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向远》 第1页 《长街向远》作者:贰卯【cp完结】 文案: 俞远 x 向野 悬木 x 孤风,旋绕相拥的故事。 长街巷里,界分西东。 18岁盛夏,俞远逃离桎梏,重返故地,撞上一阵被囚系的风。 『离西街口姓向的远一点』 ——是故地重回,听得最多的劝诫。俞远也觉得,那混混臭名昭着,满口谎言,恶劣得让人生厌。 可记忆的插页里—— 『那人眉眼粲然,微卷的长髮在黑色摩托车后座猎猎捕风。』 『岁末寒夜,那人蹲在东门大院门口,身体缩成一个暗色的影,仰头朝他讨一根烟抽。』 『逼仄角落,那人眉梢低垂,目光勾缠,每一次靠近时的低语,都像是在索吻...』 向野如把蛊惑镌进骨里,自信满满,胜券在握。 俞远原以为自己是欲静而不得,可一朝林涛寂止,才发现自己早已是丢了根系的悬枝,一心只想抓回那阵逃走的风,同他一起,做无可救药地沉沦。 非典型性文,后期有悬疑成分。 2强强,受有严重的ptsd,物理虐身。 攻开窍很晚,榆木疙瘩生动上演在线气人。 4身世梗、失踪梗、玉玉梗,花式虐心。 第1章 兴阳长街 向野在长街初见俞远那天,时至处暑。 二十四节气释义,处暑即为「出暑」,意味着酷热难耐的天气已到尾声。 但炽烈光线透过树叶间的罅隙照下来,依旧热得人透不过气。 长街地标性的大榆树下,三五人围着一个象棋盘子看得起劲,落了下风的一方将棋子砸得空响,嘴里说言辞粗鄙的方言。 超市冷气和尼古丁不可兼得,那一秒菸瘾犯得急,向野坚定地选择了后者。 他推开玻璃门走出来,刚把烟点上,抬眼就看见了和那桌下棋老头一块挤在树荫下的男生。 三五米的距离,向野倚在小超市门外的檐荫里,位置刚好处于对方的视线盲区,便直截了当地任目光盪过去。 男生跨坐在自行车上,胸前挂着台相机,低头在手机上打字。 汗水打湿他额前细碎的短髮,顺着线条明朗的下颌,滑过修长脖颈,消失在衣襟里。两条亮眼的长腿分跨在车身两侧,地撑着地。 挺拔、干净,和周遭环境很不搭调。 正当向野看得起劲的时候,隔壁突然扬起一道女人的咒骂声。 那声音洪亮高亢,音域饱满空灵,要不是所用词彙涉及太多座祖坟和太多不可描述的器官,还真让人分不清这是在吵架还是在唱歌剧。 街上顿时冒出不少看热闹的眼睛。 向野身后的玻璃门再次被推开,一阵稍纵即逝的冷气淌过之后,五个脑袋能凑成一包完整彩虹糖的不良小青年齐齐走出来。 其中海拔最高的一颗脑袋顶着最辣眼的红,把一袋子饮料放在电动车踏板上,见向野没有动作,出声问:「还不走?」 他们今天下午凑这一堆,是为了去赴一场目的不明的球赛,约球的不是什么好鸟,所以赴约也赴出股刀光剑影的味道。 向野吐了口烟说,「等恆哥。」 彩虹糖里又偏过一抹亮眼的绿,一把勾过大红的脖子,「急什么,七哥的专属司机还没到,先过来看看戏。」 隔壁的骂声此起彼伏,于是一群人百无聊赖,或歪或靠地聚在超市门口,都往面馆瞅。 他们这群人在长街待了十多年,对这间面馆突发的「歌剧事件」全都习以为常。 但不远处的棋桌上仍有不明真相的观众,向野听到有人问:「谁啊这是?」 此话一出,又添了几道笑声。 话说兴阳长街最初成了片有名的地儿,倒不是因为它街如其名的长,而是因为它在兴阳人民心中多少带着些特殊色彩。 一说这里流氓成窝,不要命的野小子,都爱往这里跑。又说这里寡妇遍地,不要脸的野男人,都爱往这里钻。 长街寡妇兴许是不少,可始终无人查证。但要说起出名的寡妇,长街人都认识一个—— 「高尚面馆邢老闆呗。」 棋盘上传来「啪」地一声闷响,「听这声儿估摸着就快打出来了。」 向野指尖的烟已燃到尽头,面馆门前的珠帘「唰」一声被挥开,紧接着一个脚底虚浮的男人就被搡了出来。 女人尖锐且有辨识度的骂声再度响起:「喝那么多也不怕撑死你个狗日的,敢对你姑奶奶我动手动脚,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个儿……缺棒少蛋的玩意儿!老娘就是再死十个男人也看不上你这样的!」 女人一气儿说完,彩虹糖里顿时爆出一阵喝彩,「邢老闆牛逼啊!长街第一嗓实至名归!」 向野不爱凑热闹,往后退了退,把前排位置彻底让给他们发挥。 绿毛回头瞥见他灭了烟,从饮料袋里摸出瓶可乐递给他,「喏,冰的。」 向野靠在墙上拧开那瓶可乐,气泡上涌发出「呲」的声响。 隔壁的战况从动口进展到动武,眼看着女人抄起水池里的木瓢,就要在那醉鬼脑袋上开洞,一道白色的身影突然沖了过来。 向野没来得及看清那辆自行车是怎样来到近前的。 距离在一秒之内缩短为零,车头被轻巧地一提,跳上了路沿。男生抬腿跨下座位,扔下车,两步便迈到战局中央,一手薅住醉鬼的后领,另一只手挡住了女人举瓢的胳膊。 第2页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向野在心里默默给他打了97分。 扣了的三分在他扔车的一瞬间被掀翻在地,此刻已成为脚边一条滋滋冒泡的深褐色流动液体。 向野在那一片逐渐削弱的「滋滋」声里,先是听见了绿毛略带震惊的一声「我操?」 然后是一道清朗的男声:「刑姨,先把东西放下,小丹马上就回来了。」 …… 这齣好戏最后是在街上跑回来个短髮姑娘之后迅速唱罢的。 那姑娘向野认识,叫不出名字的那种认识。 她踢走了醉鬼,把她老妈哄回面馆后,那白衣男生过来超市门口扶车。 人挨到近前,向野最直观的感受就是,这人很高,他一米八的个儿,在这人面前仍矮了半头。 男生扶起车,朝地上打翻的可乐瓶看了一眼,「抱歉,我刚才没注意这儿站了人。」 向野依旧保持着先前的动作,抱臂靠在墙上,觉得这人言辞规矩却又带着股天生的盛气。 「我赔你吧…」 男生垂目和向野对视,突然止住了话音,面上一怔。 这反应向野见过很多次。 因为不少人都夸过,他有一双极漂亮的眼睛——内尖外阔,眼尾平滑地上翘,恰到好处的狭长轮廓,裹着一对灰蓝色的瞳仁。 属于不常见的、很勾人的眼睛。 如果像往常一样,他通常会在对方怔愣的片刻之后,回以一个礼貌的微笑。 其实他往日里都还算得上是个礼貌谦和的人。 可此刻,看着眼前的人,向野胸腔里只升腾起朝对方脸上吐一口烟的冲动。不过可惜,他的烟抽完了,熟悉的引擎声也越来越近。 卫恆把摩托车停在了路边,朝他招了下手。 隔壁面馆的帘子再次被掀起,大概是迟迟没等到人进去,短髮姑娘探头朝这边看了过来,「俞远,怎么了?」 眼前的人慌忙移开视线,侧身道,「没事。」 俞远。 向野在心里把这个名字默默念了一遍,大致地描摹出两个字,然后沉默地跨过那片深褐色的液体,迈步上前,坐到了摩托车后座。 小超市门前的五彩青年们也迅速地散开,大红和绿毛上了一辆电动,剩下的三人上了另一辆。 「直接过去?」卫恆偏头问向野。 「嗯。」向野姿态松弛地俯身贴近卫恆的背,手臂从卫恆腰侧伸上去,搭在油箱上。 驶动的前一秒,他最后朝路沿上的人看了一眼,那短髮姑娘不知何时已经来到那个叫俞远的男生身侧,目光对上他,纳罕道:「向野…」 看来这姑娘记性要比他好得多。 摩托车的声浪骤然轰起,流动的风迅速把他脸颊两侧的髮丝轻扬向后。 余光里,俞远有些茫然地朝姑娘问,「这人你认识?」 大概是觉得他听力不好,也可能是天生遗传了她妈的大嗓门,那姑娘的点评顺着风,一字不差地落进向野耳中。 「嗯…混混头子,知名地痞,长街吓小孩排行榜前三名,这片儿没人不认识他。」 宁静的街道被噪音侵扰,两辆驮满人的电动车紧随其后,追着他和卫恆的黑色摩托而来。 向野迟来地勾起嘴角,心想这总结还真他妈精闢。 * 长街西。 几道车轮前前后后地碾过一条萦满桂花香气的泥石小路,顺着树荫浓密、蜿蜒而上的坡道而去。 长坡尽头,嘈杂的声响渐次消失。 黑色摩托早一步停在路边,向野跨下车,从口袋里摸出根黑色皮筋,细长手指插进髮丝,动作娴熟地把微卷的及肩发扎起来一半。 卫恆兀自点了根烟,「真不用我上去?」 「不用,常青他要真想搞事,不会约在这。」向野一双凤眼里漾起笑意,「你担心啊?」 他惯常地用充满暧昧的调弄,避开严肃正经的话题——卫恆无父无母,唯一的弟弟还要靠他赚钱养活。这些容易招致麻烦的事,向野从来不让他参与。 卫恆自然也清楚,瞭然地没再开口。 一旁,两辆刚爬完坡的电动姗姗来迟,绿毛从车上跳下来,「操,我早晚也得换个大马力的。」 「那是车的问题吗?」大红走过来,「这暑假统共二十天,你至少吃肥了三公斤。」 「啧,怎么不是车的问题,那要换了刚才那个骑破自行车的,人上来魂都得扔半道上。」绿毛说。 向野想起那辆倒在自己身前的「破」自行车,朝绿毛掀了下眼皮,「告诉你一件事,就你这雅迪,人家那破自行车能换十辆。」 绿毛扭过头,明显不信,「就那两根架子?我这雅迪买了小四千呢。」 向野朝卫恆偏了偏头,「问你恆哥。」 向野家开了个圈内有名的摩修店,店内一众技修师里,卫恆算最拔尖的一个,自然是此刻对两轮车的发言最有权威性的人。 绿毛随即将目光转了过去。 卫恆仍坐在车上,精准地把菸蒂扔进路边的排水渠里,开口道:「法国look,原装进口应该在八万左右,不过他那辆改了些配置,估计不止。」 话一出,在场的人都反应不小,有人戏嚯地看着绿毛,「看来七哥说少了,至少能换二十辆。」 绿毛也被八万这个数字惊到了,脸和脑袋一齐泛绿。 第3页 大红笑着勾住他的肩膀,给他打圆场:「算了,别刺激咱小全子了,有钱人都是傻x。」 话音刚落,一旁的石阶上传来脚步声,很快栏杆上就冒出个头,见到他们,来人将目光落到向野身上:「七哥,来了就上去吧,青哥在等你。」 第2章 半山球场 他们停车的地方,旁侧便有一盘十几米长、曲折往上的石阶,通向的是长街西区最出名的「半山球场」。 这球场歷经风云,见过的群架要比球赛多得多。 但常青约在这里,和打架打球都不沾边,他是个「生意人」,看场、讨债、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那种生意。 向野不急不忙地出现在球场时,场上队伍清明。常青带来的人应该已经打了半场,好几个脱了上衣,打着赤膊跑动。 向野慢慢走近,把薄衬衣脱下来扔在一旁,单穿一件深红色的坎肩t恤,露出的手臂上,一条狰狞的疤痕从肩头直拉而下。 常青从他出现就投来了目光,手臂一扬,将球朝他扔了过来。 向野抬手接住,运球走到常青面前,态度松散随性,「怎么玩?」 树荫把整个球场遮了大半,但接近三十度的高温仍热得人难受,一切正常地打了半场,向野就悄然退到了一旁。 披散的一半髮丝混了汗水,湿漉漉地覆在修长的脖颈间。他仰头靠在网格护栏上,看见常青朝他走了过来。 「约你一回真不容易,」常青在他身侧坐下,目光落在他转动烟盒的手指上,「给来一根?」 向野没应他,手上不停,保持着旋转敲击的动作。 常青脸上没有被拒的尴尬,反而多了份习以为常的笑,刺满纹身的小臂向后搭在栏杆上,「你的那个绿毛小弟好像很担心你。」 场上,小绿同学矮身运球还一步三回头,差点当头撞上一个赤裸的胸膛。 向野轻笑一声,目光收回来,淡声对常青道:「你不会无缘无故地约我。」 「是有件要紧事。」常青开了个头。 向野没等他故弄玄虚地停顿,直言接道:「是程子磊出来了?」 常青眼底闪过一丝讶异。 都说西林向七是出了名的鬼玲珑,心思果然精得叫人害怕。 「寻衅滋事,一年零八个月,算算日子也差不多了。」向野说。 常青到底是自己点了根烟,接上话头,「当初是你找人拍了证据,去告的他,他不会放过你的。」 「他觉得我杀了他弟弟,没有这件事,他照样不会放过我。」向野语气平淡地像是在谈论天气,「送他进去,是我实在想过两天安生日子。」 话音落下,他转头看向常青,声音里甚至带了点笑意,「青哥,你今天找我,是要替你的好兄弟报仇吗?」 程子磊进去之前就是跟着常青混的,长街无人不知。 常青抽了口烟,「你别想太多,明天来场里,和阿磊把误会清一清。洪厂还缺人手,你是聪明人,该知道我的意思。」 向野笑出声来,摇了摇头,把烟盒揣进了兜里,「青哥,你太看得起我了。我就是个高中学生,还想着明年混个垃圾大学镀镀金,再不济我老爹的摩修店还等着我继承。你的生意太大了,我没那本事。」 常青的面色目力可见地沉了下去。 这方气氛凝滞,忽地,场上的篮球毫无徵兆地朝他们飞了过来。 向野反应未及,球眨眼间来到近前,常青抬手挡了一下,篮球速度稍减,但仍越过围栏,径直掉下了山。 场上的人都跑了过来,贾仝顶着一头绿,沖在最前一个。 「没事吧七哥?」他凑近向野,朝紧跟在后面的红毛胡志成飞快地使了个眼神。 「抱歉啊青哥,力气使勐了。」胡志成煞有介事地朝常青解释,挠着红彤彤的短茬脑袋,把人畜无害的傻大个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在场的人大都心知肚明,但好在常青也没计较,所有人的关注点都聚在掉下山的篮球上。 「青哥,好像砸到人了。」常青的一个小弟说。 这话把贾仝吓了一跳,球场到下面的马路少说也有三层楼高,砸到人可不是小事。他赶忙跳上坐檯往下看,几秒钟后满脸震惊地转回头,支吾道:「七哥,是那个…」 向野眯了下眼睛,「谁?」 他下意识地想到卫恆,但很快就打消了这个想法。上来的路不止一条,他们坐的这个位置,显然也不是卫恆停车的方向。 「就刚才在面馆遇见的那个…」贾仝比出两根指头,「那个八万!」 向野微怔,也扭身朝下看。 篮球掉到了下面的草地里,一抹熟悉的白色身影蹲在倒地的自行车旁,单手捧着相机,另一只手在草地里摸索。 长街不大,但不到一小时里连遇两次,仍不是什么大概率事件。 向野颇有兴趣地看着那人从草地里捡起一块闪着光的玻璃碎片,站起身,连头髮丝都在冒火,那张扎眼得能上大屏幕的脸,表情一下比一下臭,跟演戏似的。 一种奇异的情绪涌了上来,他心下一动,朝山下吹了声响亮的口哨。 俞远闻声,皱着眉朝声源瞪来。 两道视线越过遮挡的枝叶和菱形网格的围栏,隔空汇聚到一处,向野嘴角噙笑,「嘿,帮个忙,把球送上来。」 第4页 惊讶从那张脸上一晃而过,向野远远地看见俞远启唇吐了个字,从唇形判断,绝对不是个好字。 向野好笑地瞥了眼对方脚边的篮球,恶趣味地支使道,「路在左边。」 高大的男生握了握拳头,把相机肩带缠在左腕上,右手单手抓起篮球,朝他指示的方向走去。 「卧槽,还真上来了。」贾仝瞪了下眼睛,和胡志成对视一秒,回头朝向野道:「七哥,咱好像是把他相机砸了,那玩意儿值钱吗?」 向野目光盯着石阶口,没理他。 贾仝却觉出了意思,立刻甩锅:「大成扔的,他赔。」 胡志成抬手给了他一脑门。 说话间,俞远已经出现在球场边,他看清场上的人数,没再往前,但脸上没什么怯意,目光很快就锁定在向野身上。 向野跳下坐檯,朝对方走近几步,「谢了啊,球给我吧。」 俞远盯着向野的眼睛看了一会儿,抬起球,力道十足地「还」了过来。 向野被贯得后退一步,有些吃力地接住。 场上约莫十来个人,见状,都跟着常青聚了过来。 俞远没被这阵仗吓住,目光绕着球场的布局环顾一圈,又看回篮球掉落的位置,表情烦恶,回道:「不用谢,算扯平了。」 向野知道他在想什么,过渡偏离的方向、充满压迫的人数,再加上先前面馆的冲突,让这颗掉下山的球怎么都透着点蓄意报復的意味。 看着那道已经准备离开的身影,向野抬手,把刚还回来的球精准地扔向对方即将行经的围栏。 围栏一阵摇晃,篮球逼停了那人的脚步,弹回地面。 俞远满目震惊地迴转过身,不掩戾气地看向向野。 其实这一球没什么杀伤力,向野没怎么用劲,但因为贴着对方的脸过去,所以显得挑衅意味十足。 向野上前两步,弯腰拾起那颗滚回来的球,用三根纤长的手指轻巧地托在手上,缓步走了过去。 「没在长街见过你,要一起玩吗?」向野走到俞远面前,过于挨近的距离超出了陌生人应该保持的范畴。 俞远有点琢磨不透,退了半步,避开他指尖旋转的篮球。 向野被那防备的眼神逗得有些想笑,对这个人颓生的兴趣,蓬勃到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他看了眼俞远缠在手上的相机,找到了话题:「留个联繫方式吧,我赔你。」 指尖旋停的篮球,在落回手心的一瞬间,突然被一股外来的力道勐地推砸在胸膛上。 冲击来得猝不及防,向野脚下一滑,向后摔靠而去,缓过胸口和后背的一阵促痛,他发觉自己被眼前的高大男生曲肘按在了围栏上。 俞远一手揪着他胸前的衣襟,一手把篮球卡在他下颌处,逼得他绷直脖颈,极力后仰。 「向野是吧?」俞远又施加力道,「让你这帮人别动。」 向野蹙起的眉头慢慢展开,抬手朝最先围到近前的胡志成挡了一下。 俞远自上而下地看着他,语气咄咄,「先前的事我道过歉了,接不接受是你的事。我说了,帮你把球捡上来,咱就扯平了,至于你们砸坏的东西,不用你赔,你也赔不起。」 「拿好,」俞远把球移到他心口,警告道:「别再他妈乱扔了。」 向野抬手扶住那颗松了力道的球,双眸含笑。那种想朝这个人脸上吐烟的想法,再一次不合时宜地冒了出来。 「疯子。」俞远看着他的表情,彻底地松开桎梏,转身离开。 「操,这小子也太他妈拽了。」贾仝气愤地想补拳,被胡志成一把扯住后领,「别莽,你打不过他。」 贾仝回头,气上一层楼,「?!」 男生高大挺拔的背影在阶脚消失,不一会儿,链条旋动,那辆look795顺着树荫遮蔽的缓坡而下。 向野站直身,刚用力,脚踝处就传来一阵痛感。站的位置有个小阶,应该是刚才被推那一下扭到了。 「没事吧?」常青和他那帮人缓缓凑上来,一副看完好戏的神情,「这人没见过啊,用不用我找人帮你教训教训。」 「一点小事,」向野动了动脚踝,笑道:「就不麻烦青哥了。」 「今天我说的,你再好好考虑考虑。」常青拍了拍向野的肩,「回去吧。」 第3章 东门大院 太阳西沉,霞光在错落的街道间跳跃。 黑色摩托载着两人拐过许多条曲折的小巷,驶进西街口的一道院门里。 院落不小,右手边是摩修店的前厅,左面布着一排整齐的厂间,里头机械声响不停。院底的楼梯脚摆着一个大型的铁笼,被墙面垂落的常青藤覆盖了一半。 车还没停定,一条金黄色的大狗满身湿哒哒地从水池边奔了出来,甩着尾巴就往后座的人身上蹭。 向野从车上下来,动作有些迟缓。 「风筝风筝,」用手捧住兴奋得快要舔上他脸的狗头,「差不多得了啊,这是你洗还是我洗啊。」 卫恆停好车,把钥匙扔给向野。 水池边紧接着站起一个半身湿透的人,「阿野你可算回来了,真是治不住这小崽子,一不留神就熘,根本没法洗。」 「谢了,师兄。」向野拾起被狗子拖在地上的牵引绳,「我来给它洗吧。」 向野把风筝牵到水池边,继续给它沖身上的泡沫。 第5页 小屋门帘轻扬,卫恆递过来一块毛巾,倚在门栏边点了根烟,说,「发动机怠速有杂音。」 「听出来了,应该是摇臂的问题,明天你抽空帮我看看。」向野给风筝擦毛。 「你也不骑。」 风筝甩了甩水,满院子熘达,又被主人一声口哨唤得乖乖趴回垫子上晒太阳。 「摔怕了。」向野晃了晃手臂上的疤,抬眼和卫恆对视,「不是还有你吗?」 卫恆错开眼神,主动切了话题,「脚怎么回事?」 「一富家小少爷,就逗逗他。」向野眼角漾着笑,「结果被反噬了。」 「恆哥——」刚刚帮风筝洗澡的人从铺子里探出身,「飞那辆哈雷过来小保,指明要你,等半天了。」 卫恆闻声把菸头摁熄在身旁的花盆里,起身向前铺走去,临进门时又回头提醒:「师父后天就回来了,你记得去上学,别让他抓现行。」 向野蹲下去,抬手揉了揉风筝的狗头,「我爸要回来了,你怕不怕。」 意味着就要被关回笼子里的狗子聋拉着脑袋,凄悽惨惨地呜咽了一声。 蹲着的姿势让脚踝处的痛感又明显几分,向野刚想起身,兜里的手机忽然震了下。 风筝听见消息提示音,前爪撑地坐了起来,仰头好奇地朝他看。 消息是贾仝发来的,让他打听的事情已经有了回音,行动力可谓神速。 - 『七哥,那小子在长街,住东门大院。』 意料之中的答案。 长街巷里,界分西东。 因为特殊的地理位置,长街称得上兴阳县最复杂的一片老城区。 以大榆树为界,东边太平昌盛,而西边邻近城郊,连着一片荒厂,早些年毒贩猖獗,近几年地痞肆虐,一直都是出了名的造事窝点。 东门大院坐落在长街唯一一条笔直宽阔的柏油大路上,属于公家地界,里面住的人非富即贵,多半是退休领导,以及县里一批老资格的教师。 「东门大院……」向野轻声呢喃,下意识地抬手扶了下脖颈,那种被压迫的窒息感,仿佛还停在喉间。 * 夏夜,密云遮住繁星。 热意褪尽的风从灯火渐灭的城区一路吹过荒厂,吹进枝干盘错的山林。 摇曳的火堆把周围的人影拉扯得扭曲晃荡。 黄纸被人一沓沓地扔进火里,激起的火星燎动空气,也烧燎着被压制在火堆旁的一张脸。 空气里有髮丝烧焦的气息。 男人惊恐的哭喊再次响了起来,「磊哥!磊哥我错了!你饶我一命。」 讨饶的对象并不为其所动,扔下最后一沓黄纸,又从手下那里接过一沓照片,一张张翻看起来。 熊熊火光映照出他的脸——横突的颧骨之上,一双鹞眼喜怒不显,右眉不全,由一道颜色浅淡的疤从间断开,拉至眼角,更显得整张脸兇恶毕现。 「他倒是过得痛快。」那双鹞眼里的神色随着翻阅的照片一点点狰狞起来,他看向火堆对面的男人,把手里的一张照片砸了过去。 「说说吧,你主子当时是怎么使唤你的?」 男人惊恐地看了眼掉落地上的照片,矢口否认道:「他不是我主子,他不是我主子。」 程子磊朝手下使了个眼色,很快,混乱的拳脚声就混着哀痛求饶响了起来。 「磊哥,还去墓地吗?」递照片的小弟上前问。 程子磊把看过的照片也一张张扔进了火里,目光里恨意满注,「不去了,小凯是在这齣的事,在这里他也收得到。」 另一边,被打得半死的男人双臂被架起来,再次跪到了火堆前,嘴里先吐了口粘稠的鲜血,才开始磕绊着交待:「我就是…定期给他家摩修店里送个货,同他见过几面。前年我在磊哥您的厂子里赌钱,输多了,他突然找上我,说只要我帮忙拍点东西,他就替我把钱还上。」 「你框我?」程子磊冷笑了一声,对面的男人立刻就被压得更低。 「啊——啊」男人被烧烫得怪叫,「我没有!是真的!都是真的!」 「他当时在医院里躺了大半年,刚上高一,上哪弄钱给你还债?」程子磊喝问。 「真的!我后来打听了,他是去黑市骑车赢的钱,这事儿青哥也知道的!」 程子磊危险地眯起眼睛。 最后一张相纸被攥进手心,揉捏过渡后落尽火里,被热浪摊平又烧卷。赤红火线从边缘一路燃到中心,像在那张人脸上割开一道血迹斑驳的伤口。 「唿——」 向野大汗淋漓地从床上惊起,身上的温度随着清醒的思绪,一点点冷下去。 熟悉的噩梦,画面全都歷歷在目,鼻息间都还蔓着血腥气。 视线从没合拢的窗帘一角探了出去,窗外晨光初现,天边的鱼肚白翻出淡红色。 向野捋了把额前湿透的头髮,将目光从那抹淡红上收了回来,偏身去拿床头安静摆放的水杯和药瓶。 可很快他就发现,自己的右手颤抖得几乎握不住杯子,撒了小半杯在床铺上。 真是狼狈。 要是常青看到他此刻的样子,大概会嘲讽他谈及程子磊时那份风轻云淡的潇洒。 凉水入胃,他自嘲地笑了一下,又颓丧地滑回潮湿的被褥里。 一个人的精神和情绪,居然要繫于一颗小小的药片之上。这就像出卖灵魂换取生存的期限,行尸走肉不过如此。 第6页 向野翻身躺平,注意力被突然传来的痛感吸引到脚踝处。 线条明显的跟腱之上,那块被皮肉轻薄覆盖的踝骨已经有些微微的发肿,像是对他毫不处理的无声反抗。 向野一动不动,任由那细微的闷痛在神经上跳动。记忆没来由地回到昨天那片树荫遮蔽的球场,男生眼里的怒火和胸口传来的压迫都还歷歷在目。 ——向野是吧—— ——不用你赔,你赔不起—— 真是有趣。 向野闭着眼睛,喉咙里泄出笑声。 不知道是药物开始起效,还是想到有趣的人,他焦躁难安的情绪一点点落了下去,困意重新席捲身体。 再醒来的时候,时针刚转过十点。 手机在床头震个不停,一接起来贾仝的声音就在耳边响:「七哥!那大院仔出门了,你猜他去哪?」 这人起外号的水平是一流的,向野闭着眼睛想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大院仔」是哪位神仙。 「别卖关子,直接说。」 「咳咳,」贾仝揭晓答案,「去了咱学校!更巧的是我还在校门口撞见老秦了。」 向野挠了把头髮,笑道:「他没揪着你那绿毛让你染回来?」 「说了,让我不染回来明天别进教室。」贾仝声音有点丧,很快又扬起来,「别提这个,你猜老秦跟我说了什么,他说他进来给一转学生办手续,这学期咱们班要进新人!」 「我们在小花园蹲了十分钟,果然见老秦带着那大院仔进教务处了……」 后面的话向野没怎么听清,他看了眼自己的脚踝,联想到昨天和常青的谈话,脑子里突然有了个想法。 「哎,他交完材料出来了。」贾仝压低声音,「七哥,现在怎么搞,还盯着吗?」 向野从床上爬起来,赤脚踩在地上,单手脱身上的衣服。 「让耗子继续盯着,你去打听打听,这人什么背景。」 「啊,这怎么打听?去派出所查啊?」那边的贾仝似乎有点犯难。 「基本信息,老秦那儿得留一份吧。」向野提供思路,「老秦办公室的钥匙,班长那儿是不是有一把?」 「有有有,」贾仝恍然,「陈思远就放在课桌抽屉里。」 十分钟后,向野从浴室出来,手机里收到了贾仝发过来的一堆照片,和好几条语音。 照片被点开,个人信息表映入眼帘。 「俞远…」 向野擦着头髮,触目便笑了下,看来字没猜错。 照片一张张往后翻阅,直到家庭成员那一页,这一页填得很简单,只在父亲那一栏寥寥填了三个字。 向野扬了扬眉毛。 俞启东,真是一个熟悉又亮眼的名字。 这个名字频繁地出现在本地新闻报导、慈善活动报导或是作文名人素材里。 那些文字是怎么介绍他的? ——知名企业家,致富不忘桑梓,倾力回馈家乡,捐资助学,情暖故里…… 向野看完照片,点开了贾仝发来的语音。 - 「不止这些七哥,你还记得上个月县里那场声势浩大的葬礼吗?来了不少有头有脸的人。」 - 「那是他爷爷,据说老爷子之前是省里退下来的,级别很高。」 - 「这小子家里不只是有钱那么简单。」 最后一段,贾仝语气里多了一分忧虑: - 「七哥,要不算了吧,这小子咱们可能真惹不起。」 向野勾唇笑了下。 有钱有势,那还真是一块金光闪闪的挡箭牌。狐假虎威的故事学了那么多年,也是时候学以致用一下了。 他低头给贾仝回消息:-『带人去东门大院等我。』 贾仝犯嘀咕:-『去那干嘛?』 向狐狸笑意里透着坏:-『打虎』 交待完,向野把手机扔回床上,目光定定看向镜中的自己——水汽未干的、赤裸苍白的身体完整地照在落地全身镜里。 不止手臂,那些狰狞曲折的伤疤,从长发覆盖的耳后蔓延而下,或深或浅,东一条西一条,几乎遍布了半边身体。 像有人用尖锐的刻刀,在完美的雕像上镌出的杂乱无章的刻痕。 第4章 兴阳三中 兴阳三中建校已久,既老也破,但却是兴阳县唯一一所公立高中。 这几年兴阳有点条件的家庭都把孩子往市里送,再不济也送私立学校,搞得三中生源差成绩差,哪哪都差。 老学校的建筑还没有尊崇整齐划一的风格,教学楼由橙白相间的方砖铺砌而成,俯瞰大概呈现一个奇异的「凹」字。 俞远交完材料,他的新班主任抬手给他指了指那「凹」字底边的一排建筑,「高三文科班的教室在三楼,我们班是右侧走廊第一间。」 这位新班主任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从那件领口泛黄的衬衫和裂了半块的眼镜来看,大概还要在「四十多岁」前面加几个和「邋遢」同义的形容词。 「你成绩非常优秀,这时候从市附中转回来,可能会对你高考造成影响,这一点你知道吧?」 俞远往后挪了半步,好让门口的风吹到自己,他看着老秦,目光沉静,「我能做到自律自控,所以并不认为回到这里,会对我的目标造成任何影响。」 老秦翻资料的手顿住,朝他看了一眼,「好…如果遇到什么不能解决的问题,你可以随时找我。」 第7页 从学校离开前,他又看了眼那排教学楼。 三层,右侧走廊,倒映着蓝天树影的玻璃窗后的教室——他将在那儿度过高中生涯的最后一年。 直到这一刻,他才有种真正回来的感觉。 终于挣脱了名为俞启东的网,回到长街,重新成为一个能自由唿吸的人。 * 车子驶回熟悉的街道时,阳光正烈。 东门路是长街唯一称得上整洁的一条街道,车轮在宽敞路面上平滑地滚动,链条旋止,花鼓鸣响。 「都办完了吗?」耳机里传来高丹的声音,轻扬的音调让俞远的心情也跟着愉悦起来。 高丹是他童年随爷爷奶奶住在长街时,为数不多的玩伴,被俞启东强行带走时,他还不满十岁。 八年间,日新月异,小城旧貌消弭,人事皆新。 与长街阔别的年月里,高丹一直在记忆里独占鰲头。他永远记得那个扎着羊角小辫,把石头扔进他房间阳台的小姑娘。 「嗯,挺顺利的。」行驶带来的风撩动他额前的头髮,俞远有心逗她,「可以改口叫学长了。」 「你就比我大两个月,」高丹不太服气,「七月尾巴,让你高了一届。」 散聊两句,听筒里传来女人的唿唤声,高丹匆匆说,「我妈叫我,先挂了,一会儿见。」 「嗯。」 挂断电话,俞远踩着踏板缓站起来,车身一个轻巧的兔跳,越过最后的减速带,继续向前,可几秒后,他的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不远处站着一群十分眼熟的不速之客。 他们聚在东门大院门口,在四周一片安静整齐的环境里,显得突兀而刺眼。 俞远的目光落在中间那人身上。 向野一头微卷的齐肩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身上罩着件图案浮夸的宽大体恤,半倚在墙上,遥遥和他对视。 俞远看了眼站在他左右两侧的红绿护法,思绪一转,突然想起离开三中时恍惚瞥见的一抹绿影。 在反应过来这群人居然以跟踪、偷窃这类手段对付自己时,俞远有一种头皮发麻的感觉。 他压着火气将车骑近,注意到向野那只被弹力绷带夸张缠绕的右脚。 一瞬间,他简直有种想碾上去的冲动! 向野伸手抵住车把,在最后的时刻,俞远剎停了车。 「你还想干什么?」他怒目瞪向面前的人,这种被监视被窥探的感觉,勾起了他最厌恶的记忆。 「别这么凶,俞小少爷,大家马上就是同学了。」彩虹糖军团里的小绿出来打圆场。 俞远嗤笑,「你要不说,我还以为你们这么闲,早就没学可上了。」 小绿也没生气,啧了一声,直入正题:「你昨天推那一下把我们七哥伤成这样,我们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就过来和平地索个赔。」 要不是火还没下去,俞远几乎要被气乐了。 他低头看向野的腿,开始回忆自己昨天和这个人的冲突。还没在心里把能造成的伤残程度琢磨清楚,就听见向野说,「踝骨韧带损伤,医生说,至少得瘸半把月。」 俞远蹙眉看着对方,他不畏惧暴力,但也不崇尚暴力,如果能用钱解决事情,他倒也懒得花别的力气。 「医疗费,你想要多少?」 向野笑了下:「谈钱多没意思,我们换个方式?」 商量的口吻,话说出口却是强硬的态度。 俞远胸腔里升起一阵烦躁,「什么方式?」 对方像是就等着他问,立刻就接上话头:「也不难,从明天起,请俞少爷早起20分钟来西街口接我,放了学再把我安全送回去。就这样一直到我腿好全了,咱们的帐就算两清。你觉得怎么样?」 俞远听完,脸上的表情从一开始的荒唐惊诧,慢慢回落成平静的厌恶。 可向野似乎天生带点导火索属性,势必要做点燃他的那根引线,不等他回应,那双漂亮的凤眼狡黠地弯了弯,「你要是不同意,我不介意和你一起进去,找那位和蔼的奶奶一块聊聊。」 俞远一点即着,他伸手抓起向野的衣领,咬牙道:「我警告你,别去打扰她。」 被钳制的人并未挣扎,向野倾身向前,反把身体贴得更近,态度轻佻地朝他吐了个好字。 俞远兀地松开手,一秒后,距离被重新拉开。 他与向野对视良久,很想从对方的眼神里挖掘点可供战火挑起的端倪,可那双凤眼仍旧含着笑,让人看不出一丝恶意。 「地址,一会儿发我手机上。」 查得到这儿,号码肯定也不用他多余操心。 俞远扔下话,一蹬脚踏,擦着向野骑车进门。 * 那辆白色的795再次消失在视野里。 「回去吧。」向野朝一众小弟挥了挥手,转身即走, 他脚下步伐轻盈,丝毫不受半点「伤残」的影响。 贾仝跟上两步,朝向野竖出了敬佩的大拇指,「七哥,牛,要不是提前知道,我都得信。」 向野表情平淡地说出和几分钟前完全不同的话:「软组织挫伤,瞿医生说我浪费他纱布,差点不给我包。」 贾仝笑服了:「坑蒙拐骗还得看你。」 向野止住脚步,朝贾仝和胡志成头上扫了一眼,开始赶人:「还跟着我干嘛?抽时间去把你们这两颗脑袋调回来。」 第8页 贾仝抓了把自己的头髮,一脸不舍地和胡志成相觑。 胡志成推着小雅迪,面目倒是轻快,「别看我,我当初就不想染,是你硬拉着我去的。」 「这多帅啊,樱木花道。」贾仝跳起来拍了下胡志成的脑袋,中二魂熊熊燃烧。 向野没和他们闹,自顾自往前走。 走出去一截,贾仝的声音从后边追上来:「去哪啊七哥?我们骑车送你。」 向野摆摆手,「别了,我怕摔死。」 「双标啊七哥,」贾仝哀嚎不满,「你挑司机是看脸挑的……」 贾仝的控诉属实是没有道理的。 东门路走至尽头,向野抬手招了张车。 计程车司机是个头髮白了一半的大妈,防晒衣遮了下半张脸,蛤蟆墨镜遮住上半张,整张脸包得严严实实,完全不具备「看脸挑」的实现条件。 向野拉上车门,「到人民医院。」 第5章 一面红墙 县医院是近几年搬到城南去的,出租横跨了大半个县城,在正门停下了。 一般人到医院来,无非是为了两件事,要不是看病,要不就是看人,向野是后者。 从偏门进去,他熟门熟路地穿过住院部大厅,走进后面的医院食堂。 这会儿已经过了饭点,饭厅里人很少,一眼就能看到靠窗坐着的女生。 女生穿着一条柔软的白色长裙,很瘦,小腹隆起的弧度轻微到难以察觉。 似乎是感受到目光,乔雨凡也抬头朝向野看来,脸上浮出笑容。 面对面坐下,乔雨凡把筷子搁在桌上,身前的饭碗里还剩了不少食物,米饭混着汤汁,油腻腻地让人难有食慾。 「腿怎么了?」她开口问。 向野没有解释的打算,只淡淡说:「没事。」 乔雨凡扯了下嘴角,「抱歉约你在这里见面,但平时又不太方便出门。」 空气里瀰漫着尴尬,看出她的窘迫,向野先挑起话题,「孩子多大了?」 提到这个,乔雨凡眼里扬起一抹神采,「快6个月了,不出意外的话,会是个圣诞宝宝……你知道的,我喜欢圣诞节。」 说最后一句的时候,她的视线很快地从向野脸上撤下了。尽管就要成为母亲,但那双过于年轻的眼睛,仍掩不住少女的情愫。 「不会有意外的。」向野说。 乔雨凡似乎被一句话拉回了现实,她摇了摇头,脸上浮出苦笑,「医生说,频繁宫缩引起的胎位低,可能会造成早产,以前流掉的那个孩子…」 「你别多想。」向野打断她的话。 乔雨凡怔了怔,突然伸手覆住了他的手背,「你是不是还在怪我?」 「……」 「我明明知道,你从来没有喜欢过我…是我纠缠不休、自甘堕落,最后连累你被程子凯那个疯子盯上。」她情绪越发激动起来,眼眶里很快就盛满眼泪,「是我的错,是我害了你。」 「你冷静一点。」向野用右手抬开她的手腕,刚想放下,却瞥见藏在衣袖下的醒目痕迹。 女生白细的手腕,被一道紫红色的淤痕映衬得触目惊心。 乔雨凡下意识想收回手,却被向野抓住,「你丈夫打的?」 向野看见对方急于隐藏的表情,皱了皱眉,「你怀孕期间他打你?你报警了吗?」 「不是不是,不是他。」乔雨凡抽回了手,摇头道:阿超对我挺好的,事事都顺着我。这两天他有事不在兴阳,不然他会陪我来医院的。」 话音停顿,她眼里的泪顺势落了下来,「是我婆婆…」 向野心中杂陈。 他看着眼前这张容貌姣丽却难掩憔悴的脸,几乎已经想不起几年前神色张扬地在教室门口大喊他名字的那个女孩。 「不过我和阿超很快就要搬去市里了,就在下个月。」乔雨凡抹掉眼泪,点燃希望似地笑起来,「所以我才想着,再见你一面。」 他们的话题不多,乔雨凡断续聊了些事,结束的时候,向野问:「你一会儿怎么回去?」 乔雨凡怔了半秒,应道:「下午还有个检查,做完我乘公交回去。」 「我打车顺路送你吧。」向野说。 …… 食堂玻璃窗外,晚垂的缅桂依旧芬芳四溢。 有人坐在花坛边,举起手机朝窗内对坐交谈的男女拍了张照片。 电话拨出去,很快就被接通。 「怎么了?」对面传来一道低冷的声音。 「磊哥,你让我们盯着的那个女的,她今天一个人来医院,现在正和姓向那小子见面。」 * 「没什么问题的话我帮您装上?」相机专卖店的店员微笑着朝客人问。 「嗯。」俞远站在柜檯外应声,然后静静看着店员细心地给cmos做完清洁,又把新镜头装到相机卡口上。 这台相机是霍佳在他刚升上初中那年送给他的。 自从和俞启东离婚之后,他这位天性自由的老妈几乎每年都在不同的国度飘荡,只有生日才能回来看他。 她曾经也不是没有过想安定下来的想法,只不过收到了一份失望的结局。 跨着相机从专卖店出来的时候,隔壁奶茶店的高丹刚举着手机突进了前排。 看着那摩肩接踵的人群,俞远乖乖站到了墙角,百无聊赖地观察这片闹区。 第9页 兴阳变化不大,旧城老街,人声嘈杂,俞远举起相机,从取景器里看出去。 街对面刷了一面耀眼的红墙,墙前种着一排叫不出名字的树。 赫赫炎炎的夏末,蝉鸣消退,午后阳光在那些翩飞零落的树叶上描摹出金边,像一道对炽盛的追念。 俞远手指转动拨盘,调试相机的参数,画面渐渐从过曝转到适度。 一辆计程车缓缓驶进了画面里,在正中央停下。 镜头被拉进,清晰地聚焦在一处——计程车靠路沿的车门被人打开,一个熟悉的身影钻了出来。 俞远眉头轻蹙,视线从相机前扬起,穿过街道,落在向野那件醒目的黑t上。下一刻,他微微弯下腰,从车上扶下来一个年轻漂亮的……孕妇。 脸颊上传来一阵沁凉,注意力瞬间归位。 「看什么呢?」高丹手里提着的奶茶从他侧脸上离开。 「没什么…」俞远顺势把奶茶接了过来,紧接着便听见高丹颇感惊讶的声音,「天吶,乔雨凡,她怎么变成这样了。」 俞远意识到她看的正是对面,也把视线挪了回去,只见先前的位置,向野和计程车都消失了,只剩下那个穿着白裙的女生呆站在路边,注视着车子驶离的方向。 「那是谁?」俞远问。 似乎是觉得不太礼貌,高丹收回目光,带着他往原定的目的地走,过一会儿才解释道,「那姑娘叫乔雨凡,初中和我一个学校的,学舞蹈拿了不少奖,算是当时九中的风云人物。」 俞远不以为意,「比那个叫向野的还风云吗?」 「一块风云呗。」高丹眨了下眼睛,「他们之前是男女朋友,当时乔雨凡追向野追得全九中都知道,两人好过一阵,不过很快就分了。」 俞远没兴趣听青春校园爱情故事,便把话题定到一个人身上,「那个向野…他做过什么?」 「怎么突然问这个?」 「好奇,」俞远说,「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个当老大的。」 「漂亮是吧?」高丹笑了起来,「他漂亮也是出了名的,那双眼睛勾魂摄魄的,光凭一张脸,在三中喜欢他的人就一抓一大把。」 俞远听着这些描述,想起在球场和大院门口同那个人的两次近距离接触,头一回觉得「勾魂摄魄」这个词放在一个男的身上并不显得突兀。 「不过坏名声也不是无缘无故传起来的。」高丹正色,不由地压低了声音,「长街很多人都说,他杀过人。」 俞远脚步顿了顿。 「他比我大一届,所以我知道的也不是很清楚。」高丹继续说,「但是我记得我初二那年,夏天,刚开学没多久,有一天晚上雨下得很大,那晚警车在长街响了一夜,天快亮了才消停。第二天起来就听我妈说,后山拉了警戒线,夜里有人骑摩托飙车,摔死了一个。」 「事情到这本来也没什么,长街本来就不太平。可后来渐渐又有传言,说那人不是摔死的,是被人杀的,还说,杀人的就是向野。」 「这些传言真不真我不知道,但向野确实在医院躺了大半年,出院后还如期参加了中考,考进了三中。至少可以肯定的是,他和这件事脱不了干系。」 俞远听完,沉默未语。 身侧脚步突顿。 「芋圆,」高丹微仰着头,像小时候那样叫住他,「你回到长街,马上还要到三中上学,无论信不信,都要离向野他们这帮人远一点。」 俞远看着那双眼睛里明晃晃的关心和担忧,心头一热,应声说好。 其实与其说不相信,更该说想像不到。 想像不到当时向野一个十四五岁的初三学生,会和兇杀案扯上关系。 这超出了他一直以来的认知范围。 「死的那个人你认识吗?」俞远问。 「认识。」高丹点了点头,「也是长街的,叫程子凯,他还有个哥哥,叫程子磊。」 第6章 西林街23号 俞远回到家的时候,最后一道菜刚巧被抬上桌。 悠缓的钢琴曲在客厅里迴荡,他迈进屋子,和繫着围裙的中年女人打了个招唿,「惠姨。」 「洗洗手准备吃饭了。」朱姝惠站在餐桌旁,抬头朝俞远道,「老太太今天心情好了许多。」 liebestraume停留在第6小节,音符逐渐隐去。 梁君禾是个优雅又有趣的老太太,目光看向俞远,淡笑着调侃自己,「好久没弹了,不堪入耳。」 俞远叫了声「奶奶」,走过去俯身扶住她的肩膀,「您这都算弹得不好,那大概只有李斯特从坟墓重回摇篮才能弹好了。」 「你这嘴是抹了蜂蜜。」梁君禾笑着点了点他的额头。 他们在餐桌前坐定,窗外正对着那个翻新復活的小花圃。 前几日梁君禾还站在尽显荒败的院落里,抚摸蔫垂的花叶,神色落寞地说:「往年夏日里,绣球花开不断、格外旺盛,今年没有了给它们搭荫喷雾的人,到底是败了。」 俞致生的葬礼过去半月,她瘦了太多。 她年轻时家境富裕,没吃过苦,失去爱人,大概是一生最大的逆境。 而此刻,简易的遮阳蓬已经被重新支好,沿着花圃铺设的鹅卵石围台上装了几根喷雾的水管,正朝花朵喷着水雾。 梁君禾目光柔和地看着水雾携夕阳形成的彩虹,「你把它打理得很好,还和从前一样漂亮。」 第10页 俞远把盛好的汤放到她面前,轻声道:「博您一笑。」 「油嘴。」梁君禾果然笑了起来,倾身给他布菜。 饭吃到一半,俞远问:「奶奶,从前那辆老自行车还在吗?」 梁君禾将瓷勺轻搁在骨碟上,「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俞远露出一个乖巧的笑,「想换一个骑。」 「那车倒不怎么附和你的气质。」梁君禾玩笑一句,回忆说:「约莫是在的,致生从前常骑它去钓鱼,雨天就搁在地下室里,一会儿让姝惠给你找找。」 她抬眼很温和地看俞远,又肯定道:「一定是在的,你爷爷用什么东西,一向都保管得很妥当。」 晚饭后,俞远把那辆能载人的单车从地下室里搬了出来。 正如梁君禾所言,车子被保管得很好。十多年前的车,看上去只是落了点灰尘,款式在当时应该属于很新潮的,现今看也未过时,反而添了点復古的气质。 俞远打了盆水在院子里把它擦洗干净,脑海里仍能浮现出儿时坐在它后座的记忆。 挨晚时候,天色暗下来,俞远早早和梁君禾道过晚安,回房休息。 房间很整洁,爷爷生前的一个书架被搬到了这个房间,琳琅满目的书籍把架子撑得满满当当。 每本书都被保管得很好,看得出有人经常整理。 惠姨照顾着梁君禾歇下,出门路过他房间,敲门进来把熨烫平整的校服放好。 俞远道了声谢,见朱姝惠欲言又止的样子,出声问道:「有什么事吗惠姨?」 朱姝惠站在门边,似乎是想了挺久才来找他开口,「小远,你抽空给俞先生回个电话吧,他可能联繫不上你,昨天给家里来了电话,直接找老太太。」 俞远怔了怔,抬头看向朱姝惠,「我知道了惠姨。」 房门被合上,他在床边坐了半天,把俞启东从黑名单里拖了出来。 他终究还是低估了这人的自私和冷血,为了达成目的,亲情从来不在他的顾念范畴。他联繫梁君禾,说的大概还是八年前那些话,全然不顾她刚刚失去相濡以沫五十余载的爱人。 俞远一直记得八年前那个午后。 那天他像往常一样放学回家,迎接他的却是这栋房子里从未有过的争执和一个毫无印象的父亲。 一个将5岁的他独自扔在家里差点发烧死掉,并且五年里从未来看望过他的父亲。 那个高大的男人站在客厅里,字字冷漠如同寒冰掷地。 「我才是这孩子的亲生父亲,我现在要带走他。」 「你们和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要强行留下他的话,我可以走法律程序。」 他呆呆地站在庭院里,看见一筹莫展的俞致生和掩面哭泣的梁君禾,意识到自己即将成为一只戴上镣铐等候发落的羔羊。 那一年是他噩梦的开端。 梁君禾一生雅致,俞致生如松如柏,他们一人顾曲一人撰史,都是浪漫到极致的人。 俞远有时候想,基因和血缘大概还是很重要的,哪怕从小抱养,俞启东还是半点不像他们的孩子。 * 「你终于捨得给我回这个电话了,三天,从来没人让我等过这么久。」 俞远站在窗边,入秋的夜风颳过来,吹散鼻息间的烟雾。 「你想说什么就快说。」 俞启东笑了一下,「拿了你爷爷留给你的钱,说话倒挺有骨气了。」 指尖夹着的烟兀地掉了一截菸灰在窗台上,又很快被风吹走。 「别得意小子,想和我划清界限,就让你试试。你以为你还能融入那个地方吗,你血管里留着我的血,天生就和那个所谓高雅的家待不到一起。」 「兴阳那地界…但愿你别烂在那里,最后哭着回来求我……」 和俞启东打完电话,俞远觉得自己像是脱了层皮。 他漫无目的地摆弄着手机,把先前的班群退了,先前学校的老师、同学也都一个个从好友列表里删除。 好像这样做完,明天就是全新的一天。 新的地方,新的生活,新的人。 删完最后一个,俞远向后倒在了床上,有些心力交瘁地闭上了眼睛,把微微发烫的手机放在眼睑上。 他脑海里缓慢地浮现出那辆黑色摩托,以及向野那双所谓「勾魂摄魄」的灰蓝色眼睛。 离「明天」还有不到两小时,这人的地址还没发过来。 正想着,眼睫上忽然传来一阵颤动。 突然亮起的手机屏幕给闭合的黑暗世界带来大片奇异的暖色调,俞远把手机拿了起来,陌生号码的消息,一如既往惹人生厌的腔调。 - 明早7点,西林街23号向伍摩修,别迟到。 明天是新的一天,但最先到来的,好像是新的麻烦。 第7章 张记麦香包 阳光从窗帘缝里丝丝缕缕地透进来。 向野额头上渗了很多汗,眉头紧蹙,睡得不安稳。 他隐约能听见风筝在楼下又闹又急地窜笼子,近在咫尺的铃音恍恍惚惚地传进意识里,没有停歇的意思。 可无数纷乱繁杂的声音和画面仍在脑海中混闪—— 「向野,乔雨凡被程子凯拖到四楼天台去了,你快去看看!」 颠簸向上的楼梯,奔跑的喘息,然后是女生悽厉的哭喊和尖叫… 第11页 他冲上去,对那个正在施暴的疯子施以更深更重的暴力。 很快,画面从鲜血四溅的拳打碰撞,变作绳索捆缚的黑暗,幽冷可怖的声音贴在他耳边,像是从地狱传来。 「你知不知道,你第一次把我揍得满脸是血的时候,我就想把你这样绑起来……」 「你怎么会想着来救别人呢,明明你自己看起来才更危险。」 「向野,你这双眼睛,哭起来一定很好看。」 「杀了我吧,杀了我,我就是你一辈子的梦魇……」 汗水划过脸颊,落进髮丝。 那熟悉的铃声还在疯狂地扰乱他,有些着急地,他凭藉着惯性,伸手碰了下枕下。 那道催命般的响动奇异地消失了。 良久,一道不甚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了起来: 「——你还要睡多久?」 像是溺水的人突然获救,在得到氧气的一瞬间,向野勐地睁开了眼睛。 光线争先恐后地占据视觉,喘息盈满听觉,直至知觉恢復,他才发现自己全身都湿透了。 * 俞远今早差点在巷子里迷了路,最后是掏出手机打着导航找到的这个摩修店。 路边立着一个毫不起眼的蓝色招牌,上面的字都煳得看不清了。要不是店门口的一堆废铜烂铁,俞远还真没瞅见这间铺子。 他原地等了十来分钟,没听着半点动静。 - 『明早7点,西林街23号向伍摩修,别迟到』 俞远想起昨天收到的简讯,心下愤然地拨通了对方的电话。可长久的彩铃声响过后,便没了下文。 他看了眼屏幕,确定自己没打错电话,对方也没挂断之后,又重新把手机竖回耳边,这回他听到了一道唿吸声…… 在大部分时间里,俞远觉得自己的脾气是可控的, 但早晨明显不属于这个可控的时间范围。 尤其是这个提前早起的早晨。 在叠加了起床气、空腹、迷路、等人、不知名狗叫的一系列buff之后,他觉得自己随时能一脚踹开眼前那扇锈斑斑的淡青色铁门。 向野一边抓着头髮一边走出来的时候,俞远的火气值已经到达顶峰。 迟到了整整三十分钟,这个人被叫醒之后甚至还洗了个澡,俞远注意到对方未干的头髮,和空气里潮湿的栀子香味。 向野身上挂着三中的校服,腿上缠着绷带,一瘸一拐地走近,一脸做贼刚歇的模样,说:「早啊,俞少爷。」 早你妈。 俞远心中暗骂,语气冷淡:「我以为叫别人不要迟到的前提是自己不会迟到。」 向野闻声笑了起来,没应俞远的话,只拍了拍自行车的后座,「你那辆795呢?」 「那是公路车,载不了人。」俞远没好气,打开手机切了首能降火的歌。 身后的座位往下压了压,又传来声音,「这车年纪不小了吧,承重能行吗?」 耳机里的音乐响了起来,俞远奋力蹬动踏板,「放心,摔不死你。」 快到三中的那条路上,人渐渐多了起来,路边有不少卖早点的小摊子,全都挤满了人。 俞远骑着车往路口拐过去,看见一伙聚在墙角抽菸的男生,那些人先是不经意地朝他瞥了一眼,随后又正身露出点谄媚的笑,七嘴八舌朝他身后招唿道:「七哥…」 俞远听见后座的人低低「嗯」了一声。 他偏头朝后面瞥了眼,就见向野大咧咧地倒坐在后座上,两条长腿惦地垂着,单手抓着座架,正低头玩手机。 总之看不出一点狼狈样。 俞远在校门口剎住车,说道:「下车,我要去停车。」 向野这才从后座上站起来,朝俞远晃了晃手里的手机,「有人请吃早点,一起吗?」 「不用了,」俞远推车往车棚的方向走,「你自己去吧。」 向野啧了声,朝那个明摆写着「我不爽」的背影看了几秒,转身抬腿阔步地朝街对面的小巷子走去。 * 「七哥——」 才刚踏进巷子,贾仝的大嗓门先亮了相,「七哥这边~」站起身挥了挥手。 向野走过去,在早点铺的矮桌前坐下。 胡志成和贾仝的头髮都已经染回了黑色,身上穿着校服,此刻坐在矮桌前,倒也像两个正经学生。 贾仝瞅了眼他的腿,问道:「那大院崽今早真准时接你去了?」 「嗯。」 「还挺听话。」贾仝啧了一声,「你没和他说他就在咱们班?」 「快吃。」胡志成踹贾仝凳子,「你怎么那么多话。」 「谁跟你哑巴似的。」贾仝吸了口豆浆,继续活动嘴部肌肉:「我就是想不通,这么个少爷,跑咱这小破学校干嘛来了?体验生活啊?还是被仇家追杀,逃到小县城隐姓埋名……」 「你不去写小说都可惜了。」胡志成怼他。 早点摊老闆娘端了一碗热腾腾的抄手上来,顺手把一碟泡萝蔔也放在桌上,朝向野道:「给你留起尼,不然早遭他们抢完咯。」 「谢谢罗婶。」向野从筷筒里拿了双筷子。 「不消客气,」罗婶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眯眼朝向野笑道:「你长尼最称投,嘴还甜。」 「罗婶你也太偏心了,」贾仝愤愤,「哪有看脸加菜的。」 「你不要默到我没看见葛,哪次抬上来不是一大半到你肚儿里头?」 第12页 贾仝没法反驳,夹了块萝蔔塞进嘴里,朝罗婶竖了竖大拇指,「巴适得很!」 「费头子娃娃。」罗婶挥了挥手,「你们快些吃,吃完了赶快克读书。」 「好嘞罗婶。」贾仝应声。 等他们吃完走出小巷,校门口已经没什么人了。 向野突然抬起手机朝一个卖包子的小摊车照了张相。 「怎么了七哥,」贾仝注意到他的动作,「你还没吃饱呢?」 向野低头把刚刚拍的照片裁了裁,只留下摊车上「张记麦香包」几个大字和底下各式各样的馅料单,然后点开通讯录,把图片发了出去。 早自习已经开始,他们三人才慢吞吞地晃到教室。 新学期开学,可不见什么新气象。 教室里抄作业的抄作业,吃早点的吃早点,几道零零散散的读书声,加起来还没有外面走廊上男生抬着拖把逗女生的动静大。 「谁他妈吃灌汤包啊我操。」有人叫了一声。 向野直接从后门进去,在最后一排坐下,伸手推开了窗户。 长时间在水池边堆成一团又没洗干净的拖把散发着一股潮湿腐败的味道,一开窗就随着风灌了进来。 「杨泞源,」向野皱了皱眉,朝窗外正「鬼画符」的男生叫了一声,「你他妈卫生委员连拖布都洗不干净?」 正追着过路女生的脚作妖的男生回过头来,撞上向野一脸嫌恶的表情,被吓出一声「卧槽」,然后撒腿往水池跑去了。 「谢谢啊。」被解救的女生站在走廊上,定定地朝向野投来了目光。 那股拖把味实在太刺鼻,向野伸手把窗户关了起来。 女生有些尴尬地走开了。 「啧。」目睹了全程的贾仝从斜前方回过头来,煞有介事地介绍道:「这姑娘四班的,一往我们窗边过就走得贼慢,下课也老来走廊上瞟你。」 他的座位就在二组最后一排,和向野之间隔了一条狭窄的走道和一张空着的桌椅,属于隔空投射能精准打击的范围。 但向野此刻没有兴趣,只动作麻利地塞上了耳机,说了句「老秦来了叫我」,便朝桌上一趴,贯彻施行补眠计划。 「哎……」 贾仝默默地转回身去,再次感嘆了下这个世界的参差。 第8章 三零六 俞远今早是和「等」这一件事犯上沖了。 原本以为是自己迟到,结果在办公室门口站了十来分钟,他那位新班主任才姗姗来迟。 老秦依旧穿一件泛黄的白衬衫,鼻樑上架着那副裂痕眼镜,走到俞远跟前才恍然道:「哦,差点把你给搞忘了。」 看上去对方并不为自己的迟到和健忘而感到自责,俞远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站直了身。 「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你没给我留号码。」俞远跟在他后面进了办公室,看着他慢悠悠地往茶杯里添茶,接水。 老秦又哦了一声,抬着水杯转回了自己的桌上,「我以为老李给你了,就那天教务那老师。」 俞远只觉得自己太阳穴都被他「哦」得突突直跳,看着他满桌子找杯盖,心里发起躁来。 手机突然震了下,俞远转移注意力似的低头看。 提示框—— trouble:『图片』 点开来是一张红底黄字的照片,顶头的「张记麦香包」五个大字十分醒目,往下就是各种馅的包子,以及售价。 俞远有点懵,屏幕又跳出一条消息—— trouble:『包子摊…』 俞远朝上图中的「牛肉大葱包」瞥了两眼,最后还是打下「不用了」三个字,刚要点发送… trouble:『收摊了。』 艹。 俞远把那三个字狠狠删除,重新输入:『有病去治。』 隔板后头,老秦好容易才从一堆书本里扒拉出自己的保温杯杯盖,边拧盖子边问:「原来的教材你带了吧?」 「带了。」俞远抬头,经过刚刚和「有病之人」的一番对话,他心里的火倒是莫名其妙地下去了一些。 「嗯,那就成。」老秦从抽屉里拿了几本书,递给俞远,「这是我们学校现在在用的教辅,有几科老师还另外订了几本,你下来自己去补一补。」 俞远接了书,又瞅见老秦桌上摆着的一沓应该是上学期期末考试的试卷。 不知道是谁的卷子,文言文的选择题全错,整个大题统共才拿了两分,几个鲜红的叉直晃进他眼睛里。 俞远突然想起他以前的语文老师,每次考试发完试卷都要统计选择题,错超过三道的就得把错题抄个二几十遍。 「都高三了,越考越差。」老秦一把抓起桌上的试卷,抬脚往办公室外走,招唿俞远道:「走吧,带你去班上。」 第一节早课快开始向野才从课桌上爬起来。 一如既往地,他最好的睡眠都是这张课桌贡献的,几十分钟胜过一整个晚上。 抬眼看了一圈,全班都趴平了,他伸腿踹了踹贾仝的椅子,后者迷迷煳煳直起身来。 「老秦没来?」向野问。 「没吧,」贾仝揉了揉眼睛,「班长都没喊。」 贾仝前桌的陈思远闻声回过头来,「没来,昨天小林老师结婚,估计席上酒喝多了,今早没起得来。」陈思远往书包里摸手机,「要不我给他打个电话吧,上次他睡过了没来就让老芋头给记了。」 第13页 贾仝乐了,「别班班主任都追着没来的学生,咱们老秦还得让班长催着来上课,绝了。」 向野低头看手机,简讯的图标上多了个红圈。 x:『有病去治。』 向野勾了勾嘴角,盯着那四个字看了两秒,动手打字回復。 教学楼里的上课铃在这时响了起来。 教室在三楼,俞远跟在老秦后边上完楼梯,瞥见了消息。 trouble:『你还没告诉我你在哪个班,放学提前跑了怎么办?』 他抬眼看了看不远处教室门上挂着的班级号,往手机里输了个数字。 - 『306』 * 上课铃响过之后,教室里一小半的人都骂骂咧咧地扬起个脑袋,看讲台上没人,正打算趴回原位,走廊上就传来一道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贾仝往课桌里翻课本,拍了拍前桌的肩,提醒道:「不用打了,老秦来了。」 陈思远还没拨号,闻声朝窗外一看,只见老秦抬着那个万年不变的保温杯,胳膊里还夹着一沓试卷,正阔步往前门走。 一个背着包的高个男生紧跟其后,也从窗边晃了过去。 「谁啊这是?」陈思远发出疑问。 随着两道身影踏进门,教室里开始慢慢嘈杂起来,讨论声挥散了睡意,一颗颗脑袋都从桌上拔了起来。 贾仝一阵兴奋,侧身朝斜后方的向野桌上拍了拍,「七哥,来了来了。」 向野只来得及在聊天页面里的『306』上扫了一眼,就在贾仝的催促下把目光投向了前方。 讲台前,身材高挑的男生皱着眉,正一脸不耐地朝下面扫着。双肩包斜挂在肩头,校服外套的袖口拉高了些,露出了肌肉线条明显的小臂,和手腕上一看就价格不菲的机械錶。 也许是那道注视的目光太刺眼,俞远环视了一圈,视线也落在了教室后排的座位上。 一组末位,后门边——那个刚「眼不见为净」了不到半小时的人,此刻自在悠闲地坐在那。 过长的头髮被挽起一半,松松散散地束在了脑后,外套大敞着,里面又是件图案浮夸的黑色t恤。 两道目光撞在一起,对方神情如常,脸上浮出了一道颇为揶揄的笑。 他早就知道! 俞远的脸又黑了两分。 老秦已经简单介绍完情况,偏头朝俞远看了一眼,说道:「那请新同学做个自我介绍——」 俞远的目光从向野身上挪开,十分顺畅地接话道:「俞远,俞伯牙的俞,敬而远之的远。」 他一句话说完,便没了继续的意思。 下面沉滞一片,很快又冒出细小的讨论声。 ——「俞伯牙谁啊?」有人好学地发问。 ——被问的女生颇嫌弃:「伯牙子期,弹琴那俩。煞笔…」 ——「噢噢。」 「吵什么吵?」老秦出声制止喧闹,补充道:「俞远同学因为学籍问题,高三转回兴阳,他在市附中的成绩非常优异,你们别给我影响新同学,有不会的虚心请教。」 一言激起千层浪,底下瞬间又炸了锅。 「哎哟喂市附中的大神啊~」 「我草,三中也能有学霸这种珍惜物种了。」 俞远眉头深拧,没打算继续站讲台上充当开学吉祥物,朝老秦看过去,语气里带着不耐:「我能下去坐着了吗?」 …… 老秦反映神经大概是缺了一截,做什么都挺迟钝,空气静滞两秒,突然有人捏着嗓子怪声怪气地说:「怎么不能呢?」 全班立刻又闹起来,叫好声拍桌声此起彼伏,还有人吹了声骚气十足的口哨。 俞远觉得自己耳朵都快聋了,对这群看起来很现代的人居然还保持着这种远古的欢唿方式表示由衷地不解。 嘈杂中,只见后排那人浅笑着低下头去。 「好了,」老秦拍了下讲桌,「你们是返祖了还是没进化完成?——胡志成,喜欢吹口哨就给我去教室外面吹一节课!」 声音渐渐落下来,老秦抬手指了个方向,对俞远说:「行了,你先去那坐。」 第9章 一组末位 老秦指的一组末位,正是向野隔壁的位置。 那是整间教室目力可见的唯一一个空座位。 俞远沉了口气,抱着书往下走。 「说一下,上学期期末考试的成绩你们也都知道了,简直是……」 老秦话音还没落,全班便齐声接道:「惨不忍睹~~~」 俞远在一片音调怪异的「惨不忍睹」里,走到后排。 裤兜里的手机隔着布料震了一下,俞远看见向野朝里挪了挪椅子,然后抬起头,弯眉朝他笑了下。 「试卷一会再发,高三的第一堂课,我们先来说说纪律问题。」老秦转身在黑板上写字。 俞远在座位上坐下,顺势摸出手机,屏幕上面赫然摆着两条新消息: trouble:『看来放学跑不了了。』 trouble:『新同桌。』 俞远没忍住,从牙缝间露出个「操」字。 向野嘴角的幅度又往上扬了扬,微微偏身道:「你很暴躁啊,新同桌。」 「知道就闭嘴。」俞远目不斜视,从包里翻出本笔记本,扔到了桌上。 「啧。」向野看完他一系列的动作,讷讷收回目光,继续低头玩手机。 第14页 世界终于短暂的安静了下来,整间教室里只有老秦不算动听的声音,和偶尔纸张翻动、桌椅移动的声响。 俞远转着手里的笔,抬眼把教室扫了一圈。 教室空间不小,但人数比之前的班级多得多,所以就显得很拥挤。刚刚在前面看,一二组的桌椅从中间就跑偏了,歪七斜八的一直扭到最后一桌。 后黑板上没有黑板报,应该是写过题,又用积灰过多的板擦擦抹出一片白色的斑驳印迹,右下角大大小小地写了几个名字,可能是是今天的值日生。 后排的垃圾桶是空的,但还是能闻到一股刺鼻的辣条味,俞远四下看了两圈,才发现前排的两把椅子中间放了个四四方方的蒙牛牛奶盒,里面扔了不少零食包装袋,看份量大概是上学期的遗留物。 太阳穴又开始跳,一下比一下厉害。 俞远只觉得把眼神落在哪里都不是,第一次对自己回到兴阳的决定生出了一丝悔意。 「兴阳长街那地界…但愿你别烂在那里,哭着回来求我……」俞启东的声音又在脑海里迴旋。 「……早自习往前延半小时,早上的大课间取消。晚上一二节自习也安排了课程,走读生也得跟着上。」老秦晃了晃手里的a4纸,「一会儿班长把新的课程表换上。」 话音一落,全班呜咽一片。 老秦不为所动,语气平淡:「知道你们在座的没几个有志气的,咬牙挺着吧,头两年都过来了,不差这两百来天。」 没有鸡汤,没有鼓励,满口都是放任式地摆烂。 俞远垂眼看了下时间,把自己从腐败的情绪里拖出来,低头从包里掏出套数学题本,开始刷题。 拇指在手机屏幕上滑动,向野操控着的小蛇被一条松鼠头黄金巨蟒团团围住,只能无助地衔尾绕圈,最终一头撞上逐渐缩小的包围圈,瞬间碎成一堆紫色小圆点。 向野索然地退出了游戏,打算接着看那本记不住名字的网络小说。 进入软体的gg倒计时还在跳,他抬眸扫了眼旁边的人。 没睡觉没玩手机,看样子真是个学霸。 学霸明目张胆地在语文课上刷着数学题,思考的时间很短,题也解得很顺畅,一道大题例了两种解法,看来还是个挺有个性的学霸。 「…男生记得去把头髮剪了,」讲台上,老秦点了几个人名,「晚上要还是见不到你们几个的眼睛,我亲自操刀给你们服务。」 俞远写着题,但还是有意地听了一耳朵,听完就觉得这新班主任大概是有点瞎。全教室最奇头异发的人此刻就坐在他身边,竟然不在被点的范围之内。 他有些疑惑地朝隔壁看了一眼,发现向野也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没等他回神,老秦拿起桌上的试卷,刚想递给第一排的女生,但又突然停住动作,往后排看了过来,「新同学,俞远是吧。」 俞远乍一听到自己名字,有些迷茫地看了过去。 「你来发一下,大声叫名字就行,」老秦朝他扬了扬手里的试卷,「顺便可以认识认识新同学。」 全班沉寂下去的气氛,随着老秦突如其来的任务,又重新活跃了起来。 俞远怔了两秒,才扔下手里的笔,动作缓慢地站起身朝前走去。 接过那沓试卷,他发现全班都昂着脑袋,朝他投来了目光。 俞远抽起一张试卷,毫无感情地念:「刘志斌。」 「在这。」四组一个男生举了手。 「92。」俞远踏过讲台,往那边走。 「徐梦洁。」 「这呢帅哥。」身后一个女生回道。 俞远转身把试卷递给她,「79。」 「成绩就别念了,他们不丢人我丢人。」老秦补充。 全班扬起一阵笑声。 俞远绕了两圈,效率着实不高,后来就是他念名字,每个人上来领试卷。 「陈思远。」 「杨泞源。」 「贾…」俞远盯着下一张试卷上的名字,眯了眯眼,「贾全。」 这名字一出,全班都又是一片闹笑。 「哈哈哈,小全子,叫你呢。」 「有害气体,快上来领你试卷。」 「我操…」贾仝跟被人扎了屁股似的从座位上蹦起来,三两步奔上去接过了试卷,狠狠提示道:「上人下工,tong仝!」 俞远把试卷递给他,觉得这人有些眼熟。仔细看才发现这是向野的那个绿毛跟班,没了那一头绿,辨识度大打折扣。 他在班上扫了一圈,果然又在后排看见了那个原本染红毛的大高个。 这俩人居然都在班上。 「你那俩字好好写,」老秦站在一边,不客气地教训,「一个个跟狗爬似的,那么多老师都认错,你还不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 贾仝挂着脸熘回后排,朝向野吐槽,「这他妈怎么谁都念错啊,全员文盲。」 向野抬手接过他的试卷,翻了两遍又递迴去,帮理不帮亲地对老秦的话表示认同,「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 贾仝:「操???」 手里渐渐空了,这完全达不到目的的任务即将结束,俞远看向最后一张试卷。 「向野。」 试卷上,跟在名字后面的数字鲜红晃眼,目光顺着字迹,不自觉地脱口而出—— 「126。」 第15页 尾音消失在空气里,带着些恍惚的惊讶。 「这呢。」后排传来一道声音。 俞远抬起头,只见后门边的座位上,髮型和整间教室都十分不搭调的男生朝他抬了抬手,脸上又挂出了那种惯常的有些戏弄意味的笑。 向野自在地朝后靠,嘴型微张:「同桌,帮忙带下来吧。」 那股子惊讶在俞远脑袋里短暂地盘旋了一会,很快就随着下课铃,以及班上人习以为常的哄闹声中沉寂下去。 俞远走回座位,把那张试卷扔给隔壁的人。 目光最后瞥见的,是作文格子里飞扬的字迹。 题目横线上「千虚不博一实」几个字写得潦草,但非常漂亮,像一面在风里舒展的旗。 第10章 走廊 老秦刚走出教室,贾仝就从座位上蹦起来,跨步过来抓向野桌上的卷子。 「七哥,借我看看,老秦太毒了,作文我好歹写了半面,他才给了我20分。」 「我去,你53!」贾仝叫了一句,声音正正砸进俞远左耳里,逼得他皱起了眉。 贾仝翻了翻手里的试卷,「你选择题才错了一题,借我抄抄啊,一会还你。」 「抄什么抄?自己改。」后门边传来一道声音。 俞远回头,看见走了的老秦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折了回来,正皱眉看着他们。 「我操…」,贾仝讪讪把试卷拍回桌上。 老秦这才看向俞远,「你跟我出来下。」说完瞥见向野的脚,皱眉问:「你这脚又是怎么回事?」 向野和正拉开座位起身的俞远对视一眼,颇悠然地晃了晃缠着绷带的右脚,「这个啊,假期里摔的。」 「小心点。」老秦嘱咐一声,随后领着俞远走到了靠近楼道口的走廊上。 第一节早课的课间,走廊上人不多,老秦拧了拧手里的保温杯,讨论的语气:「暂时把你安排在最后一排,没什么意见吧?」 「没有,最后一排挺好的。」俞远说。 「嗯。」老秦似乎挺不擅长和学生单独交流的,完全没了刚刚在讲台上大面积批人的气场,歇了一会儿才说,「你同桌向野,刚认识了吧?」 俞远心说早八百年就认识了,但面上不动声色,点头应「嗯」。 「他这人吧…」老秦欲言又止,「过一久要是你不愿意和他坐,我再给你调整。」 俞远觉得老秦这态度有点奇怪,问道:「他成绩不是挺好的吗?」 「也就语文还行,其他的都没法看。」老秦笑了一下,突然换上了一脸予以重任的表情,「其实他挺聪明的,就是心思不在学习上。你看,要是能相处的话,我倒希望你能给他点好的影响,但要实在不行,也不勉强。」 俞远心里那怪异的情绪越来越盛,他一个新来的,反倒被交代去照顾那个看上去就是班霸的人。他透过那块裂缝眼镜看向老秦的眼睛,确定对方不是在开玩笑。 老秦离开之后,俞远踱步走回教室,刚巧碰见某班霸正在对同学施以「恶行」。 向野前方的椅子晃了一下,看角度应该是被踹的。 俞远记得,坐在向野前面这人叫杨泞源,刚才在课上也被老秦着重点名,提醒他由于之前不注重个人卫生的光辉歷史,这学期还得接着带头搞卫生。 被踹的杨泞源一脸茫然地回过身,朝向野问道:「怎么了七哥?」 「你什么时候改当垃圾管理员了?」向野还没收回来的左腿又踢了下那个满噹噹的牛奶盒,「说了多少次别把零食袋扔这。」 「我现在就去扔。」杨泞源抓起那个油乎乎的箱子就沖后门沖了过来。 俞远侧了侧身,把这位依旧不讲卫生的卫生委员让出门去,回到座位时,那股存在感不小的辣条味终于缓缓散去,俞远顿时觉得嗅觉都清爽不少。 向野偏身靠在墙上玩手机,一副没骨头的样子,俞远瞥了眼他的屏幕,从满屏的字里敏锐地铺捉到几个「」、「夫人」的字眼,眼皮跳了跳。 「老秦跟你说什么了?」那霸道总裁……那看霸道总裁文的人忽然出声。 俞远回过神来,还没开口,又听向野说:「让你照顾我?」 向野的手指飞快地上划翻页,完全超出了正常人的阅读速度。 「你不是第一个,他之前几乎让班上成绩前十的人一一来和我同过桌,结果也没见我回头是岸,大半年了,我还以为他早就打消普度我的心思了。」向野的目光终于从屏幕上扬了起来,偏头看向俞远,「觉得老秦挺奇怪的吧?」 俞远不置可否。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和向野对视,他都有一种浑身赤裸的感觉,那双透着灰蓝色调的眼睛,像是有着某种把人看穿的魔力。 向野笑了下,开口解释:「老秦以前是兴阳出了名的优秀教师,后来有个学生当着他的面跳了楼。」他抬手指了指窗外高二的那排教学楼,「顶楼天台,那女生头朝下磕在了花坛上,血染了一地,当场就没气了。」 俞远静静听着,突然觉得唿吸开始变得艰难起来。 「那之后大概是受了刺激,老秦不再盯考试、盯成绩,但多了个毛病,就喜欢盯着他觉得心理有问题的学生,可能是,怕他们再跳楼。」 向野脸上仍像是含着笑的,看在俞远的眼里却越发刺目,高丹和他说过的那些关于这个人的事再次翻涌上来—— 第16页 「长街很多人都说,他杀过人。」 「那晚警车在长街响了一夜,天快亮了才消停。第二天起来就听我妈说,后山拉了警戒线,夜里有人骑摩托飙车,摔死了一个。」 「可后来渐渐又有传言,说那人不是摔死的,是被人杀的,还说,杀人的就是向野……」 「叮铃——」 上课铃像是一道急促的鞭鸣,抽开俞远的思绪,在整间教室里迴响。 俞远盯着向野,听见自己说,「那你呢?你做了什么,让老秦觉得你不正常?」 向野面上闪过一秒的怔愣,但很快又在那响停的铃音里重新恢復出笑意,不动声色地朝俞远贴近,「你觉得呢?」 * 上午的课快结束时,俞远有种饿过了的感觉。 胃里的烧灼感渐渐缓下去,紧跟着来的就是心慌,飢肠辘辘的空沿着食管往上爬,直逼得人想吐。 俞远从包里摸出颗糖,这糖还是先前高丹塞在他包里的,紫色的外包装,打开了有股巧克力和花生的味道。 他不是很喜欢吃甜的,那糖的味道在嘴里化开,有点腻,但聊胜于无。 俞远突然想起早上那张「张记麦香包」,再看身边那个给他发照片的人,先是看了两节课的小说,随后两节课全是睡过去的。 之前的对话结束之后,他们再没什么交流。俞远含着那颗糖,心想这人心理正不正常不知道,睡眠倒是好得有点不正常。 因为取消了大课间,高三上午放学的时间提前了十分钟,铃声响过之后,他起身走出教室。 高丹像是掐点给他发的消息,-『沖沖沖,瞄准二楼的红烧鱼!/口水口水口水/』 俞远下完最后一级楼梯,笑了一下,动手打字:-『三中用哪个软体充饭卡?』 高丹课上小差开到飞起,回復得很快:-『很遗憾地告诉你,三中还在用实体饭卡,你得到食堂一楼的窗口去办新卡。』 紧接着又追来一条: - 『哎呀!忘了告诉你,三中充卡只能用现金!』 之前的学校早就智能化管理,线上充卡,线下刷脸,三中这操作明显更原始化。 好在他很有预见性地带了现金。 俞远给高丹回了句『带了』,便跟着人流往食堂走。 第11章 当思堂 三中食堂是一栋不大起眼的两层建筑,就在凹形教学楼后边,建筑外墙上嵌着三个大字——「当思堂」。 入门两边的柱子上,分别写着《朱子家训》里的两句名言——「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恆念物力维艰。」 是为「当思堂」的申义。 走进食堂,俞远才发现这是个天井式的建筑,穿过一楼大堂,就到了两层楼中间环着的一块空地。空地进门这边安了一排水龙头,左右两面接着上楼的楼梯,正对大门的是一条后门通道,有不少学生从后门那边进来。 通道旁的窗口前站了一排人,看起来就是充卡的地方,俞远走了上去。 因为刚开学,排着的队伍不短。俞远跟在一个穿白t的男生后面,排队过程中还有好几个人上来,把自己的卡和钱塞给那男生帮忙充。 这会儿阳光正晒,队伍里有人嘟嘟囔囔地反对,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 队伍缓慢地移动着,俞远被晒得有点头晕。直到高丹发消息说她们也下课了,才轮到他前面那个接了一沓饭卡的男生。 一张接一张的卡被递了进去,好容易见了底,一个黑皮高个又横插上来。 「包子,」黑皮叫俞远前面的白t,「插个队。」 说着人就往窗口挤了过去。 「别挤——」窗口里的老师臭着脸,拖着声音毫无威慑力地念叨了一句。 黑皮充耳未闻,把自己的钱和卡一股脑塞了进去,拥挤中俞远不知被谁踩了一脚,干净的球鞋上瞬间添了一道刺眼的印迹。 「艹…」俞远咬牙,憋了好久的火一瞬间沖向天灵盖,他一把揪住了黑皮的后领,把人从窗口前扯了回来,「说了别他妈挤!」 黑皮被扯得朝后踉跄了两步,站稳身看向俞远,顿时变了脸色,「艹,干什么呢傻逼!」 场面随着这声怒吼瞬间失控,排队的人流避开他们,又一个个探头探脑地等着看好戏,目光围成一个圈。 窗口里的老师喊了句「干什么」,但仍没有出来管事的打算。 俞远死死盯着眼前的人,烦躁又狠厉的气息压不住地往外冒。 队伍后边走上来两人,连同前面那个叫包子的白t,一起站到了黑皮身后。 原本还势均力敌的态势顷刻扭转,衬得俞远孤立无援。 俞远定定地看着眼前几个人,不知道是因为胃里空荡得难受,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一阵酸涩噁心顺着食道往上沖。 什么垃圾地方? 他压抑住想吐的冲动,握了握拳头,听见对面黑皮问:「你小子哪个班的?」 没等俞远说话,一只手突然卡在了黑皮的肩膀上。 黑皮一脸不爽地回过头,目光在触及来人时愣了一下,脱口念道:「胡志成?」 「他是我们六班的。」 ban 胡志成看着黑皮,又往侧边让了半步,低声道,「七哥朋友。」 众人的目光顺着胡志成示意的方向看了过去,人群里很快就响起窸窣声音。 第17页 「向野,是六班的向野…」 俞远皱眉看向那个伫立在楼梯角的身影——向野站在熙攘的楼道口,披散的头髮弧度自然地垂在衣领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独那双眼睛迎着阳光看向这边时,更显得瞳色浅淡,像隔了一层凝冻的冰。 那眼神把这方激烈升腾的火气冲散了,黑皮挣开了胡志成的桎梏,脸上仍有不甘,但终究没再动作。 一场战火消弭于无形。 向野他们一行人走后,俞远转身把钱拍到了窗口里,冷声道:「办新卡。」 接回卡刚转身,俞远便被匆匆赶到的高丹拽出了人群。 「怎么回事啊?刚吓死我了。」高丹带着他往楼梯口走,「你和向野什么时候这么熟了?他干嘛帮你?」 俞远仍由她拽着自己,一连串的问题不知道该挑哪个开始回答,犹豫着说,「之前在长街…」 结果话音刚开了个头,踏到楼梯口,身前的人突然顿住了脚步。 俞远这才发现高丹站停在一个戴眼镜的姑娘身前,这姑娘此刻眼神呆滞,跟入定了似地盯着楼梯,高丹伸手在她眼前晃了几下都没什么反应。 俞远有些懵,「她怎么了?」 高丹翻了个白眼,一脸瞭然地说:「见着她男神了,犯花痴呗。」 说完她一手拽一个,把惹事精和花痴鬼带上了楼。 * 二楼饭厅的人比一楼多得多,他们打完饭挑了个桌子坐下,高丹才指着身旁的眼镜姑娘,朝俞远说:「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同班同学兼闺蜜,崔籽迪。」 崔籽迪接住高丹的介绍,脸上仍透着红,有些害羞地朝俞远打了个招唿。 「你好。」俞远礼貌回应。 高丹低头吃了口饭,想起刚才的事,咬着筷头看向俞远,「你刚才没说完,向野为什么帮你?之前在长街怎么了?」 俞远颓一看见高丹含着担忧的神色,心里犹豫一瞬,还是把和向野的一系列冲突事件隐瞒下来,只淡淡开口道:「没什么,我现在在六班,和他同桌。」 话音刚歇,对面的两双眼睛都亮了起来。 高丹是满目震惊,筷子敲在餐盘上,讶道:「这么巧!」 崔籽迪则是惊喜交加,爆出自见面以来的最高音量:「真的啊?」 俞远这才有些迟来地意识到,刚才让这位姑娘犯了半天花痴的「男神」是何许人也。 果然,下一刻高丹就屈指敲在了崔籽迪的脑袋上,语气无奈道:「忘了说,这姑娘,向野十级脑残粉,粉丝后援会会长,见到人家就迈不动道的那种。」 俞远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对面再次把脸涨得通红的崔籽迪,又想高丹的话—— -「漂亮是吧?他漂亮也是出了名的,那双眼睛勾魂摄魄的,光凭一张脸,在三中喜欢他的人就一抓一大把。」- 俞远没想到,这么快就遇见了那「一大把」里的排头兵。 崔籽迪听了高丹的话,面含窘色地反驳:「哪里就迈不动道了,我和向野是初中同班同学,就关心一下老同学…」 「是是是,老同学,你留级之后估计人家都不记得你了。」高丹往嘴里塞了口青菜,嘟囔着说,「我都懒得拆穿你…什么向野打球好帅啊,向野留长髮好特别啊,以前大课间非拉着我从高二那边绕的人是谁啊?」 提到这个崔籽迪似乎还挺失落,扒了扒餐盘里的饭菜,「可惜现在高三都不做大课间了。」 高丹损起闺蜜来不留情面,但见到她这幅样子又顿觉心软,摸摸头表示安抚,「算了算了啊,以后让芋圆偷偷拍他照片给你看。」 「真的吗?」崔籽迪信以为真,满目期待地看向俞远。 俞远没把这问话听到脑子里,只敏锐地从刚才两人的对话里捕捉到一个疑惑的点,出口问道:「他那头髮,没人管吗?」 提到自家男神,崔籽迪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主动接过了话题,「他留长髮是和学校里申请,得了特批的,不算违规。」 俞远眯了眯眼睛,「为什么?」 桌上沉默一刻,高丹在桌下踢了踢俞远的脚,提示道:「就之前和你说过的,那个事故。」 大概是因为朋友在场,她这里故意压低声线用了「事故」这个词。 「向野以前出过一场车祸,」崔籽迪语气低沉,指了指自己的左耳,「他这只耳朵受过伤,耳廓后面有一条疤,挺吓人的,留长髮就是为了遮住那条疤。」 俞远怔了怔,他猜想过很多原因,唯独没想到这个。 霎时间,和向野短短几次的接触,都像是一张张缺乏留意的照片,被一只无形的手摁下了翻阅键。 「你别担心,其实向野他不坏的,不会无缘无故欺负新同学……」 对面的崔籽迪仍致力于为男神刷新好感度,而俞远习惯性地攒起眉,思绪已然从这一方饭桌上飘离。 他想起那个人每一次丧失距离感的过度靠近,鼻息打在他左侧脸颊,带着戏嚯的、满含嘲弄的耳语,再配上一副随意轻慢的表情,很容易就让人觉得那是宣战或是挑衅,但直至此刻他才想到了另一个可能——向野的左耳,也许没办法完全听清声音。 记忆再往前倒一点,是把篮球扔出去时,向野展臂现出的狰狞长疤,是把人摁在球场护网上时,宽大衣领下露出的盘错旧痕。 第18页 思绪的落点是他此刻所有关于向野的总结陈词:一个浑身是伤的,被认为有心理疾病因而被重点关注的,传说中的杀人犯——他的同桌。 第12章 榆树林 午饭过后,高丹跟着住校的崔籽迪回宿舍休息,期间还抽空给他发了条消息。 大致意思仍是提醒他,崔籽迪的话不能太当真,但凡在长街待过都知道向野是个危险人物,还是要和他保持距离。 俞远正顺着一条绿荫密布的小道走,兴阳人热衷白榆,三中则把这热衷发挥到了极致,使得这种生命力繁盛的树种在校园里随处可见。 - 『……别让那些麻烦找上你。』 他把最后几个字看完,回了个『好』。 摁熄屏幕抬眼向前,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学校的行政楼。 这楼他昨天上午刚来过,外面看起来和三中其他建筑风格统一、别无二致,但里面设施却好得多,有专供教师使用的食堂、图书室,三楼还设了琴房、舞蹈室,就连学校的广播站、医务室也在这楼里。 俞远绕过正门,走到行政楼的背阴面,眼前现出一片一看就是约会圣地的小林子,这林子整体呈上坡走势,坡顶处是三中看起来不算安全的围墙。 在围墙边上种树,简直是翻墙逃课的利地。 午休时段,整个学校安静得可怕,只能听见林子里微风颳过树叶的沙沙声响和偶尔几声不知名的清脆鸟鸣。俞远从夹道之间跨进林中,就近找了棵树靠着,从口袋里摸出烟盒,熟练地掏出了一支。 要是高丹看见他这幅样子,应该会感到惊讶。 他在她心里,大概是一朵生活优渥、价格名贵、不经风霜的温室花朵。是需要保护,需要她来提醒远离危险的生物。 但其实这八年来,他没有一刻安稳平静地生活过。 俞启东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和控制狂,他从行动到思想,都被钉在既定的十字架上。他常常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肢体残缺的提线布偶,被人凭空夺取了将近十年的自由。 他每天都生活在自我风暴的中心,几乎活成了风暴本身。 这种生活的后遗症是,他的情绪时常危险而泛滥,就如同此刻,香菸在犬齿间咬了半天,把浑身的口袋摸了一遍却没找到打火机的时候,心情便难以控制地鼓譟起来。 后腿肚突然传来一股毛茸茸的贴服感,俞远一时忘了发火,扭身垂头一看,是一团雪白的毛球。 两对眼珠霎时一撞,都吓得赫然失色,白猫「喵」一声炸着毛飞快地窜走,徒留俞远在原地久久回不了神。 半分钟后,他重重唿一口气,又不死心地把身上的口袋摸一遍,突然,身后传来一道轻巧的坠地声响。 俞远下意识地回身看去,目光精准地落到了不远处的草地上。那里躺着一只打火机,金属银壳被树叶间漏进的阳光照得发亮。 情绪突兀地断了线。 他短暂地判断了一下,东西是被人从高处扔下来的,仰头朝楼上的几个窗口看去,却没发现任何身影。 看来不只有他一个人看中了这片难得的清净之地,但对方似乎没有现身的意思。 虽然这人没有恶意,但一种独有空间被突然打破的感觉还是让俞远顿觉无趣,想到刚才被猫吓到的丑态也可能被对方尽收眼底,就更让人心烦。 他走近两步拾起打火机,点燃烟,朝楼上扬头,「谢了,怎么还你?」 过了会儿,顶楼天台凸出的围栏后伸出半截手臂,轻轻挥了挥。 俞远站的位置没办法看到更多,视线迎着阳光,只见那只手五指纤长,突出的腕骨轻轻摇动,含着股慵懒随意的调子。 他没再说什么,站到对方视线盲区的墙边,用那个凭空出现的打火机点燃烟,打算抽完就回教室。 缭绕升起的烟雾漫过眼前,俞远低头翻阅手机,上午刚加入的6班班群里,消息停留在下课倒计时和早饭菜色讨论里,再往上是英语课代表发的试卷改错参考答案,俞远目光从那图片上掠过,仍发现了一道错题。 他手指向下滑动,想翻出早上班长陈思远发在群里的电子课程表,屏幕上方突然跳出了一个好友申请的提示框。 群聊「非同一般三〇六」的向野请求添加你为朋友。 俞远神色一晃,手指微触,界面上很快就跳出一个吐着舌头的金毛狗头头像。 wind。 他的目光从金毛头像下的简单词彙上滑过,又自然地转向了下方的英文句子。 when the trees bow down their heads,the wind is passing by. 榆树林中风声阵阵,带着一丝避过骄阳的凉,俞远唇齿轻启,英文诗句念完之后,翻译也轻声随口而出: 「——但看万木垂梢首,便晓清风正过。」 鬼使神差地,他点下了同意。 * - 对方已通过你的朋友验证请求 - 向野趴在栏杆上,视线从手机屏幕上扬起,看向了楼下那个缓步离开的身影。 他饶有兴味地在聊天界面敲下第一条消息,一分钟后,抬步迈过半块空旷无人的顶楼阳台,拉开窗户跳进走廊,顺着行政楼侧面的楼梯一路下到底层。 榆树林里寂静无声,脚步踏碎落叶的声响都被放大得令人心慌。 可向野走得平稳而自然,他来到树林顶端,站定在一棵踩踏痕迹明显的树旁,脚尖踏住树干上稍矮的凸起,纵身一跃,轻松地勾上墙头,动作灵巧地翻过墙去。 第19页 墙外僻静的街道上,一个蓝毛短寸早就等在路旁,看见向野,把叼着的烟扔在脚边,走近来,声音低沉地说:「你中午没出来,程子磊的人还在校门口盯着,估摸着要在今天动手。」 向野迈步朝正门走,「几个人?」 「三五个吧,这会儿吃了东西猫在巷子里犯困。耗子他们已经在那边等着了。」 向野从鼻腔里嘆出声笑意,「尽挑些没用的来,那就把人绑了,给他送回去。」 * - 『晚上不用你送』 身旁的座位一直空到晚上,俞远才意识到微信里收到的消息不是戏言。 他从写到一半的英文试卷里抬起头,看了眼侧前方活跃无比的贾仝和训练了一下午乖乖回到教室的体育生胡志成,相比之下,撇下这俩跟班在开学第一天就消失无踪的某位,显然要叛逆得多。 第二节晚课上完还不到九点,剩下的一节自习非住校生可以不参加,铃音一响,班里一小半的人都提着书包站了起来。 有女生手挽手从后门经过,嘴里抱怨:「好烦啊,上完晚课我追的那部剧都播完一集了。」 「是啊,还是高一高二的时候好。」 俞远收拾完东西走出教学楼,把自行车从灯光昏暗的车棚里推出来,狭窄的过道里突然一亮,俞远回身,只见胡志成骑着一辆和他身形非常不符的小雅迪,被自己刚推出来的车堵住了。 「干嘛不走?」胡志成身后偏出半个脑袋,贾仝瞅见他,眼睛一亮,「哟,是俞小少爷啊,怎么没骑你那八万了,哎你先你先。」 「别这么叫我。」俞远面上泛寒,推车让开道。 「那叫你什么?俞学霸?」电动车并排上来,却没有加速的意思,贾仝厚皮脸地偏身过来,被俞远冷冷看一眼,又换了称唿:「俞同学,俞同学行了吧。你看,咱们都住一片,又在一班,要好好相处嘛你说是不是?」 俞远没应声。 走道前方小规模堵塞,自行车和雅迪气氛尴尬地挤停在一块,贾仝低头打字,亮着的屏幕上是和那个金毛头像的聊天界面。 一连发出去的几条消息都没有回应,俞远瞥见贾仝又发出一句『回去了没?』,终于没忍住出声问道:「他去哪了?」 贾仝看向他,反应过来后晃了晃手机,「你说七哥啊?」 俞远几不可闻地应了声「嗯。」 「关心我们七哥啊?」贾仝怪模怪样地笑了一声,前方车辆疏动,俞远一蹬脚踏,提速向前。 「哎哎哎别跑那么快嘛,大成跟上。」贾仝的声音追上来,电动车很快就再次挨到近旁,「那天在半山球场的事,你别误会,当时场上情况有点复杂,球是我让大成扔的,不是沖你,我们也压根不知道你在下面。」 俞远有些意外,先不论可信度,这人居然在解释。 「啧,信不信由你。」贾仝撇撇嘴,像是也有点不习惯这样的道歉式的解释,「总之,七哥现在有点麻烦,你这段时间接送他,能帮到他,我替他谢谢你。」 俞远皱了皱眉,这话像是另有深意,他却难以琢磨。 思绪未清,电动提速朝前而去,后座上传来贾仝的一声「明天见啊俞同学~」,随后缓缓融进校门口黑暗涌动的人流里。 夜风微凉,俞远骑车往长街的方向而去。 街景一路从热闹转至静谧,车身掠过无名的巷口,俞远投去视线,只见巷道深处被昏沉的夜色笼罩,零星一处菸头的红光时隐时灭,带着诱人深入的魔力。 耳机里歌曲切换的间隙,一行人混混沄沄地横跨街头,手里提熘着棍棒,从他身侧擦身而去,冲进了刚才经过的那个巷子里。 脚步杂响,随后是一道不甚清晰的嘲讽话音,「向七,继续躲啊,我看你能躲到哪里去?」 俞远心头一震,下意识地捏住了剎车。 第13章 暗巷 啪,啪。 钢管敲击在掌心里的声音一点点靠近,细微光线被尽数遮挡,在向野身前的地面投下几个边缘模煳的人形暗影。 「我还以为你向七有多牛逼呢,原来也是个孬种。」带头的狞笑一声,「白天暗算完我们就一直躲着,但长街就这么点地方,你以为你能躲多久?」 燃到尽头的烟开始烧灼指缝,向野扔下菸蒂,从墙上直起身。 「上!」 黑暗里爆出一声低喝,紧接着便有簌簌寒风从耳畔袭来,向野后退半步侧身躲避,顺力扯住擦脸而过的钢管,曲膝重抵一人下腹。 只听一声痛唿,钢管易主。 向野目光一凝,汇力朝正高举手臂朝他袭来的人迎胸挥去,一声闷响过后,那人面露痛色地退开,久久不能直身。 还没等松一口气,又一人朝后死死箍住了他的臂肘。 向野奋力一挣,臂上的力道仍纹丝不动,钳梏得他几乎关节脱位。 正当时,前方寒风又起,迎面而来! 千钧一髮之际,巷道里传来车轮碾动石板的声响,黑暗里一个身影飞速靠近,手机电筒的白光乍一亮起,向野面前那正欲攻击的态势兀地顿住了。 时机稍纵即逝,他立刻用力向后靠去,身后人被重重抵在墙面上,发出了一声痛苦呻吟,抓着向野的力道松了些许。 向野顺势曲肘撞上对方腋下,脱开身来。 第20页 与此同时,一个黑色团状物横空飞来,砸散了正重新聚集的一帮人。 「我操,这是什么……」 「上车!」俞远单腿蹬地,自行车在巷道里横转180度,车身直直剎停在向野身前。 向野跨步坐上后座,下一刻车轮滚动,向巷口飞驰而出。 身后陆陆续续传来几道追逐的脚步,随后是逐渐隐去的咒骂,直至所有繁杂的声响消弭在风里,两道剧烈的心跳才一前一后地缓落。 自行车骑出没有路灯的路段,车速渐渐慢了下来。没有人说话,空气里升腾起一道怪异的气息。 许久,向野才像是笑了两声,声音带着高度紧张后的疲惫和松弛,「你刚才扔了什么?」 俞远衣诀翻飞,语气平淡:「巷子口有个装满了的垃圾箱,我随手提了一袋。」 沉寂一秒,向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声音一点点放大,最后是彻底放开的大笑。 俞远的心情莫名地在身后肆意的笑声里松弛下来。他瞥了眼路灯映照下向前行驶的影子,向野依旧是倒身坐在他身后,及肩捲髮在夜风吹拂下,时不时剐蹭在他下背处,隔着单薄的衣服,存在感细微却又奇特。 俞远直了直身,「你打算在哪下车?」 向野很意外地「咦」了一声,「你不打算送我回去吗?我腿还伤着呢。」 俞远很想把微信收到的那条消息翻出来砸他脸上,哼声道:「你那腿瘸着也能大老远送人、巷子里一挑五,唯独回不了家?」 话音一出,前后都一同噤声。 自行车拐过街角,在凹坑上巅动一下,俞远听见向野笃定地说:「你昨天下午见过我,在哪?」 俞远微顿,尽管并非他有意撞见,但仍没来由地感到心虚,沉声回道:「丹溪大道,我去换相机镜头。」 身后不见什么反应,车子转眼功夫驶近大榆树,俞远遥遥看了眼熄灯歇业的高尚面馆,下意识地捏了把剎车,准备调向。 腰侧忽然被碰了一下。 方向乍偏,俞远受惊一瞬,有些恼怒地问:「你干嘛?」 向野松下手肘,浑不在意,「大榆树的超市还开着,请你吃宵夜?」 俞远冷冷道:「我不饿。」 「可是我饿了。」向野的声音拖拽着一股懒散无力的气韵,「我没吃晚饭,好人做到底,陪一程吧同桌。」 合着这人消失大半天,连顿饭也没吃上? 俞远剎停车,在直接回家的路口和不远处的超市之间游移。 车身兀地一轻,一道声音贴了上来,「还是说你怕啊,怕你那小女朋友看见你大晚上和我这种人厮混?」 俞远只觉得厮混这个词很不恰当,偏头躲过耳边的一阵麻,才发现向野不知何时已经转正坐回后座。 「她不是……」俞远解释的话音落回去,勐地蹬车向前。 向野所说的宵夜,就是一桶康师傅红烧牛肉面,外加一根两块钱的火腿肠。 高尚面馆隔壁的小超市,顺玻璃窗前装了一条木质长桌,俞远从店员手里接过加了热水的泡面,走到桌边放下。 向野坐在高脚凳上,微微旋身转了过来,眯眼笑道:「谢谢同桌。」 这人从下了车开始就又堂而皇之地瘸上了,大有要人搀扶的架势。 泡面升腾出缕缕香气,俞远一脸无语地在桌前坐下。 向野摁灭手机,拔出面桶上的塑料叉子,「不问问那些是什么人吗?」 「总归不是什么好人。」俞远说。 「你应该打听过我的事了。」向野笑了一声,偏头盯住他,「跑回来帮我,不怕惹麻烦?」 这人真是敏锐得可怕,俞远心中暗想。 自己刚才只是随口提到「送人」,他就能即刻想到昨天下午的事。一个犹疑的降速和徘徊,便能猜到自己忌惮高丹发现的心情。此刻更是三言两语,就把话题转到了自己对他的了解程度上。 俞远轻轻撕开半粘连着的盖子,缓声道:「你不也一样清楚,我不是惹不起麻烦的人。」 此话一语双关,即暗示对方用不磊落手段打听到自己的信息,又把自己的背景和态度表达鲜明。 向野「啧」了一声。 俞远含煳地吃了口面,「也没别的意思,上午在食堂你帮了我,就当是还你的。」 「还真是恩怨分明。」向野戏嚯道,「那我可得找机会,让你多欠我几回。」 小超市的白炽灯把桌前一左一右两个身影和满排物品琳琅的货架,投照在夜色铺陈的玻璃窗上。 俞远手里抬着的叉子落了几厘米,对着向野笑意明显的凤眼,头脑像是被香精味十足的热气熏得发胀,脱口问道:「你有外国血统吗?」 话音一出,俞远自己也怔了下,这问题实在不符合当下的情境,以及他们自相遇以来就称不上融洽的关系。 向野也愣了愣,随即低头扒拉起自己面前的面桶。 就在俞远以为对方并不想回答的时候,向野漫不经心地说:「不知道,我爸是个实打实的兴阳人,这辈子都没迈没过国门。我妈死得挺早的,不过我看过她照片,应该也和外国人沾不上关系。」 「可能是隔代吧,往上数家里没准真有点洋人基因。」向野淡笑着为这个话题落下总结。 俞远心情略一起伏,总觉得向野在提起至亲和死亡时的语气,有种死水一般的平静。 第21页 那种不轻不重、不疼不痒的随意,让他产生一丝唿吸凝滞的错觉。 俞远垂眸,目光顺着向野线条流畅柔和的侧脸一路而下,在收回的瞬间,突然瞥见一抹殷红。 他伸手扯了下向野的衣领,手指不经意地碰到对方颈间一小块温热的皮肤,又颓然松开,皱眉道:「你受伤了,没感觉吗?」 第14章 围笼 指尖的碰触稍纵即逝,向野瞳孔微缩,条件反射地伸手摸向了自己的侧颈。 平滑单薄的皮肤上,有一条细长的痂皮凸起。 「衣领染上血了。」俞远说。 向野抚触伤口,微微皱眉,痛觉神经像是倏然归位,火辣的刺痛从皮肉上蔓延开。 身旁的人起身走向超市收银柜。 「有酒精和棉签吗……」 「没有诶,附近也没有药店。」 向野支肘撑在桌上,凝眸看向透黑的玻璃窗,清晰地看见侧颈上的伤口,和一条擦摸斑驳的血迹。 应该是刚才在暗巷里混战时被钢管的铁皮剐蹭的。刚才带头堵他的是程子磊的一个手下,这人没什么脑子,但下手很黑。 他想过这帮人中午受了教训,一定会回来报復。 可他没想到,对方竟然把他的藏身之地摸得如此清楚。 一切都发生的太过措手不及,他其实根本没有全身而退的把握,今晚要不是因为俞远突然冒出来,还真不知道会怎么收场。 恍惚的思绪突然一包递到眼前的湿纸巾打断。 俞远晃了晃手里的绿色包装袋,「我问了,店里没有消毒酒精和棉签,先用这个擦擦吧。」 向野顿了片刻,伸手接过。 潮湿冰凉的触感覆盖在脖颈上,向野丝毫不避讳伤口,像是擦除什么极度污秽的东西一样,重重地从伤处擦过。 俞远垂首吃面,眼皮微抬,从面前的玻璃窗里观察到向野的动作。 不单单是瞳孔的颜色,向野连皮肤也有种区别于亚洲人的白。 髮丝被捋至耳后,纸巾擦拭雪白颀长的一截脖颈,像清理一段染了污泥的藕节。 此刻只要直起身微微侧目,大概就能看见那条让他获得所谓「特权」的伤疤。 俞远喉结滚动一下,终究是没有动作,默默收回视线。 「这种情形怎么就你一个人,你的五彩团团员呢。」俞远说完,心想不对,现在应该只剩三彩了。 用完的湿巾被扔进桌角的垃圾篓里,身侧传来一声细微的哼笑,「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我即没法保证金榜题名,也提供不了五险一金,还能让别人随时随地围着我转吗?」 原来带的还都是一帮兼职小弟。 俞远撇了撇嘴,上学的两个他倒是见识过了,上班的几位还真让人好奇究竟能上什么班。 向野瞥见他的表情,暗暗笑了,「怎么,觉得我这『混混头子』、『知名地痞』实在混得不怎么样?」 这是那天高丹在面馆前说的话,他居然听到了。 俞远不禁怀疑自己的猜想,这人到底是不是真的听力不好? 他在想什么向野自然不知道,这位人手严重不足的混混头子,现场搞起了招聘:「有兴趣持智商入股吗?你来的话特批不用染髮。」 还真是「极具诱惑性」的条件啊。 俞远没理会,低头对付完泡面,催促道:「快吃,吃完我送你回去。」 「又乐意送了?」向野笑问。 「我信守承诺,也希望你牢记之前的约定,你腿好了咱们就两清。」 向野伸了伸脖子,朝他靠近「可是我突然有点想反悔了,怎么办?」 又是这样,颓然丧失的距离感,喷薄到脸上的温热气息。 俞远抿起嘴角,心里滚过一丝警觉。 「今晚就不用送了,你先走吧。」向野很快就退了回去,正色说,「那帮人估计还在附近,你送完我一个人回去不安全,我叫了人来。」 正说着,窗外车灯一晃,那辆熟悉的黑色摩托停靠在路沿下。 穿着一件黑色短皮衣的高大男子坐在前座,面容冷峻凌厉,几乎和那车身融为一体。 「走了。」向野扔下还剩了小半桶的泡面悠悠起身,又弯腰抓走了桌上的手机,「明天见,小白榆。」 俞远耳边一麻,身边人影撤离,徒留几个简单的字符在空气里徘徊。 「叮咚——谢谢惠顾。」 「恆哥…」 自动玻璃门开启又闭拢,向野的身影出现在窗外,他和骑车的男子很是熟络地交谈了几句,然后像之前见到的那样,跨上车贴靠上去。 车身远走,怀背相贴的身影在瞳孔里越缩越小,最终成为一个微末的黑点。而那几个消逝的字符此刻才冲破屏障,缓缓流进思维里。 - 小白榆。 如同琴弦拨动,俞远在那余震里迟缓地想,他怎么会用这样的熟稔亲密的字眼来叫自己。 向野这个人,好像天生就缺乏距离感。 像风一样的,无形无声地接近一切他想要接近的东西,不受邀请,也不容拒绝。 * 三连排的店铺灯火通明,一辆大货车停靠在路边,不少人身影忙碌地进出卸货。 「刚到了一批配件。」卫恆把摩托车停在院门口,「去见师父一面吧,他在铺子里。」 第22页 向野跨下车,理了理裤脚遮住绷带,应了声「嗯。」 他跟着一个抬箱子的工人迈进店铺,那天帮风筝洗澡的青年叼着根烟站在柜檯旁,手里转着支笔,时不时抬头点货,在进货单上勾一笔。 打眼看见他,张嘉厝眉梢一扬,「哟,回来啦?」 向野喊了句「师兄」。 「那儿呢。」张嘉厝朝屋里的一方小茶几努努嘴。 向野目光落向茶几前坐着的身影,慢步走过去,垂眉喊了声「爸」。 没记错的话,他已经有一个多月没出声叫过这个人了。 正抬着茶壶倒水的人动作稍顿,微微昂首看他一眼,沉声吐了个「坐」字。 向伍有一张天生冷硬的面孔,哪怕只是面对面地坐着,都能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在向野印象里,唯一一次见他脸上流露出笑容,大概是在半张撕毁泛黄的旧照片里——照片里的向伍还有一张年轻生涩的面孔,和所有那个物资匮乏的人一样,可能是不适应镜头,也可能是因为身边站着的美貌女子,脸上显出一点侷促腼腆的神情。 「今天去学校了?」向伍倒完茶,沉声问。 「嗯。」向野反问,「开学,不去学校去哪?」 向伍淡淡看他一眼,像是不屑于拆穿他的谎言,只问:「脖子怎么回事?」 「树枝不小心颳了一下。」向野连篇对答,甚至不愿意多花一秒钟修饰言辞。 向伍拇指摩挲杯沿,想说什么,又在话到嘴边时凝结成一句简短常用的忠告:「最后一年,别再惹事。」 「知道了。」向野深而缓地唿出一口气,起身道,「我先回房间。」 凝结的气氛,随着一人的退场,消散于无形。 任何一个不熟悉情况的人,大概都不会认为他们是父子。 疏离、疲惫、紧绷、岌岌可危的和平,从六年前的那个雨夜,一直堪堪维持至今。 但好像在那之前也没有多好,向野自嘲地笑了下,双手插在衣兜里,蜷握着一些虚无的空气,跨步走过大半个通明忙碌的庭院。 风筝被困在院脚的铁笼里,异常激动地朝他摇尾巴,却不怎么敢出声叫。 小狗也是会害怕的,害怕被扔掉,害怕没有家,哪怕是一个四面围笼的家。 向野在灯光照不到的墙檐边蹲下,给风筝食碗里添粮,一颗黄灿灿毛茸茸的大脑袋飞快地凑到手边,那种柔软的触感,牵动记忆回到多年前的寒冬—— 「怎么来的?藏了多久?」 毫无起伏的冷冽声线,混杂着角磨机间断停歇的声响,掷地有声地砸在耳膜上。 被冻得直颤的金毛小狗瑟缩在牛奶盒里,受伤的后腿被胡乱地包扎过。男孩双手侷促地抱着牛奶盒,眼皮微垂,「昨天捡的。」 「你知道我不喜欢听人撒谎。」 男孩把头垂得更低了,「三天前…在宠物街,它受伤了没有人愿意要,我就花钱买下来了。」男孩终于鼓起勇气,语气含着畏惧和渴求,「爸,我能养它吗?」 「不能。店里没法养。」男人专心修理身前的摩托车,扳手拧动螺丝的动作,也像是在一点点拧紧男孩的心,「想办法送人,或者扔掉。」 凛冬的寒风刺骨吹过,男孩垂眸看着手里的小东西,胸膛几经起伏,终于再度抬头,「没有人会要它,扔掉它会被冻死。我会自己照顾它,不让它乱尿乱叫,不会影响店里生意,也不会影响学习。等明年春天,我会跟着您学摩修,求你了爸爸,作为交换,让我养它吧。」 男人终于停下动作,看向了身后满目渴求的男孩,许久,淡淡吐出几个字:「只能关起来养。」 「谢谢爸!」男孩清脆应声,蓝灰色的瞳仁里饱含惊喜,像一颗璀璨晶莹的宝石,闪烁着惹人喜爱的熠熠光芒。 只是多年后向野才知道,向伍偏偏不喜欢他脸上露出那样的神情,尤其憎恶他那双「怪物」一样的眼睛。 第15章 夜色深处 满院忙碌渐渐消散,夜风带着入秋的清凉,捲起几片残叶,吹到铺前。 一个穿着邋遢的男人跨上石阶,朝最后清点货单的张嘉厝递了根烟,脸上堆笑道:「厝哥,都对了吧?」 「嗯,都对了。」张嘉厝接过烟,就着男人拢手递来的火点燃,深深吸了一口,「你小子最近挺老实啊,没赌了吧?」 「没赌没赌,」李兴元连连摆手,「这不给您送货呢嘛。」 「这就对了。」张嘉厝好脾气地拍了拍对方肩膀,转身从柜檯上拿起几张粉红钞票,「工钱收好,正正经经干事,赚安心钱。」 「好好。」李兴元忙接了钱。 「哎,你这头髮怎么回事?烧着了?」张嘉厝突然问。 李兴元眼底闪过一丝慌乱,伸手抓了下鬓角的头髮,尴尬地笑笑,「是,前两天不小心被火燎了一下。」 张嘉厝没怎么在意,「小心点啊,脑袋都能被火燎。行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哎好,多谢厝哥关照。」 李兴元把钱塞进裤兜里,拢拢衣领转身离开,脚步拖拉着走了几步,却在院门口重新顿住。 他畏缩在墙角,偷偷看向院落里的一抹身影,掏出裂痕明显的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磊哥。」李兴元压着声音,「向家小子刚才回来了。」 第23页 「……」 「不是,是他那个师兄带他回来的,没看见什么骑单车的高中生。」 ...... 「知道了。之前叫你拍的东西,找时间去洗出来。」男人站在灯光变换的喧闹空间里,朝电话那头吩咐着。 「是,磊哥,事情什么时候办啊?」 「等我通知。」 程子磊挂断电话,一身的戾气还未收敛,冷眼看向了身侧的人。 那人脸上鲜明的五指印还未消散,连同身后四个鼻青脸肿的小弟,一齐丧气地垂着脑袋,显然是才听了教训。 「我错了磊哥。」二两低声说。 「我警告过你,没我的意思,别去动他。」程子磊一双鹞眼里凶芒毕现。 「我是想替磊哥你提前解个气,我……」 他话音未完,脖间一紧,衣领已经被提了起来,程子磊咬牙道:「轮不到你,就算要死,他也只能死在我手里。」 「我…我知道了磊哥。」二两话音颤抖。 「去把那个救他的人查清楚。」程子磊松开手,厌恶道:「滚吧。」 脚步声混盪离去,程子磊转身站回窗边。 窗下是入夜之后欲望四溢的喧杂舞厅,震耳欲聋的音乐和闪烁摇晃的灯光,包裹着一群空虚迷离的男女。 年轻的躯体在混乱的舞池中间疯狂扭动,像一片片涂抹花哨的吊线皮影。 火光亮起又暗下,程子磊点燃烟,深吸一口。 「让你死太便宜了,向野……我要让你往后的每一天都活在噩梦里,我要你生不如死。」 森寒的话音随着零星散落的菸灰,一同坠向这光怪陆离的夜色深处。 * 「咔哒」。半截粉笔被放回黑板槽里。 俞远伸手拍了拍蹭在衣袖上的白灰,缓步走下讲台。 「好,让我们来看看俞远同学的这个解题步骤啊——」数学老师笑容满面地继续开讲。 「厉害啊同桌。」俞远刚落坐,身旁的人即刻凑过来,「不愧是学霸。」 俞远习惯性地没怎么理会,但那股清冷的栀子香气却在鼻间时隐时现。 向野今天难得地没有埋头睡觉,数学课百无聊赖地刷了半小时小视频,这会儿临近下课,除了时不时骚扰他两句,其余时间就是撑着脑袋朝窗外犯呆。 那晚过后,他们的关系称不上融洽,但至少不再争锋相对,停留在一种相对缓和的疏离阶段。 俞远的目光不自觉地朝身侧暼过去,可以看见他从来不好好穿在身上的校服外套正松垮垮地耷拉在肩膀上,衣襟因为动作滑低,露出大半与脖颈相连接的肩颈,线条明晰,肤色白到有些晃眼。 一秒之后,俞远有些不自在地撇开视线。 下课铃响过后,昏昏欲睡的氛围瞬间打散,后排的男生最先窜了起来。 「走走走,最后一节是体育课,下去占球场。」向野前桌的杨泞源一步跨出了座位,勾上了贾仝的脖子。 贾仝和班里所有的男生都很要好,闻声颇得意地朝对方晃了晃手机,「已经让大成占好了。」 胡志成是班上唯一一个体育生,练田径,每天上完上午的课,下午的时间就是在操场训练。 「走了七哥。」贾仝抱起课桌下的篮球,正要朝后门这边走,结果还未迈步,就被一个女生超了前。 女生怀里抱着笔记本,有些含羞带怯地抢先挤到俞远课桌前,摊开笔记,「那个…俞远同学,你刚刚写的那道题这个步骤我还不太明白,你能再给我讲一下吗?」 俞远正准备起身的动作往下一顿,看见向野撑着下巴看他,一副准备看好戏的神情。 俞远瞥了一眼女生的笔记,歪歪扭扭的字迹让人一度猜不透这是数学笔记还是英语笔记。他拿起笔,在空白草纸上列了个式子,正打算要讲,却感觉一左一右两道视线直勾勾地盯在他脸上。 右边是向野,饶有兴致的意味毫不收敛。 左边是来问题的女生,这姑娘扔下笔记本眼神就定在了他脸上,没半点求惑的态度。 俞远放下了笔,「要不你还是下节课找老师问吧。」 身后传来噗嗤一声笑,贾仝不知何时已经晃到近前,一脸挪揄地朝那女生道:「梦姐,咱含蓄点呗,新同学都被你吓到了。」 「啧,」徐梦洁瞅他一眼,表示别多管闲事,转目又朝俞远笑意盈盈,「俞远同学,我叫徐梦洁,是班上的学习委员、组织委员、生活委员、纪律委员。」她扒着手指把自己的头衔数了一遍,顺势伸手道:「咱认识一下呗。」 「我知道。」俞远淡淡回应,以低头收书的动作避开握手。 说实话老秦选班干部的眼光还挺叛逆的,除了陈思远这个班长还算贴合正常价值观,其余就是按照「啥差干啥」的原则来贯彻实施,卫生不行的就让你管卫生,五音不全就让你干文娱,照此来看,这姑娘差的东西还不少。 「你认识我了啊。」这方徐梦洁听了俞远的话,蛮惊喜地眨了眨眼睛。 「别想多了,梦姐。」贾仝站到向野座位后边,适时拆台,「学霸的记忆力可比咱好多了,你不信问问,人家估计把班上的人都认识得差不多了。」 「话真多。」徐梦洁朝贾仝咬了咬后槽牙,手撑在俞远桌边,道出了真实来意,「是这样的,下周一就是教师节了嘛,我发现你的字写得非常漂亮,想请你帮忙出一期黑板报,图我们到时候会画好的,你就帮忙写写字,可以吗?」 第24页 俞远听完,下意识地就想拒绝。 从小学到高中,他其实都不习惯和班上的人走得太近。当然,那些精英式的学习环境里,好像大家本来就是一座座孤岛,班群不可能用来讨论早饭,体育课没人急着去占球场,更不会有人操心教师节的黑板报。 他在之前的学校里成绩也很优异,但从没人跑过来夸他的字好看。 迎着徐梦洁期许的目光,他有些不知所措,突然瞟见向野桌上摊着的笔记,找到了推脱的理由,「他的字也挺好看的,干嘛不找他?」 话说出口,他明显看到向野脸上怔了一下。 徐梦洁「啧」了一声,像是完全没想到还有这个选项,带着三分埋怨、七分忌惮地朝懒散靠在座椅上的向野看了一眼,声音压在鼻子下边,「我要是请得动他,全班也不至于被杨泞源那笔字辣两年眼睛了。」 被编排的杨同学傻兮兮地在外面走廊上给过路的女同学表演转篮球,满脸幸福地接收了无数声「二臂」后,朝后门边伸回脑袋,「还不走啊?」 向野不动声色地合上了桌上的笔记本,淡笑着说,「谢谢夸奖,小白榆。不过我的字除了老秦,大概没几个人看得出来,学委交託的重任还得靠你。」 「走吧七哥。」贾仝说。 向野站起身,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脚,没动。 