日不许吃饭。既然如此,今天皇上也尝尝饿肚子的滋味吧——小亭子,去把膳房我刚做好的羹汤拿来,就放在桌上让皇上看着,吃不到,也好解解眼馋。” 羹汤二字落入温敬元而中,五脏六腑、四肢百骸立刻传来奇妙感觉。那感觉酥麻难忍,似是有种冲动叫嚣咆哮着,比饥饿更痛苦,比口渴更无法忍受,好像只要吃不到那碗羹汤就会失去性命,浑身爬满虫蚁不停啃噬,直至他死亡。而当小亭子真的端着羹汤回来并放到桌上时,温敬元几乎要疯掉了,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想要扑上去的冲动,几欲将愤怒、尊严一并抛弃。 徘徊在痛苦中的温敬元让蓝芷蓉满心舒畅,转身挪步坐到龙榻之上,小指长短的细颈瓷瓶在掌中颠来倒去。 “皇上总夸本宫做的饭菜好吃,那是自然的。从我认识文翰起就一直努力学习做菜,他喜欢吃的糕点,喜欢的青菜,喜欢的口味,所有一切我都铭记在心里,每一道菜都倾尽心血去做。”眸光微滞,阴冷笑容里忽地透出几丝柔情,几许追忆。蓝芷蓉轻轻亲吻瓷瓶,视线平望向轻烟袅袅的香炉:“姐姐告诉我,想要拴住男人的心就得先拴住他的胃,所以我把大半精力都用在饭菜上,可惜到最后,他还是抛弃我去跟那贱人结婚……都是骗子,姐姐也好他也好,所有人都是骗子。” 温敬元被怪异而痛苦的感觉折磨得半死不活,脑如沉钟轰轰作响,完全没有办法仔细听蓝芷蓉的话,谁是文翰,蓝芷蓉的姐姐又是谁,他觉得根本没必要去追问;而一旁的燕香和赵公公、小亭子三人清醒着,依旧听不懂奇奇怪怪的念叨。 文翰是谁?是谁负了高贵的芸贵妃?又是谁让她如此绝望,把所有人都当成卑劣的骗子? 这些话,他们三个人自是不敢问的。 一阵莫名其妙的牢骚后,蓝芷蓉又从亢奋状态恢复平静,拔掉瓷瓶的木塞,一撮粉末倒进滚热的汤水中。 “皇上是不是很痛苦?是不是很想喝本宫煲的汤呢?”端起羹汤放到温敬元面前,蓝芷蓉笑得凛冽森寒,“连嵩说,菜做得再美味也留不住人心,所以他给了我这样东西,只要有这奇药,就算再难吃的菜肴也会让人流连忘返、欲死欲仙。爱我的人也好,不爱我的人也好,为了吃上一口我做的饭菜当牛做马抛弃尊严,这并不是玩笑——皇上,您闻闻,这汤是不是很香?不喝上一口,是不是生不如死?” 痛苦呜鸣在温敬元唇齿间辗转,发黑模糊的视线掠过羹汤,依稀看得见粘稠汤汁中漂浮着令人作呕的长长肉虫及断指,鼻间也满是腥臭恶心的味道。 即便如此,仿佛被万虫啃噬的身体还是压抑不住冲动,拼命向羹汤挪去。 “罂粟。”涂抹着最鲜艳红色的唇瓣磕碰,陌生的名字从蓝芷蓉口中缓缓吐出,衬着那双冷如寒潭之水的眼眸,冷淡而无情,“美丽得销魂,却会让人慢慢中毒,在梦幻与痛苦交错中死去的神奇植物。皇上,您看,本宫可还衬得上这花和这毒?” ※※※ “娘娘且看,这是丞相大人亲手栽种的花朵,开花时又红又大个儿,比那盛放的月季花还漂亮呢!” 专司伺候宫中花草的小太监满脸堆笑,蹲在一大片花草前喋喋不休介绍着,时不时回头看眼身后失魂落魄般的女子。那些花尚未开放,但是因种植在温暖的花房里,时至冬日也没有干枯冻死,比起那女子憔悴苍白的容颜,反而更有几分活着的精神头。 左哄右哄也不见那女子展露笑颜,小太监不禁哭丧了脸:“绢妃娘娘,您就当可怜可怜奴才,别再冷着脸不说话了行吗?丞相大人说了,要是今天奴才哄不好娘娘就要赏奴才二十板子,您看奴才这身子骨都脆成什么样了,哪禁得住二十板子啊!娘娘,您就行行好可怜可怜奴才吧!” “我可怜你,谁来可怜我呢?”木然眼珠总算动了动,绢妃一声哀婉叹息,柔柔声音细如春雨,“你且去回复丞相,就说我笑了便可,他若是来问我,我自然会为你说话的。” 绢妃虽是个喜欢无病**的人,平素对下人却十分和气,小太监听她这么一说立时眉开眼笑,跪下连磕三个响头后匆匆跑开,甚至忘了应该先送形单影只的绢妃回铅华宫。 几声枯枝断裂轻响传来格外突兀,绢妃惊吓回头,只见那袭怎么也躲不开的白色身影再次出现,拈过树梢一枝腊梅递到她面前。 “不喜欢花?” 绢妃没有回答,惨白了花容踉跄倒退几步,堪堪躲到花园墙边。 连嵩并不介意绢妃的慌张,将腊梅随手丢进雪堆里,靠近墙边谦谦有礼单手平伸:“娘娘一个人也是孤寂,不妨陪微臣一起走走,这罂粟花没什么看头,有看头的东西,还得微臣亲自带娘娘去看才合适。” 绢妃厌恶连嵩却不敢反抗,被逼无奈艰难点头,仍是远远躲着连嵩不肯靠近。 御花园是嫔妃们打发无聊时光的主要地点之一,整个御花园又分六处小园,连嵩带绢妃去的是东南角玉香园。玉香园与其他几处花园不同,这里养的不是花草树木而是动物,整个院子就是一座大暖房,一年四季均能看见活物,而隆冬里最多的是鸟雀和游鱼。绢妃不明白连嵩带她来这里的目的,见连嵩挥手屏退玉香园看守,心里不由一阵恐慌。 她害怕,害怕那一晚失去贞洁的噩梦重复上演。 “玉香园比较暖,娘娘体弱多病最适合在这里休养。”连嵩对绢妃惊恐神情视而不见,取过一把粮食自顾喂起鸽子,“以前二皇子时常来这里,听说这些鸟兽有一多半都是他养着的,想来娘娘应该很喜欢吧?二皇子那样温润谦和的人,总能教许多女子倾心爱慕。” 绢妃失神,一霎连畏惧都忘了,满脑子只有温墨疏温柔身影与笑容。 在宫中这么多年,如果不是昔时温墨疏那一下搀扶、那一抹浅笑,她可能早就失去活下去的动力选择自尽,又因着得知自己心心念念恋着的人竟是二皇子且他已经心有所属,她才会失魂落魄终日以泪洗面,最终失了警觉被恶人夺去清白。 温墨疏,到底是她的福气,还是她的厄运? “皇上指明派二皇子去北陲挂帅时,二皇子似乎病得不轻。听说后来楚辞动用人脉请来言离忧为二皇子到妖山取药,取来药后又让定远王世子和言离忧一同送去戍边军营,也不知现在病情如何。”连嵩似是漫不经心地将温墨疏最近情况一一道来。 绢妃捂着心口,眼中几许哀凉:“那不是很好吗?二皇子喜欢言医官,能与她每日相见,心情一定很好吧?” “恐怕不然。”连嵩回头,唇角笑意微冷,“能与言离忧见面,对二皇子来说也许可以寥解相思之苦,但若是定远王世子在一旁与言离忧亲亲我我,怎么想二皇子都不会开心吧?毕竟是自己喜欢过的女人,为她违背圣命,为她不辞辛劳,结果却落得被抛弃下场,替别人做了嫁衣裳……若说最可怜的人,果然还是二皇子啊!” 一阵心痛袭来,绢妃脸色惨白如纸:“言医官和定远王世子?他们真的在一起了?难怪……难怪二皇子一直郁郁寡欢……这才几个月罢了,他竟为言医官病重如斯,怎么受伤的总是痴情之人……” “因为痴情人最是可悲,即便明知被人利用仍一厢情愿付出不求回报——二皇子如此,娘娘不也是如此吗?” “我没有,我没有被利用,二皇子他连理都不愿理我……”一阵细小啜泣夹杂着颤抖,从绢妃柔弱身躯慢慢散开。 连嵩抬头看着房梁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的鸟雀,浅色眼眸静若止水:“真的没有么?难道二皇子不曾交待娘娘莫怪罪言离忧,难道娘娘没有收敛嫉恨假装平和与言离忧交谈?如果不是为了二皇子,娘娘可还能不去恨言离忧?微臣的意思,娘娘心里应该比谁都明白。” 啜泣声越来越小,直至没了动静。 与温墨疏之间的点点滴滴,绢妃怎会有丝毫忘却? 当初发疯一般让下人一封封送信给温墨疏,换来的是什么?疏远,避而不见,为平息风波而做的无心道歉……除此之外温墨疏对她说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别怪离忧。 “墨疏……他也是如此?那言医官呢,她也在利用墨疏吗?”忽而抬头,绢妃挂着泪痕茫然不知问谁,心中却有种怪异感觉慢慢升腾。 如果没有言离忧,也许她和温墨疏都不会如此悲惨。 第245章 公布婚事 “我还不确定霍斯都帝国使者是不是仍留在安州,回来的日期难定。我不在时多管着她,别让她到处乱跑,只要事情一结束我就回来接她。” 沉闷的风吹过原野,带来几许怅然之意,夜凌郗心不在焉应下温墨情的交待,目光频频望向毫无动静的营帐——温墨情马上就要走了,她不明白为什么言离忧不来送行,是难过,还是两个人因为温墨疏闹别扭了? “凌郗,你先回去吧,我送送世子。”夜皓川跨上马,平静面色似是没有任何担心。 稍作犹豫,夜凌郗无奈点头:“那你早点回来,二皇子想问问详细的情况呢。还有世子,路上千万小心,听说这几天总有流匪和歹民趁乱抢掠,万一世子碰上了,还请手下留情别闹出人命。” “吃官司的事,我不会做。” 寒暄几句正要纵马启程,斜里忽然窜出一道人影,噗地将一大包东西丢进温墨情怀里。 “路上有客栈就去,别舍不得钱总吃干粮,对身体不好。这里面有些淡酒,度数不算高,你要是心烦就喝这个,那些容易上头的烈酒还是别碰为妙,自己什么酒量心里有个谱。”言离忧抹了一把头上汗珠,絮絮叨叨说完后狠狠瞪着温墨情,“该回来就回来,别恋着谁不肯走,等我去找你的话可就没那么简单解决了。” 温墨情并不意外最后才跑出来的家伙,坐在马上眉峰一挑,东西稳稳塞进布袋,随后压低身子贴近言离忧面庞。 短暂如朝露,似昙花一现,就那么随意自然地吻落面颊,在众目睽睽之下。 他温墨情想做的事,才不管何时何地,又有谁在一旁看着。 “疯了吧你……”言离忧勉强挤出一句埋怨,嘟囔在齿间模糊不清,也不知温墨情能不能听见,倒是红了自己的脸,热得跟火烧一样。 “等我回来。”直起身,温墨情根本不容言离忧反驳,逆着晨光的笑容有些看不清晰,“婚事已定,你也该抽些时间准备准备。” 其他人离得较远听不太真切,唯独骑马立在旁边的夜皓川听得清楚,登时瞠目结舌:“世子和言姑娘的婚事吗?已经定下来了?啊,那我得赶紧准备贺礼才行!” “婚事?离忧,你怎么都不告诉我?”本来无精打采的夜凌郗立刻来了劲儿,一巴掌拍在言离忧背后。 言离忧揉着后背有苦说不出,只能翻个白眼继续朝温墨情撒火:“太阳都快出来了,还不走?这么多嘴多舌的,谁愿意嫁你?快走快走,营帐里我还煎着药呢!” 好像在温墨情面前,她永远是一副尴尬笨拙的小女人模样。尽管自己也有察觉,言离忧还是无法改变对待温墨情时的态度表现,满面绯红送走温墨情和夜皓川,这才渐渐安定下来。 “凌郗,别听他胡说,成亲的事根本没有定下来,昨晚只是提了几句而已。” “定没定跟我没关系,反正你说要成亲我就去送贺礼闹洞房,管你明天还是明年。”夜凌郗撇撇嘴,又一拳头捶向言离忧,神神秘秘地眨了眨眼睛,“哎,我问你,昨晚你们两个有没有什么什么的?亏我花了大半天时间准备安慰你,没想到你这色丫头,有了男人就抛弃姐妹,一整晚让我独守空房。” “什么什么什么的?胡思乱想也有个界限啊!我只是为了帮他收拾东西才睡在那边而已,哪来那么多有的没的?你个疯婆子,还不把嘴闭上,没羞没躁的,还没成亲就什么都敢说,看以后谁肯娶你!” 言离忧感觉自己的心有些抽搐——为什么想来想去,好像她才是最保守的一个?还是说她遇见的人都太过特别,都是为了让她脸红难堪而生的呢? 不过…… 成亲这件事由温墨情来公布,的确让她的心落定许多。 温墨情走后没几天,帝都就传来皇帝病重期间册封四皇子温墨峥为监国储君的消息,一时间营中处处议论之声,连夜皓川的眉头也紧上许多。有鬼蟒株的助益,温墨疏恢复得相当迅速,七日便止住咳血,十余日时基本上不再剧咳,至七棵鬼蟒株入腹,温墨疏的面庞已经隐隐生出健康之色。只不过这样一来他也安不下心养病了,白天为戍边军诸多琐事忙来忙去,晚上还经常与夜皓川私下密谈,言离忧这才发觉,没有楚辞在时,温墨疏的确辛苦数倍。 “楚公子还没有消息吗?我以为他办完事就会过来呢。” “有些事在帝都做起来更方便,跟我一起跑来这边的话,能做的就只有望着原野兴叹了。”温墨疏笑笑,放下手中边陲地形图,抬眉望向言离忧,“世子那边怎么样了,也没有消息?我还期盼能从他那里打探些君老板的情况来着。现在帝都已经开始锁城,飞鸟难进,消息难出,我派人送出的几封信如石沉大海,至今仍无回复。” 言离忧想了想,道:“给四皇子的信么?倘若如你猜测那般,四皇子和皇上都已被连嵩挟持软禁,信自然是收不到的。” “嗯,所以我才越来越担心墨峥的状况。”低低叹息沉重,温墨疏脸色稍显黯淡,“墨峥天性单纯,极易受人蛊惑,万一他被连嵩诱骗而君老板又被阻挡无法劝说,墨峥很有可能落入连嵩的陷阱之中。现在我唯一的期望都寄托在唐姑娘身上,君老板不在时,墨峥身边也就只有唐姑娘一个明眼人了。” 与唐锦意相处许久,言离忧对其沉稳性格和清明目光还是十分钦佩的,闲得无聊掰着指头算了算,忽而一声惊呼:“现在是正月,唐姐姐是入秋怀上四皇子骨肉的,算下来腹中孩子已经有四五个月了啊!这种时候应该开始用安胎药了,可是皇宫那种环境……” 身为皇子的温墨疏都曾在宫中被人下毒,如果有人想对唐锦意不利,没有人能给予保护的柔弱王妃该如何是好?言离忧险些喘不过气,根本不敢去想倘若真有谁要害唐锦意的话,唐锦意会是个什么下场。 “没关系,不用担心唐姑娘。”浅浅一笑,温墨疏胸有成竹淡道,“离开帝都前我找过玄武营的云将军,特地叮嘱他无论如何要保护好唐姑娘和她腹中骨肉。皇上而立之年仍无子嗣,看如今体虚情况大概不能长久了,而其他几位皇子也未必能逃过权势倾轧的命运,想要留下孩子承继帝位的可能微乎其微,也就只有墨峥尚有希望。我大渊龙脉香火,万不能自此断绝。” 言离忧恍惚少顷,仍是不解:“以前的话可能不太好说,但现在你和其他皇子无异,再不必担心寒症危及性命,想要个能继承血统的子嗣并不困难。怎么,你该不是想把皇位让给四皇子吧?” “倘若墨峥糊涂到连君老板都舍弃的地步,我哪里还敢把天下交给他掌管?那岂不是为奸臣宁妃谋权篡位铺路么?”温墨疏摇头,眼眸中忽地多了几许执拗认真,“离忧,你还不懂吗?就算最终登上帝位的是我,大渊还是不会有能够继承皇位的太子,除非你……”话未完,片刻沉默后,温墨疏低低叹息:“我说过我会坚守誓言,此生非你不娶。” “所以说,言姑娘不肯嫁给殿下的话,殿下就打算一辈子孤寡,宁可让四皇子的子嗣来继承皇位——真是固执,固执到连我也束手无策了。” 不等言离忧露出为难表情,另有一把声音穿过营帐悠悠传来,令温墨疏和言离忧不约而同露出惊讶且惊喜的表情。 “楚公子?!” “楚辞?” 率先起身冲出营帐,如言离忧所期盼那般,楚辞和春秋一前一后正向营帐步步走来,身后还追随着许多将士惊诧歆羡的目光。言离忧深吸口气,快走两步赶上前去笑语盈盈:“楚公子天生高调,就算一句话不说,只凭身份面容都能让一堆人惊叹不已。” 论身份,他是先帝最信赖的首席谋士,年纪轻轻却坐拥“帝师之才”的美誉,甚至名动天下的君子楼楼主秋逝水都想拉拢他;论面容,他有着异族的高挑身材、明晰轮廓,美得不像凡人,可以算是言离忧平生所见最俊美的男人。 这样一个惊才绝艳的存在,走到哪里能不惹眼?不过言离忧最好奇的已经不再是楚辞神秘身份,比起这个,另一个困惑许久的问题,终于被言离忧忍不住吐了出来。 “楚公子是顺风耳么?离老远就能听见别人说话,再细微的声响都逃不过楚公子耳朵。” 在宫中也好,在妖山也好,楚辞屡屡显露出远超常人的听力,如果不是听力极佳,难道还会是神机妙算连别人说什么也能堪破的奇才么? 伸出修长匀称的手指刮了下自己耳垂,楚辞和煦笑道:“算是天赋异禀吧,自幼就比别人耳聪目明,周围不太吵杂的话,方圆百米内有什么稍大响动基本都能听到。言姑娘别以为这是什么好本事,平时用起来虽方便,晚上睡觉可就惨了。以前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会有这种异禀,现在总算想明白了——”忽地凑近言离忧脸侧,楚辞眨了眨眼:“是为了听见言姑娘的心声啊!” 言离忧愣住,虽然明知道楚辞是在开玩笑,仍旧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语气来接应。 楚辞耸耸肩回到原位,视线又转到温墨疏身上,折扇一敲,笑意更浓:“追求姑娘要像这样多说些讨人喜欢的话,殿下学会了吗?如果学会了,那就请殿下加倍努力追回言姑娘的心吧,在下会倾尽全力帮忙的。” 第246章 锦衣夜行 四方庭院,规整楼阁,夜幕之下的皇宫**富丽如白日,唯独少了些人气,只有巡夜士兵整齐脚步声不时传来。 数日前一道圣旨发下,大渊帝都凤落城又一次迎来戒严和宵禁,天子身处的皇宫更是盘查严格,成了名符其实的禁城。不过禁城只能禁住普通百姓和中规中矩的官员们,总有些人是不受这禁令阻拦的,如此时,一道人影正迅速而无声地窜行于宫殿之间,眼见接近东宫仍无人发现。 越过琉璃瓦装饰的高耸围墙,身着夜行劲装的君无念轻而易举地潜入东宫院落内,然而他没有奔向太子寝殿或者书房,而是直接来到偏殿门前。 咚,咚咚。 一长两短三声叩门,少顷安静后,房门匆匆打开。 “殿下还在御书房那边,下人们我早早打发去休息了。”唐锦意压低声音轻道。 “这样最好,被人发现终归是麻烦一桩。”揭去蒙面黑纱,君无念钻进房间长舒口气,“现在帝都内满是连嵩眼线,宫中巡查也比以往严格数倍,若不是云将军帮忙探路打听情况,就算是我也没这么容易摸进来。对了,殿下今晚也要在御书房那边过夜?” 唐锦意摇摇头,微微发福的脸上带着几丝憔悴:“已经在御书房睡了两天,下午时派人过来穿过话,说是无论如何今晚会回来就寝,可到这时辰还没见人影,多半又回不来了。” “不管连嵩有什么目的,殿下却是实心实意在处理国务,堆积如山的奏折没有半月时间看不完。” “上一次殿下回来时无意中提过,眼下各地百姓都惶惶不可终日,生怕战乱将起,地方呈上来的折子也多是询问战事的。”唐锦意幽幽一叹,目光中满是不忍,“只因皇上一时糊涂犯下大错,惹得天下动乱,也不知这场祸事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万一真打起仗来,殿下一个人能应付得来吗?毕竟只是监国储君身份,许多决定是不能代皇上而行之的。” 一丝无奈苦笑在君无念脸上蔓延:“既然在后面为殿下出谋划策的人是连嵩,那就不必担心权力或威势不足的问题。如果所料不错,先前几道圣旨,包括册封殿下为监国储君在内,全部都是连嵩而非皇上的意思。昨晚我去寿康殿和御书房试探过,寿康殿里里外外都是芸贵妃和连嵩的人把守着,御书房则有高手防护,根本靠近不得,想来皇上已遭软禁。” 看似平静的皇宫竟然处在如此可怕的控制之下,这让唐锦意一阵心悸,眼神不由透出几许担忧:“君老板可有什么想法?照这样下去,无论是皇上还是殿下都会被连嵩控制,安危难测啊!” 君无念陷入沉默,浑身透出一种疲倦气息。 连嵩很聪明,知道对付他并不容易,所以转而对温墨峥设下陷阱——先用调虎离山之计引他离开温墨峥身边,借机与温墨峥接触并以唐锦意娘家亲人犯事为藤蔓,顺理成章爬上恩人的宝座,之后又骗得天真的温墨峥信任,一步步将过于单纯的皇子牢牢掌握于手中。 可惜,这些内幕他知道的太迟,当唐锦意惊讶于温墨峥竟然没有告诉他舅舅的案子时,君无念已经失去最佳的挽回机会。 “殿下这几日可有对王妃说些什么?”勉强打起精神,君无念柔声问道。 “并不曾说些有用的话,于我感觉,殿下不像以往那般什么话都据实相告了,一些有关前朝和连嵩的事情,每次我问起都会被殿下找借口岔开,倒是为芸贵妃说过几次好话。”轻抚隆起的小腹,唐锦意叹息不绝,“没有君老板在身边指清善恶,殿下的心和眼都被连嵩蒙蔽着,以前他总是怒斥芸贵妃如何魅惑君心,如今却说芸贵妃本性不坏,只是被嫉妒心强的嫔妃们谣传成恶人而已……后来我再说,殿下便表现得十分不耐烦,看样子对连嵩和芸贵妃已经是尽心信任。” 唐锦意的回答再糟糕不过,君无念却不觉得意外,正如当初温墨峥全心全意相信他一样,当给予最大帮助的人变成连嵩时,温墨峥也会交付同等程度的信赖。 “王妃可有逃出宫的打算?”忽然之间,君无念提出令唐锦意惊诧的问题。 毫不犹豫,唐锦意坚定摇头:“我不会离开殿下,倘若君老板不能在殿下身边指明方向,那么至少我还能说几句提醒的话给他;假如连我都弃殿下而去,殿下就真的彻底成为奸臣的棋子了。” 君无念苦笑:“王妃的回答果然如我猜测一般。其实我并不是想让王妃抛弃殿下,而是先前受二皇子所托,希望尽可能保全王妃腹中殿下的骨血。连嵩将王妃接入宫中不过是以王妃为要挟,一旦殿下发觉他的企图有所反抗,连嵩必然会对王妃下手。我无法预料这样的结果何时才会到来,但我相信殿下,他早晚会发觉自己走了一条错路,到那时,王妃和腹中骨肉就危险了。” 眼下的皇宫俨然已是连嵩的狩猎场,宫里的哪一个人不是他的猎物?不需君无念说明,唐锦意很清楚自己之于连嵩阴谋的意义,尽管如此,她还是干干脆脆回绝了君无念的劝说。 “我是他的妻子,生同眠,死同穴,绝不会违背成亲时的誓言。”深吸口气,明亮眼眸在烛灯照耀下熠熠闪动,唐锦意的眼神愈发坚定,“我明白君老板的顾虑,请君老板放心,我不是任人宰割的弱者,我会照顾殿下,也会保护好自己和孩子,绝不会成为殿下的累赘,更不会让殿下的骨肉遭遇不测。” 固执如斯,再怎么劝也没有用。不过君无念对唐锦意倒颇有几分赏识,莫名地,他相信,如果是唐锦意的话一定能够做到。 “原本今晚想把王妃带出宫的,既然王妃心意已决,我自己回去另想办法便是。总之万事小心,绝不可以涉险,王妃可是殿下最后的支柱了。” 久留是祸,君无念说完就想离开,却被唐锦意犹豫叫住:“有句话一直窝在我心里,不知当讲不当讲。” “王妃尽管说。” 唐锦意点点头,十指交缠紧攥:“连嵩只是在利用殿下,总有一天会将殿下当做废子除掉;而二皇子心善重情义,许多年来始终把殿下当亲生弟弟对待,不管以后出什么事,二皇子一定不会伤害殿下性命,所以……”稍作停顿,唐锦意用力咽了口口水,语气沉而稳重:“所以我希望君老板听我一言,在无法接触殿下澄明真相的情况下,请君老板放下成见,和楚公子一起帮助二皇子夺取大权,还大渊盛世安宁。” “要我去帮二皇子吗?”这般请求是君无念万万不曾料到的,沉吟半晌,抽身走到房外,最后留给唐锦意一个恭敬施礼,“王妃的话我会仔细考虑,我不在时,殿下就拜托王妃了。” ※※※ 北陲距离安州颇有段距离,加上沿路流匪横行破坏不少驿路,温墨情正月自北陲启程,经历重重奔波至安州时已是二月,获得的消息却令他失望。 数日前,赫连茗湮和萨琅已经离开安州返回霍斯都帝国。 边陲不稳,留言离忧在戍边军大营并不安全,何况还有令人耿耿于怀的温墨疏在;可是现在不去找赫连茗湮,谁知道会不会就在这几天里两国战火燃起?温墨情稍有犹豫,在茶馆坐了小半个时辰后果断作出决定。 先去了趟穆兰荷那边探望顺便送些财物,又到王员外处找了几人帮忙送信,之后温墨情一人一马一剑离开安州,直奔霍斯都帝国出发。 之所以选择直接前往霍斯都帝国,除了担心时间不够耽搁要事外,温墨情尚有另一番考量——有些事情他不希望言离忧直接面对,那是与赫连茗湮有关,与霍斯都和渊国有关,亦与青莲王有关的谜团,也是他非要再见赫连茗湮的原因之一。 为什么赫连茗湮对青莲王如此执着?她所谓歉意,真的仅仅与利用青莲王接近先帝有关吗? 为什么作为使者来到帝都后,赫连茗湮执意要去青莲宫? 妖山归来后言离忧说青莲王也曾经去过,如果情况属实,青莲王为谁而去,结果又如何? 还有,地宫之下的那些线索指向青莲王另有相貌酷似的姐妹,那么她们二人是否与言离忧有关呢? 原本想要放弃追踪的谜团再度被温墨情放在心里,他迫切想要知道真相,不为别的,只为让言离忧不再背负不属于她的罪责,让她能不带着委屈开心生活——他感受得到言离忧的浮躁与担忧,哪怕他不曾说出口气,却一直挂在心头。 唯有真相,能够教言离忧彻底放心。 为了尽快赶路,温墨情选择了低调行事,路上遇到有流匪乱民偷盗抢掠的也只是交给当地官府处理,并不亲自处理到底,饶是如此,当他穿越铎国到达霍斯都帝国边境时,季节已然指向冬末春初。 在霍斯都帝国境内想要寻找赫连茗湮易如反掌,只消提起慕格塔女公爵大名,霍斯都的百姓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随便问个小孩子都对才色双绝的慕格塔家继承者崇拜不已。让温墨情稍感意外的是,在他出现于赫连茗湮眼前那一刹,赫连茗湮眼中没有丝毫惊诧,似是早已料到般静静看着他,一颦一笑,仍是那般雍容中带着高雅风华。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为了大渊,也为了离忧。若是有和平相处的可能,我绝对不会选择与大渊还有你为敌,但我不得不这么做,这是我的使命。对不起,墨情。” 地处中州之外的异域国度充满未知,这里是否有江湖,是否有弹指间可教人命湮毁的高手,温墨情一无所知,他唯一能做的是面无表情拔剑,面对早已埋伏好的一群敌人竖起冷剑锋芒,开始一场结局难料的搏杀。 不管对手是谁,他必须胜利、必须活着回去,践诺,和言离忧成亲。 第247章 豪杰齐聚 忙碌时时间总是过得飞快,思念一个人时,时间却如蜗牛般缓慢爬行,千百次相思刺骨,睁眼不过弹指一瞬将过。 言离忧就在白天忙碌夜晚寂寥的状态下熬了两个多月,这期间发生很多事,有好的,有怀的,影响最大的一件莫过于霍斯都帝国及其联盟国对渊国开战。 千般不愿,烽火狼烟终是升腾而起了。 霍斯都帝国大军经盟国南庆疆域进犯大渊南部,铎国提供辎重补给,并召集国内最强壮士兵组建了一支以游击为主的队伍屡屡偷袭大渊戍边军。在缺乏得力将领指挥的情况下,南陲戍边军损失惨重连连败退,不足半月便退到妖山一带;漠南百姓死的死、逃的逃,一时间漠南地区荒凉如鬼域,处处腐尸枯骨。 战局明显不利之时,朝廷并没有及时派遣阅历丰富的将领补充到南陲,甚至不曾供给一钱一粮。不出一月,南陲戍边军半数死伤,剩下半数溃散奔逃,渊国南门大开,霍斯都帝国大军长驱直入,又是一场生灵涂炭。 温墨疏听到这些消息后痛心不已,一方面加强北陲边防布控,一方面继续与帝都联系,然而这时的凤落城如同死气沉沉的空城,任由多少去信都石沉大海,一连两个月竟无半点回音。 “南边有铎国、南庆国,东边有狐丘,北边则是青岳国。狐丘国荣王即位为新帝,突然中止与霍斯都等国的结盟,目前安居南角不动,暂时不会构成威胁;铎国是游牧民族,挑选出来的精兵个个身强体健、擅长骑射,那支游击军队只有寥寥数百人,却比霍斯都五千精锐之师更具杀伤力,必须尽快消灭;青岳国我正在联系,如果可以,我打算向青岳国借兵,若能借得良兵助守北陲,戍边军这里便可拨出一半兵马去支援南陲,尽可能解燃眉之急。” 一口气将想法说出,温墨疏长舒口气,探寻目光望向营帐内众人。 “怎么样,都有什么意见,不妨说出来一起商量。” 温墨疏,夜皓川,楚辞,以及两位戍边军副将,这便是参与讨论的全部阵容,至于一旁坐着的言离忧和夜凌郗,前者是死赖着不肯出去的临时军医,后者则自称“主将亲眷”,同样不肯离开。 夜皓川抱着头盔苦思冥想,紧皱的眉头写满担忧:“铎国的突袭军倒是好解决,那些蛮人勇武有余头脑不足,只需几次圈套设计就能一网打尽。让人犯愁的还是兵马及将领问题,就算我们能求来青岳国援兵,调去南陲的兵马由谁指挥?朝中本就缺少良将,这次南陲戍边军一口气折损了两员老将,想要再派人去带领大军实在太难了。” “群龙无首自然一盘散沙,不战而败也是常情。这个问题我也考虑过,实在不行的话,我打算请玄武营云将军出马,论阅历经验,云将军在武官中算是佼佼者了。” 温墨疏的回答十分谨慎,丝毫没有透露出于云九重的关系,楚辞若有所思看了片刻,收回目光落在沙盘上:“我考虑的与夜将军和殿下不同。暂时抛开主将问题不想,一直没有动静的南庆国未免反常,按理说他们才是怨气最大的一方才对,为什么始终按兵不动?另外至今为止霍斯都大军补给都由铎国提供,而铎国不如南庆国富庶,为什么南庆不提供补给也不派军队却没有招来霍斯都及铎国的不满呢?还有,谁能保证青岳国没有野心,不会在借兵到大渊后变成侵略的一方?人心叵测,兵法诡鬼,最难对付的是那些阴谋诡计。” “青岳国是连嵩和芸贵妃老家,他们两个一个奸妃一个佞臣,大渊落到现在这般困境都是他们两个作出来的,哪里有半点可信?让青岳国派兵帮我们驻守边陲,我看还是免了吧,小心引狼入室!”旁侧夜凌郗听得入迷,忍不住插口道。 夜凌郗的观点不无道理,只是这样一来,局面没有丝毫改变,身在北陲的这些人再着急也只有瞪眼瞧着的份。 如今的大渊缺兵马缺良将,更缺一个能够站出来运筹帷幄的领导者。指望皇帝温敬元是不可能了,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的温墨峥或许还能顶些用,可是谁也说不准现在温墨峥处于何种境地,是立掌控着朝政大权,又或者他仅仅是连嵩扶植的一个傀儡储君? 营帐被一片沉默笼罩,许久后,传令兵一声响亮通报打破安静。 “将军!有自称君老板的人在营外求见!” 消息来的突然,营帐中几人谁也没动,面面相觑看了半天,确定自己没听错后才有两声惊呼低低响起。 “君老板怎么来了?” “谁?君无念来了吗?!” 那两声惊呼声齐语不齐,令得温墨疏等人忍俊不禁,一起看着惊诧的言离忧和夜凌郗发笑,言离忧更是满目深长意味看向夜凌郗——君无念大概是唯一一个能让夜凌郗稍有些女人味儿的人。 君无念并不是空手来的,装运粮草兵器的车队绵绵一里地长,看得夜皓川欣喜若狂,恨不得冲上车在粮草中打几个滚儿。 “本朝虽无禁刀令,但私运兵器属于重罪,君老板是明知故犯么?”楚辞眯着眼打量君无念,微末笑意让人摸不透话中意味究竟是玩笑还是认真。 君无念没有直接回答楚辞的问题,转头朝温墨疏躬身行礼,言辞恳切:“总共是五千把兵刃和四十车粮草,另有常备药草等三车,全部都是私募而来。如今奸妃佞臣当道,皇上昏聩无能,储君受制于左丞相连嵩形同棋子。草民自觉微薄才能无用武之地,决定遵从王妃指引另择明主,希望二皇子不计前嫌,予在下一席容身之地。” 温墨疏倒吸口气,半天犹豫不决。 君无念是温墨峥的谋士,才能智慧可与楚辞一较高下,且他又是富可敌国的商贾,就算渊国灭亡一样可以凭借雄厚身家在乱世中安然度过。现在君无念突然跑来还说“另择明主”,显然是决定放弃旧主温墨峥了,这该算是随波逐流、明哲保身,还是说他另有目的?再者楚辞尚在,倘若收下君无念又该如何安排他们二人孰高孰低? 沉吟半晌,温墨疏低道:“眼下战事吃紧,这些兵器粮草于戍边军而言万分重要,既然君老板慷慨解囊我就不客气了。至于君老板所说想谋一席之地的事……” “君子楼十三少主性格各异,俱有所长,可是真正能让我佩服的只有两人。”楚辞突然开口打断温墨疏,笑吟吟表情藏在折扇之后,“除了那位脾气臭却精明能干的破军少主外,仅剩的便是多谋善断、思虑周全天机少主了。若是能与天机少主共事,楚某实在是三生有幸,想来殿下也会颇感自豪。” 天机少主。 从那日自逐出师门起,君无念便舍弃了这个象征着荣耀骄傲的称呼,而今听来感慨万千。 昔年他为辅佐志趣相投的四皇子温墨峥背弃师门,而现在他却要放弃温墨峥投入其他皇子麾下,这半生的坎坷奋斗,到头来究竟为的什么?难道真是他选择错了,早就注定此生一败涂地?然而他无从退缩,要救温墨峥性命,他只能通过温墨疏来解开深宫密网,致死阴谋。 君无念心里五味杂陈时,一旁的温墨疏也在不停思量。方才楚辞的话明着是赞扬君无念,实则是在暗示温墨疏自己并不介意与君无念共事一主,这样的话,温墨疏的担忧便可放下。 长出口气,温墨疏郑重拱手:“墨疏愚笨,内外之事全靠楚辞多年照应,若有君老板相助必定更上层楼。日后还请君老板多多指教了。” “在下定当尽力。” 客套话听着有些虚,不过君无念加入温墨疏麾下的确是天大的喜事,至少这百余辆马车带来的粮草辎重可以让戍边军实力大大提升,也能让忍饥挨饿的将士们过上一段富足日子。 “君老板是从帝都来的?” “确切些说,是从帝都一路逃过来的。”君无念笑容有些苦涩,“也不知什么时候我背上了自己都不知道的人命官司,现在帝都大街小巷到处都是悬赏通缉我的告示,要不是几位老朋友帮忙,可以说我是囚笼困兽,插翅难飞,根本走不到北陲。” 连嵩若是以温墨峥为傀儡把持朝政,最先要除掉的人自然是君无念,找人胡乱编个借口栽赃嫁祸再简单不过。只是一直在北陲戍边军营里的众人都没想到,帝都的形势居然已经严酷到这种地步,渊国内忧外患重重,真的是危如累卵了。 楚辞想了想,笑容和煦如初:“又得麻烦夜将军多收拾出一间营帐了。一路奔波辛苦,本该让君老板先休息休息才对,不过眼下形势危急,君老板年轻力壮就不要计较这片刻休息,先泡几杯好茶给我们说说帝都的状况吧。” “即便成了同一阵营,楚公子还是穷尽搜刮之能啊!” 君无念开着玩笑并未拒绝,随楚辞一前一后钻进主将营帐,之后夜皓川也跟了进去,外面站着夜凌郗、言离忧和温墨疏,三个人都沉默着,似乎各有心事。 交谈过程中君无念的目光始终徘徊在楚辞和温墨疏之间,根本没有理会夜凌郗的空闲,夜凌郗有些失望却也明白不该过多苛求,毕竟现在的她与君无念没有什么特殊关系。长吸口气给自己鼓劲儿,夜凌郗又恢复爽朗笑容,藏着满腹心事跑去清点辎重,原地只剩温墨疏和言离忧时,难免又是一番安静无声。 “离忧。”沉默到山水黯淡时,温墨疏一声短叹,“想问就去问,或许君老板知晓什么也说不定——我知道你担心世子,这些日子,你越来越没有精神。” 她要怎么做才能像夜凌郗那样鼓舞自己打起精神?言离忧想笑,却连苦笑都挤不出。 整整两个多月没有温墨情的消息,而霍斯都帝国在预料之内开战,关于温墨情的去向下落,她越来越不敢去想。 第248章 生死未卜 “墨情的确有托人给我送过信,日期是两个半月前,那时他人尚在安州,信上只说他准备去霍斯都帝国一趟,其他并未多说。” 残留着茶香的营帐里,君无念带着复杂表情避开言离忧目光,恍惚间,杯中茶水溢到手上。 言离忧沉默半晌,开口时平静如常:“君老板是个不会说谎的人,关于墨情的去向也没必要向我隐瞒,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能接受,所以还请君老板据实相告。” 君无念苦笑一声,背上负着无形压力,犹豫许久才发出一声低叹。 “言姑娘的眼力越来越好,什么都瞒不住你——我的确隐瞒了一些事。”捏着茶杯的手指有些发青,君无念看着杯中自己倒影,一字一句,尽力保持平静,“事实上我来北陲前也收到过墨情的信,确切来说那并不算是信,不过是一张书卷残页上草草几笔‘交’待。来送信的人是个霍斯都商人,他说那张残页是在霍斯都一处闹市捡到的,因为纸上写着送信给我的人可得千金酬谢便顺路送到大渊。” 言离忧两手‘交’叠,紧紧攥住衣角,声音忽而沙哑许多:“墨情……他写了什么?” “原句记不清了,那张残页在躲避连嵩手下追捕时被我不小心‘弄’丢,我只记得大致内容。”微微抬头看了言离忧一眼,君无念喝了一大口茶后才压低声音继续道,“墨情说,他在霍斯都遇到一些麻烦,可能短时间回不来,让我好好照顾你;如果他一直没有回来,就让我照顾你一辈子。” 营帐内鸦雀无声,所有人视线都悄悄投向言离忧,而那道略显清瘦的身影纹丝不动,仿佛被石化一般。 言离忧不敢动,哪怕一个细微动作都有可能让她无法支撑身躯狼狈倒下,她所有力气都在君无念的话中被疼痛一丝丝‘抽’去,就只剩下那颗不知道是否还在跳动的心。 假如永远回不来……温墨情是会说出这种话的人吗?总是自信满满的他,信誓旦旦离去的他,这是准备把约定丢给她一个人独守? 空旷脑海想不到此时该作何反应,言离忧就那样呆呆地坐着,也不知什么时候其他人悄无声息离去,只剩下温墨疏坐在身边,而她冰凉僵硬的手就在他掌中,汲取他的温暖,然后在自己掌心消散。 “也许如世子所说,他只是遇上一些麻烦耽搁了而已,未必是什么大灾大难。他的能耐你最清楚不是吗?那么多风雨他都坚持过来了,又怎会在这种时候丢下你?他最不舍得离开的就是你吧?” 温墨疏徒劳地劝着,然而他明白,再多安慰的话也无法修补言离忧几‘欲’破碎的心。如今她需要的是一个确切消息,是温墨情安然无恙的现实,而这些,他给不了,能做的就只是陪着她,暖着她,尽管那点微不足道的热量传递过去后马上就会消失。 “离忧,你说句话,在没有可靠消息前你不能先把自己吓死!”无能为力的自责感不断侵蚀温墨疏每一寸身体,说得口干舌燥,心力‘交’瘁,换来的就只有言离忧麻木神情。 心口的痛不知比起言离忧是轻是重,温墨疏只知道自己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当一切安慰言辞都苍白无力宣告失败后,他终于恼火放弃,猛地把言离忧‘揉’进怀里。 “睁开眼睛看看,我还在,离忧,你还有我,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在你身边,永远不会离开……” ‘胸’口的温度太过滚烫,热得言离忧不得不从冰冷绝望中脱身而出。失神双瞳轻震,言离忧总算有所反应,惊惶地发现自己刚经历了怎样一场折磨与痛苦,而当她在温墨疏怀中重获神智后,说的第一句话不是感谢亦不是倾诉,而是一句斩钉截铁,让营帐外焦急偷听的几人齐齐倒吸凉气的话。 “我要去霍斯都。” 无声吐出‘胸’腔里憋的凉气,营帐外的君无念哑然苦笑:“痴情人太多,倒是显得我薄情了。” “君老板不是薄情,而是残忍,嘴上说着不会隐瞒,实际上仍然有事情没有对言姑娘讲明吧?”楚辞耸耸肩,退后几步远离营帐,眯起的眼狭长雪亮,“君老板这么谨慎细致的人绝对不会把重要的东西‘弄’丢,我也不相信一些乌合之众能追得君老板用狼狈二字形容,所以,君老板是不是该老老实实‘交’代一下,世子的那封信究竟有什么不能让言姑娘看见的理由?” 君无念愣了一下,苦笑中又多上几分无可奈何:“日后要与楚公子共事,我还真得多加小心才行,说不定那个小动作就被看出破绽,想想实在是太可怕了。” 君无念的回答相当于肯定了楚辞的猜测,听得夜皓川也夜凌郗一阵惊讶:“信没有丢?那为什么不给离忧看?” “单是信上内容就已经让她丢了魂儿似的,倘若把这样的一封信直接‘交’给她,谁知道言姑娘要伤心到什么地步?”一边说着,君无念一边自袖中小心翼翼掏出一张叠好的书卷残页。 那残页上密密麻麻写了许多额外的字迹,无一不是令人触目惊心的暗红,显然是以血代墨;更叫人揪心不已的是几大块黑红血迹,怎么看都觉得写信的人凶多吉少。 夜凌郗头皮发麻,发呆呢喃:“温墨情到底出了什么事……” “还不清楚。”君无念摇头,“收到信后我立刻联系‘乱’雪阁帮忙找人,现在连君子楼也惊动了,几乎所有身手不错的子弟都在往霍斯都帝国那边赶,至于结果如何,还得等那边传来消息才知道。墨情的功夫头脑在君子楼内皆是数一数二的,如果信上血迹是他留下的,我实在不敢想象他到底遇到了多大麻烦,所以才没敢让言姑娘看这封信。” “看不看一样结果。温墨情下落不明、生死未卜,离忧绝不可能坐等,谁也别想拦住她往霍斯都国跑。”到底是金兰姐妹,夜凌郗比其他人更了解言离忧,也因此更明白言离忧的执着。 霍斯都是中州之外的强国,史书也好近代也好,几乎没有什么书籍对霍斯都帝国进行详细记述,那些带着异心来到中州的异域商人们也从不透‘露’有关霍斯都的情报,于渊国朝廷和江湖而言,霍斯都就是个神秘而陌生的国度。在这样一个突然向渊国开战的国度里,赫赫有名的定远王世子,君子楼破军少主突然失踪,亲者悲痛焦急的同时也不免‘蒙’上一层‘阴’影—— 霍斯都帝国,那里到底有着怎样的高人猛兽,连温墨情都难逃毒手? “凌郗,那我们到底要不要拦着言姑娘?世子都不是对手的话,言姑娘去了不是更危险吗?”夜皓川拿不定主意,茫然发问。 “哥,我不是说了吗,谁都拦不住离忧的,温墨情出事她怎么可能乖乖坐等消息?”夜凌郗皱着眉头几声嗔怪,而后咬咬牙狠狠一跺脚,“实在不行的话我陪她一起去,离忧身手好,我阅历足,两个人照应着应该不会有事。” 温墨情失踪的消息如一颗巨石砸入水中,登时在风雨前难得平静的戍边军大营掀起‘波’涛,只是在即将蔓延至整个中州的连天战火前,这点‘波’涛却又显得如此微不足道。温墨疏是挂帅主将,夜皓川是指挥戍边军的灵魂,楚辞和君无念又要围拢在温墨疏身边防止意外,最终定下来陪言离忧前往霍斯都帝国的就只有夜凌郗一人。 去往霍斯都不比在国内行走,需要准备的东西相当繁多复杂,是而行程一催再催还是定在了三天后,而这三天里言离忧茶饭不思,话也少得可怜,让一向豪放的夜皓川也跟着愁眉苦脸起来。 “如果,我是说如果,世子真有个三长两短的话,言姑娘岂不是要伤心死?” “伤心也只是一时。言姑娘是个坚强的人,就算世子遭遇不测,言姑娘伤心过后必然要继续生活,绝不会做出寻短见那般糊涂事。天下绝‘色’‘女’子多得是,为什么我们殿下和世子都不约而同看中言姑娘呢?夜将军多于言姑娘接触就会知道,正是她的坚强勇敢以及许多独特品质,才让她在人海中显得尤为特别,明亮得刺眼。”楚辞毫不担心言离忧的情绪,说出的话听着有些冷硬无情,却句句属实。 容颜再美,青莲王也是万夫所指的红颜祸水,言离忧背负青莲王的影子却能令温墨疏和温墨情先后倾心眷恋,并非因为美貌或者可怜,而是她独一无二的姿彩风华。 有她在,绝望无处丛生。 不管怎样,追寻温墨情脚步前往霍斯都帝国的计划不会改变,夜皓川满腹担忧也只能通过闷头干活排解。在言离忧和夜凌郗即将踏上路程的前一晚,夜皓川顶着通透月‘色’在营帐外闷声擦剑,被两只柔软手臂从背后抱住时也没能‘露’出爽朗笑容。 偌大的戍边军营内只有两个‘女’子,言离忧正为温墨情的事伤心,自然不会是她跑来做这种调皮动作,那么仅剩的可能就是自家不拘小节的妹妹了,是而夜皓川并未回头。 “凌郗,别闹,我心里正‘乱’着呢。”闷闷道了一声,夜皓川撇开那两只手继续擦剑。 少顷无声,而后那两只手臂又软软缠来,‘交’错在夜皓川‘胸’口紧紧拥住;另有一抹柔软温热轻轻抵在夜皓川背上,带着一抹淡淡馨香,以及一声清脆却暗含哀伤的低语。 “皓川哥,我想你了。” 夜皓川猛地僵住,手中铁剑嘡啷坠地,半晌后飞速回身,脸上半是惊诧半是狂喜。 “碧、碧碧碧碧笙?!” 第249章 矛盾爆发 夜皓川一脸欢喜把心仪小半辈子的碧笙领进营帐时,营帐内几人的表情复杂难懂,总之绝对不像夜皓川预料那般倍受欢迎。 “碧笙,你怎么来这里了?”半晌,君无念打破尴尬气氛。 碧笙低下头,带着几分少女羞涩:“在外面游山玩水走了一大圈,想想也没什么地方可去,于是就跑来找皓川哥了。” 在座的人之中只有君无念和言离忧清楚了解君子楼发生的事情,对视一眼,脸色都不是太好看。然而君无念毕竟是碧笙的师兄,虽然心里明白碧笙的出现会让言离忧不悦,思虑之下仍狠不下心对师妹横眉冷目,表情语气难免流于无奈。 “南陲打得热火朝天,北边也安定不了几日,你跑来这里不是给夜将军添乱么?听话,明天一早就回定远郡去找碧箫,别再到处乱跑让人担心了。” “我只是想皓川哥了才过来看看,又不是专门来添乱的。”碧笙面色青白,隐有几分委屈可怜,“姐姐整天忙着照顾墨鸿大哥,哪里有时间管我?除了姐姐,这世上也不会有别人担心我,我去哪里不都是一样?反正就算我死了也不会有人在乎。” 夜皓川呆了呆,拼命摇头:“碧笙,你别乱说,我……我们都很担心你啊!这段时间怎么找你都找不到,我连做梦都想着你,生怕你出事。”抓了抓耳垂,夜皓川颇为可怜地看向君无念:“君老板,营中又不是没有地方,就让碧笙留下来吧,我可以照顾好她的。” “这不是能不能照顾好的事,而是……”君无念又气又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夜凌郗比夜皓川更敏感,直觉让她敏锐捕捉到碧笙与言离忧之间微妙气氛,想了想,抬手在言离忧背后轻轻一捅,附耳轻声道:“你和碧笙怎么回事?你想不想她留下来?” 怎么回事……还能怎么回事? 下毒,且是那种最无耻的毒,不止险些让她吃亏还连累了沐酒歌,这些事实说出来足够众人鄙夷死碧笙的。言离忧很有冲动把碧笙的表里不一扒给众人看,若不是碍着碧箫的关系,那些话早已告知夜凌郗,凭夜凌郗的性格绝对会把碧笙痛骂一顿。 好歹是结拜姐妹的亲妹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明天我和凌郗就要走了,多个人帮夜将军打点也是好的,要是没个心细的女人里里外外收拾,真不知道这营帐会乱成什么模样。”故作轻松笑笑,言离忧尽可能不与碧笙目光遇上,有意无意瞥了眼君无念,“君老板有时间代我给碧箫去封信吧,这边的情况她大概还不清楚,我已经许久没和她联系了。” “小事一桩。”君无念点头,回答得却有些心不在焉。 碧笙突然来到显然令得夜皓川之外的人不怎么愉快,尽管有言离忧百般遮掩,聪明的夜凌郗和楚辞还是看得出二人关系交恶,索性闭上嘴不再询问,话题仍围绕着言离忧的行程反复讨论。 “凌郗,你们要去霍斯都?兵荒马乱的,跑去那里做什么?”碧笙听得好奇又拉不下脸面问言离忧,只好去询问夜凌郗。 “你还不知道世子出事吗?”夜凌郗微微惊讶,旋即了然,“也对,你一直在外面闲逛,自然得不到什么有用消息。是这样的,君老板收到世子来信,大致说明世子人在霍斯都帝国内但遇到不小麻烦,现在行踪不明,所以明天我打算陪离忧往那边走一趟,看看能不能找到世子下落。” 倒吸口气,碧笙脸色一瞬惨白:“师兄出事了?怎么可能!好端端的他去霍斯都干什么?怎么办……这该怎么办?” “呼天抢地哭到死也没用,当然是尽可能去找人。”微带厌恶皱紧眉头,言离忧淡道。 一个遇事慌张只会发问,一个冷静应对果断坚强,孰优孰劣一眼可见。楚辞玩味目光在言离忧和碧笙之间徘徊几番,漫不经心开口:“一路上似乎不会太安逸,即便如此,言姑娘还是坚持要去吗?也许会有危险也说不定。” 言离忧回头,盯着楚辞看了半晌才道:“那楚公子有什么好办法?” “没有,只是徒劳说上一句,希望言姑娘能安心待在这里——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此前楚辞并没有阻止言离忧的意思,突然说出这么一句很难让人不去联想,这句话是否与碧笙突然出现有关。事实上仔细想想不难猜到,同样执着于温墨情的碧笙怎么可能让言离忧专美于前?如果言离忧执意要去霍斯都,碧笙也一定会跟去,所以楚辞才会有那么一句隐晦询问,只不过这句询问显然是废话,连楚辞自己也应该明白,任何人都无法阻挡言离忧的决定。 果不其然,在短暂沉思后,碧笙毅然抬头:“我也去,我不能明知师兄有危险却置之不理。” 言离忧动了动嘴唇,冷笑刚有一些味道便被生硬散去:“随你,不过我不会跟你同行。” “凭什么?路不是你家开的,师兄也不是你一个人的,我要去你还能拦我不成?”碧笙沉下眉头,满眼厌烦恨意,“言离忧,别仗着师兄被你迷惑、一心护着你就为所欲为,总有一天师兄会看清你的嘴脸,在此之前,我绝不会让你这种人害了师兄!” 互相厌烦已至极限,勉力维持的平和一瞬崩解,只消一句话,言离忧和碧笙两人都不再掩饰彼此间的敌意,言语间毫不留情。 “想去你可以自己去,跟你一路我没办法保证自己的安全。还有,我是什么人用不着你来下定论,自己做过什么你最清楚,有什么资格来对我指手画脚?” 碧笙气得冷笑:“我做过什么?我做过什么不都是被你逼的?我告诉你,别让我逮到你的狐狸尾巴,你想再害人得先过我这关!总之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我偏要跟你一起去找师兄,免得我不在时你又使什么卑鄙手段迷惑师兄!” “恶人先告状,你也就这点能耐。”轻描淡写地,言离忧把来自碧笙的满腔怒火和恶毒目光甩到八百里云天外。 与小人纠缠下去只会没完没了,何况此时言离忧没心情跟碧笙分个胜负,冷冷撂下蔑视态度,在夜皓川错愕目光中大步向营帐外走去。 与人对骂不算难堪,最难堪的事莫过于与人对骂被说得哑口无言,而在自己狼狈落魄时对方仍然从容不迫。碧笙本就心胸狭窄,被言离忧无视态度惹怒,登时头脑一片空白只余冲动,竟然不管不顾抢出夜皓川手中长剑,出其不意向言离忧直直刺去。 “碧笙!住手!” 君无念脸色陡变,想也不想起身挥袖出掌,硬生生将碧笙的剑打偏三寸;同一时刻,处于言离忧和碧笙两人中间的夜皓川横过身子挡在言离忧背后,面对刺来的冷剑躲也不躲,竟是打算咬牙硬抗下那一剑。 千钧一发,生死之间,看得所有人头皮发麻,心跳几欲停止。 还好,走偏的剑锋在夜皓川心口处及时收住。 紧绷的心终于落地,夜凌郗松口气,转而怒上心头,劈手夺过碧笙的剑,脸色沉如阴霾:“碧笙!你胡闹什么?疯了吧?!” 那一剑没能伤到言离忧半分,得来的却是众人或惊讶或愤怒或失望的神情。碧笙踉跄后退,两只水灵杏眼中慢慢涌上泪花,转瞬泪落如雨,楚楚可怜:“师兄被她迷住,不管什么事都护着她,君师兄和皓川哥你们也一样吗?我为师兄做了那么多事你们都看不到,就只看到她如何好?是不是只要她在我就没用了?是不是我死了你们才开心?那我就死给你们看!” 话音随长剑一同落地,碧笙呜咽着冲出营帐,夜皓川见其他人都没有起身追去的意思,只得苦叹一声寻碧笙而去。 这一出争执闹得突兀又离奇,春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傻呆呆看着楚辞发愣;夜凌郗和楚辞也是一知半解全凭猜测,不约而同把询问目光投向君无念。 “碧笙任性,做事不知深浅,先前在君子楼对言姑娘的所作所为确实过分,但她终归是碧箫的妹妹,又已经领受惩罚被逐出师门,还请言姑娘不要再与她计较。” 君无念的话多少有几分袒护之意,言离忧并未生气,缓缓摇了摇头:“我不是想与她计较又或者故意挑起争执,实在是我怕了她那些小手段。倘若放在平时由她怎么闹都可以,可是此去寻找墨情事关重要,我必须排除任何可能存在的祸端,万一半路出事,再想要找君老板你们帮忙就来不及了。” 言离忧再有底子,跟温墨情和童如初学习武功也不过是最近一年半载的事,身手自然比不过自由习武且天资聪颖的碧笙。君无念明白言离忧是怕路上碧笙再使坏害她,早作提防也不算有错。 无奈轻叹,君无念苦笑着迎向楚辞和夜凌郗:“在君子楼时出了一些乱子,等下有时间我再解释给二位听,现在能请楚公子单独说几句话么?有些事情我需要先确定一下。” “听起来不是什么好事,不过没借口拒绝啊!”楚辞懒洋洋摆手,“春秋,你去帮言姑娘和夜姑娘再仔细瞅瞅,有没有什么落下的东西,我和君老板有些悄悄话要说,绝对不可以偷听,懂吗?” 本来很单纯的一件事在楚辞形容之下变得暧昧非常,君无念百口莫辩,干脆也不去解释这显而易见的玩笑,收敛起的严肃表情在言离忧等人离开后跃然面上。 “我想问的只有一句话。”君无念站在营帐门口,目光沉沉地望着楚辞,“楚公子几次暗示二皇子继续纠缠言姑娘,又数度以半认真口气劝言姑娘放弃墨情,到底所为何意?” 第250章 营中告白 “听君老板语气似是对我的行为不满,我想知道,如今君老板对言姑娘和世子的关系怎么看?又是出于什么观点?”楚辞并没有急于回答君无念的问题,反而丢来另一个问题。 君无念沉吟少顷:“先时他们三人感情未明时,我的确有过干预言姑娘选择的想法,可是后来言姑娘明确心意与墨情在一起,我便没有再去打扰。感情毕竟是两个人的事,之后的幸与不幸全在一念之间,旁人不该横加阻拦,而我对楚公子的质疑也因此而来。” “也就是说,明知道言姑娘倾心于世子的情况下,君老板觉得我不该支持殿下继续追求言姑娘,对吗?”得君无念肯定点头后,楚辞又抛出第二个问题,“那好,君老板不妨再容我问一句,四皇子和君老板走到这一步,君老板觉得原因何在?我是说最根本的因由,而非旁人挑拨之类。” 君无念一时无言以对。 “既然君老板不愿说,那我来说说好了。” 楚辞一改风格多起话来,甚至有些咄咄逼人的态度。君无念微皱眉头却没有阻止楚辞,耳畔听的,是楚辞一句一句鞭辟入里的分析,以及略显薄情的谋算。 “四皇子之所以疏远君老板进而被某人掌控,根源不全在于他缺乏警惕,而是君老板长久以来将四皇子保护得太好,以至于四皇子没有足够的阅历心机辨别是非真假,所以才着了某人的算计。包括四皇子娶皇上废除的嫔妃一事,这些君老板都没能做到绝对明知选择,换句话说,君老板太过在意四皇子而导致在做决定时总是陷入矛盾,最终选择或许并不理智但感情依旧维系的一边。” 楚辞稍稍停顿,余光打量君无念,对已是共事一主的“新朋友”脸上黯然表情并不意外,语气稍稍放缓。 “谋士,当为主抉择最佳时机打算,想要做合格的谋士就必须做到摒除杂念。而我先时不表态度,现在却暗示殿下继续追求言姑娘的做法,正是抽去感情干扰后作出的决定——君老板不是已经知道殿下的想法了吗?倘若言姑娘另嫁他人,依殿下对这份感情的重视,必然信守诺言一生不娶,宁愿立四皇子骨肉为皇储也不肯沾染其他女子。说句不太吉利的话,现在谁都不知道王妃腹中孩子到底是男是女,若是女孩儿,那便断了承继大统的可能,而其他皇子的状况又不稳定,是而我不得不优先以殿下为考虑。” “你想促成言姑娘和二皇子,为的就是让二皇子能够延续香火?”楚辞的回答初听有些荒唐,然而片刻思虑后,君无念的表情愈发凝重,“站在二皇子谋士立场去考虑,你的想法的确没错,但对方是言姑娘,这件事绝对行不通。” “行不通的前提是定远王世子尚在,若非如此,未必就是行不通了。” 楚辞语焉不详,意思却表达得十分明显——假如温墨情真的在霍斯都帝国遭遇不测,他会竭力支持温墨疏取而代之,以避免温墨疏痴守对言离忧的眷恋誓言断了天子血脉。 假设就是假设,并非诅咒,但君无念心里还是有几分不快,温墨情生死未卜之时,作为同门师兄终是难以集中精力去算计那些权势未来。当然,君无念也不会因此对楚辞产生厌恶感,正如楚辞所说,抛却感情等干扰才能做一个合格的谋士,在这一点上他自认不如楚辞。 “对了,君老板打算如何安排那位任性的小师妹?” 提起碧笙,君无念的神情立刻变得无奈:“如何安排她我说了不算。碧笙那脾气早被惯坏了,就连师父都拿她没辙,再者如今营内功夫高过她的只有我,想要看住她我就得时时刻刻盯着,战事当前,哪里有那么多闲余精力?我想,反正碧笙是为了去找墨情,不太可能给同样目的的言姑娘添乱,索性就由她去吧,让夜姑娘多留心便可。” “世子和碧笙姑娘都是你们君子楼的人,怎么安排听你的,我没异议。”楚辞狐狸眼眸一眯,忽地扯出一抹狡黠笑意,“其他事先放放吧,君老板,楚某先回避一下,好像有人很着急要与君老板谈谈呢!” 君无念顺着楚辞眨眼方向回头瞭望,堆叠高高的粮草车后,一道视线幽幽望来。 “……夜姑娘,有什么事么?”不知道为什么,君无念脊背隐隐有些发凉,总感觉夜凌郗的目光如狼似虎,仿佛要把他一口吃掉似的。 楚辞与夜凌郗打了个招呼后脚底抹油迅速溜走,留下君无念与之独处,孤男寡女的又被怪异眼神盯着,君无念难免尴尬;偏偏夜凌郗一句话不说,一会儿看看君无念,一会儿低头摆弄衣角,一会儿又舔舔嘴唇欲言又止,种种表现让君无念愈发没个好预感。 “没什么事的话我先——” “君无念,”好不容易君无念硬着头皮想找个理由离开,夜凌郗急忙打断,一双碧水秀眸光泽闪烁,“我哥说你走南闯北见过世面多,你告诉我,如果喜欢一个人的话,应不应该说出来?” 君无念窘迫,想了想,回答得颇为敷衍:“感情这种事每个人想法不同,要看具体情况才行,说到底还得你情我愿才合适。” “那你成家了吗?有没有妻子?” “一直忙着其他事,还不曾娶妻,再说也没有闲暇去考虑这些事。”君无念不明白夜凌郗问这些问题目的何在,犹豫片刻后还是决定据实回答。 不过他完全没料到接下来将要出现的状况。 深吸口气,夜凌郗忽然挺直身板,目不转睛与君无念对视,似是要把他看穿看透,又像是想要把他的模样深深铭刻脑海,透着健康气色的脸颊微微泛红。 “那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君无念,你愿不愿愿意娶我?” 这算什么状况?君无念彻底愣住。 说熟悉,此前他与她只有一面之缘;说陌生,两人又彼此知晓身份底细,可是这种突如其来的关系走向完完全全不在君无念计算范围内,甚至算得上他这辈子受到过最大的“惊吓”了。 “第一次见你我就觉得你很特别,不知道为什么,那之后我总会想起你,白天想,夜里也想,想得自己都觉得奇怪。后来我看到离忧思念世子才恍然大悟,原来我和离忧一样,失魂落魄也好,茶饭不思也好,都是因为太在意某个人,在意到无法自拔。” 从君无念茫然面庞上收回视线,夜凌郗垂下头看自己脚尖——她观察过言离忧,每当言离忧脸红时就会做这个动作,所以她想这会儿自己也该这么做。然而片刻后夜凌郗就摇摇头放弃这个想法,不看着君无念的话,那句最重要的话她怎么也说不出口。 君无念比夜凌郗高出半头,在极近的距离下,夜凌郗需要微微仰起面颊才能与他对视,那种感觉很奇妙,却又让夜凌郗觉得理所当然。 他的功夫那么好,一招就能将她制住,所以他应该高一些,更有气势些,这样,即便她输了也不必觉得懊恼。 “君无念,我喜欢你。” ※※※ “听说你昨天去找君老板了?” “嗯。” “我还听说……你是哭着回营帐的?” “嗯。” “凌郗,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并行的高头大马上,言离忧对夜凌郗近乎敷衍的回答颇有微词。 “蠢啊你,我没听你说话难道在听鬼说话吗?”夜凌郗鄙夷地瞥了言离忧一眼,眼眸到表情寻不见半点萎靡,反而比以往更精神。 言离忧有些搞不懂状况,虽然她并不意外夜凌郗会去找君无念表白,可是结果全然不像她预料那般。一来夜凌郗的行动过于快速干脆,在她还没来得及体现金兰姐妹鼓舞之能时,军中将士就已经因为“姑奶奶倒追二皇子手下小白脸”的消息沸腾;二来言离忧没想到夜凌郗也会哭,而且是为一个男人,这让她对君无念的回应充满好奇。 依着夜凌郗的性格,如果表白不成功的话,最该出现的结局不是和君无念打上一架然后哈哈一笑当什么都没发生吗? “我知道,他一定会拒绝,毕竟没有过太多接触,也许他把我当成了疯子也说不定呢。”夜凌郗毫不理会言离忧的错愕迷茫,自顾自说道,“不过事情也没想象中那么坏,至少能看到他抓耳挠腮、手足无措的慌乱表情,感觉很有趣。离忧,君无念真的真的很有意思,你看,被他拒绝后我还没说什么呢,他倒是先责怪起自己来了。” “……我没觉得哪里有趣,再说有趣的话你哭什么?” 夜凌郗眉梢轻扬,忽而一抹柔柔笑意吹散风里。 “我是高兴,所以才会哭。” 言离忧脑袋有些发涨,看着满面春风的夜凌郗越来越觉得自己理解能力有问题:“能解释下高兴和哭之间的联系么?如果你解释不清,我该考虑给你看看病、下几副治脑袋的方子了。” “你才该吃药呢!”翻翻白眼踢了言离忧的马一脚,夜凌郗不无得意仰头向前,“告诉你你可别嫉妒得哭了——他说,现在他还没有准备去开始一段感情,等他了却心愿能像普通人一样生活时,一定会把我放在第一位考虑。怎么样,感动吧?换做是你也会高兴得痛哭流涕吧?反正我这辈子就认准他了,谁也别想跟我抢!” 第251章 危险诱惑 一句虚无缥缈的承诺而已,谁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兑现?言离忧叹服于夜凌郗过于容易满足的心态,却也不由羡慕起那份率真坦白。 “我一直以为自己够开放了,没想到你比我还直接,真是够胆。” “啧,有什么够不够胆的?”夜凌郗嗤笑一声,“军营里的人哪个不是脑袋拴在刀刃上,说不定哪天就一命呜呼了,有什么话、喜欢什么人不尽早说出来,也许错过机会就再没有下次,扭扭捏捏拖延时间只会耽误自己。说实话,我都没想到君无念会给我这么一个承诺,之前还以为他直截了当拒绝后就没戏了呢。看来是上天保佑,知道我是第一次真心喜欢一个人,所以才处处坦途啊!” 夜凌郗特有的乐观情绪总能鼓舞士气,相对而言,某个人的存在总会让这种士气再度低迷——言离忧装作不经意瞄了身后不远处紧跟着的碧笙一眼,莫名地觉得这趟异国旅程安静不得。 果不其然,见前面夜凌郗和言离忧有说有笑,碧笙的脸色又开始阴沉,嘲讽言语不知夹带了多少恨意。 “亏你还能笑得出来,师兄下落不明,你就这么开心吗?想想当初师兄是如何待你的,再看看你现在满不在乎的模样,真不明白师兄他们为什么对你这么好,真是瞎了眼。” 言离忧还没开口反驳,夜凌郗已经按耐不住冷冷驳回:“一个人瞎了会看错,难不成那么多人都瞎了?在那边说别人滔滔不绝,怎么不想想我哥怎么对你、你又是怎么对我哥的?被人赶出师门无处可去才想起来找我哥,我哥再帮你才是真瞎了眼!” “你——”没想到夜凌郗站在言离忧一面帮腔,碧笙气得脸色发青,“凌郗,我得罪过你吗?当初我不愿与皓川哥成亲是一回事,待你又是另一回事,你自己说说,哪次我们在一起时我亏待过你?” “按你的话说,你待我是一回事,对离忧的态度又是另一回事。我谢谢你从来没有排挤我厌烦我,但是你冤枉离忧我不会坐视不理。离忧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碧箫也很清楚,我真不明白你处处针对离忧有什么意义,就为了一个男人?有能耐自己去争取,争取不来就别怪离忧比你更得人心。” 一番驳斥将碧笙说得哑口无言,夜凌郗再不理会,仍与言离忧并驾行于前面,百步之外才是形单影只的碧笙。 夜凌郗是个直肠子,想什么说什么,尽管与碧笙相识更早,而兄长夜皓川又痴恋碧笙多年,真有矛盾时夜凌郗还是向着自己结拜姐妹的。言离忧虽不愿看到夜凌郗因为自己与碧笙撕破脸,却也怀揣着暗爽的小心思,毕竟能直言不讳斥责碧笙到无话的人,夜凌郗还是第一个。 因着君无念私下说情,最终言离忧不得不忍住厌烦情绪与碧笙一起踏上去往霍斯都帝国的路程,最初言离忧还担心会不会闹出在君子楼时那般严重的矛盾,几天过后才慢慢发觉,碧笙的确安分了许多;至于是因为真的祛恶扬善学好了还是担心温墨情没心思与她冲突,真正原因就不得而知了。 在言离忧马不停蹄寻找温墨疏时,她并不知道有人正以同样的焦急担忧寻找着她,只是起她有人陪伴同行的旅途,那个人明显要孤单无助太多。 “王爷,王爷……到底在哪里……” 空旷寂静的青莲宫殿内传来一声声虚弱呼唤,清瘦人影摇摇晃晃穿行于残垣断壁间,痛苦面色让那张清秀脸颊看起来带着几许病态之美。 温墨峥被连嵩掌控后,君无念屡次遭到刺客追杀,不得已只能离开帝都去往边陲,得他捐资才能维持庞大修葺费用的青莲宫也跟着停下工程。如今的青莲宫只有小半外墙恢复如初,被大火烧毁处仍旧狼藉一片,也没有任何人愿意来这个夺取无数人命、代表着晦气霉运的地方来走动,只那一抹身影倍显孤寂可怜。 尹钧白不清楚自己究竟怎么了,仿佛陷入一生前所未有的混乱之中,脑海里太多该有的、不该有的记忆纷杂袭来,让他无法分清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唯一明晰的意念就是他要保护青莲王,保护自己背弃一切也要追随的那个人。 “不在……王爷……”一路从苍梧郡跌跌撞撞走来历时数月之久,尹钧白的身体早已被疲惫和伤痛吞噬,残念在空荡荡的青莲宫,在记忆里许下约定之处仍未能找到青莲王后轰然崩塌,一瞬让已经濒临疯狂的秀美男人彻底迷失,如枯叶般飘落倒地。 钧白,所有人都可以背叛我,唯有你不能。 你看,钧白,他们都离开我了,最后你也要走吧?我都忘了,你本来就不是属于我的人…… 我的时间不多了,也许一觉醒来还活着,也许这一觉再也醒不来。钧白,你发誓,我死的时候,你一定要在我身边,别扔下我一个人。 记忆碎片如潮水般铺天盖地,然而尹钧白怎么也无法将那些零零碎碎的记忆拼凑到一起,却有一种悲哀绝望弥漫扩散着,带着诀别的味道,带着刻骨的思念。 那个人真的不在了吗?那他呢?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明明约好会陪她走到底,哪怕是阎罗地狱、碧落黄泉,为什么要将他抛弃在这冰冷的人间独自徘徊?这世上唯一待他好的人,唯一一个需要他的人,唯一一个,他舍弃所有也要守护的人。 “真是痴情到愚蠢,这世上没有比你再蠢的人了。” 昏天暗地中,不知是谁在冷冷笑语。 浑身上下、从里到外,尹钧白的每一寸骨骼皮肤都在疼痛,五脏六腑也火烧火燎似的难受不堪。巨大痛苦几乎夺走尹钧白所有神智,任何呢喃回应都是下意识的,毫无理智可言。 “王爷……在哪里……我得陪着王爷……” “青莲王,还是言离忧?哦,对了,你效忠的是青莲王。只可惜青莲王已死,你的一片忠心除了烂在肚子里别无它用。”刺眼的白色接近,似是谁的手掌覆在尹钧白额头上,干燥冰凉。 那是一种曾经感受过的危险信号。 尹钧白想要逃离,可他根本没有力气挪动身体,唇瓣徒劳翕动,发出的也仅仅是沙哑而无意义的声音。 “想不想听听与言离忧有关的事?别急,我知道你关注的不是她而是青莲王,不过在她和青莲王的关系没有彻底弄明白前,多了解些她的近况也不错。”一声轻笑听不出任何开心之意,好像只把悠悠道来的话当做消遣,“前几天有北陲戍边军营的人传来消息,定远王世子温墨情当众宣布将要迎娶言离忧为妻,不幸的是,在那之后不久又有消息说温墨情离开戍边军后行踪不明,现在半个中州江湖的人都被发动去找他。想想真是为你不值,当年想要杀青莲王的是温墨情,拼死保护她的却是你,可是现在呢?原来的生死仇人变成了神仙眷侣,倒是你这忠心耿耿的守护者被无情抛弃。尹钧白,你这辈子到底为谁活着?那个从没在乎过你,就只会利用你的青莲王吗?呵,真是个可悲又可怜的男人。” 钧白,你发誓,我死的时候,你一定要在我身边,别扔下我一个人。 彼时夜色清明,花月正好,他仔细剥着螃蟹给青莲王吃时,青莲王倚着他肩头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那是在温墨情带人闯入青莲宫一夜屠戮前不久的事。 他的王爷一直都很寂寞,尽管先帝每天都会想尽办法博她一笑,总有无数奴才卑躬屈膝尽心侍奉,可她还是经常露出孤单表情,有时候一个人站在殿中茫然发呆,有时候则靠在他背上,说些他并不明白的话,有时候,她还会抱着他的手掌覆在自己眼前,而后他便会感到掌心一滴滴滚烫湿润。 寂寞,软弱,那是她只肯给他看的一面,是专属于他独一无二的青莲王。 “还给我……还我……”低哑不成调的幽咽与颓败宫殿相当般配,奇怪的是,尹钧白一点都不感觉自己的泪水有多羞耻,为自己喜欢的人流泪,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倘若几声软弱啜泣就能换回他的王爷,那么就算要他在泪池中泡一辈子也无所谓,只要谁能把她带回来,给他再与青莲王见面的机会。 无法探看清楚的视线中,那抹过于纯白的身影沉默好半晌,而后是一阵飘渺低笑。 “果然最有趣的人是你,我想看看,你和定远王世子一较高下的话,谁才是最后的胜者呢?我会给你参与这场竞争的机会,你不是喜欢青莲王么?那就去把她从温墨情手中夺回来吧,只要你做得到,她就永远属于你了。” 缥缈如幻的声音在耳边回荡,越来越小,越来越轻,直至尹钧白沉沉昏死过去,而那道声音究竟属于谁,又是谁向他许诺一场比拼,尹钧白到最后也没精力去想明白。 然而有一件事,神志不清的尹钧白牢牢记在了心里。 只要能从温墨情手中将王爷夺回,那么王爷就永永远远属于他一个人了。 第252章 凰起之时 天罗地网笼罩的皇宫越来越死气沉沉,四处游玩笑闹的嫔妃们不见了,窃窃私语的下人们不见了,有的只剩满眼凄清孤冷,即便春风吹走冬日严寒带来明媚生机时,处于权力中心的大渊皇宫仍留在数九隆冬。 唐锦意踩着乱雪匆匆而行,时不时向四处张望,谨慎地观察是否被人发现或是追踪,因着腹部越来越大、越来越沉,看似短暂的一段距离消耗了她不少体力,及至走到目的地时,额上已然沁出一层汗珠。 内宫最北边一排未经装饰的宫殿,她要来的地方就是这里,而这里与她如今当不当、正不正的太子妃身份十分不协调。 这是幽禁获罪嫔妃的地方,冷宫。 “娘娘。”轻轻关上房门,唐锦意转过身,挺着肚子费力施礼。 冷宫中心这间屋子极大,里面却没有什么装饰摆设,又因太大而显得加倍空旷,是而屋子中央坐着的人显得极为突出,唐锦意正是在向此人行礼。 半晌,那人略带惊讶抬头:“锦贵人?你怎么敢来这里?” “如今宫中守卫森严,贱妾自是不敢来冷宫惹人耳目的,若非事关重要,也不会冒险与亲近的宫女换装悄悄跑来。”唐锦意轻着脚步靠近一些,轻声道,“娘娘放心,门外的小太监贱妾已经打点妥当,绝不会把今日贱妾来见娘娘的事告知他人。” “别一口一个娘娘叫着了,本宫现在不过是个罪妃,早不是当年高高在上的皇贵妃。” 时年三十出头的龙玥儿颇显老气,一半原因在于素面朝天不曾妆点,另一半原因也在于跌宕经历给了她太多沧桑。唐锦意与龙玥儿也算有些交情,回想昔日龙玥儿贵为皇贵妃时的风光,不禁为之黯然叹息。 龙玥儿笑了笑,没什么味道:“听平日常来送膳的小太监说,锦贵人如今身份大不相同了,虽算不上名正言顺,但总好过那几位被逐出宫流落民间的姐妹们,本宫着实为你高兴。” “娘娘高兴是真,却只是为贱妾没有遭遇悲惨而高兴,若从我大渊国事与百姓安危说起,娘娘现在的心定是在泣血吧?”唐锦意大着胆子道。 龙玥儿稍作沉默,笑容忽地多了几分温度:“锦贵人还是那般聪慧,只可惜这世道不好,没让你遇上位明君,否则以锦贵人的姿色头脑,位列贵妃之席指日可待。” “贱妾不求位高权重,能有一人真心相待足矣。”轻叹口气,唐锦意走到龙玥儿身边,紧紧握住龙玥儿冰凉双手,“那时娘娘欲清君侧、诛奸妃佞臣,贱妾总是畏惧颇多不敢出头,现在想要后悔却来不及了。如今左丞相连嵩和芸贵妃软禁了皇上,又胁迫哄骗殿下充当其傀儡,后宫多少嫔妃受了欺辱,前朝又有多少正直忠臣被害,每每听到这些消息,贱妾都悔不当初。” 蓝芷蓉迷惑君心一步步掌控后宫之前,龙玥儿就已经发现其图谋不轨试图肃清,结果蓝芷蓉先下手为强,以巫蛊等事端栽赃陷害,连带许多参与的嫔妃一起几乎根除,当时身为贵人的唐锦意正是其中之一。 唐锦意是温墨峥推荐给龙玥儿的,彼时龙玥儿就发现她特别聪明且行事低调,原本是想在驱逐蓝芷蓉后提拔重用,后来计划败露,龙玥儿自身难保,加上一众嫔妃死的死、散的散,也就没再与唐锦意有任何联系,这日唐锦意突然找来,难免不让她好奇。 即便如此,龙玥儿还是不动声色,佯作不懂。 “难为锦贵——呵,改叫太子妃才对。太子妃身份地位都在本宫之上,还能念及旧情亲自探望,这份心意实在让本宫感动,只可惜本宫已是冷宫废人,想要答谢太子妃都做不到,失礼了。” 眼见龙玥儿有心回避,唐锦意仍不急不躁:“娘娘还是这般谨慎小心,这倒是贱妾乐于见到的。既然娘娘身在冷宫却能知道贱妾身份更变等事,那么我大渊现今状况娘娘也应当有所了解——实不相瞒,贱妾冒险前来就是为求得娘娘帮助,彼时我们姐妹未能完成的任务,如今贱妾想继续完成。” 龙玥儿微微倒吸口气:“你想干政?” “不是干政,贱妾只是想除奸妃、诛佞臣,否则我大渊不亡于霍斯都帝国铁蹄之下,也要亡于乱政与民怒之中。” 南陲霍斯都帝国大兵进犯,诸多邻邦非但没有相助反而为虎作伥,大渊风雨飘摇、危在旦夕,这些情况龙玥儿的确一清二楚。听着唐锦意声声坚定、字字有力,深埋于龙玥儿心底那股血气再度被激起,用力收拢手指,紧紧回握唐锦意皓腕。 “欲清君侧,须有能臣;欲夺大权,须有龙首;欲定天下,须有取舍。待这三条太子妃都凑齐做到,本宫自会倾力相助。” “娘娘的指导贱妾记下,请娘娘放心,贱妾一定竭尽全力护我大渊不为奸臣所亡。” 唐锦意答应得干脆,她和龙玥儿却都知道,想要达成这三点并不是说说那么容易——想要反抗连嵩为首的势力派系,自然需要一个实力可与之匹敌的后盾,文臣,武将,谋士,缺一不可;众人之中最重要的则是龙首,假如没有合适的人来领导,那么空有臣子仍不能成事。 眼下前一条还算简单些,第二条是最让唐锦意难以抉择的,她并不认为自己的夫君可以胜任此位,然而除了温墨峥外,帝都之中还有谁可带领忠臣们反抗傀儡政权? 温墨疏吗?被调配到边陲连回帝都都做不到的二皇子? 唐锦意有心让温墨疏上位,所以才恳请君无念易主去辅佐温墨疏,但她并不确定这是一条好出路,比起睿智头脑与稳重做派,温墨疏的羸弱身骨显然是最不安定的因素。 “太子妃若是纠结于龙首人选,本宫不建议你去考虑二皇子,毕竟他身染沉疴,先前又未否认命不久矣的消息。其实本宫心里另有人选,颇觉得他或许可以胜任此重任。”似是看出唐锦意的矛盾,龙玥儿忍不住从旁提醒。 唐锦意微微蹙眉:“除了二皇子、四皇子外,其他几位皇子都贪图玩乐不思进取,难道娘娘的意思是,从那几位年迈的王爷中选择?” “几位亲王之中若是有人能成大事,又怎会让皇上继承大统?我说的人不是几位王爷,却是与某位王爷有极近关系的人。” 龙玥儿只肯把话说明一半,剩下打算让唐锦意自己想明白,谁知唐锦苦思冥想半天也没能猜透。龙玥儿是皇贵妃,比其他嫔妃有更多机会接触王公大臣们,想一想让不怎么与外人接触的唐锦意去猜测多少有些困难,最终还是主动说出。 “明察善断,足智多谋,与先帝入幕之宾楚辞楚公子齐名,又能身处朝廷与江湖之间游刃有余,这样的人,世间能有几个?” “莫非娘娘指的是……定远王世子温墨情?”唐锦意对龙玥儿暗示的答案相当意外,偏偏龙玥儿毫不犹豫点头肯定。 温墨情,唐锦意对他并非记忆全无,相反地,比起偶尔见面那些宫内人士,她对仅有数面之缘的温墨情反而拥有更深印象。那时她只知道温墨情是温敬元行走在外的心腹,也是对言离忧非常照顾的定远王世子,其他并未多想;及至后来温墨情冷冷驳斥芸贵妃并在众目睽睽之下带走言离忧时,她才注意到这是个多么大胆又有魄力的男人。 可是仅凭这些,就能断言温墨情适合挑起重任吗?争夺皇权不是市井儿戏,要的是血统、地位、能力和威望,定远王因着前一代的兄弟之争连亲王都不是,作为次子的温墨情又何来相称的地位身份与诸多皇子一较高下? 唐锦意揣测不透龙玥儿的想法,想要问,却再得不到答复。 “太子妃请回吧,倘若没有重要的事尽量别再过来,走动多了难免被人发现。本宫说的话太子妃可记可不记,知道太子妃一心为我大渊着想,本宫已是感激不尽。” 带着困惑离开冷宫,回去的路上途径铅华宫,唐锦意听到一阵阵幽幽啜泣隐约传来。 她知道那哭声来自昔日同宫而居的绢妃,也知道绢妃为什么哭,可她能做的只有抱着同情悲悯之心匆匆离开——连嵩大权独揽、权倾朝野,就算明知他糟蹋了宫中姿色才情最好的几位嫔妃,谁又能拿他奈何呢?世事如此,若无权,又无人反抗,弱者、胆怯者就只能任人宰割。 “为了殿下,为了我们的孩子,我什么都不怕,我会让自己坚强起来。”回到东宫仍不见温墨峥归来,唐锦意轻抚腹部柔声低语,不知怎么忽地想到了曾有短暂接触的言离忧。 言离忧对唐锦意说过,为了喜欢的人想要变得坚强,她也的确这么做了,在其他女人还在为如何挽留男人的心,为家长里短、争风吃醋又或者其他琐碎事情烦恼时,言离忧已经转遍大半个渊国,而这份胆魄,并不是每一个女人都能做到。 如此这般欣羡的唐锦意还沉浸在皇宫那摊难以解决的混乱中,她并不知道,此时的言离忧早已踏出大渊地界,甚至越过中州,为了寻找温墨情下落闯入霍斯都帝国。 那是与渊国权势暗斗截然不同的,另一场暴风骤雨兴起之地。 第253章 重围逃生 “根据君老板描述,霍斯都行商送来的那封信拾取处就在相邻小城,距这里大概有七八十里路程,不过要走水路才能过去。刚才我问过客栈老板,今天的船已经都离岸了,要走最快也得等明天,赶早的话晌午就能到达。” 朴素的小客栈内,言离忧摊开地图指明路线,表情里揉进几许淡淡惋惜。 按理说温墨情失踪,最着急的人应该是言离忧,然而在度过最初几天痛苦失神后,言离忧很快恢复如常,甚至比之前更加精神抖擞,完全寻找不到半点沮丧惊慌之感。一路争吵中碧笙也曾为此不悦抱怨,认为言离忧并不在乎温墨情死活,站在局外的夜凌郗却看得清楚,正因为言离忧太在意温墨情,所以才会有这种反应。 越是危急时刻,言离忧反而越冷静,这点与碧笙及多数女子是截然相反的。 霍斯都的客栈与大渊稍微有些不同,没有双人号、众号那么多选择,所有房间一律狭窄简单,只容得下一张床、一张桌、一把椅子,是而言离忧等三人不得不分房而睡。 其实这天夜里三个人谁也没能安睡,碧笙心里连急带气自然睡不安稳,一路上都是这样;夜凌郗性子好动,对新鲜东西总是充满好奇,大半个晚上都在翻来覆去回想霍斯都的种种风光民俗;言离忧睡不好早就习以为常,那些硬邦邦的瓷枕、木枕让她几乎与睡眠挥手告别,倘若没有可以代替软枕的东西,那么她就只能忍着后脑疼痛捱到天亮了。 闭着眼,皱着眉,为压制心中烦躁焦急而强迫自己想其他事情时,言离忧最多次回忆起的是在凤欢宫时温墨情送她的那只软枕。她一直很宝贝那份无声的礼物,因为担心混乱中弄脏弄丢,来霍斯都之前特地交给君无念,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保管好。那是温墨情送她的东西,尽管已经有些发旧,在她心里仍比任何东西都要珍贵,而这份心情,她不知道温墨情是否能够理解。 硬邦邦的枕头让言离忧难以入睡,某种明亮光线隔着眼脸将视线染红时,言离忧很快觉察到有什么不对头。 霍斯都帝国不像大渊那般夜景繁荣,基本上敲过更鼓后街上就很少见到人行走,这会儿至少已是亥时,是什么人于夜色中燃火?走水失火了吗?还是说有谁在客栈楼下生篝火夜观星象? 半睡半醒的混沌感被自己荒唐猜想惊醒,言离忧骨碌从床上爬起,屏气凝神,静静看着映在窗子上的火光。 那光亮很安静,只有轻微摇曳,应该是火把的光芒,而且火把数量相当之多,似是正围拢于客栈楼下。如果是商队或者成群结队的住宿者,寻找客栈时用火把而非灯笼是很奇怪的,而且楼下也未免太安静了些,人数很多的话,就算不吵嚷也该有些动静吧? 疑心越来越重,言离忧不愿徒劳猜测耽搁时间,索性轻手轻脚移动到窗边,才把窗子稍稍打开一条空隙,陡然一直冷箭射来,穿破窗子堪堪擦着言离忧脸颊飞过,咚地钉在房顶。 言离忧倒吸口气,毫不犹豫嘭地关上窗子,几滴冷汗顺着额头留下。 刚才只要再偏那么半寸,她这条小命就要永远留在霍斯都帝国了! 冷箭激射啸响似乎惊醒了碧笙和夜凌郗,听得隔壁两间房屋内有响动,言离忧急忙高喝:“别开窗!外面有埋伏!” “离忧!别乱动,我这就过来!”邻间里夜凌郗焦急回应,与呼声同时响起的还有一阵杂乱脚步响,至少有二十来人正挤着狭窄楼梯往楼上冲来,而窗外也开始出现骚动,接连十几只铁箭透射袭来,笃笃笃插满窗棂。 门外有追兵,楼下有伏敌,这是陷入包围圈里了吗?若是两面同时围攻那就糟了,就算她们三个毫无间隙联手应敌也未必获胜。 脑海中忽地灵光一闪,言离忧眸光里掠过一抹喜色。飞快拿过装满灯油的小油壶掀去木塞,言离忧紧贴左侧墙壁挪到窗前,趁着一波箭雨停歇、第二波尚未起的间隙,猛地推开窗子,一壶灯油直接扬洒出去。 嗞啦嗞啦的油花爆响听起来比燃灯时猛烈许多,转眼间便激起一阵惊呼惨叫。言离忧大致想得到那些人手中火把被淋上灯油后会是个什么结果,想要笑上几声却没那闲暇时间,探头看了一眼后,用力咽了口口水——幸亏她刚才没有冒冒失失打开窗子,楼下十几个人的小队伍倒不怎么可怕,吓人的是那十张硬弓,若是正面对上非被穿成筛子不可。 趁楼下的伏击者被灯油闹得一团乱时,言离忧抓紧机会攀上窗沿,紧贴客栈外墙壁翻个身,踢开夜凌郗房间的窗子钻了进去。 夜凌郗的房间同样没能逃过弓箭袭击,千疮百孔的窗子被言离忧一脚踹进房内吱嘎坠落时,夜凌郗正双手抬起桌子茫然望来,恰好对上言离忧瞠目结舌的呆愣表情。 “……凌郗,你在干嘛?” “打架啊,不是有人冲上来了吗?”晃了晃桌子,夜凌郗理所当然地回答道。 言离忧非常不愿相信自己的好姐妹有撇桌子打人的诡异想法,可惜当房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时,她只能默许夜凌郗看似粗暴可怕的举动——房门是由外向内被撞开的,最先冲进房内的人本来颇有些沾沾自喜,却在看到屋内情况时满脸死灰,一声惨叫后撞在身后同伙身上一起横飞出去。 当然,飞出去的还有桌子。 “凌郗,有时间买把小巧方便又趁手的武器吧,我出钱。”看着夜凌郗冲到门口再次拎起松散欲碎的桌子,言离忧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 夜凌郗单手撸起袖子,神情严肃地看着地上几个痛苦低吟的敌人:“太麻烦,手边有什么就用什么呗,这不是挺趁手吗?打坏了算他们的,我们又不用赔钱。” 言离忧决定保持沉默。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低估了三个女人的实力,客栈内外伏击的人竟没有言离忧预想中那么多。前面有夜凌郗挥起方桌左右横抡开路,后面有碧笙长剑飞舞防护,三个人很快冲出客栈,然而外面显然与出路不是同一个概念,在三个人跃到大街上的刹那,又一群身着软甲、装配整齐的士兵从街巷内涌出,迅速将三人团团围住。 “哪位是言离忧言姑娘?我家大人有请,还望言姑娘能跟我们走一趟。”人群之后一个衣着光鲜的中年男人拱手,言辞虽客气,语气却十分强硬。 夜凌郗眉梢一挑,砰地将桌子竖直砸在地上:“这里没有盐姑娘只有糖姑娘,你们找错人了!” 布下重兵精心埋伏,对方肯定是摸清了她们三人身份才来的,绝不会轻易罢手。言离忧明白这些人肯定要死缠到底,索性也不否认自己身份,煌承剑在手中一转,雪亮锋芒映出精致面容:“你们家大人是哪位?我怎么不记得自己在霍斯都国还有朋友?” “我家大人是谁,言姑娘跟我走一趟自然就会知道。大人吩咐过,只要言姑娘肯赏脸不再闹事,同来的其他朋友我们绝不可擅动,还请几位放下手中兵刃,莫要伤了和气。” “放屁,是你们先动手的,还不许我们打回去吗?”夜凌郗杏眼一瞪,怒目斜视,“我管你们家大人是哪路货色,想见谁让他自己来请,你们霍斯都帝国粗鲁有不讲理的待客之道,在我们大渊人面前可行不通!” 夜凌郗的性格最是直爽不羁,知道危机重重的异国他乡里绝对不能轻信陌生人,干脆连废话也不肯多说,直接将桌子举过头顶横掷出去。 言离忧眼观六路,见情势不妙只得压低声音道:“周围全都是人,硬闯肯定出不去,只能打起来趁乱走上路了。” 碧笙抬头看看,周围房屋无不是两人左右高的顶棚,怀疑目光毫不掩饰:“我能上去,你们两个行吗?到时候上不去的话就等于把破绽暴露给敌人了。” 以言离忧现在的身手,虽说轻功不怎么太好,但要跳上房顶还是可以的,至于夜凌郗……偏头扫了眼脸色有些苦的结义姐妹,言离忧无声一叹。 戍边军营中说一不二的姑奶奶,打起架来用桌子,骂起人来称老子,横行霸道在一群兵哥哥间毫无问题,可是要跃上房顶就没那么轻松了,毕竟夜凌郗会的是重拳硬脚,真让她来一套中规中矩的套路轻功,简直比登天还难。 “凌郗,你跟紧我。”不着痕迹向夜凌郗身前挪了挪,言离忧尽可能将其保护在身后。不管怎么说,她是温墨情和童如初亲手教出来的“弟子”,加上这身体原本就有的功底,如今身手远在夜凌郗之上,真动起手来少不得要分出三分精力保护——在这个连温墨情都能遇到麻烦的过度,谁知道人群中潜伏者怎样的威胁?让毫无干系的夜凌郗遭遇不测,这种事她是做不出的。 那中年男人见三人没有束手就擒的意思,朝旁侧微微颌首,立时有人一阵怪异低语,一排弓弩便直直指来,大有或死或降的威逼之意。 剑拔弩张最是紧张不过,忽然间传来那声响亮呼喝在打破僵局的同时也让言离忧心头一颤,一半是惊讶于重围中竟能有人出手相助,另一半则是被那一声微微吓到,险些掉了煌承剑。 “碧笙姑娘,言姑娘,快躲开!” 由远及近的数道身影在房梁间轻松穿行,看清来人面孔的刹那,言离忧拉着夜凌郗飞速夺向一旁,碧笙也跃至房顶,满眼惊喜无处掩藏。 “公孙大哥!” 第254章 不复往昔 眼看就要捕到猎物的关键时刻被人打扰,这是极其扫兴的一件事。带兵的中年男人见有人前来救援,初时微微吃惊,再定睛一看对方只有寥寥四五人,冷冷一笑,挥手间一排弓弩齐齐上扬,直对前来救援的人。 弓弩的威胁没能止住公孙彦玉疾行脚步,约莫还有几步就到言离忧等人旁边时,公孙彦玉抢在弓弩发射前高高扬起手臂,另一支手中一点火光擦亮,而后一个长软且颇有些分量的东西被丢进人群中,登时一阵噼里啪啦声喜庆响起,炸得那群弓弩兵惊慌失措满地乱跑。 “炮仗?!”夜凌郗低低惊呼,话音尚未落地,身后有人猛地将她肩背勾住,眼前一花、身子一轻,再落地时人已在铺盖层层青瓦的房顶上。 言离忧仗着自己轻功稍胜一筹,先一步跟碧笙跃上房顶,回头看看那群被炮仗炸得吱哇乱叫的士兵,捂着嘴差点儿消除泪花。 “别笑了,言姑娘,赶紧走吧,巷子后面还有不少兵呢!”公孙彦玉丢了一溜儿的炮仗回来,一边捂着耳朵一边朝言离忧高声喊道。 言离忧飞快看了一圈,随公孙彦玉一起来的人除了钟钺、楚扬外就只有两个陌生少年,人数显然不足以跟数十人的士兵对抗。深吸口气点点头,言离忧扶住站立不稳的夜凌郗,紧跟公孙彦玉身后越过数个房顶甩掉追兵,从小路潜入一间赌坊内。 “霍斯都这边管治很严格,随处可见佩刀巡兵,官府的眼线更是遍地开花,也就赌坊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不容易被发现。”公孙彦玉引三人来到赌坊地下,点燃油灯,竟是个相当宽阔可供人居住的地道,生活用品一应俱全。公孙彦玉有些愧疚:“先前不知道几位在城中,并没有提前准备住宿之处,言姑娘、夜姑娘不介意的话,今晚还请在此暂住。” 言离忧苦笑:“眼看离天亮也没几个时辰了,说说话眨眼就过去,这会儿时间还是请公孙大哥给我们讲讲这边情况吧,能在霍斯都帝国看见你们,这可不在我预料之内。” “言姑娘叫他大哥干什么,这家伙年纪比我小多了!”钟钺不满撇撇嘴,转而露出笑容,“我就说么,言姑娘一定会来找少主的,先前公孙不信,还跟我打了十两银子的赌,这回我和楚扬可赚了。” “言姑娘别听他胡说,我什么时候说言姑娘不会来找温少主了?我只是说来得没这么快,毕竟北陲离霍斯都远着呢。这两天我估摸着言姑娘应该快到了,特地让留在城中这几人多注意些,所以才会发现那些士兵趁夜聚集,一路追踪他们动向找到言姑娘所在。” 公孙彦玉在追随楼浅寒进入乱雪阁之前也是君子楼子弟,与钟钺、楚扬自然十分熟稔,加上夜凌郗又是个开朗不拘小节的人,这一窝与君子楼有关的男男女女很快便没了生分,反倒是碧笙站在一旁显得格格不入。 看他们聊得热闹,碧笙难免有被疏离之感,闷坐半天,好不容易才找到个机会插嘴:“钟大哥,你们也是来寻找师兄的吧?有什么消息吗?” 一丝不自然表情忽闪而过,钟钺愣了片刻道:“哦,我是跟楚扬一起来的,大概比公孙他们晚了三五日。来之后我和楚扬直接到少主最后留下踪迹的城镇找了一圈,结果什么都没发现,再后来因为被官兵盯上,不得已只好来公孙这边找个藏身地点。” “那边的城镇叫别城,算是霍斯都数一数二的大城镇,有不少王孙贵族居住,官兵把守也比其他地方严格。我猜想可能是有人知道我们回来找少主,所以特地加派人手在附近巡逻,赌坊的老板说以前镇上是没这么多官兵的。这几天明里暗里我都有派人寻找蛛丝马迹,只要一有情况会立刻告知,言姑娘和碧笙姑娘安心在此等候消息即可,尽量不要出门。”提及正事,公孙彦玉正经许多,一派干练模样颇显可靠。 几人交谈时,楚扬在旁边几度欲言又止,憋了半天,等所有人都不说话等着他时才闷声闷气挤出吝啬一句。 “钧白,不见了。” “什么?”思绪都沉浸在寻找温墨情一事中,言离忧反应半天才听明白楚扬的话,心口不禁又是一凉,“怎么会不见呢?钧白不是在……在谪仙山那边吗?” 楚扬一个劲儿摇头,再要说什么十分费劲,不得已,钟钺只好接过话头:“是这样,言姑娘。先前少主来信让楚扬暂时回谪仙山照顾童先生,并说钧白也在那里,务必要把他看好。可是等楚扬到谪仙山时只看见童先生在,钧白不知所踪,问过童先生之后才知道,就在言姑娘和少主离开谪仙山不久,有天晚上钧白发病得厉害,童先生行动不便拦不住,竟被钧白跑掉了。现在楼中和乱雪阁的子弟都在忙着找少主,钧白那边暂时还分不出人手寻觅。” “钧白那边也得派人找啊!他还病着,多数时候神志不清,万一出了事怎么办?”言离忧急上眉头,咬着嘴唇思虑少顷,面上浮现坚定神色,“钟钺,楚扬,你们两个和钧白比较熟悉,寻找钧白的事就拜托你们了。我大致猜得到钧白会去哪里——你们两个沿着谪仙山到青莲宫的路线一路找过去,不出意外应该可以找到他。这边我和凌郗会顶替你们帮公孙的忙,直至找到墨情为止。” 言离忧身份与一众君子楼子弟不同,且她又是温墨情心口疼着的人,让她涉险钟钺一万个不情愿,可是面对言离忧坚定神情,钟钺满肚子阻拦的话忽然说不出口,总觉得她那种语气眼神像极了少主温墨情,魄力十足,不容反驳。 半晌,钟钺长出口气点点头:“我明白了,找钧白的事我和楚扬去做,这边言姑娘和夜姑娘也要多加小心,如果你们有丝毫损伤,少主绝对不会放过我的。” 钟钺千叮咛万嘱咐都在肚子里还没倒出来,公孙彦玉已经不耐烦地连连打断,寒暄几句后把钟钺和楚扬拉出房间,抱着肩不停埋怨钟钺啰嗦。 “我啰嗦什么啊,还不是担心言姑娘她们吗?”钟钺一脸不满。 “担心就安安静静担心,罗里啰嗦让不让人休息了?”公孙彦玉翻翻白眼,忽地扯了扯钟钺衣袖,一脸揶揄低道,“哎,有没有感觉言姑娘变了?好像……” “像少主。”楚扬面无表情抢答。 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钟钺和公孙彦玉这种最爱八卦的人自然不愿放过这么好的话题,就言离忧的行为举止越来越靠近温墨情的原因表现一直讨论到大清早,最终得出确定结论。 这就是所谓的夫妻相,不仅是性格,以后估计连长相都会往一块儿奔。 玩笑也好,轻松也好,终归是忙里偷闲不能长久的。第二天清早,言离忧和夜凌郗跟随公孙彦玉前往别城继续寻找蛛丝马迹,碧笙则率另外二人在别城周围搜索,加入到最危险却也是最靠近温墨情之地的大海捞针中。 别城不为人所知的某处,无边黑暗迎来一点微弱光芒,几声油花嗞响后,空旷石室被壁上油灯照亮。 赫连茗湮仍是那一身彰显高贵身份的华裳,可惜的是这富丽颜色与张扬花纹非但不能给她带来更多美感,反倒让那张素净绝美的容颜显得十分不协调,尤其是清澈如碧的眼眸中那一抹孤寂哀伤,沉寂得教人心疼。 “他们在找你,离忧也来了。” 面对石床上躺着的人一声自言自语,赫连茗湮像无助的孩子一样坐到地上,紧紧抱着双肩,如墨鬓发轻贴石床垂下的冰凉手背。 “墨情,你会原谅我如此对你吗?我……我是没办法原谅自己了,这辈子所有的愧疚,也许都要偿在你和离忧身上。”闭上眼,赫连茗湮眉心透着憔悴,“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父亲让我杀你,我下不了手,可是又能把你藏到什么时候呢?就算父亲找不到,离忧他们也一定会找来的——她是真的很喜欢你、担心你,昨天远远看着她焦急表情,我真想冲过去告诉她你在这里。” 石室有些冷,赫连茗湮轻轻拽了拽厚毯为温墨情铺盖严实,又如前番那般呆呆枯坐。 “渊国南陲戍边军已经无力抵抗,一路败退至蔡荷郡,距离凤落城越来越近,也许用不了几个月,大渊就将不复存在。柏山哥哥还是很生气,他是不可能收兵的,所以我从不去劝他,也只有在谈起离忧时他才能平和一些,不停问我有没有找到离忧——墨情,柏山哥哥真的很牵挂离忧,你知不知道,我多想告诉他离忧就在霍斯都,就在离他这么近的别城?那样的话,柏山哥哥一定会高兴得冲过来,他对离忧的喜欢,一点都不比你少。” 不管赫连茗湮说什么,温墨情的双眼一直闭着,没有丝毫反应,大片大片血色之花铺陈在胸口衣衫上,美得妖冶,暗得惊心。 赫连茗湮长长叹息,捧起那只不再温热的手掌贴在额上,眼角几许湿润。 “为什么非得是我们呢?如果守护着大渊土地的人不是你,如果肩负慕格塔家使命的人不是我,现在的我们是不是可以像从前一样自在快乐?对不起,墨情,也许我还要继续负你……我是在没办法欺骗柏山哥哥,总有一天,我不得不把离忧从你身边带走,对不起,这是我,也是离忧逃不掉的宿命。” 第255章 狐尾初露 “殿下?殿下?” 温墨峥打了个激灵从瞌睡中惊醒,慌慌张张看了一圈才发现是唐锦意在身旁唤他,不由松了口气,抹去头上涔涔汗水。 唐锦意掏出绢帕轻轻擦拭温墨峥额头,语气满是心疼:“殿下是不是又通宵达旦批阅折子了?难得回这边住上一晚,就别再想那些乱糟糟的事情,好好睡上一觉吧。” “最近我也没怎么熬夜啊!”温墨峥一脸困惑,脸上还残留着深深疲惫,“也不知怎么,就是感觉浑身乏力,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在御书房也经常这样,还没看上几本折子就开始打瞌睡。真是的,我还想是不是御书房住不习惯才会这样,没想到回到宫里依旧如此,这还怎么办事?” 南陲战事吃紧,请兵求旨的折子一道接一道飞来,的确把温墨峥忙得够呛,可是短短一两个月就面容枯槁瘦了一圈,怎么看都觉得吓人。唐锦意叹口气,端起汤碗轻轻吹凉,舀了一勺汤送到温墨峥口边:“殿下喝几口热汤吧。你一直说喜欢喝肉糜芫荽汤,昨晚我特地让膳房煲的,趁热喝才有味道。” 再多烦恼忧愁,有唐锦意在身边时,温墨峥总能找到一丝平静安逸。接过汤碗喝了一口,温墨峥笑意渐渐隐去,眉头皱得有些茫然:“不对,不对啊!我喝的肉糜芫荽汤不是这个味道,要比这个好喝多了。” 唐锦意也万分莫名:“膳房的肉糜芫荽汤只这一种做法,肉是精切的牛胸瘦肉,芫荽是新新鲜鲜刚摘下的,除了盐外任何佐料都不放,火候时间也都有严格限制,怎么做出来会味道不同呢?” “不知道,总之就是没有我平时喝的香。”温墨峥失望地推开汤碗,偏头轻靠唐锦意隆起的腹部,闭上眼,表情里藏着一丝痛苦,“可能是我的问题。锦意,我好难受啊,总觉得身上像是爬满小虫子一样,怎么动都不舒服。” 唐锦意吓了一跳,急忙伸手摸上温墨峥额头:“殿下是病了么?还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应该不会,我天天在御书房哪里都不去,吃喝全是连丞相送来的,听连丞相说,芸贵妃生怕我吃不好,每一道菜都由她亲自下厨。” 温墨峥说得无意,唐锦意却听得心惊。 她还记得,以前温敬元还经常到各宫走动时总是夸赞芸贵妃厨艺好,后来索性只吃芸贵妃做的饭菜;如今温墨峥也是如此,而且温墨峥所说感觉,恰与当时温敬元身体开始不好时是一样的表现。 “殿下,你答应我一件事。”唐锦意沉住气,死死抓住温墨峥的手,“殿下切记,以后无论如何不能吃芸贵妃做的东西,好吗?不要问我为什么,锦意只求殿下答应这个请求。” 温墨峥愈发不解,面色还有几分为难:“这让我怎么答应你?突然要我告诉连丞相不想吃芸贵妃做的饭菜,芸贵妃和连丞相都会多心吧?再说,不吃送来的饭,难道要我饿肚子?” “那殿下就每天回东宫来用膳。”唐锦意仍固执坚持。 “这也不行,每天来来回回浪费的时间太多,现在正是多事之秋,一大堆奏折等着我去批阅,折腾不起啊!” 温墨峥认死理,会耽误国事的举动怎么逼迫他也不会做。唐锦意万般无奈,只得叹道:“那么一日三餐就由我亲自给殿下送去,旁人应该说不出什么来了吧?” “旁人不说,我可得说!”这回轮温墨峥着急了,一把揽住唐锦意,故意做出一副凶巴巴表情,“你怀着孩子,我哪能让你奔波操劳?现在正是初春,料峭小风凉着呢,把你吹病了我岂不是要心疼死?” 这般甜腻腻的话说出来,令得唐锦意又羞又开心,佯作嗔怒轻轻推了温墨峥一把,想法仍旧坚持不动:“大夫说怀着孩子时不能太慵懒,每天都能走走最好。平日我闷在东宫怪无聊的,腿脚肩背都闲得发酸,趁着给你送饭还能走动走动,这不是一举两得么?好了,这件事我做主,就这么定下,殿下要是再推三阻四,我可要多心往别处想了。” 芸贵妃时常出入御书房和后宫各处,温墨峥虽不喜欢却也不好意思明说,时常担心与芸贵妃接触多会惹唐锦意怀疑,忽而听唐锦意这么威胁便立刻不敢再吭声,老老实实接受了请求。 第二日唐锦意特地吩咐膳房做好饭菜,装进食盒里由两个小宫女拎着,晌午时分往御书房走去,结果还没到门口便被人拦下。 “原来是连丞相。听殿下说最近国事繁忙,连丞相辅佐殿下辛苦了,殿下他不太会说话,正巧今日与连丞相相遇,锦意当代殿下谢过。”面对连嵩,唐锦意故作平和,沉着应对。 连嵩看了眼怯生生的宫女,微微扬手示意二人先去给温墨峥送饭,独把唐锦意留下。 “皇上虽未正式册封四皇子为太子,监国储君名号却也相当于承认了殿下的身份,换句话说,如今微臣该叫唐姑娘太子妃才对。”连嵩自说自话,一举一动优雅天成,偏偏围绕着唐锦意,有意无意地挡住她想要逃开的去路。 唐锦意拼命压制心里慌乱,牵强笑笑:“连丞相是皇上和殿下倚仗的重臣,对我这样做不成什么大事的妇道人家不必多礼。殿下忙着正事许是还没未用膳,我先去伺候——” 还不等唐锦意说完,连嵩突然伸手抓住唐锦意洁白皓腕,过于白皙的脸庞忽地凑近,唇角那抹邪佞笑容看得唐锦意胆战心惊。 “太子妃怕我?” “丞相自重!”唐锦意皱眉怒目,试图挣脱束缚,无奈连嵩的力气大她许多,根本不容反抗。 近两月宫中不时有哪位嫔妃被连嵩欺辱的消息传出,唐锦意知道那些都不是谣言,只是她没想到连嵩竟大胆到光天化日就敢来戏弄她,再不济她也是太子妃的身份,若是让人看见传出绯闻,那将会置温墨峥脸面于何地? “我喜欢聪明的女人,尤其是聪明又知深浅的。”连嵩丝毫没有遮掩恶行的打算,屈起手指刮过唐锦意面颊,淡而无情的笑意令唐锦意一阵战栗。如玩弄鸟雀一般俯视打量着猎物,连嵩语气清淡:“太子妃是聪明人,应该明白我让太子把你接入宫中的目的,如果我想对太子妃做什么,想来还没谁有能力阻拦。所以我希望太子妃安分守己,这样不仅对太子妃好,对太子和太子妃腹中骨肉也没坏处,不然……有时候连我都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坏事。” 毫无疑问,这是直接且有力的威胁。 柔软指尖在唐锦意脸颊上流连许久,那抹冰凉与滑腻腻感觉让唐锦意忍不住想起吐着信子的毒蛇,眼前过于白皙的面庞似乎与毒蛇闪着冷寒光泽的皮囊重合。 “我……我知道了。”除了低声下气示弱,唐锦意别无选择。 令人不寒而栗的触碰终于远离,唐锦意用了好一会儿才能站稳身子,战战兢兢抬头时,那抹代表着恐怖的白色身影已然远去。 “娘娘……”躲在不远处的小宫女飞快跑来,一左一右扶稳唐锦意,脸色均是惨白如纸,连看都不敢看一眼连嵩离去背影。 唐锦意调整呼吸,颤抖不停的手掌悄悄攥紧。 “我没事,一定……一定能做到。”脑海里闪过谁坚强身影与执着表情,唐锦意哑哑呢喃。 两个小宫女茫然对视,谁也不明白唐锦意在说什么,她们只知道,那一瞬,唐锦意眼中爆发出的坚定光芒,是她们这一生都不曾见过的。 ※※※ 寻找温墨情一事进行得异常不顺,言离忧和夜凌郗换了衣衫涂白面色,伪装成霍斯都族人在别城找了整整六日,结果一无所获;分散到其他城镇乃至都城的君子楼和乱雪阁子弟也纷纷回报,竟无一人能寻得温墨情的半点踪迹。 一连数日的疲惫失望沉积,令得言离忧连说话的欲望都没有,烈日当空的晌午坐在城边茶棚里,沉默得仿若一尊石像。 “言姑娘别太沮丧,其实没有消息不也算是个好消息吗?至少我们没接到什么噩耗。温少主聪明,功夫又好,寻常人奈何不了他,我们都快把别城翻个底朝天了仍未找到,很可能温少主已经不在霍斯都境内,或许有什么事没来得及打招呼就先回大渊了也说不定。” 公孙彦玉徒劳劝慰着,说到口干舌燥时,连比划带解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向不懂中州语言的店家要来一壶茶。夜凌郗早就热得烦躁不已,连忙倒了满满两杯,一杯推到言离忧面前,一杯尚未落桌便仰头饮下。 “嘶——”猛地倒吸口凉气,夜凌郗张大嘴巴,错愕莫名,“这茶怎么是冰的?!” 公孙彦玉摇头:“不清楚。霍斯都天热,我们去过的一些酒楼茶馆都有冰的茶提供,至于为什么会是冰的就不得而知了,语言不通,交谈起来实在太困难。” “几位是中州人吧?打哪儿过来的?”邻桌一位行商模样的人操着流利中州话问道。 霍斯都和大渊正处于交战状态,说自己是渊国人无异于自找麻烦。公孙彦玉眼珠溜溜一转,笑道:“我们是从南庆国来的,有亲戚在这边做买卖。第一次来贵国许多事情都不了解,让这位老板见笑了。” “既然是南庆国的,那大家是朋友,都是朋友。”那行商颇为热情好客,又吆喝店老板叫上一盘大肉、一壶好茶,笑呵呵指着茶棚角落,“朋友在南庆国没喝过冰茶吧?我们这里,冰茶是特色。看,秘密在那里,我们霍斯家家户户有冰窖,天热,酒、茶里,都有冰,总是凉的!” 循着行商指向望去,店老板正拉开地上一扇隐蔽木门,木门之下,湿润凉气幽幽逸出。 那时在安州船坊内,言离忧也见过类似的隐蔽藏匿地点。 “公孙,看来这别城我们还没彻底搜查妥当。”一抹恍然眼神闪过,言离忧长出口气,胸有成竹浅笑,“这次,我们真的要挖地三尺才行了。” 第256章 故人重逢 距离别城不算远的霍斯都国都梁渝,一抹纤净身影惊了多少人眼目,那些目光无不是尊敬仰望,没有分毫肮脏邪念。 “柏山哥哥。”面对霍斯都帝国新帝,赫连茗湮仍以儿时习惯称呼,柏山倒也不在乎。 “绮罗,还是没有离忧的消息吗?渊国市井间都传说青莲王还活着,有不少人曾经亲眼见过,可为什么我们就是找不到?”柏山眸‘色’哀凉,全然看不出一国之君的杀伐果断。 赫连茗湮无声叹息。 “就算离忧还活着,大概心也死掉了吧。是我太天真没有计算好结果,傻傻以为一切尘埃落定后我们还能像以前一样开开心心聚在一起,谁知竟会是如今这般结局。”赫连茗湮低着头,语气就是是个做错事不停愧疚的孩子,“对不起,柏山哥哥,我明明答应过会把她们带回来,可最后回来的人只有我自己……” 终究不再是那天真年少的稚童,柏山沉淀片刻心情后,轻拍赫连茗湮肩膀摇头:“绮罗,这不是你的错,天意如此,我们能怎么办?其实最该说抱歉的是我,那时我若是能再坚持坚持,也许你们就不会被送去渊国了。大概是上天不愿我和离忧在一起吧,不过能和她一起生活过那么多年,又曾在她离开前表明心迹,我已经别无所求了。” 战火纷飞的年景里,宫殿中满是感伤气氛总教人心头沉闷,柏山挑了些无关痛痒的事与赫连茗湮‘交’谈,才刚刚把那份犹豫排解,急急忙忙跑进来的亲兵又来带糟糕消息。 “大人,有一群中州人在别城闹事,几乎快把别城的地窖翻遍了,眼看就要找到大人您派人把守那地方!” 赫连茗湮神‘色’一凛,不着痕迹一声低叹:“柏山哥哥,我要赶去别城处理些事情,中州那边的状况可以询问萨琅堂兄,他比我更了解。这趟回来之后我希望柏山哥哥能留些时间,我想和你谈一谈——有关离忧,我必须向柏山哥哥你好好道歉才行。” 匆匆离开宫殿,赫连茗湮本打算派人去找萨琅,谁知萨琅已经先一步在外面等着她。 “别城那边,会是谁在闹?” “还能有谁,自然是离忧。”赫连茗湮微微苦笑,翻身骑上马背,“我现在还是有些搞不清状况,按理说如果是离忧的话应该很快就能想到我把墨情藏在哪里,拖了这么多天才来,果真如墨情所说,她失去以往的记忆了吗?可是失忆的话,她又怎么能突然冒出另一种截然相反的‘性’格?这次我必须抓紧机会确定她到底是不是我所认识的离忧,在此之前,萨琅堂兄请帮我隐瞒,绝对不能让柏山哥哥知道离忧就在别城的事。” 萨琅撇撇嘴:“随你,你们四个人的事我根本掺合不进去。不过绮罗你一定要小心,我怎么都觉得温墨情那臭小子不是个好东西,你冒着危险救了他,之后他跟疯狗似的反咬你一口也说不定。” 赫连茗湮笑笑没有答话,扬鞭‘欲’行,月光般净透的面容上依稀几丝惆怅,一声短叹几不可闻。 “如果可以,我真不希望柏山哥哥知道真相,离忧在中州爱上其他男人这种事,他一定无法接受吧?” ※※※ 对温墨情的搜寻在言离忧来之后,很快有了极大进展。 起初只是公孙彦‘玉’和言离忧等四人悄悄排查部分地窖,发现凡是入口比较隐蔽的大地窖周围都有士兵暗中把守时,言离忧知道,温墨情九成可能就被困在别城某个地窖之内;之后公孙彦‘玉’便把分散在附近城镇的‘乱’雪阁子弟纷纷召来,开始针对每一处隐蔽地窖进行突袭寻找。 别城面积大、人口多,各式各样的地窖数不胜数,还有很多地窖入口十分隐秘难以发现,是而大量帮手来到后‘花’费数日仍未能尽数排查完毕。不过地窖再多终归有个限度,随着言离忧等人坚持不懈的努力,可能囚禁着温墨情的地点随着逐一排除越来越少,找到人不过是早晚的事,但与此同时,搜寻的压力也在逐渐加大。 觉察到异动的官兵们开始加大巡查及防守力度,有好几次赶在言离忧等人前面设下埋伏,在找到城郊那个极其隐蔽的地窖前,已经有两个‘乱’雪阁的弟子于缠斗中受伤。 “就是那里,有一棵杨树和两块大石的地方。”别城城郊茂密树林中,公孙彦‘玉’屏息凝神,指着远处低声道,“暗中盯着官府的探子发现,几乎每天都有乔装成百姓的士兵来这里,不是送食水就是送‘药’。我大概数了数,树林里里外外看守士兵差不多十五六个,我们几个人同时分头行动的话应该不成问题。” 言离忧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煌承剑,深呼吸,点点头:“越是隐蔽的地方越有嫌疑。我们之前只在城中搜索,根本没考虑过城郊这一片,墨情被囚在这里的可能‘性’远比城中高。公孙,我和凌郗去把最外面的人‘安顿’好,里面这些人就‘交’给你和碧笙了,做得越神不知鬼不觉越好。” 简单安排妥当,几人分路行动。言离忧和夜凌郗功夫稍逊,一起去对付最外围比较零散的士兵,不过一会儿就将四处总计七人的暗哨尽数拔出。公孙彦‘玉’和碧笙速度也不慢,这边言离忧才拍拍手掸去以上灰尘,那边已经传来表示任务完成的口哨。 一棵百年多的大杨树,两块看着巨大实则很轻的石头,这就是鲜为人知的地窖入口——或许已经不该叫地窖,而该叫地道了。 公孙彦‘玉’推开巨石后,‘精’铁铸成的‘门’板暴‘露’眼前,由小指粗的铁链牢牢锁住。对削铁如泥的利器而言,这铁链比纸还单薄,言离忧手起剑落,铁链脆声断裂。 地道之内,能够发现温墨情的踪影吗?言离忧不知道,其他人也一样,然而那份紧张心情却比搜索别城内的地道时更强烈数倍。 危险的地方,公孙彦‘玉’总是执意打头阵,言离忧和夜凌郗紧随,最后是无可选择只能断后的碧笙,另有两名同行的‘乱’雪阁弟子在地道之外把守。依此顺序下入地道后,出现在四人视线中的是一个巨大的方形石室,石室三壁各有两道‘门’,全部都有铁链锁着,无声传递生人勿进的警告味道。 “看前来就像……像死牢。”夜凌郗轻声叹道。 “与死牢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至少死牢没有这种厚实的石‘门’,也没有防盗效果世间一流的大铁锁,这模样,倒像是藏着滔天灾难或者稀世奇珍,生怕被人接触。” 言离忧的心情莫名地轻松许多,言语中多少带了些玩笑味道。夜凌郗偏头看看她,旋即了然。 这种地方最适合藏匿温墨情,不是吗? 碧笙仍是一脸冷然厌烦,只把言离忧的夜凌郗的谈话当做耳旁风,扫视一圈对公孙彦‘玉’道:“也不知道石‘门’之后都藏着什么,冒然打开说不定会有危险,万一是野兽之类,这么狭小的地方我们就只有等着被撕碎的份。” “野兽会这么安静?我宁愿相信里面关的都是鬼。”夜凌郗耸耸肩。 但凡被锁的牢笼,不是为了阻挡别人进入就是为了防止里面的东西出来,既然有士兵每日送饭菜饮水,说明里面关的肯定是活物。言离忧微蹙眉心稍解,倒执煌承剑在最近的石‘门’上轻轻磕打,石室立刻响起一片笃笃回音。 “嗷——”回音尚在‘荡’漾时,石‘门’后陡然传来一声凄厉嘶吼,那声嘶吼又如信号一般勾起其他石‘门’之后传来阵阵声响,有痛苦低‘吟’,有疯狂咆哮,亦有听不懂的语言高声怒骂。 “没有什么野兽,都是活生生的人。”言离忧利落收回煌承剑,平静淡道,“不清楚底细的还是不要‘乱’动为好,倘若真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就麻烦了。挨个‘门’敲一敲,如果墨情在里面应该会回应。” 公孙彦‘玉’毫不犹豫点头执行,一圈石‘门’敲下来,除了两间寂静无声外,其他四间均是陌生的声音。 “左右各有一间,要打开看看么?不知道是没人还是里面的人说不了话。” “没人的话何必如此小心锁住?”凡是温墨情可能存在的地方,言离忧一丝希望也不愿放过,刚拔出煌承剑想去斩断铁索,头上入口处忽然传来一阵杂‘乱’响动。 公孙彦‘玉’倒吸口气:“不好,有人来了!” 地道就这么大,且没有其他出口,如果入口被堵死他们必然‘插’翅难逃,唯一的出路就是攻破敌人。言离忧暗暗提口气,手中煌承剑紧了紧,目光半寸不离紧盯入口,伺机等待观察状况。 一声闷响后,地道入口‘精’铁‘门’板被掀开,最先出现于众人视线中的是一抹华丽一角,白如素雪。 “果然是你,离忧。”带着低叹的声音感慨道。 对方像是早知道来此探查的人是言离忧,而言离忧也把对方身份估算得颇为准确,面上没有丝毫意外之‘色’,语气甚至比带着一众士兵前来的人更加平静。 “你到底对墨情做了什么,赫连茗湮?” 第257章 处境倒置 “我本打算再不见墨情,是他偏要追来霍斯都,许多事,我也是身不由己。” 赫连茗湮淡淡语气中带着某种感伤,然而这并不能让言离忧为之动容,煌承剑在手,目光却比刀锋更冷冽:“别把自己说得多么委屈可怜,如果不是你心怀不轨挑起两国争端,墨情又怎会冒险来此?像你这种伪善博同情的人我一眼都不像多看。不过也得感谢你出现,原本我并不确定墨情就在这里,既然连你慕格塔公爵大驾都出动了,可见这次我们总算没白跑。” 说话间,言离忧突然扬起手臂,剑光落下时,身侧那间无人回应的石‘门’上铁锁链条扑通扑通落地,用力一推,石‘门’便向一旁歪歪扭扭开启。更多更快章节请到。 空‘荡’昏暗的石室内,只有一个不知死活的老者,并无温墨情身影。 “那么,剩下的只有一间了。”言离忧向公孙彦‘玉’使了个眼‘色’,抬手将煌承剑丢过去。公孙彦‘玉’接过剑一点头,干脆利落斩断另一间石‘门’束缚。 言离忧注意到,那一刹赫连茗湮的眼神微微有些发滞。 心里忽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言离忧知道,她来霍斯都的目的终于完成了,这一天,她终于能重归温墨情身边。 “温少主!”果不其然,公孙彦‘玉’一声惊呼飞快冲进石室内,少顷,头颅低垂的温墨情被半背着带出石室,似是已经失去知觉处于昏‘迷’中。 没有众人预料中心疼焦急的悲伤呼唤,也没有泪眼朦胧的场面,言离忧意外地镇定从容,缓步走到公孙彦‘玉’身边,一左一右将温墨情稳稳架住。 “墨情,我们来接你回家。” 那一声,轻柔得教人心碎。 一刹失神后,赫连茗湮很快恢复如常,略一扬手,十余个士兵将言离忧等人团团围住。高挑身姿挡在地道入口前石阶上,赫连茗湮低头俯视:“离忧,硬闯是逃不掉的。霍斯都不是大渊,这里有你们无法抵挡的危险,我不想看你和墨情受伤,你还是放弃吧。第一时间更新” “放弃自由去做你的监下囚吗?”言离忧微挑‘唇’瓣笑容轻蔑,“赫连茗湮,究竟是我太天真还是你太天真?如今霍斯都经由你之手挑起纷争,大渊多少无辜百姓惨遭战火牵连,这种时候你让我放弃,是指放弃墨情吗?还是你想让我放弃对你的瞧不起?连对你情深款款的人都能狠心欺骗抛弃,我真不知道你的心到底有多冷酷,可有一件事我心里清楚得很——墨情不属于你也不属于霍斯都帝国,就算拼上‘性’命,我也要带他回到大渊土地!” 