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女司机》 第1页 [现代情感] 《小心!女司机》作者:鹿迢迢【完结+番外】 简介 驾校里,一名女学员因为搭乘网约车而失踪。 失踪者的隐私被扒得一览无余,而嫌疑司机却悄然隐匿于大众视野之外。 因为这桩失踪案,四名性格截然不同的女性结为好友。 她们的故事从这里开始,她们的人生也从这里改写。 小心!「女司机」上路喽! 第1章 网约车 新闻发出一小时后,评论区挤满了上千条留言。 失踪女子的照片、毕业院校、家庭地址被网友们扒得一干二净,而那个载着她失联的司机却像个谜团一样,只在新闻里用「警方尚在调查中」一句话带过。 网友们对失踪女子的描述惟妙惟肖:看她穿的衣服,那么暴露的短裤,就是奔着私奔去的吧;这女的我知道,是我同事他二姨邻居家小舅子的初中同学,听说上学时作风就不正派,谈了好几个;好傢伙,又染头髮又做指甲的,一看就不是那安分人…… 尽管好事者给失踪女子的照片打了一层灰濛濛的马赛克,玉兰驾校的几名教练还是认出了她。 正是初夏最热的中午,窗外的蝉喧嚣一片。冷气十足的食堂中,有人放下了筷子,意犹未尽地把那张失踪女子的照片放大、放大、再放大,挑着眉问道:「哎哟,这不是那个谁吗?就是咱驾校方教练带的那女的?」 「就是她!染着红头髮那个。」 食堂里咣当一声响,庄朵朵手里的餐盘摔落到地上。 挂着满身的汤汤水水,她背上沁出了一层层的冷汗,双手止不住地颤抖。 新闻里公布的那辆黑色的网约车,正是她昨天早上搭乘的那一辆。 她与成为「失踪者」,仅有一步之遥。 1. 早晨七点半,整座城市甦醒了。 南来北往的车流像饿了一夜的兽,急匆匆地挤进灰濛濛的水泥森林。 出城的道路上显得空荡荡的,只有那么三五辆悠闲地行驶在高架路上。 庄朵朵还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自从报名学车之后,她已经很久没能睡个懒觉了。 她像以往那样,懒洋洋地倚靠在后座上,掏出包里放好的牛角包和燕麦奶,再掏出粉饼、眉笔、睫毛膏,依次排好。 「你好白啊。」司机说这话时,庄朵朵正把嘴巴张成一个小小的o型,细緻地涂着唇彩。 「啊?」庄朵朵一时没反应过来,她的大脑还在想着昨夜追了一半的剧、今天将要见到的新学员、教练强调了好几遍的倒车入库。 她只是用余光隐隐地瞥见,司机好像在半侧着头对她说话。 「我说,你好白啊。」司机笑了笑。 庄朵朵僵在半空中的手腕放了下来,下意识地搭在腿上。 司机看起来年龄不大,大概比她还要小几岁,穿着黑色的紧身t恤衫,脖子上戴了一块佛牌,红绳被后颈部的肉皮夹在中间。车里的烟味很重,副驾驶旁边扔着几个啤酒易拉罐,里面塞满了菸头。偶然一个急剎车,蔫了的菸头滚得满地都是。 庄朵朵咳嗽了几声,这话让她相当不悦。她本想板着面孔告诉这司机,「喂,前面就是绕城高速了,好好开车,别看我。」可她看到车窗外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麦田,除此之外,别无他物。这条路上,原本还有几辆疏疏落落的车,此刻也不知去了哪。 「哪有,没有吧。」庄朵朵讪讪地笑着,尽量向一侧收了收腿。 司机似乎放慢了车速,使劲抽了抽鼻子。 「你一动,这车里都是香味。」 庄朵朵把包也搭在了自己腿上,勉强回答:「可能,可能是这面包香。」 「不是。」司机闷闷地笑了,告诉她,「是你身上的女人味。」 庄朵朵不再接话,她若无其事地把手探到包里,瞥了一眼导航。 地图显示,这辆车已经偏航,现在在离玉兰驾校二十多公里以外的西南方向。 「这条路,新修的吗?以前没走过呢。」庄朵朵强行克制着声音里的颤抖。 司机舔了舔嘴,告诉她那边在修路。 庄朵朵急了:「怎么可能!前几天我一直走的那条路。」这辆车里的烟味极大,她说着,下意识地把车窗打开了一条缝,而司机立刻「吱啦」一声又把车窗玻璃升上去了。 「开着空调呢,开窗浪费。」司机哼了一声。 庄朵朵撇撇嘴,想分辨两句,但一看窗外的景色,又闭上了嘴,什么都不说。她看了看时间,驶上这条路有七八分钟了,道路两旁满是农田,一个人都没有。 「穿这么少还热?」司机回头望了一眼庄朵朵,意味深长地说。 庄朵朵看清了这张脸,这张面孔的主人不会超过22岁,下颌还带着一点孩子气。然而他应该是有几天没刮过鬍子了,两眼通红,下巴上一片青黑。 「我是去驾校学习的,得从那待一天。教练让我们这么穿的,说车上空调不好,当心中暑……」庄朵朵不动声色地向门边靠了靠,试图拉远自己和这个司机的距离。她抻了抻t恤衫的下摆,想尽可能多地盖住短裤下露出的那一截雪白。 「教练这是不怀好意吶。我要是有机会和你这样的美女天天在一辆车里,我也会建议你少穿。」司机从嗓子眼里发出一阵闷笑,庄朵朵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看起来只有二十岁出头的人,能发出这样老、这样干枯的笑声。他翻着眼皮,捏出一根烟塞到嘴巴里,从后视镜里盯着庄朵朵。庄朵朵佯装没注意到他的异常,在手机屏幕上飞速地给丈夫郭劲发着消息——「郭劲,这司机不正常,车号我发给你了。收到消息后请马上给我打电话!」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页 3. 庄朵朵的丈夫郭劲在一家国有投资公司工作,今天有上级部门来巡检,正是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他感到西裤侧兜里的手机在震动,掏出来一看,屏幕上显示庄朵朵的未接来电7个,未读信息22条。 郭劲一阵眩晕。他和庄朵朵认识的时候,庄朵朵还在上大学。那时的庄朵朵有个习惯,特别喜欢分享自己的一举一动。从早上一睁眼起,就会接连不断地给郭劲发消息,汇报自己吃了什么、喝了什么、在做什么。 这个习惯庄朵朵一直保持到了结,郭劲已经不能像刚上班那会儿似的时时刻刻捧着手机回她的消息了,只能趁着工作的间隙,拣紧要的回几条。 一看到手机里有那么多未接来电、未读消息,郭劲感到自己血压都要高了。他知道,一旦回拨过去,庄朵朵要么生气要么撒娇,总之没有半个小时这个电话肯定是挂不了的。他回头望望会议室里半人高的材料,再看看表情严肃紧张的几位领导,犹疑地把手机调成了静音,重新放回兜里。 「求求你,求求你,接通啊!」打出几个没有回音的电话后,庄朵朵彻底死心了。???????- ????????她整理了一下耳边的碎发,在心里默默地鼓励自己:「朵朵,到了靠自己的时候了,放心吧,你没问题的!」 第2章 斗智斗勇 1. 结婚前,庄朵朵曾做过三年的空乘。 这三年的工作经验给她留下了良好的体态和时时刻刻微笑的习惯。 尽管此刻心里慌乱如鼓,她还是眨着圆圆的眼睛,让嘴角努力保持上翘的形态,像一个亲昵、不拘小节的大姐姐那样,笑眯眯地问司机:「嘁,我弟也这么说。你多大啦?有姐姐没有?和我弟弟长得好像。」 这是当初乘务长教给她的办法——在飞行途中遇到那些格外不讲理、怎么都说不通的旅客,可以和他们拉拉家常,套套近乎。最初庄朵朵飞的是日韩国际线,这条线上常有廉价的夕阳红旅行团。那些老头、老太太苦了半辈子,很多人是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出国。他们喜欢大剌剌地互相喊话,站在拥挤的过道上和家属视频,一得了空就悄悄地把安全带解开。面对这样的乘客,庄朵朵只能是一口一个「阿姨」,一口一个「叔叔」,说他们像自家长辈,用半是规劝半是撒娇的语气请他们坐回位置、关闭手机、繫上安全带。 「亲姐姐?没有。干姐姐倒是有几个……」司机自说自话地吹了个口哨。 车子压住一块石头,勐地一颠,庄朵朵险些栽到前排去。她绑好的丸子头散开了,一头刚洗过的头髮蓬乱地搭在肩膀上,车里瀰漫着她那款名叫「海岸幽兰」的洗髮水香味。 这种香味又甜又清爽,像是玫瑰花和椰子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原本庄朵朵最喜欢这款香味,闻也闻不够,此刻心里却满是懊悔。 司机回头看看她,狎昵地抽着鼻子,「学车还喷香水啊?是去学车的还是去……」 「嗳?可别说,你长得和我弟弟还真像!」庄朵朵用一阵哈哈大笑打断了他猥琐的猜测。 她怀抱着两条胳膊,小臂在颤抖着,她感觉得出来,车速在逐渐放慢。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地,道路两旁的玉米秆长得比人都高。她虚构起一个并不存在的亲人,不由分说地给司机从侧面拍了一张照片。 「把照片删了。」 一个急剎车,庄朵朵险些滚到前排去。司机一只手臂搭在副驾座椅后侧,另一只手直接在车窗上摁灭了烟。 车里的氛围凝滞起来,庄朵朵假装对这一切浑然不觉,嘻嘻哈哈地把那张模煳的照片发了出去。她端详着毫无回应的手机屏幕,连说道:「太像了,太像了,我这就发到家族群里让我弟弟、舅妈、舅舅都看看。这个驾校还是他们给我报的呢,他们家好像就在这附近。要不是赶时间,我就请你去他家看看了……」 庄朵朵像念经一样,噼里啪啦地向外蹦着话,她一刻也不敢停,她害怕自己一旦停下了,车厢里就要被那令人窒息的沉默挤满了。 2. 然而沉默还是蔓延开来。 司机搭在副驾的上臂上青筋爆现,它们一鼓一跳的,似乎发出了某种挑衅的信号。 庄朵朵几乎要尖叫出来,她浑身肌肉紧绷,一只手搭在车门上,另一只手在随身携带的小包里胡乱摸着,渴望能在那堆零零碎碎的口红、钥匙、纸巾之中翻出个防身的武器。 「你平时见了男人也这么多话吗?」司机吐出厚重的烟圈,然后回头审视着庄朵朵。 庄朵朵不敢看他的眼睛,他的那双眼睛里全是血丝,眼下一片青黑,眼白里还有几个隐约的黄点。他从头到脚地打量着庄朵朵,像在用眼神测量她的轮廓。 「我,我没有啊。我就是觉得你长得像我弟弟……」庄朵朵还在嘴硬,她垂着头,装作在回消息。她怕自己一抬头,司机就能看到她眼里恐惧的泪水。 手机恰到好处地响了起来,是微信语音通话的铃声。 庄朵朵几乎是哽咽地接起了这个电话——对面传来一个陌生的女音。 「是你吧?庄朵朵。咱们不是在群里约好今天一起上方教练的小课吗?你还来不来?不来的话我们就重新找人拼课了。」 庄朵朵已经无暇顾及到底是谁打来的这通语音电话,她只知道,今天这条命是这个人救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页 「大舅妈!!照片看到了吧?是不是很像我弟?」庄朵朵飞速地用手背粘掉了眼角溢出来的泪,接连不断地说道,「对,对,我就在附近。定位啊?噢,好,我这就发。这个司机和我弟太像了,车牌号?就是我群里发过去的那个。哎呀,说不定这就能看到我们这车……」 3. 玉兰驾校里,宿秀丽轻轻皱了眉。 她只给自己留了三秒的时间皱眉,刚一察觉到自己在做这个会增长皱纹的动作,连忙把手机拉远了些,用闲下来的那只手在眉心拨了拨。 「喝多了。这个叫庄朵朵的。」她用唇语对站在一旁的两位女伴说。 庄朵朵似乎还在电话里胡言乱语着,每当宿秀丽想说「哎,好,等会见」之类的话时,庄朵朵就爆发出一阵刮人耳膜的大笑,强行延续通话时间。 「哎,大舅妈,我给你说,这个司机,你是不知道有多像我弟——叫什么名字呀,小朋友?我给我大舅妈说一声,她说不定认识你……」庄朵朵的声音在电话里忽近忽远,听得出,她那边信号不算好。 「算了,别等她了。咱们直接升级一对三的私教课不就是了?浪费这个时间干什么呢?」邬童反覆看着手錶。她已经不耐烦了,她的时间很宝贵——在律所,约她见面一小时,是要付一千五百元谘询费的。 她和宿秀丽是楼上楼下的邻居,这个驾校还是宿秀丽推荐的。 当时宿秀丽说的很好——「服务好得不得了,随时都有车,来了就能练。还有小班教学,划算得很!」 她心里已经对宿秀丽有了埋怨,「秀丽姐,一对三的小课比一对四的也就贵80块钱,咱至于为了那点钱等半个小时吗?」 「抱歉,我可能也没法和你们一起拼课了……」有个声音怯怯地说,「老家来人了,我得……」 邬童根本不在意说话的谁,她只是不耐地挥挥手。 等那个身影走远后,她倾吐出了满腔的不满:「这个庄朵朵,是不是也是什么全职太太?和刚才走的那个一样是吧?我猜也能猜得到,不是孩子不舒服,就是家里老人病了,总之啊,这全职太太出门干点自己的事,家都转不动了……」 说完这句话,邬童才觉得有些不妥。宿秀丽也是全职太太,从搬过来后就没见她出门上过班。 幸好,宿秀丽一副压根没往心里去的样子,一手盖住手机,一手摆了摆,「别乱说,人家小庄之前是…可能是飞行员。我听教练说的。嗳?来了,来了,大门口那个就是。」 4. 抵达驾校时,庄朵朵全身都被冷汗浸透了。她像一个刚从水里被打捞上来的人,几乎是半跪着从车上下来的。 迎面走过来一位短髮女子,太阳在她的正后方,炽烈的阳光吞噬了她。庄朵朵看不清她的五官,只看到那利落的短髮上挑染了几抹棕红色,看起来格外热情。 「回市区走不走?」短髮女子已经拉开了车门。 庄朵朵迟疑地转过身,「这个车……」 「不好意思,家里有点急事,一直没叫上车。」短髮女子抱歉地对着庄朵朵笑了笑。仿佛生怕庄朵朵不信,她还扬起手机,让庄朵朵看了一眼叫车软体里的等候时长。 「注意安全。」庄朵朵干巴巴地说。 司机从后视镜意味深长地盯着她。她像被定身了一样,在门口那块空地站了好久。 短髮女子的手机屏幕似乎一直在她眼前晃荡,过了许久之后,她才意识到底是哪里不妥:那台手机的电量,只有7%了。 第3章 「敏感」 1. 庄朵朵的这份敏感,没有引起任何人的重视。 「姐,你有没有刚才走的那个短头髮的学员电话?」一见到宿秀丽,庄朵朵就要求她帮忙报警。 邬童和宿秀丽半抱着胳膊,越听越困惑,「什么意思?那个司机怎么个不正常法?」 「他……」庄朵朵咬了咬嘴唇。她看到,宿秀丽和邬童都是穿了长袖的运动套装,只有自己露着两条白花花的胳膊和腿。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也在怀疑,是不是真的是因为自己「穿少了」。 「他说我白。」庄朵朵鼓足了很大的勇气才说出这一句。 「你是挺白,然后呢?」邬童接着问。 「他,他还问我是不是喷香水了。」庄朵朵发现自己的大脑像断片似的,出现了断断续续的空白。她甚至无法完整地回忆起自己是如何挺过那漫长的、无人的乡间道路的。 邬童抽了抽鼻子,「我也闻出来了。然后呢?」 宿秀丽一直没说话,她眯着眼睛,思索着庄朵朵的话。 「然后……然后我就到这了。刚才那个学员就上车了……」庄朵朵的声音渐小。 「对。那个挑染了红色短头髮的是吧,那是沈雪。我认识她,和我一起练过好几次。她家里有急事。」宿秀丽解释着。 庄朵朵还在试图从回忆里抓取那个司机的可疑之处,「对了!他绕路,他绕路。他根本没按照导航走。」 「咱之前从市区来这里的路,确实封了。说是有地下线路要维修。」宿秀丽从手机上找出最近的新闻,拿给庄朵朵看,「我觉得吧,这大白天的,司机真不至于怎么着。他怎么敢呢?现在可是法治社会。」 「那个司机真的很奇怪!真的,真的。我一上车,他就从后视镜里看我,我……我一上车就觉得不自在。」庄朵朵着急了,急切地比画着手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页 邬童笑着耸耸肩,说:「行了。别这么敏感了。咱们抓紧练吧。你早一天学会开车,不就早一天可以避免这种情况吗?凡事得学着从自己身上找原因、找解决方法。」 庄朵朵想争辩两句,但邬童说的似乎又句句在理。自小到大庄朵朵都是被那么教育的——「凡事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难道真是我穿得太少了?庄朵朵困惑地看看自己的牛仔短裤,再看看坐在树下纳凉的那群男教练。他们哪一个不是露着胳膊露着腿?还有个别资歷老的,干脆脱了上衣,光着膀子吆喝学员练车。 庄朵朵胸口好像堵了一块又油又厚的年糕,好像有许多话要说,却偏偏什么也说不出来。 2. 这天傍晚,庄朵朵说什么也不肯叫车走了。她坚持等着教练方一楠下班后一起走。 方一楠是这家驾校唯一的女教练,之前跑过几年大车。见天混在男人堆里,嗓门、体型都生得雌雄难辨,一张圆中见方的脸晒得黢黑。她的课时费比其他教练便宜一些,宿秀丽来报名的第一天就相中了她。 「跟我走?好哇,去哪个小区?」方一楠刚用冷水沖了条毛巾,听庄朵朵这样说,顺手把凉毛巾递过去,问她要不要擦把脸。 「池山花园。教练顺路吗?」庄朵朵下意识地退了半步,躲开那条滴答着水珠的旧毛巾。 「顺路的,顺路的。」方一楠用毛巾重重地擦着脸和额头——痛快啊,热了一天了,能用条冷毛巾擦擦脸,就已经是这一天最盼望的享受了。 「方教练,要不我也搭您个顺风车。从这打车回我家,得60多块。」宿秀丽一听庄朵朵开口了,连忙关闭了随身携带的迷你小风扇,热情地凑过来。 「行。我干脆一起都捎着吧。」方一楠喊住了准备出门打车的邬童,「邬律师,最近修路,计程车都不往这边跑。怕是不好打车。一起走吧。」 邬童本想拒绝——她不太想和那个叫庄朵朵的人坐在一起。 今天这一整天她的耳朵都在遭受磨难。庄朵朵隔上十几分钟、二十几分钟的,就开始神经兮兮地说那个网约车司机不正常。 「秀丽姐,要不是你给我打那通语音,我可能、我可能就遇害了!」 「邬童,你穿长裤不热吗?」 「教练,教练,我这头髮真的香得熏人吗?」 只是,邬童手机上的叫车软体迟迟没有应答。她想了想,坐上了后排座位,刻意和庄朵朵保持了一些距离。 夕阳落入茫茫的稻田,天色暗了下来。风一吹,草浪翻滚。庄朵朵的背一挺,又说起了那个司机。 邬童不动声色地把耳机塞进了耳朵里,她知道庄朵朵又得是翻来覆去那几句话。 「这沈雪也真是的,明天的课还约不约,也不说一声……下周不就是她路考了吗?」宿秀丽坐在副驾问。她认为自己有和方一楠聊天的义务,「不然显得人家和咱们的司机似的,多不好。」 沈雪和宿秀丽一样,是驾校知名的「钉子户」学员,考了好几次都没有通过,先后换过三个教练,到了方一楠教练这,好歹算是学出了点东西。她是全职主妇,每天都会在朋友圈更新自己给孩子做的晚饭。方一楠带了她三个月,这三个月,她朋友圈的晚餐从来没有重复过。 「嗳?反常了啊,沈雪到这个时间了还没有发孩子的晚饭。」宿秀丽饶有兴致地翻着朋友圈,虽然她不肯承认自己是个八卦的人,但她每天大多数空闲时间都在翻身边人的朋友圈。谁哪天起晚了、谁哪天和老公闹矛盾了、谁哪天孩子不省心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她比任何人都了解。 庄朵朵一个激灵,像脑海中一根透明的弦被拨响了。她问:「我就说那个司机有问题!你们谁有沈雪电话,快打一下。」 邬童实在是忍无可忍了,她扯下耳机,扭头说道:「庄朵朵是吧,你是不是又要提早上那个网约车司机了?我这一天……至少听你说了二十多遍了。你见人就要讲一遍,这辆车上的哪个人没被你磨过耳朵?」 车上的人都笑起来,庄朵朵却一脸严肃,一迭声地说:「我现在特后怕,那个网约车司机真的不正常。我一上车,他就说我白,说我喷香水了……」 邬童又气又笑,只能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我问你,要是那司机真有问题,你在车上怎么不报警呢?」 「我报警?我报警说什么呀,那个司机也没干什么……」庄朵朵不假思索,手指快速拨动屏幕,在搜索今天的叫车记录。 「对啊。人家司机什么也没干啊。」邬童揉着太阳穴,再次闭上眼睛,「人家正正常常开车、正正常常送你,让你好一顿编排。」 她刚刚闭上眼睛,想要休息一会,却被一声尖叫惊了起来。 「庄朵朵!你有完没完?」邬童忍无可忍,她发誓自己以后再也不要和庄朵朵这种一惊一乍的女人有半分交集。 可这声尖叫不是庄朵朵发出来的——是宿秀丽。 「沈雪……很有可能出事了……」宿秀丽嘴唇嗫嚅着,半回过身子,像搁浅的大鲤鱼那样张着嘴。 邬童扬起下巴,静待她说出什么劲爆的消息。 「沈雪她今天没有给孩子做晚饭!」宿秀丽郑重其事地举着手机,屏幕里是沈雪千篇一律的朋友圈。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页 邬童重重地仰倒在靠背上,兜起运动服从后往前盖住自己半张脸。 「『疑神疑鬼』这种病会传染,我要是以后再和这两个人一块练车,我就不姓邬!」 第4章 风波 1. 沈雪的失踪,波及了许多无辜的人。 首当其冲的是郭劲。 自从确认了失踪者是沈雪之后,庄朵朵和郭劲的小家再也没有宁静过。 「郭劲,我不知道你的破工作有什么重要的,我告诉你,那天失踪的很可能就是我。你手机上的未接来电很可能就是我拨打出的求救电话。」从派出所做完笔录回来,庄朵朵脸色煞白。 她气咻咻地走在人行道上,郭劲在一旁开着车,慢慢跟在她身后。后面压了一片车,都在「滴滴滴」地摁着喇叭。 「朵朵,朵朵,我已经跟你道歉了不是?你就上车吧,咱不挡着后面的车。」郭劲好声好气地解释。从那天庄朵朵学车回来,他都数不清自己道了多少次歉了。任何事情都能刺激到庄朵朵敏感的神经,在庄朵朵的口中,那段网约车上的行程不亚于虎口逃生。 「你知道吗?郭劲,那个司机和我的距离,也就一只胳膊那么长。那天,那天他只要一伸手,就能掐住我的脖子,失踪的就会是我!」庄朵朵尚不解气,这份无名火既来自恐惧,也来自委屈。在确认沈雪失踪之前,所有人都在指责她庄朵朵想得太多,似乎是她「持靓行兇」,有意曲解司机。 「你这不是没事吗?」此话一出,郭劲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庄朵朵的脸色变得铁青,手里的小包抡圆,径直丢进了郭劲打开的车窗里,踏着高跟鞋迈开腿就跑,踉踉跄跄钻进了步行街,留下郭劲在车流中一头大汗。 2. 教练方一楠的日子也不好过。 沈雪失踪案爆出来的第二天,她的丈夫就找来了。这个矮小的男人没有在第一时间报警,反而是来驾校讨说法。 「方教练,你就说老实话吧。我知道,都知道。沈雪在这里,是不是来见男人的?」沈雪的丈夫老丁寸步不离地跟着方一楠。方一楠带学员练车,他就站在大太阳地里,被晒得跟化了一半的冰激凌似的;方一楠教学员驾考知识,他就阴着一张脸贴住车窗看。要是车里同时坐着男学员和女学员,他的眼珠就像给鱼刮鳞的刀一般,带着鄙夷、带着审视,紧紧盯住那女学员。 他这番歇斯底里的举动,反倒博得了一众教练的同情。 趁着午餐时间,教练大老刘特地坐到方一楠旁边,一脸隐晦地问:「哎,哎,老方,你跟我说句实话,那个叫什么……沈雪,对,叫沈雪的学员,真是和人私奔了吗?」 驾校的小食堂密不透风,那架老化了的空调今天也格外地绵软,吱哟哟吹着,却不见一丝凉意。外面的蝉鸣一声塞过一声,方一楠顿感头昏脑涨。她放下碗筷,冲着大老刘摆摆手。 坐在她对面的宿秀丽满头汗水,面前放着两只小小的餐盒,一只里面放了半截嫩玉米,另一只里面是一早煮好的西兰花、生菜、藜麦。自从这里发生了失踪案后,她们几个女学员几乎抱了团,寸步不离地跟着方一楠。 见方一楠不舒服,宿秀丽从背包里拿出一瓶藿香正气水,不紧不慢地推过去,「方教练,天热,知了吵得很,别心烦,当心中暑。」 大老刘压根不懂这指桑骂槐,瞪大一双眼睛,凑过脸去问宿秀丽:「宿老师,你听说了吗?那个叫沈雪的学员,跟人跑啦。对了,我记得你俩报名是一前一后的?」 宿秀丽慢悠悠抽出一张纸巾,垫在餐桌上,再把银筷子放到餐巾纸上,一根一根地擦拭干净。然后垂着眼说:「哟,刘教练,您在这可真屈才了。」 大老刘不明就里,抓抓头髮,笑呵呵地说:「宿老师,你也这么觉得?我家老太太也这么说来着,说我本该是干大事的人……」 宿秀丽吊起嗓子打断了他,她当过半年的小学老师,虽然没干下去,教训人的厉害劲儿还是保留着的:「我说你屈才,是嫌你话多。刘教练,这都听不明白?警方还没有发通告呢,你刘教练在这先断了案子了。你怎么就知道人家沈雪是跟……跟什么人跑了?我还觉得她是被她老公害了呢!」 大老刘眨眨眼,瞧周围吃饭的人都瞅着这边,讪讪地摸摸脸,打着哈哈说:「那不能够。你看人沈雪的老公,明知道她跟人跑了,还从这守一天了。那哪能害了她?要我说,这爷们,痴情啊!」 邬童今天来得晚了些,她平时不爱接家事官司,偏偏有人通过律协的领导联繫了她,想让她帮忙打离婚官司。邬童花了不少口舌,才勉强挂断了那个当事人的电话。 她急匆匆赶来驾校,一进餐厅,险些被里面的汗味儿、荤菜味儿熏出来。她寡着脸在讲宿秀丽旁边坐下,刚好听到了大老刘关于「痴情丈夫」的言论,满身心的火气可算找到地方发了:「刘教练,什么叫『痴情』?沈雪那个丈夫,就是个法盲。什么叫『跟人跑了』?『公然侮辱他人或捏造事实诽谤他人』,这是诽谤罪,是要承担法律责任的!」 大老刘碰了一鼻子灰,不尴不尬地说了句:「嘿,邬律师,我就害怕你。你们当律师的那小嘴嘚吧嘚吧的,怕了怕了。」他端起饭碗,抖抖肩,熘了。 3. 沈雪丈夫老丁的到来,让原本平静的驾校变得沸沸扬扬。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页 大家都在饶有兴致讨论学员沈雪到底去了哪儿,一时之间,驾校里冒出许多有鼻子有眼的传闻,网上也贴满了沈雪的个人信息。从她小学毕业时的班级合影,到她大学时在qq写的私人日记,包括她的婚纱照、她发在朋友圈的孩子照片,都被人扒翻了出来,传到网上。她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每一句、每一条、每一件都被人细细分析、细细咀嚼。哪怕她学车时留下的证件照,也被几个老学员说:「老早就觉得这个沈雪有问题了,来驾校拍照片还化妆呢,多大岁数了?孩子都上幼儿园了,还花里胡哨地打扮。这女人绝对有问题。」 