贾仝恍然大悟地朝他弯下了腰,一副捨己为人的贱样,「上来吧七哥,我宽阔的肩膀任你驱使。」 「滚蛋。」向野搭着他的肩走出门,「一会儿站队替我请个假。」 第16章 树坛坐檯 三中的操场不大,老旧的塑胶跑道围着一块入秋泛黄的草坪,再往上就是篮球场。 高三的体育课,老师也深谙给学生放松的道理,做了几个简单的伸展训练,就让他们自由活动了。 「快快快,他妈的唯一一节体育课怎么还和四班撞上了。」贾仝推了下杨柠源,后者抱着球就往篮架下沖。 贾仝快步跟过去,顺道在散开的人群里精准拍上了俞远的背,「俞学霸,这回你可跑不掉了,快跟过来,得跟他们呛一场。」 俞远早在刚才集合训练的时候就看见了站在隔壁的那班人。其中的黑皮尤其显眼,恶狠狠地朝他看了好几眼,显然是还没把那天在食堂对线的恶气咽下去。 果不其然,等他们来到先前就占好的球场下,黑皮也带着他们班的几个男生走了过来,俞远扫见那天的白t也跟在其中。 两伙人相对而站,贾仝用脚尖点了点球架下用粉笔写的数字6,扬眉朝黑皮道:「熊骁,这块场咱们班占了,要不你们去隔壁玩。」 其实有四块全场,但体育生训练占了两块,剩下的只有这块被绿茵覆盖了一半,跑动上篮不会被阳光刺眼睛,因此一向是各班争夺的宝地。 熊骁朝不远处的树坛坐檯瞟了一眼。 向野没做集合训练,一直在树荫下坐着。他单身罩着一件白t恤,蓝白相间的校裤也不老老实实地穿,左腿蜷蹬在坐檯边,右腿垂着,裤管被拉到膝盖处,露出一截修长白皙的小腿,脚踝处的绷带鲜明显眼。 熊骁嗤笑一声,有意地看了俞远一眼,不乏挑衅地说:「一起玩呗,怎么着,少了向野就不敢和我们四班打球了?」 「啧,」贾仝周旋,「大成在训练,我们人不够。」 「3v3呗,打个半场。」 贾仝回头看俞远,眼神大概意思是在问『你行不行?』 俞远直白回视:『有什么不行的。』 一场火药味十足的球赛就此拉开。 六班这边剩下了俞远、贾仝、杨泞源,四班则由黑皮熊骁、那天的充卡机器包子,以及一个高个眼镜男出战。 这球赛从一开始就透着打击报復的意味。 3v3更讲究人盯人,6班先打防守,每个人负责的面积都比全场大,导致贾仝和杨泞源都不太好过来包夹和协防,打上几分钟,几乎就成了俞远和黑皮的局部一打一。 俞远不常打球赛,但很喜欢一个人练球,单打能力强,其实很适合打这种半场快节奏的攻防战。但黑皮下手不太干净,好几次的动作都不是冲着球,而是明摆冲着人来的。 在挨了两次违规冲撞后,俞远的火气冒了起来,他能感受到场外一股视线时不时地落在他身上,但回视过去,又发现坐檯上那人独自低头看手机,像是压根没在意这边的一切动态。 燥热。 燥热的空气和情绪,被一阵突起的风颓然抚平。 ——风掀散向野别在耳后的髮丝,露出扭头时绷直的左颈,一条扭曲的疤痕恍惚闪过眼底。 所有的声响在一秒之内被拉远。 「接球学霸!」贾仝喊。 俞远下意识地抬手接过篮球,抢入内线,上篮得分,目光再次不受控地闪回去。 ——向野接过女生递来的饮料,侧脸上露出笑容,勾指示意对方靠近。 热汗滚过额角,传来非常清晰的滑落感,俞远空咽了咽,喉咙里发散出干涩的渴燥。 ——饮料瓶里的液体滑入口腔,向野喉结滚动,微微后仰的姿态,眼皮垂平,突然皱眉看向了他。 「小心!」耳边爆出一声喊叫。 下一秒,胸口传来一阵闷痛,像是被人当胸敲了一棍,俞远后退两步,喉咙里顿时漫上一股腥甜。 第25页 五感都被一肘重击沖回了身,俞远揪了下胸口半潮的衣料,把喉口的腥甜回咽下去。 成功入篮的球落回地上,跳动着发出震耳的「咚咚」声。 「你们输了。」黑皮笑得一脸欠揍。 贾仝满头热汗地朝俞远走近,不服气地瞪向黑皮,「熊骁,你们打的也太脏了。」 黑皮抬了抬粗重的眉,「打不过就说打不过,下次还是叫上向野,再来和我们叫板吧。 三对三的场面很快就要从打球进展到干架。 突然,一旁伸出条纤细的手臂,一瓶饮料被递了过来。 「熊骁、包成涛…」刚才给向野送水的女生此刻正站在他们旁边,另一只手提着个装饮料的白色塑胶袋,「六班的向野说,请你们喝饮料。」 刚才没看清,这会儿俞远才确定,这女生不是他们班的。 「你到底是哪班的?」白包子语气愤愤,「给他们六班的人跑腿。」 「要你管,你周考还想不想抄我题了?」女生被这么一激,有点生气。 包成涛面色一窘。 「向野说,一点小恩怨,打场球就算了,闹下去不好看。」女生把一塑胶袋饮料塞到包成涛手里,「你们自己分吧。」 俞远缓过那阵急痛,唿吸有些沉重地朝场边那个一直仿若漠不关心的人看了过去,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人又一次替他解了围。 向野目光没望向他,姿态放松地朝他身侧的黑皮晃了晃手里的饮料瓶,眼睛里含着略带警告的神色。 黑皮见好就收地弯腰从塑胶袋里拿了一瓶可乐,隔空朝向野抬手示意一下,带着人走开了。 「没事吧学霸?」贾仝朝俞远投来一个关心的眼神。 「没事。」俞远揉了两下胸口的位置,垂手往场边走。 「熊骁是四班的老大,那天在食堂掉了面子,肯定是要找回来的。」贾仝跟在他身侧,「这两天你都和七哥在一块,他没找着机会。其实在球场上把事情解决了也好,免得被阴。」贾仝哥俩好地攀住他肩膀,「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有七哥罩着你呢,他没胆子真动你。」 俞远脚步一顿,目光和两步开外的向野一撞,心里顿时一阵没来由地烦躁。他拍下贾仝那只自来熟的手,冷声道:「别搭我肩。」 「嘿——你小子,上一分钟还是球场好队友呢。」贾仝一脸被用过就丢的怨懑。 俞远头也不回地朝操场另一头的小超市走去。 「这小子真是拽到家了,你帮了他都不来道句谢的。不过七哥,那送水的姑娘就是经常来咱班窗外看你那个吧,怎么?突然感兴趣了……」 贾仝的声音在身后渐远。 俞远胸腔里滚动着一股异样的情绪,不停冲击着那块可能已经泛起淤青的皮肤,一下下发出鼓譟般咚咚跳动的痛感。 他刚才分神了。 他从来都是一个专注的人,这种把自己置于险境的分神,在以往是从未出现过的。 但当时无法从向野身上抽离视线的感觉,诡异又真实。 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这种分神带来的后果,还要向野来替他了结。 所以他说不出道谢的话,就连多余的对视也避之不及。 似乎和向野认识以来的每一刻,他都处在一个被动悬浮的状态,被动地接收关于这个人的那些隐秘往事,被动地答应对方不合理的要求,就连在那晚的出手相助,也缺乏主观的思索。 意识让他知道自己要和对方保持距离,可不由自主的情绪,却把他们带向一个愈发靠近的结果。 胸腔里跳动的声音像是在说:你天生就嚮往危险,你註定要坠进深渊。 他在这种不受控的被动里,突然感到不安和惶惑。 第17章 校园论坛 体育课是下午的最后一节课,上完之后就到了晚饭时间,一部分高三学生选择去食堂,但更多的会跟着高一高二的混出校门,就近在周围晃荡找点吃的。 俞远没什么胃口,一个人去校医务室开了两贴冷敷膏。 医务室在行政楼的一楼,不大的一间,窗外紧邻着那片树荫浓郁的榆树林。 「你这个淤青还挺严重的,可能要好几天才能消。」 「嗯。」俞远把领口的纽扣扣回去,目光不经意地落向窗外栏檐下熟悉的一团白影。 小白猫正低头享用地上的一堆猫粮,似乎是感受到他的目光,抬头看了一眼,幽蓝眼睛里透着吃饱喝足的安逸。 「这猫是你们养的吗?」俞远出声问。 药柜前穿白褂的年轻小姐姐往窗外看了一眼,「你说小白啊,不是我们养的,它是学校里的流浪猫,有个男生经常过来餵它。」小姐姐笑了下,又道:「这猫胆子特别小,除了那个男生,从来不让别的人近身。」 胆子特别小? 俞远想起那天中午,这小白猫粘乎乎蹭他腿的样子,应该是把他错认成餵它的人了。 走出行政楼,俞远接到了高丹的电话,一接通对面的声音就挺急的,问他是不是上体育课打球受伤了。 这消息走漏得莫名其妙的,俞远皱了皱眉,「你怎么知道的?」 「校园论坛啊,就那天在食堂和你发生冲突的黑皮,他刚刚在论坛发了关于你的帖子。」高丹说完顿了顿,「你现在在哪啊?吃没吃饭?」 第26页 「没胃口,」俞远说,「马上回教室了,」 「不吃饭怎么行,我现在还在学校周围呢,你想吃什么?我给你送进来。」 「你不回家啊?」俞远淡笑。 「不回,今晚我和小迪约好了去看电影的,随便吃点就过去电影院了。」 「那就你上次说的那家饭糰吧。」俞远说。 * 晚饭时间,教室里空无一人,俞远掏出手机,很快就在本地网页里搜到了兴阳三中的论坛。 论坛挺热闹,讨论奇葩校规,问候校领导、计划考试作弊、花式告白墙的帖子满眼飞。 俞远按时间排了下序,自己在篮球场轻捂胸口表情痛苦的照片顿时映入眼帘。 帖子标题一看就是出自黑皮,十分欠揍。 ——『这就是你们讨论的新晋校草?弱得一批!』 点开前几层都是黑皮肆意炫耀自己的战绩,还有几张他独自走开的背影,大概是调了个滤镜,看上去颇落寞。 俞远兴趣缺缺地退出这个中二味浓得呛人的帖子。 要不是面前的课桌上还摆着高三数学的习题册,他几乎要以为自己念的是幼稚园。 手指无意识地下滑,他百无聊赖地翻了翻,发现好像真的有不少帖子在讨论他,起因是他上次和黑皮在食堂的那场冲突,有好事的人拍照发了上去。 - 『论坛捞人:图片.这开学第一天就干仗的帅哥哪班的啊?小声bb,这人发脾气的样子都帅得我腿软。』 帖子下面冒了一排「铜球」,紧接着就有人出来答疑解惑,几番讨论下来,再加上一张张角度奇怪的偷拍,很快就发展出了不少「新晋校草观察贴」。 难怪黑皮气成那样,肯定少不了这些帖子的推波助澜。 俞远正打算退出去,余光却瞥见一个熟悉的名字。 - 家花哪有野花香:『没人说吗?这事儿最后还是向野帮忙解围的呢。向野也太爱临场救人了吧,初中那件事我还记忆犹新呢,严打校园暴力的校霸,很难不爱诶~』 - 长毛兔 回復 家花哪有野花香:『什么事什么事?初中什么事啊?』 - 家花哪有野花香 回復 长毛兔:『帖子连结送上,指路106楼。』 俞远怔怔看了两秒,鬼使神差地点进了那条连结。 这是个开了快两年的帖子,期间一直稳定有回覆,评论数已经叠了好几百,讨论的全是关于向野的一些事,阵仗搞得和追星似的。 俞远随手翻了两下,跳转到106楼。 - 爱野的小蝴迪:『既然有不少人问起当年向野那件广为流传的拉架事件,我就来给各位从头扒一扒吧。』 - 爱野的小蝴迪:『先说明,楼主初中和向野同在九中,是同班同学,算是把整件事从头到尾都见证了一遍,所说绝对真实可信。 拉架这事儿虽然发生在初二,但起因要追溯到初一。 九中大家都知道,出了名的乱,没几个能正经能看的人。所以向野刚进校的时候就特别扎眼,人帅成绩好,就是不爱搭理人,特别高冷,情书收了一沓,从没见他回应过谁。 初一下学期,我们中学的知名校花狂追向野大半年,这校花是舞蹈特长班的,为人特别大胆热情,把追人的事闹得沸沸扬扬的,差不多全校都知道了,有好几次甚至把向野堵在半道上深情告白。』 - 三缕头毛 回復 爱野的小蝴迪:『楼主,这校花姓乔吧,乔yf?狗头。』 - 学什么学 回復 三缕头毛:『不就是乔雨凡嘛,有啥好缩写的,这渣女现在早结婚退隐江湖了。』 - 爱野的小蝴迪 回復 学什么学:『别吵别吵,继续——话说乔校花追人追了大半年,从初一下学期一直追到初二上学期,都没成功,原本想着没戏了,平安夜抱着一大捧花来我们教室门口喊人,谁承想这次向野居然正面回应了她,自那之后两人就好上了。 可惜好景不长,两人好了半年不到,寒假回来没多久就掰了。具体原因不详,但感觉那之后向野就变了好多,经常逃课,成绩就是那时候掉下来的。楼主记得大概是初二下学期,4月份左右吧,两人分手没多长时间,校花就转头和另一个男生在一起了。』 这层下面跟了好些个「渣渣渣渣渣」的回覆,俞远上滑掠过,视线继续往下。 - 爱野的小蝴迪:『接下来就是「拉架事件」了。校花转头好上的那个男生姓程,是个实打实的暴力狂大变态,据说父母早亡,只有一个不太归家的哥哥。 这人平日在学校里独来独往,实际生活非常混乱,属于老师都懒得管的那种。 两人在一起两个月,就有传言说校花怀孕了。有人曾亲眼见过程和校花吵架,起因是校花不愿意做流产。这程变态后来把校花拖到学校天台,直接动手打人,场面非常血腥,把人往地上摔,当时只有两个女老师在现场,见状完全不敢上前去拉。 后来有人跑到我们班通知了向野,向野一个人冲上天台,只身上前把校花从那人手中救下来,送去了医院。』 - 爱野的小蝴迪:『事情就是这样了。顺便说一句,那时的向野真的太帅了!他抱着满身是血的校花从挤满人的楼梯上走下去的样子,绝对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震撼的场面。』 话题结束,最后一层下面跟着很多评论,俞远却没再看。 第27页 视线从屏幕上缓缓挪开,思绪却陷在那些来自过去的直白叙述里,描摹出声色繁杂的画面,一幅幅一幕幕,和他所认识的那个向野,抗拒又贴合地重叠在一起。 极度矛盾,又异常和谐。 第18章 如意抄手 俞远靠着高丹送来的两个饭糰撑过了两节晚课。 桌椅响动,他淡淡瞥了一眼身侧空缺的座位,跨上包,起身走出教室。 自那晚在暗巷里遭人围堵的事情发生过后,晚上向野都没让他送。这人要么第一节晚课上完提前走,要不就是干脆下午的课一上完就消失。 自行车从车库推出,刚刚驶出校门,兜里便一阵响动。 俞远靠边停下,掏出手机一看,来电显示上赫然闪动着一个英文单词——『trouble』。 是他给向野的备註。 他犹豫一瞬,视而不见的想法很快就被莫名的担忧挤占。 毕竟这个人遇见麻烦的概率真的很大,万一这是个求救电话…… 思及此,指尖飞快地划通,出乎意料的,听筒里传来向野平静的声音:「放学了?」 俞远没意识到自己迅速放缓的心跳,有些愠怒地反问:「干什么?」 「来吃宵夜。」向野熟稔道。 俞远捏着手机的力气都重了几分,有点无处撒气的窒闷,「又是泡面?」 「这回升级了,全兴阳最好吃的抄手。」向野说。 俞远不想承认自己真的有被诱惑到,冷声回绝:「你自己吃吧。」 「我没带钱!」向野飞快地说,「手机里也没钱了。」 俞远挂电话的动作一缓,听见向野声调轻浮地请求道,「小白榆,念在我体育课上又帮了你一次的份上,来给我结个帐吧,不然我可能就要抵在这儿给人刷碗还债了。」 * 向野说的抄手店就在三中对面,一条挺老的巷道里。 自行车只能锁在巷子外面,青石板路向上成坡,路两侧排满了各式各样的的小吃店,俞远一踏进巷口,便被各种食物香气熏了满脸。 他有点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不干脆给向野微信转钱,而是真的好端端地跑过来。 擦着人往里走了几米,一个单门面的小摊铺映入眼帘,俞远对了眼铺前亮着的落地灯箱,上面写着「如意抄手」几个字。 「进来。」向野的声音从窄小的单间铺面里传了出来。 这个时间段,小吃巷里只有部分下了自习不急着回家的高三走读生,大多都选择聚在烧烤摊前,抄手店铺里闷热,唯一能坐人的位置就只有靠墙挂了风扇的这一桌。 俞远一坐下,向野就把桌上一碗明显没动过的抄手推了过来,「来都来了,尝尝呗。」 皮薄馅多的抄手飘在浓香汤汁里,葱花青菜点缀其间,看得人食指大动,俞远突然就觉得自己饿了。 他没多余推辞,从筷筒里抽了双筷子。 向野嘴角含笑,往自己的碗里加了一大勺鲜红的辣椒油,又沖俞远抬了抬勺子,「要吗?」 俞远看了眼向野那份瞬间飘满红油的抄手,摇了摇头。 向野给他指了下铺外正站在汤锅前捞抄手的中年女人,「罗婶是四川人,这抄手不放辣椒,就没有灵魂了。」 俞远不为所动,「晚上吃辣容易胃痉挛。」 「还挺养生。」向野把那摊辣椒拌开,「胸口伤得不轻吧?打球的时候不要走神,没记在你的养生小笔记上吗?」 俞远动作一顿,就好像吃那碗红油抄手的人变成了他,喉咙里瞬间升温,蔓着让人开不了口的火辣。过了许久,才晃出一句不冷不热的「没多严重,多谢关心。」 碗筷轻响,向野忽然出声问:「烦透了吧,回兴阳念三中这么破学校。」 「在哪都一样。」俞远夹起一个热腾腾的抄手,抬眼看向对面,「烦人的人和烦人的事,一个不少。」 向野像是没听懂他话里内涵的意思,仍怡然淡笑。 两份抄手很快就见了底,俞远起身去付钱,却被告知钱早已付过了。 俞远回身往店里瞅了一眼,心里暗火。 就不该信他是真的没带钱,这人嘴里镶轨道,满嘴跑火车。 被耍固然让人不爽,但念在这抄手的确称得上「兴阳第一」的份上,俞远没发作,只定定看着向野慢半拍地从铺子里晃出来,向罗婶要了一瓶水。 俞远的视线从那两片鲜红湿润的嘴唇上收回来,心中暗想,这人也不是真的那么能吃辣,放那么多辣椒油,完全有打肿脸充胖子的嫌疑。 他抬起手机重新扫了一下挂着的二维码,打算付矿泉水的钱。 「莫给了莫给了,」罗婶笑容满面地沖他摆了摆手,「一瓶水收啥子钱,你们是常客。」 俞远刚想说自己这还是第一次来,身侧向野突然伸长脖子,厚脸皮地笑道:「谢谢罗婶。」 还挺不要脸的。 俞远想起那个帖子里对向野的描述——『人帅成绩好,就是不爱搭理人,特别高冷……』 所以三年的时光,是什么让这人的「高冷」餵了狗? 俞远默默收回了手机,面前的罗婶却突然把目光定在他身上,「哎,我先还没注意看,这个娃娃不是跟你常来的嘛。」 「嗯,」向野很自然地把拎矿泉水的手搭在他肩上,解释道:「这学期刚转来的,我同桌,是个学霸。」 第28页 「哎哟,现在的小娃娃营养都好了嘛,长得一个比一个称投。」罗婶点了点头,笑道:「学霸?学霸好嘛,你们这个年纪,就是要好好读书。」 向野此刻全然一副好孩子的模样,俞远有些诧异地看着他乖乖听完了罗婶的话,然后礼貌地道别:「我们先走了,您忙。」 出了巷子,俞远刚把车锁解开,这人立刻就暴露本性,跳上了后座。 俞远无奈地嘲讽,「你消失了一晚上,没约上那位夜班司机吗?」 「你加个班呗,刚才不是刚投餵了加班餐。」 向野仰头看他,凤眼里黠光闪烁,配上那张脸,很容易制造出一种烂漫粲然的错觉,出口却是轻浮不端的调笑,「怎么,争宠啊?」 俞远皱眉,「没病吧?」 回应他的是向野戏弄得逞的笑声。 车轮滚动,那笑声渐渐弥散在风里。有一瞬间俞远觉得,自己载着的不是人,而是一只品性狡猾的狐狸,目光低垂,没准能看见一条摇摇晃晃的长毛尾巴。 但地上只有少年单薄修长的投影。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一高一矮,额头贴着后腰,随着车轮偶尔的颠簸,距离时不时拉至无间。 其实那种触碰几乎是无感的。 影子的接触,可能只是髮丝与衣料的交叠,但那种让人想要逃避的麻,仍从视觉蔓延到触觉,以至于腰侧真的传来一阵轻微的触碰时,俞远一把急剎将车子剎停在路上。 前方的绿灯在两秒内跳完,禁止通行的红跃入眼帘。 「操,绿灯不走有病吧!」身后传来喇叭和咒骂。 路口两侧零散的人流开始向中间交汇,两道熟悉的身影这才映入眼帘。 「愣着干嘛?」向野的声音自后背传来,抬手往右指了指,「站这儿等着你的小女友过来看见吗?进巷子里躲一躲吧。」 几米开外、人流交汇在马路中央,看完电影的高丹和崔籽迪挎着胳膊,正有说有笑地朝这边走过来。 第19章 窄道 稀里煳涂地躲进向野指的地方,俞远才觉得,其实他没想躲。 隐瞒高丹的意志并没有多强烈,只是那晚倏忽流露的迟疑,向野却比他还要在意。 更何况现下置身的地方,让他产生了一种还不如被发现的不适感。 这里称不上巷子,仅仅只是两栋建筑之间的窄道,潮湿逼仄,透着股腐败的暧昧。 前后统共不足一米,把自行车往身前一放,就连过人的距离都没了。好在也没人会从这儿过,要是不注意,一天打路口经过二十遍,也不会往这里边看一眼。 身侧的人像是熟悉这县城的一切边边角角,一脸的泰然自若,把校服口袋拍了一通,转目对上他的视线,笑嘻嘻道:「木头,借我根烟吧。」 太过隐秘的环境,声音敲在墙面都会盪回来,俞远后撤半步,皱眉道:「没有,好好叫我名字。」 小白榆、木头,没一个跟人搭调的。 「打球分神,路口发愣,不是木头是什么?」向野伸手指点了点他的搭在车把上的白色校服,「别那么小气,借我一根。」 俞远有些臭脸,他不知道向野是怎么发现他抽菸的,或许是偶然看见,也或许是不经意闻见味道,但这种被发现也无所谓的松弛,却是在别的什么人身上无法实现的。 无论是俞启东的冷漠、梁君禾的失望,还是高丹的惊讶,大概都会让他感到无所适从。 就像是坦诚一个秘密,他伸手从校服内袋里掏出一包抽惯了的南京炫赫门。 「低调了啊。」向野接过,抽出一根咬在齿间,含煳道,「有火吗?」 俞远直接把校服塞过去,「自己找。」 向野动手翻出了一个纯白哑漆的zippo,火光一起,照亮半张线条流畅的脸,拢手点燃了烟。 熟悉的烟雾在夜色里升腾,焦香萦绕在鼻息之间。 向野把俞远的校服,「除了成绩,其实你挺不像个学霸的。」 「除了那些传言,你也挺不像个混混的。」俞远说。 向野鼻间露出一声轻笑,唿吸贴近,「你从哪打听的?你那个面馆小女友吗?」 「她不是我女朋友。」俞远平淡解释。 向野饶有兴趣地扬了扬眉,「真不是?,心心念念转回兴阳这破地方,不是惦记人家?」 「少揣测我,管好你自己。」 「哦,」向野悠然问,「我做什么了?」 俞远闻着那徐徐飘来的烟味,胸腔里没来由地犯燥。 向野这个人,越是接近,就越发地复杂模煳。 他是传言中的杀人犯,也是论坛里描述的救世主,是动辄招惹一堆社会人士的长街混混,也是一次又一次替他解围的同班同学。 但省略一切,可以确定的是,他很危险。 可俞远发现,自己好像抗拒不了这种危险。 「说啊,我做什么了?」向野追问。 徘徊的话终于冲口而出:「前一个挺着肚子的初中女友,后一个追着送水的四班妹子,还吊着三中一堆三观跟着五官跑的无知少女,校园论坛里一半都是你的光辉歷史,顾得过来么?」 向野指尖的菸灰骤然散落。 俞远郁结的情绪一缓,却蔓延出空荡荡的慌。 他不想看向野的表情,扶起车打算往外走,故作镇定地说:「她们已经走远了,想让我送你动作就快点。」 第29页 没等他迈步,向野的体温突然贴过来,他被拽回身,摁到墙面上。不算太重的力道,其实很好推开,但俞远却因为惊诧过度,一时忘了反击。 「打听得这么清楚,要不是知道你一发脾气就乱咬人,我都要以为你对我有意思了,小木头。」 向野声线如同游蛇,抬手抽进最后一口,将烟雾飘飘散散吐到他脸上,得意的表情像是在说,『我早就想对你这么做了』。 俞远大怔,不可思议地抬手推开眼前的人。 向野也不恼,带着笑将烟摁灭在他脸侧的墙上,「走吧,不是要送我回家?」 驶进长街西,光线就暗了不少。 间隔过远的昏黄路灯形同虚设,车轮第三次碾到凹坑而颠簸摇晃时,一道光自身后打亮。 俞远余光向后瞄了一眼。 向野低头玩着手机,浑不在意的模样,但手机后置手电发出的光,却不偏不倚地照在前轮即将行经的路面上。 在熟悉的地方停下,夜色遮盖了细节,使得这摩修店不似清晨时看起来那样破败。 店铺捲帘拉了下来,透出半缝光,照着秋露暗凝的石阶,淡青色的大门则在一侧紧闭。 「啧,」向野从后座起身,「这帮人,东家不在,不到点就关门歇业,连门都不给我留。」 「你没钥匙?」俞远问。 似是回答,向野抬手从脖颈间摸出一条很细的深蓝色皮绳,轻轻一扯,一枚薄钥匙就紧跟着从衣领间冒了出来。 俞远看得好笑。这皮绳他先前就见过,原本以为是挂着个精巧的吊坠,却不想是家门钥匙。 「笑什么?」向野抬了抬眉梢。 「没什么。」俞远说。心里却想,现在小学生都不用这招了。 向野用钥匙打开了门,院落里隐约传来人声,倾泻而出的暖黄色灯光照亮两张年轻的少年面孔,把人影和车影沉沉压往另一个方向。 俞远调转车头,却不见向野有进门的意思。 他侧身站在门边,动作缓慢地把那根深蓝色皮绳重新挂回去,手指顺势拢起脑后的头髮,抽出来,轻放在颈间。 那动作颇有深意,俞远反应过来的时候,视线已经不受控制地落在了那透光圆润的耳廓上。 近距离地,他终于看清那只左耳的全貌。 耳尖偏下的位置,有一颗极小极淡的痣,而那条伤疤就紧随其后,像一道裂缝,顺耳中软骨趴伏而下,紧擦耳根,拉皱周围的皮肤,倾斜扭曲地划到后颈髮丝遮挡的范围里去。 光是这样看,都能想像当时伤口的深重。 「车祸摔的。」向野突然开口。 「从山上滑下去之前,被头盔碎片划伤的。其实比起滑下去之后林子里的那堆荆棘树杈,这算是不遭罪的了。」向野手指轻轻抚摸那条伤口,「也还好,至少脸没事,也没缺胳膊少腿,身上虽然划烂了一半,但凑合凑合也还能用。我还算挺幸运的,是不是?」 俞远看着向野手指轻拨髮丝,把疤痕重新掩住,喉间滞涩,「为什么告诉我这个?」 向野眉梢弯下,像是听到一个很有趣的问题,迈近了一些,轻声道:「你不是喜欢看吗?」 像是被一把重锤勐敲了心口,俞远愣在了原地。 他知道。 那些有意无意的窥探,向野一直都知道。 被揭穿的尴尬,凝成一股热,从嵴背处蔓上来。俞远想要张口作一些解释,但好像无论怎样开口,都立不住。 向野很乐意欣赏他此刻的模样,倚着门框,视线描摹他的窘迫,淡笑不语。 第20章 画面中央 夜色里,一阵欢快跳跃的声响越来越近,终于,一条金色大狗径直冲入眼帘,朝着门边直扑而来。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瞬间打破滞涩气氛。 「我操!」俞远心脏勐跳,下意识地吼了一声,跨下车,打算以车身做遮挡。 可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金毛朝向野扑腾了两下,兴奋劲仍没过,立刻就把目标转向了他。 「卧槽。」俞远见势不妙,扔下车,有些无奈地扯了把向野的衣服,乱着步子往对方身后躲,「你的狗,拦着点啊。」 「哈哈哈哈,」向野毫不掩饰地嘲笑,好一会才扒拉过金毛的大脑袋,「行了风筝,别闹了。」 金毛居然很听话,很快就安静地坐下来,仰着脑袋吐着舌头,眼睛晶亮亮地看人。 「它不咬人。」向野迟来地解释,声音里笑意不散。 俞远有些尴尬地从他身后挪出来,仍有些警惕地看着那条体型巨大的金毛,清了清嗓子问:「它叫风筝?就是你微信头上的那只?」 「嗯,」向野俯身摸金毛的头,「拍那张照片的时候它还小,现在都快七岁了。」 俞远给自己找补,「这两天早上接你,也没见它出来。」 「我爸不喜欢狗,前两天他在家,风筝都被关着。」 「哦。」俞远看着向野一下下抚摸金毛柔软的毛髮,心底冒出一丝奇异的熟悉感。 总感觉在哪里见过,这样慵散摇动的腕骨,纤长漂亮的五指。 许久,他移开眼神,扶起地上的车,「我回去了。」 向野抬眼看他,「一个人敢回去吗?」 俞远一时没懂,却见向野揶揄而笑,「怕猫怕狗怕黑,一会儿要是又窜出来个什么,你打算躲谁身后去?」 第30页 「谁怕……」俞远正欲否认,有什么却在脑里一闪而过,瞬间清明,「那天在行政楼天台的人是你?」 向野不置可否,从口袋里摸出那只刚才借来点菸的白色zippo打火机。 「接着,」他把东西扔给了俞远,摊了摊手,「我的呢?虽然不值钱,但也得物归原主吧。」 这算是变相的承认了。 可俞远看着那只朝他摊开的手,一时无奈,「你当时说了不用还。」 「我当时说话了吗?」向野耍赖。 俞远有点想揍人,但碍于蹲在向野脚边的金毛,只能憋闷气。 「哦,扔了啊。」向野瞭然地点了点头。 「不是。」俞远否认。他确实没扔,只是没多在意,完全不记得自己将那无人认领的打火机塞哪个犄角旮旯里去了。 「那还我。」向野晃晃手,讨债大爷似的。 俞远不说话,挺无奈地看着他。 「啧,」向野撇撇嘴,「真叫人伤心吶,那还是我自己做的。」 「你自己做的?」俞远讶然。 「是啊,从外壳到内芯,连打火石都是我亲手磨的。」向野说。 俞远不太相信,但回想那个没有任何商标的镀铬外壳,又觉得这话不假。 向野迈步跨进门内,风筝也立刻起身摇着尾巴跳了进去。 门一点点合了起来,最后只上下露出一人一狗两颗脑袋,上面那颗不依不饶地发声:「扔了我的东西,你得找个更好的赔我。」 * 这人是个赖子。 俞远回家把房间翻了一遍也没找见那只打火机时,冒出了这个想法。 一旁的手机弹亮,是向野发来的一个视频连结。 俞远躺倒在床上,点开,连结很快就跳转到软体播放。 整个视频时长长达四十多分钟,没有配乐,没有剪辑,画面里只有一张工具齐全的工作桌,和一双纤长漂亮的手。 俞远反应过来,这是那个打火机的制作过程,向野居然拍了视频发布在视频平台上。 他点进他的主页,发现居然有几千个粉丝,视频零零散散地发了十来个,大多数是手工制作,做得东西每一件都还很有质量。 打火机视频是第一个,发布时间在四年前了,是贴吧里所描述的,向野漂亮得扎眼又清冷不爱搭理人的时候。 俞远偏身侧躺,视线继续盯着画面中央。 那双比现在更小一些的手,熟稔地抛光外壳、裁剪棉芯、切割毛托、安装凸轮…… 像准备一个礼物那样,带着细緻入微的虔诚。 * 按三中的规定,不放月假的那周,高三实行周六周考制,上午语文数学、下午文理综、晚上英语。 说是考试,但其实就是掐时间做张试卷。 考场不设,每个人就坐在原班原位,桌面上的书随意收一收,仍抄得满天飞,讲台上负责监考的任课老师搬个椅子一坐就是两个多小时,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考完下午的文综,贾仝头晕眼花地站起身,伸着懒腰朝向野他们这桌走过来。 「卧槽,政治最后一题抄得我手疼,早知道学理科了,至少不费手。」 「那是不费手,费脑。」刚走近的胡志成一本正经地怼人,「就你有那脑子,够费的吗?」 「嘿你个胡狗成,沖别人闷声不响,嘴皮子功夫全扔我一个身上了。」贾仝跳起来打人,「看我不锤得你叫爸爸。」 胡志成习惯性地挨了两下,制住人往后门拽,朝向野道,「今晚叫的炸鸡,我们去校门口拿外卖。」 贾仝已经走出去了,扒着门框朝俞远看了过来,「学霸一起来哦,说好了今晚请你报恩。」 他说的是他早上一小时写完数学试卷,然后大施全班的「英雄」事迹。 俞远没应声,贾仝又道,「你先跟七哥去老地方等我们…你不会不去吧?」 贾仝眯着眼睛等话,凝着『你不去就是看不起兄弟』的审视眼神,任胡志成拽了三下仍岿然不移。 「快滚吧,他会去的。」向野被闹得烦,说完撑着下巴朝俞远看来,「是吧」 他正如老秦所说,除了语文认认真真答完,其他科目的试卷全都几笔勾勾选择题,然后蒙头就睡。 俞远和那双睡意未散的眼睛对视,然后略显僵硬地点头,应了个「嗯」字。 贾仝话里的「老地方」,正是行政楼的天台。 俞远顿步在楼梯尽头,伸手扒了门上的链条铁锁,回身朝双手插袋动作迟缓的人看去,「你确定没走错?」 「嗯。」向野迈上最后一级台阶,站定脚步。 「怎么进去?」 向野走到一旁的窗边,从积灰深重的窗台缝隙里扒出一根小铁丝,刷一下拉开了窗户。 室外的风鱼贯而进,吹乱他披散的头髮。 向野瞄了眼自己的脚,笑着说,「过来,把肩膀借我搭一下。」 第21章 天台 若把时间拉回一周以前,俞远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会和向野比肩接迹地越过一扇积满灰尘的窗,跳进一个「明锁禁止」的天台。 把一件违规出格的事情,做得这样平静又自然。 可他们此刻确确实实并排而立,在可以俯瞰整个校园的围栏边,看夕阳一点点收敛它的光。 傍晚的天际,淡紫和橘红交汇,云霞漂浮。 第31页 俞远胸腔里鼓动着莫名的快意。 秋风过耳,猎猎声响都仿佛在诵唱自由。他终于在俞启东看不见的地方,肆意妄为地「堕落」。 「你们经常来这?」 「嗯。」向野轻答,「前年楼下的音乐教室装修,一部分废桌椅要搬上来堆在那边的杂物角。我们被老秦抓来当苦力,无意间发现那扇窗户的锁坏了。」 目光落下去,是那片随风摇晃的榆树林,树影被橘红色的夕阳投映在左前方凸出的楼墙上。 俞远想起向野视频帐号里发布过一段几十秒的树影视频,拍摄的位置大概就在此处。 - 『黄昏在杀死树的影子』 那视频下方是这样写的。 俞远朝向野微微侧目,他站在这里的样子,和那些冲着教室窗外发呆的时刻很是相似,有种难以触碰的不真实感。 俞远莫名觉得,这块被围栏坚实保护着的边缘也开始变得岌岌可危。 喉咙里迸发出打破沉静的欲望,他开口问:「你那天就是站这给我扔的打火机?」 向野没应声,只像是笑了一声。 俞远敏锐地捕捉到了那细微的声响,想起自己那天被吓到的样子。 大概真的有点可笑吧。 「那白猫是你餵的?」 「嗯。」向野语调轻扬,「上学期期末的时候,被别的猫从食堂那边赶过来的,蹭了我半根香肠,然后就甩不掉了。」 听起来好像很无奈,但俞远想起那双手一下下抚摸风筝柔顺毛髮的样子,便也能毫不费力地想像出,这人把那只受尽欺负的小白猫被带到此处照料的画面。 和高丹口里的「危险份子」、老秦心里的「特殊对象」、论坛帖子里的「深情校霸」全都相去甚远。 抛开那些广为流传的不甚清明的过往,这个人,是不是也算不上太糟糕。 腰侧倏然一轻,俞远低头看见向野手法熟练地从他校服口袋里掏走打火机。 皱了皱眉,俞远想,或许还得在不算太糟糕前面,加一个「手零脚碎」的属性。 火光一晃而灭,还回来时,向野淡声道:「兴阳其实挺小的。」 他的目光眺向远处,向着老城区密密麻麻的屋舍和街道,向着城郊荒芜旷盪的空地。 右手抬起来,夹在指尖的烟被风快速地消燃,「长街那边,看上去是不是小得可怜?」 俞远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长街趴伏在入秋后泛黄变色的山脚,夹在那片密集和荒芜的中间,像是一块被拉扯着的零散破布。 「小时候觉得它挺大的。」 「小时候?」向野来了兴趣,「你以前在长街待了多久?」 「三年。」俞远说,「我五岁的时候跟着爷爷奶奶生活,七岁那年爷爷正式退休,我跟着他们回了兴阳,在这儿上了三年小学。」 「那也不短啊,我怎么不记得你。」向野盯着他的脸,笑道:「你小时候是不是没现在好看啊?」 俞远面上一讪,「那我也没见过你,你小时候是不是比现在还惹人厌。」 「谁说的。」向野挑了挑眉,「我小时候可招人喜欢了,整条街的小孩都抢着和我玩。」 俞远嘴上嘀咕一句「要点脸」,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向野小时候的模样。 一个蓝眼睛白皮肤的漂亮男孩,在长街一众光屁股哭鼻子的熊孩子中间,大概真的很与众不同吧。 要是自己没有离开,在更早的时间和这个人认识,会不会也是「抢着和我玩」行列中的一个。 「为什么回来?」向野突然问。 其实这不像个提问,更像是一句因为不理解而生发的感嘆。 为什么回来?俞远却在心里重新问了自己一遍,不算回答的回答脱口而出,「兴阳再小,至少是我自己选的。」 「看来是为了自由。」向野顿了顿,语调轻缈,「可生活处处是牢笼,你怎么知道这里不是第二个。」 俞远没听清,向野却已经灭了烟,转过身拢了拢外套,「走吧,他们回来了。」 绕过柱子,是堆着旧桌椅的地方。 两道脚步接踵而来,贾仝提着两大袋香气浓郁的炸鸡,一脸要事急禀的模样:「卧槽,七哥我和你说,刚才上来的时候我们差点就撞上老芋头了,幸亏我躲得及时。」 老芋头原名于中蒲,是三中教导主任,一等一的抓人好手。 外卖摆上桌,贾仝朝俞远张了张手臂,「欢迎来到我们的根据地。」说完神秘兮兮地笑了下,「给你找点好东西。」 「又来了。」胡志成颇无奈地摇头。 很快俞远就明白「好东西」是什么了,贾仝从靠墙的一张废课桌里掏出一个红色塑胶袋,袋子扒开,两罐啤酒显露出来。 「可惜,只剩俩了。」贾仝把东西放在桌上,「我和大成搞一个,你和七哥搞一个。」 俞远皱了下眉,拒绝的话还没出口,一旁先传出声音。 「不搞。」向野斜倚在桌边,伸手扒拉炸鸡袋子。 「啊?为啥啊,不为明天庆祝一下啊?」贾仝丧着脸。 「明天是教师节,你庆祝个什么劲?」 「我庆祝上午的课取消啊。」贾仝理所当然,「能睡懒觉,这不得干一杯。」 「不干。」向野翻出一块金黄的鸡块,朝俞远使了个眼色,「他有洁癖。」 第32页 「洁癖?」贾仝审视俞远。 「嗯...对,」俞远恍然接过话来,「我有洁癖,没法和别人喝同一罐东西。」 「啧,真讲究。」贾仝略一思索,把一罐啤酒直接递过来,「那就你一个人喝嘛,放心,七哥不爱喝这个,不和你抢。」 身旁立刻响起笑声。 意识到自己上了套,俞远侧目,看见向野猫一样地咬着鸡块,看向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点也不善良的细碎黠光。 还是得防着点他,俞远自我劝导。 那两罐啤酒最终还是没开,酒鬼贾仝被「晚上的英语试卷还想不想抄?」给镇住,彻底偃旗息鼓。 吃完东西,清理干净根据地,天色已经黯了下来。 「今晚没喝成,咱明天约,」贾仝拍俞远的肩,「学霸,记得来啊。」 「明天不行,我有事。」俞远说。 「你怎么…」贾仝正要发作,一阵烟火骤然升空,瞬间在天幕中炸开数道绚烂流光。 「卧槽,这是干嘛?」贾仝一怔。 脚步向围栏边聚集,四双眼睛齐齐朝紧邻的初中看去,那方烟火燃起的操场上,不知何时已经聚满了黑压压的人群。 音响震动,即使隔着不短的距离,仍旧强烈律动着敲击他们的耳膜。 「今天隔壁初中军训结束,开迎新晚会。」向野趴在栏杆上,注意力却不在那片操场,而是饶有兴致地落在身旁的俞远身上。 面容清朗的少年呆呆注视着那方,像一个从没出过门的小孩,第一次偷跑进了游乐场。 远远的,那密集的人群方阵里一点点亮起来,是长条的萤光棉棒,逐渐汇成一片摇晃的星海。 「还挺像模像样的,你说三中怎么不学学,」贾仝不乏羡慕,「今年连军训都没搞。」 「三中场地不够,一直都是到县体育馆军训。」胡志成说,「今年体育馆暂时腾不开空,听说军训得等到学期末才能补上。」 「我去,太拉了,连人家初中都比不过。」 正说着,身后的教学楼里响起熟悉的预备铃,叮叮噹噹地盪过来,是催促他们结束晚休时间的音符。 「走了。」向野说。 贾仝垮着脸被胡志成拖走,仰面长嘆,「太惨了吧,人家开演唱会,咱们还得去考试。」 俞远低头走在最后,快到窗口的时候,身前的人突然回身。 分不清是他来不及止步的惯性,还是向野故意向前凑了一点,总之他们之间的距离突然被拉得很近。 「羡慕那帮小屁孩啊?」向野问,「你以前的学校,只知道埋头读书?」 俞远顿了顿,挣扎道:「有过朗诵比赛。」 「啧,一帮书呆子,抬着个黑书夹,在台上一个个排队念诗?」向野极短地笑了一下,「你念的是什么,歌唱青春还是礼赞祖国?」 俞远定定看了他一眼,却无奈地发现,自己找不到任何有力的言辞来驳斥对方毫不讲理的观点。 「别羡慕他们了。」向野在他沉默的间隙,突然压低声音,哄人似的说,「等会儿带你去捡星星。」 第22章 星榆之下 「哎,学霸,这题选什么?」 红色粉笔从后黑板上移开,俞远转身,看向后排压着声音朝他问题的男生。 「这题。」男生抬起桌上的试卷,用笔尖指着题目。 「d」 「谢了啊兄弟。」男生喜笑颜开,继续压着声音说,「你这星星画的不错。」 俞远一怔,看向身前的板报,一个五角星端端正正地落在文段末端,代替了原本的句号。 反应过来的瞬间,他立刻朝后门边的座位看去——向野抄完试卷,正埋头在桌前玩手机。 他松了口气,抬手抹去那颗「星星」。 讲台上,英语老师站起身,宣布考试时间不足五分钟。 「别躁动,要是谁敢给我作文交白卷,就把俞远同学这篇当模板给我抄一百遍。」英语老师晃了晃手里已经批完的满分试卷,「我就奇怪了,你们都坐在一间教室里,怎么脑子就差人家十万八千里呢?看看人家,四十分钟做完题,正确率能达到百分之百……」 「同桌——」 一道熟悉的声音,破开教室里逐渐喧杂的响动,清晰地跳进耳朵里。 「你写完了没有?」那人压着嗓音继续问。 俞远没回头,笔下的字却有越写越快的趋势。 终于,最后一字落笔,铃音打响。 桌椅移动,人声躁起。 那人拖着声音喊:「小白——」 俞远没让他说出第三个字,快步走回座位旁,背上书包,把人拉出了门。 「这么急啊?」向野眉梢轻挑。 「没有。」俞远冷着脸否认。 捡星星,没头没脑,多幼稚的话,他根本就没放在心上。 早早跑出教室,楼梯上还没来得及拥挤,向野凑近了些,笑着说,「没哄你,去把车骑过来,我在教学楼下等你。」 使唤得挺顺畅,俞远定定看着他,没动作。 「我是伤残人士。」向野晃了晃右脚,「我慢慢走。」 俞远把车骑回教学楼的时候,向野半倚在阶前的石柱上,闲散自在地和人聊天。 聊天对象是四班那个体育课上送水的女生,此刻正目带星光、眼角含羞,向野微微应一两句,对方面上即刻又亮几分,大有聊到海枯石烂的势头。 第33页 俞远一把剎车停在阶下,冷声道:「走不走?」 谈话倏然停止,向野朝他看过来,平淡的神情顷刻变得生动,「走。」 车子破开人流,驶出校门,随着向野的指示,一路骑到了隔壁初中的校门口。 「来这干什么?」俞远看着三三两两走出来的学生,一个个面容青涩而欢乐。 「他们的晚会结束了。」向野说,「进去看看。」 「怎么进?」俞远刚问完,就见向野十分自然地和校门口保安打了个招唿,说进去接自己弟弟。 保安看了眼他们身上的校服,挥挥手说,「进去吧。」 向野扯了下他的衣摆,「走啊。」 也太容易了点,俞远听话地往前骑车,心中却想,这学校安保也太松泛了。 「我真有个弟弟在这学校念书。」向野像是猜到了他心中所想,开口解释,「以前就和保安大叔混了个脸熟,哎,右边。」 俞远应了声「哦」,向右转向,车轮顺坡而下,一路上都是背着书包并排而行的学生,有的手里还甩着晚会上挥舞的萤光棒,一路上追追打打。 远处的教学楼灯光明亮,他们顺畅地来到人群散尽的操场。远处有人在收拾舞台,打扫场地,不久前还人声鼎沸的地方,残留下一片寂静。 「那要顺路去接吗?你弟弟。」俞远问。 「他去年就毕业了。」向野笑了一下,拍他肩膀,指了指身旁灯柱上的荣誉毕业生照片。「喏,全校第一考进的三中,跟你一样是个学霸。」 俞远剎住车,接着灯柱投下的光,看那张半掩在夜色里的照片,一张有些熟悉的少年脸,抿着嘴角,透着些难以亲近的冷。 「其实是我朋友的弟弟。」向野说。 俞远瞭然,「那位夜班司机?」 「眼力不错啊,小白榆。」 「他们长得挺像的。」俞远继续蹬动踏板,「贾仝说,他是你师兄?」 「嗯,他是我爸收的第一个徒弟,也是最有天赋的一个。我大多数东西都是他教的,算起来不该叫师兄,应该叫师父。」 俞远想起向野在大榆树的超市门口叫那人恆哥,亲近熟稔地覆在对方背上,一言一行都有种难以打断的默契。 「你们关系很好?」 「算好吧。」向野说,「他来的时候我才十二岁,整天跟着他,跟习惯了。」 俞远载着人顺着操场底边瞎晃,偶尔有几对早恋的学生,躲在夜色遮蔽的角落里,手指勾缠地说话。 「我们到底去哪?」拐过一个弯,他偏头朝后,一道潮湿清凉的风却侧耳刮来,带着水汽和花香。 眼下,向野的脸突然被粼粼水光照亮,他扬了扬头,「到了。」 迴转目光,一片萤光环绕的水池在眼前蔚然呈开,池水如一面清晰的黑镜,把池边环绕的树影倒映其中。 那些在黑暗里随风摇曳的树,挂满了灯条,满树萤光,灿若星辰。 「白榆天上落,青桂月中浮。」向野不知何时起身,站到他身旁。 俞远微仰头,对上那双闪烁着细碎银光的眼睛。 「白榆谓星,兴阳以前为了打响南陵『星榆之乡』的名号,专门辟了一条路种白榆树。」向野散漫地往前走两步,「那路上每隔几米就挂一块榆树的介绍展牌,我上小学的时候天天从那走,几乎把所有写白榆的诗文都背了一遍。」 「有那么多吗?」俞远怀疑,毕竟这有着「榆木疙瘩」之称的树种,在以往的印象里,实在和浪漫沾不上太多关系。 「不信啊?那我可以每天给你背一句。」向野眨了眨眼睛,「我有一肚子关于你的诗,小白榆。」 俞远原地怔愣。 秋风吹来一阵喧笑,不远处,几个学生站在树下,把萤光棒的棉条撕开,剥出一条完整的灯带,奋力甩向枝头。 那些璀璨闪烁的光就是这样来的。 「民中的固定节目,这池塘算许愿池,灯带抛得越高,许的愿望越容易实现。」向野拽了下车把,带着他往池边走。 车停在圆石小道上。 向野从草地里捡起一条灯带,扬手抛高,灯带稳稳挂上枝头,融入一片光海。 他重新捡起一条,递向俞远,用眼神说,『看谁抛得高?』 「幼稚。」俞远撇撇嘴。 向野「啧」了一声,正准备扬手再抛,手里倏然一空,俞远动作极快地将那根抢来的灯带奋力抛高,一道光飞扬向上,落在了更高处。 俞远收回目光,朝向野扬了扬眉。 莫名其妙的胜负欲一旦开始,就肆意蔓延。 两人目光同时落在了不远处草地里的一条灯带上,两道脚步适时而动,朝前而去。 俞远动作更快,两步冲到近前,弯腰拾起那根灯带,以胜利者的姿态回身看向对手时,眉梢眼角都是恣意笑容。 向野背对着满池星荧倒影,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隔着秋风落叶和虫鸣,看树下握着光的挺拔少年。 胸膛里传来清晰的跳动。 那颗长久以来向野都觉得已经死掉的器官,诈然復活一般,在此刻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他突然就难以迈开步伐,畏惧靠近,几乎要屏声敛息。 从在长街见到俞远的第一面开始,他就知道,这个人和他以往遇见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第34页 他不属于长街。 他是一棵过于挺拔的树,生来就要向着天空生长,根虽然扎在泥地里,但迟早要长出星簇一样的叶。 他们隔得太远了。 可即使是这样,一个夜路走得太久的人,突然看见一颗暂时垂落的星星,也会惊讶于它的璀璨,试图伸手借点光吧。 远处传来躁响,几道脚步匆匆跑过,是先前躲在角落里拉手谈爱的小情侣。 这架势一看就是有老师趁机来抓早恋。 「我们也走吧。」俞远走近,重新跨回车上。 自行车顺着圆石小道绕池而行,那些没使足力气的「愿望」低垂着晃过眼前。 毫无徵兆地,向野突然曲腿踏上后座,摇晃着站起身。动作惹得身前骑车的人一阵摇晃。 「你干嘛?!」俞远稳住车身惊问。 「不是怕黑吗,给你摘点光。」向野说。 车速不快,风迎面而来,他伸手拽下一把灯带,挂在脖颈间。 「嘿!你们干什么?!」身后传来一听就是来「逮人」的声音。这老师比起老芋头还是差些道行,隔老远就这样叫,註定要空手而归。 向野顺势坐回后座,「快跑!」 身前人站起来,奋力蹬动踏板。 车轮急速滚动,扬起一阵阵沁凉秋风。 那些风来扬他们的衣角,吻他们的发梢,把少年人蓬勃而热烈的味道,融进凌冽盛放的花香里,挥进灯火摇晃的夜幕里。 向野披着那一身盈盈闪耀的灯带,高扬手臂,肆意地笑。 大多数生物都难逃趋光的天性。他想。 但一个註定要坠进黑夜的人,又实在不该攥着一颗星星。 毕竟人的贪念是与生俱来的,现在不就已经初见端倪了吗? 笑声消散在风里,向野将目光从俞远背影上挪开,盪进颠簸移动的夜色里。 理智在暗处默默发声—— 也许,是时候离这个人远点了。 第23章 烧烤摊 a市最有名的中餐厅里,服务员推着餐车走进落地窗隔间。 「您好,上一下餐。」 餐桌上正在交谈的两人话音一顿,两张眉眼相似的面容同时朝门口看去。 穿着简约却气质不凡的女人微微一笑,朝服务生点了点头。 上好餐的隔间重新恢復安静。 霍佳微微倾身,朝桌对面的俞远笑了下,「尝尝吧,我记得你小时候,很喜欢吃这里的松鼠鳜鱼。」 「嗯。」俞远拿起筷子夹菜。 霍佳说的那些小时候,其实统共加起来也不过几顿饭的时间,他们是一对相处太少的母子,对彼此的喜好都知之甚少。 「我打算回m国了,今天晚上的飞机。」霍佳说,「来不及到兴阳去看望你奶奶,她最近还好吗?」 俞远点头,「精神好了很多。」 「她和你爷爷一生相濡以沫,是我见过最完美的爱情。」霍佳垂首浅笑,「但不是谁都有这样的好运气,能遇见一个志同道合的爱侣。」 碗盏轻歇,俞远淡声道:「妈,谢谢你帮我回兴阳,我会照顾好奶奶。」 「傻孩子,母子之间说什么谢。」她目光柔和地看向俞远,「你长大了,我这辈子最遗憾的事,就是没能陪你长大。」 「怪只怪我自己能力不够,当年没办法从俞启东手里,把你带走。」她眼里有无尽的惋惜和哀伤,「现在只要是我能为你做的,我都会拼尽一切去做,小远,我希望你过得轻松一点。」 饭局结束,俞远送霍佳回城南的别墅,这房子长久不居,尽管定期有人打扫,仍透着股难掩的清冷。 她的行李已经收拾好,要直接去机场。 「我送你。」俞远说。 「不用了,我已经叫好了车。」霍佳接过自己的行李箱,从身旁的抽屉里拿出一个早就准备好的礼物盒,递给俞远。 盒子打开,是一把车钥匙,俞远眼里闪过一抹惊喜。 霍佳将他的喜欢收入眼底,笑道,「送你的成人礼物,七月在忙你爷爷的葬礼,一直没机会给你。你之前不是说很想自驾去西藏吗,这车就很合适。」 「谢谢妈。」 「车已经在地下车库里了,手续是前段时间帮你办转学的时候一併办理的。但你驾照才拿了不久,出行要当心。」霍佳抬手扶了扶他额角的头髮,「等你明年毕业,可以和同学一起去毕业旅行,在兴阳和新同学相处得好吗?有没有交到朋友?」 俞远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向野的脸,和那双灰蓝色的眼睛。 ——「不是怕黑吗?给你摘点光。」 他想起那个人将一身的灯条取下来,塞进自行车前的筐里。于是他乘着一筐明明暗暗的光,走别无二致又与众不同的回家的路。 「是有遇见个…特别的人。」俞远回答。 「特别?很高的评价啊。」霍佳莞尔,「你今天挑的那个礼物,是送给你这位『特别』朋友的吗?」 俞远面上一红,点了点头。 中午他陪霍佳逛商场,趁霍佳试衣服的时候去隔壁的zippo专卖店里给向野挑了只打火机。 他原以为霍佳不知道的,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 「男孩子抽菸不是什么大事,但要适量。」霍佳抬手看了看腕錶,倾身上前拥抱俞远,分开时眼里有离别的不舍,「时间快到了,妈妈要走了。」 第35页 无论经歷多少次,和霍佳道别仍是俞远最难受的一件事。 小时候代表着生日的结束,代表着又要在规定的时间,回到俞启东的掌控里。而现在则是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的怅然。 相聚如同幻梦,分别才是必然的常态。 他活了十八年,身边除了一个如影随形的魔咒,再没有一份长久稳定的关系。 黑色轿车消失在别墅区宽阔整洁的道路上,垂落的红枫在渐暗的黄昏光晕里飘零晃荡,勾勒出一片萧瑟寂寥的秋意。 俞远独自走到地下车库,摁下手里的车钥匙,兰德酷路泽宽大霸气的车身在车库中点亮解锁。 他打开车门坐进驾驶座,有些疲惫地倚在靠背上,目光瞥见轻搁在仪錶盘上的卡片。 伸手拿起来,上面是霍佳潇洒飘逸的字体,「祝我的宝贝生日快乐,妈妈希望你顺心而为,自由而丰盈地度过一生。」 俞远嘴角勾起笑意,细细收好那张卡片。 熟悉的铃音在车内空间震响,颓然亮起的手机屏幕在暗色空间里醒目非常,贾仝的微信头像一个劲儿跳跃闪动。 是个视频电话。 俞远滑动接通,对面卡了一下,光影晃动,出现一张烟燻火燎的小方桌。 各色小串并着贾仝一张挨近的大脸,逼得俞远下意识把手机离远了些。 「学霸,烧烤,来不来?」贾仝嚷嚷,「哎你在哪呢,黑灯瞎火的。」 「车里。」俞远目光落向屏幕右下角的身影,向野身前摆着个装满啤酒的玻璃杯,缩在桌子和墙壁的夹角里看手机, 不是说不喜欢? 「我还在a市,现在赶回去要一个多小时。」他接着说。 「你还真有事啊,我以为你昨天顺口胡诌的呢。」贾仝戳了戳手机,「地址发你了,打个顺风车四十分钟就回来了,等你。」 俞远略一思虑,想起那个等着送出去的礼物,点头应下。 视频挂断的前一秒,俞远再次看向画面右下,那个斜倚在角落的人,似乎从始至终都没朝这边投来视线。 回兴阳的路跑起来比想像中更快。 俞远把车停在烧烤店对面的停车位时,连四十分钟都没到。 他拉开车门跨过街道,一路走向那个烟燻火燎的小烧烤摊,不少人都隐隐投来目光。 烧烤摊生意挺红火,店里坐满了,门面外紧张地支了三张桌子,人群满溢地挤在一处。 俞远朝最右那张走去,近了才发现桌上不止三人,还多了之前见过的彩虹糖军团里的「橙黄蓝」,此刻以贾仝为首,一桌「糖人」都愣神看着他。 「你说的车是那个?那是你的车?」贾仝终于开口问。 俞远看了眼街对面的酷路泽,过于高大的车身像一个白色巨人,在那一排小轿和小型suv中间确实有点过分显眼,他回身解释,「我找不到这附近的停车场。」 「这是重点吗?我要有这玩意儿我得摆路中间。」贾仝一脸的『上帝不公』,摇头道:「有钱可真太牛逼了。」 俞远视线在桌上逡巡一圈,淡声问:「我坐哪?」 贾仝回神,即刻起身让了个座,「来来来,你坐七哥旁边。」 向野坐在矮处,仰头与他对视。 俞远心里升起一丝异样的感觉,只觉得那眼神里含着些悄然变化的东西。 手里的黑色礼物袋侧身掩了掩,风衣擦着桌沿走过,俞远在向野身旁落了座。 贾仝给他抓过来一盘肉串,「吃这个。」 俞远反手脱了外套,却发现压根没有能挂衣服的地方,只能有些尴尬地抱在臂弯里。 向野顺手从角落扯出个闲置的塑料凳,「放这儿吧。」 这是他今晚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没有往日的调侃戏嚯,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仿佛昨晚亲近和谐的相处从未发生,他们仍是两个泛泛之交的陌路人。 「啧啧,」贾仝倒是没心肺,「学霸,你开着豪车,穿成这样来吃烧烤,刚走过来我们还以为拍电影呢。」 桌上就贾仝一个活跃气氛的,嚷嚷着把人都介绍了一圈,就开始上酒。 俞远眼看着那盛满液体的玻璃杯摇摇晃晃朝自己递来,心理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果然,还来不及推拒,那杯酒自己先洒了。 「卧槽!」贾仝一瞬惊诧,眼看就要摔翻整张桌子,被胡志成眼疾手快地捞了一把。 俞远就没那么幸运了,退无可退,被淋了半身。 他下意识地站起身,任由那些液体被黑色高领毛衣的下摆吸收了大半,视线下移,又立刻弯腰,一把提起了搁在脚边的礼物袋。 「不能喝少喝,喝多了就少晃。」身旁,向野声音含着冷意,对贾仝道,「把人家东西浇坏了你赔?」 俞远闻声动作一顿,朝向野看去。 不是错觉,这人对他的态度,就是有意在竖屏障。 贾仝被怼,自觉理亏,满脸抱歉地把纸盒抓过来给他擦衣服,「对不起啊学霸,什么东西,没弄坏吧?」 酒气并着油腻的烧烤香混沌大脑,衣服湿哒哒贴在身上,成为一片难以忽视的触觉,迫使这混乱的一切都显得更加滑稽可笑。 说不清是愤怒还是别的什么,一些肿胀难言的情绪充斥胸膛。 纸袋被浇湿了一半,他掏出那个包装精緻的盒子,放在向野桌前。 第36页 「东西是给你的。」俞远拿起外套,「我先回去了。」 一直到酷路泽消失在这条与它格格不入的街,桌上都无人开口。 几张脸面面相觑,最后把目光投向向野。 「七哥,你今晚怎么了…」贾仝试探着开口,似乎还对刚才向野的态度心有余悸,嘀咕道:「刚那样吓我一跳。」 向野的视线从那个黑色盒子上移开,「他和我们不是一道人,以后别走太近了。」 「可你之前不是说……」 「我改变主意了。」向野出声打断,没做多余的解释。他喝干净杯里的酒,起身不动声色地抓起桌上的盒子,「你们吃吧,一会儿记我帐上。」 他穿过街道,身影很快隐没在浓黑的巷道里。 四周暗下来,烟燻火燎的人间即刻退得很远。越走越静,几声犬吠、母亲教训孩子的声音,合着些许暖色光线,一併闯进稀薄的五感里。 他终于还是拆开那个四方盒子。 一抹幽蓝萤光闯入视线,打火机整个透明外壳在黑夜里如同一块发光的琉璃。稍一晃动,里面流沙漂游,宛若一抹随风飘扬的轻缈烟雾。 太漂亮了,像握着一颗璀璨的星星。 弹开顶盖,手指波动,火光瞬间跳进瞳仁深处。 有一刻,向野几乎有种触摸那火苗的冲动。 那样热,那样亮,可一旦靠近,火光会熄灭,指尖也会被灼伤。 他暗暗笑了笑,熄了火,继续朝巷道深处走。手机屏幕亮起来,那个备註从「x」变成「小白榆」的联繫人被点开。 手指很快打出一行文字,点击发送。 -『明天起,不用来接我了。』 第24章 凤城市场 「小远。」秋风习习的清晨,朱姝惠穿过玄关,叫站院里的少年,「书包忘了。」 俞远脸上晃过一瞬茫然,折返接过被自己落下的包。 「起晚了也要吃早餐啊,我给你放书包里了。」朱姝惠说。 「谢谢惠姨。」 「再说这也不晚吶,我看附近有几家孩子也在三中念高三,晚你半小时才出门呢,长身体的年纪,别太辛苦了。」 俞远愣了下,心里浮起一丝松弛的失落。 是了,他都忘了,向野说不用去接他了。 那条消息已经在手机里躺了两天,可他的生物钟还没调过来,明明这场过家家似的「还债」才进行了一个星期。 习惯真是一件愚蠢又可怕的事情。 「一年过得真快,转眼都到中秋了。」朱姝惠看着这满院萧瑟,笑道,「还好,今年有你陪着老太太。」 节货早两日便已在添买,是为明晚赏月过节所做的准备,可今年较之往年少了一人,仍叫这团聚的日子染上一分寞色。 桂花香气随着秋露的清冽气息缓缓袭来,打破沉寂氛围。 朱姝惠看了眼俞远单薄的衣物,嘱咐道:「早晨露重,你该多穿些。车我给你擦过了,你一会儿骑慢点。」 俞远看向停在花圃边的復古自行车,车篮里那团萤光灯条经了几夜,已经耗尽电,此刻在透凉潮湿的空气里,成为一框混乱缠绕的线团。 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人有时就该学会熄灭一些情绪。 一些不真实的、虚幻的、明明是行差踏错却偏偏要信以为真的情绪。 「惠姨,」俞远缓缓吐息,「你把爷爷的车收起来吧,我骑我之前那辆。」 「怎么突然…」朱姝惠语气一顿,转言应了声「好」。 熟悉的花鼓声响起,车子一路驶出东门路,向着逐渐热闹的城区而去。 今年来得过早的中秋,让这座小城迅速甦醒,透出比平日更繁忙的景象。三中惯于凑热闹,特意赶着节前,给高三年级安排了一场家长会。 于是午饭刚过,整个高三教学楼跟打仗似地搞大扫除。 徐梦洁站在讲台上倾力指挥,一教室的人擦桌子拖板凳,闹哄哄地乱了半个多钟头,才勉强达到了老芋头视察的标准。 「哎,你们几个,别站在走廊上,回教室去。」于主任把教室环顾一圈,将目光投向后门边的乌泱一团。 「教室刚拖完地啊主任,」贾仝拖着声音,「进去再给踏脏了不是。」 于主任一时语塞,走之前提出要求:「那就给我好好站,别跟几颗歪脖子树似地,败坏学校形象。」 「三中还有啥形象可败坏的……」贾仝低声嘀咕,转身看向一旁的向野,「七哥,一会儿谁来?」 「没人来。」向野答他。 「真爽,一会儿我爸来,还好我这回周考认真抄了,不然得被老头骂死。」贾仝颇感幸运,转头朝胡志成八卦:「哎你说,咱班第一一会儿有人来吗?他那牛逼哄哄的老爹……」 向野抬眼看向教室里正认真擦玻璃的高个男生,视线短暂停留,又很快撤下。 他下意识将手伸进口袋,握住口袋里那块方方正正的东西,转身趴在栏杆上。 「你前两天请假去哪了?」贾仝凑过来问。 「开药。」 「什么药啊?」这人最善刨根问底。 「安眠药。」向野答得随意,心里却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郁燥。 他厌恶每周期的心理治疗复查,可必须经过这个环节,才能得到那些能让他尽量睡着的药。 第37页 指尖不断传来机械开合的声响,渐渐与太阳穴上突突跳动的经络合二为一。 「哎,你这什么时候换的?」 身旁传来贾仝好奇的询问,他才恍然发觉,自己不知何时把打火机掏了出来,手指无意识地把玩盖子。 贾仝略一思索, 「是不是吃烤串那晚俞学霸送你...」 没等他说完,那阳光下琉石一样闪耀的打火机「啪」一声扣上,落回了口袋里。 贾仝闭了嘴,过了会儿还是没忍住,又压低声音问道:「你干嘛不让他继续送你啊,之前不是计划好的嘛,就他家那背景,没准能给你挡一挡程子磊的阴招,要是那疯子不长眼误伤了人,就能自食恶果了。」 「算了吧,」向野说,「人家前程似锦,倒了什么血霉非得被我拽进火坑。」 贾仝难得的表情凝重,「程子磊这几天还算消停。」 楼下陆陆续续已经有家长进来,正午的阳光褪尽秋意,晒得人发困。 向野的声音泡在阳光里,像是说给自己的警示,「他忍不了多久的。」 * 兴阳凤城菜市场。 正值节前,市场里挤满了人。 申翠挎着个条编袋,一把接过肉摊老闆递来的肉,斜睨对方,「你这称足不足啊…你瞅瞅你给我剁的肉馅,回去我还得返工,真是……」 这埋怨声一路远去,肉摊老闆的女儿才恨恨朝那膀大腰圆的中年女人背影瞅了一眼,「烦死了这死老太婆,每次来都挑半天,还嫌这嫌那的,今天这么忙,谁有空给她剁那二两肉啊。」 申翠未闻抱怨,迳自晃到干货区,在一家铺子前弯腰抓了把瓜子。 摊主看见她,笑着打了个招唿,「他翠婶啊,怎么一个人来啊,你那漂亮媳妇儿呢?」 「别提了,」申翠将瓜子壳啐到地上,「肚子才六个多月,就嚷嚷着走不动,娇气病,依我看就是犯懒。」 「哎哟,等她给你生个大胖孙子,你就不这么说了。」 申翠摆摆手,「我看她那肚子,不是个争气的,想当初我怀我儿子,三个月肚皮就尖了,她那玩意儿…」嗤笑一声,「不说了,今晚我儿子出差回来,先走了。」 从干货摊前离开,申翠哼着小曲,瓜子皮一路嗑出了市场。 天高云淡的午后,脚步拐过巷口,突然被几个年轻男子挡住了去路。 申翠有些狐疑地朝中间领头那个打量一眼,确定对方真是沖她来的,有些警惕地藏了藏手腕上的金镯,「你…你们想干嘛?」 她向后退了几步,奈何已经有两人绕后挡住她的去路。 「申翠是吧?」领头的人双手插在明显短了一截的外套口袋里,身影猥琐地朝她靠近,「我姓李,是你儿子申超的朋友。」 「我儿子?」申翠心慌,这群人打眼看上去就是混社会的模样,她担心是申超在外惹了事,脸上扯出个笑,「阿超最近不在家,你们找他有啥事?」 「也没什么事。」李兴元抹了把自己剃平的脑袋,从口袋里摸出一沓照片,「婶子,你说巧不巧,前不久我去医院,刚好看见嫂子和一个小年轻举止亲密拉拉扯扯,便顺手拍了几张照片。超哥不在,我既然是他兄弟,发现这种事,就想怎么着也得知会一声,你说是不是?」 他将照片递给申翠,眼看着对方的脸色一阵阵发紫,嘴角凝笑,继续加码,「别过俩月孩子出生了,连亲生父亲都认不清。」 「……」 * 与市场相邻不过两条街的三中,家长会即将结束。 向野动作熟练地越过围墙。 午后的偏街仍沉浸在睏乏的静谧里,不远处,一辆十分低调的豪车,静静停靠在路边。 后车窗开了一条缝,烟雾缓缓飘出。 向野从车边走过,侧目一眼,隐约看见后座上坐着个衣着讲究的男人。 他走至道路尽头,径直从校门口经过,刚刚拐过转角,突然被一道纤细的身影逼停脚步。 「向野…」伴随着落叶被脚步碾碎的声响,一个轻缓试探的女声叫响他的名字。 向野抬目,看见挺着肚子、满脸苍白憔悴的乔雨凡,一时愣怔。 下一刻,眼前的女生迈步上前,紧紧攥住他的手臂,「向野!程子磊回来了你知不知道?你快躲一躲,他不会放过你的。」声音逐渐带上颤抖的哭腔,「他知道我要搬走,说…说要是我离开兴阳,就一定会杀了你。」 第25章 人声鼎沸里 俞远走出教学楼那一刻,一道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他双目微怔,心脏骤然跳动。 「小少爷,」那人走近,毕恭毕敬的姿态。 俞远朝周围打量了一圈,身旁人及时解释:「俞先生没有进来,他在车上等你,请跟我来。」 俞远手指紧紧攥起,又倏然松开, 他没想到会这么快再见到俞启东,或者说,他下意识地拒绝去想。 车门关上的一瞬间,空气几乎停止流动。 烟味萦绕的低矮空间,俞启东如同一尊黑硬的雕塑,静置于后排车座,不发一言。 「你来干什么?」俞远终于没忍住出声, 带着黑曜石袖扣的衣袖轻轻抬起,菸蒂被摁灭在车载菸灰缸里,「中秋节、家长会,我不该回来吗?」 「这里没人想见你。」 第38页 俞启东并不在意,手指滑动手机,「考得不错,年级第一,但你觉得这种学校的第一,有参考价值吗?」 俞远瞥见屏幕里熟悉的成绩表,尽力遏制怒火,「有没有价值都是我的事,用不着你关心。」 「等你真能飞得起来的那天,再来跟我说这种话。」俞启东放下车窗,示意外面的司机上车。 「要去哪?」俞远警觉想逃。 俞启东平静看他,像看一只风声鹤唳的小鼠,「送你回去,顺便看看你奶奶。」 车子很快发动,经过校门,缓慢挪行。 「许久没回来了,这地方还是一如既往的烂。」俞启东说,「前两天见了你母亲,怎么样,她送你那车开起来还顺手吗?」 俞远目眦欲裂,和霍佳见面的事他谁都没有说,这人却像在他身上安了监控器一样,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 「我说过,别找人跟着我!」他怒言。 俞启东眼中暗藏狠厉,「我也说过,没我的准许,不准和那个女人见面。她这次借你爷爷去世的机会回国,帮你转学,早就违反当初的约定了。」 「我想见谁,想考什么样的大学,想过什么样的生活,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俞远握紧拳头,一字一句清晰准确,「你自己过得众叛亲离糟糕透顶,有什么资格,来支配我的未来和人生?」 两道眼神在后排空间里激烈对峙。 车窗外,杂乱的争吵十分应景地透过未关严的车窗钻进来,越来越激烈,越来越清晰。 「大家快来看吶——这对不要脸的姦夫淫妇,我儿子在外面赚钱养家,这小婊子竟敢偷着来会男人!」 「拿着我儿子的钱,在外面养小白脸,大家快来评评理吶——」满脸激愤的妇女扔下手里装菜的条编袋,一屁股坐在马路牙子上,嚷嚷声让人群迅速聚集。 人们七嘴八舌,朝话题中心的年轻男女指指点点。 「哟,这是个男的呀,怎么穿着高中校服,还留长头髮呢。」 「这姑娘好像还大着肚子呢。」 「……」 路沿上,那个被无数指责声团团围住的身影单薄熟悉,灰蓝色的瞳孔里透着茫然,和仿佛游离于事件之外的松释。 「停车!」俞远骤然出声。 车子仍旧向前,俞远愤怒的情绪像是找到出口,用力拍了下车门,「我说停车!」 辉腾在路边停住,俞远拉开车门,钻出这个令人窒息的车厢。 向野一手扶着身旁哭得满脸泪痕,几欲摔倒的乔雨凡,脚边是砸落的蔬菜,衣角处满是拉扯形成的褶皱。 他像是从自己的身体抽离而出,以虚幻缥缈的姿态旁观一切。 他注意到那辆缓缓驶近的辉腾,却没想到,俞远会出现。 视野里冒出那个挺拔干净的身影时,缥缈的自我骤然归位。 隔着鼎沸人声与那道视线交汇的一瞬间,所有狼狈、混乱和不堪的知觉,也一併回到了他的身体里。 这个人,还真是擅长在他最狼狈的时刻出现。 「婊子!」申翠在地上嚎了一阵,目光再次狠狠瞪向乔雨凡,「你说,你肚子里的孽种是谁的!」 「妈,求你了,我们先回去。」乔雨凡哀求着上去扶她,「阿超…」 「你还有脸提我儿子!」申翠瞪大眼睛,忽然伸手牢牢卡住乔雨凡的脖子,不知哪里迸出的蛮力,将人推搡到地上。 向野回过神来,跨步上前制止,手刚刚碰到申翠的胳膊,耳边就炸起叫嚷——「来人啊,打人了!儿媳妇偷人,还拉着野男人打自己婆婆!!」 人群再度骚乱,混挣中,一块拳头大的尖石不知从何处飞来,径直朝着向野的头砸去。 「向野小心!」乔雨凡忽然大喊,嘶哑的嗓音满是痛苦。 向野朝危险来临的方向侧首,却如同丧失了躲避的本能一般,眼睁睁看着那块稜角尖锐的石头飞至眼前。 倏尔,一抹身影冲进人群,扬臂精准一挡,那块高速飞来的石头应声落地。 「……」 人群外围,黑衣黑帽的身影急匆匆退场。 向野没有多余的精神去追逐,他注视着俞远的背影,直到对方也侧转过身,灼灼与他对视。 该怎样形容那样的眼神呢? 不是同情,不是怜悯,就好像他们一样深陷泥沼,同病相怜。 满身未消的暴戾,像是一蓬树满了刺的荆棘,光是这样短暂的对视,就把彼此都扎得鲜血淋漓。 向野无意识地蜷起手指,指尖深深扣进掌心,让那种尖锐的刺痛传至每一根神经。 血腥味逐渐瀰漫,萦满鼻尖。 不知是谁忽然惊唿:「啊!那姑娘流血了。」 向野这才发觉,怀里的身体正在一点点滑落。 乔雨凡额上冷汗密布,面上一点血色也无,苍白而昏沉,而下身的白裙,不知何时已经被鲜血染红了大片! * 「让开!快让开!」 已经陷入昏迷的女生被一路狂奔送进了急救室。 门缓缓合上,红灯亮起,等待的长廊里凝起一片寂静。 向野脱力地靠在墙上,目色呆滞。 一切都像是重演,他想起四年前的那个夜晚,他也是这样,将奄奄一息的女生送进急救室。 施力过度的手臂止不住地颤抖,用力挥砸皮肉和骨骼的感觉,从记忆深处涌上来。 第39页 「咚——咚——」 「别打了,向野,先送人去医院!」相熟的同学在一旁喊道。 向野抱起乔雨凡虚弱无力的身体,脚踝被一只手攥住。 他低头,看见此生最接近恶魔的笑容。 程子凯鼻青面肿地躺在地上,眼睛里迸出叫人心生厌恶的剧烈光彩,扯动溢满鲜血的嘴角,断续低语,「向…野……我记住你了。」 消毒药水的气息混着血腥味,跨过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也与旧日记忆重叠。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语调冷漠—— 「这姑娘怀孕了你知道吗?你是孩子的父亲吗?」 「……不是。」他机械地回答。 「才刚满两个月,很可能保不住了,尽快联繫她的家人。」 …… 「现在的学生在学校不好好学习,男的搞大女生的肚子,真是乱啊。」 「女生不肯打掉,那男的又不想负责任,居然就动手打人,想把人打到流产。」 「那女的也是蠢。」 「失足少女呗,听说谈恋爱被甩,喝醉酒跟另一个人上了床,这才搞大了肚子。」 「才初二,真是造孽啊。」 …… 「向野,我退学了,家里现在不让我出门,他们说,等风声过了,会给我找个安稳的工作……放弃舞台,我这辈子大概就是这样了。」 「你放心,我不会自杀的。我记得和你一起看的那本小说,记得那句『唯死者永远十七』。死亡好像是很轻松的事,我原本也想,想你一直记得我,但一想到可能会成为你的绊索,我就不想死了。」 「我希望你能忘了我,像你说的那样,飞高飞远,飞出这片牢笼之地,做自在的风。」 「我希望你永远自由,不受牵绊。」 * 一双扎眼的球鞋出现在视野里,向野恍惚抬头,看见俞远沉静的面孔。 「她会没事的。」 低沉的话音闯进耳朵,那些纷乱嘈杂的记忆如同退潮一般散去,周围的一切声音和影像才匆匆回归现实。 他看见不远处刚刚赶到的乔雨凡的父母,听见他们和申翠不顾场合的争吵。 身后,红色「急救中」的灯牌徒然熄灭。 嘈杂暂歇,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 「病人身体情况和精神状态都很不稳定,孩子暂时保住了,但接下来的两天是危险期,要住院观察。」 「谢天谢地,我的女儿……」 「……」 向野直起身,目光瞥了下俞远被石头擦伤泛皮的手臂,声如细丝地吐息:「走吧。」 第26章 银桂长廊 「你站住!」一声尖厉的喝叫止住了他们的步伐。 向野回身,看见申翠双目赤红地冲过来,一把扯住了他的衣服。 「这事儿闹不清楚,谁都别想走!」她拧起笑容,沖自己的两个亲家大嚷,「我打听过了,你们那闺女从前就是个名声恶臭的破鞋,初中就和这男的不清不楚,我今天亲自捉的奸,你们还有脸来这儿说我的不是!」 乔家夫妇俩和向野对视一眼,原本愤愤难平的争辩也骤然哑口无声,都面露痛苦的难色。 见状,申翠更加气焰嚣张:「我们申家虽然不是什么大户人家,但也不允许这种脏事儿。」 向野抽回自己的衣袖,语调平静,「你想怎么样?」 大概是惊讶于他的态度,申翠怔忡一时,但很快又反应过来,「做亲子鑑定啊!现在科技这么发达,孕妇不是也能做,不管怎么样,今天必须搞清楚她肚子里的野种究竟是谁的!」 急救室里的平车推了出来,乔雨凡面色苍白地躺在上面,形容憔悴,如同一具抽空了魂魄的尸体。 乔母早就哭干了眼泪,此刻见到女儿,又一次情绪崩溃,哭念道:「雨凡现在这样,要怎么做亲子鑑定?你这是在要她的命啊!」 场面一时陷入僵局,哭声充斥耳膜,在急救室门前的走廊里,引得不少人注目。 「不用那么麻烦。」向野声音不大,却字字掷地有声,他扯了扯领口,露出大片疤痕明显的胸口,「我三年前发生过一场车祸,在医院躺了七个月,捡回一条命。」 申翠狐疑地辩驳:「扯这些干什么…」 向野脸上浮现出淡漠的笑。 俞远静静注视着他,周围的动静一点点淡出,只剩下向野清冷的声音—— 「那场车祸给我造成的后遗症,包括且不限于肌力减退、感觉障碍、听力缺损…其中最严重的,是持续性的ptsd,也就是俗称的创伤性应激障碍。为了配合治疗,我三年前就开始吃药,哌唑嗪和帕罗西汀,这类药物在治疗我失眠、噩梦、情绪紊乱的同时,也带来很多问题,其中一个,就是性功能障碍。」 直到话音落定,所有人脸上才有了迷茫之外的表情。 俞远暗暗握拳,他从一开始就有了猜测,可真正听到向野平静的叙说,仍像是挨了一记重拳般感到唿吸不畅。 这个人肆意撕扯自己伤疤,任由自己赤身裸体、鲜血淋漓地曝光在人前,狠戾得令人心惊。 可他显然还不打算放过自己。 「是的,大概在两年前,我就无法像一个正常男性那样bo起。如果你有需要的话,我可以提供我的医疗记录和用药证明。」 「所以说我根本没有能力,和乔雨凡发生性关系。」向野盯着表情惊愕的申翠,「至于她肚子里的孩子,有多大概率是你申家血亲,任由你判断。不过要是你儿子回来发现自己亲妈逼死了自己未出生的孩子,大概不会高兴到哪里去。」 第40页 「……申家血亲,我申家的孙子!」申翠神色再次骤变,转身朝平车扑去,「医生,可一定要保住我孙子。」 女护士从口罩后面嫌恶地看她一眼,「想保住就赶紧让开,病人需要休息。」 现实如同闹剧,一幕幕轮番上演。 俞远的视线却迟迟没法从向野身上撤开。 向野刚才所说的一词一句,每一个字都毫无起伏,却像是一场杀伤力极强的飓风,在他心头掀起一场毁天灭地的灾难。 他上前一步攥紧那只掩盖在衣袖下方的手腕,皮肤相触的一瞬间,才察觉到那只手的瘦和凉。 那双灰蓝色眼眸看向他时,眸底深处闪过一丝转瞬而止的颤动。 「跟我走!」 他心中情绪翻涌,拔腿向外,施力带向野离开,仿佛只有远离人群和注目,才能平息那些久久难平的郁结。 可他不熟悉这栋医院,闷头走出建筑,终于在连接住院部和门诊楼的长廊上,渐渐歇了脚步。 其实如果给他时间,他大概会走到没有路、也没有力气为止。 他习惯于这样闷头乱走。 从挣开俞启东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像这样一直走,不敢回头,甚至不敢花多余的时间辨别方向。他被关怕了,于是仓皇行路,越远越好,哪怕前路迷茫又暗淡,也不曾想过停下。 他几乎是在用一种奔逃的方式,走一条没有归处的路。 可此刻,身后的脚步渐渐零散以至于匮乏,他被动停下,手里握着的一截腕骨扭转脱离,许久,安静的长廊只余两道清浅唿吸。 俞远回身,撞上向野一双覆冰般的眸子。 「你跟来干什么?」向野将手插进单薄的外套口袋里,「这么喜欢凑热闹啊?」 他语调平常,却字字带刺一般,扎人扎己。 俞远喉咙梗塞,「我知道你现在情绪不对……」 「不对什么?」向野眼尾扬起一点嘲弄的笑,怎么看怎么惨澹,「我们没那么熟吧俞少爷,你是不是忘了,我腿伤已经好了,咱们自动两清,现在上赶着来帮我干什么?还是说你好奇心真有那么重,坐在豪车里隔着窗看看还不够,看笑话也得奔赴一线?」 长廊边灌木葱绿,正是银桂开得旺盛的时节,淡雅清香瀰瀰飘来。 可惜花香却并不能消灭一肺郁燥,俞远胸腔起伏,问话抛得一针见血——「你真受伤了吗?」 向野怔愣看他。 「向野,你的演技没那么好,我也没你想的那么蠢。」俞远双目发红,字句清明,「你不如先告诉我,当初装瘸带威胁地拉着我演戏,现在戏演到一半幡然变脸,突然要和我划清界限,又是为什么?」 空气静止,恰逢无人经过,连多余的脚步声都没有。 良久,向野问,「他们是不是找过你了。」 俞远简短回应:「是。」 时间默然转回几天前,俞远载着那框萤光,从长街西的摩修店前离开。 行过路口拐角,夜色裹挟着几道身影,堵住他的去路。 「俞远是吧?」为首的男人把菸蒂摁灭在身侧的石柱上,朝他走近几步,「你和向野什么关系?」 俞远单腿撑地,借着路灯昏黄的光线,观察对方神色兇恶的一张脸,开口反问:「程子磊?」 程子磊笑了一下,「你还挺聪明,既然知道我,那说明你和向野关系不错。」 俞远没有否认。 「我查过你,家里有背景有势力,和向野这种人混在一起,图什么?」程子磊语气咄咄,「你真以为他把你当朋友?明白告诉你,那人我要收拾,他算准了我不惹你这种人,才反手拽着你做挡箭牌。」 「我好心提醒你,离他远一点」程子磊跨步从俞远身侧经过,手掌拍在他肩头,「别被利用了,小少爷。」 沉默的目光落在那筐萤光之上,视线渐渐恍惚晃荡,变作灌木丛细密叶片上随风摇曳的光斑。 长廊中叶片沙沙而响,和那声短促的「是」混成一团。 向野眉心深蹙,指甲陷入肉里,伤处遮掩在无人可见的口袋。 「什么时候的事?」他问。 「昨天。」俞远撒谎,他完全不想承认,自己在得知一切后,仍旧在第二天给向野买了那个打火机作礼物。 其实早在程子磊找上他之前,他就对向野的接近抱有怀疑,也早就识破那伪装度实在很低的腿伤。 他厌恶欺骗和利用,可猜测真正得到确证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脑子里居然早就为向野理好了一份开解词,生出了「如果他真有难处需要自己,能帮上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想法。 被欺骗和利用的真相,远没有那晚在烧烤摊上的疏离,和此刻被推开的漠然更让人愤怒。 俞远脸上露出自嘲的表情,他紧盯向野,像是一个寻找锚准猎物伤口,精准刺下武器的猎手,「说起来我还该感谢他,要不是他,我可能真的要以为,我们能成为朋友。」 朋友。 听到这个词的一秒,向野心中大怔。 原来是想和他成为朋友的吗? 「其实你要狠,就应该狠得彻底一点,这样半成不就,姿态反而难看。收假之后,我会申请换座位,或许我应该听他们的劝,离你远点。」 俞远说完,转身离开。 风不知在何时越吹越凉,直到那个背影彻底消失在视野里,向野才把手从口袋里伸出来。 第41页 掌心里,深陷的皮肉泛出血红,久久难平。 第27章 小池塘 兴阳冷得早,中秋之后,夏天残留的一点尾声也很快消失殆尽。 俞远推开门,晨雾瀰漫,笼罩在院落里,如同一整片轻盈的乳白色薄纱,把不远处的花圃和院门都渲染得朦胧如画。 清冽气息入肺,连带着看玄关处那堆包装金贵的礼品都没那么碍眼了。 这些华而不实的礼品果篮自然是俞启东送来的。那天乔雨凡突然昏倒,和向野一起冲到路边拦出租的时候,俞远才发觉那辆辉腾不知何时已经开走了。 晚上回到家,才听朱姝惠说俞启东来过。 「戴个手套吧小远...」朱姝慧的声音从餐厅里追出来,触到他的目光,骤然止声,脸上显出尴尬的神情,嗫嚅道:「扔了怪可惜的,我一会儿收进地下室。」 「惠姨,我那天说的是气话,东西你看着处理吧。」 他接过手套骑车出门,大雾像是仅仅困住长街,拐出街区,视野就一点点变得清明。 不远处的公交车站,一个熟悉的瘦高身影跟在上车的人流末端。 俞远打了激灵似地捏了下剎车,车速骤降。 可恶的墨菲定律。 越不想发生的事,越会发生。越不想遇见某个人,越容易遇见—— 车站边,向野在校服外套里穿了一件深灰色卫衣,帽子扣在头上,微卷的长髮从帽沿里露出来,搭在肩头。 俞远看着他迈下马路牙子,并没有注意到这边,捏着剎车的手指才有了松懈的意识。 可偏偏那身影刚跨上车的瞬间,一声清脆响亮的「芋圆」在身侧响起。 俞远手上一紧,剎停了车,偏过头看见高丹正从路口向他走近。 「你们高三真的好惨吶,每天都起这么早吗?」高丹脸上挂满了睏倦,抬着黑眼圈问他。 「嗯,你怎么...这么早...」 高丹打了个哈欠,「替我妈去市场拿面条,她凌晨四点才从麻将馆回来......」 俞远心不在焉地听着,视线却开小差般,朝那个甚至称不上站台的简陋的公交车站看去。 果不其然,向野单手勾着车门,已经上了一半的步伐顿在车阶上,已经侧首朝这边看了过来。 两道视线隔着逐渐稀薄的雾色,平淡交汇。彼此都疏离得恰到好处,是再正常不过的、不熟悉的人。 「你上不上?要关门了。」公交车司机扭头朝门边的少年道。 「嗯。」向野应声,扶了扶耳朵里的蓝牙耳机,就近在前排靠窗的位置坐下。 公交车开始移动,倒车镜里,那对在街边交谈的年轻男女的身影,一点点摇晃着缩小。 这场景真是莫名地熟悉。 好像初遇时,他也是在那两人并肩而立的状态下离开的。 可这次好像莫名地刺眼,刺眼到他没等着距离自动清除画面,就匆匆避开了视线。 这样的相遇没有发生第二次。 向野刻意把出门时间放晚,再没按时上过早自习。 俞远按照那天在医院长廊里所说的那样,除了断绝交流这一项,还在开学后的第一天就调整了座位,独自把桌椅搬到了四组最后一排,横跨整间教室和向野各踞一方,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模样。 班上的人都咂摸出了点味道,知道这位新转来的学霸和班霸不对付,眼神都不乐意多往教室后面瞟,生怕触了哪位的霉头。 * 是日,秋阳杲杲,万物初醒。 长街西,后山脚下的小鱼塘上萦绕着白茫茫一片未散的晨雾。 池塘边的小木屋被一只皱纹满布但宽厚有力的手「吱呀——」一声推开。 丝丝缕缕的光线照亮屋内昏暗温暖的空间,老式影碟机连接着的一台老电视,还在沙沙地播放着一部黑白外文电影,叽里咕噜的声音让来人听得直皱眉,却是蒙毯盖脸睡得正香的年轻人最好的催眠曲。 来人从塑料红桶里抽出自己的钓鱼竿,颇嫌弃地挑开被脚,抽了抽那睡死过去的少年的脸。 「不上学,在我这窝上瘾了。」 向野悠悠转醒,感受到刺目的光线和扰人的拍打,眯眼认出来人,嘴角漫上笑意,瓮声道,「江老头,这么早就来餵你那塘子胖头鱼啊?」 江老头原名江峰元,老以前是兴阳长街这一片的土地主之家,哪怕家道中落,仍旧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仰着家里旧产,年轻时只知道吃酒打牌,老了只管拈花逗鸟,一辈子过得优渥。 长街这片位置极佳的鱼塘,便是他的私产之一。 向野和他是在棋牌室认识的,两人虽然在年龄经歷上相差甚远,但偏偏在下棋打牌钓鱼上都能论一论知己,久而久之就混熟了。 就这间小木屋,当初还是向野帮忙一起设计搭建的,半坡翠竹掩映,浩渺烟波几亩,颇有些「画清月煮酒、描白雪如霜」的隐世味道。 向野简单洗漱好走出木屋的时候,江老头已经在池塘边架好鱼竿,坐等鱼获。 清风吹得水汽未干的额角发凉,向野走过去,蹲在钓位旁边,伸手戳了戳江老头揉好的饵料。 「啪」的一声,手上立刻挨了一拍,江老头皮肉松散的眉头朝他一凛,「人嫌手也嫌。」 向野簌簌笑了一阵儿,「来这么早钓什么呀?」 第42页 「说你没见识还不承认。」江老头嫌弃道,「秋天了,正是钓板鲫的好时候,塘里该上货了。」 向野撇撇嘴,「你钓鱼可没赢过我。」 「啧,」江老头气得吹鬍子,「那是你小子狗屎运气好,那天的鱼都瞎了眼睛,全跑去咬你的钩,有本事再约一回,保准叫你服气。」 向野啧啧两声,不应承。 两人在池塘边一坐一蹲地静了一会儿,江老头垂目瞅他一眼,「你今儿个又逃学啊?」 向野拾了几颗小石头,贴着水面打浮漂,「班上有个人最近看我特不顺眼,懒得去。」 江老头乐了,「看你不顺眼反倒逼得你躲着人家,看来是位厉害人物,有空得介绍我认识认识。」 「是挺厉害的。」向野淡笑耸肩,「不过我把人给得罪了,现在不搭理我,没法介绍给您老认识。」 「得罪了去哄回来呗,我看你还挺捨不得。」 向野手上动作一顿,仰头看江老头,「这么明显?」 江老头没理他,紧盯浮标,惊喜道:「哎,有口!」 向野悠悠起身,拍拍手往回走,没等走出几步,身后的江老头收杆将今日的第一尾鱼收入护中。 老头有些得意地扬声道,「小子,没事儿就活点泥把栅栏修了。」 向野挥了挥手,「等下次吧。」 「去哪?」江老头问。 「去把人哄回来。」 * 晃过清冽凉爽的早晨,午后的时光被太阳烘烤得炙热闷燥。 有几道嘈杂的光影从眼前晃了过去,视线渐渐清明起来,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俞远认出对方是自己原高中的同学。 「快传啊,」那人朝自己喊,「愣着干嘛。」 俞远低头看,才发现自己手里多了颗篮球,周围的场景也很熟悉,是附中宽阔漂亮的球场,身边的脚步纷乱陈杂,热汗不停地往外冒,他渐渐听见自己沉重的唿吸声。 肩膀被人狠狠撞了下,一道身影闪上来,夺走了他手里的球。俞远看清上前的人,心里勐地一惊,是向野! 他脸上挂着熟悉的笑,动作连贯地向前,已经准备上篮进球。 可下一秒,向野在篮筐下顿住动作,转身面向了他,脸上毫无徵兆地换了神色,沉下来的眉眼凝着肃杀的味道。 「我们没那么熟——」记忆深刻的话音,像是回到那条银桂飘香的医院长廊。 恍惚中,向野高高扬起手中的球,奋力向他砸了过来。 俞远定定站在原地,下意识地想躲,却发现手脚完全不听使唤。 球砸中了他,俞远只觉得胸腔一闷,身体朝后摔了出去,却迟迟没有落地,反而生出一种诡异的失重感。 眼前一晃,球场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荒崖,他不停地下坠,左耳刺痛,裸露在外的皮肤被无数荆棘划破,目光向上,只见悬崖边,向野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 俞远被汗水浸出一个激灵,勐地睁开了眼睛。 课桌一角出现一只指节修长的手,而手的主人,仿佛是冲破梦境而现。 俞远下意识地直起身,和向野四目而视。 墙上挂着的风扇缓缓转动扇叶,发出「嗡嗡」的声响。 「做梦了?」向野垂下打开风扇的手,审视地看了他一会儿,嘴角扬起戏嚯的笑容,俯身低语道:「不会是梦见我了吧?」 第28章 深潮与岸上 俞远一时恍惚,一瞬间甚至觉得自己还深陷梦中。 这是他们自那日之后的再度交谈,尽管他还不曾发出声音,但此时此刻他脸上的表情,一定称不上平静。 「你流了很多汗。」向野坐到前排座位上,像从前一样,没脸没皮地凑近过来,重问了一遍,「你还没回答我,是不是梦见我了。」 俞远不太懂他这是什么意思,断交的几日都表现正常,这是突然又抽的哪门子风? 「你刚才叫了我的名字。」向野突然说。 「!」俞远瞬间凛目。 向野观察他的神情,两秒之后,难以掩饰地笑了起来。 俞远意识到自己又一次被耍,愤然起身就欲离场。 午休时段,教室里没几个人,向野突然发难地倾身一挡,拦住了他的去路。 「你想干什么?」俞远终于出声发问。 「搬回来坐吧。」向野说,「和一堆扫帚挤在这里,不难受吗?」 俞远皱起眉头,他听出了对方话里的求和意味,但这么迂迴讨嫌的求和方式,真叫人难以接受。 「让开。」他启唇吐字。 向野缓缓站起身,戏嚯从脸上退下去,换上了一副有些棘手的表情,他轻轻侧开身,在俞远擦身而过的时候又问,「你之前说想和我做朋友,是真的吗?」 俞远顿住脚步,回答道:「之前,是真的。」 * 接下来的几天,俞远全方位体验了来自前同桌的校园骚扰。 一开始是课上几经周折传来的字条。 载述不外乎: - 今晚如意抄手约否? - 歷史老师在讲第几页? - 我之前说有一肚子关于你的诗,不是开玩笑,要从今天开始给你背吗? 等一系列无聊无趣无意义的内容。 俞远从一开始的认真打开看,到后来一律向后精准抛进垃圾桶,仅仅只用了半天的时间。 第43页 …… 紧接着是不定时的信息骚扰。 向野真的开始他的「每日一首计划」,不知道从哪里搜刮到那么多关于白榆的诗,从「满庭榆荚似秋天」到「榆荚散来星斗转」。 俞远以一种猎奇的心里,忍住没把人拖进黑名单。 …… 再后来是午餐时间突然送来的奶茶。 跑腿人员从贾仝换到胡志成,再到后来被使唤的不知名人员,引得同桌吃饭的高丹和崔籽迪一脸的坐等吃瓜。 第四次把奶茶扔在食堂之后,俞远暗自火大,能把求和做得这么烦人的,大概只有向野了。 时间很快就晃到月底,国庆假期近在眼前,让整个三中都沉浸在一种躁动难安的气氛里。 放假前最后一节课是体育,全班翘首而盼,却没等到熟悉的「原地解散」。 体育老师弯腰从身旁的纸箱里拿出一个网球拍,脸上笑容灿灿,「同学们,这节课给大家讲一下网球这项运动。」 「哎——」队伍立刻响起一阵哀嚎。 三中的确有两块网球场,但因为这项运动的不普及,这球场几乎成了个摆设,往日里都被当做羽毛球场用。 体育老师讲解完最基本的网球知识,抬眼在列队里扫了一圈,「有会的吗?来位同学演示一下。」 「这儿这儿!」徐梦洁高举手臂,侧开身示意身后的俞远,大嗓门道:「我们俞学霸会打。」 俞远有些窘迫,徐梦洁却直冲他眨眼,「我翻过你朋友圈。」 网球在市附中是必修运动之一,高二举办过一场比赛,他还拿了个冠军,当天脑袋一热发了条动态。 俞远在一阵戏嚯起闹声中硬着头皮走上前,并决定下了课就给朋友圈设置三日可见。 「网球比赛计分分为『分、局、盘』,分呢就是一球之间的胜负,谁先得4分,谁就赢得一局,而先胜6局,则拿下一盘……」体育老师把球拍递给俞远,继续介绍比赛规则,「现在除四大满贯的男子比赛採取5盘3胜制,其余正规职业赛一般都採取3盘2胜制。」 「好复杂啊老师。」列队后排突然传出一道懒懒散散的声线。 众人的视线向后聚集到向野身上,他贯彻一向「站没站相」的准则,半身靠在球网栏杆上,目光穿过人群和俞远对视,「打一盘不就知道了。」 体育老师又从纸箱里一个球拍,「行吧,那我和这位同学……」 「我来和他打吧。」向野突然走上前来,态度真诚地建议道:「这样老师可以专心讲解规则。」 「嗯,哦,也对。」体育老师将球拍递给向野,「时间关系,就简单打一盘吧,先胜6局者赢。」 俞远皱眉看着眼前这个连握拍手势都不太准确的人,脸上明明白白挂上了「你葫芦里又卖什么药?」的神情。 「别这样看着我,小白榆。」向野走近,贴身道,「怎么样,要不要打个赌?」 「你想赌什么?」俞远道。 「我要是赢了,你就搬回来坐,不能再不理我。」向野说话时语气里带着点委屈的意味,又盛满了自信的调子。 这两种感觉都让人觉得莫名,俞远既不明白他委屈的落点,也不清楚他自信的来源。 转了转手里的球拍,俞远出声反问,「你要是输了呢?」 「随你处置。」向野又靠近一步。 过近的距离,栀子香混杂在髮丝里,剐蹭在脸侧,一道若有似无的麻痒,一路蔓到心尖上。 俞远颓然退开半步,那阵麻无端化作一股邪火,并着近日连番的骚扰,汇成一道他之前想都没想过的「惩罚」—— 「那就去把你这烦人的头髮剃了。」 硬币从半空落回手背,体育老师扬指看了一眼,朝向野道:「花,这位同学你先选。」 「我选边吧,」向野朝背阴的场地看去,「那边。」 体育老师转向俞远,「到你了,选择发球还是接发球。」 俞远淡声道:「我选发球。」 等真正面对面站在球场上,俞远才发觉向野其实根本称不上会打。 扬臂挥拍,一记漂亮的发球落进入对角区域内,对面的人却反应未及,球邻拍而过,跃出场外。 「ace!」老师在场边顺带讲解,「对局中一方发球,落入有效区域内,而另一方完全未触到球使对手直接得分则称为ace球。」 接下来的两个发球向野依旧落空,可他进步飞快,第四分球顺利回球,几个来回还打得很有攻击性,尽管如此,还是以4-0落败。 第一局以俞远胜利告终,接下来的两局也很快由俞远胜出,一分半的休息过后,双方换场。 从第四局开始,俞远明显赢得更加吃力,第五局,分球一度来到40-40平,俞远擦掉额上的汗水,以一个高弹上旋的正手发球再次结束比赛。 5-0 这场单盘的比赛来到赛点。 场下的一众人似乎也意识到这不单单是一场简单的教学示范,全都屏息凝神。比赛甚至吸引了其他班的人,大家围成一圈,有的还开始掏手机录视频。 再度换场,俞远从向阳的角度静静注视对面的人。 向野的表情仍旧认真而较劲,连输5局,他脸上却没有任何挫败的神色,依旧像个时刻准备反扑的猎手,没有一丝一毫懈怠。 第44页 和这样的人对立场上,尽管占尽上风,依旧有种被紧紧咬住的不安全感。 「加油啊七哥,干翻他!」贾仝突然在场下振臂一唿。 好几个平日里只敢偷偷讨论向野的小姑娘,也全都红着脸应景地加了一阵油。 「啪——」 绿色小球从球拍的甜点位飞出,精准落进有效区域,俞远脑内闪过一道白光,迈步上前回击。 再次被击回的球却飞向他的反手! 短短几局,向野的学习力和洞察力都太过惊人,俞远心中诧异,意识到对方已经发现他反手薄弱的缺口。 俞远勉力回击,球过底线而出。 「out!」老师吹哨喊道,「出界。」 接下来向野的发球一律瞄准他的反手位,俞远吃力回击,最后一分球,就在他以为要输掉这一局时,向野却以连续的两个发球失误,提前结束了比赛。 小球擦网坠地,向野朝他走过来,脸上的笑意丝毫不像一个败者。 「你赢了。」晶莹汗珠从额前滑落,向野道,「就这么不乐意和我和好?」 俞远看着他的眼睛,心里蕴着一团没处发也没法灭的火,索性挪开眼神,迈步走开。 他不知道向野为什么能那么轻描淡写地揭过那天发生的事。 甚至没有一句解释、一声道歉,高兴了就不顾意愿地靠近,不高兴就言辞恶劣地赶人走。 他烦透了在任何关系里做受人支配的提线木偶。 * 三个年级一起放学的人潮异常拥挤,俞远特意在教室刷了半小时的习题册,才收拾东西走出教学楼。 走过行政楼的时候又遇见了那只小白猫,它站在草地上远远地和他对视一眼,继续迈着优雅的步调,消失在楼角。 俞远扶了下肩上的书包带,也朝车棚的方向走去。 与他相悖的方向,白猫拐过墙角,走到熟悉的人脚边,亲昵地蹭了蹭。 向野伸手抓了抓小白的下巴,另一手摁下微信语音键,低声道,「可以准备动手了。」 黄昏将晚,熟悉的花鼓声像往常一样转回东门街,车速缓降,路过的树后却忽然闪过一抹蓝色。 俞远心中对危险的预感还未成形,车身受外力一拽,没等他回头,一个麻袋忽然兜头套下。 第一个跃进脑中的念头,便是俞启东。 他奋力挣扎反击,失去视线,手被顺势一拧,反身束在背后。 「别动。」一个低沉的男声道,「没有恶意,受人所託,带你去个地方。」 俞远这才冷静下来,随即便想,俞启东不可能用这么下三滥的手段对付他,而这种惹人厌的方式,简直是刻了某人名字一样地熟悉。 向野使这种手段并不奇怪,奇怪的是,猜到是向野的那一刻,他居然不感到气愤。 他很快便被推上一辆摇摇晃晃的车,约莫五六分钟,车子停下了。 脚步踏上一块松软的土地,能听到秋风贯木而过的声音,似乎还有水声。 正想着,那人解开了他身后的绳索,几秒种后,车子引擎启动的声响在身后渐远。 熘得还挺快。 俞远挣开绳索,一把扯下头上的遮盖物。 眼前是一片沐浴在夕阳余晖下的池塘,不远处伫立着一座小木屋,翠竹掩映,红枫远衬。 根据车速和车程,他确定此刻还在长街,可又实在想不出长街什么地方符合此刻的观感。 他转了转被绑缚许久的手腕,踏着落叶往池塘边走去,很快就发现池塘岸边躺着几件熟悉的衣物。 四下环顾一圈,却不见向野的身影。 渐渐地,视线朝泛着光的水面聚去。 几米之外,一片晃动的涟漪一圈圈向外发散出圆弧形的波纹。 他在水里?! 俞远心脏颓然一跳,视线像是被那荡漾的涟漪所吸引,唿吸也开始凝结。 时间被拖拽得漫长,一分一秒而逝,仍不见那人出现。 是不是溺水了! 俞远被自己的想法吓到,意识到应该去救人,手脚却不听使唤地僵硬。 正当时,一个个气泡从那涟漪中间冒出来,水波颤动破碎,向野剪短了头髮的脑袋破水而出,紧接着赤裸的身体也浮出水面。 几米的距离,他们一人处深潮,一人居岸上,隔水而望。 很久之后俞远仍记得这个深秋傍晚。 他记得向野淌水走向他的每一步。 在夕阳的照映下,少年的身体疤痕满布,赤裸而潮湿,每一条狰狞可怖的伤痕,都镌刻着某种残忍的直白。 那种直白不仅仅是因为赤裸,还因为他第一次把深埋在伤痕里血肉模煳的过去,一点点撕开供人瞻观时的自若。 他走到俞远身前,唿吸间带着自然的水腥气,「现在好好道歉的话,还来得及和你做朋友吗?」 番外一 用第七根肋骨说爱我 在更往后的时光里,往后到他们经歷了最深切的爱意、最难捱的分离、最刻骨的恐惧,终于能相拥度过每一个日夜的时候,俞远还时常想起那天的秋水小塘。 赤裸相对时,他爱吻向野身上的疤。 被齿轮纹身遮盖的耳后,手臂的长痕,横划肩背的旧迹,斑驳擦痕——从后腰一直到腿侧。 他珍重地吻过每一片疤痕组成的,完整的向野。 第45页 感受过所有抵颈的缠绵与颤抖。 手指与欲望相触,身下的人扬臂勾住他的肩背,轻咬他的耳垂。 「要磨到什么时候?」 俞远眼底烧起一汪火,眉角轻挑了挑,是平日里难得一见的生动表情,「这么急?」 向野咬耳朵似地反问:「你不急?」 俞远垂目看着身下的人,眼中的欲色越来越沉,他俯身吻上向野的唇,攻城掠地般扫夺。 在这件事上,向野好像一贯没有什么害羞的意识,手臂松松勾住他的脖颈,热烈地迎合。 他们之间的亲密,从最初就是由向野主动承受,但似乎每一次,又都是由他来主导和掌控。 一吻完毕,向野已经情动,摊在床上抬眸看他,凌乱髮丝遮挡下的眉梢眼角、脖子连接肩颈的地方,甚至连抚弄他胸口的指尖,都泛出樱桃酒一样的粉。 俞远漫上一阵热,急迫地抓过一旁的抱枕垫在他腰下,便缓缓沉下身去,喉咙里发出一声深长的喟嘆。 结合的滋味熟悉又美好,连疼痛都充满甜蜜。 「阿野……」他深深地念他的名字,爱意像是一刀刀刻进骨骼,每寸每毫都在诉说思念与占有。 等向野缓过最初的一阵苦楚,俞远就再按耐不住。 他熟悉对方身上的一切敏感地带,深知如何给彼此带去快乐,而向野低回婉转的呻吟和喘息,仿若这世间最浓烈的催情剂,浇在火上,助燃出更勐烈的火势。 一个深重的抵入,后背上突然传来火辣辣的刺痛感。 俞远「嘶——」了一声,停下动作,唇贴在向野汗湿的额角,轻笑道,「怎么像猫一样喜欢挠人?该给你剪指甲了。」 向野的手在他背上抚了抚,似是不好意思地「咯咯」笑出了声,半眯着眼睛,灰蓝色的眸子含着水雾看他,声音沙哑地贴耳道:「你弄得太舒服,我受不了。」 俞远眼神一僵,顿时又热了几分,「你知不知道在床上这样讲话,是很要命的一件事。」 「不-知-道——」向野一字一顿,「你让我知道知道。」 接下来的一小时,俞远用实际行动满足了他的求知慾。 到最后,向野浑身都泛着红,扬起手臂搭在眼脸上,试图遮掩表情。 俞远扼住他的欲望,像个贪婪的猎手,将珍贵又漂亮的猎物困于手心,在喷薄的前昔,沉声循循诱骗着:「跟我一起……」 他沉在名为向野的深海里,最终和海一起溺毙。 炙热在夜色里沉寂下去。 「难受吗?」俞远问。 「嗯…」修长的手臂再一次挂到了他的肩上,向野声线旖旎又慵慢,像只餵饱了的猫,「抱我去洗。」 水流划过那具白皙的身体,衬得那些伤痕更加晃眼。 俞远把脸埋进身前人的脖颈里,声音混着水流,沉闷又沙哑,「疼不疼?」 向野背靠在浴台上,伸手环住他的脑袋,「后不后悔,没有早一点认识我?」 后悔。 每一天都在后悔。 没有更早一点遇见。 没有更早一点爱你。 他抚摸着向野消瘦的后背,数着肋骨一直往下,滑到熟悉的腰肢。 「其实还有看不见的。」向野说。 俞远手上的动作停住,「什么?」 向野抬着他的胳膊向上,手指抚过根根分明的肋骨,停在了侧腰之上。 「从上往下的第七根肋骨。」向野放开了手,被他摸得深喘一口,「这里当时粉碎性骨折,加固钢板,让我躺了好久。」 俞远眼里蔓过一阵心疼,双臂施力把人抱坐到浴台上,俯蹲下身,双手扣住对方的腰,凑上去吻那根不太好的肋骨。 「啊……」向野仰头哼出声来,潮湿的长髮后垂,像一片脆弱又坚硬的秋叶。 「疼不疼?」俞远的脸贴近那旖丽的腰腹,嘴唇摩梭单薄的皮肤。 「你在问谁?」向野的声音发着颤。 「第七根肋骨。」俞远说。 水声一直在响…… 他的爱人眉眼低垂,沙哑应声:「它说爱你。」 它们都爱你。 是你把它们拉进光明和未来。 我的所有难捱的疼痛与伤痕,漫长的黑夜与苦楚,都在说爱你。 第29章 洪厂 黄昏的霞光染遍山林,一辆七座金杯在长街后山的废弃水泥厂前停下,后门拉开,几个人跳下车,脚步零散地往里走。 这废厂的建筑全是老旧的红砖房,从前长街的人叫它红厂,如今日晒雨淋,满目断壁残垣,更显出一种阴森古旧的颓败。 一栋还算完整的三层楼厂房前,一颗老树起死回生地冒了半树叶子,这时节被秋风一吹,飘飘荡荡摇曳旋落。 倚坐在断墙上的青年抬手接住一片,捻在指间把玩。 零散的几道脚步在墙边停下了,一声低沉的「青哥」在青年身前响起。 常青把视线从那指尖旋转的金黄色叶片上缓缓扬起,落到身前人那张眉间带疤、天生兇恶的脸上。 常青曲起右膝,撑着手臂,露出一个看起来十分亲切的笑,「阿磊,出来快一个月了,终于肯来见我了?」见程子磊并不作答,他语气里卸下几分随意,凛然:「我还以为,你不愿意跟着青哥干了。」 「没有。」程子磊扬起一双鹞眼与他对视,淡声解释,「处理一点私事,不想惊动青哥。」 第46页 常青扔下叶子,起身跳下那半截断壁,一边朝程子磊走近,一边掏出了烟盒。 他给程子磊递了根烟,又掏出打火机点火,作势要给对方点菸。 程子磊警惕地看了常青一眼,一番眼神交流,他试探着倾身靠前,任常青为他点燃了咬在齿间的烟。 「既然回来了,城西这片档口还是交给你管。」常青低笑一声,点完火的手顺势拍了拍程子磊的肩膀,「你不在的这一年,收益很差,洪叔那边已经很不满了。」 程子磊默然地点了下头。 「你弟弟的事,既然当年证实了是意外,就别再咬着不放。」常青语含警告,「已经吃了一次亏,该长点记性了。」 程子磊沉默不语,常青把他的神情看在眼里,缓缓道:「洪厂这两年缺人,西街口那小子,洪叔点名要用。」 程子磊眼睛圆瞪,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强忍着情绪没有发作。 常青看出他的不满,云淡风轻地安慰道,「别想太多,他就是真来了,资歷也不如你。」 顾左右而言他, 常青明知对方不满的点,却挑着不痛不痒的话讲。 他的长相有种突出的矛盾感,英朗的眉目间有种轻佻的狠厉,是习惯把杀意藏在笑意里的人,亲切和残忍的转换总是衔接得迅速而自然。 这场见面仓促结束,临走时,他再次叫站迈步而去的人。 程子磊应声回首,看向倚回断墙边的青年。 常青的声音和着夕阳洒下的零碎光晕盪来,却让人感到刺骨的寒意。 ——「别再让我失望,阿磊。」 直到程子磊那行人走远,常青才直身迈进了身后那栋未完工的厂房里。 他走到红砖堆砌的窗边,拨出一个号码,好一会儿,对面传来接通的声音。 「洪叔。」常青十分敬重地叫了一声,「您的意思,我已经传达了,但看他的态度,应该是不打算停手。」 对面传来茶盏落桌的声响,然后是一道低沉有力的男声,「那孩子叫向野是吧?」 「是。」 「找人盯着程子磊,这人他不能动。」略一沉吟,缓声道,「阿青,养的鸟要是不听话,该怎么办?」 常青面色一沉,「能飞却不听指令的鸟,不如飞不起来的好。」 * 微风从水面荡漾而过,夕阳在山峦边颤动几下,彻底落入群山的怀抱。 俞远手掌后撑,倚坐在草地上,脸上的表情有些懊恼。 他想起刚刚向野那一番没脸没皮的简直说不上是道歉的道歉,以及自己怔愣半晌,终于找回声音,回答的那句—— 「先穿条裤子吧你。」 不远处的小木屋吱呀一声被打开,向野穿了条有些旧的牛仔裤走出来,头髮湿漉,上身依旧光着。 他手里拿着两瓶椰汁饮料,走近了递给俞远一瓶,然后就地坐下。 「这是哪?」俞远看着他一举一动熟稔的模样,不由出声询问。 「一个老朋友的地方。」向野拧开玻璃瓶喝了口饮料,在草上躺了下来,「我平时会过来钓鱼和游泳,那边那个小木屋,可以看电影和睡觉。」 他说着,放低身体躺了下去,「我之前失眠很严重,来这里会好睡一点。」 俞远想起那天在医院里,向野平静说出的自己的病情,心情复杂地偷偷侧目,看了一眼仰躺在草地上的人。 向野闭着眼睛,剪了短髮的脑袋枕在手臂上,秋风吹拂他额前的髮丝,细碎的短髮把他的五官衬托得更加立体俊秀,少了一分与众不同的邪,填补了少年人应有的朝气。 「怎么了?」向野睁眼一笑,顿时冲散那点好不容易勾勒出来的朝气,狡猾的本质暴露无遗,「愿赌服输,你立下的赌注,我可是说到做到了。」 俞远想到那场虽赢似输的网球赛,没什么好气地说:「这髮型一点也不适合你。」 向野又咯咯笑起来,就好像俞远开口说的每一句话都能触到他的笑点。 俞远被他笑得冒火,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只长相滑稽的动物,就连老老实实趴在地上晒太阳,都能被人逗弄嘲笑。 他低头瞅人,视线触及到那片随着笑声起伏的赤裸胸膛,又抬眼撤离,低声骂了一句「暴露狂」。 天色渐沉,池塘边视野昏暗,水波倒映着远处山脚下逐渐亮起来的灯火,粼粼波光随风轻盪,伴着缓缓飘零的红枫,勾勒出一副静谧平和的夜色。 世界仿佛只有这一池秋水,俞远放松心绪,出声问道:「你身上这些伤,都是那场车祸留下的吗?」 「嗯。」向野像是要睡着了,闭着眼睛轻声应道。 「向野。」俞远忽然很是正经地开口叫了一声,向野偏过头来,自下而上地看着他。 「那个叫程子磊的人找上我,是在你带我去民中的那一晚。」俞远直了直身,双臂搭在膝头,「其实不用他提醒,我也猜到了,你找上我是有目的的。我吧,特烦有人骗我利用我,你两样都占全了,可我却没那我想的那么讨厌你。」 「相反,我还挺…」他说到这顿了顿,像是在斟酌用词,好半天才接道,「挺待见你的。」 向野听完那别别扭扭的一句话,心头一震,心跳的频率开始失速。 他的视线定在俞远背上。 少年的肩背宽阔平展,背嵴弯成一道漂亮的弧线,隔着单薄干净的衬衣,骨节都清晰可见。 第47页 让人生出一种想要贴身上前紧紧揽抱的冲动。 恍惚跑偏的思想,在身前人扭身转向他的一瞬间,受击般退散。 他反应不及地对上俞远投向他的视线,听到对方十分认真地说:「所以能好好给我一个解释吗?车祸、杀人、报復……四年前的那些事,我想要完完整整地知道。」 向野迎着那灼灼目光,心跳一点点沉落,像是坠入记忆深处的死亡漩涡,陷进难以自拔的黑沉沼泽。 第30章 后山山顶 「我警告过你,别再跟着我!」 九中校外的小巷里,少年愤怒地将满脸青紫未愈的人推砸在墙上,拳头高举,却迟迟未落。 被桎梏的人眼神痴迷,脸上挂着诡异的笑。 向野心里泛起噁心,甩开什么脏东西似的松开手,「滚,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程子凯咳嗽两声,又一次亦步亦趋地跟了上来。 「你想死是不是?」向野怒目回视。 他不知道程子凯是发了什么病,那天学校天台被他打了一顿,在医院躺了一个星期,出院后就一直这样盯着他。 一开始向野以为这人是想找机会报復自己,可迟迟也不见他出手。最初的防备,蕴着那年夏天似火般的骄阳,渐渐演变成烦躁和怒火。 * 那个夏天他们整天窝在胡志成家的小网吧,贾仝则经常从他老妈交待给他的看顾小旅馆的工作岗位上偷熘出来,三个人用一台电脑,轮换着玩一个游戏。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程子凯的尾随变得愈发明目张胆。 他从一开始的守在店外,到后来进店开机子,选离柜檯最近的位置,抬眼就能看到向野,一待就是一天。 「他到底想干什么?」贾仝喝着冰镇汽水,满目狐疑,「不打游戏也不看小电影,就坐在那儿盯着你,疯了吧他。」 向野一言不发,点动滑鼠,耳机里响起一阵枪响,敌人应声倒地。 * 暑假快结束的时候,长街的蝉鸣依旧没有停息的迹象。 向野在程子凯踏入网吧的瞬间就冲出柜檯,一把将人推搡出去,他抓着对方的衣领,将人砸在店门口的墙上。 「乔雨凡流产了,是不是你干的?」 向野紧攥衣领的手因为愤怒而颤抖,收到乔雨凡消息的时候,他几乎有一种晴天霹雳的感觉。 那个在遭受了惨打之后堪堪保住孩子的姑娘,仍旧抱着希望不想迁怒一个无辜的生命,就在上周,她还向他展示自己织就的歪歪扭扭的毛线小鞋套。 可几天过后,便从楼梯上摔下流产。 — 「是有人推我的!」