一个是温墨情年少轻狂时的红颜知己,一个是温墨情经历太多沧桑后寻觅得到的未婚妻,这番对峙难免多了几分戏剧‘性’。公孙彦‘玉’左看右看四处寻找可突破围攻逃走的罅隙,心里苦笑两‘女’争夫这种荒唐场景的同时不由生出几分蹊跷,他总觉得,有备而来的霍斯都帝国一等公爵只带十几个士兵就想制服他们,实在是可笑。 又或者……有什么他们尚不清楚的埋伏? ‘乱’雪阁是杀手组织,阁中子弟每日都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像公孙彦‘玉’这般历经无数生死关口站在‘乱’雪阁中位的人,自然要比其他杀手更多数倍谨慎小心,正因如此,当那十多个士兵有所动作时,公孙彦‘玉’是第一个发现并惊呼出声的。更多更快章节请到。 “言姑娘小心!是火兵!” 言离忧听得‘迷’茫,夜凌郗和碧笙却是齐齐面‘露’紧张之‘色’,目光不约而同瞄向那些士兵手中腰间,待看到士兵们每人手中一支奇奇怪怪的管状物后,更是握紧拳头忧心忡忡。 “是火龙管,不用近身,眨眼就能杀人。”夜凌郗喉头咕噜一声,压低声音咬牙切齿道,“我哥跟我说过这东西,填上火‘药’弹后就能‘射’出伤人,速度比暗器还要快;我还听说这东西在大渊只有皇上的国珍库里有一支,怎么他们有这么多?” 听到火‘药’二字,言离忧基本明白了那火龙管究竟是什么——说白了那就是最早的枪,在中国古代叫做火铳。 刀耕火种的古国仍在用冷兵器进行战斗,而霍斯都帝国已经出现了火枪雏形,这中间的差距非鸿沟二字可能形容。言离忧不禁为大渊与霍斯都之战感到担忧,再看温墨情‘胸’口片片零散血迹,一股愤怒自心底升腾而起,全部集中于赫连茗湮淡然面庞上。 “你就是用这东西伤了墨情?赫连茗湮,你居然真下得了手!” 火枪的速度与杀伤力远非冷兵器可比拟,纵是温墨情这等高手,若是毫无防备与火枪对上,仍是输多赢少的局面,受伤甚至送命也就不那么令人意外了。 赫连茗湮没有回答言离忧的问题,目光掠过一排排黑‘洞’‘洞’的火龙管管口,仍不放弃苦口婆心却没有任何意义的劝说:“离忧,我有我的苦衷,你早晚会明白。更多更快章节请到。我是真的不想伤害你和墨情,哪怕有一丝可能我都会尽力争取保护你们。你想想,如果我想杀墨情,又怎会把他藏在这重刑囚牢中等你来寻他?” “因为你舍不得他死。”言离忧笑容冷然,“虽然我不明白为什么,但我大概能想明白你把墨情安置在这里的意义——赫连茗湮,你是想引我上钩来个瓮中捉鳖,对吗?” 短暂沉默间,夜凌郗和碧笙惊讶目光望来,仿佛此刻的言离忧十分陌生,那分傲然凛冽,那分睿智果敢,全然不像她们认识的那个言离忧。第一时间更新 “从在安州第一次见面,我就一直觉得你对我的态度很奇怪,远不止三两份愧疚亏欠那么简单。这几天为了寻找墨情我们搜索了别城许多地窖,这让我愈发确定自己的猜测。” 言离忧平静陈述着自己的想法,与曾经认为遥不可及的完美‘女’子对视时,眼中没有半分畏惧自卑。 “青莲宫地宫的设计不像出自大渊工匠之手,那些石‘门’构造与排列方式倒很像霍斯都地窖,再加上你之前种种怪异言行,我越来越怀疑青莲王是否与霍斯都帝国有关,是不是她也如你一样,是霍斯都帝国派入大渊的‘奸’细呢?如果我的猜测无误,青莲王死后你们一定会急于回收她所搜集的情报,这样一来也就解释得通为什么你要设计引我来这里了。第一时间更新” 赫连茗湮沉默足有半晌,而后幽幽一声叹息,白皙面庞苦笑清浅:“接触太多,你越来越像墨情。” “能走到一起的人,自然‘性’情相投。” 夜凌郗似乎听出了什么‘门’道,错愕侧头,小心翼翼向公孙彦‘玉’求证:“离忧这算不算是吃醋?” 公孙彦‘玉’用力点头:“我觉着算,不过最后赢的还是言姑娘吧?” 这种时候不是该严肃些才对吗?说什么吃不吃醋的,真的合适?言离忧有些小抱怨,心里却实在不能否定夜凌郗的揶揄,毕竟那句话本就是带着气气赫连茗湮的意图才说的。 她就是想让赫连茗湮知道,她们是不同的,她绝对不会背叛温墨情,所以最终能陪温墨情走下去的人,是她。 僵持气氛难免令人厌烦,当手持火龙管的士兵开始躁动不安时,赫连茗湮终于放弃劝说。 “再耗下去毫无意义,真在这里动起手来,你我任何一方都占不到便宜,只会落得两败俱伤。”地道里又闷又热,保持紧张状态的夜凌郗早已汗流浃背,而赫连茗湮依旧干净优雅,武功内修犹在言离忧和公孙彦‘玉’之上。长出口气动动手指,随着士兵们手中火龙管高高抬起,赫连茗湮的目光也陡然变得锐利:“做笔‘交’易吧,离忧。我可以让墨情安然无恙回到大渊,包括你这几位朋友,并且保证一路上绝没有人敢阻拦;‘交’换的条件很简单,他们走他们的,而离忧你,必须留下跟我走。” 同进同退,这是夜凌郗一贯主张的原则,本以为言离忧也会毫不迟疑拒绝对方的条件,谁知言离忧许久没有动静。夜凌郗沉不住气,沉着脸‘色’挡到言离忧身前:“两败俱伤就两败俱伤,你以为你能全身而退吗?我是来帮离忧的,她不回去,我们绝不离开!” “连墨情都不能抵挡的攻势,你们又要凭借什么安然离开?我说了,我不想伤害任何人,答应我的条件,这是对谁都没有坏处的选择。” 赫连茗湮的劝降听在夜凌郗耳中等同于一堆废话,听再多也是没有用处的。挑起眉梢杏目含怒,夜凌郗赤手空拳摆出迎战架势:“好处坏处我看不懂,总之有我在,谁也别想碰离忧一根汗‘毛’!” “凌郗。”手臂忽而一沉,夜凌郗匆匆回看,却见言离忧向她缓缓摇头,“赫连茗湮说的没错,硬拼只会徒增伤亡。我不明白为什么总有许多人固执地认定我就是青莲王,不过既然这身份能换得一条生路,让我接受她的条件也无妨。” 碧笙和夜凌郗均是讶然不解,尤其是夜凌郗,见言离忧有牺牲自己的意思,‘胸’口一团火气噗噗上窜,恨不得冲山前‘抽’言离忧两个耳光,让她赶紧打消这个可怕念头。 公孙彦‘玉’并没有加入夜凌郗一方,迟疑片刻,竟然顺着言离忧的决定点了点头:“我赞同言姑娘的决定。碧笙姑娘,夜姑娘,有些恩怨是不容我们干涉的,既然已经救出温少主,我的任务就算完成,言姑娘想要如何解决,那些就与我无关了。” “你——”夜凌郗气得脸‘色’发青,指着公孙彦‘玉’却半天说不出话。 言离忧轻轻放开温墨情手臂,柔和眼神静静安抚至情至‘性’的姐妹:“凌郗,他们想从我身上得到某些东西,必然不敢伤害我。相信我一次好吗?我们一定会再见,我会保护好自己,拼命活下去,为了你,为了碧箫,也为了墨情。” 第258章 将计就计 都说生离死别最是痛苦,可活着被迫分开又好到哪去?至少此时的夜凌郗感觉自己的心都快被捏皱了,看着言离忧从容而坚定的表情,无法拒绝,又难以割舍。 “墨情就拜托你了,帮我好好照顾他,直到我回去。”再一次加重语气恳求后,言离忧抬头,目光陡然变得冰冷,“赫连茗湮,我答应你的条件,现在你可以履行诺言放他们走了吧?” 赫连茗湮沉吟少顷,淡淡叹息:“再等一下好吗?墨情身上有伤,禁不住马匹奔波,我去叫人找辆马车来。” “不必了,温少主自然有人照顾,我们只想尽快离开这里。”公孙彦玉同样冷言冷语。 再不理会赫连茗湮欲言又止的不忍神情,公孙彦玉小心翼翼将温墨情一支手臂搭在自己脖颈上,一手用力固定住温墨情摇摇欲坠的身子,最后看了言离忧一眼,低低一声短叹。 “言姑娘,保重。” 跟在公孙彦玉身后从言离忧面前经过时,碧笙有那么一瞬迟疑,看了眼言离忧手中的煌承剑,最终一句话未说快步走开。 碧笙的想法很简单。 既然言离忧选择留下,那么祝愿她在霍斯都耗一辈子好了,最好永远都不要再出现,那样的话温墨情还是属于她一个人的;不过那把姐姐碧箫最心爱的皇城剑有些可惜了,再好的宝贝给言离忧都是浪费。 那一弹指间谁多少种想法,外人自然不会清楚,言离忧站在原地目送几人,至公孙彦玉走到赫连茗湮身边,赫连茗湮微微侧身让路时,言离忧略显干燥的唇瓣抿出一丝细微弧度,熠熠发亮的眼眸让视线交错的赫连茗湮陡然心惊。 嗖,暴起的寒光贴着赫连茗湮耳垂划过,几缕青丝落地,发端翩扬。 看到言离忧胸有成足笑容的刹那,赫连茗湮就知道自己粗心大意着了算计,以最快速度向旁侧闪身,方才堪堪避过来自公孙彦玉那迅疾一击。然而公孙彦玉并不是全部偷袭计划的主力,凭他功夫,要在短短一瞬间击杀赫连茗湮十分牵强,真正如鬼魅般将剑架在赫连茗湮脖子上的另有其人。 剑光刺眼,比言离忧平静表情更让人心凉,赫连茗湮回忆着衣袂翻卷的残影,低下头,鬓角发丝垂落在身后仗剑挟持他的人手腕上。 “墨情。”赫连茗湮轻轻开口,心中情绪难明。 一直紧闭的那双眼而今深邃谨慎,墨色眼眸透着沉稳,静静落在言离忧身上。 “离忧,过来。”温墨情向言离忧伸出手,指尖相触的瞬息,总是以淡漠遮盖的面容上露出温柔颜色。攥紧剑柄逼近半寸,温墨情声音清冷:“让他们把兵器丢掉,所有人都进囚室里去。” 望着惊慌失措的士兵们,赫连茗湮闭上眼,无声叹道:“按他说的做。” 霍斯都帝国一等公爵,慕格塔家备受尊崇的继承人,又是新帝从小玩到大的至交好友,这条金贵性命岂是几个渊国人可比的?士兵们慌慌张张丢下火龙管钻进石室,扒着石门眼睁睁看赫连茗湮步步倒退被带走,而后地道铁门轰然关闭。 搬来大石将铁门压住,公孙彦玉拍了拍掌上灰尘,兴奋表情像个大胜而归的将军:“温少主,真有你的,一直假装昏迷等待时机吗?刚才你捅我时我差点叫出声来,真的吓了一大跳啊!” “本来睡得很安稳,是被你们吵醒的。” 赫连茗湮仍在长剑威胁之下,表情里却不见半点恐惧慌张,一声自嘲轻笑,仍将那份从容优雅保持到底:“原来你早就醒了,刚才那一出是你演给我看的吗?” “听见某人声音,所以醒了过来。”淡淡目光似不经意掠过言离忧微红面颊,温墨情放开手收回剑,在公孙彦玉等惊讶视线中退步到言离忧身边,一手揽住言离忧,一手将长剑丢还给碧笙。温墨情微微低头,轻吻落在言离忧额角:“一个人怎么演戏?总要有懂得配合的人才能成功。” 自作主张用话气赫连茗湮时很畅爽,众目睽睽之下被温墨情“动手动脚”就没那么自在了。言离忧扭头想躲开温墨情轻吻,手臂忽地被他用力一按,言离忧便明白,这时候是千万不能乱动的。 并非为了秀恩爱或是如何,温墨情这些动作不过是为某些真相做掩饰——他根本没有力气继续站立,只有倚着她才能把这场戏继续演完。 能让他站都站不稳的伤,一定很严重吧? 垂下眼眸努力阻止胡思乱想,言离忧轻轻挽住温墨情手臂,不动声色道:“大渊和霍斯都的战争已经拉开,再与你谈些什么都没有意义了。从今往后,你做你的霍斯都高贵公爵,与我们任何人再无关系,倘若你还敢再来骚扰,到时候别怪我不客气。公孙,把他们的马牵来,我们该回家了。” 公孙彦玉应了一声,和夜凌郗两个人跑到一旁,将赫连茗湮及一众士兵们来时骑乘的马匹牵过来五匹,缰绳塞到言离忧手中时,其中一匹马却被温墨情一声唿哨赶走。 赫连茗湮站在原地未动,温墨情也不动,两个人面对面的感觉既不像敌人也不像朋友,尽管他们曾是多少人眼中的金童玉女,尽管片刻之前,温墨情还用长剑威胁着她的性命。 公孙彦玉和夜凌郗都有些困惑不解,唯独言离忧懂得其中原因,朝夜凌郗晃了下脑袋,仍扶住温墨情不肯松手:“凌郗,把她也关进地道。” 任何能够欺负好姐妹情敌的事,夜凌郗都乐于免费效劳,而赫连茗湮也没有任何反抗,甚至给夜凌郗感觉,她是主动走进地道而非被谁逼迫的。所有后顾之忧都解决后,言离忧和公孙彦玉费好大劲才把温墨情扶上马背,言离忧自告奋勇成了驾马者,温墨情就靠在她背上,一条缰绳将两个人腰身紧紧捆在一起。 “他伤得很重,伤口好像还没有彻底止血,必须尽快找个地方养伤。”看看周围安静树林,言离忧犹豫半晌道,“公孙,弄些树叶枯枝点把火,烟尽可能大些。” 公孙彦玉微愣:“这样岂不是会招来敌人?” “就是要招人过来才行,难道让满地道的人活活困死么?”飞快回头看了温墨情一眼,言离忧的语气带着些许酸劲儿,“饿死了公爵大人,有人会伤心的。” 才刚死里逃生就开始大发醋意,之前在地道里那个铿锵有力、傲然不屈的言离忧被藏哪里去了?夜凌郗和公孙彦玉愕然无话,碧笙则是惯有的厌烦黑脸,巴不得言离忧赶紧消失才高兴。 “干吗?我说错了?”觉察到背上温墨情蹭来蹭去,言离忧不满哼哼。 “快点赶路。”温墨情无力语气透着虚弱感,正当言离忧心里一惊以为他状况不好时,偏偏气死人的话又从他口悠然飘出,“早些回去,我还急着和你成亲呢。” 乖乖闭上嘴,言离忧用力一夹马腹,疾驰骏马四蹄如风,留下一长溜烟尘飞扬。 言离忧十分确定,这辈子她绝对会被温墨情吃得死死的。 ※※※ 春日晴好,万里无云,往年这个时节几位皇子们都会结伴同游,可今年,皇宫内外有的只是冷清一片。 “我只是去看看几位兄弟,有什么不安全的?现在皇宫里里外外都是守卫,难道还会有人越过重重阻碍来刺杀我不成?简直荒唐!”温墨峥气哼哼甩袖,起伏不定的胸口将此时怒意彰显到极致。 连嵩坐在红木大椅中,一杯淡茶喝得自在惬意,语气也是温吞闲逸:“我不让殿下外出自有道理,何况还有这么多上奏未处理完,殿下打算撂下国事去和那一群没出息的皇子厮混么?传出去,大臣们定然又是一番非议。” “非议?前朝百官非议的不是我,而是你吧?”温墨峥怒极反笑,毫不客气伸手直指连嵩,“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说父皇病了需要静养,到现在已有数月之久,难道父皇的病竟没有半点起色吗?就算父皇病入膏肓好不了了,至少也该让皇子们和贵妃们去看上一眼,凭什么只有你和芸贵妃能见父皇,其他人一律被拒之门外?我告诉你,连嵩,现在除了父皇亲口对我说话,否则从你口中吐出的字我一个都不信!” “信与不信,殿下该做的事仍然要做。” 自从唐锦意数次暗示状况不对,温墨峥这才惊觉自己已经有几个月没见到温敬元,明着暗着尝试接近寿康殿,结局无一例外是被守卫拦住。一国之君病重,太医府却没几个人常往寝殿走动,这正常吗?温墨峥单纯但不是傻瓜,他渐渐明白,自己为那微不足道的小情绪疏远君无念、接受连嵩的“好意”是件多么糊涂的事。 勉强按捺心中怒火,温墨峥冷道:“南陲战事吃紧,宋成、司马扬两位将军折损后一直没有主将带领戍边军,我得去找云将军商量如何调兵遣将才行。” “前日云将军已被派到长陵郡镇压造反乱民,如今并不在帝都,殿下有什么想法直接对微臣说就可以,合适的话微臣自然会转告云将军。” “我还没下命令,谁让你随意调动朝中武将了?南陲失守,你连嵩付得起这个责任吗?!”云九重离开帝都,无异于切断了傀儡太子与外界最后的联系,温墨峥怒不可遏,脸色猛地涨红。 连嵩仍是那幅不紧不慢的态度,淡淡一笑,目光中溢出危险光泽。 “主持朝政的是殿下你,何须我来负责人?哦,险些忘记告诉殿下,现在从旁辅佐二皇子的功臣除了除此之外,还有被二皇子当成狗一样抛弃的君无念,不出意外的话,他们很快就会代替云将军赶赴南陲送死了。” 第259章 帝王之气 “这是青岳国四位辅国大臣的亲笔信。上面说青岳国内政之前被连嵩僭越掌管,现在连嵩忙于大渊这边疏忽了对青岳国年幼太子的管控,所以他们希望能趁机解救太子、摆脱掣肘,这样就少不得要大渊的支持和认可。为表诚意,他们愿借出六万精兵良将到北陲帮忙驻守,粮草辎重完全自备,只需我们提供大军安营扎寨之处便可。” 夜皓川手中握着厚厚一沓信笺,脸上带着欣喜笑意,听他说明情况的三人却没什么开心表情,面面相觑似是在征询彼此意见。 半晌,君无念最先开口:“青岳国能出兵相助是好事,但此事必须牢靠无误才行。如今南陲已被霍斯都联盟国攻破,东西两地有险峻山脉为天然屏障暂且无事,最危险的便剩下我们北陲这边了,要把如此重要的关隘交给旁人,须得谨慎三思。” “连嵩掌控了青岳国大权的说法可信,其他说辞是真是假就没那么好推断了,假如这封信也在连嵩设计之内,那么我们接受青岳国帮忙无异于引狼入室。”楚辞接过话端,担心的却是另一方面。 夜皓川对行军打仗、排兵布阵在行,对这些权谋心斗则一窍不通,见楚辞和君无念态度模棱两可,只得把无奈目光转向温墨疏:“殿下打算怎么办?就这么眼睁睁看着霍斯都大军长驱直入也不是办法啊!” 温墨疏看起来有些疲惫,但以往的病色总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健康面色。盯着地形图沉吟叙旧,温墨疏抬头,眉梢仍挂着几分儒雅之气:“其实我本想让云将军去北陲带兵,这件事在我离开帝都时就已经暗中交托。可惜的是,云将军也没能逃过连嵩掌控,月前就被调到长陵郡镇压起义百姓,现在干脆断了联系。眼下的情况,要么我们北陲这边按兵不动,等着奇迹天降,期盼有什么人、什么事能够阻拦霍斯都大军进犯步伐;要么我们冒险与青岳国合作,将北陲托付给他们,而后分兵一半赶往南陲救急。” 坐以待毙或者孤注一掷,听起来哪个选择都不是那么稳妥,可夜皓川也明白,这种时候是没有万全之策的。 温墨疏的分析,作为谋士的楚辞和君无念自然早就想到,两人迅速交换眼色,仍把决定权交给温墨疏:“是进是守,全听殿下决定。” “一念之间,成败皆有可能,不知会有多少无辜百姓因我的选择送命,也不知最终结果到底是对是错。”温墨疏慨叹一声,苦笑寂然,“这种时候我若是能有墨峥那般果断魄力就好了,又或者能像定远王世子那般远见卓识,至少不必瞻前顾后,选择哪个都觉得于心不安。” 君无念不动声色端起茶杯,微微黯然目光流连在清澈茶面上。 “换做是殿……四皇子,也许会和殿下一样难以抉择,但总要做个决断。” 楚辞俊美面容上基本见不到君无念那种严肃表情,慵懒笑意也不知是给谁看的,眯起的狭长眼眸带着某种玩味:“论果敢干脆,殿下的确不及四皇子;论心思缜密,殿下也不及世子。事实上以能力判断的话,包括殿下在内的几位皇子均不如定远王世子深谋远虑、文武双全,可是,唯独殿下能够笼络两大谋士,这便是其他人不及殿下的地方了。” “两大谋士……你是在夸我还是在夸自己?”温墨疏哑然失笑,眉宇间那抹犹豫已然散去。 有楚辞和君无念倾囊相助,还需要质疑自己定国安民的资格吗?也许他不是最完美无瑕的人,但他是此时此刻,最能够将希望带给大渊百姓的人。 “烦请夜将军亲自走动一趟,请青岳国派使者前来商量协作事宜。待青岳国六万精兵驻扎边境后,我将亲率半数戍边军赶往南陲支援。守我大渊土地,护我大渊子民,届时就要靠几位的支持了,墨疏在此代所有大渊百姓致谢。” 起身郑重鞠躬,温墨疏一改往昔优柔之气,刚毅面容淋漓诠释了何为主帅,何为王者风范。 乒砰几声桌凳响动,楚辞、君无念和夜皓川也肃穆而立,抱拳拱手。 “愿助殿下佑我大渊,百死不悔!” ※※※ 从地道脱逃的言离忧等人并没能尽快离开霍斯都帝国境域,事实上温墨情的伤非常严重,在逞强助众人挟持赫连茗湮并顺利逃走后,温墨情很快便陷入昏迷。 别城里里外外都在赫连茗湮的布控之下,迫于无奈,公孙彦玉只好将温墨情转移到偏僻村落,重金租下几间还算干净的房屋,一边竭尽可能提供疗伤所需药品,一边想办法通知散布在霍斯都帝国各地的君子楼和乱雪阁子弟温墨情已经找到的消息。 第一次作为大夫给温墨情疗伤,言离忧的心情差到了极点。 从胸口到肋下,温墨情的身上满是火龙管造成的伤口,那些伤口都属于创伤带着严重灼伤,本就不容易愈合,偏偏温墨情的皮肤自愈性极差,几大罐创药和烧伤药涂抹下去,伤口仍时不时撕裂流血。 温墨情昏睡那两天,言离忧是真的寸步不离、食水不进,一直坐在床榻边握着温墨情的手,他稍稍一动,几声无意低喃,都会让言离忧万分紧张却又满怀期待,一双明眸就在等待中渐渐失去光泽,憔悴不堪。 时至今日言离忧才知道,温墨情的一点点伤口,都会在她心里形成巨大痛苦。 原来等待一个人,担心一个人,竟是如此煎熬。 温墨情是在第三天夜里醒来的,那时油灯近枯,豆大火苗跳跃摇曳着,言离忧就坐在他身旁,目光颇显呆滞。轻轻回握言离忧微凉手掌,温墨情没有直接开口唤她,及至言离忧发觉他已经醒来,眼神迅速恢复光泽,温墨情才牵扯起一丝淡淡笑容,平和,温柔。 三个多月,超过一百个日日夜夜的等待期盼,每一刻言离忧都以坚强为铠甲顽强度过,然而当温墨情的笑容重入眸中的刹那,言离忧再装不起坚强,收敛不住几乎溢出心口的辛酸,两大滴眼泪顺着面颊滚落。 缓缓抬起手拭去滚烫泪水,温墨情唇瓣翕动:“我不想看你哭。” “那就别惹我哭!”言离忧低低咆哮,扭过头,却是更多泪水滚滚落地。 多少风浪坎坷她从不落泪,即便苦痛难忍也只把委屈泪水吞入腹中,这些温墨情都知道,正因为他太了解她的坚韧隐忍,所以才会更心疼,亦有几分骄傲自豪。 “哭也可以,只能为我,其他人不行。” “臭美,你以为你是谁?下次再敢连命都不要四处乱跑,你看我还会不会管你?我又不是嫁不出去非得赖着你,天南海北满世界找你,以为我很闲吗?”言离忧狼狈地抹了一把泪,咬着牙恨恨低语。 伤口疼痛令得温墨情微微倒吸凉气,言离忧见状立刻苍白了脸色,慌慌张张解开他衣襟查看伤口,未等触及那一片刺目暗红便被紧紧攥住。 “离忧,我很想你。” 认真表情,宁静眼眸,匀净呼吸带着熟悉味道,言离忧再大的怨念也挡不住如此浮动的暧昧,红着脸避开那两道灼热视线:“就会说好听话哄人么?三个月渺无音信,你就不怕我——” “我什么都不怕。”纤长手指勾住乌木秀发,温墨情笑得安然放心,“你是我的,谁也抢不走。” 言离忧被他的自信弄得哑口无言。 该告诉他吗?他不在时,他生死未卜时,那位比他更早表达爱慕的皇子曾想把她抢回怀中?言离忧不明白温墨情哪来的自信,发呆想了想,发现好像这份自信正是她给予的,彻头彻尾的自作孽。 柔柔指尖放弃发丝缱绻,游移到白皙面庞上爱怜轻触,言离忧乐得享受温墨情还活着的美好感觉,索性闭上眼偏着头,隐约竟有几分倦怠困意。 不吃不喝不睡,两三天下来纵是铁打的人也要筋疲力尽。 “早些回去,我等不及了。” 没头没尾的话让言离忧微微茫然,睁开眼,四目相对,少不得又是一阵脸颊泛红:“什么等不及?就凭你这伤势还想上阵杀敌么?没等砍倒别人,自己先倒在地上神游天外了。” “别打岔,你明白我的意思。”温墨情挑起眉梢,稍一用力,带着言离忧面颊凑近面前,“我要娶你,尽快,免得旁边有人眼巴巴惦记,看着就烦。” “你怎么这么小心眼?” “你大度,当着茗湮的面说那些话以为我没听见?以后家里安置两个水缸,谁吃醋了就去倒上一瓢,看看最后谁的醋缸子先满。” 温墨情嘲讽人的功力远非言离忧所能及,翻翻白眼表示抗议,心里又忍不住为谁的小脾气、小心眼暗暗欣喜。眼珠转了转,言离忧就着近便突然发动袭击,学着温墨情一贯霸道风格将蜻蜓点水似的一吻印在他唇上。 “等你的伤好了我们就回大渊成亲。” 不管在外人面前多么强势勇敢,在温墨情身侧时,言离忧只能是个动不动就脸红的小女人,哪怕只是平平淡淡的成亲二字也能让她声如蚊讷,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只是活了这么大第一次好好恋爱的言离忧并不知道,这般羞涩神情,于对方而言等同于蚀心剧毒。 温墨情几乎使劲积攒的所有力气才把言离忧拽倒于胸口,一手绕过细密柔顺的青丝固定住拼命乱晃的脑袋,一手揽住柔软腰肢,毫无预兆地用更激烈的吻作为回应。 第260章 小别重逢 “穷乡僻壤连新鲜蔬菜都没几样,这清汤寡水的,怎么滋补养伤啊?我说言姑娘,邻家好像养了几只肥鸡,要不要买来给温少主补补?”公孙彦玉双手端着一大碗菜汤,一路嘟嘟囔囔低头慢行,因着双手都被占用,不得不抬脚轻轻踢开房门。 下意识抬头瞥了一眼,然后再低头,片刻后,抱怨表情在公孙彦玉脸上化作惊诧尴尬,半张着嘴,呆若木鸡。 “温温温温少主醒了?!” 好像有什么不对劲儿。 公孙彦玉眨眨眼,看看言离忧脸颊赤红、目光慌乱,再看看温墨情眉梢高挑暗含不满,喉咙愈发干涩,舔了舔嘴唇,放下汤步步后退:“温少主,属、属下先告辞,二位继续,继续……” 本来没什么特别严重情况,被公孙彦玉这么一说就好像两个人在房间里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言离忧怎么想心里都别扭,暗暗捅了温墨情一下,尴尬掩饰道:“没什么,我只是看看他伤口怎么样了。对了,公孙,其他人可有消息?等楼阁主他们过来我们就能回大渊了吧?” “消息都发出去了,各处的人马都在陆续撤离霍斯都,阁主那边还有些事要办,之后会亲自来这边接温少主一路护送回去。”说话间,公孙彦玉面上偶尔有一丝不自然闪过。 温墨情静了静,眼眸微眯:“公孙,浅寒让你隐瞒了什么?他人呢,是不是去找茗湮了?” 公孙彦玉自觉已经掩饰得相当谨慎,没想到还是被温墨情看出破绽,不由倒吸口气,面露难色:“温少主既然知道就别再为难属下啊,阁主的决定,我们这些属下是干涉不了的。” 楼浅寒的脾性温墨情再了解不过,如果有什么人胆敢伤他,向来雷厉风行、杀人从不手软的楼师兄总会干脆利落取对方性命作为报复,这种事从小到大发生过不止一次两次。方有些轻松的面色再次凝重,温墨情眉头紧皱:“去让浅寒回来,这是我的恩怨,我会亲手了断,叫他别多管闲事。” “这……阁主决定的事……”公孙彦玉进退两难,纠结半天见温墨情没有退步之意,只得种种叹息,“知道了、知道了,属下这就去信给阁主。言姑娘,我去城中得晚上才能回来,温少主就辛苦您照顾了。” 言离忧点点头,等公孙彦玉带着一身无奈离开,回头静静看向温墨情:“你还想保护赫连茗湮?” “不是保护,而是有些事还没弄清楚之前,她不能死。”温墨情费力起身靠墙半坐,眸中染上几许沉重,“你不是也听到她说的了吗?青莲王很有可能是霍斯都帝国派入大渊的奸细,而且与茗湮关系匪浅。” 抬眸撞上言离忧矛盾眼神,温墨情忽而又变得平和温柔:“我知道你一直介意自己的身份,如果可以,我想尽可能查清真相,能让你安心,也能堵住其他人的嘴,免得你背着青莲王的身份到处受委屈。” “我不怕委屈,只是担心这身份会给你招来麻烦,毕竟定远王府是清白人家,与青莲王同流合污这种话传出去,对王爷和你都没什么好影响。” 言离忧垂着头,声音有些低沉。 其实她很想知道青莲王到底与赫连茗湮有着怎样的关系,更想知道在和赫连茗湮那里,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可以证明她的身份。然而言离忧不愿再让温墨情与赫连茗湮见面,虽说如今她很肯定温墨情的坚定心意,但这次来霍斯都给温墨情造成的巨大伤害犹在,她千万个不愿,不愿让温墨情面对赫连茗湮那样不念旧情的残忍,以及赫连茗湮身后的尖兵利器,那些,都是让她心惊肉跳的东西。 温墨情似是看破了言离忧的心思,握住言离忧的手放在膝上,慵懒笑意带着几分散漫:“怕我再受伤?放心好了,之前我没想到对方会有那种兵器,疏忽之下才会受伤,现在就算他们拿一排火龙管指着我也没关系,保护好你绰绰有余。” “用不着你来保护我,我自己可以,你把你自己宝护好就行了。”言离忧语气仍是不悦,表情里却满是担忧,“现在赫连茗湮一定派了很多人手四处追踪我们,要通过重重阻碍回到大渊还得冒不少风险,在楼阁主来之前你赶紧养好伤,不然又会被他一拳打昏。” 温墨情嗤笑:“没仇没怨的他打我做什么?至于茗湮那边,我猜她不会急于派人追查,一来她还没狠心到想要逼死我的地步,二来也没必要这么麻烦,我们要回大渊有一条必经之路,她只要带人在那里堵截就可以。” “也就是说不管怎么躲,到最后还得再遇上她?”长长叹口气,言离忧轻轻靠在温墨情肩头,“钧白失踪了,到现在也没有半点消息;明明跟九儿说好很快就会回去接她,结果这一走就是几个月;还有童叔叔,也不知道现在谁在那边照顾他……墨情,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回谪仙山过平静日子?我从没经历过战争,墨疏和夜将军他们那种紧张心情我完全不能感同身受,你不在时,我总觉得自己和周围的人格格不入,冷漠得有些过分。” 山河动荡也好,百姓流离失所也罢,言离忧厌恶战争却没亲眼见过战场的惨烈,她的焦急与愤怒自然远远不及温墨疏等人,同样也不似温墨情那般在意深重。 温墨情靠着墙壁半晌沉默,拥着言离忧,目光中以依稀有某种情绪闪动:“我必须保护渊国大地,保护生长于此的百姓,若是战事紧急时,不排除留下你冲上沙场的可能。我记得曾经对你说过,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背负的担当,我的担当是对童叔叔的约定,还有就是,要和你走完这辈子。离忧,就像我不能理解你想要置身事外的想法一样,别人的看法观念也不是你能完全摸透的,我知道你并不冷漠,你比我更容易情绪激动,更加关心别人的生死,所以你必须相信,为了守护你,守护你牵挂的那些人,到任何时候我都不会放弃。” 认识温墨情以来,他极少这样郑重其事说些什么,这种感觉过于沉重,更隐隐带着一丝悲凉意味。 言离忧心口微痛,强撑起笑容遮掩迷茫,干净明亮的目光静静落在温墨情侧脸:“说的这么豪情万丈,险些让我以为你才是大渊皇帝。” “皇帝的宝座我还未必稀罕,待天下抵定时,一壶小酒,一叶扁舟,身边再有个唠唠叨叨喜欢发脾气、喜欢吃醋的小女人陪伴,岂不是更逍遥自在?” 温墨情微微偏头,两个人紧挨在一起,额角相触,鼻息可闻,眼中是交缠的十指,心底是万籁俱寂的宁静,一时间远离红尘喧嚣入了仙境般,谁也不愿开口惊碎这短暂却美好的瞬息。 谁不愿与所爱长相厮守?可这山河动荡、战乱四起的乱世,他与她都肩负着各不相同的命运,怎能抽身而退置天下苍生于不顾? 言离忧懂得温墨情的责任感有多重,而这正是她愿意交付一片真心的原因之一。也许如此走下去还要经历许多波折坎坷,但她相信,只要有温墨情在身边,她就会有持续不断的动力面对艰难生活,总有一天,他们可以回到谪仙山顶,看着太平盛世安享余生。 怀抱着美好期盼,言离忧在温墨情怀中安然睡去。 霍斯都地势偏低,与中州交界处恰好是巨大盆地,多雾多雨不说还特别闷热,才是初夏季节,这里就已经热得令人汗流浃背,叫苦不迭。 与楼浅寒的汇合平淡到有些出乎言离忧预料,温墨情没有追问楼浅寒是否真的想去杀赫连茗湮,楼浅寒也不开口提他费尽多大辛苦,两个人如平时见面那般冷冷淡淡,偶尔几句对话也没什么味道,倒应了那句“君子之交淡如水”。 不过,一个是杀人如麻的阁主,一个是嘲讽讥诮起来无人能及的恶男,这两个人算得上君子吗? 在遭遇霍斯都精兵部队堵截之前,言离忧用了很长一段时间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霍斯都帝国的军人有着远胜大渊将士的素质,衣装整齐干净,面容肃穆沉稳,每一个动作都非常协调统一,单是站在那里如笔直长线这一点就令得几个大渊人士自愧不如。 “墨情,前任渊皇暴虐无道、浸淫声色犬马不顾百姓生死,如今的渊皇又是个昏庸无能的人,你何必为了这样一个腐朽的皇朝拼尽全力?原本我王只想索要回被大渊侵占的土地与流离失所的族人,可是看到摇摇欲坠的渊国,我王实在不认为它还有存在的价值。天下大势总是分分合合,种族之分只会让纷争四起、战事不休,难道你不觉得让更英明贤达的君王来接管渊国更好吗?你的抱负,你的理想,在现在渊皇的统治下是永远不可能施展的。” 再一次见面,赫连茗湮已脱去华丽高贵的衣裙,一身轻装甲衣英姿飒爽,风华凛然。 太多太多的劝说听在众人耳中如同笑谈,面对庞大的千人队伍阻拦,只有寥寥百人的阵容未免太过渺小,却吓不退每个人脸上的从容清淡,谈笑风生。 “我说公爵大人,你带人拦路还这么多废话,有这时间对着镜子贴贴花黄不好吗?女人家就该有个女人家的样子,不去做你的高门小姐,跑来这里掺合两国大事干什么?还是你以为我们大渊人是被吓大的,随便听你说两句话就会被蒙骗,连自己老祖宗留下的土地和骄傲都不要了?”论起阵前叫板,夜凌郗轻车熟路,自告奋勇上前三言两语便把轻蔑之意尽数表明。 赫连茗湮笑笑,仍是那般优雅雍容却看不出丝毫感情,而这一次,她把目光转向了言离忧。 “离忧,有些话我说不太合适,所以我把最想见你的人带来了——”策马回身,赫连茗湮让出身后戎装男子,“柏山哥哥,他们是留是走,就看你的意思了。” 第261章 迫近真相 “说起霍斯都帝国,你有多少了解?”颠簸马背上,君无念漫不经心道。 “不多,只知道皇帝年轻有为深受百姓拥戴,与那位慕格塔公爵渊源颇深。”楚辞抬手遮光远望,语气怠惰懒散,“霍斯都此任皇帝柏山是个很出色的人,据说他通晓中州语言,于兵器研制上的造诣相当高深,而且有着一腔热情,曾在继位时公开宣布会夺回属于霍斯都的领土,这令得霍斯都百姓对他推崇备至。” 君无念浅笑:“这还叫不了解,明明把对方情况摸了个透。” “哪里算是透彻?不懂的地方还很多啊!”摇开折扇用力扇去汗水,楚辞扯了扯衣领,眉心一点小恼火不知道是因为信息不足还是天气太热,“其实我最想探知的是有关青莲王的消息,君老板没有发觉吗?世子执意要去找慕格塔公爵的目的,应该没那么简单。” 稍稍出神,君无念摇头:“都是些陈年旧事,算不得秘密,说出来倒也没什么稀奇。青莲王曾师从赫连姑娘学习舞技,赫连姑娘则凭舞师身份混入宫中行刺先帝,虽说先帝并没有因此事追究青莲王责任,这两个绝色女子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早就成了众人心中悬而未解的疑惑。” “这么说来,实际上君子楼中怀疑青莲王身份的人很多,只不过没人对世子提出?” “提什么,他又不是心里没谱,倘若青莲王只是个毫无来历背景的奸妃,墨情他怎么——”话说一半,君无念顿住,微愣后无可奈何苦笑,“分明是我向楚公子打探,怎么变成楚公子套我的话了?真是的,一刻不放都不行,楚公子实在太狡猾了。” 楚辞一副满不在乎神情,甚而有几分自嘲:“果然比起世子,我还是更喜欢君老板。君老板不过说我狡猾而已,世子冷嘲热讽起来可是很凶的,又是奸狐狸、又是人精,反正没一句好话。” “楚公子再怎么夸我,有些事也不能明明白白说出来。关于青莲王或者墨情,我只能告诉楚公子一句话。”回头看看身后不远处骑马跟随的温墨疏,君无念刻意压低声音,“当初墨情并非为君子楼也并非出于一己私怨才会血洗青莲宫,在背后指使的另有其人,至于这人是谁,墨情不肯对任何人托出实情,楚公子无聊时可以自己琢磨琢磨。” 分别为温墨疏和温墨峥谋士时,楚辞与君无念的消息虽有互换却都有保留,现在共事一主,许多话也就能敞开说了,而对于君无念的可信度,楚辞相当放心。 “世子与我一样,都是无官无职游走两朝却不能浮于明面的人,有君老板的提示,想要推断出是谁在幕后筹划一切应该不难。既然君老板给了在下如此重要的信息,那么不回馈一些有用的消息就不太仁义了。”长指轻动,折扇服服帖帖收好。楚辞眯起眼,扇柄轻贴于唇瓣上:“我托人去霍斯都帝国仔细查了慕格塔公爵家世,意外发现上任公爵,也就是那位化名赫连茗湮的姑娘父亲,竟然是闻名遐迩的美男子呢。” “……楚公子,这话由你说来总带着几分奇怪意味。”偏头看着往往能艳惊四座的俊美男人,君无念不知该自卑还是该嘲笑。 楚辞摆摆手:“别急别急,君老板听我把话说完。慕格塔公爵不止容颜俊美,于交际上也十分擅长,年轻时如先帝一般周游列国,并曾于大渊娶妻带回家乡。久居霍斯都王城的年长百姓说,慕格塔公爵一生痴爱后妻,在家乡娶的妻子和后妻相继去世后便再未续弦,所以膝下只有三个年纪相仿的女儿,长女就是承继爵位的慕格塔·洛绮罗,另外两个则是大渊后妻所生的孪生姐妹。这对儿姐妹容貌惊人相似却是完完全全的中州人相貌,这让重视血统的慕格塔家族长辈大为恼火,几次争执后,也不知从哪一天起,这两个小姐妹便消失在众人视线中,再也没有出现过。” 以女子之身承继爵位的赫连茗湮,加上拥有中州人体貌特征的孪生姐妹,且有着俊美无俦的父亲,温墨情又曾对他说过青莲王似乎有个相貌酷似的姐妹……楚辞的话并没有直接指明什么,君无念却听得越来越心惊。 赫连茗湮与青莲王迷雾般的关系,似乎就隔着那么一层纱,朦胧可见,只差谁来戳破。 ※※※ 结实身材孔武有力,方正面堂轮廓分明,长眉斜飞,眸若星火,虽是霍斯都族特有的白皙肤色,却能看出熊熊燃烧的旺盛精力,那张带着王者风气的面庞与俊美无关,偏偏让人过目不忘。 柏山,不就是霍斯都帝国的皇帝吗? 言离忧怎么也想不到,挥斥大军以铁蹄攻破渊国的人,居然如此年轻。更想不到的是,这个人望着她的眼神那般炽烈,仿佛要将她融化在眼里、心里,一往情深,亦是一厢情愿。 “离忧……”喉咙动了动,最终除了一声低唤,再没有其他言语从柏山口中传出。 情况越来越复杂难懂,夜凌郗迷茫地在言离忧和柏山之间巡回视线,看了半天,也就只有言离忧同她一样困惑茫然这个结论。 自己的未婚妻被人用爱慕眼神紧盯,这种感觉令温墨情煞是不爽,勾了勾言离忧手指,一个含义万千的眼神瞥过去,言离忧终于从无数猜测好奇中挣扎解脱出来。 深吸口气,言离忧故作平静:“我们只是大渊普通百姓而已,竟要劳动霍斯都皇帝大驾前来堵截吗?真是荣幸之至。” “离忧,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尽管预先被告知言离忧失忆,听到这种回应,柏山还是难掩失望神色,“你仔细想想,我们几个人在一起那么多年,你怎么可能会忘掉?离忧,我——” “你认错人了,我是言离忧不假,但我不认识你,更不可能认识霍斯都的皇帝。”言离忧面不改色,冷硬如石。 “我已经说过,柏山哥哥,她记不得任何人。现在的言离忧是彻彻底底的大渊百姓,她想的只有大渊,根本不会相信我们任何人说的话。”柏山身后,赫连茗湮寂然浅笑。 言离忧皱皱眉头,毫不掩饰厌恶之情。 赫连茗湮也好,柏山也好,她对这些人没有半点好感,尤其是在温墨情被赫连茗湮埋伏重伤后,她看霍斯都的人就觉得不顺眼,又何况是罪魁祸首和一国之君? 你问我答的对话在旁人看来无聊且无意义,事先被温墨情千叮咛万嘱咐不可冲动的乱雪阁阁主听得心烦,一堆堆应允早丢到九霄云外,在公孙彦玉惨然表情紧盯下,纵马行至队伍最前。 “走不走?再啰嗦我自己回去。” 千人军阵于前却视若无物,天下之大,敢如此目空一切的人大概也只有楼浅寒了。温墨情满面漠然,看也不看赫连茗湮半眼,调笑口气直朝楼浅寒而去:“你能冲破敌阵,我自然乐得跟在后面通过。” 楼浅寒冷哼一声不置可否,斜伸出手,身后立刻有乱雪阁子弟递上兵器。 言离忧余光扫了一眼,那是一把通体幽黑、均细而长的剑,没有剑鞘,就那样包裹在层层熟牛皮中,那种黑到极致微带光泽的感觉像极了楼浅寒,杀气凛然,令人看上一眼便不寒而栗。 柏山见对方一人执剑上前,大有一夫当关的架势,觉得荒谬的同时也生出一种好奇,回头看看赫连茗湮,淡雅脱俗的女公爵缓缓摇头。 “那是乱雪阁阁主楼浅寒,名震中州的武林高手。他不可能以一人之躯战胜千人大军,但想要于这千兵护佑中取你我首级易如反掌。抱歉,柏山哥哥,先前我没料到他会同行。” “中州江湖的人吗?”柏山低喃一句,目光中多了几分恭敬之色,“原来如此,失礼了。不过我来这里只是想接回我的子民,离忧曾与我私定终身,虽然她现在记不得我,但我们许下的誓言不可更改,我不能眼看你们把她带走。” 言离忧一愣,狠狠倒吸口气:“谁跟你私定终身了?!别自说自话,没听见我说么,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状况愈发荒唐,蹦出了霍斯都皇帝,又蹦出私定终身的惊人故事,夜凌郗和公孙彦玉彻底凌乱。碧笙在人群末尾紧握缰绳,死死盯着柏山,刻意敛藏的眼神爆发出无声期待,言谈语气却伪装得十分自然。 “你们凭什么说她就是你们要找的人?天下之大,同名同姓的人多得是,也不少听说那些人容貌酷似,就凭这些断言她是你们霍斯都子民未免太草率了吧?想把人带走可以,先拿出证据!” 碧笙话音刚落,温墨情脸色陡然一沉,冷厉目光直射心怀不轨的师妹。 且不论这番话是不是在讽刺众人对言离忧不明身份的包容,万一赫连茗湮或是柏山真有证据怎么办?温墨情不是喜欢胡乱揣测的人,但此时不同寻常,言离忧与青莲王时而重叠、时而不同的身份关联已经惹来太多风波,他甚至无法确定,倘若言离忧被确证就是青莲王,身后这一群君子楼子弟会作何反应;包括他自己,又该怎么面对挚爱之人? 有些事,他是不得不介意的。 第262章 誓言不老 碧笙看似为言离忧辩解身份的一句话引来阵阵‘骚’动,‘乱’雪阁子弟也好,君子楼子弟也好,许多人互相‘交’换神‘色’窃窃‘私’语,狐疑目光落在言离忧身上,质疑目光则给予温墨情。 如果眼前被破军少主保护的‘女’人是青莲王…… 听着那些细碎传来的议论之声,温墨情安坐马上面无表情,手心却满是汗水。 在场众人不是君子楼便是‘乱’雪阁的,除言离忧之外唯有夜凌郗不属于任何一方,见碧笙不动声‘色’将矛头指向言离忧,而片刻前还是朋友的那些人都以怪异眼神看着自己姐妹时,夜凌郗暗暗捏紧拳头。 她当然打不过这些江湖中人,假如真有人打算对言离忧不利,那么她只能拉着言离忧夺路而逃,远离这些翻脸不认人的疯子! 咯啷,一声细小轻响碰撞众人紧绷神经,明显有几人吓得一抖。 楼浅寒似是没看见也没听到身后发生了什么,转动手腕横起长剑,冷如玄冰的目光‘波’澜不惊。 “让路,还是等死?” 赫连茗湮浑身一凛,皱眉瞬息暗暗长出口气:“柏山哥哥,找回离忧来日方长,别与这人正面冲突,在他手下,我接不过三招。” 拥有治国韬略的柏山并不会武功,他只知道赫连茗湮的身手在霍斯都王侯贵族中数一数二,如果连赫连茗湮都不是楼浅寒对手,他硬要耗下去只会消损己方,甚至会带来‘性’命之虞。 迟疑少顷,柏山不甘挥手:“让他们走。” “早知道楼阁主是这么管用一块招牌,还与他们说那些废话做什么?白白‘浪’费了口舌。”言离忧轻快抚掌大呼过瘾,有意用夸张行动缓解气氛,公孙彦‘玉’会意,也跟着吵吵嚷嚷频频打岔,那些或清楚或糊涂的子弟们便一起闹哄着,说说笑笑往霍斯都士兵让出的空隙处浩‘荡’走去。 这一出状况又是有惊无险,但留在众人心头的沉重无从抹消,言离忧脸上再不见轻松深情,连温墨情也淡漠许多,路过赫连茗湮身边时,仿佛陌生人一样擦肩而过。 “离忧!”眼睁睁看着言离忧打自己面前经过,柏山忍不住低喝一声,双目中隐隐带着火气,“你真的打算忘记家乡,打算离开我吗?你忘了我没关系,可是你怎么狠得下心连绮罗都忘记?那些年她是怎么辛辛苦苦照顾你们的,你都不记得了吗?你就只剩下这一个姐姐——” “柏山哥哥,让他们安安静静离开吧。”赫连茗湮打断柏山的话,略略回眸,一袭绝美身姿宛若仙子,笑容几许悲凉,“离忧,你这一走就不再是霍斯都的人,他日相见,我们便是敌人了。” 言离忧停下马,久久没有动惮。 别人说些什么她都没有注意,满脑子中只有柏山说的最后一句话——你就只剩下这一个姐姐。 姐姐?赫连茗湮吗?那个仿若画中仙一般近乎完美的‘女’人,那个多少年来一直深扎在温墨情心底的痛,那个使尽‘阴’谋阳谋给大渊带来战火灾难的霍斯都‘女’公爵?如果赫连茗湮是她姐姐,那她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僵住的手上一暖,言离忧恍然抬头,眼前是夜凌郗坚定眼眸。 “离忧,记住你的身份,你不是其他任何人。” 心口忽地一酸,言离忧如同才从泥沼中爬出来一般。用力点点头,挤出自认为最平和的笑容,言离忧再不犹豫,双足猛夹马腹,离弦之箭般逆风飞驰。 何必纠结,何必慌张?既然她不是青莲王,那么赫连茗湮是什么人与她毫无关系,不是吗? 摆脱魔障困扰的言离忧恢复奕奕神采,并不擅长马术的她一时间竟比所有人跑得都快,将温墨情等人远远落下。 “温少主,就这样回大渊,没关系吗?”公孙彦‘玉’望着言离忧背影喃喃问道。 “不然,你还想怎么回去?爬回去?”温墨情不恼不怒也没什么开玩笑的心情,瞥了眼正在装剑入皮囊的楼浅寒,有意无意转移开话题,“什么时候到手的?你这几个月天南海北到处跑就为了它?可惜了一把好剑,反正到你手里注定是断掉的宿命。” 楼浅寒收好剑丢给‘乱’雪阁子弟,驾着马目不斜视:“墨衡剑我老早就想要,随你怎么说,别期盼我会把它让给你。” “暴殄天物。” “放着如‘花’似‘玉’的佳人不要,去找个来历不明的蠢‘女’人做妻子,你又何尝不是暴殄天物?” 温墨情扬扬眉‘毛’:“天下‘女’子虽多,我偏喜欢她一个,你奈我何?” “……有病。” 打架斗嘴各站一处高峰的师兄弟二人如往常一样,说上几句便没了后话。因着伤势还没有彻底痊愈,温墨情没有多余体力去追言离忧同行,不过担忧目光没有片刻脱离,一直黏在言离忧背后,是而当十丈外言离忧忽然摇晃身子跌下马时,温墨情是第一个冲过去的人。 ※※※ 去时尚有冬雪飞扬,归来已是炎热夏季,霍斯都之行充满危机坎坷,每一程都走得惊心动魄,正因如此,当一行人返回大渊境内,反倒对战争引发的‘混’‘乱’丝毫不觉烦躁了。 夕阳斜照,碧笙坐在客栈厅堂内望着茶杯失神,楼梯上公孙彦‘玉’正送别大夫,洒下一路碎语。 “那位姑娘是心病,思虑过多以至伤了心神,所以才会出现这些症状。方才开的几服‘药’可安神补气,但只有调养作用不能根治,俗话说心病还须心‘药’医,公子还是尽早开解那位姑娘让她别再胡思‘乱’想、郁郁寡欢才好。” “多谢大夫。”公孙彦‘玉’长出口气,送走老大夫后才发现碧笙在一旁坐着,迟疑少顷,淡淡打了个招呼。 “公孙,你过来。”碧笙本就心情不好,见公孙彦‘玉’对自己带搭不理,登时恼火万分,语气冷极,“你们到底什么意思?我不就是犯错被师父逐出师‘门’了吗?你们至于人走茶凉,现在连个好脸‘色’都不给我看吗?我哪里对不起你们了?” 碰上碧笙闹脾气谁也没辙,公孙彦‘玉’懒得纠缠,只好陪着笑脸敷衍道:“哪有的事?这不是言姑娘病重,大家都担心着么,不然哪会冷落碧笙姑娘?今早温少主还让我问问碧笙姑娘可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有的话尽管吩咐属下。” “别骗我了,师兄连看都不愿看我,又怎会关心我喜欢什么、厌恶什么?自从有了言离忧后,我再也不是你们捧着护着的人了。”碧笙冷笑,带着让人心疼的寂寞神‘色’。 既然知道就老老实实呆着,少闹些事不比什么都好?公孙彦‘玉’心里抱怨嘴上却不敢说,得个空脚底抹油,一溜烟儿又跑回楼上房间。 言离忧仍处于昏睡中,温墨情在旁边看守,身侧水盆、湿布更换几乎没停止过,不停为言离忧擦拭满头虚汗。公孙彦‘玉’轻轻推开房‘门’,探头探脑看了片刻,压着嗓子一声轻咳:“温少主,您也歇一歇吧,大夫都说言姑娘没什么大碍了,您这么熬着会妨碍伤口愈合。万一被阁主知道属下没照顾好您,少不了又是一顿打啊!” “知道。你去叫醒夜姑娘,等她吃过晚饭来换我。” 公孙彦‘玉’应了一声,踌躇半天仍逗留房内。 温墨情回头:“还傻站着干什么?等我去叫人么?” “不是、不是,属下是想……属下是想提醒温少主一声,没事的时候也该去看看碧笙姑娘,她一个人天天坐在厅堂里闷着,看着怪可怜的……”公孙彦‘玉’越说声音越小,到温墨情挑着眉梢走到近前时,干脆直接闭上嘴巴。 温墨情没有对公孙彦‘玉’做什么,只不过在他身边站了片刻,而后轻描淡写撂下话离去。 “我会照顾自己,不用你在这里看着,浅寒问起你就说是我让你走的。明天一早你送碧笙离开,回定远郡也好,去找夜将军也好,总之别让我再看见她。” 公孙彦‘玉’脖子有些僵硬,房‘门’砰地一声响后才敢动弹。 他明白,刚才温墨情说的话很认真,没有半点玩笑之意,在与任‘性’的师妹相处十余年后,温墨情终于忍无可忍了——当然,其中也有言离忧的原因,但追根究底还是碧笙自己不好,三番五次去触温墨情底线,被厌烦也只是早晚的事。 温墨情下楼时刻意绕开碧笙,余光看见碧笙起身‘欲’与他搭话,快走两步直接出了客栈大‘门’。在房中看护时间长了,久违的夕阳光芒虽弱却也感觉刺目,温墨情挑遮‘阴’的地方随便走了走,至暮‘色’四合、星悬天野,这才拖着疲惫身躯返回客栈。 “离忧醒过一次,服了‘药’又喝些清粥,没半刻钟就都吐了出来,看神志仍是有些恍惚。”夜凌郗守在‘床’榻边不住叹息,看着言离忧消瘦面颊心如刀绞,“这傻子,都叫她不要想太多了,怎么就不听呢?生逢‘乱’世,能活着已经很不容易,她倒好,守着喜欢的人还胡思‘乱’想,非要生生‘逼’死自己么?我看还得找碧箫教训教训她才行!” 在霍斯都帝国的一番经历让言离忧开始怀疑自己身份,毕竟背负着祸国妖‘女’的沉重担子,压力大也是情有可原的。夜凌郗本就对言离忧能和温墨情在一起羡慕不已,如今看好姐妹身在水火煎熬中又是焦急又是担心,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抱怨,而这在温墨情眼中,单纯率真得与言离忧没什么不同。 “多谢夜姑娘一路相助,的确是时候回定远郡找碧箫了。” 几日来温墨情难得‘露’笑,夜凌郗看得莫名:“我就是随口那么一说,离忧心思重,这次又不是什么轻松的事,就算碧箫与她谈也未必能开解。” “心结总有解开的一日,急不得,我带她回去另有安排。”微微躬身,手指轻轻划过言离忧沉睡面庞,温墨情目不转睛深情凝视,‘唇’上挂着淡淡弧度,“我们说好了,回大渊就成亲。” 第263章 最沉负担 收到温墨情派送的喜帖是在五月一个午后,温墨疏看着喜帖半天没有反应,愣愣的像是丢了魂魄一样。 “终是要成亲了吗……” 许久,那一声苦笑飘散风里。 “两情相悦且时机成熟,倒也没什么值得意外的。”折好随喜帖一同送达的信件,君无念淡道,“这一趟行程言姑娘吃了不少苦,墨情说直到现在言姑娘还没有彻底康复,因着思虑过多压力太大,一度到了滴水难进的地步。这种时候墨情不给言姑娘一颗定心丸,那还要等到何年何月呢?其实墨情只是想通过成亲一事让言姑娘明白,无论她是不是青莲王,墨情都会守护她到底。” 明摆着的事,温墨疏不会看不出,可这番道理从别人口中说出,自然又有另一种心情。 “君老板人虽离开,心却一直牵挂着君子楼的兄弟,这份情谊我能理解,毕竟我也是有兄弟手足的人。” 君无念笑笑:“殿下明白就好。感情是两个人的事,没有先来后到一说,我不想像楚公子那般给殿下无端希望,因为我太了解墨情,不管发生任何事他都会和言姑娘一起走下去,殿下是不可能有机会再续前缘的。” 君无念的话坚定而残酷,于温墨疏而言,这无异于给他最后的痴念判了死刑。 她还会再回来吗?会不会有一天她突然发现,这世上最爱她的人是他?又或者温墨情移情别恋……这样的想法总会破土而出,像藤蔓一样在午夜难眠时疯狂滋生,而当阳光重回人间,温墨疏又忍不住暗骂自己卑鄙无耻,竟会有这些荒唐的小人想法。 说到底,就是无法忘记她而已。 行军中歇脚的时间总是很短暂,楚辞清点完辎重粮草回来时,温墨疏仍在发呆。遮目遥望仿若无边无际的草原,楚辞耸耸肩:“到南边战场还得有几天时间。既然殿下有招来云将军的打算,不如带着君老板单独走一趟,正巧长陵郡与定远郡相距不远,去请云将军的时候还能顺路参加世子和言姑娘大婚。不管怎么说君老板都是世子的师兄,不去恭贺有失人情。” 温墨疏低头沉默不语。 让他眼看着言离忧嫁给其他男人吗?他怎忍得下心?可是他就要率兵亲赴沙场了,面对凶猛的霍斯都大军,未来是个什么结果谁也无从判断,也许,这将是最后一次与她见面的机会也说不定。 深吸口气,呼出时温墨疏心口隐隐作痛:“好,那这一队将士就拜托给你,务必要完好无损赶去与北陲戍边军汇合。世子的婚事定在二十八,明天一早我和君老板启程先去长陵郡,之后再到定远郡贺喜也来得及。” “世子也真是的,这边打得热火朝天,他跑去开开心心成亲,一点都不顾及别人心情啊!”楚辞佯作埋怨一声笑叹,目光望回君无念,“咱们家殿下心事重不亚于言姑娘,君老板路上可得多加照应,贺完喜赶紧回来,免得我一个人孤单寂寞独守空房。” “楚公子再说这种话就请离我远些吧,我以后还打算娶妻生子的。” 玩笑归玩笑,作出决定后楚辞还是认认真真为温墨疏和君无念准备好马匹干粮,上路前又特地把君无念拽到一旁私下言语。 “世子和言姑娘能顺利完婚最好,不过不排除有人会去捣乱的可能。我知道君老板古道热心重情义,但是,唯有这次我希望君老板能放下私情,一旦发生情况仅以殿下的安全为最优先考虑。” 君无念沉默半晌才点头,凝重神色比楚辞更甚:“朝廷与江湖不同,我自会以大局为重。” “嗯,如此最好。另外还有一件事须得多嘴询问君老板。”楚辞揶揄眨眼,笑得一团和气却让君无念想要一拳狠狠揍过去,“方便的话,君老板和夜姑娘的婚事一起办了不好吗?” ※※※ “你看,离忧,这是苏树,郡上年纪最大的树便是这棵。父王说,从大渊建国起就有这棵树,直到现在还生长得十分繁茂。苏树每年都开花,但果实几十年才偶然结出几颗,果子去了肉剩下圆圆木核,打磨光滑戴在身上可以驱蚊虫,郡上很多百姓都会提前备好留给子嗣们用。今年苏树又结果了,我打算等果子再大些来摘两颗,以后夜里你就不用再被蚊虫扰得睡不着觉了。” 温风和煦的定远郡郊外,共乘一马的两个人紧紧依偎着,言离忧面上仍有病色残留痕迹,温墨情则一反常态罕见地多话,一路喋喋不休说个没完,似是要把前半辈子少言寡语的损失全部补回。 “为什么要两颗?你皮糙肉厚不怕蚊虫,带着也是浪费。”言离忧勉强说笑着,却没什么底气。 温墨情一手扯着缰绳一手揽紧言离忧,眼神里带着淡淡柔和:“你一个,孩子一个,不是两个吗?要是不止一个孩子,到时候我再来摘就是。” “厚脸皮,谁说要给你生孩子了?四处打仗,民不聊生,哪有时间给你过安生日子?再说……” 虚弱咳嗽声阻断言离忧的话,温墨情微微低头,眼中一抹心疼掠过,而后仍不动声色驾马缓行:“青岳国派了六万精兵助守北陲,二皇子和楚辞、无念都在带兵赶往南边的路上,纵是不能一击退敌,至少可以阻挡霍斯都大军长驱直入的步伐,情势不似之前那般危急。现在你病着,我的伤也没有好利索,没必要赶着去折腾自己,趁这机会把婚事办了,也算了却最大一桩心事。” 幽幽叹息从言离忧口中吐出,莫名有种沧桑之感,苍白面色上的笑容读不出幸福味道,反增几许凄凉。 “墨情,婚事……还是再放放吧。” “不放,一刻都不能等。”温墨情干脆回绝,紧了紧手臂,低下头将沉稳呼吸吹进乌黑细密的发丝,“别再说任性话。我已经和父王商量妥当,二十八是个好日子,连碧箫和大哥的婚事我们一起操办——喜帖我已经发出去,你敢说不嫁试试?” 言离忧一急,想要直起身子,却被温墨情紧箍着动弹不得,语气便不由自主多了三分埋怨:“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这么大的事,我总该准备好才行。” “有我准备,你只管等着穿喜服就好。” 无力感在言离忧全身蔓延,望着郁郁葱葱的高大苏树,言离忧心里愈发荒凉。 垂下头,视线中是修长有力、圈着她不肯放开的手,言离忧轻轻覆掌上去,传来的依旧是她熟悉那抹温度,然而此时此刻,这种温暖只会让她倍感沉重。 “在霍斯都那时,楼阁主是故意打断的吧?如果没有他半路阻拦,也许赫连茗湮真的会拿出证明我身份的证据。” “那又如何?”温墨情淡然反问,“是与不是,真或者假,这些于我而言没有半点意义,我的眼睛只看得见你作为言离忧活着,与青莲王没有任何关系。” 不管别人怎么看,不管多少人议论反对……世上最动听的情话也莫过于此吧?言离忧很满足,真的很满足,可她明白,这份满足之后也许会给温墨情带来巨大负担,甚至会毁了他所拥有的一切。 闭上眼软软靠在温热怀里,言离忧笑得安宁平静:“你说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担当。你是君子楼少主,是江湖中人人仰望的侠士;你是定远王世子,是清廉正直的王爷之子;你还是向童叔叔许下誓言的人,要为他守护大渊,守护家园的每一个百姓和每一寸土地。温墨情,你知不知道,你有情有义,敢作敢当,在我眼中是世上最完美的人,所以会弄脏你光芒的事,我宁可死也不愿做。” 他站在荣耀的顶峰睥睨天下,一身风华绝世无双,若是被人质疑与祸国妖女有染,该有多少嫉恨他的人兴风作浪、落井下石?就算他不怕被她连累,定远王呢?一生都保持两袖清风的正直王爷,他能接受一盆莫名泼来的脏水吗? 他们对她太好,为了她可以包容所有,但是她不能这么做,经过许多磨难后她比谁都明白,青莲王这个名字是多大的灾难。 言离忧的固执历来如此,她若这样想,不拔出心患根源就很难改变。温墨情沉默好一会儿,忽然开口道:“这么在乎自己与青莲王的关系,是因为你认定青莲王十恶不赦么?” “我又没见过她,所知所闻都是听别人说的,有什么嫌弃憎恨那也是来自别人;但她媚惑君心、祸国殃民是铁打的事实,就算我没有亲眼所见,该有的评断还是做得出的。” “那么,如果我告诉你,也许青莲王并非你所想那样呢?”垂下头凑近言离忧耳边,温墨情以极低的声音缓缓轻道,“得知青莲王是霍斯都人后,我重新梳理有关她的那些事情,忽然发现,可能青莲王不是传言中引诱先帝昏聩无道的根源,否则她不会直到最后仍留先帝活口。还有就是,假如你真的是青莲王,凭你失忆后拥有的功底判断,青莲王的功夫应该不弱。既然如此,为什么我去杀她时她没有丝毫反抗?离忧,我总有一种奇怪感觉,那时在青莲宫青莲王明明可以逃走,而她没有,她……是在等死。” 第264章 迷踪出路 “离忧,你真的忘了吗?我们是亲姐妹啊!你是青莲王,怎么可以忘记自己的身份?!” “仔细看着我,你一定会想起来的,你是青莲王,你是青莲王言离忧,是我霍斯都族人!你不是大渊人,你的使命是灭亡大渊!” “青莲王!你就是青莲王!就是你!” …… 沉睡夜色被一声凄厉惨叫惊醒,三三两两的灯火接连亮起。披上衣衫推开房门匆匆赶到言离忧房间,碧箫一脸朦胧睡意早被担忧取代,与赶来的顾伯对视一眼后双双无声摇头。 “只是噩梦,别怕,只是个梦而已。”先一步赶来的温墨情紧抱着言离忧,柔声细语呵护表情是定远王府上上下下谁都不曾见过的,只是那份温柔里掩藏了太多辛苦,看得顾伯频频叹息。 温墨情示意被惊醒赶来的众人离开,扯过锦被轻轻披盖在言离忧背上:“离忧,睁开眼睛,什么都没发生,不用怕。” 碧箫也跟着顾伯轻叹,紧了紧凌乱衣衫轻声道:“顾伯,取床被子来吧。” 顾伯点点头,轻手轻脚离开房间,出门之后仍能听见他的无奈叹气声,一如这些天来定远王府所有人的沮丧疲倦。 大喜当前,即将嫁入定远王府的言离忧却被噩梦就缠上了。 “是赫连茗湮……还有柏山……还有好多人、好多人……他们一直吵我,不停在我耳边吵嚷……”言离忧的脸上已经看不出正常人色,惨白青灰,不住颤抖的身子缩在温墨情怀里,即便温墨情用最大力气抱紧她,仍不能阻止言离忧身上令人恼火的战栗。 青莲王,就是这一个名字罢了,几乎把一向坚强的言离忧推向崩溃边缘,偏偏他无法化解言离忧心里的压力负担,只能眼睁睁看着婚期临近,而她一天比一天憔悴消瘦。 “师兄,我来吧,你去好好睡一觉,今晚我守着离忧。”碧箫不忍看温墨情发黑眼眶。 这十几天来言离忧吃不好睡不安,温墨情也跟着受罪,每一夜言离忧被噩梦惊扰都是他来驱赶梦魇,而白天他又要忙着准备婚事,根本就没有时间休息。本应该喜庆欢乐的婚事准备到现在没有半点该有的气氛,定远王府从上到下都被言离忧的心魔拖累着,越是拖累,言离忧心里越是愧疚,如此循环往复,只有加重的可能,没有恢复的希望。 “没有我她睡不安稳。”温墨情平静淡道。 将仍然半浸在噩梦之中未能醒来的言离忧放平躺好,仔细擦去将被褥浸湿的汗水,温墨情小心翼翼为她换了一床干净被褥,自己就坐在床沿边握紧言离忧的手,一句多余话也不肯说。 一连数个晚上被尖叫吵醒,温墨情渐渐发现唯一能让言离忧安睡到天亮的方法,就是陪着她,握紧她的手掌,而且这些事只能由他来做,换做别人毫无效果。 对言离忧来说,他是特别的,更是唯一的。 碧箫揉着额角疲惫地坐在凳子上,语气中透着筋疲力尽:“离忧一直很坚强,什么事都压不垮她,怎么这次……” “她太过在乎我可能面对的非议,还有可能带给父王的坏影响,明知我不会舍弃她却又不能说服自己安心接受,所以才会在矛盾中把自己逼上绝路。”温墨情声音有些沙哑。 迟疑少顷,碧箫面露犹豫之色:“说句心里话,离忧的担心不无道理。昔日青莲王犯下的罪行罄竹难书,百姓们恨不得饮其血啖其肉,虽说之前一直遮遮掩掩说青莲王已死,与离忧并无关系,但能相信这说辞的有几人呢?先帝在时,王爷和师兄你都是反青莲王一派的主力,现在突然传出师兄与离忧的婚事,那些坚信离忧就是青莲王的人绝对不会接受,届时无论是师兄还是王爷,必然都会遭到许多人攻讦。” “我知道,可是在去霍斯都帝国前我已经和离忧定下婚事,现在推延或是反悔,只会让她更加痛苦。我也弄不懂到底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茗湮也好,碧笙也好,她们都在不停给我制造麻烦,又或者是我自己走错了棋,当初就不该去霍斯都追查离忧身份之谜。” “不追查的话,离忧一样放不下包袱。”碧箫找不到能够取代叹息的方法,静坐片刻,忽而起身,“我去找王爷谈谈,王爷经事多、阅历广,或许有什么办法也说不定。”稍作犹豫,碧箫放低声音:“师兄,左右不过这两日二皇子和君师兄就要到了,被二皇子看见离忧这副模样的话,我担心他会阻挠婚事。” 温墨情沉默不语。 这份复杂的感情纠葛里,无论是他还是言离忧又或者是温墨疏,愿意成全、放手的原因无外乎是那份痴恋使然,为了让喜欢的人能够幸福。如今他守护得了言离忧的安全却守护不了她的心,短短一月之间就让她憔悴如斯,温墨疏看到会怎么想?别说是温墨疏,现在就连他都想狠狠给自己一耳光,质问自己为什么没能预先想到复杂情况,居然让心爱之人陷入无法逃离的心魔之中。 一切来得太突然,突然到猝不及防,茫然无措。 在每一夜都被噩梦纠缠那些日子里,言离忧一直努力试图让自己振作起来,精神不好,她便强颜欢笑不教人看到笑容背后的痛苦;精神压力过大导致无法咽食,她便逼迫自己拼命吃东西,吃完再吐,直至胃里空空荡荡只剩苦水。言离忧从没有过这样受折磨的生活,许多次她想哭,想抱着温墨情大声说自己很累、很难受,可是每当看见温墨情温柔表情时,什么话都再说不出口。 他的坚持,为的是她能够幸福,要她如何狠心再说拒绝? 况且,她是如此深爱着他,比任何人都不愿分离。 那夜惊惶过后两日,言离忧愈发憔悴枯槁,晚饭时勉强打起精神来到内堂,却不得不由温墨情搀扶着才能行走。 “到这边坐,门口有风,别吹着。”好不容易见言离忧一起吃晚饭,定远王急忙腾出身边位置,亲自为言离忧摆好碗筷,“顾伯,去让后面做碗清淡些的汤,这满桌菜油腻腻的,能吃得下口吗?臭小子,你也是,一起吃饭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温墨情回答得漫不经心,所有精力都投注在言离忧身上:“她睡了一天,醒来看有些精神才让她出门的。大夫叮嘱不能吃油腻、荤腥,我已经让下人准备清粥小菜了,来这边借个地方凑凑热闹而已。” 温墨情、温墨鸿兄弟二人的亲事都已经定下,言离忧和碧箫又是常住在府上的人,是而没那么多婚前不可见面的忌讳,吃饭本就应该在一起。碧箫见温墨情伺候得面面俱到,自己插不上手,索性也不去扰那二人,不时夹些清淡小菜到言离忧碗里,一举一动皆是贤良典范。 吃着吃着,定远王慢慢放下筷子:“墨情啊,你大哥和碧箫的喜服都准备好了,今晚没什么事你们两个也把店里制好的喜服试穿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地方不妥。再过六日就是你们两对儿大喜的日子,该办的事情都紧凑些,别等到重要日子时手忙脚乱。” “嗯。” 温墨情淡淡一声便算作回应,倒是言离忧觉得礼数上怠慢了定远王,放下碗筷轻叹口气:“本该热热闹闹庆祝的日子,都因为我忙乱许多,实在给王爷添麻烦了。” “这丫头,都是一家人了还说客气话?”定远王爽朗一笑,不着痕迹与碧箫交换个眼色。稍稍沉淀下笑容,定远王腰背挺直正襟危坐,祥和目光里,慈爱长辈独有的那分颜色清润温暖:“丫头,再有几天你和墨情完婚便是我温家的人了。墨情这孩子从小就不在我身边,吃的苦多,见的世面也比我多,不知怎么就养成一副对谁都爱理不理的臭脾气,日后他要是欺负你你就来找我,我不会惯着他。” 温墨情闷闷一声:“我会给她告状的机会么?” “浑小子,连你媳妇都舍得欺负?”定远王眼睛一瞪,桌下一脚踢在温墨情腿上,对言离忧则温和不减,“丫头,别听他胡说,臭小子刀子嘴豆腐心,跟他娘一样。虽说你还没正式过门,可这府中上上下下都已经把你当成自家人,以后你和碧箫丫头要多担待些,毕竟咱们不如其他王府,总共也就那么十几个人丁。” 该交代的话都说了一遍,定远王沉吟少顷,想了想,苦笑着一声怅然低叹:“饭后还有力气的话,让碧箫带你去祠堂拜一拜,墨情他娘还在世时总盼着能早点儿见到儿媳妇。如今墨鸿和墨情都要成家了,她若泉下有知终于可以安心。” 死者为大,大渊习俗中祠堂是一家里最重要的地方,外人、不名誉之人都不得进入。言离忧神情颇有些恍惚,避开定远王慈祥眼神,紧攥着手头颅低垂:“还是……还是等我过门之后吧,现在的情况,也不知道……” “丫头。”定远王语气忽地严肃起来,“你现在该做的事不是瞻前顾后,眼看距离大喜的日子还有六天,你要是真心疼墨情就好好待自己,到那天,风风光光做他的新娘。我知道你介意自己的身世来历,为了我们父子一直在委屈自己,趁着今天这机会,本王索性把话说明——本王老了,再没有心力去操劳什么家国大业,唯一的希望就是看你们这两双儿女平平安安。不管你究竟是什么身份,也不管有多少人暗地里虎视眈眈想要对你不利,你记着,只要你是墨情的妻子,是我定远王的儿媳,本王这把老骨头就一定会护你到底,谁也别想来欺负我的孩子!” 第265章 其乐融融 顾伯端着素淡清汤回到堂中时隐约发觉气氛有些不对,仔细看看,言离忧低着头一直在簌簌发抖,好像在拼命忍耐什么;再看看碧箫,满面柔和浅笑,更衬得一张精致绝美面容赛过日月光辉。 急急忙忙把汤放在桌上,顾伯小跑到言离忧身边手足无措:“二少奶奶这是怎么了?可是身子不舒服?老奴这就去叫大夫,二少奶奶您再忍忍!” 话罢,顾伯抬脚就要往外走,却被温墨情起身拦住:“顾伯,离忧没事,我带她回去休息休息就好了。” “可是……都抖这样了,是不是着了风寒发冷?”顾伯仍不放心。 “顾伯,我真的没事。”始终低着头的言离忧总算动了动,那一声却是变了调的怪异沙哑,隐隐带着哭腔。努力挣扎从凳子上站起,言离忧在温墨情的搀扶下缓缓直起身子,抬头时,两只通红眼眶吓了顾伯一跳。 “对不起,是我太任性……”深深一鞠躬后,言离忧彻底放弃隐忍,大滴大滴泪水砸落在地,整个身子剧烈颤抖。 温墨情无声长舒口气,揽住言离忧轻靠自己怀中,淡淡向定远王点头:“我先送她回去休息——多谢父王。” “去吧。你小子,到底是没有经验,连劝人都不会。”定远王的笑容依旧爽朗,挥挥手让顾伯送走温墨情和言离忧,轻松地舒口气,“还得是老头子管用,那混小子能与本王斗嘴能耐,等到见真章的时候就不行了。碧箫啊,这两天夜姑娘带九儿出去玩耍,只能辛苦你替墨情多陪陪言姑娘,一来能让墨情歇歇赶紧准备婚事,二来也是给言姑娘个喘息机会,墨情一直在身边的话,她有什么苦衷都没地方跟人讲。” 碧箫笑着摇头:“王爷担心过多了,离忧与我不同,她心里有什么话都会和师兄坦诚相待,让师兄陪在她身边才会好得更快。” “那样最好,女人家,身上别背太多负担,那些都是男人的事。” 定远王的话意有所指,碧箫笑容淡了一些,却更加柔和:“王爷的好意碧箫明白,但照顾墨鸿这么多年我并不觉得辛苦,能每天陪着他,看他一点一点恢复,这就是我最开心的事。” “真是我温家积德,能有你这么好的儿媳,看来本王没白拉扯这两个儿子。”几声欣慰感慨过后,定远王眉头微皱,“对了,碧箫啊,碧笙那丫头怎么样了?本王明白她心里苦,可儿女情长不是一厢情愿就能幸福的,墨情和言姑娘两情相悦,本王也只能成全。不过你可以告诉她让她放心,只要她愿意,本王随时都可以为她觅一门好亲事,决不让她吃苦。” 事实上碧笙在温墨情和言离忧回来之前就被公孙彦玉送到定远王府,公孙彦玉委婉表达了温墨情再不愿与碧笙见面之意,碧箫心里虽心疼妹妹,却也知道不是把温墨情气极的话他不可能如此绝情。 碧笙自私任性的脾气众所周知,碧箫不愿她给婚事添乱,无奈之下只得让公孙彦玉一路送碧笙去往南边找夜皓川,碧笙虽然没有直接回绝,脸上不满伤心之色赫然明了,然而婚事重大,身为姐姐的碧箫也只能视而不见,硬下心肠将碧笙赶走。 “碧笙年纪不小了,这般脾气都是师父和师兄们惯出来的,以后行走江湖再这般下去早晚要吃亏。我想了很久,与其提心吊胆帮她收拾一辈子残局,莫不如一时忍耐让她经受些磨练,懂得什么叫礼让感恩、什么叫隐忍有度之后,我也就不必再担心她以后的路了。” 碧箫的期盼很美好,至于事情究竟会怎样发展,此时尚无人知晓,不过两天后传来的一条消息非常确定。 碧笙在去往南边的路上打伤公孙彦玉逃走,下落不明。 ※※※ 黄金五月,定远郡一年之中气候最好的时节,漫山遍野金灿黄花,驿路两侧碧木蓊郁,连空气里都飘着苏树花开花谢间淡雅香味儿。 温墨疏喜好花草植栽,满眼绿色让他心情好上许多,却也不由生出几许怅然——他总是记得,当年与言离忧初见就是在花花草草围绕之中,那时他看着她,把她当成青莲王,而她眼中那种怯生生又满是好奇的光芒,两年来一直搁浅在他心底。 也许,第一眼相见,他便把她藏在心里了。 “后日就是世子和言姑娘大喜之日,殿下准备好贺礼了吗?”楚辞适时打断温墨疏不太愉快的回忆。 “一路过来到处都是人心惶惶、商农凋敝,连你都不得不更改计划陪我同行,哪有时间让我去准备贺礼?世道正乱,我想世子应该会谅解的。”向右侧头,温墨疏看向君无念,“君老板有准备么?” 君无念苦笑:“墨情欠着我近五万两银子呢,我还要反过来给他准备贺礼?他非得索要的话,那五万两的债抹掉算了,反正也没欠条。” “没欠条就不算债,君老板只不过抹掉一笔根本索要不回的欠款而已,当真是奸商本色。”楚辞眯起眼,笑吟吟伸了个懒腰,“呐,殿下少于君老板接触为妙,时间长会学坏的。” “楚公子这歪理都是哪里听来的?”被拐着弯开了一顿玩笑,君无念无奈至极,“罢了,不说我奸商不奸商的,楚公子不妨说说自己准备了什么贺礼,快拿出来让我和殿下见识见识。” 楚辞搔了搔耳垂,一片诚挚目光落在温墨疏身上,纯良表情丝毫没有玩笑意味:“殿下亲临,这不就是送给世子和言姑娘的最好合理吗?” 温墨疏和君无念各自默默回头,骑在马上仿若什么都没听见。 俊美优雅有之,运筹帷幄有之,八面玲珑有之,但惟独正经这点,似乎与楚辞永世绝缘。 大渊已经处于烽火狼烟之中,温墨疏的担忧从未减弱过,然而这天他不得不打起万分精神让自己看起来轻松开心,因为这是阔别数月之久后他与言离忧的再次重逢,他不希望言离忧看见他的焦急烦躁——如果上天注定他与言离忧有缘无分,那么至少,他想留给言离忧最近接完美的记忆,且又能不再给她增添负担。 当日下午,温墨疏一行人比预计时间更早到达定远王府。没有贺礼也没有战事的好消息,仅仅是温墨疏、楚辞、君无念外加几个士兵随从而已,言离忧仍高兴得无以复加,一双略显清瘦的面颊染满红润喜色。 “言姑娘瘦了许多,最近很辛苦吧?”温墨疏没有直接询问言离忧病情,既然能够亲自出门迎接,大致说明她的心病已然去除,多问无益。 言离忧摇摇头,白皙脸颊上两朵淡淡红霞:“婚事准备得太匆忙,稍微有些休息不足,忙完就好了。倒是殿下的气色看起来比以前好上太多,感觉不再像过去那般弱不禁风,仔细看看,愈发像个大将军了。” “我哪里是什么大将军,不过听着楚辞和君老板的话当个挂名主帅而已。沙场上有夜将军挥斥方遒,沙场外有绝世谋臣出谋划策,我是军中唯一一个从早闲到晚的人,不信你看,这身子都比以前发福许多,以后弱不禁风一词可就不适合我了。”君无念神色平静说笑如常,见言离忧之前那种忐忑心情反而不见。 他本想着,如果言离忧与温墨情在一起只会受苦受折磨,纵是会得世人唾骂也好,他一定要从温墨情手中保护好自己所爱;可惜温墨情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当他远远看见言离忧笑语盈盈满眼幸福时,他便知道,这一世,终是与她无夫妻之缘了。 “都是才刚病好不久的人,有什么话里面说去,当心吹了风又病倒。”俨然女主风范的碧箫将众人迎进堂内,寒暄几句后又忙着去布置安排,看的楚辞叹息连连。 “碧箫姑娘才是真正的贤妻良母,奔波在鱼龙混杂的江湖上未免可惜,像这般厅堂前待客还礼多好啊!” 夜凌郗翻翻眼皮,怎么都觉得这句话意有所指,瞥了楚辞一眼再看看君无念,鼓气两腮一脸幽怨:“我也会洗衣做饭、登堂入室。” “凌郗,登堂入室这词是这么用的吗?”言离忧干笑,看着其他几人忍俊不禁神情,佯叹口气摇头,“以后得给你找个满腹经纶的夫君才行,免得你到处乱用词语去丢人。” 亲近的姐妹间开开玩笑习以为常,夜凌郗也不放在心上,才想措措辞反击回去,冷不防有人先从伸手下手,嗵地把言离忧卷进臂弯内。 “大字不识几个,还在这里嘲笑别人,嗯?”仿佛没看到来客一般,温墨情挑着眉动作亲昵,直看得君无念大呼有伤风化,楚辞则撑着颧骨笑吟吟看好戏,偶尔一两点目光掠过温墨疏,并未发现温文尔雅的二皇子有任何尴尬表情。 逗得言离忧满面赤红咬牙切齿,温墨情才放开手任她躲得老远,而后心安理得向众人伸出手:“贺礼。” “喜酒还没喝到肚里你就来要贺礼,懂不懂什么叫礼尚往来?”君无念笑着拍开温墨情手掌,同门兄弟亲近之情尽显,“沐师兄联系过我,他说给你准备了一份非常实用的大礼;想想楼师兄就算不能亲自到场也会托人转贺礼送来,再加上其他几位师兄弟……这次你可赚大了。” “赚得再多也抵不上欠你的银子数量,不如你把那四万两的债免了如何?我就不再另向你索要贺礼。” 温墨情的铁公鸡小算盘与先前君无念所说完全一致,温墨疏和楚辞对视一眼轻笑摇头,堂中气氛融融,所有人都暂时忘却烽火连天的急迫紧张,只余或幸福或为他人幸福而存的欣慰坦然。 简单互相打听近况后,楚辞趁言离忧和夜凌郗笑闹时朝温墨情看上一眼,唇瓣轻动擦出口型。 要事,密谈。 第266章 先皇秘史 “君老板来投靠殿下的时候,世子已经动身去往霍斯都帝国,可是看世子模样,似乎对君老板的决定并不惊讶,是因为言姑娘已经说明状况了么?” “说不说没差别,无念想辅佐谁是他的自由,我没兴趣揣测。” 夜深人静时,忙碌一天的定远王府安睡在漆黑夜色里,唯独书房透出柔柔灯光,温墨情和楚辞一个门口、一个案后相对站立,各有各的懒散姿态,所显示出的气息风度截然不同。 同样曾作为先帝或真或假心腹,这两人独处时颇显微妙,偏偏都是不露声色的人,你打量我一眼,我偷瞄你一下,想从对方表情神态中摸索些什么均以失败告终。 最终,还是揣着重要话题的楚辞先打破沉默。 “帝都已是被封锁的牢笼,皇宫更戒备森严,许多详细状况不得而知。来定远郡前我和殿下去找过云将军,听云将军说,大概皇上和四皇子都已经被连嵩牢靠掌控,现在的前朝后宫全听凭他与芸贵妃说了算。倘若情况确如云将军所说,皇权旁落一事,有心之人不得不早做打算。” “有心之人何其多?你想说什么直言便是,不必三言两语探我态度。” 温墨情对言离忧有柔声细语、有万千表情,对待楚辞这类不远不近的闲杂人等则一贯保持淡漠态度。 楚辞知他如此并不多心,悠闲自在得把书房当成自己家一般,松松散散落座:“说来也简单,就是想问问世子的态度,是打算继续站在皇上一边,还是打算再次易主去帮那位莽撞天真的监国储君,又或者效劳他人?当然,世子可以骗我也可以不告诉我,就看世子有没有心思于皇权更迭一事上。” 且不说被软禁的温敬元如今生死不明,就算温敬元好好当他的皇帝,先前接连被试探逼迫的温墨情也不会继续为其所用。瞥一眼楚辞从容面色,温墨情浅笑微冷:“想问我是否愿帮二皇子,一句话的事,需要如此啰嗦么?” “世子心里明白,又何须我明说?” 奸臣当道,闹得大渊国将不国,拥立新帝是迫不得已也是迫在眉睫之事。温墨情早猜到自己逃不过这趟浑水,他只想把所有烂糟糟的事情拖到成婚之后而已,谁知楚辞连这点闲暇缝隙都不肯给他,一步一步,一句一句,紧盯不放。 “依二皇子脾性,我与离忧成亲他定然不愿来碍眼,却逃不过你这只奸诈狐狸从中撺掇。也许二皇子并没猜到,你这些举动并非为了让他或者谁开心,追根究底,只是想让所有人都认为我与二皇子交情匪浅,借此机会让不相干的人来‘决定’我的势力倾向,可对?” 对于温墨情犀利逼问,楚辞没有半点狡辩意思,点点头照单全收:“我就说最聪明的人中少不了世子一个,看看,殿下怎么也想不到的事情,世子轻轻松松就推测出来了,不愧是君老板师弟。” 话外之意,无外乎君无念也是知道这打算的。 温墨情靠着书案沉默片刻:“你既自幼生长在狐丘国,为什么要帮大渊?” “说来话长。”楚辞笑容清爽。 “再长我也有时间听。” 嗅出温墨情不得答案誓不罢休的坚决,楚辞一摊手,软软靠进宽大椅中:“我可以告诉世子我的目的,作为交换,世子今晚必须给我个答案——辅佐二皇子上位这件事上,世子是想与我们一起,还是打算与我们为敌。” “答案在我心里,就看你有没有足够诚意换出来。” 温墨情的守信度,楚辞并不怀疑,思索片刻,将自己最后的保留娓娓道来。 “我的身份世子已经知道,说好听些是私生子,说难听些便是野种。幼时我对自己的身份一无所知,每天过着比最贫贱百姓还不如的日子,耳中听的多是谩骂侮辱,眼里见的尽是母亲以泪洗面和叔父憎恶眼神,直到十岁时才知道,母亲竟贵为一国公主。记忆中年幼的我只过过一段安逸生活,那是在我六岁时,突然有人把我和母亲接走,送到大渊边境上一个小村落里,在那里我第一次见到父亲,也是第一次看见有人为我和母亲流泪。” 无论是在传言里还是在温墨情印象中,先帝都是个痴迷青莲王到荒唐地步的昏君,他根本想不到先帝竟然会偷偷去边陲见一个无名无分的女人和私生子。楚辞的追忆让温墨情很难确定他说的就是先帝,只是楚辞认真颜色令他不愿去打断。 “父亲几次私下向叔父提出想带我和母亲到大渊,都被叔父暴怒拒绝,换来的只有叔父变本加厉苛待母亲。那几年每年夏天父亲都会派人把我和母亲接到那个小村落,聚上三五日后又匆匆离去,时间虽短,却总能让我记忆犹新,从分别便开始期盼下一次团圆,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母亲去世。” 轻轻一抹叹息几近无声,楚辞眉睫微垂,笑容寂寥:“母亲的死至今仍是个谜,父亲为此伤心欲绝,再不理会叔父反对将我从狐丘国接走,这是我十三岁那年发生的事。后来我在父亲的安排下进入渊国帝都,拜入当时最负盛名的塾师门下,第三年便开始帮父亲提议解决一些简单的国事,不知不觉中就从私生子身份变成来历不明的首席谋士。再后来父亲开始改变,沉迷青莲王并且做出许多荒虐无道的决定,但是即便如此,父亲对我的关照依然无微不至,包括最后我从幕僚阁退出也是父亲的意思。” “以你的才智,留在幕僚阁更有发展,为什么在这时候让你退出?”温墨情终于忍不住插口道。 “因为父亲认定,如果我继续留在幕僚阁会被卷进一些糟糕的事情中。”楚辞如玉容颜多了几分倦怠,语气也不似刚才那般充满眷恋味道,“父亲大概早就明白自己在做什么,自打我退出幕僚阁后,父亲对青莲王的宠溺愈发无度,幕僚阁中进言劝阻的人都被处死,没有胆量劝阻的都被朝臣百姓骂作胆小无能,总之没一个落得好下场。我一直坚信,那时父亲逼我离开,是想从他一手掀开的乱世序幕中保护我,让我不至被人苛责咒骂。他对我,一直都当做最疼惜的儿子看待。” 曾经所有人都以为楚辞离开幕僚阁是因为对先帝所作所为感到绝望,如今真相大白,带来的除了恍然大悟外,另有更多不解谜题。 “你想保护大渊,是为了报恩?”温墨情的语气里藏下太多犹疑不定。 “人都不在了,我要如何报恩?”楚辞哑笑,手指轻轻在长笛上一敲,“世子一定认为父亲是个不负责任的皇帝吧?其实不然。父亲驾崩后,主动为他守陵的谢公公给我送来一封信,是父亲很久之前写的。信上全都是父亲的愧疚与痛苦,父亲说,在母亲死后他便陷入无法自拔的痛苦中,而又因为这痛苦变得越来越疯狂,总想要毁掉这座束缚他一生的禁城。父亲很怕自己会走上错路,所以他交待我,如果真有一天他被疯狂吞噬成为暴君,那么我必须想办法从他手中保护大渊江山,包括他死后,作为父亲他对我唯一的要求,就是替他守护大渊永世不倒。这封信父亲本想亲手交给我,可惜没有来得及,当我看到信时,他已经作为荒虐无道的暴君被记入史册。” 平静呼吸声在烛光摇曳的书房内清晰可闻,在楚辞停下追忆后很久,谁都没有说半句话打破宁静。 不可否人认,楚辞所说这些令温墨情大感意外。 昏君?明君?沉迷女色的皇帝?深爱妻儿的夫君?已经逝去两年之久的先帝,到底在不同的人面前扮演了多少种角色?逝者已矣,很多问题也许再得不到回答,能让温墨情满意的也仅仅是他最初提出的那个问题,不过,这就足够了。 “我曾向最敬重的人发誓,会替他守护大渊土地与百姓,与你倒多少有些殊途同归之意。我不在乎谁做皇帝,但目前来看,能够让我肩上负担轻松一些的选择,也就只有二皇子一个。”温墨情扬手,一枚刻印着“破”字的君子楼铭牌落入楚辞手中,“有时可以找我,君子楼任何一个子弟都有办法联系上我。” 一番苦心总算没有白费,楚辞晃了晃手中铭牌,笑容恢复明亮:“多谢世子——其实世子也该谢我才对,这样一来,以后世子就不用偷偷摸摸帮殿下了。” “你我关系只到皇权落定、江山安稳为止,和狐狸相处时间太久,我担心会染上一身狡诈味道。” “世子还真是冷淡,我以为与世子间能像与君老板那般相亲相爱呢。”一声叹息,楚辞做出一副伤心神情。 “别恶心我。”温墨情蹙起眉头,旋即松开,换上一副警告面容,“还有,给我死记一件事——我们之间所有约定从三日后开始,在此之前,谁敢给我和离忧的婚事捣乱,我都会送他去看看阿鼻地狱是什么模样。” 第267章 据实相告 “早上洗漱后、梳妆前要吃一颗花生、一个柿子,寓意一生一世;虽然我们就住在府上,为了讨个吉利,明日仍要坐花轿在街市上绕一圈再进门,这块和亲璧上轿后就抱在怀里,千万不能放手;进门时要跨火盆,到时候会有人领着你,但是有喜帕遮挡,少不得要多加小心,可别粗心大意烧了衣角。” 大婚前夜,碧箫拿着纸笔逐项告知言离忧该注意什么,言离忧的心思却没在这上,不停与旁边的夜凌郗和初九嬉闹。 “凌郗,快快快,你涂涂这胭脂,好香啊!九儿,你也试试,闻闻是不是特别香?有种梨子的清香味儿!” “这东西涂到脸上油腻腻的,多难受啊!” “红莲姐,这是什么?真漂亮!” “哎呀九儿你快放下,那是和亲璧,摔坏了没地方修,要被骂的!” 三个人没大没小叽叽喳喳不停,碧箫的声音完全被吵闹掩盖,故意冷下脸美目斜视,结果半天也没人搭理。被逼到无可奈何,碧箫只得仗着身手好在三个人头上各赏一个爆栗,这才让聒噪的家伙们安静下来。 “离忧,你就不能安安心心坐下来听我说话?” 言离忧揉着头顶倒吸凉气,脸上带着闷闷神情:“这一天下来你都反反复复叮嘱十几遍了,我越听越紧张,再听几遍明天连门都不敢出了。” 夜凌郗嗤笑,一拳推过去:“紧张什么?不就是嫁人吗?你跟世子该有的不该有的都有了,还怕走个形式过场?装,你继续装,看你明天到底出不出门!” “什么叫该有的不该有的都有了?要我说多少遍,我跟温墨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言离忧气得咬牙切齿,狠狠在夜凌郗腰上一拧,“都是你乱嚼舌根,让别人误会怎么办?” 两个人互相瘙痒玩得热闹,一旁初九两只水灵灵大眼睛满是好奇,扯扯碧箫衣袖:“碧箫姐,什么是该有的,什么是不该有的?” “你还小,别听他们两个胡说八道。”碧箫拉过九儿轻笑一声,“对了,九儿,以后别再叫她红莲姐,明天之后就得改口叫世子妃了。你要是不习惯也可以叫她——嗯……九儿,你平时都管师兄叫什么?” 初九挠了挠头:“红莲姐总让我叫哥哥,可是碧箫姐的师兄又让我叫他姐夫……” “呦,早就开始叫姐夫了?你看,我就说嘛,这两个人才没那么清白呢!” 眼看就要拜堂成亲做温墨情的妻子,言离忧本来期待又紧张,被夜凌郗这么一闹反倒无暇去心慌了,余光不时望向妆奁上整齐摆放的喜服,心中满是甜蜜。 与挚爱之人发誓携手到老,接受亲朋好友的诚挚祝福,这一天,她等了整整两世。 听得有人敲门,初九忙跑去开门,一声欢喜惊呼让房内登时安静。 “姐夫!” “九儿,早些去睡,明早还要早起。”温墨情揉揉初九头顶软发,一个眼神朝碧箫递过去,碧箫心领神会,掩口轻笑将初九和夜凌郗拉出房间。 “快走快走,师兄有悄悄话要和离忧说呢。” 卧房忽地陷入安静,言离忧拘谨站立,双手多余一般不知该往哪里安放。 “婚前……不是不该见面吗?”低着头,言离忧轻声道。 “没听说。”温墨情靠近一步,却没有碰触言离忧,而是拿过茶杯倒了杯水,悠悠闲闲润着嗓子,“如果真有这种规矩,我会以世子身份提议把它废除。” “……自以为是。” 放下茶杯,温墨情修长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敲着桌面,规律节奏不缓不慢,竟带得言离忧砰砰乱跳的心渐渐归于平静。言离忧不知道温墨情有没有影响别人心跳的能耐,抬起眼皮想瞧瞧看他一眼,却窘迫地发现目光再没办法逃离了——温墨情一直盯着她,目光稍有交错便不能再继续遮掩。 半抬手臂,结实手掌伸到言离忧面前:“出去走走?” “不去,”言离忧连忙摇头,“这时候出去算什么,被人看见定要问东问西的,我怎么回答?” 温墨情耸耸肩收回手:“那就在房里待着,我陪你。” 在言离忧印象中,结婚前夫妻二人应该是不许见面的,她不熟悉定远郡风俗,这条规矩可以当做没有;可是结婚前夜新郎一直泡在新娘闺房里算什么事?别人传不传闲话暂不考虑,她这颗快被紧张湮没的心怎么办?再砰砰乱跳很可能会从嘴里跳出来啊! “陪你说说话就不会紧张了。”温墨情似是言离忧腹中小虫,云淡风轻一句话便让言离忧无从反驳。扯过言离忧手腕拉到窗边,温墨情打开窗子,清透月色柔美安宁,无声无息将两人笼罩在一片银辉里。 言离忧喜欢温墨情从背后抱住她的感觉,会让她觉得很安全、很踏实,尤其是当她放松全身力气向后仰靠在他怀里时,仿佛世间再没有比这更自在惬意的事情。 “明天我们就成亲了。”耳畔,低喃温柔。 言离忧闭上眼,迎着月光笑靥清淡:“嗯,所以呢?” “所以,以后你就是我的妻子,有什么心事都要告诉我,绝不可以像前几天那样自己背负重担。” 这样深情款款的话从温墨情口中说出实在有些令人匪夷所思。一边回想初遇时他的冷酷无情,一边拿旧时记忆作比较,言离忧觉得这一切就像一场梦,充满冒险般的惊心动魄,又不乏喜怒哀乐。 长舒口气,言离忧将手放进温墨情宽大掌中:“我也说不清那段时间是怎么了,明明知道自己的担心毫无意义,也知道那样做会让你们担心,可我就是钻不出那个牛角尖,总觉得与你成亲就是害了你和王爷。后来王爷那番话让我清醒过来,你们都在拼尽全力维护我、保护我,为什么我还要徒惹烦恼?人这一辈子就那么几十年,若是一直惶惶不可终日,那我们短暂的幸福岂不是要浪费了?” “明白过来就好,所幸没有耽搁成亲,不然看你怎么赔偿我的损失。” “这辈子都栽你手上了,还想怎样?”言离忧仰头,轻轻呵气吹在温墨情侧脸,“有王爷做我靠山,看你以后还敢不敢欺负我。” 温墨情嗤笑,低头轻吻光洁额头:“我想欺负你,谁能拦得住?不过也只我一人可以欺负你,其他人谁敢动你一根指头,下半辈子就可以尝尝断指的滋味了。” “还是算了吧,你这张脸不适合说些甜言蜜语,只要你一笑我就觉得没好事发生。” “最不好的事都已经发生过,再不会有什么事是不好的——只要你老老实实做我妻子别去外面拈花惹草、招蜂引蝶,特别是什么皇子之类。” 温墨情说的自然是玩笑话,言离忧瞪他几眼后就不再理会。互相依偎望着窗外夜幕中高悬皓月,那种淡泊心境让言离忧的幸福感渐渐平静。 无声叹息,言离忧环住温墨情手臂:“你从不追问我身世,哪怕我的说辞漏洞百出。” 失忆这个烂大街的借口只是当初言离忧为求自保随口编造的,在经历过诸多奇闻秘事后,就连言离忧自己都觉察出这借口有多离谱。她所说的太多事情与失忆情况互相矛盾,按理说敏锐的温墨情应该早就发现才对,可他从不逼问也不从提起,就好像他根本没发现一般。 她知道,温墨情是在保护她。 “我并不属于这个世界,我来的地方远到你根本无法想象,甚至连我自己都想到不到。”深吸口气,言离忧终于决定把最后的秘密解放,亦是给自己一个解脱。 “我不知道这具身体究竟是不是青莲王,我唯一知道的是它不属于我,非要说明状况的话,也许借尸还魂这个词最贴切吧。第一次照镜子时我很茫然,这张脸从没见过,这个地方我也不了解,我只想活下去,所以才会欺骗所有人。”用力攥紧衣角,言离忧鼓起勇气与温墨情对视,“不只是我,芸贵妃也一样,她本名叫蓝芷蓉,跟我来自同一个世界,本该与她厮守一生的男人最终娶了我,所以才如你所见那般,她恨不得我生不如死。” 谎言是能够摧毁一切信任与感情的凶器,且如烈酒,越酿越沉重。言离忧当然明白说明事实有可能招来许多麻烦,可她不想继续隐瞒有关自己的身份来历,唯有在温墨情面前,她不希望自己的存在太过复杂。 如果温墨情无法接受,那么至少在婚事落定前他还有反悔的机会,日后不至因她的隐瞒而愤怒恼火;若是温墨情仍愿意接受她,那么……她再不需要任何担忧顾虑,此生此世,得他一人白首不离、永结同心,足矣。 月色在沉默中攀爬过窗棂,徜徉于凝滞无声的气氛里。两道视线交汇处,那一点紧张最终要偏向悲剧还是戏剧,世间没有人能够提前预料。 终于,挺拔颀长的身影动了动,嗓音清透胜过月色。 “也就是说,你和别人成过亲?” 第268章 灾厄之客 夜风幽幽,几许寒凉。 “我订过婚,也曾穿着喜服站在婚堂上,按照父母的命令准备嫁给一个根本不了解的男人。我不知道该不该感谢蓝芷蓉,如果不是她冲进婚堂与我同归于尽,大概我现在还活在熟悉的家乡,还要和毫无感情的夫君过一辈子。但不管怎么说,我曾经与别人有婚约这是事实,你若介意的话——” “当然会介意。”淡淡打断言离忧的话,温墨情两只手指挑起言离忧颈上红绳,碎银球映着皎洁月光蒙蒙发亮,“他敢出现在这边试试,我绝对会把这东西塞到他喉咙里。” 言离忧愣了愣,近乎低喃:“那我……” “你说这么多,就是为了告诉我,其实你不是青莲王而是只孤魂野鬼?”温墨情轻挑眉梢。 孤魂野鬼比曾经订婚更该感到震惊不是么?言离忧避开温墨情漫不经心目光:“你信不信都无所谓,这种事本来就很荒唐,我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况且我也无法确定,是不是有一天我也会像来是一样,莫名其妙就从这个世界消失。” 人们总是畏惧不了解的东西,寄宿于不属于自己的身躯内,何去何从本就是个未知数。言离忧此前并未想过是否有一天自己会消失,及至她开始认真思考以后要如何与温墨情共度一生时,这个想法才突然冒出来——越是想要天长地久,就越害怕有天梦境破碎。 平静目光流连于白皙面庞之上,如言离忧所期盼那样,温墨情没有逃离或者退步,反而以更胜平日的温柔眼神将她包裹。 “我想,我可能是疯了。” 大红嫁衣整整齐齐放在妆奁上并未招惹谁,可它还是逃不过被欺负的命运,无可奈何地随着妆奁轻晃掉落在椅上;纯洁月色下树影斑驳,投映在烛光将熄的卧房地面,摇摇曳曳,凄凄冷冷,沙沙轻响仿佛是在羡慕嫉恨某处火热温度,偏偏那交缠的气息无声安静,丝毫没有惊动任何人。 环绕在腰身上的手臂也好,紧扣住后脑的手掌也罢,还有突如其来的吻,无从逃避的纠缠,哪一样,都是言离忧始料未及的。 她总认为,温墨情不会是如此冲动热烈的人。 脑海中的一片空白让言离忧手足无措,唇瓣微痛,滚烫温度烧得她面红耳赤,试图推开紧贴在身前的重压,反倒被拗过双手抵在墙壁上。 言离忧有些慌,思绪漫无边际胡乱飘荡,忽而想着自己就靠在妆奁前很容易被人透过窗子看到,忽而又想着此时突然有人进来的话自己会不会羞死,时而又想,这一夜,温墨情是想提前逾越雷池么?他说过,成亲前绝对不会妄动,为了保护她,为了不伤害她。 一阵夜风吹过,带走树枝苦桠不甘响动,暴风骤雨似的热吻也渐渐归于平息,留下呆若木鸡的言离忧,以及身前垂着眉眼意犹未尽的温墨情。 “如果你是孤魂野鬼,那这里就是阎罗殿、轮回台,”握住言离忧葱白指尖抵在自己左侧胸口,温墨情声音低沉安稳,“终此一生,你都要囚禁在我心里。” ※※※ 爆竹声,贺喜声,孩子的笑闹声……这天一早定远郡便被热闹笼罩,街市上百姓们露出久违笑容,手中拎着各种廉价却心意满满的贺礼纷纷往同一方向走去。 定远王府许多年没有如此热闹过了,门扉上大红喜字格外鲜艳,庭院里人满为患,不得不在院外街上增开十余桌宴席,饶是如此仍有许多百姓都是放下贺礼道一声恭喜就匆匆离开,不去那几乎连落脚之地都没有的宴席间游走。 定远王多年来为定远郡百姓谋求福祉、消灾解难,可以说是定远郡百姓的大恩人,深受爱戴理所当然,不过定远王似乎并不自知,看见自家里里外外围满贺喜百姓时吓了一跳。 “按照王爷吩咐,两位公子成亲的事都没有过于宣扬,那些百姓都是听几位亲近大户说起自发前来的。”顾伯笑呵呵道。 “战乱年月,谁家那点儿东西都得来不易,让乡亲们把贺礼带回去,心意到就行了。”定远王前后左右挨圈招呼,忙得不可开交,好不容易才得空喘口气,“墨情呢?想把本王这把老骨头忙散吗?让他别藏在角落里逍遥自在,赶紧出来招呼客人!” 顾伯神秘兮兮摆手:“王爷,世子昨儿晚上和二少奶奶聊到后半夜才回房休息,这会儿正睡着,还是别叫他了,大喜的日子,新郎总不能一副没睡醒的模样出来啊!王爷尽管放心,不是还有我们这些下人吗?招呼客人这事儿我们来做,王爷您先歇歇,歇歇。” 定远王愣了半晌,旋即苦笑摇头:“这臭小子,眼看就成亲了还差那一时半刻?让外人知道他大半夜钻进新娘房间算什么事!罢了罢了,让他好好睡吧,不过晌午前一定把他叫醒,把该准备的东西再看一遍,千万不能出什么差错。真是的,没碧箫操持安排处处麻烦,真该让墨鸿早些把她娶进门才对。” 定远王忙得团团转晕头转向,说话时并未留意旁边有谁能听到,被忽视掉的夜凌郗强忍笑意走到角落,这才噗嗤一声笑出来:“看来王爷对碧箫很信得过,对离忧可难说喽!不过也怪不得别人,成亲而已,居然一大早就紧张得手脚冰凉,亏得世子前一晚还特地跑来安慰,离忧也太没出息了!” 角落最不起眼处一桌坐着温墨疏等人,听得夜凌郗嘲笑,楚辞微眯起眼,古怪目光掠过君无念:“夜姑娘不要光顾着笑别人,还不知夜姑娘成亲时会怎样呢,也许比言姑娘更紧张也说不定。” “成亲而已,又不是喂老虎,有什么可紧张的?反正我是不会,就是不知道有没有人肯娶我。”故意做出的感慨叹息后,又一抹目光有意无意从君无念身上扫过。 君无念颇有些哭笑不得。 事实上他并不讨厌夜凌郗,只是确如他所说,现在的他无心感情之事,能给与的也就那么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尽管如此,夜凌郗还是时不时表露好感,直率坦白,没有半点遮掩,反倒令得身为大男人的他倍显拘谨,总是招来楚辞揶揄玩笑。 像楚辞这般理智到极致的人,是否会有陷入情网为情所困的一日? 君无念将好奇眼神投向笑吟吟的玉面公子,谁知楚辞根本不理会他无声揣测,头一转又去骚扰沉默不语的温墨疏:“殿下来之后还没与言姑娘单独交谈吧?” 温墨疏愣了一下,而后勉强笑笑:“嗯,她忙着准备婚事不得空闲,况且我也没什么重要的话想对她说,贸然打扰未免太不知趣。” “是吗?那还真是可惜。” 楚辞语焉不详,君无念却明白“可惜”二字所谓何意,长吸口气,似是不经意道:“墨情自小运气极好,师父总说他是福将,想来一定能让言姑娘幸福。” 这场复杂的感情纠葛里,有人幸福就要有人暗自神伤。温墨疏多少觉察到楚辞与君无念二人态度分歧,怅然出身半晌,忽地低低笑叹:“言姑娘过得好比什么都重要,能看她和世子终成眷属,我总算可以放心。” 至于心里有没有藏着痛,那幅寂然表情足可说明。 温墨疏等人来贺喜并未公开身份,角落里安静处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只等吉时一到新人拜堂。眼看就剩下一刻钟时,楚辞忽然放下手中蜜枣,闭上眼似是仔细听辨什么,片刻后,清晰眉目微皱。 “来凑热闹的好像不止我们,有人送了份了不得的大礼来啊。” 君无念和温墨疏面面相觑,不约而同起身望向庭院门口,不过转眼间,三三两两聚在门口闲聊的百姓变了脸色,慌慌张张躲到一旁,热闹庭院里前来贺喜的人登时噤若寒蝉。 宫中车马自成规矩,为保车轮磨损降低、增加美观度,木轮外一律以铁皮包裹,跑起来时铁皮轮的脆响明显有别于普通木轮车,因此寻常百姓都管宫里来的马车叫“响官儿”,意为此声一响,定是有京都的大官到来。 如今正是帝都戒严时期,是什么人从皇宫而来,又带着何种目的来定远王府呢? 百姓们交头接耳低声议论,匆忙走出的定远王则面色严肃微带疑惑,穿过庭院时不着痕迹朝温墨疏等人摆了摆手,在来客担忧注视中向门口迎去。 “赵公公?”看到乘车而来的人掀帘而出,定远王倒吸口气,心中隐隐不安,再看赵公公之后另有两辆响官儿,那份不安愈发扩大。 “恭喜王爷,贺喜王爷!世子大婚,这可是件大喜事啊!”赵公公笑颜逐开连声贺喜,贼溜溜目光不时往院子里偷瞄。见旁边众人表情狐疑不定,赵公公清咳一声:“奴才奉圣命前来为王爷和世子贺喜,另备有黄金百两、纹银千两、镶金玉如意一对儿、玛瑙送子观音一座、南海蓝狐裘披肩一双、百年好合玉璧一对儿,祝世子和世子妃白首偕老、永结同心。” 定远王收回视线,敷衍笑道:“犬子婚事本不想惊动皇上,没想到皇上有心,竟连这点小事都要吩咐赵公公亲自跑一趟,实在是本王荣幸。贺礼且由下人收了,赵公公快随本王进去喝杯喜酒,之后还得回去向皇上交差吧?” “不急,不急。”赵公公摆摆手,拂尘一甩,笑吟吟向另外两辆响官儿躬身扬手,“奴才只是先头军来给王爷道声喜,关于世子大婚一事皇上另有旨意,具体情况还是请大人来说明吧。” 随着赵公公话音落地,响官儿之一的厚实木门被从内推开,一片衣角、一只长靴闯入众人视线,洁白胜雪。 第269章 重要证人 白衣如华,刺目耀眼,冷漠表情却让在场所有人的心一瞬如坠冰窖。 定远王无声半晌方才反应过来,眸色一沉,笑意多了几分僵硬:“原来是连丞相,失礼了。” “定远王不必客气,我只是奉皇上之命来询问些事情,问清楚之后立刻离开,绝对不会影响世子婚事。”连嵩不似赵公公那般委婉,才一开口就让众人一惊,纷纷把同情担忧目光望向庭院内。 王府外突变早有好事者跑去告诉温墨情,一身常服劲装赶来时,温墨情恰见连嵩抬步走进庭院,眉峰一耸,足尖一挑,沉木圆凳凌空飞起,落地稳稳挡住连嵩脚步。 “滚出去。”清冷声线透着不耐烦之意,比起冷漠,温墨情更胜连嵩七分。 “我是奉旨而来,世子这般态度,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连嵩不以为意,顺势撩起衣角坐在凳上,淡淡笑容几许阴冷,“听闻世子大喜,皇上万分高兴,但又有人传言世子要娶的人是昔日被逐出宫的言医官,是而皇上颇为担心,特地让我来定远郡走上一趟,看看谣言是真是假。” 温墨情仍是面冷如冰:“我要娶谁与旁人无关。” “世子想娶谁与我无关,可是言医官想要嫁谁就与我有关了。” 连嵩口气摆明是冲言离忧来的,然而言离忧早就远离皇宫不再有半点纠葛,想要拉她下水也该有个适当借口吧?温墨情飞速思索一番,并未想到言离忧有任何把柄遗落连嵩手中,眼神便更冷三分:“连丞相下定决心非要扰我好事是么?” “哪里的话,世子与我素无嫌隙,何来我要扰世子好事一说?皇命难为,干系到二皇子名誉的大事,我也无可奈何啊!”连嵩故作慨叹,借此机会逡视一圈,看见角落里唯一一张空荡无人的桌子时,眸光一闪,“如此重要的日子,想必二皇子定然不会缺席。既然二皇子已经到了,何不一起出来说明一番,也免得言医官一个人说不清楚。” 按照先前温敬元的圣旨,此时温墨疏应该在北陲戍边军营才对,出现在别处均是违抗圣命的行为。方才定远王见府外有情况,立刻暗示楚辞和君无念带温墨疏藏起来,这才避免了与连嵩直接面对面;不过很显然,连嵩笃定温墨疏就在定远王府,没有半点迟疑,而且他来扰乱婚事的借口,无疑与温墨疏也有脱不开的关系。 于温墨情而言,连嵩就如同一条通体洁白却剧毒无比的蛇,一旦被他盯上绝对难以轻松逃脱,索性不再出言驱赶。略一抬手止住人群骚动,温墨情目光凛冽无情:“有什么话尽管问,吉时将到,别耽误时间。” “世子快人快语,我也没必要多绕圈子。其实我要问的事情非常简单,只是这问题必须由言医官亲自回答才可以,所以还是请世子把言医官请出来吧,拖延下去有弊无益。” 是时温墨疏等人就躲在宅院某件偏房内,隔着窗子听见连嵩的刁难,夜凌郗愤愤唾了一口:“王八蛋,什么混账东西,人家大喜的日子也要来找麻烦。反正现在管事的是四皇子,冲出去把这王八蛋吊打一顿不行吗?四皇子总不至于六亲不认连我们都要罚吧?” “如果殿……四皇子有能力限制连嵩,连嵩根本不会出现在这里。”君无念摇头,眉宇间难掩忧虑,“眼下还不知道连嵩打算干什么,暂且以不变应万变,见机行事。” 夜凌郗的冲动被按捺,忍着怒火继续朝外边望去,不知何时,一抹火红艳丽的身影出现在正堂门口。 这天是言离忧期待已久的婚期,她当然不愿提前出现坏了婚事安排,然而她也听到了连嵩那些话,她知道,倘若她不出面,连嵩绝不会善罢甘休。 “不是有话要问吗?说吧,这次又想栽赃我什么?”众目睽睽下,一身喜服的未过门新娘微微扬头,冷然傲视。 连嵩面色不改,冷笑一声:“二皇子还是不肯出来吗?也罢,这种事只问言医官也可以。昔日五国使者拜访大渊期间,二皇子曾向皇上提出要娶言医官为妃,当时皇上并未表明态度,却已有心成全二位。这次皇上派我来就是想问一句,既然言医官和二皇子已私定终身,如今又要嫁给定远王世子,这算怎么回事?” “一派胡言。”言离忧亦以冷笑回击,“我怎么不知道皇上曾经想要成全我和二皇子?那时皇上甚至打算将我许配给四皇子为妾,这是许多人都知道的事情,连丞相是打算睁眼说瞎话吗?” 帝都虽已戒严,先前发生过的事还是有不少传遍市井之间的。大概早料到言离忧会铿锵反驳,连嵩倒没在这件事上继续纠缠下去,直接把话说的更明白:“事情过去那么久,言医官怎么狡辩都可以,皇上也不会与一介女流整个面红耳赤。不过言医官与二皇子曾有极深交情,期间做过什么事想必言医官都记得,以这样的身份嫁入定远王府,说起来实在不太厚道。当然,如果世子是在明知实情的状况下坚持要娶言医官的,那皇上也不便深究,只当是多此一举好了。” 连嵩的话越说越让人迷茫,言语间透露出的意思好像言离忧做过什么对不起温墨情的事,纵是言离忧不想大喜之日与之争辩,脸色仍是禁不住变得铁青,语气近乎斥责:“我做过什么我当然知道,我与二皇子清清白白,没什么见不得人的。连丞相带人来搅局不说还要信口雌黄污蔑于我,我倒是想知道,这番举动究竟是皇上的意思,还是连丞相你一人之意呢?” 事情至此,温墨情和言离忧已经十分确定连嵩是来捣乱的,只是拿言离忧和温墨疏关系大做文章未免太过可耻,尤其是听连嵩话里话外暗示众人言离忧曾与二皇子发生感情纠葛且藕断丝连时,温墨情已然捏紧拳头,随时准备把这条碍眼的毒舌一拳打出定远郡。 三个人之间谁喜欢着谁,谁爱上了谁,这些区区绕绕的过去如今只有身在其中人才能了解,不过温墨情和言离忧忘了,周围还有许多不知情的人。 眼看权倾朝野的丞相字字有深意,围拢在定远王府内外的百姓们开始议论纷纷,投向言离忧身上的猜疑目光越来越多——在此之前谁都不知道言离忧来历,只知道定远王世子要成亲了,娶的是一位貌若天仙的姑娘,而这位姑娘身份神秘,与君子楼那位仙子一般的碧箫姑娘一样住在定远王府;至于她到底是谁,从哪里来,有什么背景,这些都是定远郡百姓茶余饭后猜测过却很快就忘记的话题。 与二皇子曾有情缘,似乎在宫中还发生过什么事,还有可能,这个女人隐瞒了一些重要情况。 这样的信息无异于巨石投水,迅速激起围观者们的好奇心,短暂喧哗过后,所有疑惑好奇都化作坐观好戏似的眼神,齐齐投注在言离忧身上。 那些复杂视线,刺得言离忧浑身上下难受不已。 待议论之声渐渐平息,成功引发人群好奇的连嵩言笑从容,好整以暇地转着指间碧玉扳指,唇瓣微挑,语气慵懒:“言医官仍不肯承认么?那就别怪我不留情面了——赵公公,把我们重要的证人请上来,看看两相对峙之下,言医官还能怎么狡辩。” 随着门外第三辆响官儿发出阵阵窸窣响动,所有人的视线都被最后出场的“重要证人”吸引过去,趁此机会言离忧和温墨情迅速对视一眼,于众人耳目不觉处悄悄握紧彼此手掌。 风波骤雨随意,多少坎坷艰难,他们都下定决心携手度过。 弱不禁风的瘦小身影被迎进庭院时,极力保持镇静的言离忧还是没忍住,低低一声惊呼:“绢妃娘娘?!” 一身最细最软的岭北鲛纱掐花裾裙,一副怯生生又满含悲苦的凄清神情,总是悲春伤秋、感慨人事的绢妃一如当初,只是面对言离忧时,再不敢与之坦然对视。 言离忧的心咯噔一下。 她恨清楚,绢妃是恨着她的。 在绢妃还不知道心仪多年的真命天子就是二皇子温墨疏时,与言离忧说些贴心话,向她哭诉自己美好却无望的单相思,总是最令绢妃放松自由的时光,而当她明白自己喜欢的人无论如何不会顾怜半眼,原因正是因为温墨疏深爱言离忧后,那种复杂心境几乎将本就脆弱的绢妃彻底摧毁。 绢妃哭过,闹过,痴痴傻傻一封又一封给温墨疏写信,浑然不理会这是否会导致自己性命不保;恨到极致绢妃也曾痛哭流涕,挥舞着利刃将言离忧刺伤。 如今,经历过伤痛的迷失嫔妃又一次站到言离忧对面,她带来的是利刃?是伤害?还是被连嵩摆布操控着,带来一场专为言离忧而策划的恶毒陷害? 总之不会是成全。 “绢妃娘娘不必害怕,有我和赵公公在,没有人敢伤害你。”连嵩虚情假意安慰道,唇边那抹笑容邪佞阴恻,“昔日言医官寄宿宫中,起居生活就在娘娘的铅华宫内,娘娘知道的那些隐情不妨大胆说出来,让大家都知道知道,定远王世子要娶的是个什么货色。” 连嵩语调阴阳怪气,用辞也充满不敬嘲讽之意,定远王沉下花白眉头才想呵斥一声,那边绢妃已经战战兢兢嚅嗫开口。 “我只知道……只知道二皇子和言医官有、有私情,二皇子曾留宿言医官房内直至清晨,他们……他们两个,早就行过苟且之事!” 第270章 此生不悔 本该热热闹闹的定远王府一瞬陷入死寂,鸦雀无声。 “娘娘的声音太小,我没听清楚,可否再重复一遍?”连嵩并不满足于这般效果,卷着雪白发端轻描淡写道。 那一句已耗去绢妃七分力气,苍白着脸色哆嗦好半天,绢妃才又咽口口水,闭上眼,拼尽全力喊得声嘶力竭:“他们早就做过苟且之事,言医官、言医官是二皇子的人!” 不知是小产后身子过于孱弱,还是重重压力下无法承受,绢妃踉踉跄跄站立不稳,脸上泪水春雨般淅沥不断。连嵩摆摆手,赵公公急忙搀扶住绢妃,灵动目光四处打量,将一众人等各异表情尽收眼底。 “绢妃娘娘与言医官同住铅华宫,对言医官一举一动再了解不过,连绢妃娘娘都站出来证实了,言医官还有什么话可狡辩?皇子天家颜面为重,皇上若不是顾及二皇子一片痴心,早就以私通罪名将你打入死牢,事到如今竟还不知悔改吗?” 有绢妃的证词在,连嵩态度愈发咄咄逼人,冷厉目光竟然真的像是个公正不阿的忠臣,唯独眼底那抹冷嘲无从抹消。 堂堂定远王世子居然娶一个来历不明的医官为妻,且这女人曾与二皇子有染,连清白身子都给了人家,这般不知廉耻的女人哪里配得上定远王家的世子?听了绢妃的指证后,越来越多百姓换上嫌恶眼神,丢向言离忧的轻蔑好不掩饰。 言离忧气得发抖,紧攥的手掌骨节青白,一双美眸怒色炽烈:“绢妃娘娘,这些话你敢摸着良心说吗?你伤心也好、难过也罢,感情终归不是谁能做主的,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什么助纣为虐来污蔑我?!” “污蔑?言医官这是要抵赖到底?”连嵩哼笑一声,甩手示意赵公公将浑身发软的绢妃送回马车内。挑衅目光掠过温墨情冷然表情,连嵩一派安然:“纸包不住火,世上也没有不透风的墙。言医官以为和二皇子的事做得天衣服缝是吗?其实不然,内宫守卫不是吃干饭的,有哪些皇子、大臣进过内宫,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的,所有条目罗列清楚。言医官非要说是我栽赃陷害未免可笑,毕竟我不可能未卜先知,提前那么早买通守卫做假证。” 尽管明知连嵩故意污蔑,言离忧仍对切切实实的人证物证哑口无言。 那时她初入皇宫,温墨疏总是来看她、照顾她,有几次她或是心情不好或是身体欠佳,温墨疏留到第二天一早才离去的情况也的确存在。言离忧怎么也没想到,当年温墨疏无心之举竟会埋下祸根,有绢妃不实证明,她与温墨疏的关系百口莫辩,纵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人证物证俱在,言离忧又一时无话,不知情者心里那杆秤自然而然倾斜向连嵩那边,一道道恍然与厌恶目光令言离忧心冷如冰。 这场婚事,大概进行不下去了。 一声巨大响动自偏房传来,众人回头,衣衫朴素却不遮贵气风华的年轻男子皱眉长立,身后几人似是拦截不及,各自露出无可奈何神情。定远郡这些平头百姓哪里认得什么皇子不皇子的,还是某位置上定远王近亲见到温墨疏出现一声惊呼,这才道破温墨疏的二皇子身份。 温墨疏没工夫理会有多少人惊讶望来,甩过衣袖横身言离忧面前,直直与连嵩对视:“谁许你在这里血口喷人的?我与言姑娘之间清白干净,从不曾有任何肮脏龌蹉之事,岂容你红口白牙随便抹黑?你让绢妃出来,事实如何,我自会与她对峙说个清楚明白!” 绢妃胆小怕事,各种威逼利诱哄她出来做假证已是难得,连嵩自然不肯把人再叫回来露出破绽。从容一笑,连嵩坐在原位动也不动:“绢妃娘娘身体欠安不宜多动,再说有什么话都已经说明白,没必要再让她来与二皇子您对峙,像二皇子这般腾腾杀气,就算绢妃娘娘怀揣着真相也不敢再多说了。” “不肯对峙便是心虚,你在怕什么?”夜凌郗忍不住冲上前,斜眉冷目,满眼不屑,“就会用这种卑鄙下流的手段陷害别人,真是个人渣!别以为所有人都像你想象那样真假不分,离忧没做过就是没做过,还怕你胡编乱造泼脏水吗?你个阴阳怪气的大奸臣,真该活剥了喂野狗!” 一方有人证物证,一方只凭说辞,哪一边的说服力更大显而易见。纵使温墨疏和夜凌郗拼命为言离忧辩驳,围观百姓仍渐渐失去信任,再没有诚挚贺喜的心情,一个个只沉默站着,等着看着一场好戏如何收尾。 言离忧浑身颤抖难止,既不知道要如何摧毁污蔑之词,又不知道此时自己能说些什么洗脱清白,最让她慌乱的是,她明显感觉到,温墨情的沉默中夹杂着巨大怒意与冷冷寒气。 这份怒火,是对她吗?他真的相信了连嵩,因此对她感到愤怒? 孤傲,喜欢干净,讨厌欺骗隐瞒,有着如此脾性的温墨情会不会因此失望?听过许多故事的言离忧知道,越是深爱的感情,越容易被谎言挑拨粉碎。 默默地,带着阵阵心痛,言离忧从温墨情掌心抽出手。 如果温墨情为此责怪她,后悔与她的婚事,她绝对不会有半句怨言,毕竟她错过、迷惘过,因着温墨疏的温柔险些与温墨情擦肩而过,有些后果或是惩罚,她理当承受。 