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剑录》 第一回 识奸细小将锋芒初现 三川口宋军仓惶遇袭 北宋康定元年(1040年),正月。 延州道,东带黄河,北控银夏。山隘险窄,分支路线盘根错节。当下,这座被称为兵家要地的宋夏边境之城一片肃杀。刚刚下过雪,地上铺就一层薄薄的“白毯”。虽有阳光抚恤,却别带清冷。 在距离延州城百里开外的山道上,一支部队正在蜿蜒的路上疾行,因为天寒,士兵们重甲前行,一路呵出连串白烟,为首的将领四十岁上下,胯下赤色战马,一身银色衷甲,面色黝黑,左脸颊上一道疤痕并不狰狞,反倒令他多出几分威严。 在他旁边,是一位年约弱冠的副将,一袭缁衣战袍,袍子内隐约透出银色铠甲。这副将虽看上去年纪不大,但眉目间透出一股凝重之感,远远超出其年龄。 “爹,西夏兵精马壮,以10万之巨侵犯我边境,以我们区区万余骑兵与之抗衡,无异于以卵击石。” 老将听闻此言,猛地回头,目光凌厉,“延州城告急,难道我们作壁上观,见死不救?” “万事需得谨慎为好。”年轻人并无惧色,依旧固抒己见。 “好了,此事不用商量了,即便是普通义士,遇到不平也仗义相助,何况国事?兹事体大,我等食朝廷俸禄,定当赴汤蹈火,以死报国。” 年轻人还想再说什么,老将做了一个阻止的手势,“硕儿,你要知道一个道理,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这才是大丈夫行径。” “是,爹。” 老将不再说话,咬牙往赤马屁股后抽了一鞭子,那马顿感疼痛,猛地长嘶一声,及后诸将胯下之马纷纷响应,一时间,山道之中马嘶阵阵,士气高涨。 正在此时,迎面一骑如风而来,扬起滚滚尘土,连绵不绝。 马背上一黑衣男子,一看便知是善骑之人,远远看到部队便急勒马缰,稳稳停在大旗之下,黑衣男子翻身下马,跪拜于老将面前:“刘将军,小人是延州知州范雍麾下探子,范知州得知刘将军已与黄都监、郭巡检汇合,特命小的前来接应。” “范知州的消息灵通啊。”被称为刘将军的正是带队老将,鄜延、环庆副都部署副总管刘平,字士衡。在他身后的是鄜延路都监黄德和,巡检万俟政,鄜延副都部署石元孙。诸将看到范雍部下,都露出如释重负的微笑,只有刘平身旁的养子徐硕,神情依旧凝重,目光紧紧盯着黑衣探子。 “范知州当下可好?有何计划?” “范知州目前固守东门,迎接刘总管。不过……”那探子声音顿了顿,突然降低了音量,“不过范知州担心军中有西夏奸细混入,特派小的前来相告,建议刘将军兵分几路,分批开拔。” “也好。”刘平点头称是,遂令士兵分为50队,分批往延州前进。 “爹,这似乎不妥。” “如何不妥?” “本来我们与西夏就兵力悬殊,如果再将队伍呈小队分散,途中遇到西夏军突袭,一时间难以汇集兵力,到时恐怕难以出奇制胜。” “硕儿多虑了,前方就是延州,现下又有范知州的探子前来接应,我们不必过分担忧。” “我还是那句话,万事需得谨慎为好。” “将军,少将军言之有理,我们是不是应该先侦查西夏军情,再做商议,这贸贸然听信一个探子的话,未免儿戏。”说话的是延州西路都巡检使郭遵,此人身长八尺,豹头环眼,双手分持铁鞭铁枪,加起来90斤之重!一身玄色铠甲,寒风之中别有一种英武之姿。 “你们不要妄自菲薄,我们前有范知州接应,后有大宋朝廷依傍,那元昊小儿,以他番人之智,料想玩不出什么花招。” “老将军是身经百战之人,他自有定度。”说话的是是鄜延路都监黄德和,徐硕转头看了一眼此人,也算是端正长相,只是眼睛间距太大,给人一种不太可靠的感觉。 徐硕和郭遵俱沉默不语,默默跟随刘平全力前进。徐硕用余光望向郭遵,这个身经百战的当场名将,此刻正一脸凝重,心事重重。徐硕本能地感觉,爹这次颇为轻敌。甚至连郭遵这样的大将之言,他都一票否决,似乎太过草率! 这是他第一次跟随义父出征前线,对于排兵布阵,他没有切实的经验,但是,常年跟随义父在军中历练,倒是学到了不少察言观色的本领。 但是,从出征到现在,他这个本领都还没有用武之地,难道出兵打仗就靠的是匹夫之勇?赴汤蹈火,以死报国虽说不假,但大丈夫也要死得其所,徐硕感觉屡建战功的义父这一次是轻敌了。 那李元昊是什么人?缔造大夏国的人,尽管大宋不承认其国家,但是他李元昊确确实实已然建立起偌大的一个国家,有了自己的文字和政治,“元昊小儿”,徐硕想到义父对元昊的称呼,背脊突然有些发凉,好像随时这个“元昊小儿”都会为在前方为这群疾行军队挖上一个大坑。 那李元昊不择手段的风格早已闻名。而这次延州他是志在必得。徐硕的思路一直延伸至横山山脉,这是横亘在西夏南部边界与宋毗连相接之处的一条山脉,东到麟州、府州,西至原州、渭州。这2000余里的边境线上,形成了一条宋夏“山界”。自元昊建国之后,宋夏两国均沿着横山一线积极布防。而目前的局势看,元昊的布防更甚一筹。 徐硕这些年在义父军中,只于宋夏边境打了一些小仗,但是他从来没有停止过对战事的观察。这次能跟随义父上阵杀敌,也是他一直向往的。 陕西环州、庆州一带,边寨排列甚密,且有刘平、赵振驻军在此,防守森严,加上山路蜿蜒,层峦叠嶂,那些党项人也找不到路径所在,很难在短时间打开缺口;泾州、源州一带,同样壁垒坚固,屯兵颇多,尤其是戍守于这一带的吐蕃弓箭手,甲骑精强,元昊以此为突破口,也不能稳操胜券。至于熙州、河州一带,有吐蕃首领瞎毡率兵驻守,并与宋结成联盟,牵制西夏。唯有陕西鄜州、延州一带,其地阔远,而党项贼人所入路颇多。加之这一带寨栅疏远,士兵至少,又没有宿将把手,很容易成为元昊的突破口。 这次元昊能选择延州进攻,定是看准了这地利人和的局面。那延州知府范雍,徐硕对其并不了解,但是元昊的名声却如雷贯耳,大宋军中之人无一不想目睹其风采。 听说那李元昊在此之前,为了攻取延州就必须先扫清外围的屏障——金明十八寨,就无所不用其极,用假降之计攻破金明十八寨守将李士彬的防线。想到这里,徐硕双眉一蹙,眼前泛起先前探子的模样。 似乎有什么不对劲。 不好! “爹,那探子呢?” “怎么?” “如果我猜的不错,他应该是李元昊的人。口口声声说防范军中奸细,而他恰恰才是奸细。” “哦?” “想大宋一贯缺少战马,我们的马匹大多川马,川马多羸弱。而此人系延州知府麾下一小吏,胯下骏马可是神勇得很,矮小精壮,头大颈短,胸宽鬃长,皮厚毛粗,这可是纯种的蒙古马!而且我刚刚观察,此人善骑,看其身形,也与我中原汉子相去甚远。” 刘平及诸将听闻徐硕此言无不心下一惊,再在军中寻找先前探子,哪里还有一丝半点的影子。可叹这一众大宋宿将竟被李元昊玩弄于鼓掌,而识破骗局的竟是一军中毛孩。 “哎哟,少将军果然是明察秋毫,刚才说什么来着,万事需得谨慎为好。”那都监黄德和从旁附和,刘平眉头深锁,并不多言。 此时此刻,给刘平悔恨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赶紧整合队伍,“时刻防范,结成战斗队形!”刘平声音急促,沙场老将,几时受过这等侮辱,想到先前探子的种种言语行为,已是破绽百出,但是自己的轻敌心态竟然被他蒙混的过去。 “抓紧行军,离延州城已经近了!” 虽说刘平等将领拼命鼓舞士气,但是先前探子的虚晃一招,确实令军中阵脚大乱,即便战斗队形结成前进,先前马嘶长鸣的气势已经大打折扣。 兵行至正午,阳光似乎更加热烈,冬日西风也不似先前般刺骨。 隘口处有石碑,上面写有“三川口”三个大字。刘平展颜,对一旁监军说,“已经到三川口了,离延州城也就5里路了,前面就是延水,大家打起精神,一鼓作气,挺进延州。” 话音未落,只听得四周角鼓声声,由远及近,逐渐到跟前变成雷鸣一般。只见山谷四面,数百名西夏弩兵击牙发弩,箭矢雷动而出,刘平大吼,“别乱,布阵。” 虽说有将领高喊助威,但是军中依旧阵脚慌乱,随着弓弩铁箭一阵乱射,宋军中伤亡者不下百人。徐硕将缁衣战袍甩开,露出内里的银色铠甲,挥舞一柄古制青铜长剑,拨开箭雨。西夏弩兵势头甚强,一弩十矢俱发,宋兵在箭雨之中,摆开三角阵势,前方士兵以铁盾为遮挡,掩护后方将领,一边遮挡一边往前行,弩兵阵势渐弱,骑兵挺进,刘平钢牙一咬,“不要松懈,抗敌前行。” 就这样边打边守直至延水岸边,刘平命士兵摆开防御偃月阵,全军弧形展开,一众将领俱守于“月牙”凹陷处,前方士兵以厚重铁盾抗击强弩箭雨,形成厚实的月轮抵挡强兵。徐硕虽然没有带兵的经历,但是对偃月阵还是了然于胸,这是个适合长程弩箭发挥的阵型,大将据中,两翼可以对中间的敌军发动钳形攻势。而延水对岸的西夏军亦以偃月阵对垒,一路弓弩齐发,骑兵在中,步兵紧随其后。 宋兵毫不示弱,以弓箭还击,一时间,冬季深绿色的延水被染成一片血红。涉水而来的西夏兵逐渐改变阵型,徐硕兀自一惊,这西夏原本的月牙队形逐渐变成横阵冲击队形,这分明就是主动进攻的架势。好一个李元昊,果然是兵行险着,出其不意。竟然一边涉水一边改变阵型,这令还处于防御阵型的宋兵非常被动,措手不及。 “郭遵、王信听令!”刘平一声喝令。 只听得二将齐声,“在!” “命你二人率5000名骑兵作为先遣部队,半渡而击,将西夏兵挡于延水。” “领命!” 郭遵、王信俱是悍将,郭遵,手中铁鞭,铁枪,令人闻风丧胆;这龙卫都虞侯兼延巡检王信更是勇猛异常,这西夏人屡犯延州,王信曾经带领一支精锐小分队,生擒西夏盗匪70余人。 只见郭遵一马当先,杀入敌阵。延水岸边一西夏将领凭河而立,只见此人方头阔耳,鹰鼻鹞眼,中等身材却生得魁梧雄壮,宽肩阔背,40岁上下,自带一股凛然风度。这不正是宋军如雷贯耳的西夏皇帝李元昊吗?宋军怕他,但是郭遵绝不,在他眼中就没有“怕”这个字,生于尚武世家,从小习武的郭遵,对手越强大,便越能勾起他的挑战欲望,而面前的这个“大人物”,更是将这个杀敌如麻的大将的嗜血欲望给勾了起来! 李元昊见到郭遵一骑绝尘,双眉一蹙,“费听波耶听令!命你全力阻挡对面来兵。”被唤做费听波耶的西夏大将得令,翻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肚,飞奔而出。费听波耶手持双斧,策马踏水与郭遵正面交锋。 “对面宋将,拿命来!” 显然,这句话已然成为这位西夏将领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最后一句话,郭遵挥舞铁鞭,一鞭正中费听波耶天灵盖,那颗硕大的头颅即刻被敲得脑浆四迸,颅骨粉碎。及后赶来的宋兵们看到自家大将旗开得胜,无不欢欣鼓舞,士气大振,一扫先前被突击的阴霾。 郭遵凭借一根铁鞭将密不透风的西夏部队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大宋骑兵纷沓而至,兵部紧随其后,马背上徐硕手持青铜古剑,但见西夏士兵装束的模样,便闷头一阵乱砍。这位20岁年轻人的内心,被这股血腥的杀气所覆盖,最开始挥剑的胆怯,在大肆杀戮的疆场中慢慢消隐,内心的狂野与兽性就好像是夏日的鲜花,被鲜血所浇灌得尤其艳丽! 未知二人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脱阵营叛将釜底抽薪 延水河虎将马踏如泥 西夏兵虽然伤亡惨重,但胜在人多,就好像是夏日田中的韭菜,割了一茬又生长出一茬,而且在徐硕眼中的这群蒙昧蛮夷军队,却异常顽强,没有丝毫退却。不仅如此,他们踏着自己同伴的尸体,在延水中构筑起一道密实的防线,甚至连郭遵这样的勇猛大将,横刀立马,依旧没有突破其最核心的防线。 刘平高喊,“弓箭手!” 一时间,宋兵乱箭齐发,密密麻麻的箭雨冲向延水中央的西夏军队,元昊当然不是黄毛稚子,转瞬之间,西夏兵便竖起巨型盾牌,掩护前行。刘平见此势头,一马当先冲入队阵,两兵对垒,又是一片混战。宋兵见到主将如此勇猛,士气高涨。一鼓作气,纷纷夺取西夏兵盾牌,口中高喊着要取元昊项上人头。 一只冷箭于万马千军中飞奔而来,直指徐硕,他心下一惊,胯下战马一声长嘶,双蹄直立,冷箭飞奔而至,正中战马左眼!那马一声长嘶,轰然倒下。徐硕随马摔倒在地,一西夏士兵长枪已至眼前,徐硕肝胆俱裂,料想此命休矣。 “番人休伤我儿!”话音未落,那西夏兵人头落地,滚落至徐硕眼前。那双铜铃般的眼睛生生凸了出来。 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这救了徐硕的人正是其义父,宋军主将刘平。但见刘平脸上已经被划出好几个大口子,鲜血已经染红了半张脸。脖子、手臂、大腿处皆是伤。 “有本事就去抢一匹战马,没本事就丢了小命。” 刘平当下令喝,徐硕一个鲤鱼打挺翻身站起,长剑当胸,一股怒气自体内油然而生,长喝一声,再度杀入敌阵。 经过一次马失前蹄,徐硕比先前冷静了许多,虽说双方目前处于混战,但是混战中双方依旧有一套体系,而西夏兵看似占了下风,但是,不论如何,宋兵都无法从打开的缺口处强行攻入到对方的核心。 没有了战马的徐硕,虽说脚力有限,但是身形却更加灵活,他自幼跟随义父刘平,不仅会识文断句,更是驰马试剑的好手,在这刀山剑林里,一身的本领也派上了用场。但见他奋力与对方步兵厮杀,以一当十,直插西夏核心。 “宋将休得猖狂,吃我一枪!” 徐硕就地一个翻滚,躲过那西夏将领一枪,他翻身站起,定睛一看,但见马背上一个略显瘦削的身形,不光是人,就连战马也裹上一层铠甲,夕阳笼罩,铁甲寒光,自是一种风流。“这不就是西夏有名的铁鹞子吗?”徐硕一惊,李元昊一手创建的“铁鹞子”在宋朝兵营里颇具盛名,闻之胆寒。 “铁鹞子”其实就是装备精良的骑兵,他们乘善马、重甲、刺斫不入,用钩索绞联,虽死马上不坠。据说这“铁鹞子”总共3000人,分十队,每队300人,军纪严明,个个都是疆场好手。这个时候,居然出现“铁鹞子”,徐硕有点疑惑,但是尚且来不及细细思量,那“铁鹞子”上前又是一枪,徐硕就地连续翻滚以挡对方钢枪。 徐硕思忖着,如果这样对战,自己必死无疑,周围都是西夏步兵,而且这“铁鹞子”都是集体行动,想必后面还有大部队前来,如果不能全身而退,必定有大麻烦。 “有本事就去抢一匹战马,没本事就丢了小命。” 他想起刘平先前的话,抢一匹马来,现下倒是有一匹精良战马,怎奈这战马与主人是钩索铰联,根本不可能抢夺。他一边躲闪一边在头脑中迅速反应,徐硕身形矫健,马背上那“铁鹞子”也有几分恼怒,这个宋将有些不同寻常之处,只躲闪,并不应敌,更有甚者,只在满地打滚,亦不站起,这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令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徐硕一边打滚,一边往那“铁鹞子”马下靠近,所谓“钩索铰联”,一点不假,徐硕细看那重甲之下的马匹,果然与人都用铰链联结在一起,这可谓刀枪不入,但是铠甲厚重,亦有破绽,这马匹和人的身形都失之灵活。 如果要这匹马,就要先将这些钩索除去。 正思索着着,马上的“铁鹞子”又是一枪,徐硕索性一个打滚,滚入“铁鹞子”马下,双手勾住马上钩索,身体一个打挺,紧紧贴住马腹。有步兵屡屡以枪重袭,都被徐硕躲过。他的手紧紧勒住钩索,也在不停摸索,徐硕很快就发现,这些钩索都有一个连接点,马与人的铠甲相连,主要就是有这么一个连接点,换言之,这个连接点也就是这些钩索的一个开关。设计相当巧妙,在马腹正中,不易发现,而且就是发现也不易解开。 徐硕腾出一只手自腰间抽出青铜宝剑——此剑大有来历,相传是当年春秋时期,吴王寿梦少子季札赠与徐国国君之剑。 其时,季札封于延陵,号延陵季子。出使路过徐国,徐国国君很爱他的剑。季札当时内心已许,准备回来时再送给徐君。但是待归时,徐君已死,季札就把剑挂在徐君墓上,表示不能因徐君已死而违背自己许剑的心愿。 此剑为徐君后人留存,相传世代,名曰“留徐剑”。几经辗转,为徐硕家族所获,徐硕父母托孤刘平之时,同时交付此剑。老将刘平视此剑为诚信之象征,二十几年将徐硕视为己出,一再叮咛徐硕,此“留徐剑”为乃父化身,人在剑在,人亡剑亡。 那青铜古剑绝非凡物,但见那徐硕将那“留徐剑”往钩索处一搭,猛地松开双手,那马犹自奔腾,只见剑与钩索火星四迸,但听得哗啦一声,徐硕知道,这钩索已然打开。 “铁鹞子”显然非常恼怒,策马回枪,徐硕身形一转,滚到其侧方,以剑为支撑,一个打挺,身体倒立起来,腿一勾,那“铁鹞子”竟然自马上翻身而下,而徐硕则稳稳地坐于马上。 “铁鹞子”一声怒吼,手握银枪,正要起身,一柄寒剑已经欺到身前,徐硕剑尖直指“铁鹞子”眉心,他手握剑柄,气贯掌心……铠甲之下,那双眼睛紧紧盯着自己,眉心一颗红痣尤为醒目,徐硕心下一动,猛然收回剑锋,双腿一夹马肚,飞奔融入宋军阵群…… 天色已暮,寒风四起,延水尤凉。 西夏人如蝗虫一般,不知疲倦地进攻,进攻,再进攻……死了一批,再出现一批,如同延水涨潮一般,后浪盖过前浪,踩着同伴的尸体不断往前。西夏军队显然在策略上亦有变化,在其主将野利遇乞的策略下,西夏军队开始从西南方向冲击宋军,使刘平尤为焦虑的是,宋军队形已然被冲散,由一股势力变成好几队分散的人马,本身就敌强我弱,加之队形分散,宋军颓势尽显。 唐时冯道有诗云: 莫为危时便怆神,前程往往有期因。 须知海岳归明主,未必乾坤陷吉人。 道德几时曾去世,舟车何处不通津。 但教方寸无诸恶,狼虎丛中也立身。 当神卫都头卢政带领200名士兵的强弩队赶到时,刘平便对冯道这首诗感同身受。一时间,卢政200名强弩万箭齐发,蝗虫一般的西夏军队纷纷败下阵来。前方观战的西夏大将野利遇乞一声号令,西夏军拖着同伴的尸体在乱箭纷雨中逐渐撤退。 刘平与卢政面面相觑,最后相视大笑。 “刘将军,属下来迟……” “不,”刘平做了一个阻止的手势,“刘某及众将士的命都是卢将军您救回来的。” “刘将军,您看这天色将晚,此处又四面环山,想那西夏番人习惯了山路陡峭,如果趁夜色对我军居高冲击,我们难以抵挡啊。” “卢将军的意思是?” “我们还是暂且退却,保存实力,不日再战。您看看,我们以万余兵力,抵抗其10万西夏兵,能抗击至此,已属不易。现在人困马乏,若再勉强作战,难免遭遇不测。” “不日再战,何来‘不日’?想那西夏兵也不可能善罢甘休,此刻退去想必很快就会修整而返,卢将军现在莫说退却,就是暂且喘息都需谨慎。”刘平皱着眉头打断卢政的谏言,转头对石元孙说,“石将军,号令下去,不要松懈,不要轻敌,严阵以待,准备恶斗。” “得令!” 那边军中听得石元孙的号令,一片哗然,“严阵以待?那西夏军难不成是铁打的么?” “我就不信这风高夜黑的,西夏还能摸黑来战不成?” “刘将军,你看少将军还抢了那铁鹞子一匹骏马,这是该重赏的吧?”军中有人起哄,大家都哈哈大笑。 徐硕一听有人提到自己,面上一红,并不搭话。倒是刘平,一抹脸上的污血,“都别废话,听我号令,严阵以待,今晚必有一场恶战!邀功请赏的事,你们先把功劳记着,这一仗打完,我必定重赏!” 话音未落,但听得山前四面呼声阵阵,西面狭窄的山道间赫然冲出一队骑兵,人数不多,与白天撕开阵营的重装“铁鹞子”不同,这一队骑兵皆轻装,人人配置骑枪、佩剑、战斧、盾牌和弓箭,轻骑兵飞也似地杀到宋军阵前,先前还在开玩笑的士兵一阵手忙脚乱,加上征战疲惫,被西夏人这么猛然一冲,几欲败下阵来。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宋军的阵列便被西夏军对冲得向后退了30多步,前军石元孙、郭遵、王信和万俟政四个指挥将领加之2000名骑兵被包围,一时间旗号混乱,指挥不明。徐硕内心就像跌进冰窖一般,对着西夏骑兵一阵砍伐,身上也中了数箭,一直铁质箭羽深入肩头,他钢牙一咬,气运指尖,一个用力竟将铁箭自肩头拔起,顿时肩头鲜血喷涌。好在铁箭并未染毒,徐硕稍微放下心来。 砍杀之间,徐硕余光一凛,但见都监黄德和带领旗下士兵群起撤退,往甘泉方向奔逃。徐硕气血上涌,顾不得许多,留徐剑一戳马股,那蒙古马长嘶一声,飞驰而去。 “黄都监,留步!黄都监!” 徐硕横刀立马于黄德和马前,四目相对,“黄都监,您这是作何?” “少将军,还请体谅黄某,这2000将士为了我出生入死,我不能在万难时刻让他们送命。” “黄都监此言差矣,将士保家卫国,出生入死天经地义,他们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我大宋,为了我大宋百姓。你这样做,与逃兵有何差别?” “休说大话,少将军,您还年轻,一腔热血我不拦你。我有家有口,他们还在东京等我团聚……” “黄德和,你这无异于釜底抽薪……”徐硕话音未落,那黄德和劈头照面便是一刀,正中左臂,徐硕顿时疼痛难当,几欲掉下马来。 “少将军,对不住了!” 言犹在耳,人形已在数里以外。 徐硕咬牙切齿,“好你个黄德和,他日若落于我手,定当叫你碎尸万段!” 宋军见后军奔逃,士气沮丧,纷纷逃散,西夏人却越战越勇。一阵砍伐,整个宋军队伍一盘散沙。 刘平见此势头,一阵凄怆,“想不到我身经百战,竟也要葬身于此了。” “将军莫说丧气话,待我上前掩护,保我宋军撤退。”开口的是郭遵,此时这位悍将已浑身是血,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一双环眼炯炯有神,几乎喷出火来。 “郭将军,我跟你一同杀敌。”徐硕气血上涌,内心翻腾,听闻郭遵之言,便生出必死之心,男儿此身当报效国家,正所谓,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这八尺昂藏所谓何来,不过就是赴一场生死而已。 刘平没有阻止,也无从阻止,他身后还有数千将士,他不能眼睁睁教他们送命。“硕儿……万事小心。” 徐硕转头看了一眼义父,这应该是他在这世间,与义父的最后的对视了吧。他顾不上伤感,与郭遵一道杀入西夏阵营,郭遵左手铁鞭右手一只铁枪,徐硕长剑在手,二人杀得西夏军人仰马翻,西夏无法抵挡,连连后退。 郭遵舞动铁枪击杀左冲右突,徐硕已然杀红了眼,佛挡杀佛,魔挡杀魔。 “绊马索!弓箭手!” 野利遇乞在阵营中指挥,望着这二人,内心一阵涌动,“想不到宋朝竟然有如此勇猛的男子。” 留徐剑削铁如泥,即便是西夏铁索也不在话下。二人对视,郭遵惨然一笑,“少将军,今日得见,郭某三生有幸。” “以后每年今日,你我都不醉不归。” 徐硕挥剑,正好砍向郭遵背后一个西夏骑兵。鲜血喷了一脸,徐硕立即赶到面上一阵热浪。 “谢……”郭遵刚说出一个字,便被一只冷箭封喉,应声跌落马下,杀疯了的西夏士兵便如潮水一般涌来,可怜狼虎之将八尺身躯瞬间变成一滩模糊血肉。 徐硕心中悲愤,已然说不出话来,在敌军中挥剑疾驰,身上中数箭,刀伤剑伤更是无数,这是一场没有终点的战役,他知道,明天的太阳永远不会升起来了。 宋夏交兵毕竟胜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回 刘千金夜闯推官府 宋官家震怒听谗言 康定元年,清明刚过。 开封府推官富弼宅邸。 娘子回家省亲未归,富弼觉得这几日一个人过的清静悠闲。说起富弼的这个娘子,那是名声在外,堂堂北宋刑部尚书晏殊的千金。相传当初,晏殊晏老爷子一见富弼的文采,便当即拍板将女儿许配于他。 富弼当然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就凭老丈人的心思缜密,嫁女儿怎么可能如此草率。结婚数年,虽然偶有龃龉,但也算是夫妻和睦,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妇道人家,能识文断句便是再好不过了。那所谓知书达理,也不过是在她们没有闹脾气的时候才能勉强如此评价的。 富弼从小看自己的母亲,现在再看自己的娘子,哪有不折腾的女人啊。寒食临近,娘子提出带两个孩子回家省亲,富弼内心一百个愿意,接下来就是清清静静地过上几天。 “代问岳丈好。” “就你话多,你不说,我也自然代问。” 富弼两手一摊,难道一句客气话不说才好? 已经结婚十年有余,富弼并未像很多朝中同仁那样纳妾,有人笑他是惧丈人之威,富弼心下倒是了然,女人多了,有时候麻烦,倒不是他不喜欢女人,而是她们有个特质:喜欢互相伤害。最后伤了谁,头疼的都是他自己。 清明过了,春天也算是来了。富弼近日颇为忙碌,朝堂之事无一省心。回到家中,顿感放松,吩咐家中厨子做一盘羊头签,送到书房里,一边看书一边吃着羊头签,那真是一件乐事。当然,需得配上上好的顾渚紫笋茶,清爽解腻,齿颊留香。 没有老婆约束,还能边看书边吃喜欢的羊头签,富弼几乎要乐得蹦跶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前往书房,一把推开大门,他突然眉头一皱,没有开灯,书房内一片昏暗,这昏暗令他生出些许的不安。但是这不安到底从何而来,他还不太清楚。 空气中飘散着某种香气,有点类似女人的脂粉香,富弼虽不近女色,但是跟一个尚书千金生活十年有余,自然对女人的格调相当在行。这香气,可不是普通的庸脂俗粉,但是,莫说娘子近几日不在家,就是在家,也不会长呆在这书房里,留下这等香气。 难道是府中小丫鬟?或者老婆子?偷用了夫人的脂粉? 富弼内心九转回肠,这书房不对劲,除了这个香气,还有……杀气! 当然,这个杀气并不是他感觉到的——如果一柄寒光宝剑架在你的脖子上,你自然会知道有杀气。 “别动!” “我没动!” “别嚷!” “我没嚷!” …… “但是,姑娘,你得让我把灯点燃吧,否则家里下人见我到了书房,久不开灯,还更觉蹊跷。” “嗯。” 富弼看到脖子上的宝剑慢慢移开去了,他便挪到书桌旁,用火石点燃桌子上的油灯。 “你刚才叫我——姑娘?” 身后声音响起,满是狐疑。 富弼转身,对方身着夜行服,黑衣黑裤,身形精悍。 “你难道不是姑娘吗?”富弼笑了笑,“我一进屋,你身上的香味就弥漫了整个屋子,哪有大男人搞得那么香的。” 那人略略皱眉,想必是她夜行装束,一身短打,有心女扮男装,结果尚未开灯就被对方识破,相当不甘心吧。 “而且你的香粉一闻就是上等好货,想必姑娘您出自名门。半夜潜入我府中,还用宝剑架于富某颈项之上,这行径可不像您这种身份的大家小姐能做出来的呀。” 富弼仔细瞧这女子,一张瓜子脸,长得是面若桃花。眼尾略有些狭长,睛亮如漆,鼻似玉柱,樱唇一点,好像随时都有话要说一般。 “富大人,今日拜访实属冒昧,但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坐下慢慢说。” 女子头微微一点,侧身甫一坐下,外面便有人敲门,“老爷!” “哦,我的老管家送羊头签和好茶来了。”富弼眉头一皱,高声对外面说,“放下吧,我等会儿出去拿。” “好。老爷,外面冷,羊头签冷了就不好吃了。” “我知道。” 女子感激得对着富弼一点头,富弼想了想,悄悄开了一道门,将羊头签和茶都端了进屋。 “姑娘想必潜入我府中也大半天了,要不这屋子里怎么会有香粉味道挥之不去。姑娘应该饿了吧,来来来,先吃点东西。” “谢谢富大人。小女子今天来,主要是听说今日开封府寻得两具无头尸体。” “嗯,确有此事。” “现下两具尸体是否查明是何人?” “姑娘,我是开封府推官,所办案件均是百姓交付的或者是上级机构批复下来的案件,像这两具尸体的案件具体侦破,乃是大理寺的差事。” “富大人,不用您说,这个我自当明白。但是,就现在的形式看,一方面您是大宋开封府推官,有审理案件的权利;另一方面,刑部尚书是您岳丈,您在朝中也有一定的话语分量,因此,此事我还是找到了您府上。” “你对这两具尸体为何如此关心?” “我怀疑他们是金明十八寨的士兵。” “金明十八寨?!”富弼听得此话,不由地站了起来,“姑娘可是刘家之人?刘平刘士衡是您……” “正是家父。” 富弼点点头,心下了然,明白此女为何会夜晚造访,为何会如此装扮,更明白为何她对这两具尸体如此关心。 一切还要从十日之前说起。 宣德楼,垂拱殿。 大宋官家立于朝堂之上,面有愠怒之色。刘平三川口之战全军覆没,官家龙颜震惊,痛心疾首。泱泱大国,锦绣大宋,居然不敌区区西夏番人,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奇耻大辱! 主将刘平,副将石元孙、徐硕、卢政、王信皆下落不明,郭遵、万俟政战死疆场,只有鄜延路都监黄德和返还,万余士兵,最后仅2000返还,官家想到这里双眼几乎喷出火来。 “宣黄德和!” “宣——黄德和觐见——” “宣——黄——德——和——” 坐上官家已然有不耐烦的神情,这是什么劳什子的觐见程序,他已经迫不及待地要见见这个黄德和,看看他到底有什么话要跟自己交代。 “臣……臣……叩见……” 官家手一挥,“罢了,我不想听这些繁文缛节的废话,就把三川口一战发生的事情如实禀报。” “回禀官家,事情是这样的……”那黄德和的叙述,不仅令坐上官家大吃惊,就是朝堂之上一干人等都不淡定了。 “黄德和,你确信是刘平父子弃甲投戈,望风而降?”富弼颇感意外,虽与刘平没有深交,但朝堂几次照面,其凛然作风颇震慑人心,而且其行军打仗的硬朗风格更是人尽皆知,这样的宿将居然会置军队于不顾,叛国投降? “富大人,黄某绝无虚言。当日在三川口我军遭遇西夏一只轻骑的埋伏,本来就已人困马乏,敌我数量悬殊,因此面对西夏轻骑,我军被冲得七零八落,与西夏精兵难以抗衡。当时,刘将军颇为丧气,口口声声感叹此命休矣。众将领奋力杀敌,掩护刘将军及其部队撤退,但是,刘将军却令诸将放弃抵抗,言明要保存兵力,与李元昊议和。并且派其义子徐硕充当使者,前去西夏军营,与李元昊麾下诸将野利遇乞握手言和。” 黄德和越说越气愤,双眼血红,“官家,各位大人,诸将上阵杀敌,为的是大宋江山,保的大宋百姓,不是为了他刘平的一己安危。就在前往延州城的路上,刘平就数度反常。我在回东京的路上,整理了刘平此次出兵的顺序,那李元昊在金明十八寨大破李士彬,直接威胁到延州城。刘平在庆州接到援救土门命令,便带了3000骑兵出发了和在土门的石元孙将军会合;然后又接到范雍命令援救延州城,这时候刘平向各路人马发出集结命令,他急着往前赶走到离三川口10里发现其他各路人马没到,又向回走20里和我部以及巡检万俟政、郭遵部会合。官家,可想而知,这刘平的部署是多么草率,行军打仗不比儿戏,且不说援救土门仅带3000骑兵,是否是有备而来;就说他向我部各路人马发出集结命令,却未将具体汇合点言明,而他自己多走数十里,对于我大宋宿将来说,真是可笑至极。” “及后,刘平命各路军队分批开拔,官家请想,我军区区万余人,西夏军却有10万之众,本身就以一当十,还要分批开拔,这分明就是将众将士往火坑里推啊。” “我军与西夏军在距离延州城2里左右的延水分庭抗礼,激战几个时辰,当时卢政将军率200弓弩兵前来救急,西夏兵暂退。卢政将军已经谏言退兵修整,改日再战。但是那刘平一反常态,固抒己见,一定要严防死守,命令众将士原地镇守,严阵以待。最后被西夏精兵突袭,死伤惨重,刘平却顺势投降。这一路想来,刘平投降应该是早有预谋,与西夏兵是里应外合。” “好了”,官家一拍龙椅,站起身来,“文彦博,此事交给你了,刘平一家下狱当斩。” 群臣议论纷纷,参政知事文彦博眉头暗皱,“官家,刘平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不要再为叛将求情,求情者斩!”官家龙颜震怒。 “官家,刘平一家人口众多,如若下狱,恐有不妥,一来涉及人数众多,怕引起过分关注;二来,欲审案件数以百计,下狱者众。这刘家两百余口都入狱,恐狱中骚乱。” “也罢,禁军包围刘平全家,不准有人出入,十日之后菜市口斩首示众。” 富弼当即欲出列申辩,却被一人暗暗拉住,他扭头一看,是右司谏韩琦韩稚圭,此人素与富弼交好,进士出身,榜眼及第,极具眼光与学识。 “彦国兄,此事万万不能意气用事。” “难道眼看着刘平一家两百余口草率殒命?” “刚刚不是说了,十日之后么?为何给出那么长的时间,你真道官家是气糊涂了?” “这十日能做何用?” “不是还有他吗?”韩琦微微一笑,眼角瞄了瞄正跪于殿前领命的文彦博,“有宽夫在,你怕什么。” 官家在如此急火攻心之下,还能将刘平反叛一事交给文彦博来办,已属难得。众朝臣都知道,这朝堂之上,要数谁最老成持重,他文彦博数第二,没有人敢数第一。 虽说不过34岁年纪,却屡办奇案。此人最大的特点就是杀伐果决,小到一个士兵,大到庙堂朝臣,如若罪证核实,没有一个能逃出他的手掌心。但是,细数下来,他文彦博倒还真的没有滥杀无辜。 “要说谁杀了人,还能踢一场蹴鞠,回家喝酒吃肉的,也就只有他了。” 富弼当然知道韩琦说的是前些年,文彦博在在钤辖官舍踢球,听到门外喧嚣,一打听,才知道是卒长鞭打一兵士,文彦博让他们进来,询问事情原委,卒长报兵士有偷盗行为,人赃俱获,但兵士拒不认罪。 “情况属实?” “属实。” “人赃俱获?” “大人请看。” 文彦博看到这些碎银子当下明白,目前在军营里多有此等偷盗行为,不外就是小偷小摸,为外面的相好买点胭脂香粉一类。若是认了,也就当不成兵,被打回原籍。因此大部分兵士即便人赃俱获,也拒不认罪,顶多受一顿鞭子,也就不了了之。 “好吧,继续打,打到他认罪。” 一炷香的功夫,卒长来禀,兵士拒不认罪。 “拖出去砍了,人头军中示众。” 此事办了,文彦博又踢了一场蹴鞠,回家该喝酒喝酒,该吃肉吃肉。 “他就是一个能秉公办事的人,你还怕什么?” 下朝之后,富弼与韩琦出了大庆殿,仍旧议论此事,富弼稍稍放了点心,“说刘平叛逃,我始终不相信。” “且看宽夫兄怎么做吧。” 断案情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寻线索刘幼慈顺藤摸瓜 明案情富彦国做主伸冤 文彦博能怎么做呢?官家龙颜大怒,拒不接受任何辩解,文彦博对此事明察暗访,鸡毛蒜皮的线索均有上报,但是官家依旧固抒己见,这意味着明日刘平全家问斩。 当下这刘平之女出现在自家书房,富弼着实吃了一惊。 要说这刘平之女刘幼慈倒真的是将门虎女,颇具胆识。当日文彦博奉官家之命前去刘府抄家拿人,刘幼慈情急之下与婢女商议,互换了身份。现如今家中软禁的刘家小姐为其婢女。而刘幼慈自幼习武,趁夜逃出了刘府。 “大人不要说小女置他人安危于不顾,我一心认定爹爹不是背信弃义,投敌叛国之人。如今爹爹、哥哥都生死未卜,全家又悉数入狱,谁来为爹爹伸冤,谁来为我哥哥讨回公道。我必得留一出路,全家人的希望就在此一搏了。” “我且听听,你这些日子,怎么一搏?” “听富大人此言,觉得小女是以一搏为名,贪生怕死了?” 富弼微微一笑,“不敢。” 这刘平可不是寻常武夫,跑马舞剑自是一流,又学富五车。进士及第,曾贼杀五人,提拔为大理评事。后召拜监察御史,多次上疏谈论时事。待官家即位,官拜侍御史。这刘幼慈自小跟随父亲,文能出口成章,武能百步穿杨,现在家中出现此等大事,爹爹和哥哥下落不明,又遭贼人陷害,上有祖母年迈,下有幼弟弱小,母亲及众姨娘系弱质女流之辈,想来能肩挑重任的也只有自己了。 刘幼慈出逃,并未寻求亲朋友人相助,而是躲于寻常街头客栈,一来不扰连累亲朋;二来行踪鲜有暴露;三来寻常客栈,人声嘈杂,接触到的消息反倒更多。 擒贼先擒王。既然这黄德和口口声声说父亲投敌叛国,那么就从他开始查起。这黄德和为鄜延路都监,常年留驻鄜延城,此次回到东京,那是一个纸醉金迷,好不痛快。哪需刘幼慈刻意打听啊,就在东京城最为繁华的樊楼,黄德和三天就能去两次,每次都是不醉不归。在樊楼就是好办,刘幼慈那三姨娘自小便于樊楼老板的四姨太熟识,幼慈跟着三姨娘一来二去串门儿,也混了个脸熟。这日寻了四姨太,走了个后门,只说是想见识见识这市井风貌,扮成一个卖香药果子,筵前唱曲的下等妓女,潜入黄德和的包房内。那四姨太不过是寻常妇人,对刘家的事情一概不知,只当是幼慈年少好玩,也乐的顺水推舟,做个人情,让小丫头乐和乐和。 只是这黄德和,表面看去声色犬马,插科打诨,但毕竟军人出身,口风甚紧,席间但凡有人问及延州一战,都作凝重态,一概不语,只说是吃了败仗,提及伤亡众将士心下不忍,因此不愿多语。那刘幼慈冰雪聪明,内心雪亮,既是心下不忍,何来在这酒肆推杯换盏?既是不愿多语,何必在这人来人往嘈杂之地引人注目。想必是做了亏心事,不愿提及;但是又成功陷害忠良,喜不胜禁,得意忘形,少不得要来喝酒放松,庆祝庆祝。 观察了两日,没有什么大的进展,这黄德和平日里不外家里和酒肆,并未有大的行动。不过幼慈发现,他只要出门,少不得带上他的两个随从,看样子像是左膀右臂,她暗地里给二人取名为:哼哈二将。这哼哈二将似乎鲜少到京城,看到一切都新鲜得不得了,幼慈心下看不起这两人,每每看到二人贪婪的表情,就打心眼儿里想埋汰这两人真真就是“土包子”。 不过,亏得这二人是“土包子”,倒是给了她打听的机会。这天,黄德和樊楼醉酒之后,哼哈二将将其塞进轿子里,便兀自逛夜市去了。幼慈跟了一路,他们也就吃了一路,真是没见过世面的吃货。 “哎哟,我的香粉!”幼慈故意与二人撞了个满怀,洒了一地的香粉。 “对不起,对……对……” “咦,这不是樊楼上的军爷嘛。”幼慈对着憋红了脸的土包子露了个笑。 “你是?” “哟,不认识我啦,我几次都在你们屋里卖香药果子,昨天还给你们唱了一回小曲呢。” “哦,哦,哦,你就是那个俊俏的小娘子。” 这两个土包子良心不坏,人也颇敦厚,一来二去聊聊便熟了,自报家门,一个叫大松,一个叫小松,都是黄德和在鄜延提拔的左膀右臂。 幼慈不失时机地提议带二人去逛逛瓦肆,看个小杂剧,那才好玩呢。二人对东京城的瓦肆早有耳闻,不过这几日跟着黄德和,也没个机会。今日寻得机会,却搞不清这东南西北,正好遇到一个眉目如画的小娘子带路,好不兴奋。 幼慈领了二人来到朱家桥瓦子,要了几盘干果,边吃边看杂剧。“军爷在边塞可有此等娱乐?” “怎么可能,日子过得清苦得很。” “这次有幸来京城,是不是边疆打了胜仗?” “唉,什么胜仗啊,逃回来的。”小松说着,将蜜饯往嘴里塞,大松不动声色地将胳膊肘使劲一抬,小松面色一红,住了嘴。 “逃回来的?怎么会?” “哦,没什么没什么。” “军爷看起来好气派,怎么会逃回来呢。倒是我前几天在楼上卖干果时,听几个朝廷里的官儿说,那西边儿的刘将军家被禁军给包围了。你们知道不?” “嗯,据说快斩首了。” “啊,那么一大家子呢,怎么说斩就斩?!” “好像是叛国投敌。”小松被蜜饯甜到了心里,幼慈问什么就答什么。一旁的大松被台上的杂剧所吸引,压根就没有听见他们谈论的是什么。 “那么严重啊。这刘将军跟你家将军同朝为官,真是天壤之别啊。” “哼,他怎么能跟我家黄都监比。” 幼慈听得此话,一阵恼怒,心里道,这是什么话,就你家黄都监那獐头鼠目的样子,怎么能跟我爹爹比。但是面上依旧语笑嫣然,“小松哥,你倒是说说看,那刘将军怎么比不得你家黄都监了?” 小松被这一声“小松哥”叫得是晕头转向,巴不得把自己知道的那一丁点儿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都说出来,让小丫头器重器重。 “那刘平阴毒得很,此前黄都监的弟弟在军中收了点兄弟们的碎银子,给他们亲信谋些个小差事,这本身在军队里也不是大事儿,偏给刘平知道了。将黄都监弟弟打了两百军棍,收监数日,竟死在了牢里。” “哎哟,那梁子可结大了。” “这刘平平素为人太过僵化,说得好听是军纪严明,说得不好听就是油盐不进。” 幼慈心下了然,猜出个二三,八成就是这黄德和恼恨爹爹军棍打死了他弟弟,三川口一役又贪生怕死做了逃兵,回了东京见了皇帝,借故陷害我刘家。 “哎呀,跟你说这些你小丫头也听不懂,看把你吓的。”那小松见幼慈低头不语,面色不佳,还当她听到什么军棍,收监,什么死在大牢,给吓得呢。 幼慈也顺水推舟,“小松哥,你在军中可要小心,这动不动就军棍的,别还没上战场,就被自家人给打死了。” “唉,瞧你说的丧气话。我们跟随黄都监多年,他待我们不薄,我们也知这个礼数,军棍倒是不至于。” “嗯,那你们可万事小心。” 小松笑的很灿烂,幼慈觉得这笑容是真心的,想到自己利用了他的真心,反倒有些于心不忍。 那日,幼慈有心款待黄德和的这两个土包子,引得他们在朱家桥瓦肆玩了个透遍,消息得到的不算少,但是大多是些鸡零狗碎的事情。总结下来,那黄德和平素为人促狭,在边塞少不得也有些仗势欺人的事情,被爹爹罚过几次,也偶有龃龉,想必是怀了坏心,记恨了爹爹。 次日,幼慈直奔刘府,想寻主管此事的命官告知详情,不想却被禁军阻拦在外。那时候才知道整个刘家已经被禁军围得密不透风。想到自己当日竟然能够从家中土窖中逃出,也算是侥幸。当时禁军乍到,正在熟悉环境,排兵布阵,守护相对薄弱,才让自己钻了空子。 正一筹莫展之时,但见两个衣衫褴褛之人,远远躲在大树后面,向刘府张望。幼慈素日与爹爹哥哥往来,对其部下军人也是见怪不怪。凭直觉,这二人应该来自军营。 难道是爹爹的部下? 幼慈正想上前一步说话,不想这两人也看到了她,身形一闪便消失了。幼慈不甘心,顺着他们身后的那条街巷追了半晌,并未见人影,正心下狐疑,按照自己习武人的脚力,并不算慢,怎么可能瞬间就不见了人? 除非…… 幼慈目光望向巷子两旁,并无分支岔道,这么说来……她嘴角微微带笑,走入巷子边上那家破落的小客栈,往台子上扔了几枚铜板,“老板,生意来了,跟您打听人……”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是哥哥经常挂在嘴边的话,这倒一点不假,昨天靠银子撬开了那两个土包子的嘴;今天用铜板收买了这客栈老板,倒也是顺利,只是这事儿再不解决,一来刘家人都做了刀下鬼,二来,穷也穷死了。 这客栈老板可真是什么钱都能赚的,难怪这二人说不见就不见了,原来是这客栈竟然有数间地下室被老板改造成了客房,阴冷潮湿又逼仄,所以价格便宜。一些边远地区来的穷人,找不到住处,就会订这样的房间。长此以往,这种地下室还相当有市场。而这两个衣衫褴褛之人,不仅住的是地下室,并且在地上开有天窗,紧靠墙根,不易发现。这两个人想必是从天窗而下,直接到了屋内,所以幼慈怎么追也追不见人。 屋子是空的,那二人想必躲进屋子以后,趁着自己跑开的当儿,又走了。幼慈难免有些失望,她又扔给老板几个碎银子,提出来要看看二人的房间。看到银子,老板眉开眼笑,也不问具体的事由,便将幼慈带到了地下室的一间客房门口。 “姑娘,这就是您要找的那两个人的房间,我瞧着两个人一穷二白的,想必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你进去看看吧。” 幼慈微微一笑,心下感叹,有钱就是好,随意进入别人房间也没有大碍。这次出逃,要不是娘亲叮咛,还想不到带银子这事儿。看来,爹爹说的,世事多磨砺,一点不假,平素里爹爹疼娘亲爱的,哪里吃过这些苦,见得这些世面。 想到爹爹,又念及哥哥,幼慈心里难免又有点伤感。她赶紧将内心里这种软弱的情绪驱赶开去,这可不是多愁善感的时候。 这两个人的屋子正如老板所说,一穷二白。那二人想必走得急,也没有带什么东西,包裹之类一概都在屋内。幼慈翻看了一下,不外是一些男人的换洗衣服,说是换洗,其实在幼慈看来都不怎么干净,散发着一股熏人的气味。 难道是我估计错了,他们不是军人? 幼慈有些灰心,她想了想,又顺手在被子和枕头下试探,游移之间,手指碰触到一硬物,她心中一阵激动,将硬物拿了出来。但见是一个颇为精致的铁牌,上面写着“金明十八寨”。按照幼慈在爹爹那里学到的军营知识,这应该是军中令牌。这两个人想必就是军人,“金明十八寨”?那应该是金明县城的军队,金明县城地处延州外围,由守将李士彬把守。联想此次爹爹延州之战,距离“金明十八寨”的金明县相当之近,虽说幼慈不明白这战役到底是个怎么回事,但是凭直觉,她知道这“金明十八寨”跟延州有莫大的关系,这两个士兵很有可能是参加了三川口之战的余兵,兵败之后逃到东京,本想到刘将军府第报信,也有可能是希望借刘家的势力在东京军营某个差事,不想刘家已被禁军包围监视,这两个人的愿望落空。 他们现在去了哪里呢? 幼慈在这间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里蹲守到后半夜,也没见到一个鬼影子。只有悻悻而归,第二天打算再去蹲守时,听闻有人在护龙河边发现两具无头尸体,她跟着一群看热闹的百姓拥到护龙河边,一眼便看到这两具尸体的装束,正是前一日瞧见的两个金明十八寨的士兵。 看来,黄德和已经出手了。幼慈内心一阵惶恐,要阻止黄德和,要想在最后关头将刘家老小从鬼门关拉回来,抓紧破案是一回事。但是现在也就一天时间了,破案是来不及了,而单靠自己的力量也就是蚍蜉撼大树,不论是大松小松那里打探而来的消息,还是这两名士兵的经历,也都不能作为证据登上大雅之堂,再怎么说他黄德和诬告也是红口白牙说出来的瞎话,没有人会信。 当务之急就是得找个说得上话的大官儿,哪个大官儿呢?幼慈想到了富弼。 这东京城里,谁不知道富弼啊,堂堂尚书大人的金龟婿,相传当年尚书大人就看了一眼他的文章,便把女儿许配给了他,这尚书大人也太草率了吧,万一这文采飞扬的富弼是个独眼龙,或者秃子,或者大麻子呢,岂不是白白地害了自己的闺女。 而且,这富弼为开封府推官,推官就是破案的官儿。一来有尚书丈人撑腰;二来其职位也适合为百姓伸冤,最后紧要关头,找这位富弼,应该没有错。幼慈挺想看一看这个传说中的富弼是个什么三头六臂,为爹爹洗清冤屈的同时,小丫头也存了一点点私心,这个富弼到底是独眼龙,还是秃子,还是大麻子呢? 现在,幼慈终于看清楚了这个传说中的富弼,不是独眼龙,也不秃没有麻子,三十四五岁的年纪,面目清朗,笑起来眼角的褶子啊,就像姨娘做的肉包子……想到这里,幼慈“噗呲”一声笑了。 “你笑什么?你家里遭此大劫,明日就要问斩,你居然还能笑出来。”富弼不知这小丫头的心事,只是听了她这一通叙述,心里对事件的全貌有了一个大概的盘算。不过他确实也对这刘家千金刮目相看,一个未满双十的姑娘,一脸的稚嫩,竟然独上樊楼装扮成下等妓女,还能撬开那黄德和随从的嘴巴,竟然敢在地下客房蹲守大半夜,靠着自己的敏锐嗅觉寻到“金明十八寨”士兵的下落;现在,竟然还敢潜入自己的书房,一柄寒剑直指朝廷命官…… “你别管我笑什么,富大人,现在状况其实很清楚了,这黄德和分明就是贼喊捉贼,他才是战场上的逃兵,或许跟西夏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两个金明十八寨的士兵的死也不是偶然的,他黄德和表面上密不透风,但是早已按捺不住了,这两个士兵的死就是他狗急跳墙的证明。” “但是,我们缺少证据。”富弼嘴上虽是这么说,但是心里却是雪亮,当日自己的猜测没有错,刘平是冤枉的,就这刘家姑娘掌握的情况来看,这黄德和有问题,问题相当之大。 “这个算不算证据。”幼慈说着从怀里掏出从地下客房摸索到的军牌扔给富弼。 “你居然把这个给顺来了。” “不算顺,我今早得知这两人已经变成了无头尸体,便回到客栈拿了这个军牌,料想有用。顺死人的东西,不算顺吧。” “嗯,这证据不错,但是仅凭这个,证据还是不足啊。” “再说证据,我刘家人都要问斩了!”幼慈脚一跺,小脸气得通红。“富大人,我千辛万苦才找到您帮忙,你们当官的口口声声说要为百姓做主,我也是百姓,我就需要有人做主,你看看你们做的什么,事情没查清,明明有冤情,还不是明天就要拿我刘家人开刀了,你们这是为百姓做主的样子嘛。” “好了,好了,刘姑娘,你今天暂且离去,我向你保证,你刘家人绝对不会被问斩。” “那行……羊头签我带走吧,饿得很。” “姑娘,您请便。” 幼慈拿了案上的羊头签,推门刚要抬脚,又回身向富弼嫣然一笑,“富大人果然名不虚传,不秃不麻,还是个俊俏书生。” 欲知刘府老小如何伸冤脱险,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 文宽夫细勘无头尸 黄德和信口述战情 文德殿。 皇帝坐于殿中央案几前,神色凝重。手里握着的,正是前一日刘幼慈交给富弼的“金明十八寨”的军牌。 富弼、文彦博拱手而立。 “文爱卿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昨日开封府在护龙河发现的两具无头尸体,而这个令牌正是从他们处搜索而得的,臣怀疑这二人俱是金明十八寨士兵。” “光凭令牌还不太好说吧。” “那两具尸体虽无头,但是,其衣着均是延州一带地方军队的装束。尸体无头,依臣之见,因那守将李士彬有个好纹身的习惯,其士兵太阳穴处均有一枚褐色刺青,凶手定是为了掩盖这二人身份,才将其头颅割去。” “衣服却未除去,如此缜密的凶手,不会连这个都想不到吧?” “官家,那二人皆衣衫褴褛,形同乞丐,那身军服已然失了颜色,臣也是在军队多方印证,才将其装束与延州一带部队对上号。” “凶手何人,是否有点眉目?” “官家,臣昨日细细盘问过仵作,也亲自查验了尸身。这二人的致命伤均在心脏,被强弩从远处射杀,死后才被人割去头颅。” “强弩?” “或者说是神臂弓,不知官家是否见过?” 官家冷冷一笑,“文彦博,你当朕是没见过世面的小毛孩呀。” 这神臂弓,是西夏军队中最负盛名的武器之一,西夏盛产牦牛,牦牛角是制弓极好的原料,制成的弓性能良好,美观耐用,因此,西夏良弓久负盛名。早些年,那李元昊之父李德明在位时,与宋朝交好,还赠与真宗一把绝好的神臂弓。虽说近些年,大宋军中也使强弩,但是论其工艺和性能,都远逊于西夏神臂弓。这等兵器,官家焉有不知道的,难怪他气文彦博小瞧了自己。 “是臣愚钝,是臣愚钝。”文彦博自知说错了话,面色一红,慌忙用话搪塞。官家也不追究,做了个手势,示意继续。 文彦博拱手说道,“这尸身的蹊跷来了,经查验,这致命伤是西夏神臂弓所致,但是这割头颅的工具,却是我大宋的斩马刀。” “哦?斩马刀?”官家声音略微颤抖,他当然知道这斩马刀乃是大宋军中的步战用刀,其利可以斩马,因此得名斩马刀。这同一尸身上,竟然会有西夏和大宋两种武器的伤口……意味着什么,以他那聪慧的帝王之姿,焉有不明白的道理。 “官家,虽然不能确定这两名兵士的死跟刘平叛国案有关,但是依臣看,此事必有内情,若贸然将刘家两百余口人斩首,怕有朝一日,案情反转,今日之事恐不能服众。而且,刘家军素来训练有素,现在朝廷也正是用兵之际,贸然行事,亦恐后患无穷。”文彦博瞅准时机,从旁进言。 见官家不曾回话,富弼在旁附议说道:“官家,听文大人所言,这兵士之死,定有隐情。所谓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切不宜听取那黄德和片面之词,做令忠良心寒之事啊。” 官家蹙眉,富弼与文彦博心下都明白,能够让这位温和宽厚,喜行不于色的年轻官家大发雷霆,实属少见。三川口一役全军覆没,无疑是对他最大的打击,而忠良之臣刘平的叛国,更是雪上加霜。 当时如果强行谏言,可能适得其反。而现在案情有了突破,皇帝也冷静了数日,再回过头分析事由,能够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也罢,文彦博,命你一个月内彻查此案,在河中府设案审理,务必将此案前因后果查的清清楚楚,不得有误。传我口谕,那刘家的禁军,撤了吧。” “谢官家隆恩!” 官家叹了一口气,摆摆手,“为了皇家颜面,一定要把此案办得妥妥帖帖,富弼,你全力协助。” “谢官家,臣定当全力以赴……” “罢了,别说冠冕堂皇的话了,你们今日目的也达到了,最近朝中事务多杂,容我静静,你们下去吧。” 打一开始,官家便心知肚明,早朝之前,这文彦博和富弼便前来觐见,必定是与刘平叛国一事有关,而经过这十日思量,原本的攻心怒火也慢慢消散,心中虽有狐疑,但是却也被理智情绪所压制了大半。 眼看这刘家满门抄斩之期临近,官家早已传令,圣旨未到,谁也不得擅自做主对刘家行刑。当然,这个决定他并未与满朝文武商议,就是要到最后看看,这些个饱读诗书,满口仁义道德的朝中重臣会有个什么行动,是不是会睁着眼睛看着同朝为官的刘平落得鸡犬不留的下场? 还好,文彦博和富弼算是交了一个尚属及格的答卷。 二人离去很久了,赵祯依旧坐在文德殿内,他不停用手指揉着自己的太阳穴,连日来的失眠令他有些许晕眩。此时的他确实很疲惫,早先满腔的愤怒一朝被抽离,便只剩得疲倦了。他也不愿意相信刘平是个背信弃义的人,如果是这样,满朝文武,试问有几个还是可信之人? 这三川口之战,遗留下来诸多问题都未得到解决,这刘平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卢政、王信、郭遵,还有那刘平的儿子徐硕,个个生死未卜,堂堂天子有何颜面面对这些朝臣家属? 黄府。 黄德和终于明白什么叫做急火攻心。分明事情进行得相当之顺利,眼看午时三刻一到,那刘家就满门抄斩,他的一块心病也就除去了。谁曾想,放了一个哑炮,到了午时三刻连个鬼影子都没见着,倒是那成批的禁军都从刘家给撤了。 这个皇上啊,坟头上挂屁帘——到底还是小了些!肯定是被那几个大臣哄得个头晕脑胀,就坡下驴,饶了这刘家。 黄德和一时间有些找不到北,到底这刘家斩还是不斩,要斩是怎么斩,要不斩也得有个不斩的道理……他迫切地想寻找到这个道理。 当然,黄德和也算是心想事成,很快就有人来交给他这个“道理”了。正在后堂郁闷之时,突然下人来报,参政知事文彦博前来拜访。 文彦博? 黄德和一阵慌乱,这个瘟神,自打刘平案一出,他以及他的下属,那周边七七八八的人要把他黄家的门槛都踏碎了,这个家伙不是个好惹的主,每次问东问西,好几次都令他差点不能自圆其说。 “给他沏壶茶,让他等着。” 黄德和自己则换了一件体面的衣服,才踱着方步走到厅内。 “哎哟,文大人,您费心了,还亲自登门。” “黄都监哪里的话,自打您延州回来,文某也没好好慰问,每次来都是因为查案,令黄都监受了惊扰。” “哪里的话,我一习武之人,干的也就是刀头舔血的营生,文大人这样的文明办案,怎么可能会令黄某惊扰。” 文彦博微微一笑,“文某得皇上差遣,欲在河中府设案彻查刘平叛国一事,明日文某便赴河中府上任,临行之前特来黄都监府上询问一二。” 河中府?! 黄德和一阵心惊胆战,不因别的,倒是因为这河中是他黄德和的老家,他黄家一门家眷数百口皆在河中,而他黄德和也是从河中发迹,这皇上将这案子设于河中府审理,摆明了就是指向他黄德和的啊。 表面一派祥和,暗里风起云涌。 他黄德和什么阵势没有见过,就那三川口一战,延水河血战,他不照样也过来了吗?这些文人儒子,成天靠着笔墨功夫,打打嘴仗,就耀武扬威。要是他们看到那血流成河的战场,估计个个都吓得尿了裤子。 设案彻查,哼,瞧那一嘴黄毛,什么进士及第,什么参政知事,不过都是些纸老虎罢了。想到此,黄德和对文彦博颇不以为意。 “不知黄都监可了解,昨日我开封府在护龙河边寻得两具尸体。” “哦?这个……黄某怎生得知?” “只是,经查验,这两具尸体应该是金明十八寨的兵士。所以,文某才会前来向黄都监求助一二。” “哦?不是无头尸体吗?从何得知是金明十八寨的兵士?” “嗯?黄都监怎么知道是无头尸体的?文某只说是两具尸体,何来无头一说?” 黄德和一愣,“不不不,这护龙河边发现尸体也是个大事儿,昨日就听府里下人闲言碎语地拨弄过,说是无头尸体。” 文彦博当下心知肚明,也不纠结于此,只点头称是,“说起这无头尸体,破绽颇多,没有头有没有头的好处,有时候有了头,反倒是迷惑了双眼。” “哦?”黄德和心下一惊,“文大人怎的有这个说法?” “那李士彬的军队,太阳穴处皆有刺青,这尸体无头,摆明就是掩盖其身份。有什么身份是会在头颅上显现的?不是牢狱中的囚徒,那恐怕就是李士彬的部下了。” “文大人此言稍有牵强,这割头去尾的手法多了去了,不见得就是李士彬的部下那么简单。而且,何须要掩盖其身份呢?” “是呀,何须要掩盖其身份呢?”文彦博喝了一口茶,对着黄德和微微一笑,在黄德和看来,那笑容真是比哭还难看。 沉默半晌,文彦博突发声响,“黄都监。” 黄德和心内正忐忑,被他这么一呼,吓了一跳,赶忙应声,“文大人!” “能否再将当日刘大人出兵延州的来龙去脉讲上一讲。” 黄德和心内不满,但出于无奈,便再将当日延州一战的情形再度叙述了一遍。这已经是文彦博几日来的第三次要求了,每一次黄德和叙述事情经过时,文彦博都听得非常仔细。 “你是说他在庆州得到了土门援助的消息,先去土门与石元孙部汇合?” “是。” “金明十八寨被李元昊打得落花流水,那李士彬的耳朵还被剁了?” “是。”黄德和非常不满意,这文彦博真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怎么叫做“落花流水”,这分明就是对自己人的大不敬。 “黄都监,你是不是觉得我这番话说得有点不尊敬死者?” “文大人,何出此言?” “又是落花流水,又是剁耳朵的,是不是非常大不敬呀。”文彦博又喝了一口茶,黄德和发现,他每喝一口茶,就会虚晃一招,给自己下套。 “哦,黄某不才,没有意会到其中的大不敬。” “其实,文某这番话都是取自黄都监之口,您可能没有在意,但是每次叙述此事,黄都监的用语都如此。” 黄德和心下一惊,他确实没有留意过自己的语气,有时候讲得高兴了,什么话说不出来,这个文彦博,酸腐文人,净是逮住自己的小辫子大做文章。 “黄都监,你说刘平投降,并叫其子去谈判,可是?” “是。” “那各部将领至今何在?为何就您归来?” “队伍被冲散了,西夏轻骑实在太过凶猛,当时天色也暗了下来,还有点飘小雪,一时间我军指挥混乱,各部也失了联系。” “嗯,当时刘平就下令投降?” “是。” “各部都失了联系,刘平如何下令投降?” “这……文大人,您这话的意思就是不相信黄某了?刘平当时是下令投降,即便各部被冲散,其他将领我也没有联络上。但是那刘平当日行动,我部紧随在其后,所以看得是清清楚楚,他带兵后退,从旁道往甘泉方向逃走,我也是看得明明白白。主将逃跑,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文大人,你们这些文人,朝中为官,享受着这大好的承平市井,哪知我们上阵杀敌的苦楚,我确实无法一一细节道来,随时都可能殒命的情况下,你能兼顾多少细节?” 黄德和一番说辞可谓是震耳发聩,在他看来,这文彦博对自己是早有怀疑,但是好在他没有什么证据,顶多也就是个推测,这个时候,无需跟他多言,慷慨陈词,打发掉他,再从长计议为上策。 “黄都监切莫心急,文某只是例行公事对当日之事加以询问,还请黄都监海涵。” 黄德和一脸怒气,“文大人,你几次三番前来询问黄某,黄某每次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看,您这不像是查刘平,倒是像在查我。” “黄都监过虑了。这查谁,不查谁,皆由我这当差之人定度,我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劝黄都监还是不要妄自揣测为妙。” 黄德和听闻文彦博此言,显然是话中带刺,扎他心尖儿都疼。一时间没控制住怒火,一拍案几:“战场归来,这几日也不堪骚扰,老陈,送客。” 文彦博见黄德和此状,便站起身来,“黄都监不必客套,文某这就告辞。” 待走到厅门,文彦博突然转身,直视黄德和,面无表情地留下一言:“黄都监,即是战场杀敌细节无法一一道来,为何您每次描述的战场情形以及刘家父子的投降表现,均无所出入,甚至连一个表情,一个叹息都一模一样呢?” 果然不出文彦博所料,今日圣上赦了刘平一家死罪,还召回了禁军,这黄德和肯定是一肚子的闷火。这个时候去戳他一戳,他或许会沉不住气,生出许多破绽。 其实,连日来,这黄德和的表现尚好,有问有答,对答如流。 不过,也就是这对答如流,令文彦博生出些许的疑窦,试问寻常人的思维习惯,在多次叙述事件时,难免会有出入,也难免会添油加醋,但是这个黄德和的描述实在太过精准,而且每一次的回话皆与朝堂之上的叙述别无二致。 凭他一介武夫,如此缜密思维,如此流利的口才,实在有悖常伦。 本来,刘平一家斩首,这事情也就不了了之,谁曾想会横生枝节。想必那黄德和对两个金明寨的兵士之死很是恼火呢。 想到金明寨兵士,文彦博不由地想到那神臂弓,如果这两位兵士的死与西夏有关,那说明这不仅仅是刘平投敌叛国的事情了,还有人里应外合,现在朝中依旧有西夏奸细。 文彦博沿着南城墙的蔡河一路往前,再向北走个几百米,便是发现两名兵士尸体的地方。这里已临城墙,再过去就是外城,这两名兵士如若不是依约前来,是断断不会在此地停留。如果说有西夏探子远程使用弓弩射杀,那么,这个南城墙的城垛子是个绝佳的藏身之处。虽说每日这城垛子都有人打扫,但是只要过了时辰,这里便没有人了。 文彦博脑海里出现了一个画面:两位兵士约了某个重要人物在此见面,刚到此地,便有西夏探子躲藏于城垛之上,暗地里将两个人射杀。不一会儿,得到情报的朝中奸细及其同党前来此地,用斩马刀将这二人的头颅割去,也拿走了他们身上证明其身份的东西——只是,其中一位兵士在匆忙之中,将自己的军牌留在了客栈! 正思忖着,冷不丁一枚冷箭自南墙城垛飞驰而来,正临文彦博眉心,一瞬间他肝胆俱裂,心下雪亮,有人想要了自己的命! 欲知文宽夫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 记恩情宋将获救 查兵车张元起疑 两个月前,兴庆府。 野利遇乞天都王府。 虽说是打了一场硬仗,还活捉了主将刘平和石元孙,面子上是赢了,但是野利遇乞面上无半点喜色。回府最后便闭门谢客,那刘平以区区万余兵力居然拖住了他西夏10万兵马,搞得周边战事是焦头烂额。野利遇乞虽说凯旋,但嘉奖全无,连日来如履薄冰。 那日三川口轻骑兵突袭之后,刘平并石元孙诸将与西夏大战三天,最后退避到西南山。那刘平带领残部在西南山安营扎寨,居然建了7个寨子。几次劝降不成,最后还是李元昊亲自带兵,冲进营寨,活捉了刘平和石元孙。 区区几个宋将残兵,竟然如此负隅顽抗,野利遇乞这种身经百战的老将心知肚明,这种所谓的胜仗在李元昊眼里,都是减分的。 “爹爹,何必不快,我们延州一战,至少也是凯旋。”野利北笙是野利遇乞的女儿,也是他最得力的左膀右臂,十二岁时,野利遇乞便将她送到军营历练,今年16岁,已然是铁鹞子中的一员悍将。只是,这次征战,铁鹞子连坐骑都被人抢夺了,野利遇乞对女儿也相当恼怒。 “至少,你也知道说‘至少’,宋军多少人?我们多少人?惨胜而已,侥幸而已。”野利遇乞很是恼恨。 野利北笙当然知道爹爹的心情,她更是明白,若非这个爹爹,依照铁鹞子的规矩,就算她这个项上人头保得住,那200鞭子的军刑是必不可少的。 北笙从小便心思活络,甚是伶俐,尤其是周旋在天都王府中那些牙尖嘴利,腹黑心凶的姨娘堆里,她养成了一个“不吃眼前亏”的性格。 既然没有人拿她丢了坐骑说事儿,那她就不提;既然没有人要她吃鞭子,那她就当做不知。想那李元昊是心知肚明的,不过碍于野利氏的面子,也不好发作——不好发作,那他就别发作了。 野利北笙心下明白,现在姑姑在宫中贵为皇后,也算是盛宠正隆,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而爹爹野利遇乞,叔叔野利旺荣也皆是他李元昊倚重的朝中大将,区区她一个小丫头犯了事,李元昊自然是顺水推舟,做了人情,也算是给她野利家一点面子。 “能收敛还是收敛,这野利一族的盛宠不过仰仗一个女人,圣上寡情而好色,迟早会有另外一个女人取代你姑姑的位置,我野利氏便是灭族之时。”这是叔父野利仁荣私下对北笙的告诫,对于这个叔父北笙心服口服。偌大一个西夏国,能让北笙言听计从的也就这么一个叔父,他比爹爹,比叔叔,甚至比那李元昊都要有智慧。 而现在,北笙却在爹爹面前竭力表现,因为心虚,从来不心虚的北笙这一次非常不安,甚至连睡觉都很警醒,因为她有了一个软肋,这个软肋就是那个大宋国的男人! 当日三川口奇袭宋兵,由哥哥野利南鸢率一只轻骑兵直捣宋兵主力,两大将为掩护主将撤退在西夏军队里是肆意横行,最后一名大将被砍得血肉模糊,而另外一名则被哥哥带了回来。 “妹子,哥哥我今日活捉一宋国大将,要拿去邀功请赏。” “何必如此,你砍了他头不就得了,为何活捉。” “你道他是谁?他是宋军主将刘平的儿子。” “哦?那又如何?” “什么叫‘那又如何’,告诉你,这小子有用得很,拿他威胁刘平那老王八蛋,肯定吓得他卸甲投降。” 野利北笙不以为意,冷冷一笑,“你当都跟你似的,贪生怕死么?” 哥哥圆眼一蹬,像极了那夏日荷塘之上的青蛙。 北笙常常在心里做对比,那李元昊也是圆眼,一瞪便像是悬崖峭壁之上翱翔的鹰隼,而哥哥,却只像得一个大肚子的青蛙。 这大约就是仁荣老爹所说的,“人各有志兮思何量”吧。 虽说是满面血污,北笙也一眼能认出这宋将的面孔,或者说,她从来没有忘记过这张面孔。 那一柄寒剑,直指眉心。四目相对,他便收回利剑,策马而去。北笙焉有忘记的道理。虽说只有16岁,但是跟着爹爹走南闯北,也经历了好些个阵势,第一次遇到疆场之上尚有如此温情的眼神。 虽无比凌厉,但却埋着一丝人性的慈悲。 北笙觉得这就是温情。 “如何?哥哥我这个战利品有价值吧?” “价值?你看看,他已经死了。”北笙趁野利南鸢疏忽之际,手指在宋将的膻中穴、膺窗穴两处一摁,那人顿时气息全无。这一招是仁荣老爹交与她的,为的是在战场之上,能救上自己一命。想不到现在倒是派上了用场。 “怎么可能?!” 野利南鸢用手一探,“死了?!” “哥哥,必定是你一路上对俘虏或打或骂,极尽虐待之能事,现在可好,人没了。” “妹子,你把哥哥我看成什么人了?我是那等残暴狠毒之人吗?” “你什么事情没有做出来过?平日……” “好了好了,你瞧他一滩烂泥似的,我能怎么虐待,我一路把他像爷爷一样供着,就指着拿他邀功请赏,想不到,还他妈死了。” “瞧你干的好事。”北笙强忍住笑,觉得哥哥蠢得要命。 “没了我也可以取他项上人头。” 北笙心头一惊,哥哥此话其实没有一点毛病,这西夏国论功行赏,拿了人头自是能论功劳的。她强行嘴硬道:“哥哥此言差矣。” “妹子有何高论?” “若是个寻常大将倒也罢了,拿着人头去邀功,还能得些赏赐。这个人是谁?是那主将刘平的儿子,一个死人怎么要挟刘平?而且他要是知道我们杀了他儿子,狗急跳墙,来个反扑,看你怎么办?” 野利南鸢思忖着妹妹的话,一直面无表情。过了一会儿,似乎悟出来什么,脸上闪现出一丝阴毒。 北笙心下一惊,难不成他真的要取人头? “我有什么怎么办的?沙场未归,横竖那刘平也猜到他儿子死了。我既然没法要挟他了,也能取他人头去领功。” “哥哥!” “怎么?”野利南鸢望着这个妹妹,有点诧异,这到底是怎么了,难道这也有问题?他盯着妹子数秒,突然邪魅一笑,“我知道了,你必是不想哥哥砍这人脑袋,自己想拿他邀功,对不对?” “哥哥你……”北笙一听这哥哥的话头,倒是有点意思,便故作被他猜中,一脸恼恨。 “你一个铁鹞子,被人抢了坐骑,定是想借这宋将的人头去邀功,想着将功补过是不是?” “还望哥哥成全。” “不成。” “你难道见死不救?这样,我用银子买,可好?” “那是荣誉,你花多少银子也没用。” “既然哥哥不仁,也别怪妹子不义……”北笙一脸严肃,转过脸背对着哥哥,她知道,这是杀手锏,屡试不爽。 果然,哥哥立马没了脾气,“随你随你,你爱干嘛干嘛去。这人,不,这尸体你带走吧。” “谢哥哥,来人,将这尸首给我拖走。” 望着北笙带着人马离去的背影,野利南鸢摇头一笑,自言自语道:“妹子,你当哥哥傻啊,哪有人说死就死了,哥哥今天就当就送你一份大礼。” “大小姐,这……尸首是拖出去埋了呢,还是搁府里?”那负责搬尸的下人用一辆大的平头车拉着受伤的宋将,一时间有点找不到东南西北。 人是拿到了,但是带去哪里,北笙尚未想过。 “就……就先送到我房间。” “大小姐,这可是尸体啊,使不得使不得。” “那你说送哪里?” “您不是要他的头吗?直接割了,尸体我拿去埋,也算是给他一个去处。” “不,我得留着明天见了爹爹,再行割头仪式。知道吗?得有个仪式。对了。今晚的事情,你们别声张,谁也不准说,说了我砍谁脑袋。” “是!但是,大小姐,这往哪里搬呢?” “别嚷嚷,待我想想。”北笙的头脑里,将兴庆府七七八八的犄角旮旯想了一个遍,那句话真是不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一个大活人能藏到哪里去。 正思忖着,远远一匹骏马飞驰而来,天黑看不清楚,北笙也未曾想过要招呼,现在就巴不得低调,谁都别注意到自己为好。 “大小姐,这么晚了,往哪里走啊?” 听声音北笙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一声“不好”。怕什么就来什么,你道来者何人?恰恰就是北笙最怕见到的李元昊手下第一军师张元。 要说这张元,还是个汉人,早些年混迹于中原,以求取功名为己任。这张元书生性情,倒是有几分张狂,常常是以侠自任,自觉负气倜傥、有纵横才。在大宋却累试不第,自视才能难以施展。 但屡试屡败,那张元内心最痛恨的就属当朝右司谏韩琦,当年同期科考——这张元考了好几期,总有那么一次是跟韩琦同期的吧。结果,张元名落孙山,而那韩琦不仅进士及第,还位列榜眼。非但如此,当年韩琦科考,因污了卷面,临时更换考卷,依旧从容作答,同场考生都为他捏了一把汗,觉得这人即便是三头六臂,通天的才华也只能迎接落第的命运了。不想这人果真三头六臂,有通天的才华,不仅中了进士,还位列榜眼,真是红极一时,甚至是当年的状元,风头都逊他一筹。 韩琦与张元并不熟识,顶多几个照面。 “你瞧瞧人家那韩琦,临时换卷,都能考得榜眼,你科考数载,从来榜上无名。”被家中娘子屡屡数落不中用,并且都以韩琦做比,加之几次迎面走过,韩琦几乎没有正眼瞧他,于是张元这心里算是记恨上了这大宋第一才子。 什么第一才子,总有一天我会让他加倍奉还。 此时韩琦位居大宋朝右司谏,而他张元也在李元昊跟前谋得军师一职,也算是各得其所,但是张元并不甘心,只要一想到韩琦还不知道有他张元这号人物在,他就抓心挠肺,一通难受。 北笙是野利家的大小姐,含着金钥匙出身,自然是看不起张元这等落第举子。北笙早就听说,当年张元与其朋友吴昊的那些个为人们所津津乐道的故事。 都是景佑年间的事情了,这张元与好友吴昊二人在西夏一家酒馆里,终日饮酒,守株待兔。二人用笔在墙壁上写下:“张元吴昊来饮此楼”。巡逻者见到后,情知他们不是夏人,便将他们拿下报送元昊。 元昊问他们为何触犯其名讳?为何进入夏境?二人大声说:“我们这姓氏皆有父母所取,你们大王的李姓,却还是大宋朝皇帝赏赐,提不提,又有何区别?”分明讽刺这元昊本姓拓跋,其先人却先后受唐朝皇帝和宋朝皇帝赐姓。怪是怪了,本来脾气不好的元昊倒是没生气,反倒很赏识二人才华。请回了兴庆府,给了一官半职,久而久之,发现是个人才。 “什么张元吴昊,说白了,就照着大王的名字自己瞎取的,还父母所取,我不信。”北笙私下对爹爹谈及张元吴昊,颇不以为意。 “女娃子家家,莫在背后议论人臣。” 北笙不喜欢张元,还有一个原因,此人轻狂,自视甚高,偶有言语上的不敬,便恼羞成怒。而且对大宋那是恨之入骨,过去哥哥偶尔提及大宋才子韩琦,那张元恼得恨不得要将哥哥一口吞了。 大王只是一笑,说这是文人相轻。 怕只怕人韩琦压根没把他这号人放在眼里,还相轻呢。 “他那是自卑,人家压根就没轻过他,都不知道他这号人。” 这张元如此痛恨宋人,若是发现这平头车上宋将,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北笙心下一阵紧张。那张元既然已经打上了招呼,她也少不得还礼。 “张大人,别来无恙。” “呵呵,风高夜黑,大小姐领着这一众人何处去呢?哦,还有一辆车?” “前日宋营中抢来的一些财物,打算带回去。” “哦,有此等好事。大小姐立功了啊。” “你们快走,别耽误。”北笙一面对张元陪着笑,一面催促下人快走。 “慢着,什么财物啊,军中财物一律上缴,大小姐这是要私吞。” “张大人说笑了,怎么叫私吞,我小女子家家,您的大帽子我可戴不稳。” “去,看看大小姐的平头车上有什么好东西。”张元在马上,俯身对旁边的侍卫说。 北笙心里一阵焦急。这可如何是好? “哎哟,大小姐,你抢来的兵书怎么还没送到。怎么还在这里耽搁?”正焦虑间,一个声音响起,北笙心内一阵雀跃,是仁荣老爹的声音,怎么没有想到他呢? 野利仁荣自北笙身后往前,走到张元马下,行了一个拱手礼,“张大人,此前老夫就劳烦大小姐在宋朝军营找寻兵书。老夫知道我朝也有规定,战利品一律上缴,所以才私下请大小姐帮忙。这次,张大人能否网开一面,将这些书赐予老夫。” “呃……”张元当然知道,这野利仁荣德高望重,等同于是大夏国的开国老将,连大王都要礼让其三分,这老者尊口一开,国内无人敢说一个“不”字。他当然也明白,这哪里是什么兵书,那刘平行军打仗,带什么兵书,几张破地图也差不多了。何况还能有一车,睁着眼睛说瞎话呢。但碍于野利仁荣的势力,他无论如何也不敢阻拦。 “谢张大人成全。大小姐,赶紧的,把书都搬到我造字行馆中吧。” 北笙松了一口气,拍拍下人肩膀,“走吧!” 不知宋将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回 论融合老少惺惺相惜 叹髀肉宋硕救父心切 笔,墨,纸,砚。 字,方块字,一撇,一捺,工工整整。 这应该是字,但是徐硕一个都不认识。当兴庆府迎来雪后的第一个阳光之日,徐硕醒了。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屋子里没有人,只有满屋子的书,还有这些字。 是字,但是一个都不认识。 这间屋子不像是人居住的地方,但是却相当有人气。有案几,有柜子,还有火炉,自己睡在屋角的床上,一屋子的药味。 这分明就是人间烟火,我还活着。徐硕想道。 记忆复苏,是郭遵的模糊血肉;义父的叮咛,“硕儿,万事小心。” 延水犹冷,血犹温;沙场之上的血腥气味犹自蔓延于鼻尖。 徐硕闭上眼睛,觉得很累,思考很累,行动很累,所有的所有都很累,他多么希望就此睡去。 待他再度醒来,屋子里一切都没有变,唯一不同的是,多了一位老者。 老者着西夏装束,头戴白鹿皮弁,穿皂地圆领窄袖褐色棉袍,腰束白革带,脚登白毡靴。盘腿跪坐于案几前,似乎在描写那些看不懂的文字。 书写的空隙偶然抬头,与徐硕四目相对。 “你醒了?” 徐硕想说话,但是感觉喉咙很空,似乎是很久未用的缅刀,钝得发不出一点声响。 老者自案几上倒了茶水,递到徐硕嘴边。 当水流从唇齿间渗入口腔,流入喉,奔入五脏六腑之后,徐硕终于感觉到那股生命的气息,脉搏奔流,血液贲张。 “这是哪里?” “兴庆府。” 兴庆府?徐硕皱眉,那应该是一个颇为遥远的地方,只在军营里听过,那是大夏国的首府,李元昊建都之地。兴庆府,一直都是一个传说。 那里的人都戴着皮帽,穿着皮衣,脚蹬皮靴,那里的人都面相凶狠,有一双鹰隼一样的眼睛;他们说着我们听不懂的语言,写着我们看不懂的文字;他们茹毛饮血,残暴凶狠…… “敢问将军姓甚名谁,来自何地?” 对面老者彬彬有礼,跟传说的西夏人并不一样。既然已经置身此地,囿于这方寸之间,何必作过多的念想,既来之则安之吧。 “开封府徐硕谢……救命之恩。”徐硕勉强从床榻上探起身子,做了一个稽首礼。老者慌忙扶住他。 “使不得,使不得,您身子还虚,多做休养。” “敢问尊者大名?” “野利仁荣。” 听此大名,徐硕便对老者身份猜出几分,这西夏国野利一族相当有权势,其皇后据说便出身野利氏。 “多谢野利大人救命之恩。”徐硕再言,吐字已经比先前清晰很多。 “徐将军,莫要谢仁荣,当谢野利北笙大小姐,若非她出手相救,徐将军恐怕已成这西夏军中傀儡。” 徐硕一愣,没了言语。 “野利北笙大小姐,系西夏大将军野利遇乞的独生女,偶遇徐将军疆场受伤被俘,大小姐出手相救,将您藏于我这造字行馆,几次遭遇险境,都得大小姐机敏,才化险为夷。所以,要谢就谢大小姐吧。” “造字行馆?这些都是您造的字?” 野利仁荣当下微微一笑,“这些都是我西夏文字。”言语间不乏自豪之意。 徐硕点点头,将身子靠于床头,感觉甚好。 “徐将军,我看您身体尚且虚弱,还是歇息歇息,我这就遣人去报告大小姐去。” “谢野利大人。” “大小姐叫我仁荣老爹,你也这么喊便好,我其实是她的叔父,因与她父亲年纪相差甚多,从小她就叫我老爹,老爹就老爹吧。” “谢谢仁荣老爹。”与其是说是讲话,不如说是叹息,徐硕叹息着,再度闭上了眼睛。 西夏,那个地方似乎很遥远,那里的人都面相凶狠,有一双鹰隼一样的眼睛……徐硕望着面前的女子,莫说是西夏,就是中原也少见这样的女子。并非绝色,却令人移不开眼,他很少见到如此灵动的女子,眉心一粒胭脂红痣,凤眼黛眉如画,一颦一笑间,丰唇梨涡,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聪慧。 “仁荣老爹,他真的醒了。会不会一会儿又睡过去呀?”她望着他,说得话却是对着仁荣老爹。 “伤筋动骨的,你当人是钢筋铁骨,醒了以后就能双目炯炯有神不成?” “在下徐硕,谢……谢大小姐救命之恩。” 那大小姐“噗呲”一声笑,“准是仁荣老爹说的,你可别叫我大小姐,叫北笙就行。北笙南鸢思故乡。”说着,北笙便念起一首《鹧鸪天》: 庭叶翻翻秋夜凉。寒砧敲月锁金窗。 暗愁冉冉无来处,水流花谢转回廊。 天苍苍,野茫茫。清都归路许多长。 今宵露重频倚栏,北笙南鸢思故乡。 “这是我娘写的,我和哥哥的名字都取自这首《鹧鸪天》。” “你娘真是一个才女。” 北笙笑了笑,“她前些年去世了。” 徐硕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对于女子他一向都是嘴笨的,她们经常会说一些他无从回答的话题,还会硬逼着他回答,最后他只会红着脸,“哦”一声。 休养了数日,徐硕身体逐渐硬朗了起来。在造字行馆中,每日与仁荣老爹朝夕相处,生得几分惺惺相惜之感,仁荣老爹感念他少年英雄,他敬重老爹学识渊博,二人每每谈及宋夏百姓的融合,都显得异常融洽。 “正所谓,一王之兴,必有一代之制。昔商鞅峻法而国霸,赵武胡服而兵强。” “老爹的意思,宋夏之融合,不应在表,更应在里。国家表里山河,番汉杂处,确有不妥。番人好勇喜猎,日以兵马为务;我宋人却具礼乐诗书之气,如若强行融合,只有生出更多战事。” “徐将军此言甚得我心,依我看,这番汉融合,惟顺其性而教之功利,因其俗而严其刑赏,则民乐战征,习尚刚劲,可以制中国,驭戎夷。” “其实,这番汉连年征战,其功均在君王,苦均在百姓。不论他日是番胜还是汉胜,苦的都是百姓,俗不能相融,性不能相浸,如何治国?” “将军年少,竟有此等思维,我西夏何时能够此等人才。” “只是囿于这方寸之间……” 仁荣老爹不等徐硕说完,便拍拍他肩膀,“将军所思之事,老夫明白。只是时机早晚,无需太过焦躁。” 徐硕不语,他焉有不焦躁之理,眼看三川口一战已过去半月,自己囿于这兴庆府方寸之间,不能出户半步,何时能回东京,也不知诸位将军是否安好。 当然,徐硕最惦记的还是义父。 这些日子,北笙每天都会来看他几次,带来一些边塞战事的消息,李元昊尚未退兵,只是因为连日天降大雪,人困马乏,还计划休兵整顿之后再战。但是在徐硕听来,应该是战事吃紧,三川口一战虽说是胜了,但是太过伤元气,最后不得已休战。 北笙告诉他那日三川口轻骑兵突袭之后,刘平并石元孙诸将与西夏大战三天,最后退避到西南山。最后义父带领残部在西南山建了7个寨子。李元昊屡屡劝降,都被义父骂了回去。义父的脾气徐硕是清楚的,定是骂得李元昊雷霆大怒,最后亲自带队,大兵压境,以万人之众,取了义父千余残兵,胜是胜了,但是胜之不武。 这么说来,义父应该也在这兴庆府。 徐硕便生出救父的心思,他没有对北笙谈及此事,毕竟是野利遇乞的女儿,能救自己一命已是不易,哪里还能再要求更多。 就这么心事重重过了几日,徐硕觉得自己必得做出行动,呆在这行馆,能长一身痴肉。想到这里,徐硕竟生出当年三国刘玄德的髀肉之叹来。 这日在造字行馆中,闲来无事,翻看书籍。虽说时间不长,但是在仁荣老爹的熏陶之下,加之自身聪慧,徐硕对西夏文字已经能识得大半。先前那些看起来方方正正笔画繁多的文字,基本上都知道个大概。 这仁荣老爹是饱学之士,徐硕在行馆内,不仅看到有汉人的《孝经》《尔雅》等书,亦有蕃文书籍,毫无疑问,这些蕃文书籍都是他逐字逐句翻译而成的。而在案头,那本《四言杂字》刚刚起了个头,看来他又在做一个“大工程”了!非但如此,这行馆中,徐硕还发现竟然还有其他很多中原已经失传的书籍! 徐硕慢慢翻看,赫然从一本半残的兵书中掉出一张薄薄的羊皮卷来,他就地拾起,打开一看,上面画着山麓,寨子,还有一些人物……徐硕心下一阵狂喜,这分明是一张兴庆府地图,详细地绘制了兴庆府军营的分部。 而重要的寨子,皆用红色箭头标注,军营名称亦一一注解。甚是详细。 徐硕早就听义父提起,这西夏不大,人人都能上阵,几乎是全民皆兵。很有可能前两天还在家宰羊,后两天就已经上阵对垒了。这就是游牧民族,好勇喜猎,日以兵马为务。对于他们来说,生活就是战斗;战斗就是生活。 这样倒是有个好处,军民不分,那些俘虏也自然都在这些寨子里。除此之外,也别无他处了。 徐硕在军营里听说,西夏军里有一支擒生军,装备精良,轻装上阵,目的就是战场上能生擒敌军,将战俘带回来当做奴隶的。义父应该就是被这支擒生军给带走了,想必现在成了这些兵士的奴隶。想到义父一生戎马倥偬,谁料竟然沦落成为敌营奴隶,徐硕便气血上涌。生了无论如何也要出去救义父的心,当然,也是为了给三川口一战死去的众将士一个结果。 不知救父底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 闯军营徐致澄误上战场 逞英豪折广孝枪震敌胆 兴庆府城不大,也没有东京繁华。但是在大庆军营中呆久了,这兴庆府还是非常具有吸引力的。来来往往的都是西夏装束的番人,徐硕也是一副番人模样,头戴鹿皮帽,身着窄袖棉袍,脚蹬毡靴,胯下那是那匹自铁鹞子处抢夺来的战马,不知道为何,出了行馆,这匹马便是好好地栓在行馆前。 难不成真认了我这个主人? 徐硕没有太多的时间来逛街,他依着羊皮地图的行迹,一直往西夏军队营地走,他在行馆里随手拿了一把匕首,那日沙场血战,待醒来剑也不见了,这士兵丢了武器,徐硕每每想来,都觉得自己甚是饭桶。再念及郭遵大哥,心下又是一阵疼痛。 临近营寨,徐硕按图索骥,这才发现,自己小瞧了这西夏军营,虽说有地图标注具体的位置,但是这军寨不算小,而且从外往里看,布局也颇为繁复,战俘到底关押在何处,这样寻找,无异于盲人摸象。 那徐硕毕竟年轻,盲人摸象,那也去摸一摸。张狂的劲儿冒了出来,就是八匹马也拉不回来。 这西夏营寨有个好处,不像大宋军营那般戒备森严,还有高墙围栏。这西夏游牧民族,军民不分,这军营也相对开放,并未设置围栏高墙,徐硕看到那些人进进出出,并不特别严格。 但是,自己以什么名义进去才好呢? 正没有个计谋之时,猛地背后被人一拍,“在这里干什么?” 徐硕转头,一个与自己年纪相当的兵士,步兵装束,一身铠甲坚滑光莹,手持一把战斧。他当下便有了主意。 “我只是瞧瞧。”他搪塞了一句。 “瞧什么?” “想参军。” “什么?你这话……你不是我西夏人!”这西夏人全民皆兵,有什么参军不参军一说,一听这话便知他不是西夏人。 “你才知道啊,晚了”。徐硕对着兵士冷冷一笑,照着兵士的照面,一拳打将上去,正中那兵士命门,可怜这弱冠番兵,尚未上阵杀敌,便被一个年轻宋将一拳送了命。 徐硕将那番兵拖至暗处,换上其装束,拿了兵器,大摇大摆地便往营地走去。 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低头一看战斧,上面刻着颇超洪庆,赫,这名字不赖!估摸着这人就该叫颇超洪庆吧。 “怎么才来,快点,大王有令,赶紧集结。”刚刚进了营寨,周围还没看清楚,便被人拉了一把,徐硕晕头转向,便随这人走了。他只道是军队集结操练,谁知随了大军一路进发,竟然是出兵迎战的架势。 “什么情况?”他悄声问一旁兵士。 那兵士瞧他一眼,一脸狐疑,“你怎么搞的,竟然不知道什么情况。” “不是我当值,今日在家干活。”徐硕信口开河,不过这兵士倒是并未起疑。 “我也是才听说,折继闵这孙子又来了。” “呃……” “这孙子半月侵扰了两次,每次都搞得人仰马翻。这次折继闵攻入洪州,大王亲自带兵,要把折继闵彻底赶回老家去。” 鄜延折家将,在大宋颇具盛名,折继闵字广孝,是一位少年英才,二十出头便做了府州知州,甫一上任,便率领折家军抢了李元昊几个寨子。徐硕定心一想,那鄜延守军卢守勤和范雍都是饭桶,这折继闵定是为了牵制西夏对鄜延守军的压力,才会一再出兵,侵扰西夏,时不时敲打一下,让他们惊上一惊,这样鄜延守军的防范压力也会减轻不少。 可笑自己竟然会鬼使神差地混在了西夏军的队伍里,与传说中的府州折家军对垒。倒也是一件有趣的事。一时间,徐硕来了兴致,骨子里的顽皮劲儿不可遏制的冒了出来。 真不愧是折家军,军纪严明,阵容整齐。远远地,便看到阵前一年轻将领一身银盔银甲,那盔甲看来不同寻常,流光银泻,莹光顺滑。但见他手中一只龙胆亮银枪,胯下一匹精壮白马,系了红缨,雪地里格外显眼。在将领身后旌旗招展,上面一个大大的“折”字。军中还竖一旗,但见旗上大字: 一杆枪,枪震天下惊敌胆;胯下马,马驰疆场灭群顽。 抗敌兵,兵精将勇奇功建;保大宋,大宋江山万万年。 此时,西夏军中走出一大将,与野利遇乞有几分相似,徐硕知道此乃野利遇乞的弟弟野利旺荣。 “折家小儿,你屡犯我大夏边境,我大王几度容你,不想你竟然变本加厉,今日非把你打回你姥姥家,否则,我就不姓野利。” 徐硕强忍住笑,这西夏大将确实耿直,若非敌我有别,倒是可以坐下来喝他几盅。 “野利老儿,你几次成为我手下败将,今日胆敢再战,我折继闵敬你是条汉子。劝你莫说大话,直接退兵,给自己留几分面子。” 那大王李元昊在军中不语,野利旺荣争强好胜要打头阵,他倒是有心让他前去再试上一试,其实他心下另有谋算,这野利一家也是荣宠至极,让他吃点苦头也是好事。正思忖间,身边一匹战马闪身而出,李元昊心下一惊,那小将已经人马出列: “折继闵,休得猖狂,拿你何须我西夏大将,今天就看我没藏黑山的本事。” 原来是没藏氏一门,虎门无犬子啊。 那没藏黑山策马上前,双手各持一只劈山战斧,听得一声怒吼,“折家小儿,吃我一斧。” 只见那折继闵手中缰绳一勒,纵马向前,疾驰、飞奔,眼看与没藏黑山的距离越来越近,徐硕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儿,心下忐忑,这折继闵看来着实年轻,身形虽高大,却不及这没藏黑山魁梧,到底实力如何,还是捏了一把汗。 正思忖间,折继闵策马已与没藏黑山错肩,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折继闵突然一个侧身,身形往下一探,枪尖往上一挑,好一只龙胆亮银枪,一个回合便将那没藏黑山挑于马下,那折继闵回马对着没藏黑山就是一枪,可怜这小将初登沙场,一个回合便丢了小命。 那边宋兵是鼓声雷动,一片欢腾;这边西夏军是愁云惨淡,那野利旺荣什么阵势没有见过,竟然也煞白了一张脸。李元昊神色凝重,出师不利,好好的一员小将,竟被一毛孩子给折损了。 “折家小儿,休得猖狂,我费听湛会你一会。” 费听氏是西夏望族,这费听湛跟随李元昊行军多年,一柄大夏剑曾经横扫万马千军。费听湛的儿子费听波耶在三川口一战被郭遵一鞭子打死,老将军疼得几乎掉下马来。对宋军更是恨之入骨,今日对垒折家军,便有心一报此仇。 “见你年纪不小了,回去歇歇吧,怕本将军动了真格的,你吃不了兜着走。” “黄口小儿,明年今日就是你的忌日。” 费听湛策马奔将上前,折继闵嘴上说得轻松,但丝毫不见怠慢,一夹马肚,手提亮银枪身形一闪进入费听湛的剑阵,速度之快,徐硕及周围西夏兵均看得眼花缭乱。折继闵虽年轻但多谋善断。而费听湛却是西夏老将,实战经验丰富。二人一枪一剑,来去几十回合未分胜负。 表面看是不分胜负,但是场外徐硕看得分明,那折继闵有心欺费听湛年迈,并不真心应战,多耍花腔;而费听湛则求胜心切,用力过猛,越战越急,越急越躁,越躁则破绽越多,怕是不能长久。 果不其然,折继闵瞅准费听湛一个破绽,抡起亮银枪,直戳老将面门,费听湛猛地惊慌一个闪身,不想这折继闵只是虚晃一招,费听湛闪身正好迎上枪尖,被一枪戳了个透心凉。折继闵利索回枪,老将顿时鲜血喷涌而出,跌落马背。 野利旺荣一看情势不对,赶紧遣数名骑兵上前强攻,硬生生将费听老将军从折继闵的枪下夺回,算是保下老将一条命。 那边折继闵哈哈大笑,“李元昊,你这老小子当缩头乌龟,尽是让你下面老的老,小的小来送死,你倒是出来啊。” 野利旺荣一听,气急攻心,正要出列,被李元昊一把拉住。 “切莫中了那小子的奸计,他这是激将法。” “难道就任他猖狂?” “你忘了我们来做什么的么?你是跟他来单打独斗?这是战场,不是擂台比武,我们已经折损两员大将,气势大弱,如若过度纠缠,不利我军。” 李元昊说罢,手一挥,“野利旺荣,传令,铁鹞子,上!” “得令!” 一队重甲骑兵自队伍中冲将而出,而折继闵部队显然早有准备,前有骑兵部队应战,后有弓弩手万箭齐发。一时间,战鼓擂动。 徐硕混在队伍里,并不真心应战,左躲右闪,凭他那股机灵劲儿倒是也不吃亏。有宋军手持长枪,一枪刺来,他只是一猫腰,从枪缝中跻身而出,毫不恋战。但是这西夏兵抗击势头决计不弱,若非深陷其中,徐硕还无法有此体会。只要一上战场,这群士兵就像是上了发条的木流牛马,绝不退缩。想到那宋军队伍里的黄德和,那个老王八蛋,当真比西夏军队素质差远了。 也正因为此,三川口一战,宋军才吃了败仗,想那西夏军,一来人多,二来勇猛,倘若那黄德和军队2000人都能如此勇猛,也不至于至此一败涂地。 不过,那折继闵的折家军亦是顽强,兵精将勇,李元昊的兵就是再强,也毫无办法。那西夏军上了一拨又一拨,韭菜似的割了一茬又一茬,始终无法攻入折继闵的部队核心。 眼看这天色越来越晚,气温慢慢降了下来,天上又开始飘起雪来。李元昊内心忧惧,与刘平的仓促领命勉强汇集兵力相比,折继闵的部队有备而来,装备甚是精良,而且兵力充足,可谓兵强马壮。现在算是调了一个儿,换了他李元昊仓促应战,人困马乏的,尤其是在这样的天气之下,强攻毫无胜算,还白白牺牲兵将。横竖他折继闵现在也占不到便宜,吃不下这山寨,不如先鸣金收兵,再作打算。 西夏军分批开拔回营寨,丝毫不理折继闵的军队在背后的叫骂,徐硕心里暗自好笑,李元昊竟然也有那么狼狈的时候,堂堂大夏国皇帝,竟是拿那二十出头的折继闵一点办法都没有。正偷着乐的时候,忽的听见李元昊喊:“你,过来。” 徐硕一转头,周围没人。 “就你,你过来。” 他用手指指自己。 “嗯,就你,过来。” “叫什么名字?” “颇……颇超……”徐硕想说“颇超洪庆”,突然一个激灵,这“颇超洪庆“很有可能不是那个士兵的名字,而是他所在的部队的首领的名字,早在军营里确实有过这样的规矩。会将首领的名字刻于士兵的武器上。不管怎么样,随口瞎诌吧,“颇超武峰!” “嗯,颇超武峰,名字不错。看你挺机灵的,在我帐下候着吧。” “是!” 徐硕突然有点紧张,因为之前在大庆军营里就听老兵们传说,这李元昊天生疑心病重,帐下伺候的兵士经常会换人,睡觉也警醒,稍微有个动静便挥刀乱砍。好几个侍卫就这样被他砍死的。 而且这李元昊的前任皇后卫慕氏,甚至是他的母后老卫慕氏不都是死在他的刀下么?对自己的妻子一族都满门抄斩,徐硕想到这里,不禁抬头望向李元昊,正好遇上李元昊也望向自己,四目相对之下,有一种很奇怪的气氛,徐硕总觉得有某种不踏实之感。 “帐外守着。” “是!” 徐硕望着李元昊与野利旺荣走进营帐,进帐之时,野利旺荣望着徐硕,眉头微微一皱,徐硕连忙垂下脸来,装作一副唯唯诺诺之态。 “这个士兵可靠吗?”野利旺荣甫一进帐便悄声问。 元昊笑而不语。野利旺荣一时间没了什么主意,这笑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大王,我们对付折继闵,可否用对付李士彬那一招?” “不,折继闵的军队是跟随他多年的折家军,凝聚力强,不易融合,你现在找一批士兵假降,你觉得折继闵能相信吗?即便相信,会将降军编入其折家军吗?” 徐硕营帐外隐约听到二人对话,暗暗叫骂,这李元昊无所不用其极,下三滥手段还真不少。不过转念一想,所谓“兵不厌诈”,李元昊为了赢敌使诈倒也无可厚非。 “折家军兵力强盛,而折继闵又诡计多端,我们只能智取啊。” 徐硕帐外听不分明,这声音似乎低了下来,似乎二人是在商量如何对付折继闵,半晌只听得野利旺荣“啊”了一声,好像特别吃惊。 “我们假装兵败,退入南山道?大王的意思是诱敌深入?” “野利大人意下如何?” 徐硕心中一惊,这李元昊又玩那一手兵不厌诈的把戏了,他心中盘算着得将这个消息怎么告诉折继闵。若是那折家军真的进入了南山道,岂不是中了这厮的埋伏。但眼下实在没有这个机会,这元昊叫人在外伺候着,怎么可能说走就走。 就这么忐忑地过了大约半个时辰,一个兵士走了过来,“怎么还傻站着?” 徐硕一脸茫然,“我?大王让我在外伺候着。” “换班了。” “啊?不是要一直伺候着么?” “你不知道有时辰的么?今天本来就该我值班,不知道怎么大王就看你顺眼,你要喜欢伺候着,那你伺候。” 徐硕见那兵士要走,心里一个念头闪过,一把将其拉住,“好哥哥,站了那么久我早就乏了,你来你来。” 那兵士憨厚地笑了,“新来的吧?” “还指望哥哥多提点。” “快去,快去。” 徐硕飞也似的跑了,心想着无论如何得让折继闵得到这消息。 要知后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回 南山道折继闵瓮中捉鳖 寒鸦川李元昊无功而返 翌日,天刚蒙蒙亮,折继闵率领折家军又在阵前叫骂。 “元昊小老儿,你这个老小子,你侵大宋,擅称帝,你这不忠不孝之辈。” “元昊,你这缩头乌龟,有胆就来单打独斗。” …… “这小子是铁打吗?不睡觉吗?”西夏兵整装而出,军队里上至将领下至兵士,都对折继闵恨之入骨。 几乎不用李元昊的号令,那群枕戈泣血的西夏士兵就自发开始排兵布阵,在野利旺荣的指挥下,西夏军排出进攻型的鱼鳞阵,大将野利旺荣位于阵型的中后方,主要的作战步兵和骑兵在中央集结,分作几个鱼鳞的小方阵,按梯次配置,前端微微凸起。徐硕所在的步跋子便在阵营的中央,他眼见着野利旺荣摆出的鱼鳞阵,便知其进攻的意愿明显。看来西夏军队这次是志在必得了。 而对方折家军则摆出锋矢阵,那折继闵位于阵型中后,主要兵力在中央集结,前锋两翼张开呈箭头状,这锋利的箭头便是这个阵型的“法宝”,也是其防御力最集中所在。 徐硕心下了然,别看这折继闵吼得厉害,其实对形势非常谨慎,进攻的同时,主要着眼还是在防御上,而这西夏军昨日损兵折将,今日是怨入骨髓,杀红了眼,这鱼鳞阵几乎没有考虑太多的防御,完全都在进攻,可见其杀敌决心。 两军对垒,兵戎相见。 徐硕混在那队伍里,继续上演着滥竽充数的戏码。左右躲闪,就是不进攻。 “番贼,吃我一枪!” 徐硕心下一惊,定睛一看,一名宋朝武将已经欺到眼前,他身子一侧,敏捷躲过。 “再吃一枪!” 徐硕再一侧。 “我看你能躲几回。”说着那武将回马又是一枪。 徐硕身子顺势往前一带,徒手一把带住那武将刺来的缨枪,手臂一个用力,竟将那武将拉下马来,缨枪也成了徐硕手中之物。 就在须臾之间,一个西夏士兵突然横插过来,举起手中战斧便向着倒地武将猛砍。徐硕一个激灵,不由自己思想,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手中缨枪扎入那西夏士兵的后背心。那士兵回转身子,徐硕大吃一惊,乃是昨晚与其换班的憨厚兵士。但见那士兵一脸惊惧地盯着徐硕,倒地而亡。 徐硕内心一阵愧疚,一阵心痛。 那武将已然被这一出惊呆了,两个西夏士兵竟然自相残杀起来,其中一个居然救了自己的命。 徐硕将缨枪递给那武将,“开封府徐硕,鄜延、环庆副都部署副总管刘平麾下副将是也。” 那武将对着徐硕一个抱拳,“下班殿侍张岊,徐兄弟,大恩不言谢。山高水长,后会有期。”说着翻身上马,再度冲入敌阵。 折继闵的援军不断,西夏大军颓势明显,野利旺荣逐渐将士兵往回收缩,边打边退,边退边打,一直到南山道口。 看到道口,徐硕心内惊惧,果然如前日所说,将敌人引诱至南山道,诱敌深入,最后瓮中捉鳖! 眼见野利旺荣冲入南山道,折继闵大军在道口稍作停留。 “将军,我们进是不进?怕是那李元昊诡计多端,中了埋伏。” 折继闵思索片刻,扬手一挥,“冲!” “将军……”那将士甚是犹豫。 “南山道狭窄无比,左右悬崖绝壁,根本无处藏身,那西夏步跋子就算再识得山路,也绝不可能在那峭壁上埋伏,除非他们是一群蝙蝠。那野利旺荣故意让我们以为他们在道内有埋伏,我兵不追退回,我敢肯定,那李元昊和他的增援部队在我们退兵的必经之路寒鸦川等着呢。”折继闵胸有成竹,“追!弓弩手准备,进入道口就给我射,看到底谁才是这瓮中之鳖!” 且说徐硕跟着野利旺荣队伍进了南山道,发现道路逼仄,两面峭壁,实在无处埋伏,心下了然,这野利旺荣跟李元昊昨天那一出,还真是耍的一手好杂耍。 正思想之间,但听身后呼声大起,追兵已至,待西夏兵回过神来,弓弩手已经万箭齐发,瞬间倒了一片。那野利旺荣内心顿时忧惧,“昨天大王的眼神竟然出了问题?!” “野利老儿,拿命来!” 折继闵大喝一声,野利旺荣心内猛地一惊,几欲跌落下马。不过,野利旺荣毕竟是老将,行军打仗经验十足,他稳住心内忧惧,欺那折继闵年轻,故作从容态,装作南山道深处有伏兵的模样。 “折家小儿,你有种就跟老夫过来单打独斗。” 那折继闵哈哈大笑,“老头,你少故弄玄虚,我猜你番兵援军都在那寒鸦川等着本将军吧。” 被猜中心思的滋味委实不好受,那野利旺荣顿时心内五味杂陈,真是打了一辈子鹰,竟被鹰啄瞎了眼。 野利旺荣不再与折继闵周旋,猛地一个回马枪指戳折继闵心口,那折继闵也不躲闪,手中亮银枪轻轻一挡,野利旺荣顿时感觉千钧重担。内心暗暗吃惊,难怪那没藏黑山、费听湛都不是这厮对手,这力道完全不像是弱冠之年的毛孩子。 折继闵暗中用力,野利旺荣亦气贯掌心,二人僵持了半盏茶的功夫,折继闵竭尽全力猛将手中亮银枪一推,野利旺荣战马脚下踉跄,须臾之间,他死死勒住缰绳,才勉强站稳。弹指一间,那小将的枪尖已经欺到眼前,野利旺荣大喝一声,旋即回马,被折继闵的枪尖在背上一划,顿时锥心疼痛痛苦难当。想那西夏铠甲,坚硬实密,普通刀剑难以刺穿,怪只怪棋逢对手,折继闵的龙胆亮银枪绝非凡物,那密实的铠甲竟然被那利枪撕开一道口子。 野利旺荣不敢恋战,再看军队,兵败如山倒,西夏军尸体几乎将南山道口堵了个实在。幸好一队步跋子冲将上前,形成一道人墙,野利旺荣带着残兵弱队勉强从南山道岔口奔逃而出,徐硕混在那队伍里,跟着野利旺荣奔逃出来,竟然毫发无损。 徐硕见野利旺荣那狼狈样子心中暗笑,内心对那折继闵又生出几分佩服,三言两语便识破了那李元昊和野利旺荣的“诈术”。 当晚,徐硕与憨厚兵士换班之后,便一心想溜出军营给折继闵军队报信。都道是西夏军军纪严明,但是一路出营倒也顺利。 临近折家军营地,徐硕黑暗中发现似乎有人跟踪。他眉头一皱,心下猛然有所警觉。今日之事,似乎太过顺利!首先是听见营帐中元昊与野利旺荣的谈话;然后正想脱身之际,便有那憨厚兵士前来换班;最后,在传闻中戒备森严,密不透风的西夏军营,竟然能够如此畅通无阻…… 思虑之间,他赫然回神,细想平日,那些营帐,内部声音只是隐隐约约,似乎从来没有像李元昊和野利旺荣的声音那般清晰过,难道是这两个人故意大声说话,惹我注意? 徐硕想起那李元昊的鹰隼一般的眼神,甚是凌厉。莫不是自己的模样在三川口给李元昊留了印象?他故意搞这一出诈术,让我去给折继闵通风报信,这正中他下怀。 定了这个思想,徐硕倒是有了点想法。他故意在折家军营寨外围左躲右闪,那跟踪的黑影似有些吃力,他便暗自好笑,“我今天就陪你这小子玩玩。” “什么人?!” 徐硕心内猛地一沉,暗地里叫苦,“这下看来是得折家军营走一遭了。” “开封府徐硕,鄜延、环庆副都部署副总管刘平麾下副将。” “来作甚?” “请求拜见折继闵将军,有要事相商。” “你说是就是,凭什么相信你?”折家军戒备森严,徐硕情知要见主帅难于上青天,面对这值班兵士,亦不可冒进。正进退两难之时,忽的想起白日里所救的那位将士,灵机一动,便道: “求见下班殿侍张岊。” “哦?又变成张侍卫了?” “小的跟他有些渊源,只说今日战场上那名夏军,他便知晓。” 虽说心下狐疑,但兵士亦怕耽误了军机大事,一听不见主帅,求见张岊,倒是可以通融。 “张侍卫,想不到我们这么快便见面了。”初见张岊,徐硕双手抱拳行礼,张岊倒是一脸错愕。 “徐兄弟?你怎么来了?”张岊看着徐硕,心下狐疑。难道白日里是西夏军演的苦肉计? 徐硕便将从李元昊营帐内所听之事,以及自己内心的疑惑都一一道来。尔后笑道:“哥哥若是疑心,倒也无妨。今日我便在你军中,我将事由道出,任你们揣度,若是觉得我言语有虚,亦可当即取我项上人头。在下区区一条性命,单枪匹马前来,你道那西夏李元昊能有如此信任之心?” 张岊闻言,觉徐硕不像有诈,又念及白日里救命之情,遂领徐硕去折继闵营帐 折继闵,虽仅二十出头,却自有一派世家风范。与白日里所见的银枪铁甲不同,当晚折继闵长发一束,青灰色棉布袍子,颇感儒雅之风。但眉宇之间颇有几分倨傲。见张岊将徐硕带进,问明缘由,心下几分狐疑。 “开封府徐硕,鄜延、环庆副都部署副总管刘平麾下副将?怎么会混入到李元昊的阵营里?” 不得已徐硕便将延州一战之后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为野利北笙所救一事,数言带过,只道是为西夏某女子所救,并未言明系野利家大小姐。折继闵颜色形容渐缓,见徐硕言辞恳切,延州之战折继闵也有耳闻,倒是与眼前这小将所说相差无几,加之有张岊在旁言及白日战场上救命一事,那折继闵虽有疑惑,但当下也信了几分。 “你说那元昊对你起了疑心?此话怎讲?” 徐硕便将此前来龙去脉叙述一遍,折继闵笑道,“你这小兄弟,倒是有几分机警。” “徐某情知将军仅凭徐某一家之言,不会全信。但将军身经百战,对徐某今日所言,应有所判断,那李元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徐某是敌是友,但凭将军定度。” 折继闵沉吟半晌,即命左右将徐硕放行。 “小兄弟,折某自有定度。今日你我敌友难明,折某不便多留,亦不必交浅言深。明日一战,敌友即分,若是有缘,必有后会之期。” 徐硕当下一笑,对折继闵、张岊一行抱拳之礼,“早听说将军风范,今日得见,三生有幸。折将军、张大哥,我们后会有期。”言罢便与左右出了营帐。 南山道一战,野利旺荣狼奔豕突,好不狼狈,而那李元昊守了寒鸦川半晌,扑了一个空,也甚是尴尬。待回过神来,带着主力人马往南山道增援,为时已晚,勉强收回了野利旺荣残部。 而那折继闵也识时务,一看这李元昊人马刚至,便下令收兵,跑得比兔子还快,转眼间,一个宋兵的影子都不见了。 李元昊就像挨了一记闷棍,颜面扫地。 他李元昊千算万算居然棋差一招,莫不是看走了眼,那兵士就是普通兵士,并非那宋人阵前将士?李元昊也早就听报,那两个掩护宋军撤退的将士皆被砍得血肉模糊,只是其中一名未见得尸体,总是令李元昊惴惴不安。 想不到这不安几乎要了自己的命。心内又恼恨昨日受命跟踪的探子,到底是什么眼神,不说他出了营寨去告密了吗?今日得见,这折继闵哪有半点像是得了情报的样子。 气得他当即将那探子阵前斩首。 一场大战三天三夜,李元昊一点便宜没占,洪州边区寨子还被折继闵小儿夺了一个,李元昊心下懊恼,又顾惜那残兵,不再恋战。而折继闵本意也就是给李元昊施压,减轻守压力,目的达到,便鸣金收兵。 且说这徐硕跟着李元昊的残兵弱队回营,一路上军心涣散,也没个声响,还有好些个缺腿少个胳膊的兵士被太平车推着,吱吱呀呀,听着那声音都觉得瘆得慌。当然,徐硕暗地里是笑破了肚子,看这天色又是大雪将至,这次李元昊又损兵折将,估摸着离延州退兵也不远了。 从洪州城内拖拖拉拉回兴庆府,耗了将近两日,终于回了那擒生军军营,徐硕心里又升起某种沮丧之感,本来是想寻得义父,结果鬼使神差地被拉出去打了一仗,回来之后,依旧是盲人摸象,完全没有个章法。 正拖拖拉拉跟着那残兵队伍往营帐走,徐硕思忖着自己到底是进哪个营帐,突然自黑暗中闪过一道身影,一把将徐硕拉出了队伍。 握着徐硕的那只手,顺滑绵腻,似是女子的手。徐硕从来没有碰过女子的手,就连妹妹幼慈的手也没有碰过,这次被这样拉着,虽说在黑暗中看不清具体身形,他也是憋红了一张脸,内心小鹿乱撞。 在这西夏地界,能这样拉着他的,也只有野利北笙。 他跟着她一路小跑,拐了几个弯,到一处僻静地,冷不丁地,脸上被打了一巴掌。徐硕有点懵,这是作甚?本来以为小别之后,会分外亲近,不想竟然挨了这么一记耳光。 “你……”声音甫一响起,徐硕便听出来是北笙,果不其然。但是那么友善的北笙为什么要打自己呢?徐硕还是没明白。 “你……”北笙又抬手给了徐硕另一边脸一耳光,不过力道小了很多。 “你干嘛打人啊?”徐硕有点急了,长这么大,就连义父也没这么打过自己耳光。居然这一下子被个小丫头连扇两下。 “打你是轻的,你这没头的苍蝇,万一被那宋军给砍了,岂不是死得不明不白的。” “我这不是健在嘛,你瞎担心个什么,我本来没事,被你这两耳光扇的倒是有点头疼了。”徐硕恼是恼北笙打他,但是听得她声音里满是忧虑,就是再迟钝的人,也明白了她那两记耳光的意思,便也不好再跟她置气。 原来那日北笙回了行馆,发现没了徐硕的踪迹,以为他不辞而别,回了大宋,心下甚是忧虑。但几经打听,并未有人出城的消息。倒是听说了野利旺荣部队跟随大王出兵征讨折继闵的消息。 北笙当然知道折继闵的名号,也知道折家军不好惹,几回侵扰西夏边界,大王拿他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后来野利仁荣告知书中羊皮卷军营地图不见了,北笙便料到徐硕是拿着军营地图救父去了,她一跺脚,这个笨蛋,西夏军营岂是你能闯就闯的,心下忧惧,怕徐硕一个闪失丢了小命。 任那野利仁荣如何相劝,北笙就是放不下那颗心,她也不知为何如此担心这个不知死活的宋将,平日里头大家有说有笑,这徐硕也与她刻意保持了几分距离,但是越是保持这样的距离,北笙就越是想与他亲近。 就是这么一个呆头愣脑,不解风情的傻子,她偏偏会时刻记挂在心上。即便是他这样不辞而别,北笙内心怒火中烧,只要想到那日延水一战,那个寒剑一指的温情少年,便是心里所有的龃龉都能被消磨掉了,那少年眼中的慈悲足以令她在尔虞我诈的沙场中举双手投降! 北笙觉得自己突然有了软肋,心下非常不快,而更为不快的是徐硕依旧下落不明。 她不顾仁荣老爹的规劝,一个军营一个军营的查探,毫无影踪。唯一的可能性便是跟着野利旺荣出征了,想到这里,北笙就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每日里总是觉得那徐硕战死沙场,倒霉的居然是被自家的将士戳了个透心凉。 甚至生出徐硕的声音来,“北笙,我们也就只有下辈子见了。” “北笙,就这样算了吧,明年今日来给我上一炷香。” 越想便越忧惧,直等到退兵消息,便来这军营守株待兔,不管多天气多糟糕,天色多黑暗,只要那徐硕身形一闪,她便能将他逮个正着。 果然逮了个正着,情急之下大小姐脾气上头,上前就是两耳光,北笙觉得非常解恨,精神一松懈,眼泪都流了下来,好在天色黑暗,那徐硕又呆头呆脑,并未留意。 “走吧,跟我回行馆。”北笙定了定心,说道。 “不行。我事情还没办完。” “你义父不在这里,听我的话。” 北笙这句话就好像有魔力一般,那傲头傲脑的徐硕就像被上了嚼子的马匹,乖乖地任由她牵着就回了行馆。 “硕哥哥,你先看看这个?” 刚刚到行馆,脚跟还没站稳,北笙便故作神秘,徐硕一晚上已经被她一惊一乍地折腾过几回了,听了她这话,眼皮子都没翻一下。 但是,北笙拿出的东西,着实令徐硕心神忽地亢奋——留徐剑! “你从何得来?” “当日你沙场被俘,这剑落入西夏军队里一名卒头手中,毕竟是乡野匹夫,没有见过世面,也伦不动这青铜剑,只能勉强拿起。他嫌这剑不好用,一直置于营地。这几日为了寻你,我走遍了西夏几大军营,一眼认出此剑,便带了回来。” “认出此剑?你如何识得此剑?” “硕哥哥你是真的忘记了还是假的?” “忘记?” “那日战场?你抢了一个铁鹞子的战马?你剑指她眉心,为何放她一马?” 徐硕听闻此言,一个激灵,不想自己竟忘记了此事。那个铁鹞子,剪水双瞳,明眸顾盼,分明就是一名女子,当时心下一软,放了其性命。 “那个铁鹞子……” “那个铁鹞子就是我。” 当下徐硕终于明白了自己一直思虑的一件事,为何这个西夏望族的大小姐会冒着生命危险将血肉模糊的自己救起,原来她就是当日那个铁鹞子,早就应该想到的,就凭那眉心一点红! 徐硕当下便觉得自己是个傻缺,竟然完全没有往这个方向去想。又念及这连日来北笙无微不至的照顾,竟是直戳心尖,那身体内最柔软的部分,似乎被她的万般柔情给激荡了起来。徐硕勉强摁下这份情绪,沉默半晌,才说道:“你说的我义父不在那军营,是个什么意思?你难道知道义父被关押在哪?” 北笙本以为徐硕会有一番旧日沙场重相逢的感慨,却不想他沉默良久,说出的话竟然毫不相干,心下沮丧不已。 “你说呀,你知道义父被关押在哪?” “你义父没有被关押在兴庆府!”北笙眉头一皱,大声说道,“大王念及你义父的忠勇和学识,一直试图劝降于他,但是他油盐不进,令大王又恨又急,但是又舍不得要他的命。” 徐硕听得这话,倒是有几分欣喜,义父处境至少不像寻常俘虏那般凄楚,也没有沦为奴隶,一时间更加壮了救父的雄心。 “义父现在在哪?” “在鸣沙川,距离兴庆府大约500里。” 徐硕当即便生了要离去的心,北笙看在眼里,“你本是伤病初愈,又刚刚征战数日,而且对鸣沙川的情况也不熟悉,我劝你暂且休整数日,待我为你齐全装备,再做打算不迟。” “北笙,我救父心切,真是没有休整的打算。” “那……那好,你先歇上一晚,恢复一下体力。我让仁荣老爹为你绘制一张鸣沙川地图,你义父被囚禁在御仓下的耕牛棚里。至于其他被俘将领,我一概不知。” 留徐剑,鸣沙川地图,战马。 微暝薄雾。 破晓晨光包裹着徐硕,他渐渐消失在这冬季的晨雾清露里。 “大小姐,你就这样让他走了?” “如若不放他走,留在这里他不过就是愁眉苦脸的一滩泥而已。他再也不是那个马驰疆场的少年英雄。” “现如今他成了少年英雄,你也可能永远失去他了。” “那就让我永远失去他好了。” 北笙想起娘的那首诗,“北笙南鸢思故乡”,终究,人是要回到故乡的。否则,就会和娘一样,慢慢的死去,就像一朵枯萎的花。 要知徐硕寻父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回 徐致澄独闯鸣沙川 宋启瑜犯险劫粮草 初至鸣沙川,晨雾已散,阳光正好。这连月以来,随父征战,折戟沉沙又身负重伤,徐硕虽不是多愁善感之人,却也难免耿耿于怀。倒是此刻,在这鸣沙川,西夏御仓所在之地,雪霁初晴,但见这贺兰山下,风吹草低,牛羊遍野,又恰逢立春已过,农耕正忙,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想不到这番人之地,竟然如此富庶。毕竟是年少英姿,意气风发,徐硕陌上立马,不由地吟了一首《满江红》: 江山膏腴地,恶险藏林莽。贺兰萧斧绝壁,猩鬼啸竹篁。四野烟敛残雪,关塞连云风景,低草见牛羊。少年江湖客,吹角欲驱攘。 拥万骑,扫千里,横沙场。飞剑强弩,戈甲流光濯银潢。驰原麾旌雷厉,彗扫南疆北界,仇箭射虎狼。何日虏尘净,收弓出玉帐。 一时间,又自胸中生出些许豪情,想到义父与众将士与自己就同在一片天地,很快就能够见面,徐硕顿时抖擞起精神,连月以来的阴霾都一扫而空。 正直晌午,光有豪情还不行,这腹中饥饿,只有靠粮食来解决。 徐硕在农田边上,寻了一处僻静之地,背靠大树,拿出北笙为他准备的环饼,张口大嚼。眼睛却盯着铺在草地上的鸣沙川地图,按照北笙的说法,这义父被关在御仓附近的牛棚里。御仓?他一边嚼着环饼,一边搜索其位置。心中感慨,难怪这西夏兵精马壮,见这鸣沙川,真可谓是草肥水美,而且番地农人竟跟我大宋农人别无二致,均是一派安居乐业,闲适农耕的景象。 若非连年征战,他竟然生出几分歇马洗尘的慵懒之感。若是可以携了北笙,在此处寻一妙地,倒是人间一桩美事。只是转念一想,那野利北笙乃西夏望族,跟自己是南辕北辙,何来携手同游人间的机遇,徐硕嘴角上扬,竟然对自己嘲讽一笑,儿女之事亦若行军打仗,若无天时地利,即便人和,亦难以成事。 思绪到此,徐硕便强行摁下,几大口清水自口中灌下之后,那野利北笙的影子便在脑子里烟消云散了。 水足饭饱之后,徐硕按图索骥,征马神骏。数个时辰之后,便已临李元昊的御仓之境。果如北笙和野利仁荣介绍的那般,这御仓由无数粮仓组合而成,鳞次栉比。而每个分粮仓均有重兵把守,整体御仓之外,还有一队兵马驻守。真可谓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想必这李元昊将义父关押在此,也有其用以,想那西汉之时,苏武牧羊之境况,想必这李元昊有效仿匈奴之心。义父被关押的牛棚在这粮仓的最内层,可谓关卡重重,如果不能混入这仓内,别说救人,就是连那牛棚的一个拐角都是见不到的。 徐硕虽有北笙给的西夏军符,但是转念一想,若此刻大摇大摆进入御仓,遇到盘问,还得编个说辞,岂不是节外生枝。于是打算模仿上次混入擒生军军营的经历,在御仓外围四下张望,待天色暗下来,试图寻找机会,找到合适的“替死鬼”。毕竟粮仓不比军营,虽说重兵把守,但是远离征战之地,所以将士并不严谨。徐硕在营帐之外徘徊半日,天色稍暗之时,便瞅准一个空子,待一兵士如厕之时,攻其不备,人在出恭之时,防御力降到最低,那兵士毫无防备便一头栽进面前粪池之中。徐硕一个激灵,竟是功败垂成,本想扒下他的衣饰装备,可这栽入粪池之中,人是一命呜呼,但是毫无用处。 他白眼一翻,暗暗骂自己蠢笨。 正在自责之时,便听见外面有人大喝,“发生了什么事?旁当郎嘉你出来没有。” 徐硕心下自喜,并不回答。 那人自外又呼喊了两声,徐硕紧靠茅厕其壁,借着月光,看到人影慢慢往茅厕内挪动,待那人形自茅厕入口闪过,徐硕一个身手,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其一拳打倒在地。那兵士刚要呼救,已被一柄青铜剑封喉。 自茅厕出来,徐硕已经换上了那西夏押粮兵的装束,那兵士体态略显浮肿,衣服穿在徐硕身上有些宽大,他只有不停修整那兵服的边边角角。 正一边修整兵服,一边往营房走,突然一个声音自身后响起,“别动!”待反应过来时,一柄匕首已然抵到了徐硕的后背心,他暗暗叫苦。 “走,往前。” 徐硕想要说话,却感觉那背后匕首暗自用力。他便将话憋了回去。开始徐硕以为自己的行径被那西夏军给发现了,因此有人前来后发制人。但是从这个反应看不像,既然是发现的自己的行径,怎么可能还叫自己往前。显然是想趁夜进入粮仓,找个替死鬼带路。 莫非是宋军? 他用余光望向两旁,有数人同行,皆衣着西夏兵服。天色暗沉,看不清面部轮廓,但徐硕料想是跟自己一样,是着了西夏兵服的宋将。 只是这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己人打自己人。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竟然抓到的是一个冒牌货。但是要对方相信自己也是宋军,实在很难,何况自己腰间还有出发时北笙送的西夏军符,本来军符是让他可以便宜行事,现在倒好,反倒成了一个坑。 徐硕被这群人簇拥着往前,也不知道到底要去哪里,一时间便如没头的苍蝇在这粮仓重点游移。 “嗬,这小子够机灵的啊,带着我们打转。” 徐硕暗暗叫苦,不打转还能如何,我也闹不清这粮仓分布啊。 “我……我不打转我去哪里?你们要去哪里也没告诉我啊。”徐硕不管那后背心的匕首怎么用力,他心下一横,就算是被那匕首戳出一个血窟窿,他也无能为力,谁知道这一干人等是要作甚。 “去瑞丰仓。” 瑞丰仓?瑞丰仓。徐硕心下了然,这瑞丰仓是御仓的核心粮仓所在,据说这西夏御仓储粮有100万石,其中40万石都在瑞丰仓。看来这群人就是为了劫粮草而来。 “这瑞丰仓我实在不知怎么去,但是我腰间有个羊皮地图,上面倒是绘了这瑞丰仓的位置。” “嗯?番兵小儿,休得胡言乱语,你当我不敢杀你?” 徐硕一笑,“刚才你们杀了我倒是方便,现在杀了我恐怕适得其反。虽说是暗处,但是一个大活人噗通倒下,背上一把匕首,还是颇引人注目的。” “呵呵,你小看本将军了,我可以一刀戳进去,然后暗处把你给匿了。” “是可以。但是你保不准我立马就大喊。” “你可以试试。” 徐硕旋即一转,宋将没有料到他会这样的举动,一个闪神,匕首在他后背一划,无比锋利,那西夏军服被划了一道大口子,但并未伤及体肤。 那宋将正想还击,徐硕拔剑一指,“息怒,我们还是寻个僻静处谈谈。” “谈个屁!”军队里一个体型彪悍的猛将大声喝道,这一喝不打紧,倒是将那守仓的将士引了过来。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难不成还聚众斗殴?”过来一番将看样是个头儿,言语之间威风八面。 徐硕无奈耸耸肩,实在是越搞越乱。 “我们就相互揶揄揶揄。”说话的是那个彪悍猛将。 徐硕好笑,这家伙言语倒是挺斯文。 “这兵家重地是给你们揶揄的吗?你们哪个分队下的?” 那番将将脸凑到拿着匕首的宋将跟前,“我怎么没有见过你?”猛地一垂眼帘,赫然发现他手里的匕首。“你什么人?怎会有匕首?” 那宋将勇猛,抬手就是一个掏心窝子,将匕首稳稳插进番将腹部,那番将大喝一声,正欲反抗,徐硕的长剑又至后背心补上,那番将再未应声。 “那边怎么了?谁在叫喊?”有西夏兵士听见响动,在亮处大喊。 “没事,兄弟们闲聊。”徐硕回应了一句。 “闲聊什么,让你们守卫,不是让你们闲聊的。” 对话之间,那宋将已经让人将番将的尸体拖至墙根。一干人等随后跟着徐硕进入一处僻静道口,安顿下来。 “你到底是谁?”那宋将问道。 “你们是谁?如果猜的不错,你们应该是大宋兵将,来劫粮草的吧?”徐硕胸有成竹。 那宋将一脸错愕,然后将心一横,诚实道:“不错,我们乃渭州州府许德怀将军麾下,在下宋琅,字启瑜。” “在下徐硕,字致澄。鄜延、环庆副都部署副总管刘平麾下副将是也。” “刘平将军麾下?三川口之战的那位刘平将军?” “正是。”徐硕简单说了救父的计划,宋启瑜点头道:“许德怀将军计划于今日丑时偷袭延州李元昊驻兵,让我们同时偷袭后方粮草,来个双管齐下。折继闵强攻洪州之后,李元昊在延州的守军已经摇摇欲坠,朝廷授意我们再度施压打击,估计他就离退兵不远了。” 徐硕点点头。“你们打算去瑞丰仓?” 宋启瑜点头称是,但是又面色一沉“我们却也找不到这瑞丰仓的具体位置。” “他娘的,依我看,一把火都烧了不就结了。”那猛将颇为不耐烦。 “于豹,你声音小点,还要闯祸不成?” 徐硕倒是一笑,“这位大嗓门兄弟,你这套是行不通的,这里的粮仓较为分散,防的就是一损俱损的局面。你一把火烧,也只能烧眼前的一两个小仓,对于西夏军来说,也就是挠痒痒。” “我看你倒机灵,你说怎么办?” “刚才我就诚实告诉你们,我不知道瑞丰仓在哪里,但是我腰间有张羊皮地图,上面绘了这瑞丰仓的位置。”徐硕说罢,自腰间拿出仁荣老爹绘制的鸣沙川地图,宋启瑜部下小心翼翼地点燃火折子,一干人等凑近了,十几只眼睛都盯着这张地图。 “我们来个通力合作,你们去瑞丰仓放火,替我掩护,我要去仓内牛棚救我父亲。”徐硕指着那牛棚的位置,距离瑞丰仓大约200米。 宋启瑜看着羊皮地图,“徐硕兄弟,你真是贵人哪,有了这张地图,我们事半功倍!”他用手指了指地图上另外三个粮仓“炳实仓”、“嘉裕仓”、“鑫谷仓”,对下面分队兵士进行分配,“我们分散进行,得手之后御仓外汇合。” 各队得令分散向各自的目标进发,而宋启瑜自己则带着于豹跟着徐硕一道,混入西夏守粮军往瑞丰仓走。 徐硕这次是志在必得,有了宋启瑜的助攻,一时间便是生了万丈的雄心,将父亲带回大宋那是胜利在望。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晓大义刘士衡宁为玉碎 担重任徐致澄破釜沉舟 牛棚。 刘平已是一头白发,腿伤令他行动不便。这番将牛棚,四面透风。前阵子他旧疾复发,新伤又崩裂开来,半个身子都麻木僵直。那李元昊又遣人过来劝降,虽说是铩羽而归,但是也算是大度,将被俘的刘家从将刘文坚从别处调来,二人相互有个照应。 刘平想到自己半生戎马倥偬,此刻俘虏的受辱下场他内心里是早有准备。这武将从来都是刀头舔血,一个闪失便落入万丈深渊。战死沙场那是命好,如被俘虏,受辱受屈那都是必经的痛苦。虽身上创痛难当,但是心下却甚是安然。 每每与文坚说起三川口一战,都极度失悔,太刚愎自用,指挥失当。每日闭眼,都是义子徐硕的脸,这孩子是战场杀敌的好苗子,心思缜密,有勇有谋,比自己那亲生的儿子刘景文多了几分桀骜与豪气。 “文坚,老夫害了你们,你不怪刘平吧?” “将军何处此言?文坚自小追随您左右,幸得庇佑。历来武将沙场征战,都是报以必死决心,能活着回去那是幸运,牺牲或者被俘,那都是常事。将军何须挂怀。” “倘若我多几分谨慎,不是求胜心切,或许将士们都不必送命。”刘平躺在草铺之上,眼眶含泪,不由地吟起当年李太白的一首《关山月》: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 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戍客望边邑,思归多苦颜。 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 徐硕那孩儿大约已成了那西夏大军的刀下亡魂了吧,想到这里,刘平就有一种椎心之痛。 正伤感之间,忽听得外面呼声大作,“走水了!走水了!” 刘文坚一猫腰,敏捷得从窗户往外一看,只见火星四溅,火苗乱串,好像是几个粮仓同时失火,但见那些番兵个个着了慌一般,阵脚全乱。好好的怎么会走水?刘文坚心下狐疑。刚想跟刘平细说此事,忽的听见门外一阵骚动,猛地柴门被人一脚踹开,一个番兵装束的年轻人闯了进来。 “爹!” 刘平跟刘文坚都听得心下一惊,但见那年轻人朗目疏眉,丰神俊逸,虽是一身西夏番兵穿着,往那脸面上看,不是徐硕,又是哪个? 刘平自草席上兀自坐起,不由地眼中泪水滚落出来。 “硕儿!” “少将军!”刘文坚也失声叫了出来。 “爹,文坚哥哥,你们受苦了,硕儿今天就是来救你们回大宋的。” “那火……是你放的?”刘文坚不由地追问。 徐硕疏朗一笑,“差不多吧。” 他走近刘平,看到牛棚内的环境,不由地心内一疼,“我们走吧!” 那刘平一把抓住徐硕,“硕儿,你带着文坚去吧,爹走不了了。” 徐硕望着刘平,发现这旬月之间,爹的头发胡子已然全白了,原本只有一道伤疤的脸上已经又添了几道疤痕。 “我今天背也要把你背走。” 刘平摇摇头,“硕儿,无须执着,我重伤在身,你即便今日将我背走,也不见得能走出这鸣沙川,即便你走得出这鸣沙川,也不见得能出这大夏国。硕儿,今日得见,知道我儿尚还活于世间,为父就心满意足了。” “爹,我来此目的就是为了接你回去,既然见到了你,怎会一走了之?” 刘平摇了摇头,“以我孱弱之躯,无法抵抗外面西番强兵,若你二人离开,还尚有突围的希望。硕儿,我明白你的心意,但是你也听爹一言,我刘平一生行军打仗,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而战败被俘的结果也是作为军人应该设想到的结局。爹这辈子,二十多年戎马生涯中,在很多个夜晚,都曾经做过这样的梦,金戈铁马最后不过就是一柸黄沙,这草席陋室,我又何尝没有料想到这样的终局呢?你也不必执着,想你我武将,不过是将生命提早交付于国家,交付于朝廷,交付于百姓,此后的每个流光片羽都是我们借来的生命片段而已。硕儿,爹在此处很安宁,你不必担心。你回了大宋,定当好好报效朝廷,尽心侍奉你母亲,虽说她不是你亲生的娘,但是这些年也是将你照顾的无微不至,望你感之念之。” 刘平说着,拉过刘文坚的手,“文坚,这里请你给我刘家做个见证。小女幼慈,自小与硕儿青梅竹马,固然任性娇纵了些,但也是聪慧伶俐的女儿家,今日,我就将幼慈托付于他。” 刘文坚连连点头,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如鲠在喉。 刘平又转向徐硕,哽咽道:“幼弟景文、博文,都需你多加照应。硕儿,你上有国,下有家,家国责任,任重而道远。硕儿,今日爹能见你一面,说了许久多天来想对你说的话,已经是心满意足。” “爹!”徐硕听闻此言,已是泪流满面。 “硕儿,时间不多了,你和文坚赶紧走,爹真的是走不动了,只是希望在这草塌之上安眠一宿。”说罢,刘平便将身躺下,闭上了眼睛。 徐硕对着榻上刘平跪拜了三次,毅然起身,与刘文坚一道破门而出。 牛棚之外,则是一片火海。看来宋启瑜一干人等是顺利得手,徐硕领着刘文坚,一路从一旁的岔路往前走,这条道是野利仁荣特地加绘的,为的就是徐硕救人之后,减少与西夏军队碰面的机会,这岔口通向几个小的粮仓,几乎无人把守,直至御仓的边门。 现下这瑞丰仓等几个大仓着火,西夏军队都急急忙忙汇集起来救火,这条岔道口就更加疏忽了。 “你们不去救火,在这里干什么?” 本以为岔口无人,未曾想,刚跑到半道上,被人拦路喝住。徐硕与刘文坚面面相觑。 “说你们呢。转过身来。” 徐硕与刘文坚四目相接,彼此心下明了。 “我们……”徐硕转过身子,一名番军将领走了过来,他正琢磨着怎么应付这个家伙。 “什么我们你们,着火了,赶紧去救火。” “我们尿急。”徐硕情急之下顺口胡诌。 “尿急,正好去火场撒泡尿。想偷懒,别跟我来这套。”那番将往前走了一步。 刘文坚依旧背对着他,听那番将脚步越来越近,猛地一个回身,一拳正中番将面门,徐硕丝毫不敢怠慢,一剑补上,生生将那番将当胸戳出一个血窟窿。 “走!” 二人拔腿欲走,不想那番将尚存一口气,忽地大喊,“有刺客,有刺客!” 徐硕心下一惊,回补一剑,那番将彻底凉了。 但为时已晚,只见一队番兵自路口冲将进来,徐硕跟刘文坚相视一眼,“文坚哥哥,这帮家伙平时没少折辱你吧,你报仇的时机来了。” “正好送上门来,让我过过瘾。” 那刘文坚本是孤儿,为了活命,十三岁时就入了军营,为的就是混口饭吃。结果沙场之上,差点被辽兵戳了个透心凉,亏得有刘平出手相救。刘平见他年幼,又一身伶仃,便带回刘府,亲自调教,一晃十二年过去,刘家小将也长出了一番人才,追随刘平左右。 现如今刘平一番语重心长,言语间刘文坚也听出其意,便一心一意追随少将军,这徐硕虽说是刘家义子,但论其家中地位,却比那刘平爱子刘景文还高出许多。刘文坚便也生出与徐硕同生死,共患难的心,为的也是来日在刘家能站稳脚跟。 刘文坚自地上拾起那番将的战斧,冲着那迎面而来的番兵,就是一通乱砍,这一砍不打紧,徐硕一旁看得分明,瞬间便倒下了四五个,好一个砍瓜切菜的功夫。虽说自幼与文坚相熟,但是徐硕始终看不明白这位兄长的功夫章法,总是一阵刀光剑影,鬼斧神工,瞬间敌人能倒下一大片,但是其力量却易衰竭,难怪义父常说,“文坚勇猛,却不善用脑,战场之上,极易陷入对方的彀中。” 不过,这份勇猛,在这火场之中,却是恰逢其会。 刘文坚打了头阵,三两斧子便砍了冲锋在前的几名番兵,那阵势倒是令后面的兵士颇为胆怯,迟迟不敢再冲锋在前。徐硕与刘文坚且打且进,慢慢往岔口尽头的御仓旁门方向靠拢。 酣战之间,忽闻正路火势正旺之处,一阵厮杀之声,番兵呼声正紧,徐硕“嗡”地一下头大,难不成是番兵还相互接应,在这个路口堵截我俩,如果两路兵马一起杀到,倒真的成了瓮中之鳖。 正进退两难之间,徐硕赫然看到与那群番兵激战之人,身形类似宋启瑜,而跟随其后的便是那大嗓门的于豹,他不由地心下一松,“哥哥!” “徐兄弟,别来无恙啊!” 听到宋启瑜的声音,徐硕不由放声大笑,“看来这回是你我共同进退杀敌了。” 在另外几处岔口,宋启瑜的部将均顺利汇集,一时间,整个粮仓境地一片厮杀之声,被烧死、砍死的番兵数以百计。 徐硕和刘文坚并那宋启瑜的骑兵小分队在仓口取了马匹,纵马狂奔,将那片火海远远地抛在了冬季的深夜里。 天已破晓,两边农舍几声鸡啼。 一队疲于奔命的人马此时此刻才有了一丝人间烟火的真实感觉。 又行了约一个时辰,鸣沙川城门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徐硕情知分离的时刻已到,便勒了缰绳,放慢了马儿的步伐。侧身望了一眼宋启瑜。“哥哥当下作何打算?” “我等要回渭州复命,徐兄弟你们有何打算?要不跟我一同去渭州投奔许将军,大家阵前杀敌,岂不快哉?” 徐硕拱手道:“多谢哥哥好意,我与文坚哥哥还要回京复命,只得就此别过了。” 那宋启瑜豪放一笑,“那就不勉强徐兄弟了,这次火烧御仓多亏了徐兄弟相助,大恩不言谢,我们后会有期。” 身后众将士皆做拱手礼道,“后会有期。” 不知二人能否顺利脱逃,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香水行消愁人还添新愁 老客栈躲暗箭偏遇暗箭 徐硕与刘文坚皆着西夏番兵服饰,腰间挂上北笙之前置备的军符,倒是一路畅通。各个关隘并未有人阻拦。 徐硕早已听说李元昊连续被折家军侵扰,军心涣散,军纪也有所松懈,这次火烧粮仓之后,竟然追兵未止,关卡也无人盘查,看来李元昊真的是焦头烂额,无暇顾及周边战事。 “文坚哥哥,行走这半日是否觉得有点诧异?” “硕儿你指的是……”那刘文坚听闻徐硕此言,心内茫然。 “火烧御仓,还救走一人,竟然如入无人之境,实在是太过顺利。” 文坚微微一笑,“估计那宋启瑜一干人等就没有我们那么走运了,你想想,火烧御仓是他们为主,那些番兵的目标都在他们那一骑分队上,谁还管得了咱们。” 徐硕当下了然,“哥哥所言极是,必是这个道理,我们还沾了启瑜哥哥的光了。” 二人归心似箭,一路上快马加鞭,策马狂奔,行了二日,便到了庆州。 庆州是徐硕的“老巢”,跟着义父在庆州军营历练了两年,徐硕来在庆州,一人一景皆感亲热。 “已是宋境,得赶紧换了这一身番装才好。” 徐硕与刘文坚面面相觑,不由地会心一笑。 连日来疲于奔波,二人在庆州寻了一家尚且雅致的客栈,要了两间上房,打算小歇半日。换了宋装,徐硕精神为之一振。 换装下楼,文坚尚未收拾停当,徐硕在门口歇息片刻等候,忽的看到一徘徊乞儿,身形与自己相当,正月的寒风里只披了一件褴褛单衣,正瑟瑟发抖。徐硕眉头一皱,心内一软,当下便将自己身上这套夹棉的袍子脱下给了那乞儿,不等那乞儿跪谢,便自楼上再取了别的服装穿上。 “这位客官真是菩萨心肠。”客栈老板点头阿谀,徐硕有些不好意思,只是讪笑。 待换好装束复又下楼,便看到文坚已经堂中等候。二人有心在庆州放松放松,这庆州虽临近西夏,近年来番兵侵扰不断,但跟那西夏城市相比,依旧是天壤之别,街上车水马龙,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甚至有番农前来贸易,并未有冲突歧视之事发生,而街上也时不时有西夏模样的黎庶出现,亦无官兵盘查。 二人到庆州有名的“闻月楼”胡乱地点了羊角腰子、莲花鸭签、葱泼兔、金丝肚羹、夹儿等一大桌子菜,要了两瓶上好的玉醑酒,吃了喝了一个痛快。 待酒足饭饱之后,二人又闲逛至城内“香水行”,行内店面皆悬挂一壶,这便是“洗澡沐浴”的标致。 “有一家上好的浴堂,哥哥且随我 来。”到了庆州,徐硕就像回了自家一般,大街小巷门清。 那刘文坚天性木讷,在庆州军营内也浸淫数年,只是每日皆跟了刘平练兵,从未踏出过军营半步。因此到了庆州城内,还是一派新奇。 “同是当兵服役,为何硕儿能对庆州熟悉若此。” 徐硕看了文坚一眼,做了一个鬼脸,“雁过留痕,人过留名。我倒不在意这留不留名,但是我想像这大雁一般,来到一地,便留一地的痕迹。” “我宋军军纪严明,不想硕儿你竟有时间来这城中留‘痕’。”文坚有心嘲笑一下这共同长大的小鬼,但心内又颇为感叹,打小这孩子就极有主意,智谋刚健,杀伐果决,刘平说这孩子,若是承平年代,就是一风流倜傥的公子哥;若是战争年代,就是一上阵杀敌的虎狼将。现在看来,他是将这公子哥和虎狼将角色随意切换啊。 那美其名曰“香水行”的澡堂子可真够大的,文坚在东京也去过澡堂子,但是都固定在巷口某家,也不讲求质量,在文坚这种沙场武将看来,这洗澡就是洗澡,往水里一浸,湿了全身,放松一下毛孔,便是很好了。不想跟着这徐硕,竟然在这边境之城,能有这样一间富丽堂皇的澡堂子,一进去便是热浪滚滚,把外面的寒气逼得是无所遁形。 有更衣的雅间,还有专门搓背、按摩的小工,其间还有下人送来果子茶点,尤其是那专供的“肥皂团”,文坚还是第一次见到。 “这是给你涂抹于身上,清洁肌肤的,主要是由皂角、香料、药材制成,闻一闻,是不是很香呢。” 文坚摇摇头,“硕儿,你这堂堂男儿,竟然跟女子一般。” “男子也须得以清洁面目示人吧。咱们先去堂子里泡泡,回头我再遣人给你修个面。” “那又是什么?” “把你那张老脸修整修整,修剪一下胡子,去去脸上尘垢,是谓,修面。” 徐硕按摩过后,裹了一件浴袍往外走,这浴袍倒也讲究,普通的白色袍子上绣了各式花样,不外虎狼之类。那徐硕的背上恰是一只老鹰,直勾勾的两只眼睛,文坚看了还有点森森的怕人。倒是自己这件不错,绣的是只黑熊,一副孔武有力的模样。 那供人泡澡的浴堂真大,文坚目测,应该有百余人在其中,有人闭目养神,有人一边喝茶一边泡澡,还有人三三两两插科打诨。徐硕自水中寻了一处角落的位置,躺了下来,除了脑袋,全身皆没于水中,水中热气“蹭蹭”往上直冒,那徐硕就好像淹没在了云雾中一般。但听他还念了一曲自作的《如梦令》: 沙场剑斩敌寇,欲清膻腥污臭,浴堂雾漫漫,涌起白银浪流。 消愁,消愁,人间此处无垢。 这少年公子,真是心比旁人都大,数日前还在疲于奔命,今日便“人间此处无垢”的吟诵了起来,倒是很快就忘记了忧愁哇。 文坚也仿照徐硕的模样,寻了一处安静地,躺倒于水中,水中热浪一冲,竟是无比解乏,浑身毛孔都舒展开来,文坚在番邦被囚禁旬月,别说沐浴更衣了,就寻常的洗漱都是没有的,在此一泡,竟是无比的闲适,好像到了人间仙境一般。泡着泡着,竟是一头昏睡了过去。 “啊……啊……” 不知道过了多久,文坚被几声尖叫扰了清梦,陡然间一个激灵,醒了过来。但听周围有人惊呼,“杀人了,杀人了!” 文坚心内一惊,左顾右盼不见徐硕,他赶紧自水中站起,披一上岸,循着那尖叫声往外走,大约是在更衣室外,只见一人扑倒在走廊处,背上一摊血迹,污了一片,浴袍之上绣的那只雄鹰殷红殷红的,那双眼睛依旧是直勾勾地盯着人群,在血迹的渲染之下,更是凌厉恐怖! 文坚见到那浴袍上的雄鹰,顿时五脏俱裂,这扑倒之人不是徐硕,还能是谁?! 他迅速扑将过来,跪在那人旁边,将其倒了一个个儿,那人仰面翻转,已然气息全无,往那面孔上一瞧,却并不是徐硕。 文坚顿时松了一口气,身子一软,瘫倒在地。 徐硕自人群中将这一幕看得分明,文坚扑将过去时,徐硕并未阻止,料想他将这死人看做了自己——当然,很快他就会发现自己是虚惊一场。徐硕亦望着那死人的浴袍,背上分明是一只雄鹰,他记得自己的浴袍上便是绣的一只雄鹰,但是刚刚在更衣室内,他且将浴袍脱将下来比对,赫然发现已经被人调换,那浴袍之上绣的乃是一只斑斓猛虎。 若非是这个死人生前错穿了浴袍,就是有人故意为之,换了这浴袍。不论是什么经过,这凶手的目的昭然若揭,就是想置他徐硕于死地。 从浴堂回客栈,一路上二人皆无声。 文坚只道是这公子哥儿内心忧惧,其实徐硕对有人要害自己一事态度了然,只是他想不明白的是,如果是番兵要害自己,何必等到现在,当日在西夏境内,随便找个盘查的机会,也能下手。 难道说是忌惮自己武功高强?非得玩阴的? 说起来,徐硕自己都不相信,自己就算有那么三下五除二的功夫,在那西夏将士眼里还算不得什么,而且他亦不像折继闵这样的大将之子,锋芒毕露,谁知道他徐硕这号人呢,谁又会打主意来害他呢? 害他能有什么好处呢? 而且就现在的局面看,似乎有两拨人,那汉子穿错了浴袍不像是偶然,倒是像有人刻意调换,到底是谁来救了我呢? 北笙? 但毕竟一个女儿家,也不可能到了这浴堂来,更别说调换这浴袍了。 徐硕思来想去,没个章法。一路上沉默不语,面沉似水。 回了客栈与文坚客气问候,然后各回房间各自睡去。 连日奔波,又遇命案,想来也是乏了,那徐硕便是横了一颗心,即是有人要杀我,又有人要救我,那就让这杀我的人来杀我,让救我的人来救我好了,我何必惊恐,这么想来倒是觉得自己有贵人相助,定能逢凶化吉,倒头睡去,竟是一夜无梦。 正值酣梦,忽的听闻楼下有人惊声尖叫,徐硕一个激灵自梦中醒来,发现窗外已是日上三竿。又是一惊,还要赶路呢,怎么一下子睡到了现在,不过这一觉睡醒,倒是神清气爽。 徐硕伸了一个懒腰,那屋外又是一阵嘈杂,还未思想明白,那从里反锁着的房门猛地被人一脚踹开,“硕儿!硕儿!” 进来的文坚脸色煞白,看到徐硕之后,自双目竟然流下泪来,“硕儿,你还活着,硕儿,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去见老将军。” “哥哥这是作甚?”徐硕心下狐疑。 “你快穿戴整齐下去看看便知。” 文坚将徐硕带到客栈后面的茅厕,远远便见到一群人里三层外三层的将个臭烘烘的茅厕围的水泄不通,二人强行从人群中挤了进去,但见一人面朝下趴在粪池当中,身上一件灰色棉质的夹袄,虽说素净,但是面料却是上乘的东京特产,徐硕大惊失色,这件棉袍可不就是昨日送给那乞儿的么? 难怪文坚会认为此人是徐硕,因为这袄子的面料属东京货,而且这乞儿的身形与徐硕又相差无几,人死又死在这茅厕,试想想,谁人不上茅厕,这徐硕就算是再高贵的公子哥,也架不住这人有三急,兴许夜里去上个茅厕,被人一刀要了小命。 徐硕笑道,“哥哥莫要惊慌,幸得硕儿肾好,一夜无尿,否则真的成了这刀下亡魂了。” 文坚又好气又好笑,“硕儿,你能不能正经一点,你这次是侥幸捡回一条命,你想想昨日浴堂之中……” “我千不该万不该去做好人,将这件袍子送给那位兄弟,反倒害他丧了命。”徐硕叹了一口气,想到昨日那千恩万谢的乞儿模样,不料今日却变成了替死鬼,还一头栽在这恶臭的粪池之中,情绪瞬间黯然。 “哥哥,收拾行装,咱们走吧。” “但这谁人想要你命……” “那也不是我的事情,他爱要不要,只要拿的走我也没法,他在暗我在明,我连他是谁都不知道,还能如何?” “但是,硕儿这一路凶险万分。” “再凶险还能有那沙场万箭齐发凶险么?再凶险难道就被困在这庆州城了吗?哥哥,收拾行装,咱们楼下见。”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那沙场万箭齐发是明的,这背后行凶是暗的,硕儿你一定多加小心。” 徐硕微微一笑,“我们快马加鞭,早点上路,快回东京复命才是己任,别的都不用担心。” 文坚在一旁默默点头,着实被这徐硕的沉着给震住了。 二人复又上路,这次徐硕不再走大路,而是一路选择僻静小道,日夜兼程,晚上睡得也格外警醒。他不知道这敌人到底是谁,但是他知道前路必是陷阱重重,只是这陷阱重重的路也是他必须经历的,或许,东京,在东京有更加凶险的局面在等着他。 他怕?他不怕的。 欲知东京凶险,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救宰相致澄怀义父 谈婚嫁文坚半灰心 一枚冷箭自南墙城垛飞驰而来,正临文彦博眉心,一瞬间他肝胆俱裂,心下雪亮,有人想要了自己的命! 当下绝望至极,不想猛地从旁窜出一个人影,电光火石之间,那人竟然徒手将那铁箭接住,惯性之下,那身形当空翻转了两圈,最后稳稳落在了文彦博跟前。文彦博尚未回神,却被一把抓住衣袂,几乎是连拖带提,将他拽到了附近一株柳树背后。 惊魂未定,文彦博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这位朝堂之上庄严果敢,心思缜密的一代儒臣被一枚冷箭吓得魂飞魄散,有那么一刻,他几乎认为自己已经与世长辞。 待冷静下来,他才看清楚面前这个人,虽然衣衫褴褛,脸上块块污渍,但是一双眼睛却亮晶晶地,闪烁出智慧,甚至是狡黠的光芒。 “在下文彦博,谢谢壮士救命之恩!” “啊,你就是文彦博文大人,久仰久仰!”那壮士双手一握,回了文彦博一个抱拳礼。 “不敢当不敢当,敢问壮士大名?” “在下徐硕,字致澄。” “徐硕徐致澄?你就是那鄜延、环庆副都部署副总管刘平的儿子?”文彦博一阵惊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你道那徐硕怎能如此及时,赶巧在这个节骨眼上救了文彦博?也是那文彦博命不该绝,当日徐硕与刘文坚策马狂奔,一路飞驰,最后至东京南薰门外。徐硕因心内惦记着义父,又无能为力,便遣刘文坚先回了刘家报个家信,而自己兀自来了蔡河。 这蔡河又名惠民河,打小义父就常带着徐硕在这一带玩耍,而当年跟着义父离开东京去庆州军营时,与他谈兵论武也是在蔡河边上,因此,这蔡河也是徐硕心里与义父连接的纽带,这蔡河在徐硕心目中,因了义父被俘的缘故,而变得与众不同。 徐硕看到蔡河便想起义父,胸中千波万劫,感慨万千。谁曾想,却在这里遇到了文彦博,并且救下了他一命。 “文大人知道徐某?” 文彦博叹了一口气,将目前黄德和状告刘平投敌,刘家处境说了一遍,徐硕大吃一惊。 看徐硕脸色骤变,文彦博慌忙宽宥道,“徐将军千万别担心,现在皇上委派文某在河中府设案彻查此事,也就表明不会偏听偏信,而是希望还原一个真相。现在徐将军您回来了,还望徐将军能助文某一臂之力。” 徐硕情知文彦博是在安慰自己,但是也明白他说的也是实情,暂且将心放下,将跟着刘平众将三川口一战的来龙去脉说了一个透遍,西夏探子如何冒充范雍部下虚晃一招、延水一战众将士如何奋力杀敌、最后三川口西夏轻骑兵突袭时,黄德和如何临阵脱逃,郭遵如何壮烈牺牲,都细细道来。他将北笙救命一事稍稍带过,只说得一西夏女子相助,捡回一条命。尔后如何御仓救父,受义父的托付以及携刘文坚返回都一一道来,徐硕刻意回避了路上的两桩命案,凭直觉他认为命案可能涉及野利北笙,他暂时还不想将这滩浑水泼到京都。 “这两个月,徐将军真的是出生入死啊。” “最后还是很遗憾没有救出我爹。” “按照徐将军的说法,是那黄德和临阵脱逃,贼喊捉贼咯?文某一定会秉公执法,彻查此事。” 徐硕点头称是,也知文彦博不便对此事有所偏倚,而自己也置身此事,还需暂且回避为好。因此将话题一转,盯着手中的铁箭问道:“文大人,这方才射你的那枚铁箭,我瞧着像是西夏之物,不知道文大人您有什么想法?” “我目前在审理刘平投敌一事,我估摸着这西夏探子来取我性命,是为了阻止我查下去。”文彦博顿了顿,有些为难的说。“徐将军,我下面的话只是推测,如有得罪,还请原谅。” 徐硕做了一个请讲的姿势。 “这探子取我性命,要吗,是怕我查到端倪,你父亲真的投敌了,他们出于保护你父亲的考虑,出手阻止我调查;要吗,就是黄德和诬告,他们也怕我继续查探,扯出了黄德和的行径,更加不好收拾,所以要我性命。” “文大人的意思是,黄德和很有可能跟西夏有关系。” 文彦博笑而不答。 徐硕想了想问道,“文大人方才说皇上委派您河中府设案审理此事,那文大人何时前往河中府呢?” “恐怕就这两天吧,东京还有些事情不太清楚,先摸一摸,然后启程。” “好,文大人如果启程,请通知徐某,这一路凶险,我还能护你一个周全。” 文彦博点点头,“徐将军言之有理,而且您确实也需要跟我走上一趟,您可是此案最重要的证人。” “但我毕竟是刘平之子,我的佐证似乎薄弱了点。而刘文坚是刘家从将,跟随我爹行军十几年,也不算是最有利的证人。” “难得徐将军如此深明大义,文某佩服。” “徐硕信得过文大人人品,也相信您能秉公执法,不论证词如何,证人如何,家父没有投敌那是事实,我相信会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更何况,三川口一役中走失的卢政、王信等将军,可能也跟我有类似经历,也许就在回京的路上。我相信,公道自在人心。他们也会回来为家父作证。” 与文彦博分开之后,徐硕归心似箭,想不到这两个月中,家中竟然发生了如此大的变故,刘家上下老老少少,竟然都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 回到刘府,刘夫人见到徐硕,少不得痛哭一番,诉了连日来的思念之苦。那刘夫人虽然只是徐硕的义母,但是打小就带着他,抚养他成人,将徐硕视如己出,甚至比亲生儿子还胜一筹。 那徐硕原本是刘平世交好友徐悌之子,也是将门之后。徐悌与其夫人在徐硕三岁时双双战死,沙场托孤,刘平将战友之子视如己出,养大成人。徐硕天性聪慧开朗,也从不因父母之事困扰,刘家上下均将他视为刘家嫡子,那刘平亲子刘文景、刘文博在家中都敬这位长兄三分。 听得刘平在西夏的境况,刘夫人情知老将军是回不来了,当下又与徐硕、幼慈、文景、文博抱头痛哭一场。那幼慈和两个弟弟景文、博文见到哥哥大难不死,塞外归来,内心稍微安定了一些,至少刘家有了一个主心骨。 待哭过坐定,一大家子人谈及这两个月的遭遇,女眷们皆惊魂未定,那平日里跟幼慈关系笃定的三姨娘一边抹泪,一边抽抽搭搭地说,“硕儿,你不知道,你这妹子主意大得很,那几日我在这府中,每天看着把守的禁军,已经是魂飞魄散,每天还担心她一个女儿家孤身在外,别受了欺负。” 当下便将幼慈去樊楼查探黄德和虚实,潜入富弼府中一事讲了出来,毕竟是长舌妇人,那一番绘声绘色的描述,增加了许多传奇色彩,倒也冲淡了不少刘平被俘,家门被冤的悲痛。 “我们幼慈从来都是个有智谋的孩子,要是战场杀敌,肯定是巾帼不让须眉。”徐硕笑着摸摸幼慈的头,脑海里突然闪现出疆场之上野利北笙的身形,那铁马银甲,眉间红痣一点,真是英姿飒爽。 “快别提战场杀敌了,我总共也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刘夫人说着又是一阵心酸。 幼慈嘴巴一撅,“哥哥你是怎了,就知道杀敌杀敌的,我看那富弼大人,坦荡书生,谈吐不凡,即便不杀敌,也有智谋,也有风姿……” 徐硕当下一笑,“娘,姨娘,你们看看,原来咱们家这个小丫头是看上人家富弼大人了。” 幼慈一跺脚,“怎么可能,人家是尚书大人女婿,我傻了还是呆了,往虎口里探头呢。那家中一个千金大娘子,我去作甚?我只是……只是想找一个像富弼大人那样的郎君,不要哥哥这般,三句话不离杀敌杀敌的。” 那幼慈毕竟是习武之人,在家百无禁忌,哪怕是儿女之事在她说来,也如寻常之事,毫不遮掩。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那在一旁端坐的刘文坚,被幼慈一番话说得意懒心灰。且说他甫一见到幼慈,便心下痒痒,他自幼与幼慈一起,待她如兄长一般,随着这年月渐长,这兄长之心慢慢有所演变,生出些许儿女情长来,只是襄王有意,神女无情。这幼慈尚且年幼,对这男女之事只是一概不知。 当日在御仓牛棚里,刘平请文坚做见证,要把幼慈许配给徐硕,这令文坚内心颇为沮丧,平日里种种迹象看,这幼慈对自己似乎也并无意思,当下也灰了心。 现在即回刘府,见了幼慈,那熄了的火苗又有复燃之势,而徐硕在与刘夫人转述刘平托付时,也未刻意提及照顾幼慈一事,因此,私心之下,他也将这话咽了下去。方才听幼慈这一番话,竟是连徐硕都瞧不上眼,一心奔着尚书大人的女婿富弼而去,即便不是富弼,那也要是朝中才子,进士及第,学富五车。 文坚暗暗对自己摇了摇头,这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心,还是收拾收拾为妙。不过,也许他日飞黄腾达,也未可知,想到此,他又强打起精神,跟着刘府上下热闹了起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堂前遇故人朝思暮想 河中审案情兄弟反目成仇 河中府府衙。 文彦博坐镇,富弼富彦国则偏坐于左侧,而河中府府尹洪钊洪公勉坐于右侧。刘幼慈等一干人等则于堂下观审。那黄德和的哼哈二将冷不丁扫了一眼刘幼慈,心下俱惊,此女好生眼熟,瞧着这身形倒是与那樊楼上卖香药果子的小娘子颇有几分相似。但是这通身的打扮,虽说简洁却分明是大户人家的装束。不经意间,那小松与幼慈四目相对,幼慈一脸陌生,但不是那小娘子又会是谁?小松自打那日与幼慈告别,便对小娘子朝思暮想,但是都监却是再也不提去樊楼吃喝,他自己只是个下人,也没那钱财,因此每日只得在樊楼周围转悠,只道是哪一日能再度巧遇这伶牙俐齿的小娘子,但是却总也不见。谁曾想,在这公堂,居然能遇到她。 那黄德和公堂之上,依旧咬住先前的言语,没有丝毫放松。待得文彦博宣徐硕上堂,黄德和面上一白,早听说这徐硕三川口一战与郭遵冲锋陷阵,已经战死沙场,怎么现在会出现在此?难不成此人属猫,有九条命? 那徐硕略比先前清瘦了些,依旧是白齿青眉,身形颀长,着了一件简单的寻常天青布衣,比那战场上的英姿更有一种儒雅神韵。 见了黄德和,徐硕一阵恼怒,那战场上的一刀之仇又涌上心头。 “黄德和,你这个临阵脱逃的懦夫,竟然还好意思在这公堂之上信口雌黄。” 黄德和额头已然冒出些许汗珠,但是嘴巴还很硬,“徐将军此言差矣,你当日奉你爹之命前去与元昊大军议和,怎么现在竟然反咬黄某一口?” “无中生有!” 文彦博一拍惊堂木,“堂下二人休得喧哗,本官自有定度。徐硕,你且说说当日情形。” 徐硕跪于堂前,将当日三川口一战的来龙去脉又细细说了一遍,说到黄德和率2000余部下在西夏轻骑突袭之时往甘泉方向狼奔豕突时,徐硕眼中几欲喷出火来。 “黄德和,你可还记得当日你怎么跟我说的?你说这2000将士为了你出生入死,你不能在万难时刻让他们送命。我肺腑相劝,你却说徐某说大话,你有家有口,他们还在东京等你团聚。黄德和,这是不是你的话?” “徐将军,你这话从何说起,黄某怎的在你口中就成了这等鼠辈?” “鼠辈,这可是你说的。”徐硕冷冷一笑。黄德和自知话中失言,不小心骂了自己,但强稳住内心,死死咬住徐硕诬告不放。 黄德和徐硕二人各执一词,争得是面红耳赤,文彦博在堂上看得分明,那黄德和的做派他亦了解一二,只是苦无实证。