乔雨凡情绪崩溃地在电话里失声痛哭,「是程子凯,他想我死……」 — 向野几乎要咬碎嘴里的牙齿,手下力道又紧一分,「是不是你?」 「是我。」眼前,程子凯声线平静地回道,「有些东西,本来就不该来到世上,我已经警告过她很多次了……」 「砰——」 拳头狠狠砸向面前人的下颚,鲜血迸溅成一幅熟悉的画面。 程子凯抬手揩去嘴角的鲜血,行状怪异地盯着他,神经质地开口,「向野,你的眼睛真漂亮,尤其是这样生气地盯着人的时候。」 向野像看一个疯子一样看着程子凯,他想不明白一个人要心理扭曲成什么样,才会这样一次次不择手段地碾灭自己亲生孩子出生面世的机会。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杀人犯! 这个杀人犯用染血的手指靠近他的眼角,黏腻的触感让人手脚僵硬。 「我承认又怎么样呢,那滩噁心的东西,还算不上一个人。你们也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是我推的她。」程子凯声音里渐渐染上嗜血的恶意,「你们不是早就分手了吗?你为什么还这么关心她……这么漂亮的眼睛一直看着别人,真让人恼火。」 向野奋力拍开那只进一步抚上他脸颊的手,第一次对这个人浮出恐惧,「你想干什么?」 程子凯眼中迸出令人发寒的森冷笑意,一字一顿清晰扼要,「我-想-要-你。」 程子磊的话,后来一次次在向野午夜梦回时,成为惊醒他的鬼魇。 * 九月雨季接踵而至,久不放晴,给初三的新学期染上一层阴郁的底色。 那时候向野还不知道,程子凯给他铺开了一张名为深渊的捕网。 黑色摩托车在山路赛道上飞驰,潮湿的路面让轮胎的抓地力大幅下降,向野稳住车身,熟练地在过弯前减档降速,压弯挤进前车内线。 黑色摩托如同一道利剑,飞驰着划出一道精准漂亮的弯线,向野驶过弯心,霎时间,身侧那辆刚被压下的川崎又瞬间提速追来。 向野微微提身避开那紧擦而来的车轮,心中警钟预响——这举动太过冒进,前轮肯定要丢掉。 一出弯,向野立刻直身提速,果然不出他所料,那辆川崎在出弯前前轮打滑,摇晃一下便倾身而倒,low se滑出赛道。 车子撞向路边草坡的树,人车分离,防护得当的车手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看上去并无生命危险。 向野没空顾及身后的事故,熟练地控制着自己的车,在最后的直道将机车的速度飙到极限,一举冲过底线。 聚在终点的人群迸发出一阵欢唿,向野习以为常地止车熄火,摘下头盔,侧耳听到不同机车的引擎声陆陆续续从身后驶来。 第48页 「帅啊七哥!」贾仝激动地跨过封带,走上前来给他递了一瓶水,乐得像拿冠军的人是他,扬声道:「今晚得请客!」 向野接过水,视野里缓缓出现一个一瘸一拐的身影。 他认出这正是最后一个弯道摔车的川崎车手,对方一步步朝他走近,抬手摘下头盔,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 「程子凯!」贾仝惊讶地叫出声,「你他妈的阴魂不散啊你!」 程子凯的视线却直接越过他,定在向野身上,「你很厉害。」 向野皱眉瞪着他。 「为什么躲着我?」程子凯问。 向野冷笑,「别太看得起你自己,你还不配让我躲着。」 程子凯似乎是被他的话刺激到了,眼中寒光一起,突然倾身靠近,「周六要不要再和我比一场,你要是赢了我,我就彻底从你眼前消失。」 向野审视地看着他,没有应声,他不相信这个人,不相信程子凯嘴里说的任何一个字。 「你谁啊你,刚刚才输了一场,摔成这样,还敢来约赛。」贾仝毫不留情地嗤道,「真以为是个人就能上赛道啊?先去练个几年……」 话还未完,程子凯侧目将视线转向他,面目阴沉。 贾仝冷不防撞上那眼神,下意识地噤声。 气氛诡异无声,向野适时地拍了下贾仝的肩膀,开口道:「上车,回去了。」 话毕,他没再看程子凯一眼,载上贾仝,启动机车,径直朝长街西林的方向驰骋而去。 一路上,贾仝仍心有戚戚地嘀咕,「艹,这人指定精神不正常,你刚看见他眼神没,太他妈可怕了。」 向野轻笑一声,朝贾仝叱了句「出息」,可心里却隐隐有种不详的预感。 这种预感在几天后就得到了应验。 晴朗的周末,向野一觉睡到正午,懒洋洋揉着眼睛从房间出来,瞥见楼下院落里卫恆忙碌的身影。 他趴到栏杆上,一声「师哥」还未喊出声,视野里就渐渐出现了另一道熟悉的身影,笑容僵在脸上。 向野这才注意到,卫恆正在检查的车是前两天在赛道上摔车的那辆川崎,而此刻正缓缓抬头与他对视的车的主人,不是程子凯又是谁。 程子凯的那辆川崎在摩修店放了三天,由卫恆主修。 以看车为由,程子凯几乎每天放学都跟在他身后一起回摩修店,向野和卫恆一起修车的时候,他就待在院落一角,身形隐没在墙角阴影里,像一条窥伺猎物的蛇。 交车的那一天,程子凯将车钥匙递给向野。 程子凯因为那天在赛场上的摔车,走路仍是一瘸一拐,显然是腿伤未愈,将钥匙给他,是要他帮忙熘车。 向野刚要迈步离开,卫恆却拍上他的肩,「你带他骑出去验验吧。」 川崎一切正常地骑出了店门,顺着后山的方向一路疾驰。 程子凯坐在后座,试探着将身体贴近,「我好像知道你为什么和乔雨凡分手了。」 「你对你的那个师兄……」 向野在对方的手抚上他腰侧的前一秒,一把急剎将车剎停在无人的街边。他回身将程子凯狠狠拽下车,扼住对方的喉咙,将人砸在路旁的一棵树干上。 手上的力道一点点收紧,程子凯脸色因为窒息而慢慢涨红,出于求生的本能,他伸手握住向野的手腕,却没有施展更多的力气推搡挣扎。 他脸上挂着笑,似乎在享受死亡的迫近,像极一只嗜血的恶鬼。 「看来…我猜对了……」恶鬼的喉咙里艰难滚动出声音,「…你想在这…杀了我吗?」 「杀了我吧……杀了我,我就是你一辈子的梦魇……」 话音越来越破碎,他双目充血,突然伸长一只手,朝向野含怒的眼睛触碰而来。 兀地,向野惊醒一般松开了手,程子凯大口汲氧,身体化成一滩肉泥,顺着树干滑落到底。 向野双目赤红,冷冷注视着他,「你说的比赛,什么时候?」 低笑从那摊肉泥上一点点扬起,程子凯胸膛鼓动地笑了好一会,抬眼和向野对视,「明天晚上,后山山顶,你一个人来。」 第31章 噩梦中 后来向野回忆起那一天,仍觉得一切像极一场荒诞滑稽的噩梦。 九月初秋,长街的黄昏开始变得绚烂而漫长,彩霞弥散在高天之上,铺陈出一片血红的画卷,夕阳缓慢沉落在天际,逐渐黑沉的天空中突然翻腾起厚重的密云,似乎酝酿着一场大雨。 不多时,凉风吹起丝丝细雨。 向野身后倚靠着的黑色摩托在雨丝里泛着寒光,油箱侧面印着龙飞凤舞的两个字——风声。 这是卫恆一年前送给他的礼物,一辆亲手改装的机车。 卫恆来到店里那年,他还不满12岁,跟着向伍学摩修已经一年多。卫恆比他先拜师,但算是比他后入门,可渐渐的,他就发现自己和卫恆比起来,可以说是全无天赋。 他花十天半月才能学通的电路原理,卫恆不到半天就能弄懂,他头疼到难以处理的机械故障,卫恆很快就能上手排除,看着向伍难掩赞许的眼神,他一开始对卫恆充满了嫉妒,甚至一度厌恶。可卫恆却毫无保留地把自己学会的一切手把手教给他,每当他受挫的时候,卫恆总是第一个给予他鼓励和帮助。 在他以往的人生里,从没有一个人,给过他这样温和又安定的感受。比起向伍,仅仅大他六岁的卫恆,更像是他的亲人,充当着类似师父、兄长甚至是父亲一般的亲密角色。 第49页 可在他发现自己的性取向之后,他渐渐开始分不清,这样一份充满依赖的感情,究竟是友情、亲情…还是爱情。 他不知道程子凯是怎样看出来的,可当对方提到卫恆的时候,他警铃大作,满心只想要捂住这个见不得光的秘密。 身后传来由远及近的引擎声,向野直起身,转身迎上刚刚跨下车的程子凯。 「怎么比?」他问。 程子凯走到平坡的边缘,视线下眺,抬手指了指半山腰那片亮着幽冷探灯的红砖房。 「谁先到红厂…」程子凯伸手拿起向野挂在摩托车车把上的头盔,朝他递来,笑着补完了后句,「谁就赢。」 雨雾下,那座废弃水泥厂像一片遭人遗忘的旷地,即使建筑林立,仍显得空空荡荡。 向野皱眉和程子凯对视,抬手接过自己的头盔,应了声「好」,跨上摩托。 引擎声自山顶骤响,昏暗的光线让山体遮掩着的道路变得更加模煳不清。 程子凯骑车的时间不长,完全不是向野的对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场比赛完全没有意义。 只是当时的向野没来得及想那么多。 他熟练地驾驶着摩託过弯,雨滴拍打在头盔镜片上,又快速滑落,雾气在一唿一吸之间显现又消失。 几个弯道过后,川崎已经被远远甩在后面,这样领先的态势一直保持到最后的直道,向野转过最后一个弯,时刻关注着身后的动静,担心程子凯骤然发难。 可一直到达终点,整场比赛都正常得令人生疑。 向野站在红厂门前的探灯下,直到雨雾把他的髮丝氤氲得潮透,川崎才驶入终点。 程子凯跨下车,双手插兜,气定神闲地朝他走近。 「你赢了。」他直白承认,脸上的表情也没有丝毫的不服。 向野警惕地看他一眼,「那就请你信守承诺,从我眼前消失。」说完迈步即走。 风声还没有熄火,浑圆的前灯射出光束,把松针般簌簌而落的雨丝照得发亮,勐然间,那光束被一道人形阴影晃散。 时间在一瞬间丧失正常的流速,唿吸像是陷入失重里,变得缓慢而异常。 向野意识到不对劲已经来不及,抬起的手堪堪碰到车座上的头盔,就沉沉向后摔落下去。 失去视线的前一秒,他看见程子凯笑意阴沉的脸。 雨声拍打在铁皮屋顶上,发出震天的响动。 噼天裂空的闪电,在一瞬间将整片山林照得亮如白昼,向野被那亮光晃醒,只觉得整个脑袋像是遭人勐砸一般沉痛不已。 身前的身影如同一道鬼魅。 一瞬间,他明白这一切都不是做梦,他于昏沉中完全惊醒,挣扎身体,却发现自己双手被反缚在身后,难以动弹。 「别动啊。」程子凯发现了他的动作,声音在雨声里显得幽冷可怖,「你没发现吧,我在你的头盔里抹了药。那种药会随着你的唿吸,麻痹你的神经,让你在短时间里都没有力气反抗,甚至连大声唿救都做不到。」 声音混混沌沌传入耳中,向野勐然想起比赛开始前,程子凯将头盔递给他的动作。 是那个时候! 此刻追悔莫及,只能想尽办法改变现状。 他抬眼看了看四周,这是一间高旷的棚式厂房,屋顶向上拱起,两侧的高墙上端开着一排长形玻璃窗,此刻被雨水清洗得发亮,探灯冷光从窗户直射进来,将一室零散摆放的废弃机械都照得阴森可怖。 他认出这里仍在红厂,同时也意识到,就算自己能大声唿救,也没人会发现。 程子凯走近几步,蹲身从口袋里掏出好几根白色针管,「这东西也是给你准备的,等你身上的药效快消失的时候,我会继续把它注入你的身体,这样,你就永远不能从我身边逃走了。」 向野从那装着透明液体的针管上扬起视线,瞪向眼前的人。 「你知不知道,你第一次把我揍得满脸是血的时候,我就想把你这样绑起来……」程子凯抬手捏住他的下颌,「你怎么会想着来救别人呢,明明你自己看起来才更危险。」 说话间,程子凯的脸越靠越近,就在快要贴上他唇角的一瞬间,向野突然迸力向前,张嘴咬上那近在咫尺的脖颈。 尖锐的犬齿破开皮肉,撕裂血管,鲜血迸溅! 「啊——」痛苦的惨叫顿时响彻整间厂房,程子凯剧痛难忍,一把揪住向野的头髮,将人扯离自己的脖颈。 他一手护住自己的伤口,一手紧紧扼住向野的咽喉,将人压倒在灰尘满布的地上。 一道闪电骤然划裂夜空,向野嘴角溢满血色,却在窒息中一点点勾起笑意。 他自下而上地凝视程子凯狰狞的脸,从失利的角度,嘲笑得势者的狼狈。 程子凯突然松开了捂着伤口的手,血滴垂落到向野的眼角,又被程子凯用拇指一下子抹开。他脸上的狰狞变作诡笑,窗外雨声阵阵,一道惊雷滚过,他瞬间又溢出厉色,狠狠朝向野脸上挥了一耳光,「别笑,你这双眼睛,哭起来一定更好看。」 向野被打得一阵耳鸣,几乎是在瞬间,他就意识到程子凯的异常。 这种异常有别于平日,而是一种生理上的,过度强烈的反应,他从小在长街长大,见过不少瘾君子,那些人吸毒后的癫狂和此刻的程子凯如出一辙。 第50页 他扭回被打的偏向一边的脸,借着窗外透进的光线,观察程子凯潮红的脸和布满血丝的眼睛。 他脖子上的伤口还在汩汩冒血,可这人就像感觉不到疼痛一般,满脸兴奋,泛着一种嗑药后特有的异光。 向野在昏沉中活动了下被压在腰后的手腕,果然,程子凯在捆绑的时候只用力拉紧,根本没花心思仔细地处理绳结,奋力挣动几下,已经有了松懈的迹象。 可没等他挣脱,程子凯松开他的脖颈,覆身贴来。 潮湿黏腻的触感,混着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染满鲜血的手一把扯开他上身的衣物,程子凯状态癫狂地笑着,舌头舔过他的脖颈和下颌,「我想让你哭!」 向野浑身愤怒地战慄,奋力侧身为双手在背后的活动提供更多的空间,同时,他感到那只手滑向了他的身下。 「你不是喜欢男人吗?」幽冷的声音贴耳传来。 向野失力嗤笑,有意刺激道:「我就是对着一条狗,也能比对着你有反应。」 程子凯果然脸上一僵,他抬手从地上抓起一根刚才扔下的针管,凑近向野的脸,疯狂道:「打一针,打一针这个,你就会有反应的。」说着拔下那针头上的塑料套,手指颤抖着推动液体。 向野看着那越靠越近的银色针头,脸上的笑终于一点点隐去,变作了僵硬的恐惧。 闪电再次扯亮天空,他呆滞般注视着眼前这噩梦般的一切,注视着跨坐在他身上的这个恶鬼般的人,心中第一次生出后悔的情绪。 或许,那时候他真的不该出现在学校天台,不该招惹上这个人。 不对,在那之前他就错了,他不该应承一份完全无法付出真心的感情。 他愚蠢的行为,不仅仅害了一个真心喜欢他的女孩,也害了自己。 「轰隆隆——」 惊雷炸响! 手腕上一阵剧痛,他挣开束缚,在程子凯把针头插进他血管的前一秒,勐然翻身将人反压在了身下。 他挥动拳头狠狠砸向程子凯的脑袋,可在头盔里吸入的药还控制着他的身体,挣脱的一系列动作已经耗光了他全部的气力。 向野意识到自己不能再继续耗下去,眼睛瞥向地下那堆针管,胡乱地抓起一根,趁程子磊还未来得及反击的空挡,扬手狠狠扎进他脖颈里。 做完一切,向野撑着膝盖站起身来,浑身失力地往外走。 脚步虚浮地走出这间厂房,瓢泼大雨立刻沖刷他的身体,潮湿的衣物裹挟身体,满步泥泞,似乎全世界都在阻止他前行。 逃走! 就像一个拼命想从噩梦中醒来的人,他努力辨清方向,挣扎着走到红厂的大门。 看到风声的那一刻,心跳才有了一个落点。 他脱力地跨上车,下意识拿头盔的动作一顿,目光转向了身侧的川崎。 很多事情的发生,只在一念之差。 后来向野会在无数次噩梦中,重回那个滂沱冰冷的雨夜,他有时会故意控制自己不去拿走那个本不属于他的头盔,然后让自己死在那片荆棘密布的山林。 可现实是他还活着,他还在唿吸,尽管更像是一具在唿吸的尸体。 —— 察觉到身后传来越来越近、还在疯狂提速的引擎声时,一切都朝着不可挽回的境地飞奔而去。 向野不知道程子凯是什么时候追上来的。 那一刻他只觉得自己在被一只恶鬼纠缠,不敢回头,也不能回头。 风声破雨而出,黑色金属泛着冷光,像一只奔驰的钢铁巨兽。 剧烈的碰撞似乎是在一瞬间发生的。 世界「嗡——」地一声鸣响,雨水和无数尖锐碎片一同砸向地面,骨头、思绪和恐惧,一同折断在那片荆棘密布的山林里。 只余无尽的黑暗。 话音顿下,向野抬眸和眼前人对视。 他从俞远的瞳仁深处看见自己。 那一秒他似乎又看见那个被血色包裹着翻滚进深渊的少年。 那黑暗裹挟着血腥、疼痛和死亡,将他吞噬于16岁的秋,一直到今天,他也没从那个山林雨夜的噩梦中走出来。 第32章 罪场 暖黄色的光从不远处的小木屋里溢出来。 木条分割的窗后,隐隐约约透出少年颀长的身形。 俞远站在路边的灯杆旁等待,晚秋里仍挣扎着不肯消逝的飞虫,围着冷白色的灯罩胡飞乱撞,在他脚边投下一片细密晃动的黑影。 他盯着木屋里的身影——向野弯腰拾起衣服,又伸展手臂套上。 相对于这个年纪的少年来说,向野是有些偏瘦的,俞远想起几分钟前还躺在他身侧的那具身体,伤痕和着往事,残酷得叫人难以接受。 但即使这样,俞远还是感受到了对方的隐瞒。 他能察觉到向野的叙述省略了太多的细节,太多转折缺乏理由。可他实在没有追问下去的勇气。 那感觉太像一个执刀捥肉的人,太无情也太残忍。 视线从半干的衣服里钻出来,向野抚了下发皱的衣料,为免耳朵惨遭江老头的唠叨,俯身收拾了杂乱的沙发。 等回身看向窗外时,却发现那个路灯下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了。 向野心中兀自一沉,果然,没有侥倖的机会。 第51页 他的确不够诚实,他向俞远叙述的版本里,隐瞒了自己曾经对卫恆不清明的情愫,隐瞒了程子凯纠缠他的真实原因,更隐瞒了自己其实和程子凯一样,本质上都是对同性有着噁心欲望的异类。 漏洞百出,俞远那样聪明的人,不会毫无察觉。 亏他前一秒还觉得自圆其说,矇混过关。 夜风肆起,皮肤与蔓着湿气的布料相贴,让人不受控制地打激灵。 「穿这个吧。」熟悉的声音突然在窗檐边响起来,向野一惊,低头朝那只递来蓝白色校服外套的手腕看去。 俞远从窗檐后现身,「你这样吹着夜风走回去,明天会感冒。」 向野从惊讶落回平静,眉眼渐弯,一点点恢復出俞远熟悉的、戏嚯到有些欠揍的模样。 「空穿啊?」 俞远皱了皱眉,扬手将外套披头扔到他脸上,嫌弃道:「爱穿不穿。」 干净整洁、熨烫得当的校服,带着从未在别人身上闻到过的特殊味道,顺着鼻腔向上,窜进承载记忆的地方。 向野拽下盖在眼前的外套,笑容沉下,视线越过窗檐,看向那道渐远的挺拔背影。 为什么会觉得难以启齿呢? 他直面程子磊视他为血仇的恨,坦然接受自己父亲无缘由的憎。从很久以前开始,他就不是一个惧怕「厌恶」的人了。 可面对俞远,他还是下意识地藏起那部分不为人知的真实,再一次利用对方不会追问的善良,做堂而皇之的伪装。 或许是因为这个人实在太特殊了,在他以往的人生里,没有一个让他费尽心机避免对方对自己产生一丁点厌恶的人。 忐忑惴惴如面对一张过于昂贵的纸,反覆膏墨仍不敢着落的笔。 能书写什么? 墨笔的世界是无底的黑,怎么写都写不出奇光异彩的嚮往。 脚步在铺满落叶的道路上并行,校服拉链与皮肤相贴产生的时有时无的凉意,最终被体温所熨热,服帖地停留在少年人平坦温热的心口。 「你的车呢?」向野双手插在兜里,走得散漫。 俞远身上只剩一件单薄的t恤,声音透着点凉,「你是不是记性不太好?你那位蓝毛朋友绑我的时候,可没连我的车一起绑。」他攥了攥挂在右肩上的包带,眼神转向向野,「丢了的话,找你管赔吗?」 「找我的话,」向野耸了耸肩,挑眉道:「我就只好以身作赔了。」 俞远一时无语,目光扫过向野隐约露出的胸口。 自己那件校服套在对方身上,拉链放得极低,形成一个怎么看都透着股浓浓不正经的深v。 「神经。」俞远吐出两个字,错开眼神,继续迈步向前。 向野走回他身侧,慢慢跟上脚步,「车子在大院保安亭那儿,让大禹帮你推过去了。」 「那位甜橙朋友?」俞远漫不经心地问。 向野笑了一声,「你们学霸记人都是论味儿记的吗?」 「没办法,你这军团里的人,一个个属性都太过明显,我们学霸很难不做到过目不忘。」 「这么厉害?」 俞远没回他的调侃,脑海里浮现出几个鲜艷的脑袋,和那晚在烧烤摊上贾仝向他介绍的名字一一对上号。 今晚绑他的蓝毛傅宁,是个比胡志成还沉默寡言的人,年纪稍长,一张冷脸,就之前麻利绑人的动作,能看出身手很好。 向野口中帮他收车的大禹,是橙色脑袋陈轩禹,嗓门极大和贾仝有得一拼,玩牌划拳摇色子,手上动作都非常快,也不难猜出以前是干什么的。 除此之外还有个黄毛,黄文昊,这人俞远在街道派出所附近见过好几次,好像家就住那一道儿,瘦瘦小小的一个,很机灵,他后来回忆过,最开始向野安排来跟踪他的人,就是这个黄文昊。 召集这样一帮人跟在身边,怎么看都带着些不良的企图。 向野似乎是看出他的想法,淡然开口,「长街能念到初中的孩子,一般都习惯性地抱团,因为在学校里,除了同样出自这里的人,你几乎交不到别的朋友。」 俞远微怔,他听说兴阳有学校曾经发生过因为监考老师查处作弊学生,而被多人持刀砍死的报復事件,始作俑者毫无意外就是出自长街。 向野脚步向前,继续道:「我和贾仝、胡志成从小一起混大的,玩这么久大概是因为同批孩子里只有我们三个还在上学。黄文昊是胡志成家网吧的常客,也算是从小认识。」 「至于陈轩禹和傅宁,这俩人一个是因为偷东西偷到我家店里被风筝当场逮住;另一个是因为打架砸了人家一辆进口机车,被人揍得满脸是血,上门修车没钱付修车费,被我师兄留在店里打了半年工抵帐。」 向野轻笑两声,「从我有记忆开始,长街就是这样。这地方就像是一个天生的罪场,在兴阳,长街的出身就像获罪之人脸上的刺字,一旦被刺上,就意味着没有未来。当然,这个范围不包括你,你不属于长街。」 脚步一点点踏向分岔路口,路灯照亮无人的街道,在地上投出两道平行的长影。 大概是被风吹得有些冷,话音落下,向野就把校服拉链拉到头,下颌微微缩进领口里。 俞远的视线不自觉地落在对方被照得有些透明的耳廓上,现在这个干净细碎的短髮,已经不足以遮挡那道骇人的伤疤。 第52页 他心中蔓生出悔意。 执拗地要求别人揭开伤口,却没有想过,他根本没有替人止血的能力。 池塘边向野的声音又在耳边回放—— 「那场车祸,我躺了七个月出院,程子凯躺了五个月,然后下了地狱。」 「程子磊是程子凯的亲哥,他不相信那是一场意外,认准了是我,杀死他唯一的亲人。他找我寻仇,用尽一切办法想我和他一样痛苦。后来他因为寻衅滋事入狱,而就在上个月,他出狱了。」 「也是那一天,我在长街遇见了你。」—— 「向野。」 夜风夹着未知的花香迎面而来,俞远出声,叫住身侧的人。 向野发梢拂动,凤眼微扬,偏身朝他投来视线。 「我可能帮不了你。」俞远道。 向野微眯眼睛,露出疑惑的神情。 「你应该知道了,我和我父亲,关系并不好。我回到这儿,就代表着和他彻底断绝关系。属于俞启东这个名字的所有光环,和我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俞远顿了顿,继续道,「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你从一开始就找错了对象,我没能力帮你。」 听他说完,向野从衣领里仰起头,嘴角勾起笑。 「谁说的?」他直视俞远的眼睛,声音轻缓又坚定,「从看到你的第一秒,我就觉得你是来救我的。」 第33章 银铺 「会骑摩托车吗?」 并行走完通向小池塘的黄泥小道,向野那辆印着红漆字的机车出现在柏油马路边。 俞远瞥了眼递到自己面前的车钥匙,没做反应。 - 风声是我升初中那年,师兄送给我的,那是他第一辆真正意义上全套改装的车。- 故事里那辆驰骋在雨夜的摩托,此刻完整地静置于眼前,成为连接想像与现实的载体。 「这其实不是当年那一辆。」 见俞远迟迟没应,向野解释道,「尽管恆哥回收了发动机,重造了这辆几乎没有区别的『风声』,但可笑的是,我从那之后就发现自己再也碰不了车了。车祸后的一段时间,我甚至连看见摩托车都觉得唿吸不畅。」 俞远恍然,怪不得他从没见过向野骑车。 甚至连现在能自如坐在后座,大概都是克服了无数次心里障碍后才有的成果。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是不是还挺怂的?」向野笑道。 话音刚落,手里倏然一空。 俞远抽走了车钥匙,迈步朝前,「无证驾驶,被逮到罚款算你的。」 引擎声在安静的路上响起,俞远动作娴熟地挂挡向前,感受到背后贴上来的身体。 「很熟练啊,看来你也没有那么守规则嘛,小白榆。」向野在他耳边调侃。 「a市有面向青少年的两轮车赛车俱乐部,正规赛道,合法合规。」俞远微微偏头,「去哪?」 「欠你一顿烧烤。」向野覆在他肩头问,「你不饿吗?」 他们去了上次那个不欢而散的烧烤摊。 小摊子生意依旧好到爆炸,等了半个多小时,连两个空座位都没排上。 看着满地酒瓶的犄角旮旯,向野让老闆把点的东西全数打包,带着俞远去了附近的一个公园。 他们坐在还算明亮的长阶中央,夜色渐深,石阶下只有三两个玩滑板的少年,不时发出腾跃落地的声响。 公园对面的商业街,一间间店铺也都开始收拾,准备关门歇业。 大概是真的饿了,俞远竟觉得这小小的烤串有五星级餐厅的水准,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大部分都被自己消灭了。 向野手肘撑在身后的石阶上,腕骨下垂,轻巧地拎着可乐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没再动手拿吃的了。 他好像一直是这种吃什么都没太大食慾的样子,俞远不禁想。 从大榆树便利店那桶明明说饿却吃不完的泡面,到天台那次吃了两块就称饱作罢的炸鸡晚餐。 从认识以来,好像除了那碗飘满辣油的如意馄饨,真没见这人吃完过什么东西。 难怪不长肉。 脑海里又浮现出那具赤裸的身体,清瘦的、白到近乎病态的身体。 「你胃不好,」俞远想了想,还是问出口:「是不是和你吃的那些药有关系?」 向野偏头看他一眼,「多多少少有关系吧,睡眠、食慾、情绪……那些不起眼的药片,在让你倖免于死的同时,从你身体里拿走一些无关痛痒的东西,好像也不算过分。」 无关痛痒。 俞远把这四个字默念了一遍,心里突然泛起一阵空荡荡的难受,但却找不到任何反驳的理由。 好像比起活着,那些能让你活得更好的东西,真的是无关痛痒。 「你看,那是个什么店?」 拎着可乐罐的手轻轻抬起,指向街对面一间正在清扫的小铺子。 俞远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那是一间面积很小的店,如果不是两边的店都关了,只有它亮着灯,大概很难发现。 他眯了眯眼睛,看清招牌上写的字,回道,「银铺…卖饰品的吧。」 「走走走,」向野似乎有点兴奋,扯了扯他的衣服站起身来,「过去看看。」 没等俞远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被向野带着穿过了街,走进这间不起眼的银铺。 正擦柜子的老闆见有人进来,也没多余的招唿,任由他们看。向野在一排玻璃展柜上趴了两秒,突然回身看向俞远,一双眼睛里迸出欢欣的光彩,「小白榆,再送我个礼物吧?」 第53页 哪有这么着要礼物的? 俞远一时无言,又听向野说,「我生日在十一月,你送我一副耳钉吧,我到时候戴给你看。」 『戴给你看』,这种明明毫无专属性的专属理由,实在是太好拒绝,但不知道是因为那一刻情绪变得漂浮而模煳,还是向野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在灯光下因为含笑而变得太过耀眼。 俞远静默半晌,只微微点头道,「自己挑一副。」 * 墙上圆钟里的时针一圈圈迈进零点。 摩修店的店门在夜幕中阖上,宽阔的堂厅里只亮着一盏落地灯,光线不甚清明。 中年男人冷肃的一张脸大半隐没在阴影里,光是远远地看,都能感受到冰冻三尺的寒意。 张嘉厝心里发憷,硬着头皮走过去,瞥了眼倒扣在玻璃茶几上的相纸,讷讷低声道,「师父,阿野他电话还是打不通。」 沉寂半晌,向伍出声问:「我不在的时候,他也是这样不归家?」 「也没有……」张嘉厝话音未完,撞上向伍抬目射来的视线,顿时噤声改口,诚实道,「偶尔会在外边过夜,多数时候还是回来的,就是可能晚一点。」 「多晚?」 「…半夜」张嘉厝嗫嚅,「两三点吧……」 向伍沉声,「电话继续打,打通了告诉他,我等着他。」 张嘉厝应了声好,飞快跑出屋子,一边掏手机拨电话,一边往院外走。 脚步跨上马路,往路口焦急而去,听筒里照常响起「无法接通」的提示音。 「臭小子,」张嘉厝喃喃自语,「再不回来,神仙都救不了你了。」 在路口张望一阵,正打算动身出去找人,一道熟悉的身影终于缓缓出现。 向野相隔很远就看到了路口来回踱步的张嘉厝。 他这位二师兄和卫恆完全是不一样的性格,平日里见谁都笑呵呵,是个心大的乐天派。能让他大晚上站在路口满脸焦急等人的,大概只有他们共同的师父、他那位「不太熟」的父亲了。 向野走近,一声「师兄」还未叫出口,就被张嘉厝一把拽住了胳膊。 「你上哪去了?电话也不接。」 向野手腕上挂着个纸袋子,从不属于自己的校服外套里掏出怎么也摁不亮的手机,恍然道,「不知道什么时候没电了。」 「你的头髮怎么…」张嘉厝这才注意到他的变化,视线逡巡一圈,落在他泛红髮肿的耳垂上,焦急不减,又添了一抹惊讶,「你去打了耳洞!」 「嗯…」 向野下意识地想抬手摸,被张嘉厝一把打下,「你算是完了你,撞枪口上。算了不管了,你快跟我回店里。」说完便扯着人往回走。 向野蹙眉,觉得张嘉厝这次的慌忙有些不同寻常,边走边问,「他回来了?」 「知道还问。」 「他和恆哥这次才去了三天就回来?南城那边的事情不顺利?」 「不是。」张嘉厝放缓步伐,脸上是不常见的愁容,「师父是单独回来的。」 向野闻声一怔。 「他把卫恆师兄单独留在南城,自己一个人赶了回来,今天下午才到的,谁都没通知。」张嘉厝顿了顿,继续道,「师父好像收到了一张照片,阿野,你最好有心理准备,他是专程回来找你的。」 第34章 相纸 向野忘了自己是在哪里看过这样一段话—— 人生的意外和转折,并不都是宏大而深刻的。它们很有可能只是一段不知名的旋律,一部不出彩的电影,甚至是某个下午,拂过你发梢的一阵微风…… 转折在成为转折的瞬间,往往悄然又渺小。 所以当向伍把一张照片扔到向野面前,质问他「这是什么?」的时候,向野还没看清内容,就生出一种奇怪的感嘆——好像自己人生最初的拐点,也是这样一张单薄到几乎没有质量又厚重到可以定格时间的照片。 他已经忘了上一次见到向伍如此生气是什么时候。 那张生硬冷漠的脸因为愤怒反而变得生动了一些,唇线紧抿,额角青筋微凸,眼睛里都写着厌恶。 向野原以为自己早就不会再为这种眼神而感到失落了,可和向伍对上视线的一秒,心底仍旧浮起一道隐秘的痛楚。 他俯身拾起脚边的相纸,看清上面内容的一瞬,瞳孔微缩,显然也被震惊到了。 那是两个在巷子里相拥接吻的人,不同寻常的是,两人都是男的。 落地灯昏黄的光线打在相纸上,更为那画面添了一分难言的暧昧,高挑清瘦的少年大半身形被墙上垂下的爬山虎遮挡,动作亲昵地向另一个人俯身贴近。 拍这照片的人大概是站在巷子口偷拍的,角度和清晰度都不够好,可相熟的人也足以一眼认出照片里的主角。 「说说吧,这是谁?!」向伍的声音沉闷而森冷,「是不是你和卫恆!」 向野垂下手,指骨不受控地收蜷,把相纸捏得发皱。 「是。」 和他的话音几乎同时响起的,是耳畔一声清脆的掌掴。 火辣辣地痛感从侧脸蔓延,还未出口的解释被吞回肚中。向野抬起头,和满目怒火的向伍对视两秒,勾唇冷笑道,「你气成这样,究竟是因为自己生了一个让人失望的儿子,还是因为我带坏了你最得意的徒弟。」 第54页 他看着因为自己的话而面色发黑的向伍,心中升起一阵扭曲的快感。 照片是真的,但上面的情况并不是看起来那样。 其实稍加思索,就能判断这张照片的来源和用意。 比起两年前不知轻重的蛮横手段,出狱之后程子磊真是长进了不少,把这种难辨真假的东西寄给向伍,还真是会直击他的痛处。 「什么时候的事?」向伍避开他的话,冷声问道。 「您是问我什么时候时候喜欢的男人,还是问我什么时候纠缠的恆哥?」 其实他大概能想起这照片是什么时候被拍的。 两年前,高一的时候,他确实和卫恆有过一段不明确的暧昧时期。 那时候他刚刚从车祸里恢復,住院期间一直是卫恆在照顾他,也是在朝夕相处的日子里,他渐渐发现,卫恆和他其实是同一类人。 可能是因为从小向伍对他的冷淡,他的一整个童年和青春期,都苦恼于追逐父亲的关注而不得,以至于对别的情感都应付得被动而迟钝。 同龄的孩子升上初中因为身心变化而对异性充满兴趣的时候,他内心深处却感到无聊,甚至厌恶。就连答应和乔雨凡交往,也是在认识到向伍对自己厌恶的原因之后,才彻底绝望,一时冲动下做出的决定。 而卫恆的存在,是他真正认识到自己取向的钥匙。 这个比自己大六岁的师兄刚出现在生活里的时候,他充满了妒恨和不满。他嫉妒他的才能,嫉妒向伍对他不吝的表扬和赞赏,有一段时间,他习惯于观察卫恆,甚至模仿他的一举一动。 可一个人的目光在另一个人身上停留得久了,尤其是像卫恆这样出众的人,就会渐渐生出一种奇异的磁场。 慢慢地,幼稚的嫉妒因春风化雨的相处变作依赖和信任,他由衷地喜欢这个从不吝啬给予他关怀的人,他开始觉得,就算没有来自父亲的亲情,有这样一个哥哥,也足以弥补心里那块难以填补的缺憾。 可单纯的喜欢,终于还是被一个旖旎的梦境彻底打碎。 意识到自己的不同,他向乔雨凡提了分手。 他从没有一刻那样自我厌弃,对卫恆隐秘难宣的情感,如同自己背叛了自己。 从那之后,他更加疯狂地沉迷于赛车,只有骑上风声飞驰在赛道上的时候,才能感受到难得的平静。 可后来的事像是摁了快进键的灾难电影,程子凯的出现,让剧情朝着难以预知的方向急转而去。 - 「我好像知道你为什么和乔雨凡分手了。」- - 「你对你的那个师兄……」- 因为太想要捂住一个不能见光的秘密,他慌不择路地走上了一条再也无法回头的路。 而沿着桩桩件件的往事追根溯源,一切的开始好像都归结于他偷偷走进向伍卧室,发现那本日记的平安夜。 那个没送出去的亲手制作的礼物,那张泛黄的被撕掉三分之一的旧相纸,那些记录着一个父亲对儿子难以言表的憎恨的文字,是一切悲剧的开端。 而那个半生都在悔和恨中度过的父亲,此刻正站在他面前,冷声教训道:「向野,你胡闹也要有个限度。」 胡闹。 向野在脑子里把这两个字反覆默念了好几遍,心底冒出一阵阵荒诞的笑意,渐渐地,这笑意有了现实的声音,直到向伍满含诧异地看着他,笑声才缓缓落回胸腔里。 「胡闹,」向野道,「爸,有没有人告诉你,你真的很擅长自欺欺人。」 向伍面上的惊诧渐渐变作疑惑,然后是理解之后风雨欲来的震怒,「你想说什么?」 「我早就过了胡闹的年纪了。」向野字句清晰地陈述,「你是不是听不懂,我喜欢男人!你的儿子,从初二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同性恋!」 「啪!——」 更深更重的一记掌掴落在同一个位置。 向野被这股重力打得偏过头去,嗡咛在耳道深处响起,像是一道经久不散的尖叫。耳垂上同时麻了一下,是耳钉掉落时刮扯产生的刺痛。 那是刚才俞远送他的…… 脑海里顿时不合时宜地响起了少年清脆悦耳的声音——「自己挑一副。」 为什么这一秒会如此想见那个人呢? 明明才分开不久。 「小宛怎么会生下你这么个孽障……」 破开那道迷障一般的耳鸣,首先冲进意识里就是这样一句魔咒般的声音。 听到那个名字的一秒,向野瞬间就红了眼。他像是一只受惊的困兽,疯狂地抬目怒瞪眼前的人,嘶声大吼道:「别提她!」 激烈情绪像是突然甦醒的无数只恶鬼,争先恐后地占据了他的身体,「我说过了,永远也不要在我面前提那个女人!从我出生的那一秒她就死了! 「没有她,你根本就没有资格活下来!」向伍跨步上前,常年修车的手长满厚茧,一把攥起向野的衣领,怒声回斥。 「是我自己想来到这个世界的吗?我欠她什么?!」向野双手握持着那只来自自己父亲的、几乎用力到要把他提起来的手,双目血红地质问:「你呢,你又有什么资格把她的死归结给我?你凭什么?!」 你凭什么,因为她而那么恨我?! 没说完的话,湮灭在窒息一般的心肺里。 第55页 向伍盛满怒火的眼睛忽然滞愣了一下,像个被击中的木靶。 向野开始喘不上气,向伍并没有扼住他的喉咙,可太过激烈的情绪像是一只无形的巨手,一点点把人逼到绝境。 脑袋痛得快要裂开,身体如同一只在风里瑟瑟挣扎的口袋,开始难以受控地颤抖。 「师父!」紧闭的屋门突然被人从外闯开,张嘉厝急步跑到近前,拦开了向伍揪着向野衣领的手,「阿野他的病不能这样受刺激,有什么事好好说,别动手。」 向伍难得没有反驳,后退半步,任由张嘉厝把人扶住。 「你把他带回房间吧。」向伍语气低沉而无力,「从今天开始,没有我的准许,不准放他出来。」 向野脱力地向后倚靠着,意识开始向一片黑沉沉的空间下坠,他艰难抬眼,看向眼前的男人。 向伍眼睛里的怒火稍退,但蔓上来的,是他更为熟悉的失望和憎恶。 向野能感受到道那寒冷的目光凝视着自己,像一把冰刀般割开他的喉咙。 彻底陷入昏迷的前一秒,一句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幽幽传来—— 「你果然,和那个人一模一样……」 第35章 锈红封窗 阳光把空间和时间一併淹没,光晕在视野里一圈圈散开,空气里所有的尘埃都透亮可见。 唿吸喷薄在鼻尖,像是在吞咽一片炙烧的气体。 向野知道自己又被困在梦里,恐惧像是黑色的潮水,一点点吞没他。 少年纤长的手从铺满金属器具的桌上抬起,轻轻揩去额上的汗滴,然后伸向桌前,在录制视频的手机屏幕上点了停止。 指尖泛着血红色,是用砂纸摩制东西留下的痕迹。 可手指的主人像是感受不到疼痛,拿起桌上的打火机静静端详。 镀铬外壳的打火机在阳光下散发着耀眼的银光,下一秒它被摆进提前准备的礼物盒里,并着一张生日贺卡,被少年贴身放进口袋。 时空在一瞬间斗转,夜幕下,轻巧的脚步停留在走廊尽头,眼前的木门在夜色中紧闭,视线回身向下瞥去,那个高大的身影在院落里忙碌,并未注意到这处。 昏暗模煳的空间里,毫无源头地响起阻止的声音—— 「别去。」 偷拿的钥匙轻轻插进锁眼,拧动门把。 「不要去……」 紧闭的房门被轻轻推开,月光穿过窗户,把斑驳树影投射在窗下的书桌上。 少年心跳加重,怀揣着忐忑和期待,在胸腔里敲出重重声响。 脚步缓缓向那月光下的书桌走去,空荡的桌面上只摆放着一本笔记本,视线不受控制地被湖蓝色的封皮吸引,那样鲜艷的颜色,和房间的主人实在是相去甚远。 鬼使神差地,原准备掏出礼物的手,伸向了笔记的一角,缓缓翻开,一张照片闯进视野里。 少年僵在原地。 照片里的男人面容青涩,腼腆而侷促地笑着,那样的笑容,简直陌生得有些刺眼。 - …的时候,我就觉得他像个恶魔…… - 余光里,一行字钻进意识。 少年垂下头,把目光聚焦在翻开的纸页上,一笔一划都是熟悉的笔迹—— - 阿宛,那个孩子长大了,他身上没有一点你的影子。 - - 每次看到他那双眼睛,我都会想起你最后那段日子,想起你独自一个人坐在阁楼上,被折磨得随时会离开的样子。其实从知道你身体里有这样一个生命的时候,我就觉得他像个恶魔。果然最后,他还是把你从这个世界上挤走了。 - …… 月光把少年的脸照得惨白,颤抖的指尖疯狂地翻覆着单薄的纸张。 那些墨迹勾勒的字符,像是利剑,透过双眸,字字句句刺入肺腑。 - 到头来我们都还活着。原本躺在坟墓里的,怎么都不该是你。 - …… 剧烈的风吹开窗户,把书页翻得哗哗作响,刮在脸上,破开一道冰凉的银色轨迹。身后的门板被人勐地打开,走廊的冷光把高大身影投射在地,肃冷的声音骤然响起—— 「你在干什么?!」 少年没有回身,视线的落点,是一段用力到几乎穿透纸页笔迹。 - 阿宛,或许我当时不该让你留下他,如今我也无法如你所愿做一个合格的父亲。我没办法不恨他。 - * 「我是他同学……」 时远时近的人声,像一个忽明忽暗的光点,出现在意识里。 向野艰难地睁开眼睛,熟悉的天花板一点点亮起来,时间应该是下午时分,满室都是落日的余晖。 清亮悦耳的少年嗓音还在窗外没有散去,「他先前约我出去,但我一直联繫不上他。」 「是这样啊,他生病了。」有人回答道。 「生病?……我能不能去看看他?」 短暂的沉默,代表着无声的拒绝。 「我知道了。」那清亮的声音停顿片刻,礼貌道:「那我先走了。」 熟悉的花鼓譟响渐渐离去,直至消失在听觉里。 是他啊—— 眼睑再次合上,先前晦暗的梦境被一片橘红色的霞光所替代,视野里仿佛出现一个骑着自行车的白衣背影,在晚霞铺就的路上渐渐远去。 意识被拖拽得柔软而漫长,恍惚坠入一片让人平静的空间,像阳光炙烤的午后操场,也像晚风吹拂的黄昏小塘。 第56页 再次彻底清醒的时候,窗外的天幕已是星辰密布。 房间里弥散着一股难闻的味道,在大部分感觉恢復的瞬间,立刻勾起肠胃的反应。 向野下意识掀开盖在身上的被子,急步冲进卫生间。 绵软无力的双腿还跟不上这样的反应,几乎是在他刚跑到马桶边的一秒,就立刻摔倒在冰凉的瓷砖地板上。 激烈的一阵干呕,胃缩反应把酸涩的味道顺着食道反到喉咙,在口腔里蔓开苦涩腐朽的滋味。 也是在那一秒,他意识到房间里弥散着的,正是药物混杂着呕吐物清扫后残留的气味。 向野就着瘫坐在地的姿势,抬手拨开花洒的开关,冷水冲出喷头,顷刻便淋湿身体,等水热起来的时候,浴室的门被推开。 「你疯了?!」张嘉厝一脸惊愕,扬手关了花洒,俯身把向野往上提。 「脏…难闻死了。」向野皱着眉,却没力气把人推开。 「由它脏着臭着,你现在还在发烧,不能洗澡。」 「不严重了。」向野扶着盥洗盆站稳,抬眼问道,「我睡了多久?」 张嘉厝有点无奈嘆气,「从前天晚上到现在,不到48小时。先是吐得一塌煳涂,餵饭餵水餵药,通通往外吐,昨天又开始发烧,断断续续地烧,你要是再不醒,我就得叫救护车了。」 向野反应迟钝地听他说完,把人往外推。 「干嘛呀你?」张嘉厝不肯走。 「已经湿了,不如让我洗完。」向野怕他不肯,又补充道,「给我弄点吃的吧师哥,我醒了就能自己吃药,吃了药就好了。」 张嘉厝被说动,但仍不放心,眼睛往浴室里摆放着旧式剃鬚刀的台子上瞟,「你……你自己能行吗?」 「嗯。」向野抬手把剃鬚刀连同一盒替换刀片塞给张嘉厝,把人推出门外,「放心,我不会自杀。要是想死,我早就活不到现在了。」 从浴室出来的时候,房间被一股温热的栀子香萦绕,盖过了那道令人作呕的气味。 张嘉厝给他抬来了粥,向野完成任务似地喝了半碗,然后动作熟练地拉开抽屉,翻出熟悉的药瓶。 张嘉厝默默无言地看着,终于在他仰颈吞下那些药片之后,开口道:「副作用那么大的话,没想过停一段时间试试吗?」 「没想过。」向野咽下喉头的一阵苦,斩言回復。 「为什么?」 「因为想活着,而除了吃药,还找不到别的能让我活下去的替代品。」向野窝进书架下的懒人沙发里,像只缩回安全领域的猫,「下午是不是有人来找过我。」 「嗯。」张嘉厝回道,「挺高挺帅一小伙儿,说是你同学。让你病好了联繫他。他好像很关心你。」 向野没应声,抬眼呆呆看向窗外摇晃的、被夜色包裹成黑色的树,视线被锈红色铁条封住的窗分割成一块块的碎片。 「他这回打算关我多久?」 向伍就是这样,只要他们的冲突上升到正面交锋而得不到解决的时候,他就会把他关起来。 他因为发现那本日记而发疯的时候是这样,他决定放弃摩托车以及家里生意的时候也是这样,到了现在,还是这样。 切断他和外界的联络,也切断直面问题的所有可能性。 直到时间沖淡情绪,或者他们之间谁做出一些无关紧要的妥协,又让生活缓慢回归正常,堪堪维持表面的秩序。 「不知道。」张嘉厝无奈地摇了摇头,「师父他谁的劝也不听,往日卫恆师兄还能说上两句,可这回……」 话音戛然而止,弥散出若有似无的尴尬。 其实向野知道,当年卫恆和他的事情张嘉厝多多少少有察觉,可这样直白地捅破,也还是第一次。 「恆哥他什么时候回来?」向野打破沉默。 静默半晌,张嘉厝认真道:「阿野,除了你们,这件事目前只有我还算清楚。店里这么多人,师父自然不会把事情扩大得人尽皆知,但他也一定不会让你和卫恆师兄同时待在店里了。」 「……」 「所以你该问,师兄他还能不能回来。」 第36章 枝桠 「叮咚——谢谢惠顾。」 耳边传来小超市玻璃门的自动音效,俞远倚在高尚面馆外墙上,看对面大榆树残留的红黄色叶片随风盪落。 「夏天是真的过去了呢。 」高丹撕开草莓棒棒糖的塑料包装,站到了他身边。 「冬天都快开始了。」俞远穿着一件纯白色的棉麻衬衫,袖口捥到手肘处,露出肌肉结实漂亮的小臂。 「希望冬天快点来,」高丹期待道,「冬天…林夏哥就该回来了。」 俞远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 「咦?」高丹疑惑地朝他偏了偏头,「你今天怎么了?以前我要是提到林夏哥,你总是很不爽。」 「我有那么幼稚吗?」俞远道。 林夏也是他小时候在长街就认识的玩伴,加上高丹,他们三个都曾一起住在东门大院里,大院里的同龄的孩子不多,他们经常一块上下学。 林夏和他同届,从小就学画画,所以高三上学期到市里集中培训,准备参加美术艺考。 「怎么没有,你老说他阴气沉沉的,叫我少提他。」高丹小声道,「明明林夏哥只是不爱讲话。」 第57页 「因为你偏心啊。」俞远笑着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喊他林夏哥,叫我就整天『芋圆芋圆』。还经常叫他吃饭,不叫我。」 「哪有…还不是因为你根本没比我大多少。」高丹面色一红,「而且林夏哥他总是一个人啊。」她语气沉了沉,「这么多年,他爸爸从没出现过,他妈妈也不经常来看他,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不是很可怜吗?除了画画和读书什么都不会,切菜都能切得满手疤,所以才经常叫他来吃饭嘛。」 俞远没有反驳,他想起那个常常坐在阳台上安静画画的男生。上一次见面是他高一暑假时回来,在大院的花园里撞见,彼此用眼神打了一个疏远又沉默的招唿。 「那个人走之后,我就觉得林夏哥和我很像。」高丹想起往事,眼神里闪烁着愤恨和失落。 俞远知道高丹说的「那个人」是指她父亲高唯。 那是个温和斯文的男人,曾是九中的化学老师,在长街一堆混吃等死的酒鬼赌徒里,显得格外珍奇。他和高丹性格泼辣的母亲刑尚云也很是不搭,但在俞远记忆里,他们一直都相敬如宾,高唯对高丹也很好,一家人非常和睦。 所以听闻高唯不辞而别的时候,俞远也着实震惊了一阵子,自那之后,那个常常把父亲挂在嘴边的天真的小姑娘,像是一夜之间长大,对「那个人」闭口不提。 俞远知道高丹心中的「疮疖」,也知道她对林夏的感情,早已超出友谊的范围。他烦林夏,也是因为知道他是高丹喜欢的人,所以暗暗把对方视作情敌。 但这种情绪在回到长街之后,反而一点点变淡了。 原本应该趁着林夏不在的时机有所攻势,可这一个多月以来,他来找高丹的次数屈指可数。 一开始想要靠近的人没有更进一步,而最初暗下决心要远离的人,反而越走越近了。 - 「从看到你的第一秒,我就觉得你是来救我的。」- 耳边盪过秋风,还有少年低缓的声音。 那声线像猫一样,起调随意慵散,落点却有着执拗的天真,即使是在说这样无厘头的话,也带着一种毫不作伪的虔诚。 「芋圆…芋圆?」 身侧真实传来高丹的声音,俞远回神看过去,「嗯?」 「怎么又发呆。」高丹道,「你这几天很反常诶,国庆假期都快结束了,不打算去哪里玩一玩吗?」 「作业很多。」俞远回道。 「啧,高三真可怕,你这种学习狂魔,估计还给自己加了不少任务。」高丹朝俞远瞥了瞥,瞭然问道:「有心事吶?」 俞远沉默了半晌,终于还是开口,「有个人,前一天还和你约好去这去那,后一天就称病消失,一连几天不理人,是不是特欠揍?」 「被放鸽子了呀。」高丹挤了挤眼睛,见俞远真是一脸烦闷,于是正色开解道,「没准是真病了呢?」 「谁一病病那么多天,病到电话不接消息不回,真这么重还不进医院抢救?」俞远认真反驳。 高丹无奈道,「你去看一看他呀。」 「去了,他们家的人不让我进门。」俞远像是找到了发泄的出口,愤愤道:「总是这样,一会儿嬉皮笑脸地凑过来,一会儿又拒人千里之外,把人当皮球一样耍。」 话音落下,一时无声。 「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这样呢。」高丹道。 俞远闻声一怔,也意识到自己的反常。 高丹朝他眯眼笑道,「你说的这个人,是向七吗?」 俞远惊讶地看向高丹,又尴尬地避开视线,「你怎么知道。」 高丹回了俞远一记弹指,「我们住同一片街区,上同一所学校诶,更别说我身边还有崔籽迪这么个『盯野机』。其实你没必要避着我的,说到底和什么人交朋友是你的自由。而且向七这个人也不坏……我记得初中的时候,他来给朋友结过面钱,就是染一头橙色脑袋那个,他们好像叫他大禹。那人因为偷东西进过好几次看守所,有一回在茶馆打牌出老千,被人揍得半死,我妈看他可怜,给他免费煮过好几次面,后来向野来店里帮他把帐都结了。」 「所以我说他不坏,坏的是纠缠在他身边的那些关系。」高丹抬眼道,「长街不是个单纯的地方,我不希望你陷得太深。但我也知道劝你没用,大概连你自己都不知道,你骨子里就是个爱冒险的人。」 俞远不置可否。 「所以你如果很担心他,就想办法去见他吧。」 * 远山顶上的绯红退下,窗外缓缓变作夜的天空。 向野趴在摊开的书页上,堆满字的页面上,又覆上铅笔胡乱勾勒的印迹。 锈红铁栏外,树影也一点点暗下去,摇曳着消逝。 忽地,有熟悉的香气随着一阵微风钻进鼻息,紧接着是桌案上的一声轻响。 向野昏沉的意识被瞬间醒,他垂眸看了眼桌上的一小块树枝,视线随即跃出窗栏,穿过盘错的枝叶,落在矮处的一个枝桠上。 此刻那里正静静蹲着一个人影。 向野倏然起身,动作大到把身后的椅子推到在地,发出「嘭」的一声。 张嘉厝刚来送过晚饭,此刻从门口经过,出声问道:「怎么了。」 「没事。」向野扭身,有些急切地朝外扬声道:「别动不动就进来。」 第58页 「嘿你个臭小子……」 张嘉厝碎着嘴离开,向野立刻跨步站到窗边,把玻璃窗开到最大,俯身向下探望。 那节枝桠上的身影仰头向他看来,声音带着难得生动的笑意,「听说你快病死了,我来看看你。」 向野没有说话,心跳也像是眼前满树的枝桠,激扬着向上生长,升到难以企及的深空。 视野里,那个几乎隐匿在夜色里的身影抬起手里拎着的食盒,「如意抄手,吃不吃?」 第37章 纸飞机 向野小心翼翼地将食盒从窗外接了进来,剥开包装严实的塑胶袋和盖子,香气瞬间飘了满屋。 看见一个个圆滚的抄手飘在纯白汤汁里,眉头却不禁一皱。 低处传来声音,「胃不好就少吃辣,老老实实戒辣吧。」 「啧。」向野看了一眼那半坐半倚在树干上的黑色人影,开始动筷吃东西。他最近几天几乎没吃什么,身体的不适让手里这份平日里最喜欢的抄手也变得寡淡无味,可他还是很快地吃完了,接连几日疲惫和阴郁的情绪,似乎都随着这一碗抄手而变得温热且熨帖。 俞远一直静坐在粗糙的枝干上,姿势称不上轻松,可整个人在晚风的吹拂里显得缥缈而放松。 他没有问他为什么爽约,也没有问他为什么明明看上去一切正常,却称病无法出门。从那天在池塘边交谈过后,俞远对他,似乎就从主动的求知,变作等他自己开口。 路灯不知何时亮起来,暖黄的灯光照亮一片树梢,路面上不时有吃过晚饭出门散步的人,俞远发着呆,像是也融化成树的一部分。 向野靠在窗边,忽然笑了一声,淡淡道:「像根木头。」 树梢上的人显然没有听清,抬头朝他看来,伸手问:「吃完了吗?盒子要不要我带走?」 向野摇了摇头,「不用,我师兄会来收,他不会说什么。」 俞远垂下手,沉默一阵,抬眼透过虚空看向窗边的人,「你是不是经常这样,需要被关起来。这次是为什么?」 向野霎时一震,浑身不受控制地僵住。 他不知道俞远是怎样去猜想的,他这样狼狈且颓丧地被关在房间里,失去和外界联繫的一切渠道,就连脸上还未完全消退的红肿,似乎都说明了一些隐秘的争端。 他也无法分辨,那双隐在夜色中的眼睛里闪烁着的,是同情还是惋惜,只是在听到那含着心疼的声音时,就像被击中一样动弹不得。 他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含着一点伪装的笑意,尽量平静地说,「这个问题,等我出来的时候再回答你,行吗?」 「好。」回答短促而有力。 风过树梢,吹乱少年的头髮,发出沙沙声响。 向野想起什么似的,抬手扶了扶耳垂,「你那天送我的耳钉,好像被我弄丢了。」 「等你能出来的时候,再带你去买就好了。」俞远回答地理所当然,语气好像真的在哄一个生病的小孩。 向野的心情像是一颗断线的气球,漂浮且自由,他曲肘半趴在窗檐上,调笑道,「好有钱啊小少爷,怎么突然这么捨得给我花钱?」 俞远瞥了向野一眼,没开口说反击的话。 目光落及之处的身影,像是一只在窗口休憩的懒洋洋的猫。是什么时候习惯对方这种不正经的调侃的?如同习惯一只挠人的并不尖利的猫爪。 树下又有人走过,随身携带的播放器里流泄出悠缓的旋律。 他们不约而同地沉默,像是无声地做了个一起吹吹风的约定。 直到那旋律一点点随脚步远去,俞远才直起身,朝窗边的身影道,「我该走了。」 「等等。」向野说完,身影把檯灯的光遮挡一瞬,消失在窗边。 窗口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俞远又靠回树干,安静地等着,直到有东西轻轻撞上额角,落进他的怀里。 那是一只折得不算漂亮的纸飞机。 他从身上拾起来,抬头看向亮起光的窗檐。 向野朝他扬了扬下巴,示意他打开来看。 俞远一点点拆开纸飞机,渐渐还原出一张明显是从某本书上撕下来的纸页的模样,印刷字体上覆盖着胡乱勾画的笔迹,俞远仔细辨别,意识到那似乎是黄昏里斑驳的树影。 他再次想起向野在那个视频帐号里的留下过的文字——黄昏在杀死树的影子。 这个人,似乎热衷于长久地盯着一些树的影子,像是在盯着一种颓败将倾的死亡的命运。 真不是个好习惯。 俞远正想抬头问这是什么?上方就传来声音,「翻过去看。」 他将手里的纸张翻了个面,借着路灯的光线,终于认出这纸张是来自鲁迅《野草》里的一篇,经典着作就这样被随手撕毁,更夺人目光的是铅笔龙飞凤舞在书页中央勾勒的几个大字——「小木头,明天来的时候给我带包烟吧。」 俞远轻笑了一声,把纸张放进口袋,也没有答覆,便三两下跳下了树。 「哎——」楼上传来压着嗓音、又渐急的声音,「哎——到底带不带啊。」 俞远听着那猫一样散漫的嘟囔声,脸上的笑容融进夜色里。 真是耍赖。 是谁说他明天还会再来的? 他一边跨上自行车,一边背身挥了挥手,并不想给出确切的回答。 第59页 可不知是那伪装低落的声音在耳畔挥之不去,还是不想让那人的期待落空的心情在隐隐作祟,车轮即将驶进巷口的一秒,终于还是剎停,他回头朝依旧趴在窗口的身影应道,「等着。」 * 夜色渐浓,夜风吹过宁静的小巷,在县城的另一角渐渐扬起灯红酒绿的嘈杂乐音。 穿着纯黑色西服的男子步履带风地穿过走廊,推开了走廊尽头的包房。 包房里灯光昏暗闪烁,男子将手里的照片放在摆满酒的大理石长桌上,俯身朝沙发上的青年耳语一句,随即垂首退到一旁。 常青将端着的酒杯放到桌上,转而拿起相片,在看清照片内容的一瞬间,瞳孔不易察觉地缩了缩。 他指尖压着相片,用力一滑,将照片滑到了桌对面端坐的人面前。 「阿磊,什么时候连这种手段都用上了。」 程子磊的脸色并不好看,半晌才开口道,「我不知道青哥是什么意思,这东西我没见过。」 常青哼笑了一声,又重新抬起酒杯,「寄这照片的人呢?」 静站在他身后的人微微上前半步,低头道,「我们找到他落脚的地方时,他已经跑了。」 常青面色一寒,身旁的人立刻兢兢退去。 「李兴元。」常青扔出一个名字,「这人两年前在你厂子里欠了赌债,你带人把他打进了医院,不记得了吗?」 程子磊抬起一双鹳眼,看向常青,「厂子是青哥交给我管的,欠钱被我讨过债的人没有上百也有几十,我脑子笨,记不住那么多,请青哥见谅。」 常青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他仰头喝下杯里的酒,骤然起身。 包房里一半的人跟在常青身后,走过酒桌的时候,常青抬手按上程子磊的肩头,五指收紧,几乎能听到骨头受挫的声响。 程子磊表情吃痛,可始终没有做出反抗的动作。 「阿磊,我看你这段时间还是有点不适应,把手头的事交给二两吧,你替我跑趟s省。」 常青话音刚落,程子磊身后站着的一个小弟霎时面色一僵,上前叫了声,「青哥…」 程子磊抬手一挡,应道,「我知道了青哥。」 得到答覆,常青带着人离开了包房,房门刚阖上,二两立刻就地一跪,惶恐开口,「磊哥,我没叛你,我真的不知道青哥他……」 程子磊打断了二两的话,抬手扶住受伤的肩头扭了扭,朝房间里另外几个小弟使了个眼色。 几个人瞭然地走了出去,程子磊这才淡淡开口,「和你没关系,常青这是要给我个教训。」 「就为了那个姓向的小子?!」二两愤愤而言。 程子磊摇了摇头,「是我小瞧了他。」又问道,「李兴元送出去了吗?」 「昨天下午送出去的,他说他有个亲戚在上里县城,可以去投奔,不过我还是让人盯着他了。」二两道,「才刚送出兴阳,青哥…常青的人就找上来了。」他想起那天随程子磊到红厂赴约时常青说的话,不平道,「不知道姓向那小子使了什么手段,竟让洪叔都开口保他。」 程子磊若若所思,「也许,是跟他身边那个新来的人有关。」 「你是说那个姓俞的…」二两恍然,「之前我们带人堵过他,可他好像并不听劝,和向野还是来往密切。」 程子磊微眯眼睛,喃喃自语道:「是吗……」 * 水流被一只修长的手摁停。 俞远披上浴巾走出浴室,看见摆满书本的书桌已经被收拾得整齐,床头柜上放着热过的牛奶。 他喝完了牛奶,从挂好的外衣口袋里掏出那张摺痕明显的纸,动手把它折成一个形状更完美的纸飞机,摆进放着各种昂贵模型的玻璃柜里。 做完这一切,他看着玻璃柜里那个不伦不类的纸飞机,终于意识到自己又开始犯蠢。 桌上忽然传来一阵振动,他回身拿起手机解锁,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简讯投映在眼中,叫他瞬间变了脸色。 - 『既然俞少爷不听劝的话,过段时间,我送俞少爷一份大礼。 ——程子磊』 第38章 错误的齿轮 第二天,依旧是傍晚时分,向野等到了纸飞机的「回信」。 树梢颤动的时候,他正坐在桌前听歌。 白日里捣鼓好的房间里唯一的电器——一台老磁带机正滋滋啦啦地播着一首朴树的《且听风吟》。 歌声和风声里,他听到清朗的嗓音从树叶间盪起,「你要的东西。」 向野勾起唇角,起身站到窗前,垂眸看到熟悉的身影。 小木头今天依旧裹了一身白,头髮看上去蓬松又柔软,抬头看他时绷直的脖颈在夕阳和树影的映衬里显得格外好看。 向野津津有味地品了品,才一点点收起肆无忌惮的目光,将手懒洋洋地伸出窗檐,「扔上来吧。」 俞远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黑色的盒子,没等他看清那是什么烟,对方就扬手将东西抛了上来。 向野匆匆接住,定睛一看,差点没笑出声。 「这是什么烟?」他晃了晃手里的黑盒子,哭笑不得道,「你给解释解释。」 「生病的人,抽菸不如吃糖。」俞远语气淡淡,脸上的表情和前一天说「戒辣」时一模一样。 向野看着手里那盒八大行星俱全的「星空棒棒糖」,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一只被圈养的、每天等待投餵的动物,主人还是根行为严谨、要求严格的木头,要他一天改掉一个坏习惯,才能等到食物。 第60页 不知名动物向野乐意至极,于是接下来一天的「纸飞机愿望」,变本加厉地变作俞远假期作业的抄袭权。 可等他挑挑拣拣抄完作业的国庆假期的最后一天,张嘉厝却带来了向伍并未打算放他出去上学的消息。 向野把提起来的脏衣篓松手扔回地上,脸上的表情瞬间落回冰点。 「阿野…」似乎是感受到他情绪的变化,张嘉厝低声叫了一句,不知道接下来的话还该不该说,「你这两天情绪还算稳定,不像之前……」 向野打断他的话,「他要让恆哥去哪里?」 张嘉厝垂了垂眼神,他知道瞒不过。向野的敏锐像是与生俱来的,只要他愿意,他几乎可以成为一个读心的专家。 「上里县,六师傅的店里。」张嘉厝道。 向六是向伍的亲弟弟,他们曾师承一人,后来向六到在上里县安了家,自然而然也在那边开了店,这么多年和兴阳也一直有生意往来。 向六是个和善的人,但听闻他前些年收了个徒弟,并不好相与。 卫恆就这么过去,毕竟由头不清,寄人篱下。 张嘉厝暗暗瞥着向野的脸色,试探着说:「师父让卫恆师兄明天回来,交待好他弟弟的事情,就直接出发去上里。师父应该是想等他走了,再放你出去。」 向野脸上越来越沉,直听到最后一个字,冷声开口道,「我去找他。」 他话音即落,便动身从张嘉厝身旁走过,直奔房门而去。 张嘉厝反应未及,等冲到门口拉住向野的瞬间,两人已经站到了走廊上。 过于耀眼的光线,刺向多日幽闭于房内的眼睛,向野下意识地侧头避了避。 「阿野!」张嘉厝着急地唤了他一声,担心他又有过激的举动,可没等他将人拉回房间,就止住了动作。 走廊由老式的铁栏杆围着,并不高的楼层,院落里的人一目了然。 向野立门口,和院心里的向伍隔空对视。 空气像是静止,偌大的院落里霎时间落针可闻,向野垂目看着向伍,此刻他站在高处,他们之间的位置像是调转,又像是从未改变。 在看见向伍的一瞬间他就知道,他们根本说服不了彼此,争吵是因为还想获取认同,可此时此刻,他感到十足的疲惫。 这么多年,他们做惯了彼此痛苦的根源,各自输得一败涂地。 赢的人都已经躺在坟墓里了。 可为什么扼住对方咽喉的手还是松不开呢?还有什么不甘心的? 向野惨澹地笑了一下,像是笑楼下,也像是在笑自己。 他转身走回房间,朝闲置良久的双肩包里胡乱地塞了几本书,又从脏衣篓最上面的衣服堆里抓上一件外套,大步跨出了房门。 张嘉厝没有拦他,像是在等待向伍的指令。 可向伍什么也没有说,他平静地看着向野走完最后一级台阶,就像看一台覆满油污的受损的机器。 他最是了解该如何应付这样一台故障的机器,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该怎样让一切回归应有的秩序。 他不该产生动摇。 「该离开的人是我。」向野走到他面前,声音平静和缓,「您以前经常说,一个错误的齿轮,就能毁了一辆好车。很显然,我就是那个错误的齿轮。」 向伍不自觉地攥了下手心,又强迫自己松开。 「没有扔掉一辆好车,而留下一个坏齿轮的道理。」向野继续道,「恆哥对店里有多重要您一定比我清楚,何况他还有弟弟要照顾,他没法走。」 说完最后一句,向野转身朝院外走去。 他不知道自己想去哪里,可能是江老头的小池塘,毕竟他现在真的很想躺在小木屋里睡上一觉,如果能就此睡过去,也不失为一件美好的事情。 可忽而又想起,他包里还背着俞远的假期作业呢,明天就开学了,要是不把作业还给他的话,木头大概会气到碳化。所以离开之前,是不是该去见他一面? 他今天还会来爬树吗?现在过去的话,是不是刚刚能碰上? …… 视线朝着熟悉的街道蔓延,思绪却骤然间沸腾起来,无数想法的尾音都挂着问号,从脑海深处涌上来,一点点淹没知觉。 向野知道这是焦虑和躁郁在作祟,他像一个久病成医的患者,清楚地知道自己无药可治的症状,在每一次犯病的时刻束手无策。 最后听见来自身后院落的声音,是匆匆赶下楼的张嘉厝用眼神在院门和向伍之间徘徊后,得到的一句—— 「不用管他,让他走。」 * 「又要出去啊小远?」朱姝惠刚放下最后一道菜,就看见俞远已经搁下碗筷,走向玄关。 「你管他作甚,」梁君禾笑着朝朱姝惠挥了挥手,「这两天晚上到点就得走,比什么都准时,你快坐下吃饭别忙了。」 俞远弯腰在鞋柜前换鞋,听见朱姝惠的声音从饭厅里传出来,「是啊小远,你这些天都是去干什么?看你来去都那么高兴,是有什么好事情吗?」 俞远有点犯难,他不擅长撒谎,尤其是面对梁君禾。此刻借着不用面对面的优势,勉强扯道:「没有,是学校留了任务,要…」 他想到行政楼后小树林里的白猫,又想到成天趴在封窗后的人,接道,「要去餵猫。我先走了奶奶、惠姨——」 第61页 少年脚步轻盈地迈下石阶,从花圃边推过自行车,骑出院门。 饭桌上,梁君禾夹了口菜,和朱姝惠瞭然地相视而笑。 车轮驶过铺着鹅卵石的花园小径和绿化充足的健身步道,在调转车头朝东门大院门外转向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撞进视线里—— 夕阳铺就在宽阔干净的长街之上,向野神情虚弱地倚靠在一片绯红霞光里,在见到他的一秒,嘴角缓缓扯出笑意,「终于等到你了,木头。」 第39章 米白色窗帘 「用不用给你的朋友准备点吃的啊?」朱姝惠站在俞远的房间门口,朝正缓缓阖上的房门里瞄了一眼。 「先让他休息一会儿吧。」俞远也将视线从微微隆起的被子上收回,彻底合上房门。 「要不要收拾一间客房?你不习惯和别人一起睡。」 「不用了,今晚我照顾他。」 …… 人声渐远,唿吸喷薄在萦绕着清新香味的被褥间,那味道入心入肺,似乎能安抚周身的每一个毛孔。 不知过了多久,有悠扬的钢琴乐曲若隐若现,鸟鸣盘旋在窗外,和着花香,一併沉入睡梦里。 向野醒过来的时候,视线先是被眼前米白色的窗帘所吸引,窗户约莫是没关紧,微风盪起一角,便能窥见窗外繁星升起的夜色。 记忆逐渐归位,他想起自己是怎样恍恍惚惚地走到东门大院,又是怎样蒙头撞进俞远惊讶未定的怀抱里,然后被对方背回这间卧室。 这间,想像过却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踏进的卧室。 床头柜上亮着一盏色调温暖的小檯灯,和视线不远处书桌上的一盏相唿应,让视线得以大致地环顾。 房间里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那个高大的书柜,书柜几乎摆满了书,大部分都是歷史学相关的着作。书柜旁是漂亮宽大的书桌,上面有摊开的笔记,和跳动着屏保的桌上型电脑。视线往窗边走,终于能看到一些属于年轻人的东西,是一个透明展柜,里面摆着不少的模型,每一个都昂贵而精緻,除了……几只画风格格不入的纸飞机。 向野微怔,收回视线,不自觉地轻笑出声。 房门就在此刻被轻轻推开,一道身影透过门缝向里窥视,在触及到向野仰头看过去的目光时,放松了手脚,缓步走了进来。 「你什么时候醒的?」俞远走到床边,垂眸看着床上的人。 「刚醒。」向野回答,才发现自己的嗓音哑得不像话。这画面在他脑海里滚了一圈,怎么看都透着一股诡异的暧昧,他难得尴尬地直起身,接过俞远倒好递来的一杯水。 俞远把杯子放在他手里,没有即刻松手,不放心地问道:「有力气抬着吗?」 向野无力地笑,「好像还真没有,要不你餵我。」 温热的水杯彻底泄力落进向野手里,俞远侧身坐在床边,「你是偷跑出来的?」 「算是吧。」向野垂下手,「木头,我好像有点饿了。」 俞远没计较他故意扯开话题,起身道,「惠姨她们都已经睡下了,我只会煮面……或者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叫外卖。」 向野握着水杯靠在床上,难得乖巧的模样,「我想吃你煮的面。」 俞远端着那碗卖相还算不错的面条回到房间时,向野已经从床上爬了起来,站在他的展柜前,俯身观察柜子里那三只纸飞机。 听见门口的声音,他回身朝门口看了过来,面上笑意盈盈,但仍透着一股虚弱的苍白。 「不知道放哪里,就随手扔在里面了。」俞远把碗搁在桌上,随口解释。 向野在椅子上坐下,惊喜道:「看起来不错啊。」 汤是晚饭时煨的鸡汤,清香四溢,向野动筷吃起来,看上去是真的还算可口。 俞远给向野找好了洗漱用品,靠回桌边,从向野带来的包里拿出了自己的作业和试卷,收拾整齐放进自己的包里。 「明天再给我不是一样的吗?」 「他没打算放我出来。」向野道。 俞远手上动作一滞,「你父亲吗?」 「是啊。」向野已经吃完了面,搁下筷子,转动座椅面向俞远,「想不想听听那个打火机的故事?」 * 水流声在一门之隔的地方响起来,俞远从衣柜里翻出了一套自己的睡衣,放在浴室门外的矮柜上。 他独自下楼收拾厨房,窗外的晚风伴着花香袭来,吹不散心头郁结。 其实得知向野是被自己父亲关起来那一刻起,他就有这样的情绪,像是在另一个人身上看见自己。 小时候,俞启东也曾这样对待过他。 那是那栋偌大的房子里最空旷的一个房间,空旷得叫人害怕。被关进去的事由已经记不清,可能是因为他的哭声实在太过恼人,也可能是俞启东临时出门,而他无人看顾,毕竟那时候,他每天都在想方设法地逃走。 后来,他知道那种逃跑是徒劳的,俞启东带走他,不过是因为需要一枚棋子,需要一枚牵制住他母亲霍佳的棋子,好保全自己的事业。他只要乖乖装作一枚毫无逆反之意的棋子,就能维持表面的平衡。 因为对棋子而言,并无爱恨可言。 但向野和他是不一样的。俞远不懂,一个父亲对孩子的恨,怎么可以深重到那种地步。 如果说俞启东对他的利用和控制,是枷锁,紧紧绑缚住他的前半生,那么向伍对向野的怨恨和憎恶,就是浓稠的黑海,彻底淹没他的一生。 第62页 水池被沖洗干净,微波炉恰好传来「叮——」的一声。 俞远抬着热好的牛奶上楼,熟悉的沐浴露香气萦绕在房间里,浴室的门开着,向野身上套着他的睡衣,背对着门站在盥洗盆前。 「湿了的衣服给我吧。」俞远把牛奶放在柜上,「把这个喝了。」 向野走出浴室,不客气地坐到床边,凤眼含笑道:「这么会照顾人吶,小木头。」 俞远没理他的调侃,俯身从矮柜里拿出吹风机,「把头髮吹干净,别弄湿我的枕头。」 向野眼神随着他的动作转,等俞远把吹风机插上电源递给他,才借着贴近的距离,「这么细心,有一件事你倒忘了。」 俞远直起身,不解道:「什么?」 向野眼神里藏着坏,「内裤啊,好人做到底,你该给我找条内裤的。」他指了指自己下身,语调轻佻,「湿哒哒的很难受。」 俞远瞬间耳根一热,转身从衣柜里翻出一条未拆标籤的新内裤,扬手扔到向野身上,「换下来的自己洗干净!」说完便抱着那一团衣服,又一次出了房间。 折腾一晚上,等真正要躺到床上睡觉时,已经凌晨一点了。 向野完全没有借宿的自觉,大咧咧地躺在床上,大概是因为先前已经睡饱,此刻正精神十足地抬着俞远的ipad打字,一副仿佛自己才是房间主人的怡然之态,反倒衬得俞远心里那点儿不自在略显矫情。 卧室的大灯应声而关,俞远掀开被脚,钻进已经带着另一个人体温的被褥里。 他背对着向野侧身而眠,但那种身旁躺了一个人的异样感还是挥之不去。过了一会儿,ipad屏幕的光源熄灭,被子扯动,那人的体温更近地贴了上来。 「这么紧张干什么,我会吃了你?」向野的声音含着笑。 这一夜的忍力值已经到达极限,俞远受不了这种调侃,有些赌气地转过了身,和眼前的人面对面而卧。 两双距离极近的眼睛,不约而同地一滞。 窗外的冷光被米白色的窗帘稀释得柔和,莹莹笼罩在床头这一片空间,把少年的脸照得迷离而梦幻。 向野先打破沉静的氛围,他晃开视线,躺平笑道,「好像是有点奇怪。」 说完又重新偏过头来,形状姣好的眼眸在俞远脸上扫了一圈,认真道:「不过木头,你睫毛还挺长的。」 「神经。」俞远彻底绷不住了,扭过身去,闷声道,「再不睡就滚去客房。」 「啧,是谁说今晚照顾我的?」向野不要脸地贴近那温热宽阔的嵴背,「我睡相很差的,而且我出来没有带药,很可能一晚上都睡不着……」 俞远被烦得不行,骤然翻身,一手抓住向野的两只手腕,另一只手捂住了向野喋喋不休的嘴。 「闭嘴,闭眼。」 突然转过来的一张脸,带着点怨气和不耐烦,眼神在月光下烁烁如星,看得人胸腔发震。 「嗯。」向野被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吞没,目光呆滞地点了点头。 紧贴嘴唇的温热掌心又紧了紧,俞远放轻语气,阖上眼帘缓声道,「不许再说话,闭上眼睛。」 视野缓缓熄灭,所有的感官却在无限放大。 静谧夜色下,米白色的窗帘飘荡起伏,像是夏日阳光下的海,飓风掀起泛着泡沫的海浪,疾风骤雨般,浇湿一切。 第40章 上里县 晨光熹微,缓缓照亮房间。 俞远习惯性伸手按灭床头的闹钟,收回来的手却覆上一片毛茸茸的触感。 视线瞬间清明,眼前是一个乌黑杂乱的脑袋——向野埋首在他颈前,唿吸还沉。 大概就是因为埋住了唿吸的缘故,他整张脸都憋得有些泛红,皮肤好得几乎透明,是难得一见的安静得毫无攻击性的时刻。 俞远呆滞了好一阵,轻巧地将对方的手臂从自己肩头挪开,翻身起床,打算等自己洗漱好后,再叫醒向野。 但他并没有想到,叫一个人起床是如此艰难的一件事。 床上的人如同一条没有筋骨的蛇,一扯起来,又滑腻腻地从手心熘回床上,哼哼唧唧道:「再让我睡一会儿……」 「你不是睡眠不好经常失眠吗?我看你真是没一句实话!」俞远气不打一处来,挥手掀开已经被某位赖床大师折腾得不像样被子,「再不起来要迟到了。」 向野见招拆招,顺势抱着被子翻了个面,像是覆住烤肠的卷饼,闭着眼睛懒洋洋道,「木头,现在我无家可归了,要不你就把我养在你房间里吧,我给什么吃什么,也不占什么地方。」 空气沉寂片刻,像是真的有人在为这个提议的可实现性而思考。 向野满怀惊喜地睁开眼回头看向俞远,「嗯?你同意啦?」 「同意个屁。」回答他的是俞远砸给他的一套校服,「十分钟,滚下来吃早饭。」 谁会蠢到养一只成天只会耍赖嘴贱的狗玩意儿。 * 楼梯上响起脚步声的时候,俞远有些担心地朝餐桌另一头的梁君禾和朱姝惠瞥了一眼,并暗自庆幸向野剪了头髮,不然光昨天把人背回来那一阵,就要产生一些惊天误会。 转而他又担心向野可能会感到不自在,果然应该再起早一些,带他出去吃的。 不过下一秒,他的这份担心就立刻烟消云散了。 第63页 向野脚步轻盈地走到餐桌前,仪表整齐,笑若春风,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他先是对昨晚的突然造访表示了抱歉,随后夸惠姨做饭的手艺,又夸老太太气色好,三言两语就把两位女士哄得笑逐颜开。 「梁奶奶,惠阿姨,那我们就先走了。」向野微笑挥手。 「好啊,晚上和小远一起回来吃饭啊。」 「好……哎别扯我衣领啊你。」 向野被俞远提熘着走出玄关,自顾走到那辆老自行车旁边,朝俞远招了招手,「骑这个吧。」 时间仿佛又回到初遇之时,自行车载着两人行过长街的窄道,穿过无名的小巷,驶向三中逐渐热闹的街道。 一切似乎都没有变化,一切又似乎全然不同。 程子磊发来的那条简讯还静静躺在手机里,俞远想起对方说的那个「大礼」,他担心程子磊会向他身边的人出手。 梁君禾、朱姝惠、高丹,这些他生命里珍贵的,不能失去的人。当然,还包括…… 视线微微向后瞥去,髮丝飞扬的少年坐在后座上,白色耳机线连接着他口袋的手机,另一端塞在对方的耳朵里,悠缓的乐音隐隐飘散在清晨的微风中。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俞远状似不经意地问。 「找江老头租个房子吧,老头在长街房产还挺多的,有一处离东门大院还挺近。」向野单手抓着座杆,「他要是不租的话,我就把小池塘给彻底霸占了。」 「死皮赖脸。」俞远低声评价了一句,又问,「然后呢?」 「至少把高中念完吧,后面的事还没仔细想,无非就是赚钱养活自己。」他偏头朝向俞远,「你说我去开直播当网红怎么样?到时候你能来给我刷游艇吗?」 「出息。」俞远被逗笑,「这两天你可以先住在我家。」说完又觉得自己太有些上赶着的姿态,于是用向野说的话来为自己找补,「反正,你给什么吃什么,也不占什么地方。」 链条轻响着驶进人潮拥挤的校园。 向野在正式上课之前,于全班众目睽睽之下大张旗鼓地将俞远的桌椅搬回了自己身边。 班上的人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让两位大佬在假期里重归于好,不过大都乐见其成。 长假期之后的第一堂课总是死气沉沉的,连英文老师自己都讲得活力缺缺。 向野倒是难得地没有倒头不起,他几乎是霸占式地借了贾仝的手机,给一个号码反覆拨号而得不到回復之后,又连番发了好多简讯。 俞远没有多问,直到下午,一个模样乖巧的男生在最后一堂课开始之前,来到了教室门外。 在走廊上站着吹风的贾仝和胡志成首先发现了他,贾仝颇感惊喜地上前一把揽住了对方的脖颈,「小浩浩,怎么有空跑哥哥们这儿来了。」 后门边,向野和俞远闻声都朝窗外看去,俞远认出这个男生就是向野带他去民中时所见到的灯柱上的那位荣誉毕业生,也就是卫恆的弟弟,卫浩。 卫浩一脸冷漠地扒拉开贾仝的手臂,「我找阿野哥。」 话音刚落,向野就起身走出了教室,他亲昵地摸了摸卫浩的头,「找我干什么?」 平日里卫浩只知道埋头读书,尽管高一的教学楼离高三并不远,但几乎一周都见不了几次,这样跑来找他的情况更是少之又少。 卫浩听见他问,悠然抬起头,眼睛里突然含着点委屈的神色,「我哥让我来转告你,他要走了,去上里县。」 向野闻声一怔,许久才找回声音,「什么时候的事?」 「他昨晚从南城回来,说今天就动身去上里,我不知道他现在走了没有。」卫浩抬眼看向野,含着一丝期待,「阿野哥,是五师傅让他去的吗?他能不能不去?」 「我回去看看。」向野喃喃而言,上课铃在此时响起,吵得人脑袋嗡嗡作响。 「小浩,你先回教室上课,我回去看。」向野说完,脚步却不知该向哪里挪动。 最后一堂课的老师已经缓缓走近,没等他开口说话,手臂忽然被拽了一下,他骤然回身,是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后的俞远。 「老师,我和向野有点事情要向你请个假。」俞远态度诚恳地请好了假,拽着他朝楼梯的方向走,冷静道:「别急,我骑车载你回去。」 第41章 污渠 细长轮毂滚滚向前,在树影密布的街道上急行。 十分钟后,车子碾过井盖发出咯噔声响,随后终于在熟悉的摩修店前剎停。 「要我陪你进去吗?」向野跳下车,听见俞远满含担忧地问了一句。 空浮的心兀地定了,向野朝俞远勾了勾嘴角,「不用。你先回去吧,一会要是打起来,不想让你看见。」 俞远和他静静对视几秒,没有反驳地调转了车头。 向野迈步走向院门,脚步踏进院落里,四下出奇地安静,只有风筝在看见他的一秒,异常兴奋地从笼子里站起来,前后左右地乱窜。 没有多做停留,他脚步匆匆地往院落后面的小楼走去,顺着楼梯爬上二楼,卫恆所住的那个房间没有上锁,虚掩的房门开着一条缝。 向野急切的脚步一点点放缓,直到站定在门前,才伸手推开了门。 卧室里和往日一样干净整齐,不见一人,可本就空荡的衣柜此刻已经不见任何衣物,鞋架上也空空如也。 第64页 期许和紧张都一同落到了地上,他一面希望卫恆能出现在眼前,一面又害怕再次与卫恆见面。 心底蔓升起来的滋味,说不出是失落还是庆幸。 「他走了。」 身后忽然传来声音。 向野回身,看见张嘉厝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门口。 「两点半出发的火车,这会儿估计已经到上里了。」张嘉厝耷拉着嘴角,半倚在门栏上,「他在这儿待了那么多年,没想到东西就那么一点,不到半小时就收拾好了。」 向野视线扫过整间卧室,看不出一点人气。七年,卫恆在这儿待了七年,像是什么痕迹也没留下。 「师父和他提离开的事,他没有拒绝。走之前他让我给你带句话,他说,希望你有一天能真真正正地离开。」张嘉厝站直身从口袋里掏出了向野的手机,「阿野,你给恆哥打个电话吧。」 西斜的太阳照得人脸庞发烫,向野缩进墙下的阴影里,给一旁铁笼里的风筝递了根骨头零食,短暂地安抚了金毛躁动难安的兴奋劲儿。 手机屏幕停留在熟悉的联繫人界面,向野点了拨打,待接听音效在耳边缓长地响着,他把刚从张嘉厝那儿顺来的烟抽出一根衔在齿间,直到听筒里传来熟悉的人声,才不经思考地开口,「你什么时候走的?」 卫恆似乎也知道这问题只是一个简单的开场白,回復的意义不大,顿了顿反问道,「你回家了?」 「嗯。」 向野下意识地摸打火机,手掏进口袋才反应过来身上的校服是俞远今早上借给他的。将将要收回的手却触到一个光滑的四方硬块,向野愣了愣,手指伸进内侧口袋,熟悉的重量和触感落入手心。 下一秒,金属银壳地打火机出现在眼前,反射着夕阳的橘红色光线。 有一种酸涩的涨痛,顺着胸腔向上蔓延,向野自嘲地笑了笑,动作熟练地拨动打火石,点燃嘴里的烟。 「你回来。」白色烟雾在眼前瀰漫开,向野的声音也像是被浸染,哑声接上后两个字,「我走。」 「你去哪?」卫恆声调平静地表示反驳。 「你不用管。」向野语气低沉,「这件事从始至终就是我的问题,照片是程子磊让人送的,他知道怎么戳我软肋,他想报復的人是我,你不该为此承担后果。」他抬起手,又狠狠抽了口烟,「我会再和我爸解释,不正常的是我,该走的人也是我,你还有小浩要照顾,他怎么能……」 「阿野。」 卫恆突然出声,打断了他的话。记忆里,对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叫过他了,在他们最亲密的那段日子里,这称唿也很少能从卫恆那儿听到。 「阿野,其实离开也没什么不好。」 向野说不出话,他知道卫恆这句话是在说自己,同时也是说给他的。 他们有很多相似的地方,相互依偎的那段短暂时光,就像两块同样坚硬的冰试图拥抱春天,因为形态相仿而接近彼此,可谁知道靠得越近,越学不会如何自如地流淌。 「我们都被困得太久了,尤其是你。」卫恆说,「从那场车祸开始,你就真正被困死在了长街。」 困死在了长街。 向野耳畔不停迴响着这句话。是啊,他被困死在长街,困在那些日益反覆的噩梦里,困在程子磊切骨的恨里,困在自己父亲难以消解的憎里。 「你从没想过离开长街,哪怕我不走,哪怕你压根没想过接手店里的事情,你也没想过离开,是不是?」卫恆顿了顿,「你根本没想过,自己能有长街以外的未来。」 未来。 他能有什么未来? 一副残破不堪的皮囊,甚至连内里都满是残疾。 「但你还那么年轻,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有无数的选择。」卫恆道,「我知道你有很多顾虑,但不管怎样,都别用自己的人生陪葬。」 喉咙有哽咽的涩滞感,向野垂头无声。 「明年六月,你好好高考,到时候换你走,我一定不跟你抢。」卫恆放缓了语气,「在你高考之前,我都会待在上里,这段时间就拜託你帮我多照看小浩,他一向听你的话……阿野,我们一直都是最好的朋友,今后也是。」 * 离开时没有任何人阻止。 向伍自始至终没有出现,他从来都是个结果导向的人,只要目的达成,从不吝啬兑现承诺。所以在他和卫恆已有一方做出妥协的时候,禁制也即刻消失。 向野抽完了手里的小半包烟,有些茫然地走出院子,夕阳最后的余晖打在巷道里,手里摩挲着的银白色金属被施加了力道,飞向不远处的排污渠。 「噔——」的一声,闪着银光的物件准确无误地坠进污渠,消失在视野里。 那东西被人以无比珍惜的心情制造,却在成形的当天,就背负了与祝福完全相反的命运。 大概在落进那片潮湿幽暗的空间时,它都不知道自己究竟错在哪里,污渠里的恶臭黑水流淌而过,淹没这块银色的四方金属,像尖利讽刺吞噬一声细微悲戚的呜咽一样轻易而简单。 手臂垂落的一瞬间,腕骨被一只有力而温暖的手轻轻握住。 向野失神地回过头去,清秀挺拔的少年挡住了眼前橘红色的光,变成了近在咫尺的发光体。 「还好吗?」 向野眼光微颤,「你怎么没走。」 第65页 将近一个小时,他都在这儿等着吗? 「要是打起来,我好冲进去帮你。」俞远用他走进院里之前的话回他,向野闻声轻笑,「打不过怎么办?他有一帮徒弟。」 「打不过可以带你跑掉。」俞远指了指停在路对面巷子里的自行车。 情绪像是一颗落进温水里的泡腾片,从凝结状态,飞速地变化成升腾的气泡,色彩溶解稀释,最终成为一杯饱和的、色彩鲜艷的水。 「那你得换你那辆酷路泽,这样追上来的时候他们至少不敢乱扔东西。」 「我考虑考虑。」 两道脚步不约而同地向阳光下的两轮单车走去,俞远扶正车身,看向身旁的人,「现在想去哪?」 向野脸上的笑意顿了顿,一时想不出答案。 俞远静静等了两秒,适时给出建议,「要不要跟我回家?」 第42章 朿 俞远的建议最终没有被落实。 本应该上自习的时段,他们既没有回校也没有回家,而是一同出现在了城中心一方闹中取静的小院里。 避开商业街闹哄哄的夜市,俞远跟着向野迈进漆黑的巷子,很快就看见一道铁艺院门,门口亮着的灯牌上简洁地写了一个字——朿。 这是兴阳一间知名度很高的刺青店,因为摩托车,向野和老闆有点旧识。 早在买耳钉的那天晚上,俞远就答应向野陪他来这儿,目的是为了刺一幅能遮住他耳后那条伤疤的小图,可向野被关了整整一个假期,以至于今天才兑现约定。 他们两人畅通无阻地跨进院门,趴在花架下睡觉的三花猫被惊醒,动作飞快地窜起,顺着墙根熘走。 「来了啊?」听见动静,亮着灯的二楼阳台探出半个身子,朝他们招了招手,「来了就上来吧。」 他们上了楼,在收拾得很有风格的工作室里站定,先前在阳台说话的人走过来和他们打招唿。 俞远这才发现这人是个打扮中性的女生,戴着一顶黑灰色的冷帽,脸有点圆,笑起来脸上有两个很明显的酒窝。 「帅哥啊。」大概是认识,对方选择性地略过了向野,挑眉把俞远打量了一番,伸手道:「这儿的老闆,叫我熏。」 「你好。」俞远礼貌地和对方握手。 向野熟稔地在房内的桌子上翻了翻散摊着的图纸,问道:「我的图呢。」 「阿月早就给你画好了,」李熏不屑地皱了皱眉,「纹什么齿轮,土死了,那么小的图,换了别人花钱我都不惜得做。」 向野被气笑了,「非得往身上扎个江南百景图才显得你是吧?」他在高脚凳上坐下来,「快点的吧。」 话音刚落,一个纤细的身影从里间走了出来,俞远看过去,眼神微讶。 那是一个长相令人非常惊艷的女生,小巧白皙的脸上,一双狐狸眼几乎占了一半,身穿一条纯黑色的连衣短裙,身材尽显,明明是很媚的长相,整体又给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感。 「阿月姐。」不同于对待李熏的态度,向野礼貌叫人。 「哎哟我的奶奶。」李熏回身见到来人却夸张地叫出了声,蹙眉道,「大晚上穿这么少,不冻腿吶?」 阿月没理她,径直走近向野,把手里的平板递过来,不带表情地说道:「你要的图,我在那个基础上又改了改,你看看。」 俞远站到向野身后,低头看他一张张向后翻滑着平板上的样图。 他分不清刺青那些复杂难辨的风格,但一眼看上去就觉得这样图设计得很精巧。 原定的链条被勾勒成了几道细长的荆藤,三片齿轮组合成一朵近似玫瑰的形状,垂吊在带刺的荆藤之下,「花瓣」聚合向上,探出一个挣扎昂扬的姿态。 「披上这个。」看图的时候,李熏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件小外套,披在了阿月的肩上。 「一会儿还要做转印,烦不烦。」阿月声音依旧冷淡,但还是依言穿上了那件外套。 「就这么大点图,哪里还要你动手。」李熏让阿月去休息,伸手用指节敲了敲屏幕,朝向野道:「看好了没?」 「嗯。」向野偏头和俞远对上视线,「你觉得怎么样?」 俞远目光扫过向野的耳朵,想像荆藤从那条疤痕上蜿蜒画过。如实地点了点头,应声道:「很好看。」 李熏接回了平板,顺口问:「吃饭没?没喝酒吧?」 向野一一作答,李熏又交待了些事情,就走进另一进屋子里做准备。 「你好像不太喜欢?」只剩下他们两个,俞远小声道。 向野讶然地和俞远对上视线,眼里一点点透出笑意,「什么时候学会读心了,木头。」 「鑑于你把那个打火机揣在身上带了那么多年的行为,我能不能理解,这颗齿轮也有着某种类似诫勉的意义。」俞远直言,「你很擅长把一个具有特殊意义的物件放在身上,好用来进行随时随地的自我惩处。」 就像把刀子插在伤口里不拔出来,阻止癒合的可能。 「我原意不是这样的,」向野低声道,「她把它画得太好了。」 俞远接上他的解释,「你原本只是想要一颗卡在伤口上的齿轮,有人擅自把它变成一朵玫瑰,所以你觉得不好。」低头看向座位上的人,「你对自己太苛刻了。」 向野眼底里闪过一丝茫然。 第66页 「花园里有很多花,人人都有资格得到一朵玫瑰。」俞远认真道,「别对自己那么苛刻。」 话音入耳,向野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漾开。 今天好像是针对他的说教日,先是卫恆的推心置腹,现在又是俞远的旁敲侧击,卯足了劲要在他自甘坠落的前景里破开一条正道。 如果说卫恆的那一番话无形中给了他困扰和压力,那俞远这种干涉甚少的「提议」,反叫他松懈了不少。就像是完全没听懂那层暗示,他揣着无理取闹的态度加以反驳,「可是我真的不想要玫瑰。」 俞远目力可见地愣了愣神,反问道:「那你想要什么?」 向野淡笑不语,心里暗暗发声: 想要一截木头。 一截有点呆的、心很软的、长得很好看的木头。 如果那条名叫「未来」的正道上,有这样一截木头作为奖励的话,那他扔下了很久的东西,再试着拾起来一次,好像也没那么难以想像。 视线越过屋里的摆设,朝李熏和阿月所在的那间纹身室里看了过去,那两个人正凑在一起交谈,动作亲昵而自然。 「木头,你知道她们是什么关系……」 话音未完,被一阵来电铃声打散。身侧,俞远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又不动声色地摁灭。 向野捕捉到他的动作,「怎么不接?」 「是俞启东。」俞远坦白直言,「我出去接。」 向野心里升起股异样的感觉,下意识地随俞远站起来,脚步微动,李熏刚好从纹身室里探出身叫人。 「——别愣那儿了,过来。」 俞远回给他一个「没事」的眼神,独自走向了楼梯口。 * 夜色笼罩的小院里,俞远站在石阶上,掏出手机。 简讯信箱里此刻静静躺着一条新收到的消息。 - 『从你们进去的那条巷子出来,蓝夜酒吧门口,有人会带你进来。』 俞远握着手机的手紧了紧,摁灭屏幕,出了院门踏上漆黑的巷道。 商业街的夜市热闹正酣,夜市背后是兴阳最出名的一条酒吧街。 俞远隔着一段距离就看见了「蓝夜」闪烁着的霓虹灯牌,待他靠近酒吧正门,一个酒保模样的服务生推开了玻璃门,朝他走了过来。 「俞少爷是吧,请跟我来。」 俞远听到那个称唿的时候,下意识地皱了皱眉,脚步轻移,跟着对方走近酒吧,穿过乐声嘈杂的酒池,朝二楼的一间包房走去。 「您请。」服务生把人带到,弯腰做了个「请进」的姿势,然后悄声离开。 俞远将手指缩进衣袖里,确定摸到一个指环状的金属硬物,随后才松开手,施力推开了包房的门。 房内暗红色的皮沙发反射着光线,程子磊端坐其上。 第43章 蓝夜 先前的电话并不是俞启东打来的,俞远跟向野撒了谎。 身后的包房门被人缓缓阖上,俞远警惕地将房间环顾了一圈,和沙发上的人对上视线。 算上上次在长街巷道里短暂的「交流」,这是他和程子磊第二次见面。 那张天生恶相的脸隐没在包房红蓝晃荡的昏沉光线里,被疤痕隔断的右眉朝俞远挑了一下,「俞少爷,请坐。」他抬手缓缓倒了杯酒,朝落座的人摆手示意。 俞远自然不会傻到喝对方倒的酒,开门见山道:「不用了,有什么话直说吧。」 程子磊并未动怒,虎口钳住竖棱纹玻璃杯的杯沿,开口也直奔主题,「我听说俞少爷动了点关系,找人查我。」 「你能给我发威胁简讯,我就不能採取点行动吗?」 「哈哈哈哈」程子磊突然放声而笑,「威胁?小少爷,别说现在是法治社会,就算看着俞先生的面子,我也不敢威胁你呀。」他摊了摊手,一副正人君子的派头,「我说给你送份大礼,怎么成威胁了。」 「同样的大礼,向野也给我送过。」程子磊指了指自己眉角的疤,「看到这个了吗,是他用酒瓶砸的。我弟弟下葬的时候,我不过是请他去磕个头,他就用酒瓶在我脸上开了这条缝。」 俞远眸光闪动,唿吸都开始变重。 那场车祸发生在夏末,程子凯死的时候,已经是隔年的一月,俞远仿佛能想像到那个被噩梦拴住的单薄少年,在兴阳不见天日的寒冬,又重新被另一只恶鬼捕获时的无助。 「当时我真想杀了他,送他去和小凯陪葬。」程子磊双目圆瞪,眉骨上的伤疤仿佛又重新淌出鲜血,在眼前染出缕缕血红,「不过他不配,那时候他就像只丧家的死狗,那叫什么病来着?创伤后应激障碍……」程子磊扬声而笑,「都不用我出手,老天也在惩罚他,他不配死,他得好好活着,受尽折磨。」 俞远双手握拳,指甲陷进肉里,却感受不到任何的疼痛。 「你该被关一辈子的。」俞远道。 程子磊正色看他,「我不会再给他那种机会了。你知道我是怎么进去的吗?用不着你去调查,想知道的话,不如我直接告诉你。」 「向野拖着他那辆破车,去找常青讨了个赛黑场的名额。」 俞远浑身一颤,难以抑制地颤抖。 -「我从那之后就发现自己再也碰不了车了。车祸后的一段时间,我甚至连看见摩托车都觉得唿吸不畅。」- 第67页 向野的声音在耳畔回溯。 程子磊继续:「长街摩托黑场的规则就是没有规则,无论是车还是人,都可以提前动手脚,破坏个剎车,或者赛前掰断对手一两根手指,只要你有能耐,没人会管,比赛里就更没有顾忌,死伤都是很正常的事。向野在常青那儿跑了半个月,居然还活着拿了好几场冠军。」 「他用赢来的奖金,收买了我厂子的一个赌鬼,那人受他所用,暗中拍了很多证据,警察查封了我手下的两个厂,这笔帐,我发誓出来之后要找他一起算。」程子磊看向俞远,「好像不管什么时候,他总有能耐给自己找到一个又一个卖命的傻子。」 「不管你想干什么。」俞远死死盯着对方带笑的脸,「我提前警告你,别动我身边的人。」 「你身边的人?」程子磊稍稍正色,「看来俞小少爷是下定了心思要护着向野了。」 俞远不置可否。 「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吗?」程子磊眯起眼睛,压低声音一个一个地吐字,「这么护着他,你们是不是睡过了?」 那话音像是一柄闪着幽冷寒光的剑,刺进俞远的耳朵,瞬间直入脑髓。他一瞬间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但程子磊凝视他的眼神让他清楚地明白,那不是幻觉。 程子磊抬起手里的酒杯,用审视的目光观察着俞远的表情,意识到他好像真的不是在装傻,脸上露出嘲讽的笑。 「看来他什么都没和你说啊,或者说,没说实话。」程子磊步步紧逼,「我弟弟被他害死,他师兄被他害走。你还不明白吗?向野可不是什么需要人护着的小白兔,他是条蛊惑人心的毒蛇,但凡靠近他的人,没一个有好下场。现在这条毒蛇,盯上你了。」 一张轻飘飘的相纸落在桌上,俞远定睛看去,依稀能辨别出照片上两个贴身相吻的少年身影。 霎时间,大脑像是被人重重敲了一棒。 无数画面涌上脑海,他和向野相识之后发生的一幕幕,如记忆的胶片纷杂散落。而那两个在黑色摩托车上胸背相贴的身影,此刻地在一众黑白色的记忆胶片里,显得尤为鲜艷而刺眼。 他随即就反应过来,是程子磊把这张照片捅到向野父亲那里去的,这也是导致卫恆离开兴阳的原因。 那种微妙难言的磁场,熟悉而默契的动作,他早该猜到的,他们是那种关系。 「他就是个噁心的怪物,最会蛊惑男人。」程子磊的声音续续而来,横突的颧骨凝着一道狠意,「据我所知,我进去的这一年里,甚至连常青都和他有着不清楚的关系,所以我处处受阻……他对你说的话,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你分得清吗?」 俞远双目泛出挣扎的红血丝,程子磊的话直击要害,要一枚枚从天而降的重磅炸弹,霎时间炸得他的思绪四分五裂,全然不知如何反击。 恍惚间,向野的声音伴着潮湿的夜风,又一句句在他耳边迴响—— -「那年,我在九中天台上把程子磊揍了个半死,他出院之后,就找上了我……」- -「他为了报復我,约我到后山比赛,那天晚上下雨,路很滑……在快到终点的山路上,他突然加速沖向了我。」- -「那场车祸,我躺了七个月出院,程子凯躺了五个月,然后下了地狱。」- 然后是程子磊低沉幽寒的问句—— -「他对你说的话,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你分得清吗?」- 俞远闭了闭发胀的眼睛,电光火石之间,像是有一根线,把所有支零破碎的疑惑穿在了一起。 向野有意隐藏的那部分真相,在眼前这张照片的映衬下,一点点浮出了水面。 俞远缓缓抬头,和程子凯的一双鹞眼对上视线。 「我或许没办法判断他话里的真假,但从你嘴里说出的话,我半个字也不会信。」 程子凯面色一凝。 俞远伸手拿起桌角的照片,轻飘飘地晃了晃,「忘了告诉你,我也算半个摄影爱好者,这照片角度找的蛮好的,足以以假乱真。」 「你不信他和……」 「不管他和卫恆是什么关系,但他和你弟弟,不可能有半分关系。」俞远笃定道,「害死程子凯的人,是他自己。」 话音一落,程子磊用力将酒杯搁在大理石桌面上,发出骇人的一声重响。 俞远就立刻将手摸进衣袖,攥紧了那枚小小的指虎。 可对面的人在勐然直起身之后,就止住了动作,程子磊指节用力,捏得酒杯几乎崩裂,小臂上显出奋力压抑怒火的青筋。 「既然俞少爷不听劝,就请回吧。」程子磊垂着头,低声道。 俞远手中的力道缓缓松懈,他一刻不停地起身,稳步迈向包房的门。 嘈杂的乐声瞬间淹没了听觉,俞远深深吐息,大步迈向楼梯口,像逃离一片不见天日的密林一样,迅速地逃离了这间晃动着无数红男绿女肢体的酒吧。 * 挺拔显眼的身影推开酒吧的玻璃门,彻底消失在视野里。 酒池最里面的吧檯上,染着一头蓝发的青年男人搁下手里的啤酒杯,掏出手机打字。 身侧盪来一阵浓烈的香气,身姿曼妙的女子穿着包臀的皮裙在紧邻的凳子上坐下,「帅哥,注意你好久了,能一起喝一杯吗?」 傅宁将视线从手机屏幕上挪开,偏头看了眼身边的女子,冷冷吐字道,「不能。」 第68页 视角晃过酒吧舞池里扭动摇晃的身体,不远处的卡座,几个造型各异的男男女女靠在沙发里,对付着手里的扑克牌。 「哎,豹子!」橙头髮青年把手里的牌扔在桌上,笑道:「我又赢了!」 桌上顿时一阵哀嚎,「怎么又是你赢啊,出老千了吧你。」 「嘿,这是哥哥手气旺。」陈轩禹抬手把桌上的人指了一圈,「喝酒喝酒,别耍赖。」 一众人默默喝了酒,陈轩宇趁着桌上洗牌过场的空挡,偏身和身旁的黄毛凑头搭话,「怎么样,还没出来?」 黄文昊小而亮的眼睛在他脸上扫了一下,「三十秒前,刚刚出门。」 陈轩禹闻声一怔,回头朝酒吧门口看去,已经空无一人,只得感嘆,「卧槽,什么时候走的?」 「就在你忙着抽别人牌的时候走的。」黄文昊不留情面地拆穿他。 「卧槽,你小声点。」陈轩禹急得想捂他嘴巴,他好不容易才找上这么个卡座蹭吃蹭喝蹭玩,再说下去这帮人估计就得赶他们走了,他抓了把瓜子嗑起来,「盯梢你是专业的,谁能跟你比。」 「嗯。」黄文昊抬起桌上的饮料,向后靠在沙发上,默默收了收腿,提醒道:「好心告诉你一声,再不去找你宁哥的话,小心今晚菊花不保。」 陈轩禹闻言,勐地朝吧檯看去,下一秒,人就在卡座里站了起来,「卧槽,那女的谁啊,偷我的家!」 第44章 末班公交 刺青笔被搁下,耳后那种麻痒的痛感渐渐消失,李熏给他贴上一块保护膜,一边解口罩一边道:「好了。」 「接下来几天不要喝酒、不要泡澡、不要剧烈运动。」 「嗯。」向野侧头从墙上的镜子里看了看自己耳后的刺青,荆藤和疤痕完美融合,蜿蜒向下,齿轮玫瑰开在后颈处,被已经长长的发尾掩住一半,不算显眼。 「你那个朋友好像一直没回来。」李熏收拾好东西,褪下手上的黑色手套,扔进垃圾桶里。 话音刚落,向野摆在身侧的手机响起消息提示音,他抬手划开屏幕。 - 傅宁:『人已安全离开。』 心里悬着的石头终于坠地,向野打字回覆:『知道了,多谢。』 他的直觉一向很准。 在俞远摁断那个来电的时候,他就觉察到了不对劲。他当下就给黄文昊去了电话,得知程子磊正在蓝夜,而十分钟后,又收到消息,俞远出现在了那间酒吧。 从乔雨凡到卫恆,再到俞远,他被程子磊摆了一道又一道,毫无还手之力。 这次也一样,他毫无警觉,甚至不知道程子磊是什么时候又找上俞远的。可能是松懈了太久,他都忘了这种被时刻紧盯的感觉。 俞远这次又会从程子磊那儿知道些什么呢? 他有意藏起来的那些东西,终于还是要在他最不想坦白的人面前暴露无遗。 不过借程子磊的嘴说出来,好像也没什么不好,这样的话自己只要做一个等待审判的人就好了。 他收起手机,和李熏阿月打了招唿,准备离开。 「不等你那朋友了?」李熏从阿月切好的水果盘里拿了块香橙,斜着身问。 「他不会回来了。」向野语调轻缓,尾音沉下来,随脚步一同向下。 晚风拂人,刺青的皮肤还保留着一种受激后的热度,被保护膜包裹,带着明显的不适感。 向野克制住想伸手碰触的冲动,抬步走下门前的石阶,脚步落到小院的面包砖上,没往前几步,却突然一顿。 花架下蹲着的身影回身向他看来,手指还没来得及从三花猫柔软的毛上移开。 「喵——」趴在地上打唿噜的猫见又有人来,有些警惕地看了向野一眼,终究没捨得从舒适的抚摸下跑开。 「好了吗?我看看。」俞远缓缓站起身,语气如常,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如果不是知道他刚从哪里回来,向野真的要被他的演技骗过去。 「——不是说不会回来了吗?」二楼阳台上,李熏像他们来时那样探出半个身体,挥了挥手。 向野收回视线,勾唇笑了笑,「怎么去了这么久。」一边说,一边微微侧身,将耳后的刺青展现给对方看。 「挺好的。」俞远借着院门上挂着的小壁灯,看清了那枚精緻的刺青,简单评论了一句,又解释道,「去随便逛了逛。」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递给向野。 向野视线落在那黑色绒布的盒子上,尽管知道这不会是想像里的那个东西,心脏还是不受控地迸起一阵勐跳。 「看到了和上次一模一样的耳钉,」俞远道,「说好了重新给你买的。」 绒布盒被打开,细小的银色耳钉在壁灯光线下反射着冷调的光,映射在瞳孔深处,汇聚成一道璀璨暖流,滑向心脏。 这个人在得知那些有意隐藏的事之后还回来,那他是不是可以认为,自己连幻想都觉得过界的奢望,真的有实现的可能? 真的有一颗星星,就这样误打误撞地落进他的沼泽地里。 同情也好,施捨也罢,他现在都不想放手了。 他从来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他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满心迫切地想做一个卑鄙小人。 他们一同走出小巷,来的时候打的出租,回程则正好赶上末班公交。 第69页 几个街区过去,窗外的景色从繁华变作荒芜。 红白车身掠过一盏盏路灯。车窗、座位、扶手、栏杆,所有或静止或摇晃的东西全都变幻出蓝黑色的光影,在空荡荡的车厢里一次次后退又重现。 向野从窗外收回视线,看向俞远不断滑过光影的脸。 「怎么了?」突然对上眼神,俞远有些讶然地问。 「你好像送了我很多东西,我都没有送过你什么。」向野没有刺青的那一侧耳垂已经戴上了新耳钉,泛着细小而闪亮的银光。「有什么想要的吗?」 俞远闻言,果真垂眸思索起来。 向野失笑,「说个我送得起的。」 「有一个东西,你肯定送得起。」俞远认真道。 「什么?」向野疑惑。 俞远抬腕看了看表,「现在是10月8号晚上11点零3分,我想你抛开那些乱七八糟的事,241天57分后,好好参加高考。」 他放下手,凝视向野的眼睛,「这个承诺,你能送给我吗?」 向野哑声无言,许久后才应声道,「还来得及吗?」 他像是问俞远,也像是问自己。 还来得及吗?已经蒙头地走了那么久的,现在还想调转方向,真的还来得及吗? 没等他自己想好,身旁的人已经给出了答案。 「我会帮你。」俞远声音坚定而清晰,「是有点难,但只要你想,我会帮你。」 向野被他这认真的语气弄得想笑,故意逗他,「我很难教的。」 「我很会教。」俞远自我肯定,并加以反驳,「我查过你以前的成绩,你基础很好,英语没什么问题,数学差一点,可以补。以后不许逃课,作业全都要自己做,考试也不能再交白卷。」 「啊——」向野长嘆一口气,倾身趴在了前排的椅背上,「我已经能想到未来两百多天是什么水深火热的日子了。」 「是两百四十一天……零51分。」 「不想活了。」 「你还要租房子吗?」 「租,今天已经和江老头谈过了。」向野道。 俞远顿了顿,想问向野钱还够么,又觉得不好启齿,正犹豫着,向野开口道:「别担心,我还有点积蓄。」 提到积蓄,俞远便想起程子磊说的,向野在常青手下跑黑场的事,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向野瞥见对方脸上的神情,心中已经有了猜测,主动岔开话题道,「你说我今晚去哪儿好呢?」 「你想去哪儿?」俞远问。 「去小池塘吧,」向野故作矜持,「我脸皮很薄的,不好意思再跟你回去。」 「惠姨今晚煮了宵夜,排骨粥。」 「那我得去!」向野顿时笑道。 星幕下,末班公交一路向前,车灯破开浓黑的夜色,朝长街星罗棋布的屋舍而去。 第45章 旷野上 向野剪短髮的事开学第一天还只是小范围地传播了一下,随着不少视频和照片的流出,很快就在三中的校园论坛上掀起一阵狂风暴雨般的讨论。 - 『前排通报:向七剪了短髮!!!』 - 『消息准确可靠~据说是和前段时间的新晋校草打赌输了,所以才去剪的短髮。』 - 『啊啊啊我还是喜欢他长发啊谁懂?』 - 『最新通报:他是不是还搞了个纹身?!!! 』 - 『是的是的,我也发现了。』 - 『三中这都不管吗?』 - 『管什么管,他以前留长髮不也破例了吗?』 「向野,你跟我出来一下。」 下课铃刚响过,老秦收拾完东西,目光就朝教室后排射了过来,脸上的表情称得上难看。 班上不少人都回头朝向野看了过来,贾仝咧嘴朝他做了个「小心」的口型。 向野偏头和俞远对视一眼,手中旋转的笔倏地一停,起身走出后门。 老秦照常站在课后说教角——靠近楼道口的走廊上。 向野迈步走过去,嘴里念叨:「我这节课挺认真的吧,没睡觉。」 老秦没理会,待他走近,抬手便朝他一侧的头髮撩来。 向野下意识地一躲,但动作依旧晚了,那枚被细碎发尾遮挡的刺青展露无遗。 「这什么?贴的还是纹的?」老秦歇下手,眉头却立刻皱了起来,「你是越来越不像话。」 「贴的多掉价。」向野语调轻松淡然,「纹个身而已,又不影响学习。」 「学习?」老秦气不打一处来,「今天太阳是不是从西边升上来的,居然能从你嘴里听到这两个字。」 向野瞅了瞅阴沉的天,诚恳提示,「今天没太阳。」 「你少给我扯淡。」老秦挥了下手,似乎是想挥干净眼前这个让人糟心的玩意儿,苦口道:「刚想夸你这两天有点长进,你就给我来这么一出是吧?要不是于主任把三中帖子里的图拿给我看,我到现在都不知道。」 「老芋头又说你了?」向野没一点认错的态度,反客为主地引导着话题。 老秦是个沟通困难户,意识到又要被眼前的小兔崽子牵着走,干脆转身面向走廊,噤声不语。 向野眯眼笑道,「您也觉得我最近有长进?」 老秦嘆了口气,「好几个老师都反应,说你开始听课了,作业也正常交。」 「谁有空管我,」向野识破,「您自个儿打听的吧。」 第70页 「啧。」老秦脸上挂不住,「谁跟你说这个……」 「您和老芋头说,我期中考试成绩能上升两百名,纹身的事就别管了。」向野说完,挥了挥手转身离开,「我先回去上课了。」 老秦看着他的背影,脸上的表情透着惊讶,低声道了句「真的?」转而又觉得不对,即刻补充道,「不是,你上我这谈交易来了是吧?」 「您有空去换一副新眼镜吧,老这么着对视力不好。」向野回头说完最后一句,径直走进了教室。 老秦闻声愣了愣,抬手把眼镜从鼻樑上取了下来,盯着那块裂缝的镜片看了几秒,脸上缓缓漾出个和整张面孔都不太搭的笑,喃喃道,「臭小子……」 * 向野回到教室,刚在座位上坐下,俞远就把一本数学习题册放在了他面前。 上面的题全都是批改过的,错误率高达百分之八十。 「错这么多啊。」向野被那些鲜红的叉晃得眼睛疼,有些丧气地朝后靠在椅背上,「完了,刚才应该说一百名的。」 「什么?」俞远疑惑道。 向野把刚刚在走廊上和老秦打包票的事说了一遍,俞远听完笑了笑,淡淡评价道:「任重道远。」 话虽如此,但距离期中考试还有一个多月,以向野的基础,其实是不难的。自从那晚在公交车上应承了俞远的约定,向野就自觉地遵守着俞远给他定下的规则,表现好得俞远一开始都觉得诧异。 俞远在给他补习的过程中,发现基础好还不是最大的因素。 向野属于很聪明的那类人,理解力和洞察力都远超常人,经常是俞远还没说完,他就知道自己错在了哪里,并且能保证下次遇到相同问题绝不再犯。 