手掌失去温柔热度的那一时半刻,言离忧倍感煎熬。 弹指间,像是漫漫半生。 “只要不是亲眼所见,旁人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信。” 一声淡淡吐息掠过脸颊,言离忧惶惶抬头,视野中温墨情侧脸线条流利,平静淡然。忽地,那抹总是包裹着她手掌热度又重新回归,比先前更紧,更温暖。 “我只相信我的妻子。” 唏嘘声遍地响起,有羡慕,有慨叹,也有质疑担忧,仅人群环绕中那几个人神色从容,半带嘉许朝温墨情点头。 “有连丞相牵扯出头绪,正好我趁这机会把一些事说个明白。”刻意握紧言离忧纤白手掌,温墨情毫不避讳把人拉进自己臂弯下拥住,平静嗓音清冷淡然,“二皇子曾帮我照顾离忧很长一段时间,期间一直贯彻君子之道以礼相待,对于二皇子品性我没有任何怀疑。也许有人会质疑离忧的身份,对此我暂时不能给予确切答复,但是我可以肯定,离忧由始至终都以善意待人,能娶她为妻,我温墨情,此生不悔。” 没有山盟海誓,也没有月下花前柔情蜜语,只这坚定平淡的两句话,无声无形轻柔地软化了言离忧的心。 他信她,不带任何条件;他护她,没有半点迟疑;他爱她,不含半点虚假。 这,就是她要与之一世并肩的男人。 连嵩的挑拨也好,绢妃的不实证言也罢,所有一切突如其来的状况都无法撼动温墨情沉着目光。情况多少有些出乎连嵩意料,但还不至于让其无从应对,短暂沉吟后,那张过于白皙以至于看不出丝毫血色的面庞绽出一抹冷笑:“皇上一片好意,世子不领情就罢了,反正闲言碎语皆与皇上无关。其实皇上也料到世子有庇护言医官的可能,所以临行前特地吩咐我,倘若真有这种情况发生的话,务必要我转告言医官一句话。” 皇帝温敬元已经被连嵩掌控软禁是不争事实,听得连嵩句句以温敬元做幌子,夜凌郗格外反感,翻翻白眼唾了一口,仍觉得不能解气。 结拜的三姐妹中,当属夜凌郗脾气最冲,性格耿直,眼不揉沙,加上自幼被兄长夜皓川惯着,颇有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眼看连嵩前来搅局却没人能把他怎样,夜凌郗心头火气越来越旺,水灵眼珠滴溜溜一转,趁连嵩注意力放在言离忧身上时,抓起附近桌上几颗干龙眼屈指弹向连嵩面门。 夜凌郗手劲儿大,那几颗龙眼虽不如顽石坚硬,在她手中弹出却有势不可挡之力道,若是直接击中连嵩必然落得满脸血花飞溅下场。出手时夜凌郗刻意掩藏动作,想着能打得连嵩满脸开花又找不到人,心里终于有了几分畅快,不料那几只龙眼并没能如愿击中连嵩,而是在飞至连嵩身前时被一道突然闪出的黑影卷去,再一眨眼,竟以更快速度调头直奔夜凌郗袭来。 夜凌郗自知躲闪不过,咬咬牙打算硬抗,冷不防有人用力拉扯她手臂,淡色身影将她格挡在身后的同时,随意扬扬手将袭来的龙眼打飞。 “别妄动,对方有高手在。”耳畔一声低语,是警告提醒,却温柔不尽。 君无念是下意识保护夜凌郗的,平直目光紧随那道如鬼魅般随时出现的身影,并没注意到背后英姿飒爽的军营之花居然红了脸颊。 这一出意外交手虚惊一场,言离忧捏了把汗,见夜凌郗在君无念的保护下安然无恙方才松口气,微皱眉头将视线移向连嵩身边——她竟没发现,原来连嵩身后一直藏着一个人,一个神出鬼没的影子,这让她片刻前一闪而过的想法不得不放弃。 她本想,如果在定远郡悄悄截杀连嵩,是不是就能阻止这一场乱世兵戈? 第271章 最佳贺礼 在连嵩身侧保护的人自然是孤水,君无念与孤水曾有几次交手,对其不算陌生。尽管二人过招往往点到即止不曾分出胜负,谨慎的君无念还是对孤水一身鬼魅似的神秘功夫颇为忌惮,护好夜凌郗后便不再追击。 定远王一直被排除在对话之外,见孤水现身并攻击夜凌郗,总算有开口机会,沉下长眉,一身严肃贵气不怒自威:“连丞相这是何意?想在犬子大喜之日开杀戒吗?本王虽不是什么权贵但也要些颜面,办场喜事却遭搅局,连丞相未免欺人太甚!” “王爷误会了,我这侍从只有在我遇到危险时才会出来,刚才有人杀气腾腾、不怀好意,孤水不过是想保护我而已。”连嵩举重若轻,全然不把夜凌郗的偷袭放在眼中。扬手示意孤水退下,连嵩仍以冷而阴恻的笑容面对言离忧:“继续我刚才的话。言医官不承认自己所作所为又有二皇子袒护,先前的事皇上便不再追究,但有句话还请言医官记好——多行不义必自毙,如今的世子妃,昔日的青莲王,希望你不会给定远王府招来灾难。言尽于此,几位不必相送,告辞。” 三辆装饰奢华的响官儿如来时那般高调行去,留下一场被中断的婚事,以及满庭院神色惶惶的道喜百姓。突转变化让这些前来贺喜的百姓纷纷失去笑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无一例外把失望、担忧、憎恨、慨叹各种目光悄悄聚集于言离忧等人身上,心中所想,不外乎那几个问题。 定远王世子要娶的女人竟然是青莲王?先前宣布已经死去的青莲王是奇迹复活,还是本就没有死去这件事?定远王可知道将要进门的儿媳是谁?若是温墨情娶了祸国殃民的妖女,定远王府将会如何,定远郡百姓又将何去何从? 渐渐地,人群退去,热闹场景烟消云散,好好一场婚事只余冷清。 “王爷,这……还要继续吗?”顾伯看看狼藉桌椅,双眼满是苦涩。 定远王没有回答,而是把视线转向温墨情,将决定权交付给这日真正的主人。温墨情沉默少顷,将言离忧手掌攥得更紧,淡声道:“顾伯,让人尽快收拾一下,别耽误了吉时。” 顾伯长出口气用力点头:“我去告诉大少奶奶。那个……二少奶奶也进去吧,让喜婆给您补补妆,喜帕也该盖上了。” “一切照常,什么都别想。”完全无视有多少人目瞪口呆看着,温墨情我行我素在言离忧眉心烙下浅吻,指肚轻擦白皙透着绯红的脸颊,温柔眼神如故。 这种时候多想什么都没意义。言离忧朝众人点点头致歉后匆匆返回卧房,步伐有力的背影留在一干人等视线中,莫名让人心安。 君无念深吸口气:“也就你们夫妻两个能经得起这番折腾,换做其他女子,大概早哭得梨花带雨、寻死觅活了。” “少说风凉话,帮忙收拾。”毫不客气把自家兄弟当下人使唤,温墨情吩咐得心安理得,“为免夜长梦多,明天你们就起程离开,这边安排妥当后我和离忧去找你们。” 前朝政事方面,温墨情不愿参与太多,但战事兴起时就不同了。君无念知道温墨情曾向童如初许下的承诺,并不意外他会卷入这场战争,不过当效力的对象是温墨疏时,情况多少有些微妙。 探寻目光瞥了一眼楚辞,笑意盈盈的脸上不见丝毫异样,君无念大致明白,劝说温墨情帮助温墨疏一事已经有人先他一步办妥。 回头看看温墨疏有些恍惚失神,君无念无奈轻叹:“殿下也是,别想太多。不管怎么说今天是墨情和言姑娘大喜之日,莫让不相干的人破坏心情。”抬头笑笑,君无念朝卧房扬了扬下颌:“墨情,快去准备,眼看吉时就要到了,我们还等着喝喜酒呢!” 定远郡婚嫁习俗是在傍晚成亲,等桌椅重新摆好,饭菜丰盛上桌,天色也渐渐逼近赤红。为数不多的贺喜者们杯盏交错,试图让美酒佳酿冲淡冷清气氛,可是人少,终归不似白日里那般喜庆。 日暮西沉,吉时到,盛装艳丽的言离忧和碧箫头盖喜帕,在两位喜婆的搀扶下慢慢从绕城归来的花轿内走出;夹路两侧,贺喜者们都屏住呼吸仔细看着,等待喜帕掀去那一刻。 言离忧和碧箫,哪一个不是绰约风姿、倾国之貌?再加上两位各有特殊情况的夫君,双喜临门的定远王府外慢慢又聚拢不少围观者,总算多了些热闹气息。 下轿,过门槛,迈火盆,拜天地父母,除了因温墨鸿行动不便稍显缓慢外,一切程序有条不紊进行。言离忧很想知道这时候碧箫是否如她一样紧张,手心里、额头上满是潮湿汗水,连提足迈步都万分小心,生怕一个疏忽大意给婚事留下瑕疵遗憾。 “喜帕掀开,娇子送来——新郎官儿,快,快揭喜帕!”喜婆紧盯着时辰,不停催促温墨情和温墨鸿二人行动。 温墨情并没有急于掀去言离忧的喜帕,而是以余光打量着对面的兄长温墨鸿,看他一点点费力举起手臂,用不太灵便的僵硬手掌夹住喜秤,这才紧随起动作拿过喜秤半举,兄弟二人几乎在同一时间将喜帕挑起。 言离忧微微仰头,四目相对,太多话付于眸光似水,脉脉情深。 磨难,坎坷,猜疑,靠近……他们经历了太多太多,终于等到这一日站在红烛前,双手紧扣,誓言生死。 喧闹起哄声中,温墨情对周遭吵杂仿若不闻,唇角浅笑清淡;另一侧温墨鸿也难得有了一丝表情,尽管无法开口表达什么,眸子那抹明亮温和,却是身残以来这许多年第一次流露。 如此幸福时刻本不该打扰,但婚事终归不是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就算圆满顺利的。君无念打了个响指,一早就在庭院角落侍立的随从立刻上前,两尺见方的檀木盒双手奉到温墨情面前。 “这是我从南海购得的鲛油,还有两罐琅台凤血膏,都是对骨伤极有效果的药材,算作送大公子和碧箫的贺礼。”说着,君无念又从袖中搜出一只长形木盒对言离忧笑道,“这是给言姑娘的,东西不算贵重,权当一片心意。” 君无念等人能来已经让言离忧十分高兴,贺礼更让她倍感惊喜,满怀期待打开木盒,登时眼前一亮。 木盒内以明黄丝帛铺垫,上面整齐插着一排大小长短各不相同的银针,盒子末端另有一支扁长银条,当是试毒验毒之用。言离忧欣喜异常,抱着木盒连声道谢,君无念摆摆手,眉眼清润:“言姑娘曾说过,医者仁心,我亦觉得,治病救人时的言姑娘最美丽不过。” 各人都收到贺礼,唯独温墨情空着手,少不得挑起眉梢语气不满:“我的呢?” “你的?谁说要送你贺礼了?前日不是说好了么,那四万多两银债一笔勾销,便算是我送出的最大贺礼。”君无念耸耸肩,故意拖长语气又道,“对了,楼师兄来信,说是没什么贺礼可送,日后有机会再补;沐师兄倒是有礼物让我帮忙转送——阿四,把那只梨花木盒拿来。” 几声急促脚步后,侍从双手托着一只红漆描边的梨花木盒再度献上,这次不等君无念开口,温墨情便自作主张把木盒抢到手中。 稍作掂量,温墨情皱起眉头,孩子气地嘟囔一声:“没什么分量。” “轻小的东西未必不好,哪有你这样看分量辩好坏的?”言离忧翻了个白眼,倚着温墨情肩头轻声催促,“打开看看是什么。” 沐酒歌云游四海,没什么钱却见识过不少珍奇宝贝,送样小巧却价值连城的东西并非不可能。温墨情怀着最后一丝希望慢慢打开盒盖,透过缓缓拉开的缝隙往里面瞧去,不到一瞬,嘭地用力盖上盒盖,面色黑臭。 从没见过谁收到礼物还拉下脸的。言离忧愈发好奇盒子里装的是什么,无奈她刚伸出手就被温墨情躲开,根本不许她碰触那份来自沐酒歌的“大礼”。 “神神秘秘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温墨情合上盖子时,折叠的书信一角从盒子缝隙漏出,君无念眼疾手快抽出来展开,循着潦草自己念道,“手头吃紧,礼轻情重,只得以物美价廉实用之物相赠,乃亲手制作鱼肠羊肠——” 读到一半,君无念果断闭嘴,脸色没比温墨情好到哪里;一旁温墨疏微愣后露出哭笑不得表情,楚辞则舍弃矜持笑得几乎弯了腰。 言离忧听得糊涂,看看夜凌郗也是一脸茫然,完全不知道四个大男人究竟被触碰了那根儿古怪神经。待君无念捱不过夜凌郗连连追问,微微低头轻声告知后,夜凌郗瞠目结舌呆愣半晌,而后指着言离忧咯咯一阵笑声。 “你们谁说个痛快话,到底怎么回事?什么鱼场羊场的,究竟在笑什么?!”言离忧急得恼火,忍不住捅了温墨情一拳。 “真想知道?”温墨情脸色稍霁,低头凑近言离忧耳侧,言辞语气暧昧满溢,“等晚上洞房花烛时,我再仔仔细细教你它有何作用。” 第272章 与子成说 五月末的凤落城本不该雨水连绵,却不知怎么,这一年像是上天在为谁哭泣似的,一连数日不见晴天。 连嵩带着绢妃跑去定远郡,总算给了温墨峥一个喘息的机会,连着两日远离御书房不碰任何奏折,一向勤奋的监国储君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轻松,什么叫如释重负。 “天天看着那些奏折头都要疼死了,偏偏有用的也越来越少,竟是连篇累牍的废话,南边都打起来了还有不少人在折子里歌功颂德,简直没长心!”温墨峥躺在榻上用力揉捏额角,絮絮叨叨不停抱怨着,脸色比起唐锦意苍白许多。 唐锦意关好房门,从食盒里端出四菜一汤一碗米饭,却没有给温墨峥递去,而是通通倒进了角落的木桶里。 “先前芸贵妃给殿下送到饭菜我取了一些交给太医府,暂时还没查出是否有毒,但可以肯定里面的确加了不该有的东西。”唐锦意身影不停,倒掉饭菜后又从书案的暗格里取出几块点心,就着热茶泡软,略显愧疚地看向温墨峥,“眼下芸贵妃的耳目遍地,想要不被她知道殿下没有吃她做的饭菜,也就只能委屈殿下用些粗茶淡饭充饥。最近殿下瘦去不少,但面色总算没有继续变差,显然不吃那些有问题的饭菜是对的,还请殿下忍耐坚持。” 温墨峥撩起眼皮看看粗糙干粮,哼唧两声,软软朝唐锦意伸出手:“我不想吃,就算饿死也不想吃这种东西,吃得口舌牙齿都跟着疼。锦意,让我抱抱你,只要抱着你,我就哪里都不觉得难受了。” 唐锦意无可奈何,明知温墨峥是在撒娇,还是忍不住羞红脸颊:“殿下又胡闹,都是当太子的人了,一言一行应有做派才行。起来吃些东西,填饱肚子才有精力应付难事,倘若殿下心力交瘁累倒,还有谁能来保护我们母子呢?” 十月怀胎,眼看第三个季度就要过去,距离唐锦意生产的日子只还有不到两个月时间。温墨峥凝视高高隆起的腹部,表情变得温柔宁和:“等我们的孩子生下来,我立刻去联系无念把孩子带走。锦意,你会怪我吗?以前我总是自以为是、刚愎自用,生生气走无念又让你日夜担心;现在我懂了,明白自己错得多么荒唐,可是我不得不继续假装糊涂,就连挺身站出来保护你和我们的孩子都做不到……” “殿下又胡乱自责。我不是说过么,把孩子送走的决定我没有半点反对意思,毕竟这深宫之内步步危机,倘若连嵩发觉殿下的打算狗急跳墙,以我们的能力是没办法保护好孩子的,莫不如让他暂时远离危险,等一切都过去之后再接回我们身边。” 唐锦意的善解人意总能让温墨峥平下心境,闭上眼小憩片刻,五脏六腑渐渐传来痛苦感觉。 “锦意,又开始了……好难受……” 温柔嗓音变为阵阵低吟,温墨峥扯着胸口衣衫蜷缩成一团,大滴大滴汗珠滚滚落下,即便拼命咬住嘴唇强迫自己不要出声,那种痛苦引发的颤抖呼吸仍暴露了他所受折磨有多难捱。 似是已经习惯温墨峥这般状况,唐锦意有条不紊倒水递药,而后紧紧拥住温墨峥战栗身躯,脸颊贴在他脊背上许久无声。 纵是发现得早,温墨疏仍然没能逃过连嵩和芸贵妃魔掌,芸贵妃加在饭菜里的某种毒药已经侵入温墨峥身体。那种毒非常可怕,它不会痛痛快快取人性命,而是以绵绵不断的痛苦折磨中毒者,那种感觉是浑身无力,是对毒药的疯狂渴求,以及得不到解脱时的万念俱灰。 实实在在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受不了了,锦意……锦意我真的挺不住……你杀了我,杀了我吧……”钻入骨髓的酥麻奇痒让温墨峥几欲崩溃,不管他怎么扭曲身体、怎么拼命咬牙坚持,那种痛苦从不会因为怜悯而减轻,反倒一次比一次加重、漫长。忍到极限时,年轻的温墨峥终于失去耐性,抓住妻子手腕苦苦哀求。 唐锦意咬着嘴唇,不去看反复多次被温墨峥攥得青紫的手腕。 “殿下,殿下你看着我,看看我们的孩子。”唐锦意强颜欢笑,牵引着温墨峥的手覆在自己隆起腹部,那里面不时传来细微震动,宣告一个新生命正在诞生。轻轻拂去温墨峥头顶汗水,唐锦意捧住痛苦到扭曲的年轻面庞:“殿下,谁都可以轻言放弃,唯独你不可以。你是太子,是要挑起大渊沉重担子的储君,你若放弃自己就等于放弃了大渊百姓,放弃了属于子民们的这片家园。我知道你很痛苦,难受得想死,当初我被贬为庶民逐出宫外、被亲人们抛弃时又何尝不是?可是再痛苦我们也得活着,为了自己肩上的责任,更为深爱着你的人。殿下,那时是你从绝望中救了我,这次换我来做你的支撑,我要你活下去,别丢下我和孩子……” 柔声细语到最后只剩哽咽啜泣,大滴大滴滚烫泪水掉落在温墨峥手背上,烫得温墨峥心底生疼。 神思蓦地恍惚起来。 那一年,他到铅华宫为初入皇宫的言离忧安排住所,回眸间看到她在花坛边精心侍弄,认真表情里揉着暖暖笑意。莫名地,他一阵心动,之后便总是有意无意关注着她,远远望着她,发现她的安静沉稳,也发现了她的睿智聪慧。后来皇贵妃欲肃清后宫以清君侧,他无意中一句夸奖让唐锦意成为了皇贵妃最信任的人之一,可他并不开心,他总觉得自己害了她,让她卷入一场肮脏黑暗的争斗之中,为此,他忍着煎熬避而不见,终日被愧疚纠缠。 许久许久之后他才明白,那份心动也好,那份愧疚也好,是喜欢一个人的标记。 他曾与几位兄弟饮酒,酒醉后放胆大声说,他要娶一个女人,一个喜欢很久的女人,哪怕会惹皇上生气也不怕;只要能娶到她,这辈子定然好好保护她、疼她,一生一世只爱她一人。 上天待他不薄,本来毫无希望的事,竟然美梦成真。每一夜他看着身侧安睡的她总会不自觉露出幸福笑容,闭上眼,觉也能睡得更香甜。 “锦意……我们的孩子……一定会像你一样聪明……对不对?不要像我这么傻……”轻声呢喃越来越弱,回忆里鲜明画面渐渐远去,在温热手掌及滚烫热泪中融化。 药正在发挥效力,之后温墨峥会沉沉睡去,直至痛苦在昏睡中慢慢褪散,这是目前唯一可以为他减轻痛苦的方法。 “等无念回来,等天下安定了……我带你到风景最美的地方去……我们,还有孩子……锦意,我会保护你,一定……”呢喃弱去不闻,均匀呼吸取而代之,让唐锦意揪心的痛苦表情也不再紧绷,熟睡中的温墨峥,依旧安宁得像个孩子。 点点泪水终于忍不住化作一行行涟涟落下,唐锦意心痛得厉害,抱住温墨峥的手掩面痛哭。 原来坚强不是说说那么容易,不熬过痛苦坎坷,不经历大彻大悟,人是无法真正坚强起来的。当整个江山都在风雨飘摇中接近崩毁,谁会来注意他们的喜怒哀乐?要活下去,他们必须靠自己才行。 擦干眼泪,唐锦意深深吸口气,对着铜镜为自己换上平静笑容。 江山为棋人为子,纵前路凶险,为了所爱之人她仍会义无反顾向前行走,生也好、死也罢,这一世从此开始,绝不再逃避退缩。 ※※※ “看白天连嵩那架势,皇上和二皇子被他禁锢掌控的事确信无疑了。也不知现在二皇子和锦姐姐过得如何,希望他们和锦姐姐腹中骨肉都不要有事才好。” 红烛摇曳,垂泪滴滴,新婚燕尔,卧房内响起的不是甜言蜜语或你侬我侬,却是夹杂着叹息的无尽担忧。 温热手掌贴上言离忧脸颊,才想要温柔些去抚摸那手掌,冷不防脸颊一痛,竟是被温墨情狠狠掐了一把。 “干什么?”言离忧怒目而视。 “干什么?我还想问你干什么。”挑着眉梢一脸危险笑意,温墨情收回手,懒懒散散解下喜服上累赘装饰,“大喜的日子,你就说这些让人心烦的话给我听?要不要我把碧箫叫来教教你该怎么说话、怎么伺候夫君?嗯?” 言离忧连翻白眼:“平日里总自诩心怀天下、忧国忧民,原来是个披着人皮的狼,没外人时就开始暴露本性了。” “适时而作,方不违世道本意。”温墨情面不改色,一派坦然地挑起言离忧下颌,“洞房花烛夜,别拿那些鬼话糊弄我,既然已经成亲,称呼是不是该改口了?叫一声我听听。” 以前言离忧一直认为这个时代的人应该都很保守,温墨情这种性子有些冷又很正气的男人绝对与情趣二字无关,后来她才慢慢发现,也许这世上脸皮最厚、最能满不在乎把情话说得自然流利的人,非温墨情莫属。 尺度什么的,温墨情似乎根本没有下限。 “想听吗?过来。”眼珠一转心上一计,言离忧勾勾手指,故意作出想要说悄悄话的神秘眼神。 再聪明的人总有上当的一天,如温墨情,一世英名尽在相信言离忧的话低头凑近时毁掉,结伴而来的还有耳垂一阵温热微痛,以及阴谋得逞的咯咯笑声。 直起身揉揉耳垂,被轻咬的**感觉还有些许残留,温墨情眉梢挑得更高。 “作死。” 那一抹不怀好意的眼神掠过时,言离忧立即意识到自己惹毛了怪兽,毫不犹豫以最快速度从凳子上弹跳而起,结果还是没能逃过劫难,眼前一花,脑袋一沉,整个人被温墨情动作迅速倒扛起来。 噗通。 背后床榻绵软,身上重压温热。 第273章 喜中血色 或许因为生活漂泊不定,江湖中人成亲都不会太早,君子楼与江湖有关的几位少主中,温墨情和碧箫是最先成家的。 因此,有些人会好奇、兴奋,再所难免。 “别压我,沉死了!” “你往那边一点,我什么都看不到啊!” “吵什么,都听不见房里声音了!” 七八个黑溜溜的脑袋瓜挤在温墨情和言离忧卧房门前,细碎声音不时传来,令得院中石桌边坐着的君无念连连摇头:“这群没见过世面的笨蛋,当墨情是聋子么?等下把人惹急的话,一个个都没好果子吃。” “闹洞房、闹洞房,不闹还有什么乐趣?世子心急,早早就散了宴席把言姑娘劫回洞房,实在怪不得别人好奇。”天不热,楚辞仍慢慢悠悠摇着折扇,一股股凉风直奔君无念方向而去。 “春宵一刻,哪个男人不急?深更半夜的偷看偷听就够了,闹洞房还是免了吧。”君无念继续摇头,猛然发现楚辞手中折扇是自己的,急忙伸手抢回,“长笛折扇,楚公子一向不肯离手以显翩翩风度,既然有自己随身之物,何必拿我这破扇子扇风?” 没了折扇,楚辞一脸委屈:“既然是破扇子,借在下用用又何妨?反正我也是给君老板和夜姑娘扇风,君老板并没有损失什么,反而赚了一身凉爽。” “我又不热,不需要凉爽。”君无念有意无意扭头看向夜凌郗,“热么?” 夜凌郗愣了愣,用力摇头。 楚辞莫测目光在夜凌郗和君无念之间逛了一圈,轻笑半声,屈着手指撑腮偏头:“君老板对夜姑娘的关照,似乎与对其他女子大不相同呢。” “没有的事。”君无念尴尬否认,摇摇头急忙错开话题,“墨情婚事还算顺利,楚公子希望看见的也都达成目的,明早我们可以继续赶路了吧?” “哦?我有什么目的?君老板这是在冤枉我啊!”明知君无念是在暗示借贺喜来拉拢温墨情加入己方阵营的举动,楚辞还是故意装出一副天真迷茫,看君无念欲言又止模样,开心得连连吞下三四颗蜜枣。 先前考虑到暴露行踪不太合适,最终温墨疏选择了不公开身份来贺喜,谁知连嵩那么一闹,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当今二皇子来参加定远王世子大婚的事。君无念与楚辞立场有些微不同,一个希望听凭温墨情自由选择,一个竭尽可能制造条件将温墨情拉拢过来,两人仅有的微末矛盾如今再无意义,唯一结局就是在世人眼中,温墨情已是二皇子温墨疏派系的人。 不过,既然温墨情本人没有反对,还管那么多做什么? 交谈一时沉寂,只听得偷看的几个君子楼子弟窃窃私语。片刻后,楚辞吞下最后一刻蜜枣,心满意足喝了口茶:“夜姑娘有什么打算?留下来陪言姑娘么?” 夜凌郗装作不经意瞄了眼君无念:“离忧有世子照顾,没我什么事,明天一早我跟你们一起离开去与大军汇合。” “说什么没事,其实只是想跟着君老板吧?真是羡慕君老板,什么都不做也能得红颜知己倾心相随,像我这种,天南海北走来走去,愿意跟着我的也就春秋这笨蛋随从了。” 十步外,春秋打了个响亮喷嚏。 第二天一早温墨情和言离忧去给定远王请安时,温墨疏一行人已经与夜凌郗离开定远郡,既没有当面告别,也没有任何话转达,让言离忧不由感觉空落落的。 “其实二皇子做的也不算错,说太多,难保你不会多想。”碧箫仍是那般善解人意,三言两语便能教言离忧宽心。 趁着温墨情与定阎王交谈时,言离忧和碧箫两人跑到庭院闲聊,互相打量一番,各自低头闷笑。 一夜之间,二人身份都已改变,既是金兰姐妹,又是同一屋檐下的妯娌;再仔细瞧瞧,似乎表情中都多了七分甜蜜幸福,又藏藏掖掖,悄悄收起三分羞涩——那羞涩也是不同的,言离忧最是幸福,体验着初为妻子的一切,但碧箫有的只是名分,以及终于能名正言顺照料温墨鸿的喜悦。 没有太多人祝福,没有鱼水之欢,甚至连温柔抚触温墨鸿都做不到,却只凭一个妻子的身份,就已经让碧箫感到莫大满足。 “离忧,以后你就是师兄的妻子了,别再像以前那样天上地下到处疯闹,也该收敛收敛性子学着顾家。凌郗那丫头也自在不了几天,不知道你注意没有,君老板对她格外照顾,想来是你有情我有意,早晚要成一家人的。” 提到旁人,言离忧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凌郗直率坦白,能嫁给君老板那样心细体贴的人倒也不错,只是现在世道正乱,谁知道他们两个的事要拖到何年何月?昨晚墨情对我说,过几天将王府这边都安排好之后,他打算带我和九儿一同去与支援南陲的戍边军汇合,到时候或许会在宛峡一带与霍斯都大军交战,也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在战事中死去。” “九儿也要带去吗?”碧箫倒吸口气,“师兄那么疼惜九儿,先前根本不许她与君师兄接触,怎么……” 言离忧苦笑:“能说动他改变主意的还能有谁?童叔叔不知从哪里得到的消息,特地写信送到府上,叮嘱墨情不要过于在意九儿身份。如果可以,童叔叔希望九儿能够为大渊出一分力,也算不辱童家门楣。” 童如初从骨子里爱着大渊这片土地和百姓,哪怕曾经遭遇不公对待,因昏君奸臣闹得家破人亡、身败名裂,心里仍不愿舍弃自己的故乡。言离忧对这种忠诚无法彻底理解,她却明白倘若霍斯都帝国侵入大渊摧覆灭温氏皇朝会引发什么结果,虽心疼小小年纪的初九就要面对残酷沙场,反复思索后还是选择了默默同意。 “国将不存,家何安在?”唇瓣轻碰嚅嗫出淡淡叹息,言离忧散去笑容,“以前我厌恶背负责任,总想逃避现实求一身轻松,认识墨情后才渐渐明白,有些责任是无法推卸的。我不是青莲王,也不会再害怕这身份招来什么祸端,但我是大渊的子民,生在大渊,活在大渊,所以必须竭尽全力去保护它。” 抬头与碧箫对视,言离忧眼中光芒锐利。 “碧箫,如果真有那么一天,霍斯都帝国的铁蹄踏破我们的城池,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奔赴沙场。不是为讨谁高兴,也不是为沽名钓誉,如墨情一样,我只想保护给予我生命的这片土地,保护我所爱之人生活的家园。” 晨风悠悠,落花满地,坚定誓言在院落回荡的一瞬,碧箫似乎产生了错觉,险些把言离忧当做自幼相识的师兄温墨情。 一声感慨,素雅淡然的君子楼少主莞尔轻笑:“你和师兄保护大渊,我来保护你们。说好了,离忧,我们谁都不要死,无论遇到多少艰难险阻,永远不可以放弃。” “两个女儿家在说什么悄悄话?” 爽朗笑声传来,言离忧和碧箫深呼吸,齐齐转身行礼。 定远王这日精神倍加矍铄,招招手唤来言离忧和碧箫一左一右站在身侧:“最近发生的事墨情都对本王说了。奸臣也好、妖妃也罢,你们想做什么尽管放心去做,不必担心朝廷那边有什么阻碍。朝中大臣并非个个都是明哲保身之徒,要如何解救皇上和太子、从奸臣手中夺回皇权,我们这些老骨头自会想办法,你们年轻人就趁着大好青春放手一搏吧——当然,该享受时也要享受。” 与普通长辈不同,定远王十分开明和蔼,与他交谈少了几分拘谨,多了几分朋友般自在。 言离忧见温墨情没有随同左右,不由有些好奇:“墨情怎么没陪着父王?” “这把老骨头还不到时时需要人看护的地步,再说墨情也有他自己的事要忙。”定远王笑笑,眸中漫过一丝柔情,“本王就这么两个儿子,昨天全都乖乖成家娶媳妇了,自然要向他们娘亲报个喜。墨情先往他娘墓地那边去一趟,提前置备好东西再打扫打扫,等明日我们再过去。” 原来是要给定远王妃扫墓。 成亲第二日就不见温墨情身影,言离忧一个人身在王府颇有些孤单,晌午过后没什么事可做便跟厨娘一道折起扫墓用的纸元宝,及至日落西山,愈发觉得寂寞无聊。 “世子妃,王爷请您过去书房一趟。” 家丁跑来传话时,言离忧急急忙忙洗手整衣,脸上带着淡淡笑意——她很喜欢和定远王聊天,特别是在一个人闲着无聊的时候,能与那位开明而睿智的前辈交谈,言离忧总会从中学到很多东西。 然而急于离开的言离忧并没有注意到,厨娘是带着困惑表情目送她离去的,自然也没有听到厨娘茫然呢喃。 “这是新招的下人?怎么从没见过?真是没记性,王爷都说过在家里不要叫世子妃了,被顾伯听到少不了又是一顿骂,唉……” 为言离忧引路那人一直低着头,走路极快,给人感觉好像他对定远王府不太熟悉,言离忧随口问了一句,那人只说自己是新来的便不再吭声。对定远王府的了解言离忧远不如碧箫,听那人说的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等到敲门踏进书房与定远王面面相觑,方才发觉有什么不对劲。 “离忧?找本王有事?”定远王微愣后笑道。 言离忧惊诧:“不是王爷叫我来的吗?刚才有人——” 下意识回身,那个匆匆领路的男人已经不见,言离忧只觉得额角一痛,一抹血光漫入视野,而后便陷入沉沉昏暗中。 第274章 悲痛深渊 君子楼在苍梧郡,与其接壤的南侧州郡叫乐施,是为江湖首屈一指的杀手组织乱雪阁总部所在。 环境上来说,乐施郡道路崎岖、繁华落后,并不适合经常来往,当年楼浅寒之所以会把总部设在这里,完全是为了距离君子楼近一些,有什么事能及时赶回楼中。 有着比常人更固执忠诚的乱雪阁楼主多数时间都在乐施郡那栋小楼里度过,如果没有特别重要需要他出面的事,基本上楼浅寒都是一壶酒、一本书或者一个女人打发时间,尤其在战乱骤起后,楼浅寒越发不想出门。 不过这一日,他不得不离开乱雪阁总部,匆匆赶往定远郡。 其实楼浅寒很清楚,这种时候赶去已经太迟,当送信子弟苍白着脸色告诉他消息时楼浅寒就知道,即便去了,他能做的也只有沉默不语。 “阁主,有确切消息传来,定远王被人刺杀了……” 定远王被人刺杀了。 听来多么可笑,完完全全就是个荒唐笑话,可这偏偏是无法更改的事实,残酷到连冷漠无情的乱雪阁阁主也一瞬失神,眼眸里一阵慌乱。 定远王啊…… 那个记忆里偶尔会到君子楼与师父下棋的慈祥长辈,时常笑吟吟抚着他们几个师兄弟的头,像对待自己孩子一样和蔼可亲,还曾因为师弟温墨情与他闹别扭沉下脸大声斥责,总之好得一塌糊涂,连他这君子楼最冷漠的少主都忍不住想要靠近。 那样好的一个人,为什么会死? 赶到定远王府时,满眼白色让楼浅寒一阵烦躁,踢开门闯进前堂,拉起跪在棺椁前的温墨情一把攥住衣领,不由分说便是一拳。 “楼师兄……”碧箫拦住楼浅寒,脸上泪痕犹在,“师兄已经很难受了,让他安安静静送父王走吧……” 楼浅寒放下拳头,胸口怒气起伏是多年没出现过的情况了。难得地,温墨情没有回击也没有质问,擦去嘴角血丝,沉默着又规规矩矩跪到棺椁前。 “肖伯,前面你和公孙操持一下。”简单交待后,碧箫擦去泪痕朝楼浅寒轻轻点头,引着他来到内堂无人处。 楼浅寒手掌紧攥,声音冰冷:“谁干的?” “还不清楚,情况有些复杂。”碧箫长出口气,气息中颤抖难息,“傍晚时离忧去过书房,待到夜里肖伯给父王送夜宵时才发现父王已经……书房里很乱,像是有人翻找过什么,离忧也不见影踪,直到现在仍下落不明。” “凶器呢?” “是我送给离忧的煌承剑。”犹豫少顷,碧箫还是将已知情况和盘托出,“父王的死因是胸口致命剑伤,那一剑直接刺破了心脉,所以父王走得很安详,几乎没有什么痛苦。现在很多人都认定这件事是离忧所谓,可我和师兄都不相信,离忧她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楼浅寒半晌无声,碧箫再抬头看他时,先前面上怒色已经不见,又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 “我会派出所有人手寻找言离忧,你在这里把事情查清楚,如果真是言离忧下的毒手,不管她是什么身份,我绝不会饶她性命。” 楼浅寒一向说到做到,无情誓言让碧箫胸口一阵沉闷:“在楼师兄眼里,离忧是那种会伤害父王性命的人吗?她为了师兄出生入死,好不容易才能长相厮守,有什么理由要伤害父王?无论别人怎么说,也不管证据对离忧多不利,我始终相信她是清白的,师兄一定也是这样想。” “证据么?除了煌承剑,你还隐瞒了什么?”敏锐捕捉到碧箫话中含糊而过的词语,楼浅寒目光偏冷。 喜事变丧事,从云端到谷底,一连串巨变已经让碧箫心力交瘁,无意中把不该说的话给说了出来。眼见瞒不住楼浅寒,碧箫只得长长叹息,一脸面色疲倦黯然:“书房里有一样东西不见了,是昔年永德帝为防止先帝迫害父王特赐的免死诏。” 话说出来,碧箫心口阵阵疼痛。 免死诏,这是定远王府最珍贵的东西,尽管许多年来定远王总能逢凶化吉,免死诏从来没有派上用场,但对某些人而言,这道免死诏无异于生之希望。 譬如,青莲王。 定远王府门外喧哗声由远及近,碧箫深呼吸勉强打起精神赶去探看情况,楼浅寒也跟在后面,经前堂走过温墨情身边时微微迟疑,宽大手掌在师弟肩上重重拍了一下。 “节哀。报仇的事,我来。” 聚在王府外喧闹的是一群平民百姓,所有人都哭红了眼,脸上带着悲戚与愤怒交杂的表情,见王府有人出来便紧紧围上前,你一言我一语,怒意冲天。 “是那妖女害死了王爷!杀了她,为王爷报仇!” “王爷是我们的恩人,是我们的再生父母,为什么不让我们见王爷最后一面给他送行?!” “王爷死得冤枉,他对那贱人当女儿似的看待,可那贱人却杀了王爷,这是作孽啊……” 声声句句,哭哭啼啼,皆是对定远王去世的悲恸,以及对言离忧的怨恨讨伐。 碧箫头痛欲裂:“你们听我说,父王的死还没有查清楚,离忧失踪并不代表她就是杀人凶手。请乡亲们给我些时间好吗?我一定会查清父王的死因,绝不纵容姑息真正的凶手!” “还查什么查!事情不是明摆着吗?!那贱人根本不是什么医官,她就是青莲王!她是为了骗王爷的免死诏才混进王府的!”人群中有人激愤怒喊,很快便引来其他人呼应。 “妖女祸国殃民,引诱先帝乱政,又为保命杀害王爷!人人得而诛之!” “王爷辛辛苦苦抚养世子这么多年,到现在世子连面都不肯露吗?为了个女人害死王爷,世子还想执迷不悟下去?忘恩负义,良心都被狗吃了吗?!” 骂声斥责越来越难听,不仅言离忧,渐渐就连温墨情也成了被攻击对象,甚至有百姓试图推开碧箫闯进王府,一时间状况混乱无以复加。 让混乱局面暂息的是一股阴冷而不容靠近的气息。楼浅寒并没有做什么,只是单纯往门前一站,冷冷扫视群情激昂的百姓,仿若与生俱来的压迫感便让闹事者们噤若寒蝉。 “王爷下葬前,谁敢来惊扰一句,我就让他陪葬。” 平平淡淡一句,总算把这日的混乱局面终结。 碧箫累得不行,连哄带劝送走聚来闹事的百姓后又要招待登门致丧的客人,根本没有时间顾及楼浅寒。好在楼浅寒是个沉稳安定的人,碧箫忙着,他便默默回到前堂,虽未披麻戴孝,却也如温墨情一般跪在棺椁灵位前,一张一张烧着刺人眼目的黄纸。 脾气古怪的秋逝水是君子楼楼主,而慈祥和蔼、对所有晚辈都关爱有加的定远王,俨然是那些背井离乡到君子楼中学艺子弟的父亲。 “许你伤心几日,王爷下葬后,立刻给我恢复过来找出凶手。”最后一张黄纸丢进火盆,楼浅寒语气平淡低道,而后起身离去。 ※※※ 通往帝都的偏僻山路上,宽敞马车里三人同坐,掀起帘帐吹来的风令纯白身影眉头微皱,嘭地关上车窗。 “定远郡的风都带着一股恶心味道。” “再有半个时辰就出定远郡了,连大人想去别处转转散散心,还是直接回帝都?”赵公公小心翼翼陪着笑问道。 连嵩向后仰靠闭目养神:“回帝都,去看看太子殿下折腾出什么成果了。”稍作沉吟,连嵩忽而露出讽刺笑容:“言离忧不在颇有些可惜,但太子妃也是个不错的棋子,打发无聊时间正合适,我倒有些不舍得把她交给太子了。” 一声惊惶低吟,坐在对面的绢妃浑身战栗,紧紧抱着身子缩成一团。 连嵩睁眼淡淡一瞥,冷冷哼笑:“怎么,怕我像对你一样对待太子妃?放心好了,我只喜欢看女人惊恐害怕的表情。太子妃远比你这种窝囊女人强韧,就算把她吃掉也没什么感觉。说起来我更喜欢看她自以为是拼命挣扎反抗的举动,很有趣,像是玩弄蝼蚁一样有趣,等到他们满怀希望以为能翻身时再狠狠摁下去——拼尽一切想要逃离,死时却连惨叫都听不到,就这么带着绝望表情烟消云散,是不是很好玩?” 连嵩笑得肆意张狂,赵公公也陪着一起笑,笑容里却有太多太多畏惧、不自然。 人命如蝼蚁,或者连蝼蚁都不如,于这白色恶鬼而言,唯有他的乐趣最重要。 车行辘辘,两侧山景缓缓倒退,枯燥的行程让连嵩愈发感觉无聊,抬起手,冰凉扳指贴在唇上:“赵公公,你可知道前晚夜里孤水去做什么了?” 赵公公谦恭低头:“连大人神机妙算、运筹帷幄,哪是奴才这猪脑可比的?自然猜不出大人的安排。” “赵公公最擅长明哲保身、见风使舵,算不得笨人。算了,索性直接告诉你,”连嵩忽地凑近赵公公,笑容阴冷古怪,“前夜,孤水按照我的吩咐,潜入定远王府杀了定远王。” 赵公公浑身一软,噗咚跌下座椅,面色一瞬惨白:“杀、杀了、定……定远王爷?!” “害怕么?不过杀了个人而已,没什么值得震惊的。”连嵩又靠坐回原来位置,漫无目的卷着发梢把玩,毒蛇般目光又转移到绢妃身上,唇角勾勒出冷冷弧度,“还有你,可知道二皇子与言离忧的结局会如何?” 颤抖不停的身子猛地一僵,绢妃抬起头,灰蒙蒙眼眸里满是慌乱。 “你说过……你说过的,你说只要我按你的话去做,墨疏就可以和言医官在一起……你说那样做了墨疏就会开心啊!” “嗯,我的确这么说过。”长而洁白的手指勾住绢妃下颌,拇指蛇一般在苍白面颊上游走。连嵩笑容不改,却只看得出眼中无情:“可惜,那是骗你的,你这么做只会把言离忧逼上绝路,让二皇子恨你一辈子。” 第275章 残忍阴谋 世上最灰暗的情绪名为绝望,一旦被绝望沾染,生或者死便没有差别;而世上最令人痛苦的感受是愧疚,无处不痛,蚀心刻骨。 “宫中嫔妃虽多,蠢到这般地步的就只有你一个——也许该说你是入了魔障,只要是有关二皇子的事情,你总会失去理智盲目信从。就好像那日我对你说,如果你能一手促成二皇子与言离忧,那么二皇子一定会对你刮目相看,这种事,你居然真的相信了。”手指渐渐加力,捏得绢妃白皙皮肤泛上片片苍红之‘色’。连嵩目光愈发冰冷,隐隐带着嘲讽之意:“喜欢一个男人到了这种地步,利用起来的确很有趣,我一直担心你会不会突然醒悟,如今看来,完全是我多心了。” 绢妃拼命挣扎着发出呜呜哀鸣,越来越多的泪水堆积在眼眶里,直至再容不下满溢而出,顺着眼角、脸颊、发丝成行滑落。 扰‘乱’定远王世子和言离忧的婚事,让所有人都认为言离忧早就和二皇子无夫妻之名却有夫妻之实,当言离忧无力为自己辩解,当定远王世子盛怒之下弃她而去时,言离忧就只能回到二皇子身边……这样一来,二皇子就会开心了吧?如此,她便是成全二皇子痴恋的功臣,是不是二皇子也会对她另眼相看呢? 被连嵩哄骗时的天真想法如今看来荒唐可笑,然而绢妃的醒悟为时已晚,她明白,大错已经铸成,再也无法挽回。更多更快章节请到。 没有经住毒蛇‘诱’‘惑’的她,亲手毁了自己所追求的一切。 “都是你……是你……‘奸’计……”绢妃泣不成声,可那悲怆啜泣在连嵩听来,美妙得如同天籁。 痛苦,绝望,憎恨,那是令他能够觉得生活总算有些趣味的上等佳肴。 赵公公终有些看不下去,轻轻拉住连嵩劝道:“连大人小心,马车颠簸,可别磕磕碰碰伤到哪里……” 话还没说完,赵公公目光陡然变得错愕惊慌,不等他失声提醒,一道寒光自绢妃手中扬起,凶狠地朝连嵩面目刺去。更多更快章节请到。连嵩不会武功,如果这一击换做别人也许他就没命了,偏偏如此好的刺杀机会降临在无力软弱的绢妃身上,愤恨慌‘乱’中,那道寒光只擦着连嵩脸颊划过。 孤注一掷的攻击失败后,绢妃双手被连嵩擒住,残缺的银‘色’腰饰当啷落地。 “恨到想杀我?”连嵩一手捡起腰饰看了看,那腰饰被可以折去一部分,只留下最锐利的棱角,纵是不如刀刃锋利,想要刺伤人却不成问题。冷笑一声将腰饰丢到角落里,连嵩狠狠将绢妃掼在座椅上:“知不知道为什么我要选择山间小路返程?因为要杀我的人太多太多,驿路上不知有多少埋伏等着我,就连宫里也一样,多少狗奴才和不自量力的嫔妃想尽办法要取我‘性’命,你,不过是其中最没用的一个。第一时间更新” 呜呜啜泣已经化成失声痛哭,绢妃再无力挣扎,任由连嵩撕碎衣衫缚住她双手欺身压下。 脸颊上细长伤口涌出殷红血滴,连嵩懒得去擦拭,一双‘阴’狠眼眸在血‘色’的映衬下妖冶可怖。血腥味道刺‘激’着连嵩每一寸血‘肉’,听着华丽衣衫被自己亲手撕裂的声音愈发畅快,那份如同毁掉什么东西一样的快感,总能让他沉‘迷’陶醉,‘欲’罢不能。 赵公公扭头躲到马车座椅角落,不去看衣衫凌‘乱’、不停律动的身躯,捂住耳朵不去听带着绝望的凄厉惨叫,以及座椅吱嘎吱嘎的响声。 当江山被战‘乱’笼罩,当黄泉被外族任意践踏,先帝珍藏多年不舍得破坏的嫔妃竟成了‘奸’臣身下玩物,光天化日当着奴才的面纵情索取,任意蹂躏。世事动‘荡’,风雨飘摇,赵公公不知道大渊何时会被霍斯都帝国铁蹄踏破,更不知道那时自己该如何求生,此刻他只想变得更加麻木。 这样,才能在看不见希望的‘乱’世里,苟且多活一时。 孤水面无表情驾驶着马车,仿佛听不见车厢中‘激’烈响动,载着肮脏与绝望的马车继续向大渊帝都凤落城行驶,洒下一路惨叫悲鸣。 那些哭声,无人听见。 ※※※ “这是谁家姑娘啊?怎么睡在这里?哎,快醒醒,要不要去屋里暖一暖身子?” 吵嚷吆喝将言离忧吵醒,朦胧中似乎有人在推她手臂,慌忙睁眼起身,周围已经聚拢不少好奇百姓,一个丰腴而衣衫简陋的中年农‘妇’正弯腰看着她,脸上满是担忧关切。 “不……不用了,谢谢。”言离忧小声嚅嗫,将脏兮兮的麻布斗篷盖好遮住大半张脸,在无数困‘惑’目光注视下,起身匆匆逃离。 距离她从昏睡中醒来,已经是第九天。 言离忧不太清楚在自己昏‘迷’期间究竟发生过什么,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在定远王府书房,她转身时一道黑影闪过,而后额角一痛人事不知,再次醒来,人已经在距离定远郡数千里之外的荒地。 头上有伤一直隐隐作痛,不知多久没有吃东西致使全身无力,更可怕的是,言离忧发现自己无法运气调息,稍作调整便会丹田刺痛,连最起码的低于严寒酷暑都做不到。 发生了什么事?是谁把她打昏丢到如此遥远的地方?有什么目的? 最初几天言离忧走到最近的小镇四处打听,与她相关的消息半点都没有,期间不时有好心人予以怜悯帮助,给她吃、给她喝,给了她一身破旧衣衫,总算让她不至在风雨中饿死冻死。第一时间更新然而短短数日后,言离忧再不敢接近任何人——凭借最后的敏锐,她发现,有什么人正在追踪她,另外也慢慢传开的某个消息令得她再不敢贸然暴‘露’身份。 定远王死了,被人刺杀身亡,最大嫌疑人是刚娶进‘门’的儿媳,诈死逃过一劫的青莲王;与青莲王一同消失的还有免死诏,一道可以免去任何惩罚的皇族珍宝。 这就是打伤她的人目的吗?把杀人夺免死诏的罪名栽赃给她,让全天下人知道,青莲王还活着,仍在危害人间? 噩耗让言离忧一连数日都处于浑浑噩噩状态,漫无目的在有人或无人的地方茫然行走,忘了走过多少村落城镇,也忘了走过多少日日夜夜,只记得心很疼,像是被人生生用手撕裂一样。 定远王死了,把她从魔障中解救出来的那位慈祥长辈,大声说着会保护自己的孩子们、她还来不及孝顺的父王,就这样突然之间离开人世。 言离忧多希望这消息不是真的,若是能从这场暗无边际的噩梦中醒来,她宁愿再也不闭眼安睡。 温墨情呢?他伤心,难过,愤怒,抱怨,自责……他现在心情如何?是在寻找她,还是在追踪凶手准备为父亲报仇?还有定远郡那些诚心诚意爱戴着定远王的百姓们,言离忧还记得大婚那日他们投来的复杂眼神,这种时候,百姓们一定在诅咒她死无葬身之地吧? 想得越多,心就越疼。第一时间更新 没有食物也没有容身之处,言离忧走走歇歇,一步步往定远郡方向走着。她不是神机妙算的谋士,不清楚在定远郡等待她的会是什么,然而她还是执意走下去,不管发生什么,至少她要亲自对温墨情说清楚自己的遭遇。 莫名地,言离忧坚信,如果是温墨情的话一定会选择相信她。 饥肠辘辘的滋味痛苦万分。言离忧不敢去人多的地方,她知道凡是稍大一些的城镇都挂着她的通缉告示,能做的只有在偏僻小路上独自行走,渴了就喝一捧河水,饿了就摘几只野果,刮风了就攥紧破旧披风御寒,下雨了就躲在屋檐下,又或者在没有任何遮拦的空旷路上冒雨前行。 半个月,走过多少村落小镇已经数不清,因饥饿导致的胃痛早就习以为常,言离忧不确定自己是否如乞丐一般蓬头垢面,但路上行人见到她时,多半都要皱皱眉头躲得远远。 闭眼前她还是定远王府二少‘奶’‘奶’,等待夫君归来的新妻,再睁眼,她竟沦落到如此凄凉地步。 孤独旅途上言离忧想得最多的就是温墨情,闭上眼总能看见他各种表情,笑着的,沉思的,深情的,仿若他就在她身边,将无穷勇气与毅力源源不断输入。 要活下去,两个人一起白头到老。 执念令言离忧将求生‘欲’发挥到极致,脚下的路无论有多坎坷泥泞都能大步前进,渐渐地,周围的景致开始有了些印象,带着柔柔感觉的乡音也多了起来。 言离忧很开心,她知道,自己距离定远郡应该不远了。 在更进一步接近定远郡的路途上,言离忧很快遭到一群江湖人士的攻击,她无法确定这些人是不是一直若隐若现紧盯她的那些人,但可以确定的是,这些人武功套路各不相同,功夫也参差不齐,显然不是宫中训练有素的士兵。 “不管是谁派你们来的,请给我一些时间,我不是杀害定远王的凶手,只要见到墨情我会想办法证明自己的清白。”面对兵刃雪亮的拦路者,言离忧低声恳求。 那几人迅速‘交’换眼神,统一意见后仍寸步不移:“妖‘女’,多说无益,这次绝不会再让你继续危害人间!下地狱去向定远王忏悔吧!” 果然,好说好商量是行不通的。 言离忧几不可闻低低叹息,表情里却没有畏惧害怕之意,摇头望着几人身后苦笑感慨:“这次又得求你帮忙了,楼阁主。” 第276章 无尽逃亡 片刻前还一身肃杀伺机‘欲’动的几人,听言离忧唤出“楼阁主”这名字时陡然一愣,下意识回头望去,然而身后空‘荡’‘荡’的没有任何人;再一回头,言离忧已经迅速退开数步,直奔行人众多的街市上冲去。 在无法使用内力和轻功的情况下,言离忧明智果断地选择了逃跑,一半原因在于没把握获胜,另一半原因则在于,她不想和任何人起冲突。 她是冤枉的,早晚要澄清事实洗脱冤屈,倘若在此之前被抓或者‘交’手中伤到什么人,定然会‘激’化矛盾,也许她就没有证明自己清白的机会了。 来来往往的行人令追击者速度下降不少,言离忧左冲右突不停变换方向路线,几经周折方才把那些人远远甩在后面。然而那些人都是酒足饭饱出来捉人的,言离忧却已经饿了许久肚子,哪里有足够体力和他们耗下去?升天无路,入地无‘门’,被‘逼’无奈之下,言离忧只好趁那些人没追来前拐进小巷里堆叠的杂物后,蜷起身子尽量不被人看见。 追捕的凌‘乱’脚步声越来越近,到了巷口,言离忧甚至可以透过杂物间空隙清楚地看见那群人愤怒表情。这条街上巷子多路口杂,那群人站在巷口徘徊少顷,而后朝行人密集的方形继续搜索过去,当他们一个个从视线里走过时,言离忧忽然看见某样东西,那东西让她心口仿若被巨石撞击,几‘欲’碎裂。更多更快章节请到。 追踪她的每个人腰间,都挂着一块牌子。 那是君子楼的铭牌。 言离忧记不得最后自己是怎么逃离那个小镇的,从恍惚中回过神时,人已经在距离小镇外很远的荒原上,迈着沉重脚步又走了半晌,扑通一声跪坐在杂草丛生的地面。 她拼尽力气想要回到定远郡说明一切,可是,君子楼竟然在追杀她! 是谁的命令?楼主秋逝水的,楼浅寒的,还是温墨情的?秋逝水从不愿这些俗事沾身,就算有什么命令也都推给几位少主去执行,可能‘性’不大;楼浅寒的话,应该不会动用君子楼子弟而是直接派遣‘乱’雪阁的杀手,是他下令的可能‘性’也不大;那么,就只剩下温墨情了。第一时间更新 至此言离忧仍不愿意相信诛杀她的命令来自温墨情,任何可能会伤害她的事,都不该与温墨情有半点关联。 五脏六腑传来阵阵剧痛,言离忧蜷着身子靠在树下,脸‘色’越来越苍白,豆大汗珠噼啪落地。婚前那场大病给她留下了遗症,只要心情烦躁或者焦急时,胃就会被人抓住用力撕扯一样难受,疼到急时,生不如死。 今昔昨夕,天壤之别。 ※※※ 横死停丧七日,子‘女’守孝四十九天,这是定远郡的丧俗。更多更快章节请到。 定远王府偌大‘门’匾上仍挂着白幔,往昔干净耀眼的四个大字如今似乎‘蒙’了尘,总给人乌秃秃缺乏光泽的感觉。绕过影壁走进前院,静谧无声胜似深夜,可此时却是白昼,视线里能看见的活物只有微风中摇曳的树木,至于堂中一动不动坐着的人,根本感觉不到丝毫人气。 “师兄……”碧笙轻轻唤了一声。 温墨情仿若未闻,一手搭在座椅扶手上,一手压着桌上长剑,看不出情绪的目光不知汇聚于何处。 “我在外面游玩散心,听说出事立刻赶了回来……师兄,节哀顺变,人死不能复生,王爷若泉下有知看你这样失魂落魄的,心里一定很难受。”碧笙慢慢靠近,迟疑少顷,抬手轻轻落在温墨情肩头。 温墨情没有躲避也没有言语,仍旧不动如石雕。 未加抗拒的反应似乎给了碧笙某种希望和冲动,缓缓挪动手臂试探地绕过温墨情结实‘胸’膛,悄悄躬身,小心翼翼将脸颊贴在温墨情头上。 很近,无人阻拦,彼此紧贴的感觉如此幸福。 闭上眼,碧笙带着满足笑容低低呢喃:“师兄,你还有我,我会一直陪着师兄,永远不会背叛你……” “碧笙。”光线一暗,有身影闯入堂中。更多更快章节请到。 略显冰冷的一声呼唤吓了碧笙一跳,赶忙放开温墨情规规矩矩站到一旁,慌‘乱’目光四处胡撞,就是不敢与碧箫对视:“姐,你在怎么也不说一声?” “这是我家,有必要提前告诉你么?”碧箫语气冷淡。瞥了眼仿若对外界浑然不觉的温墨情,碧箫绷不住脸‘色’,低低叹息:“碧笙,回来怎么不先告诉我?你跟我来,别打扰师兄。” 碧笙做了亏心事一般慌张,应了一声后紧随碧箫离开前堂,走过温墨情身边时看都不敢看上一眼。 将碧笙带到无人房间,碧箫关严房‘门’,回身一脸冷肃:“碧笙,师兄已经成家,你以后别再做这种不知廉耻的事!” “我、我做什么了?”碧笙语顿,轻咬嘴‘唇’,泛上一抹倔强表情,“我喜欢师兄,这有错吗?从小到大师兄和姐姐你都是我最亲近的人,姐姐你还没有下定决心嫁给大公子时我就已经爱上师兄了,这些你不清楚?多少年了,我等了师兄多少年,有那么多优秀的男人追求我,姐姐你看我理会过谁?我心里就只喜欢师兄一人,凭什么我连安慰师兄的资格都没有?” “资格?你做的‘好事’太多,师兄对你已经到了见都不愿见的地步,还有脸谈什么资格?我不管你想怎么任‘性’,总之现在师兄刚刚失去至亲至爱,你要还是我妹妹就安安静静别再惹事。” 碧箫对外人冷,对亲近之人则十分热络,对妹妹说出这种严厉近乎警告的话还是第一次。第一时间更新 不过偶尔的严厉,对碧笙没有任何限制作用,反倒让碧笙更加‘激’动:“我惹过什么事?如果不是她言离忧跟我抢师兄,我会处处针对她吗?姐,你自己说,自从言离忧出现之后你们是怎么待她的,又是怎么待我的?如今倒好,言离忧杀了王爷又偷走免死诏,你们却还在这里指责我!” “谁告诉你杀害父王的凶手是离忧?”碧箫皱眉,怒意显而易见,“事实没有水落石出之前别‘乱’下结论,你只看到离忧失踪,可有亲眼看到她杀害父王、拿着免死诏去换生路?” “如果不确定是她做的,师兄为什么会派出君子楼子弟去追她?”碧笙毫不犹豫反驳道。第一时间更新 碧箫深吸口气,只能沉默以对。 许久,碧箫疲惫叹息,语气柔和许多:“碧笙,发生这么多事情最难过的人就是师兄,若是你真的心疼师兄就让他安安静静度过这段时间,别再去撕他的伤口,懂吗?师兄不是铁石心肠,只要你不再胡闹做错事,总有一天师兄会原谅你的。好了,我还得去照顾墨鸿,你要是有时间就去帮肖伯打打下手,师兄没‘精’力打理时,你更应该多帮着做些事才对。” 已是定远王府‘女’主的碧箫忙得不可开‘交’,简单叮嘱几句后就匆匆去忙其他事情,碧笙在定远王府百无聊赖转了几圈,实在闷得不行便跑去市集上闲逛消磨时间。 定远王的死让定远郡也‘蒙’上一层‘阴’影,市集上无论卖货的还是买东西的人都少了许多,自然没有热闹可言。碧笙走了一会儿仍觉得烦闷,无可奈何打算会王府继续消磨时间,还不及转身,迎面几个衣着整齐的年轻男人匆匆赶来。 “碧箫少主留步!” 碧笙愣了一下,这才发现那几人都是楼中子弟。 这日碧笙穿的是一件紧袖白纱裙,与碧箫平日衣着颇有几分相似,加上二人是孪生姐妹本就容貌相同,况且先前她打伤公孙彦‘玉’跑掉,所有人都以为她不在定远王府,不太熟悉的人认错也在情理之中。 那几人并未注意碧笙无奈表情,语气相当急促:“碧箫少主,温少主怎样了?这会儿可方便说话?我们刚打探到一些有关言姑娘的消息,就是不知道这时候去找温少主合不合适。” 碧笙原本想澄清一下自己身份,听得那人提及言离忧,心头一动,索‘性’学着碧箫姿态语气,模仿得惟妙惟肖:“师兄心情不好,现在不愿与任何人‘交’谈,有什么事先告诉我好了,适当时机我会转告师兄的。” “也好,我们正犯愁怎么向温少主说明呢,有碧箫姑娘转达,我们也就免了被温少主斥责的担忧。”其中一人松口气,紧接着又皱起眉头,“是这样的,先前温少主不是让我们尽快找到言姑娘,防止她遭人袭击吗?我们几个从定远郡一路‘摸’索到羊脊城,虽然没发现言姑娘踪影,却听当地的人说两日前有自称君子楼子弟的人在那里闹过事,起因是那些人当街追杀一位姑娘。根据当地人描述,我们猜被追杀的人大概就是言姑娘。这趟回来我们就是想问问温少主,可有派除我们之外的人去羊脊城那边寻找,如果是咱们君子楼的人,那以后见到言姑娘我们到底是暗中保护还是……” 碧笙心口一阵堵塞。 她只听说温墨情下令让君子楼子弟到处寻找言离忧,原以为是打算抓到言离忧兴师问罪,没想到,温墨情的目的居然是想保护她。 嫉恨与疯狂重新攀爬到碧笙脑子里,藏在腰后的手指紧攥发白,一念闪过,决心下定。 “这件事不用去问师兄,我可以明确回答你。”仿着碧箫神态轻言缓语,碧笙眸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狠,“那些人是我奉师父之命派过去的。你们也知道,师兄为言离忧几次与师父争执,一时的执‘迷’不悟最终铸成大错,到如今仍犹豫不决。所以你们明面上按照师兄的吩咐去搜索吧,如果真的找到,就根据师父的命令行事——对杀害王爷的凶手,没必要再给她留生路!” 第277章 风月多情 烽烟战乱在中州大地蔓延时,唯独云淮仍笙歌不断、旋舞不休,来来往往的有钱人在脂粉香气中醉生梦死,悠闲颓废之貌仿若与世隔绝。 南陲被攻破,帝都始终戒严,战火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烧到最富庶欢乐的这片土地。不过在醉风雪月楼中,没有人会在意这些,客人们在意的是茶是否香,酒是否醉人,那楼阁间笑笑闹闹的姑娘们是否撩拨了谁的心。 这样的生活,笑风月过了十余年。 刚刚处理完一桌喝醉闹事的客人,笑风月一肚子烦躁,骂骂咧咧训斥几个偷懒的姑娘后回到自己歇息小堂,刚一进门便感到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 “老娘的地盘竟然有人敢不打招呼就进来,活得腻歪了?”笑风月冷笑,转身挥袖,尖端锋利的发簪直奔屏风后射去。 屏风一抖,移动间木框恰好挡住发簪,一道脏兮兮身影缓缓走出。 “笑老板,是我。” 透着疲惫的语气听得笑风月一阵心惊,待那人解下破旧披风露出姣好容颜,笑风月忍不住心头一酸,冲上前一把将那人抱住:“死丫头,怎么闹成这幅模样?像是逃荒来的似的!” 这拥抱不如温墨情那般温暖有力,却足以令言离忧窝心得想要流泪。轻轻抽了抽鼻子,言离忧勉强挤出笑容:“笑老板,我没地方可去了,这里还能再收留我一次吗?” 定远王府发生的事笑风月也有耳闻,但此时并没有主动提起,深吸口气将言离忧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笑风月狠狠唾了一口:“脏丫头,瞧你这模样,站出去定要辱了咱们醉风雪月楼的名声。走,我给你好好洗洗褪褪,非把你收拾得掉层皮不可!” 醉风雪月楼,或者说笑风月是个神奇的存在,鱼龙混杂的运淮地区她是地头蛇,就连官府也不敢随意招惹;于江湖方面而言,似乎笑风月与君子楼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温墨情都要让他三分。如果说这世间还有哪里能够容留言离忧,那么非醉风雪月楼莫属,所以在走投无路时,言离忧选择了这里。 沐浴更衣,梳洗打扮,一个时辰后,焕然一新的言离忧出现在醉风雪月楼姑娘们面前。 俯视闺阁楼下惊喜开心的姑娘们,笑风月抱着胳膊坐在栏杆上,眉梢挑得老高:“哎哎哎,我说你们几个,高兴归高兴,对外把嘴给我闭严实了,要是让我知道谁跟客人说了不该说的,小心我一颗颗把你们狗牙拔下来!” “行啦,老板娘,红莲是你的宝贝,也是我们的宝贝,哪里舍得让她跑掉?倒是老板娘你天天念叨红莲妹妹,这回她当真回来了,是不是该请姐妹们喝上几杯?” 笑风月一把瓜子皮丢下去,禁不住笑骂:“臭丫头,吃我的喝我的还想蹭酒喝?喝喝喝,今晚开三坛醉不归喝死你们!” 醉不归是醉风雪月楼贮藏最好的酒,虽比不得皇宫那些珍贵佳酿,却也是五两银子一杯的高价货,一口气开三坛,可见笑风月是高兴得真下血本了。言离忧暖心之余亦有些担忧,晚饭时面对满桌丰盛菜肴愈发难以下咽。 “红莲,你是不是病了?看起来脸色很差啊!”注意到言离忧基本没有动筷,陈姑姑颇为担心。 “没什么,胃不舒服,吃不下。”言离忧向笑风月使了个眼色,而后笑道,“你们先吃着,我去透透气,屋子里太闷了。” 言离忧前脚才走,后面笑风月就随便找了个借口也离开饭桌,紧跟着出了门。 醉风雪月楼是风月场所,日日不休、夜夜有人,一年到头总是那么热闹吵杂,寻一处安静之地并不容易。言离忧转了好久才找到稍微冷清些的角落,长出口气,垂着眉眼靠在墙上。 “笑老板,楼中来来往往许多江湖人士,天南海北有什么风吹草动,咱们楼中一向是最先知道的,为什么我会沦落到这种地步,你应该听说了吧?” 笑风月想了想,面色如常:“听说是听说,那都是别人传的,你没有亲口告诉我,其他什么谣言我都不信。” “只可惜我也不知道真相究竟如何。”言离忧自嘲轻笑,“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空口无凭,有谁会相信?我本想回定远郡找墨情说清楚自己的遭遇,可是没想到,阻拦我的人不是什么奸妃佞臣,而是君子楼的人。笑老板,你知道么,发现要杀我的人来自君子楼那一刹,我有种万念俱灰的感觉,我真的不知道去找墨情是否有用,所以走投无路之下才会来这里。” 言离忧对温墨情抱着怎样的信任,温墨情于言离忧而言又是多重要的存在,笑风月心里十分了解,见到言离忧难过却强颜欢笑的模样气得牙痒痒,却也只能故作平静:“这里就是你家,受了委屈回家是应该的。你且在这里住着,还像以前那样给那群丫头们看病开药,不必到前面迎客,只要你是醉风雪月楼的人,谁也不敢把你怎么样。” “嗯,我知道。”笑风月的能耐言离忧十分信任,用力点点头,却又矛盾地摇摇头,“我想在楼中休养一段时间,之后……之后还得去查明真相才行。是我的罪我不会逃避,不是我的罪我绝不替人背负,何况我已经嫁给墨情,王爷就是我的父亲,这个仇我必须报。关于这件事还得麻烦笑老板帮忙,毕竟我人生地不熟又被人到处追捕,许多行动受到限制……” 毫不犹豫挥手打断言离忧的话,笑风月自信满满:“好说,你需要什么、想做什么只管告诉我便是,我自会安排人去做。你是我妹子,别说帮些微不足道的小忙,就算天塌下来我也心甘情愿给你扛着。不过你得先明明白白告诉我,温墨情这样对你,你心里可还有他,想要继续和他过下去?” 言离忧忽而沉默。 他曾为她大闹师门,她亦曾为他闯入未知过度历尽艰险,两个人情比金坚,无需任何测试来证明。可是这场尚未水落石出的阴谋中,无辜牺牲的人是温墨情的父亲,温墨情能怎么做?罔顾最大可能行置定远王的死不理吗?让天下人指着他脊梁骨大骂不孝吗? 对温墨情,她没有恨,永远不会有,有的只是心疼。 楼上醉酒客人爆发出一阵笑声,在暮色里徜徉飘散,笑声过后,言离忧抬起头,望着西方尚未镀上柔和光芒的月影,眸子里点点情深。 “就算君子楼的人是墨情派出的,我相信那也一定是因为有人逼迫。在最开始的绝望过后我忽然想起,我们一起走过那些日子总是他不顾一切阻力给予我最坚定守护,过去,现在,未来,永远不会改变。困境也好,穷途末路也罢,我都不会放弃活下去的希望,我相信总有一天能够再回到他身边——他说过,此生此世,绝不负我。” 笑风月愣怔许久,看着言离忧眼中柔软却又坚定的目光,似乎自己心里也被渲染上一层神秘色彩。 “喜欢一个人,就该有这种决心吧?”呢喃两声,笑风月忽地爽快朗笑,“好,有你这番话我就安心了。这几天你好好歇息,其余的事我会安排。对了,等下把药方写出来,我让人去给你抓药——看你这病恹恹的面色,连饭都吃不下去还谈什么以后?” 言离忧安静浅笑,淡淡点头。 无论有多少不幸遭遇,她都不会放弃生的希望,因为还有许多像笑风月这样的人,鼓励着她,等待着她,守护着她。 趁着天黑前动作利落安排好一切,笑风月亲自把言离忧送回房间,两个人又聊了许久直至更鼓都有了倦意。离开言离忧房间后,笑风月没有直接回房休息,而是披上披风走出醉风雪月楼,步履匆匆来到城中一处安静院落。 咚咚敲门声很快招来开门的人,微微错愕望着神情严肃的笑风月,开门少年被气势压得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你是君子楼的子弟吧?”笑风月深吸口气,微微蹙起的眉头带着几分冷漠,语气却不容抗拒,“去信给沐酒歌,就说醉风雪月楼老板娘找他,让他三天内给我滚过来,不然老娘拆了你们君子楼的招牌!” ※※※ 月光遍洒处,古琴声声,醉得几只鸟雀忘记悲鸣,顺服地躲在笼中轻啄羽翼;及至琴弦重重一挑,余音缭绕缓缓断绝,这才喳喳两声哀叫。 “我所见女人中,你不是最聪明的,却是于琴棋书画乃至媚术上最快通熟的。我很好奇,是因为你本身具有这些出色天赋,还是说皆因仇恨使然呢?”连嵩躺在摇椅里,碧绿扳指映着月光翠**滴。 蓝芷蓉面无表情摘下假甲,轻纱广袖翩翩垂地:“若是为了报复言离忧,任何事我都能做到。” “哦,是吗?往事久远,你跟过许多多男人缠绵不清后,依然忘不掉最初动心的那个?对言离忧的憎恨没有丝毫减弱?我越来越想见见那个让你痛苦两世的男人,看看到底是多么优秀的人才会让你执迷到如此地步。” 回忆里深刻心底的面容似乎不如从前那般清晰了,唯有刻骨仇恨愈发深邃。蓝芷蓉闭上眼触动琴弦,指肚传来微微疼痛的同时,琴弦也发出喑哑噪音。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对付言离忧?” 连嵩揉搓着碧玉扳指,眼眸微眯:“一直派人跟着。现在她进了醉风雪月楼不太好下手,不过按她的性格应该不会就此放弃,这之后我养着那颗棋子大概就能派上用场了——在此之前,你还得说服四皇子演场戏才行。” 第278章 帝都风起 从北陲抽调的戍边军与南陲溃败残兵汇合时,霍斯都帝国大军已经占领雷元洲,距离帝都凤落城仅有两州郡之隔。善于用兵的云九重当机立断原地驻兵拉起防线,重新整合三军安排部署,虽不能击溃敌兵,至少阻拦了霍斯都大军长驱直入的步伐。 作为总帅的温墨疏刚刚抵达兵营便得到定远王身亡的消息,恍惚半日,最终狠下心留在军中而非立刻赶回定远郡,只是从那天起,他的眉头一直紧皱着,时常望着虚空出神。 “雷州城自古以来就是兵家重地,能赶在霍斯都攻破之前驻扎防守算我们幸运。眼看敌军就要兵临城下,殿下此时绝不会为儿女私情弃百姓于不顾,可他心里终归是惦记言姑娘的,言姑娘一日没有消息,殿下便不会彻底安心专注战事。”站在雷州城城墙之上,君无念迎着风叹道。 楚辞仍是那般玉树临风,吹起沙尘的大风也没能阻止他拿着折扇优雅轻摇:“言姑娘和定远王的事毕竟是私事,殿下要如何取舍自有他的考虑。眼下最重要的还是与霍斯都大军交战准备,另外就是殿下打算以什么名义昭告天下了。” 按照数月前温敬元的圣旨,温墨疏作为北陲戍边军主帅理当原地固守,然而在没有任何圣意指明下,温墨疏自作主张带走一半北陲戍边军前来支援南边战场,于律法上毫无疑问是违逆圣名要被处罚的。在皇帝温敬元许久不曾露面,监国储君温墨峥又联系不上的情况下,温墨疏不得不为这场内忧外患做最坏打算。 “君老板还对四皇子抱有希望吗?”忽地,楚辞扭头笑问。 君无念沉吟少顷,淡淡摇头:“我早就明白四皇子不适合当帝王,然而那时我始终抱着一种侥幸,期望在我的推动下能让四皇子创造奇迹,如今失败结局已定,何必再怀痴妄?说句心里话,现在最适合担当起大任的人是墨情,但他绝对不会接受皇位皇权这些让他从小就厌恶至极的负担,那么我也只能全力以赴助力二皇子了,一来为了尽可能保住大渊数百年根基,二来也是拼尽最后之力从连嵩手中救出四皇子,至少,让他在这乱世中能平平安安活下去。” “辅佐多年,想来君老板对四皇子已经不止是主从之情,更有种挚友的关怀了吧?这倒不是不能理解,谁让人都有感情呢?”楚辞眼神一黯,“如殿下这般,固执守着对言姑娘的承诺,便是有君临天下的一日,我还要去操心他如何延续香火的问题……真是的,说到底最累的还是我们这些谋士,到头来却要到处落埋怨,搞不好千百年后史册上连我们的名字都提不到,又或者直接把我们写成老奸巨猾的坏蛋……啊啊啊啊,真是不值!” 难得见楚辞恼火抱怨模样,君无念讶然失笑,笑着笑着,却又换上沉重表情。 正因为他们都是专于推算的谋士,所以才会比任何人都了解当前形势,清楚己方所处的不利环境,心底担忧的自然也比旁人要多很多。 “看来,要听到不好的消息了。”楚辞忽然开口,指着匆匆登上城墙的春秋道。 春秋并没有意识到慌张表情已经先一步将自己出卖,跑到楚辞和君无念面前时,一张脸急成了赤红色:“爷,君老板,大事不好了!” “大事小事从来没好过啊!”楚辞合上折扇嘭地敲了下春秋的头,“说重点,不许啰嗦。” 春秋咽口口水猛点头:“刚才云将军亲兵送来加急信,信上说帝都朝廷那边终于有了动静,好久都没声响的皇上突然下了道圣旨,说是青莲王要求用免死诏抵过往罪行……” “言姑娘在帝都?”等不及春秋说完,君无念急急问到。 “不,不是青莲王亲自面圣说的,而是有人替青莲王送了一封信到宫里,大概意思是,只要皇上答应收回免死诏后既往不咎,青莲王随时可以把免死诏送进宫。皇上下的那道圣旨就是回应青莲王的,根据圣旨所说,皇上已经答应赦免青莲王,只等青莲王送回免死诏就可以免去所有惩罚,并且恢复王位。” 楚辞和君无念对望一眼,齐齐倒吸口气。 不管言离忧是不是杀害定远王的真凶,也不管写信给温敬元要求以诏换命的是不是言离忧本人,一旦这免死诏送入皇宫并且成为青莲王逃避责罚的王牌,言离忧杀人抢物的罪名就算是彻底落实,任谁都无法为其洗清清白。 “我收回前言。”望了眼城中驻兵府邸,楚辞转向君无念,“请君老板联系君子楼或者世子,无论谁都好,务必要在免死诏生效前找到言姑娘查明真相,否则青莲王恢复身份地位之时,便是殿下身败名裂之日。” ※※※ 六月十七到十九,云淮地区有祭祀山神的习俗,白天笙歌艳舞繁华不断,夜里花灯市集热闹不休,整夜都处在欢歌笑语之中。 言离忧被一群醉风雪月楼的姑娘拉去逛市集,笑风月则借口不喜欢吵闹留在楼中看店。象征夜市开市的花鼓敲过三巡,内堂外准时响起笃笃敲门声。 “装什么正人君子,要进就进,老娘没心情特地跑去给你开门。”笑风月半靠卧榻,冷言冷语。 “什么事这么大火气?”房门开合,沐酒歌笑吟吟钻进堂内,一举一动透着对醉风雪月楼内部之熟悉。满不在乎坐到榻边,沐酒歌挑起笑风月半缕发丝嬉笑:“呐,这么多年老相好,已经是第二次主动请我上门,果然心里还是有我的对吧?干脆以后我住到楼里帮你——” 啪嗒,冰凉大蒲扇拍在沐酒歌脸上。 笑风月纤长黛眉斜挑:“自己说,上次我找你过来为的什么事?” “因为我手下的人来楼中喝酒闹事。”沐酒歌回答得心安理得,抢过蒲扇悠然扇了起来,“我知道、我知道,这次你找我来肯定又没好事,好事你才不会找我,果然太亲近的人最不客气啊!” 连着翻了两个白眼,笑风月气得直笑:“你们君子楼脸皮最厚的是不是你?这些年不见你功夫有什么长进,嘴皮子和脸皮倒一日比一日厚实。少废话,找你来有正经事说。”笑风月端端正正坐好,脸色忽地阴沉起来:“我问你,君子楼是想把我妹子逼上死路吗?” “什么你妹子?”沐酒歌一时没有听懂,顿了顿,很快便反应过来,惊讶得险些从榻上跳起,“言姑娘吗?她在你这里?” “别管她在哪里,我只问你,定远王世子到底什么意思?非要把好好的姑娘逼得伤心欲绝他才满意?” 笑风月虽没有正面回答,提出的问题却足以证明言离忧就在醉风雪月楼。沐酒歌欣喜若狂,跳到地上搓着手连连转了几圈,蓦地又跑到榻边紧盯笑风月,就在笑风月被他盯得发毛想要抬脚踢人时,沐酒歌忽然弯腰,捧住笑风月脸颊吧嗒一吻。 “你就是我的贵人,大贵人!”如释重负长出口气,沐酒歌神采奕奕,“不行,我得马上去告诉——” 不等沐酒歌话说完,笑风月猛地变了脸色紧紧抓住他衣襟,面上愠色深重:“你敢告诉君子楼的人,以后就别想再踏进醉风雪月楼半步!” 沐酒歌全然没有料到笑风月竟会是如此反应,愣了半天,开口满是困惑不解:“你找我来,又不肯让我告诉别人,那我来与不来有什么区别?你知不知道,为了找言姑娘,君子楼几乎所有子弟都出动了,连我都是大老远从秦西赶回来的,难道让我知道言姑娘的下落却要瞒着墨情吗?” 温墨情的名字从沐酒歌嘴里说出,笑风月脸上立刻又了新的变化,从怒气冲冲到无情冷笑,变化之大令沐酒歌既惊诧又无奈。 “离忧才嫁入温家一天就被迫出门,你们当她是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妓女吗?谁死了、谁丢了什么东西,查明白前因后果再来理论定罪,凭什么问也不问就把屎盆子往个姑娘头上扣?高兴时对女人百般好,不高兴了、伤心了、难过了,换个脸色就能狠下心派人追杀,果然你们君子楼出来的男人个个薄情寡义!”笑风月骂得毫不避讳,脸色更是决绝冰冷,“你可以去告诉定远王世子,告诉她离忧就在我这里,他想报仇老娘随时在这里等他,不过倘若他真忍得下心动离忧一根汗毛,他温墨情就不是个男人!” 相识多年,沐酒歌从没见过笑风月生如此大的火气,柔声细语又是安慰又是哄劝,身上挨了不知十几拳头后好不容易哄得笑风月安稳些,这才小心翼翼试探问道:“是言姑娘说的,君子楼有人追杀她?你可有亲眼看见?” “还需要我亲眼去证实吗?你认为离忧是在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眼看笑风月又要发火,沐酒歌连忙摆手:“不不不不是,我是想问,你和言姑娘确定追杀她的人来自君子楼?” 见笑风月露出狐疑神情,沐酒歌大概明白了七八分,松口气,抱着手臂坐回榻上。 “阿月,别人的话你可以不信,但我说的你一定要相信——墨情的确有派人四处寻找言姑娘,不过不是为了抓她追究责任,而是为了保护她。只不过这些话不能公开说明,否则墨情将陷入不孝不义的两难境地,无论如何,也该为他的处境考虑考虑。至于追杀言姑娘的人,我想,多半是外人冒充的,假造一块君子楼的铭牌可比买身好衣裳便宜多了。” 第279章 环环相扣 夜色降临,笼盖四野,喧闹一天的定远王府终于能得一时半刻静谧,不必受愤怒百姓堵塞之苦。 劳累一整日的碧箫轻轻推开卧房门,昏黄烛光里,温墨鸿就在轮椅上坐着,身上雪白丧服刺得人眼寒凉。 无声叹息,碧箫倒了杯茶送到温墨鸿面前:“最近总是忙着应付那些百姓,一时间脱不开身照顾你,你会不会生气?我听肖伯说你一直不肯好好吃饭、休息,是在怪我失职么?” 温墨鸿双目失明,被毁坏的喉咙也只能发出怪异喑哑的声响,想要表达什么十分困难,但他还是竭尽全力抬动手指,紧紧抓住碧箫衣角,喉咙中一阵沙哑怪调。 “墨鸿,你想对我说什么?”意识到温墨鸿不是在生气而是急于告诉自己一些事情,碧箫立刻洗去疲惫之色,蹲在丈夫身边细心观察。见温墨鸿颤抖紧绷的手指几次试图指向朝院开的窗户,碧箫微微疑惑:“窗子?还是窗外?” 半抬的手重重一顿,比划了一个朝外的姿势。 碧箫见温墨鸿再没有其他动作,起身打开窗子向外张望一番,并没有发现任何异样,再回头,却看到温墨鸿脸上露出以一抹恼火焦急之色。 “别着急,墨鸿,慢慢来。” 柔声安慰后,碧笙灵机一动取来宣纸和半杯茶水,将宣纸平铺在温墨鸿膝盖上,又用茶水润湿温墨鸿僵硬指尖,而后移到宣纸上方。 温墨鸿的手可以在一定程度内稍作活动,平时偶尔有表达不清的地方便以指代笔在碧箫掌心书写。不过毕竟是残废多年的双手,每一次挪动带来的疼痛都会让温墨鸿痛苦万分、大汗淋漓,如果不是特别特别重要的话,通常来说碧箫是不舍得让他忍着痛书写的。 大概温墨鸿觉得自己要表达的事关重大,纵是手掌、手指疼得撕肉断骨般,温墨鸿还是拼命坚持下来,缓缓挪动手指在宣纸上留下淡黄色茶渍,凑成歪歪扭扭的八个大字。 父王出事,有人潜入。 捧着那张宣纸沉思少顷,碧箫脸色凝重:“墨鸿,你是想告诉我,父王去世那晚有外人潜入王府,对吗?” 温墨鸿满是汗水的脸庞一滞,而后艰难点头肯定,先前那番焦急烦闷的表情一瞬尽去,化为重负散去的轻松解脱,似乎这许多日日夜夜来他的胸口都被这句话堵塞着,如今终于能长出口气。 温墨鸿解脱了,碧箫却陷入复杂思索中。 费了好大劲伺候温墨鸿洗漱更衣休息后,碧箫顶着夜色来到温墨情房间,开门时温墨情还是那副失魂落魄的颓败模样,将碧箫迎进房中后眼眸忽地有了几许亮色,十足精神与白日里的表现大相径庭。 碧箫自作主张将油灯拨亮:“我打发碧笙送九儿去安州王员外那边去了,现在府上没有外人,师兄不用幸辛苦苦一直伪装。” “防碧箫是一方面,防旁人又是一方面,谁也不能确定暗处是否有心怀不轨之人虎视眈眈,还是尽可能让他们放松警惕比较好。”温墨情倚着方桌,目光沉稳,“这么晚跑过来,可是离忧有了消息?” 碧箫摇头,心中虽难过却还是利落如故:“来找师兄有别的事要说。刚才墨鸿告诉我,父王出事那天夜里他曾听到有人潜入王府的响动,我想搜查下后院又担心打草惊蛇,所以先来找实行商量一下,看看应该如何行事。” 温墨情和碧箫都是坚持不肯相信言离忧是杀害定远王凶手一派,是而对当夜有外人在场这点并不是特别意外。小心推开窗子瞭望一番,温墨情回身朝碧箫点点头。 “今夜府上人少,时机正好,现在过去看看吧。大哥的听力一向敏锐,比那些长着眼睛却看不见真相的人更公正,若是能找到有人潜入府中的证据,离忧身上的嫌疑就会缩小很多。” 定远王府后院一间正房、两排厢房,平日除了温墨疏外无人居住,搜索起来不必顾及惊扰旁人。一向搭档默契的温墨疏和碧箫动作轻巧敏捷,很快就将后院里里外外搜了个遍,收获的也只是院落外草丛中一小片伏倒,而这并不能证明有人曾悄无声息摸入定远王府中。 “墨鸿在告诉我的时候一直指着窗子方向,按照他所指的话——”视线从卧房笔直向对面转移,碧箫与温墨情的目光不约而同落在后门上方。 “后门锁死多年,最近开过的话必定会留下痕迹,但是刚才检查的时候并没有发现。”温墨情边走边低念,走到门前稍作停顿,而后看似随意随性,纵身一跃踏上墙头。 碧箫在院中央仰头望向温墨情,眼看温墨情蹙着眉头半蹲,伸手在墙头摩挲几下,心里便有了数。 “发现什么了?”待温墨情跳下墙头,碧箫急忙迎上前。 “脚印,只有半枚,很浅。”温墨情简单回答,蹙起的眉头仍未解开,“两人高的围墙,轻功一般的人跳上来定会在墙头借十分力道才能进入,而墙头这枚脚印非常轻浅,看似只是稍借力道。倘若这脚印的主人就是当夜潜入府中袭击父王的人,那么这人轻功一定十分了得,至少不会让我们轻易发现。” 碧箫若有所思:“厨娘来府中不久,对府上的下人还不是特别熟悉,但也不至于对谁完全陌生。假设那时叫走离忧的人就是潜入的凶手,如此就能解释厨娘对其陌生这点了。只可惜脚印不会说话,无法证实留在墙头的时间,倘若有人较真儿非说这脚印是事发之前或之后留下的,我们也没有办法辩驳,仍不能把这作为为离忧洗脱罪名的证据。” 温墨情半晌没有说话,看似心事重重,直至碧箫的眼神越来越担心时,方才沉沉问了一句。 “后门外是池塘竹林,墙垛又比其他地方高出许多,能想到从最难翻越的后院潜入,看来这人十分了解定远王府的布局——碧箫,你有没有问过碧笙,事发时,她人在哪里?” ※※※ 六月末的安州已经开始进入炎热酷暑,富庶人家纷纷在河边搭起茶棚,一边言笑喝茶一边吹着河风纳凉。王员外夫妇疼惜初九,特地花高价盘下河边最凉爽的一处,又是水果又是昂贵的冰块,看得旁人都以为初九是王家走失多年突然找回的亲闺女。 作为亲自将初九送来并负责保护的人,碧笙也有幸享受如此待遇,然而从到达安州起,碧笙身上始终存在一种焦躁慌乱的情绪,根本没有心情放松安享。 晌午时,王员外夫妇要带初九回宅邸吃午饭,碧笙借口天气太热吃不下仍留在河边纳凉,只是等王员外夫妇带着初九刚转过街巷拐角,碧笙立刻从椅中弹起,身形迅速钻入河面上一只游舫内。 唰,藏于腰间的软剑毫不犹豫亮出。 “你这骗子!”碧笙怒意磅礴,剑尖直指舱内安坐喝茶的男人。 “当初是你自愿告诉我定远王府内格局和人员情况的,我会派孤水潜入的事情你也事先知晓,何来骗你一说?”连嵩淡然品茶,一袭白衣胜雪如故。 碧笙脸上一阵青白交错,握剑的手不住颤抖:“可你没告诉我你要杀王爷!你这骗子!如果早知道你要对王爷不利,我绝对不会相信你的鬼话让那个人潜入王府的!” 一抹轻蔑冷笑弥漫于唇角,连嵩丝毫不惧怕面前闪着寒光的剑刃,茶杯一磕,将空有气势实则虚软的剑打偏三寸。 “人长脑子是用来思考的,我说会让孤水潜入王府找机会嫁祸言离忧,碧笙姑娘就没有仔细想想可能发生什么事么?自己明知道会有什么结果却假装不懂,最后反来指责给你出谋划策报仇的恩人,忘恩负义这四个字,碧笙姑娘当真演绎得入木三分。” 连嵩的嘲讽一阵见血又十分尖刻,令得碧笙脸上血色唰地退去,浑身战栗愈发强烈。 先前碧笙的确没有想到连嵩竟敢做出行刺定远王这种大胆举动,但是如连嵩所说,她的确隐约意识到,得自己透露消息因而顺利潜入定远王府的孤水,一定会做一些对定远王府不利的事情。 她只是假装什么都想不通而已。 骗她的人,正是她自己。 见碧笙失魂落魄许久没有反应,连嵩提杯浅饮,眸子里一抹锐利划过:“碧箫姑娘希望言离忧远离温墨情,我为你做到了,作为报答,现在我需要碧箫姑娘做一件十分简单的事情。” 从惊慌中回神的碧箫浑身一僵,心底无端漫起恐慌:“你又想使什么坏?我告诉你,杀人害人这种事我绝对不会再做!” “尽管放心,杀人这种事我宁愿让孤水去做落个安心,不会强迫你去做的。”又啜了口茶,连嵩将目光移向舱外,唇瓣抿出冰冷弧度,“你带着那少女似乎对言离忧和温墨情来说十分重要。眼下需要你做的事,就是让她‘意外’失踪,并且要让所有人认为,她的失踪与霍斯都那位慕格塔女公爵有关。” 碧箫愣了愣,不禁露出茫然表情:“赫连茗湮吗?就算我能带走九儿,又怎么可能让她与赫连茗湮扯上关系?万一被师兄发现是我在从中搞鬼,我——” 不待说完,碧笙的话已被冷冷打断。 “你只需按我说的去做,霍斯都那边自会有人来与你联系,我也会让孤水暗中配合你。至于要如何掩饰自己罪行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不过好心劝你一句,事已至此,最好别想抽身退出或者告诉别人是我在后面指使,那只会让温墨情更加厌恶你,甚至亲手杀了你——害得他们夫妻分别、反目成仇,若是被温墨情知道真相,你应该猜得到自己下场。” 第280章 怀玉其罪 “疼……” “别乱动,疼就忍着。” 醉风雪月楼某间卧房门前挤满忧心忡忡的风尘女子,听里面传来言离忧倒吸凉气的声音,这些身贱心高的姐妹们的心也跟着隐隐作痛。 “红莲到底是什么病?她自己就是大夫,怎么还要老板娘为她治病?”有姑娘等得心急,抓住陈姑姑不停追问。 陈姑姑皱了皱眉:“不是病,是伤。你们几个没大心的,就没发觉前几天红莲都没什么精神,连饭都吃不下几口吗?要不是老板娘心细询问,大概这会儿她还忍着痛装没事人跟你们闲扯呢!” 外面太过吵嚷,以至于片刻后笑风月出来时没什么好脸色:“一个个就会叽叽喳喳扰人清静,没事儿都滚去前面招呼客人,挤在这里偷懒么?!” “老板娘别动气,她们也是担心红莲妹子才会这样的。”陈姑姑说了句软话,回头频频使眼色让一众焦急的姑娘们赶紧闪人。深吸口气,陈姑姑压低声音:“红莲妹子的伤到底怎么回事?” 笑风月哼哼两声,满脸愠色。 “被人封了穴道,不能调息运气——这还是轻的,刚刚给她开了穴道已经没事。现在最大问题是她吃不下东西,吃多少吐多少,难怪吃饭时总要一个人躲在房里。这丫头真是气死我了,身子难受也不跟我说,一问她就知道笑笑笑,想气死人么?!” 言离忧低调隐忍,总不愿麻烦到别人或者让谁为她担心;笑风月脾气火爆,再多的抱怨却都因关心而起,骂得越是响亮就越能表明对言离忧的体贴。陈姑姑已是醉风雪月楼的老人,对这些习以为常,是而并不因此惊讶,然而眉梢眼角还是挂着重重担忧。 “老板娘,晌午我从外面购香粉回来时听到一些消息,是与红莲有关的。”迟疑少顷,陈姑姑轻声道。 笑风月脚步一顿,回头看了眼言离忧房间,下颌一扬示意陈姑姑到内堂说话。 “最近有关红莲的流言不少,根本难分真假,平时我也不怎么在意。麻家粉铺老板的二女儿不是嫁给梁王当妾室了?刚才他给我说了几句,倒是不得不留心了——据说朝廷那边已经发了告示,证实青莲王还活着,并且措辞中隐晦示意青莲王与定远王的死有关,似乎是青莲王混进定远王府,刺杀定远王后拿走御赐的免死诏,借此向皇上求一条生路。” 云淮地区繁荣富庶,多江湖人士、地痞流氓,可谓天高皇帝远,官府不过是个摆设,平日里那些通缉告示更是没人驻足理会,是而根本没有人注意到,告示上青莲王的画像是否与醉风雪月楼某个深居简出的女大夫相像。当初言离忧来醉风雪月楼时就被笑风月赐以红莲这个化名,两年下来,楼中姑娘多数不清楚亦不在意言离忧身世来历,只有笑风月、陈姑姑,以及几个平素心思巧妙善于观察的聪明姑娘知道言离忧身份,因此陈姑姑说起青莲王的事,便直接当成‘与红莲有关’的事。 笑风月见多识广,性格中成熟稳重一面都是多年生活磨练出来的,听陈姑姑把打探来的消息说完,精致姣好的长眉动了一下。 “朝廷先前说青莲王已死,如今又说未死,而且特地把青莲王以免死诏换生路的事说给天下百姓听,其险恶用心可见一斑。这些事情我们局外人说不上话,能做的也只是在一边看着,其中阴谋还是诡计的甭去理会,只要红莲在这里一天,醉风雪月楼就要护她一天。” 陈姑姑点点头,却还是有些犹豫:“可是……老板娘,纸终归包不住火,倘若有人知道红莲在楼中,只怕很快就会有人找上门来。到那时候我们醉风雪月楼就不好继续袒护红莲了,毕竟定远王是个好王爷,多少百姓和江湖侠士都为他的死悲愤不已,激动之余难保不会做出什么过分举动。” “被人知道是早晚的事,我心里已有准备。”笑风月挥挥手,脸色微带不耐,“没查明定远王被刺杀的真相前,红莲只能待在我们楼中。这段期间你多费心,尽可能不教外人知道,另外也要注意来打探消息的人,但凡遇到贼眉鼠眼问东问西的家伙,不必向我禀报,直接拎起烧火棍给我赶出去,打伤打死都算我头上。” 陈姑姑应了一声,而后又与笑风月说了些楼中其他杂事,二人还要去往前院交代接待客人的姑娘,很快便离开内堂。 待笑风月和陈姑姑走后,一抹身影慢慢从拐角出走出,悄无声息,仿若幽灵。 言离忧早猜到世事不可能一直太平下去,既然有人绞尽脑汁陷害于她,那么绝对不会就此收手。果然,悄悄跟随笑风月听到二人对话,心中的猜测已然成真。 言离忧有心寒,亦有愧疚。 醉风雪月楼再大再有背景,终归只是笑风月凭一人之力支撑起来的,而如今她所背负的职责和污名太多太沉重,就连那时信誓旦旦的定远王都没能逃过恶人毒手,又何况是醉风雪月楼这风月之地? 曲起手指努力伸张,言离忧心里已经有了决定。 等她内力彻底恢复能够自在行动时,一定要尽快离开这里,不再让定远王府内的悲剧重演。 再多苦大仇深,醉风雪月楼终是要开门做生意用笑容招揽客人和银子的,有生意就会有忙碌到生病的姑娘,以及受了气哭哭啼啼来诉苦的姐妹,言离忧一直都负责当一个治疗身心的合格大夫。然而在那之后的两三天里,言离忧愈发觉得来往自己房间的人少了,醉风雪月楼的门庭也越来越冷清。 发现情况的不止言离忧,笑风月也渐渐发觉不对头,当晚亲自跑到醉风雪月楼门前盯着,却见平时那些常客不是全然不见人影,就是躲躲藏藏,像是醉风雪月楼供着瘟神似的避之不及。 “陈公子,有几天没见到您了,这是怎么个意思,难不成云淮开了家新店,比我家姑娘都漂亮会疼人,把你们都勾去了吗?”好不容易在角落逮到一个老客人,笑风月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将那人衣领紧紧拎住,一脸皮笑肉不笑满是质问之意。 那陈姓公子本想偷偷摸摸躲开,不幸被抓后只得小心翼翼赔笑:“您看您说的,笑老板,我这不是忙么,家里有些事情倒不开身,不然哪儿能忘记笑老板您呢?您看,我这还得赶紧回家办正事……” “办个屁!”笑风月冷笑,硬是一路拖着陈公子进了醉风雪月楼,一挥手,自有准备好的姑娘关门上闩,来了个瓮中捉鳖。 云淮地区没人不知道笑风月的能耐,陈公子见这阵势吓得腿都软了,噗通向后一倒,五官几乎扭成一团,哑着嗓子微带哭腔:“笑老板,姑奶奶,您高抬贵手放我走吧,我、我给银子还不行吗?你让我走,我这就给银子!按头牌姑娘的价格给!” “陈稻,你少跟我拿银子说话,老娘想的话拿银子淹死你都行。你给我老老实实说个明白,你们这些楼中的老客为什么突然都不来了?说明白了今晚儿你随便吃喝玩闹,老娘一个铜板都不要你的,说不明白,老娘让你下辈子都碰不了女人!” 言离忧始终躲在前堂屏风后,眼见一切令她不得不佩服笑风月手段——那陈稻显然是个没什么胆量的纨绔子弟,才被吓唬两句就软了腿脚哭丧着脸,就差给笑风月磕头求饶。 “我说,我说!笑老板,您可千万别把我来这儿的事告诉我娘,不然她非打死我不可!”抹了一把脸上汗水,陈稻战战兢兢道,“不是我不想来,是不敢来啊!笑老板,您可知道现在多少人都躲着醉风雪月楼呢,那些江湖上的人都说您把青莲王藏在这里,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被想要给定远王报仇的侠士们血洗……您说说,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哪里还敢来?总不能为了图个爽快就小命不保啊!” 言离忧胸口一滞站立不稳,险些撞到屏风。 她猜到被嫁祸后一定会有人找上门复仇,却没想到来得如此之快,而最先出面的,正是最难以束缚的所谓江湖人士。 恍惚间言离忧没有注意笑风月是怎么把陈稻赶走的,回过神时,笑风月正一脸严肃看着她。 “都听见了?” 言离忧轻轻点头。 “也好,总不能什么事都瞒着你。”深吸口气,笑风月仔细为言离忧整理好脸侧一缕碎发,“离忧,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你给我听好,凡是进了醉风雪月楼的姑娘都是我的姐妹,尤其是你。我笑风月没有大能耐,要豁出性命保护自己姐妹还是做得到的。眼下外面风声正紧,不管你是不是无辜的,那些被利用的蠢人都不会相信你,一旦你离开这里就会陷入危险,倘若有个三长两短,再想证明自己清白就没机会了。” “可我不能留在这里,连累醉风雪月楼里所有姐妹。笑老板,父王已经因我而死,我不想看见任何人重蹈覆辙,与其坐以待毙,我宁愿闯出去找出罪魁祸首,至少不必被步步紧逼连退路都没有。” 言离忧有自己的坚持,笑风月亦有她的决绝,两个人谁也劝不动谁,争执半天无果后,却是一个突然闯入的外人擅自为二人做了决定。 “阿月,立刻带上言姑娘从后门离开,到上次你去那宅邸等我,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别回来。”不由分说将言离忧和笑风月拉到后院,沐酒歌脸上是极其罕见的凝重表情。 第281章 阴魂不散 言离忧与沐酒歌有过几次接触,比起君子楼内其他人还算比较熟稔,但是很显然,笑风月与沐酒歌的关系更胜言离忧,而且对其十分信任,只凭他一句话便不加啰嗦,简单吩咐陈姑姑几句后匆匆带言离忧走人。 沐酒歌驾着马车在夜色包裹的街巷中穿行,很快便将二人送到君子楼在城中一处落脚点。 “难得见你这么慌慌张张的。”关好门后,笑风月抱着手臂打趣道。 “我的姑奶奶,不紧张能行么?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奔着你们两个项上人头来了?”沐酒歌苦笑,点亮油灯后长出口气,“呆小城——就是上次被你恐吓的孩子——还好他去办事的路上发现那些人,并隐藏身份委婉打探出他们来这里的目的,否则等他们冲进醉风雪月楼时,大概你还蒙着大被做美梦也说不定。” 摇曳烛光下,笑风月怒意表情有些模糊:“都是什么人?连你也要退避三分?” “只是普通闹事我自然不会如此紧张。我不知道一些传言由何而来,不但将言姑娘形容成处心积虑骗得免死诏的恶毒女人,还说墨情与君子楼明知言姑娘就是青莲王仍要百般庇护。一来二去,那些本就有君子楼有积怨的门派,以及一些打着替天行道旗号的所谓侠士,便结集到一起决定出手为朝廷‘扫清祸国妖孽’,而他们的目标正是醉风雪月楼,更具体些说,针对的就是你们两个。” 沐酒歌与笑风月交谈不歇,旁侧的言离忧却一直保持沉默,直至二人都有些口干舌燥,方才幽幽开口,声音低微。 “沐大侠早知我在这里么?为什么不告诉其他人?” 沐酒歌微怔,看了眼笑风月,漫不经心耸肩:“阿月不许我说。” 眼神交错间飞快擦出又消散的暧昧未能逃过言离忧双眼,对沐酒歌和笑风月的关系有了几分猜测后,言离忧还是有些疑问——沐酒歌真的没有告诉任何人她藏在醉风雪月楼吗?被隐瞒实情的人中,是否包括温墨情?如果沐酒歌确确实实没有告知温墨情她的藏身之地,那么她依旧无从推测,温墨情于定远王被刺杀一事上对她到底保持何种态度。 这一场乱事冤债,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 紧张气氛中的安静未能持续太久,不过半个时辰,院落里一声门响,惊慌失措的少年跌跌撞撞闯进屋内。 “少主,不好了,那些人往这边来了!” “所有人吗?”沐酒歌捏了捏眉心。 唤作小城的少年拼命点头,目光掠过言离忧时多了几分迟疑,好奇,还有几分刻意掩藏不想让人察觉的厌恶提防。不过终归是年少,小城那份心思在场几人都敏锐察觉出,有人无奈,有人冷然,亦有人低头避开。 “看来我们的行踪都在对方监视之内,能组织起各门各派这么多人,早该想到有人在背后指使才对。”挠了挠头,沐酒歌一丝惨笑,“阿月,我已经尽力了,没办法,敌人太狡猾。等下我会尽量拖住那些人,你对云淮最熟悉不过,趁这机会带着言姑娘和呆小城找偏僻地方逃走,越远越好,直到这件事解决之前都不要露面。” 笑风月沉默片刻,面无表情:“怎么,连不可一世的君子楼也不管用了,只能让你出来送死么?” “反正我也讨不到媳妇,前途无亮,送不送死一样嘛!” 沐酒歌喜欢开玩笑,多么紧张气氛下都能从容笑谈,然而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如他这般淡然。言离忧几次与死神擦肩而过,却没有哪一次如此时一般疲倦沮丧,即便是玩笑,听在她耳中仍是最痛心的刺伤。 “沐大侠,墨情他知道我在这里吗?”许久后,言离忧终是忍不住发问。 沐酒歌一时没了声音,挠着耳垂拖沓半天,方才委婉回答:“之前有给过他消息,不过最近兵荒马乱的,不一定准时送到。” 也就是说,温墨情早知她身在云淮,却一直没有任何举动? 言离忧不知道自己该往好处想还是该往坏处想,她一直拼命安慰自己温墨情不会弃她于不顾,可事到如今,她找不到支撑自己坚持下去的理由。 定远王……那是他的父亲啊!亲情与爱情面前,纵是惊才绝艳的破军少主也会迷乱,也会难以取舍吧? 低下头,言离忧忽地掐灭蜡烛,突如其来的黑暗里声音清冷。 “如果在背后策划这一切的是连嵩,我们绝对逃不过他的掌心,想要突破牢笼唯有迎头直上,拼个鱼死网破。” “离忧?你想干什么?我们之前可是说好的!”笑风月觉察出言离忧语气不对,摸黑猛地攥住言离忧手腕,“这世上没人傻到明知是陷阱还要往里跳,有我在,你想都别想!” “从我被丢弃在荒野里醒来就一直感觉有人盯着我,那道目光如影随形,我却不知道它的主人藏在哪里。笑老板,不是我多心,是真的有人由始至终都在监视我,我们做的每一个决定、走的每一步都在敌人掌控之中,逃,永远不是解决的办法,只会让不知真相的旁人更确定我有罪。我受够这一切了,生活在黑暗里的滋味很不好受,既然活着,我要堂堂正正站在人前,看一看千方百计想要置我于死地的人还有什么高招。” 面对危险还是逃离求生,这个问题又一次成为争执的焦点,言离忧与笑风月各不相让,竟在本就十分紧张的气氛中又平添三分执拗。 好半晌,沐酒歌慨叹长叹:“难怪墨情这么钟意言姑娘,这份胆魄与担当、固执与特立独行,和墨情完全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反正你们也争不出个高下,索性容我说一句吧——我赞同言姑娘的想法,与其在监视中一路奔逃,按照敌人定下的路自投罗网,倒不如选择敌人料想不到的结果。”突然扭头看向言离忧,沐酒歌笑意吟吟:“言姑娘可知道墨情为什么被称为破军少主?” 箭在弦上一触即发的时刻,沐酒歌却提起毫无关联的事情,令得言离忧愣怔无语。 “是这样的,破军少主这名号是师父赐予墨情的。”沐酒歌毫不介意身侧两位女子惊诧无奈,手向上一指,脸上带着莫测笑容,“破军星,北斗第七星,三大凶星之一。在我们初入君子楼时童叔叔曾说过,墨情骨子里有种斩除旧缘、先破而后立的个性,所以师父叫他破军。” “先破而后立……死守只会有退无进,唯有另辟蹊径,方能打破僵局么?可是面对那么多敌人,一个不小心就会丧命,破是破了,就是再没立的机会。”唇齿间噙着呢喃细念,笑风月若有所思,而不等她想明白利害关系,言离忧已经打开房门,昂首挺胸走了出去。 夜风平缓如丝绸,柔似江波春水,半遮面的皓月高挂,投下淡淡薄薄的清冷银辉。 这样月光静谧的夜晚总让言离忧想起大婚前夜,同样皎洁的月光曾照耀着她这一生最幸福时刻。 那样的夜晚,还会再来吗? 挺起胸膛深吸口气,言离忧堂堂正正站在院落中央,听着吵杂声渐渐逼近,眼看火把光芒一点点走来。 “开门!我们知道那妖女藏在这里!君子楼号称江湖第一楼,非但不为贤明爱民的定远王报仇,反过来还要保护祸国殃民的妖女吗?!开门!快开——” 呼喊声戛然而止。 那群人站在门口嚷嚷几声,而后不知谁抬起脚粗鲁地将大门踢开,本以为见到的会是空荡荡院落和房间紧闭门板,所以叫骂吵嚷声一直未停,却不料,大门被踢开后直接闯入众人眼帘的是一道傲立身影,衣衫颜色款式虽俗艳,偏偏在那张淡然雅致面庞的映衬下,愈发显得玉骨冰清,绝尘脱俗。 “我就站在这里,不躲不逃,没必要如此明火执仗吓唬人。”言离忧淡淡扫视,平静目光让闯入的人群一时鸦雀无声。 笑风月等人紧紧护在言离忧周围,小城战战兢兢环顾,见闯进院子中的人足有二十多,门外尚有二倍人数尚未进来,喉咙咕噜一声,双腿不由得开始打颤。 人数往往能助长气势,初刻惊诧后,最先反应过来的敌人已经开始又一轮怒骂,无外乎又是一些指责青莲王媚惑君心、阴险恶毒之类的话。这些言语听得太多,言离忧已经学会不再往心里去给自己添堵,等一群人说得唾沫星子都干了,这才抬起眉眼,落落大方。 “我是你们要找的人,但我不是青莲王,更不是杀害定远王的凶手。” 笑风月抽空与沐酒歌对望一眼,眸子底下都藏着深深无奈——就这么一句话想平息事端吗?倘若可以,那言离忧又何必东躲西藏,早早站出来说一句不久好了?对面哪个都不是善茬,没吃过几十年苦头历练坐不到如今地位,换句话说,这些极有可能是被幕后真凶聚集起来的逼迫者都有自己的主见,怎会凭言离忧一句辩解就尽释前嫌? 听起来颇为可笑的一句话令对面敌人也倍感有趣,你看我、我看你嘲讽冷笑几声,总算有人打头站出来说话:“想当年青莲王风风光光、不可一世,怎么,现在连承认自己身份都不敢了?胆量被狗吃了吗?” 言离忧不气不恼,甚至在虎视眈眈视线中清淡浅笑,举手投足间,胸有成足。 “凡事要讲真凭实据,没有证据的话,至少要符合推测才行。我的身份暂且不谈,我只希望各位能推想一下,如果我是杀害定远王的真凶,是夺走免死诏想要换一条生路的青莲王,那么,为什么我到现在还要留在云淮,而不是去帝都捧着免死诏求生?还有,若我是青莲王,在已经掩藏身份成为定远王世子的世子妃后,又有什么理由去杀害自己的亲人,破坏好不容易得来的安定环境,就为一纸可能有用也可能没有的免死诏?究竟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你们又是受谁怂恿才聚到这里的,我想聪明人都应该考虑清楚才对。” 第282章 唇枪舌战 “嘶……她就是青莲王?”人群外围,有人小声咋舌。 自信,底气十足,敌众我寡局面下也能从容不迫,生死之间举重若轻。拥有这样性格的女子不多,而青莲王在拥有强势性格的同时又有着上天赐予的精致容貌,不管怎么说来,多少会有些人报以好奇惊讶,甚至是带着亵渎意味的不轨眼神。 没有人喜欢自己被当成傻瓜,更不愿听人说自己是受人指使的棋子,是而言离忧那番话震住了一部分人,却也让一部分人大为恼火。 “少在那里自说自话!你以为没人认识你吗?蛊惑先帝多年竟还敢大言不惭说自己不是青莲王,难道是我们见鬼了?” “你要证据?要什么证据?免死诏都送到宫里了,皇上不得不答应放你一条生路,这证据还不够充分?谁管你为什么在云淮,我们只知道你害死了定远王,若不杀你这妖女,定远王泉下如何瞑目?我大渊百姓还要受你多少陷害?!” 有人指责言离忧的同时,也偶尔会蹦出几句其他声音,阴阳怪气,另有所指。 “难怪当初定远王世子口口声声说血洗青莲宫却一直不见青莲王尸首,原来是把‘死人’扛回家成亲了,鼎鼎大名的君子楼也成了祸国妖女避难之处。我大渊江湖中人多把君子楼视为执牛耳者,如今……哼,也不知君子楼收了青莲王多少好处,居然连这种卑鄙无耻的事情都做得出来!” “你——君子楼岂容你恶言污蔑!”听得师门收入,小城恼羞成怒,脸红脖子粗正欲上前辩解,冷不防斜里伸出一只手臂将他拦下。 “让言姑娘来处理,这种时候我们开口只会越描越黑。”沐酒歌朝小城轻轻摇头。 小城愤愤扭头,嘟嘟囔囔满腹牢骚:“要不是她,我们也不会被人误会,对这种人干嘛那么好……” 身后的短暂争执言离忧不是没有听到,正相反,在吵嚷之中小城那两句话比其他人所说都要清晰,言离忧只是装作什么都没听见,仍藏好心里各种情绪,以最平淡表情应对各种咒骂责难。 “天下事都讲究一个理字,本来你们与定远王毫无干系,不也是为求个公道才来抓我的么?同样,想让我伏罪也得有理有据,我绝不会承担不属于我的罪名,让真正的凶手逍遥法外。”唇瓣轻咬,言离忧抬头逡视众人,“我不知道是谁把你们聚拢到一起的,但我相信,这个人一定比你们任何人都要关注我,比谁都希望我含冤而死。你们想想,将我藏身醉风雪月楼一事告知你们的人,为什么他不来杀我,非要让你们来闹上一场呢?是他没这个能力,还是他不敢露面?又或者,想杀我为定远王报仇不是他的真正目的,这人原本就怀揣异心,只不过是在利用你们的愤怒?” 定远王英名远播,是百姓倍加拥戴的好人。在定远王死讯传出后,江湖上这一群人的确十分惋惜悲痛,却还不至于气得跳脚主动要擒拿凶手为其报仇,仔细想想,个个都开始发觉的确有什么不对劲儿。 接到消息,听说青莲王诈死混入定远王府,杀了定远王偷走免死诏,又写信向皇帝温敬元讨要生路;再之后,有人四处散播消息说青莲王就藏身于云淮赫赫有名的醉风雪月楼内;而定远王府那边,世子温墨情迟迟不肯正面说明定远王之死内幕,此时便有谣言传来,印象中才智双绝、一身正气凛然的君子楼破军少主温墨情,很快就被抹黑成色令智昏、不忠不孝的叛臣逆子形象。 再之后呢,又发生了什么? “我……我是听宋掌门说要来诛杀妖女才一同跟来的,其他并不知情。”有人面露退却之色。 被众人盯视的宋掌门头皮一紧,慌忙摆手:“这事儿不能算我身上,我也是与几位道友喝茶比剑时听说的,那时聚在一起的人多,根本无从追究是谁先提议的!” “我这里听的消息跟宋掌门无关。前几天闲来无事与朋友切磋,遇到个身手不错的陌生人,觉得投缘便多聊几句,我是受那位朋友邀请才来的,但今天并未见他到场。”又有人狐疑开口。 “那、那最先提出来的人是谁?总该有个牵头人吧?” “在场各位都是颇有些名气的门派代表,按理说实力也不算弱,就算孤身一人或者以单独门派之力击杀妖女应该并不困难,有必要如此兴师动众吗?我早觉得有些不对,现在看来,果然……唉!” 越来越多的质疑汇聚到一起,一时间竟忽略了应该作为主角的言离忧,仅有几道若隐若现的目光总萦绕言离忧左右,颇为不善。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反馈回来的信息基本符合言离忧猜测,这些人都是被人煽动愤怒情绪,而后又被人以各种借口理由拉拢到讨伐行列中来的,真让他们去找出最初发动的人,根本没有可能。 因为一切消息与怂恿来源,都是见不得光的。 剑拔弩张的气氛不再像片刻前那般可怖,言离忧见时机成熟,表情平和许多:“诸位想为定远王讨个公道,而我背负的担子更重,除了要查清父王被刺杀真相外还要为自己洗刷冤屈。一直以来我都背负青莲王的罪责委曲求全,就因为我与青莲王长相酷似,我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让你们相信,我就是我,不是什么青莲王。” “你不是青莲王的话,那你是谁?青莲王又在哪里?皇上那道圣旨上暗示得十分明白,是青莲王故意接近世子混入定远王府,所以才有机会杀定远王、夺免死诏的,这你又怎么解释?”质问声音再起,只是这一次,多了几分困惑,少了几分咄咄逼人。 “如我刚才所说,以当时的情况,我根本没必要去抢免死诏。我与墨情一起经历许多波折,好不容易才能结为夫妻,父王又待我不薄,朝廷更没有任何想要为难我的迹象,这种情况下,我为什么要杀害定远王、抢走免死诏旧事重提?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有人在暗中操控,不然为什么朝廷出尔反尔,一会儿说青莲王已死为我洗脱罪名,一会儿又突然改口说我就是青莲王?如今奸妃佞臣当道,诸位大侠应当都有所耳闻,比起大婚第二天就被迫逃亡的我,朝廷,或者掌控着朝廷口舌的人,不是有更大嫌疑吗?” 言离忧不卑不亢有问有答,条理清晰又句句戳在疑点上上,气势汹汹的“来客”渐渐陷入内部混乱。沐酒歌松松垮垮站着,食指有意无意搓着下颌,饶有兴趣地看言离忧一番唇枪舌战,眼中竟有三两点熠熠光泽。 “阿月,我这么盯着言姑娘看,你有没有吃醋啊?” 啪—— 笑风月斜睨冷笑,拎住不停揉着后脑的沐酒歌衣领,猛地向前一推:“你们不是要找君子楼问罪吗?现在君子楼的沐大侠就在这里,要打要杀,随你们处置。” 眼见名动天下的中州游侠被青楼老板娘一巴掌拍得浑身酥软,那些前来讨公道的人个个目瞪口呆,这一出戏谑场景也让紧张气氛消弭于无形。 言离忧一动不动站着,手心里满是汗水。 只要这些人对幕后黑手有所怀疑就可以了吧?连嵩也好、蓝芷蓉也罢,他们能做的仅仅是唆使怂恿,而非彻彻底底控制人心。这一群天天把正义天道挂在嘴边的人,且不论他们心里是否真的装着公道二字,至少在许多有头有脸的门派代表者面前,他们不太可能罔顾明摆着的道理对个女人出手。 局面陷入混乱僵持时,不知哪个角落忽然响起一把沉闷声音:“青莲王真是好口才,众位英雄豪杰险些被你哄骗过去。” 再次针锋相对的指责令言离忧眉头微皱,想要循着那声音寻找说话之人却无从分辨,仿佛说话的人并不存在于众人之中,又好似无处不在。 人群中,有长髯老者倒吸口气:“好功夫!阁下是哪位英雄?为何不现身说个明白?” “何必现身?我与君子楼颇有些渊源,知道一些旁人不知道的内情,说出来是因为不愿定远王死不瞑目;不现身,那是因为我不想与君子楼撕破脸皮,从此因一个妖女被到处追杀。” “我们君子楼向来做事光明磊落,怎会与你这种见不得人的东西为友?说什么追杀,是怕被人识破身份吧?!”小城又沉不住气怒道。 “我是什么人,你们用不着猜测,我只想说一个事实,说完后各位觉得谁真谁假,自然也就有盘算了。” 那隐藏在暗处的神秘人无端令得言离忧一阵紧张,然而面对狐疑不定的众多武林人士,也只能佯作镇定,竖起耳朵试图分辨声音来源。 片刻停顿后,那声音又一次响起:“首先我想问这位姑娘,你说你不是青莲王,那你要如何解释与青莲王容貌相同,甚至连名字都相同一事?你与定远王世子又是在何时何地因何相识的?然后我想公布的是一个从某位君子楼子弟处听来的消息——霍斯都帝国女公爵慕格塔·芮绮罗曾率兵在边陲堵截你和世子,就连霍斯都帝国主君也亲自出面,并且质问你为什么连亲生姐姐都弃之不顾。言姑娘,或者青莲王,你与霍斯都帝国那些勾当,你秘而不宣的身世,还有你潜入大渊这么多年的企图,今天应该老老实实交代了吧?” 刚刚才涌动起平和气氛的院落,一刹那,再度鸦雀无声。 第283章 破而后立 “霍斯都帝国?这……怎么……青莲王跟霍斯都帝国还有关系?” “连霍斯都国王都能惊动,那得多高的身份?” “我听说那个女公爵来我大渊时,特地要求去青莲宫住上些时日,莫非是为了与诈死的青莲王见面?原来如此,那青莲王为什么要蛊惑先帝做出许多暴行就解释得通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当霍斯都之行所发生的事情被部分曝光那一瞬,言离忧知道,自己没有更多解释能与对方的污蔑抗衡了。 至今连她都不了解的过往,要如何向别人解释澄清?她怎么也想不到,那段本该只有她和温墨情等人知道的秘事,居然有一天会公诸天下。 至于将这些秘而不宣的消息外传之人是谁,根本不需多想。 在大渊被敌军铁蹄踏破,战火蔓延摧枯拉朽之时,霍斯都帝国这个名字听起来万分刺耳,对本就怀着怒火而来的人们而言,无异于火上浇油。沐酒歌见情况不妙急忙收起笑容把言离忧护在身后,几次试图阻拦解释都被人群愤怒吵嚷打断,眼看人群越逼越近,听得吼声逐渐化成一股,沐酒歌不得不拔剑防御,准备随时抵挡可能出手进攻的人群。 “杀妖女!行天道!为定远王报仇!” 吼声激烈如雷,盘亘在庭院上方不绝于耳,连浓重夜色也被惊破,畏畏缩缩躲到火光之后。 “离忧,不行了,跟这些家伙说不通人话!走,快走!”笑风月拼命拉扯言离忧向后退去,然而身后是冰冷门板与坚硬屋墙,宅院之外尚不知有多少人伺机而动,能躲到哪里?只凭他们四个人,又如何能杀出重围? 陡然一声骏马嘶吼掺杂进吵嚷声中,有些在外围的人注意到了,但已经身处庭院内准备动手的人并未在意,直至低低惊呼此起彼伏,一道迅疾身影满不在乎踩着众人头顶跃临庭院之内、两方之间,这才招来或惊或疑的关注目光。 顿时,一片倒吸凉气声。 沐酒歌愁苦脸色忽地放松,长叹一声,软软地将手臂搭在来人肩头:“你就不能早点儿来吗?非得等千钧一发时才来装英雄,什么时候改改这臭毛病?” “早到了,在外面骑马观察半天。”清冷声音似是有些漫不经心。 依旧是那道坚定颀长的身影,依旧是整齐干净的素色衣衫,就连言语间的微末习惯都不曾改变。 耳边吵杂忽如潮水般散去,言离忧呆愣而立,静静望着那道身影侧脸,不声不响,不言不语,只觉得心里刀扎一般难受,却又希望这一刻不要走,永远停留在眼中,心中,记忆中。 唯有看着他,才会觉得心安。 “既然跳出来了,肯定是有所发现吧?来来来,这些人交给你摆平,你们定远王府的事我还真插不上嘴。”沐酒歌笑容含暖,忘却紧张,“墨情啊,为兄已经尽力,是时候把你的世子妃接回家了。” 仿佛特地配合夜色的月白衣衫轻动,不过随意一个转身,偏偏转得从容优雅,风华尽显。 “我定远王府的家事,什么时候轮到不相干的人来关心了?”眉梢轻挑,淡漠冷然。 温墨情的出现实在大大出乎众人意料,尤其是那句质问,更问得一群本就与定远王八竿子扯不上关系的人哑口无言。院落中无声足有半晌,谁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温墨情,却是温墨情足尖一点踢起地上石子,嗖地一声打破僵局。 咚,那石子打在墙角阴暗处缩着的某人身上,发出沉闷响声。 温墨情抬眼,眸中流水不惊:“刚才振振有词,好像我温家的事你都了解一般,现在可还有什么话要与我对峙么?” 众人回身,视线集中向角落,只见一个面目普通、身着暗色劲装的老者唇角带血,正阴狠地与温墨情对视。 这就是刚才说话质问青莲王的人?明明就在如此之近的距离,偏偏谁也听不出他所在位置,这门功夫除了要有极其深厚的内力外,还要有数十年的技巧修炼才行,然而在场的江湖名宿中,谁也不知道中州竟有这般厉害人物。 那神秘老者被温墨情识破身份后,非但没有慌张逃窜,反而冷笑着直起身,倨傲之气赫然满面:“我对你们定远王府的事不了解,却很了解青莲王的事。当初你定远王世子一夜之间血洗青莲宫,曾教诸多武林豪侠敬佩不已,只可惜他们并不知道,当时你根本没有杀死青莲王,而是放了她一条生路,并且在之后把她送入皇宫,成了太医府的一个备职太医。我倒想问问世子,定远王府与青莲王,或者君子楼与青莲王是否有什么勾当,否则你为什么要救一个祸国殃民的敌国奸细?” “青莲王的尸首我早就交给朝廷,此事当时在朝的文武百官都可以作证,若没有尸首为证,皇上也不会声明青莲王已伏诛。其他荒唐问题,因为离忧并非青莲王,我没必要再回答;至于君子楼与定远王府……有必要告诉你这异国细作么?”温墨情眼眸一寒,轻蔑之意毫不掩饰。 “异国人?”温墨情的反问又一次让局面变得混乱。 稍稍靠近言离忧,温墨情不着痕迹将她护在自己所及范围内,仍是姿态从容:“左丞相连嵩身边有位轻功高超而诡异的护卫,从那人入手,我试着调查了一下,发现那护卫与另外九名青岳国高手都被连嵩收入麾下为其效力。这些人其中一个号称‘广国法师’,投入连嵩麾下前在青岳国广国寺宣法扬经,每每登上讲经台便声如雷吼、难寻其源,是青岳国佛家及江湖上都颇有名气的人物。” 一阵阵倒吸凉气之声淹没感慨,落在那神秘老者身上的目光不再抱持善意。 “原来是青岳国的贼人!奸臣连嵩挟天子以令诸侯,把持朝政、陷害忠良,闹得我大渊民不聊生、烽烟四起,如今又要将污水泼向君子楼吗?幸好今日温少侠识破贼人身份,不然我们又要被那天杀的奸臣利用了!” 一句怒喝,百声应和,转眼间情势再变。如果不是气氛有些严肃紧张,言离忧真想换上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给众人看——这时比的,是青莲王和连嵩谁更拉仇恨么?也不知这些所谓江湖人士脑子是怎么长的,稍有挑拨就火冒三丈、怒气冲天,见风就是雨,再有人站出来解释两句,那股火气便又转向其他人了,毫无冷静理智可言。 相比之下,果然还是温墨情更靠谱些。 言离忧忽然有了一个非常厚脸皮的想法,若是有机会,她很想骄傲地说上一句,看,这就是她的男人。 “自豪么?”