下面的刘文坚证词才是真正的关键。 但听文彦博严肃说道,“二人莫要再三争辩,本官现在只听叙述,不听额外的辩驳和意见。好,下面带刘文坚。” 刘文坚一袭藏青布衣跪于堂前,自我介绍一番之后,文彦博便开始问询,“现在黄都监与徐将军各执一词,我们还望听听刘将军的证词。刘将军既然追随那刘平多年,想必这战场之事也一清二楚。刘将军还请您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刘文坚低首顺眉,开始言语中尚有几分胆怯,随着话题深入,也渐渐入了佳境。但听那刘文坚从土门得报,延州遇困,刘平须出兵援救开始说起,刘平汇集了石元孙、郭遵、王信、万俟政等几路兵马,又将那伪装成延州范雍旗下的西夏探子一事细细道来,此后又及延水一战,那西夏兵马如何泅水而战,双方如何厮杀,也讲得是如临其境。 待得说到三川口西夏轻骑突袭,那刘文坚话锋突变,竟然与那黄德和口风一致,“当日在三川口我军遭遇西夏一只轻骑的埋伏,本来就已人困马乏,敌我数量悬殊,因此面对西夏轻骑,我军被冲得七零八落。当时,刘将军为了保存实力,令诸将放弃抵抗,与李元昊议和。并且派其义子徐硕充当使者,前去西夏军营,与李元昊麾下诸将野利遇乞握手言和。” “刘文坚,你竟然是这样的人!忘恩负义的东西!”那观审的人群中,刘幼慈见刘文坚这等言语,又急又气。 听得幼慈的声音,刘文坚心内五脏俱焚,只得按下一颗心,拼了命掩饰。“幼慈,待我飞黄腾达,我就不信你不是我的。”此刻刘文坚还尚存此等龌龊念头。 “刘文坚你……”徐硕在堂下一惊,想不到与自己出生入死的文坚大哥竟然说出这等话来。 那刘文坚硬起心肠并不正眼看徐硕,接下来继续说道,“但那李元昊岂是寻常之人,若论心狠手辣他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徐硕去了西夏军营便是一去不复返,刘将军也没有了主意。最后我们退避到西南山。带领残部在西南山安营扎寨,最后李元昊亲自带兵,冲进营寨,活捉了刘平和石元孙等一干人。我们被俘之后,我与刘平被关押在了鸣沙川的御仓牛棚之内,当时刘平已然投降,也苦苦劝降于我。不想其子徐硕竟然上门,说要带我们回逃回中原,刘平因已归降,所以拒绝了徐硕,而我则跟着徐硕逃了回来。” 徐硕已然放弃,并不与刘文坚对峙,只是听他叙述,自己却在内心默默勾勒这些天以来刘文坚的点滴细节。 “据徐硕说,当日他奉命去说和,却在半路遇到伏击,几乎丧命,所幸被当地人救起,养了几个月的伤,听说刘平被俘,所以起了救父之心。那刘平毕竟是其父,就算是投降了敌人,徐硕也是有心想将其带回,而不希望其留在西夏坏了名节。” 堂上文彦博、富弼听到刘文坚言语,也是心内俱惊,这完全跟先前预想的南辕北辙。但是文彦博是何等机敏之人,自然不会偏听偏信。 “刘文坚,依你所言,那刘平确系投敌叛国?” “是。” “如果是这样,徐硕何须再回我大宋?并且将你带回?还请你于这公堂之上指证于他,这不是搬着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文大人有所不知,我系刘家从将,自幼跟着将军出生入死。徐硕对我极其信任,事前将我带回,路上也对我有所吩咐,不要提及老将军投敌一事,只说重伤被俘。但是在这公堂之上,红口白牙,我不能欺骗当朝官家,即便刘将军对我有恩,我也不能做出这大逆不道之事。” “哥哥,你叛国投敌,那是灭了大义;你诬陷爹爹,那是丧了小德;家与国,你一样都没有维护好,早知今日,当初我们何必歃血为盟,对天起誓,要上阵杀敌?”徐硕跪于堂前,听闻刘文坚此言,忍不住痛心疾首,疾言厉色。 那刘文坚本已铁了心咬定将刘平投敌一事,忽听得徐硕此言,不由得扭头,与他四目相对。 “硕儿,你听哥哥一言……” “不必了,哥哥所言,不外那野利南鸢的雕心鹰爪吧?听说没有几个人能够从他的手里活下来的。即便如此,哥哥你跟硕儿回来,又何必隐瞒呢?你觉得西夏野利南鸢能看得起一个贪生怕死,背信弃义的小人吗?他们为何千方百计要爹爹投降?那是因为爹爹铮铮铁骨,知大义晓礼节,文能安邦武能定国,爹爹于他们有大用处。而你,即便投降于他,也只是一条惟命是从的狗,他们几时将你当过人看?” 刘文坚心内一动,徐硕俨然说中了他的心事,但却不敢表露,只是一味沉默。 文彦博与富弼观此情形,对了一个眼色,二人皆心下有疑,对于刘文坚的证词,虽说与黄德和一致,但是却也有所出入。 按照那黄德和的说法,刘平在三川口一战就派遣儿子去议和,自己举了白旗,再也没有下文。而这个刘文坚说得更为详细,就是三川口一战举了白旗之后未果,后来又在西南山安营扎寨被俘,才投敌。这个细节最大的问题就是,按照徐硕的说法,三川口一战,那黄德和已然临阵脱逃,因此,这后面安营扎寨的事儿他事先不知道,所以说不出来更具体的内容。这刘文坚伴刘平左右,因此对西南山的后续战争,描述的相当详细。 另外的疑点就是,既然刘平已经投降,怎么还会被关押在鸣沙川御仓的牛棚之内,为了劝说他一个从将投降,何苦绕那么大的圈子?那西夏李元昊谁都知道嗜血成性,他不杀刘平是有可能,不杀他刘文坚,一个小小从将,真是不太可能。 刘平既然已经投降,徐硕前来相救,何不说服他一同降了西夏,反倒任由他携了刘文坚逃出御仓,这不是给自己留下口实,为刘府招惹杀身之祸的嘛。 文彦博几下思量觉得其中之事尚且蹊跷,这黄德和一口咬定刘平投敌,尚可说是自保;这刘文坚说刘平投敌,就匪夷所思了。按照他的描述,徐硕一再封他的口,果真如此的话,按照徐硕这等杀伐果决的武将风格,倒是一刀结果了他的命,更为放心一些。何必还将他带于这公堂之上,授人以柄呢? 三人跪于公堂,见堂上文彦博沉默不语,一时间都没了主意,徐硕心下了然,这文彦博定是在思考其中的破绽。与黄德和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激动颇为不同,这刘文坚的叛变,徐硕开始气急攻心,但随着他的叙述倒是淡定了不少。想这二人不论是依靠什么信息勾结在一起,他们都有一个致命的问题,那就是信息并不对称。这种情况下,二人虽都指证义父投敌,但是证词却有出入,这说的越多,出入越大,想那文彦博是什么人,怎么可能察觉不到。 “徐硕,”文彦博突然说话,堂下众人俱是一惊,“你真该一刀结果了刘文坚。杀人灭口才是你的作风。” “大人说的极是。”徐硕心领神会。 那刘文坚听闻此言,心中就像存了一只猫儿,顿时抓心挠肺了起来。 三人各执一词,僵持不下。文彦博与富弼商议隔日再审,今日暂且退堂。 黄德和与刘文坚心内颇有不甘,现在已经是两个证人俱指证刘平投敌,徐硕也是帮凶,那文彦博竟然毫无表示,至少应该拿人下狱了吧。不想文彦博竟然说出证据不足,很多细节还有待查证的话,分明就是有失公允。 你道那刘文坚为何会临阵反水,其实,当日被俘,他经不起折磨,早就投敌。西夏军特地将他与刘平关押在一起,为的就是让他劝说刘平投降。不想目的还未达成,却迎来了徐硕这个不速之客,将那刘文坚给带走,逃之夭夭。 那西夏人自然不会善罢甘休,一路上,野利南鸢就像是阴魂不散地追着刘文坚,一方面要他伺机杀了徐硕,另一方面要他回京城复命,协助黄德和诬告刘平投敌。杀了徐硕,刘文坚尚不忍心,而且一路上徐硕也颇为警醒,连客栈都是一人一间——当然,这也是徐硕的一个习惯,从小到大,不愿与人同住。 刘文坚虽不忍自己动手,却屡屡为野利南鸢提供便利,不想那徐硕命大得很,竟然屡次逃脱,平安回了东京。既然已经回了东京,按照野利南鸢的指示,协助黄德和诬告刘平投敌,连堂上证词都已经对好,刘文坚照做便是。本来按照野利南鸢的计划,没了徐硕,诬告刘平那是再顺利不过的事情了,现在有了徐硕,事情自然难办很多,但是两个证人都在,对付徐硕,也不是不可能。 要那刘文坚陷害刘平一家,他自是不忍,但是如若不照做,他内心又惧怕野利南鸢,不知道他还有什么别的法子来对付自己。那野利南鸢的凶狠他早有领教,刚刚被俘的那几日,他被野利南鸢折磨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几次鬼门关上来回拉扯,那种滋味实在太恐怖了。 却说那刘幼慈自退堂以后就憋了一口气,想那刘文坚前几日回府,家里娘和姨娘们是怎么热情待他的,这些年,爹爹又是如何提点他,哥哥又是如何待他如兄长的,想不到他尽然临阵反水,倒戈相向,堂前竟然诬爹爹投敌,跟那黄德和站在一起,狼狈为奸。 她正要叫住刘文坚说个明白,结果却被小松一把拉住。 “小娘子?你就是那个小娘子!” 幼慈转头一见小松,心下有所不忍,但是顾及身份,只有硬起心肠,回道,“谁是小娘子,你说什么呢。” “小娘子,你不记得我了?我是小松呀。” “什么小松大松的,我不认识。” “大松是我哥哥呀。你前日带我们去朱家桥瓦子玩来着……” “休要浑说,我一大家闺秀,怎么可能带你等小厮去朱家桥瓦子那种地方玩,我看你是脑子被门夹坏了吧。” 小松还要说话,幼慈一跺脚,转身走了。 “明明就是小娘子,为何非说不是。” 小松正纳闷之时,被黄德和一把叫住,询问之间,便将遇到樊楼小娘子一事说了一遍,那黄德和是何等奸猾之人,一听便知其中破绽。情知这大松小松是被人算计了,顿时气得火冒三丈。 不知案情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伴月阁兄妹论李陵 偏陋巷儿女始牵情 退堂之后,那文彦博与富弼一干朝廷差人俱住河中府府尹洪钊府中,那黄德和在河中另有私宅,携了左右人等直奔私宅而去。 徐硕、刘文坚等一干人为了避嫌,另居于河中客栈。 刘文坚情知那徐硕兄妹会前来一问究竟,于是早早便退了客房另寻居所,刘幼慈直奔客栈而来也扑了一个空。 “妹子何须动怒,他反水自是让他反水,公道自在人心,他这么做不过是自寻死路。”徐硕宽宥妹子道。 那徐硕虽说公堂之上,刘文坚举动令他气急败坏,但待冷静下来,细细寻找一路上刘文坚的举动,也不乏可疑之处。别的不说,单是每次命案,他表现得总是紧张激动,好像每次都知道他徐硕必死无疑的模样,见到他还活着,与其说是欣喜,不如说是震惊。 不过,刘文坚与那黄德和似乎不是一路,但是二人似乎又有些牵扯,这一点,徐硕还没有想通。 他倒也不急,拉了妹子前去河中府最好酒楼伴月阁。 “哎呀,这说了大半日,口干舌燥,腹中饥饿,这好酒好菜妹妹尽管吃。” 幼慈跟了徐硕上了酒楼,却是心中气恼,“吃,你还吃得下,这都快坐牢了。” “妹妹莫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他们说他们的,你瞧,今天文大人不是也没有信他们的话吗?再者,你不是也说富弼大人神采不凡,这等丰神俊逸之人,难道还会一味信了歹人的话,随他们摇摆不成?” 幼慈心内不爽,撅了嘴,“我只是气文坚忘恩负义,想我们几个人还有文景文博,打小就在一处,何等畅快,不想今日,他竟然会与我们对簿公堂,倒戈相向。” “妹妹,人各有志。平日里虽说咱们总在一处,但是你想想,咱们与文景文博均为刘府家人,而他毕竟是爹爹的从将,说得不好听一些,是个下人。虽说我们没有这样想,但是保不齐他有这样的心。那些下人们的称呼,你想想,称呼我们仨是少爷,小姐;称呼他好听点是刘公子,或者干脆直呼其名,到底还是生分些,而且这尊卑贵贱分得也是清楚,他心内难免有自卑。” “这样就该倒戈相向?” “我疑他在西夏已经投敌,也莫要怪他。听说那西夏人天性野蛮残忍,对付战俘的手段简直无法想象。文坚想必是不堪忍受折磨,只有投降。他与爹爹关在一起想必也是西夏人的主意,意在劝降爹爹,不想我误打误撞,将他带了回来。他倒戈相向也是迫不得已,毕竟已经投降西夏,授人以柄。” “那你的意思是,这刘文坚已经是西夏人的走狗?他今日此举是西夏授意?”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黄德和也应该是西夏人的走狗。” “西夏人既然劝降爹爹,又为何在此陷害?” 徐硕将杯中酒一口干了,眉头紧锁,“妹妹,听过西汉名将李陵的故事吗?” “就是……就是那个西汉的叛徒李陵?” “或者,李陵算不得叛徒。当日他战败被俘,西汉有传他在匈奴已经投降,于是汉武帝下令杀了他全家,满门抄斩。李陵在匈奴听闻此事,怒火攻心,遂与那汉武帝结下了仇恨,这才投降了匈奴。” “哥哥的意思就是,西夏也将爹爹看作是李陵,想借着黄德和与刘文坚之口,诬陷爹爹投降,当今圣上也将咱们刘家满门抄斩,爹爹在西夏也有可能因此投降。” “正是这个意思。” “好恶毒的一招。幸好当今圣上不像汉武帝那般穷兵黩武,而且还能明察秋毫。” “既然妹妹你也知道当今圣上明察秋毫,就不要过于担心,在我看来,那黄德和与刘文坚的证词出入颇多,文大人和富大人怎么会察觉不了,他们说得越多破绽就越多,假以时日,狐狸尾巴就露了出来。” “光靠他们露尾巴毕竟有点被动,要有证据才行。”幼慈双手托腮,嘴巴里嚼着一块小鱼干,面上一鼓一鼓的,甚是可爱。 “证据如果没有,那就制造一些来。” “怎么制造?” “我还没想好。” 幼慈斜着眼看了哥哥一眼,这哥哥打小就鬼点子多,也不走寻常正道,总是喜欢玩一些旁门左道的小把戏,不知道这次又打什么主意来对付黄刘二人。 二人正边吃边聊,忽闻那酒楼大堂中央,开始载歌载舞。堂中一块圆形舞台冉冉升起,上面一个窈窕舞女,蒙了面纱载歌载舞。 “我只道咱们开封府有这样的节目,想不到这河中府竟然不比咱们的差。”幼慈目不转睛地望着台上的舞女,身姿曼妙,行动如弱风拂柳,又如雁踏雪泥。想不到世间还有这样的女子,瞧着舞姿,当年赵飞燕大约也不过如此吧。 幼慈斜睨了哥哥一眼,发现一向不近女色,对女人毫无兴趣的哥哥这次竟然看得比自己还专心,她正有心嘲笑他一两句。不想那哥哥简直就是登徒子附身,不光是目不转睛地看,最后竟然起身走向台前,径直走到舞女跟前,一把拉了那女子,一个闪身,便不见了踪影。 全场哗然,幼慈满面通红,不知道哥哥到底是中了什么邪了,竟然如此不顾这君子礼仪。 却说徐硕,在席间望向那舞女,身形举止都与北笙别无二致,再往脸面上瞧,虽说有薄纱遮面,但是那眉间一点红痣却甚是醒目。 这不是北笙却会是谁? 北笙这个时候出现,定是给自己发出邀约信号,一时间,平日里压抑的千思百想涌上心头,竟然兀自走到台前,不顾歌舞正酣,伸手携了北笙,便闪了身形。 “你就不怕那群人来找你?”北笙被徐硕拉着跑,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徐硕并不搭话,带着她一口气往前,在那城中拐了三两个弯,才在一条偏僻的陋巷驻足。 “好啦,再跑我快断气了。”北笙喘着粗气说道。 “你个铁鹞子,怎么会那么没耐力?” 这徐硕毕竟是武将,又是个大男人心性,哪里想到这北笙根本就不是要“断气”,只不过是女儿家的撒娇而已。瞧着他面上一本正经,北笙又笑出了声。 徐硕只道女孩奇怪,这一会儿工夫,又是急又是累又是笑的,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想法。 “你说,你把我拉了来作甚?” “你堂堂西夏野利家千金,怎么可能在那种地方跳舞,不就是来寻我的么?” 北笙又是一笑,“你还是挺聪明的嘛。” “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我这从西夏回到东京的一路命案,是不是跟西夏有关?” “说你聪明,你还真的很聪明。” “我本来就很聪明,你不用老说这些事实。我要听我不知道的东西。” “你有什么是不知道的呢?” “我很奇怪的是,既然那刘文坚已经降了西夏,他这一路上要想杀我那是轻而易举,何必再生出事端来,劳烦你们西夏人动手?” “你说的没错,我们开始是想让刘文坚动手的,但是他说这个他下不了手,而且你特别警觉,如果一次下手没有成功,就不可能再有别的机会了,同时还暴露了他的身份。” “这个说法你们居然接受了?” “我是不会让他成功的。所以,确实他一次动手失败,以后他就没有什么用处了,那岂不是得不偿失?” “在那浴堂里大汉的浴袍是你的人调换的?” “是。” “要杀我的是谁?不应该是你吧?” “我可舍不得。要杀你的是我哥哥野利南鸢。他是爹的得力助手,也是李元昊轻骑部队的首领,说白了,就是李元昊的得力鹰犬。” “李元昊要杀我?” “或者说,哥哥要杀你。只有杀了你,才能更好的让黄德和与刘文坚发挥作用,否则,你回东京势必要挽回刘家颓势。” “射杀文彦博也是你哥哥的人吧?” “嗯,他们一心想将文彦博除去,然后换上自己的人审理此案。” “你们的人还真多。” “两国交战,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你道你们大宋没有在我们西夏安插什么人吗?我们西夏朝廷里,就没一两个你们的耳目?” 徐硕微微一笑,倒是也不追问,他知道北笙也是不可能将这个人或者这些人告诉他的,当然,要找到这些人,也不见得没有法子。 “你哥哥知道救我的人是你?” “怎么可能?他只怪每次都弄错了人,倒是没有怀疑有外援相助。” 徐硕点点头,他心内还是有些不放心,北笙如此帮护自己,其实在西夏人眼中,很有可能就是叛徒行径。这个念头一闪,心内又是一动,望着眼前一派天真的北笙的脸,竟是与那在战场之上,杀人不眨眼的铁鹞子相去甚远。 而这其中的千差万别,竟都是因了自己,不由地心中苦恼之余也有些许的甜蜜。 “你想什么呢?”北笙见徐硕不应声,忽的有些放心不下。 “没什么……” “我知道,有些事情你想让我帮你,但是又碍于我是西夏望族,若是一味有求于我,无疑我就成了西夏叛徒。” 徐硕没有想到北笙竟是如此善解人意。当然,他可能不知道,她善解的只是他徐硕的心意,其他人等的意,她一概不解。 “那你觉得我想让你帮什么呢?” 北笙莞尔一笑,“还用得着说吗?对付刘文坚。” “你倒是说来听听。” “你现在最苦恼的是,没有刘文坚通敌的证据,红口白牙怎么说他投敌了,怎么说他是诬告你爹都没有人信的。但是你也不知道他那里有什么证据,但是没有证据也不要紧,可以制造证据。制造证据嘛,那就得找个西夏人,这个人肯定就是我了。” “说得没错,但是,北笙你帮我太多了,我不想你再为了我冒险。” 北笙一笑,樱唇里吐出两个字,“伪善!” “你说什么?” “伪善,你们中原男人都这般伪善。不像我们西夏男子,有什么就直接说出来,从来不会顾及什么情面,什么结果,什么伤害。有些事情,你不说,你不做,永远都是一个结。你说了,做了,你才知道这个结果是不是伤害,这个结果是不是不值或者值。既然你都想到了,就说明你有这个计划,你也就不必为难了。” “但是,我确实也有这样那样的担心。” “其实这个问题,为难的应该是我。我为难是帮你还是帮哥哥,你应该老老实实把你的要求告诉我,而我来为难。” 听闻北笙此言,徐硕内心某一处柔软的地方被碰触到了,从小到大,好像只有娘这样设身处地地对他好,为他想过。而从小,他便被告知他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需要有男人的担当和责任,大要保家卫国,小要照顾家眷弟妹……再没有谁会对他说,让我来替你为难。 徐硕鼻子一酸,伸手将对面的北笙揽入怀里,他觉得好像这一刻已经等了很久很久了,许久以来,他总是在压抑着内心的那份涌动和想念,总是在不断告诫自己,她再好都是敌国的女子,身负家国仇恨的人是不能思念一个敌国的女子的。他总是不断要自己清醒过来,要自己硬起心肠…… 但是现在,他不想压抑自己,也不想再告诫自己,他就是寻常巷陌的普通男子,被一位窈窕淑女所惑,心甘情愿地愿意为她做任何的事情。 他将北笙揽在怀里,健壮的胳臂紧紧地搂着那柔软的身体,就好像不用力,下一秒她就会溜走一般。他宽厚的胸膛起伏不定,北笙听见他的心跳声音,噗通噗通,那般鲜活,那般有力,就好像世间所有的力量都抵不住那富有生命力的跳动。 “其实,你不用这样,我也会为你做任何事情的,我不为难。在帮你还是帮哥哥这件事上我从来都没有为难过。” 北笙在徐硕怀里喃喃地说,徐硕不应,只是搂着她,黑暗裹挟着风从侧面而来,有那么一刻,徐硕很想做一个只为她挡风遮雨的围墙,这大约是他内心深处最朴素的愿望。 不知那北笙如何相助,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娇小姐柔肠诉尽儿女事 孤公主枕上欹灭萤窗灯 伴月阁。 北笙并未走正门,而是拐了一个弯,打伴月阁一处不起眼的后门悄悄一闪身,进了院子。 话说这伴月阁是数年前野利南鸢遣人在河中府修的一处别院,尔后前楼被改造成一家酒楼,为的就是这酒楼之上,熙来攘往,能听到很多平日里不太注意的消息。久而久之,这边便成了西夏探子的踞点,而野利南鸢的耳目也多以此为落脚地,探听整个河中府的情况。 这野利南鸢虽说是西夏宿将野利遇乞的大公子,文武双全,但其所走仕途与其父相去甚远。野利遇乞乃行伍出身,虽说兵不厌诈的招数用得是得心应手,却不屑于搞探视监听等小动作。而野利南鸢从小与其姑姑走得很近,自然也得元昊栽培,元昊欣赏其头脑灵活,杀伐果决的特质,有心将其培养成情报搜集之高手,赋予巡察缉捕之权利,北笙说其为元昊“鹰犬”,倒是一点都不为过。 野利南鸢自打坐上这翊卫司主管一职,除了日常的宿卫军管理之外,不为人所知地便是这巡察监听之职,而南鸢明显也不负元昊所望,在大宋境内,重要州府均修建踞点,朝廷、衙门安置耳目,甚至各行市、瓦肆,均有其爪牙分布。而这河中府的伴月阁,便是其中踞点之一。 此时,北笙自伴月阁后门进入,径直往后院走,夜已深,园中露水将红色裙裾浸了个透湿。虽说更深露重,但小女子的内心却是艳光四起,周遭就仿佛是明媚之夏。徐硕今晚的举动令北笙卸下连日来的猜忌,一想到硕哥哥能跟自己一条心,便也生出了从今之后,克服万难也要在一起的决心。 待上了楼阁,左边顺数第二个房间便是北笙的闺阁,这南鸢虽说为人残忍,但是极疼这个妹妹,以至于每一处暗哨踞点,都会安置一处妹子的香闺,哪怕是她没有可能前往,那也须得置备齐全。 “花奴?”北笙推门,屋内一灯如豆,烛火尚温,但贴身伺候的花奴却不见了人影。 “莫要叫花奴了,我打发她去了别处。”南鸢从内屋走出,北笙瞧不清楚哥哥的表情,但心下明了,这一路上哥哥未曾阻止自己的行动,但并不代表他就毫不知情。 “哥哥打发了花奴,想必是有话要跟妹子说了。”北笙当下一笑,就等着哥哥发话。 “北笙从来都冰雪聪明,想必知道哥哥要说什么。” “妹子不知。” “哥哥从来纵容你这个妹妹,我现在怀疑是不是把你给惯坏了。竟然一路与哥哥我作对。” “作对之说何来?” “先不说作对,我且问你,好端端的兴庆府府你不呆着,你来河中作甚?” “须得向你汇报吗?” “一路上那徐硕命大得很,观其脱逃的手法,想必是有人从中作梗,坏我的好事。” “哥哥你既如此说,想必已经调查清楚了,又何须来问我?” “今日伴月阁舞台前,那将你带走的男子,可是那徐硕?”南鸢一想到自己这可亲可爱的妹子,竟然于大庭广众之下被一男子牵手带走,便是气不打一处来。 “哥哥果然消息灵通,连妹子今日之事,都能知道。是不是赏晴柔告诉你的?” 北笙口中的赏晴柔乃是他野利南鸢的得力干将,表面上是伴月阁老板,实则是野利南鸢安插在河中府的耳目首领。 “是不是晴柔又有何妨?总是事实吧?是不是徐硕?你说?” “哥哥何须咬牙切齿。是他没错。” “我瞧你这倒是一副心有所属的样子嘛,告诉我,这徐硕你是怎么认识的?”南鸢深呼吸一口,稳住情绪,假意戏谑道。 “全凭哥哥当日做主……” 南鸢一个激灵,当日那将死的宋将,他竟然将这一茬给忘记了。 “你救了他。” “是。” “我这刁蛮妹子也有恻隐之心了?” “当日战场之上,亏得他剑下留了妹子一条命,妹子救他只是报恩。” “刀剑无眼,更何况敌我抗衡,何来这么多恻隐之心。他留你性命是他的选择,你何须报恩?妹妹当心做了那南郭先生。” “这个不用哥哥提醒。” “我看你是……你是……王八吃秤砣……” 听得南鸢这么一个形容,北笙倒是忍不住笑了起来,“都道野利南鸢博学多才,这个‘王八吃秤砣’说得真真是有趣,妹子我今天就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 “有道是,娉娉袅袅十三馀,豆蔻梢头二月初。哥哥我也说不通你这少女怀春的心思,只是这徐硕乃宋人,不比我大夏国男子。宋人心思多缜密,你这身份亦敏感,少说他是不是有心利用你,妹妹你须得留个心眼才好。哥哥我自不多说,此后,你爱做什么做什么,跟哥哥我作对也罢,我们也较量一番,我倒要看看是妹妹你翅膀硬,还是哥哥我心肠硬。” “自然是妹妹我翅膀硬的,都说哥哥你心狠手辣,但是对妹子,你从来都是菩萨心肠。” “妹妹你又何尝不是,我们这素来心机深厚的天都王府大小姐,对这徐硕倒是跟个活菩萨似的,别怪哥哥没警告你。” 野利南鸢推门出屋,内心却道,这个徐硕,我迟早要结果了他的性命,决不能留着祸害我亲妹子。 “下一步是否已经安置妥当?” 野利南鸢并未回屋就寝,出了北笙的屋子,他左思右想,都是气急败坏。睡是睡不着的,一时间也找不到一个可以谈心的人,园子中苦闷地走走,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晴柔的闺房之外。 一见屋内还有烛光闪烁,南鸢叹了口气,心内一软,想到晴柔那副清冷傲娇的模样,倒是有几分令人心动。 见南鸢深夜造访,那晴柔倒也不卑不亢,只是煮了茶水,让南鸢自己倒着喝了,而她则半躺于床榻之上,亦无半分将那野利南鸢作为首领的样子。 那南鸢自是也习惯了她的这种态度,倒也没有倨傲的姿态,便是自顾自地倒了茶,喝了一杯又一杯。 “又不是酒,你这么一口一杯……” “你管我。” “我倒是不用管你,不过你这深夜造访,不是来我这里像喝酒一样喝茶的吧?” “下一步是否安置妥当?我不要文彦博再审理此案。” 晴柔微微一笑,“野利公子何时关心起属下的办事效率来了?” 此言没错,跟着野利南鸢亦有个七八年了,他从来未曾问询过自己交代的事情。在他野利南鸢眼里,从来只有开头和结尾,而从不曾有过程。 而结尾做不好的人,往往都没有好结局。 晴柔能活到现在,跟这野利公子深夜饮茶,绝非命大,而是因其办事效率之高,从未有过失手。 “叫你的人抓点紧,这徐硕主意已经打到我妹子头上了……” “白日我观那年轻人,真真还是正派模样,若是多了这么一个妹婿,倒是一件好事。与令尊,也算是冰清玉润,良翁佳婿。” “你……”野利南鸢茶杯一搁,腾得站起身来,“你存了心气我不是?” “岂敢?只是说了两句真话。” “真话?你这是真话?” “自古美人爱少年。北笙那丫头一向眼高于顶,大夏国多少猛士能入她的眼,这徐硕一表人才,又是将门之后,你亦是知道的,这宋人跟我大夏男子不论外形、行为均有差异,宋朝男子崇尚礼让三先,又多识文断句,自是讨女子欢心的。北笙喜欢一宋将,何况这宋将还是个出类拔萃的,你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看样子,你倒对这徐硕亦有几分好感嘛。”南鸢不由得心内泛起一股酸意。 “这从兴庆府到庆州,再到东京,又到河中府,你一路派我紧盯其行踪,暗杀于他,我焉有不了解的道理。越是盯得久,越是看着喜爱。莫说你不如他,就是那大王,年轻个十几岁,也未必比得上他。” “你……你要反了我是不是?” “我听命于你,食你俸禄,未必就要做你的应声虫吧,野利公子。”晴柔在床榻之上,翻了一个身。“文彦博之事,你大可放心,我也没有什么要跟你汇报的,今日乏了,先睡了。” 南鸢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此事办砸了,我就要了你的命。” “我的命是你野利公子的,自打大王将我当做礼物一般赏了你,我便知道了。你爱怎样就怎样。但是,现在你又没要我的命,我困了总得睡觉吧。” “你往里挪挪,我也要睡了。”说着,那野利南鸢摇摇晃晃走到晴柔的床榻边,一猫腰便睡了下来。 “回你屋子里去吧,这里床小。” “我就睡一个边儿,不想走了。”那南鸢说着真的和衣便躺在了晴柔床榻边上,只睡了一个溜边儿,不一会儿便鼾声如雷,那身子弓得如同一只煮熟的虾,蜷在床边,晴柔看了,觉得甚是可怜。 说起这晴柔,也非池中之物。本姓卫慕,唤作卫慕成玲,系元昊前皇后卫慕氏一族。六年前,因卫慕皇太后之兄卫慕山喜,即李元昊的亲舅舅,以皇太后卫慕氏为靠山,密谋杀害李元昊,谋权篡位。阴谋败露后,元昊不仅杀了山喜,还把卫慕氏全族都绑上石头沉入河底,诛灭了卫慕氏一族,不仅卫慕皇后遭毒杀,就是自己的亲娘卫慕皇太后亦没能幸免。而这卫慕成玲,系卫慕皇后堂兄卫慕山茂之女,因卫慕山茂夫妻早逝,因自小便被皇太后养在身边。皇太后被鸩杀之日,将烧火的小丫鬟赏晴柔与卫慕成玲调了个儿,那元昊一心只在皇太后身上,身边这位卫慕氏小丫头,几乎未曾谋面,只将她一并处死,毫无半分兄长情谊。 倒是出宫之时,瞥见这“小丫鬟”,颇有几分怜爱之心,便带了回去。那卫慕成玲自小跟在皇太后身边,察言观色、随机应变的能力都甚于旁人,虽只十二三岁,但机敏过人,问及姓名,都用了那调包的丫鬟赏晴柔的身份,倒是也无人起疑。 那元昊见小丫鬟聪慧伶俐,倒是有心栽培,待到及笄之年便给了野利南鸢,明里是给野利南鸢的宿卫军“添砖加瓦”,成为野利南鸢宿卫军中的左膀右臂。但晴柔心下也明白,这大王的意思,不过是将自己安插在野利南鸢身边,监听其动向,随时汇报而已。 经过卫慕氏的叛乱,这大王疑心病是越来越重,话说这红极一时的野利氏,亦是当下权贵,仰仗当朝皇后。跟当年的卫慕氏如出一辙,大王是不得不防。这些年来,在野利氏周围安插了多少眼线,估计他自己都未必数的过来了。这赏晴柔亏得有一颗七窍玲珑心,这些年跟着野利南鸢,也立了不少功,而野利家的动向每每利用飞鸽传书给那元昊,也从不耽误,算是左右逢源,不曾出过半点差池。 对于大王,晴柔并不是没有记恨之心。只是记了老太后当年将死遗言,“成玲,不可为我族复仇。一来,卫慕氏仅留你一人,势单力薄,复仇无异于以卵击石;二来这皇权之争,历来残酷。此次卫慕氏惨遭灭顶之灾,系皇权争夺之必然,也算是咎由自取;三来你一女儿家,将仇恨放于心间便是毁了自己的一生。这反倒辜负了祖母此番救你的苦心。从此之后,只有赏晴柔,再无卫慕成玲,万望谨记。” 这西夏人尽皆知这野利家的大公子野利南鸢心狠手辣,杀伐果决,手下从不留活口。不仅嗜血成性,而且天性好色。本以为被大王赏给了野利南鸢,必然是悲惨下场,不想那野利南鸢竟然未曾对赏晴柔动过分毫心思。当日便将其编入宿卫军中,假以时日,提拔成近身侍卫,随后入其监听组织,派到河中府,做了这伴月阁的老板,虽说任务在身,却也是山高皇帝远,落得个自在。 观这野利南鸢,虽说是心狠手辣,却不似传闻那般不近人情,晴柔也听闻野利兄妹亲娘早逝之事,想必作为兄长,这野利南鸢也受了不少苦,其疼爱妹妹的心,与其说是兄长,不如说是父亲。想那野利遇乞,戎马一生,家中多有忽视,想必当年母亲早逝,这野利南鸢心内伤痛,久未愈合。导致至今,尚无安全之感,喜和衣而睡,只溜着床边,蜷缩一团。 晴柔追随这野利南鸢,几度出生入死,虽说是身负大王监视之责,但也生出几分对南鸢的怜爱之意。只是这晴柔心内明镜似的,野利氏的归宿未必会比卫慕氏强,如若真随了这野利南鸢,估计又是一个卫慕成玲的下场。 于是,便将这份爱怜生生灭在了心内,只管视这野利南鸢为首领、兄长,或者说是出生入死之队友。 晴柔替那蜷缩在床边的野利南鸢盖了一床单被,自己则躺在床的另一边,烛火渐灭,竟是一夜无梦。 不知案情如何翻覆,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利熏心反骨仔收锦盒 施妙计大小姐假传音 裕隆客栈。 两天了,刘文坚都没睡上一个安稳觉。一想到公堂之上发生的事情,他就辗转反侧,那徐硕和幼慈是恨毒了自己,如果说,有朝一日真投靠了西夏,谋得一官半职,那幼慈还能跟自己吗?刘文坚对自己摇摇头,既然刘平投敌罪名成立,那么刘家就面临满门抄斩的命运,想那幼慈,可是刘平的嫡亲闺女,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文坚心下一阵一阵疼痛,就好像自己亲手将心爱的姑娘送上了断头台一般。 按照他先前的想法是,先扳倒了徐硕,除了这个眼中钉,幼慈也没有了意中人,自己又在西夏人的帮助下得了势,那么幼慈迟早都是自己的。 但是现在看来,自己是幼稚了。而且那野利南鸢的承诺是否能够兑现,还未可知。 不投降又能如何呢?就凭自己,早就被西夏人剁碎了喂狗了。 那日退堂之后,文坚自知无颜再见刘家兄妹,赶紧回了客栈,退了房间,又自城内寻得一家新的住处,只是如此也过得不算安稳。 这两天度日如年,总是胆战心惊,生怕有野利南鸢的人前来“关照”,又怕文彦博的人前来询问,更怕被徐硕找到,真的如文彦博所说,“应该把他杀了灭口”。 但是他等来的却是黄德和的人,那人自报家门,文坚听得是黄德和的人,稍稍放了一点心,毕竟,他们现在是一条藤上的蚂蚱,跑不了我也蹦不了你。 “刘将军,黄都监自知现在河中府风声甚紧,不便亲自前来与您联系,特派小的前来,前日公堂之上,多谢帮助。” 文坚垂首讪笑,“不必客气,刘某也只是按照事实讲话。” 那黄德和的小厮随后便交与文坚一个锦盒,“黄都监的一点点小意思,不成敬意。” “这……” “黄都监都说了,刘将军不要客气,这不是他的意思,是野利公子的意思。” “真的是野利公子的意思?” “那还有假?你们都是帮野利公子办事的,公堂之上把那徐硕气得语无伦次,方寸大乱,我们的部署已经成功了一半。野利公子希望黄都监与刘将军您通力合作,再努一把力将那徐硕拿下。” 刘文坚叹了一口气,“野利公子乐观了,有那文彦博和富弼在,我们的路子难走啊。” “野利公子是有法子的,刘将军您就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即可。” 刘文坚对着那小厮点点头,想不到这黄德和的一个小厮,传话竟然如此周到。“问你家黄都监好,谢谢他的好意。” “黄都监吩咐,这个锦盒是野利公子赠与刘将军的,一定要好生保存啊。” 刘文坚重重一点头,见那小厮没有走的意思,突然会过意来,旋即从枕头之下拿出一点碎银子出来赏了那小厮,那人见了银子眉开眼笑,嘴巴上却说,“刘将军您太客气了,我这无功不受禄,怎么好意思呢。” “谢谢小哥通传,这路上避人耳目,也是辛苦。” 那小厮心满意足地出去了,刘文坚将其送至门口,待他脚步声远了,他才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先确定了四下无人,那刘文坚才蹑手蹑脚地走到桌前,将那黄德和送的锦盒打开,不由地倒吸一口凉气——锦盒里赫然放了一根金腰带,那腰带的扣子则是用上好的翡翠雕琢而成,黄澄澄地,碧绿碧绿的,两个颜色相得益彰,闪着夺目的光芒。刘文坚将这腰带从盒子里拿出来,在手中掂量了一下,颇有分量。他将这腰带放在灯下仔细观看,发现在翡翠的腰带扣上刻着一行字,天授礼法延祚三年,野利南鸢赠。不由地大吃一惊,赶紧将腰带置于锦盒内,若是被文彦博等人发现,这可变成了通敌的证据。那刘文坚怎么能不惊恐? 但这腰带是堂堂的野利公子相赠,也是他委以重任的一个奖励,也不能不要,更不能随便放置,一时间,这价值连城的金腰带却像一个烫手的山芋,留也不是,扔也不是,更加不敢让别人知道。 不,刘文坚想到了一个人,黄德和,他是知道的,想必他也有这样的一个金腰带,否则,野利南鸢怎么会让黄德和送来?看来他不仅是跟自己在一条船上,而是还是野利南鸢那边的红人啊。 现在自己在这大宋朝中,能够仰仗的,也只有黄德和了。 又是一夜无眠,辗转反侧。 都到了天快蒙蒙亮才迷迷糊糊睡着,待睁开眼睛已经是日上三竿。刘文坚睡眼惺忪地摇摇晃晃坐起身来,又想起野利南鸢送的那根金腰带,总是不太放心,从原本放好的柜子里又取了出来,他四下里张望,这间客房也就方寸之间,如何藏得这跟腰带,最要命的还有一个富丽堂皇的锦盒。 他看到那床与地面尚有一尺多宽的距离,便灵机一动,将那锦盒贴在床板之下。他还亲自趴下来往床底张望,确定根本看不到贴于床板下的锦盒方才罢休。 这起床便忙活了一大气,刘文坚满头大汗,而且觉得腹中饥饿,一看日晷,已经近午时了。胡乱用水在脸上抹了几把之后,马马虎虎收拾了一下身上服饰,便出了客栈,刘文坚只想去附近面馆吃一碗清水面,他这几日都胃口不佳,总是提心吊胆。 一脚踏进面馆想收回来都收不回来了,在那角落里吃面的女子,不是幼慈,又会是谁?她怎么会在这里吃面,文坚内心惊惧,难不成幼慈知道了自己的消息,故意在此守株待兔?一时间小腿肚子有些抽筋,瑟瑟地发抖,站将不住。 “老板,再给点芥辣!” 那女子抬眼叫了一声,文坚呼出一口大气,根本就是认错了人,这哪里是刘幼慈,只不过是神似的另外一寻常女子而已。 文坚要了一碗面,拌了一点姜辣酱,唏哩呼噜地吃着。那热气腾腾的面渐渐令他身上有了一点暖意,但是内心的寒冷,还是令他有点瑟缩。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看你吃面的样子,真如丧家之犬。” 文坚听得这声音,连忙抬头,一张摩罗娃娃一般的脸,娇滴滴的模样,这回是真的幼慈了,他吓得一阵手忙脚乱,筷子从手里滑落下来,他连忙用手去接那掉下来的筷子,情急之下又打翻了面前的碗,碗里的面啊汤啊倒了一桌子…… 幼慈冷眼旁观道,“老板,找人来收拾收拾,给这位客官再上一碗汤面。” 待收拾停当,幼慈在文坚对面坐下。并不说话,只是坐着,那文坚本来见到幼慈都心虚,更何况她在当面坐下,他简直是如坐针毡,那面是无论如何也吃不进去的。 那幼慈并不说话,但是也没有要走的意思,文坚见她不走,自己也不敢提前先走,一碗面已经泡得跟浆糊一般,食不下咽。文坚想说点什么,抬眼见到幼慈目光凌厉,又退缩了,就这样拉锯扯锯,最后一顿饭吃了有一个多时辰,还是饥肠辘辘。 “幼慈,我……我……我吃饱了。”最后文坚实在忍不住了,说了一句。 幼慈笑眯眯地盯着他,“不啊,我看你什么都没吃啊,这碗面烂的好像是你直接拉出来的,你没用嘴巴吃啊。” “我……我不饿。” “不饿你出来吃什么面啊。” “我开始有点饿的。” “那你是饿还是不饿呢?” “见到你……” “你的意思就是见到本小姐你就饱了?刘文坚你可以啊,你西夏走了一圈回来,骂人都不带脏字了。这西夏水养人啊,生生把你养成了一个狗东西。” 刘文坚知道幼慈那张嘴巴一向厉害,她的大小姐脾气一上来,就连刘家的那条看门狗都会吓得躲进茅厕。 “幼慈,你怎么在这里,大老远就听到你骂人的声音。”这声音再熟悉不过了,而且更令刘文坚汗颜。 “哥哥!” “走吧。” “我看到他……” “幼慈,走吧。人各有志,这不怪文坚兄弟。” 徐硕没用正眼瞧文坚一下,就那么三两句,反倒令他更加胆怯心虚。 待徐硕拉了幼慈出了面馆大门,径直走到街的尽头,刘文坚才慢慢缓过劲来,给了面钱便一溜烟回到了客栈,还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赶紧趴下来往床下面一摸,还好,那锦盒还在。 黄德和别院。 天气果然暖了,到了酉时,天才黑了下来。黄德和这天晚饭刚刚吃完,在院子里与小妾点了灯,一起玩打马。 忽的有下人来报,有人求见,面色颇神秘。黄德和心里“咯噔”一下,赶紧打发了小妾,叫人把这客带至前厅。 现在能不避嫌前来见他的,黄德和心下明白,定是野利南鸢的人。这黄德和其实早在两年前刚至鄜延路任都监时,便与野利南鸢的人接上了头。因素与刘平不和,当年刘平还以卖官鬻爵之罪名将黄德和的弟弟痛打200大板,还收监,竟然令弟弟惨死狱中,黄德和一直对刘平怀恨在心。 他深知要想扳倒刘平,势必要与西夏联手,当年西夏军频频侵犯鄜延路,他几次通风报信,虽然刘平抵住了侵扰,却也没占到什么便宜。这黄德和尝到了甜头,便与那野利南鸢越接触越深,野利南鸢许诺扳倒刘平后,在大宋朝中通过安插的耳目保他黄德和做鄜延路的总管,令黄德和蠢蠢欲动。但同时,他的一些小动作也为刘平所察觉,二人的矛盾是越拉越深。黄德和与野利南鸢商议,借这次三川口之战,将刘平处之而后快。于是,便有了这次诬陷刘平投敌的一出戏,只是这出戏竟然横生枝节,那刘平的儿子徐硕命大,在三川口一战居然在西夏军的乱枪之下捡回了一条命。 不仅捡回了一条命,还给他带来了巨大的麻烦。 野利南鸢的人这个时候来,想必也是因为此事。 果然不出所料,那人甫一进门,便拿出了西夏军营的令牌。 “我奉野利公子之命,前来与你联系。一来要犒劳黄都监数日来的努力,野利公子特地带来了礼物,还请黄都监笑纳。”那人将一个锦盒放在了黄德和面前的案几上。 “野利公子客气了。” 那人笑了笑,甚是和气,“接下来的事情,还需要黄都监左右调和,这西夏大王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就是要让宋朝皇帝相信刘平已经投降,皇帝最好是一怒之下杀了刘家满门,这样刘平在西夏也就死了回东京的心,一心一意辅佐我大王。” “大王的心思我自是明白,只是这次随徐硕一同回来的刘文坚,也一口咬定刘平投敌,是敌是友,还难以辨认。如野利公子知晓内情,还请指点一二。” 那人的黑眼珠骨碌一转,一个奸猾地笑容荡漾开来。 “黄都监你真的看不出来吗?那刘文坚当日与刘平一同被俘,因受不了野利公子的招数,早已成为我西夏傀儡,为我所用。” 黄德和当然听说过野利南鸢的招数,相传曾有数十名宋兵被俘,被野利南鸢放回来时,除一人剩余了一只眼睛之外,每个被俘的士兵都被挖去了双眼。之所以保全一个人的其中一只眼睛,只是为了让他能将兄弟们带回来。据说回来以后,那个保全一只眼睛的士兵便受不了这样的煎熬自杀了。这样的野利南鸢,什么事情做不出来?那刘文坚叛变,着实不能怪他,谁愿意成为瞎子瘸子或者更为悲惨的人彘? “难怪他在堂上会咬定刘平投降,黄某当时着实吃惊不小。但因未事先沟通,这供词难免有所出入,那文彦博和富弼都是浑身心眼儿的人,恐怕……” “黄都监担心的是,前日公堂之上,野利公子也有耳闻,觉出二位虽意见一致,供词却有相左之处。野利公子今日派在下前来,也为了此事,烦请黄都监能修书一封,由在下送至那裕隆客栈刘文坚住处。” “那劳烦小哥了。” “不怕不怕,有劳黄都监了。” 那黄德和当下按照那西夏探子的说辞修书一封,大体意思就是你我同为西夏降将,同坐一条船上,现在当务之急就是扳倒徐硕,如此这般的一通吩咐,将刘平“投降的轨迹”细细又串联了一遍,综合了两个人的供词,将那刘平写成在三川口一战便有归降之心,派其子前去议和,但其子未归,敌军又至,只得退居西南山安营扎寨,且打且守,为西夏军所俘,最终投降。 密信书写完毕,二人又细读一遍,自觉毫无破绽,才由黄德和亲自将密信缝入给刘文坚的锦盒内层。 “黄都监放心,在下定当竭尽全力,将锦盒送至刘文坚处,告知其密信所在,阅后即焚。” “有劳了。” 黄德和又给了那探子几两银子,送他出了别院大门,才敢喘上一口大气。 你道这西夏探子是谁? 倒也算是野利家奴,但并不跟随野利南鸢,而系野利北笙大小姐麾下兵卫,野利北笙称其为战奴,也是极为信任之人。按照野利北笙的吩咐,战奴成功将黄德和密信塞入装有金腰带的锦盒之内,却并未告知刘文坚本人,只待有朝一日锦盒被发现,密信暴露,那黄德和与刘文坚罪行便昭然若揭。 当然,这野利北笙的行动事先便与徐硕做好了安排,只待锦盒一送达刘文坚处,徐硕便采取下一步的行动。于是便有了刘文坚面馆与幼慈相遇的一幕,幼慈此举只是为了牵制刘文坚,来个调虎离山,而那徐硕则进入客栈,潜入刘文坚客房寻找锦盒的下落。 待确定了锦盒位置,徐硕出现在了面馆,拉了幼慈打道回府。可怜那刘文坚一场惊吓,还被蒙在了鼓里。 不知二贼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波澜起徐硕牵命案 临危难庞籍担大任 是夜,丑时。 裕隆客栈。 从楼下客堂往上,再左拐,第三个房间便是刘文坚所居住的“花间”客房。徐硕一身夜行衣,却并未遮面,盖因为此行乃刘文坚相邀,虽私密,但也无需太过遮掩。 他敲了三下门,无人应答,徐硕眉头一皱,内心一沉,难不成有什么蹊跷?他犹豫着是否进门,还是就此离去。他又试着再敲了三下,指尖稍微用力,“吱呀”一声,门竟然开了。 屋子内尚有烛火,已快要燃尽。 那刘文坚端坐在桌前,面上似乎还带着微笑,“刘大哥……”尚一张口,徐硕靠近一看,不由得面色一白,那刘文坚的项间赫然一道寸许长的“细线”,红红地——那血迹似乎还有点粘稠,尚未完全凝固,殷红殷红的,不经意望去,很像是一根红色的项圈。 徐硕大骇! 就是这一根寸许长的红线要了刘文坚的命! 徐硕将烛火移近,细细查看刘文坚脖子上的伤口,那道“红线”看似非常随意,就好像有人用红色的毛笔在死者脖子上轻轻一划似的,但是明眼人一看便知道,这道伤口大有文章。伤口非常之深,是利刃所致。而且这凶手出手极快,这凶器……很像是一把剑,锋利、沉重,出手之人武功应该高强,不在他徐硕之下。但是,这力道似乎后劲不足,从左自右划下,左面的创口更平滑,而右端的创口有些粗糙,可见这持刀之人,尾劲不够,可能这把武器对他来说重了一些。 凶手为什么要用一把不太顺手的武器呢? 徐硕细看伤口,突然领悟到什么,大惊!这凶器应该是一柄沉重的剑,就像……就像自己腰间的这把留徐剑。 凶手平日里的武器应该是比较轻盈的,可能不太习惯这把很重的剑,但是他又不得不用这把剑来杀死刘文坚,这是为什么呢?不外就是想嫁祸于他,因为这人知道,徐硕使用的武器是一把沉重的留徐剑! 徐硕脑子“嗡”地大了,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正待出门,徐硕心思流转,突然想起锦盒之事,慌忙转身走到那大床跟前,俯身探视,大惊失色,床下空空,别说什么锦盒,就连一直爬虫都未见得!一定是那凶手拿走了锦盒,这野利北笙苦心孤诣,制造的刘文坚和黄德和通敌叛国的罪证竟然一夕间荡然无存。 此时,屋外已经传来阵阵脚步声,徐硕情知陷入了对方的彀中,但也想冒险一搏。正想打开窗户,但又转念一想,若是开窗,想必窗外已有埋伏,而自己的行为更加证明了做贼心虚。这真是“黄泥巴落进裤裆里——不是屎(死),也是屎(死)。” 正四下为难之间,门被推开了,那裕隆客栈的伙计领着一队捕快,“就是这间屋子,我看到有人影闪进来。” 徐硕看清了为首的捕快,那是河中府府尹洪钊的贴身侍卫凌辰。 文德殿。 宋朝皇帝官家赵祯一脸凝重,坐于案前。韩琦垂首于殿前。 官家叹了一口气,略显疲惫地说,“赐座!” “谢官家。” 那贴身太监陆怀熙不失时机地端上食盒,“官家,刚刚御厨送来的泛索……” 这皇帝一向勤于政务,早出晚归。每日早朝之后,不是在文德殿与大臣们商议政务,便是在御书房批阅奏章,因此,这陆怀熙每日此时必送泛索,也可让皇帝在午餐前垫垫肚子。 今日泛索是诸色包子,还有皇帝最喜的乳糖圆子。 官家示意陆怀熙,将那乳糖圆子放于韩琦的案几前,“韩公近来劳累,这乳糖圆子最是经饱。” “谢……”韩琦正要起身,被官家制止。 “此间不是垂拱大殿,韩公不必拘泥礼节。今日殿上韩公也看到了,陈远辉那帮河中府出身的臣子们一齐弹劾文彦博,力荐洪钊审理此案。朕为此事烦心。” “官家不想为河中府党派所左右,但是又没有一个行之有效的方法?” 官家垂首,一脸愁容。 “这证人刘文坚竟然于客栈死于非命,而凶手徐硕被现场捉拿,现已入狱。但是朕观此案,疑点颇多。” “办案期间,证人惨死,主审官难辞其咎。河中党派现在拿此事大做文章,臣心有所疑,是不是有人故意做局。” “阻止文彦博查案。” “不仅如此,想那刘平之子徐硕,也是将门之后,臣早听说此人少年英雄,颇具大将风范。在父亲投敌案尚未明朗之际,冒险杀了一名证人,这委实有些愚蠢。” “韩公此言正中朕下怀,想那刘文坚系刘家从将,被徐硕从西夏救回,在堂前突然改口,力证刘平投敌。而此时,徐硕怀恨在心,将那刘文坚杀死在客栈中,好像一切都能说得通。但依朕的看法,刘文坚已然作证,徐硕此时将对方的证人杀死,其实意义不大。” “官家明鉴。” “但是,重要证人被杀死,刘家之子入狱,这刘平投敌案更加扑所迷离,刘家上下二百余口,到底该如何处置?作为主审官的文彦博被弹劾,即便朕再信任他,也要给诸位臣子一个交代,韩公看,朕这步棋该怎么走?” “依臣之见,这刘平的案子还需文大人审理,毕竟他从头至尾了解此案。但是,现在这刘文坚命案,而富弼大人目前辅佐审理,也牵连在内,主审无法服众。臣举荐一人,陕西都转运使庞籍可担当此任。既然河中府一干臣子弹劾文大人,那官家完全可以再委派一位官员前去审理刘文坚的命案。” “谁能担此重任?” “庞籍庞醇之。” “庞籍?”官家眉头一皱,韩琦心下明白,皇帝心里还因为两年前庞籍令开封府官吏冯士元买卖妇女而心存不满。 “庞籍此人心思缜密,又曾任开封府判官,多次审理朋党案,他若出面,那河中府一干官员定无话可说。而且,臣以为官家大可以称,因证人牵涉命案,刘平投敌案中止审理,再命庞籍出面审理刘文坚命案。其实,这两个案子实乃一个,待命案水落石出,这刘平投敌案便也离真相不远了。” “韩公言之有理。” 原本以为刘文坚的命案能一石二鸟。徐硕下狱,文彦博也被弹劾。谁曾想,皇帝竟然派了一个庞籍。 堂前河中府府尹洪钊如坐针毡。 作为黄德和的同乡,河中府党派官员的首领,朝廷中陈远辉那一干臣子,大力声讨文彦博办案不力,依旧毫无办法。现在,端坐在堂前的依旧不是他洪钊,而是这个庞籍。 洪钊为官多年,当然知道这庞籍的厉害。这位年过半百的老臣子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进士及第,做过大理寺丞,刑部详覆官,官至殿中侍御史,也算是个断案老手。原本以为前两年的买卖妇女案令皇帝对他有所成见,想不到竟然在刘文坚命案上,又请出了这尊大佛,洪钊从旁一望那庞籍的侧颜,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此刻庞籍正在细听仵作叙述刘文坚尸检的结果,双眉微蹙,若有所思。 “你是说,这刘文坚全身仅此一处致命伤。” “非也,是全身只此一处伤,此伤致命。” 庞籍笑了。这河中府一个小小的仵作,竟然描述如此之准确,倒是令人刮目相看。 “依你见,这伤是什么武器造成的。” “此伤寸许,但极深,伤势从左自右,可见凶手乃惯用右手,从伤口的形状看,创面小,但创口深,以我二十年的仵作经验,这应该是一把沉重但锋利的剑造成的伤口。” “沉重?锋利?” “大人是文官,可能对剑还不太了解。卑职说此剑沉重,是因为能造成如此深得切口,须得剑本身有一定的分量,而说它锋利,乃因此伤一气呵成,一道剑锋所致,如若宝剑不够锋利,无法形成此创面。” “嗯。这伤口还能看出什么?” “这个伤口从左自右,左边创口平滑,而右边粗糙。” “这又说明什么?” “卑职不知。” 庞籍点头,作为仵作,他给的信息已经足够了,也非常称职。而一旁端坐的洪钊却也面带微笑,这个小仵作还真的称职,把该给的信息都给到了。沉重的利剑,不是那徐硕腰间的留徐剑,又是什么? “依你看,这刘文坚的死亡时间是多久?” “卑职卯时被通知前去查验尸体,根据刘文坚的肝温测试,同时从其尸斑情况推测,其可能死了有四五个时辰以上,也就是说,当晚戌时到丑时均有可能。” “可以这么说。” 庞籍与文彦博、富弼详细查看面前的这把青铜剑,相当沉重,三个人都试了试手,竟然没有一个人能将其拿起。 但看那柄剑,剑身乃青铜制造,青黑透亮,剑锋犀利,剑身缠着一条青龙,剑柄处隐隐刻着一字,细看之下,乃篆字“季”,透着森森地寒光。庞籍当然知道当年“季子挂剑”的典故,想不到,今日真真得见此剑,难怪那徐国国君一见倾心,便是庞籍这个不懂刀枪剑戟之人,乍见之下,亦是兀自生出些许肃穆。 徐硕跪于堂下,面沉似水,并无半分焦虑恐惧。 “堂前可是刘府义子徐硕?” “正是。” “当日你为何前去裕隆客栈?” “小人是依约前往。”徐硕说着,递上一张字条。庞籍端坐详看,那字条上龙飞凤舞的大字,写着: “致澄吾弟, 兄此次公堂作为实有内情。请于丑时裕隆客栈二楼“花间”一叙。 刘文坚上。” 信纸上有一处破洞,依徐硕所言,这封信是用飞刀传送,扎在其居住的客栈房间内的木柜之上。 “你确定这是刘文坚的字迹?” “确定。” “依你之见,这个邀请是刘文坚自己发出的,所以你安心去赴约,是这样吗?” “不,小人觉得这个邀请有些蹊跷,想去一探究竟。” “此话怎讲?” “刘文坚与小人有同袍之谊,他若有事情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完全可以来我居所见我。而且,这信纸扎在我住处的木柜之上,而这个木柜并没有对着门窗,这飞刀难道会自己拐弯不成?我怀疑是有人潜进我的住处,直接将信扎在木柜之上。” “你到了客栈是什么情形?” “我于丑时准时到客栈,正值深夜,店内门没有关,却四下无人。我便径直上楼,到了刘文坚的房间。我原本敲门无人应答,不小心发现门没有锁,直接推开了那扇门。” “你进门看见了什么?” “烛光幽暗,小人首先看到烛光,然后是刘文坚坐于桌前,脖子上一道红线。最后小人走近,发现刘文坚已经没了气息。” “你可承认刘文坚的伤口是利剑所致?” “承认。” “可是你这把剑?” “大人请看我这把剑,剑锋锋利。若是我这个使剑老手,用此剑杀人,必然见血封喉,不会出现创口不均匀的现象。” “哦?”庞籍大惊。 “再有甚者,草民此剑绝非凡物,乃春秋时期吴国延陵季子赠与徐君的宝物,非随意一柄青铜剑就能模仿。当晚我观察那刘文坚的尸体,致命伤只有一处,伤口左右分布不均,左面创口平滑,而右边粗糙。一是,可见凶手并不习惯使用重剑,发力不稳;二是,若是草民手中这把留徐剑,剑锋锐利,再不善使剑之人,亦不会留下如此粗糙的伤痕。同时,以草民之见,以他一剑封喉的力道,猜想此人武功不弱。” “言下之意,有人蓄意模仿重剑杀人,目的是为了嫁祸于你。” “小人身负命案,不敢妄测。”徐硕并不急于为自己辩护,一副“大人明察秋毫的模样”。庞籍听闻此言,点头自忖,这年轻人倒是有几分见识。 “你说探勘了刘文坚的尸体,当时刘文坚尸体状况如何?” “身体微温,想必是咽气不久。脖子上的一道伤口,细且深,血液尚未凝固。我甚至怀疑当时凶手还在客栈内。” “堂下所跪者何人?” “裕隆客栈伙计郑小虎。” 庞籍见那郑小虎长得是一对上翻三白眼,外拱露窍鼻,还有一张闭不拢的吹火口,心下暗暗叹息,这人长相真是巧夺天工,难得有如此丑陋的五官都聚集在一张脸上的。不过这样的一张脸,给人的印象竟然还有几分憨厚。 “郑小虎,事发当晚可是你报案?” “正是在下。” “以那徐硕所言,当晚他依约前去刘文坚所住的‘花间’客房,并未惊动周围,而且事发之后也并无声响,你是如何察觉,并且报案?” “虽无声响,但是他走进来时,小人是瞧见的。当时小的正好如厕回来,正好走到后堂。” “方才徐硕所言,他进店时,四下无人,你的意思就是你正好如厕,回来恰好看到他的身影,你能确定此人就是徐硕?” “不能确定。但是后来到刘文坚房间,瞥了一眼,觉得就是他不假。” 徐硕跪于原告石,听闻那郑小虎此言,颜色一变,这分明就是睁眼说瞎话,当晚进店,柜台内空无一人,后堂周遭他也有所警觉,怎么可能他如厕回来正好瞥见自己。但是,徐硕并未急于争辩,且看看这伙计还有什么瞎话。是假真不了,是真跑不掉。 “你说看到徐硕,为何没有叫住盘查?” “见他出入自然,没有觉得有异样,以为就是住客。” “一身夜行衣也自然?” “小的不是江湖人士,没见过夜行衣,就当做是普通缁衣。” 庞籍眉头一皱,一拍惊堂木,“大胆刁民,一派胡言,你这伶牙俐齿是在愚弄本官么?要不要尝一尝这衙门里仗责的滋味?” 庞籍这么大喝,两旁衙役齐声高喊“威武”,那獐头鼠目的郑小虎吓得几乎瘫软在地,口中疾言: “大人啊,小的句句属实,我真的是瞧见了那徐硕孤身上楼,起先并未起疑,但随后左思右想觉得不对劲,便跟了上去。随后瞧见那‘花间’房门未关,便去一探究竟。谁曾想,看到了惊人一幕。” “惊人一幕是指?” “那徐硕正对着刘文坚的尸体探看。” “就是说,你并没有看到他杀人。” “那……那是没有。” “你怎么知道他看的是个死人?” “头那么仰着,眼睛瞪得老大,不是死人是什么。” “郑小虎,你当本官是灯草做的草包么?案发现场本官去了不止一次,那花间客房的房门朝西,而那张餐桌则朝南,刘文坚坐北面朝南,你从房门怎的能见到他的眼睛瞪得老大?他眼睛难不成长在了后脑勺?” “不不不,大人,他头往后仰着,我就从罅隙里那么一瞥,真的能窥视一二。请大人明察!小的不敢妄言。” 跪于被告石上的徐硕此时冷眼旁观,这个自称是裕隆客栈当值伙计的郑小虎,腿部线条明显,跪于堂前腰部笔直,即便是堂威四起,他瘫软在地时,其腰部肌肉都未松弛。而且观其手掌,掌宽而肉厚,十指撑地时用力均匀。这些都是内力深厚的习武之人才具有的特征。当下便是了然于胸,这个郑小虎当晚能带着捕快第一时间候在“花间”门外,定不是偶然。徐硕盯着郑小虎的一双砂掌,暗自思量,兴许就是这双手拿了重剑,杀了刘文坚也未可知。 公堂之上,从旁站立的一位护卫模样的年轻将领神色亦颇为疑惑。你道这护卫是谁?是此次河中之行,庞籍特向官家讨要来陪护左右的侍卫,名唤狄青,字汉臣。身形魁梧,观其相,鼻直口方,眉高唇厚,象眼阔耳,面有刺字。其通兵法,善骑射,本是御马直的一名骑兵,幸被庞籍看中,此人虽早年犯下牢狱之罪,逮罪入京,窜名赤籍。但庞籍看中此人性格外刚内柔,勇字当前又颇有谋略,提拔到殿前司,做了散员。河中府探案,庞籍深知此行凶险,特向官家要了此人陪护左右。 此时,那狄青观这郑小虎言行举止,与徐硕一般,都心内生疑,便生了刺探之心。冷不丁,自指尖飞出一根细如尘发的银针,直逼那郑小虎面门。若是普通伙计,定然躲闪不得,而那狄青也留有后手,若是郑小虎真有性命之虞,便再飞出一根银针,两针相接且保郑小虎性命。 但见那跪于堂前的郑小虎,没有丝毫防备,亦无惊诧之色,对那银针视而不见。那狄青掌中后一根银针已经蓄势待发,指尖暗自运气的那瞬间,只见跪于证人石上的郑小虎猛然向堂上庞籍磕了一个响头,这个响头不打紧,刚刚好避开了直逼面门的银针。那郑小虎突然声音压低,“大人,当晚还有一个内情,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庞籍眉头一皱,打一开始,这郑小虎的证言就虚虚实实,漏洞百出。现在又来演这么一出,庞籍也来了兴趣,且看这刁民还有何话要说。 “大人,小人记得那徐硕是丑时而来,而在他之前,约莫是戌时,我记得还有一位姑娘前来。” “姑娘?什么样的姑娘?” “当时也晚了,店里人少,加上这姑娘好看,小人也多看了几眼。白白净净的一个大姑娘,眼睛很大,身上好像没有什么太夸张的装饰,穿了一件灰紫色的窄袖衫襦。” “你怎么知道她是找刘文坚的?” “她径直走进来,便到柜台问我,可有一位叫刘文坚的客官住店。看样子是事先知道刘文坚住在这里,但是具体哪一间屋子不清楚。” “你说的白白净净,眼睛很大,这里的姑娘很多如此,你可有别的特征?” “说不上,但是这个姑娘比寻常人家妹子都要更白皙一些,娇滴滴的样子。”正言语之间,那狄青第二根银针又飞出,跪地的郑小虎又顺势往前爬了两步,“大人明察,小人句句属实。”再度避开了飞来的银针,郑小虎的两次行为,狄青都看在眼里,这个所谓的店伙计,是江湖高手无疑了。而跪在一旁的徐硕又岂会忽略这一细节,明知是这护卫是有意刺探,而那郑小虎此举,完美避开银针,若是那普通人,哪里能如此机敏? “那姑娘来了,有何可疑之处?”堂上庞籍等人是文官,对银针丝毫不察,倒是这多出来的一位姑娘,令庞籍大感兴趣。 “好像没有什么问题,也没有听到声响。约莫一顿饭的工夫她才出来。脸上好像有点怒气,又有点泪痕。” “那时候刘文坚还活着吗?” “我没听见声响,不能确定。” 如果这郑小虎说得是真话,这姑娘戌时而来,一顿饭工夫便走了;而那徐硕是丑时而来,刘文坚已经死了,如果姑娘和徐硕都不是凶手,那么刘文坚就应该是亥时到子时被害的可能性更大。 突然,那堂下郑小虎声音一变,“大人,小的想起来了,那小姐……那小姐……”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就好像是一只正在报晓的公鸡被突然掐住了脖子。 庞籍以及众人都大惑不解,甚至连徐硕和狄青这样的高手都没有察觉出异样,这郑小虎依旧跪于堂前,自眼中慢慢流出红色液体,而口唇呈黑紫色,须臾,郑小虎身体直直得朝前倒下,那背上赫然插着三只银色弩箭!徐硕看清楚,这三只弩箭乃是西夏神臂弓所发,而且是三箭连发,如此人潮密集的地方,三箭连发竟然无人察觉,可想而知,此人功夫之高,不在徐硕、狄青之下。 郑小虎死状可怖,那三只银色弩箭分明涂有剧毒!那堂上庞籍、文彦博、富弼以及洪钊一众文官大惊失色,洪钊甚至失声尖叫。而观审的一众百姓更是骚动不已,尖叫声,惊呼声,还有小孩的啼哭声不绝于耳,一时间这偌大公堂倒是像市集一般,喧闹不堪,凌乱不堪。 欲知此案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思案情刘幼慈左右为难 寻真相狄汉臣翻箱倒柜 刘幼慈心内就像是被油煎了一般,一夜辗转反侧没有睡着。此刻,她正踱步往河中府衙走,但又有所犹豫,怕此举欠妥。 郑小虎口中的姑娘就是幼慈。 昨日公堂之上,幼慈也在听审的人群之中,听闻那郑小虎突然提及有娇滴滴的小姐前去问询刘文坚,幼慈便心生忐忑。 当日,她确实有去找过刘文坚,皆因心中疑团未解,她认识的文坚不应该是这样背信弃义的人,她一定要去问个明白。 白日里不敢前往,只有挑晚上。戌时,夜幕降临,幼慈到了裕隆客栈,当时客人很少,只有店伙计在柜台前打盹儿,她上去问询了刘文坚的住处,便径直上楼了。 那刘文坚白日被她骂了一通,见到幼慈是又惊又怕,内心又有点窃喜,毕竟幼慈还惦记着他。 “幼慈,你还来作甚?白天你还羞辱得我不够?” “我白天观你面有愧色,疑有内情,也想问你一二。我爹爹是否真的是叛国投敌的胆小鬼?而你到底是怎么逃出来的?都请你原原本本地告诉我。” “幼慈,我……” “你好生回答于我,这里只你我二人,你是否有什么隐情,难道不能告诉我,兴许我与哥哥还能帮上你一帮。” “不不不,千万不要告诉硕儿。”那刘文坚听闻徐硕,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 “听你此言,似乎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啊,你说,是不是你有意冤枉了爹爹?” “幼慈,有些事情你最好还是不要知道的好,知道以后凶多吉少。” “你说啊,到底怎么?”幼慈本身就是急性子,见这刘文坚吞吞吐吐,心内就更加火急火燎。 “幼慈,哥哥只能跟你说到这,你爹爹是大英雄,真豪杰。而哥哥我是真小人。” “是不是有什么人威胁于你?” 刘文坚摇摇头,“幼慈,硕儿前去鸣沙川救刘将军时,将军曾出言相托,并且请我作证,要将你许配给硕儿,请硕儿照顾你。” 幼慈听闻此言,凤目流转,心内一动,一跺脚,“刘文坚,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今日前来是好心帮你,你竟然拿此言搪塞于我。顾左右而言他,什么许配,什么托付,何来这些没头没脑的话。” “你若不信,大可以去问硕儿,我所言非虚。” “当日在府中你为何不讲?” “当日回府,你直言要找富弼大人那样的文人志士,硕儿在你眼中不过就是一武将匹夫,你说我还能怎么讲?而且,我瞧着你兄妹二人,似乎也止于兄妹之情,这次是老将军一厢情愿了。” “这些婆婆妈妈的事,你跟我说有何用?你刚刚也说了,爹爹是真英雄,既然如此,你跟我去找富弼大人,我们把这话告诉他。” “幼慈,我们也是打小一起过来的,我对你怎样,你心里也该明白。此次之事,我情知是跟你们彻底决裂,也对不起你,但是我真的是不能回头了。” “大丈夫生而何欢,死而何惧?你为了一点名利,不,仅仅是为了活命,而背叛了最亲近的人,有什么事不能回头的?” “幼慈,你请回吧,我今天言尽于此。” “好,我话还是搁在这里,若是你心回意转,就去找富弼大人说清楚。” 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幼慈被刘文坚复又叫住,但见其面有愧色,双颊微红,吞吞吐吐道: “幼慈,咱们打小一处,你对我可曾有过一二分心思?” “心思,你说的是什么心思?”幼慈对文坚此话颇感迷惑。 “哦,你就当我没说过。” 幼慈记得自己出门时,刘文坚还是好端端地,坐在桌前,烛火摇曳,前面是一壶茶,还有两个杯子,但是壶里的茶,自打他倒了,她就没喝过。 第二天却听说刘文坚死了,而杀死他的嫌犯竟然是自己的哥哥徐硕。幼慈内心又是悲伤又是惊惧,她当然确信凶手不会是哥哥,但是刘文坚为什么会被杀死,难道他真的是听了自己的话,心回意转,想去找富大人,而被痛下杀手? 如果是这样,那哥哥怎么又会是“依约前往”呢?由此看出,凶手早就有杀了刘文坚的心,并且计划嫁祸给哥哥,而很有可能,自己前去找刘文坚的时候,凶手就已经潜伏在了客栈。 到底是谁呢? 幼慈觉得有那么一刻,自己离这个凶手很近,却很像一阵风,一阵雾,看似在周遭,却很快就消散了。 公堂之上,郑小虎振振有词,按照他所描述的时间和那女子形象,幼慈知道说的就是自己。她一直很不安,亦在犹豫,是否要将此事禀明给庞籍等办案官员。 她径直往河中府府衙走,但是双腿就像是灌满了铅一般,愈来愈沉重。 穿过一条人来人往的朱门巷,便能很快到府衙,但是幼慈却觉得这个巷子很长,怎么走都到不了尽头。正值早市,巷子里人声鼎沸,更令幼慈颇感不安。 心内如麻,万般纠结之间,自巷子边一处院落偏门,一根金色长鞭“倏地”伸出来,趁着幼慈凝神的当儿,长鞭将其身形一裹,竟是将她整个人裹挟进了那个荒芜院落。 “谁?!”幼慈一阵惊惧,自己也算是习武之人,而且功夫也不算弱,竟然在这陋巷,会被一根不知名的长鞭捆绑至此,简直就是耻辱! 欺人太甚! “来者何人?你这暗中伤人,胜之不武!” 正叫着,眼前忽的一亮,一名白衣少年身形一闪,但闻其声格外清脆: “我若是你,定不会去自投罗网。” 话音落下,身上的金鞭亦松散开来。幼慈终于看清楚眼前此人,乃是一名十五六岁的年轻公子,着一身白色绸衫,俊美异常,红唇白齿,双目黑白分明,眉间一颗米粒大的红痣在瓷白的皮肤上尤为醒目。 幼慈瞧这公子年纪轻轻却身手不凡,那通身的雍容华贵之气中又透出一点异域的风采。 “这位公子,我们相识吗?”暂时分不清对方是敌是友,但幼慈听言语,乃知他是冲着刘文坚的命案而来。 “现在不就相识了吗?”那贵公子风度翩翩,言语间几分俏皮。 “听闻公子方才说什么自投罗网,小女子不懂公子的意思。” “你懂的。”那贵公子眉目如画,一笑间唇角梨涡乍现,竟有几分妩媚之感。“我且问你,现在出现在这朱门巷,可是要去府衙?” 幼慈心下一惊,默认不语。 “去府衙是找庞大人说明,当日那裕隆客栈中出现的女子是你。” “不错。”幼慈见他一副胸有成竹之态,便也不回避搪塞,直接应承,倒是要看看这娘娘腔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你这不是自投罗网是什么?那郑小虎死在了公堂之上,他怎么死的?正好说到关键的地方,那小姐……那小姐……,特征正要出口,结果被射杀。分明就是有人暗中杀人灭口,不让他说出小姐的特征。你现在去说那小姐是你,那郑小虎的死,岂不是没有了价值?” “但分明不是我做的,有人栽赃嫁祸。” “非也非也。你想想,若是栽赃于你,也得等大家都知道是你才栽赃吧,现在谁都不知道是你,这人什么都没吐露便没了气息,谁知道那是你,怎么能说是栽赃?再者,那射杀郑小虎的是西夏神臂弓,背上三把含有剧毒的弩箭,那些个大官儿们定然往西夏方面想,怎么会想到是你?你就当做一切不知道,这郑小虎被杀人灭口,那凶手定然就不是你哥哥了。” 幼慈听罢,醍醐灌顶。 “你安心等待,稍安勿躁,不要轻举妄动。你哥哥自会没事的。” “你确定我哥哥会没事?” “我定然不会让他有事。” “你?你是谁?”幼慈心下疑惑,这哪里来的贵胄公子,好大的口气,难不成是朝廷的人? 那公子当下微微一笑,“回头你哥哥回来了,你跟他说,眉间有一粒红痣的人,他自然会告诉你我是谁。” 话音犹在,那人已翩然离去。 伴月阁,密室。 赏晴柔跪于案前,野利南鸢气急败坏。 “你倒是说说这段时间你干的好事,文彦博走了,来了一个庞籍,那老家伙比文彦博还难对付。” “这一点属下确实未考虑到。公子,这大宋皇帝也不是草包,他对这查案之人也会有所定夺。属下之前已经安排了洪钊打点朝中河中府一党官员,竭力弹劾文彦博,力保洪钊上位,皆无济于事。” “我原听说那大宋皇帝是不喜欢这个庞籍的,还将其贬谪,怎么现下又给提拔上来了?” “据线索报,是那右司谏韩琦力荐。” “韩琦,”野利南鸢沉吟半晌,这个名字是张国师完全忌讳的,看来还真的不能小觑,“韩琦,迟早我要你吃不了兜着走。” 转而,野利南鸢又声色俱厉,“庞籍一事,我且饶你。那郑小虎呢?郑小虎分明是我们安插在裕隆客栈的内线,公堂之上,处处为我有利,你为何要置他于死地?” “公子您也知道处处为我有利,我怎会置他于死地?” 野利南鸢被晴柔这么一说,心中一凛。“这么说,郑小虎之死不是你所为?” “那郑小虎之死,死于西夏神臂弓,我即便要杀人灭口,怎会采用如此张扬的手法,岂不是暴露身份?再者,这郑小虎除掉了刘文坚,巧妙嫁祸给了徐硕,也令文彦博蒙羞,我何必要杀他。他公堂之上说的女子,概与我无关,我杀了他,岂不是画蛇添足,多此一举?弄不好还可能引火烧身,这种赔本买卖,属下不会做。” 野利南鸢听闻晴柔此言,心内顿时明了,这郑小虎之死,正是有人利用了他的身份,巧妙地设计成杀人灭口的状态——这一来,倒是令那徐硕减轻了嫌疑。 “公子,恕我直言,这郑小虎之死……” 野利南鸢手一摆,示意晴柔不要再说下去。脑海中却响起前日北笙说的话,“妹子我今天就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 难道这郑小虎命案跟那丫头有关? 现在看,十有八九这事情跟北笙有关,这郑小虎公堂之上这么个死法,最直接获益的就是徐硕。 看来这“可爱的亲妹子”能力不能小觑,之前她伪造刘文坚、黄德和通夏证据,已经被晴柔巧妙化解,谁曾想她竟然能在公堂之上一试身手,铤而走险,不仅除了他野利南鸢的内线,还将嫌疑转嫁到了西夏头上。瞧那郑小虎的死状,公堂之上,众目睽睽,能在那些大内高手护卫之下出手,这身手除了野利北笙身边的战奴,在大夏国实在难找出第二个。 好端端的一个姑娘家,为了一名宋将竟然与自己亲哥哥为敌,野利南鸢想到此,心里一阵愤慨,又气又急,徒手一掌,竟是将那屋内一张金丝楠木的上等国师椅生生劈成了两半。 “现在可不是发脾气的时候。”晴柔一句话,轻轻柔柔却像是有无限力量,一瞬间野利南鸢心头雪亮,“赶紧去裕隆客栈,晚了可能就来不及了。” 狄青并没有走客栈的正门,他知道,按照目前自己的处境,大摇大摆地亮出身份,拿着护卫的令牌,大可以将这个小客栈翻他个底朝天。但是,他要的不是这个,所谓攻其不备出其不意,在他看来,这个小客栈里隐藏着不少秘密。那可不是大摇大摆进来扫视一圈就能看见的。 狄青早年也是“叛逆少年”,他与那声名煊赫的韩琦韩公同岁,他记得当年韩琦高中榜眼,高头大马过御街的时候,他在众人眼里还是一个“市井泼皮”。16岁时,哥哥与人打架斗殴,娘哭着对他说,“你哥哥此次斗殴,已是半残,若是再入牢狱,恐不能全身而回。” 狄青脾气耿直,当下便明了娘的意思,头一点,代兄受过,被刺配从军,自此成了“贱中之贱”的贼配军中的一份子,被选入京城,编入禁军。狄青乃山西人士,武风盛行,因此自小便弓马娴熟,武艺超群,后幸得庞籍庞国师看中,入了散员,此次河中府命案,庞籍向官家要了此人,亦是有心提拔。 做“贼”做惯了,就这区区裕隆客栈,在狄青眼里,巴掌大的一块地方,要查郑小虎的底细,易如反掌。 “切莫轻敌,有时候你查出来的东西,可能就是别人想要我们看见的东西,我们就成了对手的一枚棋子。” 这庞籍一向不拘泥于小节,也屡次被皇上诟病,但在狄青眼里,这位师尊不仅对自己有知遇之恩,而且教会自己很多道理,有时候被看做是“市井泼皮”不要紧,重要的是,好好利用自己这“市井泼皮”的身份,做一些名门正派做不出来的事情。 “狄青啊,你脑子好用,武艺超群,但是这朝廷崇文之风盛行,要想出人头地,多看看书吧。史书、兵书皆可为我所用。”得了庞国师的教诲,狄青自此认真习文,假以时日,倒是在一众武将里脱颖而出,自成一派风雅之态。 此时,狄青身形一闪,轻松越过裕隆客栈后墙,姿态超轶绝尘。 之前狄青便有查询,郑小虎是店里不起眼的小伙计,来了三年有余,做事还算是勤恳,平时不言不语,只是一个月总有那么两三天告假,说是老家还有个妹妹,总是得回去看看。按照店老板的意思,那郑小虎的老家就在河中府郊区的清河镇,但是狄青去清河镇查探过,莫说家中有什么妹妹,就是镇上连个姓郑的人家都没有。 这老家都是假的,那告假的理由肯定也是假的了。而且据公堂上狄青发出的银针试探,这郑小虎非但有武功,而且还身怀绝技。能连续躲开狄青银针的人不多,更何况是神不知鬼不觉的躲开——那么,飞出三支弩箭的人,其功夫应该更加深不可测,一想到此,狄青脊背一阵发凉。 郑小虎的屋子跟狄青预计得颇有差距,原本以为一个粗头愣脑的伙计,屋子应该是凌乱不堪,充斥着粗鲁男人身上独有的臭味——对于这种味道狄青再熟悉不过了,那深牢大狱,那禁军军营,处处都有这样的味道。但意想不到的是,郑小虎的房间干净整洁,整洁得有些令人吃惊,这不像是居所,倒是像客栈。 据那店老板说,郑小虎案发之后,这房间就没人进来过,更别说打扫了,那么,这干净整洁的模样是郑小虎生前便有的,他是如此清洁的人吗?狄青暗暗对自己摇摇头,许是有些见不得人的秘密,屋子纤尘不染,为的就是掩人耳目。 屋子很小,一台小几,一张破旧不堪的床,甚至不能叫做床,就是两条木板搭在两张长凳之上,上面随便铺点烂褥子和草席,便成了一张床。虽说破旧简陋,但床铺相当简洁,除了被褥枕头之外,床铺上再无其他。狄青将那被褥和枕头摊开,并无所获。望向床底,也空无一物。 狄青心下疑惑,难不成这郑小虎生活就是如此简单?还是在此之前,把显示自己身份的东西都销毁了?还是这间屋子别有机关? 除了这床之外,就是一张小几,几上摆着一个破了嘴的茶壶,两个杯子。 有什么是跟这间屋子不和谐的呢? 是人总得有几件换洗的衣服吧,更何况在这间屋子也住了有三年了,难不成连个换洗的衣服都没有?一个放衣服的地方都没有? 狄青眉头一皱,再度望向床下,空空如也。 他将那被褥和枕头都捏了捏,亦没有发现。 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呢?狄青将那被褥全部掀开,露出一个破旧的木板,就是这木板搭在两根长凳上,就成了一张床。他按了按这木板,虽是破旧,但颇为结实。他看着这木板,心中腾起一阵疑惑,遂用手中钢刀刀柄敲了敲这木板,立马传来空洞洞地声音。 狄青大惊,再敲了几下,还是空洞洞地声音。 他再度趴下,往床底一看,确实是空无一物。但是观这木板,他发觉了蹊跷之处。这两条长凳比普通的凳子要矮许多,那木板垫在上面,非常厚实,就想是一个长方形的木箱。而两旁用草席,褥子加以遮盖,若是不注意,完全看不出来这块木板竟然如此之厚。 狄青仔细检查那块斑驳破旧的木板,发现上面的木纹看似凌乱,但都有其规律,他顺着那些木纹将木板往外一拉,只听得“轰”地一声,板子分成了左右两边,露出了内里中空的部分。 那木板内,除了几件日常的衣物,还有两把颇为精巧的短刀,狄青饶有兴趣地拿起这两把刀,他习武之人,对兵器自然熟悉。这分明是一对西夏龙凤双刀,其质地坚硬,颜色乌青,应该是上好的乌金采用冷锻技术制成,观那刀柄,分别刻着刻龙凤花纹。这对双刀短小精悍,而这种冷锻制作,应该是西夏独有的工艺。 正所谓“单刀看手,双刀看走”,狄青这才明白,为何昨日公堂之上,见那郑小虎其腿健壮,大腿雄浑,原来是使双刀之人。 熟练使用这样武器的人,应该来自西夏无疑。 再观木板内的几件衣物,衣服均朴素,为普通店家伙计的寻常布衣,只是有那么一顶褐色毡帽颇为可疑。 这郑小虎即便不是西夏人,也与西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昨日公堂之上,正要说出女子的特征,便被弩箭封口,狄青对此也颇为疑惑,这公堂上如此胆大妄为,岂不是暴露了自己的行迹?而这一来,徐硕反倒减轻了嫌疑,如果说徐硕杀刘文坚是西夏人陷害的话,对方这么做岂不是多此一举? 除非,说出那女子,比陷害徐硕,更加紧急,兹事体大,最后轻重缓急间对方选择冒险将郑小虎灭口。 但是,仅凭郑小虎的一顶帽子和一对短刀,尚不能确定他就是西夏的探子,更不能说明他就与刘文坚命案有直接的关联。 难道这个木板就如此简单?如此隐蔽的板子,就为了藏这双刀?狄青不甘心,心内暗想,若是这郑小虎真的是西夏探子,就该有更多的线索,只是这线索不可能如此明确,能让自己这一的“捕快”一目了然。 正所谓“朝真暮伪何人辨,古往今来底事无。”这狄青跟随庞籍数年,亦有些学识,并非寻常匹夫,现如今在郑小虎这方寸陋室中搜索,陷入僵局,他并不灰心,并且坚信若真是西夏探子,定会露出马脚。 他复又仔细观察这块木板,其盖子方才已经被拉开两半,狄青低头细细查验,发现这两半的木板盖子其实是分别有两个凹槽,盖子是顺着凹槽往外滑行的,而滑行到底,这两片盖子就能完全被拉出来。 狄青照做之后,将两片木板翻了过来,那两片木板看似斑驳,都是小洞,还有凹陷的木纹,狄青将木板往那屋子里的窗边亮处一照,顿时大惊! 不知狄汉臣有何发现,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〇回 守客栈狄汉臣守株待兔 寻令牌赏晴柔深入虎穴 酉时。 太阳落西,夜幕降临,整个河中府华灯初上。 这也是大宋一座繁华的都市,虽说比不上东京的喧闹,但是也兀自有属于自己的绚烂。赏晴柔选在这华灯初上的时候出行,皆因她知道,这座城市的这个时间,是最易将人遗忘的。 而现在,她一席青灰布衣,一副寻常男子的装束,走在这河中府的路上,没有谁对其侧目,亦没有谁认出此人就是大名鼎鼎的伴月阁老板。 她沿着护城河一直走,最后拐进一个偏巷,穿过巷子,停留在一堵斑驳的篱墙处。若是不了解河中府的人,断是看不出这篱墙的位置的,但是晴柔对这河中府的地形一清二楚,这个越过这座篱墙,便是那裕隆客栈的后门,而郑小虎的房间,便在这后门不远处。 一直以来,晴柔都是通过这道篱墙与郑小虎联系。 她惦记着郑小虎的那点东西,若是落到宋人手里,郑小虎身份暴露无疑,那徐硕暗杀刘文坚的命案也就前功尽弃。 郑小虎的屋子依旧那么整洁,虽说现在已经是暮春初夏的时节,这里依旧透着一点点清冷之气。 这郑小虎其实本姓旁当,是兴庆府府边一普通牧民,但是早年就喜欢干一些偷鸡摸狗的事情,性情也颇躁,但是野利南鸢看中其性格实在,没有心机,而且一身肌肉,孔武有力。在一桩命案里将其从深牢大狱捞了出来,自此以后,这个莽夫便追随野利公子左右。 他就是野利南鸢身旁一只低贱的狗。 而自己呢?晴柔想到蜷缩在床边的野利南鸢,突然有一种错觉,野利南鸢在自己的眼里,才更像一只狗,一只无家可归的没有安全感的流浪狗。龇牙咧嘴只是为了自己不受欺负而已。 晴柔走到郑小虎床边,熟练地将被褥掀起,露出那块满是木纹的木板,她的手指在凹槽处一划,面上的两片板子自然分开,露出了内里。 晴柔抖了抖郑小虎的衣物,然后收回郑小虎的双刀,然后想了想,抽出木板内的一个隔板,这个隔板尤为隐蔽,除了晴柔,谁都不知道这板子内还藏有一个隔板。 但是……这个隔板内除了晴柔心心念念惦记的郑小虎放置于内的一块大夏国令牌之外,竟然还有一只寻常小箭,晴柔大惊,虽说只是寻常小箭,但是出现在这里就非同寻常了。别人不知道不好说,但是她赏晴柔是知道的,这只箭便是与当日插在徐硕房间内衣柜上的箭是同一套系。 话说当日那封信,是她遣下面的姑娘送上去的。这伴月阁的姑娘也是会接一些外客的,稍微大一些的客栈内,伴月阁姑娘上上下下,也是常事,因此,那日有姑娘上下,进了徐硕的房间,送一封信,都不是多难的事情。 但是,晴柔竟然忽略了那只箭。当然,她也确信那一套小箭都在自己那儿收藏着,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里? 伴月阁内……难道有奸细? 即便有奸细,这只小箭又怎会被送到郑小虎床板下的暗格? 不过,幸好这小箭还是落入了自己的手里,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晴柔一面自思着,一面将那令牌和小箭收起。 “放下!” 那拿着令牌和小箭的手尚在空中,一把寒刀架在了晴柔颈项之上,她心下一惊,怪只怪自己急于拿到那郑小虎手里的令牌,居然没有发现还有人进了这屋子。 你道那手持寒刀的人是谁? 正是大宋国殿前司侍卫狄青。方才他到了郑小虎房间,发现了这床板的秘密,但是搜索下来郑小虎的私人物品并无异常之处,他料定这郑小虎还有其他秘密,而这大夏国人自然是忌惮这秘密,势必会派人前来,他便在这间屋子来个守株待兔。 但是,这狄青又如何笃信这郑小虎会有蹊跷? 原来那狄青发现了床板的秘密,但是搜索之下无果,无奈之下将那床板的两扇盖子从凹槽内划出,这一划不要紧,竟然发现了其盖之下的秘密! 这木盖看似斑驳,将其翻过来,上面竟然密密麻麻画着一副地图,狄青俯下身子仔细观察,这幅图详细地画出了大宋国各路以及其下州府的府衙以及军营分布,重要踞点用红色圆点标注出来。 一个小小的西夏探子竟然有如此之能力?狄青暗自摇头,这郑小虎背后应该有一个暗哨组织。而绘制这地图的人,应该是在大宋国浸淫已久,深入到大宋内部,了解其地形地貌、风土人情乃至朝廷州府作战方针,狄青稍作想象便免不了心惊胆战,这大宋的一举一动竟然都在对方的掌控之中,还谈什么国泰民安? 狄青当下明了,即便这组织能舍弃郑小虎这颗棋子,也不会舍弃地图,还有他手里的这些“证物”,而这床板之下是否还有别的秘密,还不得而知。他倒是愿意赌上一赌,看看会不会有人前来寻这郑小虎的物件,狄青便躲于房梁之上,见那晴柔入内,便知道这兔子终究是来了。 “放下!”狄青声音并不大,但在晴柔听来却力重千钧。她心中雪亮了,自己这次是彻彻底底陷入了敌人的彀中。 晴柔将手中的令牌和小箭慢慢放下,并不说话。 “阁下是什么人?” 晴柔依旧不说话。 “不说话是吧,跟我走一趟,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开口。” 狄青的刀始终不离晴柔的颈项,人却慢慢移步至她眼前,屋内光线已昏暗,借着窗外洒进的斜阳光线,晴柔尚能看清眼前男人的轮廓。高大魁梧,棱角分明的面部颇显冷峻,而那脸上的刺配尤为明显,晴柔心下一惊,这男人难不成是从深牢大狱中出来的?一时间竟然不敢确定对方是什么来头。 “你不用琢磨我是什么来头,大宋殿前司狄青是也。” 晴柔心下一惊,这人竟然看穿了自己的心思。 狄青见状,暗自发笑,却并不言明。眼前这只“兔子”虽是男子装束,却分明是个女人。瞧她那秀气的双鬓之下一对雪白的耳朵,耳垂上的耳洞一目了然。除此之外,再看他皮肤白皙,鼻梁高挺,眼眶深陷,那微微散落的发丝微卷,分明就是党项羌族女子的模样特征。 可惜那狄青初到河中府,未曾造访那大名鼎鼎伴月阁,否则便能一眼认出这个女扮男装的西夏女子乃伴月阁呼朋引伴的老板娘。 狄青料定眼前此人不会开口,也不多费口舌,当即将那晴柔绑了,将郑小虎床板内的令牌、小箭甚至衣物都一并收了,将那两块刻有地图的板子往背上一绑,便推门往门外走。 这如何脱身?晴柔暗自思忖,落入这大宋侍卫之手,恐怕凶多吉少。但是这行动失败,若是回去见那野利南鸢,也不见得能够保全。若是如此,尚不如一死了之。 正思忖间,忽闻那狄青大喝,“谁!” 晴柔猛地抬头,见两只飞刀直逼眼前,顿时肝胆俱裂。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狄青钢刀一凛,挡在晴柔面前,抬手一扫,两只极速飞刀触于钢刀之上,火光四射,“啪”地落于地面。未及喘息,转瞬之间,又是两只飞刀迎面而来,那狄青将绑的像粽子一般的晴柔往屋子里一丢,钢刀再度出手,两只精巧飞刀落地。 “果然是大宋殿前司侍卫,好功夫!” 黯淡的云空之外,声音回荡,狄青大惊,循声望去,三名身着夜行服的精悍杀手立于眼前,仿佛凭空从土中生长而来的三棵树一般。不用问这些是什么人,狄青心下明白,这是冲着刚刚捉住的那位“兔子”而来的。方才飞镖便是想要了“兔子”的命。 狄青一面担心那屋里的“兔子”,一面又担心背上的地图,加之那木板覆于脊背之上,行动颇受阻挠,饶是那狄青一身功夫,被这三名杀手团团围住,亦不能脱身。这杀手招招斗狠,出手皆致命,但狄青毕竟出身行伍,又在殿前司多年浸淫,不是普通侍卫。 他情知这三名杀手若是齐上,自己定非对手,也分身乏术,便想方设法各个击破。但见其钢刀突起,直逼左侧杀手面门,那人大骇,手中短刀忙起手招架,谁知那狄青此招只是虚晃,钢刀中途一拐,直奔中间杀手面门,那人身形一滑,齐着钢刀划过。但却不知,狄青此招亦是虚晃,再一回手,方才那左侧杀手稍作喘息,不想这宋将势头竟然再度逼向自己,未做防范,被那大刀生生坎下半个肩膀,顿时血流如注。 另外两名杀手见同伴受伤,惊骇不已。 二人面面相觑之时,暗中三枚银针飞来,那两名杀手毕竟不是普通人物,身形一闪,三枚银针竟然深入一人发髻。 狄青再度出手,两名杀手亦使出声东击西的手段,试图令那狄青处于腹背受敌的局面。未曾想那狄青并不上钩,只攻右侧一面,那杀手疲于应付,而左侧一人竟被那狄青的银针所迫,不能近身。眼见那被砍伤的杀手气息越来越弱,两名杀手亦分身乏术,非但救不了同伴,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都难保。 两名杀手虽不能伤及狄青,却也令他占不到太大便宜。饶是那狄青浑身本事,对垒两名杀手,依旧能占上风,却也不能快速制胜。狄青心里惦记着复命,又挂怀屋内被缚的“兔子”,内心不断盘算如何脱身。 两名杀手之间,右侧较为受累,明显体力不支,左侧则是精神高度紧张,狄青的银针齐发,天色渐暗,视线受阻,那杀手也是愈加力不从心。这个格局三人僵持不下,二人都盘算着狄青此刻体力消耗较大,可趁此机会,加速进攻。不想那狄青似乎看穿二人的计谋,一个闪身,改变的打斗的路数,之间钢刀一偏,并不对左右两侧而来,而是向那重伤之人飞去。那左右两侧杀手惊诧不已,但见右侧杀手一个飞身,瞅准狄青的空档,一把利剑直逼狄青腰眼。那重伤杀手更是肝胆俱裂,想不到此时竟然自己身处最危险境地。情急之下,就地翻滚,欲躲开狄青的刀风。 不想那狄青招数看起来实在,却是实实在在的虚招。落刀架势沉稳万分,方向却偏离了十万八千里,刀风所落之处,竟然是一直置身事外的左侧杀手,狄青这一刀有拔山扛鼎之力,那左侧杀手反应不及,竟生生被狄青钢刀劈成两半,鲜血喷了狄青一脸。 那余下的两名杀手见同伴死状万分惊恐。但并不退缩。狄青心下明白,这三名杀手此番前来,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失败回去亦是一个“死”,即便是粉身碎骨,也要拼个你死我活。而当下,亦只有一名杀手尚有招架之力,一名同伴重伤,一名惨死,那人气势明显不足,但是剑下生风,招招致命。狄青心中雪亮,连失两名同伴令其心志失衡,看似气场十足,实则已到了崩溃边缘。他耐心与其周旋数个回合,那人出招狠辣,却每每扑空,焦躁情绪显而易见。 天色渐暗,昏沉中但见刀剑银光四射。只见那杀手持剑紧逼,一支既柔且刚的长剑在狄青胸前弄影,狄青身形急闪,与那杀手身体相靠。好一个狄青,右手钢刀隔过杀手之剑,左手出其不意招着杀手门面重力一拳,那杀手躲闪不及,被打个正着。狄青并不松懈,推手自那杀手胳膊上一抓再顺着手臂一滑,自肩髎穴、肩蠕穴,再到消乐穴、天井穴,再到曲池穴、手三里……竟是将那人手臂上穴位点了个遍,握剑之臂几近废除。须臾之间,寒剑落地,手臂一阵酸麻之后再无知觉。 一旁那重伤杀手见状,亦想起身,怎奈伤势太重,加之失血过多,一点力气都用不上,整个身子瘫软如泥。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狄青钢刀架在那手臂废除的杀手颈项之上,面沉似水,哑声问道。 那人面罩之下眼色闪躲,狄青一把将其面罩扯下,露出一张高颧骨,深眼眶的脸,不用问,便知此人来自西夏。 “西夏杀手?” 那人并不说话,只见其齿间用力,狄青大骇,慌忙伸手扼住其两颊,将颌骨一捏,但为时已晚,只见那人满嘴血污,一只舌头竟然生生被咬断。 狄青只得寄希望于一旁的重伤之人,未曾想那杀手亦同样如法炮制,满口鲜血,待狄青上前探看时,那人已经气息全无。 狄青心下一阵懊恼,酣战一个时辰,竟然是这么一个没结果,一个活口都未留下。 一个闪念,狄青猛地想起那被推进屋子里的“兔子”,便无心顾及那已经命丧黄泉的杀手,赶紧推门进屋,哪里还有那赏晴柔的影子。 郑小虎的屋子跟他们离开时没有两样,地上却多了一堆绳子,狄青当然知道这是自己用来绑住“猎物”的绳子,现在孤零零地被扔在地上,好像在嘲笑他是个十足的笨蛋。此时,狄青才明白,那三个杀手仅是一个幌子,对手使出一招“调虎离山”计。观这三名杀手,并不像是普通的江湖杀手组织,其配合默契,相互扶持,可见纪律严明。狄青浸淫军队多年,对西夏军队部署亦有了解,当下便怀疑这三名杀手来自那李元昊最得力的鹰犬野利南鸢。 那是否说明,这只“兔子”也是野利南鸢的部下。否则他花大力气救她作甚? 但是野利南鸢是救她,还是灭口?狄青想到最开始那三枚飞刀,分明就是冲着那只“兔子”的命而来的。 正思忖间,狄青闻到一股焦火之味,“火药!”狄青顿感惊惧,暗自叫道“不好!”。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他一个鲤鱼跃龙门,自那柴门飞闪而出,须臾之间,便听得身后“砰”得一声巨响,那间小屋被炸得七零八落。 不一会儿便听前面客栈人声鼎沸,“走水啦!快救火!”呼声四起,狄青飞身越过篱墙,急着回衙门复命。心中却是无比懊恼,本来已经守到了一只大兔子,谁知道半路杀出了一只狐狸,生生把到嘴的美味给抢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一回 螳螂捕蝉安妙计 客栈下毒酿惨案 晴柔醒来,已经是十二个时辰以后了。 睁眼环顾,四壁雪白,屋内装饰颇为用心,疑心是一家上等客栈。想来前日之事,便像是做了一场梦。 被那狄青推进郑小虎房间以后,晴柔被绑的像个粽子一般,使出浑身解数也没办法挣脱。忽的一黑衣人昏暗之中从窗户闪身入内,她尚未看清其身形,便被一拳击中后脑,晕了过去。 原本以为此命休矣,不想竟然获救。 这黑衣人到底什么来头?她脑中一闪而过野利南鸢的影子,但是摇摇头,若是野利公子,不用如此大费周章,只消屋内给她松绑即可。何须再将自己击晕带回? 想到此行铩羽而归,野利公子定气急败坏,晴柔不禁有几分焦躁。 对了,在进屋子之前,分明还有三名杀手,向着自己飞出数枚飞刀,细细想来竟然是那大宋侍卫救了自己——这人心思倒是缜密,想拿了我这活口回审问,想想便是后怕,一个姑娘家成了敌方俘虏,后果不堪想象。 这么说,野利南鸢已经计划除了自己这个失败者? 晴柔心中顿时五味杂陈,虽然知道野利南鸢的做派,但是轮到自己头上未免伤心,枉费了自己对他的一片苦心。 到底是什么人救了自己?或者说“救”为时尚早,行走江湖多年,晴柔深知这人心叵测,每个人都有其秘密,背后都有不为人知的目的。或者上一刻是“救”,下一刻就让自己万劫不复。 晴柔自床上坐起,行动自如,除了头还有几分昏沉,身上并无其他外伤。她是个聪明人,并不打算这么一走了之,她一向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格,即便有性命之虞,也要将心里的疑问解开。 脑海里正是百转千回,房门忽的被推开,一个小巧玲珑的姑娘走了进来,双手还端了一个食盒。 晴柔认出来这姑娘正是野利北笙身边的丫鬟花奴。不由地吃了一惊,难道昨日救自己的是野利北笙大小姐?! “晴柔姑娘,您醒了?快擦一把脸,清醒清醒。这是小姐吩咐客栈做的玉蝉羹和山海兜,您洗漱完毕就可以吃了。”花奴说着,将手里的食盒放到了桌子上,又忙着给晴柔倒洗脸水。 “花奴,昨天……”晴柔见花奴忙活,心下不忍。谁知刚一开口,花奴便微微一笑,打断其言,“晴柔姑娘您别问了,问了花奴也不知道。等会儿小姐来了,您自会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玉蝉羹,取江中大鱼,去了皮骨,薄抹,用黄纸荫干,以豆粉研,将鱼片点粉,打开,如纸一般薄,切为指片,作成羹。甚是美味。而山海兜,则是用半透明且略微弹牙的绿豆粉皮做了外皮,鳆鱼加了春笋和蕨菜切成小颗粒,用麻油、酱油、盐和胡椒粉拌了做成馅料,上屉子蒸了,只见那熟透的山海兜,粉皮透薄,粒粒馅料隐约可见。晴柔甫一打开食盒,香气四溢,顿感饥肠辘辘。 稍待片刻,食了一个山海兜、小半碗玉蝉羹,晴柔感觉精神有所恢复之后,房门又被推开,一听轻盈的脚步之声,便知来者是大小姐。 晴柔待要起身,北笙微笑摇头,“晴柔姐姐无须客气,你我都是自家人。” 晴柔早有耳闻这野利家的大小姐鬼点子多,颇具心机。此前面上交往过一两回,感觉这位大小姐虽无贵胄名媛的架子,但是那不怒自威的派头好似打娘胎里带出来的一般,明明就是年纪轻轻的一小丫头,偏偏在举止之间透出不同寻常的气势来。 晴柔料定这大小姐在裕隆客栈自那侍卫手中将自己救下,必定另有所图。 “昨日战奴下手重了一点,让姐姐受了点苦。” “大小姐哪里的话,若非战奴,此刻我就在那河中府衙的深牢大狱里,所受之苦才是不堪想象。” “姐姐莫叫我大小姐了,就以姐妹相称,日后才好相处。” 听闻此言,晴柔当下直言,“既是自家姐妹,也就明人不说暗话,妹妹此番救我,应该是有用得着姐姐的地方吧?” “此番救你,也出自妹子真心。想来姐姐的性子刚烈,就算被那侍卫捉了去,想必你也不会有什么言语,只怕是会一死了之。既是如此,姐姐就算是死了一回的人。” “你是想说,姐姐的这条命就是妹妹的了。” “难怪我哥哥重用你,果然聪明。” 晴柔当下疑惑,这刘平反叛的案子,这位大小姐搅和进来是何用意?但是观其言行,她甚至怀疑一直以来的那股暗中保护徐硕的势力,便是眼前这位大小姐。 “姐姐有话,尽可直说。”见晴柔眼神闪烁,北笙开门见山。 “妹妹今日救我,不见得只是看在野利公子的面子上吧,姐姐既然都是死了一回的人了,那这条命也就是你北笙妹妹的了,你有什么要我做的,就直说吧。” “很简单,河中府现在的案子,姐姐收手吧。” 晴柔听闻此言,“腾”地站起身子,“此话何解?你哥哥要我拼命,你要我收手,你们兄妹俩我可是一个都得罪不起,想我赏晴柔,不过是一卑贱的丫头罢了,被你兄妹二人这么一使唤,我如何是好?” “从前你是我的哥哥的人,自然听命于他;现在我救了你,你的命是我的了,自然听命于我。并不矛盾。” “你为何要我收手?” “因为徐硕。” “庆州案子是你暗中保护他的?” “不错。” “郑小虎公堂之上被杀死,想必也是你的杰作。” “有何不可?你们既然可以嫁祸于人,我也可以嫁祸于你们。” “看来妹妹对这个宋将用情至深啊。” “我也不知道什么深不深,反正,谁伤害他,我就不愿意。” “这话听起来很任性。” “不任性还是我野利北笙大小姐吗?” “除此之外,你应该还做了不少事情吧?譬如刘文坚手里的那个锦盒。” “别的事情你不需要知道,你需要明白的就是,你现在命是我的,你得听话。” “妹妹这话说得绝对了点,毕竟我是野利公子的人。” “我知道,我这拿你的性命来要挟你,也是行不通的,你赏晴柔何曾怕过死。我今天就放你回去,其实你收手不收手,对徐硕而言问题都不大,毕竟郑小虎住所,那侍卫已经有所收获。” “是的,我此行铩羽而归。”晴柔叹了一口气,念头一闪,忽然问道:“那侍卫如何了?” “姐姐居然还惦记着那侍卫,”北笙盈盈一笑,“那侍卫真是身手了得,三名杀手皆死于他的刀下。” 晴柔倒吸一口凉气。 “三名杀手是你还是野利公子的人?” “随便你怎么想都行。”北笙并不作答,“我对那杀手的命不在乎。” “我明白你能救我,也就能杀了我。当然,我不怕死,你也能让我生不如死。” “姐姐高看妹妹了。姐姐且继续用餐,待会儿我就让车奴送你回去。” “小姐,你就这么将她放了?” “你要明白,她对我其实没有什么用处。” “那你还救她。” “救她就是对我的用处。”野利北笙望着车奴的平顶车渐渐消失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扭头对着花奴微微一笑,“救下她,那侍卫就更加相信此事系大夏所为,更有甚者会怀疑当日郑小虎看到的女子就是这赏晴柔。” “小姐,那三名杀手你何时请的?”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懂吗?”北笙用手指往花奴的额头上一戳,笑意盈盈。 “花奴不明白,不懂。” “也罢,你要是懂了,你就是大小姐了。” 却说狄青了结了三名杀手的性命之后,因跑了赏晴柔,心下懊恼,但也马不停蹄回去复命。见到庞籍,当下便将发生的事情以及在那郑小虎处搜查出来的令牌、小箭以及刻有大宋江山的木板一并呈献。 庞籍看到那木板不由地大惊失色,当即命人将那木板上的图案拓印了下来。听闻狄青一番叙述,庞籍已经有了大致的定夺,很明显这郑小虎绝非善类,从表面的证据看,应该是那西夏探子。 “大人,可惜那郑小虎房间已经被火药炸得七零八落……” 庞籍一摆手,宽慰一笑,“狄青啊,切莫丧气,你此行已经是大有收获,很晚了,去休息吧。” 狄青当下抱拳,“谢大人体恤。” 待狄青走后,庞籍将油灯贴近那拓印好的地图前,细细观望,这一看不打紧,看了便是心惊胆战。这郑小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西夏小探子,隐匿于僻街陋巷,竟然能将大宋地图刻至如此详细,大宋几大州府皆详细标注,州府各个街道重要店铺均有刻录。最令庞籍吃惊的是木板之上,开封府各个街道尤为详细,城外河道、城内御街、巷陌……一直延伸至大内,均有标注。庞籍心惊肉跳,能刻录这样一幅大宋州府图的人,定是熟悉大宋,甚至是在宫廷内浸淫多年深有城府的老人,因为这地图上的好几处街道,在真宗时期已经更名,更有甚者是真宗时期已经被迁移的一处寺院亦在此做了标注。 一个郑小虎竟然能牵扯出如此之大的西夏暗探事件,庞籍深感不安。这图应该不是郑小虎的手笔,看那郑小虎不到四十岁,即便在真宗时期来到大宋,亦没有能力进入大内,更别说绘制如此详细的州府地图。 最令人恐惧的就是,敌人在你身边,你却并不知晓。这种恐惧会令人草木皆兵,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 庞籍当即撰写密奏一封,将那拓印好的地图一并用蜡印密封,命人连夜赶往汴京。 卯时一到,公鸡开始打鸣。 裕隆客栈沉浸在深春的阳光之中。 狄青依旧由前日的后墙翻身进入,他沿着一条看似荒废的小径一路蜿蜒向前,慢慢走至客栈堂前。平日里,卯时一到,客栈已经是人声嘈杂,这裕隆客栈在河中府只能算是一个普通小客栈,价格也更平易近人,因此,平日里反倒更受欢迎。这往来的的商人、寻常探亲的百姓,都喜欢留宿此地。久而久之,这裕隆客栈小归小,反倒是在河中府有点小名声。 这裕隆客栈的老板是一对夫妻,早些年是在汴京做酒楼生意的。但因朝廷将酒的买卖把持得严,这从制酒到卖酒到买酒都有严格的规定。而这夫妻俩毕竟开的是小酒楼,这制酒的资格始终是拿不到的,做个小买卖也终究仰人鼻息。 这河中府是老板娘的娘家,汴京生意做不下去,就回到娘家来。正好遇到这家客栈待价而沽,夫妻俩觉得地段不错,出价也合心意,便将此店盘了下来,开店至今。 前日那爆炸案,估计令这店蒙了阴影。今日此时,一点动静都没有,狄青也暗自摇摇头,这店估计以后是生意难做了。 因为火药爆炸,狄青负伤。遵了庞籍的令在府中休息。但这两夜,狄青都辗转难眠。他确信那刘文坚之死绝非徐硕所为,目前看郑小虎是最大的嫌疑者,而他的死,确系西夏所为。但是在公堂之上冒险暗杀重案证人,实在是铤而走险。想必郑小虎要说出口的女人,非常重要。 但是,公堂之上,郑小虎并未受刑,也无性命之虞,他何须以身犯险讲出那女子特征?从搜索出的证物看,郑小虎应该是西夏探子,既然如此,他并没有非要讲出女子存在的可能性,更没必要将这个女子供出来……而且,观郑小虎当日堂前表现,并未有所犹豫。也就是说他跟这个女子并没有渊源和往来,他单纯地要供述看到了这么个女子。然后话未说出口,便被射杀。 如果说,郑小虎是西夏探子,而射杀他的也是西夏人,那么对方是杀人灭口。那郑小虎为何要将同为西夏一党的女子供述出来?除非……狄青暗地里也叹了一口气,百思不得其解,“难道说,这西夏内部也有两股势力?一股势力杀了刘文坚,一股势力是郑小虎所在的组织势力?” 那么,当日遇到的女扮男装的那只“兔子”是不是就是那个女人?她到郑小虎住所搜查,看她驾轻就熟的模样,明显跟郑小虎是同伙,如果是同伙,郑小虎就不该在公堂之上将其供述出来,她也不应该会杀人灭口…… 狄青思前想后觉得矛盾重重。 天刚蒙蒙亮,他便起身,决定再往裕隆客栈查探一番,那郑小虎的背景,平日里的动向,想必那店老板和其他伙计最清楚不过。非但如此,既然这郑小虎很有可能是西夏探子,很难说这客栈内还有没有探子,是不是有人合力将那刘文坚杀死。 客栈内很安静,这种安静令人感到不安,这种安静透着一点“死寂”,狄青觉得店里的气氛有些瘆人。他径直往里走,步入客栈的大堂,眼前景象令他大吃一惊。 这裕隆客栈虽小,但是也五脏俱全。老板夫妻是开酒楼出身,因此,在客栈一楼也设置了小餐馆,客人不论是打尖的还是住店的,或者是路过此地饥肠辘辘地,都能光顾。餐馆楼上则是客栈。 而狄青此刻眼前的场景,依旧是一副餐馆内人来人往的画面,可能因了前一日的火药事件,店里人不算多,三三两两在店里吃喝。但是细观这些人,不论是客人还是小二,还是柜台的掌柜,都是静止不动的,整个大堂看起来就好像是一副歌舞升平的图画,每个人的表情栩栩如生,但是——狄青知道,他们都是没有生命的。 简单一句话,他们都死了。 饶是狄青是见过大场面的人,生死打斗也经历了很多,看到眼前的场景还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浑身战栗。人间杀戮狄青是明了的,生死也都看淡。但是这样诡异的死法,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没有光火,没有血腥,平静如斯,每个人面上都带着最真实的表情,有一个看起来只有四五岁小男孩,正拉着妈妈的一角,小嘴撅着,眼睛盯着桌子上的那一小碗肉……看到这副场景,狄青心中一痛,几乎要落下泪来。 这天杀的恶人,怎么能够用这种手段来结束人的性命! 狄青忍着内心的愤怒,走近那个看起来正在小酌一杯的中年男子,他面色苍白,嘴唇呈现出不同寻常的红色,狄青仔细探看,他的脸上,身上都微微泛起红色的斑点,而且这种红色越来越深。 雪蘸丹砂! 狄青对这种毒有所耳闻,当日在狱中,遇到过一个来自宋夏边境的制毒高手,讲起过这雪蘸丹砂的西夏独有的毒药。这毒甚是精贵,自十二种植物中提取,而这植物为首的便是牡丹花。谁也想不到国色天香的牡丹会被人用来做毒药的引子。牡丹花本身无毒,但是与那另外十一种植物混合,便能产生出独特的剧毒。 这雪蘸丹砂的名号,出自唐朝徐夤的一句诗:“看遍花无胜此花,剪云披雪蘸丹砂。”而中毒的人,呈现出来的症状也如同皑皑白雪上点点绯红的血液。 此毒无色无味,如同蒲公英种子一般,经风扩散,中毒之人毫无察觉和痛苦,在不知不觉中便没了性命。 前两日是用火药炸了郑小虎的房间,有可能是希望短时间内将他狄青一并炸死在屋内,并且毁掉郑小虎房间内的其他的证据。而现在对方竟然用了这样的奇毒,只有一个解释,下毒之人不希望将此事闹得太大,只希望这个客栈在悄无声息中消失,所有的人都消失。不论是谁,知不知道郑小虎的背景,内情,只要踏进来,就有一分嫌疑,他们都得死。 这样,狄青无法再追查下去,郑小虎死了,留下仅有的一些线索,但是,无论如何,都没法子再追查下去。 没有法子吗? 狄青脑海里闪过那被捆缚的扮做男装的女子的样子。此事难道是她所为?这女人竟然如此心狠手辣! 如果是她,上天入地他也要将她找到! 不知狄青是否寻到此女,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二回 以假乱真狄汉臣巧施计 请君入瓮庞醇之暗做局 河中府不大。裕隆客栈被府衙封闭之后,消息就像是一阵清风一般,也就半天光景便传遍了河中府的大街小巷。 一时间,人人自危。 庞籍并未有隐瞒之心,虽府尹洪钊提出,这裕隆客栈客人中毒一事如若声张,可能会致河中人心焦虑,但庞籍坚持张贴告示,今明两日有家人失踪者皆可来府衙认尸。 庞籍不是没有顾虑,但是这俗话说,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消息迟早都是会传出去的,府衙秘而不宣也不是个办法。更何况现如今要找出这裕隆客栈遭此大劫的线索,可能还要靠这些认亲的家属们。 这告示一出,那些有家人失踪的家庭,纷纷去府衙认亲,将那河中府衙堵了个水泄不通。 河中府,东郊。 心远客栈。 别看名字取得风雅,心远客栈真真是糟透了。完全没有陶潜“心远地自偏”的怡人之感。 王通在此呆了一天,便觉得浑身瘙痒。一向皮糙肉厚的大男人都被跳蚤咬成这样,莫说女客了。果然这店未见有几个生意。 那店家倒也和气,趁着王通外出回来,西里呼噜吃一碗面的当儿便跟他聊开了。那“王通”也信口浑说,乐得跟那店家闲扯。 眼见着这天色渐晚,外面夕阳已经快要完全没入山坳,王通浑身肌肉都慢慢绷紧了。 “看你这一身腱子肉,肩宽背后的,是作甚营生的?” “哦,说得好听点是做生意的。” “什么叫说得好听?” “我在汴京的杀猪巷混日子。”王通对着那店家微微一笑,外面快要落山的夕阳正好洒在他的脸上,他脸上那块刺青都显得温柔了不少。 “杀猪巷啊?”那店家意味深长的拉扯着声音,“就是杀猪的?” “就是杀猪的。” “我没去过汴京,那个杀猪巷也没见过?杀猪也不了解。” 王通喝了一口汤面,慢条斯理地说,“我们都是晚上杀猪,因为猪叫的声音太可怕,也怕白天杀猪扰民,都是三更半夜动手。” 那店家身子一震,脸色微微有些泛红,“这么说,这杀猪巷倒是怪阴森的啊。” “哪有,你要是去了就知道了。” “怎么?” “别看晚上那一带是杀猪的,惨叫声声。但是白天,那方圆几里可是另一幅的光景。” “哦?怎么讲?” “杀猪巷前街后街皆为妓馆。” “哦?这杀猪巷竟然有这般妙处?” “你不知道?” “我都没有去过汴京,杀猪巷也没见过,杀猪也不了解,妓馆嘛……呵呵呵,这些年生意惨淡,也没银子去了。” “你没有去过汴京?” “没有。” “我看你这拇指上戴着这枚金灿灿的大扳指,像是汴京‘界身’的工艺嘛?这河中府哪有这么精细的技艺?” “哦,这是前两年朋友送的。” “也对也对。那这块玉呢?雕琢也精细,也是朋友送的吧?” “对对对,朋友送的。” “老板在汴京朋友不少呢。” “大哥您一个杀猪的,来这河中府作甚?”那店老板自知尴尬,忙转了话题。 “寻亲。” “寻亲?” “有几个朋友在这河中府失踪了。” “啊?” “听说了裕隆客栈的事情吗?” “你的朋友也在裕隆客栈那事儿里没了?” “是呀。我前来寻他们。” “这河中府的消息,你在汴京怎的得知?也就前两日的事情。” “没有不透风的墙。坏消息传的特别快。” “这裕隆客栈的人,死得也蹊跷。” “过没两天,可能也有人传说我死得蹊跷。”王通对着店家又是一笑,这笑有点邪魅,脸上的刺青有点瘆人。 那店家身子一颤,“客官,瞧您这话说的……” “您这碗面可不是那么好吃的,应该是河中府的‘独一味’吧?” “客官,什么叫‘独一味’?” “加了胡蔓藤的面,应该是格外有味道。”王通笑道。 “我就一乡村野店的小生意人,您可别话中有话的冤枉人啊。” “你可不是什么小生意人,小生意人能给客人服用胡蔓藤?” 那店家“腾”地站了起来。“你这人好没意思,我本见你孤身一人,便好心与你聊天解闷儿,你却诬我放什么胡蔓藤。” “你是来等着看胡蔓藤毒什么时候发作吧。” 那王通自怀里拿出一个葫芦状的小瓶子搁在桌子上,“不巧得很,刚回来时,见你柜中有个小瓶子,我便将我的跟你的换了一换。” “你……”那店家看到小瓶子,神情一变,不再是插科打诨的模样,伸手照着王通面上就刺,那王通顺带将那手中一双筷子往前一夹,竟然稳稳夹住店家伸出的手指,指缝间竟然插了数枚毒针。 “看来,这胡蔓藤你今天非要逼着我接受不可了。吃没吃成,拿着针扎我,也要我接受么?” “你说对了。”那店家面部阴森,笑容竟比那胡蔓藤还要毒上几分,突然自他口中又飞出数枚毒针,那王通竟不是普通人,身子子忽的腾空,稳稳避开数枚银针,落座时好似从未离开过板凳一般,但不同的是,那店家身子已经僵直不能动弹,原来是那王通落座的空档,飞快出手,正点中那人发际正中的神庭穴和颈部人迎穴。那店家一阵头晕目眩,全身酥麻,却动弹不得。 那王通笑了笑,撕下贴在面上的几绺络腮胡,又用湿布在脸上擦了几擦,露出了本来面目,这不是殿前司侍卫狄青,又是哪个? 这一切要从一日前说起。 却说那黄德和在别院几日如坐针毡。 刘文坚客栈死于非命,郑小虎公堂之上竟然堂而皇之被人刺杀,不仅如此,居然整个裕隆客栈在不知不觉间,连店家带客人几十口一夕之间无声无息丧命。 黄德和心内惊惧,这些想必都与那心狠手辣的野利公子脱不了干系,不免有兔死狐悲之感。 想当年黄德和也是一腔热血,他与洪钊是同乡,但是二人志趣不同。洪钊好文,而他则尚武。当初朝廷征兵,黄德和毫不犹豫便报名,而今看来,这大宋朝重文轻武,这武将边疆杀敌,就是这一腔热血流干了,也不过是换得那些文臣的安宁享乐。正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而文臣从来都是躺在这些枯骨上睡大觉。 单单看那洪钊,与他黄德和是同乡,打小就在一处,他会什么,舞文弄墨,原本见他不过就是操童子业的小人物,不想也就几年光景,便一路青云直上,进士及第,且不说他在汴京能不能呼风唤雨,但至少在这河中府,他洪钊能一手遮天。 而今更是如此,他黄德和几乎成了阶下囚,而洪钊却立于庙堂之上,举头三尺挂着“明镜高悬”的牌匾,令人好不沮丧。 黄德和能跟野利南鸢扯上关系,也源于数年前的一役,当时黄德和重伤为野利南鸢所获,不想这个心狠手辣的大公子竟然留了自己一命,非但如此,还礼遇有加。承诺功成名就之后会给黄德和一个好去处。 黄德和开始很疑惑,但是大夏国一向礼遇汉臣,他也是有耳闻,那国师张元,还有其兄弟吴昊,都乃宋人,更别说李元昊旗下一队汉将谋臣。 心狠手辣的野利南鸢对黄德和并没有动用刑具,只是让黄德和在深牢大狱里走了一遭,又好酒好肉待了他几日,那黄德和便心下明了。 阶下囚没有选择,黄德和明白还是有选择的,只是这选择太少,除了生就是死,或者是生不如死。他黄德和虽不是什么大富人家出身,但也衣食无忧,长了一身娇贵的白生生的细皮嫩肉。虽是使枪弄棒,那不过是天性或者说是爱好使然,即便经历过再多的征战,其骨子里的私心与懦弱是再也无法更改的。 黄德和便成了野利南鸢的“鹰犬”。 延水一战,黄德和临阵脱逃,及后收到野利南鸢授意,要其状告刘平投敌。这倒是正中黄德和下怀,早些年,其弟在刘平手下被棒责至死,这口气黄德和一直憋着。即便没有野利南鸢的授意,黄德和朝中自保,也只得指那刘平投敌,否则,临阵脱逃一事难以自圆其说。但未曾想,一场指认竟然闹出了一系列的麻烦。 坐在高堂之上的大宋官家虽然年轻,却绝非草包,如此能沉住气,从汴京到河中,几乎要将他黄德和一层皮扒下来。 此时黄德和倒是庆幸有洪钊这么一个同乡。 但是,洪钊在其中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他还是不能确定。 从文彦博到庞籍,洪钊当初承诺的自己要坐上主审的位置,似乎有些困难。而从刘文坚到郑小虎到裕隆客栈的一系列命案,难道都是那野利南鸢的手笔? 此刻他的脑海里是一片如蛛网般的人物关系,除了野利南鸢,还有暗藏的其他的势力,是他黄德和看不明白的。 他渐渐感觉到这刘平投敌一案只是一个引子,而自己也不过就是这事件中的一个小角色,就好像是一剂药引子,而这引子一旦入了药,也离丢弃不远了。 黄德和每每想到此都坐立不安。他亦不敢轻举妄动,只得成日在别院里与小妾玩玩连环锁或者打马,外部派了大松等一干心腹去打探。 不过半日,那大松便急急忙忙回来了。神色颇为慌张,见那表情,黄德和心下一沉,暗叫不好。 “都监,这府衙现在已经被围得个水泄不通。一半是认亲的,哭天抢地;一半是看热闹的,隔岸观火……” “好了好了,别扯这些没用的,快说有什么事儿。”黄德和暗自焦急,看这大松模样,定是遇到什么要事,一时间心像油煎了一般。 原来这大松当日带了两名随从,结伴往那府衙赶,扮做看热闹的人使劲往里凑,想要一探究竟。谁知也探不出个什么道道来,那些认亲的人前去报上个姓名,家有人失踪,衙门的差人便将其放了进去,看热闹的人,也不过就是衙门外站着,大家三三两两地窃窃私语罢了。 大松情急之下,扮做一寻常农人,假说老婆城里卖菜,一日未归,听说有客栈出了事故,前来探寻。本来以为差人会多加盘问,不想竟然顺利入内。 大松与一干寻亲者被差人带至府衙后院,记不得拐了多少个弯,最后至一祠堂,此地乃专存放无主尸体之处。大松跟随黄德和经年作战,也见过不少尸体,但眼前景象也令其心惊肉跳,肝胆俱裂。 不知道是哪个天杀的恶人,用了什么法子,所有的的尸体皆肌肤苍白似雪,白雪之上布满红色的斑点,就好像是一滴滴鲜血一般。大松几乎认不清死者的面部轮廓,满眼皆是白雪之上的血红斑点。 认亲人中有妇人当场晕倒,显然府衙早有准备,一旁便有郎中及时抢救。 大松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假装认亲不得,便欲抽身离去。正在此时,忽闻衙役对一名前来寻人的大汉一番盘问,具体尚未听清,只听这大汉回应道: “我们均是龙卫都虞侯兼延巡检王信将军下属队伍的兵士,当日跟随王信将军三川口一战,兵至延水为西夏军所突袭,王信将军带领我们死战严防,最后队伍被冲散,王信将军亦不知所踪。我等五人好不容易才来到河中府,下榻在那裕隆客栈。” 大松心中一凛,听得“王信”名字,便是不安,再往那兵士面上看去,确系一副多年行军的模样,且有几分落魄狼狈。 那衙役明显与大松一般惊奇,未及那大汉在死尸中寻人,便将其带了出去。 黄德和听到此处,大叫“不好!” 那龙卫都虞侯兼延巡检王信部队当日在延水顽抗,对他黄德和领军撤退,焉有不知情的道理。而且,现在那徐硕还在牢里,若是有了王信部下作证,知他刘家并无投敌之实情,坐实了刘文坚和他黄德和系诬陷,那刘文坚之死,也算是死有余辜。加之大堂之上,郑小虎的死状,徐硕的杀人证据亦是不足…… 这样一来,一是刘平投敌一事,二是徐硕杀人一事,皆功亏一篑。 黄德和哪有不急的道理。 “都监莫急,小的也知那王信部将不能急取,只能慢攻的道理。便找了借口出了那祠堂,在府衙外寻了一个僻静处,等了约莫一个时辰,见那大汉在衙役的陪同下出来。” “有见这大汉的去处么?” “小的尾随其走了两条街,那人应该住在东郊城外的心远客栈。” 黄德和心有疑惑,这王信的人怎么会来到河中府的,这人去了衙门,到底说了些什么,怎么会又出来了呢?那同伴的尸体呢? 但是听着大松一番描述,又觉得还是宁信其有,若王信的部将来到了河中府,对自己可就是万分不利。 保险起见,黄德和并不亲自露面,而差遣杀手亦是一件授人以柄的麻烦事,便是选了武功最高,心机颇深的心腹黄升及见过那大汉的大松,并手下数十人前去。那黄升先是将心远客栈的老板,小二数人灭了口,然后自己及手下装扮成其模样,在客栈内守株待兔。 不想,迎来的竟然是庞籍的近身侍卫狄青。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三回 辩奇毒带病府尹遇旧知 析冤情反骨叛徒终腰斩 黄德和已成热锅上的蚂蚁。 庞籍一出“请君入瓮”的好戏,让黄升与大松皆入了彀中。其实,哪里来的王信部将,不过是庞籍玩得一出将计就计的障眼法。眼看这案子无法突破,那郑小虎已然死于非命,不若另寻突破。 庞籍与文彦博、富弼连夜商议,这刘平投敌一案,乃至刘文坚命案,一脉相承。现刘家义子徐硕已然入狱,但这事件依旧平息不了,甚至风浪更大。更甚之事,裕隆客栈在经火药爆炸一案之后,仅一天时间,住店及用餐客人三十余人竟然悉数死于毒杀。凶手到底为什么将这裕隆客栈赶尽杀绝? 在庞籍看来,第一次将郑小虎的房间炸毁,对方是希望销毁那房间内的证据或者线索;而第二次用不露痕迹的“雪蘸丹砂”来杀人,则目标在人。而且这种毒,可以拖延被人发现的时间,给凶手一个缓冲的机会。 既然目标在人,庞籍请来府尹洪钊,其任河中府尹,自是对这河中环境再熟悉不过了,而这寻人排查之事,还少不得这洪钊。 却说这洪钊自在公堂上眼见那郑小虎中弩箭身亡之后,便被吓破了胆,数日来卧床,夜半梦中还会发出惊声尖叫,令人好不担心。 裕隆客栈中毒案,庞籍原本不想再请洪钊插手,但碍于其河中府尹的面子,且这人口排查一事,少不得需要他出力,遂命狄青从旁协助,将这三十八名死者的身份一一排查。 那洪钊俨然是还未从公堂惊吓中走出,一副虚弱模样,面色蜡黄,嘴唇乌紫,听得是裕隆客栈的案子,还要认尸,百般个不情愿,但是碍于庞籍是“皇上派来的”,而那狄青又是一介武夫,生得是孔武有力,自己不办也不成。便战战兢兢地赶鸭子上架。 虽说这洪钊胆子不大,身子骨弱,但行事却颇有思路。先是命人查验裕隆客栈当日的入住登记簿,除去老板加上伙计6人,确定了其中9名死者系客栈住客——经过前一天的后院走水,客栈已经人去了大半,想必这9名死者也是一时间没有了去处,才留在了客栈内。另外23名死者,洪钊命人以家庭为单位进行组合排查,根据狄青的叙述,还原当日裕隆客栈一楼小饭馆死者们的座次,发现其中有两个三口之家,一个四口之家,还有两拨吃酒的人,一拨是五人,一拨是八人,这样,就把这32人都给分门别类了。这在饭馆吃饭的人多是当地住户,或者是附近干活的作人,身份确认应该不难,只是这9名住店的人身份难明。 这洪钊思路颇清晰,对着狄青说,“狄侍卫,这9名住店之人,是否有什么证明自己身份的随身物品?烦请对其住处细细搜查。” “洪大人,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请讲。” “属下观看洪大人对于身份排查颇有心得,但是碍于身体,您从未亲自探看过死者。您是河中府人,也是此地父母官,可否随属下一同前往,探看一下死者,或有收获。” “这……” 洪钊心中一百个不情愿,实话说,这尸体他又不是没见过,只是前些天那郑小虎的死实在是蹊跷,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竟然死于非命,身边竟然有如此高人,不由他不心惊胆战。 “洪大人,您也是朝廷的从三品大臣,您的河中出现了如此命案,您想想,河中府尹亲临现场勘查案情,使得案件有重大突破。此事传到皇上耳朵里,洪大人面上有光啊。更何况您还是带病上阵,其情可表啊。” 洪钊耷拉着蜡黄的脸,沉吟了半晌,“狄侍卫言之有理,身为河中父母官,洪某这点小病又算的了什么。” 狄青当下微微一笑,“洪大人您只管放心,有属下在,定护您周全。” 天气已经暖了,这9名死者已经微微散发出腐烂的臭味,洪钊强忍着胃里的酸意,在凌辰的搀扶之下对这9名死者一一探看。 “随身物品看了吗?” “禀大人,随身物品并无特别之处。不外一些粗布衣衫,一些碎银子。”身旁的凌辰双手一拱,毕恭毕敬。 此时,狄青蹲下身子,在一具尸体旁停了下来,但见他将那尸体外衣掀起,露出内里衣衫的一角,虽说褴褛,但是依旧有些颜色。 “洪大人,您来看。” 洪钊一惊,在凌辰的搀扶下蹲下身子,“哦,狄侍卫,这衫子有什么特别?” “依属下看,这褂子不像日常百姓的衣衫,倒是有点像军中步军的装束。” 洪钊细细观看,那褴褛的衣衫颇有点蹊跷,虽说现在已经暖了,但这人身上还是冬衣,细看之下,似乎是步军冬日的皂绸棉夹袄,而脚上的那双麻鞋,也分明是步军之物。 “这人是军人。”狄青面沉似水,声音微颤。 洪钊慢慢将眼睛移向那人有些腐变的脸面之上,不由地,脸色大变。虽说在“雪蘸丹砂”的作用下,那尸体面部都是殷红的斑点,但细看之下依旧能辨出人面。 “洪大人您识得此人?” “岂止是识得,他乃吾同乡,叫谈荀。” 谈荀者,何人?乃河中府虞乡人士,按照洪钊的说法,与他,还有黄德和均乃同乡。谈荀较洪黄二人年少几岁,平日里虽说往来不如二人密切,但逢年过节也常走动。谈荀年少时好武,遇朝廷征兵入伍,后追随龙卫都虞侯兼延巡检王信将军。 庞籍等人大惊,这三川口一役后,王信、卢政等将领下落未明,想必这些军士皆流离失所,这名死者选择回到家乡,可能是为了另谋出路,抑或是寻找府衙获取再续军籍。 这名王信将军部下,是否就是裕隆客栈毒杀案的目标呢? “洪大人,既然这谈荀跟您是同乡,这落难之后,何不来投奔于您呢,怎么会寄身客栈?”庞籍不解。而洪钊一副坦然模样。 “大人有所不知,这谈荀虽说跟我是同乡,也在一处长大,但毕竟年纪相去甚远,洪某痴长其十岁,且其好武而洪某尚文,因此关系并不算亲近。倒是黄德和黄都监,与这谈荀走得更近,二人都习武,而且年龄差距不算大,据说这谈荀投身王信麾下,也是黄德和的指引。” 黄德和?! 听闻洪钊此言,当下庞籍、文彦博与富弼等人俱是一惊,看来这谈荀的死跟黄德和倒是有些关联。 于是三人商议,上演了一出请君入瓮的好戏,命狄青假扮王信部下,高调宣称自己乃其同伴,并且现场认尸,或许能令凶手现身。 想不到这黄德和竟然就像是约好的一样,按照庞籍的戏路,演得是别无二致。那日狄青在认尸现场认出黄德和的贴身随从大松,便是心内有了底,这黄德和怕是要上钩了。然后在那东郊之地一处荒废许久的破屋,连夜修葺了一座荒郊客栈,老板加上伙计共三人,均由衙门捕快装扮而成,不想真的迎来了黄德和的得力干将黄升。 野利南鸢已经收到三封黄德和的飞鸽传书。但并不为其所动,在他看来,黄德和已然是一枚弃子,到了现在,也就是将其推出去的最好时机。 “公子,这黄德和您真不打算救?” 野利南鸢望向赏晴柔,面上的笑容令人不寒而栗,“你我都不打算救,你说我能救他吗?” “但您毕竟也未杀我。” “你还有用,而他没有。” “您不怕他把咱们供出来?” “晴柔,你是不是在这个伴月阁做老鸨子做得脑子犯了糊涂,那黄德和他知道我们什么事情?他连你是谁都不清楚,他能供出什么?说这一切都是大夏国野利南鸢指使所为?那可更不得了,这通敌叛国可比临阵脱逃更加严重。他黄德和今天就是百口莫辩,在延水逃跑的是他,这次他们在郊外客栈逮住的也是他的人,他本身就死有余辜。” “黄德和一死,我们的计划……” 野利南鸢鹰隼一般的眼里闪出一丝愤怒,随后便是沮丧。“我们现在谈不上满盘皆输,但是计划亦短时间无法实现了。这刘平怕是降不了我大夏了,而大宋的皇帝也不可能像汉武帝对待李陵一般,将他刘平一族满门抄斩。” “公子不必沮丧,我看那刘平已是油尽灯枯的状态,降不了我大夏,也未必有什么太大影响。” “这刘平身上为我所用之处,当真不少……只是……”野利南鸢不由地叹气。 “我们低估了这大宋的皇帝,也低估了刘平。” “不,我更想不到的是,这刘平的义子……”野利南鸢叹了一口气,脑中闪现出北笙的面孔,这个妹子向来最是听话,亦不过问他父子的事情,这一次竟然为了一名宋将出手,令他的计划付诸东流,实在是意外。 “你是说北笙?” “回去以后,跟爹爹,大王,一个字都不准提。都怪这黄德和愚蠢,刘文坚懦弱,知道没有?” “是。” 河中府衙。 公堂之上。 庞籍端坐于堂上,文彦博与富弼坐其右,洪钊居其左。 徐硕跪于堂前,牢狱数日,虽衣衫褴褛,面庞清峻,但轮廓倒是更为分明,平添了几分威严。 那堂下观审的刘幼慈见到哥哥,不由地鼻子一酸,张口唤了一声,泪水便滚落出眼眶。徐硕对着妹妹微微颔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黄德和亦跪于其地,面色蜡黄,倒是比那自狱中出来的徐硕更羸弱了几分。黄德和的“虚弱”多半来自凌辰手中装有“雪蘸丹砂”的小瓶,那是自他河中别院搜获出来的“战利品”。 黄德和心内明白,但未明言。正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已经懒得追究这“雪蘸丹砂”的瓶子是谁栽赃进来的了,这身边的人,稍微有存疑的,或者行为稍有出格的,都被他撵走了,就连自己一手带大的小松,因前日跟那刘平之女有所牵扯,都被他撵出了府,这野利南鸢就是一只吸人血的蚂蟥,无孔不入。 自那黄升在心远客栈被擒获,黄德和便知大势已去。而飞鸽传书,均石沉大海,黄德和已然明白,自己就是那野利南鸢的一枚弃子,现在自己什么用处都没有了,而且还惹了一身官司,那西夏人自然也不愿意深陷其中,还不如借此机会,除了他这个累赘。 此次洪钊的贴身侍卫凌辰亲自带队拿人,黄德和只剩苦笑。 这所谓“同乡”要是论起心狠手辣来,真是还无人能及。 “堂下黄德和,你可知罪?”庞籍惊堂木一拍,那凌辰将“雪蘸丹砂”的小瓶往堂前一送,黄德和肝胆俱裂。 “小人不知。” “在你府中搜出这毒药,你可有话说?” “我黄德和就是再蠢,也不会将这雪蘸丹砂的瓶子还留在自己府中。” 庞籍当下微微一笑,“黄德和,你方才说什么雪蘸丹砂?本官可从未对外提过,这裕隆客栈惨案中的死者是死于毒杀,更未说明这是什么毒药,看来你比本官还要清楚啊。” “这……”黄德和一惊,他思路一片混乱,这到底是什么时候,他知道这毒药叫“雪蘸丹砂”的?这“雪蘸丹砂”是裕隆客栈惨案的“祸首”的?谁告诉自己的? 他稀里糊涂得胡乱想了一阵,还是没有个头绪,就好像打一开始,就知道这药的来历,这裕隆客栈的祸事原由一般?怎么会这样? 尚未厘清个头绪,那衙役又送上一物,这次庞籍面色一变,而一旁的文彦博、富弼等人亦是大惊失色。 但闻庞籍怒声道,“黄德和,这次你还有何托词。”遂命左右将那证物往黄德和眼前一送,后者定睛一看,顿时内心五脏俱焚,你道这衙役送来的是什么?是那日黄德和用飞鸽传书送给野利南鸢的求救书信。 竟然被庞籍所得?! 黄德和勉强稳住情绪,他心下陡然雪亮,既然自己已经是野利南鸢的弃子,又麻烦缠身,他不失时机地送上大礼,给千疮百孔,焦头烂额的自己再补上一刀,何愁自己不早死啊。 “黄都监,你有何话讲?” 黄德和自知大势已去,也冷了一颗心,只是盘算着能够端正态度,挽回一点颜面,从轻发落。 那黄德和将自己如何在三川口突袭中,率领2000名部下逃往甘泉,回来又如何诬告刘平一事俱实相告,一并谈及那金明寨的两名士兵,本是想来东京投靠刘平,却发现刘府已经被禁军包围,及后便寻到了黄德和府上,黄德和怕这两名士兵节外生枝,便与西夏野利南鸢部商议除去这二人。 先是黄德和将这两名士兵约至蔡河,再由野利南鸢那隐蔽在南墙之上的弓弩手将二人射杀,最后黄德和部下用斩马刀将二人头割下,绑了石头,沉入蔡河。 一席话,听得堂下众人咬牙切齿。 一旁的徐硕听得黄德和叙述,不禁又想到当日三川口一役,不觉悲从中来。 “黄都监,你叛国投敌,那是灭了大义;你诬陷我爹爹,那是丧了小德;我们习武,所为何来?为的就是保家卫国。早知今日,当初众将士何必歃血为盟,对天起誓,要上阵杀敌?” 那黄德和知道徐硕话有所指,只是谈了一口气,“徐将军,当日那一刀,是我对不起你。” “你何尝对得起谁?是对得起你部下的将士?还是对得起被你诬陷的我爹爹?还是对得起你的家人孩子?” “我也有不得已的苦衷,想这朝廷,重文轻武,我等武将阵前杀敌,刀头舔血,到头来尚不及那一干文臣朝堂前滔滔不绝,一点口水星子便能掀起滔天巨浪,我们这为的是什么?徐将军,等你有了家庭,就会明白我黄某的苦衷了。” “你的苦衷?朝廷重文轻武?你难道就没有想到那野利南鸢的雕心鹰爪?你觉得西夏野利南鸢能看得起一个贪生怕死,背信弃义的小人吗?他们为何千方百计要我爹爹投降?那是因为我爹爹铮铮铁骨,知大义晓礼节,文能安邦武能定国,爹爹于他们有大用处。而你,即便投降于他,也只是一条惟命是从的狗,他们几时将你当过人看?” 徐硕一席话直戳那黄德和的心窝子,自打他投降西夏以来,就有一个飞黄腾达的梦在支撑着他,这是他存活于这世间的唯一理由,。而今,徐硕将他这自欺欺人的坚硬又脆弱的外壳毫不留情地敲碎,让他脆弱的内在毫不掩盖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被人扒光了衣物的可怜虫,已经丧失了最后一寸尊严。 黄德和跪于公堂之上,终于掩饰不住内心的恐惧和脆弱,泪流满面,他开始只是无声饮泣,然后小声地啜泣,之后压抑地呜咽,最后终于失声痛哭,如丧考妣。 虽说还有些疑虑,但是案件真相大白,还是令庞籍、文彦博等人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这个案子基本上是盖棺定论,皇上那里也可以交差了。 当下,黄德和认罪,签字画押,对于他的最后量刑,庞籍并没有表现出丝毫同情,“黄德和通敌卖国,战场退怯,陷害朝廷命官,杀戮黎民百姓,其罪当诛,于三日之后午时实行腰斩之刑,并且枭首于延州城下,以慰延州一战牺牲将士的亡灵。” 听到“腰斩”二字,黄德和油尽灯枯,瘫软在地上如同一滩烂泥。而在那一瞬间,黄德和突然心内雪亮,那毒药“雪蘸丹砂”,是打洪钊的侍卫凌辰口中听得的……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四回 诉衷肠小姐细分茶 赠飞剑将军初定情 伴月阁。 到了门口有闲汉自然引了徐硕往楼上走,拐了几个弯,在一处僻静的阁子间驻足。 “客官,您预订的阁子到了。” 徐硕笑笑点头,扔了几个铜板给那闲汉。待那人走远,徐硕再推门入内。 “你来的还真准时。” 说话的人是北笙。 “昨日收到那字条,我猜就是你。这伴月阁应该是你的地盘吧。” “这‘地盘’二字我可不爱听。现在虽说两国战乱,但是大宋与我大夏也在融合。你难道不知在你大宋境内,我大夏人做生意的,也是不计其数。而在我兴庆府,宋人的酒楼、妓馆甚至是香水铺子亦是林立,何来‘地盘’一说。” 徐硕情知说话造次,得罪了这位大小姐。只得讪讪回道:“大小姐说的是。这车水马龙的东京城,吐蕃、辽、西夏……各族百姓融合,倒也是一副歌舞升平的景象,不知道何时能彻底安宁呢。” 北笙听闻此言,心内颇为所动,“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这历朝历代,战争伤及的都是无辜百姓,何时真的如硕哥哥所言,百姓融合,其乐融融,那是真的好了。” 徐硕见状,心下不忍,便岔开了话题:“你这准备了什么好茶等我呢。” 北笙哪里不知他是在哄自己,也乐得借坡下驴,“上好的顾渚紫笋,前些年跟着爹爹去了你们的江南,一尝此茶就欲罢不能。” “你要喝顾渚紫笋,那还不简单,以后我年年捎给你就是。” “你当是寻常人家走亲戚啊,还年年捎给我,就这样不打仗的时候能有几日呢。对了,你们那许德怀前阵子突袭延州军营得手,又烧了我御仓,说来也巧了,烧了御仓之后便连日天降大雪,大王便下令从延州撤军了。” 北笙一边煮茶,一边说。这个消息倒是令徐硕精神为之一振。 “硕哥哥,我这些年跟着爹爹在你们大宋也走过好几遭,也学了一些你们大宋的技艺。要不要今天我来给你现个宝?” 北笙不等徐硕答话,便将研磨好的一包茶粉放入杯中,用滚水注入,一边注水一边用茶筅搅拌,注水慢条斯理,水流又均匀落杯,亏得是习武的女娃子,这注水的力道刚且柔,水柱强且细,随着杯中茶水的渐满,在茶筅的搅拌之下那茶汤慢慢打出白色乳饽。但见那北笙停了注水,在白色乳饽上手腕迅速转动,竟用茶膏在茶杯中画了一丛竹子。 “你这分茶的技术不逊于宋人啊!” 听得徐硕夸她,北笙不由得心内一阵骄傲,笑靥如花,“难得听你说句好听的,不管是不是真话,我都照单全收。” “真话,当真是好。” 北笙玉手一台,携了那玉质的杯盏端到徐硕跟前,徐硕心内“砰砰”直跳,面色一红。北笙将杯子塞进他手里,“噗呲”一笑。 徐硕并不问她笑什么,只是端了那茶,看那杯中画的竹枝,竟是不忍喝下。 “喝吧,你就是不喝,这画慢慢也会散了。” “我就是喜欢这竹子,看着它散了也比我喝了强。” “硕哥哥若是喜欢,我便再给你画上一幅罢。” “不了,费事。咱们坐着说说话才好。” 北笙笑而不语,自是坐在那徐硕的对面,自己也冲了茶,小口小口地喝着。 “平时见你总是豪情壮志,这会儿怎么恁地大家闺秀的气息冒了出来。” 北笙小嘴一撅,“我本就是大家闺秀,怎地是冒出来的。”说着又饮了一口茶,“你们宋人时兴分茶,还有茶令,我这倒是作了一首。” 徐硕笑了,心内道,这西夏女子倒是风雅得很,比我大宋姑娘那是一点不差。“你吟来听听看。” 当即,北笙便吟了一首《临江仙》: 一盏柔嫩雨前芽,暗香微透窗纱。多情犹自惜年华,顾盼横波目,纤手细分茶。 莫道髀里今生肉,来日霜刀征马。从此明月隔天涯。春风吹柳絮,知是落谁家。 徐硕听了,知道她是影射自己之前在兴庆府造字行馆内的“髀肉之叹”,却又听得“从此明月隔天涯”的句子,知道这北笙今日约他,意在道别,便也不由得心下几分伤感。 “硕哥哥,我明日便启程回兴庆府了。” “嗯。这次多亏了你,否则我可能还处于百口莫辩的境地。我也替我们刘家上下二百余口谢谢你。” “硕哥哥言重了,这案子拨云见日也是迟早的事情。” “北笙……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嗯?” “我爹爹还被关在鸣沙川受苦,他身体状况非常不好,你回去了,能够多照顾他一点,就请帮帮这个忙。” “这个你不说我也是想到的,这次大王交给我哥哥的劝降计划全盘失败,回去估计会恼羞成怒。我是担心他会迁怒于你爹爹,所以我也想好了对策。” “这真是难为你了。” “硕哥哥,我说过,这是我自己事情,你能想到的就只管开口,为难不为难这是我的事情,照不照做也是我的事情。” “只因你我立场不同,总是担心你在你哥哥爹爹那里没法交代。” 北笙摇摇头,“且不说立场,按照哥哥的策略,为了能让你爹爹投降,就设法借大宋皇帝之手,灭你全家二百余口无辜性命,不论是哪国立场,滥杀无辜都是行不通的。” 徐硕伸手握住北笙的手,感觉到她的指尖那富有生命的温暖。“我相信你,此后不论你野利北笙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我都理解你的立场。我知道你我之间有家国矛盾无法调和,但是你也要明白,除却这些矛盾之余的我和你,却是再没有什么隔阂的了。” “即便战场兵戎相见,你也能理解?” “若是有一天兵戎相见,我也只将这条命交付于我的军队和我大宋朝廷,即便是北笙你一剑……” 北笙眉头一蹙,自徐硕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捂住他的嘴,“我还是不要你这么说。” 沉吟间,北笙似想起什么,“硕哥哥,你这连日牢狱,在那河中府的深牢大狱内,可曾有何奇闻轶事?” 徐硕心内一惊,慌忙笑道,“哪里来的奇闻轶事,你也说了,是深牢大狱,都是些犯人罢了。” “难道你未曾见得一个戴有铁头罩的犯人?” “铁头罩?没……没有。” 北笙见徐硕此状,情知他有事不便相告,也不多追问,当下只是笑了笑,“也是了,那么重要的犯人,岂是寻常人等能得见的。我亦不便多说,只是硕哥哥你有朝一日在河中府牢狱中遇到这样一个戴铁头罩的犯人,便将他救下。于你或有帮助。” “这……这铁头罩之人,北笙你知道其身份?” 北笙笑笑,摇摇头。“救下他,你自然知道他的身份。” 徐硕听闻此言,亦知她碍于自己身份,不便明言。也不追问,只是一味点头,心内却是迷雾一团。 “我知硕哥哥你有疑问,但北笙几时害过哥哥你。”她拉着徐硕的手紧了紧,想到明日别离,亦不知何时再见,便红了眼圈。又自贴身口袋里掏出一个精巧的皮革剑鞘,剑鞘打开,十二枚雕刻颇为华丽的飞剑赫然入眼。北笙抽出一支,递于徐硕。 “硕哥哥,你我江湖儿女,战场厮杀,亦无什么柔情信物相赠,北笙仅有这‘天干’十二枚飞剑,系儿时爹爹请工匠独造,现将这其中‘子’剑相赠,见物如见人。” 徐硕接过那飞剑,只见那飞剑伸长约七寸有余,前端呈锐利之三角形,两面皆薄而锋利,末端有圆形护手,护手之上有红色的穗子。飞剑材质若猜的不错应该是白银质地,晶莹明晃,上刻有“子”字,而在那精巧的手柄上,有一个很小的篆文“笙”字。 徐硕见这飞剑,心头一软,顺势将她搂在怀里,她幽幽的鼻息散发出西夏独有的兰麝馥郁之气,楼中被夕阳洒满,一室温柔。 自伴月阁与北笙告别之后,徐硕满脑子都是“铁头罩”。 “你有朝一日在河中府牢狱中遇到这样一个戴铁头罩的犯人,便将他救下。”北笙决计不是随便说说,看来这个“铁头罩”颇有些来历。 河中府衙牢狱数日,徐硕也算是见识了这深牢大狱。 虽说是年少时便与爹爹出征,霜刀征马,倍感艰辛。但是,牢狱生活竟然比那征战生涯更是艰难。那种“难”是来自内心的卑微与煎熬。 徐硕自然知道,牢头得了文彦博等人的令,对自己态度宽厚,并不刁难,在饮食上亦有照顾。但是,眼见着周围牢友,吃得是猪食,动辄被用刑,在暗无天日的深牢大狱里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有的人熬不到刑期结束便病死牢里;而即便熬到刑满释放,也是一具病躯,毫无生气可言。 每每想到此,徐硕未免悲叹。 半月前。 河中府衙大牢。 徐硕自打在裕隆客栈被衙役带回,便自知免不了此次牢狱之灾。不论堂前如何辩驳,庞籍也好,文彦博也罢,都只有让他住进这深牢大狱。 他倒是也坦然。 这牢里加上徐硕自己,共有四个人,一个人,衣衫褴褛,头发花白,观其面相,似一年过六旬的老人。蜷缩在角落,双目紧闭,似是睡了,身子时不时抽动;另一位中年男子则沉默不语,木头似的靠在墙根下,只有眼珠子转动时候,能感觉是个活物。 而最后一个,却与他们都不同,透出一股机灵劲儿。 “你是什么罪名进来的?” 这是他自打入了这监牢,听到的第一句话。 “呃……可能,可能是杀人。” “什么叫可能?杀了就杀了,没杀就没杀。” “我没杀,但你问我什么罪名进来的,那就是杀人。” “呃……”这次轮到问话的人错愕了。那还是个少年,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眼睛倒是很大,炯炯有神,倒真的不为这监牢的腌臜所淹没。 徐硕对这少年当即有了些好感。 “你呢?怎么进来的?” “偷东西。” “你倒是坦率。” “没法子,家里穷,我娘就靠做点针线活过日子,我哥哥前阵子出征,我估摸着是回不来了。” “你偷了什么?” “也没什么,就一个富商的钱袋子。谁知道那富商很有两下子,一把就把我摔倒在地。” 徐硕当即便嘿嘿笑了起来,“你说你作个贼都没点经验,偏去找这类体格健硕的壮男人。” “老弱妇孺我也下不去手啊。” “你还是有点良心。” “什么话,什么叫‘有点’?我的良心大大的。”那少年说着在胸口比了一个“心”的手势。徐硕被他滑稽的样子给逗笑了。 “你叫什么名字?” “没啥名字,我姓姚,我妈叫我哥哥是阿好,叫我是阿坏。没个正经名字,姓和名加起来,应该叫姚坏。但是没有人这么叫过我。你就叫我阿坏吧。” “好,我叫徐硕。” 两人交换了一下年纪,徐硕大了阿坏三岁,阿坏当即便叫了一声“哥哥”。 “其实这牢里没什么不好,有吃有喝的。”阿坏话很多,可能这两天没有人讲话憋坏了。 谈话间徐硕对阿坏倒是了解了一二,这小子做贼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说得好听一些是“劫富”,但是,徐硕心下也明了,这贼不挑有钱人偷难道还真的偷穷人么?穷人也偷不着什么。用阿坏的话说,“偷十个穷人,还不如偷一个富人强。更何况,偷了一个穷人心里还不忍,真是赔本买卖,不划算。” “我看你倒不像是杀人犯。” “那像什么?” “让我看看。”阿坏眯着眼睛,一个大脑袋往徐硕跟前一凑,看了一会儿哈哈一笑。“你是个军爷。” “哦?何以见得?” “首先,我看你这面部皮肤,干燥,还有些粗糙,你刚刚说起来,也不过二十岁,这个皮肤,八成是在边疆一带,风吹日晒的结果。” 徐硕不由地拿手往脸上一摸,好像还真的有他说的那么一点感觉。 “你看看你的手,白净修长,想必生在好人家,小时候也没吃过什么苦。但是应该是习武之人,手指关节处都有厚茧,使枪弄棒的人都这样。” “你眼光不错嘛。” “我估摸着,你不是一般的兵蛋子,应该有些军衔,或者也是跟在大将军旁边鞍前马后的那类。” “又怎么看出来的?” “你这模样,眼神里一股倨傲之气,手指修长透着大户人家的贵气,但是又加上这厚茧和粗糙的皮肤,两者交迭,说明你出身不错,但是这几年却都在征战。但是你又太年轻,要说是什么将军,感觉好像步子迈得太快了一些。” “你倒真是一个敬业的贼,观察入微,是不是这样选择偷盗对象,会比较靠谱。” “对。所谓术业有专攻,我这也算是专业技能。” “嗬,你还知道‘术业有专攻’。” “我也是念过几天书的孩子,只不过爹爹早死,家道中落。” 阿坏也有失手的时候,就是偷了这么一个身手不凡的富商。言谈之间,徐硕发现这阿坏相当伶俐,善于察人观色,在这牢里不过数日,上至牢头下至死囚,他都能说出个来龙去脉。 “你看他,睡觉都在抽动,那是被吓的。” “他为什么进来?” “杀了他儿媳,我看是不能活着出去了。” 徐硕眉头一皱,心里这么一铺陈,好一出家庭伦理的大戏,还是不追问的好。 “他呢?”徐硕眼神往那中年人身上一瞟。 “我还真不知道,打一来,就这副模样,木头桩子一般。” 徐硕眉头一皱,不由地往那“木头桩子”身上多看了几眼,发现他并不是面无表情,而是绝望,面色呈死灰的惨白,包括唇色都呈灰白。他并非不动,而是无法动,他的手脚看似正常,但实则已经被钉入钢钉将关节锁死,完全使不出力气。不怪阿坏看不出来,若非常年习武之人,只怕都是看不出这个中蹊跷,只道此人是个怪人。 到底犯了什么事情,竟然用此重刑。若是如此,还不如一刀结果了更好。非但如此,这人竟然没有说过一句话,很有可能是他根本无法说话。徐硕静观其口型,双唇内陷,犹如没有牙齿的老奶奶一般。 他心内大惊,莫不是牙齿……徐硕一阵惊惧,飞快伸手,在那怪人双颊上一捏,手指间触感冰凉,就好像碰触到一具没有生命力的尸体。那人嘴巴在手指的力道下被强行张开,徐硕头皮一阵发麻——非但没有牙齿,竟然连舌头都没有。 那阿坏即便是再机灵,也不过是穷家小户的孩子,哪里见过这种阵势,当即吓得忍不住要尖叫,被徐硕闪电一般伸手,将其嘴巴捂住。 徐硕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示意阿坏冷静。 “这牢房可不像我们想象的那般简单。” 被捂着嘴巴的阿坏不住点头,徐硕见他慢慢平静才将手从他脸上拿了下来。 徐硕的午餐委实是好的,由牢头亲自提来,那是一个内里分了三层食盒。徐硕打开看,第一层是三个炊饼;第二层有一小碟姜辣萝卜,一碗酱牛肉;最下层竟然还有一小碗鱼羹。徐硕情知这是文彦博等人的优待,但因并未有叛国投敌、杀人等勾当,心内受之亦坦然。他先掰了一小块炊饼,然后姜辣萝卜和酱牛肉都一一尝过,便将余下的食物都分给了阿坏,和那刚刚睡醒的老头。 “你怕人下毒?” 听闻阿坏此言,徐硕心内倒生出几分佩服,这么一个邋遢男孩,竟然有如此洞察力,在这个牢房里真是屈了他了。 阿坏当即笑笑,“我等贱民,性命如草芥,军爷你不必自己一一尝过,就是有毒,我们牢狱经年,吃到嘴里也是美味。” 那老头竟然也咧嘴笑了,“这小孩说的是。老头我已经在这里蹲了两年,什么死不死的。”说着也不客气,拿起一个炊饼大口大口嚼着,噎得直翻白眼。 徐硕与阿坏见老头此状,滑稽不已,忍不住都哈哈大笑起来。 徐硕扭头看看那个面无表情的木头桩子,那人眼珠子转动,显然是受到了他们的感染,但却无法言语。 “他吃什么?” “狱监会送一碗稀饭给他。” 徐硕想了想,拿起那碗鱼羹,放于那人面前。“兄弟,不知你犯了什么事,受此大刑,今日就当小弟我请你了。” 那人点点头,灰白的面上竟然有了一丝抽动。随后便用软弱无力的手,捧起汤羹,一会儿工夫便将那碗鱼羹喝得一干二净。 徐硕不由地唏嘘。 “你是我这两年见到的第二个由牢头亲自提食盒‘伺候’的犯人。”那老头一口气吃了俩炊饼,塞了一半的酱牛肉,有了一点力气,话也多了。 “哦?” “我之前在重刑犯牢房,看到在尽头的石壁上,居然还有一个石头门,门上有个小窗。每天牢头都会塞一个食盒进去。” “好神秘!”阿坏吐了吐舌头,“我们住了旬月,也未听你提起。” 老头扫了阿坏一眼,“不敢讲,我觉得这事儿有点凶险。” “此话怎讲?”徐硕不由地问道。 “有一次府尹洪大人竟然来了,他进了那个石门。等他出来的时候,我从牢房的那个角度瞧了瞧,里面竟然有一个戴着铁面罩的人!吓得我啊,手脚发软。我一直都是假装睡着的样子,估摸着他们看我老,又成天睡觉,也没有在意我。” “你睡觉抽抽,也是假的?” “我刚才是真的睡着了。但是睡得不踏实。” 三个人正面面相觑,说着铁面罩,忽闻旁边传来“呜呜呜”地嘶哑之声,三人转头,竟然是那个木桩一般的怪人自嗓子里发出的声音,灰白色的面部变得激动而扭曲,喉咙里的“呜呜呜”声就似夏日里树梢上生命极短的蝉的悲鸣。 欲知木桩怪人究竟何人,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五回 闻异香徐致澄辩内情 冤家路狄汉臣钓大鱼 再听到有关铁头罩的传说,已经是两天以后的事情了。 夜半。 徐硕翻来覆去睡不着,这牢房阴湿,完全就是臭虫跳蚤的天堂。徐硕身上被跳蚤咬的都是红色的包块,连日来身上痛痒难当,连睡觉都是个受罪。 为了不引起注意,他亦只是狱中假寐。 这天亦是奇怪,原本好几名值班的狱卒都不见了,牢房中甚是安静。就连子时查监的牢头都不见踪影。 更为奇怪的是,平日叽叽喳喳的阿坏,喜欢闲扯的老头都睡得格外香甜。再看其他犯人,亦是鼾声四起,徐硕眉头一皱,这情形有些不对! 他依旧躺着,犯嘀咕,寻思着这牢房今夜是不是会有什么不同寻常之事发生。 约莫躺了有一盏茶的功夫,牢狱的大门哗啦一声开了,徐硕略微抬头望去,一个身影闪了进来,那人身形高大,一席夜行服,黑纱遮面,徐硕只觉这身形似曾相识,却想不到是谁。 那人轻手轻脚,走得是悄无声息,慢慢往徐硕所在的牢房靠近,徐硕不动声色地往囚禁自己的小牢房门口靠近,那人全神贯注往前,丝毫没有察觉徐硕的动静。待黑衣人越走越近,徐硕眯缝着眼,紧紧盯着此人的颀长身形,还有露在面罩之外的粗眉细眼,感觉好生眼熟!随着这个黑衣人慢慢靠近徐硕,又慢慢从他跟前走过,徐硕循着那身影,闻到自黑衣人身上散发出来的一丝奇特的香味。 那香味亦似曾相识,似檀香,又似添加了某种柑橘,徐硕依着这香味不停思索,这个黑衣人应该就是自己近前的某个人。他半睁着眼睛,望着已然走过的黑色身影,慢慢消失在牢狱的尽头,那个背影,那种香味,他猛然心头一紧,此人身份昭然若揭,徐硕脊背一阵寒凉!想起先前老头子的话,“有一次府尹洪大人竟然来了,他进了那个石门……”莫非这黑衣人是奔着牢房尽头的石门而去的,他的目标是那个戴着铁头罩的人?! 正细味思索,忽闻身后传来轻微的咿呀声,徐硕扭头,那怪人原本灰白的面色变得通红,就连眼睛都充满了红色,他张着没有牙齿没有舌头的嘴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见徐硕扭头,那人一双软弱无力的手在空中不停比划,但是徐硕在黑暗中看不清他到底比划的是什么,他声音中藏着什么秘密。 “板儿大哥,你有什么事情想说吗?” 板儿,是阿坏给怪人取的名字,这些天来,徐硕总是将自己的食盒给怪人分食,相互之间也建立起若有似无的信任,他跟阿坏,老头之间也不似从前那般生分,倒是偶尔也能露出几分笑容。 阿坏给他取了个名字“板儿”,意在说明他就像是一块木头板儿,僵直,毫无生气,而那怪人亦不责怪,叫他板儿,他便点头,像是很满意这个名字一般。 听闻徐硕叫他,那板儿反倒闭了嘴,慢慢挪向徐硕。他抬起灰白干枯的手,在徐硕的眼前一笔一划的舞动,他的动作很慢,但是徐硕看清楚了,他写的是一个“洪”字。 徐硕不由地苦笑道,“你当我不知道吗?闻到他身上那股怪香,我就猜到这个黑衣人是洪钊。”他歪着头,看了一眼板儿,觉得此人身份深不可测,似是知道很多内情。“板儿大哥,你跟洪钊很熟吗?” 那板儿先是点头,然后又摇头。 徐硕开始以为他是糊涂了,但是问了几次,他都是这样的反应,不由地有几分疑惑。那板儿的手又在空中比较,他的手因为挑断了筋骨,没有力气,因此每次比划也只是一个字,这次徐硕实在是认不清这是个什么字,好像笔划很多,而板儿亦无力气,写到一半都会歇歇。 最后,板儿没有再比划,显然,空中比划出两个字已经用尽了他的力气,此刻,他复又倒下,喘着气。 黑衣人,香味,洪钊,铁面罩……在徐硕脑子里一团混乱,板儿后面那个字,到底写的是什么? 徐硕半闭着眼睛,卧于牢中,空气中似乎还有一点点那黑衣人身上的香味,这个香味很特别,有点檀香味,还有柑橘的味道。这个香味好像在哪里闻见过?但是徐硕的记忆并不太清楚。 他试图让自己的思绪更为久远一些。 征战,俘虏,西夏,造字行馆,粮仓……那香味在记忆中缠绕,徐硕的思绪一点点牵扯,那香味,有檀香的味道,然后是白芷、甘松、丁香……最后还应该混有一些陈皮。没错,第一次闻到应该是自野利南鸢身上,那次被人从战场拖回,像一只狗一般拖至野利南鸢跟前,蒙着眼,却能嗅到他身上的那股味道。在血腥弥漫的战场中,初闻这味道,竟然是极为舒适,虽是俘虏,面临性命之虞,这股香味竟然亦带来一丝安定。 