而至于那个和她一起失踪的男性司机,网上的消息很简单——「男,本市人,24岁。」照片、姓名一概没有公布,只有一个模模煳煳的代号,「滕某」。 这一天,真正和沈雪有过交集的几个人反倒异常沉默。 方一楠被沈雪的丈夫缠得焦头烂额,几次被他从副驾上拉下来。「兄弟,她真没见任何人!要不,你看监控去!」方一楠叉着腰,急得满头冒汗。 宿秀丽一遍一遍翻着沈雪的朋友圈,得了空就给沈雪发消息、打电话,在她的假设中,沈雪陷入了危机、正被什么人控制着,她给沈雪的手机号发去了这样的简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无论您的诉求是什么,请不要伤害沈雪。钱的事情好商量,盼速来电!」 这条简讯她给邬童看过,邬童不屑一顾:「秀丽姐,你这可真是秀才和土匪讲道理。要真有什么歹徒绑架了沈雪,他早巴巴地打电话要钱了,还用等着咱们循循善诱?」 说着,她躲到一旁给公安口的熟人去了个电话,没过几分钟就一脸凝重地回来了。 「沈雪的丈夫压根没报警,是公安那边看到了网上的舆论,主动联繫的他来询问情况。」邬童遗憾地摇摇头,「别的我也没打听着,从市区过来的那一片线路维修,监控掌握得情况也不多。」 "报警我报什么警?老婆和人跑了,还不够丢人呢?"老丁竖着耳朵,不知从哪里跟了过来。 宿秀丽讪讪地笑笑,她心眼里认为这个人精神不正常,压根没打算接他的话。她朝练习场虚指一下,拽拽邬童的袖子,说:"是不是轮到咱们练了?我看方教练叫咱了。" 她一说要走,老丁顿时来劲了。他咯噔一下子站起来,展开两条胳膊挡在宿秀丽面前。 4. 「排课表我看过了,沈雪本来是跟着上大课的。后来你忽悠着她一起报名小课的吧。那天也是你和沈雪一组的。说吧,是不是你给他俩接的线?」大热的天,老丁激动得连头皮都闪着汗光。 他把宿秀丽问蒙了,「接线?我接什么线?」 「自从报了这个驾校,沈雪在家就待不住了。说是孩子上幼儿园了,她不能老搁家闲着,她要出去打工,要赚钱。」老丁露出满口短而宽的牙,「对,就是你。她说是什么驾校的一起练车的告诉她的,让她『创造价值』。」 「这,对呀。这怎么了?沈雪说了,你们一家都在吃老爷子的低保,一个月什么钱都得精打细算……」宿秀丽的话还没说完,老丁已经一掌推在她肩膀了。 宿秀丽一个趔趄,近四十年的人生中,她从来没挨过这么一下子,她一下子愣住了,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反应。平时和家里那位吵得再厉害,先动手推推搡搡的都是她宿秀丽,她总是以为男人都和自己的丈夫陈大彬一样,是打死也不会对女人动一根手指的。 「你妈的。」老丁恶狠狠地骂了出来,手指直愣愣地指着宿秀丽,「不安好心,和王婆一样,挑拨夫妻感情,欠打!」 「你干什么!」邬童挺身而出。 邬童从大学起就定期练习mma格斗课程,工作后也保持着每周三次去健身房锻鍊的习惯。她一脸凛然的正气,挡在老丁和宿秀丽之间,毫无惧意。 老丁的身高只有1.65左右,看起来和邬童差不多高。邬童用小臂格挡开他咄咄逼人的手指,「自己的妻子生死未卜,不报警、不找人,在这里发什么疯?」她低吼一声,像一只护犊子的母狮,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架势。 「她侮辱我!我哪里用沈雪她爸的低保了?我都打借条了,又不是不还!」老丁气沖沖的,还欲再上前几步,「沈雪就是跟人跑了。就是这个娘们从中间使坏指使的,她俩聊天记录我看过,一丁点不教人好!」 宿秀丽从最初的震惊中迅速反应过来,气愤和委屈顿时涌上心头,她扶正自己的眼镜,想要呵斥老丁几句,却发现自己的嗓音已不争气地带了哭音:「有你这么说话的吗?沈雪的日子过得不容易,正好孩子也去幼儿园了,我劝她出来找个班上,省得给老人买降糖药还得货比三家。我……」 老丁显然不是来和她讲理的。 沈雪失踪后,老丁彻夜难眠。他在屋檐低矮的公租房里,瞪着眼睛盯着天花板,用一宿的时间想出了几个可疑的「对象」。第二天天一亮,他就按照印象中的地点,挨个去审讯了一番。 这些可疑的「对象」包括沈雪的小学班主任——一个男人,好端端的干什么资助沈雪上学,一定是有问题;沈雪五年前上班单位的领导——沈雪辞职时,这傢伙着实挽留了一番,绝对有问题;物业西侧门的保安——前年冬天,沈雪骑电瓶车从冰路上滑倒了,这人给扶回来了,孤男寡女待了好一会儿,能清白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页 睏倦和愤怒早已在他胸膛中升起了烈火,他的鼻孔里喷着热气,直等着找个口子一併撒出来。他通红的眼盯着宿秀丽一开一合的嘴巴和金丝眼镜,耳旁嗡嗡作响,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树上的蝉齐刷刷地噤了声,只余下阳光在燃烧的声音。 老丁挥起一拳,冲着宿秀丽的面颊就过去了。 他这一拳也憋了老久了——在沈雪的小学班主任面前,没挥出去,因为人家的儿子生得五大三粗的,一口接一口吞着老茶缸子里的水,一看就不好惹;在沈雪曾经的单位领导面前也没挥出去,人家正好要去开会,黑色的小轿车擦得铮亮,那光泽映得他老丁眼发花;在物业保安面前也没挥出去,这保安倒是先和他挽了袖子。 「他们都欺负我,我还能再让你一个娘们欺负了?」老丁发狂般地咆哮着,而这好不容易才挥出去的一拳,却被挡在中间的邬童拦住了。 邬童一把握住老丁骨节粗大的拳头,那勐烈的力量镇得她手腕一颤,她怀疑自己可能要拉伤了。然而,来不及反应,老丁的另一拳又跟了过来了。 第5章 临危独白(1) 1. 方一楠替她生生挨住了这一拳——这是方一楠第八次中断课程从副驾上跳下来了。 「没完了是不是?这边上课呢,有什么事等她们学完再说!」方一楠一边的眼已经花了,右脸迅速肿起来。老丁那一拳毫不留情地落在她右耳侧,要不是她有这副结结实实的身体撑着,就得像邬童那样狼狈地仰倒在地了。 「你们让开!我知道你们都是一伙的,几个娘们还敢翻天了?」老丁撸了撸袖子,手指尖戳着方一楠的鼻子尖,「你让开,没你的事。我先收拾那个挑拨事的……」 「干什么呢?干什么呢!怎么对女同志动手呢!」身后一声大吼,大老刘像拎一只小鸡崽那样,揪着老丁的后领口,把他薅了起来。老丁尚不知足,脚后跟蹬着水泥地,依旧穷凶极恶地对着邬童和宿秀丽叫骂着。 方一楠一手捂着肿起来的脸颊,一手拉了邬童起来。 邬童眼里一阵天旋地转——她学过很多技巧,在格斗教室可以熟练地使用那些稳准狠的鞭腿、直拳、击颌,她想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是体型看起来如此相仿的男女,在体力上有这样大的差距。 老丁还在叫骂着,而邬童眼里白花花一片。 她听不到老丁开开合合的嘴皮子里在说什么浑话,她只记得老丁像只巨大的蛤蟆一样朝着她扑过来,那力气又实又紧又重,她连抽出胳膊还击的机会都没有。 恍惚间,邬童眼前晃过了庄朵朵的面孔。她好像有那么一瞬间明白了庄朵朵那天的害怕和失控。 「我报警了!我告诉你,我报警了!」宿秀丽站在老丁三步之外,愤怒地让老丁住嘴。 「我呸!咱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走啊,去警察局啊,嗳,你不去都不行。走!」老丁气焰更盛。 「你他妈再说一句试试?」大老刘一把把老丁墩在了地上,恶声恶气警告他,「你他妈再在闹一下看看?」 常年的风吹日晒,让大老刘的脸颊黑得发亮,和藏在领口内的脖子泾渭分明。这让他滑稽之余看起来更凶神恶煞,像是庙里的黑罗剎。 「我……」老丁瞟了瞟大老刘粗壮的手腕,话到嘴边就变了,「哥,我今天是给你个面子。我不和这娘们计较。」 「快滚快滚。」大老刘嫌恶地摆摆手。 老丁不但不恼怒,反倒是得了大赦般轻快,像只皮球似的从地上弹起来。 「你这娘们。」临走了,老丁还不忘转过身朝着宿秀丽骂了一句。 「滚!」大老刘已经准备去带学员上大课了,连头都没回,只是发出了这一句闷闷的声音,老丁就小步快走出了门。 2. 「嗳,你说气人不气人?那个刘教练就这么着把那个疯子放走了!」 宿秀丽拍下了办公室墙上的投诉电话,气咻咻地要打电话投诉。 「别!」方一楠刚把冰袋敷在脸上,急得又放下了,「别投诉,大老刘这人不会说话,心是好的。投诉的话他这个暑期相当于白干……」 大老刘正在外面粗声大气地呵着学员倒车。 「挺不容易的,家里三个孩子。早上三点跟着媳妇去批发市场进菜,完事再慌不迭来驾校这。不容易。」方一楠唏嘘道。 「那不行。那我得报警。老丁得抓起来。你俩不能白挨那几下子。」宿秀丽想着刚才老丁上蹿下跳的样子就心里有气,她在手机上拨打出了那熟悉的三个数字。 「嗳嗳嗳,不至于,不至于。」方一楠叫苦连天,「没那么娇气,一会儿就好啦!那个老丁看着凶,瘦鸡崽子似的,能有多大劲?我没事,没事。」 宿秀丽还在气头上,绕开她,坚持要报警。 「不要报警。」邬童不由分说抢过宿秀丽的手机,摁灭了屏幕。 宿秀丽诧异地看看邬童,再看看一旁捂着脸的方一楠,「你俩怎么回事啊?小邬,你可是法律工作者啊,咱还能怕了他不成?」 邬童抬起眼皮,指指方一楠,让她拿开冰袋,「看,连轻微伤都算不上,报了警,我们一群人跟着他一块去派出所,一来一回一整天时间就进去了。这种人最多行政拘留待几天。出来以后他有的是时间和你耗。你有这个时间吗?我可没有。」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页 「我也没有。损失一天的课时费那是好几百块钱,我三个月没休班了,就是捨不得这个!我可不想耗进去。」方一楠赶紧补充。 「这……可他打人了啊,这事就这么算了,法律就没有法子管他吗?」宿秀丽恨得咬牙切齿。 邬童却撇撇嘴笑了,「法律管不了的事可多了——就咱们小区,18号楼业主,一男一女谈恋爱,散了。你猜怎么着,那男的不甘心,天天提一兜垃圾放人姑娘家门口。」 「那这,这是寻衅滋事吶。这得管吧?」宿秀丽推了推眼镜,认真了。 「什么法子都试了,找了物业、报了警,都不好使。那男的和这个老丁差不多,混不吝,还是隔三差五来送垃圾。后来18号楼那姑娘问我能不能起诉,把我问乐了,这上哪给她立案去?后来我给她想了个损招……」邬童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掏出手机,对着屏幕的反光检查了一下脸颊的擦伤。 「什么损招?」方一楠疼得轻轻发出「斯哈斯哈」的声音。 「我让那姑娘狠狠心买了双一万多的鞋,用『特殊方式』摆放了一下。这不那男的来送垃圾时就给她弄坏了。然后用这个由头先起诉再和解,那男的为了避免实刑,赔了她一万多。这才老实了。」 「就没再来吗?」宿秀丽不解地问。 「没再来。打蛇打七寸,得找他们的痛点。那男的,痛点是『钱』;刚才那老丁,我算想清楚了,痛点就是『比他更强壮的同性』。有刘教练在这,他肯定是不敢再来找麻烦了。」邬童说。 方一楠若有所思,缓缓点头。 「那咱们就这么算了?小邬,我真没想到你心胸这么宽广……」宿秀丽带着几分遗憾。 「人不可貌相。」方一楠拍了拍宿秀丽的肩膀,满眼的认同。 邬童眉毛一扬:「你俩这是夸人还是损人吶?」 3. 庄朵朵三天没去练车了,倒不是因为害怕那个网约车司机再次出现,而是她似乎被困在了沈雪失踪前的那一幕 她频繁地从梦中惊醒,勐地伸出手向虚空中一抓,然后怔怔地哭起来。 「朵朵,别怕,别怕……」郭劲在睡梦里含混不清地安慰了句。 「我觉得错的都是我。如果我当时告诉她别上车呢?我怎么就没拦住她呢?」庄朵朵捂着脸,靠在床头哭泣。 郭劲挣扎着抓过手机,一看屏幕,凌晨3点42分。 这是他这一晚上第三次被吵醒了。 在黑暗中,郭劲无声地嘆了口气。 「朵朵,你听我说,这事和你没关系,这事已经过去了!失踪的沈雪不是你的亲戚,也不是你的朋友。带着她失踪的是那个司机,不是你!」 庄朵朵摇了摇头,「郭劲,你知道吗,她的手机,她的手机当时只有7%了!我总是在想,要是那天早上手机没电的人是我、要是那天早上我压根没接到秀丽姐打来的语音电话……」 郭劲不得不爬了起来,他知道,不安慰好她,自己这一晚上也别想再继续睡了。 「朵朵,这世上没有如果。你看,幸好你机智,拍下了嫌疑人的照片。虽然模煳了一些,但警察多少有了个方向不是?」郭劲循循善诱。 庄朵朵靠在他肩膀上,静静地抹着眼泪。 郭劲继续说着:「也多亏了你提供了那张网约车的预订单,警察才能顺藤摸瓜,找到那个把车临时包出去的司机,对不对?」 庄朵朵缓缓点了点头。 郭劲察觉到她已有了睡意,知道这一次的安抚工作马上就要到达终点,情绪饱满地补充说:「而且,她的手机电量足够她留下关键信息。她不是给幼儿园老师和丈夫都发了语音了吗,放心吧,警察很快就会……」 庄朵朵的眼睛像猫一样亮起来。 「郭劲,你说得对,你提醒了我。」庄朵朵从他的怀抱里挣扎出来,目光炯炯地盯着他,「天一亮我就去幼儿园老师那里问问情况!」 4. 早晨7点45分,幼儿园门口出现了一张陌生的面孔。 庄朵朵穿着咖色t恤和牛仔短裤,大口大口灌着冰美式。 来来往往的小朋友都在好奇地看她,她尽量控制着自己不去看那些短圆短圆的胳膊腿儿。 跟在孩子身后的大多是行色匆匆的父母,送下这些像小太阳一样明媚、也像小太阳一样永远精神头十足的小傢伙们,他们还要赶往这个城市的四面八方,开始一天短兵相接的工作。 他们大多数脸色不算好看,淡青的眼圈、难以遮盖的毛孔和敏感发红的肌肤。皮鞋上有老污渍、真丝连衣裙也欠缺熨烫,可庄朵朵还是很羡慕他们。 在拿到那张「卵巢早衰」的诊断单之前,庄朵朵并不觉得自己有多么喜欢小孩。可有了那张诊断单之后,她就像和谁憋着劲儿一样,特别盼望这个家里出现一个孩子。哪怕郭劲屡次表明过态度,「朵朵,咱俩不是早就商量好了吗?『世界这么大,我们先看看』,要孩子的事,三十岁以后再说呗。」 可庄朵朵坚信这只是郭劲的託词——「哪个男人不想要孩子?朵朵,你别听这种糖衣炮弹,你身体这个情况,三十岁以后能不能要可就不好说了。你抓紧。」庄朵朵的母亲如是说。 在母亲的支持下,庄朵朵秘密地往返了几次生殖医院。那家医院位于这座城市的西郊,毗邻火车站,南来北往的求子者像求神拜佛一样在这里汇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页 去了几次之后,庄朵朵就厌弃了。 首先是远,光堵在路上就要接近一个小时。 其次是没有尊严。第一次结束检查后,庄朵朵哭着给母亲打电话:「妈妈,你知道吗?做超声检查的时候,所有人都提前脱了裤子等着,连个放衣服的地方都没有!我一手拿着病歷,一手提着裤子,医生喊到名字了,我就得赶紧连滚带爬躺在床上去。检查完了,我连缓口气的时间都没有,我得单脚跳着去墙角提上裤子,而检查床上已经躺下了另一名患者……」 母亲对她的这通抱怨不以为意,反而提醒她:「看病就这样,这能怪谁呢?朵朵,爸爸妈妈不是没提醒你吧,从小就不让你吃冰的、不让你熬夜,你大学暑假那会,冰可乐当水喝,现在想想,怪谁呢?」 冰美式丝滑地流淌进嗓子里,在这个蒸腾着的早晨,庄朵朵清醒了一些。 她一边看着那些可可爱爱的小书包们走进教室,一边报復性地大灌了几口冰美式。她说不上自己到底是在报復谁,只是觉得心里很痛快。 「是你找我?」 幼儿园教学楼里,出来一位穿着粉色运动短裙的女老师。 她姓曲,庄朵朵在警察那里见过她,她们两个人一前一后做的笔录。 「有小树苗妈妈的消息了?我是说,沈雪的消息?」看清是庄朵朵后,曲老师几乎是带着点欣喜的意味奔跑过来。 庄朵朵眼眶一热,她感到,在某种程度上,她们是同盟——她见过她最后一面,她收到过她最后一条消息。 「还没有,我只是想问问,最后她发来的到底是什么?」 听到这话,曲老师慢下了脚步。 她迟疑地站在幼儿园门口,重新打量了一下庄朵朵。 庄朵朵赶紧解释:「我没别的意思。我和沈雪是一起学车的,我想知道她最后到底说了什么,也许我能找到她的去向。」 曲老师低下头,下意识地把握着手机的那只手向身后藏了藏,「我已经把语音记录交给警察了。你如果想知道的话,不如直接去问一下办案子的彭警官。」 庄朵朵被她突然的变化整蒙了,只能慢慢地试着打动她:「你知道的,我和你一样,是最后一个和沈雪有关联的人。我当时看到她手机只有7%的电了,我想,她利用这最后的一点电量发出来的消息,一定是很重要的……」 曲老师依旧摇着头,身子向后缩着,整个人都是抗拒的姿态。 「为什么你……」庄朵朵茫然地说。 「我要带孩子们去做操了。」曲老师向她道别。 「那个就是小树苗吗?」庄朵朵突然问。她指向的是一个上身穿着蓝色荷叶边短衬衫,下身穿着米黄色短裤的女孩。 曲老师回头眯着眼望了望,继而诧异地看向庄朵朵,「你怎么……」 「那天沈雪也穿着一件蓝色的荷叶边衬衫。袖子被汗洇透了,就这么贴在她胳膊上。我想她可能就叫了很久的车,在太阳底下晒了很久……」庄朵朵的眼睛里也一阵湿润,刚才喝下去的冰美式在胃里翻江倒海。 「对,是小树苗。她们穿的母女装。小树苗说,这个月是她的生日。她妈妈答应她了,每天都穿一样的。她这衣服好几天没换了,她坚持说妈妈还没回来,她俩没商量好下一件穿什么,她不能换。」曲老师的声音带了些干涩。 庄朵朵点了点头。 愧疚感比胃痛更快地蔓延开来,她不敢再看小树苗那件皱巴巴的蓝色上衣,小声说:「那,那,老师你去忙吧。我得走了,我得去练车了。」 「对了,你觉得她是私奔的吗?」 走出三五步之后,庄朵朵听到有个声音在对自己说话。 她条件反射般地愤怒起来,立刻回头说道:「为什么你们都这样污衊她?她这么爱她的女儿,她怎么可能抛下自己的女儿说走就走?!你是小树苗的老师,还是她最后发消息的人,她这么信任你,你不可以这样说她的!」 曲老师静静地听她发完脾气,似乎对这反应很满意。 「十点四十五分孩子们上音乐课,我可以出去一会儿。你去马路对面的肯德基等等我好吗?」 曲老师问。 庄朵朵怔怔地点了点头。 第6章 临危独白(2) 1. 在人来人往的玻璃橱窗后,庄朵朵听到了那段语音消息。 庄朵朵反覆听了三四遍,还是很不解:「那天沈雪和我说过话,她好像说的是本地话。不是这个口音。」 曲老师点点头,手指攥了起来,她说:「那个司机,我听彭警官说,就是螺城人。这是螺城那边的方言,小树苗妈妈在学着用他那的方言说话。」 「她为什么要……」说到一半,庄朵朵明白了。 在网约车上拼命地和司机套近乎的那一幕重回到她的眼前——强忍着委屈和害怕,一遍一遍对司机重复:「你和我表弟长得好像啊。年龄也差不多。太像了。」 庄朵朵的泪水夺眶而出,她捂着自己的脸,想像着另一个自己正坐在车后座上,笨拙地学着司机家乡的口音,企图用这样柔和的方式换来一点友好。 「她想和司机套近乎。她也以为这样就没事了。」庄朵朵带着哭腔说。 曲老师紧攥的手指松开了,轻轻抚摸着庄朵朵的肩膀,自嘲地说:「对,就是这样的。我猜任何一名女性都能明白这不过是小树苗妈妈的求生技巧。可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页 她的声音哑了下去,「可是我没想到,我男朋友听到这段语音,咬定沈雪和司机是认识的。还在网上胡说八道,这才有了『沈雪和人私奔』的谣言。他们怎么敢的?他们还有没有心?就因为受害人学着说嫌疑人家乡的方言,就能证明她是有心取悦他、勾引他?就能证明他们早就暗中往来许久?可笑!」 「原来是这样!」庄朵朵也愤怒起来,她打开手机,搜索了一下关于沈雪的新闻,「你看,『寻找沈雪』的帖子只有二百多条回復,『本市一女子借学车私奔』的帖子底下,回復过万了,一直挂在榜上……原来罪魁祸首是他。」 「所以,他现在已经是前任了。不好意思啊,早上我听到你想要小树苗妈妈的语音,反应过激了一些。」曲老师抱歉地笑了笑。 「没事,没事,很理解,换我的话说不定比你还急。」庄朵朵抓起一张纸巾,擦着眼泪,继续听那段语音,「之前你们关系很好吗?她为什么会在关键时刻发给你?」 曲老师苦笑着往上翻了翻那天她和沈雪的聊天记录——在这段奇怪的语音之前,沈雪还发过几条文字信息。 这四条消息都是在早上十点之前发出的,和最后的语音消息隔了有四十分钟。 「我和她其实并没有那么熟。平时联繫也主要是为了孩子。这些语音消息,她应该是想先联繫小树苗爸爸的。」曲老师脸上浮现出一副不屑的神情,「我猜那傢伙压根就没回她。她只好继续给列表里的最近联繫人求助。第一个也许就是我。」 「小树苗的爸爸……」庄朵朵重复着曲老师的话。 「那傢伙连警都没报!」曲老师的脸颊因愤怒而涨红,「那天晚上,一直没人接小树苗。我给她妈妈打电话,显示不在服务区;给她爸爸打电话,打了四五个,醉意浓浓的,说中午喝喜酒去了,刚睡醒。我告诉他小树苗妈妈发来的语音不对劲,第一个字连起来不就是『我遇危险』吗?你猜他说什么?他说,『别理她,神经病』。」 曲老师越说越气,庄朵朵买了杯冰可乐给她,她涨红的脸才缓和了一些。 「他醉醺醺的,骑着电瓶车把小树苗接走了。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就报了警。按说是不能立案的,毕竟是成年人,失联也没多长时间。幸好有她之前发给我的文字消息,再加上那会儿关于『私奔』的事已经在网上发酵了,警察就介入调查了。」 2. 对于小树苗的爸爸老丁,庄朵朵是未见其人,只闻其声。 她记得去做笔录的那天,隔壁那间办公室里,有一个男人的嗓门比门口电瓶车警报声还响——「我哪知道?我说过了,那天老舅家有喜事,我喝醉了!不信就去查嘛,你们不是能看监控吗?看去呀!人证物证咱都有,嗳,咱身正不怕影子斜。那娘们就是跟人跑了……」 在驾校的约课群里,她也隐隐约约知道了这号不讲理的人物。 「什么东西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对女学员动手!」宿秀丽是最愤怒的一位。 邬童出奇地安静,她并没有放过老丁——这几天,她一直和公安口上的同学联繫,但只获得了少许的线索。 「简单来说,凶多吉少。」在又一个练车的间隙,邬童言简意赅地和庄朵朵、宿秀丽分享着消息。 沉默了一分钟之后,庄朵朵憋不住了,「就这四个字?这也太简单了。」 「没有说去哪了吗?比如说,监控录到的最后一幕?比如说,车轮胎的痕迹,人的dna什么的。」宿秀丽循循善诱。她在新闻里看过,警察查案子都是从这些细节入手的。 邬童啧了一声,重复了那句话:「凶多吉少。司机,外地人,社会关系都不在本地;监控,确实是线路维修,目前没有找到有价值的影像资料;车……」 她犹疑了片刻,估量了一下是否可以把这消息透露出去。 宿秀丽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一手拽着邬童,一手扯着庄朵朵,「走走走,咱去那边树下说。那里凉快。」 驾校围墙旁有一棵老玉兰树,说是有五十多年歷史了,当时盖这座院子时,特意为它绕开了一截。每年春天,这棵苍老的乔木就努力地开花,似乎不想辜负了「玉兰驾校」的名头。 三个人神秘兮兮来到树荫下时,发现方一楠也在这里。 她怔怔地坐着,满脸愁容,不知在想些什么,连身后有了人也没察觉。 「方教练?」宿秀丽喊了好几声,方一楠才错愕地回头。 「不好意思,你们休息休息吧。等下再练几轮。」方一楠起身要走。 「没事,方教练,忙一上午了,你也歇歇。我们没别的事,就是邬童打听到了点内部消息,我们分享一下。」宿秀丽热情地挽住方一楠重新坐下。 邬童脸上略带不悦,依旧言简意赅地说:「简单来说,车根本不是这个司机的。庄朵朵,你确实福大命大。和这个车绑定的司机另有其人,他那天晚上打了一夜麻将,第二天实在起不来了。但是呢,又提前接了你的预约单,不想损失这个钱,就让一块合租的人去了。」 「什么?!」庄朵朵瞪大了眼睛,「我说呢,我一上车,就觉得哪里不对劲。这个司机和手机app上的人确实长得不像。」 「哎哟,这也太吓人了。合着这人就没安好心。你说是不是,方教练?」宿秀丽义愤填膺地问。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页 方一楠沉默着。 「方教练?」庄朵朵也看出了她的异常 「啊?」方一楠回过神来,「走,再去练几把。宿老师,下周要考了,多练练。」 3. 「你们闻到了吗?」 方一楠走远后,宿秀丽半是疑惑半是为难地说。 「什么?」 「方教练身上有酒味。」宿秀丽不太敢相信自己的鼻子,「我刚才挽着她,闻到了很重的酒味。但是方教练可能也有意遮掩了,用花露水味压着。」 「不可能吧。」邬童抽了抽鼻子,「咱下午还得跟着她的车一块回市区呢,方教练怎么可能酒驾。」 「可能是花露水酒精含量高。秀丽姐,你闻错了。」庄朵朵斩钉截铁,「方教练这人很靠谱的,我相信我的直觉。她不可能喝醉了来给咱们上课。」 宿秀丽掏出小风扇吹了吹,「那八成是我热昏了头。」 话虽如此,三个人还是察觉到了方一楠和平时不太一样。 平时,哪怕是38度的高温天,方一楠也坚持待在车里,学员练多久,她就陪多久。从不像别的教练那样,上来指导几句,就跑下去躲阴凉。 这次,她一反常态地连车也不上了,就站在车窗外指导。 「往左,对,看到车前面那路上块板砖了吗?对,车头左侧对准它的时候就一把打死,稳稳地进去。」 方一楠隔着窗户,不厌其烦地引导着邬童。 教练大老刘得了闲,抱着胳膊在一旁听,见庄朵朵拿着手机给那块板砖拍照,戏嚯说道:「嘿,别小瞧这砖。这砖可是咱这老教练了,我们都叫它『砖老师』。我告诉你啊,咱这驾校里,每一块砖,每一根平平无奇的树枝子,都有姓名。多少代学员都是它带出来的。」 宿秀丽翻了个白眼。 大老刘浑然不觉,继续说道:「哎呀,这个侧方位停车有这么难吗?只要记住板砖和车头、后视镜的位置,不就一把的事吗?你看,只要对准了砖老师,来个大马猴也能一把倒进去。」 话没说完,邬童一脚油门,练习车呜地一声咆哮,撞翻了标记杆。 