忽地,温墨情回头,没头没脑来了一句。 言离忧顿了顿,眨眨眼:“少臭不要脸。” 温墨情笑笑,很清淡,很随意,似是不经意才留下的表情却深深烙印在言离忧心底。言离忧低下头一声无力叹息,原本藏了满肚子的委屈心酸莫名其妙消失无踪,好像温墨情就是巨大发热的太阳,总能把她那些阴暗、寒冷迅速驱逐。 旁边被忽视的笑风月见言离忧一副小女子情态,登时老大不愿意:“猪油膏子蒙了心,呸!死丫头,没记性,好了伤疤忘了疼!” “笑老板少夸她,她会当真的。”温墨情一本正经。 对面还在争吵,这边刚刚摆脱被围攻状态的人就可以谈笑风生了?小城有些茫然,看看身边四人,再看看朝那神秘老者广国法师扑过去的江湖人士们,挠着头总觉得不太妥当。 “沐少主,您不是常告诉我要居安思危吗?这会儿还很危险吧?” 沐酒歌露出洁白牙齿森森一笑,用力拍了拍小城脑袋:“呆小城,你怎么这么呆?有那家伙在的地方会不安全吗?” “啊?谁啊?”小城愈发茫然。 猝然一声锐响,吵闹人群中猛地几道银光割断月色向温墨情背影袭去。小城吓得一句惊呼堵在喉咙里怎么也叫不出来,眼睁睁看着温墨情仍与言离忧交谈,对身后的危机毫无防备。 “不自量力。” 也不知道哪里飘来一声冷冷评判,与之同时出现的还有另外几道破风啸响,之间袭向温墨情的几道银光似是被什么东西挡住,在即将刺入温墨情脊背前生生止住,叮叮叮落到地面。 小城汗毛耸立,看清地上几只闪着幽蓝光泽的银针后更是后怕得一头冷汗,待看到银针旁边几片树叶时,脸色陡然惨白,几欲哭泣:“楼楼楼楼少主……是楼少主!” 沐酒歌似是早就料到,不以为然点头:“啊,自然是浅寒,墨情有危险时他肯定会在附近。”抬头向四周看了看,尽管早知道楼浅寒身在何处,沐酒歌仍装作不知,双手放在嘴边故意高喊:“喂,乱雪阁的楼阁主,快出来,我是你的仰慕者啊!” 嗖。 风吹过,一片安静。 想要吓唬一群来自江湖的乌合之众,还有什么比“楼浅寒”、“乱雪阁”两个名字更可怕的吗? 只要楼浅寒还活着,肯定没有。 在人群没有散去之前,楼浅寒始终没有现身,唯有在那神秘老者先后两次暗器偷袭时才出手干扰,而当那老者第三次射出剧毒银针,楼浅寒再没有手下留情,一片碧绿柳叶袭过,殷红血花飞溅,留下的就只有老者死不瞑目的干瞪双眼。 “言离忧是我君子楼破军少主之妻,谁敢对她不敬,下场如此人。” 夜风里,冷如玄冰的声音平淡,无情。 第284章 君心我心 十年前。 “楼浅寒是谁?没听过。” “君子楼的七杀少主吧?好像是楼家遗孤。” 十年后。 “君子楼七杀少主?谁啊?” “这都不知道,说出来吓死你——他啊,就是乱雪阁阁主楼浅寒!” 十年,许多人事发生翻天覆地变化,亦有许多东西不曾改变,但楼浅寒这个名字,绝对是不变却又变化巨大的一个。 从无人知晓,变成无人不晓。 “楼阁主的名字,好像比什么都管用。”望着真正如潮水般退去的人群,言离忧恍惚呢喃,蓦地想起之前在霍斯都边境也是如此,只凭楼浅寒在人前一站,就让赫连茗湮不得不放众人一条生路。 沐酒歌张望一番,朝对街房顶招了招手,偏头向言离忧笑道:“江湖中哪家有喜欢闹的孩子不服管,长辈都会用浅寒的名字来吓唬,可以说是万用药,屡试不爽。” 这种话应该用暖烘烘的笑脸说出来么?言离忧缩了缩脖子,想起楼浅寒对她一直不算友好的态度,浑身禁不住一寒。 楼浅寒并不是独自前来的,那些硬着头皮还想继续闹事的人都被同来的乱雪阁下属赶走,等到所有外人都离开,楼浅寒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阁主才悠悠踏着房檐墙垛而来。 “又没留活口。”温墨情没有感恩道谢,反而皱着眉头抱怨。 楼浅寒瞥了一眼地上广国法师尸首,嫌恶地移开目光:“看着烦。” “留不留大概也没什么区别。”沐酒歌凑到尸体旁翻看少顷,而后摇摇头,“牙齿里有毒囊,典型的死士,就算生擒了他也撬不出有用线索,更别提指出连嵩罪行。真不懂这些人是怎么想的,跟着一个祸乱别人国家的疯子甚至不惜搭上性命,究竟有什么意义?” 温墨情面色平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坚持,没必要细究。” 师兄弟三人自顾交谈,旁边两个女人插不上话,各自翻了翻白眼。笑风月突然抬手在言离忧胳膊上狠狠扭了一把,脸色沉得像要下雨:“死丫头,是不是又打算跟男人跑了?小没良心的,老娘真是白白花钱买米养你!” 言离忧错愕,半晌后无奈苦笑:“继续留在楼中,早晚咱们家招牌被人拆掉,能给老板娘你少找些麻烦不是最好?这次是侥幸他们及时赶到解围,即便如此我还是险些吓掉半个魂儿,再来一次我可受不了。” “醉风雪月楼还容不下你这尊佛么?天塌了有我顶着,砸不到你。”笑风月半抬眉毛斜了眼温墨情,忽而冷笑,“再说你回去干什么,继续让人欺负?才成亲第二天就被丢到家门外四处漂泊,闹这一身伤病还没够?我早跟你说过,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尤其是君子楼的男人,都是忘恩负义的王八蛋!” 君子楼似乎成了最无辜的存在,明明与之没有任何关系的事总要无关遭受牵连各种被骂,言离忧都有些于心不忍了。回身看看被笑风月大嗓门吸引注意力的师兄弟三人,除了楼浅寒一***不变的冷漠面孔外,温墨情和沐酒歌都面露无奈,对视一眼默默摇头。 无奈归无奈,该说的话还是要说。 温墨情走到言离忧身边,极其自然地拉住纤细皓腕,轻轻朝笑风月点头致谢:“多谢笑老板这段时间的照顾,给您添麻烦了。府中还有很多事情尚未处理,今晚我会趁夜带离忧回去。该解释的事情,沐师兄会代为说个清楚,笑老板若是觉得仍不解气,随时欢迎到定远郡来找麻烦,或者也可以把火气都撒在沐师兄身上,我绝不介意。” 笑风月冷哼一声,仍不给温墨情好脸色:“要走也得离忧自己同意,你有问过她意见吗?我楼中的姑娘就由着你随便送进取出?” “我……”被笑风月这么一搅合,言离忧倒真有些犹豫。 定远王已死,这是不可更改的悲剧,作为悲剧引发者的她要以什么表情面对温墨情、碧箫、温墨鸿和定远王府那些人?就算每一个人都不在乎她是不是青莲王,定远王的仇,难道就与她没有半点关系吗? 都说红颜祸水,言离忧忽然觉得,自己的确配得上祸水二字。 言离忧的犹豫态度令温墨情十分不爽,朝沐酒歌使了个眼色后,沐酒歌立刻凑到笑风月身边,半开玩笑地揽着香肩往外推:“人家小夫妻要说悄悄话,阿月,我们也找个地方聊聊好不好?你看今晚月色多好——嘶,轻点儿打……” 小城是沐酒歌手下,自然要跟着自家少主寸步不离,无可选择地红着脸低头离开;楼浅寒稍作停顿,目光复杂地看了言离忧一眼,而后只字不说,冷峻背影消失在夜色中。 院落里,便只剩温墨情和言离忧二人。 沉默总是不期而至,温墨情始终不愿放开言离忧的手,言离忧亦不挣脱,面对面站在温墨情身前,低头不看他,却能嗅到他身上风尘仆仆后的疲倦味道。 言离忧的心有些酸。 为什么直到现在他才赶来?是得知消息太晚么?还是因为,他之前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来找她? 脸颊一抹温热,是他的手掌轻柔捧起。 “别胡思乱想。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是我妻子,我信你,所以才会与你成亲。”被夜风吹凉的唇瓣轻轻掠过额头,言离忧听见,温墨情似是淡淡叹了口气,“这件事复杂棘手,我必须处理好王府那边才能来找你,况且还要保证我们的行动没有被任何人监视,不然只会让你处于更加不利地步。其实我早就到了云淮,不过是想趁这机会找出在背后煽风点火的人才拖到刚才现身。你要明白,这盘棋局很大也很危险,一步错,满盘输,有些时候,我必须强迫自己不要事事以你为优先才行。” 这些道理言离忧都懂,可不知为什么,心里还是沉甸甸的。 “父王的丧事……都办妥了吗?七七过了,我连一炷香都没能给父王上……” 见言离忧并没有因为自己姗姗来迟而生气,温墨情更进一步,将言离忧整个人都拥进怀里:“该办的都已经办完。事实上父王很多年前就已经看破生死,他从不在乎自己哪天会离开人世,所以才会活得那么潇洒自在。关于刺杀这件事你不用顾虑太多,没有人会怪罪于你,现在府上大家都在盼着你回去,你不在这段时间,顾伯都快急疯了,天天问我世子妃什么时候回来;大哥也经常来我房间,虽然没能表示什么,我却知道,他也在挂念你的安危。” “嗯。”言离忧神思恍惚应了一声,破有些心不在焉。 温墨情挑起眉梢:“还在想什么?” “我在想……”抬起头,言离忧认真地看着温墨情眼眸,“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多话?” 说完发现,气氛有些不对,然而想要后悔为时已晚,言离忧如过去无数次相同情况的结果一般,被温墨情那道相当危险的视线牢牢锁定。 看了半天,温墨情打了个响指:“好,这件事谈妥,今晚就跟我回定远郡。之后……回答我一个问题。” 不待言离忧询问是什么问题,温墨情出乎意料地扯开她领口。正当言离忧脸色大变想要骂句流氓时,温墨情却伸出手指挑起她颈间红绳,眉眼间满是不悦。 “沐师兄说,你在流浪时险些冻死饿死,都到这地步了,还不舍得用它?” 月光下,粘合在一起的碎银团闪着微弱银光,柔和近似某人。 言离忧恍了恍神,急忙抢回银团吊坠小心翼翼收回衣领内:“这是我的护身符,不是用来换衣衫粮食的。” 这银团的来历言离忧曾对温墨情说过,一想到还有个虎视眈眈觊觎自己妻子的人,温墨情的不悦又加深几分,狠下心趁着四周无人狠狠咬了言离忧嘴唇一口。 “以后记住,这东西用来当个念想还行,你的护身符不是它,是我。” 言离忧打了个寒战。 “听着有些肉麻,而且透露出你脸皮越来越厚的重要信息——别这么看着我,我知道你要使坏。沐大侠和笑老板都在外面站着呢,我喊一声他们就会进来,好歹是个什么少侠之类的,你还是保护保护自己的名声吧。” 言离忧和温墨情一前一后从庭院里出来时,笑风月基本确定言离忧马上就要离开云淮已成定局,叹口气埋怨几句,最终还是依依不舍地把言离忧送上马背。 沐酒歌暂时不打算离开,将马匹让给言离忧后与温墨情私下说了几句话,临别时发现温墨情有些郁闷表情,不禁兴趣大增:“怎么回事,被媳妇训斥了?” 温墨情幽幽叹息,像是受了多大委屈似的,慢慢忧郁摇头。 “娇妻难驯。” 如此正经感慨从温墨情口中说出实在怪异之极,沐酒歌瞠目结舌愣了许久,直至温墨情、言离忧和楼浅寒尽数离去,这才呆呆回头看向笑风月:“阿月,墨情刚才好像说……言姑娘是娇妻?我这师弟脑子是不是有问题了?言姑娘的粗暴完全传承于你,怎么可能跟娇妻两个字贴边?墨情的脑子……” “沐酒歌,你给我过来。” 笑风月可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冷冷低喝,细眉斜飞,扯住沐酒歌衣襟一字一句,咬牙切齿。 “刚才你很威风是吧?以为让我和离忧先走,你自己对付那些人就算英雄是吧?我告你,沐酒歌,你再敢这么胡来,为了别人连自己性命都不要,这辈子……这辈子你别想娶我!” 幽幽夜风里,沐酒歌安然轻笑。 第285章 战局惊变 “纸花鸢,纸花鸢,白柳堤岸水连天,金樽玉罍全不换,双蝶恋恋不羡仙……” 梨花园中,清歌声声,调子是轻快的,那痴痴呢喃般的嗓音,听在心里却比刀割还疼。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唐锦意急忙擦擦发红眼圈,转过身垂头低道:“连嵩有事要出宫两日,芸贵妃正在凤欢宫歇息,这会儿赵公公也不在后宫,所以贱妾才……” 唐锦意身为太子妃,后宫品级排算犹在嫔之上,然而她向之行礼的人穿着宫娥衣衫,看上去平凡低微。 “本宫知道你被连嵩软禁不便行走,这么做是为了不打草惊蛇,并不算错。”那宫娥打扮的女子轻轻撩拨额发,露出端庄贵气面庞,居然是应当在冷宫软禁的前皇贵妃龙玥儿。 小声交代身边侍女几句,侍女匆匆走到园外把风,龙玥儿在唐锦意搀扶下往梨花园更深处走了几十步,及至被茂盛梨树遮挡得看不见园子墙壁了,这才放慢脚步原地驻足。 “有雪秀那丫头帮忙,冷宫情况已经摸得清清楚楚,谁是连嵩的人,谁是蓝芷蓉的人,如今本宫都掌握得十分透彻,只要能避开这些人耳目,要出来走上一趟也不是很困难。”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后,龙玥儿深深吸气,“本宫虽在冷宫,皇宫内外的许多消息都能从雪秀那边传到本宫耳中,也包括你和太子的。你被软禁这些日子我们无法相见,本宫却知道,你一直很聪明在避敌锋芒,否则也不会活到现在。” “连嵩知道殿下怜我,想要以我为要挟掣肘殿下。锦意无能,不能为殿下分忧解难,反而成为殿下的桎梏……” “忍字头上一把刀,倘若有其他出路,谁愿意忍气吞声受人摆布?”龙玥儿只比唐锦意大几岁,言辞语气却要成熟许多,“如今本宫对皇上已经不抱期望,二皇子离得远身子又弱,终是年寿难永,也不做期盼;身边能寄予厚望的也就是太子和你了。锦意,你我曾姐妹相称,如今身份虽有变化,感情依旧是那份。本宫是真心希望你和太子能逃过连嵩魔掌重夺我大渊皇权,所以才会冒险帮你。” 耳畔仍有断断续续的歌声传来,唐锦意些许走神,好半天才低低一叹:“锦意明白,但有一线生机,绝不教娘娘失望。”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龙玥儿长呼口气,静了静,也被那破碎歌声吸引住。眺望听上片刻,龙玥儿微微蹙眉:“这嗓音,听起来怎么那么像绢妃?可她不是病着足不出户吗?” “可不就是绢妃娘娘么?原来仙姿翩翩、不食人间烟火的一个人儿,如今竟疯疯癫癫的,连身边人都不认识了。”唐锦意叹息不断,把所指有关绢妃被连嵩奸污之事通通告知龙玥儿,又悄悄把太监宫女们之间传的一些流言也加以整理简单,毫无保留和盘托出。 身为冷宫弃妃,龙玥儿对绢妃所遭惨景深有感触,但让她在意的并非那些丑闻,反而是不太确切的流言。 “连嵩带绢妃去定远郡闹定远王世子的婚事?这就怪了,都说绢妃恋慕的是二皇子,怎么跑去了定远王府胡闹?真不知道连嵩是怎么哄骗她的,最后沦落到这地步,多少也怪她自己不争气。”微微停顿,龙玥儿压低声音,“对了,我记得绢妃身边有个叫双月的小宫女,她可还在铅华宫伺候?” “在的,如今绢妃身边也就只有她了。” 龙玥儿若有所思:“我对那孩子颇有些印象,胆小,但是很机灵,办事利落干脆不拖泥带水。太子妃可有办法联系上她?” “连嵩软禁我却没有禁止我与绢妃接触,还曾让我劝劝绢妃别惹他心烦,所以我去铅华宫那边基本上没什么限制,差不多每次都能见到双月。”心思一动,唐锦意似乎有些明白了龙玥儿的意思,“怎么,娘娘是想通过双月与绢妃沟通?” 龙玥儿一声哼笑:“与她沟通有什么用?所有嫔妃中她是最没骨气的一个。我是想让双月找借口出宫,想办法与外界取得联系。二皇子也好、定远王世子也好,不借助外力,只凭我们两个女人很难扳倒连嵩和芸贵妃一派势力。这件事你想着就好,尽可能去办,但也不要急功近利暴露目的。眼下这种情势,本宫没有任何力量庇护你,你只能保护自己、帮助自己。” 唐锦意点点头,愈发心事重重。 龙玥儿几次她私下见面交谈,虽然每次嘴上都说很器重温墨峥并期望他能挑起大渊治国重担,然而唐锦意明白,事实上龙玥儿对温墨峥并没有给予多大希望。先前唐锦意十分焦急于温墨峥的毒症,对龙玥儿提过,龙玥儿竟然只是简单安慰几句,连温墨峥如今状况如何都不问,这哪里是寄予厚望的态度?反倒是温墨疏和温墨情,时常被龙玥儿看似不经意提起。 对此,唐锦意只能默默接受,至多苦笑一声给自己看。 大渊已经危如累卵、风雨飘摇,这时候需要的不是天真热血的太子,而是真正有谋略、知进退的智慧明君。 回望安静梨花园,树影摇曳,碧翠葱葱,勃勃生机里不知潜藏了多少杀机;耳畔那断断续续的歌声夹杂着啜泣,悠悠,幽幽,听得人断肠,挽起万里江山一片哀凉。 ※※※ “就快到七月了。” 烈日当空,驿站茶亭里,言离忧没头没脑叹了一句。 “七月如何?”温墨情喝着茶又点了两道简单小菜,被滚滚热浪烤得有些烦躁。 言离忧有些出神:“锦姐姐预产的日子差不多就在七月,也不知她在宫里过得怎样,这两天晚上睡觉时我总梦见她。” 温墨情头也不抬:“那今晚跟我睡。” 茶亭就那么巴掌大的一块地方,三张桌子十二把长凳,谁稍微大点声说句话整个亭子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温墨情一句暧昧言语立刻引来旁边一桌人窃笑,更惹得言离忧脸上一片赤红,咬牙切齿:“你就不能有点儿分寸么!” “分寸?多金贵的东西?没听过。”享受着淡淡茗茶,温墨情一身无赖气旺盛十足,“是你非要分房睡的,睡不踏实总做恶梦能怪谁?我好心好意勉强同意夜里陪你,别不知好歹,其他人从来享受不到这般待遇。” “不要脸。” “不要脸!” 两个人异口同声,一个是恼羞成怒的言离忧,另一个则是坐在二人中间位置,始终面无表情如石像般的乱雪阁阁主楼浅寒。 温墨情转着筷子微眯起眼:“难得你们两个同一阵营。” 楼浅寒丝毫不给言离忧面子,冷哼一声,带着彻头彻尾的不屑。 什么叫欲哭无泪,这时候拿把镜子照照自己肯定生动形象。言离忧对楼浅寒总带着三分好奇七分敬畏,返回定远郡路上不肯跟温墨情同房而居也有一半原因归在楼浅寒身上——原本楼浅寒是作为护送者保护他们二人的,谁知道打从第一天晚上住入客栈起,楼浅寒每天都要拎着酒壶棋盘去找温墨情,一盘棋两杯酒下来,往往已是深夜。 言离忧心重久病,最缺的就是休息,自然不想在两个人下棋与互相嘲讽声中夜夜失眠;加上这几天身上有月事不太方便,索性单独开个房间独自居住,这便引来的温墨情的老大不满。 饭菜上桌,病后食欲大振的言离忧迅速往肚子里填,无意中发现楼浅寒仰头向亭外天空望着什么,锐气十足的两道眉头稍稍皱起。旋即,楼浅寒掏出一支精巧银笛放在唇边轻吹,怪的是,那笛子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温墨情停下手中碗筷,视线也望向外面天际:“哪边的消息?” “南面。”放下笛子,楼浅寒淡道,“楚辞养的,去霍斯都找你事为图联系方便,分给了我一支笛子。” “鸟兽煲汤补筋骨,替我谢谢那只狐狸。” 言离忧差点儿一口饭喷出来。 也不知道温墨情对楚辞有多大意见,不管什么事都要针锋相对,每每这种时候都会表露孩子一样的任性,说是可爱……不妥,却又找不到什么恰当的词语来形容。 那支不会发声的短笛吹奏后不久,天边一只通体雪白的鸟急速飞来,在半空盘旋几圈后落在温墨情等人桌面上。楼浅寒动作熟练地解下鸟足上小指粗细铜环,拔出纸条草草看上两眼,转手递给温墨情。 “给你的,出事了。” 温墨情立刻收起闲散表情——天下事在楼浅寒眼中没几件算得上麻烦,倘若他说出事了,那么必定是了不得的大事。 展开纸条细看,随着目光移动,温墨情的表情越来越凝重。 “北陲戍边军那些青岳国士兵果然不可靠。十日前他们突袭了留在北陲的戍边军营,幸而夜将军早有防备不至全军覆没,却也无可避免陷入重围。更糟糕的是,那些青岳国士兵没有为大渊驻守边防,反而在围堵戍边军后,为紧随而来的南庆国大军扫平道路——换句话说,现在杀向帝都的敌人已经不止一方了。” 第286章 另有隐情 “碧笙姐,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啊?不是说红莲姐和姐夫来了吗?”安州城内偏僻无人的小巷里,初九怯生生抬头问道。 碧笙有些紧张,又因紧张生出几分不耐烦:“催什么?该知道时自然就知道了。” 一大清早被碧笙从被窝里拖出来去逛市集,逛着逛着又莫名其妙把她一个人丢在街上,还与几个相貌怪异的异域人起了冲突,再之后就被拖到人烟稀少的地方匆匆而行。初九虽小却很机灵,怎么都觉得这一天不太平凡,不由生出几分小心。 “碧笙姐,干爹干娘说不让我走远……” “你吵什么?一路不停说说说说说个没完,烦不烦?还怕我把你拐走卖掉吗?”碧笙被吵得心烦,发了通火后又勉强做出歉意笑容,“好了好了,是姐姐不好。九儿听话,师兄说有些急事让我带你去见他,等办完事姐姐就送你回去好不好?呐,你现在安安静静跟姐姐一起走路,不要再问问题,好吗?” 初九点了点头,看上去有些委屈害怕,总算是老实片刻,然而走过两条小巷后,哀求声又阵阵响起。 “我肚子疼,真的好疼!碧笙姐,我想上茅房,等不及了!” 越是心急时越要出岔子,碧笙心里烦得不行,看初九可怜巴巴模样又发不出火,只好一脸不耐烦挥手:“知道了知道了,这就带你去!真是烦死个人!” 碧笙在偏僻角落随便找了个茅房,亲眼看初九捂着肚子弯着腰进去后叉腰等在外面,视线不时往河岸方向瞟去——按照事先约定,那里将会有人等她,等着把初九接走,而她要做的仅仅是返回王员外府中继续睡觉,装作对所发生一切毫不知情。 一切安排天衣无缝,甚至她特地带初九到人流最多的市集上,让初九在众目睽睽之下与事先安排好的几个霍斯都族人发生争执。碧笙对计划充满自信,虽然多少为可怜的小女孩感到惋惜,但对方已经答应会找个好人家照顾初九,顾虑什么的,完全可以忘在脑后。 她本就讨厌小孩子,尤其是非常亲近言离忧的孩子。 等了又等,还是不见初九出来,碧笙喊了几声也没人回应,心中起疑捏着鼻子冲进茅房,却发现茅房里空空荡荡,根本没有初九身影,有的只是被掀起一角的茅草房顶,以及几只脏兮兮脚印。 成长在人来人往、充满世故人情的醉风雪月楼中,初九远比同龄孩子更善于察言观色,从她见到碧笙那天起就隐隐发现,这个与碧箫姐姐相貌相同的另一位姐姐并不喜欢她,有时还会在她提起红莲姐姐时露出嫌恶表情。孩子终归是天性善良,初九一直把小秘密悄悄埋藏在心底,努力讨好任性的碧笙姐姐,可结局实在让她伤心。 碧笙姐姐没有告诉干爹干娘就把她带走,临出门时还特地避开下人耳目,显然不希望有人知道她是跟谁走的,至于之后莫名其妙与异乡人起冲突,大概是为了让人知道有这么一群不该出现的人存在吧? 初九不能透彻猜出碧笙打算,但她明白,这时候她必须果断逃走,否则等待她的绝对不是什么好下场。 经年累月的苦工给了初九一身好耐力,攀上茅房从棚顶逃走后,初九按照记忆里印象拼命往回跑,眼见道路越来越熟悉,心里的紧张感渐渐消弭,取而代之的是逃出牢笼般的喜悦。 “小妹妹,这么着急是在找人吗?”一声低柔询问,有高大身影挡住初九去路。 初九收住匆匆脚步抬头,脸色瞬息惨白。 那是个身材高大的年轻男人,轮廓深邃,皮肤白皙,显然是霍斯都族人。初九向侧面迈了一步,试图从小巷狭窄缝隙中钻过去,谁知那男人体格高大却十分敏捷,略一弯腰便把初九抱起,笑吟吟表情里找不到任何阴霾。 “不听话会被长辈教训的。来,我带你去找那位姐姐——不可以乱喊哦,哥哥我生气起来可是非常吓人呢!” 悬殊的力量差距让初九乖乖闭嘴不敢吭声,咬着牙关眼看碧笙一步步接近。 “人已经交给你,后面的事再与我无关,该怎么对外解释就按事先约定好的说,我不想节外生枝。”碧笙似是不敢与初九对视,低低说了几句后,忍不住询问,“你不会对她怎么样吧?” 男人依旧笑得阳光直爽:“怎么可能?绮罗只是想请这位小妹妹去作客,不会伤害她的。” “没事最好,我只知道与言离忧沾上关系的人都要遭殃,能让她在霍斯都帝国生活远离那妖女,也算是一桩幸事。” 初九一直默默听着二人对话,及至此时才明白碧笙是在针对言离忧,登时小拳头紧握,用力向碧笙砸去:“坏女人!你才是妖女!你喜欢姐夫,所以想害红莲姐!坏女人!” 碧笙没想到初九会突然爆发,猝不及防被打了一拳,捂着脸上一块红印目瞪口呆,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大概是担心碧笙一怒之下会打回去,那男人急忙抱着初九转个身后退半步,慌张摆手:“好了好了,我这就带她走。” 初九两只小手被那男人攥住挣扎不得,眼见碧笙愤恨表情相距越来越远,气哼哼地张嘴在那男人肩头咬下去,换来一声倒吸凉气和苦笑:“小妹妹,你怎么跟阿猫阿狗似的咬人呢?我不是坏人,以后你就知道了。” 那男人腿长步子大,走路速度相当之快,说话间已经奔到河边偏僻渡口,扛着初九踏上一条小船。将初九轻轻放在角落里又递去几颗甜枣子,见初九仍然警惕气恼地望着自己,那男人颇为纠结。 “呐,小妹妹,你可以叫我萨琅哥哥。等下我们开船去沥州,到了沥州还要坐马车再走上几天,之后我会带你去见一位很漂亮的仙子姐姐。那位仙子姐姐会在霍斯都帝国给你找一个很好的人家收养,一定比在渊国过得好,所以……所以不要再咬哥哥了好吗?很疼的!” 萨琅天生一副落拓亲切之气,加上刚才始终从碧笙手下保护着初九,是而初九对他说不上厌烦、圆圆眼珠骨碌碌一转,初九反倒打起眼前和气男人的主意。 “萨琅叔叔,你也讨厌红莲姐吗?不然为什么要帮碧笙姐欺负我?”初九眨着两只大眼睛,可怜模样叫人心疼。 萨琅眉心带着忧郁:“叫哥哥,不要叫叔叔,我有那么老吗?我比你的红莲姐姐也大不了几岁啊!” 初九固执摇头:“你不告诉我,我就叫你叔叔!” “好了,知道啦,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告诉你就告诉你。记得以后要改口不许叫叔叔!”顿了顿,萨琅露出清和面色,眸子里荡起追忆的柔和光芒,“其实我一点都不讨厌她,正相反,我蛮喜欢她的,虽然没见过几次。呐,小妹妹,你大概还不知道吧,你的红莲姐姐是我的妹妹,堂妹,只可惜她离开家太早,我都没有时间和她好好相处,而她现在……她现在根本不记得还有这么一个不成器的堂兄。” 许是那语气里带着的微微伤感被初九捕捉到,方才还很不满的初九渐渐安静下来,仰着头,干干净净的眼眸看向萨琅:“那叔叔为什么要抓我?你抓了我,红莲姐和姐夫都会着急的,如果找不到我,他们还会很伤心,我不想让他们伤心。” “都说好了不叫叔叔……”萨琅叹口气,表情愈发沉黯,“小妹妹啊,不是我想要为难离忧——就是你的红莲姐姐。我抓你是为了逼她回家,如果她不回家,以后会发生很糟糕的事情,懂吗?” “很糟糕的事情是指什么?” 初九的追问让萨琅忽地陷入沉默,眼眸里的光泽也渐渐消退。过了许久,萨琅才勉强笑笑,用力揉了揉初九头顶:“很糟糕,非常糟糕,是世上最让人悲伤的事情。” 些许忙然后,初九忽地眼圈发红,抓紧萨琅衣袖小声道:“红莲姐……会和姐夫分开?” “嗯。”某种莫名情思攻陷了萨琅,蓦地抱住初九瘦小身躯,指甲狠狠掐进掌心,“离忧她……她必须回来,如果太久不回家……她会死。” 河面无波,小舟稳行,载着不同种族、不同身份、不同年纪的两个人悠悠行去。 与此同时,数封加急信件正在大渊各地向不同地方送去,有人看见驿路上满头汗水的信使,也有人看见天边飞掠而过鸟雀,但此时并没有人预料到,大渊乃至整个中州,即将陷入更加猖狂的烽火狼烟之中。 这一切,与生死不明的青莲王有着莫大干系,但就如温墨情安慰言离忧时所说,即便没有青莲王,这一天迟早要来到。 谪仙山顶,轮椅中的童如初膝上放着平整信纸,目光淡淡望向吱嘎吱嘎转动的水车。 “霍斯都帝国的野心,大渊接连几代帝王昏聩,所有一切都必然导致如今结局。不过天道总会留下契机,小情他们会不会是改变结局的关键棋子,我们只能静坐等待了。楚扬——” 草地上,面无表情的冷峻少年低低应了一声,躬身拾起被风垂落的信纸,抬头,却见那双总是透着亲近和蔼之色的眼眸漫过一抹锋利。 “去信告诉钟钺,让他不要再忙着找钧白。你们两个尽快去小情身边,一定要保护好他和言姑娘,绝不能让他们成为这场战争的牺牲品。” 第287章 乱世仓皇 “胃疼?”温墨情放下书卷,抬头瞄了言离忧一眼。 言离忧摇头,一脸倦意:“不是,有些恶心,刚才油腻吃太多了。” 听到回答,温墨情盯视言离忧半天,而后突然从凳子上跳起,温热手掌轻轻贴到言离忧小腹上。 恶心,干呕,讨厌油腻,这些的确是怀孕的症状,不过言离忧十分确定,这是不可能的。用力推开温墨情手臂,向后靠在他怀里,言离忧淡淡叹息:“别做梦,哪来的孩子?那晚……沐大侠送你的贺礼真是派上了大用场。” 吻着言离忧柔软耳垂,温墨情唇瓣微挑:“生气了?我只是不想这么早要孩子,现在局势动荡、世道混乱,我不想我们的孩子一出世就看见漫天烽火杀戮。等到这一切平息时我们再——” “行了你,我什么时候为这事生气了?”言离忧抬一脚踩在温墨情脚面上,舒舒服服地汲取他怀中温暖,“我知道,战事一起你就做好打算去沙场迎敌,你这天字第一号忠勇士兵哪能落于人后?不然我们就不用连家都不回直接赶去北陲了。只是这雨天实在捣乱,一连下了两日,想要赶路都不行,是不是把你憋坏了?” “没人吵、没人烦,整日有你在身边伺候,何来憋闷之理?不过如果你问我的话……我承认,我在说谎。” 又是一阵翻来覆去的笑闹,为死气沉沉的客栈平添三分生气。 接到北陲戍边军被青岳国精兵反戈相向的消息后,温墨情当机立断决定折返奔向北陲。无奈天公不作美,才走到一半就开始天降大雨、瓢泼不停,驿路上满是泥泞积水,根本无法行进,更别提近道小路了。迫于无奈温墨情只得选择在客栈停留,每天看书舞剑调戏言离忧打发时间。 尽管人不能赶往北陲,温墨情却并非毫无动作。在争得楼浅寒同意后,凡是北陲附近正在执行任务的乱雪阁杀手们纷纷放弃任务,全部奔向北陲戍边军营,虽不能力挽狂澜解救被围困的戍边军,几次刺杀下来却也让青岳士兵又气又怕,根本不敢忽略后方对戍边军展开围剿,夜皓川与戍边军将士暂时性命无虞。 “凌郗这会儿一定也在往回赶,不知道她有没有被大雨困住。上天保佑夜将军不要出事,那样好的人,应该长命百岁才对。” “战火一起,能活过战乱的有多少人?”温墨情不知是在问言离忧还是在自问,语气里难免三两份慨叹感伤。少顷,温墨情拉着言离忧坐到桌旁:“现在南边有二皇子和楚辞、无念他们坐阵,又有云将军指挥调度,一时间霍斯都帝国大军攻不进来;北陲情况相对而言更加危急。不过只有我们两个过去毫无用处,再高的功夫,面对成千上万的军队也是白白送命。” 凭温墨情的才智,自然不会向她求取建议,言离忧知道他肯定有所安排,是而并不追问,只拿平静目光与他对视。 果然,温墨情早有打算。 “大渊常备军不多,最精锐的部分都困在帝都等候皇命调遣,这一部分暂且搁置。我想尽可能发动江湖各门派麾下弟子,毕竟他们都有功夫在身,上了战场战力倍增,远远超过青岳或者霍斯都国的士兵。不过这些与朝廷没什么恩怨的江湖人习惯自命清高,总认为与朝廷有所关系就是利欲熏心,想要发动他们并不容易,究竟能召集多少人马,目前我也没有底数。” 很早之前言离忧就懂得,江湖是个特别的存在。 那些身负武功的江湖人士不愿受律法约束,因着闹事能力太强,朝廷也不太愿意与他们发生摩擦,主要以安抚为主,所以那些江湖中恩恩怨怨导致的命案往往会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忽略掉。久而久之,江湖人士们便形成了一种观念——朝廷不敢管他们,朝廷是无能且昏腐的,与朝廷扯上关系的人,不是为了名誉就是为了利益。 这样一群人总以替天行道、铲奸除恶为目标,却不知许多时候他们自己才是最不公正的,便如上次不少门派到醉风雪月楼围攻她,最后不也是说明白道理和疑问后,那些人一声不吭怏怏散去了吗?行侠仗义,重的是感情,理性自然而然被放到后面,真想要发动这些人的话,必须从情入手,以理为辅。 言离忧呆呆沉思许久,说出来时却不是太有底气:“跟他们摆大道理好像没什么作用。不是都说‘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吗?我倒觉得把情放在理之前或许效果会好些,毕竟都是义气当性命的人。” 温墨情耸耸肩:“这种事我做不来,交给沐师兄好了。” “也对,你和碧箫在外人面前都不喜欢多说话,不像沐大侠那般结交甚广、八面玲珑。对了,碧箫和九儿还在定远王府吗?上次君老板有意让九儿卷入战事,我一直很担心她。” 提到碧箫,温墨情稍作沉默,而后语气故作清淡:“府上乱成一堆,谁也抽不出时间照顾九儿,所以碧箫让碧笙送九儿去了安州王员外那里。至与碧箫……现在应该在去往安州的路上吧。” 定远王府因定远王的死乱成一团,送走九二没办法中的办法,但言离忧不明白,这种时候碧箫去安州做什么?碧箫走了,谁来照顾瘫痪的温墨鸿? 不等言离忧狐疑发问,温墨情已经给出答案。 “碧箫去追碧笙了——根据我们找到的线索推测,碧笙很有可能早就与连嵩暗中勾结,那晚袭击你和父王并抢走免死诏诬陷于你的人就是碧笙引来的。” 温墨情的语气太过平静,平静到言离忧以为他在开玩笑,直至他深邃目光里怎么也找不到一丝玩笑之意,言离忧才慌了神,起身踉跄倒退。 凳子倒了,桌子上的茶壶茶杯也因剧烈撞击险些倾倒,退到墙角无路可退时,言离忧重重靠在墙上。 “害死父王的人……是碧笙?有必要吗?只因为你没有选择她?”胸口吸入的凉气让言离忧浑身发抖,惘然之余,又有种慌乱涌上心头,“九儿……九儿呢?九儿有没有事?碧笙她会不会对九儿下毒手?” “还不知道,所以我才让碧箫赶去安州。碧笙本性不坏,大概也是被人利用了,连嵩蛊惑人心的能力实在太强。碧箫到安州接回九儿后会立刻给我传消息,你在这里急也没用,安安心心等待。”片刻前的悠闲安逸荡然无存,温墨情有些惋惜,却还是走过去抱住言离忧,给予最大程度的安慰。 即便他心里比谁都要着急。 太多太多的重担和担忧压在言离忧身上,让她纵是靠在温墨情怀中仍觉疲惫无力,低声言语近乎呢喃:“什么时候,这乱世才能结束?还要死多少人才能等来安静生活?我不想再眼睁睁看着重要的人离开……” 那些她深爱着、喜欢着的人,什么时候才能远离悲哀与痛苦,不再有生离死别? 一声声期盼只有温墨情听见,而在遥远之地,杀戮,战火,悲欢离合,仍不受任何人控制在不停上演,没有谁去阻止。 ※※※ “娘娘,最近太子那边有些不太对劲儿啊!您看,太子有十来天没到书房了吧?听说这十多天太子都窝在东宫里,说是病了,病得还很重,可是太子妃既没有请太医也没有派人去太医馆抓药,反倒没事就往铅华宫那边跑,您说这……这叫什么事儿啊?” 熏香袅袅的凤欢宫内,小亭子满脸惑然。 蓝芷蓉闭着眼似睡非睡,涂抹鲜艳的嘴角微微翘起:“由他们折腾。太子这是药劲儿上来难受,太子妃大概是懒得照顾又没地方解闷,所以才跑去铅华宫看那小贱人,看看还有比自己凄惨的,心里也就舒坦了。呵,这一家倒是有趣,跟那金丝笼中小鸟似的,有好米好水喂着,吃得饱,也不必经历风吹日晒,偏偏比谁过得都痛苦。等连嵩玩够了杀了他们,他们才算是解脱。” “啊?连大人要杀、杀了太子和太子妃?!”小亭子倒吸口气惊呼,马上又捂住嘴压低声音,“娘娘,皇上半死不活的已经是个废人,要是太子也死了,那咱们大渊不就——” 话说一半,小亭子意识到自己想错了,急忙闭上嘴。 他险些忘了,荣立大渊后宫顶端的芸贵妃和连嵩一样,都来自孱弱的青岳国。这大渊本就不是他们的故乡,又岂会在意皇廷是否会瓦解,皇权是否会旁落?倘若这大渊成为青岳国掌中之物,他们只会更高兴吧? 幻想大渊被霍斯都或者青岳国割裂的场景,小亭子不寒而栗,他想知道真走到那一步自己会怎样,又矛盾地不想知道。 总之,结局不会很好。 “小亭子。”蓝芷蓉忽然开口,“你害怕吗?” 小亭子愣了一下,迟疑片刻,还是决定老实回答:“怕。奴才怕大渊亡了,奴才这条狗命也要不保。” “嗯,是实话。”蓝芷蓉笑笑,不似面对温敬元那种魅惑笑意,而是带着一丝寂寥,一丝迷茫,一种小亭子看不太懂的淡淡笑容。抬手遮住眼前光线,蓝芷蓉似是自言自语:“我也怕,怕得很。我不知道连嵩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他到底希望这人间变成什么样,我只知道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有趣,为了让自己不觉得无聊……小亭子,一个没有追求、没有理想,只为了寻欢取乐而生却能掌控天下的人,你说,他会不会把人间变成地狱?” 小亭子支支吾吾并没有回答。 或者说,他不敢回答。 像狗一样被丢进死牢苟延喘喘的皇帝,笼中之鸟一般插翅难飞的傀儡太子,还有连嵩一手挑起的多国之战……这人间,不是已经成了地狱吗? 悄无声息打着战栗那一瞬,小亭子似乎有些眼花,揉了揉眼睛,无法肯定刚才自己所见究竟是真是假。 他好像看见,刚才芸贵妃轻轻抹去眼角一滴泪? 一生幽叹,带着凛冽恨意。 “不管这世间如何,就算最后要下地狱我也会拖着言离忧一起,唯有她,绝不可以得到幸福!” 第288章 以杀止杀 言离忧和温墨情赶到北陲时,情况和他们预料得差不多。 北陲戍边军猝不及防受到青岳国六万精兵围攻,夜皓川仗着地势熟稔、用兵如神勉强率兵维持抵抗,至温墨情和言离忧抵达时,已经是弹尽粮绝的境地。 温墨情自称不是运送粮草辎重的马车,对夜皓川精光爆发而后迅速变为沮丧的眼神视而不见,不过在温墨情身后,那条由他和乱雪阁杀手拼出的一条畅通血路,足以成为挽救半数戍边军的关键。 言离忧没有直接参与那场厮杀,温墨情不肯让她刚一接触战争就看见那般惨烈景象,即便如此,当言离忧踩着染血泥土到达戍边军营时,还是被那一路的景象深深震撼。 血肉,残肢,无处不在的腥臭味道,称之为地狱也不足为过。 强忍着呕吐冲动来到营内,言离忧脸色隐隐发白,终于明白温墨情所谓的“循序渐进”是什么意思——对于战争和杀戮,她必须有一个适应的过程,倘若真让她第一次就直面砍杀场景,以她的承受能力或许会扛不住。 温墨情在这种事情上往往非常仔细小心,因着这种态度,言离忧的确免受了不少苦,同样得到便宜的还有夜皓川及整个戍边军——在温墨情组织下,乱雪阁二十几个优秀杀手在半天之内为被围困的戍边军杀开一条血路,借着这狭窄通道,夜皓川用兵之才得以施展,很快将戍边军剩下这一半约四万将士转移出包围圈,将损失缩减到最小。 冲出包围圈后,戍边军不得不放弃土地肥美的军屯地区,浩浩荡荡开入贫瘠之地,好在青岳国军队不熟悉北陲地势不敢随便追来,倒给了戍边军休养生息的机会。 “周围几座城池陆续会有近万担粮草运来,这批粮草至关重要,无论如何要保障沿路安全。”临时营帐内,温墨情指着地形图上弯弯绕绕的山岭皱眉,“我不懂用兵之术,但我知道这种山谷夹道极适合偷袭。这万担粮草都是无念花高价购置的,也是短时间内能够筹集的极限,要如何保护将士们最后希望,只能交给夜将军了。” 夜皓川面带喜色,连连点头:“自然,有粮草才有战力,这是三军的保障,我这就安排人手去接应。世子下次见到君老板的话替我谢谢他,这万担粮草实在是雪中送炭,解了将士们的燃眉之急!” “谢他做什么?”温墨情不悦,半边眉头高挑,“这笔账都算在了我头上,以后我还得还他银两。” 言离忧正在一旁研究地形图,听温墨情这么一说,险些一口气呛死:“四五万两银子的债都被你磨没了,这么多钱你还能还?如果我是君老板才不会借你,既然借你了,那肯定早就做好肉包子打狗的准备,你少在这里哭穷!” “你胳膊怎么了?”温墨情没有反驳言离忧,反而一脸担忧低声道。 言离忧看看自己两只胳膊,没有任何问题,茫然望回去,却在温墨情正经脸色中发现一闪而过的戏谑。 “确定胳膊没问题?不是朝外拐着么?需不需要给你治一治?” 用力翻了个白眼,已经被急行折腾得十分疲惫的言离忧放弃与之争执——争执也没用,这辈子必然会被温墨情死死压制是无法更改的残酷事实,言离忧早已经听天由命,接受命运的安排。 这安排,显然偏向幸福更多。 大渊两方受敌的危机状况没有给二人太多秀幸福机会,三日后,粮草马车尽数到达,夜皓川命戍边军残余将士厉兵秣马,吃了一顿久违的饱饭。第二天一早,大军风气焕然一新,执着光亮刀枪赶往七十里外的某个小城镇,在那里,他们将于人数高于己方两万的敌人相遇,一方为杀开冲往帝都的路途而拼命,另一方则为阻挡敌人入侵步伐挥洒热血。 这些,言离忧都不会看到,她与温墨情另有行程。 崇山峻岭是隐藏身影的最好选择,但是想要看清驻扎在草原上的营帐就要费些力了。 “左数第四个,距离军旗最近的那个,看见了么?”温墨情站在树枝上,树下是言离忧和十个伸手利落、表情冷肃的乱雪阁杀手。跳下树,温墨情拍了拍手掌灰尘:“记住那个营帐,那里面就是青岳国先遣军裨将,杀了他可以延缓先遣军进攻步伐。时间就定在今晚,大概明早他们就会拔寨出发,往下一个城镇行军,所以我们必须在此之间击杀成功。” “是。”相比君子楼子弟的谦恭有礼,乱雪阁杀手们更加干脆果断,并不拘泥于礼数,与阁主楼浅寒的作风十分吻合。 这一晚他们将要潜入青岳国先遣军营中,暗杀作为指挥者的裨将。是成是败言离忧无从预料,她只觉得心跳得厉害,砰通砰通,砰通砰通,像是迫不及待跳出心口似的。 “距离日落还有两个时辰,这段时间我们要做什么?”紧张地卷着袖口,言离忧轻声问道。 温墨情指了指山林深处,言简意赅:“吃饭,休息,等待时机。” 山果,野味,烤鱼……言离忧从没想过野外生活居然能过得如此丰盛奢侈,尤其当各种美味出自温墨情手中时,连那几个总是面无表情的乱雪阁杀手也忍不住赞叹出声。 “真想不到温少侠竟有如此手艺,想来温夫人手艺更好吧?”佳肴美味让彼此关系拉近许多,捧着烤鱼的乱雪阁杀手羡慕地望向温墨情。 温墨情嚼着香叶,鄙夷冷笑:“吃她做的,还不如喝西北风。” 或失望或揶揄声响起,言离忧脸上登时飞上两朵云霞,狠狠剜了温墨情一眼:“吃还堵不上你的嘴么?非要贬低我才开心?” “不贬低你,难道要让所有人都喜欢你么?我没兴趣给自己制造麻烦。”随手丢过一只精心烤好的野兔腿,温墨情有违少侠俊朗风范地伸了个懒腰,慵懒地靠在树干上,“吃饱后各自休息,日落前就在这里集合。对了,来之前浅寒有没有叮嘱你们什么?” 那十个乱雪阁杀手互相对视几眼,而后有人点点头:“有。楼主吩咐,无论发生任何事都要以保护言姑娘为优先。” “优先保护我吗?”言离忧颇为诧异。 温墨情对这回答好像完全不意外,挥手示意那几人各自找地方休息后,懒懒散散闭上眼睛,手却自然而然地伸向言离忧。言离忧轻轻将手交到温墨情掌中,肩并肩靠坐,心情渐渐放松。 “从小到大,最了解我弱点的人就是浅寒,所以我没有一次能打过他。”温墨情嗓音带些倦怠,又有几分淡淡认真,“现在也是一样,他知道我太在乎你,所以才让他们以保护你为优先,这样才能确保我不分心,不至漏出破绽被人趁机攻击。” “既然这样,不带我来不就好了?” “就算我说不带你一样会偷偷跟来,况且我也不希望你躲在保护圈里什么都不了解。”一手绕过脖颈揽住言离忧肩头,一手指向密林缝隙中隐约可见的营帐,温墨情微微眯起眼,“这动荡乱世谁也不能置身事外,总有一天要面对现实。离忧,你要明白,杀戮是错的,但有些事情不能靠慈悲来终结,若要安守天下、保护重要的东西和人,这种时候我们能选择的,只有以杀止杀。” 以杀止杀,听起来冰冷无情的词语,透着无尽苍凉与无奈。 前一世爆炸火光与震耳轰响从未自言离忧脑海中消除,不管那时的生活有多枯燥麻木,在死去的那一刻,言离忧是害怕且遗憾的,所以她比任何人都要珍惜性命,比任何人都想要活下去。 爱的人,喜欢的东西,还没有来得及去看的广阔世界,那么多,那么多,多到几十年的寿命都觉得太过短暂不够用,又怎忍心看战火带走成千上万的生命?那种痛,是无法言喻的。 正因如此,言离忧开始学着思考一些事情,有关她,有关青莲王。 “墨情,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离开霍斯都时,霍斯都主君说的那句话?”离开霍斯都后,言离忧第一次主动提起那段经历。 温墨情有短暂沉默,而后摇头:“你是指哪句?” “原话不记得,大概意思是说,赫连茗湮是青莲王仅剩的姐姐了。”轻靠温墨情肩头,言离忧自动将那句话的对象换成了青莲王,“我总觉得这句话透露出很多信息,譬如赫连茗湮与青莲王是姐妹,并且不是唯一的姐姐。这让我想起了我们在地宫里发现的那具尸体,当时我们不是猜测,那也许是青莲王的孪生姐妹吗?看来,这个猜测是对的,而且霍斯都主君知道那人已经死去。如果按照这个结论反推回去,又可以得出另一种推测——” “地宫的尸体不是青莲王。”不等言离忧说完,温墨情接口打断。 温墨情的平静让言离忧有些意外,想想却又在情理之中,他的聪明无可否认,凡是她想到的东西,温墨情自然也会想到。不过言离忧还是有些惊讶,在所有推测都导向不利事实,越来越多模糊不清的证据都在说明她最有可能就是真正的青莲王时,温墨情反而愈发不在乎,甚至比她的反应更加平淡。 他对她的接受程度,远远超乎言离忧预料。 许是看出言离忧的微微失神,温墨情宽大手掌落在妻子眉睫之上,清凉嗓音带着舒缓而又令人心安的味道。 “从我血洗青莲宫,眼看青莲王咽下最后一口气那时起,世上就再没有青莲王这个人。你就是你,是我的妻子,这一世为我而生,独一无二的言离忧。” 第289章 最后退路 穿过幽邃狭长的走廊,打开沉甸甸镶铜木‘门’,一张干净柔软的‘床’铺安安静静等待在那里。 萨琅轻手轻脚将背上扛着的初九放在‘床’榻上,盖上被子掖好被角,手指小心翼翼刮去安睡脸蛋儿上一抹灰尘,温柔眼神像是在照顾自己的孩子。 “一直跑到荆棘丛那边,着实把她累坏了,这么瘦弱矮小,怎么看也不像十几岁模样。”回头朝‘门’口站着的赫连茗湮轻轻摆手,萨琅熄了油灯慢慢退出房间,仔仔细细关好‘门’。 赫连茗湮浅笑,眼神安静柔美:“堂兄这么喜欢小孩子,为什么还不成亲?我记得堂兄与音朵郡订婚已经是四五年前的事了。” “音朵比我小六七岁,一直不舍得离开家,正好我这边也忙,就让她在家里多待几年吧。”难得萨琅有些腼腆,挠挠头,表情又沮丧下来,“不管我怎么劝说,初九始终不肯听我的,表面上安分老实,可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她溜走。这才三天她就跑掉六次,今天最危险,万一进了荆棘丛,可能她就没命出来了。” 赫连茗湮心情也轻松不起来,眼中渐渐有担忧沉淀:“堂兄,我现在有些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先前连嵩联系我已经让我十分意外,他说初九是对离忧和墨情而言都非常重要的人,所以我犹豫再三才会同意让堂兄你接她过来。可是没想到,把初九‘交’给你的人是碧笙,更让我想不到的是,初九她居然是……” 话说一半,赫连茗湮似是想不到该怎么继续下去,萨琅耐心陪着,过了片刻总算等到最重要的话。第一时间更新 “堂兄,你知道吗?当我第一眼看见初九时心就一颤。太像了,她的眉眼、轮廓,每一处都很像师父。昨天我问过初九她的身世,但她不肯告诉我,只说自己是孤儿,唯一的亲人就是双‘腿’残疾的干爹。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自己的眼睛,如果她真是师父的‘女’儿,我怎么能做出这种对不起师父的事?无论如何我都做不到。” 萨琅听得似懂非懂,他知道自己还没有遇见堂妹那些年岁里,许多恩怨‘阴’谋已经被植入赫连茗湮生命中,那是他无法触及的,亦是无法理解、分享的。然而有一件事萨琅十分了解,那就是赫连茗湮对其师父的尊重,或者该说,她们姐妹对师父的尊重。 师父是谁呢?萨琅从没听赫连茗湮提起过,不过他不会追问,他要做的只是静静聆听堂妹的辛苦心声,给她最有力、最温柔的支持。 “绮罗,你要是太过在意的话就放弃这个打算吧,反正是计划之外的事情,没必要‘逼’迫自己去做。再说初九是无辜的,她一心想要逃回安州,可见她是真的不愿离开那里,我们又何必去为难一个孩子?” 苦口婆心的劝阻并没能改变赫连茗湮决定,闭上眼沉默少顷,赫连茗湮目光坚定地摇摇头:“不行,这件事只能坚持下去。堂兄你也看见了,初九正如碧笙所说,对排兵布阵有着极其巧妙且惊人的见解,哪怕她是无心的,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才能,我们却不能视而不见。我猜墨情看重初九应该也是出于这个原因,毕竟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决定就能影响全局,谁能算准,日后会不会因为初九一个成功建议就会致使我霍斯都功亏一篑呢?” “一个小孩子‘精’通这些东西也太奇怪了……”萨琅不愿在原问题上纠缠,嘟嘟囔囔故意转移话题。挠挠头长出口气,萨琅又恢复明朗笑容:“柏山有你这么个朋友真是不亏,他日我们真能攻下渊国,绮罗你绝对是第一功臣。” “我哪里是什么功臣,不过按照别人给的计划一步步实施而已。第一时间更新非要提功劳的话,师父才是我们霍斯都帝国的贵人,只不过这样算来,师父在大渊那边算来就是罪人了。” 过去的往事赫连茗湮总不愿提起,这次也是一样。正当萨琅对神神秘秘的师父愈发困‘惑’时,赫连茗湮话锋一转,又将主题挪到两国战事上。 生活中,萨琅是赫连茗湮的堂兄;家族里,赫连茗湮是慕格塔一族新的族长;而在出征大渊的军中,赫连茗湮是隐藏在幕后的征军都指挥使,萨琅则是她的部下,她的护卫,亦是她的眼和耳,为她搜集大渊土地上所有情报消息。 “北边才传信回来,青岳国六万‘精’兵按照事先约定,趁渊国二皇子带兵支援南陲时发动攻击,不过效果没有我们预料那般好。第一时间更新听说戍边军主将夜皓川仅凭四万杂兵硬是在包围圈里耗了数日,最后在几十个身怀武功的人帮助下成功突围逃走,日前又神出鬼没在洱城附近将青岳**队拦截。对了,那些突然冒出来的人还趁夜偷袭了青岳国先锋军营,不过十几个人而已,潜进先锋营竟然如入无人之境,轻轻松松取走先锋营主管裨将首级,吓得青岳国士兵人人自危。” 稍作沉‘吟’,赫连茗湮淡淡摇头:“果然不该指望青岳国。那些武艺高强的暗袭者当是江湖人士,若是我猜得不错,其中也包括墨情——他一直很热心于大渊安危,虽然我不太明白他有这种矛盾想法的根源,却能肯定地说,大渊和霍斯都之战,墨情必定会在其中发挥作用。不过也无所谓,我们只需要青岳国六万兵马牵制住北陲,不让北陲戍边军给南边战线施加压力,如此一来,攻破大渊帝都仅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凭借几十人就能给六万‘精’锐士兵造成巨大损害,萨琅对温墨情等人的破坏力咋舌,然而他并不是特别担心:“几个人扭转不了战局,否则他们也不会选择势单力薄的先锋营下手,直接冲击青岳国大营杀了征军主将不是更好?既然没去,就说明他们做不到。你曾说过,温墨情是中州江湖实力排在前十的佼佼者,连他都做不到的事,又有几个人能做到?” “堂兄忘了,还有南庆国在。更多更快章节请到。青岳加上南庆,足够牵扯住夜皓川脚步,纵是有江湖人士帮忙也没用。”赫连茗湮说得底气十足,眼中却有一丝黯然掠过。 她的计划顺利进行,就代表温墨情身陷危险之中,可是她别无选择。 萨琅仍沉浸在兴奋叙述中,没有注意到赫连茗湮表情变化:“起初你和柏山说有机会彻底摧毁渊国时,我还不太相信,现在总算信了。原来你们两个早就知道连嵩是青岳国的人,要不是他压着帝都十八万禁军不动,我们想要攻破南陲长驱直入也有一定压力;如今倒好,南陲戍边军大部分溃逃,仅剩下老将云九重指挥那一半赶来支援的北边军队,在没有任何支援的情况下能奈我们如何?这几天连降大雨阻了粮草输送,等粮草一跟上我们就能大举进攻了,区区五万残军根本不值一提。更多更快章节请到。” 赫连茗湮笑笑,没有多说话。 霍斯都大军敲开凤落城城‘门’那日,便是大渊彻底从中州消失之时。她的祖国是胜了,流离在外的族人能回家了,却不知又要有多少大渊百姓流离失所,从此被逐出自己出生的家园,甚至失去‘性’命。 无论哪一方胜利,结局都是无数百姓作为牺牲,没什么区别。 ※※※ 战火熊熊的大渊北陲。 战争残酷无情,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言离忧也早就做好直面冲击的准备,而当她亲眼目睹前一天还有说有笑的士兵,第二天就变成一具冰冷尸体时,她还是忍不住心痛了。 “就没有让战争结束的办法吗?哪个人不是父母的骨‘肉’,谁家里没有等待归去的亲人?这样消耗下去,无论是霍斯都帝国还是大渊,没有哪一方能得到好处啊!” 身上的血迹还没有来得及擦去,温墨情就这样抱住言离忧,用僵硬手指抬起她脏兮兮下颌:“如果有,我不会选择在这里厮杀。”长叹口气,温墨情疲惫丢下剑:“大渊安宁太久,地方军屯多数荒废,戍边军是仅有的仍具备战斗能力的军队,只要帝都禁军一天不动,我们就只能用将士们的‘性’命去拖延时间。” “帝都和整个朝廷都被连嵩控制,他不下令,禁军根本不可能出动。”收起‘激’动情绪,言离忧试着冷静下来,“四皇子秉‘性’单纯,就算发现连嵩‘阴’谋也未必有足够能力反抗,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不太可行。我在想,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在帝都内部掀起变动,集合一群人的势力去与连嵩和芸贵妃抗衡?” 温墨情垂下眼睑面对言离忧认真表情,看着看着,便有了几分隐约笑意:“这么聪明的妻子,我这辈子是舍不得放手了。” “别闹,说正经的呢!”言离忧一瞪眼佯装恼火。 “好,说正经的。”找了个干净角落坐下,温墨情招招手让言离忧也坐到自己身边,目光望向远处刚刚结束一场杀戮的战场,“你刚才说的正是大渊此战胜负关键,而且在半个月前,无念和楚辞已经为此开始行动,只要不出差错,用不了一个月时间,帝都禁军就可以名正言顺出兵支援了。” 言离忧喜出望外:“你们找到办法对付连嵩了?” “不是铲除‘奸’佞的方法,这些要等之后再说,不能‘操’之过急;我说的是另外一条途径。”温墨情落下手掌,在土地上划出一个圆圈,又在旁侧画了另一个圆圈,“大渊对兵权管控十分严格,要调动十八万禁军必须由皇帝当众宣诏,只凭手谕是不能作数的,所以连嵩不会让禁军前来支援,也没有可能调动禁军为他效命。” 在左边圆圈中划上一个叉,温墨情又指向第二个圆圈。 “这部分就是相对**的禁军营,现在我们要做的,正是想办法名正言顺调动禁军营加入战场。事态危急,所有人都明白此刻禁军营应该有所行动,如果皇上和监国储君都无法当众宣召,那么,只要我们找出一个与他们拥有同等资格的人出来说话就可以了。” 温墨情的话有些绕,说得也不是十分直白,言离忧想了半天才想通,蓦地一声低呼。 “你们打算废弃当今皇上,拥墨疏为新帝?!” 第290章 乱世君心 “殿下若是觉得压力太大,不妨去找夜姑娘聊聊。夜姑娘有种与生俱来的能力,只要与她说上几句话,心里那些压力烦恼就会消减许多,真的。” 午夜孤城,清静院落,突然响起的人语惊了温墨疏一片痴楞。回身看看,总是那般谦恭和气的君无念单手负后,手中一封书信折叠得整整齐齐。 温墨疏收回遐思,微微点头致意:“君老板这么晚还不睡,是与夜姑娘才谈心结束么?” “殿下怎么跟楚公子学坏了?”微怔后,君无念无奈苦笑,“我与夜姑娘清清白白的,再这么揶揄下去我可没脸见她了,好歹是个姑娘家,殿下总该像对言姑娘那般怜香惜‘玉’才对。” 言离忧在温墨疏心中地位自是其他‘女’子不可比的,知道君无念只是善意玩笑,温墨疏并不介意,一如他平素所表现得那样坦然——即便言离忧已是温墨情的妻子,温墨疏从不否认自己对言离忧的感情,也不会因谁一两句无心玩笑感到懊恼气愤,深爱与祝福,对他来说并不是矛盾的。 聊了几句闲话,温墨疏将注意力移到君无念手中:“君老板来找我,应当是为了让我看这封信吧?” “看不看皆可,我只是想借这封信让殿下安心,如今殿下在帝都宫内最大的顾虑,我想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彻底放下。”君无念笑笑,双手将信送到温墨疏面前。 那是一封十分简短的信,字迹娟秀但略显潦草,似是在哪里见过。温墨疏回想片刻,轻轻倒吸口气:“这是太子妃的笔迹?” 君无念点头:“是。太子妃通过铅华宫的小宫‘女’向我名下一间酒楼送了几次信,因为战‘乱’递送不便,这几封信是今早才一起到我手中的。这些信我大致看了一遍,宫中目前情势‘交’代得很清楚,而这封,我觉得与殿下的关系更大些。” 帝都戒严,消息难进难出,温墨疏最担心的就是弟弟温墨峥情况了。好不容易盼到一封来自宫内的信,温墨疏忙不迭展开细读,脸‘色’变幻不定。 这封信不是帝都情况的全部,是而在温墨疏看信的同时,君无念从旁加以说明解释。 “目前皇上和太子都在连嵩监控之中,太子妃能每日与太子相见,但从未见过皇上,所以我猜想,皇上恐怕已是凶多吉少。太子中了某种不知名的毒,症状与皇上相似,太子妃正努力想办法帮他解毒,眼下情况已经有所好转。另外还有件事值得注意,就是前任皇贵妃并没有安于冷宫等死,而是与太子妃互有联系,寻找任何可能推翻连嵩专权。更多更快章节请到。” 离开帝都不到一年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温墨疏难免心生感慨,听到温墨峥中毒时,紧皱眉头下一双秀气眼眸透出难过之‘色’,却又坚强收敛。 “只要推翻连嵩自然能救出墨峥,在此之前他们夫妻二人少不得继续隐忍行事。不过我没想到太子妃竟会支持我重定江山,毕竟她的夫君正是当今太子,这份明断果敢,倒是与离忧有几分相似。” 君无念收回信,‘唇’角隐含某种期待:“那殿下打算怎么办?继续犹豫不决,还是……” “因为优柔寡断我已经失去太多,包括这一生最重要的人。更多更快章节请到。这次,我不会再犹豫了。” 一抹坚毅出现在饱经风霜仍文雅如故的脸庞上,温墨疏回应着君无念的期待,满院皎洁月辉下,风华自现。 “麻烦君老板去安排吧,将皇权旁落的事、皇上和太子均被软禁控制的事公诸天下,让所有大渊百姓知道,我要作为最有资格的继承者,夺回属于温氏一族的权力,重新为大渊带来安定与盛世。” 终于可以丢弃所有瞻前顾后,终于可以下定决心,用自己双手去保护大渊山河,保护那些重要的人。 ※※※ 八月初四,渊国二皇子在老将云九重等三十一名文武重臣拥护下宣布脱离朝廷管制,于南部抵御霍斯都帝国大军入侵的同时,将矛头指向左丞相连嵩及芸贵妃。第一时间更新 消息很快传遍中州内外,渊国境内饱受战火之苦的百姓纷纷响应。越来越多大渊子民拿起武器加入抗击外敌的行伍中,为保护自己的家园浴血厮杀,一度牵制了霍斯都帝国大军在南方的进犯步伐。 然而,实力差距终归存在,有着充足补给和多国盟军的霍斯都大军硬抗了下来,至九月末,温墨疏等人已经被‘逼’退至与帝都凤落城仅一州之隔的渚郡,此时,帝都内十八万禁军仍原地待命,没有感情一般看着战火在大渊土地上肆虐蔓延。 “当时不是说半个月就能搞定吗?怎么拖到现在还是没有动静?要不要再去信问问?”看着营地中随处可见的伤兵,言离忧急不可耐。 温墨情也在前一夜的‘精’兵突袭中受了轻伤,这会儿正闭着眼享受言离忧亲手包扎换‘药’的高等待遇,听得询问,撩了撩眼皮:“问也是白问。计划赶不上变化,连嵩在得知二皇子称帝后立刻杀了统管禁军营的六位主副将军,又派人绑走五军都督府所有拥有调兵权的高官,现在禁军营就如同一盘散沙无人管理,前朝也没有人敢提有关禁军营的事。更多更快章节请到。” “连嵩的意图这么明显,就是不想让大渊抵抗,将好好的国家拱手送给霍斯都帝国,还在朝中那些文武百官是瞎子吗?究竟有什么可害怕的?他们看不明白大渊已是生死一线间?一个左丞相,一个贵妃,就这么两个人偏偏谁也不敢反抗,我实在不明白那些人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计划步步受阻,这种时候谁都着急,温墨情亦然。 沉默片刻,温墨情拉住言离忧的手:“离忧,我想回帝都一趟。” “现在?”言离忧愣了一下,“眼下帝都就是连嵩手中牢笼,回去无异于自投罗网,再说就算你回去又能怎样?想说服那些罔顾天下安危、只想着自保的大臣么?我可不认为他们会听你的劝告。” “父王在世时颇有几位关系亲近的重臣,我想去和他们谈谈,至少让他们知道,二皇子这边有楚辞、无念以及夜将军、云将军辅佐,重夺皇权是早晚的事;再者,沐师兄游走各‘门’派的事也不太顺利,这种时候我理当出面,而不是埋头在这边什么都不管。”温墨情深吸口气,用力撕掉伤口上‘药’草。 言离忧半天没有说话。 温墨情在朝廷与江湖中皆有声威,定远王死后,他更是成为匡正皇权一派的中流砥柱,重要‘性’毋庸置疑。更多更快章节请到。然而言离忧注意到,温墨情这次离开并没有带她一起走的打算,兵荒马‘乱’的年代,这一别,不知又要何时才能再见。 “我……必须留在这里吗?”再三迟疑,言离忧还是忍不住问出口。 仿佛已经成为习惯动作,温墨情在言离忧额头上轻轻落‘吻’:“随我一起我自然开心,但其中利弊你心里明白,不必我再多说。离忧,我保证,三个月内一定会回来见你,你要做的就是保护好自己,别让我空等一场。” 楼浅寒前前后后总共派来三十一个‘乱’雪阁杀手,其中四人战死,九人负伤,剩下的还在等候命令。放眼整个北陲军中,这些刀口‘舔’血的孤傲杀手们只肯听从温墨情和言离忧二人命令,温墨情不在时,言离忧必须担负起指挥这些人的重任。 除此之外,言离忧不能和温墨情一起回帝都还有另一个重要理由。 温墨情回去的主要目的是游说朝中重臣和各‘门’派,倘若言离忧这个身份尴尬的妻子同行,有些事就不那么容易办妥了——毕竟除了亲近的这些人之外,多数人还是对言离忧与青莲王的关系抱有戒心的。 “我明白了。北陲这边你尽管放心,我会极力配合夜将军,另外还有件事我早就想和你商量。”撩了下额边碎发,言离忧以试探口气低低轻问,“如果我说,我想重新组建一支巾帼军,你会反对吗?” “巾帼军?”温墨情皱眉,又重复一遍。 曾在渊国历史上闪烁一时的名字,温墨情对朝廷的憎恶、对守护大渊百姓的承诺都来源于这三个字,当被尘封多年的冤案逐渐水落石出时,再让巾帼军出现在沙场之上是否合适?这些问题言离忧反复思索许久,提出之后,心里仍惴惴不安。 巾帼军这个名字,真的太过沉重。 温墨情并没有沉思太久,突然一声低低轻笑,屈起手指在言离忧额头上用力一弹:“照你的想法放手去做吧,巾帼军也好,铁娘子也罢,是你的话一定不会辱没这旗号。不过我真的很意外,什么时候那个竭尽一切可能摆脱负担的小‘女’人变了,变得这么让我喜欢?喜欢到爱不释手。” “少耍嘴皮,要不是跟你这热血正气、名动天下的温少侠在一起,我哪里会摊上这么多麻烦?既然摊都摊上了,总不能扭头逃掉,谁让我那时笨得要死,居然禁不住甜言蜜语哄骗上了你这条贼船……” 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言离忧索‘性’闭上嘴,踮起脚尖将无声轻‘吻’刻印在温墨情温热‘唇’瓣上。 齿间,细语低喃。 “答应我,在这‘乱’世中一起活下去。这是我唯一心愿。” 第291章 并蒂双殒 尚未受战火影响的安州城外,近百人漫山遍野声嘶力竭呼喊着,喊得口干舌燥,筋疲力尽。 九儿,九儿。 碧箫早已喊到喉咙嘶哑,心里仍在不停唤着那个令全安州城牵挂的名字,可是险峻高山与崎岖丘陵都沉默着,没有任何人来回答她的呼唤。 王员外养‘女’失踪了,好像是被霍斯都族人拐走的。这条消息一天之内传遍安州城,在之后六天内,几乎所有安州城百姓都在牵挂那个小‘女’孩儿,所有闲暇人力都主动加入到搜寻的队伍中,城内城外,天上地下,没日没夜寻找着失踪的初九。 城外最高的山叫枯骨山,树木繁密,陡峭难行。晨时‘露’重,碧笙的鞋子裙角都已被‘露’水染湿,浑身凉得难受,然而她不敢直言初九并不在这里的事实,只能不停以提醒的方式小声唠叨碧箫:“拐走九儿的肯定是霍斯都那些人。他们拐走九儿无非是想威胁师兄,应该不会带九儿藏在这种地方。姐你看,这里又高又陡,没吃没喝,什么人会跑到这里藏身?依我看,他们估计早就离开安州城了。” “碧笙,今天我带你来这里,目的不是为了寻找九儿。”碧箫走在前面,平静语气带着似有似无的冷意。书.哈.哈.小.说.网第一时间更新 碧笙心里一紧,下意识放慢脚步。 “你说不知道九儿去了哪里,却又十分笃定她是被霍斯都人拐走的,就因为有人说那天在街上看见有霍斯都族人闹事对么?”碧箫没有回头,脚步也随碧笙慢了下来。 吞了口口水,碧笙努力让自己的语气自然:“是啊,那天我一直睡到王夫人敲‘门’才起,听说九儿不见了急忙出去寻找,可是哪里都找不到。后来市集上的人说,就在那天早晨天微亮时,有几个长相很像霍斯都族的人在街头与人吵架,我就想会不会是他们把九儿带走了?姐姐你到安州后不也是这么推测的吗?” 碧箫突然停住脚步,却没有转身。更多更快章节请到。 “的确,当我听说九儿失踪且当天有霍斯都族人出没时,我以为九儿是被追踪而来的敌人带走了。后来我想了想,愈发觉得自己的猜测有很多漏‘洞’。首先,看见霍斯都族人的百姓都说,当时与他们争吵的是个‘女’子,但那‘女’子戴着斗笠看不清面孔,听口音并不是本地人,这个‘女’人的来历乃至争吵一事的真相存有很大疑问;其次,九儿是个老实孩子,不会到处‘乱’跑,如果那些人是潜入王员外家偷偷把九儿带走的,凭你的敏锐不至于发现不了;最后……碧笙,我问你,你凭什么认为霍斯都族人拐走九儿是为了要挟师兄?因为你和他们有过接触,是这样吗?” 如果说刚才碧笙只是紧张,那么在碧箫的话结束后,她则是彻底的慌‘乱’了。更多更快章节请到。 “姐,你在胡说些什么,别开这种玩笑啊!现在最要紧的不是找九儿吗?我帮你找好不好?我这就去前面——” “碧笙。”冷冷打断,碧箫终于肯回过身,那双‘精’致明亮的美眸中显‘露’出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失望之‘色’,“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很偏袒你,即便在你一次又一次犯下大错后,我还是相信你很善良,直到今天我才明白,是我错了。碧笙,你太让我失望、吃惊,我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妹妹会如此糊涂愚昧,你背负的罪债,这辈子我们姐妹都没办法还清。” 从小到大,从呱呱坠地到亭亭‘玉’立,碧笙从没有听碧箫说过如此沉痛绝情的话,一瞬心冷如冰。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姐,你别吓唬我好吗?我们还要去找九儿,然后把九儿送回师兄那里……”说着说着,碧笙忽地哽咽。 她比谁都清楚,初九回不来了。 彼时连嵩很好奇为什么温墨情和言离忧会对初九如此亲近,碧笙便说是因初九受高人教习‘精’通排兵布阵之道,所以连嵩才会有把初九‘交’给霍斯都帝国的‘阴’谋;一来能够防止初九为温墨疏所用,降低云九重等老将奇计取胜的可能,二来则为再度挑起霍斯都那边赫连茗湮与温墨情等人的矛盾。 当时碧笙因为一步走错害死定远王之事慌‘乱’不已,被连嵩威胁得失去理智,加上连嵩说赫连茗湮会利用初九‘逼’言离忧回归霍斯都帝国,嫉恨与慌张促使下,碧笙最终做了错误决定。 她想着,如果能就此让言离忧从大渊消失,从师兄眼中消失,那该有多好。 可是她忘记去想,这样做也会让初九永远无法回到家乡。 人心都是‘肉’长的,碧笙不喜欢与言离忧关系很好的初九,却也没狠心到能够对无辜孩子悲惨遭遇无情漠视的地步。在送走初九后,她没有一天晚上能够安睡,满心所想,皆是自己所犯过错与对许多人的愧疚。 可是,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姐,我错了,是我错了,我该怎么办?我不想害九儿,真的没有……我该怎么办……” 噗通,泪水随着膝盖一同落地,碧笙紧紧攥着衣袖,哭得像个孩子。 碧笙的反应相当于承认了自己的罪行,那一瞬碧箫只感觉头晕目眩,‘胸’口沉闷,仿佛整个世界都坍塌了。来到安州三天,本就抱着质问目的而来的碧箫渐渐发觉,记忆里熟悉的妹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总是恍惚失神、不知在想些什么的陌生人。 许久,突出‘胸’口憋闷的那股浊气,碧箫颤抖开口:“果然是你……那么勾结连嵩刺杀父王,又栽赃嫁祸给离忧的人,想来我也没必要再询问了。碧笙,我从没想过有一天会看见你这幅模样,以喜欢师兄为借口犯下那么多错误,你对得起谁?” “姐,你别骂我,我知道错,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心里也难受啊!”碧笙一边哭着,一边跪着挪蹭到碧箫身边,抱住碧箫埋头痛哭,“我喜欢师兄,喜欢得快要发疯了,我分不清是非对错,只要谁告诉我能让师兄回心转意,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愿意去做……姐,姐你一定理解我对不会?你对大公子的用情至深和我一样啊!姐!我还小,我没想那么多,只是被恶人利用了而已……姐你帮帮我,我到底该怎么办……” 一声声悲泣快要敲碎碧箫的心,她特地把碧笙带来人烟稀少的山岭就是为‘逼’问一句真话,可这些事实钻入耳中时,碧箫还是忍不住情绪‘波’动,像是坠入无底深渊一般浑身僵冷。书.哈.哈.小.说.网第一时间更新 漫长的痛苦过后,反而是一阵清明。 “碧笙,站起来。”向后猛退一大步,碧箫狠下心推开失声痛哭的妹妹,硬着心肠冷道,“错就是错了,不必找理由。你我姐妹并蒂双生,除却‘性’格都如同一个人一般,可见成熟与否、正确与否跟年纪毫无关系。以前是我和师父、师兄们太惯着你,以至于你好赖不分、是非不明,现在我必须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你也一样。” 冰冷语气让碧笙愈发慌张害怕,抬起头,泪痕犹在的‘精’致脸庞满是惊恐:“姐,你要干什么?我是你妹妹啊,你要保护我,你要教我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你要给我改过自新的机会啊!姐、姐我求你,不要告诉师兄好吗?我会找回九儿的,只要你不告诉别人,我会不惜一切把九儿找回来弥补过错!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对天发誓所说都是真的!” 碧箫微微仰头闭眼,深吸口气,刻意不去看碧笙哀求表情。 她已下定决心,这次决不再心软,否则便是害了已然走上歧途的唯一妹妹。 “我会给你机会改过自新,但你必须面对自己所犯下的错误。所发生的一切事情我都会如实告诉师兄,不管师兄要怎样责怪你你都得忍着,懂吗?这是你的罪,不可逃避,也不能装作从未发生。” 决绝坚定的神情刺伤了碧笙双眼,踉跄后退数步,刚刚还止不住的泪蓦地全部消失,像是都流进了肚子里一样。脸颊上被风吹干的泪痕隐隐发凉,碧笙难以置信地看着碧箫,看着这世上仅剩的亲人,‘唇’边一抹绝望笑意缓缓抿出。 “我明白了……姐,我懂了,现在我终于懂了。我是死是活、是对是错你们根本不在乎,师兄也好,姐姐你也好,大家眼里看见的只有言离忧,哪怕她曾犯下滔天大罪也没关系,你们都会笑着原谅她;可我,换成是我的话……你们不会原谅我,只会把我往死里‘逼’。姐,言离忧是你结拜姐妹,以后你再也不需要我这个不懂事的亲妹妹了,既然你们都不需要我,我再不碍你们的眼,从此消失就是!” 话音尾端陡然爆发出凄厉嘶吼,碧笙突然转身,朝着不远处山崖奔去。 碧箫完全没有想到,‘逼’迫碧笙面对现实承认错误竟会导致如此结果,她来不及责怪碧笙不懂事、不了解她的良苦用心,在碧笙转身之后紧随而去,伸长手臂试图拉住冲动绝望的妹妹,完全没有考虑这样做是否危险。 她想保护自己的妹妹,一生如此,且仅此而已。 那山多年无人攀登,巨石早已风化成为砂砾,抱着必死决心冲过去的碧笙用尽浑身力气跃出山崖那一刹,余光正瞥见满脸惊慌心疼,飞身向自己扑过来的碧箫。 “姐——” 凄厉绝望的吼声回‘荡’蓊郁山崖间,风过处,再没有姿容双绝的姐妹,只剩一把孤零零短剑迎着山风,默默躺在地上。 书.哈.哈.小.说.网 第292章 巾帼再世 大渊北陲紧挨山林的草原上,一群衣衫或光鲜或褴褛的女子聚在一起,茫然不知所措地望着站在人群之前的戎装女子。 “在这里的总共有一百七十九名女眷,或是战火中失去亲人的孤儿,或是杀戮里与丈夫天人永隔的寡妻,总之都是战争的受害者。”垂下长长眉睫,言离忧笑容寂寥,“我也和你们一样,失去了最尊敬的父亲,夫君又在为守护大渊四处奔波拼命。” 因为紧张不停窃窃私语的女子们渐渐安静下来,互相看了看,竟不约而同红了眼圈。 烽烟遂遂,战火无情,多少家庭因此破碎,更数不清多少人枉付性命。这些女子都经历了丧亲之痛,很多人从此不再拥有血脉相连的亲人,听着父亲、夫君等字眼,心口比刀割还痛。 “你们可以哭,可以哀叹自己的不幸,也可以为去世的亲人抱怨这乱世,这都是我们生而为人的权力。不过在此之前我希望你们能考虑一个问题,哭或者是怨天尤人,有用吗?有意义吗?” 言离忧在人群之前慢慢踱步,皮甲上锋利匕首磕撞发出咔哒咔哒的细碎声响。 伸手按住摇晃不稳的匕首,唇角轻抿,言离忧用目光一一扫过眼前面孔:“我经历了许多波折才活到今天,也曾经像你们一样沮丧、绝望、心灰意冷,直到遇见生命中非常重要的那些人。他们让我找到活下去的意义,用他们的一举一动告诉我,人活着不仅仅是为了缅怀过去,更是为了书写未来,不管遇到多少痛苦,总有捱过去盼来光明的一天。” 这番话说得朦胧模糊,听得一群女人似懂非懂,有眼明心净、性格坚韧的站了出来:“活下去是肯定的,人都死了,总不能连我们也跟着陪葬。你把我们聚到这里就是为劝我们活下去的话,我看这才是真正没意义的,能站在这里的姐妹,哪个不是挺过悲痛才能活到现在的?” 言离忧没有因几句顶撞而恼火,反而散开笑意,衬得那张绝美面容愈发引人目光。 “刚才那些话只是个简单开头,接下来才是我真正想要对你们说的。”深吸口气,言离忧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活下去你们都能做到,可是要怎么活,活成什么样,你们可有想过?是像现在这般整日失魂落魄,还是因悲伤变得麻木,从此以后随波逐流?” 人群一阵骚动,好半天才有小心翼翼的声音传来:“怎么活我们说了又不算……” “你们的生活,为什么自己说了不算?”言离忧反问,语气又强硬三分,“天下大势不是我们这些小女子能控制的,但我们的生活本该由我们自己选择,谁也干涉不了。这样说似乎很难理解,换种方式好了——我问你们,你们想不想为自己的亲人报仇?” 报仇,令人心惊胆战的词语,听起来遥不可及。 议论声彻底断绝,一群怀揣着悲痛的女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中光泽都有了眸中变化,仿佛有烈火在其中熊熊燃烧。 这一切,言离忧尽收眼底。 高高扬手指向身后辽阔草原,言离忧放开嗓音高声喝道:“告诉我,你们还想再经历战争,经历失去亲人和家园的痛苦吗?” 一阵沉默,而后是整齐回应。 “不想!” “告诉我,你们想看见更多人失去家庭,像我们一样饱尝悲痛吗?” “不想!” 气势高涨时,言离忧却突然放缓语气:“那么,告诉我,你们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像那些浴血沙场的将士一样,守卫我们的家园和亲人?” 这次,整齐呼声没有响起。 “我们?去上战场吗?这怎么可能……” “上阵杀敌是男人的事,我们这些手无寸铁的女人能做什么?” 质疑、畏怯如言离忧预料那般出现,被常规束缚半生的女人们都无法理解言离忧的提议,或是觉得荒唐,或是觉得疯狂,只有寥寥数人眼中充塞几丝惊诧犹豫。 言离忧选择了适时沉默,她不想将自己的想法强加给谁,她希望的是,经过短暂冷静思考后,这些人能够明白她的心境用意,以及在场每个人,她们能发挥出的力量与光芒。 终于,有不同于怀疑的声音钻出人群。 “我……我的孩子都被青岳国士兵杀了,我家相公也……我想报仇,我想为我的孩子和相公报仇!”衣衫褴褛的妇女紧攥着拳,脸上泪水成双。 旁侧衣着华贵却已脏污的少女也被这情绪感染,眼圈通红,声音哽咽:“他们杀了我爹我娘,我再也回不了家了……我想回家,我想把他们赶走,这是我们大渊的土地啊!” “我也想回家,逃出来时,我娘还瘫在床上,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我家是被南庆士兵烧的,他们还糟蹋了我姐姐,逼得我姐一头撞死在井边……没有人能为我报仇的话,那我就自己来!” 越来越多的哭诉和怒喊汇聚成阵阵嘈杂。 悲愤也好,伤痛也罢,又或者是深深的憎恨,那些潜藏在人心里、笼罩在沙场之外的各种情绪在这一日得以宣泄。泪水流过后,声嘶力竭哭喊后,每个人脸上留下的是坚定神情,整齐如一面向负手而立的戎装女子。 喧哗退去,安静重临,言离忧欣慰于眼前所见,眸色柔和。 “国将不存,家何安在?我们是大渊的子民,大渊是承载着我们世世代代、生老病死的家园,当我们的土地和百姓受到进犯时,无论男女老少,每一个人都有义务成为这场战争中的士兵,为夺回属于我们的家园与自由而战。” 轻轻抽出别在腰间的铜烙,言离忧放在额前一点,而后高高举起。 “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听说过巾帼军,十多年前,同样有一群失去亲人的姐妹凝聚到一起,她们拿起武器与敌人抗衡,所向披靡,战无不胜。这是当年巾帼军留下的铜烙,她们每个人身上都有这么一个烙印,代表着忠诚,勇敢,无悔,穷尽此生,绝不退缩,每一个人都是令敌人闻风丧胆的骁勇女战士。” 多年前的传奇又一次被提起,人群中有些年长的妇女露出追忆之色,更多的人则显现出憧憬表情。 “女人不是弱者的代表,男人也不是沙场之上唯一的战士,这世间的历史,我们女人也有能力改写,我们有足够的力量来保护我们深爱的家园和亲人。”深吸口气,言离忧再度提高音量,“话尽于此,愿意随我上阵杀敌、守护大渊的姐妹请留下,还想留条性命日后重建家庭、相夫教子的尽可离去。去留随意,没有人会阻拦或者责怪你们。” 留下,还是离开,这艰难选择关乎性命。言离忧留给一群女子很长考虑时间,一个人在茫茫草原上眺目四望。回想着温墨情口中的巾帼军,回想着童如初谈及巾帼军时眼中种种色彩,唇角一抹安暖笑意。 人心未死,巾帼军便是永存。 歇息片刻回到人群前,有几道身影正往安置流民的方向走,言离忧收回视线默默清点人数,总计一百三十七人。 离开的有四十二人。 一直在不远处观望的夜皓川恰到时机走来,与言离忧对视一眼后,挺起胸膛朗声道:“既然诸位选择留下,以后就算是我们戍守家国的战友,我会尽快安排人为大家发放皮甲、武器,也会有专门的教头教你们基本上阵功夫。如果大家同意,你们可以不归属戍边军,单独使用巾帼军作为旗号,但军资粮饷我们戍边军会全数提供。然后……然后还说什么呢……” 夜皓川挠挠头,威武陈辞后便委顿下去,面对一群特殊的士兵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好。 纵横沙场的大将军竟会有这般憨态,那些总是惧怕军威的女人们一个个忍俊不禁,却不再是往昔那样掩口窃笑,都变成了爽朗的放声大笑,平添七分飒爽豪气。 “以后谁带领我们?”人群中有人问道。 夜皓川指了指身侧的言离忧:“巾帼军嘛,自然是你们巾帼女杰当将军。不过我只是个戍边军主将,没资格任命校尉以上武官,以后要叫什么你们还是自己商量吧,我这人脑子笨,实在想不出来。” 人群又是一阵哄笑。 言离忧沉吟少顷,挥挥手示意众人安静:“我不懂带兵打仗,也不懂布阵指挥,算不得什么武官,只是担起聚集大家到一起的任务。以前我在青楼当大夫时,老板娘给我起了个名字叫红莲,你们若是不介意,以后就直接叫我红莲好了。” 稍作议论,有胆大嘴快的姑娘站了出来:“现在朝廷都没人管事,赐封什么的谁理会它?我们认定红莲你当龙头,你自然就是我们这群新兵的将军,那么自然要叫你红莲将军,大家觉得呢?” 青莲王,红莲将军……一个是祸国殃民的妖女,一个是率巾帼军抗击外敌的组织者,这变化令言离忧啼笑皆非。 然而不等言离忧感慨结束,一声高喝嘹亮响起:“护我家园,佑我河山,愿为红莲将军马首是瞻!” 那一声仿若口号,辽阔草原上这一群身份地位各不相同的女子不约而同热血冲头,紧随着那口号,还夹杂着娇嫩嗓音的整齐吼声冲破云霄。 “护我家园!佑我河山!愿为红莲将军马首是瞻!” 第293章 大梦初醒 “我本意只是想调动大家积极性,尽可能增多迎敌人手,谁知道一来二去却成了什么将军……让墨情知道了一定笑话死我。”主将营帐前,言离忧愁眉苦脸一阵沮丧。 夜皓川精神百倍,笑吟吟模样像是遇上了喜事:“这也没什么不好,世子知道后应该很高兴不是吗?其实凭言姑娘的能力带领巾帼军绰绰有余,刚才那些话,换作我是万万说不出来的。还有啊,我觉得红莲将军这个名字特别好听,叫出去也响亮,跟言姑娘坚决果断、雷厉风行的性格很搭配。” 坚决果断,雷厉风行,似乎都不是与温婉贤惠搭边的形容词。言离忧不知道自己该高兴还是该更加沮丧,苦笑几声,也只能认命。 谁让她遇上了温墨情这个逼她温婉不得的男人呢? “南边战事吃紧,拨不出人马回援北陲这里,乱雪阁那些朋友已经有过半伤亡,且青岳国和南庆国军队都开始有所防备,我实在不忍心再让他们送死。如今情况,若是巾帼军能派上用场最好不过,只是苦了这些平日里手无缚鸡之力的妇道人家,从太平盛世到阵前杀敌,落差实在是太大了。” 言离忧不忍回眸,远处旷野,刚刚组建起来的巾帼军女兵们正在练习挥枪抡棍,个个汗流浃背。 一百四十多人,锤炼好的话,又是一支能够创造传奇的队伍。 相对于言离忧的喜忧掺半,夜皓川对巾帼军则充满信心,口中不停说着许多言离忧完全听不懂的训练方法和布阵安排。喋喋不休半天却没听到回应,略显尴尬的夜皓川下意识回身看向言离忧,这才发现她脸色似乎不好,摇摇晃晃的,脚步也慢下许多。 “言姑娘,怎么,身体不舒服?”急急忙忙返身到言离忧身边,夜皓川满是担忧,“是不是天气太热中暑了?我送你回帐中休息休息吧,这种天气穿着皮甲很闷——言姑娘?言姑娘!” 言离忧听不清夜皓川在说什么,一阵眩晕袭来,连回应的时间都没有便眼前一黑,重重向前栽倒。 ※※※ 明月夜,无风无雨,月美如华。 东宫为数不多的下人罕见地忙碌起来,端盆倒水的有之,匆匆急行的有之,更有年长的乳娘搓着手低头徘徊,满面焦躁在卧房前不停踱步。 “已经三个时辰了,怎么还没生下来?再熬下去,娘娘的身子能扛得住吗?”平日里贴身伺候唐锦意的小宫女急得快哭出来,带着责怨腔调不停询问乳娘。 乳娘早被问得不耐烦:“你急?我还急呢!我是乳娘不是产婆,生孩子的事儿我哪懂得?一早就告诉你们这群不懂事的小丫头,别让娘娘凉着、累着,你们一个个不上心光嘴上答应,现在倒责怪起我来了?我就该着是那背黑锅挨臭骂的奴才?就你们这些天天伺候主子的金贵,有点儿什么事儿都往别人身上推……” 那乳娘出了名的唠叨,一开口便让众人更加心躁,有听得厌烦的小太监走出院落想寻个清静,刚出门却又大惊失色跑了回来:“太、太子来了!太子过来了!” 一群下人闻言立刻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及至温墨峥脸色铁青匆匆走进,一个个又成了霜打的茄子,耷拉脑袋一声不吭。 “锦意怎么样了?还没生下来吗?”一把抓住乳娘胳膊,温墨峥焦急问道。 “殿下息怒,殿下息怒!”乳娘忍着疼连声慌道,“娘娘怀胎过月,孩子许是有些大,难产正常。产婆正在里面伺候娘娘,殿下稍安勿躁坐下等等……” “等?我怎么等?这都多久了!”温墨峥又急又怒,气得几乎没了理智。 三个时辰未免太久,连乳娘也隐隐有种慌张之感,生怕屋里面传来什么不好消息。然而世事不遂人意,越是怕越要来,就在温墨峥质问乳娘时,产婆抹着冷汗摇摇晃晃开门出来:“殿下,娘娘她……娘娘她状况不太好,似是有出血的迹象……” 温墨峥心头登时冰凉。 他记得七皇子母妃就是难产闹大出血香消玉殒的,这件事在他童年时期曾留下很大阴影,亦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一个生命的降生未必总是欢喜,也有可能带来另一个生命的终结。 如果锦意死了怎么办?慌乱中,可怕想法萦绕脑海。 产婆眼前一花,不及阻拦,温墨峥已闯入房内,仓皇呼声如惊恐的孩子一般。 “我不要孩子了!锦意,锦意!我不要孩子了,你不要生了!” “这……”产婆愣住,与乳娘对视一眼,苦笑中带着无奈,“这是疯魔了么?孩子不生下来,难道还要塞回去?太子可真是……” 傻。 在场的人心里齐齐默念。 毒瘾发作沉睡大半个下午,当温墨峥浑浑噩噩醒来时已是夜晚,这才从下人口中得知,唐锦意伺候他安睡后就开始阵痛,至他赶到卧房,已经有三个时辰之久。 这间卧房一早就准备作为产房使用,每一处都是唐锦意亲手布置的,有他笔力虬劲的草书,也有他为她作的丹青画。 唐锦意说,生孩子会很疼,但是看到他的字、他的画就能感受到他的存在,那样就不怕痛了。 凌乱记忆在温墨峥脑子里乱窜,昏暗产房中接连踢到灯台、圆凳方才跌跌撞撞到床榻边,呜咽着拉住唐锦意冰凉手掌:“锦意,锦意,我们不要孩子了好不好?我不要你死……” 难产早将唐锦意浑身力气耗尽,朦胧中听见温墨峥的声音,用尽力气睁开眼,干裂嘴唇牵扯起淡淡笑意:“殿下……又说胡话……这是我们的孩子啊……我不会死,不会死的……我还得陪殿下白头……到老……” “嗯,白头到老,我们一起变成老头子、老太婆……”紧紧攥住唐锦意手掌贴在自己额上,温墨峥颤抖不止。 眼看唐锦意从半昏迷中清醒过来,产婆抓紧时间再次催生,期间温墨峥一直半跪床榻边陪伴着,而唐锦意也拼命保持神志清醒,一遍又一遍按照产婆的引导去做。 终于,破晓时分,一声响亮啼哭惊破深宫宁静。 “恭喜太子!恭喜太子妃!是位小王爷!是小王爷啊!”产婆剪断脐带将啼哭的婴儿清洗包裹好,喜滋滋抱到床边,谁知温墨峥根本不理会孩子,一双眼中只有面色苍白憔悴的妻子。 “锦意,没事了,已经没事了……”弯下腰送上深深亲吻,所有人中最紧张、最害怕的大渊太子反而成了开口安慰的人。 唐锦意没了力气仍哭笑不得,轻轻捧住温墨峥脸颊,眸中洋溢着幸福光泽:“殿下,以后不再是我陪您到老,还有我们的孩子,我们一家三口会永远在一起。” 温墨峥不住点头,说不出话来,便把稀里糊涂的眼泪洒落唐锦意满身。 产婆无奈摇头:“殿下,让老奴给娘娘看看身子,可别留下什么遗症。殿下先出去,女人生产有男人在场不吉利,要是让连大人知道,老奴这脑袋可就保不住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温墨峥一下子从欣喜若狂的激动中掉入冰窖里,难以置信目光瞪着产婆,颇有几分怒不可遏之意:“谁让你告诉连嵩的?!” 产婆一句无心之话引来太子盛怒,自然吓得不轻,扑通一声跪下连连磕头:“老奴奉连大人之命照顾太子妃,太子妃生产,按理当然要通知连大人,其他的老奴什么都不知道啊!” “殿下。”唐锦意拉住温墨峥摇了摇头,抱紧孩子勉强朝产婆露出笑容,“辛苦婆婆忙了这大半日。刚才殿下说错话吓到婆婆了,我在替殿下道个歉,还望婆婆不要计较,出了这个门,就当刚才的事情没有发生过。封赏的银子外面已经准备好,婆婆莫嫌少,我们母子平安都亏了婆婆照应,以后少不了婆婆的好处。” 那产婆也是个聪明人,听唐锦意有拿钱封口的意思,乐得收下好处躲避祸端,连忙说了句“老奴刚才可什么都没听到”后喜滋滋走人。唐锦意唤来宫女清理房间,待房间清理干净后却没有将孩子交给乳娘,而是坚持带在身边,更进一步屏退所有下人,只让手足无措的温墨峥留下。 “殿下做事还是太冲动,刚才那几句话最不该说。”唐锦意仍然虚弱着,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拉住温墨峥,说话有气无力,“产婆也好,乳娘也好,都是连嵩事先派来的,少不了交代过她们要留心殿下的一举一动。以后殿下万万不可再像那样明显表现出对连嵩的地方,否则便是打草惊蛇,惹火烧身。” 温墨峥乖乖点头,坐在床边有些忧愁:“这可怎么办才好?我还想着如果能拖尽量拖,不要让连嵩太早知道你生下孩子的事,可是看来根本瞒不住,而我又没找到机会与无念联系……” 为防止连嵩迫害或者以孩子为要挟,温墨峥与唐锦意早商量决定,一旦孩子降生就让君无念带出宫到安全之处。如今孩子生了下来,温墨峥蓦地想起自己还未能联系上君无念,难免要慌张担心。 唐锦意轻轻抚摸着孩子的小脸,低头轻轻亲吻,语气里满是不舍:“这件事殿下不用担心,早在我感觉到有阵痛时就有想办法联系过君老板。孩子是过月才生下来的,想来君老板也快到了,只要咱们两个能拖住连嵩几日,一定能让孩子平平安安出宫。” “但愿吧。”温墨峥长出口气,嘴角一扯,忽地现出继续伤感笑容,“二哥他……他在南边另起江山了,若是能一路抵挡敌国入侵又能肃清朝中奸妃佞臣,我便不用再做这傀儡太子。锦意,等二哥攻回帝都收复皇权,我就将这皇位交给二哥,卸下一身负担当个平民百姓,从此心里只装着你和孩子;待天下太平了,我们一家三口找处山高水美之地,不管世事如何,永永远远过我们的清淡日子,好不好?” 这就是此时此刻,温墨峥唯一的,也是大梦初醒后最单纯的愿望。 第294章 禁城别情 帝都是为禁城,禁城环墙高耸、威壁竖立,对温墨情而言却算不得障碍。 与沐酒歌汇合后,温墨情二人直奔帝都。沐酒歌这位“无人不识”的中州游侠自然而然负责打探帝都内各方势力状况,温墨情则想尽办法与朝中算得上忠良的大臣直接接触,一边在消息闭塞的帝都内散播温墨疏攘敌安内消息,一边积极寻找能够从前朝后宫内部对连嵩进行反抗的合适人选。 糟糕消息就是这时候接二连三传来的。 “王员外的信很匆忙,说得不是很详细,现在知道的只有碧箫和碧笙似是坠落山崖,王员外已经派人往山崖下搜寻。九儿的下落还没有眉目,我想碧箫和碧笙她们……多少与寻找九儿有关吧。”沐酒歌声音有些低沉,勉强做出的笑意也只是为了缓解温墨情阴沉脸色。 碧箫和碧笙在寻找初九的过程中失踪,只留下山崖边一把煌承剑,这消息让君子楼上下为之震动惊惶,温墨情亦不例外;偏偏在这时初九仍无下落,北陲夜皓川又心急火燎送来纸条,告知最近一月言离忧两次莫名其妙昏倒的事。 沐酒歌不清楚温墨情能够承担多少压力,可是看师弟发青脸色,显然已濒至极限。 “言姑娘许是劳累过度,戍边军那种地方缺吃少喝环境极差,她还拼命去组织巾帼军,肯定会很辛苦。”沐酒歌猛灌了杯茶润色干燥喉咙,目光假装不经意躲开温墨情视线,“要不……墨情啊,你回去北陲那边好了,这里的事情还有我顶着,反正也不是太难办。” 温墨情盯着桌面不言不语,好一会儿才缓缓摇头道:“或许如沐师兄说的,离忧只是太累了。现在我还不能回去,帝都这里有些人只能我去联系,沐师兄不曾在朝中混迹,找人行事都不方便,少不得我去碰头。”稍作沉吟,温墨情长出口气:“我倒觉得沐师兄应该离开帝都,去往安州走一趟,九儿若是寻不到也就罢了,假如掳走她的人真的来自霍斯都,那边早晚会与我联系。碧箫和碧笙下落上尚不能确定,也未必就是坠崖,沐师兄到安州后找几个保靠的人去仔细寻一寻,不管怎样,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沐酒歌自知留在帝都帮不上什么忙,加上心里也确实挂念碧箫和碧笙姐妹的情况,干干脆脆应允后收拾离去。温墨情独自坐在偏僻茶楼中,几杯凉茶下肚,眉头越皱越紧。 碧笙再糊涂终归是碧箫的妹妹,他没想到让碧箫去趟安州会发生不幸,倘若真如王员外猜测那般,碧箫兄妹是掉落山崖下去了,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师父,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的兄长温墨鸿。 在为碧箫和碧笙担心的同时,温墨情忽略了言离忧的状况,毕竟疲惫昏倒是很平常的事,言离忧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但温墨情绝对料想不到,夜皓川送来那封信上还有一些其他描述,沐酒歌百般犹豫后并没有选择告诉他。 言离忧这两次昏倒,症状十分诡异。 有力手掌将书写着夜皓川墨迹那封信撕成碎片,昔日温墨峥居住的王府内飘起白色纸片,一声满是烦躁的叹息低低徘徊。 “言姑娘的情况很不正常,寻常倦怠昏倒是什么样大家都见过,可言姑娘这种突然昏睡、醒来后又毫不知情的状况,其中肯定有什么问题。”君无念用扇柄敲着额角,来回踱步不知转了几圈,“这件事沐师兄没有告诉墨情是对的,墨情现在已经够辛苦,再给他心头加一块巨石的话,我真担心他扛不住这么多压力。” 应该在早些时候就离开的沐酒歌坐在石桌边,也是一脸怅然:“现在不说,以后早晚他会知道,况且言姑娘的病症也不能放任不管。罢了,这件事我会安排,无念,你是不是还得潜进宫?” 君无念点点头,下意识望向皇宫方向:“太子妃应该已经生产,我必须想办法把孩子带出来,否则连嵩一定会向孩子下手。” “太子妃聪慧明理,想来连嵩也知道她不是颗容易控制的棋子,用孩子做威胁显然更方便。”沐酒歌搓了搓鼻尖,沉吟少顷,似是有些不解,“无念,反正要潜入皇宫,你就没想过把太子和太子妃一起带出来?” 君无念微愣,旋即哑然失笑:“怎么可能?连嵩身边那个叫孤水的护卫行动迅速、身法诡秘,轻功绝不在我之下,想避开他带两个大人一个孩子离开,你以为我是八臂罗汉么?这次潜进去,与孤水交手的可能性极大,所以我才不让你告诉墨情,不然以他的性格肯定会坚持与我同去。” 温墨情身上还有在北陲战场负的伤,行动起来颇有不便,私下商量后,陪同君无念进宫这个危险差事便落到了沐酒歌头上。 如果遇不到阻碍,最好能将温墨峥一家三口全部救出;如果真的不巧碰上孤水,君无念负责牵制,温墨峥与唐锦意的孩子,就交给沐酒歌带出皇宫。 星夜深邃,风高月明,被无形恐怖笼罩的皇宫静谧无声,偶尔一两声夏蝉悲鸣,惊的,也就只有悲戚星月。 如君无念预料那般,孤水一直潜伏在东宫附近,君无念才一现身,那抹鬼魅似的诡异身影便缠斗上来。君无念并不执着于攻击,一边向远离东宫的角落退去,一边故意半攻半守诱孤水追随,及至二人身影再看不见,沐酒歌才从角落里钻出,闪身跃进东宫院落。 “太子,太子妃。”沐酒歌按照君无念事先指使,直接敲门进入温墨峥和唐锦意卧房。 唐锦意产后有些小出血症状,此时仍在床榻上休息,见进来的是个陌生人不禁一颤,下意识抱紧孩子。 “你是谁?怎敢擅闯东宫?!”温墨峥横身拦在沐酒歌面前厉声质问。 “在下沐酒歌,是无念的师兄,今晚随无念一起过来的。”沐酒歌向后指了指,面上几分无奈,“无念负责引开连嵩手下,所以只能我来见太子和太子妃,失礼了。” “原来是沐大侠,久仰,失礼的是我才对。” 温墨峥与沐酒歌并未见过,但以前时常听君无念提起,再看沐酒歌一身朗朗正气不像坏人,腰间还有君子楼铭牌,因此不再怀疑。拱手深深行礼,温墨峥回头看看唐锦意和孩子,一双眼中满是不舍:“奸臣妖妃当道,前朝后宫均被僭权掌控,我不求沐大侠能解救我脱离水火,只望我妻子和孩子能够离开这里,还请沐大侠和无念能费心照顾他们,千万别让她们母子落入奸佞之手。” 沐酒歌微怔,无话看了唐锦意一眼。 按照他和君无念商量的计划,如果遇上孤水,二人便只带孩子出来,温墨峥与唐锦意都得留下,否则他们谁也逃不出皇宫。可是听温墨峥的意思,竟是希望他能把唐锦意和孩子都带走,这样一来,路上遇到其他人拦阻便不好全身而退了。 “殿下。”不知是不是看见了沐酒歌为难表情,唐锦意低低唤了一声。将温墨峥叫到榻边,唐锦意紧紧抓住温墨峥衣袖,面容平静恬淡:“殿下怎么又反悔了?我们之前明明说好,只要孩子能送出宫就可以,我们还要在这里跟连嵩耗下去。” “可是……可是不想你留在这里。宫中太危险了,每天都处于连嵩的监视下生活,谁知道哪天我们就会被他当做废弃棋子抹消。锦意,我答应过你要保护你和孩子,现在是最好的机会,只要你们离开这里就不会有危险了,你懂吗?我只是希望你和孩子过得更安全……” 温墨峥的倔强对旁人来说难以扭转的,然而在唐锦意面前,这种倔强听起来天真,看起来温情,要想改变也不是很难——只要,她更加倔强就行。 淡淡笑容像是一朵素净莲花,唐锦意拨弄着孩子柔软胎发,慈祥表情柔和安宁:“殿下看看我们的孩子,他是不是很漂亮?如果可以,我多希望我们一家三口能够一直在一起。但是殿下很明白眼下局势吧?我们都是逃不脱的笼中囚,唯有这孩子还有一线生机。” 扭头望向窗外静谧夜色,唐锦意音柔如水:“君老板始终尽心尽力保护殿下,若不是实在有强敌纠缠难以脱身,君老板绝对不会让沐大侠来帮忙,这时候殿下突然要求沐大侠把我带上,既是给沐大侠增加危险,也是让我为难——我答应过殿下要厮守一生,不离不弃,越是危险的时候我越该留在殿下身边,请殿下不要逼迫我毁诺,这对我来说比死更痛苦,太过残忍。” “可是……”温墨峥还想争辩,遇到唐锦意宁和视线就再无法开口。紧攥着拳头踌躇许久,终于,温墨峥一声长叹:“我说不过你,你的话,我只能听着不能拒绝。” 一抹讶色在沐酒歌脸上闪过,不动声色看着痴情的太子和聪慧的太子妃——名动中州的游侠总算明白,为什么自己那位绝顶聪明的师弟宁可自逐师门也要追随温墨峥,哪怕到了这种时候,仍愿意以身犯险来拯救被囚禁的太子夫妇。 自己遇见的都是怎样一群奇女子啊!沐酒歌暗自苦笑,摇摇头,步伐坚定地走到床榻边,伸出双手接过熟睡中的婴儿。 这个孩子,将会成为无数人愿为之付出性命的重任。 第295章 分身乏术 “晴川艳阳天,月美窗下眠。问君归来否,君只道平安。” 凄凄唱词缭绕铁血军营,一遍遍回荡在言离忧耳侧,每每抬头望向草场上训练的一群巾帼军女兵,言离忧总觉得,那样寂寥而无望的场景,似乎距离自己并不遥远。 乱世兵戈起,有多少女子在家乡翘盼,苦苦等待自己心上人归家却不得? 言离忧不知道这种琐碎心绪从何而来,或许是即将带领巾帼军打响第一仗的紧张,或许是天气太热的缘故,又或许,是因为她发觉自己的身子正在发生某种糟糕变化。 “言姑娘,喝点儿水凉快凉快吧,刚从井里打上来的。”夜皓川抹了一把额上汗珠,一大碗干净井水递到言离忧面前。 言离忧点头道谢,捧起碗看着水面自己倒影,半天没有动作。 她的脸色很健康,看不出任何问题,也曾数次为自己把脉,完全找不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然而言离忧很清楚地从夜皓川故意掩藏的目光中看出,现在的她正在被关注着、担忧着,且令夜皓川十分困扰。 “今晚要夜袭南庆粮草部队,夜将军不去休息休息养精蓄锐吗?你可是主将,无精打采的话会影响士气。”给自己挂上一个轻松笑容,言离忧微微耸肩,“说实话,晚上的行动我还没太大把握,虽然只是在外围帮忙这种简单安排,巾帼军这一百多个姐妹能不能做好,还得到时候才知分晓。” “没问题的,她们的士气比我带那些将士还高昂,一定可以迅速成长起来。那个……”夜皓川挠挠头,欲言又止。 言离忧浅笑:“夜将军有什么话直说就好。” “哦。”呆呆应了一声,夜皓川又犹豫半天才小声道,“那个,言姑娘,我想问问您,凌郗她过得好吗?那丫头从小疯惯了,可是从没有离开我身边这么久,我有点担心啊!” 从小失去父母相依为命的兄妹二人有着远比其他人更加紧密的情谊,夜皓川对夜凌郗的在意,言离忧非常能够理解,不过在这种时候,她还是忍不住笑出声:“夜将军太不解风情了,凌郗她好不容易有机会与君老板独处,这会儿大概正开心着呢,再说君老板对凌郗也十分照顾,绝对不会有事的。倒是夜将军总让凌郗担心得长吁短叹,生怕你太老实找不到媳妇,又或者成了家被媳妇欺负。” “我?我我我怎么会……”夜皓川登时面红耳赤频频摇头,羞涩模样全然不像战场上那个英姿勃发的年轻将军。 其实言离忧只是开个玩笑,夜凌郗曾对她说过,在碧笙嫁人之前,夜皓川这个榆木脑袋绝对不会死心。 夜皓川对碧笙的执着到底源于何处呢?言离忧想不通,在她看来,碧笙完全是不可理喻的,甚至相当令人厌烦。当初在君子楼下毒陷害她与沐酒歌也好,在霍斯都与赫连茗湮等人对峙时故意推她下水也好,种种事件令言离忧对碧笙颇有微词,以至于面对憨厚的夜皓川时,言离忧总是有种冲动,想要劝夜皓川放弃那位坑人不浅的“好姑娘”。 当然,于情于理,言离忧都不会这么做。 “夜将军认识碧箫和碧笙很多年了吧?是怎么认识的?”为防止夜皓川再用那种暗暗担忧的目光看着自己,言离忧拼命找其他话题交谈。 夜皓川没那么多花花肠子,言离忧问,他便直爽回答:“好多年了,我进军营后不久认识的。当时碧笙比现在更活泼,天天跟在碧箫后面惹事,惹完事就交给世子和碧箫收拾烂摊子,可是笑起来比谁都开心。那时我就特别好奇,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开心的人?好像,她的笑容也是全世界最好看的。” 说到忘情处,夜皓川露出一抹与铁血军人全然不相符的温柔表情,更让言离忧不忍在他面前说任何碧笙的坏话。 感情这种事,一旦深陷其中,能保留理智、明辨对错的人有几个?经历与温墨疏和温墨情两段截然不同情路的言离忧深信,即便她把碧笙种种罪名罗列出来,结局只会是情深意笃的夜皓川受到伤害,如她当年一般。 匆匆而来的传信兵没有注意到夜皓川难得兴致勃勃与人谈论,无可奈何的表情里写满疲惫:“将军,我们已经想尽办法,可是仍然没能与南边大军联系上,派出去的人也好,发出去的信也好,全都如石沉大海失去踪迹,目前已有六名传信兵一去不返了!” 言离忧讶异:“怎么,与南边断联系了?” “嗯,半个月前开始就没再收到任何消息,发送也出了问题。”夜皓川微露凝重之色,“我猜应该是有人从中阻拦。粮草辎重和消息传递对战局而言都是极其重要的,凡是谙熟兵法的武将,无论攻守都会以此为重。连嵩是奸臣不假,但朝中不乏趋炎附势、毫无气节的武将,一定是有人给连嵩出谋划策,所以我们与南边的通信才会被阻。” “我们这边人马本就不足,纵是几个通信兵也非常重要,不能再让他们白白送死了。”言离忧轻轻咬住下唇沉思少顷,忽地一拍手掌。夜皓川被她吓了一跳,茫然望去,只见言离忧抬手指向正在接受训练的巾帼军女兵:“加上我们最近接收的二十几人,现在巾帼军已有一百七十余个战力。我仔细观察过,这些人中大约有十多位姐妹聪明机敏但不擅兵武,我想,如果把这些人组织到一起代替传信兵执行任务,应该可以起到很大作用。” 女子舞刀弄枪上阵杀敌,且是半路出家,战力不如男人十分正常。夜皓川也早注意到巾帼军有些人跟不上训练强度,空有保家卫国的决心却无相对体能,如果按照言离忧提议,让这一部分人代替传信兵在两地军队之间游走送信,既能利用她们不容易被敌人注意的优势顺利完成任务,又能减少可用将士无畏伤亡,的确是个不错的注意。 然而,夜皓川在欣喜之余又有几分犹豫。 “那言姑娘呢?是留在营中带领剩下的巾帼军士兵,还是带领着一部分人担起传递消息的重任?让她们单独行走我不放心,让言姑娘离开军营我更不放心,万一言姑娘有些微损伤,我该怎么向世子交代啊?” 这问题显然难住了言离忧,不过与夜皓川的担忧不同,言离忧矛盾的是该注重巾帼军哪一头。 戍边军这面有夜皓川坐阵,看起来不用太过操心,但真要上战场的话,夜皓川必须指挥三军忙碌不堪,再把巾帼军这群叽叽喳喳的姑娘交给他无异于增加负担;假如不离开戍边军,让那十几个巾帼军女兵独自挑起重任,仅仅接受一两个月训练的姑娘们能胜任吗? 对于困扰夜皓川和言离忧的难题,很快,巾帼军十七名女战士给出了坚定回答。 “夜将军和红莲将军若是信任我们,就放心放手让我们自己去做,就算完不成任我,我们保证会活着回来请罪!” 没有什么东西比活着更可贵。十七名女战士的回答乍听起来有些奇怪,却是言离忧最希望听到的,带着微笑和夜皓川一起送走承载两军联系重任的信使们,言离忧稍稍出神,总觉得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她们和言姑娘越来越像,有些人干脆就是在模仿言姑娘呢。”夜皓川一句话点破言离忧的困惑。 仔细想想的确如此,这些被热血豪言带上沙场的女人把眼中的红莲将军当成崇拜对象,学她拳脚生风,学她沉着冷静,学她果敢从容……这种被人信赖着、模仿着的感觉相当微妙,催促言离忧想要把每一件事都做得更好,同时也禁不住想起温墨情。 她如今拥有的这些性格,很大部分是被温墨情磨练出的。 温墨情……只这三个字就能占据她所有思考,排山倒海般赶走其他烦扰,尤其当温墨情不在时,任何与之有关的事情都会让言离忧想起他,想起聚多离少,至今仍没有已为夫妻之感的夫君。 前脚刚送走十七位巾帼军女兵,一封由羊倌送来、指明由言离忧接收的信就在传信兵困惑目光中被送来——朱漆封印的信封上除了言离忧的名字外,有人故意在后面加上青莲王这三个字。 “又是哪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言离忧除了苦笑也只能苦笑。 是时夜皓川恰好在营帐中,不无担忧问道:“言姑娘的身份……传出去会有影响吗?要不要叮嘱刚才的士兵一声?” “不必,在这种时候继续隐瞒没有任何意义。”言离忧摇摇头,“信任最怕的就是欺骗,巾帼军近二百人跟随我是因为信任我,我不想有一天她们发现我与青莲王的关系并因此失望。再说是不是青莲王,在现在的情势下没有什么意义,我能带领她们守护自己心里的信念,这才是最重要的。将心比心,我想她们也不会让我失望。” 言离忧的观点听起来颇有道理,夜皓川无从反驳,才想感慨一声言离忧让他对女人刮目相看,抬头却发现拆开信的言离忧脸色蓦地惨白。 信纸飘零落地,寥寥数字触目惊心。 “想救初九,来榕城西郊阔别亭,只你一人。” 第296章 幕后身影 谪仙山秋风初起,天高气爽,无边无际的蔚蓝如丝绒铺垫,安宁静谧间,只听得棋盘落子声声,清脆坚定。 “不好好下棋,想什么没用的事?谪仙山这巴掌大的地方还不够你逍遥吗?”提起一片白子丢进棋篓,暂时占据优势的君子楼楼主秋逝水看起来并不是很高兴。 “许久没有小情消息,秋楼主不是比我还急吗?”童如初提子落定,转眼一大片死棋激活,瞬间反转不利局面。一粒粒拾起黑子,童如初笑得平淡:“秋楼主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曾找我下棋,突然间跑来,为的就是打听小情情况吧?只可惜我也一样,除了旁人零零碎碎送来的几句碎语外,根本不知道小情过得怎样。” 秋逝水面带愠色,气哼哼用力打乱棋子:“有消息就不错了,知足吧你!那混球自己不与我说他的状况就算了,还不许其他师兄弟透露给我,我这师父当得跟傻子一样,倒不如你躲在谪仙山顶潇洒自在,还能被人各种尊敬。我看以后也不用找谁继承君子楼,直接交给你算了!” 秋逝水说的自然是气话,童如初却能明白他着急心情。 眼看温墨情从有些孤傲的聪明孩子成长为如今独当一面的破军少主,没有人比童如初更了解那个曾经扑在他怀里痛哭的少年有多重感情。童如初知道,温墨情之所以不告诉师父自己遭遇,只是因为不愿秋逝水这冷敏热心肠的怪人为他骑虎难下。 当年创建君子楼时,秋逝水曾撂下狠话,此生绝不与朝廷有半点关联。 温墨情是定远王世子,在定远王不幸殒命后早晚要继承父业成为新的定远王,再加上为守昔日誓言护佑大渊,这场战争,温墨情绝不会坐视不理。在战事为起时,秋逝水尚可以不管不理的态度纵容温墨情,旁人也无法挑剔什么,毕竟那是温墨情的私事;可如今战火蔓延,温墨情成为两国之战、朝廷权斗风口浪尖上的关键人物,他若有难,秋逝水为人师表还能保持原有态度吗? 一生不肯破的咒,若是为温墨情这徒弟而破,秋逝水便不再是一言九鼎的神圣存在。 “你又不是沽名钓誉的人,根本没必要在意太多。小情也是,顾虑不少,怎么做都担心不合适,这样下去早晚把自己逼上绝路。” 童如初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秋水谁双目圆瞪:“谁沽名钓誉了?我只是说绝不跟朝廷扯上关系,怎么就沽名钓誉了?哦,难道说我得眼睁睁看徒弟死在沙场上,自己坐在楼中袖手旁观,这才不叫沽名钓誉?真不懂你们这些人怎么想的!” “又开始乱找人撒气,就不能仔细听我说话?”童如初并不生气,收起棋盘放在膝上,目光几点沉遂,“君子楼的规矩,江湖和朝廷都知晓,所以这么多年来从无人敢出言不逊,当初无念那孩子忍痛自逐出师门也是为了守住这规矩。小情心思重,知道自己娶言姑娘为妻已经给君子楼招来非议,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情况下绝对不会再牵连君子楼,毕竟他现在更多作为是在平衡朝政势力、抵御外敌,若有江湖中人借此指责,君子楼和秋楼主根本无言以对。” “哪来那么多顾忌?我就是随口一说,怎么一个个都当成金科玉律了?我最讨厌就是你们这群人,没事闲的就喜欢钻牛角尖!” 秋逝水气得一个劲儿捶桌子,对面童如初靠在轮椅里一味浅笑,笑意里却有几分怅惘。 “因为你在乎的是那些孩子,那些孩子在乎的,是你和君子楼的名声。” 秋逝水闷闷不乐,连着瞪了童如初几眼,哼声道:“老妖怪,就知道你心眼儿多。说,有没有什么能告诉我的消息,一丁点儿就行,总不能让我这个当师父的连徒弟怎么样都不清楚吧?墨情那臭脾气,老子是真没辙了。” 早知秋逝水无事不登三宝殿,突然跑来下棋肯定是有求于自己,是而童如初并不意外。稍作沉吟,童如初端起桌边清茶浅呷:“那要看秋楼主想要的结果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都说你足智近妖了,还需要我亲口说出来?” 被叫了多年的老妖怪,童如初俨然已成习惯,摇着茶杯轻嗅茗香,眉目淡然:“当年秋楼主发狠留话,说君子楼子弟不得干预朝廷之事,所以才逼得无念离开,小情虽未离开君子楼,却也是束手束脚不得自由,所有一切,皆因秋楼主那句话而起。如今大渊风雨飘摇,小情为力挽狂澜四处奔波,所打旗号是定远王府而非君子楼,其中辛苦大概只有他才明了,我们这些坐在一旁悠闲下棋的老人家能分担什么呢?秋楼主真希望帮小情的忙不教他那么辛苦,那就得让小情他们知道,那句话该舍弃了,而今,已是天下一家的紧要关头,哪怕是秋楼主你也不再惦念往昔恩怨。” 往昔恩怨。 四个字似是触动秋逝水心弦,一阵刺痛,一阵失落,一阵沉闷。 