及后转醒,在仁荣老爹的造字行馆,一灯如豆,一丝若有若无的香味传来,亦是这样的味道……看来这香气颇受西夏贵族男子所喜,若是如此,难不成这黑衣男子来自西夏? 瞧这偌大的府衙牢狱的情形,似乎是被人下了药,而自己跟板儿吃的是特别的锦盒内的食物,难道正因为这样,他们是这个牢房内清醒的两个人?这黑衣人夜探牢狱,竟然能将牢房内,包括狱卒在内的所有人都下了药?! 徐硕不禁打了一个寒颤,这个人到底是谁? 板儿写的是“洪”,这个人是洪钊?他来的目的是什么?是冲着牢狱尽头石壁内关着的铁面人吗? “铁头罩?徐兄弟此次河中府走一趟,颇有收获啊。” 伴月阁。 徐硕设宴,谢庞籍等人,席间听闻狄青为探案,在那裕隆客栈一番惊险,甚是歉疚。那狄青乃尚武之人,并不拘泥此等小节,只道是公职在身,尽忠职守而已。 不过,听到那徐硕谈及牢狱经历,狄青忍不住道:“徐兄弟说起这铁头罩之事,狄某也想起一事,这河中府牢狱确实不太平静。” “哦?”众人诧异。 原来那狄青,看似习武之人,行事作风颇为粗犷,实则是粗中有细。自打那徐硕入狱,他便格外留意,徐硕三餐,虽由衙役配送,但每餐狄青均亲自查验。 前面三天均相安无事。第三天正午,狄青照常勘验食盒,菜中并无发现。若是换了旁人,也就混过去了,但那狄青是什么人,打小便在市井中摸爬,又经历过牢狱,军营,江湖之事他混得个烂熟。情知要下毒,这用毒的至上工夫是将这毒物使用与无形,饭菜中下毒,本就是最低级的招数。 狄青当下便将那三层食盒翻了一个透遍。 只见那食盒为竹编的工艺,狄青细观,竟是那高山白竹。徐硕虽是将门之后,但此刻也是阶下囚,用这高山白竹编制的额食盒送餐,似乎是豪华了一些。而前两天仅为普通木制食盒,为何今天好端端的要换? 狄青观那食盒,工艺相当精巧,编制密实,接缝处都处理到位,几乎看不到太大的缝隙。 “我在那些几乎看不到空隙的密缝处,看到有白色的,星星点点的粉末。”狄青喝了一口酒,用颇为神秘的口气说。“若是寻常之人,定然不会注意到这些粉末。即便看到,可能也会以为是面粉等物。” “这下毒之人真是用心良苦,若我猜的不错,这些粉末塞在竹编处,待食盒内放了热气腾腾的食物,经那蒸汽一哈,毒物遇水融化,慢慢滴在食盒内的食物里,害人于无形。” “狄兄可还记得发现这白色粉末的具体时间?” 那狄青眯起眼睛,似在思索,不一会儿双目复又圆睁,“大约是在徐兄入狱的第三天吧。我当时还直犯嘀咕,为何这人不在你入狱后即刻下毒,而要等到这第三天。” 徐硕点头,初算一下日子,便是那黑衣人造访的当天。难怪当日自己跟板儿头脑清醒,大约就是因为狄青将这白色粉末清理的缘故。 徐硕心头一阵感激,当即拿起桌子上的酒壶为那狄青空杯内满上,“狄侍卫,徐某这一杯敬你。” 那狄青并不推辞,举杯便饮。 满桌文臣,只狄青与徐硕乃武将,话语自然更为投机,言谈之间更生出相惜之情。 “依狄侍卫所言可见,这河中府不太平啊,暗潮涌动。”文彦博不由地叹了一口气。 “何止是河中府,这整个朝廷,都暗潮涌动。”富弼压低了声音,“我最近一直在想,为何官家要设案河中府,派你我查探黄德和状告刘家一案。难道仅因为黄德和是河中人?似乎理由有些牵强。” “彦国言之有理。”庞籍点头,环视在座人等,“这案子就像是一个链条,以黄德和状告刘将军投敌开始,然后我们河中府设案,想不到这河中府居然是暗潮涌动,这关键证人刘文坚命案,牵涉到了刘家后人。”说着庞籍看看徐硕点头示意,“这刘文坚之死,分明就是有人嫁祸。而嫁祸之人是谁?目前看就是那裕隆客栈伙计郑小虎,而那郑小虎又死于公堂,我们在郑小虎房间发现其通敌证据,一切都跟西夏有关。而徐将军在牢里,汉臣发现其食盒内有人下毒,这下毒之人的用意是什么?还是跟那刘文坚的命案相关。可以推断,又是跟西夏有关。环环相扣,虽然黄德和阵法,郑小虎、刘文坚也丧命,但是这大宋朝内,跟那西夏千丝万缕的联系并不会断,这些人在我看来,也都是蝼蚁。大鱼尚在你我队伍之中,未曾现身。” 听闻庞籍一番话,在座众人不禁打了一个寒颤,面面相觑。 “庞大人所言极是,想这西夏在我大宋境内,踞点星罗密布,就这伴月阁,也应该是他们的在这河中府的踞点之一。”富弼点头说道,“不仅西夏,这辽、吐蕃,与我大宋往来密切,觊觎我疆土久矣,这征战连年,内忧外患啊。” 见大家话题愈沉重,狄青有几分兴味索然。便出了阁子,想寻那托着小盘子叫卖香药干果的“小儿子”来。走了几个来回,都未得见那小儿子,倒是在那酒楼间穿来穿去,失了方向。 这京城的会仙楼、樊楼、春风楼等赫赫有名的大酒楼狄青跟着庞籍也没少去,未曾想这区区的河中府一伴月阁竟然能迷了路。 别看这河中府不大,想不到这酒楼生意竟是如此之好,且不说楼下堂吃客似云来,就楼上每间阁子也都高朋满座,还有那唱曲、说书的妓艺在回廊间来来往往,一路走来好不热闹。 “客官可是寻路?” 正寻思间,有声音身后响起。 狄青回身,但见一女子娉娉袅袅,朱环翠绕地走来,一张扑了胭脂的鹅蛋脸白里透红煞是好看。眼眶略微凹陷,一对睫毛如小扇子一般扑闪。 确实是一张娇俏的小脸,狄青不是登徒子,却也目不转睛。 那女子将手里锦帕往狄青脸上一撩,“这位客官,可是寻路?” 狄青当下自知失礼,便拱手作揖,报上阁子的名字,那女子玉手一抬,“左拐,再右拐,门上刻了一枝青竹的便是。” “谢小姐指路。” 狄青平静作揖,但心内却翻江倒海,他可不是什么好色之徒,亦不会为一女子的美貌失了心智,方才目不转睛,是因乍见此女,便大吃一惊,好生眼熟!女子言语间,他便想起,这不就是前日裕隆客栈里的那只“兔子”么?虽说当时男子装扮,哪里能骗过狄青一双慧眼。看来这伴月阁确实不简单啊! 见那女子用锦帕往自己脸上撩,他也乐得扮做登徒子,问了路之后便匆匆离去。 这女子正是伴月阁老板娘赏晴柔,却说这几日野利兄妹已然离开河中府,自己刚想着能轻松数日,不想在这酒楼之上竟然遇到前日交锋之人。 “他能没认出自己?”晴柔心下几分疑惑,虽然在狄青面上看不出什么破绽,但是以他那愣神的模样来看,怕是察觉出什么。此等武功盖世,性子看似孤僻之人,怎会是好色之徒?乍见之下,岂会如此失礼? 这伴月阁怕是呆不得了。 几番寻思,回了屋子便放了一只信鸽,河中府的踞点怕是要挪窝了。 再回那门上刻了一枝青竹的阁子已经是两个时辰之后。 大家已经有了退意。见狄青进门,庞籍面有不快,“汉臣啊,你这是怎么搞得,出去一趟,尽然一去不复返了。” “我们都道狄侍卫是打汴京去了。”徐硕开了一个玩笑。 那狄青面有难色,跟大家作揖赔罪,“各位大人,徐将军,狄某失礼。还请见谅。”当下便压低了声音将方才发生之事说了一遍。 “我心下觉得那小姐有点问题,便跟着她到了后院,想必了到了她的宅子里。我屋外蹲守了半晌,竟然发现她放了一只鸽子。” “哦?确定这个小姐就是那日你在裕隆客栈脱逃的西夏武士?” “开始我也不曾确定,逮了那只鸽子,便更加肯定了。” 那狄青粗中有细,见了信鸽所绑字条之后,便又物归原主,将其放飞。“原本以为那鸽子会飞上个几天,我也没法追踪。但见了这字条内容,觉得这收信之人应该不远,便跟了一下。不想真是逮了一个大鱼。” “哦?” 你道那信鸽飞往何处,狄青追了半晌,发现竟然是循着府尹府而去。 “洪钊?字条上写着什么?”徐硕心内迫切,原本看似尘埃落定的案子,似乎又有波澜,而那铁面罩之人,尚未有好的办法相救,却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撤。” “撤?就一个字?”众人异口同声。 狄青双手一摊,“就这个字。” 众人面面相觑,看来这河中府得有大动静了。 不知这信鸽有何究竟,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六回 戍边城悬头惊魂 伽蓝记暗藏玄机 延州。 虽然已经是春天,但西北的天气依旧肃杀。 黄德和的头颅悬挂在延州城门之上已经一天一夜,往来过客无一不震撼颤栗。守城的士兵每每见到这个叛将之颅,也都生出几分欣慰,想到那阵亡的郭遵、万俟政等大将,有其旧部都会情不自禁地掉泪。 这天清晨,守城的兵士于春日的薄雾中隐约看到黄德和的头颅旁边,似乎又多了一根竹竿,上面飘摇着什么东西,就好像是民间迎春的春幡,在西北边境很大的风里不住地飘摇。兵士有些糊涂,这到底是什么?不由得走近了一些,再走近一些,往上仔细看,这一看不打紧,看了几欲昏厥过去——那颗头颅的旁边,竟然多了一颗头颅! 因为太高,看不清楚是谁的头颅。那兵士大声呼救,待将那多余的头颅解下一看,虽然已经多处变形,僵硬,但是军中仍有资深老兵能够认得出来,这颗头颅的主人竟然是河中府府尹洪钊! 延州五百里加急快报。 皇帝内心五味杂陈,要说起来,这也算是石头落地了,数日来这皇帝的心中多少是忐忑的,朝廷命官在自家府中死于非命,但是头颅却不翼而飞。现下这头颅毕竟是找到了,但是悬挂于延州城门之上,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是敌是友,皇帝一时间还有些看不清楚。 事情要从五日前说起。 当日也是黄德和行刑之日,皇帝特地书信叮咛庞籍小心督办,不料这庞籍的侍卫狄青当日便快马加急,竟然还带回庞籍密信一封。 庞籍信中描述,这洪钊死得蹊跷,就在那行刑之日当晚,因文彦博、富弼、庞籍等大臣均住洪钊府内,大家因案件水落石出,也同聚一起,自是由洪钊主局一尽地主之谊,还请了刘平子女徐硕及刘幼慈,大家喝了几杯“庆功酒”,吟诗作对,又请那“伴月阁”的姑娘来弹了几回小曲,一顿饭局下来大家是宾主尽欢,其间亦没有发觉洪钊有何异常。 不过庞籍文中提出,正是这洪钊太正常了,反倒觉得有几分不妥。按理,这洪钊与黄德和是老乡、旧识,二人又同期为官,洪钊当年是进士及第,而这黄德和走得是武将路子,在那河中府入了军籍,早年也屡立军功,官至鄜延路都监。他跟洪钊一文一武,交情匪浅,这次黄德和诬告案,那洪钊早期也是竭力辩解,还发动朝中势力弹劾文彦博,欲取而代之为黄德和博回一局。而如今,黄德和案子水落石出,那黄德和也处于腰斩之刑,这洪钊怎地如此淡定,并且能够在席间谈笑风生?伤春悲秋,兔死狐悲乃人之常情,而洪钊之行为有悖常理,因此,他的正常反倒变成了异常。 据庞籍信中回忆,当日大家喝至微醺,丑时散去。虽说都带着点酒意,但是并未有酩酊之态,席间亦没有异常状况出现,更没有多余的人来去。甚至,各自睡去之后也是一夜无梦,夜间没有听到任何声响。 约是因为晚上喝了酒,心下又没了重担,庞籍、文彦博一干人等都睡得安稳,一直到辰时,庞籍房间大门被随行的家奴庞海一把推开,“大……大人,不……不……好了。” “别慌,你慢慢说。”庞籍其实醒了一小会儿了,只是躺在床上闭目养神。来河中府也有小半月了,也就难得这一夜睡得比较安稳。 “那……那洪钊洪大人死了。” “啊!死了?”庞籍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原来脑子里的一点惺忪全都清醒了,“怎么死的?” “今早,就半个时辰前,洪府丫鬟小红打扫书房,推门进去发现洪大人没有头,坐在案几前……” “嗯?”庞籍下了床,拿了湿毛巾往脸上胡乱抹了两把,随便扯了件衣服往身上一套,便往外走,“带路。” 庞海急急忙忙走在前面,庞籍情知那庞海描述不清当时情景,所以并不细问,只待去了书房一探究竟。 没有头,坐在案几前。 庞海这一点可真是没有描述错,洪钊确实没有头,也确实坐在案几前,面前的书还呈摊开状。 富弼、文彦博此时也都陆续到场,河中府衙役也带着仵作赶到。最后,徐硕和刘幼慈二人也得了消息,前来洪府参与其中。 庞籍先对仵作做了一个“禁止”的动作,他想先看看这屋内环境以及洪钊的死状和外观,有个初步的印象,再请仵作动手,具体了解洪钊的死因。 这现场要说诡异也确实诡异,要说不诡异倒也不诡异——依旧是那种感觉,就是太正常的状态反倒令人感觉到不正常。 正值仲春季节,外面阳光明媚,桃李发芽,杨柳新绿,这朝南的书房在辰时十分,阳光满屋,非常舒适和温暖。那洪钊坐在案几前,面前是一本《洛阳伽蓝记》。这原本就是一副和谐承平的画面,但是……如果这个坐在案几前的人没有头呢? 怪就怪在这里,洪钊没有头,却也没有血流成河,那断口处非常整齐,就好像是被人一刀裁下的纸张一般,没有一点毛边,切口平滑。而且伤口周围没有太多的血迹,难道是死后被人砍了脑袋? 庞籍想起之前那两名金明寨的士兵,同样的无头,死后用斩马刀一刀将头跺下,血迹虽无,但是斩马刀再锋利,那切口也不至于如此整齐。而且这洪钊身上再没有别的伤口,难道是中毒? 这就需要仵作来解答了。 仵作验尸之际,那徐硕在屋内转了几圈,眉头紧锁,最后目光落在那本《洛阳伽蓝记》上。 “徐兄弟有何高见?”开口的是文彦博,经过一场生死案件和昨晚的把酒言欢,文彦博与徐硕关系近了许多,称呼也不由地更为亲密。 “只是一个简单的推测,我们暂且不说这个凶手背景,与洪大人有何关联,就说这个切口,平滑毫无毛边,说明凶器非常锋利。但是就算是再锋利的刀剑,见血封喉,这么一刀斩断头颅,也是难免鲜血涌出。彦博兄,不知您是否见过一种武器名曰金银线,多用于江湖,看起来像普通丝线,多缠于腰间,不易发觉。但其为金银材质,金属,柔韧,具有延展性,使用这种武器的人多为高手,手臂力量大,内气浑厚,金银线没如血肉,瞬间切割,莫说是这项上人头,就是这血肉之躯,都能切割得七零八落,伤口平滑,因为动作极为迅速,这鲜血都根本来不及涌出,全部封在这伤口内。而且这天气乍暖还寒,昼夜温差大,洪大人的伤口鲜血还未及涌出,便已经在气温相对低的夜里凝固了。” 众人听得徐硕一席分析,感觉颇为有理,而那仵作经过查看也说明洪钊并未有中毒迹象。 庞籍的密信内容到此处便戛然而止。 官家赵祯太了解这个臣子了,他是一个思维缜密之人,没有定论的事情绝不会多说。现在,他在书信里将案发前后的情形详尽梳理,又说明了造成这样局面的凶器,实属不易。至于这凶手的背景,有何怀疑对象等等,赵祯也知道这庞籍自有考量。并非毫无线索,而是这线索想必还未落实,他尚不愿流露而已。 那庞籍遣狄青先行一步,快马加鞭回京,带回书信之时,文彦博、富弼一干人等也启程离开河中府,破了刘平的案件尚需回京复命,独独自己与徐硕兄妹二人依旧留守在河中府,那铁面罩之谜尚未解开,这洪钊遇害,或许正好是一个关键节点。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巨大的疑团,洪钊的人头哪里去了?凶手要洪钊的人头作甚?而且,那只自伴月阁飞出的信鸽上面写的“撤”字,到底是撤退,还是杀人?信鸽飞入府尹府,原本以为是给洪钊的,但是现在洪钊却丧命了,这信鸽的信息到底是给谁的? 谁也没有想到,洪钊的头颅很快就找到了!只是找到的方式和地点都如此诡异。 那洪钊的头颅竟然会被悬挂在延州城门之上。在黄德和行刑之日被杀,头颅又被一同悬于延州城门之上,乍一看,倒是很像有人动了私刑,将这个洪钊与黄德和等相提并论。 官家心内也有这样的疑惑,洪钊之死与刘平投敌之事毕竟不能同日而语,而且刘平案件审理之时,那洪钊脑袋削尖了要代为调查此案,当时官家心中就隐约觉得怀疑。 而延州城门之上的洪钊头颅也惊动了满朝文武,由于官家此前并未将洪钊之死传出,他就是要看看这臣子们的反应,那些洪钊在朝廷的耳目、势力到底作何应对。 果然,那几个当日弹劾文彦博的臣子,似乎会头颅之事有所惊动,但是对于洪钊之死似乎早已了然于胸。 皇帝居高临下,每个臣子的表情明暗都看得分明,却也不动声色,更不在朝堂讨论此事,虽有好事者出列想参奏一二,皇帝都挥手相拒。 谁也不知道这位尚且年轻的皇帝内心是怎么想的,他总是很温和,很周到,甚至不像是一位九五之尊。他甚至会对一个小黄门说“谢谢”,对臣子说“辛苦了”,甚至批阅奏章到深夜饥肠辘辘也不愿意加一顿膳食,为的是怕厨子为了自己深夜里还搞得天翻地覆……但是,这样的帝王谁也不敢小觑,温和的外表之下,谁也看不透他的心,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怎么想,他总是面带微笑,这微笑就好像是他的一副面具,你永远猜不透那面具之下他真实的心。 现在洪钊头颅案件一出,朝堂震惊。这位官家竟然没有龙颜大怒,只是挂着一丝令人捉摸不透又心内不安的微笑。 一连几天,每日平静的上朝退朝,官家丝毫没有提及那洪钊的头颅,那些急于破案的,那些想看热闹的,那些势力斗争的朝臣们一个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都怏怏而归。 这日退朝后,皇帝赵祯并未急于回到后宫,出了听政的垂拱殿,便径直往文德殿走,又遣了平日里伺候的贴身小太监陆怀熙携了便装换上,一路往北,最后出了宫门,直奔朱雀门外街巷而去。 你道那赵祯去了哪里,竟是那东京城绝佳的一处酒肆,名曰八仙楼。官家独爱这里的白切羊肉,还有那上好的羊羔酒,就是这皇宫大内,也没有这么好的滋味。宫中膳食局管事曾经动了将八仙楼主厨请到宫内当差的念头,却被官家制止了,何必大动干戈,而且这民间滋味,到了宫廷便换了风格,破了滋味,反倒不以为美。就是要就着那市井的灯火,喝着羊羔酒,吃着白切羊肉才是最好。何况,君子不夺人所爱,若是将这大厨请到了宫里,有多少百姓再也尝不到这鲜美的滋味了,所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这才是清平世界,才是百姓安居的好气候。 当然,今日官家来八仙楼绝对不是为了这羊羔酒,他随了那陆怀熙往八仙楼楼上阁子走,前面有厮波带路,九曲回肠,拐了好几个弯,最后入了走廊尽头的一间名曰“琅嬛”的阁子。一见官家入内,那庞籍、文彦博并徐硕连忙跪地行礼,徐硕初见官家,眼角偷瞄,那官家30岁上下,虽着寻常布衣,但却也是丰神俊逸,别有气势。 “罢了,入乡随俗,行什么大礼,惊动了左右,倒是麻烦了。” 那官家话一出口,气氛不觉融洽了许多,大家一并坐定,就连那陆怀熙,官家也叫其一并入座,不要站立在旁伺候,太引人注目。 话休烦絮。 坐定之后,官家便开门见山。 “延州城门之上的洪钊人头,你们想必有点眉目吧?” 文彦博当下一笑,“徐兄弟,你有何高见?” 你道徐硕怎么会在此?本来从河中府回到东京,官家即下旨抚恤刘家一门,徐硕任延州兵马都监,一个月之后上任。但遇到洪钊此案,官家格外关注,尤其是徐硕在洪府一番分析,令庞籍刮目相看,且考虑到这洪钊案与刘平诬告案也属一脉相承,便奏了皇帝,将那徐硕当日在洪府的表现一一呈述,于是官家便生了这便衣出行,明察暗访之心。 虽说是首见官家,那徐硕倒是一副坦荡之色,毫无半分生涩胆怯。这一点倒是令官家意外。近20年的官家之位,令他惯看各种面孔,不外阿谀奉承、不外心内忐忑、不外惧官家之威心惊胆战、不外心内明镜态度坦荡。但是最后一种毕竟在少数,而观这徐硕,不过弱冠,竟然有此胆魄和胸襟,官家当下便生出几分喜爱之心。 “关于洪钊之死凶器,我已经说过了,想必庞大人也与……与您有过描述”,因私服出访,那皇上也不便被人称呼为“皇上”,一时间徐硕有些语塞,不知如何称呼为好。那官家当下一笑,“称呼‘赵公子’可好,我倒是一直想做一个闲散的浊世公子。” 徐硕微微一点头,“赵公子这个称呼好,倡家宝袜蛟龙帔,公子银鞍千万骑。” 官家摇摇头,当下亦顺着徐硕的句子,吟出唐时卢照龄《行路难》的另外两句“一朝零落无人问,万古摧残君讵知。人生贵贱无终始,倏忽须臾难久恃。” 徐硕与庞籍、文彦博等人面色大变,慌忙要下跪请罪,官家手一摆,“赵公子今日是来喝羊羔酒,与朋友相聚的。别动辄就变了颜色,醇之、宽夫,你们还请就坐;徐公子,您继续。” “谢……谢赵公子。”三人诚惶诚恐,一时间连话都不知道该如何说了,倒是官家身旁的小太监陆怀熙觉得二人这紧张的神情颇为可笑,不觉笑出了声。那官家亦不怪罪,反倒跟着小太监一起展露了笑颜,这倒是令三人都松了一口气。 “洪钊此案,重点在哪里?”徐硕定了定神,问了这么一句。 “其实,我在意的不是洪钊的死,而是在意他怎么死的,为什么会死,为什么会这种死法。” “也就是说,赵公子您在意的是这洪钊之死背后发生的事。” “徐兄弟有何高见?”文彦博盯着徐硕,眼神一刻不曾离开,对于这第一次见到官家的小兄弟的表现,他还是颇为紧张。刚才那一出,真是把他吓得魂飞魄散。 “宽夫兄,不知道您当日在洪府案发现场注意到那本《洛阳伽蓝记》么?” “就是摊在案几之上的那本书?” “不错。《洛阳伽蓝记》系北朝时期的一部佛教史籍,《洛阳伽蓝记》再现了北魏都城洛阳四十年间的传说轶闻,你们想想,这北魏是谁建立的?” “鲜卑拓跋氏!徐公子的意思我明白了,这本书不是无缘无故摊在那洪钊面前的,定是有一定深意,这李元昊原本就系拓跋氏后裔,这洪钊之死想必与那西夏有关。”官家面色一变,但却话锋一转,“徐公子仅凭一本书就推测这洪钊之死与西夏有关,是否太过牵强?” “当然,我也想过,洪钊并不会料到自己会被杀,更想不到自己瞬间就死于非命,绝不可能用此书作为暗示,告诉活着的人他系西夏人所害。但是,这本书放在这里绝非偶然。”徐硕说话间,庞籍已然从怀中掏出此书。 “赵公子请看。” 官家接过书,一一翻看。 “我当日在那案发的书房,也是偶然在阳光之下盯着摊开的那一页,才有所发现。”徐硕将那书翻至洪钊遇害当日正翻到的那一页,“赵公子,您有何发现?” 官家蹙眉,这一页若说有何不同,行文内容与其他别无二致,但是若说完全一眼,却似乎真有不同。他将书放置窗前,正值正午,阳光正好,一缕光线洒在书上,那明暗光照愈加分明。 “不对,不对,这页页面似乎留有一块印记。” “这印记非常工整,您想想,像不像一页纸,或者羊皮帖子长期夹于此页留下的印记。” 那官家神色凝重地点点头,“徐公子,愿闻其详。” “我据此大胆推测,这洪钊应该与黄德和为一丘之貉,按照他在朝中的影响,应该比那黄德和陷入更深。那夜,与我们一同聚会饮酒之前,那洪钊应该已经时候收到西夏人的讯息,一方面与我们饮酒,一方面暗中安排,我问了当日在场的众人,均答复是喝酒至微醺,回去倒床就睡,非常香甜。我本人亦是如此。开始我以为是心情放松又有美酒作伴的结果,但是这样的情形看来,那洪钊应该在酒里下了药,致使一众人等都昏睡过去,而他便至书房安心会见这位西夏来客。” “即是一丘之貉,西夏奸细,又何必遇害,死于非命?” “那黄德和诬告一案,洪钊在朝中积极奔走,为其努力,狐狸尾巴已然暴露,即便现在没有追究他的责任,难保此后他不被怀疑,西夏那野利南鸢怎么可能会让一个随时会东窗事发的危险曝露在外?定是要斩草除根。据我所知,那西夏在我大宋耳目众多,不仅是朝堂之上,可能在民间市井都有其分布,想必那洪钊处存有西夏奸细具体的名单和分布,夹于此书中。那西夏来客当日到了洪钊书房,便打探这名单的下落,洪钊应该很信任此人,便将此书摊开,拿出名单,就在那一瞬间,西夏来客自腰间抽出金银线,凝集腕力,猛然一抬,那洪钊估计都没有缓过神来,便人头落地。” “那洪钊的人头悬挂于延州城门之上,徐公子怎么看?” “极具讽刺意味,我们将那黄德和的人头悬挂城门目的是以慰众将士的在天之灵。而这洪钊,即是与他们为一丘之貉,那么他的人头理当与着二人一并悬挂。这可以看做是西夏人对我朝奸细的讽刺。” “想不到,这洪钊,进士及第,当朝三品,尽然会是西夏奸细……” “公子此话言之过早。”一旁的庞籍言语间似有玄机,而那文彦博和徐硕面色平静,似有了解之意。 那赵祯何等聪慧之人,当下便笑道,“三位还有什么故事是要说的,在下今天可是带着耳朵来的。” “赵公子,您今天不仅要带着耳朵来,还要带着眼睛来啊。”庞籍对着官家,双手一拱,做了一个抱拳礼,“老臣……呃,老朽我今天给您引荐一个人,希望赵公子见到时不要太过吃惊。” 赵祯微微点头,“醇之此话未免小看了赵某。” 那庞籍击掌三次,但见一人自阁内屏风后走出,一席藏青布衫,往那脸面上一瞧,官家不由地龙颜一震—— 虽说面色苍白,似无血色,但那眉眼官家还是认得的,此人不是那河中府府尹洪钊洪公勉,又是哪个?! 不知此洪公勉是否系彼洪公勉,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七回 死复生明释虚凰假凤 归去来惊惧魑魅魍魉 那洪钊见了官家,“噗通”便跪倒在地,却也发不出声音,竟是在地上哭作了一团。庞籍慌忙示意徐硕和文彦博将其扶起。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官家惊魂未定,他自然是不相信这世间有妖魔鬼怪,更不相信什么借尸还魂一说,眼前那洪钊是活生生的人,他今天倒要听听这几个人的解释。 “公子休惊,且听徐某一一道来。这还多亏了徐某一趟牢狱之行。” 原来,自打当日在伴月阁内与数位大人谈及铁面罩之人后,徐硕便惦记着牢中的阿坏和板儿,一心想将他们带出牢狱。 而狄青自信鸽处打探到赏晴柔“撤”的消息之后,便也密集盯着伴月阁动向。 谁曾想,不过两天工夫,那洪钊竟然命丧书房,头颅还不翼而飞。狄青得了庞籍令,快马回京,而庞籍遣徐硕先将洪钊的贴身侍卫凌辰控制起来。谁知那凌辰对洪钊之死一问三不知,徐硕问及牢狱中铁面罩之人,凌辰亦是不知,只说是洪钊一人所为,他只是知道有这么一回事,洪大人曾经叫他押解过一命戴着铁面罩的犯人,但是那至于其人其事便是一概不知。 徐硕回到狱中,便听得那阿坏和老头一阵哭诉,原来是那板儿自头一天夜里扯着脖子哼唧了一夜,亦无人搭理,第二天一早,阿坏醒来,发现那板儿已成一具僵尸。 “嘴唇青紫,口角有血丝渗出,疑是中毒,但这牢狱之人,命如草芥,谁还来追究这个。”阿坏与那老头哭了好一阵,还被那牢头喝止,心下郁闷,不想竟然见那徐硕领着几个像是有点身份的当官之人出现,倒是颇感意外。 徐硕与二人说明来意,便将那老头调出,并那牢头一起,往牢狱深处走,一直到牢狱尽头。徐硕发现这牢房其实是修在山壁之中,这山腹一处挖空,变成了天然的牢狱,在这大山深处,犯人就是插翅也难逃。 “就这里,我当日看到的石门就是这。” 那牢头瞟了一眼老犯人,当日真小看了这老家伙。 “各位大人,我真不知道这里面关的是谁,都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凌辰凌大人押解来一个戴着铁面罩的犯人,叫我好生看管。” “你一次也没见过此人真面目?” “没有。莫说我没那个胆子,就是有,我也打不开那面罩。” “开门。” “没有钥匙的,每次都是洪大人自己过来开门,就连凌辰大人,都没有钥匙。” “那他的吃喝拉撒你们怎么处理?” “喏!”牢头指着石门下方的一处方形小洞,“都从那里传递。” 徐硕眉头一皱,也不与那牢头多言语,自腰间抽出青铜宝剑,但见寒光一闪,那石壁上的大门出现一道裂缝。那留徐剑再一闪寒光,大门便四分五裂。 石壁牢房之内,一股难闻的熏人之气扑面而来,令徐硕等人几欲作呕。随即见一头戴铁面罩之人,一席玄色布衣已经褴褛不堪,听闻房内声响,那人一阵惊惶,徐硕等一干人见状,心内惊惧。虽说是经历过战场厮杀,但是忽而见到这牢狱内情状,徐硕一时间竟也难以适应。 那铁面罩之人抬头见众多来者,颇为惶恐,面罩后面的眼珠子多有躲闪,瞳孔似也不由自主地放大。 那人自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咿呀”声,令徐硕不由自主地想到那牢房里的板儿。心内狐疑,莫不是那板儿跟着铁面罩之人有什么关系,当日狱中,大家谈及这铁面罩时,板儿的情绪总是很激动。 徐硕细观这铁面罩,竟然焊死在人的头颅之上,整个人就像是戴了一个笼子在头上,而且旁人亦无法轻易将此面罩打开。 “好歹毒的手段!”听闻这面罩已然焊死,文彦博不由地打了一个冷战,“不知道此人戴着面罩已经多少年,想想真是生不如死。” 那铁面罩之人想必是听懂了此话,转向文彦博,目中似是有泪流出。 徐硕沉思片刻,“也不是毫无办法。”随即转向庞籍和文彦博,“二位大人可信得过在下的功夫。” “徐将军此话怎讲?” 徐硕自腰间抽出留徐剑,“在下此剑能碎铁面罩,但若在下功夫不济……” “徐将军怕伤及此人?” “伤是小事,在下恐危及其性命。” 庞籍毕竟是年迈沉稳,当即面色一沉,“徐将军,庞某信得过你的功夫。若是伤及其性命,责任庞某一力承当。” 不想那铁面罩之人听懂一席话,不住点头。徐硕心下明白,若是这样戴着面罩活下去,还不如冒险一试,没了性命恐也比现下这样屈辱度日要强。 只见那徐硕屏气凝神,举起手中留徐剑,好一把青铜宝剑,寒光森森,真宗时唐肃有诗《季子挂剑歌》,赞曰: 季子让一国,视之敝屣然。 宁当宝一剑,不为徐君悬。 徐君虽亡骨未朽,剑挂坟前白杨柳。 君知不知不足悲,我心许君终不移。 徐硕凝集精神气,手起剑落,寒光一闪,那宝剑落处正中面罩凝合之处,只听得“哗啦”一声脆响,那面罩被劈成两半。面罩之下那人,白发乱飞,龇牙瞪目,面目扭曲作一团,众人都颇为惊惧。 庞籍忙命人将那人扶起,安坐与狱中角落,并将准备好的安神酸枣叶茶灌入那人口中,开始那人惊恐,不肯张嘴,待那茶汁渗入唇齿,绵涩口感渐渐感染其腑脏,那人才平静了下来,竟将那茶水喝得一滴不剩。 庞籍命人再取茶递之。那人精神似有放松,取茶时抬头欲谢,徐硕等人这才将其面貌看清,这一看不打紧,众人都惊恐万分—— 那吊眉细目,宽鼻薄唇,不是洪钊又是哪个? “鬼啊!” 那牢头是未见过世面之人,平日里虐待囚犯也是家常便饭,冷不丁得见这去世之人活生生地出现在面前,不是鬼又是什么?不由得惊声尖叫! 庞籍等人也颇感意外,但鬼神邪说都是无稽之谈,事情必有蹊跷。当即,庞籍便命人将那活着的洪钊安置在那府尹府中,并且命徐硕等人严防死守,唯恐出半点纰漏。 官家听闻徐硕一番叙述,垂首不语。半晌对那人道,“你真是洪钊洪公勉?” 那人听得官家言语,目中落下泪来,噗通跪倒在地。 “皇上……赵……赵公子,在下洪钊跟您磕头了!” 官家见此状,鼻中一酸,忙示意陆怀熙将其搀扶起来。那洪钊久在面罩之下,面部肤色较颈项处更为白皙,并且成片出现红色丘疹,按照郎中的说法是铁锈引起的过敏反应。 “公勉啊,你将前事跟赵公子再讲讲吧。”庞籍老陈,见官家有感伤神色,忙命那洪钊谈及正事。 那洪钊亦是练达之人,焉有不明白的道理。对众人一拱手,讲起前事。 事情起因于3年前,那日是伴月阁开张之日。洪钊与河中府的数名官员应邀前去“凑个热闹”。洪钊至今唏嘘,早听闻那伴月阁老板娘是个绝色,便起了好奇之心,想去探探芳踪。不想正式开张当日,伴月阁竟然会送来名帖,洪钊等一干人自是欣然前往。 那伴月阁的老板娘委实好看,也不知是何来头,河中府本也不大,这数十年间,就没见过这么大的场面,洪钊当日携了贴身侍卫凌辰一并前往,酒过三旬,醉意渐浓,那老板娘便安排了上等的客房让洪钊及凌辰先歇着了。 不想这一歇就再也没“醒”过来。 待睁开眼睛,已然被人罩了铁头罩子,关在伴月阁内一处似是地窖的地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最令他吃惊的便是某日,竟然有一个跟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出现在眼前,而他身边也有一个“凌辰”! 而自己身边的那个凌辰自是不知去向,莫约过了旬月,他又被转移到一处地下室,又过了一段时间,又被转移……几经辗转,入了那河中府的牢狱,而在牢狱中竟是目光所及,有凌辰的影子,不过一瞬。及后,被那假洪钊告知,留了其一条性命,却已形同废人,武功全废,亦无法言语。而观那假凌辰,举手投足,与那真的别无二致。 洪钊一直不明白那冒牌货何必要留自己一条命,甚至凌辰亦没有被杀死,却又要折磨二人受此人间屈辱。及后才知晓,那假冒者对官场众人并不了解,时不时会来“请教”一二,那洪钊因惧其之威,不敢造次,只得如实相告。一个为了潜伏,一个为了活命,一来二去,配合默契,便是戴着那铁头罩一过便是三年。这最后一年,因了假冒者渐渐对河中府人事愈加熟悉,异己也渐渐铲除,换上了自己的人,拜访减少。真洪钊心下忐忑,唏嘘自己命不久矣。 不想半月前,那假洪钊突然造访,颇为神秘。来时并不多问,只是抬起其手臂,细观其大臂上那道伤疤,并且细问儿时之事。洪钊与其周旋,一来二去也闹明白,原来那冒牌货在裕隆客栈遇到洪钊儿时旧友,河中府虞乡人士谈荀,那谈荀不明就里,瞧见洪钊分外亲热,谁知引来杀身之祸。 言语间,谈荀对那假洪钊身份颇有怀疑,最大的破绽是那光洁的大臂令谈荀不安。问及洪钊,其言辞躲闪,再叙旧说起儿时之事,竟是一桩一件都记不起来。 那假洪钊先稳住谈荀,实则杀心已起。因不知那谈荀具体住处,便用“雪蘸丹砂”将裕隆客栈杀了一个精光。 言谈至此,洪钊泪光闪烁。 “赵公子,庞大人,想那谈荀是在下同乡发小,情如兄弟,他自小习武,我从文,我们相得益彰,相处甚欢,弱冠之年便拜了异性兄弟。不想竟因为我,丧了我兄弟性命,非但如此,那裕隆客栈上下几十号人,何错之有,竟都因洪某一命归西,赵公子,在下惭愧!” “洪钊啊洪钊,你进士及第,虽在河中府任职,但先前在朕……我身边亦有几年,你的性格我也略知一二,颇有些恣意。那伴月阁,以你这放浪的个性,不去探寻倒还真不是你了。这次的事情,说是教训,委实是避重就轻了。但究其根本,亦是你这恣意不羁的性格引起的。那凌辰,现在被关押的想必也是假冒的了,真的已死于狱中。庞籍,对于凌辰和谈荀家人,你要好生安抚,洪钊你先回老家虞乡静养,河中府公事,我会派人先代为打理一段时间。” 徐硕当即心痛,一听便知那狱中结识的板儿便是洪钊贴身侍卫凌辰,倒也是条真汉子,身子骨拖累成那样,亦未叫一声苦。当下徐硕将自己狱中情形向官家禀明,亦要了那阿坏追随左右,那老头儿,徐硕亦请情释放还乡。 官家点头应允。 “官家。在下还有一点不明。”徐硕眉头一皱,低声说道。 “有何不明?” “那假洪钊到底是被谁人所杀?即便是西夏人所为,但是使用这金银线的人到底是谁?是否跟狄侍卫那日捕获的信鸽所传的信息有关呢?” 在场所有人都沉默了,而那真洪钊则一阵颤栗,就好像是看见了恶魔一般。 “洪大人,您有何想法?” “没……没有,只是感到害怕,不瞒你们,这三年来,我每天都梦见我死了,都梦见我被自己剁成了七八十块……我看到自己咧着嘴对自己笑……” 官家见那洪钊心绪不宁,赶紧命其退下,亦吩咐陆怀熙遣太医特别为洪钊调理。 待那洪钊被安置离场,官家与庞籍、文彦博、徐硕等人再痛饮了几杯。言语间,文彦博颇有忧虑之色: “赵公子,今日洪钊之事可见,这西夏在朝中布下的奸细和市井耳目众多,杀那假洪钊的凶手,尚没有眉目。您有何计划?” 官家摆摆手,“这所谓奸细,总归会有蛛丝马迹露出,我不打算大动干戈,在这朝堂内外掀起血雨腥风。现在我亲政不到十年,刚刚站稳脚跟,而且大宋外患颇剧,北有辽,西有夏,都如狼似虎,对我大宋虎视眈眈。而内忧,我只能逐一梳理,潜移默化让其不知不觉消失于无形。” 徐硕听闻官家一番话,想不到这三十岁上下的帝王有此眼界和城府,也终于明白为何爹爹宁死不降西夏,还有范仲淹、庞籍、文彦博、富弼、韩琦、尹殊等一干能臣会汇聚在其周遭,正所谓“愿得展功勤,轮力于明君”,这完全归于朝廷中源清流洁之风啊。 徐硕此时心内百感交集,便举了面前杯酒,“赵公子难得胸襟,在下佩服之至!” 皇帝明朗一笑,邀了庞籍、文彦博,并那陆怀熙一起,举了酒杯,大家一饮而尽。官家一时兴起,吟出一首《浣溪沙》: 羊羔美酒青玉碗,翠绕珠围任笑谈。小楼深明别有天。 鞍马光照章台路,时复长吁案堂前,人间哪得此中闲?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八回 辱名将官家震怒 怀甘凉短兵相接 东京城,雨。 一连三天,雨就没有停过,就好似专门要迎接这群不速之客一般。原本的安宁祥和,歌舞升平似乎都被这雨中进城的一群人给打破了。 正值巳时,东京城内刚刚开始热闹起来,店铺刚开门,小贩才吆喝,街上刚有点车水马龙的迹象……此时,东水门外,一队人马要进城,守城士兵见这阵势有些不知所措——这队人马委实有些奇怪,一个囚车,车里一囚犯,胡子头发花白,面色如土,也看不清其本来面目。囚车前是一个西夏装束的汉子,看似这群人的头领,长得魁梧雄壮,后面还有三位士兵模样的人,皆骑马。 见守城士兵惊慌失措的模样,那首领先发话了,“我乃大夏国皇帝李元昊钦点使臣冬至讹脱,前来给宋朝皇帝送一份厚礼。” 那士兵吃惊不小,赶紧往上报,但是又一时间为难,是外国使臣不假,但是又押解着囚犯,到底是报礼部还是刑部?也是着了慌,没头的苍蝇瞎报了一气。这一报不打紧,竟然告到了大理寺丞宋祁处,宋祁乃惊,哪里来的囚犯?忙传了左右,并通知了礼部,一群人急急忙忙往东水门赶。 这一去不打紧,到了东水门往那囚车上一看,宋祁脚下一软,几欲当场坐了下去。虽说那囚犯蓬头垢面,一副落魄模样,但是宋祁为官多年,怎会不认识这囚车内之人?这分明就是那三川口一战中,为西夏国所俘虏,生死不明的将领石元孙! 你道那石元孙是谁?他可不是普通的武将那般简单,他系大宋朝开国将领石守信之孙、石保吉之子。 那石元孙一介武将,正值盛年,又是世家之子,借着一身好功夫,屡立战功,平日里也是威风凛凛,谁曾想会成今日这副惨状。 那囚车进了城门,由东水门一路往皇宫大内走,从虹桥往西走,这一路过了顺城仓桥、便桥、下土桥、上土桥,又至大相国寺桥,然后是天汉桥,最后上了通往大内的御街……这一路本是东京城最繁华的路段,那囚车过往之处,皆人声鼎沸。想必这西夏使臣早就摸清了东京城的方位,专门选择从东水门入城,经过这繁华路段,让这石元孙的落魄模样完全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极尽羞辱之能事。那石元孙一路低首,未有只言片语。加之天公不作美,淫雨霏霏,淋得石元孙更是狼狈至极。那一干宋朝官员在侧,亦是灰头土脸的模样,面上无光。 石元孙的回来不仅令朝堂震惊,整个东京街头巷尾都闹得是沸沸扬扬!当日人人都在议论,石守信的孙子石元孙战败回来了,他可不像卢政、王信那般历尽波劫又凭借着英明神武之躯保全一命,堂堂正正回到东京面见官家。他是被五花大绑,乘着囚车,由西夏使者押送着回到京城的! 石元孙回京,真是不亚于平时菜市口杀人的热闹,街头巷尾都是人,看热闹者有之、感慨者有之、痛恨者亦有之…… 垂拱殿。 官家坐于朝堂之上,面色阴晴不定。 那石元孙是回来了,现在恐怕还在家里咳嗽吐血,这人估计是废了。官家对西夏此举甚是恼火,这委实是一狠招,摆明了石元孙是名悍将,并且抗住了那西夏的各种伎俩,死不投降。既然如此,这帮番贼便使出这最后的损招,既将石元孙身上的最后一点精气神都抽离了,又抛给了大宋朝一个难题。 此举不仅是对于石元孙是一个打击,对整个大宋朝都造成不小的阴影。泱泱大国,竟然被人戏谑至此。 是可忍孰不可忍! 官家心内慢慢梳理着自三川口一战之后这大宋与西夏的局势,以及那西北的战况,眉头紧锁,并不言语。留下那朝堂之下拱手而立的朝臣们个个忐忑。 自真假洪钊一案以后,这官家的言语是越来越少。就那洪钊之死,他在朝堂之上也闭口不谈,臣子们虽心下狐疑,但也没有人敢站出来问询。如晏殊等一众老臣,见多识广,多少也揣测得出来这官家的顾虑。有些事情看破不说破,即为分忧,并不用非得殚精竭虑,寻个水落石出。 李元昊啊李元昊,雕心利爪,狼子野心。官家赵祯皱着眉头,虽隔经年,但只要提及李元昊,这心里就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 一切还要从天圣六年说起。 西平王李德明派其子李元昊攻甘州。甘州回鹘可汗夜落纥通顺向大宋请兵支援,太后刘氏颇忧虑。大宋一向与甘州回鹘交好,甚至以舅甥相称,这舅舅知道外甥有难,却袖手旁观,实在说不过去。但那西平军如狼似虎,尤其李德明长子李元昊更如鹰隼一般,贸然出兵怕是凶多吉少。 彼时赵祯18岁,虽说已经做了6年的皇帝,但太后刘氏把持朝政。加之天圣二年间,刘氏“违制”,褪去后妃服饰,一席龙袍加身。俨然唐时武帝。赵祯虽年幼,亦知其母摄政之野心,但迫于刘氏一党势力,只得假意顺从,心内却对刘氏行径越来越抵触。 赵祯想得很简单,请命御驾亲征,在朝中树立皇帝威信,同时也期望能胜得李元昊一局,争取到那甘州回鹘的支持。 御驾亲征,一个小小的甘州,这无异于是杀鸡用牛刀。非但如此,这堂堂官家,从未有过征马经验,如何抵得那打小自马背上长大的党项人?更何况这个党项人是如狼似虎的李元昊!刘氏岂肯? “御驾亲征,哀家绝不应允。皇帝,你要想明白,你身系整个天下,而不是一个小小的甘州回鹘。那李元昊,你应该有所耳闻,他是什么人?他就是草原上的鹰隼,茹毛饮血。他们党项人,自小征战南北,马上生涯,而我宋人,以文为重,你从来都是识文断句,哪里经得那西北风霜?” “母后多虑了。那李元昊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年轻人。我乃一朝官家,却不能给母后分忧,不能给朝中大臣树以威信,不能给黎民百姓以庇佑,我这官家有何用?而且此次并非是那李元昊有能耐,而是那辽国围困甘州4月,却久攻不下。刚一撤兵,便被那李元昊捡了个便宜。” “不论谁捡了便宜,谁吃了亏。都跟我大宋没有关系。皇帝你今年未满双十,年不及弱冠,那李元昊长你7岁,正值盛年。想那李家,乃党项贵胄,其祖父李继迁便是戎马生平,其父李德明亦是南征北战。那李元昊自小跟随其父,作战勇猛早已远近闻名。而你,贵为大宋官家,享受父辈带来的承平安乐,一日未曾经历过征战,你拿什么去御驾亲征?非但如此,西平王李德明向来睦宋,回鹘求救,我们虽是知道这西平王若是灭了甘州于我大宋是个威胁,却也不能明里支持回鹘以抗西平王。说得难听一些,西平王我们得罪不起;说得好听一些,我大宋一向睦邻,怎好厚此薄彼。” “朕已至加冠,大器初成,何来逊于他李元昊之理?母后您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再者,回鹘于我大宋,情同舅甥,焉有不救之理?” “外甥,外甥,毕竟有个‘外’字。甥可以无舅,但宋不可无君。” “母后,想我大宋在咸平四年,便接受甘州回鹘朝贡,也建立起抵抗党项的联盟关系。您怎么可以在此时见死不救?” “我大宋与甘州回鹘的联盟关系确有,但自从建立起反战联盟之后,这甘州回鹘屡屡借我大宋之威向西平王发难,河西重镇凉州也被他们从党项人手里夺了。现在党项人养精蓄锐,开始反攻,他甘州回鹘自己种下的恶果,难不成还要我大宋来咽?支援回鹘之事,我们再议。御驾亲征之事,休要再提。”刘氏面沉似水,无半分商议的余地。 若是换得现在的赵祯,当然能明白老太后的苦心孤诣。然时值舞象之年,血气方刚,加之对当时对刘氏的抵触情绪,便铁了心要去甘州会一会这传说中的李元昊。 那18岁的少年官家辞了太后之后,便直奔枢密院。枢密使盛度一见官家亲自登门扬言选拔“宿卫禁军”,吓得腿软,噗通跪倒在地。盛度一向谨小慎微,虽惧官家之威,但并不妥协,朝政把持在刘氏手里,这官家一没有天后圣御,二无中书门政令,这红口白牙地就来要兵,怎生是好? 但那官家岂是能善罢甘休?盛度你今天不听话,朕就罢了你! 盛度急的如同热锅上蚂蚁,一面悄悄遣人去找太后,另一面拼了自己的一把老骨头,在官家面前长跪不起。 “皇上,您这是为难老臣了,老臣即是一死,死则死矣。但大宋不可一日无君,为了一区区甘州回鹘,皇上您何须亲征?” “朕是想亲见那鹰隼一般的李元昊,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朕跟这李元昊,怕是及后的数十年都有恶战之争,难不成朕就一辈子不见这个宿敌?他西平王今日攻打甘州回鹘,明显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我大宋难道默不作声?” “皇上,西平王一向与我大宋交好,那李德明年年进贡,我们大宋若贸然出兵,师出无名啊。即便是真的他西平王有二心,我们也得从长计议,寻一好的借口出兵,绝不可意气用事。官家,您想亲见那李元昊……老臣……老臣赶明儿寻得那云游方外的画家郭熙来,请他给您画一个李元昊不就成了?” “盛度!你当朕是三岁孩童不成?信不信朕今天就砍了你这颗皱巴巴的头!” 正僵持不下之时,忽闻“太后驾到”之声,声音未落,太后已至门前。那太后虽已年过六旬,但是声音依旧婉转如莺,颜如露润,那赵祯每每见这太后,都暗自感叹,这妖怪一样的女人,不知道能活到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才能把老赵家的江山还给朕。 这个“妖怪”一般的女人,此刻柳眉倒竖,面沉似水。 “盛爱卿,你何错之有,赶紧平身!赐座!” 皇帝大气不敢出,但心内却也执拗。存心要看看今儿这个老妖精怎么的施法术。 且见那太后摒退左右,只留自己和皇帝、盛度三人。 太后沉思片刻,叹了一口气。 “益儿,此次甘州之行,你心意已定?” 忽闻太后唤“益儿”,皇帝心下不由地一动,自打自己登基做了皇帝之后,太后这样叫自己乳名的时候是越来越少了。皇帝赵祯原是叫作“受益”,天禧二年被立为皇太子,赐名赵祯。及后,后宫内被叫作“益儿”的时候便越来越少,待登基后,便是老太后,甚至是自己都忘记了自己的乳名了。 赵祯定了定神,心内自语道:这老太婆想拿亲情来打动朕,真是无所不用其极。想到此官家神情一凛,朗声道,“朕心意已定。”转而忽见太后神情黯淡,赵祯心下稍有不忍,片刻声音转柔,“母后请放宽心,益儿定会平安归来。母后请想,益儿现在是一国之君,对内面对的是满朝文武,黎民百姓;对外,那辽、夏都虎视眈眈,现在有母后有盛度、晏殊、范仲淹一班臣子相助,但是,母后,这天下迟早是朕的天下,这黎民百姓是朕的子民,如果朕连这点见识都没有,连这东京城都迈不出去,拿什么来说服朕的子民依靠朕,拿什么来让辽、夏忌惮我大宋?到时候,难道这锦绣山河就成了他们眼里的肥肉不成?” “皇上,这江山不是意气用事,不是抒情感怀,是要有缜密的思维,积极的部署,您这样去甘州,老臣担心……” 刘氏是经过大风大浪的,听这皇帝话中有话,也明白他的心思,便摆了摆手,打断了盛度的话:“盛爱卿,就麻烦您拨兵给皇帝吧,他也18岁了,是要出去看看他的江山了。” “太后……” “盛爱卿,哀家之所以摒退左右,便是要让你知道,此次皇帝外出,只有你知我知,出征的数月,哀家会向朝臣交代,皇上突患恶疾,后宫养病。但是,我大宋军纪严明,光盛度一个枢密使怎可调动大批兵马?既然皇上要出去长见识,盛爱卿,你在宿卫禁军中选200轻骑跟随皇帝出征,并须得选拔一名贴身近侍,要有胆有识,出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武功、胆识都要高出常人,紧随皇帝。” “200轻骑?”盛度心下一惊,“那李元昊虎狼之辈,我们这200轻骑,岂能抵抗?” “这不是我大宋派去给甘州回鹘的支援,而是保护我大宋官家的宿卫禁军。明白了吗?” 盛度在朝为官几十年,端拱二年,进士及第。奉太宗、真宗,又及当下,三朝老臣,焉有不知太后话中的意思,这小皇帝想玩儿,想见李元昊,那就让他见识见识,拿着这200宿卫禁军陪着小皇帝玩儿——太后言下之意如是。 盛度心内却也忐忑,皇帝要是平安归来,他盛度也算是卖了皇上一个好,要是这皇帝有个三长两短,他的项上人头,加上他全家的项上人头都不够…… “太后,200宿卫禁军保护的可是我大宋皇帝……这怕是……” “母后,200宿卫禁军?您是让我去送死?” “200禁军你觉得少?那可是我我大宋皇家宿卫禁军,个个都是一等一的高手,这200禁军是护你左右的,而不是去帮助那甘州回鹘打那西平王的,益儿,你要明白为娘的苦心。”太后此言罢了,眼中似有泪花,转而又向盛度深深一拜“还请盛大人念及我儿安危,选拔一名武功高强的贴身侍卫……” “太后,使不得使不得啊!”盛度被老太后此举吓得慌忙起身跪倒在地,“老臣担当不起啊!” 那皇帝不知,在其走后,刘太后密遣捧日左厢都指挥使王德用调10万大军伺机待命,以保全皇帝安全。那王德用是什么人?建雄节度使王超之子,那王家皆肱骨,王德用至道二年,太宗皇帝赵光义派出五路军队出兵讨伐李继迁,王德用其父王超出征,任先锋,全胜而归。 官家赴甘州到底有何经历,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九回 意孤行官家初历险 论局势元昊正交锋 甘州。 遍地甘泉,泉水甘甜,名曰甘州。 正值暮春天气,草长莺飞,林壑沈峻。自小长在东京,养于深宫的官家哪里见得这边寥廓的天际,苍茫的大地,不由地一片豪情自胸中燃起,吟出一阙《八声甘州》: 卷旗飒飒宝马雕鞍,朗日照刀环。莽苍空四野,铁甲银潢,金辔玉鞭。威声虎啸龙吟,裂石响惊弦。天机云锦蘸,驱驰塞垣。 霸图王气追远,势如腰间箭,一骑东南。作赋思大魏,弹指五百年。扫干戈,洗尽腥膻;历崔嵬,峻极渺云端。待归来,燃罢烽烟,还是少年! 一曲罢了,谁曾想,身边那盛度派来的侍卫,面上淡淡然一笑,竟似有些嘲讽的意味。 “你在笑朕?” “属下不敢。” “没有什么敢不敢,除去朕这帝王的壳子,在你们眼里,朕不过就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孩而已。” 那侍卫自马上垂首,收敛眉峰,拱手道,“官家言重了,属下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没听懂。” 这回答不打紧,莫说是那侍卫,就身后几个贴身近侍,都忍不住笑了。 官家颜色一变,盯着那侍卫脸上的刺青,渐渐脸色又舒展开来,他不是一个坏脾气的皇帝,亦不会利用自己的权利和地位去压人,尤其是在这广漠的塞外,这200禁军都是他的属下,他的兄弟,他自然不会为了一个人说“听不懂他的诗词”便去要了他的命。 “你该多看看书,想我大宋毕竟以文为重,武将保家卫国,也须文来安邦。” 那侍卫转头看看官家,他打小就性格不羁,16岁上,因哥哥失手杀了人,便顶替哥哥入了狱,成了“贼配军”。能从“贼配军”一步步升到这殿前司散员,靠的也就是这一身武力。想不到竟然有一天,一个比自己还年幼的少年,会对自己语重心长地说这么一番话。不由地心中一动。 “是。” 时年狄青狄汉臣年仅弱冠,那也是他第一次看到草原,他还不知道,此后漫长的一生,他与这边境草原都结下了不解之缘,跟身边这位少年老成的官家,也缘分匪浅。 暮春景色虽好,但这甘州回鹘因近年内忧外患,民生凋敝。时值李元昊兵临城下,甘州城门禁闭,官家一路熟记对甘州周边地形,早已烂熟于心。命众将士城外十里扎寨,官家与数十位近侍驻扎在中央,200禁军周围屯住。 分拨已定,使人给回鹘可汗夜落纥通顺报信,可汗闻宋军至,大喜。竟亲自与大将拔也古都拉打甘州城东密道出城,至宋军营帐,叙礼毕,可汗见那官家年少,本以为是军中某副将,但观其言行不俗,心下疑惑。当即问及,官家灵机一动,道自己乃天圣五年榜眼韩琦韩稚圭是也。那夜落纥通顺见来者不过弱冠少年,仅200禁军,比那李元昊拥兵十万,完全是以卵击石。不由地神色黯淡,言语间也不觉轻慢。官家看在眼里,心内自知,却并不道明。 “既然宋朝皇帝派韩某200禁军前来,定有道理。敢问回鹘可集多少兵马?” “30万左右。” “那李元昊拥兵围堵在甘州城外,面向焉支山,背依祁连山,对甘州城内百姓来说,是天然屏障,但是征战时期,也给了敌人绝好的掩护。可汗可有退兵良策?” 夜落纥通顺面色凝重,“不瞒韩将军,我甘州城内亦是一盘散沙,各路诸侯割据,我虽为可汗,拥兵三十万,但是这军队并不完全听从本王调遣。” “可汗可调遣军队多少?” “两万……大约两万吧。” 官家点头,与夜落纥通顺道:“昔三国时官渡之战,曹操兵少,袁绍兵多,而操反胜绍者,因用许攸之谋,先断乌巢之粮也。今李元昊兵十万,我军安能拒之?亦可效仿先人,先断李元昊之粮草,然后可破。我已探知夏军粮草,俱屯于水泉子峡,这水泉子峡是焉支山西北侧与龙首山东南支脉形成的一个峡谷,谷底平坦。我已探明,这焉支山东、南、西三面为平原,北部奇峰,夏军将粮草藏匿于水泉子峡一带,有北面照壁山、了光台做天然屏障,实在是藏粮的绝佳位置。可汗久居甘州,熟知地理。敢烦可汗助兵千人,星夜往焉支山断其粮道。” 那夜落纥通顺听闻官家言,暗自欣喜,“这少年果然血气方刚,精进勇猛,我回鹘只需数千人,若是此法有效,击退那李元昊是再好不过。即便失手,也与我回鹘没有什么损失,大不了再蜗居甘州城,城门紧闭,再想他策不晚。”乃欣然允诺,赞官家思想周到。二人当即排开焉支山地形图,约定次日寅时行动,火烧粮草后,由焉支山南道回转,由拔也古都拉接应,经一条密道,自山腹内回到甘州城。 待可汗夜落纥通顺辞出,那近身侍卫狄青密谓官家道,“官家,观那夜落纥通顺绝非磊落之人,是否只能调遣2万兵马尚不明朗。且听其言语,对这大夏部队一团糊涂,我们夜落纥通顺调遣的千余兵马星夜截断夏军粮草实非明智之举。” “方才朕瞧那夜落纥通顺见朕年轻兵少,其形容举止颇轻慢,一时情急,便逞了强。” “官家,这带兵打仗岂可儿戏!” “截粮草,有何难?按照那夜落纥通顺的说法,李元昊大军压境,意在攻城,后防必定空虚,我大军截其粮草,必马到成功。” “官家您真信夜落纥通顺的说法?现在这回鹘内部,诸侯割据,一盘散沙。那夜落纥通顺也只是顾及自己的势力,何曾真心御敌?” “狄侍卫此言,是担心朕被利用?朕方才观那夜落纥通顺,亦知其不是可靠之人。但正所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既然已商定劫粮草,此行虽困难,亦当相助。” “官家,甘州之战与那官渡之战有本质区别,官渡之战是两军对垒,袁绍兵多,其除却军队数量,其他都不占绝对优势。方能有断其粮草取胜之先机。但此次甘州之战,先有辽国攻城四月,辽兵虽退,但甘州回鹘声势已弱,李元昊此时压境,已经先声夺人,并且将甘州周围几座小镇已经攻占。若是现在截其粮草,恐适得其反,致李元昊加速进攻,速战速决。” “若是截其粮草大胜,定损其夏军气势,攻甘州城无后备军粮,就是那李元昊肯,以下军士也不肯。狄侍卫休要多言,明日随朕出征,陪护朕左右。” 狄青垂首允诺,心下却是忐忑不已。 草原星夜,漫天星子,风里夹杂着寒意。 月色掩映,一行军队在焉支山道潜行。为首的是一名银甲宋将,月光照在他的脸上,眉宇间英气逼人,尚有一丝稚气未脱,薄唇轻抿,略带半分踌躇满志的傲娇。 他此刻并不知晓,他的人生将在一个时辰之后改变。而很多年后,他再想起这段经历,亦不知这段经历将自己的命运拨向了正途,还是走入了另一个不知名的岔路。在以后的很多年里,他都会忍不住问自己,若一切重来,他是否还会,是否还肯,走这样一条蜿蜒曲折的路? 夜落纥通顺派了两千兵马,其中,100轻骑由大将阿布思扎德率领,组成突袭先遣部队。阿布思扎德打小便长在焉支山下,对山形山貌极为熟悉,即便是黑暗中行军,亦无半点差池。 焉支山山形险要,异峰突起,虽说东南面为平原,亦有山间断层,林木做屏障。宋军少山地行军,战马亦羸弱,山间行走明显弱势。那阿布思扎德两千兵马在前,蜿蜒前行,竟是距离愈来愈远。官家未带过兵,心内难免焦虑,那狄青从旁协助,低声道,“官家不可心烦气躁,将心稳则军心才稳。” “朕是小看了这焉支山。” “若非地势险要,那李元昊也不会将粮草匿于此。” 正说着,前面回鹘军队突然止步,官家环顾四周,一片黑暗,不知军至何处,心下茫然。狄青一把拉住官家,道:“属下观望,这里似是焉支山南麓,清泉坡一带,再往下,就是水泉子峡谷底了。官家千万小心,怕是此地凶险,有敌军埋伏。” 话音未落,忽闻擂鼓阵阵,随后军哨声四起,自黑暗崖壁之上,抬起无数火把,一时间将那峡谷照的亮如白昼。弓弩急如雨点般射下,军中有人大吼,“有埋伏!”那官家何曾见过此等阵势,胯下战马一声长嘶,惊得他几欲翻落马下。 “官家休得惊慌!” 狄青一夹马肚,正欲上前护主,不想官家胯下那匹青鬃宝马受了惊吓,竟然利箭一般串了出去,山道蜿蜒,竟然挡不住一匹良驹!那青鬃马一路狂奔,官家感到身后弓弩阵阵,禁军阵脚亦乱,但毕竟是皇家一等宿卫军,皆训练有素。很快,军队已经自峡内依山间地形自主排成长蛇阵,勉强抵御住夏军的伏击。 却说那官家一路狂奔,自峡谷尽头,不想那李元昊早有准备,在谷内事先设下绊马索,饶是那青鬃马也跨越不过,奔至谷底,精疲力竭,被那绊马索束缚四蹄,猛地摔倒在地,那官家滚落在地,刚要起身,便是一把寒刀横在颈间。 “你输了!” 火光掩映,官家抬首,一人鹰鼻鹞眼,圆脸阔口。“李元昊!”官家心中一凛,不由地叫出这个名字! “李元昊?那是你们汉人叫的名字,我早改名了,嵬名曩霄。” 水泉子峡,西平王军帐内,李元昊倨傲地望着眼前宋将,心内颇疑惑。按理来说,这大宋与我党项一向交好,父亲李德明年年进贡,这宋兵怎会助那甘州回鹘攻我党项?眼前这位宋将虽稚气,但观其形容,不像是普通将领那般简单。 “我是想不通,这宋军怎么会成了回鹘夜落纥通顺的走狗。” 官家被俘,心内颇为忧惧。一路左思右想,不过一条命罢了,只是自己是大宋官家,是皇帝,国不可一日无君——想到太后的话,官家不免有一丝悔意。不知那狄青是否有能耐救朕出去。转念又想到传说中李元昊的残忍手段,又灰了一颗心。听得元昊此言,官家不语,暗自思忖,可有逃生机会。 “你以为不说话便是?我瞧你年轻,这眼珠子倒是咕噜噜转,转什么心思呢?”那元昊蹲下身子,俯视赵祯,“说罢,你姓什名谁,为何会成为回鹘走狗?” “回鹘走狗?想必,回鹘族内有你的走狗吧。”那赵祯虽自幼长在宫中,锦衣玉食,但饱读诗书,亦了解古来征战。虽被俘心内忧惧,但想到自己乃一国之君,危难时刻不能失了气度。便是横下一颗心,今晚就跟这个鹰隼一般的元昊斗上一斗。 “赫!你已经被绑成粽子,居然还不求饶。” “你当我宋军是饭桶,还能任由你摆布不成?”官家料定那李元昊不知宋军具体人数,亦不敢冒险造次,便强压住内心焦虑,故作淡定地轻蔑一笑,心内实则已成热锅上的蚂蚁。 “你宋军能不能由我摆布,尚言之过早。但是你……”那李元昊一张圆脸贴近官家脸面,“我现在就能好好摆布你。” 那官家心下一惊,脑子里百种可能不停乱串。 “我先跺下你一根手指,送给那夜落纥通顺,你说他愿不愿打开甘州城门?” 官家面色一凛!但一个转念,料那李元昊不敢,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现在虽说被俘,但是那李元昊依旧在明,自己在暗。他对宋军一概不知,擒了一个“王”亦不知其根底。 李元昊见他此情状,只道是这嫩娃儿怕了,继续道:“夜落纥通顺未必会被你一根手指吓到,我再卸了你一胳膊……” 正说着,那被困成粽子的年轻人忽的哈哈大笑。 “你笑什么?” “笑你蠢。你想想那夜落纥通顺是什么人,不过一介武夫,鼠目寸光,胆小怕事,辽国围城四月都未撼动他的城门,你拿我区区一宋将的胳膊、腿去威胁,你以为他就能就范?到时候城门洞开,只怕他自己的胳膊、腿都难保。而且你要了我的胳膊大腿,用处没有,倒是被传到大宋的耳朵里,你觉得他们会让你们这西平王的位置坐得安稳?” “那这么说,我拿你也没用了?那我一刀结果了你。” “还是那句话,被传到大宋的耳朵里,你觉得他们会让你们这西平王的位置坐得安稳?” “我现在也没有坐得安稳,你大宋不照样派兵来助回鹘防我西平军吗?” “你想安稳?又何必来攻回鹘?” “你要搞明白,这些年回鹘怎生对我党项一族?侵扰我族人,夺我西凉,若我西平王军再不反抗,怕是被这群回鹘人吃的连骨头都不剩。我党项一向睦宋,你宋军何必如此赶尽杀绝?” “你此次若灭了回鹘,联合辽国,还会继续睦宋?我看未必。所谓唇亡齿寒,我大宋怎可让你夺了这先声?”赵祯一副声势浩大的模样,心内只道,若是这李元昊知道自己只有200禁军,估计早不跟自己在这里瞎扯淡了。 “想得倒是深远,只是自己先做了阶下囚。” “我只是未料到,那阿布思扎德竟然也为你所收买。” “何以见得?” “此次行动,仅我与夜落纥通顺商议确定,回鹘仅夜落纥通顺和此次行动的大将所知悉,其他人概不知晓。而引我走入此峡谷的也是阿布思扎德,而在我入峡谷之前,那阿布思扎德的军队我军距离越来越远,我开始仅仅以为是回鹘军队熟悉山形,行军自然快速,但及后细想,他其实是知道在清泉坡一带有埋伏,所以迅速通过。尔后突然止步,为的是截住我军在清泉坡,好让你趁黑伏击。难道不是吗?” “可惜你知道的太晚了?昨晚你怎么没有那么聪明呢?” “你现在是想卸了我胳膊,还是要了我的命?或者是把我做成人彘,肉酱什么的,上你党项羌人的餐桌?” “这就是江湖传说我李元昊的手段?” “恐怕是。” “你到底是谁?”李元昊突然正色道。 “淄州通判韩琦韩稚圭是也。” “通判?韩琦?”李元昊双眉紧皱,“韩琦,就是天圣五年那个榜眼?传说韩琦当年殿试,污了卷面,复又重写,竟然得了榜眼,一时荣宠,竟然比那状元王尧臣还要声名煊赫。” “你还真了解我。” “不,你不是韩琦。” “为何?” “淄州通判,不过从九品上,在州府掌管粮运、家田、水利和诉讼等事。怎可能带兵来这边陲之地?年纪轻轻,委以重任,还是一介文臣,不可能。” “那你觉得我是谁?” “你说自己是韩琦,无非一个原因,满朝文武,韩琦与你年纪相仿,而且仅韩琦之学识你能认可,就那状元王尧臣,或许你都不放在眼里。试想想,谁会在这等年纪便有如此居高临下之势?我听说,大宋如今掌权的是个女人,就是那老太后。皇帝尚且年少……谁有这胆识,被我五花大绑还能谈论国事军事,还能自信大宋为了他能倾举国兵力压境?还要我说得更明白吗?” 官家听得李元昊一番言语,不由地感叹,真是名不虚传,只道是那李元昊一介武夫,不想心思如此缜密,真乃人才也!此番被他识破,怎生是好? “怎么?被识破了身份,怕了吧?其实我今天就是把你杀了也无妨。现在大宋是太后掌权,没了你,对于大宋没有什么影响,那太后完全可以再找一个傀儡继位。而且,瞧你今日作为,来这回鹘,怕是为了亲政做准备吧。若是那太后有夺权之心,倒是巴不得我把你一刀结果了,她物色一个傀儡,保不准这大宋出个唐时的则天武后。” 赵祯一阵心乱如麻,难不成此命休矣?强撑着门面,再哈哈大笑。 “你又笑了,你笑什么?” “李元昊,你今天话还真多。你这么把我虏至营帐,摒退左右,详加审问,怕是有更多企图。” “你又有何见教?” “李元昊,你这些年跟随你爹南征北战,先是协助他迁都兴庆府,振兴兴庆府城,此次又一举攻打回鹘,不光是父慈子孝那么简单吧?我听闻西平王李德明有三子,长子李元昊,母卫慕氏;次子李成遇,母咩迷氏;三子李成嵬,母讹藏屈怀氏。三子均已成年。李德明最宠讹藏屈怀氏,对三子李成嵬疼爱有加,亦有心立讹藏屈怀氏为后,其子为太子。但碍于李元昊为长子,而卫慕氏系原配,所以这西平王后位置一直空缺,而西平太子也虚位以待。这些年你如此积极表现,一面热心通辽,一面积极迁都,此番又攻打回鹘,不过是为了这太子之位。” “说得不错,继续。” “但是这甘州城久攻不下,虽说那回鹘可汗夜落纥通顺是个棒槌,回鹘内部也一盘散沙,但是城门禁闭,甘州地势奇峻,面朝焉支山,倚靠祁连山,你大军压境却无法攻城,因此只得围城,却迟迟不能攻城。说白了,你跟那夜落纥通顺处境差不太多,也是坐困愁城,一筹莫展。若你也跟那辽国一般,围城数月,铩羽而归,你觉得你父亲会如何想?” “你说,我带了大宋国小皇帝的头回去,我父亲会如何?这个功不算小了吧?” “功算不算小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的罪那是大了。你父亲李德明一向睦宋,你此时拿了大宋皇帝,他这个睦宋政策还能推进否?再则,你西平这些年是有些进步,但是连年征战,亦被那回鹘、辽步步紧逼,现在好不容易与辽有所缓和,阵势上有机会反攻回鹘。谁知却得罪了大宋,你觉得你父亲还会给你这个功吗?” 听得官家此言,那李元昊亦心惊,早闻那大宋小皇帝是个傀儡,深养在宫中,印象里不过是一羸弱公子,想不到今日得见,五花大绑竟然不输气势,谈局论势亦落落大方,此人不可小觑。他日若联盟,或可抗辽;若敌对…… “李元昊,你今日不过争太子之位,攻下回鹘,拿下西平王位,你西平国土强盛指日可待。而今若你一时意气,将我杀了,他日宋辽联合,你西平日子怕是不好过。而李德明一向睦宋,你杀我等于跟宋敌对,你觉得你的太子之位……” 李元昊大手一挥,阻止了官家言语。 正沉思间,忽闻帐外有探子来报,在李元昊耳边低声耳语片刻,那李元昊鹰眼一闪,面色大变。 再进帐时,面色已然恢复,言语间缓和不少:“既然你我皆有所求,我们何必非要联辽?” 官家道:“正合我意,快松绑!” “非也。”那李元昊当下一笑,“小皇帝的脑子转的不慢,难不成想不明白这个道理?” 官家一个转念,心领神会,同时松了一口气。面色这才露出一丝快意,发现两腋窝处已经汗透,捂在厚厚地铠甲内,一片冰凉。 欲知官家甘州经历底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〇回 现刀币官家惊龙颜 去宋化元昊喜建国 焉支山南麓。天蒙蒙亮。 一支回鹘军队蜿蜒前行,为首的是回鹘大将拔也古都拉,他身后军队虽说零散,残破,但是个个都面露喜色。 这回鹘一族久居焉支山,对地貌山形极其熟悉,几经徘徊,来到一处隐蔽洞口。拔也古都拉对着身后那名汉人模样的将领点点头,然后一队人马一点点消失在那山洞深处…… 三月甘凉,莺飞草长。 万里烟云,满地花黄。 泉如玉露,山似剑芒。 六畜繁息,滋殖稼樯。 吟啸徐行,信马驰缰。 君歌且休,听我萧篁。 城阙千重,不及吾乡。 祁连脉脉,弱水泱泱。 …… 十多年间,这首甘凉民谣总是徘徊在耳边。提醒他当年策马奔驰在那甘凉大地上时,那忐忑的、急迫的,又有些许懊悔的心情。 他见到了他的对手李元昊,他猜的不错,那李元昊在今后的数十年里,成为了他最强大的对手。他并没有被李元昊的气势所吓倒,甚至他们之间产生了,某种亦敌亦友的,惺惺相惜的感情。但是这并不能抹杀掉自己的愚蠢,那命丧在焉支山间的百余名禁军的性命永远都回不来了。官家事后亦明白,若非王德用10万大军伏击在焉支山外围,将山里山外围得跟铁通一般,那李元昊怎能爽快跟自己达成协议,将自己放行?自己那一点点小聪明岂是能主持疆场大局之料? 谁也不知道官家此夜经历了什么。当时,两百多名禁军中,只有狄青突出重围,循着青鬃马的足迹一路拼力抗敌,行至水泉子峡西平粮仓,在一军帐内救得五花大绑,且昏迷不醒的官家。 那官家醒后,直言撤兵,开拔回东京。竟是连那甘州城外的营寨都不愿回,便命狄青集齐剩余人马回京。那清泉坡遭遇伏击,牺牲百余人,余下禁军不及百人。 “官家不回甘州城与回鹘可汗……” 官家扬手,打断狄青言语。半晌开口道:“此次多亏了狄侍卫,才有朕生还之幸。他日若朕亲政,定当重用狄侍卫。” “谢官家,救驾是属下本职,官家毋需另眼相待。” 官家微微一笑道:“我大宋一向重文轻武,但狄侍卫你不一样,若有朝一日,有人轻视于你,朕定力排众议,保你青云直上。只是此次出行,乃朕一意孤行,行为亦隐蔽。回京之后,还得委屈狄侍卫继续留在殿前司,朕会一点点提拔你。” 时,狄青听闻此言,几欲坠落下马。被皇帝如此许诺,绝非好事,狄青虽年少,但做了多年“贼配军”,在禁军营里不过散员,世态炎凉是早早便看透,今日帝王青睐,谁知他日他不愿提及此经历。或还有杀头之危……而且,狄青观那官家情状,不像是受了党项人刑罚之态,这倒不像是那西平军的做派,这小主子不知道经历了什么,竟然扔下那回鹘,径直率军离去。 却说那甘州回鹘,竟是在一夜之间被李元昊率领的西平军攻了城,那夜落纥通顺通顺豕突狼奔,一路逃至凉州,谁也不知道那铁桶一般的甘州城门是怎么被攻破的。但是狄青却记得,官家当时与可汗的约定,火烧粮草之后便在焉支山南面汇合。 寻得官家时,那水泉子峡火光冲天,也不知那火从何而来。 官家并未命狄青前去焉支山南汇合,狄青只猜到了一种可能,西平军队灭了大部分回鹘军队,然后扮成宋军和回鹘军的模样,前去焉支山汇合,回鹘人亲自将那李元昊的部队带进了甘州城…… 这李元昊如何得知汇合地点和汇合暗号的?都只道是阿布思扎德倒戈,但狄青心下却有疑惑,那阿布思扎德很有可能只知劫粮草,未必知晓汇合之事。当晚仅官家与那夜落纥通顺、拔也古都拉聚首商谈,因此,那焉支山南麓入口是拔也古都拉负责接应……狄青观官家情状,疑官家与李元昊有梗,却不敢明言,便将这或明或暗的秘密生生的咽在肚子里过了这十几年。 官家当日回转东京,听闻太后在其出征后降旨,选舒州三祖寺为道场,为官家增寿,建造“资寿宝塔”,降赐佛牙舍利,用金银匣盛装,藏于塔座。想起经年往事,虽刘氏性刚烈倔强,但对官家却呵护备至、尽心抚育,礼仪之教从不假手于人。故念及母子之情,帝心内柔肠寸断。而此次回鹘之行,若非刘氏暗中派王德用10万大军应援,李元昊是否能被自己说服也未可知。 当日回京,帝见刘氏,鼻中一酸,双膝一软,跪于地。口中只喊声“娘”,便是泪如雨下。 刘氏见状,慌忙跪于帝前道,“益儿此次回鹘之战,旬月未回,为娘心若油烹。此次能全身而退,不论结果,为娘都心内大石落地。” 旋即又收了眼泪,正色道:“官家,哀家亦知有亲政之心。然您年纪尚年轻,未有治国方略。待儿励精图治,哀家定将政事双手奉还。” 赵祯泫然,默然不语,亦未再提及亲政一事。 至明道元年,李德明死,李元昊继西平王之位。明道二年,岁在癸酉,太后薨。帝听闻左右言及刘氏当年“夺子”之事,方知其母另有其人——李宸妃是也。想起儿时数次遇李宸妃情形,不禁大哭。乃追封生母为太后。同年,西平王李元昊推翻其父李德明之睦宋政策,谋求去宋化,派军攻占吐蕃猫牛城,大肆屠城,生灵涂炭。而此时,赵祯已然不再是18岁时的热血少年,面对吐蕃的援兵请求,官家淡然以对——甘州也好,猫牛城也罢,所谓兼济天下,也得自己“闻达”,而官家认为,自己的江山还并不稳固。 宝元元年,清明。 官家兴致颇高,一早便让陆怀熙领一众小太监钻木取火,引燃榆木条。再将木炭分赐众臣。官家喜这分赐新火的习俗,颇有点传承的意思。 话说这钻木取火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官家便在后宫排开阵势,引了众妃嫔观太监取火,谁先引燃榆木枝,便是重重有赏。官家命人摆了果盘、饴糖并麻花、馓子一大桌,与妃嫔围坐取乐,倒是颇有点人间天伦的意味。官家情知这帝王家,后宫别院,女眷勾心斗角之事少不了,也无从整理。只得每年节日,聚众逗乐,领略些许寻常人家的布衣之欢。 五代时和凝有宫词曰: 司膳厨中也禁烟,春宫相对画秋千。 清明节日颁新火,蜡炬星飞下九天。 官家与众女眷边吃边赏太监钻木取火,待第一名出现已经过了三个时辰,满桌子点心也都一一进了众人的肚子。官家笑着揽了皇后曹氏,亲自赏了小太监三尺红绸,黄金百两,那小太监乐得眉开眼笑。 闹了几个时辰,官家也乏了。便扔下妃嫔,一个人径直回了福宁宫。这福宁宫自太祖皇帝开始,皇上便在此就寝,戒备森严,宦官、近侍均有看护。却说这日清明,官家分赐新火之后,回了福宁宫,摒退左右,只留了陆怀熙伺候更衣。那陆怀熙随手将出门前官家搭在案几上的寝衣拿起,只听得“咣哴”一声,似乎一金属物件自几上滑落。陆怀熙蹲下身子拾起,递给官家,“皇上,这是什么,奴才没见过呢?” 官家接过那金属物件,定睛一看,乃一青铜烧制而成的刀币。手感轻小,长约4寸左右,瞧这模样倒是很有点春秋时期燕明刀的意思。 “刀!皇上这是刀?!” “嗯,严格说来是一枚刀币。” “哎呀,刀!不好了,有人要刺杀皇上了!”那陆怀熙听得“刀”字便大惊失色,不由分说张口便喊。 官家哭笑不得,慌忙掩了他的嘴,“喊什么喊,要刺杀朕,还等那么久?朕踏进这间屋子便没命了。” “那皇上,这刀什么意思?这刀哪里来的?这刀是谁放的?这刀……刀……” “别大惊小怪,这不是刀,只是一枚刀币。刀币知道吗?是春秋时期,嗯,古代的铜板。”官家觉得陆怀熙没什么文化,多说无益,便简略地说明刀币的由来,那小太监才松了一口气。 “皇上,敢情有人给你送铜板来啊。” 官家神色一凛,“有人给朕送铜板来!”想想这皇宫大内,尤其是这后宫,戒备森严,如何有人能在神不知鬼不觉之时给朕送铜板呢?而且这个铜板是何意思? 细观那刀币,刀背略弯,刀身上宽下窄,确实很像是古书中记载的春秋时期,燕国的刀币“明刀”,这燕明刀的刀身刻有古体字“明”。但是观此刀币,刀身亦有刻字,但此字官家却不识。 官家更衣后摒退陆怀熙,并且吩咐其对此事守口如瓶。官家看着这枚刀币,刀身上的刻字,字体方正,笔划较繁琐。官家看着刀币沉思良久,忽的想起之前有潜于兴庆府的探子密报,李元昊有自创文字之心。若是如此,难道这刀币上的字,是李元昊创的文字?官家心下一动,若这刀币果真是李元昊的西平之物,他巴巴地“送”了过来,想必也是大费周章:货币、文字、刀分别代表着商业、文化、军事……这小小一枚刀币涵盖的意思却极深极广。官家意识到,这李元昊是真要立国了,送这刀币,便是告诉官家,当年所谓的“三国鼎立”之言要实现了。 李元昊果真没有忘记当年的那一番对话,也在一一兑现。最为可怕的是,这深宫大内,高手如林,什么人能够将这刀币神不知鬼不觉地放于他福宁宫的案几上。这可是戒备最为森严的地方,这可是一国之君就寝的地方,竟然被人轻易“攻破”,所有的防线皆失灵,赵祯不由地生出某种恐惧,有那么一刻,赵祯不敢相信任何人——尤其是身边最亲近的人! 官家紧紧攥着那枚刀币,那刀币上的凉意似乎浸入了骨髓,再一点点凉了他的一颗心。 旬月过,李元昊称帝,建都兴州,国号夏。 较量才真正开始,大幕正徐徐升起。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一回 石元孙细说延水战败 徐致澄追思绿林豪侠 话说石元孙被五花大绑回来已有三五日,这石元孙可不是普通武将,其父石保吉乃开国功臣石守信次子,其母延庆公主是宋太祖赵匡胤宠爱的二女儿,石家满门忠烈,在朝中备受尊崇。这石家出了这等事儿,这朝中大臣焉敢置之不理。于是乎,这石家的门槛每日都要被踏破了。 这石元孙在那西夏身心都饱受摧残,面对每日络绎不绝的探视者,心内不免更添羞愧。因此,数日下来,虽每日人参虫草的大补,身体非但没有好转,甚而还每况愈下。徐硕见到石元孙时,已然不敢相认。那个战场上虎虎生威,精壮健硕的大将军,竟然就是眼前这个羸弱“老人”。 石元孙身体上的伤不多,基本都是皮外伤,加之皇帝亲自下诏命御医为其诊治,石元孙的身体并无大碍。但是,他心里的伤怕是一辈子都难以恢复。 他并非干瘦,并非骨瘦如柴,在徐硕看来,石元孙是萎缩,身体内的水分似乎被蒸发掉了,他的精神气也一并被抽离,他躺在床上,就像是蔫耷耷地空空皮囊。 徐硕鼻子一酸,“石……石大哥!” 听得一声唤,那石元孙尚无反应,倒是床边一干女眷止不住落泪。 “徐兄弟,您还是别唤了,自打回来的这几日,他都是这个样子,谁喊都无动于衷,就连吃东西都得硬灌……这可如何是好。” 说话的是石元孙的娘子,通红了一双眼,跟徐硕说话时,又流出些许眼泪,那模样令人看了不落忍。 “嫂子,这几日石大哥都这样?” 那石娘子点头,叹了一口气。 “石大哥,我是硕儿啊,刘平刘将军您忘了吗?徐硕您忘了吗?还有王信大将军,还有郭遵、万俟政将军,您都记不得了?延州沙场,延水河畔,您还记得吗?”徐硕吸吸鼻子,强忍悲恸,对着床上的石元孙念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这首诗是当日刘平率领三千骑兵在鄜延路与石元孙部汇合时,大家集结感慨,吟出的唐时王瀚的《凉州词》,那床上的石元孙缓缓扭头,口中喃喃,徐硕侧耳,竟然是王瀚的另一首《凉州词》: “秦中花鸟已应阑,塞外风沙犹自寒。夜听胡笳折杨柳,教人意气忆长安。” 这下可不得了,床边女眷听得石元孙有了响动,激动得“相公”、“哥哥”、“弟弟”的一番乱叫,那石元孙却复又闭了口,石头一般挺在床上。 徐硕见状忙唤住石家娘子,道:“嫂嫂,石大哥这刚刚有点动静,你们稍安勿躁。我看石大哥这模样,应是惦记着当日战场上的那些事儿。您看这样可好,你们暂且回避,待我跟哥哥稍作谈话,打开他的心结,或许更好。” 石家娘子虽有迟疑,但见床上石头般的相公,只叹了一口气,应了徐硕,“徐兄弟,我等在外稍候,若有状况发生,还请您及时相告。” “嫂嫂放心。” 待石家娘子领着一干女眷告退后,徐硕复又坐到石元孙床前,“石大哥,您可认得硕儿?” 此时,石元孙缓缓扭头,望着徐硕良久,有泪水自干枯的眼眶中流出。 “石大哥,我知您心内郁结,延州战败,石大哥被俘,如此归来,必成胸中块垒。” 那石元孙仰面躺在床上,虽未动,徐硕却知他与方才相比,有了知觉,也在聆听。“但是,沙场之事无常,没有常胜将军,石大哥何须如此耿耿于怀?不若养好的身子,我们再一道出征,快意恩仇,报效家国。” 听得徐硕此言。石元孙自床上摇摇头,“致澄,你其实心内是明白的,我是再快意不起来的了。” “石大哥何须如此丧气,待你养好身子骨……” 那久未动弹的石元孙忽的自薄被中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握住徐硕,打断他的话,“致澄莫要再提延州、疆场、塞外,我这条命早就殒在了那三川口。”他歇了歇,复又道,“我在兴庆府,受尽那李元昊的折磨,对我极尽羞辱,想我石家将门,三代忠良,驻守边塞未有一丝差池。不想到了我这里,竟然受这等奇耻大辱。亦是我石家之大辱。” 徐硕刚待言语,被石元孙摇头阻止,徐硕思忖着他应是有要事相告,便沉默不语,洗耳恭听。 “我之所以留了这一条命,任他西夏蛮夷五花大绑,游街示众,耀武扬威,也要回来,便是想到有朝一日见到你们。徐兄,你可有想过,此次三川口之战,我们的败绩因何而起?” 因何而起?! 徐硕心中一凛,“哥哥此话怎讲?” “先是那金明寨陷落,守将李士彬被俘,传为那李元昊假降所致,但据我所知,李士彬一向谨慎,且对其李家军的精纯度非常在意,那西夏大批降军进入金明寨,李士彬怎可能轻易受降?虽说有范雍作保,那李士彬岂是轻信之人?我疑心那金明寨内必有诈;尔后我率军援救土门,与刘平将军汇合,当时的情形你应该比我清楚。刘将军向各路人马发出集结令,你想想,都发生了什么事?” 徐硕听闻此言,心下一惊,当日义父发出集结令,便急着一路向前,当走到离三川口10里之处,发现其他各路人马没到,只得又向回走20里终于和鄜延路都监黄德和部2千人,以及巡检万俟政、郭遵部会合。 “刘将军如此缜密之人,征马一生,何曾犯过这样的错误,怎会连汇合之处都出现了问题?分明有人故意拖延时间,错报了汇合地点,令我们错失最佳进攻之良机。汇合之后,我们又遇到西夏奸细,假传延州范雍之使者,令我们再度上当,兵力分散,在延水河畔遭遇夏军突袭,铩羽而归。你和郭遵将军、万俟政将军皆溃败,你索性捡回了性命,我们今日得见。而郭遵和万俟政,却是天人永隔。” 石元孙久未言语,一遭开口,加之气结,体能难免损耗,说到这里已是喘不成声。徐硕刚要阻止他说下去,不想石元孙向其摆摆手,“致澄,哥哥我今日已是废人,今日不说这一席话,日后亦再无机会。你且听了,心中有个数,日后疆场厮杀,多留心。” 徐硕点头应了,不再阻止。 “后面之事,你有所不知。延水战败,刘平将军率部队边战边退,与夏军激战三天三夜,一直退到西南山,刘将军带着我等修建了7个寨子。那李元昊一面劝降,一面派兵突袭,想我残军哪里还有招架之力。最后导致溃败,我与刘将军皆被俘。但是,致澄,我亦有疑惑,刘将军并非鲁莽武夫,他文能安邦,武能定国,进士及第,文位居监察御史,当日修军寨之时,刘将军便已经想好一出故布疑阵之术。你想想,我残余军队,不过千骑,何须7个军寨?刘将军故意玩了一出草木皆兵,唱一回空城计。那夏军不知我军底细,根本不敢贸然出兵。所以李元昊才会派使者前来劝降,也被刘将军斩首。按理,即便李元昊对我军力有疑,也不敢派军突袭,况且突袭只用了其两成兵力,分明是了解我军底细之后做出的周密计划。致澄,我疑心军队里有奸细。” 话到此处,徐硕亦体会出个中深意。这个奸细绝不会是黄德和这么简单,当日黄德和已然在延水临阵脱逃,按照他的说法,一路奔至甘泉,这一点及后亦有证实。想到此,徐硕道:“石大哥心内可有什么怀疑之人?” 石元孙摇摇头,“我开始怀疑范雍和卢守勤,但是那范雍不过腐朽文臣,性格刚直迂腐,不谙兵阵,不像是这战场叛徒。卢守勤性格懦弱,但是职位较低,很多战事,他并不知情,即便是奸细,对李元昊的用途不大。” “王信、卢政将军亦不像……” 石元孙点点头,“是啊,致澄,我从被俘到这几日,一直回顾当日战事,这奸细应该不在当日你我阵营,该是居于高位,能高屋建瓴的人。” “何以见得?” “当日宋军万余,西夏军却10万,敌我悬殊。但刘将军一路布下疑阵,似有千军万马。所以,我军到底多少人,是否还有援军,这一点其实李元昊自己都拿捏不准。而刘平将军是自庆州收到急报以后发出集结令,部队汇合之后,刘将军便立马派使者密奏朝廷,报告前方战况。也就是说,前方战事,朝廷了如指掌。这时若有重臣知晓情况告密,我们无从知晓,只得被动挨打。” “您可有怀疑对象?” 石元孙摇摇头,“不敢想,亦想不明白。大宋朝一向文官当道,你我武将虽沙场建功,亦是没有仕途空间。这文官的弱点你也知道,大谈道理,却对战事一无所知。遇到威胁,必定露怯,极易被要挟被威胁。致澄,你年轻,刚及弱冠,以后想必还有很多仗要打,切记啊,保护自己。” 徐硕点头。 石元孙干枯的手拍拍徐硕,“致澄,丰满羽翼,见好就收。是为兄给你的谨言,这朝廷虽有明君贤臣,但也有奸佞宵小,目光触及海清河晏,谁知还有暗流涌动。不要相信你看到的,要用自己的心去体会。” 打石府出来,徐硕心情颇沉重。去时亦知此行非轻松,不想见了石元孙,一席话后,更是如履薄冰。石元孙一番光景,徐硕不免兔死狐悲,想那石家,门楣光耀,石守信开国元勋,石保吉当朝驸马,石元孙守边大将。谁曾想会落得五花大绑,被俘羞辱的下场。又想到在被俘西夏的爹爹,伤病缠身,一心向死,救得一个刘文坚,不想是个贪生怕死之辈。徐硕竟是愈想愈心灰,不知这上阵杀敌,为的是什么? 出了石府,一路沿着潘东楼街往前,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单将军庙前,那将军庙不大,香火倒是出乎徐硕预料的旺盛。想着单雄信,出身绿林,豪侠仗义,也算是一方英雄,归顺瓦岗军翟让、李密,后又投降王世充一路走来竟是没有遇一明主,倒是那徐世积转投李唐,得了先机。 这单雄信是轻易屈就之辈,还是骁勇善战的飞将,或许二者并不冲突。这战乱之中,如何生存,如何寻得明主,徐硕不觉迷茫。他想起爹爹最崇尚的冯道,效力四朝,历经十位帝王,竟然始终担任将相、三公、三师之位,久而不衰。 莫为危时便怆神,前程往往有期因。 须知海岳归明主,未必乾坤陷吉人。 道德几时曾去世,舟车何处不通津。 但教方寸无诸恶,狼虎丛中也立身。 徐硕口中吟起冯道诗词,这也是爹爹最爱念及的一首,但是爹爹并未学冯道之圆融,起码,在那大夏国的粮仓之中,爹爹依旧心系宋主,却丝毫没有“狼虎丛中也立身”的觉念。 要学单雄信,骁勇善战;亦要模仿冯可道,人情练达。徐硕想到此,深深吸了一口气,踏进单将军庙,点上三炷香,对着那泥塑的人像深深鞠躬。 “正所谓英雄惜英雄,徐将军在此烧香,可正是应了此话。” 忽闻身后有人唤“徐将军”,声音尖细,徐硕心下一阵狐疑,回头一看,竟然是那皇上身边的近身公公陆怀熙。 “陆公公!”徐硕慌忙还礼。 那陆怀熙示意徐硕莫要张扬,将身子靠近徐硕,在他耳边低语: “赵公子请。” 欲知赵公子邀约详情,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二回 委重任赵公子信物相赠 解疑情刘幼慈心结释怀 徐硕未想到这“赵公子”会在潘楼东街候着自己。这潘楼东街距离御街较远,离皇宫更远,只隐隐看到宣德楼的高峻屋角。 “赵公子”在潘楼东街的孙家酒楼一处名曰“断云”的阁子候着徐硕。陆怀熙将徐硕引进阁子之后,便退了出去,这是徐硕第一次与皇上单独面对面,心内不免一阵紧张。 徐硕正要跪拜,被赵祯一把拦住。 “出来以后,我便是赵受益赵公子,行大礼反倒是生分了。” 徐硕点头称是,便一味低眉顺眼地往那八仙桌旁坐定,赵受益赵公子将一碗凉水荔枝膏放于徐硕跟前: “尝尝,我特遣陆怀熙去龙津桥曹家从食买的,虽说天气尚不算热,但这曹家从食的凉水荔枝膏已经开卖了,每日限量。” 徐硕接了荔枝膏,心下一动,想到石元孙所言,明君贤臣,却是不假。“谢官家……呃,赵公子,谢谢。” 那赵祯笑着摇摇头,并不言语,倒是令徐硕忐忑。 “赵公子今日请在下,不会只是吃这凉水荔枝膏的吧?” 徐硕正说着,但见那官家自怀中掏出一枚刀币,放于其眼前。“徐将军,请看这个。” 徐硕一怔,接过刀币,从外形看,很像是春秋时期燕国的刀币“明刀”,只是燕明刀的刀身应该刻有古体字“明”。但此刀币,刀身刻字却不是“明”。 但见刀身上刻字,其字体方正,笔划繁琐。徐硕在野利任荣的造字行馆居住旬月,耳濡目染,当然知道这是西夏文字“夏”。不由地大吃一惊! “赵公子,此物从何而来?” “听徐将军话音,颇为紧张。敢问有何不妥?” “这分明是西夏之物。” “何以见得?” “这刀币上的字,别人不识,我还不识么?分明就是西夏文字,‘夏’字。” “你在西夏,见过此刀币?” “这才是问题之所在。我在久居宋夏边境,却未见过类似货币,应该说,这是一枚有人特地铸造的刀币。在下想知道这枚刀币从何而来。” 官家点点头,将宝元元年清明之事一一道来。徐硕听罢大惊,想那宝元元年,正是李元昊称帝,建立大夏国之时。这枚刀币出现在福宁宫的案几上,是不是李元昊的一种通告? “徐将军,您想想,皇宫大内戒备森严,莫说福宁宫是就寝的深宫内院,就是那殿前,甚至是宫外御街,都有禁军把守,这枚刀币竟然能稳稳当当,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福宁宫的案几上。幸好只是一枚刀币,若是一把要了朕性命的刀呢?”官家不由地激动起来,声音竟有一丝颤抖。 “恕我直言,这是宝元年间的事,也过去两年了,这两年期间难道没有调查过?” “怎么可能没有调查,但是我也担心此事传出去,会引起后宫恐慌,所以也未有声张。只着了亲近的几个臣子暗中探查,虽亦有些成效,抓了几个宫内的小鱼小虾,但是我却认为,这背后的大人物尚不曾露面。” “赵公子希望徐某做什么?论对皇宫大内的熟悉,我不如文彦博文大人等文臣;论对后宫的了解,我不如陆怀熙陆公公这样的近身宦官。赵公子找到徐某,似乎有些南辕北辙。” 官家笑道,“都说徐将军聪慧,此事怎的想得如此之短浅?这刀币一事,看似是大内和后宫之事,但是究根溯源,那是牵涉到西夏的军国之事。谁对西夏熟悉?即便是驻守鄜延路、延州、庆州的都监,可能都没有深入西夏腹地,而徐将军您对西夏的熟悉程度应该比他们都熟。”说到此,官家抬头,直视徐硕双目,“徐将军,不要以为赵公子只是坐在龙坐上的泥雕塑。” 徐硕心下一惊,这官家虽未说破,但个中深意耐人寻味。 “小人不敢。” “我便直言,自收到这枚刀币的两年间,寝食难安。这人一日寻不到,便一日不安。当然,我亦明白,光从皇宫大内入手,只是管中窥豹。非但如此,你看看这三川口之战,我宋军溃败至此,让我如何安身。徐将军,此次赵某亲身前来,并非要你以一己之力找出那西夏安插在我大宋中的奸细,这也委实强人所难。话说三川口溃败,其源头在于金明寨,金明寨乃李家部署,那守将李士彬已经是第二代,现在一说金明县,不知有赵,只知有李。不仅如此,如今大宋,虽官家已亲政,但仅是汴京一带势力较强,往远了走,地方豪族当势,麟州杨氏、府州折氏、丰州王氏、金明李氏还有绥州高氏。朝廷对地方豪族皆施以安抚和犒赏政策,但是,自古以来,诸侯割据都是养虎为患之大事。因此,对于这些豪族,亦是又亲近又恐惧。非但如此,这些豪族中,多半非我族类,且都位于党项族人、番人聚居之地,若说奸细、探子,不能保证在这些豪族中没有那么一两个。三川口一役,看似我大宋兵败如山,但亦是机会,金明寨李家重创,目前仅李士彬世侄李驭疆镇守,正是族力空虚之时。还请徐将军趁此机会,收复我金明寨。在出兵之前,李元昊派万余兵力假降,今虽战事结束,但混迹于李家军阵内的西夏军,难保摘除干净。此次还望徐将军助赵某一臂之力,重建金明寨。” 听罢官家一番言语,徐硕不禁心惊肉跳。官家密会,果然大事临头。想爹爹虽文武双全,但这些年重在用武,在朝接触官家机会并不多,官家此次如此重用刘家,一番肺腑之言,是否有交浅言深之嫌?而重建金明寨此等大事,若是贸然应允,尚不清楚官家用意,是试探,还是诚心委以重任?想到此,徐硕双手当胸,行了一个抱拳礼,道: “重建金明寨,肃清奸细,乃大事。赵公子何以将此重任委以区区草民?您虽称呼我将军,但您也知道,这将军不过是当日追随爹爹出征,得爹爹庇佑,获以副将一职,要说建功立业,徐某还差得远。要说探查迷情,又有征战经验,谁能敌得过那狄青狄汉臣?” 听得狄青姓名,官家思绪一下子被拉到当年的甘凉旧事里,若非狄青相助,就算是那李元昊不杀自己,也未必能活着回到汴京。 但碍于事出隐蔽,甘凉之事随着太后、盛度等人离世,再无人提知晓提及。官家几次想提拔狄青,都感到师出无名,只得暗中寻了机会,让狄青接触庞籍、范仲淹等人。那狄青果然不负众望,颇获重臣赏识,庞籍和范仲淹多次举荐,此次河中府查案,庞籍还特向官家要了狄青做贴身侍卫,官家正好乐得顺水推舟。 此刻听得徐硕提及狄青,官家会心一笑。“狄青确实是堪当重任,想想此次三川口溃败,延州、庆州、鄜延乃至土门、金明县等地皆虚空破碎,那范雍、卢守勤朕早有调离之心,现在朝廷,文臣鼎盛,贤能汇聚,确乃朕之大幸。但是武将却匮乏,这宋、夏、辽三国鼎立,关系微妙,没有堪用的武将,实在令朕头疼。朕亦明白,徐将军并非有意推诿,而是感到上意难测,你我君臣之谊尚未达无间之境地,朕此次密会徐将军,难免会有交浅言深之嫌疑。但是,徐将军请想,如今国难当头,夏、辽之威强压我宋境,汝父刘平被俘兴庆府、石元孙形同废人,王信、卢政是活着回来了,但是士气之低落,还尚待修整。我能想到的可用之人,除了徐将军、狄侍卫,还能有谁?此次恳请徐将军收复金明寨,这是宋夏之争的重要一环。对狄青而言,徐将军觉得延州、庆州之虚弱,强兵力、整河山,他可堪此大任?” 听得官家一番言语,发自肺腑,震耳发聩,徐硕一时热血澎湃,跪拜于地,诚心道:“官家明鉴。” “朕封你鄜延、环庆副都部署副总管,袭刘平之职。” “谢官家。” 官家微微一笑,“正事言罢,莫再君臣相称,依旧是赵公子吧。”说着将那把刀币递给徐硕,“这枚刀币就赠与你,一来算今日赵某委托徐将军之信物;二来日后你出没西夏,或许能寻得这刀币的来历。” 徐硕接了刀币,正欲跪谢,被官家一把拉住,“这刀币,也是赵受益赠与徐致澄之信物,莫与朝政相连。” 听罢此言,徐硕先是心头一暖,尔后又是一颤,今日一国之君如此平易,除却信任之外,个中重压无需言表,这刀币分明就是西夏之物,给了自己,怎能不与朝政相连? “赵某平日里难得出来透气,今日有致澄作陪,我们一醉方休。” 徐硕见官家尚有雅兴,诚惶诚恐。少不得又陪着痛饮了几杯羊羔酒,就着那孙家酒楼的水晶羊肉、葱泼兔、莲花鸭签,格外有滋味。几杯酒下肚,人亦放松下来,徐硕便将一颗心暂时落进了肚子里,视那官家朋友一般,谈天说地起来。 待回了刘府,竟已至深夜。 春已渐深,园子里的蔷薇次第开放,夜风拂过,暗香馥郁。徐硕想起上一次蔷薇花开的时候,还曾与爹爹、文坚、幼慈以及锦文、博文一起在这个园子里喝茶,那时候锦文、博文还小,博文还掉了一颗牙。大家都笑话博文的时候,博文还说,“这有什么,文坚大哥不也掉了一颗牙吗?” 博文说的是文坚当年练习骑马射箭,不小心坠落下马,臼齿被摔了一半,文坚笑的时候,总是引得旁人更大的笑声。 文坚是真的走了,而且竟然是以这样的方式走的,徐硕不觉唏嘘: 人生行路客,光景事如何? 浮名累相逐,千里成契阔。 “哎哟,什么契阔啊?谁在哪里长吁短叹呢?” 正感慨前事,蔷薇花间忽的走出一人影,月光正好照在她脸上,那一双翦水秋瞳,不是幼慈又是哪个? “这么晚了怎么打这里冒出来吓人?” “你不也是这么晚吗?我是在等你。” “等我作甚?” “别说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又要去边疆打仗,能不能带上我去?” “也带上我!” “还有我!” 幼慈大吃一惊,想不到竟然有人跟在自己后面。扭头一看,景文、博文自花丛中钻了出来。她不由地一声惊叫:“这么晚不睡觉,你俩出来干什么?” “只准你出来得,偏不许我俩出来了吗?”景文要长博文两岁,伶俐一些。 徐硕瞧见他们仨闹作一团,哭笑不得。 “好啦,你们这到底是要做什么?来这园子跟我赏月么?” “我想跟你去边疆。”幼慈小嘴一撅。 “我们也想。” 徐硕望着幼慈,模糊地算着她今年到底多大,看这情形,也差不多十四岁了,正所谓“豆蔻梢头二月初”,幼慈正是花儿一样的年纪。那庆州、延州西北一带,风沙毕竟还是比这汴京要大的,就怕这好好的一朵花,到了庆州,就变成长在大沙漠的仙人掌了。 想到这里,他脖子一梗,说道:“不行!” “为什么,只准你去得不准我去得?” “你十三四岁的女儿家,怎么能去那样的穷乡僻壤,军营都是男人,你去也不方便。而且这战场厮杀你当时过家家呢,要是被俘虏了,搞得你生不如死。” “什么十三四岁,人家今年都十六了,你这怎么做哥哥的?” “我才是十四!我十四了!”景文跟在幼慈的话音,急急忙忙地说。 徐硕哑然失笑,“我说的是你不能去,重点不是你的年纪。”他只理会幼慈,至于景文、博文两个小不点儿,他根本就不放在眼里,在徐硕看来,他们必须要在家里念书求取功名的,这才是爹爹寄予的希望。 “我十六了,我是大人,我可以去。” “不行,当日在西夏鸣沙山粮仓时,爹爹就嘱咐过我要千万照顾好你们三个,尤其是幼慈,是个女儿家,不能总是使枪弄棒,得跟着二姨娘学一点女红,跟着三姨娘学一些音律。” “哼,爹爹才不会这么说呢。二姨娘、三姨娘的一点三脚猫功夫还是爹爹教的呢。” “总之,父命难违,我务必要保全你的安全。你方才也说了,已经十六岁了,十六岁待字闺中,正是要寻个人家的年纪了。你别成天想着打打杀杀,还是想想怎么嫁个好人家,学学讨公婆欢欣,拉拢三姑六婆的本事吧。” 这话不说尚好,一言既出,简直是捅了马蜂窝,“父命难违?寻个人家?徐致澄,你安的是什么心?父命还是你命?你尽是捡着对你有利的命来糊弄我。” “我怎么就捡着对我有利……” “他把我许配给你的事儿,你怎么就没提过呢?”幼慈脱口而出一句话,景文、博文都惊掉了下巴颏,面面相觑。 徐硕没料到幼慈竟然知道了爹爹的嘱托,原本,这事儿他是打算烂在肚子里的,他知道幼慈没有那个嫁给自己的意思,而自己亦没有娶她的想法,两个人原本就是亲兄妹的感情,而爹爹的嘱托,意在照顾,幼慈嫁给谁,他都会好好照顾她,这也没有忤逆爹爹吧。不想今日却被幼慈捅了出来。 “许配?你要嫁给他?你们不是兄妹吗?那以后我是喊姐夫还是嫂子呢?”博文指着俩人,眼珠子咕噜噜直转。景文扯扯他,“博文,别再说了,好像他俩已经不是商议去不去边疆的事情了,他们在谈论婚姻大事。” “是他俩的婚姻吗?” “我看不像,但是我也不知道是谁的婚姻大事。” 那徐硕是何等心性,盯着幼慈,半晌缓缓道:“当日去裕隆客栈找刘文坚的女子是你?这么说,这不是郑小虎在胡诌,而是你去被他瞧见了。” “你……你这是什么话!”幼慈听得徐硕提及当日裕隆客栈之事,心下一惊,自知言语有失,不由地有些懊恼。 徐硕笑笑,“这事儿除了刘文坚再无第三个人知晓,既然你今日能说出来,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刘文坚将此事告诉了你。你们什么时候单独见过面?也就只有裕隆客栈之时。幼慈,你的胆儿真够大的,先是逃出禁军的包围,然后夜闯富弼大人府上求救,还跟黄德和的俩小跟班套话,这都算了。竟然还背着我去见刘文坚,那刘文坚的死……” “这个跟我没关系,我去的时候,他好端端的活着;我走的时候,他依旧活得尚好。而且我哪有那个本事,就杀得了他?我这人善良得很,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 “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怎么跟我上阵杀敌?还说什么去边疆,你当是去游山玩水么?” “你……你……倒打一耙,刘文坚的死确实跟我无关。” “我就奇怪了,既然是你出现在裕隆客栈,被郑小虎瞧见的,那郑小虎又如何在公堂上丧命的?”在徐硕看来,这郑小虎的死,应该是杀人灭口,凶手便是跟杀害刘文坚的系同一人。但是,现在幼慈说是她的话,那为何郑小虎在公堂上正要说出女子特征时会被杀死? “我且问你,你是否认识一个眉间长着一颗红痣的人?” 听闻此言,徐硕大吃一惊,瞪圆了双眼道:“此话怎讲?” 在一旁的景文、博文已经很无奈地坐在花丛边的亭子里,“他们的话题又变了,现在已经不是婚姻大事了,好像跟凶杀有关。”博文摇摇头,看着景文,“哥哥,我听着有人死了,有点害怕。” “怕什么,我们可是要跟着大哥上阵杀敌的,上阵杀敌可不就是要死人的么。” 两人在亭子里正絮叨着,那边幼慈已经对徐硕原原本本地将当日遇到那位翩翩贵公子的事情经过说了一遍,“我问那个人是谁,他说等你出狱,问你一个眉间长红痣的人,你自会告诉我他是谁?” 徐硕笑笑,喃喃道:“我明白了。”心下忽的涌起一种似感激又似甜蜜的情愫,然后又掺杂着一点点难过,这个眉间长红痣的人,不是北笙又能是谁?想必她知晓那日是幼慈出现在裕隆客栈,因此,待郑小虎刚要出口人物关键特征时,出手将郑小虎射杀,用的是西夏弓弩。为的就是要令众人相信,凶手杀人灭口。而凶手是个西夏人,与他徐硕无关。 “你明白了,我却不明白,这个眉间长红痣的人是谁?” “一个朋友。” “朋友?你的朋友里哪里来的娘娘腔?”幼慈用手戳了戳徐硕,头歪着,好像在回忆什么,“你还别说,那个娘娘腔我看着有点点面熟,就好像哪里见到过一样。” 徐硕正要开口,突然听得幼慈“啊”地大叫,“我想起来了,是那个在伴月阁跳舞的女子,那天她虽然蒙着面,但是那么白的皮肤上长者一颗红痣,我还是记得的。我开始还以为是点上去的……” 徐硕不语,算是默认。 “朋友,跟个舞女是朋友?” “她不是舞女,她是西夏天都王野利遇乞的女儿,叫野利北笙。我当日被俘,便是被她救下的。”徐硕对幼慈并不隐瞒,他也有自己的打算,既然幼慈知道了爹爹的托付,那么她知道北笙的存在自然是必要。 幼慈面色一变,“西夏天都王?野利遇乞?这个人我是知道的,很厉害,很凶狠的一个人,我的印象里,他就应该是一头熊。那他的女儿……就应该是小熊?” “你形容的没错,野利遇乞真像一头熊,但是他的女儿,偏偏不像熊……” “我知道,我哥哥怎么会喜欢上一头熊呢?怪不得你绝口不提爹爹的嘱托,是怕提了出来,坏了你跟这小熊的好事吧。” “我是怕耽误了你的终身。幼慈能看得上的,应该是富弼大人那样学富五车,又丰神俊秀的人吧,哥哥我这副糙皮囊怎么配得上妹妹你?” 听得徐硕此言,幼慈不由地红了眼圈,自打听了刘文坚的话,她心里便有一根刺,虽说爹爹的托付颇有“乱点鸳鸯谱”之嫌,但是这徐硕回来却绝口不提此事,在幼慈看来,便是那徐硕完全瞧不上自己,否则,爹爹的托付,怎么也该解释一两句吧。无论如何,这事情在幼慈想来,好生没趣。好像自己生生地就被一个臭男人给嫌弃了似的。依着她那心高气傲的性子,每每想及此事,就对徐硕生出几分抱怨。想得多了,原本一件没影的事儿,生生地变成了一个心结。 今日听得哥哥此言,又想到那日所见之人,眉心一点红痣,气魄不凡,俊朗异常,此女虽是男装,竟也如此靓丽。一个西夏将军家的大小姐,为了哥哥的事情,前后奔走,想必也是真心付出,即是如此,哥哥对爹爹的托付绝口不提,倒是跟看不看得上自己毫不相干了。 想到这里,心里像是大石落地,忽的轻松了,不由地“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徐硕哪里能得知这女儿家的复杂心思,见她先是红了眼圈,似是要啼哭的样子,正思忖着如何哄逗,不想她又笑了起来。徐硕百思不得其解,双手一摊,“罢罢罢,都说开了,散了吧,回去睡觉。” “但是,大哥,我们去边疆的事情怎么说?”景文听得徐硕说起“睡觉”,立马提及去边疆之事。 “什么怎么说?没得说。”徐硕眉头一皱,想不到他们还想着这一茬。 “为什么我们偏生去不得?” “方才说了,幼慈在家是要寻好人家嫁了的,你俩按照爹爹的嘱托,是要求取功名的。这朝廷分明是重文轻武,你们跟着我去边境打仗,不过是武夫途径,没有前途。还是好好在京城读书,求取功名光耀门楣。” “可是,大哥……你都没有按照爹爹的嘱托娶姐姐,我们……” 徐硕面色一变,“什么规矩,小孩子犟嘴了!跟你们说,今晚听到的每一个字都不准跟娘她们提及。”说着,一掸衣服,转身径直走了。 今晚的一弯新月就像是北笙的眉毛一般,徐硕一想到野利北笙,便被那莫名的情愫所包裹,一方面,徐硕欢喜她在暗中帮助自己;另一方面又替她担忧,毕竟她这么做等于是跟自己的父兄作对。欢喜、感激、忧虑、甜蜜……一时间五味杂陈,待回到自己房间,依旧心绪不宁,忽的想到皇上交付的收复金明寨的大事,突然对尚未出发的征程期待了起来,不论前路多么凶险,哪怕是风波正恶,他也开始期待起来,好像只有出征,只有在战场上,才能再看到有着一弯新月眉,眉间一点红痣的那个女子。 正是“浮云聚散俱关虑,明月相逢好展眉。”徐硕辗转反侧,竟一夜无眠。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三回 迁范雍夏子乔殿前领旨 荐希文韩稚圭临危受命 石元孙被捆缚回京赵祯原本已然模糊的记忆便再度清晰,这李元昊的阴影,原来从未消散淡去。但是赵祯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帝王,他已经知道如何沉着应战,李元昊如果是一只鹰,大宋亦绝对不是任他强食的兔子。 这个朝堂高位万人之上的谦谦君子骨子里是愤怒的,他的愤怒却以一种更为理智的方式表现了出来:首当其冲的是延州知州范雍,这个迂腐的老夫子被那李元昊牵着鼻子走,损失了金明十八寨,亦令整个鄜延路出事,但他毕竟保住了延州城,于是,官家将其迁至安州,官任户部侍郎。虽说好像没有惩罚,但是明眼人均知,这满口孔孟的范雍已经被皇帝调走远离战争,这个老家伙教点孔孟之道还行,战场上就别再添乱了。 范雍被迁之后,接下来还该做什么?正一团乱麻之时,现下竟还多出一件事,这石元孙在这当口被西夏使臣押着回了京城,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这西北边界不防不行。怎么防?派谁防? “官家,臣有事启奏。”一直安静的垂拱殿,被这声音猛然一惊,官家朝下定睛一看,是新任命的陕西经略安抚使夏竦。这夏竦刚被任命,就等这些天之后便赴陕西走马上任。现在启奏,应该与这西北边界稳定有关。 “夏爱卿何事?” “臣旬月后便要赴延州上任,但那三川口一战,我军全军覆没,西北边境,李元昊虎视眈眈,我大宋无兵无粮更无银子,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官家您让我一介老朽作何差事呢?” 那官家在心里暗暗笑了,果然来了,就看看这些臣子们怎么个说法吧。他太了解这满朝文武了,每每遇到启奏之事,准得有一场唇枪舌剑之争,他姑且作壁上观,先看看这群臣如何斗法。 果然,官家还未企口,就有人发话了,“西北增兵、派粮,夏公您这要求难免有欲壑难填之嫌,想当年西汉大将霍去病曾以八百轻骑脱离大将军卫青的主力部队远达数百里,依旧大败匈奴。” 你道说话的是谁?乃是户部副史陈执中,朝中德高望重之人,其父陈恕,乃是真宗时期参知政事,家学渊源,令人侧目。陈执中向夏竦行了一个拱手礼,继续说道:“那霍去病八百轻骑与匈奴对抗之后,汉武帝又任命霍去病为骠骑将军,独自领一万骑兵征战匈奴。霍去病从陇西郡出发,翻过乌戾山,攻打了匈奴的遫濮部,还速战速决斩杀了遫濮王。另外,唐时李靖,也曾以三千骑兵大破突厥,一万骑兵至阴山,渭水一战,生擒颉利可汗……历史上这类以少胜多的事例众多,夏公却在这内外交困之时,向朝廷伸手,要钱粮,要兵马,真乃一憾事!” 那夏竦听闻此言,面色骤变,“陈大人,这泱泱中华,千年历史,那霍去病那李靖毕竟是少数。话说秦时王翦南取荆楚,要了多少兵马?精兵60万!韩信北征燕赵,要了多少兵马?三万!陈大人,您一饱学之士,您既知渭水之战,怎会不知淝水之战?那苻坚数十万精兵,照样一败涂地!陈大人,您所谓的霍去病、李靖都是行伍出身,而我夏子乔一介文臣,也不仰仗那以少胜多的事迹来彪炳史册,您就看这巍巍大宋,谁担当得起霍去病和李靖的角色,夏某就将这安抚使的位置让贤。” “夏公此言差矣……” “好了,都别再说了。”那官家居高临下看得分明,群臣均蠢蠢欲动,似乎这番唇枪舌战才刚刚起了个头,但是他已经不想再看戏了,“这李元昊都欺到头上了,那石元孙是怎么被送回来的?同朝为官,同袍之谊都到哪里去了?在这里给朕谈历史,说古书。陈执中,我看你是越活越回去了!” “臣知罪!臣也是为了给官家分忧……”那陈执中听了官家一席话,诚惶诚恐。 官家手一挥,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传令下去,自今天起,向西北增兵20万,平均分配给鄜延、环庆、泾源、秦凤四路。再征集天下粮草运往西北。” “谢官家!但臣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这人……”夏竦这老家伙是不依不饶,官家现下也正头疼,夏竦的意思他不是不明白,这有了钱粮,有了兵马,但是这三川口一战,损兵折将,哪里还有拿得出手的帅才?没有人,单靠这夏竦一人,以他55岁高龄,还没个左膀右臂,他能扑腾出什么花样?那李元昊大军一到,再怎么靠他一张利嘴,也是退不了敌军的呀! 这个时候,官家才有点懊恼,偌大一个朝廷,竟然没有能拿得出手的武将,刘平已然被俘,卢政、王信刚刚战败而归,灰头土脸,亟待修整;石元孙更是别提了,形同废人。武将里只有徐硕、狄青二人可堪重任,延州?有折继闵屯兵府州为掣肘,所以不能轻举妄动,那泾源、鄜延如何固守? “你们谁有这个胆子,助夏公一臂之力?”官家望着朝下群臣,既然武将乏善可陈,那就文臣吧,谁有胆谁上。他倒是要看看,谁有这个胆识。 “臣愿助夏公一臂之力。” 本来,群臣个个噤若寒蝉,那三川口一战,全军覆没。西夏军队如狼似虎,武将尚且不敌,这一帮子文臣,就是再有谋略,说起骑马征战之事,还是心生胆怯。不想这官家话音刚落,就有人站出来,要助夏竦一臂之力。 官家也没想到,这羊群之中,居然真有虎狼。他凝神一看,出列的是枢密直学士韩琦。不错,就是那西夏军师张元最嫉恨的大宋才子韩琦,进士及第,殿试榜眼,而就在前一年,这个韩琦竟然一纸谏书把朝中一众老臣一本参倒,令中书省枢密院集体换人。此人可谓国家的中流砥柱、藩篱重臣。朝中被称为“韩公”,你道这“韩公”有多大年纪?32岁而已。 那韩琦正值盛年,心高倨傲,满腔的抱负,三川口战败之后,韩琦内心便是有一团火,那西平王番邦算是一个什么东西,竟然称国?什么西夏,就是俯首称臣的西平王而已。胆敢侵袭我西北边境,收复蛮夷一定要用蛮夷的法子,现在这官家已然增兵派粮,缺的是什么,缺的就是脑子,就是有脑子的人。 韩琦并不认为打仗一定要靠武将,那三国蜀相诸葛亮,魏国谋臣荀彧,岂不都是饱学之士,并不使枪弄棒,依旧战场立功,报效其主。 官家点点头,“韩公此番抱负,朕先在这里谢了!” 众臣子没有想到堂堂官家竟然会在朝堂之上对一个大臣说出这样一句话,实在是震耳发聩。 “官家言重了,所谓‘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大丈夫理当报效国家,为国捐躯。臣愿与西北同生死,共存亡。” “好,朕现任命你为陕西经略安抚副使,主持泾源路,全力辅佐夏竦,共御番军。” “谢官家,臣定不负官家重托。” 官家点点头,现在剩下的就是鄜延路了,谁还当得起这个重任?韩琦一出,众臣皆低首,谁都知道,能与韩琦比肩的人,这堂堂大宋朝,也没有几个,或者说,就压根还没生出来。 “官家,臣举荐一人。”韩琦拱手进言。 “说。”这个韩琦倒是好,他不但自己扛了事儿,还拉上一个。群臣自危,内心都怕己是那个被举荐之人,虽说被韩公相中,那是殊荣,但是这西北战事,却不是人人都能抗。 “饶州知州范仲淹。” 群臣一听此名,心内先是一紧,然后又松了一口气。而官家亦是心下一惊,范仲淹!怎么把这个“老家伙”给忘了!说起这个范仲淹,令官家是又爱又恨,又气又敬。这民间都有传:“朝廷无忧有范君,京师无事有希文”,现在就是用人之际,这朝廷没有了范君,处处都是忧患啊。 一切都是那幅《百官升迁次序图》引起的,说起这范仲淹,官家的思绪又回到了景佑三年,也就大约四年前吧,这范仲淹因不满宰相吕夷简把持朝政,培植党羽,任用亲信,当着满朝文武,向官家进献了一张《百官升迁次序图》。 “官家,正所谓‘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我朝这官吏的考察、提拔都需要一定的时间周期,还要有政绩的佐证,按照规范的手续办理。”范仲淹指着自己所作的那幅图进谏道,“吕相整治之下的群臣队伍,如今破格提拔成风,靠着裙带关系往上爬的人也不在少数,不按次序的升迁实则是为官大忌,势必会造成官员队伍的混乱。年轻朝臣的破格升迁,易致气盛自负,刚愎自用;年迈朝臣的破格升迁,则引起官场贪腐,晚节不保。依臣之见,凡重要的岗位的人选定度,非一人之言为重,须得全面考察,集众家之言。如确需破格提升者,亦不能由宰相一人说了算。” 但是,那遭弹劾的吕夷简是什么人?身世显赫,家学渊源,系太子国师吕蒙正之侄、光禄寺丞吕蒙亨之子。22岁进士及第,历任通州通判、滨州知州、祠部员外郎、刑部员外郎兼侍御史。吕夷简才识卓优、清慎勤政,当时便有“廉能”之誉。最重要的是,当年刘太后把持朝政,重用吕夷简,如若不是他从中协调和努力,官家也不可能顺利亲政。 一代老臣,朝堂之上自然不能落了下风,范仲淹的《百官升迁次序图》一出,那吕夷简不甘示弱,当即反讥范仲淹迂腐,也是振振有词,直指范仲淹身为右司谏居然弹劾当朝宰相,“越职言事、勾结朋党、离间君臣”。 你道那范仲淹是省油的灯?既然连《百官升迁次序图》都敢拿出来,自然不惧那吕夷简,“范某堂堂右司谏,为官之责就是道德教导,发现国事堪用之人才。吕相连连破格升任官员,到底是不是人才,到底是否为堪用之臣,一系列的考核教导,难道范某这个右司谏都不能提出意见了吗?”不仅如此,范仲淹竟然连上四章,论斥吕夷简狡诈。 这两个德高望重的老臣,年龄加起来都逾百岁的白发老人家因结党营私之事吵得是可不开交,一连数月,整个垂拱殿都像是二人的舞台,上朝就见这二人唇枪舌剑,加之二人皆有“拥趸”,那一番激烈辩驳,令官家耳根子不能清净。 最后官家碍于吕夷简当年作为官家陪读的情面,将范仲淹罢黜,任饶州知州。 这范吕之争,牵涉甚广,一时间与范仲淹交好的臣子都愤慨不已。太子中允尹洙上疏自讼和范仲淹是师友关系,愿一起降官贬黜;馆阁校勘欧阳修责备高若讷身为谏官竟然对范仲淹被贬之事一言不发,随即西京留守推官蔡襄作了一首《四贤一不肖》诗与欧阳修是“同仇敌忾”,指责高若讷为官不力,官家对这二人的做法真是哭笑不得,这些文人,骂人都文雅,非得舞文弄墨写首诗,干脆一同贬了,爱写多少写多少。 一场争斗下来,官家对结党营私,朋党之争已经深恶痛绝。那吕夷简自然也没好到哪里去,景佑四年,官家找了个借口,说他年纪大了,须得在家将养,免了其宰相之职。 此时,韩琦却举荐范仲淹主持鄜延路,这一招不得不说是高明。虽说这些年,陆续有臣子为范仲淹说情,都收效甚微,现在国难当头,也没个明白人前来主持大局。这用人之际,他韩琦举荐范仲淹可谓是“行的正,坐得端”,“事出有因”,名正言顺。 “官家,范公向来秉公直言,他曾经向朝廷上疏《上执政书》,奏请改革吏治,裁汰冗员,安抚将帅。您称他是朝廷可用之才,可立经天纬地之功,官家您难道忘了吗?当日太后把持朝政,范公一再上书太后还政于官家,甚至跪于宫外烈日酷暑,这些官家难道也忘了吗?范公当时对晏尚书直言,侍奉皇上当危言危行,绝不逊言逊行、阿谀奉承,有益于朝廷社稷之事,必定秉公直言,虽有杀身之祸也在所不惜。这些官家难道也忘了吗?还有当年江淮和京东一带,蝗灾蔓延,范公临危受命,应召救灾,这些官家难道也忘了吗?现西北战事吃紧,三川口大败,人心动摇,亟待范公这样德高望重,又具有全局观的老臣来主持工作,官家如果此时还因朋党之事,迁怒于范公,实非明智之举啊。” 而官家也不得不开始认真考虑范仲淹回归视线的可能性。现在的鄜延路,除了范仲淹还有谁能去主持呢?吕夷简吗?已经半截入土的老人了,你还指望他能到战场上建功立业?他再也不是那个陪着官家读书,才识卓绝的大学士了,但是吕相曾经对刚刚亲政的官家说过,好的帝王,一定要做到八点:“正朝纲、塞邪径、禁货贿、辨佞壬、绝女谒,疏近习、罢力役、节冗费。” 好吧,朕今日就依吕相之言,“正朝纲、塞邪径、辨佞壬”。 官家沉思良久,对韩琦点点头,其实也是在心里对自己点点头,“将范仲淹召回吧,出任天章阁待制、出知永兴军。并为陕西经略安抚副使,协助夏竦,主持鄜延路。” “官家,这范仲淹当年结党营私……” 有臣子提出异议,官家对其摆摆手,“此事毋需多言,韩公言之有理,朕心意已决。” “另,将当日一同罢黜的尹洙召回,协助范仲淹主持鄜延路,任鄜延路都监一职;任命狄青为三班差使、殿侍兼延州指使;刘平之子徐硕,承父职,任鄜延、环庆副都部署副总管。另外,那因范吕之争被贬的欧阳修、蔡襄也官复原职吧。” “谢官家,官家英明。”群臣齐呼万岁,官家的西北战事就这样定下了。 此刻,官家却并不轻松,征战西北,抵抗那李元昊,谈何容易。听得“官家英明”四个字,他在内心却暗暗叹息,“官家英明”,分明就是不得已而为之,谈何英明,这分明就是毫无营养的溜须拍马之言,朕在这朝堂上却已经听了快二十年。 西北局势已定,后事将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四回 登樊楼俏小姐展绝技 陈桥门众将士赴边疆 樊楼。 徐硕并狄青、韩琦、富弼、文彦博、尹洙等人因了后日就要启程,约在樊楼一聚。夏竦和范仲淹毕竟有了些年纪,尤其那范仲淹自从被贬饶州任职以后身体便是每况愈下,还染上了肺病,加之前两年妻子也去世了,这五十出头的范仲淹回到京城,除了上朝,基本上都是深居简出。大家也都明白范公的性子,这种觥筹交错的聚会,都不好意思叫上他。 那狄青原本就是个孤僻性子,又因自己出身寒门,还曾是个戴罪之身,面上有刺青,终归心有忌惮。尤其是那韩琦,狄青当年因替哥哥顶罪,被押解京城之时,正欲三甲游街,那韩琦高头大马,虽为榜眼,却比那状元还耀眼。想来二人年纪相仿,却差别如此之大,令得狄青每念及此人,便心有不甘。今韩琦做东,邀约共饮,狄青心下犹豫,但又碍于“韩公”情面,最后是不清不爽地应承了同去。 跟那狄青不同。徐硕虽说最近这些年都跟着爹爹在边疆军队历练,但是打小就长在东京,刘府虽说不算声名煊赫,那也是累世将门,衣食无忧。那徐硕自小也有点纨绔公子的性子,若非刘平看出他这苗头,硬生生将其拉去军队磨炼了性情,想必现在也是东京城内响当当的混世魔王。 与这韩琦等一干人,上了樊楼,徐硕倒是如鱼得水,时下兴盛的酒令、投壶、九射格徐硕都玩得溜熟,尤其是一身武艺,粗中有细的性子,这投壶是一投一个准,九射格那是一射一个准,只是因为这一输才有酒喝,而赢了的人就只有吆喝的份儿,徐硕倒是有时候宁愿故意输上一输,讨一口酒喝。 那韩琦、富弼等一众文臣是什么人,虽说武艺不行,但是皆耳目聪慧,玩上几局便知了这徐硕的底细,大家只当做是不知道,随了他去,爱怎么喝就怎么喝,只是一笑了之。 正谈笑间,便有唱小曲的青楼女子抱着琵琶上楼,声音尤其清脆婉转,正喝着酒的徐硕眉头一皱,这声音好生熟悉。扭头一看,那珠翠环绕的一个白净面皮的小娘子,身着一水红对襟长衫,里面是月白色短襟与同色长裙,色调淡雅,看惯了这酒楼上五颜六色的庸脂俗粉,再一看这小娘子,那真是分外养眼。 徐硕一边端着酒杯品着酒,一边盯着这咿咿呀呀吟唱的小娘子看,面上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那小娘子唱的是太宗时期宰相寇准的一首《踏莎行》,名曰《春暮》: 春色将阑,莺声渐老,红英落尽青梅小。画堂人静雨蒙蒙,屏山半掩余香袅。 密约沉沉,离情杳杳,菱花尘满慵将照。倚楼无语欲销魂,长空黯淡连芳草。 曲子很悠扬,那韩琦听得是如痴如醉,忍不住还跟着唱了起来,徐硕却在一旁摇头说,“不对,不对。” “徐兄,哪里不对?”韩琦忍不住问道。 “韩公您想,咱们后日就要奔赴西北,那是何等豪情壮志的事情,面临的是西夏番贼,大家都是摩拳擦掌,期望大干一场,她却在这儿唱春暮。” “这可是寇准寇大人的词,写得那是细致入微,情真意切。这小娘子唱得也是声情并茂,我觉得很好啊。” “韩公,您想想,这是寇大人被贬为青州知府,任职之际,他为了表达自己仕途坎坷的失落之情,写下的词。那士气多低落。”徐硕又喝了一口酒,对着那小娘子说,“来,再唱一曲有气势的,别咿咿呀呀唱这些。” 不料那小娘子一抱琵琶,站了起来,脚一跺,“徐硕,你有完没完。” 一旁的富弼“噗”地一口茶喷了出来,而文彦博早已笑岔了气。只有那韩琦和尹洙是一头雾水。 那抱着琵琶珠翠环绕的小娘子不是别人,正是刘府千金,徐硕之妹刘幼慈。话说这刘幼慈自小便有些男儿气,性子也直率坦荡,一心想着要跟哥哥一同去延州杀敌,不想那徐硕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直接拒了。徐硕不是不想幼慈在身边,而是惦记着义父的嘱托,他不能依照义父之言娶了这妹子,但是照顾她的安危,那就是他徐硕毕生的头等大事。那西北边境是什么地方?风沙大,气候严酷,这娇滴滴的妹子去了,能有个好?在徐硕眼里,这妹子最好是一点风雨都别经历,平平安安,锦衣玉食,日后寻个好人家嫁了,继续过她的逍遥日子,那生活的奔波劳碌,那世道的蝇营狗苟,都与她毫无干系。 看到这妹子沉不住气地一跺脚,徐硕眼珠子一翻,露出一个怪笑,“说了不能去就是不能去,你跑到这里来唱寇准的词,也没用。” 一旁富弼笑过之后,忙向韩琦、尹洙解释,并简单将这刘幼慈先前潜入他府邸之事说了一遍,听得韩、尹二人是连连惊叹,“徐兄,你这妹子不是一般人啊。” 徐硕摇摇头,眉头都拧在了一起,“你们还这么夸她,她更张狂了,吵着闹着要去西北,我们去是戎马征战,却带着一个拖油瓶像什么话。” “你不要我去延州,那……那……那我跟着他去!”幼慈情急,用手一指狄青,“他我是知道的,他很厉害,武艺高强,我跟着他你不会怕我受欺负。” 狄青哪里见过这阵势,一个白白净净的大姑娘家直截了当要跟着自己,面上一红,“使不得,使不得,刘家妹子,我是粗人,到时候非但没保护到你,我还失手伤了你,那如何是好?” “那我跟着他”,刘幼慈见狄青推辞,心内一阵火苗冒了起来,这人怕是跟哥哥串通好了的,不若找一个斯文人说去,便是用手一指韩琦,“你们喊他韩公,想必是个大官儿,大官儿细心,大官儿不会武功,我还能保护大官儿。” 徐硕心内笑道,在座的谁都比你哥哥我官儿大,你怎么偏就盯上他这个管事儿的呢? “你要跟着我?”韩琦见幼慈指着自己,颇为愕然。 “跟你不行吗?我一身武艺,也知书达理,你一介书生,就算是个饱学之士,出门在外却没个遮挡,那番兵一到,我兴许还能护你个周全。” “嗬,小丫头口气不小。” “这样,你们不是在玩投壶,玩九射格嘛,我来小试牛刀,就我一人投,一人射,你要是觉得我可以,就把我留下,要是觉得我不行,那你就跟我哥一个鼻孔出气,把我给拒了。我还可以跟着……他!”这个“他”指的是尹洙,徐硕已经是一身汗,而尹洙则笑道,“那敢情好,我不用投壶,不用九射格,我就缺个烧火大丫鬟。” 韩琦微微一笑,“我不缺烧火大丫鬟,不过你若真的能令我看得上眼,那就跟着我鞍前马后,不过,那可比烧火大丫鬟要累。” “好,那你等着瞧。” 那投壶本就是男人的游戏,觥筹交错之时,大家手持一支无镞之箭,投向“壶”口。一般闺阁女子接触甚少,投壶自然技艺不精。但是幼慈毕竟是将门之女,平时也不拘礼节,这些男子之间的游戏她也经常参与,有时候甚至是一个人在家,也会自己琢磨,久而久之,熟能生巧,这投壶玩得那是溜熟。 但见那刘幼慈年方二八,窈窕身姿,婀娜体态,手持无镞之箭别有一种风情。倒真应了唐时花蕊夫人的描绘,“摴蒱冷澹学投壶,箭倚腰身约画图。” 投壶本是多人的竞技游戏,幼慈一个人投,便成了表演。只见她先是连发三箭,都稳稳投中壶口,然后三箭齐发,三箭即中壶口。在场众人连连称赞。幼慈内心一阵得意,又是三箭齐发,丝毫没有偏差。 非但如此,她又来一绝活,背对壶口,手持三箭,只见她玉手一抬,纤腰往后微微一仰,三支无镞箭稳稳落入壶口。 “好!”众人齐声叫到。 幼慈并未停手,再使出绝活,就地旋转,越来越快,也未见她如何出手,只见在裙裾飞舞之间,三支箭“嗖嗖嗖”而出,然后像事先商量好的一般,依次落入壶中。 “徐兄弟,你们是将门无弱兵啊!”徐硕早知那幼慈有这两下子,也只是笑而不语。 “韩公,我看你这女跟班是要定了。” 那韩琦面上微微一笑,“还有九射格呢,我倒要看看,这丫头还有什么小把戏。” 幼慈听得韩琦之言,凤眼一瞟,小嘴一撅,“听你这话,着实看不起人!” “姑娘确实令韩某刮目相看,只不过,还没到心服口服的地步。就姑娘这几招,韩某也不是不行,只不过姿态确实难看了些。” “嘴硬!”幼慈玉手一招,叫旁边伺候的厮波“九射格伺候。” “这架势摆的倒是很气派!”韩琦对着文彦博讪笑。 “韩公你可别小看了这丫头,方才投壶那确实身手不凡。”富弼在一旁看热闹不嫌事儿大,这刘家姑娘眉宇间透着一股子英气,身手不凡,她若是跟着去了西北,兴许真能帮上点忙。 幼慈听得富弼赞她,心头一甜,转头对着富弼嫣然一笑。 你道那九射格是什么?是当朝大学士欧阳修发明的新式酒令,虽说欧阳修被贬谪,但是他发明的九射格却在这酒楼风靡了起来。 此刻,厮波已经将九射格的圆盘置与房间的空余角落,圆盘上画着九种动物,熊当中,虎居上,鹿居下,雕、雉、猿居右,雁、兔、鱼居左。旁边的案几上一个竹筒筒内一把小竹棍,棍子上刻着动物名称,竹筒边是数只钢镖,其规则是,酒局上各位轮流从竹筒里抽签,抽到哪只动物的就用飞镖去打圆盘上相应的动物,打中了,换下一位;打不中,便需喝一杯酒。 现在幼慈有心要露一手,并不按照规则轮流飞镖并喝酒,跟刚才投壶一样,她这是将这酒令变成表演。但见她将数只飞镖握于掌中,也不从竹筒中抽签,而是由一众客人喊出动物,她来射。 大家依次喊出动物名称,幼慈镖无虚发。 这其实是在众人预料之中的,如若这一点能耐都没有,她也不会出来表演。 第二轮开局,幼慈转身背朝着圆盘。按照众人喊出的动物发出钢镖,依旧是镖镖到位,毫无虚发。 徐硕知道自己妹子平日里喜欢自己琢磨这些酒令游戏,但是想不到竟然如此出神入化,着实吃惊不小。 心内正感叹,不想那幼慈又露一绝活,将所有钢镖皆握于掌中,背对着圆盘,但见她玉手一扬,9只钢镖“嗖嗖”飞向靶子,竟像是事先商量好的一般,在圆盘上一一“认领”了属于各自的动物。 “要是欧阳兄在此,肯定要跟姑娘拜个把子,你这是将他的游戏精神发挥到了极致啊!”那素来与欧阳修交好的韩琦实在忍不住,竖起了大拇指。 “如何?可去西北否?” “这随军奔赴边疆,不是上阵杀敌就是治理疆域,你这姑娘家随行,多有不便,毕竟不比投壶、九射格这些酒令娱乐。”韩琦皱着眉头,颇有为难。 “你……说话不算话。”幼慈一跺脚。 正在此时,门被推开,一个小厮模样的人上前,手里都是水果、香药一类的食物,徐硕与狄青一个对视,二人都隐隐地觉得有些不对劲。但是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这樊楼之上,一顿酒局间,唱小曲的;卖零食、杂果的;卖药膏子的都络绎不绝,大家也都司空见惯。偶尔也会买点零食,给一两个小钱,让这些做小本买卖的百姓也有点进项。 但见那卖杂果的小厮一边往桌子上扔着零食,一边慢慢地围着桌子转圈,徐硕眼睛紧紧盯着那人,似觉有些不妥,那人的手指一刻也没离开徐硕的视线。 徐硕的眼睛随着这小厮挪动,只见他一点点靠近文彦博身边,似乎靠得太近了一些,就连文彦博自己也觉得有些问题,他不由地一扭头,正想说些什么,只见那小厮一抬手,赫然握着一把寒光匕首,徐硕早有准备,正欲出手,不想一只钢镖“倏地”飞了出来,正中那握刀之手,只听得“啊”地一声惨叫,匕首已然脱手。 徐硕一个箭步上去,将其胳膊反剪在后。众人皆吓得脸色苍白,尤其那文彦博几乎瘫倒在席上,身子还不住发抖。 “小松!”幼慈忍不住叫了一声,“你这是作甚?” 原来那小厮正是黄德和的随身侍卫小松,他刚刚进来时,便被幼慈一眼认出,因了那黄德和已被行刑,他下面一众人等也是树倒弥孙散,其亲信更是跟着他人头落地。在这里看到小松,幼慈着实吃惊,他的一举一动幼慈都不敢怠慢,果然走到文彦博身旁小松准备行凶,幼慈手中还剩一飞镖,瞬间出手,一招致胜。 “小……小娘子,果然是你。” “小松,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幼慈见到小松这般光景,心下一软。你道那小松为何会出现在此?原来当日黄德和因他被幼慈所骗,怒不可遏,将大松打了一顿,而小松因与幼慈走得太近乎,还朝思暮想,黄德和一怒之下,便将他撵出黄府,打发他回了老家。 不想那黄德和最后诬告不成,反被腰斩,而大松等一干亲信均被判了死刑,小松被撵回老家倒是意外地保住了性命。那小松是个死心眼儿,原本就不信黄德和的话,不相信小娘子会骗了自己,现下发现黄都监和哥哥都被处以极刑,于是误以为黄都监将自己撵出府中,原是出于保护自己,心中原本的怨恨都变成了感激。而哥哥的死更是令他痛心不已,最后便将那一腔仇恨都记在了主审官文彦博的头上。他来到东京,观察了旬月那文彦博的举动,越观察越气愤,最后寻了这个樊楼酒局的机会动手,想置文彦博于死地。 想不到,竟然在这里遇到了心心念念想着的小娘子,那小娘子还是那般漂亮,但是装束又不一样了。三次见这小娘子,三次装扮都不一样:最开始的小娘子秀气利落,仿若蓬门碧玉;后来河中府衙门遇到小娘子,清爽大气,又如大家闺秀;今天的小娘子,娇艳妩媚,恰似那楼中花魁…… 但是,黄都监没有说错,他被骗了,今天分明是小娘子的飞镖救了这个姓文的一命,她真的与他们是一伙儿的。 不论如何,小娘子还是没有忘记他,还是能叫出他的名字,想到这里,小松惨然一笑。 “想不到,我们的第一面和最后一面都是在这樊楼之上。” “小松,你是要为你家都监和你哥哥报仇不成?那黄都监是什么人,投递叛国,陷害忠良,你何苦执迷不悟呢?” “小娘子,食人俸禄,忠人之事。那黄都监再不济,也养了我十多年,我就是他的一只狗,也是不能背叛他的。” “那黄都监若是有你这般心性,也不至于落到被腰斩的田地。” “小娘子,我小松无父无母,只有黄都监和我哥哥,现在他们都不在了,我今天报仇失败,也愿意去陪了他们,但是,你能告诉我你到底是谁吗?” “我……我叫刘幼慈,刘平正是家父。” “哦……那……小娘子,你既骗我,我也能够明白,你是为了你父母,为了你那一大家子。” “小松……” “我也知道,你是大家闺秀,怎看得起我这般破落户,黄都监没有说错,我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此时,樊楼的管事通知开封府衙役已经到了,那小松最后看了幼慈一眼,便被那衙役押解而去。幼慈内心五味杂陈,虽说那小松愚钝,又跟着那黄德和也不见得做了多少好事,但是究其本质终归是向善的,也忠于其主,想到这里,幼慈忍不住想落泪。 “幼慈姑娘,文某谢过!” 文彦博此时已然回过神来,定了定神,向幼慈拱手行礼,“你兄妹二人皆救过文某性命,大恩大德文某铭记于心。” 幼慈摇摇头,勉强笑笑,却说不出话来。 “刘姑娘,我定会向那开封府说情,留那小松一命。”韩琦喃喃道,虽说他不明白事情原委,但方才听得幼慈与小松一席话,还是了解个一二。 幼慈叹息道:“韩公不必了,他无父无母,黄都监和哥哥都没了,他活着也不见得多开心,而且有了这个案底,你叫他怎么生活?” “我见他身手伶俐,性情也敦厚,只要活着哪有没出路的。刘姑娘你这就悲观了,你要明白,生死之外无大事,只要活着,比什么都强。”韩琦站起来,走到幼慈身边,语重心长。 幼慈扭头看着他,这韩琦经过那场生死虚惊,竟然依旧睛亮如漆,毫无惧色。不由得心下一动。 “刘姑娘,后日换身行头,随我去西北吧。” 幼慈心内一喜,不由地向哥哥丢了一个眼神,哥哥正望着她,微微一笑,点点头。 三日后。 徐硕等人率10万宋军未及鸡鸣便早早启程,行至陈桥门,薄雾中但见官家带领群臣门前站立。那官家头戴皇冠,一席黄色龙袍,群臣皆着朝服,一派肃穆。 韩琦等人赶紧下马跪拜,官家赶紧示意“平身”,尔后拱手曰:“众位爱卿,此去多艰险,朕及群臣在此等诸位凯旋。” 及后官家命人将温好的酒端上,众将士一口干下,摔杯立誓。 徐硕此刻,又想到当初与爹爹率军从此往庆州进发的情形,虽无今日之宏愿,心内却是无限希望和抱复。而这三川口一役,短短半年,却似历经千劫一般。 如今征程再启,这陈桥门,乃当日宋太祖黄袍加身之地,大宋开国之源头,今日皇上择此地与诸位立誓,其心志溢于言表。想那夏竦、范仲淹、韩琦、尹洙等皆是朝中重臣,此次赴边疆,也是官家下了狠心要有一番作为,想到此,徐硕心头涌起一阵慷慨激昂之情,将那三川口战役带来的日积月累的阴霾,一扫为净,不由地吟出一首《西江月》: 边城长云漠漠,海内甲胄干戈。天时地利与人和。驭敌制胜帷幄。 西去乌巾猎猎,来日剑履山河。猛士齐唱大风歌。当驰四方共贺。 欲知西北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五回 遇惨案天都王府祸起萧墙 撞私情香玉阁暗约偷期 兴庆府,野利天都王府。 自东京回兴庆府已经有四五天的光景,单单应付大王的询问,野利南鸢就已经力不从心。这次东京之行,可谓铩羽而归,野利南鸢窝了一肚子的火,无从发作,还被大王数落得体无完肤。他也知道,若不是姑姑在宫中恩宠正盛,他的这条小命估计也只能剩下半条了。 非但如此,父亲野利遇乞对他也颇有不满。这日早朝回来,野利南鸢便被野利遇乞招至书房,南鸢心下明白,朝堂之上,大王对此次南行,言语间颇为不满,而张元等一干汉臣,更是借此大做文章。野利遇乞碍于父子关系,不便多言,但心内则一团怒火。 甫一至书房,野利遇乞神色一变,喝道:“跪下!” 南鸢大惊! “爹爹,儿子不过是替大王办事,即便事情办得不是十分妥帖,铩羽而归,爹爹您也不至动此大怒吧?” “跪下!” 南鸢垂首,无奈跪下。 野利遇乞见状,痛心疾首。 “你居然还不知自己有错?” “王命难为,儿子不过是奉命行事。” “南鸢,当初你入翊卫司,爹就一再嘱咐,做好你的分内之事,掌管好马步等基本公职即可,不要参与太深,你怎么不听呢?” “爹,这岂是儿子能够左右得了的?大王要我带领侍从,我便带领侍从;大王要我组织秘密卫侍,我便组织……这真不是儿子非要大包大揽……爹爹明鉴。” “明鉴?你真以为你爹爹为朝二十年都是在做泥菩萨?当初若非你有心要施展,那大王能盯上你。你跟你姑姑嘱咐的那些话,要她在大王面前替你美言,你真以为我不知道?我们跟宋军的对垒,你哪一次不是拼了命搜罗人头,向大王邀功请赏?儿啊,这伴君如伴虎,这句话你可懂?并非这君是虎,而是君周围的人,一个个才是如狼似虎。现在面上看,大王是去汉政策,但是暗里,你难道为察觉他重用的多是汉臣?先帝有张浦,现在有张元、吴昊,尤其张元,官至国师尚书令。明里他们确系我大夏肱股之臣,但暗里故土情谊毕竟难舍。那张元虽痛恨那宋廷未对其重用,但是你每每侮辱宋将、割其人头取乐,你真道他张元能与你一般弹冠相庆?在朝,你高调举动是邀了他的功;在野,你杀戮宋将,是辱了他族人。今日朝堂,为父观张元其言行,字字句句针对我野利家,你难道还不警醒?” 南鸢听父一番肺腑言,心内惊惧,他虽阴毒狡黠,但对人心的黑暗并不能揣摩。大部分时候,南鸢就好比一孩童,将战争视作是亮相对垒的一场游戏,孩童得了战利品自然邀功,有时候辱人不过是为了炫耀自己的胜利而已。他能够“使坏”,但不擅于“攻心”,或正因为此,李元昊才会将组织秘密卫侍一职交付于他,这样的人,永远不知背叛,这样的人,也永远不会对命令有任何疑虑。 但是,李元昊想得太简单了,野利南鸢的父亲野利遇乞,绝不像外表那样简单。 “你老实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给我叙述一遍,为父须得参详参详。” 当下,南鸢不敢隐瞒,将在庆州、汴京以及河中府发生的事件一五一十地道来,只是隐了北笙与徐硕的一段故事,将妹妹撇的是一干二净。 野利遇乞听罢,叹气。 “洪钊真是死了?” “爹爹有疑虑?” “不是有疑虑这般简单,我听说,那洪钊当年与张元颇有情谊,但其渊源到底多深厚,为父不知晓。若是这洪钊死于你的人之手,恐这张元会移恨我野利家。” “爹,洪钊一向与我翊卫司对接,晴柔为其暗哨,他与张元……” “儿子啊,这张元当年如何来的我大夏,我听说便与洪钊有关。有的事情,你还太年轻,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洪钊若是死于你手,那真是棘手了。” “儿子是让赏晴柔去办此事,皆因洪钊在宋廷身份有所暴露,那庞籍、文彦博等人已经对其有所怀疑。另外,儿子也有一个疑惑,据说洪钊是被金银线所杀,而且其头颅还被高悬在延州军营。这非我意,此事我吩咐赏晴柔要干净利落,神不知鬼不觉地让他消失。” “赏晴柔如何解释?” “她说这不是她动的手,她只示意洪钊撤退。尚未来得及动手,皆因伴月阁被暴露,给洪钊发送撤退信息的当日,便被人一把火烧了,晴柔又急又气,我观事态发展凶险,便让她先行回了兴庆府。” “被人放了一把火?可知何人?” “据晴柔推测,可能是一名宋将,名曰狄汉臣的。” “为何?” “因裕隆客栈一事,晴柔与这个狄汉臣有过交手,据她说,这个人勇猛异常,功夫了得。儿子派去的三名杀手也都死于他手下。而伴月阁被烧当日,晴柔与这狄汉臣有打过照面,她当时虽心存侥幸,毕竟裕隆客栈内,她是男人装扮。但回来依旧心内不安,怕自己逃不过这狄汉臣的眼睛,便给洪钊下了撤退令,却不想伴月阁当晚便被烧毁。” “洪钊乃一汉臣,如何撤退?” “按照我们的计划是,撤退之时将其杀了,消失于无形。” “听你的意思,还有一股势力杀了洪钊。” “是。” “金银线?可有线索?” “妹妹的战奴倒是使用金银线的,但是事后我问过妹妹,她说绝对不可能是战奴所为。” 野利遇乞脸色一变,沉思半晌。 “爹,有何不妥?” “南鸢,你好好想想,是不是有人故意针对我野利家?首先,洪钊是你翊卫司的人,而且暗线与你的秘密卫侍联系;其次,洪钊与张元过从甚密;第三,洪钊死于金银线,这使用金银线的人很少,目前看,只有我天都王府战奴使用。三个线索加起来,你怎么看?” “洪钊是我天都王府所杀。” “然后呢?” “有人……有人想挑起张国师与我天都王府的争端,矛头对准我们。” “你知道凶险了吧?为父平日里的告诫,怕的就是你引火烧身。” “爹爹,现在怎么办?”南鸢心内忽的涌起一阵惊恐,眼睛瞪大了,望着爹爹。 “谨慎行事,不要再惹事端。” “是。” 南鸢现在很希望能快点见到北笙。自打跟爹爹谈话之后,南鸢是越想越不安,越想越惊恐。若真是如此,那么战奴手中的金银线很有可能成了别有用心之人的靶子。 这人到底是谁?或者说,这股势力到底是何方神圣,父子俩讨论了半天都毫无头绪。或许,能够从北笙,或者战奴这里了解到些许的情况,顺藤摸瓜,摸到一点蛛丝马迹。 北笙住在天都王府的西北面,那也是父亲特地为这个宝贝女儿修的一处别院,与其他各处院落距离稍远,而那北笙平时神出鬼没,父亲亦并不严加管教,南鸢对这个妹子平时也宠爱有加,可能就是因为这么纵着她,才养成她这胆大妄为的个性。 南鸢入了那别院,毫无生气,虽说已经是仲春天气,这里却另有一种说不出的凄寒之感——这怎么可能?想那北笙妹子历来是个爱好的姑娘,且不说花儿粉的都是要最好的,就是这园子里的一草一木都是她让他这个哥哥从别处移栽来的珍奇植被,还请了专门的园丁打理,不论四季,这园子都是花团锦簇的模样,怎么会给人如此凄寒的感觉? 南鸢继续往前踏着那青石板路,在这条路上,之前总会有丫鬟婆子笑意盈盈地跟他打招呼,尤其是北笙跟前伺候的小丫鬟槟儿,尤其乖巧伶俐,南鸢还想着寻个好时机将她收到自己房内,今日却不见一个人影。南鸢心中疑团如鲠在喉,这园子与往日相比,少了生气,而多了……几分杀气! 北笙并不在园子里,下人也不知踪影,南鸢蹙眉,径直往北笙的房间走。令南鸢最疑惑的是,那北笙旗下四位高手,花奴,灯奴,车奴与战奴皆无影无踪。那花奴是女子,也是北笙的贴身侍女,另外几位都是男人,灯奴专门负责园子里的掌灯事宜;车奴负责车马调度;战奴负责兵器与日常训练等,四人皆身怀绝技,打北笙记事起,父亲便将这四名奴仆指派给了北笙,而这四人只听北笙差遣。 平日里走动,在北笙的园子里,这几名侍卫总能瞧见,今天来来回回走了几趟,这四位皆不在,难不成那北笙又有什么安排,四人齐齐被差遣? 南鸢推门,北笙屋子里并没有人,这屋子并不凌乱,但是凭直觉,南鸢觉得有人进来过,进来的人绝非善类! 桌上的茶杯应该是北笙临走时喝过的,放在桌上,下人还未来得及洗,但是观其放于桌子上的位置,明显是被人挪动过,而那茶壶里的水还有溢出,仔细看,那茶壶的盖子也没有盖好,按照北笙那吹毛求疵的毛病,绝对不能容忍这些细节上的差池。 另外是床,床上被褥等虽说整齐,但是床沿的垂挂与流苏皆被掀起,分明是有人往床底下看…… 还有那窗户,乍一看,关得严丝合缝。但是凑近了看,虽然是紧紧关闭,但是窗栓却没有栓好,随手一推,那窗便被推开…… 那窗户被南鸢推开,风吹来,似有一股血腥之味……南鸢心下一惊,怕是自己的错觉,便伸头往外张望,这一张望不打紧,窗外场景几乎令他要背过气去。 戌时已过。 北笙带着花奴正往天都王府的东南角走,那里有一处小院名曰“香玉阁”,是父亲的五姨太没藏氏的居所。这“香玉阁”名字虽风雅,实则是一处陋室,这没藏氏生的是国色天香,北笙第一次看到她便惊为天人,但是她却从未得到父亲的宠爱,自打加入野利家,便是一脸愁容。那没藏氏是先王赐给父亲的女人,当时是奖励他打了胜仗,北笙估摸着这先王也没见过没藏氏的真面容,否则怎么舍得将如此好的货色赏了臣子。 只是那花儿颜色再好,但是没香气,这男人也未必是喜欢的。更何况爹爹是个粗俗武将,又身居高位,平日里的姨娘丫鬟都是抬举着他,哪似这没藏氏打进府就没个笑容,性格又是个没嘴的葫芦,美丽的容貌没了有趣的灵魂,终究是乏味的。久而久之,也就将这花儿弃置一旁了。 那没藏氏到了天都王府,一点好处没占上,倒是经常被那三位姨太欺负。这些女人的心思倒也奇怪,原本没藏氏入府之前,那三位姨太是勾心斗角,各怀鬼胎,还闹出过栽赃陷害的丑事儿。而等到没藏氏入了府,这三位姨太倒是团结起来,矛头都对准了这位新入府的五姨太。而那没藏氏一个人,就算是心思再缜密,也对付不了三个女人。加之野利遇乞又是一个不知怜香惜玉的粗男人,常常公事繁忙,战事挂心,不免心烦气躁。女人家的事情一麻烦,少不得听了谗言,有时候或多或少,或轻或重打骂都是有的,而那些眼拙的下人们,见没藏氏不受主子的荣宠,久而久之也冷眼相待,真是可怜一朵娇嫩的鲜花,插在了一片荒漠地里。 由此看来,这男人之间是嫉妒贤能;这女人之间是嫉妒美貌。北笙的母亲,也是野利遇乞的原配夫人,早些年去世,北笙目睹那三位姨太对付没藏氏的手法之后,总是疑心母亲的死与这三个女人有关,但是,也仅仅是疑心罢了,据哥哥说,母亲生前甚得父亲欢心,而这三位姨太也并无不敬言行。虽说如此,毕竟哥哥当年年纪也小,而这些女人之间的明争暗斗,又有几个是露骨的,哥哥不知也是常理。但是每每想到母亲一人在这塞外的深宅大院,孤立无援地对付这三个如狼似虎的女人,实在是痛苦。 北笙苦无证据,却将对母亲处境的同情都转移到了没藏氏的身上,好几次都助那没藏氏化险为夷,她虽说不能令没藏氏获得父亲的好感和宠爱,但是却也乐于与她交往,那没藏氏在这天都王府中,没有尝过几天恩宠日子,生活也清苦,有时候遇到势利的下人都会欺负她,倒是幸亏有了这大小姐,令她在这苦闷的生活里有了一点生机和乐趣。北笙跟没藏氏相处甚深,日子久了也了解到几分,在送往天都王府前,没藏氏原本是有婚约的,与那男子也是青梅竹马。来了天都王府,面对着半老的粗俗武将,又感怀身世可怜,怎可生出一星半点的亲热之意。 从东京回来,北笙便一直惦记着要去探望没藏氏,她买了一些中原的小玩意安排好了,打算送给没藏氏。都是女人喜欢的胭脂香粉,珠钗翠缕,还有上好的中原茶叶,北笙喜欢顾渚紫笋,而没藏氏单单喜欢那阳羡雪芽,这次去中原,虽说行程紧迫北笙依旧遣了花奴专程去义兴买了上好的阳羡雪芽带回。 择了一个哥哥和爹爹都繁忙的日子,北笙便携了花奴,大包小包地带着往那“香玉阁”走。 没藏氏的“香玉阁”着实简陋,来去并无人通传,北笙亦习以为常,自顾自地往里走。远远地,北笙赫然瞧见那一贯无人守护的没藏氏卧房外,竟然有两名丫鬟把守,这府中上上下下的丫鬟婆子,没有一个是北笙叫不出名字的,但是这两名丫鬟,北笙着实是陌生,单瞧着那脸面就很生疏。 “花奴,这两个丫鬟你见过没?” “没有。奴婢也疑惑呢,这府里居然还有我花奴没见过的丫鬟。” 北笙心下疑惑,刚待上前问个明白,又转念一想,自己这数月来因了硕哥哥的事情,鲜少来此,没藏氏或者又被那三位姨娘陷害,一时不明不白被爹爹冤枉,禁了足,还找了人来把守,也未可知。还是不要贸贸然去询问为好。 “小姐,咱们还进去吗?没藏姨娘是不是又被……又被老爷给罚了?” “花奴,你且拿着东西在这里隐着,待我去去就来。”吩咐好花奴,北笙一猫腰,沿着墙根摸索到那卧房背后,待看个究竟。 在北笙看来,那两个面生的奴婢不太像是软禁姨娘的看守者,倒是更像两条看门狗,而且这两条看门狗应该还有个两下子——看她们面色,不像寻常柔弱女子那边白皙细腻,肌肉紧绷,这种表情,在禁军中倒是多见,日常都置身警觉状态,久而久之,这面部就再也难松弛下来。 瞧那身板子,二人皆背似刀削,臂如轻猿,若非长期练武者,哪有平常婢女是这等模样? 北笙越观越狐疑,一提起,施展双臂,身轻如燕,悄悄绕到那二人背后,转向卧房后窗,四下无人。北笙悄悄将那纸糊的窗纸用唾液润湿,戳了一处小孔,从小孔处向内张望,这一张望不打紧,将北笙吓得魂都要丢了! 野利南鸢一把推开那窗户,一股血腥之气直冲脑门。他眉头一皱,情知不好,将头往外一伸,这一伸头不打紧,他的魂都快吓飞了! 饶是那野利南鸢也是个见惯大场面的人,杀人如麻,手段极其残忍,看到这后窗场景,也是魂飞魄散!他定了定神,纵身一跃,跨过那窗户,血腥气更加浓重了。 后窗外绿草如茵的草地上躺了三具尸体,分别是北笙府中的三名近侍,灯奴以及府中两名掌管兵器调度的侍卫冬至拓也和旁加贺波。南鸢最先看到的是冬至拓也,其死状最为恐怖,周身衣服呈碎片状,全靠那模糊的血肉将这些碎片贴于身上,鼻子已然不见,脸上一个硕大的窟窿,耳朵亦少了一只,一只眼睛成了一个血窟窿,满口是血……既便如此,这灯奴的周边却并无太多血迹,南鸢一阵疑惑,顺了那灯奴尸体脚部方向看去,点点滴滴,一路皆是血迹。 再观那灯奴和旁加贺波,也是死状可怖,胸口均有一个大洞,心脏皆挂于体外,像是凭空有人将手伸入体内,将其心脏活生生给掏出一般,血流了一地,周围的草地皆被染红! 南鸢蹙眉,到底是谁,手法如此残忍。更何况,这可是他野利家的家奴,正所谓“打狗也要看主人”,谁有这个胆子,胆敢来招惹这如日中天的野利家!难道真如爹爹所说,是张国师因那洪钊之死找上门来? 这里死的是灯奴,那战奴呢?哪里去了?若是寻仇,难道不该找的是战奴吗?还有这园子里的丫鬟婆子呢?难道也都遭遇了不测?南鸢望着这三具尸体,心内一阵惶恐。 不知北笙与何人结仇,遭此大祸,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六回 探死因南鸢析案情 恨深结北笙起杀心 “野利南鸢,你……” 正思忖着这三人的死因,北笙的声音忽的从窗口处响起。那北笙刚从没藏氏那边赶回,一路上心内忧惧,不想回到自己的园子又是一番萧条景象,竟然连一个人影都不见,令北笙好生忐忑。 一路赶到自己房间,发现门窗大开,探头张望,竟然是哥哥蹲于窗下,周边却是三具尸体。北笙一时恼怒,急火攻心,一个纵身跨过窗户,停在南鸢面前。 “这是怎么回事?都是你干的?” “你觉得我有那么大的本事,能杀你府中三名高手?” “你不行,你手下行!”北笙一跺脚,肯定是这野利南鸢怪她坏了他策反刘平的好事,心下生恨,做出这等龌龊事。 “妹妹,哥哥我确实心狠手辣,但是你也要动动你的小脑筋想想,我犯得着如此对我野利家的人吗?你冷静一下,你看看这三具尸体,灯奴还有两名侍卫,他们这几天都做了些什么?” 北笙听得南鸢此话,加之先前急火也慢慢消散,终于平静了下来,冷静观望整个现场,不由得粉面又是一惊,这三人死状如此可怖,这是何等残忍的手段! “妹妹,哥哥刚刚观这三人死状,有个不成熟的想法。” “哥哥但说无妨。” “你看这冬至拓也,体无完肤,但是这周边血却甚少;反倒是这灯奴和旁加贺波,浑身上下只一处致命伤,但你看他们二人附近的草地都被染成了红色。可以想见,这冬至拓也应该是受了伤以后从远地跑回来,或者说是,从凶手的追捕中逃到此地。然后精疲力竭,倒在了地上。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冬至拓也所受的伤最重,但是周边却没有多少血迹。而灯奴与旁加贺波皆在此地,可以说是他们事先约好的,也可以说是他们在此偶遇,总之,这冬至拓也倒下之后,灯奴与旁加贺波皆遇到了这个可怕的凶手,他们甚至还没有过招,他二人的心脏皆被对方掏出,血流了一地。” “哥哥言之有理,想我这别院历来对下人看管不严,妹子我不是惯于约束下人,作威作福之人,有时候几日不见人我也不会管教。现在想想,这反倒是害了他们。” “妹妹先别将祸事揽在自己身上,先想想为何死的是这三人,他们到底有何特点,会遭此毒手?” 南鸢的话倒是提醒了北笙,她望着三人的尸首,试图平静自己的心绪。 “冬至拓也是战奴的人,可以说是战奴的徒弟,而旁加贺波则是灯奴的随从,也跟着灯奴学了一些功夫。在下人里,旁加贺波也算是伸手不错的,普通奴仆还是近不了他的身。” “那战奴呢?” “战奴在野利任荣老爹的造字行馆内,因这几日任荣老爹在准备《兵器志》,将战奴叫去帮忙,在这西夏国能比我战奴了解大夏国兵器的人,真是寥寥无几。” “这反倒救了战奴一命。花奴和车奴呢?” “花奴跟着我外出……了一趟,今日我有车马调度。吩咐车奴外出了。” “车马调度?” “府中的一些采买事宜,他带着管事的出去了。我就是有一点想不通,我这几个家奴皆是高手,怎么可能如此死法?灯奴和旁加贺波甚至是一招毙命!” “我倒是对这冬至拓也的死法颇感兴趣。”南鸢望着冬至拓也,意味深长。 “哦?” “妹妹请看,这冬至拓也身上的伤你能想到什么?” “我觉得他是从远地跑到此处,跑来时已经受伤。” “哥哥想的比妹妹多了那么一点点,这冬至拓也想必在你府中失踪应该已经有个一两日了,只是你向来不曾约束他们,也就不太在意。他估计前两天出门便被凶手控制了,带了回去,严刑拷打,想问出他们要的内容。” “哦?” “你看这冬至拓也身上虽说是体无完肤,但是我仔细查验过,这些伤口绝非一种兵器所致,有鞭伤、剑伤、刀伤、火烙,再观他的手指均被戳破,……而且他还遭遇了割鼻、挖眼、撕耳,嘴巴里的舌头也已经烂掉,这些可不是普通的打斗留下的伤痕,而是经历了酷刑,想必这冬至拓也口风很紧,非但没有说出真相,还咬断了自己的舌头,令自己无法说话。最后他应当是被这凶手当做饵,引出这灯奴,或许,他们的目标并非灯奴,只是这时间,正好是掌灯之时,其他三奴又不在府中,这冬至拓也出了事情,灯奴焉有不理的道理,他可能带着自己的随从旁加贺波前来接应,选在了你的这个后花园碰面,结果,灯奴和旁加贺波都不敌那凶手,被对方挖了心。” “你说他们的目标不在灯奴?” “方才你也说,这冬至拓也是战奴的徒弟,他们抓走冬至拓也,应该是有备而来,并非茫无目的。那么,他们的目标很有可能是战奴,抓走徒弟,让师父前来营救。不想战奴去了造字行馆,跟着任荣老爹闭关,对这消息毫无知悉。” “哥哥能说出这话,想必已经有了答案了吧?” “杀害洪钊的金银线,那是战奴所持的武器,不是吗?” “这个妹子已经跟哥哥解释过了,不是战奴所为。” “但是,并非所有的人都是你哥哥,外人看来,使用金银线的就是战奴,洪钊的死跟你战奴脱不了干系。” 北笙心下一惊,慌忙道,“这么说来,有人想借洪钊之死,来对付我天都王府?” “现在看来,对方已经开始行动了。” “我有一个不明白,他们的目的不是要套出话来么,要问到底是不是战奴所为,怎么一招就结果了灯奴二人?” “必定是有不得已的理由吧。” “想必是根本不用问结果了吧。”北笙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更让我感兴趣的是,这凶手到底是谁,谁敢在我们野利家头上动土。” 北笙一句,倒是点醒了南鸢。 “妹妹,为兄今日前来,便是想告诉你一些事由的,不想遇到你府中惨案,反倒忘记了来时的初衷了。”说着,南鸢便将前日与野利遇乞的对话与北笙一五一十地叙述了一遍,“今日府中之事,怕是跟张国师脱不了干系。” “张国师与洪钊……这么说,便是有人知悉了张国师与洪钊之间的关系,然后用战奴的手法杀了洪钊,嫁祸我天都王府。好歹毒的计策。” “妹妹能想到的是谁?” 北笙摇摇头,毫无头绪,“我从未听战奴提及过谁还会使用这金银线。” “我还有个疑惑,张国师手下到底谁有如此大能耐,能将你府中高手一招毙命?” 北笙蹲下,仔细查验那灯奴与旁加贺波胸口的伤痕,但见那两人胸口皆有一个碗口大的窟窿,心脏好似萝卜那般被人从泥土里拔出,还挂在胸前,鲜血流了一地。这也是这院子里血腥气味浓重的原因。 北笙仔细看着两人的胸口的伤,那伤口的切面呈锯齿形,且平滑,并不像是人的手指……“哥哥,我们可能都错了,要让这两位高手一招毙命,虽说不易,但是也绝非办不到。