4. 大老刘乐了,「不是我说,女同志这个空间感就是不行。这还能撞翻了杆?」 「别这么说,都是从这天过来。邬童进步已经很大了。」远远地,方一楠听到了这句调侃,大喊着给邬童找补。 邬童悻悻地坐在车里,脸上热辣一片。 「方教练,我就想问一下,你说的『轻踩油门』,到底是怎么个『轻』法?仪錶盘上数字指导多少呢?还有这个方向盘,从『打死』到『微松』之间,到底隔着几秒呢?你得给我个精确的数字我才能执行,对吧。」邬童恼火地想着,开车似乎和混沌学似乎有什么神秘的关联。 「小邬急了。」宿秀丽在庄朵朵耳边小声说。 邬童一般很少说这么多话,不知是因为尴尬,还是因为有了挫败感,坚持要方一楠给她一个准确的描述。 大老刘丝毫感觉不出这紧张的氛围,继续自顾自地逗乐,「方教练,你就告诉她,到时从车后面贴上『女司机上路,剐蹭必嫁』,别的车绝对主动离她远远的,啥也不用怕。」 「这是什么话!」宿秀丽呵止了他,「刘教练,我记得你们驾校有规定的,要对学员尊重,不得随意辱骂学员。」 「我不尊重她了吗?我哪里骂人了,这不是开玩笑的吗?」大老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反而很奇怪为什么这些女士没有跟着他一起笑。 「什么『女司机剐蹭必嫁』,这话就是贬低女性。」宿秀丽又翻了个白眼。 「宿老师,得了,我说不过你。你是学员,你说啥都对。」大老刘不敢惹她,笑呵呵靠边站了站。 「秀丽姐,我觉得人家刘教练不错。他们这个年纪的男的都这样,倒不是故意想惹谁不痛快,只是没有尊重女士的习惯,总想拿女的打打趣而已。」庄朵朵听说过大老刘「英雄救美」的事,对他还是比较认可的。 「嘁,我不惯他们这毛病。没有尊重女士的习惯,那我就教给他们学。免费的。」宿秀丽哼了声。 5. 「方教练,你为什么不上车在旁边指导我?我付的是小班的课时费,我有权要求你在车内指导。」 一声严厉的质问,打断了宿秀丽和庄朵朵的讨论 大老刘跟着她们一起看向练车场,只见邬童扶着方向盘,面红耳赤地质问方一楠。 方一楠语无伦次地解释着:「确实是没有精确的数据的,练车有时候就是练的一个熟练度。邬童,你别着急,都有个过程。你再练几把,我给你看着。」 「不行。你上车。什么对准板砖、什么对准车头红纸片,我付了费就是来学这些小伎俩的吗?我以后上了路,路上可没有什么见鬼的板砖、树杈子!谁能对我的安全负责?你吗?」邬童较起了劲儿。 「哎,哎,邬童,你去哪个驾校都这样。大家学车就是这么学的。」见邬童在为难方教练,宿秀丽收起小风扇,小跑进了练习场,「你听姐的,倒车入库这事,一回生,二回熟。下次你就会了。来,再打一把。」 「我就是要求她上车!这是她的工作,是她的职责,也是我的权利。」邬童坐在驾驶座上,直视着前方。 方一楠沉默地看着车门。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页 「方教练,我现在要求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喝酒之后来给我们上课?」邬童一板一眼问道,「如果是这样,你早上开车来的时候还涉及了酒驾!」 「我没有开车!我坐刘教练的车来的!」方一楠脱口而出。 「你真喝酒了?」宿秀丽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在玉兰驾校,有一条明文规定,教练在工作日饮酒、酒后上课,都是不可触碰的红线。违反者将扣发全部绩效,并做开除处理。 「我聋了。我什么都没听到。」大老刘赶紧拍拍自己的耳朵,离开了这是非地。 第7章 烈日炎炎 1. 这场风波,以庄朵朵的晕倒结束。 「秀丽姐,我怎么眼花了——」眼见刘教练一熘小跑逃远了,再看看四周全是看热闹的、没几个打算帮忙的,庄朵朵把心一横,捂着后脑勺倒了下去。 「糟了,她可能是中暑了。」宿秀丽慌忙向回跑,又担心邬童会真的给驾校举报,连连招手说,「快、快来帮帮忙,我一个人搞不掂的。」 她一马当先跑在前面,邬童和方一楠两个人在后面跟着,乌黑的影子一会儿长一会儿短,统统落在白花花的地面上,很快分不出谁是谁了。 「你是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宿秀丽一马当先,扶起倒在地上的庄朵朵。 庄朵朵的眼皮微微撩开一条缝,见扶着自己的人是宿秀丽,得意一笑,小声说道:「我装的。」 邬童和方一楠也大步接小步地跑了过来,两个人在太阳地底下热得浑身是汗,倒是「中暑」的庄朵朵一身清凉歪在树荫下。 「她怎么了?」 「中暑了。」宿秀丽向一侧挡了挡,避免邬童走近查看。 「那赶紧送医院啊,中暑会出人命的。」邬童拨拉开她的胳膊,着急向前。 「不急。」宿秀丽咳了一声,拽她回来,掏出手帕纸,在她额上擦了擦,「你看你,连气带急,这一头汗。」 「怎么还不急呢?中暑不是闹着玩的。方教练,你快打120,咱们把她搀出去。」邬童一回头,发现方一楠已在通话中了,正在告知急救中心驾校的地址。 「别、别,你们怎么都这么冲动呢?」宿秀丽暗嘆双拳难敌四手,把邬童的胳膊夹在肘下,又一把抢过方一楠的手机,不由分说摁了挂断。 「不能去医院!因为,因为,你看啊,咱这玉兰驾校这么偏远,是吧,等救护车来了,朵朵的小命也不保了。对不对?我看她也没啥事,主要是这天气热,再加上你们俩闹了点矛盾,她跟着紧张了。没事,听姐的,咱三个扶着她去办公室凉快一会儿,吹吹空调,一会儿就好。」宿秀丽在余光里瞥见,歪在树下的庄朵朵不动声色地向她比了一下大拇指。 2. 刚才那些一边练车一边看热闹的人也涌过来了,在树下围了好一圈。 「真没事?」 「真没事。」 「对了,有个学员,姓邢的,学过医,我去叫他过来。」 「行,来、来、都来搭把手,咱几个先把她抬去办公室。」 人们七嘴八舌出着意见,庄朵朵倒不好意思醒过来了。她闭着眼,只觉得手脚一轻,八只有力而散发着热汗的手把她扛了起来。 「咳,差不多的时候,咳,就醒吧。」宿秀丽紧跟在她一侧,目不斜视,用一张手帕纸挡了嘴,小声地叮嘱。 「这怎么好意思啊……」庄朵朵仰面朝天,小声地回。 「宿老师,今天怎么光咳嗽?我办公室还有放的止咳糖浆,一会你喝点。」方一楠关切道。 「好说,好说。」宿秀丽不得不接连再咳几声。 到了办公室,才是庄朵朵磨难的开始—— 大老刘提来了两兜子冰西瓜汁,鲜红的瓤混着清透的冰渣子,他大咧咧地说是自己让厨房刚榨好的。 「喝,别客气,每年驾校都得中暑几个,我有经验。」大老刘热情地把十几个矿泉水瓶的西瓜汁围着庄朵朵摆了一圈。 宿秀丽面带微笑,装作检查那西瓜汁,实则俯下身在庄朵朵耳畔说:「醒吧,差不多了。」 庄朵朵气若游丝地哼唧了几声,只有宿秀丽能听清她说的是:「姐,鲜榨西瓜汁,想喝。」 方一楠已经接连拧开了几瓶,送到庄朵朵嘴边,庄朵朵配合地张开了嘴,心满意足地被灌下去了一大瓶。 「喝,多喝点,大家都别客气。我特意放了点淡盐水,大热天喝舒服极了。」大老刘也来帮忙,方一楠那瓶刚喝完,他又打开一瓶灌给了庄朵朵。 庄朵朵再次气若游丝地哼唧起来,大老刘惊喜万分,「看,人这就好了,老方,你再餵她喝几瓶。」 方一楠正准备往她嘴里再倒点,却听到庄朵朵接二连三地哼哼唧唧。 「这是怎么了?」 宿秀丽懒得替她翻译——庄朵朵在小声哼唧:「姐,牙疼。西瓜汁,不想喝了。」 3. 「我来了,我来了。」 门咚的一声被撞开了,惊得方一楠手里那瓶西瓜汁差点掉地上。趁着她们都回头的空,庄朵朵赶紧张开嘴巴,把冰冷的西瓜汁吐出来几口。 她正在思考如何以一个令人意外又不失优雅的状态醒来,却听到来人气喘吁吁地说:「哎呀呀,这姑娘福大命大,餐厅正好有备的两冰箱冰块,我全给要来了。来来来,一只桶泡脚,一只桶泡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页 这人就是那个所谓的学过医的学员老邢,他个子不高,在大太阳地下硬是拎着两大桶冰水走了过来。浑身都被汗打湿了,脸热得像块红番薯似的。 他也来不及休息,把满满两大桶冰水往躺椅旁重重一墩,「处理中暑我有经验。手脚都泡进去就好了。」 扑人的冷气让庄朵朵打了个寒战,她赶紧哼哼唧唧唿唤宿秀丽,宿秀丽翻了个白眼,只能继续帮她圆谎,「那个,我看这就没有必要了吧。她歇会就好,歇会她就醒了。」 「你看她这脸红的。不行,不能再拖了,得赶紧降温。」邬童蹲下来,开始把庄朵朵两只脚往桶里捉。 「她是刚才被人抬着晒的!」宿秀丽阻拦不及,庄朵朵两条腿已经泡进了冰水里。 「啧!」宿秀丽压根不忍心去看庄朵朵脸上的表情,只能扶着额角倒抽一口冷气,「那,那光泡泡脚就行,手就不麻烦大家了,不用泡了吧。」 「没事的,不麻烦。」方一楠已经在邬童的帮助下把庄朵朵横了过来,两条胳膊塞到了冰水里,「人没事就行。」 「这……人能没事吗?」办公室空调提前开到了十八度,左右各一只冰桶,又灌了一肚子冰西瓜汁,宿秀丽情不自禁地瞥向沙发上的小毯子,犹豫着要不要拿过来给庄朵朵盖上。 「我……我……我终于醒了。」庄朵朵打着寒战睁开了眼。 「醒了吧!你看,不到五分钟就醒了!我就说嘛,处理中暑我很有经验的。」学员老邢兴高采烈和大老刘击了个掌。 「您这是处理中暑吗?和刑讯逼供也差不多……」裹着一张小毯子,浑身发抖的庄朵朵哼唧道。 「啊?什么?」满脸欣喜的老邢正想走。 宿秀丽赶紧再次翻译,「她说您处理得真好。冒昧问一句,您这医是从哪学的?」 「畜牧局。」老邢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第8章 凌晨三点的故事(1) 1. 这天晚上,四个人还是结伴同行。 接单的是一辆灰白色网约车,在雾气缭绕的暮色中,缓缓向她们驶来。 宿秀丽用咳嗽掩饰着紧张,一会儿皱眉看看手机屏幕上的车牌号,一会儿疑神疑鬼地盯着那辆驶过来的小车。 庄朵朵迅速掏出手机,给郭劲发去了定位、网约车的照片。 「瞧咱们大家,让网约车给吓的。」邬童打趣说道。 见氛围缓和了,方一楠吞吞吐吐开了口:「邬律师,今天抱歉了,我……我头疼病犯了,吃了药也不管事。以前都是喝点酒压压,昨天喝多了些。」 「叫我名字就行。」邬童像是已经忘记了白天的不愉快,微笑着指了指脖子,「一般头疼都是因为颈椎引起的。」 方一楠也逐渐松弛,「之前在我们那查过,拍了片子,没看出怎么回事来。可能是职业病吧。」 那辆网约车在隔着她们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了下来。 「奇了怪了,这车不过来,还等着我们走过去不成?」 宿秀丽发现,网约车司机在app上给她发来了消息——「请问您这边是四位女士对吧?一位穿短裤的,一位高挑个、戴眼镜,一位略微胖一些,一位矮一些、看着挺干练的。」 「嘿,这司机,还挺谨慎。」宿秀丽回了几个字,带着三个人走了过去。 隔着车窗,她再次看了看车牌号,举起手机摇了摇。 「对,是我叫的车。」宿秀丽说。 车窗降下来,露出一张紧张兮兮的脸。 一看到来的的确全是女性,那张面孔才爽朗地笑了出来,「呵,吓我一跳,你就是『退伍老兵刚烈宿总』啊?」 「是我,是我。」看到司机也是女性,宿秀丽也放松地笑出了声,「嗐,这驾校不是有学员搭网约车出事了嘛,从那之后,我的各种就全改了,头像也换成糙汉子了。你可别说,管用。快递啊外卖啊,再也没有使唤我下楼去拿了,都是老老实实给送家门。」 「我这也是,一看地址,没想接这单,但硬派过来了。这路上的雾你是不知道有多大,隔着老远我一看这里站着四个人,模模煳煳还看不清,把我给吓的呀!」司机召唤着大家,「快上车,快上车。」 2 邬童抢先一步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她可不想再和庄朵朵、宿秀丽凑在一排了。 司机瞄了她几眼,颇有敬意地问:「您是警察吧?」 「这倒不是。」邬童说自己是法律工作者,又问司机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我见您一上车,先是瞥了瞥司机信息牌,又仔细看了看我,好半天才露了个笑脸。」司机笑着说。 信息牌上的照片里,是一名扎着马尾辫的女子,看起来很是单薄;而一手架在车窗上,一手扶着方向盘的这位司机却留着一头毛寸,穿着男士格子衫和长裤。 她抬起头,在镜子里瞅了眼自己的模样,坦然笑道:「不是我邋遢,我是特意这么打扮的。原因呀,和『刚烈宿总』一样。」 她说自己和丈夫轮流开车,她开白班,丈夫开晚班,「本来想着白天能好些,谁知道中午喝醉的那些乘客也难伺候——拉开车门,看你是个女的,毛病那叫一个多。要么嫌你没插队进去,要么嫌你等了个红灯浪费时间。我呢,就这样打扮了,只要不说话,都当我是男的。嘿,确实毛病少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页 方一楠听了,连连点头。 「我也是——小时候留着两条辫子呢,自从……反正是剪了之后打扮成男的,方便多了。尤其是和我当时的丈夫轮流开大车送货,打扮成男司机的模样,路都好跑了。」 「当时的丈夫?」 睏倦的庄朵朵因八卦而来了精神,「方教练,离了?」 宿秀丽侧着脸给她使眼色,庄朵朵兴致勃勃,什么也没看到。 方一楠倒是不介意谈起这个问题,憨厚一笑,「去世了。」 「我们当时也是。我开白天,他开晚上。那段时间我也是头疼病犯了,他就没白没黑连轴开,疲劳驾驶了。」方一楠的笑容渐僵,声音哑了下去。 宿秀丽恰到好处递来一瓶300ml的小包装矿泉水,她的包里一向什么都有。 「喝,教练。喝。」她说。 庄朵朵还想继续追问,也被宿秀丽塞过来的一瓶水挡住了,「喝,朵朵。你今天中暑了,少说话,多喝水。」 「我不渴……」 「你渴。喝!」 庄朵朵的倾诉欲没有得到满足,飞快地在屏幕上打着字,把今天的所见所闻分享给郭劲。 郭劲回了一条带着感嘆的消息:「一起开大车?浪迹天涯的爱情。」 庄朵朵满意地念了出来,宿秀丽噗嗤一声就笑了:爱情? 她告诫庄朵朵,不要和三十岁以上的人谈「爱情」。 「我们没有爱情,只有生活。」她总结说。 「怎么可能?郭劲就三十岁了,我相信我们是有爱情的!」庄朵朵斩钉截铁。 「那是因为你们还没孩子——有了孩子,你就知道爱情比烟花消失得还快。」宿秀丽把胳膊往胸前一抱,笃定地说。 大雾中,灯火朦胧的城市逐渐出现在眼前。 除了司机之外,车里每个人都迷迷煳煳地陷入了沉思。 「孩子……」庄朵朵在纠结。 「爱情……」宿秀丽在感嘆。 「案子……」邬童在思考。 「今晚喝白的还是啤的……」方一楠在选择。 3. 尽管在车上把爱情贬得一文不值,回到家后,宿秀丽还是悄悄打开了衣橱。 在那叠棉毛裤之下,有一包一直没拆封的快递。 那是她三个月之前买的一套内衣,名字叫做「凌晨三点的故事」。 「凌晨三点,这得多困吶……」宿秀丽感慨着。 这套内衣,让她脸红心跳——原本横平竖直的肩带改成挂脖式,带子是深墨绿色的,有天鹅绒的质感。纤细、妖娆,不堪一击,似乎只要轻轻触碰,就会一整个脱落。两朵精緻的玫瑰刺绣若隐似现贴合在胸前,用一条颤巍巍的金色细链勾在一起。 穿着这套内衣,站在那三平米的洗手间里照镜子,宿秀丽想到了一个词:蓬荜生辉。 「哎呀,这也太暴露了。啧啧。」宿秀丽感慨着,却没有换下它的意思。 她和丈夫陈大彬已经半年多没有「爱情」了。 上一次的「爱情」,好像还因为什么事不欢而散。 好像是因为年初几回宿秀丽家的事,她想不起来了。 镜子里的宿秀丽,一如年轻时高挑、清瘦,身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在这方面,宿秀丽还是有几分自信的。 「咱在同龄人里,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这是她津津乐道的一句话。 她在购买记录里找到了这套充满暧昧氛围的内衣,截图发给了陈大彬。 「支付宝里还有钱。」陈大彬条件反射回復了这样一句。 仔细看了看这几块布竟然要500多块钱后,陈大彬有些不乐意了,「能不能买点实用的?」 「哼,不解风情。」 今夜,宿秀丽不想和他吵架,她希望确认他们之间还有「爱情」。 她难得好脾气地回復了一句:「等你回来就知道实用不实用了。」 想了想,又觉得太过露骨,她撤回了,重新修正了一下:「等你回来。」 不错,这样正好,犹抱琵琶半遮面才是那么回事。宿秀丽想。 她点了一根香薰烛——83块钱,无印良品打折时买的,名字叫野玫瑰。 然后关了客厅的灯,只留着那妖娆的火苗。 「今天这成本,六百多呢。」穿着内衣、盖着一件薄风衣的宿秀丽想。 「为了『爱情』。」宿秀丽鼓励着自己。 4. 凌晨一点,陈大彬回来了。 他咚咚咚地敲着门,宿秀丽踉踉跄跄地从沙发上爬下来。 走了一半,发现自己还穿着那套内衣,赶紧扯过薄风衣裹了裹。 敲门的人更不耐烦了,加大了力量。 「来了,来了,别急呀。」黑灯瞎火的,宿秀丽终究是没找到拖鞋,光着脚蹦去了门口。 打开门,是陈大彬的同事;醉醺醺的陈大彬倒在他怀里,两条腿软绵绵拖在地上。 「嫂子。」同事和赤着脚的宿秀丽面面相觑。 「哎。」 宿秀丽接过陈大彬——喝醉了的人比小区花园里的铜牛还沉,一进门就扑倒在地。 宿秀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拖到了卧室,刚想去厨房接杯热水,陈大彬已经「呕」的一声吐了满地。酸腐的胃液和腥气十足的酒味很快就盖过了「野玫瑰」的味道。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页 「去他妈的爱情。」 凌晨三点,披头散髮擦着地板的宿秀丽恶狠狠地想。 第9章 凌晨三点的故事(2) 1. 从宿秀丽卧室的窗口望出去,一直向南走,跨越高高矮矮的楼宇,有一片灰濛濛的洼地。 那里就是这座城市的核心地带。那里也有一张菱花格的小窗户亮着灯。 方一楠悄悄拧开窗台那只白色的小檯灯,光线很暗,只够她勉强看得清搭在塑料板凳上的外套。 这座房子里的每一只插座上都安装了「节能器」,这让所有的电器都像吃不饱的老黄牛似的,只凭一口气儿撑着。 方一楠是被剧烈的头疼扰醒的。确切地说,她也几乎没怎么睡着。 那种不依不饶的头疼很久没找过她了,自从挨了老丁那一下子后,这老毛病就捲土重来了。 为了抗拒脑子里24小时运转的「电钻」,方一楠有过一段酗酒史。她在犹豫要不要再次用酒精来对抗这恼人的疼痛。 厨房的门缝里泄露出一层淡黄色的光,可见有人比她捷足先登了。 「妈?」 方一楠的儿子小米坐在厨房那张油腻腻的小桌子前,屁股下塞着一个两拃高的小马扎,正在写作业。 「好傢伙,白天没写完,睡到一半想起来啦?」方一楠蹲下身子,亲昵地拍拍小米的脑袋。 小米躲了躲。 他13岁了,下巴上已经有了一层淡淡的青色。 方一楠对儿子的躲闪很理解,她宽容地笑了,在睡衣上擦了擦手,准备给小米煮碗面。 「以后还是早些写。夜里起来写,耽误长个。」方一楠拧着了火,小火苗暖暖的。 「妈,你别放鸡蛋。我不吃他们的鸡蛋。」小米头也没回,撇着嘴说。 方一楠怔了怔,笑着说:「什么他们我们的,我说过,叔叔的爸爸妈妈,就是你的爷爷奶奶。咱们是一家人……」 「总之你就是别放。也别用他们家的东西。」小米稚气的声音藏不住那份委屈。 脑海里的电钻声更响了。方一楠无数次把视线投向冰箱门——那后面藏着三罐啤酒,一瓶喝了一半的白酒。都没什么牌子,但可以帮助她一觉到黄昏。 最终,她还是把视线落回了小米微微发颤的肩膀上。她发现小米在哭。 2. 十三岁的少年是总喜欢把自己当大人看的,可心还是小孩子的心。 方一楠宽厚而粗糙的手掌轻拍小米薄薄的嵴背,就像十三年前拍着襁褓里的婴儿。 「我一放学就想写的。他们说费电,不让我开檯灯。客厅灯太暗了,我看不清。」小米用手臂擦着眼泪。 「妈妈给你买的是节能檯灯,又亮又省电。你跟爷爷奶奶说啊……」 「我说了,他们还是嫌花钱。我还说,我妈妈付电费了,这座房子里的电费,都是我妈妈付的!」小米激动了,声音大起来。 方一楠赶紧把他搂在怀里,示意他小点声。 「他们说,他们说,『你妈妈付的是空调冰箱洗衣机的电费,没付这新买的檯灯电费。」小米根本控制不住情绪,眼泪噼啪啪地掉在作业上。 方一楠给他抹着泪,调整了一下坐姿,想尽量把小米的哭声挡在厨房里。 「你这孩子,哭什么,爷爷奶奶和你开玩笑呢……」她有点恼火了。 「妈,他们不是开玩笑,他们就是不喜欢我。妈,咱们为什么要在这里住,我想跟你回去住驾校宿舍。」小米不犟了,放弃了自己的「大人」身份,搂住方一楠的脖子,哭泣着哀求。 「他们怎么会不喜欢你?你想想,是不是叔叔每天接你放学?是不是你放学回来奶奶就把饭做好了?大家怎么会不喜欢你呢……驾校宿舍离这多远吶,你忘了那会儿妈妈得早上五点就得起来送你上学的事了吗?」 「他们做饭我每次都吃不饱!妈妈,你知道吗,她做西红柿炒鸡蛋,只给我放半个西红柿、一个鸡蛋!还非说是为了我好,说鸡蛋吃多了胆固醇会高。他们一家人在外面看着电视吃,我在厨房自己吃……」小米哭得冒了鼻涕泡。 「你怎么不跟叔叔说呢?妈妈给叔叔买菜钱了,让他多买点呀。」一听孩子吃不饱饭,方一楠急了。 「妈,你看不出来吗?叔叔在这个家说话根本没分量!没人听他的!家里都是那个老太婆说了算……」 3. 「哎哎哎?是谁说我说话没分量呀。我老大的不乐意。」 王槑推门进来了。 王槑之前是方一楠的房东——方一楠为了孩子上学方便,从驾校宿舍搬了出来,租了老城区这的自建房。 「王、呆、呆?」签合同时,方一楠愣住了。 「槑』,通『梅花』的『梅』。很雅的。」当时的王槑穿着白汗衫、大裤衩,趿拉着一双蓝色塑料拖鞋,一本一眼解释,「《康熙词典》里有这个字,『任他桃李争欢赏,不为繁华易素心』,说的就是我。」 他解释得意犹未尽,方一楠却只关注房屋合同里的水电、押金数字。 「别看这个了,俗。都是小钱,无所谓的。你们寡母,倒得交给我们钱,惭愧啊。不能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惭愧,惭愧。」王槑在合同上一划拉,直接把水电网免了,租金也给砍了半。 方一楠心中一喜,知道这是遇上大傻子了,当机立断签订合同。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页 那个晚上,王槑的老母亲咒骂王槑的声音让整个巷子的人寝食难安。 4. 「今天我就要让你知道你叔叔说话有没有分量。叔叔说了,你长身体的年龄,一顿得吃仨鸡蛋。」 王槑脚下走起了戏台上的步子,自己配着乐——「锵锵锵锵咚锵锵」,来到灶台边。 啪叽三个鸡蛋打进去,一股焦香就瀰漫过来。 那边大卧室装睡的老太太不乐意了——她早就听到小米在厨房哭了,她懒得管。直到她儿子起来给小米做饭去了,老太太才发出了几声咳嗽以示不满。 「睡您的吧!老话说得好,睡个回笼觉,做鬼也风流。」王槑砰的一声把厨房门重新关上了,一碟嫩黄色的煎蛋摆在小米面前。 「哟,四点多了,吃口,吃口就睡去吧。这作业,写不写的,随缘吧。要不这样,你吃了就睡,我和你妈替你写上。一会儿七点二十,叔叔准时叫你,你去上学,我去钓鱼,咱爷俩一路走,岂不美哉?」 方一楠感激地看了王槑一眼。 她知道,王槑能为她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王槑比她大几岁,今年四十二岁。 这个年龄本该是人一生中最卯着劲儿向前沖的时候,王槑却早早撤退了。 他当过小学老师、公司会计、卖过手机、给人算过命,在二十八岁那年,终于算清了自己的命——「咱就不是那能同流合污的人,你知道吧?咱受不了那个气。」 方一楠认识王槑的时候,他已经在家「宅」了整十四年了。 说是宅,其实就是活得和退休老头似的,钓鱼、泡澡、下象棋、抓小区的猫送去绝育、免费给社区大爷剃头。收入呢,就是那自建房千儿八百的房租。他对这方面也不上心,房客交租,他就收着;房客不交租,他就忘了。 他家老太太为这事骂他,王槑还急了:「这像话吗?为了几两碎银子,一天三遍上门催,这像话吗?谁还没有个落难的时候……」 于是,上一任房客在他那自建房里一住八年,直到生了仨孩子、孩子都满地跑了,这才恋恋不捨地搬走了。 「多回来找我玩儿!那石头棋盘我不拆!我等着你!」人家走的时候,王槑一直送到火车站。 「你是不是傻?八年了,要是细细算算,就四年交过房租,后面可都是白住的……」老太太是从火车站生拎着王槑的耳朵回去的。 因为没有收入,王槑在家确实说话不硬气。 他一般都是躲着,白天呢,趁着老太太没醒他就躲出去钓鱼;晚上呢,趁着老太太还没睡,他就躲澡堂子里泡着。 「但我就是不知道啊,我落得清闲了,你小子倒遭罪了。怎么办呢?」王槑知道方一楠最近头疼病犯了,塞给她一罐啤酒,赶她回去睡觉。他坐在沙发床旁,和小米念叨着。 小米本来都快睡着了,被王槑一惊一乍弄醒了。 「我想到了!」王槑一拍脑袋,满眼欢喜,「放学我接你去澡堂子。那也能写作业。咱爷儿俩,从此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啦!」 第10章 微光 1.这天晚上,庄朵朵也没怎么睡着。 她第二天要去车管所考科目一,手机里的题已经刷了几十遍了,可还是觉得心里慌慌的。 她侧头看看郭劲,郭劲背对着她,脑袋埋在被子里。被子外有一圈小小的光透出来,可见他也没睡着。 「郭劲,我明天考试,心里有点紧张。你是没睡的话……」 庄朵朵话音未落,那小小的光圈立刻熄灭了。 庄朵朵一把掀起被角,只见郭劲正握着手机侧身装睡。 「别装了,你手机屏幕还烫着呢。」庄朵朵说。 郭劲没回话,只用一阵半真半假的鼾声来回应。 「嘁,谁稀罕找你说话!」庄朵朵也翻了个身,气鼓鼓地抓起手机。 一条消息很快吸引了她的注意——「失踪女乘客录音放出,坐实出轨传言」。 