多少年恩恩怨怨了,现在那些心情犹在,甚至比过去更加激烈,然而面对天下苍生即将遭受的浩劫,这份执念,是否应该继续下去?秋逝水陷入短暂沉默。 见秋逝水不再说话,童如初倾斜茶壶为自己倒了杯新茶,提杯唇边,目光望着远山烟岚久久不动。 “犹记年少,江山风雨,仓皇萧条。铁马横扫,百骨千骸,几家哭号?蛮夷侵扰,怨仇难报,皇廷阁台,盼帝还朝。”茗香入喉,竟有几分苦涩之感。童如初放下茶杯,轻轻叹息:“这是小时候曾祖父唱给我听的歌谣,调子早就记不住了,词句却记得清楚。说的大概是百多年前边塞之乱,在那场战乱中,曾祖父失去了父母和所有兄弟姐妹——” “讲过多少次的故事了,听得耳朵生茧。”秋逝水厌烦打断,脑子却不糊涂,“不就是想告诉我国事当前恩怨应放下吗?这点道理我还不至于不明白。”沉吟少顷,秋逝水恼火甩手:“不管了,墨情这小兔崽子跟你一个德行,我管不了他,还是你去吧!” 童如初敛起怅然神色,唇线微挑:“那秋楼主的意思是……” “朝廷还是那个烂朝廷,老子懒得理会,不过我这一群徒子徒孙都生长在大渊,他们心情不好、被人欺负,我这当师父的就算失职。有时间你告诉墨情,他爱怎么闹怎么闹,不必管我以前说过什么,那都是放屁,别当回事。还有,楼中这些子弟我会交给酒歌调动安排,安分太久都快被人忘记了,我君子楼也得闹腾出些动静、显显威风才好!”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童如初为秋逝水倒茶,轻敲膝上棋盘不动声色,暗中捏紧袖中一封简短来信。 如他对温墨情的透彻了解一般,温墨情也很清楚他的能耐,想方设法让秋逝水走出多年前恩怨并同意君子楼加入战局,这是温墨情拜托童如初所办最重要的一件事。 要办的事情都办妥,秋逝水自然也就没了继续下棋的心思,喝杯茶沉淀沉淀躁意后,抬头瞄了童如初一眼:“我走了。” “甩手掌柜可容我提个问题?” 被童如初叫住让秋逝水略感意外,刚刚起身又坐回木椅上。 “不介意的话我想问一些比较敏感的事情。”童如初揉了揉有些酸胀的膝盖,轻描淡写语气显得有些漫不经心,“我很少询问小情他做了些什么,可最近有件事让我十分在意——那年小情血洗青莲宫应该不是他提出的,我想问秋楼主的是,在幕后指使小情去杀青莲王的人是不是秋楼主你,还是说,另有其人?” 一向利落果断的君子楼楼主许久无声。 “看来这与青莲王有关的事,不仅小情有口难言,就连秋楼主也是,那么我心里也算有个底了。”童如初笑笑,眸中闪过一丝惋惜,“我总以为自己是深陷巨大阴谋中的可悲牺牲品,没想到多年后,最疼爱的晚辈也走上我的老路,卷入弥天阴谋里……秋楼主,你知道么,倘若王爷没有遭遇不幸,此时我真想问问他,怎么会忍心让自己的儿子活得如此辛苦?” 秋逝水手指一颤,负手而立:“你在责怪定远王?” “是也不是,毕竟不是王爷让小情去屠戮青莲宫的。” 不该被谈起的话题令得秋逝水放弃去意,回身又坐到木椅中,也不用杯具,提起茶壶猛地灌了一大口温热茶水。 砰,重重放下茶壶,秋逝水面色发冷:“我最怕你这脑袋,什么事稍微一转就能看破,就连过去这么久的事情也能挖出来推测一番。当初墨情的确事先找过我,因为青莲宫内有不少身负武功的护卫,想要血洗一场必须动用君子楼子弟,所以这件事前前后后、明里暗里我都很了解。说句老实话,我早猜到墨情要给狗皇帝收拾烂摊子,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墨情背后指使,迫切想要除掉青莲王的人——” “不是王爷也不是秋楼主你,而是先帝。” 举杯浅饮,眉眼低垂,童如初品着茶香,唇角暗藏一抹苦涩。 害了他的罪魁祸首,让秋逝水一生活在思念中,同时也是把一场屠戮血债推到温墨情头上的人,正是看起来昏庸无道又十分无辜的人,先帝温绍钧。 第297章 悲中之喜 人生中有太多巧合与偶遇,像是安州城这样繁华的城市里,熟识或者萍水相逢的人未约见面实在再平常不过。 分身乏术的言离忧几经犹豫思索,最终纵马驰骋追赶上十七名负责重建两军联系的巾帼军女兵,一起经安州城往正在交战的宛峡一带奔去,恰好与安州城中的沐酒歌、君无念撞个正着。 言离忧女扮男装,一身素锦窄袖常服,看起来风流倜傥、英姿勃发,身后几辆马车里又坐着八九位容貌姣好的年轻女子,常人看来不过是哪家公子带着女眷躲避战乱逃难,就连迎面走来的沐酒歌和君无念也未作多想,要不是言离忧重重咳了一声又用果核丢在沐酒歌身上,这两方人许是要擦肩而过了。 “言……姑……娘?”仰头看着马车上笑吟吟的俊朗“公子”,沐酒歌吞了蛇蛋似的合不拢嘴,指着言离忧瞠目结舌,“怎么这副打扮跑来安州?” 言离忧四处打量一眼,刻意压低声音:“外面说话不方便,二位上车吧。” 沐酒歌和君无念对视一眼后钻进马车,见里面还有两个美貌女子坐着颇为拘谨,言离忧见状朝那两名女子轻轻颌首:“这两位是中州游侠沐大侠和辅弼二皇子的君老板,都是自己人。玉蝶,诗姐姐,你们先去后车挤挤,我有些话要和沐大侠还有君老板说。” 那两名女子齐齐向沐酒歌、君无念二人施礼,一举一动颇具大家闺秀风范。女子下车后,沐酒歌倒吸口气,讶然望向言离忧:“这就是墨情说的巾帼军?跟想象中完全不同。” “沐大侠想象中,巾帼军都是粗鲁豪放的女兵吧?”言离忧打趣道,“可惜刚才那两位都出身书香门第,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仪态端庄、礼数备具,怎么看都是名门闺秀,与战士形象全然不贴边。这样的姑娘巾帼军还有许多,单是这趟我就带了十七名,如果沐大侠有意,可以从中选一位中意的发展发展感情,免得沐大侠总是感慨老大年纪还没媳妇。” 沐酒歌哑然苦笑:“怎么言姑娘越来越像墨情,没事就以嘲讽我为乐呢?好不容易我跟阿月才有些进展,言姑娘可不能这时候来拆台啊!” 玩笑归玩笑,言离忧知道沐酒歌与笑风月之间隐有情愫,当然不可能把这条可能引发醋桶爆炸的红线拉到别处。三言两语简单说明来由后,言离忧对沐酒歌和君无念出现在安州十分困惑,本以为是君无念或楚辞有什么安排,却不想,沉默中的君无念一开口就让她脑袋嗡地一声。 “碧箫和碧笙双双坠下山崖,我和沐师兄是来找她们……尸骨的。” 那一刹,言离忧脑袋空空,什么也想不到,什么也做不到,只觉得天旋地转,一片昏暗。 “碧箫……死……了?”好不容易从唇瓣中挤出一言半语,连言离忧自己都听得出其中沙哑怪调,可她无法控制,包括颤抖的手臂、身子,也包括眼圈里打转的泪水。 多少苦难她坚强走过,固执地不肯让软弱泪水涌出,然而只这一句话,偏偏让她所有力气尽数失去——她不怕坎坷灾厄,唯独失去亲如一家的人时,这种痛也好,这种无法抑制的悲哀也罢,总是能轻易将她的坚强击倒。 她的结拜姐姐,这世间真心待她、疼她的亲人,怎么会突然之间就没了呢?继慈祥如父亲的定远王之后,上天连碧箫也要带走吗? “无念,别乱说,人没找到前不能妄下结论。”沐酒歌没想到君无念会如此直白,倒吸口凉气出言喝止,脸色却不怎么好看。轻轻握住言离忧颤抖手掌,沐酒歌低声道:“言姑娘别听无念胡说,他太累了,心情不好,所以才会胡乱猜测。碧箫和碧笙的确坠落山崖,但还没有确切消息传来,我和无念来这里也是为帮忙寻找。她们两个功夫都不差,未必结局就是一死,与其抱着绝望想法,为什么不看开一些?吉人自有天相,我不信大丫头和小丫头就这么薄命,言姑娘你也不要信。” 任何劝慰在这种时候都显得苍白无力,沐酒歌自己也明白。 君无念从见面起就一反常态地少言寡语,因此言离忧并未多注意他,及至一声婴儿啼哭自君无念怀中传来,这才将言离忧恍惚视线吸引过去。 在君无念怀里,一个襁褓显得异常突兀,格格不入。 “饿了吗?”君无念自言自语小声呢喃,掀开襁褓一角,看着露出的稚嫩小脸无声叹息,“该给你吃什么才好?怎么总是哭呢?” 车厢里,气氛荒唐复杂。 言离忧自然为碧箫坠崖的不幸消息痛苦万分;君无念也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所有精力都投注在那小婴儿身上,专注目光旁若无人;沐酒歌显然是最正常的一个,明明想要循序渐进慢慢把不幸消息透露给言离忧,谁知君无念一句话就破坏了他费心编织的所有语言,闹得沐酒歌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尴尬表情里塞进太多无可奈何。 世道纷乱,人的心,也跟着乱了。 揉着额头常常一声叹息,沐酒歌轻拍言离忧肩头:“总之,大丫头和小丫头还有一线生机,言姑娘别自己吓自己,我们正要往王员外府上去一趟看看情况,言姑娘若是不放心可以跟我们一起。到了王员外那里还得尽快找个乳娘来,不然小家伙要饿坏了,这一路上最辛苦的是他啊!” 言离忧勉强安定心神,匆匆抹去眼角并未溢出的泪水,深吸口气向君无念伸出手:“孩子给我抱抱,我看看是不是尿了。” 君无念像是没听见一般,动也不动。 “无念。”沐酒歌深深望了言离忧一眼,而后轻捅君无念,“男人天生不适合带孩子,你就别勉为其难了,还是交给言姑娘看看吧。” 颇有些失魂落魄模样的君无念这才闷闷应了一声,紧盯着言离忧将婴儿抱去,小心谨慎的表情充满不舍,似是这一放手,孩子就不会再回到他怀中。 说不清那是怎样一种感觉,总之很奇妙,难以言喻——当言离忧抱过孩子的刹那,心头忽地平静下来,片刻前的惊惶苦痛都消弭不见。虽然还紧紧牵挂着碧箫生死,言离忧仍无法说服自己不将最温柔的体贴给予怀中幼小生命,看着那张粉嫩小脸,便觉得自己手中如此沉重,如此珍贵。 “果然尿了,等下到王员外家我先给孩子换下尿布。你们两个大男人也真够粗心的,孩子泡在潮湿的襁褓里能不哭么?就算你们给他喝天仙玉露也还是会难受啊!还有,抱孩子要头高脚低,不能平放着抱在怀里,像刚才那样抱会让他不舒服的。” 言离忧抱住孩子温柔哄着,孩子的啼哭声渐渐减小,过了一会儿,车厢内恢复安静。 孩子的哭声神奇地止住悲伤气氛,沐酒歌松了口气,看着小手不停抓着空气的婴儿涌上三分惆怅:“刚出世几天就要离开爹娘,如果不能找到合适的人代养,这孩子在无念手中肯定会很悲惨——对了,言姑娘不想问这孩子来历么?” “除了四皇子,还有谁的孩子能得君老板这样体贴保护?”言离忧垂下眉眼,声音轻而清淡,“也不知锦姐姐怎么样了,身为母亲不得不将刚出世的孩子交给别人带走,那种心情一定很痛苦。好在锦姐姐是个坚强的人,捱过苦难后定会有幸福日子等着她。” 本来还有许多话想说,可是才说一半,言离忧的心口又开始发酸。 碧箫的幸福日子什么时候才能成真?这半生的辛苦,半生的付出,最后却要终结在孤零零的山崖上吗?那样温柔善良的人,最不该有这种凄凉结局啊! “可是沐大侠?”改行向王员外宅邸的马车停下车轮,一声疲惫询问后,王员外迅速苍老的面庞出现在车门外。 随王员外出来迎接几人的还有王夫人。比起勉强坚持的夫君,王夫人显然要软弱许多,见到言离忧的瞬息泪水绝了堤似的,身子一软瘫在王员外怀里,一声声啜泣悲哀欲绝。 “是我没看好九儿,要不是为了找九儿,碧箫姑娘和碧笙姑娘也不会出事……我这是做的什么孽啊!老天爷啊,你让我死吧,把九儿还回来,还回来啊!” 言离忧没有太多劝慰,下了马车后给王夫人一个轻轻拥抱,又向王员外深深鞠躬:“发生这种事不是员外和夫人的错,请二位不要自责。九儿的下落已经查明,我会尽快把她带回来,以后希望员外和夫人能够继续待她如从前,二位的恩情,九儿从不曾忘却。至于碧箫和碧笙,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王员外神色一缓,饱经风霜的面庞上总算有了一丝喜色:“沐大侠、言姑娘先听我说,好消息啊!昨晚我派下山崖的人找到了两位姑娘,她们都受了伤,但性命无碍,如今正在后院房中医治。大难不死,这是天意,是天意啊!” 这消息无异于惊雷,又似久旱之雨,一刹带给言离忧无尽惊诧喜悦。 那一刻,她对碧笙的厌烦神奇般消失无踪,脑海里只反反复复回荡着四个字,一遍遍,难以停歇。 活着,真好。 第298章 生死有命 “我们在山崖下找了几圈也没找到,原来着两位姑娘是被崖下野谷里的药农给救走了。因着救得及时,两位姑娘的性命得以保住,只不过……”将碧箫和碧笙姐妹带回王员外宅邸的年轻人露出难过表情,惋惜摇摇头,“到现在为止,只有一位姑娘是清醒的,另一位还在昏睡,而清醒的那位,听药农说已经几天没有说过一句话了。” 往宅邸后院走的路上,言离忧听着那年轻人简单介绍情况,眉头慢慢拧起。 那山崖下是野谷,野谷里乱石成堆,碧箫和碧笙福大命大,在坠崖时被半空斜生的树枝拦了一下,这才保住性命。因为碧箫与碧笙面容相同,王员外等不熟悉的人尚分辨不出醒着的是谁、昏迷的又是谁,这便让短暂小路间言离忧的心七上八下紧揪着。 自私些说,她当然希望醒着的人是碧箫,倘若没有碧笙的话,她也好、温墨情也好,所有人的日子都会好过许多;何况碧箫又是她结拜姐妹,始终给予她保护和帮助的亲人。 吱嘎,王员外轻轻推开房门,侧身为言离忧让路。 虽是晴天白日,屋子里却很昏暗,没有点灯,窗子也都紧闭着,只能看见床榻边一抹身影孤独靠坐,榻上尚有人安静躺着,一动不动。言离忧停步片刻方才适应昏暗光线,提口气迈出脚步,忐忑地走向床榻边。 是碧箫,还是碧笙呢? 每迈出一步,高悬的心就紧张一分。 随着距离缩短,言离忧最先看清的是床边那抹白衣,纵是污迹斑斑仍能看出原本素淡模样,只是那上面几处干涸血迹太叫人心痛。 碧箫从来都是穿白衣的。 床边枯坐的人缓缓侧头,看不清表情,只听得一声极轻、极哀的声音。 “离忧……” 一瞬,言离忧心如刀绞,加快脚步奔了过去,将那人紧紧抱住。 “碧箫,没事了,我们来了。”用力抱紧碧箫枯瘦脊背,言离忧哽咽不停,“你还活着就好,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没有你的话,以后谁来打理王府,谁来教我做家务?说好谁都不要死,我们要一起活下去,永远不可以放弃……” 昔日谈笑誓言,历历在目。 碧箫的反应不似言离忧那般激动,带着些许茫然无措,甚至是麻木。 “离忧,碧笙不会动了,她是不是不会醒来了?怎么办,离忧?我妹妹再也醒不来了,我该怎么办?离忧,你告诉我,该怎么办……” 不会醒来了吗?言离忧呆呆望向床榻,那上面安睡的人有着与碧箫完全相同的美丽面容,瘀伤仍在,双目紧闭,有着别样的安宁静美,唯独少了那份鲜活感觉。 没有碧笙,许多麻烦就不会出现,可是当她真的沉睡着再不动弹、不任性、不闹事时,言离忧心里却有种怪异的空落之感。 沐酒歌和君无念就跟在言离忧身后,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带着沉痛悲伤。偏头无声倒吸口气,沐酒歌勉强收敛起黯然神色,低头小声道:“言姑娘,我看碧箫还有些恍惚,让她先休息吧,我们出去聊聊。” 言离忧叹口气放手,又安慰碧箫几句后离开房间,心情沉重如巨石压迫。 随后,沐酒歌找来自责不停的王员外,现从城中雇了位经验丰富的乳娘到府上,安顿好哭闹不停的孩子后才算安下心。重新聚到内堂,沐酒歌反复劝王员外和王夫人不要将责任揽在自己身上,王员外口头上应着,却能看出心结依旧未结,然而这种事多劝无益,沐酒歌等人只能装作不觉。 半路遇上沐酒歌和君无念不在言离忧预料之中,既然遇上,索性决定一同回南边军队驻地,不过孩子要照顾,加上还要询问碧箫、碧笙坠崖的事,言离忧不得不招呼十七位巾帼军下车,借宿王员外宅邸在安州耽搁一晚。 王员外与君子楼结缘多年,深得君子楼众人信赖,是而君无念没有隐瞒孩子身世。王员外担心到军中孩子得不到照顾想要留于府上,又怕自己没能力保护好孩子,一咬牙,以天价雇下那乳娘随君无念同行,又将府上伺候多年、亲如一家的伶俐丫鬟派去,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照顾好孩子。 诸事定妥,几人这才将话题拉扯到碧箫身上。 “那几个小伙子心好,得知是我府上贵客出了事,没日没夜一连搜寻几天,最后终于在野谷稍远处药农家找到了两位姑娘。那药农懂些医术,夫妻二人为碧箫和碧笙姑娘仔细包扎过伤口,人带回来时干干净净的,身上该有东西一样没少,就是……”王员外哽住,长叹口气才继续道,“那药农和我后来请到府上的大夫都说,碧笙姑娘伤了头部,这么多天还没醒,多半是醒不过来了。” 言离忧垂着头,神色惆怅:“这事,碧箫知道吗?” “知道。其实碧笙姑娘的情况比碧箫姑娘预计要好。我听那药农夫妇说,他们发现二位姑娘时,碧箫姑娘就已经苏醒,一个人呆呆守在碧笙姑娘身边,以为碧笙姑娘死了。不过这也怪不得碧箫姑娘,碧笙姑娘伤得太重,好像被发现时几乎连气儿都不喘了,幸亏有那好心药农及时出手帮忙。唉,真不知道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怎么入我府上的贵客都接二连三遭殃呢?” 王员外自责的话没有传进言离忧耳中,却进不到她心里,此时,言离忧所思所想全都是碧箫。 在她所认识的女子当中,论坚强唐锦意当属第一,碧箫紧随其后,按理说就算碧笙出事也不至于让碧箫失魂落魄到如此地步,但倘若是亲眼看着妹妹濒死而自己无力拯救,那就另当别论了。 揉揉干涩眼睛,言离忧看向沐酒歌:“暂时让碧箫和碧笙在这里修养吧,等碧箫好些后再回定远王府,不然大哥看见一定会难受,墨情和我都不在,肖伯一个人也照顾不过来。” “这不成问题,等碧箫回去后我找几个稳当的人去王府帮忙。”沐酒歌稍作沉吟,语气略显犹豫,“初九那边怎么办?言姑娘当真打算一个人去赴约?霍斯都蓄谋已久,对言姑娘一副志在必得的态度,我担心他们为了留住言姑娘会不择手段。” 言离忧苦笑:“这一趟非去不可。九儿身份特殊,是童叔叔唯一血脉,我不希望童叔叔再一次失去亲人。再说九儿从童叔叔那里学了许多阵法韬略,她年纪小,心性又不成熟,万一被赫连茗湮套出话,岂不是对我军大为不利?于情于理,九儿是一定要救回来的,至于要怎么去,我还没有最终打算。” 经过先前闯入霍斯都帝国一事,众人对青莲王身份都有了新的推想,假如青莲王真的是赫连茗湮同父异母姐妹,且身负祸乱渊国重任,那么赫连茗湮不惜一切也要将酷似青莲王的言离忧带回国就说得通了。 如此一来,沐酒歌等人更加放心不下。 “要不要让墨情陪你一起去?”沐酒歌试探问道。 言离忧立刻摇头:“墨情还有正事要忙,我不想再给他增加压力。这封信毫无疑问是赫连茗湮所写,她既然点明要我独自赴约,我也没理由带其他人一起,毕竟她和霍斯都主君都不想伤害青莲王,我的安全应该有足够保障。” “有保障不代表能顺利回来,你若是回不来,墨情仍要去找你,结果没什么区别。”孩子不在眼前,君无念总算恢复几分正常,心平气和提出反对意见。 与君子楼几位高手相比,言离忧的功夫太过逊色,比起赫连茗湮也是远远不如的,沐酒歌和君无念担心不无道理。各自沉思一会儿,沐酒歌轻轻敲了两下桌面:“这样好了,我陪言姑娘往榕城走一趟,见面时远点儿等着就是。反正碧箫这边有王员外照顾,我又不懂行军打仗什么的,留在军中也帮不上忙。” 所有少主中,沐酒歌扬名最早、人脉最广,有他同行方便更胜温墨情。言离忧低头想了想也觉着没有更好办法,只得点点头应允,去救初九的事便算是彻底定下。 一番折腾下来,好酒好菜喂饱肚子是少不了的。听闻初九平安无事,碧箫和碧笙也无性命之忧,王员外高兴得连干数杯,早早就打着呼噜被送回卧房;君无念看起来心情仍旧不太明朗,匆匆吃过几口就跑去看孩子,倒是那十七名巾帼军风卷残云,把数月来顿顿清汤寡水对肚子的亏欠通通补回。 “边塞清苦,墨情又不能在身边照顾,真是难为言姑娘了。”沐酒歌提酒,郑重其事敬了言离忧一杯,“师父已经下命,楼中子弟全部听从我和墨情调遣,竭尽全力护我大渊;墨情那边也积极走动着,有十几个门派都同意助戍边军一臂之力。这些事言姑娘虽未亲自参与其中,却为此付出许多,这杯酒,我代君子楼所有人敬言姑娘。” “沐大侠说得我要心虚了。”言离忧举杯轻磕,杯中清酒仰头饮尽,而后便有些眼神迷离。 “言姑娘喝的是清酒,我喝的是烈酒,怎么我还没醉,言姑娘却摇晃上了呢?这酒量——”沐酒歌本想开个玩笑,话说一半才发觉不对劲,丢下酒杯急忙从座位上跳起,冲到桌对面时恰好将向后仰倒的言离忧接住。 旁侧一桌正在狼吞虎咽的巾帼军女兵见状,纷纷撂下碗筷赶了过来,将昏睡的言离忧围拢在中央。先前与言离忧同车的女子深吸口气,皱着眉轻道:“红莲将军这是又发病了。沐大侠把她交给我们吧,找个地方睡上三两个时辰就会好。” 沐酒歌将言离忧托付给几位巾帼军,望着几人忙碌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 言离忧的状况,的确不像是疲惫导致的昏迷,突兀得近乎诡异。 第299章 天谴之罪 熟悉的皇宫小路已听不见说说笑笑、莺歌燕语,温墨峥每踏出一步都觉得自己在接近死寂深渊,抬头看看不远处目的地高悬牌匾,心中千万分不是个滋味。 越情斋,后宫禁地,渊国历史上一道耻辱伤疤。 往前推算七代,当时的渊皇隆德帝荒淫无道,专门花费百万银两修建了这座越情斋,日日夜夜召集嫔妃、宫女甚至宫外娼妓在此寻欢作乐,酒池肉林,奢侈糜烂,是渊国帝史上骂声最多的一任皇帝。 在隆德帝驾崩后,励精图治的新帝将越情斋封锁却未拆除,意图把这里作为一个警醒,告诫后世子孙万不可效仿隆德帝声色犬马、不理国政。可惜的是,到此代,越情斋还是再一次被启用,更荒唐的是,使用这里的并非渊国皇帝,而是作为重臣的异国人,连嵩。 温敬元专宠芸妃一人,所以后宫嫔妃不多,经历一次肃清后更加稀少。仅存的不到四十人中有近半数被连嵩糟蹋,而后或是如绢妃那般终日以泪洗面、疯疯癫癫,或是见风使舵成了这位权倾朝野的左丞相枕边人,使尽媚术求一条生路,另外还有寥寥无几的三五个刚烈女子,在忍受不了肮脏遭遇的情况下选择自尽。 温墨峥很讨厌如此情境下无所作为的自己,然而他别无选择——他很明白自己这太子之位是怎么来的,更明白连嵩想要除掉自己易如反掌。 他不怕死,怕的是死后。 尽管唐锦意从来不说,几次与连嵩接触时温墨峥还是敏感发现,连嵩看唐锦意的眼神有别于其他人,并非贪婪垂涎,而是一种想要纳为己有的欣赏目光,那是相当危险的信号。 所以,他要活着,保护好挚爱的妻子。 “太子里边请,皇上等候多时了。” 赵公公打开房门躬身退到一边,尖细嗓音听着便觉厌恶。温墨峥深吸口气,努力控制好表情,袖中握着拳,提步跨进大门门槛。 几声娇笑闯入耳中,虚伪做作,满是讨好奉承味道,刺得温墨峥忍不住皱眉。 “太子来了,你们几个也该收敛收敛,不得放肆。”屋中,连嵩半卧软榻上,素白如雪的发丝略显凌乱,胸口还伏着两个衣衫暴露不整的嫔妃。见温墨峥走进,连嵩挥挥手微微起身,碧玉扳指放在唇边轻吻:“多日不见,太子的脸色又好上许多,看来太子妃真是一剂良药。” 听到连嵩提起唐锦意,温墨峥心里一阵紧张,面上勉强维持镇定:“许是前一段太过疲惫吧,这几天稍作休息便感觉好了很多。锦意她身子虚弱不方便走动,最近就不去给芸贵妃请安了,还望芸贵妃体谅。” 蓝芷蓉和连嵩都不是笨蛋,早看出温墨峥已经停止进食罂粟粉,不过这件事本就是暗地里进行的,也不便继续追问。侧身端起一杯参茶细嗅,连嵩长眸斜飞:“小王爷近来如何?按大渊律例,太子嫡长子百日时就要封王的,在此之前应当送到皇上那边看看才是。” “麟儿……麟儿他沐浴时着了风寒,这两日只能在暖房里照顾,等风寒过去后我自会带他去见父皇。” 温墨峥是个不会说谎的人,闪烁言辞在连嵩眼中看来简直如同孩子。冷冷一笑,连嵩重重放下茶杯:“小王爷出生那日,太子就以太子妃舍不得孩子为由,禁止我派去的乳娘照顾;十日后我再派人去问,太子又说小王爷得了黄疸不宜见风,仍旧不肯把小王爷交给我;如今一月已过,太子还要继续找借口么?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那晚君无念潜入宫中与孤水交手之时,就已经有人将小王爷带走呢?” 纸终究包不住火,温墨峥早做好被识破的准备,只是这一刻来临时,仍免不了心中战栗。 他畏惧连嵩,如畏惧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鬼。 “宫中到处都是疯疯癫癫的嫔妃,让麟儿在宫里待着,倒不如把他交给无念,见见宫外的天下对麟儿来说不是坏事。”温墨峥极力控制情绪,以便使自己看起来没有半点嫌恶反抗之意。 这一套面子功夫,连嵩根本不理会。 “小王爷的事我可以不追究,就算想追究也来不及,君子楼想要藏匿一个孩子岂不容易?如果太子心中有三两分愧疚的话,不如帮我办件事可好?” 温墨峥心里又是一紧,险些下意识脱口拒绝——连嵩要做的哪有一件是好事?这天下已经混乱,大渊的土地已经战火蔓延,温墨峥实在不想助纣为虐,再为危如累卵的大渊添一道伤疤。 当然,温墨峥也知道,无论连嵩提出什么残忍要求他都无法拒绝。 沉默少顷,温墨峥终于松口:“有什么要求,连丞相尽管开口就是。” “好,那我就直说了。”微微眯起眼眸,连嵩笑容浅淡阴鸷,“帝都禁军须得皇帝亲自出面才可调动,如今皇上龙体欠安无法出面,我希望太子能代行国事,明日上朝时将统兵权与调兵权分别交给苏昊和陈耿育两位将军,这样才能保我大渊边陲安定。” 霍斯都帝国大军已侵入宛峡一带,与帝都凤落城仅一州之隔,这时候才想起调动帝都禁军,做给谁看? 温墨峥满肚子怨气不满不敢发泄,只得暗藏腹中,面上做出为难之色:“父皇尚在,我这太子总不能僭越权位。分派兵权这件事,连丞相还是与父皇商谈比较好,毕竟我不是一国之君,不可妄动禁军。” “皇帝不在,太子便是龙头,调动禁军有何不可?”连嵩对温墨峥的借口嗤之以鼻,冷笑几声,眸中一丝寒光掠过,“如果太子实在有所顾忌,那我只好帮太子想办法解除后顾之忧了,只要太子不怪我太狠心就好——赵公公,把皇上请来吧,几个月没见,也该让皇上和太子父子二人团聚团聚了。” 暗暗倒吸口气,温墨峥难以置信地望向连嵩。 事实上不只是温墨峥,包括唐锦意在内,很多人都认为温敬元已死,谁都没想到,连嵩竟然还让被架空的皇帝活着。说不清是期待还是好奇,温墨峥按耐住不安与躁动安静等待着,直至房门一声轻响,一把宽大座椅被四个小太监晃晃悠悠抬入房中。 “父皇?!”见到温敬元那一刹,温墨峥终于忍不住失声惊呼。 温墨峥的语气里带着三分困惑七分惊讶,因为座椅中瘫坐那人怎么看都无法与昔日威风凛凛的温敬元联系起来,除了相貌上还有几丝痕迹外,其他地方早于一国之君大不相同。 如今的温敬元形容枯槁,脸颊瘦削得像是快要从骨头上脱落,铁青面色与痴呆表情就快失去人气,化成一只没有魂魄的人肉娃娃。在温墨峥记忆里,温敬元有一双不怒自威的眼睛,可现在呢?现在眼睛的位置什么都没有,仅剩两个黑洞洞的窟窿,那样子看去,竟是眼珠被人生生剜去! 温墨峥一声低低惨叫后连退数步,脊背撞到冰冷墙壁才停下,带着惊慌眼神看向连嵩,一切罪行的始作俑者却在笑,笑得阴恻狂肆。 “太子害怕了吗?”连嵩走到座椅前,伸出苍白手指挑起温敬元头颅,以怪异角度扭向温墨峥,“我早就说了,皇上龙体欠安,不方便见任何人,如果不是太子执意推托责任,我也不必将皇上请出来。怎样,现在太子可有决定了?” “你、你对父皇做了什么?!连嵩,你这是杀君之罪!是要千刀万剐的!” 被恐惧支配的温墨峥已经忘记伪装顺从,惨白脸色比之温敬元好不到哪儿去,不过这番模样恰合连嵩胃口,越看越觉得心情舒畅。 抬手从木架上取下装饰用的金鞘弯刀,连嵩褪去剑鞘,将锋利刀刃抵在温敬元脖颈上,毒蛇似的绵绵冷光袭向温墨峥:“太子觉得有皇上在诸事不便,那么我便帮太子除掉障碍。现在太子应该告诉我的是,这一刀该从何处下手呢?是这里,还是这里?又或者……应该一刀刺进心口,让皇上痛痛快快解脱?” 刀尖游走在温敬元脸上、脖子上,划出一长道连绵不断的细细伤口,涌出的血珠顺着刀刃流到连嵩手上,一片殷红。 平日里温墨峥自认还算大胆,可这时候他的勇气根本无从寻找,若不是身后有墙壁依靠,恐怕早就吓得浑身发软瘫坐在地。用了好长时间稳住慌乱兴趣,温墨峥用力吞了口口水:“连嵩,你别乱来,弑父杀君都是要遭天谴的大罪!你非要发疯的话也别连累我,我不想杀人,从来没想过要谁死!” “哦?是吗?我还以为太子怨恨于我,整日盼着我早早下地狱呢,看来是我想多了。”连嵩的话虽有玩笑之意却冰冷无情。手指一抬,连嵩唤来潜藏在暗处的孤水,阴冷笑容藏满疯狂:“孤水,把太子带过去,让太子好好和皇上亲近亲近,毕竟是血浓于水的父子呢。” 父子二字听起来极其刺耳,温墨峥脸色红白交杂,一时间竟无言以对。孤水走到温墨峥身边,略一抬手便将温墨峥拎起,扬手甩到温敬元脚下。还不等温墨峥一声低低痛呼出口,手腕就被人攥住,手掌里塞进一个硬邦邦又冰冷的物事,直愣愣扎进某样柔软东西之中。 惊慌抬头的瞬间,之间连嵩冷酷到极致的笑容一闪而过。 掌心弯刀的冰冷质感还未消退,紧随而来的是一股温热湿润,鼻翼间,淡淡血腥气息飘荡,又似有什么东西喷溅到脸上、眼前,令得视线里整个世界都一片朦胧红色。 耳畔冷言冷语,字字烧灼着温墨峥的心。 “弑父杀君,这两项罪名太子都占全了,现在,还有什么顾忌吗?” 第300章 旧事重提 皇帝温敬元久病不治,于深夜驾崩,太子将在服丧后择日登基。 消息闭塞的帝都凤落城内,这条消息却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速传开,朝廷的告示还没有全部贴满时,所有百姓就都知道朝廷又要易主的事了。 是时温墨情就在帝都,虽不惊讶于温敬元已死的事实,却多少对连嵩的大胆感到意外——监国储君毕竟与太子不同,需要经过皇帝册封才能正式登太子位,然而一直以来在没有温敬元扶正的情况下,朝廷传出的各种诏书口谕都直接称温墨峥为太子,显然是乱了朝纲的举动,而太子登基也同样出人意料。 或者说,带着危险警告。 “太子许是要出事了,再不尽快决定,又一条性命将要枉死。”偌大内堂中,温墨情负手而立,眉目冷肃。 两侧椅中对坐的几位重臣低头一阵议论,半晌后带着惶惶表情仰头望向温墨情:“我们也知道奸臣当道、太子被挟制利用,可是禁军的统调权都需皇上做主,就算我们想去调动禁军士兵也没用啊!” “是啊,世子应该知道禁军那边的规矩。如今连嵩任命苏昊为禁军都督,有哪个敢越权或者违令不从的,苏昊都会下令处死,禁军那些士兵哪个敢轻举妄动?这件事,我们几个实在是有心无力呀!” 无可奈何的抱怨于温墨情而言,都是在预料之中的事,微微扬手止住众人言论,那双墨色眼眸透着平静从容:“连嵩先后扶植苏昊和陈耿育为禁军都督,表面看是想稳住禁军营,防止禁军在帝都内发动政变,但仔细往下推算就会发现,连嵩的野心不止于此。各位可以试想,倘若有天连嵩指责南北戍边军是叛军,并让禁军营出动镇压叛乱,那会是个什么结果?” 眼下抵挡霍斯都帝国联盟军入侵铁蹄的只有南北戍边军,为了阻拦大渊亡国步伐,二皇子温墨疏甚至公开违背皇命,率兵赶往失守的南部支援,如果这种时候连嵩已产出叛乱为借口触动禁军营进行压制……后果不堪设想。 有昔日巾帼军威力,这种事不是没有可能发生,念及如此,倒吸凉气声接连响起,一众大臣愈发惊慌。 温墨情沉默半晌,而后将手中长剑横放桌上:“我会尽可能潜入宫中与太子接触,争取让太子有机会公开露面,把统调兵权交给二皇子和云将军。这期间还请几位长辈尽心维持,前朝绝不可再乱下去。” 秘密聚起的会议匆匆结束,有定远王生前挚友叫住温墨情,重重拍了拍温墨情肩膀:“王爷是个好人,失去王爷是我大渊的损失。这些话说来可能不太中听,但眼下能继承王爷遗志扛起重任的只有世子你了,不管发生过什么,我们这群人永远都站在你这边,还请世子坚持下去!” 难得地,温墨情露出浅笑:“梁尚书放心,我妻子还在北陲拿着武器浴血抗敌,哪怕是为了她我也会坚持到底。” “你是说青……世子妃吗?”意识到自己说错话,梁尚书急忙改口,脸上一丝不自然闪过。 在连嵩的“帮助”下,如今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温墨情娶的人是青莲王,纵是表面不说,这些曾经与定远王推心置腹的朝臣心里都有些想法,听得温墨情说言离忧在北陲抗敌,怎么都觉得难以置信。 “离忧没有任何不名誉的过去,她的一切都从与我相识才开始。以后梁尚书和几位长辈会慢慢听到更多有关她的事,我保证,那是与青莲王截然不同的传闻——对了,她现在叫红莲。能和她在一起,是我这一生最大的骄傲。” 浅笑如华,一闪即逝,却在众人眼中、耳中留下款款情深。 ※※※ 言离忧又一次从迷茫的昏睡中醒来,人已经在南边驻军大营中,身边是满眼不安的沐酒歌以及永远都那般庸懒散慢、风华不尽的楚辞。 回想,记忆好像断在远远望见温墨疏身影那一刻。 “殿下呢?”借着沐酒歌的搀扶翻身坐起,言离忧揉了揉朦胧双眼。 “殿下在和云将军商量后撤的事,等下会过来。言姑娘感觉如何,有哪里不舒服么?”楚辞绕到床边坐下,伸手摸了摸言离忧额头,“等吃过晚饭我再仔细问问言姑娘情况吧,虽然我不是什么神医,这些年走南闯北,见识还是有些的,或许能看出言姑娘怪病的根源也说不定。” 楚辞身份神秘,聪明头脑却总能让人安心。言离忧点点头,恰好此时温墨疏踏入房中,周围人立刻自觉散开。 “好些了吗?”温墨疏下意识想去摸言离忧额头,才伸出手便僵住,迟疑少顷最终放下。尴尬笑笑,温墨疏站在距离言离忧一步远的地方:“才远远看见你就突然昏倒,吓了我一跳,好在没什么大碍。那十几位姑娘已经带着重要信件返回北陲,这两天你好好休息休息,有什么事等身体好了再说。” “不是什么大病,殿下大惊小怪了。对了,还得麻烦殿下为我和沐大侠准备两匹好马,我们要去趟榕城。” 过于客气的语气让温墨疏稍显黯然,体贴笑容依旧挂在脸上:“马匹好说,有半个时辰就能准备好。不过榕城在宛峡南面,你和沐大侠要去的话势必穿过两军交战地带,是不是太危险了?” “既然是赫连茗湮邀约,她一定会有所安排。”言离忧望向温墨疏,澄净目光不含任何杂思,“殿下不必担心,青莲王这身份有时候还是蛮有用的,至少霍斯都那边的人都不希望我有事。其实我倒很期望与赫连茗湮单独见上一面,许多事情不说清楚的话,以后还会有诸多纠缠麻烦,莫不如趁此机会一并了结。” 言离忧的固执,温墨疏自知阻拦不了,暗暗一声叹息后只能派人精心准备马匹。因着过于担心初九,言离忧在营中简单吃过晚饭后不久便于沐酒歌趁夜离去,留下城边瞭望的孤独身影。 “饭后我详细问过言姑娘状况,听来的确不像病症,回想以前在中州南部行走时所闻,心里有了不太好的想法。”楚辞手中长笛缓缓转动,眸子里一两点深邃。 温墨疏长出口气:“再坏的情况都经历过,没什么可怕的了,楚公子就直说吧。” “南方民族多崇信巫教,有不少离奇传闻人尽皆知。那年我到南庆附近游走,曾听当地人说起类似的情况,大致是说一个年轻人得罪了巫教长老,长老愤怒之下对这年轻人落了某种蛊术,以至于这个年轻人长睡不起,直至身体枯竭而死。听说在蛊术发作前,那个年轻人也有类似言姑娘动不动就突然睡着的症状,所以……” “所以你认为,离忧是被人下了蛊术?”温墨峥微皱眉头半信半疑,往深了想,居然愈发心惊,“霍斯都帝国位于中州之南,一些风俗信仰和中州南部效果类似或者相同,如果说离忧是被霍斯都某人下了蛊术也不是不可能,不过这样一来,岂不是说明离忧她的确与霍斯都帝国有关了吗?” 楚辞耸耸肩不置可否:“可以确定与霍斯都帝国有关的是青莲王,我们一直在寻找答案的则是青莲王与言姑娘的关系,前番连嵩带绢妃去闹世子的婚事,不也是以此为由想挑起百姓对言姑娘乃至世子、定远王的不满吗?说起来,我对言姑娘与青莲王的关系一直抱持沉默态度,原因在于我从一开始就不想把言姑娘与青莲王分开看待,哪怕明知道她们并非同一人——我是指,在想法性格方面的不同。” “楚辞,你把我绕迷糊了。”微微怔然,温墨疏淡淡苦笑,“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还分什么方面吗?连与离忧最亲近的世子都没法判断,我们这些旁观者又能明白什么?” “殿下真认为自己是旁观者?”楚辞挑眉反问。 本该很容易回答的问题,温墨疏竟被问得哑口无言——这场感情纠缠里,他最终成了只能欣羡的旁观者,但是整件事情呢?他可有做到旁观者清的立场? 答案似乎不那么明确了。 楚辞转身背对带着几分寒凉的风,竖起披风衣领将自己包裹,一双精致眉眼透出睿智光芒:“这样吧,假设言姑娘是与我们素不相识的人。根据我们曾经互相交换的信息拼凑,当初世子屠戮青莲宫后,意外发现有一个相貌声音与青莲王完全相同的女子仍然存活,这种时候殿下的第一反应是什么?这个人是带着极大巧合与青莲王酷似的人么?还是说,认为真正的青莲王没有死?” “自然是……觉得青莲王诈死。”稍稍沉吟,温墨疏据实回答。 “那好,依照殿下的推断,很容易理解为什么那时世子会对言姑娘冷酷无情,因为世子也认为言姑娘是诈死的青莲王。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比较有趣了。”长笛轻抵下颌,楚辞眼眸微眯,“世子在青莲宫放了言姑娘一条生路,这是为什么?那之后世子又接连几次放弃杀言姑娘的机会,这又是为什么?假设世子本就没有杀青莲王的意图,那又何必带人血洗青莲宫?太多矛盾在其中,让我不由生出一个很有趣的猜测。” 长笛当空划过,阻断一丝半缕冷风,带起阵阵暗香的同时,又引出许久不曾被人提起的前尘往事。 “我在想,世子昔日矛盾行为会不会与旁人干预有关?想要杀死青莲王,以及屡次放青莲王一条生路,世子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做法,其中一个必定有人在背后指使。” 第301章 残忍坦白 榕城,听这名字,言离忧还以为这里会满是高耸榕树,碧木参天,谁知眼中所见,一片苍凉。 霍斯都帝国大军步步紧逼,大渊残军缓慢后退,在雷元洲战败撤至宛峡一带后,位于雷元洲与宛峡交界处的榕城便成了战火洗劫之地。来的路上言离忧和沐酒歌没有遭到霍斯都军队拦截,一路直奔榕城,到这荒凉城池郊外时,言离忧并没有见到赫连茗湮身影。 “大概没想到你会来这么快。”沐酒歌四处看看,已经近乎荒废的街巷上人烟稀少,多数客栈都已关门,无奈叹口气,“先找个地方填饱肚子,马也要喂些草料才行,不然我们连回去的力气都没有。” 说是要吃饭,找了大半个城也没有一家酒楼小店营业,最后二人只得从留守老宅的百姓家买了些食水干粮,勉强度过在榕城的第一顿饭。 战火肆虐后的榕城几近空城,不止百姓寥寥无几,同样也见不到霍斯都的任何士兵,这反倒给言离忧和沐酒歌留了很大自由空间,然而初九还在赫连茗湮手中,言离忧怎么也放松不下来,简单用过饭后就与沐酒歌分别,匆匆赶往西郊阔别亭。 阔别亭十分破旧,六根亭柱已经失去原有颜色,仅剩风吹雨打过后点点残斑。天色将晚,言离忧几次犹豫要不要继续等下去,忘了第几回迈出脚步想要离开时,终于见到那抹期盼又不期盼的仙姿身影,婀娜而来。 “等很久了?”赫连茗湮说话口气像是对认识叙旧的老朋友般,目光也是平淡中带着温柔,“军中有些小麻烦要处理,过来晚些——还没有吃晚饭吧?我带你去吃些东西。” 不管赫连茗湮再怎么热情,终是换不来言离忧半点亲近,冷冷望来时,言离忧眼中有的只是警惕提防:“九儿在哪里?” 几不可闻叹口气,赫连茗湮浅笑落寞:“初九很好,虽然一直在闹脾气,吃喝休息从未耽误,倒比来的时候高了许多。堂兄对初九十分喜爱,好吃好穿买了一大堆,这会儿大概还在哄她开心,至于我说的是真是假,你亲眼看见就知道了。” 听赫连茗湮意思,这里还不是解决恩怨、彻底划清界限的地方,要见初九还得跟着她跑到霍斯都大军内部,言离忧不禁有种想骂街的冲动——她的生活已经被青莲王的头衔搅得一团糟,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难道就不能给她洗清身份的机会吗? 再多抱怨无济于事,言离忧忍住心底火气僵硬点头,难免有些犹豫。 来之前她并没有说可能会随赫连茗湮走,如果沐酒歌见她久不归去找来怎么办?还有就是言离忧无法确定,这一趟她是不是还能保持自由,是不是还能回到有人等着她的大渊。 这些担忧之前言离忧都有考虑过,却始终没有结果,如今最重要的是救出初九,除此之外的其他事情,她实在没有过多精力去考虑。 赫连茗湮另外带了一匹马来,比起言离忧骑的那匹好上太多,骑在马背上驰骋不到半个时辰,赫连茗湮便将言离忧领到霍斯都帝国驻军大营外围。深入敌后,言离忧自然免不了紧张,不过在赫连茗湮将她请入一间单独院落,开门看见初九那一刹,言离忧心里那点紧张全部抛到九霄云外,仅剩七分干笑和三分同情。 慕格塔·萨琅是谁?是慕格塔·洛绮罗,也就是赫连茗湮的堂兄,是霍斯都的年轻贵族,更是深受霍斯都帝国主君柏山信任、手握一方兵权的副指挥使,这些情况言离忧在来之前特地了解过。按理说如此荣耀的年轻人应该充满高傲威武之气,可映入言离忧眼帘的萨琅,完完全全与高傲或者贵族等词语不搭边,非要找个什么词来形容,大概只有“狼狈”二字最合适了。 “不是这个,真笨!你脑子怎么这么笨啊?都告诉你了要放在那边!是那边!”明亮房间内,在言离忧心中一直保持柔弱听话少女形象的初九,此刻正叉着腰颐指气使,恼火地对萨琅一顿臭骂,而萨琅狼狈地跪坐在地上摆弄一堆沙土和石子,灰头土脸模样就像个奴仆。 言离忧勉强忍住笑,轻咳一声低唤:“九儿。” “红莲姐?!”初九抬头,惊喜表情溢于言表,立刻将那一身小公主形象踢得粉碎。三步并作两步扑进言离忧怀里,初九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马上被委屈泪水占据:“红莲姐,你可算来了,我好想你和姐夫!我想回家!他们都是坏人,我不要在这里!” 三两滴泪水和通红小脸儿让言离忧心疼不已,半蹲下身想要为初九擦去泪水,这才发现,初九的确如赫连茗湮说得那样,长高了,高到已经不用她半蹲的地步。 十几岁的少女本就该亭亭玉立了,初九完全是因为以前生活环境不好、营养跟不上才落得个瘦小身材,这一年多跟着言离忧等人吃得香、睡得好,个头便突飞猛进长了起来,愈发出落得像含苞待放的娇花。 乱世中,这也算难得的喜事。 “九儿不哭,很快就可以回家了。”满怀慈爱轻轻哄着初九,言离忧旋即将锐利目光投向赫连茗湮,“说吧,我要带九儿走,条件是什么?”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言离忧才不会相信赫连茗湮会那么好心,把费尽力气才拐到手中的初九白白送还给她。 赫连茗湮没有直接回答言离忧,而是意味深长地看着初九:“起初我只以为初九是墨情的亲属,所以你们才会如此体贴疼爱她,直至这一段时间相处下来我才明白,其实初九与你们并无血缘关系,真正让你们不惜一切保护她的原因,是她脑海里承载的那些东西。” “我们与你不同,就算没有那些,九儿也是我们最重要的亲人。”言离忧冷冷回应,而后低头轻抚初九,柔和笑容似是春风沐雨,“九儿,你记住,这世上总有些人只会看到你的利用价值,他们不懂什么叫感情、什么叫恩情;背信弃义、忘恩负义,这是他们最擅长的,就算你待他们再好,他们也会为了利益毫不犹豫回头反咬你一口。你的墨情姐夫就被这种恶狗咬过,到现在心里还有一大块伤疤,所以你一定要小心,千万千万远离这些坏人不要受伤,懂吗?” 初九明白言离忧是在暗讽赫连茗湮,却不知道曾经发生过什么,只得似懂非懂点点头;旁侧跪坐得双腿酸麻的萨琅揉着膝盖缓慢起身,满脸不悦之色:“干嘛说得这么难听?感情这种事好聚好散,当年温墨情从来没有对绮罗表示过什么,凭什么要求绮罗守他一辈子?自己不把握机会就不要怪别人。再说这么多年来绮罗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温墨情的事,倒是你和温墨情话里话外总要埋怨绮罗——” “堂兄,还是说正事吧。”赫连茗湮轻描淡写打断,眉间一缕不易觉察的黯然闪过。 各家都有难念的经,不了解具体情况前,言离忧也不想过多买怨谁。方才那股火气过后平静许多,言离忧再度询问赫连茗湮的条件。 “刚才我说那番话是想让你明白,初九对我霍斯都而言也十分重要,如果没有足够分量的交换条件,我不会放她离开。”赫连茗湮移开视线,尽可能不语言离忧对视,语气多多少少强硬几分,“离忧,你别无选择,想要让初九平安回到墨情身边,你必须答应跟我回霍斯都——你应该明白,凭你现在的功夫,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言离忧头颅微扬,不卑不亢:“我的确打不过你,但是可以闹得你们霍斯都鸡犬不宁,想得到安静,除非你杀了我。” 深吸口气,赫连茗湮疲倦摇头:“你还是这么固执。离忧,如果我想让你死,曾经有过无数次机会,之所以我会费尽心思征得你同意,为的就是能让你心甘情愿离开大渊,且不至于伤了我们姐妹之情。你知道吗?这些年你不在身边,父亲总是拉着我说,说是若见到你一定要代他说句对不起,他很爱我们,真的很爱,若非情势所逼,当年父亲绝对不会选择把你送走……” “够了!我不想再听这些废话!”胸口沉闷令言离忧愈发焦躁不安,陡然一声厉喝,用力将吓坏的初九揽在怀里。 沉默少顷,言离忧带着几分无奈与倦怠开口:“赫连茗湮,我最后再告诉你一次,我不是青莲王,不是你的妹妹。我脑子里没有任何与青莲王有关的记忆,你们想要的东西从我这里根本得不到,既然如此,你们就不能放过我吗?我只想过我自己的生活,不受任何人约束,仅此而已。” 是与不是,究竟有什么区别?言离忧想不通赫连茗湮的坚持是出于执念,还是仍认为她就是青莲王,但对她来说,这个身份实在太过沉重厌烦,唯有摆脱,唯有彻底洗清与青莲王的关系,她才能从霍斯都这一群偏执的人掌中逃离。 然而,事情总是不遂她心愿。 一声幽幽叹息哀婉回荡,是赫连茗湮低垂眉眼间的哀伤,亦是那一声声解释里的苍凉无力,更是将言离忧希望彻底打碎的最后决绝。 “离忧,你可以失去记忆不承认那段过往,墨情也可以不在乎你的身份和你在一起,但我是知道的,你就是你,世上独一无二的言离忧。我本不想如此残忍,是你逼我的,我只能明明白白告诉你——离忧,你就是青莲王,你没有任何与你容貌酷似的替身,除了为了你而死的轻愁外,而她,是我们血浓于水的妹妹。” 第302章 生死有命 “绮罗,喜不喜欢‘茗湮’这个名字?你喜欢喝大渊的茶,‘茗’呢,在大渊话里就是茶的意思。” “喜欢!那……那妹妹们叫什么?” “妹妹啊……嗯,一个叫离忧,一个叫轻愁,好不好听?” “离忧,轻愁。离忧,轻愁。父亲是不是希望妹妹们永远都不要忧愁?父亲放心,我会照顾好妹妹们的,让她们一点儿都不忧愁,每天都快快乐乐的!” “果然还是我的小绮罗最懂事。如果有一天父亲不在了,你要照顾好妹妹们,不要让她们被人欺负,明白吗?” 遥远记忆中,那张俊美面庞总是带着柔柔笑意,宽阔手掌温和地揉搓着她的头顶,哪怕她是个没有母亲的孩子,却从未觉得自己生命中缺失过父母之爱,一个孩子所需要的,父亲都毫无保留地给了她。 就连名字,父亲都起得如此用心。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别再对我重复这些毫无意义的话!”怒喝声令赫连茗湮的追忆不得不中止,回过神看着对面面带愠色的绝美女子,心底那抹哀凉越来越深重。 极力扫平复杂心绪,赫连茗湮恢复从容之态:“你听不懂没关系,我可以一遍遍告诉你,不管怎样,这次你一定要跟我回去,不能再拖了。” “我说过,我就是我,不是其他任何人,远在霍斯都帝国的你敢说对青莲王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吗?如果不能,你就没资格为我的身份下决断。还有,轻愁是谁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你们慕格塔家的事与我没有半点关系。言尽于此,我绝不会跟你回霍斯都帝国,我的家在大渊,我爱的人也在大渊,这里才是我要生活的土地!” 夹在两个女人的争执之间,萨琅倍感尴尬,脑袋快被一声比一声高的争辩吵破,忍无可忍时,终于一声大吼将赫连茗湮和言离忧的声音压了下去。 “都听我说!别吵了!”揉揉隐隐作痛的额角,萨琅一声暴吼后马上又恢复常态,变成那个唠唠叨叨的散漫男人,“轻愁是谁就不要纠结了,现在重要问题是离忧你到底不要不要跟绮罗回去。丑话说在前头,我这几天跟奴才似的伺候着初九小姑奶奶,目的你也懂,就是为了用初九换你,你不肯答应绮罗的条件就别想让初九离开。绮罗,你也是,没必要再苦口婆心枉费心机去劝她,你又不是没证据证明她身份,何必多费唇舌?看你们吵来吵去没个完,我脑袋都跟着疼!” “你脑袋疼是因为太笨!不要推到红莲姐头上!大笨驴!”不等赫连茗湮或者言离忧开口,初九先翻个白眼狠狠朝萨琅发了顿火,直接让萨琅失落地闭上嘴巴继续保持沉默。 不过,要说的话,撒狼已经表达得十分清楚明白。 言离忧转向赫连茗湮,眼神语气狐疑不定:“证据?什么证据?既然能证明我就是青莲王,当初为什么不说出来?” “有些事,我本不希望你知道,若非迫不得已,这些话我宁愿烂在肚子里直到死去。”赫连茗湮缓缓叹道,“其实要分辨你是不是青莲王很简单,你只需要回答我一个问题——最近,你有没有经常无缘无故陷入昏睡的情况?” 那一刹,言离忧险些忘记呼吸,只觉世间一切似乎都没了声响,安静仿若死寂。 她最不想提起的事,以及她目前最感到害怕的事,竟重合到一起了么?而这答案,似乎又隐隐将她指向另一个悲哀结果——作为青莲王的姐姐,赫连茗湮对青莲王的身体状况十分了解,若是赫连茗湮说对了,也就证明…… 她,的确就是青莲王。 呼吸声在此刻异常清晰,甚而有些刺耳,言离忧几乎失去所有反应,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种情况,眼前,脑海里,错乱一片。 “红莲姐,你怎么了?”初九被言离忧恍惚模样吓到,紧紧抱着言离忧手臂就快哭出来,“红莲姐,你别吓我,别吓九儿!你说句话!红莲姐……” “九儿,让她好好想想,别去吵她。”萨琅轻轻拉过初九在耳边低道。初九立刻用小手捂住嘴,意料之外地听话,反身抓住萨琅衣角,依赖地紧紧贴在萨琅身前。 看着言离忧忽而苍白的脸色,赫连茗湮眸中流露出几许不忍,硬扭过头挪开视线,这才不至于心软上前安慰。 就这样僵持许久,在几近凝滞的气氛中,言离忧突地动了一下指尖,僵直身体渐渐缓解。随着赫连茗湮眼眸中担忧稍弱,言离忧的脸色也在慢慢恢复,只是那份慌张褪去后,给予赫连茗湮与萨琅的,是更加冰冷表情。 “你们动了什么手脚?” 萨琅微怔,拍拍初九的头而后一声苦笑:“到底有多讨厌我和绮罗啊,这种事都要直接怪罪到我们身上吗?会做这种事只有族里那些老头子,别再冤枉绮罗了!” 事实上不等萨琅开口辩解,言离忧已经猜到自己冲动之下责问错了人。 言离忧还记得有关青莲王的一些情况,在青莲王出现于先帝面前时,年纪大概只有十几岁,作为姐姐的赫连茗湮应该也不大,一个少女应该不至于有这般恶毒的手段;再者,一直以来赫连茗湮都对带她回霍斯都一事表现出相当程度的执着,眼中恳切急迫也不像作假,如果是赫连茗湮动的手脚,那么她根本没必要如此焦急。 至于“族里那些老头子”是什么人,言离忧就完全不明白了。 深吸口气,慌乱与惊诧过后的言离忧已平复心情,反倒生出几分期望:“既然你知道我的情况,那么也应该知道要如何解除,对么?” “这就不好说了。”几番犹豫后,赫连茗湮实话实说,“当年族中长老逼迫父亲将你送到大渊潜伏在渊皇身边,又怕你会不听指令背叛他们,于是找来巫祝在你身上施下长蛊。这蛊短时间内不会发作,对你也不会有任何影响,但如果超过十年不回到巫祝那里重新施蛊,就会逐渐出现突然陷入昏睡的症状。仔细算算,十年已到,所以我才急于带你回去。离忧,我这么做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不再失去你,轻愁死了,我就只剩下你这一个妹妹……” 良久无声,之后是言离忧过于平淡提问:“如果我不肯回去呢?结果是什么?” 言离忧开口的瞬间,萨琅清楚看到,赫连茗湮眼中掠过一丝惊慌,一丝悲哀,一丝痛苦不忍。 “不回去的话,那蛊的症状会越来越频繁,你昏睡的时间也会越来越长,直到有一天,再也醒不过来。” 说到底,不过是个死字。 初九一直默默听着三个大人之间交谈,有许多话她听得不是很明白,有些话,她听得又太过明白,以至于在言离忧垂下眉眼露出怅然神情时,初九眼中的泪水再也忍不住,甩开萨琅的手飞快扑进言离忧怀中。 “不会死的,红莲姐才不会死!你们这些坏人,抢我们的东西,欺负我们,还要害死红莲姐吗?”初九声嘶力竭哭泣着,猛地蹲下身拾起地上一堆堆萨琅买来哄她开心的小玩具,使劲全身力气丢到赫连茗湮身上。 那些小东西不大,打到身上却也是会痛的,萨琅无声挡道赫连茗湮身前,承受着来自少女的痛苦宣泄。 等到东西都丢尽,身上的力气都失去,喉咙哭得沙哑撕裂,初九抱着膝盖缓缓坐在地上,脸面埋进臂弯之中,只留下让人心酸的啜泣。 言离忧不动,赫连茗湮也魂不守舍枯站着,唯有萨琅还清醒镇定,弯下腰轻轻抱起初九。 “九儿,你很喜欢这个姐姐吧?可是她不跟我们回家的话就会死掉,再也不能照顾你、陪着你。为了她好,你要努力劝她跟我们回家,好吗?我们想救她,不是想害她,只有回到我们的家园她才有机会活下去。九儿,你很聪明,不管我怎么用这些东西想骗你脑子里的阵图,你都故意用错的来回应我,所以你一定会明白的,明白我们的良苦用心。” 啜泣声化作断断续续的呜咽,初九仰起脸,满是泪痕的面庞有着孩子最干净的表情,也有疼到人心底的可怜。 几声抽泣,几下轻拽,初九不停拉扯言离忧袖口,泪水止不住涟涟落下:“红莲姐不要、不要死,笑老板和姐夫……姐夫他们会伤心的……红莲姐害、害怕一个人的话,九儿陪你一起回家,到哪里,九儿、九儿都陪着红莲姐……” 心酸得难以控制呼吸,仿佛被一只无形大手紧紧攥中,用力地捏啊捏,剥夺着言离忧最后的坚强。 生死之前,她该怎么抉择?是选择分别,去往那个陌生却能够挽救她性命的国度?还是选择直面死亡,选择与深爱的人短暂欢愉?不解蛊,她会一点一点变成没有生命的睡美人,若要解蛊,她就必须与大渊,与温墨情分别。 那是比死更加痛苦的事情。 抑制情绪的绵长呼吸慢慢吐出,言离忧从萨琅手中接过初九,白皙素手牵着小手,温柔笑容像是天边最闪亮明星。 抬头,深邃的眸子里,几抹决绝光芒闪烁。 “告诉我,我还能活多久?” 第303章 水落石出 “我不知道,或许几年,也可能是几个月——巫蛊的事我完全不懂,否则也不会急于带你回去,眼下只有巫祝才能解开你身上的蛊。”赫连茗湮匆匆回复,面上急迫赫然,“离忧,我对天发誓,刚才所说没有半句虚假,你没有选择,必须跟我回去!” 言离忧轻笑,似将生死置之度外:“谁说我没有选择?回或者不回,这不就是我要选的么?” 听出言离忧语气中淡然之意,赫连茗湮愈发焦躁,口气也急冲许多:“别再兜圈子,事关生死,你就不能听我一次吗?我是你姐姐,我不会害你的,离忧!” “我知道你不会害我,真相大白后,也许我该对你另眼相看了。”目光平和地看着啜泣不止的初九,生死抉择前,言离忧竟感到意外地平静从容。抬眸,言离忧第一次认真与赫连茗湮对视:“这两年我经历许多,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挺了过来,为的就是能够好好活下去,可是,我也有不能离开大渊跟你回到霍斯都的理由。” 赫连茗湮微微闭眼倒吸口气,缓缓睁开的眸子里,几抹怀念与寂然:“因为墨情?” “嗯。”轻轻点头,言离忧垂眸浅笑,“不止墨情,还有很多人,有他们在的地方,我活着才有意义。赫连茗湮,这种心情你应该是最了解的吧?设身处地想一想,你就不会再阻拦我了。” 多年旅居大渊,又有一位深爱大渊的父亲,赫连茗湮从小就眷恋着大渊这片土地上的一切,只是比起自己的幸福,她更看重身上的责任,所以才会忍痛放弃与温墨情神仙眷侣一般的逍遥生活,作为慕格塔家女儿重归霍斯都。 每个人的生命中都要面临许多重要抉择,生或死,名或利,爱或恨,哪一样都有可能成为被放弃的一端,这是性格使然,人心使然。 言离忧觉得,这世间最能对她感同身受的,大概就是赫连茗湮了。 交涉到这地步,任谁都知道再无劝阻可能,言离忧的固执和最终选择显然出乎赫连茗湮和萨琅意料之外。萨琅并不抗拒接受这般结果,然而平素最拿得起放得下、果断干脆的赫连茗湮,这一次是真的无法接受。 分别多年,流离多年,思念多年。 在言离忧领着初九抬步转身的刹那,赫连茗湮心里那道屏障终于崩溃,华颜仙姿一瞬倾塌,余下的,仅仅是一个哀声欲绝、泪与雨下的痛苦女子。 “离忧!连你也要丢下我吗?这么多年父亲一直念着你,郁郁寡欢直到去世,死前还不停唤着你和轻愁的名字……父亲走了,轻愁死了,我就只有你一个亲人了……离忧,跟我回去,我不想眼睁睁看你死啊!” 泣泪交加的嘶哑呼唤听得人心碎,萨琅走到赫连茗湮身边,结实有力的臂膀紧紧圈住失声痛哭的堂妹,如每一个温柔的哥哥一般,源源不断付出温暖与呵护。 “让她走吧,绮罗,就算你锁得住她的人也锁不住她的心,她比你更向往自由。”温热指肚擦去透明泪水,萨琅拥紧赫连茗湮,让满是泪水的脸庞埋在自己肩头,“你看,这样不是很好吗?离忧已经不恨你了,她还是你的妹妹,你们只是生活在不同的地方而已。绮罗,你还有我,你还有很多爱你的亲人,只要你过得开心,堂兄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那一刻的温情不属于言离忧,最后一次回眸,她看见的是赫连茗湮脆弱一面,留下的,则是心平气和的告别。 “当年你不辞而别伤了墨情的心,以至他变得沉默冷淡,这份亏欠,我会代替你好好弥补。无论有多少风雨坎坷,我都会守在他身边,一生不离,永世不弃——直到我死。再见了,也希望再不相见……姐姐。” 再无法挽留的人,再不能重续的亲情,这夜发生的一切都如此混乱、痛苦。赫连茗湮伏在萨琅肩头哽咽着,余光看向坚定离去的背影,最后一眼里,依稀将那道背影看成年少懵懂时,她向父亲许诺会好好照顾的弱小妹妹。 如今,已然比她更加勇敢,强大。 在许许多多霍斯都帝国士兵怪异目光中迈着坚定脚步离开军营,言离忧终于迎来不一样味道的新鲜空气,深吸一口,五脏六腑一阵纠缠微痛。 她果然是青莲王,十恶不赦的妖女,图谋大渊的奸细。 然而,即便如此,她还是相信着,那些一直在她身边默默守护的人不会有任何改变,哪怕她寄宿的这具身体背负了无数罪孽,重生的她,依旧会被他们好好关怀保护,一如她在意他们的心情,弥久永恒。 “终于了断了吗?”军营外不远处,皎洁月辉之下,头脑远比外表显现聪明的中州游侠倚马斜立,抱着肩笑意吟吟,如被月光渲染的夜色一样温柔。 言离忧点点头,忽然松开初九的小手快步向沐酒歌走去,到身前时,用力把头埋进沐酒歌胸口。 “谢谢。” 只这一句话后言离忧再无声响,细细颤抖的肩膀却让沐酒歌露出一丝疼惜之色。抬起双臂,像是慈祥的长者,又像萨琅那样温柔的哥哥般,沐酒歌拍着言离忧的头将她轻轻拥住,给予无声却真实的安慰。 不远处,初九一边抹去眼泪一边开心笑着,年轻的眼眸中,一些不可说的秘密悄然掩藏。 不过于沐酒歌而言,这已是此趟远行最好结果。 ※※※ “殿下等等,衣襟都歪了,等下出去会被人笑话的。” 屋外有些吵闹,吵得唐锦意隐隐头痛,却还是挂着恬淡笑容站在温墨峥身前,仔仔细细为他将衣襟整理得服服帖帖。 与霍斯都帝国联盟军的交战中,大渊连连败退,百姓们惶惶不可终日。帝都之内暂且安稳,但所有人都明白,一旦二皇子温墨疏所率的杂军抵挡不住霍斯都大军铁蹄,那么帝都凤落城被攻破不过朝夕之事。许是考虑到帝都百姓已经濒临动乱边缘,连嵩出乎众人意料地提出在此时让温墨峥继位,自称为监国储君以来,温墨峥第一次被允许走出皇宫。 皇帝温敬元久病驾崩,对百姓而言这消息无关痛痒,他们倒是更加在意温墨峥继承大统后是否能够扭转大渊危亡局面,是而这一日,前来祭坛围观的百姓远比预想要多,让唐锦意都不由自主紧张起来。 她并没有告诉温墨峥,此时的她,心底埋藏着强烈的期盼与兴奋。 “锦意,等下等祭坛时你一定要拉紧我,我……我还是害怕,手一直在抖。” 轻轻握住温墨峥颤抖手掌,唐锦意目光明亮:“我就在殿下身边,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会支持着殿下。” 温墨峥咽了口口水点点头,勉强挤出笑容,看向唐锦意身后铜镜时,发现自己的脸色比昨日更加苍白难看。 自温敬元死后,他一直在做噩梦,每一夜,每一晚,梦里全是温敬元喷着血的伤口以及连嵩狰狞脸孔,有时还会梦到死去的人变成唐锦意,从他手中一点点远离。 恐怖,战栗,从那天起便成了他的家常便饭。 咚咚响声远远传来,是礼部催行鼓。身穿紫金帝服的温墨峥深吸口气,微微伏低身子,绵长深吻辗转在唐锦意唇瓣间。 “锦意,我这辈子最大的幸福就是娶了你,有你在身边,什么事我都不会再害怕。”捏了捏唐锦意柔软手指,温墨峥的笑容里有了几分安心,“那我先出去了,等下会有凤仪车马来接你,祭坛上再见。” 唐锦意点头,浅笑着目送温墨峥出门。 连嵩讨厌繁琐,于是温墨峥的登基仪式与唐锦意的皇后册封礼便安排在了同一天,要从祭坛中央进入的温墨峥先行一步,半个时辰后唐锦意才会乘坐凤仪车马往祭坛右侧行去。 温墨峥离开后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房门被人轻轻推开,一道身影迅速钻进房内。 “都安排妥当了?”脱去老宫女用的大氅,先皇贵妃龙玥儿面容严肃。 “都好了,就等仪式结束。”唐锦意深吸口气,“昨夜君老板已经到达帝都,定远王世子和几位大臣也时刻准备伺机而动。不过这些计划我没有告诉殿下,殿下最近的状态很糟,总有些恍惚,我担心他会一个不留神说漏嘴。” 龙玥儿低叹:“不告诉他也好,连嵩逼迫他弑父杀君,这般残忍经历不是他一个年轻人能轻易扛得住的。事成之后你须得记住,务必要按照我们说好的计划行事,皇位归二皇子所有,你和太子,再也不能觊觎皇位半分。” “皇位对殿下而言只是负担,我和殿下宁愿做那湖上泛舟的布衣百姓,也不愿在这宫中整日提心吊胆。”看了眼桌上沙漏,唐锦意又一遍整理好衣衫,“时辰快到了,娘娘不便久留。今日之事若成了,锦意愿一生为娘娘诵经祈福;若是不成,希望娘娘不要怪罪,我和殿下都已经尽力——” “行了,本宫知道你们的苦处。从新往后,你们就快快活活做你们的神仙眷侣去吧。”龙玥儿难得开起玩笑,本就不算苍老的面容焕发青春光彩。 唐锦意微微失神。 人这一生说短不短、说长不长,作为女人,她们的宿命本应是相夫教子、延传香火,可是身在宫里的女子,总要经历无数常人难以想象的风雨波折。 但愿这一程苦难,她与温墨峥能平安度过吧。 默默祈愿结束后,唐锦意振作精神登上凤仪车马,一身彩澜凤裳华美摇曳,与明媚阳光、蔚蓝天际交相辉映,美如画卷,向着即将掀起惊天变乱的祭坛缓缓而去。 第304章 登基之变 祭坛外百步,观阁顶层,属于位高权重者们远观祭奠的荣耀位置上,所有人都带着倨傲之色,为自己能够受邀登上这显赫位置而沾沾自喜,唯独衣衫艳丽的芸贵妃眉头紧皱,满脸不耐。 “登基仪式何必要我出面?就算他当了皇帝,我也不过是个贵太妃,按礼法不该来这里吧?” 连嵩目不转睛,略感无聊的眼神落在空荡荡的祭坛中央,说话语气亦是漫不经心:“先帝驾崩,没有太后而皇贵太妃又被打入冷宫的情况下,你这贵太妃自然要站出来充充门面。不用担心有谁会来刺杀你,孤水就在暗处藏着,再说有我在,你肯定不是刺客的首要目标。安静看着吧,今天大概会有些乐趣。” 蓝芷蓉被连嵩点破掩饰难免有一丝尴尬,怏怏不乐坐在宽大软椅上,百无聊赖望向忙碌祭坛,心底仍有几分发憷。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她和连嵩操纵皇帝温敬元、胁迫太子温墨峥,权倾朝野又掌控了后宫,这些事早已是上至关民下到百姓心照不宣的丑闻。如今大渊在乱政之下眼看要被战火摧毁,百年盛世即将付之一炬化为焦土,情急愤怒下想要杀掉她和连嵩的人不计其数,如此大庭广众抛头露面,怎能让她不担心害怕? 只是连嵩要她来,她不敢拒绝。 这日天高气爽,微风阵阵,算得上是深秋里难得好天气,唯独日光强烈得令人有些眩晕。蓝芷蓉抬手遮住阳光远望祭坛,偶尔看得见紫金帝服若隐若现。 毫无疑问,温墨峥是连嵩手中恣意摆弄的一颗棋子,不过这棋子是否听话,今天才是最能体现的时刻。 祭坛之上最忙碌的人当属司天监提点官,眼看吉时将到,又是催促礼乐又是提醒温墨峥繁琐事宜,直至那一声声宣天鼓肃穆响起,司天监提点官才长舒口气,抹去一头潮湿汗水。 在百姓眼中,温墨峥一直是公正清廉的代表,那一身天子帝服穿在他身上看着总是万分妥帖的。数万道殷切目光注视之下,温墨峥一步步走得艰辛却稳重,向着祭坛中央,向着大渊权力顶峰,也是向着他一生之中最荣耀之时。 这荣耀,与帝业无关。 祭坛高广,风比平地处猛烈许多,吹得精致衣衫绶带猎猎翻飞,翩跹于空中舞动不停。温墨峥听不太清观阁那边传来的声响,好在祭坛边有礼官不停小声提醒,指引着他下一步该做什么。 承天继业,拜祭天地人三皇,而后拜祭列祖列宗,所有步骤有条不紊。本来登坛之前温墨峥还很紧张,随着时间推进,大典接近尾声,心中那份空悬忐忑越发淡薄,至最后一声定鞭甩响,温墨峥已经忘却一切惊惶,面容平静,袖手长立。 近二十载勤勉苦熬,一朝登临云端天阙,此时心情有几人能懂?柔柔目光望向祭坛之侧安静停顿的凤仪车马,温墨峥唇瓣微扬,挑起一抹干净笑容——且有她身边相伴,此生再无遗憾。 册封仪式比起登基大典简洁许多,唐锦意言行举止从容安定,仪态端庄,登上祭坛与温墨峥并肩而立刹那,祭坛下一片欢呼冲天。 默默对视一眼,温墨峥牵起唐锦意的手,轻轻点了点头。 无话胜千言万语,他们只需要眼神交流,根本没必要说太多废话,这一世奇情难道还需要特地描绘渲染吗?能够相伴相依,无论对温墨峥还是唐锦意而言,都是这一辈子最幸福,最骄傲不过的事。 “皇上,连大人口信,该办的要事可别忘了。”正到意满峥嵘时,赵公公不知趣地冒出来低低提醒,做贼似的目光不停瞄向观阁方向。 温墨峥皱皱眉头,冷道:“急什么?从上到下诸多事宜,朕不得一件一件逐次安排么?” “奴才只是提醒一声,皇上恕罪。”赵公公口上讨着饶,语气却是漫不经心,似是并不将温墨峥放在眼中。一转身,赵公公面相祭坛之下,完全不理会温墨峥的惊诧恼怒扬声道:“皇上首旨,查我大渊边陲不稳、歹人流寇作乱,即日起命禁军营分赴南北边陲,平叛乱、御顽敌,收我大渊河山,佑我苍生黎民——” 赵公公高喊未完,祭坛之下已然涌起一阵骚乱。 二皇子温墨疏抗旨不尊,率领北陲半数戍边军赶往南方支援、抵御强敌,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按常理说,温墨峥这新帝登基,若是想要收拢民心、安内攘外,最该做的就是出动禁军营,助南北两方戍边军一臂之力,这点绝对没有错;然而祭坛下百姓都听得清楚,刚才赵公公高喊的是“平叛乱、御顽敌”,其中叛乱二字何解?难道是指温墨疏及其所率大军么? 困惑不解的百姓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观阁上下的前朝大臣亦是乱成一团,谁也弄不明白温墨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原来越多质疑目光投向祭坛中央,落在模糊不清的新帝脸上。 放在平常的话,赵公公这算假传圣旨,是要砍头的大罪,可此时,温墨峥能做的只有咬着嘴唇一言不发,任由指骨捏得青白微痛。 事实上,这道必然极其百姓更大恐慌的“圣旨”是连嵩事先拟好的,温墨峥比谁都清楚。 “你就这么确定他会听你的?”观阁上,蓝芷蓉将闪着诱人光泽的红色浆果放进口中,眯起眼借以掩饰心中不安,“他已经是皇帝了,完全可以突然下道圣旨把你这左丞相罢黜,离得这么远,孤水功夫再好也奈何不了他吧?” 连嵩笑笑,仍是那种冷而无味的表情:“他当然可以这么做,我并不确定自己有绝对把握。” 蓝芷蓉心里一沉,上身陡然抬起,想了想,却又稳稳当当靠入椅中:“你不会做没把握的事,尤其是这么关键的时候。” “呵,你觉得很了解我么?”一声满是嘲讽之意的冷笑后,连嵩懒懒收回目光,“一朝天子一朝臣。先帝在时,前朝半数官员都投靠于我,剩下那半数也是对新帝抱有观望态度的老滑头,就算他突然发难下令将我罢黜拘押,明知他是我手中棋子的情况下,又有几个人敢动我?其实这件事本来没有这么大风险,是你无能,没能用药好好控制他,这才使得我们要冒着危险坐在这里,想不到你还有脸来问我。” “这能怪我吗?要怪也该怪你,是你非要把唐锦意弄进宫的。那女人颇有些小聪明,竟然看出我做的饭菜里落了药,倘若不是她从中作梗,现在温墨峥还不跟昏君一样狗似的跪在我脚下?都有做不好地方,别总把过错推算在我头上!” 蓝芷蓉的声音有些大,不远处负责守卫的士兵频频回头。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蓝芷蓉连忙深吸口气端正坐好,眉间仍隐有怒气流动。 对连嵩敢怒不敢言的日子已经不是一天两天,尤其在连嵩决定中途放弃以免死诏陷害言离忧的计划后,蓝芷蓉愈发觉得憋火,可是面对连嵩她只有抱怨的份,真把连嵩惹怒的话……她知道,最后吃苦果的还是自己。 许是这天连嵩心情比较好,纵是蓝芷蓉出言不敬也没有在意,始终将注意力放在祭坛中央,是而当意料之外的状况发生时,连嵩很快便做出反应。 “孤水。”动了动手指,连嵩眸中掠过一丝精光,“看好他们。” 不知从何而来的鬼魅护卫无声点头,漆黑眼眸紧盯祭坛中央,而这时蓝芷蓉尚未发觉有什么不对头,看着全神戒备的孤水满目茫然。 众目睽睽之下,唐锦意附到温墨峥耳边低语几句,片刻前还一脸阴沉的新帝温墨峥脸上立刻扬起几分神彩,长吸口气,猛地抬脚向背对自己的赵公公狠狠踢去。 赵公公怎么也想不到背后会有人给自己一脚,猝不及防哎呦一声,骨碌碌顺着祭坛台阶滚了下去。 众兄弟中,温墨峥是比较懂礼谦恭的一个,平素对老宫女、老太监都十分尊敬,然而这一脚赏给为虎作伥的赵公公后,在他心里有的并非愧疚,而是一种彻头彻尾的痛快之感。 “狗奴才,有时间再跟你算账!”冷冷瞥了捂着腰倒地**的赵公公一眼,温墨峥终于能昂首挺胸站直腰板。 大袖一挥沉下脸色,温墨峥大步转身,面对观阁微扬头颅,朗声高喝:“文武百官听命!朕与先帝受奸妃佞臣胁迫已久,今日终得机会站在天下人面前澄清事实真相——先帝与南庆国交恶、下旨诬陷定远王世子妃等事,包括刚才赵公公所宣旨意,全部都是连嵩操纵指使所为,并非先帝与朕本意!连嵩和贵太妃玩弄权术、害死先帝,更软禁朕和皇后数月,今日,朕要为枉死的先帝报仇,为被冤枉的无数忠臣良将讨回公道!诛佞臣,杀妖妃,还我大渊盛世清明!” 齐聚在祭坛附近的足有数千百姓,温墨峥朗朗正气之声传遍天宇,经久回荡,激得那些百姓红了眼、咬起牙,纷纷将要杀人似的目光投向观阁顶层。 视线聚集处,蓝芷蓉早已慌乱不堪,浑身上下因无处不在、满怀杀气的眼神而战栗;与蓝芷蓉形成讽刺对比的是,直到此时连嵩仍安坐宽大椅内,悠闲地转着指间碧玉扳指,散漫不光对观阁下骚动不屑一顾。 “看来皇上是急于找个背黑锅的人来堵塞民众之口。不过在此之前,微臣希望皇上能回答一个问题——杀死先帝的人究竟是谁?是我,还是皇上呢?” 连嵩微微挑唇,冰冷笑容丝毫未改,平淡语气令得周围惶恐的大臣们大惊失色。 第305章 扭转残局 拥挤人群中,有几个人显得与旁边群情‘激’奋的百姓格格不入,从登基大典开始直至变动陡生,这几个人始终保持沉默,‘精’锐目光被压得极低的斗笠遮挡。. “世子听见连嵩说的话了吗?难道先帝……” “连嵩的话你也信?”温墨情语气淡然,稍稍抬高斗笠边沿,将祭坛四周仔仔细细逡巡一边,“连嵩手下八名高手都在,孤水就在观阁顶层负责近身保护,其他七人的位置等下我会指给你们。倘若动起手发生‘混’‘乱’,你们切记要以铲除连嵩为优先,只有铲除罪魁祸首才能终止渊国朝政‘乱’局。” 紧随温墨情身边的是一位年轻武将,听温墨情对温墨峥的称呼仍是四皇子本就有些不满,又听得这番话,立刻摆出反对态度:“皇上万金之躯最为重要,怎能放在次位?如今皇上已经当众揭了那‘奸’臣的狼皮,根本不必再担心他为非作歹,我们首要任务自然是保护好皇上,而后才是剿杀‘奸’臣,世子莫要本末倒置!” “那你就坚持你的本吧。”温墨情并不与之争辩,甚至不把这种在他看来颇为无聊的抗议放在眼里,拨开拥挤人群又往祭坛方向挪近几步,台上声音听得看得愈发清晰。 祭坛之上,温墨峥对观阁传来的吆喝愤怒至极,虽然知道那只是连嵩身边小太监在向他传话,却能感觉得到言辞中藏着连嵩独有的轻蔑讥讽。 弑父杀君,这四个字是温墨峥这辈子永恒的罪与痛。 一抹温热轻轻落在温墨峥手背上,错愕偏头,入眼是唐锦意鼓励目光,柔而坚定。温墨峥深呼吸,待心口剧烈跳动稍稍平静,年轻勇敢的眼眸里锐气磅礴:“我承认,先帝的死的确与我有关,因为是连嵩控制着我,亲手杀了先帝!” 喧哗之声越来越大,有人大声嚷着支持温墨峥,亦有人保持怀疑谁也不肯相信,被调来阻拦百姓的皇城卫兵也无法抵挡人‘潮’,渐渐被推到祭坛脚下。 “连嵩以‘药’物控制先帝,先帝驾崩前就已经被折磨得奄奄一息,这点宫中太医可以作证。”‘混’‘乱’之中,一道清泠‘女’声钻出,让喧闹人群稍稍安静。 唐锦意并肩站在温墨峥身侧,环顾祭坛之下,眉目间几许果敢坚毅:“日前我暗中派人到贵太妃所居凤欢宫搜查,在凤欢宫找到数盒来历不明的‘药’粉,其中几盒太医断定有入媚之效,这两年先帝就是受这些‘药’粉影响才会对贵太妃入‘迷’成痴;还有,昔日与贵太妃勾结陷害皇贵太妃的人已经将事实供出,真正在后宫为非作歹的人不是别人,就是与连嵩同样来自青岳国的贵太妃。人证物证俱在,我想问问连丞相和贵太妃,你们还要继续狡辩吗?” “放肆!谁许你在这里血口喷人的?!来人,将这魅‘惑’皇上、挑起事端的妖‘女’给本宫拿下!”蓝芷蓉脸‘色’陡变,拍桌而起,手指祭坛中央一声娇叱。 观阁上近百位文官武将动了动,却没人出面执行任何一方的命令。 如连嵩推测那般,这些仍然留在朝中任职的都是些墙头草、老滑头,最‘精’通明哲保身、见风使舵之道,在势力根深蒂固的连嵩与占尽情理的温墨峥之间没分出个胜负之前,他们都打算装聋作哑罔顾真相,只等着‘挺’到最后去巴结胜者。 “新帝终归是新帝,棋子逃不出棋子的命运,如此年轻气盛又不长脑子,难怪与二皇子争了多年也没个结果。”连嵩好整以暇端起茶杯,嗤笑一声,低垂着眼睑懒得去看‘混’‘乱’场面。 温墨峥也曾有过在背后支撑的一派势力,但这些人早在他舍弃君无念、“投奔”连嵩时就都调头离去,成为监国储君直至大渊皇帝这期间,他再没有聚集起任何坚实力量当做靠山,以至于在这样关键的时刻,竟没有哪个位高权重之人站出来为温墨峥说句话。 这种情况连嵩早就预料到,也正因如此他才不把温墨峥放在眼里,丝毫不担心登基大典会成为他的绝命之日。 见情势虽‘混’‘乱’去没有人敢向自己出手,蓝芷蓉不由安心许多,斜睨连嵩一眼,摇晃着婀娜身姿站到观阁栏杆前,一身妩媚情态连‘女’子见了都要动心三分。 “本宫从不曾蛊‘惑’先帝,先帝驾崩至今,本宫一直为先帝守孝念经,连太后甚至皇贵太妃之位都不曾争抢,怎么可能存着狼子野心?倒是皇上和皇后忘恩负义,在宫里百般巴结连大人与本宫,在外则不停造谣生事,说本宫与连大人挟天子以令诸侯,越权把持朝政,还冤枉说先帝是连大人害死的。这才刚刚借助连大人支持登上帝位,皇上便迫不及待将我二人罢黜,说到底不过是为了以杀绝人之口,遮掩他们那点肮脏龌蹉事罢了!”话音落地,蓝芷蓉惺惺作态挤出几滴眼泪,捏着绢帕擦拭眼眶啜泣不已。 “闹剧。”远处,温墨情皱皱眉。 “接下来怎么办?不能这么拖下去吧?现在看来,那些朝臣果然是不可靠的,期盼他们出声肃清‘奸’臣妖妃不太可能,我们贸然跳上祭坛也只会让局面更‘乱’。”与温墨情同行的人中,留着羊角须的中年人低声道。 温墨情扬手,示意身后众人稍安勿躁:“不急,自会有人出面。” 这边温墨情话才说完,祭坛那边就传来一声冷笑,穿过吵嚷人群,直直刺入蓝芷蓉心口。 “皇上究竟被谁所害,芸贵妃才是最清楚明白的人,当年你那些卑鄙手段,如今到该让天下人知晓的时候了!” 那声音铿锵有力,言语间仍称呼蓝芷蓉为贵妃,一方面让众人大致明白,这人是不承认温墨峥帝位的,另一方面也隐隐透‘露’出某条线索——这个人,多半与芸贵妃有着相同地位辈分。 冷笑一出,蓝芷蓉立刻惊出一身冷汗,慌‘乱’目光到处搜寻着,试图将吸引众人注意力的那人找出来。很快,一道不起眼身影闯入蓝芷蓉视线,在无数纳罕好奇目光注视下,一步一步,登上高高祭坛。 朴素大氅连衣角帽,来者神秘之感被衬托得几近极致,抬手扯下角帽‘露’出真容那一刹,观阁那边响起阵阵倒吸凉气之声。 “皇、皇贵妃?!” 如果忽略早年被废、打入冷宫这点,龙玥儿如今应是皇贵太妃的身份,不过在她脸上完全找不到漫长岁月侵袭的痕迹,若是有人静下心想想就会惊讶发觉,其实龙玥儿还很年轻,她只是经历了太多,承载了太多,所以才会有那般沉稳厚重的感觉,以及不啻于帝后的雍容风度。 凤目含光,淡然四顾,龙玥儿对认出自己的人微微颌首示礼,‘唇’边眉梢优雅从容,仪态万方:“本宫手中有皇上被连嵩和芸贵妃囚禁时的密信,‘奸’妃佞臣诸多‘阴’谋都白纸黑字写得明白,诸位大臣若是不信,随本宫入宫一看便知真伪。” 龙玥儿是温敬元的皇贵妃,地位身份犹在蓝芷蓉之上,且她本就掌握着父系一派的势力。在她出现于众人面前那一刻,蓝芷蓉仗借地位身份所得的优势立刻土崩瓦解,加上龙玥儿喊出那几句话,显然将见风使舵那一群大臣的倾向迅速扭转。 眼看情势对自己愈发不利,蓝芷蓉慌不择言:“一派胡言!皇上那时根本不能动弹,更别提写信,就算有也定然是你伪造的!” 听了蓝芷蓉的反驳,龙玥儿不怒反笑,冷冷表情嘲讽之意赫然:“既然如此,那么请芸贵妃解释一下,皇上病重期间那些所谓的手谕从何而来?是谁在污蔑定远王世子妃,又是谁决定礼四皇子为皇储的?这一场登基大典,究竟是顺承天意皇命,还是有见不得光的‘阴’谋在其中?当着满朝文武与百姓的面,请芸贵妃和连大人说个清楚吧!” 两相‘交’锋,立见高下。 身后一声低低叹息传来时,蓝芷蓉知道,自己莽撞愚蠢的行为所造成后果,已无可挽回。 “孤水,准备走吧。”连嵩好整以暇起身,随手掸去洁白衣衫上一丝灰尘。 蓝芷蓉不知道连嵩所说的“走”是要走去哪里,又怕他会弃自己不顾,慌忙拎着裙角紧随其后,因着走得匆忙,险些与突然停住脚步的连嵩撞上。 若有所思看眼祭坛,连嵩伸出食指敲了敲额角,语气中竟有几丝惋惜意味:“留下这么一个烂摊子实在对不起先帝。孤水,让他们尽管闹个痛快好了,难得的登基大典,热闹些才好——对了,别忘记我喜欢的东西,留不下的话,那就全都毁掉。” 孤水面无表情点头,蓝芷蓉却听不太懂连嵩在说些什么,慌慌张张的也没心情去揣度,在逐渐‘逼’近的士兵和愤怒人群到达之前匆匆离去。 隆重的登基大典似乎成了一场讽刺玩笑,温墨峥这个储君、皇帝是否名正言顺尚无定论,也许今日穿着紫金帝服的他明天就会变回无权无势的皇子。 不过这些暂未到来的结果没有让温墨峥心灰意冷、垂头丧气,正相反,久违的轻松愉悦表情浮现在年轻面庞上,带着满满的幸福笑容。 “锦意,我做到了,果然只要有你在,什么事都会很顺利。” 唐锦意没有说话,松口气回以羞涩笑容,微微扬起脸,二人额头相抵,互相传递着最亲昵贪恋的温度。 否定自己的荣耀,将到手的皇位拱手还回,唐锦意知道这并不容易。在经历无数痛苦与磨难后,温墨峥终于逃出魔掌,放下自己追寻多年的梦,而这,多半是为了她。 这种幸福,不是每个‘女’子都有幸能够享受的。 “别高兴得太早,现在你还是皇帝,赶紧控制局面!”龙玥儿低喝,瞬间将甜蜜温黁的气氛冲散。 温墨峥红着脸抬起头,深吸口气,吼声如雷:“禁军营听令,捉拿‘奸’臣连嵩、罪妃长芸及其党羽,但有反抗者,杀无赦!” 话音落地的一刹,七道身影自各个角落迅疾跃起,又有数人钻出人群直奔那七道身影袭去,为首者,正是定远王世子,君子楼破军少主, 第306章 一日帝王 连嵩手下共有九名青岳国高手,一人在挑拨江湖中各门派围攻言离忧时,于云淮死于楼浅寒手下;除了孤水之外的七人,此时都从隐秘地点现身,各自与禁军营和温墨情带的一批人展开较量,为连嵩和蓝芷蓉逃离拖延时间。 见有人打了起来,祭坛外的百姓很快陷入混乱之中四处奔散,温墨情在乱冲乱撞的人群中很难迅速击杀敌人,其他一些功夫弱于他的君子楼子弟和各门派义士更是举步维艰。 好在那七人也一样,虽然个个都是功夫不差的高手,在乱冲乱撞的人流中仍难以发挥全力。 温墨峥见温墨情出现,吊在心口的大石总算能落地,站在祭坛之上指挥若定,倒有那么几分君临天下的帝王风范。 与此同时,那些被罢黜、压制的重臣纷纷挺身而出,或是参与到追击连嵩党羽的人群中,或是冲上祭坛保护温墨峥和唐锦意、龙玥儿,一时间状况混乱不堪,却是向着好的方向在发展。 “不行,这里太乱了,管不过来。”抹了把头上蒙蒙细汗,温墨峥拉住身边一员武将,“让禁军营分过来一队人,先把皇贵太妃和皇后送回宫。” 混乱中最容易出事,唐锦意和龙玥儿都是不懂武功、手无寸铁的女子,自知留在祭坛不但会让温墨峥分心,更要拖累许多人费劲保护她们,是而谁也没有半点犹豫拖沓。 这一日整日的混乱不知要处理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眼看唐锦意就要先回宫中,温墨峥忽地生出不舍,恋恋目光追随着唐锦意身影,几度欲言又止。 “怎么又这幅表情?”唐锦意对待温墨峥的过度依恋已经见怪不怪。停下脚步回身,迟疑少顷,唐锦意轻靠进温墨峥怀里,安慰似地轻抚温墨峥脊背,轻声言语只肯让眼前人听见:“我在宫里等你,你自己小心。” 唐锦意的话总能给温墨峥万分安抚,前一刻还有些沮丧不舍的表情立刻焕发光彩,裂开嘴角笑得阳光灿烂。 张开手臂用力抱紧钟爱的妻子,温墨峥本想在天下百姓面前炫耀炫耀,带着只属于他的骄傲转上一圈,目光不经意间掠过唐锦意身后,一道闪烁而过的光芒意外地落入眼中。 那是一张弓,三支箭,寒铁箭头正对准唐锦意后心,弯弓的人温墨峥并不陌生,是那个总让他感到汗毛耸立、神出鬼没的连嵩护卫,孤水。 三支箭划破微风,穿过许多喧闹者头顶,以极快速度逼近唐锦意,而唐锦意仍沉浸在怀抱的温暖中未曾察觉。 那一刻,温墨峥满脑子都是空白,来不及叫喊也来不及求救,体内力量似是爆发一般,下意识地用尽全力抱紧唐锦意,毅然决然在拥挤人群中原地旋转半圈,将自己毫无掩护的背部遮挡在唐锦意身前。 噗地一声闷响,带着火辣辣疼痛,还有喉咙一抹腥甜。 时间仿若停止,周围那么多吵闹忽然听不清楚,在温墨峥眼中、耳中、心里,剩下的就只有蔚蓝的天,洁白的云,以及唐锦意那张让他一生痴迷、永远沉沦其中无法自拔的恬静容颜。 他……会死吗? 弹指间的惊变无人能够料到,当唐锦意发现有什么坚硬东西穿透温墨峥胸口,将滚烫液体溅落在她脸颊上时,那份幸福笑容凝固在脸上,直到温墨峥失去力气的身体软软滑到,直到她看见,有晶莹剔透的液体从温墨峥眼角滑落。 手上,一片滚烫殷红。 “殿下——”撕心裂肺的哭喊在嘈杂中显得那般无力,听见的人却有很多。 温墨情全身心投注在厮杀之中,听到那声哭喊响起猛然回头,见到的竟是他最不希望发生的一幕。 许是那血色刺眼,又或者是唐锦意跪在地上抱紧温墨峥痛苦的场景刺伤了温墨情的心,总之那一刹,一股平日里根本不会出现的怒气杀意陡然腾起,猛烈如寒风,狂暴如骤雨,短短几剑划过,对面错愕的敌人不等表情散去就已经四分五裂,身首异处。 剑刃滴血,吞咽着哀嚎生魂,无人听见,无人看见,而杀戮,如此真实地存在。 事情本不该这样的,温墨情有些茫然。 从小到大,身边发生的一切他都尽可能稳稳掌控,与唐锦意暗中联系,说好这一日要内外颠覆连嵩权势起,他便仔仔细细计算着任何可能发生的情况,包括连嵩的逃离,也包括那八名青岳国高手。 连嵩不会武功,多少人刺杀他不成全因有孤水在,而孤水是青岳高手中最难对付的一个。 温墨情计划得很完备,只要他带来那些武将带领禁军营合力追击连嵩,那么孤水就不得不围绕在连嵩身边不停守护,完全不可能有机会接近祭坛之上的温墨峥等人,所以他才扛起击杀其他七人的重担,在短时间内迅速将其中五人了结。 千算万算,他唯独没算到,那些本该率兵去追击连嵩的热血武将们,他们在关键时刻将他的安排忘得一干二净。 没有了性命之忧的连嵩安然离开,孤水的行动也没有受到限制,凭借鬼魅一般难以令人察觉的身影无声接近祭坛,将那致命一弓狠狠袭出,虽没有夺走唐锦意这个连嵩心爱玩具的性命,却让本可以平平安安走下祭坛的温墨峥永远失去活下去的机会。 温墨情没有赶去祭坛,他看得清楚,那透体三箭正在致命位置上,温墨峥心脉已损,回天乏术。 骤起的剑光狂暴凶狠,戾气十足,划出漫天光影与血花。温墨情的表情愈发冷酷无情,手中长剑猛兽一样吞噬着阻拦他脚步的所有生灵,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逼近那道鬼魅身影,全然不理会身后有谁冲来,有谁被斩杀。 “连嵩做事谨慎小心,祭坛之外必定安排埋伏。你轻功最好,方便奔走,尽可能在里面混乱起来之前把外面隐藏埋伏拔除,祭坛那边,我会替你保护四皇子。” 昨夜,温墨情还信誓旦旦向君无念保证。 原本温墨情只是不希望君无念在这种情况下与温墨峥尴尬见面,所以故意将他支走,自以为保护好温墨峥绰绰有余,可他没想到,一念之差竟会引来如此结局。 握紧剑,温墨情投入到更惨烈的屠戮中,强迫自己不去看祭坛上卷着衣袂冷风匆匆赶到的身影。 “无念……是无念啊……” 血液飞速流逝令温墨峥双眼开始模糊,靠过来的面孔看得并不清楚,他却知道那是谁。 双手在半空虚弱划动,有谁用力握紧温墨峥手掌,让温墨峥苍白脸色浮现出一丝愧疚笑容:“无念……还能看见你真好……我一直、一直想再见你,对你……对你说声……对不起……” 曾经血气方刚的少年,如今奄奄一息即将离去,君无念难以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仓皇跪在温墨峥身边,手中渐渐流失的温度一点一点摧残着他最后期望。 现实,残酷无比。 徒劳地按着温墨峥伤口,君无念试着露出笑容,却觉得脸颊僵硬酸痛:“殿下说什么对不起,不是做的很好吗?没有我,殿下一样做得到。” 温墨峥想要笑一笑,刚一开口,暗红色血沫便疯狂涌出,看得唐锦意心碎成一片一片。 手掌已经阻挡不了伤口下滚烫液体,君无念无力放手,最后点在君无念几处穴道上,尽可能为他减少痛苦。 “无念……我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可你从不怪我……你答应我,以后帮我……帮我照顾锦意和麟儿……还有,来世……我们还可以做……兄弟吧?不做君臣了,我只想……只想跟你做朋友……” 断断续续的哽咽渐渐微弱,君无念强忍着胸口撕裂疼痛与沉闷,用力握紧温墨峥的手,笑着点头:“只要殿下愿意,无念永远都是殿下最好的朋友。” “那就好……还有机会……报答你……”慢慢失去光泽的瞳孔忽地一缩,温墨峥的脸色愈发惨白,涣散目光已然没有焦点。 唐锦意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音,捧起温墨峥手掌贴在脸侧,温墨峥则用尽最后力气,轻轻剐蹭满是泪水的面庞,笑容里渐渐多了几分憧憬与遗憾。 “锦意,我多想保护你和麟儿直到最后……我们一家三口……还要远离尘嚣,泛舟湖上……我会做个好父亲,教麟儿读书写字……锦意……我好喜欢你……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不会在害怕……永远都喜欢……” 正在冷去的手掌颓然滑落,最后呢喃未了,终于陷入永眠。 绵绵秋风吹起冬日到来前最凄凉寒意,又一缕怀抱遗憾的幽魂往生,带着多少人的痛苦与哀伤。 那干净到寂寞的祭坛之上,有人黯然垂首沉默着送一日帝王最后一程,也有人哭得撕心裂肺,声嘶力竭唤着已然逝去的名字,而当温墨情起手落剑斩断最后一个敌人时,身后响起君无念如野兽般凄厉悲鸣。 那仿若哭声的低吼,盘旋在清朗秋日蔚蓝天际,久久不绝。 如果不是他计划失误,如果不是他疏忽了对温墨峥的保护,这悲剧还会上演吗? 温墨情的头开始嗡响,缓缓回身,提起剑迈着沉重脚步走向祭坛,有种冲动让他想要走到君无念面前说声对不起,却在流过眼眸的雪色,以及一阵模糊变调的惊呼声中昏昏倒下。 第307章 片刻温暖 “红莲姐,又不舒服了吗?” 明亮小室内,初九干净眼眸中盛满担忧,小心翼翼伸手拉了拉言离忧衣袖。 “没有,只是有些困倦而已。”言离忧放开隐隐作痛的额头,抬头朝初九温柔笑笑,“这两天没怎么睡好,大白天的就开始犯困,什么时候能好好睡一觉就没关系了。” 初九点点头,懂事地为言离忧倒上一杯热茶,而后满腹心事地坐到桌子对面,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红莲姐,你说暂时不让我告诉姐夫你生病的事,这个‘暂时’,到什么时候才算结束呢?” 言离忧微微愣怔。 之前在榕城时,赫连茗湮说得很明白,她之所以会频频陷入昏睡是因为体内被植了某种蛊,倘若置之不理,昏睡情况会更加频繁发生,而昏睡的时间也会随之加长,直至某一天她再也醒不过来。 这件事言离忧没有告诉沐酒歌和其他任何人,连初九也被要求暂时不许外传。言离忧是想着,在两国之战最激烈时她不该让温墨情知晓,否则温墨情一定会去找赫连茗湮要解药,就算她磨破嘴皮勉强阻止他,温墨情还是会多增加一层负担。 能远离就远离吧,青莲王爷好,赫连茗湮也好,又或者是她从未听闻、从未见面的妹妹轻愁,这些根本与她无关的事情,言离忧不想再提起,一点都不想。 “九儿,等什么时候霍斯都大军被打退了,到那时你再告诉姐夫好不好?你看,姐夫现在这么忙,总不能把他劈成两半到处奔波吧?”伸手覆住初九小小手掌,言离忧笑得安逸,“呐,我答应你,只要战事结束我就会想办法治好病,所以你再忍忍,先不要让别人知道这件事,乖。” 初九心里憋闷,却又不愿违逆言离忧的意思,怏怏不乐点点头。 二人聊了没几句,屋外想起礼貌敲门声,而后楚辞推门而入,折扇敲着头顶一脸郁闷:“幸好言姑娘没走,帮帮忙,去趟殿下那里安慰几句,这艰巨任务只有言姑娘你才能完成啊!” 言离忧蹙眉:“出什么事了?殿下心情不好?” “大事,天大的事。”楚辞长叹一声,明明没有多少伤感之情,却还是保持着最基本的严肃,“四皇子和被打入冷宫皇贵妃在登基大典上揭露连嵩和芸贵妃阴谋,世子也及时说服众大臣驱逐佞臣巩固皇权,可惜最后时刻,四皇子还是没能逃过连嵩手下暗袭……” “四皇子死了?”言离忧倒吸口气,震惊之余,终于明白楚辞让她去安慰温墨疏的缘由。 温墨疏和温墨峥虽是异母所生,从小到大感情却胜似亲兄弟,当初温墨疏与温墨峥争夺帝位时还因此万分犹豫矛盾,如今温墨峥被连嵩掌控惨死于帝台之上,温墨疏连见弟弟最后一面都不能,心中自然比任何旁人都要难过。 才从榕城风尘仆仆赶回来的言离忧带着一身疲惫来到温墨疏房间,敲门无人应声,自作主张轻轻推开房门,一阵刺鼻酒气扑面而来。 言离忧忽地有些心酸,她很清楚记得,温墨疏十分自律,从不喜欢喝酒,更不喜欢借酒消愁。 “墨疏。”迟疑半晌,言离忧最终还是直接唤了温墨疏的名字而非使用敬称。 她始终认为,在没有外人时本该如此——纵是不能浓情蜜意、天长地久,她还是希望能成为温墨疏最亲近的朋友。 满是酒气的房间里,温墨疏伏在桌边一动不动,手中空了的酒壶半倾,酒杯也早就掉到地上摔得粉碎。言离忧无声叹息,走到桌边轻轻推了推温墨疏肩膀,温墨疏依旧不动,像是醉了,又像安静睡着。 言离忧却知道,他比谁都清醒。 无声无息坐到旁边,言离忧翻过新杯子,从温墨疏手中接过酒壶用力倾倒,总算倒出几滴残余酒液,唇瓣轻蘸,立刻传来呛辣味道。 “笑老板说过,宫中的酒都是佳酿,喝着细润又不容易上头,千金难买一杯;市井间的酒就不同了,都是粗酿出来的,一口下去又辣又有劲,若是醉了睡上一觉,第二天起来总会让人头痛欲裂。不过笑老板还说,宫中的琼浆玉露喝再多,也不如市井江湖一坛浊酒宿醉后解愁。我不会品酒,分不出好坏优劣,可是喝了这口便觉得,倒是比在宫里喝的酒爽快。” “可惜这是上没有传说中的醉生梦死,否则便能大醉一场,人事不知。”许久,温墨疏终于抬起头,哑哑开口。 言离忧倒掉杯中酒液,续满半冷浓茶:“大醉一场之后呢?又能如何?不还是得睁开眼睛看这世间百态、生死别离?我不知道借酒消愁是否有用,我只知道,有人伤心逃避往这酒里沉醉,便会有人心疼着急,在你酩酊大醉时替你扛起那份痛苦。” “是楚辞让你来的吧?”温墨疏哑然失笑,迷离眼神里确有几分醉意,“他总告诉我不要太过感情用事,可我忍不住……离忧,墨峥是我弟弟,小时候我身体不好,每每被其他兄弟欺负都是墨峥替我出头,我就这么一个贴心的弟弟……” 言离忧垂下眉眼:“我知道,所以我不是来劝你忍着的,我来是想告诉你,如果你不开心,我愿意陪你一起。但你必须把心里的苦说出来,难过也好,伤心也罢,我不希望你一个人承受这一切——就像在我最艰难那段时间,你总是默默陪着我、为我分担一样。” 微微失神,而后温墨疏低低苦笑:“可你还是嫁给了别人。” 这种话,温墨疏滴酒不沾保持着情形时是绝不会说的,气氛忽而有了几分僵硬凝滞。 在言离忧眼中,温墨疏是个温文尔雅又十分体贴包容的人。与温墨情的沉默隐忍不懂,温墨疏更擅长将心里的不满不甘磨碎消弭,所以他总是那么安然平淡,不计较,不记恨。 似乎只有她的离去,让他至今无法释怀。 她又何尝不是? 只不过她对温墨疏不是绝无结果的期盼,而是一种难以摆脱的愧疚,总希望能为他做些什么,以此来弥补曾经对他的亏欠伤害。 “墨疏,我……”心里的歉意还未能顺利说出,熟悉又陌生的怪异感觉再度涌来。 言离忧心头一紧急忙站起,想要在温墨疏没有发觉之前离开房间,然而怪异的蛊根本不给她躲避的机会,就那样在温墨疏注视下,闭上眼向后倒去。 失去亲人的痛苦与对言离忧的担心,哪一样都是温墨疏无从卸下的,下意识伸手将言离忧揽住,软绵绵身子倒进怀里时,温墨疏一阵冲动。 如果能永远这么抱着她就好了,到天地荒芜,到海枯石烂。 “离忧?”轻轻唤着眷恋的名字,温墨疏立在桌边紧抱昏睡的言离忧几经犹豫,半晌后闭上眼,没有选择立刻去叫人来。 他没有恶意,想做的不过是让这亲密无间的时光再多停留一会儿,让他能从痴恋的人身上寻得一份温暖,这样,他就可以生出力气坚持下去,哪怕加在他身上的负担越来越重,沉甸甸的,难以喘息。 他还记得那年盛大烟花之下,她的笑容与幸福表情,曾让他迷茫半世的生命一瞬有了意义。 房内无声,窗外同样安宁静谧。 楚辞揉了揉耳朵悄悄离开,到院外时恰好见到乳娘抱着麟儿走过,身后还跟着亦步亦趋的沐酒歌。忍不住逗弄一下襁褓中的小婴儿,楚辞感慨一声:“还是小孩子好,什么烦恼都没有,长大的话,那些妖怪猛兽就都来了,真无趣。” “楚公子这又是发得哪出感慨?”沐酒歌哑然失笑。 楚辞向后一指,目光竟有些哀怨:“我们家殿下啊,到现在还想着沐大侠师弟那位世子妃,看样子永不娶妻不是说说那么简单,再这么下去真要绝后了。” “像二皇子这般痴情的人倒是不多。”沐酒歌也跟着叹了口气,而后好奇皱眉,“帝都的事我听说了,四皇子为锄奸臣不幸遇害,之后能承继大统的就只有二皇子了吧?无念把孩子带到这里,除去保护的目的外,是不是也有为二皇子续后的意思?” 楚辞难得认真,轻轻应了一声点点头:“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原本的打算是,倘若四皇子在帝都那边赶走奸妃佞臣,之后一样要将皇位禅让给殿下,殿下无后便立四皇子之子为太子;谁料四皇子命薄如纸,还未能再见见孩子就离开人世,殿下虽然不需要禅让便能名正言顺接手皇位,心里终归要难过上一段时间。” 皇家的事,沐酒歌没多大兴趣,倒是楚辞始终不提温墨情和君无念去想,令这位中州豪侠多少有些困惑:“帝都那边的事都办妥了,墨情和无念是不是也该过这边来?还是说他们要留在帝都等二皇子回去?” “君老板熟悉皇宫内外事务,暂时留在帝都收拾烂摊子,世子大概三五日能到这边,所以……”楚辞回头望了眼依旧安静的院落,提起眉梢,轻声低道,“在世子回来之前,只能麻烦沐大侠把言姑娘送去北陲了,言姑娘的状况,绝对不能让世子发现。” 第308章 归于尘土 先帝刚驾崩不久,新帝又遇刺身亡,内忧外患交替纷杂,大渊皇朝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乱与危机之中。 这种时候温墨情本不该离开,一来皇位空悬,难免有不轨之徒觊觎,留恢复身份地位的皇贵太妃龙玥儿和孤孤单单的皇后唐锦意在宫里,危险程度不言自明;二来那些被他召集起来的文臣武将很难将信任完全交付给两个女子,而唯一有承继大统资格的二皇子温墨疏尚在宛峡驻军大营,帝都中最能凝聚前朝后宫的人非他莫属。 不过权衡再三后,温墨情还是毅然决然选择返回南边战线,留下君无念帮忙处理后事,独自一人踏上归途。 他有些焦急,并非因为南边交战处于弱势,而是因为一封意外的信,一封从宛峡敌军那里传来,叮嘱他一定要照顾好言离忧的信。 尽管没有署名,温墨情还是很快猜到写信的人是谁,那熟悉笔记仍如从前一般娟秀干净,却带着几分筋疲力尽之感。 事到如今,与赫连茗湮的关系究竟该以何名之?是敌人,是朋友,还是非敌非友? 又或者,他们应该成为曾经十分熟稔亲昵的陌生人? 有些事温墨情很难把握,他早了决定要将赫连茗湮彻底忘记,也为此竭尽全力,然而赫连茗湮总会在不经意时出现,一次次提醒着他,他曾经眷恋的人,而今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 “你还念着她?”先前同行时某晚,楼浅寒似不经意这么问过。 温墨情想了片刻才回答。 “算是,仅限于相识之人不愿为敌那种感觉——但她若再敢打离忧的主意,为敌也无所谓,我只要离忧安好,其他什么都不想管。” 想想自己当时的言辞,温墨情倒吸口凉气,有种想要挡住脸钻进地缝里的冲动。 以下棋为借口,三杯两盏淡酒把他灌醉再套出几句心里话,这种事楼浅寒从小做到大屡试不爽。 令温墨情更加不悦的是,明知如此他还每次都会掉进陷阱,竟然还脸不红、心不跳说出那种话,万一被言离忧或者其他人知道,八成会被当成一辈子的把柄。 言离忧,这是他此生解不开的咒。 低头看看疾驰骏马马鞍处挂着的布袋,温墨情微微抿出一丝笑容,他甚至可以想象到言离忧看见这一堆礼物时惊喜又微带羞涩的表情,那也是让他急于赶到宛峡的原因之一。 想见她,想抱着她,想轻吻她,想挽起她的手再不放开,一生不离。 如此沉陷在思念里的温墨情忘却周围一切,以骏马四蹄可奔跑出的最快速度向宛峡方向行进,周围山林景致飞速后退,连路旁驿站也是一闪而过,因此他并没有看见驿站茶铺里那抹熟悉身影,也没能听见有人见他纵马而过匆匆追出来的脚步声。 “墨情——”空荡驿路上,言离忧失落地望着绝尘而去的一人一马,呼唤声渐渐变成呢喃。 太远了,转瞬离开视线的温墨情根本不可能听到她的声音。 “真的是墨情啊?”沐酒歌紧随其后来到茶铺外,远远望着漫天灰尘摇了摇头,“错过了呢。我看还是算了吧,墨情他现在肯定急着赶回南边,我们也得快些启程才行。” 言离忧黯然点点头,伫足在路上望着温墨情离开方向,仍是恋恋不舍。 和温墨情有多久没见了?记不得,数不清。 一想到还要继续维持分别状态心里就难受得不行,倒不如不去想。 叹口气走进茶铺,刚才还称赞好喝的茶再喝不下半口,言离忧呆呆盯着桌面发愣。 沐酒歌撩起眼皮看了几眼,散满地伸个懒腰:“言姑娘果然还是想见一见墨情吧?” “只是想问问他……最近过得怎么样。”说着自己都不信的谎言,言离忧依旧提不起精神。 “楚公子的意思言姑娘应该明白。正是关键时期,墨情不能三心二意误了正事,倘若被他发现言姑娘的怪病,只怕心里的重担又要多九分了——当然,这是楚公子说的,不是我说的。”耸耸肩,沐酒歌似是有些不太赞同,“楚公子所有思量都是摒除杂念、绝对理智的,不过感情嘛,总该有些冲动、不理智才对……我说的意思,言姑娘可明白?” 谋略也好,大局也罢,沐酒歌始终不是很同意楚辞的做法,在他看来,让温墨情和言离忧这对儿新婚久别的夫妻刻意保持距离,无疑是件十分残忍的事情。 沉默持续了小半晌,言离忧轻叹一声开口,决定却令沐酒歌颇为意外。 “准备赶路吧,早些渡过难关才能尘埃落定,不然我和墨情只能这样聚少离多。我能理解楚公子的好意,如果这种时候为了自己一个人的冲动牵连全局,以后我就没脸再见墨情和九泉之下的父王了。” 思念一个人,眼睁睁看着所爱之人与自己擦肩而过,这种不甘沐酒歌并不了解,然而看言离忧低黯眉眼就能懂得,她是在用全力忍耐着。 固执坚强到如此,还能说些什么呢? 那天,言离忧终是没有去追温墨情。 沐酒歌不知道自己做得是对是错,他既为一对儿璧人的错过感到惋惜,也对言离忧识大体的沉稳性格暗中称赞,似乎除了一路保护言离忧防止她再次突然陷入昏睡外,没有什么是他能够额外多做的。 而在意外陡然发生时,名动天下的中州豪侠,竟然连保护好言离忧这点都做不到了。 从宛峡去往北陲,途中必须经过名为瘦竹岭的狭隘通路,那里地势复杂险要,群山环绕,更有深不可测的密林阻挡视线,是最容易被人埋伏偷袭的地方。 沐酒歌并不认为有谁会无聊到来埋伏他和言离忧,出于谨慎,他还是如坚定的卫士般走在言离忧前面,并且在身后传来异响时迅速转身,毫不迟疑。 只是他没想到,在此等待他和言离忧的陷阱居然如此之深。 轰隆声响伴随着大地阵阵颤动,起初一刹沐酒歌还以为运气不好遇上了天灾,飞快转身后才发现,这令人浑身汗毛耸立的地动并非上天降祸,而是人为制造的。 四声爆破闷响过后,平地四角出现塌陷,那四处小塌陷又令得整片土地猛地下沉,似乎那片土地之下早就被人挖空。 沐酒歌和言离忧是一前一后骑马行走的,二人之间相距不过两匹马位,偏就是这两匹马位的空隙将二人置于不同处境——沐酒歌所在处安然无恙,而言离忧脚下,正是下沉的土地正中心。 “言姑娘!手给我!” 那片土地下沉很快,且不知那人为地洞有多深又藏着什么危险。千钧一发之际,沐酒歌果断从马上跃起,足尖一点凌空朝言离忧方向奔去,远远伸出手臂试图将言离忧带起。 言离忧驭马本就不在行,轻功也是一般,地动山摇间身下马匹受了惊吓不停扬蹄嘶鸣,更增加了她迅速逃离危险之地的难度。 眼看沐酒歌冲过来,言离忧急忙把手伸出,谁知就在二人指尖即将相触的瞬息,一道鬼魅身影激射飞出,直奔沐酒歌突袭而去。 沐酒歌若是不躲,定然要被被那人击中。言离忧余光瞥见袭来的身影飞速接近,一咬牙,蓦地将手缩回,扬起马鞭反向朝那道鬼魅身影挥去。 见言离忧缩回手再够不到,沐酒歌急上眉梢,无奈他凭借力越过,不可能在半空停留,迫于无奈只得抽身退回安全地带。袭向沐酒歌那道身影并没有继续追击,如灵巧旋燕般踏着树干转了个圈又回到言离忧头顶,凌空一掌毫不留情劈下。 越是着急越容易被困。骏马惊恐乱踏,四蹄有一半已经陷入凹陷的地洞内,疯狂颠簸令言离忧也做不到平稳脱身,左脚被卡在马镫上怎么也挣脱不出。头顶风声划破,杀意临近,言离忧挣脱不开只能向旁边侧身,可那人掌风如影随形再度临至,这次言离忧再躲不开,肩头硬生生挨了一击。 电光火石间,地面已经彻底塌陷,透过掉落的砂石隐约可见地下巨大坑洞,言离忧和马匹一起向内掉去。 沐酒歌自马背上取过长剑甩去剑鞘,半刻不停转身又朝言离忧奔去,那道鬼魅身影一击得手后也不再追击,围绕着言离忧附近与沐酒歌缠斗,看情况是打算阻拦沐酒歌,以便让言离忧得不到援手沉入洞中。 沐酒歌的功夫在江湖中算不得最好却也不差,无奈埋伏的那道身影轻功功法极其诡异,猜不到去向,摸不透来路,每每想要虚晃一下躲开都会被飞快截断前路,逼得沐酒歌无从下手,根本没有办法靠近言离忧,更遑论帮忙脱险。 塌陷的人为地洞,恰到好处的时机,时常在连嵩身边如鬼魅一般的孤水…… 言离忧心里明净,她和沐酒歌这是中了连嵩的埋伏。 然而此刻知道再多也没用,肩头上的伤几乎让她失去行动能力,直到最后一刻,还是无法摆脱剧痛与纠缠不掉的马镫,眼睁睁看着视线进入一片黑暗。 无休无止般的缠斗终于随着孤水的撤离而结束,沐酒歌顾不得去追击,丢下剑跌跌撞撞冲到地洞边缘,可那下面除了安静的泥土杂草与无边黑暗,再没有其他任何东西。 第309章 风波难息 “朝中大臣意见不统一,有认为登基大典完成就表示四皇子已经荣登帝位的,还有认为四皇子帝位并非正统得来,所以不能算数的。如今里里外外仍是一团混乱,就连对王妃的称呼也不尽相同。” 摇曳油灯映照下,一张线条方正刚毅的面孔带着恭肃表情,一字一句向温墨疏汇报帝都情况。 温墨疏撑着颧骨若有所思:“继位就是继位,已经昭告天下的事,怎可不算?罢了,这些以后再议论,现在皇贵太妃和皇后怎么样了?身体可好?” 汇报的人愣了愣,为难摇头:“这些就不清楚了,世子没有细说。” 楚辞与温墨疏对视一眼,后者无声叹气,挥挥手示意旁人散去。 “昼夜不停赶到这边,结果却发现言姑娘已经返回北陲,也难怪世子赌气不肯见我。楚辞,这件事上你做得太过武断,怎么不考虑考虑世子和言姑娘的感受?”温墨疏闷闷道。 楚辞扇扇热风不以为意:“言姑娘十分明理,不会埋怨我的安排;至于世子嘛……殿下就没看出来,其实世子不是在生我的气,仅仅是心情不好想要独处?沐大侠几次追问言姑娘的病情都被含糊其辞搪塞,可见言姑娘知道那怪毛病根源,而且是这趟从榕城回来之后才了解到的,据此推测,言姑娘的病症多半与霍斯都国有关,她的身份,也就不用我再多说了。” 自从得知温墨峥的死讯后,温墨疏一直处在情绪低谷,经楚辞这么一提醒才恍然发觉,从榕城归来后的言离忧的确有些不太对劲。 “她的病……又是霍斯都那些人搞的鬼吗?”重重一捶桌子,温雅的大渊四皇子难得露出气愤之色,“为什么他们不肯放过离忧?” “自然因为言姑娘身份重要,又或者,有人并不希望言姑娘有事。假设言姑娘是在榕城慕格塔公爵处得知所患病症来源的,那就说明这件事慕格塔公爵知根知底,而言姑娘能带着初九安然归来,又说明慕格塔公爵并没有为难于她,大概带走初九也是为了引言姑娘前去一见。”淡淡摆出自己心中推测,楚辞斜眉看向温墨疏,一声不满轻叹,“殿下真是的,我说了这么多,殿下还没问到点子上,是故意的吧?” 温墨疏愣了一下,而后无可奈何苦笑:“什么点子上,你是说离忧的身份么?” “天下人在意的不过如此——当然,殿下和世子与正常人是不同的。” 事到如今,言离忧的真正身份已经不算是秘密,即便没有谁跳出来明明白白说她就是青莲王,一些列事端后掩藏的秘密却早已被捅破。 温墨疏长吸口气,目光缓而柔和:“也许就如别人说的那样,我和世子都是鬼迷心窍了,喜欢上离忧那天起,她是谁、从哪里来变得不再重要,唯有她的平安才是我们牵挂的。” “除了这个理由之外,殿下从一开始就不像其他人那样讨厌青莲王也是原因之一吧?”楚辞眯起眼眸,唇角笑意莫测。 提及青莲王,温墨疏面上露出几许恍惚,似是陷入对往事的追忆里,语气愈发飘渺困惑:“我不知道该怎么评定青莲王这个人。她在人前总摆出孤傲清冷、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可是私下里,我时常见她一个人望着天空发愣,那时她的表情给我一种寂寞凄凉的感觉。还有……” 似是涉及到什么重要事情,温墨疏沉吟半晌才低声继续道:“楚辞,你知道那年父王劳民伤财在永阑、天府两地开通运河的事吧?那一次引得朝臣上奏不断,纷纷劝阻父王不要做无意义的事,可父王说青莲王喜欢天府的景色又不愿乘车,所以坚持耗费人力物力开凿运河,以致天府县百姓赖以为生的天府湖枯竭、数千劳工累死。这笔账,毫无疑问都被算在了青莲王头上。” “怎么,事实并非如此?这可是惊人内幕,殿下该早些告诉我的。”楚辞悠闲打趣道。 温墨疏没有楚辞那般云淡风轻的心情,低下头,眉头紧锁。 “的确,外面谣传与我亲眼所见截然相反。事实上那段时间我曾有过打算去面见父皇劝阻,到寝殿时正赶上青莲王在,我便没有让人通报父皇独自在房外等候,结果意外听见青莲王在苦苦哀求,大意是希望父皇不要折腾永阑、天府两地的百姓,她对天府山山水水也没半点兴趣;更然我惊讶的是父皇的回答——与传言中对青莲王无度宠溺不同,那时的父皇极其冷漠,非但没有同意青莲王的请求,还将青莲王嘲讽一番。自那以后我就开始注意青莲王的一举一动,于是便发现,原来许多荒唐残忍的决定都不是青莲王在鼓动,真正的冷酷的人,正是父皇自己。” 与其他几位少年皇子不同,温墨疏成熟稳重,最不愿谈人是非,在没有任何确凿证据的情况下不得不将这一段记忆与猜测埋藏多年。他本以为这些被尘封的真相会勾起楚辞兴趣,却没想到,换来的是楚辞长久沉默,神色一刹低黯。 “楚辞?”温墨疏不理解楚辞沉默原因,茫然唤了一声。 楚辞仿佛大梦初醒一般回过神,勉强笑笑:“话题扯远了,不是想要谈如何安排禁军营的事吗?我去把云军叫过来一起商量。” 话音落地,楚辞根本不给温墨疏质疑的机会,转身离开房间,留下困惑不解的温墨疏独自茫然。 关上房门后,楚辞无声长出口气,刚要走出院落,行至一半忽地停住脚步:“世子来多久了?” 房檐之下阴影中走出面无表情的温墨情,路过楚辞身边径直往院外走,沉稳嗓音不轻不重,恰好控制在屋内温墨疏听不见的音量:“该听的、不该听的都听见了。” “什么是该听的?什么又是不该听的?”楚辞故作轻松,转着玉笛紧跟温墨情身后,“我还以为世子心情不好躲在房里不肯出来呢,早知如此就不说那么多,闹得自己心情也开始变得糟糕。” 温墨情微微侧头,余光瞥了一眼,旋即望向前方:“打算隐瞒一辈子么,你的身世?” “没必要说出来吧?多我一个是乱,少我一个则宁,况且我和世子一样,对皇位并不感兴趣。”楚辞顿了顿,笑容有些复杂,“世子最擅于权衡利弊,不会想不通我的顾虑,反倒是世子没有追问言姑娘情况这点,颇让我感到意外。” 楚辞是先帝与狐丘国长公主私生子,两国皇族的血脉不至于被轻视,但他容貌更偏近狐丘异族,红口白牙说他有继承皇位的资格谁也不会相信。温墨情本身就不愿沾染皇权等俗务,对楚辞的选择并非不可理解。 “算你们够义气,离忧跑去见茗湮竟然没人告诉我。”冷笑一声,温墨情面色远比楚辞预料中来得平静,“既然已经推测出离忧的病与霍斯都那边有关,而她又不肯对你们实话实说,我再怎么追问也没用,她的倔强脾气,接触过的人都清楚。