就像是那天在网球场上,短短几局球,向野就能从一开始的连握拍姿势都不标准,成长到能精准洞察出对手漏洞并予以反击。 这种人天生就对学习有着优于他人的天赋,只要愿意拾起自身的天赋,在短时间内的进步,可能是别人长久努力也达不到的。 没几天,向野找江老头租房的事就谈拢了,他只租了一个单间,距离东门大院仅隔了两条街。 早上出门俞远会顺路去叫他,渐渐的,惠姨都会在做早餐时多做一人的份,让俞远带去给他。午饭和晚饭,俞远会和向野、贾仝、胡志成一起去食堂,或者翻进行政楼的天台,点一份偶尔开荤的外卖。晚上到点,他会拽着向野多上一会儿自习,保证把当天计划的补习内容讲完,再去如意抄手吃一碗热腾腾的夜宵,一同回家。 周日放半天假,向野就喜欢窝在小池塘的木屋。俞远受邀去过一次,两人坐在狭小的房间里做题,经常是一套试卷还没做完,向野就能窝在沙发前的地毯上,用一种极度扭曲的姿势睡着。做完题,向野会用那部时不时就冒雪花纹的台式电视和老旧的vcd碟片机放电影。 天气好的时候,向野也会晚自习后回店里看看风筝,顺便叫上俞远一起遛狗。 遛狗的路是长街西区靠近农田的一带,夜幕里,不够明亮的街灯把道路分割成一节一节的光域,平坦宽阔的农田被夜色笼罩,像是一片广袤荒芜的旷野。 一前一后的脚步迈过这旷野上的小道,风声唳唳,已经渐渐带上了冬的肃寒。 俞远像往常一样提问知识点,今天轮到歷史,向野刚答完古希腊民主政治产生的原因,没等他念出下一个,对方就止步道,「光你问我?」 金毛因为主人突然停住的脚步,呜咽一声,蹲坐在原地,好奇地仰头看他们。 俞远顿声,自信道,「你也可以随便问我。」 向野挑了下眉,他知道课本上那些知识点,无论他提哪一个,俞远都能不假思索地给出准确答案。他往前多走了一步,背身问道:「你以后,想念什么样的大学?」 俞远没想到向野会提这个问题,茫然愣住。 「是你说的随便问。」向野牵着狗绳,回头狡黠地笑道,「公平起见,你一题我一题。」 俞远低头往前走,脚步从暗处迈进光域,又重新进入暗处,似乎才想好答案,「我想去申城,那里有全国最好的政法大学。」 向野轻轻「啧」了一声,「不错啊,沿海的繁华大都市。」他笑道,「我还没看过海呢。」 『你也可以…』话到喉头,俞远几乎脱口而出,又堪堪咽下。 他们的关系在不知不觉间已经靠得太近,俞远还记得蓝夜酒吧里和程子磊的对峙,也记得酒桌上那张暧昧不明的照片。尽管他并不认为那和自己有任何关系,也从未打算和向野求证,但仍在心底悄悄埋下了一根不可逾越的红线。 红线的这头,可以是同学、朋友、或者是至交,而红线的另一头,是他不曾想过,也拒绝去想的。 「到你了。」身前人忽然出声,唤回了他飘离的思绪,俞远收了神,随口念出了下一道题。 向野答得还算流畅,答完后问题接续而出,与先前的提问仿佛无缝衔接:「你还会回来吗?」 俞远再次顿住脚步,两道身影立在一个光域即将结束的边沿,俞远能看清向野光影分明的脸上,借着夜色掩住的认真神情。 旷野的风啸啸而过,似乎有什么东西,就快要冲破那条鲜红的红线,随风声一通唿啸而来。 第71页 「奶奶还在,我不会不回来。」俞远答道。 「除此之外呢?」向野一瞬间变得有些咄咄逼人。 俞远心底升起一阵没来由地慌,就像是饿极了的人的胃,蔓着空荡荡的痛感。逃避似的,他顷刻便晃开眼神,「这是下一个问题了。」 就像是擂台中有一方急急下场,沉滞的气氛被瞬间打散,向野笑了下,回身拽了拽狗绳,「有点冷,今晚就答到这儿吧,俞老师。」 慌乱不定的心跳在风里渐次放缓,俞远看着那个原路返还的身影,有一瞬间,他生出一种上前拽住对方的冲动。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喜欢从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看到类似失望的表情。 无论是冲着教室窗外的失神发呆、行政楼天台上面朝长街的极目眺望,还是医院急救室门外的黯然无光、小池塘黄昏里诉说往事时的彻骨寒意。 可他最终还是没迈步上前,自我规劝的声音在脑海里不停地放大,再放大。 如果说回到长街,已经是在走一条奋力奔逃的路,那这条路上,怎么都不该再节外生枝。 第46章 咫尺流光 链条轻响,楼下骑车离去的少年身影被路灯拉长又消退。 向野从出租屋的窗帘后缓缓显出身形,烟雾在眼前腾腾升起,他顺势倚坐在飘窗上,视线追及着那道缓缓驶向街口的身影,直至它彻底在视野里消失。 泛滥着璀璨蓝光的打火机被握进手心里摩挲,那流光似的细沙,在透明壳子里摇晃流动,凑近了看,灿若星河。 这间出租屋里只简单地摆了三样家具——衣柜、书桌、床,在此基础上添了些必要的日用品,看上去仍空空荡荡家徒四壁。 长夜依旧是他最难熬的时间。 药瓶就静静躺在书桌抽屉里,但他强制自己尽量不去想。 断药是一个艰难的,需要循序渐进的过程。 其实早在一年前,他的主治医生就曾建议过他,慢慢把药物过渡到依赖性和副作用更小的一类,但与此同时,药效也会大打折扣。 他断然拒绝,除了戒断反应实在是难熬,更关键的原因是,他压根没想过配合治疗。既然有更轻松的方式,为什么要强迫自己进行那种无意义的自我拯救。 但现在不一样了。 那流光近在眼前,随着指尖的旋转,一点点颠倒、漂浮又散落。 这么多年,他第一次对一样东西生出那样旺盛的渴望。 想得到那东西的心情,剧烈到迫使他重新成为一个完整的人。 清晨七点的天是灰濛濛的,向野从浴室出来,头髮上水汽未干,习惯性地踱步到窗前。 出乎意料地,那个平日里总是准时卡点出现的身影,今天居然提前来了。 自行车驶停在楼下,向野后退半步,站到对方看不见的位置。但目光仍贪婪地向下,落在那个仅仅只用出现,就能像抚散一粒灰尘那样轻易地挥散他体内沉郁情绪的人。 俞远今天在校服外加了一件灰黑色夹克,扶车把的手上还握着一条深蓝色围巾,一看就知道是惠姨说什么也要他添,出门又被他解下来的。 俞远抬头看了看窗户,跨坐在车上,迟迟不见动作。 向野挎上背包,饶有兴味观察着窗下人动态,过了好一会而,才见俞远终于掏出手机,拨通了他的电话。 向野没有接,直接出门下楼,在那通电话还未响停的时候,便出现在对方面前。 俞远脸上的表情一瞬间从犯愁转至惊讶,顿了顿,视线落在他潮湿的发梢上,下意识地攒眉道,「头髮湿着,吹了风容易感冒。」 向野笑了笑,「有你挡着。」 俞远一时无言,半晌才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手拿开那条蓝色围巾,从单车龙头上褪下挂着的袋子。 「惠姨今早上现蒸的包子。」 原来那围巾是为了防着包子吹冷,才一路掩着风送来的。向野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一时怔愣,竟忘了伸手去接。 俞远见状,脸上的神情又落了下去,「对不起。」 向野没料到这份突如其来的道歉,没等他出声询问,俞远继续道,「昨天晚上,我不是有意避开你的问题,你别多想。」 昨晚? 向野这才反应过来,昨晚俞远刻意避开他的追问,那之后的回程,他们便交流甚少。 其实那只不过是他尴尬于又一次试探失败,所以选择沉默以对。 没想到俞远会如此在意他的情绪。 想通缘由,向野心头升上一阵喜悦。对方今天提前出门,又在楼下顿足良久,此刻带着歉意的表情,全都披上了一丝暗暗哄人的意思。 向野抬手接过了那袋香气逼人的包子,展颜笑道,「我没有生气。」 俞远见他向往常一样坐到自行车后座,也跨上车,向前驶去。 「你好像很累。」听着身后隐隐传来的咀嚼声,俞远问道,「又没睡好?」 「还好,」向野避重就轻地应道,「换了地方不太好睡。」 俞远微微偏头,其实他能感到向野最近身体的异常。 他知道抑郁焦虑会产生躯体性表现,之前向野差点昏倒在东门大院门口的那次,就是明显的犯病症状。 而自从他搬了地方,睡眠紊乱就更加明显,能感受到他较之从前更容易疲惫,白天犯困很严重,几乎是一下课就趴倒在课桌上。 第72页 而不知道是不是高三这一特殊时段都会有的间歇式好学症,每一次临近考试,班上的氛围就隐隐变得紧张一些。 就连平日里视学习为粪土的贾仝,都会时不时在课间抬着笔记本跑到俞远这儿问题。不过经常是同一类题型问个好几遍,到最后实在听不明白,又干脆自暴自弃,抛出杀招,「算了学霸,还是把你的直接借我抄抄吧。」 以至于向野都听得烦,从课桌上直起身,把自己垫脑袋的习题册往贾仝面前一扔,眯着困顿非常的眼睛道:「滚回去抄。」 贾仝半信半疑地接过去一看,顿时眼睛瞪得浑圆,「卧槽七哥,你居然全做完了?」 向野继续趴桌上补觉,没多余分神回答他,倒是俞远听着贾仝惊讶的语气,无声地勾唇笑了笑,补充道,「放心抄,我看过了,都是对的。」 语气里含着一点他自己都没听出来的骄傲。 向野闻声,轻轻睁开眼睛,从臂弯里看向身旁挺拔端坐的少年。 贾仝嘴里「啧啧」称奇,一边翻着习题册,一边往自己的课桌走回去。 上午的课结束,向野昏昏沉沉醒来,发现全班都已经走完了,只剩下身旁坐着的人。 另外两个饭搭子一看就是提前熘了,他从桌上直起身,朝俞远问道:「怎么不叫我?」 「反正我也要做笔记。」俞远停下手里的笔,扭头看他,眼里有担忧的神色,「你真的没事吗?其实可以慢慢来,没那么着急。」 一瞬间,向野还以为对方知道了自己开始戒药的事,但稍作反应才意识到俞远说的是学习。 突然间,安静的教室想起一道轻微的咕噜声。 俞远脸上泛红,他今早上出门急,没来得及吃多少,放学时间已经过去许久,贾仝和胡志成此刻已经飢肠辘辘。 向野笑着站起身,化解尴尬道:「走吧,我饿了。」 他们去的晚,食堂里几乎没什么菜了,偏偏向野又是个食慾寡淡的人,餐盘里的饭没动几口,就堂而皇之地看起了手机。 「有巡逻老师。」俞远出声提醒。 「我看着呢。」向野头也不抬地翻动页面,话音刚落,一道身影就停在了他们的餐桌边。 两人不约而同地朝有人驻足的那侧看去,两个个头差不多的女生映入眼中。 正是端着餐盘,面上隐隐透着尴尬的高丹,和躲在她身后拽住她衣袖,一脸羞涩地偷瞟向野的崔籽迪。 第47章 枯林 四人调整了下座位,在一张餐桌上坐定。 两个女生和向野都称不上熟悉,简单打了招唿就没再出声讲话,崔籽迪更是因为对面坐着向野,连拿筷子的动作都变得奇怪起来,同一块肉夹了三次才夹进嘴里。 高丹暗暗捏紧了手里的筷子,颇感丢人,暗暗伸腿朝身旁踢了一脚。 俞远也觉察到气氛的怪异,打破沉默道:「怎么现在才来吃饭?」 高丹闻声抬头,答道:「老师留堂。」又问,「你们呢?」 俞远没说话,向野在旁边笑着举了举手,「怪我,我睡过了,他等我。」 高丹顿时语塞,和向野对视一眼,又收回目光。突然瞥见俞远餐盘里的菜,讶然道,「芋圆,你不是最讨厌吃苦瓜了吗?」 俞远闻声一顿,银色餐盘里多余的苦瓜炒肉,正是某人要了却吃不下,一个劲儿说清热败火,硬塞给他的。 他抬手指了指身侧的人,如实道:「是他打的。」 向野应声又笑着举了举手,意思和先前别无二致,是毫无歉意甚至还带点得意的『没错,还是怪我』。 「你们关系好好哦。」崔籽迪看在眼里,发表了落座后第一句完整的话。 向野朝她笑了笑,激得姑娘那一直没消退下热意的脸立刻又红了几分。她立刻低头扒拉起碗里的菜,好半晌才抬手撑了下鼻樑上的眼镜,低着头嗫嚅道:「向野,不知道你还……」 没等她说完,向野就语气温和地接道:「我记得你。」 崔籽迪倏地抬起头,满目惊喜。 「没记错的话我们初中的时候在过一个班,不过初二之后你就留级了是吗?」向野眯眼笑道,「抱歉,忘了你叫什么名字。」 「崔籽迪!我叫崔籽迪。」女生连声答道,末了大概是觉得自己表现的实在太急切,垂头不好意思地补充道,「没想到你还记得我。」 他们这边聊得热火朝天,反衬得高丹和俞远像两颗百瓦亮的大灯泡。 两颗灯泡面面相觑,各自埋头吃饭。 向野那张脸太具有迷惑性,只要被那双溢满笑意的灰蓝色眼睛注视着,就会让人产生一种深陷漩涡,难以逃脱的幻觉。 俞远听见他对崔籽迪说:「你这么可爱的女孩子,很难不记得。」 语气温柔低缓,如果不是知道向野的性向,他几乎也要被眼前的画面骗过去。 「能加个微信吗?」向野朝崔籽迪晃了晃手里的手机。一顿操作把对方撩得昏头转向,立刻就掏出手机双手奉上。 不知道为什么,俞远心底缓缓蔓起一道难以言说的不适,他很想出声质问,既然没那个意思,为什么还要做出这样的极易招致误会的举动。 乔雨凡的事,不是说后悔吗? 可那声音在胸腔里转了无数圈,最终还是没能跃出喉咙。 第73页 说到底他有什么立场,去过问向野的私人情感。就在前一晚,他还告诫过自己,不要节外生枝。 可胸口却像是无端多了一块巨石,随着那张溢满温柔笑意的脸,一点点加重,压得他憋闷至极。 * 结束这一场意料之外的饭局,两行人在当思堂楼下分开。 最开心的莫过于崔籽迪,像是一朝追星成功的少女,被高丹拽着往女生宿舍走的时候,还一步三回头地朝偶像挥手。 俞远几乎能猜到,论坛那个帖子今天该有怎样一番爆炸更新。 「出太阳了。」 身侧传来声音,俞远才发现,一顿饭的功夫,连阴了好几日的天,居然悠悠放晴了。 「木头,我们去榆树林看看小白吧。」 * 久而放晴的天,灰白色的云层一点点散开,渐渐透出青蓝色的高天。 榆树褪完了叶子,缓缓显出的阳光透过几近光秃的枝桠,洒在铺满落叶的枯林间。 「好久没来了。」向野蹲在地上,手指一下下拂过脚边白猫柔软的毛,「胖了不少。」 白猫有医务室的护士姐姐喂,自然是饿不着。 不过它仍旧只允许向野靠近,此刻就亲昵地蹭着向野的手心,乖顺地打滚翻出肚皮,面对一旁的俞远,则是一脸警惕。 蹲麻了腿,向野翻身坐回地上,和俞远靠在同一根树干上,寻了个舒适的姿势。白猫非常粘人地爬到他身上,找了个柔软的地方,团缩成一团睡下。 一人一猫动作同步率高达百分之百。 阳光晒得人犯困,久久无人发声,俞远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向野靠在树干上阖着眼睛,唿吸平缓,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 白猫安静地窝在少年怀里,发出舒适酣睡的唿噜声。 俞远唿吸一滞,风过树梢,高处鸟鸣清晰,整片树林瞬间安静下来。 少年太过优越的脸,每一道弧度都像是精细至极的笔画,纤长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阴影,平日里那双漂亮的凤眼太过惊艷,所以经常让人忽略别的。 而此刻他睡着,视线就不由自主地下移。 向野的唇很薄,像是着笔轻巧的两道线条,唇色也淡,上唇唇峰的弧度很漂亮,不说话的时候也像是启齿。 不难理解有很多崔籽迪这样的人会为他着迷。 就连同性…… 俞远突然想起那晚上程子磊在蓝夜酒吧的包房里对他说的话。 - 「他是条蛊惑人心的毒蛇,但凡靠近他的人,没一个有好下场。现在这条毒蛇,盯上你了。 - 「他最会蛊惑男人。」 手指捏着一片随意捡拾的落叶,此刻无意识地越攥越紧。 他从没怀疑过自己的性取向,就像他这么多年也一直从没怀疑过,自己喜欢高丹。 思绪纷杂飘散,手中叶片上脉纹条缕清晰,却在视野里逐渐成为一片模煳的光影。 倏尔,肩头一沉,一道熟悉的栀子香味侵入嗅觉。 「这树太硌人了。」向野背靠在他肩头,声音里是浓浓的睏倦,低缓而慵散,「木头,让我靠一会儿。」 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源源不断地袭来,承载重量的肩头开始变得僵硬和麻木,并且一路向下蔓延,直至覆盖整片接触的背。 眼前浮现大榆树的小超市前,那个跨步骑上摩托车,覆身贴上前人嵴背的身影。 渐渐的,他感受到肩头传来并不平缓的唿吸,意识到对方根本没有睡着。这样奇怪的精神状态,任他再迟钝,也意识到不对劲。 「你在我家睡的那两晚,都还挺正常的。」俞远说出了心中所想。 许久,身后的人用鼻息哼出一个「嗯」字,话音随风声盪来,是完全不搭调的话题,「你身上的味道很好闻,是什么?」 俞远微怔,缓声答道,「可能是房间里的香薰。」 脖颈间传来酥麻痒意,是肩上人扭头蹭动的髮丝。 向野轻轻吸了口气,「是的,在你房间里闻到过。」他的思绪也像是飘忽不定,梦呓般的,想起什么就天南地北地调转话题,「那个女生,还挺可爱的。」 俞远以为他在说崔籽迪,但紧接着又听道,「你们应该认识挺久了吧,看起来很熟悉,她知道你不吃的东西,叫你芋圆。」 俞远心说,论起外号没人比你更有天赋。 「你喜欢她吗?」向野突然道。 风过林间,无人作答。 俞远僵在原地,本应该冲口而出的答案,在嘴边里反覆徘徊,却怎么也无法发出实际的声音。 良久,向野靠在他肩上的头微微后仰,眼角几乎贴上他的耳垂,声音轻缓空荡,仿佛没有落点—— 「木头,周日下午陪我去趟市医院吧。」 向野视线直直向上,穿过枯林盘错的枝桠,聚向青蓝色的天空,「我不想再吃那些药了,戒断反应会很难熬,只有你能帮我。」 第48章 诊室 酷路泽停进医院的露天车库里,俞远熄了火,朝副驾驶座上的人偏头看去。 向野这一路话都不多,看得出他对来这儿仍有着难以掩藏的牴触。 俞远解开安全带,「我陪你上去。」 精神心理科在门诊三楼,电梯一路直上。 人不算特别多,而时间应该是提前预约过的,省去了候诊的环节,俞远跟着向野,径直走向了走廊尽头的一间诊室。 第74页 「进来——」 敲门过后,一道男声在门后响起。 向野伸手推开了门,入目便是一片绿色的窗帘,在微风的吹拂下轻轻荡漾,给整间诊室都增添了一份轻松舒适的观感。 一名身穿白褂的中年医生坐在桌后,随着推门声抬起头来,方框眼镜后的眼睛先是落在了向野身上,随后看见紧跟其后的俞远,顿时露出一丝讶然之色。 不过很快对方就调整了神情,如常地朝对面的椅子抬了下手,「来了啊,坐吧。」随后对阖上门的俞远指了指靠墙的位置,「家属坐那边。」 俞远闻声微怔,和向野对了下眼神,最终没说什么,乖乖到「家属位」上坐下。 「这次看上去很不错啊。」医生抬了抬眼镜,对在对面坐下的向野道,「以前来复诊,你的情绪都很不稳定。」 向野没否认,淡淡应了声「嗯」。 接下来是一些例行检查和问诊,俞远在一旁默默听着,思绪却飘忽回到那片树林。 听到向野要他陪同来医院的时候,俞远刚被上一个问题震得失神,一时还未反应过来,许久后,才缓缓生出不同寻常的情绪。 就像所有讳疾忌医的患者,其实向野是不常讨论自己的病的。 但他的「忌」,不仅仅是对医治的消极逃避,而是对那个病的由来,抱着一种不愿提及的由衷憎恨。 他痛恨自己仿佛被「打倒」的软弱,于是乐忠于反过来借这病的折磨,一次次自我撕毁。上次在医院里毫不留情地在众人面前「自剖」,便是出于这个心理。 可现在向野不仅平静地同他提及这个话题,还主动开始积极自主地寻求救治。 -「我不想再吃那些药了,戒断反应会很难熬,只有你能帮我。」 几乎是示弱的,朝他袒露紧捂的伤口。 即使再再迟钝,他也察觉到了向野这种转变背后的深意。 「你说什么?!」轻微放大的人声,在平缓地一问一答的房间里,也显得突兀。 俞远被拉回思绪,看向那方对立而坐的两人。 尽管已经尽力调整,医生眉头依旧微蹙,一看就是应对极度不听话病人时的克制不住的犯愁之态,他低头在记录本上写了几笔,问道:「断了多久了?」 俞远刚才神游天外,还有些不明所以,但下一刻听见向野的回答,就大致了解了对话的前因后果。 「你不该擅自做这种决定的,断了有多久了?」 「上星期开始的,今天是第九天。」 「身体反应?」医生无疑是在生气,多余的一个字都不愿多说。 「睡眠影响最大,入睡很困难、睡着也会陷入梦魇,然后断断续续地惊醒,每天的睡眠时间可能不足三小时。不过最近两天有好转。」 俞远能看得出来,要不是职业素养的压制,那医生大概已经想要张口骂人了。 「你能转变想法积极配合,是非常好的事。」正了正神,医生缓声道,「但你应该知道,你的身体对目前所服用的这几类药物有非常大的依赖性,强制戒断,对你绝对是有害无益。我的建议是,先用依赖性较轻的药物进行替换,然后慢慢减轻药量,循序渐进地进行戒断,这样对你的身体伤害是最小的。」 向野沉默了一会儿,就在俞远都认为他已经默认同意的时候,突然出声道,「太慢了,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快一点。」 医生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气,似乎习以为常,正要开口再劝,俞远站起身走到了桌边。 「医生,就按照您说的那样。」俞远的手掌覆在向野肩头,垂首和正仰头看来的人对上眼神,「你说想要我帮你,那就听话。」 言闭他看向对面的医生,笃定道,「就照您说的,一步一步来,我们不急。」 向野没再提反对意见,那医生在他们两人脸上逡巡而过,似乎觉得诧异,良久才应道,「好。」 复诊结束之后,俞远提着新开好的药,两人一起朝停车场走去。 回程向野明显要活跃不少。 副驾驶的车窗被摇下来,流动的风瞬间灌进被午后阳光晒得沉闷燥热的车厢。 车子驶出医院,向野才摇上车窗,发问道:「复诊结束后,医生单独留你说了什么?」 俞远抚动方向盘,将车稳稳开上离城的高速。 「医生说了,」俞远道,「和家属说的话,不用告诉患者。」 向野被这话里的「家属」两个字深深取悦到,尽管没问到答案,也没再继续追问。 —— 绿色窗帘在眼前飘过。 俞远坐在桌前,和对面的医生隔桌而视。 「我是三年前接手向野的心理治疗的,三年来,这还是他第一次让别人陪同来复诊。」医生习惯性地抬手撑了撑鼻樑上眼镜,「看得出他很信任你。」 「说实话,今天我很惊讶,因为在此之前他的治疗态度一直很消极。虽然他从没表现过任何的轻生行为,但这种消极,并不比自杀好多少。」 「开始进行药物戒断之后,戒断反应可能会比较激烈。患者的抑郁焦虑躯体性表现会更加频繁,主要现象就是睡眠紊乱、食慾消退、性功能减退、精力丧失。非特异性的躯体症状可能还会出现全身疼痛、周身不适等情况,比如心慌、气短、胸闷,严重时一定要及时救治。」 第75页 「创伤后应激障碍患者的治疗,亲人和朋友的帮助是非常重要的,有患者信赖的人配合,治癒的可能性就更大。」 —— 酷路泽回到熟悉的县城,红灯亮起,宽大车身缓缓剎停在路口。 身旁的人悠悠转醒,伸长手臂打了个哈欠,「你车开得很稳啊,什么时候学的?」 俞远闻声,视线落在方向盘上,缓声道,「以前就会,成年就去考了驾照。那时候我爷爷在肿瘤医院住院,那个驾校离得很近,我学完车就能顺道过去看他。」 红灯跳过,车流向前,俞远挂挡跟上,调转车头朝长街的方向,几分钟后,停稳在东门大院里。 向野没有立刻下车,眼神放空地看着窗外红霞满天的黄昏景色。 俞远也没有动作,有什么薄如蝉翼的东西,亟待一场开诚布公的对话来戳破。 「要问我什么?」向野最先打破沉默。 「为什么那么急,突然想要戒药?」俞远道。 向野从窗外收回视线,回头看向俞远。 「啪嗒——」 安全带解开发出的声响,在无声的空间里宛若一道惊雷。 视野里,向野的身体一点点倾靠而来,俞远四肢僵硬,像一只被锁定的猎物。直到距离近在咫尺,鼻尖几乎都能觉察到彼此的唿吸,俞远才听到向野那嘆息一般的低语:「你觉得呢?」 那口吻像是在和空气缠绵,有那么一秒钟,俞远甚至觉得向野会吻自己。 但很快,眼前的人就将身体微微向后靠了靠,微不可见地将距离拉到暧昧以外。 向野的眼神在他脸上留连,像一道若有似无的轻抚,随后饶有兴味地问道,「你这个表情,我在你想像里做了什么?」 第49章 深绯 ——「我在你想像里做了什么?」 话音在俞远耳畔经久迴旋,如同烈焰烧灼思绪。脑海里那根几欲断裂的线,此刻仿佛也被炙烤,岌岌可危地发出赤红的警示。 在得知向野性取向之后,他就陷入了一种行为的怪圈。一方面不自觉地想要靠近,想尽其所能地这个人好一点。另一方面又不断警告自己,不该靠得太近。 他不是没有察觉,向野最近对他的态度和试探,都太过暧昧,暧昧得超出了友谊的边界。但又蒙蔽式地安慰自己,对方一直以来都是个缺乏边界感的人。 可此时此刻在这个只有他们两人的封闭空间,一切想要逃避的情绪都无处遁形。 向野正灼灼看着他,那对灰蓝色瞳仁里流动着陌生的光彩,那些他最近刻意迴避的话,似乎下一刻就将脱口而出。 俞远感到慌乱,唿吸也逐渐急促起来。 气氛焦灼,分秒难捱。 对视间,身侧的人忽又靠近,那张白皙精巧的脸在顷刻间挨到眼前,微启的薄唇试探着贴近,到了几乎能细数那根根纤长睫毛的距离,俞远才恍然惊醒,抬手推开。 力道是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重。 向野有些狼狈地摔回副驾驶座上,眼神从跃跃欲试到破釜沉舟,又到被推拒后的偃旗息鼓,每一步都歷歷分明。 似乎是刚才撞到了车窗,他抬手抚住后脑,无奈地笑了笑,「觉得噁心吗?」 他脸上没有过多的尴尬和羞臊,就像是骑一匹性格暴烈却势必要驯服的马,仅仅是第一次尝试失败,完全不觉得挫败。 反而是俞远,被对方这种飘然的态度激得气恼万分,换做以前的他,早就摔下一句「噁心透顶」愤然离场。可现在的他看着眼前这个刚从医院开了一堆药回来的人,良久也只逼出一句,「你就是这样表达感谢的?」 向野似乎是对他这避重就轻的话早有预设,慵散靠在椅背上,衣领因为刚才的动作而低低敞着,眼神低垂,兀自解释:「去『朿』的那天晚上,我知道你去见了程子磊,也知道他一定会给你看那张照片。你那么聪明,肯定能想到前因后果,我想方设法藏住的那些东西,你也全都能拼出来……我想了很多,唯独没有想到,你会回去找我。」 俞远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开口反驳道:「我能接受,不代表我想要……」 话音未落,一句急迫的「可我想要」就打断了他的话音。 「我想要,从见到你的第一眼就想。」向野垂下的手臂直直撑在身后,手指在看不见的地方扣紧了身下的皮质坐垫,「我这个人向来贪心不足,得寸进尺。你看我不顺眼的时候,就想逗你对我多笑笑;等你把我当朋友了,又想要你对我特别一点;再进一步,就希望在你那里,占一个永远不可替代的独一无二的位置。我不想只和你做一起上学、做题、散步、遛狗的朋友,我想抱你,想和你接吻、上床,做一切你没想过的、恬不知耻的事。」话音一顿,归到一句简单的总结,「我想要你。」 纵然早有心理准备,俞远还是被这波石破天惊般的告白烫了耳朵,无数热的不知是血液还是唿吸,齐齐涌上大脑,他嗫嚅道:「我不喜欢男生。」 「来不及了,你甩不开我了。」似乎是察觉到他心中的震盪,向野像一个嗅到破绽的猎手,嘴角含笑,咄咄逼人,「你忘了吗,我可是长街出了名的混混头子,有些东西你不给我,我可就自己动手抢了。」 ——明明有那么多次恰到好处的时机,你都没有逃走,一步一步陷进这片以我为名的沼泽地里,我怎么可能放手。 第76页 * 斜阳彻底落入山林,日夜转换间的天光,把人的影子拉得混沌又颀长。 塑胶袋勾在几根纤长的手指间,随步伐而前后晃荡。 向野跨步迈过一株突兀地长在路中央石缝里的小草,晚风渐冽,吹得它东倒西歪,可怜至极。 和几分钟的某人简直一模一样。 夕阳透过酷路泽开阔的前窗,把车里的一切都浸染得当,入目是一片深绯,包括那张清隽的少年的脸。 向野的眼神从对方泛红的眼睛,流连至通红的耳根,一时分辨不出,那是臊的还是气的。深扎在心头的紧张的锚,一点点失去重量、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高高飘起的帆,随风张扬。 那个满脸绯色的人,酝酿良久,最终也没有放出什么狠话,有些气急败坏地解开安全带,要下车离开才意识到这是在自己的车里。于是从后排扯过那袋药,扔在了他身上,下了一个强装冷静且故作冷漠的逐客令。 他勾着袋子下了车,迎着夕阳离开,在花坛拐角处回望,看见一道高挑挺拔,却步伐凌乱的背影。 像眼前这株随风乱舞的草。 回过神来,向野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顿步原地,冲着地缝里的小草傻笑良久。 路过的人颇有些不解,朝他投来不少怪异的目光。 向野置若无睹,垂头失笑,继续向前。 熟悉的铃声在巷道里响起,向野从衣兜里掏出了手机,接通电话,喉咙里扬出一个字:「唱。」 「心情挺好啊,七哥。」贾仝的声音从听筒里泻出来,「发生什么喜事儿了?」 向野眉梢笑意不减,「我就说一个字,你哪儿那么多体会。」 「啧,我是谁吶,别说一个字,你就是抬抬眉毛,我都能解读出一篇两千字作文。」贾仝骚话技能只增不减。 向野果真抬了抬眉毛,「这技能放在语文试卷上,老秦多少得给你搬个感动奖。行了,说正事。」 听筒里的声音正经起来,「程子磊昨天下午就到s省了,随行的只有三个人。他们一行人到了省城,没什么动作,只在城郊找了个歇脚处。」 「是走货吗?」向野问。 s省是南部沿海省份,口岸众多,走私泛滥。常青最开始就是靠「水客」的身份起来的,地下车场的摩托车,大部分都走s省的渠道进来。所以得知程子磊被支到s省,向野最先想到的就是走货。 但贾仝却否定道:「看起来不像,他们租的地方时间不短,走货没必要。」 「租了多久?」 「整整一年。」 「怎么会那么久。」向野皱了皱眉,「从昨天到现在,他们什么动作都没有?」 「就在周围的集市转了转,说起来挺奇怪的,他们分散了出门,行为没什么异常,但感觉就像…就像……」 「就像在监视什么。」向野替他补完了后半句。 「对!」贾仝认同道,「就像是在监视什么东西,但又没发现他们有什么明确的目标。」 方向一对,思绪立刻就清晰了起来。 向野再次出声询问:「那附近有没有什么出名的地下赌场、或者工厂…」话至此,他想到另一个更大的可能,缓声道:「又或者,监狱?」 第50章 宁江监狱 「有!」 电话那头,贾仝听到最后,也瞬间恍然。「宁江监狱,距他们租房那儿直线距离不到两公里。那是一所高度戒备监狱,关押的都是15年以上有期徒刑或无期徒刑的重刑犯。」他的语调带上了对事情进展毫无把握的畏惧,「七哥,他们到底是想干什么啊?」 …… 宁江市郊—— 穿着黑色短袖的男人站在小卖店的遮阳伞下,接过老闆递过来的找零。 店老闆有些警惕地打量着这个面相兇恶的男人,好在男人接过钱塞进兜里,便提着买好的啤酒走了。 程子磊迈着步子走出热闹的集市,在荒草小道上随手扯了一根草桔塞进嘴里,四下观察着,走回了刚租下不久的二层民房。 刚推开房门,堂屋里两个盘腿坐在桌前打牌的马仔下意识地抬头扫来了视线,见来人是他,开口喊了声「磊哥」。 程子磊点了点头问,「阿鬼呢?」 「鬼哥在楼上。」 这两个马仔都是阿鬼的人,出发之前他提出带个自己的人,不出所料地被常青拒绝了。 阿鬼是常青最信赖的手下之一,这人很神秘,他只在帮里聚头的宴席上见过几次,称不上熟悉。 木质楼梯因为年久失修,上楼时发出摇摇欲坠的咯吱声响。 他在阁楼的窗前发现了一道精瘦的身影,阿鬼皮肤黝黑,头上用颜色鲜艷的绳编了满头的细辫,又在脑后高高扎成一束,看上去很有些野性和蛮气。 程子磊扬手抛出一罐啤酒,正抬着双筒望远镜观察远处的男人精准地抬手接住,朝他投来了一个警示的眼神。 「少往外跑。」阿鬼冷冷道。 程子磊哼笑一声,走近窗边,喝了口啤酒,「这次任务的具体内容到底是什么?你们不说,我总得自己想办法弄明白吧,别到时候脱了后腿。」 他语调散漫,隐隐带着怒气,这次活动的具体情况他到现在都不清楚,常青明显已经对他起了提防和不满,来到这里后他打探了几次,也没能从阿鬼口里问出什么。 第77页 一口啤酒入喉,颈间突然一凉,程子磊顿时后背发麻,心惊地垂了视线,只见一柄闪着银光的细小弯刃已经抵上了他的喉咙。 阿鬼扭了扭脖子,手中的弯刃逼近一分,嘴角勾起一丝嘲讽的笑意,「别把这儿当做你那垃圾场一样的犄角旮旯。」 程子磊吞了吞唾液,他根本没看见阿鬼是怎么出手的,锋利的痛感已经从皮肉上蔓延开。 「听指挥,就好。」阿鬼收了刀,眯眼掩起嗜血的凶光,「不然我不介意在你这张令人作呕的脸上多添几道疤。」 「你不是,常青的人……」程子磊伸手捂住自己喉间的伤口,眼里溢满了恐惧。 常青手下还养不住这种杀人如麻的恶鬼。 冷汗从背嵴涔涔冒出,越来越清晰的念头浮现了出来——这人是那位从未露面的洪叔直接派来的。 * 「嘶——」 安静到有些沉闷的教室里,后排位置扬起一道轻微的吸气声。 几秒钟前,在指间快速旋转的碳素笔突然脱力飞出,尖锐的笔尖刮开皮肉,在试卷上划出一道长迹,飞到了地上。 前排的男生弯腰捡起了笔,转身放回后排的桌上,「呀七哥,刮挺深吶,你手都流血了。」 向野手背上氤出一道血痕,最深的一端还冒出了两颗细小的血珠,疼痛感使他下意识地曲了曲手指。 「杨泞源!」讲台上的老师扬声喊道,「你扭过去看什么?」 「捡笔。」杨泞源讪讪转回身,「助人为乐呢老师。」 正在进行随堂测试的教室很快恢復了安静,俞远早已做完试题,视线从正在誊抄的笔记本上扬起,稍稍向身侧挪去。 向野单手在书桌里翻腾,似乎是想找张纸擦去手背上被笔划开的血迹。 自从那天在车上的一通告白之后,两人之间的氛围又再度变得尴尬起来,其实应该说是他单方面的尴尬,他开始有意识地迴避很多事情——藉口天气变冷,改乘公交,避开一起上下学;拒绝所有亲近的提议,避免太多独处的时光;答应好的学习辅导,也尽量改成笔记註解。 可向野接近的意图愈发直白,像是彻底撕破了面具,把写满「居心叵测」的脸不加掩饰地袒露。 他出现在公交站台,斜挎着书包上车,走近他身旁的座位,垂眼笑道,「好巧啊,能坐你旁边吗?」会不经意地出现在他经过的路口,黏煳煳地凑到他面前说,「我想惠姨做的排骨汤了,不能再带我去尝尝吗?」会在笔记本的註解下面画一张可怜兮兮的皱眉的脸,写道:「看了也不会,你不给我讲的话,考试进步的赌就赢不了了。」 俞远束手无策,所有的拒绝都显得无力,但每次只要让对方感到一丁点松动的意思,向野就会嗅着那裂缝,得寸进尺地更进一步。 等意识到又一次遂了这人的意,又反过来对自己生气。 应该再狠心一点的,俞远提醒自己,于是瞥开视线,不再去看那只因为血痕而显得皮肤更白的手。 笔尖重新落回纸上,那只手却再次出现在视野里。 向野没找到纸,把手伸到他桌上,五指依次扬起又落下,像在钢琴上弹出一串连贯的音符。 凝结的血珠随动作流下了一截,那只高速旋转的笔在皮肉上颳得不浅,带起来的皮肉混着墨迹和鲜血,形成一个深褐色的刺眼伤口。 俞远皱了皱眉,无视他讨要东西的信号,抬手揪住袖口的布料,把那只手放回了原位。 身侧传来一阵轻微的嘆息,不失落也不气馁,只带着一种仿佛施计未成的苦恼,过了会偏头靠近,在俞远耳边刮过一句,「好狠心吶,木头。」 余光里随即晃过一幕——殷红的舌尖从唇瓣里探出,覆住手背的伤口,轻轻含吮那块受伤的皮肉。 俞远心下一颤,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笔,微不可查地垂低了眼眸。可笔记本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却像是来自界的符号,再也没能入眼入脑。 * 十一月接近尾声,兴阳在一夜之间骤冷。俞远在出门的时候听见了梁君禾房间里隐隐传来的咳嗽声。 朱姝惠站在玄关门口送他,安慰道,「就是有点着凉了,不严重的,你放心去学校吧,我会照顾好老太太。」 俞远在公交站台等了几分钟,凉风颳过寂寥无人的街道,直至车照常停在面前,那个熟悉的身影都没出现。 公交车的门缓缓开启,俞远最后朝路口看了一眼,心里升起一丝忧虑,但很快又对自己无意识产生这种情绪而感到困恼,强迫式地自我消解,跨步走进车厢。 最早班的公交里乘客寥寥,俞远照常朝熟悉的座位走去,视线却被靠窗熟睡的身影所吸引。 脚步倏然一顿,他反应过来,向野昨夜应该是回了店里,所以才会在前面的站上车。 「找座位坐下那位同学。」司机关门准备启动车子,于是出声提醒。 俞远心里蓦然一动,诡异的情绪再次叫嚣着占据上风,鬼使神差地,他在旁边的座位落座。 阴沉沉的天泛着还未清明的青白色冷光,已经可以窥见严寒的冬的模样。 向野在校服里面加了一件看起来不算柔软的厚毛衣,黑色的领子裹住脖颈,衬得那截细长如天鹅一般的颈,有种脆弱病态的白,仿佛一伸手,就能掐断。 第78页 短短两周,他好像瘦了很多。眼睛下面的蕴着一团青紫,是近期睡眠不好的证明,阶段反应大概折磨得他很痛苦。 他其实有很多问题都想开口问问向野。比如新开的药有没有遵照医嘱好好地吃?又比如这个周的期中考试有没有准备好?…… 俞远控制着自己收回视线,一种名为愧疚的情绪悄然爬上了心头,可没等这种愧疚蔓延,又被一股久违的躁郁所取代,他甚至开始怨恨那天在车里开口说出那些话的向野,那些话如果没有被说出口,他们就可以一直保持朋友的姿态,维持着原有的平衡和亲近。 可向野不遂他意,永远执拗又残忍。 他们现在就像是互相犟着一股劲,谁都不肯先败下阵来。 肩头忽地一沉,温热的身躯随着车子转向而倾靠贴近,向野的头从枕着玻璃,变作枕着他的颈窝。 俞远下意识地想躲,耳边响起悠悠转醒的声音,「明明还有这么多座位,为什么坐在这儿?」 「……」 「这次算不算你主动来到我身边的?」 第51章 无声暗处 季节交替的时节,阴沉了半日,终于在傍晚时分,天色彻底暗成灰白,裹着轻雷,降一场急雨。 俞远被高丹扯着手腕,迎着风,冲进了一个避雨的小店。 「一场雨一场寒咯。」店主是个有些胖的中年男人,坐在柜檯后面,墙上挂着台电视,正嘈嘈嚷嚷地播着个说不出名字的综艺节目。 俞远扫了扫身上的潮意,在店里买了两杯奶茶,用热水泡好,递给高丹一杯。 他们刚刚在学校附近吃完晚饭,因为临近考试,高二也加了晚自习。 「谢谢。」高丹双手捧着奶茶,短髮几乎都潮了,软趴趴贴在脸上。俞远看得有些好笑,转身又买了包纸巾,抽出来一张递过去。 「先擦擦吧,别感冒了。」 「嗯。」高丹低低应声,无奈道,「还说给小迪带煎饼果子呢,下这么大的雨,不知道还卖不卖。」 雨滴如珍珠坠地,一粒粒掷地有声,在屋檐下拉起一道瀑布般的水幕。 街上还有三三两两的行人,有的冒雨前行,有的急急寻着一个遮蔽处,俞远的外套刚刚用来挡雨,此刻已经湿透,被脱了下来,黑色高领毛衣裹在身上,也透着一丝让人不舒服的潮气。 手心里捧着唯一的热源,他的视线悠悠穿过势头渐缓的雨幕和零落奔跑的脚步,停在了对街的屋檐。 一抹异常熟悉的身影落入眼瞳。 向野微仰着头靠在涂鸦着粉色字母的店铺外墙上,脖颈绷直,喉结凸显,潮湿的刘海掩住眉眼。 俞远微微一怔,尽管视线受阻,但他还是能感觉到对方直直烙在他身上的目光,那目光和身上黏腻紧贴的潮一样,泛着源源不断的寒。 第一节晚自习快结束,向野都没有出现。 自从答应了他要好好参加高考之后,向野这还是第一次无故旷课。 座位上空空荡荡,誊抄好的笔记本也安安静静地躺在桌角,似乎没被翻阅过。隔着满街雨幕而来的视线一次次在脑海里翻腾,俞远心里升起一股没来由的烦躁。 突然间,灯光明亮的教室里霎时间陷入黑暗。 俞远心头一紧。 停顿几秒,整间教室乃至整栋教学楼都响起一片雀跃的人声。 停电了。 楼道上的应急灯亮起莹白色的光,照出满室黑黢黢的人影,像是一张张扭曲缠绕的网,朝后排包裹而来。 一种许久没出现过的憋闷从胸腔里升起,俞远慌忙站起身,从后门走了出去,快步迈向走廊尽头的洗手间。 「进去——」男人冷漠的声音从记忆里升起。 然后是门板被重重拍上后蔓延在耳膜上的震颤响动。 黑暗突然而至,孩子的哭泣无人问津,在无数次昏睡和清醒之间,纯黑色的时间漫长得令人窒息。 冰凉的水浇到脸上,混乱烦躁的思绪才像是得到了一管镇定剂。 俞远长长唿了口气,不断给自己心里暗示——「都过去了,别那么懦弱…」 手被水冰得发颤,没等他转身,小臂上突然传来一股紧箍的力道,俞远一惊,下意识反击,可动作还是晚了一步。 那力道拖拽着他转换了方向,下一刻,洗手间的门被重重撞上。 「别怕。」熟悉的气息紧贴而来,一道手电筒的光线从衣服口袋里柔柔地透出来,成为黑暗里唯一的光源。 俞远停住了反击的动作,视线缓缓适应,能看清面前向野的脸。 「怎么是你?」俞远的声音是高度紧张之后的松弛,自己的双臂仍被向野紧紧桎梏在身后的门板上,肌肉却缓缓卸下劲儿来。 「知道你怕黑。」向野淡淡地笑了一声,声音裹着一层粘稠的调子,「你要是不气我,我还能来得更早一点。」 他在上楼时忽然眼前一黑,脚步下意识停顿,意识到是停电,就立刻快步冲上了楼,刚走到教室,就看见了俞远恍惚沖向洗手间的身影。 空气中瀰漫着一股叫人沉醉的香气,俞远意识到那是什么,皱眉问道,「你喝了酒?」 「一点点。」向野捏指在眼前比了比,又一次控诉道,「谁叫你气我。」 「我气你什么了?」 「你和那个姓高的小姑娘,在大街上拉拉扯扯,卿卿我我…」向野顿了顿,像是酒气上头,想了会儿措辞,补充道,「你脱衣服给她遮雨,还帮她擦头髮……我不该生气么?」 第79页 俞远回忆了一下,确定遮雨是没法规避的举动,所谓的擦头髮也只是给高丹递了张纸,但是干脆沉默不语,不打算和本就不讲道理还喝了酒的人辩驳。 「你不是说,她不是你女朋友么。」向野沉声道。 「但是我喜欢她,很久以前就喜欢,现在也是。」俞远凝神看着向野的眼睛,语气坚定。 向野闻声,脸上的表情突然沉了沉,许久才低头淡声道,「骗人……」 俞远垂在身侧的手被另一只触感冰凉的手握住,带向自己身下,冬季校服的布料有些厚,但紧贴之下的触感却温热柔软,意识到触碰的是什么,俞远瞪了瞪眼睛,忽然施力推开了眼前的人。 位置瞬间调转,向野被重重压制在瓷砖墙面上,眼皮慵懒地上抬,带着撩拨的笑,唿吸间带着不正常的热度。 俞远微微蹙眉,「你在发烧。」 「可能是吧,有点昏。」向野轻微地晃了晃脑袋,手上又有不老实的动作,被俞远牢牢制住手腕,咬牙道:「别疯。」 「谁疯?」向野不承认,反咬一口,「你对我有欲望……为什么要藏着?」 俞远怔在原地。 一瞬间,那具夕阳光辉下的赤裸身体,那截浮动着青色血管的白皙脖颈,那片舔舐伤口的殷红舌尖,一幕幕自以为记忆浅淡的画面,洪水似地漫过堤坝,波涛汹涌地蔓上心头。 陌生的恐惧像一只无形的手,轻而易举地就将他捕获。 唿吸在暗色里逐渐深重,俞远警告地发声,「你越界了。」 向野仍旧自下而上地抬眼看他,似乎并不为这番说辞所动摇。 「你说你喜欢我,那你的那个师兄呢?」俞远眯了眯眼睛,说出口的话更加不留情面,「你不也一样,满口谎言。别把我当满足情感的工具,或者谁谁谁的替代品,我不是你能随意摆弄的玩具。」 沉默在窄小而潮湿的空间里蔓延,只有管道里流动的水声,和暗自较劲的唿吸。 外套口袋里亮着的白光照亮他们之间的空间,像是有着隔开现实的魔力。 向野的黑髮似乎还没干透,垂在额角,服帖而乖顺,和主人的言行丝毫不相称。不知过了多久,向野抬起手,在俞远诧异的目光中,轻轻抚上他的侧脸。 「你吃醋啊?」向野戏嚯中又带着莫名的认真,「这么在意的话,为什么不干脆来问我。」 俞远实在是恨透了他这种轻飘飘就将一切化解于无形的举重若轻。挥开脸上的手,他后撤了一步,和眼前人拉出距离。 「我们不能只做朋友吗?」他调整了情绪,沉声问道。 「不可以。」向野摇头。「要么来爱我,要么就让我一个人烂在泥里。」 「为什么一定要逼我?」 「因为你正经又嘴硬。」他再次伸手贴上俞远的脸颊,拇指轻轻带过唇瓣,像抚摸一颗无比珍贵的珠宝。「明明你看我的眼神,就像是在说,你也一样需要我。」 无声暗处,那对灰蓝色的眸子熠熠闪光,仿若蛊惑——『快来救我,也来爱我。』 * 米白色的窗帘在视野里飘荡。 似乎是窗户没有关严,冷风从缝隙里灌入,带出一阵阵刺耳的声响。 俞远心烦意乱地从书桌前起身,一把将窗户拉开,强劲的风勐烈袭来,把窗帘高高捲起,从他宽大的毛衣领口钻进去,蔓延出剔骨噬肉般的冷。 这天气简直像是要下雪了。 俞远打了个寒颤,渐渐适应了这种温度,从抽屉里摸出一包烟。 白色烟雾在夜幕里升腾又消散,他半个身体都靠出窗外,双目微阖,从高空俯冲而下的风,吹乱他的发梢,贴上面颊,顺着脖颈向下,像一只动作粗鲁且冰冷刺骨的手。 学校洗手间里的画面仍歷歷在目,脸颊上还留着哪种好亲昵暧昧的触感。 在这样残酷的严寒里,他放任思绪作乱,现实里,自己的手也顺着家居服下摆探进,顺着肌肉结实的腰身,滑向了曾被某人隔着裤子大胆触碰的地方。 ——「你对我有欲望……为什么要藏着?」 恶魔般的声响,在耳蜗深处盘旋。 烟雾顺着鼻息唿出,他此刻还能听见隔壁房间梁君禾不时伴着咳嗽和朱姝惠交谈的声音,但凡她们推开窗,他此刻狼狈丑陋的模样就将暴露无遗。 一种禁忌又刺激的情绪,和着身体里越来越剧烈的快感,升至顶点,终于如焰火般炸裂开来。 指尖夹着的烟早已燃到尽头,俞远惊醒似地松开手,仍由它掉落脚边。 菸蒂坠落的声音震耳欲聋。 他定定看着地上的灰烬,它们和指尖黏腻骯脏的痕迹,一同组成了一道尖锐刺耳的嘲讽。 第52章 输液大厅 第二天上午向野没有出现。 一场突如其来的雨,并着换季频发的流感,击垮了班上好几个人。 「明天就考试了,一个个的又给我搞事……」老秦撑了撑鼻樑上新配的眼镜,面犯愁色。 空气里似乎都透着点沉闷的病气,俞远一早上都心中发慌,早上出门的时候梁君禾咳的好像更加厉害了。 不知是不是心里暗示成了真,午休之后就接到了惠姨的电话。 「老太太一直不让我和你说,怕影响你上课。」电话里,朱姝惠的声音难掩疲惫和自责,「但今天实在是咳得厉害,我担心拖下去不行,就带她来了医院,检查后才知道肺部感染了,得住院。」 第80页 「惠姨,您先别急,我现在过去。」 挂了电话,俞远匆匆请了假,直接打车往县医院去。 梁君禾的病房在住院部四楼,推开房门,惠姨起身迎了过来,「刚刚吊完一瓶水,应该是舒服了些,这会儿睡着了。」 病床上的人正阖目而,眠即使盖着被子也能看出身躯单薄。 俞远看得心中泛酸,不知什么时候,那个记忆里永远优雅温和的人,竟不知不觉瘦了这么多,老了这么多。 朱姝惠给梁君禾掖了掖被角,「老太太从昨天就没怎么吃东西,我回去准备点饭菜带过来。」 「好,您放心,我守着她。」俞远小声应道。 梁君禾睡得并不安稳,惠姨才走没多久,病床上就响起一阵咳嗽声,俞远放下了手里的书,起身走过去,将咳得厉害的梁君禾扶了起来,抬手给她顺背。 梁君禾缓过来,失力靠在垒高的枕头上,淡笑着摸了摸俞远的脸颊,「请假过来的?」 「嗯。」俞远点头。 「明天就要考试了。」梁君禾撇撇嘴,不甚满意。 看出奶奶似乎想赶他回学校,俞远忙道:「您别担心,我在这儿复习,也一样能考第一。」语气里是毫无炫耀之意的自信。 俞远知道,他回长街其实也在无形中给了梁君禾很多压力,她一直担心他成绩下滑,担心长街落后的教学水平和杂乱的环境,会给他带来不好的影响。 梁君禾抚他脸颊的手变作曲指慈爱地颳了下他的鼻尖,笑道,「神气什么,机灵鬼。」 俞远见梁君禾脸上扬起笑容,心情也明朗不少,起身想抓床头上的水壶给梁君禾倒杯水,才发现水壶是空的。 他带着水壶到住院部一楼排队接水,一个身影恍惚间映入眼中。 关于能在各种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地点遇见向野这件事,他已经见怪不怪。 不过对方还没有看见他——应该是没办住院,所以并没有安排病房,向野坐在输液大厅的座椅上,周围空空荡荡。他穿着一件不算厚的外套,身上盖着医院提供的小薄毯,正随着倾靠的动作,一点点滑落。 俞远无意识地虚握了下手指,视线里突然出现一抹白色。 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模样的年轻男人走到向野身边,弯腰把那条薄毯重新披回座位上的人肩头,向野抬眼看向来人,露出一个熟稔的笑。 虚握的指尖瞬间紧了紧,俞远僵立在原地,目光定定地看着向野和那个医生态度亲密地交谈。 水声一点点响尽,迸溅出星星点点的水花。 「哎哟小伙子,水满了,发什么呆呢。」身后排队的大妈急忙退开两步,出声埋怨。 俞远回神,一面道歉,一面匆匆抬手关了接水器的龙头。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 俞远提起水壶欲走,下意识地抬眼望向大厅,这一回视线不偏不倚地和那片座椅中间的人撞上。 白大褂医生已经走了,向野又回到孤身一人的状态,看见他,视线从惊讶回归平静,然后勾唇扬起一抹温和无害的笑。 俞远心里冒出一股无名之火,手背刚被迸溅的水花烫出斑驳红痕,传来星星点点的痛感。 可能是这种在公共场合犯蠢而被人当场数落的经验太过贫乏,也可能是向野脸上的笑容太过刺眼,总之他分不清是在气自己,或者是别的什么,当下只是攥紧了水壶的壶把,默然地收回视线转身上楼。 一回到病房,梁君禾就察觉到了他情绪的不对劲。 接过俞远递来的水杯,梁君禾疑惑地偏了偏头,「怎么了,出去一趟和人吵架了?」 「没有。」俞远岔开话题,「您饿了吗?惠姨说她快回来了。」 梁君禾见他不想说,并没有多问,眼神瞥见他手背上泛红的一片,讶然道,「这是被烫到了?」 俞远缩了缩手,「没事…不痛。」 带来的书没能再看下去,一晃神,眼前就会出现向野对那个医生露出笑容的脸。 亲近的、信任的、熟悉的……同样的眼神,向野也曾那注视过他那个叫卫恆的师兄。 俞远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向野对别人露出那种神情时感到烦躁,但这种无法控制自己思想和情绪的感觉,简直是糟透了。 病房门口传来响动,随即是梁君禾温和的嗓音,「姝惠来了…哎,怎么还带了个小朋友。」 「小远的同学,在一楼大厅遇上的。」朱姝惠道。 俞远闻声回头,看见跟在朱姝惠后面探身进门的向野,双目微瞪,一时没说出话来。 「奶奶,我刚好也在医院,顺道来看看您。」向野走进病房,「抱歉,来得急,都没准备什么东西。」 俞远回过神来,和向野对视一眼,起身帮朱姝惠摆放饭菜。 「人来就好了。」梁君禾和蔼笑道,「是小远和你说的?」 「是啊。」向野有意地看了一眼俞远,狡黠笑道,「我昨天和他拌嘴,他现在还生我气呢,刚刚在一楼遇见也不理人,大概是不想让我来看你。」 「哦,怪不得刚刚回来就一直拉着个脸。」 几段对话就把沉闷的病房气氛调动活跃,俞远一直觉得向野是个很神奇的人,好像无论把他扔进什么场合里,都能做到游刃有余。就像现在,明明他才是外人,却毫无拘谨,轻松地引导着话题,调动着气氛。 第81页 朱姝惠带来的东西不少,梁君禾招唿向野一起吃了饭,便把两个学业繁重的小青年一同赶回了学校。 渐渐入冬的风寒意逼人,俞远瞥了眼身旁瑟瑟而立的人,没再等那迟迟不见来的公交,抬手招了辆出租。 他盯着窗外不断后掠的建筑,能感到身旁时不时探来的目光。 车停在三中门前,教学楼将将亮起了灯,高高远远的人声,藏在砖石堆砌的建筑里。 向野跟在他身后走了一段,终于快走跟到他身边,有些疑惑又有些委屈地问道,「还不打算理我?」 脚步有些跟不上,他伸手想拉住身前的人,「还在因为昨晚的事生气?」 俞远心绪繁杂,腕上忽然传来一圈熟悉的触感,他下意识施力甩开,动作很大。 向野怔怔愣在原地,脸上带着明显的病色,他垂着被甩开的手,显得不知所措。 俞远也微微吃惊,调整情绪后,淡声道,「我已经拒绝地很清楚了。别再那样碰我,我不习惯。」 第53章 无名指上 期中考试接踵而至。 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安静的考场里不停地响。 俞远坐在桌前,漂亮的书写体英文单词整齐排列在横线上,组成一篇挑不出毛病的作文。 停笔的时候考试时间才过了一半。 他偏头看向窗外,视野里的天空是阴沉沉的灰白色,上一次看见阳光仿佛已经是很遥远的事。 不知看了多久,他收回视线,起身走到讲台,在众人惊嘆的目光下,提前交捲走出教室。 整栋教学楼都还安安静静。 下午的空气像是停止流动,带着一股沉闷的阴冷气息,他下到一楼,脚步莫名地慢了下来。 三中考试的考场是根据上一次的考试成绩来定的,成绩越差楼层越低。 这两天向野的病似乎还没好透,恹恹的没什么精神。每场考试之前,都不见他看书复习,临了从课桌上爬起来,抓两支笔塞兜里,便和贾仝一行人默默朝一楼去。 俞远的视线从一间间坐满人的教室扫过,落在了17号考场的门前,他状似无意地走过,站定在教室后排,目光探进窗里搜寻,很快就定格在了一个熟悉的背影上。 向野很好认,他的座位紧贴另一侧的窗,依旧是那样懒懒散散的坐姿,左手曲肘着脑袋,笔在指间旋转几圈,又悠悠落在试卷上,像是真的在认真做题。 俞远愣神的时间,考场里的监考老师已经发现了他,朝门口走过来,「这位同学,考完了就请离开考场区域,不要在这边逗留。」 突然出现的人声在打破沉静,许多目光透过窗户汇聚而来,俞远瞬间回身,耳后隐隐发热,即刻便提步离开。 期中考结束,晚上没有晚自习,后面两天是久违的月假。 俞远原就打算考完试去医院看梁君禾,于是把车停在了三中门外,他上车掏出手机开机,看到屏幕上醒目的未接来电提示。 来电的是个不常联繫的人——a市缉毒支队副队长,许定安。 许定安是他母亲霍佳的一个老同学,小时候霍佳不在他身边,就曾拜託这位许叔叔照看他。那时候许定安还是市公安局的一个普通民警,每次俞远不敢回家或者偷跑出来,都会跑去找这位在a市唯一能依靠的大人,可每一次,都还是毫无意外地被俞启东找到并带回去。 长大之后,他明白自己的困境是无法依靠别人解救的,便不再徒劳地寻求帮助,也就渐渐地和这位许叔叔失去了联繫。但就在不久之前,他为了调查程子磊的事情,找许定安帮忙,才知道对方已经调到了缉毒支队。 电话回拨过去,那头很快就响起声音。 「小远啊,下课了吗?」 「嗯,今天期中考试,刚刚考完。」 「是啊,转眼你都高三了,明年就要高考了,时间过得可真快。」背景里有嘈杂的人声,许定安似乎是走到了安静的地方,「怎么样,在兴阳待的还好吗?」 「挺好的。」俞远不知他打这通电话的目的,只寒暄道,「许叔叔,上次的事还没谢您,该找时间上来请你吃饭的。」 「别客气小远,再说你让我查的这个人,原本市局这边也多有关注,备案资料都是全的。」许定安顿了顿,终于道出来电的原因,「小远,你上次和我说,是为了帮一个同学的忙。你的这个同学,叫向野是吗?」 俞远一怔,回想自己上次确有提及,顿了顿如实答道,「是。他怎么了?」 「没事,你别紧张,你这位同学没什么问题。」许定安赶紧解释,「我们目前在紧密关注的一个人,可能和向野有一些关系。具体的情况涉及保密措施我无法和你透露,但既然有你这层关系,我们希望能通过你,先了解一些情况。」 …… 许定安确实没有问太多,电话挂断,一种强烈的不安感却在俞远心底悄然蔓延。 「啪嗒——」酷路泽的后门传来被人拉开的声响。 俞远一惊,立刻回身看去,只见前一秒还在探讨的人,此刻罩着黑色兜帽,动作麻利地坐进了后排,然后又瞬间失力般躺了下去。 没等俞远说话,向野便环过他放在后座上的蓝色围巾,阖目埋首深深吸了一口气,低沉着嗓音道,「去哪都好,让我在这儿躺一会。」 第82页 车子缓缓驶动,阴天的城区灯亮得极早,暖黄灯光给冷气披上了一层看似温暖的外衣, 俞远不时从后视镜里看向后排的人——向野已经睡着了,看起来仍在病中。削薄的身体蜷缩着,胸口微微起伏,双臂紧搂着怀里的围巾,像是搂着一根救命的稻草。 是个极能勾起观者不忍的姿势。 酷路泽径直开到住院部楼下,在一个僻静的位置停稳。 俞远倚着车窗抽了半根烟,压下心里的烦郁,又在冷风中站了半晌吹散气味,从后备箱里翻出一条毯子扔在后座,才走进住院部大楼。 梁君禾已无大碍,精神好了很多,再过两天就能出院。知道他第二天没有课,才愿意让他多待一会儿。 离开的时候已经是七点多。俞远估计向野已经醒了,心里矛盾不已,既希望他还安安静静躺在后排,又希望他已经不声不响地自己离开。 总之不要是清醒的、让他不知道该如何应付的向野。 可现实往往更加难以预料。电梯门缓缓打开,俞远穿过一楼大厅,一眼便看见住院部石阶下不远处的两个人。 向野应该早醒了,既没有上楼也没有离开,此刻正倚在花坛边抽菸,他对面站着的男人正是那天在输液大厅为他披毯子的年轻医生。 这样的画面莫名地眼熟,俞远想起最开始向野装瘸,自己骑车回教学楼下接他时,几分钟的功夫,他身边就围上了人。 他都快忘了,似乎不管什么时候,向野周围都是人声鼎沸的。 无名的火摇晃着蓝色焰尖升起,燎灼理智。 俞远缓缓走近,听见他们的交谈声。 「不是,陪朋友来。」向野淡声道。 「……少抽点菸,对身体不好的。」 向野笑了声,「你是知道的,凭我副这身体,反正也没法长命百岁,就怎么开心怎么来了。」他把菸蒂摁灭,扔进身侧的垃圾箱里,余光瞥见俞远,眼中一亮,站直身道,「你什么时候下来的。」 那医生闻声也看了过来,也许是见俞远并没有打招唿的意思,便识趣地作别离开。 上了车,向野这回兀自熟练地坐到了副驾驶座,刚落座,便听俞远低沉嗓音道,「你身边倒是从来不缺人。」 向野绑安全带的动作一顿。 「既然如此,就不能不缠着我吗?」俞远的声音毫无波澜,听不出喜怒。 「田医生是我当年车祸第一个赶到现场的医生。」向野道,「当年他还是个实习生,第一场跟班手术,就是抢救我这个半死不活的废物,后期的康復治疗也是他一直跟进负责。要是没有他,我可能活不到现在。」 俞远沉默不语,情绪像是被向野平静的叙述给一字一句地熨烫平整。 「恆哥是我师兄,我从小跟着他,崇拜他,尊重他…我第一次确定自己喜欢同性,也是因为他。但我们之间的相处与其说在交往,不如说是在摸索着重新认识自己。我们早就结束了,我很清楚我对他的喜欢,是亲人而非恋人。」 向野凝视俞远,「就像我很清楚,我从见到你开始,就喜欢你。没有什么满足情感的工具,也不是谁的替代品……」他低头笑了下,喃喃道,「哪里去找这么难搞的替代品。」 冷白模煳的灯光,透过挡风玻璃照射而下,把他垂头勾唇的那抹笑,描摹得十分好看。俞远愣愣的忘记收回视线,立刻就被对方狡猾地逮到了破绽。 「木头,今天是我生日……」向野声音勾缠,「能给点福利,稍微纵容我一下吗?」 昏暗空间里,向野倾身垂首,拿捏分寸地在俞远扶住方向盘的手指上落下一吻。柔软唇瓣轻轻触到无名指上,在俞远反应未及的瞬间,又悄然离开,像是一个飘然如梦的幻觉。 第54章 鸿沟 期中考试的成绩公布得很快,在结束月假的那一天,老秦便抱着试卷和综合成绩单,喜形于色地走进了教室。 俞远瞥了眼身旁的人,见向野脸上难得地有了一丝紧张的表情。 不仅是向野,全班都有些屏息凝神的意思。 尽管这帮人可能最后能考上本科大学都只是凤毛麟角,但越临近高考,平日再不着调的人,都开始认真对待起来。 「这次考试的难度总体来说不算难。」老秦清了清嗓,换上一副轻松的神情,「但有史以来,我们班是第一次取得这么好的成绩!我希望大家能保持这个势头,戒骄戒躁,继续努力。」 底下有人亮声道,「又是被学霸带飞的吧?」 「也不要妄自菲薄嘛。」老秦正经道,「我算过了,单独把俞远同学的成绩拎出去,我们班这次的平均成绩也能排在前头。」 下面热闹起来,「多少多少?」 老秦故弄玄虚的撑了撑眼镜,缓声道,「年级第三。」 「喔——牛逼啊!!」教室里顿时响起了一阵拍桌欢唿的雀跃之声,老秦也扬起笑容,任他们闹腾一阵,才抬手喊了几声安静。 「这次我们班陈思远同学,英语取得了全校第二的好成绩。」 「班长牛啊!」 「杨泞源、徐梦洁、贾仝这几位同学也有了很明显的进步,要再接再厉。」 贾仝乍一听见自己的名字,乐得直咧嘴笑,震惊道,「居然还能有我事儿。」 「除此之外,这回还要着重表扬一位同学。」老秦朝后排看了一眼,「向野。」 第83页 全班沉默一霎,纷纷朝后门投来视线,开始窃窃私语起来,向野原本有规律地摁动原子笔的动作不自在地停了下来,眼睛里闪过一秒惶然。 「向野同学这次是全校进步最大的人,他综合成绩521,全班第十。从上次月考的723名,到这次考试的112名,整整进步611名。」 「卧槽——」全班一阵惊嘆。贾仝的眼睛比刚才瞪大了两倍,整个身子都转朝后,不可置信道,「七哥,知道你强,不知道你这么强。」 杨泞源马屁精上身,也呲个大牙乐道,「果然当学霸还得看基因,之前听说七哥初中时学习好,现在想拾起来也这么快,学半个月就抵我们学两年了。」他把椅子往后挪了挪,「我离你们俩近点,能把考神附体的能力给我过点吗?」 向野本就因为讨论声而耳根发烫,这会儿瞅着杨泞源凑到跟前的大脸直闹心,抓起笔记本拍他脸上,皱眉道,「滚——」 班上顿时扬起一阵笑声,歇下后,有人道,「该到特定节目了,让我们聆听神绩。」 自从俞远转到六班,每一次测试、周考、月考公布成绩,都多了一项特定节目,那就是把他的成绩作为压轴好戏最后公布,好达到一种令众人瞠目结舌的戏剧效果。 故以俞远闻声便低头翻开桌上的练习册兀自做了起来,讲台上,老秦倒十分配合地念出了他备受瞩目的成绩。 向野后倚在椅子靠背上,听着老秦的声音,目光灼灼落在俞远微弯的嵴背上。 科科完美的三位数,组成一个遥不可及的总成绩,那数字光是听都像一道赏心悦耳的弦音。 他又一次看到他们之间的差距,像一道怎么也填不平的鸿沟。 「……同学们,时间真的不多了,除去三周左右的寒假,距离高考的时间只剩下不到两百天。 这短暂的一百多天里,已经不剩下几场考试——十二月马上到来的第一次英语听力、明年二月的一模、三月的二模、四月的三模……时间会在这一场场考试里,飞速流逝。接下来的每一天,都需要你们全力以赴、认真对待,确保每日都学有所获。 当明年夏天到来的时候,我希望在座的每一位,没有一个人因为虚度今天而悔恨。」 * 时间像是被摁下加速键,兴阳重新迎来阳光的时候,日历已经不知不觉翻过了十二月。 听力考试前的一周,放弃午休在教室里练习的人越来越多,俞远照常戴耳机做题,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向野偷偷摘走了他的右耳耳机,而他也没有制止。 音圈带动振膜震动,无数篇听力题他们耳边同步播放,将悄然流逝的时间具化成一个个音调机械的电子。 向野对的题目日益增加,正确率渐渐趋于稳定。 考完试的上午,俞远走出考场,被楼梯口的人堵了个正着。 「天气预报说这周会下雪,下午休息,一起去爬山吗?」向野问。 兴阳有个习俗,人们会在下第一场雪前进山一趟,祈求冬天的严寒不要摧毁一切,以及来年风调雨顺、四季平安。 「我下午有事。」俞远错了错身,下楼离开。 向野垂目看着拾级而下的人的背影,脸上一点点凝结出失望的表情。 下午时分,长街的公交站台—— 一辆计程车降速停下,后门打开,一个面目清秀的男生推开车门走下。男生穿着一件黑色的呢绒大衣,里面是干净的白色高领毛衣,整个人都透着股安静沉稳的气质。 他背上挂着一块方方正正的背式画板,画袋右下角是金色的楷书绣字——林夏。 从后备箱里取出自己的行李箱,林夏退身到站台边。 缓缓驶入的公交车在他眼前停下,因为是终点站,车门打开,车上的乘客纷纷从后门走出,走在最后的是一个戴藏蓝色鸭舌帽的青年,他单肩挎着一个登山包,从靠窗的座位边起身,步伐慵散地跨下车阶。 帽檐遮住他上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白皙的下颌,嘴唇是薄而优美的两道弧线。 林夏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对方身上,心里生出一种想要动笔描摹的冲动。 狭窄的站台上,错身不及,肩头被微微撞开,鸭舌帽下的脸微微扬起,对上林夏注视的目光。 「抱歉啊。」向野随口道了句,步伐未停。 原地,林夏怔怔而立,匆匆一瞥,那对漂亮到难以形容的凤眼,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他急忙松开握着行李箱拉杆的手,褪下背后的画板,一垂眸,地上一抹鲜艷的颜色抓走了他的注意。 林夏弯腰捡起,才发现那是一个湖蓝色的福袋。 他朝刚才那青年离开的方向迈了两步,可街道上空空如也,早已不见人影。 第55章 那不勒斯 铜锅里的红汤汩汩翻腾,不断上涌的热气在火锅店的玻璃窗上氤氲出一片雾色。 店内座座爆满,热闹非常。 角落的卡座,店员上好菜,座位上的短髮女生就站起身,把鸳鸯锅清汤的那一面转向了隔壁的男生,往里放了几样东西,嘱咐道:「你吃这边。」 「谢谢。」男生双手扶着碗沿上的筷子,神情平淡,完全没有面对的欣喜,姿势正经到像一个坐在考场上的考生。 俞远拾起筷子往里下肉的动作顿在半途中,默默翻了个白眼,「他自己没手吗?不知道的以为你带儿子呢。」 第84页 高丹「啧」了一声,「会不会说话。」 「打扰一下,你们点的饮料。」店员小哥抬着盘子再次走到他们桌前,眼神在两个男生之间转了一圈,「请问是哪位的啤酒?」 「我的。」桌上唯一的女生举起手。 「……额,」服务生顿了顿,「需要打开吗?」 「——为了庆祝林夏哥联考顺利结束,干杯!」 装着啤酒、橙子汽水和苏打水的玻璃杯碰到一起,发出清脆响声。 高丹喝下一口啤酒,冰得直咂舌,脸红扑扑地笑道,「咱们仨上一次在一块吃饭,都多久以前的事了,时间真快,你们两个明年都要高考了。」 「是啊,就剩你一个了。」俞远道。 高丹有点子郁闷,偏头问身边的人,「林夏哥,艺考难吗?」 「难度很低。」林夏言简意赅,倒也没什么炫耀的意思。 俞远翻白眼的触发值又快要蓄满,默默挑了块肉吃。 「具体考什么啊?」高丹兴致勃勃。 「素描和速写都是人像,色彩是一张照片模拟写生。」 「嗯……」高丹咬着筷头思索片刻,笑道,「不太懂。不过你年后是不是还要考,考徐奕韩老师他们学校的那个……」 「是,校考。」林夏道,「明年三月。」 「啊,三月啊,第二次听力考就是三月,你今天就错过第一次了。」高丹担忧道。 「这次是因为和徐老师出国才错过的,不是因为联考。」林夏道,「三月校考的时间和听力考试不冲突。」 「徐奕韩?」俞远抬头看向林夏,「是那个画《青佛》的老师?」 林夏回视他,点了点头。 徐奕韩是现在炙手可热的一个画家,他以画人体而出名,最擅长画全裸人体,画作里经常出现一个色彩鲜明的点睛物,以此来恰到好处地突出人物特徵,是位个人风格非常鲜明的画家。 《青佛》便是他的成名作,画的是一位裸身佩戴翡青色玉佛吊坠的女人。 他认识徐奕韩,还是因为早些年俞启东买过徐奕韩的一副画作,那幅画名叫《蔻丹》,画的主角是一名躺在破旧沙发上的女人,沙发上杂物堆叠,隐没在暗色笔调里,女人眼神颓败而涣散,身上的黑色丝质睡衣敞开着,肉身一览无遗,十指涂满鲜红的蔻色,指尖夹着的烟闪着火红的光,刺眼醒目。 小时候俞启东把画挂在关他的那个房间里,他匆匆看过,不觉得羞耻,只感到恐惧。 「你不知道吧,林夏哥可厉害了。」饭桌上,高丹兴奋介绍,「高一时a市组织了一场美术比赛,徐老师被请来做评委,一眼就看上了林夏哥的画,当场就邀请林夏哥考他的学校,说是提前收下关门弟子了。」 俞远看着她一脸的兴奋劲,有点好笑,从小到大,这小姑娘聊起自己喜欢的人,眼睛里的光彩藏都藏不住。他以前看见总是烦躁不已,可能是失望,也可能是嫉妒,但奇异的是现在那种感觉却全然消失不见了,平静得让他自己都感到惊讶。 「所以你考完联考是跟着徐奕韩出国?去了哪?」他问林夏。 林夏似乎还有点不习惯和他恢復沟通,抬头看了他一眼,才回答道,「那不勒斯。徐老师正在筹备一个以『蓝色』为主题的艺术画展,要融入不同城市的特徵。还有一些画作,他想交给我,所以带我一起去看那边的蓝洞。」 「哇,这也太棒了吧。」高丹满眼崇拜的金光,夸完才问,「那不勒斯在哪?」 俞远的白眼触发值被她逼满,变成一个脑瓜崩弹到对面空空晃荡的脑袋上,解释道,「那不勒斯在义大利南部,好好学地理。」 「地理哪有教这个。」高丹捧着自己被弹的脑门,转向林夏,「那你想好要画什么了吗?」 「画展的作品都要求以人体作画。」林夏若有所思地放下筷子,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个湖蓝色的福袋,「我可能已经知道…我要画什么了。」 「这不是凫山寺的祈福福袋吗?」高丹讶然道,「前两天小迪还约我一起去爬山祈福来着,你什么时候去的呀?」 俞远看着那抹鲜艷的湖蓝,突然想起上午向野也约他一起去爬山。自己没有答应,他最后有没有去成,是一个人,还是约了别人。 「这是我捡到的。在站台等你们的时候撞到了一个人,这是那个人落下的。」林夏的话题直转,打定主意道,「我想画他。」 高丹刚塞了口菜,鼓着腮帮子扭头,「嗯?」 「落下这个东西的人,我想画他。」林夏道,「他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 * 走出火锅店天色已大黑,俞远独自到停车的位置取车。 街口偶有行人,这位置离长街其实不远,只是天气太冷,开车是更保暖的方式。 拉开车门的一刻,几道光线照了过来,俞远眯了眯眼,侧目看去,只见三辆亮着前照灯的电动车停在了面前。 「学霸,果然是你。」贾仝双手扶着小雅迪的车把,停在了他面前,「老远就看见你这车了,特显眼。」 俞远瞥了一眼另外两辆车,分别是胡志成,还有傅宁和橙色脑袋陈轩禹。 正想着,向野从贾仝身后偏头出来,他戴着一顶平日里不常戴的鸭舌帽,上面又盖着卫衣兜帽,包的严严实实,导致俞远一时没认出来。 第85页 「在这吃饭吶?」向野瞥了眼他手里拿着的饭店给的免费停车票。 「嗯。」俞远望了望站在火锅店门前等他的两个人,淡声道,「和朋友一起。」 向野也顺着他的目光朝不远处的高丹和林夏看了看,笑道,「原来是真的有事啊,我还以为你随口框我呢。」 「……」 「我去爬山了,给你带了礼物,明天给你。」向野拍了拍贾仝的肩膀,朝俞远道,「那就先走了。」 这感觉就像是因为一点幼稚的口角和最要好的朋友决裂,多年后再次相见,陌生疏离地交谈,既费力又尴尬。 俞远在原地看着三辆电动车渐渐行远,心情慢慢变得不好。 酷路泽开回火锅店门口,高丹冷得直搓手,一上车就嘆道,「车里真暖和。」 车内的暖气开得很足,俞远有些出神地想起向野躲在贾仝身后被冷风吹到泛红的脸,然后是那天在医院住院楼下,那落在无名指上的温热唇瓣。 「刚才在路口和你打招唿的是谁啊?」高丹问,他们刚刚站的位置,不足以看清那些人。 俞远熟练地打方向盘转向,回道,「向野他们。」 「哦,他们也在这边啊,真巧。」 「向野是谁?」林夏出声问道。 「啧,你们是一届的你不知道…」高丹顿了顿,无奈道,「不过也是,你一天除了埋头看书和画画,几乎连门都不出,我估计呀你这三年连你们班的人都认不全。」 林夏默默看着高丹的脸,认真道,「不可以吗?」 「嗯?」 「认不全同班同学,是不是也违反了这个社会的基本社交礼仪。」 高丹愣住,笑着摸了摸林夏的头,「没有,没有违反,认不全就认不全呗,没人规定这个。」 「你可以提醒我,我在这方面确实有欠缺,改正起来不太容易。」 高丹笑出了声,比了个ok的手势,「好的。」 第56章 泥淖 几道摇晃的光线从深巷里缓缓驶出,停在一栋临街的旧式楼房下。 向野从贾仝的车上跨了下来,从口袋里摸出一串钥匙。 「你现在住这?」傅宁抬头瞥了眼二楼上的一排窗户,「安全吗?这边离西街口远了,出什么事情我们没办法第一时间赶过来。」 「离我们远,离有的人近吶。」贾仝趴在电动车车把上贱笑,意有所指地朝东门大院的方向看了看。 向野抬脚踹了他一脚,朝傅宁道,「没事,程子磊现在不在兴阳,他的那帮手下不会有什么动作。」 「还是不要掉以轻心,他们去s省的目的现在都还没摸清,常青这次变相帮了你,难保不会以此为藉口再来纠缠。」说着,傅宁从自己口袋掏出身后陈轩禹肆无忌惮摸他腹肌的手,偏头道,「别闹。」 陈轩禹不为所动,下巴垫到在傅宁肩头,又偷摸着把手伸了上去。 向野懒得看他们这粘煳劲儿,摆摆手道,「别担心,我有办法应付他,你们回去吧。」 几辆电动晃荡着离开,向野才上楼回了出租屋。 灯一打开,满室空间即刻被照亮。 这屋子并没有什么家的感觉,空荡荡的让人难有归属感,他重重躺倒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了会儿呆,才像是想起什么一样,从椅子上抓过登山包,掏出一个湖蓝色的符袋。 可很快就发现不对,那原本一对的符袋,此刻只剩下一个了。 他从床上直起身,匆匆将包里的东西全都倒了出来,又把爬山时穿的衣服翻了一遍,也不见任何踪迹。 「艹。」 向野有些丧气地趴在床边,握着手里仅剩的符袋,心里隐隐感到不安。尽管不该迷信,但把求来的符袋丢了,总感觉不是什么好兆头。 正想着,床上的手机一阵响动。 向野朝屏幕上投去视线,是一个归属地为a市的陌生号码。 电话接通,对面是一个干练成熟的男音,「请问是向野吗?」 向野犹豫着,坐直了身,应声道,「是。」 「你好,不知道俞远有没有和你提过我,我是许定安。」 * 天亮得越来越晚,灯光通明的教学楼,让人一时分不清是清晨还是深夜。 向野到教室的时候,同桌已经坐着人。 他把双肩包放在桌上,拉开椅子。响动让俞远从早读的笔记上抬起头来,少年俊逸的脸在深黑色毛衣的映衬下更显精緻,眼神干净澄澈,像一颗欣欣而生的芽。 太美好的东西,总是容易让人生出採撷和攀折的邪念。 向野怔了怔,心中暗骂自己大清早就思想混浊,收回视线,顺势坐下,「这几天都没在公交车上遇到你。」 「最近几天都开车,方便去医院。」俞远回復道。 「哦,梁奶奶好点了吗?」 「今天就出院了。」俞远道,「我下午过去接她。」 向野低低「嗯」了声,抬手拉开双肩包的拉链,取出符袋递向俞远,「对了,昨天去爬山,给你带的。」 俞远看见那样式熟悉的符袋,瞬间就联想到前一天晚上林夏说的那个人,一时忘了伸手去接。 「怎么,不喜欢吶?」向野脸上讪讪,约莫是觉得这样的行为确实有些少女,解释道,「昨天上山祈福的人很多,虽说是有点迷信,但就当是个祝愿,也没什么……我原本求了两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弄丢了一个。」 第86页 听到这儿,俞远几乎已经确定,林夏撞到的人就是向野。 -「他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 俞远的视线不自觉地从摇晃的符袋转移到向野脸上,那对灰蓝色的眼眸熠熠璀璨,宛若宝石。 此刻想想,还真是一一对应。 -「我想画他。」- 林夏的话音在耳边回放,俞远伸手接过眼前的符袋,平淡地道了句「谢谢」。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希望林夏永远都不要再见到向野。 他不想这双眼睛,以任何方式在别人手下被描摹刻画。 * 日子一天天掀过去,一周又快结束的时候,终于像天气预报所说的那样,有了点下雪的迹象。 兴阳地处南方,冬日的冷总是伴随着一种难熬的潮,湿冷入骨,像凌冽锐利的刀。 向野裹着围巾和羽绒服回到出租屋楼下,刚要掏钥匙,立刻就察觉到了四下里不同寻常的气息。 他转过身,视线直直投向街对面的巷道。 路灯映照下的巷口宛如一个黑洞洞的深渊,十几秒后,一道脚步缓缓从其中走出。常青脸上挂着笑,缓缓走过无人的街道,影子被昏暗光线拉长在地上,拖拽成得扭曲而怪异。 「你还是那么警惕。」常青不无赞赏地紧盯着向野,像是一只盯住猎物在高空伺机盘旋的鹰。 向野余光瞥了眼不远处跟着常青一起出现的两道高大身影,冷静道,「青哥大晚上特意等我,是有什么急事。」 「就是想找你叙叙旧。」常青抬眼往楼上看了看,「什么时候搬到这里来了?这么冷,不请我上去坐坐吗?」 「地方太小,招待不起青哥,有什么事不如就在这里说吧。」向野周旋。 「你这么聪明,我为什么找你,你不清楚吗?」常青脸上笑意不减。 「我该清楚什么?」向野反问。 谁知话音刚落,一只有力的大手瞬间朝他袭来,还来不及反应,虎口就紧紧钳住了他的咽喉。 常青倾身向前,侧脸贴近他受伤的左耳,一字一句清晰道,「别装傻,你是不是真的忘了,当初是怎么求我的?」 似乎也是这样一个浓黑的夜,常青永远记得,那个清瘦少年一个人出现在车场,漂亮到让人挪不开眼的脸上没有一丝犹疑,他叫他「青哥」,冷淡的声调却没有半分畏惧,「你能收下我么,我想在你场里骑车。」 「我手底下那么多人,我为什么要用你这么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常青问。 「我能赢,我不怕死。」 常青来了兴趣,伸指挑了挑少年的下巴,「我这儿不差人命,你想赚这份快钱,总得给点有价值的东西做抵押。」 「有人想要我的命,青哥要是救我,这条命就是青哥的。」 …… 少年的脸和眼前重合,常青心中被愤怒填满,他一直以为自己能掌握的东西,如今还真有了种抓不住的感觉。 车场比赛的钱向来是有命赚没命花的,没有后台和背景,不死也残。他有意护着,向野也没给他丢脸,每一场比赛都能把第一捧回来。 向野用车场赚来的钱僱人搞程子磊的时候,他并非什么都不知道,但当时他也有意打压一心只想为弟弟,还将势力越搞越大的程子磊,所以干脆放任没管。 直到两个场子连续被查封,他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照以前,他会毫不犹豫地弄死敢于欺骗他利用他的人,可当向野再次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却发现自己下不去手。 「我说过你要是救我,我的命就是你的,可你并没有做到。程子磊坐几年牢还会回来,你最后还是帮了他。」 向野太坦然也太平静,丝毫不畏惧死亡和痛苦,反而显得他的怒不可揭那样狼狈丑陋。 杀死一个人太简单,可要驯服一个人,却不是易事。 常青当时就决定,一定要将这阵飘忽难触的风,完完全全困在他划定的领域里。 「我没忘……」喉间的力道越收越紧,向野感到窒息,双手本能地反握常青的手,却没有多余地反抗,艰难道,「当时答应青哥的……我都做到了。比那更多的,我…无能……为力。」他眼里因缺氧而充血赤红,最后干脆合上双目,不再看眼前的人。 每一秒都漫长无比,再次得到唿吸的一瞬间,向野弯腰剧烈咳嗽。 常青动作粗暴地拽起他的衣领,把人推到了砖石墙面上。 向野吃痛地皱眉,缓缓抬眼,带着点刺人的笑意,悠然看面前几乎贴到他身上的人。 熟悉常青的人都知道他是个笑面虎,能把这人逼到如此地步,怎么看都算是赢了。 「为什么把头髮剪了?」常青右手仍旧粗暴地攥着他,左手却异常温柔地抚了抚他的耳垂,「怎么,你觉得做出这些转变,就真的能从这片泥淖里逃走吗?」 向野厌恶地偏开头,冷冷道,「你这次想要我做什么?」 「洪叔要见你。」 第57章 栅栏外 听到那两个字的一瞬,向野微微一凛。 他扬眸看向常青,判断对方的话是真实还是试探。 唇边凝出笑意,「别开玩笑了青哥,洪叔那样的人,哪有时间见我这样一个小角色。」 常青缓缓放开了桎梏他脖颈的手,站直身正色道,「洪叔确实知道你,这次把程子磊弄去s省,也是他有意保你。」 第87页 向野不应声,静静等着常青说完。 「下个月十一号,a市有一场比赛,洪叔会到现场。你到时候好好表现,我找机会给你引荐。」常青偏了偏头,凝视向野,「你想要彻底扳倒程子磊,就自己来顶上他的位置。」 向野垂了垂眼眸,「我不想再碰摩託了。」 常青嘆了口气,用一种近乎威胁的语气说道:「你自己想清楚,别想着跑,你走了,你那个开修车店的老爹还在长街,你觉得程子磊会放过他吗?」 向野垂在腿侧的手握成拳,「我考虑考虑。」 「别让我等太久。」常青眼神描摹他脸上的表情,似乎饶有兴致,丝毫没有离开的打算。 「我先走了。」向野转身离开,走出几步,常青的声音从后面追了上来—— 「向野,你早晚都得到我身边来。我们才是一路人。」 * 房门被「砰」地一声关上。 向野背靠在门上,看着窗外车灯缓缓驶离,才掏出手机,拆开手机壳摸出了一块新的电话卡,换卡拨出了一个电话。 「餵。」成熟的男声从听筒里传出。 向野吸了口气,平復唿吸道,「许警官,是我。」 「向野?」许定安道,「出什么事了?」 「您之前和我说的事,我考虑清楚了,我同意做你的线人。从今天起,我会用这块卡和您联繫。但我有一个条件。」 「你说。」 「别让俞远知道。」向野缓声道,「你是通过他才找上我,但我不希望他卷得更深。」 「好。」 「就在刚才,常青来找过我,目的还是和之前一样,希望我加入洪厂。」向野顿了顿,「他让我下个月十一号去a市参加一场地下摩托车比赛,并透露『洪叔』会到现场,到时候他会把我介绍给对方。我觉得这是个好机会。」 「下个月十一号,这个信息非常关键。我们这几天会加紧部署,争取摸清更多的情况,有消息我会及时通知你。」许定安语气严肃道,「洪厂这个组织在兴阳已经盘踞多年,近几年向a市辐射甚广,背后势力不可小嘘,你目前还不需要做什么,别引起他们的怀疑,一切以你的安全为重。」 挂断电话,向野拖着身体到浴室沖澡,老旧的热水器在寒冬里奋力工作,热水断断续续,随时有彻底截断的风险。 他仰头迎着水流,任由唿吸被抑制,可无论怎样沖刷,那种被黑暗和泥垢裹挟的感觉,却怎么也洗不净。 洗完澡出来,卧室的窗户凝上一层稀薄的热气,视线穿窗而过,窗外的黑夜突然呈现出一种奇异的亮色。 情绪就像是被拨动的弦,骤然升起一道高音。 向野脚下一动,连头髮都来不及擦干,便匆匆套上衣服和鞋,抓上钥匙出了门。 脚步迈上空荡的街,便一刻不停地朝着东门大院的方向而去,风似乎停了,让人感受不到过于凛冽的寒意。 大院保安室亮着灯,但没人出来拦一个行色匆匆的人。 到达那栋带花园的楼房前,天上的雪花终于飘飘荡荡地落了下来。 雕花的铁艺围栏圈住一栋亮着暖黄色灯光的建筑,屋里似乎有客人,不时有欢快热闹的人声传出。 夜色里的花园仍有未散的花香,淡淡悠悠地飘进鼻息里。吊椅安静地立在角落,不一会就铺上了一层薄薄的细雪。 向野的唿吸喷薄在米白色的针织围巾间,把下半张脸氤氲出一片温热的潮意,手脚快被冻僵的麻木,这会儿才随着静止不动的站立,迟来地被感知。 可就像是丧失行动能力一样,他紧盯弧形玻璃窗后晃动的人影,怎么也挪不开视线。 心里的渴望像是不可示人的毒药。 自我吞噬,剔骨蚀心。 就好像此刻在雪天驻足,观望一门之隔的别人的人生。 是你明知相隔不远的,却与你永远无关的世界。 那暖黄色的灯光不是你的,沁人心脾的花香不是你的,眉眼粲然的少年也不是你的。 就算很幸运地,他不小心将目光投向了你,看见的也不过是一个沉默着淋雪的人而已。 「哇,下雪了——」屋里突然响起一道清亮悦耳的声音。 「我们出去看看吧。」 紧接着就有人匆匆从客厅跑至玄关,门锁被开启的声音像是敲在心上的重锤,向野慌忙闪身,却还是晚了一步。 「谁在门外啊?」短髮女生走下门前的石阶,偏头向这边看来。 紧接着熟悉的高挑少年也从女生身后走了出来,朝这边投来目光。 向野顿时就像是被置于火焰上烧灼,悄然将脸隐没在光线照不到的阴影里,试图以此遮掩一些难以言说的狼狈。 可俞远还是很快就看清了他,脸上闪现出惊讶的神色,还夹杂着一种向野看不懂的情绪,那种情绪可以简单地理解为,对方并不希望他出现在这里。 那种让人煎熬的烧灼感顿时褪得干净,只剩下如坠冰窟的冷。 「谁啊小远?」梁君禾的声音从客厅里传出来。 俞远回身答道,「是我的同学。」 「是那个在医院来看过我的孩子吗?」 俞远看了眼远处的向野,「是他。」 说话间,梁君禾已经来到了门口,「怎么这么不懂事,下着雪呢,快请同学进来坐啊。」 第88页 向野走到了门内投射而出的一道光线下,努力扯出一抹笑,「不用了奶奶,我这就走了。」 「来了干嘛要走。」梁君禾走下石阶,朝向野招手道,「快进来。」 俞远没让她走到雪地里,自己穿过庭院来到院门边,眼神瞥了瞥向野半湿的头髮,「进来坐一会儿吧,有两个朋友也是来看奶奶的。」 「你不想我进去,我就不进去。」向野道。 「没有不想。」俞远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但却没有多余解释,淡淡道,「跟我进去吧,雪越下越大了。」 走进温暖的房子里,向野整个人都有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 牛奶和焦糖香气萦满空间,惠姨正端着一盘烤好的曲奇走出厨房,看见向野,和蔼地打了招唿。 向野跟在俞远身后,穿过玄关进入客厅,客厅沙发上好坐着一个少年,俞远说的朋友,应该就是高丹和这个少年。 听到一行人回来的声音,少年回头看来,平静地扫过前面的人,在看到向野的瞬间,眸中神色颓然亮起。 林夏放下手里翻阅的一本相册,不受控地站起身来,紧盯向野道,「是你!」 第58章 涟漪 俞远皱眉,不自觉地朝向野身前挪了挪步子。 他知道林夏迟早会找到向野,可却私心地希望那一天晚一点来。 他完全没想到向野会出现在这儿。 看清铁栅栏外的人影那一秒,他心里一闪而过的念头是想找个地方把这个人藏起来。但他很快就注意到了向野眼底的神色——浓黑的,绝望到令人窒息的,像永远也不会亮的夜。 他突然就改变了主意,他不想让他一个人站在雪里。 客厅里的氛围十分怪异,两方对立而站。 向野完全处在情况之外,他看着沙发前的男生,在记忆里搜寻一圈,除了觉得对方有一点眼熟之外,确信自己并不认识这个人。 高丹最先反应过来,指了指向野,对林夏道,「你说你想画的那个人,就是他啊。」 林夏点了点头,「是他。」 「都别站着了,坐下来吃点饼干吧。」梁君禾披着一条羊绒披肩,整个人看起来优雅温和,她扶了扶俞远的肩膀,嘱咐道,「奶奶先去休息,照顾好你的朋友们,一会儿送他们回家,开车小心。」 俞远应了声好,梁君禾就在朱姝惠的搀扶下上了楼。 客厅里只剩下四个人,在呈直角摆放的沙发上两两而坐。 茶几上摆着林夏刚从包里翻出来的湖蓝色符袋,他已经将事情言简意赅地说了一遍,向野这才想起来,自己以前确实在学校里见过这么个抱着画板经常跑行政楼美术教室的同届同学,不过接触甚少。 高丹和俞远挨得近,她膝上抱着个抱枕,手里捧着热牛奶,微微侧身,眯眼把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神色怪异的俞远打量了一番,「芋圆,你不会早就知道了吧。」 「没有。」俞远否认得很快。 「你真的很不会撒谎。」高丹摇了摇头,笑道,「不过你真的很幼稚诶,从小就喜欢和林夏哥较劲,到现在还这样。」 林夏倒还不在意,他坐在高丹旁边,此刻往前探了探身,目光真诚地看着向野,「所以你可以做我的模特吗?你的眼睛真的很漂亮,我非常喜欢。」 向野:…… 高丹:…… 俞远皱了皱眉,他知道林夏这个人在表达上天然的缺根筋,说话直言不讳,爱憎清晰,永远也学不会委婉。尽管早已习惯,但恍然间听见他对向野说这种话,还是觉得刺耳。 高丹一时语塞,此刻也侧身道,「林夏哥,讲话不要这么直白,会吓到别人。」 「我有说什么吓人的话吗?」林夏不解。 「不是,你是男生,向野也是男生,你夸人也要含蓄一点,不然很容易让人误会的。」 「你是说他会误会我喜欢男生吗?」林夏又往前坐了坐,高丹立刻就意识到他又要说出什么石破天惊的话,但还来不及阻止,林夏就看向向野道,「虽然我不觉得这对我邀请你做我的人体模特有什么影响,但我不是同性恋,你是吗?」 「啊——」高丹崩溃地叫了一声,红着脸道,「这话题扯远了吧。」 比她更听不下去的人是俞远,他站起身,顺势拽起了沙发上的向野,跨步从茶几前绕了出去,「跟我走。」 向野被俞远带到了一楼楼梯下的一间卧室,两人没有任何的对话,俞远便松开了手,自顾自走进浴室,不一会儿拿着一个吹风机走了出来。 「你在外面站了多久?」俞远把吹风机递给他,「头髮都是潮的。」 向野沉默着接过。 「为什么不进来?」俞远看着他,因为他的沉默而略显焦虑,「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就是突然想来见你。」向野有些疲惫的勾了勾嘴角,走进浴室吹头髮。 吹风机温热的风吹拂向野长长了的柔软髮丝,耳后的伤痕和齿轮纹身若隐若现。 俞远没有离开,他站在门边看着镜子里的向野,这种只有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才会出现的场景,带着暧昧亲近的生活气息,让他的心莫名熨帖。 「把围巾摘下来吧。」注意到向野动作别扭,俞远提示道。 向野一顿,镜子里交汇的眼神躲闪避开。 第89页 俞远立刻就捕捉到了异常,上前一步,抬手扯开了向野围在脖颈间的针织围巾。 入目的景象令他心中一紧,白皙细长的脖颈间,一圈青紫色的淤痕醒目至极。 俞远唿吸重了重,语气冷厉,「谁干的?」 吹风机的声音骤然静止,向野后退一步靠在瓷砖墙面上,没再遮掩,反而微微仰起头,任由那淤痕暴露在俞远眼前,喉咙里滚出两个字,「常青。」 俞远目光灼灼,一种暴戾到难以压制的情绪在胸腔里横冲直撞,仿佛只有撕毁些什么才能重归平静。 忽然间,一只手抚上了他的脸侧,拇指上下滑了滑安抚道,「别担心,没事。」向野另一只手重新围拢围巾,「出去吧。」 走出卧室没再坐,高丹和林夏都已准备要离开。 这初雪只是一道深冬的预告,还下不出铺天盖地的架势,飘了一阵,这会儿已经悠悠转停。 林夏就住在大院另一头的公寓区,又和向野说了些关于画画的事,便独自告别离开。俞远去车库开车出来,高丹爬上了车后排,把副驾驶座让给向野。 俞远开得很稳,先把高丹送回大榆树的面馆,随后转出长街,去最近的药店买药。 向野昏昏欲睡,恍惚间视线透过窗户,看见站在药店柜檯前扫码付钱的少年,再清醒的时候,车已经停在了出租房的楼下。 向野打开车门下车,俞远也跟着下来,把装着药的塑胶袋递给他拎着,自己则打开后备箱的门,从里面提出了一个大袋子。 「我陪你上去。」俞远平淡地说。 向野没有拒绝,掏出钥匙开门上楼。 俞远上一次到这间出租屋,还是向野刚搬过来的时候,那时他们之间那层窗户纸还没戳破,还用「朋友」的名义保持着平静和谐的相处。 墙上的开关被摁下,冷白灯光照亮不大的屋子。 俞远把手里提着的袋子放在书桌前的椅子上,从里面拿出了一条崭新的电热毯,牌子是向野在商场看见只会匆匆掠过的那类。 「是闲置的,你先用着。」俞远说着,就要上手掀开床上的被褥,打算把电热毯铺上。 向野上前一步握住了他的手腕,阻止道,「你放着,我自己来。」 俞远伪装了一晚上的疏离冷淡有些岌岌可危,他挣开了向野的手,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探进向野被围巾遮挡的脖颈,终于低声道,「傅宁之前找过我,他说你最近可能有麻烦……」 「和你没关系。」向野当即打断他,「你已经帮了我很多,没有人该为一时的善心而负责终生,我不要你出于同情和善良的救助。」 他提了提手里的塑胶袋,「你给我擦药吧。」 刺鼻的药膏用棉签一点点涂抹在伤痕处,俞远动作很轻,但仍能感受到向野皮肤上不受控的颤抖。 俞远知道,他其实是个很怕疼的人。 「你的那个朋友,叫林夏是吗?」向野突然问。 俞远没料到他又会提起这个话题,把用完的棉签扔到垃圾篓里,又重新拿了一根,应了声「嗯。」 「他还挺有趣的。」向野说完,脖颈间的力道一重,疼得轻轻「嘶」了一声,心情却不由自主地愉悦起来。他垂头看向蹲在窗边的俞远,手掌撑在床沿边,外套的肩袖松垮垮地垂在身后,向下的视线带着不为人知的挑逗,「你说我该不该答应他?他画的那种画是要全裸的吗?」 俞远向上凝视他,胸口的起伏明显地大了些。 气氛越发焦灼的时刻,「啪——」地一声,整个房间瞬间陷入黑暗。 停电了。 俞远作势要起身,一双手压在了他肩头,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微弱光线透过窗户,照亮向野俯身低垂的脸。 对视的时间被无限期地拉长。 不知从哪一刻开始,交缠的视线被缓缓拉近,唇齿触碰的一剎那,俞远全身像过电一般。脑中瞬间一片空白。 他像是个被引诱的猎物,恍恍惚惚地迷失在猎手设下的陷阱里。 浓重的药味交融在空气里,增添着不那么完美,却又十分奇异的感受。 细微的水声在床前纠缠轻响,每一次柔软潮湿的交换,都在心尖激起一圈一圈的涟漪,荡漾蔓延,仿佛永远也没有尽头。 番外二 凫山寺的祈愿 兴阳的初雪常在十二月,但这一年硬是撑过了年末,才飘飘扬扬地落。 凫山寺的清晨瀰漫着清冽的气息,向野拉开两扇木门,伸展双臂,嗅到瀰漫在空气中的柴火味。 雪落了半夜,眼前的山林全披上了一层皑皑之色,和着弥散的烟雾,颇有一种「山中无岁月,寒尽不知年」的缥缈意境。 他看了眼时间,已近8点,在寺里这时僧人们应已上殿做完早课、食过早饭,准备开始晨扫了。 果然下一刻,便闻「沙沙——」的扫地声响愈来愈近。 向野面上一热,他昨夜睡得很沉,完全没听见早上打板的声音,此刻赶紧拾掇好自己,转出香客留宿的群房。 一个小沙弥正执帚清扫道路上的积雪,向野同他行了个合十礼,往前殿而去。 凫山寺不大,却是一座规制严谨的古寺,供奉释迦牟尼佛、观音、弥勒、文殊、普贤和地藏菩萨,颇受兴阳人民的青睐,香火一直旺盛。 第90页 一路无人,走至佛殿后的跨院,一个挺拔的身影映入眼帘。 俞远穿着一件灰色大衣,弯腰侧立在一位面容慈善的法师身边,两人站在讲堂的石阶之下,正低声交谈着什么。 在他不告而别的那段时间,俞远曾到凫山寺静修学佛,和这位在兴阳名声颇广的慧空法师早有旧识。 向野脚步慢了下来,没有贸然上前打扰,直到俞远抬眼看见他,才快步走上前。他向慧空法师行了礼,偷偷抬眸瞥俞远,用眼神询问自己的礼数周不周全。 俞远沖他温和地笑了下,和慧空法师结束了话题,带着他离开。 「年年都见,怎么还怕。」俞远道。 「不是怕,」向野讪讪,「你当年上山学佛找他吐露了那么多心事,我现在见他,总觉得臊得慌。」 脚步踏上廊道,四下无人,俞远便自然地牵起了他的手。向野有些拘谨,总觉得在这庄重场所做任何亲密的事都不太好,但手被握在温热宽大的掌心里的感觉实在太过熨帖,让人捨不得挣开。 俞远有所察觉地回眸看他,揶揄笑道,「怎么了?都老夫老夫了,还害臊吗?」 「你也不看看这是哪?」向野压低声音,「佛祖看着你呢。」 俞远低低笑了,带着他往斋堂走,「饿了吧,过堂的时间早过了,怎么这么能睡。」 「啧,还说呢,不来敲门叫我。」向野快走两步,将两人仍牵着的手掩在紧贴的衣袖之间。 「托人给你留了粥……」 在一起的第五年,他们已定居外地,但每年冬天都会回一趟兴阳,赶在初雪之前来一趟凫山寺。今年时间安排得晚了一些,原以为会错过,没想到一切正当好。 吃过早饭,他们去敬了香,便准备离开。 从正殿出来,已经有些许香客赶早来到庙里,两人站在香炉广场上,向野的目光被功德箱旁边摆着的两筐祈福福袋吸引住,他拽了拽俞远的衣袖,「你看那个,还记不记得?」 俞远定睛看去,沉声回他,「当然记得。」 …… 一对绣着吉利词的香囊福袋被分别收好,两人跨出寺庙大门,携手朝下山的路走去。 「没吃饱……」向野嘟囔,「你当年来庙里学佛的那段时间,也只吃素斋吗?」 「嗯,」俞远握稳他的手,从不算宽的石阶上拾级而下,「不只是素斋,寺院里讲究过午不食,一天只用两餐,一开始我撑不住,慧空法师就让我用午后的药石,直到后面才慢慢适应。」 向野听完在口袋里捏了捏他的手指,「真可怜吶。」他凑到俞远耳边,低声道,「下山给你买肉包子吃。」 俞远淡笑不语。 向野闲不住地掏出刚求的福袋把玩,「我还记得高三那年我上山那回,拜文殊菩萨的人超级多,一堆福袋就绣『金榜题名』要靠抢。」他扭头看向俞远,「其实那天我排不上队,最后是去拜了弥勒菩萨,求的也不是高中,而是消灾除病,平平安安。你呢?你在凫山寺的那段时间,拜的最多的是谁?」 「哪有你这样问的?」 「怎么不行。」向野也不较真,换了个问题,「那你刚刚在大殿里拜佛,许的是什么愿?」 「愿望说出来就不灵验了。」俞远不答,只顾牵着他往前,衣诀带起路边草叶上的雪,仿佛散开一片细碎纯白的星。 岁月无声地转回多年前—— 夜色下的大殿静谧无声,少年双膝在蒲团上跪下,头顶叩地,两掌过额承空,恭敬至诚。 大殿之上,地藏王左手持宝珠,右手持锡杖,安忍不动,犹如大地般沉静,仿佛永远都悲悯地注视着世间众人。 大愿地藏菩萨,发愿救度一切罪苦众生尤其是地狱众生,而当年那个来修戒、定、慧的少年,无数次跪在殿下,仍旧难熄贪、嗔、痴,不得解脱。 他祈求菩萨能度他远离八苦地狱,一遍遍赤诚祈愿,愿轻风能再遇,愿重逢非奢求。 一隔经年,大雄宝殿内檀香渺渺。 释迦牟尼佛的殿下,两个青年并排而跪,各自虔诚祷拜。 俞远双手合什,将香高举过头顶,又向下至嘴边停顿,他微微睁眼看向身侧的人,手上的香再次下至心口,默念祈愿—— - 叩拜佛祖,愿佛祖保佑我身旁所爱,往后半生平安顺遂常喜乐,担风袖月永无忧。请保佑我们彼此为伴,白首不离。 - 註:药石——指下午时分增设的晚饭,由于寺院讲究过午不食,所以这一顿饭是帮助还做不到过午不食的僧人修行的,形同药物,称为「药石」。 第59章 方寸 「又跳闸了啊……」 脚步声从门前走过,楼道里隐隐传来人声,如同敲醒理智的警钟。 在房间乍亮的一秒,俞远勐然撤身而起。 唿吸剧烈到难以平息,他颓然地退后一步,看见前一秒还被黑暗遮掩着的情景此刻在眼前清晰呈现——向野脸上染了一层粉,嘴唇是被辗转蹂躏后的红,眼波上转,望向他的时候,眸光里还盛着情慾未满的恍惚和被猝然推开的无措。 俞远心中大怔,眼神都不知道该落到哪里。他匆匆抓起自己搁在桌上的手机,转身道,「我先走了。」 手搭在门把上的一刻,身后的人忽然快步走了上来,紧接着后背就狠狠撞上一片温热。 第91页 向野快而准地摁灭了墙上的开关,双臂顺势环过他的腰,紧紧扣在他的腹部,形成一个怀背相贴的拥抱。 「别怕…别躲……」身后的声音贴着耳根蔓上来,温和安抚,「我知道接受是很难的一件事,如果只有躲在暗处才能抱你,也不是不行。」 将近十公分的身高差,加上微微躬身的姿势,让向野的下巴刚好能搭在他的肩头,有些凉的侧脸贴着他的脖颈蹭了蹭,是让人捨不得推开的温存和亲昵。 不知这样抱了多久,向野才再次开口,「你好像不想我答应你那个朋友画画的事,为什么?」 俞远怔了怔,克制住心中的情绪,冷声道,「没有那回事。」 「……」 「你就是在吃醋。」向野笃定,轻轻笑了一声,沙哑喃喃,「没关系,慢一点也没关系,试着慢慢多喜欢我一点,行吗?」 沉默良久,黑暗笼罩的房间里始终没有响起回答。 「榆木疙瘩…」向野抵颈而言,慵懒缱绻的声线里夹着细微的责怪,更多的是无奈和纵容。 * 雪又陆续下过几场,给兴阳披上了一套银装。 课间,向野侧身坐在椅子上,背景音是身旁贾仝讨论昨晚游戏战绩的喋喋讲话声,他充耳不闻,低头安静地和张嘉厝发消息。 向野:『师兄,抽空给风声做个保养吧,帮我看看前减震。』 张嘉厝:『要用啊?你自己回来弄。』 向野:『堆满书的课桌.jpg』 向野:『我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呢~(emoji-眨眼)』 张嘉厝:『扯吧你就,多久没回来了,风筝天天趴笼子里哼唧,你再不回来我早晚找机会把它给卖了。』 向野:『……』 张嘉厝:『车啥时候要?』 向野:『下个月10号之前。』 发完最后一句,一阵凉风从身后袭来。向野侧目一看,只见俞远推开后门走了进来,瞧见自己课桌边的热闹劲儿,顿住了步伐。 贾仝十分自觉,立即将母鸡蹲似的搭着椅子沿的一只脚放了下来,起身弯腰用校服袖子擦了擦,朝俞远比划了一个「请」的手势,然后熘达回自己的老巢。 向野笑看俞远臭着脸坐了下来,凑上前问道,「这么冷,去哪了?」 一抹湖蓝被轻轻扔到了他的课桌上,俞远收回手淡淡道,「收好了。」 向野拿起桌上的福袋,眼尾平滑向上的弧度里凝着笑,「你特意去帮我把这东西要回来?」 「顺便。」俞远一边拿出下一节课要用的书,一边纠正他的用词。 「哦,那你去干嘛?约他们明天去你家里吃饺子?」 俞远诧异地转首,用眼神表示疑问。 明天下午休息半天,又恰逢冬至,梁君禾嘱咐他邀朋友一起到家里吃饺子。这事儿他没和向野说过。 向野得意地晃了晃手机,「林夏加了我微信,有问必答,知无不言。」 俞远面色又臭了几分,将视线转回自己的课桌上,自顾自摊开桌上的试卷夹。 向野趴到桌上,偏头仰目看他明显有气又傲娇不肯承认的脸,心里就像住了一只用爪子瘙痒的猫,全是毛茸茸的愉悦。 那天晚上的细微回吻仿佛还在唇间残留,他从来都是个敏锐又狡猾的猎手,精准地捕获,便确定自己并不是这段感情里唯一乱了方寸的人。 他枕着臂弯,像一只多宝鱼一样顺着平滑的桌面滑到俞远手边,「吃饺子只叫他们…不叫我?白让你亲了?」 俞远瞳孔微缩,垂目看着桌上仿佛胜券在握的人,心里像是被什么勐然撞击,扬起漫天尘雾,只余留碰撞余声,经久难宁。 「砰——」 宁江城郊的民房里,两个马仔将形容狼狈的男人扔在了屋角。 程子磊吃痛地撑直身,抬手抹去嘴角溢出的血,看向门口缓缓走进的人。 两个马仔恭敬地让出路来,其中一个开口道,「鬼哥,这小子要跑,好几次都摸到车站去了。」 阿鬼从腰间挂着的皮套里摸出一把闪着冷光的弯刃,在程子磊面前蹲了下来,弯刃贴上程子磊的侧脸,让他浑身一僵。 「说了别乱跑,不长记性?」 「一号是我弟弟的忌日,我必须回兴阳一趟。」程子磊道,「这儿的事没那么快,祭拜完我自然会回来。」 脸上锋利的痛感又深一分,程子磊面色一凝,反而升起一股破罐子破摔的狠厉,斥道:「你少他妈吓唬我,我没那么怕死,有种你就杀了我。」 阿鬼朝身后打了个手势,两个马仔很快就退出房间,顺手合上了门。 阿鬼起身走到木桌旁,闲适地给自己倒了杯水,从黑色皮手套里露出的指尖灵活地把玩着那柄细小弯刃,「你本事不小,留着还有用。你的人在兴阳给你打探了多少消息?」 程子磊靠在墙上,胸腔里哼出一声笑,诚实答道,「我知道这次来宁江,是为了等一个人。这人原本判了无期,后来减刑到十七年,这半年里就快出来了。」 「不错。」阿鬼点了点头,「还有呢?」 「洪叔要抓他,是因为他入狱之前藏了不该藏的东西。」 「打探得挺清楚啊,」阿鬼看向他,双目如隼般锐利,「那你知道这个人是谁吗?」 「……」程子磊怔然沉默。 第92页 「克鲁格,代号白狮。」阿鬼冷声道。 程子磊霎时双目圆瞪。 白狮是个远近有名的毒贩,二十年前,a市无人不闻此大名,但这人又十分谨慎诡秘,几乎没多少人真正见过他。可以说兴阳最开始的窝子,就是这人搭起来的,他们现在还在走的渠道,也都是这人玩剩下的,当年全国通缉了整整两年,才在跨境处把白狮逮捕归案。 还没从惊讶中回过神,一阵寒光挟风飞来,程子磊只觉一阵剧痛,那柄前一秒还握在阿鬼手中的弯刃,此刻已牢牢钉在了他的右肩上。 鲜血瞬间透出布料,映出一片潮湿的红。 「你要回兴阳,可以。事情办完了立刻回来,别想着跑,知道了这些事,你跑到哪里都没命活。回去顺便管教好你手下那帮人,这事儿多一个人知道,下一次我的刀,就会丝毫不差地扎进你的喉管。」阿鬼说完,转身推门而出。 程子磊扶着肩膀摇晃着站起身,因为剧痛眼前模煳不明,但他还是死死盯着了阿鬼离开的背影,眼里是让人心惊的狠恶。 第60章 画室 「冬至大如年,不吃饺子是不行的。」梁君禾坐在餐桌边,接过朱姝惠擀好递来的面皮,给桌上围着的几个小年轻示范怎么包饺子。 柔软的饺皮放上馅料,手指灵活地包拢,又捏出漂亮的褶,一个浑圆饱满的饺子就被放进了盘里。 几个小年轻跟着上手一试,结果除了高丹有面馆帮忙的经验而熟稔一些,其余三个男生都显得笨手笨脚,面皮放在手里怎么都弄不好,恨不得要把它揉成一团,打回原形。 「丹丹包得好。」梁君禾点评完,又看看另外三人手里的四不像,摇头笑道:「看来今晚想吃上一顿像样的饺子是不大可能了。」 下午时分的天有种虽然不晴朗,但也清透的亮度。客厅里隐隐传来舒缓的音乐,厨房里瀰漫着煮咖啡的香气,让人觉得又舒适。 「不是这样……」高丹笑着纠正林夏的动作,「这里要捏起来。」 俞远余光瞥向身侧低头认真包饺子的向野,这时候就体现出学习能力强的优势,饺子入盘,肉眼可见正一个比一个周整,向野修长细润的手指上沾染了面粉,下一个就灵活地捏出漂亮的褶来。 三位差生一个有人教,一个悟性好,于是没过几分钟,遭数落的人就只剩下俞远一个。向野偏身看了看俞远手里那一团东西,没憋住笑道,「要我教你吗?」 他伸手想接过来看看是否还能够拯救,可指尖接触的一秒,俞远就像是被烫到似地松了手,饺子掉到桌上,溅起一阵尴尬的沉默。 「我去帮惠姨擀面皮。」俞远随即起身转到了餐桌的另一头。 面剂子很快就见光,一盘盘饺子被送进厨房。 向野洗完手倚在梭拉门外,目光穿门而过,洗碗池前,俞远背身站着,低头清洗砧板和碗具。 不管做过多少次心理建设,但俞远每一次反应过度的恐慌和下意识的逃离,都会带来一种让人无法适应的难过。 向野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随即掏出手机,拨出了一个电话,彩铃响了很久,终于被接通。 「干嘛呢?半天不接电话。」向野道。 听筒里响起低沉好听的男声:「在外面。」 不到一米的距离,俞远听得清晰,动作顿了顿。 「冬至了,想着问候问候你。」 卫恆轻轻应了声「嗯。」 「啧,还是那么闷啊。」向野笑道,「怎么,吃饺子没?」 「吃了,你呢?」 「我今天找了个地方蹭饭。」向野瞥了眼俞远不动声色的背影,语调上扬,带着故意惹火的嫌疑,「不过…肯定没你包的好吃。」 果然话音才落,水池旁立刻就传来碗筷重放的声响。 目的达成,向野的心情在俞远明显的不满里愉悦起来,语气欢快地和卫恆道,「好了不和你说了,有根木头桩子要自燃了。」 电话挂断,这一方只有他们二人,以沉默塑成一种难以言说的相持。 这种莫名其妙的拉扯,从那晚停电的亲吻之后,就愈发频繁。 向野乐忠于从俞远所有失去冷静的情绪里找寻证明,而俞远明明一清二楚,却又不可规避地一次次掉入显而易见的陷阱。 聚会一直持续到晚上,大概是人多高兴,梁君禾今晚精神很好,打开了多日未碰的钢琴。 舒缓悠扬的琴音在客厅里响起,吸引了满室的人,俞远拿起沙发上的披肩,上前披在了梁君禾的肩头。 向野站在最后,静静听了会儿,踏着音符默默走出屋子。 冷冽的空气霎时涌来,他走到鹅暖石围台环绕的花圃边,小圃里此刻没什么花,但仍有清新的香气。 向野伸手抚了抚身侧的吊椅,无所事事地看着它前后摇晃,突然很想掏一根烟抽,但最终也只是把口袋里的打火机摸出来,习惯性地放在指间把玩。 「为什么不待在里面?」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向野乍然回头,借着弧形窗户透出的光,看见迈步走近的林夏。 「有点闷,出来透透气。」向野回道。 「你好像并不喜欢待在这种环境里。」林夏道。 「……」向野微微加大了握着打火机的力道。该怎么说呢,他确实不习惯,那种温馨的、平静的氛围,让他这种秩序混乱的人感到无所适从,就像是无数次嚮往又得不到的应激反应。 第93页 沉默的间隙,林夏的目光被向野手执的一团萤光吸引,蓝色萤光透过指缝流泻而出,把纤长手指每一道绷紧的关节都映照得清晰可辨。 「你的手指也很漂亮。」林夏脱口道。 向野愣了愣,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失笑道,「你们搞艺术的,思维都这么跳跃吗?」说完又低声喃喃,「某些人要是也像你这样就好了……」 「什么?」林夏没听清。 「没什么。」向野扶住吊椅的手把,沉身坐了进去,摇晃带起一阵「吱吱呀呀」的声响,在寂静的花圃边显得尤为清晰。 林夏迈步走近,垂目凝视吊椅里的人,诚恳道:「你考虑好要做我的模特了吗?」 …… 弧形玻璃窗里,俞远遥遥站着,把花圃边交谈的两人尽收眼底。 向野坐在吊椅里,仰头看人的时候,眼睛里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蛊惑,像是一只不知道自己皮毛美丽的鹿,仍招摇地在猎人枪口下跳跃,永远不知道自以为自然的举动,会掀起怎样危险的动盪。 