她点开一听,正是曲老师手机里那几条来自沈雪的语音。 下面的评论像开了锅一样,把这条消息再次顶上热搜。 「是螺城那边的方言,看来早就认识了。」 「你们听她这语气,撒娇呢。」 「简直就是浪费警力,我把话放这,最多一个月,这对狗男女就让人找出来了。到时候看他们怎么收场!」 庄朵朵感到指尖冰凉,所有的热血涌向心头。 她愤怒地打了几个字:「这是受害者在求助!你们听听,每句话第一个字连起来是『我遇危险』……」 她的这条回復很快就沉下去了,人们津津乐道的是沈雪和司机的关系、沈雪中学期间谈的恋爱、沈雪「过度」亲昵的语气。 「我是女的,我也看不下去,这都当妈的人了,不要脸。抛夫弃子,太不要脸了。」有不少女网友跟着一起加入了这场午夜狂欢。 玉兰驾校也被牵连进来,有几位学员是在学车过程中相识、相恋的,他们的婚纱照被人搜了出来,贴在评论里任人点评。更有好事者甚至给这些因车结缘的人们发去私信:要当心啊!那个驾校实际上就是拉皮条的地方!想想看,从那认识的人,能是什么好人?长个心眼总没错。 2. 「郭劲!」庄朵朵忍不下去了,她把手机一摔,感到心头有千言万语要喷薄而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页 而郭劲只是疲劳地翻了个身,伸手抓过床头的耳塞带进了耳朵里。 「郭劲,他们还在造谣!这段语音,是沈雪发给幼儿园老师求助的。她在学司机的方言,只是想套套近乎、保证自己的安全。我当时、我当时也是这么干的……」庄朵朵不甘心,干脆趴在郭劲耳边说。她期待着郭劲和她同仇敌忾,最好立刻起身和她一起在网上舌战群儒。 「朵朵,我很累了。」郭劲在黑暗里睁开眼,那里似乎布满血丝。 「我真的不想知道沈雪、王雪、李雪身上发生了什么,这和我没关系,和我们的生活没关系!」郭劲斩钉截铁地说。 「可是……」庄朵朵委屈了,郭劲很少用这么生硬的语气和她说话,「可是我差点就是那个失踪的人呀!我不觉得和我没关系。」 「朵朵,你没失踪,你好好地在家里呢。这事过去了,和我们真的没关系了。」 「怎么可能没关系,我以后还有几十年的生活要过,我总是要独自打车的……」庄朵朵寻找着能支持自己的理由。 「行了,朵朵。我真的很累。」郭劲把她揽过来,「我不是学生了。你也不是了。我要工作,我每天都有处理不完的事,我每天都像狗一样跑来跑去,我晚上只想睡个踏实觉。我真的不想知道陌生人发生了什么、网友说了什么。」 「……」庄朵朵沉默了一会儿。她没有发脾气,只是伏在郭劲肩旁小声说:「我心里难受。我只是想和你说说话。」 这次回应她的依旧是鼾声。只是这次郭劲是真的睡着了。 3. 庄朵朵毫无意外地迟到了。 邬童看了几次手錶,实在忍无可忍。正准备先行进去考试时,被一只汗津津的手臂一把搂住了。 「我来了,我来了。在哪考?」庄朵朵终究是没敢打车,坐公交车来的,热出满头大汗。 邬童不动声色地把那条滑熘熘的手臂从自己的肩上拨拉下来,「咱们不一定是一个考场。你看一下准考证……」 「啊?还有准考证?」庄朵朵在包里一通翻,除了纸巾、防晒喷雾、薄荷糖之外什么也没找着。 「我时间到了,要先进去了。祝你顺利。」邬童很庆幸有个机会能甩开她。 科目一的考试,邬童压根没放在眼里。 她在上学期间就过了法考,从此不认为世界上有什么考试是需要惧怕的。 在刚知道要考科目一时,她还指点过庄朵朵:「不用怕,凡是考试都是有规律的。这个题目吧,万变不离其宗,都是把书上的原则变个形来考你。你也不用死记硬背,把题库的东西翻过来覆过去看几遍,总能找到窍门。」 庄朵朵肃然起敬。 但真的坐在考试的电脑前,邬童一时有点懵。 每个选项似乎都对,每句描述似乎都有点模稜两可的意味。 做了几道题后,邬童总算找到了感觉。 「法律,法规,这题我熟啊。」邬童做了个扩展肩膀的动作,左右歪了歪头。余光里,她看到庄朵朵一脸慌乱地捏着张准考证进来了。 庄朵朵也看到了邬童,灿烂地对着她一笑。 邬童赶紧回过头,加快了做题的速度,「我可不想和她一起走。」 4. 律所里,谁也没见邬童的脸这样红过。 大家都以为她是热的,只有邬童知道,自己的胸腔正被一种激盪的、悲愤交加的情绪填满。 「我竟然,没过?」 「我,竟然没过?」 「我竟然没过!!」 想到电脑屏幕上那个「86」的分数,邬童忍不住拍案而起。 同事侧目相望,邬童耷拉着脸去了茶水间。 关上了茶水间的门,她终于能好好地发泄一番了。 「我怎么会不过呢?方教练,是不是那个系统有问题?啊?我做了两次试题,都是86分,是不是系统出毛病了?是不是谁来考都是86分?」邬童给方一楠发去了一连串的语音。 「没事,好好练练,再接再厉。」方一楠回得很简短。 「我怎么可能没过!」邬童握着手机,思索着该如何联繫车管所,让他们确认一下到底是不是电脑坏了。 茶水间外有人敲门。 邬童一边拧开锁,一边给方一楠又发了一条语音:「这白痴题庄朵朵过没过?」 打开门,正是庄朵朵。 「我…过了。」庄朵朵比贼还心虚。她在门口徘徊了几分钟,听到了邬童发出的一连串天问。 「那个。」见邬童没说话,庄朵朵只能没话找话,「没过也很正常,对了,一次不过的话,当时能立刻再考一次,你再考一次了吗?」 「考了。」 「哦。」 两个人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庄朵朵用手扇着风,讪讪地笑着说:「你们这茶水间真热。」 邬童挥了挥手,示意她让一让,「没事的话我就回去忙了。」 「那个,没过很正常,你别放在心上。下一次再试试就好嘛……」身高1.72的庄朵朵像个小学生似的迈着小碎步跟在邬童后。 在办公室的玻璃门前,邬童一下停了下来,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说:「庄朵朵,拜託,你千万别告诉我这大热天的你跑一趟就是为了来安慰我的。我不需要你这么好心。」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页 「我不是……」 邬童的手指竖起来,比在她的嘴巴前,「行了,我知道了,回去吧。」 「我不是来安慰你的!」庄朵朵见她下了逐客令,一阵心急,「我压根不知道你科目一没考过!我是在茶水间外听到你发脾气才知道。我有很重要的事想找你帮忙,只是考完试没看见你人影……」 旁边正好有人经过,邬童又是一阵脸热,连忙拉住庄朵朵汗津津的胳膊肘,「行了行了,知道了,进来说。」 第11章 微光(2) 1. 「我要告一个人!」 庄朵朵一把拉开邬童的办公椅坐了上去。见邬童脸色一沉,才知道自己坐错了椅子。她也不见外,挪出半个屁股,拍着空出来的那一个巴掌大小的地方,「来来,坐这,咱俩挤挤。」 邬童最怕热了,隔着几十公分的距离都能感觉到庄朵朵那一身热气。她顺手抽出了两份材料,一边看着一边问:「就这么着吧,我站会儿。你有什么事,速战速决。」 「我都说了,我要告一个人。」庄朵朵强调了一遍。 「说吧,谁啊?骗你充值的美容院?不讲理的物业?还是扶老太太过马路被人讹了?先告诉你啊,我可以免费给你提供谘询,但是我不接这些小案子。到时我推荐同事给你。」邬童在文件上圈圈点点,她的注意力压根没分给庄朵朵。 「你看这个。」庄朵朵把手机压在了那份文件上面。 庄朵朵的手机屏幕很乱,各种软体排得毫无秩序,不成章法。每次庄朵朵要用什么功能时都得来回找半天。 邬童瞥了一眼,一阵心烦,直到看到庄朵朵的相册。 那是庄朵朵按照时间、性质分类排列的评论截图。 整整齐齐,有一种独属于电子时代的肃穆。 「我研究过了,这种,造谣沈雪私生活的,属于诽谤,伤害了沈雪的名誉权,对吧?另一种,完全捏造事实的,把网约车失踪案描述成了一场私奔故事的,属于……属于什么来着?」庄朵朵煞有介事地分析着。 邬童很少刷这些社会新闻,她知道网上有很多对于失踪案的不实描述,但她从来没有想到过一个女性身上发生的惨案、一群女性共同承担的恐惧,竟然能成为一部分人想像力的狂欢。 「太无耻了,一张照片、几个文字、一段语音,就能产生这么多联想?!」 「是的,太可气了!」庄朵朵很满意这种同仇敌忾的态度,她不由分说扯着邬童和自己坐在一张椅子上,「我知道谁是谣言的始作俑者,就是幼儿园曲老师的前男友。这段音频肯定也是他发到网上的。我要告的人就是他!」 邬童静静地审视着截图里的文字,没有答应她,也没有拒绝她。 庄朵朵继续用手扇着风,「费用问题你别担心,我来出!你不用给我打折,当然,给个友情价也行……」 「不是钱的事。」半晌邬童才说话。 「那是什么……?」庄朵朵停下忽闪忽闪的手。 邬童抽了张纸巾给她,让她擦擦脸上的汗。 「第一,你没法证明这谣言是因他而起……」 「我能!」庄朵朵顾不得擦汗,夺过手机翻着,「让我找找,让我找找。曲老师说过,最早的那条消息就是那傢伙发出去的!」 邬童任由她翻着,继续说:「他删了——刚才我已经确认过这件事了。这是其一。其二呢,这种案子属于自诉案件。也就是说,沈雪或者沈雪近亲属可以来告。比如说她的丈夫……」 「丈夫?那个老丁?他肯定不会为沈雪出头的,他连警都没报!」 「所以,我说这不是钱的事。」 「那…难道他们这样污衊沈雪,就可以不付出任何代价吗?」庄朵朵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绝望地看着律所里走来走去的人们,她期待有谁站出来,告诉她邬童说错了。 「付出一点儿流量费和一两分钟的时间吧。这就是他们造谣的代价。」邬童礼貌地请庄朵朵让开,她要办公了。 「真的就没有办法吗?」直到被邬童的助理半请半赶地送出门,庄朵朵还探出半个脑袋问了一句。 2. 如果说邬童在这几年的执业生涯里有什么收穫的话,那就是彻彻底底明白了两件事。 第一件,能用小成本解决的事,就用小成本解决。 第二件,和自己无关的事,能不掺和就不掺和。 这两条原则让她下定决心,再也不接任何鸡毛蒜皮的小案子,什么离婚啊、继承啊、抚养权啊。她只接公司相关的案子。 正如她办公桌上放着的这厚厚的一沓文件——两家公司因为债权转让起了纠纷,几次协商不成,总算走上了诉讼的路。 邬童喜欢接这一类的案子,因为数据和文字从来不骗人,就算是虚构出来的数据,也能间接说明很多问题。她给自己点了一杯超浓的咖啡,聚精会神地寻找着合同里的漏洞、思考着对方律师可能提供的质证材料。 庄朵朵竟然说这段语音的第一个字连起来是「我遇危险」,她可真会瞎想。邬童撇了撇嘴。 邬童嘆了一口气,把那沓材料推开了。 她和沈雪只有过几面之缘,可自从听过那段录音之后,沈雪卑微的求助就扎根在她脑海里了。 她仿佛看到一个强颜欢笑的女人紧紧抓着手机,用蹩脚的螺城话和司机套着近乎,以为这样就能让他良心发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页 那个女人曾和她一样,在烈日炎炎下练着车、考着科目一、期待着有朝一日能自由自在地飞驰在路上。 也许那个女人也和她一样,从考科目一就开始受到挫折,可是那个女人一直坚持着。也许如果没有被那辆网约车带向未知的世界,那个女人就开开心心拿到驾照了吧。 邬童站了起来,她想了想,还是决定给公安口的朋友再打个电话问问这件事。 对方似乎在忙,只是给她回了一条简短的消息:近期会公布一些重大调查进度。 「她还活着吗?」邬童发完这条消息才意识到自己问得很傻。她想撤回已经来不及了,对方的回覆发了过来:「不好说,明天看新闻吧。」 一种无力感悄然缠绕着邬童。她的步伐变得沉重起来。 她甚至开始思索自己要不要立刻打电话给庄朵朵,邀请庄朵朵回来继续商讨对策。 可看到贴在办公桌上的一则旧新闻,邬童还是放下了手机。 那新闻很长,标题部分被邬童用萤光笔画了一遍又一遍。 3. 这对母女的案子,是邬童不敢回忆的一块伤疤。 案子的起因很寻常,男方经商,突然发家,糟糠妻从此下了堂。唯一有些难办的地方,是女方在离婚七年后,坚持要夺回女儿的抚养权。 当时邬童一口回绝了那位戴着口罩的母亲的请求——「法律不看所谓的爱,法律是很现实的,你说你爱你女儿,你有没有房子来爱、有没有学费来爱……你女儿的抚养权从她两岁就判给男方了,现在长到七八岁了,你才来争,晚了。」 坐在她对面的女士不慌不忙摘下了口罩,一张满是疮疤的脸露了出来。 在邬童惊诧的眼神中,那位母亲娓娓道来:「那时我刚刚生完孩子,情绪最不稳定的时候。他变着法地激我、冷暴力我,跟所有人说我是个疯子。再加上我为了生养这个孩子,已经三年没有工作过了。他拿着这些说事,把抚养权抢走了……失去女儿的那个晚上,我开了煤气自杀。只是,我没死成,这些疤成了我搏命的证据。在医院躺着的时候,我想,我连死都不怕了,我还怕别的吗?只要我活着,总有一天能抢回女儿……」 说不上是被那一脸的伤疤震惊了,还是被那位母亲的执拗打动了,邬童接了这个案子。 她跟了那位父亲几个月,取得了他在时间方面无法兼顾养育和工作的证据,又帮着小女孩和母亲之间获得见面机会,拍下了一些母女情深的镜头。 在开庭时,邬童慷慨激昂,展示着那位母亲失去女儿后的痛苦。甚至还请来了当年的妇产医生,证实了那位母亲因产下这个孩子而导致日后生育困难的说辞。当天是位女法官,邬童曾清晰地看到她的眼眶有一剎那的红。 官司打得很成功,邬童帮着那位母亲逆风翻盘,夺回了女孩的抚养权。 只是,那个被夺回去的女孩反而在五年后跳楼自杀了。 有人说是因为青春期和母亲不和,有人说是因为那位母亲的生活比较清贫,女孩受不了这个落差…… 无论真相是什么,邬童都把这份错归结在自己。 「沈雪的事,我真的无能为力。」 想了很久之后,她还是把这条消息发给了庄朵朵。 庄朵朵没有回覆。 但邬童打开了手机通讯录,她想,有机会的话,应该和那个毁了容、也失去了女儿的母亲聊一聊。 第12章 踪迹 1. 「怎么样,科目一过了吗?」 练车的间隙,宿秀丽哪壶不开提哪壶。 坐在副驾的方一楠咳嗽了一声,提醒她避让来车。 宿秀丽双手紧抓方向盘,还不忘鼓励着邬童:「没过?没过很正常,我第一次考也没过。」 方一楠再次咳嗽了一声,「宿老师,转向。」 宿秀丽慌不迭地在方向盘旁边摸索着,打开了雨刷。 今天下午,宿秀丽将要参加她第三次路考。 她把前两次的失败归结为运气不好——第一次是因为前面那个男学员太紧张,把手剎拉得太紧,宿秀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把手剎放下去,只能硬着头皮狠踩了一脚油门;第二次是因为太过自信,忘记了绕车检查一周,拉开车门、绑上安全带、放下手剎、一气呵成,再次获得了不及格的成绩。 对于宿秀丽的这两次考试,驾校里的男教练们津津乐道,尤其是大老刘,逮着机会就得取笑两句,「怎么样,宿老师,下午准备给考官一个什么样的惊喜?」 宿秀丽今天心情很好,她练得很顺利,除了和邬童说话分神的那一下子,其他的流程毫无差错。 「嘁,刘教练,你愿意笑话我就笑话吧,下周开始可就见不到我喽!我和方教练说好了,过了路考立马给我安排上科目四,拿证那是分分钟的事。」她没和大老刘计较。 驾校校门口被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宿秀丽不敢开了,换了方一楠驾驶。 有两个人眼尖,看见有女学员下车,立刻举着手机沖了过来。 「直播间的朋友们,大家看,这就是那家出事的驾校。让我们问一下这位大姐——」 「起开!谁是你大姐。」宿秀丽准备关上车窗。 「怎么回事,这消停了刚没几天……」方一楠轻摁着喇叭,人们让开一条狭窄的通道,好奇地向车内打量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页 「沈雪坐过的那辆车找着了。」一直沉默的邬童在后排说。 2. 在沈雪失踪八天后,那辆网约车被找到了。 「该车被发现于西崖村水库东南处的洼地。因嫌疑人有一定的反侦查意识,在行驶过程中多次更换号牌,给警方的调查工作带来了干扰。现向全市人民继续徵集有效线索......」 迟到了一个上午的庄朵朵是坐着警方的车回来的。 白蓝相间的警车一齣戏现,所有的主播都安静下来。大家屏气凝神,以为这里又发生了什么案子。 庄朵朵戴着口罩和硕大的遮阳帽,一头冲进餐厅,扫视着黑压压的人头,径直扑向宿秀丽。 「秀丽姐,我看到那辆车了。」 宿秀丽嘴里的小半口红薯嚼也不是,吐也不是,只能硬生生吞了下去,一边拍着胸口,一边让庄朵朵坐下,「不急,不急,我们都看新闻了……」 庄朵朵摇摇头,抱紧了那只伸过来的手臂,「秀丽姐,你知道吗,后排上全是抓痕!」 「后排车座、车门处都有抓痕;车上提取到了沈雪、嫌疑人的毛髮组织......」邬童低声念着新闻照片下配的小字。她放大了其中一张,上面的图案让人心惊肉跳:后座黑色的皮革上有一片白色的「反光」,放大几倍后才能看出是凌乱的、深浅不一的抓痕。 「这空调怎么这么凉呢……」宿秀丽打了个哆嗦,那小半块红薯像冰碴子一样沉甸甸地压在胃里。 「我当时就是坐的这个位置。」看到这张照片,庄朵朵惊叫起来。 邬童少有的耐心,让开了位子让庄朵朵坐下。 「没事的,过去了。」她嘆了口气。 庄朵朵跌坐在椅子上,两只拳紧紧握着,说话都在打颤:「你们知道车里还有什么吗?还有沈雪的指甲!」 「她在车上剪指甲了?」宿秀丽还没有反应过来。 「是她的指甲生生折断了吧。」方一楠嘆了口气。她说之前车队里有一位女大车司机,遇到路上有拦车的,说是家里有生了急病的人。女司机没多防备,让他们上了车,结果被人抽了鞋带绳子生生勒死了。 「她使了好大的劲儿,也没挣脱开。当时指甲就是折在驾驶座上了……」想起曾经的同伴,方一楠这饭也吃不下去了。被老丁打过的半边脑袋开始了一阵螺旋钻似的疼痛。 「这……」宿秀丽捂着胃部站了起来,她感到那块红薯让她坐立不安,「这应该是好事,对吧。你们看,这么深的划痕,应该得使很大的劲儿。这说明什么?这说明沈雪肯定还活着!她只有活着,才能在被人拖下车的时候有这么大的力气去抓……」 邬童垂着头,不知道要如何安慰伙伴们。 在练车的途中,她已经知道了这条新闻。除此之外,公安口的朋友还透露给了她另一条消息:警方已经确认沈雪在车上时即遭受了严重的侵犯。为了不给受害人的名誉带来二次伤害,这条消息没有对外界公开。 邬童想只是不明白,如果是奔着侵犯女性去的,司机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他为何还要再强行带走沈雪。 由于事发后的那几夜一直有断断续续的小雨,再加上水库附近遍地泥泞,司机和沈雪的足迹一直没有找到。 邬童的朋友说得很委婉:「从两天之前已经开始安排打捞工作了。具体情况现在还不好说。」 3. 「我相信沈雪还活着。对吧?」庄朵朵看看邬童,再看看方一楠,期待得到一个肯定的回应。 她说在指认车辆回来的路上,彭警官给她透露了一条很重要的「内部消息」。 「彭警官说,『不排除生还的可能性』。」庄朵朵急得拍着桌子边,「你们想想,你们细想想。不就是在说沈雪还活着吗?」 「人家是这个意思吗?」邬童无可奈何,「是不是你把警察问烦了,逼着警察说出了这么一句『艺术』的话,这话的意思分明是……」 「秀丽姐,你觉得呢?这话的意思是不是说沈雪还活着?」庄朵朵抓住宿秀丽的胳膊,仰头望着她。 宿秀丽下意识地掰着自己的指甲,她想像不出来,沈雪到底得用多大的劲才能把手上的指甲全折断。 「秀丽姐,你说话呀!她肯定还活着,对吧?你知道吗,那天我去幼儿园看到沈雪的女儿了,才这么高……」庄朵朵在空气中胡乱比划着名。 「我,我……我是觉得她还活着。她女儿还在等她回家吧……」宿秀丽的乐观持续不下去了,她心里慌得厉害。 走出餐厅,她快速给陈大彬发去了消息。 「下午我路考,你一定去学校接女儿。」 陈大彬含含煳煳地回:「你就别费心了,我给她发红包了,打专车回来。」 「专车」两个字好像掀起了宿秀丽的逆鳞,她立刻给陈大彬打去了电话——「你怎么敢让孩子打车的?你不知道我们驾校失踪了一个人?」 「知道,知道。」陈大彬似乎正在午休,声音里带着黏连的睏倦。 「那你还敢让孩子自己打专车?咱们是女儿,更得当心!」 陈大彬长长地嘆息了一声,宿秀丽怀疑他是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下午你一定得去!别让孩子自己打车,听到没有?」宿秀丽苦口婆心。 「哎呀,这个事没完了吗?世界上这么多人打车,出事的有几个?」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页 「出事的没几个,但是落在自己孩子身上就晚了!」 「你别给我找事了,你想想,能有几个人出事?出事还不是她自己的问题?」 宿秀丽一怔,「什么『她自己的问题』?」 「网上说的很清楚,音频都流传出来的了。你想想,和你一块练车那个女的,挺漂亮的那个小姑娘,叫庄朵朵对吧,她怎么就没出事?噢,两个人都是坐的一辆车,为什么庄朵朵不出事,就那个叫沈雪的出事呢?对不对,还是这人自己的问题……」 「你别胡扯了。」宿秀丽急了,情不自禁地跺着脚,「下午你去不去接?」 「我说了我给茉茉发红包了!她完全可以自己打车回来……」 宿秀丽把电话挂断了。 4. 陈茉孤单地站在马路旁。 三十分钟前,她拖着行李走出宿舍楼,在手机上叫了一辆车。 结果宿秀丽的电话很快就打了过来,「茉茉,你别自己打车,你等我,我去接你,在路上了。」 陈茉上高一,平时住校,每两周回家一次。 这次她都想好了,自己打个车,悄悄地回去。 她的行李上放着个快递箱,那里面是她一周前在学校门口买的一只小鹅。她本来打算悄悄回家,把小鹅养在阳台上,等爸爸妈妈回来,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 「妈妈,我叫上车了,我先回家等你不行吗?」她委婉地和宿秀丽抗衡。 「绝对不行!妈妈就快到了,你等等。」 这一等就是半小时。 宿秀丽赶到时,陈茉和纸箱里的小鹅都快热虚脱了。 「妈,你这是干嘛呀,我同学们都走了,我在大太阳底下等了这么久。」陈茉抱怨着,把空调拧到最大。 「你怎么还在宿舍养了鸭子?」宿秀丽很满意看到毫髮无损的女儿,并没有像陈茉猜想中那样发脾气。 「妈,这是鹅。」 安静了一会儿,宿秀丽忍不住问:「同学送的?」 「嗯嗯嗯,对。」陈茉敷衍着,又怕母亲想多,赶紧补充一句,「女生,女生送我的。养着玩儿。」 宿秀丽还想再问几句,看陈茉闭上了眼休息,只得微微一笑,小声对司机说:「劳驾,师傅,把空调调小点吧,再给孩子吹感冒了。」 手机里,是方一楠接二连三发来的消息。 「能赶回来考试就尽量赶回来考试!缺考也占用一次考试机会的,咱们不能浪费……」 第13章 家宴 1. 这个晚上,是宿秀丽家少有的一家三口齐聚在餐桌前的时光。 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张圆餐桌前就只有宿秀丽一个人了。 曾经她也跟风订了那种每周送来的花,有时是百合,有时是鸢尾,只是常常没有什么人和她观赏。宿秀丽一个人见证着它们的盛开和凋零,慢慢地心也就淡了。 这天为了欢迎女儿的回来,宿秀丽兴兴头头出门跑了好几趟。先是买了西瓜回来泡在凉水里,再去买了几样时令青菜和五花肉,码得整整齐齐放在白瓷小碟子里。她打算做个过水凉面,大热天的,清清爽爽吃一顿。准备完这一切之后,宿秀丽总觉得家里的餐桌少了点什么,又去楼下花店买了几只向日葵,颇为自得地插在高腰花瓶中,这才感觉客厅里有了些生气。 「怎么样?」她见女儿和陈大彬都是一手拿手机、一手拿筷子,忍不住问道。 「太素了,不能光图省事,是不是?」陈大彬终于找到机会抱怨了。 宿秀丽的脸一拉,「我说这花。」 「哦,哦,挺好的。就是不长久,天热,几天就蔫了。」陈大彬瞅了一眼圆桌中央那一片灿烂,继续埋头在短视频之上。 「我觉得挺好的,向日葵配凉面,妈开始走小清新风了。」陈茉察觉到了宿秀丽的不快,赶紧拿着手机对着花卉像模像样拍了几张,她还用胳膊肘撞了撞陈大彬。 「怎么了?」陈大彬茫然地从短视频里收回神,看看宿秀丽的脸色,再看看女儿挤眉弄眼的表情,恋恋不捨地摁了暂停。 他象徵性地夹了几筷子面,在脑海中极力寻找着话题,「哎,对了,你今天不是路考吗,怎么样了?」 说完了又不忘神秘兮兮地对着陈茉一笑,促狭地说:「你妈这是第四次考了,老资格了。」 「没去考。」宿秀丽言简意赅,一伸手抄过他的碗筷,「还吃吧?不吃我收了。」 陈大彬明显地愣了下,「怎么没去考……」 看看旁边的女儿,他回想起中午的龃龉,拍了拍肚皮,「算了,不吃了。闺女,咱家这学费交得真值。别人学一次,你妈学四次。下次还得重考。你高考可别学她,咱一次过就行……」 「能不能少说两句?」宿秀丽转身进了厨房。 陈大彬有意在女儿面前表现表现,跟着宿秀丽走了进去,「你别洗了,别洗了。放那,我帮你洗。」 他只当宿秀丽是在为了错过考试的事沮丧,凑近了说:「没去考就没去吧,反正你也不上班,咱学这个不就是为了个打发时间吗孩子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别天天耷拉着脸啊。」 「我是为了打发时间吗?」宿秀丽的声音不受控地高了。 陈大彬后知后觉,「对啊,你又不用上班,不用挤早晚高峰,学着玩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页 「我是不是一开始就告诉过你,我想早点学出驾照接送茉茉?」 「啊,是是是。」陈大彬用一种戏嚯地语气说,「反正你做什么都是为了孩子,都是有理由的。」 「你这话什么意思?」宿秀丽把手里的洗碗巾往檯面上一摔。 陈大彬压根没把这份怒意当回事,他接过那块洗碗巾,捞起一只碗,「出去陪茉茉玩会吧,我说了,我帮你洗。」 「『帮』我洗?我用不用谢谢你?」宿秀丽的胸口堵得厉害,像在胸腔里扬起了一阵沙尘暴。 「你别找事。」 「什么?」 「我说你别找事。」