你来看看他们的伤口,这不像是人手所造成的。” “你是说武器?” “我近日来跟着战奴在任荣老爹处帮助其撰写《兵器志》,我查验这伤口也是为了比对我了解到的西夏兵器,但是未见吻合。” “难道是宋人?” “这么穷凶极恶的武器不太符合宋人的风格,他们一向都是比较讲求人性的,即便要让人死,也会让对方死得干脆一些,少受点罪。” “妹妹几时如此了解宋人了?而且语调中似乎有钦佩之意。” “哥哥您想多了。”北笙不想与南鸢多谈宋人的话题,转而关冬至拓也身后的血迹,“哥哥,你看,这冬至拓也身后的血迹,他跑过来应该是一路流血。” “按理,如果逃回来,他应该走我天都王府的正门才对,怎么会跑到你这后院来?” “哥哥有所不知,我嫌这别院从正门出去太麻烦,前些年我在这后院僻静处开了一道后门。” “冬至拓也逃回来怎么会从你这后门进来?” “除非……” “除非囚禁他的地方离后门更近!” 北笙笑了一笑,“我这后门离得最近的地方是任荣老爹的造字行馆,然后是……国师府。” “国师府?倒是应了我们的揣测。” “哥哥,我们这大夏朝内,虽说臣子们表面风平浪静,实则这汉臣与党项族人亦有龃龉,张元、吴昊等人,一向与我党项臣子貌合神离,此次洪钊案,背后凶手可能就是利用此矛盾大做文章。激怒了张元吴昊,我天都王府才遭至杀身之祸。” “妹妹现在有何见教?” “见教谈不上,既然有人激起了这个矛盾,张元也上了这个套。我也不能坐视不理,他杀了我家奴在先,也莫怪我心狠手辣。” 南鸢当然也领教过自己妹妹的厉害,他便抱着看好戏的态度,看看这妹妹如何能对付这当朝的国师,大王面前的红人。而且,让这个丫头吃一点亏也好,她太嚣张跋扈,仗着手里有这四个高手,也做了不少招人恨的事。 南鸢巧妙转移话题,“妹妹,话说你府中这上上下下的人呢?” “你是惦记着小槟吧?” “只要是妹妹你的人哥哥我都惦记着,王婆李婶我都惦记,她们人呢?或许这些下人中有目击者呢?” “多亏哥哥提醒,看到他们仨惨死,我一时情急,倒是把他们给忘了。” 二人在那北笙别院上上下下寻了个遍,也未见那些下人的影子。 “难不成都给捉走了?”南鸢沉吟着,“这可是不小的工程啊。” “不可能!只有一个去处了。” “哪里?” “当年爹爹给我修这个别院的时候,我吩咐当时建造的工匠给我修了一个地窖。以备不时之需。” “地窖?在哪?” “随我来。” 南鸢跟着北笙在别院中拐了数个弯,最后在园子南面的书房停了下来,只见北笙走近一棵硕大的松树,那松树躯干之粗,估计要四人合抱才能将其围住。南鸢跟着北笙走进那棵树,定睛一看,原来那棵松树是一个木质的模型,只是外观非常像树罢了。北笙将那松树模型上的机关打开,那树干竟然开了一道门,南鸢探头,一串阶梯直达地下。 二人顺着阶梯慢慢往下,地窖内有灯光,还听见一些咿咿呀呀的呻吟,但是并不真切。待阶梯到了尽头,地下室的全貌便展现在眼前,原本以为这地下室是一处泥筑陋室,想不到竟然被布置得相当风雅,有案几,有书架,还有几个大的箱子,也不知道装的都是些什么。当然,令南鸢吃惊的是,这地下室的地板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北笙别院的一群仆人…… 南鸢和北笙赶紧上前,将众人一一扶将起来,看样子似是被人下了药,这些个下人个个都晕头转向的样子。 “妹妹,不对啊,按照我们刚才的推测是那冬至拓也被严刑拷打之后,被人故意卖了破绽,逃了出来,说明来者时间不长,怎么会将这些人都给下了药呢?而且凶手怎么知道地窖呢!” 北笙眉头深锁,当即对着已然清醒过来的下人问询,但是那人一味的摇头。 “到底是谁带你们进这个地窖的?” “不,我不知道,我当时正在干活,呃……我也记不太清楚了,就是好像睡了一觉,醒来便到了此地。” 又问询了几位下人,回答皆大同小异,兄妹俩内心沮丧。胸中一团迷雾,谁会知道野利北笙别院的地窖所在?谁还会将两名家奴一招毙命且同时熏晕了整个院子的下人,将他们安置到地窖。 “哥哥,既然都晕了,又何必多此一举,拖到我地窖中?” “这地窖密不透风,迷药不见风,药效时间会更长,看来这凶手是有备而来。而且不止一人。” “言之有理。” “除了你还有谁知道地窖所在?” “四奴皆知,但是,他们怎么可能迷晕下人,还把他们拖进这地窖,完全不可能,战奴、花奴和车奴根本不在府中,而且他们显然预见不到即将面临的危险。” “那只有凶手能做出此事,但是他们怎么能够知道这地窖所在的呢?” “哥哥,我忽略了有人知道这地窖所在。” “哦?” “当初修这园子的工匠,我吩咐他们帮我修一个地窖,我从未想过要保密。只是希望有一个避难的场所,当然,一般的工匠也不见得会对外说出这个地窖所在。但是难保某次不会说漏嘴。或者,干脆就是当年工匠中的某人现在凶手的门下,利用了当初的这个地窖,把人都给我熏晕了,给了我一个下马威!” “我早就听说那吴昊有个内侄,名唤吴迅,是个工匠出身……” “那倒真的是无独有偶了呀。”北笙冷笑道。“待我想个法子请君入瓮。不管什么人,胆大包天,竟然敢欺到我野利大小姐头上,这个仇我是一定要报的。”北笙并未回答南鸢的问题,只是咬牙切齿,眼中闪出一丝恨意 “妹妹怎的打算?” “不是还有战奴吗?他们的目标是战奴,现在显然还未达到目的不是?”北笙笑了笑,南鸢不由得脊背发麻,周身寒意。 不知北笙如何打算,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七回 怀旧事张国师使诈 夺天工昆仑奴惊人 国师府。 “弟弟,你不是说昆仑奴出马,马到成功的吗?那天都王府中的灯奴怎么会……” 张元有些恼火,对着吴昊一通火。 自打二人当年在酒楼上吟诗获元昊注意之后,张元凭着一个灵活头脑屡建奇功,而那吴昊弱了张元半分,但是也算是从旁多有协助,从此,二人便以兄弟相称,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大夏举国上下皆知吴昊是国师张元的得力干将,莫敢小觑二人。 元昊待二人着实不薄,自投靠了西夏之后,二人家眷皆在随州,为宋官所困。若非那元昊从中使诈,借了宋朝皇帝的名儿,一纸矫诏,将二人家眷救出带回兴庆府,哪有今日二人的家眷美满,富贵荣华。因此,二人也是铁了心为这李元昊的效力,心内却更加痛恨那大宋。毫无半分故土眷顾之情。 若要说这张元在故土还有什么留恋,估计就是与那洪钊一星半点的惺惺相惜了。当年张元——不,当年还不叫张元,张应知,这个名字很多年不叫了,有时候他自己也想不起来了。爹娘给他取的名字是应知,应知什么呢?人这一辈子,难得糊涂,有什么是应知的呢? 那位张应知屡试不中,在京城失意之时,还遇韩琦冷眼,心灰意懒,几欲投入那汴河做个河中亡魂。亏得洪钊出手相救,当时洪钊早已进士及第,时任河中府知州。 “兄台,这是何苦?” “屡试不中,无颜回去见爹娘妻子。不若投了这汴河,不做汴京人,便做汴京鬼。” 张元遥想当年,被那洪钊救下,被他邀请于京城“馥郁”茶楼。这个茶楼的名字张元始终记得,正是与洪钊的这次谈话,改变了他的一生。 “所谓人各有志,何必苦守一条路?就好比这水,加上茶叶,便成了清茶;加上酒曲,便成了美酒;加上油盐酱醋,便成了佳肴……老子道,上善若水,厚德载物。兄台既是有这才华,何必单走这一根独木桥?” “洪大人您说的极是,只是在下心有不甘,这十年寒窗,勤学苦读,想我也是学富五车,饱学之士,怎奈运势不佳,仕途坎坷,叫人怎么不心灰意懒。” “你我读书,说得简单些,只求闻达于诸侯,但是想这大宋朝才子数以万计,这科举考试,能金榜题名者能有几多?兄台,洪某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洪大人请说。” “闻达于诸侯,富贵荣华,其实并非一条路可走。就看你做诸侯,是做大宋的呢?还是哪一国哪一家的诸侯皆可?” 张应知一听,“腾”地站了起来,“洪大人,您这是大逆不道之言。” “有时候大逆不道也比走投无路做个鱼腹亡魂强吧。”洪钊谈笑风生,洞若观火。“你对这大宋的感情除了求取功名以外,还有什么呢?” 是啊,还有什么呢?张应知想起这数十年的寒窗之苦,受尽白眼,甚至连妻子父母皆不理解,屡试不中都成为了街坊邻居的笑柄,这大宋给了自己什么?便是求取了功名,飞黄腾达之后,自己用什么心来报效这个国家? “洪大人有明路可指?” “想那李元昊一面对我大宋虎视眈眈,他早有独立建国之野心。你觉得他此时最缺什么?人才!自古以来番地蛮夷,若想有一番作为者,多亲汉,学习我汉文化、汉朝制、汉礼仪为其改变蒙昧之途径。兄台这满腹经纶,既然在大宋不受重视,何不去那元昊麾下试试?若是他日建国,也是开国之臣,肱股之功,难道这不是闻达于诸侯?难道这不是一个锦绣前程?” “洪大人这条路指得是明,但是苦于无路可走?你当那李元昊何人?我红口白牙,便成了气候?难道洪大人与那元昊有何……” “兄台莫要猜疑,我洪钊上不愧于天下不愧于地,我一心向宋。但是我并不愚忠愚孝,兄台你与我不同,你屡试不中,仕途坎坷,洪某只是不愿看到饱学之士被这科举之制给耽误。”于是,洪钊如是这般跟张应知吩咐了一番,“兄台,按照洪某的法子,你大可一试。” 张应知心头一热,“洪大人,请受在下一拜。若是他日张某飞黄腾达,定然不忘今日洪大人的知遇之恩。” 那日从东京回到随州,张应知便邀了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胡汉一起,二人改名张元、吴昊,在洪钊指明的酒楼之上守株待兔,不想真有遇到元昊的一天,张元不禁感叹洪钊料事如神。 及后张元才知洪钊与西夏渊源颇深,他乃西夏翊卫司在大宋安插的一颗钉子,同时也负责为元昊物色人才,以备建国之需。张元的才气,洪钊早有耳闻,他的遭遇,更是一手掌握,便才有了汴河救命一事。 兴庆府数年,张元与洪钊偶有书信往来,洪钊也多提点张元行事诸要,也正因此,张元总比自己的兄弟吴昊高出一筹,更受元昊重用。 三川口一战之后,原本想等洪钊来一同喝个庆功酒,未曾想,经年后的见面,竟等来的是洪钊的头颅。其头颅被高挂与延州城墙这是何等的耻辱!据探子报,原本延州城墙之上只有黄德和人头,洪钊首级是第二天才挂上的,连守城士兵都吓得魂飞魄散。 张元多方打探,据河中府“伴月阁”探子呈述,当日河中府文彦博审案,野利北笙也在河中,并且与一宋将过从甚密。而从洪钊被害的武器来看,使用“金银线”的人,不论宋还是夏,只有一人,便是那野利北笙的家奴之一,战奴。那战奴可谓是大夏国第一武士,但是他的厉害,并不在他的功夫,他手中那根神出鬼没的“金银线”才是最可怕的。挥手之间,那根看不见的线所触及的地方,皆被齐齐削开,不论是项上人头,还是血肉之躯。 既然是战奴出手,想必幕后便是野利北笙。这位大小姐可是不简单,行事专横,出手果断,不按常理出牌,那野利老儿也管她不住。张元联想此前野利北笙那辆载书的平头车,当日看便觉得形迹可疑,或许便是那过从甚密的宋将也未可知。若非野利任荣出手,他可能早将她逮了一个正招! “此仇不报非君子,管她是什么大小姐呢。”张元当然知道得罪他野利家没有什么好处,但是也不能让洪钊白死,既然没有证据告诉元昊跟他明争,那就暗斗,暗地里从野利北笙开始查起。 车奴,便是当日推赶平头车之人,那就从他入手。 按照张元的计划,首先拿车奴开刀,弄清楚那日平头车内之人,若真是宋将,便可治她一个通敌的罪名。张元曾听大王提及,在与折继闵一役中,军中一士兵面目与沙场上那刘平之子颇为相似,但经刺探,竟然弄错了。 到底弄没弄错,张元不敢确定,不过此次河中府黄德和的惨败,其对手不就是刘平之子吗?张元毕竟一介文臣,没有亲上战场,甚至连战场上的灰都没有看到,因此他亦不敢确定战场上刘平之子到底伤势如何,是否将死?但可以肯定的是,在西夏疆土,若非有人出手相救,他身受重伤,就算当场未死,到了晚上也喂了野狼。 野利北笙旗下四奴皆是猛士,张元并无十分的把握。 “哥哥休烦,我近年都在培养旗下昆仑奴,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现在也是他们建功立业的时候了。” “昆仑奴?有用吗?你确定能敌得那四奴?” 吴昊所谓的昆仑奴,并非普通奴役,唐时便已经兴起,达官贵胄皆喜用昆仑奴,他们个个体壮如牛,性情温良,踏实耿直,深得大家喜爱。到了宋朝,昆仑奴更是常见。兴庆府距离大宋不远,而元昊多兴汉制,昆仑奴也从中原引进,这大夏国的皇亲贵胄府中,总有那么几个昆仑奴和新罗婢。但是昆仑奴用于打仗,张元早听吴昊提过,却并不了解个中深意。 吴昊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这批昆仑奴一共十人,皆选体魄强壮,意志力强者,喂食数月断魂散,消磨其意识。待其意识完全消磨,药入心肺,成傀儡之后,断其一臂,安装上内有机关的铁甲神臂,此臂形同人手,可伸缩,可旋转,可发射暗器。吴昊内侄吴迅,他自小爱好鲁班之术,及后一心研修鲁班秘笈《缺一门》,那吴迅除了高堂老母并无其他亲眷,吴昊几次赐他美女,都被退了回去。倒不是他坐怀不乱,而是那鲁班独门秘笈《缺一门》,相传鳏、寡、孤、独、残必得经历一样,才能研修。开始吴迅并不在意,不想在研修的第二年,其妻带着独子回娘家省亲,竟然路遇强盗,孤儿寡母摔下山崖尸骨无存。那吴迅方才信了这研修传说,收起悲恸之心,再不提续弦一事。 此次十名昆仑奴皆由吴迅悉心调教,将那铁甲神臂练得是出神入化,神臂所到之处便是摧枯拉朽,那野利北笙的四个家奴算个什么东西。 虽然张元对吴昊所言将信将疑,但是很快便看到了昆仑奴的威力,那冬至拓也被捉来的时候已经是奄奄一息,体无完肤,如同血人。说起来,也是这冬至拓也该死,原本吴昊和吴迅是要拿车奴的,不想车奴近期接了采买事宜,不在府中。而那冬至拓也乃战奴之徒,当下吴昊便拿了那冬至拓也,想必能从其口中撬开点秘密也为可知。何须从车奴入手,这冬至拓也或许就能说出洪钊遇害的一二三来。 “我只出动了一名昆仑奴,这冬至拓也便不是敌手,我看就是那大宋的千军万马,也不过是我昆仑奴的手下败将。” “弟弟,这昆仑奴委实厉害,只是太过残忍了些。” “哥哥在这大夏国出任了国师以来,倒是佛系了不少,这样怎地就残忍了?想那沙场之上,刀光剑影,哪没个伤亡,比这血腥万倍的多得是。” “这事儿就交给你了,抓住那野利北笙的通敌证据,我要她给洪大人血债血偿。” 按照张元的计划,既然这昆仑奴如此了得,就利用他们拿到野利北笙的通敌证据,既然野利老儿我动弹不得,野利一族我也撼动不了,那就暗地里将这野利北笙给杀了,到时候将责任都推到这些昆仑奴头上,出手太重,不小心将野利大小姐给杀了,手握她救宋将,杀洪钊的证据,就不怕他野利老儿来寻仇。 野利遇乞一向用兵严谨,治兵有方,果然不假。虽说冬至拓也仅是一家奴,但是口风甚紧,严刑拷打一点作用都没有,软硬皆不吃,张元与吴昊商议,即是如此,便将他放了,引出天都王府其他家奴,捉了回来,总有一个是软骨头! 这冬至拓也逃回天都王府,引出了灯奴与旁加贺波,不想这昆仑奴出手太重,竟然一招便将二人心脏扯出,就连吴昊自己都吓得是魂飞魄散。当时有下人闻声赶来,吴昊不敢怠慢,慌忙遣了左右,将那迷药广为扩散。 吴昊的侄子吴迅是工匠出身,在这大夏国也招揽了不少研修土木之人,正好有手下当年参与这野利北笙大小姐园子的搭建,当即献言,这些迷晕的下人最好都汇集在那不为人知的之内,以免有人进出,发现这满地的昏迷之人,太招惹猜忌。 那战奴是四人中武艺最为高强者,他的徒弟冬至拓也死于非命,吴昊一时间也不敢贸贸然再出动昆仑奴,那昆仑奴虽说勇猛听话,但是下手没个轻重,若是再闹出灯奴那样的人命,岂不是白白消耗了那么多功夫。 吴昊遣人暗中监视那战奴,虽说战奴功夫是高,但因了灯奴的死,似乎一心都在悲恸之中,放松了警惕。那探子跟踪了数日,并不见战奴有何出格的行为,亦没有发现有人尾随。战奴每日路线,就是北笙别院到野利任荣的造字行馆,然后去附近酒馆喝得酩酊大醉,并无特别之处。 这日,那探子追随战奴,百无聊奈。心里骂道:“娘希匹,成天光知道喝酒,这才申时,早不早晚不晚的,这娘希匹都喝了两家酒馆了!到底作甚?!累的老子成天跟着你打转。”但是,又惧于吴昊的势力,不敢懈怠。便是瞪着炯炯有神的一双大眼睛,不敢从战奴身上挪开。 但见战奴从一家小酒馆出来,拐了一个弯,又进了另一家小酒馆,坐下继续喝酒。 不同的是,这次要了两个馕饼,二斤熟牛肉。 “果然是野利大小姐的家奴,吃的都比普通下人好。”那探子跟了战奴这许多天,只有这日好生见了他的模样,说起来,此人倒是相貌不错,身形高大,国字脸,鹰眉凤目,但额角有一疤痕一直斜插至左眼,生生地破了好端端的相貌。 这能成为大夏国第一勇士的人,想必也是有些个经历的,这脸上的刀疤估摸着都是勋章呢。 正想着,馕饼和熟牛肉上来了,但战奴并未享用,而是着店家包了起来,然后歪歪斜斜地携了饼和肉出了门。 探子好生诧异。 战奴喝得微醺,心中尚有悲伤之事,戒备降低。便是这一路紧跟慢跟,这所谓的大夏国第一勇士恁是没有发现身后那个尾巴。原本以为战奴会像平时那样,径直进了野利大小姐别院后门,再无消息,探子也乐得回去休息了。不想,那战奴竟然越走越远,鬼鬼祟祟往城郊的摘杏林方向而去。探子紧赶慢赶才勉强跟上战奴的脚步,只见战奴猫腰到了一处高墙大院附近,一个纵身,跃上高墙,再一跳便没有了影子。那宅院并不精致,倒是像荒了许久的样子,但是却又像有人居住打理,宅院四周都掌着灯,探子不敢造次,怕主人是哪家皇亲国戚,受了惊扰自己吃不了兜着走。 他便围着高墙一路前行,好大一座宅邸,按照他功夫人的脚力竟也走了差不多半个时辰才将那围墙走完一半,转到墙的正门。这不看不打紧,一看吓了一跳,这不是别家府邸,就是天都王府,即是天都王府,何必要越墙而进? 莫非……那后院的宅子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 那人原路返回,寻得一棵紧邻后院的大树,既然不能越墙而入,那就攀上高枝一探究竟。借着院子里的灯光,探子看了又看,那院子委实简陋荒凉,这春深日暖的天气里,院子里竟然也没有几朵花开放的,还似有些凄凉之意。战奴进入之后再没有出来,倒是听得院子内好似有嬉笑之声,随后出来的便是野利北笙,屋内人影晃动,瞧那身形,似乎是一男人。 “这野利北笙素来有我大夏国第一美人之称,难不成这院子里她还养着男人,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那探子没有见过什么世面,脑子促狭,一味地将这些场景与男女之事想到一起。他不经意抬头,定睛细看,那院子上似乎写着“香玉阁”二字。 “姨娘,我自中原回来,因事务繁忙,也未曾来向您请安。今儿寻了机会过来,给你看看我自中原带的礼物。” 没藏氏见了野利北笙,心中自是欢喜,虽说这天都王府似牢笼一般,但野利北笙这丫头着实讨人喜欢,她也是真心喜欢这个大小姐。 那些花儿粉儿的,野利北笙铺了一屋子,还有上好的义兴阳羡雪芽,北笙当即便遣了下人冲泡好,“姨娘别太节俭,有好吃的就多吃些,有好用的就多用些,你这相貌人才,我看只有这等好东西才配的上。” “唉,你这丫头就是一张巧嘴。” “真不是我嘴上说,就我爹爹那个俗人,平日里又被三个姨娘左右,他对你冷落自是他不好。但是,话说回来,他对你热情,你可能更加厌恶。爹爹乃习武粗鄙之人,怎好配得上姨娘你。也就那三个庸脂俗粉适合他的口味。” 虽说北笙这话说得有讨好之意,但也千真万确,那没藏氏被她一番话说得感慨万千。 “亏得你来跟我说说体己的话,这也许就是我的命吧。命若如此,哪里还有什么清高的心气呢。” “好了,姨娘休要伤心,我给你看一样有趣的东西。” “你还有什么好玩意儿?” 但见那北笙遣了下人从包裹中拿出两套衣服,“姨娘别小看了这衣服,这是那大宋男女的便衣,你瞧瞧,是不是很有趣?” “果真有趣。”没藏氏自小生在大夏,并未去过中原,也未曾见过中原人士,见了那大宋的服饰,着实欢喜,那颜色比大夏的要素雅,手触之感柔滑细腻,但见那套男装为天青色,是没藏氏最喜欢的颜色,此前北笙送她一张天青色的中原绢子,她一直拿在手上,她虽为一番地女子,偏生喜欢这等素雅之色,配了她那副清秀俊雅的容貌,北笙一个女娃家都心旌荡漾。 “姨娘,咱们来演一出《梁山伯与祝英台》如何?” “如何演?” “你穿上这中原男子服装,扮做梁山伯;我穿女子服装,扮做祝英台……” “这倒是有趣。” 当即二人换了衣服,北笙亲自为那没藏氏束了发髻,没藏氏国色天香,忽作男儿打扮更有一种飒爽之气,“姨娘你这能迷倒千万女儿家呢。” “小丫头休要浑说。”没藏氏听北笙这话说得情真意切,当下便红了脸。 那北笙也换上了宋装,葱白色的及膝窄袖衣裹着一件鹅黄内裙,上面用嫩绿丝线绣了芝草,甚是娇嫩可人。配了北笙一张瓷白的俏脸,眉心一点红痣,就好似这墙外摘杏林中的杏花一般娇艳欲滴。 二人执手相看,心内都暗暗为对方容貌所动,当下北笙便吟了唐时李商隐的一首诗: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那没藏氏并不解个中深意,但是听着好听,也跟着一同吟唱,二人皆心下欢喜。便穿了衣衫,到那园中携手一逛,讨了个新鲜。 屋外高枝上的探子一个激灵,这野利北笙好大的胆子,在这偏门别院竟然真的养了一大宋男子,形容还如此亲密。 这个罪名……呵呵,还真的够她吃不了兜着走的了! 那探子又跟了战奴三天,战奴除了喝酒,又去了后院两次,每次去了便没了影子,但是屋内影影绰绰,似有男人言语,野利北笙也出现过几回,行迹颇可疑。 这日,探子又追随战奴到摘杏林,但战奴并未似往日那般越墙而入。倒是那野利北笙大小姐竟然出现在摘杏林,脸上似有怒气,一张小粉脸上没有一点笑意。 “战奴,你最近几日都喝得烂醉,知不知道这将误我大事?” “大小姐,我就不明白了,您一位堂堂西夏望族小姐,何必非要迎合一个中原男子?那宋人对我们有何好处。” “战奴,你不明白……” “我自是不明白,灯奴死于非命,我的爱徒也一命呜呼,您倒好,不想着如何替他们伸冤报仇,竟每日与那宋人厮混,您到底怎地打算?难不成要追随其去了大宋不成?” “中原有何不好?那中原男子原就比我番人要细致善良,我此番救他于水火,也自是希望有个结果。” “大小姐……”战奴一跺脚,眉头一拧,一阵恼怒。 那探子在林后看得听得都真切,心下便道野利北笙果然找了一个宋人相好,果真是“女大不中留”,堂堂西夏第一美人竟然会被一个大宋男子给诱拐了去,真是好端端的大白菜都给猪拱了。 便飞也似地回了国师府,去给张元通风报信去了。 那战奴眉目一凛,“大小姐,他走了。您说他真的会上当?” 北笙微微一笑,“战奴,我们就赌这一把。” “你确定他们什么时候会来查抄我们天都王府?” “只要爹爹不在府中,相信我,好戏到时候自会上演。” 欲知北笙如何应对,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八回 计中计大小姐借刀杀人 案中案吴工匠血溅当场 要想在天都王府寻个人,那可不是简单的事。 那可是皇后哥哥的家,再往远里说,皇后当年可是从这里走出去的。这天都王府邸。怎能说搜就搜,说查就查? 以张元的头脑怎会不知这个道理。 要寻就寻那野利遇乞不在的时候去搜府,最好是连那野利南鸢都不在,就她野利北笙一个小丫头,能有多大能耐? 偏巧那折继闵频繁骚扰大夏边境,每每小打小闹一番,惹得鸡飞狗跳就收兵,令李元昊头疼不已。这差事就交给了野利遇乞和野利荣旺两兄弟,令二人固守洪州、盐州一带,不求胜仗,只求与折继闵势均力敌,两相抗衡。李元昊心下明白,折继闵非大宋主力,而是府州牵制大夏后方的军队。对于折继闵军队,李元昊只将大将派出固守,目的不在激战,只在抗衡。 这野利遇乞前脚走,那张元便相机而动。带着吴昊、吴迅并一队亲兵、数昆仑奴,趁夜突袭,将野利家团团围住。 “国师您深夜前来兴师问罪,实在令人费解,我府中上上下下百余口人,老弱妇孺,哪里经得住国师您这阵仗。”野利南鸢对这国师之举,非常恼火。 “野利公子,还请海涵,这私藏宋将之罪,我也希望能够尽快搞清。” “有何证据说我天都王府私藏宋将?” “前日我部有人亲眼所见。” 张元进了天都王府,野利南鸢与野利北笙兄妹已得了消息,安抚好府中姨娘,弟妹们,只剩他二人在前厅候着。张元远远便见这二人,南鸢长身玉立,北笙娉娉婷婷。心内暗道这野利遇乞老家伙一脸横肉,五大三粗,竟然能生出这一对赏心悦目的儿女,倒也是祖坟冒了青烟。不过,今天我就要他祖坟上的青烟都给熄了。 尤其是见那野利北笙,一脸傲娇模样,当朝国师进门也无有恭敬之态,真真是番邦蛮夷,丝毫不懂礼仪。 “你部有人亲眼所见,谁见了?横竖都是你的人,你怎么说都成。” “大小姐,张某今日前来,并非为了寻你不是,也并非要治罪于你,只是希望将大小姐身上存在的疑窦给弄明白。” “听国师所言,您今日倒是目的明确,就是一心寻我妹子的嫌疑的。这倒是奇了,她一个女娃子,还能有多大能耐,劳烦国师您亲自登门,还率了这亲兵前往,我天都王府诚惶诚恐。”野利南鸢心下非常不快,前日妹子后院的命案还没找他算账,他倒是来兴师问罪了。他向来讨厌有人仗势欺人,欺负到他头上——当然,这仗势欺人之事,他野利公子做得,别的人,都做不得。 “哥哥莫急,既然国师今日大驾光临,又口口声声说疑窦,我倒是想听听国师疑的是什么。还是我私藏宋将?” “不但你私藏宋将,而且在河中府你还暗中勾结宋人,从中作梗,最后令我在中原布好的一盘棋,满盘皆输。” “哦?我怎么暗中勾结宋人了?” “你在那伴月阁中,是否与宋人过从甚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我与宋人过从甚密就是我吃里扒外,勾结宋人投敌卖国?国师您不是也与某些宋人过从甚密吗?到了您这里就是那些宋人投靠了我大夏国?你怎知我来往的宋人不是我的眼线,不是为我大夏国效力呢?” “那黄德和如何会被腰斩?刘文坚又如何死于非命?野利公子,这事情您应该比我还清楚,您不至于要包庇令妹吧?” 野利南鸢一听到黄德和、刘文坚的名字,便面露难色。不想那野利北笙一把抓住张元的话头,疾言道: “黄德和腰斩,刘文坚死于非命,这笔账我还没有跟你们算呢。你们动动脑子想想,难道那三川口之战,只有黄德和、刘文坚活着回去了吗?你们要是真有那个本事,将宋将一个不留,这构陷之计倒也行得通,但是那王信、卢政均活着回去,而后你们为了折辱大宋,还将那石元孙绑着送了回去,这不都是有眼睛有嘴巴的人?你们是生怕那刘家没有证人,还急急忙忙地将证人给送回去,国师、哥哥,你们愚蠢不愚蠢?” “石元孙可是在黄、刘二人腰斩之后,我大夏愤懑不过……” “愤懑不过就做这等蠢事?石元孙难道没有嘴巴?虽说黄、刘二人已死,但是石元孙回去,更确定了这二人的诬陷罪证,令那宋朝皇帝对刘家更是深信不疑,你们这么做还是打自己的脸。” “好,大小姐,我就当你这话说得有几分道理。但是洪钊呢?洪钊可是我大夏国安插在中原的一枚钉子,我与野利公子也是几番辛苦才与洪钊建立起来的信任,你那手下战奴,就凭着一根金银线,便将这根钉子截成两截,甚至还将他的头挂在延州城墙上,你让我怎么……怎么……”张元一时气得背过气去。 “张国师,您哪只眼睛看到是我战奴下手?仅凭金银线就说是战奴所为?若真是战奴所为,还能如此明目张胆,还将人头挂于城墙之上,这岂不是打自己的脸?张国师,您动动脑子,怎可能是我战奴所为?再者,洪钊确实是一枚钉子,但是聪明如国师您,难道没有想过钉子可以扎在敌人的心脏,也可以扎在我们的心脏吗?那洪钊手里有什么?有我大夏国在中原安插的眼线名单,还有我大夏国在开封府、河中府、大名府、南京府等几处的暗桩据点,他一旦被大宋控制,后果不堪设想。” “洪钊绝不会背叛我大夏。” “国师您说得对,洪钊是不会背叛大夏,但是您想过没有,到底大宋朝皇帝是傻子还是您一向忌惮的韩琦是傻子?这刘平叛国一案,洪钊在朝廷的势力一再弹劾主审官文彦博,力主洪钊上位审理此案,这狼子野心已经是昭然若揭,此人若是不除,必定后患无穷。但是,这人命案,真不是我天都王府所为,而且洪钊跟您国师有何渊源,不过区区一鹰犬,也值得您国师大动干戈?” “大小姐对大宋朝廷之事了解得相当清楚啊?” “您的耳目不是已经看到了我与宋将过从甚密,聊点这朝廷之事,难道不行吗?只许您有耳目,不许我也有耳目?” “国师,何必跟她废话,前日确有探子看到这丫头跟一中原打扮的男子在这后院卿卿我我,我们一探便知。”吴昊此时有些沉不住气了,厉声插嘴道。 “哦?后院?那是我天都王府家眷住地,你们可不能乱来。”刚刚还巧言善辩的野利大小姐此时言语间似有慌乱, 张元与吴昊对视一眼,暗暗发笑,毕竟是小丫头,狐狸尾巴到底还是露出来了。 “我当今朝廷中书令、国师,搜你一后院,还是有这个权利的吧?到底有没有暗藏宋人,到底这宋人是眼线还是情郎还是探子,待我们搜到再寻结论。” “你们不能这样,我要见我姑姑……”那大小姐一跺脚,脸上蓦地出现了两道泪痕,这竟令张元和吴昊始料未及,这小丫头刚才还言之凿凿,怎么才两句就说出了眼泪? “你姑姑?我送你四个字,鞭长莫及。吴都监,给我搜……莫惊动野利大人的家眷,我就单单就搜野利大小姐的后院,叫‘香玉阁’的。” “你们敢……”野利北笙猛地自腰间抽出一根长鞭,“谁去我打谁!” “北笙,收起你的大小姐脾气!”南鸢实在看不过去,一把拉住了妹妹。对着张元做了一个抱拳礼,“国师见谅,妹子被人冤枉,心里气恼才有此反应。你们要去后院搜查,也是职责使然,请便。”野利南鸢毕竟是元昊左膀右臂,游走于西夏官场。一番话,含沙射影,令张元吴昊心内有气,又不便发作。非但如此,南鸢当即还遣了身边贴身侍卫阿贵做个向导,引吴昊并吴迅一干人等,直奔那“香玉阁”小院而去。 前厅内,北笙和南鸢皆面露焦虑之色,而张元则踌躇满志。大约僵持了有一盏茶的工夫,尚未有人回转,张元心下疑惑,面露难色。 北笙兄妹二人对视一眼,嘴角隐隐扯起一个笑容,看着张元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情绪也越来越焦虑。 “国师,您休要着急,必是搜查无果,心有不甘,里里外外又将我后院再搜上几搜。”北笙讥笑道。 南鸢扯了扯北笙衣角,“妹妹,休得浑说,国师此次行动计划周详,定是不会失手。想必是在我后院大作工夫,塞个宋将进去贼喊捉贼也未可知。” “你二人休得猖狂……”张元只道南鸢教训自己的妹妹,不想一番话更加斗狠,气得他往日的沉稳风度,滔滔不绝的作风都抛诸脑后。 三人正僵持不下时,忽的前厅门口一人“呼呲呼呲”地闯了进来,连礼仪都未顾上,南鸢定睛一看,便是刚刚遣去带路的侍卫阿贵。 “公……公子,不好了……”阿贵气喘吁吁。 “好好说话,别那么没规矩,吓成这样,成何体统。”南鸢也满腹狐疑,这妹子到底在那“香玉阁”后院埋了什么秘密武器,连自己身经百战的侍卫都搞成这副德行。 张元更是紧张,“怎么就你回来了?!” “我……小的……小的带着吴大人等一干队伍往‘香玉阁’走,好歹那也是天都王府姨娘的别院,小的不敢擅自闯入,正寻思去通报一声,但是吴大人说要捉拿宋将,我这是去通风报信。当下便把我拦在外面,叫我回来。我不放心,没敢回来,便守在院子外面。我见那园子寝外有两位护院的丫鬟,欲将吴大人队伍拦在寝外,不想吴大人带来的两名高手,瞬间出手便将那两名丫鬟挖了心脏,看得小的浑身发抖。那两个人出手间,小的借着院内的风烛还有月光,还是看明白个大概,那不是人手……不是人手!” “好了,说重点!”南鸢心急吼道。 “我……小的……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大队人马进了没藏姨娘房间,没声没响,过了半晌,只听得没藏姨娘撕心裂肺的呼喊,小的不敢怠慢,也顾不得那么多,闯入房间,只见没藏姨娘浑身是血,失魂落魄地跌坐于床榻,屋内吴大人以及吴迅将军,还有他俩带的一行十人,全部毙命。小的被屋内场景吓得直发抖,半天才回神,赶紧跑回来报信!” “啊!都死了?!”张元听得此话肝胆俱裂,却又将信将疑。 “阿贵!带路!”野利南鸢不由地心底一沉,他只道这妹子在那没藏氏后院有什么机关,但委实想不明白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那没藏氏的后院着实僻静,混合着浓重的血腥味,令这风高月小的仲春之夜尤显诡异。 卧房之外,两名丫鬟已然倒在血泊中,观其死状与前日花奴、灯奴相似,张元心下一惊,一看便知是吴昊手下昆仑奴所为。 即是如此,吴昊叔侄二人又怎么会丧命于此? 屋内更是血流满地,吴昊、吴迅、昆仑奴以及前日的探子皆一刀毙命,还有随行的侍卫均死于刀伤。 众人进屋之时,没藏氏已经不再呼喊,她身穿一件单薄的绢质内衫,跌坐于血泊之中,身子蜷缩成一团,身体还不住地瑟缩。 北笙见状,心内一酸,赶紧跑过去,大喊一声“姨娘”。那没藏氏慢慢转头,双目无神,“姨娘,我是北笙啊!” “北笙?”那没藏氏听闻此言,双目紧紧盯着北笙,“大小姐,果然是你……他们……他们都死了。” 那没藏氏一边说,一边指着屋内尸体,自双目中流出眼泪。 “都发生了什么?”张元见状肝胆俱裂,原本带着昆仑奴来捉人,怎么会进了天都王府姨娘的别院,义弟一干人居然会死于非命。 那没藏氏眼神流转,终于在张元身上定住,半晌才摇摇头,牙缝里挤出三个字:“你是谁?” “你别问我是谁,我只问你发生了什么?”张元心神不定,见这姨娘失魂落魄的样子,更是焦躁。 没藏氏将眼神收回,望着北笙,“方才,几个兵士,带着些怪物闯入,我吓得昏死过去,待转醒,就发现这些人都死了。” “就你一个人在房中?”张元急急问道。 “你……你这人好没道理,我一妇道人家,老爷不在家,我不是一人在房中,还能有谁?”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 北笙见状,慌忙阻止张元,“国师,现在姨娘已然心神不宁,您改天再来可好?” “我兄弟在你府上丧了命,你这姨娘一个心神不宁就可以逃避责任了?” “国师,您这话好没来由,您今天口口声声要来搜我天都王府,我们也让您搜了,现在您说您兄弟丧命,我天都王府的人难道没有丧命吗?您贵为国师,我们敬您重您,但是您也得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野利大将军府邸可是容你们查案搜人的地方。若是我爹爹明日班师回朝,得知此事,国师您担待得起吗?” “现在我的人死在你这姨娘的后院,为了查明真相,我们也需将你家姨娘带去问话。” “问话?我答应你们搜府,你们竟然跑到我野利家眷后院,意欲何为?现在说要问话,我姨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你们自己送上门,出了事情,就要欺负弱女子?要问话可以,建议你们先请示大王。天都王府的人不是你们说带就带的。”说话的是南鸢,他自进屋便一直在查看吴昊吴迅以及昆仑奴的尸体,突然发话,颇有点分量。 那张元见野利兄妹义正言辞,又见没藏氏失魂落魄,心内又是气愤又是懊恼,又怨自己太过轻敌,这里面肯定是着了野利两兄妹的道了。 但是那野利兄妹的话也没有错,现在边疆战事吃紧,野利遇乞和野利荣旺兄弟正受重用,若是因此得罪了他们,他这个国师,也难保不被大王怪罪。何况,这豢养昆仑奴,制成人肉武器,若是被大王知晓,只怕罪责难逃。 想到此,张元心头一酸,命人将吴昊吴迅等人尸身收拾了,一干人丧家之犬一般,怏怏出了天都王府。 待张元一干人离去,北笙才松了一口气。待安置好没藏氏,出了别院,北笙见南鸢双眉紧锁,她心头一紧,“哥哥看来心事重重。” “妹妹方才注意到那些死尸身上的刀痕了吗?” 北笙摇摇头。 南鸢冷笑道:“妹子一向谨慎,不想今日竟然大意了。” “怎么?刀痕有什么蹊跷?” “不是普通刀痕。张元等人是文臣,看不出来。就是普通仵作,估计也只能查验出是刀伤。但是我跟随大王多年,又曾与仁荣老爹研习过兵器,甫一进屋,见这几具尸体上的刀痕,便觉可疑。这些刀伤伤口较一般的刀伤要宽,伤口边缘整齐,刀伤宽且深,那吴迅的头几欲要掉了下来。但是浑身上下就一刀,而这一刀下去,鲜血呈喷射状涌出。” “那又有什么特别?” “这么宽的刀伤,且如此之深,这武器定是不同寻常。我又观其中一名昆仑奴,缺了手臂。可想是一刀下来,那昆仑奴用手臂去挡。但是,妹子,你想过没有,昆仑奴的手臂是机关,不是人的血肉之躯。但是,那铜臂竟然被砍成两截,可见此刀之利。” “哥哥从这些伤口,猜到此刀是谁人所有了?” “若是我猜的不错,今晚杀人的武器便是大王的大夏龙凤刀!” “啊!”北笙听得南鸢此言,吓得心碎胆裂! 她自幼随父征战,对大夏龙凤刀焉有不知?此刀距今已有千年历史,相传为408年由胡夏国创建人赫连勃勃所造,刀身点缀龙凤,故名“龙凤刀”。传说这赫连勃勃穷兵黩武,残暴嗜杀,手持一把大夏龙凤刀结盟北凉,夺取长安。尔后赫连勃勃去世,此刀传给了其子赫连昌,及后北魏攻城,当时的皇帝赫连昌之弟赫连定,连同此刀一并为北魏拓跋焘所擒,大夏宝刀落入拓跋氏之手。经过千年的轮转,龙凤刀辗转于拓跋氏人之手,而大夏国王李元昊更是将此刀视为掌中瑰宝,几次攻宋,皆手持此刀。 “而且我观姨娘屋外被昆仑奴砍杀的两名丫鬟,绝非我府中之人,虽做了乔装,但我细观一人腰间竟然有宫中令牌!妹子,今天发生的事,定是有个来由。你老实跟我说,这张元为何会来搜府?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此事还要从数天前说起。 那日北笙正往天都王府的东南角走,那里有一处小院名曰“香玉阁”,是父亲的五姨太没藏氏的居所。从东京回来,北笙便一直惦记着要去探望没藏氏,她买了一些中原的小玩意安排好了,打算送给没藏氏。 没藏氏的“香玉阁”别院着实简陋,来去并无人通传,北笙亦习以为常,领着花奴自顾自地往里走。远远地,北笙赫然瞧见那一贯无人守护的没藏氏卧房外,竟然有两名丫鬟把守,这府中上上下下的丫鬟婆子,没有一个是北笙叫不出名字的,但是这两名丫鬟,北笙着实是陌生,单瞧着那脸面就很生疏。北笙心下疑惑,刚待上前问个明白,又转念一想,自己这数月来因了硕哥哥的事情,鲜少来此,没藏氏或者又被那三位姨娘陷害,一时不明不白被爹爹冤枉,禁了足,还找了人来把守,也未可知。还是不要贸贸然去询问为好。 但是这两个人委实可疑,北笙心下狐疑,不由得一猫腰,沿着墙根摸索到那卧房背后,待看个究竟。 北笙见卧房后方四下无人,便悄悄将那纸糊的窗纸用唾液润湿,戳了一处小孔,从小孔处向内张望,这一张望不打紧,将北笙吓得魂都要丢了! 那屋内不止没藏氏一人,赫然有一男子,二人皆身着单薄,那没藏氏只一件粉色肚兜裹身,露出白玉一般的肌肤,乌发披肩,说不出的娇艳妩媚。虽说北笙年幼,却也知了那男女之事,孔内瞧见这二人似是刚做了那难以企口的苟且之事,正处于甜蜜之中的状态。那男子先是背对着北笙,只见那后背是魁梧雄壮,肩宽体健,狼背蜂腰,北笙心内发毛,一阵“噗通噗通”,几乎乱了方寸。 她勉强将自己的心情放平,调整好凌乱的呼吸,再往那屋中看时,姨娘的背部已经将那人挡住,但见姨娘一个弯腰,“噗”地吹灭了屋内的烛灯。 什么人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在天都王府的后院与野利大将军的姨娘私会?!北笙也终于明白屋子前面的两名丫鬟,根本就不是这府中之人,观其情状,似是身怀绝技,难不成是什么王公大臣看上了没藏氏?! 北笙不便久留,寻了那院子后的一处岔口,绕了一个圈子,从背地悄悄出了园子,还不忘清点了手里要送的礼物,确定并未有任何遗漏才松了一口气。 待回到自己的别院,看到灯奴的惨状,北笙更是肝胆俱裂,几乎要晕厥过去。心内便生出了复仇之心,如何将那张元一军,北笙自有想法。 她情知爹爹在府中,这男人也不便与这姨娘私会,而张元也不敢有所动作。便趁此机会着了战奴引张元上钩,在那“香玉阁”后院演了一出“凤求凰”的戏。 张元果然上钩。 料想这男人会惦记着没藏氏,短期内便会再将爹爹召回边疆,果不其然,折继闵再度侵扰。大王便着了爹爹前去驻守。虽说是重视野利将军,但是,也该是存有几分私心。 爹爹一走,男人自然会来那“香玉阁”小院与没藏氏见面;而国师张元也会伺机而动。就让他们打个照面,那是再好不过的了。不论是张元杀了那男人,还是那男人杀了张元,都是一桩好事。至于没藏氏,北笙一个闪念,留着她或许是我天都王府的家丑…… 但是听哥哥一番言语,北笙吓得肝胆俱裂,这个私会姨娘的男人,很有可能是大王,试想想,这大夏国,谁还敢动他野利遇乞的女人,谁还能将吴昊吴迅以及昆仑奴毙命? 当下瞧着没藏氏屋内的情形,北笙也猜出一个大概,定是那吴昊、吴迅一干人等搜查房间,正遇大王在此与没藏氏幽会,大王恼恨这吴昊撞破自己好事,更是杀了自己左右侍从;而这吴昊没有料到在此屋中竟然能遇到大王,也是一时手足无措,那一干人等均等候发落——发落的后果与北笙猜想的别无二致。 想那李元昊是什么人,能留此一干人等的性命,给自己留下口实? 北笙苦笑,“哥哥,妹子若知那男人是大王,借我一百个胆子,也是不敢的。” “今日之事,所幸那张元不知杀人者是大王。但是他既将吴昊尸身带回,也难保不会查出真相。” “哥哥所言极是,而且那没藏氏更是须得提防,妹子此计相当于是卖了姨娘,她意会过来定会怀恨在心。”北笙眉头紧锁。 “莫说是你,我天都王府中,谁人优待过姨娘?”南鸢点头道,“咱爹爹听了那三个姨娘的话,更是没给她一天的好脸色。还有那三位姨娘成天仗着爹爹宠爱,不知天高地厚,成天欺负没藏姨娘,所谓“兔子急了都要咬人”,这三位姨娘兴许哪天将这没藏氏惹急了,她借了这大王的手,把她们一一给剁了,也未可知。” 北笙苦笑道:“哥哥,我怕的是有朝一日,你我皆成牺牲品。就咱爹爹,也是前途艰险。现在是那大王强占人妻理亏,加之边疆战事吃紧,朝廷也是用人之际,大王暂时也不敢将爹爹如何。但如若某天,真是大王欲将那女人据为己有,就算是杀了咱爹爹,也是有可能的。想那春秋时期的楚文王,杀了息国国君,霸占了息夫人;还有当时的齐襄公,畸恋他自己的妹子齐姜,竟然将妹夫鲁桓公给杀了……想来这男人的占有欲,一旦超越了理性,便很难预料其后果。现在大王是需要爹爹,若是他日,飞鸟尽,良弓藏,我们野利家族就前途未卜了。” “现在,能仰仗的就只有姑姑了。” 北笙不以为意,冷笑道:“姑姑算得什么?所谓的正宫娘娘也不值得几个钱。当年那卫慕氏,哪点比姑姑差了?哥哥想必你比我清楚,若非姑姑跟那大王吹了枕头风,干了跟那三位姨娘差不多的事儿,那卫慕一族也不至于落魄至此。那大王何尝顾及过一丝半点的夫妻恩爱,不但将那卫慕氏赶尽杀绝,竟是连他自己的亲娘都未放过。” 南鸢点头道,“说起来这皇家内眷的尔虞我诈,耍出的那些手段,竟是也不比这些姨娘高明,而那皇家做派却是比寻常人家要残忍百倍。若是某日,没藏氏得了势,我野利氏这些年也未善待过她,她也跟大王吹吹枕头风,到时候,就是没藏一族鼎盛,而我野利氏族变成了卫慕氏的下场罢了!” “哥哥你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 “除之而后快如何?”南鸢脸上闪出一丝阴毒。 北笙摇摇头,“她要是在我天都王府中毙命,你觉得大王能善罢甘休?” 说到此,兄妹俩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扭头向没藏氏居住的客房望去,一灯如豆,影影绰绰,经过一番生关死劫,再看那灯似乎格外平静,但是这平静中又好似蕴藏无限凶险。 这野利兄妹与那大夏国师张元结下了梁子,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九回 海宝塔寺浴佛茹毒 香饵悬鱼蚍蜉竭力 四月初八。 兴庆府北郊,海宝塔寺。 佛祖释迦牟尼生日,浴佛斋会。 孟春天气,兴庆府郊外,触目皆绿,水泽四处,大有塞上江南之景。因边疆战事,此次浴佛大典,元昊只携了数十近臣及后宫家眷,着了海宝塔寺众僧做了道场,讲经说法。 元昊衣白窄衫,毡冠红里,身披黄色锦袍,日月图腾交相辉映,顶后垂红结绶,腰间围金蹀躞。身边皇后野利氏外穿锦白交领褙子,内里是红色百褶裙,身披绣着百鸟朝凤的黄色锦袍,头梳桃尖形发髻,高戴“金起云冠”,好一个“茜草染衣光如霞”,光看那衣着便有林下风气,往脸面上瞧,虽是蛮夷女子,丝毫不逊于中原,但见她仪表端庄,凤目丹唇,形容举止之间自有一种威严。 寺内住持引帝后及臣子后宫进入大雄宝殿,大雄宝殿为寺内主殿,殿内供奉释迦牟尼三身佛,端座莲台,两侧是十八罗汉。殿内以盆坐铜佛,浸以糖水,覆以花亭。香汤盆内,安二小杓。那盆内香汤即为佛水,是药草煮炼而成,有甘草、百香草、黑豆等,先是帝后二人用小杓舀水淋佛,即饮之。及后是后宫家眷,最后众臣子。待浴佛事毕,住持口中念念有词云:“佛诞令辰,海宝塔寺住持净明虔爇宝香,供养本师释迦如来大和尚,上酬慈荫。所冀法界众生,念念诸佛出现于世。”及后,住持净明又引数百僧众反复吟唱浴佛偈,那浴佛偈经得众僧吟唱出来,别有一番宁静悠远之感,听得众人心下一片安详。 元昊与野利氏一并跟随众僧吟咏浴佛偈,正当吟至“我今灌沐诸如来,净智庄严功德海;五浊众生离尘垢,同证如来净法身”,元昊心内一惧,竟然有摄人心魄之感。他暗自惊道,这是如何?难不成平时杀戮太多,佛祖责怪?于是,端正姿态,继续吟咏……但那心魄之惧越来越烈,竟是到了喘不过起来的地步,饶是那元昊铮铮铁骨,也扛不住这锥心之痛。不由得“哇”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只见那血呈黑紫色,元昊胸中一疼,眼前一黑,当即倒地不省人事。 见大王倒地,先是身边皇后野利氏一声惊呼,及后众人一拥而上,一时间乱作一团。那海宝塔寺住持明净法师乃高僧,深入经藏,精勤不辍,且精通医理。见此状,明净法师急忙喝止众人,附身上前观元昊其状,又抬其手腕,在脉搏上一搭。 “法师,大王这到底是怎么了?”野利氏按捺不住焦虑,不住问询。 “娘娘休要惊慌。”法师遣其左右护法僧人取了那佛水,法师拿出银针在水中一试,并无异样,他长长舒出一口气,唤了僧人拿了干净勺子,取了佛水给元昊灌下,只见那元昊昏迷之中被强行灌下佛水,又呕出几口黑紫色的污血,法师面色渐渐明朗,“大王无碍,赶紧带他去后堂静卧,约两个时辰能转醒。” “敢问法师,大王这到底是怎么了?”张元向法师深鞠一躬,毕恭毕敬道。 “国师稍安勿躁,还请后堂言语。”当下法师邀了野利皇后、国师张元以及皇子宁令哥后院详谈,那野利皇后因心下不安,念及野利南鸢兄妹二人毕竟身怀绝技,武艺高强,叫上也能护其左右。 一行人到海宝塔寺后院住持禅房,甫一进屋那明净法师便一脸凝重,“禀娘娘,老衲观大王脉象,系中虫毒。我方才疑心有人佛水中下毒,但是观众人饮之皆无事,我又使银针试之,佛水无毒。这恰好救了大王一命。” “法师何出此言?”野利氏一脸疑惑。 “这佛水系甘草、黑豆、百香草熬制而成,甘草黑豆汤有解百毒之功效,大王所中虫毒,经这甘草黑豆汤调和,毒血都已经吐出,体内剧毒已解大半。待我再开几味药方,调和脾胃,不日即可痊愈。娘娘不必太过担心。” “但是,这是何人下毒,毒又下于何处?”张元眉头深锁,想不到这戒备森严的禅院竟然也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而且下毒人直指大王,异常凶险。 明净法师头微微一摇,“何人下毒老衲确实不敢妄言,但是,观大王症状,我怀疑大王被一种叫做火炽蚁的虫子咬过。”法师说着将元昊手臂处的袖子掀开,只见近手腕处有灼伤的痕迹。密密麻麻起了几层水泡,概是那甘草黑豆汤的关系,这些水泡都有干瘪的趋势。 “火烧的?”野利皇后倒吸一口凉气。 “不,这伤口看似火烧,实则为火炽蚁的咬痕。这火炽蚁是我大夏乡村农忙时常见的有毒昆虫,含剧毒。但是毒性发作并不快,被其咬伤,伤口就这样呈灼伤状,被咬的人感觉也是火烧火燎,很像是被火烧过,一两个时辰之后,伤口处会起密密麻麻的的水泡。这些水泡内都含剧毒,如果不及时解毒,被咬的人有性命之虞。大王之所以能够持续那么久没有毒发身亡,概因为他礼佛时喝了佛水,解了部分毒性,延缓了中毒的时间。” “大夏乡村?这么说,这些火炽蚁很有可能是我大夏内部的人放出来的?”野利南鸢蹙眉道。 “什么人放出来的,老衲具体不知。对这下毒之人也不能妄自揣测。” “法师,这火炽蚁的毒性好解吗?” “属于寻常虫毒,并不难解。用这甘草黑豆汤即可清除体内毒素。” 野利北笙点点头,对着哥哥说道,“哥哥莫急,妹子直觉这下毒之人应该就是大夏周边的农人。所用之毒,都系农人能够直接获取的毒,刚刚法师也说,火炽蚁系农忙时常见的虫子;而且这虫毒并未有特别难解之处,想想这些农人也不太可能接触到更为复杂的毒药,所谓靠山吃山,他们也就是靠这个环境获取最基本的毒药来害人。” 张元虽痛恨野利北笙,倒是赞同她的观点,不住点头。此时,有侍卫敲门而入,在张元耳边窃窃私语,张元面色阴阳不定,待侍卫离开,张元舒了一口气说道:“野利大小姐言之有理,而且这帮农人应该还会再来。” “哦?”众人都望向张元,神情紧张。 “探子刚刚来报,在我夏宋边境几个城市,均有张贴榜文,‘有得元昊首级者,赏钱500万贯!党项人献元昊首级者,赏银加倍。’看来这边境的宋兵又出了新花样啊。对方想借我们内部人之手,对大王不利。真是可笑,区区农人,怎可能谋取大王首级?” “现在毒是下了,他们还没有获取首级,自然不会善罢甘休,我们就来个将计就计。”野利北笙看着哥哥眨巴眨巴眼睛,“哥哥,这个全靠你了。” 海宝塔寺外。 虽地处偏僻,但受了寺庙香火旺盛的影响,浴佛节,这周边方圆几十里都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路上大小寺庙皆有浴佛活动,这皇帝在大寺庙礼佛,这百姓便在小寺庙学样,好不热闹。 北郊一路,皆有售卖佛水、乌饭等小贩,虽西夏地处塞外,但熙来攘往,丝毫不逊于那汴京城市。 突如其来一队官兵,令街道两盘商贩好不惊慌,众人忙询问何事,皆言不知。 在角落里有一对男女,神色颇为紧张。 “哥哥,你瞧这队官兵来得蹊跷,也不像是有所准备,莫不是海宝塔寺有什么风声?”那番装女子一把抓住男子的手臂,手指不住发抖。 男子对着她点点头,面色有些潮红,“走,跟上。” 说着便牵着女子的手,跟在那队官兵后面。果然,这队人马往海宝塔寺前行,皆神色凝重。 到了门口,部队并未急着进寺,而是团团围在寺庙周围。 兄妹二人观那海宝塔寺,端地好大的一座寺庙,站在门外便看到镇寺之宝——海宝塔,重重叠叠地矗立在中央,露出宝塔的上半截部分。 今日皇帝皇后并一众大臣来此浴佛,寺庙里原本装饰一新,此时兄妹二人往里探头,却发现这寺庙早上的红黄装饰都撤了下来,一派朴素景象。二人面面相觑,心下狐疑。 “军爷,这寺庙里出了什么事儿?”那女子寻了一个机会,悄悄向队伍外围的一位兵士询问道。 “我哪里知道什么事儿,突然把我们都招了过来。”那兵士不耐烦地说到。 “今日不是听说大王和皇后娘娘在此礼佛么?你们也来伺候?” “伺候什么?都闹出人命……” “说什么说,闭嘴。”那名兵士旁边的同伴狠狠插了一句嘴,打断他的话。 “人命?哪个的人命?劳师动众的?” 兵士不再搭话,不一会儿功夫,这队人马乌泱泱都进了海宝塔寺。 那对兄妹相互看了一眼,对视着点点头。 是夜。 海宝塔寺墙头赫然出现两个黑色身影,先是围墙环视一圈,发现寺内并无重兵把守,那二人跃过墙头,猫腰前行,在寺内拐了几个弯,终到了后院。 但见后院皆染白色灯笼,一派凄清景象。那二人对视一眼,眼神中稍露喜色。但是,李元昊到底在哪个禅房?二人心内疑惑,也不敢贸然行动,一时间便在院子中央茫然失措。 正狐疑间,只见后院入口处娉娉婷婷走来两位侍女,手中捧着食盒,往禅房深处的一条小径走,二人将心一横,紧紧跟着两位侍女往里走,侍女拐了几个弯,捧了食盒来到另一僻静禅院,院内仅一扇门,侍女推门进入,二人只见屋内影影绰绰。 黑影蹲于窗下,不一会儿侍女送了食盒便退了出来,二人捅破窗纸,只见屋内装饰相当古朴,一床一柜一几,并无多余家具。屋内一女子守在床边,床上躺着一人,看那身形,颇有大王模样。 不经意间,那女子抬头,黑影心下一惊,慌忙缩头。但也看得分明,那女子眉心一点红痣,好不俏丽。瞧那通身的气派,虽然素净衣着,但是外套上的绣花,一看就是皇家的配备。想必这就是盛传的野利氏皇后,除了她哪里还能找出如此绝佳的面孔来。这野利皇后倒也大胆,竟然没有随从把守,独自一人在此屋内,那床上之人想必就是李元昊了,看来这李元昊真的是凶多吉少,否则,哪有皇后把持在此的? 那二人已然认定屋内的绝色女子便是野利皇后,那之后的一切便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二人有心欺那野利皇后不会武功,大着胆子一把将窗户推开,一个纵身跳入屋内。黑衣人之一亮出刀斧,不等那“野利皇后”叫喊,劈头盖脸便砍了下去。二人原本以为“野利皇后”的血会溅自己一身,却未曾想到“野利皇后”一个转身,闪到他们后面。待二人回过神来,一根长鞭已然卷入二人腰间,那女子手腕轻轻一掀,看似轻松,却力拔千钧,竟然将两个人一并摔倒在地。 待二人探身将起之时,一柄寒剑已横在颈项之间。 定睛一看,这拔出寒剑的竟然是床上的“李元昊”。 那“李元昊”与“野利皇后”对视一笑,“你们也不冤枉,已经是今晚上钩的第三拨了。”那李元昊附身将黑衣人面罩扯下,并且在其身上一阵乱摸,摸出一张告示,告示上的内容正是白天侍卫交给国师张元的榜文内容。 “要取大王的首级,就你们这三脚猫功夫,真是蚍蜉撼大树。”那眉心一点红痣的女子巧笑倩兮,隐约露出两个小梨涡,黑衣人之一的男子看得竟然有些心旌摇晃。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那黑衣男子尚还嘴硬。 “哥哥,他说要杀要剐都听我们的。” “那好,我今天就活剐了你。这位姑娘嘛,哎哟,是姑娘还是姨娘,我也看不出来了。粗是粗了点,拉去军营……” “哥哥,你又不正经了。”那女子一跺脚,脸红了。 “拉去军营当烧火婆子,妹子你想到哪里去了。” 那黑衣二人心下一阵紧张,“杀人不过头点地,今我兄妹二人落入你们魔掌,也早有准备……” 说时迟,那时快。 野利南鸢扔下寒剑,猛然出手,一手捏住一人面颊,竟然生生将二人口中毒牙捏断,然后手指一掰,将毒牙生生抠了出来。 “就防着你们这一手。”说着他收回双手,唤了左右侍卫,将这二人拿了。 西院禅房内,元昊与张元。 显然一场中毒风波之后,这元昊体力尚未恢复,唇齿、面颊尚有余毒未清的乌青之色,说话绵软无力,但不怒自威的气场依旧不减。 “大王,刚刚侍卫来报,野利兄妹二人今晚已经抓了第三拨要取您首级的人了。” “正所谓‘香饵之下,必有悬鱼,重赏之下,必有死士。’500万贯,党项人加倍,如此大的诱惑自然有人铤而走险,更何况,我病危风声已然发布出去,取我项上人头难度大大减小,难道不值得一试吗?” “宋人向来喜用诱降赏格这一套,真是小看了我党项族人。”张元在旁咬牙切齿。 “边境之地历来受战争侵扰,百姓不堪其害,民不聊生,横竖活得不舒坦,还不如铤而走险,得手便是一劳永逸;不得手不过丢了性命,你道这些人在意什么,他们既然能做出这样的事情,自然是什么都置之度外了。”元昊叹了一口气,“妄自我被族人称为大王,称为英雄,我族人却要以取我首级来换得这一世的荣华富贵,张元,我这心内惭愧啊。” 听得元昊此言,张元心下一酸,“大王,您这是为了我大夏基业,当下的贫苦也是为了日后的安居乐业啊。今日他们前来取您首级,那是一时糊涂;若非有您,他们便是宋人口中的番人,为奴为婢,何来今日之自由?” 元昊摇摇头,“国师休要安慰于我,传我命令,凡今日获罪者,皆不累及家人,留全尸葬之。” “大王圣明。” “另外,传令下去,明日起在边境众城内一律张贴,‘有得夏竦头者,赏钱两贯。’我倒要看看,这个屁股刚刚做到陕西经略安抚使位置上的老家伙有什么能耐。” “两贯?这……”张元听得夏竦的“身价”,话未说完便“哈哈”大笑起来。 “今日探子来报,赵祯在泾源、鄜延都布下精兵强阵,要大干一场。那刘平之子徐硕,任刘平旧职,目前在金明寨。鄜延路主使是范仲淹,泾源路,则是你最忌惮的韩琦。” 韩琦?! 张元的笑声戛然而止,就好似被人一把掐住了喉咙的鸭子。 不知夏竦这诱降赏格是否奏效,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〇回 寻毒源兄妹黑水寨惊魂 设陷阱杀手老祖屋殒命 黑水寨虽是党项族人聚居之地,但因久处宋境治理,一切风物人情皆已汉化。三川口宋兵战败之后,西夏又将黑水寨纳入到自家地盘。只是这地方虽成夏境,但百姓心却还是宋心。 野利兄妹二人初入黑水寨,便换了汉装,二人装扮成被俘的兄妹相貌,脸上抹了两把香灰,一副灰头土脸的模样。 你道这野利兄妹怎会入这黑水寨? 自元昊中毒以来,两天之内,竟然陆陆续续捉了五拨前来取元昊项上人头的农人。农人不识深浅,尤其是党项族人,久居山林,都道是取了元昊之头有赏银,谁还追究这其中深浅。 但在禅房内捉得的兄妹二人倒是引起了南鸢的注意。 这对兄妹显然是有备而来,并且齿内藏毒,被捉时还计划咬毒牙自尽。这显然不是农人之举。野利南鸢是何人?大夏国翊卫司指挥使,居庙堂亦知江湖事,这种齿内藏毒的伎俩哪里是普通农人的行径,分明就是江湖杀手组织的举动。 “指挥使认识这不是普通农人?”张元耐着性子问南鸢。 “自然不是,而且这五拨人我们审问下来,都矢口否认是其下毒。这我倒是信的。想这海宝塔寺戒备森严,就是一只苍蝇都休想飞进来,哪里来的火炽蚁?而这普通农人又怎会想到火炽蚁下毒?分明是有人利用了农人,带进火炽蚁,再将消息放给这一干农人,让他们来取大王首级。” “何为利用?” “对方知晓火炽蚁毒性易解,亦担心大王性命无虞,于是骗农人前来取首级,也能试探消息。” “指挥使的想法颇有趣,这样是否有些大费周章?” “对方不见得就想大王死,或者知道此行艰难。便骗了农人,搞得大夏朝纲混乱,人心惶惶便是。” “五拨农人来自何方?可有凶手线索?” “巧得很,五拨农人虽说不是一处,但多多少少都跟宋夏边境的黑水寨有点关联。尤其是那对兄妹,再三审问,终于说出点有用的话来,他们来自一个叫黑金的杀手组织,组织总部便位于黑水寨附近。” “黑金?” “这个组织我遣人打探过,不过是宋夏边境的武夫不堪连年征战,自行组织起来的一个简单的组织。我说是杀手组织都算是抬举他们了,不过就是干一些所谓的劫富济贫,实则偷鸡摸狗的事情。” “黑金组织下的毒?” “非也。据兄妹二人供述,有人指使。” “指使者谁?” “他二人亦不知。” “这黑金组织首领是谁?可有供述?” “无。称平时都是在一家名曰聚云庄的客栈联系,而取大王首级之事,也在此联络的消息。” “真是软骨头,拷打一下便将组织都供了出来。”张元有点不以为然。野利南鸢笑道:“倒还真跟骨头没关系,若是国师您,可能扛不住南鸢的三招。这兄妹已经扛过五招才招供,已经不错了。其他几拨农人,仅一招,便吓得尿了裤子。” “你如何使得?” “唐时李商隐有诗云: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什么最痛?抽筋、剜心和剥皮,不过如此,让他哭到流不出眼泪。” 张元一个冷战,如此残忍之事,竟然被这年轻人说得如此轻描淡写,还能用如此婉约的诗词描述,实在是蛇蝎之人。 “你是否确定下毒之人在黑水寨?” “不确定。” “那如何捉拿凶手?” “顺藤摸瓜。这下毒之人,必定浴佛节当日混在参拜的百姓里,那些百姓都围在寺外看热闹,而大王跟娘娘车撵经过街道时,亦有百姓观瞻,此时将火炽蚁放出来,盯上大王,亦是可能。” “指挥使言之有理。只是这火炽蚁为何只叮了大王,他们就不怕叮错人?” “国师您有所不知,这火炽蚁喜黄色,而厌红色。大王身披黄色锦袍,虽皇后娘娘亦有黄色锦袍加身,但是却头戴红色凤冠,那火炽蚁叮咬大王的几率相较于娘娘,要大得多。但是,对方自然是担心叮错了人,所以才会遣农人取首级,来刺探大王是否已死。” “只是揣测,还望指挥使速速将此案落实,捉到下毒凶手,否则,我大夏国人心惶惶。今天是火炽蚁,明天可能是大马蜂,这可如何是好?” 野利兄妹虽入了黑水寨,但亦忐忑。这寨子里上上下下几千人,总有熟识兄妹二人者,若是被人认出假冒,势必节外生枝。那被假冒的兄妹二人虽党项人,却皆汉姓,陆。兄曰陆瑚,妹曰陆珊。 按照二人供述,父母皆去世,只剩兄妹二人。居于黑水寨东侧祖屋内。野利南鸢逼其手绘出黑水寨地形图,并圈出祖屋位置。野利兄妹按图索骥,于夤夜潜回祖屋。 说是祖屋,北笙观其形,尚不如天都王府中一个下人的居所大,像战奴那样有头脸的家奴,在天都王府都独门独户,还有左右小丫头伺候。这兄妹二人所描述的祖屋,竟然只是一间方寸大的居所。 甫一进门,北笙便被一阵刺鼻的味道所熏。 “这男人好生不爱卫生,满屋子都是这体臭之味。”北笙思忖着,点燃油灯,屋子瞬间亮堂了起来,屋内颇凌乱,观那屋东角是厨房,横七竖八扔着碗筷,锅内还有些剩下的汤水。厨房往南,是一间厢房,北笙伸头一看,那刺鼻的体味犹在,房间内似是那妹子的衣物堆在一角,有个台子,上面有些花儿粉儿的盒子。厢房走过,是厅,厅角一块地方被帘子隔开,想必是那兄长的睡处。往那帘子方向走,那熏人的味道就越大。 “哥哥,妹子好生奇怪。” “如何?” “那次我们在海宝塔寺禅房捉了这兄妹二人,那男子并没有如此大的体味。这屋子怎的如此熏人?而且我观那妹子也是个整洁之人,跟哥哥一同居住,怎会让屋子如此凌乱,还充斥着这种味道?” 野利南鸢一个皱眉,“方才我观那厨房,碗筷俱乱,那锅子里的残汤……” “残汤竟然没有发臭?”北笙微微一笑,露出两个小梨涡。 “哥哥打断一下。妹妹,你下次不能笑,笑起来的梨涡太好看了,暴露了你的身份。” 北笙一个皱眉,“都什么时候了,哥哥恁是没个场景,只知道诨说。” 南鸢收起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正色低声道:“妹妹小心,我疑这帘后有鬼。” “嗯。寻常人即便睡这里,白天起床之后都会把帘子撩开透气。” “而且越靠近这帘子,那熏人的味道越重。” 兄妹二人相互递了一个眼色,但见北笙自怀里掏出数枚精巧银箭,玉手一台,银箭“唰唰”飞入帘内,只听得一声惨叫,随即见一人自帘后跌出,而另外一个身影“倏地”自帘顶飞出,北笙趁着灯光扫了那身影一眼,便是心下颤抖,此人身形教常人更高大,身形宽似一副小的床板,虽体型庞大却行动机敏,从帘顶窜出以后,那人空中一个翻滚,欺到北笙面前,那股逼人的体臭扑面而来,北笙强忍着心内的酸恶之意,自腰间迅速抽出银鞭,只见一道银色光影,将那大汉缠入鞭阵。 那大汉之所以出了帘子直逼北笙,是欺她是个女子,且体态柔弱,料定是个好对付的主儿。想不到北笙反应极快,银鞭更是使得出神入化,将那大汉缠得是应接不暇。 南鸢本想帮衬妹妹,但观这阵势,妹妹丝毫不落下风。因这房间呈狭长型,大汉体态庞大,丝毫施展不开,倒是北笙体态娇小,而银鞭又柔软,反倒是应了以柔克刚的说法,将那大汉死死局限在方寸之内。 南鸢腾出时间,观那自帘后跌出之人,一只银箭钉入其胸,箭身没入皮肉,只剩寸许箭柄在外。难怪那人惨叫连连。 惨叫之人见南鸢靠近,一个鲤鱼打挺,竟然翻身站起,顾不得身上伤势,试图往外逃窜,不想南鸢就地一蹲,一个扫堂腿踢出,那人本身带伤,行动迟缓,亦无力气,被南鸢扫了一个正招,就地跌落,再也爬不起来。 那一厢北笙与那大汉交战正酣,大汉仗着体态庞大,虽落下风,却每每自鞭中逃脱。北笙心中暗暗着急,毕竟是女儿家,这体力决计是比不上这男人,更何况,这大汉从未有过的高大,形同巨人一般,每每出手,好似泰山压顶。 “这样耗着亦不是办法。”北笙暗道,“这大汉出手毫无章法,也不像是专门的练家子,即是如此,索性丢开武术章法,给他来个见招拆招。” 想到这里,北笙一提气,自阵中飞出,在空中打了一个旋,然后稳稳落下,落下之时,只见那大汉如同一座大山遭遇泥石流一般,倾塌在地。 就连观战的南鸢都心下一惊,未见妹子出的什么招式,而这大汉就轻易倒地。待上前细看,大汉颈部两侧各插一枚锐利银箭,鲜血汩汩流出。 原来北笙腾空之时,趁在大汉上方,掏出两枚银箭,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插入大汉颈部两侧。那大汉哪里料到小丫头会如此不按招式出手,更未料到她身上还有暗箭。 “真是大老粗,让本小姐这么容易就得了手。” 此刻,地上躺着两个呻吟的人,一个干瘪瘦小,一个硕大无朋。看起来着实滑稽。 “哥哥,交给你了。” 南鸢笑笑,对着地上两个呻吟的人说道:“听过大夏国野利南鸢的手段吗?” 那二人惨笑,自是不语。 南鸢刚要出手,北笙玉手一抬,“哥哥,莫急。” “怎么?” “我方才跟此人打斗,忽的有个感觉——他并非真的占了下风,而是一直在拖延时间。好像是在等什么人。” “哦?”南鸢一惊。 地上大汉听闻北笙此言,颜色一变。 “哥哥,不若我们将这二人捆绑于此,来个守株待兔。” 夜,更深了。很深的夜里漫天星子,风里似乎还响着哨子。 仲春深夜,风还有些许的凉意,又夹杂着春天特有的气息。郎辉与黑水寨东南部的角楼上焦急地望着东侧的一排房子,忽的发现,一间屋子内有火光闪了一闪,然后亮灯的屋子瞬间便黑了下来,就好像喧嚣的街市瞬间安静了一般。 郎辉手一招,“走!” 北笙靠在草垛上,望着天空中闪烁星子,不由地想,这么美好的夜里,与哥哥竟是在做如此凶险血腥之事。不知这两国交战何时才有个尽头,自己跟硕哥哥会不会也有那么一天,在这深春夜里,躺在这样的柔软草垛上,望着这漫天的星星。 若有这天,那该有多好。 正思忖着,身边南鸢扯了扯北笙的衣襟,“来了。” 只见一队人马自浓重的黑夜中慢慢窜了出来,马上之人皆手持火把,北笙粗粗数了一下,约略有5人。 祖屋很黑,想必张混与张蛋已经得手。郎辉心中暗喜,老大料事如神,明察秋毫,打陆瑚和陆珊上路便料到那西夏有此一手,还真的应了那句有备无患的话。 郎辉带着手下兄弟丁甲、丁乙、丁丙、丁丁得了张混张蛋的暗号,便急急往祖屋赶来,五人手持火把,急速向祖屋靠近,那郎辉一脚将祖屋大门踹开,屋内很安静,在火光之下,人影晃动,郎辉心下先是一惊,然后立即平静下来,意识到见到的晃动身影乃是自己的。 “大哥,张混他们人呢?” 说话的是丁甲,他是丁家兄弟里的老大,胆子要大一些,还敢说话。后面三个,见到空屋,都有些瑟缩。 正忐忑间,但见昏暗之中“嗖嗖”几支弩箭齐发,五个人心内一急,慌忙闪躲,只听有人“啊呀”一声,想必是中了弩箭,郎辉自顾不暇,哪里还有工夫分辨到底是谁被伤了。 “老大,我们中计了!”这次说话的是丁丁,言语急切,似有胆怯。 郎辉眉心一皱,“天杀的番人,竟然欺到本爷爷头上!” 这郎辉倒是有些来历的,不是普通农人。他是陕西四路经略安抚招讨使夏竦麾下部将,夏竦甫一上任,便着了郎辉集结一帮边境农人,建立起民间杀手组织,意在扰乱西夏朝纲,在其民间扩散危言,令其自乱阵脚。 郎辉本是渭州农人出身,党项族人,行伍出身,孔武有力而智慧不足,倒是能跟边境农人打成一片,只是关键时刻,这脑子岂是野利兄妹的对手?听了丁丁的话,郎辉情知是中了计谋,也不知对方到底有多少人,但凭着一腔勇猛,郎辉亦没有将对手放在眼里。 郎辉一个响指,招呼丁家兄弟,身形一闪,那祖屋忽的一片安静。郎辉并丁家兄弟五人竟然没了踪影。 屋外野利兄妹看得分明,本想来个请君入瓮,想不到这“瓮”中别有机关,五个大活人,竟然瞬间没了影子。不过,兄妹俩都料定那五人还在屋中,否则,那手中的火把岂会瞬间熄灭,屋内忽的一片漆黑。定是屋内另有出路,或是密室或者密道,否则,那火光怎是没有一星半点的迹象了。 北笙十指一伸,扼准那张混咽喉,“他们去哪儿了?” “不……不知。” “屋内有何机关?” “不知。” 北笙笑笑,“既然你不知,拿你也没用了,哥哥,割了他的舌头吧。” “不用割,直接将舌头自口腔内扯出来就行了。” “那不太合适,有时候扯得不熟练,能将心脏一并拉扯出来,反倒不美了。” “这倒也无妨,咱们就来试试,能不能将他的心脏一并扯出来。” “哥哥,妹子怕,你来动手。” 那张混本是黑水寨农人,世代躬耕,哪有听过这等言语,先就魂飞魄散。心内惊惧。暗自想到,当初郎辉只说共同抗击西夏人,取得元昊首级能拿赏银,哪有提过这等阵势,这可如何是好? 但是这祖屋有何机关,张混真是不知,郎辉数人平白消失,他也惊惧,这到底是怎么搞得,郎辉事先也没跟他和张蛋通个气,现在为了这个心脏都可能会被扯出来,死得如此之惨,岂不是冤屈得很? 饶是那张混一个硕大无朋的汉子,却也是未经世面的农人,想到自己这么一死,家中新婚的娘子,还有七旬老母,而且血拉拉的模样,不禁放声大哭。这一哭不打紧,倒是令野利兄妹乱了阵脚,这哭声震天,无异于暴露了行踪,本是想敌人在明,自己在暗,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谁曾想,这敌人忽的没了踪影,而自己又为哭声所暴露,完全倒了个儿,北笙脚一跺,伸手往那张混脖子上一拍,哭声戛然而止,那大个子眼珠子一翻,晕了过去。 北笙又好气又好笑,这到底是什么灯草芯子做的,那么不禁打。 在旁本就受了北笙弩箭的张蛋见哥哥这情状,不禁心内忐忑,怕是哥哥这一晕,自己便成了目标。 果然,北笙目光流转,在那张蛋身上打着主意。 张蛋长得精悍,眼睛咕噜噜转,似是比那大个子更有主意。 北笙心下一动,对南鸢道:“即是这祖屋别有机关,那一干子人找也没法子找到,我们拿了他们也没用了,不若就一把火把这个屋子烧了。这俩人咱们拿着也没用,只管往屋子里一扔,管他们是死是活。哥哥你看可好?” 南鸢不禁笑道,“就依了妹子。横竖也没个结果,不若一了百了。” 说着,南鸢伸手便将那精悍瘦小的张蛋一把拎了起来,像扔一只鸡似的要往屋内扔。 欲知张蛋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一回 陷缠斗大小姐虎口遇险 遇偷袭狄汉臣身负重伤 黑水镇。 聚云庄就在黑水镇的东南角,倒是一处绝佳秒地。在这个宋夏交界的小城镇上,竟然有这么一间饭庄酒楼,倒是蛮稀罕的。 不过,在黑水镇这个神奇的地界儿,确实也需要聚云庄这样的酒楼存在。这大宋的,大夏的,甚至还有辽人、回鹘,商贸往来频繁,哪里落脚方便?没有聚云庄还真的没了去处。 此刻,一黑衣人坐在聚云庄一处叫“闲云”的阁子内,气定神闲。 他收到线报,今日有人去了李元昊的项上人头,要来受赏。 这黑衣人喝着小酒,心内明镜似的,什么李元昊的人头,是不是想得太多了。就靠夏竦那诱格悬赏的小伎俩,怎会就真的能取李元昊的人头? 不过,从西夏来的消息,似乎那李元昊真的中了毒,现在西夏朝内大乱。 黑衣人得了夏竦令,前来聚云庄守候。他觉得此处便是一陷阱,怎可能如此之顺利,那鹰隼般的人物,怎会如此不堪一击? 不过,越是如此,越是激发了他的好奇心,他倒是想看看这西夏国怎地带来李元昊的头颅。 金樽玉醑酒,醉笑看吴钩。 持觞风满座,须臾斩寇首。 黑衣人喝了一口杯中的玉醑酒,不由地随口吟出一首诗。吟罢自嘲地笑笑,都怪平日里跟着那帮夫子,学得这般酸腐,还吟诗作对,真是狗屁不通。 正思忖着,忽闻屋外有了动静,帘子一动,但见厮波引了男女二人进屋。黑衣人定睛一看,那脸面似乎便是之前打过照面的陆瑚、陆珊兄妹二人。但是那举止似乎又有点可疑,他说不出来哪里有问题,但是,这兄妹二人似乎跟先前所见略有不同。 他一直都不太赞成夏竦豢养农人,诱格悬赏的计划。一方面是农人眼界窄,盯着悬赏那点蝇头小利,所谓利令智昏,何况本身就智慧不足的农人呢?若是因此送了农人的性命,那也是朝廷命官草菅人命。另一方面是,民间豢养杀手组织,这本也不符合朝廷身份,不论这杀手是什么人组成,这种行径无异于江湖术人之道,上不得台面。这李元昊已然兴国,国与国之间的斗争,哪里能若此小打小闹,岂非儿戏? 虽说若此,但是人既已随了这德高望重的老夫子,其命令也得遵守。正所谓“令行禁止,王始也。” 相互稽首了了礼数后,那兄妹对着黑衣人微微一笑:“狄将军。” 黑衣人正是狄青狄汉臣。狄青自打河中府案了结后,便被官家命为泾源路副都总管、经略招讨副使,随夏竦、范仲淹、韩琦一行前往延州一带。夏竦虽是老朽,心奸猾,但对狄青颇赏识,感其身手,便将这诱格悬赏之事交付于他。但那夏竦奸猾,培养农人,建立杀手组织一事并不让狄青多插手,只是这聚云庄汇合一事,托付于他。 狄青本也志不在此,亦不多问。只是今日来了这聚云庄,多有存疑,尤其这兄妹二人,行迹尤为可疑。 “带来了?” 那陆瑚笑了笑,将一方形锦盒置于案几上。 狄青将那锦盒层层打开,那血腥的臭味便扑面而来。一枚人头藏于盒内,但见那发髻上一枚玉簪子,狄青心内便“咯噔”一下,这玉簪子分明是宋物,那大夏国的李元昊头上何来此物? 他将那头颅提起,往那脸面上一看,差点没有背过气去,这分明是自己的军中兄弟郎辉!惊愕之间,忽见那“陆珊”玉手一抬,指缝间三枚精巧弩箭飞出,若是寻常武夫,定是躲闪不及。只是不巧,这次弩箭的目标是狄青,落空亦是寻常之事。 弩箭非但落空,那狄青一个转身,竟是凭空将那三枚弩箭都稳稳接在手中。说时迟,那时快,对方尚未反应过来,那三枚弩箭已然从狄青指缝间飞出,回敬给了对手! 话休烦絮,这陆瑚陆珊兄妹自是野利南鸢和野利北笙二人假扮。那夜祖屋跟前,因恐吓那张混张蛋兄弟二人,得了郎辉五人尚在祖屋内的踪迹,野利兄妹便入了那屋子,自厨房灶台之下寻得一密室,饶是郎辉孔武有力,亦不是野利兄妹的对手,而丁家兄弟毕竟出身农耕,使枪弄棒的小功夫根本未被野利兄妹放在眼里。 兄妹二人先得了郎辉性命,再从丁家兄弟口中得知聚云庄接头的暗号,随后便提了的头颅前去赴约。 这野利兄妹心内明镜似的,那陆家兄妹被捉,其实对方依然算计在内,诱使二人去了祖屋,再设计要了二人性命。若是兄妹行事顺利,便去聚云庄交付头颅,领取赏金。若是如此,他们倒是拿着那郎辉首级,给那聚云庄内接应的人一个下马威,倒是要瞧瞧这宋人还能使出什么三脚猫的伎俩。 谁曾想,在这聚云庄内,竟然遇到狄青这般强敌,空手接住野利北笙大小姐的三枚弩箭。北笙自然也不是好欺负的,眼见着自己的三枚弩箭直奔自己面门而来,便往那窗户外一探,整个身子便从那二楼阁子内飞了出去,如燕子一般稳稳停在聚云庄的飞檐之上。狄青正要追出,那野利南鸢自腰间抽出一把细软银剑,剑锋突地直指狄青腰眼而去。那狄青是什么人,哪里会受此干扰,只是一味对着那北笙而去,丝毫不理会南鸢的剑锋,只将手中的神机万胜水龙刀一抬,便将那银剑稳稳架住,南鸢顿时有力压千钧之感,狄青气运指尖,水龙刀刀锋一转,饶是那野利南鸢自幼习武,追随其父南征北战,功夫内里皆不弱,亦差点将手中银剑飞出,竟是脚下一个踉跄,好不容易才站稳脚,但见那狄青身子已如利箭一般自窗中飞出,直奔北笙而去。 狄青当然知道这对手的强弱,一眼望去,这二人便功夫不弱,非但如此,这两人均是常年习武之人,尤其那男子步伐稳健,气运沉着,一看就是练家子。这女子体态轻盈,翩跹灵巧,其功夫可能不若男子,但是胜在头脑灵动。亦不敢小觑。若是两相较量,还是先拿下这女子更为容易些。 这二人若是联起手来对抗,狄青胜算较低,利用弩箭将女子逼开,强行分离这二人,才是上乘之举。 北笙亦察觉到狄青的战术,心想不好,这宋将明明白白是冲着自己而来,这算是什么,分明就是“半夜吃桃子,拣软的捏”嘛。看准自己是一介女流,功夫不比哥哥,便盯紧了我,这人真是存了心使坏。 北笙不敢分心,抽出一根银鞭招架。 那狄青一把水龙刀如入无人之境,对北笙的银鞭没有任何畏惧,刀锋直劈北笙面门。北笙一个闪身,躲开刀锋,不想那刀锋如尘,竟然将面上易容的一张人皮划得自面上裂开,北笙只觉脸上一凉,用手往面上一抹,未曾想那人皮面具竟然纷纷落下,只看得北笙心内惊惧无比。 那狄青一把大刀再度逼近,北笙连连躲闪,她用余光一瞧,已无退路,飞檐之后便是红墙峭壁,如若不小心,便自楼上跌落下去,即便不会危及性命,也会摔个半残。 北笙心中一动,不若来个诱蛇出洞。只见她步步紧退,直到屋檐边缘,那狄青大刀亦步步紧逼,北笙胜在手脚利索,自屋檐绝壁处,狄青未曾想到她一个回旋,竟然稳稳滑到自己身后,长鞭飞出,狄青脑后一阵凉风,急速闪身那长鞭所及飞檐瓦砾,皆粉碎。 原本对对手有几分轻视的狄青,此时心内一惊,这丫头竟然身手如此敏捷,不敢小觑。正思忖着,那野利南鸢已自阁子内飞出,前来接应。狄青不敢分神,手中水龙刀一提,气贯长虹,对着那野利北笙又是一刺。北笙肝胆俱裂,这宋将非但步步紧逼,且是招招致命,即便有哥哥的接应,亦摆脱不了这两相对垒的颓势。 狄青丝毫不顾及那南鸢的剑锋,水龙刀所到之处皆对准北笙,令其应接不暇。南鸢一支银剑却根本无法近那狄青的身,每刺出一剑,不是落空,便是被其刀风震出,南鸢进攻之时,也是败退之时,心里难免焦虑。南鸢早令晴柔在此接应,却迟迟未见其身影,而一个狄青,已经令兄妹焦头烂额,尚不知他是否还有部队接应,想到此,南鸢心若油烹。 那边厢,北笙被那狄青步步紧逼,凭借着那股子灵活巧劲,勉强能稳住阵脚,但处处被动,北笙一再告诫自己要沉着应战,就像初入战场之时,爹就跟自己说起,战争里最重要的是心态,心态好者胜。 战术和战略再好,若是人心浮躁,其功必减半。人的能力有限,再强大的人都会遇到更厉害的对手,正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这个“勇”字,不是逞强斗勇,而是临危不乱的心境。 狄青不是北笙遇到的最危险的对手,但肯定是最厉害的。 几经回合,北笙发现此人状态稳若泰山,不论上风还是下风,甚至身处危机边缘,此人丝毫不乱,他够勇,够稳,够智谋。 北笙不由得心下生得几分佩服,若非是宋将,有个敌我之分,或许还能交个朋友。不知道此人硕哥哥是否识得,若今日一命尚存,他日或可能还有个交情。 正思忖着,那大刀又至,直奔北笙门面。 北笙并不躲闪,一猫腰,从狄青腋下滑过,这一动作极快也极险,墙头瓦砾纷纷掉落,引得楼下一众围观者纷纷尖叫。 狄青像是料到北笙这招,急速回身,大刀又至,北笙只觉背后生风,躲闪不及,背上一凉,然后一阵剧痛。南鸢见妹妹此情形,不由地一声吼,银剑一提,直奔狄青腰眼,狄青一个闪身,南鸢扑空,再急速又刺,狄青再闪,南鸢再刺……三四个回合下来,狄青丝毫不乱,南鸢越战越勇。 孰料那狄青有意引南鸢来刺,步步往飞檐边缘引,只听得北笙大喊:“哥哥当心脚下!”话音未落,南鸢整个身子飞出,情转直下。北笙五脏俱焚,长鞭一举,甩出一道银色闪电,整个将狄青身形缠入长鞭阵势之中。若是换了他人,定是招架不住这鞭子,但不幸的是,北笙面对的是狄青,虽然身形魁梧,但极其灵活,只见他身子柔软如一条长蛇,自鞭阵中游移,须臾之间竟自鞭中脱身而出。 北笙大惊,心内一动,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宋将虽招招致命,但是他决计不是要带两具尸体回去复命。 北笙定了定神,身形躲闪,脚步游移,狄青仍是步步紧逼,心内却对眼前这个小丫头渐生佩服,一个弱质女流,竟然能抵挡自己数十招,临危不乱,阵脚沉稳。并不像是未满双十的女子,倒是更像大家风范的长者。若非是有个敌我之分,寻常巷陌偶遇,或许还能成个至交好友,相互切磋切磋这功夫技巧。 神思正有游离,但见女子身形脱开阵势,竟是往那墙头峭壁扑去,狄青哪里料到对手有这一招,似是破釜沉舟之态。狄青赶紧追随那女子而去,但见她回身一望,梨涡浅笑,“狄将军,我们后会有期。”惊鸿一般自那飞檐边角而下,狄青大惊,长刀急收,飞身追随而去。这楼宇虽不算高,但是这样飞身而下,就是不死也得半残,这如何是好?狄青一面不想领个尸首回去,另一面亦不想见到如此巧笑倩兮的佳人成为残废…… 一时间怜香惜玉之心顿起,只管往那北笙扑下的檐壁飞身而去,但见他长臂一展,竟是将北笙衣袂牢牢抓住。狄青再伸手紧紧拉住楼面出拉出的迎客彩幡,二人随即停在半空中。 狄青气运掌心,正待飞身往上,说时迟,那时快,那女子忽的从一双蛮靴缝中抽出一把精巧短刀,刹那之间短刀没入狄青胸口,一阵剧痛瞬间袭来,女子依旧笑意盈盈,却毫不松懈,气运掌心灌注全力向狄青拍去。那狄青是谁?身经百战,人称“面涅将军”是也,何曾惧怕过此等局面,虽是疼痛难当,亦是强忍住稳了阵脚,那北笙一掌劈来,狄青手一松,身形一闪,竟是躲开了那掌风,随即长腿空中一扫,北笙未料其仍有残力,被其一脚扫了一个正着,再也忍将不住,五脏六腑都似着了火一般疼痛,手不禁一松,整个身子如大石一般滑了下去。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却说那野利南鸢被狄青引至檐角边缘,跌落下去,亏得自幼习武,功夫不弱,拉了那彩幡稳住阵脚。几经消耗,难以支撑之时,亏得部将赏晴柔及时赶到。那赏晴柔率了一众分队二十来人,先是将那聚云庄围住,她自己先飞身上前,解了南鸢之困。 她领了南鸢至那聚云庄楼下,那些食客见势不妙,纷纷躲闪,偌大的店面搞得是鸡飞狗跳。 那狄青虽身负重伤,但眼见煮熟的鸭子要飞,亦心有不甘。竟然拉了彩幡,顺势而下,滑至聚云庄楼下,本想寻那北笙去处,不想楼下一众藩兵涌来,人数虽不多,但也足以令他分神。狄青心内一阵恼怒,大刀一展,准备大开杀戒。 突地,自藩兵阵队里闪出一颀长身影,竟然好生眼熟! “兔子!”狄青心内叫到“不好!这兔子不是个易对付的主……”未曾想那兔子后面还跟着方才打斗的“陆瑚”,看样子,这“陆瑚”像是这“兔子”的主人。 他看看自己胸口短刀,刀身已经没入骨肉,竟是没有半分血迹。看这主仆二人的架势,今天不像是自己捉贼,反倒更像是贼捉自己。 却说赏晴柔见到狄青,想到自己苦心孤诣经营的伴月阁毁于一旦,那洪钊莫名之死,更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长剑当胸,突地飞了出来。 “宋狗,吃我一剑!” 狄青顾不上身上伤势,闪身入阵。 而那南鸢一心担心自己妹子,见这狄青从楼中出来,但是妹子却不见,心急如焚。那北笙自从楼上被那狄青打落,却是掉入楼宇背侧,南鸢与晴柔等人,只专注正面狄青动静,竟然错过了一场绝佳的营救。 “留活口……” 南鸢急急道。狄青只一笑,“活口?你这是跟我说的吗?” “宋狗,休得猖狂。”晴柔举剑又刺,狄青不慌不忙,亦不躲闪,飞身迎上,似是要将整个身子压在晴柔的剑锋之上。那晴柔何曾见过此等亡命阵势,心内一惧,剑锋不由地软了半分,那狄青却身形丝毫不乱,一柄水龙刀探至晴柔眼前,忽的刀锋一偏,竟是将那一柄水蛇银剑生生挑开,好一把银剑自晴柔手中飞脱开去。 南鸢大叫不好,手提长剑飞身而来,谁曾想那狄青大刀一转,架在晴柔颈项之上,“怎么样?还要上?” 南鸢的剑生生停在了半空中。 晴柔嘴角却微微一笑,低声与那狄青说道:“你拿我的性命威胁他,是不是搞错了?我命于他,不过鸿毛。” “那咱们今天就打个赌?”狄青笑笑,胸中那柄短刀带来的疼痛渐渐变成了麻木,他隐隐感觉到来自体内的那股伤痛的威胁。暗暗告诉自己,不能恋战,能拿住这女人,也算是逮了一只兔子。 狄青与那野利南鸢四目相对,南鸢银剑当胸,却举剑不前。 “狄青,我妹子呢?” 正言语间,但听前路一阵喧嚣,狄青情知援兵已到,当下微微一笑。那野利南鸢焉有不知之理,饶是那晴柔的分队再是凶悍,亦只有二十来人,未必是这宋兵的对手。但妹子下落不明,而晴柔尚在对方手里,他迟迟不愿离去。 “公子,快走。”狄青刀下的晴柔,忽的高声喊道。 狄青与南鸢忽闻此言皆惊。 “公子,他们不会拿我怎样,你先寻大小姐的踪迹是真。” 南鸢眉头一皱,“晴柔……” 晴柔对着南鸢微微一笑,心内倒是一片宁静,自是打小跟随这野利公子,只道他蛇蝎心肠,雕心利爪,不想今日能若此顾及自己性命。 “走!” 那宋兵队伍渐近,南鸢心头一沉,对着狄青咬牙切齿道:“狄青,他日若有机会,我定将你碎尸万段!” 一声令下,带着一众禁军侍卫急速撤退。 那狄青亦不阻拦。只是捉了那晴柔翻身上马,今日这兔子是跑不掉了! 不知赏晴柔能否脱逃,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二回 野猪峡暗哨惊魂 星垂坡冰释前嫌 却说那狄汉臣守在聚云庄,虽中了野利兄妹计谋,却打散了兄妹二人,野利北笙下落不明,野利南鸢黯然回府。狄汉臣阴差阳错擒了那赏晴柔,并一众延州军前去向夏竦复命。这李元昊的头颅已然偷梁换柱,足见这诱格悬赏之计落空。 狄青简单处理了伤口,恐夜长梦多,怕那野利南鸢有追兵赶至援救这“兔子”,便决定先行,吩咐禁军随后。那延州军都头夏焕庭乃夏竦内侄,对面有刺青,“贼配军”出身的狄青多有不屑,又见他行事孤僻,心内难免有所不满,但碍于其位高于自己,又年长几岁,只是敢怒不敢言。 却说狄青一匹青鬃马,将赏晴柔捆上手脚,麻袋一般往马背一扔。快马加鞭往延州方向赶。 晴柔伏于马背,心下恼怒,都道是大宋男人皆风度翩翩,性情温顺,谁曾见眼下这个大宋男人这等不解风情,完全没有怜香惜玉的举动。虽说是个俘虏,也是大姑娘家,怎可如此粗鲁? 狄青哪里想到赏晴柔的这些心思,在他眼里,不过是一只进了笼子的“兔子”。他还有很多想审问这只“兔子”。譬如,那个郑小虎到底是不是杀害刘文坚的凶手;洪钊是不是死于她的手;西夏分布在大宋的各个踞点都有些什么人……狄青都想一一审问,当然,他也知道,这女人不见得什么都会告诉他,但是,进了笼子以后,总有法子撬开她的嘴。 从黑水县城往延州,有两条路。一条是官道大路,夏焕庭率领的部队就从官道来回;另一条是山道,延州道自古为兵家要道,战国时期,秦、燕、赵均觊觎延州道。秦始皇更是令大将蒙恬监修“直道”。而今,延州道鄜延郡一带山路则以唐时所开的延州南侧野猪峡控扼驿路为主。黑水县地处甘泉,为延州道咽喉,而野猪峡则是这咽喉上的一块喉结。 狄青带着赏晴柔,走的便是野猪峡驿路。这野猪峡几经征战,面目斑驳。道路越走越窄,亦愈加蜿蜒曲折,加之天色渐暗,前路渐渐有模糊之感。 那赏晴柔打小就长于马背,跟着那卫慕老太后,及后又跟着李元昊,学了一手好马术。若是论这骑马打仗的功夫,打仗晴柔不敢邀功逞强,但是这马术,就是那大夏的勇士,也未必是她的对手。那野利府中的车奴,算是大夏国数一数二的驭马高手,跟她对垒,亦不能全胜。 一路上,晴柔都在细细观察这野猪峡地形和山道的起伏态势。在她眼里,这地形地势,与这匹青鬃马的奔跑状态、速度都有关系。所谓驭马须得“逐水曲”,也就是说骑马驾车要适应复杂危险的地形。河流、山道多蜿蜒,要快速前进,又不至于掉下山崖或者逐了流水,就必得先了解马儿的行走习惯,然后按照其习惯来掌控。 虽说天色渐暗,但在晴柔眼中,一切皆明。在马背上颠簸,她无时无刻不在观察山道地形,即便闭上眼睛,根据这马儿奔跑的细节和状态,她也能在脑海里描绘出山道的此刻地形。 却说狄青,一路快马加鞭,哪里想到被绑得跟个粽子似的“兔子”还会有那么多用心,碍于自己身上的伤势,他一心想快点到延州,将这兔子好生审问,解开自己心底谜团。 天色渐暗,视线不明。狄青仗着胯下神驹,昏暗前行。这匹青鬃马也是有些来历,是临来延州上任前,官家赐予。官家与狄青那般往事,不便言明,赐马亦隐晦,只是着了陆怀熙去了殿前司,一匹马交于狄青手里,陆怀熙只带了一句话,“汉臣此去,朕无日不挂念。” 官家的心思,狄青是了解的。这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实则有一颗争强好胜的心。当日蜿蜒山谷里被捆缚的少年已然成长,虽心内还残余一颗江湖厮杀的心,亦只得寄于此马,托付于他,“朕无日不挂念”,他挂念的并非他狄汉臣,他挂念的是这一片血海江湖。 这野猪峡地势险要,羊肠古道,青鬃马果然神骏,一路起伏不减其速,只是这飞速颠簸,狄青胸前伤口有迸裂趋势,原本只是简单处理,哪里经得起这般折腾?那晴柔何等聪明,焉有不知之理。虽受制于人,亦知人之短,时时刻刻都在考虑如何脱逃。 那青鬃马忽的脚步收紧,昏黄山道愈加险要,几处拐弯逐渐陡峭。晴柔虽被捆缚手脚,亦吹出驭马哨音,那声音极轻极脆,若是寻常,再微弱的声响也逃不过狄青的额耳朵,但这次重伤在身,又急于赶路,这“面涅将军”也大意了。 又拐了几个急弯,前路赫然一处陡坡,狄青没有料到峡谷内道路如此崎岖,不由地掌中运力,勒紧缰绳,马儿的速度逐渐放缓。那伏于马背的晴柔知道机会来了,驭马哨音逐渐加急,那马听得哨音,不由地竖起双耳,浑身腱子肉都紧绷起来,再不理会狄青缰绳勒紧的讯号,速度再度加快。而那晴柔的哨音越来越局促,越来越凌厉,那青鬃马的步伐随着哨音的节奏愈加紧张。 这道山坡原本就是野猪峡内一处最险要的陡坡,名唤星垂坡。正所谓“星垂平阔野,月涌大江流”,星垂坡极为陡峭,最后一段几乎垂直而下,坡下便是野猪峡谷底,乃一片平阔野地。 此刻,青鬃马正用尽全力疾速在星垂坡上奔跑,狄青情知有人动了手脚,亦怀疑是这被捆缚的晴柔在搞鬼,但却并不在这问题到底出在哪里,这女人手脚皆被捆缚,又是如何搞了这小动作。 心下一阵恼怒,那经了简单包扎的创口情急之下,迸裂开来,一阵剧痛随之而来,狄青甚至能感到自胸口涌出来的鲜血在一点点浸透自己的衣衫。他勉强稳住自己的意识,紧握缰绳,髀间用力紧紧夹住马背。那马越奔越快,坡是越来越陡,意识忽的模糊忽的清醒,狄青集中神志,身子俯下,紧贴于横在马背上的晴柔的身体。 晴柔开始懊恼,思忖着宋将难不成这个时候还占本姑娘便宜?随后嗅到自狄青身上散发出的血腥味,又觉他是为了稳住马背上身体重心才俯身紧贴于她,及后,坡是越来越陡,几乎垂直而下,那狄青的身体紧紧将晴柔身子压在马背上,几乎令她无法动弹——生于马背,长于马背的赏晴柔,不,应该是卫慕成玲,此时才明白,这宋将不是登徒子,更不是为了自己保命,他如此紧紧压住自己的身体,乃是担心陡峭山路上,自己自马背落下,伤及性命。 她当然明白,他此举未必是因为自己,更非怜香惜玉,不过是怕这到嘴的鸭子又飞了而已。他有很多话要问自己,他需要她活着,他还要审问自己。虽是心内明镜一般,但是她依旧自心内涌起一份温暖,想不到有人在生命之火渐弱的时刻,依旧会用自己最后的那一点点气息去守护别人。不论他出于什么立场,有什么动机,这个人都不应该成为自己的敌人。 晴柔的哨音渐渐弱了下来,那马儿的步伐减弱,但是坡度实在过于陡峭,最后的一段几欲将二人都甩出马背,晴柔感觉若非那宋将整个身体压住了自己,自己一定会整个人飞将出去。 她恼恨自己一心想脱险,却未曾想在这样的险要山道,选择这样的方式,实则是将自己陷于更危险的境地。 青鬃马的的速度渐渐放缓,山势亦渐渐平缓,那马儿亦是精疲力竭,最后停在了一片阔野之中。 夜幕已经降临,星垂大地。 狄青转醒之时,篝火正旺,春深的夜里,依旧一片清冷。若非这篝火,身上薄衫可能难以抵御这寒冷。 他摸了摸胸口。创口处一段白布,包扎得相当利落。 片刻的意志模糊以后,记忆渐渐清晰——是了,定是那西夏女子搞得鬼,否则那好端端的一匹青鬃马,怎会发了疯似的往这深谷内飞驰?都道西夏党项族人是彪悍的游牧民族,西夏人个个识马善骑,今日竟是小瞧了这西夏人,端地一匹好马,竟能被这番女搞成一匹疯马。 不过,对于自己尚且能活着躺于此地,狄青有些诧异。难道是因为深谷平野,夜色茫茫,她没个去处?那又何必救我?完全可以取了我性命,待天亮骑了青鬃马回她的大夏国兴庆府府,找她的野利公子。 狄青欠了欠身子,这才发现,女子身上的锦袍盖在自己身上。她睡在距离他一尺开外的地方,篝火正旺,火苗明明灭灭印在她的脸上,那是一张干净的,未经修饰的脸,鹅卵一般圆润。前两次相见,一次是裕隆客栈中的男子装束,一次是伴月阁上瑰丽浓妆,狄青始终没有将此女子看个明白,而此刻,见到这张清水芙蓉一般的面庞,心内只觉一惊。都道是西夏女子性格耿直,热烈火辣,谁曾想,竟然在这野火光中映照出来的是这样一张温润如玉的面孔。 她睡得很平稳,想必是累了,鼻息幽幽。狄青不禁失笑,这个女子也真够胆大的,救了一个不停跟自己作对的宿敌,竟然还能在这个敌人面前安然入眠,如此平静。难道不怕自己是个东郭先生,救了一只吃人的蛇吗。 到底还是小女子。 正思忖着,女子身子瑟缩了一下,似乎是惊怕,又好似寒冷。狄青心下一动,挣扎着欠起身子,将那件锦袍盖在女子身上。 狄青到底是一个粗糙武将,女子不比寻常兵士,一个锦袍盖下来,便警觉地睁开了眼睛。那眼睛若春日水杏,又似寒夜星子,狄青心内又是一荡,不由地红了面庞。好在夜色掩映,女子看不出半点端倪。 “你作甚?” “怕……怕你冷。” 女子“噗呲”笑了出来,“你把我跟个麻袋似的扔在马背上时候,怎么没有怕我冷呢?” 狄青沮丧坐在女子旁边,低垂着头,半晌才说,“狄某有公务在身,唐突了姑娘,还望见谅。” “唐突?想必是要了姑娘的命吧。” “偶尔……也有这个想法。不过狄某也不是一个杀人恶魔。” “你烧了我伴月阁……” “还望姑娘见谅。” “好在我也没有性命之虞,只是可惜了好端端的一处阁子。” “狄某谢过晴柔姑娘救命之恩。” “莫说救命之恩,那坡道陡峭,若非你救护,想必晴柔早已摔落马背,还不知道谁救了谁呢。” 狄青笑了笑,“这么说来,倒是狄某救了自己一命。” “狄大哥,晴柔知你公务在身,即便救晴柔也非是出于怜香惜玉之心,不过是内心有疑问想将晴柔押解回营,好生审问。是否如此?” “姑娘心内真如明镜一般。” “你倒是诚实,竟无半分掩饰。” “毋需掩饰。” “狄大哥,晴柔定不会再随你回营,这深谷阔野,待天明我们可二人一马上坡,但你要再捉住晴柔,绝非易事。” “我只问你几件事情。搞清楚之后,不必押你回营。” “洪钊非我所杀。” 狄青哑然失笑,“你倒是回答的很快。” “你咬着我不放,不外问及几件事,第一,洪钊之死;第二,郑小虎之死;第三,刘文坚之死。” “好一个冰雪聪明的姑娘。” “我可以肯定的告诉你,这三者的死都跟晴柔无关。” “即便他们的死跟你无关,你多多少少知道点什么,否则,你何须出现在郑小虎住处?” “狄大哥,今日晴柔感你相救,都非虚言。那刘文坚之死,多多少少晴柔是要负点责任,自打刘文坚归降,野利公子便觉此人不太可靠,他的归降不过是贪生怕死的权宜之计。他日若无性命之虞,定会动摇。我们在庆州几度要对徐硕下手,此人都心慈手软,功亏一篑。而那徐硕亦是聪明人,被他脱逃,庆州之后便再无机会。及后,我跟野利公子商量,这刘文坚公堂之上被那徐硕一番辩白,已然是一副理亏愧疚的面孔。若是一朝动摇,将我们的计划供了出来,不堪设想。于是,我着了郑小虎,了结其性命同时嫁祸于徐硕,一石二鸟,不,还能让那主审官文彦博获一个监管不力的渎职罪名,迫使朝廷换洪钊审案。” 狄青点头笑道,“姑娘话虽如此,因果恐怕倒置了。你们的目的分明是想让那主审官文彦博监管不力,证人死于疑犯之手,这是渎职大罪。这样洪钊便是顺理成章的可以审案,这其实是你们的目的。” 晴柔笑笑,“狄大哥倒是心细如尘,确实,若是不想让洪钊取代文彦博,我也不必大费周章,毕竟刘文坚没有非死不可的理由。” “倒戈之人,贪生怕死的软骨头,到头来不过一枚棋子。” 晴柔叹了一口气,继续道,“谁曾想大宋的皇帝颇有想法。竟然寻了一个比文彦博还要棘手的庞籍来,这庞籍还带了一名高手。”说罢,晴柔望了一眼狄青,竟然笑了出声。 “狄大哥,你在公堂上刺探郑小虎,我亦是眼神雪亮,看得分明。但是郑小虎为何会死,晴柔不解。你想想,郑小虎是我的人,当日去裕隆客栈的女子亦不是我,即便是我,他也不会将我供出,至少。尚未到那个地步。他不过是一个证人而已,还没有证据证明是他杀了刘文坚。我何须铤而走险在公堂之上将他杀死?这不是自投罗网吗?我是那么糊涂的人吗?” 狄青点头。晴柔继续道,“洪钊确实是我们的人,或者说,假的洪钊,是我们的人。我当日在伴月阁瞧见你,打了个照面,回去想了又想,唯恐暴露。飞鸽传信示意洪钊撤退。但是并无杀他之心。洪钊之死,对我无半点好处,我何必杀他?” “假洪钊的真实身份是什么?他到底是谁?” 晴柔面色一凛,摇摇头。“莫说是我,就是野利公子也未可知。他是大王直接指派的,其行动只对大王负责。跟我们野利府不过是平行的信息往来而已。此人行踪甚是神秘。” “那对于郑小虎、洪钊之死,你可有想法?” “狄大哥,我也想问你,他们的死你们有何想法。郑小虎、洪钊,哪怕是那刘文坚,你想想,他们哪个不是我大夏国的人,说起来是你们大宋起了命案,但实则是我大夏损兵折将。” “假洪钊死于金银线,狄某对兵器略有了解,这金银线乃大夏国独有。” 晴柔点头,“就这金银线,也令我们内部闹得不可开交。因为大夏国使用金银线的人,只有大小姐的四大护卫之一战奴,这战奴也是我大夏国第一勇士。” “大小姐?” “就是赏了你这一刀的野利北笙大小姐。” 狄青眼前闪过北笙的银鞭和梨涡浅笑,原来是野利家的大小姐,难怪气度不凡,身手了得,心下倒是有几分佩服。 “你们大小姐的战奴却不可能杀了自家的探子。” “完全不可能,因为案发时,战奴随大小姐已然回到兴庆府。” “已然回到……就是说,大小姐当时也在河中府。” “她却不是野利公子的人,具体行事,晴柔不知。”晴柔未将话说破。她不想把野利北笙卷进来,而野利北笙又与徐硕千丝万缕,这个大小姐行事凭心情,根本猜不透她到底是哪一派。 狄青一时间千头万绪。现在看来这河中府至少有三股西夏势力,一股势力是是假洪钊背后的李元昊势力;第二股势力是赏晴柔背后的野利南鸢势力;还有第三股势力是野利北笙势力,这野利北笙到底代表了什么,还未可知。但是,这三股势力都没有理由杀了假洪钊。 “你有没有想过这凶手用金银线做武器,就是想嫁祸于我大夏。转移注意力。” 狄青不语,所有的昭然若揭似乎都有一个秘而不宣在背后。 原本以为捉了赏晴柔,便能解开很多谜团。而现在看,谜团却是滚雪球一般,越来越大。 不知狄青如何处置赏晴柔,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三回 中奇毒军营临危难 赠解药晴柔救众将 夏竦有点头疼。 夏竦的头不只是一点点疼。 夏竦自打到了延州以后,便每日头疼,以至于寝食难安。 从永兴军到延州、泾源、鄜延一带大街小巷都贴着那西夏榜文,“有得夏竦头者,赏钱两贯。”跟“得李元昊头者,赏钱500贯”的榜文并排张贴,对手明显有意为之,为的就是将这老夏竦羞辱一番。 夏竦是一块老姜,焉有不知之理。 甫一至永兴军上任,夏竦便开始了诱格悬赏的计划。安顿完毕,夏竦便前往延州、泾源两路,这个陕西经略安抚招讨使的位子不好坐,虽有范仲淹、韩琦两大才子主持工作,但终究心内不甚安稳。想他夏竦,任青州安抚使,何等荣光。一架青州虹桥足以名垂青史。 这诱格悬赏,夏竦情知不易,不过是新任给他李元昊的一个警告而已,不想竟然被李元昊反将一军。 夏竦豢养的民间农人杀手,倒是起了点作用,搅得他兴庆府鸡飞狗跳。按照夏竦的计划,原本以为是万无一失的。先是命人混在当日看热闹的人群里,守在海宝塔寺外,将火炽蚁放入李元昊的锦袍,带入寺庙。待李元昊中毒消息传出,再命杀手去取其人头。 消息一出,那帮毫无生计的农人,必定会蜂拥而至,搅得西夏人心惶惶,而且也无法捉拿下毒真凶。即便杀手被捕,可将敌人引到黑水寨“祖屋”内,将其一网打尽。 为保万无一失,再遣高手狄青坐镇聚云庄,与前来交付人头的杀手接应,即便敌人有诈,也有狄青这个“杀手锏”。 谁曾想,这重重机关,也是一场镜花水月。那西夏国鸡飞狗跳之后,没了个着落。李元昊好端端地做他的大夏国皇帝,而派去取他项上人头的杀手,没有一个回来的。 回来的也未必就好。 那夏焕庭自在黑水寨援应之后,一兵未出,便开拔回营。一路上倒无闪失,只是这回到延州不几天,兵士营里便出现风寒之症,一直也未见好。 而据焕庭来禀,狄青已早一步带着一名西夏女俘虏操小路回延州,但是,这大部队已然回营,操小路的狄青却未见踪影。足足又等了两日,狄青才骑着他的青鬃马姗姗来迟,而那女俘虏却中途脱逃。 夏竦一阵气恼。 这任职以来,也折腾了数月,养杀手,建组织,明里也修了栈道,暗里也度了陈仓,结果一无所获。狄青一身伤病,焕庭部队一蹶不振。 夏竦不头疼才怪。 却说狄青回延州,自夏竦处听得夏焕庭分部百余人感风寒之事,心下顿觉蹊跷。狄青亦去营帐内探视,那夏焕庭生龙活虎霸王似的一人,已然被风寒折磨得形容枯槁,眼眶深陷,颧骨高耸,咳嗽不停。据他所说,已有两名兵士因风寒去世。 狄青将那夏焕庭眼皮往上一翻,只见其眼白焦黄中带血丝,眼睑泪水不断,虽似风寒症状,但其泪沟处黑中带青,并且已有蔓延去世。营内郎中所言,那两名去世兵士这青黑已蔓延至整个面部,死状可怖。 “可是风寒症状?” “不像。” “为何不报夏大人?” “因先期症状与风寒类似,也都按照风寒来治的。现在突然说不像风寒,而在下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来确诊,所以尚未禀报。” 狄青眉头一皱,知这郎中故意推诿,心下不满。“尔此等行为,有没有想过延误治疗,这些兵士都是我军中坚力量,这损失你可担当得起?” 那郎中当即吓得跪倒在地,“狄将军饶命,医者仁心,在下真的是本着良心医治,只是这症状越来越诡异,像风寒一般有传染之势,又像中毒一样蔓延至人五脏六腑,在下……在下实难看透。” “你说像风寒一般传染?” “是。开始仅夏都头有点风寒症状,他也并不以为意,谁曾想一传十,十传百,整个营队兵士都有风寒之症。而且后感染的人还先有性命之虞,在下委实想不明白。” 狄青听闻中毒,细细回想当日黑水县内聚云庄一战情形,打落野利北笙,与野利南鸢缠斗,俘获接应的赏晴柔。这夏焕庭援兵是在自己与野利南鸢对峙之时赶至,当时赏晴柔在自己手里……这毒到底是怎么下的?是谁下的? 当日夏焕庭一马当先,而野利南鸢说了一句,“狄汉臣,有朝一日定让你碎尸万段……”接着他转身而去……转身…… 狄青闭眼回忆当时情形,那野利南鸢似是手一抬,将银剑插入腰间剑鞘。 手一抬,狄青猛一惊,那野利南鸢乃用剑高手,银剑入鞘根本用不上手腕如此用力,姿态如此惹眼,只能有一个解释,这个时候,他对准夏焕庭,下了某种毒。 狄汉臣他无法近身,乃忌惮赏晴柔还在其手。但是夏焕庭他是毫无顾忌的,何况夏焕庭身后还有一众军队。这野利南鸢好歹毒的伎俩,趁机下了这毒,似风寒,回营之后一传十,十传百,不费一兵一卒,便能将整个军营瓦解。 党项人善用毒,狄青忽的想起在河中府裕隆客栈内杀人于无形的“雪蘸丹砂”之毒,那假洪钊看来是西夏党项一族不假……只是,假洪钊就这么死了,狄青隐隐地觉得这背后还有更多凶险。 “狄将军,这如何是好?如果不是风寒,如果真的是下毒,这病毒在我营中蔓延,我们这跟那西夏,尚未开战,便溃不成军。” 狄青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示意那郎中安静。 自怀中拿出一个青黄色琉璃瓶递与郎中,“将此瓶中的水,在一碗清水中滴三滴,用烛火加热,放在中毒兵士营中,每日早中晚熏三次,每次三个时辰。” 那郎中将信将疑。 狄青笑道,“死马当作活马医,你有更好的法子没有?” 郎中叹了一口气,“不瞒狄将军您说,在下这几天亦有点风寒之状,若再无好的法子,别说兵士有性命之虞,就在下恐怕都保不了小命。” 狄青点点头,“姑且一试。” “敢问狄将军,这药自哪里来的?” 狄青不语,这药自是打赏晴柔那里来的。 那日与晴柔天亮之后,二人一马打那星垂坡往上,直至附近的金明县。二人饥肠辘辘,便在县内寻了一处小馆,要了点酒菜,饱饱的吃了一顿。 餐罢,晴柔向着狄青抱拳一拜,“狄大哥可是还想着押解晴柔回营寨?” 狄青一愣。那女子巧笑倩兮,“不让狄大哥为难,晴柔就此作别。” “回兴庆府?” “嗯。” “此地距离兴庆府路途遥远,这匹青鬃马日行千里,借与姑娘一用。” 晴柔当下一笑,往那饭馆门外一指,一匹赤色壮马赫然停与门外。 狄青面上一惊。 “狄大哥,晴柔不仅驭马有那么一两下子,盗马也有那么一两下子。这匹赤马是我方才用了唤马哨音召唤而来的,你看还可以吧?虽不及你那匹青鬃宝马,但也算上乘,脚力不差。” 临行,晴柔往狄青手里塞了一大一小两个琉璃瓶。 晴柔自马上传来的清脆声音,“狄将军,这两个琉璃瓶里是一种药水名曰“兰池瑶水”,可解我大夏一种叫做‘譬如朝露’的奇毒。小瓶你自留,大瓶你回去将药水滴三滴于一碗清水中,用烛火加热,每日早中晚熏三次,每次三个时辰。” “敢问姑娘这是为何?” “回到营寨你自会明白。” 晴柔行马将离开,复又策马回身,“狄大哥,记得那小瓶子你挂于颈项,就算不能让你百毒不侵,平常毒物还是伤不了你的。” 狄青望着手里一大一小两个小瓶,模样相似,颜色都是青中带黄的琉璃色,做工轻巧,若非晴柔早说内有药水,狄青定会认为是普通饰物。尤其是那小瓶子用黑色夹金丝线缠了,尤其精美,自有一派雍容之感。 狄青当即便将那小瓶子挂于颈项之上,飞驰回营,行马颠簸,那晴柔策马回身时的微笑便随着脖子上的小瓶子也起起伏伏。 狄青出身行伍,自小便与哥哥混迹乡里,娘守寡多年,亦无多余时间兼顾兄弟二人。十六岁上,惹了人命,娘除了哭也没有别的办法。哥哥年长,能干农活,还有嫂嫂和未断奶的小侄子要照应,这人命只得是孑然一身的狄青担了。 入狱当日,娘只是哭,哥哥紧紧搂着他,无话。 那是狄青以后数十年来,感受到的最后的温情了。 今日,这女子的一番好意,竟令狄青想起当日同娘和哥哥道别的光景,虽没有什么言语,但却令他的心脏近乎于疼痛的感动。 听得那郎中询问药水来历,狄青正声道,“你用便是,何来那么多话。” 那郎中见状,亦不敢多问,虽将信将疑,但亦无更好的法子,只是顺了狄青的意,将那药水如法炮制。 却说夏焕庭等一干中毒兵士,自打用了那琉璃瓶中药水熏治以后,身体状况渐好,面上黑紫色渐消,然后风寒之症状减退,不过半月光景,众兵士状态好了大半。 从死亡边上被拉回一条命的兵士们对狄青都感激有加,就是夏竦对狄青也另眼相看。但那夏焕庭打小长于大富之家,未受过委屈,亦不是屈于人下的性格。但是跟族中几位兄长比起来,不善思考,偏爱使枪弄棒。夏竦本意便是让他做几年都头,混点战功,日后好提拔上去,谋个指挥使的职位。也算是族中后辈文武双全。 但这夏焕庭,虽是习武之人,却无习武之人的磊落性格,家中幼子,平时父母溺爱,兄长迁就,落个心高气傲,不能容人的毛病。军中将士都碍于夏竦颜面,让他三分。只是遇到这狄青,屡立战功,令那夏焕庭心内颇不是滋味。 正所谓,跖犬噬尧,夏焕庭仗着自己叔父的关系,加之对那狄青嫉妒心日甚,最后竟然一纸诉状将狄青告了。一口咬定狄青跟那西夏女俘虏有鬼,否则为何身负重伤要早一步赶回,而回来却说“到嘴的鸭子飞了”。还用了无名药水救了众兵士的命,若非跟那女俘虏有染,怎可能得药救人? 夏竦心里明镜似的,这营中谁都知道夏焕庭乃他夏竦内侄,若是再偏向于他,恐闲言碎语。而这狄青,人称“面涅将军”,上阵杀敌,戴一骇人面具,毫不含糊。怎会于半道上着了一西夏女子的道?夏竦一向深谙黄老之术,于此庙堂之上,勾心斗角,人心不古,朋党复杂,他能保全其位,靠的就是这无为之道。 这夏焕庭跟狄青之间,夏竦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虽说内心里是偏于自家侄子,但是也没个证据就说狄青有猫腻,亦是无稽之谈。 这年轻人气盛,定是看不上那“贼配军”,要说起来,夏竦打心眼儿里也瞧不上狄青这个“贼配军”,偏生就那庞籍相中了他,非但如此,凭他胯下那匹青鬃马,夏竦就心下疑惑,怎么瞧都非凡物,不像是寻常战马,倒有几分皇家风范。 这狄青不能小觑。一个面有刺青的“贼配军”能坐上延州指挥使,夏竦几度吩咐夏焕庭要小心应付,这人不简单。但是这不争气的侄儿,竟然寻了这么个理由,与狄青撕破脸面。 夏竦疼爱内侄,但也不想搭上自家仕途,便寻了一个“自家亲属,怕亲疏有别,有失公允”的借口,将这烫手的山芋转给了副使范仲淹,而自己则回了永兴军,安安稳稳地坐着陕西经略安抚招讨使的位置。 却说那副使范仲淹,当日授命于危难。那边厢,韩琦、尹洙入了泾源路,范仲淹则领了徐硕、狄青等人前往延州府。 甫一上任,范仲淹先传了鄜州判官事种世衡,总领西北军务。种世衡,字仲平,真宗时工部尚书云溪醉侯种放之子。出身官宦之家,却无官宦之气。曾任泾阳知县、凤州通判,其名驰于乡里。通判凤州之时,遇人陷害,流放窦州,获刑却不堕其志,范仲淹向来对种世衡其人有敬重之心,此番到了延州府,第一个任用之人,便想到了这个文能安邦,武能定国的种世衡。 修清涧,理军制。至这夏竦打永兴军来时,这延州暂时倒也太平。不想那都头夏焕庭本来无事,待这夏竦一至,便显出一副“狐假虎威”的派头来。范仲淹等人平日里略闻一二,但这军中之人,三六九等各有性格,便是有那么几个弄性尚气之人,亦不放在心上。 不想今日,夏焕庭竟然矛头直指狄青,而那夏竦平日里为人,范仲淹是一清二楚,这烫手的山芋扔给了自己,范仲淹亦是有所准备。 狄青为人,范仲淹自是明了。但这夏焕庭军状在手,却也不能不理。 不知如何平息夏焕庭纠葛,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四回 银钩赌坊设局局中局 以假乱真施计计中计 虽说大宋法典《宋刑统》明文禁赌,在京城赌博者斩立决。但是这宋夏边陲之地,暗赌之风盛行。银钩赌坊便是一例,每日太阳初露头,赌坊便门庭若市,直到夜深露重,赌徒们才三两散去。 银钩赌坊很难找,所谓“大隐隐于市”,银钩赌坊就位于延州府中心的梅花巷内,但是,这巷子三弯九拐,甚是曲折。狄青暗暗跟着夏焕庭等人,进了梅花巷,拐了七八道弯,进了一条看似死路的岔弄,在这条充斥着浓重粪便味道的小弄堂内,夏焕庭并他下面哼哈二将江左、江右却驾轻就熟,三只老鼠一般溜到弄堂尽头,只见三人身形一闪,便挤进了巷壁上的一道墙缝里了。 狄青快步跟上,心下暗暗称奇,若是一个胖子,这恐怕还进不去了呢。 墙缝内,是一道幽暗的阶梯,一直延伸至地下。至于那地下,则又是另外一番景象——端地一座好大的场子,两扇乌木大门,门上左右各雕一只大鹰,那鹰眼凶狠万分,狄青乍见便被那鹰吓了一跳,这两只鹰看来是镇场子的吧。好大的排场,这银钩赌坊不知道背后到底是什么人,顶风作案,还能好端端地在这延州府发财。 你道这狄青狄汉臣怎会跟着夏焕庭等人来这银钩赌坊?都是种世衡的主意。狄青尚不知这种世衡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范公事先便有吩咐,这夏焕庭诉狄青一案,一切由种世衡做主。 “种世衡识达古今,非常人可比,你就听他吩咐,自会为你解了这诉讼之困。”范公对这种世衡颇为赏识,狄青亦不敢怠慢。他天生一副敦厚性子,自打得了庞籍的赏识之后,又为范仲淹所用,便一心追随范公,既然范公说了,这种世衡是个人才,那必定错不了。 “明日军营大休,那夏焕庭必得去梅花巷内的银钩赌坊,你跟定他,到时候不论他遇何困难,你便出手解围。其他的,不需要我多说了吧?” 种世衡此言,狄青自是明白。说白了,这种世衡为自己给那夏焕庭设了一个套,在赌坊内救他夏焕庭一命,也算是抓了他的把柄,日后任他怎滴蹦跶,狄青都逮着他私下赌博的小辫子。 只是这冲突何起,何时动手,狄青尚且不知,想必种世衡别有安排。 狄青早年混迹于乡里,也略懂点赌术。这赌局不外就是掷骰子,掷铜钱等,无甚新意——但狄青马上就明白了,这银钩赌坊何来“新意”! 但见数名穿红着绿的美女出场,人群一阵起哄击掌,那夏焕庭面色红润,声音甚是响亮,当即要了红色。 狄青先是没有闹明白这赌的是哪一出,但见那红绿美女的站位,很快便参透了其中奥秘,原来这赌坊已棋为赌,用美女代替了棋子,虽是普通的打马游戏,但美其名曰“响屧”,这“响屧”之意,便是美女的脚步声。每掷骰子一次,美女按照点位前进后退时,脚上穿着特质的鞋子,那声音格外清脆,所以又叫“响屧”。这倒是迎合了一群登徒子的别有用心。难怪种大人说,夏焕庭军营休整,必去银钩赌坊,倒是摸清了他的品性。 狄青观这赌坊,暗自称奇,这赌术无疆界,就这方寸大的地盘看,聚集了宋、辽、西夏等国好赌之人,无分毫不和谐之感,虽说三国交战,但一上赌桌便一团和气,一心扑在那骰子和行走的美女上。 那夏焕庭果然是轻车熟路,也是个中老手。夏焕庭先扔了一个五点,那红色女子走了五步;对方只扔了个三,绿色着装女子走了三步;然后夏焕庭扔了四点,对方扔了六点……狄青冷眼旁观,虽是女子做棋,看习惯了也是一样。这掷骰子虽说碰运气,但是如果力道到位,亦是能够控制小骰子的点数的。像夏焕庭这样的军中都头,常年习武,能控制好力道,基本上扔出的点数不会有太大偏差。狄青观察那对手,面色白皙,眉峰略高,眼珠颜色呈深棕色,虽说眼眶不算太深陷,身形亦与中原人士无甚偏差,但狄青还是能看出此人当时久居塞外,举手投足间便知党项人无疑。再瞧他掷骰子的身手,那股子沉稳气,狄青料定他应是军中之人。莫不是此人就是种世衡种大人派来“演戏”的配角?在延州军营里,有相当一部分党项族人,因此,一时间狄青也拿捏不定这对手是种世衡的人,还是西夏的军人。狄青也不由地感叹,早就听闻,辽、夏赌风盛行,其统治者也都如大宋一般,有禁赌历律,但都屡禁不止。看来是一点不假,这赌坊内,真是一幅天下大同的景象。 当然,随着局势的深入,这天下也不见得“同”了,双方颇为焦灼。就在此时,那夏焕庭接连失误,显得颇为着急。而对方仍旧气定神闲。 就在这个当儿,狄青眼角一闪,竟然瞥见那夏焕庭将左手往那桌下一抹,右手轻轻一抬,双手自桌子下交叉,动作娴熟而连贯,这一左一右竟然将那骰子给调换了。再望向那夏焕庭的脸面,旁若无人的模样,狄青不由地心中佩服,这人作假的本领真是怎么学都学不来的。难怪他一纸诉状写得那个言之凿凿,就好似他亲眼看到自己通敌了一般。 正思忖着,只听得那对手哈哈大笑道,“这位兄弟,真是好身手。”狄青往桌子上一看,夏焕庭用自己的骰子掷了一个六,对方笑的便是这个。 “岂敢岂敢,运气而已。”言语间,夏焕庭已将自己的骰子又换了过来。 那人拿了骰子,掷了个四。绿衣女子走了四步,谁曾想,这第四步的格子内赫然写到“日行千里,进三步。”人群中一片叫好,那绿衣女子又往前走了三步。夏焕庭面上一阵恼怒,左右手一阵切换,又将自己的骰子换了过来,正待投掷,那人突然道,“兄弟,这骰子让哥哥我瞧瞧。” 夏焕庭听闻此言,面上一红,讪讪道:“刚从哥哥手中拿过来,哥哥又瞧作甚?” “哥哥怕兄弟你手太贱,掷不动这骰子。”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就是寻你个没意思。”说时迟那时快,那人口中说着话,手已欺到夏焕庭跟前,一把抓过那骰子,手里暗暗运气,竟然将那骰子捏得粉碎。“我就是这个意思!” 夏焕庭见状,肝胆俱裂。那自制的骰子内暗藏一枚铁质小珠,比寻常骰子要重出许多,铁珠偏于六点位置,投掷时重力作用之下,骰子都会转到六点。夏焕庭不是每场赌局都用,等占下风时,将那骰子换上三五回,扳回颓势便收手,基本上不会被发现。 这次却不想遇到高手! 夏焕庭正惊惧间,那对手亦大吃一惊,原来那被捏得粉碎的骰子内并无铁珠,乃是一枚寻常骰子! 这…… 那人原本成竹在胸,却一脸惊愕!而原本脸被吓得煞白的夏焕庭亦有片刻失措,待回过神来,才开始虚张声势,大骂对方不识赌场规矩。 你道这夏焕庭的骰子为何没有铁珠?原来就在对方抬手拿起骰子的瞬间,在一旁的狄青飞快地将旁边空余桌子上的骰子扔了过去,刚好将那带有铁珠的骰子给弹了出去,取而代之的是狄青扔过去的那枚正常的赌坊骰子。 “我方才分明见你手脚不干净,将那骰子掉了包……” “你眼花了吧。”夏焕庭心里虽诧异,却也暂时放下了一颗心,对着那人理直气壮地瞎嚷嚷了一番。 那人倒是识趣,情知这赌坊不宜生事,若是吵了出去,惊动了地上面的官府衙门,那就不好办了。虽说心内知道有诈,当下却是陪了笑脸,“兄弟,我虽不知你使了什么法子,也没逮你个正着,那也无话可说。这一局,算我输,怎样?” 夏焕庭一听倒是正合心意,当下要了那人桌上做筹码的银子,笑逐颜开。 一旁狄青看得分明,若是一局终了,这夏焕庭赢面很小。这人能把一桌子银子都给了他,怕是没那么简单。 夏焕庭与江左江右三人乐得一起数银子的当儿,头一扭,赫然看到在角落里的狄青,脸色“唰”地苍白。当即便明白了方才的骰子,是这狄青出手相助。 出了这事儿,夏焕庭再无心思玩“响屧”,携了左右二将出了那银钩赌坊,梅花巷已经是暮色昏黄,夏焕庭心里有事,一路无话。倒是江左江右不明就里,还白白拿了那人十几两银子,占了个大便宜,两人就跟偷吃了桃子了猴儿,抓耳挠腮地要夏焕庭末了请客。 夏焕庭哪有心情请客,只是敷衍两句,行色匆匆,只想快点离开这梅花巷。他另有一番盘算,这回狄青出手帮了自己一回,绝对不会是菩萨心肠。再说了,他怎么会无缘无故到这银钩赌坊来的,莫不是早就听到风声,来逮我的把柄? 不过,那也不怕。那狄青现在尚在调查期间,便出入这赌坊禁地,传了出去,他岂不是搬着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这个狄青,也是个利令智昏的主。 夏焕庭想到这里,略略放了一回心。 “兄弟,怎么就走啦?不等哥哥了么?”正暗暗自思忖着,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夏焕庭不由地打了一个冷战,头皮一阵发麻,心下叫了一声“不好”。硬着头皮转身,但见赌坊内的“对手”并两名同伴正在背后端端的站着。 “哥哥好巧,不玩了么?”夏焕庭皮笑肉不笑地假意招呼对方。 “不玩了,扫兴!” “哦,那下次咱们再玩,兄弟我还有要事在身,后会有期了!”夏焕庭说着当胸一个抱拳礼,一个转身,拔腿就想走。 “兄弟留步!” 尚未看明白怎么回事,那人身形一转,已经转至夏焕庭三人面前,挡住去路。 “我虽不知兄弟你用了什么法子,将那骰子调换,但是我能确定你在赌坊使诈,我那十二两银子,想来给的冤枉,哥哥我有意向兄弟你讨回来。” “哥哥你这就不对了,哪有给了东西又要回去的道理。” “方才我为何给你,想必你心里也明白,聚赌被抓起来可是要进大牢的,搞不好,小命都得丢掉。我才给了你银子息事宁人……” “那哥哥您就息事宁人好了,你不怕要回去,这事情息不了,这人也不安宁吗?” “你若不还我银子,我也不会让你安宁的,要不要来试试?” 那人话音未落,便伸手一抓,直奔夏焕庭门面而来。 夏焕庭堂堂一禁军都头,也是见过些场面的,情知来者不善,见那人行动也是个有两下子的人,本不想生事,但这人出手直奔要害而来,他当下气运丹田,生生接了对方一掌。谁曾想,那掌风竟然如江水连绵不绝,而且招招狠辣。夏焕庭虽说是将门之后,也有两下子,但是,在这掌风威逼之下,还是渐渐落了下风。 而那江左江右亦与那人带来的两个同伴缠斗在一起,根本无暇兼顾。 夏焕庭心下觉得蹊跷地是,这人一招一式,皆不按常理出牌,着实摸不透来自哪门哪派,是什么功夫。夏焕庭自幼跟随叔父,学艺虽说略嫌浮躁,但是普通功夫却也进不了他的身,今日不想,在这赌坊内,竟然惹了一个“大人物”。 僵持间,忽闻耳旁生风,“好一个‘虎掌葵花’,夏都头,别跟他硬碰硬。虎掌葵花从来都不怕对方多强硬,你用一招‘蔓草生绵绵’来试试?” 夏焕庭听闻此言,忽的心下一个激灵,顿时招数一变,速度缓了下来,那掌风如藤蔓一般缠绕在对方的手臂之间。 那人眼角一瞥,想不到这个节骨眼上来了一位帮手,但见这说话之人身高八尺,面上一团墨似的刺青,倒不显得狰狞,反倒添了几分英武之气! 这不是狄青又是哪个?! 狄青一直暗暗跟随夏焕庭三人,直到那人再度出现。狄青本道这三人都是种世衡派来“演戏”的同伴,却不想这三人招招致命,出手狠辣。非但如此,这“虎掌葵花”分明是来自西夏祁连山区党项族的看家招式,这三人想必不是种世衡手下,反倒是西夏之人了。 狄青心内叫了一声“不好”,便一个闪身,到了阵前。虽说这夏焕庭一个小人,但毕竟同一阵营的兄弟,怎好在关键时刻看人伤了他性命。 却说那夏焕庭使出“蔓草生绵绵”对抗“虎掌葵花”,虽能支撑住一招半式,但是那人招式变化多端,根本未将夏焕庭以柔克刚的应对放在眼里,反倒出手越来越刚硬,越来越狠辣,“虎掌葵花”之后,那人接连使出三掌,“金掌玉露”、“仙掌月明”、“千掌奇峰”……尤其是那最后一招“千掌奇峰”,根本看不清其出掌,对方如“千手观音”一般,也有千个掌风迎面而来,夏焕庭怪叫一声,几欲被那掌风劈成两半…… 须臾之间,狄青一个闪身,跻身至那人的掌风之中,生生将夏焕庭顶出了阵营,那夏焕庭被掌风所伤,好在狄青出手及时,未伤及要害,却被吓得个半死,出阵以后几乎瘫倒在墙角。 只见狄青在那人的千掌内如疾风行走,对抗那人的硬掌,狄青使出三招,“东风无力”、“孤风卷絮”、“晚来风急”,那人掌风虽硬,却掌掌劈空,狄青的身形弥漫周遭,却捉摸不定,如春风,如寒风,如疾风……根本无法捉摸。 而在一旁的夏焕庭看得更是眼花缭乱,根本分不清二人的身形,只能以身材和着装颜色来区分。狄青一席青衣,游走在那人掌风之间,夏焕庭心下不由地生出些许佩服,又有几分后怕,佩服的是,今日终于看明白这“贼配军”的本事,他这几招,自己活了那么大亦是未曾得见的真功夫!后怕的是,身怀绝技的狄青始终没有跟自己较真,不论是在战场上,还是在军营里,狄青对自己始终是敬而远之,退避三舍,说白了,不外碍于自己跟叔父的关系,他亦不愿招惹。今日亏得他尾随自己来这银钩赌坊,否则,遇到这等强敌,自己并江左江右,怕是都成梅花巷内的尸体了。 “兄弟,你输了!” 狄青最后一招“长风万里”,欺到那人身后,手指轻轻一点,正中那人颈后风府穴,那人顿时头疼欲裂,面部五官不由地一阵扭曲。 “在下……”风府穴被点,如一阵邪风入脑,不仅头痛,那舌根亦是不听使唤,几欲说不出话来。 狄青微微一笑,又在风府穴上一点,头上痛感顿时减弱,舌头亦恢复了灵活。那人连忙叫了两名同伴助手,莫要再与那江左江右一较高下。 “今日得见壮士功夫,出神入化,在下甘拜下风。” 狄青笑道,“怕是嘴上服软,心内并不服气吧。” “何以见得?” “你气运掌心,虽是暗自发力,但我的手指,离你风府穴寸许,已然感觉到你体内涌动。” 那人大惊,慌忙泄了体内功力,“壮士真乃神人也!” “今日我这弟弟在赌坊多有得罪,还请兄弟海涵。” 那人瞥了一眼墙根下的夏焕庭,嘴角微微一扯,“壮士这般英雄,怎的有个这样尿性的弟弟?” “谁家没出几个熊孩子,这是我们的家务事,不劳烦您操心了。” 那人一个回身,对着狄青行了一个抱拳礼,“在下一向自负,自觉功夫已属上乘,不想今日得见壮士功夫,方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那十二两银子,就当做是给二位的见面礼吧。” 狄青尚要开口,那人往另外两名同伴处使了个眼神,只见三人身形一闪,便自巷内翻墙而出。 狄青唤过江左江右,将瘫倒在地的夏焕庭扶起,吩咐左右今日之事千万保密。那夏焕庭心内感激,对前日诉讼一事愧疚不已,心内自有计划,当下便打定主意,回去便要撤了诉状,与狄青友善相处。 那狄青领了夏焕庭三人打梅花巷内回营,心内却迷惑不已,这三人显然不是种世衡派来配合做戏之人,非但如此,方才打斗之时,他趁那人不注意,将其腰间挂的军牌扯了下来。行至灯火处,借着街边酒肆烛火那么一看,不由地大吃一惊,只见那腰牌上赫然写着: 金明十八寨! 预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五回 徐致澄坐镇金明寨 判官事身陷兀二族 徐硕坐镇金明寨已有旬月。 此时,徐硕手里拿着一枚腰牌,心内若有所思。 徐硕手里拿着一枚腰牌,心内若有所思。 这枚腰牌便是当日狄青自那对手腰间获取的军牌,分明就是金明十八寨的部队军牌。而且,观这军牌的颜色、大小,可以断定此人有一定军阶。 “狄将军可有什么吩咐?” “狄将军说,持有这腰牌的人,身手极好,武功不同常人,用的是大道如平掌。” “没有别的了?” “狄将军还让我告诉您,这个军牌是五日前在银钩赌坊外得的。” 徐硕心下明白,狄大哥寥寥数语,意思却相当明了,习武之人都知晓,这大道如平掌是西夏党项一族的神功,能将大道如平掌练好的人,当今世上可以说是寥寥无几。相传此功秘笈为西夏皇家所获,也就是说,能练此功的人,乃西夏皇族。 而这个西夏皇族竟然还有金明寨的军牌!狄大哥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这金明寨里有西夏奸细!而这人来头不小,可能是西夏皇族。而银钩赌坊嘛,对于徐硕这样的公子哥儿,那倒是再熟悉不过了,延州城内的一家暗赌作坊,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徐硕曾在此豪赌了两天,赚了点银子,却也忌惮这赌坊背后的金主,不敢太过放肆,否则,又有几个豪赌之人是能拿着银子活着走出那赌坊的? 当下徐硕吩咐日木达将探子带下好生招待,旋即又遣阿坏如是这般的吩咐了一通。 旬月之前。 话说当日,徐硕的妹子刘幼慈随了韩琦、尹洙入了泾源路,而徐硕则跟着范仲淹前往鄜延路延州府。 甫一至延州府,那范仲淹先传了鄜州判官事种世衡,总领西北军务。徐硕跟随种世衡修清涧,理军制。虽是一介武将,却做的都是文官的活儿。徐硕开始还热情满满,久而久之,便心生厌弃。早知不做这什么劳什子的兵马都监,无官一身轻,快意江湖多好。现在被困于这营内,日日做些修葺,梳理的工作,活脱脱一军中文书,哪有半点豪情可言。 恰逢这日范仲淹至延州军营巡视,偶见范仲淹,徐硕也少不得言语间有所抱怨。 范公叹气道,“范某鳏寡之人,这延州府在范某眼中,想必跟徐将军所见是大相径庭。” 徐硕不解,“范公眼里这延州府如何?” “满目疮痍,斑驳嶙峋。徐将军眼中,这延州府想必是一片热土。” “确实热土,却不知如何保护。”徐硕垂首,叹了一口气,缓缓道出一首《清平乐》: 刀光剑影,烽火燃九鼎。如今月圆人不静,零落怅望东西。 入眼江山依旧,白马翰如垂首。欲待河川重整,何惧骇浪天游? “好一个‘入眼江山依旧,白马翰如垂首’,想必徐将军此时此刻便有此心情,我本人才,怎奈囿于这方寸之地,只得垂首如斯。” 徐硕被说中了心事,当下不语。 “徐将军可曾想过,如何重整江山?靠这伤痕累累的延州府?靠这积弱难反的延州军?还是靠这些泣血零落的黎民百姓?范某当下所做之事,便是重整山河,还百姓一个清平延州。那西夏大军一旦出兵,我延州也能固若金汤,坚固的城池,刚硬的军队,不屈的黎庶。这才是御敌之道啊。” 范仲淹拍了拍徐硕的肩膀,又言道:“徐将军,您尚且年轻,一腔热血,若你到了范某这个年纪,便能知道,热血以抗敌不若研思以抗敌;热血以爱民不若智慧以爱民;三思之后方有热血;若仅凭热血,毫无思虑,只是匹夫之勇。” 徐硕点头,“今日范公是来巡视这练兵的,您觉得今日操练下来,结果是否满意?” 范仲淹摇头,“看了个大概,不满意。” “范公可是看不明白这黑压压的人头,到底练了些什么,有什么特长?” “看来徐将军已经有思路了。”范仲淹当下微微一笑。 “卑职自幼入军营,跟随爹爹也打了一些小仗,略有一些想法和思路,但我尚年轻,行 军打仗也不若其他将军那般资深,有些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战场之上,不计资历,只看能耐。徐将军但说无妨。” “以往我军出战,均以官职大小,由低到高顺位出征,这种不按实际战斗能力的打法,只能白白牺牲将领。当下延州府新配守军名,我们何不将这些守军分为六部,每部一位将军主管,训练3000名兵士?” “哦?徐将军请继续……”范仲淹听闻徐硕此言,面上的严肃之色渐渐有所舒展。徐硕在他眼中,乃是一传统武将,热血青年而已,不想这青年竟有如此缜密思维。 “范公一定知晓战国时期‘田忌赛马’的典故,这本身就是极好的启示。孙子曰:‘今以君之下驷与彼上驷,取君上驷与彼中驷,取君中驷与彼下驷。’卑职想建议范公放权于军队,令将军各带一队人马,平日操练,每队之间定期格斗、对垒。这队伍孰强孰弱,各自有甚擅长范公您都可以一手掌握,日后上阵杀敌,也便于排兵布阵,调整这上阵的秩序。我们亦可模仿田忌赛马的打法,用我之长处攻其之短,方能稳操胜券。这按照官职由低到高入阵的秩序有失灵活,亟待变革。范公请想,如若先上者为弱队,以卵击石损兵折将还在其次,更有甚者,影响整个军队士气,一仗还未开始打,我们气势上先就输了。” “徐将军所言打开了一个极好的思路。不瞒您说,范某最近也一直对此有所顾虑,我们的军队不是太弱了,而是没有一个好的模式和训练的章法。而且我朝历来重文轻武,对武将的权利也没有明确,很多将军甚至到了战场依旧畏首畏尾,这样如何杀敌?如何予以武将自由调配军队的权限,是范某这几天一直思量的一件事,想不到徐将军打破了老朽的思维僵局。” “难得范公如此心胸。”原以为自己这番想法会为范仲淹所顾虑,想不到他竟然如此心胸,不由地对其心生敬佩。 “当下兵荒马乱,若还拘泥于祖宗家法,对武将束手束脚,何来人才之用?” 徐硕当下便笑了起来,“范公现在还觉得在下只是一腔热血,毫无思虑,匹夫之勇吗?” “兴国待后生,英雄出少年啊!”范仲淹拍拍徐硕的肩膀,不由哈哈哈哈大笑起来。“徐将军的建议,我随后便与种大人商议,尽快按照这个思路建立新的军制,毕竟,这战争是说来就来啊。” 徐硕点头称是。 二人正说着,突然有侍卫来报有羌人求见。范仲淹与徐硕对视一眼,“快传!” 当下二人各自内心都突地不安起来,他们都知道这种世衡最近忙于收服羌族部落,不仅给予对方不少好处,就连自己的侍女都许给了羌族慕恩族酋长。目前,种世衡只带了左右侍卫数十人,深入羌人腹地,几天来尚无消息,但因来去羌地也频繁了,所以众人并不以为意。 那羌人被侍卫带上来时,满面烟火,但是掩不住一脸的机灵劲儿。见到范仲淹和徐硕,虽面上略带生涩,但并无惧色。 “来来来,坐下说话,这是军营,我们不拘礼节。” “是。” “小兄弟,您这风尘仆仆地赶来,是不是种世衡大人请您来报信的?” 那羌人摇摇头,用不太标准的汉语结结巴巴地,连比带划地将事情原委叙述了一遍,范仲淹和徐硕总算是听出来一个大概: “那种世衡一直致力于争取羌族众部落归顺,也卓有成效。但是唯兀二族誓不归顺,种世衡与慕恩族酋长的商议结果就是攻打兀二族,既然不能归顺,就消灭他们。但未曾想,原本不算强大的兀二族,因深居山林,终日浓雾不散,依靠这天然屏障,慕恩族难以攻击。非但如此,原本羸弱的兀二族兵力,突然强大了起来,犹如神助一般,族内多出了很多汉人,个个骁勇善战,不仅将慕恩族打得落花流水,竟然还将种世衡捉了去。” 范仲淹与徐硕倒吸一口凉气,这朝廷命官被活捉,此事非同小可,那羌人蛮夷生性彪悍,恐夜长梦多,若种世衡有个三长两短,可是朝廷损失,国家损失。这战场上,还一招未出,便损了一员大将,如何是好! “范公莫急,卑职愿效犬马之劳,深入羌地,营救种大人。” “好,就按您方才所说,3000兵士,任你调遣。” “不,大人,卑职只需带100精锐衔枚疾行,突袭那兀二族。” “徐将军,此时非同小可,你切莫意气用事。” “范公且听徐硕道明原委,这羌族部落,地处陕、甘山区一带,其部落所在皆山地,我大军进发,一是兵马众多,不便疾行;二是山路蜿蜒,人马太多反累赘。领精锐小队,善疾行,可突击,且在山地便于伏击。范公且令增援部队在山口静候,如若形势有变,可迅速反应。” “好,就依徐将军,调兵遣将也可,衔枚疾行也罢,我只要你将种大人完好无损的给带回来。” “末将领命。” “我……我可以带路,那酋长兀二牛高马大,经常突袭我们部落边境,上次还想欺负我姐姐,他就是化成灰我都能认出来。”那个羌族小使见机插了一句嘴,“将军,您就收着我吧,我叫日木达。” 徐硕见他机灵,当下微微一笑,“好,你就跟着我吧。”预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六回 散浓雾徐致澄智救仲平 擒旧将金明寨诡事重提 徐硕当下便选了善骑射的100精兵强将,带着跟班阿坏,并那羌人日木达,趁夜衔枚疾行。那日木达果然机灵,原本两日的路程,提前了半日就赶到了。 那兀二族部落深藏山腹,日木达告诉徐硕,兀二之所以敢于慕恩族对抗,最主要就是仗着这山形,“这兀二族部落最为古怪,常年为一股怪雾所包裹,压根看不清里面的情况,这次跟我们慕恩族交战,也是这样的情况。” 当下到兀二族部落,已近巳时,虽有阳光照射,但部落依旧为浓雾所包括,根本看不清前面的路。徐硕心内犯难,若是如此贸然闯入,不知那兀二族内情况,若遇突击,不但救不了人,还搞得个人仰马翻,全军覆没。 徐硕没有想到,这区区一个羌族部落,竟然如此令人头疼。徐硕当然知道“欲速则不达”的道理,先令部队在200里开外的一处洼地暂驻,洼地自成一处战壕,可掩可攻可守。而他则叫来日木达细细询问这兀二族底细。 “将军,当日我慕恩族部队就是硬闯这浓雾林,虽人多,但因不知那部落内部还有伏击,慕恩老爹亲自带队还是败下阵来,而且,这兀二最近招来了好些汉人军队,个个都很勇猛,最后我族人招架不住,还被他们反攻,将种大人给带走了。” “日木达,你对这兀二族的人熟不熟?” “熟,早前两族还没有交恶时,大家还是经常来往的。” “我甚是奇怪,这浓雾林,我们尚未进入,便已经觉得头晕目眩,这兀二族人,以及他招来的汉人军队,是怎么在这浓雾林里生活的。” “这个……我也不知。” 徐硕当下寻思这浓雾到底是怎么个来历,却是云山雾罩一团糊涂。当年跟随爹爹打仗,倒是听过三国时期,诸葛亮南征遇到瘴气的典故,但是,那是南方山林,热毒肆虐,加上潮湿,形成所谓瘴气。现这兀二族地处陕甘北部,按理不应当出现瘴气,而这山林之中,为何就这一片浓雾不散? “那……这兀二族人有何特点?” “没什么特点,长得都特别矮小,很丑。”那日木达一言既出,当下兵士们都笑出了声。 “兀二族地形有何特点?” “嗯,族内沼泽很多,潮湿,都是洼地。” “生活习性跟你们有没有不同?” “这个就不知道了……不过,他们的牙齿好像都特别黄。” “嗯?” “我们这山林里有一种草,叫做赤叶瑞草,兀二族喜欢将这草晒干,切成细丝,裹在干叶子内,点燃,闻那烟火味。” “这跟牙齿黄不黄有甚关系?” “那烟火熏人得很,但是他们偏生就喜欢。而且闻得令人上瘾,开始他们只是闻,后来就用嘴巴吸,吸得牙齿焦黄,两个鼻孔黑黢黢地。” “呵呵,你这小家伙懂得还真不少。”阿坏赞了一声。 “那是,平日我就喜欢部落里流窜,这方圆几百里的羌族部落,我门清。”日木达听有人夸他,一脸得意。 徐硕暗自思忖,这日木达说的倒是跟当年诸葛亮南征时期,烟熏瘴气林有几分相似,想必这所谓是“赤叶瑞草”跟当年诸葛亮南方山林所用的“云香草”为同类。 “这赤叶瑞草,名字甚是好听,有何功效?” “慕恩老爹常提用这赤叶瑞草给族内的人治病。山林潮湿,老人们容易患腰膝酸软之症,或者是痰阻喉中,呼吸不畅,这赤叶瑞草晒干了熏上一熏,病痛好得倒是挺快。” 徐硕当下便是明白了,这浓雾林里的兀二族之所以能利用这个天然“有毒”屏障为自己的族人开辟一片天地,并且能阻了这慕恩族的攻击,全靠这赤叶瑞草。确实是“瑞草”,他们应该是将这草叶信奉为“神草”了才是。 “日木达,哪里有赤叶瑞草?” “不远,此山往北又200里便是瑞草生长繁茂之地。” 徐硕当即领了阿坏,率10名精悍兵士,由日木达带路,往那赤叶瑞草生长之地进发,但见山野一片赤红,瑞草叶片硕大,正值春深,草叶已有繁茂之势,虽说等不及晒干,徐硕命人燃之,一股呛人之气自鼻孔吸入,直达天灵,方才吸入浓雾的混沌之感,一扫而光。 那阿坏张嘴,自口中吸入,却不住咳嗽,“徐大哥,这草简直就是妖草,您确定这草能驱雾?” “但试无妨。” 徐硕命人大量收割此草,收于马背。 回了洼地内的军营,徐硕将草大量铺于浓雾林外围,恐山林潮湿草不易燃烧,徐硕又命人寻干柴在内,只待天色将暗,命人点燃此草。 徐硕当下又与那日木达如此这般吩咐一番,那孩子虽小,汉语也不甚熟练,但是心地纯良,神性聪慧,与徐硕行军数日便已然对军纪军规了然于胸,对徐硕的吩咐也牢记在心。 “将军,请放心,属下肯定办好您交代的事儿。” 徐硕摸摸他脑袋,“去吧。听我号令。” 夜幕降临,浓雾依旧不散。甚至连林中兀二族人的点滴灯火都不曾见到。兵士们对这赤叶瑞草的功效不以为意,但上有军令,不得不从。只听得徐硕一声号令,便点燃铺陈开来的赤叶瑞草,那草叶原本潮湿,但是混在干柴之间,遇火即着,跟随那干柴逐渐燃烧扩散开来。那瑞草的呛人味道也在山林间蔓延,约莫半盏茶的工夫,那浓雾竟然被热火熏开,潮湿毒气也为瑞草的呛人烟味所压制,趁着这烟火燎原之势,徐硕率小分队潜入林中。 火势持续蔓延,烟味浓烈,闻讯而来的兀二一族已然摆开阵势,浓雾渐散,徐硕终于看清楚这兀二族的分布,整个寨子在密林中呈阶梯状,灯火由远及近,又高及低,倒是有几分人间仙境之感。 徐硕及小分队皆着缁衣,分成5队,由东南西北四面分别潜入山寨,另外一队则绕到山寨背后,从寨子高处攻入,一路火烧烟熏,自上而下一路贯穿。 待兀二人马见到烟火赶至寨门之时,徐硕与小分队皆隐没与寨旁丛林。黑暗中,但听得那兀二一声大喝,“放火的定是那宋人的援兵,小心盯着。” “大人,这烟火之味与那赤叶瑞草味类似,想必是那宋兵用了瑞草以退浓雾。”徐硕黑暗中听得分明,说话的俨然一汉人,这里竟然真有汉人军队,到底是哪里来的?徐硕心内一片疑惑。 当然,这时间也不允许他有细思的机会,趁着那兀二与汉人将领对话的当儿,徐硕已经与分队成员已然从四面潜入山寨,兀二与汉人正率兵马在寨门口迎敌,忽听得寨内一阵呼号,厮杀声四起,寨内兀二族兵士原本候在营内静待首领号令,不想敌军竟然四面突击而来,竟然是措手不及。 宋兵虽少,但皆是精锐,善于骑射,兀二军队措手不及,欲往山上逃窜,即被由上自下攻入的宋军所截,一时间,寨子内火星四起,呼号一片。兀二主力自寨门欲往寨内深入,却被偷袭的两队宋兵所截,混战在一起,丝毫不得往前一步。就这样,兀二主力在寨前备受阻挠,而寨子内的兵力本身已经消减了大半,战斗力本身又有限制,一个时辰未到,兀二的已然损失了三员大将。 徐硕下令活捉兀二,“擒贼先擒王”,擒了那兀二,不怕他不放种世衡。当即便传令,活捉兀二,活捉必有重赏。正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那几路兵马均往兀二主力压境,令兀二军队毫无优势可言。 “兀二,吃我一剑。”混战中,徐硕已然欺到兀二跟前,留徐青铜剑,寒光迫人,兀二目光一闪,身形在马上一转,以期闪过那柄剑,不想徐硕只是虚晃一招,实打实的招数是接下来剑身一回,人自马背一个腾空回旋,一招回风拂柳,那兀二的面孔就好似有了向心力一般,那留徐剑剑心就没有离开过兀二的门面。 “休伤我哥哥!” 徐硕掌心运力之时,忽的一柄缨枪横穿而过,竟然硬生生将徐硕的留徐剑架起。就在这当儿,徐硕耳边擂鼓声四起,正如日木达所说,一队汉军从天而降,顿时兀二族犹如神助。但是,这一次,“神”还是来得太晚了一点,毕竟这次面对的不是羌族部落慕恩族,而是大宋的精锐部队。 那徐硕气运丹田,力聚掌间,大吼一声,硬是将那汉将的缨枪震出数米开外,那汉将胯下战马一个趔趄,被迎头赶上的宋军一个斩马刀,剁了双蹄,战马倒地,马上汉将未经站起,已有银枪刺到跟前…… “枪下留人,捉活的。”徐硕对着那手提银枪的兵士一个传令,那兵士手腕一抬,银枪偏离寸许,挑起那汉将的铠甲,生生将其钉在墙角。这“从天而降”的汉军不多,徐硕匆忙之间粗略数来,约莫三十余人,若一分队。那被钉在墙根儿的首领颇眼熟,或许沙场上有过照面也未可知。 这队汉军虽不曾解兀二遭遇的突袭之困,但是却大大缓解徐硕军队给其带来的压力,使得兀二族一部又多了苟延残喘的机会。正在这当儿,日木达已带领慕恩族队伍杀进山寨,解了徐硕的一时窘迫。 “活捉兀二,重重有赏!”日木达原本只是跟随徐硕大喊,不想却有着惊人的效果,一时间,刚刚杀进山寨的慕恩族人皆兴致勃勃,誓言要报上次一败之仇。 这阵势,饶是那一队汉军个个身怀绝技骁勇善战也不是对手。只见那一队汉军颓势难挡,兀二心内忧惧,在左右护卫之下,竭力往山上逃窜,被东西两路军队夹击,左右护卫是独木难支。 “兀二,再吃我一剑。” 徐硕一勒缰绳,提马上前,一剑欺到兀二后背,只轻轻一带,兀二身披羌人独制的简易铠甲,根本不能抵抗那青铜重剑的剑锋,竟然哗啦一下,铠甲自身上散落,那兀二哪里想到过这个阵势,当下便心内一紧,旋即跌落马下。被左右拥上的宋军逮了一个正着。 见首领被擒,兀二族族人纷纷投降,而那一队汉军,亦丢盔弃甲,跑了数人,活捉了十余人。这次突袭,徐硕是大胜而归,而兀二族基本上被收复。当下徐硕便自山上迎了种世衡下山,好在那兀二并未用刑,毕竟担心惹了宋朝朝廷命官,会引火烧身——不过,他想不到的是,最后果然还是引火烧了身,连整个寨子皆被付之一炬。 是夜,徐硕并种世衡一道,在慕恩族寨子里,审了那汉军主将。 “徐将军,在下金明寨部都监李士彬麾下副史李汉。您认我不识,我却识得您,当日金明十八寨主将李士彬李将军,听了范雍大人的话,不想中了李元昊诡计,编入队伍的那好几批党项部落都是诈降,害的我们金明十八寨皆毁于敌手,幸亏刘平将军带着徐将军您前来救援,西夏退兵,捡回我们一命。但是延水之战过后,金明寨一蹶不振,群龙无首,弟兄们连连上报,却杳无音信。我们着了两位兄弟前去京城投奔刘将军,也石沉大海。不得已,我们只得落草为寇。” “为何要助兀二族,毁我联羌御敌之事?”虽经了数日的囚禁之苦,种世衡精神并不萎靡,思路依旧清晰,对于李汉数人,他并无不满之意,这兵荒马乱的边境之地,不论是兵是民,都不外是要求活下来,仅此而已。这李汉一众,助兀二族抗衡慕恩族,想必也就是想讨个头彩,在族内混出个地位。 果然,李汉一席话应了种世衡的想法,“我等兄弟起先并未料到是我大宋军的战略,只道是各族之间的领地之争,而这兀二早就有扩大山寨的想法,因为地处山林腹地,又潮湿,终日浓雾,兀二族想扩张,但是族群太小,势力单薄。我之前跟兀二便提出,给我部队好的待遇,我们助他拿下慕恩族,坐上山寨各部头领,届时兀二族也会分一杯羹给我们。” “以你们的势力,人虽不多,但各个身手不凡。李兄,若我没有猜错,你们是想借这兀二一族,灭了众羌寨,你来做这个首领吧。”徐硕用手指点着太阳穴,一席话点到为止,那李汉却是面红耳赤。 “徐将军明察秋毫。” “你们自金明寨出逃。来此占山为王,落草为寇,有没有想过此乃逃兵所为?”徐硕一句出口,李汉面色一红,颇为难堪。 “还请徐将军,种大人明察。现在的金明寨可不是原来的金明寨了,若我弟兄不逃,此命难保。我们落草为寇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有谁愿意堂堂正正的人不做,要去做贼啊。” “哦?此命难保?延州一战虽为败绩,但我大宋皇帝也并未放弃你金明寨,拨款,重建,增兵,那李士彬的内侄李驭疆不是被任命为金明寨兵马都监么?即便是重整金明寨一事暂行不通,李驭疆能力有限,但是也谈不上凶险吧?若是那李元昊军队前来骚扰,上阵杀敌,那也是你们兵士将领的本职,又何来此命难保一说?”种世衡皱眉,对李汉之言颇不以为然。 “种大人息怒,延州战之后,金明寨出现一系列的怪异之事,卑职也是万不得已才率众兄弟出逃。徐将军、种大人,你们且听卑职道来。”当下,李汉从延州一战开始说起,这金明寨所遇之事,委实诡异。 不知李汉等人经历何等诡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七回 忆前事番军争降金明寨 唱童谣铁壁相公志踌躇 1039年,腊月。 金明寨,距延州约17公里。金明寨的上方是白于山和土门,还有一连串的羌寨。再往北,便是长达2000余里的横山山脉。宋夏交战以来,这里便成为战争要塞。金明寨就是延州的一道天然屏障,若想攻取延州,金明寨便是必夺之地。这里驻守着李士彬10万大军,李元昊一向颇为忌惮。当时的延州,大街小巷都流传着一首童谣: 铁壁相公真厉害,兵贵神速天上来。 大夏士兵抱头串,闻风丧胆金明寨。 这铁壁相公,说的就是大宋六宅史、化州刺史和金明寨兵马都监李士彬。他乃西北世族名将李继周之后,李继周当年曾经大破夏军获器甲六十余万。所谓虎父无犬子,李士彬人称“铁壁相公”,那金明寨是什么,就是延州城前沿的铜墙铁壁啊!而“相公”的称呼,更是无法令人小觑,在这大宋,谁才是“相公”?先帝的丞相寇准,那才是“相公”;当朝重臣,吕夷简,那被人称为“吕相公”,好一个李士彬,被称“铁壁相公”,想那李家,李继周、李士彬父子两代驻守金明寨,上阵杀敌,那西夏士兵何曾占得半点便宜?虽说李士彬性子残暴,但是旗下兵将,均是嫡系。 陕西边境入冬较早,那天刚刚下了一点点雪,天气虽是晴朗,但是冷也是冷得很。站岗士兵刚刚因为军姿不够标准,被金明寨守将,兵马都监李士彬扫了两鞭子,不免有杀鸡儆猴的作用,大家心内颇紧张。每逢此时,大家都在心内祈祷,最好是相安无事,否则,出了点乱子谁都没有好过果子吃。 但是,怕什么就来什么。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金明寨军营口忽有一股血腥之气蔓延,开始那气息还不甚明显,随着太阳越升越高,温度渐渐有些上升,那血腥气就愈来愈浓重,挥之不去。那吃了两鞭子的士兵王大海不敢怠慢,怕再出什么问题,又被主将责罚。便循着那血腥之气一路追寻,大约在距离军营500米的地方赫然一个人躺在那里。 王大海上前,他几乎立马确定那血腥之气乃此人身上所散发出来。他搞不清这是活人还是死人,浑身是血。血污布满整张脸,几乎看不到其真面目。王大海蹲下身子小心探视,此人身上起码有二十个血窟窿,还有火钳烧伤的痕迹,一看就是受了重刑。他上手在那人鼻孔下探了探,尚有气息。 当下王大海便禀明军中节级王乾志,那王乾志叫来数人,七手八脚将此“血人”抬了回去。将此人擦洗干净之后,随军郎中为其探视伤口,上前把脉,发现此人身上伤口虽多,但都不至于危及性命,他的昏厥主要是脱水所致。当下便为其处理了伤口,又命人取了饮水,用布浸了,润其唇,细水慢慢流入其喉,一点点将这水分补充入体内。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此人慢慢转醒。 醒来,此人便急着要见李士彬。王乾志与众兵士及郎中都面面相觑,这李士彬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见的,这人还没闹明白是谁呢,怎么就要见主将了,贸然领了去,又吃了几十军棍,那可怎么办。 “李士兵?哈哈,我们这里姓李的特别多,都是李士兵,你要找哪位姓李的士兵?”有人戏谑,还道此人脑子不太清醒。 “不,我要找金明寨兵马都监李士彬……” 当下,王乾志便上前安抚,“这位壮士,您可别急,要见我们李将军,那也得有个说法啊,您这刚刚转醒就嚷嚷着要见他,我们也不敢带你去不是?” 那人点点头,对着王乾志及众兵士虚弱的行了一个抱拳礼,“谢谢。” “敢问壮士姓甚名谁?打哪里来?要找我们李将军何意,这我们也好去通传不是?” “在下颇超贺年,乃颇超族酋长。党项羌人,居白于山下。” “哦?!”王乾志与众人面面相觑,“酋长?何以落魄至此?” 听那颇超贺年断断续续道明原委,众人也当下明了,原来是那李元昊近些年穷兵黩武,四处征兵。那党项人系游牧民族,平日里也没有个正经的军队,可以说是全民皆兵,也可以说是全民皆牧。而今,元昊建立大夏国,旗下招揽一群汉人组成一个“智囊团队”,在国内皆行汉制,也开始有了征兵入伍一说。 几经战争,西夏部队也损失颇巨,兵营人手匮乏,于是元昊开始考虑扩大军制。他的目光渐渐转移到了白于山内的各个羌族寨子,这些寨子的羌人若是都归于大夏入伍,必定壮大大夏队伍,因此,那李元昊的部队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闹,为的就是收复羌寨,令人为其卖命。 “附近几个寨子族人都归顺了,但我颇超族态度强硬,想我一族偏安一隅,何尝替谁卖命?不想那元昊部队竟然冲进我寨子,行那强盗之事逼迫我就范。我于乱兵之中逃了出来。既然如此不得安宁,我不顺他李元昊,那就选择大宋吧。还望军爷引荐,我颇超一族愿为金明寨李将军肝脑涂地。一血我族人为元昊所害之耻。” 那王乾志见颇超贺年言辞恳切,又念及他伤重在身,当下便并了几个资深兵士一道将此事禀明副都史李汉,李汉见了颇超贺年,感其言行,不像有诈,这才将其带自李士彬跟前。 听闻是党项羌人,李士彬当下对那颇超贺年便有了几分亲近之感。原来那李士彬也是党项羌人,见那颇超贺年形容精壮,谈吐不凡,虽然是重伤在身,却也自成一股英雄气概。 “李将军明鉴,若我颇超一族顺了那李元昊,岂不是成了笑话。他杀我族人,扰我边寨,这口气我何尝能够咽下,李将军,若您不嫌弃,我颇超一族愿归降于您,助你金明寨抗夏杀敌。” 李士彬心下还多少有些顾虑,毕竟这李家军师多年的嫡系,队伍本质精纯,从未有过外姓加入,因此颇感犹豫。那颇超贺年见李士彬神情踌躇,不顾身上重伤,当即跪倒在李士彬跟前,“李将军若是不弃,我颇超族2000余人,归顺您队伍之下。若是李将军怕我族人乱了您的军队阵容,我们自成一体,居于你军寨之外,由您调遣。” 李士彬见他言辞恳切,当下虽未应声,但是也默许了其归顺之意。且命众人将颇超贺年妥当安置,先医治重伤,按下不表。 估计连李士彬亦都没有想到,收留了这颇超族人2000余口,似乎惹恼了那李元昊,不出十天功夫,寨门外边有西夏大军叫阵。 这到底唱得是哪一出?李士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李士彬,你不是很厉害吗?敢跟我们大王抢寨子,敢收了我们的军队,你有本事就出来打啊,我看你还能不能?” 那李士彬本来也没将那西夏军队当回事儿,你叫你的阵,我就是不出来,你能奈我何?但是这日子久了,成天寨门前叫嚣,委实不爽。 “今天就让这帮孙子见识见识你爷爷我铁壁相公的厉害。” 那李士彬一身银灰铠甲,身披玄色战袍,一把三叉戟,率了千余将士出门迎战。只见那西夏军队,阵容倒是整齐,为首的将领自称是相国张元麾下大将巴沁建荣,口口声声要李士彬前来迎战,旁人出来,概不出兵。 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这上阵杀敌的事情他还挑肥拣瘦了起来,毕竟是将门风范,那李士彬胯下一匹白马,身披灰色铠甲,好不威风。 巴沁建荣见了李士彬,毫无惧色。 “对面出战何人?” “就是你口口声声要见的爷爷李士彬是也。” “爷爷?