林夏匆匆返回屋里,径直走到他身前的时候,想像里的扳机被扣动,「砰」一声在脑海里炸响。 俞远知道自己脸上表情已经很不友善,可林夏天生就是个不会也不愿察言观色的人。 「向野说他是你的朋友,只要你同意,他就……」 「我同意。」俞远快速且不耐地回答,「你爱怎么画怎么画,别再来烦我。」 话音落下,刚刚迈进客厅的脚步也霎时顿住。 俞远满眼的烦躁还未消退,抬眸看去,和向野的视线撞在一起。 * 林夏的画室就在他家中。 从俞远家离开,林夏就马不停蹄地带向野回去,好像生怕他后悔。 东门大院的公寓房,虽然面积没有独栋那么大,但一个人住也是绰绰有余。 向野跟在他身后走进屋里,宽大的客厅里家具一应俱全,却像是闲置多时久无人居,透着一股缺乏人气的冷清。 「拖鞋在你身前的那个柜子里。」林夏道,「你先换上。」 向野弯腰换好鞋,跟着林夏往里走。房子是两室一厅的布局,林夏的住处非常简单,只有一张床和一个书桌,和他的那间小出租屋没多大区别。而连通阳台的主卧,则被打造成了一个画室,配置高了不少。 灯光一亮,向野把房间快速地扫了一圈——房间正中是一个不算大的双人沙发,沙发旁边立着一盏落地灯,白色的毛绒地毯上散落着好几本和绘画相关的书,看样子应该是从贴墙而立的书柜上扯下来的,还带倒了一排。 地上随意散落着不少画笔和颜料,但凌乱中又有一种大概只有屋主人才懂的秩序。 向野捡着落脚地往里走,看见房间里零散放置的几个画架,一个倒在沙发旁。一个立在窗前,上面还有一幅没完成的落日晚霞图。还有一个,也是最醒目的一个,它承载着一幅一米乘一米五的大型画框,正对着沙发摆放。 向野走到窗前,耷拉到地上的双层窗帘密不透光地遮住窗户,向野抬手掀开一角,看见外面冷白色的路灯。他歇下手,看了眼旁边画架上的画。 林夏解释道,「我还没画完太阳就落下去了。」 「不能靠记忆和想像把它画完吗?」向野问。 「我也以为我可以,但是那个太阳落下去之后,我突然记不起来也想像不出,那片晚霞的颜色究竟是什么样的。我想过等下一个黄昏,可之后的每一天,我都没见到相同的落日。有些东西一旦错过就不会重来,不如就这样保留它。」 向野轻轻点了点头,往屋子中间走了两步,视线看向那个巨幅画框,画框上已经绷好了画布,亚麻布料泛着微微的青灰色。 注意到他的目光,林夏道,「这是提前为你准备的。」 言毕,林夏迈步走到沙发旁,打开了那盏落地灯,那灯是一个全彩的rgb补光灯,灯光颜色和色温都可以调节,林夏很快就调出一道幽蓝色的光线,斜斜照向沙发的一角。 他回头看向向野,「你先去洗澡吧,绘画的主题和海洋相关,头髮不用吹干,身体也不用擦干,房间有暖气,不会冷。」 向野听完,站在原地没有动。 林夏想了想,补充道,「要是一开始不适应的话,你可以先穿着内裤出来。」 第61章 维苏威火山 被人长时间注视的感觉并不舒适。 向野躺在沙发上,长腿弯曲着耷拉在扶手边沿。大概是为了照顾他的情绪,也可能就是作画需要,房间的主光源并没有开,围绕在他身边的,只有身侧那一盏补光灯,幽幽蓝光洒在他额前的发梢,在视网膜上投射出丝丝缕缕的海的颜色。 林夏坐在画架前,他那边的光要亮一些,足够照亮画布。 房间里只有簌簌的落笔声,偶尔停顿的间隙,便是林夏抬眼而来的注视。 向野身上的水很快就干透,使他仿佛变成了一只离水的鱼,裸露的皮肤缓慢地生出一种皲裂似的渴燥。 「我可以抽菸吗?」向野问道。 「随意。」 向野翻身起来,顺手抓过地毯上的浴巾围在下半身,走到落地窗前拉开一角窗帘,倚着墙上点燃了手里的烟。 火光一闪即过,烟抽到一半的时候,身后传来林夏的声音,「你身上的这些疤……」 第94页 话音未完,向野便回头吐了口烟雾,「影响你画画了吗?」 「没有,它们很漂亮。」 「漂亮?」向野冷笑了一声,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 林夏顿了顿,叙述道:「那不勒斯在义大利南部,从罗马出发,向南只有200多公里。我们到卡布里岛看了蓝洞,那片海水在阳光照射下形成的颜色,为世界贡献了最深邃神秘的宝石蓝。但卡布里蓝不足以概括napoli,它是一座情绪浓烈的城市,雪峰、火山、海湾,居民区杂乱侷促的深巷、斑驳鲜艷的涂鸦,让它看起来混乱,躁动,又鲜活。」 向野静静听着他的陈述,仿佛真的身临那个遥远的国度。 「我站在海湾看对面的维苏威火山时,阳光不足的天气让它看上去是安静的灰蓝色,但它里面沸腾着足以淹没整座城池的熔岩,像炽热血液供养着的振聋发聩的心跳。那种灰蓝色,和你的眼睛很像。」 赤红的火点燃至指尖,烟雾入肺,向野低头笑了笑,熄灭手中的烟。 「至于你身上的疤,我觉得那是点睛之笔,非常贴合napoli的气质。」林夏道,「我不感到意外,是因为俞远提前和我提过。」 向野走回沙发的脚步倏然一顿。 「他说你经歷过一场车祸,身上留过疤,如果介意或是今晚还徵求不到你的同意,就让我别再缠着你。」林夏在调色板上混色,暗自疑惑道,「说这话的时候,他看上去并不想你接受我的邀请。今晚他能同意,我也感到很意外。」 向野心里的阴云被拨开,阳光一点点透进来,照亮那一寸见方之地。他放松地躺进柔软的沙发里,躺回那片海一般深幽的蓝色光芒里。 * 认真完成那样一幅大尺寸的人体油画,哪怕是技艺娴熟的画师,也要八九天,林夏需要向野过去的时间只是前三天。 最后一节晚自习还没开始,林夏就发来了消息,是约他放学之后一起走。 向野看了眼身旁俯首做题的人,把手机随手放在桌肚里,起身叫贾仝一起去卫生间。 身侧一下子空了,俞远写题的思绪随着桌上传来的振动,倏然断了一下。紧接着连续的几道消息提醒,贴着铁皮抽屉,传来嗡嗡的鸣响。 俞远失力地往后靠在椅背上,视线缓缓下移,探向那只堪堪放在边沿处的手机。 屏幕还停留在和林夏的聊天界面上,对方接连发来的几条消息,大概地讨论了画的进度和今晚需要的时长。 俞远看得出神,直到屏幕变黑。正打算移开视线,熄灭的屏幕突然被点亮,又跳出一条消息。 傅宁:『宁江好像有动作。』 俞远反应了一下,程子磊离开兴阳的事他是知道的,自从下定决心打算帮向野解决那些事后,他就了解过常青和洪厂,也一直在暗中调查,自然知道程子磊离开之后是去了s省宁江市。 后面的消息被省略,俞远知道向野的手机是没有锁的,轻轻上划就能打开。没等他犹豫,又一条消息跳了出来—— 傅宁:『十一号你打算……』 目光只来得及扫完前半段,忽然出现的脚步声,让他匆匆收回视线,重新拾起桌上的笔。 向野和贾仝一起走回教室,在上课铃响起的前昔,坐回了座位上。 最后一节晚自习还要坚持讲题的地理老师已经在讲台上激情澎湃地开讲,俞远却有些出神地看向了身旁的人。 - 十一号 - 什么时候的十一号?十一号要做什么? 一枚疑虑的种子生根发芽,缓缓在心底长出忧虑不安的藤蔓。 下了晚自习,向野在教学楼下等到姗姗来迟的林夏,扯着人快步往校外走。 赶着最后一刻登上了和俞远同趟的公交车,向野擦着人流走到熟悉的人旁边,抬手勾住头顶的吊环,垂目看着俞远头顶的发旋,嘴角挂笑。 可怜林夏付完两个人的车费,转头已经找不见人,等第一站靠站下了不少人之后,才找着机会挪到向野身边。 「向野同学,刚才和你说的你应该没听清……」林夏道。 「听清了,今晚最好能给你拍几张照片,免得后期补细节的时候没有参照。」向野顺畅地重复完,眼睛里忽然一亮,朝正垂头看手机的俞远点了点下巴,「对了,这不就有个现成的摄影师么。」 「谁?」车厢内光线昏暗跳跃,又全是穿校服的人,林夏这会儿才看清楚座位上的俞远,颇惊讶地叫了一声对方的名字。 俞远摁灭手里的手机,无奈抬头,目光把站在自己座位旁喋喋不休半天的两个人左右扫了一遍,不耐道:「没时间,你们找别人吧。」 「其实……」林夏站在两人中间的位置,企图插话。 向野松开吊环,手搭上俞远的椅背,身子朝对方俯近,「你有那么好的设备,这点忙都不帮,怎么那么小气。」 「我可以把相机可以借给你们。」 「其实我……」林夏再次企图插话。 「你就这么不敢来啊?怕看见什么?」向野几乎把脸贴到俞远脸上,两人在窗外流动的光线里近距离对视,火药味十足。 公交车在长街的站台停下,三人一前两后,不远不近地走着。 走进东门大院,向野心情好得有点不正常,光是看着前面那个背影,都能感受到蓬勃的愤怒和怨气。 第95页 他很想冲上去胡撸一把对方的脑袋,还未付诸行动,俞远就推开自家院门走进了那栋带花园的漂亮房子里。 剩下的两人站在门边等着,向野饶有兴味地收回视线,这才突然想起来回问林夏:「你刚刚在公交车上想说什么?其实你怎么了?」 林夏是不太懂如何灵活运用自己的表情表达情绪,不然这会儿白眼都该翻上天了,老实道:「我想说其实我也有相机,基本的摄影我都会,只是昨天忘了拍而已。」 「哦……」向野有点不好意思但不多,在俞远带着相机走出玄关的一刻站直了身,举起手指朝林夏比了个「嘘」的嘴型,眨眼道,「白捡一摄影师,别告诉他。」 画画前的准备程序和前一天几乎没有没什么差别。 浴室里的水声淅淅沥沥地响着,趁着向野洗澡的时间,林夏布置好沙发上的物品和补光灯的颜色,和俞远打了个招唿,说要下楼去快递驿站取刚到的颜料。 俞远暂时没什么事,调整好相机的参数,便坐在高脚凳上观察那幅还未完成的画。 画布上已经显现出大致的布局,深色调的背景上,熟褐色块起出基础的人体结构,脸部已经有了具体的填充和勾勒,能看出人物深邃的眼窝和线条流畅的颌角。 愣神的间隙,浴室的水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几秒之后,房间里弥散出一股沐浴液的香气——浴室的门被打开了。 俞远下意识看过去,丝缕未着的年轻躯体呈现在他眼前。大脑过电般一闪,他这才恍然意识到,此时此刻这个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向野好像早就知道,径直走到沙发上躺下,扯过靠背上的纱质长巾,散乱地遮在自己腿根处,摆出和画作上相同的姿势。 「画画的时候,不会用这么亮的灯光。」向野道。 俞远还陷在惊讶里,他不是没见过向野赤裸的样子,小池塘的黄昏,向野虽然没有脱光,但下身潮湿单薄的布料已经等同于没有遮挡。 可那时的向野和当下这一刻仍是不同的,他躺在那束幽蓝灯光下,像是蛊惑人心的塞壬,水珠滚过每一寸皮肤,留下沸腾的痕迹。 他不再是青涩的伤痕累累的少年。 他在这一刻变成一个湿漉的大人。 「开始吧。」向野道,「在他回来之前。」 第62章 镜头里 - i amying here,in the blue light. wating for you to turn around…… - 悠缓的外文歌从音响里传出来,笔刷扫过画布,在暗光的房间里簌簌生响。 向野躺在沙发上,较前一天更加放松自然,他有些出神地盯着房间的某一处,耳边停留的,仿佛还是相机「嘀嘀」的聚焦声。 被俞远注视着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房间正中胸背挺拔的少年,手上端着的相机遮挡住眼睛,向野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的视线穿过小巧精緻的机器,聚集到他的身体上。每一次快门轻响的定格,都能激起浑身细胞的战慄。 俞远镜头里的他,会是什么样的? 「微微偏一下头,我看一眼你耳后的刺青。」林夏在画板前说道。 向野照做,房间里的歌曲还在放,婉转空灵的女声,仿佛能用音符描摹一切空荡又连绵的心意。 - ……i wish we had more time.theres no tomorrow,theres no past. - 「图案设计得很精巧。」林夏像是在欣赏一件工艺品般喃喃自语。 - there is nothing but this feeling.and this feeling,i want it tost…… - 被俞远聚精会神看着的感觉好像还萦绕在周身,向野的注意力渐渐落在歌曲上,脑海里拼凑出单词,汇聚成句子—— - 我躺在蓝色灯光下,等你转身。 - - 我多希望我们一直如此,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 - - 什么都没有,只有此刻。 - - 此刻,我想要直通永恆的此刻。 - * 冬日的夜色,是灯光也照不亮的密的黑。 寒风从不知名的角落吹起,落在皮肤上,砭人肌骨。 俞远却像是感受不到一丝寒意似地,由内向外散发着一股燥意。这种感觉在踏进家门的一刻升至顶端,隔绝了凛凛寒气的屋子就像是一座密不透风的烘焙窑,要把人烤熟一般。 他匆匆回房,摘下了脖颈间挂着的相机,埋头冲进了浴室。 再出来的时候,只在腰间围了一条单薄的浴巾,凝结的水珠顺着结实流畅的肌肉向下流淌,他余光瞥向搁置在书桌上的相机,并没有勇气去翻阅那些由自己亲手拍摄的相片。 他从外套口袋里翻出手机,点亮屏幕,一条十多分钟前发来的消息映入眼帘。 - 『程子磊今天晚上七点,乘火车直达a市,出站后一直停留市区,没有离市的迹象。』 这人是俞远十分信任的一名私家侦探,初中时他想过从俞启东的公司入手,给对方制造点麻烦,就曾委託这人调查过俞启东的一些私人行程,但没想到俞启东的防范非常严密,几乎没什么可利用的发现。 他点开随这条消息一起发来的照片,照片是隔着车窗照的,画面中央的男人压着一顶棒球帽,正站在路口抬手招计程车。 宁江的事还没有个定论,以程子磊这小心翼翼、掩人耳目的样子,可见他这次回来要么是偷跑,要么就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并不能太招摇。 第96页 回想起晚自习在向野手机上看见的消息,俞远不禁一阵心慌。 十一号,还有半个多月的时间,向野要做什么? 水珠从低垂的发梢滴下,在光滑的屏幕上缓缓滑落,向野用手指抹去那流淌的痕迹,打字回復对方:- 『盯紧他,他要是回兴阳,立刻通知我。』 发完消息,俞远坐在床边沉思少时,终于还是拨通了许定安的电话。 上次许定安在他这里询问过向野的事之后,他们就没再联繫。他只知道许定安找向野是为了调查常青,得知向野和洪厂涉及不深,便没有多问。 电话接通,俞远率先叫了人,许定安似乎没想到他会去电,顿了片刻才应声道,「小远啊,有什么事?」 俞远寒暄了两句,把问题扯到重点上,「下个月十一号,市里是有什么行动吗?和洪厂有关的。」 「为什么这样问?」许定安声音严肃,「你知道的,我们的任何行动都是保密的,我不能和你透露。」 俞远缓缓道:「你上次向我打听向野的事,和这次行动有关系吗?」 对面沉声良久,苦恼道:「小远……」 「我知道了…」俞远心中一沉,语气不善地和许定安匆匆结束对话,转手便挂断电话。 一种并着愤怒的悔意蓬勃而生,他不知道是许定安让向野帮忙,还是向野主动请缨,他是无意中牵线搭桥的那一个,可他们之间的沟通,他却一概不知。 长街背后的势力盘根错节,他明明不想,也不能,让向野陷得更深的…… * 流逝的时间里,圣诞悄然而至。 兴阳不怎么过这种节日,长街更没什么氛围,俞远还是在朱姝惠一句「苹果价怎么突然涨这么高」的抱怨里,才恍然意识到这个节日的到来。 年轻人多的地方倒是热闹一些,高三的教学楼被学业压得沉寂,高一高二就活泼很多,走廊上不少抱着苹果和巧克力盒的学生,借着节日大胆地送老师、送对象。 本来没觉得有什么参与度,没想到午休过后,身兼数职的徐梦洁同学举着一盒包装精緻的巧克力走进教室,高举着手臂踏上讲台,立刻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怎么回事啊?」「什么啊梦姐?」班上的人纷纷从昏昏沉沉的气氛中清醒过来,调笑着等徐梦洁宣布真相。 贾仝揉着眼睛,笑道:「看不出来么,咱梦姐这是终于忍不住,要向咱们班谁伸出魔爪了。」 「放屁,」徐梦洁笑着斥了贾仝一声,「刚刚有个高二的小学妹,在楼梯口把我给堵了,让我帮忙把这东西送给咱们班的——」她尾音停顿,吊着胃口。 「咱班谁啊?」不少人拍桌应和,但许多目光已经朝后排聚集过来。 俞远手里还握着笔,面无表情地看着注视着讲台。 向野则是环手斜靠在墙上,校服外套搭在肩上,显然是刚从桌上爬起来,眼里还含着睏倦,嘴角却噙着笑,看好戏似地等待答案公布。 「——俞远同学!」徐梦洁跟念彩票似地,高声念出了大家喜闻乐听的名字,全班立刻「呜唿」起来,乐的像是个个都中了奖。 「恭喜啊。」向野还十分应景地在旁边道了声「贺」。 俞远用力攥了攥手里的笔,向野现在的样子就像是初识时以逗他为乐的那个混蛋,仿佛这些日子所有死皮赖脸的纠缠人的话和事都一朝餵了狗。 「造反啦!!」 走廊里传来一声音调饱满的怒吼,顿时浇灭了教室里的喧闹狂潮,梦姐被吓得胳膊一颤,差点把巧克力盒子掀翻在地,转身看见教导主任于中蒲站在六班教室门口,用自己快皱到一起的眉毛和头上的聪明顶明明白白地写着「无法无天」几个大字。 「整层楼就你们班长嘴是吧?个顶个都是掀房顶的好手啊,我看你们还考什么大学,集体到拆迁队应聘算啦。讲台上这位,举着俩胳膊干嘛?你要和长臂猿抢饭碗是吧?」 徐梦洁撇了撇嘴,讪讪收回手,悄摸儿熘回座位。 接下来老芋头在六班教室门口进行了长达十分钟不带词句重复的激情演说,把掐点赶来上课的歷史老师都吓一跳。 课上到一半,那个巧克力盒才跟圣旨似的,一桌桌从遥远的教室另一头传到俞远桌上,他随手把东西放在桌角,直到下午的课上完,都没有动过。 原以为一切都告一段落,可吃完晚饭回来,教室里又闹腾起来。 俞远回来得晚,不明情况地看着班上的两个女生提着塑胶袋,在每张桌上放一块巧克力。 向野站在教室前面的饮水机旁,正和贾仝、胡志成讲话。 近处的女生发到后排,笑着把巧克力递给他,解释道,「向野请咱班所有人吃巧克力。」 「不用了」三个字卡在喉口,他握着水瓶的手微微一顿,正要伸指去接,教室另一边发巧克力的女生摇了摇手里的塑胶袋,扬声道,「这儿不够了。」 俞远身前的女生闻声回头,两人上前一合计,发现确实不够。 向野朝两人走去,看了看发空的袋子和还没发到了几个人,有些苦恼地道,「看来是我买少了啊……」说完,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地,抬眸朝俞远看来,笑道:「同桌,要不把你那盒也贡献出来分一分吧,你不是和我说,不喜欢吃巧克力吗?」 第97页 他什么时候说过……俞远微微低头,心中却讶然一笑。 怎么会以为,向野会无动于衷呢? 他是在他无名指上烙下吻迹的人,是站在雪地里无声凝视他的人,是在夜色里俯身辗转亲吻他的人,是在镜头里湿漉漉遥望他的人。 他善于利用一切,摆放恰到好处的砝码,摇摆着他心中的天秤。 他的渴望赤裸又直白,就像他自己所说的——贪心不足,又得寸进尺。 可明明识破了他所有狡猾的手段,为什么此刻还是觉得,这个人可爱呢? 俞远放下手里的水瓶,从桌角拿起那盒心形的巧克力朝前排微微晃了晃,眼神上扬和那个人四目相交,像完成了一次主动的让步。 第63章 金纸店 巧克力分到最后,算得恰到好处,连来上第一节自习课的老秦都有,却独独缺了俞远的一份儿。 向野回到座位上,等老秦开始讲课,才微微偏身过来,「生气啦?」 俞远没应声,目不斜视。 过了会儿,向野伸手从抽屉里掏出了一个三角形的盒子,放到他桌角。 俞远用余光扫过,只见那是一个圣诞树形状的包装盒,里面躺着酒红色锡纸包裹的巧克力,和包装相映成趣,像极了挂在圣诞树上的一个个精緻礼物。 「你的和他们的不一样。」向野压低声音在他身侧说。 * 「车来了——」 夜色里,公交车缓缓靠站,三中门口的站台上挤满了人,俞远被人群拥趸着向前,跨进了还算松泛的车厢。 他单肩挎着背包,走到熟悉的座位上坐下。 「你好同学,请问里面的位子有人吗?」一个男生走到他跟前询问。 俞远抬眼朝对方看了一眼,正打算偏身让出空隙,余光里忽然扫见一个人影——向野缓缓从窗外晃过,迈着步子走到人流末端。这人下自习永远慢半拍,坐车只有站着的份儿。 「抱歉啊,有人了。」俞远朝男生道。 向野上车投了币,目光下意识地就朝这边看了过来,如常见到俞远,脸上便扬起了笑容。 他缓步走过来,看了眼里面的位置,「给我留的?」 俞远不置可否,却不动声色地让了让。 向野如愿入座,一坐下就掏出手机,不知道正和谁聊得火热。俞远很想看看内容是否和那个神秘的「十一号」有关,但又拉不下面子堂而皇之地偷看,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暗自较劲的僵硬状态,正纠结时,一块亮着光的屏幕递到了自己眼前。 俞远有些惊讶地抬了抬低垂的头,意识到手机是向野主动递来的,才缓缓将目光聚焦其上。 屏幕里是一张婴儿的照片,小傢伙应该才出生不久,脸色还是红彤彤的,不过并不是皱皱巴巴的模样,侧脸看起来肥嘟嘟的,能看出眼睛很大,小手紧紧攥着,拇指还耷在嘴唇边吸吮,看上去非常可爱。 俞远有些疑惑地回头看了向野一眼,注意到对方脸上欣喜的神情,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穿白裙的女生,终于反应过来。 「这是,乔雨凡的……?」 「是啊,就平安夜的前一天。她还和我抱怨,说急急忙忙地就出生了,没有等到今天,她一直想要个圣诞节的宝宝。」向野笑了一下,指尖朝前滑,屏幕上出现一个视频。 他抬手自然地给俞远耳朵里塞上了一只蓝牙耳机,画面里,女生指着病房里的另一个男人,虚弱又饱含喜悦的声音在耳机里响起—— - 「宝宝,看爸爸,这是爸爸。」 粉嫩嫩的小宝宝整个人都裹在一件印着棕色小熊的柔软衣服里,头上带着保暖的棉帽,睁大眼睛朝前抓了抓。 手机里的画面温馨动人,仿佛一切苦难难捱的往事,都能在这样的时刻里消弭。 「她现在看上去很幸福。」俞远缓声道。 「嗯。」向野松下手,看了眼窗外,「她希望我元旦假期能去看看她。但我觉得不太合适,我不该再打扰她。」 俞远目光稍沉,他看着向野偏身向外的背影。 窗外的灯光和树木簌簌而过,像把静止的人扔在流逝不息的时光里,渺小又可悲。 过了许久,他开口道,「或许她并不觉得打扰呢。你拒绝的话,她应该会感到失望。元旦假期的话,我可以陪你。」 向野闻声回头看他,眼角缓缓盪开笑意,「我们两个男生一起去,不会更奇怪吗?」 俞远想了想,似乎确实不妥,于是临时加人道,「我问问高丹…和她的朋友,看看到时候能不能一起吧。」 * 元旦。 a市城东—— 正午刚过,商业街上已寥寥无人,除了一些卖节货的店铺小摊,其他商铺都已准备歇业,提早回家过节。 转角处一家不起眼的老式金纸店里挂着一盏昏暗的孤灯,在阴沉沉的街道上亮着一团光。 老闆把几乎无人问津的殡葬用品搬回店中,再折返时,门前突然站了一个人。 「卧槽。」老闆吓了一跳,稳了稳心神看清小摊前的人,这才上前道,「这位客人想看点什么?」 黑衣包裹的男人抬头朝他看来,露出遮挡下的一对狠厉眉眼,看得人心中发寒。 「香烛、纸钱……」程子磊抬手指了指摊子上的几样东西,几分钟后,从大冷天还冒了满脸汗的店老闆手里接过一个满噹噹的塑胶袋。 第98页 「慢……慢走啊。」老闆结巴着递过找零,程子磊没接,挥手示意对方靠近。 「钱你收着。」程子磊把钱往老闆胸前的口袋里塞了塞,从身上摸出一包烟,偏身朝街对面看了眼,把烟拍在老闆肩头,「看见那边停的那辆车了吗?他是刚送我过来的司机,替我把这包烟交给他,就说辛苦他大老远送我了。」 「哦,好。」老闆懵懵懂懂接过烟,朝对街走了过去。 黄文昊倚在路边的电线桿后面,单手端着一杯甜得发腻的热奶茶,咬着吸管偷偷看着对面的人。 程子磊在城区里窝了七八天,东南西北地乱窜,不知道在搞什么,今天终于捨得从旅馆里出来了。 正盯着,一个男人从对街走了过来,探身敲了敲路口一辆私家车的车窗。 白车降下副驾驶的车窗,两人在路边交谈起来,几秒后,声音越来越大,有吵起来的势头。 「就是你刚才拉的客人,我门口那个男……」车门外的中年男人直起身朝对街一指,视线里却再也找不到话题里的人。 「卧槽人怎么没了……你起开,我要动车。」白车里响起一阵道压抑着怒火的嗓音,黄文昊听在耳朵里,眉梢微抬了抬。 「真是见鬼了今天。」金纸店老闆也撒丫子往回走,生怕店里丢了什么东西。 白车下一刻便响起了启动的声响,黄文昊用力吸了两口手里的奶茶,将塑料杯扔进可回收垃圾箱里,大步跨下马路牙子,在白车驶动的前一秒,眼疾手快地拉开了副驾驶座的车门。 「师傅,到东部汽车站。」 车主戴着一顶福尔摩斯式的猎鹿帽,登时一脚剎车站在原地,偏头朝身侧看来,一脸的怒不可遏,「不是,谁告诉你这车载客了?」 第64章 墓碑 小县城没有禁燃禁放的规定,跨年夜很是热闹。新年伊始,从清晨起来空气就瀰漫着一股遥远记忆里的鞭炮味儿。 长街的喧闹是隔绝在东门大院之外的,俞远睡得极好,一觉醒来已近正午。 窗外仿佛凝固般的乳白色天空,似乎在酝酿着新年的第一场大雪。 从枕头下面摸出手机,这一夜的时间已经存了不少祝福简讯。 一路下滑,他轻易地一堆花里胡哨的消息里看见向野昨晚刚过十二点就给他发来的一条简单的「新年快乐,俞疙瘩。」 他在对方那里的称唿,从最开始的小白榆,进化到木头,再到现在的榆木疙瘩,可谓是一波三折。 他一边起床,一边给对方去了电话,他们原定的计划是今天去a市看望乔雨凡,还提前约好了高丹和崔籽迪一起。 这几日他也一直让私家侦探盯着程子磊的行动。其实在得知乔雨凡生下孩子之后,他就想过这人可能是冲着这件事回来的,尤其程子磊一直没有离开市区返回兴阳的意思,更加深了这一猜想。这次前去探望,他想向野也会找机会适时提醒乔雨凡。 听筒里待接听的嘀声响得有些长了,俞远单手套上衣物,右眼皮忽然不受控制地跳了起来,心里顿时升起一阵莫名的恐慌。 好在下一刻,听筒里就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才起床啊?」向野语气里带着笑,「新年第一天就这么能睡。」 俞远心神一定,有些发懵地傻傻应了声,「嗯。」 「可能要晚一些出发了,我回店里有点事。」向野道,「下午两点左右,我到大院门口找你?」说话的背景音里有修车的动静,似乎还有人在远处喊向野的名字。 「好,高丹她们也差不多那时候过来。」俞远边说边走到洗手间,热水器快速流淌出热水,装满刷牙的陶瓷杯,他抬手关停水流,状似不经意地问,「你回店里干什么?」 这几天下来,他多次打探过关于1月11日的事,甚至每天晚上下自习之后,他都尝试过偷偷观察向野的去向,可一切正常,向野回出租屋之后,并没有再外出的迹象,看上去根本不像正帮警方调查洪厂的样子。 「回来遛狗啊。」向野答道,「我不在,风筝都快憋疯了,哎你说要是我考到外地去上大学,干脆把它带走好不好?」 不远处的金毛似乎是听懂了,十分兴奋地贡献了两声贊同的「汪汪」。 俞远却从这佯装的轻松里捕捉到了熟悉的谎言味道,那种越接近那个日子就越发焦虑的心慌冲击着他,嘴里却配合道,「那小白怎么办?」 向野像是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咯咯笑了几声,漫不经心地说,「只要它愿意,我也带它一起走。」 …… 「好了,先挂,一会儿见。」 向野挂断电话,面色缓缓沉了下来,转身向厂间里走。 「风声」立在支撑架上,像一个沉眠已久的黑衣武士。向野凝眉看着这辆摩托,脸上的表情晦暗不明。 张嘉厝倚靠在墙角,正给蹲在地上拧螺丝的小学徒指导技巧,见到他进来,挑了挑眉,「给谁打电话呢,叫你半天不应声。」 「一个朋友。」 「啧。」张嘉厝没再追问,朝黑色摩托扬了扬下巴,「轮胎、链条、离合、剎车片,都照你的要求换了。怎么回事,这么大费周章,又想动车?」 「车一直放着,早晚都得放烂。」向野语调平静,「总得往前跑才行,要么跑到终点,要么就死在赛道上。」 第99页 * 下午两点,酷路泽驶出东门大院,停在了路边显眼的位置。 后座上的两个女生讨论完了近期学校八卦、昨晚的追剧体验以及变态的假期作业之后,终于短暂地安静下来。 车窗外缓缓飘起了小雪,崔籽迪从座椅中间往前探了探身,「向野什么时候到啊?下雪了,要去接他吗?」 俞远抬腕看了眼手錶,「快到了吧,他出门时给我发了消息。」话音落下,胸口就突然闷得难受,那从上午就开始不安定的右眼皮又突突跳了起来,一下一下,像危险迫近的脚步。 他微微降下车窗,几片雪花飘进沉闷的车厢,落在皮肤上,蔓开一点微不可查的凉。视线透过后视镜看向转角的路口,等待的人却始终没有出现,横冲的不安感一下比一下强烈,迫使他掏出手机,拨通了向野的电话。 视线未及之处,铃声在街角的巷道里响起。 向野掏出手机,看到屏幕上的名字,眼底蔓开一点笑意。正打算滑动接通,一条消息从屏幕顶端跳了出来。 傅宁:- 『耗子来消息。人跟丢了,小心。』 「别动。」一道阴沉的声音霎时间在背后响起。 电光火石之间,眼前的细雪仿佛都停止下坠,铃声响停,无人的巷道瞬间变得落针可闻。 向野的脚步顿在巷口,再往前一步便能踏上正街,看见东门大院的院门。可后腰处抵着的尖锐匕首,让他半步都无法挪动。 下一刻,一击重肘狠狠落在他的后枕处,在他来不及回头看清对方的脸时,晕眩感就沉沉袭来。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听,请稍后再拨……」 耳边被一阵忙音覆盖,俞远垂下手臂,推开车门下车,顺着街口的方向走去。整个人都被越来越大的雪花包裹覆盖,那种一阵阵的心悸却不见停息,他手足无措地正准备再拨,手机突然在手里振动起来。 俞远脚步一顿,视线慌忙地聚集到屏幕上,却不是此时此刻想要见到的那个人。 他心烦意乱地点了接通,对面的声音也满是烦躁,「小老闆,人跟丢了。」 「怎么回事?」 「目标对象今天中午从城东的一间旅店里出门,在一家金纸店买了东西。然后…我这边出了点状况,对方就消失了。小老闆,跟着这人的不止我一个,这几天他可能早有察觉,所以才一直没什么动作,今天这路线是他规划好的,一瞬间就不见了。」 俞远脑子里像是有一道经久不息的嗡咛,吵得人头疼,他锤了锤太阳穴,往车边折返,「多久了?人在你视线里消失多久了?」 「大概…有一个小时了吧。」 「一小时零十三分。」听筒里传来另一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熟悉。 「闭嘴吧小屁孩,要不是你瞎指路,也不至于卡在这儿。」对面吵了两句,重新传来声音,「小老闆,现在怎么办?」 俞远拉开车门上车,「我给你个地址,你去那个小区盯着,有任何情况,立刻报警。」挂断电话,他把乔雨凡的地址发给对方,转身对满脸惊讶的高丹和崔籽迪道,「我先送你们回去,今天去不了了。」 崔籽迪拽了拽肩上的包带,颤颤巍巍问:「是不是向野出什么事了?」 俞远打满方向盘掉头,沉声道:「他没事。他不会有事。」 * 新年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如柳絮般漫天飞舞,把光秃丑陋的枝桠落满,把骯脏泥泞的小道掩埋。 向野再次醒来的时候,视线便是颠簸向上的石阶。 清醒和晕厥反覆上演,在人影浮动的房间里,无数拳脚纷杂落下的记忆已经变得模煳而遥远。 此刻的天已经彻底沉了。 他被人拽着后领搡下面包车,然后拖拽着向上走,随着逐渐甦醒的意识,几乎要散架一般的四肢慢慢有了知觉,脚尖不停磕在石阶上,仿佛一次次被折断。 还好,很快他就被扔在一片冰凉的地面上,痛觉瞬间被冻僵在身上。 「是不是这一年过得太安逸,都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熟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向野缓缓抬眼,视线穿过飞舞的雪花,轻蔑地落在身前青白的墓碑上。 第65章 白昼如焚 酷路泽的雨刷一阵阵抚掉落雪,拐过长街西口,在人影寥寥的街道上急行,半分钟后就剎停在摩修店锈斑斑的淡青色铁门前。 俞远下车掼上车门,迈进院里,一眼便和厂间前一张打过照面的脸撞上了视线。 对方显然也还记得他,微微站直身,似乎不太理解他为何突然出现。 俞远大跨步迈过去,「向野呢?」 张嘉厝被他着急的状态搞懵了,反应迟钝地答道,「说要去市里,半小时前就出门了。怎么了?」 「他没来…」俞远心里发凉,目光无意间扫过厂间正中停着的黑色摩托,有些断裂难续的念头,似乎就要碰在一起。可他此刻满脑子都被不安占据,完全无法集中思绪。 「会不会是去了网吧那边?」张嘉厝道。 网吧指的是胡志成他们家的网吧,和贾仝家的旅馆一起,都开在西街口这一片,算是向野他们常在的聚集处。 俞远又有了方向,立刻转身往外。 酷路泽停在网吧门外时,贾仝和胡志成正窝在网吧收银柜后面烤火,方形的电烤炉上烤着好几块糯米糍粑。一个五六岁大的小男孩趴在胡志成肩上眼巴巴瞅了半晌,才终于得了一块,抹上蜂蜜,乐滋滋地跑开了。 第100页 小男孩刚捧着蜂蜜糍粑跑到门口,玻璃门骤然被人从外面拉开,一个高大的身影带着满身的寒气探进身来,和柜檯后转身看来的两人对上了视线。 「学霸?」贾仝惊讶地瞪眼,下意识地叫了一声。 此刻的俞远完全称得上狼狈——眼角赤红,面色晦暗惨白,头髮应该是被融化的雪水打湿,又在严寒里结出细碎的冰渣,黑色大衣敞开着,围巾胡乱地挂在颈间,连一唿一吸之间呵出的白气都透着一种混乱的焦躁。和平日里整齐端正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贾仝和胡志成顿时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都沉了神色,从柜檯后走了出来。 「向野不见了。」下一刻,俞远有些失力地吐出这几个字。 * 火光在墓碑前熠熠闪烁,随着扔进火簇里的金纸,冒出零碎炽热的火星。 「还记得两年前我也请你来过这儿,你用酒瓶在我脸上开了条缝。」程子磊缓缓蹲下身来,将酒倾洒在墓前,便施力将玻璃瓶扔远,淡淡道:「今天没有酒瓶了…」 一柄冷寒的匕首出现在向野眼前,程子磊用刀锋挑起他的下颌,「这头,是你自己磕,还是我帮你?」 向野有些吃力地仰着脖颈,额角伤口留下的血迹已经干涸,在他肤色雪白的脸上留下一条刺眼的痕迹,看上去触目惊心。他静静凝视程子磊那张充满偏执和仇恨的脸,喉咙里嗤出一声笑。 下一刻,他的衣襟便被眼前的人攥紧了,整个人被一股重力提起,朝墓碑走近,身体砸在坚硬冰冷的碑石上,额头又一次磕在尖锐处,登时便涌出一股热流。 「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回来吗?」程子磊冷眼看着脚边人的惨状,「我还在狱里的时候,小凯就经常给我託梦,你知道他每次都和我说什么吗?」程子磊微微俯身,「他让我别放过你,他一个人在下面,叫我送你去陪他。」 缓过一阵晕眩,向野抬手擦净流至眼角的鲜血。身体在火簇的烘烤下慢慢摆脱了寒冷和麻木,他反手将满手的血抹在身后的石碑上,那一排碣文刻字,立刻就变得殷红可怖。 「你们两兄弟,真是一个比一个噁心。」向野抓着石碑的顶端缓缓站起身,无视程子磊几要爆发的赤红双眸,冷声道,「你知道当年,程子凯到底是被谁害死的吗?」 程子磊的眼中迸发出一道狠厉的精光,像狂风暴雨到来之前撕裂夜空的闪电。 「你到底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在装傻?」向野仰头冷笑几声,「程子凯为什么会摔下去,他长期吸毒的事,你不知道吗?他那堆原本打算用在我身上的注射针管是从哪里来的?」 话及此,向野脚步虚浮地朝程子磊走近几步,剥皮剔肉般,狠厉讥笑:「是他的亲哥你啊!你跟着常青走货,自己坚决不碰,结果没想到亲弟弟在眼皮底下被养成了个瘾君子,你怪谁?」 风雪不停,火堆闪烁,在林木丛生的墓园里,摹画出一个个恶魔般深黑飘荡的影子。 「你他妈给我闭嘴!!」程子磊目眦欲裂,扬起手中的匕首,颤抖着朝向野挥去! * 「一定是程子磊,除了他没别人。」贾仝听完俞远的叙述,立刻就判断道。 「他会把向野带去哪里?」俞远问。 贾仝无奈摇头,「不知道,他在兴阳的窝点很多,到处都能藏人。」 俞远满心急迫,思索着,一个声音出现在脑海里—— - 「目标对象今天中午从城东的一间旅店里出门,在一家金纸店买了东西。然后…」- 金纸店三个字跃到眼前。 「金纸店…」俞远出声道,「程子凯的忌日,是哪天?」 贾仝闻声也恍然醒悟,「一月一…就是今天,元旦!」 「他埋在哪里?」 贾仝:「城西的公墓园。」 俞远转身便往门外走,贾仝和胡志成疾步跟上,贾仝在门口拽住了他,「我们三个这样赤手空拳地过去,就是送死。」 俞远挥手避开他的桎梏。 贾仝急切道,「宁哥他们都不在,要不…要不咱报警吧。」 「不行。」胡志成轻轻朝贾仝摇了摇头,欲言又止。 「那怎么办?」贾仝只差没急哭了。 俞远的思绪没一刻有现在清明,他知道胡志成的欲言又止,是和十一号的事情有关。向野一定已经做了不少准备,此刻报警很可能就会打草惊蛇,影响计划。 他大步朝酷路泽走去,沉声道,「上车,带我去找常青。」 * 城西公墓园—— 千钧一髮之际,向野相时而动,重重踢向脚边那堆火簇,未燃尽的金纸带着灰尘和火光,直直飞向程子磊。对方侧身挡避的一瞬,向野使尽浑身力气,重拳挥中程子磊的右肩。 在程子磊将他砸在石碑上的时候,他就意识到对方肩部有伤,那伤应该不轻,导致他握刀的手稍一用力,都颤抖不止。 果然,在受击的下一刻那匕首就从程子磊手中脱落,向野眼疾手快地接住匕刃,尖锐的刃尖在手心里划开一道伤口。 程子磊反应奇快,噼掌便朝向野小臂袭去,向野闪身朝后躲过一击,指尖灵活翻转,握持住匕首的柄把,扬手向对方刺去。 程子磊退身躲过,瞬间又回身扼腕朝他袭来,向野故技重施,又一次踢翻火簇,不过这一次,方向是朝着墓碑前泼洒的酒迹。酒精触火即燃,又飞快地波及墓碑前堆放的祭祀品,瞬间点亮大片黑沉的夜色。 第101页 向野抢占时机,跃身将刀尖抵到了对方的喉咙处,另一只手臂顺势勒死对方脖颈。 局势逆转,待程子磊那些手下察觉到不对时,向野已经挟持着程子磊,步伐缓慢地走下石阶。 * 酷路泽破开风雪,一路飞驰,三辆suv紧随其后,朝墓园而去。 刚驶进园内,一行黑影便晃荡着朝这方走来,个个面目狼狈,仿佛从火场逃脱。 车灯一闪,几个人抬手挡住视线,俞远推开车门疾步走下,贾仝和胡志成快步跟上。 三辆黑色的suv并排停下,一个身形高挑的男人从中间的奔驰车下来,径直走上前,身后跟着十几个黑衣打手。 常青冷冷看着对面的人,程子磊被身旁两人搀扶着,他右肩的伤口感染严重,此刻衣料都被鲜血重新浸染。 「怎么回事?」常青冷声问。 「那小子把小凯的坟给点了,磊哥……」二两叙述道。 「让你说话了吗?」常青一声怒吼,狠狠瞪向程子磊,「你说。」 程子磊虚弱抬眼,一言不发。 「给我滚回宁江,现在就滚!」常青斥道。 脚步零散迈动,俞远站在暗处,冷眼旁观他们的对峙,此刻语调淡漠地开口,「他人呢?」 常青和程子磊都朝他投来视线。 「向野在哪?」俞远提高音量,回视他们的目光是不加掩藏的愤怒和憎恶。 「他跑了。」程子磊道。 俞远攥了攥拳头,当即便转身离开。 轮胎在雪地里摩擦出刺耳声响,俞远踩着油门,掉头朝长街方向奔去,抬眼和后座的两人对视一眼,「分头找,电话联繫。」 东门大院门口,一只被泥污和血迹印染的手颤抖着扶上石柱,强撑着转身倚靠在墙上,最终还是支撑不住,缓缓滑落在地。 纯白掩埋一切泥泞骯脏的旧迹,这场雪终于有了快要停歇的势头。 风从耳边簌簌滑过,向野瘫坐在雪地里,像一尊冻僵的雕塑一般,仰头看着那些缓慢漂浮的细小雪粒,一时分不清,它们的方向是自上而下,还是自下而上。 世界是混乱而颠倒的,似乎没有秩序可言。 路灯散发的光冷肃而渺小,没有能够照亮他的一束。 恍惚间,一阵强光袭来。 向野眯眼朝光源处看去,酷路泽的大灯把一片纯黑和纯白相交的世界照透,整片空间霎时亮如白昼。 太过强烈的光线,在视网膜上投射出大片大片漫长的金色,像在白昼里焚火。而那金色火焰的正中,是他企盼已久的少年。 俞远一步步走向他,脚步从停顿到奔忙,直到把他拥入怀中。 那是一个不算温暖的拥抱,可力气又重又紧,几乎要让人窒息。像沉进这世界唯一能够庇佑他的深海,能让他卸下所有的防备和不安,就此沉眠。 在恍惚又昏沉的意识里,向野想起自己在窝在小池塘木屋里看过的一部电影。电影最后的画面,金髮少年扛着猎猎捕风的旗帜,步调散漫又坚定地行走在寻找太阳的路上,而伴随画面播放的诗句,此刻一词一句清晰地浮上脑海—— - 我找到了…永恆 - - 在太阳与海,交相辉映的地方 - - 我永恆的灵魂,注视着你的心 - - 纵使黑夜孤寂 - - 白昼如焚 - 第66章 急救中 「向野…阿野!」 俞远跪坐在地上,怀里抱着的身体满身血污、没有一丝温度,还在一点点失力下滑,他用力唿唤对方的名字,心脏被铺天盖地的恐惧填满。 把向野打横抱起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这个人有多轻,像是掬着一抷缥缈的风,随时会从怀里消失。 踏着雪跑向车门的每一步都像是漂浮的,时间如同浸在真空里流逝,万物无声,又能清晰地听到血液坠地的巨响。 「急救中」的灯牌在视野里亮起,直到门在眼前关闭的一秒,那种剧烈到快窒息的心跳,才随着缓缓滑坐在蓝色座椅上的动作,一点点沉到夜色深处。 贾仝和胡志成匆忙跑来的脚步在空旷无人的走廊里渐次缓下。 「怎么样了?」 俞远闻声缓缓抬头,看见贾仝在他身前站定,双手撑膝,直喘粗气。 反应神经像是集体罢工,他下意识地想说话或者摇头,可身体做不出任何反应。 贾仝看他的眼神一怔,顿了顿从口袋里翻出一包纸巾递来,「你…去擦擦吧。」 俞远迟钝地接过那包纸巾,缓缓起身朝医院的洗手间走去。 弹簧门在身后自动阖上,冷白的方形瓷砖被潮湿的脚印染脏,俞远走近洗手台,手指刚伸到水龙头下,水流即刻沖阀而出。 「哗哗——」 指尖颤动,俞远的视线从流水上挪开,缓缓上移到镜中。 镜子里是一张青涩未脱的脸,被冷调灯光映照得惨白又疲惫,脸上纵横的水痕,分不清是雪水、汗水还是无意识流过的眼泪。衣领上是刚刚怀抱向野时沾染的血迹,他想起那具轻如蝉翼的身体,一路赶来,他其实都不敢去仔细辨别那些伤口,满脸的淤青和肿胀,低垂的手臂像是飞鸟被折断的翅膀,手心的汩汩血流……每一处都触目惊心。 俞远忽然勐地低下头,把唿吸埋进手捧的凉水里,像是坠入冬日冰湖,寒意刺破皮肤,冰冻骨髓一般的痛。 第102页 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推开他?为什么又让他在自己眼前受伤? 剧烈心痛掩盖之下的是经久漫长、日积月累的心动,可笑的是,都已经这样明显了,竟还怀疑这爱意是错觉。 * 急救进行了一个多小时,向野身上的伤口很杂——多处拳打脚踢留下的淤青,腰腹部几乎没什么好肉,所幸的是没有伤及内脏。手心的刀伤看似不起眼,实际深度不浅。最严重的是左侧的一根肋骨骨裂,十分靠近当年车祸留下创口,很有可能波及旧患,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除此之外还有不同程度的冻伤,总之被推出来的时候,整个人能看见的地方都被包得严严实实。 等把人安顿到病房,已经是半夜两点多。 俞远配合着护士填单子、挂水、调整床位,没让任何人插上手。 张嘉厝、傅宁和陈轩禹都不知什么时候来的,加上贾仝和胡志成,病房里站不下,几大个男的全挤走廊上。 护士端着东西走出来的时候被吓一跳,抬眸把靠墙站着的一排人从前往后扫了一遍,无奈劝道:「不用这么多陪护的,病人现在需要静休,一时半会儿都不会醒。」 俞远紧跟其后出来,低声道,「你们都回去吧,我照顾他。」话音刚落,他就意识到,以他现在的身份,似乎是这里最没有资格留下的人。 但全场竟没人反驳,只有贾仝担忧地说了一句「要不我也留下?你家里……」 「家里已经交代过了。」俞远道。 贾仝正欲再辩,胡志成及时制住了他,对俞远道:「那我们先走,明早七点过来换你。」 俞远点了点头,和一直一语未发的傅宁对上眼神。 走廊上的人渐渐散清,傅宁跟在他身后走至僻静的楼梯口。 四下安静无声,紧急通道的绿色灯牌成为视野里最亮的点,傅宁递过来一只手机,冷声道,「在离东门路很近的一个巷子里找到的,掉在雪地里,没被人捡走。」 俞远伸手接过,手机在雪地里埋了几个小时,居然还有电量,屏幕上一排的未接来电十分醒目。 他握着手机放回口袋,目光直视傅宁,开门见山道,「你们十一号的计划是什么?告诉我。」 傅宁眸光微凛。 几次短暂的接触,傅宁都对俞远的印象都只是个比同龄人稳重冷静些的年轻人。两人明明身高相当,自己还年长几岁,可此刻却感受到一阵强烈的压迫感,这种压迫感是他在向野身上都未曾感受过的。向野的敏锐聪慧经常让他感到震惊,但俞远身上却有一种锋芒毕露的气场,这种气场平日里是内敛的,像是被端正外表所裹挟掩盖,可一旦外露,就难以压制。 见他未应声,俞远蹙眉道出了自己的猜测:「他又要去地下赛场骑车是吗?我去摩修店的时候,看见他师兄正在给『风声』做改装。他和洪厂有关。我没猜错的话,是常青那天晚上来找他提出来的。」 「…没错,」傅宁微微垂首,「他说他得到消息,十一号洪厂要做一笔大生意,到时候那位「洪叔」也会到场,摩托车比赛只是幌子,他们会趁机走货。常青拉他入伙不是一天两天了,他想趁这次机会,将计就计,去现场看能不能收集到他们走货的证据……」 「你们知道这么做有多冒险吗?!」俞远听到一半便忍不住情绪爆发,「那些人都是日日跑在生死线上的亡命之徒,稍微有一点意外,他就得折在里面!」 「我也劝过,但他这次很坚持。」傅宁道,「我还问过给他提供消息的是什么人,可他什么都不告诉我。」 看来向野并没有把他和警方合作的事透露给傅宁,俞远凝神思索片刻,沉声道,「把你们现在做的所有准备都告诉我,十一号…我替他去。」 傅宁霎时讶然无声。 以向野现在的状态,肯定无法按原定计划参加十天后的比赛了,可他没想到俞远会做出这种决定。 他们这帮人或多或少都知道向野对俞远的感情,可都是抱着一种玩笑的态度观望,从没想过这么个和他们完全是两个世界的富家少爷,有一天会真的踏足这片泥泞地。 傅宁看着俞远坚定的表情,终于仔仔细细将目前的计划说了一遍,最后看着俞远越发难看的脸色,讪讪结束了叙述。 「我知道了。」俞远和傅宁互相留了电话,扬了扬下巴道:「你先回去吧,你朋友还在那边等你。」 傅宁回身一看,只见陈轩禹正插着口袋倚在病房门边等待,时不时地朝这边张望。 傅宁点了点头,迈了两步再次顿住,欲言又止。 俞远明白他的意思,兀自开口,语调平静但坚定,「放心,从今往后,我不会再让那些人伤到他。」 走廊中响起脚步,傅宁走到病房门口,陈轩禹站直身凑近问了句什么,傅宁自然地抓住他的手,两人并行离开。 俞远独自在走廊尽头站了一会儿,才默默走回病房。 病房的大灯是关闭的,只有病床旁亮着一盏床头小夜灯,光线将将把向野笼罩在其中,忽略那些包裹缠绕的纱布和淤青,看上去就像是安静地睡着了。 俞远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走到病床边的椅子上坐下。 疲惫直到这一刻才深重而缓慢地袭来,四下里是深冬的夜色,他们此刻在同一阵光里。 第103页 俞远拿起向野轻覆在床沿边的手轻轻摩挲,那只手现在有了温度,但却是一种冻伤之后的返热,带着不正常的干燥。 手的主人并无反应,病房里只有医用仪器偶尔发出的电流声。 俞远两手轻轻揉捏那纤长无力的五指,亲昵地贴到脸侧摩挲,又尝试着贴近嘴唇,像向野当初吻他那样,小心翼翼地吻过对方的无名指。 - 快来救我,也来爱我。- 酸涩饱满的情绪在心尖插旗吶喊,热意自胸腔向上蔓延,像一道滚烫虔诚的誓言。 「我可能真像你说的那样,是个情感迟钝的人,但好在我学习能力还不错……」 俞远轻声呢喃,对那道曾朝他许下祈求的声音作出答覆—— 「所以从今天起把爱你列入往后余生最漫长的学习计划,应该还不算太晚。」 第67章 焚轮 第二天向野也没有醒过来的迹象,清晨时分还因为伤口感染髮起烧来,药和水都餵不进去,情况反覆一直折腾到傍晚。 俞远用沾了水的棉签轻轻润湿那两片因发热而干燥起皮的嘴唇,水滴在向野嘴角凝聚,顺着脸侧滑落。 温热的手掌贴上稜角分明的下颌,俞远用拇指轻轻揩去水迹,轻轻俯身,像小时候不舒服时梁君禾对他做的那样,将额头贴上对方的额头,阖眸用眼睑感受对方体温。 「好像不烧了……」他暗自喃喃,直起身,病房里响起一声轻巧的咳嗽。 贾仝和胡志成不知何时站在后面,胡志成腿边还跟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此刻正环抱着他哥哥的大腿,瞪着一对大眼睛朝这边好奇地看。 这两大一小肯定已经将他对向野那番举止亲密的动作尽收眼底,俞远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气氛尴尬起来。 「那什么…」贾仝挠了挠头,「你回去休息吧,今晚我和大成看着。」 俞远看了眼时间,低低应了声「嗯」,拿上自己的东西离开医院。 回到家的时候客厅还亮着灯,梁君禾难得还没有休息,似乎是特意在等他。 俞远不动声色地脱了大衣,在相邻的沙发上坐下,看梁君禾用绢布一下下擦拭手中的相框。 「怎么还不休息?」他温声问道。 梁君禾目光柔和地看着相框里的照片,照片里的人戴着一副眼镜,穿着规整,透着一股文质彬彬的书卷气。 「这是致生留学回来那一年,我在a大给他拍的。」梁君禾手指摩挲,似乎陷入回忆里,「那一年他才20岁,一边在a大任教,一边在市志编纂中心负责调研编纂工作。而我则随乐团演出,经常满世界跑,就连办婚礼都是急匆匆的。我们仍是聚少离多,家中一应事务全扔给他打理。用现在的话来说,大抵就是极度的自我中心,缺乏家庭责任感。」 梁君禾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摇了摇头道,「他后来总是劝我,说人只要活在当下,就永远都是局限的,我们无法预料未知的事。」 俞远心中升起一阵哀伤,后来的事情他大概了解。 俞致生在a大任教的第三年,被那场混乱的歷史运动波及,一夜之间从人间坠入地狱,梁君禾匆匆赶回来的时候,只能从一片血泊里拼命救回自己年轻的爱人。 可之后颠沛苦难的几年,也给他们留下了终生的遗憾——俞致生在重病中落下残疾,以至于他们没办法孕育自己的孩子,所以后来才收养了俞启东。 「你的朋友好一些了吗?」梁君禾问。 俞远摇了摇头,接过擦拭干净的相框,将它放到钢琴旁的柜子上。 梁君禾缓缓起身,顺手拿上了俞远搭在沙发上的大衣,走近抚了抚俞远的脸颊,「是奶奶老了么,一夜不见你,就觉得你长大了好些,是个能保护别人的大人了。」 梁君禾的眼神温和柔软,有洞察一切的清明,又有包容一切的慈蔼。 「您都知道了。」俞远垂下眉眼,声音低缓,「他对于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人。」 「傻孩子,眼睛是不会骗人的。」梁君禾慈爱地笑了笑,「你看那孩子的眼神,和你爷爷当年看我的时候,一模一样。」 * 俞远抱着大衣回到卧室,从口袋里拿出了向野的手机。 手机充电开机,他在信箱和通话记录里翻了一遍,始终没找到那个熟悉的号码。 他放下手机在卧室里踱了一圈,期间朱姝惠敲门进来,问他明天大概几点去医院,应该是梁君禾交待她准备一些看望病人的膳食。 「吃过早餐就去。」俞远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其实他连向野明天是否能醒过来都无甚把握。 「那来得及,」朱姝惠道,「之前过节还剩下的几盒板栗,可以做一些桂花栗子羹,剥壳可能比较耗时间,我明天早起做。」 「麻烦您了…」俞远话音未落,脑中霎时闪过一个念头,快步走回床边,抓起柜上充电的手机,拆开了背面的手机壳。 不出所料,一片小小的电话卡随即出现在眼前。 俞远换了卡,再次打开手机的通讯录,唯一且陌生的号码映入眼帘。他盯着那个号码看了半分钟,点下回拨。 很快,对面便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焚轮。」 「……」 「焚轮?」对面又叫了一声。 「是我,许叔叔。」俞远道。 第104页 * 向野醒来的消息是第二天一早传来的。 接到贾仝电话的时候,俞远刚从迷濛的睡意中清醒,从惠姨那儿领了新鲜出炉的粥饭和栗子羹,便匆匆往医院赶。 急切的步伐直至迫近病房,才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病房里隐隐传来说话声,男孩稚嫩的声音尤其响亮:「七哥哥,你睡了好久,比我们班演艾洛公主的小胖还能睡。」 「是吗?」向野的声音伴着轻声咳嗽。 「你别理他,」胡志成在一旁搭话,「今年六一儿童节的时候幼儿园组织表演童话节目,他们班找了两个男孩来演睡美人和王子,演睡美人的那个中途睡着了,结果拿了个倒数第一。」 向野轻笑了几声,「那我们小葫芦演的什么?」 「演大树!」小葫芦双手举高高。 「胡潞潞,说了这是医院,不许吼这么大声。」胡志成道。 「哦——」男孩拖着声音委委屈屈地答应。 …… 「哎,来了怎么不进去?」 贾仝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把俞远吓了一跳。 门内的谈话声戛然而止,俞远和贾仝大眼瞪了会儿小眼,提着保温盒迈步走进病房。 病床上的人虚弱地靠在床头,笑意未减的目光从小葫芦身上径直移了过来,俞远心下一颤,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他知道向野不可能知道他前天晚上在病床边的低语,可此刻还是像剖白心意过后的再见,暗自怀了一份忐忑拘束的心情。 「学霸你带的啥啊这是?我隔着盖子都闻着味儿了。」狗鼻子贾仝从后面探身上来,率先打破平静。 俞远一言未发地走到病床旁,熟练地升起床侧的小桌,把保温盒放到上面。他能感受到向野自始至终没有移开的目光,但兀自顽固地避免着对视,一边打开食盒一边道,「惠姨做的鸡丝粥和桂花栗子羹。」 「哇——」胡潞潞小朋友和贾仝一齐对着精美的食物发出惊嘆。 吃过早餐,胡志成他们便打算离开。小葫芦用纸巾擦干净嘴,突然跑到病床边,垫着脚尖凑到向野耳边说了句悄悄话。 向野左肋的伤牵扯着手臂都难以动弹,右手手背上还埋着滞留针,握勺子吃饭都显得艰难,一碗粥吃了这一会儿还剩半碗。 「是吗…」他放下勺摸了摸小葫芦的脑袋,默默朝俞远瞥了一眼。 「走了。」胡志成叫了一声,小葫芦被他哥哥牵着走了,临出门还不断回头朝里面张望。 病房里只剩下两个人,而清醒的向野存在感显然要高得多,被那对灰蓝色的眸子注视着,俞远简直连怎么走路都快忘了,原地搓了半天手,起身重新给向野盛了一碗热的粥。 「再吃一点吧,一会儿还要吃药。」 向野沉默着来接,指尖相触,俞远却没有松手。他低垂眼眸,握着勺子在碗里搅了搅,低低道,「我餵你吧。」 勺里的粥吹散热气,递到向野嘴边,俞远寻着话题:「我以前不知道,胡志成还有个这么小的弟弟。」 「他是个宠弟狂魔,小葫芦身体不好,从小就被他们一家人当公主养,平日里都不拉出来见人。」 「难怪…」俞远顿了顿,状似无意道:「他刚刚和你说了什么?」 向野闻言轻笑出声,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 吃完东西,俞远动作麻利地收拾,打水给向野擦脸,又招唿着挂上今天的针水。 向野躺在床上看他忙进忙出的身影,正无聊,俞远把一只手机递到他面前。 「傅宁找到的,我昨晚带回去充了电。」 向野怔怔接过,手机是关机状态,他扬眸看了眼俞远,对方正专注地给他调节输液管的滚轮,一无所知的模样。 他默默将手机放回枕边,见俞远调好滚轮又要离开,忙伸手拽住了对方的衣角。 「你又要去哪?」向野道,「能歇歇吗?劳模。」 俞远晃了晃手上的单子,「刚刚护士说要把这个送到楼下。」 「现在有个更重要的事。」向野蹙眉道。 俞远微怔,「什么?」 向野没出声,睁着一对好看的眼睛和俞远对视许久,朝身下瞥了瞥。 「……」 一分钟后,俞远从病床下找出了小便器,手足无措地站在病床边,不知该作何动作。 向野原本也有点臊,此刻被俞远逗得半点羞赧的情绪都没了,挑了挑眉戏嚯道,「谁让你餵我喝那么多粥。」 「……」俞远脸上蔓起热意,闻言一脸的不可置信,瞪着眼睛和病床上一副流氓相的人对视。 「傻站着干什么,给我脱裤子啊。」向野扬颈道。 俞远脸彻底地红透了,张口吐了个「艹」字,又任劳任怨地上前掀开被子。 这一天的相处从忸怩过渡到自然,带着些心照不宣的旖旎。 他们都默契地对那天晚上发生的事闭口不谈,仿佛长街那些鲜血淋漓的破事全都荡然无存,他们就只是这个年纪再普通不过的两个少年人,怀着最单纯直白的心事,有着充满希冀的未来。 「明天就开学了,白天傅宁他们在,我下了自习过来。」俞远收拾自己的包,准备离开。 「嗯。」向野闷声回应。 「你睡觉注意别压到伤口,医生说情况好的话,后天就可以到康復科做一些训练了。」 第105页 「嗯。」 「那我走了。」俞远提上东西,站定在病床前。 向野缩在被子里,掀着眼皮看他,搭在被子上的手指忽然勾了勾。 俞远心头一跳,不受控地往前走了两步,任由向野伸手拽住他衣角扯近了些。 「干什么?」俞远问,声音是自己也没意识到的轻柔。 「明天给我带几本书吧,什么都行。」 「好。」 向野近距离凝视他,灰蓝色的眼睛熠熠闪光,「你上午问小葫芦和我说了什么,现在还想知道吗?」 俞远被这仿佛喷洒在他耳畔的声音沖得有些发懵,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他说…」 ——「七哥哥,你们也要表演节目吗?我昨天晚上看见这个哥哥在你睡着的时候亲你了,我和哥哥、贾仝哥哥都看见了。」 向野语调裊裊,像春日缱绻的风,重复完小葫芦的话,挑眉问俞远,「你是怎么亲的?」 「不是……」俞远出声解释,他想说自己只是在给他测体温,可向野下一秒便阻断他的话音,抬手扯住他的衣领,缓缓拉到近前。 极近的距离里,向野的眼神低垂又上扬,在俞远嘴唇和眼睛之间起伏流连,吐息轻巧又滚烫,挟着煽动人心的蛊惑,「别怂啊…睡着了偷偷亲,醒过来就不敢了么?」 俞远胸腔剧烈起伏,向野话音落下的一秒,像是在他颅内也扔下一簇暴烈的火。 长久以来的压抑和伪装终于彻底毁裂,他勐然失力地将人撞到靠枕上,精准地摄住那两片近在咫尺的唇瓣,同怀里的人接无师自通的吻。 第68章 汛期(修) 一旦冲破禁忌的藩篱,渴望就如同破堤的急流,挟着泥沙碎石滚滚而下。 他们都是被这洪潦淹没的人,唇舌之间的交换,从一开始就湍急热烈,像是积攒已久的汛期。 俞远单膝倾入床沿,一只手掌搭在向野的后枕处,有些兇狠地把对方往自己的方向摁。向野绷直向上的脖颈修长漂亮,喉结隐隐滚动,像一只对桎梏甘之如饴的天鹅。 吻延续了很久,唇瓣才在房间里缓缓分离。 喘息声震耳欲聋,向野抬手止住俞远慢慢退开的脸,与他额头相抵,湿润的嘴唇轻轻启合,「那天晚上你跑过来抱我的时候,叫我什么?」 俞远还有些失神,想了会儿才哑声回答:「阿野。」 向野满意地笑了笑,「我喜欢你这样叫我。」 俞远像是受到鼓励,又喃喃叫了一声,「阿野……」 声音在向野喉间辗转研磨,「你这样叫我,好像特别爱我。」 俞远感受着额上的体温,带着恍惚的诚实,「不是好像。」 ——不是好像。 我特别爱你。 好像跳过了所有懵懂青涩的喜欢,意识到的时候,这爱意就已满溢心脏。 仿佛不逢春光就开到荼蘼的花,不遇甘霖就熟到蒂落的果。 浩浩累累,不可胜计。 向野低低笑了一声,温存地在他嘴角印下一个不带任何欲望的吻,像是一道甜美的奖励。 「我可以把这当做你迟到的告白吗?」 俞远微阖上眼,像是变了个人一样,贪婪而性感。他熟练地寻找那奖励的源头,一点点试探着再次吻上对方,嗓音暗哑低沉,「久等了…」 冬日傍晚的天光浇透他们,等思绪冷静的时候,俞远眸光下至,忽然瞥见一抹红色,他瞳孔微缩,即刻直起身道,「你的手……」 向野手上的纱布不知何时被血色由内而外地浸染,应该是先前接吻时用力撑在床沿上挣开了伤口。 俞远有些懊恼,慌忙起身往门外走,「我去叫医生。」 护士很快就进来给向野重新包扎了伤口,一边问这是怎么弄开的,一边嘱咐向野别再做剧烈的事。 俞远全程站在一旁闷声不语,几分钟前的强势霸道全然不见,又恢復成一根挪不动敲不透的木头,此刻就像个从小乖到大,一朝做错事的孩子。 护士走出病房,向野立刻就笑出了声,俞远的脸皮都快被他给笑没了,有些气恼地走到床边想上手挠他两下,又怕再碰到哪处伤口,愣愣下不去手。 向野看他委屈模样,渐渐歇了笑声,像摸小葫芦一样,宠溺地伸手在他头上胡撸一把,「好了,下次轻点就好了,男-朋-友——」 最后三个字被嗓音碾磨得暗哑又充满挑逗,把短暂的离开拉扯得难捱而漫长。 * 收假之后的时间过得很快。 俞远每天固定的三点一线,家、学校、医院。晚上下了自习就往病房去,给向野带当天的习题和笔记,兼任看护和家教。 关系转变之后,两人聊天界面一天的内容比认识以来这几个月加起来都多。 向野喜欢发语音,声音经过电子设备的传递,听起来距离遥远,他的语调永远像只慵懒散漫的猫,俞远光是听都能想到他躺在病房床上无所事事的样子,做了一半的习题册压在枕头下面,笔不知道又被扔到了哪里。 - 「这套数学卷子太难了,最后一个大题我算不出来。」 - 「英语作文不想写,你给我抄句子的笔记本不知道塞哪里去了。」 - 「下自习没有啊,我想吃如意抄手了,加麻加辣。」 向野身体恢復得还不错,如今下床走路已经不成问题,口味也开始「返璞归真」。 第106页 昨天让他带小吃街的烤肉串,今天又想要加麻加辣的抄手。 俞远正想打字说「抄手可以,加麻加辣不行」,对面又发来一条新的语音—— - 「十四个小时不见,木头,我想你了…」 * 县医院病房—— 向野躺在床上发完这句语音,还没等到回復,门外就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 向野心中微怔,目光警惕地朝门边看去。 此刻已经接近晚上九点,傅宁也早在一个小时前就已离开,没有理由突然折返。 单人病房的门下一刻便被一个黑衣马仔从外推开,向野面色一凛,浑身不自觉地僵了僵。 一张并不想看见的脸,缓缓出现在他面前。 常青瞳色深暗,遥遥与他对视,款步走进房间。 无形的压迫感随着距离的拉近而加倍,向野沉声叫了句「青哥」,掀开被角便欲起身。 「躺着就好。」常青俯身轻摁他的肩膀,拦住向野的动作,顺势在床边的椅子上架腿坐下。 马仔将两个包装精緻的果篮放在柜上,常青挥挥手让人退出房间,并关上了门。 「来看看你。」常青双手交叉放在膝上,姿态放松且傲慢,「恢復得怎么样?」 向野看了眼柜上的果篮,「谢谢青哥,好多了。」 「这么用功啊,」常青视线落在向野随手放在床头的练习册上,调侃笑道,「想考哪儿的大学?」 「青哥说笑了,我明白自己的斤两,不该想的事情不会想。」 「想通是好事。」常青脸上浮出假面似的笑,「这件事你受委屈了,程子磊已经离开a市,以后没我的指令,他回不来。你这几天好好休息,别耽误后面的正事。」 「我知道。」 房间一时沉默,常青突然俯身贴近,意味深长道,「你要是早一点想明白,也不至于这样。」 向野偏身避开常青抬手而来的触碰,淡笑道:「早一点想明白,青哥就护得了我吗?」 「你觉得我护不住你?」常青落空的手指微微蜷缩,眉心紧蹙,突然抬手捏住了向野的下巴,狠声道:「那天那个横冲直撞的小子,你觉得他就能护住你?」 常青提到俞远的一瞬间,向野隐在被子下的手紧了紧,身体却轻轻靠回床上,挑眉直视常青,「青哥不喜欢男人吧,蓝夜酒吧,没听说青哥点过少爷。」 一直以来隐晦敏感的话题被摆到明面上,常青脸上的表情顿时晦暗难明。 「既然如此,还是别蹚这深潭的好,免得沾湿了身。」向野露齿而笑,「青哥要用我,就选个获利最大化的方式,否则我发起疯来,见了什么都乱咬。」 常青手上的力气一点点加重,几乎扼得向野下巴脱臼,终于在向野表情扭曲的前一秒,松手起身,面色不善地跨步离去。 * - 「……木头,我想你了…」 俞远耳根发热,手指轻点屏幕,含着撒娇意味的嗓音再次在耳机里重播。 他抬腕看了眼表,距离下自习的时间还有不到五分钟,思索半秒,回身拿起书包,悄无声息地起身从后门走出了教室。 「学霸,你这就走啊?」贾仝压着声音唤了一声,然而只来得及瞥见俞远翩然离去的衣角。 贾仝连声「啧啧」,用手肘戳了戳最后一节自习课换座位过来和他坐一块的胡志成。 胡志成停下笔,回身也只看见空空如也的座位,收回目光看向一脸参透一切的贾仝。 「还是七哥牛啊,这就把人给拿下了。」贾仝把手肘搭在胡志成肩膀上,高深莫测地摇了摇头,「看来咱这就得改口叫七嫂了。」 提前离开一路无阻,俞远打包好无麻无辣的如意抄手来到医院。 轻车熟路地从花园小道往住院部走,刚到楼下,便看见一行身穿黑衣的人匆匆从住院部的大门走出来。 俞远脚下一顿,隐身在树后,视线追随着排头那人,直到对方坐进轿车后座驱车离开,才脚步急切地朝向野的病房走去。 单人病房的门紧合着,还没等他伸手,里面的人就像是有感应似的,先他一步拉开了房门。 向野表情轻松地站在他面前,狡黠地沖他眨眼,「原来好学生也逃课啊。」 如果按时下自习,根本没办法这么早来到医院。 「只提前走了三分钟,」俞远配合做出一无所知的表情,提起手里的抄手,「不然如意抄手就得排队了。」 向野眼中含笑,以俞远的个性,是永远不会说出「因为我想早一点来见你」这样旖旎的情话的,他只会用沉默到有些笨拙的举动来表达。 就像此刻缠裹打包盒的围巾,和被寒风吹得泛红的脸颊。 「快进来吧。」向野把他拉进房里,伸手给他捂耳朵。 热气腾腾的抄手香味溢满房间。 而向野的口气和食量却永远不对等,饿起来仿佛能生啖一头牛,真正吃起东西来就如啮檗吞针一样恹恹难下。 抄手只吃了一半,剩下的都交给了俞远。 吃完收拾好,向野乖乖抬着水杯吃药,抬眼向正准备接热水给他擦身的俞远道,「木头,给我洗个澡吧。」 俞远有点犯难,虽说已经好了很多,但有些伤口仍然不能碰水。 「再不洗都要臭了。」向野坚持道。 第107页 最后还是拗不过,俞远给不能碰水的伤处缠上保鲜膜,在单人病房的洗手间里给向野洗澡。 门窗紧闭,没有浴霸和暖气的浴室只能靠热水的蒸汽氲暖,因为不能弯腰,向野脱光了身上的衣物,垂头坐在塑料板凳上。 「把那只手举起来。」俞远轻声道。 向野闻言把受伤的手轻搭在俞远挽起衬衫袖子的小臂上,俞远调节好花洒的水流,开始沖淋向野的髮丝。 手指从髮根间划过,并着滑腻的泡沫揉搓在皮肤上,温热柔软,带来一种奇异特殊的触觉。 向野身体遍布伤痕,可肤色又是一种近乎完美的白皙,在灯光映照下,泛着晶莹的水光,像一块剔透的美玉。 比起秋天在小池塘和前段时间在林夏画室看到的,似乎更加瘦了。他仿佛是被时间所削薄,日益可见地嶙峋。 俞远心神一晃,想起之前陪向野去取药时那个心理医生所提的「戒断反应」,心中深深一痛。 或许该想个办法,把人养胖些。 「怎么了?」意识到身后的人许久未动,向野微微后仰,自下而上地看来,细碎的水花迸溅在他脸上,打湿眼睫。 俞远唿吸重了一拍,俯身挥动花洒,手掌顺着那清瘦优美的嵴背线条向下滑去。 板凳上的人忽地站起,倾身将他抵到墙面上。 后背单薄的布料即刻被潮湿的墙面浸透,向野贴身上来,「怎么啦,心疼我吶?」 「嗯。」俞远目光不避,诚实应声。 这反倒让向野不适应地一噎,对视的距离渐渐拉近,俞远迟迟不见动作,向野声音无奈地碾磨,「木头疙瘩…想吻我的时候别忍着。我也在等你,看不出来么?」 一句话像是点燃俞远的火炬,花洒的开关即刻被反手拍上,俞远反客为主地翻身将人抵在墙面上,唇齿相贴的前一秒,向野在他耳边低声呢喃,「这次要学着轻一点。」 第69章 盛夏逾冬 前排提醒:上一章内容大修,追更的宝贝可以补一下哦~ -------------------------------------------- 深夜时分,门诊楼的灯光透过窗帘隐隐绰绰照亮房间,病床上的人偷看陪护床上熟睡的人一眼,悄悄掀开被角起身。 向野从枕头下摸出手机,走出了病房。 走廊上空无一人,他换卡拨出电话。 「摩托明天一早发a市,后续就交给你们了。」 许定安在对面沉默两秒,低沉应声,「好。」 「……」 声波被墙壁阻隔,视角穿透门板——陪护床上侧躺的人缓缓睁开眼睛,眸中倒映着窗外灯光,满目清明,毫无困意。 住院满一星期的时候,医生通知可以出院回家休养了。 出院正值周日,下午时候俞远开车到医院接人,办好出院手续,又认真听完注意事项。 向野则全程坐在床边晃腿,时不时抬头朝病房门口张望。 俞远一个个打开柜子收拾好东西,起身时观察到向野的动作,出声问道:「怎么了?」 「没义气吶没义气…」向野摇摇头站起身,挪到俞远身边,「我那一帮好兄弟,居然一个都不见来,果然关键时候还是男朋友比较靠得住。」 俞远笑了下,拉上行李包的拉链,一手提上包,另一手自然地牵住向野。 「走了。」 酷路泽驶出医院,白雾色的冬天,把车窗外的景物浸染得死气沉沉,毫无生机。 向野的情绪极易受天气影响,盯着窗外许久都没有说话。 俞远有所察觉,等红绿灯的间隙,不知从哪个口袋摸出一颗棒棒糖,「饿了吗?先吃颗糖吧。」 向野回眸接过那颗星空棒棒糖,同样的糖果在他被向伍关在房间的时候,俞远也给他送过。 糖果被剥开纸壳塞进嘴里,一股甜味如涓涓细流汇入心田,向野情绪稳定不少,倾诉似地说:「我不喜欢冬天。」 俞远不问他原因,而是换了个问题,「那你喜欢什么季节?」 「盛夏。」向野不假思索地回答,「炙热、浓烈,像是要把人融化。」他偏头看向俞远,「在长街遇见你的季节。」 「那刚好啊,我的生日也在夏天。」俞远道。 「我知道,7月26日,骄傲又热情的狮子座。」 俞远愣了愣,他都快忘了,这人一开始就调查过自己,只是没想到过了这么久向野还记得如此清楚。 「算起来,我比你大九个多月呢。」向野来了兴趣,弯眼笑道,「来,叫声哥哥听听。」 「……」俞远闭紧嘴不说话,说来也奇怪,明明接吻这样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但向野每次说这些话的时候,他还是会觉得不好意思。 脸上不受控地蔓起热意,俞远目不斜视,抬手将暖气调低了一档。 「啧,」向野继续逗他,「什么狮子座,骄傲是挺骄傲,热情劲儿一点没有,俞木疙瘩。」 车子驶入长街,路线拐向西街口的方向。 「不回店里。」向野道,「直接去出租屋吧。」 俞远像是没听见似地,继续向西边开去,向野意识到不对劲,可很快他的疑惑就得到了回答——车子到达了目的地,江老头的小池塘。 兴阳地处南方,哪怕是冬天,湖水也结不起冰。可再怎么说待在湖边仍是冷,所以整个冬天小池塘都是荒芜清冷、不见人烟的。 第108页 但眼前它显然十分热闹,打眼看去,他那一帮「没义气」的兄弟全都在,高丹、崔籽迪和林夏也在,甚至连小葫芦都被胡志成捎上了。 小木屋前架起了一顶天蓝色的棚伞,伞沿上挂着一圈暖光小灯带,伞下支着张一看就是从高丹家面馆搬来的木桌,俨然一派露营的架势。 那群人此刻都在围在桌前忙碌,洗菜、烧汤、摆盘,试图折腾出一桌看得过去的晚餐。 向野眼含惊讶地看向俞远,「你准备的?」 「大家一起的,庆祝你出院。」俞远解释道,「还有…给你补过生日。」 「哎,来了来了,他们来了。」贾仝戴着一双加绒的塑胶手套从洗菜盆前直起脑袋,刚巧看见下车的俞远和向野。 「你要的啤酒,过来抬。」俞远打开车子的后备箱,朝贾仝招了招手。 贾仝叫上陈轩禹,屁颠颠过来抬东西。 后备箱里啤酒、饮料、小零食,应有尽有,贾仝朝俞远抱了抱拳,「破费了,七嫂。」 「噗——」向野还有些反应未及,站在车尾刚接过俞远给他拧开的矿泉水喝了一口,当场就喷了出来. 「艹…」向野擦了擦自己嘴角的水,瞪眼看向抱着啤酒一脸无辜的贾仝,「你叫他什么?」 贾仝噘着嘴嗫嚅,「七嫂啊。」 向野匆匆朝俞远脸上瞥了一眼,发现他并没什么表情,当即就抓着他的胳膊保持平衡,抬脚给贾仝屁股上添了一记「爱的抚摸」。 「别给我瞎叫。」 贾仝抱着啤酒箱朝前跑了两步,乐道:「知道了,以后叫远哥,远哥行了吧……」 晚餐是涮牛肉火锅。 坐下来的时候已经准备得七七八八了,各式菜色填满餐桌,热气腾腾的汤锅再往上一摆,寒冬也没那么凛冽了。 贾仝忙着给桌上所有的人倒酒,样子颇像个在烧烤摊上死缠烂打的啤酒推销员,可惜业绩不佳,最后也只有胡志成、陈轩禹、黄文昊和高丹积极响应了他号召。 剩下一半的人由崔籽迪分发饮料,俞远从给小葫芦准备的袋子里摸出了一盒盒装牛奶,插好吸管放在了向野的桌前,「你喝这个。」 向野垂头暗暗笑了笑,他不知道俞远是怎么把这么一桌截然不同的人凑齐的,光是这样坐在一起,都有一种恍然如梦的错觉。 就好像他们的生活,真的有在慢慢融合。 杯子碰在一起,在欢聚喧闹的声响里,他微微侧目,而俞远也恰巧在同一时刻看向他,视线短暂地交错仿佛隔离在现实之外,成为他们彼此才知晓的秘密。 这样的时光还剩下多少呢? 十一号的赴约之后,这样的生活还能继续吗? 他们能有真正的未来吗? …… 能得到这个人,实在太美好,美好到让人恐惧明天的到来。 如果时间能停留在当下这一秒,就好了。 庆祝的词说过几轮,酒水过半,经典饭桌游戏真心话大冒险被抬上酒桌。 贾仝已经喝得满脸通红,把空酒瓶往桌上一放,「顺时针瓶口对到谁谁就回答问题,我先来啊。」 话音落下,空瓶子获力在清空一块的桌面上飞速旋转起来,几秒种后停下,瓶口正对高丹。 高丹也喝了不少,先前还和贾仝拼了酒,两人不分伯仲。此刻她用力地搓了搓自己的脸颊,朝对面的贾仝道,「我选真心话,你问!」 「女中豪杰!」贾仝朝高丹竖了竖大拇指,坏笑着把在座的人扫了一圈,「在场的人里,有没有学妹喜欢的?」 高丹嘿嘿笑了两声,重重点头大方承认,「有啊。」 「谁谁谁?」 高丹狡黠地眨了眨眼,伸出两根手指在贾仝眼前比了比,「这是第二个问题了。」 下一轮,高丹转到傅宁,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对不起这位哥,你叫……」 「傅宁。」傅宁面无表情道,「我选大冒险。」 高丹点头如捣蒜,朝马路上指了指,「那就麻烦你在桌上任意挑一个人,抱着他跑到那棵树绕一圈再回来。」 「嗯。」傅宁点了点头,从座位上站起来,一把抄过正和贾仝互相压酒的陈轩禹,单臂扛上肩头,大步朝指定地点走去。 「哎不是……」高丹疑惑地撇嘴,「他是不是挑了个重的。」她和对方也不太熟,故意说了个简单的,原意是把小葫芦也算在内。 「还好,」胡志成朝贾仝扬了扬下巴,「最胖的是他。」 胡闹过一阵,酒瓶又一次在桌上转停,这一次瓶口正正指向俞远。 陈轩禹脑袋已经有点飘了,大着舌头问:「你最近一次…嗝…亲的人是谁?说出对方的名字!」 问题一出,桌上缓缓安静下来。 其实这也不算多难以回答,随便扯个慌就能过去。可偏偏俞远的木头本质在此刻发挥得淋漓尽致,沉默的时间一长,反而透出些欲盖弥彰的心虚。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射过来,向野拥着身前的小葫芦,也安静下来看向身旁的人。 他和俞远的关系,桌上小一半的人知道,包括胡志成、贾仝、傅宁、黄文昊,而高丹他们却是无从得知的。至于陈轩禹,他原本就是个神经大条患者,应该是傅宁忘记提醒,才在这大咧咧问出这种问题。 第109页 「七哥哥,怎么了?」小葫芦有些困了,揉了揉眼睛扭头在向野耳边问话。 「没事。」向野温和地朝小葫芦笑了笑,低头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悄悄话。 「谁成天没事儿干亲人玩啊,」贾仝扯着嗓子笑了笑,缓解气氛道,「咱远哥是好学生,不搞早恋那一套,没准上一次亲人还穿开裆裤呢,是吧,记不住正常。」 搞了早恋且早恋对象就坐在隔壁的俞远皱了皱眉,正欲开口讲话,脸颊突然被一个小小热热的嘴唇重重吧唧了一口。 俞远一怔,偏头看了看攀着他大腿的小葫芦,又看向一脸笑意对着他的向野,一时忘了开口说话。 「哈哈哈哈,」陈轩禹见状笑出声,「胡潞潞,你搞什么乱啊,现在这个哥哥最近亲的人变成你了……」 紧张气氛随笑声缓缓散去,就在贾仝张罗着要进行下一轮的时候,一道声音平静地在桌上响起。 「你们两个是在谈恋爱吗?」 贾仝倒吸一口凉气,偏头看向说话的人—— 林夏眼神清澈,视线在俞远和向野身上来回扫了一下,发现桌上再度安静且所有人都看着他,满脸诚恳地发问,「我想错了吗?」 第70章 追影 一语惊四座,饭桌上顿时鸦雀无声。 最震惊的还数两个姑娘,崔籽迪张大嘴的同时作星星眼状,而高丹只恨自己没来得及捂住林夏的嘴,扶额懊恼的同时又暗自松下一口气。 其实她也早在俞远对向野的紧张程度里咂摸出了点不同寻常的味道,更别说住院期间俞远对向野无微不至的照顾,以及今晚上两个人之间默契到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要什么的奇妙氛围,明眼人都知道这两人有鬼。 可偏偏林夏是个没装脑子却独独装了嘴的,他今晚一直安安静静吃东西,没想到一开口就给大家搞了个石破天惊的。 高丹讪笑着补救,「那个什么…林夏哥他……」 「是,我们现在是恋人关系。」 俞远平静的声音在桌面响起,彻底打断高丹解释的话,也给所有试图遮掩的不可言说画上一个光明正大的句号。 冬夜的湖水泛起凌寒的涟漪,在灯光映照下迴旋出亮银色弧波。 向野坐在酷路泽敞开的后备箱上,被身旁传来的脚步声拉回视线。 「干嘛坐这儿吹风?」俞远给他递过来一个装满热水的玻璃杯,「东西收拾得差不多,要准备回去了。」 向野捧着手心里的热源,目光缓缓落回前方,「你看,再平静的水面,哪怕是微风,也能让它轻易起波澜。」 俞远顺势倚靠在旁边,和向野一同面朝湖面。身后隐隐传来人声,这处灯光暗淡,隔绝出另一番天地。 「其实你没必要在他们面前说破的。」向野道,「你看傅宁和大禹,他们在一起三年了,我们大家都心知肚明,可他们从没在人前真正说开过。说到底,这种感情还是不被认同且难以被接受的。」 「你在担心这个?」风捲起俞远额前的碎发,他盯着那点点涟漪,「如果谁的人生是风平浪静的,那应该很无趣吧。我不管别人是怎么想又或是怎么做的,介于你老是一边靠近我又一边推开我的前科,这次我不会让你有退回去的机会。」 俞远转头看向向野,他灰蓝色的眸子里盛着星星点点的碎光,像是上帝毫不吝啬撒下的一把钻石,璀璨而虔诚。 怎么会有人讨厌这样一双眼睛呢? 光是这样短暂的对视,他都想不顾一切地吻他。 意识到自己思想的跑偏,俞远逃避似地挪开眼神,强装镇定道:「你还记得你第一次把我绑到小池塘的那个下午吗?」 向野以轻笑作答,但似乎对「绑」这个字不是很贊同。 俞远缓声道:「那时候我大概就想过,我不要你一个人站在水里。」 * 俞远和傅宁各自开了一辆车,把所有人都一一送回了家。 酷路泽在出租屋楼下短暂停留,几分钟后,俞远回到车上,抬头看了亮灯的窗户许久,终于发动车子往与家相反的方向走。 到达路口处,停在路边的双排皮卡朝他闪了下灯。 俞远缓缓将车停在皮卡隔壁,车窗降下,侧目和皮卡里的傅宁对视。 傅宁:「送回去了?」 俞远点了点头。 「真不用我们陪你去?」 俞远瞥了眼皮卡副驾驶座上歪头沉睡的陈轩禹,没有答话。 「放心,他喝多了不会醒。」 「不用了,」俞远道,「这一趟不会有危险。」 傅宁闻声轻嘆了口气,摸出摩托车钥匙,从车窗里抛给俞远。 「车前天就拉上去了,地址是阿野给的。」傅宁话音顿了顿,「钥匙给了你,后天他找我要的时候,怎么办?」 俞远抬手拉开酷路泽的储物屉,从里面拿出一个暗红色绒布的长方形小盒,「到时候把这个给他,别让他提前打开。」 窗户升起,傅宁轻扶着方向盘,视线从夹在指尖的暗红小盒缓缓移到后视镜上。 镜中逐渐远去的酷路泽缩成一个小点,最终消失在漫漫夜色之中。 身侧,披着他羽绒服睡得正酣的陈轩禹环了环衣服,迷迷煳煳道,「到家了吗?」 傅宁把盒子揣进口袋里,发动车子离开。 第110页 * a市城郊—— 车轮碾过柏油路,朝着越来越荒凉的地方奔驰而去,两侧的行道树形同鬼魅,给这条荒凉的路增添了无数恐怖的气息。 到达上山的路口处,红蓝闪烁的警示灯晃得人眼晕。 俞远在限车杆前停了下来,杆子旁有人拿着对讲机说了句什么,半分钟后,抬杆示意他通过。 接下来的山路崎岖得多,车灯打在山壁上,在弯道里完全无法形成明亮的视觉通路。行车的人稍有不慎或是车速过快都有可能冲下山崖,或是一头撞上陡峭的石壁。 车爬上半山腰,一片旷大的空地出现在眼前。 抢眼的灯束从不远处破空照来,一群人影在灯光下稀疏晃动,似乎在布置着什么。 俞远驱车驶近,下车拍上车门,朝许定安走近。 「这老早之前是一个矿场,后来矿采完了,也就荒废了。」 许定安带着俞远往里面走,一边介绍道,「这山头是私人承包的,使用权几经转手,目前是在一个林业公司的名下,那公司老闆我们查过,基本可以肯定是替人顶包的。」 「这山路通着几个小村子,到晚上基本没人走。之前就有人反映过,这山上有人非法赛车,调查前后开展过几次,但都苦于没有证据,且查得到根源的人都走过相关的合法程序,导致调查的结果全都是不了了之。这次也是一样,后天封路的手续对方提前两个月就办好了,为了不打草惊蛇,我们今天是以有群众反应山体滑波,要清理路上落石的理由封山的。」 「交易地点确定了吗?」俞远问。 「不确定。」许定安摇了摇头,「对方非常警惕,我们目前截获的信息,只知道是钱货异地的交易方式,且大概率就和这场比赛有关。」 「看到那边的货柜没?」许定安抬手给俞远指了个方向,「那是一条停用的铁路,货柜是认为堆砌的,视野很好能看到下面的山道,就是个人造的观众台,到时候『贵宾』估计就在那边。」 「嗯。」俞远一一观察牢记在心,回头朝许定安问道,「车呢?」 许定安侧身朝后,扬头示意。 俞远的视线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只见凛凛寒风中,黑色摩托闪耀着银光,静置于这高山旷野之上,像一位饱经风霜临危不惧的武士。 「车子送达之后,由我们这边技术部的同事加装了定位器,方便我们掌握赛场情况,同时大灯里还安装了高清微型摄像头,拍摄到的内容后续可以作为非常有力的证据。」 说完车子,许定安看向盘曲而下的山路,朝几个位置一一指了指,「那儿、那儿、还有那儿,到时候都会有我们部署的人,一旦发生紧急情况,必须要及时给出暗示,我们会提前发动抓捕行动。」 「我知道了。」俞远脱下身上的外套,接过一个工作人员递来的防护服,开始往自己身上套。 许定安眼含担忧地看着俞远,「你要记住,不管后天能不能成功逮捕常青,也不管能不能将洪厂一网打尽,一切都建立在你能安全跑完全程的基础上。刚才你上来也看到了,这条山路非常危险,你真的想好了吗?」 俞远拉上防护服的拉链,抬腿跨上摩托,坚定的目光从头盔的镜片里透射而出,「我说过了,除了我你们找不到更合适的人。」 时间默默转回一周以前—— 许定安在等不到电话对面的回声时,焦急地又叫了一声:「焚轮?」 「是我,许叔叔。」俞远的声音在听筒里响起。 许定安一怔,顿时噤声不语。 「我知道你跳过我和他联繫,也知道他答应和你合作,目的是为了剷除常青和他背后的洪厂。」俞远声音平静,却含着透骨的寒意,「你放心,这些都是我自己查到的,他什么都没和我说。可是他现在还躺在病房里不省人事,可能没办法完成你们约定的事了。」 许定安焦急道:「焚轮怎么样?」 「没有生命危险。」俞远语气低沉,「但是伤得很重。」 「怎么会这样?」许定安心神大乱。 「你们十一号计划的事,由我来做。」 「你……」 「我十二岁开始骑车,虽然没真正下过赛场,但正规的私家赛道也跑过不少。我公路车骑得比较多,多少也和摩托有共通之处。而且常青见过我,也知道我和向野的关系,到时候让我替他比赛,并不会太牵强。」 「……」 「相信我,除非放弃这个机会,不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你们找不到比我更合适的人。」 高山之上,风带起唿啸凌冽的哨声。 摩托车大灯随着钥匙拧动而点亮,瞬间在黑夜里迸射出一道清晰强烈的光线。 挂挡、给油,下一刻,光束在夜色里飞速前行,引擎声的嗡咛在山野间轰隆迴响。 崎岖的山道在眼前流动后退,像是吞土噬金的深渊黑水。 出发前许定安的话脑海盘旋—— 「今天只是熟悉路线,一定要注意安全……小远,别让我没法和你母亲交待。」 人声远去,手指在出弯时紧拧油门,车身直起,高速飞驰而出,宛若一道真正裹挟着高寒的「风声」。 车和人渐渐融为一体,穿越时空似地,同向野口中叙述的那个雨夜重叠。 第111页 俞远感受着风砸在身体上的痛觉,眼前好像真的出现一个单薄清瘦、破雨而行的身影。 引擎嗡鸣并着风声唿啸,俞远再次俯低身体,胸口几乎贴上油箱,一路逆风向前。他试图追上那个颤抖奔逃的身影,试图在多年后的今天,把那些缺席的岁月,一一补上。 第71章 绒布盒 两日的时间转瞬即过。 夜班公交在挤满学生的站台前缓缓停下,俞远接过小吃摊上递过来的烤串,抓起向野就朝车站跑去。 赶在人流的末端挤上车,已经没有任何座位。两个人勉强挪到后门边,俞远单手抓住吊环,臂环形成一个圈,将向野不动声色地圈在身前。 他们的身高相差并不大,俞远微微垂眸,刚好能看到向野睫毛轻抬,朝他投来视线。 车子在这时候向前驶动,惯性带动身体前倾。 「抓稳,」俞远用手臂挡了挡向野即将撞到栏杆的身体,「别碰到伤口。」 「早就好了。」向野笑着朝俞远手里的纸袋瞥了瞥,「想吃。」 「馋样。」俞远笑了下,纸袋里的香气从他们上车的一刻就在车厢里飘散,周围不时便投来几簇怨念深重的目光。 俞远尴尬地扎紧袋口,朝向野低声道:「下车再吃。」 公交车在长街停下,脚步一前一后跨下车阶,向野就迫不及待地从俞远手里拿过了紧扎一路的小肉串。 「三中一整条小吃街,就他们家的肉串烤得最好。」向野捏着竹籤抽出一串递到俞远嘴边,「尝尝。」 烧烤香气萦绕在鼻间,俞远把挡在下颌前的围巾往下扒了扒,看着眼前一脸欢欣的人,张嘴顺下竹籤上的肉。 手腕上的錶盘里,指针分秒跳动,可越是迫近那个时间点,向野表现得越是毫无破绽。 他们一起上课、吃饭、一起上下学,所有的事都一如往常。 俞远不自觉地蹙了蹙眉——若不是他提前知道,完全不可能察觉任何异常。 那也许他将会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或者等他得知的时候,又只能看到一个伤痕累累的向野,更有可能再也没有机会拥抱这个人。 并行的脚步走至尽头,到达出租屋,向野站在石阶上将最后一根竹籤插回空了的纸袋里,转身面朝俞远。 「吃得开心吗?」 「嗯。」俞远点了点头,回视向野。尽管那伪装依旧天衣无缝,但他这次终于从对方眼睛里看到了一丝忐忑和不舍。 「那我得向你讨一个东西。」向野笑得像只小狐狸。 放在以前,俞远只会觉得这人又要冒什么坏水,可现在他的心胡乱跳错一拍,反应迟钝道:「什…什么东西?」 话音刚落,对面的人便俯身过来,迅速在他唇上落下一吻。 「讨一个烧烤味的吻。」向野说。 听上去更像是一句满怀期待的「再见」。 * 晚上十点整—— 向野在漆黑的巷道里抽完最后一根烟,朝巷子口扫来的车灯有规律地闪了三下。菸蒂落进排水渠里,向野打开双排皮卡副驾驶的门坐了进去。 傅宁见他进来,转身从后排座位扯过一个包递给他,「你要的东西,防护服里给你藏了两个手刺,搜不出来。」 向野拉开拉链看了一眼,「谢了。」 车子朝出城的方向驶去,一个小时后,抵达a市城郊,在一片林间空地停下。 仰头已经可以看见山上闪耀着的灯火,以及晃荡摇曳的人影。 向野最后扣紧自己小臂上的袖贴,上下检查了一遍,朝傅宁道,「钥匙呢?」 傅宁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暗红色的绒布盒递过来。 向野笑了下,「这什么意思?」 「陈轩禹迷信,你又不是不知道。」傅宁表情如常,「就图个吉利,说让你最后再打开。」 向野的目光在那盒子上锁定几秒,最后也没反对,低低应声接过,开门下车离去。 脚步走出松软的林地,踏上湿滑的柏油路,又朝着入山口的方向走了几十米,一道刺眼的灯光渐渐照亮视野。 入山处设有入场检查的哨口,此刻还有不少人正在排队入场,受邀的人必须持有特定的入场券,同时还要进行严密的搜身检查,一切电子产品和武器都禁止带入现场。 向野没有排队,他和一个保镖头子模样的人相互交换了眼神,扬臂朝对方晃了晃自己手里印有红枫叶的砝码牌。 很快那个人就亲自走了过来,例行搜身之后,对方指了指身旁的四轮山地车,「上车,我带你上去。」 向野单手抓着栏杆跃上后座,很快车子就顺着山路攀岩向上,低沉的震动轰响砸在山壁上,又通通原路撞回耳膜。 寒风像冰刀一样刮过脸颊,向野在颠簸中默默铭记路线,行至一半,四下里的车和人都已经远去,身前驾驶座上忽然响起声音。 「计划有变。」 向野浑身一凛,「什么意思?」 「你座位底下有个微型对讲机。」身前人又提示道。 向野立刻从座位下面翻出东西,频段在一瞬间接通,许定安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出来—— 「焚轮,计划有变。你今晚不参加比赛,我们找了人替你。」 向野措手不及,脑子像是炸了一般,瞬间想到一个简直不可能的可能,颤声道:「谁?是不是他?」 第112页 对面短暂的沉默说明了一切。 「你凭什么现在才告诉我?!」向野激动吼道。 「你受伤的事情,自始至终也没和我反应过!」许定安的声音也高了几度,带上严厉的味道,「你的身体状况根本无法支撑你完成这场比赛,调整计划是我们综合考虑之后的决定,没有提前告诉你,是他的意思。」 向野沉默不语,在身体状况上他确实有所隐瞒。的确无论是从生理状态还是心理状态,他都无法保证这场比赛的结果,可急迫想要摆脱常青的想法盖过一切,让他压根顾不上别的。 「时间有限,我们长话短说。」许定安见他冷静下来,继续道:「放弃比赛不代表要你退出,你有更重要的事……」 对话结束,行程也即将到达尽头,向野奋力将对讲机扔下山崖,被灯光照得亮如白昼的旷野缓缓呈现在眼前。 山地车从人头攒动的内场区后方绕行,顺着废弃的铁路轨道,径直朝装饰成vip观众席的货柜区域而去。 向野目光默然地看着这一堆形色各异的赌徒,心中升起嗜血的狂念。 在情绪脱缰的瞬间,指尖在衣兜里触及一片细腻的绒布,向野心中一动,掏出那暗红色的小盒。 磁吸卡扣在掌心轻巧地开启,流动的光影下,一颗暗蓝色的星空棒棒糖映入眼帘。 向野登时愣在原地。 - 「这次我不会让你有退回去的机会。」 - 「那时候我大概就想过,我不要你一个人站在水里。」 是宣告也是承诺,犹如在耳。有什么炙热滚烫的东西从胸口漫溢而出,眼眶被热意填充得酸胀无比,在逐渐模煳的视线里,向野缓缓阖上盒子,紧攥进手心。 颠簸停止,山地车停在一叠错落搭放的货柜前,无数的视线聚焦而来,向野跨下车,抬眼向上,镇定自若地同高站在二层之上的常青无声对望。 第72章 斗场 脚步踏在铁皮上的声响混乱驳杂,赌桌上牌码搓砸的噪声、杯盏碰撞、男人和女人的调笑,源源不断地汇聚而来,灌进耳朵里,宛若跗骨之蛆。 向野站在原地,等待马仔给常青传话。 高处,附耳传话的人退开一步,常青端着一杯香槟,透明液体在高脚杯里轻轻摇晃,饶有兴味道,「是吗?」 「放他上山吧。」对身旁的手下下完命令,他再次将目光投向向野,招了招手。 「这边请——」立刻有人为向野带路。 顺着外置铁梯向上,向野款步走到常青面前,抬起了双臂。 有两个人立刻上前从上到下地对他进行搜身,口袋里的盒子毫无意外地被翻出来,常青挑了挑眉,从盒子里拿起那根平平无奇的糖果,好笑道,「这是什么?」 「有人自以为情趣的礼物罢了,忘了扔。」向野平静道,「刚才在山下也检查过了,这不违规吧?」 「青哥,盒子没问题。」搜身的马仔把绒布盒递到常青面前。 常青指尖捏着糖果转了几圈,轻巧地放回盒中,又将盒子阖上,插进向野冲锋衣胸前的口袋里,附耳道,「不违规。」 向野不示弱地回视,心中暗暗舒下一口气。 十分钟前,上山路上—— 对讲机被奋力抛下山崖,发出碎裂的声响。 「把你身上多余的东西都卸掉。」身前伪装成保镖的卧底警察冷静出声,「内场的检查没有我们的人,你带不进去。」 向野微怔,从身上的防护服里摸出傅宁给他藏好的手刺,也抛下山崖。 山地车拐过最后的弯道,身前继续响起声音,「你放心,只要进了内场,副队会找机会给你放东西。」 * 货柜围城的内场,完全被改建成一片接连严密的钢铁阁楼,内部布置也十分有序。 跟在常青身后穿过最外层烟雾瀰漫的「赌房」,走到更隐蔽的内部空间,向野的视线透过窗口向下看去—— 货柜围成一片u字形的空地,此刻空地上挤满了一会儿待赛的摩托车,不同品牌、不同排量的车子挤在山崖边,组成一个巨大的斗场。 「看看,这下面有喜欢的吗?」常青打开烟盒,举到嘴边衔出一根,把打火机递给向野。 金属机盖被轻巧拨开,向野上前一步,拢手给常青点火。 过近的距离下,面无表情的脸被火光点亮,常青的眼神在近在咫尺的脸上流连,纤长睫毛挡住了那对灰颜色眼眸里的寒芒,让他看上去不再那么遥不可及。 常青抬手夹住点燃的烟,哼笑道,「看来你喜欢的不在这里。」 话音落下,一阵熟悉的引擎声自远处而来,嗡鸣阵阵,宛若长风。 向野手指一颤,火光熄灭,扭头朝窗下看去。 「风声」如一块无坚不摧的黑铁,飞驰入场内,又缓缓挺稳在划定的位置上。车上的人一身黑衣,长腿分立车身两侧,他抬腕撕开皮质手套的粘扣,摘下头盔,寒风一瞬间吹乱那头细碎的短髮,想像中清隽冷漠的面容出现在眼前。 「oh ,you see——hes very good looking.」 周围纷纷投去关注的声音。 向野呆立在窗前,眼眶干涩滚烫。 在没真正看见俞远的一秒,他都还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幻想是自己误会,是许定安说谎。 直到这一刻,亲眼目睹俞远站在这片爬满魔鬼的骯脏之地,一种幻想破灭的痛楚才在心底炸开。 第113页 「我还真是没想到,你会找人替你。」 向野道:「伤口没好全,还希望洪叔不要责怪。」 「这个你倒不用担心,」常青吐了口烟,「事出有因,而且洪叔看中的是你这个人,比赛不过是走个过场。」 「多谢青哥帮忙解释。」 「我只是想,」常青别有深意道,「你总是把手底下那几个人藏得严严实实,这次倒是捨得?」 向野暗暗攥紧了手里的打火机,面上露出轻松邪气的笑,「既然总有人上赶着为我献祭,为什么不用?」 「是吗?」常青怀疑的目光轻扫过向野的面容。 场内,有人朝「风声」走了过去,检查这辆新入场的摩托车。俞远平静地跨下车,镇定自若地站到一旁。 「他怎么能一样?我那些兄弟跟了我这么多年。」向野目光下至,冷冷注视着下面的动静,「而他,他不过就是个初来乍到不谙世事的有钱人家小少爷,我最初是利用他对付程子磊,没想到他一开始高高在上,入戏之后还成了个情种,现在想甩都甩不掉,真的很烦人。」 呛鼻的烟雾被冷风倒灌回来,常青笑道,「既然如此,我倒是可以帮帮你。」 犬齿死死咬破口腔内壁上的软肉,疼痛在神经上激烈跳跃,向野像是完全感受不到,任由血腥味在喉咙深处蔓延。 突然间,尖锐刺耳的音乐在人群聚集的区域里迸响而起,欢唿声震耳欲聋。 「第一场要开始了。」常青道。 目光聚焦的地方,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挺拔少年忽然回身看来,像是有心电感应一般,只用了一秒,那视线便直截了当地就锁定了这边。 向野心中勐烈一跳。 对视的只有短暂的一秒,俞远主动挪开视线,转身活动手臂。 「去观景台吧。」常青将菸蒂扔到地上,用脚尖碾灭,转身带着他往另一个方向走去,鼓动人心的音乐渐渐远了,向野意识到走过的地方应该做了隔音处理,怀着警惕心暗自观察。 每个货柜的接轨处都闪烁着一个数字灯牌,示意着这是第几节。走到数字五的时候,向野顿住了脚步,「青哥,我能去个洗手间吗?」 常青回身看他,又抬眼看了看一侧隔着卫生间的弹簧铁门,轻笑道,「当然。」 向野得到同意,拉开门走了进去。 「青哥……」跟在两人身后的其中一个马仔上前一步,有些担忧地看了眼阖上的门。 常青脸色黑沉,默默朝马仔摇了下头。 要说没防着向野是不可能的,但他不信这个人走到这一步,还有能从他掌心里逃走的能力。 空间有限,卫生间狭小逼仄,观感和火车车厢里的卫生间一模一样。一平米内,马桶和洗手台都紧贴在一起。 关上门的一瞬间,向野神色骤变,奋力摁了几下按压式水龙头,水流汩汩流淌发出水声,以遮挡他四下翻找的动作。 他没想到暗示是由俞远来传递的。 在看到对方转身活动手臂的一瞬间,他才恍然反应过来。 「五…」 向野一边在心中慌忙默念,一边把马桶的水箱、洗手台上下全都搜找了一遍,可什么都没有发现。 就在他开始怀疑自己猜测出错的时候,目光顺着铁皮墙壁,缓缓移向顶上悬挂的照明灯。 再次回忆俞远的动作——右手手臂高举,伸展向上。 向野当即放下马桶盖,脚步轻巧地踏上水箱,手指探进灯罩的边缘,如愿摸到了里面的东西。 「哗啦——」 沖水声在窄小空间里响起,门锁轻启,向野擦拭着手上的水渍,神色如常地走了出来。 「久等了,青哥。」 第73章 长风如啸 『刺啦——』 『这边就是…——刺啦——』 隐蔽在远处山林间的一辆指挥车里,茫然的电流声已经响了半晌,忽然间,一句不甚清晰的人声出现在耳畔。 手持监听耳机的警员脸上现出惊喜之色,起身朝身后的指挥官道,「有声音了!」 许定安早已经跨步过来,接过监听耳机,单边附到耳上。 耳机里的人声夹杂在电流声里,虽然微弱而模煳,却是今晚行动的第一个大进展。许定安脸上终于有了点轻松的神色,暗暗道,「他拿到了。」 『刺啦——这是全场最好的位置,每一个弯道,每一辆奔驰在赛道上的车,转瞬之间的生死,在这里全都能尽收眼底。』 『最好的位置不该留给那位吗?』 …… 「嘘。」 无数货柜堆砌的顶层平台,寒风唿啸而过,常青俯身在加装的栏杆上,竖起手指朝向野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别心急…」常青和向野碰了碰啤酒罐,朝下面正前方的方向扬了扬下巴,「第三场开始之前,我会带你去见他。」 向野顺势朝下看去,只见沿着悬崖的边缘,已经站满了密密麻麻的人。 可常青指示方向,将近100米的悬崖都隔了空,是黑压压的人流线中间唯一的留白,留白的正中央,一辆加长版的林肯亮着暖黄色的车灯,安静地停在那儿。 像一只藏匿于夜色的野兽,不动声色地俯视着悬崖之下的深渊。 人群里突然响起沸腾的声浪,赛道口陆陆续续地排满了待赛的摩托车,是比赛即将开始的预兆。 第114页 这时忽然有人上前来,在常青耳边说了句什么。 常青听完面色一沉,用眼神示意两个人盯着向野,自己匆匆离开。 「十、九、八……」人群的倒数在旷野中迴响。 常青离开的脚步声远去,向野仰头喝干了啤酒罐里的酒,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在嘴里留下难以消散的苦涩。 果然,对这种味道还是一如既往地难以接受…… 向野捏扁了铁罐,松开手指,任由它自由落体,然后干脆利落地转身,朝出口走去。 无数人声在身后继续倒数。 「你不能离开这儿!」马仔出声阻止的声音,向野仿佛充耳未闻。 两个马仔见状对视一眼,立刻上前阻拦。 向野动作利落地垂低手臂,手指勾开袖口的松紧带,一根黑色的电击棒随即滑入掌心。 在对方的手触碰到自己肩头的一剎那,拇指扣动开关, 「三、二、一……」 倒数结束,引擎的轰鸣声在人群的吶喊中轰然扬起,两道被电流击倒的身影应声倒地。 『咚咚——』 两声短促的敲击在监听耳机里振响,是一切顺利的暗号。 紧接着耳机里只听见脚步匆匆在铁梯上拾级而下的响动,许定安扭头朝身后的警员道,「通知猎隼,立即撤退。」 ——「猎隼收到。」 内场区,一道高大魁梧的身影从满是烟雾的货柜外侧隐身退去,越过铁轨,匿入密林之中。 几分钟后,常青带着人越过烟雾瀰漫的过道,满脸怒色地走进这间刚扑灭火的房间。 一股十分特殊的味道瀰漫在空气里,常青额角青筋暴突,曲指在鼻间下挡了挡,骤然转身,一脚脚踹向了死尸般扭曲着躺倒在地的人。 那人嘴角泛着泡沫,眼神迷离,一眼就能看出是嗑药磕过了头。 常青发泄完心中的怒火,鲜血淋漓的鞋重重落在另一人肩头,「说!这他妈的怎么回事?」 「青哥,青哥……」这人显然也吸了不少,身子抖得像筛糠,跪都跪不稳,下体控制不住地流出腥臊的尿液,巍巍道,「我和戚仔负责c口的货,二场的刚装完,刚歇了一会儿,后面就烧起来了。」 不大的房间跪了四五个,一人绕过跪地的众人走上前来,静立在常青身侧,「青哥,燃烧瓶,是人为纵火。货被盗了。」 「操…」常青喉咙里泄出几道盛怒之下的笑声,阴恻可怖,原地踱了一圈,斥声喝道,「他妈的一个个愣着干嘛,把东西给我追回来!」 夜色中,一个个黑影从货柜鱼贯而出,搜寻者脚步钻进铁轨后的丛林。 向野隐身在二楼外部的一个夹层之中,脚下的窗口透出昏暗的光线,有人站在窗边窃窃私语—— 「听说了吗,3组那边出事儿了。」 「早闻见了,」另一个公鸭嗓有些幸灾乐祸地暗笑,「戚二这小子办事不牢靠,早晚都得出事儿。别说了,第二场马上开始了,去道口那边看看。」 下面的人声渐渐消失,向野猫一样地弯腰跃下,步伐轻巧地落在松软的土地上,悄悄探身朝窗口里观察,确定没有人之后,侧身翻进了房间。 房间的墙角盖着一张巨大的军绿色棚布,棚布下是摞作一排的泡沫箱,向野抬手掀开查看,里面已经空空如也,但隐约能从箱子里嗅到一股诡异的香味。 向野正要退出房间,几道脚步声匆匆靠近。 先前的公鸭嗓带着恐惧和谄媚:「青哥,我们这边的都装完了……没人,没放人进来过。」 向野立刻靠着成摞的箱子蹲下,用篷布遮挡住身体。 脚步来到近前,几乎是贴着他的身体擦过。常青走到窗边朝外探望,又踱步回到墙边,掀开盖布一角查看。 「没人,真没人。」公鸭嗓讪笑道,「一只蚊子也没放进来过。」 常青眯眼朝公鸭嗓看了半晌,扔下了手里的布,迈步朝外,可刚走到门口,又像是有感应一般,回头朝那堆垂叠在地上的盖布看来。 向野察觉到危险,屏息凝神不敢有丝毫动作。 「青哥——」 一道声音从过道上传来,叫停了常青正准备折返房间的脚步。 「东西全找到了,散落在林子里,一袋不少。」 常青皱了皱眉,随来人疾步离开。 房间一下子安静下来,呆站在门口的公鸭嗓暗暗松了口气,抬手抚掉额上的汗,刚想把耳朵上夹着的烟摸下来抽,一个坚硬的物体悄无声息地抵上了他的后腰。 公鸭嗓瞬间冷汗直下,颤抖着哀求,「你是谁?别…别杀我。」 「带我去你们道口。」向野冷声道。 * 风过暗岗,向野挟持着身前的人,穿过一片枯草地,一片隐秘的空地出现在眼前。 这里只挂了一盏昏暗的孤灯,寥无人烟,和货柜围就的喧闹山崖形成鲜明对比。 孤灯照亮的区域里,十几辆形式各异的摩托车围停在一起。 脚步踏在草地里的声响窸窸窣窣,一个蹲在车前装挡泥板的马仔听到声音,笑道,「回来啦勇哥——」 久不闻声,马仔拧紧手上的螺丝,那轻巧的脚步声已经来到身后。 「你给我带…」马仔回过头来,一张完全陌生的脸映入眼中,还来不及惊叫出声,一阵强烈的电击感已经席捲全身。 第115页 向野看着倒在脚边的人,抬步跨过,站在围成一圈的摩托车之间,沉沉吐出一口气。 - 「放弃比赛不代表要你退出,你有更重要的事情……」 抵达前许定安的话,清晰地在他脑海里迴响—— - 「根据已经掌握的信息,我们推测以常青为首的这一伙贩du份子,在洪厂的运营下,长年利用摩托车比赛为掩护,非法买卖、运输制毒物品。」 - 「我们需要你潜入内部,确定具体的藏毒地点、运毒方式,收集相关证据,配合收网行动。」 旷野之上,长风如啸。 远处的鼎沸人声恍若隔世般遥远,向野在胸前的口袋上轻扣两下。 「目前能确定的装载毒品的道口有5个。」向野遥望四下里的几道微弱亮光,缓声叙述:「以车辆待停点的形式分散在旷野东面的荒地之中。运输毒品以麻古为主,袋装藏匿在摩托车支架和油箱中,运毒的车上都涂有标识,会趁机混入比赛,在赛道上进行公开拍买,最后连车一起,利用这条铁轨运出。」 远处山林中,指挥车里静谧两秒,忽然爆发出一道短暂的欢唿之声。 「现在轮到我们了……」许定安面露惊喜之色,拿起对讲机发布指令:「收网。」 话音刚落,突然间,监听器中又传来沉重急切的几道敲击。 紧接着就只剩下刺耳的「刺啦」忙音。 第74章 火光 「过去!」 桎梏住手臂的气力颓然消失,后背上受了一道推搡,向野朝前踉跄了两步,稳住身形。 十分钟前—— 他刚报告完发现的情况,几道细不可闻的脚步声就闯进了耳朵里。 脑子里首先蹦出的念头是被常青发现了,所以派手下的人来抓他回去。向野动作迅速地在胸口勐敲了几下,刚准备拔腿跑,对方立即发现了他的动向,从夜色里现出身形。 几次交手之后,向野立刻就发现了不对劲,来的人只有两个,但身手非凡,他完全不是对手。 对方很快就制住了他,却不是往货柜的方向去,而是避开人流,将他往那辆宾利车带。 山崖下弯道曲折,四面人声鼎沸。 第二场比赛刚刚结束,马上就要进行今晚最大排量的赛事。 向野却仿佛置身于这近乎癫狂的浪潮之外,他的目光完全被宾利车前尚不明晰的身影吸引,身体有些难以抑制地颤抖。 洪叔…… 可那分明是个女人。 她穿着深黑色的长大衣,姿态闲适地坐在椅子上,长腿交叠,露出大衣里深蓝色的呢绒长裙,波浪卷的黑长髮轻搭在胸前,在灯光下仿佛罩着一层银色柔光。 「你很厉害。」 女人没有回头,涂满红色甲油的指尖勾起身侧木桌上的红酒杯,轻轻晃了晃。 她另一只手夹着刚从他身上搜刮到的监听器,扔进红酒杯中,「我没猜错的话,警方已经包围这座山了。」 向野心下一惊,这人已经猜到却还能如此波澜不惊,一定是有了应对之策,可他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却毫无把握。 是谁走漏了消息?还是警方内部有叛徒。 向野被巨大的不安感席捲,下一秒,女人却再度开口,「放心,不是你们的问题。要是提前知道常青办事如此的不牢靠,我今晚根本不会出现在这里。」 女人微微回头,一张仿佛从画里走出的脸清晰地出现在向野面前,她勾了勾红唇,「哪怕是为了来见你。」 没等向野仔细咂摸这话中的怪异之处,四周突然炸起铺天盖地的欢唿声,山崖下的赛道口,几十辆摩托车陆陆续续入场。 一抹熟悉的黑,在猎猎寒风中出现在眼前。 向野浑身一震,向悬崖边大步迈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抹身影。 按照原定的计划,一切顺利的话,警方会在第三场开始之前就叫停比赛,俞远根本不用冒险跑这一场。 可现在他突然消失,许定安一时反应不及,恐怕不会贸然行动。 「出现了不该出现的人呢。」婉转的女声在身后响起,仿佛是在雪白的衣服上发现一个油点,漫不经心地埋怨。 赛道上红旗撤出,绿旗挥动,一辆辆摩托蓄势待发。 「不要…木头…」向野轻声呢喃,他眼睁睁看着刺目的红灯亮起,灯灭的瞬间,车流争先向前涌了出去。『风声』一瞬间被淹没,又在第一个弯道过后奇蹟般惊险地出现在视野里。 