陈大彬的脸一沉,「你今天是怎么回事?这驾照一天天学不过、一天天上着私教课,我说过什么了吗?孩子好不容易放假回来了,你在家这好几个小时就切了点萝蔔丝、黄瓜丝、哈密瓜丝,就下了个面条,我说你什么了吗?啊?」 水头哗啦啦地大开着,晶莹的水花冲击着银光闪闪的水槽。 谁也没有伸手去关的打算,他们心里都清楚一场争吵一触即发。他们需要这嘈杂的背景音来做掩饰。 2. 「妈?」 等了好久,陈茉也没有等到意料之中的争吵。 在她的印象里,爸爸和妈妈之间总是充满争吵——为沙发的颜色吵、为晚上吃什么吵、为该不该给她买手机吵。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把爸爸视作受害者。因为每次争吵过后,陈大彬总是地耸耸肩,眨眨眼,告诉她:「没事,别怕,你妈就是闲的,一天天的找事。」 她已经习惯了他们之间的争吵流程:先是两个人在言语里夹枪带棍;然后宿秀丽通过嗓门打响第一枪;陈大彬不甘示弱,带着重低音炮一般的嗓子揭竿而起;最后以宿秀丽的抹眼泪结束。 如果在这个流程中,有谁的电话响起来了,或者有邻居来敲门了,爸爸和妈妈会立刻上演三秒钟变脸戏法,仿佛那场大战从来没有存在过。 只是这次好像有些不一样。 「妈?」陈茉忍不住了,从厨房门口探头进来看看。 宿秀丽静静地站在陈大彬面前,像打量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他。 这个人是谁啊? 这个动辄数落她、认为自己交了生活费就能随意嘲讽她、指责她的人,到底是谁呢? 宿秀丽皱着眉,她觉得这个人和自己印象里的丈夫陈大彬好像完全不一样。 她明明记得,他们是一段爱情,因为她学的是梵语巴利语,陈大彬特意学了半年的梵语才敢和她搭话。那首用来对她表白的梵文诗,是他从《六季杂咏》里能找到的最美好的句子—— 她明明记得,那个人是如此爱惜她、珍重她,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把眼前这个光着膀子、站在水池子前雄赳赳、气昂昂瞪着她的人和那个在宿舍楼下大声背诵梵文诗的少年联繫在一起。 3. 看着宿秀丽神色木然地走出厨房,陈大彬并不觉得自己哪里做错了。 他甚至追在后面,自以为幽默地喊了句:「老宿,别不战而败啊。」 「爸,我觉得妈妈心情不好。」陈茉只能自己捞出来那只已经冰透了的西瓜,切成两半,和陈大彬一人一只勺子地吃着。 「嗨,茉茉,你不在家你不知道,你妈说生气就生气,多少年了,一直这样。我觉得啊,主要就是空虚。所以这个学车呢,我也支持她。她爱学多久就学多久。是不是?也不真指望她学出来,你妈多少年没接触社会了?退化得厉害,就算真拿到驾照,也不敢让她自己开车出去啊。」陈大彬吃得满嘴流汁。这西瓜皮薄瓤红,沙质的,甜得很。要说宿秀丽今天的表现有哪里是让他满意的,那就是挑了个好西瓜。 「你妈也就干这个行。」陈大彬抹抹嘴,拍拍空荡荡的西瓜皮。 女儿并没有如他想像中那般,跟着他一起笑。 「你干什么去?」 陈茉站起来,抱着没吃几口的那半西瓜,「我去看看妈妈。」 阳台上,宿秀丽反锁了门。 她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天,和川流不息的高架桥。 她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只知道自己有一天一定会成为独自开着车、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的那个人。 陈茉站在玻璃门外,收回了想敲门的手。 第14章 她的秘密 1. 「你为什么想要来学车?」 在练习的间隙,宿秀丽不经意地问。 「我?」 庄朵朵迟疑了。 「为了去医院方便;为了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偷保留几个细胞;为了和这副身体抢时间……」她把这句话吞回了肚子里。 上次的检查结果并不乐观——「amh值只有0.71,并且还有持续下降的趋势。如果还打算要孩子的话,尽快考虑好进周吧……」 医生说的字,她一个都没听懂。 「就是说,你的卵巢在加速衰老,生殖系统很快会进入更年期的状态。」医生看看长发飘飘的庄朵朵,换了一种更接地气的描述,「如果还想要孩子的话,建议您和爱人商量一下,尽快开始试管流程。」 「更年期」三个字让庄朵朵的心咯噔一声,她为难地笑笑,「我……我们还没有准备好,倒是不急。」 医生收起了好脾气,开始叫下一位患者进来,只是留给庄朵朵一句:「那你看着考虑吧,这个事呢,不是你急不急能决定的。你的身体很着急。你得和它抢时间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页 「嗯?」宿秀丽碰了碰庄朵朵的肩膀。 「我就是为了玩儿。打发时间呗。」庄朵朵躲闪着她的目光,「你呢,秀丽姐?」 「我?我也是为了玩儿。就是闲的,打发时间。」宿秀丽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 2. 在庄朵朵家里,有一个灰扑扑的、毫不起眼的旧书包。上面还印着「xxx旅行团」,那是庄朵朵中学时期跟着家长报团旅行时赠的。 后来,这个书包藏起了庄朵朵全部的秘密。 七张化验单、十四张中药方子、两张超声检查结果、一本写满了的病歷……这是庄朵朵一年时间背着郭劲无数次往返医院的成果。 拿到最新一张化验单后,庄朵朵曾决定把身体情况如实告诉郭劲。可是回到他们的那个小家后,看着客厅里记录着他们旅行印迹的照片墙,庄朵朵开不了口了。 那天回家后,郭劲发现庄朵朵在哭。 电视里放着他们结婚时录下的视频——穿着白纱的庄朵朵被父亲牵着手,走过红毯,送到郭劲身旁。 庄朵朵的爸爸秃了半个脑袋,那天破天荒地做了让步,戴上了闲置已久的假髮。站在两位新人中间,他比谁都激动,一会儿拍拍郭劲的肩膀,一会儿拍拍庄朵朵的手。他慷慨激昂地对着郭劲的父母保证:「老郭啊,我这个女儿培养得好。这一点没的说。他们恋爱的时候,我就常常给朵朵说,结婚了就不能这么爱玩了,到了人家老郭家,要多做家务,多给老郭两口子做做饭……」 郭劲已经不记得岳父大人说过这段话了。他只记得他们的婚礼像场闹剧一样——先是郭劲的妈妈做主,擅自改变了原有的「白纱+绿植」草地婚礼,给他们定了一家同时有着罗马柱和红木餐桌的中式酒店;再是庄朵朵的爸爸不满意庄朵朵选的伴奏,邓紫棋的《all about u》,要求司仪临时换成了邓丽君金曲;这间接导致了郭劲的二舅歌兴大发,趁着酒劲非要上台演唱一首《酒醉的蝴蝶》…… 他们的婚礼上,没有一件事是按照庄朵朵的心意进行的。可是庄朵朵一直很开心,在台上紧紧握着他的手,微笑着掉下大颗大颗的眼泪。 想到这一幕,郭劲的心就变得很柔软、很柔软。 「朵朵,你怎么了?」他在庄朵朵身后轻轻坐下,像怕惊扰到一朵蓬松的、洁白的蒲公英。 庄朵朵还是被他吓了一跳,几乎以弹跳的姿势起身。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啊?」庄朵朵慌乱地把那只旧书包踢到茶几底下。 郭劲指了指墙上的钟表,「五分钟前刚刚进门。」 「我…我没事。我就是看到当时结婚的视频,觉得很感动……」庄朵朵用手背蹭着眼泪,在这短短的几分钟,她下了一个决定:这只旧书包里的秘密永远不能对郭劲敞开。她确定自己是爱着这个人的,她绝对不要担失去他的风险。 「我也很感动——要是换了别人,早就发脾气了,你什么都没说。」郭劲想在庄朵朵额头上吻一下。 但庄朵朵比平时敏感了几百倍,她心里有一根极为纤细的弦崩了起来,「换了别人?你在说什么呀,你想过换一个人结婚吗?」 郭劲还沉浸在那种柔软的情绪中,庄朵朵的问题让他一愣,「没,没想过。」 庄朵朵把这理解为一种犹疑,她立刻追问了一句:「郭劲,你喜欢小孩吗?」 「你怀孕了?!」郭劲给庄朵朵今天的反常找到了答案。 这句回答让庄朵朵更是不安,她反问:「你希望我怀孕吗?」 郭劲的心里也拉起了警报——和他一间办公室的同事说过,这种问题都是「送命题」,一旦回答错误,轻则大吵一架,重则要被数落一辈子。 他必须要很谨慎很谨慎地回答这个问题。 实际上,郭劲心里对小孩子没什么感觉,他连狗都没有养活过。他见过堂兄家的两个孩子,只是一味地觉得吵闹。虽然那孩子有时看起来有点像他小时候,唯有这一点让他觉得有趣。 「那,你希望你怀孕吗?」郭劲实在不知道这道题的正确答案,只能小心翼翼地把皮球踢了回去。 庄朵朵因为这问句而急了。 她抓起遥控器,关掉了电视。 视频里,正放到司仪说:「现在,你可以吻你的新娘了——」 「你就告诉我,你喜不喜欢小孩子,希不希望我们有孩子?」庄朵朵盯着郭劲的眼睛,她必须要一个答案。 「喜欢!希望!」郭劲手足无措,只能抓到什么词就回答什么词。 庄朵朵泄气了。她明白了,「隐瞒病情」这件事,对她来说不再是选修课,而是必修课了。 3. 现在,这只书包跟着庄朵朵来到了玉兰驾校。 「今天很反常啊。我只听说过装修有『叙利亚战损风』,庄朵朵你怎么连背包都背这样的了?最近流行这种风格?」邬童今天畅快了许多,她下载了科目一模拟考试的软体,用心练了几套题,基本上每次都是98分以上了。 庄朵朵含蓄地笑笑,把那只旧书包紧紧搂在身边。 原来她一直觉得这书包太小,快要装不下她的秘密了。可是自从知道郭劲喜欢小孩子之后,她又觉得这只书包太大,像头灰色的大象似的。她怕这头庞然大物会在她和郭劲的小家里走来走去,把他们的婚纱照、他们的照片墙、他们的钻戒统统撞得粉碎。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页 「教练!」见方一楠从车上下来,庄朵朵提熘着书包奔跑过去。 「教练,最近练车的就我们三个人吧?」庄朵朵殷勤地笑着。 「是的,但是,朵朵,价格方面是驾校定的,没法再打折了。」匆忙中,方一楠误会了,宿秀丽曾经磨着她让她再优惠点,她以为庄朵朵也是为这事来的。 「不是,不是这个事,教练,你再多收我点钱都行。」庄朵朵拦在方一楠身前,「我想把这个书包存在教练车上。」 「存在车上?教练车不能存放私人用品,里面都是些修理工具。」 「没事,我这包和修理工具放一块正好。」庄朵朵甜甜地笑了,摇着方一楠的胳膊肘,脑袋歪下来,蹭着她的肩膀,像个娇憨的妹妹,「——总之呢,也算是我给自己的激励吧!我想快点学出驾照,快点买车,然后到时再把它取回来,放在新车后备箱里。」 她都想好了——有了驾照,买了新车,就相当于有了自己的移动仓库。她的风衣、她的雨靴、她的化妆品、她这一包满满的秘密,统统都可以塞进去。 打开教练车的后备箱,庄朵朵再次惊讶于方一楠的整洁。 方一楠平时打扮得大大咧咧,永远是一件茶褐色的男士短袖衬衫,加一条粗布短裤,脚上还会穿那种很有感的黑色塑料凉鞋。大老刘他们常拿方教练打趣,「方教练,今天又是一身『老头乐』啊?」 可方一楠的后备箱却有一种独属于女性的整洁——四只藤编储物箱上配着纤尘不染的白色盖子,上面用标籤註明了物品的分类,「急救药品」「修理工具」等等。 打开储物箱,里面还有十六只小格子。方一楠按照使用频率和物品尺寸做了归纳,规规整整、横平竖直摆放着。庄朵朵简直怀疑她受过某种军事化训练。 庄朵朵试了试,她的那只旧书包无论如何都塞不进去了。 「教练,我看到最里面还有个纸盒子,可以放那吗?」她喊了几声,方一楠被邬童拉过去讲题了,没听到。 庄朵朵只能自己把那个纸盒子拖出来,沾了满手灰。 「呵,脏得简直不像方教练的东西……」她嘟囔着,打开了纸盒的盖。 里面有一套叠放得很整齐的藏蓝色衣服。 「好难看啊,像囚服一样。」庄朵朵感嘆着,把书包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 如果她的好奇心再多几分,如果方一楠来得再晚一分钟,她就会看到那套衣服下面还躺着一份刑满释放证明。 方一楠气喘吁吁地合上后备箱,她很庆幸庄那个秘密依旧安然无恙地藏在后备箱最深处,藏在她余生里的每一天。 第15章 她的秘密(2) 1. 每个人都有秘密。 邬童也不例外。 最先触碰到那个秘密的是宿秀丽,不过她一开始并没有往那方面想。 那是今年春节前后,有一男一女敲开了她家的门。 「邬盼童在吧?」来访者没有客气,直接把手伸进门缝,推了开来。 宿秀丽正在做午饭,一手托着一只沙拉碗,另一只手握住门把手,「哎哎哎,你们找错了,这里没有这个人。」 「找错了?」那人脸上流露出一股不以为然的神态,继续用力推着门,「我们是花州银行催收中心的,邬盼童……」 跟在他后面的女士仰头看了一眼门牌号,发出了「哎呀」一声。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们是要去九楼的。电梯怎么在八楼就停了……」她连连道着歉。 那位西装革履的男士似乎还是不太相信,退出来看了眼门牌号,又再次探头进宿秀丽家里打量了一番,才用力跺了跺脚,上楼去了。 宿秀丽是很满意楼上这位新搬来的住户的——她上去转过,从装修师傅嘴里知道这人是外省人,独居,只打算重新铺铺地板,没有大肆翻新房屋的打算。 邬童刚搬来时,宿秀丽曾提着一兜子苹果上去拜访。说是欢迎新邻居,实际上也存了私心,她主要就是想确认装修师傅的话可不可信。 一进邬童家的门,她就感到了一种冷。 四面都是纯白的墙,地板也是银白的大理石,上面有连绵的淡灰色图案,像沉沦在冰海中的群山。 「这沙发……」宿秀丽把苹果递过去,邬童机械地接过来,并没有洗几个水果邀请她坐坐的意思。 「这沙发不便宜吧?你先生是做什么工作的哇?」宿秀丽围着那个中岛台一样的硕大的沙发打转。邬童的家里没有电视、没有餐桌、没有茶几,只有这座浮冰一样漂浮在客厅中间的沙发。 这沙发没有传统的靠背,取而代之的是一头「熊」的造型——长达两米的北极熊侧卧在沙发中央,像是在沉睡,也像是在等待伏击猎物。 「嗯。我没有先生。我在花州律师事务所工作。」邬童跟在她身后,「如果没事的话……」 「好的,好的,我主要就是代表咱们楼栋欢迎你搬过来!」宿秀丽不由分说地和邬童握了握手,那手纤细而冰凉。 2. 这位新搬来的住户,不仅不装修,还不在家做饭,也不在家看电视,她的家悄无声息。她像只昼伏夜出的猫,安静地栖息在宿秀丽的头顶。 有时陈大彬回来得晚,宿秀丽在家待得无聊,就会带点自己做的玫瑰茶、柠檬曲奇什么的上去找邬童聊天。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页 每次邬童的谈兴都不高,但似乎并不讨厌宿秀丽的到来。 宿秀丽也渐渐察觉到,邬童的家里总是有新的家具出现。这座只有一个人住的大房子,短短一两个月就被填得很满很满。 「你知道邬童家那个沙发多少钱吗?就一个沙发!你猜。」这个下午,邬童有案子要出庭,提前走了。宿秀丽谈兴大起,在车上和庄朵朵讲着邬童奇特的家。 「多少钱?放了一只大白熊玩偶?两米长?那不得好几千块钱……皮的还是布的?皮的还得再贵一点。」庄朵朵和郭劲买的房子刚交房,她对一切和装修有关的都感兴趣。 宿秀丽讳莫如深地摇摇头,左手比划了一个「3」,右手比划了一个「7」。 「三万七?也可以,好看的话我们也考虑放一个。」 「三十七万。」 方一楠在红灯前一个急剎,不可置信地回过头:「三十七万?我的老天爷,一个沙发?买个公寓也才这个钱吧。」 宿秀丽笑起来,她说很少见到方教练惊慌失措的时候。 「没错。我在家具展上看到了,当时主要是想坐坐。我去邬童家这么多趟,一次也没坐上过。」宿秀丽的双手在虚空中画了一个庞大的圆,用来展示自己的惊讶,「那个标籤上,跟了好几个零。我数了几遍也没敢信,后来叫来导购问了问,才知道真是这个数。」 「纯皮的?」庄朵朵问。 宿秀丽摆了摆手,「不像。摸着不像皮的,导购说是什么新材料,这个咱不清楚。问人家为什么卖这么贵,人家说这是义大利老牌奢侈品牌,e开头的一个牌子。手工打造的!从义大利运来的。」 方一楠继续向前行驶,她从诧异中缓过来了,笑着说肯定不可能,「世界上怎么可能有这么贵的沙发,又不是皮的。」 「方教练,人家卖的是设计,是手工制作的这个精细度。」庄朵朵抱着驾驶座的后背,从旁边探过脑袋说。 「我就是没想到,现在做律师这么挣钱啦?买个沙发轻轻松松三十万扔出去了,真要这么挣钱,我家茉茉大学得让她报法律专业……」 3. 有一件事,方一楠犹豫着要不要说出口。 邬童欠了六节课时费了,驾校催了几次,每次方一楠试着和邬童开口,邬童都是静静地看着她微笑。 「这样吧,教练,我最近比较忙,20号之后一定会交的。」问得紧了,邬童就会这样回答。 方一楠一直没想明白「比较忙」和「20号之后才能交费」的因果关系。 车子停在了宿秀丽所住的小区门口,庄朵朵也在这里下车,等着郭劲在下班回去的路上捎着她。 「教练?」 宿秀丽看出了方一楠的犹疑。 这座小区名叫桐花十里,对面就是市中心公园,一条清澈的小河连接着小区和公园,像是银河两端的牛郎与织女。 河水淙淙,穿行在桐花十里的车辆络绎不绝。望着眼前灯火通明的高楼,方一楠的心又放下了,她想:「邬童住在这样好的小区,怎么可能有意拖延缴费呢?也许的确是忙。」 「是不是又头疼啦?」宿秀丽见方一楠停靠在路边,关切地请她去家里坐坐再走。 「没事,不打扰了。」方一楠不得不承认,尽管在这座城市生活了快十年,她还是对这里很陌生。在这样气派、浪漫的小区面前,她只觉得非常非常想念那个坐落在棚户区的家。那里没有三十七万一台的沙发,也没有依山傍水的景观阳台,但有着她熟悉的一切和最亲的人。 「对了,方教练。」刚一启动,宿秀丽又喊住了她。 「邬童在报名登记时用的什么名字?」宿秀丽含着笑,像一位过分热心的姐姐。 「邬…盼童,对,是这个三个字的名字。她当时说很快就要改名了,还问我改名后影不影响领取驾照之类的问题。怎么了?」 「没事。平时对她关心也不多,想起来了,问问。」 4. 和方一楠一样等着邬童在「20号」交费的,还有她的格斗教练齐绮。 在这家格斗教室刚开门时邬童就报名了,她在这里练习了五年,是最老的学员之一。 她一直跟着齐绮练,每周三次,风雨无阻。在费用方面,邬童也从不含煳,每月一号都会准时给会员卡续费。只是,从今年春节后,邬童的卡费就交得断断续续的。 「嗨,如果不准备打职业比赛的话,倒是不建议一直上私教课。可以跟着团课练练,天都有课。」齐绮向邬童提议。 邬童停下了拳,橘红色的沙袋轻轻晃动。每次开庭前一晚上,她都会来练习很久。这是她解压的方式。 「20号后我会按时交上课时费的。不必担心。」重新把绑带在拳头上缠了缠紧,邬童继续活跃在沙袋前。她看起来心情还可以,甚至还和齐绮开了个玩笑:「干什么催这么紧?最近跑路的健身房很多,你们也准备收一波韭菜跑路啦?」 齐绮沉默了片刻——按照格斗教室的规矩,会员卡失效的会员是不可以进入教室练习的。这几次邬童过来,都是齐绮刷自己的员工卡放她进来的。经理已经提醒过齐绮,下次再这样会从齐绮的工资里扣除课时费。 「这样吧,最近我们和花州银行有个合作,他们的信用卡客户可以免费试课三次。我给你拿个表你填填,这样你能再继续上三次……」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页 听到「花州银行」四个字,邬童的拳戛然而止。 由于没有提前卸力,沙袋一下子反弹了回来,打在邬童胸口。要不是齐绮手疾眼快扶了她一下,邬童就要栽出去了。 「我不练了!」邬童甩开齐绮扶着她的手臂,「好吧?不就是几个课时费吗?我在你们这花了多少钱了?这么多年欠过你们吗?就晚了这么几次,一天天地催催催。」 齐绮错愕地看着她,搞不懂这无名火因何而起。 「我退出会籍。麻烦你通知经理销毁我的档案。谢谢!」邬童重重地摔门而去。 第16章 两把刀 1. 喝酒,是方一楠躲避这个世界的方式。 第一任丈夫去世后的那三个月,方一楠的生活里充满了酒水气息。 只有醉过去、倒过去,她才能停下来。 她一直记得,有几次她是在一摊污秽中像烂泥一样爬起来。身边只坐着嗷嗷大哭的儿子。 去了玉兰驾校之后,她生活里失控的那只钟摆逐渐开始恢復正常。 她爱这份工作,这份工作给了她一个体面人的生活。她喜欢有地方居住、有地方洗澡、有班可上、被人称一声「教练」的生活。她以为她可以凭着这份工作融入花州,成为一个真正的体面人。 直到她听到邬童买一张沙发都能花掉三十七万。 第一任丈夫的抚恤金也只是十五万。她存在帐户里,从来没敢碰过。她总觉得那是他化成了一串数字,静静地躺在那里,陪着她们母子。她以为这串数字会跟着她度过一个个春夏秋冬,直到变成一个更大的数字、再变成一处坐落在这个城市的房子,继续守护着他们的孩子过下去。 现在她知道了,这串数字和她这些年的努力,连一张沙发也买不来。 她的车在一处炒粉摊位前停下了。 老闆和她早已有了某种默契,什么都不用说,就隔着车窗递过来一盒火腿青菜炒粉、两罐啤酒。 「方教练,我看到王槑今天钓到鱼啦!你们家老太太开着窗户炖鱼呢,今天还在外面买着吃呀?」 有熟悉的邻居问。 方一楠疲惫地笑笑,什么都没说。 她带着那盒炒粉和啤酒,驶向了另一条长长的巷子。 2. 王槑的母亲,巷子里人称「两把刀」,一把刀是她嫁进王家时剁在准备给她下马威的婆婆面前的,另一把刀是她夜半时分去李寡妇家薅王槑父亲出来时抄在手里的。 年轻时,她脾气暴,扫了一辈子的地,这脾气也变了,对内不对外。对王槑和王槑的父亲,她依旧是日日里横刀立马;对方一楠和方一楠带来的那只「拖油瓶」,她一般採取的是笑里藏刀的方式。 这个晚上,开着窗户炖鱼是假,躲在巷子阴影里看方一楠到底和谁见面是真。 对于方一楠和王槑的结合,她一直认为另有猫腻。 「王槑有什么本事?啊?什么都没有。这个儿子随你,我跟你讲,他十八岁那年我就把他看明白了。不会有人真心待他的,除了我这个给你们爷儿俩当老妈子的,没人了。」二把刀曾铿锵有力地对着王槑的父亲下过这样一个结论,「她带着个儿子嫁进来,图什么?就是图你儿子那套破房子。不要不相信!一旦拆了,那就是几百万。」 在她的坚持之下,方一楠和王槑没有领成结婚证。她笑眯眯地敲打着方一楠:「你们大男大女的,领不领证只是一个形式,住在一起就算结婚了。我们那个时候都这样,有事实婚姻就行。什么证不证的。」 她时常担忧方一楠会从王槑身上剋下什么钱来,毕竟王槑的钱就是她的钱,这个家里所有人的钱都应该是她的钱。她认为自己有这个资格去替王槑「管着帐」。 在方一楠洗澡的时候、去厨房做饭的时候、出门倒垃圾的时候,她都以突击的方式查看过方一楠手机里的消费帐单。 在那些本就稀少到令人心疼的消费里,她发现方一楠每天傍晚都会去买炒粉,而这些炒粉从来没在家里出现过。 「她有人了。」二把刀忧心忡忡地对王槑的父亲说。 王槑的父亲正拿着小本子记录收音机里听到的彩票号码,对这句话不置可否。 「给我看着鱼。」二把刀嘆了口气。王家父子没了她果然不行,她想。 3. 在方一楠走进家门五分钟后,二把刀也回来了。 她脸上有一种隐秘而快乐的神情,尽管身高不到一米五,她依旧居高临下地环视着家里每一个人。 「妈,你有话要说?」王槑问。 二把刀神秘莫测地笑笑,什么都没说。她只是以一种非常怜悯地、宠溺的眼神瞥了一眼王槑,提醒他擦擦吃饭热出来的鼻涕。她高昂着脑袋,轻轻走回自己的卧室。她相信儿子很快就会痛哭流泪地回到她身边,发现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信的、忠诚的女人只有她。 在他们家那间出租屋旁,她亲眼看到方一楠把炒粉递给了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是上个月才来的房客,是在建筑工地打工的,看起来岁数比王槑他爸还要大几岁。 「她图什么呢?」躺在窗边油光水滑的竹椅上,二把刀百思不得其解。 4. 「新来的那个房客,可怜得很。」 王槑坐在他和方一楠的那间侧卧里,像虾米一样弓在书桌前。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页 他在研究他的那些钟錶——要说王槑还有什么需要花钱的爱好,就是他几十年如一日的迷恋旧钟錶。床头那一整面墙都挂满了他在旧货市场淘来的旧錶。黄铜的、祖母绿的、玳瑁的、银色的……那些代表着时间的齿轮紧紧咬合在一起,它们不会再走了,却让王槑感到迷人非凡。他有时能盯着它们看上一两个小时。 方一楠坐在他身旁,时而给他递上一把小小的钳子、镊子。她对这些微小的机械不感兴趣,她只是觉得王槑想让这些钟錶再次走起来的想法很有趣。 「房客哪里可怜?能从你这里租到八百一个月的房子,比别的地方便宜一半,他高兴还来不及。」方一楠抱着自己的脑袋。她的头疼来得更频繁了,除了啤酒之外,她还没有发现什么别的良药。 王槑目不转睛盯着掌心那块小小的錶盘,右手却从抽屉里掏出一罐啤酒。 「温度刚好,不是太凉。」他递给方一楠,狡黠一笑,「老太太今天收拾冰箱,看到这酒大发雷霆,非要扔了,我藏下来的。」 「哎呀,坏了!」说到冰箱,王槑勐地抬起头来,「今天我看那房客可怜得很,人是个哑巴不会说话,腿又受了伤。瞧着是化脓了,我就给了他两百块钱,叫他去医院做个清理——哎呀呀,坏了,坏了,本来想给小米买排骨的钱。小米,不馋吧?」 小米把灯小心翼翼地把灯调暗,因为他知道,一旦「奶奶」发现这屋里的灯太亮,会气势汹汹闯进来关灯的。他不希望这一家三口的时光结束得太快。 「不馋,不馋,就是今天吃鱼鱼刺扎嘴里了。」 「来,我看看。」王槑把小米拉过来,举着他侍弄钟錶用的放大镜,眯着一只眼在小米嘴巴里探寻。 方一楠微笑着看着眼前这一幕,她想说点感激的话,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一口啤酒下肚,眩晕的感觉在脑海中盪开,模煳了那日夜跟随的疼痛。 