明天我会去信让君子楼的大夫往北陲走一趟,就算不能治好她,至少有得知她病症详情的可能,之后有的是时间从长计议——假如离忧真的病入膏肓、命不久矣,她一定会选择再见我一面,而非听从你的安排为避我而去,现在看来,她的病应该暂时无碍。” 楚辞抚掌轻叹:“这份知根知底,除了世子再没人能做到,对言姑娘的了解可谓深入肌理了。” 尽管对言离忧病情抱持乐观态度,自己深爱的妻子身染怪病终不能畅快欢笑。温墨情懒得理会楚辞不知道是真心还是假意的称赞,见再无它事便一个人返回住所,谁知还未解衣就寝,外面就传来匆忙慌乱的脚步声。 “怎么是你们?”打开门见楚扬扶着钟钺匆匆走来,温墨情立刻有种不好预感,将二人迎进房内才发现,钟钺似乎受了不轻的伤。 楚扬学话晚,平时又沉默寡言,到关键时刻很难流离叙述,是而钟钺脸色虽差却也不得不忍着痛苦沙哑开口:“少主快去寻言姑娘,连嵩打算对言姑娘下手了!” “说清楚怎么回事。”温墨情眉头紧蹙,努力维持冷静。 钟钺咳了两声,唇角依稀带着血丝:“先前言姑娘让我去找钧白,后来楚扬从谪仙山下来,告诉我说童前辈要我们二人尽快找到少主并保护好言姑娘,于是我和楚扬便赶着去北陲,没想到路上竟被连嵩身边几个高手所截。我和楚扬被关押在帝都某处,连嵩几次想从我们口中套出少主的消息都未能如愿,可他不杀我们也不放我们,就那样干耗着。前几天那个叫孤水的突然离开,我听他们交谈时说,是连嵩下命令让孤水去找言姑娘,我和楚扬担心言姑娘有危险,趁那些人不在时逃了出来。” 帝都一战,连嵩身边除了孤水之外的高手尽数折损,这才给了钟钺和楚扬出逃机会,不过他们带来的消息实在不怎么好。 连嵩阴险狡诈,手段多又十分狠毒,再加上孤水的身手足可匹敌温墨情和君无念这等高手,无论从计谋还是功夫上来说,言离忧和沐酒歌都无法与连嵩等人抗衡。 第310章 至纯之情 世事无常,沧海桑田,多少良辰美景百年后一炬成灰,更数不清多少热闹繁华之地千载后只余焦土。 唯一能让尹钧白感到宁静的、永恒的,只有那座孤零零的宫殿。 青莲宫似乎从来没有热闹过,有青莲王在时,这里也不过几个奴婢、几个护卫,因着她的冷漠孤傲,青莲宫从未迎待过客人,就连对青莲王宠溺到极端的先帝也很少来这里。 青莲王从人间消失后,这里更加冷清了,除却那场被尹钧白认定为屠戮而非热闹的寿宴外,几乎连个鬼影都看不到。 不过,这样的青莲宫反倒让尹钧白更加欢喜。 这晚的月色似是平生所见最美的一夜,月华如水,薄雾成纱,朦朦胧胧间仿若仙境;再有那树影婆娑、细细沙响,又平添几分雅趣。 尹钧白有些忙碌,一会儿钻进厨房,一会儿又跑去打水,嗞啦嗞啦油花爆响的同时,令人食欲大动的香气从厨房缕缕冒出,弄得一丈之内像是酒楼一般。 许久未用的灶台锅碗都被擦拭一新,门板墙壁也是纤尘不染,比起只重建到一半的那部分青莲宫,旧有这一半倒更像是新建的,光泽更胜往昔。 切去茎部只剩嫩叶的青菜,剔出肥油仅留精肉的牛肉,还有一遍遍沉淀、过滤的窖藏米酒,日光下晒足糖分的水果……每一样,尹钧白都极尽用心去做,尽管很累,却非常快乐。 “对了,还有王爷最喜欢的碎雪茶……啊,糟了,茶叶还没有晒干!”忽然想起自己的疏忽,尹钧白懊恼不已,用力捶了额头一下,而后在厨房里揉着头发团团乱转。 碎雪茶,那是青莲王唯一肯入口的茶,来自遥远的南方热土,峭壁悬崖上寥寥几株树枝,一年也不过十几块茶饼。 尹钧白听说,这茶叶是有毒的,泡饮前须得在阳光下晒足三个时辰才能去除毒性,此时口感味道亦是最佳。 伺候青莲王这许多年里,尹钧白从来没尝过碎雪茶的味道,不是青莲王舍不得赏赐给他,而是他担心如此珍贵稀少的茗茶不够青莲王独享,总是悄悄把赏来的茶饼悄悄放回原位——再好的东西,如果青莲王需要,他都心甘情愿奉出,永不后悔。 愉快心情因为少了一杯茶骤然失落,端着烹好的饭菜走进安静房间时,尹钧白仍垂头丧气不停自责,直到目光移至内间卧房悄然安睡的身影上时才稍稍缓解,黯淡眼神慢慢涌出光泽,以及一种痴迷色彩。 睡在榻上的人很美,凝脂雪肤,玉骨生姿,五官玲珑精致,挪动半分都要让人惋惜长叹。 尹钧白放下饭菜就那样站在外间静静看着,似是沉迷进去一般,总觉得时间太短,怎么也看不够那张熟悉容颜。 一时半刻怎么够呢?就算让他一辈子都守着她,他还是会觉得太过短暂,纵是三生七世都能如此寸步不离陪伴,他也只能感到稍稍满足而已。 半个时辰就这样在无声凝望中悄然逝去,及至沉睡间一声无意呢喃打破沉寂,尹钧白这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得腿脚酸麻,而尽心准备的饭菜早已凉透。 又一餐浪费了,尹钧白惋惜轻叹。 倒掉饭菜关好门窗,重新回到房间时已过去一盏茶的时间,尹钧白有些困倦,却还是忍不住走进内间卧房,轻手轻脚坐到床榻旁边。 这样近的距离总能给他一种安宁感觉,尤其是在她睡着时,在没有任何人来打扰他深沉目光时。 “王爷瘦了许多,脸色却比以前好,因为开心的事多了吗?其实王爷还是丰腴些好看,这样瘦削,让人看着心疼。”尹钧白自言自语,迟疑片刻,犹犹豫豫伸出手,轻轻抚过言离忧沉睡面庞。 忽地,尹钧白心口有些酸痛。 他看过很多次类似场景,这样温柔轻抚她脸颊的人有先帝,有温墨疏,还有于他有知遇之恩的少主温墨情,每一个人都可以光明正大与她亲近,唯有他,只能偷偷地,再没有外人而她又毫无知觉时才敢这么做。 尹钧白一直想不通,为什么上天不给他机会,让真正懂她寂寞的人陪在她身边,成为她的依靠呢? “王爷……”低低垂下眉眼,比女子更加精致卷翘的眉睫轻颤,尹钧白眼中漫起几许伤感,“王爷明明说过希望钧白陪在您身边,就算死也要一起,可为什么王爷头也不回走掉了,却没有带上我?王爷可知,我一直等着那一天,只有在最后时王爷才会知道吧?钧白才是唯一能陪您走到最后的人。” 他不怕死,甚至有些期待死亡,因为他曾与她约定,当不得不面对死亡那一天,他一定要陪在她身边。 唯独那一刻,她只属于他。 许是月色迷蒙让人难以压抑感情,又或者是漫长等待之后耐性渐渐消磨,尹钧白忽然生出大胆想法,想要更靠近些,再近一些。 呼吸声被刻意压制,缓慢迟疑弯下身,尹钧白一点一点接近那张百看不厌的面庞,嗅着她的气味,听着她的吐息,越是靠近就越是欢喜,越是欢喜就越难自持。 终于,尹钧白做了这半生最期待也是最大胆的事,他学着温墨情的样子,将最浅淡的一个吻印在言离忧眉心。 相爱的人才会有这样亲昵动作。 尹钧白知道,青莲王不爱她,但他爱着她,比任何人都要深爱,所以他应该吻她,但只能悄悄地,不教任何人发觉。 沉睡中的言离忧不会露出疲惫神情,近距离看着,愈发觉得这张面颊如此美丽,尹钧白甚至觉得天上仙宫的仙子也不过如此,又或者,他的王爷就是最美的谪仙,不然,世间哪里有这样完美又善良的人? “王爷一定不记得了吧?那时我刚到青莲宫,所有人都瞧不起我,像君子楼的师兄师弟那样欺负我,是王爷把他们骂走的,还亲手为我擦药。那时我就想,王爷怎么可能是坏人呢?世上只有少主和王爷对我好,可是少主让我监视王爷,我很困扰,不知道该怎么做,又是王爷你告诉我,只要我不为难,怎么做都可以。” 回想着点点滴滴往事,哀伤表情渐渐平淡,在柔美面庞上显露出来的,是一种近乎痴迷的追忆。 “我知道,只有我知道,王爷是个好人,王爷从不会唆使皇上做坏事,可所有人都把罪名扣在王爷身上,他们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其实最痛苦的人是王爷啊!”充满苦涩的那段记忆让尹钧白开始激动,白皙脸颊泛起苍红,“明明什么都没做却要承担罪责,谁看见王爷一个人时的寂寞了?谁看见王爷的委屈了?那些人……那些人只会怪罪王爷,从没有人关心王爷……只有我……只有我一直、一直看着……” 宁静房间的安逸被粗重喘息扰乱,尹钧白的表情慢慢变得古怪狂乱,细碎言语一声声不停。不知过了多久,激动渐渐退潮,再度低头看向熟睡的言离忧,尹钧白眼神渐渐迷离。 “都结束了,什么都不用再害怕……王爷,你看,王爷,现在只有我们在这里,再也不会有别人来打扰。钧白说过要陪王爷到死的,以后只有钧白一个人伺候王爷好不好?王爷有钧白就够了,不需要其他人,只有钧白是真心待王爷,其他人都是假的……都是骗子……所有人……都是……” 不和谐的疯言疯语化为呢喃,又从呢喃变为无声。 尹钧白没有想太多,他也不愿去想,当他靠近日思夜想的那张容颜时,早就残破不堪的理智已然粉碎。 伏低的身子缓慢而轻巧,感受柔软与温度的同时又怕不小心惊醒梦乡人似的,就连试探沾染的唇瓣也小心翼翼,却在品味到最初一刹的润泽温柔时失去控制。 他爱着王爷,比任何人都爱,甚至可以豁出性命来守护,所以,王爷也该属于他,且仅属于他一个人,不对吗? 在没有任何外人的这里,在只有他和王爷存在的时光里,他可以做的事情很多,也有足够时间将自己的深爱与忠诚倾尽奉献;可是要留住她的心,让她从此只看着他,也许只有一个办法—— 那个比雪更刺目的人不是说了么,只需占有她,她才能属于他。 只属于……他的,王爷。 纤长白皙却带着伤痕的手指无声划动,游走过细腻皮肤、轻薄纱衣,时而流连于脸颊,时而轻触在脖颈,贪婪地沾取着言离忧身上每一分味道,而沉睡的仙子无知无觉。 这种事,对尹钧白而言无疑是陌生青涩的,他不知道该如何占有一个女子,如他的眼眸一样,总是天真得遭人嘲讽。 宽衣解带么?之后要如何? 连嵩告诉过尹钧白,到时候他自然会明白要如何去做。可惜的是,直至此时尹钧白仍不知该怎么办,他唯一想做的就是抱紧柔软身躯,学着少主那样去吻,去缠绵,而后对身体某处有些难受感到奇怪,笨拙得想个少不经事的孩子。 此外,别无其他。 就如同他对青莲王的思念、憧憬,与任何人都不相同,如此干净纯粹,没有谁能够染黑。 第311章 龙潭虎穴 言离忧做过许多梦,却没有哪一个如此美丽。 梦里有青川碧海,苍山负雪,馥郁繁花的绚丽与连绵草原神奇地拼接在一起,美得仿若仙境;更让言离忧心动的是海边热闹人群,似是市集,又像欢庆的队伍,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悦笑容。 是战争结束了吗?大渊胜了? 如果是这样,她就可以和温墨情团聚了吧?心里有许多话想要告诉他,有许多事要和他一起去经历,她想要的生活就快降临了。 那样幸福的氛围中,言离忧忽然感觉到有些不适,耳垂,脸颊,脖颈,胸口……一种奇怪燥热困扰着她,沉甸甸的,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这感觉有些熟悉,熟悉中又有那么一丝陌生。 “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在青莲宫放我一条生路时吗?” “胡扯,那时是为别的目的才让你活着离开,我还没到看你一眼就入迷的荒唐地步。” “那么……是很久以后?” “也不算太久,至少你和二皇子在一起整天旁若无人卿卿我我时,我在一旁都是握着拳头想打人的,尤其是你,特别想把你打醒。” “温少侠好耐性。那个……我只是一介布衣草民,没有温少侠这么好的耐性体力,温少侠能不能高抬贵手放过我?我现在很累,很想休息,没力气跟你战斗了。” “娇生惯养——好,依着你还不行么?别咬我。大婚之夜,春宵一刻不止千金,这一晚欠下的债,你后半辈子慢慢还吧。” 混沌中忽地忆起洞房之夜与温墨情的对话,一言一笑犹在耳畔,甚至还记得他温柔气息、唇瓣触感,就好像……就好像现在一样。 “墨情……别闹……” 言离忧这才意识到自己处于半梦半醒间,脑子里迷迷糊糊一团乱,伸手推了推身上沉重负担,呢喃声带着几许羞涩依恋。 唇齿一凉,身上的人似乎停顿片刻,而后是更加紧密的接触,星星点点,莽撞慌乱。 不对,温墨情不该是这幅模样,他一直都很温柔、很沉稳,绝不会如此急躁;而且他从不扰她安睡,总是等她洗脱疲倦睡醒过来才或深或浅送上轻吻。 最后的迷茫陡然消散,言离忧猛地惊醒,毫不犹豫推开压在身上的人。 一阵碰撞磕响,跌跌撞撞的身影狼狈离开,怯生生眼神望着言离忧,依稀还有几分欣喜期待之色。尹钧白咽了口口水,呼吸混乱不堪:“王、王爷,您终于醒了……” “钧白?”言离忧难以置信地看着尹钧白失声低呼,再低头看看自己,衣衫岁还完整却十分凌乱,显然刚才险些遭人猥亵。 “王爷,王爷您听我说,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我只是想……”尹钧白慌乱解释,可他本就心虚,根本说不出任何辩解之词。 对尹钧白,言离忧一直抱着极其复杂的感情,一部分是对尹钧白的同情,一部分是对他忠于青莲王的感动、惋惜,还有一部分是提防,是警惕——她早发觉尹钧白对青莲王的痴恋已经近乎畸形,这种求而不得又常年忍耐的做法令尹钧白背负巨大压力和痛苦,以至于他的记忆也出现扭曲,既是尹钧白逼迫自己不愿面对残酷现实的结果,也是一段不该有的恋情必然结局。 言离忧小心翼翼攥紧衣襟,不敢斥骂一度濒临崩溃的尹钧白,更不敢随意乱动,矛盾目光死死紧盯手足无措的秀美男人。 任何解释都无法掩饰尹钧白逾越雷池的行径,几番挣扎纠结后,尹钧白面色痛苦,靠着墙壁呆呆滑坐:“我只是……只是喜欢王爷,我想和王爷在一起,像以前一样……” “钧白,你先起来好吗?”尹钧白渐渐涣散的眼神让言离忧一阵心悸,轻声开口,极力保持平和语气,“我知道你是一时冲动,并没有恶意,我不怪你。现在你不知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该做什么……王爷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钧白只听王爷的话。” 还好,情况仍在可控制范围内,至少尹钧白没有像前几次那样错乱发疯。 言离忧深吸口气,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哄骗孩子一般柔声细语:“那你先出去,好不好?或者……你可以帮我打盆水来,你看,我睡了这么久,浑身都是汗,难受极了。” 言离忧的吩咐于尹钧白而言无异于圣旨,片刻前还慌乱失落的表情立刻变得明朗开心,用力点点头应了一声,转身飞奔出房间。等尹钧白离开后,言离忧急忙把门关好闩上,背靠门板长出口气,一身冷汗簌簌流下。 她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面临失身于其他男人的危险,而这人居然是尹钧白,还好她醒来的及时,否则…… 言离忧不敢再往下想。 冷静片刻将四周细细打量一遍,言离忧隐约认出这是在青莲宫,满肚子惊疑难解——她还记得自己与沐酒歌在去往北陲的路上遇袭,也记得掉进地洞后立刻偶有人自黑暗中把她打晕,之后似乎在颠簸中醒来几次,紧接着又被人用药迷昏。 根据与沐酒歌缠斗的人是孤水这点来看,这出埋伏应当来自连嵩和蓝芷蓉,可是他们两个把她弄到青莲宫来做什么?尹钧白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糟糕猜测在言离忧脑中慢慢形成,联想起尹钧白两度神秘失踪又突然出现,解释起来却支支吾吾总也说不明白,连嵩和蓝芷蓉的阴险狠毒立刻被放大数倍展现在言离忧眼前,令得她心惊肉跳,浑身汗毛耸立。 尹钧白大概早就与连嵩等人有过接触吧?莫非…… 他们的目的,就是想给尹钧白提供机会占有她? 用力掐下手背告诉自己这不是噩梦,言离忧心脏猛跳,愤怒与另一种说不清楚的感情在体内乱窜。倘若她的推测无误,连嵩和蓝芷蓉这招也太过阴损恶毒了,既能毁她清白,又能在她与温墨情之间种下裂痕。 不,也许温墨情不会责怪她,他对她总是极尽可能保护着、理解着,所以比起温墨情的愤怒,言离忧更怕他会因此压抑痛苦。 尹钧白的意志太过脆弱,禁不起任何波动,言离忧实在不忍心再去伤害频频被人利用他,沉下心思索,也就只有逃离这一条路可以选择。可是,这青莲宫她不算熟悉,看这房间又是连窗子都被封死的,要从哪里逃走?她走了,尹钧白又会落得何种下场? 瞻前顾后、犹豫不决的毛病在这种要命时候发作,言离忧很快便有所发觉,摇摇头否定自己的诸多思虑,果断地作出决定。 她必须逃,唯有这样,才不会让所有人都受到伤害。 趁着尹钧白还没有回来,言离忧打开房门寻找出路,只是这时候仍在夜里,青莲宫内又都没有燃灯,根本看不清路。 凭借最不可靠的知觉认准某个方向摸索行走着,言离忧连呼吸都十分小心,好在她的直觉这次非常准确,当耳边传来的呼喊声越来越小时,言离忧知道,她已经远离尹钧白了。 偌大的青莲宫如同迷宫,数不尽的门和房间以完全不同于大渊风格的方式排列,言离忧左拐右拐胡乱穿梭,愈发找不见离开青莲宫的道路。 正因如此,当她看见远处一点光亮时,自然而然地把那当成殿外月光,欣喜地加快步伐奔去。 那光亮的确是柔和月光,淡淡薄薄的,清透澄净,带着一种朦胧神秘的美感。 月光徜徉在三丈见方的露天小院里,没有其他出路,没有可逃走的捷径,只有一片凄然枯黄的野草,一口安静无声的水井,以及一抹耀眼洁白。 言离忧以为那是白练又或者是倒映的月光,及至走到近前才发觉自己大错特错——那是一个人,且是她最不愿看见的人。 “难得静夜,言姑娘不是该在房中与痴恋于你的人缠绵么?怎么跑来这里惊扰我的月色?我最讨厌的事情之一就是被人打搅。”连嵩回身,淡淡缓道。 才出龙潭又入虎穴,这青莲宫如今已是妖魔窟,没有能安全藏身的地方了吗? 言离忧停下脚步深吸口气,不动声色观察四周:“我才该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是凑巧,还是早知道我会跑到这里来?” “自然是凑巧,我根本没想过尹钧白连你都制服不了,又怎会早早在此等待不一定会跑去哪里的人?” 轻轻打了个响指,连嵩语气轻慢。 “不久前我才发现青莲宫内竟有这么美的角落,本想一个人贪享全部夜景,既然言姑娘来了,那我也不能无情赶走。孤水,发个信号把那位痴心人叫来吧,此等美景就让给他们好了,月下之欢,在一旁看着也是种享受,要知道言姑娘也好,尹钧白也好,都可称得上绝色呢。” 言离忧不着痕迹一抖,果然发觉身后有人,毫不意外如鬼魅般的孤水就在暗处。 本应从帝都逃离的连嵩为什么在青莲宫逗留,蓝芷蓉是否与他一起,这些问底此时都变得毫无意义。言离忧只想寻个方法从连嵩与孤水的掌控下脱身,然而这看起来比逃离尹钧白身边更难上千万倍。 也许是从言离忧眼眸中捕捉到了一丝紧张,连嵩忽然轻笑,唇角扬起的弧度给人冰冷无情之感。 “怎么,言姑娘讨厌尹钧白吗?也对,一个不知天高地厚妄图染指主子的狗奴才,那里有资格爬到主子身上?不如……我来陪言姑娘度过这无聊长夜,如何?” 第312章 半世癫狂 一株颜色单调的烟花在宁静夜幕里绽开,清冷无声。 焦躁不安的尹钧白仰头看见那道烟花,脸上烟花光芒熄落后立刻转身,轻车熟路地向偏僻小院奔去,比起发现言离忧不在房中时的脸色,这会儿他的表情看起来更加惊惶。 “王爷!” 曾经青莲王钟爱的宁静院落里,尹钧白总算见到言离忧身影,然而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情况似乎已经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负手而立的连嵩身后,言离忧紧贴站立,手中一根折断的树枝间断抵在连嵩雪白颈间,已然压出一圈红痕。 事实上不只是尹钧白,就连连嵩都没有想到,在他靠近言离忧那一刹居然会被偷袭,而且能够在孤水眼皮底下迅速出击成功,可见言离忧的身手今非昔比。 “站在那里别动!”言离忧不敢有半点松懈,目光越过连嵩肩头,死死盯着角落里身形快如鬼魅的孤水,“后退十步,左边有暗门,进去!” 孤水面无表情望向连嵩,似是在征求意见。 连嵩眉梢平淡,不见丝毫紧张:“按言姑娘说的做好了,若是能看言姑娘在不利境地下反败为胜,倒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在言离忧认知里,连嵩就是个永远心平气和的变态、疯子,太多去想他的镇定淡然从何而来只会让自己也变得疯狂。 瞥了一眼手足无措的尹钧白,思虑少顷后,言离忧还是选择了暂时信任:“钧白,等他进去后把暗门关上,打碎机括。你应该很熟悉这里的路线吧?带我出去。” 孤水的功夫可与君无念等人相媲美,在这种情况下无疑是最大威胁。尹钧白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秉着对青莲王的至死忠诚,仍毫不犹豫执行命令,直至麻木的孤水被关进地道暗门才松了口气,可怜兮兮地看向言离忧:“王爷,我……” “什么都别说,先带我离开青莲宫。” 言离忧的镇定果断与尹钧白的慌乱形成鲜明对比,看得连嵩几声讥诮嘲笑:“尹钧白啊尹钧白,亏我给你设计这么好的机会,送到榻上的人都留不住,你还能做些什么?无怪乎青莲王不在乎你,像你这种窝囊废,跟着你有什么好处?” 果然,这一切都是连嵩设下的圈套,尹钧白只不过是颗被利用的棋子而已。 言离忧没有太多时间感慨,无可奈何又怜悯的目光掠过尹钧白仓皇面庞,而后轻轻摇了摇头:“钧白,平心静气,集中精力,不要听他胡言乱语蛊惑你。” 尹钧白看似有些动摇,犹犹豫豫点头,满怀愧疚地走到言离忧身前,忍着一身细碎战栗在前面带路。 孤水被困在暗门里,没有人保护的连嵩看起来不堪一击,言离忧几次想要下手将这惑乱天下的罪魁祸首除掉,最终还是忍住——不管她如何逼问,连嵩就是不肯开口告诉她蓝芷蓉在哪里,如若蓝芷蓉不死,言离忧怎么也无法安心。 蓝芷蓉恨她入骨,前世毁了她的人生还不够,此生还要用尽卑鄙手段伤她害她,无论如何,言离忧都想了断这份早该尘归尘、土归土的恩怨。 一场突兀的埋伏,一段荒唐的际遇,言离忧早被闹得满心疲惫,根本提不起精神闲聊;尹钧白精神似又有些恍惚,能带明白路就已经很不错,完全没有多余精力说话;三人之中唯有连嵩时不时淡淡说上两句,尽管,他现在正处于被挟持的地位,生死不过一线之间。 “言姑娘很在意蓝芷蓉么?其实完全没必要,她是个蠢女人,没有个聪明人帮忙的话她根本斗不过言姑娘你。不过我一直很好奇,让她恨你到如此地步的男人究竟有多大魅力?已经两世为人了,她竟然还嫉恨着那段宿怨,不是爱得太疯狂,就是蠢得无人能及。” “我与她并无仇怨,是她自己冥顽不灵。”言离忧摸不透连嵩这番话意图,小心上又加三分警惕,低低冷道,“你最好还是少说话,论及怨恨,我对蓝芷蓉的厌烦远不及对你的,倘若你真有哪句话戳到了我的痛处,说不定我一激动就会把你这颗脑袋扯下来。” 恫吓对连嵩无效,开口依旧是那种漫不经心语气:“言姑娘应该毫不犹豫杀了我。我说了,没有我,蓝芷蓉做不成任何事,对言姑娘构不成威胁;但若我有机会活下去,言姑娘要担心的可就多了,譬如——尹钧白,你还记不记得我之前对你说过什么?” 言离忧怎么也想不到连嵩去问尹钧白,想要阻止却已然来不及。 尹钧白的精神状态一直恍惚不稳,特别是刚才在卧房中那一遭,实在教言离忧心惊肉跳。 猛地发觉连嵩是在故意刺激尹钧白后,言离忧急忙抬头去看尹钧白,与她期望的相反,尹钧白的脚步越来越慢,缓缓一回眸,秀眉面容在月光掩映下惨白的吓人。 “钧白,清醒些!不要听他说话!”言离忧心下一沉大声喝止。 “你说王爷讨厌我,不会再理我……”似是听不见言离忧声音一般,尹钧白眼眸中神色愈发混乱,呢喃之声带着颤抖,“不会的……你在骗我,王爷才不像你说的那样薄情,王爷一直对我很好,怎么可能不理我?我和王爷约好了,等王爷死的时候我会陪着她……明明说好了要陪在王爷身边……” 连嵩挑拨蛊惑的能力无人能出其右,何况尹钧白几度濒临崩溃,唯一支撑就是与青莲王再度相遇的心愿,发觉言离忧试图逃离他身边时那根紧绷的弦就已经开始松动,根本禁不住连嵩轻描淡写的一言半语。 呢喃声越来越小,那双因为太干净而无法包容月光的眼眸里有了几分湿润,更多的是错乱,癫狂。 “钧白!尹钧白!给我醒过来,不要想其他事情!”言离忧心急如焚。 言离忧的命令在此时仅余微末效力,尹钧白看看她又低头看看自己双手,像是在裁定自己是否有罪一般,纠结表情渐渐变得痛苦,哀伤。 没有连嵩,他就不会心生邪念。 没有连嵩,他就不会对尊敬的王爷做出那种卑鄙之事。 没有连嵩,他还可以骗自己什么都没变,他还能像从前一样追随在王爷身边。 是连嵩让他看到残酷现实,也是连嵩蛊惑他走上歧路,又是连嵩,将他最后的一点希望彻底掐灭。 “王爷,是钧白错了。” 忽地抬头,月色下尹钧白露出最洁白无瑕的笑容,只是那笑容里藏了太多绝望,柔柔嗓音都让言离忧听得心碎。 这声道歉,意味着什么? 言离忧无法理解尹钧白的想法行为,见他靠近身前没来由地一阵紧张,然而尹钧白并没有对他做什么,而是出乎意料地,一拳重重打在连嵩脸上。 白如新雪的发丝在空中散开凌乱,被打偏的头颅过了好半晌才慢慢转回来,连嵩唇角挂着血丝,冷冷目光盯着尹钧白,一阵猖狂大笑惊破夜空。 “做得好!尹钧白,你枉为君子楼子弟,到现在才想起来自己是个男人?呵,可惜已经太晚,你喜欢的王爷心是别人的,身子也是别人的,你当牛做马一辈子也换不来她高看你一眼!” “闭嘴!闭嘴!”大笑声与轻蔑眼神彻底摧毁尹钧白最后一线理智,低低怒吼间,拳如雨落打在连嵩脸上、身上,任由言离忧如何制止拦阻都不行。 言离忧看得出,尹钧白这是彻底陷入癫狂之中了。 最混乱的疯狂上演时,言离忧隐约听见有衣袂翻卷之声传来,那声音显然不是来自眼前行为均不正常的二人。心头一紧,言离忧慌忙回身,竟是被困在暗门内的孤水不知怎么逃了出来,鬼魅身影快若闪电。 尹钧白背对孤水浑然不觉,连嵩却能越过他看得清清楚楚,不过孤水的到来没有让连嵩大感放心,反而陡然沉下脸色,声音疾厉:“别杀他!” 言离忧不能确定连嵩口中的“他”是指谁,混乱中还是毅然决然挡在了尹钧白身前;孤水的行动似是受到连嵩那一声喝止影响有片刻迟滞,而后继续加速将冷光翻翻的断剑向言离忧心口刺去。 “离忧!” 眨眼间的事总是无从预料。 不知何处传来一声熟悉呼喊的同时,言离忧眼前一花,身子被人猛推踉跄向一旁栽去,那之后便是一声利刃入肉的闷响,至于有没有血珠溅落到身上,言离忧完全没有察觉。 结实手臂将言离忧接住裹进怀里,那份温暖坚定正是她日日夜夜思念的,可言离忧没有心思去一诉情衷又或者展露笑颜,她的眼,已然被血光灼伤。 她本想护着尹钧白不让他受伤,结果呢?结果是尹钧白在千钧一发时把她推开,以自己的身躯承受了冰冷一剑。 高瘦身躯倒下时,言离忧的心已经痛得找不到边际。 “走。”见温墨情从天而降,孤水没有半点迟疑,淡淡一声,抓起连嵩闪动身形向墙头跃去。 言离忧有些脱力,温墨情担心她状况因而没有去追孤水和连嵩,与紧跟他身后而来的楼前对视一眼,心中便默契地有了商量。 “我去追。”楼浅寒换了只手拿剑,黑色身影踏过墙头时忍不住回头看上一眼,只看见言离忧扑到尹钧白身旁低声说着什么,但看不清她表情如何。 总之不会太好,楼浅寒无聊猜想。 第313章 生死一诺 “钧白,告诉我药园在哪边。” 胸口的痛让尹钧白意识模糊,试着睁开眼,却看不清眼前的人是谁。 “少主吗……药园……早就荒废……都没有了……”苍白面庞挤出一丝笑容,尹钧白伸出满是血迹的手胡乱摸索,似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温墨情沉默少顷,用力握住尹钧白的手:“这就带你下山,挺住。” 凄美笑容愈发苍凉,尹钧白眼中光芒渐暗:“钧白对不起少主……死掉……就好了……” “闭嘴。”温墨情冷冷低喝,飞快在尹钧白几处穴道上点下去,尽可能减少流血。偏头看了眼咬着嘴唇捂住尹钧白伤口的言离忧,温墨情轻声道:“必须尽快带他下山。你能自己行走么?” 言离忧用力点点头,深吸口气,帮忙把尹钧白抬到温墨情背上。 尹钧白的伤并不致命,但伤口很深,最怕治疗不及时失血而死。言离忧是大夫,这种时候不该磨磨蹭蹭哭诉的道理再明白不过,有温墨情背着尹钧白,她便主动在前面引路防止意外,却总忍不住频频回头。 “少主不该救我,我背叛了少主,也没能保护好王爷……”许是觉得大限将至,尹钧白伏在温墨情背上不停说着,每说几句便会有血沫从口中涌出,将温墨情背上衣衫染红。 即便如此,他还是不想停下,迷离笑意飘渺清淡:“钧白错了,可是不后悔……喜欢王爷这件事,我从没有后悔过,一直都是。” 言离忧听得心酸,勉强从齿间挤出低低话语:“钧白,别说话,省着体力。你不会有事的,我保证!” “再也不信王爷的话了……”尹钧白凄然一笑,“说好要让钧白陪您到死,为什么王爷要毁约?钧白一直看着王爷,比谁都了解王爷……不管有多相像,钧白总能第一眼就认出来,因为王爷是独一无二的……可最后……王爷却抛弃了钧白……明明约定了……” 从在青莲宫第一次见到尹钧白起,这个过于忠诚又怀抱着巨大痛苦的随从始终坚持言离忧就是青莲王。 言离忧一度认为这是尹钧白的偏执所致,直到她清楚得知自己的确是青莲王时才明白,尹钧白是对的,他的坚持并非偏执,而是他本就十分确定,费尽心机救回的人就是青莲王。 相伴多年,唯有他,绝对不会认错。 言离忧有些心疼,甚至觉得,也许正是自己的存在才会让尹钧白落得这般下场。 如果没有她借用青莲王的身体重生,尹钧白大概会认清现实绝望离开,不必期待着一个不是他要等的人回头;如果不是她与青莲王的矛盾重合,尹钧白就不需要强迫自己忽略无法解释的奇迹,扛着巨大压力守着那份偏执。 尹钧白的想法很单纯,天真得让人忍不住感动,却又心痛。 他只想守着自己所爱的人,直到地老天荒。 天意弄人,能怪得了谁呢?只是这结果太沉重,谁也无法斩断复杂情锁,他痴恋的人只剩躯体换了灵魂,再多誓言谁来践诺?他守着约定,与他约定的人,却再也回不来了。 “王爷知道吗?钧白喜欢王爷……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喜欢……王爷爱错了人,他不珍惜也不懂王爷……王爷哭泣的时候,他总是不在王爷身边,总是……总是让王爷伤心……” 断断续续的呓语仍在继续,尹钧白轻闭着眼,眉梢,眼尾,唇角,每一处都藏着细腻追忆,盛满从不曾说出口的炽热思恋。 “如果能重来……钧白一定不会再骗自己,一定会大声告诉王爷这份心情……喜欢也好……难过也好……可惜王爷再也听不到了。钧白多希望……希望王爷再回来看上一眼,那样王爷就会发现……钧白可以代替皇上……永远爱着王爷……” 言离忧的脚步越来越沉重。 那么多的谜团突然之间全部被解开,混乱的,被藏匿的,也许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的,她所追寻的答案一直就在尹钧白心里。 他早就知道青莲王没那么简单,却还是义无反顾陷入痴恋;他从一开始就发现言离忧不是他所等待的青莲王,失望之余,他埋藏好记忆,为着虚无缥缈、绝不可能有结果的爱情将自己的心逼上绝路。 他还很清楚青莲王真正爱的人是谁,清楚那段全天下都被蒙骗的盛世恩宠之下,谁也猜不到的惊人真相。 拨去迷雾,爱恨纠葛之中剩下的就只有尹钧白,一个为了单纯挚爱不惜毁掉自己的笨拙男人。 ※※※ 这年的冬天来得如此之早,飞雪欢畅,数日不歇,就好像是要为持续已久、开始进入**的战争降温一般。 二皇子温墨疏从南陲烽火中抽身返回帝都,在过半数重臣以及皇贵妃龙玥儿的拥立下继承皇位,尽管因为战事紧张不得不将登基仪式等推后。 有了龙首,浮动惶恐的民心终于能安定下来,十八万禁军营将士也兵分两路赶赴南北两方战线,加入到守卫家国的厮杀之中。 饶是如此,战局仍不能算是乐观,霍斯都帝国先进的火器给大渊军队造成损伤巨大,北陲由青岳国、南庆国和铎国三方联军形成的攻势也颇令夜皓川头痛,僵持中,无论哪一国都承担着人员以及辎重的巨大负担。 北陲军营,两道飒爽身影于雪中长立,为苍茫天地平添一道亮色。 难得平静的一天。 “这么说来,尹钧白早就知道青莲王已死,只是因为不愿承认才生生把自己逼疯?他到底有多喜欢青莲王啊,竟然做到这种地步。”夜凌郗长出口气,唏嘘不已。 言离忧有些出神,说着话,望着雪,眼神黯淡:“从一开始他就什么都知道,至于他是一直在隐瞒,还是说他自欺欺人、把自己逼到抹消记忆的地步,这我就不清楚了。”轻声一叹,言离忧又道:“好在他活了下来,不然,属于青莲王的罪孽就又多一分。” “再多也是青莲王的,不是你的。”夜凌郗刻意强调,“离忧,你和青莲王的关系没必要闹到尽人皆知,我虽然不懂什么借尸还魂,但我知道你就是你,与青莲王没有任何瓜葛,不用承担不属于你的罪责。还有啊,碧箫的事你也不许怪在自己身上,她不是好好的吗?就算伤心难过也只是一时,只要碧箫还活着,我们姐妹一定可以像从前一样开心。” 碧箫…… 眼前又出现碧箫坐在榻边呆呆愣愣的模样,魂不守舍的表情始终刻印在言离忧心中无法抹除。 同坠山崖,一伤一昏,当好心药农发现姐妹二人时,一身衣衫被血迹脏污的碧箫就是这幅样子,也不知道要持续到何时。碧笙机关算尽害人害己,算是咎由自取不值得同情,可碧箫呢?她什么都没错,却只能眼睁睁看妹妹从此陷入漫无止境的长眠,她的心碎成什么样了? “好了,别再想碧箫的事,我相信吉人自有天相。有你,有我,还有大公子和世子在,她一定会慢慢恢复的。”夜凌郗用力拍了一下言离忧肩头,目光望见正向二人走来的沉稳身影,一声揶揄轻笑,“唉,想和你好好说说话都难,有你们家那位世子大人寸步不离守着,以后你的日子可不好过喽!” 言离忧回头,身后七八步远,温墨情眉目清淡望来。 夜凌郗心思巧妙、古怪精灵,知道这种时候自己是多余的,清了清嗓子朝温墨情眨眨眼,带着一路笑声跑回大营。 温墨情若有所思看着夜凌郗背影,回眸一片不满之色:“又说我什么了?” “别把自己当宝贝,谁没事总谈起你做什么?”言离忧翻翻白眼,极其自然地将手交到温墨情掌中。 半个月过去,除了战乱外,一切事情渐渐趋于平静。 尹钧白没有死,而是在醒来之后又一次丢失记忆。 不过这次他不单单是忘记片段,而是忘掉有关青莲王的所有事情,仿佛一夜之间回到了他还没有被派到青莲宫做耳目,仍在君子楼跟随温墨情的时候,面对言离忧亦是一脸陌生,茫然。 极度的痛苦与悔恨让他逼迫自己选择忘记,而这样再不相识,也许是最好结局。 那之后沐酒歌启程送尹钧白回谪仙山休养,温墨情与言离忧则返回北陲戍边军营,整顿因无人带领几乎陷入混乱的巾帼军;为安定帝都、重整前朝,温墨疏不得不放下南边大军赶回帝都继位,同行归去的,还有尚在襁褓之中的温墨峥之子,麟儿。 朝廷虽是稳住了,战火却依旧未熄。南边也好、北陲也罢,联合其他三国发动更猛烈进攻的霍斯都帝国大军仍然威胁着大渊帝都,而有负众人期望的是,那十八万禁军营士兵派过去并没有起到预料中效果,太平盛世早已将他们的战斗意志腐蚀殆尽,上了战场竟不如那些放下镰刀锄头加入行伍的百姓。 一切仍在继续,看似无休无止。 “明天一早我就得走。”贴着言离忧耳垂轻喃,温墨情难得流露出不舍之意。 言离忧低下头,轻轻靠在温墨情怀里。 “你这一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会不会等我们都变成老头子、老太婆才等来团圆?” “不会,霍斯都帝国异国征战,拖得太久必定元气大损,已经是强弩之末。”拨弄着言离忧细长眉梢,温墨情仰头看向天际,“我想,明年落雪之前,大渊一定能重得安宁。” 烽火四起,狼烟猖狂,胜负难料。再多断言都是一厢情愿的期望,沙场无情,谁知道哪一天战争结束,谁又知道成王败寇分属哪家? 饶是温墨情,此时说的也只能算是期冀。 “墨情。”言离忧忽地抬头,眸中情绪复杂难明,“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的约定?” 浅笑清淡,而后是缠绵长吻。 要在这乱世中一起活下去,不离不弃,至死不渝。 第314章 烽火河山 “御书房复议那些事,结果如何?” 沉香小筑,温馨暖阁,唐锦意怀里抱着麟儿,柔若秋水的目光淡然平和。 暖榻对面坐着的是新帝温墨疏,旁边还陪着不停从茶杯里往出倒蜜枣吃的楚辞;楚辞身后不远处,春秋呆呆望着麟儿傻笑,不时做些小动作逗弄麟儿。 轻轻晃动茶杯,温墨疏动作自然地将杯中蜜枣倒进楚辞杯里,视线却落在唐锦意和麟儿身上,笑容温柔含暖:“阻力没有想象中那么大。有几位大臣虽不愿意承认墨峥为帝,但多数人是同意的,他们也只能顺从大局。至于立麟儿为太子,这件事我说了不可更改,有意见的人自然也就不再说话。” “皇上下定决心要空置后宫了吗?年月还长远,皇上又这么年轻,没必要……至少也该再等个几年。”唐锦意惋惜劝阻。 对此,温墨疏装作未闻。 杯中蜜枣尽数入腹,楚辞意犹未尽舔舔嘴唇,狭长眉眼微扬:“其实这时候多数大臣的心思还都在与霍斯都联军交战上,毕竟眼下情况是我方吃紧,眼看就要进入严寒,二十多万的御寒物资尚无着落。另外禁军营那些士兵也该吃些教训才行,月前那场拼杀里,四万禁军营士兵险些被围剿,功绩尚不如戍边军七千人所立卓著,这样下去只有被人敲打的份儿。” “现在找人训练铁定来不及,也只能凭靠九儿了。我见云将军信上说,九儿对霍斯都诸多阵法只需看上一眼便能利落说出破解之式,虽然她自己并不自知,但在兵法上的造诣,如今前朝能与她相比的武将可以说根本没有。” 楚辞动动眉梢,似是自言自语:“那是当然,也不看看是谁家后代。但求这孩子别跟某人似的,一副尖酸刻薄总是损人的臭脾气。” 一阵笑声后,温墨疏借口还有事要处理,先一步离开东宫,走到无人无声亦无雪之处,抬头看着夜幕里圆月怅然失神。 白日里忙得脱不开身,他很需要这样一个安静环境来独处,所以楚辞才会故意留在东宫没有跟随,大概是因为楚辞已然看出他的疲惫与担心了吧? 言离忧身中蛊毒的事,最终初九还是没有忍住,泪流满面告诉了沐酒歌,而后这群人便悉数知晓。 不过即便如此,言离忧仍固执地选择留在北陲戍边营,她说要亲手带起巾帼军,既是对童如初的报答,也是向昔日巾帼军女将桑英的告慰祭奠。 远在帝都的他,怎能不为此担心? 沙场无情,朝夕生死,他很怕有一天会突然接到噩耗,说她不幸战亡于遥远边陲。这样的担心一直困扰着温墨疏,以至于他开始寝食难安,每每稍有闲暇便会想起言离忧,想起他一生挚爱却有缘无分,而且必将永失的女子。 “离忧……”闭上眼,温墨疏无声呢喃。 如果有机会,他愿意用这江山来换她一世相伴,皇位、富贵、名垂千秋,所有名利他都不在乎,只要是为了言离忧,他可以毫不犹豫放弃如今拥有的一切。 然而,他不能。 送上沉默祝福,选择放手,而后倾尽一生来创造大渊的盛世,这么做的理由,只有他自己才知晓。 月光下的惆怅静默无声,缺少了温墨疏的暖阁内,气氛也随着冷清许多。没有蜜枣的支撑,楚辞打着哈欠越来越没精神,唐锦意哄着麟儿些许走神,过了许久才低低一声叹息。 “皇上对世子妃痴心难改,这样下去,终归是个问题。” “改是改不了了,好在王爷留下子嗣可以延续血脉,至少不教天家香火至此中断。”楚辞伸个懒腰,托着腮饶有兴致看向唐锦意,“如今皇上已追封二皇子为烈皇,除了立麟儿为太子外,也没有忘记娘娘的功劳加封淑仪皇后。只是不知这样做可能令娘娘安心,毕竟年华迢远,一个人在这后宫之中难免清寂。” 唐锦意笑笑,一如既往的恬淡:“不管余生多久,我心里只存着墨峥一人,再容不下其他。再说墨峥给我留下了麟儿,我们母子相依,又何必担心后半生会孤寂呢?倒是皇上颇让人心酸。” “罢了,不说这些,说多了皇上会怪我多嘴。无事的话,在下先行告退了。” 微微发楞,唐锦意回神后急忙叫住楚辞:“楚公子留步,我还想问问君老板的事。自那日王爷不幸殡天,君老板就再也没有出现过,我很担心他。” “君老板吗?嗯……先前在宛峡军中见过他一面,失魂落魄的,大概还没有走出悲痛吧。不过娘娘大可放心,君老板不是喜欢钻牛角尖的人,比起整日酗酒责怪自己没能保护好四皇子,君老板一定会将更多精力放在太子身上。”楚辞起身,给了唐锦意一个十分让人信赖的笑容,“乱世就快结束了,过几天我要离开大渊一段时间,皇上就拜托给娘娘了。” 唐锦意微愣:“楚公子要去哪里?现在正是两军交锋最激战时……” “因为僵持不下,所以才要离开,这种时候不是正应该为皇上分忧解难吗?”神秘眨眼轻笑,楚辞深邃目光让唐锦意半天愣怔。 有关楚辞的一切都是个谜团,对唐锦意也好,对温墨疏也好,大渊前朝后宫真正知晓他身份来历的人只有温墨情,而温墨情透露给温墨疏的关于楚辞的信息并不多,所以直至现在,楚辞仍是莫测难懂的存在。 然而唐锦意笃信,楚辞所作的一举一动,绝对不会有损于温墨疏,或者说,大渊。 ※※※ 一早醒来时,身边只剩下已经冰冷床铺和煌承剑,言离忧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微微发呆,许久才一声几不可闻的低叹。 温墨情走了,许是不愿看她离别时低落表情,特地在前一晚提着酒壶来把她灌醉。 穿好衣衫洗漱完毕,言离忧打起精神走出房间,外面已经有三三两两的巾帼军女兵在操练,看到言离忧出现纷纷点头致敬,或者笑着打声招呼。 红莲将军,一个没有实职,仅仅是一个领导者、一面旗帜、一种精神的人,对现下的北陲戍边军而言却是不可或缺的。 言离忧当初并没有想到重新组建的巾帼军会有如此巨大力量,无论是在南北两方军营之间奔波传信,又或者披上软甲提着长刀上阵杀敌,这些女子都表现出惊人的勇气与实力,连带着她也成为一种戍边军将士眼中倍受尊敬的领头人。 世事难料,一瞬倥偬。 谁能预料到,两年前到处被人唾骂、追杀的青莲王,如今竟成了带领巾帼军护佑大渊的传奇?岁岁起落,年年不同,沧海桑田的变幻莫测,终归是凡人无从猜测的天意。 别离之日难免多思,言离忧走过大半个草场仍处于迷茫状态,连夜凌郗从后面悄然接近也未察觉,肩上猛地一沉被吓了一跳。 “想什么呢?一点儿防备都没有。”夜凌郗耸耸肩,不拘小节地挽住言离忧手臂,“起得这么晚,昨晚跟世子聊什么了?” “没聊什么啊,他提着一大坛酒来灌我,喝着喝着我就醉了,一觉睡到天亮。” 夜凌郗想了想,似乎没什么不对,又似乎有什么不太对,索性撇撇嘴不去理会,一手叉着腰一手搭在言离忧肩头:“我哥说,这几天不让我打扰你和世子,世子再不走真要憋死我了。不过呢,我知道,你是肯定不希望世子走的,他在南边你在北陲,这样分隔两地很苦恼对不对?呐,姐妹一场,不帮你不够义气。你要是不想让世子走我可以去追他回来,这会儿他顶多走到辰珂县城,还来得及。” 言离忧笑笑,望着远处平坦原野目光清淡。 与沐酒歌作别并同行来到北陲后,她和温墨情朝夕相处,片刻的分别都不愿忍耐,整整半个月时间耳鬓厮磨,比以往任何一次相处都要长久亲昵。 可还是不够。 未分别,思念仍入骨;别离后,心随相思去。 忽地低下头一声轻笑,言离忧双颊微红,看得夜凌郗莫名其妙:“你怎么回事?无缘无故红什么脸?” “没什么,有些热。”言离忧摇摇头掩饰,脸上红晕却更加明显。 夜凌郗未经情事,许多话不便对她说——那半月里的缠绵,只怕就算说了她也不懂。 “好了好了,别在这里消磨时间,你不是要帮夜将军清洗铠甲么?一起去吧,这几天总在灰土里扑腾,我那皮甲也脏得要命了。” 找个借口岔开话题,言离忧打算趁着天气晴朗去做些有用的事,才与夜凌郗并肩走上不到十步,北边方向陡然传来三短一长四声号角,整个戍边军答应立刻陷入紧张与凝重气氛中。 三短一长,这号角节奏表示有敌人进攻。 对视一眼齐齐深吸口气,言离忧和夜凌郗毫不犹豫奔向主将大营;与此同时,主将营中的夜皓川匆匆走出,迎面正遇上惊慌失色的通信兵。 “怎么回事?突袭么?”夜皓川拧紧眉头。 传信兵脸色发青:“是、是突袭!北边大岳山方向突然出现大队人马,数量足有数万之多,距离大营只有不到八里地了,最多不超过半个时辰就会到这里!将军,我们要怎么办?” 自从四万禁军营士兵加入戍边军以来,这还是第一次遇到兵力众多的突袭,如果是南庆、青岳和铎国联手的话,如今北陲戍边军这不到七万人很难抵挡。 夜皓川临危不乱,镇定自若,一挥手,清音朗朗:“传令下去,三军拔寨后退至焦函关,准备迎敌!” 第315章 无谓之战 战火在中州大地肆虐,各国纷纷卷入战争杀伐动荡时,中州这片沃土上唯有偏安一隅的狐丘国格外安宁。 前任国王不擅理政,积压下太多沸腾民怨,燕北玄自从接手王位后就一直忙于处理这些棘手问题、安抚百姓情绪,披星戴月是常有的事,难得一场短暂的午觉睡得异常香甜。 脸颊一阵微痒搅了燕北玄好梦,不情不愿睁眼,只见水鸳、水鸯各自执着鹅毛在他面前晃来晃去,一起捂着嘴偷笑的模样让人看了忍俊不禁。 “你们两个淘气鬼,连午觉也不让我好好睡吗?再这样顽皮,我可要让南凛带你们去读书了。”伸手刮了下水鸯鼻尖,燕北玄笑意绵绵。 “陛下真笨,南叔叔不允许的话,我们怎么能进来啊?”水鸳嗤笑一声,又拿着鹅毛往燕北玄脖子上搔去,旁侧水鸯也跟着胡闹。 “好了好了,我认输还不行吗?”燕北玄苦笑,不禁有丝好奇,“奇怪,南凛今天吃错药了么,怎么这么早就放你们两个离开塾堂?该不会他又和塾师吵嘴了吧?” 水鸳水鸯齐齐摇头,咯咯笑了几声,不约而同将小手指向院外,齐声道:“才不是,是因为漂亮哥哥来了!” 燕北玄一阵迷茫,琢磨片刻才恍悟兄妹俩说的是谁,腾地从半榻跳到地上,两只眼里喜悦光芒闪烁不尽:“小辞吗?!快,快让他进来!” 每一次楚辞归来都会让燕北玄非常高兴,这次也不例外,尤其是看到楚辞面色和缓从容走来时,燕北玄颇有一种安心之感。 “小辞,你总算愿意主动回家了。” 燕北玄快步迎上前,拉着楚辞坐到椅上。 楚辞不是很喜欢被人拉扯着,平日里都会刻意避开外人碰触,但燕北玄显然是例外的。入座后少顷,面无表情的南凛也进了内间,一句话不说在旁边挺直站立,仍是一副忠诚护卫模样。 “怎么这时候想起回家了?我听人说渊国那边打得正激烈,还以为你会忙得不可开交呢。” 楚辞懒散靠坐,一脸悠然:“嗯,打得正紧,大渊的话,目前仍处在不利局面。” “那你回来干什么?”南凛动了动眉梢,一副不爽语气,“每次你回来都要乱上一阵,若是无心长留,还是别回来最好。” 燕北玄知道南凛是在说气话,是而并不介意,反倒顺着南凛的话接了下去:“南凛说的也不算错。如今你是大渊新帝的谋臣,频频回到狐丘国很容易暴露身份——当然,我不是在撵你走,你知道的,我比谁都期望小辞你能回来。” 经年不变的恳切目光,亦是同样满怀期待的语气,楚辞颇有些无言以对,沉吟半晌才回复:“这个以后再说,难得回来,给我个机会说正事啊!” 又一次被含糊其辞回绝,燕北玄稍稍失望,却还是温和地坐到旁边仔细听楚辞说明来意。 “上次来这边时,除了劝大哥的事情外,我还说过另有一事日后商量,大哥可还记得?” 燕北玄点点头:“自然记得。其实那时候我心里根本没底,毕竟父王执政多年根基稳固,要用强硬手段逼父王让位,我担心之后会遭到朝臣和百姓的反对。不过事成之后我就慢慢放心了,果然如小辞你说的那样,许多大臣都表示愿意撤出联盟、躲开这场多国之战,对我大逆不道的举动也佯作不见。虽然这些日子来总觉得万分对不起父王,但能见到百姓们安宁生活,这份罪我倒也不畏惧承担。” 五国联盟阶段,狐丘国的突然撤出无疑令众人惊讶,除了身在事中了解内部的燕北玄和南凛外,世间再没有第三人知道,这一切都是渊国有着帝师之才的谋士楚辞一手促成的。 楚辞没有过多谈论已经过去的事,端起茶杯暖着手,细长精致的眉眼倒影在水中:“狐丘近百年来天灾不断,能坚持到现在十分不易,这种时候最怕的就是人祸。我先前劝大哥掌握朝政的理由是保狐丘不为人利用,而现在,我希望大哥做的事,一样是为了保护狐丘能够国运长久。” “到底什么事如此重要?”燕北玄满腹好奇。 静了静,待南凛复杂目光从自己脸上离开后,楚辞才淡淡道:“说来讽刺,舅舅一直厌恨我的理由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而这也是我想劝大哥的理由。唇亡齿寒,狐丘国在中州屹立数百年而未受他国倾轧,一方面得益于沉积的基础,另一方面则在于中州其他几国并未惦记狐丘这方土地。眼下中州战火蔓延,霍斯都帝国大军步步逼近最强盛的渊国都城,一旦渊国灭亡,狐丘会落得什么下场,大哥就没想过么?” “哪能不想?恨不得天天想、夜夜想,只是我再怎么想也不如小辞你那般看得清明。”燕北玄长叹,眉宇间几许忧愁。 回头去帮霍斯都帝国这种事燕北玄决计做不出,然而他很明白,撤出联盟的举动必然已经惹恼霍斯都帝国,若是渊国失守霍斯都胜利,那么霍斯都帝国大军下一个将要踏平的,必定是狐丘国。 哀哀小国,如何相抗? 楚辞不经意目光打量着燕北玄愁容,唇角轻扬,弧度淡然:“那么大哥是否有考虑过,为了狐丘国不成为下一个牺牲者,与大渊联手抗拒外敌呢?” 砰,燕北玄一抖,手中茶杯掉在桌上。 南凛不动声色扶起茶杯,回身把水鸳水鸯赶出房间,而后抱着肩一身冷肃:“你想把狐丘拉入战火?” “不战,就只能等人来战。前番我反对舅舅与霍斯都联合,防的是霍斯都灭大渊后过河拆桥;现在我劝大哥做的,则是为了彻底杜绝这种可能——大哥也不信任霍斯都帝国吧?铎国也好,南庆也罢,若是霍斯都胜,他们必然成为继大渊之后的覆灭者;若是大渊胜,帮助外族侵略血脉同胞的国家,大哥觉得大渊会放过吗?” 事实上楚辞的分析,燕北玄也曾想到过,但他始终下不了这个决心,毕竟从霍斯都的联盟国到与大渊为友反击盟国军,期间转变实在太大。 更重要的是,刚刚步入稳定的狐丘国,真的能经受起战火吗?就算他燕北玄有这个胆量站出来,行军打仗所需的物资又从何而来?向连年天灾、忍饥挨饿的百姓们索要? 似是早料到燕北玄犹豫的根源,楚辞轻敲一下杯沿,脆响后是清淡略带慵懒的嗓音:“百姓也是讲道理的,只要大哥针砭利弊说明形势,狐丘子民绝不愿意做贪生怕死的亡国之奴。另外物资粮草的问题大哥全然没必要担心,作为雪中送炭的援军,狐丘此次出兵所需军资花费,大渊会全部承担偿付。另外我可以保证,一旦大渊获胜,我会从大渊那边为狐丘争取足够缓解灾荒的粮食,这点,陛下不会不应允的。” 楚辞最后抛出的条件对燕北玄而言无疑是个巨大诱惑,在连续四年举国大旱的情况下,足够百姓度过灾荒之年的粮食比任何东西都要重要,燕北玄甚至觉得,假如真的能让绝望的百姓们活下去,他的王位都可以送人。 燕北玄的动摇一点不差尽数看在南凛眼中,冷冷哼了一声,南凛忽地开口:“只这两点好处太单薄,至少再加上一条。” 楚辞面不改色,眉梢微挑:“南凛,我说你烦不烦?从小到大为难我的人总是你。” “因为我没他那么傻,总被你牵着鼻子走。”南凛毫不留情揭开燕北玄老底,在燕北玄无奈苦笑中脸色更严肃三分,“这件事他说了不算,要出兵必须听我的。我只加一个条件,你同意,明日我就可以调动大军随你入渊国;你若不同意,门和路你都熟悉,别等我赶你走。” 说服燕北玄容易,要撼动南凛这根比石头更冷硬的木头,楚辞还真是束手无策。 少顷,楚辞一脸不开心表情:“好吧,说说你的条件,在可接受范围内我会尽可能和陛下商量。” “不需要和渊皇商量,这件事只有你自己能做主。”微微垂下眼,南凛声音忽而轻了许多,“我会竭尽全力帮渊国取胜,而我的条件是,在渊国胜利后,你必须回到狐丘国辅佐北玄,从此不可再浪迹他乡。” 那一瞬,楚辞表情微有变化,许久沉默无声。 ※※※ 青岳国境内有座胭脂山,是整个青岳国风景最美丽且独特之地;在胭脂山内,一处富丽堂皇却略显空荡的宫殿刚刚竣工不久,雕梁画栋、琉璃彩瓦,丝毫不亚于渊国最负盛名的青莲宫。 “我想在此处开一个天井,种些花草再养几只鸟雀,夜里月色照进来时一定很美。太子觉得如何?”连嵩在宫殿外闲庭信步,不时与身后的南庆国太子交谈几句。 南庆太子早已不耐烦,被问得恼了,语气不免急促:“走了半个时辰,连大人要与我说的就是这些吗?早知如此,我还不如派个花匠来!” “太子何必着急?目前大渊仍处于劣势,那十八万禁军营士兵的战力尚不如戍边军八万人,除了能拖延一段时间外,对局势起不了什么影响。”连嵩悠然不改,面色平淡如水。 “连大人话说得轻巧,结果你和芸贵妃不还是被赶出渊国了吗?”南庆太子冷笑,“我还听说连大人竟被个女人挟持,让人追了一路才逃回青岳,这些可都是真的?如果不是谣传,那我就得仔细考虑考虑与青岳国结盟的事了,想来除了那几万进退两难的士兵,青岳国再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 南庆太子一言一词满是嘲讽与轻蔑语气,然而连嵩并不因此恼怒,负手长立,雪色发端在微风中寂然飘荡。 “结盟这种东西,有或没有,区别何在?南庆国想要为太子妃报仇、洗刷耻辱,铎国妄图瓜分渊国土地扩张势力;一个被打了脸不敢说话,一个鲁莽无脑只知道强取豪夺,这结盟,于我而言不过是场笑话罢了。我想要的,不过是看山河染血、生灵涂炭而已。” 缓缓回身,始终站在无人之地冷眼睥睨的连嵩露出一抹冰冷笑意,一刹将人心冻结。 第316章 龙魂凤血 边关烽火余残烟,晚霞未落,哀鸿遍野,血染山川。 抬眼望去,天是红的,地是红的,手掌是红的,衣衫战袍也是红的。 恍惚间,言离忧曾以为是自己的眼被血色迷了,后来才明白,哪里是她的眼认错颜色?分明是这天地之间,是这惨烈沙场,每一寸都被鲜血染成了刺目深红。 肩头阵阵刺痛痛入骨髓,撑着同样被血染红的巾帼军旌旗,言离忧勉强站起,骋目四望。 荒芜,绝望,满眼都是。 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互相堆叠,有残肢断臂,也有失去光泽的兵器,偏偏不见任何与杀戮无关的东西。 言离忧的喉咙有些痛,鼻子也有些酸,她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这就是一场小战役的结局。 天地苍茫,寒鸦飞过,这样凄凉的景色过于悲壮,扯着视线与人心拼命敲击,几乎让言离忧忍不住掩面痛哭。 她不知道,这一天,有多少巾帼军的姐妹再不能相聚了。 “将军……红莲将军……”微弱呼喊低低传来,言离忧愣怔片刻,而后丢下旌旗循声而去,发疯似的在尸堆里翻找,终于看见一只向她无力伸出的脏污手掌。 “伤口不深,没事的,很快就会好。”撕开衣衫为伤者包扎好伤口,言离忧忍着心中剧痛柔声安慰。 一番忙碌后,言离忧又发现更多幸存者,也有人从远处战场奔来不停呼喊她的名字,集合起残存的巾帼军数一数,奇迹般地发现折损人员还不到四分之一。 “那些男兵们一直冲在我们前面,有人砍来,我们躲不开的,他们就硬生生用身体扛下……”年纪最小的巾帼军女战士哭红了眼,手里还紧紧握着折断的武器。 言离忧咬紧嘴唇。 她曾站在演练场上平静地说,战场之上不分男女老幼,每一个人都是战士,没有任何区别。 可是那些同样满怀归家祈愿的戍边军士兵们,他们终是不忍看到女子在自己面前被砍杀,面对敌人的利刃和死亡,他们勇敢地选择了做一个守护者。 她们活下来了,代价是无数男子汉永葬沙场。 长长吐息抚平心头的痛,言离忧握紧拳头,目光如炬:“收拾战场,把所有还活着的兄弟姐妹都带回大营,死了的……看他们最后一眼,记住他们最后的表情,记住,这就是战争。” 率先背起断了一只手臂仍顽强活着的年轻士兵,言离忧以单薄身躯承担着沉甸甸负担,一步步往驻扎方向挪动。她不知道这种缓慢速度要走多久才能到达,也不知道背上的年轻士兵能否挺过这一关,现在她满脑子想的只有一件事。 回家,哪怕死,也要尽可能让这些默默无闻的英雄安葬于故土。 “将军,我来!让我来吧!” 有些巾帼军士兵是知道言离忧身患怪病的,三五个人争先恐后从她背上抢下伤员,视线掠过言离忧苍白脸色时满眼疼惜。 肩上一沉,年长许多岁的中年战士朝言离忧摇摇头:“红莲将军懂得医术,这时候最该留在这里挽救更多人性命,而不是意气用事枉费了自己的才能。伤员我们会负责送回大营,红莲将军和几位年纪尚小的妹妹们就在这里继续寻找幸存者吧。” 言离忧了解自己有遇事易冲动的坏习惯,黯然点点头,接受了那中年战士的劝说。 回身望向殷红无际的焦土,太多凄凉景象触目惊心,那一刻言离忧多希望这只是一场梦,一场醒来就会烟消云散的虚幻。 可现实,比任何故事都要残忍。 那之后,结束激战的北陲戍边军花了数日时间清算战况,最终得出巾帼军与部分戍边军共计两千三百一十九人击杀敌军四千余人的结果。 看似胜了,以少敌多,失去的人却再也补不回来。 而这,仅仅是言离忧独自带领巾帼军打的第一场仗。 在返回戍边军临时驻地的途中,言离忧又一次陷入昏睡,这一次的昏睡足足持续了四个时辰,远比第一次症状来得时间更长,且有越来越长的趋势。醒来时已是第二日,扶着昏昏沉沉的脑袋睁开眼,言离忧看见夜凌郗正伏在榻边沉睡,脸上满是疲惫。 关心言离忧的人很多,夜凌郗可以算是最不幸的一个,只有她不得不眼睁睁看言离忧的怪病逐渐加重却束手无策。那种无力感言离忧曾有体会,所以她尽可能在夜凌郗面前表现得轻松开心,希望自己的好姐妹不要再为她担忧难过。 尽管,明知道自己的状况越来越糟糕。 “言姑娘醒了?”言离忧愣怔间,夜皓川披着一身风尘走进大帐。见被吵醒的夜凌郗揉着惺忪睡眼一脸迷茫,夜皓川沉沉叹息,温柔地敲了敲妹妹头顶:“要睡就好好睡,别将就着,白白浪费了休息时间。” 许是困得太狠,夜凌郗没有坚持留下,顺从点点头后打着哈欠离开,夜皓川则解下战甲坐到一旁,有意无意搓着手指吞吞吐吐:“那个……言姑娘应该看到了,最近敌人的攻击越来越紧促凶狠,想来是打算孤注一掷做最后拼杀。这次南庆、铎国和青岳国同时从三路出兵围剿,我们应付得很吃力,我想……我想为防止这种情况再次发生,少不得要退到城中坚守。” “退到城中也好,有城池做防御,至少不用担心突袭。”言离忧凝眉想了想,又道,“离这里最近的应该是黎城吧?黎城百姓不算太多,真要打起仗来疏散也容易——” “言姑娘,我是想说,到黎城之后,你就别再亲自上阵了。”终于忍不住,夜皓川轻声打断。 言离忧怔住:“怎么?巾帼军有什么问题?” “不是巾帼军有问题,而是言姑娘你的身体,万一正与敌人交战时发病怎么办?战场上刀枪无眼,我不希望言姑娘受伤,那样以后我还怎么面对世子?” 低低垂下眉睫,言离忧攥紧薄毯,心中有千万个不愿却说不出拒绝的话。 很多事情不是凭着一腔热血就能固执坚持的,如她体内的蛊,什么时候沉睡、什么时候清醒完全不受她控制;又如亲自率巾帼军上阵杀敌,纵然她可以不顾夜皓川的阻拦继续出战,可最后要遭受连累的不还是其他人吗? 不管是出于对温墨情这个新朝功臣的尊敬,还是出于对巾帼军统领的关切,言离忧毫不怀疑,一旦她在战场上蛊病发作,绝对会有人宁愿舍弃自己的性命也要把她安全送离。 如今她的存在,并没有比累赘好上多少。 沉默良久,言离忧无声一叹:“我明白了,明天起,巾帼军在战场上的一切就拜托给凌郗,我会在营中等你们归来。” 夜皓川心头大石落地,会心一笑,并未注意到言离忧眼底一抹黯然失落。 按照计划,夜皓川很快命令大军后撤直至黎城。 黎城两道城门南北对开,城外两面是耸立高山,整座城池易守难攻,可谓是天然屏障。有了黎城这个关口,青岳国、南庆国和铎国就没办法三面夹击了,而站在城墙之上居高临下的戍边军占据着优势,联盟军几次突袭都没捞到好处。 事实上北陲的防御压力远远小于南边宛峡一带,尽管这边有三个国家的精兵,但对方很显然缺乏夜皓川这样经验丰富的优秀主将,倘若把身在南边的萨琅调到北陲,大概夜皓川就要头疼一阵了。 僵持不下的局面持续整整一个多月,联军攻不进,大渊戍边军也赶不走侵略者。就在两方陷入对峙的档口,五万训练有素的精兵自南方赶来加入战局,成为大渊戍边军强有力的援军,而这一队精兵极其引导者,令得除言离忧之外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原来楚公子是狐丘国重臣,难怪当初狐丘国会突然撤出霍斯都盟军。” “不过说真的,楚公子带的这些精兵简直可以说神兵天降,别看人数不算多,却足以扭转战局了。” “几位再这么夸下去,楚某得意忘形的话可是会被皇上训斥的。” 宽敞明亮的书房内,楚辞与夜皓川及几位副将交谈甚欢,至少在夜凌郗苍白着脸色匆匆赶来之前,气氛都是十分融洽欢喜的。 “哥!军医去哪里了?” 见夜凌郗一脸慌乱,夜皓川也跟着紧张起来:“军医?军医好像是去复查了。怎么,谁受伤了吗?” 夜凌郗拼命摇头,焦急之色无从掩藏:“不是谁受伤,是离忧病了!也不知怎么,昨晚开始她就一直说头晕乏力,今早才给她弄了些清粥送去,谁知没喝几口就全都吐了出来。刚才我送午饭过去,看她脸色差得吓人,一问才知道,她从今早到现在就没停止过呕吐,胆汁都快吐出来了!” “这么严重?我马上派人去把军医叫回来!” 夜皓川才要出门找人,冷不防一道人影比他更快冲出屋子,竟是楚辞。 前一天已经见过一面,是而楚辞寻找到言离忧房间并不费力。大步流星踏进房内,楚辞弓起身,温热柔软的掌心贴在言离忧手背上,明亮眼眸深邃,带着淡淡柔情。 “没猜错的话,应该不需要请军医了。” 言离忧看起来有些失神,听到楚辞的话才慢慢抬起头,苍白脸颊浮现出幸福笑意,手掌轻轻覆在小腹之上低声呢喃。 “嗯,才明白过来,是这小家伙在作怪呢——我和墨情的孩子。” 第317章 各自征途 “哥,离忧怎么突然就有孩子了啊?世子不是都离开很久了吗?好奇怪!” 有不少来来往行人的街道上,夜凌郗缠着夜皓川追问不休,弄得夜皓川一张脸涨得通红,万般无奈只得压低声音哀求:“凌郗,哥求你了,别这么大声行吗?这种事……这种事等你以后嫁人就会知道了啊!” “我嫁人,还不知道要等到哪年哪月呢。”夜凌郗撇撇嘴,想到与君无念之间已经很久没有联系,情绪稍稍有些失落,总算不再纠缠夜皓川。 作为戍边军据守之处,黎城并没有像其他边陲城池那般因战乱而萧条,多数商铺仍在营业。夜皓川到药铺抓了些补药,又去布店交代掌柜扯些柔软的布料做几身宽大襦裙,几经辗转,最后来到提供车马租赁的驿店。 “哥,你订马车做什么?”见夜皓川花大价钱买下一辆双驾马车,夜凌郗百思不得其解。 夜皓川低头,专心致志数着银锭,漫不经心道:“送言姑娘离开。” “什么?!送离忧离开?哥,你别开玩笑了!”夜凌郗惊诧不已,“离忧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想留下,八匹马也拉不回头。唯一能劝动她的世子不在,就凭你我肯定说服不了她,马车什么的还是别想了!” 夜皓川摇了摇头:“不是啊,凌郗,现在不是和之前不同了嘛。言姑娘怀着世子的孩子,害喜又这么严重,就算她不考虑自己的病也要考虑孩子的安全。我和楚公子商量了一下,这时候送走言姑娘最合适不过,等过几天与狐丘国士兵磨合得差不多我们就得主动出击,那时乱哄哄的,谁还能腾出精力照顾言姑娘?” 歪着头想了想,夜凌郗叹口气:“能劝离忧去安全地方自然最好。对了,哥,离忧要是走了,巾帼军谁带?还有,这一路上总得有人照顾她吧?她的病可不会提前打招呼。” “这问题楚公子也说过了。原本我想让你送言姑娘去往帝都的,可是楚公子说巾帼军必须有人负责,这人不是言姑娘就只能是你,所以沿路照顾言姑娘的事,楚公子会亲自走一趟。” 凭楚辞的能力,诸多事情必定毫无遗漏尽数安排好,夜凌郗虽不愿与言离忧分开,一想到这样才能保证言离忧母子平安,也只能默默同意。 如众人所料那般,起初言离忧死活不肯同意离开北陲战场,直到妊娠反应不停折磨着她的身体,让她连挥动兵器的力气都没有事方才被迫同意。 楚辞在黎城等了四天,在南凛接到消息匆匆自安州赶来后才带着言离忧乘马车离开,同行的还有两个巾帼军女战士以及春秋。 不知是因为体内蛊毒相冲还是体质问题,怀孕才两个多月的言离忧害喜反应异常强烈,往往刚勉强自己吃些东西就会吐出来,恶心干呕更是家常便饭,比之当初胃病发作更加痛苦。 “言姑娘自己就是大夫,应该了解自己的身体状况吧?”马车行驶中,楚辞低头淡道。 言离忧无力地应了一声:“这倒没什么,难受一两个月就会过去,我怕的是孩子受影响……” “我已经提前去信给宫中,想来陛下已经安排好太医,言姑娘不必忧虑。”稍作沉吟,楚辞将手炉包好塞给言离忧,“要不要通知世子一声?他现在还在宛峡那边,距离帝都也不算远。” 温墨情是孩子的父亲,自然应该告诉他这个喜讯,然而短暂思忖后,言离忧摇了摇头。 “先别让他知道。南边战事比北陲更紧张,我不想让他分心,等孩子生下来给他个惊喜也不错;再说我这还不到三个月,没必要特地叫他回来照顾。” “也对,世子的压力可不小呢。”楚辞掀开帘子望向窗外景色,淡然眼神意味深长。 有些话,楚辞选择对言离忧暂时隐瞒,譬如南边情况十分不利,又譬如,负责召集江湖各门派子弟助力大渊将士的温墨情已经负伤,沐酒歌已经几次心急火燎催促让楚辞想办法把温墨情弄走。 不过楚辞心里清楚,言离忧和温墨情这对儿夫妻一样固执,想要让他们远离危险难如登天。 多数时间在默默行驶的马车于深夜到达帝都皇宫,彼时刚好赶上言离忧发病,抱着手炉在马车内沉睡,所以她并不知道,自己是被温墨疏亲自抱进铅华宫昔日住处的。 多少宫女太监议论纷纷,温墨疏只沉着脸当做不见。 太医来了一拨又一波,除了开些安胎补气的方子外没起到任何作用,谁也说不明白言离忧的怪病因何而来;难得有两个知道霍斯都族关于蛊的传闻,却都没亲眼见过,更别提除蛊的方法。 “眼看她日渐消损却无能为力,这种感觉很不好受。”床榻边,温墨疏嗓音低沉,紧握着言离忧手掌不舍得放下。 楚辞依旧事不关己似的坐在一旁,盯着手中长笛心不在焉:“陛下再难过也要收敛,榻上躺着的人已经不再是言姑娘,而是身怀六甲的世子妃,许多话、许多事,陛下可以想但不能做,这道理陛下应该明白。” 再怎么深爱,言离忧终归是温墨情的妻子,体贴关心自有温墨情给予,当上皇帝的温墨疏反倒失去了这些权力。 或者该说,当言离忧决绝转身随温墨情离开皇宫那天,他就已经不再有资格做她的归宿。 松开手掖好被角,温墨疏负手走到窗边,墨色长眉紧拧:“除了留守帝都以防万一的六万禁军营外,如今可调动的兵力都已经分派到南北两方阵地,可是霍斯都帝国大军有大量火器在,我们派去的人越多,伤亡就越多,连世子也未能幸免。云将军接连派出数十名斥候试图潜入霍斯都军营探查情况,结果未等潜入就都被发现,根本无从判断敌方粮草等状况。” “霍斯都主君柏山可算是个奇才,其麾下慕格塔公爵以及征军副指挥使慕格塔·萨琅也都年轻有为,比起其他三国掌权者具有更强实力,所以他们才能成为这场战争的主导。但是陛下也没必要太过焦急,如今狐丘国来的援军有南凛坐阵,击退北陲进犯之敌不过是时间问题,按照我的计算,应当不会超过两个月。” 楚辞对南凛的信赖让温墨疏颇感好奇,捉摸不定的目光探寻片刻,引得楚辞无奈摊手。 “陛下别这样打量我,我说过,关于为什么我能借来狐丘国兵力一事,等战事结束后一定会给陛下个说法。眼下我只希望陛下能相信南凛,我与他自幼相识,对他的能力十分了解,如果他与夜将军联手仍不能击退来犯之敌,那么我大渊北陲也就再无希望了。” “是你说的话,我没有不信之理。”温墨疏回身笑笑,表示并未介意。 数年皇权纷争里,楚辞如最稳固的山川屹立不动,始终默默站在温墨疏身后出谋划策,温墨疏亦报以全心全意的信赖。尽管这一次狐丘国精兵出动让温墨疏隐隐意识到,楚辞的身份远比他预料得更加复杂,但他还是选择了尊重,而非不停追问。 温墨疏毫无来由地相信,无论楚辞做什么,其用心都是为大渊社稷。 交谈间,言离忧悠悠转醒,环视熟悉却许久未见的房间精致,最后将视线落在那袭温雅雍容的身影上。 “离忧。”温墨疏浅笑温润,眸子里闪着暖暖光泽,一如初见。 言离忧回到皇宫的消息一夜之间传到东宫,第二日天还未亮,唐锦意便迫不及待赶来凤欢宫,臂弯里还抱着眉眼清秀的小太子。 “似乎比上次见时胖了许多,白白嫩嫩的有几分像他爹爹,到底还是在娘亲身边过得滋润。”言离忧逗弄着麟儿爱不释手,脸上难得显出几分开心笑容。 “再过上半年你也要当娘亲了,到时候把两个孩子放在一起还能有个伴儿,我也不用一个人孤孤单单呆在宫里。怕只怕你这心肝宝贝的父王不高兴,怪我抢了他心头肉。”唐锦意打趣着,回身让小太监抱来一堆盒子,“这里是些补品和孕时穿的衣裙,缺少什么务必记得跟我说,在孩子生下来之前你就老老实实安养,别再天上地下一阵乱操心。” “锦姐姐别只说我,你不也是天天操心吗?还有这些东西,以后就别再送给我了,毕竟我不是嫔妃之类,不属于这深宫。” 唐锦意接过麟儿,深深看了言离忧一眼:“你不是嫔妃,却比任何嫔妃都要重要,只要你愿意,这皇宫永远有你一席之地。” 温墨疏不肯广选后宫、册立嫔妃,其中原因言离忧清楚得很,也明白温墨疏仍未放弃她的想法,略微尴尬笑了笑,旋即低下头不再言语。 见言离忧难得好心情被自己扰乱,唐锦意急忙转口道:“好了,不跟你开玩笑。我的意思是说,你作为红莲将军组织起巾帼军抗击外敌,这份功绩是其他女子万万不及的,他年隔日皇上封赏功臣时绝对少不了你。” 一句牵强辩解缓和了气氛,同样坚强勇敢的两个女子继续笑闹闲聊,一聊就到了晌午时分。 久坐对身体无益,言离忧与唐锦意结伴打算去御花园走走。换好干净衣衫抱上手炉,在铜镜前稍稍站定,言离忧给了自己一个明朗笑容,转身间,恍惚听见好像有人在低低唤她的名字。 然而,周围一个人都没有。 “睡得太久幻听了吗?”自言自语嘟囔一声,言离忧甩甩头赶走杂思,脚步轻快地追赶唐锦意而去。 数百里外,距离惨烈沙场不远处,温墨情正驭马疾驰,向着敌人三军中路主将所在奔行。风声掠过耳垂呼啸撕扯间带来阵阵喊杀声,温墨情却目不斜视,目光坚定冷然,唯独在嚅嗫出思念的名字时才显出一缕温柔。 这是,只为言离忧的一战。 第318章 夜访故人 “柏山哥哥。(79小說更新最快最稳定)”轻轻推开的‘门’后‘露’出婀娜身影,赫连茗湮轻轻唤了一声,将书案前扶额小憩的柏山叫醒。 “绮罗?快进来,外面还下着雪吧?”柏山急忙起身把赫连茗湮请进,随手将火盆挪到赫连茗湮身边,面上少许担忧,“萨琅好些了么?听大夫说他伤口很深,回来之后一直昏睡不醒。” 赫连茗湮叹口气,勉强‘露’出笑容:“堂兄已经醒了,那箭伤虽深却没能伤及要害,算是捡了条命,不过大概三两个月内堂兄没办法再上阵,所以特地让我来向柏山哥哥道歉。” 一场猝不及防的突袭,一群‘混’入‘交’战军中突然出手的江湖人士,无从预料的变化让萨琅险些丧命;也正因为副指挥使萨琅忽而倒下使得三军大‘乱’,那一战,霍斯都帝国输得十分狼狈。 柏山面上没有责怪之意,疲惫亦无从隐藏:“要道歉也该是我向萨琅道歉,把你们兄妹牵扯进来的我才有错,倘若他有个三长两短,回去后我要如何向音朵郡主‘交’代?说实话,就算萨琅的伤没事,我也不敢再让你和他贸然出现在沙场上了,渊国那些所谓的江湖中人实在可怕,拼起命来防不胜防。” “这是他们所信奉的道义,与我们没什么不同。”低下头,赫连茗湮把‘弄’着书案上一封封书信,娥眉微微蹙起,“北陲那边也不顺利吗?没想到短短一月情势急转,如今竟是我们处于劣势了。刚才来的路上我遇到军需官,他还让我帮忙转告柏山哥哥一声,过冬的物资我们先前并没有准备充足,如果南庆国补给再送不过来,我们很难拖太久。” 粮草是三军命脉,有关粮草的一切信息都备受柏山关注,而赫连茗湮带来的消息显然不怎么令人愉快,以至于柏山**面‘色’愈发紧绷,年轻健康的面庞下怒气隐隐流动。 “根本不能指望南庆国那些‘奸’诈的家伙,之前说好会给我们提供足够物资,结果上次他们送来的粮草叫什么?一担米里掺了半担砂,就这种东西还敢压着‘逼’我们付银子……中州人果然顽劣不堪,毫无诚信可言!” 赫连茗湮苦笑:“南庆太子一肚子火气只想报仇,可他完全没有能力管理偌大的国家,那些负责粮草输送的官员只顾着中饱‘私’囊,根本不会听从太子的命令。不过现在想想,能有掺砂的米也算不错了,自从月前墨情带着一群江湖人士偷袭烧了我们大半粮草辎重,军中将士们一日三餐便被迫减为两顿,还都是几近发霉的干粮,早就见不到米面。(79小說更新最快最稳定)再这样下去……” 剩下半句话赫连茗湮没有直说,柏山心里却如明镜一般。 没有粮草,再强大的军队也要吃败仗。 暗暗生了会儿气,柏山几许惆怅:“我原以为中州那些什么侠士剑客之类不过是些不守法的暴徒,没想到我们竟吃亏在这些暴徒手上。说实话,绮罗,那天远远看到他们恣意杀戮,我心里居然有几分畏惧——他们一个个都仿佛会飞天遁地似的,杀起人来连眼都不眨,往往能以一敌十甚至更多,这种人,还称得上是人吗?幸而我们要对付的大渊军队并非人人如此,不然,这场仗我们早就惨败。” 赫连茗湮似乎有些走神,并没有仔细听柏山的话,直至柏山连着叫了她两声方才如梦初醒。 “怎么了,绮罗,是不是太累不舒服?” 轻轻摇头,赫连茗湮‘欲’言又止,踌躇许久才小心翼翼试探开口:“柏山哥哥,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放弃继续进攻渊国会不会更好些?打了这么久,我们的将士折损非常严重,倘若过冬物资粮草再跟不上,不知道还要有多少人因此而死去。” 柏山颇为意外赫连茗湮的建议,皱起眉,却没有为此发火。 思忖片刻后,柏山无力摆摆手:“怎么可能说撤就撤、不战而败?这样回国,那些老头子必然不依不饶唠叨没完。” “长老们说什么是他们的事,何必在意?那时柏山哥哥不是也这样劝我不要理他们的吗?”赫连茗湮仍不放弃,表情诚恳,“我们是异地作战,对粮草的依赖相当大,墨情他们偷袭一次吃到甜头,必然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直至我们弹尽粮绝。柏山哥哥不妨回头想想我们的初衷,不是说好只要夺回被侵占的土地,让在渊国流离失所的族人重新回家吗?可现在,我们越走越远了。” 赫连茗湮的话无从反驳,令得柏山一阵沉默,对话自然难以继续。 过了好半晌,柏山才疲惫叹口气:“我会考虑这些问题,给我些时间。” 忽地想起什么,柏山又面‘露’紧张之‘色’:“对了,绮罗,最近你要多加留心,我很怕那些被‘逼’的渊国人偷袭粮草不成,调转矛头把目标指向你。萨琅受伤不能‘乱’动,把你托付给其他人我又不放心,你只能自己警惕些了。” “我会照顾好自己,柏山哥哥也一样,你是主君,对霍斯都的子民来说,柏山哥哥平安无事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离开柏山住处时,赫连茗湮注意到‘门’口守卫微微失望的眼神,暗自苦笑,缓缓摇头踏着沉稳步伐离开。 她很清楚有关自己和柏山的流言蜚语,或者该说是某种令人啼笑皆非的奇怪愿望,也不止一次有人向她问起,是否会成为柏山的皇后。 起初赫连茗湮会干脆利落否定,有时还会和亲近的人说起,她心里有着另外一个永远不可能再续前缘的男人;不过到了后来,赫连茗湮再不会这么做,并非因为她对温墨情的感情渐渐淡薄,而是她发觉,也许这种选择对霍斯都而言更加有利。 柏山信任她,她也是如今霍斯都朝内唯一有能力辅佐柏山的‘女’子,他们在一起,这不是理所当然吗? 尽管,那与幸福毫无关系。 冬季的月‘色’比其他季节更加清冷,大营边,赫连茗湮停下脚步,仰头望着峨眉弯月,那种微凉光芒似乎从眼眸一直落进她心底。 “刚刚柏山哥哥才提醒过我,没想到这么快你就来了。”低头叹息,转身时赫连茗湮眉梢清淡,仙姿雍容,‘唇’角噙着的笑意在温墨情身影闯入视线那一刹轻轻绽开。 “你早该猜到我会来。” “是啊,你可以不理会青莲王的事,却绝对不会对离忧的病症坐视不理,也只有为了离忧你才会来见我。”寂寥浅笑,赫连茗湮撩过耳边发丝,侧头看看大营外茫茫雪原,“陪我走走吧,在这里说话不方便,会让我觉得很闷。” 温墨情不置可否,虽未给出明确答复,仍旧在赫连茗湮转身后紧紧跟随。 “我劝过离忧,让她随我回霍斯都找巫祝解除蛊毒,可是她不肯,无论如何也要留在大渊。我知道她是为了你,同样,你也是为了她才会来找我,不惜冒险单枪匹马闯进敌方大营。” 赫连茗湮语气平和,相较之下,温墨情则多了一份冷淡:“我能为她做的事还有很多,远远超过你能想到的。今日来我只想问你一句实话,离忧身上的蛊,是不是只要回到霍斯都就能解去?” “哪里有那么容易?”雪‘色’与月光之间,仿若谪仙临时的仙子微微苦笑,“那时我年纪还小,许多事记得不是很清楚,只知道当时族中长老特地从巫族请来年长巫祝给离忧落蛊,之后不久巫族被先王驱散,族中人各自零落,踪迹难寻。如今十年已过,当时落蛊的巫祝是否还在人世,到哪里才能找到他,一切都是未知。” 如果言离忧身上的蛊毒很容易解开,赫连茗湮没必要如此焦躁。来此之前温墨情就对这问题的答案没抱太多希望,听到后倒也不觉得怎么失望沮丧,只沉默少顷,而后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墨情!”伸手抓住温墨情衣袖,赫连茗湮终于有些许平淡之外的表情,“墨情,离忧一定很听你的话,就算我求你,你劝劝她跟我回去好吗?我不想眼睁睁看着她死,事到如今,我就只有她这么一个最亲近的亲人了!” 手指轻轻一动,温墨情蹙起眉头:“她跟你回去有用么?既然你不能确定回去就能救她,那么是你带她回去还是我带她到霍斯都没什么区别。倘若你真的想帮离忧,不如奉劝你们主君早些收兵撤回霍斯都帝国,这样我还能早一点带离忧去寻找什么莫名其妙的巫祝。” 赫连茗湮微微惊诧:“你带她去?” “又不是‘阴’曹地府,我怎么就不能去?”温墨情笑容冷然,“即便是‘阴’曹地府,只要能救她,我一样负剑去闯,没什么区别。” 温墨情对言离忧的情谊有多深,赫连茗湮根本没有怀疑的打算,正相反,这样坚定的回答令她从‘迷’茫中看到一丝希望,连眸中那道就快熄灭的光泽也重新燃起。 “我竟忘了,除了我之外,一样有人会为离忧甘愿奔‘波’。”深吸口气,赫连茗湮认真与温墨情对视,“巫族被驱散多年,想要寻找十分困难,我会尽可能派人四处搜集消息,提供有用的线索给你。但愿上天保佑,在离忧的蛊毒无法挽救前能够找到解蛊方法,至于撤军……这不是我能做主的事。” 温墨情没有让‘交’谈继续下去,在他看来,完全没有这个必要。 如今言离忧的生死于这场战争的胜负息息相关,那么他就又多一个理由,非要将霍斯都帝国驱逐出中州不可了。 “茗湮。” 意料之外,温墨情开口叫了赫连茗湮的名字,且是用她曾经熟悉习惯的语气,只是太过生硬冷淡。赫连茗湮陡然愣住,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向那道坚毅背影,等来的那句话,她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任何能救离忧的机会我都不会放弃,但若到最后我还是没能守住她,我会不惜一切,让霍斯都帝国付出代价。”k 第319章 进退维谷 渊国第一次主动出击是在这年腊月,彼时正是言离忧害喜反应渐渐减轻时,听到消息满心欢喜抱着唐锦意跳了几下,而后被一脸严肃的温墨疏盯到心虚。 “夜将军这一仗打得漂亮,出其不意,攻其要害,再有巾帼军和狐丘国士兵两翼辅攻,我军几乎没有什么伤亡。”见言离忧乖乖安静下来后,温墨疏又改回和颜悦色。 “更多亏了楚公子神机妙算,还有那位南将军运筹帷幄。”唐锦意看向楚辞,轻笑补充道。 最优秀的主将,最聪明的军师,在狐丘国士兵的到来壮大了北陲戍边军实力后,反扑霍斯都盟军成了一件并不困难的事。 听温墨疏提起巾帼军,言离忧眼中不觉流露出一抹向往之色,还没来得及开口感慨,一旁的楚辞从容浇来一盆冷水:“言姑娘别心生痴妄,孩子平安出世前,言姑娘只能在宫里闲晃。” 身在沙场时觉得疲惫辛苦,离开沙场,却又向往姐妹们上阵杀敌的飒爽英姿,这让言离忧在宫内总是如坐针毡,无数次暗暗示意温墨疏想要重回沙场的心情。 当然,全部被温墨疏无视。 “南边战事年前怕是结束不了了,年后趁着冬天缺少粮草,务必要把霍斯都的气焰压下去才行。”谈及战事,楚辞多了几分正经,“北边胜利是好事,反过来看我们也得多加小心才行,倘若北边的联盟军撤退转移至南面宛峡一带,那时我们的压力可就非同一般了。” 温墨疏淡淡看了楚辞一眼,而后无声叹口气:“云将军正在抓紧安排。前几天他们跟霍斯都主力军打了一场打仗,各有损伤,怎么也要调整一段时间才能恢复,但愿这期间不要发生什么意外状况才好。” 战场的事,温墨疏从不避讳唐锦意和言离忧,不过唐锦意对此并不赞同。轻轻推了推言离忧,唐锦意眉心微带嗔怒:“又听入迷了么?走,跟我回去休息,总这样多思多虑休息不好,孩子也会受影响的。” 经唐锦意提醒,温墨疏才注意到自己的疏忽,立刻涌出自责之色:“是我的错,又忘记这茬了。对了,锦意,皇贵太妃说在太医府找到几盒血气双补的药酒,让你和离忧有时间过去一趟,看看喝不喝得惯。” 唐锦意注意到温墨疏悄悄递来的眼神,会意点头,催促几句将言离忧带走,留下楚辞意味深长看着温墨疏。 “世子受伤的事,不用告诉言姑娘么?” “原打算告诉她的,可是看她憔悴模样总不忍心。”温墨疏摇摇头,目光住着言离忧离背影而去,黯淡语气带着几分呢喃,“若是说了,她必定不顾一切跑去宛峡见世子,路上诸多风险不说,孩子的安全也难以保障。我最不愿做的事之一就是隐瞒她,但是为了她好,也只能如此。” “若是世子真的有个三长两短呢?陛下就不怕言姑娘恨你?” 楚辞的提问让温墨疏无从回答,只能报以苦笑,眉眼间三两点怅然若失。 同一天夜里,言离忧睡得并不踏实,一方面与害喜浑身难受有关,另一方面,与温墨情分别得越久,她就越难以顺利入眠。 宛峡一带是霍斯都帝国盟军的主力战场,那里的厮杀远比北陲惨烈,按理说有关南边的消息应该更多才对;可是不知为什么,最近她很少听到温墨疏和楚辞谈起宛峡那边的战况,自然也无法得知温墨情过得怎样,这让她心神不宁,总担心会不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嘭,一声闷响自屋外传来,似是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言离忧睁眼起身,在黑暗中静静坐了片刻,并未听到有谁说话或者是脚步声,显然不是哪个粗心的宫女太监弄掉了东西。 深吸口气,言离忧披上外衣轻手轻脚走到门前,试着问了一声,门外无人回应。保持警惕慢慢推开房门,外面夜空清朗,星垂天野,有的只是满地月光雪色,却没有半个人影,倒是门口地上多了一包东西。 迟疑少顷,言离忧拾起那包东西带回房中,拆开包袱再看,里面放的竟是一本奏折和两封信。 奏折是朝臣三日前呈报的,上书一些各地情况和动向,此外特地提起宛峡战事,看得言离忧愈发心惊——她先前并不知道,原来宛峡那边已经打了首次胜仗,且是因温墨情带领的一些江湖人士相助才能获胜,但相对地,大渊也付出了相当惨痛的代价,至少有数千人在那场厮杀中马革裹尸,或永葬沙场。 那温墨情呢?他有受伤吗? 两封信中的一封回答了言离忧的担心。 信是云九重写来的,遒劲笔迹有些潦草,大致说明宛峡尚有大获全胜的可能,不过需要大渊举国上下通力配合。信的末尾处,言离忧终于看见有关温墨情的消息,只是那三两句话告诉她的太过可怕。 “世子被霍斯都军火器所伤,伤口难愈,却不许末将声张,依旧带领诸豪侠奔波沙场。此事望陛下暂时隐瞒世子妃,亦是世子之意。” 言离忧的心仿若被巨石击中,一刹粉碎。 温墨情很少受伤,一旦受伤便十分难以处理,他的皮肤愈合能力实在太差。原本就有些浮躁的心被这股急火烧得无法安定,言离忧汗水涔涔的手将信捏皱,过了好半晌才想起来另一封信。 比起前一封,这封信过于简短,而且很明显是写给言离忧的,尽管笔迹陌生,言离忧还是立即才出写信的人是谁。 “你我恩怨,终须一个了结。” 恩怨……除了蓝芷蓉和碧笙,大概没有谁会对言离忧有这种想法。如今碧笙已经成了沉睡不醒的活死人,那么这封信,自然是从蓝芷蓉那边过来的,因此不难猜出是谁盗了御书房的奏折与信笺送到这里。 紧攥的拳头缓缓松开,言离忧深呼吸令自己保持冷静。 很显然,这是蓝芷蓉设下的一个圈套,以奏折和信笺引她去宛峡见温墨情,或是在半路,或是在宛峡,必然有蓝芷蓉和连嵩部下的阴谋陷阱。 那么她到底要不要去?毕竟信是云九重写的,这点绝对不是弄虚作假。 稍稍低头,言离忧感到浑身上下又开始无力,头脑昏昏沉沉,该死的妊娠反应偏在这时候跑来纠缠。 倚着墙壁歇息少顷,言离忧深吸口气,重新将奏折和两封信包裹好,穿好衣衫推门向御书房行去。 ※※※ 悲戚气氛始终难以彻底消散的定远王府内,安谧月色也将温暖银辉遍布洒落,满满照应在肖伯满是慈祥笑容的脸上。 “少奶奶,早点休息吧,您伤还没好呢,不该到处乱走动。” “我没事,肖伯,宗在房间里坐着太憋闷了。”碧箫笑笑,脸色微显苍白,“本来府中的是应该由我打理,可最近不知怎么,总是心不在焉办错事,总要麻烦肖伯善后,实在是给肖伯添麻烦了。” 肖伯慌忙摆手:“哪里的话!少奶奶这么说我可要脸红了。天色不早,少奶奶快去伺候大公子吧,我四处走走看看有没有门窗没关好。” 碧箫轻声道谢,而后带着一脸倦色返回卧房。 “墨疏?”进门没看见温墨疏,碧箫颇有些意外,皱着眉想了想,转身走到另一侧梢间。 果不其然,温墨鸿坐在轮椅中,面对床榻安静无声。 这是安置碧笙的房间。 碧箫生硬笑笑,轻轻扶上轮椅靠背:“怎么又跑来这里了?还是担心碧笙?我不是说过我会照顾她吗?好了,墨鸿,到时辰该休息了,等下我给碧笙换过药就去服侍你,好吗?” 温墨鸿手指动了动却没写出什么,手肘拨弄着轮椅机括,转动轮子返回卧房。 回头看看与自己容貌相同却如蜡像般双目紧闭一动不动的姐妹,碧箫长长一声叹息,目送温墨鸿离开后坐到床榻边沿,轻缓地揉捏着碧笙四肢——大夫说过,卧床时间太久会导致四肢残废,必须时常揉捏才行。 “师兄还没有消息,战事也没有平息的兆头,也不知这乱世还要持续多久。”望着与自己相同的秀眉面庞,碧箫自言自语,“墨鸿他比之前好多了,现在能自己转动轮椅在府中闲逛,有时在院中静静坐着,有时不停寻找能帮忙做的事情。我已经说过他几次,不要总到这房间来,太闷对他的身体没好处,可他就是不听,总以为自己能帮忙给你按摩似的……” 话说一半,碧箫开始哽咽。 “为什么我们姐妹总要遭受这么多磨难?陪在喜欢的人身边,安安静静过与世无争的日子就这么难吗?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好累……真的很累……支撑着我,让我不要倒下去的人,只有你了……” 隐忍啜泣在门外听得并不真切,但对听觉倍加敏感的温墨鸿而言,那哭声还是太大、太刺耳。 一向只能做旁观者的定远王大公子沉默着,也不得不保持沉默,当他仰起头朝向门口夜空时,忽而露出一种古怪苍凉的笑容,那双早已经看不见任何动地的眼睛里,几滴清泪无声滑落。 第320章 曙光之前 “世子妃果然还是走了吗?明知可能有埋伏还坚持要到世子身边,到底是情深意重的巾帼豪杰啊!” “听市井间流传说,世子妃在北陲时不仅亲率巾帼军上阵杀敌,平时还会主动给百姓们看病、抓药,救了不少百姓的命,百姓们都管世子妃叫红莲娘娘。” “先前我只听说北陲出了位红莲将军、红莲菩萨,后来才知道,原来这抵御外敌、救苦救难的菩萨竟是昔日的青莲王……” “行了,青莲王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再说世子和陛下已经几次强调过,世子妃与青莲王并非同一人,你们几个老顽固怎么总是揪着这破事儿不放呢!” “谁揪着不放了?这不是感慨一下嘛!好人好报,我是想说像世子妃这样好的人,上天一定会保佑她逢凶化吉的。” 御书房内,几位重臣看着温墨疏魂不守舍表情,一时诸多感慨。 楚辞一直坐在最尊首位,见重臣们争执的都是些没有意义的内容,折扇遮面打了个哈欠。 “世子妃不是感情用事不顾一切的人,此趟赶赴宛峡除了为与世子团聚外,也有其他一些目的在其中;另外同行的人虽没有什么高手,但都是禁军营中机警聪敏的佼佼者,诸位大人不必过多担忧。” 几位重臣是懂非懂点点头,片刻后又有人面色凝重道:“楚公子,若是禁军营精锐都调去保护世子妃了,那陛下这边怎么办?既然有人能从御书房偷走奏折和书信,说明这个人想要接近陛下很容易,倘若这人心怀不轨的话——” “心怀不轨的话早就下手了,何必迟迟不肯出现?”楚辞慢摇折扇,阵阵冷风吹得旁侧兵部尚书不停打寒战。端起暖茶浅饮一口,顿了顿,楚辞淡耸眉梢:“世子妃也很担心陛下的安危,正因如此,她才会毅然选择离开皇宫,这份苦心,还请大人们体恤。” 听了楚辞的话后,一群人恍然大悟,总算明白楚辞前面说的“另有目的”是什么意思。 事实上楚辞也好、温墨疏也罢,对言离忧颇为了解的人都知道,蓝芷蓉其人对掌权没什么渴望,也不是想要登上皇后宝座才会做出许多恶行,蓝芷蓉真正想要的就是言离忧身败名裂、生不如死。 正因如此,尽管孤水有足够实力悄无声息潜入皇宫,楚辞等人却并不紧张,因为孤水根本不是来刺杀温墨疏的。 不过当然了,什么事都要预防为主,毕竟还有个难以揣测的连嵩在,所以言离忧希望自己离开皇宫能将孤水也一并引离,这样一来宫中就算安定无危险了。 “楚辞,”沉闷半晌总算开口说句话,温墨疏的脸色依旧不怎么好,“去信问问云将军那边情况怎么样,让云将军务必记得接应离忧。” 宛峡战事忙碌,云九重身为主将很难腾出精力再去管言离忧如何,就算有心亦是无力。 尽管对温墨疏的催促并不赞同,在众臣面前楚辞还是从容应下,及至一众大臣尽数离去方才收了折扇轻点桌面:“陛下今日表现有些不妥。” “是吗?大概是太累了。” 楚辞微微耸肩:“陛下可以不承认,自己心里清楚就好。如今陛下是一国之君,手中掌握着百姓生死、社稷兴衰,什么时候可以感情用事,什么时候要保持理智,这些应当有个思量。” 微微出神,而后温墨疏摇摇头赶走烦丝愁绪,看向楚辞若有所思:“总感觉你最近有些奇怪。” “我?我有什么奇怪的?”楚辞轻笑,依旧是那副慵懒散漫模样,“明明是陛下自己心不在焉,却要说我举止古怪,当真没天理,我这心伤得可不是一星半点。罢了,我还得去找春秋问些事情,就不在陛下这里自寻苦吃了,陛下也适当考虑考虑我说的话吧。” 楚辞半是玩笑语气,看起来并不在意,温墨疏也只能一笑置之,却在楚辞走后微微蹙起眉头。 温墨疏是真的感觉楚辞有所变化,似乎离他越来越远,像是就要离开一般——不是那种短暂的分别,而是永久的,断绝多年来密切关系的那种诀别。 当然,都是毫无根据的猜测,或者说是奇怪直觉。 当战乱休止,天下抵定,他作为王者君临天下时,楚辞该处于什么位置、身份上? 这些问题温墨疏不止一次想过,却始终得不到满意答案,因为他根本不了解楚辞,不了解楚辞倾付心血辅佐他究竟为了什么,更无从预料,楚辞是否会离开。 离他而去的人已经太多,多到温墨疏再不想听别离二字。 他会感到寂寞。 ※※※ 百姓都是躲着灾祸逃离的,驶向宛峡的驿路上空无一人,荒凉而又单调,只有时快时慢的马车走走歇歇,好歹添了一丝活人气。 “再歇会儿吧,世子妃……”女官筝鹊第四次忍不住劝道。 言离忧接过净布擦了擦脸,一头虚汗冰冷潮湿。 “继续赶路,一刻也不能耽搁。”咬咬牙直起身坐回车中,言离忧虚弱地靠在椅子上,脸色早已苍白如纸。 筝鹊有相公有子女,三十好几的年纪已是过来人,十分了解害喜阶段有多难熬,眼看着言离忧不停干呕,如心疼自己女儿一般担忧不尽。 胳膊拧不过大腿,一个是女官一个是勤王有功的世子妃,再说言离忧的执拗连皇帝温墨疏都无计可施,一个小小女官又怎能劝动?筝鹊能做的也只有递上清水,难过地看着饱受折磨的世子妃言离忧。 “世子妃这是何苦呢?这都三个月了,一不小心就容易小产,到时候孩子可惜了不说,世子妃的身子也是要受损的,便是连世子也开心不起来。”随行的乳娘苦口婆心仍在劝阻,无奈言离忧铁了心,说什么也不肯返回帝都安养。 筝鹊拿着净布为言离忧擦去虚汗,视线掠过言离忧脸颊一道尚未彻底痊愈的伤痕时,终于忍不住一声叹息:“世子妃容我多嘴问上一句,就算您到了宛峡与世子团聚,结果又能如何?我不是皇上身边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又要发生什么,但看皇上撤掉自己身边精锐护卫来保护世子妃,可见这趟旅途是十分凶险的,世子妃真的不在乎拿自己和孩子的性命冒险吗?” “腹中是我和墨情的骨肉,我怎舍得拿孩子的性命冒险?可是我不得不这么做,如果那段恩怨不能尽快了断,还会有更多悲剧发生在我身边。”言离忧轻轻抚过腹部,淡淡笑着语焉不详,“如果孩子没有了,我会难过,会伤心,但至少还有希望,不会因此沉沦绝望之中;但若墨情有个三长两短,这辈子我再看不见任何光亮——一个孩子没有父亲的话,是不亚于夭折的巨大痛苦,你能理解我的想法吗?” 筝鹊无奈,依稀从言离忧回答中听出某些端倪。 似是……如果言离忧不去宛峡,温墨情就会出事一般。 “世子妃说的我听不太懂,既然皇上都已经同意,想必是没办法更改决定了。”筝鹊望着车窗外空无一人的驿路,目光中流露出几许期盼,“但愿这一路能够母子平安,也不枉皇贵太妃特地让我随行。” 漫不经心的言离忧一愣:“皇贵太妃?不是皇上派你来的吗?” “皇上刚刚继位不久,对后宫根本不熟,怎么会找上我这老女官?是皇贵太妃担心世子妃身边没人照应,所以才让我一路跟着——我本以为世子妃是知道的。” 言离忧若有所思点头,一抹素淡笑容飞掠而过。 尽管她仍身处动荡时局与无数阴谋诡计之中,身边关心她的人却越来越多了,他们不会计较她曾经是谁、背负了多沉重的罪孽,总是将最贴心关怀无声给予。 这些人都是她坚强活下去的动力,不管多微小,都会永远铭记在她心底。 宛峡距离帝都凤落城并不愿,平日里有一天的功夫就能到达,因着言离忧时不时的害喜反应稍稍耽搁,行程大概需要一天半左右时间。身在南部大营的主将云九重接到消息后一早就算好时间派人前去接应,然而这日到了傍晚,仍不见言离忧一行人的影踪。 “将军,我等在青唐县以北五里处等了一整天,半个人影都没见到,会不会是帝都消息有误,或者世子妃因事耽搁并没有往这边来?”负责前去接应的校尉等不到人,只好独自一人回营中向云九重报信。 云九重倒吸口气,脸色登时凝重七分,手中薄纸攥成一团:“不可能,我刚接到楚公子传书,说是世子妃昨日清晨已经出发,最晚今日晌午当到。宋校尉,你带人继续沿路往前走,如果到富水河一带仍未见到世子妃立刻派人回来禀报,一刻都不能耽误,懂了吗?” 宋校尉才领命匆匆离去,那边沐酒歌便推门而入:“怎么,言姑娘还没到?” 云九重大拳紧握,发出咯咯响声:“到现在仍无消息,恐怕路上出状况了。” 沐酒歌沉吟片刻,而后换只手拿剑,朝云九重微微鞠了个躬:“墨情伤重,七日内不可让他再乱动,还望云将军帮忙照顾我这热血没头的师弟。言姑娘那边我亲自走一趟,在有确切消息前,请云将军帮忙对墨情隐瞒。” 多余的话沐酒歌不想多说,换了身干净衣衫又提上一壶酒,本不该卷入这场战事的中州豪侠驭马疾驰而去。 对沐酒歌而言,这一趟任务非他完成不可——为了弥补上一次没能保护好言离忧的过失。 第321章 如影随形 “如果我是你,会在此时选择决一胜负。” 被霍斯都帝国士兵占据的榕城地盘上,一道格格不入的身影格外醒目——旁边人都穿着深色棉衣皮甲,而这人只穿了一袭单衣,且是比积雪更加刺眼的白色。 连嵩面对柏山时没有丝毫敬畏惧意,就连生疏拘谨感也找不到半分,一字一句,像是在与熟悉的老友交谈,又想是在和陌生人闲聊。 “人都说霍斯都主君聪明大胆,应该看得出如今霍斯都已经失去优势渐渐走入下风,倘若继续如此消耗下去,最终获胜的必定是渊国。与其明知结局坐以待毙,放手一搏不是更好些吗?还是你觉得,上天会给你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奇迹?” 柏山坐在椅中面无表情,显然对不请自来的“客人”没什么好感:“战或不战皆是我霍斯都之事,连大人管得太多了,毕竟这里既不是渊国,也不是青岳国。” “我只是提个建议,接纳不接纳,你自己决定。”连嵩冷漠不改。 状况似乎成了谁更冷漠的比拼,至少在赫连茗湮进来之前都是如此。 与连嵩同样穿着白衣的赫连茗湮少了一份刺眼,多了一份柔和风雅,进门后站定在柏山身边,看上去很是协调。 “贵国主君也是个十分出色的人才,慕格塔公爵大可放弃温墨情,选择更解风情的身边人才对,再怎么执着,不属于你的东西终归要失去。”尽管赫连茗湮是女人,连嵩依旧没有忘记出言讽刺,听得柏山脸色铁青。 “绮罗喜欢谁是她自己的事,与外人无关。”沉下脸冷冷呵斥一句,柏山很快又换回温柔面色,微微低头看着赫连茗湮,“绮罗,不必理会无聊人的挑拨之词,我这就让人把他赶走。” 与温墨情的过往,以及无法再续的前缘,一直是赫连茗湮心中隐痛,听到连嵩的讽刺自然心痛如割。然而,赫连茗湮还是摇了摇头,轻轻拉住柏山低道:“我想连大人亲自来此必然有更重要的事谈,不妨听他说说。” “有什么可听的?他来是为了劝我们孤注一掷与渊国决战,自己好坐收渔人之利!” 赫连茗湮深吸口气,深深看了柏山一眼。 从小到大,无论对任何人柏山都很随和亲切,几乎见不到他生气,唯有在别人欺负她时,柏山才会愤怒得失去理智。 她的柏山哥哥和萨琅堂兄一样,总是把她当成最重要的妹妹。 “柏山哥哥,好好谈谈吧,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柔声散去柏山火气,赫连茗湮客客气气颌首请连嵩入座,言谈举止雍容有度,“连大人不远万里来到此地,想来不会只是为了讽刺我几句;至于我霍斯都是否要与渊国决一死战,一切皆有我王定夺,不知连大人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要说的?” 屋外阳光正好,朦胧光线落在连嵩身上,白衣白发愈发显得无尘,却带着一种难以接近的疏离感。 有意无意转动着碧玉扳指,连嵩露出一抹莫测笑意:“机会总是很短暂,不把握住的话,也许会成为一生遗憾。” 柏山沉眉:“此话怎解?” “贵国从胜局转为败局,从上风落入下风,所有转变皆因狐丘国的反叛以及渊国江湖人士的加入而起。狐丘国主力位于北方,若要保持占据平衡就必须稳足不动,而霍斯都可以根据需要随心所欲调动另外三国兵马,即便狐丘国和渊国戍边军追过来也要处于被动;再看宛峡战局,霍斯都的转败都是拜那些胡闹的江湖中人所赐,倘若这些人失去龙首即为一片散沙,除之不费吹灰之力。” 连嵩所说都是浮于表面的推测,等同于废话,然而那双冰冷无情的眼眸却在无声告诉柏山,他的确有方法可以破解霍斯都目前困局。 唯一要考虑的是,是否该与之合作。 与赫连茗湮默默对视一眼,柏山渐渐冷静下来,将脸上恼怒厌烦等表情全部撤去,只剩下麻木淡然:“看明利弊自有绮罗帮我,如果连大人只是来展示才智眼光的,我想这场谈话可以终止了;如果连大人是想——” “想帮你除掉最扰人的虫子。” 连嵩的语气十分平淡,却无端让赫连茗湮和柏山感到一丝寒意,仿佛那双眼眸透出的,是催人入地狱的死光。 过了半晌,赫连茗湮才幽幽问道:“你想怎么做?以青岳国兵力阻拦大渊那些侠士?凭他们的胆识武艺,你得不到半点好处。” “不需一兵一卒,我自有办法。”狭长眼眸微微眯起,唇角翘起来的笑容让连嵩染上一种诡秘味道,“其实我本可以不知会你们直接出手,不过,似乎那位风头正盛的定远王世子妃与贵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出于礼貌我才亲自登门的。怎么样,可有决定了?” 赫连茗湮心头一震。 青莲王是霍斯都国派出的奸细,这条消息大概早就随着碧笙的嫉恨心传遍大渊前朝,耳目遍布天下的连嵩知道也不算意外;但赫连茗湮没有想到,连嵩打算对付助战的江湖人士的谋划,竟会牵扯上言离忧。 若言离忧是谋算的中心,自然温墨情也跑不掉。 对于连嵩是否知道言离忧与自己的关系,赫连茗湮并不确定,沉吟片刻试探开口:“青莲王的确与我国有些关系,不过现在已经证明定远王世子妃并不是青莲王,于我们而言也就没有任何价值了。我只是有些好奇,连大人想要对付渊国那些侠士的话,世子妃能起到什么作用?” “自有我的打算。”纤长手指卷起雪白发端,连嵩一手负后,声音清冷,“既然贵国已经表示不在乎世子妃,那么我就可以随便做了吧?年前我会让渊国那些自以为是的江湖中人远离战场,贵国只需速战速决,绝不可给渊国反击机会。” 柏山和赫连茗湮并未答应约定,连嵩却自作主张视他们的沉默为应允,略一躬身退出房间,走前留下一封书信在案头。 这一出状况突兀而又荒唐,赫连茗湮和柏山均是猝不及防,直至连嵩离开许久才齐齐倒吸口气,将视线落在那封十分厚重的信上。 “这人……当真是个疯子!”柏山头皮一阵发凉。 赫连茗湮好歹与连嵩见过几次面,对那道阴冷如蛇的目光并不陌生,听柏山感慨不由苦笑:“能疯狂到这般地步,也算是一种能耐。到现在我还不明白连嵩究竟抱存何种目的,他以青岳国师身份入渊国为丞相,把持朝政后又故意挑起中州小国怨恨,再之后又出卖渊国……有时候看着他的笑容,感觉这一切对他而言似乎什么都不算,仅仅是一种乐趣而已。” “山河动荡,百姓流离,这是乐趣?”柏山皱紧眉头,年轻面庞上又显出厌恶表情,“还是理这种疯子远些为好,我不想染上一身黑。” 赫连茗湮低头:“那他提出的计划呢?看,还是不看?” 说话间,那封信已经推到柏山手边,孤零零地,静静安放。 屋外无声,只有脚步阵阵、旌旗猎猎;屋内沉静许久才有一丝响动,是信封被迅速抽走时与书案桌面发出的摩擦声。 柏山没有回头,借拆信的动作避开赫连茗湮目光。 “就算要撤兵也得有正当理由,一场决战的胜负,足以给我们提供下一步该怎么走的最好答案。” ※※※ 云九重派出的士兵没能找到言离忧,沐酒歌却用了不到两个时辰的时间就把人找到,只不过是在偏离原路线近六里的枯树林中。 “我们快到青唐县时被一群人伏击了,幸好世子妃果断下令调转方向才躲过一劫。马车跑到这里断了车辕,又赶上世子妃发病,所以我们就在这里停下,想着应该会有人来寻找。”筝鹊简单明了地做了解释。 沐酒歌查看了马车,车辕彻底断裂,断面整齐有缺口,似乎被人动过手脚,没有修复的可能;再掀开帘子看看车内沉睡的言离忧,好像并没有受伤,高悬的心总算落下。 “袭击你们的有多少人?带的什么武器?衣着如何?” 筝鹊蹙眉回想,犹豫道:“大概有十余人,匆忙间看的不太清楚。那些人手里都拿着的或刀或剑,并不统一,衣衫倒是同样的黑色劲装。对了,我记得世子妃在下令转向前低低喊了一声,应该是在叫其中一个人的名字,我只听清一个水字。” “孤水么?”沐酒歌倒吸口凉气。 如果袭击的人是孤水,沐酒歌没有十足把握能保护好言离忧,这也是他至今最郁闷的一件事。 看看已然进入夜幕的天色,沐酒歌捏了捏手腕:“夜里赶路容易遇袭,在这里先躲一晚吧,为了不被敌人发现,火也不能生……冷的话你们去车里坐着,我在外面放风就好。” 沐酒歌天生有种令人信赖的气魄,筝鹊等人虽与他不熟却纷纷按照他说的去做,唯独一人例外。 那人是随行六人中最不起眼的一个小宫女,因曾经在凤欢宫伺候过唐锦意,对言离忧还算熟识,自告奋勇加入这趟“照顾世子妃”的危险任务中。 在其他人望着夜空期盼黎明早些来临时,那小宫女偷偷跑到一边,从树上折下几根枯枝,而后掏出火折子小心点燃。 呼—— 火光燃起,照亮半边夜色,却让沐酒歌和筝鹊等人的心猛地下沉。 第322章 恩怨终点 锦绣清茶,金丝蜜枣,配着天地苍茫的无边雪景,本该是冬日里难得的享受。 不过此时对蓝芷蓉而言,根本就是最令人烦躁的煎熬,任她望断雪路尽头仍不见自己想看到的东西。 “不是说已经找到了吗?怎么还不把人带回来?总共也没几里地的路,一个女人罢了,要逮到很费劲吗?”等得躁了,蓝芷蓉用力摔碎茶杯,眸中怒意燃烧。 “娘娘息怒,这雪天路滑,看着近,走起来可不容易。孤水大人功夫再好,那也得一步步走才行啊!”侥幸跟随蓝芷蓉一起逃出皇宫的小亭子不停劝着,话还没说完,远远一道身影便闯进视线中。 “娘娘快看,这不是回来了吗?看着……应该后面还带着几个人。”小亭子撩目愿望,等人影走近才确定,回来的人的确是孤水。 片刻前的急躁愤怒转瞬不见,蓝芷蓉欣喜若狂,提着裙角快步走出破败小院,站在大门口迎接“满载而归”的孤水。 “尽快离开。”孤水回头使了个眼色,身后壮汉将背上沉睡的女子放下,一行三人分了银票匆匆离去。待那三人走远,孤水才带答不理抬抬眼皮:“你们也走。” 小亭子找来绳子,战战兢兢将言离忧双手缚住,而后才跑去把马车驶来停在蓝芷蓉身边。 “娘娘,上车吧,今日怕是要有风雪,早些赶路能避开最好。” 北边吹来冷风阵阵,卷起的雪花割得脸颊生疼。蓝芷蓉极力克制想要掐死宿怨仇敌的冲动,麻木着表情踏上马车。 这一天她等了太久,不怕再等上几个时辰。 孤水是个讨厌多说话的怪人,且他要负责驾车,所以蓝芷蓉并没有细问他如何抓到言离忧的详情,反正她也不在意。小亭子倒是好奇,可是平日里见到一身鬼魅气息的孤水都要抖上三抖,自然不敢过去询问,只好坐在车里烧着小火炉给蓝芷蓉取暖。 “娘娘,为什么我们不回青岳国,却要跑去青莲宫呢?”百无聊赖时,小亭子好奇问道。 蓝芷蓉的目光始终凝在言离忧脸上,不冷不热,看不出悲喜:“因为她是在那里复生的,自然也要死在那里,也只有那种破败的地方才适合她埋骨葬身。” 那句话说得平淡,却似积攒了半生的怨恨一般,听得小亭子不寒而栗。 马车又行驶一段,过于平静的气氛让小亭子心里发毛,特别是视线触及始终沉睡不醒的言离忧时,总觉得不忍中带着几分畏惧——其实他哪里不懂的呢,这个一直被自己主子憎恨的女人并不坏,摇摇欲坠的大渊王朝正是因她才有了一丝生气。 然而小亭子明白,蓝芷蓉的愤怒憎恨是深邃巨大的,不管怎么报复都无法弥补。 甚至,她愿意舍弃自己的清白、抹黑自己的一生。 恍惚间,小亭子一声呢喃:“没有连大人的话,娘娘可以过得更好……” 那只是一句无心之话,没想到,却让蓝芷蓉一刹脸色苍白。 “别再说这种话。”少顷,蓝芷蓉深吸口气,轻轻捂住胸口,“没有连嵩,我一个人怎么报仇?若不是他,我在就死在青岳国了。” “可是连大人并不在意娘娘,做事也从不考虑娘娘的感受。燕香跟奴才说过,娘娘时常一个人叹息,好像……好像很辛苦,很累的样子。” 燕香…… 蓝芷蓉迷茫了一阵,才困惑为什么许久不见燕香了,忽而又想起,在那日温墨峥继位大典时,燕香就已经被涌入凤欢宫的愤怒朝臣宫嫔活活打死。 那是自她成为长芸公主后就一直陪伴在身边的人啊,怎么到现在才意识到,连燕香也离她而去了呢? 突然落下的泪水吓了小亭子一跳,手忙脚乱掏出汗巾递过去,蓝芷蓉却没有接,就那么愣愣地看着窗外苍茫雪色,眼泪一行行不停坠落,染湿了鲜艳的红梅小袄。 “奴才说错话了,奴才该死!娘娘别哭了,娘娘一哭,奴才心里也难受……”用力抽了自己几个耳光,小亭子眼圈一红,也跟着噼里啪啦掉眼泪。 蓝芷蓉回过神,轻轻按住小亭子的手:“不怪你,我只是在想燕香,毕竟她跟了我这么多年,结果落得那般凄惨下场。”长出口气,蓝芷蓉自嘲苦笑:“也许跟随我的人都没什么好结局吧,我也一样,害人害己的事没少做,老天怎会饶恕我?罢了,反正我也不求什么饶恕,这一世本就不打算过安生日子的,只要能让言离忧不幸,就算让我入十八层地狱受那刀山火海之苦也可以。” “娘娘与那言离忧到底有什么过节啊?本该是从没见过的两个人……”埋在小亭子心底数年的问题脱口而出。 以前燕香试着问过蓝芷蓉这个问题,结果换来一顿呵斥,自那以后谁也不敢再提言离忧的事。小亭子话说出口立刻意识到自己问了不该问的,急忙低下头等着挨骂,谁知过了好半天也没动静。 小心翼翼抬起头,小亭子看见,蓝芷蓉眼眸黯淡,充塞着迷惘怅然。 “她抢走了我最爱的男人,所以我要报复她,这是天经地义的吧?只有她……只有她不能得到幸福!” 暗暗深吸口气,小亭子不无悲悯地看了眼角落里的言离忧。 青莲王有一种清冷高贵之美,仿若冰雕一般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当然,这都是听别人说的;来自青岳国的长芸公主容貌上远远不及青莲王,但一身妩媚心术绝非常人能及,否则也不会将温敬元迷得神魂颠倒。 这两个人放在一起争男人,谁胜谁败根本无从预料,然而小亭子总有个猜想,倘若争宠中落败的是青莲王,应该不至于像他的主子这般仇恨刻进骨子里,非要让对方生不如死才解气。 女人啊…… 摇摇头叹口气,小亭子不再追问,捧起手炉递给蓝芷蓉。 “小亭子。”蓝芷蓉忽地压低声音开口,“等到了青莲宫后你就自由了。车后首饰盒里我放了些金锭珠宝,你拿去换成碎银,之后避避乱世,等安定下来后买块地做个正经营生,再也不要卷入这浑水中来。” 小亭子一慌,噗通跪下:“娘娘不要奴才了吗?是不是奴才做错了什么?奴才生是娘娘的人,死是娘娘的鬼,一辈子都要伺候娘娘,娘娘别赶奴才走啊!” 幽幽低叹,目光轻柔,那一刻的蓝芷蓉是小亭子从未见过的。 “我早就是个死人,给不了你人世生活。燕香我没能保住,至少不能再让你枉死了,我这辈子的罪孽已经太多,不想再多加一重。”伸手为小亭子整了整衣襟,蓝芷蓉露出一抹不同于平日阴冷之感的温暖笑容,“去找寻你自己的生活吧,这一场乱世就要结束,我的恩怨也将了结,自此往后,世上再不会有长芸公主这个人。” “娘娘……奴才舍不得离开娘娘……” 小亭子哭了,是真的在哭,而非逢场作戏。 人都说芸贵妃是妖女毒妇,可他认识的主子并非如此。那个总是衣衫艳丽、笑容轻薄的娘娘,从来没有像其他嫔妃那样动辄打骂身边奴才,有时还会为被赵公公呵斥的他说好话,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坏人呢? 所以,他心甘情愿离开皇宫,离开故土,追随着主子浪迹天涯。 马车忽然停下,小亭子急忙擦了眼泪钻出马车询问情况,却见孤水跳下车拔出剑,面向来时小路站定不动。 “有人在后面,你们先去榕城。”孤水头也不回,淡道。 “榕城?去那儿干什么?”小亭子一惊,“不是说去青莲宫吗?” 孤水似是没听见,又好像已经听见,倒提着剑垂地一声轻响,头也不回,语气仍是清淡无味:“榕城。” 看看坚决的孤水,再回头看看探出半个身子张望的蓝芷蓉,小亭子短暂犹豫后下定决心,飞快返回马车接替孤水的位置。蓝芷蓉并未听清孤水与小亭子的对话,看孤水拔出武器一阵紧张,生怕有人会把言离忧再劫走,忙不迭催促小亭子赶紧驾车。 身后车轮滚滚扬起大片沙尘,孤水略略回头,见马车的确是在往榕城方向行驶,这才放下心专心迎敌。 事实上,孤水是等不到敌人出击的。 “那家伙究竟什么来头?轻功不输无念,警惕性比墨情还高,这种实力放在中州武林,怎么也能排进前十的位置。”沐酒歌躲在树后远远望着尘土间那道身影,苦笑一声挠了挠头,“罢了,能牵制住他也好,有这种可怕的人在言姑娘身边,我可是十万个不放心。” 追着马车跑这种事不是每个人都能坚持很久的,至少宋校尉不能。 上气不接下气的宋校尉挺直身体,深呼吸后勉强开口:“不、不追了吗?” “本来也没打算真的追上。