向野目眦欲裂,恶狠狠地回头瞪向表情轻松观望着这一切的女人。 「可惜,没办法看完这最精彩的一场了。」女人站起身,轻飘飘地挥了下手,两个人瞬间从黑夜里现出身形,上去制住了向野。 女人迈着步子走近两步,拽着额发让他被迫扬起头,仿佛十分新奇地端详着他的眼睛。 「果然是他的种…」女人轻声呢喃一句,眼睛里凝着笑,「得让你陪我走一趟了。」 一辆四座跑车在她话音落下之时扬着灰土驶到近前,向野被人钳制着坐上车,女人则不紧不慢地在保镖的手挡下坐进前座。 「琳姐。」保镖弯腰在她身侧,「要通知常青他们吗?」 「你觉得呢?」琳姐冷冷地瞥了对方一眼。 「是。」 车门阖紧的一瞬,跑车轰鸣向前,驶过旷野,径直朝下山的方向而去。 第116页 「就这样放弃同伴?」向野这一刻反倒奇异地平静下来,他抬眼和正前方后视镜中的女人对视,「他跑不掉了。」 下一秒,山野中亮起红蓝闪烁的灯光,悠长的警笛骤然响起,和着混乱的人声响成一片。 女人从身上掏出一把手枪,动作利落地上膛,赤红指尖轻轻抚过枪身,带着一种致命的危险。 「反应这么慢,活该给我们挡子弹。」 * 货柜内场—— 「数清楚了吗?」 常青看着地上一堆找回来的粉色药片袋,心中隐隐觉得不安。 这人偷走东西,却又沿路扔下,一包不留,比起是惊慌失措或是幡然悔悟,更像是另有目的地…混淆视听、拖延时间。 可这么做有什么目的呢? 他抬眼看了看山崖边亮着灯的宾利,收回视线狠狠踹了一脚跪在地上哆哆嗦嗦数东西的人。 「对的对的……是…是这么多。」 「青哥,人没找到。」马仔上前报告。 「废物。」常青强压着心里的怒火,「查!给我查清楚是谁!把他的手指一根根剁下来,让所有人都知道,敢动场子里的东西,就是这种下场。」 马仔领命出去,不一会儿又提熘着一个人回来,「青哥,这人撞见过那个偷东西的。」 这人正是先前和公鸭嗓聊天的同组人,常青在他脸上扫了一圈,喝问道:「是谁,认识吗?」 「我见…见过……」这人小腿直打颤,几乎不敢抬眼,「是a组的那个…今天在山下…负责卡关。」 常青脑中过电般地一闪,眯眼回忆了一下,朝身边的马仔问道:「今天是谁带向野上山的?」 没等马仔回答,一道脚步急匆匆闯了进来,「青哥!那小子不见了,阿彪他们都被电晕了。」 「不好!」常青心中警铃大作,跨步到窗边,山野浓黑寂静,山崖边的宾利依旧待在原地,可仔细一看,周围的黑衣保镖全都不见了。 「去骑车!」他一边往门外走一边朝心腹厉声吩咐,「林子里有狼,臭娘们把咱们撂下了。」 话音刚落,警笛长鸣,在山中宛若惊雷平地而起。 「现在怎么办青哥?!」马仔慌了神。 「慌什么!」常青喝道,「带着他们去把东西全烧了,一件不留!」 「这些人全都……」 常青一把揪起身旁人的衣领,力气大到几乎将对方从地上提起来,「你管他们?那死的就是你!南边的林子里有条小道,点了火立刻骑车过来!」 「是…是……」 * 火光顺风扬起,汽油烧灼的气息在空气里勐烈蔓延,很快就形成了滔天之势。 比赛已经完全中断,不少车已经第一时间从赛道上钻入林中,企图逃离。 「怎么回事?」 俞远从后视镜里观察着山上的一切,在摩托车上摸出提前安置的迷你对话器,塞进头盔下的耳朵里。 一阵电流声之后,许定安的声音出现—— 「犯罪分子试图放火烧毁现场,我们正在控制。你现在只用安全抵达终点,会有人接应。」 尽管对方有意遮掩,俞远还是意识到了不对劲,他胸腔一阵勐跳,强烈的不安感占据了全身,「他怎么样了?!」 「……我们和焚轮失联了,是被动发起的逮捕行动。」许定安说完,顿住几秒,声音骤然拔高,「你要去哪?停下!!」 赛道上,俞远骤然调转方向,车轮贴地高速转动,摩擦扬起烧灼的黑烟,车身摆正之后,提速向上而去。 在他恰恰行过的路上,一辆鬼魅般的跑车从山林中冲出,向野不顾身后人的桎梏,拼命地拍打车窗。 「木头!木头……」 跑车顺着山路向下冲去,他眼睁睁看着那辆黑色摩托飞速爬升至更高处的弯道,义无反顾地向着那火光沖天的山顶而去。 向野眼眶酸涩,拳头失力地从车窗上缓缓滑下。 「傻子……」 第75章 密林潮声 山路被火光映照得通红。 人群杂乱四散,在烈烈燃烧的背景下尖叫奔逃,又被远处逐渐缩小的警戒线逼得连连后退,宛若一派地狱景象。 唿吸喷薄在头盔里,掀起窒息的热浪。俞远辨清方向,一路驰骋,逆着人流朝着货柜的方向而去。 内场是最早被警方包围的地方,俞远赶到的时候火势已经被控制,异香一阵阵钻进鼻腔,让人头脑犯昏。 被逮捕的犯罪分子跪地伏法,正被一个个带上警车,向野看了一圈,却不见常青的影子。 红蓝光在瞳孔中闪烁不停,向野跨下车,在警方的队伍中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正是行动之前就接触过的一位行动组的小组长。 对方显然也看见了他,跨步过来拽住了他的手臂,「你的任务已经结束了,副队让我带你下去。」 俞远反手抓住对方,「常青呢?他抓到没有?!向野很可能还在他手上!」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正当时,对讲机里传来声音,「一组发现目标,西南方向发现潜逃摩托车7辆11人,正准备和重要嫌疑人汇合,目前已全部控制。」 俞远听罢,当即翻身上车。 「你要干嘛去?!」 「我知道那条山路,是直通附近村庄的,警车过不去。」俞远一边戴头盔一边道,「和他汇合的人已经被抓了,常青等不到人不会多留,我去拦住他。」 第117页 「你疯了!」一把拽住俞远的胳膊,这个身形高大的警察注视着摩托车上的尚显青涩的少年,试图将他拉下车。 「放心,我身上穿着许副队给的防护服。」 「这衣服可不防子弹。」对方是毒贩,任何人一旦扯上毒品,就成了杀人不眨眼的恶魔,「这已经不是你该管的事了,我们会安全把焚轮救出来。」 摩托车已经启动,俞远挣开桎梏在自己臂上的力道,「这是唯一能抓住常青的机会!」 他发过誓,不会让这些人再伤向野分毫。 黑色摩托下一秒便裹挟着泥沙飞窜而出,身穿警服的高大男人立在原地,几秒后抬起对讲机,「一组注意,持续跟踪蓝点位置,有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替我们探路去了,全力保护他的安全。」 * 錶盘上的秒针跳转一圈,重新滚过顶端的刻度。 常青没有丝毫犹豫地翻身跨上车,形同一只鬣狗般钻入密林小道。 翻过一个山头,火光和警笛渐远,隐匿于山谷中的点点灯火出现在眼前。 常青心中大喜,只要进入山谷这片村寨,警方就不可能再逮到他。 提速的剎那间,一道耀眼的车灯从斜后方射来,引擎骤然轰鸣,破林而来。 常青心头勐跳,还未辨清情况,车身已经被加速而来的机车撞上,前轮打滑,摔翻在泥坝下。 常青滚倒在泥地里,溪流声在耳畔无限放大,意识到对方并非自己人,他第一时间便伸手摸向后腰,可还没来得及掏出枪,一道剧痛瞬间从手臂传至全身。 「啊——」痛叫响彻山林。 身上,黑色摩托的车轮混着泥泞,直直碾上他正准备掏枪的胳膊,再往前一步,就要压碎他的胸骨。 狼狈之际,常青逆着灯光抬眼向上,终于看清了摘下头盔摔在地上的人。 「身手不错啊。」常青额上冷汗直冒,嘴角却凝着阴狠的笑,「不愧是有钱人家的少爷,什么都能花钱练。」 头盔砸进溪流中捡起冰寒刺骨的水花,俞远翻身下车,曲腿跪压在常青胸前,抬拳狠狠揍向了身下人的脸。 「向野呢!」俞远一边挥拳一边咆哮道,「你们把他弄哪儿去了?」 「看来你真是中了他的魔啊。」常青从喉咙深处咳出一口鲜血,咳嗽着笑道:「小少爷,你追过风吗?」 「向野这个人就像是一阵捉摸不定的风。追一阵风最大的乐趣是什么?是每次你觉得你快要追到了,却永远在风的后面。」常青眼中闪着诡异的幽光,神情恍惚,「你看他穿江过林,翻山越海,你只有永远地保持渴望,才能清晰地看见他。」 俞远目露厌恶地盯着眼下的人。 长久以来,这个人就是用这种摆布和玩弄的心理,注视着向野的吗? 「但你一旦靠近他,真正站在风里,除了满眼泥沙,你什么都得不到。」常青嗓音沙哑地嗤笑,「你看我,不就是这么个下场吗?」 「我和你不一样。」俞远咬牙提搡身下的人,「他在哪?!」 「他把我害成这样,你觉得我还会带他走?」常青突然目露讶然,「怎么?你们还没从火场中把他救出来吗?那这会儿估计都烧成灰…呜……」 他话音还未落,便被一拳重击生生打断。 「你他妈说什么!」俞远嘶吼着奋力挥拳,他此刻已经失去理智,完全无法思考,只知道一拳拳击打身下的人,就连四下里匆匆赶来的脚步声都不曾听到。 「住手!」一声喝令突然从林中传来。 俞远恍惚一剎,酸涩滚烫的眼珠只来得及看清一秒身下人狰狞的诡笑,就被黑洞洞的枪口取代。 常青另一只未受伤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摸出了后腰的枪,正正指向他的眉心。 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在耳边炸开,俞远在恍惚中下意识闭上双眸,浑身的知觉飘离四散,脑海里只滚过向野狐狸般的一对笑眼。 终究还是没来得及再见他一次。 生死未卜。 多么无情的四个字。 意识回笼的一刻,才察觉到冰冷的贯穿感迟迟未至,身下的人却扭曲翻滚,迸发出一阵阵压抑不住的痛唿。 一道鲜红的液体从额前缓缓流下,俞远被冲上前的警员拉起,垂眸看去,才发现中枪的人是常青,他握抢的手腕此刻已是一片淋漓碎肉,几可见骨,看上去恐怖非常。 警方已经第一时间将他制服。 俞远失力地站着,目光呆滞地看向正怒气沖沖朝他走来的许定安。 「你知不知道刚才有多危险!」许定安怒斥道。 俞远就像是失了魂魄般,缓缓将目光聚焦到面前人的脸上,「他说向野……」 「他那是故意激你。」许定安无奈地在他身上瞥了瞥,「人已经救下来了,只受了点轻伤,还没有你手臂上的擦伤严重。」 像是被激流沖乱的船只终于找准了航向,俞远眼中瞬间有了神采,「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 半小时前—— 指挥车里传来现场行动组的报告:「副队,宾利车内没人,悬崖边有其他车辆的车辙印,应该是收到消息提前逃离了。」 「知道了……」许定安眉头紧锁,下一刻身旁下属的对讲机里又传出声音—— 「报告指挥处,一分钟前山下卡口接到电话,对方称有人质在他们车上,要求放卡……」 第118页 许定安怔了怔,当即接过下属手中的对讲机。 「快!把对方的电话接到指挥处!」 车内空间即刻被紧张氛围充斥,几秒后,一通来电被接到许定安耳边。 「许警官,久闻大名。」对方准确叫出了他的姓氏,是一道莺啼般娇媚,却含着莫名阴戾的女音。「你应该知道了,你们派来的小卧底,此时此刻在我们手上。」 「我凭什么相信你?」许定安一边拖延时间,一边朝属下递眼神示意加快信号定位。 女人哼笑一声,似乎是强迫向野出声不得,继续对电话里道,「不用费力气找,我们在入山口的林子里,附近五十米处就有你们的人。」她沉声一瞬,朝自己人命令道,「打开车灯。」 一瞬间,许定安隔着听筒都能听到密林中如潮水般沙沙聚拢的脚步声。 「让你的人别轻举妄动!」女人扬声道。 与此同时,许定安已经收到现场的照片,名贵的跑车停在密林之中,长相艷丽的女人毫不遮掩自己的面容,满脸都是嚣张的笑。 向野被后排的魁梧男子挟持着,俯身压制在座椅中间,而女人手中纯黑色的手枪正直直抵在他的太阳穴上。 听筒里再次响起声音:「打开入口的关卡,放我们过去,到达安全地带我自然会把这小子放了。」 「没人能确保你会遵照约定放人。」许定安额头突突跳动,大脑在顷刻间已经否定了无数的营救方案。 「许警官,你应该知道他的身份,我没有理由现在杀他。」 许定安眼神微凛。 「你只有一分钟的思考时间。」 听筒里的声音在耳边静止,只留尾音作阴恻恻的迴旋,属下把打字屏递到他眼前。 - 3名,视角受限,无法确保一击毙命。 许定安匆匆瞥了一眼,不考虑视角和犯罪分子数量问题,光说那辆车的防弹等级,也可能导致狙击失败。 对方就是拿准了自己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脱身,才敢如此的嚣张跋扈。 一分钟的时间稍纵即逝,对方准时响起声音:「考虑清楚了吗?许警官。」 许定安掌心发紧,无奈地闭了闭眼睛。 ——「放他们走!」 第76章 白狮 俞远做了一个很漫长的梦。 梦里他被俞启东关在那个黑色的房间,惨白月光映照在墙上,照亮那副胸前大敞的女人画像,女人十指鲜红,菸头的火光刺人眼眸。 他仿佛又变成那个渺小无力的孩童,匆匆收回目光,抱膝坐在床脚,祈祷黑夜快快过去。在他恐惧颤抖的时候,一截柔软的手臂突然将他圈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他受惊地抬头,看见夜色里一双海洋一般幽蓝的眼睛。 「阿野……」 无意识的声音在病房里响起,而梦境中,颤抖的男孩已经在无声的安抚中平静下来。 —— 「你看他穿江过林,翻山越海,你只有永远地保持渴望,才能清晰地看见他。」 ——「一旦靠近他,真正站在风里,除了满眼泥沙,你什么都得不到。」 魔鬼般的低语在耳边萦绕。 他伸手环住身旁人的腰,愈发地紧,几乎用尽所有的力气。 可震耳欲聋的枪响还是如期而至。 「砰——」 鲜血粘稠而滚烫,怀里的身体慢慢瘫软倾倒。 俞远胸腔仿佛快要裂开,他简直不敢去看怀中人的脸,那种失去一切的感觉几乎将他逼至疯狂的边缘。 终于在剧烈的喘息声中,他睁开了双眼。 纯白色的病房在眼前逐渐清晰。 疲惫蔓延至四肢百骸。 「你醒了?」一名护士刚好在病床前检查仪器数据,惊喜的眼睛从口罩上方露出来,和还处于失神状态的俞远对视几秒,便匆匆朝门外走去。 不一会儿,一个便衣警察就走了进来,确定他已经转醒,立刻向上级做了汇报。 甦醒后的一个小时,俞远先是在恢復行动能力之后,发疯似的找向野。 在确定对方只是被人敲晕并无任何生命威胁之后,不顾反对地在向野病床前坐了20多分钟,最后在许定安的亲自督促下,进行了一系列的身体检查。 他受的伤比想像中要严重。 在山林中撞向常青的瞬间,他的大腿被擦伤,上了救护车才发现伤口面积很大,布料粘在皮肤上,形成血肉模煳的一片。 但比起身体上的伤,许定安更担心他出现心理问题。 毕竟任何一个人在受到极致的死亡威胁后又近距离地目睹了枪击,尽管不是射杀头部,仍会造成不小的心理冲击。 于是检查伤口之后,俞远又接受了额外的心理疏导。 刚从心理辅导处出来,向野清醒的消息就传来了。 俞远抬头朝刚挂断电话的许定安看了一眼,匆匆撂下一句「我先过去」,便自己扒拉着轮椅走了。 许定安刚安排好行动的收尾工作,一夜未眠,面上难掩憔悴。 他注视着俞远离开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朝熟悉的心理辅导医生看了一眼,询问道,「没问题吧?」 医生正收理桌面的动作顿了下,抬眼朝许定安笑了笑,「受了点刺激,但问题不大。依我看我这半小时的心理疏导,还没你接的那一通电话管用。」 第119页 医院这层楼已经被严密监管,此刻还处于高度戒备期,透着一股空荡荡的肃静。轮椅在走廊上滑行的声响十分清晰,以至于停在病房门口时,一下子静得可怕。 房门被轻轻推开,俞远滑动轮椅缓缓进入房间,看见向野已经坐在病床上,静静看着护士给他拔掉手背上的针。 晨光透过明亮的玻璃洒满房间,是冬日里难得的温暖日子,有细微的鸟鸣悠悠传来,让人得以窥见春日的曙光。 长夜真的终结了…… 俞远在一瞬间这样想。 病床上的人也适时地投来视线,平淡的、清冷的、还来不及夹杂太多情绪的目光,在病房的空间里同他碰撞融合。 护士不知是何时离开的,俞远呆呆坐在病房中央,忘了上前。 他眼睁睁看着那对灰蓝色眼眸里凝聚出水汽,然后又被一点点压制下去,在眼底糅合成一捧细碎璀璨的光。 俞远不由自主地滑动轮椅行到病床前,向野极其默契地俯身过来,用手心抚摸他的脸颊。 「没事。」俞远喉间哽塞许久,只滚出两个沙哑的字。 「榆木脑袋。」向野的手转至他的枕骨处,偏头过来同他额头相抵,低声道:「别指望我照顾你,瘸子。」 话虽如此,接下来康復的几日,向野对他的照顾可谓是无微不至。 抓捕行动取得了非常大的成功,后续工作也在有序开展,盘踞长街多年以常青为首的贩*团伙被连根拔起,无疑给「洪厂」组织带去了强有力的重创和威慑。 由于行动的机密性,他们在医院进行康復和修整的这段时间警方已和学校、家里提前进行沟通协调。 一周后俞远的身体已基本康復,获许定安的「批准」后,正式宣告可以出院。但在彻底扫清长街「余毒」的一段时间里,他们周围都会有警方的秘密保护。 一辆低调不起眼的黑色轿车停在住院楼楼下,俞远先坐进了后座,向野将包和助行拐杖放进了后备箱,却没有上车的打算。 「你要去哪?」俞远条件反射地伸手拽住了给他关车门的向野的手腕。 向野抬眸看了眼车里的人,自从在医院醒来之后,俞远时不时就会流露着这种不安全感,对他的依赖也与日俱增。 他挪开了俞远拽住他的手,勾唇露出一个笑,「我去和许警官打声招唿。」 车门被关上,俞远看着向野款步朝石阶下的许定安走过去。 一股难以言说的窒闷感在胸腔里缓缓蔓延。 「许副队,」向野朝许定安礼貌微笑,「不对,该称唿您许队了。」 许定安浅笑着摆了摆手,「怎么还不走?」 「我有件事,一直没问您。」 许定安正了正色,「什么事?」 「你们当初挑中我,真的仅仅是因为我熟悉长街,熟悉常青吗?」向野眉眼间看不出任何的情绪,语调也平淡无澜,「其实你们一开始的目标,就不在长街吧。」 「……」许定安讶然无声。 「能告诉我,白狮是谁吗?」 第77章 四野 车轮滚滚向前,在高速公路上疾驰。 车里十分安静,俞远轻巧绵长的唿吸声都异常清晰。 向野抬手给熟睡的少年摘下耳机,把他几乎要靠上车窗的脑袋挪到自己肩头,才缓缓侧目看向窗外。 隔离带在视野里飞速后退,成为一道相对静止的参照物。 记忆穿过大片浓稠的黑夜,重返那片被车灯骤然照亮的山林。 刺眼的远光灯把林子里快速围近的特警队员照射得十分清楚,可随着女人对电话那头的威胁,队伍又缓缓放停脚步。 「放行!」 终于,身穿特殊行动服的领队接到来自指挥车的命令,还是不甘地挥下了代表让行的手。 跑车在一瞬间化静为动,像一只早已做好准备的野兽,霎时便冲出林子,拐上山道。 骤然提速的惯性使车里的人后背撞向座椅,也包括桎梏着他的黑衣保镖。 后脑勺狠狠撞到后排座椅中间的硬板上,剧痛伴随着晕眩冲击全身,可没来及等疼痛消失,向野便抓住一瞬间的时机,反肘击向身侧人的下颚。 「呜……」一声痛唿之后,保镖手中的枪掉落在车厢中。 向野反应敏捷,当即就弯腰去抢。 指尖将将要碰到枪身的一瞬间,前座迸发出一道尖锐的声音—— 「给油!」 女人当机立断地拽过方向盘,车身在一瞬间急转,没等入山口的卡关全部挪开,跑车就径直撞飞木栏,沖向了不受控的夜色之中。 向野被狠狠甩到左侧的车门上,已经失去了反击的时机。 没得他直起身,琳姐的枪口又从前方伸过来,直直抵在他的额头。 「还真是一秒钟都不能放松啊。」琳姐语气里竟带着一种难言的欣赏,「可惜今天还不能带你走,咬人的小狮子。」 道路两旁的树木簌簌后退,向野被保镖重新控制住,双眼迸射出极度厌恶和狠厉的神色,直直与前座的女人对视。 「你说的这些,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只感到一阵阵地浑身发凉,一个唿之欲出的真相早就在心头徘徊冲撞。 ——「哪怕是为了来见你。」 ——「果然是他的种…」 第120页 这个女人自见面起对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太过震撼人心,只是当下的境况,让他来不及也不敢去深想。 「你早晚都会知道。」女人淡淡一笑,收起了手中的枪,「克鲁格白狮,知道这个名号是怎么来的么?他年轻时候可是个漂亮的混血男人,有一半俄国人的基因。你和他很像,都有一双白狮一样的蓝色眼睛。那傢伙叛逃之前把东西藏在自己素未谋面的孩子身边,就觉得万无一失了。他大概不会想到,我们会先一步找到你。」 「那些警察也不过是在利用你而已,你骨子里流的,可是和我们一样的血。」女人缓缓收起了笑意,「希望下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能想起来那东西在哪。」 向野从听到第一句话开始,大脑便一片空白。 尽管已有猜测,但那架魔咒一般的十字架,还是将他怔怔钉在现场。 跑车停在荒无人烟的路上,司机下车打开了车门,钳制着他下车。 向野像是突然恢復反应,情绪失控地拽住前座的头枕,咒骂着奋力向副驾驶座上的女人靠近。 他真想撕碎这张脸,撕碎这荒诞可笑的一切,也撕碎自己。 一道重击噼在他后颈处,眩晕感从大脑皮层蔓延至全身,四肢瘫软下去,逐渐倾倒在道路中央,皮肤和冰冷的路面相贴,却已经感受不到丝毫寒意。 视线消失的前一秒,是那辆跑车渐渐隐去的红色尾灯。 * 肩头上的重量一点点离去,向野从窗外收回视线。 身侧,俞远睡眼朦胧地看向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我睡了多久?」 「十多分钟吧。」向野唇角绽开一个温和宠溺的笑容,「谁让你昨晚折腾那么久?」 「卧槽你…!」俞远几乎是一秒钟就散尽了睡意,抬眸朝司机位上做贼心虚地瞥了一眼。 这一周在医院,前几天两人还碍于病情每晚乖乖各自回病房,后面几天俞远就耐不住寂寞,每天晚上换完药就往向野那儿跑,一待就是五六个小时,最后往往是厚着脸皮住下。 两人从睡一间病房进阶到睡一张病床,自然免不了进行一些小情侣之间的动手动脚动嘴活动,这会儿向野当着外人的面说出来,俞远当即就犯了面红耳赤的老毛病。 向野见状「嗤」地一声笑了出来,犯坏地调侃道:「想什么呢木头?昨晚非拉着我做班群里数学试卷的不是你吗?」 「……」俞远气得当即就想扑上去禁他的言。 车子驶入熟悉的兴阳县城。 直至回到长街,生活才像是回到了应行的轨道。 算是知晓一半实情的傅宁等人并没有多问,但到对他们回归,都纷纷松了一口气。而不明真相的群众则更多对长街一周前那场突如其来的清肃行动津津乐道,那些整日徘徊在长街暗巷里的混混痞子一夜之间消失殆尽,仿佛毫无痕迹。 一切都像是一成不变,又好像天翻地覆。 回归校园,班上都对他们逃过一场惨无人道的月考表达了由衷的羡慕。 彼时距离农历新年已经不足一个月,寒假已近在眼前。 贾仝已经无暇顾及横亘在假期之前的「期末考试」大关,兴致勃勃地谈起了出游计划。 「真的,我那个哥们十一去过,这温泉小镇环境真的不错,咱们过了年初二就出发,去玩他个三天三夜。」贾仝霸占着俞远前排的座位,整个人都趴过来,笑嘻嘻道:「到时候远哥开车。」 在场除了俞远也没别的司机了,他扯了扯被贾仝手肘压到的习题册,指间的笔旋转一圈,低低应了声「嗯」。 贾仝转向倚靠在隔壁组课桌上的胡志成,代做决定道:「大成没问题。」 「……」 又转向向野,询问的语气:「远哥去,七哥指定也没问题?」 向野侧身朝俞远的方向坐着,右肘撑在课桌上,五指圈着没盖杯盖的保温杯,视线透过股股升腾的白气,放空地停留在俞远书写字迹的习题册上,许久都没有答话。 「七哥?」贾仝又叫了一声。 俞远也感受到空气中沉静的异样,偏头朝向野看去,视线相接的一瞬间,对方仿佛才从浓密的心事中脱身,朝他露出一个稀松平常的笑。 俞远心头一紧,不受控制地皱了皱眉。 「去呗。」向野拧起杯盖,「你们两个单身狗不嫌尴尬,我们也没有不秀的道理。」言罢凑近俞远眨了眨眼,「是吧木头?」 「卧槽!」贾仝双手插进头髮里,恨不得将其全数连根拔起,才能抵挡这一波来自臭情侣的化学攻击。 一月的末梢,城郊的田野中已渐渐有了春意。 金毛犬兴奋地冲下马路牙子,朝田埂下的一丛香菜嗅了嗅,立刻就皱着鼻子连打两个喷嚏。 向野好笑地拽了拽手里的牵引绳,继续朝前走去。 俞远同他并排走在一起,路灯把两人的影子拉得颀长,渐渐淡远,又被下一盏暖光捕获。 「许队说,常青已经认罪认罚,但拒绝供述归属他以外的任何犯罪窝点和组织成员,现在人已经转移到监狱关押,等待法院审理。」俞远道,「不出意外的话,是死刑。」 向野轻唿了口气,「嗯。」 「你怎么了?好像一直有心事。」 向野没有否认,「可能是一下子没缓过来吧。」 第121页 俞远左侧口袋里捂着两只手,五指交缠相握,他有意地施力捏了捏向野的指骨,转换话题道:「这几天都打算住回店里吗?」 「嗯。」 「那我下自习都和你一块过来。」 俞远话音落下,身旁人脚步一顿,朝他投来了目光。 「陪你遛狗。」俞远找补道。 向野乐了,「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粘人了?我是不是得缝个口袋把你揣身上。」 「也不是不行……」俞远低声道。 「什么?」向野眯了眯眼睛,没听清。下一秒,另一只手也被对方拽进了口袋,高大的男生瞬间变作和他面对面的姿势,将他逼到路灯下,圈进越缩越小的环抱里。 向野眼里晃过一秒的惊诧,很快就平静下来,干脆姿态放松地向后倚靠在灯杆上,仿佛对眼前的陷阱甘之如饴。可抬头向上看的时候,满眼却是反客为主、勾人深入的坏。 「你真的是想陪我遛狗?」 金毛脖颈里的牵引绳因主人的动作而受制,大大缩短了行动范围,只能一脸愁闷地乖乖坐在两人脚边,以低声呜咽悄悄表达着不满。 「怎么不是?」俞远大言不惭,垂头准确摄住近在咫尺的两片唇瓣,温柔地辗磨。 夜幕沉寂,一圈暖光,两道身影,少年浓烈的爱意融化在岁末的凌寒空气里,四野都不能将其散尽。 第78章 归宿 四方院落里,运作了整日的机械全都停了下来,一片静谧。 今晚店里掌事的在家,后排的房子连打牌嬉闹的声音都没有。 二楼向伍的房间房门紧闭,透出的灯光照亮楼下的铁笼,向野解开风筝脖颈间的项圈,金毛犬熟练地钻进了笼子里。 身后有脚步声慢慢靠近,向野关上笼门,回头对上张嘉厝。 「你让我看店里最近有没有少什么东西,都看过了,没发现少了什么。」 「嗯。」 向野早有预料,从医院回来,他第一时间就回店里检查了一番,敏锐地发现自己的房间确实有被人动过的痕迹。 他不知道那女人让他找的东西具体是什么,但这帮人显然已经把手脚伸到了店里,虽然现在看起来他们是无功而返。 这几日里,他几乎把这栋自己从小到大生活的房子翻了个底朝天,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现。 张嘉厝观察着他的神色,有些不安地问道:「阿野,你到底在做什么?」 向野回神笑了笑,「我能做什么?」 「上次恆哥他们那边出事,店里处理的零件被倒卖流出到上里县,也是你提醒我查的李兴元。」张嘉厝眉头微蹙,「可我印象里你们都没见过几面。」 向野脑海里想起那个赌鬼模样的人,胸腔里一阵噁心,面上却浮出淡笑,「都是长街的人,能陌生到哪去。我朋友说过这人赌博欠了不少钱,为了躲债不久前就已经跑路了。你上个月和我说起恆哥他们那边出的事,我自然就联想到了。」 张嘉厝表情复杂地看着他,似乎并不把这套说辞当真。 「其实我知道,你在做危险的事。」张嘉厝嘆了口气,「我只是希望,你别什么都自己偷偷扛,这儿还有一堆师兄呢。」 向野眉梢渐弯,缓步走到张嘉厝身边,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哪学这么多煽情的话啊,听起来真噁心。」 「嘿你个小兔崽子……」 「再说了,论起入门,恆哥都排在我后面,你这个二师兄都是我让你的,上哪来的一堆师兄。」 向野年纪小,店里的学徒几乎都比他大,长时间相处下来他都一道以「哥」称唿。但真要论起入门的资歷,他还真没说大话。 张嘉厝被怼得哑口无言,眼看着向野轻飘飘地踱上楼去,挠头骂了句「小没良心的。」便打着手电进厂间里例行检查去了。 脚步从最后一级楼梯上移开,踏上走廊的瞬间,前一秒还紧闭的门忽然被打开了。 向伍一边讲电话一边走了出来,看上去和电话那头的人交谈得并不愉快。看见楼梯口脚步微顿的人时,那张表情淡漠的脸上闪过一丝怔然。 两个许久未见的人,在熟悉又狭窄的走廊撞上视线。 借着房间里的光,向野能看清向伍衰老痕迹明显的脸,以往每次见到这个人都万分复杂的情绪,今日倒是异常地平静。 其实在得知那个真相的瞬间,他脑中首先浮现出来的不是对那个亲生父亲的模煳想像,而是向伍清晰的脸。 永远冷漠难以靠近的脸,从来不会对他露出的一丝赞赏和喜悦的脸,以及那张撕毁的照片上腼腆青涩的脸……而被撕去的那三分之一张相纸上的人,如今也终于有了填补的答案。 火光熄灭在那夜的山林间,却一直在他心头暗燃。 许多个深夜,他以为自己会有滔天的愤怒,会在第一时间质问这个自己叫了将近20年「父亲」的人,质问他为什么要编织这样一个骗局,为什么明明满心仇恨,却要把那个註定不会得到喜爱的孩子养大。 可他什么也没做,他的平静和无动于衷,一度让自己都感到恐惧。 那些藏在憧憬和崇拜下对爱的渴望,早在这个人偏执刻骨的冷漠里消磨殆尽,随着那个打火机一起坠进过往求而不得的泥潭里。 平静的原因,大概是他所渴求的,如今都一一有了归宿。 第122页 他重拾步伐朝前走去,路过向伍身边时,稀松平常地唤了声「爸」,然后转身走进自己的房间。 就好像那只是一个毫无意义的称谓。 * 晨光从凝满雾气的玻璃窗透进房间。 向野是被枕头下经久不息的手机铃声吵醒的。 期末考试前的最后一次月假,虽然只有短短的一天,但对于高三党来说,已经是无比奢侈的时间。 这一夜意外地好睡,冬日的早晨又是最难起的,向野伸手摸出电话接通,感觉到寒意,再次连头蒙进被子里。 「干嘛?」声线里带着睏倦的鼻音,能这么一大早骚然他的,除了俞远暂时也没别人。 「你打算睡到什么时候?打包的早餐都要凉了。」对方好笑地问道。 这对话莫名地熟悉,向野想起俞远第一次来西街接自己那个早晨,似乎也是这样的场景。不过那时候楼下的人可要暴躁得多,更没有贴心的早餐服务。 「不知道。」向野裹着被子翻了个身,临时上演睡美人戏码,「顶多也就睡到被人吻醒。」 「知道了。」 俞远果断地接了一句,没等向野反应过来,听筒里就传来敲门进院的动静,紧接着是不急不慢的上楼声。 向野睡意瞬间没了大半,直直从床上坐了起来。 「卧槽……」 两层楼的楼梯统共没有几道,很快脚步声就来到了走廊里,向野下床趿上拖鞋朝门边走去,刚伸手打开门,一道裹挟着寒意的挺拔身影就出现在面前。 俞远抬了抬手里提着的早餐,还没来得及说半个字,就被向野一把扯进了卧室里。 「胆子不小啊你……登堂入室。」向野把人逼在门板上,目光在对方漂亮的眉眼和鼻樑之间流连。 「登堂入室可是个褒义词。」俞远也垂眸看眼下的人,浅笑道:「我这是有求必应。」 言毕,他轻轻啄了下向野的嘴角,「这回醒了吗?」 向野微怔,这还是那根不开窍的木头吗?是被谁夺舍了? 发呆的空隙里,俞远已经将手里的食盒放到书桌上,四下打量起这间卧室。 和出租屋不同,这里有更为深久的居住痕迹,是向野从小长大的地方,锈红色铁条禁锢着的窗外,是那棵俞远不久前还每晚都来攀登的树,老树枝干虬结,待春天来临的时候,又会重新生发出欣欣嫩芽。 房间里的陈设简单不复杂,有一种现代式的简洁,但屋子的结构又带着一种上世纪特有的味道,让它的风格充满难以统一的矛盾。 黄色漆面的书架很大一个,立在墙角,最上端摆放着旧式的帆船模型和收音机。书架下却铺着一块毛茸茸的奶牛纹地毯,配上灰色的懒人沙发和落地小茶几,看起来就不太协调。 好像是把一个人的家具搬进另一个人的家里,歷经再漫长的时间也融合不到一起。 向野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就看见俞远坐在地摊上,随手从书架上抽下来一本书。 「你这儿还有整套的《鲁迅》全集啊。」俞远道。 这套书摆在最显眼的位置,占据了整整一层。 「很老的版本了,我…」向野走过来坐下,话音一顿,似乎是觉得那两个字眼陌生,一边解早餐的袋子一边道,「我母亲生前留下的,她留下的东西,一样都不能扔。」 俞远调整了坐姿,低头瞥见向野脚上穿反了的拖鞋,微微一笑,「这么走路不别扭么?」他说着放下了手中的书,把那两只各自扭头向外的鞋调换了位置。 向野嘬着沾染了汤汁的筷头,配合着穿好鞋,也一阵好笑。 早餐吃了一半,向野的手机在地毯上响了起来。 两人的目光同时挪了过去,一个陌生的号码跳动在屏幕上。 向野心头一跳,下意识地看了俞远一眼,才在对方的注视下接了起来,出乎意料的是,打来电话的是卫浩的班主任。 挂断电话,向野已经换上了一副紧张的神色,他起身朝俞远道:「陪我去趟医院,恆哥他们家的老房子塌了,小浩今早在家。」 第79章 冰河春光 得到消息赶到医院的时候,卫浩已经醒了。 事情是清晨发生的,他们家中的老屋年久失修,自从父母去世后,卫恆就到摩修店里学艺上工,平日吃住都在店里,而卫浩则是寄住在亲戚家。 两兄弟只偶尔在一些节假日或是父母的忌日时回去短暂地住一下,这次卫浩就是想在春节前回去打扫一下,没想到老屋的瓦檐经了前段时间的大雪,不堪重负地塌了,正好砸中了人。 所幸卫浩只是被砸晕了过去,被邻居发现之后第一时间送到了医院,邻居不认识他家人的电话,辗转联繫到了学校,卫浩的班主任又联繫上向野。 自从卫恆离开兴阳去上里之后,卫浩就把学校的紧急联繫人换成了向野。 看到人没事,向野一路悬着的心才落了下去,走出病房给卫恆打电话。 俞远站在病房里,目送他的背影离开,转头和病床上目光清冷的少年面面相觑。 不得不说,这孩子和他哥长得真的很像。眉眼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就连脸上那种超越年龄的成熟感都一模一样。 俞远不由地想起初见向野那天,那个骑着黑色摩托车来接他的人。长腿黑靴,英朗的五官,是一种很吸引人的长相。 第123页 向野向他诉说他们的过去时,目光温柔沉静,所以在那时候,他还喜欢着卫恆吗? 那些他们彼此依靠的时光,是他永远也无法弥补的,不属于他的过往。 走廊外隐隐传来向野打电话的声音。 那种隔着手机谈话时都表现得淋漓尽致的熟稔和亲密,透着一种因为相识太久,由时间沉淀而成的默契。 一股在此时此刻显得十分不合时宜的酸涩从心底升起,急速膨胀,充斥满他的全身。 脚步声回到房内,向野走到病床前,伸手摸了摸卫浩缠着绷带的脑袋。 「疼不疼?」 卫浩懂事地摇了摇头,脸上终于有了些焦急的神色。 向野安慰地笑了笑,「恆哥说他今天就回来,别担心,他不会生你的气,这也不是你的错。」 卫浩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很快又失落地垂下眼眸。他想念自己的哥哥,可是过早的懂事,让他将隐藏情绪变成一种习惯。 「休息一下,一会儿我让贾仝哥哥来照顾你,我们去火车站接你哥。」 「嗯。」 安顿好病房里的事,向野去给卫浩缴费,办理住院的手续。 俞远一直跟在他身边,默不作声。 向野第一时间察觉到了他的情绪异常,在无人的楼梯间里碰了碰他的手背,「你怎么了?」 「没什么。」俞远在高一级的楼梯上垂头看他,五指顺势插进了他的指缝间,轻轻地握了握。 下午三点,卫恆来了电话,说还有半小时到站。 俞远和向野开车前往火车站,刚到站就看到密密麻麻的人流往外走,计程车堵在出站口,导致宽大的越野车艰难前行。 「他应该在公交车站那边,」向野十分了解地判断道,「从那边绕过去吧 ,我给他打个电话。」 俞远调转车头绕道,副驾驶座上的向野掏出手机给卫恆拨电话。 车子靠近车站,电话也刚刚被接通,对面声音响起的一刻,向野已经在人群中一眼看见了卫恆的身影,他抬手给俞远指了指方向,朝手机里道,「看见你了,我们过去,你原地等着。」 俞远沉默着将车靠过去,卫恆只带着一个不大的随行包,看见车的一瞬,面上显出一丝惊讶,向野摇下车窗和他打了招唿,他才拉开车门上了后座。 俞远心里那股酸胀的滞涩感愈演愈烈,他像是在和自己较劲,连表面礼貌的招唿也懒得表演,仿佛那些一直以来学习和灌输的待人之道全都一股脑见了鬼,一声不吭地发动车子驶离拥挤的街道。 等红绿灯的间隙,向野和卫恆的交谈短暂地停了下来。 后排时不时投来的视线终于还是让俞远难以忽视,他抬头看向后视镜,正好和卫恆对上视线。 其实这算得上是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见面,不得不承认,对方是一个长相很帅气的男人,不似向野这种一眼就让人惊艷的类型,而是将将褪去了少年的青涩,融合了真正属于男人的成熟稳重的魅力。 俞远不自觉地拧了拧眉,挪开视线,冷冷道:「放心,我有驾照。」 语气是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疏离和对立。 车里尴尬地沉默下来,向野不动声色地偏头看了眼身旁的人。 * 三人很快就到达了医院。 走进病房,卫浩正乖乖坐在病床上吃饭,他右手受了伤,笨拙地用左手捏着一把汤勺,有些吃力地从快餐盒里舀粥。 向野当即就看向了坐在陪护床上大咧咧打游戏的贾仝。 贾仝先一步起身,连忙摆手道:「别骂我哈七哥,小浩子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死活不让我餵他。」 向野闻声轻轻嘆了口气,卫浩从他哥进门的一刻起脸上就盛满了紧张的神情,他抬手拍了拍卫恆的肩膀,「你们兄弟俩好好聊聊吧。」说完又俯身在卫恆耳边,轻声嘱咐道,「别凶他。」 把时间和空间留给两人,他们退出病房,朝医院食堂走去。 已经过了最拥挤的时候,食堂的饭厅里没剩下多少人,他们三个人挑了个靠窗的位置简单地吃了晚饭,饭桌上俞远依旧细心而自然地给他递筷子拿纸巾,却独独没有交谈的意思。 就连贾仝都意识到了这沉默里的异常,扒饭的空隙里拼命抬头朝向野投来询问的眼神。 从食堂出来,他们给卫恆带了饭,见病房里的两人气氛已经和谐正常,便没什么担忧地离开了。 天已经彻底黑沉。 酷路泽把贾仝送回西街口,车厢里顿时就只剩下两个人。 「回出租屋吧。」向野说。 车灯照亮幽黑的街道、破旧的砖瓦屋舍和盘虬交错的树,转向朝前。 突然间,向野降下了右侧的车窗,寒风瞬间灌入,簌簌风声冲进安静的空间,像一道无可逃避的敕令。 「为什么生气?」 向野平静清冷的声音在车厢里响起,话音刚落,余光里便是俞远下意识攥紧方向盘的手。 焦躁像是被风掀起的浪尖,在平静的海面上缓缓冒头。 一开始他以为俞远是吃醋,是妒忌,但很快他就意识到不仅仅是这样。 他是在自责。 自从那场逮捕行动结束之后,俞远在对待他时,就像是丧失了所有的安全感,哪怕在日常的相处中,那种不安的情绪也如影随形。 第124页 正因为他从多年前就饱受精神折磨,所以对一切细微的情绪变化都十分敏感。 俞远把这场针对他的划进自己的管辖,不仅仅是现在和未来,就连那些不曾参与的过去,都想一併补救回来。 可那明明和他毫不相关。 他接下来可能要做的事,更和这个天生就该站在云端的人毫不相关。 在想明白这一切的时候,向野突然就难以抑制地激动起来。情绪翻涌的尽头,是对自己当初以求救为饵,向俞远博求爱意时的无限悔恨。 那些从山火之夜起就压抑至今的恐惧、愤怒、焦虑、痛苦,全都纷至沓来,几乎将他淹没。 酷路泽驶到目的地时,车厢里的温度已经能把两人冻僵。 向野几乎是在车停稳的一秒,就拉开车门沖了出去。 俞远反应了片刻,心中骤然一乱,连车窗都来不及摇上便匆匆熄了火跟上去。 脚步踏在楼梯上咚咚作响,像是胸腔里震动颤慄的心跳。 走廊里的声控灯应声而亮,俞远终于在向野拧开房门的一瞬间,伸手抓住了对方的肩膀。 老式木门几乎是在一瞬间被撞开,力气又凶又勐。 俞远反手把门贯上,另一只手将向野板正,重重抵到了墙壁上。 夜色里,明明没有一句争吵的两人,双目赤红地对视,像是两只应激的勐兽。 对峙不过几秒,俞远就率先发动了攻势,他动作粗暴地咬上了向野的唇,舌尖横冲直撞地抵入,利齿嘶磨嫩肉,在口腔里翻搅出血腥味。 向野也毫不示弱地回击,他双手死死拽住俞远胸前的衣物,血迹顺着唇角缓缓流下,在滑入下颌的一刻,终于把身前的人狠狠推开。 「为什么要走?」俞远哑着声音问。 向野并未回答,抬手抹掉唇角的鲜血,视线从俞远脸上撤下,转身欲走。 但下一刻,他的身体便被腾空架起! 俞远将他整个人拦腰抱了起来,大步迈向床尾,扔到了被褥堆叠的床上。 一直以来向野都觉得俞远和自己身高相仿,身形和力量也都相差不大,可当这个人覆身压上来的一刻,少年人结实有力的四肢和饱满分明的肌肉紧身相贴,终于让他感受到他们之间的差别。 他完全被压制得难以动弹。 而俞远手上的动作却十分急切,径直掀开他上身的衣料,顺着嵴骨探上肩胛,又一刻不停地调转方向,朝尾椎的方向一路而下。 向野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弓起了身体。 他们在医院同住的那段时间,也不是没有这样的时刻,深夜里的亲吻和抚摸温柔细腻,没有一次像这样让人觉得难以接受。 向野觉得屈辱,可难以抑制的快感却在小腹深处蔓延。 带着薄茧的手掌明明还有凉意,却像是攥着火苗,处处点火,从外向内地烧灼。 向野心里升起密密麻麻的痛楚,但还是在俞远赤红着双眼寻求亲吻的时候,启齿接纳了对方。 他们就像两卷在风中颤颤相拥的枯叶,同样无枝可依,同样破败不堪、瑟瑟不安。 为什么会在爱一个人这件事里,体会到如此彻骨的绝望呢? 咸涩的液体从凤尾一样的眼角流泻而出…… 他原本以为挣干净这一身泥,就能干干净净地和这个人并肩站在一起,可有些人大概天生就是要坠入万丈深渊万劫不復的。 他又怎么捨得,让他再陪这不见天日的一程。 「阿野,不痛…」 俞远在无限沉溺的感官里,紧紧握住他们彼此相抵的热意,湿润的唇瓣又一次摩挲他的脸颊,含吻他的泪水,沙哑呢喃:「别哭……」 有一瞬间,向野都觉得自己那被药物桎梏多年、久无反应的东西,在俞远的手心里有了重获新生的迹象。 他仿佛是一条经年冰冻的河,要在这春光里融化,也在这春光里流淌。 第80章 踝骨 「这房子地段很好的,出了小区就是菜市场和公交站,距离你弟弟上学的三中只有两站地,你看看这朝向……」 房屋中介一边娴熟地介绍着,一边把人往屋里领。 向野站在玄关处,没继续跟进去。 这三天上完上午的课,他就出来陪卫恆看房子,卫恆这次回来变了很多,卫浩即将出院,他决定将老屋变卖,在城里安个家。 尽管如此,向野还是隐隐感到,卫恆应该是想彻底留在上里,不愿意再回来。 下午时分的老式居民楼里雅雀无声,光线透过楼梯间外墙上的菱形格砖洒在水泥色的横阶上,像是弹奏无声的琴键。 向野目光呆滞地看着那些光线里飘荡沉浮的灰尘微粒,手机突然振动着跳出一条消息,是俞远问他什么时候回学校。 手指无意识地在屏幕上打出两个字,大脑却一片空白,不知道该作何答覆,最后只得一一删除。 那晚过后,他和俞远的关系就开始泛别扭。 说不上冷战,但心里却隐隐有着一颗不安的疙瘩,透支着本就岌岌可危的稳定情绪。 听到屋子里卫恆和中介已经快谈拢的声音,向野抬步往楼下走去。 黑色摩托车停在居民楼外,油箱上肆意张扬的暗红色字体十分醒目,和小区平和安定的气息格格不入。 他想起俞远那晚骑着它出现在赛道上的样子,就像是一群恶鬼之间,唯一栩栩的正常人,误入了一场危机四伏的杀戮游戏。 第125页 卫恆签完租房合同出来,像前两天一样打算骑车送他回学校。 向野接过头盔,脑子里翻腾出那条不知道该怎么回復的讯息,突然就不想再回到那间教室。 「送我去小池塘吧。」向野道。 「怎么了?」卫恆回头问道,「和你那个朋友吵架了吗?」这么多天他多少也看出了向野的不对劲。 向野不置可否,岔开话题问道:「带烟了吗?」 「戒了。」卫恆随意道。 向野立刻就从这两个字里读出了点不一样的味道,他和卫恆实在是太熟悉了,几乎能从对方的一个眼神一个语气探知信息,结合这两天的观察,他大概明白了卫恆想留在上里的原因。 他含笑看向眼前的人,语气放松地调侃道,「被管的挺严啊。」 向野缓缓靠在了墙边,继续道:「是六师傅的那个徒弟吗?上次在医院用你手机打游戏那个。」 前段时间卫恆在上里出了一场小车祸,碰巧住院时张嘉厝约他们一块连麦打游戏,卫恆的手机就被向六师傅的徒弟拿去打了一局。 向六师傅只有一个徒弟,年龄应该和他相仿,卫恆过去的话,最常接触到的就是这个人。 果然,卫恆闻声无言,只默默抬眼看他。 如果前一秒是猜测的话,在看到卫恆眼里的惊讶时,向野就确定了答案。 这个打游戏时听起来还带着点稚气的男生,大概就是恆哥想留在上里的原因了。向野突然有点好奇,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看样子还把卫恆吃得死死的。 十分钟后—— 卫恆把向野送到小池塘的木屋,从前向野不想去学校的时候,便是这里的常客,卫恆经常送他过来。 向野摘下头盔挂到了车头,「我睡一会儿,晚饭前会自己回学校。」 「嗯。」卫恆应声,又问道:「你还在吃那个药吗?」 一般来说他要在白天补眠,多少和吃药有关。 「停了。」向野道,「所以有戒断反应。」 常青是不会多问的人,点了点头,准备离开。 「恆哥,」向野又叫了一声,沉吟片刻后道,「我爸明天从南城回来,他要见你。」 向伍之前就是要将南城的事交给卫恆去做的,让他去上里也不过是气头上一时的权宜之计,这次回来,大概率不会再放他回上里去。 现下和卫恆这样说,是预告也是提醒,接下来可能会面临的阻拦。 卫恆会意,顿了顿应声离开。 * 池水平静无波,偶尔有三两只觅食的鸟雀在枝头轻鸣。 向野躺在沙发上,身上简单地盖了一条米白色的毯子,像躲回巢穴一般沉沉地睡去。 午后的时光静谧而悠长。 迷濛间,有脚步匆匆踏着松软的枯叶赶来,又在跨上木梯的一瞬间,变得又缓又轻。 俞远裹着一身寒意悄悄推开木门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蜷缩在沙发上熟睡的清瘦身影。 他动作轻巧地挪步进去,一点点靠近沙发,俯身将低垂的毯子盖回向野身上。 小屋里温暖的空气一点点包裹而来,终于将他不安定的心跳缓缓抚平。 向野没有回覆他的消息,紧接着一整个下午都没有出现,他已经抑制不住心慌,上完第二节课终于忍不住朝贾仝要了卫恆的电话。 得知向野一个人待在小池塘,他便一刻未停地赶过来了。 沙发上躺着的人面容安静,俞远顺势在地毯上坐下,手肘轻搭在沙发边沿。向野的头髮长长了好些,软软地覆在脸颊上,俞远不受控制地伸手捻起那几缕髮丝,指尖碰触道细腻温热的皮肤,就像是带起了一股微弱的电流,麻意很快就从指尖蔓延至心头。 目光所及之处,还能看见向野衣领深处的皮肤上,残留着那晚激烈情事之后的痕迹。 俞远耳尖蔓起热意。 「对不起。那天晚上我……很糟糕,我不该那样强迫你。」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想来想去,大概是觉得有危机感。」他轻声叙述,隔着毯子捏了捏向野的脚踝,那天晚上进行到后半夜,他紧紧攥着这节修长漂亮的踝骨,弄出了淤青。向野脸上疼痛的表情,直到现在他还记忆犹新。 那一秒他只想在那些斑驳的伤痕上覆盖出自己的痕迹,仿佛那样就能证明,这个人是他的,只属于他一个人的。 「我出现得太晚了是不是?」俞远低头蜻蜓点水一般啄吻向野的鼻尖,然后趴在沙发边,看不够似地盯着眼前的这张熟睡的脸。 只有在睡着时,那些难以宣之于口的话,才能毫无负担地脱口而出。 「那天晚上常青被逮捕之前对我说的话,我承认我很受影响。」 「我一直以为自己不是个占有欲很强的人,可能是因为在遇见你之前,从来没有真正属于我的固定情感,最正常的亲情、友情,都没有……所以我缺乏这种经验,这世界上有一个人在某种情感里,完全属于我的经验。无论是乔雨凡、程子凯、常青,还是卫恆,这些比我先出现在你生命里的人,我通通嫉妒得要发疯!」 俞远说到最后一个字,眼睛里已经泛起了微微的红。 喉咙深处传来哽咽的滞涩,他埋头在向野胸前的毯子上,沉声道:「怎么办?就像是失控一样,我每一秒都觉得,我比上一秒更爱你。」 第126页 …… 空间安静无声,许久后,唿吸声有规律地响起。 向野缓缓睁开双眼,木屋里没有开灯,光线不足,有一种冬日午后特有的慵散氛围。 身前有一颗毛茸茸的脑袋。 他侧目看去,只见俞远整个身体都以一种看上去就很不舒服的姿势缩在沙发前这一小片地毯上,上半身趴在沙发边缘,埋头在他身前,两条长腿则十分委屈地蜷在地毯之外,已经睡着了。 脚踝上传来指节圈套的禁锢感,是俞远仍轻握着他的踝骨。 向野轻轻抬手抚摸对方的头髮,其实从俞远推门进来的一刻他就醒了,听着那些话,他却没有睁开双眼的勇气。 先爱者总是容易在感情里患得患失。 一直以来向野都觉得,自己该是在这段感情里缺乏安全感的那个。 可直到现在他才发现,没有谁的爱比谁的少,他和他一样恐惧着失去。 第81章 【蓝】 a市恒隆艺术中心—— 徐奕韩作品展【蓝】开放的第一天。 天气不是很好,云层低垂厚重,像是又酝酿着新一轮的风雪,但仍然有不少人慕名前来观展。 「本次作品展共展出徐老师和他学生共同创作的17幅人体画作,作品均以色调『蓝』为主题,分别以不同的城市命名,在这些画作中……」 不远处,有画展主办方的工作人员正在向邀请来的媒体介绍画作。 随着一行人离开前往下一幅作品处,一双手工定制的男士皮鞋才缓缓迈近那副名叫《那不勒斯》的画作前。 深黑色长大衣垂至小腿,衣领敞开着,露出里面一套熨烫平整的昂贵西服。 跟在他身后的女人也身着一件燕麦色大衣,流苏长裙随着步伐轻轻摇摆,高跟鞋踏在光洁的大理石地板上,每一步都能踏出风情万种的声调。 「那不勒斯…」女人伸手託了托下巴,涂抹了深红色指甲油的指尖更衬得皮肤白似鬼魅,她喃喃念了一遍画作的名字,轻笑道,「那地方倒确实挺适合他。」 见身前的男人不作声,女人凑近了些,低声提醒道:「先生,来这里并不安全,刚刚还有媒体,很可能会被拍到。」 「哦?」男人不以为意,仍认真地欣赏着画作,「参观画展是什么违法的事吗?」 「可……」艾琳正欲再讲,男人抬手打断了她。 「克鲁格还有多久出狱?」男人问道。 「六月初。」艾琳回復道,「还有三个月,阿鬼他们一直在盯着。」 「你那天在赛场上看见了那小子。居然为了别人去那种地方,你说,他们是什么关系?」 艾琳没能揣摩明白男人的意思,只得闭嘴不言。 展馆里的冷光灯打在画布上,泛着冷色调的光泽,画里的少年躺在一道幽蓝色的灯光下,斑驳伤痕镌刻的身体白皙赤裸,仿佛来自深海某座神秘的神袛。 「六月初…」男人沉眸欣赏面前的画,喃喃道:「那还有些时间。」 * 距离春节还有七天的时候,三中终于迎来了期末考。 考试为期两天,最后一科结束的铃音打响,教学楼里就迸发出返祖一般的欢唿声。 「你是哪个班的?!」 教学楼上,教导主任拧着眉毛挤着眼睛,大手一挥指向横侧走廊上第一个跃出考场的男生,当即发了火,「鬼叫什么,你过来……哎你跑哪儿去!」 「卧槽!」贾仝心中暗道不好,一把扯过自己的包,闪身躲进陆续出来的人流里,撒丫子就往另一头的楼梯间跑。 刚跑到楼梯口,便撞上了下楼的俞远。 「卧槽远哥,我刚差点被老芋头逮着了,还好他今天没戴眼镜,不然今晚又得留校扫厕所。」贾仝凑上去和他一起走,「对了,第二篇阅读理解是不是讲过啊,我还有点印象。」 「嗯,上周二刚讲。」 「完了完了…」贾仝直摇头,「我他妈就记得俩空。哎,你这会儿去哪啊?」 「去楼下等他。」俞远道。 「啧啧,」贾仝一脸羡慕地直晃脑袋,「约会啊?终于和好了?」 俞远闻声皱了皱眉,「我们没吵架。」 「得了吧。」贾仝一脸道破一切的奸笑,「这两周都不见你们腻歪,七哥还和我说,假期一起出去玩的计划可能去不了了。既然你们现在又和好了,那到底还去不去……」 「他什么时候和你说的不去?」俞远打断他的话,眉头蹙得更深了。 贾仝有点懵,「就昨天啊…」 他话音刚落,俞远就加快步伐朝楼下走去。 在教学楼下等了许久,直到人流缓缓散去,熟悉的身影才迈着步伐从楼梯上走下来。向野单肩挎着背包,如常走到俞远面前,出声问道,「考得怎么样?」 俞远没回答,脱口而出道:「你和贾仝说,假期不一起出去玩了?为什么?」 向野怔了怔,「也不是不能去,就是可能得推迟几天。」 俞远像是松了口气,语调平缓了些,问道:「是因为卫恆吗?」 向野抬眼看了看他脸上的表情,确定他没有因此而感到不快,才点头道,「恆哥现在算是被我爸软禁在兴阳了,过了年就打算把他送去南城。」 卫恆和向伍的师徒相见,结果并不愉快。 第127页 向野都没有想到,这次卫恆会毫不掩饰地和向伍坦白自己的想法,他不仅承认自己在上里交了个「男朋友」,还表示自己不去南城,要回到上里的店。一直以来,卫恆对向伍的指令都是言听计从,就连因为一张照片就将他「赶出」兴阳,他也毫无反抗地照办了,在向野的印象里,这还是卫恆第一次这样态度明确地提出反抗的声音。 结果是可想而知的,向伍发了很大一通脾气,卫恆被没收了手机,强制性地留在了店里。 「你爸,为什么这么不能接受……」俞远话说了一半就止住了。绝大多数的父母,大概都不能接受这种为世俗所不认可的情感吧,仅仅是徒弟就这样,那他和向野的事情,是不是要面临更大的阻挠。 「放心,」向野似乎是看出了他心中所想,轻笑道,「他不会像管恆哥那样管我。」 俞远闻声皱了皱眉,「为什么?」 向野笑了笑,「我和恆哥不一样,在他眼里,我是个天生的坏种。」 也是在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之后,他才恍惚间想起那时向伍那句「你果然,和那个人一模一样」是什么意思。 可能在这个自己叫了十多年「父亲」的人那里,自己和那个男女不忌、生活糜烂的毒贩并没什么本质区别,而他的好徒弟,也是被他这个天生的坏种所浸染的。 向野兀自往前走,冰凉的指尖突然被一片暖热包裹。 「你不是。」 肩头相贴,借着衣袖的遮挡,俞远在人来人往的校园里握住他的手,目光坚定向前,「你不是。你是聪明到学什么都一学就会的阿野,是会从人渣手里解救别人的阿野,是无论打球还是揍人都很帅的阿野…」 向野听着他叨叨的阐述,每列举一项嘴角的幅度得更深一些,直到最后词穷,终于忍不住露出几道笑声。 「怎么,就这么些啊?」他故意逗道。 俞远说这一堆不是情话的情话,已经有些面红耳赤,脚步微顿,偏头和身旁人对上眼神,久违的轻松氛围让他大脑发懵,终于脱口倒出最后的总结陈词,「是我的阿野。」 * 假期开始一周,农历新年很快就在长街的鞭炮声里拉开了序幕。 年初三,俞远陪向野到市里复查,那个看到向野就老是一脸愁容的心理医生,这次居然难得地对向野药物戒断的成果表示了赞扬,并做出了下一阶段的用药调整。 离开医院,俞远开车到了艺术中心,这场名为【蓝】的画展已经开设了二十多天,即将闭展。 林夏不止一次地和向野提过,希望他能在闭关之前,去看看那幅画。 走进展览厅,因为画展已近尾声,人并不是很多,可刚看了几幅画,一个迎面走来的小姐姐就认出了向野。 「你……」小姐姐惊讶地捂住了嘴,指着向野道,「你就是那副画的模特吧!《那不勒斯》… 向野朝对方礼貌地笑了笑,点头应是。 「刚我还和朋友说,这次展览我最喜欢的一幅就是《那不勒斯》了,真是太有缘了!」 小姐姐兴奋地都想过来要微信了,向野先一步道,「都是画师的功劳,我不过是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罢了。能告诉我们画的位置吗?我们还没有找到。」 小姐姐沉迷在他温柔的微笑里,一时间都忘了先前要做什么,连忙给他们指了方向。 拐过第一个旁厅,他们在画展最核心的位置看到了那副画。 画布上是熟悉的色调和图像,但摆在林夏的画室里和挂在这个人来人往的展厅里,完全是两种感觉。 只第一眼,俞远就生出了一种把画和身旁这个人一起藏起来的冲动。 驻足片刻,画框右下角一个「已售」的标籤引起了俞远的注意,不知为何,看到这个标籤的一瞬间,他突然就莫名地感到焦躁。 身后有画展的工作人员路过,俞远趁机询问道:「这幅画已经被卖了吗?」 工作人员朝他打量了一眼,点头道,「是的,开展的第一天这幅画就售出了。」 「是什么人买的?」 工作人员摇了摇头,「只知道是一位男士。」 向野从洗手间出来,两人便离开了艺术中心。 酷路泽朝着城郊的别墅区而去,向野反应过来路线的偏离,侧目朝俞远的方向问道,「这是去哪?」 「我妈那儿。」俞远心不在焉地回答。 向野闻声微愣,气氛顿时安静下来。 俞远这才后知后觉地觉察出不对劲,侧目对上向野紧张抗拒的表情,心中顿时一沉,解释道,「我妈在国外,那儿只是她的一套房子,毕竟过年,我想着去看一看。」 「嗯……」向野低低应声。 突然间,车速缓降,靠右停在了路边。 「你要是不想去,我们就直接回兴阳。」俞远语调平淡道。 「……」 俞远手掌轻扶在方向盘上,指尖微微蜷缩,「你是不是,不太想见我的家人?」 大年三十,俞远原本让向野到家里吃年夜饭,可他拒绝了。后来才听贾仝说,那晚上向野吃过东西就跑到胡志成家网吧待着,过了12点才离开。 他宁愿孤身一人,也不愿意在这个万家团圆的日子到他家来。 「我怕打扰奶奶。」 空间沉寂良久,道路尽头,低垂的云压抑成一片连天的灰白。 第128页 「阿野,你毫无保留付出的,我也可以,我不要你替我留所谓的退路。」俞远握紧了方向盘,「那些事情,就停在常青这里不可以吗?」 「你在说什么?那些都已经结束了。」向野装傻。 「那为什么还要背着我和许队联繫?」 「……」向野张口却哑了声音,许久后才闭了闭眼睛。 「你在我手机上装了监测软体,是吗?」 第82章 赤梦 「你在我手机上装了监测软体,是吗?」 简单的问话,在开了暖气的车厢里翻滚迴响,唿吸把车窗玻璃晕得模煳一片,窗外的街道在灰白色调里无限地向前蔓延,仿佛没有尽头。 「我早该想到的…」向野像是泄气一般地嘆息,「程子磊把我绑到墓地那一次,你就发现了我用来和许队联繫的那张电话卡,你把手机还回来的时候,我就该发现不对劲的。上个月我和许队见面…不对,应该说这段时间以来我和他每一次的联繫,你都知道是吗?」 俞远一语不发地坐在驾驶座上,仿佛是一尊石雕的像。 * ——一个月前,兴阳县城里一家僻静的小咖啡馆。 过早的时段,店里十分安静,只有二楼最靠里的位置上坐着一个随手翻阅过期杂志的男人。 一辆计程车停在楼下。 向野穿着一件纯黑色的冲锋衣,领口处隐约能看见里面的三中校服,他的眉眼掩盖在棒球帽檐下,从计程车里钻出来,抬步跨上马路牙子。 咖啡店的玻璃门被轻轻推开,和店员简单交涉之后,他朝楼上走去。 角落里的男人听到他进门的一刻起,已经放下手里的杂志,扬眸向楼梯口看来。 两道目光隔空相对,向野不自觉地蹙了蹙眉,抬手摘下头上的帽子,朝男人走过去。 「许队,好久不见。」向野冷声道。 「别这么生疏。」许定安面露尴尬,「距离你们出院,也才过了两周。」 说话间,店员将一杯热咖啡抬了上来,放到向野面前。 「果然是你们年轻人喜欢的地方。」许定安抬目将店里的环境环顾了一圈,缓解气氛道,「挺有文艺气息的。」 向野抬起杯喝了口咖啡,「这地方很安全。」 许定安也正了正声,开门见山道:「你那天问我白狮是谁,你这么聪明,想必已经查到不少了。」 向野未置可否。 「这件事情并非有意瞒你,我们必须得确定你的立场。」许定安道。 尽管能够理解,但向野心中仍旧一寒,「我的立场?你们是觉得我在长街这种地方长大,身上又留着那个人的血,就一定会和他走一样的路是吗?」 许定安眼含不忍地看着眼前这个少年,半晌才压低声音道,「我见过白狮。」 向野接近爆发的情绪在一瞬间被摁下了暂停键,他定定地看着许定安,不明白他突然说这句话的用意。 许定安坦诚一切地叙述道:「白狮原名覃决,二十年前,在a市的贩*窝里,没人不知道『克鲁格白狮』这个名号,可谁也不清楚他的另一身份,其实是兴阳县城里一间不起眼的摩修店里的学徒。」 向野双目一怔。 「你应该也猜到了,覃决和你的母亲董小宛,还有向伍,是同门师兄妹的关系。董小宛的父亲,也就是你的外公,当年原本只有向伍一个正式徒弟,覃决的突然出现,彻底打破了平静,和向伍青梅竹马长大且已定下婚约的董小宛,因为和覃决私奔,气死了自己的父亲。可她没想到自己相中的人是个大毒贩,后来覃决在组织斗争里败出,警方掌握了他的信息,及时发布了逮捕令,于是他抛下已经怀有身孕的董小宛独自逃亡。」 「那时候我还不在缉毒支队,只是个刚入行的实习警察,我们片区的一个同事在巡逻时发现了白狮的踪迹,报告上级后,因情况紧急,我们在准备不充分的情况下,组织了一场逮捕行动。」 「结果你应该也知道了,白狮并没有落网。由于判断失误,我们失掉了先机,眼睁睁看着几名毒贩绕进我们未设伏的玉米地,却在河岸对面束手无策。等我所在的小队赶到现场时,玉米地里只剩下我们三位同事尚有余温的尸体,而白狮则在那帮m国毒贩的接应下,顺利逃到边境,通缉两年后才落网。我永远都忘不了,他逃走前朝我们所在的方向微笑着挥手道别的模样。」 向野放在桌下的手死死地攥紧了。 许定安深深嘆了口气,看向向野,「隐瞒你是我不对,但重来一次,我还是会选择这样做。我们有无数的人奋战在这条线上,前方那些人,每时每刻都有牺牲的风险。而我能做的,就是保证每一个决策都尽可能地保障他们的安全。我们赌不起,也输不起。」 向野和眼前人深深对视,他能看出许定安眼里的笃定和嫉恶,也不得不承认,他被说服了。 「我现在能做什么?」向野问。 他没问你们需要我做什么,从始至终,他就没想过同这场硝烟四散的战争划清界限。 比起那些缥缈的大义,这更像是一场自我拯救,他不该是置身事外的那个人。 「原本白狮的量刑应该比现在更重,但是他并未直接杀人,所以当年判处的是终身监禁,入狱后他因有立功表现,又获得了几次减刑。最近一次减刑,将刑期修改为十七年,也就是说在今年的六月初,他就快要出狱了。我们判断,他出狱之后很有可能会回来找你。」 第129页 向野心头一震,尽管这个信息他已有所掌握,可亲耳听到许定安如此直白地向他描述,仍旧为之撼动。 那个从未见过的,刚得知不久的,即是仇敌也是血亲的人,很有可能在几个月之后,就出现在他的面前。 这种复杂的心情让他感到不适。 「根据我们所掌握的消息,」许定安继续道:「洪厂组织如今的头目,仍对白狮保持着高度的关注,当年白狮叛出洪厂时,带走了他们内部一款核心毒品的配方,那款化学毒品叫做『赤梦』,是一种红色的注射式液体,在圈子里也被称作『神仙水』,它虽然只在市面上短暂地流通过一段时间,但是影响力非常恐怖。白狮叛出之后,洪厂曾多次研究过『赤梦』的配方,但都没有成功。所以白狮出狱后,洪厂一定会在第一时间找上他,我们也想借白狮出狱这一件转机,对洪厂这个盘踞a市多年的犯罪组织进行全面地清捕,而你是这场行动里,很关键的一环。」 向野单手触碰咖啡杯的杯壁,「逮捕常青的那天晚上,那个女人也找我要过那个东西,他们好像觉得,那个配方在我手里。」 「怎么会…」许定安眸光一颤,「白狮逃出边境那年,你还没出生,而你出生后你母亲就…」话音稍顿,许定安下意识地瞥了眼向野的神情,才继续道,「逃出边境一直到被逮捕,白狮都没回来过,他们怎么会认为配方在你这儿。」 「我不知道。」向野感到一阵头疼,这也是他想不明白的事。 「那天晚上的事,你能想到的所有事,你再仔细说说。」 「他们叫那个女人琳姐,她在组织里的地位应该不低,我甚至怀疑,常青都没真正见过那位『洪叔』,一直以来都是通过这个女人联繫的。」 「嗯。」许定安肯定道。 「那个女人,很奇怪。」向野眯眼回忆道。 「哪里怪?」 「就感觉,哪里都不对劲,像是披着谁的皮在做事,长相、妆容、着装,甚至是表情动作和说话的语气,都非常不自然,就像是在模仿什么人,完美得有点可怕……她涂赤红色的指甲,非常刺眼。」向野零零碎碎地叙述着,一直以来他都是个很相信直觉的人,此刻也顾不上逻辑,几乎是想到哪里就说道哪里,「对了,她当时还提到了一件事,我至今都想不明白。」 「什么?」许定安已经掏出了专业的设备进行语音记录。 「在换车逃离山顶之前,她说……」 —— - 「出现了不该出现的人呢。」 - 「可惜,没办法看完这最精彩的一场了。」 —— 「我当时以为她是发现了警方的人,可在那之前警方藏匿的位置并没有暴露,所以只有两个可能。第一是警方内部有内鬼,在现场透露了消息。第二,是现场有我们不知道的特殊身份的人,」 「我知道了。」许定安点了点头,「逮捕行动在开始之前只有核心人员知道具体方案,考虑第一种情况,如果内鬼是核心团成员,一定会在行动开始之前就向她们透露消息,那她们也就不会冒险抵达现场,所以只可能是核心团以外的人,这样的话我们还不至于太被动,回去后我也会及时汇报,开展清查。但如果是第二种情况,我们目前完全不掌握任何信息。」 谈及此,两人的思绪都被卡住,楼下传来客人进店的声响,许定安缓了缓身,适时结束道:「好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接下来有任何情况,我都会及时和你联繫,你有什么问题,我也会知无不言,保证不会再有任何隐瞒。」他站起身,挺拔身姿在桌前赫赫而立,朝向野标准地敬了个礼,「我会竭尽所能,保障你的安全,焚轮。」 …… 许定安和向野前后十分钟相继走出咖啡店,并没有注意到街对面书店里坐在窗边的少年。 俞远目光灼灼地盯着向野离开的身影,耳机里的谈话声仿佛还在耳边彻响。 检测软体是程子磊绑架向野那次,他从傅宁那里拿到手机,确定向野和许定安有联繫之后,就安装在向野手机里的。 其实以向野的机敏,他就没想过这件事能瞒多久。 可他宁愿向野发现后怪他,也不愿什么都不知道,只能在向野发生危险之后,做被动又无力的那个人。 * 「你当时就在附近吧?」 车厢里的声音像是压抑着满满快要溢出的复杂情绪,每一个字都久久迴荡。向野抬眼从后视镜里看俞远故意别过脸盯着窗外的脸,突然泄气一般,缓下了语气,轻轻唤道,「木头…」 俞远唿吸一颤,突然紧攥住手心里的方向盘,心里升起不可抑制的慌乱,他恐惧着向野接下来说出的每一个字。 「是我让你感到如此不安的吗?」向野问,「你原本不是这样……」 「我原本应该是怎样?」俞远没等他说完,突然失控回头,眼睛里爬满赤红血丝,「你以为我是什么样的人?积极阳光、充满希望,你觉得我和你不一样,你是拖我后腿的那一个?向野,收起你这套狗屁理论,你要是真这么想,一开始就别他妈招惹我!」 向野侧身怔怔看着眼前的人,目光似乎呆滞住了。 俞远像是突然恢復理智一般,倾身紧紧拥住了身旁的人,不知是谁的身体开始不可抑制地轻颤,导致这个窒息般紧密的拥抱看起来也摇摇欲坠、岌岌可危。 第130页 「阿野,别说那句话,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可以和你站在一起。」 「我原本没想过事情会是这样。」向野仰颈抵在俞远肩上。 「我知道的…」俞远声音颤抖,「我都知道,不是你的错。」 「可现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向野道,「医生说那些药我都快戒断了,我却好像不能和我最初设想的那样,完整干净地站在你身边了。」 「不是这样的……」俞远急切辩驳。 「我都不知道我会有怎样的未来,或者说,还有没有未来。」 「……」 「所以,你要不要考虑一下,先和我分开。」 世界断然无声,俞远喉头哽塞,浑身僵硬着,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第83章 隔墙 「这里是星悦杯第三届摩托车维修技术大赛上里县县级决赛现场……」 许久没人打开的电视机播放着地方台转播的比赛,主持人的声音在摩修店里隐隐迴响,还夹杂着卫恆安慰自己刚从比赛中落败的小徒弟的声音。 向野在垫着毛毯的躺椅上翻了个身,缓缓睁开了眼睛。 昏暗的店铺里,只能隐隐透过窗户,看见外面依旧阴冷着的天光,空气是被电暖器烘烤得几乎停滞的暖燥。 和俞远提分手后的第四十九个小时。 时间像是陷在一片深沉的沼泽里,停止了流逝的本能。 「师父,这个3号选手能赢吗?」 电视机前,卫恆的徒弟语气紧张地朝卫恆问道。 向野的视线越过薄毯的边缘,远远地定格在电视机上。 镜头精准定位在比赛最具悬念的两位选手身上,其中的3号选手看上去年纪很小,胸前挂着的名牌上写着「闫焱」两个字。 要是没记错的话,这人便是上里县向六师傅唯一的徒弟。 镜头里,他一张娃娃脸上镶着一对很吸睛的圆眼睛,是很讨喜的长相,看起来简直像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学徒,但偏偏身上又有着执拗的骄傲气,手上的动作也极其熟练敏捷,只看了几眼,向野心里就有了胜负的结论。 这个摩修比赛含金量不小,初赛在每个县区选拔,最后每个县区只有第一名能成功晋级市级决赛,赢得奖牌的人不仅奖励丰厚,也会获得不少资源。向伍是比赛全程的技术评委,半个多月前他就曾提过让卫恆去参加,但卫恆依旧出言拒绝。如今看来不仅有和向伍抗争的成分,很可能还和电视机里这个人有关。 他和向伍的斗争如今已演至白热化,大概在市级决赛结束后,卫恆就会被送到南城。 向野也已经和张嘉厝商量过,打算如果到最后向伍都不肯松口,就计划帮卫恆逃走。 ——「他会赢的。」 电视机前,卫恆一句坚定笃信的话,打断了张嘉厝和小徒弟对比赛最后结果的争论。他的目光一刻也没有从那位3号选手身上撤离,许久后又一次缓下声调、信心不减地强调:「他会赢的。」 向野心头微动。 卫恆眼里的那份笃信,他也曾坚定不移地拥有过,只是他和俞远之间所面对的,似乎要残酷得多。 思绪纷乱中,电视机里响起了3号选手获胜的报导,未出正月,店铺外的街道上适时地响起了一阵热闹的鞭炮声。 向野翻身起来,默不作声地往门外走。 「去哪儿啊,一会就吃饭了。」张嘉厝注意到他的动静,出声招唿道。 向野头也不回地晃了晃手,「遛狗。」 「这时段遛什么狗啊……」 张嘉厝在身后嘀嘀咕咕的声音被隔在门帘之后,向野径直走向狗笼,放出了向伍不在家就一脸兴奋劲的风筝,领着它往门口走去。 拉开铁门的一瞬间,街对面巷子口停着的一辆熟悉的越野suv,霎时映入眼底。 向野浑身一僵,视线透过挡风玻璃看见趴伏在方向盘上休息的人,心尖即刻泛起酸涩的痛楚。 似乎是有感应一般,俞远也缓缓直起身,明显憔悴的脸在看清街对面的人时,瞬时绷直了身体,目光里闪过热切的光。 对视无声持续,向野在接着出门和折返之间徘徊良久,最后终于被风筝打破了平静——金毛像往常一样,自己衔着牵引绳,步伐轻盈地跃出大门,欢快地向前跑去。 「风筝!」向野一时反应未及,只好跟了上去。 两人一狗的脚步顺着往常的路线,走过西街不够宽敞的小巷,一路朝着城郊的旷野而去。 向野完全没注意到俞远是什么时候拉开车门跟上来的,等察觉到时,他们已经保持着七八米的距离,一前一后地走。没有更进一步的靠近,就好像他守在摩修店门外不知多久,目的也不过是为了等自己出现,就这样交集不深地同行一程。 长风灌满耳朵,脚下骤然失力,向野回神的一秒,才发现自己已经踏在马路边缘松软的泥土上。 下一刻,匆忙的脚步声从身后追上来,失去重心的身体被一双有力的手稳噹噹地扶住。熟悉的体温和气息贴到近处,炙热的灼烧感从手臂接触的地方开始向全身蔓延。 风筝见到熟悉的人终于来到近前,兴奋地围着俞远的裤脚打转,希望能像往常一样讨到一包小零食。 向野站直了身,俞远也讪讪松开了手。 提分手后的第五十个小时,他们又面对而立,距离终于不再是陌生人的范畴。心却仍像是隔着一堵看不见的墙。 第131页 没有一句交流,俞远跟在他身后走完了全程,直到目送他和风筝回到店里,然后独自离开。 * 卫恆的事在第二天就有了转机。 摩修比赛的市级总决赛在下午时分结束,现场还因为一些意外中断了直播,最后的冠军奖牌果然如卫恆所预言的那样,被闫焱收入囊中。可那个长着一张娃娃脸的冠军选手在颁奖典礼之后就彻底消失,连赛后採访都没有参加。 发现张嘉厝神神秘秘和什么人打电话的时候,向野心里就有了猜测。 向伍因为担任评委的事还未脱身,要第二天一早才能回来。晚饭后,张嘉厝用极其蹩脚的理由把卫恆支回了他给卫浩租的小区,在大门口目送着卫恆离开的身影,又一次掏出手机给人回消息。 向野静静倚靠在墙边,风筝似乎是看他不动作,呜咽一声吐出嘴里的绳子,坐到他脚边乖巧等待。 张嘉厝一脸灿烂地回头时,被一人一狗两道黑影吓得失色。 向野抱臂端详着他,淡淡开口道:「你演技真的很差。」 如果没猜错的话,闫焱应该是从比赛现场逃走,直接来了上里,并联繫张嘉厝去到了卫恆租房的小区。这会儿卫恆回去,两人应该就能见上面。 张嘉厝从惊吓里缓过神来,一脸得意道:「你师兄我这叫牵线月老,广牵良缘,属于积德行善的一种知道吧。」 向野摇了摇头,迈步朝外,风筝随即也乖乖衔起自己的绳子,跟在他身后。 经过门边,张嘉厝抬手揽住了他的肩,「这么晚了上哪去啊?」 「遛狗。」向野由他揽着,视线瞥过门外某一处。 那辆熟悉的白色suv如前一天般,照常停在对面的巷子里,俞远这回倒没坐在车里,而是独自站在路口。 张嘉厝显然也发现了对面的人,故意朝他贴近了一些,似笑非笑地问,「到底是遛狗,还是遛人吶?」 向野没理他,跨步走出门。 夜色里,俞远比前一天更快地跟了上来,甚至自然地从风筝嘴里接过牵引绳。 就这样走了一段路之后,身后缓缓传出声音:「监测软体已经停用了,那东西是单次的,一旦断开就不能再次启用。从今天起,我不会再收到你和任何人交流的信息。」 第84章 心跳倒计 「这件事是我不对。」 路灯投射而下的光晕,像是一个禁锢的圆,俞远垂下头,声音向着光晕渐淡的区域蔓延。 没有交流的时间明明才三日,却像是隔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向野尝试着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 像前一日回到摩修店的时候,张嘉厝正哼着小曲儿站在店铺门前关门。 向野低声和俞远道了声「我先进去了」,然后推开铁门,牵着风筝走回了院落里。 手动的捲帘门叮铃哐啷地落了地,张嘉厝八卦之魂熊熊燃烧,和俞远回神探过来的目光撞上,讪讪一笑。 俞远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礼貌地随向野称唿他一声「师兄。」 「嗯。」张嘉厝应声点头,拍了拍手上的灰走过来,「都来三天了,怎么?还没和好啊?」 俞远不置声。 张嘉厝也不再提,只好意提醒道,「不过明天可别来了,明天我师父就回来了。」他轻轻啧声,「估计有场硬仗,你别过来碰一鼻子灰。」 俞远心提了提,忙问道,「怎么回事?」 「阿野应该也和你提过…」张嘉厝略略思索,觉得没什么瞒着的必要,于是开口解释道,「恆哥他对象今晚来兴阳了,明儿师父回来,两人估计得一块过来店里,到时候就真得撕破脸了。」 听到并不是向野出事,俞远松了口气,「明天大概什么时候?」 张嘉厝似乎是没想到他会这样问,懵了一秒接道,「大概早上吧,早上师父就回来了。」 「师兄,你明天通知我一声吧。」俞远说着,掏出手机走上前。 张嘉厝又懵了一秒,前后想想似乎都没有拒绝的理由,心想自己今晚这月老业务还挺繁忙,本着能帮一双是一双的尽职心态,慢半拍地掏出手机加微信。 * 隔日清晨,向伍一早就回了店。 张嘉厝偷摸着给卫恆发了消息,不一会儿对面的电话就打来了。他做贼心虚地跑到后院,接通电话简单说了情况,提醒道,「我看他老人家今儿心情可不太美,不知道谁惹他了。」 卫恆沉默半晌,淡声道:「昨天阿焱拿了冠军,是师父给颁的奖。」 「卧槽…」张嘉厝反应一秒,顿时领悟到其中含义,「这么勇吶?」 卫恆找的这个小朋友,既然敢从比赛现场偷跑来兴阳要人,那在颁奖台上和向伍言语battle一番,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长时间生活在向伍威压下的张二师兄心中顿时对这个只在电视机上见过一面的男生肃然起敬。 「我们半小时后过来。」卫恆道。 「半小时…」张嘉厝举着手机站在楼梯间,还没说完便听见下楼的脚步声,抬眼和向野对上了视线。 向野下完最后一级楼梯,自然地站到张嘉厝对面,从他手里拿过了手机,贴在自己脸侧。 「一会儿我来接你们,恆哥。」向野和卫恆简单地交流了两句,挂断电话,将手机还给了张嘉厝,「师兄,把车备好。」 第132页 如果今天的事无法和平解决,以向伍的脾气,把这两人绑了一个送往南城一个扔回上里,也不是完全没可能。 真到了那一步,就真的只有送他们跑路了。 张嘉厝点了点头,等向野走开,回身便掏出手机,给昨天晚上留下电话的某人发了发了条消息。 十分钟后—— 向野拉开门的瞬间,完全把对街巷子口当固定停车场的某辆豪车赫然出现在眼前。 驾驶座上,俞远缓缓降下车窗,启唇道:「上车,我和你一起过去接人。」 向野愣了愣,很快就反应过来,转身看向院里的张嘉厝。 「不是你让我备车的嘛。」被两记眼刀剜过的张嘉厝一脸无奈地耸了耸肩,嘟囔出声。 一人一车对峙良久,向野没再犹豫,迈步跨出院门,径直朝对街走去。 酷路泽停在老小区的单元楼下,触目可见的楼梯间里,停放着一辆看上去成色很新的凯越500f,黑红的配色,復古流畅的车型,在这个一大早只有大爷大妈们遛弯买菜的小区里十分吸睛。 等了几分钟,卫恆从楼梯上缓缓迈下,身后跟着个矮了一头的男生,在看见车子的时候,眼睛里露出了干这行的人看见好车时惊喜的光彩。 可随着向野降下车窗,男生眼睛里的光一点点暗淡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加掩饰的稚嫩敌意。 向野颇觉有趣,直到两人坐进后排,车子发动,那来自身后的目光还是迟迟没有撤去。 闫焱做足了心理建设,他跟在卫恆身后走出单元楼,入目便见一辆白色酷路泽停在面前。 气氛诡异,一直到酷路泽重新停回西街口的摩修店前,车厢里都没有人动作和说话的意思。 向野抬头和后视镜里一直盯着自己的那双圆眼睛对视,那男也就是十八九岁的年纪,说不准比他还要小些,天生的圆眼,瞳仁黑亮,一看就是藏不住事的直性子。可爱喜人的长相,哪怕是这样气狠狠地瞪人,也像是只炸毛的小狗,让人对他生不起气来。 心里忽然就升起些逗弄的意味,向野勾起嘴角,故作亲近地朝对方道,「下车了,哥。」 「我叫闫焱。」果不其然,对方即刻便沉了脸,愤愤回他一记眼刀,拉开车门跨下去,「别喊那么亲切。」 向野看着他头髮都睡得压歪了一茬的背影,好笑地回头朝向卫恆:「恆哥,你这个小朋友脾气还挺大的。」 卫恆倒也没反对,浅笑着回了个「嗯。」 目送着两人走进院子,向野倚靠在车门上,享受着久违的阳光。 春天的味道越来越浓了,不远处的墙头,一株露头的樱现出了早发的嫩芽。 沐浴在这样温暖的光线里,让人突然就觉得,事情的发展好像并不像预想的那么糟糕。 「结果会怎样?」俞远在一旁忽然出声问道。 他的视线定格在卫恆和闫焱走进院门时紧握的手上,那一瞬间,有种不知道该不该称之为羡慕的情感,在胸腔里横冲直撞。 「他们应该会一起离开。」向野淡淡回答,「恆哥和我说过,他会用十年内不碰这个行业为交换条件,换和闫焱一起离开的机会。他手上的本事,我爸教了他六年,他便还他十年。恆哥是我见过在这行上最有天赋的人,在人生最关键的十年,不碰任何一辆车,其实也就意味着他把这东西弃了。」 俞远胸膛起伏,情绪如波涛翻涌不定,逼得他眼眶泛红。 他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想不顾一切地带身旁这个人走,质问这个人,为什么不能像卫恆他们一样,十指相扣地违抗一切,义无反顾地在一起。 凭什么这么用力地相拥,得到的却是一句「要不要考虑先和我分开。」 恍惚间,一声毫无防备的响动在在身后发生。 分不清是墙头微风轻颤,还是路过的野猫蹬落一截瓦头的细枝,总之两人被这响动惊扰,都不约而同地回身,目光撤回时,在不远的距离里相撞。 向野瞳孔微缩,俞远赤红眼眶里来不及掩藏的埋怨和委屈,让他心头都不由地一颤。 「木头……」向野不由地喃喃,带着自责和抚慰。 就像是被窥破秘密一般,俞远在他话音还未落地的瞬间,忽然施力拽过向野的手腕,脚步急切地将他往巷道深处带去。 嵴背被摁在粗糙的墙面上,眼前人欺身而来,声音是强压着情绪的暗哑,「我想带你走,和我走吧。我们也可以向他们一样,什么也别管。我带你走,你想去哪里都好。」 无尽的酸胀从心口往上冒,就像在全身的血管里酿了一道世间最涩的酒。向野沉默良久,眼前人炙热的唿吸就像是火,烧灼着他的理智,有那么一秒,他几乎也要不顾一切地开口应承。 应承这个人,随他走,天涯海角都好。 可脑海里残存的声音在拉扯他的神经,逼迫他成为世界上最残忍的人。 他缓缓抬起手,像从前那样触碰俞远因为变瘦线条更加清晰的脸颊,眼中盈光闪烁,说出的话像唱词一样动听,又如同利刃一样锋冷。 「可是现在已经不流行私奔了,宝贝。 话音落下的一秒,眼前人像是被逼至悬崖的野狼一般,抬手攥住了他肩颈上的衣领。 向野几乎能感受到那只手收紧到极致地颤抖。 第133页 「向野,最后一次机会。」 俞远尾音都带着不可抑制地抖,喉结几经滚动,终于再次发出声音,「现在推开我,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 「只要你推开我。」 一股腥甜顺着喉头窜进口腔,向野也被逼红了眼,心脏震耳的跳动像是一声声倒计,在俞远此刻的步步紧逼之下,那本以为坚定的想法,在心底撕开面具,露出真正的面目。 他怎么捨得—— 心跳的倒计一刻刻归零,没有动作,更没有言语。 久违的亲吻瞬间如暴雨而至,唿吸被全数掠夺,利齿磕破唇肉,鲜血淋漓。 第85章 43c 早春,露天温泉池里腾腾升起的热雾,氤氲着园区里万物復甦的新意。 这个温泉小镇是a市周边最有名的,得天独厚的地热资源,在城市副中心地带占地400余亩,听说光是规划建设就搞了三年,直到去年年初才正式开业。 寒假余量告急,贾仝最先按捺不住,把先前来泡温泉的事又扯起来,六个人开了两辆车,就直奔这来了。 结果在大厅排队就花了半拉钟头。 贾仝等得发燥,穿着双洞洞鞋来迴转圈,跑了两趟厕所才幡然醒悟,睁大眼睛道,「我他妈这才反应过来,今天他妈是二月十四情人节吶,我说哪来这么多人。」 空气一时安静。 贾仝叉着腰和弧形沙发上的四人面面相觑,只见从右到左—— 俞远穿着一套纯白色的运动服低头回消息,向野双手后撑一脸似笑非笑地抬眼,傅宁惯常漫不经心的样子,陈轩禹则翘着二郎腿,曲肘搭在傅宁肩上玩衣领子。 总之四个人听完他的话,都以一种「你现在才知道」的看傻子的眼神瞅了他一眼。 「你们……」贾仝抬起食指控诉似地晃了晃,热血直充天灵盖,差点没当场被这两对狗情侣给气厥过去。 话没说完,胡志成拿着六个人的身份证和一沓买好的票回来了。 贾仝回头一看,突然觉得胡志成这个和自己身份一致的单身人士十分可爱可亲,喟嘆一声「大成吶——」,便歪身做头昏眼花状。 胡志成习惯性地用背接住他,动作麻利地转向从沙发上站起来的四人,把身份证和票分好了一一递过去。 贾仝最后接过属于自己的一份,把前台那排长队伍又看了一遍,咋舌道,「看来多认识个把人还是有好处啊,要不是你那同学,等排到咱,人家估计都下班了。」 胡志成以前在a市集训时认识了一个练游泳的同学,刚才在大厅里排队时忍不住拍了张照片发朋友圈吐槽,结果这个同学突然给他来了个电话,说有认识的教练在这儿做高级私教,一番沟通后就给他们走了个后门。 一行人拿着票,往检票门厅走。 穿过拥挤的大堂,远离人流,才能感受出这地方装修的精緻,从地砖到壁纸,再到每隔几米摆放的盆栽,都十分考究,让人打眼就能感受到它的昂贵。 「不是,这真是咱能消费得起的么。」贾仝越走越有些心虚,忙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票价。 上面明明了了地印着个承受范围之内的数字。 「这种地方都有消费等级的,里面吃喝玩乐睡,一应俱全。」傅宁道,「我们就是单纯来泡个温泉,钱都是顺带赚的。花得起里面那些大几千大几万服务的,才是人家的目标客户。」 「吃喝玩乐睡?」贾仝难得从傅宁话里找到破绽,立刻逮着不放,嘴贱道:「宁哥啥时候赚了大钱,带我们来体验体验?」 「哎你——」陈轩禹作势就要踹贱嘴人的屁股。 傅宁则冷静得多,表情都没变,完全看不上贾仝这小儿科的挑拨,一边揽过陈轩禹的脑袋,阻止了一场颠臀捧腚的惨剧,一边满含暗示的淡声道,「吃喝玩乐睡,我这不都自带了么。」 众人哈哈一乐。 「操!」贾仝逃跑的步伐变作一个翻身的大跳,又一次被臭情侣伤得体无完肤。 * 穿过走廊走到室外,空气中弥散着独属于温泉的硫化氢味。 陈轩禹有些不适应地皱了皱鼻子,嫌弃道,「一股臭鸡蛋味。」 「您们好,更衣房在那边。」看见他们一行人站这,立刻有工作人员上前指路。 「嗯,谢谢。」向野站得最靠前,礼貌地回了一声,抬眼朝工作人员指的方向看去时,不由地一愣。 一个硕大的企业logo出现在建筑外墙上。 大家显然也都看见了。 「远哥,这不是你家…」贾仝欲言而止。 向野侧目朝俞远看去,只见他脸上几不可查地闪过了一丝厌恶的神色。 那是「东隅地产」的标志。 而东隅地产,是俞启东名下的俞氏集团最核心的一个子公司,在本地承建的项目很多,所以这logo算得上是家喻户晓。 真正的关系户在这,可贾仝却不敢再开玩笑了。 「别站着了,过去吧。」向野打破沉寂的氛围,轻轻握了握俞远的手腕,提议大家过去。 晃过这一个小插曲,一行人换好了衣服,在园区里逛了逛,便两两分组,各自奔感兴趣的汤池去了。 这里面空间很大,除开各种类型、各种风格的泡池,绿化也做得非常好,大概是温度偏高一些的缘故,园区里的一些樱花都已经开了,粉色的花骨朵争相在枝干上冒头,看起来就像是漫步在春日的异国街头。 第134页 向野和俞远顺着鹅卵石步道一直往前,渐渐走到了人迹罕至的小型泡池区。向野时不时用余光瞥过俞远自看见东隅地产的标志后便恍惚出神的脸,缓缓停住了步伐。 俞远又惯性地往前走了两步,才恍然察觉到身旁的人没跟上来,立刻回身朝向野看来。 「怎么了?」看见向野,俞远出声问。 向野没回答,上前从他发间取下一片粉红色的花瓣,举到他面前,轻轻笑道:「看来是个急性子,和它一个枝头的才开花,它便忙着落了。」 像是一根被微风抚顺的羽毛,俞远心里那隐隐的刺挠感消失了,他从向野指尖接过那片细小的花瓣,摊平放在手心。 「也许它有急着想见的人呢。」俞远缓声道,「可能它们并不是每一朵,都想要循规蹈矩地在所谓恰当的时节,开成完美的花。」 上午的阳光穿过树的枝桠,投射在少年人的脸上,连不着色的阴影都像是缤纷绚烂的彩绘。 向野垂眸浅笑,忽然凑近俞远的耳朵。 「你说…」暖热的气息汇成一个个婉转动听的字眼,「前面那个藏在假山后的泡池,会不会也有人了?」 俞远浑身一僵,半张脸火速发红髮麻。 事实证明他们运气不错。 一路走来的小型泡池都在入口处放了「此间已满」提示牌,这一处可能是因为过于隐僻的关系,居然还没人。 俞远拽着向野快步走进去,顺手把提示牌往入口一放,算是占下山头。 这是一个双人泡池,空间不大,却颇有情趣。 绿植掩映下,不规则的池子上方烟雾飘散,琉璃一般钴蓝色的泉水清可见底,水面上还飘着新鲜的玫瑰花瓣,旖旎的氛围不言而喻。 慌忙交错的脚步绊过池边的木质躺椅,终于得到了短暂清醒的停顿,向野肩头的浴袍已在不太顺畅的行进中大敞,半倚在俞远肩头张口唿吸。 「补偿我?」俞远声音已有些暗哑。 向野闻声直起头,近在咫尺的对视间,声音细微却清晰,「不要么?」 俞远胸口起伏,几秒后沉沉发声,「要。」 热潮蔓至胸口,淹没一切声音。 露天的环境下,让许多感官意识都无限地放大。 向野趴伏在池边,感受着那比泉水更滚烫的东西研mo过腿间,每一次抽离又贴入,都能激起浑身毛孔的颤慄。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的人忽然动作一滞。 向野双眼迷濛地睁开,意识缓慢归位,有些困惑地回头看去。 俞远被yu望浸满的脸上挂着一丝别样的神情,可以称之为讶然和惊喜。 可此时此刻向野完全看不清也看不懂,他把身体的重心交付到左手手肘上,更用力地朝后扭身,试图用右手碰一碰俞远潮湿的发梢。 这是一道催促的信号。 可还没等他的指尖碰到对方,俞远忽然施力翻过他的肩头,另一只手细緻温柔地托住他的后腰,将他整个人面朝上调转了方向。 身体面对面相贴的瞬间,向野眼梢通红,仰颈朝后,喉咙里不受控制地泻出了一声轻吟。 耳边贴上一个濡湿的唇,俞远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感受到了吗?你有反应。」 话音钻进耳朵里,向野反应了好一会,才在升腾的热流里明白了其中的含义。 知觉在一瞬间从模煳变得具体。 他能感受到身下俞远掌心包裹的炙热,额角的血管突突跳动,似乎下一刻就要爆裂开。 俞远掌心收合,开始有节奏地上下揉nong。 向野突然睁圆了眼睛,心脏被一股陌生的恐惧占领。 「别……」 他出声讨饶,抬臂紧紧环住俞远宽阔的嵴背,修剪圆润的指甲深深陷入滑腻潮湿的皮肉里,像是在颠簸的洪波里抱住唯一一根浮木。 「阿野……」俞远动作不停,表情吃痛地轻唤一声。 「…别在水里。」向野眼角挂着晶莹的水迹,扭头闭上眼之前,视线扫过温泉池边立着的木桩,那上面的计温器实时显示着现在池子里的水温。 43c。 向野在心里默念。 他丝毫不怀疑,再在这43摄氏度的热浪里多停留一秒,自己就会窒息而死。 第86章 一点甜 「渴……」 慵懒餍足的声线在双人泡池的空间里缓缓升起。 拨开薄雾往里窥探,泡池边的躺椅上趴伏着一个人,一截赤裸白皙的嵴背像是刚从水里打捞出来一般,泛着滑腻潮湿的光泽。 俞远侧躺在隔壁的椅子上,身上的浴袍系带不知落到了那里,只能任由它敞着,露出里面结实的胸腹肌肉。 他伸长手臂,用食指轻轻沿那条弧度优美的嵴骨剐蹭,像在捋顺一只熟睡小猫的毛。直到猫咪又唿噜着开口说,「再不给我点水喝,你就等着给我收尸吧。」 俞远轻笑出声,从躺椅上站起来,弯腰把向野吹到腰窝处的衣袍拉起来搭到他嵴背,又从那衣服腰间抽出系带,拢起自己的衣服繫上。 「再撑着点吧,别让我英年丧偶。」俞远抚起遮住向野眉眼的潮湿额发,轻轻在对方额前落下一吻,随后套上拖鞋走了出去。 从鹅卵石步道上走出去,很快就到到了一个中心广场。 这小镇温泉、酒店、游泳池、棋牌室、健身馆应有尽有,消费区域自然也不会少。 第135页 俞远拿了瓶免费的纯净水,转头看见一个卖果汁的小店铺,又排队要了两杯。提着东西往回走,路过主题客房区,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却出现在眼前。 即使今日天气十分晴朗,但春意仍是料峭,身材曼妙的女人敞开的浴袍里却只穿着一套风格性感的比基尼泳衣,胸口裸露饱满的深沟和下身匀称优美的长腿,都引得来往行人纷纷投去目光。 俞远也顿住了脚步。 女人披着剪裁和布料都显然更高一乘的浴袍,右手食指和中指间轻轻松松地夹着一根细长的女士香菸,似乎是在等什么人。转身吐出一口烟雾时,感觉敏锐地朝俞远驻足的方向看了过来。 「周姐。」视线在半空中交错良久,俞远不得已走上前打了招唿。 女人显然也是一顿,但很快表情就恢復自然,不动声色地拢了拢衣袍,亲切笑道:「小远。」 周姐是俞启东的秘书,俞远小的时候,俞启东若是外出离开a市,未免他偷跑或是饿死,通常会派她来看看,顺带送点吃的。那时候对方看起来也不过二十出头,俞远便管她叫姐姐,只是俞远后来暗暗感觉到她和俞启东关系并非是简单的上下属关系,心里暗自膈应,随着渐渐长大,这人也就很少出现了。 在久远的记忆里,这人好像并不长这样,俞远心中狐疑,不知道是不是出于对俞启东身边人无差别的排斥,他胸腔里升起些难以言喻的不适感。 可转念一想,都已经这么多年了,有变化也实属正常,更何况他们实在称不上熟悉,他甚至连她的全名都不知道。 「你过来玩?一个人?」女人把他手上拎着的两杯饮料扫了一圈,浅笑着问。 「嗯。」俞远点了点头。 「听你父亲说,你回兴阳县城念书去了,是在那边交到的朋友?」 女人嘴角的幅度就像是一个设定好的参数,完美到几乎不会有任何出错的变化,俞远皱了皱眉,那种不适感突然在身体里无限地放大。 苍白的几句寒暄过后,俞远不想再多做停留,简单告别后离开。 没走出几步,悦耳含笑的声线再次在身后响起。 「小远——」 俞远回头,视线逆着午后的阳光看向树木阴影下的女人。 那笑容这回终于有了些破绽,似乎是窥见什么秘密一般,带上了戏嚯。 女人夹着香菸的手抬至自己胸口偏上的位置,用空闲的无名指轻轻点了点那处的皮肤。 俞远大脑懵了懵,如果没猜错的话,那里应该残留着一枚新鲜的吻痕。 果不其然,女人下一秒就出言提醒道,「下次注意点。」说完抬臂朝他挥了挥手。 这不像是一个长辈对晚辈的告诫,更像是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从而产生了某种诡异的兴奋。 俞远原地怔愣了好一会儿,几乎是强制着自己收回视线,转身离开。 胸腔像是被人浇下了一瓢滚烫的铁水,他并不因为那枚吻痕被发现而感到羞愧,他甚至没有听清对方那句意味深长话。 令他感到焦躁的是长久停留在脑海里的,那只挥动的手。 几根葱白指节间夹着的香菸,菸头燃烧的红点左右晃动,像是有着摄取意识的魔力。 绿荫下,原地未动的女人笑意不减,直到视线里那少年挺拔的背影完全消失,才扔下了手里的还剩小半截的香菸。 背后的脚步声缓缓靠近,属于男人的魁梧高大的身影逐渐把女人的影子完全笼罩。 「怎么回事,他怎么在这?」一道男声响起。 「真是有趣,难怪……原来是那种关系。」女人自顾自道。 「什么关系?」男人追问。 「别问那么多。」女人突然转身,动作妩媚地勾住了男人腰间的衣带,「我们也去干点正事。」说完施力扯着他往vip的私人泡池走去。 * 美好的日子万分短暂,从温泉小镇回来之后,假期很快就在贾仝到处借作业抄的哀嚎声中结束。 高三下学期,时间从踏进教室的一秒开始,就像是被人摁下了加速键。 开学仅一个星期,一模接踵而来,考完刚好接上了三月初的倒春寒,每个人的心情都和天气相得益彰。甚至包括俞远。 「数学选择题从第六题就蒙到最后一题,他妈的我真是服了,上次全选c他给我出b,得,这次我全选b,结果陈思远和我说才对了两题。」 考试结束去往食堂的路上,贾仝仍对前一天考完的数学耿耿于怀,裹在羽绒服里高声控诉。 向野把脸埋在俞远拿给他系的蓝色围巾里,低笑出声。 「三题。」俞远突然开口纠正道。 「嗯?」贾仝睁圆了眼睛朝俞远扭头,似乎又看到了多拥抱五分的希望。 「从第六题就全选b的话,对了3题。」俞远给出确切的答案。 「卧槽真的啊!」贾同学立刻喜笑颜开,乐出了一会儿干饭都得多干半碗的劲头,「我看你一脸的犯愁,还以为远哥你这次考失误了呢。」 「我吗?」俞远顿了顿,似乎是对贾仝嘴里的『犯愁』二字感到不解。 「是啊,远哥你从这学期开学就一直闷闷不乐的,是不是最后几个月压力太大了啊。」贾仝一边上楼梯一边频频往后回头,「可千万别这样,我们家老贾都说,考试是其次,得保持心态,别最后还没上战场就把身体给搞垮了…哎我c……」 第136页 话还没说完,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个狗吃屎,还好被同排的胡志成给扯住了。 「我看心态是其次,长眼睛才更重要。」胡志成用他的话反过来吐槽道,「别最后还没上战场就把腿给摔瘸了,到时候我可不背你去考场。」 「嘿!」贾仝脸上有点挂不住,往胡志成背上锤了一拳,「咒我呢……」 说着两人破开人群,他逃他追,快步朝上而去,看起来两个人摔瘸的机率至少都得是五五开。 俞远放松地笑了笑,和向野颇有默契地相互侧目对视一眼。 末班公交缓缓驶出站台,车上几乎全是上完晚自习的高三党,昏暗的车厢里人头攒动,却一个个被榨干了精力,沉默不语。 向野看着窗外流动的夜景,右耳的蓝牙耳机里播放着俞远给他挑选好的英语听力篇目。 十九号就要进行第二场高考英语听力考试,而俞远因为第一次就考了满分,所以没有再报名参加。 一段对话题结束,向野偏头看了看俞远手机屏幕上的选项,把6—8题的答案说了出来。 与往日不同,俞远这次并没有即刻点评对错,他们注视彼此的眼睛,都看到了麻木的疲惫。 「都对了。」过了许久,俞远低头回答道。 指尖轻轻滑动屏幕。 下一秒,耳机里的电流音又缓缓恢復,向野继续转头向外,熟悉的英文词句的机械女声没有响起,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婉转悠扬的嗓音—— 「i amying here,in the blue light. wating for you to turn around……」 向野浑身微震,缓缓回身。 这是俞远在林夏的画室里给他拍下照片那一晚,他听到的歌曲。 可是播放这一首曲子的时候,明明是林夏回来继续画画,而俞远已经带着相机离开的时候了。 向野有些惊讶地看向俞远,心头漫过热流。 「我没走那么快。」俞远开口解释,「那小子品味一向不怎样,只有这首歌还算入耳。」 向野胸膛轻颤,喉咙里缓缓流泻出笑声。 「怎么现在突然想起来说?」向野问。 俞远注视着向野被笑意取代的眼睛,多日郁躁的心事也短暂地消失,缓声道:「用来哄你。」 向野缓慢地眨了眨眼睛,「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吗?」 「那得留着以后用。」 卧室窗边与风共颤的自纾,出租屋里初吻时的心如擂鼓……太多还都没来及说,一桩桩一件件,留着在一切感到疲惫困顿的日子里,换一点甜。 第87章 蔻丹 「叮咚——」 高尚面馆隔壁,小超市的玻璃门开开合合,值班的店员已经在进出收拾、打扫卫生,时不时瞥一眼店外长椅上的两个少年。 俞远手里抬着一份关东煮,纸桶微微朝长椅另一侧的人倾斜。 耳机里的音乐播至结束,公交车也靠了站,两人没有直接回去,还是来了这个小超市。 他们第一次真正建立对话,也是那晚从程子磊手下的暗算里逃跑之后,在这儿发生的。 从盛夏到初春,转眼之间,这已经是他们相识的第三个季节。 向野用竹籤从纸筒里扎出一颗冒着热气的鱼丸,塞进了嘴里,热气飘散在空气里,形成一团白雾。 天气预报说,今天已经是倒春寒的末端,寒流很快就会从这个小城离开,接下来的日子,就会是明媚灿烂的春光。 白雾散去,向野把鼻息埋在围巾里,悠悠道:「最近一切顺利,常青的审讯有了一些新突破。s省那边,警方也已经对程子磊他们在宁江监狱附近的动态进行了秘密监控。唯一毫无进展的应该就是我了,我在店找不到任何关于那个东西的痕迹。」 俞远动手给他扎了一串形状各异的丸子,「别想那么多,也许那配方根本就不在店里呢?」 「嗯。」向野从俞远手里换过那满噹噹的丸子串,吃到只剩下一半,才漫不经心地出声问道:「那你呢?你藏了什么心事?」 俞远闻声同他对视一眼,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连贾仝都看出来了,还打算瞒我?」向野朝他弯了弯眼睛,「不过他有一点说错了,不是开学,你从温泉小镇回来就开始不对劲了。」 完完全全被看穿,俞远却没有任何烦躁窘迫的感觉,反而升腾起一种久违的放松。 不用伪装,无需顾忌。 在他们还不是如今这种亲密关系的时候,他就提前从向野这儿获得过这种感受了。 「说说吧,发生什么事了?」向野引导道。 俞远垂下手,纸桶搁在膝上,隔着布料,在皮肤上蔓开一圈热意。 「我在温泉小镇遇上了一个人,一个故人。小的时候俞启东让她来照顾过我。」俞远倾诉道。 「这个人怎么了?」 「她让我觉得奇怪。」俞远无意识地捏住了纸桶底部的边沿,「在此之前我甚至忘了还有这么个人,她叫周菻,是俞启东的秘书,前几天我找人去查了,这么多年她的职务完全没有变动,可我除了小时候,这么多年居然一次也没再见过她。」 向野没有接话。 「抱歉,」俞远道,「可能是我对俞启东身边的人太敏感了,突然说这个毫无关联的事。」 「我们之间可以说所有事,不是吗?」向野用手心轻覆俞远反撑在长椅上的手背。 第137页 俞远侧首,眸光微动,几秒后重拾话音—— 「相隔这么久能一眼认出她,是因为她的长相几乎没什么变化。可是神态,却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俞远不适地蹙起眉,似乎又一次回想起了女人挂在嘴角的那种笑容。 「你知道曼德拉效应吗?人会对某件事持有错误记忆。我这次见到周菻,总感觉她整个人的变化非常大,而且她现在的样子,让我感到异常熟悉。我知道这本身就很矛盾,就像是得了记忆虚构症…」俞远单手摁了下眉心,「我怎么也想不起来,这种怪异的熟悉感是来自于哪里。」 向野静静听完了一切,无奈地看着俞远困顿痛苦的样子。 他明白这种感觉,碰到了事情关键,却怎样也连不起来。就像是在枯井里摸到了一根从天而降的绳索,可拼命地拽,也拽不到绳子绷紧的一刻。以至于最后都怀疑,自己手里究竟是不是真的握着这样一根救命的绳。 「啪」地一声,身后玻璃窗里传出来的光线突然熄灭了,准备好关门歇业的店员走了出来,「你好,我们准备歇业了。」 「嗯,」向野点了点头,朝女店员露出一个非常具有诱惑力的微笑,「我们再坐一会儿就会自己离开。」 女店员脸颊肉眼可见地泛起红,点头应道,「好的,长椅我们是不收的,两位注意安全。」 灯光熄灭,整条街只剩下几盏孤立冷白的路灯,随着超市店员骑着的电动车尾灯消失在街角,四周瞬间都变得岑静无声。 向野突然抬起手,朝对面街指了指,「你看…那些影子看起来是什么颜色的?」 对面,大榆树的枝干上重新抽条出新春的嫩叶,冷白色的灯光穿透它的身体,在视野里形成一片昏沉的影。 听起来无关紧要的问题,但俞远还是认真回答道,「绿色吧,墨绿色的。」 向野未置可否,微风沙沙掠过,许久后,他才开口道:「人是很容易被记忆欺骗的。在不够充分的光线里,任何影子都不过是深浅不一的黑,可是因为平日里的惯性记忆,当一定要给影子安上一个颜色的时候,绝大多数的人都会认为,那片树影是绿色的。」 俞远微微一怔。 「不要怀疑自己的直觉,有时候它比你想像得更加有用。」向野循循善诱,「遇见这个人,要是让你感到不安,那她很可能就是有问题。你可以从一个片段、一个画面、甚至她做过的某个动作、身体的某个部位开始回想。」 俞远跟随着向野的话,把那天最后和周菻告别时,对方挥手的动作全然回忆了一遍,有什么东西,就快要唿之欲出。 「除此之外,你对一个人感到熟悉,也不一定要是亲身接触,关联物可以是某件非生命化的东西,新闻报告、照片,都有可能。」向野继续道。 俞远目光一凛,大脑过电一般闪过一道寒光。 他勐然从长椅上站起了身。 「你想到什么了?」向野也跟着他站了起来。 俞远回头,眼睛里既有拨开云雾的清明,又有被更大未知和疑惑包裹的恐惧。 「是一幅画。」俞远笃定道,「俞启东曾经购买过徐奕韩的一幅画,名叫《蔻丹》。」 他急着解释,没发现在他说出画名的一剎那,向野脸上闪过僵硬震惊的神情。 「那幅画画的是一个躺在沙发上抽菸的女人,俞启东把它挂在别墅的一间卧室里,那时候他经常把我关进那间卧室,所以那幅画上女人的样子,我至今都记忆犹新。」俞远倾诉道,「除了长相,那天周菻说话的神态、夹烟的手势,简直和画里的那个女人如出一辙!」 * 夜色浓黑,葱木掩映的别墅区,一栋栋昂贵奢侈的建筑分隔甚远,互不干扰。 其中位置最优越的一栋,主宅二楼只亮着一户方窗。 轻纱窗帘背后,女人穿着一条裁剪得当的丝绸睡裙,坐在华美精緻的法式靠椅里,正专心致志地往白玉一般的指尖涂抹深红色的指甲油。 从浴室里缓缓走出一个中年男人,他身披一件赭色真丝睡袍,v型领口下隐隐露出上半身的精实肌肉,能看得出常年锻鍊的痕迹。 在看见女人的一瞬间,男人眼底滚过一抹深重的厌恶。 他顿住步伐,语气不善道,「你在这干什么?」 「自然是有事要找您汇报。」周菻用右手扶了扶胸前海藻般的长捲髮,悠悠站起身来,往自己刚涂好的左手指尖吹了口气,递到男人眼前,「好看吗?」 下一秒,几乎是电光火石之间,女人的掌心就被一股重力侵袭,传出近乎折断的巨大痛楚。 她发出猝不及防尖叫,被重重掀倒在床沿边。 紫檀金丝楠木的床架发出一声磕碰的闷响,周菻只觉得阵阵发晕,丝毫不怀疑自己因为刚才那一下,已经摔出了轻微脑震盪。 她抬眼看向居高临下蔑视着自己的男人,从这个视角看过去,男人的身形正好遮住了屋顶的灯光,面色晦暗不明,犹如地狱修罗。 「东哥……」周菻嘴唇颤抖。 男人缓慢地蹲下身来,手掌贴上她细长的脖颈,一点点收紧。面对着一张娇媚至极的脸,丝毫没有怜香惜玉之态,眼睛里反而凝聚着一道嗜血般的狂暴,张口的话冰凉刺骨,「叫我什么?」 周菻颤颤巍巍,「洪…洪先生。」 第138页 「艾琳——」俞启东用缓长的语气叫了一声,把手上的力道松开了一些,「你是真的蠢到一点都不知道吗?这么多年,其实我很不喜欢你这样拙劣地模仿她。」 周菻美目圆睁,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好半天才道:「我错了…先生。」 「你和常青素来不和,上次你明明有机会在紧要关头把消息透露给他,却没有那么做。他自己没脑子折在那儿了,我可以不怪你。」俞启东语气直下,「但他现在为了改判,管不住自己的嘴,这么一个烂摊子,你打算让谁收拾?」 周菻挣扎着坐直了些,「下周覆审开始之前,我保证他不会有机会再说出任何一个字。」 俞启东满意地扯了下嘴角,用掌心在周菻苍白如纸的脸上轻轻拍了两下,站起身道:「说你一开始要说的事。」 周菻狼狈地扯了扯自己的衣襟,从地上爬起来,「上个月您还在奥地利,十四号那天,我在『澳都』撞见了俞远。」 俞启东动作一滞,冷声道:「继续。」 「他和覃决的儿子在一起。」 周菻试探着看了眼男人脸上的表情,补充完下半句:「他们…好像是恋人关系。」 第88章 福利院 夜到深处,万籁寂静的时刻。 皎洁月光被墨蓝色的流云缓缓吞噬,小城纵横交错的巷道一点点被黑暗掩埋,连结成一片聚不分明的墨色画卷。 窗帘紧闭的房间内,只有桌前的电脑屏幕发散出一道蓝色萤光。 向野屈膝坐在椅子里,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上画家徐奕韩的一副早期作品。画是从一本出版的纸质刊物上拍摄下来的,三十年前的杂志,尽管保存得还算好,但纸张也因为带着不可逆转的岁月痕迹,显得并不清晰。 可即便如此,这也是唯一能找到的关于那副《蔻丹》的记录了。 这张照片是许定安三天前发给他的。 警方对洪厂正式开展的秘密调查其实在一年前就已经开始,但直到最近才从一些意想不到的角度得到了突破。 当然最直接的线索也是因为对方暴露了组织核心的成员之一——艾琳。 向野作为和她近距离接触过的人,把能回忆的一切都反反覆覆说了无数遍,警方根据他的描述进行了人物画像,可即便这样,也还是没能在茫茫人海中把这个人找出来。 直到那个画展,一件调查之后极尽诡异的事情走进了警方的视野。 其实在看到那副《蓝》已售的标籤时,骤然感到疑惑和不安的不仅仅是俞远,向野也一样。于是他在第二天就找到许定安,希望他以调查案件为由,帮忙查询这幅画的购买者。 原以为只是简单询问之后就能得到的消息,却陡然受到了巨大的阻碍。 一开始是购买人的不确定,调查之后才发现,这幅画并不是以个人名义购买的,而是一家註册在海外的公司。 但什么样的公司会买这样的画呢? 追查下去,又发现这幅画的归属权在短短一天之内用不同的方式转了三次手,最后一次交易是以外网上的虚拟货币进行的,这样也就意味着完全追查不到真实的买主,只得作罢。 