「你知道吗,我一个学员花了三十七万买了一张沙发。三十七万,一张沙发,还不是皮的。」方一楠把今天的见闻分享给王槑。 「好傢伙!那你这学员肯定很喜欢那沙发。俗话说得好,千金难买爷高兴。这学员敞亮、潇洒。」 方一楠对这个反应感到十分不解,她强调说:「喂,伙计,那是三十七万啊,花州一个公寓才多少钱。」 「她喜欢沙发,不喜欢公寓,所以买得一点也不亏。好嘞,伙计,刺拔出来了,下次吃鱼小心点。」王槑拍拍小米的肩膀。 「两百块钱我转给你。」暗淡的光照得王槑的脑袋毛茸茸的,方一楠看着他突然就笑了。她拿过手机,要转红包过去。 「嗳嗳嗳,无功不受禄啊,这是干嘛?我帮小米拔根刺,你转我200啊?这刺也太贵啦。」王槑连连拒绝。 「你不是给了那房客两百吗?你也不容易,我来报销好了。」 「别,千万别。『千金难买爷高兴』,你那学员花三十七万买沙发,图一高兴;我路见不平、掏腰包相助,也是图一高兴。你要是给我报了,我那高兴就没啦。」王槑振振有词。他说今天发现的那片水域好,干净、清澈,鱼傻肉多,他还有下的网子,得再去看看去。 「妈妈,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叔叔?我觉得他……」 王槑走后,小米悄悄地问。 方一楠放下手里的空啤酒罐,那一墙的钟表在凝望着她。 她也怔怔地看着墙上无数双眼睛。 「最近吧——」 方一楠刚一开口,客厅里传来二把刀犀利的嗓门:「怎么回事?一个个的,出了门还不知道关灯关电视啊?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 「最近先不说了。等等吧。至少等到伤好了,两家人体体面面见一面。」方一楠改变了想法。 第17章 那座叫做「姐姐」的山 1. 进入了七月,天气热上加热。 马路上的一切都是恹恹的,正午时分,连电线桿都是摇摇晃晃的。 宿秀丽练车的热情却依旧高涨。 每个早上她都是在陈大彬恼人的鼾声中醒来的。天气变热了之后,这人的唿噜声越来越大。在腥热的空气之中,宿秀丽盯着这张看了十几年的脸,暗暗地想着总有一天要把驾照甩给他看看。 「怎么样,明天去不去?」 她在群里兴兴头头张罗着。 庄朵朵言辞含煳,只说自己得先去趟医院,练车也只能是下午了;邬童隔了一两个小时才回復,回復得很简洁,「我不练了。」 「为什么?」宿秀丽问。 邬童没再回,宿秀丽这才发现她已经从约课的小群里退了出去。 2. 这几天,邬童的手机一直关着。这让她差点错过一封相当重要的出庭函。 律所的主任委婉地和她谈了谈,「当事人说一直联繫不到你,电话打到我这来了……」 邬童对此不以为然,她只是淡淡地说最近手机坏了,正在修。 主任欲言又止,颇为为难地说,除了当事人之外,还有个什么催收部门打过电话。 邬童挑了挑眉,夸张地大笑起来:「最近诈骗电话这么多,打您这来了,这不是大水沖了龙王庙吗?」 离开主任的办公室,她才发现自己满手都是汗,连一支笔都抓不住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页 晚上八点之后,邬童鼓足了勇气,打开了手机。 催收的消息铺天盖地般挤了进来,客气的也有,威胁的也有。最让她窒息的是那些银行系统自动发来的、规规矩矩的模板消息:「您的信用卡帐单应还款额为……」 后面的数字她不敢看,她只知道从几个月前这个数字就因为利息而一直变大、变大、再变大。每次她收到这样的简讯,总是第一时间删除,这让她有了种错觉:只要不打开手机,这些欠款就会清零。 一个陌生的手机号码闯了进来,邬童犹豫再三,还是接了。她担心是当事人有急事。 「邬女士,您的欠款金额已超过二十五万,如果您本月不能按期归还,我们将移交法律程序。」 邬童已经分不清这是哪家银行了,听到对方如是说,她甚至发出了一声轻松的笑——从起诉、到下判决、再到执行,还有好长一段时间呢!只要给她时间,她一定有办法还得上的,一定有办法。 也许是这声笑激怒了对方,对方沉默了片刻,换了另一个南方口音的人来说话。 「邬律师,我们今天已经和你的父母取得联繫了。二老挺健谈的,我们打算下周去你家拜访一下。」 「去啊!欢迎。要不要我把他们的地址发给你?」嵴背紧靠着浴室冰凉的墙壁,邬童一如既往地强硬。 「这个不用。我们这里的资料显示得很清楚。只是我也弄不懂,怎么他们一听你的名字就说你死了?」那个南方口音促狭地笑起来,「邬律师已经和他们沟通好了吧?以为这么说就能混过去了?」 邬童握紧了拳,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电话里那个声音还在步步紧逼:「……真是没想到。他们说你也欠他们的钱,让我们赶紧抓你去坐牢。他们还给我们说了个工作地址,让我们去那里找你……」 「混蛋!」邬童把手机扔了出去,蹲在地下,紧紧捂着耳朵。 她已经很用力、很用力地堵着耳朵了,可那些声音还是周而復始地往她脑子里钻—— 「我他妈凭什么砸锅卖铁给他买房子呀!」邬童用力地踢打着,花洒、沐浴露、洗髮水接二连三地滚下来,花洒里的水喷湿了她的衣服,黏稠的沐浴用品洒了一地。浴室里瀰漫着甜腥腥的香气,邬童一阵作呕,却无处可躲。 她想哭,她很想哭。喷涌的热水和兰草花味道的香氛都让她想哭。可是她的眼睛像荒漠一样,什么都淌不下来。她恨自己干燥的眼睛,恨那个没法被流水沖走的手机,更恨自己当时听到那些话为什么不像现在这样发疯一般地踢倒他们的桌椅、砸烂那些油腻腻的锅碗瓢盆。 她只比弟弟大十三个月,可是「姐姐」这座大山压了她三十年。 3. 「邬童,你没事吧?」 宿秀丽一直在敲门。 她在楼下看过,邬童家的客厅漆黑一片。可是从她家的浴室却能听到楼上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水声持续了很久,宿秀丽担心是邬童忘了关花洒。 「我知道你在家。开门吧。」宿秀丽诈了一句。 这话起到了效果。水声渐弱,过了一会儿,邬童用浴巾包裹着头髮出来了。 「怎么了,我在洗澡。」邬童的嗓子是哑的。 宿秀丽瞠目结舌地看着邬童——她还没见过谁洗澡是穿着衣服的。邬童的脸湿漉漉的、头髮湿漉漉的、身上的衣服也全湿透了,却只用一张天蓝色的毛巾包着头和脸颊。 「……没事,我就是问问你约课的事。」 「我说了,我不练了。」邬童转身要关门,却被宿秀丽用手挡住了。 宿秀丽的手被门夹了一下,手背上很快泛起红印。趁着邬童晃神的一剎那,宿秀丽挤了进来。她一边揉着手,一边像个老大姐那样笑着:「来来来,坐沙发上,我帮你吹干。别看天热了,头髮湿着也是要着凉的。」 她不由分说地把邬童拉到那张三十七万的沙发上,然后又毫不见外地去浴室拿了吹风机。 浴室里一片狼藉,花洒被扯下来了、洗手台上的镜子也被打碎了、水漫了一地,正在排水口呜咽着向下翻滚。宿秀丽想了想,还是什么都没问。 她把吹风机的热风开到最大,站在邬童身边,细緻地吹拂着那些因为沾了水而变得格外柔软的头髮。 「我家茉茉小时候,我就是这样给她吹头髮的。」房间里太静了,这个纯白色的家太静了,在闷热的夏天里,像冰窟一样的静。宿秀丽随意找了些家常话来谈,邬童一反常态地听着,没有像过去那样避而不及地打断她。 「你会觉得麻烦吗?」邬童突然问。 「这有什么麻烦的?我生了她,就要养她、爱她、照顾她,天经地义的。我还嫌她现在大了和我疏远了呢。」宿秀丽笑着抱怨。 在热气腾腾的风中,邬童放声大哭。 宿秀丽怔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给她一个拥抱。 邬童总让人觉得有距离,宿秀丽猜这悲怆的哭声大概是因工作而起。 「我理解的,人都有压力大的时候。工作嘛,熬一熬就会过去。」宿秀丽竭尽全力地安慰。 邬童笑笑,摇了摇头。那泪水收回去了,客厅重新安静下来。整座房子重新陷入无边无际的宁静。 这个晚上,八楼和九楼的灯都亮了很久。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页 房子里的女主人有着截然不同的人生,她们的家却都一样地悄无声息。 第18章 疑心 1. 催收公司的那通电话,还是影响到了邬童的工作。 尽管他们没有在电话里说明自己的身份,律所主任依旧有了大概的判断。 他再次把邬童叫去办公室,先是传播了几条圈子里的小道消息——「某某律所的主任因为在澳门赌博借了几万块,利滚利,变成几百万啦」「某某律所想利用槓桿置业,房子都赔进去啦,好丢人的」。 邬童一直抿着嘴没说话。 主任话锋一转,提出今年年底才发放的分红可以提前发给邬童。邬童脸上一喜,却发现主任一直在端详自己的表情。她赶紧收住笑意,心想:「还是年轻了。」 下午,岗位调整的通知就发到她手上了。 主任临时换帅,把她从一桩跟了半年多的经济纠纷案子中撤了出来。 这案子时间跨度长达五年,原告被告往来帐目7个多亿,律所组建了团队来调查财务、税务、信息披露各个方面的问题。邬童原本是团队的核心人物,她也暗自期待靠着这案子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好好地缓解一下经济上的难题。 主任算是给她保留了颜面,只说是因为律所有些业务调整,邬童从商事业务团队调去家事团队。 磅的一声,主任的门被人推开了。 「什么意思?是变相逼我离职吗?我从一开始就说过,那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案子我不接!为什么突然把我调走……」邬童气势汹汹。 主任反应迅速,立刻从办公桌前站起来,快步走到她面前,把她倒退着推了出去,「小李,小李,你岗位的事一会再聊。我这边还有事。对了,小李,你新来的,最近也不忙,不是学车吗?安下心先去学,以后所里少不了开车出去的事。行不行?先休两周假。」 从门缝里,邬童隐约看到有两个西装革履的人坐在桌前。 主任显然无意和她细说,把她推出去后,谨慎地锁上了门。 门内传来断断续续的寒暄声:「你们说的这个邬律师啊……对,是我们这的。最近?最近一直不在所里。她出差了,外派到下面市区的分所处理点业务。」 2. 「我知道为什么那些诗人一被贬就疯狂写诗了。」庄朵朵在宿秀丽耳旁小声说,「看看邬童就知道多憋屈了!」 邬童几乎成了她们之间话最多的人,她对一切都感到不满,嫌天热、恨路远,连驾校都狗走过去都得挨她两脚。大老刘等一众男教练见到她就赶紧夹着尾巴绕开走,唯恐被邬童找到理由讽刺几句。 对于调动的原因,她选择一带而过,只说自己被调去了一个钱少事多的部门,「整天就是张家长、李家短的鸡毛蒜皮,要么就是一方出轨了、另一方非要跨过法律让他净身出户那点破事,烦死了。这班我都不乐意上,正好趁着空档期把科目二考完。」 「嗳?这不是挺有意思一部门吗,我喜欢!」庄朵朵兴致昂扬,尤其是听到「出轨」二字,她故作漫不经心地问,「那,那些出轨的去打官司的多吗?都收集了什么证据啊?」 「嗨,证据可多了去了。出轨这事就像天上下雨一样,只要下过一场雨,满地都是水迹,还需要额外费心去找吗?」邬童明显对这个问题兴致不高。 庄朵朵摇着她的胳膊,「具体说说?」 邬童瞥了她一眼,「别想白嫖我,你要是发现郭劲有什么问题,两周后正儿八经预约时间找我谘询。」 庄朵朵一下子就心虚了,嗓门都大了起来:「我们哪有什么问题啊,我们好得很!我这不是好奇嘛……」 3. 庄朵朵的怀疑,并不是无风起浪。 她察觉到郭劲很多异常:如手机屏幕总是朝下扣着,比如洗澡也要拿着手机,比如随时随地都要在屏幕上划拉着,但是庄朵朵一接近,他就会立刻熄灭屏幕,露出一种奇怪的笑容看向她。 「像是有什么事怕我知道、又像是盼着我知道……」庄朵朵心里泛起了嘀咕。 她不知道该和谁聊这个问题——翻了十几分钟的通讯录,她发现自己没有朋友。她是远嫁来花州的,这里所有的人脉都来自郭劲。和她日常有交流的要么是郭劲同事的夫人、要么是郭劲同学的女朋友,她压根不知道如何向她们开这个口。 刚来花州时,她也认识过一个可以称之为朋友的人。庄朵朵犹犹豫豫翻开那个女孩的朋友圈,发现不是出差、就是开会的照片,她的脸一热,把那些缠缠绕绕的想法又压回心底。 「朵朵,你是在开车,不是在开船。」下午练车时,方一楠提醒了她好几遍。 庄朵朵回过神来,定了定心,重新握稳方向盘。 「不是这样。」方一楠的双手抬起来,假装胸前有个透明的方向盘,「不要死死地紧抓方向盘,不用下那么大的力气。你握方向盘的姿势,和开船掌舵的似的。开车很轻松的,两只手轻轻搭在上面就好,那样就会跑得很稳。」 「……轻轻搭在上面……不用下那么大力气……」庄朵朵喃喃地重复着这两句话,可手指还是紧攀方向盘,这让车子总是细微地颤动。 「对,放松,放松。」方一楠引导着她。 「可是——我要是松开了,车不就跑歪了吗?我没法放松,我、我我只能紧紧抓着。」庄朵朵弓着腰,紧张地瞪着后视镜。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页 「越是紧抓不放,车越是容易跑歪——」方一楠话还没说完,庄朵朵已经驾驶着车辆撞翻了后面的标杆。 大老刘教练正在侧后方指导学员,被庄朵朵吓得一个趔趄。他高举着双手:「投降啦,投降啦,我这心脏病都快吓出来了,有什么恩怨咱当面说……」 庄朵朵满脸通红地走下来,向方一楠告了假。她说自己今天不在状态,练不下去了。 4. 蜷坐方一楠的办公室中,庄朵朵决定和郭劲谈一谈。 她已经逐渐习惯郭劲不常回微信这件事了。尽管如此,看到两人对话框里只有自己孤零零地发过去的十几条消息,庄朵朵还是有点心酸。 「再怎么忙,午饭时间总能回一下吧。」庄朵朵暗自埋怨着。她突然很怀念自己还在工作的那段时间——在高空中飞行两三个小时,落地打开手机,全是郭劲发来的问候和关心。 他们刚确定恋爱关系时,她义正辞严地告知过郭劲:「我需要安全感。我可是巨蟹座的,我最恨别人突然失联了。」 郭劲也信誓旦旦地保证:「随时,随地,随你派遣。」 「今天很忙吗?」 这条消息刚发出去,庄朵朵就撤回了。她觉得这是一句废话,她重新勾勒一下思路,「今天我不想回家吃饭了,晚上你接我的时候,咱们去家日料吧。」 这条消息果然引起了郭劲的重视,三秒之后,他立刻拨了电话过来。 「出去吃饭?为什么?」郭劲似乎很紧张。 这让庄朵朵愈加不悦——原来他并不是忙到没有时间看手机! 「没什么,就是想起我们很久没出去约会过了。」庄朵朵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赌气。 「日料是吧?我叫了外卖带回去,好不好?」郭劲那边传来一阵回音。 庄朵朵仔细听了听,「郭劲,你在洗手间?」 「啊,对,我……我刚才有个会,正好中间休息,不是,正好我想来洗手间,看到你的消息了……」郭劲的话前言不搭后语。 「那我们晚上出去吃吧,去哪一家?」庄朵朵故作轻松地回到了刚才的话题。 郭劲沉默了片刻,带着点哀求的意思,「我今天太累了。我不想出去。」 「累、累、累,每天就是累累累!我打车差点遇害你不管我,我想出去吃个饭你还推三阻四。」庄朵朵压不住火气了,因为她听到那边有人在喊郭劲的名字。她拼命让自己相信那个声音不是来自一位女士。 郭劲似乎是捂住了手机,和催促者短暂说了几句。 手机那端传来一阵沙沙沙的声音,庄朵朵心里也在沙沙沙地落着雨水。 她心乱如麻。 「好的。我们出去吧。我们去哪?」郭劲急促地问。 他发现庄朵朵早就把手机挂断了。 只是发给他一条简洁的消息:「七点半,奈良小馆。不用接我,我等你。」 第19章   (加更)久违的「朋友」 1. 奈良小馆是花州最贵的一家日料店,店主是日本留学回来的,厨师也是特意从日本请来的。这里还有定期的三文鱼拍卖会,只面向充值金额在万元之上的vip客户。 庄朵朵坐在落地窗前,脸色阴晴不定。 她想了好几种策略来面对郭劲——有冷酷版的,抱着胳膊、冷冷地说出「我都知道了。谈谈吧,家产怎么分」;有柔情版的,抽着鼻子说「我相信你,我们的感情基础那么深,你不会那样对我的。」 哪种策略似乎都有缺陷,庄朵朵细细地琢磨着,陷入了沉思,甚至都没有发现桌子对面坐下了一个戴着渔夫帽和墨镜的男人。 「郭劲!你这是干嘛呢?干嘛像做贼一样?」庄朵朵反应过来,噼手扯下了郭劲的帽子和墨镜。 郭劲赶紧侧过脸朝向天花板,躲避着落地窗外来来往往的行人,「朵朵,咱们朝里坐坐。我记得这里不是有那种榻榻米式的包间吗?咱去那,安静一些。」 庄朵朵的手架在下巴旁,眼都不抬地看着菜单,「我不去。我就在这——对了,你怎么知道这里有榻榻米式的包间?我没和你来过呀。」 「这不是菜单上画着吗?」郭劲翻开菜单第一页让庄朵朵看。 庄朵朵狐疑地看看他——郭劲确实像忙了一天的样子,脸色有些黄,鬍子也没有来得及刮,衣衫不整,袖口上好像还有一些油渍。 「噢,中午吃饭太急了,临时跟着大领导出去一趟,没注意到……」郭劲把那块油渍翻了上去。 「你不是说开了一天的会吗?」庄朵朵微微一笑,把菜单合上,压根没给郭劲解释的机会。她点了店里的招牌海胆宴。 「我和她要一样的。谢谢。」郭劲用一只手臂挡着靠窗的那边脸,仓促地对服务员说。 庄朵朵越看越来气,掰开他的手臂,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你最近很反常你知道吗?」 「我知道。我知道。我确实是遇到一件很麻烦的事……」郭劲下意识地搓着手,思索着如何把那件「麻烦事」说出来。 服务员递过来的帐单打断了他的思路——郭劲差点把刚喝进口的热茶吐出来,「鲜海胆、炸海胆、黑松露海胆饭、海胆鱼子酱手握……两个人就要1298?」 服务员遗憾地摇摇头,告诉他这是一位的价格。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1页 郭劲生生把那口热茶咽进肚里,艰难地说:「这样,给她上这份套餐,我不要了,给我一份鳗鱼饭就行。不用,不用鳗鱼饭,拉面就行,最普通的那种。」 2. 庄朵朵幽幽地看着他,心里涌起一阵难过。 她想起两个人刚刚交往时,郭劲刚入职这家投资公司不久,只拿基础工资。为了陪她打卡各式各样的日料店,郭劲每次都是给她点一份像模像样的餐点,而自己只要一份最简单的拉面。 「我主要是吃不来生冷。你喜欢吃什么就尽情地点嘛。」郭劲总是这样解释。 后来这家公司对业务做了细分,新成立了几个子公司。郭劲年纪轻、学歷高,就被驻派到分管文体项目的子公司做副总了。也是从那时起,郭劲越来越忙,收入也越来越高,可他们很少有时间像过去那样一起在一家小小的店铺里分享热面汤了。 「你还记得杜总吧?」郭劲小心翼翼地提起一个名字。 庄朵朵不耐地点点头,郭劲后面的话她都能背的出来——「业务方面我并不是最出类拔萃的,但是杜总力排众议,坚持带着我去了分公司做副总。杜总说,他快退了,就是想给年轻人点机会。这大梁我必须帮他挑起来。」 海胆全宴上来了,金灿灿地横亘在两人中间。 谁都没有动筷子,庄朵朵还在等着郭劲给她一个合理的解释。 只是,每上一道菜,郭劲的脸色就黯淡一些。 「那个,要不我们还是去包间说吧?这太乍眼了。」面对这份海胆宴,郭劲坐立不安。他整个人都陷入进了背后的枫树装饰中,庄朵朵根本看不清他的脸。 「你为什么要这样?」庄朵朵难过地问。 「啊?」郭劲还在仓皇地瞥着窗外,躲避着来来往往的眼睛。 「我说,你为什么会这样?」庄朵朵的委屈倾泻而出,「当时我还在航空公司的时候,你天天往返两三个小时也要在省城和花州之间接送我上下班;现在我去学车差点遇难了都联繫不到你。」 「朵朵,网约车这事都过去半个月了,你怎么还在说它啊?热度就这么难降吗?」郭劲捂住了额头。 「不止如此!你根本就不关心我的一举一动,我每天都和你分享我的生活,可是你在做什么、忙什么、苦恼什么、高兴什么,你一点儿也不分享给我!」庄朵朵涕泪交加,奈良小馆的食客们纷纷探头看向这边。 「是是是,这件事我确实错了。朵朵,我正想告诉你最近发生了什么。我们去包间说吧。」郭劲窘迫万分,抓住渔夫帽和墨镜站了起来,他想招唿服务员过来协助他们换桌。 「不必了!你自己吃吧!我想我没必要和你偷偷摸摸吃顿饭!」庄朵朵抹着眼泪,快步而去。 3. 走了约莫十分钟,庄朵朵停下了。 一是因为天实在太热了,她讨厌大汗淋漓的感觉;二是她发现郭劲没有像过去那样追过来。 庄朵朵有点不太敢相信这件事——他们恋爱三年,结婚两年,每次发生了争执,只要她庄朵朵掉头就走,郭劲总会追上来的。他会哄她、求她、逗她,他们的矛盾总会以这样的小把戏结束。 庄朵朵想了想,侧身躲进一处拐角,单把手机探出去,打开了录像模式。她盯着屏幕里每一个人,耐心地等着那个惊慌失措的身影出现。 十分钟过去了,「郭劲一定是在把海胆吃完,毕竟那一桌也太贵了。」庄朵朵想。 二十分钟过去了,「郭劲可能是往反方向走了,他一会儿就知道自己走错了。」庄朵朵向外探了探头。 三十分钟过去了,「……是不是我手机停机了?」庄朵朵不可置信地拿回手机,随便找了个号码拨打了一下就挂掉了。她的手机畅通无阻,只是她期待的那个号码没有出现在屏幕上而已。 「怎么回事?」庄朵朵心急了,她从拐角处走出来,打算熘回奈良小馆窗外看看。 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 庄朵朵本想拿捏个半分钟再接,可她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手——「郭劲!出门往右走,我在这边,你笨死了!」 电话对面并不是郭劲的声音,而是她久违的「朋友」,仇敏。 4. 这是她跟随郭劲搬到花州后认识的第一个人,也是她心目中唯一一个算得上朋友的人。 那时仇敏是他们那个小区的物业经理,庄朵朵初来乍到,连水电费怎么交、快递从哪区之类的问题都搞不明白,有点鸡毛蒜皮的事就要给物业打电话询问。一来二去,两人处得熟了,出去逛了几次街,喝了几次咖啡,庄朵朵就把这个身材干瘦的物业经理视作了朋友。 她们两个人有些日子没联繫了——庄朵朵从朋友圈发布的消息里得知,仇敏离开了物业,去了一家地产公司,生活被出差、会议、培训一点一点填满着。有好几次,庄朵朵发消息约她出来逛街,她都是隔两三个小时才回过来,渐渐地两人联繫就稀少了。 尽管如此,看到仇敏那张神采奕奕的面庞,庄朵朵还是有那种「他乡遇故知」的感慨。 「吵架了?」仇敏一坐下来,就用一副自己人的语气问。 没有客套、没有寒暄,似乎中间这一两年的空白并不存在。庄朵朵激动万分,面对这份亲昵她似乎有点束手无策,把早就点好的两杯热饮都推到仇敏面前,让仇敏先选一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2页 「我不喝带糖的饮料。」仇敏笑笑,又把两只杯子推了回来。她说自己刚好要回售楼大厅加班,接到庄朵朵的电话就赶了过来,「听你那语气,就知道你们吵架了,还是那么不让人放心呀。」 庄朵朵用力点着头,心里有万般委屈,却不知如何开口。仇敏在她心里不只是一个朋友,更是娘家人一般的存在。 她语无伦次地讲着,从网约车司机带给她的恐慌、到郭劲的异常,说了足有二三十分钟,擦泪的纸巾丢了一大堆。 仇敏只是含笑听她讲着,偶尔点点头表示支持。 「光说我了,你最近怎么样?也是我不好,该常找你聚聚的。有时候看你挺忙的,就没好意思打扰……」庄朵朵的脸颊有些烫,她担心自己把这久违的朋友当成了情绪垃圾桶。 「主要就是忙,别的也没什么。对了,你们那套房子快要交了。」仇敏看看手机,说差不多下个月就可以预验收了。 「这么快?」庄朵朵惊喜地握起了手机。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和郭劲分享一下这条好消息,他们结婚后住的是郭劲家的老房子、体育局的宿舍,房龄比庄朵朵的岁数还大。两个人早就盼着搬家了。 可是看到空空荡荡的消息记录,庄朵朵又讪讪地把手机放下了。 她低头咬着吸管,不希望仇敏看到自己眼里那份失落。 「其实我觉得你们家郭劲还是挺好的。」仇敏看了她片刻,用一种很体己的语气劝她,「谁都不可能一直像谈恋爱那会儿那样哄着你,日子越过久了,人的真面目就越是能露出来。」 「什么意思?」庄朵朵怔怔地抬起头,「是说郭劲欺骗了我吗?」 「不是。」仇敏摆摆手,「你想啊,公孔雀只有在求偶期才开屏,过了求偶期,谁开屏啊?开屏多费劲啊,一辈子就那么几次就行了。再说了,婚姻么,不就是利益关系吗?你俩贷款买的那套房子,就足够把你俩绑得死死的了。要是郭劲有了什么外心,那你可更划算了,他这些年的还款额都得噼一半分你……」 「那倒不至于,也没那么严重。」庄朵朵羞赧地笑笑。 「行,你没事就好。那我回去加班了,小区车位开始卖了,最近客户特别多,根本忙不过来。」仇敏站起来要走。 「车位?我们要买的呀,怎么没通知我们?」 「也不是没通知——」仇敏似乎有点为难的模样,「朵朵,你说实话,是不是郭劲对我有什么意见?我刚去地产公司那会,就在这个项目干。我记得当时为了买我们这个项目的房子,你和郭劲还闹了老大的矛盾。」 庄朵朵着急地站了起来,恨不得捂住仇敏的嘴巴,「没有,绝对没有,郭劲对你没什么意见。主要当时他认为那个小区太远,没通地铁,再加上又是期房。嗐,说白了是他没眼光。你不是说那是省实验的学区房吗,我相信那里以后肯定要大涨的。」 仇敏先是赞许地看着她,抿了抿嘴,像是经过一番思想斗争之后才开了口:「是这样的,车位上个月就开始卖了,我给郭劲打了几次电话。一开始他说钱不是很方便,后来就不接电话了。所以我想,是不是对我这个人有什么意见……」 庄朵朵一把握住了她的两只手,热切地说:「不可能,他对你绝对没意见。他也知道,你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要是没有你,我在这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车位我们要买的,我在学车呢,到时肯定要有车位停车的。」 