你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哎,乖孙子。今天让你见识见识你爷爷,铁壁相公的厉害。”李士彬生就一副急性子,只见他双腿一夹马肚,催马上前,那巴沁建荣一个迎面冲将上来,二人战作一团。也就一盏茶的工夫,李士彬卖了一个破绽,将那巴沁建荣挑于马下,三叉戟待要往下猛扎,眼看那巴沁建荣就要没命了,只听得队伍里有人高声大喊,“李将军刀下留人!” 你道这呼喊者为谁,便是十日前刚救下的颇超贺年。 “李将军,这巴沁建荣乃贺年族人,多年前追随野利遇乞而去,其人心地纯良,此时正是用人之际,留下他也可为李家军做个内应,告知那西夏内情。” 李士彬眉头一皱,三叉戟硬生生收了回来。 “李将军,巴沁建荣一命就是您的了,自此我麾下3000将士,誓死效忠于铁壁相公。” 那巴沁建荣归降之后,又陆续有西夏军队前来阵前叫嚣,都被李士彬打得落花流水,算一算,短短旬月,归降者竟有万余。 铁壁相公真厉害,兵贵神速天上来。 大夏士兵抱头串,闻风丧胆金明寨。 这首童谣越唱是越响亮,但是,童谣越好听,那李士彬的脸就越难看。战功是有了,但是这么多的降军如何安置?他一个兵马都监也没有那么大的权利将这些降军任意分配,此时,李士彬倒是想起了一个人——延州知州范雍。当下便携了副将李汉,日夜兼程,赶往延州。 “李将军,上天有好生之德,况这些降军有利我军。” “范大人啊,我李士彬日夜兼程,从金明寨赶往你这延州知州府,不是听你给我讲大道理的。我只要问你这些降军如何安置?”李士彬在范雍府内,颇为焦躁,他早就知道这个范雍,满腹经纶,一肚子的孔孟子曰,虽说有时候嫌他迂腐,但是大小事情都少不了想听一听这个老夫子的主意。 “李将军,敢情你心急火燎来到我这知州府,就为了这个?如何安置万余降军?以范某看,就你那金明寨,十八个寨子,寨子之下还有十八分寨,三十六个寨子还不够这些军队的安置么?” “那毕竟是我李家军的地盘……” “李将军此言差矣,《大学》有言,‘人静而后安,安而能后定,定而能后慧,慧而能后悟,悟而能后得。’这降军也是若此,他们来到金明寨,先安而后定,定下来便能慧悟,最后有所得,也能为我所用。我大宋朝,海纳百川,何来都是你李家军的地盘一说。他们入了金明寨,难道不是你李家军的一员了吗?要其为我所用,必有所付出。老子《道德经》有云,‘将欲取之,必先予之。’李将军,心不要太窄啊。” 那李士彬原是武将,当下便被那范雍一番之乎者也说得是晕头转向。 “李将军,依老朽之见,这万余西夏降军可以分成十八只队伍,编入你的金明十八寨,一来队伍壮大,二来相互融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也不用担心毁了你队伍的精纯。” “这样一来,我这金明寨内,降军就跟蝗虫似的……” “李将军,不可不可,不可如此揣摩人心,何来蝗虫?取其之长,为我所用,方能制胜。” 李士彬一拍大腿,“得,就按照范大人您说得办,您有文化,满腹经纶,必是有所高见。” 1040年,正月。 童谣还在继续唱: 铁壁相公真厉害,兵贵神速天上来。 大夏士兵抱头串,闻风丧胆金明寨。 安置好降军之后,再听到这首童谣,李士彬受用多了,想想这“铁壁相公”也不是白叫的,短短旬月,万余夏兵归顺,好一个“闻风丧胆金明寨”,李士彬有时候睡着都会得意地笑醒了。 只是,这一天他睡着之后,却不再是笑醒的了,而在这一天之后的每一天,李士彬都无法再在睡梦中笑醒了。 冬日,天蒙蒙亮,还有点小雪在飘。冷得出奇,守卫的兵士冻得有些僵直了,眼皮子也不住打架。这个时候,真不知道还有什么能让守卫兵士打起精神来,或者,办法是有的!那就是李元昊的军队。 谁也没有料到,这看似普通而平静的冬日黎明,李元昊竟然率领10万夏军大兵压境。就如同过去的那些清晨一般,西夏将领带领千余士兵在寨子外叫嚣,而这次不同的是,为首的是西夏的大王李元昊,而在他身后,则是10万之众的兵士,当李元昊大军已经到了寨子跟前,守卫兵士才猛地惊觉:“不好!西夏军队来了!” 还未等发出声音,便胸口一凉。 队伍中的弓弩手已然率先发难。 守卫兵士悄无声息倒下,寨门失守,大门洞开。一时间,西夏军如潮水一般涌入。李士彬自梦里惊醒,大叫一声,不好! 翻身坐起,慌乱之中披上铠甲,提了三叉戟,出门翻身上马。眼前白光闪亮,那西夏大军真是应了他先前之语,蝗虫一般压入大寨。 此时,各个寨子将领已然从慌乱之中准备就绪,于乱兵之中排兵布阵,不想队伍里有人大喊,“兄弟们,反了!” “兄弟们,跟着大王,活捉李士彬!” 当下,那些编入各寨的降军手起刀落,便自队伍里砍翻数名李家兵士。那些李家军也是常年戎马征战的老兵,何曾受过这等窝囊气,自惊恐转为愤怒,不等为首的将军开口,便一拥而上对抗那诈降之兵。 李士彬的阵法完全起不到半点作用,外面是李元昊大军压境,内部是诈降队伍激烈涌动,饶是那李家军都常年征战,训练有素,也扛不住李元昊这种“夹子”式的突击。李士彬一面在乱军之中左右对抗,一面暗示叫到,范大人啊,范雍啊,你这次可是把李某给坑死了。 当下李士彬悔得肠子都青了,怎么会听信了那老匹夫范雍的话,真格儿将这些降军编入自家军队,搞得现在是鱼龙混杂,内外交困。 他哪里知道,这范雍老夫子先就得了那李元昊的“好果子”。对于一向信奉儒学,讲求君子“言必行,行必果”的范雍,李元昊早就书信安抚,诅咒发誓绝不侵犯大宋,并且积极斡旋议和之事。那范雍,就这当儿还在草拟那议和文书呢。 眼见那好端端的一个金明寨,那训练有素的李家军,内外夹击之下,兵败如山倒。李士彬将心一横,猛地一夹马肚,打算自个儿先出了金明寨,赴那延州向范雍寻求救援才是个当务之急。谁曾想那马儿任他怎么夹马肚,也奔不起来,他附身一看,这匹白马分明就被人掉了包,已然不是跟随自己多年的乌珠穆沁神马,方才惊慌没有注意,当下定睛细看,老马骨骼嶙峋,眼珠外凸,皮毛稀松——他妈的,竟然比那老范雍还老,我李士彬此命休矣! 当下李士彬内心忧惧绝望,慌乱之中遣了李汉赶紧出寨子,去延州向范雍寻求救援。 “李汉,瞧这李元昊的阵势,攻我金明寨只是‘杀鸡儆猴’,延州才是其目的。想那范雍是个没有主意的老家伙,必定已经慌神。你务必迫使其向鄜延、环庆副都部署副总管刘平、鄜延副都部署石元孙、鄜延路都监黄德和、巡检万俟政、郭遵求援。要求五将会合,救援延州。” “末将定不辱使命!” 这是李士彬下的最后一个命令。 不知铁壁相公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八回 死复生破军营妖魔鬼怪 惧奇案怯军士祸走他乡 此后,金明寨兵败,延州告急。三川口之战宋军大溃,损兵折将。 李汉当日因率了一队人马赶往延州报信,所幸捡回一条命。回到寨中,听说主将李士彬已然被擒,想到多年来追随其左右,虽说李士彬生性残暴,对待军士未免苛刻,但是对他李汉却有知遇之恩。那李汉也系党项羌族,自幼入了军营,那老将军李继周见他伶俐,便遣了他跟随儿子李士彬左右,不知不觉也十年有余。待李士彬做了金明寨巡检,便予了李汉副将之职,跟随左右。 这十年间,何尝有过这样的生离死别。每每念及李士彬的旧日恩情,未免伤心。 而自三川口之战后,宋夏边境一度告急,朝廷亦无暇顾及金明寨,虽派了李士彬内侄李驭疆前来镇守,但是李驭疆其人年纪尚轻,又无作战经验,仅凭着一张李家军的“大旗”,朝廷才将他安置在金明寨,意在利用李继周、李士彬父子余威,镇守这日益衰败之城寨。那李驭疆空有其志,但苦于无章法,一时间军营内弥漫着颓丧之气。 当然,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要让一个身经百战的将士,抛下昔日荣光,抛下铁甲银枪,带着一众兄弟落草为寇,除非是遇到了非常特别的事情。 李汉此刻回想起来,身子还瑟瑟发抖。 当日,李汉率劫后余生的小分队重回了金明寨军营,军营虽破落,士兵不多,但也算是阵容整齐。 一众残兵大家聚在一起,说起三川口之战唏嘘万分。那李驭疆虽说是初来乍到,但是也了解了李汉小队离散的前因后果,而且部队正是需要壮大的时候,自然是对李汉众人热情有加。 按理,这也算是一个皆大欢喜的局面。只是,在众面孔里,有一张脸尤为扎眼。那就是当日救助过颇超贺年的王乾志。王乾志是李汉同期入伍的士兵,二人感情笃定,同袍情谊深厚。见到王乾志,李汉理当高兴才对,为何会感觉扎眼呢? 李汉记得颇为清楚,王乾志当日在与降军的混战中被一刀砍中,还未出营帐便没了性命,怎么可能现在又出现了呢?李汉暗暗观察这个王乾志,外表看,与先前极其相似,但是似乎又年轻一些,容貌嘛,大致类似。但又怎么解释这起死回生的现象呢?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汉绝不相信是自己的记忆出了偏差,但是他更不相信这世间有起死回生之术。李汉并未将自己的疑惑告诉其他人,生怕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非但如此,随着相处时日的增长,李汉发现,今日的李家军,与李士彬所在时候的李家军已然不能同日而语,所谓今时不同往日,从前拧成一股绳的劲儿,早就荡然无存。 这李家军内暗藏着三股势力,一股是李士彬所在之时的李家军,另一股是李驭疆所带来的李家军,还有一股是周边党项族人在三川口战役之后加入的军队。现在,李汉的队伍回来,本以为老的李家军成员会对其有所接纳,谁知,非但如此,老李家军的将士早已将李汉一队视为阵亡者,这该祭拜的祭拜了,该填的空位也填了,大家乐得相安无事,现在突然回来了一群人,这如何是好?这占了位的人,这拿了其俸禄的人,是不是都该打回原形? 而新李家军更是对其不以为然,原本这新旧之间就有些嫌隙,结果还冒出来李汉一行人,这到底是援军?还是抢功?而那些党项族人组成的军队,本身在军队内就势力较弱,乍地又来了一队李家军,心内又惧又怕又反感,因此,态度亦是敬而远之。 一时间,这李汉的队伍就如同没了娘的孩子,谁都不待见。李汉与部下越想越不明白,越想越想不通,当下李汉便派了部下韩立与王忠一同前往汴京,打算赴刘府寻刘平将军,好歹将此事告知京城,再做打算。 不想那韩立与王忠一去不复返。 而在营寨里也并不太平,李汉众人与三股势力的队伍的嫌隙越来越深,假以时日,他们也发现了逐渐被整个军营所隔离,原来亲密无间的同袍都变得有些许陌生,笑容都显得假惺惺。 矛盾的激化主要是李汉的部下曹浒与原来营地的周战在午餐之时发生了争执,具体的争执原因也就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连李汉都没有在意。周战泼了曹浒一身汤,曹浒撒了周战一脸饭粒子,餐后都被罚了军棍。按理说,在军营里大家你来我往,牙齿还要碰到舌头呢,这算不得大问题,谁也没把这档子事情放在心上。 但是,第二天,曹浒并没有参加操练,四下寻人也不见。而那周战也是百般否认,一口咬定吵架之后就再也没有看到过曹浒。据曹浒的同营房兵士说,当日军棍之后,大家便七手八脚将曹浒扶了回去,那曹浒身子硬朗,50军棍也不曾伤到筋骨,只在床上趴了有一个时辰,便叫着不舒服,要上茅厕,便出去不见了踪影。 李汉开始并没有觉得事态严重,也并未在第一时间向主帅李驭疆禀告,想那曹浒一贯的性格急躁,不受约束,许是挨了军棍心情不好,偷跑了出去寻点乐子也未可知。 直到曹浒失踪的第三天,李汉才觉事态严重,曹浒也是军中老兵了,而且从军之前还是考取了秀才。并非是那不懂规矩之人,出去三天都没有音讯这绝对有问题。李汉回禀了李驭疆此事之后,便与李驭疆对当日曹浒接触的几个士兵都细细盘问,最后的线索便是那营房后的茅厕。 但是,三天来,士兵们都在那茅厕进进出出,一个大活人若是在茅厕内,怎么可能寻不到踪影? “李兄,你看这茅厕,四面透风,想必是那曹浒从这茅厕钻了出去?” 想到王乾志那阴森森的模样,李汉还有点发抖。不过,若非这王乾志一句话,可能曹浒的下落还是个未知数呢。 王乾志这话乍一听有点离谱,就好像是农家茅草屋,虽说简陋,但是一个大活人能从那缝隙钻进钻出,也是万万不可能的。于是李汉当即否了王乾志的说法。 “乾志,你瞧瞧这些缝隙,怎么是人能钻进钻出的呢?” 王乾志点点头,将茅厕里里外外观察了一遍,“李兄,这茅厕的西侧是狗头山山坡,我们这几日寻找曹浒,只是军营内外,这茅厕外的山坡,似乎忽略了。” “你的意思是,他很有可能通过这个茅厕,逃到狗头山?” “不见得是逃吧?我可没有这么说。”王乾志脸上依旧带着怪笑。 “乾志言之有理。但是已经过了三日,这曹浒如果真的是‘逃走’,那应该早就不见踪影了。”李驭疆眉头一皱,“他为何要逃走呢?而且还选在身上有棍伤的时候逃走,有点不太符合常理。” “我可不管什么常理不常理,我的弟兄不见了,将军,若然您也觉得乾志言之有理,死马当作活马医,就请您下令搜山。”李汉承认当时心急如焚,已经管不了太多。 “好,李副将,这次曹浒失踪也是你玩忽职守的结果,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搜山的工作王乾志负责,李汉玩忽职守,军纪管理不严,乃至属下失踪,罚100军棍,禁闭三天。” 李汉与王乾志对视一眼,后者眼中闪烁一丝狡黠,李汉内心惴惴不安。 “李将军,能否等曹浒一事水落石出,再实行军罚?毕竟禁闭三天,与世隔绝,很多事情须得向他了解内情。”王乾志的话,怎么听都像是向李汉求情。 李驭疆跟李士彬不同,虽出身于行武之家,但他却从小识文断句,儒学一套烂熟于胸,听得王乾志求情,他也心下不忍,便点头允了。“先执行军棍,禁闭一事稍后再说。” 曹浒的尸体确实在狗头山找到的。 就在茅厕西侧的外墙根底下。也就是说,当大家都在急锣密鼓寻找曹浒的时候,他的尸身就好像捉迷藏似的躲在距离大家最近的地方,静静地看着一群人慌慌张张地寻找,而他默不作声。 当然,死人是没法作声的。 曹浒的死状委实令人费解。因为已经死去数日,尸身已经有些肿胀,那曹浒的脸几乎没有办法看,七窍流血,血呈黑色。 李驭疆查了数日,也没有查出什么线索。而嫌疑最大的周战则矢口否认曹浒之死与自己有关。其实,不光是李驭疆,就是李汉心里也不相信,仅仅因为一点口角之争,周战就会将曹浒置于死地。 说是明白,但是李汉一部人等却与王乾志等旧部结下了梁子。表面上市一团和气,但是心里却生了嫌隙。加之李汉对王乾志、姜云等人的人份心存疑虑,这日子一天一天就更加没法过了。 两边士兵也是三天一小吵两天一大吵,军营上下气氛颇为紧张。 如果说曹浒之死只是一个引子,那和彦超之死,便成了李汉的梦魇。所有的下属里,和彦超与他的关系最好,和彦超为人圆融,一般不与人争执。不仅李汉对他赞誉有加,就是之前的李士彬也挺看好这个年少老成的士兵,几次嘱咐李汉要多加培养。 现在军营里气氛诡异,李汉能够信任的人少之又少,和彦超算是其一。尤其是曹浒死后,事无巨细,李汉都要与和彦超商议。 “我总觉得曹浒死的蹊跷,最后也没查出个所以然。但是我的直觉,曹浒的死应该跟那王乾志有关。”和彦超私下不止一次跟李汉这么说。 就算和彦超不说,李汉也有这样的感觉。王乾志到底死没有死,李汉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记错了。回想三川口战事情形,王乾志当时确实在营房内,便被一名诈降的西夏人砍了一刀,难道这样的都没死?李汉对王乾志的怀疑一直就没停过,还悄悄遣和彦超前去刺探,但是王乾志的面部与常人别无二致,并无易容痕迹,而且态度似乎也自然。 大约就是在和彦超前去刺探王乾志的第三天,他便说腹内胀痛,口干舌燥。但是李汉并不以为意,觉得就是寻常病痛而已,李汉寻思着观察两日,若不见好,便请军营内随行郎中来把个脉。 和彦超身体抱恙,那几日都请假在营帐内休息。每日蒙头大睡。 这日操练回营,李汉便叫了郎中与士兵一同回营,看看这和彦超的病情。谁曾想,这一看便成了这一生的梦魇—— 但见那和彦超和衣倒在床上,鲜血从他的眼睛、鼻孔、耳朵、嘴巴涌将出来,随着鲜血涌出来的还有无数蠕动的小虫,那虫子说也奇怪,像是通人性一般,自那和彦超的七窍涌出,并不碰触有血迹的地方,同时能绕开目瞪口呆的众人,如训练有素的士兵一般,化零为整,最后成群结队爬出屋子。 李汉已经惊骇地忘记了呼叫,想必下面众人亦是如此,约有一盏茶的时间,屋内死一般的沉寂,只见那群虫涌出,简直比战场上的千军万马还要骇人百倍。这一次,李汉不敢怠慢,赶紧将和彦超死状上报,李驭疆同样惊骇,想必那曹浒死的时候也有群虫涌出,只不过其尸身发现得较晚,错过了这怖人场景。 那李驭疆查了数日依旧无果,军中又有人说和彦超因与曹浒平日里走得太近,中了邪毒,才有此不同寻常之状。李驭疆心下颇为不安,便寻了李汉商议,最后二人决定将那曹浒与和彦超尸体一并焚化,许能平了悠悠之口。而且那火烧之后,什么邪毒应该也都驱而殆尽。 李汉自问,自打回了这金明寨,因了王乾志的还魂一事,便是如履薄冰,不想还是损兵折将,李汉心内惊恐,又觉对不住弟兄们,于是悄悄安排了两位兵士前去那汴京,打探刘平将军的消息,若是刘府尚完好,也有个投奔的去处。 李汉已经说不清楚当日焚烧自己战友时候的心情了,兄弟们在烽鼓不息的沙场保住了一条命,却在这曾经视为家的营寨里殒命。并且以这样恐怖的手法死去,令他内心百感交集。寻思着当日若不是自己一意孤行,要回到这金明寨,不若与兄弟们归了那山林,落个自由自在,倒是也痛快。总比这等没结果的好。 火焰渐渐高涨,李汉看着昔日兄弟在火焰中一点点化为灰烬,这世间所谓何来,不过一把火,一抷土,最后尘归尘,土归土。 李汉想到这里,眼泪便忍不住地流了出来。 “啊……啊……将军!将军!!” 正感慨间,打扫的士兵惊呼声几乎淹没了整个营地。那李驭疆上前,只是一声惊呼,几乎跌落在地。 李汉顾不得内心悲伤,赶忙上前,只见在焚烧的灰烬内,有两个蜂窝状的东西。李汉大骇,擦了眼泪俯身细看,那两个蜂窝状的东西,观其形状,与心脏颇为相似。 “这难道是曹浒和和彦超的心脏?!焚烧了数个时辰,竟然还如此完好?” 李汉与李驭疆面面相觑,这曹浒二人的离奇死亡,令整个军营弥漫着诡异的气氛。而李汉心下尤其明白,不论是王乾志的异常,还是曹浒二人的死亡,都是冲着自己来的。 那蜂窝状的心脏连日来,已经变成了金明寨众士兵的心病了。李汉渐渐发现,众人慢慢将这种担忧、绝望和恐惧都转移到自己一群人身上。 虽说,金明寨再没有发生如曹浒、和彦超这样的死亡情况,更没有人再发生口角之争,但是众人与他李汉一干人已经是离心离德,毕竟,一系列的怪事是他们来了以后才发生的。 这金明寨是呆不得了。 李汉与他的三十几名弟兄选了一个风高月黑的晚上,趁着那月光,连夜离开了。一行人日夜兼程,将那金明寨远远地甩在了身后。没有人觉得轻松,谁都不知道前路是什么,谁都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应该怎么样继续活着…… 欲知金明寨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九回 徐致澄初入金明寨 日木达详释金蚕蛊 “这金明寨果真如此蹊跷?” 范仲淹听罢徐硕与种世衡地一番描述,皱眉叹息,“那李驭疆却并未将这些情况上报朝廷,三川口一役以来,皇上格外重视那金明寨,拨款拨粮又派了3000士兵前往充实营地,想不到竟然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种世衡叹了一口气说,“一直以来,李家军把持金明寨,以种某看,这李驭疆没有上报朝廷,一方面觉得李汉一众离开,金明寨又回复了平静,不必上报;另一方面,这金明寨一直以来都被李家军视为是自己的踞点,骨子里认为这里就是自己当家作主的地方,跟朝廷关联不大。想必如此,李驭疆才没有及时上报。” 范仲淹颔首一笑,“仲平言之有理,我此前也考虑过请徐将军前去协助李驭疆重整金明寨,现在看来,这事情更是箭在弦上。” 徐硕从旁点头称是,又言道:“我方才所言,皆系那李汉一面之词,到底实际情况如何,还需进一步了解。李汉一众已经跟我回了军营,我也计划趁此机会将金明寨的这一系列怪事彻查一番。毕竟军情紧急,我估计这些个怪事,都跟那李元昊有关。” 范仲淹点头,“李元昊党项羌人,其行诡异,不按常理出牌,这一系列诡异之事,很有可能就是三川口战前之事的延续。李元昊埋伏于李士彬部队里的万余党羽未必在战后都摘除干净,现在泥沙俱下,想还金明寨一股清流,还需一番整治。” “末将愿领命前往。” 徐硕自有盘算,官家临行之前的密谈,他一直介怀于心。按照官家的意思,需要他徐硕去收复金明寨,但是,这个意思又不是明明白白传达的,也就是要徐硕自己寻找机会,不露声色地介入到金明寨的事务之中。一直以来,徐硕都追随范公在延州练兵,这金明寨如何介入,如何收复,他曾辗转反侧,无以为计。 而这次收服兀二族竟是寻得一个去金明寨的机会。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 范仲淹拍拍徐硕肩膀,“那李驭疆我早有耳闻,不是大奸大恶之人,性格失之懦弱。这金明寨不能再姓‘李’了,你此番去,不光要整治,更需要收复。” “末将明白。”徐硕听得范公此言,不由得心生佩服,真不愧是忧国忧民的一代老臣子,一出口,便与皇上的心思不谋而合。 “别末将末将的了,显得生分。前日与徐将军谈论军情,深感后生可畏,也心生佩服,若不嫌弃,也就应了我这个老头子,做对忘年交。” 徐硕听闻范仲淹此言,心内一阵惶恐,不由得望向一旁的种世衡。后者哈哈大笑,“想不到竟有范公赞许之人,我今日就来做个见证,徐将军就应了范公吧。” “那……范公请受硕儿一拜。” “不不不,不是范公,范大哥。”范公爽朗一笑,“我再不想做别人的范公,范爷,范大叔了,做个范大哥最好……很久,很久没有人称呼我大哥了。” “范大哥,请受硕儿一拜。” “硕儿此去,生关死劫,万事小心。” 如果不说,没有人会认为那是两颗心脏。不仅仅是心脏,还有两个肝脏,都窝成一团,像四个肉瘤。而这四个肉瘤的表面呈现出密密麻麻的蜂窝状小孔,据李驭疆说,这四个“玩意儿”放在这里旬月,竟然毫无腐烂的迹象,越看越是诡异。 “徐将军,既然范公派了您来主持金明寨之事,我这兵马都监定当鼎力支持。”那李驭疆言语间似有点酸意,但是眼角瞟到那四个蜂窝状的大肉瘤,心内又是一惊,觉得现在有个人来接管这诡异的烂摊子,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徐硕内心明镜似的,焉有不解之理。易地而处,若然是自己在李驭疆的位置,原本好端端的自己的地盘,突然朝中又委派一人前来从旁协助工作,那也是多有忌惮。谁知道这协助,是不是威胁自己的地位,前来夺权的呢? 何况李家偏安一隅多年,对这金明寨视为自己家族领域一般,现在大宋皇帝弄了他这么一个人来掺和其中,难免心内膈应,多有疑虑。 但是,徐硕并不计划打消李驭疆的这个念头。他愿意怎么想就让他怎么想吧,他徐硕待人一向顺其自然,若然对方百般猜忌,最后只有一种可能,就是自己被自己的疑虑给吓死了。所谓,最大的敌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这李驭疆既然心怀不满,那就让他不满去吧。 到底是什么毒,会令人的心脏呈现这样的形状? “敢问李将军,当日和彦超的尸体,是怎样一个情形?” “这个……这个……和彦超的尸体是军中节级王乾志和提辖李汉两人发现的,然后前来禀告。听其二人的形容,着实可怖。” 徐硕点点头,“可否通传王乾志?” “徐将军,你一行人刚入我军寨,尚未歇息,干脆……” 徐硕笑着打断李驭疆的话,“李将军客气了,既然范公遣我来调查金明寨军营此事,于我重整金明寨之职,在下又岂敢怠慢。” 李驭疆默许,随即遣人传王乾志过来。那李汉一行队伍随徐硕一并到了金明寨,正办理重入军籍之事,徐硕也想听听王乾志的说法,便没有再惊扰李汉。 那王乾志甫一进门,因为有李汉先前“起死回生”的说法,徐硕旁边的阿坏与日木达都不由得对他心内涌起惊恐之意。日木达这个羌寨的小家伙,自打徐硕拿下了兀二族之后,也与阿坏一般,作了徐硕的小跟班,一直追随左右。徐硕见他机灵,又能说两句西夏语言,也乐得收他在旁。 王乾志对尸体的形容与此前李汉所讲,并无太大出入。徐硕一面听其言,一面也观其行。那王乾志行为举止颇为老成,眼眶深陷,嘴角有一道明显疤痕,令他的相貌有一点点狰狞。 “王节级,可否再形容一下从尸体口鼻中涌出的虫子是什么模样?” “白色的,很多,密密麻麻,就好像是蠕虫的蚕。” “蚕?” “是的,白色的,蠕动着。成群结队地在地上爬行,他们就像是有眼睛一般,能绕过那些血迹,爬到外面去,最后消失了。” 徐硕感觉身后衣襟被紧紧扯住,扭头一看,是日木达神情戒备地死死盯着王乾志的脸。他情知是因为李汉的说法令小孩子心内惧怕,便是疏朗一笑,随口问道,“王节级当日救了那颇超贺年,可有点印象?” “说起此事,卑职惭愧。” “何来惭愧一说?” “若非卑职引狼入室,那西夏降军也不至于蔓延至我金明寨军营,一发不可收拾。” “好一个‘一发不可收拾’,王节级何须自责,不是你,也会有其他人来救那颇超贺年。” “谢将军宽慰。” 徐硕眉头一皱,对着王乾志微微颔首,沉默半晌,冷不丁问了一句:“与李汉一同吃狗肉的往事可还记得?” 王乾志面色一变,旋即又恢复了平常神色,安然道:“这个记得的,属下与李汉是同期的士兵,感情笃定,小时候也做过不少荒唐之事。” “现与李汉可好?” “三川口一战之后,李汉一行久已失联,再回来以后,性情大变。感觉儿时感情尚在,但是却日渐疏远。” 徐硕笑笑,沉默片刻,徐硕余光静观情状,那王乾志面上似有焦虑之色。 “王节级,依你看,这白色的蚕,倒是是个什么东西?” “这个……属下不知。曹浒和和彦超二人死的蹊跷,还望徐将军明察。” 徐硕点点头,让王乾志退下。这个王乾志倒是很有点头脑,不像看起来那般木讷,他最后那句话,分明是转移了事件重点,将问题都抛给了徐硕,要“徐将军明察”。不过,经过一番问话,这王乾志的“起死回生”,徐硕心内稍有了一点分寸,暗自思忖道,这世间哪有什么鬼神之事,所谓魑魅魍魉不过是人吓人而已。 此时,日木达又在背后扯了扯徐硕,徐硕并未转头,只是向李驭疆一拱手,“李将军,末将想在周围转转,看看那狗头山。军中事务繁忙,您就不必相陪了。” 那李驭疆巴不得不理会这档子事情,听得徐硕此言,便是松了一口大气,一个闪神,人便不见了踪影。徐硕对着李驭疆的背影摇了摇头,此人非但懦弱,还有些糊涂,这军中疑点颇多,做为一个兵马都监竟然视而不见。 徐硕领着阿坏和日木达往狗头山方向走,走了一段,徐硕抚抚日木达的头道。“你想说什么,一直扯我衣襟?” “慕恩老爹前些年救过一个来自苗疆的人,此人甚是神秘,跟我们说了不少苗疆的神秘故事。我对此有点兴趣,便与那苗人往来频繁,他跟我谈了不少关于苗疆的巫蛊之术。” “日木达,你觉得这是巫蛊之术?” “颇为相似。其实,党项族内也有蛊术,只不过与苗疆巫蛊存有些差别。那日我听李汉的形容,今日又听王……王乾志的话,加上看了那蜂窝状的心肝,几乎可以确定是来自苗疆的金蚕蛊。” “这是个什么东西?” “硕哥哥,这可不是什么东西。巫蛊之术说起来挺吓人的。当日,我也没有见过真正的中蛊之人的状况。当日那苗人跟我说起苗疆最有威力的蛊术时,提及过这个金蚕蛊。就是将多种毒虫,如毒蛇、蜈蚣、蜥蜴、蚯蚓、蛤蟆等等,一起放在瓮缸中密封起来,让它们自相残杀,吃来吃去,过那么一年,最后只剩下一只,那只就是最厉害的毒虫大王。这个毒虫大王因为吃了其他的毒虫,体内含百毒,形态颜色都变了,传说毒虫形状会变得像蚕,皮肤金黄。” “所以叫金蚕蛊。” 日木达重重一点头,“听那苗人说,这巫蛊之术都是苗族女人才能下,男人是没法子的。” “即使如此,这军寨中也没个女人,哪里来的苗女?” “我开始也在想这个问题。后来想到,那苗人还说,这金蚕蛊与其他蛊不同的是,金蚕蛊有具体的形状,一只大金虫子。如果将这百毒之虫研制成粉,那就是金蚕蛊毒。这只有女人才能下蛊,但是这蛊毒制成的粉末,便是谁都能带在身上下毒的了。” “中毒者就是曹浒、和彦超的形状?” “很像,金蚕蛊毒无形无色,极难提防。据说中毒者如有千万条虫在周身咬齿,痛楚难当,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哪怕是你武功再高,也能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寻常村妇下毒而武功尽失。当然这还是轻的,如果是重的,吸入这蛊毒之粉末,便会感到胸腹搅痛、肿胀,最后七孔流血而死。死时口鼻之间会涌出数百只虫,死者的尸体即使火化,心肝也还在,呈蜂窝状。” “确实很像。那我们需要查实的就是,谁有机会接触到苗人,并且握有苗疆的金蚕蛊毒。”徐硕脑中一个闪念,这金明寨的士兵,大部分是藩兵,跟那正规军队尚有差别,而且虽说都是李家军,但是招募时,那李士彬盲目扩大队伍,四海八荒的人都招募在一起,很难说里面有没有善于制毒或者懂巫蛊之术的苗人。 但是,即便是有,为何偏偏死的是曹浒、和彦超?难道是有人在警告他们的主人李汉? 不知不觉,二人走到了曹浒殒命的狗头山山坡处,确实如李汉所说,就在军营的茅厕西侧,这一点山坡均有一道围墙,墙的西侧皆是营寨。 观其围墙,并不算高,徐硕双脚一蹬,便跃上围墙,轻轻一个翻身,便稳稳落在了墙内。再轻轻一跃,便又到了山坡。这真是一个莫大的破绽,若是敌手从此而入,这金明寨军营如何还有安全可言? 想必这曹浒借上茅厕的机会,便从这围墙处跃了出来,然后毒发身亡。但是,他来见什么人呢?什么人能将他召唤出来呢?他见此人的目的何在? 徐硕蹲下身子,仔细看这个山坡,按照李汉的说法,曹浒的尸身基本上就是在这个山坡与茅厕连接的凹陷处被发现的。他小心的搜寻着,一双眼在草丛里寻找着,只是这连日细雨,加之时日已长,根本无法寻到有用的线索。 徐硕颇为泄气。他站起身子,四下里张望,这一片狗头山丛林茂密,西侧是军营,南侧下山之路直达金明县城,东面是一片丛林,北面……徐硕往北一看,地势开阔,他往北面开阔地带一直走,十里又十里,慢慢地,这开阔的草势有所变化。 “硕哥哥,这不是草,是田。” 徐硕笑笑,“日木达,你觉得这里怎么会有田?” “难道……难道有人住?” 这北面再往里走,想必是有人居住,徐硕见天色渐晚,也不便再往前打探。这军营中也有军规,自己才来一日,便打破常规,给士兵的印象未免太过狷狂。 不知这金蚕蛊从何而来,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〇回 探案情姚阿坏细说米家庄 诉传闻陆飞扬无意生事端 转眼来了金明寨已数日。徐硕已经将军营内情况摸了个大概。这金明寨军队人数不少,自三川口一役之后,又有发展壮大之势。只是这人员混杂,一盘散沙。 至于那诡异之事,徐硕暂时还没有头绪,即便是确定了曹浒、和彦超死于金蚕蛊毒,但是这毒从何而来,还不太清楚。而且为何遇害的是曹浒、和彦超,凶手是没有选择的胡乱杀人,还是有备而来,徐硕也不敢妄下定论。只是这李汉每日都会到营帐内与徐硕相见,不见得是讨论案情,许是因徐硕将他从兀二寨中带回,又令他们重回军营,这李汉心内感激,也生了跟随徐硕的心。 徐硕并不与李汉多谈论案情,对于他来说,这里的每个人都值得怀疑。而当日李汉也在此地,自然也是怀疑的对象。 而对于曹浒当日与周战的争执,徐硕问询过几个在场的兵士,说什么的都有。徐硕发现,这金明寨军营里派系矛盾厉害,老李家军的人都偏向周战一边,说是曹浒有意挑衅;而李汉一队的几个人,却说是周战话中有话,言语带刺;而李驭疆带来的新李家军的人,却语耶不详,推说挤不太清楚。徐硕心内冷笑,就这样的一盘散沙,怎么能抵御那西夏的虎狼之师? 倒是周战本人言辞有几分恳切。那周战是金明寨的老兵了,跟着李士彬也颇有些经历,在军中也有些人缘和威信。 周战年长徐硕许多,但是对话中却未有轻慢之色,这令徐硕颇为意外。他这个新将初来乍到,情知这军队里有许多人不以为然,就是李驭疆表面客气,心内亦多有提防,暗地里搞一些小动作亦是常情。 周战甫一进营帐,便是神色坦然。自知是与那曹浒的死脱不了干系,被询问亦在预料之中。一见徐硕,便拱手一鞠,“卑职参见徐将军。” 徐硕手一挥,示意周战坐下说话,“今日对话,并非官方,也算是徐某初来乍到,大家做个了解。” 周战并不推辞,谢了徐硕,便坐于一旁石凳之上。 “徐某这几日观察,周兄不像是莽撞之人,怎会与那曹浒于众目睽睽之下起了争执?” “徐将军,实不相瞒,我与那曹浒并无恩怨,而且同袍多年,我年长他几岁,也曾在沙场之上互为掩护,那次争执实则是小事。” “怎么个小法?” “仅是因了吃饭时,那曹浒言语有些不干净。说句实在话,那李汉一行,我们都理解,当日是李将军派其去延州范大人处报信,集结各路军队前来金明寨救援。但是,大家都不解,他们报信之后,去了哪里,三川口一役,我们死了那么多人,李将军也重伤被俘,等到新将军到位,一切恢复平静,他们又出现了,总令我们心内反感。” “军中最忌逃逸之事”,徐硕心下不由地想到了那兴风作浪的黄德和,亦对周战之言生出几分理解。“这就是你们孤立李汉一队的意图吧。” “谈不上意图,就是不由自主的反感罢了。” “所以,曹浒言语有些不干净,你就大动干戈了?” “是。搁以前,就算是言语粗鄙点,也不算个事儿,那日偏生就火冒三丈。” “就是因为这个‘反感’?”徐硕暗暗摇头,若仅是因为反感李汉一行逃逸,那也并非一日两日的事儿,何须大庭广众之下就动怒起来。 “将军明察秋毫,确实还有别的原因。传那曹浒跟狗头山的米家小娘子好上了……兄弟们都颇不以为意,有一股怒气。” 徐硕哑然失笑。“这是个什么理由?那米家小娘子,你们何以都认得?” “米家小娘子叫米小小,是狗头山米家庄人氏。她家就她跟她爹,在金明县城内卖菜。因狗头山跟营寨毗邻,她家的菜也新鲜,开始是偶尔买买他家的菜,后来干脆就做了这笔买卖,米家的菜,我们军营都给包了。经常米家小娘子跟他爹回到军营来送菜。” “这米家小娘子跟曹浒何时好上的?” “这个不知。就听说他俩好上了。” “谁说的?” “传来传去的。” “是谁传的?” 周战望着徐硕,心下不解,这年轻小将看着挺沉稳,到底还是有一颗八卦的心。对这三姑六婆的桃色之事,倒是上心得很。 “我……我是听陆飞扬说的。” “陆飞扬!”徐硕笑了笑,这陆飞扬来头可不小,系金明寨主将李驭疆的外甥,也是军中都头。“一个都头,传这个话,似乎有点不太符合其身份吧。” “将军有所不知,这陆飞扬虽说性格有些飞扬跋扈,但是头脑挺简单的,除了平日里那些个打打杀杀的事儿,他还是好相处的。有个过节什么的,过后就忘。陆都头没什么大架子,加上见得世面多,兄弟们总是喜欢跟他一处玩。” 徐硕点点头,心内却有个疑问,这李驭疆部系三川口一战之后才来的,陆飞扬乃李驭疆部将,来这金明寨不过数月,怎的就把这营内七七八八的琐事闹得如此明白。 “你也喜欢米家小娘子?” “将军……”周战心内尴尬,果然是乳臭未干的小年轻,就盯着小娘子问个不停。 “是?还是不是?” “是。不过将军,要说这营寨上下,谁不喜欢那小娘子啊,真真是可爱得紧。” “那曹浒有何过人之处?偏生这小娘子就喜欢他?” “这就是大家都想不通的地方。不过,话说回来,曹浒就是长得好,白净面皮,还会作诗。他当兵前还是个秀才,在军中也常卖弄个文采。据说是家中犯了事儿断了前程,所以入了军籍。” “这你还想不通么?”徐硕又笑了。这便是了,所谓“才子佳人”,那小娘子自是看上这曹浒的学问了。成天见这军中粗鄙之人,遇到这会吟诗作对的曹浒,自是耳目一新。 “这曹浒在军中待的久了,也学了一些粗鄙之气。那日我们午餐,便是我不小心将汤泼到他身上,他就粗言粗语戳我。” “戳你什么了?” “说我故意的,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言下之意是,曹浒知晓你也喜欢米家小娘子?” “应该是。” “你有何举动令他知晓?” “也没什么,说来也奇怪,我一粗人,打打杀杀管了,也没怕过谁。怎地就平日里与米家小娘子打个照面,我就脸红心跳的。那日正好我值班,收小娘子的菜,脸也红,心也跳飞快,手也抖得厉害,话也说不清楚了。待小娘子走后,陆飞扬便笑话我。还说,人家早就跟曹浒成一对儿了,我还在这儿一厢情愿。” “你当下便是又臊又气吧。” “将军还真的是见过世面的人,就是又臊又气,曹浒那只弱鸡,何以配得上小娘子。” 徐硕不语,当下沉思,看来这曹浒恋上那米家小娘子,得罪了军营里一部分人,但是,也不过是陆飞扬一面之词而已,听这周战言语间,也没有确认曹浒就真的跟小娘子好了,而说周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就是曹浒也知道周战暗恋米家小娘子一事。 陆飞扬? 难道还是陆飞扬传的话? 那周战瞧着徐硕不言语,敛了笑容,神色凝重,当下心中一阵忐忑,忙正色道:“将军,就算卑职因此事嫉恨曹浒,也不至于用那手段将其杀害吧。毕竟是同袍战友,怎会因为这女人之事,伤其性命。” 徐硕点头,“本将军信你,周兄不必忐忑。” 周战离去约莫一炷香的时间,阿坏一个闪身,钻到徐硕营帐之内。徐硕笑道,“我看你越发没规矩了。” “徐大哥,那你就错了。您想想,我这几日跟那些兵士们打得火热,他们其实从心眼儿里忌惮我是您的跟班。当务之急是淡化他们的这种印象,要是被人看到我有事儿没事儿往您营帐里走动,肯定对我起戒心。” 徐硕笑了笑,“此话虽强词夺理,但好像也没什么问题。狗头山你探听的如何?” 阿坏拱手行了个礼,方才坐下,“徐大哥,您料的没错,狗头山后是一片农田,农田后是一片民居。” “米家庄。” “连米家庄您都知道啊?” “你看到卖菜的米家小娘子了么?” “倒是有一家卖菜的,徐大哥,您怎么什么都知道?你都知道还派我去打探,难不成是在考验我?” “哪有那个功夫。”徐硕便将周战一番言语对阿坏简单说了一遍。 阿坏点头,“我今天扮成个云游方士去了那米家庄,别的倒是没探出什么,就是发现在米家庄有点不同寻常,这庄里的女子似乎跟这营内的兵士都有些关系。” “哦?” “徐大哥,你应该能想象得到,这军营里都是男人,这米家庄女子也不少。历来女子们对军爷都别有一种崇敬,这一来二去,也是这金明寨的军爷们近水楼台。” 徐硕笑了笑,这阿坏一肚子鬼点子,要他做了跟班,倒真是人尽其才了,且听他下面怎么说。 “徐大哥,我此行扮成云游方士最好,云游到此,别人没见过我也是正常,不容易被怀疑。方士管这炼丹、占卜之事,我只需打出占卜的招牌,基本上能把庄子上那些人的隐私探听得一清二楚。那些姑娘家,我一听,便觉得个个都是情窦初开的样子,问的不外就是结婚嫁娶之事。” “快说重点。” “就是您说的卖菜的米家小娘子根本没有来问卜。不过我看到她了,神色有些不安的样子。她身边还有一个女子,看样子比她年轻,娇滴滴的模样,甚是好看。不过那姑娘的神色很是倨傲,不太好亲近的样子。就是她拉着那小娘子,始终没有来问卜。” “哦?你何以确定那就是卖菜的米家小娘子?” “别的姑娘跟我说的呀,喊她小小。说她的情郎这阵子都没有来,小小几次到营寨送菜,也没打听出个所以然出来,非常难受。” 如此说来,这米小小的情郎就是曹浒了,她还不知道曹浒身亡之事? “这不是最重要的事儿,徐大哥,我怀疑在我们来之前,早有人盯上这米家庄了。” “你有何发现?” “庄子里有位老者见我是云游的方士,还问我跟前阵子来的人是不是认识。我开始很纳闷儿,问来问去才明白,就在几个月前,这庄子里还去过一个方士,说是仙风道骨的模样,比我显得有道行,能与抽检禄马,还尝凿龟数策。这方士在庄子里呆了数日,还测了些凶吉嫁娶之事,庄子里的人都很信服。” “你觉得有何不妥之处?” “谈不上不妥,只是这方士,你道他在米家庄住哪里?就住在你说的那个米家小娘子家中。” “倒是有点无巧不成书的意思。”徐硕话音刚落,忽的脸色一变,阿坏见其情状,心中一惊,“徐大哥,你这是何意?” 徐硕将阿坏往身后一扯,“看来你这一路带了一个尾巴来。”说着随手从案几上拿起一只笔往屋外一甩,但听一个声音自屋外响起: “硕哥哥好久不见,果然是越发风雅了,见面就送一支笔。”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一回 系情郎米小小中计 遇北笙徐致澄牵情 阿坏细观眼前之人,一段白色丝带束着乌发,身上是一件普通牙白色交领襕衫,下摆是同色一横襕,腰间一道青色束带。这装束与常人别无二致,但就是感觉这人别有一番风韵情致。 细细往那脸面上一瞧,眉心一颗红痣,一双水杏般的眼睛似笑非笑,眉目间一股英气却又暗藏一种妩媚之色。一笑间,梨涡乍现,这男子好生眼熟。 “我见你并无歹意,也就送上一支笔做见面礼了。”徐硕见到此人,满面笑意,阿坏看了心里直犯嘀咕,这眼角眉梢都是笑,真比过年都乐呵。 “我怎会对硕哥哥有歹意呢。” 那人上前一步,对着徐硕也是笑意盈盈。不用说,眉心一点红痣的人,除了野利北笙大小姐,还能是哪个? “北笙,你怎么会来?” “这可要多谢了这位……道长。”北笙斜睨了阿坏一眼,“今日他扮做云游方士到了米家庄,我瞧着他就不像是云游之人。他那哪里叫占卜,问东问西的,分明是来打探消息的。” “我怎生就不像是云游方士了?” “你说你平日里炼制丹药,成日与仙炉为伴。但是你身上一点丹药味道都没有,哪里有炼制丹药的模样。而且,你说你云游四海,我瞧你这脚上的鞋子,明明一双旧鞋,但鞋底的磨损程度根本不像是走了很多路的样子。至于星象占卜,本大小姐都比你知道的多,你好意思说是占卜,问来问去,我看你就是来打探消息的。我观你手指修长,指尖有厚茧,但掌心柔软,身形轻盈,脚下无声,不像是方士,倒像是市井内的妙手空空。” “你……”阿坏气得一跺脚,上前一步,对着那北笙细细观之,不由惊叹,“你……你就是那个跟米家小娘子在一起的姑娘,对的,就是你,眉心有颗红痣。” 徐硕将阿坏拉到一旁,笑道,“北笙,且莫计较,这是我患难兄弟,姓姚,人称阿坏。” “阿坏,这名字好,像你。我叫野利北笙,硕哥哥的……的……。” “红颜知己,这个我阿坏还是能看出来的。” “不错,就是红颜知己。”北笙转而又向着徐硕道,“硕哥哥可知狄青此人?” “狄大哥?你与他有何关联?” “我能与硕哥哥在此地相逢,完全是拜你的狄大哥所赐。”说着便从夏竦诱格悬赏一事讲起,绘声绘色,徐硕与阿坏听来颇有点意思,说到惊险之处也不免替北笙担忧。 却说那日,北笙与狄青交手,自聚云庄楼顶打落,北笙试图拽着楼旁彩幡,怎奈狄青一掌太过凌厉,整个身子直直冲着地面砸去。 说来也巧,也是野利北笙命不该绝,那彩幡虽说架不住她往下的势头,却也减缓了冲击力,北笙身子坠地,不偏不倚正好跌落在米家父女送菜的太平车上。米小小吓得不由尖叫起来。米家老爹常年卖菜,也见过一些纷争波澜,情知这自楼下坠落的女子定是惹了祸事,现下落在自己车里,若是被府衙带了回去,问来问去反倒是没事找事,惹祸上身。不若赶紧一走了之。便是一刻不停,手里的鞭子猛抽那头拉车的驴子,不一会儿功夫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米老爹原本是不想惹事,待到僻静处便将北笙弃置路旁便好,谁知那米小小天性纯良,又见落下的北笙一副娇俏模样,浑身又是刀伤,又是摔伤,心下不忍,便是说服爹爹竟是一直赶路,将那北笙一路带至狗头山米家庄。 虽多处刀伤和跌伤,总算没有伤及筋骨。米小小着了金明县城内的郎中救治,自己也尽心照看,不过半月光景,这北笙的身子便恢复了大半。那米家父女问及北笙姓名和遭遇,只说是跟哥哥在聚云庄吃饭,不想遇到了强人。三言两语将父女二人打发了,那米家父女见北笙形容举止自有一股气派,言语间又有礼有节,心下都不觉喜爱了几分,便也不再追问。 北笙原本想等身子恢复便回了兴庆府寻哥哥从长计议,但却发现这米家庄甚是有趣,偶有宋兵往来,跟庄子里的女子们关系颇有暧昧。问了米家妹子才知,这附近竟然就是金明十八寨的军营所在。 那北笙有心多留几日,探探这金明十八寨的消息。她早知大王当日送了一波又一波降军,将这金明十八寨搅和得是泥沙俱下,三川口一战,镇守宿将李士彬被割了一只耳朵,人也被活捉,寨里军士将领死的死,伤的伤,也剩不了什么人。不知道如今这镇守金明寨的将领是谁?而营寨之中可还有我大夏国之军队? 存了一颗打探的心,北笙更是刻意讨好那米小小,原本北笙便擅于察言观色,何况那米小小心地单纯,见北笙乐于与她交好,便是心内乐开了花。 “小小,你长得这么好看,怎么那些军士,竟然没有一个相好的呢?” 那米小小神色忽的黯淡,“妹妹你有所不知,非是小小没有,而是这人我也不知道个下落。” 原来那米小小有个相好,唤作曹浒,心性善良,颇为憨厚。在副将李汉手下当差,认识时间不长,是米家父女往军营送菜时识得的。小小虽单纯,但也冰雪聪明,这军营里有几位军爷对自己有意,也不是不知。偏生就这曹浒她格外留意,此人不像普通军爷那般粗鲁,生得是眉清目秀,举行也斯文,见到小小举行得体,偶尔笑笑,也会红了脸,小小见了他这模样也心中欢喜。 话说小小与这曹浒刚好了没几过半月,这寨子里来了一位方士,一派仙风道骨的模样。当日小小与那曹浒刚巧有些言语之间的不快,又念二人感情未定,便出现龃龉,姑娘家心中颇为不定,正好那方士被爹爹邀请住于自家。小小便私下询问那方士,可否为感情占卜一二。不想刚一报上曹浒生辰,那方士掐指一算,便神色大变。说是二人目前所遇之事极为棘手。需寻法子化解。小小心中焦虑,问那方士可有什么途径。那方士神神秘秘与了她一个陶瓷小罐,交代她在曹浒下次来庄子时,留其饮食,将此药倒进碗里,药进其腹,不出三天,他便对她心下臣服,再无二心。 那方士给了方子的第二天便离开了,至此无影无踪。而小小对其不疑有他,数日后,曹浒再入米家庄,小小留其饮食,那曹浒心下欢喜,便是散了前日的不快,乐得与小小共进餐饮。那小小见曹浒吃的开心,想着日后二人便能长久一起,也是心下欢喜。 但那曹浒,至此回到营寨之后便一去无音讯,小小几番打探,那些军士只说没见着,没有多谈。 北笙听着小小言语,心知这方士有诈,想这世间哪有什么令人死心塌地之药,就那苗疆的情蛊,亦不能控制人的心智,不过是蛊毒发作,对背弃之人有个惩戒而已。要说令人死心塌地,那还远得很呢。 眼见着小小因了曹浒之事郁郁寡欢,北笙亦有心帮她一帮,就那方士所为,北笙料定那小瓷瓶内的不是什么好东西,兴许是穿肠毒药也说不一定。 “我前两日跟一名去米家庄的军爷打听,他不小心说漏了嘴,说那曹浒死了有些日子了,紧接着还有一名兵士也离奇而亡。这事儿我不敢贸然告知小小,便存了一查到底的心。今日见这方士,漏洞百出,言语间打探的东西倒是跟我关心的有几分相似,便一路跟踪,想不到他果真是这军营之人,更想不到还能遇到硕哥哥你。” “这金明寨怎么说也是军营,你竟然能直达主将营帐。”徐硕想到此,不禁摇头,看来这李士彬死后,金明寨虽说有个李驭疆镇守,但诚如范公所言,这金明寨是不能再姓“李”了。李驭疆就是一个象征意义大于实质意义的主将,金明十八寨落在他的手里,迟早是个完蛋。 “我一路跟着那方士,呃……阿坏兄弟来到狗头山后山,我见他并未从正门进入,而是越过旁边的茅厕矮墙。我便一路追随,但是不敢跟得太紧,毕竟那矮墙后便是茅厕,空间狭窄,环境腌臜,我只有等了片刻,估摸着他走远了,我再翻墙而入。我以为跟丢了他,想不到在这营里七拐八拐,我竟然瞥见他进了一间营帐。” 徐硕望着阿坏,笑了笑,“你一向自诩自己是空空妙手、脚底生风,想不到今日竟被人跟了,还毫无察觉。” “徐大哥说得是,这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位姑娘生得水灵灵白生生的,自然是个人外人,天外仙。” 北笙听得阿坏夸赞,笑靥如花,对着阿坏说道:“我虽知你是有意为自己开脱,偏生就是喜欢你这话。” 北笙虽是男儿装扮,但却更添几分飒爽英气。徐硕一见北笙又是吃惊又是欢喜,听了北笙的一番叙述,也不禁暗自感慨,这宋夏交战,无个宁日。夏大人的诱格悬赏,豢养农人杀手,明显已为李元昊所破,而李元昊接下来有何举动,却未可知。想来自己与北笙之间,不谈家国,只论情义,怕也是不可能的。不知道在何时何地,就损了对方利益,分道扬镳是小,反目成仇是大。 一想到此,徐硕神情越发凝练,眉宇间升起一点愁云,北笙毕竟年纪尚小,见到徐硕一味沉浸在欢喜甜蜜之中,不解对方为何神色由晴转阴,只道是曹浒之事令他心烦。不由地心下一沉,想必那曹浒是真的死了。 “硕哥哥,是不是曹浒真的死了?” 徐硕看着北笙,心内一动,知她一心想帮这米小小寻找曹浒的下落,竟是从未考虑过横亘在二人之间的家国恩怨。这姑娘虽是铁鹞子出没沙场,又是西夏将门之女,但毕竟也是碧玉年华,一派天真。即便被狄大哥打落楼下,瞧她言语间,亦无怨恨之色,这么对比而来,反倒是自己狭隘了。 “硕哥哥,你说话啊。”见徐硕良久不语,北笙未免有点娇嗔,用手指抚了抚他额前的发丝。 徐硕见她如此情状,不忍相瞒,将自己收复兀二族,巧遇李汉之事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北笙眉头一皱,“我只道这曹浒已然丧命,不想还如此离奇曲折。” “北笙,你如何看?”徐硕只说了那曹浒的死状,却并未言明日木达当日的“中蛊”一说。 “曹浒之死,跟那方士的药水自然是脱不了干系。硕哥哥,我曾听仁荣老爹言蛊毒一事,不知你可有耳闻。” “巧了,我手下刚好有一名党项小孩,亦跟我提及过这蛊毒。但据他所言,这是苗族的一种巫术,这金明县毗邻大夏,党项羌人聚居,哪里来的苗人?” “硕哥哥,你好生糊涂。亏你还是大宋将门之后,难道不知这宋境西部乃夷汉杂居之地。大宋仅巴蜀泸州便辖18羁縻州,且你中原官员屡屡往羁縻州任职,这党项羌人聚居之地,有苗人难道不是人之常情?” “听北笙所言,竟是将我大宋人口局势了如指掌。”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硕哥哥,你休怪我卖弄。” “非也。只是这‘百战百胜’似乎是给我一个警告。” “警告又如何?了解对手动向,也是战争必须技能呀。” “我对北笙刮目相看。” “硕哥哥别是恼我才好。” “怎会,你有你的立场。” 北笙不由会心一笑,“我的立场就是帮助硕哥哥。” 徐硕闻言,心下一甜,到底是少年心性,再是铁血的将领,也不觉胸中百炼钢化绕指柔。 “你们有完没完?我只是想听听这苗人不苗人,蛊毒不蛊毒的接下来怎么个寻法?偌大的军营,谁知道有没有苗人?他脸上又没有写这苗这个字。”徐硕与北笙二人言语暧昧,却急坏了一旁倾听的阿坏。 北笙笑着转头望着阿坏,“阿坏兄弟,你有所不知,这苗疆巫蛊之术,一向是女子养蛊,男子是养不出来的。” “但方才你说那出现在米家庄的方士却是男的?”阿坏仍是不解。 “这养蛊之人是女子,但是炼毒之人可以是男子。就是说,有苗女养了这金蚕蛊,由一名男子将金蚕蛊毒提炼了出来,然后给这曹浒还有和彦超下了毒。” “北笙,你可知这毒如何提炼?” “我在仁荣老爹的行馆内看过相关记载,如果想提炼毒素的话,可以从先前中金蚕蛊毒的其他毒物的尸身上割取一部分,放到一个小型容器中,慢慢发酵。最后容器壁上的发酵出来的水份便是提炼出的毒素。这也解释了那方士给米小小的毒素就那么很小很小的一个小瓶,这么提炼的毒素委实不会太多。” “这个,我倒是想到了一点。”徐硕忽的双目一闪,灵光一动,“李汉说,发现曹浒尸首之后,将尸身停放在军营的停尸营帐之中,过了数日,又发生了和彦超之死。也就是说,这几日内,可能有人自曹浒身上取走了某个部分,用于提炼这金蚕蛊毒,再一次给和彦超下毒。” “那这么说,凶手很有可能就是这军营中的某个人。”阿坏忽的毛骨悚然,“万一有人给我们下毒怎么办?徐大哥,我们赶紧逃走吧。” 逃走,徐硕想到了李汉先前的举动,接二连三地死了自己人,死相又可怖,还不知这死亡的原委,生出这逃走的念头似乎无可厚非。就像这阿坏一样,危难之时生出趋利避害的天性。但是,李汉毕竟跟阿坏不同,他作为跟随李士彬出入战场多年的副将,死了两名同袍兄弟,怎就生了逃走的念头,莫非,他从这二人的死亡中觉察出了更加令人不安的讯号? “你徐大哥可不是贪生怕死的人,你要是怕被下毒,你自己逃走吧。”北笙跟阿坏撇撇嘴,言语间的轻蔑意味很浓。 阿坏面上一红,有点讪讪地。徐硕笑道,“阿坏,这人趋利避害乃天性,你第一个想法是逃走,没有什么问题,何必脸红。” “那徐大哥,若是战场上的逃兵,也可以说是趋利避害吗?” “不,那是军人。军人的职责是保家卫国,上了战场,唯一的目的就是抗击敌人,唯一的方向就是往前,军人非常人。”徐硕拍拍阿坏的肩膀,“你虽跟我多日,毕竟未入军籍,也没有从军的经历,不知这些也是人之常情。”正是: 军人奉役本无期,落叶花开总不知。 走马城中头雪白,若为将面见汤师。 天色渐暗,北笙情知这大宋军营亦非久留之地,便起身道:“硕哥哥,今日能见到你,北笙自是欢喜,只是你们这营帐人来人往,我也不便久留。” 徐硕点头道:“这曹浒丧命和苗疆蛊毒一事,你在米家庄也多多打探,行事需小心,千万别中了那巫蛊之术。” 二人又相互诉了些许衷肠,约好各自打探这巫蛊之术的来历,徐硕才遣阿坏将北笙送出营寨。 不知曹浒命案何从发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二回 生死别米小小恸离魂 辨方士大小姐寻动机 “原来是我害了曹大哥。”米小小听罢北笙所言,失声恸哭。北笙一时不知如何劝阻,先让她哭了半晌,示意米老爹不必过分安慰。北笙明白这情伤最是煎熬,也最是伤人。何况曹浒之死,终归是与米小小脱不了干系,任人如何告慰都无济于事。倒是不若让她先哭个够,再从长计议。 待那米小小哭得力竭,半躺于床榻,北笙才端了一碗茶水让其喝下。米小小依旧抽抽搭搭,北笙抚其背,柔声道:“姐姐伤心妹妹自然是明白,但当务之急是找出那个始作俑者,为曹大哥雪恨。” 米小小咬牙道,“我只怪自己愚昧,想来这世间哪有什么深情良药,不外是内心作祟罢了,我是一时迷了心窍,竟然信了这等蠢事。” “莫要再责怪自己,我们女儿家谁不是如此,觅得如意郎君,总是患得患失,瞻前顾后,恨不得将其拴在自己的腰眼儿上,寸步不离才好。但是这又有何用呢?所谓‘宠极爱还歇,妒深情却疏’,所以,即便是心内再爱,也须得节制着来才好。” “妹妹你虽年幼,但这一番话,却是姐姐活几辈子都参不透的。不过我也听明白了,再爱谁,也是没法子完全占有的。” “姐姐能懂得这个,已经是最好了。”北笙替小小擦了擦眼角的泪,又正色道:“姐姐,我且问你,当日住于你家的方士,你可还有印象?他长什么样?有何特征?” 米小小听得北笙提及那方士,心头一紧,忙收住眼泪,蹙眉回忆。“妹妹问起来,倒是觉得那方士是有备而来。当日入了米家庄,那方士先是替我们庄子中的人占卜,比前天来的那方士可要高明多了,长相也显得更加老陈。” “这庄子经常有方士前来?” 小小摇摇头,“倒也没有,但是云游的僧人也遇到过几个,这两年战乱,有时候还有些受伤的军士流落至此,尤其是前阵子一场仗打得,这庄子上的伤病不少。我们也不管他们是宋人还是夏人,庄里农人都心善,见不得人流离失所。” “那方士你们之前见过么?” “见是没见过的,但是感觉他对我们庄子颇为熟悉。还说他修道炼丹,我家地处最好,尤其门外那口井,三方四正,风水极好。我爹人也热情,见他仙风道骨,便允他留宿。这方士在我家住了两天,极是洁净,而且为人也善,现在想来都是装的。”小小说起来,有泫然欲泣。 北笙忙道:“姐姐莫伤心,细细想想这方士如何装扮?” “头发灰白,几缕山羊胡,灰色布袍一双草屐,腰间还系着黄丝双穗绦。现在想起来,即是云游,那双草屐却太新了点,几乎未染什么尘灰。灰色布袍也挺新的。他的脸面嘛,被那胡子一遮,一时半刻,还真的想不出来有什么特征。想必那胡子都是贴的,用于伪装。” 北笙点头称是,“这人定是有备而来,脸面上的特征都一一弱化,这也是易容术中最讲究的要素之一。” “易容术?你是说这个方士变了脸吗?” “不变脸,日后你认出他怎么办?” “他一走,我哪里有机会见着他,他还需要变脸吗?” 北笙心中一凛,按照前日与硕哥哥的推论来看,这下毒之人很有可能就在金明寨军营内,而米小小父女常至军营送菜,此人担心被认出,易容也在情理之中。但是,还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这个方士经常出入这米家庄?或者也是这庄子内某个姑娘的相好? 北笙将这个想法告诉了小小,谁知小小却摇头,“我们这里的姑娘,虽有几个相好是那军营中的兵士,却未见得有那么老的。” “那是易容啊。” “易容归易容,他在此住了两日,我是见到了他的手脚,那也骗不了人的。那方士给我观相,还看了我的手,几次我碰触他的手,感觉手心长了厚茧,手背皮肤也有松弛,想来此人比寻常兵士年纪要大。” “嗯,那再想想,是否有别的特征?” “此人……此人,脚踝处有寸许伤疤,很短但是很深,是那天他将歇息,我正好给他送被子不小心瞥见的。” “这倒是有点意思。不过,伤疤也是可以贴上去的,若是他有心,身上贴几处疤痕,也是有可能的。” “妹妹你这一说,这人倒是浑身上下没有一处确定的特征了?” “所以我们得多想想……” “这……”小小心中一急,又几乎要哭了出来,“曹大哥死得那么惨,我却一点忙都帮不上,妹妹,我是不是很笨?” 北笙慌忙拉了小小的手,安慰道:“姐姐何须自责,想来这人与人之间萍水相逢,谁能看得分明,何况他有意隐藏,哪有那么明显的特征让你一眼就看出呢?妹妹你若累了,便躺躺,静一下,慢慢回忆当日情形。” 那小小拉着北笙的手,一直不放,半躺在床榻,闭着眼。北笙知她心内难过,再不作声,只是陪了她一同沉默。 半晌,小小睁开眼睛,双目一道光亮:“妹妹,你说这人就是再易容,容貌能变,他的声音,还有眼睛,那是变更不了的吧?” “你想起了什么?” “那方士的声音沙哑,而且话里带着一点点凉州口音。” “哦?姐姐听得分明凉州口音?” “嗯,我与爹爹成日间街头卖菜,这宋夏交接人来人往,很多城市的口音听得多了,也能辨别出来。那方士口音里‘安’和‘昂’,‘严’和‘杨’都含混不清。他有时刻意改变了口音,但是依旧有几次,都露出了凉州口音出来。” 北笙心下一惊,若说这人是凉州口音,那很有可能是我大夏人。莫非是大王派来的诈降军队里的将士,有意来扰乱这宋营军心? 小小见北笙不语,只道她被自己的话惊骇到了,心下不由地生出些许成就感来,话也自然多了。 “若是易容,五官定有改变,姐姐没法辨认。但是他的眼珠似乎比寻常宋人要淡一些。但是,我们党项族人也有这样的眼珠颜色,因此我当时并不为意。” 北笙点头称是,当下安慰小小道:“姐姐切莫再伤心,待妹子将这方士寻到。给你做一个彻底的了断。” 那小小将信将疑,北笙拂了拂小小的乌发,笑了笑,“姐姐放心便是,妹妹我承诺过的事情,还没有办不到的。” “凉州人?”徐硕对着军士装扮的北笙微微一笑,“这倒是有点意思。” “硕哥哥为何发笑?” 北笙撅着小嘴,当日临走时,徐硕遣阿坏给她备了一套金明寨军士的衣服和腰牌,当真想得周到,可巧今日便派上用场。 “眼珠子颜色偏淡,声音沙哑,有凉州口音,偌大军营,夷汉混杂,符合这三个条件的人,不在少数。” “那硕哥哥下一步怎么办?” “这个方士只是借蛊毒一用者,而制蛊却另有其人。我不能确定,这个方士是在何时何地遇到了某个苗女,获取了这种金蚕蛊毒。” “硕哥哥你的意思是,要先找到制蛊之人?” “非也。北笙你先前说过,这金蚕蛊毒可以从中蛊毒的动物或者人身体的一部分提取,那么,很有可能这个方士是很多年以前就遇到过苗女,碰见中蛊毒的目标,提取了最初的金蚕蛊液体。令曹浒中毒以后,再从曹浒身上提取一部分,害了和彦超。” “是有这个可能性。” “而且这个可能性很大。因为这个人下毒并不随意,而是小心翼翼,并不意味着他是一个谨慎的人,而是说明他身边的蛊毒不多,甚至非常有限。” “他会不会也从和彦超身上获取了一部分,用来制作下一瓶金蚕蛊毒。” “很有这个可能性,我因为是半途接手金明寨,来时曹浒、和彦超尸体已经被焚,没有机会查验其尸体。” “军中仵作呢?” “那曹浒、和彦超死状可怖,个个退避三舍,仵作也不知道是何原因导致的死亡,非但不知道,而且吓得亦是魂飞魄散,怎敢验尸。” “真是蠢材。” 徐硕笑了笑,“不是人人都像北笙你这样的。那李汉一队被吓得逃出了金明寨,这金蚕蛊毒的威力着实不小啊。” “硕哥哥,自打你跟我说了这事儿以后,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北笙蹙眉,望着徐硕,而后者亦望着她,“嗯,我也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随后,两个人异口同声道:“动机!” 徐硕与北笙相视对望,虽是面上笑着,却是各怀心事。徐硕心下顾虑,北笙的心虽是向着自己,但毕竟是西夏大将之女。如若这下毒之人跟西夏有关,北笙的举动很有可能破坏了李元昊的部署,那她岂不是成了西夏的叛逆之人?再者,她不破坏李元昊的部署,那是否会帮助这凶手脱逃? 而北笙心内亦是矛盾。这金明寨现在看是步步危机,若非硕哥哥,她缘何要来助他们查探命案?现在看,米小小的形容之下,这方士很有可能就是大夏之人,帮了硕哥哥的同时,是不是坏了大王的计划? “北笙”,徐硕沉吟道:“这案子你帮我太多了,到此为止吧。尔后事宜,概与你无关。” “硕哥哥你这是体谅我的立场。” “你如此帮我,我若还不思虑你的立场,那我就是那没良心之人了。” 北笙笑靥如花,“我不需要你有良心,也不用你感激,你喜欢我便是喜欢,若是因了良心和感激,那就免了。” “北笙这话说得好没良心。”徐硕起身,长臂一展,便将坐于对面的北笙揽到自己怀中。北笙伸手环绕在徐硕腰间,头依偎于他玄色战袍之下,但听得徐硕长长叹息一声,“昔日项羽感叹‘虞兮虞兮奈若何’我只当做是个笑话,今日总算是明白这英雄气短的滋味了。” “那是末路之叹,硕哥哥何须自比。” “你帮我一寸,我便觉得推你入深渊一尺。” “何须如此,但凡感情只讲‘甘愿’二字,若我有难,换了硕哥哥如何?” “我定不负你。” “有你今日此言便是。这家国之事,与你我情谊相比,总是有一个情非得已之时。硕哥哥你说定不负我,我便明白你的心意。若是他朝逼不得已,我也知你苦衷。” 徐硕听闻此言,不由地心中一动,都言女子心性敏感,儿女情长,拘泥小节,今日却有野利北笙这等女子已是称奇,而这奇女子竟然钟情于我,何德何能?想到此不由地将那北笙又往怀中紧了紧,那北笙被他紧紧揽住,不由地笑出了声:“硕哥哥你再搂,北笙就喘不过气来了。” 徐硕闻言不由地讪讪一笑,松了北笙,蹲下身子与坐于椅中的她对视,那玉兰花般的娇俏面孔比中原女子多了几分凛冽和冷峻,就如寒风中盛开的花。 北笙亦是不语,心中却百感交集。这终日想着念着的一个人,总是想像寻常小儿女家那般儿女情长,花前月下,剪烛西窗。但此一朝得见,却觉得就这样面对面已是最好。 她伸出手,白皙的手指拂过徐硕的额头、眉眼、面颊直到嘴唇……所谓“言念君子,温其如玉”,这大宋的男子便真真是应了《诗经》里这句话,又念及与徐硕经历的种种,不觉心中一甜,花瓣似的一双唇便迎上了徐硕的唇边。本是蜻蜓点水,却不想那徐硕一只手抚上北笙的玉颈,那双唇也由冷转热,辗转厮磨间愈发炽热。 正是: 我有同心人,杳杳在远乡。 我有同心结,寸寸感柔肠。 锦书三两句,一句一思量。 碧山千万重,一重一微茫。 君在相思畔,我独坐斜阳。 曾醉云暮晚,剪烛夜未央。 此情须长记,此欢不可忘。 且说这徐硕与野利北笙二人正耳鬓厮磨,不想帐外一声呼喝,“徐将军!”二人俱是一惊,慌忙回神。那野利北笙身形灵巧,捎带一个转身,便闪入营帐内的暗橱之后。 那人自帐外走进,北笙在橱后不便行动,视线亦为帐幔所遮,只听得那人说话,一字半句传入耳朵。北笙听了两句,神情不由地大变,这声音好生耳熟! 不知此人究竟是谁,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三回 遇故人大小姐暗出手 点沙场少将军明传音 一天前。 徐硕手里拿着一枚腰牌,心内若有所思。 这枚腰牌便是当日狄青自那对手腰间获取的军牌,分明就是金明十八寨的部队军牌。而且,观这军牌的颜色、大小,可以断定此人有一定军阶。 “狄将军可有什么吩咐?” “狄将军说,持有这腰牌的人,身手极好,武功不同常人,用的是大道如平掌。” “没有别的了?” “狄将军还让我告诉您,这个军牌是五日前在银钩赌坊外得的。” 徐硕心下明白,狄大哥寥寥数语,意思却相当明了,习武之人都知晓,这大道如平掌是西夏党项一族的神功,能将大道如平掌练好的人,当今世上可以说是寥寥无几。相传此功秘笈为西夏皇家所获,也就是说,能练此功的人,乃西夏皇族。 而这个西夏皇族竟然还有金明寨的军牌!狄大哥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这金明寨里有西夏奸细!而这人来头不小,可能是西夏皇族。而银钩赌坊嘛,对于徐硕这样的公子哥儿,那倒是再熟悉不过了,延州城内的一家暗赌作坊,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徐硕曾在此豪赌了两天,赚了点银子,却也忌惮这赌坊背后的金主,不敢太过放肆,否则,又有几个豪赌之人是能拿着银子活着走出那赌坊的? 当下徐硕吩咐日木达将探子带下好生招待,旋即又遣阿坏如是这般的吩咐了一通。 “嵬名真珠,别来无恙啊!” “是谁?!”猛地一听有人喊出自己的名字,嵬名真珠着实吓了一跳,他自信自己的易容术之高超,不会有人认出,莫说是这大宋疆域,就是这副尊容到了大夏,亲娘也未必一眼认出。 嵬名真珠眼前一闪,一个人影落于自己面前。但见那人一身军士装束,并无异常。再往脸面上一瞧,俊俏白脸上横卧两道柳叶眉,眉间一点朱砂痣。一双杏眼明若春水,山根端秀鼻似悬胆,唇若涂砂不点而朱——此人好生眼熟! “大小姐?!” “亏得哥哥还想得起妹子。” “你这一身宋军装束,真让为兄大吃一惊。” “哥哥这一身宋军装束,才是让妹子大吃一惊呢。” 你道这嵬名真珠是谁?这嵬名乃大夏皇帝李元昊的党项姓氏,嵬名氏族乃西夏皇室贵胄,嵬名真珠系李元昊之弟李成遇一族远亲,其兄嵬名聿正在西夏官至吕则,风头正劲。 嵬名真珠乍听到有人呼他本姓,心中一凛。看清来人系野利北笙之后,倒是长舒了一口气。所谓,他乡遇故知,反倒心内几分感慨。 “大小姐,借一步说话。”那嵬名真珠乃诡诈之人,行事万分谨慎。忽的压低声音,将北笙带入营寨边缘处粮仓小屋内。 北笙知他行事作风,也是心领神会。 甫入小仓,嵬名真珠不由地声色凝重:“北笙怎会来此地?莫非也是大王之意?” 北笙摇头,当下将大王遇袭,自己与哥哥追查凶手,以及与狄青交手,为米家父女所救一事粗略告知。 那嵬名真珠点头道,“早闻那狄汉臣乃骁勇之将,北笙你能在其手中活着脱逃,也是命大。” “哥哥对这金明十八寨中曹浒、和彦超命案可知一二?” “此事妹子还是不要再管。” “非哥哥所为?” “非也。” 北笙见嵬名真珠言辞闪烁,知其必有内情,却不便追问。只是心内觉那嵬名真珠置身于凶险之境,只得道:“哥哥,听妹子一言,此行凶险,还是早退为好。” “何言早退,你也知道,我奉大王之命来此营寨,犹如战场杀敌,哪有往后退的道理。” “徐硕非一般庸将可比,你的一举一动或已收他眼底,也未可知。” 嵬名真珠蓦地脸上掀起一丝诡谲,“徐硕是个狠角色,不假。不过妹子可知,这军营内,我遇到了谁?” “哦?” “张世光。” “你如何识得他就是张世光?” “妹子如何识得我?我便如何识得他。” “声音?!” “张世光的声音极是有辨识度,尖且细。虽说他已经故意改了声音,但是那声线还是透着那股子娘炮气。况且……” “况且什么?” “况且,所谓易容可以改掉容貌,可以添加伤疤。但是原有的一些印记却不太容易去除。那张世光左肩处有一个不大不小的痣,不显眼,旁人看了也未必会疑心。偏我看了便知就是张世光那厮。” 北笙当即便明白这嵬名真珠宁可冒险也要留在金明寨的意图,若非因这张世光,大王之命何曾会挡他的去路。这张世光乃大夏开国元老张浦之孙,那张浦当年跟随李继迁联结党项豪族,集众万余,抗宋自立,又追随李德明西取凉州,立下汗马功劳。 张浦辅佐李德明11年,宋大中祥符七年卒。李德明赠张浦银州观察使。元昊称帝后,追封张浦为银州伯,并惠及家人,世袭其位。其张氏家族在大夏朝廷内风头一时无两。那张世光仗着祖辈风光,袭其位,谋其职,与那国师张元、谋士吴昊过从甚密,仗着辅佐大王有功,大夏国内作威作福,朝廷党项族臣对这帮汉臣亦是敢怒不敢言。 至于那嵬名真珠到底如何与这张世光结了梁子,北笙有耳闻,约是天授礼法延祚元年之事,大王明里已将那颇超氏之女许配给了嵬名真珠之兄嵬名聿正,二人乃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却不想这张世光因潜入宋境,煽诱宋朝境内的党项人和汉人附夏有功,大王问其封赏之事,那张世光明知颇超氏已许嵬名家,还执意要强取,而那大王对男女之事一向大而化之,不以为意,反倒觉那颇超氏与张世光夫妻之相,便改了主意,又将那颇超氏许了张世光。那颇超氏虽乃大夏望族,但一边是皇族嵬名氏,一边是功臣之后,谁也得罪不起,只得将待字闺中,即将出格的闺女又送了张家去。 嵬名聿正与那张世光几次交涉未果,甚至大打出手,不想那嵬名聿正竟然因此受了一年牢狱之苦。那颇超氏亦是个较真之人,先前大王将其配给嵬名聿正,那颇超氏心下欢喜,不想及后风云突变,虽那张世光名门之后,亦难解心内忧思,竟是出阁不到一年便抑郁而亡。而嵬名聿正出狱之时,竟是噩耗传来之日!至此,嵬名聿正心灰意冷,断了婚配之念,而嵬名氏一族因此与那张家也结下梁子。 北笙见嵬名真珠满脸诡谲,又透着愤懑,知他留在金明寨,定是要置那张世光于死地。这嵬名氏与张氏之间的恩怨,表面看仅为男女婚配之事,而实质上时大夏朝内党项族臣与汉臣之间的矛盾。爹爹就曾告诫过她兄妹二人,万不可卷进朝廷族臣之争,为官之道,明哲保身最为重要。 但是,南鸢、北笙都心内明白,要与国师等一干汉臣交好,谈何容易。何况那没藏姨娘……北笙眉头一皱,将多余的思量甩开,正色与那嵬名真珠道:“哥哥,你与那张世光乃私仇,而这金明寨之争乃两国师交,切不可因小失大,切莫说坏了大王的计划,妹子是担心真珠哥哥你有性命之虞。” “北笙休要再劝为兄,这正是报仇的好时机。现在那李驭疆、徐硕都未曾怀疑为兄,我趁机来一出借刀杀人,即便是大王,能奈我何?” “你真以为徐硕不曾怀疑于你?” “妹子你真以为那徐硕三头六臂?话说,你怎么知那徐硕的?你为那米家父女所救,怎会出现在这金明寨?” 北笙心下一惊,这嵬名真珠分明是将自己一军。顿时笑道,“我答应了米小小,要替她查明曹浒之死的真相,今日着了宋装,混了进来。不想遇到了真珠哥哥。” “曹浒之死,我估摸着与那张世光脱不了干系。” “你可知这军营里有凉州口音的人?” “那多了去了,这金明县本来就处于宋夏边境,距离凉州亦不远,有凉州口音,不足为奇。就哥哥我,还能扯出几句凉州方言呢。” 这嵬名真珠几句话,说得北笙心下一惊,是了,这米小小寻常人家的蓬门碧玉,性格最是拙朴,若是有人刻意拿凉州方言来掩饰自己的真实身份,那米小小必定上钩! 却说那徐硕,一晃月余,对金明十八寨军内事务,亦颇有心得。 军队人群分布大约有五个来源,一个是三川口战役的幸存士兵,也就是李士彬旧部藩兵,这部分人已经很少,那李元昊当日突袭金明十八寨,将李士彬活捉,军队是全军覆没;一个是李驭疆带来的队伍,也是李家军部分,但是经徐硕打探,这部分军队也未必是李家军嫡系,是那李驭疆来金明寨前集结的一帮地方乡军,作战能力较弱;还有一部分是朝廷战后拨给金明寨重建的3000人马,这部分兵士训练有素,算是队伍的核心力量;还有一部分是李驭疆来之后,扩大队伍,在金明县内招募而来的几千人,这部分人大多年轻,还是新兵,基本上没有作战经验。当然,最重要的是徐硕前来所带的5000兵士,大部分都是刘家军嫡系,长年跟随刘平征战的军士。这部分力量是徐硕此来,应范公暗示,夺权的主要后盾。 金明寨内战前战后的事情,这些兵士大部分是道听途说,徐硕问询几日,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他几乎找不到有用的内容。而这些士兵之间,大部分也不太熟识,有的数年也未曾见上几面。徐硕叹了一口气,这就是声名煊赫的金明十八寨,鱼龙混杂,靠这样的队伍,再遇到李元昊部队的离间或者骚扰,怎么可能打胜仗? 空有万余人,只不过是一个数字而已。 徐硕便与李驭疆商议,将这些分帮结派的士兵重新进行编排,打破原来的无形界限,老兵带新兵,正规军内也有藩兵乡兵,这样各部融合,有利于士兵间的了解与情感上的认识。 但是,徐硕此举也令诸多兵士不满。原本大家都是分帮结派在一处的,这么一来,便如打散的鸡蛋,蛋清蛋黄都混在了一起,老兵看不起新兵,正规军看不起藩兵,又不得不共处,着实是浑身的不对劲。况且,当年那李元昊诈降的军队如何混杂进来的,不也是听了范雍之言,混入李家军之列,最后从内部分崩离析么?这徐硕又来搞融合这一套,岂不是乱了方寸? 不仅如此,士兵见徐硕年轻,不过弱冠年纪,来了数日,也就是行练兵之常事,而对金明寨发生的几起怪事也毫无建树,大家也没将其放在眼里。朝廷派来的有什么用,是棒槌还是棒槌,是饭桶还是饭桶,听说是老将军刘平之子,那就对了,还不是子承父业,年纪轻轻便作了兵马都监,都是些空名头。 徐硕并不在意,依旧日日练兵,观这群士兵言行。他知道,原本这群士兵都分了界限,相互之间甚至连脸都人不清楚,如若是李元昊故技重施,在队伍里混两个探子进来,也未必能被识破,这隐患就相当之大了。不若将人混杂相处,久而久之,什么人有什么习性,露了什么马脚,倒是一目了然。现下不比当时大批量的降军,这军队里钻进几只老鼠,那就得有猫儿来治。 自打徐硕来了,那李驭疆表面看,是乐得做了“甩手掌柜”,他倒不是心胸开阔,而是作壁上观,存了那个看热闹的心。每每与徐硕一同练兵,瞧着士兵们那股子不以为然的气,便也心下偷乐。因了徐硕来了数日,对那诡异之事,无甚建树,李驭疆也存了些许轻视之心,一心想着若是能让这个小家伙在营里出个糗,把他给逼回去,倒不失为一件好事。 原本这金明寨就是我老李家的地盘,莫名其妙来了一个姓徐的,举着朝中大臣的牌子,带了5000士兵,施以无形的压力,真是比要了李驭疆的命还难受。 徐硕焉有不知之理。这群士兵,加上李驭疆这个看似胆小懦弱,坏水却不少的老狐狸,没有一个是好对付的。尤其是那群嫡系藩兵,仗着是李家老兵,也历经过几回沙场,更是不将徐硕放在眼里。练兵之时,少不得怠慢轻敌。 徐硕早存了整治这帮士兵的心,只等好的机会。 这日,风和日丽,偌大的内校场旌旗飒飒,徐硕将三万名士兵分为两阵,模拟宋夏对阵。每阵又分为6组,每组由一军内节级带领,排兵布阵,进攻型、防御型、平衡型等阵势一一演练。 两相对垒,宋兵一方摆出“鹤翼阵”,即大将位于阵形中后,以重兵围护,左右张开如白鹤双翅。这鹤翼阵攻守兼备,战场上适于左右包抄。 将位于阵形中后,“将”呢? 布阵之时,徐硕猛然发现,原本带队的军中节级陆飞扬不见了。他心下一沉,陆飞扬何在? 无人应答。 陆飞扬何在? 此时军中有人应声,是与陆飞扬同阵的武田。“禀将军,今日陆飞扬抱恙,早上喝了两口粥,便一直拉稀。” “刚刚点兵之时陆飞扬还在。” “这会儿许是溜去茅厕拉稀了。”武田一句话出口,阵营里便有人嬉笑。 徐硕也跟着笑了起来,扭头对身旁的李驭疆说,“李将军,这陆飞扬好像是您的外甥吧?行事作风果然卓尔不群。” 李驭疆脸上有点挂不住,只得拱手对徐硕说,“徐将军休要恼怒,这行军打仗也难免会有个疑难杂症……” “拉泡稀,也算是疑难杂症了?”徐硕点头,命人去茅厕将那陆飞扬给带了回来。 “上阵杀敌,竟然因为拉稀,临阵脱逃,这可真是天大的笑话。”徐硕面上并未丝毫怒气,话也说得平静,但是阵前诸军士听来却异常刺耳。 “徐将军息怒,飞扬知罪,还请军罚处置。” 那陆飞扬原本性子就有几分倨傲,加之舅父为军营主将,对这点小事并无忌惮。想着不过就是几十军棍的事情,打了以后跟舅父说说,还能休息个几天。 “拖下去,斩了。” 徐硕声音不大,那李驭疆听来却腿脚一软,“徐将军,你这未免小题大做了吧?” “临阵脱逃可是军中大忌,今天只是练习,陆飞扬还是主将,竟然寻人不见,若是到了战场之上,这鹤翼阵主将不见,士兵士气定是一落千丈?更别说御敌杀敌这等大事了!” “饶命啊……” “上阵杀敌,军令为大,你就是拉稀也要拉在裤裆里。来啊,拖出去,斩了。” 场上士兵个个噤若寒蝉,但是忌惮李驭疆的权威,而那陆飞扬平日里在军中也有点声势,竟是谁也不敢出声,也没有人敢上前将其拖出阵营。 徐硕眉头一皱,心下倒是也明白了几分。他并不发怒,面色一如往日的平静,慢慢走近阵营,那陆飞扬跪于阵前,垂首做忏悔状。冷不丁抬首,发现徐硕已到了跟前。 就那么一瞬间,大家都发现这平日里没有被放在眼里的,那个面带笑容的将军,原来在他的微笑里隐藏着这世间最令人惧怕的狠厉。 “陆飞扬,军法处置,可不是戏言。” “将军饶命……我不是……” 只见徐硕腰间玄铁寒剑一闪,陆飞扬一颗头颅落地,落地之时那头上一张嘴巴还在胡乱喊着“将军饶命!” “军中无戏言,若是再有人拿着军令开玩笑,擅自离岗,犹如此头。”徐硕面色依旧平静,那剑光闪烁一瞬已复入剑鞘,就好像从未沾染过血腥一般。 那李驭疆想不到自己外甥就这么被徐硕手起刀落要了命,一时间急火攻心,心疼万分,几欲昏死过去。那阵前军士个个大骇,平日里飞扬跋扈的陆飞扬就这样没了命,而那徐硕,不过弱冠,谈笑间便令陆飞扬殒命,实在是难以置信。 “看来各位还是信不过徐某,就连一个斩立决的命令,众兄弟都没有一个执行。也罢,今日徐某就举手之劳,先充当了一回刀斧手。想必各位心内认为徐某年轻,尚不能服众。也罢,我也不能拿着陆飞扬的人头恐吓你们。今日操练之后,徐某营中摆擂,有志气者,欢迎前来挑战。来为你们的战友报仇,徐某就喜欢有血有肉的汉子。” 那李驭疆听得徐硕这番言语,心内更是五味杂陈,这崽子竟是拿了自己的外甥来“杀鸡儆猴”了,自己可怜的外甥就这样成为了他眼中的“鸡”,这声名煊赫的李家军就是他的“猴子”,好你个徐硕,等着瞧! 那李汉一干追随徐硕的人等,听闻徐硕此言,也暗自摇头,毕竟还是年轻气盛,难道真当这金明寨无人了?万一真是有个闪失……想那陆飞扬乃李驭疆外甥,这么手起刀落,砍瓜切菜一般就让他人头落地,这徐硕刚来就摸了老虎屁股,太岁头上动了土。也罢,稍后便见分晓,正好也见识见识这小将到底有甚真本事。 不知徐致澄如何应对局面,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四回 校场比武将军立威 兵不厌诈将士诚服 唐时李濯有云:“人矜绰约之貌,马走流离之血,始争锋于校场,遽写鞚于金埒。”自古,这校场便是操练阅兵之地,也少不得流血和纷争。操练之后,日暮西山,残阳如血,笼罩整个校场,四周十八般武器尽然有序地排列,在夕阳之下,闪烁着森森寒光。 徐硕并不着铠甲,一身天青色布衣,长身玉立,猿臂蜂腰,立于斜阳之中,远望去并不像是等待对垒的武将,倒是像一个当风长吟的少年文士。 三万余士兵按照白天操练的划分组成12队,在校场内围成一个圆圈,士兵们对徐硕的比武邀请也将信将疑,有些人心内也有几分惧怕,毕竟白天那陆飞扬的脑袋瞬间落地,着实唬人。 “说了是比武,今日不论输赢,徐某绝不记仇,若是不幸命丧于此,也是我技不如人。”徐硕当胸握拳一推,行了一个抱拳礼。“现在你我并无等级,军阶之分,有愿意挑战者,徐某皆奉陪。如若没有,徐某就当是不战而胜了。” “徐将军,说胜言之过早,在下何步志想领教领教。” 但见这何步志膀阔腰圆,体格健硕,一副孔武有力的模样。徐硕脑海里翻书一般搜寻前日所览军籍,这个何步志乃朝廷所拨正规军一等兵士,这何步志不是普通的兵士,在此之前,曾经做过两年“内等子”,即御用相扑手。 徐硕伸出一只手,做出邀请动作。 “何兄是否想与在下切磋相扑技艺?” 何步志面色一惊,想不到这徐硕竟是将自己的擅长都记在脑中。他并无答复,只是微微点头,算作默认。 果然是“内等子”出身,何步志的力道之大,徐硕甫一近身,手触其臂,便犹如触摸钢铁一般沉重。身形上说,何步志身高八尺,与徐硕不相上下啊,但孔武有力,相较之下,徐硕身形便有失魁梧,校场内,那么一比,何步志在气势上有那么虎虎生威的架势。 旁边的兵士们内心都盼着何步志能赢,给这新来的小子一个下马威。而从旁观战的李驭疆更是希望何步志能将徐硕制服,给自己的外甥报仇。 二人闪入阵势内,何步志心下明白自己的优势,以力道取胜,观那徐硕,一副小白脸没有见过世面的世家子模样,武器傍身可以耍耍威风,若是这相扑技艺,他何步志还没有输过。 徐硕强敌之下并不乱阵势,他打小在刘家也是公子哥一个,也胡闹过一阵子。勾栏瓦肆小时候也偷偷去过几回,因迷恋上那市井相扑技艺,还曾偷偷拜师,跟一个瓦子相扑手学了一两手三脚猫的功夫。及后为义父所发现,倒也不曾扼制,反倒是给他请了一个上等的相扑师傅,苦练了几年相扑技艺。 那相扑师傅颇为神秘,东瀛之人,但也从未听其提及身世。这东瀛师父的相扑技艺与瓦肆师父相比,路数颇为不同,瓦肆师父终究还是以力道取胜,而这东瀛师父最强调以柔克刚,身如柳枝,百折不断。 而此时,这何步志便如那瓦肆师父,以期用力道压垮对方,而这徐硕始终柔韧有度,任他千钧重担偏不能近身。 二人斗在一处,手脚不停抢着先机,何步志手快一步,抓住徐硕衣领,毫不费力将其举起甩出,但就在甩出那一瞬间,何步志竟然有一种摆脱绕指蚕丝一般的无力感,而那徐硕稳稳落地,忽的敏捷扫出一脚,将那何步志绊倒在地。 “内等子”何步志竟然会输了!军队里安静了片刻,刘家军队伍里忽的有人高声叫好,继而掌声雷动,带得其他兵士也拍手称快,场上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徐硕笑着将何步志从地上拉了起来,“何兄,承让了。” 何步志并不气恼,微微一笑,“何某今日领教了,徐兄弟技高一筹,何某输得心服口服。”这何步志从“徐将军”的称呼,不由得变成了“徐兄弟”,徐硕也听出其言语间的亲近来,所谓,“英雄惜英雄”,有时候一场比试可能比一盏茶,一杯酒还能拉近感情。 “徐将军,崔某想领教一二。” 徐硕定睛一看,这是军中提辖崔成忠,军阶较高,为人颇有几分城府。此人系李士彬旧部,也戎马倥偬多年。 “崔兄想与徐某比试什么?” 崔成忠面上冷笑一指,“就那面军旗!” 徐硕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那是校场边上哨岗之上安插的一枚军旗,哨岗约略有百米之高,旗帜插于其上。 “崔兄的意思是,谁先拿到那面军旗谁就赢了?” “对!” “有何规则?” “徒手,不许用暗器,弓箭等兵器,你我单打独斗,看谁能抢占先机,拿了那旗。” “就依了崔兄。”徐硕这“依”字出口,崔成忠着实有点恼火,这小子言语间好似让着我一般,真真是恼人,好吧,等会儿就让你看看我崔成忠的脚下功夫。 这崔成忠何来自信,徐硕心下也明白几分。早年他跟随李士彬走南闯北,全靠他的一双脚力,救李士彬于敌阵,还落下了一个“神行飞将”之称。行,指疾行;飞,指其身轻如燕。 “今日能与神行飞将切磋武艺,也是徐某之幸。” 日暮之下,旌旗飒飒,四周军士声声叫阵,擂鼓阵阵,徐硕与崔成忠两相对峙,且打且跑。徐硕知道,对付崔成忠这样的神行飞将,自然不能硬拼体力,快速拿下应该是上策。这崔成忠三十上下,略显老成,其弱点在于轻敌和自负。既然如此,徐硕心下道,“那就让你再多点自信,多多轻视我这个公子哥儿好了。” 二人打斗前行,徐硕故意卖出破绽,崔成忠一个扫腿,徐硕滚落于尘,崔成忠心下暗喜,也并不趁胜追击,他知道,制胜关键不再技艺高低,而在于夺旗。就按照这徐硕不经打斗的路数,夺旗不在话下。 谁知,正思忖间,赫然发现已有一人身形立于哨岗之下,崔成忠心内一惊,谁人速度竟然能比自己这个“神行飞将”更快? 原来那徐硕滚落于尘,崔成忠自觉胜了一招之后,沾沾自喜间,徐硕就地滚于崔成忠身前,一个俯身,借着暮色暗沉,展开双臂,如轻猿一般飞至哨岗之下。崔成忠若是不那么轻敌倨傲,以他的眼力和脚力,完全不致让徐硕钻了这个空子。 崔成忠也不是弱将,虽说徐硕赢了他半身,但见他一个飞身,扑到徐硕跟前,二人一个照面,崔成忠二话不说,厉掌如刀斧一般劈头盖脸便迎了上来,徐硕左躲右闪,始终无法脱身攀上哨岗。 徐硕情知如此消耗下去,无法得手,那崔成忠招招致命,都是狠手。若是再不抢占先机,那军旗势必无法得手。虽说暮色昏沉,徐硕目光如炬,紧紧盯着崔成忠的招式,每招每式数个回合下来,他都烂熟于胸,这崔成忠虽说拳拳斗狠,但是其软肋在脚。别看他平地上奔跑迅速,但是在这哨岗之上攀援,他的腿脚便失之力量,腰腹之间也余力不足。说穿了,其攀援全靠手臂力量,协调不够。 认准了崔成忠的劣势,徐硕暗暗一笑,有了胜算。躲闪之间,他身形轻轻一转,于哨壁上一个回身,竟然转到崔成忠身后,双手忽的悬空,然后,紧紧抓住崔成忠后背猛地一扯,那崔成忠原本全身力气都在出拳击打徐硕身上,未曾想对方竟然兵行险着,于这哨岗峭壁之上,敢双手悬空,一个不稳,哗啦摔了下去。 这一摔不打紧,若是直直掉将下去,虽不比悬崖峭壁粉身碎骨,也会摔出个筋骨折裂。崔成忠大骇! 绝望之间,一个手臂忽的将他身子轻轻一拉,复又拉回了哨岗壁端。 不是徐硕,那还有谁,想不到他竟然能救自己一命。 “徐兄好功夫,在下谢过。” “你我只是比划招式,怎可因此伤及同袍。” 崔成忠心下一动,想不到这徐硕竟有如此心性。 “救命归救命,比试归比试,徐兄可要注意了。” 徐硕并不答话,身子已然又抢出崔成忠半尺,那崔成忠一口气运至丹田,一个白鹤亮翅,飞身抢至徐硕跟前。 二人复又扭打入阵。 徐硕专攻那崔成忠下盘,一双腿犹如轱辘一般,转的令人眼花缭乱,崔成忠情知徐硕有诈,但尚未来得及反应,徐硕双腿那么一夹,双手在其腰眼处一点,崔成忠丹田之气陡然倾泻,徐硕在他身上轻轻一点,竟然借力飞身至高处,将那军旗拔出。自百米高处一个翻身,身轻如燕,稳稳落于哨岗之下。 一时间,阵营里掌声雷动。那李驭疆立于台前看得分明,本道崔成忠老成持重,不想竟然也败于这小将之手。竟是泄了浑身的那股子的精气神,瘫倒于台前,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徐硕拿着军旗,校场内挥舞,那与其争斗百余回合的崔成忠紧随其后,也是心服口服。正是有一首《鹧鸪天》赞这军中少将,云: 堂堂潇洒美少年,细腰宽膀轻似猿。 身着银甲缠玉带,青铜发迸剑光寒。 强弩弓开细分明,百步穿杨神臂展。 扫沙场,荡凶顽,血染金钩只笑谈。 边声连角一壶酒,征战归来五岳冠。 高健。 目光如炬,这是一条驰骋草原的狼。 徐硕望着对面这名普通兵士,竟然觉得其身上的力量,气势,远远超越了方才的何步志和崔成忠。 这人仅为李汉队伍中的一名普通兵士,从军经历亦简单。 徐硕并不敢轻敌,这偌大的金明寨,虽说军队各自为政,一盘散沙,但是这沙子都不是一般的沙,这军中鱼龙混杂,也少不了藏龙卧虎。 二人比试马上战术,各自挑选武器,徐硕紧握手中青铜留徐剑,而那高健则手握一柄银枪。各自提马上前,周边军士鼓声擂动,那徐硕连赢两局,阵中已有兵士内心服之。 高健此人,常年追随李汉旗下,却并不为人所知,军籍所载经历也用字简略,一时间,徐硕竟然摸不到此人底细。 对垒之间,徐硕发现此人精于马术,几个回合,立于马上而丝毫不乱,任那剑光如何将其笼罩其中,他兀自处变不惊。这宋兵之中,竟然有此等驭马高手,徐硕也是心内一惊。 高健甩了一个破绽,在马上回身倒立给了徐硕一枪,徐硕一个闪躲,被那银枪逼至绝境,只得双手一带,扣紧缰绳,身子一个躲闪,藏于马肚。那高健亦是一惊,想不到徐硕竟然有此本领,原本马术为宋将短板,皆因宋境马匹匮乏,多是羸弱川马,平日里也疏于练习。高健自觉马术已达出神入化之境界,不想今日看那徐硕,竟是不在自己之下。 你道那徐硕如何能有此驭马之术?当日追随义父征战,俘了一西夏勇士,精于马术。徐硕天性平和,不以俘虏态度待之,那勇士感激其礼遇,便教了徐硕三两招驭马之术。不想那徐硕竟然对此颇为上心,一来二去与那勇士切磋技艺,长此以往竟然练就了一身驭马的好本领。而那勇士亦在徐硕感召之下入了宋营,徐硕不以其身份卑下,以“师父”相称,继而入了刘府,成为家将。 高健、徐硕二人皆于马上,数百回合不分胜负,那高健原本倨傲,想不到今日在马术之上竟遇高手,情急之下,收枪回身,手臂一伸——徐硕对其身形忽转百思不得其解,正下意识间,陡然发现这高健伸出的手臂之间,赫然一柄小巧精致的神臂小弩绑于臂上,那小弩神似西夏神臂弓,但是极为精巧,小了若干倍,可谓是精巧暗器。 徐硕惊惧万分,情急之下气运丹田,双脚猛地一蹬自马背腾起半丈之高,那小弩嗖地自高健手臂飞出,正好擦着徐硕鞋底而过。徐硕自空中一个翻腾,复又落于马背,俯身一跃,长剑一横,再猛地收回,正好在那高健前臂划出一道口子,高健正打算回枪迎击,未曾想那徐硕剑锋丝毫没有减弱之意,正好指于高健喉咙之上。 “你输了!” 高健目光如鹰隼一般,在徐硕身上扫视,片刻之后那高健才怏怏不乐地当胸抱拳,“徐将军,好骑术,高某佩服。” 徐硕当下微微一笑,“高兄过奖了。” 比武之后,金明寨内似乎平静了许多。这军营上下对徐硕的态度似乎也有无形的变化。但是,李驭疆因了外甥陆飞扬之事,气结在心。连着两日未到营帐,告了病假在家休息。 众将士心内都明白,这李驭疆膝下无子,将这外甥宝贝似的留在身边,谁曾想就被他徐硕一剑了结了性命。换了谁,无论如何也是受不了的。 “硕哥哥你这事做得草率。”日木达对徐硕说。 “你不懂。” “不懂什么?” “兵不厌诈。”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五回 悼甥男悲恸生异心 忆同袍当街苦吟诗 李驭疆因外甥陆飞扬在校场为徐硕一剑斩首,那李驭疆夫人闻讯悲恸不已,连日卧床。那陆飞扬原本是李驭疆妻舅之子,怎奈父母早亡,李驭疆夫妇膝下无子,只有一女。便将这陆飞扬养于身边,视如己出。李驭疆也对这外甥给予厚望,不论是刀枪剑戟,还是纸墨笔砚,都学了个遍,虽不算精通,但是通了个七七八八。那陆飞扬年纪尚轻,却也在军中讨了个节级,虽说有李驭疆的因素,但其尚算争气,入了军营以来,上阵杀敌,还是军中操练,从未出什么岔子。 不想就这次徐硕操练,竟然因为腹泻一事耽误操练,坏了军纪,白白送了一条命。 李驭疆五脏俱焚,就像是看到自己的希望生生破灭一般,连日来如同幽魂一般。亦不管徐硕有甚军纪,将那陆飞扬灵柩带回别院,灵柩存于堂前。焚烧纸线香烛,燃长明灯,举家上下皆戴孝。 陆飞扬平日虽不跋扈,但个性确实张扬,可谓人如其名,本就一派神采飞扬之风,因此,军营内喜的人喜,恶的人恶。喜的人并不顾及陆飞扬到底是怎么个死法,都一身缟素,前去祭拜。即便是军营内,亦有人烧纸拜祭。 却说那王乾志一向与陆飞扬交好,飞扬死,王乾志放声大哭,待陆飞扬停丧三日,出殡之日便早早在县城主街守候,待飞扬灵柩经过,便与一众交好兵士,银装素裹跪于街心,放声大哭。那王乾志口中吟道: 落日照古戍,苍烟黑水流。 悼君伤恻然,泪冷祭沙州。 跟随其后的一众将士纷纷落泪。那李驭疆闻得王乾志口中吟唱,亦是禁不住一番热泪。心内五味杂陈,对那徐硕是咬牙切齿。 正待起步,忽见人群中身形一闪,走出一众军士,俱缟素。为首之人长身玉立,器宇轩昂。往那脸面上一瞧,正是一剑要了陆飞扬命的徐致澄徐硕。那李驭疆毕竟出身将门,亦知礼数,虽是心内愤懑,却也有礼有节,对着徐硕深鞠一躬。 徐硕忙上前搀挽扶将,“李将军,您受苦了!请受徐硕一拜。”说罢便行叩拜之礼,那李驭疆赶忙还以丧拜礼仪,并不失周到。 那李驭疆手下一众李家军却见徐硕领了众将出现,心下顿时一惊,不想这徐硕竟然有此胆量,竟在这当口当街拜祭,真是大有挑衅之意。李驭疆从旁家将李敢手中紧握刀柄,欲杀徐硕。却见旁边李汉带剑相随,亦是心有顾虑,不敢贸然动手。 徐硕对着陆飞扬灵柩拜了三拜,“陆兄弟,大家同袍一场,你泉下有知,便助我肃清奸贼。”说罢,便吟咏一曲《诗经》中的《无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李驭疆在旁,听得徐硕吟唱,又念及陆飞扬生前种种,不禁放声大哭。 待得安葬完毕,已近酉时。李驭疆怏怏回府,李敢等一众将士则回军营待命。近些时日,李驭疆均告假在家,想到甥男之死,便是心灰意冷,对前方战事亦无甚斗志。 甫一回府,李驭疆便去了夫人房中,那李夫人乃李驭疆原配,其娘家乃浙江陆氏一族,系商贾大家。这李家军需,多有从陆家寻取支援,因此,这李驭疆对夫人敬重有加,即便是膝下无子,亦不敢贸然纳妾。 却说这李夫人因了外甥之死,一时间气血逆乱、阻络蒙窍导致猝然昏厥。现下虽有大夫医治,依旧腑气难畅,卧床不起,更是连陆飞扬出殡亦不能同行。亦是因此,整日啼哭。 李夫人一见李驭疆,听了他对出殡情形的一翻描述,又泫然欲泣。李驭疆连忙安抚,端茶低递水又忙活了好一气,才算是将夫人哄好。夫妻二人正言语间,忽的夫人脸色转白,蹙眉道:“你回来我又想到飞扬,一时又是气又是伤心,倒是把正事给忘了。” “什么正事?” 那李夫人立刻屏退左右,正色道:“我且问你,这飞扬的死,你心里恼是不恼?” “夫人此话怎讲?” “不瞒你说,这几日我心内是五味杂陈,你说说,咱们李家为了这大宋朝是尽心尽力,叔叔李士彬和你堂兄李怀宝皆被俘,生死未卜。这金明寨的烂摊子,皇帝不交给叔叔的另外两个儿子李怀义、李怀矩,独独交给了你,夫君可曾想过这是为什么?” “夫人,这官家用人,自当有他的考虑,而且我与怀宝哥哥年纪相仿,而怀义、怀矩尚且年幼,怎生能挑起这个重担?而且皇上对我李家有恩,不仅追赠叔叔父子二人的职位,也提拔了两位兄弟,夫人何来不满?”那李驭疆蹙眉,觉得这妇人一向只知操持家务,怎的今日想法如此之多? “夫君此言差矣。官家是有官家的考虑,我们也该做个明白人。你看看,官家将叔叔的两个儿子,你的两位堂弟提拔成了左侍禁,看着好像是保护李家后人,实则是在削弱我李家的势力,偌大的金明寨,不让你两位堂弟插手。单单指派了你来接手这么个烂摊子,说起来,这皇帝打得是什么主意,夫君你心里明镜儿似的。他是不敢再让怀义、怀矩插手,把他们调得远远的,你对金明寨完全不熟,那叔叔旧部你说有几个是对你服气的。而且夫君你的性格懦弱,不如怀宝哥哥他们仨兄弟性子刚强,他让你继任金明寨主帅之职,又派出个徐硕前来。但是那徐硕是什么人?那刘平又是什么人?虎狼之将!徐硕初来乍到,便拿我飞扬开刀,以儆效尤,合着我李家人就成了他杀鸡儆猴的一只鸡了!”那李夫人越说越气,一时间痰迷心窍,咳嗽剧烈。 李驭疆听闻夫人此言大惊,一面伺候夫人喝了水,一面安抚其情绪,口中却道:“夫人,你老实告诉为夫,这话是谁跟你说的?你一向在家操持家务,精于女红,琴棋书画,哪里来的这么多朝政理论? “你也别嫌我一妇道人家言语卑微,这飞扬的死,令我心灰意冷,我又不是目不识丁的寻常女子,想我陆家,虽事商贾,却也是书香门第,你真道我连这点情势都瞧不出来?“ “不是瞧不出来,而是瞧出来了,这也不是夫人您会说出来的话,定是有人教唆。” “夫君,你莫要言及左右,我且问你,难道真的就这么心甘情愿地为大宋朝卖命,眼看着李家心血一点点被消耗掉?” “夫人你这话是要被杀头的呀,此言大逆不道。你怎么一点不知分寸。”李驭疆神色渐变,料定夫人有人指使,心内不禁忧惧,厉声道:“夫人,此话莫要再提。若是因了飞扬一事,与那徐硕翻脸,无异于以卵击石。徐硕背后是谁?是范仲淹,是大宋朝。你若是觉得我用手里仅存的李家旧部就能跟他抗衡,那真的是小看了宋朝的官家。更何况,你看看现在金明寨是什么样子?山河破碎,百废待兴,难道你就不能养精蓄锐,培养势力,以待时机吗?” “现在就是时机!” 正说着,自屏风后走出一人,李驭疆定睛一看,此人正是府中的烧火丫鬟蓝玉。要说这蓝玉,倒不是李驭疆贴心家奴,来府上两年,只是这蓝玉有个绝活,烧得一手好菜。当年夫人在大名府灵杰庄吃饭,偶得一道“煿金煮玉”,夫人是临安人,打小便吃这道“煿金煮玉”,不想在大名府竟然有比临安做得还地道美味的“煿金煮玉”。其煿金,炸的金黄,口感酥脆;煮玉则清淡爽口,自那金黄的酥脆的春笋之中流出温热的玉色笋粥,味道清新回甘,脆中带着软糯,竟是比临安春笋还多了几分甘甜。 夫人当即便叫了店家,定要见见这“有一手”的庖人。不想所见竟是一女子,相貌虽平淡无奇,却兀自带有一股清新之气,夫人当下便是欢喜。问及这庖人所擅长的烹饪菜式,不想竟无比贴合夫人的江南口味。当下夫人便跟灵杰庄掌柜要了人,银子自是不在话下。 自打出了灵杰庄,蓝玉便一路跟随夫人左右,原本夫人跟着李驭疆宋夏边境奔波,饮食不能调和,久而久之,胃肠隐疾,食欲不振。那蓝玉一到府中,不论什么材料,均可变着法儿地做出江南口味,深得夫人欢欣。 正所谓,抓住一个人的心,要抓住一个人的胃。 抓住夫人胃的蓝玉,虽说是个烧火丫鬟,却在李府地位不可撼动。此刻,自屏风后走出,李驭疆竟然不由地感觉到她身上那迫人之气势。 此刻,哪怕那李驭疆再迟钝,也知道这蓝玉绝非普通的烧火丫鬟。 “当年我叔叔李士彬便是被西夏诈降之军从中作梗,一举溃败。不想这西夏探子遍布我大宋南北,就区区一烧火丫鬟,都是那李元昊之喽啰,今日李某真是大开眼界。” 李驭疆出言不逊,但那蓝玉并不气恼。 “老爷,何须恼我是个喽啰。若是你李府,你金明寨是铁桶一个,任我大夏多少喽啰亦是无济于事。而今,你金明寨李家军已然式微,宋朝皇帝派了一个白脸小将,不费一兵一卒便要了你外甥的命,接下来就是要你李家军的兵权了,老爷,您难道还看不出来吗?” “蓝玉,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叫这个名字,但是你听好了,徐硕要了我飞扬的命,那是我跟他之间的恩怨。而金明寨跟你大夏之间,那是国仇家恨,休得用我飞扬的命来游说我李家倒戈,为你番贼卖命。” “老爷!夫君!”那夫人卧在床榻,听得此话,不住摇头,“你不念及飞扬的命,也要考虑我们李家的安危啊。” “李家安危?若非番贼来侵,我李家百世安稳。” “老爷,此言差矣。”蓝玉对着李驭疆摇头蹙眉,“老爷,若非是宋廷有亏于你李家,我大夏也无机可乘。您想想,从三川口一战始,那宋廷对于你李家有何应援,李将军危难之时,来接应的是范雍?还是刘平?战后金明寨重建,您勇担重任,但是朝廷给了你什么?给了你一个前来替代你的小白脸。李士彬父子尚在兴庆府,朝廷可有援救计划?大宋皇帝除了安抚家人之外,可有实质性的举措?老爷,你可要想明白了啊,这李士彬的今天,也有可能就是您的明天啊。” “你到底是谁?” “老爷莫有疑虑,我乃汉人,本姓江,名瑾瑜。我原本是开封府乐坊艺伎。所幸得高人指点,归了大夏。” “乐坊艺伎?我见你举止不俗,怕不是艺伎那么简单吧。” “老爷何须多问。” “唐时白乐天有诗云,春来江水绿如蓝,而瑾瑜,本义为‘玉’。你能取名蓝玉,这般文化,非寻常女子可比。你到底是谁?” 那蓝玉淡淡一笑,“老爷不必追根究底。蓝玉不过是一命运多舛的女子而已,家父不幸卷入范吕朋党之争。想那吕夷简,乃太子国师出身,而范仲淹当朝宰相,所谓‘阎王打架,小鬼遭殃’,吕范二人现如今,官复原职,吕夷简甚至被范仲淹举荐再度把持朝政。而我父亲呢?却早已魂归黄泉,这有何天理。” “莫非你是平江军……” 那蓝玉当下打断李驭疆的话,“老爷何须追根究底,江瑾瑜已死,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大夏国密探蓝玉。” “方才你所谓高人又是谁?” “迟早有一天您是会知道的。老爷,正所谓‘儒生俗士,识时务者,在乎俊杰’。您何必抱残守缺,今日是飞扬少爷,他日可能就是您了。” “蓝玉,李某明白你的心情和选择,但是大宋并未对不起我李家,于情于理,李某无法……” “老爷,大宋是不是对不起您李家,您心内应该比蓝玉更清楚。” 李驭疆听闻此言,心下不由地一股悲凉之意涌起,校场上陆飞扬的苦苦求饶,徐硕不可一世的表情浮现眼前。一时间胸中积郁,吟出几句诗道: 难破迷云太阳孤,镜留雪鬓壮志无。 骨肉相离隔千嶂,仓惶愧称大丈夫。 蓝玉听得此诗,又见李驭疆面有犹豫,正要言言语,被夫人一把拉住,后者使了一个眼色,情知那李驭疆心头壁垒已去,徒留挣扎而已。 果然,沉默良久,那李驭疆再言语时,先前气势已颓然大半,“蓝姑娘,李某想听听你的计策。” 不知李驭疆作何打算,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六回 动私情阿坏受罚 闻军情李汉沉思 茅厕虽臭,却是一处佳地。在金明寨军营呆上三五个月的人,都能摸透这个茅厕的门路来。虽说曹浒出事后,徐硕进了营寨,将那矮墙做了加高加固,但是并不挡兵士们外出。原来,那矮墙不过是一个障眼法,即便没有了矮墙,出去依旧不是难事。 在茅厕尽头,是一处荒废的茅坑。看似多余,其实不知道是哪个有心人在此处做了设计,那茅坑盖子掀开,会露出一截土梯,沿着梯子往下,便是化粪池。当然,化粪池是不能呆人的,偏偏这个人设计的精巧,化粪池与那荒废的茅坑之间做了一道壁垒阻隔,那粪便腌臜之物,压根没有进入这最后一道茅坑。 虽说臭气熏天,但是掩鼻往前走,1000余米,又是一处土梯,拾阶而上,便出了那茅坑,又是一个泥制的挡板,移开,便是狗头山的后山。往前走个几里路,便是米家庄。 此时风高月黑,阿坏从坑里出来时,将外面的罩衫脱了,还低头在自己身上闻了闻,生怕化粪池的味道残留在自己身上。男人之间臭点没有关系,但是如果被商家妹子闻见了,准得嫌弃自己,生了二心。 阿坏活了十八年,还没有遇到过一个真心对自己好的女子。商家妹子是第一个。他就没见过那么好看的妹子,眼睛笑起来像月牙,小鼻子皱成一个小团,圆圆的小脸蛋,像一只猫。阿坏是一个月前,遇到商家妹子的。那米小小因曹浒的事,鲜少来送菜,换了这商家妹子来。阿坏那日跟着徐大哥巡视军营,不想遇到了商家妹子,问她名字,就说叫商小妹。这商小妹真是可人疼,笑一下,阿坏的心尖尖都在抖。 阿坏自觉还是一个长相俊秀的少年,混迹市井,也有些见识。跟女孩子交往,终归不会令人生厌。非但不令人生厌,说出来的话,办的事,还颇教人欢喜的。那商小妹年纪不过十三四,哪里经得起阿坏的引诱撺掇,也就不过半月光景,便跟阿坏好上了。 阿坏情知徐大哥是最见不惯这等儿女私情的,他总是说,要吗就光明正大,要吗就别开始。但是,这兵荒马乱的,怎么光明正大。军纪严明,又禁了兵士与狗头山女子的来往,这不是要憋死堂堂男子汉嘛。 好还是要好的,尤其像阿坏这样血气方刚的少年,初尝禁果,食髓知味,最是精虫上脑,一时间哪有什么事情比跟商小妹约会重要。于是趁那商小妹送菜之机,约了她在后山的大关杨处见面。阿坏试了好几次,都没有被发现,颇有成就感。 这日阿坏又约了商小妹在后山大关杨底下见面,这棵大关杨长得好,地势特别,正好月亮高挂之时,那光线端端正正地照在树干上,配着那商小妹的笑,真是比画儿还美。 阿坏到了树下时,商小妹还没来,他坐了有半盏茶的功夫,忽的见一个人影晃动,借着月光他瞥了一眼,那身形挺秀气,似是商小妹。那阿坏本来等得就焦急,一时间见了人来,心下激动,顾不得许多,便热辣辣地搂了上去,照着对方脸上胡乱地亲,口里心肝肉儿地喊着,手上乱七八糟的解着裤带,待那裤子褪了一半,忽的周围火光四起,阿坏心头一惊,慌忙推开怀里搂着的那人。 “坏哥哥,怎么不亲了?” 忽的笑声阵阵,阿坏顿时臊红了脸,定睛一看,方才搂着的哪里是什么商小妹,分明是徐硕麾下二等兵刘炳义,这刘炳义年纪尚小,生的是细皮嫩肉,眉清目秀,就是寻常农家女子都不若他生的细致。徐硕因见他做事缜密,留在身边做了个侍卫,平日里,刘炳义跟阿坏也总在一处,阿坏总爱开他玩笑。不想这次竟然着了这小子的道。 “炳义,怎么会是你。” “不但是他,还有我!”这声音好生耳熟,阿坏大叫不好,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好哥哥徐硕。“早就见你与那送菜女子眉来眼去,这些天总也瞧不见人影,想不到还真的出了这见不得光的事。我刚刚下了军令,你便一头撞了上来,若是不给你点颜色看看,别人还道我偏袒于你。” 八十军棍打得是结结实实。 幸亏那阿坏身子骨硬朗,若是换了旁的稍微弱一些的人,早就去见阎王了也说不一定。那行军棍的军中侍卫平日里恨阿坏跟着徐硕,对下面颐指气使,这次阿坏落了难,正是生了落井下石的心,那棍棒举起来轻,落下去重,打在屁股上不怎么见红,更别说皮开肉绽,但是挨打的人知道,那疼得是钻心,肉都烂在皮下面。 刚入军营的新兵不懂,在军中久呆的兵士都知道,越是不见血,越是死得快。那阿坏倒是没死,也差不多去了半条命。开始阿坏还能干嚎几声,到了最后便听不见声响了,那军棍结结实实,打得他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那刘炳义、日木达等人,平日里跟阿坏都玩在一处的,委实看不过眼,忙得找了徐硕求情,那徐硕果是铁石心肠,只是跟那何步志在校场切磋相扑之术,完全不顾阿坏的死活。 一场军棍打得金明寨众人是七荤八素,五味杂陈。 李驭疆听闻此事,不住摇头,这徐硕毕竟是年轻气盛,虽说立军威不假,但是这么一来岂非等于是杀鸡取卵,刚刚杀了陆飞扬,现在又严惩阿坏,既笼络不了人心,还冷了自家兄弟的心。果然是个没经验的,火气太过旺盛,不懂以柔克刚之术。 那李汉等人,是跟着徐硕回了金明寨的,今日瞧见那阿坏的惨样,不免是兔死狐悲。不论怎样,这从兀二部落到延州军营再到这金明寨,一路上阿坏对李汉都颇为照应。想不到,竟因为一个女子,遭此大罪。 李汉拿了一小瓶金疮药到阿坏帐中时,军队郎中尚未告退,正开一剂活血化瘀之内服药方,李汉探头一看,不外是一些柴胡、当归、川芎,川续断、马钱子、骨碎补等寻常中药,但见那郎中又探视阿坏伤处,叹了一口气,便又加了黄芩、桃仁、五灵脂、赤芍、苏木、红花、三棱、乳香。李汉虽对医术外行,但久行于军中,跌打损伤看得多了,知道这加了苏木、红花、三棱、乳香,便是伤情颇为严重。不由地,心中一痛,就好似有人在自己心上揪了一把。 阿坏看到李汉此情状,心有所动,不由得开口道:“李汉哥哥何须如此,阿坏不过一粗人,之前在那河中府的深牢大狱中,什么苦没吃过,这棍棒之痛,算不得什么。” 李汉见那郎中出了营帐,才低沉着声音道:“话虽若此,但是将军此次上如此大刑,哥哥我实在是看不过眼。” 阿坏笑笑,趴在床榻之上,气若游丝。半晌才回应道:“我不过是他从狱中捞出来的一随从罢了,命若蜉蝣。傻子都能看出来,他这是在立军威,杀鸡儆猴而已。” “此前的陆飞扬,现在的阿坏兄弟,他这鸡杀的委实有点多。” “你瞧你这猴子不也心有戚戚焉么。” 李汉不由地被阿坏此言给逗笑了,“你这小子,什么时候都没个正形。你老说自己是市井之徒,但听你言语倒是不像。” “我虽蓬门,也算是耕读世家,打小也是念过书,知晓孔孟之道的。只是爹爹去世的早,家道衰败,这空空妙手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吧。” “以后可别再惹一些桃色之事,你可知晓这是军中大忌。” “桃色之事是小,我也知道,他是恼我前日对他偷袭博乐城之事不以为然罢了。” “偷袭博乐城?这是什么事?我竟然没有听说。” “岂止你没听说,金明寨上下都没人听说,也就我,整日在他身边,听得一二。” “哦?” “倒也不知他是否真有此意,那日我跟他在帐中,他指着着营帐内延州地图,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跟我讨论,说这延州地势险要,而金明寨就是通往延州的必经之路。此前延州一战,李元昊兵力、天气等原因,不得不从延州撤兵,但是一直在边境蠢蠢欲动,李元昊狼子野心,一直试图将金明寨收入囊中。而今是他最好的进攻机会,他已经修整了一段时间,而金明寨刚刚易主,百废俱兴,他趁我兵力空虚之时进攻,我们还真的是措手不及。” 李汉心下一动,点头道,“徐将军这话说得倒是没有错。” “李大哥,咱们这个徐将军可真真不是以前的徐大哥了。”阿坏说着摇摇头,叹了一口气。断断续续将当日情形叙述了一遍。 那日,徐硕与阿坏谈起这夏竦的诱格悬赏之策略,结果宋夏边境之城,包括延州在内都张贴出来榜文,“有得夏竦头者,赏钱两贯。” 他与阿坏面面相觑,不觉大笑。 笑罢阿坏言道,还是这李元昊胜出一筹。徐硕应声道,对付夏竦,李元昊不过是小小地开了一个玩笑,但是,他对我金明寨,可能就会大动干戈了。 阿坏颜色一变,“哥哥何出此言?” 徐硕指着着营帐内延州地图,“阿坏你来看看,这延州地势险要,而这金明寨就是通往延州的必经之路。此前延州一战,李元昊兵力、天气等原因,不得不从延州撤兵,但是一直在边境蠢蠢欲动,李元昊狼子野心,一直试图将金明寨收入囊中。而今是他最好的进攻机会,他已经修整了一段时间,而金明寨刚刚易主,百废俱兴,他趁我兵力空虚之时进攻,我们还真的是措手不及。” “我金明寨目前有兵力3万余人,何患强敌?” 徐硕摇摇头,“这3万人,真正能作战的可能也就万余,除去老弱病残,还有部分李家军自陆飞扬离开以后,已生离心。” “哥哥有何计谋?” “正所谓,‘不得不与我战者,攻其所必救也’,阿坏你觉得什么事李元昊的必救?” “粮仓?” 徐硕摇摇头,“阿坏,你还真的就是个孩子。就算是烧了他一个粮仓,也不过是蚍蜉撼大树。” “那哥哥作何打算?”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看这兴庆府一带,怀州、静州、西平府、耀德城、博乐城,就好像一个喇叭的形状,这博乐城和耀德城是打开他兴庆府的第一道防线。我计划带一队兵马奇袭博乐城。” 阿坏虽不懂军事,亦知道这是一步险棋。慌忙正色道:“哥哥这是主动出击?现在李元昊兵精马壮,将军却主动出击至西夏境内,这似乎不太符合常理啊!” “兵行险着。”徐硕当下一笑,“我亲自带5000兵马趁夜突袭博乐城。李驭疆之兵马镇守金明寨。” “哥哥刚刚杀了李驭疆的外甥,听说那陆飞扬虽是外甥,却是李驭疆一手养大,视如己出,现在李夫人都悲痛过度,卧床不起。哥哥怎的还想指望李驭疆通力合作?” “共御外敌,这是为将之道。” “哥哥最近忙得很,先是杀了陆飞扬,现在又急着要攻打博乐城,人心都没聚拢,哥哥出此计谋,阿坏觉得不妥。” “兵贵神速,要等到你都觉得妥了,金明寨估计又会重蹈三川口之战的覆辙了。” 阿坏说着眼中似有泪花,“李汉哥哥,我们也算是患难之交,你倒是说说看,我的建议有错么?我让他不要攻打博乐城,也是三思而后行啊。谁道他就记恨着呢。” “傻子,他怎会记恨你这个。这次的事,是你那桃色事件做错在先,军棍责罚也在情理之中。你看看那陆飞扬,拉个稀就去了一条命,相比之下,徐将军还是惜你这条命的。” 那阿坏不再言语,只是伤心流泪。 李汉见他精神不济,又说起徐硕前日之事,怕他急火攻心反倒更加伤身,便是不再提及此事。在帐中陪了阿坏半晌,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便出来了。 博乐城,这三个字却是一直萦绕在李汉脑中,挥之不去。 不知这突袭博乐城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七回 势难明游方士再现狗头山 惊怵目少将军细勘笨鸟林 狗头山因山形像一只狗头而得名。东西两面有两座峰,山里人俗称两座峰是东影峰和西影峰,两座山峰就像是狗的两只耳朵。 米家庄位于狗的鼻子部位。除了两座山峰以外,米家庄的地势是最高的。 米家庄鲜少有生人来,除了金明寨的兵士,平日里会偷偷摸摸地来会会小姑娘。金明寨的兵士大部分都十五六岁上下,都是少年钟情,血气方刚的年纪。平日里军纪严明,也没个出去的机会,米家庄便是这些兵士最好的“出路”。 自打徐硕来了,整顿军纪,这金明寨上下,比起李士彬在时有过之而无不及。尤其是在一刀剁了陆飞扬,又打了阿坏八十军棍以后,基本上金明寨上下噤若寒蝉。现在米家庄又恢复了原来的安静。只是这安静里透着几分涌动。 自打被米氏父女所救,当时虽是重伤,却都不曾伤及性命。那米氏父女也是热心肠,不但从金明县请了最好的郎中,米小小对北笙亦是照顾有加,对北笙亦颇有感情,打北笙伤好,二人皆以姐妹相称。 北笙在米家庄也住了有月余。对这狗头山上下地形都了解个透遍。平日里北笙亦喜在山谷中转悠,这狗头山给北笙的印象颇有异常。 这山中除了米家庄,亦有付家庄、孙黄台等族类庄子,人们多为党项羌人。也就是说,这里的习俗偏于大夏。而地处大宋。这大约也是大王心心念念要收了金明寨的理由吧。 那曹浒失踪的下落被北笙打听出来之后,那曹浒死状北笙又形容给米小小听,不敢有半分夸张,言语也极尽收敛,但那米小小已经听得眼泪涟涟。北笙亦是不忍。 这曹浒为何会死?和彦超为何会步其后尘?他们到底知道些什么?北笙想到真珠哥哥的话,“此事八成与张世光有关。” 与张世光有关吗? 这金明寨中,鱼龙混杂。自己知道的就有嵬名真珠,张世光,那自己不知道的呢?硕哥哥到底知道几分呢? 那日躲在硕哥哥帐中,瞧见真珠哥哥进入账内,明面上硕哥哥是在询问军情,但暗地里分明是在查探那枚军牌。 真珠哥哥果真不知吗?认为硕哥哥没有怀疑自己? 北笙冰雪聪明。情知那嵬名真珠混入军营,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既然是不可告人,也不见得会跟自己和盘托出。 而硕哥哥,虽说跟自己是心投意合,两情相悦。但毕竟是两国交战,心内亦是泾渭分明。除却情感之外,硕哥哥对金明寨状况只字不提。 或许,今日的意中人,他日亦会是强敌? 这日清晨,北笙甫一出门,便是一阵喧闹。那米小小神色颇为慌张地跑来,神神秘秘道:“姐姐,不对劲啊,之前那个云游的方士又出现了。” “哪个方士?” “就是……就是给我方子下在曹浒哥哥饭里的那个方士。” “啊!”北笙心内暗道,“这怎么可能?明面上那个方士就是有人假扮,借米小小之手要曹浒性命的,怎生会故地重游?” 当下北笙便跟了小小往米家庄边的兰花湖走。顺着小小的手指方向,北笙果然看到一方士装束的人,周围聚了一群村民。 那方士果如小小之前的形容一般,头发灰白,几缕山羊胡,灰色布袍一双草屐,腰间还系着黄丝双穗绦。那山羊胡子和灰白的头发把一张满是皱纹的脸遮了大半,委实看不出其真实年龄和样子。 言语间,确实是凉州口音。 米家庄的男女见那方士都极为热情,北笙随便问问,庄子上一大婶笑道,“姑娘你是不知,这方士灵得很,也没来过我家,便是连我家几口人,此前经历了什么事儿,我家大儿子在县衙当差,都说得真真切切,有鼻子有眼。” “真有那么神?” “神。还说我家小儿子比大儿子会早结婚。” “说准了?” “准。我家小儿子前些日子跟山坡上付家庄的一姑娘对上了眼,这不,前两天都去付家庄提亲了。” 北笙点头一笑,“这方士居然又来了,也是奇了。” “云游之人,怎么说得好。” 北笙挤进人群,那方士目光在她面上扫了一扫,没有露出什么破绽。但北笙心下甚是疑惑。这方士来的蹊跷,按理说,他给了米小小毒药,毒死其情郎,怎会再来自投罗网?而且…… 北笙四下里搜寻,竟未发现米小小的身影。 她双眉一蹙,内心犯了嘀咕。若是换了自己,听说这方士一来,准得奔将而上,将这方士揍得满地找牙,不,一刀结果他的性命才是。怎么会此时竟然没有身影? 北笙想去找小小,但又怕这方士走脱,甚是着急。 “咦,怎的不见小小?”正左右为难时,忽的旁边有人问话。北笙定睛一看,这问话之人乃东边住的“小西施”,米迦迦。这米迦迦与小小算下来应是堂姊妹,平日里走动也颇多。这米迦迦生性活泼,长相妩媚,这些日子跟北笙也玩在一处,颇为熟稔。 “迦迦,我也没见到小小啊。” “方才她还在此,见到这方士面色大变。” “怎生的变法?难道没有上去将其撕了?” “面色惨白,眼里还有点恐惧,不住说,不会的不会的。” “现在人呢?” “我也问你呢,不晓得去了哪里。这方士之前在小小家住了两日,我看并无异常啊。怎的今日再见,就这么个表情了。” 北笙盯着那方士,拉了迦迦道:“这方士跟此前比,有何不同么?” “不曾见着有什么不同。” “你看仔细了。” “我看仔细了,就是先前的那个人啊,看吧,那个飘带都一样……都好像是一样。” “怎么就变成‘好像’了?” “呃,我不知道是不是看错了,那个黄丝双穗绦,我总觉得不是这个样子的,黄也不是这个黄。” “哦?” “那个黄,其实偏橙色,这个黄是正黄。” “我且问你,这小小平日里对颜色的区分,是不是说橙色都一味说黄色?” 迦迦不禁莞尔,“北笙你就是个有心人,这也被你发现了。是了呢,小小一直如此,橙色、橘色、黄色都是黄;黑色、灰色、蓝黑色都是黑;粉红、大红、玫红都是红……但凡是近似的颜色,她总是一个概念。” 北笙再望着这个方士,心下生疑,若是这么说来,此人或许是听过小小形容那方士的模样,然后假扮的。 想到这里,北笙腾地脊背一阵发凉,再望向那方士,正巧那人也望着自己,四目相对,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 “北笙,要不要咱们也去问问姻缘?或者前程?”迦迦扯扯北笙衣角说道。 北笙抿嘴一笑,用手指往迦迦脑门上一点,“你去问吧,不过你的姻缘也就是你的前程,你的前程也就是你的姻缘,嫁个好人家比什么都强。” 迦迦小嘴一撇,“北笙你忒看不起人了,我米迦迦也是有志向的人。” 北笙灵机一动,问道:“这米家庄上下姑娘个个都在寻着好姻缘,你怎么没有寻去?” 迦迦摇摇头,“那些兵士而已,有什么意思。来这里不过是寻个消遣,你瞧现下这军纪一严,哪里还有姻缘的影子。正所谓,晴空一鹤排云上,要做人上人,怎的找眼前这些浊人。” “哇,迦迦姐好有见地。” “不呢,这是小小跟我说的。” “她却找了那曹浒。” 迦迦笑笑,“可不是嘛,结果真被她自己给料到了,那曹浒许久都不曾见了。” “你最后一次见曹浒是什么时候?” “大约……真的好久了,大约是这方士上一次来之前的几天吧。后面好像也曾来过,但是我记得不大清楚了。这些军士每次来都偷偷摸摸的,谁知道他们的具体行踪啊。” “对了,迦迦妹子,和彦超这个人你听说过没?” “这人来过。” “哦?” “就是我说的,这方士上次来之前,曹浒带着和彦超一起来的,那和彦超没有跟这庄子上的姑娘有瓜葛,非但没有,我看他似乎也没有这个想法。不知道为何要跟曹浒一道来,那人看上去挺清峻。” “迦迦你懂得真多,我早就该跟你多聊聊。” 迦迦扭头看着北笙,“旁人不知也就算了,我是看得出来的,你是人中龙凤,不过落了难,到了我们这小庄子上。迟早得是要飞走的。” 北笙伸手捏了捏迦迦的脸,“你这小嘴呱呱呱,真会说话,哪里来的龙凤呢。” 正说话间,却见那方士向众人点头,然后拨开人群,往狗头山山腰走。北笙一路尾随,那方士似是没有察觉。 但见他一路往上,过了米家庄庄子外围的狸奴溪,继续拾阶而上,竟是穿过了整个庄子,到了山腰处的笨鸟林。这个笨鸟林不算特别大,是阻隔米家庄和付家庄的天然屏障。因为两个庄子人们常来常往,因此这笨鸟林也被来往的乡亲踩出了数条小径。但是,这方士显然不是去付家庄的,他渐渐偏离路径,往北面的林子深处走。那林子北面极少有人造访,树木葳蕤,阳光斑驳。 北笙不疾不徐地跟在方士身后,不近不远的距离。所幸这林子间草木茂盛,极其方便隐藏。不知道跟了多久,那方士在林间一片空旷之地停下,蹲下身子好似在仔细探勘周围的植被草木。北笙心下狐疑,正待上前看个究竟。忽的发现那方士自腰间抽出一把宝剑,在地上一插…… 这宝剑好生眼熟,北笙心中一凛。 但见那人用宝剑将泥土掘松,竟然徒手开始在空地中央拼命挖。北笙将身子悄悄探近,那人专心挖掘,丝毫没有察觉有人窥视。但见那方士神色愈加凝重,最后他挖掘的速度渐渐放缓,面色却越来越苍白,最后竟然连一丝唇色都没有了。 终于,他停了下来,望着自己挖出的深坑,陡然跪在地上,像是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一般,颓然地倒在那里。 北笙见状,心内越发疑惑,想上前,但是又怕被发现;想离开,却又好奇,想上前一探究竟。正犹豫之时,忽闻那方士道: “出来吧,过来看看!” 北笙听得那人此言,心一横,自丛林走出,一步步往那方士处靠近。 那人并不瞧她,只是紧紧盯着那坑内,神色黯淡。 北笙走到那人身边,往那坑中一望,这一望不打紧,北笙顿时脊背发麻,五脏六腑翻江倒海,几欲呕吐出来。 那坑中并排数十颗蜂窝状的“石头”,皆呈焦黑之色,教人看了毛骨悚然。 “这是什么?” “心脏。人的心脏!” 北笙听得此言,心尖一颤,脚下不觉一软,饶是她自小跟随父亲征战沙场,杀人无数,亦是惊恐万分,便如那人方才一般,跪倒在那坑边! “心脏!这是怎么回事?”北笙肝胆俱裂,转头望向那方士,但见他手中宝剑紧握,面如金纸,双唇似蜡,双目却喷出怒火。 只见那柄宝剑,并非普通冷锻钢铁铸造,而是一把复古青铜剑,剑身上有细微的花纹……留徐剑! 北笙心内又是一惊,脱口而出,“硕哥哥!” 那方士转头,似是对着北笙言语,又似自语,“看看吧,这就是战争带来的结果。这些心脏,这些心脏,如焦炭一般弃置若此。” “硕哥哥,你可知这些都是谁的心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徐硕沉默良久,最后道:“是该结束了。是时候还这金明寨一个山明水秀了。” 说着徐硕站起身来,神色渐渐恢复,意志复又爬上身心,“这些心脏,还是把他们埋了吧。” “好。我帮你。” “不用。既然同袍,便是该由我亲自埋葬。” “同袍?”北笙不解。 徐硕向她惨然一笑,“你道他们是谁?他们都是我金明寨的将士。” 北笙还想再问,但见徐硕已然动手,又碍于自己的大夏国郡主身份,自是不便继续言语,只是陪了徐硕,见他重新掘土,重新埋了这些焦炭般的心脏,这期间他没有对她说过一句话,北笙明白,这些心脏与大夏不无关系,细观这些心脏的形状,必定是中了金蚕蛊蛊毒。 她复又想到了嵬名真珠,想到了张世光,延州一战,大王数万降军混进金明寨,令李士彬军队如白蚁蛀坏的堤坝一般溃败。这些中了金蚕蛊的心脏,与大王想必亦有关,但是到底大王怎么想的,到底如何安排的,北笙并不了解。 思索间,徐硕已经将数十颗心脏安置妥帖,只见他对着那片空地行九拜之礼,神情肃然。 不觉天色已晚,日落西斜,“硕哥哥,我们回吧。让将士们就此安息。” 徐硕点头。 北笙上前,握着徐硕的手,一路往前,出了那片林子。 “硕哥哥你接下来作何打算?” “我乃云游方士,此前住在米氏父女家,今日照旧。”徐硕当下微微一笑,“还有些小疙瘩没有解开。” 橙色的夕阳,温润柔和,洒在徐硕身上。虽说是方士装束,头发胡子遮了半张脸,但北笙见他眸子闪烁,似有星辰万点,便也知道,他的精神气又回来了,方才林中颓然欲倾的灵魂已然连同那些蜂窝般的心脏一同埋葬了。 他还是那个硕哥哥,那个“千里不留行”的少年将军! 金明寨宋夏两股势力明暗交替,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八回 游云惊龙突袭金明寨 上兵伐谋佯攻博乐城 子夜。 徐硕亲率3000兵马,李汉任副将,直奔博乐城而去。 金明寨中李驭疆坐镇,并崔成忠、王乾志等伴左右。徐硕临行,曾与李驭疆帐中密谈,“李将军,徐某此行,乃势在必得。这金明寨后防怕有失空虚,万望将军坚守。” 李驭疆深鞠躬,言道:“徐将军放心,我李驭疆誓死保卫金明县。人在城在,人亡也要守住这一方百姓。” 徐硕对着李驭疆一行稽首之礼,率了众将士,策马而去。 李驭疆对着徐硕背影微微一笑,当即一声叹息。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李驭疆寻思着徐硕一行人已经走远,便下令撤了值班兵士。那留守的崔成忠不解,却碍于军规不敢言语。 待看到李驭疆将那城门之上的守军一一撤下,实在忍不住道:“将军这是何意?” 李驭疆意味深长地看了崔成忠一眼,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崔成忠还待追问,被李驭疆抬手制止,只简单道:“成忠,回营帐休息吧。” “是!” 崔成忠终是不再多问,但心内却紧绷了一根弦,回到帐中,亦是翻来覆去睡不踏实。寻思着徐硕突如其来要夜袭博乐城,而李驭疆今晚的举动亦不正常,那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说得是含混不清,到底意欲何为? 崔成忠毕竟是老将,跟随李士彬也是征战多年,心内明白“反常必妖”,便是吩咐下去,将士都整装待命。 一夜提心吊胆,却也相安无事。 寅时。 崔成忠困意袭来,稍有倦怠,忽的听闻金明寨外突然角声四起,鼓声雷动。崔成忠在营帐之中一个激灵,忽闻帐外有人高喊,“夏军来了!” 崔成忠翻身坐起,心内大叫“不好”。原本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心内顿时油煎一般,暗自道,这李驭疆卸下守卫,就是为了跟那夏军里应外合?但历年来的征战经验又在告诉自己,“不不不,李家军没有一个软骨头!” 那崔成忠出了营帐,但见迎面而来一金明寨士兵高喊:“夏军来了,快……”话音未落,忽的见一枚强弩弓箭,一箭封了那士兵的喉咙。 崔成忠定睛一看,那枚强弩竟然来自同袍战友王乾志。顿时怒道:“王乾志,你……” 那王乾志并不正眼瞧他,只见其立于上马,大吼一声,“巴沁将军大驾,叫我张世光好等!” 马上那西夏将军,名唤巴沁仁海,乃相国张元之心腹。此次得了金明寨消息,徐硕率3000兵马将袭博乐城,张元便着了心腹大将巴沁仁海、巴沁建荣两兄弟趁着金明寨兵力虚空,打他个措手不及。 紧接着,王乾志率一众潜伏在营寨众的军士皆上前行礼,准备在金明寨内掀起一番血雨腥风。 “王乾志,你在军中多年,崔某敬重你是一条汉子,今日不想你竟然做了卑鄙叛徒。” “谁是什么王乾志,王乾志早死了,在你眼前的,是西夏大将张浦之孙张世光。” “你……” “要怪只能怪你们眼拙。” 崔成忠细细回忆,那王乾志两年前跟西夏军交战,惨败而归,满面血污,脸上几道刀疤,毁了容颜,虽说感觉恢复了之后样貌与先前不同,但总认为是刀伤所致,并不曾怀疑,今日才知道,同袍早就被偷梁换柱。 顿时心中一疼,“我管你是什么孙子儿子,今天就要你拿命来!”崔成忠乃军中硬汉,大吼着提马上前对着张世光便是一刀,后者疾身回转,“崔兄,平日里你我总在一处,也算有同袍之谊,我敬你是条汉子,干脆降了我大夏,保你升官发财。” 崔成忠听闻此言,气不打一处来,手提斩马刀,劈头盖脸便朝着张世光砍了过来。那张世光也不是普通人物,疾速于马背一个仰卧,那刀贴面而过。张世光一个回身,对着崔成忠便是一枪。 崔成忠慌忙躲闪,张世光嘴上道:“崔兄,跟我走吧。你以为今天有什么好结果吗?连李驭疆都降了我大夏,你又何必做无谓挣扎。” 崔成忠听闻此言,心中一凛,方明白李驭疆当时撤了守军的用意。不由地大怒,照着张世光门面便是一刀,那张世光一个闪身,崔成忠又砍,张世光卖了一个破绽,杀了一个回马枪,崔成忠躲闪不及,手臂被扎出一个血窟窿。旁边巴沁仁海亲弟弟巴沁建荣提刀过来,又是一劈。那巴沁建荣早前曾诈降金明寨,对寨内情况极为熟悉,与那崔程中也有些交往。此次崔成忠再见巴沁建荣,怒火中烧。但毕竟孤掌难鸣,眼见那崔成忠躲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腹背受敌。他暗自叹息,“今日崔某命丧于此,可恨死于奸佞小人之手。” 忽的,军营门内擂鼓声声,马上一人飞驰而来,“番贼,休得伤我哥哥!” 一只冷箭穿过人群,直逼巴沁建荣手背,痛得他大喊,手中大刀几欲落地,此时一柄银剑已然欺到眼前,在那巴沁建荣手臂处一划,顿时鲜血直流。 “王乾志,我已容你多日,速速受死。” 崔成忠定睛一看,那马上之人,面如冠玉,却带有几分狡黠,眉尾有一处断痕。他不由地大叫,“陆飞扬!陆兄弟!你没有死?!” 那人对着他哈哈大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如假包换的陆飞扬是也。” 在一旁的张世光也看得胆战心惊,陆飞扬竟然死而复生,真是吓煞人也! “陆飞扬,你何以死而复生?那日分明见你人头落地。” “王乾志,难道只许你死而复生,不许别人死而复生么?都是我徐硕哥哥的好计谋。看你们今日番贼哪里跑!” “张将军,休要跟他们废话!”那巴沁建荣刚刚吃了陆飞扬一剑,心中愤懑,一肚子火气都凝聚大刀刀尖,劈面便往陆飞扬迎了过来。 陆飞扬早料到其有此举,一个回身,长剑正好直戳巴沁建荣腰眼,张世光大吼一声“陆飞扬你个混世魔王,休得猖狂!”手中银枪一提,硬生生将陆飞扬刺来的长剑给架了起来。张世光胸中一股无名怒火,这陆飞扬此时现身,令他顿觉大事不妙。如果陆飞扬的死是假的,那么李驭疆何以投诚?如果李驭疆没有归我大夏,今日之战,那更是凶多吉少!而方才陆飞扬说“徐硕哥哥好计谋”……张世光不禁一身冷汗。但转念一想,今日事已至此,应了那句话,“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屎(死)也是屎(死)。”索性,就拼个你死我活吧!想到这里,那张世光将心一横,抵死扛住陆飞扬的长剑,那巴沁建荣瞅准陆飞扬招架张世光的空隙,一刀砍来,谁曾想,途中杀出崔成忠,一个斩马刀飞起而至…… 四人正战得催树倒林,忽闻擂鼓阵阵,厮杀声四起。一队人马打寨门外飞奔而至。陆飞扬大喜,“徐硕哥哥来得真真是及时。” 张世光心下大惊,不觉乱了方寸,险些被陆飞扬一剑刺中心窝。但毕竟是世家子,也是身经百战,慌忙稳住心神,随着剑锋俯身而下,那剑贴于胸前便失了士气,只是在张世光胸前浅但长地划下一道。 听闻徐硕折返,又挂了彩,张世光心灰了一半,无心恋战。慌忙招呼了巴沁建荣,收了人马与巴沁仁海汇合。 那崔成忠见了陆飞扬自是欢喜,亦知这其中定有原因。不想又见徐硕领着一干人马飞奔而至,更是啧啧称奇。 此刻,金明寨众将士集结而至,那李驭疆叔侄领着李家军,与徐硕麾下刘家军融合,阵容整齐划一,那巴沁仁海与张世光一个激灵,放知上当。巴沁仁海在众将中搜寻那嵬名真珠影子,竟然毫无踪迹。心中不觉慌张,那嵬名真珠一部跟随徐硕连夜出征,瞧着这徐硕杀了个回马枪的架势,想必那嵬名真珠已是凶多吉少。 “你们中计了,识相的就缴械投降吧。本将军会留你一个全尸。” 那马上少年,银甲缁衣,神情倨傲,巴沁仁海一辈子戎马征战,哪里受过这等怠慢。不由地虎目大睁,紧握手中六叶锤,“徐硕小儿,你敢小看本帅,今天就让你尝尝我六叶锤的厉害。” 徐硕不语,缓缓出剑,直指巴沁仁海。 巴沁仁海缰绳一提,正待举步迎战。人群中巴沁建荣身形一闪,“大哥,待弟弟我前去迎战,我定会亲手结果了这厮,立我大夏军威。” 巴沁仁海看了一眼弟弟,后者神色颇为坚定,这军人于阵中,就是抗阵杀敌。正所谓“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今日弟弟请战,巴沁仁海焉有不同意之理,只是颇有担心。 “弟弟你万事小心。” 那陆飞扬见状,要请缨上前,被徐硕一把挡下。 “飞扬,这贼留给我,今日定要为我三川口众将士报仇,为金明寨埋于深土中的众将士报仇!” 徐硕当下一笑,对提马前来的巴沁建荣道:“本帅今日就看看你有什么本事,在我这柄留徐剑下偷生。” 巴沁建荣银枪一晃,已然欺到徐硕眼前,后者并不慌张,手中铜剑轻轻一架,巴沁建荣顿觉虎口发麻,心中暗自称奇,早在军中也瞧见这徐硕颇有些本事,不想今日一试身手,竟然比传说中的更有分量。 那徐硕剑锋之快,只见他将铜剑顺着巴沁建荣银枪枪杆下滑,手腕轻轻一带,剑锋便直奔巴沁建荣心口。巴沁建荣大惊,慌忙收回长枪,身子自马上一个后仰,那留徐剑紧贴其身划过,好不惊险。 巴沁建荣乃西夏将门虎子,亦非等闲之辈,自马上一个鲤鱼打挺,银枪一指,不给徐硕丝毫反应的时间,枪尖再度欺到徐硕眼前,徐硕手中剑锋一滑,不想那枪竟然是一虚招,银枪倏地收回,又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奔而至,徐硕心中暗自称奇,早就听说过这西夏巴沁氏族的厉害。不敢怠慢,手中留徐剑握紧几分,对着巴沁建荣的飞奔而来的银枪,再度出手。 此时,出现了令巴沁建荣、巴沁仁海,甚至是金明寨众将领都意想不到的场面,瞎子都能看出巴沁建荣这招龙蛇摆尾是奔着徐硕的性命而来,谁知,他竟不知躲闪,偏偏迎着那枪的方向冲了过去,人群中只听日木达一声尖叫,大家都为徐硕捏了一把汗,说时迟那时快,枪尖迎向徐硕胸口寸许之处,他突然自马背跳起,一个回旋,剑尖朝下,直奔巴沁建荣天灵盖而来。巴沁建荣大惊,慌忙闪身。不想徐硕只是虚晃一招,空中身子一翻,稳稳落于马背,巴沁建荣顿感脖子一凉,尚未来得及思想,那柄留徐剑剑锋已然落于其颈项之上,顿时血流如注。 观战的巴沁仁海顿时大叫不好!但那徐硕并未收手,抬手再刺,一只神臂弓箭转瞬已至眼前,徐硕并不惊慌,手中长剑疾风回旋,他身子顺势向前一送,那柄长剑稳稳地刺穿巴沁建荣的心窝,而那只神臂强弩射出的利箭贴着他的背脊飞了出去。 那巴沁仁海见状,顿时心痛如刀绞,大喝一声,“徐硕,拿命来。我今天要让你血债血偿!”手中六叶锤在人群中乱劈,杀出一条血路。 “将军休急,待我会他一会!”忽的人群中闪出一员西夏大将,徐硕定睛一看,便是那冒充王乾志的张世光,不由地笑道:“我是该叫你王乾志好,还是张世光呢?” “宋贼,明年今日就是你的忌日。吃我张世光一剑!” 徐硕见状,并不硬拼,与巴沁建荣几个回合,体力消减大半,再与张世光硬拼,他毫无胜算。这时候,不能硬拼,只能智取。徐硕不等张世光近身,闪入战阵。而那夏军阵营见大将折戟,主帅出师不利,士气减了大半。与之对应的是,金明寨这一厢士气大增,两军对垒,陷入缠斗之中。 那巴沁仁海情知中计,但仗着军队素质过硬,还有一部铁鹞子加持撑腰,终究是吃不了大亏。铁鹞子作战多用鱼鳞阵,3000人,分为10队,各个击破,再小队聚拢,势压阵敌。巴沁仁海依旧延续此传统阵型,甫一至金明寨,便派出一骑铁鹞子小队冲出,打散对方阵型。 正走间,宋兵千余骑迎面杀来,喊声四起,厮杀而上。 原来,对付铁鹞子,徐硕早有准备。在这金明寨周围,布下层层陷马坑,要道处设绊马索。那铁鹞子银甲流光,好不气派。谁知风光登场,却飞来横祸,奔将而出去防不胜防,纷纷落入陷马坑,坑内铺有火油,待那铁鹞子甫一入坑,宋军便将准备好的火折子往那坑中一扔,原本护身的银甲,顿时成了伤及性命的利器!银甲遇火炙烤,温度上升,而那坑中的铁鹞子因人马有锁链相连,一时间也无法分开,于是连人带马被烈火隔着银甲生生烤了个烂熟! 失了亲弟弟,而今又见铁鹞子损兵折将,巴沁仁海心有不甘,一路喊打喊杀,损了金明寨几员大将,咬牙切齿道:“徐硕小儿,今日吾欲取汝项上人头,以祭我西夏将士在天之灵。” 那徐硕这边正与张世光酣斗,又闻巴沁仁海叫骂,心内顾虑渐生,暗自道“先前总以为是一家子担了张浦老将军的虚名,不想今日交手,发现这孙子还真有点本事。真该早点结果了这厮”,又一个转念,“这样僵持不是办法,而那巴沁仁海亦有进攻之势,我一个人战他们两个,毫无胜算。”想到这里,徐硕突然收起攻势,猛夹马肚,那匹战马原本是野利北笙坐骑,不比寻常战马,甚是神勇。但见那马自人群中一跃而起,开出一条血路。 张世光未料到徐硕会退却,心中好不得意,又有几分失落,开口便道:“徐硕,你这个黄口小儿,无胆鼠辈,有本事就停来下跟我决斗。我要你给我巴沁兄弟偿命!” 徐硕并不答话,自顾往前,穿出乱阵,转入营帐后一处相对开阔之地。张世光见此状,心下估摸着徐硕寻了这片开阔之地方便决斗,便是毫无戒备提马上前,不想前方一脚踏空!好一个陷马坑,坑底为利刃铺就,张世光连人带马落入陷马坑内,被利刃穿了个透心凉,顿时马嘶人吼,血肉模糊。 徐硕立于陷马坑旁,俯视坑内血肉模糊的那个人,“张世光,当年你让我大宋将领血肉模糊,今日我也让你血肉模糊,去路便是来路,害人终是害己。” “好你个徐硕,我张世光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人我都不怕,何况你是个鬼。”说罢寒剑脱手,飞插入张世光心脏,“这是为三川口牺牲的众兄弟送你的一剑。也算是让你死个痛快。”徐硕冷冷说道,坑内的张世光却已经听不见了。 徐硕见张世光已无气息,便下马上前,在他脸上一摸,果然有一张人皮面具,揭开来是一张白皙面孔,同是汉人,相煎何急。徐硕沉默半晌,心里道:“王乾志,我虽未曾见你本人,却也是同袍。今日你大仇得报,九泉之下安息吧。” 话说那巴沁仁海双手持六叶锤随后赶到,却见徐硕坑杀了重将张世光,他胸中又是一疼,不由地喷出一口鲜血!“徐硕,今日不取你性命,我巴沁仁海誓不为人!”说罢策马飞驰而来,似有奔命架势。徐硕见躲是躲不掉了,也不敢怠慢,他早就听说过这西夏巴沁仁海的厉害,早年跟随李元昊西攻回鹘,夺取凉州,以一己之力,力杀回鹘三元大将,掠取凉州如探囊取物。时至今日,甘凉一带还流传着一句话“凉州七城十万家,仁海过处俱风沙。” 徐硕紧握手中留徐剑,冷哼一声,纵剑御气迎着巴沁仁海而去。相战三十余个回合,那巴沁仁海毫无疲态,徐硕目测那六叶锤约200斤有余,但自巴沁仁海手中挥洒自如,抡得出神入化。徐硕情知这样的悍将,争战时间越长,于己就越加不利。却苦于没有更好的法子,脱不了身,也占不了上风。不禁心内连连叫苦。 正僵持间,只见崔成忠、何步志、并刘家副将刘炳义引数百军杀到。两下相攻,那巴沁仁海独木难支,亦无心思再与徐硕缠斗。于是收敛了攻势,引领兵马且打且退,逐渐散去。 徐硕见那巴沁仁海部队去远,暗自松了一口气,自是收军不赶。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九回 战隘口玉面神弩死里逃生 苦肉计少年将军马到功成 徐硕得胜归来,回了营帐,左右带了李汉上来。金明寨众将分庭而坐,将士间大部分人对今日之战还是一头雾水,而陆飞扬的“死而复生”更是令众人又惊又怕又急又喜。 却说这李汉怎的会沦为阶下囚,尚需从徐硕当晚“夜袭”博乐城说起。 徐硕亲率3000兵马,李汉任副将,直奔博乐城而去。 约莫一个时辰光景,兵行至金明县外盘陀山隘口,徐硕忽的放慢了行军步伐,最后竟然停了下来。那身为副将的李汉随行左右。见徐硕此举,百思不得其解。 “致澄,为何停步?按照计划,我们务必在天亮之前抵达博乐城。” 徐硕笑笑,“哥哥认为我们这样的速度,百里之外的博乐城天亮前是否能至?” 李汉眉头一皱,不敢回答。他心内知道,这陕甘之地,多山路,夜行更为艰险,那博乐城距离金明寨颇有距离,而3000兵马,人多马杂,行军亦不可能提高速度,天亮之前到达,还要“奇袭”,确实有些困难。 徐硕显然是了解这个情况的,那又为何要兵行险着呢?李汉心下隐隐而动,徐硕奇袭博乐城,最开始是阿坏相告,而阿坏也说明,当时他是百般劝阻,徐硕亦一意孤行。 李汉心里暗暗叫苦,他忘记了最重要的一环——没有好好分析这徐硕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大家都被他年轻的外貌和玩世不恭的皮相所骗,而他李汉应该是明白的,在兀二族山寨中,徐硕行军的老辣丝毫不输任何一名老将。 最近的徐硕却屡屡发难,先是一刀剁了陆飞扬,给李驭疆发难;然后痛打阿坏,又给众将士发难,这完全不符合其少年老陈的风格啊。 徐硕见李汉沉默,似有所思,当即直言:“哥哥,致澄此行,意不在博乐城。” “哦?那将军所为何来?” “金明寨!” 李汉大惊,一旁的日木达也一脸茫然,只有阿坏当下一笑,了然于胸。 “哥哥现在心里是不是很不安?” “致澄何出此言?” “因了你早已通风报信,我今日要夜袭博乐城,后防空虚,好让西夏军队来个突然袭击,发难我金明寨。” “致澄,您这是什么话,你我兄弟相称,哥哥的命都是你给的,何来这样的念头。何况后防如何空虚,有李驭疆将军坐镇,如何空虚得?” “李驭疆啊,李驭疆!不是早已被你们收买了?或者说,因了陆飞扬的死,他对我早就有了嫌隙。你们趁虚而入,拉拢了李将军,我现在就是个孤家寡人。” “致澄……” 李汉正面露难色,自他身后,忽的冒出一个声音,“李汉,跟他扯什么扯,今日事已败露,你难不成还想掩饰?” 徐硕并不正眼瞧此人,当即便说,“高健?我应该叫你什么?嵬名真珠?” 忽闻“嵬名真珠”四个字,高健大惊失色。 “嵬名真珠,大道如平掌!玉面神弩!实在是不值一提,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啊。李元昊也是朝中无人了,竟然着了你这么个公子哥儿来做探子。银钩赌坊你就泄露了身份,及后比武又露马脚。嵬名真珠,你实在是稳不住心神,又自视甚高,西夏李元昊有你这样的亲戚,也算是白瞎了。” 嵬名真珠听得银钩赌坊,暗自叫苦。听闻徐硕此言,情知事已败露,脸色愈加难看,心中有千百种想法一拥而上。他眼观这隘口,怕是这徐硕有意而为之,这盘陀山不算高,但是道路奇峻,乱石居多。隘口狭长,左右皆为峭壁,在这个深谷隘口,若是两兵交接,无异于瓮中捉鳖,插翅难飞。 嵬名真珠不由地有些懊悔,原本一盘好棋,皆因自己大意而满盘皆输。 “你们盘算的绝好。谁也不会想到一个队伍里,带队人并非是领头人,真正的首领潜伏在队伍里,而带队的李汉,不过是你们的傀儡罢了。” 听徐硕言语,嵬名真珠冷冷一笑,“是又如何?” “硕哥哥,这李汉的队伍怎么混进一个西夏人的?”日木达不解。 “不是李汉的队伍混进西夏人,而是西夏人的队伍里放了一两个汉人。李汉不是假的,当日授命于李士彬,去搬救兵的李汉队伍都是真的。回了金明寨对的那只队伍也是李汉的小队,而从金明寨出逃以后,这只队伍便遇到了嵬名真珠,应该是在兀二族山寨附近吧,李汉的队伍被嵬名真珠所俘虏,嵬名真珠想必本来计划是通过兀二族的投降,渗入我宋军内部。不想捉了李汉,得来全不费工夫。他们只留了李汉数人,另外的这些人,都扮做宋军模样,混进李汉队伍。而那日我捉了李汉,他跟我说的那些遭遇都是真的,只是这嵬名真珠一事,李汉不敢讲。” “为何不敢?” “一个被蛊术吓得都能做逃兵的人,他敢在危难之时做出选择吗?对于李汉来说,在同意与嵬名真珠狼狈为奸,杀害自己同袍的时候,他便已经做出了选择。” “休要再多话!”嵬名真珠一声疾呼,自队伍里忽闻数声惊嚎,顿时人马慌乱。徐硕眉头一皱,手中利剑一挥,示意队伍毋需慌张,四下里摆开锥形阵势。嵬名真珠并不畏惧,仗着这山道狭窄,他队伍人数虽少,但胜在灵活。 夜色苍茫,火把招摇,两军交锋,嵬名真珠旗下三十余名夏军,皆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党项猛士,素日有以一当十之功力。而那嵬名真珠亦是将门之子,素有“玉面神弩”之称。一方面,这嵬名真珠虽是行伍猛士,却长得是细皮嫩肉,风度翩翩。一派浊世公子的模样。另一方面,这白净面皮的翩翩公子,出手却狠辣心黑,身怀绝技。还有一手精准的神臂弩,莫说百步穿杨,就是这黑灯瞎火的隘口,亦是百发百中。非但如此,嵬名世家的易日神功,他也烂熟于胸,手到擒来。 这嵬名真珠仅三十余人,徐硕却不敢怠慢,但见这嵬名队伍里弓弩齐发,虽说是暗夜人少,却威力十足。徐硕一夹马肚,直奔嵬名真珠而来,不想那李汉自背后一剑刺来,徐硕回身招架,李汉再刺,徐硕长剑当胸,只求速决。丝毫不理李汉的攻势,只以比其速度更快的速度,一剑攻其咽喉。那李汉反应神速,自马上飞起,空中回旋,刚待落马,不想那战马被阿坏一个斩马刀下去,竟然将那马头削去了一半,鲜血喷涌而出,李汉腾空之后扑了一个空,颓然跌坐于地,正待跃起,徐硕长剑已至,被逮了个正着。 而那一厢,何步志、刘炳义等人已然控制住局面,三十余人,死的死,伤的伤,统统成了瓮中之鳖。四下一照,人群里竟然少了“玉面神弩”嵬名真珠,观那山隘,狭长窄小,山壁陡峭,就是一只飞鸟都不易出入,这嵬名真珠却不见了! 徐硕着急应援金明寨,四下里寻不见人,只得怏怏而归。 李汉心下明白,徐硕此战凯旋,定要自己性命,现已心如死灰,但求速死。 “徐将军何须多言,李某我今日落入你手里,自知罪不可恕,看在往日追随的情分上,赏个全尸,给我在汴京的一家老小捎个信,就说我战死沙场……” 徐硕当即冷笑,“追随的情分?全尸?战死沙场?李汉,你敢这么说,我也不敢这么做。你可知你这叛国投敌的罪名,够得上诛九族。” 李汉闻言,面如死灰。 “将军开恩啊,将军!我一人有罪,罪不及家人。” “那金明寨牺牲的弟兄呢?他们的家人何其无辜?他们的家人失了兄弟,失了丈夫,失了儿子,他们何处去讨公道?” 在坐的崔成忠、何步志等人都是急性子,尚不明就里。那何步志也顾不得军中规矩,忍不住道:“徐将军,此次事件到底如何,这李汉该死,我们都知道,但是来龙去脉怎么回事?王乾志怎么又变成了什么珍珠宝石的?” “是呀,我们跟王乾志同袍多年,怎的他就成了西夏人了?而此前曹浒、和彦超的死,看来将军也查明了吧?”崔成忠也急了,跟着何步志发话。 此时,李驭疆坐在台前,向徐硕一拱手,“徐将军,李某此次谨遵您的计划,飞扬也是不辱使命,但是对这金明寨案子的全貌,尚是一知半解。话说这李汉一队是您带来的,您又是何时发现这李汉有诈?又是何时发现王乾志不对劲的?不光是成忠他们急,我也急。” 徐硕笑了笑,“今日我就给大家开这么一个局,当然,也让叛国之人死个明白。”说着,他将一个军牌放于桌上。 “一切还是得从这个军牌说起。那日,狄汉臣狄大哥托人送来这个军牌,并且明明白白说明了这是在银钩赌坊从一个赌客身上获得的,而这个赌客是党项人,会大道如平掌。狄大哥言辞一向谨慎,从来不会有多余的字。我看到这个军牌便知,这金明寨营内还残余西夏探子,而且会大道如平掌,这可不是普通小角色会的招式,我稍加调查便知,大道如平掌兴起于西夏嵬名氏,乃其易日神功中第四层招式。这易日神功目前在中原已经绝迹,据说李元昊的爷爷,夏太祖李继迁最擅此功,已经练及第九层。那说明这潜入我金明寨之人非但不是小角色,可能还是西夏的皇亲国戚。自此,我便开始留意起这军营中的人来。这金明县本身就地处宋夏边境,这附近的狗头山,盘陀山一带,党项人聚居,实在不便区分。但是,会练大道如平掌的人却不多,或者说,也就这位嵬名氏一人。” “相传那嵬名聿正的易日神功已经练及第七层,已是西夏奇人。哥哥是否怀疑过这人就是嵬名聿正。”陆飞扬插口道。 徐硕望了一眼陆飞扬,点点头。“飞扬兄弟与我想到一块去了,只是这嵬名聿正乃西夏重臣,几次与我朝交锋,这军中识得他的人不在少数,嵬名聿正潜入我大宋军营实在有些冒险。而且,嵬名聿正的易日神功已经出神入化,而狄大哥能在短时间内,从他身上获取军牌,且不令其发现,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我排除了嵬名聿正。” 说罢徐硕再与陆飞扬对视,后者点头道:“还是哥哥缜密,及后如何?” “正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那日李汉遣旗下随行兵士高健来我帐中,我见他举行不俗,便多聊了几句。言语间,我见他双掌大且平,掌心通红,不但与普通兵士的双手有差异,就是与寻常农人之手亦有差异。兵士或者农人,经常手握武器或者农具,常常是五指、虎口乃至大鱼际出现厚茧,而大道如平掌靠的是掌风运气,练到登峰造极的阶段,掌心如砂,鱼际如刀,拳如重锤。当下,我便对那高健多留意了几分。” “然后,你就找了我演了沙场砍头的戏,再来一出校场比武,引诱这高健出招?” “是的。” “万一他按兵不动,你怎么办?” “他不会的,在这样紧要关头,此人都要去银钩赌坊过把瘾,可见是一个自视甚高,又缺乏定力的人。我料定此人一定会看不惯我比武场中屡屡胜出,必会出手。果不其然,他不但出手,还露出了他的精巧的神臂弓。就他飞出的那支弩箭,其臂力和内力都相当深厚,而且时值傍晚,暮色渐暗,他能发出那般精准的弩箭,可见不是普通人。及后我结合起来考虑,什么人会大道如平掌,且擅使神臂弓?早些年在庆州军营里便听说,大夏国有一个‘玉面神弩’,乃嵬名世家的小儿子,嵬名聿正的弟弟,名唤嵬名真珠。其人不喜官场,单喜欢使枪弄棒,尤其是神臂弓技术百步穿杨。武艺高超,也有几分倨傲。想必这位高健,就是大夏国的‘玉面神弩’了。” 陆飞扬心内暗自好笑,“这徐大哥可真不知谦虚,他怎的知道自己会屡屡胜出呢。还好意思说别人自视甚高。” “陆兄弟,你还有疑问?” “陆兄弟没有疑问,我倒是有一个。”说话的是何步志,“你何以会找陆飞扬演这出戏?而且料定他会配合你?” “问得好!此事便牵扯到了金明寨曹浒、和彦超之死的案件。” 欲知金明寨金蚕蛊案底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〇回 吟悼诗密探露马脚 愧偷生李汉命归西 众人心内一凛,大家都知道,这段时间以来,曹浒、和彦超之死都是金明寨一个无法言诉的禁忌话题,只要一想到那两颗蜂窝状的心脏,大家都噤若寒蝉。但是,他们到底怎么个死法,又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徐硕环视了一眼众人,“曹浒、和彦超的死状,想必大家都见识过,这种死法委实少见。可巧我身边有一位见多识广的党项族小孩,告诉我可能是金蚕蛊毒所致。这金蚕蛊是什么,徐某这些日子,也略做了解,金蚕蛊是将多种毒虫如毒蛇、蜈蚣、蜥蜴、蚯蚓、蛤蟆等,一起放在一个瓮缸中密封起来,让它们自相残杀,吃来吃去,过那么一年,最后只剩下一只,形态颜色都变了,形状像蚕,皮肤金黄。故名,金蚕蛊。可想而知,这剩下的一只,可谓百毒之王,毒性之强。养三四年后,蛊约有一丈多长,主人便择一个吉利的日子打开养蛊的缸盖,让蛊自己飞出去。给人放蛊时,取金蚕的粪便下在其食物中,让人食用,那人便中了毒。” 众人对这金蚕蛊闻所未闻,初听之,便是一身鸡皮疙瘩。那徐硕又道,“但是,这养蛊乃苗疆独有,且只有苗家女子才能养之。