宋校尉来之前言姑娘已经和我商定某个计划,这一路的奔波都在她预料之内,至于之后会如何发展,宋校尉有兴趣的话可以跟我一起走到底。”沐酒歌耸耸肩,微微眯起眼眸,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车影子,一副了然于胸模样。 宋校尉哑笑:“你们这些江湖人真难懂,难怪云将军三番两次告诉我们少说多做,就算问再多我们也不会明白。不过就这样放着世子妃不管没问题吗?若是有万一……” “不会的,我相信言姑娘。”沐酒歌摇摇头,洁白牙齿衬托出明朗笑容,“芸贵妃大概以为这次是她主动了结恩怨,却不知道,其实是言姑娘在引蛇出洞呢。自从跟墨情在一起后,言姑娘也变得越来越狡猾了。” 这番话是夸是贬,宋校尉没什么兴趣去研究,瞭望远处身影时,眉心担忧凝结。 言离忧的生死,已然不再是她一人之事。 第323章 爱恨尽头 突然开始疾行的马车颠簸不止,苦了里面坐都坐不稳的蓝芷蓉,直至一盏茶工夫后马车稍稍减速,蓝芷蓉才敢放开紧扒车窗的手拉开帘子。 “怎么回事?颠死我了!”蓝芷蓉惊魂未定道。 “孤水大人说有人追着咱们,他去拦着了,让我们先赶往榕城。”小亭子放缓速度,茫然回头,“娘娘,我们不是要去青莲宫吗?为什么孤水大人却叫我们去榕城?” 蓝芷蓉看看角落里依旧无声无息的言离忧,心头愈发烦躁,语气自然差了几分:“我怎么知道?明明说好他派孤水来帮忙,以温墨情为诱饵把言离忧钓上钩后人归我处理,谁知他又换的哪条心思?不理他,你只管把车往青莲宫驾就好。” 小亭子看看已经隐约可见的榕城城墙,不无得意龇牙一笑:“娘娘放心吧,奴才是伺候娘娘的,无论何时都只听娘娘的吩咐。刚才奴才往这边来是为了不让孤水大人发现,这会儿跑得远了,孤水大人应该再看不见,奴才这就调个方向带娘娘去青莲宫。” 蓝芷蓉微微一愣,旋即缓和下面色落寞轻笑:“难为你有这份心,我还以为失势之后,再不会有人愿意帮我。” 小亭子只是笑,并没有再多说话,回过头继续驾车,神情更加认真仔细。 青唐县地属晁郡,与大渊帝都凤落城毗邻,距青莲宫距离也不算太远,次日晌午未到,小亭子就已经将马车驶到青莲山脚下,跟在蓝芷蓉身后把一直昏睡不醒的言离忧扛到青莲宫内。 “去找找看有没有水,走这一路滴水未进,快要渴死我了。”蓝芷蓉在空旷的青莲宫内主殿内转了一圈,忍不住吩咐道。 满头大汗的小亭子忙不迭应声,小跑着去外面找水。蓝芷蓉乏得紧,也顾不得干净与否,一屁股坐在铺满灰尘的藤木大椅中。 言离忧恰在这时睁开眼睛。 “真没想到,你会把我带到这里。”突兀一句惊得蓝芷蓉险些失声跳起,身处囚禁中的言离忧却表现得从容不迫,一双美眸淡然无波。 “你早就醒了?”轻抚猛跳胸口,蓝芷蓉故作平静,“呵,我倒忘了,你这种女人最会使诈演戏,欺骗男人更是一把好手段。其实你该感到庆幸才对,站在你面前的人是我而不是连嵩,否则根本没有你说话的机会,有的只是惨叫。” 双手被缚在身后,言离忧的行动受到很大限制,挪蹭半天才靠着墙壁坐直。 抬头看看昏暗冷清的大殿,言离忧仿佛没听到蓝芷蓉说话,依旧镇定自若:“事到如今,你还以为连嵩会帮你报仇么?也许你该想想,为什么你要来青莲宫,孤水却让你赶去榕城。想通的话,该惊慌的人就是你了。” 如果言离忧一直昏睡着,定然不会知道孤水让他们去榕城等事情,即便蓝芷蓉头脑不算聪明,此时也能想到,事实上言离忧一路上一直在装睡。 “我有什么可惊慌的?连嵩帮不帮我都无所谓,如今你在我手中,我想杀便杀、想打便打,何须别人帮忙?至于为什么改变计划让我去榕城,这些与你无关,事实上也与我无关,等你死后,我再没必要跟在连嵩那个变态身边担惊受怕。” 蓝芷蓉强压心中波澜表现得很无谓,然而那份无谓之后,言离忧看得清楚,惊惶害怕越来越多。 没有连嵩就没有今日的蓝芷蓉,换句话说,蓝芷蓉想要活着就必须顺从连嵩,但是现在,她没有按照连嵩吩咐孤水的要求带言离忧赶去榕城,这么做的结果显然不会太美妙。 “是时候该好好谈一谈了。” 言离忧静静看向蓝芷蓉,两道目光交汇,躲开的人是蓝芷蓉。 外面的天空应该正是明媚时,青莲宫大殿内却十分阴冷,蓝芷蓉有些发抖,扯起披帛搭在肩膀上,仍不能驱散无处不在的阴寒之感。 言离忧靠坐不动,声音语调平静得如春日静水:“你知道吗?我一直觉得自己死得很冤枉,到现在也不能释怀。在那日你闯进婚礼大堂把炸弹塞给我之前,我始终以为你们已经分手,这是方文翰亲口对我说的,如果不是这样,我绝对不会做一个拆坏别人感情的第三者。” “想要洗清自己?别做梦了!”蓝芷蓉冷笑,愤怒在皮肤下隐隐流动,“言离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个什么货色!在文翰提出分手前就跟我说过,是你主动出现在他面前,三番五次勾引诱惑,最后又动用你父亲的权力压制他家企业,文翰逼不得已才选择了你!” 这是所谓的真相?言离忧苦笑,颇有些无话。 “我和文瀚从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他从不嫌弃我家没钱没势,大学毕业后他甚至不舍得让我去工作,一个人为我们将要组建的家庭在外面打拼……你知不知道,那时我有多幸福?我不怕贫穷,我也不怕过苦日子,只要有文翰在我什么都不怕。可是到最后,你把我唯一拥有的东西给抢走了!” 痛苦回忆总会教人激动,失去理智,沉浸在破碎记忆中的蓝芷蓉也一样,脸上泪痕便是证明。 言离忧要说的很多,但她没有打断蓝芷蓉近乎嘶喊的回忆,正相反,她很想听蓝芷蓉多说一些,有关蓝芷蓉的事,有关那个让她们二人陷入仇恨之中纠缠两世之久的男人。 所有爱恨恩怨的源头。 “大学时我就失去了父母,是文翰牵着我的手把我带回他家,告诉伯父伯母说,我是她妻子,这里,以后就是我的家。”深吸口气拭去下颌垂落的泪水,蓝芷蓉笑得凄凉,“那三年里,每个人都对我很好,尽管我们没有结婚,却比许多已经结为夫妻的人更加幸福。直到三年后他突然提出分手,他说,如果他不娶你,他的家就要散了。那时我才知道他家的企业陷入困境,而能挽救局面的人,只有你手握大权的父母。” “他是这么告诉你的?”再忍不住,言离忧低声问道。 几声苍凉冷笑,蓝芷蓉目光陡然阴狠:“怎么,不敢承认?你父亲借职务之便扣下他们家上千万的期货不准入关,这是他们家全部家产啊!别告诉我你什么都不知道,没有你的授意,你父亲怎么会去为难一个素无往来的企业!言离忧,到这种时候你还要充好人装无辜,把所有责任都推到别人身上吗?!” 言离忧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苦笑里揉进几许怅然,忽地发现原来真相如此荒唐。 她,又或者是蓝芷蓉,都是一场感情欺诈的牺牲者,谁也不是赢家。 “想听听我了解的情况么?”言离忧哑笑一声,不等蓝芷蓉回答,自顾自淡淡开口,“我第一次知道方文翰这个人,是在家宴的饭桌上,他说他还是单身,忙工作一直没有考虑成家的事。大概过了三四个月,父母跟我提起与方文翰订婚的事我才明白,自己被当做工具送给了别人。还有,我和方文翰结婚并不是因为什么期货被扣,那时他将家中企业所有流动资金都投注在一个工程上,失败并不会有什么损失,但是一旦招标成功必定赚个钵盂满盆;而与我父亲有关的,大概只有那批工程的招标了。” “不可能,文翰不会骗我!”蓝芷蓉固执地坚持自己的观点,气到极点时,抓起旁边烛台用力向言离忧丢去。 面对袭来的危险,言离忧侧身从容躲开,在蓝芷蓉惊乱目光中缓缓站起——绑住她双手的绳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解开了,静静躺在地上,现在的言离忧行动自如,没有任何束缚。 然而,言离忧没有向蓝芷蓉出手,只是用一种怜悯目光看着对方,似乎还有那么几分自嘲。 “你还不明白么,我和你,我们都被方文翰骗了,他拿下工程大赚一笔,想怎么逍遥快乐都可以,而你的冲动决定,让我们为一个不值得的男人付出了性命代价。”轻轻踢开脚边烛台,言离忧若有若无一声短叹,“蓝芷蓉,你说我擅长演戏欺骗男人,那你有没有想过,自己是怎么被那些男人欺骗的?方文翰骗得你自杀,连嵩则骗得你重生之后也不得幸福,难道你还想继续被戏弄下去吗?” 言离忧一步步慢慢靠近,蓝芷蓉仓惶后退,脸色煞白如纸。 “你让孤水把奏折和云将军的信放在我门前,目的是想以墨情为诱饵引我上钩,而后再让孤水把我劫走,或杀或是如何,总之在你掌控主动权的情况下了断恩怨。可惜的是,你只专注于自己的仇恨,却没有注意到这对你而言也是个陷阱,或者该说,你又一次被连嵩利用了。” 垂下眉眼,言离忧目光微黯,唇边一抹苦涩:“我猜,连嵩同意你把我带来青莲宫是在说谎,你想用墨情引我上钩,而连嵩想要的与你正相反——他利用你将我捉住,为的是用我去要挟墨情,不然他没必要命令孤水把我带去榕城,那里是如今霍斯都帝国大军的老巢。” 连嵩本就不难猜测的真实意图被言离忧无情揭露,蓝芷蓉在明白自己又一次被利用时,那种不知道能够相信谁的孤立无援之感疯狂滋生,几乎将她的心填满。 她本该明白,从一开始连嵩就是在为自己的目的安排一切。她不过是个棋子罢了,在连嵩的需求面前可用可弃,她为之舍弃所有的愿望更加不值一提,当她的愿望与连嵩想要得到的冲突时…… “是啊,他想要的只是一场战争,一段乱世,如果温墨情死了,他的目的就能达到了吧?” 如同呢喃自语的低笑让言离忧心里一凉,她很不愿承认,蓝芷蓉的回答与她此前猜测竟有一半吻合,原来连嵩要对付的人,真的是温墨情。 十指用力紧攥,言离忧皱起眉头,几经犹豫之后终于下定决心向蓝芷蓉伸出手:“走吧,跟我去宛峡军营,把你所知道有关连嵩的一切阴谋都说出来。蓝芷蓉,你被骗了太久,做了太多错事,这是你赎罪的最后机会了。” 当憎恨一辈子的敌人向自己伸出手,该怎么回应? 是接受,从此消弭怨恨化敌为友?还是抱着仇恨继续下去,直至彼此毁灭? 长久沉默后,陡然而起的苍凉笑声给出决绝回答。 第324章 魂归旧梦 “事到如今,你觉得我还有退路可选吗?”蓝芷蓉缓缓抬头,惘然目光在空荡大殿内环视,最后还是无可选择地落在言离忧身上。 笑声也好,失魂落魄的眼神也罢,言离忧只想尽快带蓝芷蓉离开这鬼地方,假如连嵩人在榕城,那么他极有可能是在于赫连茗湮等人商量对付大渊的办法,甚至是针对温墨情的阴谋。 再一次将手掌平伸到蓝芷蓉面前,言离忧极尽认真:“我不管你以前做过什么,现在只有你才了解连嵩的打算,如果你能戴罪立功,或许还有一丝挽回机会。” “别说笑了,你只是想救温墨情而已。我呢?我凭什么要让你如愿以偿?言离忧,就算我是傻子,就算我被文翰骗得输了一切,我还是恨你,只有这点无论生还是死我都不会后悔!” 指尖微微一颤,片刻迟滞后,言离忧失望放手。 恨意太深、太久,人会被黑暗吞噬掉,再也回不来的。 平和目光变得决绝冰冷,言离忧后退半步,精致小巧的煌承剑现于手中:“你不需要选择,决定我替你做了——你若不愿帮忙,那我只能用强硬手段带你去宛峡,到那里,自会有人想办法逼你说出我们想要的。” 蓝芷蓉知道,言离忧已经今非昔比,想要制服自己易如反掌。正惊慌失措不知要如何逃走时,捧着茶壶的小亭子恰巧走进大殿,眼见本该被绑住的言离忧正威胁着蓝芷蓉,吓得一声惊呼跌碎了茶壶。 “娘娘!” 言离忧回头,面色颇有些无奈:“我没想拿她怎样,别喊那么大声。想帮忙的话你就好好劝她,让她把连嵩的诡计都说出来,否则我只能带她回宛峡军营。” 小亭子急忙捂上嘴,困惑目光朝蓝芷蓉望去。 “别听她废话,我一个字都不会说!” 蓝芷蓉的执拗不仅超乎言离忧预料,也让小亭子万分不解。 小亭子一路小跑过去搀扶蓝芷蓉,余光不停打量手执短剑的言离忧,压低声音小声劝道:“娘娘何必包庇连大人?连大人对娘娘那样不好,为他涉险多不值?再说眼下状况,也由不得娘娘选择啊!” “包庇连嵩?呵呵,我包庇他做什么?我恨不得他死,恨不得他被碎尸万段!”刺耳哑笑带着三分癫狂,蓝芷蓉紧紧抓住小亭子手臂,指骨青白支楞,阴狠怨毒眼神令人浑身发寒,“只有她,只有她言离忧不能幸福,对她有好处的事我绝对不做!她不是想救温墨情吗?我偏不说!我什么都不会说!让温墨情去死吧,你也去死吧,言离忧!” 近乎咆哮的嘶吼让小亭子浑身颤抖不止,看看言离忧再看看蓝芷蓉,劝也不是,逃也不是,急得就快哭出来。 噌—— 清冷剑吟中断紧绷气氛。言离忧一惊,飞快回身,表情一刹凝固。 她没想到,孤水这么快就追来了。 孤水的剑身干干净净没有半点血迹,看起来应该没有与沐酒歌等人交手,这让言离忧在紧张中寻到一点安慰;不过既然孤水出现,她想离开就没那么容易了。 对于大殿内混乱状况,孤水没有表露半点神情,仍是一张麻木无情面孔,然而他的注意力并不在蓝芷蓉身上,甚至看都不看一眼,直直对着言离忧开口:“跟我去榕城。” 言离忧挑眉,煌承剑冷冽光芒作为回应。 孤水的出现,看似为蓝芷蓉解了围,却把局面推向与蓝芷蓉再无关系的方向,这对蓝芷蓉而言是最无法容忍的。猛地推开小亭子拦在言离忧身前,蓝芷蓉张开手臂可笑地试图阻拦孤水:“说好把她交给我处置的!她必须死在青莲宫,谁也别想跟我抢!” “你不想去可以不去,她必须去。” “去不去是我自己的事。若是我去了,你们就会散播消息说我在连嵩手中,以此引墨情去榕城自投罗网吧?”言离忧从容不迫,仍不放弃从孤水口中套出连嵩阴谋的希望。 不过,对于除连嵩之外别人的提问,孤水一向充耳不闻。 情势变化让人啼笑皆非,刚才是言离忧执着短剑步步逼近蓝芷蓉,这会儿却成了孤水倒提长剑一步步走进蓝芷蓉和言离忧,究竟谁和谁是一伙,谁和谁又是敌人,在此时的青莲宫大殿内已然乱成一团。 “娘娘,娘娘你快过来,刀剑无眼,莫要被误伤到啊!”小亭子一直在拉扯蓝芷蓉,试图劝说蓝芷蓉离开孤水攻击范围,无奈蓝芷蓉如脚下生根一般,说什么也不肯让孤水靠近言离忧。 自己的猎物不愿拱手让人,这是偏执狂共有特点。 “让开。”说起无情,孤水并不亚于连嵩,淡漠语气之后是森冷剑尖,距离蓝芷蓉心口仅有半寸空隙。 “别想跟我抢,谁也别想跟我抢杀她的机会!”蓝芷蓉鬓发凌乱,形容狰狞,双目里仇恨烈火熊熊燃烧,仿若疯狂,“只有我才能杀她,其他谁都不可以!滚,给我滚开!” 没有半点犹豫,孤水转动手腕,剑柄一沉。 殷红滚烫的血便顺着华丽衣衫汩汩流下,一滴一滴,掉落在地面砸出妖娆血花。 一切来得太过突然,突然到言离忧觉得那只是自己的错觉,就连小亭子也睁着眼张着嘴,还保持刚才苦口婆心劝说蓝芷蓉的表情。 她不是傻子,一定会躲开吧?就算再怎么憎恨,谁会用自己性命挡在仇人身前呢? 当言离忧这样茫然想着时,身前早就被仇恨折磨得半人半鬼的女人慢慢向后倒来,言离忧下意识丢下煌承剑将蓝芷蓉接住,染了满手粘稠鲜血。 那一刹,大殿是死寂的。 “娘娘……娘娘!”最初的惊惶过后,小亭子开始撕心裂肺哭喊,扑在蓝芷蓉身前泪如雨下。 言离忧默默仰头看向孤水。 这是她第一次距离孤水如此之近。曾经她以为孤水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杀手,效命于连嵩,为他做尽坏事;而直到这一刻她才恍然发现,其实孤水与连嵩没什么不同,他们都一样,是眼中觉不会存在感情的人。 所以,他们可以无情杀戮,可以将所有人玩弄于鼓掌之中,笑着看别人当做性命珍爱的东西被毁。 在无声中猛然刺出的煌承剑没有伤到孤水,只是那么随随便便一挡,凌厉攻击便消弭于无形。言离忧出手为蓝芷蓉争得一丝半点空间,小亭子趁机拖着蓝芷蓉拼命向后退,退到墙角时,地上已是一大片蜿蜒血迹。 那一剑略略向下,没有直接伤在蓝芷蓉心脉处,但这并不能让蓝芷蓉逃离死亡命运,最多不过半个时辰,曾让大渊皇朝陷入混乱的芸贵妃就将化作一缕孤魂从这世间消失。 当她失去利用价值,连嵩并不会为舍弃一枚棋子多作惋惜。 “带她走!”言离忧使出浑身解数攻击孤水的空隙,回头朝小亭子大声喊着,小亭子试图压住蓝芷蓉伤口减少流血,却被蓝芷蓉固执推开。 “娘娘,娘娘不要乱动,好多血……好多血啊……” 蓝芷蓉能清楚地感觉到生命正在从自己体内流逝,然而此时降临的平静连她自己都觉得意外,硬是挺着渐渐冰冷的身子勉强站起,一步一步,靠近拼命与孤水颤抖的言离忧。 言离忧的攻击在孤水看来无力又无趣,若不是连嵩有命令不许伤她,也许孤水会干干脆脆了解这个与自己后无关系的人性命。可是就在言离忧又一剑挥来时,孤水一直麻木的脸上蓦地有了一丝表情,似是在不解些什么,直直地看着言离忧身后。 “不能走……不许带她走……和我……一起死吧……” 那样扭曲的喘息与低语听起来疯狂可怖,落在心头,却让言离忧感到可悲。 两世了,还不够吗?一个男人的谎言所引发的悲剧,到底要纠缠到何时才能化解?已经死了太多的人,无辜遭受牵连的百姓数不胜数,这些,都只因一个人的执念,而蓝芷蓉直至将死时,仍不肯放下这段恩怨。 不知道是一时心生怜悯还是想要看看事情将会如何进行下去,孤水没有继续与言离忧交手,而是无声退到门口,一双比夜色更深沉的眼眸静静看着大殿内。 红梅小袄被血色沾染,看上去刺目却讽刺般地更加美丽。 蓝芷蓉的脸上已经失去血色,摇摇晃晃走到言离忧身前,终于颓然倒下。 这一次,言离忧没有去接住她,而是默默半跪在地上,面色黯然地轻探蓝芷蓉手腕——不顾伤势勉强走动耗尽了蓝芷蓉最后气力,脉搏渐渐微弱,也许一盏茶的功夫不到,这个可悲又可恨的女人就要撒手人寰了。 “言离忧……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你……” “不知道,我永远无法理解你的恨意从何而来。”将蓝芷蓉的头放在自己膝上,言离忧一边为自己荒唐举动困惑,一边忍不住去帮蓝芷蓉擦去眼角一滴泪水。 蓝芷蓉没有多,咧着干燥唇瓣轻笑,泪水越来越多。 “没有文翰,我就等于失去了所有……我很怕,也很难过,为什么你夺走了我的幸福,还要表现得很不幸呢?所以……所以我讨厌你、恨你,你把我最珍贵的东西……当做一文不值的垃圾……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嫉妒你拥有的一切啊……” 供奉在心里的珍宝,对别人来说却是可以弃之不理的无用之物,那么自己算是什么呢?卑贱的,低劣的,拿别人抛弃的东西当宝贝的傻子? 这一辈子,幸福短暂,恨意悠远,到头来,得到的又是什么? 言离忧无法去了解蓝芷蓉此时心情,看到颤抖着向她伸来的手,伸过去紧紧握住,感受到的只有冰冷。 蓝芷蓉的声音越来越小,不得不用力把言离忧拉向自己,直至两个人的头就快贴到一起才沙哑开口:“连嵩他……他没有目的……他是个疯子,只想要……只想要全天下……都给他……陪葬……你要小心……” 倒流进喉咙里的血腥甜滚热,蓝芷蓉咳了两声,迷迷糊糊间视线变得越来越暗,最后视线只剩下言离忧眉心带着悲哀的复杂表情,耳中,连自己最后的呢喃都再听不清。 轻轻垂首闭眼,蓝芷蓉留给这世间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如释重负的干净笑容。 “你还记得他的样子吗?我……已经忘了……” 记忆里,只剩谁朦胧身影,遥不可及。 余生残留,区区执念。 第325章 最佳安排 站在冷寂的青莲宫大殿内,沐酒歌隐隐有丝后怕。 生死不过一念之间,刚才他若是晚来一步,也许言离忧就要被孤水带走了,而那之后可能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大概会改写大渊乃至中州的未来。 “是非之地不可久留,早走为妙。” 沐酒歌不是没有看见蓝芷蓉的尸首,但他有些困惑于言离忧的眼神,那种悲悯目光给予一直处心积虑想要害她的敌人,真的有必要么? 似是听到了沐酒歌心中迷茫一般,言离忧突兀叹息:“她做了太多错事,罪不可恕,可是追根究底,她也是受到伤害的人之一。不久前我还对她的行为感到无法理解,不过她临死前说的话让我忽然明白,她这样对我未必全都出于憎恨,也许……也许是没有这种恨意,她就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吧。” 言离忧与蓝芷蓉都是被谜团包裹的人,她们之间的恩怨,沐酒歌自是无从了解。 见言离忧毫发无损,沐酒歌松口气,心有余悸地望了眼孤水逃走的方向:“幸好我模仿浅寒的声音还比较像,不然凭我这功夫根本吓不走那人——话说回来,似乎楼中除了无念外大概没人能比得上那家伙的轻功,难怪上次浅寒去追他却空手而归。” “连嵩手下颇有些能人,孤水常伴他左右,定然是功夫最好的一个。”言离忧并未意识到沐酒歌故意拉开话题,暂时放下心中万般感慨,脸色总算稍好一些。 小亭子没有趁乱逃走,被宋校尉喝了几声仍旧不动,就那样跪在蓝芷蓉尸首旁哑着嗓子呜呜啜泣,伤心模样仿佛离世的是他至亲一般。 言离忧弯下腰,轻轻将蓝芷蓉不甘双眼抚闭,垂首看着小亭子:“她的尸骨我要带回帝都给百姓个交代,念在你们这些下人只是按吩咐办事的份上,我不想为难你。能走就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死的人已经太多,我看够了。” 小亭子抹了把眼泪,抬头凄然凝噎:“奴才上无父母,没地方可去,只想待在娘娘身边。世子妃仁慈心善,就让奴才守着娘娘吧,娘娘的尸骨到哪儿,奴才便去哪儿,留下这半条命,余生就为娘娘守坟好了。” 言离忧愣怔,心口微痛。 她忽然想起了尹钧白。 孤苦无依的日子里遇到唯一待自己好的人,于是这些一直生活在黑暗里的侍从便像见了明日一样,追随着那道光芒不愿离开,哪怕那日头落了,被山阻了,他们仍不愿放弃,只要有一丝余光在,他们就还能抱着残破记忆活下去。 深吸口气,言离忧疲惫转身:“沐大侠,带上他吧。” 回头看了眼扶着门框粗气直喘的宋校尉,沐酒歌耸耸肩:“朝廷的事我管不了,言姑娘说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想要借由蓝芷蓉套出连嵩真正目的的目标没有达到,好在连嵩的阴谋也没能实现。言离忧不得不中止她的第一次谋划,赶在日落前与沐酒歌等人离开青莲山,在附近小镇上租了两辆马车往宛峡军营走。 由于蛊病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发作,言离忧老老实实接受了沐酒歌的提议乘车而非驭马,也亏得如此,当她又一次发病时才没有导致忙乱。 这一次,言离忧足足睡了九个时辰。 从突然缺失的意识再到茫然睁眼,于言离忧来说不过是一瞬间,可对沐酒歌而言,这九个时辰的煎熬比九个月还糟糕。 “言姑娘再不醒来,我就要提头去见墨情了。”朦胧视线中,沐酒歌苦笑的脸有七分属于无奈。 作为君子楼内思虑最为成熟的少主,沐酒歌谨慎地选择了将昏睡的言离忧留在马车上,尽管两个时辰前他们就已经到达帝都凤落城,距离皇宫不过百步远。 “没有去宛峡军营么?”看着车外熟悉的街道,言离忧微微失望。 “言姑娘这幅模样,我哪里敢带你去见墨情?”沐酒歌指了指言离忧左肩,故作严肃道,“在青莲宫与连嵩的人交手时,言姑娘受伤了吧?连我这个外人都看得出来,想要瞒过墨情是不可能的,为了不让墨情责备我,还是请言姑娘在帝都安心养好伤再去吧。” 言离忧下意识摸了摸肩头,一阵酸麻胀痛之感传来。 尽管孤水没有主动攻击她,但躲闪间难免有防御反击,缠斗中言离忧并非毫发无损。索性她伤的不重,也就肩头这一块有些疼痛,本想瞒天过海装作什么事都没有,不料还是被眼尖的沐酒歌发现了。 沐酒歌跳下马车伸伸懒腰,看着晌午时分热闹街市很快恢复活力,然而他没有立刻带言离忧回宫,却在不起眼的小酒楼内叫了几碟小菜一壶清茶。 “木大侠有话对我说?”言离忧入座,平静看向沐酒歌。 沐酒歌自己要了坛酒,仔仔细细斟满,而后才慢条斯理开口:“这段时间发生许多事,一直没有机会找言姑娘好好谈谈,正巧今日有空闲,自作主张拉言姑娘来坐坐,言姑娘不会怪罪吧?” “一直以来都在受沐大侠照顾,哪来的怪罪?”言离忧笑笑,笑容略显苍白,“我和墨情一路走来,沐大侠从未为难于我,我谢还来不及呢。” “也没什么可谢的。墨情是我师弟,从小到大属他最省心,也算是帮我了。其实我早就想和言姑娘聊一聊,顺便转达师父碍于面子不能明白直率说出来的一些话。” 言离忧微愣:“秋楼主?秋楼主对我说的话吗?” “嗯。”沐酒歌点点头,眯起眼,嗅着酒香露出一丝陶醉神情,“别看师父总是凶神恶煞的——那个,这句话言姑娘别告诉别人,你知我知便可——实际上师父比谁都疼膝下这些子弟,尤其是墨情。之前墨情为你在楼中大闹,按照楼中规矩是要挨罚的,师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始终没提,可见心里终归偏袒墨情,也算是默认了言姑娘你和墨情的事。” “这我知道,如果没有秋楼主默许,我和墨情的婚事不会那么顺利。” 沐酒歌顿了顿,见言离忧神色坦然,确实没有怨念秋逝水的意思,这才继续道:“事实上我们都知道蛊毒的事,师父也已经知道了——” 言离忧面色一僵。 “言姑娘别这种表情,大家都是关心你才会这样。”沐酒歌放下酒杯,目光诚恳,“师父说有位故人对蛊毒颇有些了解,一知道消息就派展师弟去往余青山打探,但讯问回来的结果并不是太好。” 牵强一笑,言离忧微微低下头:“意料之中的事,如果是那么容易解决的蛊毒,赫连茗湮也不会再三要求我随她回去。不过还是要谢谢秋楼主,若是以后还有机会,希望我能亲自登门奉茶道谢。” 战事未定,温墨情不可能离开沙场,等到天下安定时她是否还在,又是另一番未知。 沐酒歌从言离忧话中听出几许黯然之意,目光愈发亲和:“言姑娘和墨情都是性子倔强的人,彼此顾及太多。你担心会让墨情为难不肯去霍斯都,墨情又放不下你独自离开,这些旁人都看得出来,但这般拖延下去,结果只会越来越糟。” 言下之意无外乎是劝她放下牵挂听从赫连茗湮安排,言离忧听得清楚明白。 这种选择是言离忧最初考虑过的,还没离开榕城时就被她断然否决,如今沐酒歌又一次提起,言离忧不得不将自己心中想法尽数吐露。 “也许选择跟随赫连茗湮回到霍斯都是最明智的做法,毕竟这蛊毒是从霍斯都来的,也只有霍斯都的巫祝才能解开。可是这样一来就等于认同了青莲王的身份,一边不停澄清自己与青莲王无关,另一边却要利用青莲王与赫连茗湮的关系求得解药,这种事……我实在做不出来。” 这回答似乎并不出乎沐酒歌意料,哑然一笑,摇着头又端着酒杯一饮而尽。 “看来言姑娘是铁定决心要做个‘干干净净’的人了。”沐酒歌长出口气,懒洋洋望向酒楼外长街,“师父那位故人提到一句,蛊毒发作时间不会特别精准,尤其是这种早期埋下的蛊,何时发作要看个人身体状况。言姑娘的蛊首次发作距今时间不长,但频繁程度远超预料,那位前辈说,多半是由于太过忧心劳累所致。所以我想……” 不等沐酒歌尾音落地,言离忧一阵苦笑打断:“沐大侠是想劝我多休息对吗?说句老实话,我最近已经休息得整个人都懈怠了,在宫里时墨疏和锦姐姐总是看着我,就算我想劳累都没机会啊!” “我说的劳累不是身子上,而是言姑娘心里。”沐酒歌放下碗筷,认真表情带着几分严肃,“在宫中少不得要听到许多战事消息,言姑娘能做到不在意、不担心么?之所以我不肯带言姑娘去宛峡军营,就是不想言姑娘与墨情相聚后会操心更多琐事,这对言姑娘的病有害无利。” “见不到墨情,我的担心会更多。”言离忧固执摇头。 眷恋一人,心难安定,沐酒歌不是不能理解这种苦楚,也因此对言离忧的回应不觉意外。 忽地露出一抹狡黠笑意,沐酒歌朝言离忧眨了眨眼:“所以师父给墨情下了一条命令,也算是给言姑娘的——定远郡那边,大丫头一个人照料整个王府十分辛苦,言姑娘过去帮忙会好一些,也能远离乱七八糟的消息得个安静;再有啊,前次鏖战后两军似乎都没有短期内再交锋的意思,这样一来,墨情完全有时间回府上养伤到年后,相思也好,担忧也罢,不就都解决了吗?” 也就是说,在年底之前这月余时间里,言离忧和温墨情可以在定远王府内安享团聚。 第326章 王府重逢 漫长而黏稠的夜‘色’里,步履匆匆的身影显得有些突兀,特别是闯进房间时重重推‘门’声,令得房内鬼魅般的护卫陡然出剑。 “孤水,你先下去。”连嵩抬了抬手指屏退孤水,随意目光流连在赫连茗湮与自己相似的白‘色’衣衫上,“慕格塔公爵深夜前来所为何事?我想,应该无关风‘花’雪月。” 舍去一贯的淡漠冷然,赫连茗湮神情‘激’动,紧蹙的眉头写满怒意:“你要是再敢对离忧出手,任何合作都不用再谈!” “与霍斯都的合作不是应该由贵国主君决定么?怎么,难道说贵国真正掌权的人不是主君,而是慕格塔公爵?”故意说着饱含嘲讽的话,连嵩眯起狭长眼眸欣赏赫连茗湮愤怒仍不失‘精’致的脸庞,“我本以为慕格塔公爵很想得到言离忧,看来似乎有些差错。更多更快章节请到。很可惜,这次孤水失手了,不然现在言离忧已经是贵国之物。” “我与离忧之间的事不需外人‘插’手。如果你所谓攻破渊国妙计是以伤害离忧为前提,那么现在合作可以终止了,这件事我能代替主君做决定。” 赫连茗湮的态度语气决然坚定,但这对连嵩没有任何恫吓作用,那道如毒蛇般冰冷‘阴’恻的目光,依旧肆无忌惮在赫连茗湮脸上游走。 与连嵩合作的决定是柏山做出的,赶在年前束缚渊国江湖人士对战事的阻碍,给霍斯都大军发动决战攻势这么大一个‘诱’‘惑’,作为主君的柏山实在无法拒绝。书.哈.哈.小.说.网第一时间更新 不过他有答应赫连茗湮,倘若连嵩的计划有任何不妥之处,先前约定大可撤销,而且赫连茗湮有决定权力,不必向他征询意见。 对赫连茗湮,柏山总是会给予无限特权。 稍稍沉静后,赫连茗湮收敛冲动恢复冷漠:“霍斯都与青岳不过是互相利用的关系,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连大人心里清楚。我不想再一次听到离忧遇袭的消息,这是最后警告。” 赫连茗湮来得迅速、去得干脆,甚至没有留给连嵩回应的机会。连嵩倒也不在意,站在简陋狭小的房屋前仰望月‘色’,负着手几声莫名轻笑。书.哈.哈.小.说.网第一时间更新 “越来越有趣了,没想到那‘女’人这么在乎言离忧。孤水,我们的计划失败,你说,下一步该怎么办呢?” 枝桠遮挡住月光的角落里,孤水无声摇头,被连嵩视线盯得浑身不自在了才哑哑一声低语:“走吧,这里没意思。” “是啊,如果不能挟持言离忧来要挟温墨情,再停留下去也没什么意义——” 陡然一阵剧咳让连嵩说到一半的话不得不中止,那道白‘色’身影咳得弯了腰,许久没有站直。 孤水皱了皱眉头,古怪表情说不清是恼火还是担忧,无声无息靠近连嵩,迟疑少顷,伸手用力扶住白‘色’衣衫包裹下单薄身躯。书.哈.哈.小.说.网第一时间更新 连嵩抓住孤水手腕,喘息粗重,声音沙哑:“‘药’拿来。” 孤水没有动,语气平静,眉头却越皱越紧:“不能再吃那‘药’。” “吃了是死,不吃也是死,何不让我活着时舒坦些?”连嵩边咳边笑,从嘴边挪开的手掌隐隐有丝血‘色’,“别学那些忠心耿耿的仆从,没好下场,尤其是跟随我这种人。其实你该盼我早死才对,这样的话你的罪孽还能少一些。” 烦躁表情在孤水淡漠面容上一闪而过。 短暂僵持后,孤水放手,迅速回房取来两粒‘药’丸和茶水,连嵩看也不看仰头服下,半晌后咳声终于止住。书.哈.哈.小.说.网第一时间更新 那一阵剧咳令得连嵩脸‘色’愈发白如月‘色’,淡淡银辉打在侧脸上,不远不近看着,竟被孤水意外地捕捉到几许怅然若失表情。 “你……还要坚持么?” 听着孤水奇怪问题,连嵩哑笑一声:“不坚持下去,我活着又为了什么?上苍不仁,偏偏给了我这样的宿命,我自然要报答这份恩情才行。你跟随我最久,理当明白我做着一切的目的,这种时候就别说可笑的话了。” 孤水没有再说什么,直到固执地眼看连嵩返回房间准备休息,才在关‘门’之前又补上一句:“结束之后,你会怎样?” “不知道。书.哈.哈.小.说.网第一时间更新”连嵩掐断灯芯,黑暗中平淡如水,“或许在期待已久的浩劫到来之前,我就已经死了。” 房‘门’轻轻关上。 屋外月‘色’依旧明亮柔和,孤水走出几十步远忽地停住脚步,在周围许许多多陌生的异国士兵注视下抬头看向缺月,呢喃时没有半分戾气,仅剩惘然。 “你想要的,仅是如此?” ※※※ 距离腊月还有几天时,言离忧在沐酒歌护送下回到了定远郡王府中。 本就不算热闹的定远王府在巨大变故后愈发冷清。因着战‘乱’,有些下人已经结算了工钱返回故里,如今还留在府中的算上肖伯也不过**个人,得知肖伯把其中大半都安排来照顾自己时,言离忧颇有些哭笑不得。 “肖伯,我还没那么娇弱,不需要这么多人服‘侍’。每年这个时候父王不是都要去万佛寺发放善粮和腊八粥吗?虽说今年父王不在了,这善举却是不能断的,最近几日就让大家放下手中活计忙活发粮的事吧,我能照顾好自己的。” 肖伯一拍脑‘门’连连自责:“看我这脑袋,真是老了!往年这些事都是王爷或者大少‘奶’‘奶’记着,今年没人提起我就给忘了,实在该死!” 言离忧看看身边空‘荡’‘荡’的椅子,心中一阵失落。 江湖上,碧箫是冷‘艳’高洁的君子楼少主;王府中,碧箫则是将一切打点得有条不紊的‘女’主人。 可现在呢? 听肖伯说,现在的碧箫整日失魂落魄,别说‘操’持家务,就连照顾温墨鸿都屡屡出错,吃不香睡不稳,夜里时常被噩梦惊起,活脱脱是言离忧当初婚前闹心病的模样。 “二少‘奶’‘奶’,您要是想大少‘奶’‘奶’了,我这就去唤她一声,可能刚才通报时大少‘奶’‘奶’没听到。”肖伯见言离忧有些失神,很快就猜到她心事。 言离忧摇摇头,勉强笑道:“不必了,晚些时候我再去看她。对了,肖伯,大哥最近怎么样?” “老样子,没什么好转,自从大少‘奶’‘奶’回来后更不爱走动了,没事的时候就守在碧笙姑娘身边——大少‘奶’‘奶’说,大公子是想替她照顾碧笙姑娘。唉,为了能让大少‘奶’‘奶’少些负担,大公子真的倾尽全力了,他们夫妻俩都是心善的大好人,怎么就遇上这些倒霉事呢……” 肖伯的抱怨都是些老生常谈,言离忧听了第一句就知道接下去会说什么,耐着‘性’子听了半晌,说要上街转转的沐酒歌便提着酒‘肉’糕点乐呵呵回来。 说到对师弟师妹的疼爱,君子楼乃至整个江湖几乎无人能出沐酒歌其右,纵是平日里表现得大大咧咧、豪迈不羁,师妹喜欢吃的点心、爱喝的茶叶等等,沐酒歌从来没有忘记过。更多更快章节请到。 那天直到傍晚言离忧才见到碧箫,饶是早得知碧箫因一系列惨事颇为憔悴,见面时却还是吓了一大跳。 枯槁,瘦削,远超意外。 碧箫本就很清瘦,高挑纤细,风姿清雅,仿若不食人间烟火的忧郁仙子;而如今所见,仙姿不再,剩下的就只有瘦削,令人意想不到的嶙峋骨感。 “短短几月就瘦成这幅模样,你要是折腾死自己么?就算难过也该保重好身体,碧笙和大哥都需要你照顾,你病倒了,他们该怎么办?”言离忧心疼得连招呼都没心情打,拉扯过碧箫一顿数落。 碧箫见到言离忧似是有些意外,恍惚一阵,强颜欢笑:“我不是还活着吗?” 只是这样活着跟死了没区别。 这话,言离忧藏在肚子里没有说出口,眸中却多了几分怨责之意,而后便在饭桌上拼命地给碧箫夹菜,恨不得这一顿饭就让碧箫吃个十二分饱,立刻恢复原来神采奕奕的绰约风姿。 家主不在,沐酒歌一个男外客不便长留府中,饭后与言离忧商量过一些安排后决定第三日清晨启程赶回宛峡军营,原想把碧箫找来单独聊聊的,谁知碧箫一口回绝,始终在碧笙房间里不肯出来。 而事实上,被拒绝的不单单是沐酒歌,言离忧抱着手炉去敲‘门’,同样被碧箫以困乏需要休息为由拒之‘门’外。 “大丫头要强,最不愿别人看见她软弱之处。你在府上这段时间多开解她——现在也只有你能与她说上话了,我这当师兄的,自从他们一个个都成家立业后就惨遭抛弃,如今地位连师父都不如啊!”临走前,沐酒歌半开玩笑抱怨道。 “我与碧箫、凌郗是金兰姐妹,她的事就是我的事,不用沐大侠提醒我也会尽力安慰的。”不见碧箫来送行,言离忧多少有些担心,面上却努力维持轻松笑意。 尽管她对能否尽快劝好碧箫忐忑不安。 按照沐酒歌所说,温墨情会在腊八节之前回到定远郡,算下来不过十日左右时间,言离忧不希望温墨情回来时看到的依旧是碧箫憔悴形容,那样会教她觉得自己没有尽到做姐妹的本分,更会让温墨情诸多压力之上再添一层。 那一晚言离忧几乎没有合眼,是而当惊慌尖叫传来时,她第一个冲到碧箫房间,用力将惊魂未定的碧箫紧紧抱住。 “别怕,碧箫,我在这里,这里很安全。”轻轻抚着碧箫枯瘦脊背,言离忧环视碧箫为了不影响温墨鸿而搬来的朴素卧房,鼻子一阵酸涩,“是不是做恶梦了?要不要我陪你?” 碧箫拼命摇头,眸中有惊‘乱’亦有畏惧,直伸手臂指着大开房‘门’外。 “有人……离忧,有人潜进来了!我听得清清楚楚!” 书.哈.哈.小.说.网 第327章 神秘诡影 言离忧还记得,小时候外公告诉她,噩梦是个很讨厌的家伙,不过噩梦并不可怕,遇到坚强勇敢的孩子它就会退缩,只有胆小的人才会被噩梦欺负。 譬如她上次被心魔折磨得心力交瘁时。 对于碧箫的视情况,言离忧十分能理解,眼看唯一亲人不死不活长睡不醒,脆弱一些也无妨,再怎么说碧箫都是个女子;至于把碧箫吓坏的噩梦,起初言离忧同肖伯一样认为那仅仅是一场梦,直到沐酒歌离去后第四日,肖伯脸色青白把她叫到偏院,颤颤巍巍直向墙头那一刻。 落满积雪的屋檐上,一个深深脚印清晰赫然。 “我回来之前有过这种情况吗?我是说碧箫。”背着碧箫将肖伯交到内堂,言离忧眉头紧锁。 肖伯摇头:“之前大少奶奶也会做噩梦,但从来没喊过有人潜进来这种话。定远郡这边上一次下雪正是您和沐大侠来那天,那脚印显然是在之后留下的,估摸着……” 剩下半句话肖伯吞吞吐吐没有明说,言离忧却知道他想说什么,而这也是她的猜测。 潜入定远王府的人,许是尾随她来到此地的。 是谁呢?赫连茗湮的人?孤水?还是其他对她抱有敌意的势力? 言离忧一个人坐在房中琢磨很久,无论那种猜测都有可能与不可能之处,想到后来头痛欲裂,仍是没个结果。 在确定的确有未知人物出没定远王府后,肖伯立即叮嘱下人们严加把守,特地安排两个小厮夜里看家护院,又亲自去了趟府衙说明情况,询问最近是否有贼人翻墙入院之类的事情。 结果自然是无迹可寻。 为了确保碧箫安全,言离忧也搬到偏院居住,与碧箫仅一墙之隔——按理说以碧箫的功夫完全不必惧怕有谁潜入,但现在是特殊时期,一来碧箫摔落山崖、伤筋动骨,伤势还没有彻底痊愈,行动难免受到限制;二来以她如今精神状况,有风吹草动都可能吓到,所以整个定远王府内功夫最好的人,反而成了需要所有人来保护的一个。 连着七八天噩梦,大大小小十几次夜半惊起,不只碧箫,府中其他人也被折腾得身心俱疲,而神秘脚印不止一次出现却没有任何其他举动,令定远王府上空笼罩一片阴云。 一早起来见外面天空阴霾,又纷纷扬扬飘起雪花,爱雪的言离忧却打不起精神,因为休息不好导致害喜反应更加严重,使得她时时刻刻都处于一种无力状态。 “二少奶奶,眼看就到腊八节了,趁着今日雪景好看,您不妨和大少奶奶一起去市集逛逛,正热闹着呢!”肖伯端着热茶走来时,脸上热情洋溢,手里还抓着一只空布袋,“二少奶奶要是去市集的话,顺路带些红枣干回来,府上存的不多了,不够做腊八粥的。” 定远王府虽然只剩下几个下人,但还没到买东西都要主子出去的地步,言离忧明白肖伯是想以此作为借口让她出去走走、散散心,虽有些倦怠,却还是不忍让肖伯失望一口应下。 言离忧去找碧箫,碧箫又花了半天时间回房打点温墨鸿,二人直到辰时才离开王府。在渐渐热闹的市集上逛了整整大半天,一向对脂粉不感兴趣的碧箫和言离忧并没买多少东西,但心情的确如肖伯希望那般好上许多。 不过刚回到定远王府,这份好心情就被下人惊惶面色拍散。 见言离忧和碧箫回来,肖伯急忙迎上前将二人请进内堂,说是有事商量,可到了内堂又说不出什么,支支吾吾半天连个完整话都没有;其他下人也都聚在外面假装干活,不着痕迹将通往偏院的路堵死。 言离忧觉得有古怪,与碧箫交换神色后打算去偏院看看,肖伯立刻白了脸色,说什么也不让她们过去,莫名其妙的举动反倒让言离忧更加确定,府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且就在偏院之中。 不顾肖伯阻拦,言离忧推开下人们闯入偏院,角落堆起的高高雪堆上,几行墨迹刺得眼目生疼。 妖女当死,为王爷报仇。 那两排字歪歪扭扭认不出笔迹,白底黑字极为醒目,浮面一层已被下人铲去,露出下面墨迹更浅、雪色更新的一层。 那样,反而更加刺眼。 “二少奶奶……”肖伯将言离忧一瞬脸色苍白的根源归咎在自己身上,愧疚语气带着哭腔,“是我没用,在府上干了大半辈子,连家都看不好,竟让些混账东西混进来胡闹……二少奶奶,您别动气,莫要气坏了身子……” 小腹微痛,言离忧轻轻按住肚子后退两步,摇摇头,示意自己并没有生气。 其实连言离忧自己也感觉意外,意外于自己的平静——她真的没有生气,也没有委屈,就好像早知道会有这一天一样。 定远王的死无疑是定远郡百姓乃至渊国的痛,而与惨案脱不开关系,甚至可以说是根源的她,始终认为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即便有人因此怪她、恨她,也是理所当然。 “雪堆都铲了吧,留在这里也是阻路。肖伯,这两天府上忙着做腊八粥,里里外外总有人出入,让大家多盯着些,别教人在府中闹事,传出去不好听。”平静从容吩咐着,言离忧扭头看向碧箫,轻声道,“碧箫,大哥那边你也多注意些,若是真有歹人潜进来大哥肯定有所察觉,且他行动不便,也是最危险的一个。” 碧箫正望着雪堆发愣,过了好半晌才应一声,不无担忧倒吸口气:“离忧,该小心的是你。今天只是恐吓而已,我怕那人下次变本加厉直接对你下手,万一出什么事……” “我会照顾好自己,放心吧。” 只此一句,言离忧再无他话,望着脏污雪堆若有所思。 她总觉得……有些什么不太对劲,说不清道不明,但是这种感觉从她回到定远王府就一直隐约存在。 暗处,有双眼睛始终盯着她,如影随形。 那天晚上言离忧又是一夜未眠,期望能听到些什么,又或者真的有人潜入能被发现,令她失望的是,直到第二天天色大亮,屋外都安静无声。 尽管不希望时间的脚步太快,腊八节还是在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中悄然而至。 狼烟喧嚣的岁月,也就只有定远郡还能如往常一样平和安宁,百姓们捧着腊八粥庆贺瑞雪兆丰年,也有人肩扛手提这一年里攒下的年货,悄悄放在定远王府门前,以至傍晚时分,大门前各式各样的米面肉菜已经堆积如小山。 爱民如子的定远王不在了,但百姓们还包括留着往昔习惯,只是在悄然离开时总忍不住一声惋惜轻叹。 年年岁岁雪如故,物是人非。 那一天,言离忧笑容温和,却时常在无人时怅然出神,望着大开的朱漆木门,似是期待着什么。 温墨情呢?说好他会回来与她团聚,为什么直到现在仍不见他出现? 言离忧不想心慌,却止不住心慌,她无从得知是否宛峡那边出了什么状况,即便不停告诉自己不该胡思乱想,仍然无时无刻不被心惊肉跳的猜测纠缠至头痛。 “离忧,歇歇吧,该来时师兄自然会来,你这样焦急等着只会影响身体。” 碧箫的劝慰没有任何效果——哪天都无所谓,偏偏这一天,言离忧就是钻了牛角尖一般心急。 她的耐性,快要被漫长分别消磨殆尽了。 腊月初八,天寒地冻,持续整日的大雪一直未停,言离忧缩在偏院卧房里捧着手炉枯坐,指尖抚触着温墨情曾经用过的剑,忽又回想起与他相识以来的种种。 所有一切都刻骨铭心,而她以前也从未想象过,有一天自己会成为温墨情的妻子。 这份幸福来得意外,走得艰辛。 “离忧,我去看看墨鸿,等下再来与你聊天。”就住在旁边的碧箫推门进屋,看着失魂落魄的言离忧深深叹息。 搬到无人的偏院居住,本来是为了让碧箫夜里做噩梦时不至吵到温墨鸿,谁知几天下来就变了个样——碧箫已经没什么大碍,虽然还会做噩梦,但精神头正在一天天好转;倒是言离忧随着日子的行走愈发憔悴,等着盼着的眼神让府上所有人为之心疼。 听着碧箫脚步越走越远,言离忧勉强挤出的笑容缓缓散落。 过了约有两盏茶的功夫,偏远外忽而传来一声细响,言离忧原以为是碧箫回来了,细听之下又再寻不到半点声音。 会是不请自来的潜入者么? 总算有什么事可以转移注意力,言离忧放下手炉走到门前,又侧耳细听一会儿。 虽小,还是有些窸窣声响。 屏住呼吸将耳朵贴在门上,言离忧试图分辨出声音传来的位置,终于在一声较大响动后确定,有什么人藏在房顶。 言离忧不想大喊大叫打草惊蛇,同时又怕潜入府中的人会狗急跳墙伤到其他人,环顾一圈,迟疑片刻后拿起那把温墨情曾经用过的剑,深吸口气,猛地拉开房门。 门外风雪呼呼卷进房内的刹那,言离忧足下发力,踏着抄手游廊的栏杆向屋顶跃去,视线刚超过房檐便看见,一个穿着黑色夜行装的人在屋顶警觉站立。 那人一身黑色,几乎与降临的夜色融为一体,若不是手中某样东西,言离忧根本看不清他在干什么。 而看到那人手中物事的刹那,言离忧的心猛地一沉,暗道不妙。 一支火把,半桶油,那人像是早料到言离忧会上来查看一般,在言离忧甫一露面时,毫不犹豫将油向她泼去。 第328章 迫近终局 “失火了!失火了!” 年前祥和的夜,几声惊叫打破安静,围在火炉边的百姓们纷纷走出家‘门’,大惊失‘色’赶向定远王府。 火从偏院烧起,很快便将整排房屋点燃,肖伯带着下人们拼命打水扑火,却还是不能阻拦火势蔓延。幸而周围百姓很快赶来,你一盆我一桶,终于在大火彻底烧毁房屋前将火扑灭。 “二少‘奶’‘奶’!二少‘奶’‘奶’啊!”看着化成一片焦土的偏院,年岁已大的肖伯呜呜哭泣,若不是众人拦着,只怕早已冲进即将散架倾颓的废墟之中。 大雪天寒,谁也没想到这种时节会起火,及至发现时火势已大,根本没办法冲进房屋去救人。定远王府的下人们声嘶力竭呼喊着,试图从大火肆虐之后的残垣断壁里找到言离忧,终于在半晌过后,从废墟中挤出一道身影。 “沐、沐大侠?”眼见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沐酒歌出现,臂弯里横抱着脸‘色’苍白但安好无损的言离忧,肖伯喜出望外,“谢天谢地,谢天谢地啊!二少‘奶’‘奶’没事真是老天开眼!” “去叫大夫。” 沐酒歌面‘色’沉重,扯去额前被滚烫气‘浪’烤焦的发丝,穿过人群将言离忧送到安全房间。 帮忙的百姓们各自散去,下人们额则出出进进脚步忙碌,肖伯和几个年长的‘女’仆围拢在‘床’榻前,万分焦急地看着。 言离忧没有任何损伤,神志也十分清醒,只是脸‘色’苍白得吓人,额上豆大汗珠一直不停滑落,抚在隆起腹部的手颤抖着,冷如冰冻。 “热水来了!” “大夫来了!” 忙碌的小厮几乎同时喊起,肖伯等人急忙给大夫让条出路,沐酒歌就坐在‘床’头,稳重的兄长一般紧紧握住言离忧的手给予温暖和安慰。 大夫探了探脉,松口气道:“并无大碍,母子平安。不过二少‘奶’‘奶’长期心情焦虑不易安胎,行动过‘激’难免牵动胎气,稍后开几副稳气安胎的‘药’服下即可;以后还要注意些才是,万不能再随意大动了。” 沐酒歌谢过大夫,向肖伯使了个眼‘色’,连着大夫和其他吓人一起请出房间。 “肖伯,大丫头呢?”沐酒歌拍了拍言离忧稍做安慰,回头问道。 肖伯惊魂甫定,仍有些魂不守舍:“大少‘奶’‘奶’……哦,大少‘奶’‘奶’去医馆给大公子取‘药’了,路远地滑,怎么也得过会儿才能回来。” “碧箫这两天一直陪着我,都没什么时间照顾大哥,已经够劳累她了。”言离忧拉了拉沐酒歌轻道。 她怀着孩子需要人照顾,碧箫夜夜被噩梦困扰‘精’神不佳,何尝不是需要照顾关怀的人?言离忧不想因为出了这种事连累碧箫被沐酒歌埋怨,是而抢在沐酒歌之前为碧箫辩解。 沐酒歌自然明白言离忧的意思,哑然苦笑:“看把你急的,我哪里舍得责备大丫头?你先歇着,我去和大夫谈谈,等下还有事对你说。” 言离忧点点头,目送肖伯和沐酒歌出‘门’,周围安静下来后,忍不住攥紧拳头。 刚才,她从‘阴’阳路上捡了条命。 那时以她身手速度绝对躲不开泼来的油,千钧一发之际是突然出现的沐酒歌将她抱到一旁,踏破屋顶瓦片双双落入屋中,这才使她免于一场必死的烈火焚身。 尽管沐酒歌反应迅速,仍是没能拦阻那纵火的人,屋顶的油与火把很快引发大火,而言离忧在坠下的过程中动了胎气,一时腹痛难忍,沐酒歌在手忙脚‘乱’照顾她时,二人已被困在重重火海中。 若是言离忧自己必然要发慌,而就在那时她亲眼目睹了沐酒歌之所以能成为中州游侠的原因——临危不‘乱’,从容不迫,沐酒歌冷静地选择带她躲到墙角等待屋外的人扑灭大火,而不是寻死一般去闯火海。 能被秋逝水收为徒弟的人,没一个是泛泛之辈。 除此之外,言离忧还有更大的担忧,亦是让她躺在榻上也难以安心的巨大困‘惑’。 为什么沐酒歌会出现在这里?接近半月前他就应该离开定远郡去往宛峡了啊!难道说…… 宛峡那边出事了? 还是说温墨情…… 言离忧不敢往下想却又止不住胡思‘乱’想,好不容易捱到沐酒歌回来,顾不得腹痛轱辘从榻上爬起。 “言姑娘,你这样不肯好好休息的话,我什么话都不敢对你说了呀!”沐酒歌举着双手一幅为难表情,“我被再三警告过,如果没能照顾好你的话,下半辈子可能就要在被孤立的惨境中度过了。” 沐酒歌委屈得简直让人无力反驳,言离忧只好老老实实躺下,闪着几分哀怨的目光紧紧盯住沐酒歌。 “其实这次真的是言姑娘命大,我刚赶回来就看见房顶有人,倘若再晚一步,后果不堪设想。”说起片刻前的惊魂,沐酒歌心有余悸,不由严肃许多,“刚才出去时肖伯把这几天发生的怪事都跟我说了。不是我唠叨,言姑娘,威胁恫吓这种事可大可小,你和大丫头怎么能掉以轻心,完全不加警惕?” “碧箫最近状况也不太好,我们实在分不出‘精’力去追查藏在暗处的小人。说来确实是我们大意了,没想到对方会采取这么极端的方式,我以为那人对我只是恨,却不知已经恨到非要杀了我的地步。” 沐酒歌若有所思‘揉’搓鼻尖:“这人有可能是什么身份,言姑娘可有猜测?” “应该是爱戴父王的某个人,所以才会留下为父王报仇之类的话。”微微低头,言离忧语气弱了几分,“墨情也说过,无法保证每个人都能体谅我的难处,不是所有人全部信任我,有谁偏要认定我是坏人,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不过……” 对于潜入者的身份,言离忧尚有许多疑点。 从碧箫听见有人潜入以及房檐上的脚印看,这人应是从外边来的。但前一次事件后言离忧查过,泼在雪堆上的墨来自书房,也就是说那人并没有自己准备任何东西,潜入王府后径直去书房研磨使用。 若非熟悉定远王府的人怎会如此大胆熟稔? 微蹙的眉头彰示着言离忧的犹疑,沐酒歌静了静,忽而低道:“刚才厨娘跟肖伯说了一件事,她说厨房里丢了半桶菜籽油。” 言离忧倒吸口气,惴惴不安的目光与沐酒歌对视。 “所以……沐大侠也觉得这个人的身份很矛盾,是吗?” “要说是矛盾,不如说比较复杂。”沐酒歌抬头,看着天棚若有所思,“熟悉府内环境,对东西存放地点了如指掌,又很清楚你搬到偏院暂住的事,怎么看都是王府内的人;可是这人又要通过潜入的方式才能作‘乱’,又与王府内人员这点互相冲突。” “会不会是离开王府的下人之一?”言离忧灵光一现,旋即又摇头否定自己的推测,“不对,就算是之前离开的下人,知道我回来且搬到偏院这点也说不过去——除非尚在府内的人中有谁通风报信。” 这样猜测下去,几乎所有曾在王府效力的人都有嫌疑了,且连如今还留在府中那些忠心耿耿的下人也要被盖上可疑帽子。 言离忧实在不愿这么想,她觉得王府中每一个人都待她极好,包容她,理解她,即便发生那样悲伤的惨剧后仍愿接纳她,如此温柔善良的一群人里,真的会有带着虚伪面具想要谋害她的人吗? 沐酒歌习惯‘性’‘揉’了‘揉’鼻尖,再三思虑后,轻轻俯身凑近言离忧耳侧说了些什么。 言离忧越听越心惊,及至沐酒歌说完,难以置信之‘色’已经完全将表情覆盖,嶙峋指骨僵硬抓住被子,竟是好久没有反应过来。 ※※※ 朔风凛冽,金柝悠远,歇战数日的宛峡军营四处飘‘荡’着沉沉鼾声,几乎将寒风呼号湮没。 这样安宁的夜里,有人睁着眼睛无心享受睡眠,平淡眉睫下一双墨‘色’眼眸低垂,嘴角噙着温柔笑意和一缕怅然相思。 “城头风大,世子一个人独坐许久,是想炫耀自己身体很好吗?”月‘色’里,楚辞裹着厚重狐裘披风缓缓走来,看了眼温墨情手中胭脂盒子,揶揄轻笑,“哦,原来是在思念世子妃,打扰了。” 楚辞这种‘精’明之人,向来奉行无事不登三宝殿准则。 特地从帝都跑来宛峡军营,温墨情知道楚辞定然有重要话对他说,索‘性’头也不抬、话也不回,只将那盒打算送给言离忧的胭脂小心收好,而后依旧倚着墙垛静坐。 楚辞走到温墨情身后,抬眼向城外苍茫大地望去,披风在寒风里猎猎作响。 “以前我一直以为,世子是个不解风情的老顽固,就连青莲王那等绝‘色’‘女’子放在眼前也会坐怀不‘乱’——唔,这话有些偏差,最后世子倒真是被这世间绝‘色’给勾去心魂了。” 温墨情吊起眉梢,余光不咸不淡瞥了一眼。 “开个玩笑,我当然知道青莲王与言姑娘是有区别的。”紧了紧披风领口,楚辞极其自然地将手臂搭在温墨情肩头,“所有人中,世子是最让我无从猜测的一个,就好像当初我根本没想到,世子会为大渊做到这种地步,甚至忍耐分别之苦,就只为守护大渊这片土地。” “我自有我的理由。” 楚辞侧目,仍是那副什么都知晓的安然表情:“童如初童将军么?虽未见过,却听说不少有关童将军的传闻,世子的‘性’格与童将军颇有几分相似,想来与童将军的关情一定很好。” 关于童如初的事情,温墨情一项选择沉默,却也不算意外楚辞惊人准确的推测。 “狐狸永远是狡猾的。” “世子过奖。”也不知从哪里变出的一包蜜枣,楚辞在寒风里吃得津津有味,微微眯起眼眸似是十分享受,“对了,沐大侠本带前几天归来,可是到现在还不见人影,我想,一定是世子又‘交’给沐大侠什么托付了吧?” 温墨情忽地起身,毫不客气从楚辞手中抢过剩下的半包蜜枣。 “明知故问。是你探到消息说过几日霍斯都打算决战的,又想来问我为什么不回定远郡么?等战事结束,我会找你好好清算旧账。” 第329章 迷雾之后 腊八这天定远王府闹了火灾,次日一早厨娘做好饭菜便告了假去寺庙烧香祈祷,其他下人忙忙碌碌收拾大火过后的一片残局,只剩肖伯候在院中听候吩咐。 前晚碧箫回来的并不算晚,远远看到定远王府火光冲天便急急赶回,也因此没有来得及取药。 沐酒歌担心言离忧一个人又会胡思乱想,索性就让碧箫陪言离忧一晚,自己主动承担起照顾温墨鸿的任务,虽然碧箫几千个不放心,但看第二日温墨鸿平静神色,似乎这任务沐酒歌完成的相当不错。 吃饭时,碧箫见言离忧精神比昨日好上许多,意外地竟有了几分笑意,不由好奇。 “亏了昨天那场火,要不是搬到这房间住,我还发现不了这本神书呢。”言离忧抢过沐酒歌手中翻来翻去的一本无名书籍,仔细小心贴身放好,眼眸里神采奕奕,“这本书应该是以前童叔叔给墨情的,里面写了很多奇闻怪事,还有些疑难杂症,其中一段正好记叙了与碧笙相同的病情——你看,这里还写着专治这种病的药方。” 碧箫看向言离忧指尖所示处,的的确确写着几行与碧笙状况接近的病情,但下面药方里记叙的东西她就看不懂了。 “这药真的管用吗?会不会有其他不好作用?”碧箫颇有些担心。 言离忧笑笑:“不会。其实这几味药算不得罕见,也都没什么副作用,医馆药庐都问一问应该凑得全。等会儿吃晚饭我就和沐大侠去找这些药材,你就留在府上照顾大哥吧,府中总该留个管事的人才行。” “也好,有沐师兄在你身边,我倒不用太过担忧。”碧箫长出口气,苍白脸颊浮现一抹笑容,“若是能让碧笙醒来,我甘愿用一半余生去交换……” 言离忧与沐酒歌对视一眼,迟疑少顷,抬手轻轻覆住碧箫手背。 “你最该做的是保重自己,别再让大哥难过。” 那顿饭结束得很快,言离忧急着去寻找药材基本没怎么下咽,等沐酒歌填饱肚子就即匆匆离开,留碧箫在府中坐阵——说是坐阵,其实也就是休息,王府里里外外肖伯一个人打点得妥妥当当,从不需要她多操心。 医馆药庐距离定远王府都不算近,是而直到下午时分言离忧和沐酒歌才回来,顺路将本该昨天取回的温墨鸿的药带了回来。 “这包是大哥的药,里面有几味稍微做了调整,相对减轻一些分量;这两包是给碧笙的药。大的这包分十副,每副药熬两豁,早晚各一豁,净布洗净在药中泡半个时辰,之后热敷额头;小的这包分五副,每副药只熬一豁,同样用净布浸泡半个时辰,冷敷额头,每两天一次,必须在午时前后敷。” 言离忧仔仔细细把用药方法说给碧箫,而后面对碧箫一脸愧疚:“这些事本该由我来做,可是我……许是到了该敷药时我还睡着,只能让你来……”深吸口气,言离忧忽又想起写什么,神色认真地强调道:“对了,务必记住,这两包药千万千万不能弄混,也不可以忘记其中任何一副,否则就没有效果了。” “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再说墨鸿是我夫君,碧笙是我妹妹,要照顾也应该我来。你怀着孩子还要操心这、操心那,自己身体都顾不过来,就算我舍得,师兄也舍不得啊!”碧箫不由分说抢过药,用力把言离忧按在座位上,“现在你该好好休息了,今天哪里都不许再去,大夫不是说了么?再乱走动对孩子不好。” 沐酒歌抱着手臂站在一旁,看得直笑:“你们两个啊,都病病弱弱的没什么精神,就别互相责备要求了。墨情那边有事可能年前没时间赶回来,大年夜就只有我们三个和肖伯他们在家,到时候还养不好精神的话,你们打算让我一个人东奔西跑、忙里忙外累死吗?” 碧箫早就听言离忧提起,按计划温墨情最近应该回到定远郡的,如今温墨情没盼回来,倒是沐酒歌去而又返,也不知道其中究竟有什么岔头。 沐酒歌见碧箫困惑望来,懒洋洋耸肩:“我也不想回来,大冬天的来回奔波真的很辛苦啊!要不是走到半路遇到墨情派来传信的楼中子弟,我就直奔宛峡去了,哪里需要南南北北白忙活这么一圈?” “难得有机会回来与离忧团聚,结果却放弃了,师兄就没说因为什么原因吗?” “具体没说,只表示年前他都要在宛峡那边待命,所以今年王府过年诸事还有你们两个的安全,所有这些都得我这苦命的师兄来扛了。”沐酒歌摊手,一副无奈神情。 自从碧笙出事后,碧箫基本没有再询问过战事,对状况并不了解,听得沐酒歌不清不楚的回答愈发迷茫,索性不再追问。 第二日一早醒来,碧箫等人不见言离忧出现,探看之下才发现不知何时言离忧又陷入昏睡,直至晌午仍然未醒。 “睡着的时间果然越来越长了。”沐酒歌感慨一声,眉宇间忧色深重,“上次昏睡接近十个时辰,就快到一整天,也不知下次、下下次还要睡上多久。有时候我都忍不住害怕,怕言姑娘就这么一睡不醒,再也没机会与墨情团聚。” “离忧的蛊毒已经这么严重了?”碧箫凉气倒吸不已。 “相当严重,所以我一直没敢告诉墨情。”沐酒歌不无担忧望着言离忧房门,有意无意压低声音,“墨情之前与赫连姑娘碰过面,大概情况很糟,回来后就没看他脸色好过。现在我也很矛盾,墨情有事耽搁不能回来这件事,都不知道是喜是忧了。” 倘若言离忧的蛊毒已经到危险地步,这一刻不见,下次是否还能再见就难说了;若是见面,又怕温墨情发现她的状况心伤难受,夹在感情与大义之间难以取舍。 对于这件事,碧箫没有说太多看法,一个人在言离忧榻边照顾直至深夜;沐酒歌百无聊赖,接替碧箫负责夜里照应,结果次日清晨碧箫去看时,沐酒歌坐在言离忧房间外明间睡得正香。 “太累了啊!”之后沐酒歌不无羞愧那一声抱怨,似是道尽了每个人的心声。 言离忧从毫无意义的深睡中醒来后,做的第一件事是去查看碧笙情况。可惜的是,碧笙与前一日、两日并无不同,像个瓷娃娃般安静睡着,光洁白皙的皮肤显示出青春光泽,却没有显露应有活力。 “药都有仔细敷用吗?”言离忧似是有些失望。 “按你说的,没有半点差错,可她一点反应都没有。”碧箫擦了擦微红眼圈,强颜欢笑,“罢了,也许这就是天意吧。碧笙做了太多错事,老天要惩罚她,我们又能怎样抗拒?她还能活着,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言离忧抬头,神色复杂:“自从碧笙出事后,你变了好多。” 碧箫微愣,旋即笑得更苦:“我也知道自己变了。以前想要的太多太高,现在……现在已经无所谓,大家都还活着,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 许多东西无声改变,原本熟稔的,如今陌生,原本亲近的,如今远在天边。 不知道是不是隆冬里无边雪色容易让人心冷,总之那几天,王府内每一个人都忽地变得沉默寡言。 小年夜前一晚,言离忧安静沉睡。 碧箫一连劳累数日根本没精力熬夜照顾,沐酒歌心情不好,与肖伯搬着小凳围在炉边痛饮三坛,西月未起就已经打着鼾声沉沉睡去。所以那一晚,言离忧身前没有任何人。 子时过后,寂静无边。 一道黑色身影忽然出现在言离忧房门前,警惕左右四顾,见周围无人才轻手轻脚从外面拨开门闩,转身迅速潜入屋内。 最近几天言离忧总觉得胸闷,所以夜里都要半掩窗子留出一道宽宽缝隙,皎洁月光就从这道缝隙铺泄满地,如一片银色水渠,明亮耀眼。 那身影走过月光,打碎静止唯美的景致,紧贴床榻前,盯着言离忧轻闭眉目看了许久。 言离忧毫无察觉依旧沉睡。 缓缓伸出的手臂纤长坚定,一只手抓过软枕飞快贴在言离忧面前,另一只手用力压下,伸开的掌心狠狠地将软枕按住,彻底堵死言离忧口鼻,竟是想让言离忧窒息而死。 言离忧有三只软枕。 一只是当初在宫里温墨情托唐锦意送给她的,另外两只是碧箫亲手做的。言离忧睡不惯硬木枕的毛病,碧箫在大婚前才知道,特地花了半个月的时间亲手绣了两个枕面缝好,一个枕面是鸳鸯戏水图,另一个枕面是碧月金兰。 夫妻之情,姐妹之情,这是言离忧与碧箫最珍贵的东西。 绣着碧月金兰那只软枕被抓皱,精致绣工扭曲变形。因着面巾掩盖,夜半偷袭的人是否有笑很难看出,然而那双闪着恨意光芒的眼眸却暴露了行凶者此时痛快心情。 蓦地,有力手掌将按压软枕的手抓住,在纤细皓腕上留下红印,竟是言离忧在反抗! 刹那慌乱,一身夜行装的行凶者倒吸凉气。 虚掩的窗外一声幽幽叹息,半是失望,半是悲悯,沉沉声音带着几许苍凉。 “果然是你。事到如今你仍执迷不悟,还要继续错下去吗?放手吧,碧笙。” 第330章 昨日笙箫 哧啦。 绣着碧月金兰的红色软枕枕面被撕破,留下一道狰狞破口。 趁着对方一刹失神,言离忧挣脱开试图让自己窒息而死的狠毒魔掌,翻身坐起,怀里紧抱着那只载满碧箫祝福之情的金兰软枕,心头一阵撕痛。 掀开窗翻身跳进房内,沐酒歌垂着手一步步走进浑身战栗的夜袭者,有一瞬他似乎想要抬起手臂扯去那人黑色面纱,最终却叹息放弃。 “碧笙,够了。” 不该出现的名字,不该出现的人,矛盾种种都因这名字变得清晰,也因这名字,使得每一个人表情不再轻松。 沉默许久,待一身惊惶离去,那人终于扯下面纱,微扬下颌直面眉心夹着痛苦的沐酒歌。 “师兄。”哑哑唤了一声。 精美月色里那幅绝美容颜一如往昔,眉如远山,眸似星火,噙着笑的嘴角似是被春风吹起,没了曾经的天真无邪,却染上不该有的凄凉。 碧箫从不会这么笑。 不管经历多少磨难坎坷,碧箫总是平静地面对生活,即便上天总是一次又一次降下悲痛,她也不会绝望、放弃,露出这种让人心疼的表情。 忽地长出口气,碧笙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眼神里不再有任何色彩:“你们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有一段时间了,起初并不确定,这段时间一直在试探。”沐酒歌看了眼沉默的言离忧,从腰间抽出一封折起的信,“这是墨情派人转给我的消息,我之所以改变行程返回定远郡,就是为了保护言姑娘,防止你暗下毒手。” 碧笙有些恍惚,低于近似呢喃:“师兄吗?是他发现我不是碧箫的?” “不是墨情,他已经很久没见过你。”紧抱着被撕坏的软枕,言离忧终于开口,语气低沉迟缓,“碧笙,你和碧箫是孪生姐妹,倘若你刻意去模仿她,没有几个人能够分辨出谁真谁假。不过你忘了,这世上还有个人一直看着她,等着她,关心着她,唯有那个人,永远不会弄错你和碧箫。” 这样的人,世上的确有那么一个,且只有他一个。 “姐夫吗?”碧笙哑然失笑,踉跄倒退两步。 沐酒歌上前几步,将言离忧护在身后方寸之地,看向犯错的小师妹时,目光里仍充满柔和:“碧笙,不管你有多恨言姑娘,这份不成熟的恨意总有解开的一天,现在你必须放手,不能一错再错。听话,小丫头,现在放手还来得及,没有人会责怪你。” “为什么不责怪我?难道不是因为我没错吗?”敛起仓皇神情,碧笙恨恨目光袭向言离忧,咬着牙一字一句,“如果不是她,师兄会爱护我一辈子;如果不是她,姐姐怎么会出事?到这种时候没有人责怪她却装好心说什么不会怪我……沐师兄,你们就没想过这一切都是因她而起吗?!” “那你怎么不想想这一切是谁造成的?是谁屡屡刁难使坏,是谁把九儿送给敌人,又是谁害得大丫头掉下山崖?碧笙,该睁开眼睛看个清楚了,造成这些悲剧的人不是言姑娘,而是你!” 沐酒歌总是温和笑着,像是温暖的哥哥一样给予每个师弟师妹关心呵护,这般激动生气,在碧笙记忆里还是第一次。 视线越过沐酒歌移向呆呆坐着的言离忧,碧笙露出凄冷笑容。 “事到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事情我已经做了,而且也不觉得后悔,如果上苍给我第二次机会,我还是会这么做。不过我还是不明白,姐夫究竟是怎么发现的?他不能说也不能看,又是怎么告诉师兄我不是姐姐的?” “喜欢一个人就会不由自主想要了解他的一切。”言离忧轻轻开口,“大哥发觉你与碧箫的差别后,写过一封简短却极其艰难的信,托肖伯寄给墨情。那封信上没有说太多,但我猜想,一定是因为你的言行表情与碧箫有细微不同才会被大哥发觉。正因如此,大哥才会经常去看被众人当成你的碧箫,从中寻找蛛丝马迹试图解开疑惑。” 记不得从那天起,温墨鸿不再窝于卧房中,而是频频出现在碧箫沉睡的房间,就那样看着她,用僵硬的手臂、手掌碰触她。 碧笙不知道温墨鸿的举动代表什么,为了遮掩,她告诉其他人说,那是温墨鸿在帮她照顾妹妹,是心疼她、体贴她的表现。而事实上,碧笙对此一直耿耿于怀,却没有办法阻止——若是阻止,也许会更让温墨鸿怀疑吧? 可惜的是,不管她怎么遮掩,一言一行,一个动作一声轻叹,终究不可能与碧箫完全相同,真相终归是暴露了。 “隐藏这么久,你的目的就是想伤害言姑娘吧?” 对于碧笙的真正目的,沐酒歌还是没忍心说得太直白,仅以“伤害”二字代之,眉宇间的无可奈何却掩饰不住。 “从一开始你就为最终目的做打算,几次设计让府中人们都以为想要伤害言姑娘的是某个外人,而实际上那都是你一个人演的戏。这正好解释了为什么你多次说听见有人潜入,而大公子却没有听到任何声响,以及一个外人为什么如此了解王府,且所有东西都从王府内取得的疑问;仔细想想,每次出事前你都有一段时间独处,并且出事时不在大家视线中。” 默契地,言离忧与恰好回头的沐酒歌对视一眼。 视线掠过碧笙手腕,言离忧的语气近乎叹息:“墨情曾告诉我,碧箫为劝大哥曾经割腕,所以手腕有一道伤疤;当我看到你的手腕也有伤疤时自然而言地相信了你的话,根本没有考虑那时落下山崖你就已经打定主意与碧箫互换身份这种事。沐大侠返回途中去信询问过王员外,得知那药农救起你和碧箫时并没注意你们的衣着细微差别,不排除在回王员外宅邸前被你调换的可能。我不知道你有多恨我,但是能做到这种地步,你真的可以说是处心积虑、不折手段了。” “是,没错,当我在药农那里得知姐姐也许永远不会醒来时就打定主意,要作为姐姐活下去,然后伺机向你报仇。” 碧笙伸出手挽起衣袖,晚上伤疤赫然刺目。 “为了能更像姐姐,我不惜给自己也添一道伤疤,可惜的是,姐姐手腕上那道疤无法消除,所以我才不让任何人靠近她,以免被你们发现。这些痛,这些被逼无奈我都记在心里,每疼一次我都会告诉自己,这都是以为你,都是因为你言离忧的出现!” 房间陷入死寂,许久无声。 “到最后,你得到了什么?”叹息过后,是沐酒歌怅然呢喃。 喜欢的人,珍惜的亲人,地位,名声……如今都有的除了怨恨与痛苦,还有什么? 也许这一生走到最后,剩下的就只有恨。 一切已经来不及改变,碧笙能够给自己的仅余平静,那种看透一切、放下一切的坦然,或者说,绝望。 “为什么不早些揭穿我?这么久以来都在看我的笑话吗?是不是在你们眼里,看我每天自以为是扮演着姐姐却自以为天衣无缝很有趣?是啊……我永远都是个笑料,根本不值得谁珍惜……” 仓皇哑笑,碧笙背靠着墙壁,一点点滑坐在地。 言离忧微微叹息。 “沐大侠也好,墨情也好,谁都不愿相信这是事实。你以为这些天我是在拿你取乐?你错了,我只不过是在寻找证据,为了证明你是碧笙而非碧箫绞尽脑汁。碧笙,我多希望你只是一时冲动犯错,那样我还可以说服自己原谅你,可现在……” “现在怎么?”碧笙怅然出神,嘴角的笑暗藏嘲讽。 抓住软枕的手指轻动,言离忧心里涌出一丝恼火,却被更深邃的悲哀压下。 “当你被仇恨蒙住双眼,甚至不惜做出对不起碧箫的举动时,你已经无可救药。” 那句话仿佛魔咒,一霎令得碧笙面如纸色。 被大雪笼罩的定远王府发生了很多事情,有些是浮在明面上所有人都看得见的,还有一些进行得悄无声息,譬如只有言离忧与沐酒歌才知道的事情。 而这些所刻画的事实,让人太过心寒。 “还记得我从房里找来那本书么?其实那是一本空白的书,给你看那几行记述,不过是我编纂的而已。” 深吸口气,几经犹豫后言离忧还是决定把最残忍的真相彻底摊开。 “事实上并没有什么能够唤醒碧箫的奇药,我带回来那两包药也和她的病情无关。那两包药一包是葵香粉,一包是天兴散,都是制作胭脂的材料,单独涂抹在皮肤上没有任何反应——不过,这两种药材药性相冲,若是同时涂抹会引发过敏症状,导致皮肤生出许多红色斑点。” 话题从说不清的恩怨纠缠突然变成药理,寻常人听了定然一头雾水,但在碧笙耳中,这是足以证明她最卑劣罪行的铁证。 言离忧交待过,务必要两种药一起使用,否则用再多也没有效果。 所以,碧笙可以少用了其中一种。 于是理所当然地,碧箫的皮肤不会出现任何症状,两种药综合在一起的效力,永远不会再碧箫身上显现。 “我给了你这么多天时间证明自己还有一丝良心,可惜直到今日碧箫仍没有任何该有反应——为了不让碧箫醒来破坏你的计划,你只用了一种药,对么?”静静看着碧笙惨然笑容,言离忧心头冰冷,“碧笙,碧箫是你的姐姐,她所做一切都是为了让你过得更好。可你呢?为了向我复仇,你居然放弃可能让碧箫醒来的机会!你还坚持说你没错吗?!” 一声比一声严厉的质问令人心悸,碧笙缩起身子,将头深深埋进臂弯里。 不想去看,不想去听,不想面对已经没有退路的现实,不想看到已经被仇恨吞噬失去心的自己。 选择报复,放弃让姐姐醒来的机会,那一刻,她已不能再作为一个人活着。 第331章 陨落之华 夜雪未霁,石板小路被浅雪覆盖,一不留神很容易滑倒。 已是夜深人静,本不该有什么人在外面行走,但这天例外,就连基本不出‘门’的定远王府大公子温墨鸿也按耐不住‘性’子,一个人吃力地转动轮椅,在地面留下一寸一寸前进痕迹。 房‘门’是开着的。 左手边传来股股热‘浪’,应当是燃着火盆。 火盆的热量足以让屋子暖暖和和,可是这会儿并不觉得怎么热,还能清楚听到外面冷风飕飕,大概窗子没有关。 看不见任何东西的黑暗中,温墨鸿已然习惯如此细心推测。 卧房‘门’没有关,已经磨破皮的手掌僵硬地转动轮椅,艰难地挪进没有任何‘门’槛的房内。 喉咙很疼,干涩,有种撕裂的痛感,如同过去许多年里那种难熬的感觉一样。即便如此,温墨鸿还是努力地发出嘶哑、不成调的怪异声响,许久才能凑成一个单调字音。 “……笙……” 沐酒歌和言离忧错开视线,都低着头不愿去看已经被苦难折磨多年的人;碧笙则被那一声有些可笑的奇怪话音震惊,浑身一抖,缓缓抬头。 很多年前,温墨鸿就已成为废人,可他的心却比任何人都清明。 大片大片泪水在脸颊上化开,碧笙哽咽着看向温墨鸿,一声声啜泣满怀愧疚。 “姐夫……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害了姐姐……” 近二十载姐妹情深,如今双双落得悲惨境地,那些恩怨也好,爱恨也罢,一句对不起又岂能消弭? 抱着膝盖,碧笙越哭越难受,越难受,便越想哭个痛快。更多更快章节请到。 她早就知道自己错了,大错特错。 从小到大所有人都宠着她、护着她,给她最好的,给她想要的,以至于她天真认为,任何她喜欢的东西都该属于自己,包括总是冷着脸呵斥她却会在夜里细心为她关好‘门’窗、掖好被子的师兄。 其实那一年她借口躲避夜皓川求婚,强迫温墨情立下婚约时就知道,师兄心里并没有她。 却如她习惯那般,视而不见,自欺欺人。 “沐师兄,你还记不记得,师兄在安州天天与赫连茗湮出双入对时我就说过,谁都不许和我抢师兄。”碧笙幽幽低诉,似笑非笑的表情几许‘迷’离恍惚,“你们都知道我喜欢师兄,可是为什么没有人愿意帮帮我呢?为什么总会有人出现在我和师兄之间,把师兄抢走?” “碧笙,没有人与你抢过,墨情本就不属于你,他只把你当做师妹——” 沐酒歌话未说完,便被碧笙几声苦笑打断。 “那又如何?我真的很喜欢师兄啊……可是好奇怪,她一出现后,你们都不再疼我了……沐师兄,你看,现在你们都要‘逼’我,想要把我‘逼’到死,却没有人怪她做了那么多坏事,为什么?因为她比我漂亮?比我可怜?还是比我会勾引人?明明我才是一直陪着你们的人……” 沐酒歌还想说些什么,言离忧摇摇头无声阻止。 如今的碧笙,根本听不进任何道理,只沉浸在自己痛苦的世界里了吧? 爱使人盲目,恨使人疯狂,盲目又疯狂的人,他们的眼睛看不到现实,只看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所以碧笙才会如此憎恨夺走温墨情痴痴眷恋的她。 又一场真相大白,带来的却不是轻松自由,而是更加深沉的苦痛与悲哀,以至于谁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只能呆呆站着,眼看碧笙蜷缩成一团呜呜哭泣。书.哈.哈.小.说.网第一时间更新 言离忧猜到碧笙瞒天过海、对调身份很可能是为了向她复仇,因此特地布下这一局‘迷’雾,在确定游走在定远王府这个人是碧笙而非碧箫后,与沐酒歌一起安排下这一夜的陷阱。 这次陷入沉睡只是假象,为的就是给碧笙制造一个可以神不知鬼不觉杀掉她又不会招致怀疑的机会,而当碧笙出手那一刻,任何掩饰辩解都将苍白无力。 却不知为什么,走到这一步,言离忧竟没有半点解脱愉快之感。 窗外一声‘鸡’鸣打破沉默。 沐酒歌长出口气,忽地朝言离忧深深鞠躬:“言姑娘,碧笙犯下许多过错,皆因她年幼无知、心‘性’不正而起,亦是我君子楼教导不力之过。按江湖规矩,碧笙应当‘交’给言姑娘处置,打也罢、杀也罢,君子楼无权过问;但她终归是我师妹,这么多年相处感情深厚,但求言姑娘能看在我沐酒歌这张薄面上,再给她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机会早就给了许多次,再给下去有意义吗?只要碧笙仍然抱怀对她的憎恨,惹是生非总难杜绝。 言离忧百感‘交’集,看着名动中州的一代豪侠向籍籍无名的自己躬身求情,怎么也不忍拒绝。 “君子楼是她们姐妹生活大半辈子的地方,纵是被逐出师‘门’,这份感情永远割不断。”叹口气,言离忧轻轻扶起沐酒歌,“倘若换成别人,我定然不会轻易饶恕,毕竟由此引发的结果太过沉重。书.哈.哈.小.说.网第一时间更新然而碧笙是碧箫的妹妹,是墨情自幼一起长大的同‘门’师妹,就算是为了他们,我也不可能太过为难,至于如何处置,还是‘交’给君子楼好了。” 沐酒歌并不意外言离忧的决定,感‘激’笑容一闪而过,立刻板起脸回身望向碧笙:“碧笙,言姑娘宽宏大量放你一条生路,但你必须为自己之前所作所为负责。明日一早你就随我回君子楼,该如何弥补你的罪责,师父自会给出答案。” 碧笙仍抱着膝盖蜷缩成一团,木然脸‘色’回应着沐酒歌,一声沙哑低笑虚弱无力。 “碧笙?”沐酒歌觉察优异,倒吸口气快步走到碧笙面前,抓住碧笙的手腕用力将她整个人带起。书.哈.哈.小.说.网第一时间更新 一声金属磕响,锋利匕首落在地面,刃上一片猩红。 碧笙像是风‘浪’里被拍碎的孤舟,任由沐酒歌如何搀扶都站不直,心口涌出的血将衣衫染红,刺目之‘色’如‘艳’丽‘花’瓣四散洇开,显然对自己下了十分狠的手,直奔死地置之。 言离忧心头一震,跳下‘床’榻冲过去,探脉之后,面‘色’寂然。 背着所有人视线,碧笙给了自己狠狠一刀,干脆决绝地斩断心脉,不留半点后路。 滚烫的血顺着沐酒歌衣衫落下,碧笙甚至来不及说上三言两语便沉沉闭眼,喉咙中一声毫无意义的呜咽,成了她留给这世间最后一点声响。 比起其他死去的人,碧笙走得最安静。 “傻丫头……何必如此……”沐酒歌抱着再不会说笑嬉闹的柔软身躯,语气里藏着说不出的剧痛。 这样的结果,言离忧无论如何也预料不到,她只能呆呆站着,不知道该用何种表情来面对沐酒歌——碧笙的死,某种意义上说,依旧与她有千丝万缕的关联。 过去的年岁里,多少苦痛坎坷都不曾让言离忧放弃生活。纵使她恨碧笙害了太多人,却从没有动过让碧笙去死的念头,可结局呢? 她无心,又能如何? 碧笙还是死了,因为她。 “言姑娘!” 眼看言离忧摇摇晃晃昏倒,沐酒歌却腾不出手去搀扶,是几乎被遗忘的温墨鸿转动轮椅及时托住言离忧,没有让她浸染地上那殷红血迹。 屋外风雪依旧,冷彻心肺。 ※※※ 碧笙葬在‘玉’穹山上,与四十六位君子楼故去的子弟一起,永世长眠。 秋逝水并没有说什么,没有责骂沐酒歌将已经被逐出师‘门’的碧笙带回来,亦没有提起恢复碧笙君子楼子弟身份等事,只是在沐酒歌将碧笙灵柩送回君子楼那晚整夜未眠。 再出现时,像是一夕间苍老数岁。 言离忧很想留在定远王府照顾温墨鸿和碧箫,沐酒歌趁她蛊毒发作沉睡时一起带回了君子楼,而后在谪仙山顶被童如初责怨一番。 “怎么不早点带她回来?” “倔脾气不输墨情,哪里带得回来?”沐酒歌一味苦笑,对童如初连连叹息表示无可奈何,“她和墨情都铁了心要等战事结束再去寻找能解开蛊毒的人,谁也劝不动。若是能劝,早在回到定远郡之前我就劝了,何必等童叔叔你开口?” 童如初摇摇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两个孩子都不叫人省心。对了,君子楼那边可有人方便照顾她?我这里钧白还在,尽可能不让他们见面为好。” “楼中没有‘女’眷,昨晚就把言姑娘送到山下去了——童叔叔你先别瞪我,听我说完。”沐酒歌‘揉’‘揉’鼻子,神情略有些尴尬,“言姑娘的事我告诉阿月了,阿月特地从云淮赶来照顾她,所以我把她们两个安排在山下。呐,您也知道,阿月到现在还是不肯踏进君子楼半步,能让她点头同意来‘玉’穹山就不错了。” 童如初望着对面涌动山岚些许出神,半晌才淡淡一声叹息:“罢了,都是些任‘性’的家伙,真难伺候。小情那边怎么样?可有消息?” 提起温墨情,沐酒歌的回答显然没有之前那么干脆利落,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上来一句完整话。 似是一切都了然于心的童如初并未追问,垂下眉眼,轻轻将膝上薄毯盖好。 “北陲有夜将军镇守,又有狐丘国‘精’兵助力,青岳国得不到便宜必然不会继续进攻。但若敌人放弃北陲,将所有兵力都调往宛峡聚集,大概决战不会拖到年后。” “好像什么都瞒不过童叔叔,尤其是战事上的情况。”除了苦笑外,沐酒歌不知道还能作何反应。 “不是我千里眼、顺风耳,而是在这个理由之外,还有什么能阻拦小情回定远郡与言姑娘团聚?”唐如初轻蹙眉头,未到天命之年的面庞上浮现几许沧桑,“酒歌,这件事,要么你隐瞒言姑娘到底,哪怕被她责怪也不能动摇;要么,你就尽快告诉她——我很担心,她的时间也许不多了。” 书.哈.哈.小.说.网 第322章 困局生机 乱世之下,岂有桃源? 最是远离尘嚣、与世无争的君子楼也未能彻底避免烽烟波及,已不见上一次来时热闹场景,言离忧走在空荡荡的君子楼中,说不清心里是高兴还是悲哀。 秋逝水对温墨情这个任性的徒弟实在疼爱得很,为了温墨情默默容许她的存在,又舍弃昔年誓言让宁静的君子楼卷入战火。尽管这些举动帮了朝廷大忙,却无可避免地,将会造成许多君子楼子弟的伤亡。 “言姑娘,师父所作决定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并且绝不会后悔。我希望言姑娘也一样。” 在前面带路的沐酒歌声色平静,挺拔背影坚定沉稳。 言离忧无声哑笑。 她已经习惯了被这些历尽沧桑的高人看破心思,很多话她不需要说出口,沐酒歌他们便能轻而易举解答她的困惑,又或者给她最恰到好处的安慰。 君子楼四层,属于秋逝水的茶室内,一个全身被艳丽纱巾包裹的女子朝沐酒歌和言离忧点头示礼,纵纹横生的面颊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美丽风姿,一双轮廓极深的眼眸闪耀着智慧光芒。 “就是这孩子?”那中年女子问了一声,而后双手合十,向言离忧又施一礼。 突然被沐酒歌叫来,说是秋逝水有位朋友想见自己,言离忧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糊里糊涂还礼入座,迷茫眼神望向秋逝水,却被刻意藏起担忧的秋逝水佯装凶狠一瞪。 “这位是师父故交昙雅姑姑,霍斯都族人,已经在大渊生活多年。”沐酒歌给几人倒上茶,笑吟吟为言离忧介绍道,“之前我不是说师父有向朋友打听蛊毒的事吗?就是这位昙雅姑姑。” 言离忧急忙起身,恭恭敬敬低头道谢:“原来是昙雅姑姑,先前多有劳烦,离忧在这里谢过。” “姑娘客气了。”斜了板着脸的秋逝水一眼,昙雅姑姑半是揶揄一声低笑,“这老东西开口求人百年难遇,我上赶着帮忙还来不及呢。只可惜上次没能帮上忙,最近我又翻看不少祖上传下来的典籍,想着或许能帮到姑娘,于是便不请自来了。” 说话间言离忧悄悄将昙雅姑姑打量一番,容貌上的确与霍斯都族人特点符合,且她说起中州话多少有些生硬。 若是霍斯都人,对蛊毒一定比大渊人更加了解吧? 几乎快要对自己怪症绝望的言离忧又看见冥冥中一丝希望,一直不算太好的脸色也多了几分明亮:“昙雅姑姑找到可解这蛊的方法了吗?” “解蛊只有两种人能办到,一种是施蛊的巫者本人,另一种就是蛊术高于施蛊者的大师。我对蛊毒稍有了解,但并非巫者,想要帮你解除巫蛊有心无力。”见言离忧脸上掠过一缕失望表情,昙雅姑姑轻轻握住言离忧的手,温和轻拍两下,“别怕,我虽不能解除蛊毒,却有办法拖延蛊毒发作,尽可能给你更多时间找到解除的办法。” 虽然失望,但昙雅姑姑的回答至少没有让言离忧绝望。 最近她发作的次数愈来越多也越来越频繁,多数时间睡着,只有少数时间醒着,就算沐酒歌等人不说,她也知道自己的时间所剩无几。 昙雅姑姑的出现给了言离忧一线希望,事到如今她没得选,能拖一天是一天,否则不等战事结束与温墨情一起前往霍斯都,她就已经永远沉睡在醒不来的噩梦里了。 “昙雅姑姑,这蛊毒要怎样拖延?难吗?”沐酒歌细心问道。 “难倒是不难,但需要一些特别的东西。”回身看了看负着手一脸不悦的秋逝水,昙雅姑姑收起笑容,“老东西,我知道你这里有千年冰蚕和北海的莲子油,有多少给我拿来多少。还有,我需要一个人给这孩子度气通脉,内力要厚,还得不怕自损。” 言离忧倒吸口气:“怎么,会有危险吗?” “没有危险,但是给你度气需要持续很长时间,一番折腾下来少不得损伤元气,少则十天半个月,多则三五个月,只能卧床休养。” 言离忧稍稍放松,却还是有些踟蹰不决,犹豫目光落在沐酒歌身上。 君子楼大部分身怀武功的子弟都被温墨情“借”去宛峡了,如今还在楼中又有足够内力的人只剩沐酒歌。言离忧毫不怀疑沐酒歌会痛快答应,但她并不希望沐酒歌有任何损伤,否则…… 笑风月会抽死她。 沐酒歌动了动眉毛,低头朝言离忧眨了眨眼:“言姑娘不用担心我会出事。若是觉得心有愧疚,言姑娘帮我做件事好了。” “什么事?”言离忧脱口问道。 沐酒歌龇着牙对秋逝水笑笑,而后低头附在言离忧耳畔一阵窸窣低语,听得言离忧表情从焦急转为惊讶,再从惊讶转为忍俊不禁。 “出息!”秋逝水翻翻白眼,气得低骂。 事情已经定下,昙雅姑姑迫不及待要动手为言离忧拖延蛊毒,当日便在君子楼内备好各种所需,日落前开始看起来古怪又复杂的过程。 言离忧并不记得自己是何时入睡的,醒来时已经是第二日晌午过后,翻身下榻,果然觉得神清气爽许多,对着镜子照照,脸色也好上不少。原本言离忧想去向昙雅姑姑道谢,寻找一圈不见人影,问过守门子弟才知道,那天一早秋逝水就送昙雅姑姑下山了,到现在仍未回来。 喝了些备好的清粥,匆匆吃几口点心,言离忧不等秋逝水回来也匆匆忙忙下山,故意装出一副慌乱焦急表情站在笑风月暂住的精舍门前。 “怎么了,惊慌失措的?”打开门看见言离忧面色,笑风月吓了一跳,“出什么事了?是不是蛊毒又……” 言离忧拼命摇头,垂下脑袋嗓音沙哑道:“不是我,是沐大侠。” “酒歌?他怎么了?!”如言离忧预料那般,笑风月一听到沐酒歌的名字立刻变了脸色,满脸紧张都忘记掩饰。 言离忧努力忍住笑意,继续演戏:“昨天有位昙雅姑姑说能帮我拖延蛊毒,但需要沐大侠帮我度气保命。我本以为这没什么,之后沐大侠休息几天就没事了,谁知道……谁知道沐大侠耗损过度昏了过去,到现在仍不省人事,怎么叫他都没反应……” 习武之人都知道耗气过度是个什么结果,听起来似乎没什么,实际上,因此残废甚至丢掉性命的人难以计数。 嘭地一声,笑风月摔上房门,连衣服都来不及换一身就慌慌张张往山上冲去,留得言离忧在原地发愣,好半晌后才反应过来,捂着肚子笑弯了腰。 君子楼看门的子弟似是都知道笑风月身份,见她一阵风似的冲过来谁也不敢阻拦,对视一眼无奈苦笑,摇摇头继续守门。不过这些细节笑风月完全没有注意到,跑进偌大的君子楼左右四顾,逮住几个子弟询问清楚沐酒歌房间后,心急火燎地直奔而去。 “酒歌——” 念着沐酒歌的名字猛地推开房门,而后,笑风月担忧表情凝固在脸上。 “咦?进来都不敲门吗?”精神正好的沐酒歌**上身躺在榻上,抱着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团,一脸温良无辜,“好歹等我穿好衣服你再来啊,这样怎么都感觉像是被你占了便宜。” 捏紧的拳头咯咯直响,笑风月僵硬表情很快化作冷笑:“沐酒歌,你耍我?” “哪敢?来来来,你先坐下。”沐酒歌跳下床,对自己只穿一条薄裤的事实满不在乎,拉着笑风月坐到桌边,“你看,君子楼的门槛没那么难迈是不是?来都来了,总不能扭头就走吧?呐,你得相信,我是真的很虚弱,昙雅姑姑说怎么也得卧床休养十天半个月的,这期间没人照顾我,就只有你……” “照顾?我告诉你沐酒歌,我不把你骨头拆下来就不错了!和那死丫头联起手来骗老娘……过来!你给我过来!我保证不打死你!” “女侠饶命,只要你留下,我照顾你还不行吗?” “那也等我先把你挫骨扬灰再说!” 言离忧抱着笑风月包袱回到君子楼时,隔着门听见沐酒歌和笑风月打得不亦乐乎,耸耸肩悄悄退到楼梯处,与几个偷听的子弟一起笑得一塌糊涂。 笑过之后,心里轻松许多。 笑风月与沐酒歌拖拉多年的感情是否能有进展暂且不说,言离忧十分满足于昙雅姑姑为她拖延蛊毒的成功。按照昙雅姑姑所说,至少三个月内她不必再忍受突如其来的沉睡之苦,虽然这办法只能使用一次,但三个月的时光足够她贪婪挥霍了。 浮生短暂,片刻珍惜,言离忧知道,这三个月时间里,她必须做些什么。 这样才不会留下太多遗憾。 那天晚上,险些将君子楼拆掉的笑风月还是留在了楼中。 在房中用过晚饭,沐酒歌鼻青脸肿钻出房间时脸上带着得意笑容,在旁人搀扶下一瘸一拐去见言离忧;而被独自留在房中的笑风月,迎来了一场逃避多年,最终不得不面对的相见。 第333章 陈年往事 “这么多年了,还在生我的气?” 沉沉语气带着一丝半点的歉意,任谁也想不到,这句话竟会从心比天高的君子楼楼主口中说出。 笑风月站在窗前背对秋逝水,口气凛冽得像是在面对仇人:“凭什么要生你的气?你算是我什么人?我来这里是为了离忧,与你或者其他人无关。” “阿月……” 秋逝水唤了一声,却又不知道该继续说些什么,低低叹息,眼眸里涌出一片柔和颜‘色’。 “不管你怎么说、怎么负气,早晚都要回到这里。当年我没能照顾好你娘,如今总不能让你也漂泊在外,我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 无声攥紧拳头,笑风月试图积攒更多怒意,然而片刻后她只能无力松开手,松懈下来的双肩就如同她此时心境。更多更快章节请到。 有些恨意揣在心里年头久了,就会变得轻薄浅淡,想要拿出来晒一晒时才蓦然发现,曾经那份沉重已然寻不见踪迹,只剩大片大片的失落怅然。 “阿月,就算你恨我,也该为酒歌想想。你们认识多久了?有十几年了吧?他一直等着你的心意谁都明白,你也不糊涂,为什么非要因着他是君子楼的人就不肯和他在一起?如果你偏要较这个真儿……也好,大不了我逐他出君子楼,总不能因为这个苦了我‘女’儿。” “别拿我的幸福当借口‘乱’做决定!”笑风月回身一声怒喝,与秋逝水四目相接时,目光竟有些惊慌难过。 她只不过看见了秋逝水脸上的皱纹而已。 岁月最是无情,多少爱恨都在时光流逝中被冲淡,人也跟着日升月落、‘春’去秋来逐渐变老,哪怕受到无数人仰望畏惧的君子楼楼主也不例外。 低下头,笑风月避开秋逝水视线:“你老了。” “你都这么大了,我这当爹的哪能不老?”难得地,秋逝水‘露’出笑容,慈祥,又依稀带着几分讨好,“阿月,我说过,当年并非我弃你们母子于不顾,许多事你并不清楚……” 不等秋逝水说完,笑风月烦躁挥挥手:“过去的事我不想再听。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见你,也没打算从此留在君子楼。我和酒歌的事不用你‘操’心,等时机成熟,我自会给他个‘交’代。” 眼见笑风月冷漠依旧,并没有和缓关系的意思,秋逝水只得浅叹:“由你,反正我等了这么多年,也不差这一时半刻。” “既然进了君子楼,总不能白走一趟——你告诉我,离忧的病可还有救?还有,这种时候温墨情那‘混’账东西跑哪里去了?他是不知道离忧病了还是假装不知道?离忧是她妻子,他连半点为人夫君的自觉都没有吗?” 要么冷着脸、狠下心多年不肯相见,要么急三火四不问青红皂白就把人臭骂一顿,看着一肚子恼火的‘女’儿,秋逝水竟有一丝开心。更多更快章节请到。 当然,也有不开心的事。 “墨情人在宛峡,暂时回不来。”秋逝水脸上几许不悦,负手踱步到窗前,似是不想让笑风月看见自己有些不安的表情,“渊国与霍斯都就要决一死战了,墨情肩上负担太多,没有时间顾及儿‘女’‘私’情。” 笑风月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失声再问:“决战?最近吗?” “也就这几天吧。具体情况我不清楚,你去问酒歌,楼中能派上用场的弟子我都‘交’给他和墨情安排了。” 哒哒脚步声很快从房内变小消失,秋逝水不用回头也知道,笑风月是去找言离忧了。 “山河染血,苍生浩劫……槿柔,这都是他种下的祸根,你看到了吗?我本想远离这一切,余生伴着你的衣冠冢不问世事,可如今谁又能独善其身?阿月会卷进去,我也一样。” 长长一声叹息,秋逝水闭上眼。 “能做的我已经尽力,槿柔,倘若你在天有灵,就请你帮我保护墨情吧。那孩子为这片大地付出太多,我不求他有多大作为,只希望他能熬过这‘乱’世,和喜欢的人一起活下去。书.哈.哈.小.说.网第一时间更新” ※※※ “离忧!” 房‘门’被猛地推开,笑风月面‘色’焦急出现在言离忧和沐酒歌面前。 “笑老板,这么快就谈完了?”言离忧微微惊讶,发觉自己说漏了嘴,一脸尴尬之‘色’。 不过这会儿笑风月没时间理会言离忧对自己的事知道多少,关上‘门’走到言离忧面前,狠狠剜了沐酒歌一眼,仍是语气急促:“你知不知道宛峡就要开战的事?温墨情要上阵杀敌,所以才没有回定远郡见你,这些事情没人告诉你吗?” 言离忧脸‘色’一灰,僵硬笑笑:“刚刚沐大侠才告诉我的。更多更快章节请到。” 应该在北陲与夜皓川所率戍边军抗衡的青岳国兵马突然没了动静,斥候兵探查后发现,包括南庆国游击骑兵在内的霍斯都盟国主力都悄无声息在向宛峡战场转移,老将云九重和狐丘国负责带兵的南凛均推测,霍斯都帝国这是要来一场最终决战了。 霍斯都大军长途跋涉异国作战,军资补给很难跟上,尤其在寒冷的冬天,习惯一年四季都是炎热气候、甚至连下雪都不曾见过的霍斯都将士战力大减,拖得越久越不利。 按照楚辞原来推断,以柏山一直以来的保守攻势应该不会于年前妄动,毕竟上一次鏖战之后霍斯都元气尚未恢复,此事再兴‘激’战必然会让霍斯都大军彻底瘫痪。 不过现在看来,柏山或是急功近利甘愿冒险放手一搏,又或者是有谁在背后怂恿,催促这一场应当安排在年后的决战尽早到来。 “北陲那边,夜将军打算独自带领戍边军驻守,狐丘国人马前几日已经在那位南大人带领下赶往宛峡,争取在决战之前与我大渊南部军队汇合。战场上的东西我不太懂,但我想,一旦青岳国和南庆国兵马到齐,霍斯都就会再次进攻,决战随时都可能到来。” 沐酒歌的猜测与言离忧基本一致,在不了解对方进一步安排的情况下,渊国方面只能随时做好迎战准备。书.哈.哈.小.说.网第一时间更新 换句话说,温墨情随时都有可能带着一身伤重返沙场。 “我要去宛峡。” 轻抚微微隆起的小腹,言离忧斩钉截铁突兀说道,语气全然不容反驳。 好像也没人想反驳。 沐酒歌继续‘揉’着鼻尖,语气颇有几分无可奈何:“你们夫妻的倔脾气我都领教过了,再说就连童叔叔都建议不要阻止你们凑到一起,如今我也只剩下送你去往任何你想去的地方这个任务。着急的话明天一早我们就起程,若是不急,你再等我一两日,这身子暂时还有些吃不消。” 昙雅姑姑为言离忧推延蛊毒发作颇费了一番功夫,期间沐酒歌更是持续为言离忧度气平缓脉相,自身损耗极大。 言离忧明白此时让沐酒歌劳顿相当危险,连忙摇头:“我自己就能回去,如果沐大侠不放心,让楼中其他子弟与我同行也可以,没必要沐大侠亲自出动。” “你就在君子楼给我老实呆着,敢迈出一步,等老娘回来打断你狗‘腿’!” 比起言离忧的委婉拒绝,显然笑风月疾声厉‘色’的恐吓更加有效,沐酒歌一边惨笑一边贴到笑风月身边,手臂万分自然地搭在她肩上:“到底还是老相好疼我。” 笑风月翻翻眼皮当做没听见,伸手在言离忧胳膊上拧了一把佯作生气:“死丫头,没脸皮的,跟着男人合起火来‘蒙’骗我是吧?等你生完小崽子看我怎么收拾你!告诉你,去宛峡这一路不用别人,老娘亲自送你过去,看你还得不得瑟!” 上一刻言离忧还暗笑沐酒歌狼狈模样,下一刻就轮到自己,一时间哭笑不得,心里却一缕缕柔柔温暖。 无论何时何地,总有竭尽全力护着她的人,这些人,给了她最温柔幸福的重生生活。 笑风月是个急‘性’子,不等言离忧催促她,第二天一早就主动收拾好包袱带上盘缠等在‘门’前,吵吵嚷嚷闹得整个君子楼都知道言离忧要走了。 秋逝水没有来送行,只让展千言将一些‘药’膏‘药’丸转‘交’;言离忧往山下走时不经意回头,却看见秋逝水独自站在君子楼顶层,似乎在向下山的二人望来。 言离忧走在后面悄悄打量笑风月,心里感慨万千——她怎么也想不到,笑风月竟会是秋逝水的‘女’儿,当沐酒歌将这个秘密告诉她时,她险些将手中茶杯摔掉。 不过也只有秋逝水这样名动天下的大家才配得上笑风月父亲的身份吧? 而且,也只有沐酒歌这样落拓潇洒、笑看沧桑的人,才懂得珍惜笑风月这般难能可贵的‘性’情‘女’子。 或许是因为想得太多,言离忧感觉有些疲惫,骑在马背上总觉得昏昏沉沉、四肢无力,想纵马狂奔赶去宛峡的急迫心情,被虚弱身体拖累得愈发焦躁。 “怀着孩子呢,控制好情绪。” 笑风月时不时提醒一声,好歹能教言离忧安稳一段时间,虽然不能解开相思之苦、担忧之愁,但想到腹中与温墨情的骨‘肉’,总能让言离忧‘露’出慈祥柔美的笑容。 随着与宛峡距离的缩短,年关也在缓慢‘逼’近,小年夜那天言离忧与笑风月恰好走到安州城,而这时,最不想听到的消息翩然而至。 宛峡那边,霍斯都盟军与大渊军队,终于又一次打起来了。 书.哈.哈.小.说.网 第334章 生死缝隙 小年夜那天一直在下雪,天寒地冻,宛峡焦土之上一片苍茫。 柏山没修习过内功,和许多霍斯都士兵一样怕冷,两三天前就着了风寒在营帐里躺着,忙中偷闲的赫连茗湮不得不煮上一碗热姜汤亲自送去。 还没走进帐篷就听得里面柏山低低呓语,似是做恶梦了,赫连茗湮急忙钻进去放下姜汤,柔软温暖的手掌轻轻贴在柏山额上,伏着身轻轻呼唤他的名字。 “绮罗……”恶梦中被一只温柔的手拯救,柏山仓皇醒来,看着近在眼前的女子几声哑笑,“我又做恶梦了吗?真是的,这么多年过去了,竟然还是忘不掉那些事。” 赫连茗湮松口气,递上姜汤:“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柏山哥哥总是想着那些流离在渊国的族人,哪里能安睡?” “我是他们的王啊,当然要比其他人想得更多。”捏住眉心用力掐几下,柏山年轻面庞上显出几分痛苦,“绮罗,我不想再看那样的事情发生,我无法忍受族人受苦受难自己却无能为力的感觉。你知道吗?我这辈子最遗憾的事就是没能帮到离忧和轻愁,让你失望了……” 离忧,轻愁。 曾经父亲寄予深切希望,想要她们得到幸福的姐妹,如今都已不在。 心口有些酸痛,赫连茗湮借着置放空碗的动作掩饰寂然表情,却还是被细心的柏山发现。 “绮罗,我不知道至今为止自己所做是对是错,你和萨琅什么都不说,我只能凭自己的意愿走下去。可是当我看到更多族人被卷入战火,越来越多百姓失去亲人时,我总会忍不住去想,这样做,真的值得吗?我们的损失已经太沉重了。” 仅上月龙脊岗一役,霍斯都便损失将士四千九百余人,虽远不如流浪在渊国的族人多,却让难以计数的家庭陷入悲伤之中。 萨琅也好,赫连茗湮也好,他们从不去计较议论柏山的任何决定,但这不代表他们认同柏山的一些做法——譬如听从连嵩建议,罔顾大军疲顿现状,强行发起决战一事。 南庆国和铎国曾许诺会为霍斯都输送足够粮草,然而入冬以来,送达霍斯都军营的粮草根本不够供给三军,饥寒交迫的状况下许多将士病倒,使得霍斯都应有战力大减。 腊月严寒,依照赫连茗湮原本想法是打算让将士们休息较长一段时间,恢复霍斯都大军元气,等到来年开春天暖再继续往北进攻;不料,偏在此时连嵩出现,花言巧语说服柏山年前发起决战,趁着渊国士兵还未从上一次鏖战中喘息过来时给予重重追击。 这无疑是两伤的做法。 “决战这件事我和堂兄本不想多说,一国之君,金口玉言,既然已经决定,总不能再号令三军放弃进攻。”赫连茗湮双手环膝坐在榻边,低下头叹道,“我明白你的顾虑,你是担心我军休养生息的同时也给了渊国军队喘息机会。不过,柏山哥哥,我始终认为这样急促交战对我军的损害更大,毕竟我们是异乡作战,恢复元气的速度肯定不如渊国。” “我明白,我心里都清楚。”柏山忽地显出懊恼表情,用力抓了抓头发,“我就是着急,明明知道连嵩不可信还是忍不住想要早些结束这场征战。绮罗,没办法再拖下去了,我不想看更多将士送死,可现在要怎么说停战这种话?一旦开始,就没有办法结束。” 一旦开始,就没有办法结束。 这句话深深扎进赫连茗湮心底,流着血,烙下痕迹,疼得无以复加。 当年信誓旦旦要重夺霍斯都荣光的柏山,如今被战争所累、疲惫不堪的柏山,无论哪一个都让她心疼,却又无计可施。 战争是霍斯都一手挑起的,已经有那么多将士埋骨沙场、马革裹尸,怎么可能突然说撤军?柏山不是昏君,所以他会感到进退两难,而不是像前几任国君那般刚愎自用,无视千万子民怨怼目光。 此时撤军,无异于在满怀期待又忍痛失去亲人的族人心口再割上狠狠一刀。 “柏山哥哥,我和堂兄还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一声无力呢喃,赫连茗湮出其不意地抱住柏山,精致眉目深深埋在柏山肩头。 风寒令得柏山时热时冷,汗水浸透衣衫的感觉万分难受,所以这两日柏山几乎都是赤着上阵躲在厚厚绒毯中。赫连茗湮靠着他肩头,来自柏山的温暖轻而易举透过单薄衣衫传递过来,与儿时记忆里他给的感觉并无不同,只是更加温热。 “那些责怨,让我来承担吧,如果这样做能让柏山哥哥你轻松一些的话。” 但凡与年轻的国君有些接触的高官们,有谁不知道呢?柏山是霍斯都的头脑,而霍斯都史上唯一一位女公爵慕格塔·洛绮罗,是所有行动的执行者。 倘若此时传出消息,说两国之战是某个经年久远阴谋所致,最终决战也是她的意思,那么完全可以洗清柏山可能招致的埋怨。不过这样一来,慕格塔·洛绮罗这个名字将不再代表荣耀,她将会得到的,只有史书上乌黑一笔。 那样做,身为国君的他的确可以轻松下来呢。 柏山闭上眼,不甘面色渐渐化作幸福微笑,用力回抱从小到大最支持他,永远不会背叛他的女子。 细细呢喃像是呓语。 “若要让你替我背黑锅,我宁愿当个暴君被骂到死。” 心里有些酸,有些喜,却终归抵不过那种无处不在的微痛。赫连茗湮揽着柏山脖子,像小时候一样挂在他身上,表情像是在哭,又像是在柔柔轻笑。 “我们都回不去了,对吗?柏山哥哥,无论这一战是成是败,之后我们直接撤兵回家吧,你累了,我也累,还有那些将士们……不要再有人死,我已经看得太多,太多了……” ※※※ 宛峡曾是大渊颇负盛名的旧都,有着铜墙铁壁、宽阔城河;城外地广而城高,骋目千里,易守难攻。 若不是那高耸的城墙,也许宛峡早就被攻破了。 决战第六日,天依旧下着雪,不大,但足以覆盖被鲜血染红的土地。 温墨情从营中要来包扎伤口的净布和创药,自己一个人躲到角落里处理手臂伤口,觉得疼了便望向营外茫茫雪色,尽可能想些不让他烦躁的事情转移注意力。 许久没有沐酒歌的消息传来,也不知道自己倔强的小妻子怎么样了。 在定远王府里活着的人到底是碧笙还是碧箫?大哥的提醒是误会,还是确有其事? 对了,还有谪仙山顶的童叔叔,每到冬天他的膝盖都会疼,希望钧白能照顾好他。 一不小心,手臂碰在剑柄上恰好触动伤口,温墨情疼得倒吸口凉气。 他也是人,就算身负武功也会感到疼痛,会思念,会心情沉郁,会对看不见未来的生活充满焦躁。也许正因如此,沙场上的他才会比其他人更骁勇,因为他还记得与言离忧的约定,并不惜一切努力践诺。 活着,活下去,和她一起。 “温少侠。”沉稳男音打断温墨情飞散思绪,一身布衣却散发出英武之气的中年男人抱拳行礼,面上带着尊敬神色,“谢掌门他们让我来问问,今日可要我们出战?” 温墨情收回神思,点点头:“狐丘国的兵马在虞城一带遭到暴雪阻拦,大概明晚才能赶到,今天还得靠大家堵住敌人左翼才行。我和云将军商量过,戍边军会拨出三千精锐骑射兵与我们一起行动,只需拖住敌人即可,不必硬拼。” 那中年人微微失神,唇角一丝苦涩:“这样最好。上次一战,岭南陈家父子双亡,玉峰观赵真人、剑门杜掌门、青莽山十二帮四位帮主全都以身殉国,如此惨重损失,实在是我中州武林之悲。啊,我不是在抱怨,只是有些感慨……” “乔兄不必解释,我并没多想。”温墨情咳了一声,脸上浮现微末笑意,“召集之初我并未想到会有这么多门派响应,如今这些门派都损失惨重,我还想着何时该找个机会向大家致谢道歉,毕竟这是朝廷的事,本来与我们这些江湖人无关。” “温少侠这是说的哪门子客套话?就如温少侠当初召集我们时所说,我大渊已危如累卵,国将不国,我们这些江湖人岂能独善其身?人或者要有骨气,大渊的水米把我们养大,学了一身本事后更该倾力报效才对,谁让这是我们的故土家园呢?” 当初自己还说过这种话?温墨情记不太清楚,苦笑一声,对损失惨重的江湖门派是否会撤出的担忧,几乎在一瞬间完全消弭。 那乔姓男子愣了愣,忽地朗笑:“第一次见温少侠笑脸,倒还有些不习惯呢!以前总以为温少侠是个冷漠难以接近的人,相处后才知道,其实温少侠比谁都热心肠。” “形势所迫罢了,遇到一群想冷下脸都不行的人,没有办法的事。” “哦?还有这等奇人?温少侠说的该不会是红莲将军吧?” 一阵爽朗笑声里,温墨情无语败阵,旋即也摇着头浅笑。 越来越多的人传诵着红莲将军的名号,青莲王这个名字则渐渐不再有人提起,应该说这是个好的开端吧。也许再过不久,言离忧就可以彻底摆脱青莲王的枷锁,披着独属于她的光芒,成为大渊又一颗指引方向的明星。 “也不知怎么,竟会遇上她……” 所以才能在战火纷飞的岁月里,重新拾回忘却已久的笑容,不是吗? 微扬脸庞望着漫天素雪,温墨情微微眯起眼眸,几点柔光跃动。 唇角噙着的,是最简单而满足的淡淡笑意。 第335章 决战狼烟 距离宛峡约五十里开外,披挂整齐的大军匆匆而行。 “幸亏半路遇上,不然要耽误大事了。对了,红莲将军,您这身子还没好,就这样上阵没问题吗?” 巾帼军副将秦诗坐在马上,不无担忧地看着阔别已久的言离忧,目光划过微微隆起的小腹时带着几分欣喜,还有几分小心翼翼。 “哪能没问题?问题大着呢!”笑风月抢在前面瞪了言离忧一眼,一脸不高兴,“这趟可是我负责护送,要是她和她肚里小狗崽子有什么闪失,我还得贴着老脸去向温墨情道歉,这种事能忍吗?” 秦诗还是第一次遇见笑风月这么泼辣粗犷的女人,干笑一声,看着言离忧的目光里多了几分同情。 “这一路谁想怎么打都行,就她不许动,再敢下马拎着刀枪乱比划,小心老娘把你绑在马背上驮回去!”笑风月犹自抱怨,旁边言离忧已经快被训得哭出来。 笑风月不比沐酒歌,同样是关心,体现的方式要硬派许多——沐酒歌总是很委婉且幽默地劝言离忧不要做什么事,到了笑风月这里,哪管她脸面不脸面的,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不时还要威胁几句,多少巾帼军心中的威武女将军在笑风月面前如同孩子一般。 说来也巧,笑风月和言离忧途经中州往宛峡赶,刚离开中州没多久就遇上被伏击的巾帼军以及狐丘国兵马。 言离忧几次随温墨情往来安州城,对附近地势环境十分熟悉。仗着这份熟悉,言离忧与擅长用奇兵诡计的南凛临时合作,巧妙地将上万南庆国、铎国伏兵引入深山之中,意外顺利地摆脱了困境。 重新寻回领袖的巾帼军士气大振,南凛也凭借沉着冷静的指挥获得言离忧信任,这半股支撑着北陲人马接连闯过天灾人祸,加速向宛峡赶去。 越是逼近宛峡战场,那种战乱萧条之感愈发清晰。 曾经富庶的城市州郡失去繁华变得冷清萧索,临近战场的地方更是如荒城一样看不见几个百姓,偶尔看见几个行动不便留下的老者,也都在感慨时运不济,已至暮年还要经历战乱。 对这场战争怀揣胜利希望的百姓,竟然一个都没有。 “宛峡那边战况不好吗?我还以为有诸多江湖侠士助阵能够赢得很轻松呢。”笑风月稍感意外。 言离忧苦笑:“霍斯都盟军总共近二十万,又有火器可以一敌十,势力比大渊军队强了不是一点半点。墨情和沐大侠聚集起的各门派豪杰只有区区千余人,就算武功再高又能顶替多少将士?笑老板大概不知道,就连墨情那样好的功夫也曾被火器所伤,更别提其他人了。” 混乱交战与单打独斗不同,刀枪无眼,火器更是锐利无情,功夫再好的人也做不到力挽狂澜。 在霍斯都时言离忧亲眼目睹过温墨情的伤势,那看似粗制却有巨大威力的火枪让她至今仍心有余悸,对那三百侠士的担心竟胜过普通将士,毕竟若是霍斯都方面有重点针对对象的话,肯定是这些破坏性极强的江湖侠客们。 不知不觉一声叹息,在自己还没有觉察脸上露出的担心时,言离忧便被笑风月狠狠敲了个爆栗。 “再叹气还打你。”笑风月斜眉。 “叹口气而已,只是有些气闷啊……”言离忧弱弱反驳,被笑风月一瞪,急忙把剩下的话音吞进肚子里。 南凛始终在一旁观察言离忧的一举一动,他怎么也想不通,这个看似普通的女人是怎么让渊国新帝和楚辞那般伤透脑筋的;更看不出除了皮囊尚好之外,言离忧身上究竟哪一点吸引了温墨疏和温墨情两个出类拔萃的男人。 觉察到来自南凛的探寻视线,敏感的笑风月故意走在言离忧旁边将南凛目光隔断,漫不经心问道:“温墨情在那边准备该用的东西了吗?你怀着孩子呢,绝不能像以前那样随随便便糊弄,就算你自己不介意,总不能让孩子跟你受苦吧?” “孩子啊……”言离忧若有所思,扭头朝笑风月尴尬笑笑,“我想给墨情个惊喜,所以孩子的事还没有让人透露给他。” “……傻了吧你?!娘的,我也傻了,怎么什么都没问就跟你跑来了?死丫头!你给我等着,万一你肚里小狗崽子有什么情况,老娘第一个把你这当娘的给剁了!” 笑风月陡然一声引来周遭将士侧目,南凛也微微蹙眉,窘得言离忧连头都不好意思抬起,驾着马快走几步,与笑风月拉开长长一段距离。 终于有机会与南凛单独交谈,笑风月冷着眉梢,语气算不得友好:“我妹子是有家室的人,如果不是她欠你银子,以后还是少偷看她为好。” 南凛早发觉自己对言离忧的打量已被笑风月发现,收回目光望向前方,脸上平静得没有半点表情:“狐丘与渊国只是暂时联手,她既然是巾帼军主将,我理当看个清楚。” “我不管她是巾帼军还是银国军,也没心情理你是个什么东西,同路而行就有个路人的样子,一个大男人总盯着女人看,不记得脸上臊得慌吗?”笑风月冷笑一声,挺起身板用力一夹马腹,“我就警告这一次,等到了宛峡你再敢这么偷瞄她,对你不满的人可就不是我了,到时候缺胳膊断腿儿的,可别怪老娘没提醒过你。” 与来自各个阶层的巾帼军相比,笑风月的粗犷蛮横无人能及。南凛不愿多说话,更不愿招惹这种天不怕地不怕说句话都像吵架似的狂放女人,只当笑风月的话是一阵耳旁风,面无表情置之不理。 事实上南凛对这场战事毫无兴趣,若不是楚辞的要求,他甚至懒得走这一趟,而今还容忍着笑风月的粗鲁,仅仅是为了早点到达宛峡结束战乱。 对了,还要找机会见一见楚辞口中不停抱怨着,却偶尔流露出尊敬之意的某个男人。 定远王世子,君子楼破军少主,温墨情。 不过是不是有这机会,南凛并不确定,手中握着狐丘国全部兵权的他很了解沙场的残酷——刀光剑影,杀伐漫天,即便是身怀绝世武功的高手,也未必能在遮蔽天日的狼烟中幸存。 尤其是,当暗处还藏着一个连楚辞都感到棘手的白色妖魔时。 ※※※ 对人高马大的霍斯都族战士来说,孤水是个令人忍不住浑身发冷的存在。 谁也不知道他平时藏身何处,不知道他都在做些什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会突然出现,如鬼魅一般吓得人心惊肉跳。 然而最可怕的,是孤水那双眼眸。 “平日里我还有些表情,他们都像碰到瘟神似的唯恐躲避不及;你天天木着一张脸什么表情都没有,他们不怕才怪。”连嵩如此解释,孤水却不以为然。 随手将药瓶递给连嵩,孤水脸色不算太好:“药。什么时候能走?” 在霍斯都军营的每一天,孤水几乎都要问一遍这句话。连嵩知道孤水不喜欢这里,特别是周遭士兵那种畏惧又带嫌恶的眼神,总让孤水充满厌烦甚至产生杀意。 “再等等。左右不过半个月就能分出胜负了。”