「行,没意见就好。我们车位今天最后一天有活动,付五万抵十万,贷款利率也有优惠。我这边客户还有等着的,那我先回去了。这个活动截止今天晚上十二点,你赶紧和郭劲商量一下,晚上赶过来还来得及。」 「好!」庄朵朵迟疑了几秒,看了一眼手机,没有来电、没有消息。 「不用商量了,我做主就行。我们肯定要买的。我现在就跟你去买。」她说。 这个决定,让那些曾把沈雪捲入漩涡的谣言,排山倒海地扑向她和郭劲的小家。 第20章 风波 1. 夜里十点半,庄朵朵回到了自家小区。 她心里有一只小鼓在咚咚咚地敲——在仇敏的协助下,她刷了三张信用卡,套现十五万买下了车位。心疼之余,更多的是畅快。她在购买合同上爽快地签下郭劲和自己名字的那一刻,销售助理一个接一个地鼓起掌来,有人朗声贺喜:「恭喜四地块19号楼业主郭劲、庄朵朵拿下车位!」 喧嚣的掌声和明灿灿的售楼大厅都让她感到头晕目眩,她只记得那里的人出奇地多,似乎全花州的老头老太太都聚集在这个彻夜长明的大厅里了。所有人都向她投来好奇的目光,有人掏出手机对着她拍照。庄朵朵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她小声问仇敏:「不就买个车位吗?他们至于这么激动吗?」 仇敏忙得应接不暇,她不停地接打着电话、不停地去帮匆匆赶来的客户刷卡。她环视了人群一圈,灿烂笑道:「年轻、貌美、有投资眼光、也有勇气夺得先机买下这里的房子,别人羡慕你也是应该的。」 她把庄朵朵夸得美滋滋的,以至于庄朵朵一个人坐在会议室等了她两个小时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搭仇敏的车回来时,庄朵朵的手机没电了。 她在仇敏的车上充电,和仇敏聊得恋恋不捨。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3页 临分别时,她一再强调,「等你们这个项目忙完,记得约我去逛街呀。」 「好的,好的。」仇敏嗙唧一声关上副驾车门,扬长而去。 庄朵朵一直看着她开过红绿灯才放心地往自家走,打开手机一看,三十多条未读消息。 2. 消息大多来自宿秀丽,她最近迷上了刷短视频,尽管她在人前不愿意承认这件事,总是斥责短视频「俗、肤浅、我才不是那种沉溺于虚假快乐的妇女」。 她转发给庄朵朵十几条视频,有庄朵朵和郭劲坐在奈良小馆点餐的、有郭劲独自守着一桌海胆全餐闷头苦吃的,还有服务生站在郭劲旁边帮他打包的。 庄朵朵还没有搞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宿秀丽的消息又来了。 这条消息伴随而来的视频主角是庄朵朵。她满面涨红,兴奋地举起那份盖了红章、签了字的购买合同,在人群中享受着掌声。 「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偷拍我们呀?」庄朵朵直接给宿秀丽拨打了语音电话。 「朵朵,你都不知道吗?花州黑马健身的老闆跑了,坑了不少会员,好多人都是办的五年卡、十年卡。会员们现在急了,查到郭劲那个公司就是黑马健身的大股东……」宿秀丽本不打算说这么细——她不希望自己看起来太八卦。实际上,从晚上七点半刷到大数据推给她的第一条视频起,原本瘫倒在沙发上的宿秀丽精神抖擞。她脑海中亮起了一只白闪闪的小灯泡,「来活了。」她想。 这一晚上的时间,宿秀丽已经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摸得一清二楚。只是庄朵朵竟然像个局外人一样一问三不知,宿秀丽这才不得不透露出自己的「真功夫」。 「我给你理一理——你要是跟不上就拿个本子记一记。」 宿秀丽清了清嗓子,如数家珍:「郭劲是不是在花州金融投资集团?」 「是。」 「是不是去了专门投文体项目的分公司?」 「是。」 「是不是他牵头给黑马健身投了八千万,让花州金投分公司成了黑马的大股东?」 「啊?我、我不知道这个……」 「总之呢,是这样,不是我这个人八卦,是会员们走投无路,从『天眼查』上查出来这几个公司的从属关系了。然后今天组织人去郭劲那个分公司闹事了。郭劲出来扛的事,这下好了,成众矢之的了。」 「……」 「然后呢,你们今天去吃了日料,你还买了车位。这两件事和黑马跑路根本没什么关系,这点我是相信的。但是网上的人越传越黑,说是郭劲和黑马的老闆有裙带关系,两人分赃了会员的钱。」 「绝对没有这回事!」 「我知道,我知道。你听我说完。郭劲的父母是不是都在体育局工作,是不是叫……」 哐当一声,庄朵朵的手机掉落在地。 3. 郭劲的母亲,冯小冬,这位退役的女篮运动员、退休的工会干事在睡梦被惊醒。 看到四五个未接来电都是来自儿媳庄朵朵后,她反而心安理得地开启了静音,并顺便拍了拍身边的老伴:「睡吧,没事。咱家大小姐又闹脾气了。我说过了,他俩的事我不会再管了。帮来帮去里外不是人。」 郭劲的父亲手机一直关着。他当了半辈子的副科长,差三年就退休了,突然提拔成正职,整个人变得格外谨言慎行、谨小慎微。这主要体现在他不动声色悄悄染了头、割了眼袋、以及制定了每晚十点之前准时入睡的时间表上。 「再拼一拼、再看一看。首先要保证的就是这个精气神,对不对,仕途嘛,有时也不只是看你有没有关系、有没有机遇,哪怕你什么都没有,但你活得久、坚持得住,嗳,这好运气不就来了吗?」在今年春节时,他晃荡着酒杯对庄朵朵的父亲大谈特谈了一番自己的见解。庄朵朵的父亲,这位忙忙碌碌的超市商人,对这段话肃然起敬。甚至压低了声音对夫人和庄朵朵又嘱咐了一番:「看看!看看人家老郭!体制内的人和咱这大老粗就是不一样。朵朵,以后有什么事先问问老郭的意见。」 要说这两个人有什么「权势」,那是一丁点也没有的。 冯小冬在工会时风风火火,但主要也就是发发卫生纸、脸盆、逢年过节抢购一些低价的、齁甜的月饼;郭劲的父亲,更别提了,局里人送外号郭堵堵,以给人添堵为乐。他负责个别几个边缘部门的报销和帐目问题,翻过来覆过去不过万把块钱的事。但自从提了正科之后,郭堵堵把这份工作往细里做、往绝里做,但凡有人来报销,他总得先倒吸一口冷气,然后皱眉审视上几分钟。有时候还要从眼镜后面再紧紧地盯着来人看上一看,仿佛人人都有罪、人人都是带着薅体育局羊毛的心来是。走完这一套程序,他才会凝重地把报销单守在抽屉匣子里,严肃地说:「这样,你等一等,这个事我和处长报一下。」 处长不胜其烦,早就不接他电话了。郭堵堵对此很理解——「这些年提得太快了,太快了。有些事避避嫌也好。领导做事就是讲究!下次会议上我当面汇报吧。」 他们的手机里也和庄朵朵的手机一样,塞满了亲朋好友发来的询问消息。 所幸,这场风浪还要迟一些才能波及到他们。 4. 他们没接电话,庄朵朵反而放下心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4页 这甚至让她有些乐观地想:「谁会相信网络上的事呢?再热的新闻,过几天也就淡了,何况这本来也和我们没什么关系……」 这样安慰着自己,可她的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快了起来。她觉得脚下的路漫长得令人心慌,原本只用三五分钟就能走到家门口的路,此刻仿佛变得没有了尽头。 在电梯里时,庄朵朵的眼眶就已经湿润了。她猜测着郭劲正想一只委屈、胆小的小狗那样蜷缩在被窝里,她要打开家里全部的灯,把这个黑漆漆的家照得一片光明;然后紧紧抱着他,不厌其烦地安慰他、鼓励他,就像他无数次对她做的那样。 打开家门,一片漆黑。 郭劲并不在家。 庄朵朵没敢向前走,她打开了灯,只见餐桌上放着郭劲打包回来的海胆宴,还有一张写了字的餐巾纸。 「朵朵,我只尝了一点,你喜欢的海胆饭都给你留着呢!吃完早点睡,不要玩手机,我临时有个会,明天早上就回来啦!」 后面还画了一个很潦草的笑脸表情。也许是仓促的原因,那个弯起来向上的笑容有些颤抖,像一个强颜欢笑的人。 庄朵朵再也忍不住了,她顾不得泪水一滴滴地落下来,一遍遍给郭劲打着电话。 可是那个熟悉的号码变成了「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再次接到庄朵朵电话时,宿秀丽刚刚酝酿出来的一丁点睡意烟消云散。 这个夜晚,她的大脑过于兴奋。完成了泡脚、喝热牛奶、敷面膜、冥想等一系列步骤后,宿秀丽终于有了些昏昏沉沉的感觉。可庄朵朵那个电话让她精神一振。 「秀丽姐,我要去公司找郭劲。你能不能开车送我?」 「朵朵,我路考没过……」 「好吧,我打车吧。」 「别,别呀。千万别!这都几点了,开发区那边多偏呀!」 第21章 风波(2) 1. 拉开网约车的门,浓郁的酒气扑面而来。 司机抱歉地回头对庄朵朵笑笑:「不好意思啊,前面接的那单是两个醉汉。」 庄朵朵握紧了拳,什么都没说,强压住那阵胆战心惊,抿着嘴坐了上去。 她坐在后座,司机在前排正中央挂了个葫芦形状的平安符。 车子一发动,平安符轻轻地晃啊晃啊,好像只有一剎那,就变成了一只拴着红绳的佛牌。 这佛牌好像哪里见过——庄朵朵眯了眯眼,向前凑了凑,仔细看着。 上面画着金灿灿的四面佛,佛眼纤细而尖锐,笑容意味深长。佛牌转了起来,藏在后面的几张脸也转了出来,每张都在笑。大笑、暧昧不明的笑、狞笑、满意的笑…… 庄朵朵尖叫起来。 车子一下子剎住了。 「怎么了?怎么了?」司机也被她吓了一跳。 「没事,没事。」庄朵朵又是一晃神,那只佛牌重新变成了圆鼓鼓的葫芦平安符。 司机从后视镜瞄了她一眼,确认这一惊一乍的乘客没有喝醉、没有突发疾病。 「这佛牌从哪里见过呢……」庄朵朵靠在后座上,暗自沉思。 见她没事,在红灯的间隙,司机拧开了茶杯准备压压惊。 又是一声尖叫——庄朵朵终于想起来了,那个载着沈雪失踪的网约车司机脖子里就挂着这样一只阴气沉沉的佛牌。 「我要下车,我要下车!」庄朵朵拍打着车门。 「好好好……」司机的热茶洒了一裤腿,不过还是一个右转,停靠在了路边。 庄朵朵不敢过多解释,她生怕自己在车上再多停留一分钟,就会摸到后座上的抓痕和沈雪折断的指甲。 她像逃命似的从后座跳下来,踉踉跄跄奔向一排共享电瓶车,随便扫了一辆,向开发区骑去。 2. 到了开发区,已经快要凌晨两点了。 这里白天车水马龙,晚上像座鬼城似的,空无一人。 庄朵朵四处看了看,马路上的灯大多都熄灭了,新修的金融大厦只有几层还亮着灯。 她这才发现似乎有一束光圈跟了自己一路。 回头一看,是她打的那辆网约车。 「你要干什么?我、我是来加班的!我们好多人呢,都在前面等我!」庄朵朵紧握着电瓶车把,颤巍巍地说。 「姑娘,没啥想不开的就好。」司机降下车窗,憨厚一笑,「快上楼吧。别怕,我家也是有闺女。」 庄朵朵心头一暖,来不及过多道谢,只能摆了摆手,快步奔向金融大厦。 3. 郭劲的手机还是关着的,但庄朵朵的心总算放下来了。 晚上八点之后,金融大厦的电梯关闭。庄朵朵从消防通道一层层爬到了二十七楼。 隔着会议室半磨砂玻璃,庄朵朵看到里面人影憧憧。 郭劲的声音时而响起,他似乎在通过视频向省城的总公司解释情况。他的老领导杜总的声音也偶有传来,在旁边予以指点。 庄朵朵松了口气,顺着墙角慢慢坐下。 她终于敢打开那些短视频下面的评论看一看了——比起污衊沈雪的那些,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和郭劲的关系被完完全全扭曲了:「花州金投新提拔的副总因为迷恋美貌空姐而走向了歧途……」 郭劲的父母也未能倖免,两个本无什么实权的人,并描述成了某位省城领导的安插在体育局的关系户。他们手眼通天,一手操纵郭劲进入花州金投,并分管文体项目。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5页 造谣者说得有鼻子有眼,郭劲的母亲冯小冬去省城参加会议的照片还被人发了上来,以此作为和省城领导有某种「神秘关系」的证据。 那段让庄朵朵珍视无比的婚礼视频也被人传到了网上。镜头里一闪而过一个流着泪的女孩,评论里说「她是郭劲的前女友,被庄朵朵这个小三横刀夺爱,因此泪洒红毯之侧」。 庄朵朵气得浑身打颤——那个流泪的女孩是她高中室友,千里迢迢来为她送上祝福。 会议室里,郭劲心有所感。 他一直有隐隐的歉疚:庄朵朵怕黑,和他约定过,去哪里都要带着她,不可以留她一个人在家。因为这条约定,花州金投所有人都知道他出差一定是当天往返的。哪怕是凌晨三四点出门,晚上十一二点归家,他也要风尘僕僕地遵守这个约定。 郭劲偷偷瞄了一圈,每一个人的神色都很紧张。 近期花州有重大会议要开,主管部门已经强调过,绝对不允许黑马健身跑路事件发酵成「难以控制的群体性事件」。但是到底如何遏制、如何解决,谁也没思路。 他打算找个间隙打开手机看一看,给庄朵朵报个平安。 正愁没有机会,老领导杜总却略带愠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管理好家属,统一好口径,不要擅自发布消息!」 杜总扬了扬手机。 屏幕里,庄朵朵开了直播,娓娓而谈。 「我和郭劲是自由恋爱。我在省城的航空大学读书,他在花州金投总公司实习。我去应聘临时的礼仪人员,去得迟了,忘记列印简歷了。他帮了我,从此我们有了联繫。认识时我和他都是单身……」 「赶紧让她别说了!什么时候了,谈这些乱七八糟的,不要提花州金投的名字!」杜总的声音越发严厉。 而郭劲只是微笑看着屏幕里的人。 他知道,她原谅他了。这是他这一天里,唯一感到心安的一刻。 庄朵朵还在继续着。 「黑马健身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我们并不富裕,住在体育局的老宿舍,买的婚房至今还未交房;我今天买的车位是朋友帮忙从信用卡里套出钱来买的……」 郭劲的同事们也凑过来了,几个人面面相觑:「套现买车位,这不合规吧?」 郭劲也意识到再说下去要惹新麻烦了,他给庄朵朵去了电话,庄朵朵大概是开了勿扰模式,没有接听。 「就在楼下,就在楼下!」杜总气得直拍窗台,「你快去给她打断!」 4. 四下黑暗的广场上,有一辆车亮着大灯,给庄朵朵照出了一片金黄色的光晕。 「玉兰驾校?」郭劲困惑地看着车身一侧淡蓝色的大字。 开车的是一位留着短髮的女士,后座上似乎坐着两位男士。 在这片光晕里,庄朵朵正在和网友们告别: 「我要解释的就这么多。剩下的,交给时间吧。我相信身正不怕影子斜。欢迎不相信的网友来花州金投取证……」 杜总听到她的话血压都高了,朝着郭劲挥挥手,「赶紧的!」 郭劲大步走过去,由于是逆光,庄朵朵还没有看清是谁。 坐在后排的王槑倒是先猜出来了,拍了拍方一楠,「老方,这就是那男主角吧?我从这步伐就能看出来,这人问心无愧!」 方一楠赶紧关了远光灯,换了更柔和的灯光给郭劲照着路。 「老方,你猜他俩在说什么?」王槑兴致勃勃地看着车前的两个人。 方一楠没兴趣猜,看到郭劲抱住了庄朵朵,她干脆把灯光关了。虽然方一楠在驾校里荤段子张口就来,但实际上她是那种见到电视里有亲密镜头都忍不住换台的人。 黑暗中,王槑自说自话,来了一段戏腔:「他说,『东风沉醉黄藤酒』;她回,『往事如烟不可追』。」 旁边坐着的人是个哑巴,听得一怔,满眼佩服,两只粗糙的手合在一起,重重鼓了几下掌。 方一楠诧异地看看摇头晃脑的哑巴,再看看陶醉在自己世界里的王槑。 庄朵朵已经拉开副驾车门坐上来。 「这两人在干什么?」她也诧异地看了一眼后排。 方一楠的嘴角不经意地流露出了微笑:「嗐,他俩在打赌你和郭劲说了什么。」 庄朵朵甜蜜地笑笑,对着那个一直站在楼下的影子挥了挥手。 「他问我那海胆没有浪费吧,好新鲜的,他都没捨得多吃,让我赶紧回家饱餐一顿;我说别担心,方教练接到秀丽姐的电话,大老远来接我,我刚好请他们一起打打牙祭。」 「走吗?走吧!」她设置好了自家的导航,热情地邀请着方一楠。 方一楠刚想拒绝,王槑已经爽利地给予了回答:「走吧!恭敬不如从命,择日不住撞日!」 「你家有什么菜?等会我拍个蒜,碾个鸡蛋黄,你们尝尝,我新发明的,也是一股海胆味儿。」王槑信誓旦旦地说。 庄朵朵乐了,她对方一楠说:「教练,我觉得你和呆呆哥过日子,能多活十年。」 这话王槑不乐意了:「『槑』,通『梅花』的『梅』,很雅的……」 一旁的哑巴不识字,不知道他们为何笑成一团,只知道跟着傻笑。 不过他的笑容很快收住了,因为只有他看到了,方一楠的嘴巴在笑,眼睛却更惆怅和忧伤。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6页 第22章 并肩而行的人 1. 离开庄朵朵的家时,是清晨四点半。 方一楠喜欢这个时间,唯有这个时间,这座城市才会空荡荡地安静下来,由着她百般好奇地打量。 后座上,王槑已经睡着了。脑袋歪在哑巴的肩膀上,左腿还搭上了他的膝盖。哑巴眯缝着眼瞄了瞄王槑,确认他已经睡着后,才小心地把那条腿拿了下来。 「他很好。」 「我很放心。」 哑巴拍了拍方一楠的肩膀,打着手语。 方一楠偶尔瞥一眼后视镜,只看到了几个一闪而过的动作,然而她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两个人好像完全无需太多的语言,在沉默中也能明白彼此的心意。 「别操心我了。照顾好你自己。」她对着前方很长很长的路,参天巨树一般的高楼从车子两侧一闪而过,「天热了,要按时上药。如果工友没空回来带你买药的话,你就……去找王槑。」 哑巴的笑容凝固了,他发出一串「啊啊」的声音,用力摆着手表示拒绝。 这次方一楠在红灯前停下了,她扭头看着他,「你不是累赘。你不会拖累我和小米的。」 哑巴泄了气,失神地看着窗外。 车子一路驶向他们在城中村的家。方一楠把哑巴送到了王槑那套出租屋。哑巴租住在这里。 王槑还在酣睡之中,昨天那一天对他来说太漫长、太充实了。 他先是发现了哑巴房客高烧昏迷——他有新钓到的草鱼,本想分给房客一些,却发现那个孤老头一个人卧床不起。旁边的水壶早已烧干,房客半只臂膀露在被子外面,室内三十多度的温度,人却一直打着摆子。王槑赶紧打了120,陪着哑巴在输液室待了一个晚上,直到方一楠下班回来才接上他们。 还没有来得及回去吃口热乎饭,他们又接到了宿秀丽的求助电话。 「教练,教练,庄朵朵家里出了点事,她一个人打车去了开发区……」 方一楠还没来得及思索,刚从医院扶着哑巴房客出来的王槑已经做好了决定,「走哇,接一个也是接,接一群也是接,不如咱们再一块跑一趟!」 2. 等庄朵朵醒来时,这场风波似乎已经平息了。 方一楠和王槑帮她把凌乱的厨房整理得干干净净,临走时还带走了家里囤积的快递盒、外卖餐盒;邬童也临危受命,被宿秀丽拉回约课小群,守在电脑前一夜,挨个举报了所有造谣者。 庄朵朵刷着那些短视频,惊喜地发现乌烟瘴气的评论区清爽了许多。 「谢谢你呀!」她在群里感谢着邬童。 「没什么,不过你别高兴得太早。我想这件事暂时还没完。」邬童双眼通红,她像有了强迫症一般,一遍遍地打开评论区审视着。除了事关庄朵朵的谣言,她还去检索了沈雪的消息。只是因为没有沈雪的身份证,她没法像帮庄朵朵那样挨条举报,只能优先清理那些涉及了侮辱、谩骂的话语。 她一整夜没睡,却越发精神饱满。她喜欢这种战斗的状态。 「我的休假什么时候结束?」邬童忍不住了,她给律所主任发去了消息。 主任回得很真诚:「趁着这段空隙,把财务问题处理好!」 「我没有任何财务问题!」邬童还在嘴硬,可她的心有一丝犹豫。 刚工作时,她每个月只允许自己花一千块钱,剩下的都存在父母那里。当时的她向父母允诺:「你们先帮我存着,我攒够了给咱家换个大房子。」 后面没过多久,她发现父母一直在补贴叫嚣着要创业「挖矿」的弟弟,她知道这是个无底洞,就不再给父母转钱。这笔钱不多,算来算去也只有六七万块的样子。她想找父母拿回来,至少能缓解一部分紧张。 邬童做事很少犹豫,面对这件事她却左右为难。 楼下有稀稀落落的脚步声响,邬童跑到门边听了听,是陈大彬出门的声音。 听到电梯门关上,邬童悄悄打开了门。 她趿拉着拖鞋,走到宿秀丽家门口徘徊着。 「忘带钥匙还是忘带手机了?」宿秀丽一脸不耐地拉开门,看见是邬童,这才眼里一亮。 「进来进来,昨天晚上真是多亏你了!」宿秀丽把她拉了进来,摁着她的肩膀让她坐到餐桌前。 「咱这也当了快半年邻居了,这还是你第一次来我们家坐坐呢。」宿秀丽已经不由分说从厨房倒了杯热牛奶,把自己烤的焦黄的吐司分了一半给邬童,「吃,别客气。我知道你不开火。」 邬童还想客气几句,只是那香喷喷、热腾腾的气息引得她忍不住尝了几口。 在家休假的这几天,她基本只靠饼干和泡面度日。她有一种很奇怪的理念:人没有创造价值就不应该吃饭。 看着狼吞虎咽的邬童,宿秀丽想了想,又去厨房煎了个蛋。 她还打开冰箱门看了看,顺手烤了只小番茄和芦笋,放在煎蛋旁做装饰。上面洒了西芹碎来点缀。 端出去的时候,邬童已经离开了餐桌,怔怔地看着客厅里摆着的陈茉的照片。 宿秀丽喜欢给孩子拍照,陈茉幼儿园时期的、小学时期的、中学时期的照片都在。每年生日的时候,宿秀丽都会带着她特意去写真馆拍一套生日纪念照。那些照片被宿秀丽沖洗出来,端正地放在相框里,记录着一个少女的成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7页 「真好。」邬童嗅着煎蛋和小番茄的香气,心里酸酸的。 她大学前的照片都丢了——她家搬过几次家,每次她都把自己的照片、日记、同学录仔细地收在一个纸箱里带着。唯独高三的那一次,她没来得及赶回家,父母就把她的那只箱子漏下了。她知道后哭了很久,可是并没有人愿意为这份伤心做些什么。没有人愿意帮她打个电话问一问,更没有人愿意坐车带她回去找一趟。他们只是一味地觉得她烦,这孩子从小就爱哭,从小就爱和弟弟争宠 ,「鸡毛蒜皮的事也要计较。」邬童的母亲曾这样数落过她。 3. 「再吃点。」宿秀丽热情地招唿她。 邬童拘谨地坐下,看着宿秀丽把那些色彩明丽的小盘子、小碟子摆好。 「我买了得有一两月了,看出来了吗,梵谷油画主题的早餐碟!」宿秀丽兴致勃勃地分享着自己的心头好。 邬童点点头,靛蓝色盘子上那些明黄的向日葵绚丽得让她眼睛一痛。 「幸好你来了。你不来,我也没机会用用它们。茉茉两周才回来一次,哪次早上都走得匆匆忙忙呢,拨拉几口就跑了,我还没摆好呢,她人就不见了。」 「这不挺好的,你要是天天给她做这么一桌,早就烦了。」邬童脱口而出。 宿秀丽瞪大了眼睛,「烦?怎么会呢,她小时候还有那个闲情逸緻,早上我烤了蛋糕,她就分到小盘子里,我们一起假装公主吃上午茶。你说这时间怎么就这么快呢?这过家家我还没和她过够呢,她长成小大人了。」 邬童低下头笑笑。 她印象里,几乎没吃到过妈妈做的早饭。小学起她就住校了——但是弟弟没有住。 「你妈得上班,照顾不了两个人。你是姐姐,你得懂心疼人。」这是父亲送她去寄宿时说的。 邬童又抬头看了一圈陈茉的照片,说不清心里到底是怎样的感觉。 「今天怕是约不上课了,庄朵朵肯定一夜没睡,教练也跟着她跑了一晚上。你也一直没休息吧?我下午也要去接茉茉,这孩子昨天就说肚子疼……」宿秀丽说着。 「秀丽姐,我想找我爸妈……『借』笔钱。」邬童脱口而出。 「借呗,我们这房子装修时,钱不凑手,我还从我爸妈那借了不少呢。前年刚还清。」宿秀丽压根没当回事。 「春节时我刚和他们大吵了一架。到现在没联繫过。」邬童越说越心急,「我是真有事,不然肯定不会向他们开这个口。而且那个钱,那个钱本来也是我的。」她声音小了。 「你放心。」宿秀丽一副过来人的语气,「父母哪有和孩子记仇的?我刚生茉茉那会,和吃了火药的斗鸡似的,逮着谁怼谁,把我妈气得呀,在家直跺脚!老太太当时说,再也不上我家门了。过了三天又包了鲜荠菜小馄饨带来了,逼着我吃,说是好消化。该借就借,该打电话就打,别和老人置气。」 4. 到后来,邬童已经想不起吃进嘴巴里的那些早餐是什么味道了。她只记得自己怔怔地看着宿秀丽半是娇嗔半是埋怨地说起和母亲过去的日常。 她觉得,那好像是她从来没有到过的世界。 「当妈的哪有不疼女儿的?」宿秀丽信誓旦旦地说,「有了女儿才知道,这世界上和你顶亲顶亲的人就是她了。两个人血脉相连,又都是女性,看到女儿,做妈的会感觉这是自己的『新生』,是重新活一遍的机会。她快乐,我就快乐;我高兴,我就高兴。我和我妈也是,今天吵了,明天就好。娘俩没有隔夜仇!」 「真的吗?」 「真的!我和我家老太太,嗐,以前经常吵的呀,她抹眼泪、我也抹眼泪,俩人瞅着瞅着就笑了。娘俩能吵起来的,都是因为性格太像了。你就是个要强的人,想必你妈妈也是。那你做女儿的低个头、服个软,她肯定会巴巴地给你搭把手、帮个忙的。」宿秀丽又嘻嘻哈哈说起自己小时候惹母亲恼怒的事。 邬童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涌起了一脉温泉。 连她都在怀疑自己的选择:「我是不是真的错了?是不是真像我妈说的那样,是我太计较鸡毛蒜皮的事了?他们只是让我给弟弟买房子,也许是开玩笑呢……」 「听姐的,遇到事了别自己扛,给老人去个电话。父母不会和孩子记仇的!」宿秀丽再次强调。 邬童连连点头。 为了打这个电话,邬童做好了十足的准备。 她把家里的地板擦洗得清亮透彻,又把所有窗帘都拉开,让光线毫无保留地照进这间白茫茫的房子。 在摁出那几个熟悉的数字时,她甚至还在想,要不要添一些喜庆点的装饰品,明艷的、热烈的,就像宿秀丽的早餐盘那样的,老人要是来参观,一定会喜欢的。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号码无法接通……」 邬童又拨了几遍,回应她的始终是这个没有感情的女音。 