我们这宋夏辽乃至吐蕃、回鹘,似乎苗人甚少。但是,想我大宋羁縻州众多,民族聚居,有苗人亦不为怪。不过,即便有苗人,这养蛊之难,何如养了三四年不被人发现?这个问题我想了许久,直到后来我了解到,这金蚕蛊蛊毒可制,即将中毒之物的一部分带回提炼,发酵,析出的毒液便与金蚕蛊毒有同样之功效。若是如此,那我军营中出现金蚕蛊毒,便大大可能。” “那跟你找陆飞扬有何干系?” 徐硕点头道:“步志莫急。我待要说到此。那日我与周战了解曹浒与之争吵内情,发现他所谓的信息均来自陆飞扬。大家可能还不知道,那周战与曹浒的争执,源于狗头山送菜女子米小小,二人有争风吃醋之嫌。而周战如何知道曹浒与米小小之事的?他说是陆飞扬告知的。而曹浒似乎也知道周战暗恋米小小之事,此事谁还知道,还是陆飞扬。简言之,陆飞扬在从中起到潜移默化,推动事物发展的作用。及后,我便找到陆飞扬了解情况,言语间,我发现陆飞扬性格耿直,争强好胜,却也心地纯良。且其叔父为李驭疆,他没有这个必要让新入驻的军营乱成一锅粥,这对他李家没有半点好处。而陆飞扬跟我说,这些事儿都是王乾志跟他说的。而王乾志此人我见过,心思缜密,城府颇深,试问这样的人,怎地无缘无故去背后议论人的八卦?加之临来之时,李汉曾道这王乾志似是起死回生,令他相当恐惧,我便对这个王乾志格外留意。我更加怀疑,这西夏探子在这军营之中,不单单是某一个人两个人,更应该有一股势力,而这个王乾志决不能小觑。王乾志这些事情都跟陆飞扬说,瞎子也能看出来,他瞅准了陆飞扬大大咧咧的性格,这股势力更想拿陆飞扬当个传话筒,关键时刻,或许还能做个替罪羊。于是,我找到陆飞扬,晓之以厉害,请他助我一臂之力,也应该说是救他自己。当时校场上,陆飞扬故意演了一出腹泻缺阵的戏码,我当日着了金明县衙,用一个死囚犯顶替,我许了死囚善待其家人,给了一笔银子,便与他演了一出戏。因在校场之上,众兵士亦看不清楚这陆飞扬的相貌,只瞧着身形雷同,亦不会多加怀疑。” “而陆飞扬‘死’后,那王乾志果真露出了马脚。” “你是说诱我降他西夏之事?”李驭疆道。 徐硕笑道,“李兄,诱你投降确实是马脚之一,却在我的预料之外。我未料到,他们竟然有这一手,幸亏我与飞扬计划未曾瞒你,否则,我还真真得罪了您这大将军。李兄,你好好想想,当日飞扬下葬,王乾志吟的那首诗:落日照古戍,苍烟黑水流。悼君伤恻然,泪冷祭沙州。这诗中,黑水、沙洲均是西夏之地,想我大宋军人,随口吟诗,何曾会想到西夏地名?而且我早听说那王乾志乃行伍之人,孔武有力,勉强识得几个字,哪里会吟诗作对?” “至此,我已经确定了金明寨中起码有两股西夏势力,一股是王乾志势力,他到底有多少人,用什么方式隐藏在我军中,我尚存疑问;另一股是高健势力,也就是嵬名真珠,他靠挟持李汉,隐藏在李汉背后,更为狡黠,也更为隐蔽。而当日李汉被我所俘,并不知金明寨王乾志内情,只是陈述遭遇,多半讲述都是事实,而王乾志的起死回生,确实吓得他魂不附体。” “这起死回生之说,并非空穴来风,不仅李汉,有几个战友都与我讲过王乾志等人行为怪异,但是平日里相处也无大的破绽,感觉亦是亲和,所以没有进一步查验。”陆飞扬凝神片刻,若有所思道:“徐大哥,这王乾志的起死回生,他已经说了,是借着当日三川口一役,杀了王乾志本人,取而代之。那王乾志的一队人马,难不成都如此?” 听闻陆飞扬问及此事,徐硕面色一变,一道阴云闪过,片刻方才恢复。“这件事……是我在查明金明寨案件的过程中,遭遇的最恶毒、最诡异也最痛心的经历。这也是我一定要在战场之上将那张世光坑杀的原因。这件事要从米小小说起。我曾暗访过狗头山,从米小小口中得知,她曾经接待过一位方士,这位方士给过她一瓶令男人钟情之药水。爱慕曹浒的米小小将药水暗中给其服下,期待曹浒能对她一心一意,不想却要了曹浒的命。” “这方士就是王乾志?不,是张世光?”陆飞扬问道。 “我也曾这么推断,直到我那日扮成米小小口中的方式,再度光顾狗头山米家庄,却有了新的发现。首先,我在米家庄后的笨鸟林中,发现了数十颗蜂窝状的心脏,可想而知,这些心脏都是从何而来,他们应该都是我金明寨的弟兄,被下了金蚕蛊毒,最后尸身被焚,留下一颗烧不烂的心脏,蜂窝一般埋于地下。我细数了心脏,有14颗,而那王乾志为军中节级,旗下步兵恰好14人,若非猜的没错,这14人早已被他旗下探子调换。但是这蛊毒是否就是张世光所下?这米小小口中的方士就是张世光呢?为了弄清楚这件事,我当日下榻在米家,过了一夜。虽然我竭力扮演米小小口中的那位方士,但是她很明显,一眼看出我是个冒牌货。但并未戳穿我,而是一味地虚与委蛇。按理说,那位方士只在米家住了一宿,而米小小亦未与他有过多接触,怎的一眼便知我是个冒牌货。而且观其态度,与其说是怀疑,不如说是心虚。更可疑的是,当日傍晚,米氏父子与我共进晚餐,我见那米小小敲了敲碗边,这是下蛊毒的方式之一,为的是将那蛊虫引出来。我便不动声色地将地一口饭吐了出来,那金蚕极为爱干净,一有污秽之物,便跑了。我佯作不知,吃了饭,住了一宿,万分小心,好在相安无事。” 众人听得徐硕此言乃大惊,“送菜的米家小娘子便是养蛊之人?!” “她一见我便知不是当日的方士,而我在米家庄走了一圈都未被发现,这是为什么?因为她知道当日方士是谁,就是米家老爹所扮,掩人耳目。及后曹浒遇害,米小小将这子虚乌有的方士搬出来,简直就是顺理成章。” “她为什么要加害曹浒?” “当日李汉见王乾志死而复生,便遣了曹浒与和彦超去查探,想必二人是查到了什么,或者已经有线索在他们手里,但他们自己尚且不明。” “米小小到底是谁?” “应该跟张世光为同党,但是具体什么人尚不清楚,我已经着了阿坏率了500兵马前去狗头山拿人。想必这米家庄这些年并不太平,非但米氏父女有诈,就是别的人家,也混入了西夏奸细。可以想见的是,这米氏父女伙同张世光,对我同袍下手,然后取而代之。我联想到近来,这米家庄的姑娘与我军营兵士往来颇多,亦有情感上的交际,便也私下查探,这14名兵士,其中5名都与米家庄的姑娘相好,这大大方便了米小小下手。或许,这些姑娘们,也都是西夏奸细。” 听闻此言,众人皆惊,“都道是那李元昊善于使诈,且耳目遍布各处。今日听闻,实在是令人胆战心惊。”李驭疆一脸忧思道。 “李兄,你想象当日延州之战,金明寨是如何被攻破的?李元昊一批又一批诈降军队潜入金明寨,如同蛀虫一般,所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他这般蚕食,竟是比战场上的真刀真枪更为可怕。”徐硕叹了口气,又继续道,“事情查到此,我已基本明了。下一步便是如何将他们一网打尽了。我便与阿坏上演了一出苦肉计,让李汉提前知晓我要夜袭博乐城一事,同时,我亦没有想到西夏会劝降于李兄,于是顺水推舟,我们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样礼尚往来,我中有你,你中有我。李汉果然上当,并且将此事告知了高健,即嵬名真珠,而嵬名真珠必定向李元昊报信,夏军定会趁我军力空虚之时,突袭金明寨。到时候,我杀一个回马枪,打他个措手不及。当然,在回马枪之前,我要提前将那嵬名真珠了解了。于是,我特地将地点选在了盘陀山隘口,那里地势狭窄,让李汉一队是插翅难飞。但是我还是失算了,我至今未明,这嵬名真珠到底如何脱逃。后面的事情,众位都已知晓,徐某就不赘述了。” 言罢,徐硕又转向李汉,“怎么样?李汉,你现在是不是更加明白这来龙去脉,也能做一个明白鬼。” 却说那李汉一直以来就是管中窥豹,只见一斑。完全不了解事件的全貌,都是听命于嵬名真珠。听罢徐硕一番叙述,亦吃惊不已,原来王乾志的死而复生并非恶鬼作祟,如若当时能够查明真相,也不至于为嵬名真珠所挟持,最终成了阶下囚。同时又想到曹浒、和彦超等与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自己这般模样,亦是对不起他们,九泉之下,也再没有颜面见到自己的弟兄。 想到此,李汉叹了一口气,“罢了罢了,徐将军,李某能活到今日,亦是偷生,实乃侥幸。今日死在金明寨的铡刀之下,也算是我为牺牲的众兄弟谢罪吧。” “难得你最后想得明白,李汉,你我皆为军人,你可知当我们穿上战袍的那一刻起,便是将生死度外,将红尘俗世度外。所谓家人,所谓财物,所谓风月,都在那一刻一笔勾销。一面厮杀疆场,一面还念着俗世之好,到头来,欲望占了上风,最后只剩得贪生怕死。李汉,你觉得生,真的那么重要吗?即便是没有尊严的生,比壮烈的死更好?大丈夫生而何欢,死而何惧?你为什么非要活得这般苟且?你对得起给你下最后一道命令的李士彬将军吗?对得起金明县将性命托付于你的黎民百姓吗?” 李汉羞愧不能自持,念及当年李士彬的栽培,不想到头来李将军竟是看错了人,自己辜负了李将军的一片苦心。不禁泪流满面道:“徐将军,李汉自知罪孽深重,不仅对不起金明寨的弟兄们,更辜负李士彬将军的苦心孤诣,栽培之心。李汉但求领罪速死。” 徐硕见状,亦不再多话。只唤了左右,命将李汉缢死,然后枭首示众。 后人有诗叹曰: 少年从军征,星飞驿马程。 昼卒烽前寝,只为入王封。 国伐失大义,残剑自贪生。 卑躬拜番夷,愧对万家灯。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一回 前螳螂未防黄雀在后 庆天贶未防时乖命蹇 事已明了,众将散去。 大约酉时十分,阿坏率兵马自狗头山归。徐硕引其入帐,阿坏面有愧色,言语间更是失望万分。徐硕问明究竟,放知阿坏率500兵马前去狗头山米家庄时,庄内一片衰颓之景。而那米氏父女家,乃至米家庄几户与金明寨军营颇有往来的人户,均人去楼空。 阿坏入了米家庄的一户人家问其究竟,竟然无人知晓。怕是这几户人家是连夜搬迁的。那阿坏毕竟是混迹乡里,不按正理出牌的人。先安置了军队,弄了一套农家装束,前去一探究竟。 最后,庄内米氏族长在其引诱之下才道出实情。这几户人家一年前搬来,听说这里是米家庄,也便随了这里的人家改了米姓。 “他们具体姓什么,我也不甚清楚。”那族长业已老迈,言语间思路亦不甚清晰。 “你不甚清楚,你就让他们入了祠堂?” “这年头兵荒马乱的,我们这方圆几里的人家,不少都是因战乱流落至此的难民,莫说我米家庄收留了外姓人,你去问问,那黄家庄,那付家庄,还有山顶的孙家祠堂,谁没收留几户外姓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们这又不是衙门,难不成我还一一核实人家的来历不成?而且,这些人来,也没对我族人做什么歹事,大家其乐融融,有何不可?” “唉,人都要被你害死了。”阿坏一拍大腿,急得眼睛都红了。 “怎么着人就被害死了?”那族长一副不明就里的模样。 阿坏叹了一口气,心知与那族长也说不清楚,心内惆怅,这是徐硕第一次着他带兵,不想就此铩羽而归,实在不甘心。 “那些人家临走,可有留下什么没有?” “我哪里知道。反正没有留给我。要不,你去他们的家里搜搜?” 阿坏一跺脚,复又去了搬走的数户人家处,命人里里外外搜了一个遍,最后,在那米氏父女的住处,床褥之下,搜得一封书信,书信用蜡封好,信封上书: 徐致澄启 徐硕营帐中,阿坏双手一摊,“喏,这就是我此次行军的唯一收获。” “也好,总比空手而归的强。”不用问,徐硕便知那书信乃北笙所写,同时亦知,此次米家庄内庄户撤退,定与她脱不了干系。 徐硕言罢,忙摒退左右,拆信即阅。 硕哥哥: 见字如晤! 此次一别,不知相见何日。哥哥此时想必已除却心头大患,却亦有疑团未解,其一,嵬名真珠遁逃之谜。 妹请哥哥见谅,那嵬名氏乃与我野利世代交好,嵬名真珠与北笙亦有兄妹情结,当日在你营帐,我躲于暗处,辨出其声,后与其相认。我知其潜入你金明寨之用心,亦知晓哥哥你心思缜密,不可能不对其起疑。那嵬名真珠自小生于公侯之家,未经波澜,心智一派天真澄明。绝非哥哥对手。 那日他与我道哥哥要夜袭博乐城,我便知乃哥哥圈套。我无意坏哥哥大事,但亦不能让哥哥伤及真珠性命。北笙几次观金明县到博乐城之路径,只有盘陀山隘口地势狭窄,山形陡峭,是绝佳的起兵地点。且隘口距离金明寨不远,在此了结真珠一行,哥哥再杀一个回马枪,回到金明寨,是一个上好的计划。 我为救真珠性命,事先在那隘口盘查,发现山壁处有一洞穴,可容三人入内。我料哥哥你急于返兵支援金明寨,且当日夜色茫茫,无法辨识那山壁大石,更无从察觉洞穴。我便事先在洞穴处布好树枝、大石等掩护,待哥哥起兵,与那嵬名真珠挑明真相,短兵相接,一团混乱之时,我趁夜色掩护,寻得机会将嵬名真珠引入洞穴,用大石封好洞口,待你兵马走远,我们再出来。 其二,米氏父女身份之谜。 哥哥能看得北笙此信,说明我已领米家庄米氏父女等人顺利遁逃。妹早听说,宋臣夏竦有过豢养农人杀手之计策,这农人杀手威力不弱,曾伤我大王于无形,幸得抢救及时,才无性命之虞。而在大夏,人人皆兵,包括党项农人,皆为大王所用。米氏父女等人便是大夏农人。非但如此,那米小小在救起我之后,日日与我相处,亦成知心姐妹。我从她处得知,她与那张世光有过一段情缘,她原本南疆苗女,因战乱家族迁徙,入我大夏境内,几经磨难,几欲丧命,为张世光所救,她与她爹爹才能在兴庆府郊外农耕安居。小小自此芳心暗许,但两者身份悬殊,张世光亦无娶妻纳妾之心,她便随了张世光门下,为其效命。我知哥哥你此番对张世光志在必得,尤其那日笨鸟林中,数十颗心脏,北笙心内惊惧万分。更知那张世光蛇蝎心肠,歹毒万分,哥哥取其性命,北笙无从阻拦。 那日哥哥扮做方士下榻米家,小小有招蛊陷害哥哥之行为,我瞧见哥哥将蛊一一化解,心才放下。同时,告知小小莫要再做傻事,伤及哥哥。我深知那米小小追随张世光,害你金明寨兵士,但米氏父女对北笙有救命之恩,危难在即,请哥哥体谅北笙一片苦心。 哥哥看此信时,北笙已领米家庄数庄户返回大夏。哥哥胸中有家国,北笙胸中亦有家国。 大宋与大夏,何须尔虞我诈,何须相互倾轧。待笨鸟林中一片澄明,待祁连山脉月华如璧,哥哥与北笙二人一马,共看银阙朝霞,可好? 明月千里照平沙,梦醒相望隔天涯。 玉关祁连山上雪,正似东京林中花。 昨夜携手城门外,今晨兵起战疲马。 玉帐分垒三更出,烽烟燃尽十万家。 九衢灯火尘欲暮,壅凉飞叶惊寒鸦。 何时南枝随北燕,共看银阙暾朝霞。 北笙泣下 徐硕看罢,心中波澜顿起,这野利北笙果非寻常女子可比,我螳螂捕蝉,她黄雀在后。更是借我之手,除了那张世光。早就听说大夏朝内,汉臣与党项族臣纷争不断,而那张浦一族,备受李元昊重用,张氏一门风头无两。更有大夏相国张元与其联手,令野利、嵬名等党项臣子颜面无光。此次,我金明寨坑杀了张世光,亦是为她党项族臣除了一害,这一招借刀杀人,再厉害不过。 “何时南枝随北燕,共看银阙暾朝霞。”徐硕复又玩味诗中深意,嘴角不觉扯出一丝笑意,“南枝随北燕”——到底是她野利大小姐,一点也不吃亏的。 东京,尔英殿。 官家赵祯已经连续三日未曾合眼。案前两封密信,均系徐硕亲笔。这宋夏边境之事,真真是不省心,而金明寨之奇案,看得更是令官家心惊胆战。 第一封密信,徐硕主要言及金明寨之奇案。西夏奸细遍布大宋各个角落, “……官家托臣办之收复金明寨一事,臣业已肃清金明寨内西夏奸细数人,此次收复金明寨,探查奸细,金明寨部都监李驭疆并其内侄陆飞扬都办案有功,且李驭疆对大宋一片忠心,对阵西夏,肝脑涂地,一心报国。臣请官家留李氏叔侄继续主持金明寨……” 官家将信置于一旁,双眉紧锁,观这徐硕字里行间,除描述金明寨案件详情之外,便是替李氏叔侄请愿。 这金明寨到底是不是该继续姓李?谁曾想,这封信带来的顾虑在数日之后,便被打消了。 按照徐硕第二封信中所描述,那差不多是平息了西夏奸细旬月之后。 金明寨依旧李驭疆主持大局,徐硕行练兵之责,倒也相安无事。按照徐硕的计划,密信已经明确回禀,李驭疆可堪重任,而他徐硕还是承袭父职,回他们的庆州去,任环庆路安抚使一职。从旁协助范公改革兵制,可与金明寨共同御敌。 不觉间,已至天贶节。 话说这天贶节,还是当朝官家的爹,宋真宗传下来的习俗。真信佛且虔诚,有一年六月六,真宗声称上天赐给他一部天书,并要百姓同祝,乃定这天为天贶节。 这天贶节原本佛家节庆,并无太多习俗可言。但军中将士一年到头日子过得清苦,徐硕偏生想到好不容易遇到个节庆,前不久又打了胜仗,那是得庆祝一番。 军中伙夫是一个五大三粗的胖子,但是其手脚倒是很利索。这伙夫是李驭疆的家将,给李家做了十年的伙夫了,此次李驭疆授命至金明寨,也将其带了来。自打这伙夫入了营,军中的伙食颇有改善。倒不是说食材有什么变化,而是做出来的花样和口味都好了不少。 天贶节这日,大家都吃了胖伙夫包的糕屑,糕屑用面粉掺和着糖和油,做出来的味道还真好。那胖伙夫有些本事,将寻常糕屑做出了有好几种口味,豆沙的,枣泥的,还有蜂蜜的,最后端出一盘酥滴鲍螺真是把大家伙儿都给馋坏了。 李驭疆和陆飞扬告了个假,端午节在家陪了夫人、姨娘等女眷过,其实,这李驭疆不来,大家吃的更舒坦,他那一张脸,总是不苟言笑,令人觉得不自在。 晌午,营寨里大家正吃着糕屑,忽的见那陆飞扬惊慌失措的跑了来,后面的值班侍卫撵都撵不上。 见了徐硕,那兵士一脸难看,“徐将军,陆节级他……” 徐硕见状,向那兵士一挥手,示意其退下。“飞扬,你慢点,怎么回事?” “徐……徐大哥,不好了,叔父他,他,他被人杀了!” 李驭疆是死在书房的。 作伏案状。甫一进房间,徐硕大惊,这场景好生眼熟! 李驭疆没有头,坐在案几前,前面摊开的是一张西夏地图。李驭疆怎么看都像是正在伏案的操劳将军,唯一不妥的就是没有那颗宝贵的项上人头。 徐硕上前细观,李驭疆的颈脖处,断口非常整齐,就好像是被人一刀裁下的纸张一般,没有一点毛边,切口平滑。而且伤口周围没有太多的血迹……这与数月前洪钊的死状何其相似! 金银线,又是金银线! 金银线,多用于江湖,看起来像普通丝线,多缠于腰间,不易发觉。但其为金银材质,金属,柔韧,具有延展性,使用这种武器的人多为高手,手臂力量大,内气浑厚,金银线没如血肉,瞬间切割,莫说是这项上人头,就是这血肉之躯,都能切割得七零八落,伤口平滑,因为动作极为迅速,这鲜血都根本来不及涌出,全部封在这伤口内。 徐硕因有洪钊之死在前,再看到眼前景象,虽震惊,却未有太大慌乱。但引路的陆飞扬,并同行的阿坏、日木达等人已经被这场景吓得魂飞魄散。 谋杀洪钊的凶手至今没有捉到,而今,李驭疆之死金银线再现,此人绝非等闲之辈!更可怕的是,徐硕对凶手的来历一无所知,他到底是大宋之人,还是西夏之人?若是宋人,为何要残害同僚?若是西夏人,为何又要将洪钊的头颅悬挂于延州城门之上?实在是闻所未闻。 又或者,这金明寨内还有另一股潜伏的西夏势力?但是,他们杀李驭疆是为何?李驭疆与那洪钊不同,当日洪钊乃冒名顶替,身上背负多重身份,并且是西夏奸细,不论宋还是夏,杀了他,都是有理由的。但是李驭疆不是,他出生于大宋望族,金明李家一直偏安一隅,效力于朝廷亦是当仁不让,与那麟州杨氏、府州折氏、丰州王氏、金明李氏还等豪族齐名,谁有这个胆子潜入偌大的李府,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金明寨守将! 徐硕一面命阿坏守住现场,日木达前去衙门请金明县县尉带官差和仵作来李府调查。另一面,安抚好陆飞扬,在李府官家李忠的带领下到前厅休息。 甫一坐下,便听到那李夫人的哭声,徐硕心头一紧,他最怕这女人家啼哭,尤其是上了年纪的妇人,那么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嚎啕大哭,令他思维混乱,头皮发麻。他正要命人将李夫人带回,忽听得李夫人抽抽搭搭说道:“肯定是蓝玉那个小蹄子,我早就该提防她的。” 徐硕心头一凛,“蓝玉?就是李将军说起来过的那个劝其降夏的烧火丫鬟?” 李夫人抽噎着点点头,“就是她。当日老爷诈降,与那蓝玉虚与委蛇了数日,也套取了一些消息,我也道老爷是真心投降,毕竟当时都以为飞扬被将军您无辜砍杀,心内愤愤,还望将军海涵。” 徐硕一挥手,“夫人何来此话,这些都是无关紧要之事。现在的关键是这蓝玉到哪里去了?” “那日西夏兵夜袭金明寨,老爷诈降,飞扬诈死,事件一一解开,待老爷和飞扬回府要找那蓝玉,这才发现小蹄子已经跑路了。”夫人又是一阵啼哭,“我就说那小蹄子怎么可能就此善罢甘休,说跑就跑了,这几天我眼皮一直跳,睡也睡不好,就是怕那小蹄子杀个回马枪,对老爷和飞扬不利。” 徐硕此前听过李驭疆细说过这蓝玉的来历,知其亦是大宋官宦人家小姐,经历颇为曲折,若说是这蓝玉下手,倒也说的通。其目的和动机都有,但问题是,蓝玉乃一女子,真有那么大的腕力使这金银线将李驭疆的头颅砍下? 现今江湖,使用金银线的人少之又少,且没有听过有女子用这金银线杀人。 “现如今,老爷一死,我李家更是人丁稀疏,这金明县哪里还有我李家做主的份儿!”那夫人不知深浅,一边哭,一边絮叨。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徐硕一个闪念,猛地激灵!徐硕强打起精神,命人先将夫人扶到后院休息,以免她在县尉面前言多有失。 夫人刚走,便见日木达引着县尉并仵作一行人入了府。那县尉与仵作何曾见过这阵势,当即便被李驭疆尸身模样吓得魂飞魄散。徐硕见状,忙上前抚慰,那县尉向徐硕稽首道:“徐将军,您先到一步,有何见教?” 徐硕见他毫无头绪,只将自己先行观察的内容说了一个大概。那仵作,虽胆小,未见过世面,但见徐硕等一干军人在此,又碍于是李府将军尸身,哪里敢怠慢。于是强打起精神,围着那尸身打转。 阿坏瞧见那仵作笨手笨脚的模样,便是有些不耐烦,“你倒行是不行?” 那仵作惧他是将军随行,不敢作声。徐硕见状,示意阿坏莫吵,“我瞧他倒是专注,兴许能发现什么线索,也未可知。” “可曾能看出此人死了多久?”徐硕发话道。 “就尸斑看,约是寅时到辰时之间。” “除却颈伤之外,还有何处伤痕?” 那仵作摇摇头,但是并未答话,只是凑近了李驭疆尸体,将其衣襟解开,眼神一凛,随即指着尸体背部高声叫道:“将军,您看!” 徐硕上前,顺着那仵作的手指方向看去,在尸体的大椎穴、左右膏肓穴处,有三点略青的印记。李驭疆在被害之前,应该是被点了三处穴道。 李驭疆乃将门虎子,常年征战,戒备心极高,是什么人能够在其背后,封住其三处重要穴位。既然用了金银线,何必要点穴?或者说,既然能点穴,便可将其致命,又何须金银线? 徐硕陷入了沉思。 李驭疆的死状与洪钊何其相似,但又有所不同,这点穴与金银线,似有造作之嫌。难道是有人知晓那洪钊之死状,有心模仿,但李驭疆并不是洪钊,功夫不弱,只有先封住其穴,再行斩首。 但观其情状,能在极短时间内封住李驭疆三处穴位,功夫必定极高,又何必先封穴,再用金银线? 徐硕再度观看那金银线割头处的伤口,伤口平滑,但是与先前洪钊的颈部切口比,稍有粗糙,而在李驭疆衣领处,也有数点血迹。 应该说,凶手的金银线功夫还称不上炉火纯青。 到底是不是与谋杀洪钊是同一人所为?还是有人有心模仿? 谁对洪钊的死状如此熟悉?满朝文武皆知洪钊之死,但并不知洪钊如何死…… 官家细观徐硕密信,心头一阵凉意。这李驭疆一死,倒是也除却了一个心头大患,金明李家,估计是再也不能逞强了。 官家揉了揉阵阵发麻的太阳穴,心内就像有十五个水桶——七上八下。此时,大太监陆怀熙在门外细声细气地启奏,“官家,龙图阁待制洪钊求见。” “传!” 官家一声轻喝,却有千钧之重! 李驭疆殒命,欲知详情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二回 庆立功野利兄弟承皇恩 赠美人天都王府种祸根 李驭疆横死,徐硕主持金明寨,与陆飞扬、崔成忠等人上下一心,改革军制亦是初见成效,在此按下不表。 却说那野利北笙大小姐救了潜伏在金明寨的嵬名真珠,并带回米家父女等一干人,回到兴庆府,那张元因失了张世光,败了巴沁仁海懊恼不已,李元昊一方面气恼徐硕坏了潜伏计策,却也因嵬名真珠等人能全身而退颇感欣慰。加之此前因夏竦诱格悬赏之事惹出来的风波,李元昊对野利家兄妹确有刮目相看之心。 自打那日北笙与狄青缠斗中跌落屋顶,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南鸢回到兴庆府便是愁云惨淡。而野利遇乞自边疆战事告一段落回府,惊闻家中变故,更是捶胸顿足。在朝中亦如履薄冰。 不想北笙非但完好无损地回府,还救了嵬名真珠,野利家上下一扫阴霾之气。 那嵬名真珠乃皇室宗亲,李元昊听闻金明寨风波,虽失了张世光,心中悲恸,但嵬名真珠乃其本家,完好无损地回来,多少也是个安慰。加之野利皇后一再鼓动,便生了到天都王府上慰问之心。 想那野利旺荣和野利遇乞兄弟,乃李元昊左膀右臂,前者被封为“野利王”,统率左厢军;后者被封“天都王”,统领厢军,在大夏国内荣宠一时。此次野利北笙救了嵬名真珠,大王携皇后省亲,好不风光! 李元昊虽嘴上说是随便走动走动,但皇帝出行,何来随便?大夏国皇帝皇后,并着皇子宁令哥,随从侍卫,皇车风辇浩浩荡荡,穿过崇义街坊,沿着红花渠一路往东,正值盛夏时节,渠水茫茫,颇有点烟波渺渺之意。 野利遇乞的天都王府位于东郊,乃兴庆府一处宝地。这大夏京城兴庆府的布局是“人”字形,宫城是“头脑”,其他机构分布在躯干和四肢上。相传当年大夏国太宗皇帝李德明建城时,借鉴了中医穴位理论,将人体内部结构与风水模式相关联,将整座城池的布局按照人体分布来建设。宫城位于兴庆府的西北部,这就是兴庆府“人”字形的“头部”;那些酷似人的四肢、勃颈是主要干道,寺庙、军营、仓库、民舍、内学、太学等各种机构位于“腹胸”和“四肢”,按照大夏习俗,所居正寝,常留中一间,以奉鬼神,不敢居之,谓之神明,主人乃坐其傍。 野利兄弟的天都王府与天都王府便是在兴庆府东西两侧,即为“两翼”,乃左膀右臂之意。距离城东清和门五十里开外之地,便是天都王府正门,这日,天都王府一派喜气,府门之前高悬走马灯,野利遇乞、野利旺荣兄弟,率两府家眷一早便在府门恭候。 那李元昊毕竟是马背皇帝,并无过多繁文缛节。君臣礼节之后,便与野利兄弟二人相携至前厅,而野利皇后则与女眷们后厅诉诉家常。待到晌午,那野利遇乞设下家宴,帝后坐了上座,皇子宁令哥在其侧,接下来是野利旺荣野利遇乞兄弟二人,之后是野利南鸢,野利北笙分别排开,女眷分坐其下。席间并不见没藏氏,北笙观大王颜色,似有搜寻之意。 吃食间,亦有舞剑、管弦之乐,帝后均面露喜色。酒过三巡,众人颇有微醺之意,野利遇乞击掌三声,但听四周管弦又起,厅内烟雾袅袅,待烟雾渐渐散去时,一女子,身着绫罗锦缎,左手执扇形太平鼓,右手鼓锤,至烟雾中站起,虽戴着面纱,亦能感受到其天姿国色。北笙大惊,这不是没藏姨娘又是哪个?! 扭头看哥哥,后者面色亦是一惊。 那没藏氏骨骼匀称,体态轻盈,但见其姿态妖娆,身形与手中皮鼓珠联璧合,敲出鼓声又与四周管弦之音相得益彰,看得李元昊是心旌荡漾,心猿意马。莫说坐下众人,就是那野利皇后都已然看出大王心思,面上稍有不悦。 野利遇乞看此情景,亦记于心上。今日着没藏氏跳皮鼓舞,亦是野利遇乞故意为之,早前便听南鸢提及张国师夜闯天都王府一事,当时野利遇乞又气又恼。气得是张元尽然胆大妄为,又恼北笙南鸢兄妹俩胡闹,自己不在之时,搞出那么大动静。 而这没藏氏到底是不是跟别的男人有所沾染,而这个男人是否就是大王,野利遇乞尚无把握。但听南鸢形容当日吴昊吴迅叔侄丧命情形,没藏氏屋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杀人者是否就是当今大夏皇帝李元昊,野利遇乞不敢乱下定论,但也疑心个七八分。今日便借着大王上门,有意让没藏氏跳这一段皮鼓舞,瞧瞧大王的态度。 当下,见大王颜色和悦,眼神就未从没藏氏身上离开过;再反观那没藏氏,这婆娘自打进了天都王府,从未露出如此妖娆颜色,眉目传情,与那大王目光交缠,真是一派浓情蜜意。 野利遇乞乃习武之人,未曾对男女之情有所挂心,对没藏氏的天姿国色亦无感觉。但在酒宴之上亦能感觉出二人之情谊。当即便暗暗叫苦,这府上姨娘被大王看上,那可是左右为难之事,若是如此,还不若主动将此婆娘奉上,也算是顺水推舟的人情。而且,这婆娘自我天都王府出去,也是我野利家的人,在宫内也算是皇后的家人。 当即,野利遇乞便有了献美之心,但碍于席间众人,未有言语。待到席毕,便与那李元昊后厅议事,趁着大王心情大好,又有几分酒劲,便将贡献没藏氏一事说与李元昊。 那李元昊心内自是一惊,随即暗喜,再后便有几分不安,毕竟这君臣有别,莫不是前日之事泄露了踪迹,让着老家伙起了疑?于是故作镇定道:“天都王,这是何意?” 野利遇乞笑道:“今日宴上,观大王对府中跳皮鼓舞的没藏氏颇有看中,臣有意将此女献与大王。” “难得你有这个心。今日天都王不太一样啊,平日里未见你对女色有何用心,更未曾对这男女眉来眼去之事有所用心。” 野利遇乞听那李元昊话中有话,慌忙跪地:“大王此言差矣,为帝王分忧,乃臣子本分。看大王颜色行事,也是理所应当。这没藏氏,来我天都王府上也有些时日,但因臣日里繁忙,冷淡了她。且臣年事渐高,有些事难免力不从心。这女人,原本娇花,何必放在臣这里待其枯萎呢?” 李元昊原本亦是好色之人,尤其对那没藏氏已是食髓知味,欲罢不能。听得野利遇乞建议,心下已是一动,再经其唇焦舌干一番劝说,便是点头称好。李元昊亦有考虑,原本与没藏氏就是暗度陈仓,愧于臣子。不若今日顺水推舟,允了此事,也成全了与没藏氏的一桩好事。 当下便也半推半就,与野利遇乞约了送没藏氏的时间,并且许了些许实惠,别了野利兄弟,满心欢喜地出了天都王府。 野利遇乞自李元昊允下纳没藏氏一事之后,便将一颗心放到了肚子里。这女人许了大王自是能保野利一门平安,否则,这帝王相中了臣子的姨娘,不论是巧取还是豪夺,都失了和气。 没藏氏那边,野利遇乞寻了个日子,大清早便去了北笙的大小姐府邸。自打那“香玉阁”别院出事以后,没藏氏便暂居北笙府邸,在院落的东南角,北笙当初修了一处小墅,用以读书之用,没藏氏来了以后,北笙便遣人将小墅整理了一番,倒是比那“香玉阁”别院更为雅致。 夏日炎炎,没藏氏正临窗照镜,野利遇乞远远望去,倒是觉得这女子颇有几番姿色。但是确也提不起那一颗温热的心。在他看来,不若与兄弟们马上论武,喝酒吃肉来的痛快,这女人家不是莺莺燕燕,就是凄凄切切,理她时她恃宠而骄,不理她时她又战战兢兢,实在是无趣得很。 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了,当年那一腔热情,许了一个女子之后,好似再也没有能力再去谈及感情,谈及爱和生活了。他漫长的岁月里,更多的是冰冷的盔甲,令人胆寒的刀剑,还有战场厮杀的尔虞我诈。 这么美好的皮囊,赠予一个懂得欣赏她的人,倒也不错。这么想着,野利遇乞心中枷锁也解开了。 入了小墅,上了层楼,那没藏氏依旧临窗。见了野利遇乞进门,甚是意外,连忙欠身,上前行了个礼,叫了一声“老爷”。 野利遇乞当下就坐,没藏氏叫下人端了热茶,神情颇为意外。 “姨娘,那日请你跳皮鼓舞,实在是有劳了。” 没藏氏听得野利遇乞此番言语,受宠若惊,却没了言语。 “姨娘的皮鼓舞跳得真是好极了。” “少时学了一二,老爷见笑了。” “今日我来,便是想跟姨娘道贺,这皮鼓舞跳得太好,大王……大王他将你看上,要接你进宫呢。” 野利遇乞说罢,便等着没藏氏上前谢恩,但半晌却未曾有动静。抬头一看,没藏氏一张粉脸梨花带雨。 “姨娘,这是为何?” “我是替老爷哭呢,一哭那大王将老爷看作是什么人了,好端端的家眷,他看上便说带走就带走,老爷你这天都王做的可不窝囊?二哭我没藏黑云身世寥落,入你天都王府第,未曾有过一天安身日子,好不容易有个崭露的机会,却被你像礼物一般送与别的男人。三哭我大夏女子,何曾有谁逃得出这命数,谁不是今天送了王家,明天又许了李家,何曾一日是为自己而活?” 野利遇乞听闻此言大惊,原本以为没藏氏会高兴允诺,不想竟然有此番道理。尤其是诟病其“天都王做的窝囊”,几欲令他头晕目眩。 “姨娘这是不允?” “不允。” “难道宫中还不比我天都王府更好?你方才也说,未曾有过一天安身日子,为何不另做他想?” “另做他想,也不要被你们视为棋子。”那没藏氏说着,忽然往那窗边一探,半截身子都在窗外,幸好野利遇乞常年征战,反应及时,便是一把将其抱住。 “姨娘,你这是作甚?” “与其让你们男人送来送去,我不如死了的好。” 野利遇乞此刻心若油烹,不想没藏氏会来这么一手,他便是左右为难。碍于大王对没藏氏的喜爱,他万万不敢做出霸王硬上弓之事;但是婉言相劝,又颇为吃力,无济于事。真是硬的来不了,软的也不行。 那没藏氏嘤嘤嗡嗡哭了大半晌,几次都要寻死,将那野利遇乞闹得心烦,只得作罢。最后丧气道:“我已许了大王明日接你入宫,若是你不允,我这天都王的位子可能不保。” “谁都知道你的天都王是拿命换来的,难不成因了一个女子,就能把你大半辈子的命都抵消了?” “我们的大王你是不了解……” “什么都别说了,我生是野利家的人,死是野利家的鬼,再好的地方,我都是不去的。你只管回了大王。” 野利遇乞一向对女人不能理解,见没藏氏如此态度,实在不知怎么才好,又怕一时间没藏氏想不开真真闹出人命。最后只好将脚一跺,气呼呼地出了小墅。 谁知刚走至大小姐府外,身后便传来北笙的笑声。 “你笑什么?” “我笑爹爹糊涂。” “糊涂什么?” “方才我打那小墅过,瞧见爹爹上楼,便也跟了去。偷听到了一些。”北笙引了野利遇乞到园内的花园小憩,“爹爹,你这事儿做的实在是糊涂。” “哦?” “我们的大王好色,你我皆知。但是,哪有臣子拱手将自己姨娘送上门的?” “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我们是知晓爹爹的不得已,但是大王不知道。站在他的立场,势必会想爹爹为何如此,要吗是为了野利家争取利益;要吗……就更糟糕了,前日吴昊吴大人死在姨娘别院,凶手至今未卜,爹爹你急着将姨娘赠与大王,岂不是有瓜田李下之嫌?你觉得大王从抱得美人归的喜悦中冷静下来,会怎么想?” “爹爹想过这个结果。但若是不做出举动,我怕招来杀身之祸。” “便是将姨娘与了大王,岂能躲过此祸?” “此话怎讲?” “爹爹是不是觉得姨娘入了宫,至少还是我天都王府的人?我天都王府是她娘家?如果这么想就大错特错了,想爹爹你怎么待她的,家里那三位姨娘又是怎么待她的?而女儿此前利用她引张元吴昊犯错,亦是亏待于她,我野利家人何曾对她有过一天真心?她若是一朝得势,能善待我野利家?我怕的是连姑姑的后位都不保。你想想前皇后卫慕氏,怎的一个下场?整个卫慕家族,又是怎的一个下场?爹爹,女儿说你糊涂啊。” 野利遇乞听闻北笙一番言语,如醍醐灌顶。越想越觉得此事凶险。 “现在既然姨娘不允,爹爹也不要刻意硬撑,待大王来了,给个解释,大王既是爱她,便也不至于要了她的命。而姨娘在我天都王府一日,我们也就安全一日。爹爹,以后您就好生伺候着吧。” 野利遇乞望着女儿,喃喃道,“女儿,都道是小儿女无知,想不到今日你竟然跟我说出这么一番道理,令爹爹刮目相看。” “爹爹,我久居这府中,周旋于几位姨娘间,这些人情世故,还是知晓一二。” “何止一二,女儿,爹爹常年征战,真的是苦了你了。” “爹爹切莫这么说,说起此事,也是因女儿引出大祸。” 野利遇乞沉吟半晌道:“北笙,那日你到底如何撞见此事?我虽听南鸢转达,但有几处不明。” “哦?爹爹何事不明?” “我知那张元在朝中对我等党项将领多有不满,亦生不良之心。但你若有心将他一军,借没藏氏与大王的好事被他撞见,用大王之手除之而后快,这可以理解。但是,如你所说,你当时并不知对方是大王,你怎能算到此人定能战胜吴昊手里的昆仑奴?” 北笙摇摇头,“爹爹,您错了。那日我未曾认出没藏姨娘屋中的男人是大王,但是我观其形体,乃武将体格,身子虽沉稳却行走轻盈,同时,还有两名习武侍女守于门外,一切看来,此人来头都不小。但是,爹爹,我真的没有想到此人是大王。我先排除了目前出征的将领,再按照其体型,大致年龄对等来揣测,最后剩下仅为两人,巴沁仁海和费听洪音。而这两人俱是张元手下大将,尤其是巴沁仁海,其父巴沁茂慧战功赫赫,官至祖儒,要说巴沁仁海出门讲点排场,那也是有的。而且,就费听洪音,虽有张元国师做靠山,也断然不敢欺我天都王府。而巴沁仁海不一样,天性傲慢,张元虽为国师,当初对他巴沁一族也是有心拉拢,利用其与我野利氏的不和大做文章。故,我一直猜测此人系巴沁仁海。” “你摸准了两人的幽会规律,那日便故意将张元一党引至没藏氏房中,本想是撞见巴沁仁海的好事,张元一党自相残杀。不论是吴昊伤,还是巴沁伤,都可断其臂,伤其筋骨。” “谁知,此人非但不是巴沁仁海,竟是比巴沁仁海的来头更大的大人物……女儿错了,此事本身女儿就心术不正,《论语》说,‘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女儿这种害人伎俩,最终害了自己。” 野利遇乞笑笑摇头道:“女儿,所谓兵不厌诈,你没有错,你是我野利家的人,流着我野利家的血,我野利家世代征战,除了忠勇,战场上所需要的谋略、狡黠、质疑、果决,还有一点点残忍,这些特征我野利家的人都必不可少。” “只是这次,女儿行事草率……” 野利遇乞摇摇头,“女儿,习武之人杀伐果决之余,也需得一点点运气。” 欲知这没藏氏是否入宫,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三回 拒从命没藏氏巧离间 遇扫荡四平寨起硝烟 区区一姨娘能拒了大夏国皇帝,真真是闻所未闻。原本李元昊觉得是势在必得的好事,竟然派去的人无功而返。 那李元昊人在宫中,心却早已飞了。那李元昊生性耿直,脾气暴躁,贵为大夏皇帝,谁人敢忤逆,何曾被人如此拒绝过。当下便将派去野利天都王府接人的侍卫打了三十大板,依旧不解恨,待到天色将晚之时,抓耳挠腮实在按捺不住,便着了便装,带了一名近身侍卫,悄悄出了宫,直奔天都王府。 天都王府众人见素衣素服的李元昊,大惊失色。那李元昊慌忙摆了手,让众人休得惊慌。野利遇乞对其来意当即亦明白几分,对北笙南鸢使了个眼色,便亲自将其引至后厅。 甫一至后厅,野利遇乞便诚惶诚恐,噗通跪倒在地,高呼万岁。 李元昊一脸不悦,“天都王这是何意?” “老臣无能,说服不了没藏氏。” “怎么?还有天都王无能为力的事?” 野利遇乞一时语塞,忽的,园子里一阵琵琶声响起,一段婉转女音响起,唱的是大宋宰相晏殊的一曲《浣溪沙》: 玉碗冰寒滴露华,粉融香雪透轻纱。晚来妆面胜荷花。 鬓亸欲迎眉际月,酒红初上脸边霞。一场春梦日西斜。 那正待责备野利遇乞的李元昊听得此音,不由地虎躯一震,当即扔下野利遇乞,循着那琵琶声音而去。在园子内拐了几个弯,傍晚花丛中,人影晃动,李元昊一扫眼,但见一女子,挽了一个玉兰花苞发髻,蓝色极薄纱罗对襟长衫,素雅中透着一丝雍容。 不是没藏氏又是哪个! 那没藏氏正弹着琵琶,一抬头望见李元昊,当即一愣,然后便是簌簌的泪花落下,趁着向晚的斜阳,一抹柔光,映衬出来一张脸真如歌中所唱“晚来妆面胜荷花”,娇嫩自有华丽,华丽自有别致。竟是满园的鲜花,都失了颜色。 李元昊不由地心内一紧,一腔铁汉柔情都交付了出来。低声换了一声,便再也迈不开步子。 那没藏氏停下手里琵琶,走过来向大王行了一个跪拜礼,被大王一把拉住,顺势往怀里一带,长臂一钩,那瘦弱的身子便牢牢地陷入了大王坚实的臂膀之中。 “小娘子怎的如此执拗,朕向天都王要了你,岂能不允?” 那没藏氏嘤嘤嗡嗡哭得梨花带雨,最后抽抽搭搭道:“大王,妾身本是平民,现委身于天都王府,说白了就一下等人身份,若是这样进了宫中,众人虽碍于大王颜面,对妾身表面恭敬,恐怕心中多有轻蔑。” “小娘子多虑了。” “大王请想,当今皇后,乃野利氏长女,奴家乃天都王府一小妾,这种身份入了后宫,皇后如何瞧得起?非但瞧不起,还会多有防范。再者,天都王如此送我入宫,横竖我都是从天都王府出去的,不知道的说您抢占臣子妻妾;知道的,都认为妾身是天都王府的人,入了宫,得了势,也是添了天都王的势。大王,天都王此人,步步为营,每一步都计算周详,您可不能为他人所利用。” 李元昊听闻此言,胸中一凛,“难不成我们就只得如今这般地步?” “大王,妾身等您风风光光引妾入宫,堵住悠悠众口。” “小娘子,为了朕,委屈你了。” 那没藏氏听得此言,泫然欲泣,荷花似的脸蛋上又飞出几道红霞。李元昊看得是魂不守舍,心中暗道,迟早有一天,朕要踏平这天都王府,让娘子风光大嫁。 天都王野利遇乞赠美人一事至此暂告一段落,但却也因此埋下祸种,此乃后话。且说当前,大夏边境烽烟又起,那折继闵率其折家军,一如老鼠钻洞一般,今天一小打,明天一大闹,将那大夏边境的几个寨子搅得是鸡犬不宁。 这日早朝,国师张元有事禀告,折继闵又生事端,大致将边境几个寨子被夺之事叙述了一遍。 张元是谁?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一张三寸不烂舌,一颗七窍玲珑心。这事儿经他一说,就跟那大宋朝开封府瓦子里的说书人一般,把那四平寨被折继闵围攻一事说得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那四平寨的首领来守顺,原是大宋一观察,三川口战后便降了夏军。按照张元的说法,来守顺的四平寨党项人居多,大家血脉相承,与大夏百姓为一奶同胞,多年来遭受宋军欺压,多亏了三川口一战,夏军收复四平寨,寨内军民皆欢喜。不想这宋朝皇帝贼心不死,一味地让折继闵前来骚扰。从今年三月开始至今,折继闵已经骚扰我边境三次,每次都掠夺城池,鸡犬不宁。此次来守顺的四平寨着了那折继闵大军的道,全军覆没,只有守顺一人逃了出来。 你道那来守顺真如张元所说那般无辜?偷袭四平寨一事,原本非折继闵有心骚扰。那来守顺原本就是四平县城周边的贼寇穷匪,因长得是孔武有力,也有些小伎俩,陆续收了小寨,聚拢一些贼匪人手,之后搞了一个突然袭击,将那最大的寨子四平寨收归己有,原来的首领被来守顺一干人逼得走投无路,不得已自刎。至此,那四平县周边百姓再无安宁之日。 折继闵是谁?府州知州,于公绝不允许这贼人在自己的地盘上猖獗,胡作非为;于私,这四平寨也是府州境内的寨子,却降了那大夏,让折家军如何自处?遂起了荡平这四平寨之心。 恰逢立秋之日,有探子来报,那四平寨寇首来守顺又引群贼前去附近四平镇农家抢夺,看准的就是这立秋之时,作物收获,且农家逢场赶集,当日便是将那集市抢夺的片甲不留。 “立秋之时,能有多少收获?社日未到,收获不起,谅这来守顺还会再来一次。”折继闵听得探子报后,不禁莞尔。 “他们难不成社日又来?” “非也。他们等不及社日。三日之后便来。” “何以见得?” “立秋之时,收获不多。最近几次赶集,我都派人去巡视,作物不多,粮食少儿戏多,农人赶集,多是寻乐,粮食却匮乏。那四平寨贼寇,虽说抢夺得片甲不留,却是难以填满他们的大窟窿。他们为什么会急着立秋时就来扫荡,说明他们储备紧缺。但是,这次收获不多,下次肯定还来。” “为何三日之后?” “农人兴赶集,曰逢场。每三日一场,他们选取立秋之日扫荡,便是瞅准了这日是赶集之日。三日之后,又逢一场,他们准来。”折继闵言罢,又转头对探子道,“在四平县内扩散开去,就说三日后逢场,京城来的贸易商队将路过,县内戏班子还要搭台子唱戏。” 那探子垂首称是,方才离去。 折继闵对一旁将军张岊道:“这么一扩散消息,那些穷途末路的宵小之辈肯定觉得有利可图,三日之后,肯定要造访四平县,到时候便有劳将军了。” 那张岊为骁勇之将,方才听得探子形容那四平寨扫荡农人一事,本就火冒三丈,听得折继闵此言,圆眼怒睁:“待我三日之后,铲平那四平寨。” 折继闵引张岊至府州境地沙盘处,手指一处隘口道:“张将军请看,此处乃浮烟山入山口,也是四平寨贼寇踞点入四平镇的必经之路,不论他们到四平镇,还是周边城镇的集市,均要从浮烟山这个入山口经过。浮烟山地势险要,尤其是这个入山口,道路逼仄,两旁均是绝壁,张将军可以事先隐藏在这个壁口,待贼寇经过,将其一网打进。我同时派人偷袭他们的四平寨踞点,来个釜底抽薪。” 却说那来守顺的贼寇之军就像是折继闵的提线木偶一般,毫无意外地在三日之后出现在浮烟山入山口,被那张岊大军一路杀来,血流成河,来守顺亦被张岊劈面一刀,幸好躲闪及时,脸面无事,却被剁下一只耳朵,疼得死去活来。好在胯下神驹,日行千里,逃命飞快。来守顺强忍疼痛,豕突狼奔,不想回到四平寨内一看,踞点已被荡平,竟是被一把火烧的片甲不留。 “四平寨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约略千人,竟然被折继闵那厮扫荡得仅剩首领一人,目前,那来守顺候在殿外,大王可见其了解那折继闵的军情。” “军情?”李元昊于王座之上,一双鹰目,微微一转,便是朝下人心皆惊,“见什么见,你当朕是什么人都见的?什么军情?那赵祯用意再简单不过了,你且看看,因折继闵几次三番的骚扰,我们在泾源、鄜延一带的军队,越来越少,都大力回朝支援。这样势必减轻了大宋泾源、鄜延的军情压力,他们想如此东山再起,挽回在三川口一战之后的颓势。” “大王所言甚是。但是,由这折继闵在我边境猖獗,三川口一战夺来的城池目前折损大半,不是长久之计啊!” “那来守顺真是不中用!” 张元眉头一皱,心里暗暗想到这周边哪个寨子在折家军跟前中用过?短短三月,大寨小寨,失了二十有余,这三川口的战利品都被搅和得七零八落。他思忖着要与那折家军正面交锋,未必有胜算,即便勉强胜出,也是损兵折将。倒是遂了那大宋皇帝的狼子野心。 “国师,怎么不说话?这折家军怎么破?” 张元此刻,心生一计,慌忙拱手道:“大王何必担心?方才大王您也说,那赵祯用意就是用折家军来牵制我军,以减轻其泾源、鄜延一带的压力,折继闵这一招就是围魏救赵。既然如此,我们不若也像折继闵对四平寨一般,给他来个釜底抽薪。” “国师此言极是。”李元昊在龙坐上哈哈大笑,“既然他要减轻泾源、鄜延一带的压力,我就偏要大军压境,给他一个好看!” “泾源,韩稚圭,这次我非得给你一个好看,让你知道我张元是个什么人物!”那张元心里暗暗自喜,终于瞅准机会跟那韩稚圭来一个针尖对麦芒!想到这里,张元对这朝堂之上鹰隼一般的帝王道:“此前,探子来报,鄜延路副指挥使范希文,联合种世衡,大搞农经,军事部署以防御为主;而那韩琦韩稚圭新任泾源路副指挥使,狂妄自大,军事调动密集,将泾州、原州、渭州、仪州、德顺军、镇戎军几处兵马整合改制,上任两月余便四度巡视,每次巡视皆戎装出行,对我大夏境地虎视眈眈。依臣之见,此次出兵以泾源路为主,那韩稚圭一个下马威,休要容他猖狂!” 李元昊听闻此言笑道:“国师对韩稚圭耿耿于怀,朕早已知悉。韩稚圭,乃一介书生,戎装出行,不过意气用事罢了。整合改制,军事调度,都不过纸上谈兵。朕倒是要给他点颜色看看,让他明白什么是战争,什么是军队部署,非他一书生能问津的。” 张元点头称是,尔后未免尴尬,大王忘了,他这国师也乃一介书生耳。 “野利旺荣听令,命你为兵马大元帅,嵬名聿正为先锋,三日之后,全力进攻泾源路三川寨,从这里撕开一道口子,直捣镇戎军!国师,此次许你坐镇后方,亲眼看看韩稚圭怎么倒下的。” 听罢此言,张元不禁莞尔,一扫先前书生意气的阴霾。 欲知镇戎军是否起战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四回 勘地势韩稚圭符禺山登高 遇突袭刘幼慈钱来堡救主 静边砦,符禺山。 静边砦旧时属德顺军,官家登基后,入镇戎军。静边砦的地形可谓得天独厚,东至德顺军。七十里,西至第十七堡三十五里,南至威戎堡三十里,北至隆德砦五十里。占据了静边砦,等于这泾源路德顺军、镇戎军一带都稳稳收入囊中。而符禺山位于静边砦西南,是整个泾源路的制高点,从符禺山最高处远望,几乎能将整个泾源路收入眼底。 “韩公,此处便是符禺山最高处,眼界开阔,能俯瞰静边砦全城,从此看开去,近则德顺军、镇戎军;远则渭州、仪州,都尽收眼底,还能远眺西夏边境南军司,西望西平府。而且山中符禺水从此发源,然后向北流入渭水。” 顺着镇戎军两路都巡检杨保吉手指的位置看开去,韩琦默默点头,目光所及之处,草木葱茏,渭水荡荡。城与城,寨与寨之间,阡陌相连,山川绵延。如此壮丽河山,竟然被人肆意践踏,此时韩琦内心一股怒火熊熊燃烧,只要他韩琦在一天,便是要与这李元昊抗衡到底。想一想檀渊之盟前,我大宋军事部署何等严密;太宗皇帝三路远征燕云,五路围剿李继迁,又是何等荣光。大宋怎可沦落至此,延州一战尊严尽失,颜面何存。想到此处,不由地生出些许豪情,口中吟道: 且图家国立雄基,山头远望翠云旗。 擎天自有扶摇力,何惧千劫誓平夷。 此次系韩琦第四次巡边,他有心将宋夏边境勘查清晰,在韩琦看来,这宋夏边境有一处致命点,宋境边缘一线,地势过宽,根本无法全部封闭,给了夏人可乘之机。而从整个宋夏情势来看,这李元昊对大宋是软硬兼施,软的方面,诈降、假意何谈、委派奸细,无所不用其极;硬的方面,泾源路、鄜延路不断加兵,隔三差五武力骚扰,对付这李元昊,不但要勇攻,更需智取。 刘幼慈望着身边尚且年轻,眉目清朗,相貌方正淳厚的大宋才子,若有所思。两月余,幼慈跟随韩公泾源路上任。原本以为这一介书生,到了泾源路走马上任,不外纸上谈兵,走走过场。想不到两月来,韩稚圭厉兵秣马,整顿军制,大有翻天覆地之气概。倒是令幼慈刮目相看。 “韩公唤末将一同勘查符禺山地形,无需带这样的小厮在身边。这宋夏边境之地,周边小寨多山匪,或叛军占道,带个娘炮兮兮的小厮,岂不拖累?”那杨保吉看了一眼着男装的刘幼慈,提醒道。 韩琦知道在军中最忌男生女相,尤其是杨保吉这种常年行军的汉子,更是瞧不上细皮嫩肉模样的男子。这刘幼慈为图方便,随他出行,均扮男装,但是那眉清目秀的模样是怎么都改不了的。韩琦料定幼慈不会给那杨保吉颜面,于是笑笑并不搭腔,等着幼慈给那杨保吉好看。 果然幼慈按捺不住,“杨将军此话好没意思,我哪里娘了?你不说你自己五大三粗,失了周到细致,倒还说别人娘娘腔。韩公,你倒是说说,我是谁。” 杨保吉当下哈哈一笑,“这小娘炮倒是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她乃大将军刘平之……嗯,之子刘幼慈是也。因身怀绝技,我此行收归旗下做个侍卫。” “刘平?就是三川口之战的主帅刘平刘士衡将军?” “然。” 杨保吉又望了望幼慈,喜道:“有意思,有意思,刘将军那威猛的模样,吓煞三军,不想竟然有个如此娇滴滴的儿子。” “你倒是莫小看了她,韩某这数次巡视,身边倒是多亏了有这么个娇滴滴的侍卫。” “哦?回了城,杨某倒是要试你一试。” 静边砦军寨。 韩琦一行甫一回军寨,同来巡边的书童韩直便挂耳挠腮地迎了上来。这韩直乃韩琦家远亲,因生得孔武有力,也有些本事,韩琦父母早亡,由诸兄抚养成人,而这韩直打小便与韩琦一处,说是书童,除了端茶送水以外,韩直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的。偏喜欢使枪弄棒,也跟着些习武的江湖人士学了两下子。跟着韩琦时间长了,说是书童,不若说是一个家门护卫。话说这韩直本名叫韩江,韩琦觉得他性格憨直,索性给他取了一个谐音名儿,叫了韩直。 此时,这书童韩直见到韩琦三人,大声叫道:“我的亲爹爹嘞,你们可算回来了!”不等三人进门,便将事情经过急急叙述了一遍。 大概半个时辰以前,前线有探子跑死了一匹马,急急来报,得到消息,西夏大军压境,怕是十二个时辰之内,就要进攻镇戎军重镇三川寨。兵马大元帅为野利旺荣,嵬名聿正为先锋。 韩琦一听,心中一凛,随即却又哈哈大笑,“来得正好,来得真及时。正愁没有机会会一会那番贼,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 不等坐定,韩琦便转身对杨保吉下令道:“杨保吉听令,命你此时率3000大军快速前往三川寨部署迎战,一定要死守城寨,不能让那野利旺荣得了分毫。” “末将听令!” 随后,韩琦对韩直道,“韩直,你速速与静边砦军营联系,传泾源各路将领率大军前去三川寨支援。” 韩直点头一声“遵命!” “幼慈,赶紧做好准备,我们速回镇戎军!” 幼慈面色一变:“韩公这是何意?在这静边砦,依傍符禺山,对您来说相对安全。” “我需什么安全,这西夏大军出师三川寨,其目的非常明显,便是这几个军寨的中心镇戎军,若是镇戎军失守,他往怀德军、渭州、仪州进攻,我泾源路不保。我必须回镇戎军坐镇,一来部署行动,二来鼓舞士气!” “但韩公,您一文臣书生,偏生去那镇戎军坐镇,这可是武将的职责,怕是……” “怕?!怕什么怕?我韩稚圭生来就无一个‘怕’字!” 幼慈跟随韩琦也有一段时间,对其性格亦有了解,遂不做声,只是领命。遣人备了两匹快马,二人随即起身,以期在天黑之前能回到镇戎军。 这静边砦距离镇戎军不远,约四十余里,但一路山路崎岖。符禺山紧连着太华山,太华山过去又是钱来山一线,山连着山,层峦叠嶂,丛林环绕,山壁陡峭。来时因有杨保吉一队护卫,尚且轻松。而去时,杨保吉已火速回三川寨坐镇,韩直又被遣去搬救兵,因此,护卫大责皆在幼慈之身。那刘幼慈,尚且年幼,但将门虎女,对当前险境心中自明,但亦不惧。 路虽奇峻,但也有惊无险。 二人快马加鞭行至距离镇戎军十里开外的钱来堡时,这钱来堡位于钱来山山脚,这钱来山为华山山脉首座山,山内多松,幼慈望见山路两旁的劲松,便暗自松了一口气,按照这神驹脚力,不过一个时辰,便可进入镇戎军城内。 正思忖着,忽的山道两旁羚羊成群,呼啦啦往山道中间涌,韩琦颜色大变,慌忙勒紧缰绳,胯下神驹一声长嘶,脚下却躲闪不及,冲入羊群,羊群瞬间错乱,霎时间,马嘶羊叫人惊呼,乱作一团。 看这情形,幼慈心内大叫“不好!” 爹爹常说,作战时谨记“反常必妖”,这山道向来安静,而羚羊绝非此时应该出现,很有可能是人为! 幼慈速观这山道,一旁是钱来山绝壁,另一旁则是深渊,她抬头一望,一缕夕阳从乱石的缝隙中射了过来,眼神一晃,似有人群闪动。一时间,她甚至以为是自己错觉,再凝神观望,自山壁万点劲松的罅隙间,人头窜动。 “悬崖峭壁处,最宜奇袭,瓮中捉鳖之态势。且弓弩手为先。”爹爹的话犹在耳畔。幼慈心中一凛,大叫“韩公小心!” 飞身一扑,将韩琦自马背扯下,就地一滚,往那深渊处下滑。 说时迟,那时快。幼慈自腰间抽出一把坚硬的钢制匕首,二人下滑之时,瞬间将钢刃插于峭壁缝隙中。幼慈将双脚抵在壁上,一手死死抓住韩琦腰间缎带。而那韩琦虽为书生,却非手无缚鸡之力。连月军营历练,颇有些力气。亦在慌乱之中,伸手死拽住渊壁斜插过来的树枝,暂时稳住脚力 “幼慈,这是为何?” “有人偷袭!”幼慈在韩琦耳边悄声言语。话音未落,便见头顶万点弓弩齐齐飞下,韩琦一介文臣,何曾见过这等局面,顿时肝胆俱裂。慌忙屏气凝神,稳住呼吸。 过了大约半炷香的功夫,弓弩势头渐弱,“韩公,您支持住,待我上去会一会这群山贼。” “你……” “放心,我不会有事的。”幼慈将韩琦手臂往上抬,将其手握住深入壁间的匕首。而自己身形一翻,如燕子一般跳将开去,再握住崖壁绿树;又复又跳开去,再握住绿树……韩琦见她一点点往上升,心却一点点往下降。如果这丫头有事,我如何向徐硕兄弟交代?有何颜面对刘将军家人? 正思忖着,那幼慈的身形在崖口停住了,她像壁虎一般爬在崖壁上,双眼却盯着那地面一举一动。 “头儿,人呢?”一个矮小的,衣衫颇邋遢的小贼四处张望。 “笨蛋,方才在山上我便瞧见,二人似是跳下山崖了。”那被叫做“头儿”的人颇为不耐烦。 “死了?自杀了?”有人疑惑道。 “你会突然自杀?莫名其妙?”那头儿想了想,转头对那矮贼道:“去崖壁看看,怎么回事?” 那小贼领命,身形倒是颇为灵巧,蹦蹦跳跳便往崖壁方向走,伸头一探,与幼慈打了一个照面,幼慈伸手,对准其双目就是一戳,那小贼何曾料到这个情形,毫无防备,便一声惨叫,跌入悬崖。 见自家兄弟探查敌情,却跌入深渊,那路上几人大惊,“怎么回事!”一红衣小贼眉目颇为清秀,一边惊呼一边奔将而来,幼慈早有防备,手中备好数颗飞蝗石,待那贼走近,扬手数颗石头飞将而出,但听得几声惨叫,一个红影翻身落下悬崖。幼慈将身子往上探看,但见数人被那飞蝗石击中,其中一人重伤,倒在山路间。 忽的听那贼首大叫,“小子休得猖狂,看我不剁了你。” 幼慈大惊,那贼首手持大刀奔将而至,幼慈挂在崖壁,已近力竭,这贼首奔来,不觉心若油烹,赶紧自腰间抽出银剑,贼首一把大刀已经欺到眼前,幼慈以剑相抵,那贼首狡黠一笑,“我还怕你个毛头小子!”说罢举刀便往幼慈雪白手臂上剁,下面韩琦一声惊呼,幼慈慌忙缩手,身子不断下滑,滑至一半时,忽的稳住,原来是挂在半截的韩琦,伸手将其身子托住。 幼慈低头一笑,“文弱书生,关键时刻还是有点作用。” “都快死了,还要说笑。” “死不了!” 说罢,幼慈玉手一抬,又飞出几颗飞蝗石,那贼首慌忙缩头,借着这个空档,幼慈手臂用力往上,靠着绝壁怪石和乱松,又至崖口。 那贼首蹑手蹑脚,往前探看,但未见人形。正诧异,忽的一只银剑紧贴绝壁伸了出来,端端扎进那贼咽喉,蓦地,鲜血喷涌而出,如同下了一阵血雨。莫说幼慈,就连贴在崖壁上的韩琦,都被这血淋了一头,一阵腥气令他几欲窒息。 那群贼见首领丧命,一阵慌乱,借着这阵慌乱,幼慈手臂借力,一股气攀上悬崖,那群贼见上来一人满脸是血,先是一愣,然后齐齐上阵。幼慈勉强稳住心神,眼观六路,敌众我寡,只能智取。 这段路她来回了几次,颇为熟悉。便是借了这暮色做掩护,一个闪身躲入路间乱松中,那群贼不见了幼慈,又是一阵疑惑。嗖嗖嗖,又是数颗飞蝗石,打得贼子哇哇大叫。 幼慈情知这不是办法,以寡敌众,本就劣势,料那韩琦在悬崖壁上也无法久撑。观这贼约莫有十余人,死了三个,重伤两个,现在还剩了五六人。且是群龙无首,幼慈眼睛咕噜噜转,脑子飞速运转,思索办法。忽的在暮色中瞧见那匹赤色神驹,不由地一笑,心里道:“竟是一时情急,把你给忘了。” 思索罢,将手放入唇间,一声口哨,但见那马一声长嘶,蓦地冲入那五六个贼人群中,几个蟊贼被神驹乱冲乱撞一阵,刀剑乱舞,却是手忙脚乱。混乱之间,幼慈自松林从中跳起,那贼人大喊,“在这里!” 几个人心神凌乱,又是想拿下幼慈,又是躲避骏马,反倒是乱冲乱撞,乱了阵脚。幼慈在冲撞中靠近骏马,一个翻身,上了马背,自系在马身的行囊中掏出备好的飞爪百链索,将飞爪钩在自己身上,绳子一头扔下崖壁…… 那韩琦在崖壁体力难支,忽的瞧见一根绳索往下探,亦不管是敌是友,一把抓住。绳索那头,幼慈在马上与几个蟊贼缠斗,好在胯下神驹身经百战,幼慈一只银剑左刺右砍,亦不清楚自己身上是否有伤,几乎杀红了眼。 韩琦自崖壁上,抓住绳索,踩着嶙峋怪石往上攀援,几欲力竭。几次差点踩空跌下悬崖,那怪石渣子连连往下掉,看得韩琦心惊胆战。忽的绳索一阵乱颤,那韩琦大喊,“幼慈,你还好吗?幼慈,刘幼慈!” 却未有回音。 难不成被贼匪要了小命?!韩琦一阵惊惶,不知道浑身哪里来的力气,奋力往上,竟然徒手攀上崖边,头方探将出来,忽的感到一阵撕扯,身子飞探出来,竟然跳出悬崖。 韩琦身甫一出现,贼匪大刀便至,韩琦大惊,浑身却再也使不上力。几欲绝望之时,那贼匪忽的一声怪叫,蓦地倒地,原来是刘幼慈一颗飞蝗石,正中其后脑风池穴,疼得那人昏死过去。 幼慈见韩琦现身,猛地一拉缰绳,那神驹跳将开去,待至韩琦身边,幼慈一个伸手,将他拽至马背,她强将其身子往马背上贴紧,在韩琦耳边轻声:“委屈韩公了,贴紧马背。” 韩琦未来得及出声,便听得头顶“嗖嗖嗖”,原来山壁贼匪又至,借着暮色降临,二人亦不敢再与贼匪周旋,策马狂奔。未知奔出多少里,而贼匪渐渐无声,韩琦伏于马背,双手一股腥气,这才惊觉手里握着先前幼慈插于崖壁的钢刃,已然握出鲜血。 镇戎军城镇灯火就在眼前,韩琦终于松了一口气,兴奋道:“幼慈,我们到了!”却未见身后有回音,韩琦一阵惊惶,自马上回首,灯火映照下,幼慈面如金箔,气若游丝,一只弩箭已然没入肩胛骨! 欲知幼慈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五回 野利王蛀堤危城墙草木皆兵 三川寨失守杨保吉魂飞目断 却说杨保吉快马加鞭,返三川寨坐镇,连夜部署。 那三川寨不大,地势却尤为重要。这三川寨,在捺龙川、天麻川、武延川之间,故名三川。西控秒峨山一带,西北入天都山路,去好水川百里。且地势宽平,无险可守,西夏军极易由此攻入大宋境内。宋境内,三川寨西与镇戎军、德顺军接壤,东与泾州、原州相去不远,与渭州、仪州则一条渭水相隔,若是夏军拿下三川寨,最直接的影响就是与之最近的镇戎军,而镇戎军正是泾源路指挥使韩琦的部署大营。 杨保吉用脚趾头都能想得明白,为何夏军第一步要进攻三川寨,就是为了拿下镇戎军做准备。 作为镇戎军两路巡检,杨保吉率3000大军坐镇。寨门紧闭,城头筑高后墙,弓弩手均一级戒备,蓄势待发,城内沟通各内外道路,并且在各道路关卡都部署了骑兵,便利随时乘隙出击。在杨保吉看来,当务之急便是阻止夏军入城寨内,若是夏军攻下城门,势必摧毁士兵气势,入了三川寨内,便是大大的不利。 待一切部署完毕,杨保吉亲自上城楼,举目四望,皆无夏军影子。心下约莫这么一算,按照探子的时间报备,夏军应该早兵临城下,此次竟然悄无声息,难道是消息有误?杨保吉心下疑惑,心里隐隐地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四下里都太安静了,安静得不同寻常。 他在城头举目四望,四周森森白杨,风吹林动,哗啦啦声响,但汇集起来,却还是一种安静,静得可怕!他甚至觉得这树林间有人头攒动,有刀剑,有弓弩,有金戈铁马……一时间,四面楚歌的危机令这个身经百战的汉子忐忑不已。 “杨巡检,您看!”正思忖着,忽的身旁副将百里思轻喝一声。顺着百里思手指方向,杨保吉赫然发现,城头高墙外,似有动静,周边泥土亦比寻常要高。他不由地心头大惊,与百里思齐齐往那高墙外一看,这一看不打紧,吓得是魂飞魄散。 城墙外围,一队夏军在墙根处深挖地道。杨保吉一阵胆寒,再四下探看,这城墙四周均为夏军所围,如同白蚁蛀堤坝一般,将那城墙一点点啃噬,就杨保吉看来,这进度不慢,估摸这已经挖了有两三个时辰了! 这三川寨的城墙本身就是杨保吉临时修葺,根基并不稳固,如果这么挖下去,不出两个时辰,城墙便有坍塌之虞,届时三川寨就算城门未开,敌人强攻而入,一样城池不保。 “弓弩手,准备!” 杨保吉一声令下,城墙上弓弩手拉开阵势,蓄势待发。正当此时,忽地两名弓弩手应声倒地,杨保吉与百里思大骇!尚未反应过来,又是第三个、第四个……越来越多的弓弩手倒地,无一例外的是,这些倒下的弓弩手面上都赫然插着一只弩箭。 原来城墙之外的白杨树林间,早已埋伏西夏弓弩手数百名,密密麻麻占了整个树林,居高临下对那三川寨城头一览无余,杨保吉的部署尽收眼底。 杨保吉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慌忙稳住军心,集中弓弩兵力,对城墙根处夏军射击。那些挖墙的夏军如同蝗虫一般,射了一批又上一批。而杨保吉的弓弩士兵,一方面进攻挖墙夏军,另一方面又要抵挡林中西夏弓弩手,亦前后为难。 杨保吉无奈,慌忙调集城中兵士数百名,继续加码城头防御。 “杨保吉,你就认输吧,打开城门,拱手奉上三川寨,我野利旺荣可饶你不死。” 忽的,一队西夏兵马由远及近,如蝗而至。但见西夏大将野利旺荣一身银甲兵临城下,在他身边一年轻先锋,银甲流潢,手中方天画戟,好不神气。杨保吉数次与西夏大军短兵相接,自然识得这年轻先锋乃西夏嵬名聿正是也。 这嵬名聿正未至而立,但本事不小西夏嵬名氏的易日神功,他年纪轻轻方练及九层,乃目前嵬名氏中所练层级最高者。这易日神功由大道如平掌、万里先行脚、龙吟拓金戟组成,配以内功修炼,对人体素质要求极高。 野利旺荣为帅,嵬名聿正为锋。杨保吉心内暗惊,此次这李元昊来头不小,突然发难,阵势亦是不弱。想那城中3000千士兵,不知是否能抵抗强敌。但转念一想,百战终有一死,今日就是踏着自己的尸身,也休要这帮党项贼逞威风。思想罢,一声令下,万箭齐发。而西夏军随主帅野利旺荣的军令,冒着箭雨往城墙奔腾而来,半炷香的时间便在城墙下搭起云梯,壁虎一般往上攀登。墙上杨保吉令喝,守城兵士从上而下,大刀砍向西夏云梯。双方陷入混战! 箭雨来回,双方实力相当,两相抗衡间,忽听得有兵士大叫,杨保吉脚下一闪,他疑是自己心内忧惧,产生的幻觉。但闻得百里思怒吼,方觉这脚下摇晃乃是西夏军挖至城墙根基,城门不保! 百里思伸手将杨保吉一拽,“杨巡检,赶紧下城墙!” “不行,誓死要保住城墙!” “杨巡检,这城墙眼见要坍塌,我们誓死要保住的是整个三川寨,是三川寨内的兵士和百姓,您若死守城墙,先行就义,您让这城内兵士和百姓若何?您让在镇戎军等待消息的指挥使若何?” 杨保吉正犹豫间,被百里思并三五将士拉扯着往下走,刚行至墙下,一片墙砖忽的从天而降,几人慌忙闪躲。杨保吉数人奔将而出,但见那偌大的三川寨城墙轰然倒塌,一时间,数百弓弩手淹没于瓦砾之中。 杨保吉心痛的几欲昏死过去。 但是,野利旺荣丝毫没有给杨保吉昏死的时间,须臾间,听得城外呼声大作,数千西夏军踏着瓦砾冲将而来。杨保吉事先部署的城内守军高度戒备,城内巷陌均有安置,西夏军甫一入城,安置于巷陌的宋军便杀将过来,由于城寨中街道狭窄,骑兵无法施展,皆步兵上阵,两相对垒,一时陷入肉搏巷战,但听得战鼓喧天,擂声阵阵。 那杨保吉天生神力,双手分持一四楞锤,重约200斤,但被杨保吉舞得是出神入化。杨保吉与百里思奋力厮杀,左右砍杀,不一会儿,两人周边西夏军死伤无数。 那嵬名聿正岂是善良之辈?瞧见西夏军死伤,便奔着百里思杀将而来,挥舞手中方天画戟,口中叫道:“宋贼,今天让你尝尝你爷爷龙吟拓金戟的厉害。”百里思跟随杨保吉亦是身经百战,见嵬名聿正提戟而上,但也不惧。握紧手中流星锤,咬牙道:“党项贼,休得猖狂,吃爷爷一锤。”那流星锤,锤身大如饭碗,软索系于铁环,粗如拇指,长约20余尺。百里思暗中运力,重锤照着嵬名聿正的门面飞奔而来,其速惊人。若是换了常人,定然被锤子砸得个稀巴烂,但那锤子遇到的是嵬名聿正,大夏国赫赫有名的年轻将军,但见嵬名聿正手中画戟那么一拨,看似轻松,但百里思顿却感觉手中流星锤有千钧之重,几欲脱手。 嵬名聿正手中画戟舞得呼呼作响,直戳百里思左肋,百里思亦非常人,瞅准嵬名聿正此为虚招,顺势伏地,身形贴于地面而走,手里流星锤再度出手,这一次对准的是嵬名聿正右膝。 “好小子,还有点本事。”嵬名聿正当下一笑,身子凭空翻滚,手中画戟并不闲着,身体翻滚的同时,画戟出手,百里思眼花缭乱,那嵬名聿正出手极快,尚未及看清,百里思便着了一枪,左肩盔甲竟然被刺穿,肩膀扎出一个血窟窿,血从盔甲缝隙流了出来。 好一个龙吟拓金戟!嵬名聿正这一招正是龙吟拓金戟的第二层,以快出名,而快的前提是气运丹田,上好的内力为根本,否则体力跟不上速度,用戟之人反倒容易自伤。 百里思虽负伤,但未及要害,一个鲤鱼打挺,凭空跃起,飞身扑将过来,空中转体,飞锤如流星一般迎面而来,这次轮到嵬名聿正大骇,他未料到被自己龙吟拓金戟扎出一个血窟窿的人还能有如此神力,暗中称奇。同时握紧手中画戟,内力暗送,竟是迎着那飞锤而上,但见画戟直戳流星锤,四下里火星四迸! 易日神功果然不同凡响,内功深厚,原本画戟遇飞锤丝毫不占便宜,但有其内功加持,火星之后,飞锤如一烂苹果一般,倏地落地,嵬名聿正丝毫没有收手的架势,翻身再刺,百里思躲闪不及,被画戟一枪扎在丹田处!丹田受损原是习武大忌,百里思空有一身力气却被泄了内力,如同破了洞的袋子,真气不断往外漏。 那嵬名聿正见得了势,往前再刺,百里思就地翻滚,不断躲闪,但毕竟体力难支,被嵬名聿正的方天画戟扎成一个血葫芦,鲜血透过盔甲不断往外冒,可怜百里思一身银甲被血染得彤红! 嵬名聿正大笑,举起画戟正待要刺进百里思颈部,不想身后一阵风来,蓦地转身,几乎招架不住。 “休伤吾弟!”嵬名聿正转身一看,杨保吉四楞锤又至。 嵬名聿正慌忙用画戟架住杨保吉双锤,顿觉虎口发麻,这大汉果真有点本事,内力浑厚,运气毫无破绽。即便是大夏国有名的易日神功,对他来说,似乎作用不大。双方对抗数回合不分胜负,那易日神功以内力深厚着称,而那杨保吉孔武有力,本是一员虎将,两相对抗,内力对内力,画戟对重锤,僵持不下。 “宋贼,吃我一剑!”杨保吉身后忽的一声大喊,他心内忧惧,这嵬名聿正方能勉强对抗,野利旺荣又至,百里思已经奄奄一息,毫无招架之力,自己以一敌二,实在分身乏术。杨保吉弃了嵬名聿正,勉强招架了野利旺荣一剑,他情知自己不是二人合力之对手,只求防御,再伺机而动。但嵬名野利二人怎肯给他喘息的机会,二人一戟一剑,对接之处天衣无缝。杨保吉招架了画戟,又躲闪西夏剑,渐渐体力难支,疲于应付。 嵬名聿正瞅准杨保吉一个破绽,画戟倏地窜出,正戳中杨保吉腰眼,杨保吉咬牙手中四楞锤飞出,一锤正中嵬名聿正手臂,疼得他手中画戟几欲落地。杨保吉哈哈大笑,不顾腰间伤势,奋力回身对准野利旺荣,劈面而下。不想那野利旺荣西夏剑脱手而出,正中杨保吉喉部,可怜一代虎将就此陨落!后人有诗叹曰: 扬兵习战龙虎将,军威浩气震穹苍。 四角楞锤多神勇,怎奈征衣裹天霜。 嵬名聿正与野利旺荣见杨保吉殒命,大喜,将其人头砍下,“宋军赶紧投降,杨保吉人头在此!” 那巷间奋战的军士们一瞧主将人头,谁心里不是一阵慌乱,纷纷乱了阵脚,抵抗不过两三个时辰,好好的一个三川寨便被西夏军攻下,杨保吉、百里思以及三川寨众将人头被野利旺荣悬于城门废墟之上,正是: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欲知镇戎军是否失守,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六回 张国师妙计分兵军寨临危 王铁鞭巧施道术兵临城下 杨保吉人头悬于三川寨城门废墟之上,碧血犹温。一双豹眼圆睁,好似瞪着西夏大军占领城寨,死不瞑目! 却说西夏国师张元,此次随军出征,见到三川寨顺利被拿下,乃大喜。谓野利旺荣道,此番对决,三川寨被拿下,杨保吉人头悬挂,宋兵绝不会善罢甘休,后面援军必到。但是这泾源路兵马分散,而韩琦不过上阵旬月,量他没有那么大的能耐,集结到泾源路主力兵马。 “野利将军,试想想,一个文臣上阵,那些领兵大将会不会乖乖听令?这杨保吉不过巡检,三川寨的兵力并不强劲,因此我们才顺利夺城。我估计,这宋兵援军,绝非大将领兵,充其量不过杨保吉这等巡检、都监,其兵力都不能称之为强。故,我们只需在泾源路几处兵马集结地安置好军队,将各路所到的援兵堵截,让他们的兵力无法集合,这样势必形成不了统一的战事,我们便可对宋军各个击破。” “国师此言有理。”野利旺荣对张元之建议深为赞同,他当即拿出随身所携之羊皮地图道:“国师请看,泾源路几处宋军兵马集结地,一条渭州方向,一条德顺军方向,一条仪州方向,最后还有泾州方向。” 张元在羊皮地图上圈出几条路线道:“野利将军您看,图中虽道路众多,但这几条乃捷径,宋军为救援争分夺秒,必从此地过,我们只消将这四条路线布上军队,围追堵截,不许其在三川寨汇集即可。” 野利旺荣与张元相视一笑,虽说汉臣、党项族臣矛盾众多,但马驰疆场,谈何利益。当即野利旺荣传令下去,嵬名聿正,率5000人刘番堡堵截渭州兵马;费听洪音,率5000人乾河寨堵截德顺军兵马;巴沁仁海,率5000人赵福寨堵截仪州兵马,野利旺荣自己则率5000大军于狮子堡堵截泾州兵马。剩余兵马,与张元镇守三川寨。 果不出所料,泾源路各路都监刘继宗、李绛、王秉三路援兵火速增援,均在各军寨附近为夏军堵截。三路援军亦是心急如焚,原本奔着镇戎军而来,却不想连营寨的影子都不见,半道上就被夏军杀得七零八落。 泾源路都监刘继宗在刘番堡与嵬名聿正狭路相逢,嵬名聿正早有部署,5000大军于两道形成夹击之势,刘继宗兵力,论人数,亦不过万,不占优势;论战术,已然失了先机,被夏军围追堵截。刘继宗乃骁勇之将,用兵在于猛而不在于智。这样的情势之下,遇到嵬名聿正,其特点完全不能施展,饶是他胯下青骢马,手持偃月刀,与嵬名聿正方天画戟相遇亦丝毫不能占得便宜。 那嵬名聿正在三川寨刚截杀了杨保吉与百里思两员大将,杀气正浓。此番遇到刘继宗,更是精神抖擞。刘继宗靠自身勇猛,勉强能与之抗衡,但完全施展不开,混战之中,被隐蔽道旁的弓弩手一只弩箭,射穿琵琶骨,一声大叫,勉强稳住身形,未从马上跌下。 而嵬名聿正画戟又赶至眼前,刘继宗慌忙躲闪,心下亦知,再这么混战下去,莫说一点便宜不占,更严重的是,可能丧了自家性命。 想到此,刘继宗当机立断,一声令下,率千余残兵自原路撤退。嵬名聿正亦不做追赶,见好就收,领了众军士杀入刘番堡,一举占了这小军寨。 与此同时,泾源路另外两名都监李绛、王秉各自打乾河寨与赵福寨赶来增援,半道与刘继宗遭遇雷同,二人皆领兵奋力抵抗,终是力有不逮。那费听洪音与巴沁仁海亦在击退宋军后,各自占了两军寨。 与这三路相比,主帅野利旺荣却是遇到了“硬骨头”,野利旺荣在狮子堡的遭遇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王珪,字秉直,相传为东周灵王太子王晋之五十五世孙。少习拳术,尤善骑射,通阴阳术数,左手持铁鞭,右手持铁杵,天生神力,军中号称“王铁鞭”。长鞭力扫南北,铁杵重锤东西。但野利旺荣并未将其放在眼里,在野利旺荣看来,王珪不过是泾州驻泊都监,哪里能跟刘平、石元孙那样的大将同日而语?刘平、石元孙最后如何?还不是兵败如山倒,哪个不是他野利大将军的手下败将?这王珪算什么? 但偏生就是这个不算啥的王珪,让野利旺荣的头,一个有两个大。 野利旺荣将王珪堵截在狮子堡,此去镇戎军,尚有十几里路程。野利旺荣早有部署,5000人马将狮子堡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且在王珪军队出发的瓦亭方向留了一个缺口,形成瓮中捉鳖的态势。 那王珪率3000人马自瓦亭往镇戎军进发,来到狮子堡,自然从此缺口进入,甫一入狮子堡,便擂鼓大作,那野利旺荣的5000兵马层层收拢,将王珪军队团团围住。但听王珪大喊:“番贼,拿命来!”一根铁鞭自人群中左右扫荡,杀出一条血路。 野利旺荣提马上前,挡住王珪去路,“宋贼,休得猖狂,吃我一刀!” “我道是谁呢,原来是野利老贼。”王珪的回应算是给野利旺荣一个见面礼,手中却丝毫未闲着,长鞭随即欺到野利旺荣眼前。 野利旺荣岂是好欺之人。自马上一个仰卧,越过长鞭,手中陌刀倏地飞出,王珪丝毫不乱,右手铁杵对准陌刀一挥,电光火石之间,那陌刀被铁杵巨力抵挡,只听得“铛”地一声,竟然按照原来路径飞回,直奔野利旺荣门面。野利旺荣心内暗自叫奇,毕竟沙场老将,伸出一只铁掌,竟然稳稳将那急速飞回的陌刀接住。 王珪亦是吃了一惊,野利旺荣的本事他领教过,也料到这陌刀伤及不到他,但未曾想到,他竟然能徒手接起陌刀,这掌力、臂力绝非常人可比! “老贼,有两下子!” “小贼,今天爷爷就叫你见阎王!” 二人齐声骂道,丝毫不让对方。但见野利旺荣横刀立马,王珪铁鞭铁杵当胸,二人奋力催马上前,混战成一团,野利旺荣痴长王珪十余岁,亦丝毫不占便宜。而那王珪身形矫健,勇猛异常,遇到野利旺荣竟然体力上也不占上风。 二人各自内心暗暗称奇,对对方也生出些许敬意。野利旺荣心道,这小贼看相貌不过而立,竟然有此本事,这宋营里看来还有几个能人。王珪与野利旺荣数十个回合不分胜负,心中自言,这野利老贼,还真的是老当益壮,体力丝毫不输,阵脚不乱,西夏刀法出神入化,这些年征战沙场,遇此劲敌对垒,倒是痛快! 你道王珪只是有勇无谋一猛将,那就真错了!这王珪与野利旺荣十余回合僵持不下,心内暗道:本爷爷不能被你这块老肉给拖着,得速速前去镇戎军才是正道。 这心思一转,瞬间便有了主意。野利旺荣打斗正酣,哪里想到王珪退意渐生之事。但听王珪马上一声大呼:“韩公,这么快就来了!” “韩公!”野利旺荣心下一惊,思忖道,难不成那韩琦自己打镇戎军跑了出来,狗胆包天了不是?!当即便扭头往那镇戎军方向看,彼时一片混战景象,狼烟四起,宋夏两边军队打斗正酣,哪里有什么“寒”公,“暑”公的。待他再扭头,王珪已不见踪影! “他奶奶的,这个小王八羔子居然脚底抹油溜了!” 野利旺荣一阵恼怒,冲入战阵,左右砍杀数十人,但亦平息不了胸中怒火。待砍杀完毕,冷静片刻,野利旺荣心中却是一阵疑惑——那王珪竟然丝毫不见踪影,而这战阵内的宋军越来越少,难道都被“消灭”了? 而此时,王珪已然突出重围,率千余残部快马加鞭往镇戎军赶。原来那王珪精通阴阳术数,冲入狮子堡时,便觉势头不对,见野利旺荣5000兵马时,方知入了敌人圈套。但是,王珪毕竟家学渊源,又身经百战。当即暗示军队悄悄摆开七星北斗阵,这阵法呈八卦形式按照天地方位排开,乾、坤、巽、震、坎、离、艮、兑八方皆布兵,军队自这八处各个击破,打开缺口,然后化于无形,流水般从这缺口流出,不轻敌、不恋战、见好就收,不对就跑,出阵之后呈北斗七星分布,尔后归集于一处,化零为整,再往镇戎军方向进发。 此阵乃逃兵之法,用于敌我兵力过分悬殊,恋战必伤亡惨重之战态。 “将军,怎么办?” 野利旺荣对询问的侍卫咬牙,“宋人有句话叫,乘胜追击。那刘继宗、李绛和王秉早被我们制住,量他一个王珪到了镇戎军,也叫不开韩琦的城门。” “为何?” “就那千余残部,如何救驾?城门大开,若是我夏军趁机攻入,可奈何?”说到这里,野利旺荣不觉阴损一笑,便命军队在狮子堡安插营寨,“王珪,你跑便跑,我野利旺荣就偏偏要做你的眼中钉,肉中刺。” 当下野利旺荣便部署1000将士镇守狮子堡,剩余者往那镇戎军方向,追击王珪军队。 镇戎军军寨。 韩琦坐镇营内,面色挂了一层忧思。接二连三的军报都令人担忧,不是刘继宗折戟,就是李绛覆没,要吗就是王秉受阻。 “怎么都是些都监?各路指挥使呢?虞侯呢?都龟缩起来了?不把我韩稚圭放眼里?” 座下韩直垂首不语。 韩琦心下明白,自己甫一上任,又是文臣,这些将领谁能把自己放在眼里呢?刘继宗这些都监能一天之内迅速前来支援,已是不易,要叫那些指挥使挪个屁股,没点本事还当真不行。 “韩公,若是真缺少兵将,不若叫我哥哥来吧。” 却说那刘幼慈自钱来山道重伤救下韩琦,幸得那弓弩上未曾沾染剧毒,加之军营郎中华坤乃华佗第五十四世孙,医术了得,而幼慈虽是大家闺秀,却也并非娇生惯养,身子骨不弱,几处机缘巧合,便是从鬼门关拉回一条命。 知军情紧张,身虽未愈,这刘幼慈亦跟随韩琦到营帐听令,见这韩琦因援兵之事烦忧,幼慈便想到了哥哥徐硕。 “毕竟……毕竟致澄乃环庆路马步军副总管,那是范公鄜延路统管……”韩琦颇为犹豫。 幼慈当下“噗呲”一笑,“韩公,都道你是大宋第一聪明人,我却觉得您迂腐得很。” “此话怎讲?” “哥哥确实系范公旗下,您作为泾源路副指挥史,军情紧急的情况下,找不到援兵,莫说向环庆路发出救援邀请没有问题,就是直接向范公,甚至向官家发出救援请求,有何问题?至于来不来援救,范公作何打算,那是我哥哥跟范公需要考虑的事。再者,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这救援镇戎军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若是镇戎军失守,整个泾源路军事体系崩塌,到时候唇亡齿寒,范公的鄜延路岂有好日子过呢?” 韩琦听闻幼慈此言,如醍醐灌顶。 “幼慈妹子言之有理。” 遂命韩直往金明县去请徐硕救援,驱马疾行,星月兼程。 韩直方才去了不到半炷香功夫,便有守城将士来禀,说是泾州驻泊都监王珪援兵赶至城下,请求打开城门。 “韩公,援军说到就到啊,好事!”幼慈巧笑倩兮,眉头都舒展开了。一旁在坐的镇戎军守将、兵马副总管利信却冷言道:“妹子,你高兴得太早了。” 幼慈扭头,“任将军此言差矣。” 那利信与韩琦相视一笑,二人均心领神会,倒是幼慈心下不解。 韩琦对守城将军耿傅道:“王珪军队人数几何?作何情状?” 耿傅道:“末将目测,千余人。乃从狮子堡方向来,据王珪禀告,在狮子堡遇到野利旺荣重兵围困,酣斗了半日方才脱困,前来救援。” 这哪里是救援,他们援救的目标是三川寨,现在到镇戎军城下,分明是来避难! 韩琦叹了一口气,对着耿傅如此这般做了吩咐,耿傅点头称是。 却说王珪用了七星北斗阵,绕过野利旺荣的虎狼之师,一路载驱载驰,晌晚十分,便到了镇戎军城下。 几经叫喊,城门禁闭。那耿傅自城墙之上,只是解释天色将晚,镇戎军乃军营重地,不便开门入内。 王珪心内如火烤一般,好你个韩稚圭,请求援兵之时,军令急急,这援兵到了,倒是给吃一个闭门羹。 转念又一想,这韩稚圭倒也聪明,八成是瞧见我这残兵败将,不成个体统,若是贸贸然开门放我入内,保不齐后有追兵,赶至我入城之时趁机杀入,反倒不以为美了。遂当即释怀,便展颜对城墙之上耿傅道:“耿将军,不要我王珪进城可以,但是,你看我这军队,来了一路,打了一路,这天色也暗了,我们腹中空空,就是我们要回去再送一次死,也得做个饱死鬼吧。” 那耿傅原与王珪多年交好,知他性格,便是陪笑道:“王将军,好说!” 不过半炷香功夫,自城墙上扔下馒头、环饼、蒸饼等面食干粮。 “不够,再多点来。你镇戎军如此抠门,光有饼啊馍的作何意思,好酒好菜也来一些。”王珪自城下叫嚷,那耿傅一一满足。 待酒足饭饱之后,王珪对一众将士道:“走,杀将回去,援救三川寨,做个饱死鬼。” 耿傅见王珪领兵后退,大吃一惊,慌忙问询,那王珪笑道:“你以为野利老贼会放过我们?他现在八成就在我们屁股后面追呢。现在夜幕降临,料那野利旺荣想不到我王秉直会杀他个回马枪,老子吓也吓他一吓。” 不一会儿,千余大军便消失在夜幕里,耿傅心中自是佩服。 野利旺荣大军脚力自然比不过王珪人马轻装上阵,但按照野利旺荣的如意算盘,那王珪行至镇戎军,料想韩琦不会轻易允其进城,两者僵持之时,便是给了自己机会。以野利旺荣的推测,韩琦最终会打开城门,毕竟王珪是他自家将领,若是见死不救,眼见同僚绝路,那韩琦怎地回大宋面见官家? 就等到他们城门洞开之时,便是夏军攻城的最佳时机。 野利旺荣不急,好汤慢慢炖,他有的是时间跟那宋朝小白脸们耗。 野利旺荣正盘算着好事,忽见前面火光四起,心中一惊!正在纳闷,忽的数只飞箭接踵而至。旁边一小将忽的“哇哇”大叫,扭头一看,原来被一只冷箭射中左眼。你道这小将是谁?乃隆恩正盛的贵妃咩米氏之族弟咩米百图,此次出征,野利旺荣将其带在身边,就是以期护他个周全。说是历练历练,走走过场,相安无事便罢。不想被这一支冷箭射成一个“独眼龙”,日后怎的娶妻。回去怎跟大王和贵妃交代! 野利旺荣怒发冲冠,但毕竟是沙场老将,勉强稳住阵脚,紧急命弓弩手准备,一声令下万箭齐发,双方摆开箭阵。 “好你个王珪,倒是杀起了瘾,不要你的命,你还自己送上门!”待野利旺荣眼见来者系王珪残部,气不打一处来,本道是那宋贼何处又来的援兵,不想竟然还是那群残部,想起白日里被王珪于狮子堡里神不知鬼不觉脱逃的情形,野利旺荣便是胸内一把无名怒火,比王珪部队点的火把还耀眼。 野利旺荣手下俱是精兵,王珪部队白日里已然吃亏,人数又少,此刻杀个回马枪,虽说胜在出其不意,但若论战斗力,自是不占上风。两兵火把交融,混战于野,野利旺荣瞅准王珪胯下青骢马,拉开手中神臂弓,虽是昏黄夜色,但野利旺荣目光如炬,长臂伸展,引弓长笑,一只神弩离弦而出,直奔那匹青骢马而来。王珪一心只道野利旺荣射的是自己,马上身形一闪,不想那神弩对准的却是胯下神驹,但闻神驹一声长嘶,王珪顿觉身躯下坠,轰然倒地,暗中一瞥,神驹脑门上正插着一只弩箭,那马已是奄奄一息,王珪情知无力回天,陪伴自己征战多年的神驹以后是再无陪伴自己的可能。不由地胸中一酸,几欲落泪。正伤感间,野利旺荣一骑绝尘,已欺到眼前,王珪怒火中烧,紧握手中铁鞭铁杵,对着野利旺荣西夏刀并不躲闪,反倒一根铁鞭迎难而上,铁鞭蓄力,横扫而来,野利旺荣命不该绝,也亏得那王珪没有坐骑,较野利旺荣矮上半尺,一鞭扫来,野利旺荣躲闪不及,正中小腹。饶是有李元昊所赐金丝软猬甲护体,野利旺荣小腹依旧被鞭子扫得疼痛难当,几欲坠下马来。 野利旺荣钢牙一咬,强忍疼痛,对准马下王珪就是一刀,王珪就地一滚躲过刀风,野利旺荣岂肯罢休,又是一刀,接着再一刀……把个王珪追杀的几乎无所遁形。但王珪又岂是善茬,自马下翻滚,手中铁杵紧握,翻至野利旺荣马下,铁杵出手,猛地敲打野利旺荣坐骑,但听得那匹党项马一声长嘶,腿往下一跪,野利旺荣心下一惊,但手中丝毫不乱,对着王珪再砍一刀。正中王珪左臂,锥心之痛,手中长鞭差点落下。 王珪不敢恋战,借着夜色掩护迅速混入战阵,再则野利旺荣战马受伤,双方箭雨来去,夜色中亦不分敌我,一阵混战。 野利旺荣见这阵势委实不佳,亦不恋战,鸣金收兵。而王珪身负重伤,亦插了三只弩箭于背上,军中死伤无数,见野利旺荣收兵,当下是松了一口气。 “将军,还去三川寨救人么?” “救他奶奶个熊,还不知谁来救咱们呢,走!” 欲知宋夏战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七回 韩稚圭暗战详解军情 徐致澄设计狭路相逢 镇戎军。 韩琦几乎是夜不能寐,听的王珪折返,而刘继宗、王秉、李绛皆败于夏军,非但如此,周围几个小寨子全都被夏军收了去。韩琦盯着沙盘看,心中暗中思索,这狮子堡、三川寨、乾河寨、赵福寨一一陷落,镇戎军几乎成了孤岛。若是夏军挥军至此,到底这镇戎军内的兵力是不是能突围成功,韩琦也没有胜算。 他目光从沙盘转移至案几前的宋夏边境图,心中若有所思。难道一直被动挨打?这镇戎军乃军事要地,那李元昊若是拿下了镇戎军,怕是第二个“延州之战”又要展开,到时候士气不振,被动挨打,这如何是好? 难道求和? 韩琦眉头一皱,怎么可能?我韩稚圭岂是乞怜摇尾之辈? 他的目光在地图上流转,忽的眼神一闪,好你个李元昊,这次就要让你看看我韩稚圭的厉害!想到此,忙传了兵马副总管利信。 “利将军,调集所有泾源路兵力火速增援镇戎军,环庆路副都部署任福任佑之,也给我召集过来,要快,但是要保密。另外,徐硕现如今到哪里了?” “徐将军尚无消息。” 韩琦眉头紧锁,现在几路援兵,折返的折返,失败的失败,要召集的兵马还不能立马到达,这空隙的几天,若是夏军趁虚而入,后果不堪设想。 “韩公放心,属下已经周密部署。” 韩琦仍旧紧盯地图。他目光所凝聚的地方有一处红色,上书:白豹城。 从地图上看,那白豹城所处环庆路,距离庆州东北方二百里开外。但它偏偏是西夏的境地。韩琦每每见到这白豹城便觉碍眼,就好像是一块香喷喷的大馕,偏生被人给狠狠挖了一块去。 这白豹城,处环庆路与鄜延路之间,往西是党项境内的叶市,往东则是洛水,而旁边是宋军要地保安军、金汤城。 “利将军,这白豹城,什么时候被他西夏占了去?”韩琦若有所思。 “这……应是景佑元年丢的吧。” 韩琦向利信招招手,“利将军,赶紧去部署吧。” “是!” 扎堆的军事踞点里,放进一个白豹城,意味着西夏军随时都会掐断西北四路,即环庆路、泾源路、秦陇路和永兴军路之间的联络。 “韩公,想什么那么入神?” 一个声音入耳,韩琦一惊,什么人能随意闯入这指挥使大营,若是敌人……他尚未思想周全,那声音的主人已经站在面前,竟是幼慈。 但见她一席军营装束,倒有几分英气。 “刚刚路上瞧见利将军折回,猜你还在大营。方才门外喊了几声,也未见您应声,估摸着您是想事情太入神。” 韩琦笑笑,“你来作甚?” 幼慈指着桌上参汤,“您一天未吃东西,送了一碗参汤来。” “费心了。” 幼慈不答,顺着韩琦方才的眼神望了过去,地图之上,五花八门的各个军事踞点,一一用不同色标注。 “白豹城!”幼慈不惊呼了一声。 “哦?姑娘也知白豹城?” “您看这一圈皆是我军重点部署之地,偏生一个红色的白豹城插在中间,这是西夏的地界,我听爹爹说过,景佑元年,李元昊大举入侵庆州,占了白豹城。” “依姑娘看,这次三川寨之围,如何解得?” “韩公心中已有答案,何必来问呢?” “姑娘心中似乎也有答案。” “我们一起写下可好?”幼慈冲着韩琦一笑,顽皮劲儿又上来了。 韩琦当下兴起,便与幼慈悄悄将想法写于纸上,二人将纸条拿出,但见不约而同四个字: 围魏救赵! 二人相谈正欢,忽闻隐约有喧哗之音,幼慈慌忙吹灭了屋内烛灯,将韩琦猛地拉入营帐后的帐幔之中。 是夜。 镇戎军城内守将耿傅于城墙之上,紧紧盯着城外动向。他已经在城内各个隘口都部署了哨岗,这夏军防不胜防。党项人擅游牧,擅攀爬,若是一个不小心,便让他们钻了空子。 耿傅此时惴惴不安。 白天虽将王珪部队挡在了外面,野利旺荣大军亦无从入城,但是,耿傅说不清为何,总是担心哪个环节出了纰漏,令敌人入老鼠一般混入了城。 耿傅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 此刻,野利南鸢带领翊卫司宿军5000人在城外埋伏,而他的背后则是野利旺荣的万人大军在各军寨据守。 野利南鸢志在必得。野利旺荣交于他此重任之时,便是吩咐,只准赢,不准败。 如何才能赢?如何撬开镇戎军大门? 野利南鸢早已对镇戎军周边勘测得一清二楚,这镇戎军说大不大,也算是五脏俱全。分东西南北四个门,东边,东河门;西边,西阳门;南边,南山门;北边,北戍门。固原河与锁阳河分别从东西、南北流过,河道底部均有暗哨,布满机关。其东西河道,每日酉时开闸一次,引流泄洪,到了亥时关闭。南北河道,每日子时开闸,卯时关闭。 遂命其妹野利北笙率百名深谙水性的勇士,从镇戎军外护城河河道,借酉时到亥时的两个时辰时间,由南北河道,潜伏入城内。 入城之后,由内将镇戎军大门打开,届时迎接夏军大批入内,杀的镇戎军片甲不留。 却说野利北笙由南北河道按计划入了镇戎军内后,便将小队分散,分四路到西阳门,即镇戎军镇守城门汇合。但不想那镇戎军部署周密,尚未至西阳门,便被守军发现行迹,野利北笙又岂是等闲之辈,早料到此,出发前便吩咐将士,若是被发觉,以口哨声为信号,一旦听闻此号,百余人便做零星分散,最终归集到西阳门。 却说那野利南鸢在城外埋伏,得听场内口哨声犀利,心下一沉,便知妹子此行凶多吉少。但苦于无法援救,只得由了妹子破釜沉舟。 野利北笙携了战奴,引二十余人,沿着南山门一路西行,各路口竟然皆有重兵把守,饶是北笙与那战奴功夫不弱,这一路却也精疲力尽。 北笙情知这么跌跌撞撞到了西阳门,恐怕亦无法抗敌,更别说打开那座城门。 故将怀中临行前哥哥留的镇戎军地图借着火折子那么粗略一看,一眼便看到城中军营所在,不由地当下一惊!这一路怎地误打误撞就到了军营?北笙何等聪慧,蓦地一个闪念,并非是误打误撞,这一路皆有宋兵把守,甫一进城,便被守军发现,应该是有人故意引了她到这军营。 军营重地,主将所在,怎生会让敌手轻易便来?难道他们不怕我一把火烧了这营寨? 除非……他们是有备而来! 想到此,北笙一个激灵,转身对战奴说,“休要逞强,千万别入军营重地。按原计划进行。” “大小姐,原计划……怕是进行不了了。”战奴闷声应道。 但听得四下里一阵嘈杂,原来那兵分数路,零星散布的侍卫与那宋兵混战,均被引至这军寨前!而那宋军看似零散,却是有备而来,大致可看出其分成四路,对混入城中的夏军形成围攻之势。 兵马副总管利信引了数百精兵从正前方而来,其他三路目测人数不下百人。北笙情知不妙,看来这夏军内出了奸细,这护城河开闸,八成就是宋军故意传出的消息,请君入瓮的。心中暗暗叫苦,“哥哥啊,这次你可把妹子给坑死了!” 当下把心一横,对左右道:“今日事,是我对不起大家,入了贼人圈套。运气好的话,大家冲出去,运气不好,做了刀下亡魂,每年今日你我九泉相祭!” 当下百名西夏死士对着北笙深鞠一躬,“誓死突围!” 正待动手,此时自军寨方向由远及近,又多一队人马,为首的是一顶平头轿子,轿边一膀阔腰圆副将,北笙心下一动,“轿中莫不是主帅韩琦韩稚圭?!” “好,今天就让你看看本大小姐的厉害!” 思忖间,玉手一扬,三枚精巧小箭从指间飞将而出,但见轿边副将身形一转,虽是五大三粗,却灵巧异常,生生将三枚小箭接了下来。 利信见状,一声令下,几路兵马顿时掀起围攻之势。 夏军虽只百名,但都是精兵强将,实力不弱。被宋军围攻,阵脚不乱,志气不馁,尤其是野利北笙贴身侍卫战奴,手持一柄夏人剑,佛挡杀佛,魔挡杀魔,势不可挡。利信见那战奴阵中伤及军士无数,便催马上前,一根铁鞭照着战奴门面而来。饶是那战奴天生神力,终究是以步代马,怎是那高头大马之上利信的对手。战奴情知再这么恶斗下去,于己不利,但苦于无法脱身,只得勉强与利信缠斗。 那边厢,野利北笙亦陷入困境。那轿边副将,你道是谁?便是韩琦书童韩直。这韩直打小习武,且去终南山拜一老祖为师,莫看身形庞大,却丝毫不见迟钝。韩直所习乃太极八卦拳,看似无力,却最是以柔克刚。而北笙虽是女儿家,却打小与爹爹野利遇乞南征北战,那野利遇乞乃虎狼之将,习武讲求一个“勇”字,因此,教的一个就娇滴滴的小丫头,练的一身刚硬铁骨的功夫。 北笙遇到韩直,恰如针尖对麦芒,各不相让。北笙暗暗将这韩直与那狄汉臣相较,论功夫,论体力,论智慧,这韩直都逊于狄汉臣,但是偏生这个大汉就有一股子黏糊劲儿,令人百般武艺不得施展。 北笙一副西夏男子夜行装束,面上还戴有一偶人面罩,但瞧那身形,确也比寻常西夏男子要娇小。那韩直也是心中称奇,瞧这西夏军中竟然还有如此纤弱男子,但力道却是不小。 战了十几个回合不分胜负,但北笙看出一点门道来。这韩直招招似攻,实则在守。守的是谁,是轿中之人。每招每式都挡在轿前,令人不可靠近。 那轿子里的人,是韩琦无疑。 早就听说宋朝大学士韩琦韩稚圭,一介书生,雄才伟略。扬言要与大夏抗衡到底。想他一个文弱书生,坐于轿中,自然是从旁副将时刻小心保护。 北笙心内暗自好笑,这种没本事儿的主帅,还出来作甚?还煞有介事地坐一顶轿子,可不就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吗?北笙卖了一个破绽,手中小剑忽的变了方向,直逼韩直门面。那韩直大惊,不由地一个闪身,躲过小剑。不料北笙的目标竟然是轿中之人! 小剑脱手,剑柄处竟然有锁链相勾连,小剑飞的脱手直奔轿中人!说时迟,那时快,从轿中飞出一柄利剑,北笙面色一变,没料到竟然情势急转而下,轿中之人,出剑极快,饶是她身形灵巧,也未躲过那剑锋。 一剑正中左肩,剑锋收回,顿时血如泉涌。 那边战奴被利信缠住脱不开身,余光一瞥,但见北笙遇难,不由大喝道:“大小姐!” 众人听得战奴一声喝,当即一惊,都道这突袭的夏军首领是个儿郎,不想竟然是女流?! 轿中之人但听得“大小姐”三个字,心头一惊,倏地自轿中飞出,出手极快,将那面罩自北笙面上摘了下来。 面如金箔,但那眉眼,眉心间一点红痣,不是北笙又是哪个? “硕哥哥,竟然是你!” 北笙伤重,疼痛难当。但见轿中之人竟是徐硕,不由地更是伤神,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在徐硕听来竟像千钧重担一般。 “北笙,你怎么会……” 话音未落,北笙指缝间小剑直奔徐硕咽喉而来,徐硕神情尚未回转,竟然毫无躲避,一旁的韩直大惊失色,出手极快,一招野马分鬃,甩出一掌,正中北笙胸口! 北笙硬接韩直一掌,顿觉口中一咸,胸中一股腥气上涌,不由地张口,鲜血忽的喷涌而出。 徐硕大惊,伸手想搀扶,不料那战奴救主心切,硬接利信一掌,飞奔而至。见徐硕伸手,只道是对大小姐不利,便是飞腿扫来,令徐硕不得亲近。 战奴将北笙扶将起来,那韩直正待起身,徐硕做了一个阻止的手势。 “徐将军,这可是最好的机会!” “这姑娘乃徐某故人,对徐某有恩,不得伤及!” 韩直颜色一变,却并未言语。那边利信却不知情,催马上来,对准战奴,便是一鞭。那战奴竟是像没有知觉一般,后背一挺,硬生生吃了利信一鞭。但见那战奴在北笙耳边说了几句,将一个药丸塞进了北笙嘴里,那北笙面色大变。 徐硕见状,心中起疑。 正疑惑间,那战奴忽的转身,自腰间飞出一根银丝,“金银线!”徐硕神色大变,“利将军,危险!” 利信正待催马上前,听得徐硕大叫,心内吃惊,在夜色火光之中,蓦地看见战奴手中金银线,胸中一凛,本能地飞身而起! 就在一刹那时间,原本重伤倒地的北笙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瞅准利信飞身而起的空档,身子飞也似地窜了出去,稳稳落于马上!手中小剑往马屁股上一刺,那马一声长嘶,跳脱出十米开外。 利信飞身而起之后,坐骑被抢,一旁耿傅眼疾手快,催马上前,将利信稳稳接住,才避免了利信的一场尴尬。 利信惊魂未定,战奴金银线又至。徐硕知道,战奴目的在于掩护主子脱逃,此时百余夏军已经所剩无几,金银线原本精巧暗器,不便施展,威力虽大,但对内力的消耗却是巨大。这战奴,此刻将金银线拿出在阵营中施展,必是破釜沉舟。那利信和耿傅左右躲闪,尚未被伤及,但是余下兵士,只要沾上那金银线锋芒,必是血肉横飞。 徐硕见此情形,眉头一皱,手握留徐剑,飞身冲入战阵。只见那留徐剑剑锋迎着战奴金银线锋芒落下,一道银光,倏地一闪,那坚韧无比的金银线竟然被割成两段。战奴大惊失色,待用手中断线再战之时,那柄古剑已直指咽喉。 “战奴,你可还记得徐某?” “徐硕,你个忘恩负义的王八蛋!”战奴历来粗鄙,想到大小姐生生吃了这厮一剑,不由地怒火攻心。 “我委实不知那是大小姐。” “我家大小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定要你这个王八羔子血债血偿!” “番贼,休得口出狂言,我今天就让你说不出话来。”一旁韩直听得不耐烦,正要发作,被徐硕一把拦下。 只听得徐硕一字一句,对那战奴道:“你给我听好,徐某定保你家大小姐平安无事。若是大小姐今日死,徐某绝不明日生!” 欲知北笙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八回 叹因缘大夏郡主疑窦丛生 念亲妹野利公子破釜沉舟 镇戎军南北门有锁阳河流过,此刻城门均有重兵把守。 青骢马飞驰,北笙胸口重伤流血不止,但是头脑却依旧飞快运转。按照张元此前的密探说法,这锁阳河每日子时开闸,卯时关闭。现在约是丑时,若是如此,锁阳河还有可能开闸。 这镇戎军的地形北笙已经烂熟于心,三面环山皆天堑,锁阳河、固原河两条护城河绕城,是镇戎军的唯一出路。入城时,由固原河而来,重兵把守,耿傅更是立于城墙之上。北笙打马飞驰,一路往锁阳河赶,目前只有锁阳河的闸门可以使她脱身。 她亦知道,既然她能想到这一个出路,那么宋军也能想到,不知道战奴能拖延宋军到什么时候。而自己的硕哥哥是不是会放战奴一条生路? 一想到徐硕,北笙心内五味杂陈。 那顶轿中坐的竟然是徐硕!他定是有备而来。他竟然没有认出自己?又或者他明知是北笙亦使出一剑,北笙心内忽的翻涌,几乎流泪。两国交战,何谈顾念,即便是耳鬓厮磨之人,刀光剑影亦无定数。若说那徐硕到底对自己有几分真情,此刻北笙竟然有些泄气,在家国面前,两个人的感情如此渺小,今日若非战奴,她野利北笙定然丧命于徐硕之手,她能怪他吗?她能怨他吗? 青骢马飞驰,北笙数处伤口皆在流血,意志一时清晰一时模糊,她久战沙场,亦明白自己这伤势不便久撑。那马一路沿着锁阳河往南走,南山门便是锁阳河闸门所在之处,而闸门在锁阳河底,按照平日里北笙的水性,定然不是问题,但是此时重伤在身,北笙用残存的意念告诉自己,今日这锁阳河可能就是自己的葬身之地。 想她野利北笙大小姐,何等英姿,竟然今日死于这暗夜中的一条无名小河,葬身鱼腹。不过又转念一想,历来都是“战场白骨缠草根”,这战场,并不因为他是战奴,你是大小姐,他是大将军,你是百夫长就给你不同的结局。 想那秦皇汉武,想那陈胜吴广,高低贵贱,谁又逃得过白骨之命运? 想到此,北笙将心一横,下了青骢马,对着暗夜中的锁阳河一拜,爹爹、哥哥,北笙今日此去凶多吉少,若是无回,便是我们在下辈子再聚。 锁阳河水,是黑色的,刺骨之寒。北笙已经感觉不到身上伤口的疼痛,勉强撑住意志力,往那河水深处游。 闸门?闸门在哪里? 北笙摸索着,一点点往前,但是锁阳河并未因为她那顽强的意志而变得明亮,这锁阳河从未有过闸门,锁阳河从来都没有开过闸…… 某一刻,北笙心头雪亮,锁阳河前方似乎有无限光芒,将她包裹,她就在这光芒里慢慢安睡。 镇戎军军营。 韩琦坐于帐前,心情大好,大赞徐硕之计高明。 却说当日王珪退兵,韩琦一筹莫展,听从刘幼慈建议,召徐硕徐致澄前来镇戎军支援。 徐硕听那韩直一番言语形容,便对前方阵势了然于胸。 这夏军此番进攻之地是三川寨,但其目的在于镇戎军。不论是王珪还是其他三位都监,都无法进入镇戎军,一旦城门洞开,后果不堪设想。放进来的不仅仅是援兵,更有那无孔不入的西夏军。 便着了陆飞扬率3000人马,连夜从金明县往镇戎军进发。而自己则率500轻骑,与那韩直先行一步,趁夜赶至镇戎军,由北戍门后的山道进入镇戎军。 观镇戎军周边情势,便心生一计,放出河道开闸之言论,命探子广为散布。那张元果然中计,派出轻骑潜入镇戎军,而徐硕与韩琦便来一个瓮中捉鳖。只是未料这“鳖”竟然是自己朝思暮想的野利北笙。 此刻,徐硕依旧是眉头深锁。 数个时辰前,他镇戎军城内遍寻北笙而不得,试想一重伤女子,对城内布局亦不熟悉,还能藏到哪里?城内百姓知近日征战将起,均关门闭户,谁有胆子收留一个重伤的西夏女子? 徐硕心急如焚,几欲将那镇戎军翻了一个遍。 “哥哥莫慌,你忘了那个战俘了么?我看他像是一个贴身的侍卫。” 亏得幼慈提醒,徐硕命人带上战奴,几番询问,徐硕心内雪亮! 却说那战奴被俘,抱着必死之心,忽遇徐硕询问,知他是有心要救大小姐,也不纠结,竟是将西夏前计合盘托出。 探子放言,东面固原河日酉时开闸一次,引流泄洪,到了亥时关闭。这是徐硕与韩琦之计,二人听罢自然是了然于胸。不想战奴又言,锁阳河在子时开闸,卯时关闭。 “你可确定?” “怎地不确定了,这是张国师亲口所言。并且着了我家公子和大小姐一行入镇戎军探路,大小姐水性好,计划从固原河潜入,由内开城门,迎大军入内。即便有个闪失,亦在卯时之前,从锁阳河出城。” 徐硕与韩琦面面相觑,依照二人之计,从未放言锁阳河开闸泄洪,这锁阳河开闸的消息到底从何谈起?! 徐硕来不及细想,慌忙并战奴一道前往锁阳河,按照锁阳河开闸泄洪之言,北笙重伤,最后一步定会前往锁阳河,计也好,谋也好,陷阱也罢,依照北笙那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个性,非得体会一遭才便罢休。 锁阳河!北戍门! 徐硕快马加鞭,一座小小的镇戎军城镇,顿觉有千里万里之远。胯下宝驹还是北笙相赠,日行千里,平日里见马便如见人一般亲切,却不想这人真的站在自己面前,竟然会不识得,将其一剑刺伤! 徐硕回想此前轿中一剑,竟然分毫不留余地,亦丝毫不曾怀疑来者是野利北笙! 北笙怎么会是西夏夜袭之首领?徐硕一路思绪烦乱。一时间,死别之绪纷扰,哪里还有少将军之风范,不过一情动少年而已,只求快点到锁阳河,希望在此能救得意中人。 明月千里照平沙,梦醒相望隔天涯。 玉关祁连山上雪,正似东京林中花。 昨夜携手城门外,今晨兵起战疲马。 玉帐分垒三更出,烽烟燃尽十万家。 九衢灯火尘欲暮,壅凉飞叶惊寒鸦。 何时南枝随北燕,共看银阙暾朝霞。 北笙此前一阙诗又浮上脑海,多日来,徐硕时常吟诵,难不成这便是二人诀别诗不成? 一路胡思乱想,好不容易到了锁阳河,夜尚深沉,河水黑波浮泛,“哥哥,阿坏水性好,这就下河救人。”一旁阿坏急忙说道。 徐硕伸手阻止,“阿坏,这次必得我亲自来!” 锁阳河水看似平静却暗哨遍布,非但如此,且河道深不可测,徐硕虽救人心切,却丝毫不敢怠慢,小心翼翼游过几个暗哨之地,一路往北戍门方向前进,不知道北笙现在如何?性命堪忧,自责,迫切,追悔,愤怒,悲哀,各种情绪一并涌上心头。 游经一处暗哨之地,水深且怪石嶙峋,在石缝间,徐硕触摸到一处“水草”,细细感受,竟然是一块绸布,心中一凛,这应该是北笙衣衫一角。他奋力往前,一路都是怪石,这石头在水流的作用下,还似在移动,不停的形成新的缝隙。 终于,在北戍门之下,几十米之深的水底,徐硕看到北笙那黑色的、娇小的身体卡在一处石缝间,黑色的衣袂如水草一般招摇。 徐硕不由地一阵鼻酸,几乎落下泪来。 镇戎军军寨。 那北笙浑身刀伤箭伤,加上溺水,情势堪忧。韩琦见状,亦知此西夏女子与徐硕交情匪浅,并不多问,便着了军中最好的郎中华坤前来救治。 北笙尚未脱离险情,徐硕心中沉重,且疑窦丛生。屏退左右,只留了韩琦与战奴,道:“韩公,此次夜袭,我们虽胜,却也胜得蹊跷。” 韩琦大惊,慌忙问及原由。徐硕便请战奴将偷袭始末告知,及后道:“韩公请想,你我定计之时,何曾提过锁阳河开闸一事?定是有人识破我们的计策,却并不言明,将计就计。” “将计就计?为的是什么?” “加害野利北笙。” 那战奴从旁听得此言,面色大变道:“徐将军,是谁要加害大小姐?” “这要问你了,大小姐乃铁鹞子部署,何曾单独带队过?怎么此番偷袭,由大小姐带队?” 战奴点头道:“徐将军您这么一说,倒确实有些蹊跷。此次偷袭,是按照张国师的计划,他先是命野利公子带队,大批人马在城外守候,命水性好的北笙大小姐率百名死士潜水入城。” “西夏水性最好的人便是大小姐吗?” “这可谈不上,说起水性好的,嵬名聿正将军水性乃大夏第一。只是嵬名将军奉命镇守刘番堡……” “刘番堡据此不过数十里,若是谈及军事紧急,定是这夜袭镇戎军紧急。不选个水性最好的,还特地从铁鹞子队伍中拨出一名。有些牵强吧。战奴,我且问你,这张国师素日与大小姐关系如何?” “自是不好,要说这梁子……还是当日大小姐为了救将军您结下的。”战奴絮絮叨叨将当日如何救徐硕,野利北笙与张元交恶,及后灯奴如何被张元陷害惨死,以及张元的异性兄弟吴昊又如何被北笙设计丧命的来龙去脉细细讲了一遍,听得徐硕与韩琦是胆战心惊,想不到这西夏国内竟然是党项与汉臣的争斗如此激烈。看来这野利家在外声名煊赫,在内也是如履薄冰啊。 “野利公子在翊卫司当职,率兵前来攻城,自是没有话说。但将野利大小姐牵扯进来,确实牵强了些。”战奴若有所思道,眉头紧锁,“徐将军,大小姐尚未转醒,情况不妙,这如何是好?” 徐硕又言语安慰一番,但自己心内亦对北笙性命担忧,那韩琦知二人心内各有思虑,便命人将战奴安置好,切不可以俘虏之名来对待。 却说野利南鸢在镇戎军城外等了一夜,眼见鸡鸣已过,东方已现鱼肚白,北笙的部队连个影子都未见,而镇戎军城墙之上,重兵依旧把守,无丝毫凌乱之感。南鸢暗暗焦急,亦后悔听了那张元之言,让自己的亲妹子潜入镇戎军,若是妹子有个闪失,如何回去跟爹爹交代。又有何颜面面对九泉之下的娘亲。 眼见着妹子是凶多吉少,野利南鸢心中焦虑。转念一想,这妹子若是落在对方手里,现下如此安静,就是枯等亦无收获。还不若杀将开去,这镇戎军城门不开,周边小寨,能拿得几个就是几个,围他铁桶一般。到时候,韩琦那孙子,必定会拿妹子做人质,这也可想对策。若是妹子真命丧敌手,那就此一番杀戮,一报我杀妹之仇。 心中有了主意,野利南鸢亦不枯等,这镇戎军周边小寨,目前三川寨、刘番堡、乾河寨、赵福寨和狮子堡均已为夏军所占只有那乾沟寨一寨独大,若是把乾沟寨拿到手,然后联合野利旺荣、嵬名聿正、费听洪音和巴沁仁海,镇戎军便是四面楚歌。 主意既定,野利南鸢率5000宿军当即开拔,那耿傅在城墙上一打眼,眼见着一队西夏大军如蝗虫一般往南而去,心中大叫不好,南面仅有乾沟寨一寨,此寨甚重要,若是被这西夏军夺了去,怕是镇戎军不保。 说巧不巧,这野利南鸢注定时运不济,霉运当头。大军刚过玉乾桥,眼见得乾沟寨城门在望,忽地寨门前一队宋兵似是天降,野利南鸢不由地大惊! 这队宋兵不是别人,正是打金明县赶来的陆飞扬部署。那陆飞扬率3000兵马,一路山路近道而行,紧赶慢赶将至镇戎军。不想半道遇探子来报,徐将军吩咐,前往乾沟寨接应。陆飞扬收到探报,便立马转向,一路往南,以图在野利南鸢入乾沟寨之前堵截。 原本的如意算盘,不想被个宋将打破,眼看一块上好的肥肉,竟是到不了自己的嘴。野利南鸢大怒,对着那宋军将领大喝,“来者何人?” 不料那人一副油腔滑调的模样,以同样的口气问道:“来者何人?” 野利南鸢一阵恼怒,“好你个油腔滑调的破落户,今天让你见识一下你野利南鸢爷爷的厉害!” “野利南鸢!”陆飞扬就是再无知,也听说过这个大名。宋夏边境,谁不知道有个野利南鸢,乃李元昊之得力鹰犬,豢养一群神出鬼没的杀手,手下一群西夏密探,心狠手辣,伤及大宋军民无数。只要是落到他的手里,扒皮抽筋都不在话下。 此时,这个狠毒之人近在眼前。 宋军队伍里,少不得有家人死在野利南鸢宿军扫荡之手,个个咬牙切齿,发誓要拿他性命。 “野利南鸢,拿命来!” 说话者,乃陆飞扬麾下副将何步志。这何步志乃内等子出身,与那野利南鸢何来恩怨?这边要从两年前说起,何步志胞兄何跃志原在庆州当职,封提辖,性刚直。因破了野利南鸢的边寨扫荡之事,而被盯上。那野利南鸢几经陷害不成,便直接下手,一夜之间,何跃志一家数十口死于非命。 此事一发,何步志五脏俱焚,辞了内等子的差事,入了军营,边境杀敌。誓与野利南鸢抗衡到底。到了军营之后,何步志便发现,野利南鸢做下的恶事何止杀害哥哥满门此一件,不论是庆州,还是金明县;不论是泾州还是鄜延,野利南鸢的恶事罄竹难书。今日得见,分外眼红,何步志早在队伍中跃跃欲试。陆飞扬尚未来得及阻止,何步志便战马一勒出了阵营。 野利南鸢见一孔武有力之宋将冲上阵前,便是仔细打量。但见其方头大耳,宽额厚唇,一双环眼血红,满嘴钢牙紧咬。似是又无限仇恨。 “你是何人?” “你可记得庆州何跃志?我是他弟弟。” “庆州何跃志?那是谁?” “你灭他满门,竟然如此健忘?” “哦,你说的可是两年前那个庆州的武夫?”野利南鸢一言既出,一杆银枪已至眼前,他不由大惊,慌忙躲闪。 那银枪再刺,他再闪。那何步志速度极快,亏得对方是西夏翊卫司主帅野利南鸢,若是普通武将,定是被这枪戳成了塞子。 那野利南鸢定了气息,对何步志道:“我已让你三招。算是因你兄长一事,对你客气的了。下面,你可以要准备好了。”说罢,气息一提,自马背飞身上前,腰间抽出一条水蛇长剑,直扑何步志而来。 陆飞扬大惊失色,“何大哥,小心!” 那何步志正是意气风发,见野利南鸢长剑将止,竟然毫不躲闪,银枪一提迎了上去。这硬碰硬的局势一触即发,周围军士,不论大宋还是大夏,都是一身冷汗! 野利南鸢是何人,狡黠似狐狸一般。不仅何步志大吃一惊,就是全场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他竟然自空中一个回撤,稳稳地回到自己的马背上坐好,而那迎面而上的何步志却刹不住攻势,扑了一个空,身子急转而下。 正在此时,自夏军中飞出一只弩箭,直指何步志而来。陆飞扬见状,颜色一变,赶紧一勒手中弓弩,弩箭飞出,正击那只夏军之箭。陆飞扬是谁?绰号小李广,素有“百步穿杨陆飞扬”之说,虽是人性子上略少沉稳,但是行兵打仗毫不含糊。但见两只弩箭正面相迎,撞击之间,西夏军的那只弩箭竟然被陆飞扬射出的箭生生劈成了两半。 说时迟,那时快。在两箭相撞之间,何步志飞身下跌,他只手撑住地面,再度飞身,野利南鸢大惊,不想这武将还有后劲,但亦看出乃强弩之末,只是靠一时意气硬撑罢了。一展手中长剑,对准何步志心口刺了过去。 陆飞扬本以为何步志会及时收手,不想竟然再度出击,那野利南鸢乃狐犬之辈,甚是狡黠,论心机,何步志哪里是他的对手。陆飞扬怕何步志出事,手一招,身后大军齐齐出击,但是为时已晚,何步志飞身而出,野利南鸢长剑利空,那剑直直刺中何步志心窝,野利南鸢猛地抽回银剑,顿时血腥四起。 何步志勉强稳住心神,被随后赶到的陆飞扬一把拉起,回身上马,却已是神志不清,去了半条命。陆飞扬见状,慌忙命随军郎中将何步志带离阵地,而自己则率3000人马与野利南鸢展开攻势。 陆飞扬3000兵马,与野利南鸢5000人马抗衡,终归以少对多,人数上吃亏。非但如此,野利南鸢所率的是大夏翊卫司宿军,乃李元昊亲自调教而成,作战经验十足,且勇猛异常,军士个个刚毅顽强,陆飞扬旗下3000李家军,虽是在徐硕数月调教之下,作战有方,但毕竟刚刚经过一番变故,再度整编而成,战斗力亦有折损。 正着急之间,忽闻得身后呼声大起,原来是泾源路钤辖、知渭州郭志高部前来应援,这郭志高集结了泾源路、鄜延路各路零碎兵马5000人赶赴而来。陆飞扬松了一口气,野利南鸢却是心头一紧。 原本是敌弱我强,现在情势陡然反转,野利南鸢一阵恼恨,摆开鹤翼阵,整个队伍若大鹏展翅,将那宋军抱在鹤翼之内。而陆飞扬与郭志高兵力联合,见此情状,毫不畏惧,当下便以二龙出水阵相抗。那陆飞扬、郭志高两股势力如同两条长龙,气贯长虹。野利南鸢见此阵势,将鹤头一摆,直插入二龙中间,硬生生将“两条龙”分割开来! 两军对垒,僵持不下,眼见天色将晚,都觉无法速战速决,野利南鸢私下里盘算,自己飞鸽传书,各路兵马估摸着明日即可赶到,且让那宋贼多活一些时日。而陆飞扬、郭志高亦有打算,韩公召集的泾源路援兵看样子一时半刻亦无法赶至,若是此时硬拼,虽占了个人多,但对方战火甚猛,战斗力极强,硬碰硬也未必能占多大的便宜。于是,大家干脆各自鸣金收兵,在乾沟寨前安营扎寨。 欲知镇戎军之战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九回 心猿意马徐致澄设宴柔远寨 围魏救赵任佑之火烧白豹城 韩琦目光紧盯着地图上的白豹城。数天前与幼慈一同写下的“围魏救赵”,字迹历历在目。 仅隔了数日,战况又起变化,纷争似是更甚。情势愈加凶险,这前方陆飞扬、郭志高还在僵持,泾源路一众兵马尚在路上,韩琦手心隐隐地冒出了汗。 “韩公有何顾虑?” 连日来,徐硕为救那西夏女子,夜不能寐,衣不解带,韩琦心内疑窦重生,却又不便细问。只道是这镇戎军的伏兵之困乃徐硕用计解除的,他在这城内的任何举动,他韩琦都让三分。 今日不想徐硕竟然出现营帐内,韩琦心头大喜,这年轻将军便是有此魔力,只要他一出现,这战事便有转机。 “徐将军,这白豹城的位置,直插入我泾源腹地。韩某此前考虑,派兵夺了这白豹城,来一个围魏救赵。只是现在看,周边小寨均被夏军占领,镇戎军有被围困之窘境。此时对这白豹城只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徐硕微微一笑,“这作战讲求虚实,孙子曰,‘夫兵形象水,水之行避高而趋下,兵之形避实而击虚;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敌而制胜。故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故五行无常胜,四时无常位,日有短长,月有死生。’兵法的最高境界,就是避实击虚,以强击弱。今以我兵力之实攻白豹城之虚;以我兵力之虚避夏军围攻之实。” “何为实?何为虚?” “我军目的是解镇戎军之困,此为实;而与西夏军周旋为虚。目前,西夏大军压境,目标皆为镇戎军,此为其实,我军以虚避其实,转而去攻之疲弱后方,令其实无后盾。韩公,卑职愿领职,突袭白豹城。” 韩琦微微颔首,但又心有顾虑,徐硕目前空有500兵马,而他的大军尚在乾沟寨抵抗夏军,这突袭白豹城,徐硕自然是上佳人选,但是没有兵马啊,难道要将我镇戎军内守军调配与他?正为难之间,忽闻有探子来报,泾源路兵马都监任福已到,大军已在镇戎军外,往东二十余里外榆林寨驻扎。 这任福,字佑之,现任知庆州,兼环庆路副总管。其人倒是有些来历的,宋真宗咸平年间补入禁军卫士,从皇帝的贴身侍卫做起,后由殿前诸班累迁至遥郡刺史,凭着一身真本事,和小心翼翼侍奉官家的忠心,这任佑之甚得真宗皇帝欢喜。及后,景佑元年,李元昊反叛,任佑之陇州)上任,兼秦凤路马步军副总管,命其整顿军备。上任旬月,军营上下便焕然一新,这任佑之其人在军内颇具声望。 听得任福任佑之已至,韩琦当下松了一口气。对着徐硕微微一笑:“将军此法甚得我心。陆飞扬和郭志高部署,以及泾源路后援兵力可与西夏主力抗衡,不必得胜,只需周旋。将军与任福将军一同,突袭白豹城。” 吐纳族是个小番,地处柔远寨与白豹城之间。首领吐纳阿布达一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要说这处境,估计没有哪个小番族会比吐纳族更尴尬了。这柔远寨与白豹城的距离,总共也就三十余里,偏生吐纳族在两城之间。 这柔远寨是大宋的地盘;而这白豹城却是大夏的地盘。这些年来,吐纳阿布达就如墙头草一般飘摇,一旦大宋官员巡边,少不得要陪着;可这大夏的官员巡边,也会来到这番地,小部落不过千余人,今天宋,明天夏的,也搞不清自己到底是哪帮哪派。 吐纳阿布达只求一个安宁。 这如何安宁得了? 鄜延副都部署副总管徐硕、环庆路都部署副总管副总管任福要来柔远寨巡边,巡边?少不了就是吃吃喝喝地陪着。吐纳阿布达接到邀请,头“嗡”地就大了,就在前一日,才跟兴庆府来的西夏探子碰了头,命其时刻待命,怕是这宋军一旦有攻城动向,吐纳族人到时候可要顶上! 攻城,自然说的是白豹城。说得轻巧,偌大一个城,就跟一颗钉子似的扎在大宋境内,那西夏兵自己进来困难,就让吐纳族这小部落顶上,这不是要了人的命吗? 大宋朝的官说要在柔远寨开宴,部落首领是不得不去的。但是,这西夏人的话,若是不听,再出现一个去年的血洗部落之事,这首领哪里还能坐得稳? “爹爹何须多虑?宋夏我们一个也得罪不起。不若这样,你自是去你的柔远寨,儿子坐镇部落。一旦两国交战,若是宋占了上风,儿子就出兵帮宋;若是夏占了上风,儿子就赶紧去白豹城支援。爹爹你在柔远寨,就看情势行事。” 说话的是吐纳阿布达唯一的儿子吐纳胡色拉,也是阿布达理想的继位人。但是阿布达一直心里提防着这个儿子,司马昭之人路人皆知,自打立了他为继承人以后,这胡色拉的心思就变重了,难说这一次他不会趁机夺了权,赶着上位。 但是阿布达还有别的办法吗? 无奈之下只得依了胡色拉的计策,内心却是忐忑不已。 柔远寨。 虽说四周战事紧张,这柔远寨倒是一派祥和,市集是市集,贸易是贸易,虽说在宋夏交界处,却是其乐融融的景象。 阿布达到了柔远寨才知道,不仅是自己的吐纳族,附近小番,惠山族、波波族、福笛梵族……七七八八的小番首领都接到了邀请前来柔远寨。 柔远寨真是比过年都热闹。 除了阿布达这样的番族首领外,还有那两个“神人”——徐硕和任福召集的各路人马,真真是巡边啊,这阵势,这排场,真是不可小觑。 酉时,宴席大开。 各番首领开始还有些拘谨,嗫嚅着不敢举杯。但言语间发现徐硕和任福都是随意豁达之人,伴那徐硕左右的不过俩小孩,而任福带着的是自己的儿子、侄女婿等人,看来都是自家兄弟,哪有半分像打仗的模样,大家也渐渐安下一颗心,推杯换盏起来。 酒过三巡,渐已微醺。阿布达在朦胧之间,似觉得席间人数渐少,心内疑惑,待仔细一琢磨,哪里还有徐硕和任福等人的影子,就连周围侍卫似乎都已换了一批。阿布达不由地一阵忐忑,刚想起身,便被身后侍卫挽住,与其说是搀扶,倒不如说是控制。阿布达再看看周围其他番邦首领,个个亦是噤若寒蝉。但又苦于不能脱身,索性就此吃喝,别无他法。 却说徐硕和任福,早已整装出发,往白豹城进发。二人此举,便是防了这边境小番通风报信。话说这些小番邦,小寨子,处于宋夏之交,吃喝拜宋所赐,也拜夏所赐,多是墙头草。二人临行前一合计,不若将这些小番邦首领控制起来,以防报信之忧,这样亦可便宜行事。二人计划周详,将那白豹城四周布置得似铁通一般,无人能进,无人能出,任福麾下干将武英攻城,徐硕部署崔成忠殿后,放火烧城。 两路大军沿柔远河衔枚疾行,一路北上,翻打扮梁,下郭克朗,沿着白豹川东进,丑寅十分,抵达白豹城下。正所谓,风高月黑夜,杀人放火时。那武英与崔成忠大军甫一至白豹城下,便发起攻击。武英部署冲锋在前,崔成忠部殿后,那武英乃骁勇之将,擅突袭,长火攻。按照武英的计划,攻了白豹城,还能回柔远寨接着喝酒! 不想此次白豹城竟然是个硬骨头,这安插在宋境内的一枚钉子,那西夏人可能高枕无忧?白豹城内看似平静,早有重兵把守!武英一阵恼怒,心内骂道,“这帮龟孙子,坏了爷爷的好事,赶不上回去吃一顿热饭!” 但听得城墙之上有人大喝:“来者何人?” 武英啐了一口,我呸,谁跟你自报家门,打就是了。扭头对崔成忠说道:“崔兄弟,就看你的了。” 崔成忠意会,当下便笑道:“武英兄弟,信崔某便是。” 言罢大手一挥,身后弓弩手齐上,但听得城墙之上无数呻吟。趁着这当儿,武英率众兵分两股势力,一边兵士架起云梯,云梯底部设计为四面有屏蔽的车型,外有生牛皮加固,内有兵士棚内推车,而崔成忠部队在外掩护,武英手下军士,攀爬竟是比往常还要快。另一边兵士则用钩索,甩到城墙峭壁,士兵攀援而上。 那白豹城守将系西夏大将张甫之旧部,名唤张玉德。此人私心极重,用人唯亲。乃至这白豹城一城,张姓者众,均与张玉德沾亲带故。上至指挥史下至都监、团练皆张姓,现下这张氏一家,遇到武英这般不讲道理的宋将,也活该是倒霉,虽说西夏军队实力不弱,但后有崔成忠弓弩强劲,前有武英攀援而上,勇猛异常,抵挡了约莫一个时辰,终究是让宋军登了城,开了城门。 城门洞开,仍无胜算。令武英与崔成忠吃惊的是,这白豹城内小番无数,入城之后,四面皆兵,两队人马立即陷入夏军夹击之下,片刻喘息不得。 那张玉德在城内大笑,“宋贼小儿,今天爷爷让你们有胆子进来,没机会回去。” 武英与崔成忠俱悍将,被张玉德一番羞辱,岂能善罢甘休。二人对视一眼,仍依了前事商议,武英冲锋,崔成忠殿后,四面番兵合围而来,武英杀出一条血路,不想前面迎头一队人马,武英大惊。你道这队人马首领是谁?竟然是吐纳族王子吐纳胡色拉。那武英哪里识得什么胡色拉,一心只恼这些小番没个血性,轻易便臣服于西夏。关键时刻,竟然矛头对着自己人。 那吐纳胡色拉怎会在此地?这要从那胡色拉之妻金蓝氏说起,这女子乃数月前胡色拉打柔远寨市集上认识的汉女,长得十分标致。原是在柔远寨买菜户口的农家女子,被那胡色拉看上,做了个小妾。按理说,这山鸡成了金凤凰,攀了高枝以后就该消停度日,不想这金蓝氏不是一盏省油的灯,自打进了吐纳阿布达家的大门,这一门就没安宁过。金蓝氏先是撺掇胡色拉继位,见那阿布达防范心理极重,便又拉着阿布达跟西夏合作,先是从换马开始,做点小生意,胡色拉头一个月尝了一些甜头,后面便听了金蓝氏的话,慢慢向那西夏人靠拢,这次白豹城之围,也是胡色拉听了金蓝氏的话,先向张玉德通风报信。 胡色拉早有夺位之心,而张玉德则是最好的靠山。那胡色拉本就是好色斗狠的角色,哪里经得起金蓝氏那婆娘的一番撩拨,不几日便与白豹城这边打得火热,只可惜那老酋长吐纳阿布达黄土都到脖子了,还蒙在鼓里。 现下,胡色拉率部落重兵见得武英,分外眼红,更有立功之心,冲锋在前。胡色拉虽是纨绔子弟,但天生神力,双手各抡一铜锤,合力约有200余斤,但在胡色拉手里,便如小孩手里的花灯一般。 此刻,这天生神力的胡色拉,目标直指武英,武英亦不是等闲之辈,跟着任福,南征北战,更是火烧后桥寨,西夏党项山寨闻得武英之名,无不丧胆。 胡色拉遇到武英,算是棋逢对手,一双铜锤遇到武英一杆铁鞭,电光火石。武英与胡色拉打斗正酣,胡色拉双锤勇猛,狠似雷,快似电,武英一杆铁鞭,稍微一沾,便是皮开肉绽。 却说二人以强敌强之时,崔成忠被一群番将团团围住,以一敌十。那白豹城内,番兵重重,如潮水一般重重叠叠。莫说是普通士兵,饶是武英和崔成忠都南征北战,亦有些忐忑。 正混战胜负难辨之时,忽听得城外锣鼓喧天,厮杀声阵阵。武英心下一松,喜上眉梢,知是任福与徐硕大军已到,顿时浑身的劲儿。而那胡色拉亦听闻城外号角由远及近,不由地烦乱,慌了阵脚。武英瞅准一个破绽,扬鞭而下,正中胡色拉门面,便是血流如注。武英岂肯罢手,抬手又是一鞭,扫在胡色拉人迎穴处,那胡色拉顿时气血滞留,神志恍惚。被武英一鞭扫落马下,混乱之下,战马践踏,可怜一部落王子,落得马踏如泥的下场。 大军一到,宋军气势备受鼓舞,气贯长虹,一气呵成,武英并不罢手,趁着前面大军压境之时,在白豹城内放了一把火。这一烧不打紧。将隐藏在城内的西夏商人,官宦人家,甚至投靠西夏的小番将领都“熏”了出来,死的死,伤的伤,投降的投降,守将张玉德想从城中暗道逃跑,结果被浓烟熏得几乎昏死过去,被武英生生从暗道中给拉扯出来,跟他一起的还有一妙龄女子,本道是张玉德的家眷,待捆了才知竟然是那胡色拉的小妾金蓝氏。 整座白豹城是片甲不留,待火快烧尽之时,那西夏援军才姗姗来迟。徐硕并不恋战,当下与任福商议,任福先率大军离去,徐硕领2000兵马与那援兵周旋。任福心内不安,这西夏援军亦是冲锋主力,而徐硕仅2000兵马,怎能相抗。 “任福哥哥,你就去柔远寨摆好酒席,等弟弟的凯旋。” 那西夏援军,领军大将不是别人,正是此次三川寨袭击之先锋嵬名聿正。原本西夏几路大军都忙于进攻镇戎军,与那宋军僵持不下。这一厢却惊闻白豹城陷落,军师张元也慌了神,忙派嵬名聿正前往白豹城援救。嵬名聿正原本守在刘番堡,宋军兵力最弱,嵬名聿正大军抽离,损失最小。但是,这4000大军紧赶慢赶,到了白豹城也是晚了,远远便见浓烟滚滚,嵬名聿正暗叫不好,而他身后大军更是士气低落。 那徐硕便是算准了此时夏军内军心涣散,人心惶惶。便是将旗下军士分了四路,一路马踏尘烟,另外三路分别从东、北、南奔踏而来,趁这烟尘,后面的军士一到,前面的军士退下,前面的军士再原路而上,方才的军士又退下,如此循环往复,把个嵬名聿正唬得是一愣一愣。 那嵬名聿正一向沉稳,不打没把握的仗。心下嘀咕着,这白豹城眼见得是没救了,原本也就是个从宋境内抢来的寨子,今日就算他们抢了回去,也没什么大损失。若是跟这大批宋军抗衡,也不知对方到底多少人马。而现在镇戎军还久攻不下,不若保存兵力要紧,想到此,便是大旗一挥,一声令下,率4000兵马打道回府。竟然是双方都未伤一兵一卒,大家趁着东方露出点鱼肚白,打了个照面,都各揣着自己的小算盘,领着大军各回各的寨,各找各的主去了。 却说任福大军回了柔远寨,添酒回灯重开宴,好不热闹。可怜那吐纳族族长阿布达一个朝夕,便失了儿子,还蒙在鼓里。这一干小番族长陪了任福父子又喝了几盏,才战战兢兢地告退,那阿布达回了自家山寨,才知儿子胡色拉投了西夏,命丧白豹城之事,捶胸顿足,老泪纵横。一面后悔没将儿子带去柔远寨赴宴;一面又恨胡色拉没个远见,竟然瞒着自己投了西夏,定是金蓝氏那个婆娘捣的鬼。心内又恨西夏,又恨金蓝氏,更是想到这辛苦积攒下来的吐纳族基业,竟是没个后继之人,不由地气急攻心,昏死过去。 白豹城失守,夏军意欲何为?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〇回 承重压张元急收兵 中奇毒北笙命垂危 白豹城一把火,把个西夏国师张元气得是吹胡子瞪眼,差点没背过气去。张元原本是一肚子的火气加上满脑子的计划,被这一把火倒是烧得冷静了下来,宋兵这一招不外乎就是围魏救赵,而今西夏大军压境,就是为了一个镇戎军。若是韩琦趁着白豹城之捷,深入大夏腹地,莫说这镇戎军拿不拿得下来是个问题,反倒令大夏境内承压。这可是一桩得不偿失的买卖。 张元尚未及向李元昊反映,那一厢便接到了大王的退兵令,看来这一次是不谋而合了。收兵便收兵吧,保存兵力,再寻时机不迟。好你个韩稚圭,这一次是便宜你了,待张某他日杀将回来,定取你人头。 却说徐硕与任福一行人突袭了白豹城,功成凯旋,回了镇戎军亦是神清气爽,韩琦一向倨傲,先前丢了数个营寨,心内忧焚,此次解了镇戎军之围,恰如久旱逢甘霖,又似淫雨见艳阳,一扫军队颓丧之气。 任福任佑之一向干脆,取了白豹城之后,便速回环庆路。那徐硕心内记挂前方做掩护的陆飞扬、崔成忠二人,另外镇戎军内的战奴,精于金银线,徐硕此次亦下定决心要把此事问个明白。最为重要的是,徐硕心内惦记着北笙,对于北笙的伤,他心内是一团疑窦。 话说北笙自那日被徐硕救起,因当日徐硕穿胸一剑下手狠辣,伤势委实严重,那华坤使出浑身解数,勉强保住其神魂,但连续数日气若游丝,七魄去了五魄。饶是徐硕衣带不解,夜以继日,亦无甚效果。 华坤摇头对徐硕道:“将军千万保重,这生死之事,乃有定数。只是这野利小姐的伤,有些蹊跷。” 徐硕听闻此言,眉头一紧,“这如何说?” 华坤道:“在下观将军乃磊落之人,且我大宋军人一向不屑于阴损玩毒。将军当日那一剑,剑上定然不会沾染什么剧毒,但这野利小姐除被利剑所伤以外,致命点乃中毒。” “中毒?!”徐硕心中一凛,难道还有什么人要害北笙不成?“所中何毒?可有解药?如何下毒?” “以在下行医的经验看,这毒似是西夏四大奇毒之一的三星在天。这毒一般与别的伤混合在一起,经血液在人体内传播,初发不易被察觉,一般两到三日,才会被发现。这野利小姐,在下初始诊疗,只道是寻常剑伤,今日才察觉有三星在天之毒。” “三星在天?”徐硕眉头一皱,“这是什么毒?” “将军可有读过《诗经》,其中有一首《绸缪》,‘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这有甚相干,叫你解毒,你倒是吟诗作对来了。” “将军,这首《绸缪》乃是新妇出嫁之乐,咏以男女情感之心声。西夏奇毒三星在天的‘奇’就在于,这毒渗入伤口内,若是中毒者心神稳定,没有动感情,此毒便不会起作用。若中毒者所动男女之感情,这毒便会发作,渗入五脏六腑。” “哦?如此一说,那若是这野利小姐未有动情,这毒岂不是白下了?” “非也。这毒还有一奇,只要入了体内,即便此刻未有动情之人,待到他日遇到动情之人,动情之时,毒效依旧会发作,发作起来,毒性更甚。” “世间竟然有如此阴损之毒。” “在下观小姐此毒,也觉蹊跷,四大奇毒中,雪上一枝蒿和三星在天需要口服,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小姐服下的这三星在天之毒的。” “口服?”徐硕一个激灵,猛地想起当日大战时,北笙受伤,战奴塞了一颗药丸到她嘴里。“华郎中,这毒如何解得?” “西夏四大奇毒,雪蘸丹砂、譬如朝露、三星在天和雪上一枝蒿,外传都是无药可救,尤其是那雪蘸丹砂,无形无影,待意会过来人已经丢了三魂七魄。” “外传……”徐硕急的忽然笑了起来,“华郎中,你顽皮了吧?在致澄面前卖弄。” 那华坤被徐硕一番戏谑,面色一红。复又正色道:“不是无药可救,不过这救治也难。” “如何难?” “将军可听说过药引子。” “废话。” “这药引子千奇百怪,传说商纣时期,有用人的心肝做药引子;还有传《山海经》内记载的章莪之山中有怪兽名曰狰,这狰唾液剧毒,若被其咬伤,需得处子之血为药引,配以章莪山中神鸟毕方之肉熬煮,方解怪兽之毒。” “听华郎中此言,这三星在天的药引子也少不了什么心肝,人血之类,否则,何来为难。” “三星在天之毒因情而发,解铃还需系铃人,须得用这引发动情之人的血做药引子,以钱来山中金钱松松脂、羬羊脂膏熬煮成腊,饮血之后,将腊封其伤口之上,可解其毒。” “这倒是不难。” “听起来不难,这人血、松脂都不难,只是这羬羊……” “羬羊如何?” “只是一个传说罢了,都说钱来山盛产羬羊,何来盛产,方圆几百里都未见过这羬羊的影子。” “华郎中,这伤情可能拖延几日?” “若有人血,拖延半月不难。但半月之后,无腊封口,人血之气自伤口散尽,那三星在天之毒会变本加厉,怕是无力回天。” 徐硕望向卧于床榻的北笙,平日神采飞扬的一张粉色俊脸,此刻面如金箔,衬得眉心那颗血滴一般的红痣更加惹眼。一双水杏大眼紧闭,若非玉鼻中尚有气息游丝一般呼出,真似一具躯壳无异。徐硕不由地心中一揪,双目顿感酸涩,眼眶霎时血红。 华坤见状,哪有不明白的道理。情知徐硕与这病榻之上的女子感情非同一般,这人血的药引,倒是不难。果然,徐硕自怀中取出一枚精巧飞剑,往自己手腕上一划,那飞剑虽小,但锋芒毕露,剑锋锐利,沾到皮肉之上,便鲜血直流。 华坤不敢做声,只是静静地将一药碗接了那血。只听徐硕道:“华郎中,这野利小姐就拜托你了,待这致澄取了那白豹城,定然将羬羊脂膏准时奉上。” “徐将军……”华坤想说一些“多保重”之类的话,被徐硕扬手制止。“华郎中,就拜托了。” 取那白豹城,徐硕与任福用了一夜的功夫,柔远寨还吃了一顿饱饭,俘了周边降夏小番首领二十余人,白豹城内守将张玉德以及金蓝氏一并被俘,带回了镇戎军,可谓大获全胜。只是那前方掩护的陆飞扬一行,何步志身受重伤,索性常年习武之人,身子骨如铜墙铁壁一般,虽重伤动了筋骨,却不致伤及性命,军中郎中华坤急行救治,在此按下不表。 徐硕回营,与任福先是拜了韩琦,将白豹城一捷来龙去脉细细叙述了一遍,若干俘虏一一入了大狱。跟那陆飞扬交代了一番,便寻了华坤,计划去钱来山寻羬羊之事。 韩琦见状,情知这西夏女子与徐硕交情匪浅,待得华坤将那三星在天一事细细回禀,韩琦便会过意来,并不阻止,只道徐硕万事小心。倒是幼慈,心内不安,记挂着哥哥,颇有微词。那徐硕对着妹子笑道:“想当日在河中府,人家怎么对待咱们的,莫说别的,裕隆客栈一事,也算是救你一命。妹子今日怎的都忘记了?” “哥哥,妹妹倒也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只是这一西夏女子,当日救咱们,也有她自己的目的。而那日潜入城中,她分明是来夺城取命的。你今日……” 徐硕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幼慈莫要继续说下去。 “幼慈,这所谓恩怨,只是哥哥对你所说。若是从哥哥立场所讲,不论她当日如何,哥哥都要救她一命。” “哥哥这次是动了真情了么?动了真情就忘记家国了么?” “真情无关乎家国,哥哥只是救一个自己心爱的女子而已。幼慈,不用劝哥哥,今天即便是致澄这条命留在了钱来山,亦在所不惜。” 徐硕不容幼慈再言,便向韩琦要了被俘的战奴一并上路。一来,钱来山山形险要,那战奴打小便居于西夏山中,对山中野兽、植被都甚了解,并且对行山亦有心得;二来战奴在北笙受伤后往其嘴里塞的那颗药丸的来历,徐硕需得弄个明白。最后,战奴乃北笙最信任之侍卫,寻羬羊之事,别人可能不会尽全力,但战奴绝不会懈怠。 这钱来山有个来历,钱来山,来钱山。山中都是宝,才能有钱。一个是山中多矿藏,一曰洗石。这石头有个特点,可以用以清洁身上污垢,比市面上卖的皂角、肥皂团都要精贵。传说洗石清洁身子,还能护体。另一为松脂,钱来山多松,松脂入药。最后便是传说中的羬羊,话说这羬羊的脂膏凝练成腊,可以养颜润肤。 不过,这洗石和松脂倒是常见,这羬羊,委实少见,甚至没有人见过。 临行前,华坤予徐硕修书一封,指点徐硕前去寻钱来山中钱来寨的首领归之蓝,华坤未有多言,只道这是一奇人,数年前与华坤有过一段缘分,那钱来寨百姓久居山中,为瘴毒所侵,当时寨中人久病不愈,身上肌肤溃烂,苦不堪言。幸首领归之蓝偶遇山中采药的华坤,华坤几番以身试药,最后研制出瘴毒解药,救了钱来寨数千山民的命。 那归之蓝当即与华坤拜了把子。此后逢年过节,华坤还能收到钱来寨“大礼”,不外山中珍禽异兽,奇花异草。 徐硕携了战奴,按照华坤指点,前往钱来寨,依华坤所言,这归之蓝久居山中,对钱来山来历颇清晰,即便没有羬羊,也应知这动物的来历和下落。 听华坤所描述,徐硕原以为这归之蓝该是一位谦逊之耄耋老人,不想甫一至钱来寨,将那华坤的修书奉上,不一会儿便被寨中热心山民带至一精悍中年男子跟前,瞧那男子不过五十来岁,身躯凛凛,相貌堂堂。 待寒暄坐定,徐硕将来意一一说明,那归之蓝面色忽明忽暗,叫徐硕内心好不焦急。只是小心道:“不知归先生可知这钱来山中羬羊的来历?” 归之蓝沉思道:“将军有所不知,这松脂好取,羬羊难觅。那羬羊长角、羊身、马尾,甚是奇异。归某在这钱来山居住五十余年,见到羬羊也不过数次。最后一次见到羬羊,还是在数十年前,那年钱来山山火,熏出不少珍禽异兽,羬羊亦是在内。” “爹爹说的可是羬羊?” 正说话间,一个十三四岁上下的小姑娘打厅前过,听此言语便知是归之蓝之女。归之蓝慌忙唤了这小女孩来与徐硕见礼。 “此归某最小的女儿,闺名玉薇。” “玉薇见过将军。”那小姑娘粉妆玉砌的模样,抿嘴一笑甚是可爱。就连一旁站立不苟言笑的战奴,都忍不住面露笑意。 “玉薇知道羬羊?”徐硕见了这娇憨小女,声音都不觉柔和了下来。 “羬羊不知。不过年前,寨子里曾来一位姐姐,长得那个漂亮……” 归之蓝慌忙插话:“玉薇,捡重要的说,姐姐的样子,将军不感兴趣。” “哦,那个漂亮的姐姐来卖胭脂香粉的,说是亲手制的。确实比那集市上卖的俗气货好用很多。其中,有一样脂膏最为特别,白玉色,手感滑腻,很小一瓶,尤为精贵,价格甚高。我问那姐姐,这脂膏有何特别,她说,这是羬羊脂,冬季润滑皮肤是极好的,三十岁的夫人,用了羬羊脂,肌肤都能滑如十五六岁的姑娘家。” “哦?”徐硕、战奴与归之蓝都为之一振,六只眼睛都盯着小姑娘,异口同声,“那羬羊脂你那儿有吗?” “娘买了一小瓶,你们稍等。” 等候片刻,玉薇便拿了一精巧小瓶复来前厅,递于徐硕。那瓶子内尚有小半脂膏,呈白玉色,散发出馥郁花香,想必是为了吸引妇人,在制作脂膏时又掺入了香料,花粉等成分。 “玉薇认识这漂亮姐姐吗?” “不识得,她不是我们寨子里的人。但是我记得她跟我说她居于这钱来山中,大约是在山的西面,落日峰附近。” “名字也不曾知?” “不知。” 徐硕思忖着这落日峰如此之大,如何好找?不免面色有些许黯淡。那玉薇本就是娇憨小女,豆蔻梢头,情窦初开。乍见徐硕这般俊朗男子,还是个将军,便是生出无限好感。此刻见这俊朗将军面色黯淡,心下不忍,拼了命回忆那漂亮姐姐的特征。 好一阵忽的“啊哟”一声,众人都吓了一跳。那玉薇笑道:“这漂亮姐姐似乎有两下子,会点医术。上次来卖香粉脂膏时,头东的杨阿嫂说要买香膏遮掩自己的腋臭,那姐姐去瞧了瞧杨阿嫂的毛病,说是腋下汗液的问题,当下开了一个方子,叫杨阿嫂研磨成粉,撒于腋下。这过了大半年了,好像杨阿嫂的腋臭是没了。” 归之蓝双眉微蹙,思忖片刻道:“似有这么回事,年前那姑娘,我好像有了点印象。只是我们男人对着女人的胭脂香粉不感兴趣,只当做是寻常走街串巷的买卖人,没多问询。” “但仅凭这个,也无法查探到她在落日峰何处啊?”徐硕颇感为难,对玉薇道:“玉薇可否引荐这位杨阿嫂给哥哥认识?哥哥想细细询问一下阿嫂。” “这有何难,我遣人将那杨阿嫂叫到府上便是。” 半盏茶的功夫,杨阿嫂便被带至归府,观其面相,就是一普通本分的农家妇人,入了归府便是一直低眉顺眼,徐硕只道自己是归家远房亲戚,也想找这女子瞧瞧类似旧疾,请阿嫂能行个方便。 那杨阿嫂听得是关于那看病女子的事情,倒是放松了不少,脸上笑出一朵菊花。“那位小姐倒是好心,当时便送了我一副方子。” “方子内容,阿嫂可记得?” “嗯,一直在用,自然记得。是辛夷、川芎、细辛、木香四种药材,细细研磨成粉,涂抹于腋下。” “除了方子,还有什么特别的么?” “对了,除了方子,她还与我两块洗石,这洗石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她叫我早晚用此石清洗腋下,清洗完毕再涂抹药粉,效果更佳。” “洗石!”归之蓝当下便面露喜色,别人不知,但他在这钱来山居住几十年,自是了解的。“这姑娘应该是能寻到了。” “哦?”众人皆惊。 “将……”归之蓝刚要叫“将军”,忽然想到杨阿嫂在旁,慌忙改口道:“致澄有所不知,这钱来山三件宝,松树、洗石和羬羊,松树常见,而洗石和羬羊不常见。洗石乃钱来山宝藏,落日峰的西面,地势高旷的月来坡洗石石矿最为聚集。因为落日峰奇峻,而月来坡又是落日峰最崎岖的一段,所以,很少有人去此地,更不知洗石了。” “这么看来,这姑娘的居所方位,该在这落日峰月来坡附近了?” “可能性很大,但是这月来坡地势陡峭,都是山松和山石,住人似乎有点困难。倒是距离月来坡四里地的玉镜谷,地势平坦,风景秀丽,宜人居住。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这玉镜谷地处落日峰,其峰本身便高,要去玉镜谷本身就非易事。而且,我久居钱来山,附近大小寨子皆熟,未有听说过这玉镜谷有人居住。” “大哥说得是,只是致澄寻这女医心切,还是要去探访探访。” “噢哟,要去落日峰啊,那你得要好脚力哦,年轻人切莫逞强。”杨阿嫂闻得徐硕要去落日峰,不明就里,便是好言相劝道。 徐硕笑笑,当即命战奴谢了杨阿嫂,打赏了两贯钱,把个杨阿嫂惊得几乎掉了下巴。临走还回身笑道:“瞧你一干干净净的俊朗小哥,怎么会落得跟我似的腋臭的毛病,赶紧寻得郎中给你治了,明儿才好娶个好人家的姑娘来。” 第七一回 寻羬羊三壮士勇闯玉镜湖 觅芳踪徐致澄初探落日峰 徐硕觅药心切,打那杨阿嫂离开之后,对地势稍作了解,便请归之蓝备了登山器具以及干粮,便携了战奴出发。那归之蓝怕他二人对山路不熟,走了弯路,还特地遣了自家的家奴归石同行。这归石传是钱来寨的活地图,对这钱来山山路熟知,即便是夜里,在这山中走上数个来回,亦不成问题。 早就听闻钱来寨乡亲说这钱来山十五座山峰,一座比一座高,一座比一座陡峭。落日峰顾名思义,能见落日,乃钱来山最西面一座山峰,奇峰峻岭,云舒霞卷。这落日峰虽不是钱来山最高一座山峰,却以险要闻名。钱来山中山松、洗石尤以落日峰为最,而这羬羊最后出没的位置也是在这落日峰。 云涛万顷落日峰,翠石苍松千万重。 山阴旧路知何在?玉镜何处觅芳踪。 徐硕吟罢,心内感慨万千,只待赶紧寻得这所谓的“漂亮姐姐”,能有羬羊踪迹,救得北笙性命。 那战奴听得徐硕吟诵,虽是粗人,也知是救自家大小姐心切,当下便明白这徐硕对大小姐的心意绝非寻常感情可比,又见徐硕器宇轩昂,一面为大小姐高兴,另一面又想到这徐硕乃大宋将领,终是我大夏的对头,他朝一日与大小姐两相对立,这也未可知。想着想着,竟是心内五味杂陈。 正自己琢磨间,忽闻徐硕言,“战奴,致澄有一疑问。” “将军请讲。” “那日在镇戎军,北笙受伤后,你迅速在她嘴里塞了一颗药丸……” “哦,那是我天都王府的灵药紫金丸,有快速凝血去淤之功效。” “可否给致澄一看?” 那战奴从怀中拿出一个绛红色小瓶递于徐硕道:“你运气好,还剩一粒。” 徐硕笑笑,从瓶子中倒出那紫金丸,但见一粒弹珠大小的药丸,其色红中带紫,其间夹杂着些许金色粉末。 “战奴,你看看这枚药丸,与你此前用的紫金丸可有区别?” “将军,您怀疑这药丸?” “华郎中告知致澄,这三星在天之毒乃内服才有效,而且是在剑伤之后服下的,我估摸着,在北笙受伤之后,服下的也只有这颗药丸。” 战奴脸色大变,从徐硕手中拿了药丸,对着阳光细看,复又在掌中来回查验,却看不出个所以然。 “有的药光看外部,哪里能看得分明?若是有心下毒,岂是一下子就能看出来的。”在一旁的归石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却是听得清清楚楚,忍不住插口道。 “那归大哥有何见教?” “归石是粗人,久居山中,倒是有些土法子。听得山中老人说过,但凡这毒素,不论其功效如何,毒性大小,只要沾染一物,便会迅速渗入内部。不若将这药丸凿开一探究竟。” 战奴与徐硕一个对视,叹曰“只得如此了。”当下便找了山中大石,将那药丸凿开,但见灰白色的一团粉末散了出来。 战奴颜色大变!徐硕观其言行便知有异,“战奴,怎么了?” “将军,这紫金丸,名曰紫金,便是从里到外都是一色,现如今这内里竟然呈灰白色,还变成粉末状,委实有些吓人!” 徐硕点头,顺势从战奴手中拿过那绛红瓶子,摇了摇,将瓶口朝下倒了倒,数点金粉落了出来。 “紫金丸的金粉会掉吗?” 战奴摇摇头,“从未听说过。” “很明显这瓶子里被人下了药。”归石闷闷地说,“应该就是你们说的那什么在天。” “三星在天!”徐硕与战奴异口同声。 “是了,我虽未见过这三星在天,但是听野利将军说过,大夏国三大奇毒,雪蘸丹砂和譬如朝露都无形无色无味,就这三星在天最奇,金色粉末状,溶于水,需内服其毒才见效。” “金色粉末,倒是最适合放在这紫金丸瓶子里,你倒出来,即便看到了金粉,也会以为是紫金丸本身的金粉,不会多加怀疑。” 战奴当即懊恼,“竟是我害了我家大小姐。” “怎可如此说呢,我倒是奇怪这下毒之人如何能在你这贴身小瓶里放进三星在天这等奇毒的,听你所言,即便在你们大夏国,这三星在天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有的。” 战奴点点头,“在下委实想不出个头绪。” “想不出个头绪就先别想,将军且当心,前面就是月来坡,是落日峰最险要的一段,过了月来坡便有一段峡谷,顺着峡谷往下走,便是玉镜谷了。”归之蓝果然没有找错人,这归石人不但利索,且是个心细如尘,又心如明镜的人,三言两语便解了战奴心内的结。 徐硕当下一笑,“归大哥说的是,当务之急不是讨论谁下毒,而是找解药。”言罢与那战奴对视,暂时都搁下心内疑虑,与归石一道,往那月来坡前进。 虽名曰“坡”,却是一处由各类奇松组成的一处大森林,道路陡峭逼仄。叫什么月来坡啊,分明就是月来“道”。这么窄的路,恐怕也真的只有月光能够通行吧。 “你说,那漂亮姐姐就没有可能住在这附近吗?”战奴嘟哝着。 “这如何居住呢?”归石疑惑道。 “月中仙子,月光能照此道,仙子便能在此居住。” “想不到战奴还有几分细腻遐想,不似外表这般粗犷。”徐硕不禁莞尔。 “咱铁汉就不能有几分柔情了么?” 钱来山果然是传奇之山,地势谈不上险要,却别有一番奇峻。而这落日峰则如钱来山的犄角,独独耸立。而月来坡便如落日峰的鼻子,玉镜谷如落日峰的眼。 要从月来坡往玉镜谷走,必得经过一处玉镜湖,按照归石的说法,这湖景色虽美,但有些奇特,数年来,没有人能过得了这一片湖泊。 玉镜湖的湖水真清真静,平如一面镜子。岸边数只小船,像是早有人料到他们要去玉镜谷一般。 险境往往都出自这一片宁静。三人都不敢轻举妄动。 “这里怎地会有几只小船?” “一直都有,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去玉镜谷的人都没有回来。”归石沉吟道,声音有些梦幻。 徐硕道:“没有回来未必是丧命了,也有可能玉镜谷有什么好处,让这些人都不愿意走了呢。” “那个月中仙女太有吸引力了吧。”战奴嘟哝着,徐硕和归石都忍不住笑了。 归石深谙水性,也懂船技,便壮着胆子解开一艘小船的缆绳,徐硕与战奴身经百战之身,自然不惧怕这小船的玄机。于是三人都坦坦然上船开路,这玉镜湖不算大,是山中地形下沉自然形成的一处湖泊,奇特的是,在湖的中央,有一处屹立的奇形山石,如一汲水的象鼻。山石上长了矮松,青葱翠绿,倒是别有一番景致。 怪就怪在这象鼻周围的水要比别处的颜色更深,这湖面如镜,镜面乃呈青色。而山石周围,水色则呈墨绿,无不透出幽深之感。归石常年居于这钱来山中,亦见过山中不少奇异之景,但这玉镜湖中的象鼻,却是第一次见。 “我小时候跟着归先生走过几次这玉镜湖,未曾见过此景啊。” “难道这是后来才出现的?” “我也不清楚,不过你们瞧这象鼻周围的水色,想必水深不可测。定要小心才是。” 徐硕与战奴听得归石此言,都点头称是,随着小船一点点靠近象鼻,三人愈加开始防范,不敢有丝毫懈怠。 小船甫一驶进那墨绿色区域,三人顿时感觉日光闭翳,方才还是大晴天,忽的就变了天气。非但如此,还阴风阵阵,周身鸡皮疙瘩都翻了起来。 “归石,小心。”徐硕不由地低声换了一声。那归石不知听是没有听见,依旧稳稳地划着小船往前。 随着那船渐渐驶入湖心,湖中的颜色也越来越深,三人都不约而同地感觉似乎有一股力量来自船底,要将那小船吸到水底一般。归石划船越来越吃力,渐渐地,手臂青筋凸起,面色转而通红。 “徐……徐将军,这水底是不是……有,有妖怪啊。” 徐硕皱眉道:“徐某生平从不信鬼神。待我瞧上一瞧。”说罢,怀中掏出数枚铁莲子,往水下猛的一扔,那铁莲子便是泥牛入海,瞬间没了踪迹,连一点响动都不曾有。 “这水深不可测!”战奴说罢,掏出一枚飞剑,剑柄上有锁链相连,那飞剑入水,锁链猛地被拉直,战奴连忙将锁链往回收,顿时感觉虎口发麻,这飞剑似是千钧重担。 “归石,快划!”徐硕见状,心生疑虑,这玉镜湖底怕是有什么机关。便催着归石快走,其实即便没有徐硕的言语,归石也不敢停留,手中船桨越划越快,但越快就越吃力。开始归石只道是船速加快的缘故,可这阻力越来越大,原本平静的湖面渐渐起了褶皱,玉镜湖面就像是那十七八的大姑娘的脸面,在短时间内,便成了老太太的脸,那水面褶皱是越来越多,而小船摇晃得就愈加厉害。 “将军,不好了,船在下沉!” 即便没有战奴的惊呼,徐硕亦是发现了这船在下沉。归石亦是颜色大变,“这如何是好?!” “莫慌,这定有玄机。”徐硕双眉紧皱,盯着那墨绿色的水波似是沉思。船还在下沉,徐硕当机立断,脱了身上布衣青衫。 “将军,您这是如何?”战奴惊道。 徐硕微微一笑,“待我下水瞧瞧。” “我也一同下水吧,我水性好。”归石放下船桨道。 “你在船上稳住阵脚,若是我没有回来,你们只有见机行事了。”徐硕言罢,除去衣裤,一个闪身便入了水。那墨绿色的湖水就像是一个怪兽的嘴巴,徐硕入了那怪兽的口,便瞬间被吞没了。 徐硕才入水时,小船摇晃异常,战奴与归石二人心内紧张,那归石仅仅握住船桨,努力稳住船身,船还在不住下沉,那水几乎与船舷持平。约莫这样僵持了一炷香的功夫,徐硕的头从水中冒起,“归石,看看船是不是已经浮了上来?” 战奴与归石这才回过神来,注意到船身,果然已经浮起不少。 徐硕自水中一个翻身,入了小船,叫归石赶紧往前,过了那墨绿之境。二人一路未敢多言,直至过了那象鼻怪石之处,战奴才壮着胆子问徐硕其中缘由。 徐硕笑道:“二位哥哥想一想这船哪里来的?” 战奴与归石都摇摇头。 “这就对了,这船不是咱们的,换言之,这船来历不明。方才那一阵晃荡,还是船身不住下沉,我寻思着,不见得是这玉镜湖的问题,也有可能问题出在船身上。我先在夹板上敲了敲,观察了一下舢板之下的缝隙,发觉这船有夹层。” “您入水就是看这夹层?”归石问道。 徐硕点头道:“夹层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怀疑这船内有机关。这水呈深色,只能说明水很深,水草多,但是若没这船的机关配合,未必能将小船拉入水底。” “到底有何机关?” “待我下水,潜入船底,发现这船底是一层薄薄的铁板,我很纳闷,这铁板到底有何作用。而我卸了这层铁板,内里并无别的东西。正疑惑间,我发现这水底有几层网,这网不是普通的鱼线所制,而是细细的磁石。这便是小船不住下沉的原因。磁石能改变小船航行的方向,也能将船吸入水底,也是为何我的铁莲子入了水便悄无声息的缘由,铁莲子都被磁石制成的大网所吸附,而飞剑亦是同理,为磁石所吸,而战奴又在用力往回扯,两种力量抗衡,顿感压力巨大。” “为何这里会有此等机关?”归石不解。 徐硕笑笑,“这可能要到了玉镜谷,寻得战奴的月中仙子才知道吧。” “将军,你确定是月中仙子所为?”战奴听罢徐硕之言语,有些将信将疑。 “要不战奴,咱们打个赌,如何?” “不赌。