连嵩接过药,在掌心掂了掂,漫不经心道,“愿意合作的士兵我已经找好,明早他们会带着东西在大军右翼最末端待命。时机你自己把握,只要能达到目的,杀死几个霍斯都人也无所谓——这件事慢慢来,不用太着急,毕竟对方是君子楼内少主,在中州江湖也算是强者了。” 孤水喉咙里咕噜一声算是回应。 这日战况如前几天一样,霍斯都等四国合力出击,大渊迎战,鏖战整日。 尽管霍斯都有火器助阵,但将士们水土不服实力大减,加上柏山生病、萨琅受伤,并不担任任何阵前职务的赫连茗湮又不方便出面,霍斯都大军面对由老将云九重率领的二十余万士兵占不到丝毫便宜,一整天下来,也不过是给两军多加伤亡而已。 日落星起,失去光明的沙场渐渐冷却,两方偃旗息鼓各自整顿休息,孤水也回到营中。 “受伤了?”孤水才一进门,连嵩便闻到隐约血腥气味,不禁有些意外。 “没事。”孤水闷闷应了一声,脸色却有些苍白。缓了片刻,孤水调整吐息,总是平静如水的面上浮现一丝不甘表情:“交手了。功夫很强,仗着轻功稍高于他才逃回来。” 翻箱倒柜找出几瓶药膏药油,连嵩丢给孤水,眉梢一点玩味:“能从你口中听到‘逃’字真不容易。我不是说过么,慢慢来,好歹也是名扬四海的破军少主,总有些真本事在身上。” “三天,最多三天,一定可以破解他的招数。” 听着颇有些较真儿味道的估值回答,连嵩饶有兴趣倚墙斜立:“别太认真,我要你对付温墨情却没说必须杀了他,如果可以,最好只是重伤他而不损性命。只有他痛不欲生才能让言离忧出面,不然的话,大概只能欣赏到一张哭泣的花容了。” 撕开手臂受伤处胡乱涂抹药膏,孤水听着连嵩的话慢慢停住动作,微仰起头。 “这样,你就会开心?” “也算不得开心,但会感觉有趣许多,不用那么无聊。”耸耸肩,连嵩几声轻咳,目光移到有些发黑的掌心上,语气颇带几分自嘲,“时间不多了呢……孤水,放手去做吧,就当是送给我最后的回报。” 孤水低下头,继续清理伤口,许久才一声漫不经心回答。 “我宁愿你活着。” 第336章 两败俱伤 当战乱到达顶峰,狼烟烧遍整个宛峡平原时,温墨情忽然有种感觉。 是不是一切疯狂到这里就会终结? 天不再蓝,地不再黑,远目所及,皆是焦土。 “温少主,他的目标是你,你快走!”断了一只手臂的君子楼子弟失声狂喊,话音未落,便被驰马袭来的霍斯都壮士一刀斩首。 滚烫的血溅了温墨情一脸,豆大血珠凝结在眉睫上,转眼又悲哀滑落。 温墨情转动手腕,长剑如游龙跃动,带着一溜血光由下自上挑向天际,短暂停留后,与马上霍斯都士兵残尸一同落下。 低头看看,剑身豁口处处,早已残破不堪。 杀人太多就会麻木,会失去人性,所以温墨情一直不愿用手中的剑夺人性命,然而现在他无暇顾及什么道义品性——如若他手下留情,死的人就会变成他的同门,他的同胞,与他共饮一方水米的大渊将士。 谁不是父母骨肉,谁没有姐妹兄弟?霍斯都族也好,大渊百姓也好,每一条性命都承载着许多人的喜怒哀乐,每一场死亡都等于无数人的悲哀痛苦。 可他别无选择。 仅仅因为,这是战争,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温少侠你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云山剑宗何宗主杀开一条血路冲到温墨情身边,红着眼咬牙切齿低喝,无奈温墨情像是没听到他说话一般,仍面不改色提剑而上。剑光织成密网,从单调的银色弧线化为赤红蛟龙腾飞狂舞,斩马杀敌,不过眨眼瞬息。 周围敌人渐渐增多,任凭一百多大渊各门派侠士如何突击仍逃不出包围圈,眼看冲过来的敌兵慢慢收拢靠近,何宗主就差哀求温墨情赶紧离开。 如果只是手执刀枪的士兵,这些纵横江湖的豪侠根本不会放在眼中,可是霍斯都大军有火器,那些一声响、一阵烟就能从远处夺人性命的利器令多少英雄大惊失色,更数不清有多少大渊将士亡于其下,纵是武艺高强也敌不过那吐着火光的怪物。 只是这些倒也罢了。 何宗主环顾四周,又见到不下二十具同来的朋友尸骨,尽管比起昨天的伤亡已经算是万幸,但事实并不容他回以笑容——在乱军之中伺机偷袭那人越来越熟悉温墨情招式,从第一日狼狈负伤逃走,到今日三次攻击温墨情成功,这进步速度实在吓人。 “温少侠,温少侠你听我说!大渊不能少了你,你还得带领剩下的兄弟继续杀敌,你不能死啊,只有你不能死!”何宗主急红了眼,用力拉住温墨情嘶吼,“我们可以冲出去,一定可以!所以你先走,趁着还没有彻底被困死!温少侠,别再顽固了!” 额上不知谁的血滑落,湿了眉梢眼角,留下微热**的感觉。温墨情抬手擦了一下,视线固定在前往一点点逼近的敌军士兵身上,仍是那副不动声色的淡然表情。 “是我带你们来的,自然也要带你们回去。” 温墨情的固执让何宗主束手无策,眼看包围圈越缩越小,使了个眼色给身旁几人,极力压低声音:“找机会把温少侠送出去,不能让各门派群龙无首再成散沙!” 何宗主的声音虽小,奈何如此之近的距离内,温墨情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其实他很明白何宗主的好意。 在他和沐酒歌多番游说下,大渊有近百个门派上千人参奔赴沙场。他们这一群约三百余人是所有门派菁英之集合,或是各门派当家,或是弟子之中翘楚,专门负责一些难度高、危险大的特别行动,譬如夜袭霍斯都粮草营之类,而其他八百多人和戍边军及禁军营将士一样,都得与敌人在沙场上正面交锋。 由于人数较少又都颇有名望,云九重始终不肯把温墨情等三百余人安放在主力军左右,生怕他们有什么闪失,是而有自然屏障庇护的大军右翼成了他们游走的主要站战场。 不过,事情并非永远顺风顺水,总有些突变悄然而至。 君无念拜入君子楼学的本是茶艺,却凭借天赋意外地成就了一身好轻功,中州江湖无人能出其右;也正因为如此,温墨情才会特别注意连嵩身边那个轻功可与君无念媲美的神秘人。 孤水。 论内外功夫,温墨情有十足把握在百招内制服孤水,但孤水从不给他这个机会,每一次交手都会在二十招内结束战斗,凭借出色轻功鬼魅隐去。若放在平时环境,孤水这算是败退,对温墨情构不成任何威胁,然而沙场中,当那道鬼魅身影再度出现时,情况就不容温墨情等人乐观看待了。 孤水突然出现并攻击温墨情是几天前开始的,第一次攻击十分不成功,不但被温墨情发现还顺手反击,孤水不得不负伤逃走。 然后是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 至前一日,越来越熟悉温墨情习惯和招式的孤水慢慢占据上风,借着两方士兵乱战的掩护屡次偷袭得手,至少在温墨情身上留下七八处伤口,并击杀各门派高手不下三十人。 温墨情表现得十分冷静,心里却免不了多了几分顾及。 包围圈越缩越小,上千人的队伍将这仅剩的百多人团团围住,如果不能品杀出一条血路冲出去,全军覆没是迟早的事。 “温少侠,突袭吧!骑射兵所剩无几,已经没人能来救我们了!” “是啊,温少侠,突然出现这么多敌人谁能想到?这会儿云将军大概还不知道我们陷入困境,不想办法冲出去,我们就只能死在这里!” “先别吵,让温少侠说话!”何宗主冷喝一声,双刃长剑利落斩断敌首,而后与温墨情背靠背,目光警惕观察近在咫尺的敌兵,“温少侠,是继续杀还是突围撤退,你做个决定吧。不管结果如何,我何绍棠只听你指挥,为我大渊断肢洒血,生死不惧!” 那何宗主三十出头,也是个血气方刚的豪杰,温墨情最初号召时他便加入进来,一直冲杀在最前,与温墨情的关系较其他人更进一步。 “活着还能杀敌,死了就什么都做不到了。”温墨情眉梢微沉,清冷嗓音带着令人信服的味道,“准备突围吧。让大家小心,孤水的套路是出其不意,一击必杀,而后立刻遁走,只要提高警惕就能减少伤亡。” 何宗主应了一声,回头低声吩咐其他人,温墨情则不动声色,悄悄拉开与其他人的距离。 孤水是冲他来的,只要他在,身边的人就会遭到连累。 不知道是不是先前得了授意,包围这百余人队伍的霍斯都士兵只围不攻,坚硬盾牌竖起组成一道屏障,盾牌之间只留半人宽窄的缝隙,恰好容得下孤水穿梭其中。 温墨情找准看起来较为薄弱的一面,一声令下后百多侠士齐齐出手,专盯那一处攻击,不消一盏茶的功夫就将那处围拢的士兵击垮。 何宗主在前面双剑开路,后面跟着的人也纷纷使出看家本事不停击杀扑过来的敌兵,以缓慢速度在包围圈中挤出一方之地。温墨情算是众人中功夫最好的,手中握着已然残破的长剑走在最末端断后,毫不犹豫刺穿每个袭来的士兵心脏。 一声轻微啸响传入耳中,温墨情几乎是下意识向后退步,撞到身后的人才发觉,自己根本无路可退。 孤水的武器有三把,一把是削铁如泥的匕首,一把是可伸缩自如的子母短剑,第三把则是极其小巧却淬有剧毒的梭型镖。几次交手下来,温墨情对这三把武器也算有些熟稔,听那声啸响便判断出袭来的是梭型镖,一旦被击中,伤口不大,致死仅需须臾。 身后是前进缓慢且已经负伤的战友,温墨情退不得更躲不得,否则那梭型镖就会直接刺入身后人体内,饱饮血肉人命。 迫不得已,温墨情只得横剑格挡,混乱中拼尽全力捕捉啸响,分辨梭型镖袭来方向。 尽管他很清楚,在他横剑格挡梭型镖的那一刹,孤水必然会从人群中突然钻出,剩下的两种武器随便哪种都可以轻而易举将破绽暴露的他击中。 思索只在电光火石间,温墨情还来不及回想与言离忧的约定,没时间去幻想重逢那日的盛世山河,手臂已经先于决断迅速抬起,横于胸口精准地挡住飞袭而来的剧毒暗器。 叮—— 分不清是梭型镖的低唱,还是残缺长剑微微低吟。 风一样迅疾的黑色身影带着死亡气息掠过,剑光利落冷酷,没有半点迟疑朝温墨情心口刺去。 刹那间定是来不及完备防御的,温墨情急急压下剑柄试图抵挡孤水那凌厉一击,怎奈孤水速度极快,尽管没能将子母剑准确刺入他心脏,仍在被阻拦之前给温墨情留下一道长而深的伤口,由左胸到右肩,一片血色飞溅。 温墨情没有立刻感觉到疼痛,果断弃掉长剑腾出右手,就近一掌向孤水拍去,左手则死死攥住那把子母剑,以此控制孤水行动。 侧身堪堪避过,孤水意识到温墨情试图减缓他速度的举动,眸光一闪,手腕陡转,藏于子母剑内、仅有两寸长子剑迅速拔出,又朝着温墨情胸口刺去。 那一刻实在太过短暂,以至于温墨情身后的人在被重重撞击后才发觉情况不对,回身时就只看见飞洒的血光,以及孤水被击中向后倒退的踉跄身影。 “温少侠!”那人失声惊呼,以最快速度护在温墨情面前,手中铁扇一摇,寒光骤起,十支保命钢镖嗖嗖射向孤水。 或许是觉得再占不到便宜,又或者因为任务已经完成,如死神一般威胁众多江湖侠士数日的鬼魅杀手没有继续追击,选择了悄无声息隐没于人群。 惊险过后,剧痛袭来。 温墨情本想开口安慰惊魂失魄的众人,谁料才一动唇瓣,大口腥甜便涌了上来,就连自恃强健的身体也再不受控制,软软向后仰去。 第337章 天下抵定 没有什么比死亡更加残忍绝对,而战场是死亡之花怒放的沃土,但凡硝烟弥漫之地,总是尸横遍野,血流漂杵。 在军中时间已经不短,亲自参加的厮杀也不止一次两次,却没有哪一次让言离忧如此惊慌害怕,那种令她浑身战栗难止的痛苦,远比那时看到遍地尸骨更加剧烈。 战火尚未熄灭,而宛峡战场大渊军队右翼部分,已然是一座活人死人分不清明的乱葬岗。 三千轻骑所剩无几,视线所及到处是穿着甲衣的霍斯都士兵,偶尔看到几处骚动混乱,也都很快被密密麻麻兵马镇压,全然不像云九重所料那般安全。 来晚了吗? 他是否……还活着? 身上的力气被惨烈景象一丝丝抽去,言离忧双腿一软险些瘫坐,南凛不动声色从旁扶住,俊气剑眉不着痕迹皱了皱眉。 “救人为主。” 扬手一挥,南凛冷静下令,摩拳擦掌的五千狐丘国精兵一声响亮高喝,劲头十足地冲向渐进尾声的战场。 “自己能走?”慢慢放开手,南凛将自己的佩剑塞给言离忧,“你们去找人,我带人把他们清回去。” 不管遇到多痛苦的事都不能放弃,哪怕结果已定,悲剧不可逆转,这是颠沛流离的生活教给言离忧道理之一。深吸口气勉强止住悲怆神色,言离忧努力挺直身板,攥起拳,缓缓回身面向巾帼军女兵们。 “拜托大家了,哪怕只有一口气在,尽可能救回还活着的人吧!” 狼烟弥漫之处,有多少人再回不来?又有多少人垂死挣扎,拼尽仅剩的力量等待希望?言离忧不愿去想有关死亡的任何事情,强逼着自己冷静,在被鲜血染红的大地上寻找久别的那道身影。 无论是生是死,一定要找到他。 为孤水作掩护而来的数千霍斯都士兵在经历一场厮杀后已筋疲力竭,眼看又有大批敌人从天而降,登时没了七分锐气;及至一身玄色重甲的南凛带领精兵闯入视线,仅余的三分勇气也开始流失。 战场上的南凛,一身磅礴气势惊天撼地,仿若战神。 “狐、狐丘……是狐丘的赤魂军!” 霍斯都那边不知谁惊慌失措喊了一声,马上引发大片骚动,在骚动中有几声不和谐的惨叫接连响起,某处几道血光起落。 还有渊国人在顽抗?南凛颇有些意外,当下踢了脚马腹,背上重剑提于手中,在染血的地面上留下长长划痕。 剑眉飞扬,眸光奕奕。 “杀,无赦。” 而后便是尘土蔽日,血流成河,晴朗天空被惨叫惊破,一场血雨盖血飞扬。 那天,不是霍斯都盟国军与大渊的最后一战,却是这场侵略与守卫的战争中最惨烈一局。 黄昏时分,陷落噩梦之中的霍斯都盟国军终于迎来归战号角,可惜太多人都再听不到那代表着片刻安宁的美妙声音——此一战,只霍斯都帝国方面就损失良将十七人,士兵一万两千余人,而这一万多人中,有五千死于大军左翼。 即渊国军右翼,二百多江湖侠士壮烈殉国之地。 斜阳渐落扯出赤红晚霞铺满天际,一时间天地同色,满目赤红。 言离忧不知道自己在尸骨堆积的沙场上行走多久,数不清僵硬双手翻过多少具尸体、救了多少个濒死的人,南凛率兵在前面击杀敌人,她便领着巾帼军在后方救援。 那样的心情,说不清楚,只觉得痛到麻木,怕到心慌。 温墨情呢? 温墨情在哪里? 他说过,他会保护好自己,一定会活着去见她,和她一起走过这乱世,一起活下去。 他许她的约定从没毁弃过,这次也一样吧? 像他那样厉害的人,不是总能化险为夷、力挽狂澜吗? 既是英雄,上天又怎么舍得他太早离开,怎么忍心让他在没看到大渊重新恢复和平盛世之前就永闭双眼? 太多太多的杂乱想法在言离忧脑海里乱转,胸口憋闷沉重,有种久违的低落感觉。 想哭。 可这时他不在身边,没有人能代替他,为她擦去泪水,给她温暖拥抱。 因为这世上只有一个温墨情,她只爱这一个男人啊! 突然响起的低低呜咽声,在凝滞沉重的气氛中如此突兀,以至于每一个巾帼军女战士都直起身,呆呆地望向突然跪在地上颤抖着抱住身子女子,每一个人脸上,都显出悲伤心碎的表情。 那是她们仰望的光芒,是她们憧憬的传奇,是她们诚挚祝福的一对儿璧人。 若是陨落,怎能不痛? “红莲将军……还有我们在……你还有我们……”渐渐聚拢的女兵们围绕在言离忧身边,双手轻轻抚过言离忧单薄脊背,却没有人去为她擦干泪水,也没有任何劝慰。 能为她擦去泪水的人不是她们。 如果温墨情死了,劝慰也没有用。 到后来,所有人都开始哭泣,没什么特别原因,只是心里不舒服,难过,悲伤,痛苦。 远远传来的马蹄声震动大地,将敌人驱赶回营的狐丘精兵归来,带着一身血腥,满手刀光。 “你还是不肯放弃么?” 至言离忧面前时,南凛低头问道。 言离忧没有回答,甚至连点头的力气都没有,一双因痛苦自动攥紧的拳毫无血色,冰冷僵硬。 “楚辞说,如果这沙场之上有谁应该活到最后,那人一定是君子楼的破军少主。”翻身下马,南凛只手扶起言离忧,自说自话间将她推到自己身后,面容仍平静得如同无风湖面,“楚辞说的话,从来没有错过,所以我把他带回来了。” 被悲痛侵蚀的身子猛地一震,言离忧怔然抬头。 绯红领口,墨色长衫,是他最喜欢穿的那身窄袖劲服,腰间还挂着她亲手编的难看绳结;修长手指,如竹骨节,是他曾抚过她青丝脸颊的温暖手掌,无名指上仍有她任性强加的碧玉指环。 连他唇角浅笑,也千百年不变一般,与记忆里眷恋表情妥帖重合。 那的确是他,活着的温墨情。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你哭起来很难看。” 他伸手,他淡笑,屈起手指吃力地卷走苍白面颊那一溜泪珠。 她也伸出手,轻轻抹去他脸上几道血痕。 只是这样简单的动作,竟然激动欣喜得差点忘了呼吸,到底是多漫长的分别、多深刻的思念才能铭刻而成?言离忧不知道自己的笑容是否得体,是不是能让温墨情看着放心,但泪水,任凭她怎么嘲笑自己都无法止住。 千万重磨难,唯独这一刻她满心感恩。 “红莲将军和温少侠高兴得说不出话了吗?那就赶紧回城中吧,你看,温少侠还伤着呢!” 刚才还红着眼圈哭泣的巾帼军们破涕为笑,一个个揶揄地推搡言离忧,却也不忘提醒众人速速返回——眼尖的人发现,温墨情黑色衣衫胸口被割裂一长道,透出大片血迹,似乎还在流淌不停。 “好像伤的很重。”言离忧抹去眼泪,取代何宗主肩负着温墨情,低低松口气,“回去吧,得尽快包扎伤口上药才行。” 温墨情淡淡应了一声,之后再没说任何话,歪倒在言离忧肩头昏死过去。 若不是想要见她、想要活下去的执念支撑,也许他早就倒下,远离这即将迎来和平的温暖人间。 腊月二十八这天,成了霍斯都盟国军与渊国之战的转折点,最惨烈一战发生在这一天,最神奇的逆转也发生在这一天,至于谁马革裹尸、谁大难不死,谁和谁又在战火中重逢,对偌大的中州而言显然太过渺小,不值一提。 狐丘国最为神秘且强悍的赤魂军加入宛峡战场,隐没数十年的战神一族南氏后代再度出现,从战场一隅开始摧枯拉朽颠覆局势,并在短短三日内率赤魂军横扫战场,与渊国军及中州江湖数百英豪一起,一直将霍斯都盟军逼退至宛峡南六百里宽月河一带。 之后战况呈现一面倒趋势。 如奇迹一般,乱雪阁阁主楼浅寒仅带十二名手下便将霍斯都火器库捣毁,但不知为何,明明有机会杀掉霍斯都主君及几位重臣,楼浅寒却没有动手。 又数日后,赤魂军将南庆国军队全数歼灭,切断霍斯都盟国军右翼及仅存的补给线,逼迫南庆太子投降,退出盟国军。眼看形势不妙,铎国、青岳国纷纷背叛霍斯都帝国脱离联盟,反身向大渊求取和解以保住仅存的战力,霍斯都帝国军孤身作战迅速败退。 一子落败,满盘皆输。 不过对渊国而言,日子也不是太好过,当霍斯都帝国军已经失去足以匹敌渊国军的力量时,赤魂军意外地提出归国,并没有继续帮助渊国将霍斯都彻底消灭的打算。 另一方面,对于要如何处置霍斯都帝国这个败寇,渊国前朝也有不同声音。 多数朝臣主张乘胜追击,将雄踞异域的强国霍斯都一举击溃,既可扩张渊国版图、将势力延伸到异域,又能以此雄伟震慑他国,巩固渊国的霸主地位;另有以新帝温墨疏为主的一派主张就此放弃,与侵略失败的霍斯都帝国达成和谈。 是进是退,是战是和,争论不休的话题对言离忧和温墨情来说没有半点关系,从身负重伤走下战场到安逸窝在房中养伤,温墨情只做过一件正事。 要求楼浅寒莫伤柏山等人性命。 第338章 和平之象 隆和二年正月初六,温墨疏袭帝位后首次驾临宛峡战场,云九重等武将一早就去城外迎驾。 “你不去么?”温墨情躺在榻上,舒服得连眼都懒得睁开。 “你才醒过来,没人照顾怎么行?”言离忧低头为他换药重新包扎伤口,大功告成后擦去额上汗珠,长松口气,“恢复得还算不错,不枉我这几天没日没夜伺候——你睁开眼行不行?我都不知道你是醒着还是在做梦。” 从腊月二十八知道正月初五,伤势严重的温墨情足足昏睡九天之久,好不容易在初六这天一早醒来,言离忧还恍惚有些后怕。 也许温墨情自己并未察觉到,这九天中他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要不是年轻体健底子好,可能这天他根本醒不来,直接一命呜呼去阎王殿报道了。 为温墨情处理好身上大大小小、深深浅浅二十余道伤口后,言离忧终于能安静坐下,托着腮,手指在温墨情脸上划来划去。 “别乱摸。”温墨情皱皱眉,墨色眼眸仍如辰星一般闪亮,“军营之中动手动脚,成何体统?” 言离忧翻翻白眼。 军营之中他干得坏事还少?不过是帮他擦去脸上汗渍而已,比起他在北陲戍边军营时给她种下小小生命的举动,实在纯洁规矩得太多太多。 “何宗主他们怎么样了?” “没你伤得重,不过为保护你与敌军周旋太久,体力耗竭,也都一连睡了几天才缓过劲儿,这会儿跟云将军他们一起去迎驾了。” 听得言离忧回答,温墨情稍稍安心。 倘若没有何宗主等人舍命保护,温墨情根本没命走出沙场。竭尽可能止血也好,乱兵围剿中为他杀出血路直至与援军相遇也好,原本一百余人的精锐队伍为救一人拼到最后仅余四十八口,对中州武林而言,无疑是极其巨大的损失。 但没有人觉得后悔,得知温墨情性命无忧,渊国也将迎来胜利曙光时,所有人都开心得相互击掌拥抱,甚至喜极而泣。 看了太多死亡,生的喜悦,如此珍贵。 稍稍翻动,温墨情侧着身子面向言离忧:“我昏睡这几天战况如何?我记得,似乎是遇到了赤魂军和——” “先闭上嘴,听我说。” 毫不客气打断温墨情,言离忧不由分说拉过他的手,轻轻挪方到自己小腹上,带着他掌心感受微微隆起的肚子下那片温暖希望。 温墨情愣了许久。 “早上吃了多少东西?撑成这样?” 言离忧倒吸口气,温柔表情消失无踪,捧着温墨情的手狠狠一口咬下:“你才吃多了!还能不能靠谱一点?再不解风情也没这么荒唐的啊!” 嗤笑一声,温墨情抽回手,主动在言离忧小腹上轻柔摩挲。 聪明如他,怎会不知言离忧想要告诉他的讯息? 又一个生命将要诞生了,属于她的,也是属于他的,是他们历尽波折的感情所孕育出的最美花朵,承载着他们希望的骨肉至亲。 “什么时候发现的?”眸光变得多情,温墨情拉过言离忧靠在自己肩头,语气低柔。 “两个月时就有反应了,想给你个惊喜,所以一直没让他们告诉你。” 这惊喜的确够大,大到温墨情措手不及,迫不及待想把言离忧揉进怀里疼惜一番,却碍于伤势不敢乱动。 忽然想到什么,温墨情皱起眉:“挺着肚子跑来跑去,你就不怕伤了孩子?这是我儿子,比皇帝还金贵,你再这么天上地下四处乱窜,回去我就把你锁房里。” “我又不是猴子,怎么天上地下四处乱窜了?”撇撇嘴,言离忧一脸不满,动作却轻缓许多,“你儿子不就是我儿子么,你这当爹的疼他,我这当娘的就不疼?要不是怕你出事,我才不会跑到这里来吃苦受罪。” “一说上战场,你不是比谁都积极?” 最了解言离忧的人非温墨情莫属,一句话就足够轻轻松松击破她的理由借口,让言离忧哑口无言,横翻白眼。 静默少顷,两个人不约而同发出笑声,默契至极。 这感觉,就好像每一个普通家庭般,充满柔情和幸福。 “离老远就听两个人叽叽喳喳的,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平日里可不见世子这么多话。”朗笑声自房外由远及近,云九重招呼也不打一声径自推开房门,笑容满面,“我说陛下啊,您可得好好惩治世子一番,世子见了谁都一脸欠他钱似的表情,连陛下都不例外,这算不算是大不敬?” 云九重之后,一身紫金九龙帝袍的温墨疏抬步迈进,和煦笑颜雍容优雅。 “世子的笑容只留给言姑娘,旁人注定无福享受。”云九重将椅子搬到床边,温墨疏从容落座,“怎么样,伤势可有好转?听闻你在战场受伤生死未卜,朝上那些大臣一个个急得不行,生怕秋楼主迁怒于朝廷,一气之下派楼阁主来颠覆新朝。” 温墨疏说的自然是玩笑话,但并非天方夜谭。 宛峡之战中,令天下为之震撼的除了南凛所带领赤魂军,还有只在传闻中偶尔被提及的杀手组织乱雪阁。 温墨情带着三百江湖豪杰力战右翼,而楼浅寒只带了五十六个手下纵横整个战场,这五十多人的小队伍所杀敌兵却远远高过任何一支千人役,在宛峡战场上留下一个又一个杀戮奇迹。 自然而然,乱雪阁与楼浅寒的名字化为一种畏惧被深深铭记。 “以前并不了解所谓的江湖,天真认为江湖人士之所以不受束缚是因为朝廷不愿理会罢了;如今我总算明白,为何先帝们都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实在是江湖人太难管束,也太过可怕。” 回想云九重对战事的描述,温墨疏仍心有余悸,感慨中又不免对恣肆潇洒、快意恩仇的江湖多了几分憧憬。 他是拥有天下的帝王,唯独自由这种东西,永远不属于他。 从温墨疏进门开始,温墨情就以一种怪异眼神接待,及至温墨疏坐到榻边与言离忧相邻,温墨情忽地做出意料之外举动——温墨疏正在感慨,他却没有听,而是蓦地把言离忧从后抱住,像是披风一样挂在言离忧身后。 “……世子还是这般小气。”温墨疏微愣后失声哑笑。 “坐去那边。”面对已是帝王的温墨疏,温墨情指着桌边圆凳毫不客气下令。 出了名的君子楼铁公鸡,对待自家媳妇亦是如此抠门,被别人多看一眼都不高兴。言离忧了解温墨情脾性,明白到如今温墨情仍对她和温墨疏曾经那么一段缠绵悱恻耿耿于怀,却并非恶意,也只能尴尬叹息,一笑置之。 温墨疏来时被唐锦意叮嘱带来不少孕妇需用补品衣物,言离忧浅聊几句后就随云九重去取东西,留下看似水火不容的温墨情和温墨疏在房内,似乎并不担心二人相处是否愉快。 “现在只剩下霍斯都帝国孤军作战,在没有粮草辎重补给的情况下支撑不了太久,我想,春天之前怎么也能结束战事了。”温墨疏率先开口,从袖中掏出两封像模像样的国事书信放到榻上,“这是南庆国、青岳国和铎国降和书,他们正在从战场撤回兵马,世子可有什么意见?” 南庆国等都是小国,经不起长期消耗征战,一场战败足以让他们心惊肉跳不敢再犯,没必要咬死不放。 温墨情点点头,眉心皱了一下:“连嵩应该不在青岳国内,否则青岳国朝臣不敢自作主张求和。看来有必要去霍斯都营中摸一下情况,大概连嵩就藏在里面。” “楚辞也这么说。他觉得正是因为连嵩的怂恿,霍斯都才会选择两伤之法决一死战。不过这次说什么也不能让你再参与了,否则我会被言姑娘恨死。” “叫她世子妃。” “有什么区别吗?”温墨疏苦笑,见温墨情固执坚持,只得无可奈何点头,“好好好,我明白了,以后叫她世子妃就是。” 能彰显自己所属权的细节,温墨情一点都不肯松动,满满的孩子气与他孤傲冷漠形象大相径庭,直逼得温墨疏哭笑不得。 言离忧属于他温墨情,是他的妻子。 温墨情执拗强调的,不过是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罢了。 温墨疏大致将现况对温墨情说了一番,并将朝廷至今争议未决的矛盾摆出来,温墨情也没让他失望,干脆果断地站到主和派一边。 “换做是中州其他国家,一战到底无可厚非。但霍斯都毕竟是异域强国,远兵作战输给我们不代表在他们的地盘也会输,若我军追击过远便会陷入不利境地,胜负再难预料。再者战事持久,如今军中上下都疲惫不堪,百姓也期望早些恢复安宁,没必要将战事拖得更长,以目前状况,大渊消耗不起。” “那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倘若霍斯都那边有撤兵意图,留条生路由他们走吧。”顿了顿,温墨疏语气有些迟疑,“慕格塔公爵呢?还有再联系的打算吗?” 提起赫连茗湮,温墨情不再像刚才一样干脆,凝眉沉思少顷才道:“原本不想再有关系,可上次钧白出事时,有些事情让我很在意。如果有机会的话我想与茗湮再见一面——不只是为了离忧,也为一些尘封太久的真相。” “真相吗……”温墨疏呢喃自语,似是又想起了什么。 第339章 前尘往事 又一夜无眠后,赫连茗湮终于等来天亮。 走出房间,外面一片混乱,将士们都垂头丧气沉着脸色,比阴霾的天空还要低落。 战败了,要回家了,该高兴还是该沮丧?这种复杂心境又该以何名之? 昨天柏山在三军面前说出兵败撤兵的决定时,许多将士都哭了,被泪水占据的眼眸中有不甘、不舍,更多的是悲伤。 这场战争是他们发动的,起初只想夺回曾经属于他们的土地,让那些流浪在异国他乡的同胞们回到故土不再受压迫;到了后来,一切都变了味道,他们拯救了许许多多流离失所的同胞,却永远失去了更多的年轻战士。 得与失之间,孰重孰轻? 赫连茗湮总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 其实这场战争早就注定了吧?很多年之前,在她哭着看两个妹妹被送走时,在某日她见到师父,被师父抱住失声痛哭时,在她忍着心痛从温墨情视线中消失时…… 她这一生,甚至可以说霍斯都的这一程历史,早都被编排写定。 “大人,青岳国那两个人趁夜逃走了。”气喘吁吁的士兵来报,脸色很不好。 “走就走吧,想要困住那两个人比登天还难——对我们而言。”赫连茗湮深吸口气,朝那士兵勉强笑笑,“辛苦了,去休息休息吧。” 那士兵没有立刻离开,踌躇半天,小声问道:“大人,我们真的就这么回去吗?好不容易打到这里……” 环顾四周,赫连茗湮怅然所失:“你看,来的时候我们有好多好多帐篷却还是不够用,总要很多人挤在一起。可现在呢?许多帐篷都空置了,那些人再也回不了家,连尸骨都要留在异乡……已经够了,想想在故土翘首企盼家人,不能再让他们伤心。” 千万里征程总有思念牵扯不断,可这思念,能盼得心头人平安归家的有几份? 也不知是受战败事实影响,还是心里本就有份失落,赫连茗湮怎么也打不起精神,到柏山面前时仍低着头神情黯然。 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同样心情低落的柏山只能紧紧拥住赫连茗湮,眉梢眼角病色未去,反多了几丝惆怅疲倦。 “渊国回信已经收到,他们答应不再追击。至于我们提出的要求,渊皇承诺会仔细考虑,等我们回到霍斯都重新遣使入帝都再正式交涉。”放开手,柏山面带愧色,“绮罗,一直以来辛苦你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补偿。” 赫连茗湮笑笑:“我和萨琅堂兄支持柏山哥哥,这是我们自愿的,不需要任何补偿。只是这趟回去少不了要被长老们刁难,柏山哥哥想好要怎么应付了吗?” 霍斯都的体制与渊国略有不同,国君手中并没有掌握全部权利,另有一部分权利在长老院手中,若是长老们认定柏山这个国君不合格,以后再想做什么决定就不容易了,必定处处受绊。 柏山眉宇间闪过一丝紧张,舔了舔干涩嘴唇:“我……其实长老院担心的不过是百姓们会因为吃败仗心生不满,甚至因此闹事,我想的话……如果有什么事可以让百姓们更加关注,把注意力从战败一事上挪开……” “转移焦点吗?这倒是不错的办法,可是如今哪有什么事比战败更令人关注?” 赫连茗湮对柏山并非什么都了解,见柏山吞吞吐吐似是有所顾忌,善解人意地给予耐心安静等待回答。 磨蹭好半晌,柏山把自己憋得够呛,总算下定决心倒吸口气,认真地望着赫连茗湮双眼:“绮罗,我知道你还爱着温墨情。只要你愿意,我可以为你扛下长老院的压力,你就留在渊国和他一起;如果你不想留下,那……回国后,我们成亲吧。” 这样突兀的询问,令得赫连茗湮呆愣原地。 柏山对她有情,这点毋庸置疑,但他们之间的感情与她和温墨情之间不同,是从小一起长大、最最亲密无间的兄妹之情,而非爱情。 当然,她也明白,柏山娶她并非出于感情上的渴望,而是为了霍斯都——朝臣百姓有目共睹,都知道她是仅次于柏山对霍斯都贡献最大的人,他们的结合,必然凌驾于战事之上,足以让百姓们暂时忽略战败带来的颓废情绪。 况且,霍斯都国内也的确没有更适合柏山的女子,他的心,永远都在为霍斯都人民跳动。 看起来,这么做没什么不妥的地方,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赫连茗湮自己都说不清楚,突然掉下的眼泪是为了谁。 心,真的很疼。 及至此时赫连茗湮才发觉,原来倥偬而过的时光并没有削薄她对温墨情的思恋,反而让那份遗憾更浓,更沉重,更悲凉。 她对他不曾说出口的深爱,从未改变。 ※※※ 隆和二年二月,霍斯都帝国军彻底撤出中州,霍斯都盟国与渊国之战,终于落下帷幕。 言离忧本想直接回定远郡照顾温墨鸿和碧箫,温墨情却没有同意,而是把她带回了帝都凤落城。 事实上霍斯都本可以将战事再拖上一段时间,但柏山没有选择如此,在温墨疏作为渊国皇帝下达劝降书之前便主动联系,提出议和撤兵。柏山作为国君不便亲自前来渊国,议和使者仍选了赫连茗湮担任,而温墨情的意思是,他还想再见赫连茗湮一面。 “我也要一起去?” 会面当日,对于一早就被叫醒这件事,言离忧多少有些惊讶。 温墨情把言离忧从被窝里拎出,有条不紊为她穿好衣衫,头也不抬:“当然要去,你不去,我和她有什么可谈的?” “你们能谈的不是很多吗?风花雪月啊,人生理想啊,远大抱负——别闹别闹,我不说了还不行吗?”带着酸味儿揶揄上两句,言离忧立刻被温墨情挑着眉梢捏住下颌,四目相对,立马落下阵来。 关于温墨情的专一程度,言离忧还是很放心的。 怀孕近五个月,言离忧的害喜反应渐渐停止,一日比一日鼓起的肚子已经十分明显,不过身子还是略显消瘦,时不时会感到浑身无力。 赫连茗湮见到温墨情夫妻二人时,温墨情正小心翼翼搀扶着言离忧,表情眼神与寻常夫君并无不同。按耐下心中酸楚,赫连茗湮维持着与生俱来的优雅得体,向二人颌首致意。 “来这边坐。”温墨疏将靠近火盆的位置让给言离忧,自己跑到楚辞身边坐下。 看上去,这不算是一场严肃正式的会面。 “大致安排都已经商定妥当,具体细节明日上朝再议,毕竟朝臣那边才是问题最多的。”温墨疏简单解答了言离忧的困惑,看了温墨情一眼,谨慎道,“今天是我自作主张安排大家提前碰头的,世子想要了解些什么我并不清楚,如果是不想外人知道的事,我——” 不等温墨疏说完,温墨情淡然打断:“皇上只管听着便是,我想得到的答案,或许与皇上有许多干系。” “那我呢?”楚辞指了指自己。 “碍眼。” 楚辞和温墨情就好像一对儿天生冤家,到一起总要互相抬杠。言离忧暗中捅了捅温墨情,飞过去一个白眼,总算让二人稍稍安静。 前番作为副使的萨琅此次没有同行,赫连茗湮一个人颇显势单力薄,而面上从容风华依旧:“感谢渊皇陛下接受我国主君所列请求,霍斯都国也会谨遵约定,但使我主君在世一日,决不让两国再生争端。另外,主君还让我向定远王世子转达谢意,多谢楼阁主手下留情。” 乱雪阁杀手们捣毁了霍斯都大军火器库却没有伤人,这是温墨情特地叮嘱楼浅寒的结果,但这件事旁人并不清楚,赫连茗湮能猜到此事内中曲折并道谢,可见对温墨情十分了解。 温墨情对赫连茗湮道谢没做任何回应,略略沉吟,目光意味深长:“我做事必有目的,你应该明白。” “自然。”赫连茗湮端坐,眼神宁静平和,“想问什么尽管问,大概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赫连茗湮和温墨情之间缘分已尽,以二人拿得起放得下的性格,拖沓到现在依旧当断不断委实不该。言离忧悄悄把手掌放到温墨情掌心里,有意无意轻咳一声。 “青莲王的事么?”压低声音,低低询问只容温墨情听到。 温墨情只是握住言离忧手掌,没有回答,而是直接问向赫连茗湮。 “青莲王在大渊期间所作所为,你是否了解?” 赫连茗湮点头:“每隔一段时间都会通信,基本上都知道,她从不瞒我什么。” “那她做了许多令人发指的事并且被百姓怨恨,这些你可知道?她这么做是个人行为,还是受谁指使?” 这个问题似乎有些复杂,赫连茗湮没能立刻回答,稍作沉默反问道:“如果我说那些坏事并非离忧所为,她只是背负了不该背负的骂名,你会相信吗?” “以前不信,现在,不得不信。”温墨情有意无意看了温墨疏一眼,回答语焉不详。 问答对话在赫连茗湮与温墨情二人之间进行,偏偏一边听着的言离忧和温墨疏才是最紧张的,当温墨疏听到赫连茗湮若有所示的反问时,年轻而稳重的面庞上掠过一丝惋惜。 “果然,青莲王并没做错什么,真正祸国殃民的人是父皇。我不明白,青莲王明明是无辜的,为什么她不把真相说出来?不管别人如何,至少我会听,会相信她的话。” 青莲王,先帝。 一些奇怪记忆被唤起。 言离忧凝眉垂首,回想着与青莲王有关的蛛丝马迹,蓦地脑中一道灵光闪过,恍惚脱口。 “因为……青莲王真正爱着的人,就是先帝吧?” 第340章 双生双落 霍斯都帝国漫长历史中,有一段最不堪回首的过往,那是积压在霍斯都历任国君与百姓心头的伤,亦是难以洗刷之耻辱。 百多年前,正是渊国最强盛时,而陷入内政混乱的霍斯都帝国几近瘫痪,并因此接连被渊国强行夺走数个州郡,数万霍斯都族人沦为异乡悲客。 可笑的是,渊国对这些土地百姓并不在意,被铎国阻隔的几个州郡竟然放手不顾,仅留下与本国接壤的几个;而那些原本居于这片土地上的百姓,他们被夺走房屋、失去家园,成了无处可以的流浪者。 这份仇恨是畸形的。 渊国对这段历史几乎没什么印象,而霍斯都帝国百年来一直抱着仇恨伺机报复,如柏山,如赫连茗湮,都是被这份仇恨束缚不得脱的人。 以及,言离忧和言轻愁姐妹。 上任慕格塔家主是个不愿受拘束的人,旅居渊国的几年中遇到了此生挚爱的妻子,并孕育了离忧和轻愁这对孪生女儿,随母姓言。可惜的是,当慕格塔这位俊朗的家主回国后,他便失去了选择生活的自由。 在深爱的妻子患病而终后,他带着两个女儿回到故土,没想到这两个女儿因为一半敌国血统被推到风口浪尖,所有长老都对他与渊国人结合的举动大为不满,十分愤怒。 紧接着便发生了让赫连茗湮一生都无法忘却的痛苦一幕。 “长老院坚持让离忧和轻愁去渊国做奸细,以此证明对霍斯都的效忠,为了控制她们还特地找来巫祝落蛊。那年我们还都是未经世事的小孩子,分别时根本不懂得将要面对的是什么,只因为就要再不相见哭得一塌糊涂。离忧和轻愁离开后大约半年,父亲偷偷带我去了一趟渊国,在安州,我们遇到了一个人,很快,那个人成了我和离忧、轻愁的师父——我们这辈子唯一的师父。” 从遥远回忆中解脱出来的赫连茗湮带着一种莫名表情,似悲似痛,却带着满怀追忆的淡淡笑容。 “师父给我们讲了许多渊国的事,历史,文化,传说,还有神秘的中州江湖……也许就是从那时起,我对渊国有了极深的感情。” 言离忧不太明白为什么赫连茗湮要把话题这这么远,直到赫连茗湮提起在渊国认了师父才隐约有几分预感——这个人必然影响赫连茗湮至深,而且,与青莲王和孪生姐妹言轻愁的命运有密不可分的关联。 “安州……”与言离忧的关注点不同,温墨情齿间噙着熟悉的地名,忽而垂下眉眼,语气中似乎努力抑制着某种情绪,“你说的这个人,与我也有关,对么?” 赫连茗湮身子一震,过了半晌才慢慢点头。 “在遇到你之前师父就提起过你的名字,可以说,很久很久之前我就认识你了,而那时的你,还不知道我的存在。” 温墨情的手一直与言离忧的手紧握着,是而言离忧轻而易举地捕捉到他细微颤抖。某种惊诧猜测在脑海中形成,言离忧慢慢抬头看向温墨情,遇到他视线时,分明从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中看到了无奈,以及怎么愿意接受现实的抵触之情。 根据种种表现和赫连茗湮所说细节,就连言离忧也大致推测得出这位师父是谁了。 意外,却知道,这件事早就透出微末端倪。 当初温墨情和言离忧在安州遇到幸存的巾帼军女兵时,穆姑姑曾说桑英将军与一些神秘的异国人走得很近,据穆姑姑对那些人外貌描述来看,是霍斯都人的可能性极大。 深吸口气,言离忧代替温墨情开口:“桑将军是土生土长的中州人,她怎么会参与进你们霍斯都国的险恶阴谋中?” 赫连茗湮一丝苦笑,并没有否定言离忧的猜测:“师父的确是中州人,是大渊的子民,她还曾为大渊浴血奋战。可是,大渊给了她什么?那些年折磨师父的不是病痛也不是四处藏匿的委屈,而是身败名裂、失去所爱的痛苦。未经其事,很难设身处地体会师父的悲愤,我只知道每天夜里师父都会抱着灵位痛哭,和世上任何一位失去夫君的妻子一样。” 尽管赫连茗湮没有明说,其意思已经十分明显。 率领巾帼军抗击外敌、镇守一方的女将军,半生都在为保护大渊土地与百姓奔波,到最后却失去所有不得善终…… 桑英的确有理由憎恨朝廷。 只不过,她的举动未免太过偏激。 许久未出声的温墨疏低低一声长叹:“慕格塔公爵的师父可是指桑英桑将军?我本以为桑将军早已不在人世。当年巾帼军的旧案曾交给四弟墨峥重审,虽然调查之后为桑将军和童将军翻了案,可逝去的人已再回不来,这件事一度让我倍感失落。真没想到,事情竟并非我们想得那样……” 被误解、被冤枉的女将军,平反后倍受追思惋惜的女将军,难道这些也都是假的? 那到底什么才是真的?什么是可信的? 温墨疏隐约听明白桑英在这场蓄谋已久的阴谋中处于什么地位,一种失落怅然之感弥漫心间,不经意望向言离忧,看到言离忧与温墨情十指紧扣的双手时,蓦地又多了一份酸涩痛楚。 太多的事情,他只有做旁观者的资格,根本无从参与到其中。 “桑将军的事暂且不论,我想问的是青莲王。”沉默少顷,温墨情转开话题,依旧盯着青莲王不放,“钧白跟随青莲王多年,很多有关青莲王的秘密他都私自隐瞒起来,包括青莲王的真实身份,接近先帝的意图,以及死去的真相。不过钧白曾无意中透露,青莲王似乎很在乎先帝,我想,这就是为什么青莲王潜伏在先帝身边多年却没有任何不利举动,甚至委屈隐忍直至死去的原因吧?” 如果不是交谈的氛围还算和气,这种逼问口气简直就像审问犯人,内容亦超过了两国约谈会面该有范畴。 赫连茗湮大概也觉得有些压抑,一阵过于枯燥的问答和追忆后,捧着茶杯一点点啜饮茗香,安静许久方才回答温墨情提出的问题。 “事实上,被派到前任渊皇身边的不止是离忧,还有轻愁,接近渊皇的目的也仅仅是打探并汇报渊国内情,只是到后来,一切都脱离了最初安排。” 按照霍斯都帝国长老院的打算,言离忧和言轻愁姐妹到渊国后需混入宫中做宫女侍婢,通过后宫嫔妃之口打探情报,而计划改变源于桑英的出现。 巾帼军被扣上叛军的污名后,桑英藏匿于安州城外,机缘巧合下与乔装成商人的赫连茗湮父女结识,进一步认识了言家姐妹二人。彼时言家姐妹在长老院的要求下学了一些皮毛功夫,桑英对于这么一对儿容貌绝美又会武功的姐妹将被送进宫做宫女一事万分怀疑,百般逼问下终于从慕格塔家主口中套得事情。 “其实父亲一直反对这件事,他更希望离忧和轻愁能在他身边安静生活。当时与我和父亲同行的还有一位长老,父亲本以为能够以此为借口取消计划,没想到,师父当着长老的面承诺,她会竭尽全力帮助离忧和轻愁成为渊皇身边的人,条件则是,离忧和轻愁必须引诱渊皇,让他成为被天下人唾弃怨恨的昏君。” 真相一点点浮出水面,可怕得令人心寒。 巾帼女杰不再是英雄,当双眼被恨意迷惑,桑英变成了一个穷尽毕生只为报仇的极端女人;曾经励精图治的皇帝不再是明君,当绝色尤物从天而降,前任渊皇按照桑英的期待成为了昏聩无道的暴君。 固有认知被彻底颠覆,温墨疏向后深深靠进椅中,揉着额角满面倦容。 “据我所知,青莲王本性并不坏,是父皇亲手将罪名推在她头上,这才让天下百姓对青莲王怨恨入骨。还有一点我不明白,我们所说的青莲王究竟是谁?是那个叫离忧的女子,还是她的妹妹言轻愁?现在的离忧,又是哪一个?” “渊皇在安州遇到的是离忧,完全按照师父要求成长、装扮的离忧,但轻愁紧随其后跟着离忧悄悄潜入帝都,并且在青莲宫修建好后居于地宫内多年。非要追问青莲王是谁的话,我只能说,她们都是青莲王,也只有她们在一起才是真正的青莲王;至于离忧……” 赫连茗湮淡淡目光落在言离忧身上,随即移开,表情里透出一抹揪心。 “离忧和轻愁面容酷似却有不同性格。轻愁一心证明自己想要回到父亲身边,所以总是非常积极响应长老们的安排,在十四岁那年就已经获得长老们信任解去蛊毒。但离忧始终不愿蛊惑渊皇媚乱天下,直到最后仍受蛊毒威胁。” 这番话若在一年前说,温墨疏等人定然迷茫不解听不明白,如今听来虽震惊,却不至于太过意外。 言离忧蛊病发作足以证明她就是真正的言离忧,地宫之下发现的尸骨自然而然属于言轻愁,不过这样一来,另一个问题又随之而来。 “你并不在中州,言姓姐妹又生得面容相同,你怎么能确定活下的是谁、死去的又是谁?”对于这个问题,温墨情体现出格外执拗,似是非要刨根问题弄个清楚明白。 赫连茗湮微微仰头,哑然一声苦笑,却是答非所问。 “再怎么相像,离忧和轻愁终归不是一个人,正是这细微差,让我失去了其中一个妹妹。” 言离忧身上的蛊毒是她与青莲王关系的最确切证明,那么地宫之内那具尸骨,显然属于言轻愁。 第341章 情起情灭 “言轻愁是怎么死的?与……与那个言离忧有关系吗?”言离忧忍不住发问,念到与自己相同的名字时,颇有几分怪异感觉。 赫连茗湮像是被戳到痛楚,又是一阵漫长沉默。 话说出口,言离忧亦发觉自己有些过分,毕竟昔日的言离忧和言轻愁是赫连茗湮同父异母的妹妹,如今两个人都不在了,自己还不停追问那些已经过去的事,无异于在赫连茗湮伤口上撒盐。 可她实在太想了解有关青莲王的事,尤其是在知道桑英将军与这一切有着莫大关联之后。 赫连茗湮向来不是容易情绪激动的人,即便心里难过也只是沉默不语;温墨情见她低着头半天没有开口,轻轻拍了拍言离忧肩膀放开手,重新倒了杯热茶递到赫连茗湮手中,一举一动都透着温和亲近。 点点头当做道谢,赫连茗湮双手捧着茶杯,看杯中自己略显憔悴的倒影微微出神。 “轻愁的功夫比离忧要好,但遇事不如离忧冷静,待人处事也多几分锐气,所以青莲王这个角色多半时间是由离忧扮演,只有在离忧不便时才会让轻愁顶替——这些都是师父的安排。不得不说,师父对渊皇颇为了解,否则离忧也没那么容易获得渊皇青睐。起初一段时间,离忧和轻愁两个人配合得十分默契,许多渊国朝廷秘而不宣的内幕都经她们二人之手传回霍斯都,但好景不长,很快她们就发现渊皇并不简单,甚至很多时候,她们反倒被渊皇利用。” “所谓利用,就是指先帝恣意而为却将罪名推倒青莲王身上那些事?”楚辞突兀插口,面色波澜不惊。 赫连茗湮略带奇怪看了楚辞一眼:“这些事,你早就知道?” “算是吧,零零碎碎一些线索,总不如阁下亲口说出的可信。”楚辞含糊其辞一带而过,旁边温墨疏则十分明白,这些外人并不知道的秘闻有一半是他告诉楚辞的。 劳民伤财建青莲宫、挖运河,对许多提出进谏的大臣予以威胁甚至是残忍酷刑,还有不少收受贿赂任用不当官员的丑闻…… 有些可能是冤假错案,但有些罪行只有可能是青莲王犯下的,任何人都无法栽赃,至于哪些是青莲王做的,哪些是先帝做的,温墨疏很难仔细辨清,能推断出的答案仅有一个。 青莲王也好,先帝也好,谁都不是为大渊和天下百姓着想的人。 楚辞恢复沉默,赫连茗湮也开始继续她的回忆。 “渊皇这个人阴晴不定、喜怒无常,表面上看他似乎将世间所有珍惜东西都给了青莲王,宠溺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而实际上,轻愁曾在信中抱怨,渊皇本人做了许多恶行,并将所有罪名都编织出与青莲王有关的借口,令一切恶行看上去都像是青莲王做的。这些我本不该多说,毕竟是渊国内政,但正是由于渊皇这种矛盾表现,最终导致离忧和轻愁出现分歧。” “分歧?她们的使命不就是扰乱大渊朝政么?倘若渊皇如你所说是个狡猾昏君,那正好合她们的意图,对霍斯都帝国大为有利,还有什么可分歧的?”言离忧蹙眉,话音甫落便被温墨情暗中捅了一把。 先帝狡猾昏庸这种话,当着温墨疏和楚辞的面说出来实在不妥,毕竟是血脉相连的父子关系。 意识到自己一时失态忘乎所以,言离忧尴尬闭嘴,好奇目光仍忍不住悄悄打量赫连茗湮。 一声幽幽叹息漫开,此时赫连茗湮黯然神情与她一贯风姿颇不相衬,隐隐带着几分令人想要怜惜的柔弱,就连言离忧都忍不住想要柔声细语去安慰几句。 “也许,这就是宿命吧。”以虚无缥缈的感慨作为开头,赫连茗湮与言离忧平静对视,“长老们只把离忧和轻愁当做棋子,谁也未曾料到,离忧竟然真的爱上渊皇,到最后把自己都搭了进去。” 果然如言离忧推测那般,青莲王不是媚惑君心的妖女,她的爱恨也没那么简单——或者该说,青莲王的爱情过于复杂坎坷,难以揣测。 当所有人以为她对先帝也许有那么一两分感情时,有人跳出来说这是一场阴谋;而当阴谋大白于天下时,人们又恍然发现,原来将这阴谋毁掉的,正是青莲王对先帝不该有的爱意。 “离忧和轻愁没能在父亲身边生活太久,她们得到的关心很少,所以一旦有人宠着她们、护着她们,她们的心很容易就会被俘获——当然,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猜测,事实如何只有离忧自己知道。总之与渊皇过多接触中,离忧爱上了不该爱的人,这让轻愁十分担心。” 言轻愁发觉同胞姐姐愈发不对劲,及时与赫连茗湮通信说明情况,但山高水远,那封信到赫连茗湮手中已是数月之后。这期间,言离忧作为青莲王做了许多不该做的事,包括为先帝承担罪名,忍下旁人怨恨责骂,以及与孪生妹妹发生激烈争吵。 先前的言离忧不愿再为长老们做傀儡,想要找机会向先帝坦白一切求得原谅,这种天真想法遭到言轻愁极力反对,一方面是为姐姐好,不希望她罔顾身负蛊毒的事实为不值得的男人牺牲,另一方面也是因言轻愁不懂,那个看似昏庸实则清明,却比谁都要冷酷无情的帝王究竟哪里吸引了自己的姐姐。 再之后的事情就慢慢与温墨情扯上关系了。 赫连茗湮急需一个理由与青莲王接触,交情匪浅的温墨情便充当了这个被蒙蔽利用的角色,于是霍斯都帝国身份高贵的慕格塔公爵家长女化名赫连茗湮,以舞师的身份进入帝都,成了青莲王“一时兴起”招来的舞技先生。 “那时我并没有刺杀渊皇的打算,实在是看离忧陷入情网难以自拔,不得已才出此下策。”面对温墨情冷漠视线,赫连茗湮选择回避。 她没有勇气与温墨情对视。 欺骗,利用,当这两个词横亘在她和温墨情之间时,任何辩解都是苍白无力的,哪怕是她最纯净的眷恋。在过去的那些年岁里就是这种愧疚折磨着她,让她不敢正视与温墨情之间的关系,更不敢对他表明心迹,直至某天她不辞而别。 上天注定,她与温墨情有缘无分。 对此,温墨情好像已经不再纠结,过于平淡的表情连言离忧都觉得有些难以理解。 “在没有劝服青莲王的情况下你才选择了行刺,是么?”回到言离忧身后,温墨情站得笔直,眼神淡漠得让人心寒,“按情况推断,当时青莲王不可能同意你去刺杀先帝,那么为你提供机会的人,显然是言轻愁,而非青莲王。” 忍着心口微痛,赫连茗湮长出口气缓缓点头:“没错,刺杀渊皇是我和轻愁背着离忧定下的计划。当时我并没有想太多,单纯以为杀了渊皇就能斩断离忧的痴念,若是换做现在我绝不会那么冲动,可这世间没有后悔药,已经发生的事不可能挽回。” “如果刺杀成功,你会更后悔。” 有关温墨情和赫连茗湮之间的关系,温墨疏一向秉着能不问就不问的原则,然而看眼前情景,显然温墨情已然为当年之事动了火气,否则不会以这么冷硬的口气回应。 悄悄向言离忧递了个眼色,温墨疏试图岔开话题打个圆场:“刺杀先帝这种事,慕格塔公爵不该拿到台面上来讲,不管怎么说这里是大渊。罢了,这件事就当谁也不曾听说,慕格塔公爵还是言归正传吧。” “说是言归正传,除了我刚才说的那些,倒也没什么其他了。”不动声色微微颌首向温墨疏致谢,赫连茗湮恢复常色,“自那以后,离忧便不再与我书信往来,仅有的一些消息都是从轻愁那里传来的。不过好景不长,不到一年后,我连轻愁的消息也收不到了。” 因为,言轻愁在温墨情带人血洗青莲宫之前,就已经死去。 胸口的沉闷愈发严重,言离忧连连调整吐息,仍觉得像是被巨石压着一般,语气也不由几分迟滞:“轻愁她……她是怎么死的,你知道么?” “不知道算不算是报应。轻愁和离忧因为行刺渊皇的事闹僵,为了不让离忧被感情所累,轻愁下药迷昏离忧后进宫试图再次刺杀,结果半路被人伏击……所有这些我都是从后来离忧寄的信中才得知。那封信几经辗转,到我手中时,离忧也已经不在人世了。” 这句话后,赫连茗湮许久没有再开口,面庞低垂,颇有几分娇弱之感。 纵是有着女公爵的高贵身份地位,接连失去母亲、父亲、一双妹妹,如今的赫连茗湮除了虚名外还有什么?没有亲人在身边,一个人站在孤零零的房间里,那种寂寞凄凉之感,又有几人能够体会? 言离忧忽然想起自己刚到这个世界时那种感觉。 身边有人,却无法交付信任,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也不知道究竟为了什么活着。 或许,此时最了解赫连茗湮感受的人就是她了吧? 有些讽刺,亦有些不该有的心疼。 毕竟,这具身体与赫连茗湮血脉相连,是她怎么不承认仍有切实关系存在的姐姐。 “有关青莲王姐妹的谜团是笔糊涂账,连你都不能完全了解的话,也许永远都不会有完整真相了。现在想一想,其实也没必要更深追究下去,如今答案已经足够解释一切了。” 扶着温墨情手臂缓缓站起,言离忧向赫连茗湮轻轻鞠了一躬:“我有些累了,先去休息——你走时记得告诉我,我去送你,就当是替言家姐妹尽最后一点亲情。” 第342章 别离相聚 言离忧离开时深深望了温墨情一眼,且故意让温墨疏送她回去,显然是想给温墨情和赫连茗湮一个独处机会。 楚辞足智近妖,自然明白此时自己不该当多余的人,寒暄几句后也默默告辞。 赫连茗湮看着缓缓关上的房门,嘴角一丝怅然笑意:“时间过得真快,记忆里离忧还是个孩子,如今见面,她竟快要为人娘亲了。” “我倒不觉得快,和她在一起,每一天都很踏实。” 不知是有意无意,温墨情与赫连茗湮唱着反调,面上仍是淡漠神色。 他一向孤傲,尤其在童如初和巾帼军出事后,更自责到不愿与人接触,直到在安州城与她相识。 赫连茗湮不是个自以为是的人,但她很清楚自己在温墨情心中的分量,尽管如今的她远不如言离忧,但至少在当年,在属于他们的安州城里,让他终于能敞开心扉重拾笑容的,是她。 正因如此,昔日的背叛才会让他刻骨铭心,沉积在心底。 “对不起。” 除了道歉,赫连茗湮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温墨情沉默半晌,终于露出一丝丝柔和表情:“离忧让我留下来不是为了听你道歉。” “我明白,她是想给我道别的机会。”赫连茗湮笑笑,如释重负长出口气,“很多时候我有种感觉,她还是我认识的那个离忧,善良,沉稳,不愿让别人为自己担心。不过她比离忧勇敢很多,也坚定许多,至少她会坦白自己的感情,而不是像离忧那样。” “青莲王的事不必再提,今天特地找你来问这些话,不过是想让离忧安下心。”顿了顿,温墨情微微蹙眉,“离忧的蛊毒很快还会发作,也许不久之后我就要带她去霍斯都寻找解蛊之法,到那时……” “到那时,我会尽可能不出现,不让她再想起这些事情。” 温墨情点点头,也没其他话可说,在赫连茗湮恋恋不舍目光下离去。 她和他之间,永远不会有执手相望泪眼那种凄然告别,一如当年在安州城相见的自然,也是因为,温墨情并不希望这段感情连分别也要有个隆重仪式。 萍水相逢的人生过客,缘分,早已不在。 也许这样做很残忍,会被人认为是冷血无情吧?走出房间后,温墨情在明媚阳光下忽然浮现一抹转瞬即逝的笑容。 他坚信,自己只是选择了对赫连茗湮和言离忧两个人而言,最好的决断方式。 ※※※ 战火平息,山河初定,各地奏折如雪花般纷至沓来,温墨疏作为新帝有多忙碌可想而知。 即便如此,他每天还是会坚持做两件事—— 早起去探望唐锦意,下朝后招来太医询问言离忧状况。 随着时间的推移,言离忧身上蛊毒有渐渐重新发作的趋势。温墨情在诸事交代妥当后便立即着手准备去霍斯都的行程,一旦言离忧状况不妙,他们两个人会立刻离开帝都。 心里万般期盼言离忧能够好起来,又为这一次不知何时才能重逢的分别感到失落,温墨疏就在这种复杂心情煎熬下度过了数日,直到另一场分别突然插入。 一封短信,三个锦囊,言简意赅的解释,以及未雨绸缪的定国良策。 留下这两样东西后,楚辞带着春秋不辞而别。 “他知道,如果提前告诉陛下的话,陛下一定会不惜一切挽留,那会让他觉得左右为难。” 解释这一切的人是君无念,作为站在相同立场上的谋臣。 尽管在那张年轻面庞上仍残留失去挚友的自责悲伤,但至少他已经能够露出淡淡笑容,能够继续为自己肩负的使命重新站在众人面前。 “楚公子的身份,墨情已经告诉陛下了吧?能看到大渊重新恢复盛世安宁,他的心愿也算是完成了。我不知道他是否和狐丘国君有什么约定所以才会突然离开,不过这样的结局,无论对哪一方面来说都是最好不过的,至少狐丘与大渊之间可有半世安宁。” 君无念的劝慰不无道理,温墨疏却怎么也无法释然,总觉得,自己的心又缺失了一块。 陪伴在身边多年,他却一直被蒙在鼓里,直到楚辞离去方才得知,那个一颦一笑都风华无尽的谋士竟然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兄长,而且,是父皇最疼爱的一个。 似乎他曾经知晓的一切都被颠覆了。 “不管怎么说,楚公子心中一直揣着大渊的江山社稷,即便明知将要离开也竭尽全力在为大渊的安定谋划。”似是为了安慰温墨疏,君无念难得挤出一丝笑容,“大渊战乱甫定,最怕的就是再生变动。楚公子留下那封信不过三言两语,却将狐丘国和大渊日后关系敲定,尤其是那句‘王权未易,永世为睦’,足可消除对狐丘国那边的提防了。” 与狐丘国君燕北玄签下的一纸约定将带来数十年边陲安稳,深深了解温墨疏的楚辞甚至没有提前将这件事告诉他,自作主张缔结盟约。不过当然,温墨疏对此绝对不会有异议,亦不会责怪楚辞僭越皇权。 由始至终,楚辞所做都是为了大渊。 “对了,后宫的事进度如何?”温墨疏突然转换话题。 “有淑仪皇后打点,诸事顺利。先帝后宫宫嫔十三级总计一百一十九人,除二十三人坚持留在后宫外,其他全部领了足银离宫;剩下这二十三人近期内会由内务府和淑仪皇后拟定封号,统一搬到内宫七处宫殿安养余年。” 又一件事落定,温墨疏长舒口气:“以后后宫就交给锦意打理,想来不必用旁人操心。只是苦了她……” “淑仪皇后心中有四皇子,身边还有麟儿,这辈子不会再奢求什么。虽然我也觉得有些可惜,但这样,也许是最好的结局了吧。” 温墨疏有意无意看了君无念一眼,低下头,无声轻叹。 “你呢?以后有什么打算?” 众所周知,君无念曾是四皇子温墨峥的谋士,且他曾为温墨峥与温墨疏的帝位之争贡献不少力量。温墨峥死后君无念一度消失在众人视线中,直至与霍斯都帝国决战爆发之前才又出现,一改儒雅文臣风姿挥起刀剑,也算前线功不可没的江湖人士之一。 然而在烽烟消弭后,他要何去何从,一直是盘亘在温墨疏心头的疑问。 “想一想,我也没什么地方可去。”君无念一声哑笑,挥挥手面露无奈,“这一番战乱,师父改变初衷同意君子楼卷入世事,我也有了重归师门的可能,但在外漂泊多年,再回去总觉得不习惯。其实楚公子走之前我们两个曾彻夜促膝把酒,说了很多耍小脾气的话,其中一句,我猜楚公子一定记得很牢。” 温墨疏微微怔然:“什么话?” 君无念回过头,认真看着温墨疏,少顷,忽地提起衣角单膝跪地。 “君无念愿常侍陛下身边,为完成挚友遗志,鞠躬尽瘁,百死不悔。” 没想到一句询问竟会得来效忠宣誓,温墨疏呆呆站立半天,起初是迷茫意外,而后慢慢明白了什么,眼角眉梢,一点带着淡淡悲伤的温柔化开。 多年相伴,君无念与弟弟温墨峥之间早就不是冰冷的君臣关系,就如当初他们的相遇相识,带着些玩笑味道,也带着宿命一般的虔诚。在温墨峥死后,君无念一定经历了十分难熬的挣扎自责,而这宣誓并非对他,仅仅是想通过他这新继位的帝王来完成温墨峥的遗愿罢了。 这一生一世,全部用来完成一场执念,为一知己,仅此而已。 眉眼间藏着的温柔渐渐温暖起来,温墨疏扶起君无念,平和笑容带着意外戏谑:“君老板肯代替楚辞匡扶大渊社稷,我心里自然求之不得;不过说什么百死不悔就算了——倘若君老板真为着江山朝廷劳累致死,可是会有人来向我索命呢!” 君无念尚沉浸在淡淡感伤里,听得温墨疏调侃先是一愣,而后明白过来,温墨疏是在暗指他和夜凌郗的关系。 “是自己去提亲,还是等我指婚?” “陛下决定这种事情倒是很干脆啊!”君无念苦笑,“我还没有成亲的打算,陛下是看我天天在眼前晃来晃去不高兴吗?” 温墨疏耸耸肩:“不是我不高兴,是有人不高兴牵连到我了。夜将军率领戍边军抵御来犯之敌立下大功,我本打算月初上朝时给他加官进爵的,谁知夜将军从北陲回信,说是宝贝妹妹不允许他回帝都,除非……” 故意把话说一半留一半,温墨疏意味深成地看着君无念。 除非有人能把夜凌郗哄开心,不然夜皓川别想回帝都受封赏,而这重任,除了君无念谁也负担不起。 “君老板曾经向夜姑娘许诺过吧?君子一言,无论是冲着姓氏还是君子楼少主的身份,君老板都不该草率食言。”见君无念还是一脸为难之色,温墨疏故意板起脸收敛笑意。 对于许诺的事,君无念承认得倒也痛快。 “是,当初曾对夜姑娘说过,给我一些时间处理完重要事情,之后会给她的答复。”深吸口气,君无念终于下定决心似的,重重点了点头,“陛下的心意我已明白,稍后我会亲自去信请夜将军和夜姑娘回帝都。” “利落干脆,果然是君子楼的作风。” 得新帝一句赞赏,君无念并未骄傲自满,反倒以半是玩笑半是探寻的目光回望。 君无念什么都没说,温墨疏却明白,这是在反问他的情况。 身为一国之君,他真的要为一个女人清守余生,让偌大的后宫空悬吗?温墨疏低头笑笑,眸子里那抹柔光带着淡淡惆怅,与当年病弱却心怀天下的二皇子并不改变。 对天下来说,这是荒唐的决定;对他来说,则是绝不容许自己改变的惩罚。 第343章 归于尘土 三月中旬,定远郡那边肖伯来信,说是碧箫有好转迹象,温墨鸿在身边陪她时,偶然发现碧箫的手指轻轻勾动。 言离忧询问过所有太医馆御医,都说碧箫能不能醒过来要看天意,但既然有好转迹象肯定就有希望,也算是不枉定远王一片苦心。 承袭定远王封号的,是温墨鸿。 起初有许多朝臣质疑为什么温墨疏要将定远王封号加在温墨鸿头上,一个不能说不能看的残废,要如何承担起相对应的职责?对于这个问题,温墨疏只有一句淡淡回应。 “总不能让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的人继承。” 三月中旬时,言离忧的蛊病又开始复发,这一次,温墨情不再有任何牵挂,带言离忧去往霍斯都帝国一带的想法异常坚定。 “长途跋涉,她的身体能熬得住么?” “熬不住,我背她,走一步是一步。” “倘若找不到解蛊之法呢?” “那就陪着她客死异乡。” 颇有些孩子气的执拗回答让君无念等人均感无奈,却也知道,这是唯一能选择的道路,以温墨情的性格绝不会坐以待毙,眼睁睁看言离忧在沉睡中陷入永眠。 前往霍斯都少不得准备一番,在此期间,温墨情抓紧时间做了几件事。 一是扯着君无念的衣领把他带回君子楼,向秋逝水磕头认错重归师门。 二是去偷楼浅寒新到手的一把好剑,然后被楼浅寒从容不怕打昏丢回言离忧房中。 三是与温墨疏斗酒一整晚,第二天吐得昏天黑地,被言离忧臭骂一顿。 四是带言离忧回了趟定远郡,拜祭定远王夫妇灵位,探望温墨鸿和碧箫并与之道别。 最后一件事是,把初九送回谪仙山顶,并把与桑英有关的那些事情原原本本告诉童如初。 做完这一系列事情已是四月近下旬,天气愈发温暖清朗,正是行路的好时节。许是因为终于有机会痛痛快快做很多离谱任性的事情,温墨情看上去心情好了很多,唯独一件事让他不太满意。 “这么长时间过去,人还没抓到?” 一句话问哑了云九重和温墨疏,只有君无念泡着茶头也不抬,回答得漫不经心:“怎么抓?你和我一起去?又或者你能把浅寒找来让他出马?” 温墨情皱了皱眉,依旧老大不满。 霍斯都与渊国议和撤兵,约定两国交好不互相侵犯,为表诚意,温墨疏主动将远离渊国中心、原本就属于霍斯都帝国的三州七郡归还,而霍斯都承诺许以“大礼”一份。 只可惜这“大礼”不太好送,当萨琅带人打算追缉连嵩时发现,连嵩和孤水根本么留下半点影踪。 君子楼发了江湖令,在整个中州区域内重赏通缉连嵩,无奈数月过去仍没有半点风声,连嵩和孤水如同人间蒸发一般,再没有出现于世人眼中。 “抓不到就算了,反正他也没有多长时间继续作恶。”言离忧挺着肚子揪了揪温墨情衣袖,缓缓摇头道,“你可还记得赫连茗湮从连嵩房中搜出的那瓶药?我和御医们仔细分析过,那药三分是药七分是毒,虽然能让人短时间内精神体力充沛,之后却会造成脏腑更大损伤。” “你的意思是,连嵩吃这种药是在自损?他图什么?”夜皓川错愕不已。 轻叹口气,言离忧低道:“连嵩肤白如雪,须发也是同样的白色,且他眸子不同于常人那种深黑,而是微微泛粉。在旁人看来觉得这是天赋之容或者什么诅咒,其实不过是某种会遗传给后代的病罢了。患这种病的人通常命不长久,少则十几岁,多则熬到而立之年,连嵩若是冒险服食这种药,想来应该是因为寿命将尽勉强维持,就算我们不去找他,他也活不了太久。” “可是不能亲手杀了他,总觉得很憋屈啊!” 夜凌郗一声嘟囔,让众人不约而同陷入沉默。 连嵩所犯罪行罄竹难书,没有他,温敬元所承袭的新朝不会迅速崩塌,也不会这么快引发多国烽烟。然而细想下去,如果没有连嵩,这一切就不会发生吗? 说到底,连嵩只是这一场动荡硝烟的促成者,而非万恶之源。 君无念将茶杯斟满,望着上下翻滚的茶叶轻声呢喃:“连嵩……他做这些到底有什么目的?” 行将就木的人,对权势地位没兴趣,对绝代佳人没兴趣,那他何必挑起这一场场纷争动乱,令得生灵涂炭、血染河山? 言离忧忽然想起蓝芷蓉临死前说的话,心头陡然一动。 “也许,他只是太寂寞,又或者太憎恨给予他不幸的世界,想要拉更多的人陪他一起沉沦在痛苦中吧……谁知道呢?我想,没经历过那种绝望的人,一定无法揣测他的心思。” ※※※ 北海风高日冷的冰山之上,一抹黑色在积雪映衬下尤为刺眼。 再有半个时辰就要日落了,届时天气会更加寒冷,也许还会迎来一场暴风雪,将苍茫万物全部冻结。 孤水紧了紧披风领口,加快行走步伐,背上安安静静伏着的人忽然发出一声沙哑轻笑。 “真奇怪,明明知道我死了你就能得到自由,为什么还想尽办法带我来这里?” 皱了皱眉,孤水没有说话,依旧咬着牙努力向山顶攀爬,被冷风割过的面颊上苍红一片,连手背也冻出几道渗人裂口,露出粉红色的皮肉。 “孤水,放下我,你自由了。” 闭上眼,连嵩试着动了一下,五脏六腑立刻传来钻心疼痛,忍不住发出一声低吟。 “还有不远就到了。”看着呼出的热气在眼前变作白雾缓缓散去,孤水舔了舔干燥唇瓣,“老实些,别乱动,很沉。” 这种地方,又岂止是沉重令人难以忍受呢? 北海,中州极北之地,亦是最寒冷的地方。这里常年冰封、寒风冽冽,足可滴水成冰,就算孤水有不俗的内功护体,长时间行走攀爬仍会让他体力急剧下降,难以抵抗无处不在的严寒。 到这里来的通常只有两种人,一种是豁出性命采摘珍惜药草的药农,另一种,就是跑来找死的人。 “我找死,你也想死吗?”连嵩哑然失笑,睁看眼,被雪色刺痛的眼睛看不清任何东西,只觉得背着自己的肩背很宽阔,很温暖。 他从没想过,自己可以活到现在,而且会有个人心甘情愿陪在他身边。 事实上他是打算在青岳国那座为自己而建的宫殿中了却一生的,还特地效仿青莲宫盖了一间景致宁静的天井,想着等温墨情或是其他什么恨他的人找上门来时,一把火将自己烧个干干净净。 可惜的是,孤水破坏了他的完美计划,将他从被青岳国士兵重重围困的宫殿中拖走,直至这冰冷雪山。 风雪越来越大,孤水固执地向上攀爬,速度渐渐变慢。 在宛峡伏击温墨情时,他受了很重的伤,到现在胸口的淤血还未尽数散去,一个不小心就可能葬送性命。 “山顶有冰棺。” 似是为了不让连嵩陷入昏睡,孤水试着与他交谈,想了半天,却也只挤出这么一句话。 “有冰棺能如何?延我百日性命又能如何?你知道,我这双眼已经看不见想要的东西。”不知是自嘲还是心灰意冷,连嵩的笑声带着几分苍凉味道,“我要的是全天下人给我陪葬,而不是一个无关痛痒的人,再说,我想看见的,如今再也见不到了。” “总说要让人间变地狱,让所有人和你一样知道什么叫不幸,到最后并不见你高兴。” 连嵩觉得孤水的想法总是很奇怪,怪到连他都无法理解,几乎到了幼稚的地步——他的所有计划都功亏一篑,还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尽管,当他发觉孤水在带他往雪山顶峰爬的时候,有那么一瞬动容。 眼前皑皑白雪仿佛化作碧绿野草迅速铺向远方,打在脸上的不再是刺骨冷风,而是那一年飘扬的柳絮,以及柠河畔永远不会停止的幼童嬉闹声。 彼时,他仍年少,孤水还没有名字,仅仅是柠河畔边被一群成年人痛打的少年。 连嵩记不太清当时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大致是他拿出身上所有的铜板换下孤水一条无人怜悯的小命,然后从家里偷来饭菜,和孤水坐在星辉漫天的柠河边狼吞虎咽。 那是他第一次和宅院之外的人接触,感觉很奇妙,很自在。 虽然第二日要面临父亲的打骂和母亲的责怨。 少时的孤水并没有与连嵩产生太多接触,一个是街头摸爬滚打的乞丐,一个是被族人当做耻辱的庶出病子,两个人本就不该有相遇。 偏偏他是连嵩,是那个后来几乎颠覆中州的佞臣。 “再见面时,你为什么不叫我一声?”迷蒙中,连嵩呢喃自语。 “你还记得?”孤水微微一震,脚步放缓,语气却还是那种淡漠带着麻木的感觉,“我以为你忘了小时候的事。” “你的眼神那么凌厉,就好像能把打你那些人瞪死一样,我怎么会忘?不然,何必从一堆人中挑你出来?我想啊……就算是在我身边当个杀手,总比让你混迹在江湖要好吧?你这个人……最不喜欢说话……” 连嵩的声音渐渐弱去,像是睡着一般。 孤水抬头望了望不远处山顶,总是平平淡淡横着的眉毛轻轻蹙起,背手将连嵩背上厚厚披风拉得严严实实。 “等我把欠你的情都还完再死,对你,我只有这一个请求。” 第344章 一世约定 几杯淡酒,一场醉梦。 梦里,那些人都还在,都笑着,好像每个人都很幸福一般。 被温墨情唤醒时,言离忧发现自己竟在梦里哭了,在软枕上留下一片湿漉漉痕迹,颇觉得不好意思。 “噩梦?”轻吻在柔软唇瓣上,温墨情低问。 言离忧摇了摇头。 “是个好梦,让我以为大家都还活着的梦。”伸出手臂勾住温墨情脖颈,顺着他的力量坐起,言离忧看看窗外已是天亮。 穿衣洗漱,整理云鬓,这些事情温墨情早就一手代劳,半点劳累不肯让言离忧沾染,优秀得让言离忧想叫天下男人都来看看,什么才是夫君的楷模。 不过也不是很自由。 “别乱动。”手指轻弹耳垂喝止住言离忧想要弯腰捡东西的举动,温墨情不讲理地瞪了一眼,“我儿子说了,你总乱动他很不舒服。” 言离忧嗤笑:“胡说八道,还没生出来呢,你们爷俩就开始私下沟通了?我这当娘的怎么不知道肚里的小家伙有意见?” “因为你笨。” 这一句话足以让言离忧哑口无言。 “吃过早饭御医会过来给你把脉。无念和夜姑娘应该还没醒,昨晚闹得太凶,他们两个一直应付到天将亮——洞房花烛夜生生被你们几个女人给搅合没了,你们是不是对无念有什么怨恨?” “哪来的怨恨?凌郗是我姐妹,我不舍得她嫁人,多聊几句不行啊?再说笑老板跟凌郗一见如故,性情相投,我总不能扫她们的兴硬把人拉走吧?”言离忧眨眨眼,一脸无辜委屈。 温墨情嗤笑一声,不与她争辩。 君无念和夜凌郗的婚事从订下到执行,总共也就那么半个月时间,热闹盛况却是帝都内权贵世家都难得一见的。 朝廷这边自不必说,以君无念在战场上立下的汗马功劳及如今身份,多少大臣巴不得上前说句话、笑一声,只博他多瞧一眼,又何况这文武双全的一对儿由当今皇帝温墨疏亲自主婚;相比之下更加热闹的是江湖人士,除了君子楼大大小小上百子弟外,尚有不少慕名而来的人,只为见传闻中的君子楼楼主秋逝水一面;另有中州各地知名商贾,带着无数奇珍异宝来讨富可敌国的君老板欢心。 君无念面对人山人海的场面面不改色,夜凌郗却被吓了一跳,以至于平素直爽大胆的她竟害羞起来,闹洞房时紧拉着言离忧和笑风月,说什么都让她们陪着直到深夜。 “当年我们成亲时都没这么热闹。”回想昨晚场面,温墨情语气意外地有些发酸。 “谁让你平时总冷着脸?那些想来巴结你的人都被吓跑了,还谈什么交情……”言离忧翻了翻白眼,咬牙轻笑,“装冷酷,以为自己很帅么?” 温墨情蹙起眉心:“还不是为了你好?我若跟其他女人跑了,你怎么办?” “臭不要脸!” “一大清早就吵吵闹闹的,红莲将军还真是精神头十足啊!”门外长笑打断的温墨情和言离忧戏耍,开门一看,果然是人未至声先到的云九重。 与云九重同来的御医为言离忧仔细把脉,云九重就在一边看小太监们进进出出帮忙搬东西,不一会儿便把大大小小盒子堆积如山。 “皇上这是想通过压死马匹达到不让我们走的目的么?”看着无数药材补品放在面前,温墨情反而不太开心。 云九重又是一阵大笑:“想多了、想多了!这些都是御医从库房里找出的药,每一样都对红莲将军的身体有益。陛下说让你们自己挑挑,有什么需要的就带上,剩下的再让人搬回去。” “就一辆马车而已,换洗衣衫和常用物事占了不少地方,哪里还有位置放这些盒子?”言离忧哭笑不得,抚着圆圆的肚子无可奈何,“皇上的好意我心领了,这些东西是真的没办法带走,不然我想睡觉都没地方。” 那只是句无心的玩笑话,却让云九重的笑容多了几分不自然。 怀胎六月,言离忧正是该安胎静养的阶段,原本温墨情也打算等她生下孩子再考虑去霍斯都帝国等事的,然而三个月的蛊毒拖延过后,言离忧的病症来势汹汹,复发起来比先前更加猛烈,已经不能再等下去。 尽管温墨情早就被告知,这样做很可能会导致言离忧因旅途劳顿而小产。 “孩子的话,以后还有机会再怀,就算没有我也不会埋怨什么,我只要离忧平平安安。” 这是御医和云九重等人试图阻拦时,温墨情给出的坚定回答。 气氛有些尴尬,言离忧发觉自己说错了话,急忙推了下温墨情:“好了,眼看就要到预定时辰,赶紧收拾东西吧,别让皇上和锦姐姐他们等着急。” 四月二十四,她和温墨情即将踏上去往霍斯都帝国的旅途。 温墨疏、唐锦意和君无念等人一早就在城门口等候送行,远远看见小马车缓缓驶来,一向刚强的夜凌郗忽然红了眼眶,咬着嘴唇伏在君无念肩头哭了起来。 此去别离,不知今生是否还能相见,或许言离忧等不到解救,就这么永远沉睡在异国他乡也未可知。 能感叹的,仅一句造化弄人。 “墨情。”马车及近,君无念捏捏夜凌郗冰凉手指,朝走下马车的温墨情笑笑,“按你说的,我没告诉师父和浅寒他们你要走的事;童叔叔那边钟钺、楚扬已经知会过,也没什么问题;现在就只剩下笑老板……不过也没关系,昨晚沐师兄一直陪着她,把她灌得烂醉,就算她醒来追到这里,你们也早就离开了。” 温墨情点点头,淡淡看了夜凌郗一眼:“离忧本想与你道个别,结果出门时又睡了过去。” “多大的事儿,又不是再见不到了。”夜凌郗强颜欢笑,抬手捶在温墨情手臂上,瞪圆水灵灵的眼睛,“呐,昨晚我和风月姐说过的话你记牢了,胆敢欺负离忧,回来后我们一定要你好看!” “他哪里舍得欺负?只有为离忧欺负别人的可能。”难得地,温墨疏开起玩笑,柔柔目光带着几分眷恋,又有几分欲语还休。 看出温墨疏似是有话要说,君无念交代几句后就把众人带走,只留温墨疏和温墨情在马车附近。 回头看眼安安静静的马车,温墨疏笑容渐渐隐去,语气轻柔幽邃:“我不确定让你们这时候离开是否正确,但我和你一样,不希望离忧有事。霍斯都帝国那边,慕格塔公爵下了应该会帮忙照应吧?离得太远,这里什么忙都帮不上……” “管好你的朝廷,别让我半路跑回来,这就算帮了大忙。”温墨情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口气却轻松得很,“前朝最好的文臣武将你都有了,后宫还有淑仪皇后掌控,你这皇帝可算是最安逸一位。也好在万事俱备,否则离忧一定不会这么痛快答应离开。” 温墨疏想要苦笑,却又觉得自己实在没什么该抱怨的地方,叹口气,视线凝聚在马车上便不忍移开。 “你知道,为什么我会下定决心争帝位么?” 动了动眉梢,温墨情平静如故:“我本以为你是为苍生社稷,如今看来,似乎另有隐情。” “从很久以前开始,我一直犹豫到底该不该和墨峥争抢。他年轻,健康,有雄心壮志,除了不太成熟外可以说是继承皇位的最佳人选,即便后来我摆脱痼疾困扰,仍做不到向他那样胸怀天下,万事以苍生为重。” 温墨情没料到这种时候能听到温墨疏吐露真心,想要快些启程的焦急被好奇压下,眸中也多了几丝光泽:“那你是为了谁?别告诉我是离忧,她根本不希望你被权势束缚。” 温墨疏浅浅一笑:“嗯,就是为了离忧,这世间也只有她值得我改变心意,放弃初衷。” “她是我的。” “还是这么小气。我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你又不是不知道,离忧心里除了你之外,再容不下别人。”已然不见任何憔悴病色的面容多了几分阳光味道,温墨疏唇角微翘,眉睫低垂,侧面看去,与有着相近血缘关系的温墨情倒也有两分相似。 轻轻掀起帘帐看向熟睡中的言离忧,温墨疏笑得愈发温柔,亦带着点点感伤:“曾经我以为可以弥补对离忧的伤害,只要付出足够就能挽回她的心。及至看她在你身边露出的笑容,我终于明白,原来从一开始我就不是她心里深藏的人,就算她一时未发觉,终有一天要醒悟过来,也必然会离我而去。那时候起我不再强求这段缘分,我想,与其把她束缚在身边却不开心,莫不如远远看着她的笑脸,至少我心里不会有愧疚。” “所以,你放弃了?”温墨情挑眉,一丝玩味。 温墨疏哑笑挥手:“才不会放弃,我还是会远远望着她,什么时候你松懈了,我不就有机会了吗?” “哦,那我还是带她在霍斯都定居好了。” 如此轻松的玩笑话以前从未出现在温墨疏和温墨情之间,这一日太多事情例外,并不差这一件。 短暂交谈后是绵绵沉默,待到温墨情想起还要赶路时,温墨疏忽然抓住他手腕。 “这江山本不该由我来坐,你比我更适合君临天下,而我坚持到现在的原因只有一个——我会替你守这片大地半世无忧,作为交换,你必须替我护离忧一生幸福。” 阵风吹过。 “你若做不到,便是欺君死罪。” 第345章 盛世终局 江山胜好,春秋易逝,岁月在无声无息的角落里行走,催落多少过去曾经。 隆和八年秋,温墨疏在丰收祭时看着如潮人群不由如此感慨。 时光一晃眼过去,他已不是新登基的皇帝,而是统治者整个渊国,与中州乃至异域国家建立和睦关系的一代明君。却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年轻时发生的那些事情就在昨天,不过弹指一挥间。 “陛下,该回了。早上陛下答应过太子今天会去考他六艺,回去太晚的话,太子可就没时间吃晚饭了。” 身后一身锦衣的君无念浅笑吟吟,仍是过去那般玲珑风范,迫近而立之年的面庞竟不见丝毫苍老迹象,看得温墨疏一阵唏嘘感慨:“旁人都一年比一年老,你却越活越精神,是君子楼有什么灵丹妙药么?麟儿看你总喜欢叫哥哥,听得我心里一阵阵伤感。” “陛下日理万机,要操劳的事情太多,自然显老;我这躲在幕后的人只管出馊主意,不管善后,比陛下轻松多了。”君无念指了指祭坛笑道,“我去看看还有什么需要打点的,陛下先回宫吧,淑仪皇后在观阁等着呢。” 温墨疏召来随侍太监,看了看回宫车马,犹豫片刻后摇了摇头。 “坐车坐得乏,还是步行去观阁吧,锦意不怕累的话,这一路走回宫当散心也不错。” 整天闷在宫中的日子很无聊,尽管忙碌起来无暇他顾,但安静下来的深夜,温墨疏总觉得空落,像是少了些什么。 他知道,他只是缺少一个人而已,不过这份缺憾,这一生都不可能再弥补上了。 “陛下?”走到观阁前,温墨疏仍沉浸在自己的惆怅中,被唐锦意柔柔一唤方才如大梦初醒。唐锦意云鬓高挽,比起以前更有雍容韵味:“麟儿一早就念完了书,吵着要来看祭典,送姑姑劝不住只能带他过来。这不,特地让林护卫先来知会一声,大概再过片刻就会到。” 麟儿已经八岁了,身子有些弱,温墨疏总怕他伤风着凉的不许他乱走,也难怪麟儿这么渴望能来宫外看看祭典。回想自己儿时同样体弱,也曾望着开开心心去宫外游玩的兄弟们徒生羡慕,温墨疏忽然意识到,自己确实有些保护过头了。 “来了也好,今日热闹,让他看看百姓们表情,或许他就会明白作为帝王的使命是什么。只可惜祭典已经结束,他来只能看看余兴节目了。”挥手屏退周围护卫,温墨疏也坐到观阁软椅上,“对了,听无念说,霍斯都来的安州使要回国?” 唐锦意点点头,却并无不满之色:“这件事我正想对陛下说明呢。那安州使是慕格塔家远亲,干净清爽又十分懂事的小姑娘,上次到安州时我见她十分聪慧便与她亲近几分,所以这孩子便把信直接送到了我那里,并非对陛下不敬之意。” “无碍,毕竟年轻胆小,让她直接给我上书说要回国,害怕被责怪理所当然。她有说为什么突然回国吗?” “是霍斯都国庆。”抬头望向远处欢悦人群,唐锦意脸上露出柔美笑容,“其实咱们大渊也该表示祝贺的——霍斯都国君与那位女公爵成婚后不是一直没有孩子吗?听说有医术高明的神人给下了一方药,慕格塔公爵服后不久肚子果然有了动静,上月初八顺顺利利诞下小王子,总算是香火有续,这是足以让霍斯都百姓欢庆的大喜事。” 柏山没有兄弟姐妹,仅有诞下小王子方能延续香火这一条道路,朝臣和百姓等着盼着熬过七年,可算是见到光亮了,也难怪连派到安州的使者都要赶回去庆祝。 “父皇!母后!” 响亮清脆的喊声从观阁下传来,温墨疏神色一亮,笑容不自主流露。 “过来,麟儿,让父皇看——”不等麟儿露头,温墨疏便急匆匆说道,话说一半才发现,与麟儿同来的还有一个年龄相仿的孩子。 麟儿见温墨疏吃惊,急忙拉着那男孩儿的手上前两步:“父皇,这是今早凌郗婶婶带进宫的朋友,他叫小混球。凌郗婶婶让我带他来见您。” 谁家父母这么心大,竟给孩子起名叫小混球? 温墨疏和唐锦意相顾哑笑,闹不懂夜凌郗这是演的哪一出,看那孩子明眸皓齿、眉眼俊秀,忍不住生出几分喜爱之意。 “小……小混球,凌郗是你什么人?她为什么让你来见皇上呢?”唐锦意弯下腰,揽着两个孩子轻笑问道。 “我娘说,要叫凌郗姑姑。”那孩子眼眸黑白分明,说起话来干脆利落,声音清朗,丝毫不见胆怯,“我爹我娘让我把这个盒子给皇上,所以才叫凌郗姑姑带我进宫。呐,就是这个盒子,娘说,一定要亲手交给皇上。” 那孩子递来的是一个一尺见方的红木盒子,虽无雕镂修饰,看那木料却可知价值不菲。 温墨疏没有立刻打开盒子,目光仔细打量那孩子,忽地眸中漫过一抹光亮,淡淡温柔不经意间涌上宁和脸庞。 “这是你娘给你的?”轻轻拿起那孩子胸口挂着的红绳吊坠,温墨疏绽开唇角柔和弧度。 那是一个看起来十分怪异的吊坠,非玉非金,形状也古怪至极,是用树胶粘黏在一起的几小块碎银,光泽有些暗淡的表面说明年头已久。 小混球小心翼翼把碎银团放回衣领里,明亮眼眸满是认真:“皇上怎么会知道啊?这是我娘给我的护身符,我娘说,她以前遇到什么困难时就看看这个护身符,然后就什么都不怕了。” 那年他无心之举,却让她铭记在心,及至今日仍把那毫不起眼的东西郑重其事交给孩子。 这些年,他不曾忘却过去的一分一毫,她又何尝不是? 此情无关风月,却比风月更浓。 许是温墨疏怅然神色让小混球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愣怔半天,反倒露出歉意表情:“我是不是说错话了?爹总说我跟娘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说话不走脑子,要是皇上生气了,我……我给皇上打拳看,好不好?” 孩子的天真烂漫让温墨疏从回忆中解脱,低下头,温暖手掌揉搓着小混球的头,笑容愈发明朗:“你娘她还好吗?” “还算好吧。”这问题似乎有些不太容易回答,小混球挠挠头,“前两年娘总是在睡觉,有时候陪我玩着玩着就会睡着。不过这两年娘不那么懒了,白天夜里比我爹还精神,所以爹才同意带我回家。” 温墨疏倒吸口气,难掩欣喜:“回家?你娘和你爹都回来了吗?在哪里,定远郡还是帝都?” 小混球被温墨疏急冲语气吓了一跳:“在、在老家啊,爹要给爹的爹爹和娘亲磕头去……” 那一瞬,温墨疏不知道该畅快大笑,还是该继续保持身为皇帝的威严,可他心里明白,七年过去,他所等待的、牵挂的,难以忘怀的人们,终归还是回到身边了。 “麟儿,叫弟弟。”唐锦意很快便明白其中关系,掩口轻笑一声,拉过麟儿和小混球的手放在一起,“你们两个听好,你们呢,是这世上关系最好最好的兄弟,无论到什么时候都要彼此帮助、彼此照顾,懂吗?” 麟儿和小混球似懂非懂点点头,对望时才恍惚发觉,其实两个人眉眼间也是有几分相像的。 “陛下可要派人去把那两个浪子请到宫中?再不理会他们,他们可能真就把自己当外乡人了。”长舒口气,唐锦意招手唤来乳娘,“宋姑姑,你先带太子和这位小公子回宫,再带人在内宫打扫出一间南房,过两日我们有贵客到。” 乳娘应了一声,行礼后带着两个孩子离开,温墨疏打开盒子漫不经心看了一眼。 “真没想到他们连招呼都不提前打一声就回来了,还特地先把孩子弄过来……这两个人啊,该说他们童心未泯还是老顽童?”唐锦意系好披风绸带,注意力又转到温墨疏手中捧着的盒子上,好奇道,“盒子里是什么?神神秘秘的,这可不像是离忧的风格。” “曾经很重要的东西,现在,已经无所谓了。” 沉默少顷,似是觉得自己的回答很难让人理解,温墨疏摇头笑笑,随手将盒子交给身边随侍太监。 “走吧,叫上无念一起回宫,再过几天等他们两个从定远郡回来,我们终于能聚一下好好畅饮一回了。” 并非夫妻的皇帝与皇后在明朗日光照耀下慢慢走远,挺拔背影带着威不可侵的气势,偏又有种让人无端生出几分崇敬的端庄,看得随侍太监微微出神,一不小心手滑,竟将那沉甸甸的红木盒子掉在地上。 盒盖跌开,一个方方正正的物事骨碌碌滚出数步远,颇有些寂寥地躺在地面。 随侍太监愣怔半天,吓得险些把舌头咬掉:“传、传国玉玺?!” 那一方红玉印玺曾拉开一场序幕,掀起一场波澜,促成一段姻缘,烙下一程遗憾;而今,在它被苦苦追寻而不得的数年后重现世间,得来的却是轻落。 随侍太监抬头远望。 在欢声如潮的百姓身后,绚烂日光铺满天际,蔚蓝天空上不见半点阴霾,纯净得如同这盛世京华,根本没有人在意当今皇帝是否掌管着传国玉玺,那代表天子身份的唯一之物,早失去它该有意义。 河山安稳,流年倾覆,纵有太多遗憾悲伤,最终等来的,终是幸福。 这结局,足矣。 第001章 寂水(一) 他没有名字。 他也没有固定的住所,就是常人所谓的家。 他记不得自己出生在哪里,记不得自己是不是有父母,同样记不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记忆的,脑海里最早的印象是,这个世间充满令他憎恶的人。 譬如总是欺负他的少年们,譬如动不动就踢打他的屠户,又或者是时常以高高在上的悲悯目光俯视他的大人。 就那样,他勉勉强强活了很多年,过着比流浪汉更加饥寒交迫的生活,同时学会了沉默寡言,以及用拳头去解决问题——当然,更多时候他是作为失败的一方。 没有人教过他活着的意义。 改变似乎是从他的声音开始变得低沉那年开始的,在柠河畔边,广阔浩荡的芦苇地里。 柠河是青岳国的母亲河,这个历史悠久的国度所有文化发源之地,自然而然,青岳国的帝都就设在此处。帝都总是富庶平安的,所以在灾荒降临那年,几乎所有饿得活不下去的流浪者都涌进帝都,试图博得权贵商贾们一丝怜悯,求一碗饭、一口水。 活下去,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逃避死亡,这是当时人们唯一想法,他亦是如此。 尽管,他不知道这样做有什么必要性。 因为自幼与饥饿为伍,他长得十分弱小,瘦骨嶙峋模样看着让人心疼,再加上苍白面色和姣好五官,那些富贵的太太小姐们总愿多给他分去一丝同情。 一块干硬的饼,又或者半只馒头,这都可能成为他被人追打的理由。 与那人相遇时正是如此状况。 其实他很凶的,同龄人中几乎没人能打过他,每次与人争执他总是像发疯的小狮子一样拼命攻击对方,丝毫不留余地,那种不要命的打发让所有人对他敬而远之。 年轻力壮的流浪汉们除外。 “别打了!要死人了!” 因为怀中一块热饼,他再一次成为众多年长流浪汉抢夺对象,七八个青壮年围着他又踢又打,每一下都往死里用力。就在他觉得这一次也许真的会死时,耳畔听得有稚嫩声音穿透人群,清晰地落在他耳中。 身上的疼痛减少一些,仍然听得到那声音在与打他的人纠缠。 “不要打他,这些钱全部给你们,不要再打他!” 他抽动下嘴角,微微倒吸口气。 是谁在保护他?竟然用这么蠢的方式,难道对方不知道只需一个铜板就可以让他过得更好,可以多活几天吗?想来又是什么都不懂的富家少爷吧?也只有这种喜欢用怜悯换取大人赞扬的滑头才会做出如此可笑举动。 “好多伤啊……你总被他们欺负吗?是不是很疼?” 清澈嗓音在所有吵闹散去后靠近耳边,同时有只犹犹豫豫的手掌轻轻按在他背上。 很暖。 他吐了口血沫,慢慢抬起头看向那人,一瞬间呆住。 那是美到根本无法用语言形容的人啊! 年轻俊秀,表情安和,白皙的皮肤细嫩剔透,长发整齐束起,素净如若最纯洁白雪;特别美的是那双淡色眼眸,静静看着他,透着不留一点虚假做作的体贴和心痛。 真的好美。 他不知道自己愣了多久,只觉得听着那少年说话,看着那少年一举一动,心里从未有过的安宁舒畅。 “你是不是很饿?”那少年歪着头想了想,忽然把他往芦苇荡里推,“你去里面躲躲,在这里等我回来,我去给你找吃的。” 他最不喜欢别人给他下命令,不过,这次除外,他很顺从地按照那少年交待,傻傻地在芦苇荡里躲了接近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后,天色已黑,漫天星辉,却不见有任何人归来。 是被骗了吧?仔细想一想,哪家少爷会无聊到为一个流浪者奔波呢?能散财为他减少一顿殴打已是大大的恩德,若还想贪图更多,实在是痴人说梦。 愈发觉得自己荒唐的他终于从芦苇荡里钻出来,仰头看看绚烂银河,忽地有些失落。 那样漂亮的人,大概再没机会见面了吧? 事实上就算那少年在骗他也没关系,他被骗过的次数难以清算,不妨多上一次;真正让他觉得心里难受的是,当那样耀眼的人就这样从他眼前消失时,似乎有什么光亮跟着不见了。 温暖的光,温柔的人。 如果自己不是个流浪者,不是个乞丐,也像其他同龄人那般有父母疼爱、有家宅可居,是不是能跟那个漂亮又温柔的少年做朋友呢?总觉得那个少年清澈的眼底之下,仿佛隐隐藏着某些黯淡。 糊里糊涂乱想时,远处有隐隐灯光透来,朦朦胧胧,时有时无。 他开始紧张,脏污手心里满是汗水。 一步一步,那灯光逐渐接近,他的心也渐渐变暖。 “还好你没走,不然我白跑出来了。” 果然是那少年,笑容依旧,温暖如故。 少年没有问他为什么跑出芦苇荡,也没有细问他的身世遭遇,只把塞得满满的两个食盒递到他手里,而后解下背上披风垫在地面,扯着他并肩坐下。 他越来越弄不明白这少年在想什么。 莫名其妙帮助一个脏兮兮的乞丐,又在深夜里跑出来给卑贱的他送饭菜,还毫不介意坐在他身边…… 难道这少年还不明白,他是一个走到哪里都被嫌弃的人吗? 肮脏,卑贱,就算死了也不会有人在乎,从出生开始就是一个巨大错误的人。 不知为什么,心口忽地有些微痛。他急忙低下头,借着在食盒里粗鲁挑拣的动作遮掩混乱目光,而那少年就安安静静坐在他身旁,下颌垫在膝盖上,垂眉盯着地面出神。 如此之近的距离,他悄悄打量那少年,愈发觉得那是一抹耀眼且遥不可及的光芒。 只是,眼底藏了太多沉重。 狼吞虎咽的动作渐渐慢下来,他思量许久,犹犹豫豫从破烂口袋里掏出一颗拳头大的石头,慢慢递到那少年面前。 少年愣了一下,旋即温柔浅笑。 “谢礼吗?好漂亮的原石,比这两盒饭菜值钱得多呢!” 他点了点头,之后又摇头。 说不上是谢礼,他只希望找些什么东西让那少年高兴,于是便想到了这颗从死人身上翻来的石头——什么叫原石他并不明白,仅仅因为那石头一角有着干净的翠绿色,看着很美,所以他才会留在口袋里。 他很向往美丽的东西,如这石头,又如那少年。 起初那少年说什么也不肯留下石头,他不说话,固执地不停把石头塞给少年,争执到最后少年放弃,无可奈何把石头塞进空荡荡的钱袋里,和他一起坐在柠河畔,仰头看满天熠熠辰星。 就像是…… 朋友。 那一刻的回忆,他珍藏了整整一生。 一整夜,那少年就在柠河畔边数着星星度过,不时自言自语说些什么。他听不太懂,索性折起芦苇叶吹着忘记从哪里听来的小调,直到第二天破晓日出。 他本来很困乏的,却硬撑着不愿休息,只因那少年未睡,亦不曾离开。 太阳将柠河水照亮时,有许多人呼喊着寻来,那少年听见后脸色变得不太好,学着他沉默不语,缩在芦苇荡里似是不想被谁找到。 当然,最后还是会被发现的,那少年也清楚自己终难逃过众多人搜寻,在即将被人找到时主动跳出了芦苇荡——若非如此,他这“藏起”富家公子的小乞丐,九成可能要被那群气势汹汹的下人打成残障。 根据那少年的交待,他直至最后一刻也没吭声,安安静静躲在芦苇荡里,亲眼见那少年被一身华贵锦衣的妇女带走。 那妇女有喊少年的名字,依稀是叫“嵩儿”。 至浩荡一堆人背影消失,少年都没有再回头看他一眼,仿佛已将他遗忘,他却明白,那只是少年保护他的体贴举动。 事后他有问自己,为什么当时不跳出去拉住那少年呢?明明近在咫尺,也看得见少年失落黯然的模样,为什么自己没有任何阻拦动作,就那样任少年离开? 这问题他想了许多许多年,直到再次重逢他才明白,原来自己根本不会拒绝他的任何要求。 与那少年再度相遇,其间整整隔了八年。 他毫不怀疑地相信,别离之后第二天他被人带走完全是那少年安排的结果,否则绝不可能有人来领养他这个孤僻的乞丐,更遑论细心待他,教给他一身高超武艺。 他管那人叫师父,叫了一年多才慢慢习惯。 师父的年纪不小了,膝下无子,却有近百个随从修行的徒弟。他是最小的一个,亦是最受疼爱的一个,因此他的饭碗总是比别人多很多饭菜,他的屋子里,总有师父为他掖好被角、慈爱注视的身影。 “师父待我特殊,是因为谁?” 他很残忍无情,曾经麻木着脸色如此询问。 师父的表情有些寂然,嘴角笑意却无改变,就连给他的回答也是那样温柔,让他纠结多年的心底终得一丝柔软。 “连大人家的小公子。他曾在我这里习武,因吃不惯苦头放弃,也不知怎么想起往我这里推荐起根底好的少年来——你看,这大宅里有一半师兄都是他介绍来的,和你一样。” 一瞬间,他有些失望,原来自己并不特别。 然而之后的几年足以证明,他的确是与众不同的,在那位耀眼的连家小公子登门时,只有将激动深深收敛埋藏的他,被当做连家新家主青睐的部下带走。 那日起,他有了除师父昵称之外的正经名字。 孤水。 第002章 寂水(二) 孤水不喜欢说话,不喜欢和别人走太近,他喜欢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坐在凝水河畔看星星。 “真奇怪的爱好。河畔又湿又冷,星星也不会聊天说话,有什么好看的?” 对他被‘逼’问之下吞吐说出的喜好,连嵩轻描淡写予以否定。 孤水并不意外,毕竟那段于他而言弥足珍贵的记忆,对连嵩来说也许只是眨眼间就会被风吹走的无聊过往,两个人截然不同的身份地位,早已注定他们之间不可能互相理解。 尽管到最后,只有他被允许寸步不离守在连嵩身边。 原因为何,孤水始终没有开口发问,他想,答案不是显而易见吗? 因为他是连嵩麾下几个死士中功夫最好的,而连嵩,的确孱弱到必须有人保护的地步。 与师父相处的那些年里,孤水很少说话,寥寥无几的‘交’谈有一多半都和连嵩有关,师父倒也不厌烦,总会耐心地告诉他所知有关连嵩的一切。 青岳国文臣连家的小公子,承袭了连家绵延百余年的可怕诅咒,雪肤白发,淡‘色’眼眸,畏惧阳光且寿命不会太久。 师父还说,这诅咒并不是每个连家后代都要背负的,不幸的是,连嵩这一辈中只有他应了诅咒,尽管他的父母都是普普通通的正常人。 孤水无法想象,背负诅咒的人心里会有多痛苦,但他看得出,连嵩对此耿耿于怀——或者该说,在他眼中连嵩异于常人的妖冶之美,与连家家主而言却是最可怕、最令人憎恨的烙印,过多的疏离排挤令得连嵩不得不耿耿于怀。 “那孩子十分聪明,又很善良,若不是连大人待他太过苛刻,他也不会走到如今地步。” 师父对于连嵩的评价不认同与外人,总是带着淡淡感伤与悲悯,从师父的话中孤水得知,如今连嵩所走的道路,或许是不为旁人认可的歧途。 “我去过连府,连大人膝下三位公子两位千金,除了小公子外都备受宠溺,只有小公子形单影只,就连下人都不愿靠近他,生怕被诅咒缠身。其实世上哪有什么诅咒呢?都是人心作怪罢了。倒是可怜了那孩子,从小就饱受排挤歧视,在连夫人受不住流言自缢后,他一个人就更孤单了。” 听到这些时,孤水大致能理解为什么昔日连嵩会跑出连府,与他在柠河畔坐了一整夜。 他们没什么不同,都太孤寂,需要名为朋友的人给予一丝慰藉。 孤水不知道师父于连嵩而言是一个什么角‘色’,但很显然,师父对连嵩的了解比任何人都多,甚至知道某些不为外人所知的连家内幕。 譬如,连嵩的父亲曾经主动向国君提出,将自己的小儿子作为活祭供奉神灵,以此换得天灾**不断的青岳国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又譬如,在这个消息不胫而走后,在祭天大典之前,连大人突然暴毙,承继连家成为家主的人,是谁都不曾料到的连府小公子,连嵩。 与他一样,被父母舍弃的人。 “若是不想要我们,为什么当初要生下我们?” 一个人坐在柠河畔时,孤水呢喃问过上天,第一次认真思考自己究竟为什么活着。 之后的事,师父讳莫如深,总不肯多讲半句。孤水不若连嵩那般敏感聪慧,却也能猜得七八分真相。 成为连家家主时,连嵩不过弱冠之年。自然,他逃过了活祭的身份,并没有在那些年的灾荒与疯狂中死去,且他利用卓绝才智辅佐着国君,令得青岳国渐渐恢复平定,短短三年平步青云,一跃成为青岳国国师。 孤水再度与他相遇时,连嵩就是以这个身份出现的。 “跟着我,要走的也许是一条修罗之路,你会后悔么?” 望着惊‘艳’依旧却少了温柔多了‘阴’冷的面庞,孤水坚定地摇头,带着几许期冀,却终是没能从连嵩淡‘色’眼眸里发现任何其他光泽。 而今,只把他当成招募来的死士了吧? 如此也好,那个曾经明朗如月的少年本就不该沉陷在过去里,那时连嵩的表情,孤水再不想看到。 事实上连嵩曾语焉不详地给出答案,在孤水没有开口询问的情况下,相当突兀。 “过去的事,我一点都不记得,因为我不想记得。” 被家人疏远排斥也好,被生下自己的母亲遗弃在这孤单人世也好,抑或是多年视而不见后被父亲残忍地当做活祭主动献给君王……太过不堪回首的过往,连嵩选择了抛弃,披戴着孤傲冷酷‘挺’直脊背。 如孤水所期望的那样。 这样,至少他就不会再心痛。 他们都不会了。 跟随连嵩身侧第二年,连嵩回过一次连府,离开时指间多了一枚碧‘玉’扳指。 “漂亮么?是很重要的人送我的。” 对着阳光,连嵩张开手掌,碧‘玉’扳指在明媚光线下透出柔润光泽,一霎让孤水回想起初见时他眼眸里的光芒。 一样的干净,澄透,炫目而美丽。 同时孤水也没有忽略,那一刻连嵩‘唇’角柔和认真的笑意。 能让他只是回想就‘露’出笑容的人,一定非常非常重要吧?那个人必定影响了他的一生,以至于每次低头看着手中扳指时都会怅然失神。 是男人?‘女’人?还是早就死去的娘亲? 孤水暗自揣测,但从未问出口,他明白,连嵩不喜欢提及过去。 不过多少有些羡慕。 平心而论,连嵩待孤水还算不错,金银吃住没有半点亏待,甚至好几次半开玩笑地问孤水需不需要找些‘女’人来陪他。每到这时孤水就会难得地流‘露’情绪,一声不吭闷坐在房梁上或是角落里,任凭连嵩怎么道歉都闭着眼不理会。 他讨厌‘女’人。 确切些说,因为连嵩身边总有太多‘女’人围绕,所以他才讨厌她们。 连嵩对‘女’人也没有什么兴趣,多数时候是因为需要利用她们,极少数时则是为了排遣无聊——孤水很少说话,就算他频频转换话题,能得到的也只是孤水三言两语回应,而他身边,除了孤水外不会有别人。 “讨厌的人不要接触,讨厌的事情不要去做,没有比这再简单的道理。” “不做怎么行?我想要的结果必须经历如此忍耐。” 这样的对话发生时,孤水正皱着眉头,摆出只有连嵩才能看见的罕有表情。 “我真不明白,你做这些到底为了什么。” “为了平衡,这里。”连嵩过于白皙的指尖抵在自己心口,笑容里带着几丝散漫不恭,“孤水,你能理解吗?我们不是上苍的玩物,谁也别想控制我的宿命。想让我死的人,他就得付出生命代价;让我生不如死而我又无力扭转的话,那么至少,我要让这世上有更多人比我还要痛苦不幸。” 换句话说,他想要的,只是不做这世间最悲惨的人。 “真荒唐。” 否定着,却又不遗余力为那人做他想要的一切。 孤水数不清自己杀过多少人,一如他对自己于轻功武学之上卓绝天资满不在乎一般,连嵩要谁死他就去执行,遇到‘乱’雪阁阁主那种根本打不过的,他便会寻找机会全身而退。 因为连嵩说过,重要的不是他‘交’付的任务,而是孤水的‘性’命。 他活着,他才能活下去。 是是非非,对对错错,世人们最看重的东西对孤水来说一文不值,反倒是遭天下人唾骂那个佞臣,于他而言有着无人可以取代的意义。 于是在渊国战胜霍斯都盟**,将连嵩一手布下的棋局碾碎后,孤水和连嵩自人们视线中消失了。 中州极北之地,则多了两道身影。 连家这仿若诅咒一般的怪病很是糟糕,每代患有此病的人都很短寿。连嵩早知道自己福寿难永,说不清怎么想的,年纪轻轻就开始糟蹋自己的身体,纵‘欲’无节,到后期全靠以命换命的‘药’维持,丝毫不为以后打算。 孤水有认真劝过他,结果被连嵩笑着拒绝。 “一世困苦,莫不如一时自在。” 连嵩身子垮掉是他们去北海三年之前的事,就在他们入渊国左右。 第一次咳出血丝,连嵩麻木得没有任何反应,倒是孤水破天荒地受了惊吓,连着抓来十几个大夫,又都一一杀死。 因为大夫们都说,连嵩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总有办法的。”孤水十分固执。 办法的确有,但也仅仅是延长连嵩‘性’命的微末机会,要想根除他体内日积月累的‘药’物余毒完全没可能。即便如此,孤水还是抓住了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是师父亲口说的,若能带连嵩去北海之巅,让他久居极寒的玄冰棺上,以玄冰棺的寒气压制‘药’毒,或许能使得他多活十年八载。 或许二字,师父咬得极重,似是提醒孤水,这一切也可能是无用功。 那又如何呢? 能多活一日是一日,就算连嵩的愿望已然破灭,就算他仍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可悲可笑的人,好歹他还活着。 “我跟着你,不是为眼看着你死去。纵容你任‘性’这么多年,也该轮到我任‘性’一次了。” 站在皑皑雪山下,孤水异常平静。 他很清楚,自己背上背负的,是那一年初遇至今,愈发强烈的憧憬。 与照亮他的那抹耀眼光芒, 第003章 寂水(三) “那年真不该救你。早知道日后你会妨碍我的自由,当初说什么也不会多事招惹你啊……” “后悔么?晚了。” “后悔倒不至于,只是有些感慨,没想到最后还有人肯陪在我身边。原本我以为自己会落得死无葬尸之地的凄惨下场,却未料到,属于我的坟墓,竟然是如此气势磅礴的雪山。” “只是一口冰棺而已,没多大。”孤水认真纠正。 “谁知道传说是真是假?也许玄冰棺什么的,不过是稚儿一时兴起的谎言也未可知。” 连嵩一路抱怨,却在接近冰山之巅时变得沉默安静。 该说是荒唐吗? 从小到大他总在怨恨,恨抛弃自己在这炎凉世间的母亲,恨给了他生命却并不爱他的父亲,恨上天为他安排下如此寂寞坎坷、充满旁人厌烦鄙夷的人生。 恨多了,他开始变的麻木,而后将这恨意化为疯狂,不惜一切想要毁掉给他带来痛苦的世间。 然而走到最后,他发现,其实自己憧憬的那种生活,早就静悄悄握在掌心。 只不过,已被他无情碾碎。 “那时我并非怜悯,仅仅是想找个人陪我。” 突兀开口,连嵩听到自己沙哑声音,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忏悔。 有些可笑。 他险些将中州推入战火之中,令得狼烟四起、生灵涂炭;而今,他竟然生出名为歉意的感情,垂着头向一个属下倾诉吗? 是不是因为,背着他这个人,一路走来都默默看着他、守着他这个人,是没有谁能够替代的特别之人呢? “孤水。” “嗯?” “没什么,就是想看看你还在不在。” 孤水沉默片刻,脚步又快了些。 “我一直都在。” 是啊,只有孤水一直都在,从不会抛下他,不会让他一个人坐在冰冷的房间里不知所措。就算孤水不喜欢说话又怎样?他希望的并非有谁与自己闲聊,只要孤水站在那里就好,让他知道,还有个人忠诚地守在自己身后。 安心地把脸颊贴在温热脊背上,连嵩前所未有地轻松,哪怕他很明白,自己已经是个无药可救的罪人。 山河染血,罪行滔天。 “玄冰棺只是个传说,如果山顶没有怎么办?” “不知道,没想过。” “若是没有,到山顶后你就走吧,我想一个人看看风景,看看满眼的白色是什么样子。” 不满地低低哼了一声,孤水故意停顿,将连嵩往上背了背。 “要看雪景,我陪你。” 并非希望他陪在身边,这种时候,连嵩希望从孤水口中听到更加绝情的回复——这巨大的冰川棺椁只属于他一人就够了,孤水,应该继续活下去才对。 却不知为什么,连嵩无法开口直说。 孤水在身边多少年了?若从那日到武馆将他选中算起,大概已经过去六年;若要从二人在柠河畔相遇算起,那便是漫长的十四年。 当然,期间八年他们是不曾相见的,但那八年里,他并未忘记那个被人欺负的沉默少年。 纵是贫穷凄苦,孤水仍保有他所向往的东西。 自由。 “如果那年在柠河边我没有救你,如今定不是这番光景。” “我还是流浪街头的乞丐,你继续做你的小公子,这样么?又或者许多年前我就被人打死、饿死了。” 连嵩一声轻笑,格外慵懒。 “我也好不到哪里。其实那次我是打算跳进柠河里淹死自己的,看见你被人围着踢打,发现原来世上还有比我更可怜的人,于是便断绝了求死的心……说起来,从那时起我就在利用你啊!倘若你是为报恩才随我到现在,真的是被我骗惨了呢。” “一顿饭,还不至于以性命相报。” 孤水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看已在近处的山巅,莫名地挑起从不会微笑的唇角。 “要说理由的话,我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就是不想看你独自一人。当我多管闲事好了。” 山风凛冽,刮来的都是生硬冰雪,割在脸上留下一道道红痕。 连嵩把脸面埋在无风无雪的臂弯里,忽然觉得,其实这样也不错。 何必问理由原因?这世上混沌糊涂的事情太多,只要过得舒心就够了,就好比常人愿为之付出的亲情爱情,他永远无法理解。又譬如蓝芷蓉跨越两世的遗恨,在他眼中分明是可笑之极的举动。 爱也好,恨也罢,那些常情,对他来说实在太过遥远,渺不可及。 “到了。” 身子一轻,连嵩被慢慢放下,在孤水的搀扶下缓缓直起身子。 “这就是雪山之巅?”环视空旷的巨大冰洞,连嵩哑然失笑,肆意而微带戏谑,“早说过,什么玄冰棺,什么神迹,不过是骗人的谎言罢了!即便世上真的有那些东西,又怎会给我这种重罪弥天的恶人?孤水啊孤水,你到底有多傻,竟为了虚无缥缈的传言跋山涉水背我来这里……还不如……让我一死了之……” 说到后面,又忍不住开始剧咳。 连嵩本就对什么雪山之巅有玄冰棺的传说半信半疑,按理说就算没有也不至于太过激动,却不知为何,当他看见冰洞之内空无一物,更没有救命希望时,他蓦地涌出一股恼火。 似乎,还有几分酸涩。 纵是一路走来从未提起,他却是知道的,冰冻至极的北海,高耸的冰川雪山,对孤水来说都是极其不利的地方。 孤水的伤口尚未痊愈,冒着性命危险辛辛苦苦背他闯到此处,难道就为一个根本不存在的谎言吗?! 笑声愈发嘶哑,歇斯底里,回荡在空旷冰洞内更显苍凉。 “这世上……没有人比你再傻……” 笑到最后,抵住眉眼的指缝间,滴水迅速成冰。 孤水许久没有开口,看着令得希望破灭的冰洞些许呆滞,末了一声叹息,眼角三分自嘲。 “那就死在这里好了,这么大一座山给你陪葬,总衬得上你的野心了吧?” 纵不能以天下为殉葬,好歹也能得世间最纯洁僻静之处安息,总好过那纷扰红尘、不休兵戈,也远胜起伏无止的恩怨爱恨。 更重要的是,这里不会再有其他人来干扰,若愿意,便可当做亘古长眠的天地棺椁。 回头时,孤水恰好看到落在地上的冰珠,又是一阵愣怔。 他也会哭? 为了谁? 心里沉睡已久的那种感觉再度袭来,恍惚又回到那一年的柠河畔边,回到满天星辉耀眼的夜晚。 那时,他也是这幅表情,明明笑着,却能看见他眼中泫然欲泣的寂然表情。 孤水长出口气,淡淡苦笑:“罢了,没有就没有,左右不过是个死,我陪你就是。” “你要陪我一起死么?”咳了两声,连嵩抬头,垂着眼冷笑,“既然不是忠犬,没必要惺惺作态,你死在这里又没人会歌功颂德。滚吧,你的任务结束了,我不想再看见你。” 那样恶毒绝情的话,孤水听过不止一两遍,哪一次都比这次更加冷酷无情,不过都是对别人说的。 对他,连嵩总是意外地有耐性,没脾气。 所以孤水轻而易举地听出了连嵩恶毒言语后说不出口的话。 “都说了,这次轮到我任性,高兴不高兴,你只能服从——不满的话,那就杀了我。” 平静走到冰洞内,孤水将披风铺在地上,起身指了指,口气罕见地强硬:“老实坐着,我四处看看。” 连嵩动了动唇瓣,垂头丧气走到角落坐下。 低头时,一闪而过的微末干净笑容,应该没有旁人发觉。 夜色将至,山风呼啸,北海冰山之巅将会发生多少故事,同样没有外人能够知晓。 ※※※ 在青岳国偏安一隅的小屋内,仰面眺望北方的中年男人合上手中书籍,无声叹息后摇摇头,将视线重新落回空荡荡的房间之中。 “我没有告诉孤水,玄冰棺其实藏在山巅冰洞的冰层之下,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足够的运气能发现。神医一脉从夜昙公子到医仙舟不渡都是怪人,设下这些莫名其妙的格局条件都有用意在其中,我不想毁掉前人心血。另外……” 挠了挠头,曾被孤水唤作师父的中年人又叹口气,朝着案上灵位苦笑。 “嵩儿所作所为罄竹难书,是否要救他我一直很矛盾,毕竟他是孤水最尊敬也是最重要的人。这样做,也算是给自己一条退路吧——我终是不忍心看那两个孩子孤孤单单的,到死也没个朋友。都是上天赐予不幸命途的家伙,他们的结局,就让上天做决定好了。” 拂去灵位上一点灰尘,中年男子默默鞠了个躬,面上竟有几丝怅然及歉意之色。 “夫人当年将嵩儿托付给在下,可惜在下没能引他走上正途,以至于他心生魔障,掀起了这一场波及整个中州的战乱浩劫,所幸有人阻止了他,没有让他身上罪孽更加深重。日后夫人若是在九泉之下与嵩儿母子团圆,希望夫人莫要怪他,那孩子只是太寂寞了,夫人辞世后,他根本无法面对那么多残忍对待。不过嵩儿应该不会再痛苦了吧?有孤水在,只要他们彼此支撑着,总算能寻得一两分活下去的意义。” 自言自语总要有个尽头。 在房内站了许久,那中年人终于起身离开,走前仍不忘将一盒精心装好的碎石放在灵位旁边,随手关好连嵩曾居住过的房屋门扉。 连府已然荒败,而今只有这个教人习武的男人还会来这里,替连嵩保管两样重要的东西——母亲的灵位,以及翡翠原石敲碎后残留的石屑。 而原石里的碧绿翡翠,许多年前就被打磨成华美的翠玉扳指,永恒地束缚在那个人纤长手指上。 那是连嵩这辈子,收到过唯一,也是最珍贵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