转换思路之后,只能从画作的运送入手,可调查之后发现,这幅画并没有按照规定进行入库,在展览结束的当天就紧急运送走了,而且当天运送的监控录像,还平白丢失了一段。许定安往前追查,发现不仅仅是运送的时候,在画展开展的第一天,一段下午时分的展区监控录像,前后约莫十五分钟的视频记录,也不见了。 事情到这已经十分诡异。 仅仅只是购买一幅原本都没有进入警方视线范围内的画,对方都能把事情做到如此缜密,真的是细思极恐。 但有这些发现,给侦查提供了一条全新的方向。 就像拼一副极其复杂的拼图,在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入手的时候,突然发现原本2000片碎片只剩下了1999片,那现阶段的目的,就变成了全力找到那块丢失的碎片。 三天前—— 市公安局缉毒支队副楼。 二楼走廊上,许定安脚步匆匆地从楼梯口转出来,往尽头的一间办公室走去。 门被施力推开,只见收拾整洁的办公室里,一个年龄大致在五十岁左右的男人坐在沙发上,闻声抬眼朝门边看来。 他上身穿着一件浅褐色的格纹,头上戴着一顶同色系的前进帽,自然卷的头髮在脑后扎着一个小髻。只一眼,就能从他身上看出些与众不同的艺术气息。 许定安带着笔录员走了进去,微笑着朝对方伸出手,「徐老师,你好。」 徐奕韩也起身举手和他简单地握了握,眼神透过黑框眼镜看过来,带着明显的疑惑和不解。 简单寒暄后坐下,许定安直入主题,「这次找您过来,是想了解一下,关于您上个月在a市举办的画展,以及您近几年的一些画作……」 沟通之后,徐奕韩表示画展虽然是个人画展,但由于卖画的收入涉及到和学生、工作室员工的分配、以及缴纳税费等一系列的事情,所以提前就和第三方签订了服务协议,他个人并不清楚具体的交易情况。 说白了就是「我只管收好我该拿的那份钱,除此之外一概不知。」 许定安表示理解,开始和徐奕韩了解近些年的一些画作,简单翻阅了徐奕韩带来的作品收录册之后,并没有什么异常的发现。 第139页 许定安把最后一本收录画册合起来,从茶几上直起身,「抱歉,徐老师,请问您更早时期的作品,能提供给我们看看么?」 徐奕韩在这儿呆坐了一个多小时,简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此刻已经有了些艺术家特有的叛逆脾气。 许定安也不是没看出来,恰时地开口透露了些许案情,「我们现在怀疑您的画作,很可能和a市的一个地下贩du组织有关。」 说完眼看着徐奕韩脸色骤变,许定安又缓声道,「当然,这个『有关』是种泛意,很有可能是您这么多年的某一副作品中,恰好画到过组织内部的某位成员。也有可能,仅仅是我们现在正在调查的人,是您的忠实粉丝。总之,我们需要您的配合。」 徐奕韩松了一口气,「我寻找绘画目标确实比较随心,并不会询问对方的身份,早年的一些练笔作品,人物的挑选就更具有随意性。」 朝许定安解释完这一句,徐奕韩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二十分钟后,又是几大本作品收录册被送到警局,其中还包含着更早年份的一些报刊杂志。 徐奕韩算是个十分高产的作家。和同事们一起翻阅那些图册的时候,许定安也十分感谢徐画家有着收集整理自己作品的好习惯。 「许队!」 刷刷的纸张翻阅声中,一道带着惊喜的声音在办公室里响起,许定安心头一跳,抬眼看向正把一本杂志递过来的一位年轻警员。 那是一本三十多年前的本地艺术类杂志。 当时徐奕韩大概还是个初出茅庐的画师,作品发表只占据了很小的一块版面,但看到那副画的一瞬间,许定安就知道,找对了。 「给你记一功!」许定安拿出手机拍了一张杂志上的画,朝年轻警员肩上拍了一下,抓上杂志就往隔壁徐奕韩休息的办公室走去。 * 夜风吹过窗台的缝隙,剐蹭出啸长的低鸣。 似乎是要下雨了。 向野从电脑屏幕的照片上挪开视线,看了眼窗外随风摇晃的树枝。 找到这幅画后,警方第一时间从徐奕韩那里询问了相关的情况,奈何时代久远,就连作者本身都记忆有限。 回忆许久之后,只得到了一个关键的信息。那就是这幅画里的女人,是一个儿童福利收养中心的管理员,当时徐奕韩在酒吧遇见这个人,便开口请求她做自己的模特,女人一口答应了,并把他带到自己工作的福利院的卧室里,画下了这幅画。 用徐奕韩的话来说,就是:「我完全没想到她居然在那种地方工作,你知道吧,她看上去完全不像是能和一群孩子生活在一起的人。」 「你还记得那家福利院的具体位置吗?」许定安问。 「不记得了。」徐奕韩摇头,「城南那片,近几年搞经济开发,这地方肯定早就不在了。当时那片非常偏僻,连大一点的村子都比不上。」 「这个女人叫什么名字你还记得……」许定安身旁的警员开口问道。 话音还未落,徐奕韩就再次摇头,「我从不问模特的名字。我能记得的,就是她当时穿着举止都非常成熟,但实际年龄应该只有二十二三岁。整个福利院像是只有她一个大人,十几个孩子在院子里跑来跑去,非常瘦,穿得也都非常简陋。我记得我跟着她穿过那个黄泥地的院子的时候,那些孩子全都停下动作看我,那种眼神……」徐奕韩顿了顿,似乎陷入回忆,许久后才用一种颇具艺术色彩的形容讲道:「就像是天生的野兽,在盯着一种从未见过的新鲜猎物。」 向野起身把窗户关严,那种风摩擦玻璃的声音终于小了不少。 手机在桌角振动起来,向野瞥了一眼,很快接了起来,压低声音道:「喂,许队。」 对面传来了许定安充满疲惫的声音,「抱歉,你发来的消息,我现在才看到。」 此刻的时间已经是凌晨一点多,和俞远从大榆树的超市门口分开之后,向野就给许定安发了消息,让他抽空回电,只是对方显然刚刚才结束工作。 「没事。」向野倚靠在窗沿,直白地切入主题,「关于那幅画,我这边可能有新的进展。」 「哦?」许定安有些不可思议地问,「是什么?」 从徐奕韩那儿了解的情况实在有限,这三天下来,他们连那家福利院的原址原名都没有查到,更别说那个画里的女人。 向野的视线穿过封窗的铁条投射在窗外摇曳的树上,落点是国庆期间俞远每个傍晚来找他时,蹲靠的那个枝桠。 他胸腔突然深重地跳动起来,那些唿之欲出的答案,成为一记记重锤,勐烈敲击着他的神经。 夜色里,他终于听见自己的声音—— 「那幅画,从二十年前至今,都一直悬挂在俞氏集团董事长俞启东的私人住宅里。他的私人秘书,名叫周菻,据目前掌握的信息猜测,应该就是那天把我带走的组织成员,艾琳。」 这一连两条重磅信息,震得对面鸦雀无声。 「许队,」向野语气坚定道:「我怀疑俞氏集团董事长俞启东,和洪厂有着很深的关联。」 第89章 属于风 a市一栋三层别墅里—— 俞远站在空无一人、被夜色笼罩的房间,窗外的天似乎在一瞬间变得阴沉,狂风吹得树枝摇颤,在墙面上撕扯出晃荡不定的光影。 第140页 他静静注视着墙面上那副人物画像——女人单薄低垂的衣襟,海藻般的长髮披散在胸前白皙一片的皮肤上,有一种无端溺于深海的湿意,深红指尖夹着的细长香菸,在昏暗空间里发散着刺眼的火光。 他和那张脸对视,渐渐地,视野里的画面一点点和周菻重合,变成了他更为熟悉的眉眼。 窗外的夜空中蕴积着沉闷的雷声,夹在风里,滚过耳畔。 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忽然在胸腔里缓缓升起。 那火光仿佛破开画布的限制,在若隐若现的闪电亮光里,重获生机似的燃烧起来,星星火光时明时暗,倒映在观画人的瞳孔深处,如同一簇扰乱人心的鬼火。 俞远唿吸一窒,突然快步向前,挥拳砸向了那光点! 狂风骤然大作,酝酿了一整晚的大雨,终于铺天盖地地砸了下来、 眼前,画框的玻璃挡板应声而裂,碎片簌簌掉落,那副长久挂在墙上的画也因为重力而扭曲下滑…… 剎那间,一道巨大的闪电破开长空,强光穿过轻纱窗帘,瞬间将房间照得亮如白昼。 俞远的视线死死钉在墙上,瞬间头皮发麻,浑身僵硬。 画框里,原本应该空无一物的地方赫然还有着一副更为熟悉的画! 是《那不勒斯》! 画面里蓝光下漂亮不似人间的少年,此刻被人用浓重的颜料破坏,色块扭曲变形,成为一个巨大旋转的漩涡! 轰隆的雷声震颤听觉,渐渐散去后,房间里忽然响起一道低沉可怖的男音—— 「你在干什么?」 「唿——」 俞远勐地睁开双眼,发现自己正躺在自己的床上。 关于那幢别墅的一切都退得很远,窗外是兴阳长街每逢暴雨就浓郁至极的泥土和草木的香气。 雨水打在房檐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动,却莫名地叫人安心。 俞远在床上听了许久,才勉强压下因为噩梦而混乱跳动的心脏。 那个梦境荒诞又真实,显然是受了和自己对周菻猜测的影响。 可如果猜测是真的,那为什么周菻要模仿那幅《蔻丹》里的女人呢? 他又想起向野和许定安在咖啡馆见面时,自己所监听到的那些内容。 — 「那个女人,很奇怪。」 —「就感觉,哪里都不对劲,像是披着谁的皮在讲话做事,长相、妆容、着装,甚至是表情动作和说话的语气,都非常不自然,就像是在模仿什么人,完美的有点可怕……她涂赤红色的指甲,非常刺眼。」 周菻和绑架向野的那个洪厂女人,又是什么关系? 还是说,她们根本就是一个人! 如果这一切推测都是对的,俞启东……又在这里面扮演什么角色? ban 思绪陷入死胡同一般,太多的不解和困惑,绕成一个又一个的死结。 他侧身翻出手机,也不看时间,给那位私家侦探打去了电话。 「餵…谁啊?」 电话接通,却不是预想中人的声音,而是一个莫名熟悉的年轻男声,俞远一时想不起来。 还好对面很快就换了人。 「艹,小屁孩打你游戏,接我电话干嘛?」白舜像是骤然转醒,带着鼻音一把夺过了自己的手机,看清屏幕上的来电显示,接话道:「喂,小老闆,这么晚了有什么指示?」 俞远也没有深究,只问,「你现在方便说话吗?」 白舜是个很有职业素养的私家侦探,闻言起身换了个更为安静的空间,背景里隐隐约约的游戏音效渐渐消失了。 俞远开口道:「我想让你再帮我查一次俞启东。」 对面有些听完似乎也觉得有些意外,「可是之前几乎已经把公司的事情查得一干二净了,完全没发现什么问题。」 「不。」俞远已经起身站到了窗前,拉开窗,窗外大风裹挟着雨水,勐烈地砸向万物復生的大地,「这次我要你帮我查三十五年前,也就是他被俞家收养之前的事。」 对面一阵沉默。 俞远朝虚空中伸出手,雨水瞬间打湿他睡衣的衣袖,点点冰凉坠在手心里,又瞬间滑落,成为握不住的流体。 「我知道时间久远,查起来并不容易,但拜託你了。」 * 一夜大雨之后,小城真正迎来了春天。 草长莺飞的三月转瞬而逝,二模也宣告结束。 两次模考血淋淋的成绩和排名终于把最后一批不开窍的准高考生也拉入了紧张的复习大军,高三的整栋教学楼都沉浸于一种莫名凝滞的氛围里,让人不由觉得压抑。 四月天,桃红遍地,空气里弥散着沁人心脾的花香。 兴阳县城的晚霞开始变得绚烂而多彩,行政楼天台上又能看到那些摇曳晃荡的树影,每晚准时投影在墙面上。 每一个傍晚吃过晚饭,俞远和向野都会一起去背书,有时候是在榆树林靠墙的草地里,有时候是在被夕阳映照成橘红色的天台上。 他们很少谈论关于洪厂的事,也很少谈论未来。 好像就这样被困在这个人群熙攘的校园里、永远也背不完文字里、永远也写不完的试卷里,就是无比幸福的事。 四月底的三模,不知道是有意地降低了试题难度,还是长时间的复习确实有了成效,终于给所有人提振了一些信心。 第141页 捧着终于能够着本科线的成绩单,贾仝简直喜极而泣,当即表示今晚要给自己奖励两个二楼食堂的炸鸡腿。 复习已到尾声,大家反而多了一丝大限将至「不过一死」的松弛,没了前两个月要死要活的迷茫。 不知道是从哪一天开始,在课桌上贴俞远的照片开始在六班兴起,进而转变为整个高三年级,乃至整个三中的流行趋势。 究其原因是有人在贴吧里po了自俞远转校三中后每一场考试的成绩,每一场都高居榜首,稳如老狗。那一个个六字打头的数字,整齐排列在一起的时候,震撼力不容小觑。 「考神…远哥……」早自习才下,贾仝就趴到了俞远桌前,「你就给开个光呗,周六模拟考我指定胜他们一筹。」 俞远被烦得没边,拿起那张在贴吧里疯传的半寸人像照片,反过来签了个字,用力拍到了贾仝脑门上。 后者领了照片嘚嘚瑟瑟往门外跑了,不知道准备拿去送哪个班的小姑娘。 「也给我签一个呗。」 向野撑着脑袋在一旁笑看了好久,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了一张同样的半寸相片,缓缓滑递到俞远桌上。 俞远垂目看着对方葱白细长的指节摁压着一张红底的照片,嘴角勾了起来,提笔在照片背面写下了一串漂亮的英文。 —— 「belong to the wind.」 向野眼神微滞,胸腔里漫过一阵热意。 wind. 是他常年未改的微信名。 字迹很快就在窄小的相纸背面干涸,向野正欲抬手去接,却被俞远轻轻挡住。 「给我一张你的。」俞远道。 最近办理各种各样的证件,学校组织照相,每个人几乎都留了实体照片。向野从课桌里摸出了一张自己的,递给俞远。 同样的红底白衣,眉眼惊艷的少年,微笑着看向镜头。 俞远再次提笔,在向野那一张背后,用清晰端正的笔迹简简单单地写了四个字—— 「我的阿野。」 第90章 烫金的戳记 六月天,消逝了一整个冬春的蝉鸣又开始缓缓占据每一个夜晚。 它们栖居林间,针器汲取树的汁液,发出洪亮的鸣叫,奏响独属于夏季的,关于离别的乐章。 「啊!」 唇舌在傍晚逐渐昏沉的天光中缓缓分开,牵连出银丝,没等向野把气息调匀,楼下树林里的一对情侣中间突然迸发出了一道不小的惊叫。 俞远和向野垂目朝那边看去,只见女生前一秒还哭得梨花带雨的脸此刻满是惊恐,似乎是被树上掉下来的一只昆虫吓得够呛。 「都怪你!」女生恨恨地朝男生肩头锤了几拳,「提分手还挑这么个破地方……」埋怨逐渐染上哭意,捶打的动作也一点点失力,女生被男生抬手揽进了怀里,哭诉渐渐变成恳求,「就算你要留在本地,我们也可以经常联繫啊…不分手好不好……」 俞远拽了拽向野的手,两人顺着天台的边缘走了半圈。 夏日的晚风带着还未散去的暖热,在逐渐低沉下来的夜色里,吹拂少年人悸动的胸膛。 两只牵握在一起的手变得汗湿而黏腻,却怎么也不愿意分开。 视线穿过天台栏杆,眺望而下,民中那个每年被用来做「许愿池」的小湖,远远地倒映着最后一丝晚霞的微光,在晚风里微波荡漾,粼粼闪耀,漂亮得让人心生嚮往。 向野忽然止住步伐,定定地看向那方,「木头,你看过海吗?」 「嗯。」俞远轻轻点了点头,「我母亲离婚后曾在申城住过一段时间,有一年暑假,爷爷奶奶带我去找过她。念初中的时候,也曾去过纽西兰和澳大利亚。每座城市的大海似乎都是不一样的,沙滩的砂砾、海水的颜色、海风的味道,好像都不尽相同……但又都一样美。太阳从海平面上升起又落下,海浪掀起乳白色的泡沫,惊涛突起奔腾又倏然回落,帆船和飞鸟……每一幕都很美。」 向野似乎是沉寂在他的描述里,许久才淡淡道,「我还没看过海呢。」 这句话俞远是第二次听了,上一回是向野试探着问他想考哪里的大学时提到的。那时候他本想说,『你也可以一起去』,但因为害怕面对向野话语背后隐含着的情感,所以堪堪止住。 但这次俞远没有一丝犹豫,他抓紧了手心里略带冰凉的指尖,说出了这段时间以来一直想说,却始终没有说出口的话,「我们一起去申城,好不好?」 比起上一次,其实他的恐惧并没有减少,反而更甚。 他上一次害怕向野所暗示的感情,超出他能接受的范围。 而这一次,他怕向野不应允他。 最后一丝夕阳的余光从那小湖的碧波上撤走,眼前人的笑容隐匿在夜色里,变得虚幻而不真实。 期待中的声音终于轻缓地飘来,「好啊,你记得带我去看海。」 俞远漂浮不定的情绪终于像是落进了一片柔软的云彩里。喜悦从很远的地方荡漾而来,他将向野有些单薄的身体揽进怀中,许诺一般重复地说:「我带你去…我带你去。」 * ——s省宁江市 夜色更早地降临了这座偏东的城市,高墙之内,身穿囚服的犯人们做完工,纷纷解散洗漱。 盥洗房门外,不同劳动小组的人各自集合,在值班狱警的监督下排队进去洗澡。 第142页 一个身形高大气质突出的男人从人流后方走上来,装着毛巾的铜盆单手卡在腰间,步伐松散。排队的人群看见他,却纷纷自动往后退了一步。 「哎,227号,你干什么?轮到你了吗?」狱警出言警示。 男人微微抬头,刀削般的脸上,五官深刻,是非常明显的混血长相,眼眶中一对灰蓝色的眸子带着寒芒,冷冷地瞥了瞥队伍最前方的人。 那人顿时堆笑朝狱警解释,「报告队长,的确是轮到他了,我们小组轮流排的。」 狱警见状,不再说什么,只好放227号进去。 过小的水压让水流淅淅沥沥地下坠。 覃决脱净了自己的衣物,抬手把开关完全调整到冷水,站到终于变大一些的水流下,狠狠撸了几把脸。 他身形高挑健硕,尽管已近天命之年,但常年的体力劳作让他身上的肌肉结实精壮,仿佛蕴积着能在分秒之内迅速爆发的力量。 水声在耳畔响彻,覃决单手撑在墙面上,几秒后,用五指掰开喷头铁管与墙面之间的缝隙,从后面取出了夹在中间的一根铁条。 五分钟后,他单手抱着铜盆,在狱警的注视下从盥洗房漫步而出,神色如常地向监舍楼走去。 距离晚间的监室点名还有二十多分钟,监舍楼里还没有太多人。 脚步踏进楼梯间,走上二楼,朝监室而去。但在离开狱警视线的一瞬间,覃决的动作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即刻攀上二楼走廊尽头的窗台,毫无犹豫地跳了下去。 他矮身从灌木丛下摸住了一块石板的边缘,用力一抬,沙石泥土纷纷而落,紧接着一条绳索出现在眼前。 覃决匆匆从盆里摸出先前藏好的铁条和鞋,随即动作迅速地将身上有反光条的衣服翻面穿回身上,将盆放回石板下,带着绳索往计划好的路线走。 他脚步飞快地走过此刻空无一人的操场,绕过内管大门,躲过岗楼和一个个红外区,趁着夜色朝外走。 前进的过程中,这间待了近二十余载的监狱布局在他脑海里飞快地闪过—— 最外层的高墙平均高度是9米,最矮的地方也有7米,且墙头布满了铁丝电网和刀片刺网,即使不通电,也没有攀过它的可能。高墙之内两米的距离又有一道振动隔离网,隔离网和高墙之间,还有密集的红外射线,一旦监测到物体移动,就会发出刺耳的警报声。 所以从这些地方,都绝无突破的可能。 但再难以实现的事,只要有了充分的积累和时机,都有迎刃而解的可能。 宁江监狱十年前进行过一场大改造,当时他也被抽调在改造的劳动组里,所以对一些情况再熟悉不过。 而出于他即将出狱的原因,狱方也对他放松了警惕。毕竟绝不会有人想到,一个不足一月就能正常出狱的人,竟然还会计划着越狱。 所以狱警近日连对他的监控都松懈不少,才让他有机会安排下这些。 几分钟后,覃决停在了监狱ab门的防护罩下。 铁片缠绑在绳索一端,飞速甩动,然后高高抛向了墙面的电网。,霎时间,一道电流撕拉闪过,又迅速熄灭。 空气中顿时瀰漫出一股线路短路的煳臭。 覃决扯了扯手中的绳索,身姿矫健的翻上防护罩,踏上大门门梁。 夜风唿啸着卷过平地,安静的旷野一望无边,只有远处几户农家亮着灯火。 覃决脸上勾起狂狷的笑意,眼神如同重获新生的雄狮,发散出凛凛慑人的凶光。 下一刻,雄狮纵身一跃,匿入了暗色的荒野。 * 「看这边…123茄子……」 三中操场上,一上午都挤满了人。 青春靓丽的少男少女们,纷纷把最漂亮的那套校服洗净,排队登上教学楼下的石阶,用镜头定格最后的高中时光。 鲜花并着笑声和泪水,成为征战之前最动听的赞歌。 每班的集体毕业照拍完之后,又三两成堆地凑在一起,在白色衬衫上签名、拍照留念。 老秦今天也特意穿了一件新衬衫,几分钟就被扒扯得不成样了。 俞远带了相机来,原意是想和向野单独拍一张,可没想到他这「考神」光环实在太过耀眼,还没能从集体照的阶梯上下来,就被当吉祥物似地东拉西扯,没过几分钟衣服上就没什么能下笔的地方了,照片更是拍了一堆。 拍照人员还从最开始的仅限六班同学,进展到全年级只要是有点子厚脸皮的都跑来了。就连去年刚转来就差点和他在食堂干仗的四班的黑皮和包子,也都扬着个花脸跑过来找他合影。 就这样折腾了一上午,硬是没找着机会和向野单独待在一起。 快到吃饭时间时,俞远四下里已经找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高丹拉着崔籽迪从教学楼里狂奔了下来,过了今天上午她们就要放假给高考腾位置了,高丹说什么也要拉着崔籽迪来和俞远向野合影。 「向野呢?」崔籽迪一来便四下探头。 俞远莫名有些心悸,可还好,下一刻他的目光就在教学楼下寻到了向野,两道目光在空气中相遇,脸上都同时浮现出笑容。 向野缓步走近,俞远出声问道,「你去哪里了?」 向野不动声色地藏了藏手里的手机,浅笑道:「去上了个洗手间。」 「人齐了就拍了哦。」正前方,贾仝笨拙地摆弄着相机,一边朝俞远问道,「远哥,摁这个是吧?」 第143页 「嗯。」 「咔嚓——」 时光如同快捷键下的画面,一帧帧飞速流逝。 空气粘稠、绿荫滚烫,树木在每一场温热的雨后疯长,晚霞铺就盛大的天幕。 车轮载着少年驶过熟悉的街,石板轻响。 向野捧着一束栀子,花香散了一路。 「你的衣服都没被几个人签到名字。」 「是啊,我躲起来了。」向野语气里带着些不成形的小埋怨,「不像某些人,只差没被人把脸都给签满了。」 俞远胸膛里扬起一串低笑,「谁说的,专门给你留了块地方。」 「哪儿啊?」向野声调飞扬。 「你猜——」 话音落下,俞远站起身勐蹬踏板前行。 扬起的风吹起纯白的衣摆,歪歪扭扭写满笔迹的衬衫上,只有靠近心脏那一侧口袋,留着一块圆形的空白。 青石巷道里,花瓣并着汗水,一通飘落在未知的角落。 成为岁月烫金的戳记。 * 高考的钟声敲响。 兴阳有三所学校作为考场,俞远和向野分别在不同的两所。 俞远就在三中,而向野则在城北的一中。 其实从考第一场的时候开始,俞远的情绪就被一种难以抑制的慌乱所占据。这在他有生以来的考试经歷里,是前所未有的。 第一天的考试一切正常地结束,当天晚上,向野提议他们不要见面,只简单地通了个电话。 第二天下午,在考英语之前,这种心慌达到了顶峰,一度令他的手都止不住地颤抖。 排队检查进考场的间隙,他抬头看了眼不远处放在指定地点的背包,突然很想冲过去拿手机给向野打个电话。 与此同时,三中校门外—— 向野单肩挎着背包,用手机发出了最后一条简讯,随后动手拆下了那块常用的电话卡,折断,抛进了路边的水渠里。 身后的脚步缓缓拨开草地,窸窣而来。 一瞬间,他想起那个万众瞩目、被人群簇拥的少年。 —— 彼时他在雷鸣般的掌声里登上红毯铺就的高台,胸前别着象徵荣誉毕业的特制校徽,骄傲又耀眼地发言…他在充满鲜花和艷羡的人潮里,微笑着面对镜头。 那时候自己在哪儿呢? 他站在避开人流的墙檐阴影里,耳边是许定安沉重严肃的嗓音—— 「覃决成功越狱了。」 「……」 「他杀了一个人,根据我们监测的路线,预计近两天内就会抵达兴阳县…要不要加以阻止,高考……」 「不用。这么长时间的努力,不要让它功亏一篑。相信我,后面就交给我。」向野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阳光下那个灿烂无比的少年,语气坚定而决绝,「还有…保护好他。」 —— 脚步声终于停在身后,向野缓缓回身,看见一双同自己一样的,灰蓝色的眼睛。 「你终于来了。」向野语气平淡道,「父亲。」 * 考试结束的铃声在考场区域内响彻。 俞远随着人流走出学校的大门,那些或欣喜或沮丧的声音一点点在耳边散去,他掏出手机打开,还没等开机动画放完,一道急匆匆的脚步就赶到了近前,一把钳住了他的手臂。 「老秦?」俞远回头,看见了满头是汗,神情焦急的老秦,「怎么了……」 「你知道向野去哪了吗?!」话音未落,老秦就哑着嗓音道,「今天下午最后一门考试,他没有出现!怎么都联繫不上,他不见了!!」 「嗡——」的一声。 俞远的脑子像是被人重重砸碎一般,瞬间天旋地转。 他丧失了一切思考的能力,听觉、触觉…一切感知都退化,身体里只有滚烫到仿佛随时都会沸腾的血液,顺着岌岌可危的血管,奋力奔腾,砸向心脏。 手机里,开机动画结束之后的屏幕上,跳出唯一的一条简讯。 - 6月8日 14:43 【阿野】:等我回来。 番外三 碎岛 秋日的某天,他们真的去了海边。 已经偏北的南方,落日时分有些密密麻麻的凉。 那晚的云不算特别好看,黄昏已没,一点点暗下去的天色,把红霞侵染得不那么壮阔。 海浪一波一波地往上打,发出沖刷海滩的美妙声响,深蓝色的夜幕从海面延伸而来,把人包裹成柔和的剪影。 俞远盯着海平面看了一秒的功夫,身旁的人突然一个展臂,把上身仅有的体恤脱了下来。 「呜~」向野扬起手臂肆意地叫了一声,漂亮的身体像是一面舒展的旗,从下颌延伸到肩颈、胸腹的线条在昏暗的光影里起伏分明。 俞远站在他身后,目光不可控地瞥向那腰腹间余留的青紫色指痕,觉得心口有些发痒。 凉风迎面而来,带着海的咸湿。 向野回头时髮丝吹得满脸都是,一双眼睛里却满是肆意的笑。俞远只觉得那笑里藏着些坏,不想下一秒就被带着熟悉味道的布料蒙头罩住,身体一重倒进了水里。 向野的笑声隔着海浪,阵阵砸进耳朵里。俞远只来得及把那件遇水变沉的体恤扯进脖颈间,却叫那只近在咫尺的脚跑脱了去。 沙子深深浅浅,混着海浪,追逐不过几步,两人就喘着气倒进了水里。 第144页 免不了被呛一通,向野勾着俞远的肩站起来时,突然觉得这游戏也不是那么好玩了。他把湿透了的长髮往后撸,眼神下移,盯着同样湿透了的男朋友,眼神坏得彻底。 下一秒,他就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暗是一种天然的保护色,远处的人影全都沉默而渺小,唯有漫至胸前的海浪声,与唿吸交织。 潮湿的手掌和腰间的指痕相覆,海水泛着最后一抹晚霞的金边涌来,他们在巨大的浪潮里相拥,窝在深蓝色的海里,接一个海盐味的吻。 浪声又起,俞远抬手扒了下耷在自己肩头装死的脑袋,「起来了。」 肩头的下巴动了动,声音像是也泡了水,「起不来了。」 俞远空咽了咽喉咙,声音暗哑:「你要是再不起来,我可能就要起来了。」 向野没太听懂,有些疑惑地抬起头,和俞远对视一眼,对方眼里的欲望熟悉又浓烈,向野只觉得头皮一麻,「操」字还没说全,脚下就想开熘。 但眼前人双手抓住衣服下摆,长臂一抬,一件湿漉漉的白色卫衣就朝他噼头盖脸罩了下来。 「你干什么俞疙瘩?」视野里潮乎乎的一片白,向野有点慌。 「打包…」俞远赤裸着上身,把自己的卫衣罩在向野身上,袖子当绳索一样打了个结,紧紧把人连手带头那么一绑,再动作利索地往肩头一扛,「带走。」 向野的肚子抵在结实有力的臂膀上,那是纯男性的力量。 他一个身高180体重将近140的成年人,蒙头盖脸地被一个赤着上身的男人这么扛着走,要多怪异有多怪异,向野在晕头晃脑的时间里,不由觉得俞远有点变态。 「嘀嘀——」 酒店的房间门被推开,还来不及把房卡插好,俞远就伸手探向了身前人的衣服。 向野也默契地回身,配合着褪干净自己和俞远身上的东西,任由那些沾着砂砾的潮湿衣物堆在玄关,两道脚步便混乱着挤进了浴室。 花洒喷洒出温热的水流,在被浇湿的一瞬间,向野听到了身后熟悉的撕塑料包装壳的声音,不由地觉得头皮发麻。 他被轻抵在墙壁上,身前冰凉的瓷砖刺激得皮肤微一瑟缩,还来不及反应,身后的滚烫已经抵入。 「啊……」 向野下意识地蹙眉,喘息和呻吟很快就被接踵而来的潮吻吞没。 国庆假日只剩下短短两天,向野很快就要离开这座城市。 哪怕他们彼此都知道这种分隔两地的状态很快就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彻底结束,但每距分别的日子更近一步,那种叫人抓心挠肝的对分离的不安,就一同折磨着两个人。 仿佛只有这样身体上的极致融合,才能消抵这种难捱的不舍。 在海景酒店里折腾了两个多小时,天彻底黑透之后,他们才换了干净的衣服出门觅食。 海边的大排档随便走进一家,味道都不会太差。 「政法大学外面有一家烤龙虾比这里的更好吃,」俞远拿过向野的碗,把炒河粉里的干辣椒挑出来,又重新递过去,继续道:「等你明年过来,我带你去吃。」 「好啊,」向野挑了挑眉,语调轻快地叫了声「学长。」 俞远动作一滞。 他此刻已是大二,等明年向野补习完考过来,他就整整高了对方两届,是名副其实的学长了。 自从意识到这一点,向野就时不时地叫他学长,甚至连在床上,也不知死活地这样喊。俞远床上和床下完全是两个人,在床上有多厉害,这会儿就有多脸皮薄,即刻耳根就冒了红。 向野瞅着好笑,抬手在他耳朵上揉了一把。 吃过饭,他们顺着海岸线散步回酒店。 「你什么时候放假?」向野不知道第几遍问。 「寒假还早,今年春节比较晚。」俞远把向野的手握进口袋,「要不我跨年就回去一趟。」 「你不忙吗?」向野惊喜地抬头看了眼俞远,很快又垂眸撇了撇嘴,「还是别了,你回来特影响我学习。」 俞远好笑地摇头,近处海水里有情侣嬉闹的声音。视线盪过海面,是申城海域周围的几座小岛,远远地能看见岛上亮着的灯塔。 嬉闹声更清晰了,他们这才发现对方也是两个男生,赤裸着上身追逐,被海浪打翻,又爬起来,一边聊天一边往岸上走。 「风景不错吶。」向野意有所指,偏头戏嚯地看向俞远,「好看吗?」 俞远垂目凝视向野含着狡黠笑意的脸,窝在口袋里的手勐一用力,将人扯得更近,然后低头在对方唇上印下温柔缱绻的一吻。 「我眼里什么时候有过风景?」俞远轻声说。 你的眼睛就是溺毙我的海洋。 孤独破碎的岛屿,在终年漂浮的流浪里,终会找到属于自己的海洋。 我们终会有永不分离的时刻。 第91章 红与洪 1986·a市沿江镇—— 五月中,金黄的麦秸铺满路面,厚厚的一层。农人的钉耙从杂乱的秸秆中搂过,利齿刮过路面,带起漫天黄灰。 「咳咳……」 徐奕韩身穿一件时下非常流行的皮夹克,背上背着价格不菲的画具,满头热汗地跟着前面的女人走,被这挟着麦麸的黄灰一呛,忍不住掩面咳嗽。 「没事吧?」女人听见咳嗽声止步回头,一蓬天生自然卷的浓密黑髮被低低捥成一个髮髻,长及小腿的裙摆随着步伐轻盪,即使行走在这样淳朴的农家小路上,仍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媚。 第145页 徐奕韩微讪,忙摆了摆手道,「没事。」 「进来吧。」 十分钟后,一条僻静的小路上,女人推开了一道锈迹斑斑的铁门。 徐奕韩驻足在门口,视线落在门口白底黑字的竖匾上—— 「洪望儿童福利中心……」徐奕韩喃喃念了一遍,似乎是没想到,这个在昨晚镇上小酒馆偶遇的女子,竟然是在这儿工作的。 「进来啊。」女人声调懒洋洋地催促了一遍。 徐奕韩这才拔腿跟上去,随女人穿过前排类似教室的屋舍,一块凹凸不平的黄土场即刻出现在眼前。 十几个衣着脏污的孩子三三两两地蹲在墙角、树下的阴凉处,他们一出现,立刻就抬头投来了打量的视线。 「你们好啊。」徐奕韩朝孩子们摆了摆手,大致扫了一圈,发现这些孩子全是男孩,最大的看起来也仅有八九岁。 他以前也到过类似学校、福利院的地方给小孩子画过画,当下就思索身上有没有带什么能给他们做见面礼的东西。 可很快他就感到浑身不对劲,这些孩子完全没有上前招唿的意思,只原地蹲着,看他的视线警惕又戒备,就像是被侵犯了领地的兽类,随时准备发动攻击。 他打消了送见面礼的心思,跟着前面这个连名字都还不知道的女人,走进了一个光线昏暗的房间。 「你是这儿的……」徐奕韩终于没忍住问了一句。 「这儿管事的。」女人言简意赅地讲了一句,指了指衣物杂乱的沙发,「这儿行吧?」 徐奕韩瞥了一眼沙发前的空地,觉得这房间和女人莫名的契合,于是点了点头道,「可以。」 说完便解下背后的画具开始摆置,女人则踱步到衣橱前,挑了条黑色的丝质睡裙。 那裙子约莫是外国进口货,剪裁十分大胆,领口处拉得很低,几乎能想见穿上是什么样子。女人朝徐奕韩勾唇问道:「这个?」 徐奕韩刚满二十的年纪,有些受不住这样调情的语调,布置画板的手微微一顿,避开眼神点头,「都行。」 女人轻轻笑了一声,提上衣服去洗了个澡。 绘画的过程出奇地顺利,期间女人一直在抽菸,但躺在沙发上的样子却是极美的,最让徐奕韩印象深刻的,是她蔻色指尖夹着点燃的香菸时,烟雾在红唇之间吞吐飘散的情景。 离开那个房间时,原先蹲在院落里的孩子少了一半,其中有一个年纪稍大的男孩倚靠在井台边的柿子树下,从他踏出房间就凛目看过来,目光中带着浓烈的情绪。 徐奕韩被盯得有些发毛,听见房间里传来一句慵散的「就不送了……」,应了声「好」,便原路离开。 大门「吱呀」一声阖上,许久之后,一双赤裸的脚丫从屋檐上跳下,又快速地从黄泥地上跑过,站定在枯井前。 「阿洪哥,人出村了。」 「嗯。」柿子树下的男生站直身,抬步朝那个角落的房间走去。 推开木门,并没有意想中熟悉的香水味。 窗边的布帘因为微风吹拂而来回飘荡,让整个房间的光线都忽明忽暗,透着股诡异的静谧。 名叫洪的男生目光穿过房间里杂乱摆设的鞋和衣物,落在了沙发里线条起伏的身影上。 鬼使神差地,洪轻抬脚步,一点点迈进了房间。 沙发上的女人仿佛睡着了,眼睫微阖,红唇轻启,五官精雕玉琢般美到极致。 她指尖的烟还松松夹着,白烟上升成为一条笔直轻柔的线,洪放松了唿吸,简直害怕把它吹散吹斜了一分,从而破坏眼前的一切。 静静不知看了多久,洪伸出五指,鬼迷了心窍似地向那张近在咫尺的脸探去。 下一秒,惨叫声在房间里响起。 男生连连后退几步,捂着被菸头烫伤的手背,看向已经悠悠起身的女人,颤抖着叫道,「肖…肖红姐。」 「我说过什么?」女人眉梢轻轻地朝下一瞥,眼睛里透出寒意。 「你说过…」洪脸上因为疼痛而渗出细汗,咬牙道:「不许院里的任何人踏进这间屋子。」 「原来你记得。」女人冷冷笑了一声。 「可那些人!那些噁心的人!」洪突然情绪爆发地吼了一声,「你凭什么让他们进来!他们都不配碰你!」 空气安静了许久,洪下垂的视线里突然出现了一对脚趾涂满蔻红甲油的纤白脚背,紧接着是女人屈膝在他身前蹲下的裙摆。 「阿洪…」女人抬手轻柔地拂过他的脸颊,「还记得你跟我走那天,说过什么吗?」 ——遥远的记忆从脑海深处翻涌而出。 那是一间简陋无比的破旧瓦房,屋外大雨连绵,把屋顶的瓦片砸的震天响。 血的腥味混着泥土的腥味,沖刷着屋子里两个活人的神经。 潮湿发霉的被褥上,男人脖颈间插着一根削尖的木柴,鲜血还在汩汩地往外冒,但人显然已经断了气。 少女头髮零散,满脸爬满了惊恐的泪水,双手紧紧捂着被撕扯的衣襟,呆坐在床头半晌,终于在男人鲜血流到停止的时刻,抬手抹掉了脸上的泪痕。 她整了整衣衫,脑海里飞快地回想着自己的遭遇——半年前父亲染上毒瘾,很快就败光家里仅存的积蓄,终于还是在今天将自己送到了这个村头毒贩的手里。 第146页 她看着眼前已经成为尸体的男人,眼中闪过一抹厉色,突然抬手拔下了那根插入男人喉管的木柴,走下床,一点点朝屋子角落里瑟瑟发抖的男孩走去。 男孩显然已经是记事的年纪,刚刚目睹她亲手杀了他的父亲,必然是留不得的了。 她一步步走近,贴到角落,一双染满泥污的小手却颤巍巍地扯住了她的裤脚。 「姐姐……」男孩抬眼看向她。 少女咬了咬牙,攥着木柴抬高手臂,却听男孩怯声道,「你带我一起逃走吧。」 少女动作一滞,目光下移,这才看见男孩身上满是伤痕,脸上也是青紫一片,她这才意识到,那个死了的男人,也许并不是男孩的亲生父亲。 连夜的大雨过后,荒芜的旷原之上,多了一间没人愿意理睬的倾塌的瓦舍。 少女牵着男孩的手,翻山而去。 「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 「你想叫什么?」 「我想和肖红姐叫一样的名字。」 「男孩子不好叫这个红的,不如你就叫阿洪吧,山洪的洪。」 —— 「我记得。」 福利院昏暗的房间里,阿洪和肖红双目对视,沉声道:「我求你带我一起走。我说我会替你,杀了所有欺负我们的人。」 * 2021·a市机场-地下停车场—— 辉腾停在一个不起眼的车位上,后排西装笔挺的男人闭目倚靠在座椅上。 驾驶位上,司机偷偷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不由地心里发毛。 跟着这位俞氏集团最高的掌权者时间长了,就能发现每当他心情不好的时候,总会习惯性地摩挲手背上靠近踝骨凹陷处一个类似菸头烫伤的疤痕。 根据他摩挲那疤痕的时长来看,俞总这次憋的火,明显不小。 十分钟后,两个黑衣保镖带着一名风尘僕僕的人往车边走来。 其中一名保镖敲了敲司机的门,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两名保镖分别上了前排,那位刚刚从外地返回的男人拉开后排的车门,低头叫了声,「洪叔。」 俞启东停住了手上的动作,睁开眼睛低声道,「上来吧。」 男人得了指令,这才跨步上车。 车子启动,缓缓驶出了停车场。男人拉下了脸上的口罩,摘下帽子,露出了一头高束的小辫。 「洪叔,我没把事办好。」阿鬼垂着头道,「我没想到白狮居然在前天晚上突然越狱,他在宁江杀了程子磊,我带着手下追了他一天,还是被他给跑了。」 第92章 枯井 「周菻——」 一张人像照片在投影幕布上跳出,许定安双手在桌上交握,神色严肃,「现俞氏集团董事长俞启东的私人秘书,根据目前掌握的证据,我们已经确定,她就是1·11抓捕行动时出现的洪厂组织成员艾琳。」 这是一场保密性极高的会议,会议室是一间隔音隔光的无窗暗室,出席会议的人不足十个,每一个都是针对本次a市洪厂组织专项清理行动的领导小组核心成员。 此刻在场的所有人都全神贯注地听着许定安所作的汇报。 幕布上显示的内容再度变化,那副刊登在杂志上的《蔻丹》呈现在大屏上,许定安继续道:「同时,我们以周菻为突破口,查出画家徐奕韩三十五年前一幅的画作——《蔻丹》,并且还追查到,画里的人,是当年a市南片区沿江镇一家福利院的管理者,名叫肖红。」 「因为时间久远,再加上当时档案管理的不规范,我们能查到关于这间叫做『洪望儿童福利中心』的福利院的信息非常有限。就连当年福利院所在村寨的村民,都因为征地,搬迁到了城郊的安置房。我们找到了其中的几户进行走访调查,虽然得到的消息不多,但能肯定的是,这间福利院所做的绝不是收容流浪儿童那么简单。 「在肖红之前,福利院的管理员另有其人,奇怪的是,那名管理员因为醉酒意外掉进河里淹死,后面就由肖红接手了院内的一应事务。但在画家徐奕韩画下这幅画的后一年,也就是1987年,洪望福利院就在一场大火中倒闭了,肖红在火灾中丧生,院内登记在册的十七名儿童,分别被本市以及临市的几所福利院收纳。」 许定安稍作停顿,手中的红外滑鼠在屏幕上轻轻一扫,一张人物简介出现在众人视线中。 「而俞氏集团董事长俞启东,就是这十七个孩子之中的一个。」 * 辉腾驶入城郊,向着温泉小镇的方向一路驰骋。 一条僻静无人的道路直入小镇中心的建筑,车子停稳在地下室,保镖下车开门,将后座上的两人护送至一道隐蔽的电梯。 电梯向下而行,几秒后,门「叮——」的一声打开,俞启东率先迈出,阿鬼紧跟其后,走进了一个四下无窗的房间。 「这段时间你可以待在这里。」俞启东冷声道,「没有我的指令,不要离开这栋楼。」 「是。」阿鬼在斜后方沉沉应声。 俞启东转身欲走,阿鬼扔下了手中的包,急切地喊了一声,「洪叔。」 脚步微顿,俞启东脸上闪过了一丝不耐,并没有回身的意思。 阿鬼立刻解释:「白狮越狱让我们措手不及,但我觉得其中有蹊跷。」他捂了捂受伤的胸口,忍痛道:「程子磊从兴阳回去之后,一直在动歪心思,我怀疑是他向白狮透露了我们在监狱外布局的消息,否则白狮没必要提前越狱。但我想不通,既然他已经投靠了白狮,白狮为什么还会杀他。」 第147页 俞启东哼笑了一声,幽幽道:「你不懂,这才是克鲁格会做的事。」 电梯一路上行,重回庭院。 俞启东脚步踏向内庭,半圆形的拱门处,随行的保镖骤然止步,立于两侧。 俞启东独自一人走入其中,是一方占地不大的院落,四下灌木树丛浓密,院中只有一间平房,房檐下几盏孤灯,光线微弱。 除此之外,最吸人眼球的,应该是院角的一眼井。 那井台由几块石头堆砌而成,极不规则的形状,样式已经十分老旧,在柿子树的阴影下,莫名给人一种阴森可怖的观感。 俞启东静立在院中,视线沉沉落向那井台—— 经年前,一只沾满泥垢的手扶住铁门的栏杆,男孩渴求的目光穿过凹凸不平的土院,也径直落向柿子树下的井台。 1983·洪望儿童福利中心—— 洪艰难地咽了咽干涩的喉咙,视线从井台上收回,扭头看向了身旁的少女。 肖红和洪对视一眼,终于还是在犹豫中抬手摇动了铁门。 他们已经结伴走了半月有余,一路并没有人追来,是时候找个落脚的地方了。 开门的是个和洪差不多大的女孩,眼神瑟缩,一路将他们领进了小屋,然后匆匆退走。 一个矮小精壮的男人从阴影里走了进来,见到肖红的一瞬间,眼睛里就闪过了一抹贪婪的异光。 「先住下吧。」男人的视线就没从肖红身上移开过,粗粝的嗓门道:「本来像你这么大的我们这儿是不收的,但看你们兄妹俩可怜,你就留下吧,帮院里做些杂活。」 后来他们才知道,院落里的那口井,只是一口枯井,而这间表面上看上去有形有制的福利院,也只是一个更深更大的魔窟。 深夜时分,铁门开合,零零散散的脚步从屋檐下迈过,院长把女孩们一个个叫醒,领进房间。不一会儿,白日里被当做教室使用的平房,就燃起烧焦的酸臭味。 肖红和阿洪对那种味道再熟悉不过。 女孩们颤抖着小手将白色粉末摊平在铝箔纸上,火光闪烁着加热,烟雾腾起,「客人们」就像是一个个贪婪丑陋的恶鬼,攀附吸食。 片刻后,孩子呜咽的哭泣和客人们骯脏的秽语,就在院落里此起彼伏。 等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切为时已晚。 这魔窟中最大的恶鬼,没过多久就向肖红伸出了魔爪。 她生得娇媚动人,和那些干瘦的小女孩比起来,明显更受那些「客人」的欢迎。 洪每个晚上都试图跑进那间烛火闪烁的平房,他放声大喊,拼命挣扎,从院长的手臂上撕咬下一块鲜血淋漓的皮肉,但这样毫无意义的阻挠,最后都是以一顿暴打结束,还是在肖红的苦苦哀求下,才捡下一条命。 这样的日子过了将近一年,一场悄无声息的反抗在偷偷酝酿。 1984·春 万里晴天,在视线里只有枯井崎岖的一汪圆弧。 洪目光呆滞地坐在井底,脚步声惊得一只麻雀从井沿飞走,下一刻,一只竹篮出现在井口,洪眸光一闪,终于有了活人的动作。 竹篮缓缓降到井底,洪飞扑过去,抓起篮子里的一块干馒头和一碗清水,便胡乱地往嘴里塞。 趴在井边的人静静看着他吃完了馒头,四下里张望一眼,终于垂低了头,轻声道,「阿洪,都准备好了。肖红姐说,太阳落山就拉你上来。」 洪抬头看向趴伏在井边的少年,那少年一头微卷的细发,瞳孔泛着奇异的蓝。 这是院子里除了他之外的第二个男孩,比他还要小两岁。听说是一个客人带来的,当个稀奇货卖给了院长。这人并不像他这样执拗顽固,平日里也装得乖巧,来了半年,那男人放他正常走动,当个帮手。 洪艰难地合水咽下最后一口粮食,重重地朝对方点了下头。 天色暗透,洪躲在柿子树下,看着因醉酒而脚步虚浮的男人,摇晃着走进了肖红的房间。 他手里紧紧握着浸满了毒粉的长巾,慢慢摸到了房檐下。 「阿洪!」 几分钟后,屋子里传来肖红的喊声。 洪第一时间撞开房门,冲进屋中,朝床褥上正撕扯的人影勐扑而去。男人见状,酒已经醒了大半,暴起反抗。 肖红死死拽住男人的手臂,嘶吼道,「快!」 洪像一只灵巧的动物,飞跳到男人背上,双臂紧紧箍住男人的头颅,手中的长巾便捂上对方口鼻。 可一个成年男人求生时迸发的力气,又企是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孩能抵抗的,几经撕扯,男人甩开桎梏,跌跌撞撞朝门边逃去。 与此同时,后院中,另一个少年拨开了门锁,一个个个头矮小的女孩沖向小屋,就在男人抬手碰到门栓的一瞬间,死死堵住了房门。 肖红又一次扯住了男人的裤脚,环臂抱住,用力咬向了对方的小腿。 「啊——」一声痛叫顿时在屋内响彻。 男人弯下腰,试图把恶鬼一样咬住自己的女人扯开,但还未等他成功脱身,那个被他砸在地上的少年又一次摇摇晃晃地爬起,朝他沖了过来…… 就像是结群的鬣狗熬死一只大型勐兽,感受到身下的人停止挣扎的一秒,洪浑身都已经被汗水打湿,脱力一般松下劲。 「走吧,你们都走,回屋里去。」许久后,门外传来少年驱人离开的声音。 第148页 紧接着房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一瞬间,那些生死博弈的嘶吼和叫喊都退得干干净净。 洪目光呆滞地看了看同样湿透的肖红,又和房门口唯一剩下的蓝眼睛少年对视一眼。 「阿洪、阿决。」肖红颤巍巍地从尸体旁站了起来,神情已经恢復冷静,「找一块石头,把他身上有痕迹的地方都划烂,过了今晚,扔到河里。」 洪还有些怔愣,另一个少年跨进屋中,反手阖上门,抬眼朝肖红问,「那今晚怎么办?那些人一会儿就来了。」 「给我打盆水洗漱。」肖红抬手将散落的髮丝揽到耳后,眼睛里有什么东西,仿佛顷刻间发生了改变。 「从今以后,」肖红缓缓道,「院里的事由我管。」 洪闻声,平復着喘息向上看去。 那一秒他仿佛又回到独坐在枯井里的时光。 抬眼看到的一弧长空,好像永远在黎明、黄昏和黑夜中,永无止境地轮迴。 第93章 蓝线钥匙 夏季的天气是最没有定数的,上一秒还骄阳似火,转眼间就是大雨倾盆。 天幕在厚重的积雨云中迅速暗沉下来,夜色也在不知不觉中降临。 许定安走出办公楼,从停车场把车开出缉毒支队的大门。 ——「这是一招险棋。」 雨刷在挡风玻璃上来回扫动,许定安的思绪随之飘回白天的会议上。 听完他的汇报,仍有人对现行的计划表示反对。 「这么多年,洪厂的幕后之人终于浮出水面,这个机会来之不易。但把希望完全寄托在一个人身上,是不是太冒险了。」 「虽然已经确定犯罪组织的核心成员,但以目前掌握的证据,任何准备不足的行动,都可能打草惊蛇。」许定安道,「即使能成功进行逮捕,犯罪嫌疑人也认罪,庭审时也完全有可能再度翻供。我们要做的是全面清洗这个盘踞多年的犯罪组织,想全面掌握洪厂的犯罪事实,形成闭合的证据链,现目前实施的计划,是唯一能达到此目的的可行办法。」 许定安坚定地看向质疑者,「我相信焚轮。」 宁江监狱早在一年前,就察觉到覃决有越狱意图。 当时对洪厂的专项调查行动才刚刚开始,白狮是唯一确定与之有关且受控的成员,所以在调查启动初期就被列为了严密监控对象。 一年之内,就连许定安都没想到,从兴阳县城一个不起眼的老街区出发,竟然能推动案件有如此大的进展。 程子磊回宁江后,大概是出于报復洪厂和常青的原因,设法向覃决透露了监狱外已暗布洪厂杀手的消息。这一点无疑让覃决坚定了越狱的念头,也就是这时,向野真正介入了计划。 一封来自亲生儿子的书信,让白狮亲自带向野走入局中,成为警方用来破开洪厂谜局的一颗利棋。 …… 正想着,车窗外后视镜里一秒闪过的灯光,瞬间拉回了他的思绪。 许定安立刻警惕起心神,他注意到那辆自他驶出支队大门就紧跟在他后方的车,此刻对方就跟在几米之后,高大的白色越野,丝毫不加掩饰的跟踪。 许定安收回视线,忽然调转方向下了高架,朝附近一条有名的酒吧街开去。 白色越野果然毫不犹豫地跟了下来。 红蓝霓虹闪烁,借着对街区的熟悉程度,许定安带着那越野车兜了两圈,在一个拐弯处突然加速,在后车来不及反应的空挡,挂挡倒入了一个仅有三米宽的小巷,瞬间熄火灭灯。 下一刻,白色越野从眼前径直开了过去。 「小鬼…」许定安哼笑一声,确定越野车已经开远,才重新启动车子离开。 这是他刚入职时负责的片区,四通八达,几分钟后,就能从另一条偏僻巷道拐回正路。 「开这么扎眼的车跟人……」他话音未落,在驶入巷道的瞬间,两道刺眼的车灯骤亮,倏然在视网膜上投射出大片炫目的强光。 许定安立刻条件反射地踩下剎车,车子剎停在亮着大灯的酷路泽面前,车里的人也隔着挡风玻璃和几米距离,同他眼神交汇。 但在看清那个坐在车里的少年时,许定安不由一怔。 相比起上一次见到俞远,他实在是瘦了太多。这种感觉在下车和他面对面站在一起时更为强烈,面色憔悴不堪,眼下青黑一片,仿佛整个人都处于一种焦躁不安的状态里,简直像变了一个人。 向野离开已有十余天,许定安顿时就有些后悔,这十余天以来一直避着俞远。 「他在哪?」 俞远布满血丝的眼睛紧盯着许定安,声音沙哑滞涩,仅仅三个字,却好像压抑着无限的情绪。 「……」许定安怔住,一时无声。 「他在哪?!」俞远瞬间情绪爆发,双目赤红着怒吼。就像是一个被夺走珍贵之物的野兽,随时都会向周遭的一切发动攻击。 「他在执行任务。」许定安安抚似地解释。 俞远那种焚人也自焚的怒火,仅仅维持了半分钟,就轰然倒塌。 「为什么?为什么一定得是他?」 他有些难以站立地微弯下腰,眯眼看向许定安,露出一个有些惨澹的笑,「许叔叔,今天出成绩了。阿野他,前几科都考得很好,如果坚持考完最后一门,应该能上一所很不错的大学。他自从答应过我要好好考虑未来,就一直很努力,他答应我的事,除了保护自己,什么都做到了。」 第149页 「小远……」许定安喃喃,看着眼前毫无生气的人,心中钝痛。 俞远没有被打断,他话音哽咽:「明明只差一步,就只差一步,我就能带他离开了……」 十七天。 从得知向野失踪到现在,整整十七天,每一秒都如陷地狱,备受煎熬,度日如年。 —— 「你知道向野去哪了吗?!今天下午最后一门考试,他没有出现!他失踪了!!」 老秦的声音在脑海里碰撞、荡漾,最后成为一道模煳的旋音,徘徊着远去。 手机上「等我回来」四个冰冷的字体也随着熄屏,瞬间消失在视野。 身边的一切声色,全都褪得干干净净。 他像是忽然反应过来一样,一边转身破开人群离开,一边颤抖着手指重新点亮手机,一遍又一遍地拨打那个只会响起机械声音的电话。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不知道听了第几遍,他冲过拥挤的路口,发了疯一般往长街的方向狂奔。 他到摩修店,到出租屋,到大榆树,跑过每一条小街和窄巷,问过他们认识的所有人,从夕阳西下一直到月上枝头,没有任何结果。 向伍听说向野消失的时候,原地怔愣了许久,最后联繫校方和警局,也只能按流程报备人员失踪。 再次找到小池塘的时候,俞远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又干涸,被汗水黏腻地覆在皮肤上,再加上水饭未尽,整个人都是一种快要虚脱的状态。 同行的贾仝试图上前拉他,劝他休息一下不要再这样徒劳地找了,可他就像是听不到一般,行尸走肉般朝池塘边的木屋走去。 胡志成拉了一把还欲上前阻拦的贾仝,沖他摇了摇头。 俞远走上木阶,抬手推开了那扇木门。 最近一次他和向野来这里,就在几天前。忙碌的复习冲刺里,即使两个人单独待在一起,也难得有温存放松的时光。 沙发巾不平整的倚靠痕迹,茶几上讨论题目留下的草稿纸,玻璃壶里没喝完的水……所有安静留在原地的东西,仿佛都还能復原出当时的情形。 只是那个趴在桌子对面朝他笑的人,却消失不见了。 俞远胸口一阵急痛,强撑了几个小时的精神,终于还是崩溃般倒塌。他扶着门框,缓缓屈膝蹲下,像是离水的鱼一样,在挣扎腾越几次之后,徒劳地张口,试图从贫瘠的虚空中汲取最后的氧气。 「阿野……」他喃喃轻唤,却不会再有答覆他的声音出现。 人是惯常会自欺欺人的动物。 其实他心里什么都清楚,不安如同噩梦当头,如影随形。可每当它仍高悬于顶的一天,他都能自己骗自己,也许事情并不会那样糟糕。 直到现在,它还是砸下来了,没有任何反应的时机。 今晚发了疯一样的徒劳寻找,不过是他不敢面对这噩梦所做的逃避而已。 恍惚间,沙发下的地毯上,一根深蓝色的皮绳出现在视线里。 俞远认出来,那是向野曾经挂在脖颈间的摩修店的钥匙。第一次见向野从衣领里把钥匙揪出来开门的时候,自己还觉得好笑。 俞远走过去拾起了那根皮绳,那把曾多年藏在衣领下捂在心口处的钥匙,此刻静静垂在皮绳下端,就好像挂着的不仅仅是一枚金属薄片,而是一个被放弃了的家的幻梦。 俞远收紧五指,凹凸不平的匙齿深陷进手心,生出尖锐的痛觉。 ——『等我回来。』 眼前又浮现出那条最后的简讯。 深蓝色皮绳从指缝间滑出,俞远将紧握的拳抵上眉心,在心底许下一个无人知晓的誓言。 等你回来。 等我们完整地站在彼此面前,我会给你一个只属于我们的家,一枚只属于你的蓝线钥匙。 第94章 边陲 南部,边陲小镇。 河道被茂密的植被所覆盖,空气里氤氲着潮湿的热浪,皮卡摇摇晃晃地在泥路上前行,车灯聚集着一圈密密麻麻的蚊虫,在径直的光线里夹杂无数迷煳迷乱的黑点。 一只带着黑色露指手套的手轻轻撩开了卡车车厢的篷布,昏暗的光线透进车厢,蓝色的眼眸轻轻向外探视,只见山路盘旋而下,距离谷中那个坐落着不少屋舍的小寨已不远了。 覃决将篷布彻底掀开半面,即便入夜,风依旧是腾着热流,吹到身上潮湿而黏腻。他从腰间拿出水壶,仰头喝了一口,这才偏头看向和他并排而坐的人。 少年脸色苍白,半长的头髮黏在额角,半靠在车厢上昏睡不醒,随着卡车颠簸,表情痛苦地左右摇晃。他腰腹处缠着的绷带已经隐隐透出血色,在这样的天气里,伤口发炎引起发烧,又没有药物及时治疗,几乎是致命的。 覃决看着他和自己极度相似的眉眼,身子微偏,将手里的水壶递到向野干枯起皮的唇边,轻抬手腕给他送了些水。 「向野…」覃决无声地念了念这两个字眼,思绪回到一个月前。 ——5月初,宁江监狱。 「等一下…227号,有你的信件。」 身穿囚服的男人脚步一顿,似乎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蹙眉抬眼。 监区狱警握着本周收发室送来的最后一封信件,朝他晃了晃,「的确是你的,a市还有亲人啊,下个月就要出狱了,写个回信联繫一下吧。」 第150页 覃决凝目看着那个纸皮信封,半晌才伸手接了过来。 封面邮戳处写着来自a市兴阳县的信息,熟悉的地址,让他瞬间想起了那间每日都响着机器噪音的摩修店,以及那些早就在记忆里磨淡、以至于他都已经遗忘了的人。信件因为要提前进行检查,信封是开启着的,轻轻一倒,一页轻飘飘的信纸滑入手心。 信的内容不长,一打开,首先印入眼帘的是一个个飘逸飞扬的字体,能轻松地看出这是一个男性的笔迹。 - 『你好。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一个叫做董小宛的女人。 她二十年前去世,死之前生下了我。 按理来说我应该称唿你一声父亲,但我也是前不久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我还有一个亲生父亲。所以抱歉,请给我一些适应的时间。 我叫向野,今年十九岁,在兴阳长街长大。 一直以来关于你的事情,我知之甚少。不过可能是你即将出狱的缘故,近期一些朋友,渐渐让我了解了不少事,这令我非常感激。他们都很关心你,相比之下,这些朋友们比我更期待你的回归。 你留给母亲的东西,我一直有好好保存。无论如何,望重获自由后,你能第一时间联繫我。 希望到那时候,我能当面叫你一声父亲。 —— 向野』 单薄的纸张在光线里轻若无物,可上面的每一个字,却让人感觉重如千斤。他读懂了信件里面的暗示,看来那个人已经做好准备在他出狱时就置他于死地了。 许久之后,覃决按着折印将纸张重新叠好,放回了信封里。 成功从宁江监狱越狱之后,他和那个向他放消息的人接上了头。 他不清楚对方的目的,只能猜测是红厂内部内讧,但无论是哪一股势力,他都不会投靠。 他的目的只有一个,拿回赤梦的「配方」,想办法回到m国。 所以他当即就决定杀了那个自以为能利用和摆布他的蠢货。 半人高的旷原草地里,他动作奇快地夺过了对方的武器。 他的身手远在对方之上,动作以迅雷之势结束,不容反应。紧接着空旷的草地里就响起两声枪响。 第一枪从后腰没入,鲜血四溅而出,那个蠢货的自我介绍才开了个头,在震惊中愕然回身,一对鹳眼中满是不可思议的恐惧,没等他叫出声,第二枪立刻就从胸口贯穿而过。 浓稠的鲜血从男人的口腔汩汩而下,随即身体便重重倒进草中。 覃决屈膝蹲下,从男人腰间摸出了一把弹簧刀。 男人喉咙里撕扯出死亡前的丝丝声响,似乎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生命即将这样走到尽头。 「姓程是吧?」他重复了一遍对方未做完的介绍,礼貌笑道,「谢谢你的武器。」 说完朝对方给他指示的那栋房子而去。 他需要更称手的武器、物资以及交通工具,如果趁对方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把那些原本为了送他上路的人反变作物资补给,那那位老朋友知道后,脸色应该会很好看。 可未走出那片草甸,就有人循着味儿追来了。那人的长相装扮都不同寻常,比起姓程的蠢货,至少身手要利索不少,功夫很邪,杀气也很重,使一柄细小的弯刃,刀刀都朝致命的地方挥。 他和那人缠斗了许久,最后用那把刚刚夺下的弹簧刀朝那人胸口刺了一刀,才险胜一筹。 那之后,他逃出s省,赶到兴阳和向野汇合后,就一路朝边境而来。 警方、洪厂,一路上追杀和追捕不断,最惊险的一次,就是三天前。 那天他们在一个陌生小镇歇下脚,找了个身份核查不严的小旅馆,吃了东西躺下。意识刚刚沉入睡梦,纷杂的脚步声就在楼道里响起。 两张床上的人眼睛瞬间一同睁开。 是红厂的人。 他们飞快从床上跃起,拽上行李刚跑到门边,门外的脚步声也停了,两人当即转向窗边,二楼的距离并不算太高,在门被撞开的一瞬间,他已经率先跳了出去。 可晚了一步,向野没能即时逃出。 「你先走!」窗檐里响起一声暴吼,紧接着就只有激烈打斗的声响。 覃决犹豫了几秒,还是从腰间摸出了武器,从后门再次冲进旅馆。可下一秒,重重的落地声在身后响起。他回头便看见已经受伤的向野,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捂着伤口忍痛道:「快走!」 那一夜九死一生,终于摆脱那拨杀手之后,向野的伤势也越发严重起来。 * 颠簸的卡车车厢内,水餵进向野口腔,又顺着唇角滑出。 「木头……」 覃决看着身边因为发烧而备受折磨,不断发出梦呓的少年,眉心微蹙。 卡车行过村寨的路口,颠过一个深坑,覃决将水壶装回身上,站起身,一手勾过行李背包,一手拽起昏迷的向野,从车厢中跳了下去。 眼前,不见一点灯火的村寨隐没在浓黑夜色中,寨子口的一棵老树枝繁叶茂,因为当地习俗,树枝上挂满了求福的红符布,微风荡漾,铃铛轻响,立刻充满了阴森的恐怖气息。 覃决用肩头托扶着向野,缓步走进了寨子。 大概嗅到了是生人的气味,路过几户屋舍,院内的看家犬都吠叫起来,覃决凭着记忆寻找,不一会儿就在夜色中彻底晃晕了方向。 第151页 「木头……」肩头唿出的气息炙热滚烫,带起沙哑的声音。 「那是什么?」覃决颇感吃力,一直听他喃喃重复这两个字,不由疑惑地出声询问。 「是我的……」 向野根本没有意识说一句完整的话,覃决也没再问,因为他下一刻就发现自己又绕回了那间犬吠最盛的屋舍,心头不由地扬起一阵怒火。 正当时,屋子里也打起一道亮光。 应该是屋主人也因犬吠而起身朝外探看。 覃决瞥到那道亮光,像是找到了发泄的途径一般,将向野放到地上,三两步冲到门边,大力敲响了那扇一脚就能踢开的铁门。 「开门!」覃决出声吼道。 「谁啊?」屋里传来的一个中年男声。 「高唯住哪?!」覃决毫无顾忌,「不想死的话就起来给老子指路!」 屋里微微一静,半分钟后,响起了门栓轻挪的声响,紧接着门从里面被打开了,一张带着一副破旧眼镜的男人的脸出现在门后。 覃决目光一凛,紧盯着对方,嘴角微扬,勾出一抹极度残忍的笑,「好久不见,高唯。」 如果向野此时此刻清醒,那他应该会注意到这个男人,他曾经见过。 这男人曾是兴阳九中的一名化学老师,是高尚面馆老闆娘刑尚云的「丈夫」,是俞远那个青梅竹马的高丹不辞而别的父亲,高唯。 第95章 日记 夏天的脚步走进七月,兴阳漫长的雨季还没有结束。 暴雨如注,一夜过后,终于在不知不觉中成为淅淅沥沥的雨雾。 俞远从一片黑暗中惊醒,目光所及,依旧是一片暗色。卧室的窗帘紧闭着,只从缝隙处透出一点点灰白的天空。 分不清是一天中的什么时刻。 高考结束后,精力似乎就在找到那把蓝线钥匙之后彻底抽空。他开始沉迷于做梦,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至少那是他唯一能见到向野的方式。 这次的梦境并不好,他梦见向野浑身是血地躺在一间狭小潮湿的房间里,昏迷中意识不清地唿唤他,他却无法发出一点声音。 不知道这样目光呆滞地静静躺了多久,他才翻身从床头柜上摸过手机。 解锁打开,界面停留在一个叫做「yesterday」的日志软体上,上面是他最近写下的一篇日记。 『7月1日 阴 秦老师到家里来,询问我填报志愿的事。 他们并不清楚真相,只知道失踪的报案毫无结果,在我面前都避免谈及。 我报了申市的政法大学。 时间漫长到仿佛停滞,我开始盼望开学。 惠姨偷偷和奶奶说,这也许是我情绪好转的迹象。 其实只是因为,长街满是他的影子。哪怕躲在这间卧室里,书柜、桌椅、枕头、被褥,也满是他的身影。 我渐渐意识到,痛苦的根源是和明明不在场的人一起生活。』 胸口一开始的锐痛,已经在时间的洗礼之下,成为一种经久不散的麻木。仿佛是局部神经的失常,或者是传递功能的消失,让人渐渐丧失感受。 他起身下床洗漱,冷水浇湿面颊。 沾着水花的镜面里,少年双手撑在盥洗盆边,因为瘦削而线条更加明朗的脸上,眼下的青黑尤其严重。 水流声哗哗直响,被打湿的发梢水珠一滴滴坠落。 ——「他在执行任务。」 那一夜在巷道中堵到许定安时,对方所说的话又在耳畔盘旋。 情绪平缓之后,他和许定安对视,平静问道:「洪厂和俞启东有关,是吗?」 许定安有些惊讶地看着他,答案已经不言而喻。 其实在见许定安之前,他已经收到白舜那边的调查结果。 俞启东10岁时被俞致远和梁君禾从a市最大的一家福利院收养,白舜顺着那家福利院去查,却没有1987年之前的任何档案,后来才在知情人那里了解到,他是从一家失火的福利院转过去的,而且幸运地在转院当年就被俞家挑中。 而那个失火的福利院,白舜调查时层层受阻,相关消息应该是已经被警方秘密封锁了。 得知这些后,俞远心中的那些疑团,都有了方向。 —— 「俞启东被收养之后,和我爷爷奶奶一起在a市生活。」巷道里,俞远有些失力地靠在墙壁上,缓声叙述,「他一直都和家人不怎么亲近,15岁时,也就是被收养的第四年,他一个人回兴阳念初中,也就是从那年开始,兴阳渐渐兴起了洪厂这个犯罪组织。」 他扭头看了看一直未发一语的许定安,「你要说他和洪厂没关系,我都没法相信。」 许定安似乎还是有所不忍,皱眉道,「小远,我一直避着你,不仅仅是因为向野,也是因为无法和你开口。俞启东,他毕竟是你父亲。」 俞远扯动嘴角笑了下,「其实知道这些,我反倒觉得,这样的人做不好父亲,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小远,有时候真相併不如我们想的那么简单,我见过太多误入歧途的人,一开始可能只是一步行差踏错,但最后的恶果却难以想像,这个世界复杂难懂,从来都不是黑白分明的。」许定安道,「但无论如何,我们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该受到法律制裁的人。」 俞远沉默半晌,盪开目光,声音有些哽塞:「那他,阿野…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第152页 「抱歉,我没法给你确切的答案。一旦有任何消息,我会通知你。」 * 没有时限的等待,无疑是这个世界上最漫长又最煎熬的事。 yesterday上的日记越来越多,有时候几天一篇,有时候一天好几篇,如同毫无意义地呓语,从写给自己,变成写给没有归期的人。 —— 『很久没出门了,今天难得没有下雨,太阳很刺眼,大榆树下又聚满了下棋的人,像遇见你的那天。』 『申市政法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到了,法学专业。不出意外的话,我以后大概能成为一个不错的大人。听说学法要背的东西很多,你要是回来得晚一点,高中的知识点我都忘了,可就没办法给你补习了。』 『……对了,胡志成考得很不错,体育成绩和文化成绩在全市的排名都很靠前。贾仝也没有落榜,他被一个师范院校录取了,学汉语言,老秦听说后很是震惊。』 『奶奶很担心我。睡醒的时候我听到她们在讨论,要不要给我约一个心理医生。我这样算是生病么?我不知道。』 『我把风筝接到家里了,没经过你的同意,但我想你应该不会生气。』 『风筝把你送我的那个湖蓝色福袋叼了出来。我一个人去了凫山寺,夏天的凫山寺很漂亮,站在山顶能看见整个兴阳县城。下山的路不太好走,去年冬天,我应该陪你来的。临走前寺庙的慧空法师说我可以来寺中住一段时间。我是个不信神佛的人,但真的可以找到消除痛苦的方法吗?我应允了他。』 …… 去领风筝的那天,俞远见到了向伍。 他其实对这个人并没有太多的印象,只记得那个被扔进污水渠的打火机,记得向野只言片语里透露的,那些在冷漠里长大的时光。 对方大概也早猜到了他和向野的关系,看他的眼神里带着异样的情绪,同时又有一分期待。 似乎是期待他带来有关向野的消息。 可能在潜意识里,这个父亲也是关心着向野的吧。俞远想。只是这份关心来的淡薄而迟缓,早就被漫长时光里的怨恨和偏见消磨得分文不值。 「叔叔,风筝我就带走了。」店门前,俞远牵着金毛犬,和身前面目严肃的男人对视。 向伍不置可否,许久后才出声道,「你带走吧。他从小就这样,不断地闯祸惹事,这回不知道又干了什么,干脆来个音讯全无,留下这东西店里没人替他照顾。」 俞远指尖扣紧掌心里的肉,抬眼道,「您知道覃决越狱了么?」 眼前的人目光一滞,坚硬的表情不受控制地露出了惊愕的破绽。 「阿野他早就知道您不是他的亲生父亲。」 向野接连听闻两个消息,宛若晴天霹雳,整个人都愣着了原地。 「他和那个人不一样,那个人犯下的错,也不该由他来承担。但他还是选择去做他认为对的事,尽管那些原不是他的责任。过段时间警方可能会找您了解一些情况,为了他的安全,还请您把有关覃决的事都告诉警方。」 对面的身体已经有些微不可见的颤抖,俞远从口袋里掏出了那把蓝线钥匙,递给对方,「这是向野留下的。我想他回来之后,应该也不会再回这个家了,所以这把钥匙,他可能也用不到了。往后的时光,我会好好照顾他。」 时间悄然,在焦虑不安的等待中,在许定安偶尔传来的有限信息中,在凫山寺的日復一日的钟罄声中……倏然度过。 八月末,俞远下山,独自一人坐上了去往申市的飞机。 带着海盐味的热风,在这个海滨城市里来回穿梭。 他一个人去看海,独自拍下过很多场日出日落,在海岸线上从人声鼎沸走到人迹罕至,潮汐往来交替,岛屿孤独而遥远。 『军训结束了,我晒黑了不少。』 『我报了学校的摄影部,最近开始用胶片相机拍东西,沖洗胶捲的过程很有意思,你感兴趣的话,我以后可以教你。』 「哎远儿~,还不睡吶,明儿早八点名。」 男生宿舍里,三人都上床了,俞远对床的人从遮光帘里伸出脑袋,看了看他还亮着的书桌。 「嗯,我去洗漱。」 俞远坐在桌前,把今天刚洗好的照片夹在了桌前的照片墙上,缓缓合上了笔记本电脑,起身朝浴室走去。 檯灯暖黄色的灯光下,那刚夹上照片的细绳缓缓旋转,从夕阳下的海边美景,转到背面,原本空白的地方,印着清秀漂亮的字体—— - 还记得我们一起在小木屋看过的电影吗? 我也觉得,站在这里的应该是两个人。 第96章 大火 「阿洪——」 视野里一片火红,熊熊火焰如同旋风一般,瞬间吞噬整座平房,窗户一扇扇爆裂,房梁和屋檐在噼里啪啦的烧灼声里,发出嘶嘶怪叫。 女人惨厉的声音夹杂在其中,让人心惊。 「阿洪——救我!」 梦境中身体在提步向前冲去,却被身后一截手臂死死箍住,「别去,你会死的。」 回身看去,是一双蓝眸的少年。 「轰隆——」 伴随着火暴,一声巨响过后,平房轰然坍塌。 「肖红姐!!」 焦灼的气息顺着声嘶力竭的吼叫钻进鼻腔,在一阵剧烈的呛咳声中,俞启东从睡梦中惊醒。 第153页 床头的灯光映照着偌大的房间,空气凝固一般,安静得只剩下喘息声。 自从那年覃决叛走,他已经很多年没再做这个梦了。大火、坍塌的房屋、肖红的尸体从废墟里挖出来的样子,那些画面太久没有回想,都仿佛是上辈子的事。 「咚咚——」 房间的门板突然响起敲击声。 「谁?」俞启东警惕地瞪向门的方向,手已经下意识摸到枕头下的手枪。 「先生,是我。」一个平和的男声在门外响起,「我听到您在屋里说话,有什么需要吗?」 俞启东卸下警惕,松开握抢的手,直起身靠在床头,顺势摁了摁太阳穴,「你进来吧。」 门外轻一应声,随后,管家用木盘端着一杯水走了进来,搁在床边的矮柜上,静立一旁。 「需要约陈医生过来么,先生?」 「不用。」俞启东额头青筋突突直跳,疼痛让他面容都极尽扭曲,「艾琳在哪?」 「周小姐今晚就歇在小镇,大概二十分钟就能过来。」管家应声。 「让她来。」俞启东咬牙道。 酒精是麻痹疼痛的一大利器,高跟鞋在别墅地砖上哒哒响起的时候,俞启东已经把从酒柜里挑出来的一瓶威士忌喝了小半。 「您找我?」 周菻仅仅在单薄的睡袍外披了一件长风衣,乌黑的长髮凌乱却不失美感,像一只暗夜出行的妖孽,举手投足间都挟着魅惑。 她勾指从杯架上取了一个玻璃杯,轻轻碰在了酒瓶上。 俞启东掀起眼皮朝女人涂黑的指甲上瞥了一眼,抬起酒瓶,给那个递到跟前的酒杯倒了酒,朝身侧的椅子扬了扬下巴,示意道:「坐。」 「a组他们跟丢了人,要我说,常青手下的人就是一群饭桶。」周菻摇晃着酒杯,愤愤道。 俞启东侧目斜了她一眼。 周菻歇下气焰,半年前她听从指示在常青覆审之前下了杀手,只是常青命大,没死成,只成了个需要唿吸机吊命的植物人,至今还住在警方严密监护之下的病房里,消息丝毫未露。 现下想来,也实在犯不上再和一个不知是死是活的活死人争什么。 周菻瞥了眼俞启东的神色,继续道:「白狮最后消失的地点在毗邻m国的边境地带,他带着的那孩子受了伤,搜出来只是时间问题。那姓程的蠢货被打死的事,警方也已经把目光锁定在越狱的白狮身上。依我看,不如放阿鬼出去,一定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人,给您带回来。」 「我留着他还有别的用处。」俞启东沉声道。 周菻噤声不语,在疑惑中等待着后话。 俞启东指节扣紧了酒杯,「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放火烧了福利院的那个人吗?」 「记得,秦唯。」周菻皱眉道,「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我现在怀疑他没死。」俞启东俯身用肘撑在桌面上,双目赤红地凝视前方,熊熊烈火,仿佛在眼底燃烧…… 1987·4月—— 清晨的空气中瀰漫着大火扑灭的焦煳味,十七名孩子瑟缩地站在临时收容处的院落里,一个个看上去都十分警惕,排斥着来自外界的接触。 分发馒头的老师走到其中个头最高的少年近前,刚递出食物,眼前的少年突然抬手挥开,沖向了队伍最末端的一个瘦小男孩。 就像是一头幼狼一般,少年将男孩扑倒在地,狠厉地钳住了男孩的脖颈,很难想像那样的气力是一个身材干枯的少年迸发出来的,顷刻间,所有大人都还没来得及反应,那被压在身下的男孩的脸就瞬间充血变紫。 「去-给-她-偿-命!」洪一字一顿,手上的禁锢一点点收缩。 「阿洪!」一只手上前钳住了他的手腕,洪在嗜血的情绪中转头看去,再一次看见一双蓝色眼睛,就像在烈火前扼住他一样,覃决再一次阻止了他。 洪正要甩开对方的手,只见覃决对他摇了摇头,轻声道:「至少不是现在。」 洪微一怔愣,下一秒,几个大人冲上前来,将他拉离了地上的男孩。 视线定格的一秒,是男孩紧缩成一团,痛苦呛咳的画面。 那男孩叫做秦唯,是大火的始作俑者。 肖红掌权福利院之后,院内的生意有了转圜,她攀上了一个大佬,有了固定的客人,也默默遣走了所有的女孩。 而剩下的男孩,则负责收拾肖红拉来的散客。 一有陌生的人跟肖红踏进村子,就如同是进入了狩猎范围的猎物,无论是瘾君子,还是觊觎美色的好色之徒,只要房间里响起肖红的一句「替我送送客人」,那些候食已久的「狼崽」便会一拥而上。 院里的那口枯井,不知道关过多少扒干净衣服的人。而那些人,往往在被折腾得只剩一口气的时候,都会应允交钱保命。 这样的事三年间不知做了多少起,院里的孩子全都听从洪的指令做事,因为配合得当,再加上有人照应,一直都没出什么事。 而其中有一个例外,便是秦唯。 他是在覃决之后来到福利院的,也是邻村的村民捡到,以为这儿只是一间普通的福利院,便送了过来。刚来的时候他身患重病,奇蹟般的好转后,洪给他安排了一样的活。 可秦唯完全不配合。 他开始试图逃跑,三年里逃跑过很多次,每次被抓回来,都会受到那些被关「客人」一样的待遇,可即便如此,仍屡教不改。 第154页 那场火烧起来的时机很恰当,每个月那位大佬来和肖红会面,肖红都会让洪领着院里的孩子离开,那一晚,唯独忘记了还关在枯井里的秦唯。 他顺着没来得及收走的绳索爬了上来,想点燃柴房吸引注意趁乱逃走,没想到火越烧越大,难以控制。 等慌不择路地跑出来找到洪一行人的时候,那火势已经无力回天。 而肖红屋里吸了粉浑身无力的两人,就这样在大火里变作了两具焦尸。 「她死后,我们被分送到不同的福利院,紧接着我就进了俞家,再没找到机会亲手杀了他。」俞启东酒杯里的酒已经喝尽,他将杯子放到桌面上,「洪厂在兴阳县渐渐立住脚之后,覃决突然找到了我,说要继续跟着我,我交代给他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秦唯,替我杀了他。可他半个月后回来,告诉我这个人已经死了。」 「您是说,白狮从那时候就开始骗您?」周菻讶然。 「现在想想,在院里的时候,他们的关系就不差。」俞启东眯起了眼睛,看向周菻,「你要是覃决,当时救了这么一个不该救的人,你会把他藏在那里?」 周菻被那目光盯得后背发麻,对视中,瞬间灵光一闪,「兴阳!」 放在最危险也最安全的地方,就在洪厂的眼皮底下,也在自己的可控范围之内。 「放阿鬼出去。」俞启东站起了身,「从当年覃决叛逃时兴阳一同失踪的人查起,赤梦的配方不在那间店里,就一定在这个人身上。覃决很可能会去找他拿回秘方,让阿鬼找准了,把人给我全部一起带回来。」 第97章 南城·清谷镇 九月末。 桂花香气馥郁浓烈,在大学校园里随风迴荡。 「我去,要不收假回来咱就凑钱装个空调吧,等学校有动作,我指定都热死了。」 宿舍里,风扇在墙壁上不停地旋转,扇叶发出「刷刷」的声响,把人声都掩盖了一半。 俞远的床位靠近阳阳台,此刻正面朝光线充足的那一面,清理着相机镜头。 他们的宿舍属于老舍区,学校舍区改造还未普及的其中一栋,据说要年底才能装上空调。 说话的人正是俞远对床的方子坤,是个纯纯北方人,因热爱大海奔赴申城,结果一来就被这没见识过的湿热折磨得够呛,入学一个月以来,几乎天天都念叨着要打道回乡。 眼下终于挨到了国庆假期,半小时就收拾好了行李,打算下午就走人。 「哎,你们都准备哪天走啊?」方子坤问道。 「明天早上吧。」换着球鞋正准备出门打球的谭汉道。 「啧。」方子坤朝他竖了竖大拇指,「汉子,这天气还能出门打球,我真敬你是条汉子。」 「我的话,我姐一会儿来接我。」正抱着一包薯条看电影的齐凡举手应声。 「本地人就是好啊。」方子坤不乏羡慕,转身看向俞远,「远儿~你呢?」 「我不回去,」俞远把清理好的镜头放进小型防潮箱里,解释道:「我们社团组织参加一个摄影比赛,要去外地拍摄。」 「费用给报销吗?」方子坤问。 「报一半吧,」俞远道,「路费报销,食宿自理。」 「啧,」方子坤最好为人抱不平,「这啥社团啊,抢占假期就算了,费用还不给报全了,远儿,咱还不如不去了啊。」 俞远笑了笑,抬眼道,「运气好赢了奖金,宿舍的空调就有着落了。」 「去!」方子坤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讪笑道,「咱去,以咱远儿的实力,随手一拍不都得是嘎嘎乱杀。对了,去哪拍啊?」 俞远缓下笑意,回道:「南城,清谷镇。」 * 边陲,寨上—— 黄昏时分,下山的太阳仍旧炙热难当,光线灼晒着繁盛的植被,潮湿滞闷的气息在屋中来迴荡漾。 向野从昏睡中缓缓睁开眼睛,浑身的知觉缓缓恢復,像是散架一般的疼痛。 两个月里,他已经这样反反覆覆地清醒过无数次,意识模煳地被餵下一些食物、水和药片之后,又陷入死亡一般的沉睡。 好在高热慢慢褪了下来,清醒的时间也一次比一次长,渐渐的,他已经能自己进食。这次醒过来,身体的情况似乎又好了一些。 依旧是这个光线不足的房间,一种利刃在磨石上盪过的「刷刷」声不停地磨砺着听觉。 向野抬手碰了碰腹部潮湿的纱布,艰难地撑肘在这张称不上舒适的床上直起身来。 那磨砺声倏然停止,一道尾音天然上挑的男声从门边传来:「刚从鬼门关晃回来,就别乱动了。」 其实光听声音的话,覃决和他是很相似的,但长相却能明显地看出差别。 覃决的长相更具有一种猫科动物的特徵——机敏、警惕,但缺乏慵懒。那双深蓝色的眼睛时常眯着,眼神里透着一股难以捉摸的邪气。 向野偏头朝门口投去视线,对方坐在门槛下的石阶上,赤裸的上身肌肉结实饱满,在这样一个偏远陌生的村寨里,透着一股原始的野性。 「你身上那些伤,都是车祸弄的?」 覃决用动拇指盪了盪刀口,又从脚边拿起一根窄长的布条,一圈圈往刀柄上缠绕。 向野闻声,垂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他只穿着一件不合身的单薄衬衣,后嵴已全然湿透,前身却未扣纽扣,能清晰地看到包着纱布的新伤,和右胸一直蔓延至肋骨的旧痕。 第155页 「嗯。」向野轻轻应了一声,嘴角蔓上笑意,和看过来的覃决对视,「不过我已经报过仇了。」 覃决习惯性地眯眼打量他的表情,许久后才挪开视线,继续手上的动作。 向野心头稍松,面上缓缓卸下笑意。 一起逃亡的这段时间,覃决不止一次地试探过他。 但把真话说一半,就能扯一个弥天大谎——他对覃决说,自己从小在长街这块烂地长大,初中时失手杀了人,并且以受害者的身份逃过罪罚,因此得罪了程子磊,一直在被洪厂的人威胁。 如此一来,这样一个误入歧途前途无望的「失足少年」,在得知自己父亲正好是洪厂的死敌后,一门心思想跟着亲生父亲逃亡外境,也就不违和了。 但覃决实在是太过警惕。 在那晚受伤之前,这人对他的信任度还不到20%,即使是现在,也称不上全然相信。 而进入这座小寨之后,他再也找不到任何机会向外传递消息,就连高唯这样一个重要人物的出现,到目前也没法通知许定安。 正想着,外界连接这道废旧小院的铁门突然被拍响。 覃决眼底寒光一闪,迅速朝后和向野对视一眼,拉上房门。同时手中的匕首微微一抛,精准地反手握住,呈防备姿势朝铁门挪步而去。 刚到门边,一阵婉转的口哨声便从门外传了进来。 「是我。」 口哨歇下,一个男声低低响起。 覃决神色一缓,垂下手中的武器,迅速拉开门,将门外的人扯了进来。 来人斜挎着一个黑色的包,身形有种营养不良的瘦,站稳后,下意识抬手撑了撑脸上差点搡落的眼镜。 「天还没黑,怎么现在就来?」覃决皱眉问道。 「我来给他换药。」似乎是害怕面对覃决,高唯说话时始终垂着头,声音轻而低,一边说一边迈步往里走。 与此同时,向野也已经扶着伤口下床,走到屋门边打开了门。 高唯抬头看了他一眼,两人算是第一次这样清醒地碰面,短暂的视线交流之后,向野侧开身,让高唯进屋。 高唯像这段时间所做的一样,带来了食物和药品,然后坐到床边,给向野换药。 只不过这次不同的是,向野已经能自己坐起来。 潮湿到让人皮肤泛痒的纱布一圈圈卸下,覃决坐在屋里唯一一张旧木桌前,动手撕下了烧鸡的一条鸡腿。 「今天伙食不错啊。」覃决一边朵颐一边道。 高唯缓缓从皮肉黏连处撕下最里层的纱布,向野忍痛「嘶」了一声。 「吃完这顿,你们就走吧。」高唯语调平缓地说道。 屋子里空气一滞,几秒后,覃决压抑着怒气扬声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吃完这顿,你就带着他走吧。」高唯重复道。 下一秒,覃决摔下了手中的食物,跨步上前提着高唯的衣领抵到了墙上,药品、工具瞬间散落一地。 「你他妈是不是忘了,当年是谁把你救下来的?!」覃决口吻带着强烈的威胁意味,危险地眯起眼睛,「我让你在兴阳藏了那么多年,要不是我,你坟头都该长草了,你就这样报答我?」 「寨子…外面……」高唯被紧紧扼住,口齿不清地挣扎着说道:「已经有陌生人行动的痕迹,不出三天,他们一定能找到这里。」 覃决哼笑一声,偏了偏头,像是一只嗜血的野兽盯着爪下的猎物,「你觉得我和他,谁会让你死的好看一点?」 高唯梗着脖颈,不发一言。 「你不怕死是吧?」覃决道,「那你猜他抓到你以后,能不能找到你在兴阳捡来的那个便宜老婆和便宜女儿?」 终于,覃决这一次话音落下,高唯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赤梦呢?你做出来没有?!」覃决厉声问道。 向野听到那两个字,心头一跳,不自觉地攥紧了手心。 高唯后脑紧贴着墙壁艰难地摇了摇,「还差一种材料,那东西这里没有。」 「哦?」覃决挑了挑眉,松开了手上的力道,「哪里有?」 高唯顺着墙壁滑到了地上,好半天才喘匀了气,抬头道,「南城,清谷镇。」 第98章 万圣雪山 南城地处a市最西南角,是个以旅游着称的地级市,景点颇多,其中又以清谷镇为最。淸谷镇是一座百年古镇,境内的万圣雪山,景茂昳丽,是一个5a级景点,远近闻名。 一辆摩托车载满了东西,从国道驶入古镇,被巡逻的交警拦了下来。 「你好,请出示一下证件。」交警抬了抬手。 向野把车停稳,从包里翻出证件递了过去。 交警将行驶本翻开看了看,随口问道,「来旅游啊?东西这么多怎么还两人挤一辆车。」 「嗯,摩旅。」向野摘下头盔抱在肘上,朝后面偏了偏头,「我朋友的车坏了,寄到市里去修,就先骑一辆过来玩玩。」 交警上下打量几眼,把证件递迴给向野,嘱咐道:「注意安全啊。」 「好,谢谢。」 摩托车再次启动,远离那个巡逻的交警,身后的人贴了上来,抬手掀开了头盔的面罩,附身在向野耳边道,「薰风湾,前面右拐,高唯在那找好落脚的地方了。」 高唯昨天就到了,他离开长街后又用回了自己从前的身份和名字——秦唯,有效的证件能够正常出入公共场合,便在前一天提前乘火车来了清谷镇。而他们两人则是变化了三种交通工具,才辗转到位。 第156页 高唯找的地方是一个偏僻的农家闲置房,摩托车停在门前,覃决确定了门牌,前后看了看,跨步下车,用暗号敲响了门。 门内很快就有人应声,插销打开,铁门挪开了一角,覃决闪身而进,向野随即也将摩托开了进去,然后捂了捂腹部,翻身下车。 「你伤没事吧?」高唯将向野的动作看在眼里,问候了一声。 「还好。」向野抬眼朝他看了看,两人视线短暂交流,又被覃决的声音瞬间打散。 「这地方安全吗?」覃决四下里看了看,这院落满地枯叶,看起来已经是闲置许久了。 「安全。」高唯笃定道,随后转向向野,「你进屋我给你看一下伤口。」 两人踏进屋内,向野在高唯面前坐下,脱掉了上衣。他腹部的伤口至今还未痊癒,顶着疼痛从邻市骑行过来,遭了不少罪。 伤口处理到一半,覃决走到门边,朝屋内扫了一眼。 他一向很小心,对除自己以外的人都格外警惕,自从向野意识清醒以来,仅仅只找到了一次和高唯单独交流的时机。 那天向野佯装睡熟,趁覃决去抬水的间隙,朝刚跨进门的高唯叫了声「高老师」。 高唯没料到他是装睡,霎时愣了愣。 这称唿他已经太久没听过,大概在脑子里把在长街那几年时光过了一遍,最终还是压着声音朝向野问道,「你几岁?」 目测向野的年纪,他离开那年向野顶多也才六七岁,根本不可能是自己教过的学生,高唯自然疑惑。 「您离开的时候我还小。」向野笑了笑,同样压低声音道:「但是九中有一块粘贴着照片的优秀教师记录榜,您失踪后,一直没有更换过。而且,我认识高丹。」 听到这个名字,高唯浑身明显地晃了晃,许久才道,「丹丹…丹丹她们还好吗?」 「她们很好。」 …… 那次短暂的交流,在某种程度上已经算是表明了身份,以高唯的智商,即使搞不懂细节,大致的情况一定已经猜到。向野也是在长时间的观察之后,确定高唯是能拉拢的人,才迈出了这一步。 农房院落里的满地枯叶被一阵风吹散又聚集,覃决抱臂倚在门栏上,朝正给向野换贴布的高唯问道:「你说的那个曲五爷,他能给我们提供足量的你说的那什么…二甲基苯吗?」 「是二甲基汞。」高唯淡声道,「他有一个秘密实验室,就算我们有足够的材料,赤梦也需要他的那个实验室来进行合成。」 「要他提供材料又提供场地,我们要付出什么代价?」覃决眯眼道。 「其实很简单。」高唯动作不停,「他早就想要和m国搭上线。但你知道,这么多年,m国的人只同你合作过。就连洪…就连那个人,没有赤梦,也没法在那边插上一脚。」 闻言,覃决轻笑一声,似乎是彻底相信了这套说法,转言问:「怎么和他们联繫。」 「坐下午一点上万圣雪山的缆车,22号车厢,可以给他们递消息。」高唯回道,「但……」 话音未尽,他手上的动作一滞,下意识抬眼看向了捏住他手腕的向野。 向野在对视中眸光一凛,朝高唯使了个眼色,但顷刻之间又恢復正常,顺势接过了高唯手中的白胶布,轻声道:「我自己来吧。」 高唯松开了手,听身后覃决道,「但是什么?」 「但是…」高唯短暂地停顿了一下,转身看向门边,「但是我之前得罪过曲五爷手下的人,应该已经上了他们的黑榜,在合作未谈拢之前,我没法贸然出面。」 覃决听完,轻松的站姿正了正,蹙眉道,「那我和……」 「你出去太危险了。」高唯淡定道,「而且你的那张假身份证,没法安检买票。」 「操。」覃决咒骂了一声。 「我一个人去吧,父亲。」向野自己贴好了方形的纱布,抬眼看向覃决。 * 旅行大巴缓缓驶过,朝着万圣雪山的方向而去。 从低海拔的申城来到这儿,车上好几个人都有些高原反应。 俞远静静注视着窗外,这个季节,远处的雪山几乎没什么雪,光秃秃的一片,称不上好看。 好在他们这一行的拍摄主题是古镇一种快要失传的传统技艺,风景只是顺带。 「不行,真的好晕——」 过道左方,打扮精緻的女生此刻已经忍至极限,满脸的痛苦神色,一手抚着胸口顺气,一手握着氧气瓶勐吸。好容易缓过一阵,立刻侧目看了看过道右边靠窗位上的男生。 男生的侧颜清隽挺拔,延伸到脖颈的线条优美流畅,有种介乎于少年和成年男人之间的性感。但目光始终向外,永远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似乎完全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女生见状,脸色垮得更厉害了,十分失望地撇了撇嘴。 「唉。」俞远旁坐的人偷偷抬肘碰碰他。 俞远回头,疑惑地看向对方,「干什么?」 「哥们,」蒋深意有所指地朝左侧微偏了下头,「真不打算关心关心?人家可是盯了你一路呢。」 俞远毫不避讳地朝那女生看了一眼,很快又收回目光,缓声道,「高原反应,我的关心并不如她手里那瓶氧气有用。」 「啧。」蒋深勾唇笑了笑,颇有兴趣地朝已经撤回视线的俞远摇了摇头,「你这样是不是就是她们口里说的不解风情的『死-直-男』。」 第157页 「我不是。」俞远漫不经心地回答。 蒋深兴趣更甚,朝俞远偏了偏头:「那你是什么?」 没等俞远回话,大巴缓缓停站,前排座位的一个男生站了起来,面朝后拍了拍手,「到了,咱摄影部的人员都带好相机有序下车啊。」 下车的地方是万圣雪山景点的购票处,此行摄影部共来了9个人,已经是三分之二的社员。刚才那个在车上招唿大家下车的男生正是部长何云添,此刻站在一行人前面,和大家说着活动要求和注意事项。 「我们比赛的照片主要集中在明后两天拍摄,今天到万圣雪山呢,主要是帮宣传部拍一些图片,要求我已经发在群里了,大家注意看。」何云添抬手晃了晃手里的手机,「有精力的可以登一下山,当然也可以选择缆车上山,大家五点钟在山下集合,注意时间啊。」 第99章 缆车 「哎,你要去坐缆车啊?」 队伍刚一解散,蒋深就跟在了俞远的身后,自来熟地勾住了他的肩膀。 「我爬山。」俞远不动声色地挡开了他的手臂,往登山入口处走去。 蒋深淡笑着摇了摇头,落后两步又跟了上去,「等我一起啊。」 结果两人还没走到入口处,在一旁观望的几个同社团女生心照不宣地把将「对俞远有意思」写脸上的那个高反姑娘推了过来。 俞远有些莫名地止住了脚步,看着挡在面前的人。 这姑娘叫秦嘉嘉,是传媒系的新生。长得着实不赖,瓜子脸大眼睛,很标准的美女长相。听说今年刚入学,还没挨到军训结束,就已经被推为传媒系系花了。 也是在军训时,这姑娘就趁着休息表演的机会大胆献唱,几乎一半的新生都知道她喜欢俞远,学校论坛上热闹了好一阵,后来俞远出面发言,大致意思就是「已有对象。没关系,勿传谣」。 秦嘉嘉很是伤心失落了一段时间,可这么久过去,也没见俞远和谁走得近过,于是更加肯定这人只是为了回绝自己而随口扯的託词,重新发起了攻势。 她站在喜欢的人面前,抬眼微微扫过对方的脸,出言邀请道,「俞远,要不你和我们一起坐缆车吧。」 「我打算爬山。」俞远淡声道。 「爬山多累啊。」秦嘉嘉笑道,「我们刚打听了,那缆车往返一趟才60块,十多分钟就到山顶了。」 俞远不再说话,只垂眼看着她,那意思是,拒绝的话不想再说第二遍。 秦嘉嘉有些尴尬地换了个理由,「其实是我有些害怕,你能陪一陪我吗?」 「恐高的话,不建议坐缆车。」俞远毫无情绪的提醒了一句,错开身向登山口走去。 秦嘉嘉的朋友们纷纷跑上前询问情况。 「怎么了?」 「他没答应?」 秦嘉嘉一脸的失落,沉默不语。 其中一个短髮女生看秦嘉嘉一张泫然欲泣的脸,还以为俞远说了什么重话,愤愤道:「什么呀,也太没有绅士风度了吧……」 话说到后面,尾声突然渐小,短髮女生的目光显然被从她们身旁走过的一个高个男生吸引,不由自主地抓了抓秦嘉嘉的手。 「天吶,你们快看那边,那个长发帅哥!」 一行人闻声,目光都朝那人离开的背影追踪而去。 那人戴着一顶卡其色的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微卷的头髮覆住脖颈一半,身穿一身復古蓝的牛仔衣裤,偏短的上衣把身材比例修饰得非常完美,长腿连着一双短靴,步伐平稳中又带着一股天然的慵懒。 「好了嘉嘉,别伤心了,我们去买缆车的票吧。」短髮女生扯了扯秦嘉嘉的衣袖,眨眼道:「喏,帅哥多的是,看帅哥心情好。」 12:50。 向野一步步朝缆车售票处走了过去,他手腕上戴着一个不断闪烁蓝光的手环,那是一个电子干扰器,同时也是定位器。 在出门之前,覃决让他戴上手环,也就是说,此行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外出机会,他将全程无法使用电子设备,也无法离开既定的路线太远。否则一定会引起覃决的怀疑。 这么久以来,他一直都不太能读懂覃决这个人。 这人因为一封信,便冒险来兴阳见他,把他带在身边,却又不全然相信他,甚至还时时提防。或许在这个人的世界里,从来就没有「信任」这种东西。 指节轻轻扣响了售票窗口的玻璃,里面的人头也不抬,机械地伸手,「证件。」 向野微微弯腰朝内,递去了证件,「一点这趟,22号车厢。」 里面的售票员闻言动作一顿,这才抬头朝向野看来,视线明了地交流一瞬,售票员又打量了下他衣袖下隐隐闪光的手环,一边接过证件办票,一边低声道,「生面孔啊,第一次来?」 「是。」 售票员没再多问,将证件和票一併递迴给向野,「规矩你懂吧。」 「我懂。」向野礼貌一笑,朝内点了点头,「谢谢。」 一回身,正巧撞上了一个女生,对方捥在臂间的相机甩开去,眼看着就要磕在一旁的栏杆上,向野眼疾手快地挡了一下,扶住了那一看就价格不菲的镜头。 秦嘉嘉站稳了身,抬眼看了看向野,脸不由自主地红了,「谢…谢谢你啊。」 「不客气。」向野勾了勾唇角,漂亮的眼角轻扬向上,朝对面一行四五个女生都扫了一眼,「你们是摄影爱好者吗?我有个朋友,也很喜欢摄影,很宝贝他的相机。」 第158页 「是啊。」秦嘉嘉身旁的短髮女生跨步上来,「那你那个朋友应该很厉害,我们都是大学社团的,刚入门,还不怎么会拍。」 向野轻笑一声,点头道,「他是很厉害。」 短髮女生偷偷观察了一会儿,抓好时机俏皮一笑,「帅哥,能要个你的微信吗?」 向野顿了顿,回道,「当然可以。但我手机恰好没电了,你有带纸笔吗?」 「有有!」短髮女生惊喜应声,很快就从随身携带的包里翻出了一支笔和一叠小便利贴,递给了向野。 向野接过纸笔,飞快地在第一页上写下内容,又自然地撕下,似乎是写错,重新在第二张纸上写下一个微信号。 女生接回便利贴,脸上顿时灿烂一无比,直到向野走远,都没能收回目光。 「行了,别犯花痴了。」秦嘉嘉叫醒她,继续朝售票窗口去。 「还说我呢,你不也一样脸红。」女生跟上步伐,拐了拐秦嘉嘉,「怎么样,比俞远帅多了吧。」 「我不觉得。」秦嘉嘉摇头反驳,「我还是喜欢俞远那样的,聪明、内敛,虽然看起来高冷,但其实很温柔。」 「啧,你哪儿看出来他温柔了?」 「你不懂,他就是那种对外人冷漠,但如果你走进他心里,他就会全心全意只对你一个人好的那种人。」秦嘉嘉说着,羞涩地低头笑了笑。 「我看你就是走火入魔了。」短髮女生不理解地摇了摇头,笑嘻嘻地举着手里的便利贴,「你努力朝人家内人的方向发展吧,我加帅哥微信去了。」 下午一点上山的缆车十分准时。 工作人员打开通道,向野排队过了检票口,很快就登上了22号缆车。 深红色的车厢,缓缓出了闸口,朝着山顶的方向而去。 十月的万圣雪山,只峰顶有着薄薄的一层积雪,裸露的山体是黑褐色的,但由于天空很晴朗,没有多余的白雾,朝下望去清晰一片,山间的潭水清澈如一块碧玉宝石,蜿蜒的道路上行人、车辆,移动缓慢,像是一个小国世界。 向野呆坐了许久,缆车已缓缓爬至山顶,他看向对面空缺的座位,突然俯身,伸手探向了座位下方。 按照高唯所说的,他很快便摸索到一个凸起的卡扣,掰开后,座位的底面突然弹起,露出了一个长方形的暗格。 向野从衣服内袋里摸出了信封,塞进暗格,又原样恢復了座椅。 缆车很快抵达目的地,向野预估了一下出门的时间,一分钟也没有耽误,抢占最近的一趟返回山下。 下山的风景并未有什么不同。 山间的木栈道上有不少步行登山的人,这样看下去,十分渺小。 他想起第一次带俞远去三中阳台的那天,他们一起趴在阳台栏杆上眺望长街的方向。 那地方真小。 就连整个兴阳,也都小的可怜。 可是那里装下了他们所有的记忆,离开之后,他几乎从来不敢回忆的记忆。 他怕自己会不顾一切地跑回去,回到那个永远会接纳他、发誓要保护他的人身边。 缆车渐渐靠近离山体最近的一个平台,似乎是山间的一个小型生肖园。 不同生肖的石像围成一个圆形平台,有两个年轻的男生正在平台上摄影,缆车从平台侧面掠过,位置几乎平行。 向野静静看着几米开外的人影,只觉得那侧脸莫名的熟悉。 转而又倏然一笑,人太过情绪作祟的时候,大概就会出现幻觉,大脑欺骗感官,就连视觉都出了问题。 只可能是这样,否则,他怎么会觉得那人和自己这四个月以来朝思暮想的人,那么相像…… * 平台上,蒋深突然侧身,手中原本对着山下的镜头怼向了身旁的俞远。 在俞远还没反应过来的瞬间,连闪的快门声响了一连串。 「你干什么?」俞远转身看向蒋深,微微皱起了眉。 「刚好有一趟红色的缆车经过,和你蛮搭的。」蒋深低头查看显示屏里刚拍下的照片,满意地笑了笑,抬头对俞远道:「挺帅的,修好给你。」 第100章 来电 缆车上下两排并行,车厢一个个缓缓划过。 俞远回头看了看蒋深说的那个红色车厢,此刻它已经顺着滑线滑到了山崖下,里面似乎只坐着一个人,从这角度看去,只能从后窗里看见一个戴着帽子的背影。 与别人不同,那背影端端正正地注视着前方,似乎并不在意山下的风景。 车厢一点点远去,那背影也在视野里渐渐消失,俞远心脏莫名地一颤,皱眉压下那阵奇怪的悸动,收起相机转出了圆台,继续朝山上走。 蒋深匆匆收起三脚架,从后面跟上了步伐,不嫌累地继续和俞远搭话。 「你在论坛上说的有对象,不是真的吧?」 俞远不言,脚步放快了一些。 他不想在这时候,和一个并不怎么相熟的人,聊有关向野的话题。 因为自己都已所剩无几,所以哪怕是回忆,他也吝啬和后来的人分享半分。 「从来没见你身边有亲近的人,不然是异地恋?」蒋深有些更不上,喘着粗气道,「也不对,不见你和谁煲电话粥,就连微信都很少发。」 「你到底想问什么?」俞远止住步伐,转身看向身后喋喋不休的人。 第159页 蒋深愣了愣,半晌才回神,即刻眯眼笑道,「好奇嘛。」他往前凑了凑,「秦嘉嘉不好意思来问你,让我来打听。」 俞远冷冷地勾了下唇角,「那你打听出什么来了?」 「啧,」蒋深歪了歪脑袋,压低声音道:「我猜,秦嘉嘉没戏。」 * 向野下了缆车,坐上了下山的大巴,十多分钟后,大巴停在了山下的集停站。 集停站有来自不同地方的车,他锚准了一辆即将出发开往南城的大巴,快步走向对面卖文创的小店。 这间店门口标着「信件邮寄」的字样,是他上山前就观察到的。只可惜在出门前覃决不仅计算好了他的时间,还控制了给他的钱,刨除路费和缆车的费用,他口袋中已所剩无几。 文创店前,身穿制服的店员小姐姐见有人走来,热情招唿道,「要寄信吗?明信片和信纸店里都有。」 向野听她说完,抬手指了指墙上『信封免费』的字样,勾唇微笑道:「能要一个免费的信封吗?」 「啊……」店员小姐姐被那笑容迷得有些发愣,忙转身给向野拿了一个免费信封,「当然可以,给您。」 「谢谢。」向野接过信封,一边回身,一边飞快地将之前写好的那张便利贴塞进了信封里,跑步赶上了那辆即将开往南城的车。 「没空位了,你等下一趟。」司机师傅朝跨上车的向野摆了摆手。 「师傅,请帮我把这封信带到南城火车站的摩修厂,交给一个叫张嘉厝的人。费用他会结给你。」 从清谷镇到南城客运站,一定会经过火车站。而在卫恆离开之后,向伍就把南城的事交给了张嘉厝,大概是春节过后一个月左右,张嘉厝就来了南城,到现在也有大半年了。 把东西交给张嘉厝,是向野当下能想到的,唯一把消息传出去的办法。 大巴司机看了看那信封,又抬眼看看向野,随后从胸前口袋里掏出一支笔递给他,「把那人名字和电话号码写上。」 * 摄影部的拍摄任务在来到清谷镇的第五天彻底结束。 一行人收拾东西坐车离开,很快就乘机离开了a市。 乘机时俞远旁边坐的是社团部长何云添,他正听从播报收起桌板,瞅见一直盯着船外的俞远,笑问:「假期还有两天呢,真不准备回家去看看?」 「从南城回到我家,需要四个多小时。」俞远道。 「路程远也没关系啊。」何云添笑了笑,「不想家人和朋友吗?」 问话声在耳边阵阵迴响,一点点随飞机里的播报声消失。 俞远转头凝视窗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回兴阳产生了一种恐惧。梁君禾心中明了,所以在他提及想参加摄影比赛时,便嘱咐他不用奔波赶回去。 机身倾斜向上,地面一点点远去,变成由纵横街道分割的一块块不规则拼图。 「想。」 迟来的短促回答湮灭在破空起飞的巨大轰鸣里,像一声徒劳的嘆息。 ——可是他还没有回来。 * 回到申城,生活又按部就班地继续。 国庆假期结束,除了专业课程,俞远还选修和旁听了大量的课,把大一过得忙碌无比。 这样下来,别说秦嘉嘉,就连同寝室的人一天也见不上俞远几面。 这天晚饭过后,俞远才从图书馆回来。 刚打开寝室门,就见方子坤乐得满脸开花,一手摘下耳机,人都乐得从转椅上跳了下来。 「小样,跟爷爷我对狙,打得你妈都不认识。」方子坤指着电脑屏幕,蹦跶两下又坐回去,转头看见进门的俞远,立刻夸张道:「呀,帅哥你谁?走错寝室了吧。」 「戏精。」刚洗完头的谭汉顶着块毛巾从阳台走了进来,顺口评价道。 俞远无奈地轻笑一声,提了提手里的大袋零食,开玩笑地转身想往外走,「看来的确是走错了。」 「哎哎哎,远儿~」方子坤连忙趿着拖鞋站起身拉住了人,一手接过那袋零食,搁桌上翻了翻,「你买这么多干嘛。」 「不是我买的。」俞远走到自己的书桌前,「不知道是谁送的,楼下宿管阿姨说在她那放了三天了,刚才进宿舍楼就让我拿走。」 「害——」方子坤撕薯片袋子的手一顿,哀嚎道:「人比人气死人吶,远儿啊,你说你明明能靠脸吃饭,一天天还这么拼干嘛?这是要卷死谁啊,苍天吶,好歹给咱汉子留条活路!」 「闭上你的鸟嘴。」谭汉把湿漉漉的毛巾甩到了方子坤后仰着的脸盘子上,顺手抢过了那包没撕开的薯条,「不吃给我。」 俞远好笑地摇了摇头,只觉得方子坤这张嘴的讨嫌程度,和贾仝比起来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收拾桌面上的书,瞥见了就发现了桌角的信封,抬手拿了起来。 「对了,那是你们社团那个,叫什么来着……蒋深,对蒋深,他今天上午送来的,说是答应送你的照片。」方子坤注意到他的动作,解释道。 俞远打开信封,抽开了里面的照片。 那就是蒋深在万圣雪山的生肖平台上拍下的他的照片,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的一小排字。 ——『你的眼睛透过镜头,看的到底是什么?』 很奇怪的问话,俞远蹙眉将照片翻转了过来。 第160页 应该是经过了调色,整张照片的风格带着復古色调,和背景里的红色缆车很搭调。 俞远静静看着照片,视线渐渐被缆车车厢里的人所吸引,在一定的虚化模煳效果里,玻璃后的那张侧脸不甚清晰,向野眯了眯眼睛,思绪一点点深入。 突然之间,特定的手机来电铃声在听觉里勐然炸响。 俞远浑身一僵,愣了两秒才将照片随手夹进了书本里,急匆匆从包里翻出了手机,走至阳台关上了门。 「许队。」 俞远念出这两个字,声音都有些止不住的颤抖。 距离上一次许定安联繫他,已经过去了两月有余,也就是说在这段时间里,向野那边没有任何消息。 说得更坏一点,便是生死未卜。 「焚轮传出消息了。」许定安嗓音低沉,直入主题。 「什么?」俞远在不知不觉中红了眼睛。 「赤梦并不存在配方,所谓的配方,其实是一个关键人物。」许定安道,「这个人你应该也认识,他叫秦唯,在兴阳生活的几年,化名高唯。」 第101章 底片 「他…安全吗?」俞远压下心中震惊,问出这句最关心的话。 「目前一切都好。」许定安答道。「消息是一周前递出来的,我们进行了核实和调查,确定俞启东、覃决、高唯三人,都是原洪望福利院出来的,而当年福利院起火,肖红死于火中,这件事很可能与高唯有关。」 「你是说……」 「没错,据知情人士回忆,当年从那场大火里发现肖红尸体之后,洪曾和一个男孩起过争执,并威胁说要那个男孩给肖红偿命。后来他们三人,洪被俞家收养。覃决一直没找到收养家庭,16岁逃离福利院,投奔俞启东加入洪厂。而高唯,他被一个普通家庭收养,可养母病终之后,他的养父性情大变,嗜酒嗜赌,在他刚刚大学毕业那年,欠下债务自杀了。」许定安顿了顿,继续道:「就在今天上午,我们对刑尚云进行了问话,根据她的描述,她自始至终并未与高唯存在法律上的夫妻关系,她的女儿高丹,也并非是和高唯所出。我们推测,应该是覃决在加入洪厂之后,俞启东命他找到当年害死肖红的高唯,为肖红报仇。覃决找到了高唯,但出于某种原因,他并未出手,反而救下了被债主逼得走投无路的高唯,将他带回长街藏了起来。」 「因为赤梦。」俞远思绪清明。 「是的。」许定安道,「高唯在化学上很有天赋,当年已经成功被一所重点院校的化学系录取,但因为养父欠债自杀的缘故,最终也没能去上大学。」 「在兴阳长街的那几年,覃决隐藏在董家的摩修店里,实际管理着洪厂最关键的犯罪支线。同时他还设法将高唯塞进了九中,以教师身份隐藏制毒事实。在此期间,高唯收留了一个未婚先孕从家里逃出来的姑娘,那便是刑尚云,于是覃决又多了一项威胁他研制新型毒品的筹码。」 「千禧年,赤梦研制成功,开始在a市大面积传播。覃决野心很大,暗自和m国毒贩接触,两年后,俞启东下定决心清理门户,覃决叛出洪厂,逃至边境,最后被捕。那之后高唯又在长街躲了几年,因为俞启东开始在长街搜寻配方的下落,他辞去了九中的工作,最后还是担心被发现拖累刑尚云和高丹母女,于是逃到了覃决离开前安排他去的地方。」 许定安话音落下,电话两头顿时只剩下轻微的电流声。 这一个盘旋a市多年的犯罪集团,其复杂的组成、发展,至此已经釐清了完整的链条。 只是这一切都太过颠覆他们的认知。 俞远闭了闭眼睛,沉声问道:「俞启东,他最近有什么动作吗?我奶奶……」 「放心,早在最初行动部署的时候,老太太那边我们安排人进行全天24小时的保护。一周以前,一名上个月落网的前政府官员指控俞氏集团曾向他行贿,于是我们以行贿犯罪为由,申请扣押了俞启东的出境护照,他逃不掉了。」许定安缓缓舒了口气,「小远,告诉你这些,不仅仅因为你是我们的重要证人,也是希望你能清楚情况,确保自己的安全。我们已经联繫申城那边的警方,请他们对你进行保护。」 俞远心情复杂地点了点头,随后意识到许定安看不见,才出声应了句「好」。 他攥了攥手中已有些发烫的手机,「其实现在最危险的,是他。」 许定安明白他的意思,低声道,「抱歉。」 俞远胸间一滞,匆匆道:「你说的我都记下了,我先挂了,许叔叔。」随后握拳抵住胃,整个人都蜷缩着躬身趴到了栏杆上。 胃部一阵阵的痉挛,传出剧烈的痛感。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毛病,情绪太过波动的时候,便会这样突然的胃痛,折磨得人发狂。 「没事吧?」见他打完电话的怪异姿势,谭汉轻轻拉开了一条门缝,探头出来问道。 「没事……」俞远用更大的力气杵着胃部,「一会儿就好了。」 尽管知道许定安只是为向野置身险境而表达歉意,但听到那两个字的时候,他还是下意识地浑身僵硬。 ——抱歉。 无数次,他无数次梦见许定安对他说这两个字,通常后面所接的内容,都是他无法承受的。 汗水从紧绷的额角缓缓滑落,俞远意识不清地垂头看向阳台下——大学校园里的傍晚,落日霞光洒满灌木葱翠的花园、人影憧憧的道路,一派平和景象。 第161页 恍惚中,楼下似乎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少年站在夕阳里,眉眼弯弯地朝他招手,「榆木疙瘩,傻站着干嘛,走啊。」 「阿野……」俞远喃喃低语,身体缓缓瘫软。 「俞远!」寝室里迸发出一声惊叫,谭汉和方子坤都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拉开玻璃隔门跨步沖向了阳台。 * 接下来的日子开始变得漫长而难捱。 俞远在医院躺了一天才醒过来,被医生严重警告,说他的胃病已经很严重,一定要注意饮食,按时吃饭,同时保持情绪稳定。 出院后,许定安那边的消息来得频繁了一些,他们几乎一周通一次电话,但所讨论的多与俞启东相关。 期间有一个很关键的消息,那便是常青醒了。 「他的状态不算太好,虽然意识清醒,但医生说还处于危险阶段,随时有可能再度陷入昏迷,而一旦出现这种情况,就很难再醒过来了。所以我们的行动必须加快步伐。」 季节不知不觉中转入冬天。 这一年是个暖冬,春节来的很早,一月末便是除夕。 元旦假期的时候,俞远回了一趟a市。 行贿的罪名无法牵制住俞启东太久,事实并不明晰,再加之证据不足,俞启东更是有专业的律师团队,不用多久便能脱身。 