将军您精豆子似的,我觉得我怎么着都得输。” 战奴言罢,三人都哈哈大笑,小船渐渐出了那墨绿之境,玉镜湖岸亦越来越近,徐硕心下明白,刚刚的凶险只是一个开始,这羬羊并不是那么容易得的。 欲知这羬羊得是未得,如何得?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二回 山重水复芳茂村试问路 柳暗花明琼霞丘探疑踪 怪石铺幽麓,芳塘倚茂林。 冷光开玉镜,清景涤人心。 芹藻无伤性,龟鱼各就深。 泉源应不涸,何必傅岩霖。 甫入玉镜谷,徐硕便想起唐人所做诗句,这玉镜湖,玉镜谷倒是有点“芳塘倚茂林”之感,偌大山林,人烟却稀少。归石见徐硕面有疑惑,朗声道:“将军,这落日峰奇峻闻名,月来坡更是一道天然屏障,阻隔人们往这玉镜谷迁徙,所以,自我记事以来,这玉镜谷就鲜有人至。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在玉镜谷底有个寨子,叫芳茂村,村子不大,人们世代在谷底生活。以农耕为生。” “你说那买羬羊脂膏的女子是否就在芳茂村?” “大有可能。” 归石言罢,三人相互看看,似是相互打气,徐硕与战奴一路跟了归石往谷底走。一路上,但见丛林越来越茂盛,却也渐渐变得错落有致,再往前走,太阳渐渐渐下落,西南方长庚星已升起,而路上已见三三两两人迹,徐硕知道,这芳茂村不远了。 果然,走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至玉镜谷底,被绿树簇拥着的,是一片开阔的平野,平野之上是三三两两修建的草屋,再往里,便是农田。 这倒是一处幽静的村落。 村中人鲜见生人,见了徐硕三人,难免大惊小怪,儿童围着三人还唱起儿歌,惹得三人心中好不自在。 “难不成他们都没见过生人么?”战奴皱着眉头,颇为不悦。 “非但是没有见过生人,我觉得是没见过男人。”归石望着几个跑来围观的女人们说。 徐硕不语,只是一味地纳闷儿,这村子里小孩不少,女子也不少,但是男丁似乎不多,偶尔见着一两个,也都上了些年纪。 三人正各自疑惑着,打村庄深处走来一群人,为首的老人约略已年过六旬,看样子像是村中的首领。 那老人一行走近,见徐硕三人并未恶意,问明来意之后便点了点头,老人将三人引至村中一祠堂内,说是这祠堂的修建原本就是接待村外来客的,谁曾想这来客不多,这几年是越来越少,祠堂也就荒废了。现在三人来了,这祠堂找人收拾收拾,还是一处好的住所呢。 “此前来这里的人很多吗?” “不少。大约也就是两三年前吧,人络绎不绝。” “哦,来干什么的?” “还能干什么,为了后山的洗石呗。洗石可为皂,洗衣洁身都好,还能治疗皮肤病。我们村子里很多壮年男子也都跟着去寻洗石,但是这些人去了后山便都没回来过,所以,越传越恐怖,久而久之,也没人再来了。” 徐硕望着这祠堂,虽说是待客之用,但是修得倒也别致,并不比前村的民居自住的草屋差。忽的有一间屋子引起了徐硕的注意:“老伯,难道那间屋子也没有人居住?”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座精巧小草屋赫然入眼,草屋前三三两两种了一些花草,还有栅栏围成一个小院落。 “哦,那是杜姑娘的居所。” “杜姑娘?” “杜姑娘是个女郎中,却不是本村的人,每隔旬月便会来上一次,给村子里的人看病,还会带一些胭脂香粉给村里的女子们,有时候遇到有人得了疑难杂症,杜姑娘便会在这里住上几天,我们也在祠堂内给她安排了一处住所。” 听得“胭脂香粉”四个字,徐硕心中陡然一惊,怕是这个杜姑娘就是要找的人了。 “敢问这杜姑娘所带的胭脂香粉中,有没有羬羊脂膏一类的东西呢?” “动物的脂膏怕是有的,我曾听我家儿媳妇说过,杜姑娘卖的绵羊脂膏、蜂蜡都是极好的,也不贵。但是这羬羊的脂膏嘛……不好说有没有过。说来也怪了,在老朽年轻的时候,这山中常常会看到羊头马尾的羬羊,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羬羊好像就越来越少了。” “绝迹了么?” “也不尽然,偶尔也能看到一两只,但是再无年轻时候成群结队的盛景了。” “那杜姑娘何时还会再来?”这才是徐硕最关心的问题。 “前两天刚走,怕是至少要等半个月。” “那不行!”一旁战奴听得此话,心急火燎,不由地一句话脱口而出。徐硕在旁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向那老者笑道:“老伯可曾了解这杜姑娘的居所何在?” “这个……不知。”老者摇头,忽地人群里有一女子笑道:“您要找那杜姑娘的居所啊,倒也不是不知道,但是我偏生就没明白她话中的意思。” “哦?大婶此话怎讲?”徐硕望着那说话的女子,约莫四十岁上下,生的粗壮肥胖,皮肤黝黑,一看便是长期做农活的妇人。 “此前我们也问过杜姑娘居所,她似乎不太想说,留下一句诗,我得想想,这诗句怎么说来着,什么周天,什么……”那妇人越是急着要念出诗句,越是念不出来。此刻倒是旁边一位年轻些的男子笑道:“日来月往相推迁,迢迢星岁欲周天。” “对对对,就是这个欲周天。” “这就是她住的地方?” “嗯。之前我问询过她住在哪里,一个姑娘家,这深山老林的,不若到我们芳茂村来,还能给大家一个照应,而且我们也需要这样的一个郎中。” “哼,你们需要的是这样一个美女吧。”那黑胖妇人瞧着那说话的男子,有些鄙夷。 “你能说你们不需要,每次杜姑娘来,你们女人不也围着她打转么?” “我们可记不得那什么欲周天。倒是你们这些男人,一问她住哪里,就能把那么长的句子背出来,背出来也没用,还是不知道人家住哪里。” “月仙,莫说这些有的没的,让人看了笑话。”那老者一脸严肃,喝止了那长舌妇人。徐硕三人心内暗自好笑,想必那杜姑娘也是这村里男子的牵挂吧,大家八成都是想让她来此居住,只是惧怕家中的女人们。 原来这众人口中的杜姑娘,原名叫杜林秋,大约三年前出现在芳茂村,为村里人治病,也兼带卖一些胭脂水粉,护肤脂膏等,村里的男男女女说到杜姑娘没有不喜欢的。但是也有妇女因自家男人惦记这杜姑娘,心生怨恨。这村长口中唤的“月仙”就是其中之一。月仙告与徐硕道:“我就一直怀疑这杜姑娘的来历,几年前说出现就出现了,至今也没人知道她是谁,打哪儿来。妖精似的一个人儿,也没个人家,可能么。而且自打这杜姑娘来了以后,莫说我们芳茂村,整个玉镜谷的男人都是越来越少,我就听说,很多男人为了寻她,就没了踪迹。” 待整理好住处,徐硕还想找那月仙问一点门道,但是有那村长面有难色,也再问不出什么结果。而且,那月仙对杜姑娘怨恨颇深,徐硕也怕她说的话不太可信。历来这女人要是生了妒忌心,那是什么抹黑的话都能编派出来的。要依了那月仙的思路,这杜姑娘明儿都得上青楼了。于是,徐硕不再多问,谢过老者,三人暂时安歇下来。 徐硕心里不断冒出那句“日来月往相推迁,迢迢星岁欲周天。”这是唐时诗人刘子夏《胡笳十八拍》中的句子,这句诗到底包含了什么暗示呢? “那个什么欲周天,真能找到她住的地方?”战奴将信将疑。 “你们说,这长得漂亮的女人就是麻烦,有话还不直说,非得搞一句诗出来,真的是脱了裤子放屁。”归石亦不以为然。 徐硕笑笑,“女子历来如此,感情丰富,又喜欢卖弄个才华。要不孔夫子怎么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呢。要是她大字不识一个,也不会搞出一句诗来暗示自己的居所了。” “将军,您说得也不尽然,我家大小姐就不卖弄才华。” 徐硕点头称是,心里却说,你家大小姐倒是不卖弄才华,偏生卖弄的是刀枪。现在还是生死未卜,令人好不苦恼。 三人正一边说,一边思索这诗句的时候,忽的门被推开了,一个钗荆裙布的小姑娘走了进来。观其情状,约莫十二三岁,眉眼还未完全长开,但是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恁是机灵得紧。红唇白齿的小模样,就跟刚出水的嫩藕一般。这农家小儿女,自带一股爽快之气。 “哎哟,我说你这女娃子,这么闯进来,不合适啊。”那战奴刚刚脱了鞋子,想舒展一下身子,被这女子推门进来吓了一跳,不由地叫道。 “你们是不是要去找杜姑娘?” “怎么?” “能不能带上我?” “你?”三人听得这大眼姑娘言语,都不由地吃了一惊。 “我想去寻我哥哥。大约是两个月前,我哥哥说他知道这杜姑娘住哪里了,便是要寻了去。我苦劝也不得劲,他偏生要去。我那哥哥就是个死心眼儿,自打今年春社时,杜姑娘过来治好了他的痟首疾,哥哥便对杜姑娘是念念不忘,着了魔一般。每日里念着杜姑娘住所的那句诗,后来说是领悟到了,便是去了,但是再也没回来。” “此后你没见到过杜姑娘吗?没问过她?” “见过,也问过,杜姑娘说没见过我哥哥,更可恨的是,杜姑娘淡淡地,问我哥哥是谁。她根本就没记得我哥哥的脸面。可怜我那傻哥哥还痴痴去寻她。” “她不是治好了你哥哥的痟首疾么,治疗竟然都没有记住病人?”归石疑惑道。 那女子一跺脚,恨道:“就是这个理啊,哪有治疗了好几日,还把脉开方子,最后却是连病人姓甚名谁,甚至脸面都记不住的。我记得治病那几日,杜姑娘态度也友善,对待哥哥嘘寒问暖的,要不,我哥哥也不至于那等痴恋。” “莫不是得了脸盲症?我们大夏国就传有人偏生患了这种记不住脸面的病,任你长得跟天仙似的,他过眼就忘。”战奴说罢,望着徐硕和归石,似是在寻求二人支援。 “什么脸盲症。要是咱将军这样的,你看她还盲不盲。我看啊,你们女子大概都是希望围着自己转的男人越多越好,待男人真的上钩了,你们又瞧不上眼了。” “你这人好没意思,不就是说我哥哥丑么。还说我们女子居心不良。我看你们也不是什么好人。”那女子听得归石的话,恨得牙痒痒。 徐硕见状,慌忙岔开话题,“你要我们带你去寻杜姑娘,也不是不行,你总得跟我们说说,你叫什么吧,是个什么来历。” “哦,我急的,把这个忘了。我叫何露,哥哥叫何樵。我们就是芳茂村的人。你们怎么称呼?” 三人各自见礼之后,徐硕便笑道:“妹子,你就叫我们徐大哥、战大哥、归大哥吧。” “好,三位大哥好!”那何露抿嘴一笑,爽气中略带点娇羞,倒是挺有趣的山里女儿家。 “今儿我听村长说,你们村子里这些年男子越来越少,可有这样的事儿?” “村长从不骗人。你们今儿也应该看到了,你们仨一来,我们村儿的女人们都觉得稀奇。因为最近这一两年,村里的壮年男子有的说去山上采洗石,也有说去打羬羊,羬羊脂膏和角都值钱,但是都没回来过。” “打羬羊?何姑娘,你在芳茂村这些年,有没有见到过羬羊?” “羬羊啊,你别说,我还真见到过一次。有一次跟哥哥上山,在琼霞丘见到,一闪就过去了。” “琼霞丘是哪里?” “就在我们玉镜谷上游,翻过琼霞丘再往上走,就快到落日峰峰顶了。那琼霞丘的洗石是最好的,所以很多人去那边采石。而且,据说琼霞丘常有羬羊出没,吸引了不少人去捕猎。” “你哥哥解出来杜姑娘的住所位置,有跟你说么?” “我问过,他没多言语,就是说在琼霞丘那边。” “琼霞丘有没有什么特点?” “除了洗石多,见到过羬羊,别的我也不知道了。对了,松树也多,盛产松脂。” 徐硕皱眉,想到华坤所言三星在天的解药,需要意中人的血液做药引子,然后用松脂和羬羊脂膏混合入药……这琼霞丘有羬羊出没,又多松,盛产松脂,基本上要素都齐了。这个杜林秋住在琼霞丘倒是说得过去。但是具体方位呢?“日来月往相推迁,迢迢星岁欲周天。”到底说的是什么地方呢? “我说,你们也别光说话了,正好这妹子来了,给我们做一顿饭如何?你们这村长也不好客,我们仨怎么也算是山外来客,也不想着接待接待。” 那何露“噗”地笑了起来,“你们答应带我一起去寻杜姑娘,我就给你们做好吃的。” “那个还不简单,赶明儿一起走!” “那好,我明儿一早就起来。现在去给你们做我拿手的去。”何露露齿一笑,农家少女天真烂漫,自是一种拙朴风情。 “一早,明儿……将军,这是不是就是日来月往的意思啊?”归石不由地产生些许联想。 “一早起来?”徐硕心中一动,不由地产生出些许联想:清晨卯时,太阳将要升起,月亮快要落下,便是日来月往。“相推迁”指的应该是,随着太阳的升起,月亮的下沉,太阳和月亮的光线渐渐合在了一起。迢迢星岁——长庚星还未落下,早晨长庚星在东方,正好与上升的太阳、下沉的月亮交汇。三者合并,光芒落下的位置,便应该是那杜林秋的住所了。 徐硕念头一起,心内激动,便将此想法告与战奴和归石,他二人一脸错愕,面面相觑,半晌只听得归石叹曰:“将军真是神了!” 战奴点头附和:“将军若此,不枉我家大小姐看上了您,就您这智商能跟我家大小姐一较高低。” “可惜了了,我们三小姐……” “罢罢罢,你们都扯远了。先等那何家小妹的拿手菜吧,明日我们早起,静候卯时破晓。” 不一会儿功夫,那何家小妹便拎了食盒来,摆了一桌子,山里没有多余的食材,均是农家口味,那一道腊鱼,味道却是香得很。 “这是我们月仙嫂子送你们的。” 徐硕眼前闪过那位黑胖妒妇的模样,原本有几分看不起,却未曾想有如此手艺。 “熟牛肉是村长给的。炊饼是善姐,就是村长的儿媳妇做的。这白薯粥、腌小黄瓜还有炒松子,是我的手艺。”何露言语间颇有些得意。 三人心满意足,喝了何露带来的黄酒,将一桌子百家饭吃了个盘干碗净,虽是满心的麻烦事儿,竟然也睡得安稳,一夜无梦。 不知徐硕等人在琼霞丘有何奇遇,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三回 日来月往琼霞丘上访仙踪 寄萍听波桃源山中求解药 卯时,雄鸡甫一报晓,梳洗得干干净净的何露便出现在祠堂门口,天尚昏暗,一轮淡月疏疏落落地挂于天顶。而东面,一颗长庚星闪烁在尚且昏暗的天际。太阳未见,徐硕心内有些焦虑,生怕遇到天阴,没个太阳,哪里来的“日来月往”。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东面隐隐泛红,但听归石一声叫:“来了!” 只见东边的积云慢慢的镶了一层金边,那泛红之处,颜色越来越重,越来越浓,但见得一轮日晶冲破酽酽的红色云层,顿时天地辽阔起来。 再见西边疏朗淡月,尚未落下,悬于半空。一时间,太阳、月亮、长庚星,三者皆于空中,三道光芒合成一线,直直地落于这钱来山落日峰上。 “那是不是琼霞丘?”顺着归石的手指方向,徐硕见到那光线正巧落于山间的一处突兀崖石边。但是否有人居住,徐硕心内不免有所怀疑。 “是,是琼霞丘!”何露惊呼。 那红日不过须臾,便高升于东方,而淡月亦悄悄隐去,长庚星光芒也不知不觉黯淡直至消隐。徐硕在此片刻,把那光束照射的方位牢记于心,当下便唤了归石战奴何露三人,往那琼霞丘出发。 玉镜谷乃落日峰最低处,而琼霞丘则位于半坡处,看似近在咫尺,但是这一路往上却并不轻松。原本徐硕担心那何露乃一弱小女子,怕是登山有困难,未曾想竟是比几个男子还要轻巧。 “我打小就在这山中生活,走惯了山路。” “你倒是真让我刮目相看。你说那个杜林秋杜姑娘,一个人居于这琼霞丘上,上山下山怎么方便?” “我也曾想过这个问题,而且我还觉得奇怪,这杜姑娘好像不食人间烟火,这山路崎岖,我们一来一回都风尘仆仆,她却每次到村里都光彩照人的。就好像天仙飞下来的似的。” 徐硕三人相互看看,都在琢磨着这个杜林秋还真是一个奇人,莫非真是天仙下凡? “这杜姑娘来了你这儿三年,你可曾觉得有什么奇怪之事?” “嗯,就是她来了以后,我们这里的男子越来越少,但是又好像与杜姑娘没有关系似的。” “此话怎讲?” “杜姑娘人美,心也善,至少在哥哥出事之前我是这么看的。看病救治村里的人都非常尽心,不论是80岁的老爷爷还是18岁的大姑娘,只要是杜姑娘看病,都照顾周到。自打杜姑娘来了,村里很少有人因为生病而去世的。” “杜姑娘怎么看病?” “你这人真奇怪,怎么看病?郎中不都那么看么。对了,杜姑娘看病确实有些与众不同,她有一根银针,每次把脉之后,都会用银针扎进人的手臂等处,然后吸出部分血液,装进一个小葫芦瓶里。” “她有解释过吗?” “没有。我们也不敢问,郎中看病,能治好就行,问那么多岂不是存了心怀疑人家。倒是不好了。” 正说着话,徐硕发现一路松石开始密集起来,尤其是山石形状越来越奇怪,越来越嶙峋,而松树的颜色也越发幽深,树叶越来越茂密,到了琼霞丘的最上层,竟然是日月闭翳,只有星星点点的光线从树叶间撒下来。 原来,这才是“迢迢星岁欲周天”啊! 卯时破晓的光线指向这琼霞丘的山崖,而到了这里,一片丛林,只有星星点点的光撒下来,如同星子一般,这就是“迢迢星岁欲周天”,这杜林秋的居所便是在一片星星点点的丛林里! 正寻思间,忽的听闻那何露一声惊呼,“徐大哥,救我!” 三人忽的一惊,只见何露半截身子没入一大坑中,说时迟那时快,徐硕飞扑上前,长臂伸展,将何露衣襟一把抓住,往上一提,硬生生地将那姑娘从坑中给拎了出来。一旁战奴与归石已经看傻了眼,半晌才回转过神。 “好大的一个捕兽坑啊。”战奴这边言语,那边归石已经上前,这一上前不打紧,吓得是魂飞魄散。 “徐……将军……战奴,你们来看!” 徐硕揽着何露,与战奴一同上前探看,只见那坑内不是寻常的捕兽夹子,而是一条条蠕动的的花蛇,偌大的坑内,这蛇约有数百只,看得人是后脊背发麻。 “休要惊慌,”战奴勉强稳住气息,“我打小跟着主人征战,蛇也见了不少。这坑内的蛇,我看着这颜色,这模样,像是乌梢蛇,没毒性。以前征战的士兵没了吃的,逮着乌梢蛇,还扒皮抽筋吃一顿呢。” “没毒?不是毒蛇?”归石的身子还不住发抖,何露紧紧搂着徐硕,面色惨白。 “没毒的大蛇装了一坑,倒是绝好的看门神兽啊。”徐硕勉强笑道,心里忐忑,看来这解药不好拿,什么杜林秋绝非善类。这蛇有没有毒还在其次,若是普通人掉进这坑里,见到这么多蛇,吓都被吓死了。 徐硕心内一阵厌恶,对这蛇的反感油然而生,从怀中掏出火折子,点了干草,往那坑中一扔。然后将掩护的树枝将那坑盖好,携了战奴等三人一并往前。 那阳光洒下的星星点点仍旧还在,徐硕料定杜林秋的住所便在前面,不由地加快了步伐。忽的战奴脚下一闪,“将军,不好!”徐硕顺势看去,战奴脚上赫然多了一根锁链,那链子看似草编,但内里配上了银丝,极其坚韧。 锁链像是有人启动机关一般,蓦然收紧,战奴站立不稳,几乎被锁链吊了上去。但是,战奴不愧是大夏国第一勇士,临危不乱。片刻惊慌之后,战奴稳住心神,腰间发力,整个人身子挺立起来,任脚踝处绳索怎么用力,其人不乱,其身不倒。 徐硕见状,抽出腰间留徐剑,将那绳索截为数段。 “他奶奶的,我看什么仙姑嘛,分明就是蛇蝎妇人!”归石见状,气得骂娘。 “你们看,星星没有了!”此时,何露惊呼一声,不由地拉住徐硕的胳膊。 “星星没有了,那就是到了吧。” 徐硕与战奴、归石三人带着何露,撞着胆子往前,已经看到那山崖,在崖壁处,有一石门。 “咱们来者是客,还是得讲点礼节吧。”徐硕勉强笑道,走上前正要扣门,不想门却开了。 一个细眉细眼的小丫头对着他们微微一笑,“姑娘说得是,果然有客人。这边请!” 原本以为这里是一处闭翳的山洞,却不想九曲回肠,越走越敞亮,分明是一处好端端地世外桃源。洞内来来往往穿红着绿的小丫头甚是娇俏,那引路的小丫头换做银鸥,直把四人带至一处园子内的亭台,只唤了一声“姑娘。” 那一身水绿色窄袖衣,裹在修长的身子上,显得尤为婀娜多姿。那女子甫一转身,徐硕等人俱是一惊,世间竟有此等绝色,眉若春山,秋水横波。微微一笑,如素荷迎了凉风,又如淡菊落了秋露,几分清爽,又有几分妩媚。 何露脱口而出,“杜姑娘!”但声音里却又有几分胆怯,几分疑惑。 女子目光流转,最后眼神落在了何露身上,“我记得你,你是芳茂村的何家妹子。我若猜的不错,你是着了这三人来寻你哥哥的吧?只是你哥哥不在我这里,怎么办呢?” “非也非也。寻哥哥是一回事,我们三人还有一事有求于姑娘。” “哦?你们是谁?有求于我?” 徐硕稽首赔礼,略将三人身份介绍了一遍,而后道:“实不相瞒,我家娘子不幸中了三星在天之毒,听闻姑娘此有解药,所以前来探寻。” “娘子?”那杜林秋一对剪水双瞳,在徐硕面上扫了扫,难免露出失望之色,但仅是一瞬,便复又明朗起来。“想不到公子如此年轻,便有了娘子。” “在下前来只是想向姑娘讨个解药。” “三星在天之毒?能中此毒,绝非常人。你有心隐瞒,我又怎可能将解药给你?” “在下未有隐瞒,但不知姑娘想知道何事?” “公子的娘子难道是西夏人么?否则,怎么会中此毒。”那杜林秋言语间温温柔柔,却自带迫人之感。 “姑娘果然见多识广,在找对人了。”徐硕一面言语间与那杜林秋周旋,一面却转着心思,如何将这事情的来龙去脉说得清楚。 不想那杜林秋又是一笑,“你是不是在想,怎么把故事说得周全,既能让我相信,又能隐瞒你不想外露的内情。” 徐硕心下吃惊,转而又哈哈大笑,索性承认道:“姑娘明察秋毫,说得一点不错。在下确实这么想的。” “你倒是很诚实,我听你言语,便知有些内情。我在这山林间行医几年,也知这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的道理,怎好一味地逼你。公子不说也罢。” “多谢姑娘体恤。”徐硕暗暗松了一口气,也觉这杜林秋虽有几分狡黠,却非不近人情。 “你既然能寻得我处,还能得知这三星在天有解药,必定背后有高人指点。” “在下的一位医界朋友。” “可是华坤?” “姑娘认识华坤?” “识得,果然是他。华叔叔他现在可好?” 徐硕心下疑惑,那华坤也未曾说过认识这杜家姑娘,若是认识,又何必为自己介绍个归之蓝,绕个大圈子呢?不过听着这杜林秋说得自然,也不像有诈,便老实说了,“华坤现在在镇戎军年内做军中郎中,医术高超。” “叔叔他医术自然是高超的,华佗后人,医生世家,他能知三星在天,亦知其解毒之法,不为怪。你们一来,我便猜是受了华叔叔的指点。只是他竟然知我在这钱来山?” “不知,但是他知道羬羊在这钱来山。” 那杜林秋抿嘴一笑,言语不胜天真:“公子说话有趣的紧。” “那看在在下耿直有趣的份上,姑娘可否赐解药?” “你来讨要解药,又是华叔叔指引,我理当帮忙。但是这解药,我得现制。” “现制得多久?我怕我家娘子等不了那么久啊。” “我自然知道公子取药心切。但是解药我现在是没有的,诸位有所不知,这三星在天之毒本身就怪异,而其解药亦有保存限期,而且这也不是什么寻常之毒,我居于钱来山,这么多年来也就遇到你们来讨解药。所以,我总不能制好解药存着让它过期吧。” 正说着,忽的战奴脚一跺,打断其言:“姑娘能不能别在这里卖关子,到底行是不行?到底要多少天啊。” 那杜林秋用一双似笑非笑含情目就那么轻轻在战奴身上一扫,战奴顿时觉得浑身酥酥麻麻,像是中了毒一般,竟是面色一红,低了头去。 徐硕从旁看得明白,亦不想阻止战奴,只是看到战奴这般光景,实在有些失笑。这炮仗也有哑火的时候。 “公子,您的这位朋友好不讲理,我也明白救人心切的道理,但是你们总得给我一些时间吧。” “恳请姑娘给个准信,需得多长时间?” “我曾经制过这三星在天的解药,大约要了三天时间,这次我试试看。还请公子见谅。” “好,就三天。我们在此等姑娘三天。” 杜林秋望着徐硕,笑了笑,再看看战奴等三人,唤了左右,“银鸥、金鸥,给四位贵客安排一下住所,三位男宾在紫香阁,姑娘就住云木斋吧。”然后转向何露道:“何家妹妹,对不住了。你家哥哥我真是不知。” 何露泫然欲泣。 一路林木葱茏,山路曲折,徐硕暗自惊奇,到底这个杜林秋花了多少时间,竟然将这琼霞丘建成了一处世外桃源。穿过一片竹林,移花分柳,眼前豁然开朗,竟然是一座小湖泊。那湖中山景林立,水流纵横分出三支,战奴忍不住“哇”了一声。那引路的唤作“银鸥”的小丫头见他那满是胡茬的脸上挂着孩童般吃惊的表情甚是有趣,便抿嘴一笑道:“这是听波湖。湖上三处阁子,西面分流入紫香阁,东面是云木斋,稍远的南面支流入寄萍洲。” “名字取得都这么好听,都出自杜姑娘之手吧。” “是我们小姐取的……”那银鸥话音未落,便被金鸥插口道:“好了,何姑娘,您住云木斋,咱们东面走。” 那何露面露怯色,不由地拉住徐硕衣襟,“徐大哥,我怕。” 徐硕心下一动,要说这琼霞丘确实如同世外仙境一般,但是却无端端有些迫人之感。莫说何露心里怕,就是徐硕也觉得内心若有不安。 想到这里,徐硕对那金鸥一笑:“这位姐姐行个方便,我这妹子也没出过远门,没见过什么世面,一个人呆在陌生之地,莫说她怕我也担心。” “但姑娘吩咐下来的,不能轻易变动。” “我听姑娘也就随口一说,可否让妹子先跟我们去紫香阁,待回头姐姐禀明杜姑娘,再做调整。” 金鸥面露难色。 归石急道:“我看你家姑娘也是治病救人的郎中,怎地会如此不通人情?” “金鸥姐,我看就让他们住一起吧,要说这紫香阁房间也多的,应该没问题。” 金鸥斜着眼看了看银鸥,犹豫着点了点头。 行至桥头,四人便一路往紫香阁走,金鸥银鸥将四人安置好便告退了,紫香阁内另有丫鬟上前服侍,听金鸥唤那二人紫玉和香玉阁。 徐硕房内见那紫玉打扫,便随口问:“敢问姑娘,方才听闻湖上三处阁子,那寄萍洲不知是何用处?” “那是我们小姐住的地方。” “哦,你们小姐好雅兴。” 紫玉微微一笑,“小姐身体不好,在寄萍洲养身子。” “方才我见杜姑娘身体好得很啊……” 那紫玉面色一变,不再搭话,旋即转身便离开了。徐硕心下一阵狐疑,忽的又想起方才银鸥的话,“是我们小姐取的……” 酉时。 听波湖上,湖心小道,金鸥一路往南打寄萍洲而去,她旁边的是银鸥,二手手上分别拎着雕花食盒,想必是给寄萍洲的小姐送吃的。 “你是不是见到那英俊男人就忘乎所以了,说什么小姐,你不想活了么?”是金鸥的声音。 “我也是随口一说。你瞧瞧那紫玉香玉她们,闲时不也小姐小姐的嘛。” “今天好在是我,若是姑娘知道了,你小命难保。” “好姐姐,知道你好,千万别让姑娘知道。” 金鸥戳了一下银鸥的脑门:“小蹄子,也有你怕的时候。” 两姐妹正说笑间,谁也不曾注意,自湖中山石间,悄然飞出一只一枚金钱镖直逼银鸥背后,眼见得那飞镖已至银鸥后颈,一颗铁莲子自道边树上飞出,不偏不倚与那金钱镖狭路相逢,那镖被铁莲子的外力击退,无声无息没入湖中。 金鸥银鸥并未察觉,依旧说笑,寄萍洲已在眼前。 与紫香阁不同的是,寄萍洲的大门乃左右两扇,分别有椒图叼环。但见那金鸥纤手一抬,将那椒图口中的环往外一拉,大门便开了。 待二人进门不久,那两扇门便自然关闭,但见那门即将合起的一刹那,一个身影“倏地”闪了进去,竟是一点声响都不曾有的。 二人入了门之后,径直往寄萍洲深处走,这寄萍洲极深,进门绕过照壁,便是一处游廊,廊后是一狭长通道,上覆紫藤架,那紫藤攀援往上,好似蛟龙翻腾。过了紫藤架,又是楼阁,上书“万书阁”,想必是主人读书的地方。两人还继续往前,不一会儿便至一处山石堆成的假山处,那山虽是人工砌成,却都取自钱来山中,色泽白中泛着温润的黄色,中有小孔,流水不断。这不就是钱来山“三宝”之一的洗石么?那玉镜谷中人人以其为罕物,却未曾想在这琼霞丘内,竟然有人用这洗石堆砌成山。正直黄昏,日光西斜,照在这乳色的洗石上,翻出七彩的光芒。 这洗石山背后,乃一厢房,上书“卷珠阁”。那金鸥银鸥推门进去,“小姐,吃饭了。今天做了您最喜欢的鱼兜子和石髓羹呢。” “你们先放下吧。” “小姐,我们……”金鸥面露难色。 “怎么?” “姑娘……姑娘叫我们看着您吃完才能走。” “姑娘?”那小姐“吃吃”地笑了起来,“你们叫她姑娘,是她让你们这么叫的吧。” 金鸥银鸥噤若寒蝉,不敢言语。 那“小姐”打从椅子上站起来,颤巍巍地走到餐桌前,看了一眼金鸥银鸥摆放好的饮食,“当真是我喜欢吃的呢,我也不为难你们,坐下一起吃吧。” “谢谢小姐。”金鸥银鸥对视一眼,微微一笑,都在桌前坐下。 “我倒是也喜欢跟你们在一起,总比一个人的好。” “小姐”软语道,那金银二人心头一暖。一道斜阳透过纱窗端端正正地照在小姐的脸上,那脸上竟然是千丘万壑,皱纹横生。 这哪里是什么小姐,分明就是一年过六旬的老妇! 窗外的徐硕倒吸一口凉气,这么苍老的妇人少说也有六十来岁了,而那杜林秋最多不过花信之年,这么算来,这老妇人可以做她的奶奶了! 老妇人是谁?! 打那破窗纸的小洞间,蓦地两道目光转了过来,与徐硕四目相对。徐硕心中一惊,亦不知那妇人是否看见了自己。正思忖间,徐硕猛然觉得脖子一凉,心中大叫“不好”,不待多想,便失去了知觉。 不知徐硕被何人偷袭,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四回 三侠入湖道如履薄冰 铁汉遇机关寸步难行 四周漆黑,一片墨色。 徐硕努力睁眼,以待能适应这浓黑的环境。片刻混沌之后,徐硕慢慢忆起前事。三星在天之奇毒,人血药引、松脂、羬羊脂膏……镇戎军、钱来山、落日峰、玉镜谷、琼霞丘、寄萍洲……一环扣一环,自己仿佛被推入一处沼泽,慢慢深陷。而北笙依旧躺于病榻,命悬一线。 现在,自己身处何方?这一团漆黑之地,似是牢笼。徐硕伸手四下里乱摸,发现自己并未被捆绑,而这里也不想牢房。他试图站起身子,但是方一站立,头便碰到了石壁。这里像是一处洞穴。 徐硕长臂伸展开来,四下里碰触一遍,这洞穴逼仄,潮湿。四周石壁皆有渗水,而这石壁也并不牢靠,像是泥沙垒筑而成。 徐硕忽然想起怀中的火折子,当胸一摸,竟然还在。那火折子点燃之时,徐硕终于看清这里的环境,不免倒吸一口凉气。 这到底是哪里? 四壁渗水,脚下更像是潮湿的泥潭。他弯腰往前走了几笔,鞋已经湿透了。徐硕努力回想在寄萍洲的情形,按理就算是把自己打晕,也不会将自己囚禁得太远,这琼霞丘本身就地势险要,要出去都困难,何况还带着一个被打晕的人? 而且,到底是谁,有如此高的功夫?按照徐硕的功力,怎会在不知不觉中被暗算? 他想起当时的情形,在破窗小孔中与那老妇四目相对,然后颈脖一凉……那凉气竟然似是从那老妇的眼睛中冒出来的一般!徐硕再度回想老妇的眼神,一个老态龙钟的妇人,竟然有如此清澈之眼神,睛如点漆,尘埃不染,怎么会这样? 徐硕一路往前,越来越潮湿,脚下的泥不断往外冒水,越往深处那水便越多,最后泥中的水都快没过脚背了。 我到底在哪里?徐硕按捺不住心中疑问,这个念头几乎要从脑中蹦跶出来。我到底在哪里? 这泥沼,这水……徐硕不由地一个激灵,如果猜的不错,很有可能置身于湖底。 这寄萍洲坐落于听波湖上,将自己弄晕,扔到湖底,倒是不难。但是,扔到湖底是为什么?一没囚禁,二没用刑,三没看管,扔到湖底自生自灭?这似乎毫无意义! 徐硕实在想不通。正思索间,忽的听到背后阵阵风声,徐硕心内大叫不好,在逼仄的洞内无处闪躲,他只得快速俯身,将整个身体贴于潮湿的泥沼之中,那黑影猛虎一般从其顶越过——好生厉害的一招饿虎扑食! 你有饿虎,我有轻猿! 徐硕于泥沼中,将身一翻,长臂伸展,正中那“饿虎”脚踝,他暗自发力,气运丹田,竟然生生将那“饿虎”给回扯了下来。 那“虎”也不是好欺负的,虽然扑空,脚踝受限。依旧强打精神。长臂前伸,只见一只铁拳照着徐硕门面劈了过来。徐硕连忙用拿了火折子的手招架,这么一挡倒是不打紧,那火折子不偏不倚正好照在那人脸上——这不是战奴又是哪个? 徐将军! 战奴! 在这潮湿石洞内相见,二人俱惊喜! 徐硕问那战奴详情,倒是跟自己的经历相似,亦是趁晚去寄萍洲想一探究竟,结果被人打晕,醒来便入了这洞中。 “你可曾见一老妇?” 那战奴的面色在火折子的映衬下,似是有些古怪,半晌才彷徨道:“确是见着一老妇,只是先闻其声,以为是二八少女,待见到真人,吓了一跳。” “金银二仆可在?” “这倒未曾见。” 徐硕点点头,将自己的遭遇如此这般说与战奴,二人皆惊。说起来,二人分是大宋和大夏数一数二的勇士,功夫了得,却在不知不觉间被人从后劈掌而下,实在是不可思议! 二人在石洞内继续往前,刚走了几步,便见前方似有光亮。 “难不成就要走到头了?”战奴喜道。 “走,上前看看!”自打洞中遇到战奴,徐硕心内倒是定了些神。虽说战奴是个党项人,又是天都王府家奴,但徐硕却对其有种惺惺相惜的信任感。战奴是北笙最信任的侍卫,与战奴一起,似是与北笙也有了更多的联系,这样爱屋及乌的情绪,令徐硕对战奴格外亲切。 而战奴亦是抱有同样的情感在,他帮着北笙救过这个宋将,也冷眼旁观过,在旷日持久的相处中,他发现这个仅有二十岁的年轻宋将,身上散发出来的自信、侠义和柔情都是他在大夏男子身上从未看到过的。即便他是大小姐的意中人,自然也是他战奴心悦诚服的人才对。 却说二人见到前方光亮,便是铆足了劲儿,往前走。那光亮似有移动,又似乎偶有摇晃,随着那光亮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战奴惊呼:“将军,好像就是个火折子,跟咱们的一样。” 其实不用战奴说,徐硕已经看到,心里未免有些失落,本来以为有了希望,谁知这光亮竟然是个沦落人! “徐将军?战兄弟?”那光亮处,有人高呼。 归石!这洞中的,竟然是归石。 三人复又聚在这潮湿洞中,自是又惊又喜。那归石见到徐硕、战奴二人,激动地说话声音都发抖。说到入洞中的原因,竟然与徐硕、战奴如出一辙。 归石亦只身前往寄萍洲,见一老妇,被偷袭至此。 “我观这洞,一则潮湿,二则还有水草浮在这泥沼中,估摸着这是听波湖的下面。”归石摸着滴水的石壁道。 徐硕笑着点头,心内些许疑惑在慢慢扩散。 “这听波湖与那玉镜湖相连,我们按照这条道走,不知道会到哪里?不会走到玉镜湖底吧?我这一路都在思索这个问题。” 玉镜湖底?徐硕想到那片深绿色的水域,水下有暗网、磁石,机关重重,似是有人布局。如果说这条道能通玉镜湖底,而老妇又将三人都送至这石洞,那其行动就必有深意了! 三人在石洞中蜿蜒向前,归石于前,徐硕居中,而战奴在后,三人鱼贯而行。 “这洞恁是神秘,也没个岔路,也没个起伏,便是一路这么往前,不知何时是个头。”战奴嘟哝着。 “战大哥且耐烦些,凡事必有个终了。”徐硕暗自好笑。这个平时喜行不于色的西夏汉子,若是熟稔起来,竟是一个爱说爱笑的话痨。 听得徐硕叫他“战大哥”,战奴胸中一热,活了一辈子,打小被野利遇乞带到府中,便是鞠躬尽瘁,一生为奴,哪里会想到,有朝一日,竟有一高高在上的小将军叫自己“大哥”。 正兀自感动的当儿,忽听得前面水声隆隆,光听那声响似有“飞流直下三千尺”的气势。 “你们听见了么?这声音恁是有些壮大。” “看来真的要有个终了了。”战奴附和道。 归石的步子加快了一些,徐硕和战奴紧随其后。不过百十米,遇一岔口,那归石丝毫不曾犹豫,便往东面的路径而去。 “那水声似是在东面,希望我带的路没错。”归石像是在给二人解释,又像是在努力说服自己,往东面的路没错。说起来归石跟着归之蓝在钱来山也住了十多年了,这钱来山的一水一石一峰对他来说都是烂熟于胸。这玉镜湖也不是第一次来,琼霞丘也来回往返多次,竟然不知道这里居然有一世外桃源,而这湖底还别有乾坤。 归石越走越惊叹,这石洞都是人工一石一凿挖出来的,这得多大的功力啊! 好像是在证明归石的选择没错,那隆隆的水声越来越大,脚下的泥越发湿软,甚至出现了水洼,还有星星点点的水草。渐渐地,水草越来越多,积水也越来越深,最后那水已经没过了三人的小腿。 大约过了有一盏茶的工夫,水声越来越大,大得几乎盖住了洞内的所有声音,而体感也愈加发凉……忽地听归石一声惊呼,徐硕与战奴猛地抬头,紧接着也惊呼起来。原来在他们面前出现了一道入瀑布一般的屏障,那银色的水花似是从天而降。 “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唐人的诗句此刻倒是非常应景,徐硕不由地吟了出声! 战奴哪里知道什么古诗,只道是徐硕即兴之作,“将军还有空作诗,现在咱们怎么办?” “归石,咱们怎么办?”徐硕口中喊着归石,却转头对战奴道:“咱们有归大哥,有什么好怕的。” 只见那归石从怀中掏出一根草绳,扔给徐硕与战奴,叫二人将绳子拴在腰间,“咱们恐怕要穿过这层瀑布了。这里应该就是听波湖和玉镜湖的交接。绳子都拴好了,免得咱仨走失。” 二人照做。 那银白色的水花砸在身上还微微有些许疼痛,三人感觉到那水越来越深,最后站立不住,只能浮游而上,索性三人都深谙水性,否则,穿过了这瀑布,也得成了水下鬼。 与徐硕想象的有所偏差的是,原本他以为这瀑布过了,就是那玉镜湖的水域,他甚至已经计划要浮游而上,先出了这深水再行计划。但谁知,那瀑布就像是一个水做的帘子,浮游而过,出了那水帘之后,竟然又是一个石洞,那水底的洞穴要比方才的宽和高,三人身高皆在八尺左右,均可直立行走。洞内依旧潮湿,水草略深,也更茂密。三人别无他择,只得往前。徐硕想到寻药之事,不免有些心急。原本以为找到了这杜林秋,便能顺利求到解药,不想竟然越陷越深,目前他已经不晓得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了。但是却又不得不往前,就好似有一只无形的手在不停地推着自己往这湖心深处探寻。 徐硕与归石复又点燃火折子,探看前路,又但似回了老路,前面一片漆黑。 “将军、归兄,你们听!”战奴打小在野外生长,听力了得。但见他侧耳倾听,似是有所发现。 但徐硕与归石满耳还是那瀑布的隆隆声响。 “难道你们没有听见有人声?呼号的那种人声?” “没有!”徐硕与归石异口同声。 战奴双手一摊,叹了一口气,“你们怎可能听不到呢?” 三人正讨论这似有若无的“人声”,忽的归石停下了脚步。“不好!” “怎么?” “小心!”但听归石一声呼号,几乎与其话音同时,两旁石壁中万箭齐发,徐硕见状,肝胆俱裂,别无他策,只迅雷一般就地俯身!这俯身不打紧,身子尚未及地,忽的从脚下泥沼中飞出无数小剑,徐硕一提气,刚要及地的身子略起半寸,空中飞速回旋,躲过空中无数箭雨,而身子下的小剑亦从缝隙而过。 就这么且躲且行,回转了数十圈后,徐硕深知这绝非长久之计,这样的体力耗费下去,很快就会力竭,到时候就被这些箭和剑扎成了刺猬! 僵持之间,忽的周遭箭雨纷纷下落,甚至碎成数节。徐硕勉强稳住心神,回身一看,原来是战奴自腰间抽出那神器金银丝,空中那么一甩,小剑纷纷下落。 归石自怀中掏出数枚铁链子,往两旁石壁一撒,那箭雨便越来越式微,最后竟然停了! “你怎知石壁上有机关?” “方才我触及到石壁,箭雨飞出。我估摸着这石壁上有机关,遂用铁链子试探,还果真停了。” “多亏得你机智,否则我们都成刺猬了。” “战兄弟的好身手,到底是什么能让小剑都碎掉了?”归石疑惑地问道。 “金银线。” 归石倒吸一口凉气,“竟然是金银线。” “归兄知道金银线?” “略有耳闻。” “这可是个稀罕物件,一般人还真的耳闻不到。”徐硕笑道。 “我们老爷也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我跟着他,听说个金银线还是常有的。”归石轻松说道,与徐硕相视一眼,二人不由地都哈哈大笑起来。 一旁战奴看得糊涂,一跺脚,“都什么时候了,方才差点就成老刺猬了,还在这里笑。再笑下去,我就得为我家大小姐哭了!”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现在倒是觉得,北笙一定会没事的。”徐硕拍了拍战奴的肩膀,“走,我们继续。” 接下来的路,三人格外仔细,归石带路,再也不敢用手触碰洞内石壁,甚至连水草都竭力绕开,那小心翼翼的样子委实有些滑稽,亦有些憋屈。 约莫走了半炷香的时辰,那人声渐渐入耳,这一回,不仅是战奴能听得,徐硕与归石均有耳闻,那人声,听上去有些模糊,亦有些嘈杂,甚至偶尔还带着些许的歇斯底里。 “是男声!”归石听了一小会儿,皱眉道。 徐硕与战奴哪里有听不清的道理,都听出是男声,只是这湖底的洞中,怎么会有男声出现? 徐硕回想起之前那片深绿水域,再看看这周遭的深色水草,还有洞顶的黑色石壁,想必这里就是那片水域之下吧。如果是这样,这洞之上应该就是那片大网,换言之,即便方才从瀑布之处一路上游,也未见得能逃出生天,上面的铁网依旧会将他们罩住! 磁石、大网、机关,还有不绝于耳的男声,这一切到底说明了什么?徐硕嗅到了一丝危险的味道,这危险与征战沙场不一样,与对簿公堂也不一样,甚至与火烧粮仓、敌营寻父都不一样,这种危险,是徐硕从未体会过的! 不知徐硕等人在这石壁内何去何从,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五回 吟诗词徐致澄智取蝎尾钩 暗中毒杜林秋兴师玉镜湖 又行三里,眼见得前方隐约有些许光亮,徐硕三人心内稍定。越往前,那光亮越近,那湿哒哒的石洞都比先前要亮堂。 三人的紧张情绪稍有一丝缓和,却听得战奴一声:“哎哟!” 徐硕和归石二人心内俱惊,慌忙转身。但见战奴硕大的身躯僵直于道间,一动不动。 “战大哥,这是怎么了?”徐硕惊道,能在瞬间将战奴制住的暗器,真的是少之又少,但是这一天之内,两次被偷袭,高手都吃了亏,这琼霞丘的杜林秋实力委实不弱。 “你们往下看。” “蝎尾钩!”归石失声道。 只见战奴双脚脚踝处被两个银色钩子牢牢锁住,那两个钩子分别从石壁的两边伸出,两只钢索将银钩与石壁相连。徐硕明白战奴惊恐的原因,要取这两个钩子不难,以战奴的身手和金银线的锋利,钩子能瞬间化为齑粉。但是,若动这两个钩子,便触动了两旁石壁的机关,到时候便是“千军万马”,保不齐三个人成了三只刺猬! 徐硕细观那钩子,果然如其名“蝎尾钩”,那钩子呈银色,精巧锃亮,形如蝎尾,紧紧裹在战奴的脚踝,远望去,倒是想两个精致的脚环,倒是挺“靓丽”。徐硕不由地念了一句唐时杜子美的句子:“霜雪回光避锦袖,龙蛇动箧蟠银钩。”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能作这些酸文假醋的诗。”战奴急道。 徐硕笑道:“战大哥,你想想,那杜林秋连住的地方都能搞个‘迢迢星岁欲周天’出来,你说她弄个蝎尾钩,就不能有个诗词名句了么?” 归石和战奴听得徐硕此言,俱是皱眉:“这难不成也有讲究?” 徐硕笑道:“我混说的。” 归石、战奴二人喘了一口气,“将军,你这是见死不救,还看笑话哇!” “龙蛇动箧蟠银钩,我今天倒是要试试看,这杜林秋是不是那么有才情。”徐硕慢慢从腰间抽出留徐剑,气运丹田,归石与战奴甚至都未看清其行动,徐硕的身子如飞剑一般自泥沼弹起,只见得左右两道银光,战奴忽的脚下一松,两只蝎尾钩竟然乖乖落地。 “你们瞧,这就是‘龙蛇动箧蟠银钩’。”徐硕笑道,“如果我们直接斩断钢索,不但令蝎尾钩更紧,还会因触发了索内机关,令石壁中的飞箭齐发。到时候战奴被银钩禁锢,动弹不得,只能任由万箭扎成个刺猬。” “好歹毒的机关!”战奴倒吸一口凉气。 “我方才腾空跃起,用剑将嵌在石壁中的左右两箧撬开,这两个箧内联动着钢索,等于是钢索源头,将其撬开,钢索机关被解,蝎尾钩自然便松开了。” “这就是‘龙蛇动箧蟠银钩’?” “你们看看,这左右钢索的形状,是不是像龙又像蛇?” 归石和战奴面面相觑,一时间竟然无言以对!难道这杜林秋当真是有样学样,应了那唐人的诗词做得这一系列机关? “你莫不是那杜林秋肚子里的蛔虫么?”战奴愣了半晌,牙缝里挤出一句。 归石亦露出不可思议之色。 “走吧,再不走,谁知道她还有什么名句等着咱们,我诗词歌赋的水平委实是有限的。” 归石与战奴叹了一口气,实在想不明白这文人的诗词歌赋怎么会跟歹毒机关联系起来,看来这才情美女,连杀个人都那么唯美! 三人再度往前,丝毫不敢放松警惕,不敢碰两旁石壁,就是头顶亦不敢触碰,而脚下湿润的泥沼亦不敢踩实,生怕一个闪失,引来杀身之祸。 又行数十里,那光亮愈加明亮,石洞也变得宽敞,那男人的呻吟声也渐渐清晰,听起来似是相当痛苦和绝望。 “都道是女子呻吟起来令人心慌,不想这里竟然有男人如此呻吟,更是令人瘆得慌。”徐硕暗自想道,不知这男人到底是受了什么罪,遭了什么苦。 石洞终于到了尽头,一排石阶赫然在眼前,三人顺着阶梯而下,石阶不长,约莫半里,便是到了头……归石在前,先于徐硕、战奴看到洞内情形,面色一变,倒退几步,几乎跌坐在地。 徐硕与战奴及后赶上,见到洞内情形亦倒吸一口凉气。看样子,这是开凿在玉镜湖底一处石洞,与其说是洞,不如说是牢。洞内被隔成一个个小笼,笼中关着两到三名男子,俱是青壮年,有的奄奄一息,有的痛苦呻吟,有的愤怒尖叫。这样的笼子约莫有七八个,男子一共不到二十人。 徐硕三人刚举步待前进,忽听得有女人的声音,慌忙在洞中阴影处做了掩护。 但见一妙龄女子一身水绿对襟交颈窄袖服,便衣贴身,紧紧包裹在颀长的身躯之上,越发显得窈窕。往那脸面上一看,这不就是令他们备受石洞憋屈之苦的杜林秋吗? 只听得杜林秋笑道:“你难道不希望看到为娘现在这个样子吗?” “为娘?”难道杜林秋已经做了别人的娘了? “你现在的样子固然美好,但是却令人恶心。” 杜林秋面色一变,玉手一抬,便一个巴掌扬了过去。徐硕三人心内一惊,那归石更是几欲冲了出去,却被徐硕一把拉住,对他摇了摇头。 “你打我更说明你心虚,为了一副好皮囊,你终日惶惶不安,又有何意思?” “若没了这副好皮囊,我却是什么都没有了。” “起码,你还有我,我们母女俩在一起好好地过日子,行医积善,不是很好吗?你忘记了医圣孙思邈怎么说的了吗,‘人命至重,有贵千金,一方济之,德逾于此。’。” “行了,不要说一些大道理。你看看你现在这副模样,你出去都能把人吓死,怎地医者仁心。好了,不要说废话了,今日事今日毕,你说今天我该是扎你左胳膊还是右胳膊呢?” 虽处于昏暗洞穴内,未能清晰见人,但是那声音还是令徐硕一惊,这分明就是寄萍洲上老妇人的声音,听这二人的对话,这杜林秋却似是这老妇人的母亲?! “娘,您再这么扎下去,女儿就真真要死在你手里了。” “你要是死了,也没有关系,还有金鸥银鸥那帮小丫头,她们虽比你差了一些,但是聊胜于无,也是可以的。” 正说着,那笼中一男子忽的哈哈哈大笑起来。 杜林秋一扭头,咬牙道:“笑什么?” “笑你个老妖怪,嗜血成性;笑你个老妖精,恬不知耻,搔首弄姿。” 徐硕观那男子,不过十七八岁上下,应该是刚进来不久,比旁的男子都要精神许多。听得这男子的话,那杜林秋咬牙切齿,长臂伸展,透过笼子缝隙,一把将那男子颈脖捏住,五指用力,那男子面色涨得通红,杜林秋五指钢爪一般,毫不懈力,那男子的面色渐渐由红转为白色,一旁的男人们个个噤若寒蝉,有的甚至吓得尿出了尿来。 “够了!”但听老妇人一声怒喝,忽的从阴影处飞身,正飞到杜林秋面前。 杜林秋微微一笑,水袖一挥,一把盖住老妇人的掌风。谁知那老妇还有后手,自掌中飞出数枚银针,若是普通人非得被扎出个刺猬来不可。 谁知杜林秋并不惊慌,只是松了那男子,另一只手将那银针一一接住。说时迟,那时快,趁着这当儿,那被囚禁的男子手中忽的多了一把匕首。透过牢笼,匕首稳稳扎进杜林秋的腰眼…… 杜林秋想不到那被囚禁得男子已经被掐得奄奄一息了,竟然还有力气暗算自己,强忍着腰间剧痛,掌风一转,正好一手拍至那男子天灵盖,顿时脑浆四迸。 老妇想不到杜林秋身受重伤,已经能伤及一壮年小伙,顿时骇得脸色苍白。 “秋儿,想不到你竟然想要了娘的命!” “娘你这些年,像牲畜一般豢养这些男子,够了,收手吧娘。” “收手?娘是没法子收手了。” “您已经够美的了,也没有人再能伤害到您,就连……就连那个人也不可能了……” “不要再提那个人!”杜林秋忽然厉声打断老妇的话,“将我们母女害成这样的人,永远不要再提。” “娘,你怎的就如此想不开呢?” “想不开?我只知道人要强大了,才能有出路!我迟早有一天会让那些欺负我们母女的人俯首称臣,跪地求饶。”杜林秋忽的哈哈大笑。忽然那笑声顿住了,就好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一般。 “这匕首上有毒?” 那老妇垂首不语。 “你……竟然陷害你的亲娘。” 老妇眼中闪过一丝怯意,不由地后退了几步。“娘……你原谅女儿吧。” “方才那男子跟你是一气的?”杜林秋厉声道。 阴影里徐硕三人听得胆战心惊,却也摸索出了事情的全貌,大约便是这杜林秋,或者说,这老妇人才叫杜林秋。这杜姓的女子为了保持自己的容颜,用自己女儿的血做药引子,与这些年轻男子的血混合入药,保持了自己的青春容颜。而自己女儿的容貌却因此愈渐衰老。 怪不得芳茂村的男子自打杜林秋去行医了以后,就越来越少,何露的哥哥何樵八成也就在这些笼子里,成了一味药材。 想到这里,徐硕不禁打了一个寒颤,这世间竟然有这等残忍的事情。而这国色天香的杜林秋,玉薇口中的“漂亮姐姐”竟然背后藏着如此丑陋歹毒以用心。 “你们几个还不出来!”忽的,那受伤的杜林秋发话,众人皆惊。“你们真当我老眼昏花不知道这里多出来三个人么?” “帮我杀了这孽畜,我会给你们三星在天的解药,这个解药,只有我知道怎么解!杜林秋对着阴影处的徐硕等人说道。 “想不到,今日徐某在此开了眼,竟然遇到这等奇事。”徐硕三人自那阴影处走出。 “你们……你们怎么会在此地的?”那老妇一脸惊诧,那清脆的声音甚是好听,只是可惜了一张满是皱纹的脸。 “怎么样?这个交易可以吧?”杜林秋并不理会老妇,只是对着徐硕三人提出要求。 “但是你现在已经奄奄一息了,我们就算将她拿下了,你怕是也无命来给我解药了。” “这丫头到底还是心软,没有下狠手。这毒只是普通的擎羊五散,中毒起初症状非常厉害,脚软,手颤,心跳加速,血脉奔涌。但是待静下来,调和气息,这毒自然会散开。擎羊五散,中毒以后只要不惊慌,三天之内,毒性便会自动消散。” “她不想杀你,你竟然想要杀她。” 听闻此言,杜林秋忽的哈哈笑道,“你们真道她不想杀我?她只不过想先用擎羊五散将我拿住,以后慢慢吸我的血,如法炮制,恢复她的容貌罢了。” “娘,女儿岂有此心?这些年你我相依为命,女儿只希望你能洗净铅华,我们共享天伦,这不好吗?” 徐硕望向那老妇,心中多少有些不忍。这女子本该是青春少艾,却被自己的母亲残害成如此模样,一直以来,与其母亲说话,都是怯生生的态度,足见她内心有多么惶恐。 “怎么样?我们这笔交易做还是不做?” “三星在天?这位公子是要寻三星在天的解药吗?我这便有。”那老妇转忽的悠悠地说。 杜林秋脸色一变,“你怎么会有?” “娘,当年你炮制三星在天的解药,我只是个小女孩,并不懂得,但是那些药材我都知道。这些年,您将我囚禁寄萍洲,我无事便寻思着治病的方子,解毒的方子,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娘您犯下错误时,女儿能替你弥补。” “将军,这老妇人,不,小姑娘,不,还是老妇人的话,我听着觉得比杜林秋靠谱。”归石言语道。 徐硕望着左右二人,叹了一口气,“听起来似乎真是这样。” “千万别被这小丫头骗了,她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杜林秋已然歇斯底里,她越激动,体内的擎羊五散挥发的就越快,脸色就越难看。 “既然你觉得我会被她骗,你就给我解药呀,”徐硕对杜林秋笑道:“老太婆,现在要搞清楚,你目前处于劣势,你女儿手里有解药,也愿意给我,她没有任何条件。而你说要制三天才能给我解药,还要我杀人,你说,我听哪个的更好?” “徐硕,你见死不救,你会后悔的。”杜林秋咬牙道。 “娘,你不要再意气用事了,你越激动擎羊五散的效力就越大。咱们解药给他们,跟我回寄萍洲吧,我们踏踏实实过日子。” “哼!”原本瘫倒在地的杜林秋忽的凌空,整个身子扑向老妇,长臂伸展,五指抓向老妇咽喉。 说时迟,那时快!徐硕身边归石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果断出手,徐硕战奴二人尚未看清他的招式,那掌风便如雷霆一般,欺到杜林秋跟前,那杜林秋岂是好惹的,原来她对老妇那一招只是虚晃,归石掌风迎上来之时,杜林秋闪电一般转身,正好给归石当胸一掌,彪形大汉竟然整个身子软绵绵地跌落在地。 “铁臂归家的灵蛇掌?你是归之蓝什么人?” “在下只是归老爷子麾下家奴。”那归石吐出一口鲜血,挣扎着说。 “归大哥!”老妇不由地叫了一声,奔到归石身边。 “麾下家奴?”那杜林秋哈哈大笑,“会这灵蛇掌的,竟然会是家奴。转而又对徐硕道:“徐硕,你这个笨蛋!这个姓归的有诈,他分明就是这丫头的人,你看明白了吧,你们是被利用了。” 徐硕眉头紧锁,这事态演变委实令他没有想到,即便此前观那归石确实有诈,但只疑他是杜林秋的人,却未想到他与这老妇竟然相识。 “徐硕,我说过你会后悔的,你现在是不是信了呢?”杜林秋见徐硕不语,不由地得意道。 “他自有他的诈,我自有我的心思。他有他的目的,我有我的目的,这原本无可厚非,有什么利用不利用的。”徐硕笑笑。心内却是七上八下。 “你竟然没有中毒?”老妇悲声道。 “女儿,你太小看你娘了,娘这些年什么毒没见过,什么毒没试过?这擎羊五散还是娘制出来的,你竟然用擎羊五散来对付娘,是不是太天真了?” “徐硕,你们今天竟然能找到这湖底囚笼,知晓了我这玉镜湖底的秘密,那么我也没法子放你们出去,就麻烦你们也跟他们似的,做个药渣子吧。”杜林秋说着,身子向徐硕迎来,玉掌平平,摊开竟如荷叶一般,朝着徐硕天灵盖落下。 徐硕心中一凛,暗自吃惊,这女人的招式好阴损!慌忙出拳,勉强招架住杜林秋的荷叶掌。那杜林秋岂肯善罢甘休,凌空一番,腿又发难,一双穿了金丝绣花鞋的玉足刀锋似的迎了过来,徐硕慌忙退让,杜林秋扑了一个空。 “小子,你倒是反应不慢。” “看你年迈,让你几招。” 杜林秋平生最恨别人说她老,“年迈”二字从徐硕口中说出,她咬牙切齿,长臂一抬,从那水袖中飞出几枚银针。但听得战奴吼道:“将军当心!” 徐硕早料到杜林秋有此后手,不慌不忙从腰间抽出留徐剑,长剑当胸一挥,数枚银针均被神剑挡下。杜林秋嘴角微微一笑,似是料到徐硕此招,身子居然与那数枚银针一个轨迹迎了过来,那颀长的身体如锋利银针一般,直奔徐硕心窝。 徐硕大骇。慌忙以剑相迎,一个是肉身银针,一个是青铜神剑,两相抗击,孰轻孰重,自是高下立判。但是那杜林秋不慌不忙,似是故意要以身体抗击。反观徐硕,倒是有几分犹豫,这女人到底是何用意?她也不像是要自戕的样子,难道她还有什么新花招不成? 正思索着,忽闻老妇一声哀嚎:“娘!” 徐硕心下念头忽闪,这杜林秋最毒的一招就是逼她女儿出手,她料定女儿是看不下去自己受害,定会出手,她女儿哪里是徐硕的对手…… 杜林秋身体逼近,一旁老妇蠢蠢欲动,徐硕心中明镜似的,拿定了主意之后,剑锋回旋,身体后仰,平卧于地。瞬间功夫杜林秋的身子从徐硕身体上方飞过,那留徐剑的剑锋微露,竟然从其额头划向其玉颈,一处长长的剑伤。 但听得杜林秋悲鸣一声,“我的脸!” “徐硕,拿命来!”杜林秋几乎陷入癫狂状态,徐硕情知她对自己的容貌尤其在意,现在被留徐剑毁容,定是对自己咬牙切齿的记恨! 杜林秋的掌风如暴雨似雷霆,招招致命。徐硕看不清她的招式出自哪门哪派,只是使出浑身解数应对,分毫不敢出了差错。杜林秋一女子,亦从未上过战场,她的招式完全与沙场将士的招式迥异,江湖风格,行为诡异,令人防不胜防。 正在这当儿,忽闻得周遭杀声大起,偌大一个石洞都是呼号之声。徐硕眼角余光扫视,不由地哭笑不得,原来趁着打斗的当儿,战奴与那老妇合计,竟然将几个笼子中的男青年都放了出来,除却那些奄奄一息之人,那些尚存力气,颇有血性的男子出了牢笼,怨气四起,见到正在缠斗的杜林秋都分外眼红,也不管这对阵局势如何,便是毫无顾忌地奔将过来,以身子做武器,一个个八爪鱼似的扑向杜林秋。 杜林秋招架了一个,又接着一个,一个又一个……徐硕甚至都没了出手的机会。那些男子,有的被囚禁得已经失了神志,有的则是咬牙切齿,杜林秋推掌移步,左右砍杀,但是效果却并不见佳。 只见那杜林秋将一男子掌劈在地,那男子口吐鲜血,却奋力往前一扑,抱住杜林秋小腿,别的男子蜂拥而上,杜林秋回身推掌,想将那男子一掌毙命,却被蜂拥而至的男子们所阻挠,恁她是浑身的本事,却丝毫脱不开身。 那些男子,怕是被杜林秋折磨得太久,此刻心智模糊,见杜林秋落到自己手里,开始还是拳打脚踢,发现并不管用,便开始撕咬,却听得杜林秋几声哀嚎,水袖乱挥,不论招式,不论虚实,抡番一个算一个…… “归大哥,叫你的朋友们救救我娘,救救我娘。这样下去她就死了。你们要三星在天的解药,我这有,真的有,就在寄萍洲的暗格里,让他们救救我娘。” 欲知杜林秋母女究竟有何遭遇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六回 得灵药徐将军详释暗玄机 嘱重托杜小姐细说前尘事 玉镜湖一碧如洗。 杜林秋已然被撕咬得不成样子,手臂处白骨毕现,而此前被徐硕伤及的面部,经得撕咬,已经血肉模糊,一张俏脸怕是毁了。归石被杜林秋劈了一掌,伤及五脏,但却未未及性命,老妇喂给他一粒药丸之后,便沉沉昏睡。 那群男子被徐硕与战奴制住之后,老妇给他们喂了镇魂丹,个个昏睡。老妇将他们安置在船下底舱中,除去已然失了气息的,和奄奄一息了无生机的,剩下约莫有三十人左右,按照老妇人的安排,一一从底舱处一路带回。 何露的哥哥何樵亦在此三十人之中,虽说被折磨了旬月,但毕竟身强力壮,精神尚好,神志也算清楚,只是这斗志已然没了,两眼空洞。所幸唤了名字还能答应,否则,徐硕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出这痴情实意的哥哥来。 “将军,这老妇可信吗?”战奴问道。 徐硕对着他笑笑,“你还有别的人可以信吗?” 过了琼霞丘,入了山门,穿过听波湖,一路行舟,直接便到了寄萍洲。这条路是徐硕没有想到的,倒也是了,这水底洞穴听波湖都是与那玉镜湖相连的,这水路自然亦有连接处。 这琼霞丘杜林秋母女之事似乎告一段落,杜林秋也被拿下。但是徐硕依旧心有疑惑。最开始暗中在银鸥后脑勺发暗器的人是谁?还有这寄萍洲的高手,能够在一朝一夕,无声无息间便把三位猛士都打晕弄到湖底洞穴中,这人到底是谁?这个“高手”现在还隐藏在暗中,杜林秋看似树倒弥孙散,但是这琼霞丘,这寄萍洲似乎还是迷雾重重,这母女俩到底是什么来头? 对那高手,徐硕心有顾忌。最好还是不要轻举妄动,本是来寻解药,结果挂了一身伤回去,甚至殒命异地,救不了北笙自己也牺牲了性命,岂不是人间悲剧? 甫一至寄萍洲,老妇便遣人将杜林秋好生安置,归石亦安排至厢房疗伤。自己则与徐硕、战奴一道入了寄萍洲大厅,刚踏进门槛,便看到何露坐在国师椅上吃着糕饼,左右是金鸥银鸥,三人居然高高兴兴说着话。看到徐硕等人进门,何露扔下糕饼,奔将过来,“徐大哥,你们去哪里了呀?我在紫香阁那边大清早一睁眼,你们都不在了,把我吓得不轻,以为你们都死了呢。” 徐硕哑然失笑,“死什么啊,大清早就说死啊活的,呸呸呸!” “妹子,你怎么来的寄萍洲?” “我让金鸥银鸥将她带来的。”老妇人道。 “来了倒是好的,你哥哥找到了,只是现在身子虚弱。” 何露闻得哥哥找到了,眼圈一红,搂着徐硕哭个不休。徐硕知这丫头连日惦记着哥哥,心头难受,便也好言安慰,并且跟老妇人商量,请下人领着何露先去见哥哥,兄妹二人早点团聚。 “杜小姐,现在这琼霞丘算是太平了,湖底囚笼也铲平了,杜林秋也制服了,解药可以给徐某了吧?” 老妇人点头,又转身与金鸥银鸥道:“你们在此好生招待战大哥,我与徐将军借一步说话。” 徐硕情知老妇有事相告,正巧自己也有一肚子疑问,此刻她既然如此,索性便乖乖听了她的安排。于是对那战奴对了对眼神,吩咐了几句,便跟着老妇出了厅门,穿过一亭阁,入了一处小屋,徐硕抬眼,见屋子上书:囚香阁。 这名字倒是奇了,不过这琼霞丘还有什么不奇的呢? “看到那炉子里燃的香了吗?那叫返魂香。”老妇人甫一进门,便幽幽说道。 “哦?” “我若一日不吸这返魂香,身子就会加速衰老,不出旬月,便成了耄耋老人。我每日都得逗留在这间屋子里。逗留得越久,我的容貌就恢复的越快。但出了这屋子,很快就又会衰老下去。” “所以这屋子就叫囚香阁。” “嗯。” “徐将军,我知你是华叔叔所托过来求药,这三星在天的解药便在这囚香阁的的药橱内,服下药,再每日早晚用这返魂香做香薰,不出旬月便可恢复健康。” “谢……谢姑娘。” 老妇微微一笑,“是不是叫我姑娘,很艰难?我原本的容貌便是杜林秋那般,我就是杜林秋,杜林秋就是我。” “你娘盗取了你的容貌,也盗取了你的姓名?可以这么说罢。” “嗯。我娘也是一个苦命的人,娘乃定州杜氏人家,也是昭宪太后侄女。” “你娘跟先帝杜妃乃姐妹?” “是姐妹。娘却说,希望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姐姐。那杜琼真乃杜氏嫡出长女,我娘乃庶出,虽说是姐妹,地位上却差了不少。” 徐硕听她此言,直呼其姨母闺名,怕是怨气不小,想必其中有些缘故,便是不做言语,听她细细道来。 “先帝登基前,杜琼真便已嫁入太子府,但是先帝登基之后,因杜琼真原本妾室的身份,亦未成为皇后。想来那杜琼真与先帝感情亦不是太深,否则,怎么会因穿了销金工艺制作的服饰便被贬成女道士呢。当然,这都乃上一辈的恩怨旧事,我也只是听娘说道,并不知其全貌。这里也只能跟你略道原委。” 徐硕点头,心中暗道,怕是这杜氏母女与先帝有些瓜葛,又牵涉三星在天之毒,个中原委估计还一时难以厘清。便端坐于国师椅上,听那老妇详说。 “那杜琼真在洞真宫入道,号悟真大师。将军可能也有耳闻,先帝崇信道教,宫里妃嫔也不止杜妃一人入道,那些前朝妃嫔,年长宫女,只要愿意,皆可入道。而这妃嫔入道,王公大臣门也纷纷将自家女儿送去陪伴,一同入道。我娘杜瑶真便是这样被姥爷送至洞真宫与那杜琼真一同为道。姥爷的想法也不是不好,娘说,当时想到自家女儿犯了那么大事儿,违背宫禁,罪可当诛,皇上只降罪于她入道,已是网开一面。这杜氏一门也当有所表现,于是,在杜琼真入道五年之后,将自家小女儿也一并送入洞真宫,名义上是陪伴姐姐,实则是家族向帝王表忠心。” 那老妇说着,在香炉里拨了拨,让那香气挥发得更加充分,徐硕发现她的面庞似乎有所转变,原本蜡黄的颜色,已经褪了不少。 “这一入道门,便是三年,我娘一貌美女孩子家,哪里甘得这等寂寞,而且入道又非自愿,心中自然难耐。那先帝也是良善之人,念及杜妃的旧情,隔三差五也会到宫里来探望。这一来二去,便与我娘也相识了,开始只是以小姨子相称,也讲求个礼节。但我娘也说,那先帝一表人才,又正当壮年,血气方刚,我娘虽是庶出,姥姥出身教坊,地位不高,但是容貌却是极好的。我娘的长相那是比杜琼真又高出许多,这皇上见得次数多了,哪里把持得住。一来二去,也有了私情,但毕竟是皇帝,位高权重,而我娘系戴罪入道之身,还有杜妃那一层面在,也明白这皇帝是不会轻易让其入宫的。” “于是你娘就想了一个法子,珠胎暗结,想以此要挟先帝。” “嗯。她只是一个年轻女子,哪里会想到男子,尤其是帝王将相,怎会将感情看得多么重要,也不会把亲情骨肉看得那么重要,何况,那帝王那么多女子愿意为他生育子嗣,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那杜琼真此前与那皇帝也有一女,不也仍旧在道宫修行么?何况我娘,没名没分,这与道姑不伦之情生育的孩子,那皇帝怎能留下呢?娘自怀孕以后,那皇帝来的便少了,及后渐渐显怀,人便不见了踪影。娘心里恨,却也无从恨起。倒是那杜琼真姨妈,时常来照顾着,陪着娘说说话。娘说那是她们姐妹之间最和气最美好的时光。她其实也奇怪的,她的这个姐姐,从来都是心高气傲,还有几分刁蛮任性,你从她违背宫禁之事便可知一二。但是那段时间,杜琼真却真真是尽到一个姐姐的责任,将母亲照顾得很好,甚至考虑了孩子出生以后,怎么打点宫中女道,共同将孩子养大。娘也心存感激,却未曾想这一切都是假象。天禧四年年初,新春之时,天降瑞雪。杜琼真跟娘在道宫相庆,娘有孕在身,杜琼真忙里忙外,倒是做了一桌子菜。娘说那是她吃的最开心的一次年饭,也是她吃得最狠毒的一次年饭,那羹汤里,杜琼真放入了三星在天之毒,娘不疑有诈,饮汤之后,恰巧遇宫中有人送礼,先帝并给了娘修书一封。内容是说他并非忘记娘与腹中孩子,但是皇后刘氏把持朝政,自己身体欠佳,才久不前去探视。娘一时情急,不想情毒发作。” “确定是三星在天?” “娘哪里知道什么三星在天,但是娘在女儿家时,因为庶出,家中并未严管,娘自小在医馆学医,与那华家公子颇有些交情。娘中毒之后,便急急遣人去请师兄华坤,华叔叔见状,道是此毒若西夏奇毒,三星在天。” “你们确信这三星在天是杜琼真所下?” “我娘说,当日中毒,杜琼真亦登门探视。她言语躲闪,最后不得已承认下毒,但是却不知是三星在天,只是以为是寻常安胎之药。” “三星在天是谁给她的呢?” “她亦不知。说只是问了宫中负责采买的公公寻药,数日后,公公便给了她。” “这公公有诈?” “杜琼真似是与这公公很熟悉,当日在宫中之时,便有旧交。那公公担任采买,亦未为难过他们姐妹。” “那公公现在何处?” “娘未及那般详细地对我说明前事,我只知道是一位年轻公公,但是你想想,就是再年轻,现在也差不多该有五六十岁了吧,跟我娘年纪应该差不多。” 徐硕皱眉,忽的想起官家此前秘密召见自己,谈及那枚出现在自己寝宫的西夏刀币,官家对着大内的安全警戒一直心存疑虑。而现在看,一个皇家道宫,竟然会出现来自夏的奇毒,算起来,先帝在位,宋夏之间尚一团和气,但是当时的西平王李德明却正好干了一件大事,将都城由西平府迁至怀远镇,还改名兴庆府。而此时的大宋宫中便出现了三星在天,岂不是更加令人起疑。 而朝廷内外,这一年亦是看似平静,却又暗潮涌动。位高权重的老臣向敏中亦是天禧四年初去世,算来便是这杜瑶真中毒后不久。 再者,何必大费周章,一个女道而已,要毒死很容易,何必用奇毒? 这是为何?徐硕相信,有人用这三星在天,目的并非要毒死杜瑶真,而是在向某人暗示。其功效怕是与当初的刀币相仿。或许,当初那位帮助杜琼真给药的公公,尚且不知这毒就是三星在天! 又或者,到底有没有这样的一位公公也未可知。 那老妇见徐硕半晌不言语,只当他为当年之事所惊吓到,便言语道:“徐将军是不不是没有想到一个三星在天,竟然牵扯到先帝之事,心内烦乱?” 徐硕笑笑,良久沉吟道:“此事全貌华坤皆知?” 老妇点头道:“毕竟当时娘能够信任的,也只有华叔叔了。” “华叔叔,听姑娘称呼,似是与华坤很熟悉。” “我两三岁的时候,经常见到华叔叔,他也常来照看我们母女。” “两三岁,至今也有些年头了,怎的还如此熟稔。” “听将军此言,是有些疑问了?”老妇面色有些不快。 徐硕并未顾及老妇情绪,忽的转而问道:“姑娘,那琼霞丘林子里捕兽坑内的乌梢蛇,我终于想明白了。你娘只是用蛇来吓唬掉进坑里的人,却未曾想过要他们死,所以才用了没有毒的寻常小蛇放在坑里,是吧?” “哦,将军怎地说到此?” “在下只是听了姑娘方才一番叙述,又联系今日发生的一系列事故,便窥见了整个事件的全貌。” “将军有何见地,说来听听。” “从一开始说起吧,华坤跟你母女熟识,怕不是你两三岁的事情吧。你这医术,估计也是华坤一手教出来的吧。只是,这几年你娘带着你入了琼霞丘,又干起了喝人血的营生,才没了往来。但是,华坤知你处境,便利用了这次我娘子中毒之事,看似为了指了个线索寻药,实则是让我救人。他也不知道你们具体在钱来山哪处,更不便对我明说,只得修书一封,将我引至钱来寨首领归之蓝处。说起这归之蓝,我不知道当年与华坤、还有你娘有何交情,但是听他的意思,华坤是救过他还有整个钱来寨的人命,这个我相信,想必就是在那时,华坤将你母女托付给归之蓝安置,当时你还小,与归家的孩子年纪相仿,估计就在当时与归石相识的吧。” 老妇,不,杜林秋对徐硕微微点头,道:“归石对外说是家奴,实则也是归之蓝的儿子。是归之蓝早年在外经商时,与一风尘女子的露水情缘所生。那女子倒也洒脱,不愿跟归之蓝回钱来寨,说是受不了那些夫人姨娘的脾气。归之蓝原本也就是出于道义,女子不愿便也不强求,只是带了他们的孩子回来。夫人虽是不快,但是与那归之蓝多年无子,又见归石甚是可爱,便也认了。后来归之蓝与夫人又有了公子归琪,小姐玉薇,对那归石也不似先前那般疼爱,但总归不算太差,大家也都当归石是归家大少爷。只是归石自己,知道自己的身世后,对外总以家奴称,其实对此,归老爷也颇有点不快。” “你倒是知道得挺多。” “将军有话不妨明说。” “我方才见归石对姑娘,也是情深义重,为了你,可豁出性命,实属难得。” “只是我这样子,不知何时才能恢复,谈何其他。”杜林秋灰心道。 徐硕笑道:“你们女子,总是言不由衷,说话藏头露尾。你若真如此灰心,又何必遣归石暗中助你。” “哦?” “姑娘切莫演戏,那归石打一开始,引我们上船,船底有磁石,在玉镜湖便要沉入湖底。我开始都以为是巧合,但随着事态的演变,我发现,我们的每一步都是安排好的。而最终目的,便是要引我到湖底囚牢里。若是当时在玉镜湖未发现船底玄机,可能我们的进程会加快,被湖底铁网捕获,跟所有的猎物一样,入了湖底,但我相信,你还有别的法子让我们发现杜林秋,不,应该是杜瑶真的真面目。最后的结果也是这样。” “徐将军,您这话,林秋不敢认。” 徐硕并不理会杜林秋言语,继续道:“及后我们入了琼霞丘,受了杜瑶真款待,我独自探访寄萍洲,不巧的是,我在半道上遇到了金鸥和银鸥,偏巧还遇到有人想行刺银鸥。我一直想不通这人是谁,后来我想明白了,这人是你。你要试探一下归石带来的人到底是不是你娘的对手,只是暗中发了一枚银针,看我的应对。很显然,这一科考,致澄算是过关了。” 杜林秋笑了笑,这次不再急于言语。 “至于我在寄萍洲探访,看到的,其实就是你想让我看到的,你与金鸥银鸥的对话,也暗藏玄机,并不吐露实情,却又在暗示些许。譬如,姑娘和小姐的称呼,还有破窗洞间的四目相对,你都是知道我在门外而为之。我一直没想通,到底是何方高手,能在不知不觉间一掌将我击晕,不仅是我,而后的战奴,亦是西夏高手,却也能在须臾便被制服,难道你这府中暗藏什么高手不成?方才我进入这间屋子,闻到这返魂香,终于明白了。当日你在屋中也点了香,金鸥银鸥都以为是返魂香,因为有你的地方,必得点上返魂香。但是,那日你偏偏没有点返魂香,点的是另外的迷香,我在窗外,吸入了这种香,自己不觉,但是功力却渐弱。依着归石的功夫,一掌下来,我岂能招架。” “将军说的可有根据?” “我们进这屋子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你嗅了返魂香,面色便红润起来,皱纹亦有舒展。可见这返魂香的力道是相当之大的。那日我偷见你,却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面部丘壑之深,脸色蜡黄,若是你一直在嗅这返魂香,怎么会如此老态?” 杜林秋笑笑:“华叔叔果然没有看错人。只是我跟金银二人怎么没有被迷?” “石髓羹,我记得你那天的餐食里有石髓羹,而且你邀她们同食。都知道石髓羹是大户人家的稀罕食物,但是却很少人会想起来这石髓,就是那溶洞中的石钟乳,亦是一味药材。补命门,温气血,亦可中和体内寒毒。当然,徐某对药物只一知半解,只能班门弄斧,如此解释了。” “虽是一知半解,但也算是有些潜质。” “姑娘谬赞了。” “听徐将军此番言语。林秋亦不敢有隐瞒,林秋近年困境,华叔叔略知一二,林秋亦屡次三番找寻机会想归大哥求救。此番华叔叔暗示将军前来,还请将军万万不要怪罪,都是林秋的主意。你要知道,人在绝望之时,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我亦没有想到,娘会变成这样。” “你娘如何解得三星在天之毒的?想那先帝,人中龙凤,官家之血岂可随意能有的?” “娘的三星在天之毒一直没有根治。她这么多年一直在研究此,当年华叔叔从洞真宫将娘救出,先用他自己的血做药引子,稳住了娘的情态,但无法根治。用尽百草,毒始终在体内,时好时坏。我小时候也经常见到娘奇毒发作时候的惨样,要吗昏睡数日,要吗如万虫啃噬。但是娘一直不放弃。这些年内外兼修,对内修炼内功,调匀气血。对外……对外,娘试尽百草,她从华叔叔当年用自己的血做药引子找到灵感,发现年轻男子的血对毒有奇效,非但如此,配上羬羊脂膏,钱来山松脂一同入药,功效增倍。再用洗石洁面,那体内的三星在天之毒便会控制住。错亦在我,她每月遣我熬药,我因怜惜一新捕的男子,将其放过,用了自己的血,但此事被娘发现,当时她误食了混入了我的血的解毒之药,想不到,这年轻女子的血与那体内的三星在天之毒混合,有奇效,不但毒发作次数减少,容貌亦越来越年轻。开始我并不放在心上,但经月之后发现,我自己越来越苍老,而娘变得越来越像我,甚至更加年轻。” “这毒竟然如此可怕!” “我是不知那党项人如何研制出来的毒药,都传祁连山脉崇山峻岭间都是奇花异草,珍禽异兽,而祁连山下的党项人靠着这山水,这花草禽兽,独有生存之道,我终是信了。我也不知,我这容貌何时能恢复,而这返魂香,亦是娘当日研制出来,为我续命的东西,想来,是我一次仁慈,搭上了自己的命。” 徐硕笑而不语,眼前这杜林秋言语间,外柔内刚,绵里藏针。绝非所见那般人畜无害。想来这一路,他与战奴、归石三人,历经种种,石洞之中机关重重,若一个闪失便丧命于中。她不可能不知晓,但一路却并无任何暗示。而在湖底囚笼中,那些男子分明就是被教唆起来,戾气冲天,有的男子怀中都有武器,这些武器何来?若猜得不错,应该都是杜林秋所为,及后男子们被放出,对杜瑶真的攻击,则又是杜林秋的另一手好戏了。她将自己叫到这房间里,绝非为了讲当年长辈们的故事。 “杜姑娘,你叫致澄来此,有何用意?” 杜林秋微微一笑,转身从房中的橱柜间拿出一绛红色木匣,匣内一只稍大的扁罐子,还有数只白瓷小瓶,“将军,此乃三星在天之解药。扁罐子内是羬羊脂和松脂混合而成的脂膏,与钱来松松针、甘草一同熬煮。也可单独涂抹于面部,能使肌肤白嫩,有令肌肤回春之效。这小瓶内的药丸是返魂丹,每日混着熬煮的药汤同服,一日三次,对解毒有奇效。另外这匣子有一暗格。”杜林秋说着,将小匣子又抽出一层,内有五个小香囊。“囊中是返魂香,连续点一个月,可清除你娘子体内余毒。” 徐硕颇愕然,想不到杜林秋与药如此爽快,正要开口道谢,忽听得杜林秋一阵笑声,“将军要救之人,果是你夫人?据我所知,刘平将军的公子,并未成亲。” “乃徐某认定之人。” “将军果然是重情重义之人。即使如此紧要之人,那将军可否答应我一个条件?” 待那杜林秋条件一出口,徐硕颜色大变。 “将军很难办到?” “姑娘的这个条件的确不是一般人能办到。” “我见将军可不是一般人。”杜林秋语笑嫣然,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我不怕你抵赖,药先给你,救人要紧。” 欲知解药是否救得北笙性命,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七回 徐致澄巧舌暗释毒玄机 韩稚圭苦口开解儿女情 且说徐硕自杜林秋处取了解药,便携战奴、归石、何露何樵兄妹二人一并离了琼霞丘。徐硕与那杜林秋一番密谈并未将内情告知众人,便是那归石的来历,徐硕亦一一瞒下,只是兄弟相称。到了钱来寨,便与归石作别。那归石亦是有情有义之人,一路对徐硕、战奴感情颇深,本有追随之心,但又不放心那琼霞丘的杜林秋,徐硕看在眼里,只是叹息,怕是这归石铁汉柔情,一味地信了那杜林秋,终有一天会被辜负。但这儿女私情,岂是能劝之事,只愿那杜林秋从此一天好似一天,终有一日能与归石有个好着落,也未可知。 倒是那何露何樵兄妹执意要随徐硕而来,一则是何樵打心眼儿里怕回芳茂村,村内男子被俘虏数名,死的死,逃的逃,怕是回去也落得被人耻笑的下场,何樵在杜林秋处吃了几粒药,身子骨有所恢复,便生了追随徐硕从军的心。那何樵,徐硕觉得太过感情用事,少了几分男子气魄,亦无机智可言,但好在心眼实,对这宋夏边境地势熟悉。徐硕原本无留他之心,怎奈那何露甚得徐硕欢喜。何露是个机灵姑娘,徐硕见她灵巧,倒是真心喜欢。带回去做个小耳目,在自己身边多教教,不出三年,保管又是一个古灵精怪的刘幼慈。 姑且看在何露小丫头的份上,将何樵亦留下,到时编入陆飞扬部,让那鬼精鬼精的陆飞扬来调教一番,兴许能有点作为。 话休赘述,只说徐硕拿了药,携了战奴、何樵何露兄妹二人,别了归石之后,一路归心似箭,不出一天功夫,便到了镇戎军城内。 未及见过韩琦,便急急忙忙见那华坤。那华坤见徐硕。战奴二人携药而归,心内便是安稳下来,但依旧惦记着杜瑶真、杜林秋母女。徐硕并不搭话,只是着了华坤,将那返魂香点了,药配好,给北笙服下。 那北笙躺在床榻数日,这三星在天亦是奇异,身上血脉渐呈黑紫色,但是面部却越来越剔透,原本就肌肤胜雪的女子,在奇毒的作用下,肤色几乎呈半透明状,肤下血管脉络都清晰可见。徐硕见北笙情状,心下不忍,几欲落泪。 华坤知徐硕救人心切,不敢多问,只是专心救治。 待收拾停当,华坤松了一口气道:“将军莫再操心,大小姐身上奇毒已在慢慢消减,用药三日,这毒可全退。不出意外的话,三个时辰之内,便会转醒。” 徐硕点头,谢罢华坤后,直言道:“华大夫,这三星在天是您下的毒吧?” “将军何出此言?” “还需我言明吗?我今日能拿到这解药,必定是与那杜瑶真杜林秋母女有一番斗智斗勇,来龙去脉亦是了解几分。” 华坤叹了一口气,“我早料到这一出了。我只有寻得将军这样的人去救林秋,但也恰恰是将军这样的人,我无法差遣,更无法隐瞒。” “怕是你早就收到杜林秋的求救信号,也许是飞鸽传书,也许是你们之间有什么约定的联系,总之,你知道了杜林秋目前的境况,也担心杜瑶真再度加害,又恰好见到了我,承蒙您看得起徐某。” “我也是别无他法。” “当日你说北笙是服了三星在天之毒,我只想到了战奴之前给北笙喂的返魂丹。根本想不到还有可能是你这个大夫下毒。而战奴自己,也信了是自己的返魂丹的问题。但是,我与那杜林秋交谈之时,她所言三星在天之毒,只要是动情,就会毒发。当日北笙身中箭伤,被喂了丹药,又跑出十里……但是,您在救治之时亦未说她中毒。三日之后,您才说她中了奇毒。作为大夫,你怎么可能忽略此事?而且,当时北笙对我可谓是怨恨之极,她的毒却没有发作,反倒是在箭伤得了救治以后,奇毒才发作,这委实可疑。” “我就是一直担心这个破绽,所以……” “所以在战奴的丹药罐子里放入了金粉?” “嗯,令这丹药看起来就像是被人下了毒一般。” “华大夫,你好愚蠢。这一招虽说像是将矛头引向大夏内部,但试想想,不论下毒之人怎么想的,亦不可能在完全不确定的情况下下毒,因为那返魂丹,夏人王族皆有,战奴是家将,他有不足为奇,但是在家将的瓶子里下毒,战奴平时接触的都是野利家人和家将,难不成是自家人下毒?” “我知您能解开这三星在天,所以……” “徐某无怪罪之意,只想问华大夫一句,这党项人的奇毒,华大夫是怎么弄到手的?” “如果我说,是在先帝在位时,西平府的方士传入宫中,您会不会吃惊?” “我去了一趟钱来山,见了那杜瑶真母女,还有什么事会让我吃惊?” “当年我父亲是宫中御医,颇得先帝信任,先帝信道,晚年时也曾遣我父亲与一干御医炼制丹药,但是一直未有突破。后来我父亲遇一党项方士,炼丹颇有心得。要说这方士亦是神奇,是随西平府进贡的队伍入了东京,当时献了延年益寿的方子,先帝甚是欢喜。便留了那方士入了炼丹的队伍中,我父亲便与那方士接了缘。” “方士说,这丹药成分只差一味,便是三星在天。这属情毒,而道家修行,讲求忘情,三星在天入药,只要计量精准,与那丹药中的黄金、丹砂、三黄等元素混合,会中和丹砂的沉滞特性,两者毒性相克,而良性却是相生,因此,丹药中加入三星在天,事半功倍。” “三星在天就这样传入宫中。” “对。所以当日我见瑶真中了三星在天,慌了神,便寻了那方士解毒,他说需得情郎之血为药引,我怎敢说是当今帝王是其情郎,只得寻了最下下的方子,即是用了年轻男子的血做药引,拖延病情。及后的事,想必将军都已知晓。” “那方士现在何处?” “先帝驾崩,太后娘娘垂帘听政。太后娘娘将先帝病故怪罪于黄老之术,遣散了炼丹的队伍,并且将那些民间方士杀的杀,撵的撵。先帝在位时,那方士也是红极一时,先帝未曾延年益寿,太后娘娘将那方士降了罪,入狱斩首。我父亲也因此受到牵连,被撵出宫,后代亦不可入宫任御医。” 徐硕听华坤一段话,若有所思。这样一来,三星在天传入中原不足为奇,但这宫中什么人能拿到三星在天,并且给到杜琼真,令她给其妹下毒的呢?而且,这究竟有什么好处呢?一想到杜林秋临行前的条件,徐硕心头便是一紧,不知其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待徐硕与华坤密谈罢了,见北笙尚未转醒,但呼吸不似先前那般局促,已渐渐转为平和均匀,知已无大碍,便急急寻了韩琦处,日已西斜。 韩琦早得报徐硕已归,情知他记挂那西夏女子,不以为意。见徐硕前来,神色颇有不满。徐硕情知韩琦心内有隙,并不解释,只是将自己钱来山一行,以及三星在天之渊源与那韩琦叙述了一遍,并无半分隐瞒。 韩琦听罢,神色大变。 “想不到这奇毒还牵扯出当年一段秘闻。” “这三星在天传到中原,方士传是已被下狱斩首,但在下总觉得事有蹊跷。” “自李元昊建国称王以来,夏之密探防不胜防,官家寝食难安。加之宋夏连年征战,官家最担心的就是,这战火有朝一日从边境燃至东京,届时生灵涂炭,海晏河清顷刻变成人间炼狱。今日听将军说起这西夏方士,确有蹊跷,当年那被遣散的炼丹术士中有其同党也未可知。再者,先帝在位时,尊崇黄老之术,一时间道士得势,朝中亦有信道修仙之人,方术家四起,即便太后将这群势力打压得七零八落,这股势力依旧是死而不僵。今日将军如此一说,韩某就更加担心,这西夏势力,会借方术之学渗入东京,乃至大内。” “此事可需急报给官家?” “不可。稚圭担心的是,官家一直担心的就是西夏势力如水般渗透,若是得知此事。定会在朝中彻查,牵涉当年的朝臣、宦官众多,甚至当年妃嫔身边的人都脱不了干系,只怕是官家肃清之意,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在大内掀起血雨腥风。” “韩公言之有理。徐硕情知此次钱来山之行甚是莽撞,还请韩公降罪。”说罢,端端跪于堂前。 韩琦当下一笑,“致澄可真是七窍玲珑之人,明知我心有嫌隙,方才却并不解释,只说急事。待事情明确,了解我之意图,现在来说降罪之言,你说我怎好降罪于你。带来如此多消息,我还在考虑,是不是要犒赏你呢。” “韩公,说笑了。此次致澄确实莽撞,当时一心求药……” 韩琦拍拍徐硕肩膀,笑道:“将军起身说话。稚圭正有用得着将军的地方,岂可轻易责罚于你。” 徐硕愕然。 “此次见你对那女子牵肠挂肚,我亦不问缘由,定是有一番生死托付之经历。我听闻此女乃西夏天都王野利遇乞膝下千金,不知道将军可否从其处探听到西夏的军事部署。” “这个……” “我情知将军有为难之处,亦不做勉强。不过我看这西夏朝内亦不太平,虽然你方才说了,是华坤下毒,但是,让这女子入我镇戎军偷袭,并且切断外援,这确实他西夏的行径。我看那张元,未必对天都王府服气,怕是朝内亦有嫌隙。” “韩公此言甚是,徐某并非消极参战,只是我此前与那野利北笙有约在先,相互不涉及家国之事。” “毕竟是小儿女心境,话说在其位谋其政,哪有在其位,可不谋其政的,都是身不由己。且听稚圭一言,将军若是顾家国,便考虑与这姑娘日后的牵连要少一些;将军若是顾儿女情,亦无可厚非,只是这家国之事便要少些参与。” “多谢韩公提点,致澄谨记在心。” “方才我言及官家最担心战事殃及东京,生灵涂炭。稚圭亦有踏平蛮夷之心,请战出征,一血三川口之耻。” “韩公,此事不宜操之过急。一方面需得请示官家,知晓朝中部署;另一方面,我们需联合范公,得范公支持,才能有胜算。” 二人正说着,忽闻帐外一阵喧嚣,韩琦嘴角微微上扬,“将军,你这妹子委实不消停,这不,又来了。” 话音未落,便见幼慈一身精悍装束,拎着一个红木食盒踏了进来。“哥哥,你果然回来了,竟是忘了我这妹子,先来见了他。” 徐硕当下便是宠溺一笑。听幼慈对韩琦口气甚是随意,心内不经几分狐疑,但亦不愿多猜。只道是幼慈救过韩公之命,打小又是个没大没小的性格,便不再多想。 “你来作甚?”韩琦口气亦是几分随意。 “我见已近戌时,你也没个动静,晚上也没用膳,只道是公务繁忙,做了点羹汤来。也送了点去那西夏女子的病榻前。不想看见那西夏的战奴,一问才知哥哥已回来了。” “妹妹真是周到。” 韩琦笑道,“幼慈一向周到,打你走后,她对那野利大小姐是衣不解带,事必躬亲。莫说擦拭之事,就是日常汤药,亦细致入微。” “那可是哥哥在意的人,她不过就是个西夏人罢了,何况还貌若天仙。哪怕她就是海里的夜叉,我也得尽心服侍不是?” 徐硕当下便是笑出了声,“多谢妹子,哥哥这厢有礼。” “你不是来了也没跟我吱个声么?我知道,于私你有了这个大小姐;于公你要跟韩公汇报行程,现在公私你眼里都没了我这妹子。” “我听妹子这言语,倒是像个小媳妇。”徐硕一言既出,复又想起爹爹在鸣沙川的嘱咐,不禁红了脸。 幼慈却并不多想,只是将那羹汤往桌子上一放,道“我却不是小气的人,我打大小姐那边出来以后,知你也来了,便又去厨房多留了一份膳食给你。” 一边说着,一边打开食盒,都是寻常食物,做得素净。主食是水饭,四个胡饼。一盘熟牛肉、一碟辣瓜儿、还有一碗煎豆腐。 看得徐硕是饥肠辘辘,不得韩琦示意,便拿了筷箸,稀里哗啦地吃起来。 “哥哥你慢点,韩公您别介意,我哥哥是受了苦了。” “介意什么,好久没有见人如此畅快地饮食了。幼慈,要不你也一起。” 幼慈见哥哥平安无事,又见韩琦并无怪罪,心下欢喜,便遣人又拿了空碗,舀了几勺水饭,酸酸甜甜地与韩琦、徐硕吃了,小女子哪里知那家国大事,只道是大家相安无事便是太平。 吃食之间,便闻那华坤遣人来传,野利北笙醒了,徐硕猛地放下手中胡饼,嘴巴上胡乱抹了两把,对韩琦、幼慈颔首道:“韩公,妹子,你们先吃,致澄先去一步。” 旋即便没了踪影。韩琦略叹一口气,“有道是,英雄难过美人关,真是一点不假。” “我哥哥原来也就是个寻常男子啊。” 幼慈若有所失,哥哥原来并非神勇之人,原来世上并无神勇之人,什么超凡脱俗之人遇到了这儿女私情,便都成了凡夫俗子。想来小时候那唱大戏的,也都并非是诓人的,“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做连理枝”也不光是唱一唱,说一说的。原来,这些事都是真的。 这感情竟是比那能改变人容貌的时间还要吓人,顷刻之间,便能把一个成熟男子变成孩童一般稚嫩,便能把一个娇弱小姐变成钢铁一般坚强,能让老妇发新颜,也能让红颜生白发…… “这人若是遇到了感情之事,也就只能变得庸常了。” 韩琦说这话的时候,望向幼慈,恰好幼慈也正望向他。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八回 劫牢狱大小姐巧施离间计 怀仇恨金蓝氏誓死抗宋军 是夜。 镇戎军军牢。 已过五天,前三天米不沾牙,金蓝氏已气若游丝。当时她一心求死,就是那一肚子主意的陆飞扬亦别无他法。 柔远寨吐纳族王子吐纳胡色拉勾结西夏,谋反一事,金蓝氏是不可忽略的主线,但是连日来却拿其一点办法没有。金蓝氏相信,国师一定会想办法来救自己的,从东京到临安,从金明县到柔远寨,一切尽在野利公子的掌握之中。 国师不会抛下自己的。 “你若不吃点东西,你那张国师可救不了你。待他的人来了,你也快饿死了。” 那陆飞扬倒是聪明,打那以后,金蓝氏便开始了吃喝,陆飞扬想尽办法,甚至乔装成西夏探子,也被她识破了,她太了解陆飞扬了。 已经过了五天了,国师的人竟然一点动静都没有。 金蓝氏有些许的烦躁。 每日心内都如此焦灼着,盘算着,又失望着。今日想必又是如此。 思忖间,忽闻一阵响动,牢房外似有人闯入,难道是国师派来的援救之人? “嘘!” 金蓝氏看清,来者是两个人,似曾相识。莫非又是陆飞扬的计谋?“来者何人?” “蓝玉姐姐,你不认得我了?” 其中一人摘下面具,蓝玉一惊,“大小姐?!” 没有等来国师,竟然等来了野利大小姐,蓝玉又惊又喜。这个大小姐性情乖张,刁蛮任性,一肚子鬼主意,此刻竟然出现在镇戎军的大牢里,蓝玉几乎要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了。追随大小姐左右的,瞧那身形,必是战奴了。 “跟我走!” 但见那战奴身手麻利,解了牢锁,一个招手,野利北笙不由分说便拉着蓝玉径直往外走。 怎的如此简单? “蓝玉姐姐快走,我今日给整个镇戎军都放了迷香,但是只有两个时辰的药量,我们要抓紧!” “大小姐,你怎的入了镇戎军的城?” “大夏早就退兵了,这场战事告一段落,这韩琦也开了镇戎军城门,我今日扮作小贩入了城门。便寻思着怎么来救你。” “国师呢?” “国师要事在身,回去向大王复命。遣我混入镇戎军接应你。不想你真的在这大牢里。” 蓝玉心下依旧疑惑,却也说不出什么,只是依了北笙,翻身上了准备好的黑马,一路向北。 锁阳河。 三人一路奔命,那蓝玉与北笙起先并肩,然,北笙与战奴亦越来越慢,渐渐落于其后,那蓝玉转身,黑暗里,忽的一只冷箭射来,她大叫不好,马背上一个闪身,那弩箭没入其肩。 “野利北笙,你……” “蓝玉姐姐,北笙也情非得已。国师疑你叛变,不得不杀你。” “不可能!” “国师的性子你真不知道?他几时用过可疑之人?” “国国师怎会怀疑于我?” “你乃宋人,你父亲可是大宋朝臣,虽说与朝廷有嫌隙,但毕竟故土情深……” “国师也乃宋人,亦有为宋效力之心,亦为大宋朝廷所辜负,他怎可不知我意?” “国师所遭受的辜负与乃父相比?毕竟乃父食宋廷俸禄大半辈子,你真道国师能完全信你?此番你被俘,在这深牢大狱内好端端地活到现在,体力亦是不差分毫,你让国师怎么相信你?蓝玉姐姐,我谢谢你曾教我学琴,师恩深情犹在,我保你全尸!” “野利北笙,我不信国师如此心狠手辣。” “蓝玉姐姐,信不信由你。我野利北笙于你并无半点恩怨,你想一想,我何必要追杀于你,还大费周章,潜入这宋营。” “国师与天都王府素来不和,你当我是傻子?” “不和?那是做给人看的。大敌当前,你跟我扯这些私人恩怨么?姐姐若是不信,你看看这个令牌,可曾有假?”北笙扔给蓝玉国师府的黑色令牌,那是当日夜探镇戎军之时,张元给的国师府令牌。蓝玉一见令牌,不疑有他,心内一阵寒凉! “方才牢狱中,你为何不杀我?” “你真道我是傻子么?深牢大狱里,我杀了你,岂不是暴露行踪,那韩琦一见,分明是有人潜入大牢,我在镇戎军部署的探子,万一被其察觉,我岂不是前功尽弃。” “现在呢?” “现在?蓝玉姐姐,脑子是个好东西,但是不用就是你的错了。这镇戎军东西南北四个门,我为何将你带到这北门锁阳河?因为这北门外有一丘陵,也就是个小土坡,坡上有一废弃哨岗。方才你的马奔跑到那哨岗侦察的区域,我便暗射弓弩。你放心,待你死后,我会把你的尸体摆放整齐,就好像是从哨岗处射来的弓弩将你毙命的。这宋夏交战多年,在军营外,莫说我夏军有探子转悠,你去看看我们兴庆府府,都有宋军的人来来回回。所以,韩琦到时候只能怪自己监管不力,让你脱逃。而你逃跑的过程中,被夏军探子灭了口。” “我既脱逃,为何还要了我的命。” “谁知道你是真的脱逃,还是跟韩琦勾结好的,假降于我,探听消息的。总之,入了宋廷的牢房,就别再活着出来。”北笙嫣然一笑,举起手中弓弩,“蓝玉姐姐,您就不要再为难妹子了,行行好,就死这一回罢!” “野利北笙,你欺人太甚!”蓝玉气急攻心,肩膀处弩箭深陷,又是一阵剧痛,不由地暗自思忖:“想不到今天我丧命于此,野利北笙,张元,你们都不得好死!” 野利大小姐玉手一抬,弓弩弦已拉满,直直指向那蓝玉:“汉时有李广‘将军夜引弓’,现在也有我野利北笙‘小姐夜引弓’……” 但见北笙纤纤十指猛然一松,那弩箭朝着蓝玉眉心飞奔而来! 说时迟,那时快!黑暗中一枚铁莲子从旁飞出,不偏不倚正巧打在那弩箭之上,野利北笙大惊,但听得战奴一声,“不好!” 便听得身后杀声四起。“他们不是中了我的迷香吗?”野利北笙颜色一变,“战奴,备战!” 话音未落,便被迎面而来的火把映得睁不开眼。 “大小姐,我看咱们先撤吧,这架势,莫说备战了,我怕是以咱俩的实力,招架不住!” 那蓝玉心头一松,刚想呼喊,不想那野利北笙临走前,抽出长鞭,一个回身正好打在其胸,蓝玉哪里料到北笙有这一出,被那鞭子扫到,顿时周身火辣辣地疼痛,心神不宁,不由地跌落下马,不省人事! 要说这吐纳胡色拉的夫人金蓝氏怎么就成了当日金明县李驭疆府中的西夏探子蓝玉?自是有一番说法。 而这野利北笙怎会一鞭子打了自家人,又有一番来历。 自打服了杜林秋送的解药,并且日夜熏染返魂香,北笙体内的三星在天之毒已除,行走已如常人。 也幸得有幼慈悉心照料,北笙也听华坤和战奴一番描述,得知重伤昏迷期间,得幼慈、徐硕兄妹二人照拂,更知徐硕此番钱来山寻药九死一生,心内感激之余,亦笃信了徐硕就是自己的真命官家。 倒是幼慈耿直心肠,“你也不用感激我,一则你是哥哥的心上人,二则在河中府时,多亏你相救,否则我刘幼慈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你这是自己积德,有福报。” 北笙知幼慈虽照料自己,但对哥哥撇下镇戎军整个军营前去钱来山为自己寻药,还是心有抱怨,因此亦不与那幼慈套近乎,便是送来什么吃食都一一笑纳,送来什么汤药也都乖乖服用,幼慈笑她便也笑,幼慈不说话她便也不说话,幼慈有时候聊两句,她便搭两句……数日过去,竟然这样便也熟稔起来。 倒是徐硕,自北笙转醒之后,两三天了,都鲜见露面。北笙亦不怪罪。知是他公务繁忙,并且人已经舍命取了解药,大事都办了,性命也得他相救,昏迷时还得了他照拂,现在身体无了大碍,何必再求得他一星半点温情。 北笙虽是小儿女的年纪,却打小在天都王府中见母亲与父亲的相处情形,又及那些争风吃醋的姨娘们,便是心下明了,这男女之事,但凡是追得越紧,越易失去。你若是顺其自然,心内澄明,就是不求他自是不会跑的。寻常男子如此,徐硕这样的伟男子更是如此。若是钻营于儿女情长,时日长了,起了腻烦之心,便是适得其反,更没个长久。 不想这日,早早地,打一睁眼,便听屋外有人应门,待门打开,不是那朝思暮想的徐硕徐致澄,又是哪个。 北笙一阵娇嗔,故意噘嘴不理,只是自顾自的梳洗,那徐硕不知道是没有眼力见,还是心内不急,竟然坐下来叫下人倒了茶水,等待北笙收拾停当。 北笙见状,是又好笑又好气,只得先开了口:“将军公务繁忙,今儿怎么有空来我这里转转?” “我哪天不来转转,知你身体无碍,我又不好在你这里久呆。” “那将军公务繁忙,今儿怎么有空来我这里久呆?” 徐硕毕竟大男子心性,哪里听出来北笙话中的讽刺和嗔怪,竟正色道:“金蓝氏,北笙可曾听说过?” “金蓝氏?这是个吃的还是喝的,是小猫还是小狗?” “蓝玉,北笙可曾听说?” “蓝玉!她现在在哪?” 徐硕嘴角扯出一丝冷笑,“这就是了!北笙,你道我这几日在干什么,便是在与这蓝玉周旋。” “哦?此话怎讲?” 徐硕便将北笙重伤之后,宋夏激战,任福大军火烧白豹城,活捉守将张玉德之事大致说了一遍。 却说那日火烧白豹城回来,宋军大获全胜。暗道里拖出来的张玉德与金蓝氏被绑成了个粽子,用平顶车押解着回了镇戎军。 旁人不识得那金蓝氏,陆飞扬焉有不识之理,便是她化成灰,都能认得。便是甫一见到五花大绑的金蓝氏,陆飞扬便按捺不住激愤,若不是崔成忠等人拦着,怕是那金蓝氏早成了肉酱。 那金蓝氏岂是寻常女子,瞅准了宋军拿自己有用,想撬开自己的嘴,自己不说一日,这命便一日是自己的。自己咬紧牙关,死活都能由自己定。他们不外就是想了解大夏在泾源路一带的部署。 张玉德守白豹城多年,他是个突破口。但是张玉德守白豹城,多是与周边小寨打交道,撬开他的嘴,得到的是叛变小寨的信息,而真正的大夏部署,也未可知。 金蓝氏知道,自己才是关键! 这蓝玉怎的就成了金蓝氏的?说起来倒也不是什么神秘的事。 那日李驭疆府中哗变,蓝玉又急又气,想不到这李驭疆降夏竟然是徐硕耍的一出计谋,非但如此,连陆飞扬之死都是在演戏,而自己竟然辜负了国师的期望,如此轻易便暴露了身份,见势不妙,蓝玉便瞅了机会离了李府。 先是在金明县中夏人接头的半春客栈歇了数日,又得国师指点,去了柔远寨,为的便是拉拢小寨反了大宋,为我所用。不想就在市集,遇到了吐纳族王子吐纳胡色拉。这小妾做得是顺顺当当,安安稳稳。那吐纳胡色拉就是个棒槌,空有一副孔武有力的外表,内里满脑子的豆腐渣,蓝玉自称金蓝氏,对那吐纳胡色拉笑一笑,撒撒娇,不出几日便将他迷得是七荤八素。莫说让他为张玉德效力,就是让他死,只怕也是肯的。 只是这如意算盘被任福一场突袭,搅和得七零八落。当日听吐纳阿布达说起任福与徐硕在柔远寨设下酒宴,大宴宾客,蓝玉便知这里必定有诈。便撺掇着胡色拉拒了阿布达的同行之邀,阿布达前脚走,夫妻俩后脚便去了白豹城报信,与那张玉德合计如何了结这任徐二人。不想这徐硕真真是她命里克星,张玉德也就是个没用的东西,那宋军部队一到,便将那夏军冲的是七零八落。几个小寨子的部署,更是不堪一击。还白白丧了胡色拉的命。说起胡色拉,蓝玉虽瞧他不起,但是活了二十多年,除了爹爹,真心疼爱自己的男人,便也就只有胡色拉一人了,不论旁人怎么说,胡色拉对蓝玉就没说过半个“不”字。 每每想到胡色拉,蓝玉的心便隐隐作痛。 最可恨的是,冤家路窄,又是徐硕,又是金明寨,又是陆飞扬!原本蓝玉只想以金蓝氏身份应对,不过就是吐纳族的一个小妾,而那张玉德也事先说好,再怎么口风不牢,也只道这金蓝氏做了自己的姘头,为大夏与吐纳族穿针引线做个工具罢了。不想,遇到的是陆飞扬,一切伪装都不攻自破。 起先,蓝玉便是打定了主意,一死了之。于是连日米不沾牙,闹他个绝食,但求速死。最后还是陆飞扬的一番话点拨了她:“你若不吃点东西,你那张国师可救不了你。待他的人来了,你也快饿死了。” 陆飞扬的话虽说是站在宋军的立场所说,但是对于她蓝玉来说,同样有用。国师绝对不会抛弃自己,自打被“高人”点拨,一路有人接应,到了天都王府做了琴师,再被国师张元接走,这中间虽是苦难重重,但是国师从未放弃过自己。 蓝玉知道对于国师来说,自己就是一枚棋子。但是国师对于自己来说,又何尝不是复仇的工具? 想那吕夷简与范仲淹从朝堂对骂,到结党营私,为官家所不容。爹爹一身正直,一纸奏折为那范仲淹申诉,言辞恳切,乃至激烈,历数吕夷简徇私之过,又举范公为民尽责之举措。官家见此奏折龙颜震怒,不仅将平江府江家抄了一个底朝天,就连平日里走得近的欧阳修、孔道辅等人以受到牵连。 原本是直言劝谏,不想竟然背了个集结朋党的罪名,家人都被流放沧州,爹娘均客死他乡,而自己也被卖入教坊,蓝玉便仇根深种,这种仇恨,她有时候也说不清,恨得是大宋皇帝,还是当今国师吕夷简,抑或是范仲淹。 当年吕夷简与范仲淹两党斗得是头破血流,皇帝以朋党之争为由,将二人罢相的罢相,贬谪的贬谪,其余追随者亦与爹爹一般,流放、抄家。谁曾想,仅数年,这宋夏交战,延州兵败,范仲淹重新被启用,而更可笑的是,范仲淹临行时,保举的国师人选竟然是吕夷简,这二人倒是化干戈为玉帛,可怜那些追随之人,吃苦的吃苦,丧命的丧命,何曾有过一刻的辩白之机?爹爹的死竟然是如此一文不名,价值何在? 一场政斗,平江府江岑策家破人亡。蓝玉自知要与大宋皇帝抗衡,复仇,无异于痴人说梦。但是,她偏要试一试,跟着国师张元,做一日便是一日,以夏之势力摧毁大宋,并非空想。 国师当自己是一枚棋子,也罢。他又何尝不是她的棋子! 就是这个蓝玉,对大宋,对朝廷,对官家怀有深深的仇恨,任是陆飞扬,还是徐硕,都无法撬开她的口。 徐硕知道,这夏国师张元的秘密部署,蓝玉未必能知全貌,但是李驭疆的死,却与这蓝玉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一点,徐硕必须知道! “硕哥哥来找北笙,就是为了要蓝玉吐露实情?” “是。” “哥哥可曾想过,蓝玉乃我大夏之人,在宋她是叛徒,在夏她可就是勇士。眼下宋夏连年征战,正是用人之际,用兵之时,我怎能联合你宋军来构陷我夏之勇士。” “北笙此话一点没错,若非别有隐情,哥哥我决计不会开这个口。” “隐情?你倒是说来听听。” “据我所知,大夏国内汉臣与党项臣子之间矛盾颇深,争斗不断。当然,天都王和野利王乃当今大夏皇后之胞弟,谁也不敢拿他们下手。偏偏不巧的是,在捕获蓝玉时,我们在她的随时包裹里发现了一封信,这封信应该是当年张元写给她的,当时还称其为瑾瑜姑娘。怕是此信年月久远。信的字数不多,寥寥数语,内容却是给她指了一个方向,入夏以后,前往兴庆府,天都王府正在为大小姐招琴师,届时自有人会举荐她去。而她作为琴师只是掩人耳目,为的是将你天都王府的消息传达给国师。” “此信何在?” “我刚巧带来了。”徐硕笑着从怀中掏出一封破旧泛黄的信纸,上面寥寥数语,北笙一瞧,确实是张元笔迹。 “硕哥哥,你当我会信你么?为了让我帮你们,伪造一封信,还不简单么?” “此信到底假不假,北笙你冰雪聪明,焉能不知?只要前后事情稍加联系,你还需用此信来证明么?” 北笙细想当年蓝玉来家里做琴师的情形,当日哥哥带她进府之时,便说是有朋友引荐,一汉人女子,在教坊学艺多年,琴技精湛。加之这蓝玉相貌秀丽,举止端庄,非但如此,惊鸿舞是跳得出神入化,又烧得一手淮扬菜,莫说野利南鸢赏识,就是野利北笙也心中暗暗欢喜。 只是这日子久了,北笙对这琴师蓝玉的身份颇有些疑惑。平日里相处,女子之间除了花儿粉儿的,也会谈及男子的丑俊之闺房话题。但这蓝玉竟似对西夏兵器感兴趣,央求北笙教其一二。甚至对爹爹的军事部署亦有兴趣,哥哥翊卫司的暗哨排兵也几次追问,令北笙心有芥蒂。 想来前后不过两年时间,蓝玉便辞了琴师一职,不知所踪。 这么说来,她是国师派来府中的探子,倒也说得过去。 徐硕见北笙沉思,又道:“北笙请想,此次你率小队潜入我镇戎军,可是这国师之计?我听战奴说过,你们预先得知的是,镇戎军内,固原河与锁阳河分别从东西、南北流过,其东西河道,每日酉时开闸一次,引流泄洪,到了亥时关闭。南北河道,每日子时开闸,卯时关闭。按照你们的部署,你们酉时从固原河道进来,子时从锁阳河道出去,可是这样?” “是,这又如何?” “你可知道,这镇戎军内,只有固原河河道在酉时开闸,亥时关闭。而这锁阳河,是从来没有开过闸的。” 北笙面色一白!猛地想起自己当日沉入锁阳河之情形,锁阳河的河道紧闭,自己在黑色的河道内浮浮沉沉…… “按照张元的计划,就是借我大宋之手,将你和你的小队都消灭在这镇戎军内。” “这是为何?!” “北笙,想必你比我更清楚这是为何。” 霎时北笙脸色苍白,思绪忽的飘到吴迅、吴昊叔侄二人之死上,又想到没藏姨娘以及龙凤刀,最后又及灯奴之惨死……这张元果然时刻不忘与我天都王府为敌。 “虽蓝玉只是张元之下的一个小角色,但是能够从你天都王府探听消息,又到我金明寨守将家中劝降,最后能将吐纳族王子说动为张玉德卖命,这蓝玉的杀伤力可不小。你此次明里是帮我大宋,但是细想,何尝不是帮你天都王府?这样的人,留在张元身边,个中利害北笙你不会不明白吧。” “你当张元身边仅此一个蓝玉?” “毒牙要一颗一颗的拔。中原有个成语叫做,投鼠忌器。不知北笙可曾知道?” “我帮了你,于我大夏来说……” “一个蓝玉而已,于你大夏无损。我只想知道我金明寨守将李驭疆之死的来龙去脉。” “你确定李驭疆的死跟蓝玉有关?” “李驭疆死于金银线,绝不可能是蓝玉所杀。起先,我根本没有怀疑到蓝玉身上,只道她是东窗事发,身份暴露而逃。但当日我在李驭疆的房间里,嗅到了一种奇异的香味,香味极淡。前日我见那蓝玉第一次,便闻到她身上亦有这股香味。” “哦?经过那么多日牢狱之灾,竟然香味不散。” “非也,来自她腰间那个荷包。陆飞扬却是大意了,那个荷包内若非香料而是毒药,岂不是功亏一篑?” “旁人哪有硕哥哥你心细如尘?” “北笙这话我就当是赞扬了。今日亥时行动,就这么说定了!” “我还没答应呢。” “我就当你是答应了。” “我就当做是回报硕哥哥的救命之恩了。” “你我之间,谈什么回报不回报,恩不恩的呢。” 欲知金蓝氏说出什么内情,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九回 蓝玉吞吐道隐情 战奴详释金银线 转醒之时,已不是深牢大狱。一间简洁干净的屋子,有药香,创口处也被包扎妥帖。蓝玉试图翻身,却被一阵剧痛所阻挠。 野利北笙这个小蹄子,下手真是丝毫不留情,真是要取我性命! 真是国师之意? 若不是,野利北笙怎会出现在此?还有国师府令牌? 蓝玉一阵锥心之痛,竟是比那伤口之痛还更难受。 “来,既然醒了,就把这药喝了吧。” 蓝玉抬眼,一张年轻面孔,朗目俊眉,棱角分明不失英气。 “你……” “我们终于见面了。”那人笑道。 “徐硕?” “你竟然知道我。” 蓝玉冷笑道:“我能有今天,怕是托了你的福。” “能有今天未尝不是好事,有时候卧床高枕的寻常事,却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 蓝玉心内嘀咕:“好一个卧床高枕,寻常人家却没得这一身伤!” “野利北笙呢?” “让她给逃了,跳入那锁阳河,不知所终。” 蓝玉叹了一口气,终究还是让那小蹄子跑了,是了,纵观整个大夏,论机敏,恁是才高八斗的权臣谋士,也未必是那大小姐的对手。 “我虽不知你们那大夏国为何有人要置你于死地,只是为姑娘日后的处境担忧。” “你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猫哭耗子吧。” “如果姑娘觉得自己是鸡或者耗子,在下倒也认了这黄鼠狼或猫的名声。” 蓝玉被徐硕一番话说得又好笑又好气,索性眼睛闭上,不与他言语。 “在下倒不想了解大夏国师的什么部署,这两国交战,即便有利害部署,也未必会让你一个姑娘家知道。你不过是张元的一颗棋子罢了,终局棋罢,哪里还有你的余地。” 徐硕一番话说得是和风细雨,蓝玉却听得是雷霆万钧,这字字句句似是说到自己心里去了。 “听徐将军这话,除了大夏部署,似乎还有别的事要问。” “李驭疆之死。” “李驭疆之死我委实不知,如何告诉你?” “我知道,当日张世光事发之日,你便已经从金明县李府中脱逃。但是,李驭疆死亡当日,你却是在府中的,确切的说,你就在他的房间逗留过。” “我既已脱逃,又何必折返?” “这就是我要问你的话。” “我从未回到过李府。” “姑娘何必要说这个谎?我既不疑心李驭疆之死的凶手是你,也未曾想过从你这里套取什么大夏机密,只是想问你一些线索而已。” “你怎知我折返?” 徐硕笑笑,从屋内的方几上拿起一个淡青色绣花荷包,“姑娘的这个香囊绣工委实了得,内里的香料也是异香,在下是念念不忘。” 蓝玉蹙眉,眼睛斜觑了徐硕一眼,这个男人实在是太讨厌了。想她蓝玉一生,虽说是寄人篱下的日子居多,也曾躲躲藏藏,但是从不曾有男人对自己如此咄咄逼人。不论是在东京的教坊,还是兴庆府的天都王府,抑或及后的奔波躲藏,遇到的男子皆对自己是言听计从,天下男子,大多都似吐纳胡色拉那种货色。虽说不讨人喜欢,但是被人捧着的感觉,还是非常受用的。 即便是野利南鸢,言谈举止也是有礼有节,这个大宋男人,看似言轻语暖,其实字字戳心,绵里藏针,委实太可恨了。 蓝玉决定不说话。那徐硕似乎毫不介意,“这香囊的异香实在特别,姑娘可曾知道在下是在哪里闻到过么?” 蓝玉还是不语。 “李驭疆将军的书房里。那日李将军遇害,在下前去现场探查,屋内除了血腥之味,竟然还有这若有若无的异香之气,令在下百思不解。后来在大牢里见了姑娘,又嗅到这异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姑娘,你可以不说话,我也可以立刻放你走,只是你去哪里?在下不知。外面张元的人还等着杀你灭口,当日,我们大宋也不会容忍西夏探子在境内横行。” 蓝玉心内一惊,眼神闪烁,似有不安。 “我只是想问姑娘关于李将军遇害当日的一些情形。” “你到时候将我放出去,我还是照样……” “姑娘,在下在钱来山中有一位友人,倒是可以投奔。你跟她……实在是可以做一对朋友。”徐硕说着,脑中闪过杜林秋的模样,别了不过数日,不知道她近来可好,苍老容貌是否已经恢复。将蓝玉交给杜林秋,这主意实在不错。 “我凭什么信你。” “你不用信我,你除了我,还能跟谁合作呢?说一千道一万,我们不是在谈判,而是在掂量你的筹码,横竖你这张嘴是撬不开,那我一刀结果了你,也没有谁有异议罢。” 蓝玉心中忽的一阵悲哀,是了,自己就是死了,也没有谁又异议,自己活在这世上,生死有谁在意?那对自己奉若神明的吐纳胡色拉虽是百般胡闹,却是真心的好,如今他也不在了,自己也活成一个笑话。 “你当日既已逃出,为何要去李驭疆府中?” 蓝玉叹了一口气,幽幽道:“我原是要去杀他的。” “杀他?” “我为何不杀他呢?我在李府已经暴露了身份,我若不杀了他,日后如何完成张国师交给的任务?” “什么任务?” 蓝玉笑笑,“你说了只问李驭疆遇害之事……” 徐硕顿时语塞,尴尬得拍了拍额头:“在下唐突了。姑娘请继续说。” “我亦知论功夫,不是李驭疆的对手,而李府上下那么多人,我怎能得手。我知道李驭疆有个习惯,酉时用晚膳,晚膳之后,约在戌时便会去书房,直至子时。我便选择在酉时,天色昏黄之时潜入书房。” “潜入书房?趁其不备暗中偷袭?李驭疆可不是那么容易偷袭的。姑娘竟然如此胆大。” “我在他桌子上的烛台内下了迷香。” “据我所知,当日书房内的烛台并未点燃。”徐硕心内忙怨自己大意,当日未曾想过那烛台有问题,只道是李驭疆未曾来得及点燃烛台便遇害,从未想过这烛台内有人下药。 蓝玉点头道:“当日戌时,天色已经相当黯淡,李驭疆进了屋子,我当时颇紧张,全神贯注盯着他身影。不想他进屋尚未点燃烛台,便听到有动静,我听得他喝了一声‘谁!’然后一个身影便闪入屋内。” “身影?你是说,那是凶手?” “我从未见过如此之快的身手。他用的武器也相当之怪,我藏在那屏风后面,趁着月光只是略看清一二,我竟不知他是从哪里来的武器,手那么一抬,一道银光,李驭疆便没了声息。” “略看清一二,这一二里,还有什么?身形?相貌?” “身形,相当高大,跟将军你的身形颇为相似,还要略为宽厚一些。年纪看上去应该比你要大。相貌自是没法看清楚的,他一袭夜行服,且戴了面罩。” “有何特征,可疑之处?” “谈不上可疑,只是那面罩……” “面罩如何?” “我们素常的面罩,不过一张黑巾遮住口鼻,他的有些不太寻常,一个面具遮了整张脸,那银色光线一闪,月光印在面罩上,着实吓了我一跳。” “他没发现你?” “我觉得他或许发现我了,按照他的身手,屋内稍微一点动静他没有理由不察觉的。只不过,他的目标是李驭疆,他并不顾及旁人,亦不担心有人发现自己。” “那李驭疆将军功夫非是常人所能及,能在瞬间令其毙命,普天之下真有这样的人存在?”徐硕蹙眉不语,那蓝玉自是知道他的心思,亦不言语。 “还有其他吗?” “他用手指探了探李驭疆的鼻息——其实哪里需要探啊,脖子上一个大口子,头都要掉下来了。然后他便转身走了。他走后好一阵,我才从屏风后出来,看那李驭疆已经凉了。我心内惊慌,赶紧走了。” “及后你又作甚?” “跟李驭疆遇害没有关系了。” “按照我的想法,你在金明县内定有暗处与张元的人接头,你从李府消失数日想必是已经去了你们的组织接头所在地,及后却又想到你身份暴露,要杀了李驭疆才放心。想不到却节外生枝。” 蓝玉听徐硕所言,已是大概,便也不语默认。 “杀李驭疆是张元的意思还是你自作主张?” “是我放心不下,说起来也是咽不下这口气。” “你倒也是诚实,也有点良心,那李家夫人的性命却在你手里。” “我这些日子与夫人共处,她倒真不像富贵人家的阔太那般泼辣跋扈,对我也是呵护有加。我……我确实对她不起,又怎可加害于她。” “但你却想杀了她丈夫,你让她如何自处?” “这战乱时节,身不由己。” “好一个身不由己,大多事,倘当时稍加细想,也不至于会落到今日地步。” “将军似是话中有话。” “蓝玉你好端端一大家闺秀,即便朝廷有纷争殃及乃父,你也不能弃大局于不顾,走上投敌叛国之路。” “将军你说得倒是轻巧,我江家上下二十余口,死的死,卖的卖,你让我如何自处?” “哪怕你真的要与吕相国、范公寻仇,亦是你们之间的私事,岂可危及国家?你可曾想过,你投递叛国,引起战乱纷争,死伤多少百姓?你的家仇,怎能殃及国家?” “蓝玉只是一介女流,没个靠山如何复仇?更何况,蓝玉要寻得不仅是吕夷简、范仲淹,更有那有眼无珠的大宋官家赵祯,我只有倚靠大夏这一条路。” “你这无异于南辕北辙,以卵击石。” “蓝玉能做其一便是其一,能做其二便是其二。” “据我所知,这西夏国内,两派势力在我大宋境内流窜,一派是张元的暗探,即你这一党;一派是野利南鸢率领的翊卫司,暗里培养杀手组织。我也偶遇一二,有过交锋。你能否告知,这张元的暗探人数及分布?” “贪心了不是?徐将军!”蓝玉冷笑道,忍住剧痛勉强侧卧,以背示人。 徐硕也知她心意已定,多说无益。只是叹了一口气道,“姑娘好生休养,徐某告辞。” 临走又想起什么似的,回首道:“你没有将这杀手的情况告诉其他人吧?” 蓝玉只是摇了摇头,并不回身。待徐硕走到门口,忽地听身后蓝玉的声音:“将军,他是汉人。” 徐硕低头沉思片刻,推开门,大踏步走了出去。 推门出屋,门外一阵寒风,徐硕不禁打了一个冷战。已是黎明,东方微红。 徐硕的脑子里盘旋着蓝玉方才的最后一句话:“他是汉人。” 金银线,汉人? 此人到底是谁?徐硕觉得这人离自己很近,却又模糊不清。他并不在意屋子内有人看见他杀人,但是他又用面罩遮住自己的脸,岂非矛盾? 还是说,戴了面罩之后,他并不担心会暴露自己。不暴露自己也就这样放过藏在暗中的人,这倒是不像嗜血杀手的行径…… 徐硕一路思索一路行,竟然一路走到北笙下榻的偏僻小院,他不由地心下一动,一推门,便走了进去。 天色尚早,徐硕自然不会去惊扰北笙,他只径直走到小院角落处的一间茅棚,敲门三下,低声对屋内人道:“战奴,是我。” 那战奴本身睡觉便极为警觉,更何况身处敌营,更是如犬一般,一点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耳目。不过徐硕此时拜访,还是令他大吃一惊。 “将军,战奴在此就是俘虏,你若问我大夏军事机密,我只是个家奴,也没法知道更多。” 徐硕笑笑,“我要有心探究,在钱来山时便问你了。我此行来,只是想问问你关于金银线的来历。” “哦?金银线?” “我少时与义父行军时,听他言及这大夏国武器,其中最神秘的武器就是金银线。能杀人于无形,但是对使用者的内力要求极高。” “金银线啊?”战奴望了徐硕一眼,眼神中流露出一丝神秘。“将军,你我阵营不同,但是我仰慕您为人,钱来山一行,我对您行事亦有了解,今日您既然要问金银线,战奴自是知无不言,只是怕对您别无用处。” “怎讲?” “这金银线是我师父独创的一门软性武器,既不同于刀剑锤斧锤,亦不像铁莲子那等暗器。金银线质地柔韧,却比刀剑更锋利,金银线的威力大小,主要在于使用它的人,到了寻常主妇手里,它就是一根金色丝线,兴许还能绣出个花儿来。所以,师父教我金银线,大半时间都是在练内功,内功不到,线只是线。” “令师尊一共受了几名徒弟?” “大夏境内只有两人,我和令部智海。” “令部智海?此人现在何处?” “说起令部智海,我跟他倒是缘分不浅。师父于我,如父亲一般。我一出生便被弃荒野,我师父当时将我收养,带到三岁时候便开始教我功夫。师父隐居深山,亦不多言语,我不知师父来历,但我总觉得他并非常人。待到我十岁时,家中来一将军,与我师父似是旧识,师父对他颇为恭敬,后我才知晓此人乃大将野利遇乞。当时这将军一共来了两次,尔后师父便带着我入了野利遇乞的王府,那时候大小姐和公子都尚且年幼,也习了些武艺,师父便遣我从旁照顾小姐公子,想必当时,师父便是在给我安排后路。” “令部智海是怎么回事?” “野利将军府中有一姨娘没藏氏,传是凉州豪族之女,当时西平王逐渐收紧兵权,对豪族是外松内紧的政策,那没藏氏族为了保全,便将女儿嫁给了野利大将军,野利家一直是大家势大,那先帝之后便是野利氏族之女。这没藏氏有一兄弟,唤做没藏讹庞,在监军司任一小职。另有一义兄,唤做令部智海,精明,强悍,能识文断句,亦会点功夫。没藏氏虽是姨娘,但是年纪却不大,那令部智海比我也就大了七八岁的样子,竟然还能玩在一处。后来我才知,师父乃野利将军旧部,也颇得野利将军信任。谁曾想,那没藏氏当年入府,那野利将军一来年长,二来不解风情,最重要的是,他对大小姐的生母念念不忘,对其之死也深以为憾,因此,这虽然碍于情面娶了这没藏氏,却鲜少亲近。倒是经常遣我师父去没藏氏处送些吃食,或是出行护卫之事,师父睹其芳容,本就惊为天人,加之常常尊令照看,时日久了,便生出些情愫。师父也知自己出身卑微,更不能背叛其主,这才出走深山,半途收养了我。” “算算时间,当年正值元昊继西平王之位后待称帝,南征北伐之时。野利遇乞也正是用人之际,便寻得你师父踪迹,将其召回。” “野利将军怎知我师父对没藏氏的一段情,只道他是厌倦的战争要休养生息而已。尔后大王进攻吐蕃,又计划攻河西回鹘,大肆招兵买马,野利将军自然想到我师父。” “之后如何?” “我入府之后,依旧跟师父习武,那没藏氏的义兄令部智海与师父走得极近,对我也颇有几分拉拢之意,后我才意会过来,他想跟师父学金银线之技。那没藏氏经常在师父跟前说这义兄品性好,人又勇猛等溢美之言,久而久之,师父便也听进去了。” “这令部智海现在何处?” “说起来也是奇怪,大王当时为称帝做准备,整顿军队。那令部智海便跟随没藏讹庞入了监军司,开始来出现在府中几次,后面便没了踪影。而我师父当年,跟随野利将军驻守天都山,几度试探宋边境,小打小闹不断,最远一次出兵西河县被宋兵所俘,便是下落不明。” “这么说,你师父一共就两个徒弟,你和令部智海?” “据我所知,只有我们。而且令部智海只是学,并没有完全拜师,毕竟是没藏姨娘的兄长,而我师父不过家将而已,身份还是有所悬殊。” “他被俘以后,在我宋境,收了汉人为徒,亦未可知。” “将军说的是。只是我师父颇为痛恨汉人,又是被俘,要收汉人为徒,有些牵强。” “我且问你,若是内力深厚,练这金银线技术可难?” “常人来说绝非易事,但是,对于有功底的人来说,不难。主要是调匀气息和驾驭线体。” 徐硕点点头,想起李驭疆颈项上粗糙的切口以及洪钊脖子断口处整齐平滑的创口,若有所思,令部智海?汉人? 徐致澄打从战奴处了解到金银线的来龙去脉之后,心内疑虑尚存。原本以为捉了蓝玉又有战奴详释金银线,事情全貌应该更为清晰,可目前看,却更加迷糊。 徐硕试图厘清整个事件,却无从入手。 从刘家被黄德和冤枉叛国开始,便是一团迷雾压顶。河中府设案,前有裕隆客栈中雪蘸丹砂之毒,后有真假洪钊身份难明。及后假洪钊死于金银线,又有金明寨守将李驭疆以同样的方式丧命。 同是金银线,却又诸多不同。 令部智海?难道假洪钊是死于他手?他现在又在何处? 蓝玉目睹李驭疆之死,却无法看清凶手真面目。更进一步来说,假洪钊丧命,李驭疆被害,其疑点在于,假洪钊乃西夏探子,却被西夏人所杀;李驭疆乃宋将,却被汉人所杀……两件事说起来都匪夷所思。 看似相互关联,却又相去甚远。 另外一条线索,则是北笙所中三星在天之毒。北笙中毒,目前能明了的是华坤所下,要指引自己去寻那杜瑶真母女,救杜林秋于水火。但是,事情似乎并不简单,追溯而上,竟与当年杜妃入道有关。堂堂大宋朝廷,竟然有三星在天之毒,按照华坤之说法,是进贡而来。再联想此前官家暗暗拿出的那枚西夏刀币,委实奇怪,这朝廷内似乎也不太平,早在先帝时,便有党项人渗入。 再者,这西夏朝廷似乎亦不太平,北笙虽说中毒是华坤所为,但是她夜袭镇戎军,按照计划行事,便是一条死路,明显是有人利用了这一点,请君入瓮,有心借刀杀人,借宋军之手将其铲除。 目前看,北笙此事,怕是西夏国师张元所为。恐怕目前整个西夏都以为北笙已经丧命,只有这蓝玉知道北笙好端端地活着,非但如此,蓝玉若是回到西夏,见到张元,自己与北笙之计便会败露,到时候北笙怕是还得背上一个投敌叛国的罪名。 想到此,徐硕眉头一皱。 是夜。 镇戎军城内主道上,一匹骏马飞驰,已是深秋,西北边陲已然有些凛冽之气。马背上的人,一袭缁衣,松挽发髻。月色正好照在她的没有一丝血色的苍白脸上。这不是别人,正是身受重伤的蓝玉。 那蓝玉自打那日重伤,卧床数日之后便觉有了些精神。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也怪可怜。平日里,总是装出一副潦倒模样,那宋军亦不疑有他。打那次夜审之后,徐硕便再也不曾露面,更别说那传说中的大学士韩琦,连个照面都没打过。 不过,这倒更好,那些看守的宋兵也越来越松懈,直到后来,华坤送来一碗药后,便没了个人影,到了子时,那守卫都就地躺倒各自睡去。 这倒是绝好的机会,蓝玉打定主意,死也要做个明白鬼,一定要逃出去,寻了那张元一问究竟,为何要让野利北笙来置自己于死地。 没了守卫,蓝玉要出这个门不在话下。一套行云流水,就连门口的那匹黑马都似是为自己准备的一般。镇戎军的主道上空无一人,这偌大的一个军镇此刻如同空城一般,好像呼吸都只有她蓝玉一人的。 蓝玉衔枚疾行,她知道这锁阳河是出不去的,但这几日她跟华坤也打听出来点事儿,这镇戎军三面城门,北面却是靠山。没有城门,一座山正好成了天然的城墙——当然,也是天然的出口。 此时,蓝玉正奔着城北而去。 忽的,一只弩箭划破暗夜,乘着月色飞来,蓝玉心中一凉,只听得胯下黑马一声长嘶。她尚不及反应,又是一只弩箭飞来,然后是第三只,第四只…… “这北门外有一丘陵,也就是个小土坡,坡上有一废弃哨岗。”蓝玉迷迷糊糊之间想起这句话,在马背上举头望去——哪里来的丘陵,哪里有废弃哨岗?! 只是她已经来不及思虑,也来不及辨别……一切的一切,对于蓝玉来说,都来不及了。 这镇戎军说大不大,也算是五脏俱全。分东西南北四个门,东边,东河门;西边,西阳门;南边,南山门;北边,北戍门。 镇戎军四面都是门,没有靠着山。 然而,蓝玉却什么都不知道了。当然,她本就不需要知道这些。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〇回 左右为难歌姬初红软解语 声东击西野利公子妙传音 永兴军。 陕西经略安抚招讨使夏竦一脸愁苦,手边两封密信看得他头昏脑涨。左手边是当朝枢密直学士、招讨副使韩稚圭韩公的请战密信;右手边更不得了,是龙图阁直学士、招讨副使范希文范公的守备上疏,这两人就像是商量好要给自己出个难题一般,信中互不相让,各执一词。 都是招讨副使,都是左膀右臂,现在左膀要跟右臂打架,谁也不让谁,有什么办法,一个是年少得志,一个是德高望重,他夏竦谁也不愿得罪,谁也不能得罪。这战事,怎是说开就开的?但战事不开,岂能说服那血气方刚的韩稚圭? 一想到此,夏竦恨不得这数十日能够重来,或者干脆自己的人生就跳过这十日。 其实,要真的能重来,夏竦是巴不得不到这陕西路,不当这个安抚招讨使,之前跟那李元昊叫板,豢养农人杀手,也不是完全没有作用,只是这李元昊命大。幸亏遣去接头的人是狄青,若是换了别人,兴许是不能活着回来了。 现在这韩琦嚷嚷着要进攻,进攻进攻,赢了嘛,他夏竦还能邀个功,输了那算谁的?想那官家,亦是血气方刚,似有攻夏之意,只是夏竦忌惮范公之威,虽说他范仲淹是副史,但是威望在那里,范公不说开战,官家就算问八回十回,他夏竦也不敢轻易接招回话啊。 此番韩范二人书信都来了,圣上嘛,是有战意的,但是如何才能明哲保身?这仗可不是说打就能打的,搞不好是要掉脑袋的。 这夏竦正眯瞪呢,心里七上八下,一会儿是韩稚圭的密信,一会儿是范希文的上疏,忽的书房门开了,夏竦一阵心烦意乱,谁不敲门就这么随意地出入,真是没个规矩了。正待发作,忽见眼前是是歌姬初红,这初红原本是东京琴香阁的歌妓,当时尚且年幼,豆蔻未满,被夏府管家看中,买到府中。这初红在夏府也有个三五年光景,已至破瓜之年,夏竦爱是爱得紧,即便是到了这西北边陲,亦是将这初红带在身边,每每出巡,都少不得要这初红伺候左右。 初红见夏竦面有愠色,乖巧懂事地挂着一抹浅笑道,“老爷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烦恼着?能否告诉初红,我们妇道人家虽说不懂这战事,但偏巧就是这不懂,兴许能想出个不同寻常的点子来。” 夏竦见到初红梨涡浅笑,胸中块垒已是消减了大半,又听着这温香软语,心内更是温润了起来。 “老爷,初红亲手做了石髓羹,还有羊头签,您边吃边说。” 真是个小可人儿,夏竦一听到吃食,便自觉饥肠辘辘。着了初红同食,口中絮絮叨叨将韩稚圭和范希文的两封信内容叙述了一遍。 “红儿啊,老夫现在是真的愁哇,这手心手背都是肉,也都得罪不起,老夫这招讨使做得苦哇。” 初红只是抿着嘴笑,听着夏竦絮叨,并不搭腔。等他诉完苦,才听得她娇喘了一口气。 “老爷,红儿是觉得您公务繁忙,忙的都有点糊涂了。” “哦?怎地糊涂法?” “红儿虽说愚钝,倒也听明白了。就是这韩什么的,他想跟西夏打仗;这范什么的,不想打,觉得时机未到。我问您,这打仗不打仗,谁说了算?您能做得了这个主吗?” 这初红早年在妓馆便是人来人往见得多了,又在夏府历练了数年,到了这西北边陲,又几次三番跟着夏竦巡游,说句糙话,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便是一句话,看似随意出口,却是四两拨千斤之功效,喜得夏竦是眉开眼笑,一脸的褶子都舒展了不少。 镇戎军。 自夏军退兵,已有旬月。城中军民甫安。韩稚圭命重开市集,城内军人家眷、黎民百姓无不击掌相庆。 自那蓝玉死后,白豹城所擒守将张玉德亦已阵法。徐硕内心稍安,但幼慈对硕却颇有微词,打小哥哥就不是心狠手辣之人,未曾想今日为了一个番将之女,痛下杀手。那蓝玉毕竟一柔弱女子,其父也曾为朝廷效力,就是要治罪也该有个治罪的章法。今日哥哥竟然设置陷阱,将其诱杀,行径实在可鄙。 徐硕亦知幼慈所想,不多做解释,只是随了她去。 今日有市集重开,军中告假一日。徐硕有心借此机会和息和息,便乐得拉了幼慈、北笙同去市集,后有陆飞扬、阿坏、何露、日木达等人相随,还拉了战奴同行,一干人好不热闹。 那幼慈毕竟还是小儿女心性,先前还一脸嫌恶,到了市集,先见得那红绿果蔬,又见小贩叫卖,沿街酒肆银铺皆开张,虽是孟冬季节,却比那三春踏青还要热闹,颇有点东京之意。心内那股子不悦之气便逐渐消散,脸上复又挂了笑容。 “这里好热闹,倒是有点我们兴庆府府的意思了。”北笙在耳边一声感叹,有意无意地拉起幼慈的手,“幼慈,你看那摩罗娃娃。” 幼慈跟着北笙来到一货担,果然是卖那摩罗娃娃的。要说这摩罗娃娃,虽然不是什么稀罕物,就一泥塑的小人,但是形态各异,穿戴不一,有肚兜,有纱裙,有马褂儿,还有有背着背篓的,有戴着小帽的……煞是可爱。想不到这小小的镇戎军,市集上竟然有如此惟妙惟肖的摩罗娃娃。 “你瞧这个娃娃像不像你?” 北笙拿起一个穿着翠绿色纱裙的娃娃递给幼慈,刚巧今日幼慈亦是一身翠绿纱裙,别说,还真有几分相似。 忽的,一旁何露扯了北笙的衣角,“你们有没有发现,这些摩罗娃娃长得都很像北笙姐姐呀?” “小丫头片子,浑说什么呀。”北笙小嘴一撅,颇有些不好意思。 “我是说真的呢。”何露一脸认真。 幼慈定睛一看,这些娃娃虽是神态各异,但是论其外貌,莫说还真的跟北笙有几分相似。每个娃娃的眉心都有一点红,眼睛若水杏一般,又大又圆,红唇丰满,微微有些上翘,透着几分俏皮,又有几分桀骜。 实在是像,越看越像。 幼慈往那卖货郎面上一瞧,那货郎一副贩夫走卒的模样,面色有些蜡黄,着寻常蓝衫,瞧不出具体年纪,但寻思着也不过弱冠吧。见幼慈目不转睛盯着自己,忽的不好意思低下了头去。 “我且问你,这些娃娃都是你自己做的?” “我手艺不精,只是做一些寻常的泥人。姑娘看中的,都是我爹的手艺。” “你爹爹是谁?” “哎哟……姑娘你这问话让人怎么回答啊,爹爹就是爹爹啊,我爹就是个手艺人。” “这镇戎军内都是军眷,你这年纪,怎的没有参军?” “我不是镇戎军百姓,是旁边柔远寨人士,听得今日镇戎军有市集,就来做点小生意了。” “我且问你……” “好啦,幼慈,这货郎我也不认识,瞧他也是个本分人,你再问下去,他估计要急了。”见那货郎一脸窘迫,北笙打断幼慈的话,忙着给那货郎解困。 “是呀,幼慈姐姐,你看这个货郎哥哥脸都红了。” 幼慈将那娃娃翻来覆去又看了一遍,并未发现有恙,难不成这些娃娃是碰巧了跟北笙很像的?本来宋人打趣哪家小娃娃长得好看,也会说,“长得就跟那磨喝乐似的。” 磨喝乐就是这摩罗娃娃。 娘就喜欢唤作“磨喝乐”。 “既然觉得像,那就买一个吧,每天看着就像照镜子似的。”三人正盯着这些娃娃出神时,徐硕伸手在货架上取了两个摩罗娃娃,一个便是先前那着翠绿纱裙的,还有一个则是穿着大红窄裙的,递给幼慈和北笙。及后又拿了一个穿肚兜的塞给了何露。 “她俩都是漂漂亮亮的小娘子,偏生我的就是个穿肚兜的胖娃娃。” “肚兜怎么了?我们打小都穿过肚兜,但是我们男人就没穿过裙子,所以,还是肚兜好,人人都喜爱。” 何露撅着嘴:“知道徐大哥你偏心眼儿,就生的一张好嘴。” 买了摩罗娃娃之后,一行人又是看杂耍,又是听说书,好不欢乐。那幼慈、何露很快便将那泥人之事抛到九霄云外了,那北笙一路心事重重,寻了一个空子,又转到那泥人货担处。 “我且问你,你这些娃娃都是怎么做出来的?” “就是泥巴捏的呗。” “这个我自然知道,这些娃娃可有个模子?或者说,有没有比照着什么图案来做?” “哎哟,你这个倒是提醒我了。前两天,有人来我家,找到我爹,给了他一副画,让他照着这图画来做一批泥人。” “那图画你可带着?” “没……不过……” “不过什么?” “这位姑娘,方才我被问得紧张没有察觉,您确实非常像那人带给我爹的画中画的那‘仙女’。” “哦?” 北笙心下一惊!这到底怎么回事? “北笙,你看这个。” 忽地身后徐硕声音响起,北笙转头,见他手里拿着一把扇子,寻常之物,并无特别。 “硕哥哥,怎么了?” 徐硕拉着北笙,将那扇子在她展开,上面赫然画着一个着党项服饰的女子,红唇白齿,英姿飒爽,眉心一点红痣。 忽地,听那货郎惊呼:“对对对,就是这幅图。那人带来的就是这幅图。” 徐硕将那扇子翻了一面,只见上面书写道: 北望连山岳,笙箫幽处绝。 归亭风逐云,来时梅覆雪。 “这诗有趣得紧,首字连起来,便是‘北笙归来’。”徐硕笑笑,“怕是有人在召唤你了。” “望箫亭?” “镇戎军城外此去三里,便是望箫亭。”那货郎听得一个自己熟悉的地名,慌忙答了一声。徐硕与北笙对视一眼,随后徐硕给了那货郎三两银子,“谢谢小哥,今日之事,还请勿外传。” 那货郎得了银子,眉开眼笑,点头如捣蒜。 二人行至僻静处,北笙心内若有所思,半晌才与徐硕道:“应该是我哥哥给我的暗号。硕哥哥,我只道大夏军中,人人都以为我死了,尤其是那张元,给我下了一个套,见我久久未归,又下令撤兵,想必也不会关心我生死。但是,我却忘记了我哥哥,哥哥是一个执拗之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镇戎军守卫森严,他亦不敢冒险进犯。便是广撒网,在这市集上,怕是还有许多暗号吧。” “北笙,这几日在镇戎军,你我也算是耳鬓厮磨,朝夕相处。我当然希望你能留下,尤其是在那大夏都道你不在了,我也曾想你能留在我身边,便是再好不过。但我也知道,这不过是妄念罢了,今日之事,亦是个早晚。” “硕哥哥你一向识大体,知局势。竟然有这样幼稚的思想,北笙诚惶诚恐。一来北笙这大夏郡主的身份,即便是切断家国一脉,留在这里,怕是那韩公、范公,还有你的好兄弟狄将军、陆贤弟,甚至是幼慈,都会对我有所忌惮。二来,此次镇戎军一战,大夏国内,明里有人要侵害我天都王府,这事很有可能还危及我姑姑的后位。于情于理,我焉有留下的道理。只是本想多留几日再寻他择,不想哥哥的暗信来的如此之快。” 徐硕听得北笙一番言语,忽的心头一热,伸手将其柔荑紧握,“北笙,下次见面,切勿刀剑相向才是。” 北笙知他还对前事耿耿于怀,便是微微一笑,正欲解释,不想两滴泪珠竟从那盈盈笑意中滚落出来,却是喉咙里被棉花堵住一般,再是发不出一点声音的了。 那徐硕亦不顾那市集人来人往,将北笙拥入怀中,良久才说:“北笙此去艰难,须得加倍留心。大夏国内,那张元气势正隆,切勿与他硬碰硬。” 北笙不语,只是揽了徐硕,自顾自的流泪,一张俏脸上,胭脂晕染了一半,看起来却更加俏丽。 既已决定,二人又与众人玩耍尽兴了半日,便回了军营。 徐硕备了战马粮食,又唤了战奴,前后叮咛要照顾好大小姐。北笙见那战马,竟是先前在延州战场上被徐硕抢夺的那匹“胭脂红”,心中又是一酸。慌忙道:“这胭脂红便是与了硕哥哥吧,也算是咱们之间的一个见证。” 那胭脂红乃是西夏神驹,通识人性,久不见女主人,围着北笙绕了三圈,似是知她心意,只用头蹭了她手,一副恋恋不舍的模样。 北笙与战奴自别了徐硕等人,一路往望箫亭而去,行至一半,北笙估摸着徐硕等人走远,便勒马驻足。 “大小姐,这是何意?” “哥哥不在望箫亭,走,跟我来。” 战奴虽心内疑惑,却也跟着北笙一路往南向的岔口而行,与那望箫亭完全是南辕北辙。二人快马加鞭,约略一个时辰,天已完全黑了,战奴心内忐忑,难不成要衔枚夜行不成? 刚忍不住待要询问,忽的前路渐开阔,似有乡间客栈。门口的大红灯笼煞是好看,战奴心头一暖。 “到了!” 北笙扭头对战奴一笑,红灯笼印着她笑靥如花,黑暗里那亮闪闪的眼睛如天上星星一般。战奴心里道,都说那杜林秋是人间绝色,任是她又是喝血,又是补阴的,也没有我家大小姐一半好看。 北笙哪里知道战奴此时的想法,见他愣神,只道他是被自己的行迹给弄懵了,“等会儿见到哥哥你就知道了。” 却说那野利南鸢果在那客栈等候。见到北笙、战奴二人,自然心中喜不胜禁,连日来的担忧顿时烟消云散。 兄妹二人相见,自是多话。那战奴也喜得与车奴碰面,兄弟二人抱作一团,南鸢看着哥俩高兴,命人给切了二斤熟牛肉,备了些好酒,让他们先去絮叨。自己与北笙转自客栈后院厢房。 “哥哥好气派,几日不见便成了客栈老板了。” “妹子休要打趣哥哥,这些日子可把哥哥急坏了。”南鸢叹了口气,不由地说起当日之事: 当日镇戎军一役,野利南鸢见这军镇久攻不下,心下颇慌张。但及后听闻白豹城被攻陷,张国师下令退兵,野利南鸢心中惶恐,记挂潜入镇戎军内的妹子的安危。连日未见镇戎军有动静,亦知计划失败,妹子恐是凶多吉少。但这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野利南鸢决计不会善罢甘休。 即便是抗命,亦不愿独归。几次三番与那张元理论,最后张元允其留十余人潜伏于镇戎军外,相机而动。张元与南鸢二人讨价还价,张元也忌惮野利家威,更何况当今正宫还姓野利,不看僧面看佛面,最后只得松口,许其三个月的时间,若还未有野利北笙的下落,需得及时返回,不得贻误军情。 野利南鸢本打算寻个机会潜入镇戎军内,再伺机寻人。谁曾想这镇戎军内戒备森严,即便是大夏退兵之后,镇戎军内百姓进出也一一严查。野利南鸢无心再将手下人性命冒险,便是寻了这一处山间客栈,给了店家一笔银子,买了这数月的衣食住行。然后,寻了城外的商贩,比照北笙的画像做成摩罗娃娃,以此传信。 当然,野利南鸢亦有打算,这摩罗娃娃传信,北笙能知道,难免那些宋人不会察觉。现在北笙的情况一无所知,万一她身陷囹圄,这一招被宋人识破,扮成妹子的模样,非但是前功尽弃,自家性命也搭了进去。 再者,野利南鸢对大夏局势始终心存疑虑,此次北笙率小分队入镇戎军,便是疑点重重。那两条河的开闸和关闸时间,都是一探子来报的,而这探子都是张元的人,难说信息真假。再者,能潜入城中的人选有很多,何必要找北笙?北笙一入镇戎军,那张元便下令撤军,毫无一丝半点地顾虑,就好像从来没有下过此令一般。 如此看来,难保那张元不是记着吴昊的仇,想借战机除掉北笙。现在北笙生死未卜,张元能善罢甘休么?野利南鸢思忖着,他既然给了自己三个月的时间,如果我是他……只消跟踪他野利公子的行迹,便会有结果。 于是,野利南鸢兵分两路,一路在这荒郊野店守候;另一路则派人假扮其模样在望箫亭等。市集上,野利南鸢大肆扩散北笙画像,并大传藏头诗,宋人也好,夏人也罢,就不信那些人不上钩。 “我就说嘛,哥哥那首诗也忒明显了,而且满大街都是我的画像,难道不怕人发现。” “还是妹妹聪慧。” 北笙抿了一口羊羔酒,“嗯,哥哥果然还是哥哥,到了哪里都不忘好酒好肉。这乡村野店竟然还能喝到如此好喝的羊羔酒。” 南鸢亦是笑,“知道你口叼,这羊羔酒哥哥藏了大半年了,行军打仗都不忘带着。原本想你打仗回来疲惫时喝,不想竟是今时今日,此情此景。” 北笙心头一暖,柔声道:“娘去世后,最疼北笙的就只有哥哥了。除了羊羔酒,哥哥还记得北笙最喜欢摩罗娃娃。” “妹妹今能到此,想必是记得娘教我们的那首儿歌的。” 北笙点点头,与南鸢同声唱道: 秋叶飞,秋风凉。 秋麦覆陇黄。 秋霞织就云锦张。 木樨满地香。 娘亲儿,儿唤娘。 何处充饥肠? 此去南边十五里。 炊烟伴斜阳。 兄妹俩唱着,歌声绵软悠长,就好像回到了那蹒跚学步的年纪,摩罗娃娃似的兄妹俩躺在娘怀里,一人手里一只小娃娃,跟娘学着这只儿歌。 “好巧不巧,镇戎军往南大约十五里的地方,正好是一处村庄,这客栈便是在村庄的西北角。我当时看到这客栈的时候,便想到我们的儿歌,若是妹妹记得,其中之意必能猜出来。” 北笙点头道:“比起那首‘来时梅覆雪’却是要高明了许多。” “毕竟,那是你我才有的记忆,谁也偷不得去。” “嗯,哥哥说得对!什么时候也忘不掉。” “妹妹多吃点东西,喝酒暖暖,我们后半夜就启程。我已寻好了路径,钱来山山腹中有条小路,我们快马加鞭,不出两日便能到兴庆府府了。” 兄妹二人又叙了许多,北笙将这月余的经历道与南鸢,将徐硕钱来山寻药救助一事也叙了一遍,听得南鸢心内是忧喜参半。喜得是妹子大难不死,忧的是听来妹妹与这宋将感情颇深,怕是会引来无穷后患。 野利兄妹即回西夏,不知这韩琦出兵之事是何结果,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一回 请战事韩学士踌躇赴东京 村野店刘千金深感旷世情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却说徐硕与陆飞扬等人将北笙、战奴二人送至镇戎军城外,才依依惜别。孟冬天气,西北边陲,太阳落得早,一抹斜阳血也似的照在略显苍凉的大地,众人一路不语,心内却是无限感慨。这国家战乱何时休止?这黎民百姓何时安泰?行至尽头,北笙与战奴下马一拜,与众人惜别后,起身上马勒紧缰绳,绝尘而去。 徐硕心内伤感,想着每每与北笙的相聚分离,亦不知道前路如何,不觉吟出一首《鹧鸪天》: 浮生各自系悲欢,一朝别去此经年。 征途霜冷添羁思,悲风清厉甲光寒。 凌幽壑,涉险滩。万里驱驰月满川。 何时洗剑波劫定,且随孤峰白云边。 待回军营,恰逢韩稚圭传令,徐硕收拾一番离愁别绪,强打精神,前去拜见。 但见原路经略公事尹洙尹师鲁坐于中庭,韩琦则面露喜色,徐硕见过二人之后,韩琦递与书信一封,徐硕定睛一看,此信乃安抚招讨使夏竦亲笔。书信言及:“吾等终日尸禄,未知论报之方,今遇番人逞强,前有延州之辱,加以边隅盗贼纵横,朝廷督责甚急。然,请战非某一言能决。又及范公有书云,战乱方止,兵民未安,宜固守边防,徐图西夏。今责副史韩稚圭、泾原路经略公事尹洙往东京面圣请旨,以副公议。” “这夏大人是要韩公和尹大人赴京城面圣请战呀,大人此举意欲何为?”徐硕惊呼,心下颇疑惑,这夏竦明里是要韩、尹二人面圣,暗里不就是推事儿么?说明范公态度是“徐图”,不敢得罪,便把这烫手的山芋推给韩公。 却见韩琦一脸笑意盈盈,“致澄有所不知,这夏大人如此一说,便是支持于我。韩某为泾源路副史,何曾能擅离职守?他今命我与师鲁前往东京,亦是莫大的支持。” “韩公有何计划?” “明日我与师鲁便启程前去东京,但请致澄往延州范公处一趟,请战于公。对抗西夏,何来‘徐图’一说,韩某之意,是要趁热打铁,前有折家军扰他边寨,后有任佑之火烧白豹城,打得他李元昊是措手不及。趁他军力空虚,士气不振之时,实行强攻之策,不信他一个党项番人不俯首称臣。” 徐硕与尹洙听得韩琦之言,频频点头。徐硕暗想,范公主持鄜延路亦近半年,整顿军制,固守要塞颇有起色,此时韩公提出乘胜狙击,以泾源兵力,加上鄜延军队力量,对抗李元昊应不在话下。夏竦虽有推托之意,但韩公之言不无道理。那徐硕本出自将门,早有征战之心。每每想到延水之畔郭遵马踏如泥之惨状,便忧愤不已。想那三川口宋军抗敌,死伤将士碧血犹温,自己岂能安享承平?此回又听得韩琦一番言语,当即热血贲张,对着韩琦一拜:“末将领命,定不负韩公嘱托。” 当即,屋内三人击掌为誓,定要消灭党项番人,还大宋一个清平盛世。一时间,三人心内万般豪情涤荡! 商议已定,三人分头回营,徐硕安排了陆飞扬回金明寨主持大局,自己则携了阿坏、日木达与何露等人一起往延州而去。而韩琦与尹洙,则与幼慈、韩直一同,前往东京。 三人胸中皆是一把火,想到战争,想到热血,想到祁连山脉刀光剑影,便是一股子劲儿,战争总是残酷的,但如果没有残酷的战争,哪里会有和平? 总是有人要做征服者,而有人则需要被征服。 却说韩琦与尹洙二人启程,从泾源路一路往东京而行。韩琦与尹洙二人坐一辆平顶马车,而韩直、刘幼慈则骑马护其左右,为便宜行事,幼慈特地一身男装,只是那一抹秀色,挡也挡是不住。 平顶车虽不若骑马那般疾驰,但四人日夜兼程,不日便到开封府界。 虽是城郊,却也多了几分人气。 四人疾驰三日,一路上只靠所带胡饼等干粮充饥,这到了开封府界,人烟渐稠,虽是肃杀天气,亦有生机。 众人饥肠辘辘,路过城郊野店,乍闻炊烟味道甚是欣喜。要说这吃食,久居边境临番境,吃食自然不够精细。莫说那繁华东京城,就是这城郊荒野茅店的酒肉都比那番境要香。那村店临水而建,面朝大道。店门则用青色粗布做成门帘,上书一大大的“酒”字。店内粗糙桌凳四五套,坐上宾客三三两两,观其模样想必都是水上往来商人,那面皮还算白净的老板娘负责张罗,蜡黄着一张脸的男子想必是老板,柜台前坐着负责打酒,还有一个小伙应该就是闲汉角色,店内跑前跑后,端酒送菜,好不热闹。虽然还有烂泥糊在墙根,还有黄狗店中乱窜,却更添一番拙朴。 韩琦兴致好,要了一斤米酒,三斤熟牛肉,一屉炊饼,乡间土鸡、土鸭胡乱点了一桌,众人吃得也是尽兴。正所谓: 临水村店不一般,烂泥糊在墙根前。 粗桌破凳迎宾客,柴门挑出青布帘。 泥腿伙计勤吆喝,风韵酒娘笑一脸。 破碗盛出黄米酒,闻香村狗亦成仙。 “我大宋境内百姓安居乐业,对比宋夏边境百姓之困苦,才更能明白这和平的意义。战争为的是什么?为的就是消除番人,让边境的百姓有朝一日也能感受这承平之欢。” “韩公,这就是战争的意义吗?但是很多百姓,可能还没有感受到承平之欢,便死于战争了。” “也要为子孙后代着想啊。同样是死,也要有价值才是。”尹洙喝了一口酒,接了幼慈的话茬。 正在这当儿,店里忽地一阵嘈杂,就连那钻在桌底的黄狗都“汪汪汪”直叫。 原本是“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的田园风情,陡然一变。但见五个膀阔腰圆,粗眉环眼之人入了店,“老板,照例!” 那风韵犹存的老板娘慌忙张罗,“吕家哥哥,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的。小庄子,赶紧的,给吕家哥哥好酒好菜端上来。” “我说李老板,你还是不是男人,成天都让你家娘子出来挡事儿,上次欠的三十贯,被你娘子一张巧嘴说得比喝了你家米酒还糊涂,生生给你折了三五钱。这次老子可不会这么好说话了。” “哎哟,提辖大人,您这么说就让小的没脸没皮了。小的这浑家本就是村野夫人,喜得张罗事儿,也是得大人您待见,才多招呼了您几次。上次的钱,我们也是给了,大人此番有酒兴来,不也是我们的福分不是?” “看看看,李老板很是会说话嘛。” 正说着,被唤作小庄子的伙计已经从后厨端出了一坛子米酒,切了三四斤黄牛肉,外加一只糟卤的土鸡,并一小碟辣瓜儿、糟豆芽、莼菜笋,摆了一桌子。但见那吕提辖斜着眼角看了看小庄子,又对店家道:“李老板,你这酒,有问题啊。” 那店家面色一变,“提辖,这酒是我家娘子亲酿的,虽不比城里的酒那么大气,却也是正经酿造,怎会有问题?” “我是说,你这乡村野店,怎能酿酒?大宋历法,酿酒都需官家统批,否则酒水需向正店购买。你这小村店,怎么能私自酿酒?” 在一旁的韩琦等人在一旁静观其变,幼慈有些坐不住,“韩公,这什么提辖分明就是刁难。” “你好好看戏,我估摸着这什么提辖戏还多着呢。”韩琦喝了一口米酒,在韩直耳边吩咐了两句,韩直点头便出了门。 但见那店家颜色一变,倒是那娘子机灵,朗声道:“噢哟,我当吕家哥哥今天来是做什么呢?原来是兴师问罪来了。这桂花酒,是我娘家的家传手艺,也不多酿,就是咱们寻常百姓家的的手艺,要不是今天哥哥来,我们也不拿出来了。” “那你的意思就是今天这酒,不要钱的吗?” “这哪里会要哥哥的钱呀,来尝尝我这最新酿的桂花酒,要是好喝,哥哥临走拿一坛也是没有问题的。” “这老板娘倒是有些应变能力。”幼慈在韩琦耳边低声说道。 “这什么提辖,就是赖账泼皮。”尹洙不免愤愤,“这泱泱大宋,海晏河清。尹某活了这么大年纪,还没见过如此无赖之人。” 此时,那小庄子正添菜,听得尹洙此言,叹息一声:“可算遇到一个明白人了,这什么吕提辖,数月前冒出来的,据说是京城吕相的侄子。仗着吕相的权力,在此地作威作福。” “吕相?你说的可是国师吕夷简吕大人?” “除了他还有谁呢?这吕提辖成天打着吕相的幌子,问附近村店收取银两,还隔三差五的找茬。这背后的村落,谁家的姑娘长得漂亮,也断是不能逃出他的掌心的。” “小庄子,你脚钉在那边拔不出来了么?快点上菜!”此时,吕提辖那边又吼开了。周围几桌食客都噤若寒蝉,有的干脆留了银两在桌上,人悄悄溜了。那老板娘面上已露难色,但是碍于这吕提辖的来头,硬生生地咽下那一口气。 倒是那吕提辖身边随从不知个好歹,对着小庄子吼了两嗓子,眼睛不经意瞄到邻桌一二八娇娘,顿时那眼神便像是扎进了木头缝里的钉子似的,拔也拔不出来了。 “提辖……”随从在吕提辖耳边细细叨叨了一番,提辖眼睛往那小娇娘面上一扫,面色立即红了几分。 但见那小娇娘一身葱绿交领小袖对襟外衣,里面是月牙白的长裙,系着一条同色丝带,玉兰花苞的发髻,斜插了一只玉色小钗。与那娇娘同行的,还有一男一女,女的年纪尚小,丫鬟装束,随行男子形如小厮。 那吕提辖见了此女,心下一动。这乡野之地,竟然有如此绝色。 那老板眼见得吕提辖上前,正要劝说,却被那老板娘一把拉住。李老板乃憨实之人,只道妇道人家胆小怕事,心内却不由地对那女子紧张起来。 “这位小娘子,打哪里来呀?” 那吕提辖憨皮厚脸,竟无半点掩饰,惹得那女子满脸通红。 “你这大汉好生唐突,我家小姐岂是你能随便喊的。”那小丫鬟不理吕提辖什么来头,首先便嚷开了。 “你家小姐?敢问小姐芳名?打何处来?往何处去?” 那小姐面色更红了,只是低头不语。 提辖看到小姐这副模样,更是来了劲,他偏喜看小女子又羞又怕的模样,真是可爱至极。 “小姐休怪吕某唐突,吕某见了小姐又是欢喜又是紧张,倒是忘记应该先向小姐问个好。” 那提辖说着便对小姐鞠了一躬,起身时,那手一伸,便往小姐的下巴处勾了过来。小厮见状,叫道:“大胆!” 但见吕提辖原本伸出的手瞬间握成铁拳,左右猛地一扫,一旁小厮,一个没注意,生生被那铁拳打将在地。 “好快的身手。”幼慈一旁观战,心内暗暗称奇。“这个提辖还有个两下子。” 但见那美娇娘见自家小厮吃了拳头,不由地“啊”了一声,那泼皮见状便更加来劲了。“小娘子,你还没告诉我芳名呢?我先说吧,我姓吕,名逑。双口吕,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那个逑。” “泼皮,休得对我家小姐无理!”那小厮打地上一个鲤鱼打挺爬将起来,手臂横在吕逑眼前。 “我说你这厮挨揍没挨够是不是?”吕逑说着,伸手对准小厮一个掌劈了过去。那娇娘和丫头颜色大变,那小厮有点功夫的的底子,这回勉强躲过了吕逑掌风,但架不住吕逑耍威风斗狠,这泼皮今日明显是要在美娇娘面前露一手,使出了百般的力气,小厮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一掌过后,尚未看清招式,小厮便挨了一记耳光。 “简直是欺人太甚!” 这一厢,幼慈桌子一拍,不待韩琦和尹洙招呼,一个箭步便横在那吕逑与小厮中间。 “这位兄台,好生无理。” 吕逑的铁掌竟然被幼慈生生接下,不由地颜色大变。待收手细看,原来是一年轻后生,当下便起了几分轻视之意。 “小白脸,干你屁事。咸吃萝卜淡操心。” “今天我偏生就操了这个心,你能怎样?” “那就得看你的本事了。”那吕逑铁拳虎虎生威,不由分说便欺到幼慈眼前。 方才观战便知这泼皮喜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因此幼慈早有防备,暗里铆足了劲儿,生生接了吕逑一拳。 “好小子,再来!” 幼慈不多言语,玉手一抬,飞至吕逑眼前,那吕逑成竹在胸,双手不慌不忙地挡了过来。不想幼慈竟然是虚晃一招。待那吕逑双手往前之际,她忽的一个飞身,转至那厮背后,玉手一拍,正中泼皮后背心。但听得泼皮一声吼叫,震得小店的布帘都翻飞起来。 那吕逑吃了幼慈一掌,稍微凝神,正欲放大招,忽的脖子一凉,一柄秀丽寒剑架在了颈项之上。 “什么这个掌那个拳的,都不若金银铜铁管用。”幼慈笑道。 “你这是胜之不武。” “看来你还识得几个字,还知道胜之不武。只要是胜了,你管我武不武。” “你知道我是谁吗?我舅舅乃当朝国师吕夷简。” “哦?吕相何时有这么个侄子了?吕家世代忠良,家风更是严谨,怎的出了这么个泼皮无赖?”一旁韩琦悠悠道,“也不知道这韩直好是没好。” 正说着,那韩直带着一干衙役装束的人进了门,“大人,您猜的没错,我找了这附近的差人询问,没有姓吕的提辖。” 韩琦与尹洙相视一笑,“早就被我们猜到了。”方才一说姓吕,又说是提辖,韩琦便心生疑惑,遣了韩直先行一步,前去这附近县衙打探了一番,哪有什么姓吕的提辖? 及后连吕相的名头都扯了出来,韩琦暗地里笑破了肚子,想那吕家世代煊赫,京都吕氏乃簪缨世族,何时出现了一个乡野泼皮? “观你这身手,非我中原人士吧?怎的能跑到我东京地界上耀武扬威?” 吕逑一见衙役,便是一惊,又听得韩琦这么一说,便知此次运气不好,遇到了“有来头的大家伙”。并那手下数人只得从实招来,姓吕确实不假,几人原本是宋夏边境的党项农人,靠农活为生,但是这吕逑天生便是好吃懒做,嫌做农活太累,一天到晚面朝黄土背朝天也赚不了几个钱。于是,仗着有点身手干起了打家劫舍的勾当。但是,这些年连年征战,这边境百姓也没什么可打劫的了,不若到东京来试试身手。 甫一至东京,便听闻当朝国师也姓吕,便谎称自己是吕相的侄子,近了自然是要被揭穿的,就在这东京周边县城乡村,欺负乡下人不懂这世道,说自己是国师侄子,是专管杂买务杂卖场的提辖,这些小店家哪里有渠道去印证,听了提辖之名,便已经吓得尿裤子了,也乐意破财消灾。 这倒是一个不错的营生,几个人就这么骗钱骗色,做了百来天假提辖,不想今日这大尾巴狼装大发了,遇到韩琦等人,栽了跟头。 待衙役将那假提辖一干人等押解回县衙,店家、美娇娘等人一并上前道谢,店家原本就是这背后翠湖村村民,因为这驿路也没个村店,行人落脚不方便,前些年便开了这脚店,虽是薄利,却也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小店也是其乐融融。不想这数月间,来了这个冒牌的吕提辖,打了吕相的旗号,让人敢怒不敢言,加之其伸手不错,村里大汉都非其对手。大家只得是敢怒不敢言。 若非此番遇到韩琦等人,尚不知还要受多少冤枉气。 “都是百姓对朝廷不了解,官与民的距离太远啊。”韩琦叹息道。 那店家携了浑家,伙计前来拜谢,韩琦笑道:“下次若再遇到这种泼皮,你们就报我韩稚圭的名号。” “不……不敢。”那店家听了韩稚圭之名,便知是那赫赫有名的天才大学士,不由地拘谨起来。 “没事儿,老板娘送一坛桂花酒就好了。”幼慈朗声道。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倒是那美娇娘待众人笑过,过来对着幼慈盈盈一拜:“多谢壮士仗义相救。” 幼慈一笑:“应该的,总不能让那泼皮欺负了姑娘。” 一问才知那美娇娘唤作谢玉英,原本临安蝴蝶楼歌舞妓。前些年偶遇馀杭县宰柳三变,因排行第七,人亦称作“柳七”。二人才情相配,两情相悦。一个填词一个唱曲,在临安城内,谢玉英之名一时风头无两。只是这柳三变乃有官职在身,流连了些时日,终须赴馀杭上任。一别便是三年。 原本以为这柳七郎眠花宿柳,此去经年,把玉英抛诸脑后了。谁曾想数月前,这玉英西湖游船与那临安太守把酒同游后,回到蝴蝶楼,花墙上竟有七郎赋词《雨霖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 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那柳七果是才子多情,只见花墙上赋词之后,又及:“见说兰台宋玉,多才多艺善赋,试问朝朝暮暮,行云何处去?” 看得玉英心潮起伏,思绪万千,又自愧未守与七郎的旧盟。听说这柳七三年馀杭县宰卸任,已往东京就新职去了。这玉英当晚辗转反侧,前思后想,第二天便遣人着手变卖家私,安置好被遣散的奴仆之后,只留了一直留在身边的丫鬟俏儿和小厮武儿,携带细软往东京寻那柳三变。 眼见得要到东京了,途经这翠湖村正值晌午,腹中饥饿,便是到了这村店寻些吃食,不想竟然遇到吕逑这等强人,差点遭了黑手。 “柳三变,可是那位写《望海潮》的柳永柳耆卿?”韩琦听得柳三变的名字,心中一凛,这位柳三变可是一位传奇人物,当年一首《鹤冲天》冲撞了圣上,虽进士及第,却只落了个馀杭县宰的职务,但是,他那首《望海潮》这京城内外,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至今这京城内的青楼瓦肆还在传唱。 “您也识得七郎?”谢玉英听得韩琦问询不由地心头一喜。 “京城内,谁不识得柳七呢?”一旁尹洙笑道,“那首《鹤冲天》虽引得圣上不满,但足以百世流芳。” “官家也是性情中人,虽说不满,但是并不阻止百姓传唱,也是官家仁厚。” “那一句‘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实在是妙。” 听得韩琦与尹洙你一言我一语,幼慈难以插嘴,急道:“你们有完没完?我知道了,就是说这位姐姐要找的三郎还是七郎,是个才子。又是望海潮,又是鹤冲天的,我不管,我也不会唱,只问你们接下来怎么办?” 众人听了幼慈此言,不禁莞尔。韩琦对那谢玉英笑道:“柳三变我略有耳闻,韩某在朝内也有些熟人,到了京城,可帮姑娘打听一二。” 谢玉英方才听得韩琦与尹洙对话,便知二人绝非常人,此番又听韩琦愿意相助,喜不胜禁,慌忙拜谢。 一旁韩直道:“姑娘,你们是遇对了人了,这位是枢密直学士韩稚圭韩公,这位是右司谏尹师鲁尹大人。” 谢玉英一听韩琦和尹洙的名头,心下一惊,方要行万福之礼,被韩琦笑着阻止,“在野相遇,不过尔尔,姑娘无需行此大礼,反倒拘谨。” 玉英方才安顿,又转向幼慈:“敢问这位恩公……” 幼慈笑着打断其言:“别恩公恩公的了,有道是‘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我不过是跟随二位大人的小跟班。” 那玉英亦是饱读诗书的才情女子,听得幼慈这么一说,便知她是女儿身又不便言明,于是莞尔。倒是那在一旁的店家夫妻,听得是云里雾里。 当下,谢玉英一行三人,便跟了韩琦四人,两辆平顶车,随行入京。店家夫妇感谢韩琦等人相助,又切了牛肉,硬塞了几个环饼。 一路上幼慈感念这玉英与那柳三变的感情,觉这谢玉英虽出生青楼,却比自己这样的官宦小姐要自由得多,也没有太多礼数。想自己从小虽被父亲带着世枪弄棒,但毕竟是女儿家,母亲姨娘成日里亦是严加管教,少不得学了女红,女德,听了诸如“笑不露齿”的教化,变得僵化,对这感情亦是无从思考。 幼慈于高头马上一眼望去,韩琦与尹洙的平头车就在眼前,想这数月与韩公相处点滴,几次于水火中突围,不知他可有丝毫感激。但又转念,若男子因此与自己生了些情义,终归是因为感激。这男女之情,或者还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才更真实一些。 再者,这韩琦原本是有家室之人,前些年原配重疾去世。想我刘家,乃将门,母亲虽年迈,早年也是虎女,哪里能让刘府千金做个续弦? 就这么一路胡思乱想,到了酉时日落,东京城已近在眼前。千里灯火,九街风月。幼慈深深吸了一口气,汴京的风迎面而来,寒意是有的,但毕竟这是故乡了。 第八二回 请战事韩稚圭舌战群儒 上樊楼陈师师巧唱姻缘 垂拱殿。 官家坐堂前,百官肃穆。 但见枢密大学士韩稚圭立于殿前,拱手向官家道:“今夏人猖獗,屡次进犯我边境,百姓怨声载道。想我大宋,国泰民安,朗朗乾坤,昭昭日月,岂能容他番人肆虐。臣请战于夏,其一,兵力。三川口之战后,幸得官家支持,补充兵力于泾源路、鄜延路两线,金明寨战时损耗甚巨,守将被俘,今有重整之势。当前,夏兵力十万,我方兵力与之匹敌,两相对抗,数量上不在弱势。其二,士气。三川口一战役兵败,士气如山倒。皇上圣明,遣折家军巩固边境在前,重整泾源路、鄜延路两军在后,几次宋夏边境交锋试探,夏军不占优势,前日夏军袭我镇戎军,我军一计围魏救赵,夜袭白豹城,攻其不备,大获全胜。今士气冲天,宜乘胜追击。其三,我大宋朝,自高祖以来,一统江山,四方来贺。那西夏其祖李彝殷,前朝后周显德时被封西平王,及后依附于我大宋,先祖对其夏州李氏行羁縻统治,李彝殷卒后,太祖皇帝追封其夏王。及后李继捧、李、李德明,均对我大宋皆俯首臣称,封西平王。今李元昊擅立夏国,扰乱朝纲。若今日不灭其锐气,周边番寨纷纷效仿,后果不堪设想。最后,当前我大宋看似承平,实则四面楚歌,西有夏,北有辽,均为虎狼之师。两相对比,夏势弱,若能出兵将夏降服,壮我声势和兵力,那辽人亦不可惧。岂不是两全其美?” 听罢韩稚圭前方战事禀告,殿内忽的安静,一根针及地怕是都能听得声响。 “众卿家,对于韩学士攻夏之法,可有建议?” “官家,臣有异议。” 官家抬眼,当下微微一笑,发声者乃参政知事文彦博,字宽夫。“文卿有何异议?” “攻夏一事,臣认为宜暂缓行事。原因亦有四。其一,三川口一役结束不到一年,延边城镇百废待兴。此时兴兵,军,士气不盛;民,怨声载道;其二,当前边境确有冲突,但总体太平,双方皆处于试探阶段。折家军扰夏,不过是小范围掣肘,白豹城偷袭获胜,更是战术上的侥幸。就大局来看,我方仍旧处于被动,此时攻夏没有必胜的把握。其三,韩公攻夏,势必要深入敌境,那党项族人久居祁连山脉一线,对其地形都驾轻就熟,而我宋人久居中原,一马平川,要深入党项腹地,谈何容易?最后,当前已近隆冬,东京城内已是万物肃杀,祁连山脉已经是白雪皑皑,天气恶劣,环境不明,何来取胜之说?基于四因,臣请暂缓。” “文大人,韩某对士气、民生均有最直观的了解。目前,我宋境内的党项居民更是生活困苦,在前往东京路上,韩某于城郊茅店偶遇抢匪,口口声声称乃吕相之侄,打家劫舍,无恶不作。待韩某了解情况才知,此人乃宋夏边境党项山民,务农为生。当前民不聊生,已无粮可种,遂到东京谋个生计。其虽行为不端,但其情可悯,战乱带来的影响尚未抚平,而今夏人又一再扰境,若不快速将夏除去,恐我百姓更受其罪。” “韩公此言差矣,孔夫子有言‘欲速则不达’,此番攻夏之论,怕是操之过急。” 韩琦抬眼一看,言者乃集贤殿校理苏舜钦,字子美。此人出生名门,书香世家。前参政知事苏易简之孙。若论孔孟之道,谁也论不过这个苏子美。韩琦一向敬重其为人,又不苟同于他思虑过度的性情,因此,平日里吟诗作对总少不了与其一道,但参政大事,不提也罢。 谁曾想,此时殿前,这病恹恹的苏子美竟然拿孔夫子的一句三岁小孩都知的话来噎他,韩琦面色略有不堪,强压着怒气道:“攻夏,需得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不宜久拖。如人之疾,若不快速铲除,时间久了,缠绵于病榻,总不见好,反倒成了痼疾。” “韩公,下官有一事不明,西夏东尽黄河,西至玉门,南接萧关,北控大漠,占地两万余里。祁连山、贺兰山、合黎山、乌鞘岭可谓天堑。黄河、延水可谓屏障。仅其首府兴庆府来看,西有贺兰山,东有黄河。可采取什么战术攻之?” “敌之优势,也可成我优势;我之劣势,亦可成敌之劣势。兵书有云,‘军旁有险阻、潢井、葭苇、山林、翳荟者,必谨复索之,此伏奸所藏也。’其境内山林、水流皆为其优势,亦可成我军优势,此境可用诱敌深入、请君入瓮、打草惊蛇之攻势,速取其势。” “党项多山,行军路远,番人对其地势更熟悉,营帐转移不定,我军如何应付?”言者乃保和殿大学士楚建中,字叔正。乃出于尹师鲁门下,关系颇深厚。 “倍道兼程。” “对方十万大军,皆党项人,生活于深山广漠,适应地形。我十万大军,多生活于中原地带,怎可同日而语。”言者乃龙图阁待制洪钊,自打河中府劫难以来,洪钊为官家招至京城,官拜从三品,亦是因祸得福。 “洪大人才来东京多久,怎么就忘了我大宋幅员?不仅仅是这广袤平原,我疆域东北至雁门关;西北有横山、湟水;西南则有岷山、大渡河。何来我大宋军队多生活于中原地带?再者,我军分禁军、厢军、乡兵、藩兵,其中藩兵常年防守边境,非我中原汉民,难道不能适应深山广漠?” “就按韩公之言,那么多人,这粮草接济何如?”楚建中紧接着再问,大有与洪钊一唱一和之势头。 “粮草方面,韩某已有预备,当今官家圣明,连年丰收。现金每年的粮食收入约2000万石,太仓、官仓、转运仓、常平仓、义仓储量皆饱和。支应官兵米禄者官仓,占太半。更有和籴之策。何愁粮草接济?” “说到和籴,微臣算过一笔账,现每年粮食收入约2000万石,但军队支出加上官禄等项,则需3000万石,其中1000万石,则需要和籴来填补。简言曰和籴,实乃强制民间采购,而朝廷此项采购每年用去1000万贯。军队支出强加于百姓头上,朝廷头上,韩公觉得这笔账是否行得通?百姓难道不会怨声载道?” “官仓、和籴皆官制,乃朝廷管控。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光留着官仓,和籴之策,而不用于实际征战,请问官仓、和籴有何用?攻夏之策,非侵略,乃为子孙长久之和平。大宋百姓不会像楚大人这般目光短浅,只见眼前蝇头小利,而不计子孙长久命脉。1000万石和籴,看似为军,实则为民。军队打仗,为的是后方百姓的承平安宁。如若现不攻夏,他日那李元昊兵精马壮,一举入我宋境,现在的百姓还能安宁否?攻夏,乃一劳永逸之事。更何况现今粮草充足,朝廷和籴之政亦有成效,既有此后盾,何惧西夏强敌?” “粮草充足,但行兵路远,方才韩公道倍道兼程,粮草如何倍道兼程?”苏舜钦问道。 “开封府、京东西路、河东路有驴五万余头,可集结运粮。驴速比寻常粮草平板车要快,行军之速不在话下。即便到了草原深漠,粮草接济有限,可杀驴即食。” “韩公言之有理。战胜后,这驴也能当个奖品,什么指挥使、都头,就连普通兵士都能牵一头回去。”群臣内,不知谁出言,听来认真,却令人忍俊不禁,一时间殿内哄笑,连立于官家侧的公公陆怀熙都绷不住,捂着嘴耸着肩窃笑。 这一笑不打紧,彻底惹怒了韩琦韩稚圭,但见他面色忽的通红,豪眉紧皱,一双虎眼几欲喷出火来。 “够了!”韩稚圭长袖一佛,虎眼怒扫众臣,“昔庄子有云:‘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今日是韩某高看了各位。尔等尸位素餐,上不能匡主,下无以益民。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高居庙堂之上,只见尔等个个逞口舌之快,试问三川口血战,郭遵将军延水河畔马踏如泥之时你们在哪?三川寨遭袭,杨吉保将军殒命沙场之时,你们又在哪?镇戎军危在旦夕,王珪王秉直将军一杆铁鞭,身负重伤杀出重围之时,你们又在哪?尔等满眼是东京风月,何曾听过那边塞角声?此刻韩某与列位商议的是国事,是生死存亡的大事,绝非儿戏,尔等如此戏谑态度,让三川口战死的将士情何以堪?让此刻守卫边疆的将士情何以堪?” “韩公息怒,我等只是建议这战事可暂缓,从长计议。”群臣个个噤若寒蝉,只有那文宽夫有这个胆魄,与韩稚圭直面“交锋”:“文某与范公偶有书信往来,亦言及边疆战事,范公有言,事不在急,不打没有把握之仗。现如今我军还处于百废待兴之时,范公在鄜延路修清涧、革兵制、聚边寨、抚民情,将鄜延路整顿得如铁通一般,为的就是防范那李元昊大举侵犯。不是不战,是不宜操之过急。” 却说那官家端坐朝堂,见群臣这一番乱哄哄的嘴仗,却是看得饶有兴趣。从内心里讲,官家亦有出征之心,但是这军怎么出,何时出,出多少,他还得细细思量。在他的角度看,他更乐得群臣这么闹哄哄的斗一番,他倒要看看有多少人是主攻的,有多少人是主守的,又有多少人是看热闹的。 听闻这文彦博提及“范公”。官家心内道,“终于说到了点子上。关键就在于这范希文。”范希文人未到朝堂,但是朝堂上范公的示意却从来不乏有人来表达。 目前看,与西夏议和倒是谈不上,只是都觉得这韩公出征操之过急。那就好办了,官家嘴角微微扯了扯,却摁下了那一丝笑意。作为官家,应该是不苟言笑的,更应该是不动声色的,即便是一丝表情,一点笑意,都有可能让别有用心的人捉摸了去,他赵祯最讨厌的就是被人揣摩心思,他那颗天龙之心,岂是能随便让人揣摩的? “皇上……”那公公陆怀熙看着群臣争斗,偌大的垂拱殿热闹得跟菜市场一般,这如何是好?公公心系皇上,急的汗水都淹了脖子,忍不住唤了一声。 官家龙掌一抬,随后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示意陆怀熙莫要慌张。 “韩某绝非操之过急,鄜延路有鄜延路的排兵布阵,而泾源路有泾源路的战略打法,韩某绝无冒犯范公之心,但韩某有一言,范公修清涧、革兵制、聚边寨、抚民情,为的是防守。但是若这李元昊不来呢?李元昊一日不开,我防守一日;李元昊两日不来,我防守两日;李元昊一直不来,难不成我大宋就被动防守,兵精将勇只为了防守?鄜延路即便是铜墙铁壁,若是那李元昊不买账,不进攻,这铜墙铁壁作何用处?” “韩公,难道就不能给党项人一个机会?现今,多是西夏国内国师张元挑唆,此人在我大宋郁郁不得志,视我大宋如仇敌。而李元昊完全是受此人蒙蔽。试想想,鄜延路一直保有党项人进贡的道路,谁说那李元昊不会有改过自新的一天?给他们一条生路?” “文大人今天的腔调颇有范公之风啊?”韩琦不觉笑道:“改过自新?三川口几百将士的血肉怎么弥补?我镇戎军将士的性命怎么弥补?李元昊受张元蒙蔽?你们是小看了李元昊?还是高看了张元?一个能立国称王的人,会受一大宋落榜举子的蒙蔽?满朝文臣哪个不比那张元多了三两斤墨水?我倒是想看看,列位谁有那个本事,去蒙蔽一下李元昊,让李元昊那样穷凶极恶的人改过自新。” “还请韩公息怒,彦国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所谓‘当讲不当讲’,此话一出,便是一定要讲咯,不但是一定要讲,而且绝非中听之言。”韩琦转身对群臣中的富弼富彦国戏谑了一句,今日他看得太多,听得也太多,这富彦国一张三寸不烂之舌,死人都让他给说活了,他的“当讲不当讲”,哪里还有不当讲之理? “今听众位大人与韩公所言,看似各执一词,实则都是围绕这攻与守来论的。不是不战,何时战?怎么战?战胜如何?战败如何?方才微臣听得大家论战一二,也得了个大概,其一,战,何时战?此时孟冬,那西夏边境,临山脉,覆草原,傍大漠,时下已经是冰天雪地,你要这十万将士即刻出征,隆冬时节,翻山越岭,怕是对我军不利。对比三川口之战,乃新春过后,当日薄雾,微雪,延水奇寒,有几处还尚未解冻,当时我军亦是吃了这气候的亏。而此次,我军主攻,亦选择同样的时节,岂不是让那李元昊看了笑话?其二,怎么战?方才韩公提出敌人崇山峻岭,我军可使引蛇出洞,打草惊蛇之计,这计谋怎么用?我军从何处为入口进入西夏,夏军在边境防守如何?战胜,怎么算是战胜,西夏俯首称臣还是愿意议和,抑或是退兵暂熄烽烟?战败如何?韩公是否考虑过不敌西夏,重蹈三川口的覆辙?” “彦国所言,韩某听懂了。战时战机,彦国言之有理,可待来年开春计议。但是,韩某有言在先,对于西夏,需得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战机在即,不宜久待,战时更不宜过长。我军可自镇戎军经怀远城、得胜寨,抵西夏羊牧隆城,发起进攻。羊牧隆城距兴庆府府千余里,兵力不胜。攻下羊牧隆城,及后一路往西,兴庆府府不远矣。孙子云,‘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今李元昊,看似兵力强盛,却国内空虚,党项与汉臣矛盾加剧,其军队十万,但其中有党项军人,亦有汉人,两相融合,必有矛盾,利用其矛盾,离之必有奇效。胜?西夏俯首称臣是胜,落荒而逃也是胜,诚心议和还是胜。败?韩某甘愿受罚,项上人头待而取之。” “韩公言重了!彦国之忧,亦是群臣之忧,百姓之忧,还请韩公三思而后行!” “谋而后定,彦国多虑了,韩某势在必行,此行必胜。” “好了,你们也闹够了,朕也听明白了。怎么?口口声声尊称‘韩公’,却个顶个的在此刁难,我听不出有什么具体建议,都是在问责,在诘难,这是怎么了?韩公一意出兵,为国分忧,以期血洗三川口之耻,却遭此群嘲,这才是我们为何会败给西夏的原因?没有人真正愿意迎敌对战,没有人愿意担起责任,都惧怕战争带来的后果,从心底里就觉得自己赢不了,会输!实话说,朕很失望,非常失望。” “官家,公勉尚有一言。” “罢了,洪公勉,你今天话已经够多了,朕不想听。” “官家,此战若一定要打,也请到明年二月开春,兵力方面,依臣之见,陕西五路出兵不太现实,大军压境,实力俱显,毫无退路。可由泾源路和鄜延路两路联合出兵,既保存了实力,兵力方面又有保障。” 那洪钊果真是懂官家心意之人,知那官家虽口口声声说“罢了”,一脸怒气呵斥众臣,其实内心里希望有人将其心意说将出来。果然,洪钊一席话,官家面上愠怒散了些许。 “攻夏之事非同小可,今日先到这,韩稚圭,跟朕到勤政殿。” 勤政殿外,一抹残阳。 韩琦独立于庭前,望着身后的恢弘建筑,心内起伏。曾经几回立于此地,踌躇满志,一腔热血。想当初何等荣光,他韩稚圭,高中榜眼,少年得志。 二十四桥千步柳,春风十里上珠帘。 想想曾经写的句子,韩稚圭叹口气,真是轻狂年少,只会写春风,只会写柳絮。谁想过这家国之忧,百姓之忧,边陲之苦,战乱之苦呢。 明年二月开春……好一个洪钊,他倒是随即出口,官家竟然就当真了。明年二月,正是“春风十里上珠帘”的时节,不知到时候会掀起怎样的血雨腥风呢。 勤政殿内韩琦据理力争,官家应允,新春过后正月便下出征令。但是官家尚有一句:“一切须得谨慎行事,届时再看局势定夺。” 那就是话未封死,到底是正月还是二月?韩琦心内未免焦虑,一场战事,群臣皆消极应对,出征时间还一拖再拖,悬而未决。 偌大的大宋朝,难道就我韩稚圭一人在奔波? 即便是一人奔波,他韩稚圭也不能认输!他是谁?他是当朝大学士,是人人得以仰视的大才子。这一次他要世人都知道,穿上戎装,文人也能马驰疆场,文人也能阵前厮杀! 想到这里,舌战群臣的疲惫,战时被无故拖延的沮丧,全部都扫除了,冬日的斜阳照笼罩在他身上,身上那玄色薄袄的一角微微被风卷起,他紧紧了衣领,大踏步地,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这东京城的傍晚果然热闹,在镇戎军守了数月,似是有点不适应这人声鼎沸的黄昏了。酒楼茶肆,烹龙煮凤。这京城如此华丽奢靡,相比那泾源路的渭州泾州德顺军镇戎军几地,简直就是天差地别。虽说也是边陲有名的城镇,大的酒楼,小的脚店都有,却跟这京城不能同日而语。 韩琦沿着州桥一路往南,夜市渐开,当街水饭、熬肉、干脯渐渐摆开了阵势。一路见那王楼、曹家从食都掌起红灯笼。到了朱雀门,又是一排食摊,梅家鹅脯、鹿家肚肺、王婆家鳝鱼包子……韩琦深吸了一口气,这冬日冷风里飘散着那一点点酒味、肉味、辣味、烟味、脂粉味……这大约就是最安抚人心的人间烟火气吧。 韩琦一路往南,至龙须桥侧,京城最热闹的樊楼此刻灯火通明,人头攒动。韩琦一脚踏进樊楼门厅,便有闲汉上前,见那韩琦穿戴不俗,举止别有风范,这些酒楼伙计阅人无数,焉有走眼的道理,立马知是贵客。慌忙上前招呼。 “客官,您……” 那闲汉话还没说完,便听得脆生生地一声叫唤:“哎哟,这不是韩公么?韩公,您不是去了边疆杀敌么?怎么又出现在我樊楼?” 这生黄瓜似的声音,不用转头,韩琦便知是樊楼老板娘,花娘子。花娘子是一俏夫人,长得那是个“外焦里嫩”,就像那“藕夹子”似的。花娘子夫家姓樊,也是这街上数一数二的大户,花娘子是樊家老爷的续弦,原本就是这楼上唱曲儿的歌妓,被当时还是樊老爷看上,娶了回去。 不想这花娘子过了门儿,豪门寂寞,竟然抛头露面张罗起家里的酒楼生意。说来倒也奇怪,自打花娘子来主持生意以后,这樊楼的炉灶烟火就没冷过。 花娘子有个长处,对人面那是过目不忘。 每次韩琦一来,便能听得这花娘子脆生生的叫唤声,饶是他一正人君子,听了那声音都跟挠痒痒似的,更何况那些寻常俗夫。 花娘子亲自引了韩琦一路往楼上走,便是走了这几步路,她那渗得出水的声音就没停过。张家哥哥,李家叔叔的招呼了一气,韩琦脑子嗡嗡的。 “韩公,您来晚了,文大人、富大人他们都吃上了。”花娘子引着韩琦到了一间名唤“云海”的阁子,掀开蓝色的水晶珠帘,屋里数人纷纷站起,众人口里喊着“稚圭”“韩公”“弟弟”“哥哥”……韩琦晕的差点没一头栽了过去。 却说屋内众人乃文宽夫、富彦国、尹师鲁,那被贬谪刚刚复了原职的欧阳修欧阳永叔也在之列,老友相见,分外亲热,韩琦心头一喜,便是坐于众人中。桌上各色菜式已经端上来,乳炊羊、羊角腰子、还元腰子、莲花鸭签、酒炙肚胘、葱泼兔、煎鹌子、橙酿蟹……酒是上好的羊羔酒,韩琦坐下便喝了一口,但觉那白如莹玉的酒水,有羊脂之甘绵香滑,又不乏清冽醇厚。这樊楼的羊羔酒,在镇戎军就让他朝思暮想。 几杯酒下肚,人身子也暖了,脑子也活络了,韩琦说起白天朝堂上的一番唇枪舌战,颇有不满之意。 “列位同僚可真是朝相战,暮相和啊。变脸也是个快。” 宽夫等人都不敢做声,倒是那能言善辩的富弼富彦国解释道:“韩公此言差矣,你我有同僚情谊,同朝为官,如何说得是压制,只是政见有不同而已。彦国先得了范公之书信,细数宋夏边境之境况,方才安宁,又起争端,无益啊无益。” “那是范公一面之词。” “怎说是一面之词,范公任鄜延路指挥使,又得种世衡大人辅佐,革军制,修清涧,都是人人得见,范公觉言战为时过早……” “你们就觉得早,我亦细数边陲之境况,亦说明此战之必需,众位大人怎的不听稚圭一二?” “战争终究是大家都不愿意看到的局面,流血和人命,都是人间之惨剧。”文宽夫叹了一口气,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没有流血和人命,你们以为百姓就过得舒坦么?钝刀子割肉,不见血,却更疼。”尹师鲁叹息道,“你们在这朝堂,动动嘴皮子,谈谈天下大事,岂知这大事真实情况如何?” “看来这泾源路一趟,尹大人感触颇深啊。” 尹师鲁方要搭腔,忽听得屋中角落一歌姬不知何时落座,谈着琵琶,又有琴师伴奏,咿咿呀呀唱了一曲: 梦觉小庭院,冷风淅淅,疏雨潇潇。绮窗外,秋声败叶狂飘。心摇。奈寒漏永,孤帏悄,泪烛空烧。无端处,是绣衾鸳枕,闲过清宵。 萧条。牵情系恨,争向年少偏饶。觉新来、憔悴旧日风标。魂消。念欢娱事,烟波阻、后约方遥。还经岁,问怎生禁得,如许无聊。 那声音极其婉转,配上琵琶的连绵与胡琴的苍凉,格外悦耳,又透着无限惆怅。韩琦等人停止了争论,都眼望着这歌妓,但见她一张粉嫩鹅蛋脸,木兰花般的皮肤吹弹得破。两道远山眉,翦水秋瞳似是含情。 “师师姑娘来了啊,失礼失礼!” 那欧阳永叔唤了一声“师师姑娘”,那歌妓便停了曲子,抬眼一望,“欧阳大人见外了,师师收了欧阳大人的帖子,您今儿就是客,师师方才进来见各位大人聊得正是火热,岂敢冒昧打断。便兀自落座唱上一曲,给大家缓解缓解气氛。” 谁不知道这京城凤鸣楼的头牌陈师师姑娘。只是这陈师师绝少见客,更别说能来这酒楼茶肆的嘈杂之地唱曲了。今儿若非是欧阳永叔,谁也挪不动这陈师师的大驾的。这欧阳永叔也是个风流人物,写的曲子甚好,姑娘们都争相传唱,凤鸣楼的陈师师那是将欧阳永叔的词唱的最好的。 “师师姑娘,方才那曲子,是谁做的?听着像《临江仙》的调子。” “韩公好耳力,正是《临江仙》。作者便是那位写《望海潮》的柳三变。” “哦,柳三变?师师姑娘识得柳三变?” “识得。” “有了柳三变,永叔的调子也不唱了,有趣有趣。” 那陈师师当即便红了脸,“不不不,各位大人取笑了,这正好是柳三变的新曲,师师今儿是想请各位听个新鲜。” “新曲?师师姑娘新近见过柳三变?” “便宿于我在城南的别院。这柳三变乃风流才子,孑然一身,没有家室帮衬,亦无祖业扶持,便是眠花宿柳。我与他颇有缘分,也喜得他写得一手好词,便将别院的房子与了他住。” 韩稚圭与尹师鲁当即想到那寻人的谢玉英,这怎是一个巧字了得! 欲知这谢玉英与柳三变姻缘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三回 借吟诗刘千金爱屋及乌 鄜延路少将军搬兵遇冷 却说那谢玉英自打入了京城,架不住幼慈的热情,先往刘府住下。这刘府虽说将军大宅,倒是无人对谢玉英身份有何非议。那三姨太亦是歌姬出身,对玉英还有几分惺惺相惜。 不过数日,便闻得柳三变消息,竟是宿于头牌花魁处。那谢玉英本是青楼女子,并不介意,当即便要前去陈师师别院寻人。幼慈见她急切,便不挽留,更是与她同去。那韩琦与欧阳修叫了平顶车,数人往那陈师师别院而去。 谢玉英见了柳三变,自是一番离愁别绪,互诉衷肠。幼慈看得面红心热,离去时,亦是心有戚戚。 出了陈师师别院,别过欧阳修,幼慈与韩琦并肩沿着御街一路往南。 “她倒不介意这男子住在别的女人家里。” “江湖女子,不拘泥这些小节。” “这算是小节么?我觉得兹事体大。” 韩琦转眼望过,幼慈脸面上还有些红,“你将门千金,生于礼制之家,自是不能理解。” “嗯,能写如此离愁别绪的男子,太过多情,我不喜欢。” “我们幼慈喜欢什么样的呢?” “那柳三变儒雅归儒雅,毕竟羸弱了些。幼慈还是喜欢……嗯,富大人那样的。” “平地烟霄此半分,绣楣丹槛照清汾。风帘暮卷秋空碧,剩见西山数岭峰。”韩琦笑了笑,随即吟出一首绝句。 幼慈抿嘴一笑,“这是富大人的《嵩巫亭》。意境比那柳三变的‘牵情系恨’要高明很多。” “幼慈你这是爱屋及乌吧。” “那我应该喜欢‘乔木几春秋’了。”幼慈脱口而出一句韩琦的《忆江南》句子,转而想到“爱屋及乌”之言,不觉红了脸。 那韩琦听得幼慈念出自己的句子,亦心有所动,不知该怎么搭话是好。 幼慈自觉失了口,良久才讪讪言道:“韩公此次回京,成果如何?皇上准战么?” “战是准了,只是艰难。” “何谓艰难?” “苦于无人支持,偌大个朝廷,竟是没有一人将稚圭之策放于心间。” “韩公莫急,还有尹大人,还有我哥哥。” 韩琦转头看着幼慈,那瓷白的面庞上还留有一丝红晕,女儿装束的幼慈比起在镇戎军时的飒爽男装,更有几分妩媚,眉宇间少了点刚毅多了点柔情,真是一个极其清丽的女儿家。想来这幼慈数次救自己于水火,还曾负伤,韩琦心中不由一动,不由地低声唤了一声“幼慈”。 “嗯?韩公有事?” “以后别叫韩公了,我还没有那么老,就稚圭可好?” “好,稚圭。” “也不知致澄在范公处可有收获,范公如若出兵,就十拿九稳了。” 正说着,忽见街边小店摆出酥滴鲍螺,幼慈眼尖,“稚圭,请你吃酥滴鲍螺可好?” 韩琦尚未从出兵的思绪中解脱出来,回神时已见幼慈蹦蹦跳跳往那糕点店去了。望着那背影,韩琦哑然失笑,毕竟还是小女儿家,情绪转变的就是快。方才还一副忧国忧民的模样,见了酥滴鲍螺便成了一副垂涎的傻丫头。 “稚圭,你要什么口味的?”幼慈转身,忽见韩琦正望着自己,眼神温柔,竟有几分像父亲,又有几分像哥哥,还有几分像……幼慈当下微微一笑,转了身,亦不管韩琦要什么口味,各种味道便胡乱点了一气。 若是没有战争,就这样日日能在街边买一份糕点,倒真是“旷然如不在尘寰”。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却说徐硕徐致澄当日别过韩琦等人,往鄜延路延州而去。见范仲淹却也顺利,旬月未及延州,徐硕视野所能及地便觉延州城内大不相同。三川口战后,延州城可谓满目疮痍,民生凋敝。而今再入延州,商队络绎不绝,沿街摊点亦错落有致,熙熙攘攘,百姓身上布衣都觉鲜亮。 范公治理之下,这延州真大不一样! “徐将军,这延州看起来挺繁华啊。”何露骑着自己的小毛驴,不觉感叹。 “等会儿你要见到这治理这延州城的老爷爷,你也这么说吧,他会很高兴的。” “他高兴了,就会答应你的条件么?” “可能会吧。”徐硕不觉皱了皱眉,要范公出兵,还真的说不太准。 “小露珠还真把战争当成过家家了,他高兴了就答应条件倒是好了。”阿坏嘴一撇,心想这丫头真能胡闹。他和日木达一直管何露叫“小露珠”,觉得这小丫头眼珠子滴溜溜,面庞圆溜溜,皮肤粉嫩嫩,还真的就像一颗“小露珠”。 正说着,忽见街角处,一阵骚乱。循声望去,一个不起眼的脚店,那店家年纪颇大,面色焦黄,一副可怜相。 “官爷,使不得啊,我们这就小本生意。” 那官差模样的人当下微微笑道:“小本生意,你这生意本可不小。我盯了你数日,你这盐,不简单啊。” “就是寻常官盐,何来不简单之说?” “官盐?卖的如此便宜,而且我瞧着这盐粒,也非我大宋产物,颗粒比我大宋官盐稍粗,味咸中回甘,分明就是西夏青白盐。” “啊,老丈我哪里知这是青白盐啊,我便是从正经渠道购得的官盐。” “哦?你不知道这是青白盐?你这盐铺子在延州也开了三五年了吧,你吴家盐铺也算是旺铺,岂有认不出官盐和青白盐的道理?” 徐硕一旁看得分明,心内却起了疑,当街抓贩卖私盐,这到底是打草惊蛇,还是杀鸡儆猴? 徐硕亦有心一探究竟,便立于路边,寻了一处隐蔽地方,看起了热闹。 热闹倒是真热闹,那被称为“官爷”的,乃一黑面壮汉,面上有刺青,那刺青非但未损其颜面,倒添了几分英武。 “这官爷说不出来的好看!”小露珠扯了脖子往店内看。 徐硕眉头一皱,延州巡检狄汉臣!这延州城里还真不简单啊。 “官爷,您也知我吴家盐铺在此地经商三年五载的了,我怎能明目张胆贩卖私盐?” “就是因为你这是老铺子,平日里没人起疑。将官盐里混入私盐,神不知鬼不觉。” “官爷,您这说话得有凭证。” “凭证?你当我真的是信口开河么?你这吴家盐铺在此地多年,你瞧瞧你门外那木头桩子。” “桩子怎么了?” 看热闹的百姓亦是交头接耳,纷纷望向那木头桩子。徐硕定睛一看,那桩子看似寻常,并无异样,但是再仔细瞧瞧那木桩子上刻着深深浅浅的纹理,如同甲骨文一般。 “暗号。” “什么暗号,官爷,您也太能掰扯了,您是天桥底下的说书人么?” “这是西夏文字的暗号,普通人自是看不懂的。即便是来个西夏人,也未必能看明白。因为这纹理是分散开来的。需得将几处笔画凑在一起,便是一个西夏字。” “西夏字?我老头子可不懂什么西夏字。” “西夏字方正,你这四面一凑,非常简单便出来一个西夏字。你老头子可不是什么寻常人,你乃西夏党项人,姓西尔图,名德仁。” “啊,不会吧?吴家盐铺的老头子是西夏人?”一时间,围观百姓纷纷交头接耳。有胆小的人,脸都白了。这延州城百姓对西夏人是又恨又怕,都觉得那西夏人个个三头六臂,牛头马面。这吴家盐铺的老头子来此地也好些年了,待人和善,盐还便宜。 “官爷,您可不能血口喷人。我老头子在延州开盐铺,是有朝廷许可,还有衙门的签章,怎么能说我吴家走私就是走私呢?” “这段日子我也查得个七七八八,吴家盐铺在这延州城,有些基础。现在盐铺是吴老三在经营,你跟着吴老三多年了,他不知你身份,只道你是寻常党项人。利令智昏,你又渠道贩卖点私盐,于他也有利可图。那吴老三此时,大约已经在我延州府衙的大牢内了吧。” “你信口开河!” “西尔图德仁,我劝你老实点,你那几个西夏私盐贩子我已在半道截了他们货,你们不是今日约好了子时交货么?你们去我延州大牢里交货好了。” 那老头子颜色一变,徐硕见他手掌青筋暴起,掌心向上,“大道如平掌?他是嵬名家的人?” 但听得狄汉臣朗声大笑:“西尔图啊西尔图,我真是服了你了。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要负隅顽抗么?鹘拳蹴雁?你这一出拳便暴露身份了。” 话音未落,但见那西尔图铁拳已欺到狄青跟前,徐硕心头猛地一惊,确实不是“大道如平掌”,那嵬名聿正的大道如平掌,掌风似刀,干净利落。而此人乃使用的是拳,拳风厚重,一如大石。看来还是狄汉臣见多识广,竟是一眼便知是鹘拳蹴雁。这鹘拳蹴雁乃西夏民间奇功,传说是西夏游牧民族最初为了抵抗草原野兽,久而久之自创出一套招式,再经过后人历练,形成飞禽走兽十八招,分掌、拳、腿、脚、身体五个部分,因是草原对抗猛兽的招式,江湖上又称之为“野魅十八招”,一般会用这野魅十八招的都是西夏游牧民。 这西尔图德仁使出的鹘拳蹴雁,便是野魅十八招中的第十招。同时,也等于亮出了他的身份。 若是换了别人,这一拳压下,怕是躲闪不及,去了半条命。但是西尔图运气不好,遇到的偏偏是延州巡检狄青,那狄青面不改色,一双肉掌生生接了那西尔图的铁掌。 西尔图退了两步,怪叫一声,五指紧握,浑身蓄力运于拳中,正欲再度出击时,忽见一直冷箭从外射入屋内! 莫说是狄青,便是徐硕都颜色大变。说时迟,那时快,徐硕来不及出剑,只得肉身相搏,一个回旋,身子如利剑般自人群中穿出,长臂伸展,钢铁一般的五指竟然牢牢将那飞驰利箭凭空抓住。 狄青怎料得如此境况,面上一白!待看清来者,又惊又喜,失声叫道:“致澄兄弟!” 观战人群见有冷箭来袭,慌作一团。惊呼声四起,一时间,人头攒动。狄青得徐致澄相助后,待上前寻那放箭之人,怎奈这盐铺门前一团混乱,沸反盈天,哪里还能寻得一丝半点疑人之影? 狄青无奈,只得先将西尔图德仁拿了,打道回府。 “一个私盐贩子,怎的哥哥如此大动干戈?” 那狄青拿了盐贩,又是一番交待,才与那徐硕等人叙旧。小露珠见这英武官爷竟与自家将军兄弟相称,又惊又喜,面上多了几分自豪。 狄青与徐硕说起这延州私盐贩卖猖獗,屡禁不止。延州知府、通判,甚至是局务官纷纷出马,每每逮住的都是小鱼小虾。青白盐在延州依旧有市场。 范公得知府大人求助,特遣巡检狄青出手,查了旬月,方才从这吴家盐铺的木头桩子上寻得蹊跷。 “我看不光是走私青白盐那么简单,方才那支冷箭,不是射汉臣哥哥的,而是对准西尔图。” “我也瞧出来了,有人想灭口。看来这西夏探子无孔不入。” “哥哥说得是。若是贩卖私盐,何须灭口,怕是这西尔图还知道点事儿。” “这延州地处宋夏交界,不太平啊。我依范公指示,在这延州排兵布阵,戒备森严,便是要与这些探子虚与委蛇,尔虞我诈。” “我方才瞧着范公治理之下,延州城内一派祥和。未曾想还是暗流涌动。” “怎可太平,夏贼一日未降,百姓一日不可安居。” “哥哥不若与我们一道出征,致澄此番前来,便是要说服范公,助韩公出兵攻夏。” “致澄今日也看到了,我延州城治理森严,范公有云,先安内,再攘外。如今城内方才安顿,夏贼还无孔不入,怕是范公尚且考虑保存实力,不会出兵。” “致澄此番前来,便是要说服范公。” “范公近日通风旧疾复发,在府中疗养,稍晚些我便引你去见。” 徐硕久未见那狄青,自是旧话良多,加之此前收复金明寨,多亏了狄青报信,便是将这半年来的经历细细与那狄青说了一遍。 狄青亦是满腹言语,从夏竦的农人杀手,到野利兄妹的激战,更有譬如朝露之奇毒、银钩赌坊偶遇西夏探子……两人说得是热血沸腾,数月经历说起来竟恍如隔世。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 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 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约略申时,狄青引徐硕前去范仲淹在延州城的一处别院。说是别院,不外一间青石瓦房,地处城西郊外,人烟稀少处,未免更觉寒意。 甫一入府,便听得范公长太息,吟出一首《渔家傲》。徐硕与狄青面面相觑,听范公之语,顿觉无限凄凉。 “站着干什么,来都来了,我从京城带来的上好的龙团胜雪,乃皇上所赐,今儿你们有口福咯。” 范仲淹躺于罗汉榻上,腿脚用厚褥子垫高,身上搭着一薄褥子。 徐硕正要行大礼,被范公伸手阻止。“致澄,切莫客套。老哥哥我最近风湿旧疾复发,腿脚不便,你这行了礼,我还要还礼,这老胳膊老腿经不住,经不住啊。” 徐硕知范仲淹品性,也知他向来不拘泥于此礼节,遂亦作罢。只与狄青一并坐了,一道品那龙团胜雪。 “好是好茶,只是冬季饮此茶,寒凉了点。”徐硕抿了一口茶水,笑道。 “还是你公子哥儿讲究。”范仲淹哈哈笑道,“此番徐兄弟来老哥哥这里,怕不是为了和这龙团胜雪的吧。” “听哥哥此言,怕是已经知道致澄此番前来的目的了。” 罗汉榻上,范仲淹摆弄着榻上小几上的汝窑茶盏,“致澄啊,哥哥还是那句话,局势不稳,不宜开战;士气不盛,不宜开战;民愿不强,不宜开战;国力不兴,不宜开战。” “局势不稳,才兴兵,兵起而尘落,为了稳而先不稳;士气何来不盛,三川口兵败如山,将士们现如今个个摩拳擦掌,以图雪耻;民愿不强,何谓强?何谓不强?此前我与任佑之将军战于白豹城,眼见得柔远寨、白豹城百姓之疾苦,在夏人治下苟延残喘。民愿何来强?我军压境,民必倒戈向夏,助我一臂之力。国力不兴,何来不兴。今我大宋,文韬武略,国泰民安。上有官家之盛治,下有肱股之贤能,百姓拥戴,民心所向。然,当前北有强辽,西有诡夏,若不将夏铲除,他日强辽出击,两相联合,恐于我宋不利。” “希文所言,并非不战,而是当前绝非战机。三川口兵败一年未过,百废待兴。夏人屡屡扰我边境,目前并无更好的退敌方法,只是勉强制衡。不论是折家军边境扰敌,还是致澄佑之白豹城奇袭,都是权宜之计,绝非稳定局势的良策。李元昊,乃虎狼之辈,若无决胜把握,贸然出击,以不定之师对抗虎狼之师,必败。” “哥哥今革军制,修栈道,护民情,不都是为了战时而备么?如今请战,哥哥何来不允?” “是为战时而备,希文此番用心良苦,将鄜延路围成铁桶一般,为的就是防范外敌入侵。而非要出击强敌,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今敌强我弱,士气不兴,决不可贸然出兵。” “鄜延路防御之强,若敌一日不来,防御一日;两日不来,防御两日;一年不来防御一年,何时是攻敌之机?今强夏屡犯我边境,百姓叫苦连天。不若联合陕西五路携手攻夏,一鼓作气,还大宋一个承平。” “致澄此乃豪放之言,却未可信。夏,在希文看来,不可强攻,只宜言和。今局势不稳,只先安内,国内充实,待根基安稳后,方可与夏言和。联夏而抗辽,此乃长久大计。孙子有曰‘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致澄,为什么非要流血呢?而且明知道这血可能白流?战争乃生死交关之事,绝非一时意气。不可胜者,守也;可胜者,攻也。李元昊,胜算其微。攻夏,希文绝不出兵。” “哥哥方才所言,李元昊乃虎狼之辈,怎可与虎狼之辈言和?那东郭先生,救蛇反被蛇所伤,一个道理。与夏言和,哥哥难道不怕为夏所伤?对于虎狼之辈,只得强攻,断其后路。狼永远变不成一只狗。” “狼归狼,毕竟禽兽。给其食,供其粮,扬其势,尔后再断其粮、灭其威、慑其势,只暗斗,不逞强,两权相害,取其轻。那李元昊自然知道与强宋言和,比敌对要有利。致澄不能意气用事。目前需强大自身,自然对夏产生威慑,不用我们一兵一卒,夏自会与我大宋言和。” 徐硕听罢范仲淹一番言语,心中五味杂陈,喃喃道:“韩公尝言,‘且兵须胜负置之度外’。范公今日区区过慎,看来范公不如韩公啊!” “大军一发,万命皆悬。士卒之命、国运之交,岂能置之度外?”言罢,范仲淹重重叹了一口气,“致澄,我见你出战心切,亦不拦你。你金明寨虽是我鄜延路范围,老夫许你助韩稚圭出战。这已经是哥哥我所能做的最大限度了。” “哥哥……” 范仲淹摇头对着狄青道:“汉臣,你带致澄先回吧。老夫今日乏了,身体不济,不能与致澄再行论战。” 狄青在旁颜色尴尬,范公意图明显,但致澄一番苦心被范公驳及至此,何来颜面。听了范公的“逐客令”,狄青口中应允,身形却未动。 徐硕听得范公此言,知搬兵无望。范公品性,朝野皆知。私下有官员都唤其“倔老头”,他认定之事,八匹马都拉不住。看来这攻夏之事,韩公只能凭借泾源一路兵马之力了。 谈何容易! “一定要出兵,军需、粮草必不可少,去找醇之吧,他是陕西安抚使,在任亦有数年,军需粮草储备,比我鄜延路要充足。” 范仲淹于罗汉榻上缓缓言语,最后闭上眼睛,向二人挥了挥手,示意离去。 徐硕深鞠一躬,慢慢退出,心内却是一片忧思。 不知征伐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四回 见刀币官家惊魂 缓出兵学士入套 除夕。 东京城早有了“年”的意味,关扑、杂耍早已喧闹了数日,一直延续到除夕。 自韩琦十二月归去后,官家一颗心一直有悬空之感,好不容易挨到了这除夕,四处张灯结彩。 宫禁中照例大傩仪,驱邪神,求平安。 赵祯今岁尤为虔诚,对那攻夏之事,寝食难安。新春趁着这宫中大傩仪,一扫阴霾,求得一战决胜,亦是心安。 除夕这日,但见皇帝束高山云冠,冠上缀卷梁二十四道,高一尺,卷梁宽一尺,戴时用玉犀簪束之。内里穿白纱中衣,外披织有云龙纹饰的红色纱袍,领缘、袖口则有玄色滚边,红色纱裙为下裳。腰间束金玉带,身前系有蔽膝,系佩绶,脚上着六合靴。 皇后曹氏着袆衣,雍容典雅,御容面施三白妆,加珍珠面靥,戴垂珠耳坠,手持玉圭,在仪扇簇拥下坐于御辇。及后是各妃嫔、群臣,皆着正装,一派皇家威严。 驱傩队伍乃由皇城亲事官、诸班直及教坊猪人组成。亲事官、诸班直藏假面,绣画色衣,执金枪龙旗。教坊使肖景夏身形魁伟,一身特制金镀铜甲,装扮成捉鬼将军模样,威风凛凛。又二人扮镇殿将军,亦甲胄,装门神。教坊中又选丑恶魁肥之人,扮成判官。又装钟馗小妹、土地、灶神之类,浩浩荡荡千余人队伍自禁中驱祟出南薰门外,一路向转龙弯而去。 沿街百姓纷纷围观,酒楼张灯结彩。官家御辇内簇拥着皇后,心内一片祥和。大傩仪乃一年驱鬼神之大事,一心向善,必有回应。 那曹皇后一向心境平和,知帝心事,亦不多言,只一味顺从巧笑,亦是应了母仪之道。 待队伍出了南薰门,但见那驱傩队伍开始行驱邪祟之礼,捉鬼将军,镇殿将军纷纷行驱邪礼仪,判官、钟馗小妹等众神纷纷起舞,敲锣打鼓好不热闹。一路看热闹的百姓喜庆吆喝,众妃嫔及文武百官亦是呼喝连连。 队伍从南薰门向转龙弯缓行,帝后与御辇之上观礼,但见那教坊使肖景夏一身金镀铜甲,身边一众灶神、财神簇拥着,口中喷火,至队伍中尤为惹眼。那肖景夏身形高大,骑高头大马,马亦身披铠甲,寒光闪闪。威风凛凛。 那曹皇后于撵中笑道:“这教坊使的模样,好不吓人。小孩子见了,怕是都要哭闹。” 帝携了皇后玉手道:“没有这般模样,怎的驱神?都潘安宋玉一般,这神巴不得凑上来,还怎么驱?” 皇后笑道:“官家这算真知灼见么?” 官家心情尚好,听了皇后此言,亦不言语,只是哈哈大笑。正谈笑间,那教坊使所扮捉鬼将军,高头大马渐行渐近,曹皇后观其捉鬼面具,心中不由地一动,面具之下百多黑少的眼睛似是要喷出火一般,皇后忽的打了一个寒颤。 “皇后莫怕。”帝有心抚慰,后心稍安。 但见那捉鬼将军并二镇殿将军靠近御辇,两旁侍卫皆护住帝后,后见防护甚严,心下稍安。 不想忽的自那捉鬼将军口中喷出一股妖火,火苗直奔御辇而来,那皇后颜色大变,猛地起身,伏在皇帝身前,口中大叫:“皇上小心!” 只见那火苗猛虎一般,覆盖御辇,皇帝颜色大变。须臾间,但见守于一旁的殿前副都点检吴寒山自马背猛然一跃,长剑出鞘,往那被火苗覆盖的御辇顶上一挑,金顶上所覆一层黄色幔布落于地面,燃为灰烬。 帝见黄幔落于地面燃烬,心中稍安。皇后仍俯于帝身前,惊魂未定。 “玉璃,玉璃。”官家轻唤皇后闺名,只听得一声呻吟。帝心内一惊,只见皇后身后袆衣被火苗略过,一大片焦色。那曹氏出身官宦,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养的一身细皮嫩肉,哪里经得起这火苗的烧掠,虽无大片烧伤,亦是疼痛难当。 帝颜色大变,大呼“来人!” 待殿前司侍卫一拥而上之时,吴寒山已将肖景夏等人拿下,大傩仪队伍一阵混乱,旁观百姓亦是惊慌呼号,一场驱傩仪式,搞得是荒腔走板,疲惫不堪。官家竟然驱傩场中被火烧,这是何等大辱! 除夕之夜,百姓们家家户户守岁,掌灯。京城内最具盛名的酒楼,樊楼、孙楼、百花楼均是张灯结彩,灯火通明。 可怜那皇宫大内,群臣个个噤若寒蝉,大傩仪一场惊魂,皇后受伤,官家龙颜大怒。吴寒山将当场拿下的教坊使肖景夏,并装扮成镇殿将军的两名教坊副史孙贵才、郑武德等十余人送至大理寺,大理寺卿富弼连夜问审。令参与大傩仪的千余人,因现场惊惶混乱,虽控制数百人,但仍有失散。 却说那肖景夏、孙贵才、郑武德三人俱不承认事先预谋,这大傩仪仪式亦是排练多日,年年排练,年年演,从未出过事。而肖景夏等三人亦不是新人,常年节日都在宫内搭台子吹拉弹唱,从未发生过类似事件。 富弼又命人细细查询帝后所乘车辇,这车辇大体无甚疑问,只是这失火的黄幔有些问题。幔上有细细一层粉末,白天这粉末不易察觉,到了黑暗处,这粉末隐隐发出荧色光芒。经仵作查验,此乃白磷,遇火易燃。 富弼命人查验其他车辇,并未发现白磷痕迹。 这撒白磷者何人?能接触帝后车辇者,从御辇院开始,上至供御指挥使、副兵马使,下至各级辇官均有嫌疑,还有装饰御辇之宫女、宦官,当日大傩仪上妃嫔、文武百官,能靠近这御辇的不下百人。更莫说一路从禁宫到南薰门再到转龙弯,这沿途围观百姓之众,虽然皇家戒备森严,但若是有心将白磷撒在御辇之上,还是有空隙可钻的。 一定要说凶手就是肖景夏等人,委实牵强。但要说肖景夏于此事无干,却也尚不能洗脱嫌疑。 富弼细思,观此案情,首先,作案者动机明显,目的就是“打草惊蛇”,这大傩仪,地势开阔,人多眼杂。而且历来帝王出宫,左右护驾,戒备森严,也不易得手,这不是往虎口内探头吗?而且,单靠车辇上的白磷,火光怎能伤及帝后性命?怕是没有存杀人之心,恐吓才是其目的。 其次,这并非一人作案。先是有人接近车辇,撒上白磷;大傩仪开始以后,再有人喷火,使车辇上的白磷燃烧。就这么看来,这肖景夏等人确实有嫌疑。虽说肖景夏等都是熟面孔,但是这些年教坊司向民间开放,收了不少党项族人,难保没有一两个暗探。肖景夏等人被收买,做了这等伤天害理之事,也未可知。 第三,此案的突破口,只能是教坊司。这大傩仪,主要操办者乃教坊司,其主要负责人系肖景夏,捉鬼将军、镇殿将军等一系列驱邪礼仪皆为教坊司扮演,驱邪礼需要火光,这能接触到火种者,皆为教坊司成员,即教坊使肖景夏,捉鬼将军和镇殿将军孙贵才、郑武德。以及后面扮演判官、钟馗小妹等人。 看来,此案的入口,还是在肖景夏的教坊司身上。 富弼将肖景夏等人下狱,教坊司二十余人,挨个审问。 慈元殿内,官家守皇后曹氏于床榻。 后伤势不重,只是受了惊吓,出现心悸、气短、头晕、恶心、呕吐等症状,御医开了几副汤药,与皇后饮下,便昏昏沉沉睡去。 待宫女服侍之后,帝屏退左右,只身留于殿内。细想与这曹氏数年的婚姻,虽谈不上浓情蜜意,儿女之情稍淡。但这曹氏治理后宫有序,亦不争不抢,有礼有节。非但如此,此番御辇之上,若非曹氏以身做掩护,那火舌伤及的便是自己。 虽说皇上乃上天之子,龙身贵体。但危难之际,能作他人之想的,毕竟少数。若非有至深情感,又何来如此相救?生死交关,一切皆处于本能,谁能一念之间便想到万人之上的帝王才是第一位?谁能不顾自己性命救身边的人? 官家叹了一口气,一直以来,觉这曹氏非自己原配,因得政治因素勉强成婚,对其只是尽夫妻本分,亦本了一颗良心,不愿为难一无辜女子。她原本大家闺秀,锦衣玉食,亦曾憧憬某一日寻得如意郎君,一生郎情妾意。不想却无故担当起国家重任,承接下这政治重任,莫名成了皇宫内院,母仪天下的皇后。她亦有过心无城府的豆蔻年华,却在这宫禁中,日复一日的消磨,走坐都循规蹈矩,都讲求母仪风范,失了自己的情怀与个性。 朕不亲近她,她何曾又想亲近过朕? 原本就是两个不相干的陌生人,朕既无意于她,她又何尝中意过朕?这民间所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到了这皇宫内院,亦是同理。曹氏对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想到此,官家不由地揪住了一颗心,一时间生出寻常民间的朴素情怀,多希望自己与这曹氏,未曾有如此多外界羁绊,只是巷陌间,因了媒妁之言便成婚的匹夫匹妇,一日三餐,粗茶淡饭,日久生情,许是比这样的宫闱相聚要幸福许多吧。 官家想到此,不由地伸出手来,抚弄着曹氏的秀发,想这曹氏出身于高门世家“真定曹氏”,顶级大族。目前振兴朝纲,防御辽夏,都要仰仗这些大族,在这中间,曹氏出力亦是不少。 “玉璃啊玉璃,若非有这等利害关系,或许会更好吧。”官家叹了一口气,“朕只想做你的夫君你的受益。” 正百折千回,细思苦想间,官家忽的龙颜大变。 那曹氏发间竟有一块硬物,想必是有人插于其发间。官家将那硬物自皇后发间抽出,竟是一枚刀币,这刀币,竟然与数年前放于案前的刀币相差无几! 话分两头。 却说韩琦趁着新春前返回泾源路,万名将士需要他的安抚,士气需要他的鼓舞,边疆百姓亦需要他来安定。 这是韩琦在边疆过得第一个新春,西北冬日尤寒,一片白雪皑皑。 除夕这天,犒赏三军,烹羊宰牛,好不热闹。这热闹之下,韩琦隐隐有几分沮丧,原本计划的五路兵马,缩减至两路,而徐硕搬兵失败,两路变成一路。庞籍庞醇之的粮草,原本说好给泾源路最大供给,而今却言五路兵马军需粮草均分。这是什么道理?没有出兵,却要分得粮草,不偏不倚?这到底是谁的战争?这到底为谁而战? 渭州城内,帅司帐内,韩琦对着印有军事地形图的羊皮卷发呆。 这正月如何出战? 正左右思忖着,忽闻得帐外一阵欢呼,韩琦分了分神,走出营帐。但见韩直与幼慈被众将士所围,手里不知哪里来的烟花,韩琦饶有兴趣地立于人群之外,悄悄看着两人。只见韩直手持火折子,点燃幼慈手中烟花,只听得一声尖锐地如同哨音一般的响声,一道白光划破长空,众人惊呼间,那白光在空中散开,一团红色花束照彻夜幕……紧接着韩直又点燃一个烟花,一团蓝色如牡丹形状的烟火又及夜空,尔后还有翠竹、小樽,甚至是一只姑娘头上的玉簪……真是工艺奇巧。 “稚圭!”幼慈一声轻唤,韩琦寻声望去,人群里幼慈正含笑望着他,手里还拿着一段红色炮竹,“稚圭,你也来点只炮竹吧,要最响亮的那种!” 众将士见了韩琦,亦是高声欢呼,“韩公!韩公!韩公!” 那营帐外火把与灯笼交相辉映,驱散了西北的寒冷,亦颇有几分新年的意味。 看着火光映红的一张张笑脸,韩琦心内阴霾一点点被驱散,怕什么强敌,怕什么艰险,只要胸中有利刃剑戟,眼中有这万里江山,没有不能战胜的强敌! 韩琦在欢呼声中朝着幼慈走去,接过她手中的炮竹,用火折子将那引线点燃,只听得“砰”地一声巨响,那炮竹自韩琦手中飞入万丈夜空! 看着那炮竹当空,又有幼慈点燃万丈烟花,韩琦一时兴起,随即吟出一首《忆江南》: 新年好,万丈树树花。千点真珠擎丽蕊,醉舞北风可共谁?芳艳整妆华。 似锦缎,缭绕最堪夸。六鳌初驾乘皓月,半空星斗上云车。来会列仙家! 这一厢炮仗正酣,那边又有军中厨子吆喝开了,“馎饦来啦,快来吃馎饦咯!”但见那厨子偌大的托盘,盘上放了数碗热气腾腾的馎饦,碗内有青菜与肉糜做成的羹汤,汤内是擀切好的一段段面皮,军营里要想吃上一顿如此丰盛的年饭,真是不易。 于是众人吆喝欢呼,“大年吃馎饦,鸡豚落灶锅。好兆头,好兆头!” 自娘子仙逝后,已五载有余,很久没有过上这样热闹的除夕了。有那么一刻,韩琦觉得这就是在东京,即便在东京,亦没有如此温暖,如此畅快地新年了。 但是,明年,明年的明年,往后无数个除夕,能一起过年的还是这些将士们吗?还是这些面孔吗?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 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 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 长衢罗夹巷,王侯多第宅。 两宫遥相望,双阙百馀尺。 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 大约,人生中最大的欢愉不外如是,偏是短暂,却也绵长。何须再问将来如何,便是吃了这碗热气腾腾的馎饦,折戟沉沙,横卧沙场,那亦是无憾了。 转眼初晦。 其时,帅司营内兵马严阵以待。泾源其他几路,泾州、原州、仪州、德顺军、镇戎军各路统帅也都整装待发。各路兵马督监徐硕、任福、桑怿、刘肃、武英、王珪、赵津、耿傅皆戎装整齐,只待军令。 这日大雪纷纷,酉时,华灯初上,雪越下越大,覆在门口的红灯笼上,越发显得灯火黯淡。帅司营外,忽听得有人来报,收朝廷训令! 训令!韩琦心内一惊。 赶紧迎了密探进门,但见那密探眉毛胡子上全是白雪,只说是事态紧急,风雨兼程。韩琦慌忙拆了训令,才扫了一眼,便颜色大变! 训令中所言,“此前军令,正月既望过后整顿出兵。作战时机讲求兵贵神速,然朝廷军令已发多日,你泾源路军队竟然未有所动,无端贻误军情……” 韩琦心内一阵惊惧,何来贻误军情?分明是朝廷阻止既望出兵,发急令,责其延后至二月出兵。现在这训令闹得是哪一出? 韩琦慌忙请来尹洙,二人细细回想元宵节前二日情形。 按照之前与官家之约定,既望过后便整顿出兵。然元宵前二日,泾源路军队忽接到朝廷密报,“西夏有十万人之敌,非智谋不能取之。宜从长计议,正月出兵实乃仓促之举,泾源路指挥使韩琦渭州待命。二月再行起兵之事。” 既然有密报在前,现训令又至,难道个中有什么蹊跷不成? 韩琦心头一紧,先前密报官家字迹历历在目,不可能有假?那这封训令?确系官家笔迹!韩琦将那训令在烛灯前细细观察,并未看到破绽,而那送信侍卫,也确有殿前司令牌。 韩琦面沉似水,责令那侍卫将其令牌奉上,检查个透遍,并无破绽。 “韩公,此乃训令,责令我泾源路尽快出兵,师鲁倒是认为,若是有假,也应该是先前密报有假,敌人故意拖延我方出兵时机。” 韩琦点头称是,正待要拿先前密报,忽地想到那探子回说“此乃密信,阅后即焚”,韩琦当时见其有殿前司令牌,不疑有他,便当场烧了密信。 此事蹊跷,如今看来,倒真的是先前密报有疑。韩琦一面痛恨自己轻信了那探子,一面又懊恼失了战机。 “韩公,此事当如何处置?” 韩琦沉吟片刻,“师鲁,即刻请金明寨徐硕上京面圣,诉清我泾源路军情。环庆路副总管任福帅三万兵马急往镇戎军。” 这尚未出一兵一卒,便可能着了李元昊的套,失了先机。韩琦一身冷汗,他一向自信,人人都称自己为“大宋朝第一聪明人”,谁曾想这战场的尔虞我诈,非书生意气可比。战争,远比他想象的要可怕。 战事紧急,不知西夏李元昊意欲何为,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五回 狭路相逢徐致澄遇劫 破釜沉舟韩稚圭上阵 山道蜿蜒。蜿蜒的山道上,一队大宋精壮部队奋力疾行。天空下了一点点小雪,地上结起一层薄薄的白霜。 这一切,都令徐硕想起一年前,延州城外的行兵遭遇。 此次回京,须得尽快,徐硕轻装上阵,仅带了百余人的轻骑分队,命陆飞军中严阵以待,商议好届时以烟火为号令发兵。 韩琦信中讲了一个局势大概,徐硕却知,虽然韩琦字字句句都透着冷静和理智,但是局势却已经是大大的不利。这一道军令,一道训令,孰真孰假?若真的是李元昊有意设陷拖延,那便是尚未出兵便已失了先机,想到这里徐硕不禁心急如焚。 徐硕卯时接令,巳时出发。兵行半日,酉时行至距离金明县外二百余里的六盘山山道。这六盘山地形险要,山洞和隘口极多。原本的小雪又有转大的趋势,山地湿滑,部队行速稍减,徐硕知那李元昊诡计多端,而六盘山又地势崎岖,遂命队伍打起精神,加强防备。 又行五十余里,队伍渐入山腹中二堂。这中二堂地形较为开阔,两旁皆坟地,相传此处系六盘山最阴面,阳间人不喜此地,但入了阴曹地府的人,却喜此地的极阴环境。且中二堂地势平坦,虽为阴面却因其地势偏高,能吸取阳光。于是,这中二堂古往今来都是选坟造墓的上佳之地。 入了这中二堂,阴风阵阵,雪势又大,前路视线难明。两旁古坟新坟重重叠叠,加上新年刚过,陆续有人在此地祭祀,空气里还有一丝新灰的味道,路旁还有刚插不久的白幡。这一只轻骑部队都是骁勇之将,自然是不信鬼神之说,但大雪天气,风吹幡动,四周草木皆摇晃,未免有些草木皆兵的疑惑。 徐硕努力集中精神,夹紧马肚,奋力往前。此时,忽听得身后一声叫喊:“将军!”声音甚是凄厉。及后,声音从后至前,“将军!” 徐硕及轻骑队长武元忠缰绳一勒,整只队伍驻足于道间,但听得那由远及近的声音尚未落音,便戛然而止。 武元忠勒马上前探看,方才叫喊者乃上等军士黄乃林,但见他整个人从马上坠落,俯身于地,一只弩箭深没于后背心,整支箭头几乎全没于身体内,只剩了一点点箭羽在外。武元忠一探鼻息,发现黄乃林已然气息全无。 元忠大骇,正在此时,队伍间又有骚乱,原来方才疾行士兵之间皆相互忽略,而此时停下来才发现,队伍里竟然有人为弩箭所射杀,俯于马背之上,血滴了一路。徐硕观中二堂周遭,坟岗林立,乃是天然的隐蔽场所,西夏队伍难道选在中二堂埋伏?思忖之间,忽的杀声四起,徐硕大叫“不好”,忙命武元忠发出烟火号令,待陆飞扬大部队支援。 但中二堂离金明县三百余里,这大部队行军不比轻骑,必定缓慢,徐硕情知形势于己不利,现在四周皆兵,摸不清敌人数量,只见四处坟岗后皆有西夏弓弩手埋伏,一时间箭如雨下。 徐硕双目鹰隼一般环顾,这中二堂虽说易于埋伏,但同样易于突围,首先,中二堂地势平坦,弓弩手埋伏放箭,但视野平行,不比居高临下那般射击精准;其次,中二堂地势开阔,若队伍四周分散,亦能分散对方注意力,并且有反攻的绝佳时机。最后,这中二堂乃位于山腹高处,整体地势突兀,徐硕料定在中二堂这种地势下,夏军不可能有大批量部队埋伏,而及后援队伍亦不可能于附近。虽则坟岗林立,但是除却坟岗便是峭壁,根本无法蹲守大批量部队,且伏兵亦不能大面积蹲守,只能以坟岗为据点一对一蹲守,这样敌兵虽占了先机,但是兵力分散。这正合了徐硕的意。这百余骑兵,若要对抗大部队,那只能是泥牛入海。若要对付这种零星分散的伏兵,那便是再好不过! 虽四下里弩箭乱飞,然因了地势平坦,那埋伏的弓弩手要射杀马背上的轻骑兵,皆从下自上,颇为吃力。徐硕忙命队伍四散开,百余骑兵,皆披轻甲,手持长矛,于那中二堂大道间四散,须臾之间,道间只剩雪地上的血迹和马蹄痕迹。 百余骑兵如散落的黄豆一般滚落于坟岗之间,杀声四起。那西夏弓弩手皆精锐之兵,身手灵活,但见其身披冷锻甲,手臂上绑神臂弩,腰间则有西夏战刀,与大宋轻骑对抗丝毫不落下风。 见宋兵轻骑欺到眼前,那弓弩手腰间战刀出鞘,纷纷往那战马上砍。其锋利程度丝毫不落于大宋斩马刀。大宋轻骑兵又岂是可欺之辈,但见长矛挥舞,光影到处,血影攒动。 但见徐硕长剑出鞘,杀入阵中,手起剑落血腥四起。忽闻阵前有人“哈哈哈”大笑,“好你个徐致澄,冤家路窄,我们又见面了!” 徐硕手中留徐剑一紧,凝神一看,敌阵中一白马将军,玉树临风,威风凛凛。 “嵬名聿正,这次你是要真刀真枪的斗一次了?” 徐硕情知嵬名聿正还恼他此前在白豹城唱的那出空城计,想到此便忍不住想笑。堂堂西夏大将。竟被百余人的小部队给骗了去,不废一兵一卒便令其退避三舍,真是大快人心。 “徐致澄,你这个卑鄙小人,不敢跟某正面对抗,竟然使出拙劣骗术。” “骗术拙劣,不是照样有傻子上当。”徐硕暗自好笑,长剑当胸,双髀一夹,催马上前。嵬名聿正手中大夏剑寒光逼人,徐硕留徐剑则剑气森森,尤在这坟岗之间,那股阴森剑气更为迫人。 二人旋即混战在一团,只见剑影,不见人身。徐硕跨上乃野利北笙赠与的胭脂红,而那嵬名聿正胯下白龙与那胭脂红,颜色掩映,恰如是雪地上一抹鲜血。二人战有百余回合,不分胜负。 百余轻骑与西夏弓弩手亦肉搏混战。徐硕与嵬名聿正已然杀红了眼,两个又斗到三十余合,嵬名聿正奋威举剑便刺徐硕。硕闪过,一剑往嵬名聿正心窝刺来。嵬名聿正弃剑,双手将剑挟住,二人于马上夺剑。徐硕奋力抽剑,不想那嵬名聿正看似文弱,却力气超凡,双掌四合,天衣无缝,饶是徐硕这骁勇之将,竟然无法将那青铜古剑自聿正手中拔出。 徐硕情知这嵬名聿正有意拖延时间,但又无奈。只得使出破釜沉舟一招,忽的双手弃剑,自马上飞身,长臂一展欺到嵬名聿正眼前,寒光一闪,袖中一只小剑猝不及防飞出,直奔聿正门面而来。 那嵬名聿正未料到徐硕有此一招,慌忙弃了掌中留徐剑,于马背俯身,躲过飞剑,但见那剑稳稳插于嵬名聿正发髻之间。 嵬名聿正待从马背上挺起,不料徐硕已然接过留徐剑,剑锋一横,挡在嵬名聿正胸前。 “你这是胜之不武。” “对于你们这偷袭之师,有什么道理可讲?” “都说宋兵乃文明之军队,不想有你这般奸狡诡谲之人。” “所谓兵不厌诈,嵬名兄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这点道理都不知道。” 正说着,忽闻一阵尖锐角声,西方天空一片血红。 徐硕大骇,嵬名聿正乃大笑:“徐硕小儿,你们大宋的死期到了!” 这角声、战火,无疑是西夏出兵之信息,而这嵬名聿正率小部弓弩手守在这中二堂围追堵截,实则是为了牵制徐硕的大部队,战火烧起时,无法迅速参与反击。嵬名聿正要与徐硕单打独斗,亦是为了掣肘,令其不能分心。嵬名聿正料定徐硕这百余轻骑定当会给金明寨大军援救信息,这个时候,即便韩琦部署遭遇强袭,那陆飞扬的大军无论如何也是没有办法第一时间赶往渭州。 “徐硕,你的性命不值钱,我们要的是他韩琦的项上人头,是你大宋皇帝的宝座。” 听罢嵬名聿正言语,徐硕心头恼怒,手中宝剑凝精聚气,狠手而下,嵬名聿正躲闪不及,饶是那冷锻甲坚硬厚重,亦被那留徐剑一剑穿出,顿时胸口被戳出一个血窟窿! 徐硕举剑待要再刺,那嵬名聿正哪里是平庸之辈,虽负重伤,亦咬牙稳住心神,手中缰绳紧握,紧贴马背。但见其自蛮靴间抽出一匕首,往上马股上一刺,但听得白龙一声嘶吼,飞也似地自战阵中飞奔而出。 那些弓弩手与轻骑兵战意正盛,忽见主帅一匹白马飞奔而出,瞬间数百人聚集一起,呈锋矢阵,且战且退,不时间便消失地无影无踪。 敌多而我寡,徐硕不敢恋战,慌忙召集其残余部队,原本百余人组成的骑兵尚有八十余人,重伤者七八人,轻伤者十一二,徐硕命人将重伤者安置与坟岗后一处开阔平地。西夏已然出兵,此刻再往东京言明战事毫无意义,徐硕聚集众将,待下了六盘山,往渭州方向救援。 然,刚出了中二堂,于牛脊麓处暂歇,派出的兵探便折返来报,整个六盘山西面已然被夏军包围,牛脊麓一带被一队夏兵拦腰切断,那陆飞扬援兵根本无法进入,而徐硕的轻骑兵亦无从突围。牛脊麓已是铁桶一般,徐硕的小部队已然成为瓮中之鳖。徒见西山战火高烧,却毫无办法。 正是: 饮马渡秋水,水寒风似刀。 平沙日未没,黯黯见临洮。 昔日长城战,咸言意气高。 黄尘足今古,白骨乱蓬蒿。 却说渭州城下,韩琦闻得西夏角声,战火燃了西北一片,心下惊忙。不时有探子来报,李元昊已率10万大军,从折姜进发,经天都寨,当前已沿着瓦亭川南下。 “传令任福,对夏军,虽要迎头痛击,但如不利于战,则据险设伏,待西夏军回师时截击。切勿深陷敌阵。” 韩琦传令环庆路副都部署任福率兵数万,自镇戎军出兵。韩琦自有计划,按照这李元昊的行军路线,这任佑之,只有出镇戎军,经怀远城、得胜寨,抵羊牧隆城,出西夏军之后,方可伺机破敌。这一路,韩琦命三处军寨守将常鼎、赵律、訾斌、王珪严加防卫,定当死守城寨。同时,镇戎军自怀远城、得胜寨、羊牧隆城一线,四十里一军寨,保证粮草充足。 那任福收到韩琦急令,与泾源驻泊都监桑怿率轻骑数千先往镇戎军进发,钤辖朱观、都监武英等后继,此乃后话,却说韩琦当即确认军事部署之后,意下稍定,与尹洙叹曰: “师鲁,这渭州城就靠你了。此次一战,已失先机,李元昊是亲自带队,在大夏,那是御驾亲征。而我大宋,则还在为攻守吵得不可开交。真是可悲可叹!” 尹洙听得韩琦此言,心中一酸:“韩公何出此言,那西夏杀戮成性,好战斗勇,李元昊亲征有何可叹。我大宋,兵精将勇,定得赢回此战。” 韩琦望着尹洙,笑笑。当即传令韩直车马准备,即刻启程,从渭州往镇戎军进发。 尹洙大惊:“韩公此举为何?” “大夏是王上亲征,而我大宋,难道连我这泾源路主将都不出征?镇戎军乃宋夏境内第一站,镇戎军若是失守,你叫我渭州、泾州作何打算?韩某定当亲自上阵,死守镇戎军!” “那李元昊大军正往镇戎军进发,韩公此刻前去镇戎军,无异于投身赴死。” “韩某就是投身赴死。韩某要让朝中那些嘴尖皮厚的文臣们看看,什么叫做捐躯,什么叫做流血牺牲。只有主将在场,士气才能振奋,哪有将士在前征战,而主将畏缩于后,这岂不是冷了将士们的心?” “韩公,你……你若是有个闪失……” “韩某闪失不闪失无妨,韩某的性命是命,将士的性命也是命,百姓的性命更是命。战事即起,韩某定当肝脑涂地,血洗沙场,为我百姓,为我将士,为我大宋挣得颜面!” 当即,韩琦便着了韩直、幼慈,召集手下5000千步兵往镇戎军进发。那韩直、幼慈皆有准备,亦知韩琦部署,并不多言,戎装重甲,心内暗暗发誓,肝脑涂地确保韩公周全。 正待上战车,韩琦却被幼慈一把拉住。 “幼慈有何言语?” 那幼慈对着韩琦左看右看,道:“稚圭,不妥。” “有何不妥?” “我5000大军往镇戎军进发,虽此刻渭州后方暂无兵险,但那李元昊诡计多端,难保在镇戎军周围没有伏兵,你这一身行头,一见便是主将,且你一文弱书生若是如此装束,无异于在告诉敌人,快来捉我,我是大将军。” 这幼慈话虽戏谑,但不无道理。 “委屈咱们稚圭骑马吧,韩直于车内。” “这……” “兵不可一日无帅,稚圭何必考虑这些细节。” 韩直亦点头称是,“韩公,我们这叫声东击西,不论路上是否遭遇强敌,还需多加防范为益。” 韩琦不再坚持,重甲加身,翻身上马。那韩直则着了韩琦之装束,上了战车。于是5000兵马,浩浩荡荡往镇戎军方向进发。 那李元昊的战火还在燃烧,战鼓擂擂,角声不断。韩琦心内如油烹一般,期待已久的战事就这样来了,来得如此匆促,来得如此狼狈,来得如此惨烈…… 不知战事如何发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六回 张义堡野利王遭戏 羊牧隆城泥盒陷阱 却说任福任佑之携其子任怀亮一路轻骑往镇戎军进发,兵行捺龙川便接镇戎军部署军令,镇戎军西路都巡检常鼎正与西夏军战于张义堡以南。于是,任福轻骑转道南进,急驱交战处。 常鼎乃虎将,年不过而立,却颇持重。 此番李元昊大军进发,常鼎虽未及韩琦军令,但韩公早前部署亦有准备。闻李元昊军队来攻,忙率三万大军出城迎战,令镇戎军城门紧闭,而常鼎则将西夏军队引至镇戎军西面张义堡以南而战。 常鼎虽年轻,却熟知镇戎军地形,西夏大军来犯,绝不能将战火引至城镇,而西面张义堡地广人稀,临好水川,有好水、杨河两处河道,进可攻,退可守。那西夏军观之亦三万余人,为首将领乃大将野利旺荣。 常鼎素知大夏野利王野利旺荣名声,今日得见,果真威风凛凛。但见野利王一身银色冷锻甲,凤翅兜鍪,腰下一排银色甲片,用以护腰,在两肩加缀披膊呈虎头状。 “前面小儿报上名来?” “吾乃大宋镇戎军西路巡检常鼎,老匹夫,今日来得正好,让我会上一会。” 那野利旺荣听罢常鼎之言,哈哈大笑。 “来得正好,今日便要叫尔等羸弱宋将去见阎王。” “老匹夫,大言不惭!”常鼎催马上前,命身后大军摆开冲轭阵,阵型成十字形交叉,四方皆有一名守将护其方位。 那野利王大笑,“小儿,你这阵型怕是只守不攻,莫不是怕了老夫。” 那常鼎虽是武将,却熟知儒道,并不与那野利旺荣逞口舌之快,手提长枪,催马上前。那野利旺荣未曾料到这年轻宿将竟然如此骁勇,竟敢单枪匹马上阵叫板。亦提马上前,“老夫还怕了你这小儿不成?” 但见常鼎策马飞驰而来,野利旺荣手中巨门开山戟紧握,胯下一匹精壮战马虎虎生威。常鼎飞驰于野,不想至沙场中庭,忽的一个转弯,野利旺荣心下一凛,闹不清这常鼎套路,“难不成半道跑了不成?” 正思忖着,胯下战马却躲闪不及,未曾防及脚下一根绊马索,那野利旺荣本是全速迎敌,被绊马索这么一横,猝不及防便人仰马翻。此刻,宋军中一阵哄笑。那野利旺荣一声怒吼,此时常鼎大刀又至。 不过,野利王毕竟是野利王。岂是一根绊马索,一把大刀就能束缚得住的?但见野利旺荣握紧手中开山戟,当胸一横,架住常鼎大刀,自地上一个飞旋,开山戟轻触地面,野利旺荣那重甲之身,忽地身轻如燕,空中飞旋几周,便稳稳坐于战马背上。 常鼎大惊,野利旺荣再不多言,大手一挥,身后数万兵马齐声大喝,潮水一般往宋军阵前涌来。 那常鼎岂是羸弱之辈,虽第一回合未能降住野利旺荣,却也未失先机。大刀一挥,传令全力迎战。 宋军与夏军各3万余人,战于张义堡,两军相战,浩浩荡荡,漫山遍野。常鼎大刀与那野利旺荣开山戟相抗衡,十余回合渐渐力有不逮。常鼎乃聪慧之人,情知这野利王难以对付,并不硬战,瞅准野利旺荣一个破绽,拨马便走。气得野利旺荣阵中大骂:“孙子,有胆就跟你爷爷战上一战!” 常鼎毫不以为意,那野利旺荣于阵中左砍右杀,伤及的却都是普通兵士,连个都头以上将士都未曾伤及。此乃常鼎之计,情知镇戎军军力不若西夏,这野利旺荣又是虎将,只得采取避重就轻,以虚就实之法,阵中拿出田忌赛马一套,以都头攻其军士,以巡检攻其都头,将军对阵兵士,倚自身强凌其弱,而使其强无敌手可敌,空有力而无处使。 常鼎亦知,这一招绝非长久之计。 这野利旺荣又不是傻子,你避开他,他却紧追你,那也无法。但见野利旺荣巨门开山戟于阵中一阵乱舞,寒光所到之处,便是血如泉涌。镇戎军队中指挥使王庚、副指挥史罗翔皆为其所伤,更有副都头马玉建亡命与其剑戟之下。 总体而言,两军抗衡势均力敌,互损千余兵士。那夏军援兵如潮水一般赶至,大有越战越勇之态势。常鼎叹曰:“若是再无援救,我镇戎军失守矣!” 正是:古来征战虏不尽,今日还复天兵来。 常鼎正叹息见,忽闻张义堡南面隘口出,呼声大作,但见任福带一队精壮兵马有如天兵而来。 野利旺荣大骇,目前两军对垒,勉强占了个上风,却还无法取胜。现观这援兵至少有万余之巨,如此精锐,如何是好。 “将军,现在是攻是退?”说话的是阵前先锋贺超义海。野利旺荣闻得此言,气不打一处来,劈脸就给了贺超义海一个大嘴巴子:“退什么退?给我攻?我野利王手下,岂有言退的?攻!” 那贺超义海平白吃了一巴掌,心内气不过,但又无法发泄,只得冲入阵营,左砍右杀以泄愤。不想一刀正好砍于任福跟前。那任福乃是倨傲之人,向来未将西夏放入眼内,加之此前白豹城大捷,此次征战更是势在必得。 任福见一番将一刀劈来,口中大叫:“来得正好,让你番人看看你爷爷的厉害!”话音未落,便是一斧子迎了上来。 这任福手中斧子,其状如月牙,又称月牙斧,其柄上有机关,能伸缩自如。重约百余斤,寻常人要抬起来都难,要将其抡起自如,需得使用者内力超群。此月牙斧乃任福十岁时,武当山习武,其师父所赠,曰此斧需赠有缘人。不想这任福得了这月牙斧,靠着惊人的臂力和内功,将这斧子耍得是出神入化。戎马倥偬几十年,数次逢凶化吉,都少不得这把月牙斧。 当下这贺超义海着了这任福的月牙斧,心内惊惧,但切莫小瞧了这贺超义海,虽说性格失之谨小慎微,但却自有一股子坚韧。贺超义海与野利旺荣等一干西夏王族不同,其出生党项游牧农人,打小便祁连山下放牧,后跟随李元昊入了军队,编入野利大军,因其对祁连山地形极其熟悉,又孔武有力,心又细腻,屡获战功,竟然在而立之年便受重用,已经是野利旺荣麾下大将。 野利旺荣虽对其或打或骂,却也教了些许真功夫给他。所以要说这贺超义海,可以说是野利旺荣的心腹之徒。面对任福这样的骁勇之将,贺超义海相当有经验,正所谓“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此刻,贺超义海便使出这一招,任那任福如何进攻,月牙斧如何出神入化,就是近不了他的身,虽说心中还有怒气,贺超义海勉强稳住,不给任福半点机会。 就这两人交战五十余回合,不分胜负,任福难免焦躁。正难分难舍之时,忽的阵营中飞出一只冷箭任福大惊,此时夏军中兵马指挥使细封齐正掩杀过来,一柄夏人剑迎面刺来。说诗词,那时快,任福之子任怀亮大喝一声:“番贼,休伤我爹爹!”手中镇关钺朝那细封齐正挥来,那细封齐正一心取任福性命,未曾防得任怀亮,被怀亮镇关钺砍下半个脑袋,顿时血腥味四起,脑浆迸裂。 贺超义海平时与细封齐正情同手足,此番见齐正命殒当场,心内一阵疼痛,几欲落马。任福举斧欲砍,被一柄长戟架住,“休伤我将,宋贼,我现在就送你归西!” 任福听得对方声若洪钟,威震八方,凝神一望,不是野利旺荣又是哪个? 正在这当儿,常鼎又至,一刀直奔野利旺荣头背心而落。野利旺荣卖了一个破绽,闪出战阵,旋即回身,长戟直奔任福而来,不想半道一个回身,正好扎在常鼎左肩。 那常鼎岂能善罢甘休,丝毫不顾肩头战伤,手中战刀脱手飞出,直奔贺超义海门面,贺超义海慌忙躲闪,终究速度逊了一筹,给战刀伤及手臂,好在西夏冷锻甲厚重,并未伤及要害。 那野利旺荣见手下大将,一死一伤,颇为心急。那任福、任怀亮和常鼎三人呈掎角之势,将野利旺荣和贺超义海围住,战于一团。而宋夏两军更是混战,一时间张义堡血流成河,厮杀四起,草木皆兵。 夏军已无援兵,野利旺荣于战阵中,与那贺超义海递了一个眼神,“撤!”但听得一声哨响,那夏军如水流一般纷纷往张义堡西面缺口处涌,只见缺口越来越小,越来越窄,这队人马不知不觉间便收缩得无影无踪。 那旷野上,只剩宋军风中凌乱。 “他奶奶的,那群孙子人呢?”任福杀红了眼,忽的没了对手,心内猫抓似的难受。 “爹爹,他们往西面而逃,正是羊牧隆城的方向。” “追!”任福重整手下数万精兵,待往那羊牧隆城进发。却被常鼎一把拦住,“任将军,不可冒进。韩公发兵前有言,切勿深陷敌阵,苟违节度,虽有功,亦斩!” “节度?什么节度?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常将军,刚才您也看到了,野利旺荣那孙子被我们打得落花流水,此刻乘胜追击,方可保得胜利成果,若是失了战机,算你的算我的?” “任将军,穷寇勿追。何况这李元昊一向诡计多端,方才那野利旺荣分明没有完全占尽下风,何必要逃?常某担心是陷阱。” “陷阱,陷阱,怕他奶奶个熊。常将军,小常,你平日里孔孟之道,老庄哲学看了一肚子,我们粗人比不得你。老子今天运气好,杀了一路未曾输过阵势,兄弟们,要不要一起追?” “追!追!追!”一时间,宋军队伍呼声震天,都是血性男儿,岂有不战之理。那任福一时豪情万丈,当即一勒缰绳,“追!” 转而向常鼎道:“小白脸,来不来随你。” 常鼎眉头一皱:“谁是小白脸,谁怕死怕是孙子。”说着战刀一横,缰绳一勒,“追!” 张义堡至羊牧隆城,一路往西,均是山道。任福率大军,并其子任怀亮,泾源路兵马都监前锋桑怿、镇戎军西路巡检常鼎等一干将士三万余人往羊牧隆城进发,一路追赶那野利旺荣兵马。 一路只见扬尘,不见兵马的影子。任福性子颇为急躁,惦记着西夏穷寇,一路加速追赶,日夜兼程,大雪纷飞亦不停歇,饿了便是马上吃几口环饼,路不能停。 每一处隘口,均见夏军遗留痕迹,却总是慢上一步,越是如此,任福心内便越焦躁。数次路过宋军军寨,亦不休息。 就这样,竟然追了三天。 “任将军,末将看,咱们得停下修整修整了。这三天没日没夜的追赶,这夏军就像是狡猾的耗子,给你闻点它们的味儿,就是追不上啊。”第三日正午,桑怿终于忍不住向任福进言,“将军,若是再不修整,恐军中将士食不果腹,尚未战争就饿死了。” 任福亦觉得腹中饥饿,追了三天三夜人困马乏。便寻了一处开阔之地,命军队驻扎。待安顿下来,便问身旁先锋桑怿:“到了哪个方位?距离羊牧隆城还有多远?” 桑怿道:“此乃好水川,距离羊牧隆城也就差不多五里地。” “好水川,难怪这里一片滩涂之地,我寻思着这里颇为潮湿,且地势低洼。倒真是对战的好地方。吩咐下去,竭力收集军中粮草,人饿了喂人,马饿了喂马。” 甫一安顿,便有派去探路的探子来报,那野利旺荣的军队就在羊牧隆城西南面,距好水川不过五几里,人数甚少。任福一听,大喜道: “桑怿,传令下去,联络龙落川驻军朱观、武英两路,明早在此地汇合,一同往羊牧隆城进发,灭了野利旺荣那贼兵,再去羊牧隆城王珪将军那里修整修整,兴许将士们还能吃个热乎饭。” “王珪将军最喜吃饺子,据说他军中饺子常年都备着的。” “那我们就去他那里讨饺子去。” 天色渐暗,雪虽停了,但天气依旧寒冷。篝火不知什么时候升起来了,将士们围坐一起,吃着环饼充饥,说着王珪的饺子,一脸喜气。 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可能都不知道自己的哪一天就是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天吧,他们口里的环饼,大约就是在这世界上吃到的最后的美味吧? 他们不知道,王珪的饺子,他们永远都吃不到了,羊牧隆城在此刻的篝火中,美的就像是一个阳光映射下来的海市蜃楼,就像是一个永远无法企及的梦。 此刻的他们,笑着,闹着,什么都不知道,如果永远都不知道,那该多好。 这是一个有阳光的清晨。 任福起得格外早,吩咐桑怿、常鼎整顿好兵马即刻出发,出好水川往羊牧隆城前进。而朱观、武英两部按照任福部署,亦从龙落川往羊牧隆城进发,两军并行,计划于羊牧隆城汇合,缩减汇合时间,按照任福计划,要在第一时间将那野利旺荣残部消灭的一干二净。 任福一队人马,一路疾行。 好水川,一片滩涂。由好水与杨河汇合,河床堆积而成。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在潮湿的滩涂之上,折射出千种万种色彩斑斓的光芒。映衬着将士们的森森铁甲,竟是将这冷冰冰的铠甲亦照射的有了几分柔情。 任福这一路精兵策马向前,忽的见先锋桑怿行了一个缓行的手势,背后大军急急停下。但见大道中央,摆放了六个盒子,盒子像是木头制成,又像是泥巴制成的。盒子不算小,四四方方。 “那是什么东西?” “该不会是人头吧?” “有可能哟,这是谁的人头?” 队伍里将士们都小声议论,任福心内也犯嘀咕。 “爹,有没有可能真的是人头?”儿子怀亮疑惑道。任福策马上前,围着那六个盒子看了看,那确实是泥巴制成的方形盒子,任福下马,俯身探听。但闻那盒子里有些许声响,但是说不清那声音是什么,像人的呻吟,又像是动物的叫声。 任福与桑怿,常鼎等人面面相觑,“打开看看吧,是人是鬼,是骡子是马,都拉出来溜溜。” 于是,几人将那六个盒子齐齐打开,呼啦啦声响四起,谁曾想那盒子里藏的竟然是几只鸽子?! 任福忽的大叫:“不好!中计了!” 众人皆惊忙,有的军士尚未反应过来,中计?怎么中计?随着那泥盒里的鸽子越飞越高,任福心内的惊惧无限扩大。 这是军鸽!这些军鸽分明就是西夏的“探子”,再给夏军报信。上当了! 任福猛然意识到,这野利旺荣的“残兵”让他追了三天三夜,便是为了引其到这好水川,趁其人困马乏之际,好将其一举攻下。 一时间,任福的心脏几乎要跳了出来,事已至此,是进还是退? 退?已经来不及了。四周呼声大作,但见一队人马黑压压,浩浩汤汤往任福队伍方向而来,这哪里是野利旺荣的“残余部队”,分明就是李元昊的精锐之师,为首将领,豹头环眼,体格魁梧,黝黑的皮肤威风凛凛,这不是大夏皇帝李元昊,又会是谁? 先锋桑怿从旁低声道:“任将军,这情势不对啊,李元昊精锐之师,十万人之巨,由西夏庆州府发兵,能一路探至我泾源路腹地,直逼我镇戎军军寨,太离奇了,竟然一路没有探子来报?” 任福有着同样的疑问,但是尚来不及回答,那李元昊之兵已然冲将过来,不给宋兵任何反应的时间。 李元昊军队摆开百鸟阵,以数十人为一小队,共几百队遍布在好水川滩涂阔野之上,任福等人见状俱惊,这百鸟阵,少说也有十万人之巨,每一队人数相当,一时间裹足不前,不知该往哪里进攻。 正愣神间,忽的自李元昊阵营中,万般弩箭雨点般射来,任福军队慌忙招架,桑怿一声怒吼,迎着箭雨冲将而上。及后万余士兵怒吼而上,冲入夏军百鸟阵中,但见那每一小组忽的合为一大组,忽的又缩小成一小组,不断收缩、扩大;扩大、收缩,每一次收缩,便将宋军包裹与重围之中……所谓“百鸟”,便是这些小队,如飞鸟一般,将敌军不断啄食,直至最后一个士兵倒下。 可怜那任福率领三万精锐之师,尚未来得及摆开阵势,便被李元昊百鸟阵型冲散开来。但听得李元昊阵前“哈哈哈”大笑,“什么精锐之师,什么虎狼之师,遇到我嵬名曩霄,还不是有去无回!” 嵬名曩霄?!那是李元昊称帝之后,自称的名字,李姓源自这汉人皇帝所赐,当然不能再叫,嵬名曩霄,才是我李元昊的真姓名! “任福,我野利旺荣又回来了!” 正思忖间,野利旺荣手提长戟又欺到眼前,任福不及细想,月牙斧一展,“野利旺荣,你爷爷在此!”言罢,一斧头劈头盖脸便往野利旺荣头上砍去,野利旺荣长戟一抬,架住月牙斧,二人混战一团。二十余回合,任福渐渐体力不支。 “将军,末将前来助你!”任福扭头,言者乃镇戎军西路巡检常鼎,任福心内一揪,“常将军,是任某对你不起。” 常鼎笑道:“沙场之上,对敌作战,何来对得起对不起,一切本是常某的抉择,跟将军无关。” “休要在此磨磨蹭蹭,我野利王今天就让你们去阴曹地府说这矫情话去。”野利旺荣一面说,手中长戟一刻不停,三人混战一团,忽的自阵中一枚弩箭飞至而来,冷不丁射在任福右肩头,弩箭锋利,竟然刺穿铠甲,没入骨肉。任福咬牙,将那弩箭箭羽折断,提了月牙斧,往那野利旺荣脖子上砍。 野利旺荣身子往后仰,但手中长戟竟然不停,眼看长戟已然欺到常鼎眼前,那常鼎弃了战刀,将长戟握与双掌之间,野利旺荣一时间竟然无法拔出。二人旋即争夺长戟,势头激烈,任福瞅准空挡,月牙斧猛地往野利旺荣头上劈来。 说时迟那时快,好一个野利王,老当益壮!只见野利旺荣身子往前一探,气运掌心,那长戟的木柄竟然折成两截。 常鼎见此势头肝胆俱裂,手握半截长戟未及反应,野利旺荣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便将常鼎握着的半夜长戟往里一推,但见那戟深没于血肉,野利旺荣再将手里另外半截木棍猛然往常鼎太阳穴处奋力一戳,常鼎脑浆迸裂,七窍流血,坠于马下。可怜一大宋儒将,命丧好水川! 那野利旺荣弃了手中兵器,旋即回身面对任福,任福月牙斧劈面而来,那野利旺荣巨手一挥,数枚袖箭飞也似的自其袖中飞出,任福尚未料及野利旺荣还有后手,慌忙收回斧子,以拒袖箭,此时但见一飞将而来,“爹爹,孩儿来救你了!” 但见任怀亮手持镇关钺左挡右堵,勉强将任福从野利旺荣的箭阵中拖将出来。任福还是被那野利旺荣袖箭伤及胸口,加之没入右肩的弩箭,那任福上半身已然一片血红,银色铠甲泛起一片血腥红光。 “此时阵势如何?” “爹爹,孩儿与桑将军奋力杀敌,只是这阵势已然濒临崩溃,爹爹,我们是否退兵,从长计议?” “退兵?往何处退?这好水川一片滩涂,四面开阔,你说如何躲藏?”正说着,任福忽见好水川西面牛角蜂,眼睛一亮,吩咐道:“桑怿、任怀亮听令,你二人率主力大军往西面牛角峰进攻,攻占此峰,便有活路。” “末将领命!” 眼见得桑怿、怀亮二人率大军往牛角峰进发,忽地听身后一阵大笑,“任佑之啊任佑之,你到底还是差了些意思,比那刘平不知弱了多少倍。” 任福转头,竟是李元昊立于眼前。他当即眉头一皱,“你他奶奶的,瞎吼个什么东西?” “我他奶奶的既然能率大军在此伏击你他奶奶的,我他奶奶的就不能也在牛角峰布阵?你他奶奶的真小看了我他奶奶的了!” 听闻李元昊此言,任福五脏六腑皆如刀绞一般,不禁遥望那牛角峰,果然杀声四起。牛角峰不比滩涂平地,地势如牛角,路途陡峭,只有一条上山小道。那桑怿与任怀亮的人马上了牛角峰,便被西夏伏兵所堵截,可怜众将士无路可退。 桑怿、怀亮俱是铮铮铁骨,热血男儿,二人眼见得无路可退,亦不愿受番贼凌辱,二人对视一眼。怀亮笑道:“桑大哥,来世还做好兄弟!” 桑怿惨笑,“不能同年同日生,但能同年同日死,倒也痛快!” 二人哈哈大笑,四肢伸展,坠于牛角峰悬崖之下。 牛角峰下,任福惨然,失声大吼:“怀亮!”猛地手里月牙斧高举,奋力向那李元昊劈来,四面夏军弓弩手万箭齐发,任福自马上躲闪不及,一枚弩箭直中门面,从太阳穴入,自眼中穿出,任福惨叫一声,身上又中数箭。 “二十年后,我任佑之又是一条好汉!”那任福将没入腹中的一枚弩箭抽出,顿时鲜血喷涌而下,“李元昊,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言罢将那枚抽出的弩箭一把扎入自己咽喉,可怜一代骁将殒命好水川。 后人谈及好水川一役,只道时运乖蹇,白白去了任佑之父子性命。正如唐时杜子美诗曰: 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 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 野哭几家闻战伐,夷歌数处起渔樵。 卧龙跃马终黄土,人事依依漫寂寥。 欲知好水川一战,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七回 徐硕单骑战雄兵 将军百死走麦城 却说徐硕被困于六盘山牛脊麓,进退两难。 那牛脊麓真如其名,道路如老黄牛的脊背一般,道路狭窄崎岖不平,敢情这牛脊麓还是一条羸弱瘦牛的脊背啊!这“羸弱黄牛”背脊的两旁是树林,皆为松柏,虽然这道路崎岖,但是这一带的松柏却长势喜人,竟是一点不比钱来山的松林差。 整个六盘山西面已然被夏军包围,牛脊麓一带被一队夏兵拦腰切断,那陆飞扬援兵根本无法进入,而徐硕的轻骑兵亦无从突围。牛脊麓已是铁桶一般,徐硕的小部队已然成为瓮中之鳖。 阿坏亦在轻骑之列,见此情形急道:“哥哥,这还作何打算,要不咱们冲出去,要死一块死。” 徐硕摇头苦笑:“一块死?你想多了吧?这情形,夏军几万人,我们百人不到,你想怎么一块死?” “我跟他们拼了!” “那是下下策。”徐硕望着道路尽头的扬尘,若有所思道:“夏军此刻已经越来越近了,看来,他们是势在必得。” “你说是下下策,你倒是想个辙出来啊。”阿坏急道。 夏军主帅乃天都王野利遇乞。率5万大军,在六盘山口堵截宋军。野利遇乞兵分两路,四万人于六盘口堵截陆飞扬两万大军,野利遇乞亲自作战。一万兵马入牛脊麓截徐硕百人,乃使监军巴沁仁海带队。 早有探子来报,这徐硕仅率80余人轻骑于六盘山疾行,而巴沁仁海麾下一万精兵,。加之此前突袭金明寨一战,弟弟巴沁建荣死在徐硕剑下,巴沁仁海此次对徐硕是志在必得。虽有野利遇乞再三叮咛,但巴沁仁海早已按捺不住,此次那徐硕俨然是瓮中之鳖,手到擒来。 这牛脊麓,顾名思义,道路曲折,多松柏,是六盘山西面唯一上山之路径。巴沁仁海一万精兵,前有善马重骑3000人,后有善行步兵5000人,弓弩手尚有2000。重骑前面开路,弓弩手骑马紧跟,步兵随后。那队伍前面,西夏监军巴沁仁海头上祥云斗笠盔,一身冷锻鱼鳞甲,左右两臂虎头披膊,腰胯垂缘一抹暗红,手持青铜六叶锤,好一个西夏虎将。 一万精兵扬起尘土万千,自那六盘口往牛脊麓进发,一路惊起林中雅雀无数,松柏森森,寒风凛冽,巴沁仁海嘴角一丝冷笑,心内道:“弟弟,你在天上就好好看着,哥哥今日为你报仇了!” 巴沁仁海大军进入牛脊麓,一片安静,那徐硕轻骑不见踪影。巴沁仁海心中一凛,素闻这徐硕诡谲,难不成就这巴掌大的一块地方,他也能耍出花样来? “将军,这宋军难不成插翅飞了?”身后重骑统领费耶安赞小声道。 巴沁仁海黑脸一沉,“你插个翅给我看看?行军打仗,你长不长脑子!”那巴沁仁海毕竟非寻常人可比,四下里一环顾,对那费耶安赞耳语一番,不一会儿功夫,那一万精兵呈飞鸟状散开,在这巴掌大的牛脊麓,巴沁仁海使出的飞鸟阵,与好水川李元昊、野利旺荣的百鸟阵异曲同工。但有所不同的是,野利旺荣的百鸟阵,对付的是有形的任福大军,采取不断扩散、收紧的战术。而巴沁仁海的飞鸟阵,则呈四面散开,不一会儿,十万大军便隐没在两旁松林之中。 插翅飞了?巴沁仁海心内笑道,这不过是徐硕小儿的雕虫小技。那不足百名轻骑还能如何,八成隐没在这树林中,但是,若是隐没树林,必定要弃掉坐骑。既然如此,大军先入林,遇人杀人,遇马杀马。 那一万军,其中,8000兵马分成二十个小队入林,每队400人,弓弩手于林边以树木为掩护,拉开阵势,宋兵出现一个,射杀一个,不留活口。 那小队分别从山的东南西北四面进入,春寒料峭,那山林之中,更为阴冷。日光闭翳,光线幽暗,那徐硕轻骑哪有半点影子。 费耶安赞打从入了林子,便心中疑惑,这么一来,一万大军分散开来,尤其是重骑铁甲在身,施展不开。怕是不妥。正想到此,忽的身后一声惨叫,转头看,竟然是身边副将冬至铁光,一直弩箭正中面门,一脸鲜血,倒在地上乱爬。费耶安赞肝胆欲裂,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一兵一卒未动,先折了一员大将。 那冬至铁光叫的实在是惨,费耶安赞心下不忍,抽出腰间夏人剑,一剑刺入那血淋淋的冬至铁光的心窝,给了他一个了断。那费耶安赞亦非常人,瞧那冬至铁光面上箭弩的方向,盘算着宋兵隐藏的位置。 现在敌人在暗,我在明,硬拼都找不到对手。费耶安赞命小队人马蹲下,蛇形散开,一直到十米开外的地方,忽地那费耶安赞袖中飞出数枚小弩,只听得松间一声惨叫,一人应声跌下,果是一身着铠甲的宋兵。 费耶安赞率队伍将那宋将团团围住,众兵长矛一拥而上,可怜那徐硕麾下轻骑兵被扎成了塞子。但见林间人影攒动,一时间竟是草木皆兵。夏军人人自危,又是一阵乱砍,只是白费了些力气。 徐硕暗中看得分明,有心跟巴沁仁海周旋到底。他确也知道,自己这轻骑哪里是那万名精兵的对手,此刻能脱逃便脱逃,敌众我寡,正面对抗完全没有胜算。但是要从这牛脊麓脱逃,谈何容易。他命轻骑人马分离,散在这丛林之中,但是人散形不散,轻骑呈三角形隐匿于松林间,各人皆有袖箭做掩护,手持斩马刀,腰间银质软件。瞅准机会便逃,情非得已,不要主动出击。 方才那被杀骑兵,乃徐硕麾下先锋武元忠。此人性子急,为人耿直,见到夏军,嫉恶如仇。一时间,按捺不住,主动出击,射杀对手,反而暴露了行踪。 巴沁仁海到底不是普通兵士,情知这占据山林不是办法,眼珠子一转,一条毒计。于是悄悄撤去十支小队,剩的十支队伍在林中与徐硕队伍周旋,而隐匿的坏处则在于,徐硕根本察觉不了这夏军人数的多寡变化。 便是不一会儿,这林间浓烟四起,隐匿于丛林中,树干间的大宋轻骑兵纷纷被浓烟熏得睁不开眼睛。你道这巴沁仁海做了什么?他情知这徐硕队伍有心藏匿,便是命人在山林入口处燃烧干草熏之。干草一经点燃,生出浓烟,虽则初春山林颇湿润,却也架不住巴沁仁海的大火,再看那留于林间的十支小队,也不知不觉退出丛林。 徐硕大惊,巴沁仁海这个老王八蛋,竟然使出火攻一招。饶是他徐硕分散其兵力,暗藏于林,亦架不住如此攻势。 一时间,马嘶人吼,那山林间浓烟滚滚,火势越加凶猛,宋骑兵纷纷往林外出逃,但一逃至丛林边,便被埋伏一旁的弓弩手射杀。 徐硕一时心急如焚。忽地一声哨响,那匹胭脂红自丛林深处窜将出来,徐硕心头一喜,翻身上马,于林间召集兵马,那么细细一数,已不过二十余人。心中一酸道:“众位兄弟,今日是致澄对不起大家,但请各位还信致澄一次,今日定当带各位走出这牛脊麓。” “将军何出此言,若非将军,我们估计等不到这一刻,在那中二堂便成了亡魂。” 二十余兵士此番歃血为盟,誓要征战到底。 林间烟火更浓,大家流泪,咳嗽不断,徐硕命人将随身带的饮水将身上衣衫浇湿,齐齐往林边突围。弓弩手乱箭齐发,又有兵士应声而倒。 那巴沁仁海于林边大笑:“徐硕小儿,你这次吃瘪了吧,今日我就将你挖心掏肺,抽筋扒皮,祭奠我死去的弟弟。” 阿坏听得巴沁仁海言语,不禁大怒,手中大刀紧握,奋力要冲将出去,却被徐硕一把拉住。“切不可动怒,出去不是弓弩手,便是巴沁仁海的重甲部队,咱们根本不是对手。” “难道就这样被火烧死?被烟熏死?” 正在此时,又是几枚弩箭飞来,那阿坏幸得被徐硕一把拉住,一枚弩箭飞也似的从其眼前擦过,吓得那阿坏一身冷汗。 “将军,阿坏说得没有错,我们冲出去吧。冲出去兴许有活路,现在是进亦死,退亦死。横竖都是死。” 说话的是军中都头崔成忠,徐硕沉思,这牛脊麓四面皆丛林,难道没有水源?既然曰“麓”,应该傍水才是。 正寻思间,但见崔成忠与阿坏已然领了众人往外突围,徐硕无法,只得跟进。 “硕哥哥!” 徐硕忽的依稀听闻有北笙的声音,环顾却不见其人。于是苦笑,怕是自己日思夜想,产生了幻听吧。 “硕哥哥!” 又是一声。 “北笙!”徐硕不禁脱口喊了一声。 正在此时,与林间灌木中窜出一重甲夏兵,那眉间一点红痣,不是北笙却又是谁?你道这北笙怎么未跟随部队出林?她原本于重骑队伍之中,甫一入林,便担心这徐硕安危,尤其是听巴沁仁海的火攻计划后,便更加焦虑。于是擅自隐匿在丛林间,伺机相救。 “硕哥哥,跟我走。”北笙一拉胭脂红的缰绳,口中说道。 “去哪里?” “这牛脊麓,南面有水,曰:鹿饮沟。” 徐硕心中一凛,果真如此。张口便要叫住阿坏、崔成忠等人,却被北笙一把拦住,“哥哥,那鹿饮沟狭窄,且这火势,从此地到南面,也有危险。不若让他们从此冲出,引了巴沁仁海的大军注意,我们正好能冲到南面!” “北笙,行军打仗岂是儿戏?致澄若是这么做,跟那临阵脱逃的黄德和有何区别?甚至更加不如。” “硕哥哥,当下危难之时,带着他们,巴沁仁海大军压境,你如何脱逃?” “北笙,谢谢你,但这种陷兄弟于水火之事非徐硕所为。北笙,你速速归队,切莫因了致澄坏了大节。” “我亦知你英雄行径,只怕这英雄做得了一时,做不了一世。难道,跟北笙一起不好吗?” “致澄自然愿意跟北笙一起,但是现在这样弃了众兄弟跟北笙一起,那叫苟且偷生,徐某岂能让自己的女人活得如此狼狈?” “硕哥哥……” 徐硕并不正眼瞧北笙一眼,反是催马上前,喝住阿坏等人,只说那南面火势微弱,怕是有水源,可以南面突围。那阿坏等人听得主帅所言,心下不疑,数人跟着徐硕往南面进发。 那北笙于林间望着徐硕等人的背影,想到徐硕方才称呼自己是“自己的女人”,心中一甜。却又顾及他性命,胸中又是一酸,一时间五味杂陈,心内无限忧思。但见那林间火势越来越大,北笙一咬牙:“我总不能让你丧了命,拿什么跟我后会有期?” 言罢一个闪身,尾随着徐硕等人往南面丛林而去。 却说徐硕、阿坏、崔成忠等人,一路冲破火势往丛林南面突围,往丛林边缘冲,有弓弩手伺候;往丛林中央走,火势又有蔓延,徐硕几人且战且躲,冲至南面时只剩余八名将士。那徐硕一眼望去,南面果火势渐颓,丛林杂草皆湿润,心头一喜。 方才至那林边,便听得巴沁仁海的大笑声。 “鹿饮沟啊鹿饮沟,都在我巴沁仁海的预料中。” 徐硕肝胆俱裂,心中暗暗道:“是了,北笙都知道南面有个鹿饮沟,巴沁仁海能不知道么?他当然会在火势最弱的地方守株待兔。” 心想到此,与崔成忠、阿坏等人打了个照面,“兄弟们,后面的路就靠咱们自己走了。” 八人当下起誓,不成功便成仁,此番刀山火海都走上一遭,若是成功,大家六盘山下相聚。 徐硕当下狠勒缰绳,猛一夹马肚,但听得胭脂红一声嘶鸣,飞也似地从火光中窜出,巴沁仁海的弓弩手在林边潜伏,徐硕亦早有防备,缰绳紧勒,自马上一个翻身,匿于马肚。那一众弓弩手只见一红色战马奔将而出,却未见马上有人,就连那巴沁仁海也是一懵,只道是一匹战马脱逃。未曾想,那马飞奔出林,有兵士失声惊叫:“马下有人!” 那弓弩手才反应过来,强弩飞出,但为时已晚。 鹿饮沟距离松柏林不过数里,出了丛林,徐硕便觉潮气浓重。巴沁仁海飞鸟阵守于鹿饮沟前,那四个小队,又呈鱼鳞分布。 “徐硕,你就算出了林子,也走不出我的阵势。” “巴沁老弟,别来无恙。是不是想你弟弟了?今日徐某就成全你。” 巴沁仁海听得徐硕言及其弟,不由地恶从胆边生,怒从心头起,手中六叶锤一提,飞马向徐硕劈来。 徐硕口中还叫道:“好你个巴沁仁海,不知死活,看来真真要走巴沁建荣的老路子。” 巴沁仁海胸中恼怒,大吼一声,铜锤劈下,徐硕策马闪身,古剑出手,与那铜锤相抗,瞬间电光火石,花火四迸。 巴沁仁海被徐硕古剑一挡,顿觉虎口发麻。他情知这徐硕虽然年轻,却诡计多端且功夫不弱,单打独斗难以得手。但因弟弟巴沁建荣死于其手,今日铁了心要亲手结果了这厮,命周围兵士没有命令不得上前。 这正中了徐硕之计,甫一出火林,见了巴沁仁海,他便知这夏军一拥而上,自己哪里是对手。于是千方百计拿巴沁建荣刺激巴沁仁海,跟他单打独斗,虽说巴沁仁海孔武有力,但是相较于千军万马,还是巴沁仁海简单些。 那巴沁仁海乃一粗俗汉子,哪里想得到如许之多,更是被徐硕一番言语气昏了头。二人三十余回合,不分胜负。 那林边有弓弩手按捺不住,一枚冷箭射来,徐硕心下一惊,慌忙闪身,躲过暗箭,却被巴沁仁海一锤正中后背,那股力道岂是常人能受,饶是那徐硕身体健硕,重锤之下亦是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巴沁仁海见徐硕情状,心中一喜,提马上前乘胜追击。眼见得又是一锤下来,徐硕身体一俯,那六叶锤扫了一个空。巴沁仁海恼怒,又一重锤对准徐硕太阳穴砸下。徐硕俯于马背,长剑刺出,虽未对准巴沁仁海,却对准巴沁仁海胯下神驹,那马感受剑风,尚未及身便大惊,一声嘶鸣,忽的双腿直立而起,巴沁仁海未料到神驹如此反应,一个闪身,几欲坠下马背。瞅准这个当,徐硕挥剑再刺,正中巴沁仁海腰眼,幸得冷锻甲护身,那神剑虽刺透铠甲,划伤肌肤,但未及筋骨。但听得巴沁仁海大吼一声,腰间银色铠甲一片血红。 见主帅受伤,一旁将士蜂拥而上。徐硕大惊,慌忙招架,左右砍杀,一时间伤及数十人。徐硕情知自己孤掌难鸣,不宜久撑。但苦于无法脱身,只得硬拼。 西夏重骑名不虚传,兵精将勇。徐硕无暇兼顾,身上已然被伤及数刀,亏得有铠甲在身,未有大碍。那巴沁仁海见兵士蜂拥,战力更足,锤锤发狠,锤锤致命,徐硕左右阻挡,只有招架之力,毫无还手机会。 忽听得山林间似有鸟鸣之声,再一听又没了。 徐硕疑是自己产生了幻觉,但见那巴沁仁海面色一变。再仔细一听,那鸟鸣声又起。 “他娘的,谁这会儿吹马哨?”巴沁仁海骂道,徐硕方知,这“鸟鸣”便是党项人驯马时候的哨音,那党项战马听得此哨音,忽的不听人使唤,纷纷往哨音所响的西面而奔。 徐硕胯下胭脂红亦是党项战马,也往那西面靠拢。徐硕手一提,剑往马屁股后一刺,那马一声长嘶,顿时清醒。徐硕夹紧马肚,一路往南狂奔。巴沁仁海手持六叶锤背后追赶,怎奈那哨音令战马分神,竟是让徐硕渐行渐远。身后追兵虽复又奔将而上,但是却未及那胭脂红日行千里,其速惊人。 那鹿饮沟近在眼前,胭脂红脚步丝毫未弱,最后一跃至鹿饮沟内,马踏出无数浪花,一路飞驰,竟然跨过那鹿饮沟,一路向六盘山下而去。 徐硕情知那驯马哨音是北笙暗中相助,心中感慨万千,今日一战若能活着出去,定当不负于她。 前路艰险,这儿女情长在战乱血海面前,无能为力又微不足道,但是,如若没有这儿女情长,只有家国仇恨,又拿什么让徐硕这样的多情少年,紧握古剑,万马丛中单骑大战雄兵?家国仇恨,让他有可能报着必死决心,以身殉国。而这儿女情长却会让他更想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活过今日,活过千劫,活过无数个日出日落,只有活着,他才有机会跟心爱的女子再见一面,只有活着,他们才有可能长相厮守,哪怕这希望微茫,那也要好好的活着! 却说那韩直着了韩琦衣衫,正襟危坐于战车内。与那韩琦分其道而行。韩琦与尹洙乃走小路,隐蔽山道,由刘幼慈、利信护送,一路轻骑往镇戎军奔走。而韩直与耿傅乃走寻常官道,率 3000大军,由渭州往镇戎军进发。 那国师张元早已摩拳擦掌,于衰兰道上“候”着。张元此次志在必得他早料到韩琦绝不会在渭州作壁上观,作为主帅,以他那倨傲的性子,必定要以身犯险,坐镇镇戎军,一整三军之气势。 张元与那费听洪音埋伏于渭州官道的险要碍口衰兰道堵截韩琦部署。 “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就在这衰兰道上,以李长吉的诗句为这个“大宋第一聪明人”祭奠吧。 张元想到此,不禁哈哈大笑。 所料不错,未时刚至,一队宋朝兵马便浩浩荡荡出现在衰兰道上,速度不慢,为首的将领一身银甲,身后重甲骑兵,威风凛凛。 “人都道宋将多羸弱,这么一看,倒是谣言了。”张元于战车内见宋兵,顿时五味杂陈,无限酸楚。 “何人挡路,报上名来!”那银甲战将声若洪钟。 费听洪音喝道:“嚣张什么,马上就要成我刀下亡魂了!你爷爷费听洪音在此!” 耿傅一听费听洪音之名,倒是几分耳熟,之前镇戎军一战,这费听洪音倒是有过几回交战。 “耿将军,就请您尽量拖延时间了。”那韩直自平顶马车内低声道,耿傅岂有不知的道理。 不动声色,催马上前,“费听洪音,你也老大不小了,不在家好好娶个老婆,跑到这荒郊野岭作甚?” 这费听洪音不明就里,搞不清这耿傅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觉这宋将怎滴如此啰嗦。 “你怎知我没有老婆……”一语既出,顿觉尴尬,气势也减了一半。那张元在战车上听得分明,忙喝道:“费听将军,你跟他啰嗦什么。我们不是来闲扯的,是来取韩琦性命的。” “宋将你听好了,我们是来取那韩琦狗命的!”费听洪音附和道,耿傅心内说,敢情这还是个嘴笨的家伙。 “我看你是来送狗命的吧!” 那费听洪音正要争辩,张元急道:“费听洪音,你是来打嘴仗的吗?多什么废话!” “我跟你多什么废话!”费听洪音又附和一声,张元已然气得面呈猪肝之色。费听洪音天生愚驽,不明就里,眼看被那耿傅牵着鼻子走。此时,阵营里飞出一只弩箭,耿傅心内一惊,手中缨枪快速往前一挡,那支弩箭没入缨枪枪杆。吓得耿傅一身冷汗。方才定神,但见夏军中窜出一小将,一身银白冷锻甲,长得是朗眉星目,但问此人是谁?乃是大闹金明寨,为野利北笙所救的嵬名真珠。 “休要废话,今日就让你尝尝我玉面神弩的厉害。”这嵬名真珠乃西夏大将嵬名聿正之弟,因得神臂弓使得出神入化,又称“玉面神弩”。此时,那嵬名真珠催马上前,手持水蛇银剑直奔耿傅而来。 那耿傅乃庆州兵马都监,性子颇具侠气。见嵬名真珠提马前来,毫不畏惧,手里龙胆红缨枪当胸一横,迎了上去。但见二人混战于一团,三十余回合不分胜负。耿傅乃将门出身,一套耿家枪法是出神入化,嵬名真珠的易日神功被那红缨枪压制,竟然无从施展。但那嵬名真珠亦非良善之辈,手中水蛇银剑柔中带刚,刚中带柔,刚柔并济,将那红缨枪的力道缠得是大大减弱,因此,虽耿傅枪法极快,却力有不逮,始终无法伤及嵬名真珠要害。 眼见得二人僵持,那车中的韩直倒是喜闻乐见,那张元却焦急万分。一声令下,“费听洪音听令,赶紧救援!” 那费听洪音就是再蠢,亦明白了张元之意,一夹马肚,“你爷爷在此!”那费听洪音年纪虽轻,却天生神力,手中金瓜锤往二人中间一挑,耿傅立马觉得力压千钧,不由地战马震得退了两步。 那耿傅原本与嵬名真珠勉强战个平手,忽的来了一个费听洪音,着实吃力。那费听洪音原本便是草原猛士,用脑不行,但力大无穷,一味忠勇。此番得了国师张元赏识,一声令下便用了浑身气力,与耿傅争战。那嵬名真珠却是狡黠之人,仗着费听洪音与耿傅缠斗,难舍难分之时,一味巧取豪夺,令耿傅疲于应付。 但听得费听洪音一声怒吼,耿傅一个分神,嵬名真珠一剑刺来,正中胸口,饶是那银甲护身,也被扎了一个血窟窿! 于车中的韩直再也坐将不住,弓弩架起,飞地窜出平顶车,正中费听洪音背脊,那费听洪音又是一声怒吼。张元见势不妙,忙命众将齐出,直奔大宋阵营。这一厢韩直亦慌忙迎战,百忙之中,弓弩又飞将而出,直奔张元门面,那张元被一旁侍卫摁了一把,那支弩箭擦着头皮,正插于发髻之间,张元但觉头皮一麻,一股鲜血流了下来,吓得他仓惶大叫。 韩直见突袭张元不成,正待再射,不想夏军一拥而上,平顶车被扎成了筛子,亏得韩直反应及时,身子往前一冲,冲出车子,“他娘的,今天就让你们看看你韩直爷爷的厉害!” 方才一箭射出,张元便知中计,这车中并非大学士韩琦,气急败坏。下令军队只许进不许退一定要将宋军杀得片甲不留。那张元5000兵马以抗韩直、耿傅3000兵马字,志在必得。那韩直、耿傅亦是背水一战,有心与那张元部署缠斗到底,以赢得时间。 张元虽文人,却多习兵书,此刻以多对寡,更是摆开锋矢阵,前方费听洪音、嵬名真珠与那耿傅缠斗,后方众将对抗韩直。一味冲锋。却说韩直见耿傅以一敌两,只能勉强招架,待上前解围,却被众兵士重重包围,无法脱身。 那耿傅身上已然多出数道剑伤,嵬名真珠手中银剑剑锋极快,加之那费听洪音扰乱,令耿傅力不从心。但见嵬名真珠瞅准耿傅一个破绽,虚晃一招,耿傅不明就里,身子往前一扑,不想正迎着那银剑剑锋,“噗嗤”一下,剑锋划过颈项,耿傅脖子一凉,但见一股热血喷涌而出,费听洪音金瓜锤又至,一锤正中背脊。 耿傅亦是强将,明知已是强弩之末,毫不松懈,勉强稳住心神,不堕于马,手中缨枪已是血腥四起。那耿傅大吼一声,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枪往费听洪音胸前一戳,费听洪音身形一闪,躲过枪尖,殊不知耿傅只是虚晃一招,那缨枪一抡,一个回转,枪杆子正中费听洪音印堂,只听得一声闷响,费听洪音坠于马下,那嵬名真珠大惊,慌忙一剑再刺,耿傅再也稳不住心神,殚精竭虑,气若游丝,最后坠于马下。 这一厢韩直正冲破重围,忽闻耿傅死讯,心头怒不可遏,奋力砍杀,欲报耿傅被夺命之仇。怎奈夏军如潮水一般涌来,倒了一波,又上来一波,3000将士,奋力厮杀,终将力有不逮。 那韩直一心为主,只念韩琦一行操小道赶往镇戎军,要牵制夏军,毫不顾及自身,终身中数十箭,吐血而亡。 而那张元,折了费听洪音,损失了数千兵马,亦是惨胜,无力再辗转寻韩琦一行,只得怏怏退兵,想那张元踌躇满志,一心要围追堵截将那韩琦赶尽杀绝,不想半道遇上韩琦的书童,便损兵折将。一时间,张元大叹时运不济。 镇戎军。 韩琦一行已然入了军镇。韩琦自渭州到镇戎军,一路并未遇敌手,他情知并非是自己幸运,而是这西夏大军都为将士堵截,前方将士纷纷浴血奋战。 战情紧急,任福军队沦陷、六盘山牛脊麓起火、六盘口金明寨陆飞扬部署沦陷……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那幼慈更是听得牛脊麓起火,想到哥哥安危,按捺不住情绪,失声痛哭起来。 韩琦不语,坐镇营内。 天色暗合,残阳似血,明年今日,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他韩稚圭情何以堪? “韩公,是否从范公处争取援军?” 韩琦摇头道:“晚了!” “晚什么晚,晚了也要死马当作活马医!” 当下,幼慈出了镇戎军,一路疾驰,往那延州搬取救兵,此去按下不表。 不知好水川战事可有峰回路转,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八回 王铁鞭百战沙场 好水川将士归亡 却说那任福任佑之战死好水川,武英、耿傅、赵律等将前仆后继,夏军潮水一般涌来,天色昏黄,好水、杨河一片血海。 那羊牧隆城守将王珪,得报好水川激战,急率羊牧隆城4000将士迎战。 人称“王铁鞭”的王珪,善骑射,懂阴阳,李元昊大军闻得王珪前来,急速摆开阵势,李元昊得前车之鉴,知那王珪阴阳八卦阵厉害,若不先摆开攻势,怕是被其夺了先机。出了羊牧隆城,不过五里地便是好水川战场,王珪远望那李元昊阵势,不禁哈哈大笑,“李元昊这厮,想必是怕了,听我名头,便摆开阵势。” “王铁鞭,速速投降吧,否则你的下场跟那任福一样。” 王珪甫一入战阵,便听李元昊一声呼喝,心下一疼,大叫“不好!”定是佑之哥哥已然成为战阵亡魂,否则,这李元昊哪有功夫在此贫嘴! “李元昊,今日让你尝尝我王铁鞭的厉害!” 王珪扬鞭,照着李元昊脸面劈下,那李元昊岂是寻常人?伸手一对大夏龙凤刀将那铁鞭一绕,但见那鞭子死死缠绕在李元昊左手所持凤刀之上,那李元昊手法极快,右手一把龙刀奋力劈下,那铁鞭迸出火花万点,王珪急忙抬手收鞭,虽说王珪是天生神力,但收鞭再看,那铁鞭已然弯曲变形。 “好你个李元昊,今日倒要打你个有去无回。” “休得逞口舌之快。” 李元昊铁臂一挥,身后大军如潮涌来,与王珪四千兵马陷入混战。那四千人岂是李元昊十万军对手,王珪情知阵势于己不利,但两兵相接,哪有半途脱逃之理?便是咬牙相抗。李元昊手中大夏龙凤刀刀刀致命,王珪左右躲闪,长鞭挥出,所及处,皆血花飞溅。 “还真有两下子,今日朕就要了你的命!” “你什么东西,也敢称朕!”王珪听得李元昊自称,心头恼怒,长鞭对准李元昊坐骑一挥,那李元昊龙刀一抬,刀锋对准长鞭,但见那火花之后,长鞭断成两截。王珪怒吼,手持半截长鞭,往战阵一冲,李元昊大军战阵被冲出一条血路。 “兄弟们,上!” 王珪怒吼,但身后士兵寥寥无几。 他回身一看,兵士们死的死,伤的伤,竟然无人回应。 “王秉直,速速受死吧。” 王珪哈哈大笑,翻身下马,往东方一跪:“臣非负国,力不能也,独有死报耳!”言罢,上马,一夹马肚,手持半截铁鞭,冲入夏军阵营。那李元昊见此情状,心内暗自赞道:“若宋将皆如王秉直,我军负矣!” “秉直哥哥,致澄来晚了!” 王珪铁鞭在握,虎口渗血,顽抗之际忽闻身后杀声四起,心中一凛,转头看去,徐硕率金明寨残部而来,身后还有訾斌、王庆、李禹亨等泾源路都监,将士兵马数千人,势头勇猛,冲入战阵,一时间将那西夏大军生生冲开一道口子。 你道那徐硕怎会来此好水川? 徐硕自鹿饮沟孤身脱逃,一路往下,奔至六盘山山口,血腥气渐浓。想必是陆飞扬部署为夏军所截,不知陆飞扬那两万大军状况如何,徐硕心急如焚。 那血腥气越来越浓,烽火之气缠绕。 徐硕孤身一人,不敢冒进,便引马打小道往山下回转,试图绕到部队后方。但甫一入小道,徐硕便知已经不用绕路了——但见一条上山小道满是血迹,道路两旁横七竖八皆尸首。有的尸首已经血肉模糊,有的尚能分辨出面貌。大部分尸首着大宋军服,徐硕一路,心内越来越紧,待走出小路,一片战场残迹。 横尸遍野。 徐硕见状,心疼地几欲坠马。 两万金明寨弟兄几乎全躺于此地,那一杆杏黄大旗亦倒于地,上面满是血迹。那大旗边,一个血肉模糊之人,依稀识得是陆飞扬,徐硕肝胆俱裂,失声痛哭:“飞扬!” 那陆飞扬已断一臂,身中数箭,徐硕上前将其扶起。闻得有人痛哭,那原本已无气息的陆飞扬悠悠转醒,“哥哥!飞扬……飞扬……帮不了你了。” “不不不,飞扬,跟哥哥回去,回金明寨。” “哥哥,羊牧隆城……夏军攻宋,在……羊牧隆城!” “飞扬!飞扬!” 徐硕蹲在陆飞扬身边,嚎啕大哭,可怜一沙场将军,竟然如三岁孩童一般,声泪俱下。不论徐硕再怎么呼号,那陆飞扬却是再也没有睁开双眼。 那胭脂红从旁舔了舔徐硕手背,似是提醒,又似安慰。那徐硕方才从恸哭中惊醒过来,他收拾起地上金明寨残旗,复又在山口巡视,竟然在隘口一洞穴处,寻得残兵百余人,一众往羊牧隆城狂奔。 路上又遇訾斌、王庆、李禹亨等泾源路都监部署,虽被夏军打得七零八落,但依旧斗志昂扬,于是千人往那羊牧隆城进发,不想在距离羊牧隆城五里路的好水川,遇到被围困的王珪。 王珪见徐硕等人,咧嘴一笑,“致澄,甚好,秉直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徐硕见王珪满脸血污,就连胯下战马亦血迹斑斑,又想到此前陆飞扬惨况,胸中一酸,只道了一声:“秉直哥哥!”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也罢,让尔等黄泉路上做个伴!” 正说着,李元昊大刀又至,徐硕以留徐剑相抗。野利旺荣先前长戟已断,现下手持一柄夏人剑飞奔而来,那剑锋直指徐硕后背,王珪铁鞭虽只有半截,但也勉强能够及野利旺荣夏人剑。 四人混战一团! 那野利旺荣忽的“哈哈”大笑,但见其手中那柄夏人剑自手柄处裂开,飞出无数小箭,直奔王珪而去,那王珪躲闪不及,三枚小箭直奔脸面,冷不丁左眼飞入一枚小箭,顿时血流如注。 “秉直哥哥!”徐硕怒吼,却被李元昊龙凤刀所缠,无法脱身。 倒是那泾州都监訾斌一骑绝尘,飞奔而来,但那野利旺荣岂是善良之辈?夏人剑伤了王珪,并不罢手,对准訾斌,一剑直奔胸口,訾斌并不闪躲,迎着那剑锋而来。野利旺荣似是早有打算,待那剑锋即将欺到訾斌胸前,忽的剑锋一转,那夏人剑正好扎进王珪心窝! 失了一只眼睛的王珪又为夏人剑所伤,轰然跌于马下! 乱军踏来,王珪躲闪不及,可怜英雄之驱马踏如泥! 徐硕一声怒吼,对准李元昊颜面便是一剑,李元昊早有准备,躲闪而过,不想徐硕这招只是虚晃,那留徐剑剑锋回转,竟然如蛇一般滑到其背脊,然后狠狠一戳,利剑扎入后背,李元昊猛地后背一凉,然后是锥心疼痛。 “徐硕小儿,休伤我大王!” 战阵中冲出一人,徐硕抬眼一看,此人身高八尺,一身银甲,手持大刀,面色黝黑,一股子农人气息。 “报上名来,姓甚名谁?”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兴庆府野利王麾下先锋贺超义海是也。” “先锋?你也配?瞧你这样,不若去你们祁连山下放羊吧。”徐硕见那贺超义海相貌敦实,不觉戏谑道。当下长剑疾势如风,又狠辣如狼,往那贺超义海心口一送,贺超义海见徐硕招式凌厉,心中一凛,慌忙抽出大刀招架,徐硕招式并不似先前那般诡谲,每一招都狠辣到位,处处对准贺超义海要害。 战阵内弩箭横飞,徐硕一个闪躲不及,手臂一抬,却为一暗箭所伤。那贺超义海嘴角一丝冷笑,“徐硕,你也有今天!”便是举剑欲刺,不想剑于半空却停住了。 血,从贺超义海口中一点点滴了下来。 原来是那徐硕,留徐剑闪电一般扎入其心窝。那剑没有分毫停留,猛地抽回,再扎,再收回…… 那贺超义海于战阵中,被那徐硕扎成一个血人。李元昊从旁为李禹亨、王庆所缠,忽瞥见贺超义海之惨状,心中一阵疼痛,不禁大怒,呼喝一声,左右龙凤刀奋力砍杀,那李禹亨、王庆被李元昊左右大刀砍得血肉横飞。 及后一群夏军潮水一般涌来,李禹亨奋力拼杀,终究力不能逮。 徐硕杀了贺超义海,咬牙将手臂弩箭奋力拔出,顺势往身边一西夏番兵后背心猛地一扎,将那西夏弩箭又“还”给了西夏人! 正在这当儿,野利旺荣夏人剑又至,徐硕应接不暇。 得知麾下先锋贺超义海死于徐硕剑下,野利旺荣又急又气,不禁大吼道:“徐硕小儿,明年今日就是你的忌日。” 徐硕怒目圆睁,紧握留徐剑,虎口处隐隐作痛,低头一看,已然是鲜血渗出。那野利旺荣夏人剑已欺到眼前,徐硕于马上身形一退,夏人剑扑空,野利旺荣又刺,徐硕再退,再扑空……双方胶着之下,忽听得身旁一声怒吼,竟是王庆为那李元昊龙凤刀所伤,半个头颅被削了下来,脑浆四迸! 野利旺荣料定徐硕会因此分神,做好突击准备,不想那徐硕竟然拿稳心神,手中宝剑未有丝毫动摇,猛然往野利旺荣坐骑一刺,那匹上好的黑风战马,被一剑扎进颈部动脉,鲜血喷涌,轰然倒下,野利旺荣大骇,骇然之下,徐硕留徐剑又至,剑锋凌厉,瞬间划过野利旺荣颈部,亏得李元昊大刀飞至,留徐剑剑风转颓,未伤及要害。但野利旺荣颈部依旧血流如注!夏军一阵混乱,将那野利旺荣拖出战阵,捡了一条命。 “徐硕,朕见你是个好汉,莫若如此,随了朕去,我大夏定然给你一个祖儒。” 徐硕听得李元昊之言,一抹脸上血迹,随即笑道:“祖儒是个什么玩意儿?你给我我就要吗?我倒是想要你的王位,你给不给?” 李元昊怒道:“朕有心给你一条活路,想不到你竟比乃父还要混蛋!又臭又硬。” 徐硕听得李元昊说起其父,心中郁结顿起,“李元昊,少废话,拿命来!”举剑便刺,那李元昊毕竟与贺超义海之流不同,见徐硕攻势凌厉,毫不慌乱,手中两柄大刀稳若泰山,将那留徐剑夹于双刀之间,徐硕顿感手中力压千钧! 心中暗暗佩服,这李元昊果然是马背将军,力道不同凡响。这辈子恐怕遇不到几个他这样的对手了!不知道我汉臣哥哥前来,是否能与其匹敌。 思索间,两柄大刀忽的一松,徐硕身形不稳,几欲坠马,李元昊大刀接踵而至——可惜,他遇到的是徐硕!但见徐硕身形柔软,顺势俯身,从马背滚落。李元昊心中一喜,以为徐硕身形不稳,滚落马下,不想那徐硕只是自行闪躲,虚晃一招,忽的剑锋直奔李元昊下盘,后者未及思索,便被徐硕剑锋伤及,那大腿处猛地被扎出一个血窟窿! 李元昊乃大夏国皇帝,岂能受这等侮辱,大刀直奔徐硕颈项,徐硕慌忙躲闪,颈项虽躲过,但肩膀又被砍上一刀,此刻徐硕俨然一血人,浑身银甲被染得血红,竟如那糖葫芦一般。 徐硕身上剑伤、刀伤、箭伤不下十处,依旧咬牙硬撑。 “你快不行了。”李元昊笑道。 “你呢?你还行不?大夏国皇帝?”徐硕亦笑道:“徐某死便死了,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而你,李元昊死了,你们大夏国便灭了。你以为你那儿子宁令哥能有什么作为,好吃懒做,寻花问柳倒是厉害。” “死到临头还嘴硬!” 李元昊怒吼一声,龙凤刀劈来。 徐硕留徐剑架住双刀,二人僵持不下。此时,闻得好水川滩涂便呼声大作,竟然是环庆路副总管王仲宝并延州巡检狄汉臣杀到! 你道那狄汉臣怎的会在此? 原来范公久放不下泾源路战事,最终还是命狄青狄汉臣前往羊牧隆城支援。 那狄汉臣率一万大军,路遇王仲宝大军,两军并为一军,往那羊牧隆城进发。 徐硕闻得狄青、王仲宝援兵赶到,心中一喜,大叫一声:“汉臣哥哥!”不妨阵中一支冷箭飞至,正中心窝,徐硕大叫跌于马下,那李元昊抬手龙刀飞至。 “休伤我致澄兄弟!” 狄青一骑绝尘,闪入战阵,一只面具遮了面上刺青,散发纷飞,竟然有几分邪魅之色。狄青手中神机万胜水龙刀将那李元昊龙刀轻松一架,那李元昊便觉力压千钧。不由地,这位大夏国皇帝倒吸一口凉气,心内暗道,这狄青不是一个好对付的主,以后要多加留意此人!但见那龙刀猛然回旋,饶是狄青天生神力,亦控其不住。龙刀越过狄青手中大刀,于徐硕胸前猛地一划,然后利落收手,徐硕胸前一凉,鲜血顿时喷涌而出。 狄青见状大喝:“李元昊,拿命来!” 李元昊见那狄青勇猛,寻思着此次大战损了贺超义海,伤了野利旺荣,而探子消息,巴沁仁海、嵬名聿正亦挂彩,此番宋兵又来援军,不若收手。于是不再恋战,一声令下,那夏军又如大海退潮一般,退出战阵。 狄青、王仲宝不敢追赶,只待夏军退后,慌忙收拾战场。 战场薄暮,天色将晚。好水川滩涂一片血色。 夕阳光芒静静笼罩好水川,那一片血海在晚霞的光照中,折射出千种百种光芒。徐硕躺于滩涂之上,身上一片血红。那潮湿松软的泥沼静静将其包裹,他竟然感觉到一丝暖意。 那暖意只是瞬间的,当残阳落于山间,大地一片黑暗死寂,徐硕周身一片冰冷。 好水川一战,宋兵一泻千里,几全军覆没。之后李元昊踌躇满志,有声称“朕欲亲临渭水,直据长安”之语。宋军退兵中途,阵亡将士的父兄妻子几千人,持故衣纸钱为烈士招魂,噩耗传到东京,“关右震动,仁宗为之旰食”。后人有唱曲道: 忠愤气填膺,烽火莽无涯。 遇干戈,兵起于滩涂下。 千钧发,流光度银甲。 平戎策,转眼似尘沙。 霜风劲,笳鼓悲鸣剑归匣。 残照处,泪如倾几多新寡。 好水川惨败,众将归亡。不知宋夏交战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九回 清战场铁马将军泪如泉 赠灵药阴冷国相动恻隐 却说好水川血战,宋兵溃败。夏军亦死伤惨重,那李元昊见狄青、王仲宝大军赶到,不敢恋战,鸣镝收兵。 一时间,残阳如血,滩涂腥膻蔓延,尸横遍野,草木皆赤。 待翌日天明日暖,确定夏军已退后,狄青与王仲宝各派兵清扫战场,饶是那狄青与王仲宝皆沙场骁勇之将,见任福、武英诸将战死之状亦忍不住落泪。待人将王珪尸身抬回,狄青二人更是五脏俱焚,平日铁马悍将,竟然身首异处,一团血污,若非有半截铁鞭相缠,决计联想不到这是王珪之身。 那王仲宝早年与王珪亦有过交情,见此情状,不禁放声大哭,周围将士听闻亦跟随落泪。待收拾停当,诸将尸首皆整理完毕,狄青与王仲宝如此这般商议一番,需得向韩琦并夏竦回禀将士死伤情状。 狄青忽地惊起,谓清扫战场兵士道:“所有将士皆在此?未有遗漏?” 那兵士见狄青严肃,慌忙道:“回禀狄将军,前方战场已清扫完毕,死伤将士皆已收拾停当。都监以上将领尸首,皆在此。” 狄青皱眉道:“不可能!” 那兵士见狄青神情笃定,语气凌厉,以为其降罪于己。慌忙跪于地,垂首道:“将军息怒,我等十人,整日清场,绝无遗漏。” “汉臣,你有何疑惑?”王仲宝见狄青面有难色,忙问道。 狄青摇首道:“我致澄弟弟呢?” “将军说的可是环庆路兵马都监徐硕徐致澄?”王仲宝闻得徐硕之名,亦是心下一惊。忙转身问那清场兵士,“可曾见得徐致澄将军尸首?” “未曾见得。” “可有遗漏?” “徐将军骁勇过人,我是识得的。今日清场,确未见其尸首。” “尸首?!”狄青血红了双眼,“何以见得是尸首?” 那兵士见狄青神情凶悍,加之面有刺青,甚是骇人,已然吓得瘫倒在地,不能言语。 狄青未见徐硕身影,心有不甘,复又命人前去战场勘察找寻,亦是未果。最后其带得两名随身侍卫,亲自前去好水川战场,终究一无所获。 狄青不甘,复又在生还兵士中问询,只听得有人形容战场惨状,而狄青确是有所记忆,那徐硕为李元昊龙刀所伤,血流如泉涌。当时大军一来,将二人冲散,便再无徐硕身影。 涌泉一般的血迹将狄青的思绪淹没,致澄到底在哪里?是生还是死? 山道、尘沙、野树,还有一星半点的血腥之气。 一匹精壮悍马正拉着一架太平车在山道上疾驰。驾车人头上裹皂巾,身着粗布黑衣,脚上一轻巧蛮靴,不过党项农人寻常装束。往那脸面上一瞧,肤色黝黑,眼眶深陷,琥珀色的瞳孔似是狸猫,眼中不时闪出几丝狡黠。 马车疾行,山路颠簸,风云流动处,那丝血腥味更加明显——气味正是从农人身后的太平车内传出来,再由这风四处扩散。 那太平车内,一男子亦是农人装束,皂巾黑衣,与赶车的别无二致。在这男子旁边,一缁衣少将,满面血污,那黑色战袍被鲜血浸润之后又干掉,硬邦邦得裹在身上,血腥气味便是从这少将身上散发出来的。 那黑衣男子正拿着一张丝绢帕子一点点擦拭少将脸面上的血污,他已经喂他吃了一粒紫金丸,这丸子止血有奇效,并且能够加速体内血液再生,乃大夏奇药。但他亦知,这紫金丸乃疗伤速效药,却是治标不治本,只能拖延其伤势,却无法令其痊愈——什么人能让他如此焦虑?除了那大宋少将军徐硕之外,恐怕这世间是找不出第二个人来了。 这男子便是大夏天都王府大小姐野利北笙装扮而成,赶车的农人不用问,便是那西夏猛士战奴。北笙虽然心焦,却没有掉泪,只是皱了一对远山黛眉,眼中满是倔强。她是谁?是堂堂大夏天都王府的大小姐,她要留下的人命,还没有人能要了去。就算是天王老子,阎罗王她也要挣一挣,抢一抢,谁说受了重伤硕哥哥就一定会死? 说来也是巧,那徐硕也是命不该绝。当日李元昊下令退兵,大军潮水般退去。待夕阳落山,军中便有清扫战场的兵士前去好水川滩涂上为捐躯将士收尸,当然,大家也都知道,这大宋朝人多富裕,很多死亡兵士身上都有“好东西”,什么玉佩,什么珠宝,稀罕物碰到一件算一件,搞不好还能弄到一两件宝物。 那北笙惦记着徐硕,亦跟着清场的兵士前往战场,不想在那滩涂上果然寻得徐硕,当时已然气若游丝。北笙伸手往他心窝一探,尚有余温,心跳虽缓却还尚存,便着了战奴悄悄将那徐硕抬至事先准备好的太平车上。 毕竟是小女子心性,只道是救人心切,但却不知怎么救。待那战奴收拾停当道:“大小姐,您这是要将徐将军送到哪里救治呀?”北笙心中一凛,这还真的没想到。 “仁荣老爹哪里是不成的,这还在大宋境内,我们这带着人,大夏都入不了。”战奴嘟哝着,心里也是一阵忐忑。 “是呀,那镇戎军华郎中,也是不成,只怕这好水川一仗下来,你我还未靠近那镇戎军,就被宋军撕成两半了。”北笙蹙眉叹道,“这怎么办呢?” 最后干脆把心一横,咬牙道:“战奴,往爹爹哪里去吧。” “大小姐,这成吗?” “我也不知道,但是爹爹军中有最好的大夏郎中,或许可以一救。” 正所谓,病急乱投医。这野利北笙却是忘了自己救的可是一位大宋将领,若是有个闪失,莫说是天都王府,就是整个野利氏族都难辞其咎。 天都王野利遇乞军队此刻已安置在天都寨军营,野利北笙救人心切,吩咐战奴日夜兼程。战奴山路疾驰,一路往天都寨而去。 虽说这野利北笙是病急乱投医,却也留了几份心眼。这时西夏国相张元在四处清扫战场,虽说大宋亦已派兵清场,但是张元总是相信有“漏网之鱼”,决不能让任何一个宋人活着走出这个战场。北笙决计不愿意冒这个险,往张元的虎口里探头,便与战奴商议,从路旁死于战乱的农人身上拔了两件还算干净的衣服,二人皆易容,紧赶慢赶地往天都寨前进。 这好水川往天都寨,经张义堡、捺龙川一路上都是宋夏死伤兵士,那战奴赶车,一路心惊胆战,他乃大夏猛士,见过惨烈的战场,也杀人如麻。但是,他竟从未留意过这人死之后的惨状,更未了解过,这收尸之人的心境感想。 过了捺龙川,沿瓦亭寨一路北上,便是天都山境内,道路渐陡峭,越变越逼仄,最后竟然只有太平车车身一般宽窄。战奴走过几次此道,名曰“羊肠道”,顾名思义,便是如山羊肠子一般逼仄。这羊肠道过去,便是一处名叫蠖螭盘的隘口,隘口狭窄,地势险要,是兵家必争之地,更易于埋伏。 太平车正一路飞驰,但听得一阵隆隆之声,战奴耳朵一竖,心内叫到“不好!”忙转身对车内北笙道:“大小姐,战奴听闻山道有异响,怕是有追兵。” 车内只传来一声:“见机行事,沉着应对。” 战奴勉强稳住心神,握紧手中缰绳,往那马屁股后又是狠狠一鞭。 又行了数里,那“隆隆”声越来越近,战奴心知肚明,追兵已至。 “前方马车,留步!” 身后有人大喝,声若洪钟,略带一丝沙哑。 “巴沁仁海!”身后车内传出北笙的声音,易容过后,她的声音都跟着变成了男音,战奴最佩服大小姐这一点,临危不乱,而且这口技是学的出神入化。 战奴心内亦知,这巴沁仁海乃张元心腹,若是巴沁仁海来了,那张元想必也在不远处。这战后清场,张元焉有躲避之礼,场面上邀功,要是他数第二,没人敢数第一。 “前方马车,请留步!”巴沁仁海再喝一声。 “战奴,停下来,别慌。”车内北笙叮嘱道。 战奴将车行到一处稍微开阔之地,一勒缰绳,速度渐缓,最后停了下来,回身一瞧,果然是巴沁仁海带队,身后将士约莫百来人,后面是一架无顶太平车,四周帐幔相围,颇有些派头,往那车上一瞧,车上之人,一身紫色常服,上面绣着鸟兽锦纹,腰间一个金色丝线织就的鱼袋——不是国相张元,又是哪个?那张元虽说四十来岁,却生的是白净面皮,眉清目秀,须发甚少,面带女相。那性子也跟个女子一般,心细如尘,明察秋毫。如若想从他眼皮子底下逃出生天,那真的是要向老天借一对翅膀了。 “徐致澄,今天就看你的造化了。”战奴暗暗叫苦,但因此前与徐硕在钱来山有过生死之交,此刻亦想,就是豁出命来,也要保他个周全。 “叫你留步,怎的现在方才停下?”那巴沁仁海一皱眉,大声呵斥道。 战奴努力装作一副战战兢兢地模样,哆嗦道:“方才……方才不敢停车,路窄道短,怕摔了下去。” 巴沁仁海眉头一皱,对身边两名军士低头耳语一番,那两人翻身下马,走到战奴车旁,打量一番,许是那股血腥气冲了上来,两人脸色一变。向战奴喝道:“车内何人?” “不……不知道。” “不知道?你拉着人,不知道是谁?” “在下……在下就是个赶马车的,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他们给我银子,我就载他们,我哪里知道他们是谁?” “拿人钱财?这年头还有愿意拿钱的主儿?我倒要看看是谁?” 战奴暗暗叫苦,自己倒是忘记了这一茬,这兵荒马乱的时候,哪里还有人愿意花钱的呢?正思忖间,那说话的军士将那太平车帘子一掀,战奴心中一阵惊惧。 “什么人受伤了?那么大一股血腥味?” 那野利北笙一副瘦弱模样,对着那掀帘子的军士道:“我爹。” 北笙成竹在胸,早在车内将徐硕一身战袍除去,露出内里白色常服,那白衣早被鲜血染得透红,然后将随身携带的假胡须往那徐硕脸上贴了几绺,至于脸上皱纹这等易容基础,北笙那是驾轻就熟。 料想巴沁仁海这等粗人哪里能看得分明。 “你爹?”那军士低头一瞧,但见一白发苍苍的老者,一身白衣染得血红。“这是怎么回事?” “我本是六盘山农人,前日不巧,爹爹前去镇上赶集,路遇官兵,乱做一团,伤及无辜。” “去什么镇上赶集?” “正巧逢场,集市开卖,爹爹也担着自家的农产品前去做些买卖。六盘山农人家家都如此,军爷不知可以去问问。” “你们竟然有钱找马车?” “这不救人要紧么?谁家做买卖不备些银两?” “小子,你倒是伶牙俐齿的。”那军士眉头一皱,紧盯着北笙道:“这可不是前往六盘山的路。” “还去什么六盘山,救人要紧。小人听得天都寨有位神医,想去试试。” “神医?” “深居天都山内,军爷不信,可以去问问看。” 那军士还想再问,不想这巴沁仁海不耐烦了,下马上前:“废什么话?让你打探虚实,你倒唠起家常来了。” 那军士将方才北笙之言诉与巴沁仁海,那巴沁仁海一皱眉头,往车里一探,一股血腥味直冲鼻腔,饶是他一刀头舔血的将军,亦被那股腥味熏得脑仁疼,想必这车中之人伤势确实很重。 他在北笙面上上下打量一番,倒是没寻得破绽,只是觉得这马车,以及这三人甚是可疑,这山道没来由的,怎么会有农人马车经过呢?但是,往那伤者面上瞧,亦无甚异样。 巴沁仁海不比张元,乃一粗人,想不明那么多道理,只得回转头与那张元诉明原委,张元眉头深锁,这一路战乱伤及的百姓倒也不少,这马车内的人一番说辞倒也说得过去,但何处不对劲,张元亦不太肯定。 “国相,要不要干脆都给他杀了,一了百了。” 张元摆摆手,下了车辇,“待我前去一探究竟,仁海莫要着急。” 战奴见张元前来,心下更是忐忑,谁都知道这国相心机深重,焉知他是不是会看出破绽?尚不及细想,那张元已然在巴沁仁海的陪同下走到近前。 张元并不盘问,只是上前观察,从泥土上的车辙印子,到车顶帐幔,都一一探看。连那战奴身上气味都有探及,令他好不苦恼。 最后张元掀起车帘,往车内伸头探看,但见一黑衣年轻男子守着一位白衣老者。那股血腥气息正是从老者身上散发出来的。张元勉强屏住呼吸,凑近了往那老者伤口上探视,只见那白色衣衫已经被染红,勉强从红色的血迹只见能看出点白色底子,那血迹大部分已经干了,还有少许新鲜血迹。 “止过血了?” “嗯。” “怎么止血的?” “有止血药。” “哪里来的?” “我们农人,干活儿多,经常被伤及,这不随时都会备有金创药么。” 张元点点头,这话倒是不假,党项族人确实有这习惯,因为祖辈都为游牧民族,山野中要防野兽袭击,多备有止血药材,以防万一。 “去哪里?” “天都寨求医。” “为何去那么远?” “近处没人了,这几天打仗,镇子上都关门闭户的。有几个认识的郎中还被军队征了去。” “天都寨有好郎中?” “传说在天都寨境内的天都山有一郎中,姓细封,常年在山中隐居。”北笙信口瞎诌。 “细封郎中?怎么没耳闻?” “要不怎么说是隐居呢?小人亦不知这细封郎中全名,只道是在天都山清泉谷隐居,医术高明。但是不是真的,小人不确定。” “不确定就去?” “有什么办法呢……总不能让我爹等死吧。” 那张元乃一文人,战乱场面亦少见,又见这车子,驾车之人都是党项装束,他一向痛恨宋人,对党项人倒有几分恻隐,又见这车内小哥,有问有答,面相又有几分机灵,实在有些不忍。而此番战争杀戮,也令他心内多少有些不安,随即叹了一口气,从怀中摸出一只小罐递于北笙:“这是我大夏最好的止血药紫金丸,给你爹服下,虽不能救其性命,但好歹能拖延几日。” 北笙想不到那张元竟然有如此恻隐之心,一阵愕然。张元只道是农人未见过世面,受宠若惊。便是笑笑,将那药塞进北笙手中。 “谢……谢大人。” 张元笑笑,回身对巴沁仁海道,“放他们走吧。” “就这样让他们走了?” “这一路,饿殍遍野,战乱伤及无辜,张某心下不忍。” “国相仁慈。” 巴沁仁海得了令,自是收兵不追。 野利北笙当即松了一口气,欲知徐致澄此番能否逃过一劫,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十回 螳螂捕蝉张国相请君入瓮 黄雀在后天都王金蝉脱壳 天都寨,天都王军营。 虽是好水川一番恶斗获胜,但天都王营寨上下无半分获胜之喜,十万大军伤亡惨重,勉强回营的不过四万余人,身上带伤的尚有数千人。野利遇乞心内仓惶,这十万大军可是他天都王府的嫡亲部队,跟随大王作战无数,很多将士还是早年跟随大王打退过回鹘大军的,本想着再征战一场便告老还乡,野利遇乞也私下许了将士们些许地块和牛羊,让他们老有所依,可颐养天年。 谁知,就这一场好水川之战,就像是将他这大树连根拔起了一般,现在这偌大的天都王军寨,就像是一个没有根的空心大树,外表尚可,内中实着是空虚。 军营上下,混合着血腥气与草药味,天都王军寨中最好的郎中细封顺义并其俩学徒 连日未歇,而野利遇乞自己身上亦有负伤,上了金创药在营中修养。 晌晚十分,夕阳尚未落尽,营前守卫忽的来报,马蹄声隆隆,怕是有大军靠近。野利遇乞在帐中与其子野利南鸢相似一笑,那野利南鸢不觉道:“爹爹果料事如神!” 野利遇乞与那野利南鸢如此这般一番吩咐,野利南鸢领命而出。 待野利南鸢出了营帐,野利遇乞勉强起身,一身冷锻铠甲上身,老将威严扑面而来。野利遇乞整理好一身行装,对着身旁从将道:“走,管他骡子还是马,我们就去会他一会。” 野利遇乞大军方才整装至军寨口,道上尘土已飞至半空,那一抹血色残阳都因此变得有几分灰暗。 野利遇乞一点没有猜错,从那扬尘道上疾行一队人马,那阵势,那气派,不是张元带着巴沁仁海的大军又是哪个? 姜还是老的辣! 就在三个时辰前,在这条道路的尽头处亦同样飞奔而来一辆马车,扬起尘土万千。其时,那一轮红日还尚未有残颓气息,当这辆马车靠近军营时,野利遇乞与野利南鸢父子都曾一身戎装,披铠甲,骑战马,举大旗,“迎接”不速之客。 这不速之客不是别人,正是野利遇乞的宝贝女儿野利北笙,她与战奴蒙过张元部队,便一路飞驰至天都寨军营,见到爹爹与哥哥,北笙松了一口大气。话说那野利遇乞看到女儿这等装束,车内还有一重伤男子,已是大惊。待回主帅营帐,父子二人听得北笙一番详诉原委,更是失色。野利遇乞知这宝贝女儿一向我行我素,不想她今日竟然于战后滩涂上带一宋将至天都王军寨,这上下都是耳目,若是走漏了风声,那他这个天都王也就别叫了。 令野利遇乞更胆寒的是,半道上还遇到张元部署,问及北笙如何脱险,北笙一番描述,亦是有惊无险。 “爹爹,亏得女儿机灵,与战奴都装扮成党项农人模样,待女儿闻得有大军马蹄,在车内将那宋将铠甲去除,留一白色罗衫,其上都是血迹,掩过张元耳目。” 野利遇乞上前探看那宋将,但见其面如金纸,毫无血色,身上一件白色罗衫大半被血迹浸透,干了又湿,湿了又干,怕是这身上的皮肤没有几块是好的了吧!野利遇乞常年征战,自己当年也曾从刀山火海中拾得一条命来,也曾如此重伤,当年若非北笙她娘,自己早也就身首异处。因此,这北笙带了这大宋将士来,野利遇乞心下明镜似的,这小儿女的心思,拦是拦不住的。 但是野利遇乞也知道,若是收了这战将,自己天都王府,甚至是整个野利氏族都可能被殃及。当年北笙她娘的娘家,乃大宋望族。便是因了救他这番将一命,闹得一家子人仰马翻。虽说大宋天子仁慈,未曾开罪整个氏族,但到底家族势力是越渐式微。而反观现在的大王,那李元昊可不比当年的赵恒,今日紫金袍,明日阶下囚,谁能说得准? 但是,此时若强行让北笙弃了这宋将,那是万万不可。她既然能舍命从好水川奔到我天都寨,怎可能在此将宋将置之不理? 此事须得从长计议! 当下野利遇乞便遣了细封顺义速到营帐救治,又让北笙与战奴换了一身脏衣,去前厅饮食。 待北笙、战奴告退,野利遇乞与南鸢将那北笙的话再细细琢磨了一番,父子儿子都乃用计之人,几番商讨之下,只是摇头。 “爹爹,孩儿觉得不妙。” “不瞒你说,为父也觉此事欠妥。” “方才我见那宋将一件罗衫被鲜血染红大半,但是,不论伤势多重,这男子身上的罗衫可不是一般党项农人穿得起的,就是在大宋,那也是有头有脸的人才能上身的。普通百姓,谁会穿那么好质地的衣衫?” “我儿言之有理。为父也觉蹊跷,这北笙虽是女扮男装,说自己是六盘山农民,脸面上看,她倒是修饰得不错,但是一双手却是白嫩得很,那张元一向细致入微,要说他完全没有察觉,真的是没有人能相信。” “妹子一向自负,觉得自己胆识过人,但毕竟养尊处优,未曾经过大风大浪,很多地方难免轻敌。只是,爹爹,孩儿一事不解,既然这张元很有可能察觉到妹子系假扮,为何没有当场将其拿下?还放她一路狂奔至此?” 野利遇乞眉头深锁,与那南鸢道:“儿啊,大事不妙!” “爹爹?” “那张元老奸巨猾,他岂是能善罢甘休的主?想必是放长线钓大鱼,他估算着北笙到我军寨的时间,然后来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到我营寨将那宋将一并抓获,赖我天都军私藏宋将,有叛逆之心。到时候,就不是我们说没有就没有的道理!” “爹爹,这怎么办?” “赶紧叫了你妹子,带这宋将出营!” “天色已晚,你让妹子去哪里?不若将那宋将弃了拉倒,免得夜长梦多。” 野利遇乞见儿子说话正中自己下怀,便也不多掩饰,与南鸢道:“不瞒你说,方才你妹子带着宋将前来,为父便觉不妥,但你知道你妹子的性格,若是来强的,恐怕适得其反!” “爹爹说得是,事不宜迟,趁着这会儿妹子还在前厅饮食,那宋将在细封郎中处,我赶紧派人处理一番。” “我儿莫慌,方才为父已经悄悄遣人通知厨房,在北笙战奴二人饮食里加些安神镇静之药,想必他二人现在已经好生安歇去了。” “还是爹爹计高一筹,未雨绸缪。” “南鸢啊,汉人有句俗话,‘女大不中留’,你这妹子聪慧过人,胆识卓绝,但最终还是逃不过一个‘情’字。” “爹是担心北笙步娘的后尘。” 野利遇乞听得南鸢一番言语,正中自己心事,心中一酸,平日里都道这个儿子不中用,成天干一些蝇营狗苟的勾当,不像关键时刻,这儿子如此懂自己的心意。 而那南鸢对爹爹之心焉有不知之理,他早知爹爹一心向着妹子,对自己在翊卫司任职,暗自为大王培养杀手组织非常不齿,但他也知,自己毕竟是野利遇乞的儿子,总会有机会让爹爹对自己刮目相看的。 此刻,便是机会。 提及娘亲,南鸢见爹爹面色沉郁,亦不再多言,只是颔首一拜:“儿领命!” 那巴沁仁海的部队来得果然及时,竟是比野利遇乞料定的还早了一个时辰。 “天都王这是作甚?是要领兵作战么?” 军寨门口,巴沁仁海一队大军被拦于门外,门内是野利遇乞帅万余大军整装相迎,那张元做于战车之上,原是胸有成竹前来拿人,未曾想遇到这架势,心中未免有些慌神。 “原来是国相,国相远道而来怎么也不派人通传,本王以为是那宋军残余要做搏噬反扑,困兽之斗。” “天都王多虑了,这天都寨谁不知道是我大夏天都王的势力,莫说那宋军刚刚吃了败仗,就是鼎盛时期,也未敢在您这虎口中抢食啊。” “国相说笑了。不知国相此番率大军前来,是何用意?” “天都王不请张某进寨么?这夜幕降临,四周清冷,你我如此兵戎相见,知道的说咱没个礼数;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大夏国要搞内讧呢。” “哦?老夫还真当国相要搞内讧呢?原来不是。哎呀,得罪得罪。”野利遇乞大笑传令道:“赶紧散开,给国相、巴沁将军让路。请二位前厅见!” 甫一座定,巴沁仁海便有些不耐烦的神色 野利遇乞见状,假装惊道:“巴沁将军,怎地如此神色?来我天都寨恐怕不是与老夫叙谈论战事的吧?” 不等巴沁仁海开口,那张元便哈哈大笑起来。“天都王,方才一路过来,你这军寨血腥气很重哇。” “能不重吗?我这损兵折将的,除了沙场战死的兄弟,还尚有千余将士受伤,重伤者数百人,都还在鬼门关挣扎。看样子,巴沁将军这部下倒是精壮得很,不好生回营将养,还一路劳顿,到我天都寨来慰问。” 张元听得野利遇乞言下之意是巴沁仁海不体恤下属,心想这个老狐狸,都道他生性耿直,谁曾想是个厉害角色。 “天都王您别怪仁海今日造次,把人交出来咱们便是各不相干。”这巴沁仁海平日里忌惮野利家的势力,对野利遇乞也是低眉顺眼。今日仗了国相的颜面,将平日里对野利家的不满都表露无遗,态度颇为轻慢 “人?我这里都是人,巴沁将军要找的什么人?”野利遇乞一脸无辜道。 “天都王,巴沁将军生性直爽,多有得罪。但事出有因,也情有可原。今日在蠖螭盘附近,我军偶遇一辆马车,说是救父前去天都山寻医的,当时张某也就信了,还许了他救命的紫金丸。但事后,张某回想,此事此人多有蹊跷,那乡野老者虽重伤,却一身罗衫,其子面上虽粗,手却白嫩,不似寻常山野农夫。” “那与我天都军有何干系?” “这马车一路往天都寨而来,更有甚者,我们也疑心这车内小子乃女子假扮,若说此时战况有什么女子如此胆大,我能想到的就是野利家的大小姐野利北笙。” “哦?有何线索说是小女?小女不是在你巴沁将军麾下,铁鹞子部署,她的行踪您难道不知?” “说是我麾下部署,你天都王府的千金,谁人能管。”巴沁仁海言语间透出三分无奈七分不满。 “那就是你巴沁将军的不是了,谁都知道这军令如山,战场无徇私,什么千金百金的,既然是巴沁将军麾下,便受巴沁将军约束,您未将您的部下管好,倒是来我天都寨拿人,这有些说不过去吧?再者,您凭什么说,这个拉车的就是小女?” “味道。”张元插口道。 “什么味道?血腥气?脂粉气?” “你家大小姐身上那股独有的麝香之气,怕是在这大夏再找不出第二个了。” “你何以说那是大夏女子?说是党项农人,大宋也有党项氏族,大宋女子难道就不曾有这麝香之气了么?味道,真是闻所未闻,又不是大碗蒸的羊羔肉,哪里来的味道。” 野利遇乞话音刚落,在旁的巴沁仁海麾下先锋竟然忍不住笑了出来,巴沁面色一红,刚要喝止,忽的听厅外有人来报,那张元面色不由得随之振奋,野利遇乞心下一阵狐疑。 但见两名巴沁仁海麾下大将带着两个农人装扮的男子走了进来,而紧随其后的还有野利遇乞之子野利南鸢。一见南鸢,野利遇乞面色骤变:“南鸢,你怎么在这里?” “爹,这俩人明明是我瞧见的,正在盘查,忽的就来了这俩人,说是巴沁将军麾下,我瞧着也眼熟,也没有跟他们计较。忽的他们就将我捉到的这俩人带走了,还非说是女扮男装,说是我北笙妹子。孩儿也是一头雾水。” “俩人?这国相和巴沁将军说是三人。” “禀爹爹,是三人,还有一人孩儿没将他当人,都快死了。” “那快死了的人呢?” “就在外面车里,孩儿见快不行了,也没让人挪动。只先把这俩人带了来。” 野利遇乞转头望着张元道:“国相,您来看看,是不是这俩人?” 张元听得野利父子一唱一和,眉头不觉深皱,暗自思忖道,“观这父子对话,倒像是演戏一般。怕是早有准备,这人怕是搜不到了。”不觉得暗自失悔,觉得自己此次行动是造次了,现在人没抓到,还明面上得罪了野利一族,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当下,张元便对南鸢带来的两名男子失了兴致,他们是有备而来,难不成还真能将自家闺女捉了来?这不就是唱大戏的么?当下便叫巴沁仁海休要再盘查这俩黑衣人。 “既然是将军捉到的人,那张某就不再争功了,告辞。” “国相,这……这是何意?野利遇乞一脸无辜,双手一摊。” 张元双手当胸抱拳,做了一个抱拳礼,便上了车辇,一声令下,那巴沁大军又浩浩荡荡出了军寨。 野利南鸢望着大军渐行渐远,将脚一跺:“爹爹,这个张元欺人太甚,太不把我天都王府放在眼里,竟然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现在张元是大王面前的红人,加上好水川大胜,他自然是气盛。而我们天都王府不比他,没藏氏的事儿还未了,这次大战却是惨胜,我天都军损兵折将,元气大伤,大王御驾亲征亦未占得便宜,我尚且担心大王降罪。这么一比,他现在的势力是如日方升,我野利一门却大有江河日下之感,否则,他张元怎会如此嚣张?” “还好今日爹爹您反应及时。” “后患无穷啊,南鸢,你跟你妹妹从今要加倍小心,谨言慎行。再莫铤而走险。” 那张元命巴沁仁海退了大军,连夜出了天都寨,那巴沁仁海一肚子火,路上谓张元道:“国相好没道理,明明就是那天都王使诈,我们只消那么一搜,准得搜出个一二三来。” “本相如何不知这个理,但那可是他天都军的地盘,咱们刚刚经过好水川一战,又舟车劳顿,如何是天都军的对手?而且这人也给咱看了,我们再不识趣,就不占理了。” “依我说,咱们就该将那三个冒牌货给带走,回来严刑拷打,没有不说实话的。” “你道那野利父子就那么好对付?你能带走那三个人?” “这么说,还奈何不了他们了?” “仁海,狐狸已露出了尾巴,我们需要再等待时机。” 你道那野利北笙现在在哪?就在这天都军寨的地下密室里。 方才野利父子不过使的一出障眼法,调了手下一贴身军士和晴柔下属一女杀手装扮成此前战奴北笙的样子,而那受伤宋将则是南鸢在重伤士兵中挑选的一名将死者假扮。 按照野利遇乞原本的想法,趁着北笙战奴去前厅饮食之际,下药将二人麻痹,便结果了那宋将罢了。但这野利北笙哪里是省油的灯?毕竟是他野利遇乞的女儿,方出了军营往那前厅去时便觉不妥。 其一是这爹爹今日怎的如此大度?是疼爱女儿,听得女儿混过国相,救下一宋将,也该发一通火,毕竟这是引火烧身之事。 其二这事情原委尚未诉清,便急急忙忙遣人带了她二人去前厅饮食,怕女儿饿着倒也情有可原。但是这爹爹一向知道做女儿的爱干净,有洁癖,每次征战回家,都是先遣人准备热水先换洗一番,才说饮食。这军营虽说条件简陋,但擦把脸,换了一身血腥气的服装该有的吧? 其三爹爹言辞闪烁,语速又快,几乎不给哥哥说话的机会。为什么?怕是他担心哥哥说出什么话来,乱了他的计划。 北笙想到此,便先吩咐了战奴切勿轻举妄动,只准佯做饮食状,万勿真吃。而自己先进了前厅,再从后窗溜回野利遇乞营帐,正好听得二人在屋内商议下药杀人之事。北笙心下一怒,当即便闯入营帐:“爹爹这样欺骗女儿,也太不厚道了吧。” 野利父子一见北笙闯入,心内俱是一惊! “女儿,勿怪爹爹狠心,我也是为了我们野利家好。” “爹爹的想法女儿明白,您明里拒了女儿岂不好,您一向磊落,怎可对自己女儿做出这等龌龊事?” “北笙,爹也是不希望你受到伤害。” “如果为了野利家好,那势必就要女儿受到伤害,这是没有法子的事。爹爹,哥哥,今日北笙也知道所作所为,对我野利家不利,也可能会开罪了大王,但是北笙没有办法置硕哥哥的性命于不顾。若是你们今日真的将我麻痹,要了他的性命,那北笙转醒也是会追随硕哥哥去的。” “北笙,你一个女儿家,怎能说出这样的话?”南鸢怒道。 “哥哥现在又讲求什么礼义廉耻了?你私下让晴柔在河中府开那伴月阁,不跟老鸨子的行径差不多么?” “好了,”野利遇乞低声喝道:“休要再吵,两个人‘老鸹嫌猪黑’,都是恣意妄为。” 兄妹俩面面相觑,怨气陡生。 那野利北笙执拗地将脖子一梗,向野利遇乞面前一跪:“女儿知道爹爹的想法,也知这两国交战的规则,但是,爹爹可知女儿当日奉命潜入镇戎军,身受重伤,且中奇毒,若非这宋将,今日女儿与爹爹怕是已经是天人永隔了。当日这宋将亦是面对军中各种猜忌,甚至是自己的亲妹子,还有宋朝大学士韩琦的质疑,他硬是带着战奴前往钱来山为女儿求药。最终救得女儿一命。爹爹,女儿的命是他给的,今日就是还他一命也是理所应当。您常教导我们要知恩图报,今日怎么能因为这恩人的身份,就把这句话抛诸脑后了?况且,当日镇戎军内,害女儿的,是咱们自己人,救女儿的,却是我们的敌手。爹爹,救这宋将,未必就是救个敌手,或许救了一个能帮助我们的人,也未可知啊。” 野利遇乞听得北笙一席话,心中暗暗盘算,那张元一干汉臣如今蚕食党项臣子的权力,他早就有所感受,而此前张元带着吴昊入天都王府彻查一事,原本就令他十分恼火。如果镇戎军北笙受伤,是他张元的奸计,今日救这宋将,也确实如北笙所言,或许日后还有用途也未可知。 想到此,野利遇乞道:“也别要死要活的了,女儿啊,既然今日事已至此,那张元的部署估计很快就会杀个回马枪,我们也没法再做他想。为父今日看在你的面上,先留你们几日,应付了那张元和巴沁仁海之后,再做打算。” “谢爹爹!” “先别谢,你爹爹我今日也是被你搞得骑虎难下,救你也是救我天都军。总不好跟那巴沁仁海兵戎相向吧。你也趁此机会赶紧想想,把这宋将安置在何处合适,总之,我天都军寨是容不了他的。我们现在被那张元虎视眈眈,焉知军营里有没有他的耳目,为了我们野利家,为了这宋将,都得想办法将他转移到更为安全的地方。” “女儿自会想办法,今日先谢过爹爹。” “爹,我们野利一族的性命,怕是迟早毁在这丫头手上。” “哥哥,你……” “北笙啊,你也别怪你哥哥说话难听,今日我们救了这宋将,是福是祸也未可知啊。” “爹爹,硕哥哥不会是害我野利家的人。” “硕哥哥不会,大宋会。大王会。”南鸢一跺脚,狠狠道。 “哥哥……” 野利遇乞摆摆手,“别再说了,赶紧去吧。南鸢,你去帮你妹妹安排安排,然后速回营帐听令。” “是!” 欲知这北笙到底如何安置徐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