俞远将自己这些年托白舜调查俞氏集团和俞启东所收集到的所有东西全都交给了许定安。随后返回学校,结束了大学第一个学期的期末考试。 假期来临的一刻,俞远有一种不知该回哪儿去的迷茫。 他是最后一个走的,早晨起来收拾行李的时候,宿舍里已经空了。申城飞a市的飞机中午便落地了,霍佳的那栋别墅距离机场不远,他便一直将自己的车停在了那儿,方便出行。 许久未动,车身上已覆了一层灰尘,车库门缓缓开启,俞远坐到驾驶位上,刚准备启动,背包里的手机响起来。 他以为是梁君禾问他到哪里了,可看清屏幕上的来电显示的一瞬间,他瞳孔勐然紧缩。 那是一个没有备註,却让他终生不可能忘记的号码。 俞启东的号码。 铃声在车厢里响了许久,俞远才屈指摁下了接听。 一瞬间,沉默在两边蔓延,不知过了多久,一道低沉的男音响起,「我真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的亲儿子,居然联合警方来搞我。」 俞远声音暗哑,「你早该想到的。」 话音落下,对面响起了一串冷笑,俞启东语调森寒,「差点忘了,像你这样的小鬼还有一个。我的人现在就在清谷镇外,我想,覃决那蠢货应该还没猜到,你的那位小朋友也是警方安插在他身边的眼睛。」 俞远脑中「嗡」地一声炸开,指尖难以控制地颤抖,几乎要握不住那只手机。 俞启东轻轻嘆了口气,「你说,我该不该提醒一下他?」 话音结束,耳畔立刻便只剩下一阵挂断的忙音。 俞远呆滞地看了一眼屏幕,在混乱的思绪里,强迫自己理出了一个地名。 ——清谷镇! 向野在清谷镇?!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从未询问过向野目前的去向,以及消息又是如何传递出来的?他自觉地模煳这些细节,只被动接受许定安告诉他的信息。 他当即给许定安拨去了电话,可对方电话无法接通。 俞远双目充血肿胀,心脏超负荷地剧烈跳动。他深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冷静,当下是关键时期,这很有可能仅仅是俞启东故意设计的说辞,必须要小心求证。 求证…… 忽然间,一张照片在脑海里闪现——万圣雪山,红色缆车! 俞远拨通了蒋深的电话,让他将那天拍下的所有底片全都发给自己。 对方似乎正在机场候机,背景音里有机械的播报声。 「怎么突然要……」 「快发给我!」没等对面说完,俞远便急迫地打断了对话。 蒋深一怔,似乎也被他这样急切的语气惊道,匆匆应了声「好」,便挂断电话。 几秒钟后,俞远收到了对方发来的底片。 他指尖颤抖着点开,胸膛起伏带出的唿吸声深重而急促。 屏幕里,图片加载后放大,一张无比熟悉的侧脸出现在眼前。 俞远唿吸一滞,下意识地攥紧了方向盘。片刻后,一道车子启动的引擎轰鸣在车库里响彻,酷路泽飞窜出库门,朝着高速入口的方向飞奔而去。 第102章 联络点 许定安回电的时候,向野的车已近古镇。 原本四个小时的车程,因为一路疾驰,用时硬生生缩短了四分之一。 电话被接通,许定安难掩疲惫的声音从车载音响里传了出来。 「刚刚开了个长会,怎么了?」 俞远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车子驶入etc出口通道,发出「滴——」的一声响。 许定安立即就觉察出不对劲,开口问道:「你在开车?你放假回兴阳了?现在在哪?」 「许队,」俞远掌心一紧,承认道:「我在南城,清谷镇。」 许定安倒抽一口凉气,语气瞬间提了起来,「你去那儿做什么?你现在立马找地方停车,把位置给我,我派人去接你!你知不知道……」 「俞启东给我打了电话!」俞远抢声道。 第162页 「什么?」许定安讶然,熄声许久,才又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上午。我飞机刚落地a市不久,就接到了他的电话。」俞远强制自己把语气放得尽量平静,「他说已经在古镇布下人手,我担心他近几个月已经被逼到绝境,要发动最后的反击。阿野一旦暴露身份,处境将会非常不利。」说到最后,俞远语气坚定地道出心中所想,「我能帮到他,让我去帮他!」 许定安沉默许久,最后重重嘆了口气,「南郡巷45号,你去那里,我派人接应你。」 俞远心中一喜,他知道,许定安这是松口了。 在南郡巷45号,俞远见到了许定安派来接应他的人,在看见对方的第一秒,俞远便不由地瞪大了眼睛,「是你!」 来人并不陌生,正是去年1.11逮捕行动时,卧底在常青手下的警察,代号猎隼。完成了上次的卧底任务,他已经正式回归缉毒支队,现在是此次行动南城联络点的负责人。 简单地打了招唿,猎隼将他带到了一间地下暗室,整个房间空间不大,仅投影仪的蓝光便能照亮,房间里摆着一张长方形的会议桌,和几把椅子。 只剩下他们两人,猎隼直入主题,向俞远说明了目前的情况。 「覃决在清谷镇的这三个月,和本地的地头蛇曲五达成合作,一同研制赤梦,现在已经有了成品。就在一周前,m国那边派人前来验货,而正式交易的时间,就定在三天后。」 俞远听罢,已是眉心紧锁。 向野能传出这些信息,其中艰辛和危险可想而知。这个秘密联络点也是为了能更快地接收信息而设立的,位置偏僻,但工作人员配备完善,应该也将作为三天后逮捕行动的部署中心使用。 「行动的目的就是在交易当晚查获毒品和制毒点,并将这帮贩*份子一个不留地抓捕归案。同时,我们还联合m国警方开展境外清理行动,势必能对国内外的制贩*集团进行一次严重打击。如果成功了,起码十年内,边境制贩*交易不会有什么大的组织冒头,这将挽救无数的家庭。」 猎隼言毕,眉眼间又升起隐忧,「但目前最棘手的一件事,就是从前天开始,在约定的时间,我们没有收到焚轮的回信,毫无徵兆地断了联络,一直到今天,也再没收到他传出的任何消息。也就是说,我们还不清楚交易的具体时间、地点和方式。甚至,连三天后交易是否还如期进行,也完全不能确定。」 俞远如同当头遭了一棒,耳鸣并着胃部隐隐的抽痛,开始在身体里作祟。 「渐渐获取犯罪分子信任后,这一个月以来,他已经能藉助通讯手段给我们传递消息,这次断联,我们既不敢轻举妄动,又担心不採取任何行动,会导致更严重的后果。」猎隼双手反撑在桌面上,皱眉道,「原本的计划是,如果今晚再收不到回信,我们就要提前实施营救计划,当然,这也就意味着这么放弃这么久以来部署的行动。」 说完,他语气黯然中又生出希望,「许队这时候让我接应你去营救焚轮,说实话,这个决定太过冒险,甚至来不及层层请示上级,一旦发生意外,他将独自承担最严重的后果。但是放弃这么久以来的部署,这帮人就可能再度逍遥法外,想要再找到一个这样的时机,无疑比登天还难。尽管如此,我还是要最后询问一遍,你真的考虑好了吗?」 俞远腿侧的双手在不知不觉中已紧握成拳,他眸中闪烁着坚毅的神采,清晰而简短地道:「我考虑好了。」 * ——南城·阜冶制药研究中心 阴冷黑沉的地下室里,一道清瘦的身影背靠墙壁,曲腿坐在铁床上。 他浑身只穿了一件单薄的毛衣,和一条脏污且泛着潮意的长裤,微卷的头髮已长至齐肩,散而不乱地披在脑后,脸庞苍白,眼珠却在黑暗中泛着一片亮色。 突然,黑暗中响起一道铁门开合的声响,向野瞬间凝神,朝脚步声渐近的方向看去。 不一会儿,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这囚笼似的房间前。 向野扬眸看向来人,微微启唇,「父亲。」 覃决冷笑一声,在铁栏杆外抱臂而立,「交易所需的赤梦已经足量入库,你偏偏在这时候出了岔子,你说,我该怎么相信你那套说辞?」 向野凝眸和覃决对视,思绪却渐渐转回两天前。 那天晚上他正准备在约定时间,按照警方信息部指定的方式给许定安回信,可偏偏被曲五爷的手下撞见,他在手机被收走的前一秒处理了所有的内容,但空空如也的信箱,也还是引起了怀疑。 曲五当场就叫手下绑了他,并将覃决叫来当面对峙。情急之下,向野只好编造谎言,称自己是和老家纠缠自己的情人联繫,用少年人的戏言搪塞了拷问。 到但毕竟没有抓到实在的证据,也因为交易的时间渐近,曲五爷不愿多生事端,只将他关在这里,并没有更多的动作。 铁栏外,覃决缓缓从口袋里掏出了个东西,抛到向野腿边,「你说那简讯是给你情人发的,那个人,是他么?」 向野低头一看,是他的随身物品,装在一个透明封口袋里,最上面赫然躺着一张人像证件照。 他眸光一凛,那是俞远给他签了字的,他们彼此交换的照片。 他一直将它藏在皮质护腕割开的隔层里随身携带,没想到居然也被搜了出来。 第163页 覃决的问话已经落声许久,向野暗自握拳,不由自主地被那张照片吸引,身穿白衣的清朗少年坐在红布背景里,神色平静和缓,像是存在于另一个世界。 「看来是了。」覃决饶有兴味地观察着他的神情,拍手道,「你还挺喜欢他?」 就像是被戳到软肋的猫,向野浑身冒了层冷汗,面上却丝毫不显,勾唇笑道,「比较好睡罢了,喜欢是什么狗屁不值的东西?在绝情这方面,我可是得你真传的,父亲。」 「好。」覃决突然拍了下手,在门锁上输入密码,打开了门。他缓步走近,俯身在床边注视着向野的眼睛,轻轻勾起了那个封口袋,晃了晃里面的手机,「那你就证明给我看,打给他。」 第103章 山顶见 「打给他。」 覃决最末三个字的尾音消失在空气里,向野目光定定落在那袋中的手机上,在短暂的惊愕后,飞快回过了神。 沉默经久,终于被隐隐而起的笑声打破,向野抬头看向眼前和自己面容神似的男子,嘴角的笑容也沾染了过多的邪气,「你知道他是谁了吧?」 覃决眸光微闪,偏了偏头,不置可否。 确实,他在看见那张证件照的第一秒,就知道了那照片上的少年是谁。 那张脸,明明没有多么相像,但却让他一眼就联想到少年时候的洪。让他想到那个被关在枯井下,听见他送饭的动静便仰头观望的眼神。 向野观察着覃决的神色,悠悠站起了身,「你想让我把他叫来给你做威胁『洪叔』的人质?」 覃决掂着手里的袋子后撤了半步,脸上露出戏嚯的表情,「没错,怎么,你捨不得?」 「那你就算错了。」向野摇了摇头,「这对父子的关系可称不上好,你拿他来威胁俞启东,恐怕没什么用。实不相瞒,我最初还不知道他那老爹真正身份的时候,就看上他家世富贵,想借他来挡挡长街那帮杂碎的骚扰,谁知道他就是个纸架子,俞启东根本就不管他死活。」 「是吗?」覃决观察着向野说话时的神情,似乎还不怎么相信。 向野瞬间转换了语调,「当然,你想让我叫他来,我也能照办。更何况这人还是个痴情种,到现在还纠缠不休,我叫他他肯定会来。但是父亲,把人叫来了,我能得到什么?」 覃决似乎也没料到向野会转而谈条件,有些感到意外地挑了挑眉,「哦?你想要什么?」 「让曲五爷放我出去。还有……」向野眸光一凛,「三天后的交易,我要参与。」 话音一落,两道目光骤然相撞。 向野强迫自己不露出一丝一毫的怯意,他越装得像一个野心勃勃的恶魔,越是能博得覃决的信任。 见覃决迟迟未有应答,向野又将「急功近利」的形象往深处造了造,他上前一步贴近覃决,「父亲,我毕竟是你的亲生儿子,我早一天接触生意,也能早一天给你助力不是吗?」 「这件事我再考虑。」覃决习惯性地眯了眯眼睛,直起身,「至于出去,你现在就能出去。那东西满了,要你去送。」 向野闻声,眼底精光一闪,心脏勐跳了一下。 * 破旧的小货车载着垒列的塑料箱子,一路摇摇晃晃,缓慢行驶。 向野并不在意后面时不时传来的丁浪噹啷的倾倒碰撞声,他身穿着防护服,脸上也戴着一个特殊的面罩,目光不时便瞥向藏在副驾驶位下的密闭容器。 如果能拆开遮光的档板,便能看见,那容器里的液体呈现一种诡异的褐红色。他尽量把车开平稳,就是为了把这东西安全地送到地方。 这是制作「赤梦」所产生的废水,里面含有相当剂量的二甲基汞,这东西穿透性和毒性都非常强,仅需数微升便可致死。 高唯开始制作赤梦的这几个月以来,每隔半月,覃决便会要让他处理一次废水,通常都是藉口进货橡胶,将这东西拉到橡胶厂附近的砂石厂掩埋。 好在警方的人陆续进驻清谷镇之后,每次执行这项任务,都有人与他暗中接应,不仅能藉此传递消息,还能将原本要掩埋的废水辗转带走,交由专业的工作人员处理取证。 提心弔胆的一路终于抵达终点,向野远远地瞥了一眼橡胶厂门卫亭窗户口挂着的小绿绳,里面的人也难掩激动地探出头朝他看了一眼,随后立即整色。 向野瞭然,正值关键时期,他这两天却一直没有音讯,如果今天还不出现,大概许定安都要採取行动了。 「来了啊?」门卫亭里的人朝他招唿了一声。 「嗯。」向野手肘搭在车门上,指尖微不可查地敲了几下,口中问:「对了,我要的货还是在老地方上吧? 「是啊,三仓,进门右拐。」尾门一边说一边摁下遥控给他抬杆子。 「好,您忙啊。」向野松下剎车,给油驶进。 这个橡胶厂其实是曲五爷的地盘,但是因为这些年他精力完全不在正经生意上面,所以连带着手下的人也对这片十分地不上心,才让警方有了可做替换的空间。 而仓库的搬运工都是临时安排的,一般是哪个仓的事多,就紧急抽调,如果还是忙不过来,就会去外面拉几个临时工。 向野将车停稳在三仓前,四下看了一眼,并没有看见接应的人。 他心里骤然升起一阵一阵的心悸,就像是低血糖一般,好在很快缓了过去。 第164页 搬运的工人已经开始上工,向野有些焦急地又看了一圈,仍不见裤腰上系暗绿色细绳的接应人。 今天怎么这么慢? 向野心想。便不再等待,决定将那东西像第一次那样,先带到隔壁的砂石厂去掩埋。 因为距离很近,这一来一回并不耽误时间,等向野再回到三仓门前时,货物已经装到一半了。 这时候他一眼便注意到工人中间多了一个年轻高大的身影——头戴灰蓝色的工作帽,脸上又盖着口罩,几乎遮住整张脸,细绳在腰间盘了一个活接,多余垂坠的部分随着搬运东西的动作而甩动。 尽管身形已经尽量委顿,且缩在宽大脏污的罩衫里,但仍一眼就能看出那人气质的不同。 向野在心中暗道一声不好,这次怎么找了个如此显眼的人来接应? 虽是如此想,向野还是快步走近,脸上笑道,「我也来搭把手吧,老闆急着要呢。」说着便从货堆前抱起一件,赶上了那人的步伐,压低声音道:「东西埋在砂石厂了,第一次位置向东20米处,我做了标记。」 身旁人脚步明显一顿,向野注意到他手中的箱子乍一倾斜,心中又道不好,这人明显经验不足,便施手扶了一下,将东西顺势带到了车子后厢上,假意挪动货物,继续低声道:「告诉柳副队,交易如期进行。」 柳副队便是猎隼。 俞远低着头,听着那近在耳畔的声音,已经卸下箱子的手仍然止不住地颤抖,心脏像是被千斤重锤阵阵敲打,每一锤都砸得血肉模煳。 「大约有1000支赤梦针剂,运输方式和具体时间未知,你……」 向野挪开眼前的几个箱子,这才注意到眼下那双颤抖不已的手。只一眼,他就意识到了不对劲,他瞬间止住了声音,不,不是止声,而是彻底说不出一个字,他如遭雷击一般定在了当场。 他甚至不敢侧目去看,前一秒还不经意间搭蹭在一起的手臂,此刻像是传递情绪的触点,源源不断地发散着令人麻木的电流。 「你愣着干什么呢?」一个声音突然在俞远身后响起,是后面搬货的工人。 他一言不发地回头看了那人一眼,同时动作奇快地捏了下向野垂在腿侧的手腕,随后动作连贯地跳上了车,弯腰接走了那工人抬在车箱尾部的货物,垒到更里更高处。 向野下意识地将那只被俞远捏握过的手腕塞进了口袋里。 随后直至载车离开,他们都没再有任何包括眼神上的交流。 小货车重载而归,阳光透过宽大的挡风玻璃,直刺入人眼底,向野手脚机械地操作着车子,整个人仍没从刚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直到走至前后无人的路上,向野才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手从长裤口袋里,掏出了那张俞远塞进他手心的,已经被攥得皱巴巴的纸条。 曲指摊开,一行熟悉的、工整漂亮的字体出现在眼前—— 『计划调整,领我入局。明日15点,万圣雪山山顶见。』 第104章 深拥 隔日,万圣雪山—— 不同于上次,冬日里的雪山披上一层皑皑白衣,景色更加瑰丽绝伦,前来游玩的旅客也更多。 俞远比约定时间更早到了雪山,乘缆车上了山。 走出索道大厅,空气稀薄而冷厉,四千多米海拔上独属于寒冰的气息,扑面而来。 像是迟来的高原反应,他从昨日和向野碰过面之后,身体就开始叫嚣着发作。此刻更是浑身发寒,不由自主地裹紧了身上的衣物。 缆车所能到的地方离山顶还有一段距离,俞远穿过人群,在登山木栈旁的一家快餐店里买了杯咖啡,然后在店外的石台上坐了下来。 这位置能清晰地把每一个要登顶的人收入眼底。 时间分秒而逝,无数的脚步从眼前走过,俞远手中握着的纸杯咖啡也很快从烫手变作温凉,那个想像中的身影,却一直没有出现。 终于,约定的时间到了。 俞远强压住胸腔里躁郁难安的情绪,一眨不眨地盯着从索道大厅里走过来的人流。突然,一片租用的红色蓝色的棉服中间,一抹颀长的黑色身影闯入视线。 心脏重重一跳,倏然间,身旁所有的声音和图像都远远退去,听觉里只剩下在稀薄空气里艰难喘息的声音,一下一下,短促而深重。 黑色身影步伐稳定地朝登山栈道走来,但仔细观察便能发现,那双帽檐下的眼睛透着难藏的急切,完全没有周围游客四下欣赏的心情。 一步一步渐近的距离里,俞远觉得自己突然成为了一尊石像。 只有意识在大脑里疯狂叫嚣,可身体却做不出任何行动,甚至连喉咙也被锁住,嘴唇开合,声带却如同撕裂一般,发不出声音。 那道身影踏上木栈台阶的一秒,他徒劳地眨了下干涩到快要崩裂的双眼,喉咙深处撕扯出两个字,「阿…野……」 那声音近乎无声,就像一颗砂砾落入大海,当即就被湮灭在四下杂乱的环境音里。 可奇蹟般的,那身影突然顿住了步伐,朝石台边转身看来。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被拉得十分漫长。 不同于前一日,这次他们都足够的时间接触,双方却都迟迟没有迈出脚步。 不知道过了多久,向野终于动身走近,一直走到伸手便可以触碰的距离,俞远呆滞地坐着,仰头看身前的人。 第165页 下一秒,视线突然陷入一片黑暗——向野展臂将他拥入怀中,温暖的衣料将他整个上半身笼罩。 「你都快要冻僵了。」 熟悉的嗓音带着哽咽般的沙哑,传进耳中。 像一个坠入冰窟的人得救的瞬间,俞远松懈下全身紧绷的神经,闭上干涩的眼睛,抬手回拥住向野的后腰,将脸更深更紧地埋进对方腹部,拼命汲取着那熟悉的气息。 * 绕过登山栈道往后,大概几百米的距离,就是万圣雪山里的一个着名景点——山间的清风谷,谷中有雪水化成的一个天然湖泊,湖水蓝如玉石,清可见底。因为山间的特殊地理环境,此处天气变化丰富,上一秒还艷阳高照,可能下一秒便风雨欲来。 「所以许队同意,让我来帮你。」 湖边一个偏僻的角落里,俞远刚说完自己出现的前因后果,向野就不太同意地皱了皱眉,「这太冒险了。」 「你一个人也同样冒险。」俞远声音沙哑。 「正是因为这样,才没必要把你也卷进来。」 「但你一个人很难顺利带高唯逃离,你知道他的重要性。」俞远拽了拽向野的手臂,和他面身而立,「你忘了吗?我身体里也留着俞启东的血,我从来都不在局外。哪怕身份暴露,我对于覃决来说,也有利用价值,他不会杀我。」 「什么意思?」 俞远垂了垂眼眸,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银色的u盘,举到向野眼前,「这是俞启东所有犯罪交易的帐务记录。你放心,这只是备份,原件我已经全部交给许队了。我有办法让覃决相信我,他们也一定会选择利用我。你到时候只用说我是因为和你的私人感情追到这里的,除此之外一概不知。」 向野听完,犹豫不安地踱步,最后还是皱眉摇头道,「不行……」 话音未落,俞远扶正他的身体,眼神坚定道:「知道为什么要选在万圣雪山见面吗?」 向野神色一颤,心中顿感不妙。 果然,下一秒,俞远脸上浮出一抹淡笑,哑声道:「我上山的时候,已经在22号缆车车厢里留下『投名状』了。」 向野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清谷镇覃决向曲五爷暗传信息的方式,他自然和许定安报告过。俞远将时间约在下午三点,自己却提前抵达,登上了那趟一点上山的22号缆车,这是他完全没有料到的。 此刻,俞远抬腕看了看时间,喃喃道,「也该到了。」 话刚说完,几个神色严肃、穿着统一的男人无声地朝他们围了过来。 向野目光警惕地看着对方,直到他们走近,为首的那个冷声道,「两位,五爷有请。」 * 「刷——」 车门拉开,在几只手的推搡下,俞远和向野相继下了车,跟着那群把他们从山上带下来的人走进了眼前这栋很有东南亚风格的花园别墅。 脚步几经辗转,终于在一个院落里停下。 多余的人都撤离了院子,眼前的门庭里传出声音,「到了就进来吧。」 向野偏头和俞远对视一眼,两人同步跨进了门庭。 映入眼帘的是一间很规整的堂厅,正对门的高台上摆着一尊玉佛像,一个身形矮胖的男人背身而立,给佛像前的香炉里添香。而左侧的客座上,覃决正面无表情地坐在那儿,抬眼打量着刚进门的两人。 「曲五爷。父亲。」向野微微俯身,一一朝向两人问候。 「哼…」佛像前的男人轻笑一声,转过身来,先把厅堂里站着的两人扫了一眼,才侧目看向覃决,「白狮,人我给你带回来了。」他朝前踱了两步,戏嚯道:「你这个儿子,本事不小吶。」 「五爷见笑了。」覃决沉声道。 曲五在椅子上坐下,抬起身侧桌上的茶杯轻抿了一口,玩笑道:「还挺登对。」他朝俞远看去,「年轻人,你说你手里有洪厂的帐目记录,我怎么信你?」 俞远掏出了u盘,稳稳扔到了曲五身侧的桌上,「这是一半,你可以找专业的人查看。至于剩下的内容,我放在一个海外的安全端,启动密码,」他抬指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在我的脑子里。所以只要我活着的一天,随用随取。」 曲五拿起桌上那个u盘,饶有兴趣道:「我很想知道,你是怎么拿到的?」 俞远凝神回视道:「俞启东当年和我母亲霍佳结婚,就是因为当时他的生意正面临危机,看中了霍家的海外贸易公司。他们离婚后,这一块生意虽然还在我母亲名下,但实际权力已被他架空,所有的往来贸易都被他牢牢掌握。我从小就被他当做挟制我母亲的棋子,之前我暗中查过俞氏集团的帐目,没发现一丝破绽,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我才注意到那个明明已经没什么利润,却一直由汇入资金供给着的贸易公司。我手里有我母亲的印章,找机会查到那些东西,易如反掌。」 「哈哈哈哈!」曲五仰颈而笑,「他俞启东耍了一辈子手段,到头来被自己亲儿子算计,还真是大快人心吶。」他斜眼看向俞远,「你把这些东西交给我们,想得到什么?」 俞远闻声,伸手牵住身旁边向野的手,「我只想要他。」 「哈哈哈哈!」曲五又扬声笑了起来,起身拍掌道,「好!」 * 房门关上的一剎那,还来不及锁上,两具躯体就紧紧撞在了一起。 第166页 没有亲吻也没有更多的欲望,仅仅是一个想将彼此揉进骨血的深拥,就耗尽了全身的气力。 口鼻深埋,手臂环绕,指节紧扣。过重的力气带着他们身体倾斜,跌跌撞撞地靠到的窗边。 这是向野在研究中心暂住的地方—— 一间简陋的器材室,潮湿阴暗的一楼,窗外被茂盛的植物遮挡,让洒进来的阳光零碎而晃荡。 俞远靠在墙上,终于从这深拥里缓过来,抬头和向野对视。 光线照进来,落在他们对视的间隙里。 俞远用眸光一点点描摹着眼前伸手可触的人——向野的头髮长长了,微卷的,在阳光下透着淡淡的栗色。和第一次在长街遇见他时一样,随意又张扬的披散着,髮丝看上去很柔软,让人联想到风筝那一身漂亮的金毛。 果然还是长发与他最搭。 自己当初怎么会让他剪掉呢?俞远恍惚混乱地想起那个赌,不禁生出了无尽的悔意。 他缓缓抬手,想碰一碰那金色阳光下的髮丝,可如此简单的一个动作,却怎么也做不到位,在将将触及的瞬间,就无力地落了下来。 「俞远!」向野即刻回神,接住了在他身前缓缓瘫软的身体,将人扶到了床上。 「你怎么了?」他一边出声唿唤,一边拉开俞远的衣服检查,这才察觉到,俞远脸色泛着不正常的红,浑身都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里衣被汗水浸湿。 他在发烧! 意识到这一点,向野飞快奔向了屋脚的木柜,从抽屉里翻出几盒药,倒水给俞远餵了药。 「疼…」俞远在昏沉中呢喃。 「哪里疼?」向野搁下水杯,急切地俯身在他脸侧问道。 「疼…阿野…」俞远难受地晃着头,仍是无意识地喃喃。 向野胸口一坠,爬上床,将身前的人揽到怀里,「我在。不会疼了。」 第105章 舞春牛 「阿野——」 房间里晃荡着一片被月光映照的树影,随着一声饱含慌乱的呓语,俞远从昏沉的睡梦中勐然惊醒。 太阳穴里难耐的锥痛已经散去,喉咙里似有哽咽的热意。 视线回笼,渐渐聚焦在咫尺处,直到看清了眼前熟睡的脸,胸腔里空荡荡的感觉才缓缓消失。 就好像一个长久失重的人,终于找到了一颗可供降落的星球。 他静静地看着臂弯里的人,想伸手去碰,又害怕这一切都是幻觉,是碰不得的梦幻泡影。 于是他失去了所有动作的能力,只能用目光,一点一点,将人密不透风地围进自己的领地里。 埋在枕头里的半张侧脸看上去又瘦了不少,线条柔和的眼,即使是闭着也能看出笑的幅度。他生了这世间最应笑的一双眼睛,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眼里的光就越来越黯淡了。 视野渐渐模煳,酸意从心头犯上鼻头。 不知道为什么,好像从遇见向野之后,他都在一天天变成更加软弱的人,患得患失,恐惧未来。明明他们谁都没有做错任何,可命运就是惯于弄人。 液体划过鼻樑,悄无声息地落在了枕头上,在耳边蕴出一片湿意。近在眼前的那张脸却在此时偏了偏,蹭着他的手臂悠悠转醒。 「木头。」熟悉的低喃,却叫他心下一慌。 向野微微睁开眼,还没看清人,就被一阵力气扯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俞远一只手固住怀里的人,另一只手悄悄抹去眼尾的水渍。 彻底醒了的向野在俞远怀里闷闷笑了两声,往上挣了挣,脸蹭上了俞远的脖颈,听到对方明显变急的唿吸声,又继续向上蹭到了侧脸。嘴唇轻轻刮过俞远的耳垂,感受到那还未散去的潮气,向野不禁失笑。 还是根爱哭鼻子的木头。 「烧退了?」向野感受着对方的体温,问道。 微热的气流拂过耳垂,俞远几乎是立刻就耳根发烫。手下意识地将怀里的人箍得更紧,似乎这样就能抵挡住那股在身上流窜的电流般的酥麻。 「退了。」俞远忍声答道。 「木头。」 「嗯。」 向野忍笑道:「你快箍得我喘不上气了。」 俞远听着那熟悉的笑声,突然觉得气闷,不但不松手,反而加重了力气。直听到对方闷闷地哼了一声,才卸了几分力,沉声问道:「你还敢一声不吭地跑掉吗?」 「你不是已经抓到我了吗?」 俞远显然不满意这个答案,又问了一遍,「你还跑不跑?」 「不跑了。」向野收敛住笑意,认真地回答。 俞远没料到对方这么轻易就老实作答,反而没接住招,一时房间里安静了下来,只能听见两人交缠在一起的唿吸声,以及紧贴着的胸腔里,此起彼伏的心跳。 双唇在焦灼的视线里摸索着一点点贴近,柔软触碰的瞬间,两个人都不由地唿吸一滞。向野微微扬颈启唇,仿佛献祭一般,任由着俞远用掌心拖住他的后脑,舌尖长驱直入,辗转摄取他的唿吸。 在湿冷的房间接炙热的吻,像飓风掀起火红色的浪,将他们彻底淹没在暗夜的深海里。哪怕前路还不甚明朗,哪怕还有诸多的冒险,可在此刻,所有分离的不安,思念的苦痛,都被噬入了海底。 「咚咚——」 短促的两道叩门声响,打断交缠不清的唿吸。 第167页 向野勐然睁开了眼睛,绯色已经从侧脸蔓至脖颈,直到胸口的起伏渐缓,才出声问道,「谁?」 「我。」门外只低低回应了一个字。 向野和俞远对视一眼,用嘴型轻声道,「高唯。」 曲五爷答应同覃决合作之后,就将这制药中心给他们三人做了临时落脚点,方便高唯制作赤梦,同时也好监控他们。这几个月以来,他们吃住都在这里,出入也受到限制,其中被盯得最紧的,就是高唯。 向野和俞远下了床,向野理了理身上的衣物,走到门边轻轻打开门,侧身让高唯进来。 三人在房间里照了面,房间里灼热的气息还未散尽,就连床上凌乱的被褥,似乎都在诉说着些什么不可言明的东西。向野有些尴尬地看向高唯,咳嗽一声道,「他叫俞远,是自己人。」 「白天的事我听说了。」高唯并未追问什么,目光投向俞远,语气温和道:「这么多年不见,你都长这么大了。」 「您还记得我?」俞远有些意外,很小的时候,他确实见过高唯几次,但那记忆实在太过模煳和遥远。 高唯点了点头,「你是丹丹的朋友。」 俞远心中顿生悲感。 高唯当年的不告而别,一直是高丹心底最难释怀的事,可她至今都还不知道,高唯之所以离开,且隐身埋名地躲藏多年,正是为了保护她们不受侵害。 尽管不是真正的血缘至亲,但在长街救下刑尚云之后的几年,那个天真烂漫的「女儿」的诞生,在高唯的世界里,无疑是灰色人生里一段异常绚烂的时光。所以就连高丹身旁只零零出现过几次的朋友,他也记忆至今。 「你们跟我来。」简单地交流过后,高唯道出了来意。 三人辗转来到二楼的杂物间,高唯走至窗边,朝他们招了招手。窗下正对整个实验中心的后门,长时间无人料理,是一个杂草纵生的荒园,但此刻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不断,仔细辨听,还有刻意压低的人声。 向野和俞远分站窗边两侧,挑开窗帘向下看去——只见月光下,约莫七八道身影,正在进进出出搬运一种成綑扎好的东西。 「是竹篾。」见他们放下布帘,高唯低声道,「上周就搬过一次,那天晚上我在实验室待到很晚,刚关灯准备离开,就听见有人打开了后门。他们把东西直接搬进地下室的一个房间,那里上了锁没法打开。不过我后来去院子里,发现了没清理干净的竹篾碎片。」 「竹篾……」向野重复一句,皱眉思索,「这一定和他们交易当天的运输方式有关,但他们用竹篾来干什么?」 这时,一直未发一言的俞远突然出声问道,「春节将至,清谷镇每年的民俗活动,是不是每年都会提前举行。」 高唯和向野闻声都是一愣。 清谷镇除了景点之外,风俗人情也是吸引游客的重要人文因素。所以每年春节之前,当地都会提前举办一种特殊的民俗活动。而国庆节俞远随摄影部前来拍摄的传统技艺,刚好就是当地瑶族人民制作舞蹈所用的「竹编春牛」。 「舞春牛!」高唯率先反应过来,恍然出声。 在场只有向野还不清楚其中意义,疑惑地偏头看向高唯。 高唯随即解释道:「舞春牛是一种民间舞蹈,通常会在年节期间或丧葬仪式上进行表演。清谷镇属瑶族聚居地,一直以来都很流行这种舞蹈。这几年为了吸引游客,每年都会提前举办庆春活动。」 向野心中一动,「也就是说,他们想利用活动做掩饰,藉机完成交易。」 俞远回忆当时拍摄的过程,进一步分析道:「舞蹈所用的春牛,就是用竹篾、铁丝扎制骨架,再在外蒙上花格布料连接,舞牛的『牛身』里有足够的空间藏匿东西,他们只要编成几个舞牛队,就可以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东西神不知鬼不觉地运到各处。」 三人对视一眼,眼中已尽是瞭然。 「事不宜迟,得尽快把这消息传出去。」向野当即道。 话音刚落,楼下突然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都搬完了吗?」 向野偏身到窗边,朝下探目而去。只见楼下,一道高大的身影突然抬头,直直朝他们所在的窗口看来! 是覃决。 向野心中赫然一惊,迅速收回了视线。 第106章 杀手 「咚——」的一声,房门被重重拍在了墙面上。 床上的动静骤然一止,赤裸的手臂瞬间抓过被褥,遮住了来人的视线。 向野抬起头朝门边看去,一脸好事被扰的不耐,在看清门边站着的人时,才收敛神色,直身靠了起来,不解地唤了声「父亲。」 俞远也从被褥里撑起身,赤裸的肩臂上海挂着暧昧的红痕。 「这么晚是出什么事了吗?」向野出声问道。 覃决手上还抓着门把,心中的疑虑被眼前的场景打消得一干二净,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们这么晚没睡,没听见外面有什么声音吧?」 向野突然眸光一涣,放松身体,悠悠向后靠在了俞远胸前,语气旖旎,「我和他这么久不见,春宵一刻值千金,您觉得我们还能听见什么?」 覃决哼笑一声,后退带上了门,临走的前一秒微微回头道,「别闹得太疯。」 「咔」一声,房门落锁的声音在房间里缓缓散去,床上的两人这才松下紧绷着的神经,对视一眼,额上都冒出了一层冷汗。 第168页 就在覃决打开房门的前几秒,他们才从室外前院翻窗而进,但凡覃决靠近几步,就能发现床脚下沾染着露水的上衣,以及这还冒着寒气的被褥。 向野深嘆了一口气,翻身下床,重新给窗户和房门落了锁。 做完这一切,他站在床尾,目光坚定地和俞远对望,口唇轻启,沉声道:「明天就是最后期限,一定要把消息传给许队。」 夜色如墨,寒冬的风唿啸着吹过昏沉的大地。 雪山、湖泊、青石、古镇,万物沉寂又永恆,无数人安眠于睡梦,但也有人在巨大的阴谋里焦灼等待。 研究中心地下冷藏室—— 长柜上,一支支排列整齐的暗红色针剂在灯光下散发着蛊人的邪光。 南郡巷45号—— 联络处仍身影忙碌,电脑屏幕的光线照亮一张张认真严肃的脸。 边境·无名山间—— 白色的营帐前,三辆车的车灯聚拢相交,照向漆黑的山崖。篝火冉冉,映照着悬崖边的三道人影——俞启东背身而立,阿鬼和艾琳分站其两侧,三人静静注视着山下盘旋而上的车辆。 几分钟后,一个手下靠近,垂头道:「m国的人到了。」 * 两日后—— 今年参加舞春牛比拼的队伍似乎比往年多得多,扎制形式各异的舞牛被人们从家中抬了出来,锣鼓声更是从清晨开始便隐隐在镇中的大街小巷里响起。 时间转至下午时分。 16:00。 研究中心的后院里,子弹被一颗颗压进弹夹的声音清晰而短促,最后一颗子弹填好,覃决把弹夹拍进手枪,抬头看了眼向野身后的俞远。 「至于你,你就待在这看着高唯。晚上十点,会有车准时来接你们。」 「不行!」俞远闻声便立即表示反对,暗暗握住向野的手腕,「我和他一起。」 覃决眼睛里迸出危险的警告,看向俞远,冷声道,「我已经说的很清楚了,你,看紧高唯。」 俞远毫无惧意地回视,正欲再说,向野当即施力回握了握他的手指。 「听我父亲的。」 两人对视过一个眼神,交流只在不言中。 俞远心中瞭然——刚刚覃决已经将任务分配得很清楚,向野和覃决将分别带一只队伍出发,舞牛的数量不同,前往的目的地也不同,至于哪个地方是真正的交易点地以及到底谁身上携带真正的交易品,他和向野都不得而知。 向野的意思,是让他按b计划找机会带高唯逃走。可一旦这样,就意味着他要再一次看着向野在他眼前消失。 那种生死未卜的分离,他这辈子都不想再体验第二次。 「放心。」向野无声地做了个口型,倾身上前一步,动作亲昵地给他理了理衣领,指尖不动声色地碰了下他的耳垂。 他们此刻耳道里都藏有一枚微型信号接收器,这也是俞远从联络处带来的东西之一,百里以内,警方都能通过这枚小东西清楚定位他们的位置。 俞远明白,向野是在用这样的方式安慰他,表示自己不会再消失不见。 「好了,时间差不多了,你先走。」覃决收拾好身上的东西,起身将一份地图扔给向野,「把这条路记住,晚上十一点前,一定要抵达红标地点。」 向野扬手接住,故意在俞远身前的位置展开,记下后合上,重新扔还给覃决,应声道:「我知道了。」 * 锣鼓声渐渐远去。 俞远环顾四周,偌大的研究中心除了他和高唯,就只剩下曲五派来看守的人。 而高唯,在确定赤梦的交易数量足够之后,从昨天开始就被关在了地下室。覃决完全把他当成一台机器,需要的时候就搬出来利用,用完了就收起来。 俞远几乎能想像,被覃决挟制在长街的那几年,高唯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他抬头看了眼院落里望出去的高空。 今天天气并不晴朗,从早上起来便是一片灰白,挨过了午后的时段,天光很快就转暗。 晚上八点,院里的人都简单吃了晚饭,才有人提着食盒去给地下室的高唯送饭。 「我送进去吧。」俞远适时提议。 男人警告地朝他看了一眼,用眼神明显地表示拒绝,随后径直朝地下室走去。 俞远也没有再坚持,只是定定站在原位,心中响起无声的倒数。 「十…九…八…」 ——男人朝阶下踏去,脚步在俞远身后渐远。 「五…四…三…」 ——密码锁输入对应的数字,自动门朝两侧缓缓开启,一个瘦削的身影蜷缩着躺在床上。 「起来吃饭!」男人不耐地喊道。 「二…」 ——床上的身影一动不动,男人脚步向前,满心狐疑地朝被褥下的人探去。 「一。」 ——下一秒,男人手中的食盒倏然坠地,在空荡荡的地下室中发出震耳的声响。 「怎么回事!你怎么了?!」他满目惊恐地看着床上刚自己翻过来的人,只见那人脸色苍白,嘴角隐隐泛着白沫,俨然一副死相。 男人颤抖着伸手在对方鼻息下探了探。 还有唿吸! 「来人!快来人!」像是才反应过来一般,收回手,他立刻转身朝外唿唤。 话音刚落,已经有人沖了进来。 第169页 俞远在听见饭盒坠地的声响时已经瞬间拔腿朝下跑来,此刻也是第一个出现在这间地下室的人。 「怎么了?」俞远厉声问道。 「你们这人!今天上午还好好的,不知道怎么就……」这时候男人也顾不上别的,今天高唯的早饭午饭都是他负责送的,出了事他第一个脱不开干系。 「像是中毒了。」俞远往前一步,抬手在高唯脖颈动脉上摸了摸。 「不是我!」男人立刻否认。 俞远却未追究,只道:「得快点送医,否则很危险。」说着,他已经躬身将人扶到了自己身上。 「不行!」冲进地下室里的其余人连忙上前制止,他们都是曲五的人,接到的任务就是看好高唯。 「曲五爷让你们看的是活人不是死人,他要是死了,你们一个个都别想活了!」俞远眸光狠厉地将屋里的所有人都扫了一遍,扬声喝道,「还不快让开!」 那几人相互对视一眼,纷纷让开一条路,紧跟在俞远身后走出地下室,搭手将高唯送上了车库里唯一一辆七座商务车。 「去后面,钥匙给我!」俞远斥道。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俞远在地下室里的话怔住,正准备上驾驶位的那人鬼使神差地将钥匙递给了俞远,自己和同伴则灰熘熘地上了爬进了后排。 车子很快就从研究中心的大门疾驰而出,刚驶上正路,车灯一扫,就和一辆同型号的商务车错身而过。 俞远余光扫过那车厢里满载的人,以及轻搭在车窗边的一截通体漆黑的长条金属。 俞远心脏骤然一沉! 「那是!…」后排显然也有人看到了,瞬间迸出一句惊唿。 那是一柄加了消音器的手枪! 而那车中坐着的,显然是一车满副武装的杀手!而且目标正是研究中心!若不是他们此刻正在驾车离开,可能几分钟后,就要成为这群人的枪下亡魂。 俞远脑中已经是混乱一片,大脑飞快运转——覃决和向伍都已经带队离开,曲五也不可能叫人来杀自己人,至于俞启东,他要是有如此大的动作,警方不可能毫无察觉,以至于让他们在今晚如此被动。 来不及想清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俞远脚下勐踩油门,车身瞬间提速朝前。 果然,在踩下油门的下一秒,只见那原本朝对向驶去的车在路面上勐然一个掉头,也朝他们的车加速冲来! 第107章 七号林区 后视镜里的车愈来愈近,俞远把油门一踩到底,心头警钟大作。 如若按照原定的计划,他会带着装病的高唯沖向医院,警方早已安排好了接应,就算这几个人跟着也不打紧,只要车开到目的地,一切就都结束了。 可现在事情完全失了控。 他额上渗出冷汗,只能尽量稳住心神将车开稳。 后排的几个人也都反应了过来,从身上掏出武器,紧张地观察着后车的举动。 「小心!」一道声音在后排车厢响起,俞远下意识地往后视镜瞥去,只见后车副驾驶座上探出一道黑色身影,手中枪枝已经瞄向了他们的车底。 正当时,随着「咻——」的一声响动,前方的天幕突然被一道直直升空的白光照亮。 俞远暗道一声不好,果然,下一秒,枪声夹杂在古镇烟花的爆炸声中,无数子弹飞速朝他们的车袭来! 俞远操作着车子左右避挡,又逃了几百米,终是不敌,轮胎被击中,车身勐然一偏,俞远下意识地朝右打方向盘,车子撞进一条小巷,轮毂摩擦着又向前沖了几十米。 车上皆是一片人仰马翻,俞远幡然回神,扭身朝后看向了已经卸下伪装的高唯,「没事吧。」 高唯额角磕破了一个小口,他抬臂抹去流出的鲜血,目光坚毅道,「没事。」 两人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在车内其他人都还未反应过来的瞬间,当即拉开车门跳下了车,趁着夜色朝巷道里狂奔而去。 可没跑出几步,身后就响起凌乱嘈杂的枪声,十几秒后,枪声渐歇,俞远带着高唯大步朝前,连头都不敢回。尽管没看见,可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是那群追杀他们的人,把曲五爷的人全都收拾了。 剧烈的奔逃中,脚边突然迸起一簇火花!地面被子弹砸出一道深痕,飞溅而起的碎石瞬间划破了裤脚下的皮肤。 俞远吃痛地皱了皱眉,渐渐缓下了脚步。 身后的巷子里传出一道听不懂的短句,大概是「站住」之类的意思。 高唯听见后面露惊诧,「m国的人!」 俞远闻声也是眸光一凛,m国的人怎么会出现在这,他们这会儿不是应该在交易地点吗? 这时身后那人又鼓捣了一句什么,高唯听懂后拐了拐俞远的手臂,「他让我们转过去。」 俞远向高唯一样举起了双手,缓缓转回身,只见黑暗里,几道脚步踏过车前鲜血纵横的尸体,在车灯的映照下逆光走来。 距离渐近,直至静止,俞远眸光扫过一道纤细婀娜的身影,浑身一僵。 对方显然也看见了他,握抢的手垂在腿侧,前排那群m国毒贩让开一个空隙,那人脚步轻盈,蛇一般地走了上来。 「好久不见了,小远。」艾琳揽下头上的兜帽,乌黑的捲髮倾泻而出,红唇绽开一抹妩媚的笑。 * 第170页 与此同时,南郡巷45号—— 两个红点定位器实时追踪,在显示屏上盈盈闪烁。 许定安撑在桌前,视线死死盯着那两个点,神色严肃。这样看上去,俞远仍位于研究中心附近,而向野于晚上七点左右进入古镇西南向的山间密林,走了一个小时,就一直某一处没再移动。 「有了!」 一名信息员从电脑前站了起来,激动地从桌上的印表机里扯出那张刚列印好字迹的纸。 许定安大跨步走了过去,接过纸张,目光快速扫看。 跟过来的柳副队也在身后探头看完,两人对视一眼,眼底深处都是难以掩饰的激动。 前一天,他们收到俞远和向野送出来的消息,得知交易将以「舞春牛」为幌,在活动日趁乱进行。收到消息后,行动指挥处立刻制定了行动计划,针对各种能想到的情况,做出了应对准备。 只有交易的具体地点,一直无法确定。 直到此刻!许定安攥紧了手里的薄纸,看向单向玻璃之隔的候会室里苦等指令的各位行动组长。 他跨步打开了门,扬声宣布道,「七号林区,风电厂峡谷西600米,分队出发!」 话音落下,所有人整齐划一地起身,敬礼离开。 「差不多了,」许定安走回柳副队身边,低头看了眼腕上手錶的时间,「消息应该是俞远临出门前找机会发出的,半个小时左右就能到。你再带一队人去医院那边接应,记得,任何人都不能出问题。」 「知道!保证完成任务!」柳副队领命而出。 许定安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正暗自思考是否有什么没交待到位的,那台专用印表机突然又发出启动的声响。 信息员凝目看向了电脑上闪烁不定的图标,解码器得到指令飞快解读,随后,启动的印表机自动列印,一句简短的文字很快就出现在纸面上——追杀,sos。 「柳毅!」许定安看清那两个字,立刻扬声叫住了已经半步踏出外间侯会室的人。 * 七号林区—— 向野呵出一口白气,从篝火边拿起烧热的水瓶,扬颈喝了几口。 他们两队人在活动结束后,趁着夜色没入了山林,分队而行。活动中舞牛队伍交替变化,他此刻也摸不清,交易品是在他这边,还是在覃决身上。 时间已经悄然走过九点,距离交易时间只剩下不到两个小时,还有大概五公里的山路,覃决给他的任务是十一点抵达指定位置,不能晚的同时也不能早,进林之后就没有再休息的机会,于是一行人选择在此地提前修整一个小时。 「时间差不多了。」坐在对面的男人看了看表,抬眼朝向野示意。 向野拧紧水瓶,起身把篝火蹬灭,朝四下道:「继续!」 夜深雾重,且湿冷难耐,行路非常不易,好在随行的这名曲五爷的手下十分熟悉山路,在密林中又钻了半个多钟头,终于重新得见开阔的景象。 「风电厂就在那下面。」嚮导说着又指了指对面的一连高山,「越过下面的江水,再翻过那排山,就是m国境内了。」 向野垂头向下看去,只见悬崖下江水黑沉,而对面的高山上,似有灯光隐隐现现。 「走吧,下山。」向野道,谁知话音刚落,一连串的枪声突然在下方的山谷中响起。 因为那声音实在太响太近,众人瞬间抱头蹲下,纷纷熄灭了手中灯光。 「怎么回事?!!」向野低声吼了一句,朝身后一个年纪尚小的少年模样的人道,「你去看看。」 这少年自然也是曲五爷的人,并不听向野的指令,闻声只看那嚮导,得了眼神示意,才起身朝山下而去。 山谷中枪声此起彼伏,方向正是风电厂附近,隐隐可见的的火光从密林中透出,向野和那嚮导都互相不明原因地对视,眼含怀疑,心中也都做好了向对方发难的准备。 可很快那打探消息的人就跑了回来,气喘吁吁地报告:「是m国人…和我们另一个队的人,打起来了!」 「什么?!」向野回问,「你看清楚了吗?」 他原以为是警方,或是覃决联合m国人突然向曲五的人发难,毕竟同样的事他以前也对俞启东做过,且他之前交待人在晚上十点钟去接高唯和俞远,也像是做好了离开的准备。却怎么也没想到是交易双方的人斗了起来。 「当然看清楚了!」少年似乎很是不耐,朝向野身后的那名嚮导道,「阿达哥,我们撤吧。回去报告五爷,事情黄了。」说着便出声招唿其他兄弟一起撤退。 「砰!——」 一道近在耳边的枪声骤然炸响!血花四溅,在向野侧颈浇下一片热意。 众人皆是一惊。 「阿达…哥……」少年双目圆瞪,眉间俨然已经多了一道枪口,吐出死前的最后几个字,身体重重朝后栽倒。 与此同时,四面的林中缓缓走出了许多道身影。 向野脑中飞速运转,瞬间想明白了一切。 他们似乎一直忽略了一个人,一个表面上看起来毫无动作,但极有可能早在背地里和那帮异国毒贩达成合作,反过来对付覃决、曲五爷,甚至是警方的人。 脖颈间不属于自己的血液缓缓下滑,没入了衣领间。向野抬眼和收下枪的嚮导对视,沉声问道:「你是俞启东的人?」 第171页 第108章 黄雀 山谷中,两方势力激烈交战,枪声在丛林间肆意轰响。 队伍瞬间就被冲散,鲜血入土,染红了大片草木,很快地上便躺满了横七竖八的尸体。 两道身影趁乱跌跌撞撞地坠入了一个枝叶遮蔽的矮地,才落下去的瞬间,覃决就被身边的人薅住了衣领。 这人正是曲五的大儿子曲储,此行他随覃决的队伍一起前来交易现场,却不想惨遭埋伏,刚刚逃跑时还被流弹擦伤了肩臂和大腿,布料血红一片。 「白狮,你他妈给我解释解释,这是怎么回事?」曲储自然也知道从前覃决叛出洪厂的事迹,此刻第一个反应就是这人故技重施。 覃决显然也是不知情,一把挥开曲储的手,恶狠狠回击,「我他妈怎么知道,m国人反水了,先逃出去!」 「那那些东西怎么办?!」曲储嚷道,「就这么赔给那群猴子了?」 「那不是真的。」覃决道。 「什么?」 「真的在另一支队伍里。」覃决说着已经缓缓起身,朝半山腰上看了一眼,「现在他们应该已经到山间了,听见枪声,便不会贸然下来,我们得先一步找到他们。」 两人不敢再耽搁,起身顺着路线逃跑。 而刚才山谷中的交战地,此刻只剩下遍地尸体,先前埋伏的人一个个举着火把现身,掀开以舞牛做伪装的布料和竹篾,一袋袋包装好粘在「牛骨」内侧的针剂映入眼帘,透红色的液体在摇曳的火光下散发着异样的光彩。 检查的人眼中一亮,弯腰拾起了一包,暴力撕开薄膜袋,拿出一根在鼻下嗅了嗅,很快就冷下了脸,回身向一个满身黑衣,头上束满细辫的男人道:「鬼哥,这是假的!」 阿鬼正蹲身在一具尸体旁查看泥地里的脚印,闻声立刻抬头朝那人手中举着的红色针剂看去,厉目冷声道,「跑了两个,追!」 覃决拽着身侧人的胳膊,在丛林中快速穿梭,曲储脸上的血色越来越少,失血还如此快速地移动,几乎要了他大半条命。覃决不时看一眼这拖油瓶,几次三番升起了想把他就地扔下的冲动,可一想到这是曲五爷最得宠的儿子,又默默打消了这个念头。 山坡陡峭,已隐隐可见半山腰上忽明忽暗的亮光,覃决心中暗骂一声蠢货,既然已得知山下有变,向野带着队伍居然不知道隐蔽灯火。 身后密林中,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愈来愈近。覃决捂住了曲储的口鼻,瞬间滑入一道泥坎之下,听着追捕他们的脚步声远去,才松开手,重新爬回坡上。 他站稳身,弯腰欲拽曲储上来,可就在施力的一刻,手中骤然一轻,定睛一看,一旁的树干中不知何时已经插入了一柄锋利至极的细刃,而他手中,此刻只握着半截手掌! 「啊——」曲储的痛叫声瞬间响彻了山间。 密林中,追捕他们的一道身影默默折返,头上束辫的男子指尖旋转着一柄形式相同的弯刃。 「太吵了。」男子眉头蹙起,下一秒,银光飞出,径直插进了曲储的喉咙,痛苦的哀嚎声瞬间静止。 覃决目光寒刺一般盯着已走至面前的人,「是你。」 他认出了这人是自己逃出监狱那晚在宁江交过手的俞启东的手下。也瞬间明白了事情的原委,既然是俞启东和m国联合,那向野他们在上面估计也已经被控制了。 阿鬼嘴角悠悠一扯,冷笑道:「终于抓到你了,白狮。」说罢,杀意十足地朝覃决飞扑而来! * 「队长,他们朝风电场的方向去了。」山腰悬崖边,一台军用夜视仪前抬起一张画满伪装油彩的脸,扭头朝身边的指挥官道。 指挥官站起身,看向火堆前被手铐和枪托压制着蹲伏在地上的一排人,又和一旁的向野交换了一个眼色,「手没事吧?」 向野虚握了握已经简单包扎的手掌,摇了摇头,视线看向了那排人里的其中一个。 那人很快便被带了过来。 「你们已经无路可退了,问什么答什么,知道了吗?」指挥官目光锐利地盯着那人。 阿达的上下唇之间紧紧勒着一条军绿色布巾,此刻已被口水洇湿,抬眼看了看向野,眼神里满是不甘。 十分钟前—— 「你是俞启东的人!」向野定定看着这个名叫「阿达」的嚮导,目光冷厉而森寒。 他暗自瞥了眼周围渐近的脚步,目光扫过阿达后方的密林,突然间,一个蓝色的光点正正对着他的视线闪烁了两下,又飞快地消失。 他心中一定——看来警方成功接收到了俞远传出去的消息,而他在进山前的拖延也争取了时间,此刻部署一切顺利,并没有受到下面山谷中交战的影响。 眼看着藏匿在密林中的m国精装小队一步步现身,阿达脸上笑意具现,对向野道:「猜的不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们死都想不到,交易对象都已经是我们这边的人了。」 说着,四周而来的脚步将向野一行人团团包围,可向野脸上却不见慌乱,喉咙里反而渐渐泻出笑声。他抬手抹去脖颈间已有些干涸的血液,手指顺势抬至耳后,重重地按了下耳骨。 与此同时,林间的警方行动指挥官手抚接收器,眸光精闪,无声地朝队员们做出了几个手势,队伍立刻拉开,狙击手迅速就位。 第172页 向野笑声中含着明晃晃的轻蔑,直笑得阿达心中发麻,他脸色沉了下来,狠狠攥住向野的衣领,「你他妈笑什么?」 「我笑你死到临头了还不自知。」向野说着,指节在耳廓处轻轻一扯,一枚细小的定位器被扯了出来,「既然你们的人从暗处走到了明处,你也该睁大眼瞧瞧,谁才是真正的黄雀。」 阿达脸色一凛,下意识地朝周围暗黑色的林子张望,无声的恐惧立刻爬上心头,「你他妈……」 话音未尽,一声安装了消音器的狙击枪声在密林中闷闷响起,阿达身旁最近的一个人痛叫一声,小腿鲜血汩汩流出,直直跪了下去。紧接着,这样的痛唿又接连响了几声。 山林里无数道黑影围将过来,步伐紧密,行动有序,但除了那消音狙击,却不见一声枪响,似乎是想无声无息地将他们歼灭。 「是条子!」不知是谁吼了一声,原本占尽上方的m国队伍瞬间乱作一团,被包围着的向野带领的人马也立刻四下奔逃。 阿达见状,从膝侧摸出一把匕首,飞速朝向野袭来,只要能抓住向野做质,他就还有逃出生天的可能。 向野动作敏捷地屈身避过,右腿后撤,滑到阿达身后,一手抓住了他右手的小臂,同时抬脚踢向他的膝弯,阿达吃痛地跪地转身,手中的匕首从右手抛至左手,再次挥臂朝向野袭来。 向野束在脑后的长髮不知何时散开,这一刀擦着他的侧脸堪堪而过,几缕髮丝残断而下。被迫松开了手中的桎梏,同时曲肘一击,阿达吃力后退,手中的匕首也应声而落下。 两人拉开了距离,目光在空气中对视一眼,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地上的匕首。脚步同时施力,两道身影再次贴身近战,抢夺武器。 几次堪堪掠过,就在阿达指尖已经碰触到刀柄的瞬间,向野毫不犹豫地握向了锋利的刀刃,紧紧攥进手心。阿达被向野曲肘制住脖颈,手从泥地里抬起,施力抢夺,汗水滴落,鲜血从那只骨节分明的拳心里溢出,却任凭他如何抢夺,那匕首仍纹丝不动。 「疯子!」终于,阿达在窒息的前一秒,松开了反抗的力道,浑身卸下力气。 向野见状,立刻回手,满手鲜血地握着刀刃,将刀柄死死抵在阿达的咽喉处。 很快,警方就将人从向野的压制下拽出,铐上了手铐。m国人和曲五的人也被全数拿下,一个都没能逃走。整场行动迅速且无声,山谷中的人决计不会发现。 结束战斗之后,他们隐匿在山间,故意点着几盏灯火,吸引着山下的人前来。 可很快,夜视仪里那只追捕覃决的队伍就调转了方向,径直朝着风电场后废弃的厂房而去。只有一人,折返继续进行追捕任务,两道身影纠打在一处,指挥官派出一只小队下去探查。又让人把阿达压到近前。 阿达嘴里的方巾被一把扯下,向野眼睛里闪出一抹嗜血的冷光。其实从看见行动指挥部长并非柳毅之后,他就猜出俞远和高唯一定出了事,可以说比起这堆药剂,高唯才是俞启东最想得到的。 他定了定心神,出声喝问,「你们兵分三路,一队埋伏覃决,一队安插在我们这里,那负责研究中心的那支队伍呢,现在在哪?!」 阿达冷笑一声,「你觉得我这种身份的人,会知道这等绝密的事吗?」 第109章 夜追 车辆摇摇晃晃,在一片黑暗中颠簸前行。 俞远清醒过来,一种刺鼻的味道充盈满整个空间。意识消失前的记忆,是周菻走近后那张妖冶的脸。 他瞬间回神,下意识地四下里摸索,他像是被关在一个四方的盒子里,周围密不透光,只隐隐感觉有一道细缝,源源不断地吹进风来,好让人不至于窒息而亡。 这很像是俞启东的手笔,立刻就将他拉入对黑暗的恐惧里。 好在很快就在这箱子里摸到了一个温热的躯体,俞远探手向上,扶住了对方肩膀,仔细辨认,确定这人正是高唯。 「叔——高唯叔——」俞远探了探高唯的鼻息,试图将他摇醒,可昏迷中的人却始终毫无反应。 很快他就无力地靠回厢壁上,身体残留的药物令他手脚无力、头痛欲裂,耳廓边一道撕裂的痛感,更是提醒他身上的定位器已经被发现并摘下。 「我们…这是在哪?」黑暗里,一道虚弱的声音缓缓响起。 俞远闻声激动地再次探手扶住身侧人的肩膀,「叔,你醒了?!」 「逃了那么多年,终于还是落在他手里了。」高唯不乏自嘲地道。 「你放心,警方一定会找到我们的。」他微微侧目,看向一片黑暗中高唯所在的位置,「刑姨和小丹还在等你回去。」 向野…一定也在等他回去。 等待调换了位置,才发现被等的人,痛苦也一分不少。 无声的沉默里,行驶的车辆骤然急剎,液体摇晃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两人随惯性跌倒在车厢里。 紧接着两人心中都是一滞。 车停了—— * 「大型车辆靠右,前面停车检查。」 已是半夜,离镇的道口,警车的红蓝光不停闪烁,大小车辆堵了一片。 驾驶员摇下车窗,冷眼朝下面指挥他靠右行驶的人看了一眼,并不动作。 「哎你这人……」工作人员正要发作,只见副驾驶位上,一个素面女人探头朝他笑了笑,「大哥,问一下,前面这是在干嘛?」 第173页 「列行检查。」 「列行检查这么大阵仗啊?」女人道,「你看我们这拉得都是危险品,手续齐全,都是要按时到的,没法久停。」 「问那么多干什么?」下面的人目光一凛,明显带着点大半夜加班的怨气,「手续齐全就把证件全都备好,检查过了自然会让你通行。」 驾驶员摇上车窗,目光一寒,紧接着缓缓驶动车子,併入了右线。 「脸别那么臭嘛,你好不容易被放出来了,事情可别办砸了。」女人脸上笑容邪魅,悠悠朝驾驶员抬眼,「你这脑袋上扣顶帽子,看起来连最后一点人样都没有了。」 阿鬼冷笑一声,「比不得你脸上涂脂抹粉的时候像个妖精。」 周菻目光一寒,长指甲狠狠朝阿鬼脖颈上探了过去,却又及时收住动作,「说话小心点,要不是时间不对,我现在就割了你的舌头做菜。」 * 道口的检查已经有序地进行了两个多小时,向野拉开警车的门,快步走到路边。 寒风从漫无边际的夜幕里奔袭而来,他身上裹着一件并不合身的大衣,头髮散散垂在肩头,在一片红蓝闪烁的光线里,显得单薄又颓丧。 柳毅推开车门,缓步走到他身边。 「那帮毒贩在风电场的废旧厂房提前藏了渡河工具,打算渡河出境,目前已全数落网。覃决…」柳毅顿了顿,「覃决身受数刀,已紧急送往医院,但估计凶多吉少。杀他的那个人跑了,他没有随m国毒贩赶往风电场,解决完覃决就趁乱跑入山林,不见踪迹。」 向野手中握着一个萤光熠熠犹如宝石般的打火机,不停旋转,目光却紧盯着栏杆之外的漆黑夜色,「由此可见,俞启东根本没有将知道的所有事情和那帮毒贩共享,他早猜到警方可能有伏,却丝毫没有提醒,利用所谓的『合作伙伴』,达到自己的目的。他这次只派出寥寥几人,神不知鬼不觉,不仅除了要除的人,还带走了高唯和俞远。」 「其实你不用来这里守着,回去等消息。」柳毅看了看向野手心已经透出血色的纱布,试探着说道「你有没有想过有一种可能,他们也许被带出境外……」 「不会。」向野指尖旋转的动作倏然一停,将那萤光紧紧握入手心,「俞启东是个很自负的人,哪怕他如今已经身份暴露,处境艰难,但他一定不会逃,不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他哪儿都不会去。」 「……」柳毅神色复杂,一时分不清向野究竟是真的笃定,还是不愿意去承认这种可能。 「柳副队,您有烟吗?」向野又重新缓缓转起那抹剔透流动的萤光,仿佛感受不到伤口的疼痛,见柳毅未答,垂睫笑了一下,「我成年了。」 柳毅只觉得那抹笑意直刺人心,他也做过卧底,知道那是怎样一段残酷的时光,即使是经过专业训练也有很多人难以胜任,仔细想想,眼前的人,也不过是个不满二十岁的少年。 柳毅摇了摇头,「我没有给受伤的人烟抽的习惯。」 向野早有预料,回身注视着道口拥堵的车流,声音空荡而漂浮,「我只是觉得不真实。你有过这种感觉吗,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给你依靠的感觉,他不在,哪怕回到安全的地方,也觉得双脚仍踏在黑暗里,没有落点。如果再给我选择一次,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带他入局。」 声音夹在冬夜刺骨的寒风里,很快就被吹散。 像是说给别人听,更像是在说给自己,向野视线毫无聚点地落向不远处待查的车辆。一辆从左侧转到右边通道的箱式危险品专用运输车缓缓驶入视线,停在了待检位置。 几份证件从驾驶位上递了出来,检察人员让驾驶员开门下车,机械式地照例检查。 「你在看什么?」柳毅注意到他的视线,也向那方看去,出声解释道,「一般这类运输车,只要证件齐全,是可以优先检查通过的,在这里长时间聚集,万一发生事故,后果会很严重。」 向野静静听完,却无动于衷,他的目光始终定在那辆运输车里下来的驾驶员身上,看着检察人员和那人沟通后返还证件,向野突然脚步急切地向那边迈了过去。 「哎,你去干嘛?!」柳毅心下一惊,也立刻随他跟了上去。 他们所在的位置距离检查口大约100米的距离,跑近的时间里,那驾驶员已经接过返还的证件,重新登上车,缓缓驶离。 向野唿吸急切,被快步赶上的柳毅拽了一把,才堪堪躲过擦身而过的车。 「你怎么了?」 向野充耳未闻,他第一次这样偏信直觉,那个明黄色的车厢在眼前驶过,回神的一秒,他快步沖向了刚才的检查员,拽过了他手里的登记本。 「刚才那辆危险品运输车,他填写的记录在哪?」 检察员被吓了一跳,看了看紧跟在向野身后身穿警服的柳毅,讪讪朝登记本上一指,「在这呢。」 向野心跳如擂鼓,视线扫过那排登记,只一秒,就发现了不对。他和高唯待在研究中心的这段时间里,曲五手下也有一批伪造的化学品运输车,经常送东西过来。 记得有一次,高唯还对他说过,这批车伪造得实在有些粗糙,连证件和粘贴标籤的运输类别和项目都不对应。比如乙醇、丙酮等属于3类的易燃品,却被误标为8类腐蚀性物品。 第174页 而此刻,那登记本上赫然便填写着:8类 丙酮。 「错的,这是错的,那车子有问题。」向野扔下登记本,转身便朝那车驶离的方向狂奔而去。 「他照证件上填的……」原地,那检察员仍一脸惊愕地讷讷,柳毅则拔腿追了出去。 向野耳朵里已经听不进任何声音,眼睛里只有那明显提速离开的明黄色车厢。他跑到刚才警车停留的封锁线出口,跨身骑上了一辆亮着灯的警用摩托。 拧动、挂挡、起步,给油,熟悉的动作下意识地接连完成。 「危险!」柳毅狂吼一声,一边跑一边取下腰间的对讲机,清晰又迅速地下达了追捕命令。 摩托车的引擎响声轰然远去,像是在原本就不平静的夜色中扔下了一枚炙热的火星,警车接连出动,警笛齐鸣,滔天大火即刻被点燃。 第110章 捕风在怀 100… 120…… 150……… 时速表上的指针快速旋指到末端,高速飞旋的风猎猎而过,头盔和衣物覆盖之外的皮肤,徒留冰刃剐磨的痛觉。 向野像是一只紧盯猎物的野兽,只知道向前奔袭。 「艹,他们是怎么发现的?」车座上,周菻已经从坐垫下摸出手枪,拉栓上膛,「你是不是漏了马脚?」 「别废话,找机会开枪!」阿鬼眼睛里燃起嗜血的异光,一边驾车一边道。 周菻透过后视镜看着那辆飞驰渐近的摩托,和远处一辆辆追赶而来的警车,闻声满目愤怒地朝阿鬼瞪视,「找机会?你没忘了我们的接应还在三十公里开外吧,你不如开快点,废物!」 「至少把屁股后面这个解决!」阿鬼烦躁地拍了下方向盘,「五公里后有个岔口,到时候把车灯关了,我们拐进去,在那之前把他给我解决。」 「艹!」周菻狠狠咒骂一句,手枪举至耳侧,仔细观察着后视镜里那辆摩托车的动态,在一个右弯处,迅速探头而出,抬枪射击。 「向野!——」刘毅上半身从警车车窗里探出,嘶声厉吼,「火力掩护!」 向野在周菻探头而出的一秒,立刻降速压弯,车身向右倾倒,几枚子弹打在两个车轮之间,在路面上擦出明亮的火光。紧接着身后警车内精准发来的子弹,射向已转过弯的货车车头,周菻被压制得只能撤身躲避。 与此同时,一阵沉闷的撞击声传进耳中。距离贴近的一刻,他明白了那声音的来源——车厢侧面的凸起。 那是一种从内而外的力道,像是有人正奋力从内部撞击,试图打开这铁皮箱子。 「木头……」唿吸喷薄在头盔面罩上,随心跳而一次次收缩膨胀。他缓下速度,柳毅乘坐的警车快速上来,同他并排而行。 「你知道刚才有多危险吗?!」柳毅目眦欲裂,「停下来!上这辆车!」 向野抬手掀开头盔的面罩,微卷的长髮在狂风中丝丝缕缕地争相涌出,「他们在车厢里,车厢应该是在靠近驾驶舱的位置做了一节隔离层,我发现了通气口。不能再盲目开枪了,要想办法把车逼停。」 「你先停下!」柳毅怒喝道。 向野却并不听从,他右手离开车把,掌心向上,移向腰间,然后抚住耳朵,朝柳毅点了点头。 「你……」柳毅看着他的动作,记忆瞬间回到那一天。 那是向野确定要作为卧底埋伏在覃决身边,许定安布署计划时,安排他们见面的一天。 即将放弃人生坦途,奔赴未知艰险的少年脸上却始终挂着淡淡的笑容,凤尾一般的眼角垂落又飞扬,转眼便认出了他,「是你,猎隼前辈。」 柳毅有些不知所措地愣在了原地。 许定安笑了起来,拍着柳毅的肩膀对向野道,「他已经不是猎隼了,他叫柳毅,现在是我的副支队长。你们聊聊吧。」 于是,一个刚从一线退下的卧底,和一个即将奔赴一线的卧底,在春末花香荼蘼的院落里行走交谈,那些勋章和荣誉的背后,是无数残酷的、怀疑和自我怀疑交织的日日夜夜。 可即使听完他的叙述,向野脸上的表情依旧平静而坚定,就好像他早对一切做足了准备,不曾动摇。 分开时,向野朝他问了一个问题,「柳副队,能告诉我,去年1·11行动那晚,你送我上山后,做的那个手势是什么意思吗?」 柳毅怔了怔,稍作回忆之后,一边动作一边解释——他将双手平摊,掌心向上平移到腰侧,看向向野,「这是请。」单手捂住耳朵,微微点头,「这表示相信。」最后,他将食指指向胸口道,「我。」 向野脸上表情微动。 柳毅垂下手臂,和眼前的少年沉沉对视,「我那晚是和你说,请相信我。相信我,配合我,我们会赢。」 回忆只在剎那之间,而现在,柳毅注视着旁侧的少年——他扶住耳朵的右手微微垂下,点在了自己的胸口。 相信我。配合我。我们会赢。 曾经他交给他的东西,他一直记得,也一直在以身执行。 没等柳毅反应,向野果决地扣下了头盔面罩,俯身贴向车身,拧动油门再次朝前方的运输车冲去。 柳毅眼眶有些充盈的酸涩,观察着向野的动作,抬起对讲机,调整追捕车队的布置。 运输车车厢内,俞远从刚才急转的重跌里恢復过来,重新起身,将衣服缠绕在胳膊上,再一次施力撞向厢壁。 第175页 旁边,高唯已经重新陷入昏迷。 从刚才第一次感受到车辆停止开始,他们所在的车厢里就升起一阵刺鼻的香气,应该是驾驶位上的人担心他们在车厢里大吼大叫引起注意所以再度释放了迷香。 高唯第一时间让他捂住口鼻,趴到通风处唿吸,可自己却因为身体虚弱没撑住几分钟就昏了过去。眼看着车子通过了安检,越来越远,他等那阵迷香渐弱,便开始向通风处撞击,现下那细小的一条缝已经因为铁皮受力变形而破开一道可供手掌通过的破口。 他能从那破口里看到外面闪烁着的红蓝车灯,能听到轰鸣着渐近的机车引擎。 他知道一壁之隔的地方,是他哪怕死也想再见一面的人。 「阿野!」手臂在一次次撞击的过程中已经感受不到疼痛,只剩下麻木的肿胀。 视线里,摩托车车身再一次贴近,他担心地大吼,几分钟前惊险的一幕还在他心头挥之不去。 向野像是清楚知道他的位置,抬手做了一个抱头的动作,然后曲肘握拳在胸前旋绕几圈,做完动作后即刻降速后退。 俞远看着退到货车车尾,偏身朝左侧而去的车灯,没等他反应,货车又一次紧急转向,像是驶入了一个岔口。他想到向野对他所做的动作,借着惯性滚到高唯身边,双脚紧撑在厢壁上,防止身体翻滚,又解下胳膊上的衣物垫在头顶,抬臂护住了两人的脑袋。 撞击声在下一秒轰然响起,车子逆时针横旋,最后彻底停了下来,无数碎石坠落在厢顶,像是一道突降的霹雳雷霆。 俞远紧闭的双眼在黑暗中勐然睁开,呆滞地盯着那唯一的透光处,耳鸣不止,浑身如坠冰窟一般僵硬。 紧接着便是疾风骤雨般的枪声、急速奔进的脚步声。 刚才的撞击显然是货车驾驶员受到干扰后下意识向左打方向盘,车身才会横旋撞上山崖,那刚才向野驾车向左侧驶去,是去做了什么? 撞击的一瞬间他离得那样近…… 俞远已经无法再想下去,他颤抖着爬了起来,动作由缓到急,勐烈地拍打箱壁。 车栓拉动的声响在尚未恢復的听觉里显得空荡而遥远,然后是车厢尾端用作伪装的箱子一个个被搬挪移动的声音。 最后一道屏障被打开,强光才铺天盖地地袭来。 俞远微微躬身站立,下意识地闭眼,同时朝外挪了一步,在适应这一切之后,呆滞地止住了步伐。 还未消散的硝烟和尘埃,在数量警车围成一个半圆的明亮车灯里上下旋浮,蓝红警灯、刺目白光、喧嚣夜色……在看清那个逆光站在车厢外的身影后,全都瞬间退远。 向野满身泥泞,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擦颳得不成形,难以细数的伤口,以及手上已经重新染血的纱布,全都刺激着俞远的神经。 「愣着干什么?」向野自下而上地凝视他,突然抬起那只染血的手,「快下来。」 字字入耳,俞远心头震颤,没让人搀扶,摇晃着一步步踏过整节车厢,屈膝跳了下去,在还未站稳的一秒,就被拥入了一个同他一样狼狈的怀抱里。 是此刻硝烟未散的「战场」,是东门大院门口亮如白昼的雪夜,也是万圣雪山人来人往的木栈……好像每一次记忆深刻的拥抱,都是寒冷的,并着鲜血和绝望的。 可只要胸口紧贴,肩臂紧靠,心跳便会同步,唿吸便会滚烫。 他们是融化彼此的热源。 「阿野…」俞远不顾周围的混乱与嘈杂,将脸埋在向野肩头,大口唿吸着属于这个人的所有气息。 「这次是真的结束了,是吗?」 「结束了。」向野声音颤抖,「都结束了。」 「跟我回家。」俞远沉沉道。 「好。」向野应声。 俞远双臂又紧了紧。穿江过林、翻山越海,他终于将这阵原本要消散的风,紧紧抓回了自己的怀里。 从今以后,只属于他。 * 这一年的冬天註定难以平静。 除夕前夜,这一场策划了三年之久的大清扫行动,终于以一种压倒式的优势提前宣布了胜利的结局。 那辆伪装的运输车上,高唯和俞远并无危及性命的伤势,高唯在昏迷中被送往医院,很快也就醒了过来。而前排的两人,周菻在撞击的一刻飞出车窗,当场毙命。阿鬼也受了重伤,车子剎停后曾试图反抗,很快也在警方的火力压制下束手就擒,紧急抢救后保住了性命,被转移到a市密级更高的医院看守。 除此之外,盘踞在清谷镇曲五一党的势力,以及a市在俞氏集团掩饰之下的洪厂为首的犯罪组织,都被快速清扫。 除夕夜,俞远和向野也是在医院度过的。 他们还未脱离「危险期」,关于他们一切动态信息,包括家人和朋友,都处于严密的保护中。 病房里一应设施都很齐备,墙上的挂壁电视机里播放着春节联欢晚会,桌上摆放着水果零食,就连窗玻璃上,都贴着护士小姐姐白天里送来的福字窗花。 「真没想到你们这么年轻。」护士送东西来是第一次和他们搭话,她只简单地了解到自己看护的两个人是警方重点保护的「功臣」,出于一种仰慕英雄的心理,语气里带着些天然的崇敬。 向野盘腿坐在地毯上,越看那红彤彤的福字窗花越觉得好笑,回头朝身后的人道,「怎么布置得像婚房一样。」 第176页 俞远坐在沙发上,给他吹头髮。 吃过晚饭,向野便以「新年新气象」为由,嚷着要洗个澡。 他在运输车转向岔道的一瞬间提车翘头,以强光打在驾驶位的后视镜上,导致阿鬼目眩,配合警方逼停了运输车,自己却差点圈进车轮下。他身上的擦伤有很多处面积都不小,处理之后光一条手臂都包了四块纱布,整个人活像是一个打了无数补丁的破布娃娃。 俞远自然是不同意洗澡的提议,只帮他洗了头髮。 热风吹散手心里的髮丝,带走水汽,只留下滑腻柔顺的触感。俞远摁下了吹风机的电源开关,嘈杂的声响骤然停止,他将吹风机放在桌上,手指插进向野松散温热的髮丝间,俯身低语,「不好吗?」 向野轻轻笑了下,仰颈靠在俞远大腿上,「没说不好,但哪家的婚房会摆两张床哪?」 俞远垂眸注视着咫尺可触的人,就在昨天,他们还在奔袭在生死边缘,而此时此刻这间不大却温馨的病房里,已经有了家的雏形。 他挪开目光,看向病房中心两张相隔不远的床,起身将它们併到了一起,然后朝还待在地毯上的人招了招手。 无数次,他无比憎恶他们各自背负的命运,可当下,他又虔诚地感恩这命运。 感恩他们虽分离终有重聚,逢绝境又遇新生。 只是这新生并不是人人都有幸得。 万家灯火盏盏如星,温暖通明。而冰冷的急救室里,心电图在一道长音里归平。 - 『覃决死了.』 澳都温泉小镇中心,一幢名为「洪都里」的建筑前一片寂静。许定安收到消息,静止两秒,低头拉上枪栓,回身朝行动组指示:「开始行动。」 身穿特战服的警员脚步紧凑、动作划一,列队快速朝指定路线进入。在俞远提供的帐目数据帮助下,洪厂这一犯罪组织底下的大小头目已经陆续落网。他们此行,就是得到确切消息,得知俞启东正躲藏这里。 踏过半圆形的拱门,一方院落出现在众人眼前。 平房、孤灯、一棵落尽了叶的柿子树。 房门一间间被推开,却都空无一人。 许定安的目光在所有报告「无人」的搜寻警员脸上扫过,渐渐落向了那口柿子树下的井台。 「不好!」 众人的脚步即刻向那院角的井台踏去,可下一秒,一声沉闷的枪响在院内响起。 井底,俞启东垂下握抢的手,鲜血从太阳穴的血洞中汩汩涌出,双目却直直朝上,看向了头顶那一弧不规则的圆形天空。 「砰——」 与此同时,零点的钟声也被敲响,焰火升空,贴着福字的玻璃窗外炸开绚烂的花朵。 「新年快乐。」向野回身在映照着烟花色彩的爱人脸侧印下一吻。 昨日如暗河,他们已携手淌过。 而来日方长,也不再是痴梦。 俞远环住向野的肩背,一点点加深这个吻,「新年快乐,阿野。」 第111章 宿舍楼下 冬日的底色一日日褪尽,病房窗外,桃树枝头绽开了今年的第一朵粉红。 花园长椅上,长发及肩的少年穿着一件浅色薄毛衣,修长脖颈微微后仰,有些失神地看着那些穿过树叶缝隙的金色光线。 脚步声自身后一点点靠近,紧接着,一条温暖的长巾从后面披围了上来,覆盖包裹在他身前。 料峭的春风瞬间被隔绝在感知之外。 向野眉眼微垂,瞭然地笑了笑,「这么快就回来了?」 俞远转到了长椅前,单膝搭地蹲下,将一杯热茶放在他已有些发凉的手心里,抬眼道,「不是让你先回病房吗?」 「想等你。」向野目光柔和,经歷了这些事,他仿佛褪去了一层不安的锋芒,整个人都平和了不少,但这种平和里又蕴藏着更加坚韧强大的力量,光是这样简单的三个字,俞远都能从彼此对视的短暂时间汲取到熨帖的暖意。 「许警官和你说了什么?」向野问道。 许定安刚才来医院,单独找了俞远说话。 俞远起身坐到向野身侧,习惯性地握着他的手,摩挲掌心里那道还未彻底消失的伤痕,缓缓道,「高唯叔已经痊癒,昨天被警方带走了,他指认了温泉小镇的那个院落,就是在洪望福利院的旧址上翻建的,同时也承认当年纵火导致肖红丧命,以及这些年在覃决的胁迫下制毒犯罪的事实。」 俞远话音稍顿,侧目看了眼向野,细碎的阳光洒在他纤长的眼睫上,让他看上去梦幻而不真实。 「你快开学了吧?」向野启齿问道。 「覃决在交易之前,曾将你的信息透露给m国毒贩,所以为了保证你的安全,在行动后续工作彻底收尾之前,你都不能离开这儿。」俞远手中的力道紧了紧,继续道,「我会在这陪着你。」 向野反握了握他的手,摊开身上的长巾,拢臂将俞远也圈进了温暖的覆盖里,枝头赶春的鸟叽叽喳喳叫了几声,给当下沉静的气氛添了几分生趣。 「你先回去申市上学吧。」 「不……」 俞远正欲辩驳,立刻被向野淡笑着打断,「好好一个学霸,总不能大一就挂科吧,我还指望着你早点毕业挣钱给我花呢。」 俞远眸光微闪,熠熠望着眼前的人,他爱从向野这里听他所想的有关于他们未来的一切话题。 第177页 向野仰面迎光,侃侃道:「今年是来不及了,等顺利解决了这些事,我会回去补习,一年的时间,再努努力的话,明年没准能考到申市找你。」 俞远心脏就像是掀了一层喧嚣的浪,层层叠叠,翻覆奔涌,却在抵达眼前时,摊成澄澈温柔的一汪轻拂。他静静注视着眼前人的侧脸,向野也回首看他,展颜一笑,似乎还带着点不自信的赧然,「政法大学考不上的话,你附近还有些什么大学,你帮我挑一挑吧。不过别离得太远了,你知道的,超过十公里那就算是异地恋了,到时候你……」 话音戛然而止,俞远忽然展臂,将说话的人揽进了怀里。 唇舌轻覆,桃花树下,蓝色的长巾垂落在腿上,覆住交握的五指。微风扫过向野肩头的长髮,露出一截渐渐染上粉色的脖颈,他侧头轻予,在近在咫尺的交换里,缓缓阖上了双眼。 枝头花香弥散,和着一切象徵春天气息,远远荡漾而去。 * 春的脚步走得很快。 日子只要烙上了节点,就像是翻日历的手有了目标,时间便由此狂奔飞逝。 开庭、判决、后续处理的进度一步步有条不紊地往后走,桃花开满枝头时,俞远独自回了学校。 在一个多月的朝夕相处之后骤然分开,两人都难以习惯。 是看见什么想要分享却找不到人时的恍然回神,也是午夜梦回揽臂寻找熟悉身体却摸到一片冰凉的怅然失落。好在这次他们彼此知晓对方都在,每过一天,都是靠近的证明。 而分离的难耐,便只能用无时无刻的联繫来消磨。 「好了,现在下自习了。」俞远一边往外走,一边往耳朵里塞耳机。 「怎么上了大学还有晚自习啊…」 耳机里传来含着些抱怨的声音,俞远笑了笑,他脑海里能想像出向野抱着被子在床上滚圈的模样,四月的a市已经褪尽了寒意,他一定又只穿一件单薄的睡衣,从浴室出来,顾不上好好吹头髮,便猫一样懒洋洋地趴到床上。 「我们系这个月搞晚读活动,要求所有大一的都参加,每晚半小时。」俞远说完,瞬间转换话题道,「头髮吹干了吗?」 他想起在医院的那段日子,每次都是他给向野吹头髮,柔软的髮丝在指尖里随风轻拂,就像是搔动心头的羽毛。 「吹了。」向野回答得很快,随即报告行程地坦诉:「我下午和几位『病友』一起去打球,吃完晚饭就洗了澡,这会儿你布置给我的试卷都写一半了……」 俞远脸上笑意更甚,他走进宿舍楼,朝楼上走去。 「怎么?」听筒里的话音突然向上挑了挑,「要是不相信的话,你打视频亲眼看看啊。」 俞远掏出钥匙正准备插进锁眼的手倏然一顿,耳根不受控制地热了起来。前一夜在睡前视频的场景又从脑海里翻涌而出——向野一向爱逗他,仅仅是一片裸露在昏暗光线里瓷白胸膛,和一只故意使坏轻覆脖颈的骨节分明的手,就让他失了控,最后只好偷偷摸摸从被窝里爬起来,到浴室里沖了半小时的澡。 「现在…才九点……」耳根的热已经蔓延至侧颊,俞远才憋出了一句话。 对面似乎早就在等他的反应,话音刚落,向野便再也忍不住地放声笑了起来。俞远知道自己又一次中了他的计,但只是无奈却宠溺的勾了勾嘴角,在耳边欢快的笑声里,打开了门。 宿舍里没有开灯,只有一名常年逃课选手——方子坤,正坐在电脑前大杀四方,见俞远进来,忙掀起一边耳机招唿:「远儿,一会儿手游开黑呗,我队友打完这局就下线了。」 俞远还没来得及回答,耳机里就响起向野的声音,「远儿,叫得挺亲热啊。」 俞远眉头挑了挑。 「就是你说的那个北方舍友?」 「嗯,他就是嘴贱。」俞远将书放在桌上,拉开了椅子。 「说谁嘴贱呢?」方子坤结束了战局还没等到回答,转动椅子回过身,啧声道:「又煲电话粥呢,我说远儿,你这到底是勾搭上哪个系的小姑娘了,这学期开学就不正常,都不乐意花半点时间和我们增进同寝友谊了。」 俞远抬眼和方子坤对视,耳朵里却只清晰地听到了向野的话,「也带我一个呗远儿,我打狙很六的。」 「可不能重色轻友啊远儿,」方子坤从桌上拿起手机,继续聒噪,「上号上号,今晚嘎嘎上分。」 电话挂断,俞远摘下了耳机,语气平静道:「我带个人。」 「带妹啊?」方子坤来了兴趣。 两分钟后,方子坤看着一个沙滩裤小丑的人物形象跳进游戏界面,眼皮一颤,「你这妹妹品味挺独特啊。」 俞远没理他,在聊天窗口打字道:- 不开麦吗? 很快,沙滩裤小丑的语音提示图标闪起了绿灯,一道含笑的悦耳男声在游戏里清晰地响了起来:「开啊,哥哥。」 方子坤嘴角发抖,半天才偏过头,一脸惊愕地盯向俞远…… * 四月一页页翻过,眼看着五一假期渐近,突来的事件又打断了原定的计划。 「我们专业课的一个老师,他带的研究生家里突然出了事,现在跟进的一个课题缺人,他今天和我说,想让我补上。」 「这是好事啊。」向野的声音携着电流传来。 第178页 俞远站在阳台,远处的樱花树在日暮天光中随风摇盪,美得像画,可心情却怎么也好不起来。 「这个课题要到邻市调研,如果我答应加入的话,五一就回不来了。」 对面沉默一瞬,过了会儿向野安慰地笑道,「你那个老师在那么多学生里选中才大一的你,一定是很看好你,这么好的机会,错过就可惜了。我们见面的机会却还很多,再过两个月,不就到暑假了吗?」 俞远忍着情绪应了声「嗯」,又聊了几句,才挂断电话,从阳台走回寝室。 「今日份的聊完啦?」见俞远进来,方子坤盘腿在椅子上后仰脑袋,一脸的八卦。 俞远有些无奈地看他,这人自从知道向野和他的关系之后,仅仅只震惊了一局游戏的时间,态度就在向野那柄单发狙百发百中的盛况里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事后又兴沖沖地找他要向野的照片看,看完后更是从「我不理解」直接升级为「cp粉头」,直言:「这搁我我也得迷煳啊,难怪你看不上秦嘉嘉了。」 再加上这人是个藏不住事的,时间一长,宿舍里谭汉和齐凡也知道得大差不差了,虽然没和方子坤一样对他的性取向和恋爱问题表示出奇异的热忱,但也不存在别扭和排斥,一切如常。 * 加入课题组的事情还是定了下来。 五一假期,宿舍很快就走得空空荡荡,课题组第二天一早就要赶飞机到邻市,俞远收拾行李的时候,接到了向野的电话。 「东西都收好了吗?」 「嗯。」俞远点了免提,把手机放在一旁,整理着准备塞进行李箱的书籍,「你呢,吃完饭没有?」 「嗯……」向野拉长声音,最后缓缓道,「还没。」 俞远皱了皱眉,停下动作抬碗看了眼时间,「怎么还没吃饭,你现在在干什么?」 「看晚霞。」向野声音里似乎携着愉悦的笑意,「今天的晚霞很好看。」 俞远闻声,也不自觉地抬头看向了阳台,不远处的樱花道,花朵已经飞散待尽,一路芬芳铺陈,和漫天的霞光接连,橘红、绛紫、黛蓝,层层峦峦,天空如同一幅从仙界掉落的画卷,美得不似人间。 「怎么不说话了?」向野出声问。 俞远看得出神,呆呆道,「刚好,申市今天的晚霞也很美。」 「是吗?」向野话音里的笑意更甚,「真想看看。」 俞远正想说我拍给你看,听筒里向野那边突然传来了别的声音。 ——「同学,看你在这站半天了,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吗?」 ——「没事,在等人带我去吃饭。」 ——「这样啊,从没见过你,你是哪个系的啊?能……向你要个微信吗?」女生的语气里含着羞涩,不甚清晰,却在俞远的大脑里敲出一阵阵重响,激烈的情绪在胸腔里沸腾叫嚣,他勐地站起身,抓上手机和钥匙,拉开宿舍门便朝外狂奔。 「你在哪?」听筒里向野拒绝的声音刚刚落下,俞远便喘息着问。 「你宿舍楼下。」向野声音柔和如风,「慢点跑,木头。」 第112章 失控 晚霞的光辉洒在纯白的楼墙上,宿舍楼的感应门倏然滑开,俞远在看清石阶下人的一秒,步伐便不受控制地慢了下来。 像是要收拾自己欣喜若狂的狼狈,也像是为了合上心跳的节拍,一步一步走向对方的瞬间,被拉拽得无比漫长。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那道沐浴在霞光里的身影——少年修长挺拔的身形,带笑的眉眼,和如他一般只盛得下彼此的眼眸,都在一点点的靠近里,变得越来越清晰。 拥抱是难以受控的热烈,俞远低头把鼻息深深埋入向野颈侧,直到自己肺泡里都充斥满向野的味道,才在后背的轻拍里放缓了一丝力道。 「你怎么会来?」俞远沉声问,声音是被思念感染的沙哑。 「想你,想见你。」向野沉声道。 俞远一时无声,向野的手抚上了他的后脑勺,轻轻地揉了揉,「我饿了,你不是说你们四院的食堂很好吃么?」 四院的食堂自然是很好,不过这时段已经没了营养搭配的菜色,宵夜倒也不逊色,多得是各式各样的烧烤和炸串。 俞远任向野挑了满噹噹的一盘,在向野朝阿姨说再加点辣的间隙,到隔壁要了一份海鲜粥。 「先喝点粥垫一垫,才能吃辣。」 向野听话地拿起勺子搅了搅碗里的粥,「我今天上午收到可以离开的通知,许警官亲自到医院接我,打算送我回兴阳,不过我请他把我送到了机场。」 实在是很冲动的行程,他身上空无一物,就这样独自奔赴一个距离遥远的陌生城市,哪怕只能见这么一个晚上,也还是迢迢而来。 吃过饭,俞远带着向野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走。 向野似乎对什么都很感兴趣,俞远带着他逛遍每一个在过往的交谈里提及的角落,又兴致沖沖地想带他去看海,像是要把所有想和对方做的事都赶在这一个夜晚做完。 向野笑着打断他,指了指手机屏幕上的时间。 已经将近12点了。 暖黄灯光照亮的步道上空无一人,向野偏头在俞远嘴角印下一吻,贴到他耳边低语:「下次吧,下次带我去看。现在我更想去看看今晚睡觉的地方。」 第179页 俞远唿吸一重,拽过向野的手腕跑了起来。 * 学校附近的酒店,俞远在身上摸了一遍,只庆幸自己收拾东西时把明天要带的证件都装在钱包里,于是在前台小姐灼灼的目光里,把自己和向野的身份证递了过去,开了一间大床房。 拿上房卡,两人便直奔房间。 开门、上锁,还来不及将房卡插进卡槽,炙热的身体便纠缠在了一起。 一吻结束,两人都喘息着,身体不可控制地起了反应,俞远将向野压倒在床上,难耐地用鼻尖蹭了蹭他,嘴唇在他的脸颊上摩挲轻咬。 向野嘶了一声,偏头哑声道,「别用咬的,用做的。」 这话的寓意很明了,俞远的手熟练地往下摸去,这是他们一惯的解决方式,最过火的两次,也不过是在出租屋那次不安的发泄,和温泉汤池边躺椅上的嘶磨。 但俞远的手即将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却被制止了。 俞远有些迷濛地和向野对上了视线,眼神里颇有些委屈。 向野看笑了,贴着他的耳根吻了吻,「说了用做的,你就只想这样做?」 俞远眼皮一热,心脏咚咚强跳了几下。 向野伸手摸上他的脸颊,声音蛊惑,「想要什么?告诉我。」 俞远只觉得脑子里炸开了一簇金光灿灿的花,耳根被那些热流晕得通红。 声音沙哑得不像话:「想要…你。」 动作很快就失了控,亲吻、拥抱,全都成了某种激烈的本能。 「我到学校之前就买好了东西,在我外套口袋里。」向野的声音穿过俞远此刻脑袋里的混沌,清清楚楚地在他已经滚烫的心上又烙了一道。 …… …… 向野后来像是受不了,在仰颈喘息的空隙里好容易偷了口凉气,很快又被扯回来,同桎梏共沉浮。 那滚烫燃了许久,才在夜的深处慢慢冷下去。 向野没力气再动,喘了半晌,终于在鬓间麻麻痒痒的亲吻里缓过神来。他抬手揉了揉还伏在自己耳侧的脑袋,语气里带着餍足的笑意,「你好热。」 俞远像是压着一团软云,也不愿动,只衔起他耳根处的一小块皮肉,锉齿磨了磨,很快就满意地听到了熟悉的「嘶」声。 「疼。」 夜沉下去,唿吸缓平,房间里的时钟跳过整点,滴滴叫了两声。 再出声时,临近眼前的分别又开始见缝插针。 「木头,明天你走,千万别叫醒我……」向野的手在那作乱的脑袋上轻抚,对方的唿吸全喷在他颈间,烘得他昏昏欲睡,声音都缓下来,「我怕我醒了,你就走不了了。」 完整版wb搜*长街·112」*在编辑记录里~ 第113章 第二个惊喜 向野在一片朦胧的光晕里醒来,视线渐渐清晰,定格在酒店房间投射进几缕金色阳光的墙面上。 被褥温暖柔软,他微微偏过头,身侧已经空无一人。 昨夜混乱的沉浮又叫嚣着占据大脑——俞远潮湿有力的身体,脸上或隐忍或畅爽的表情,每一秒都性感得发疯。 感觉到身体细微的变化,向野将手臂横盖在眼睑上,无奈地笑了几声,自我吐槽道——别太离谱了向野,j虫上脑。 躺了几分钟,他撑肘起身,酸痛感瞬间瞬间从四肢百骸袭来,差点让他重新跌回被褥里。但尽管疲惫难受,身上却上干爽的,应该是俞远给他清理过。 向野皱着眉头起身,随意扯过床尾的睡袍套到身上,五指将长发揽到脑后,用床头柜上的皮筋扎好。 他注意到柜上还有一张俞远留下的字条,上面满满当当地写了些字——『醒过来的时候你在我身边熟睡,我想我以后一定都要比你醒得早才行,否则可能会错过很多美景。』 向野轻笑,视线继续往下。 『玄关处的长柜上有我买好的早餐,不知道你几点醒,房间有微波炉,凉了就热一热再吃。回程的机票我已经帮你订好了,下午三点,12点退房,你可以慢慢打车过去。 等我暑假回来。 ——俞木头』 向野读到最后,被落款的三个字惹笑,将纸条折起来收好,才慢慢踱步到洗手间洗漱,又听话热了东西吃,才退房离开。 飞机准点起飞,透过舷窗向下看,这座海滨城市在视野里一点点缩小,陆地的尽头,大海波光粼粼,蔚蓝深邃。 * 时间翻页而过,六月接踵而至,这一年的高考也紧锣密鼓而来。 南方的雨季绵长,这一年的高考又恰逢雨天,向野从驾校练完车坐公交回去,身旁便坐了一个身穿校服的考生,情绪不高,应该是考试没发挥好,到站离开的时候,准考证掉了都没发现。 「同学。」向野叫住对方,一手摘下耳机,一手俯身捡起了脚边的准考证。 那姑娘回神似的快步转身接过,道了声谢。 向野微微一笑,安慰道:「明天还有两科,好好加油。」 姑娘看着向野,镜片后的眼睛里迸发出一丝神采,有些无措地重重点了点头。 公交车从三中门口开过,此刻人流已经散尽,向野看着窗外三三两两结伴而行的学生,记忆恍惚间转回一年前。 人生有太过艰难的关口,有时候越过便调转了方向,从此与往日陌路;有时甚至难以越过,就此跌落,再无明日可言。 第180页 他只是庆幸,闯过如此艰险的一关,自己还能获得一次重来的机会,回归起点,让人生拥有另外的选项。 * 月末,终于收到俞远暑假回来的消息。 机场出口,人群中出挑耀眼的少年拉着行李箱走出来,四下里张望,然后低头在手机上打字。 向野从副驾驶座上拿过手机,果然,下一秒,俞远的消息就发了过来。 木头:- 『你在哪?』 向野看着车窗外的人,摁下语音道:「走到6号口最外道。」 消息发出,向野看着窗外的人乖乖走到了指定地点,于是启动车开了过去,副驾驶位的车窗在俞远面前缓缓降下,向野偏头朝外,展颜笑道:「帅哥,坐车吗?」 …… 「你什么时候学的车?」俞远在座位上坐定,看着向野熟练地将车开出航站楼范围。 「还在医院的时候就报名了。」向野解释,「从申市回来之后就开始练科目二,上周刚拿的驾照。」车子遇到红灯停了下来,向野转头看向俞远,笑道,「总得多学点,不然怎么赶上你。」 俞远轻轻一笑,红灯结束,车子继续向前。回到兴阳,向野直接将车开到了城郊的一家农家乐。 这地方是政府扶持开发的一个重点项目,打造了一个特色农家乐聚集地,他们来的这家正是其中之一,很古朴的一个小院,但好像还没开始正式营业,招牌上写的特色菜是烤鸡。 车子在院落里停定,俞远有些疑惑的偏头,看见向野的髮丝被风吹散在脸侧,下意识地抬手替他捋顺,问道:「要在这吃饭吗?」 向野拿起车钥匙挂在指尖晃了晃,「来还车,顺便给你个惊喜。」 话音刚落,紧闭着的院门在一阵喧闹声中被推开,一条金黄毛髮的大狗率先沖了出来,朝车边跑来。 紧接着是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上了大学便放飞自我,重新染了一头绿毛的贾仝;紧随其后没拽住狗绳的胡志成;终于留起了长发的高丹;高考后摘下了眼镜的崔籽迪;依旧呆呆的林夏;从a市赶来的卫恆、闫焱;还没放暑假的卫浩,以及傅宁、陈轩禹、黄文昊…… 一群人头走到车边,贾仝二话不说把俞远从车里拽了下来,调侃道:「就你名牌大学放假放得最晚,过会儿再和我们七哥卿卿我我,现在赶紧进来一起洗菜。」 俞远搞不清状况地回头看了眼笑着下车,将车钥匙扔给傅宁的向野,然后便被一头雾水地被拽进了院门。 这农家乐是傅宁和陈轩禹开的,当然,不少朋友都「入了股」,下周才正式营业,今天是暖场。 大概没人能想到,傅宁平日里就是一个人狠话不多的形象,撸起袖子干仗厉害,系上围裙在灶台前颠勺也是一把好手。 对此,陈轩禹啃着一个桃子在厨房门口游手好闲,搭着黄文昊的肩膀一脸骄傲道,「不懂了吧,当初小爷我就是看上他这点,叫什么来着…反差感!」 贾仝一手抬着一个水淋淋的蔬菜篮走过,坏笑道,「你俩…不是宁哥在床上给你睡服的吗?」 说完赶在陈轩禹抬脚踹上他屁股的前一秒,脚底抹油,熘之大吉。 「都说什么呢?」高丹正蹲在水池边洗手,脸上闪过羞赧,「没一个有正形的。」 崔籽迪也俯身在水流边,满手的泡沫等着沖,抬起手腕撑了撑脸上已不存在的眼镜,眼底深处满是「又磕到一对」的笑。 俞远则是在闻声的一刻,便下意识地看向了石阶上的向野,向野也正好看向他,两人对视一秒,又不约而同地移开了眼神。 在申市的那一晚,还深刻地存留在彼此的脑海里,是不经意想起都会让人面热的记忆。 准备工作进行了一个小时,丰富的菜色终于上桌。 初夏的傍晚,他们把餐桌设在院落的树荫里,微风阵阵,挟着食物的香气飘远。 傅宁用一个大餐盘抬着主菜烤鸡上来,一阵掌声由气氛组组长贾仝带起,「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感谢今天的傅大厨,为我们带来一桌美味。」 傅宁面不改色地在座位上坐下,旁边的陈轩禹突然揽过他的脖子,在他侧脸上重重地吧唧了一下,「辛苦了。」 「哟哟哟哟哟——」桌上立刻响起了起闹声。 「怎么啦?怎么啦?」陈轩禹笑着和贾仝炫耀,「没见过秀恩爱啊?」 傅宁的表情终于在那一口吧唧之后有了松动,摁了摁已经要起来和贾仝拼酒的陈轩禹的后颈,「坐好。」 「怎么样?这里不错吧。」向野往俞远身上偏了偏,问道。 院落里树荫晃动,一墙之隔的地方有几亩荷塘,此刻正传来阵阵蛙声。从院落外沿小道出去,大片大片的稻田在晚风中泛起波澜,稻田的尽头,山峦涌起绵长的线条,在日落的余光里和晚霞共舞。 「很好。」俞远挑了两块肉扔给一直守在桌边的风筝,笑道,「傅宁的手艺也很好。」 向野也摸了摸风筝的头,抬杯和俞远的杯子轻碰,「等以后,我们也可以找这么个地方待着。」 「好。」俞远举杯应声。 「哎,七哥…你们怎么能偷偷喝呢。」贾仝已经大了舌头,抬着酒杯晃晃悠悠站了起来,「来!我祝你们新hu呜……」 俞远指尖一紧,还好贾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胡志成起身捂住嘴坐了下来。 第181页 向野看着眼前的画面浅笑,脸上也有了些微醺的颜色,喧闹的人声在院落里一直持续,俞远在举杯的间隙里偷偷观察他线条明晰的侧脸,只觉得心脏在胸腔里跳动得异常。 他藉口去洗手间离席,掏出手机打开微信,一个名为「第二个惊喜」的聊天群里,胡志成刚发了一个『骚瑞啊~』的表情包。 - 高丹:就靠你了,千万看牢他的嘴。 - 胡志成:ok 俞远笑了笑,在群聊里艾特今晚最后一个还没到的人。 - 俞远@白舜:到哪了? - 白舜:快了,布置好拿到车了,没开过酷路泽,有点紧张。 - 黄文昊:怂的。 - 白舜:嘿小屁孩,一会儿到了看我不收拾你。 俞远摁灭了手机,指尖轻触了触口袋里装了一整天的东西。 天边落日将尽,院落里的笑声此起彼伏,一幕平和景象。可他却莫名的紧张起来,关于第二个惊喜,关于向野…… 从有记忆开始,他好像从未如此紧张过。 第114章 和风万里(正文完) 幕色缓缓,在昼夜接续的天际,勾勒出迷梦一般的蓝紫色。 向野已经有了朦胧的醉意,独自看了那暮色很久,转身想找人分享时,却发现不知何时桌上的人已经空了大半,俞远也不在身侧。 恍惚间,灯光亮起——围着墙壁屋檐下的一圈暖黄灯带率先点亮,紧接着是餐桌旁的树,暗色树影霎时间萤光闪闪,如同繁星在目,把整个小院点缀得异常浪漫。 - 「i amying here……」 熟悉的旋律在院落里盘桓扬起,向野眸光一颤,这才后知后觉地站了起来。 「去啊……」 「上!」 悉悉索索的人声在屋檐下响起,催促着什么。 向野心脏狂跳,视线紧紧盯着檐下的人影,在昏暗中突然亮起一身萤光,缓缓走了出来,向着他,一步步靠近。 其余人都渐渐围成一个半圆,把树下的空间让给他们。 俞远披着半身的灯带,姿态称不上潇洒,却让向野会心而笑。这是只属于他们的记忆,民中许愿池里的星荧倒影,自行车前后座肆意欢笑的少年…… ——「我有一肚子关于你的诗,小白榆。」 ——「不是怕黑吗?我给你摘点光。」 那时候他暗下决心要悄悄远离的星辰,此刻站定在他面前,腼腆笑道,「这模样是不是挺蠢的?」 向野淡笑不语,眼睛里滚过热意,半天才缓缓地摇了摇头,「不蠢。」 「其实我还计划挺久了,不过好像真到了这一天,还是状况百出。」俞远道,「你曾经问我,有什么我是学不会的……」 ——「这公式好难记。」 ——「用心一点,我再给你推导一遍,理解过程就能记住了。」 ——「木头,你这么聪明,有什么是你学不会的?」 「……其实我没你想的那么聪明,比如我就学不会在你面前做一个口齿伶俐的人。什么话在脑子里想一百遍,等说出口的时候,依旧容易犯错。可我想,我一直欠你一个正式的告白,所以在答这道题的过程里,要是不够顺利,你别笑话我。」 向野微微错开目光,又应声点了点头。 「我们相遇的时机不算太好,第一天见面我就打翻了你的可乐,又误会你砸坏我的相机。可你大概不知道,你的每一次靠近,都我让我觉得既担忧又期待,渐渐的,我无法克制自己的眼睛看向你,好像你身上所有的一切都在吸引我,矛盾的、危险的…全都是我难以用理智抗衡的。」 「在我们这段关系里,你一直都是勇敢且主动的那一个。抱歉,大概像你说的,我真的是个很『木头』的人,在我认清自己终于迈出第一步的时候,你已经走完了那九十九步。」 「即使是在一起之后,我依旧很差劲。我没有保护好你,看着你置身险地,却无能为力。什么都没有察觉,把你弄丢,让你只身赴难。我真的是个很不称职的男朋友,好像你最艰难的时候,我都不在你的身边,让你每一次…每一次出现在我面前,都伤痕累累,歷经磨难。」 向野眼眶酸涩,摇了摇头,抬手想上前一步,却被俞远反握住指节,顺势屈膝单腿下跪。 在盈盈光线之中,向野垂眸看着披了一身荧色的少年,在他的注视下掏出了一个暗红色的绒布盒。 那盒子是如此的熟悉,曾经在那片混乱危险的山崖之上,他也曾托傅宁,转交给他这样一个盒子。 只是这一次,向野知道,里面不是摩托车钥匙,也不再是星空棒棒糖,而是一道圈定未来的诺言。 磁吸卡扣被指尖拨开,两枚款式简约的男戒静静躺在盒中。 俞远抬眼看他,眼神炙热又坚定,「你从前说,我是扎根在土里的树,永远向着头顶苍穹,和你不在一个世界。其实对于我来说,你才是那阵来去自如的风,我只能站在原地,看着你穿江过林,翻山越海,只是有幸某天你看见了我,从我枝头掠过,颤动我满身枝叶,从此向你疯长……」 「我感谢所有把你带到我生命里的东西,包括苦难。」 「阿野,你愿意在我的枝头停留吗?」 答案在暮色中拉长,弥散在风里。 直到指节相扣,祝贺的声响才从院落四周围拢。 第182页 「哎呀,搞这么浪漫,搞得我们以后找对象压力很大啊!」贾仝攀在胡志成肩头挤眉弄眼,说完又立刻举手邀功,「院子是我和大成布置的。」 「布景是我想的。」林夏也默默举手。 不知道怎么回事,场面一时收不住,演变成了一场大型邀功盛典。 高丹偏身眨眼道:「我给偷偷报的信。」 卫恆浅笑:「我拉的群。」 闫焱:「我刚点的灯。」 卫浩摸了摸耳朵:「我放了音乐。」 「我…」陈轩禹瞪了瞪眼睛,终于想到,「我提供的爱心场地。」 傅宁言简意赅:「我炒了菜。」 轮到黄文昊,空气沉默一瞬,他四下看看,半晌疑惑道:「白老狗怎么还没到?」 话音刚落,车轮碾过院门石板的声响突然出现。 下一刻,一辆纯白色的越野车出现在众人视野里,大灯熄灭。 「抱歉各位,希望我来的还不算太晚。」白大侦探开门下车,在后备箱前摁下钥匙上的摁键,同时手指扣住头上百年不变的福尔摩斯式猎鹿帽,鞠躬做了一个略显夸张的摘帽礼。 「老戏精,没一次不迟到的。」黄文昊吐槽。 虽然有点戏剧,不过效果还不错。后备箱的门渐渐自动升起,宽大的车厢里摆满了鲜花和彩灯,特别玛丽苏。 「这一趴是我想的。」崔籽迪从人群里冒出头,举了举手。 向野难抑开心地笑了一阵,定睛欣赏这一早年在课上偷看「霸道总裁文」时感受过的名场面。 很快他就注意到,这并不是俞远的那辆酷路泽,而是一款同型号的新车,甚至连车牌都还没上。 他侧目看向俞远,俞远也正回头看他。 果然世上没有最霸总,只有更霸总。 向野贴近俞远的耳朵,「我这算是嫁入了?」 「嗯,聘礼。」俞远回道。 此刻,入夜的天深蓝得泛紫,像一汪百米深的湖。 巍巍苍穹之上,月亮是极细极窄的一弯下弦,一线皎光之下浮几层拉长的云,仿佛也只是着墨过深的几笔丹青。 在这样湛蓝如梦的将夜里,似乎只有对饮欢声能与其相伴,院落之外,浮动的田野摆盪成浪,和风万里,簌簌可追。 * 一年后—— 「1—2—3—,咱们班姑娘美不美?」摄影老师站在三脚架前,调动气氛地大声问。 「美!」全班男生齐声喊道。 「好,再来一张啊。」摄影老师又道,「咱班最帅的是谁?!」 这回轮到女生们卖力大喊,「向野!」 话音刚落,台阶上穿着校服的年轻人们立刻笑作一团,后排几个男生开玩笑地朝摄影师埋怨道,「老师,你这是拉仇恨啊。」 「好好好,」摄影老师摆手讨饶,「再来一张啊。」 这一次全体人员齐声喊了一句,「毕业快乐!」 相机定格下画面,人群从台阶上缓缓散去,向野看着不远处抱着花等待的人,会心一笑,抬步向那方走去。 可下一秒,一个同班女生站到了他身前。 女生今天摘下了眼镜,可以看得出来还化了简单的妆容,此刻面色赧然地站在他面前,指尖都止不住紧张地颤抖,可见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 「李晓。」向野念出她的名字,问道,「有什么事吗?」 「向野同学,我…我喜欢你!希望高考之后,你能考虑和我在一起。」 不远处,手捧鲜花的少年看着那方围拢的人群里渐渐发出喝彩声,用力极强的意志力,才按捺住没有上前直接拉走男主角。 终于,五分钟后,事件的男主角终于脱离了人群,款步向他走来。 「恭喜啊,魅力爆棚的向野同学。」俞远酸熘熘地递上怀里的鲜花。 向野轻笑着接过,顺势带他离开,「去年高考在公交车上捡到她的准考证,没想到补习班开班的时候,居然在同一个班。」 「缘分开启的还真早。」俞远醋味不减,「那你拒绝得那么快,不怕人家伤心今年又没考好。」 「谁都没你早。」向野眉开眼笑地抬手掐了掐俞远的侧脸,「总不能让特意请假回来陪我考试的学长男朋友多等啊。」 「我头衔还挺多。」俞远侧目看向身旁的人,眉梢一点点舒展。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向野有多擅长照顾别人的情绪,他敏锐又洞察人心,必然不会叫对方难堪,只是他此刻突然感到好奇…… 「你怎么拒绝的?」 向野闻声,扭头看他不言,只默默将并肩的手伸进了他的口袋里。 指节相扣,俞远的指尖被带着在对方指节间摩挲,目光微微一怔。 向野那枚原本被蓝色皮绳穿好藏在颈间的戒指,此刻已静静地圈在纤长的无名指上,像是替他做了无声的主权宣示。 俞远脸上浮出淡笑,反手握紧向野的手,大步朝前走去。 「对了,你那『每日一首计划』的情诗摘录笔记呢?不是说毕业之后就给我看吗?」 向野:「谁说是情诗……高考之后再看。」 俞远:「不行,今晚就看。」 向野:「那得看你找不找得到了。」 ——《每日一首计划》 (註:317天后检查) …… 『难闻逆河浪,徒望白榆星。』 第183页 ——唐代 卢殷《月夜》 …… 『天上生白榆,葳蕤信好折。』 ——皎然 …… 『月中青桂渐看老, 星畔白榆还报秋。』 ——「突然觉得和你打赌抄这个是一件极坏的事,一天中又平白多了一道想你的时间,于我而言是个难关。已经是秋天了,兴阳的黄昏渐渐变得短暂,榆树开始每天都掉叶子…」 …… 『桂阙轮重,榆躔珠紫,萧丘千成,龙烛万里。』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中秋都快到了,今晚没有月亮,可能是在你那边。」 …… 『天上何所有,歷歷种白榆。』 ——这两天越来越冷,感觉兴阳也快要下雪了。三中操场照明换了氙灯,它的色温和太阳光近似,大多数时间让人看不清真实的夜色。不过今晚停电了,有很好看的星空。 ——我想我应该是想你了,我的小白榆,我漂亮的小星星。 六一小剧场:带娃 六月的气温已经飙升到30多度,空调吹得人直犯燥。 「行,知道了。」 向野一边从冰柜里拿出一瓶可乐,一边皱着眉头给电话里的贾仝回话,「早点回来,我还要和你远哥一块过节去呢。」 「过什么节?」贾仝问。 「六一啊。」向野回头瞅了瞅正坐在地毯上和小葫芦一块拼拼图的俞远,理所当然地回答。 「要点脸吧七哥,你得是多大龄的儿童啊。」 「3岁又209个月,怎么,不行啊?」 「……」 挂断电话,3岁又209个月的大龄儿童蹲到茶几前,盯着地上一大一小两个人拼了一半的拼图。 俞远有些不解地抬头看了他一眼,习惯性地把他杵在下巴上的可乐拿过来拧开,又递还给他。 「我也要我也要。」小葫芦扬起画着油彩的脸。 小朋友今年刚升上一年级,早上表演节目画得跟个花仙子似的,但是节目落选,就没机会参加下午的汇演了。 「你不能喝汽水,都长蛀牙了。」向野摁了摁他的脑袋,「哥哥去给你拿酸奶。」 「我去拿吧。」俞远从地上站起来。 向野一到夏天就犯懒,能躺着就不坐着,能坐着就不站着,待在空调房里能一整天不挪窝,俞远被他使唤惯了。 「胡志成进了省决赛,得明天才回来。」向野朝后躺到沙发上,「把小傢伙交给我们了。」 「挺厉害的。」俞远给小葫芦拿了盒酸奶,又带他到洗手间洗了脸,出来时和向野对上目光,「明天才回来…你带过这么长时间的小孩吗?」 向野眼睛从手机屏幕后边移出来,「没有啊,怎么了?」 「……」 一个小时后—— 小葫芦瘪嘴ing:「我不要吃这个菠萝……」 小葫芦挤眼泪ing:「我不要看这个动画片……」 小葫芦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我要哥哥……」 「啊——」向野崩溃地坐到地毯上,「以前带小浩也没这么难啊。」 「你带卫浩的时候他都多大了。」俞远一边拿纸给小葫芦揩鼻涕一边说,「而且卫浩也不是一般孩子。」 「小浩哥哥是别人家的聪明孩子。」小葫芦还带着哭腔,奶声奶气道,「妈妈说的。」 「你还知道。」向野坐起来点了点小葫芦哭红的鼻头,「要画画吗?你哥哥经常给你弄的那个?」 「要!」 向野朝俞远眨了眨眼睛:「你给他列印一张奥特曼,让他自己涂颜色就行。」 唰唰—— 书房里的印表机缓缓送出一张简笔画,小葫芦已经选好了水彩笔,坐在小矮桌前蓄势待发。 「这个行吗?」俞远举起列印纸朝向野晃了晃。 「em…」向野想了想胡志成平日列印的图,解释道:「他要赛罗。」 俞远从列印好的一堆纸张里重新翻出一张:「这个?」 「行吧,捷德也行。」 终于把小葫芦安排好,俞远走到沙发边,捏了捏向野搭在沙发上的小腿。 向野给他让出点位置,好笑地端详他,「你小时候没看过奥特曼啊?怎么连赛罗也不认识。」 「是啊,没看过。」俞远诚实道。 向野来了兴趣,盘腿坐直身体,「那你都看什么?」 俞远拿起向野的可乐喝了一口,「看喜欢的女生。」 「谁谁谁?」向野眼冒星光,八卦起自己男朋友比谁都来劲。 俞远拿他没脾气,笑道:「小鹿姐姐,少儿频道动画梦工厂的主持人。」 「哈哈哈哈你还看少儿频道……」 俞远又伸手捏他腿肚上的肉,「别笑……」 「好好好,不笑。」向野正了正色,」为什么喜欢她,她长得最好看吗?」 俞远手上的动作从捏变成了温柔的按摩,叙述道:「那时候动画梦工厂的播出时间刚好和新闻联播撞了,所以每到那个时间点,我都要为了争夺遥控板和我爷爷斗智斗勇,但往往是斗不过的。因为经常看不到,所以老是记挂着,那后面也许有更精彩的节目,但都抵不过那些我没看到的动画片……」 「啧啧,」向野伸手捏了捏俞远的脸,「小可怜。」 「……」 「抱抱。」 第184页 向野朝俞远张开双臂,可还没碰到人,房间里就响起小葫芦脆生生的嗓音:「俞远哥哥,画完了~」 俞远当即起身,让向野扑了个空。 晚上,胡志成顺利夺得奖牌的好消息传来,向野抓着靠枕揉搓,耐着性子听完了贾仝在那边对自己好兄弟的一顿夸赞,才接过话头。 「赢了就快回来把葫芦抱走,把我家的监护人还我。」 贾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