她深唿吸了几下,又打开微信,在一堆银行公众号的催收消息里翻出自己和父母发过的最后一条微信。 她给母亲拨打了语音电话——「对方已将你拉入黑名单。」 5. 邬童仰倒在她冰山一样高大而坚硬的沙发上。 这架三十七万的大傢伙是她在春节那天被父母赶出来后买的。是她用了五张信用卡刷出来的,也是她以贷养贷的开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8页 「宿秀丽说的不对。」她的眼睛干干的,嘴角挂着笑。 「我只能自己扛。」 「我身后空无一人。」 第23章 一笑泯恩仇 1. 父母这座靠山,在庄朵朵和郭劲的小家里也轰然倒塌。 那些似是而非的短视频,在各路亲友群中几经辗转,还是来到了郭劲父母的手机之中。 庄朵朵对此一无所知,她像往常一样,在学车回家的路上就点好了外卖,美滋滋地等待着和郭劲开启一个闲暇无事的周末。 打开门,沙发上端坐着冯小冬和郭堵堵。 家里的氛围很奇怪,冯小冬的手搭在膝盖上,隔一会儿发出一声长嘆;郭堵堵目不斜视,梗着嵴背紧盯眼前黑漆漆的电视屏幕。 「您二位…怎么突然…突然就来了?」庄朵朵的问题已经有了答案,她看到茶几上丢着一串备用钥匙。这本来就是郭劲家的老房子,他们搬进来后,在父母那存放了一副钥匙。 「突然吗?我觉得不突然。」冯小冬面朝着郭堵堵,话却是说给庄朵朵的,「我们一点也不觉得突然。我们回自己住了大半辈子的老地方,想看看之前的老朋友、老同事,来了才知道原来我们已经这么出名了!」 「妈,是说花州金投的那个事吗?那个事已经过去了!和郭劲没关系的,是有些人太心急了,误会了。」庄朵朵发现二老各自盘踞了沙发的左右两侧,她只能抱来一只小马扎,坐在茶几另一端。 「您以后要是再来,提前给我和郭劲说一声。我们也好有个准备,家里这什么都没有。」庄朵朵从茶几下方翻出几包膨化食品和一袋瓜子摊开来,「吃,爸、妈,别客气,先吃着。一会儿郭劲回来了我再出去买点别的。」 门外响起了郭劲的声音,「外卖到了吗?我饿了!」 庄朵朵讪讪地解释:「最近他比较忙,没空做饭了,我们就点外卖吃了。」 「你呢?也挺忙吗?」冯小冬含笑看着庄朵朵。 「我,我倒是还好,不太忙。」庄朵朵赶紧回答。 2. 郭劲进门后,郭堵堵身上似乎有某种封印被解开了。 他从正襟危坐到拍案而起只花了三秒钟的时间,没有一丝一毫的过渡。 「这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解释一下!」 郭劲被他吼懵了,来不及和庄朵朵交流情报,赶紧接过父亲手里的手机。 屏幕里是庄朵朵那天晚上直播时被人录下来的短视频:「我们买车位的钱是朋友帮忙从信用卡里套出来的……」 「啊,对,这个说法是不太合适……」 「这个只是『不太合适』吗?」郭堵堵的脸因愤怒而变得扭曲,「这个事弄不好要影响仕途的!」 郭劲盯着父亲恼羞成怒的脸颊,突然就乐了:「影响仕途?爸,您别和我开玩笑了,一个科长而已,有什么仕途可影响的。您就放宽了心好好在单位过几天安稳日子,实在没什么事情的话提前学个萨克斯、广场舞的,退休了陪着我妈上个老年大学什么的就行了。 他把坐在马扎上的庄朵朵拉起来,指着沙发,「坐这你不累呀?换换。」 庄朵朵站起来,没敢直接坐过去,她拉拉郭劲的衣袖,小声说:「爸气得哆嗦了。」 「郭劲,我不允许你这样和爸爸说话!你现在就向他道歉!」冯小冬也跟着拍案而起。 「我说什么了?」 「什么叫『一个科长而已』?」常年的体育训练在这位退役的女中锋身上留下了很深的痕迹,这让她每一个动作都像假动作。她站起来的那一剎那,郭劲和庄朵朵不约而同向后让了一步——他们都以为冯小冬想一个百米冲刺窜出去。 「这不是事实情况吗?」郭劲的声音虚了。他从小就怕他妈。 「你爸爸有追求、有理想,不像你们,年纪轻轻,什么事业都没有,就先想着享乐了。我要你现在就给你爸爸道歉!」冯小冬声色俱厉。 庄朵朵抢先一步替郭劲道了歉:「爸,对不起。主要是有点突然,郭劲也没想好怎么说话。您二位先别气,坐下说,坐下说。」 郭堵堵气鼓鼓地背着手,不接这个茬。 冯小冬一把拉住庄朵朵的胳膊,强制她和自己一块坐到沙发上。 「来,我问你,朵朵,你们买这个车位是要做什么用的?」 「买车位……是要停车用的。」庄朵朵字字斟酌。 「我知道车位是停车用的。我是说,郭劲开的是他们公司的车,轻易不会开回家的。偶尔开回家,放楼下公用车位就是了。有必要单独买一个吗?」冯小冬坐在沙发最正中的位置,向后轻轻一靠,熟门熟路摸起遥控器,摁开了电视。 3. 是播放新闻联播的时间了,背景音乐给了郭劲一种错觉:这事过去了。 他也凑过来坐下了,「是这样,朵朵学车呢,我和她说好了,等她学出本来,就买辆车奖励她。所以,所以我们得提前买个车位。」 「奖励她?」冯小冬的声线一下子变窄了。庄朵朵手忙脚乱地在零食柜里翻出来一瓶酸奶,「妈,先凑合喝口,润嗓子。」 冯小冬顾不得掀开那酸奶盖子了,把酸奶重重地朝茶几一放,「你有没有想过奖励你的父亲、你的母亲?」 郭劲眨眨眼,他一时之间没有搞清这是一句玩笑还是一句抱怨。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9页 「啊?」 「我问你,你,郭劲,花了我和你爸爸一辈子血汗去英国读了个硕士的孩子,有没有想过奖励你的母亲,你的父亲?」冯小冬拍拍自己的胸脯,又觉得力度不够,指向郭堵堵,「就是你嘴里那个『区区的科长』?」 「妈,我们这不是开玩笑的说法吗?您想要什么奖励,我忙完这阵就去买……」 「这是奖励的事吗?」冯小冬的声音高了八度,「这就不是奖励的事!」 郭劲被绕进去了,他求助地看向庄朵朵。 「妈,您误会了。当时主要就是,郭劲鼓励我呢。对,鼓励。」庄朵朵很庆幸能找到一个替代词。 冯小冬冷冷地笑了笑。 「朵朵,你又不上班,你有很着急要出门的事吗?」 「没有……」 「现在这个时代,交通四通八达。你既然不上班、不赶时间,坐地铁、坐公交车不是很好吗?再说了,有什么事不能等着郭劲回来送你去呢?」那盒酸奶在冯小冬手里被颠上颠下,像一粒误入巨人手掌的微型篮球。 「你说句话,老郭。不要显得我太『专政』,我们这个家是很民主的。」冯小冬见大家陷入了沉默,抬起手臂戳了戳郭堵堵的腰窝子。 郭堵堵依旧沉浸在自己对前途的担忧中,「这个事,得好好处理。弄不好,要影响仕途啊……」 「行了。」冯小冬决定不走流程了,她直接站起来一锤定音,「经过这一番考察呢,我和你爸爸一致认为,你们两个就是压力太小、被家里惯坏了,养成了奢靡、挥霍的习惯。我们是这样决定的,你们考虑一下。」 她顿了顿,用来观察郭劲和庄朵朵的反应。 但他俩显然没有任何反应——冯小冬嘆了口气,「这俩孩子反应确实是慢,幸好郭劲没有去体校,这个反应速度一个球也抢不着。」 她只好自顾自地接着说:「这样,郭劲你的收入显然是足够覆盖日常生活的——你们去吃日料的视频我们也看了,你日子过得很好,我们很放心。你们住的这套房子呢,我们本来是准备租出去的。我和你爸爸打听过了,房子虽然旧一些,位置好,也是要4000块的。你从今天开始,按月付房租给我们。」 「至于那个车位。」冯小冬再次戳了戳郭堵堵,她希望郭堵堵能说点什么。 郭堵堵只是背着手,在客厅里转啊转。 「至于那个车位,朵朵你不是不懂事的孩子,你去退了吧。」冯小冬干脆说出来了,「第一,因为你不上班,没有日常出行的需求,买车完全是多此一举;第二,你没有收入,我不觉得郭劲一个人的收入可以覆盖房贷、房租、车贷以及你们买车位花的信用卡里的那钱。」 4. 冯小冬和郭堵堵离开这里时,还提走了庄朵朵盼望多时的外卖。 「这个东西你们就不要吃了。油炸的,还都是塑料盒子装着的,致癌!」冯小冬语重心长,「你们的厨房我看过了,连瓶盐都没有!朵朵,你们现在不是谈恋爱了,你们该过过日子了。去,煮个蛋、下个面条吃,晚餐吃个七分饱,刚刚好。」 她关上门的一剎那,庄朵朵的泪水夺眶而出。 「刚才点的什么?炸鸡?没事,我现在下单重新点一份。」郭劲揽着庄朵朵的肩膀,和她一起看各类外卖。 「郭劲,我之前上班的时候,一个月飞来飞去再少也有一万七八的收入……」 「对,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才辞的职。你捨不得我每天往省城跑着接送你。来,看看点的是谁家的炸鸡,我再点一份……」 「我当时搬来花州就说要买车,我的朋友、同学、同事都在省城!我喜欢在那里逛街、我喜欢在那里做指甲做睫毛、我喜欢随时能回去找她们约个饭。」 「是哪个口味的?甜辣的还是酱香的?」 庄朵朵一把打翻了郭劲的手机,「你能不能听我说完?」 「朵朵,我饿了一天了……」 「对,你饿了一天了,我也一样。把外卖带走的是你爸妈、不打个招唿就闯进来坐在这里兴师问罪的是你爸妈,不是我!」庄朵朵双眼通红,胸腔起起伏伏,她真的生气了。 郭劲赶紧抽出几张面巾纸给她擦泪,可庄朵朵愤怒依旧:「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他们可以指着我的鼻子口口声声说『你不上班』『你没有收入』,你以为他们是来骂你的吗?他们是来骂我的。」 「他们谁骂你了?没有人骂你呀!」郭劲抱住她的肩膀,避免她摔门而出,「买车的事,你不用担心,我答应你了,就一定会买。等我处理完这些事,我就去买。」 「这根本就不是买不买车的事!」 「那到底……是什么的事?」郭劲感到自己再次被绕进去了。 庄朵朵用力从他怀里挣扎开,她盯着被翻检过的厨房、书房、卧室,看着被重新布置过的沙发垫、遥控器、热水壶,脑海里乱成一锅粥。她形容不出来那种感觉,是委屈吗?好像不止如此。是屈辱吗?似乎也没到那个份上。 吵了一晚上之后,她终于理清了自己的感觉:「我只是很生气、很生气、很生气——为什么我买个车位、买辆车要看你们这么多人的脸色呢?我要做到不影响你爸爸的『仕途』,我要做到顾忌你妈妈的『心情』,我还要做到等你『忙完』。你们为什么就默认、就默认所有人都可以数落我两句、所有人都可以对我做的选择指手画脚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0页 郭劲很小声地辩解:「朵朵,没那么严重,我没有默认所有人都可以数落你、都可以对你指手画脚……」 「你知道吗?邬童买一个沙发就花了三十七万,没有人指责她、没有人数落她,没有人可以随时闯到她家里去教训她一顿。」庄朵朵负气地坐下来,她抱着自己的膝盖,蜷着一团,「我现在在想,我们这个婚是不是结错了,我就不应该放弃一切和你到这来!」 5. 让她没想到的是,郭劲对这句话的反应极其强烈。 哄了庄朵朵一晚上的郭劲,两只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他也掉泪了。 庄朵朵抽出一张又一张的面巾纸往他脸上煳,根本堵不住那泉眼似的泪眼。 「你怎么了呀这是?」庄朵朵急了,仿佛已经忘记了真正的伤心事,「我刚才可能太生气了。我说重了。我不是有心的!」 郭劲只是抱着脑袋垂着头。 门铃声响得恰到好处。 外卖小哥目瞪口呆地把一大包炸鸡交给两个涕泪交加的人。 郭劲把炸鸡一盒盒拿出来,在地上围了一圈,「也不知道你刚才到底点的什么味的。我就都点了,甜辣的、琥珀的、芝士的、酱香的……」 「你点这么多干什么呀……」庄朵朵突然之间心明眼亮,「是不是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点外卖了?以后真得自己做饭了?」 郭劲抽抽鼻涕,点点头。 庄朵朵刚刚止住的泪再次淌了出来,「以后真得每个月给家里4000的房租了?」 郭劲含着泪拿起一块炸鸡,再次点点头。 庄朵朵也跟着挑了一块不辣的,继续追问:「那,车位也真得退了?」 郭劲终于说话了:「我想了想,信用卡一下子套这么多出去,确实还不上了。」 庄朵朵还想再说点什么,可扑面而来的压力感让她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她只能扬了扬手中的炸鸡,「吃吗?」 「吃吧。」 被炸鸡包围着的两个人,一笑泯恩仇。 第24章 她「回来」了 1. 在那棵老玉兰树下,宿秀丽拿着庄朵朵的手机拨出了仇敏的号码。 庄朵朵吓得一把抢回来,赶紧摁了挂断。 「别呀,这怎么好意思,她是我在花州第一个朋友,我怎么能开这个口呢!」庄朵朵红着脸说。 「越是真朋友,越是能开这个口。你家确实是遇到事了,这个车位确实是得退,就这么说就行。」宿秀丽不以为然,她勾勾手掌,让庄朵朵把手机拿回来。 「那我多没面子呀!我……我还不能买个车位了?」庄朵朵还在嘴硬。 宿秀丽搀住她胳膊肘,拉着她重新坐下,「这不是面子不面子的问题,朵朵,你们这是过日子。别管你是上班还是不上班、赚钱还是不赚钱,你一下子花出去十几万,这就是个大事,就是个需要商量一声、知会一声的大事。更何况你还是刷的人家郭劲的信用卡,下个月怎么还还是个问题呢。听姐的,该退退,没什么丢脸的。」 「她、她万一要是说不能退呢?」庄朵朵绞尽脑汁替仇敏找理由。 在一旁的邬童实在受不了了,捏着那份合同甩到庄朵朵手里,「你这合同上写了,写得很清楚,七个工作日内可以无责退款!你别浪费时间了。」 「行吧……」庄朵朵犹犹豫豫拿起手机,仇敏正好拨了回来。 2. 两人在电话里寒暄来寒暄去,就是说不到正题。 宿秀丽竖着耳朵听着,替庄朵朵说了出来:「她那个车位买不了了,需要退一下,麻烦您给申请一下无责退款吧。」 仇敏那边一下子安静了,过了许久才嘆了口气。 庄朵朵越发的不好意思,站起身赔着笑脸说:「我这边呢,确实是,得退了。当然,我也不是有意给你添这么大一麻烦的。主要是郭劲在工作方面遇到个麻烦,我们可能暂时还不了那个信用卡了。所以,所以……」 仇敏冷冷地笑了笑,好像在和身边同事说着什么。 庄朵朵捏着手机,脚尖忍不住地搓着地面。 「把背挺直!你这天经地义的,怕什么呀!」宿秀丽看不下去,拍了拍庄朵朵的背。 仇敏终于回话了,她又那种半是不屑半是玩笑的语气说:「朵朵,我当时是不是让你提前和郭劲商量一下来着?」 「啊?是、是的。」 「我给你说,我当时还真不想卖给你。你这种情况我见多了,一个是老人、一个是家庭主妇,都这样,买的时候说的好好,『我能做得了主,我买』,结果没几天就得退款。要么是孩子不同意,要么是老公不同意。你说你们既然做不了主,拿我们寻开心是不是?」 「这人怎么说话呢?怎么还人身攻击呢?」宿秀丽在一旁听得来气。 庄朵朵歪着头躲开宿秀丽,她认真地向仇敏解释:「不是这样的,郭劲确实在公司遇到点问题。我们想了想,最近经济压力太大了。这个车位我们迟早要买的,只是不是最近……」 「行,朵朵,你也别说了,我是真心拿你当朋友,你想退款就退吧,不用编个理由。这样,退款需要你手写一份申请,拍照发给我。然后退10万5800,返回原卡。」 「好,好……等等!我那个车位不是十五万多吗?我记得是刷了这个数呀,合同上也这么写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1页 仇敏又笑了笑,她的声音高起来:「对,没错,总数是这个。可有五万是定金。定金不能退。」 3. 「谁说订金不能退的?」 邬童本想给庄朵朵帮腔,可庄朵朵已经慌里慌张把电话挂断了。 「要不我还是不退了吧。我们想想办法,我找家里再要点钱。」庄朵朵的脸颊滚烫。 「你别听她唬你,庄朵朵,这人不像拿你当朋友的。你最好……」邬童仔细翻看着合同里夹的那张收据,收据上写的不是「订金」,而是「定金」。 「她真没把你当朋友。这摆明就是想坑你呢。」邬童举起那张收据。 「『定金』?」宿秀丽皱了皱眉。 「对,定金。如果她写的是『订金』的话,这个是可以正常退款的。写『定金』,就要麻烦一些。这些开发商是默认定金不退的。她这是有意防着庄朵朵退款。」邬童摇了摇头,她鼓励庄朵朵,「不过你也别怕,《民法典》151条说得很清楚,『定金有违公平合约』,再加上你这个还是刷信用卡套出来的钱,本来就不合规。你要是想退,我给你说怎么办,你一步步地来。这五万块钱能拿回来。」 庄朵朵低着头想了想,她说自己还是不退了。 「你们不知道,我刚来花州的时候,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也就只有她愿意陪着我。她肯定不是有意难为的,可能……她们公司的规定就是这样的。她家是外省的,一个人在花州打拼,也挺不容易的。我不想为了个退款和她闹得不愉快。」庄朵朵笑笑,「我会想办法解决的!反正车位迟早要买的嘛。」 4. 话虽这样说,庄朵朵的状态还是受到了很大的影响。 下午方一楠给她和邬童约了科目二的考试,原本练得熟门熟路的庄朵朵,栽在直角拐弯上了。 「下来吧,下来吧,怎么,还想坐在上面等着报復考官呀?」这次是大老刘带着她们来考的,见庄朵朵怔怔地待在车上,他开了句玩笑。 「教练,这个考试的场地比驾校里窄!不然我也不能老是压线。」庄朵朵沮丧地走出来。 「驾校是比着考场一比一建的模拟场地,都一样的。人家邬童怎么一把过了?」 庄朵朵垂头丧气的,她觉得这一天倒霉透了。 回到驾校时,方一楠和宿秀丽还没有回来。她们去练习实地道路了。 方一楠留意到宿秀丽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她在副驾坐着时,宿秀丽开得又顺又稳,即便是出现些紧急情况,也临危不惧的,处理得比老司机还稳妥;但是只要宿秀丽单独上路,不是这里出点问题、就是那里磕磕绊绊的。 「宿老师,要不这样,我下来,去路边等你。你自己摸索着开一下。你得习惯旁边没人。考试的时候我不能跟着你。」方一楠提议。 「别!」宿秀丽慌得剎了车,她说自己一个人开车,心里没底。 「我也说不上为什么,明明都练熟了。可是吧,一到了科目三那车上,一看副驾空空荡荡的。我这大脑也一片空白,看见别的车就害怕,老觉得它们是冲着我开过来的。」宿秀丽也犯了愁,「教练,我这考试再等等,先别约。我多练练。」 在路边休息时,她们看到了庄朵朵在群里发来的消息:「快看手机,老丁竟然开直播了!」 5. 这还是大老刘先发现的——「嗳,你们看,这不那谁吗?就是之前来闹事的那个孬种。好久没沈雪的新闻了,他倒是直播了。这什么人吶……」 直播间里,老丁正襟危坐。几张崭新的全家福照片怼在镜头前。 老丁一改当时那五官乱飞的习惯,以一副「未亡人」的姿态悲伤地冲着镜头说:「看,这就是我的妻子沈雪。过去的一段时间她的贞洁、她的名誉被议论纷纷,我就是要为她正名。我相信,我的妻子是个清白人,干干净净地来,干干净净地走。」 「这不对劲吧?」邬童抱起手臂徘徊着。当时老丁穷凶极恶的模样还歷歷在目,那个男人明明一口咬定沈雪是「和人跑了」。 「最近有新闻说沈雪去世吗?」邬童问。她这段时间很少看新闻和社交媒体,离开驾校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没有啊。还是之前那些新闻。」庄朵朵也一脸困惑。她在手机上快速地搜索着,最近一条和沈雪相关的新闻就是「网约车找到了」那条。 「这事说不上哪里怪怪的。」邬童思索着。 老丁继续展示着自己的悲伤:「……从那天起,我就没有妻子了。我的女儿,就没有妈妈了。我的女儿是沈雪一手带大的,沈雪特别贤惠,没有让我换过一次尿布,没有让我洗过一次衣服。她怀孕快生的时候,还包了一冰箱馄饨给我备好冻着……呜呜,她走了,我们爷儿俩从此连顿热乎饭也吃不上了。」 在马路边蹲着的方一楠也瞧出了端倪:「不对呀,宿老师,没人说沈雪去世了呀。我记得当时警官给朵朵说得也很委婉吧,原话怎么说来着,『不排除生还可能性』,对吧?」 宿秀丽也凑近看了看,她看到了老丁那挺括、洁白的衣领,也看到了老丁背后那老旧的布艺衣橱、铁艺沙发,和堆了一床头的脏旧衣服。 「这是临时布置出来的吧。这直播开得挺突然。」她厌烦地皱了皱鼻子,看到老丁这幅装好人的模样,宿秀丽就想起那天他是如何对着她们挥拳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2页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邬童的眼睛一亮,她在密密麻麻的评论区里看到了老丁斩钉截铁的回覆「我妻子肯定是回不来了」。 「现在我相信我没猜错。」邬童说,「沈雪肯定是有意外保险。老丁潜意识里盼着沈雪真的……」 庄朵朵打断了邬童,她不想听到任何人用「死」来描述沈雪。 「为什么这么肯定沈雪有意外保险?」她换了个话题。 邬童抬眼静静地看着她,「之前和保险公司合作过。发现过一个巧合——」 「乡镇上经济不好的家庭,有意外保险的中老年妇女死亡率特别高。」邬童慢慢说着,「盖房子掉下来了、上树摘果子摔下来了、被牛撞了、被车撞了、在河里洗澡出事了……」 「我不能随便对这件事下判断,那样太不负责任了。我只能这样说,『一个已经完成了生育任务且购买了意外保险的女人,她的死亡有时会被整个家庭期盼着。』」 庄朵朵歪着头,这段话让她感到匪夷所思,简直像听一个天方夜谭,「不可能,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事?人和人之间总要讲感情的吧……她们的爱人、她们的孩子总不能也期盼着吧?」 「你们这些享惯了福的城里姑娘可能不知道。有些地方,真的就像一个蛮荒世界——」大老刘长嘆一口气,这是他第一次和邬童观点一致,「人吶,能换来钱,就是有价值的;换不来钱,那就是吃闲饭的。」 庄朵朵觉得这话不中听,还以为大老刘话里有话,刚有点不悦,却被邬童冰凉的手吓了一跳。 「沈雪,大概率是,找到了。」邬童看了眼手机里朋友回过来的消息,伏在庄朵朵耳边说。 第25章 雨夜 1. 傍晚时分,庄朵朵又站在了那家幼儿园门外。 孩子们大多都被接走了,只有个别父母晚归的孩子还在大厅里翘首以盼。 曲老师接到她的电话,匆匆赶出来。 「怎么了,难道你们有什么消息了?」 「……小树苗呢?」庄朵朵向里面望着。 「半个月没来了。她爸爸把她带回去了,转园手续也没办,被褥也没拿。走得很急。发生什么事了吗?」曲老师不时望向天空。夕阳还没有落下去,乌云已密布。一场雨唿之欲出,天被橘黄和银灰分成两半。 庄朵朵的胸腔剧烈起伏着,空气里的那场雨似乎已经提前下在了她的身体里。 邬童透露的消息很简短,却久久徘徊在她的耳畔——「发现那辆车之后,大概隔了三四天,就找到『沈雪』了,只是,没法从法律意义上判断她是沈雪……重度昏迷,面部损毁,家属坚持不肯配合做dna检测……」 「你们是找到她了吗?小树苗要回来上学了吗?」曲老师满怀期待。 庄朵朵低下头,答不上这个问题。 「她会回来的,小树苗……总有一天会见到妈妈的。」她只能这样告诉曲老师。 2. 突如其来的暴雨,让整座城市的交通沦陷。 庄朵朵在约课的小群里告诉几位同伴,「我去幼儿园看过了,老丁真的把孩子藏起来了。」 宿秀丽最先看到的这条消息,这短短的几个字让她一怔。 「别愣着呀,毛巾。」陈大彬站在门口,催促着她。 他是冒雨跑回来的,车里的那把伞上次被宿秀丽当遮阳伞打走了,一直没放回去,这让他有了不悦的理由。 他踢掉沉甸甸的湿鞋子,耷拉着眼皮,等待宿秀丽送来干爽的毛巾。 「我们驾校失踪的学员找到了——其实早就找到了,一直在医院呢。家里人不去做鑑定,警察也没法认定是她。你说气人不气人?她那个老公,为了逃避这事,还把孩子藏起来了。」宿秀丽义愤填膺,把毛巾丢过去,坐在沙发上继续刷着手机。 「不认她?为什么?不应该啊。」陈大彬嘟囔着,想探过去看看宿秀丽手机上的内容。 「哎哎哎,刚擦的地。快洗澡去,换了家居服再出来。」宿秀丽把他往浴室赶。 「不是,我说,那女的找着了,家里人为什么不认她?难道还真是私奔吗?」水声的间隙,陈大彬问。 「因为,她有保险。」宿秀丽靠在浴室门口,给陈大彬读着群里的消息,「邬童说了,『她有保险,失踪两年就能宣告死亡。』她那个丈夫能发一笔。」 陈大彬把门拉开一条缝,「你们这是恶意猜测吧。人哪有这么坏的?肯定还有别的事。要我说,就是她和人私奔的。出了意外,住院了。和人私奔的时候不想着家里人,这齣事了等着丈夫去接盘?哪有这么好的事……沐浴露没了,哪还有新的?」 「怎么说话呢你?」宿秀丽气咻咻地从抽屉里找出一瓶新的沐浴露递过去,「有些事我不方便给你透露——算了,我就告诉你吧,人邬童在公安口有朋友,好不容易打听出来的,新闻上都没报。沈雪和那个网约车司机根本就不认识,那个司机侵犯了她,又想拉着她一块跳水库里去。她不肯,司机就搬了石头砸她头上去了。砸完之后呢,司机大概以为她死了,就跑掉了。但是第二天水库那有去偷着电鱼的,正好路过看见她了,赶紧送医院了。」 陈大彬跟着唏嘘,「那真是大难不死。」 宿秀丽对这个态度还是比较满意的,继续分享群里的小道消息,「但是,伤还是太重了。命是救回来了,但基本上就是植物人了。那司机下手真狠,鼻樑骨都折了,整个面部砸塌陷了,眼睛应该也是看不见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3页 「那我倒是明白,这真没法认。」陈大彬关上门,轻快的水声再次响起来。 「这怎么没法认?她还有一孩子呢。孩子才三四岁,天天想妈妈。她能活下来就不错!」 「没法认。沈雪多大岁数?也就三十左右吧。现在就是植物人了,以后几十年的负担,怎么担?再说了,整个脸都塌陷了,眼也看不见了,孩子见着她也害怕。还不如不认。唉?你怎么不说话了?」 3. 陈大彬洗完澡,见宿秀丽坐在餐桌旁,桌子上简简单单炒了个青笋腊肉和西红柿鸡蛋,饭是小米杂粮饭,已经盛好了,在白瓷小碗里满满地鼓出来一块。 「不是说了吗,晚饭不要怕麻烦,该做点排骨啊鱼啊的就做点。」陈大彬甩着头髮上的水珠,坐了下来。 宿秀丽只是面无表情「嗯」了一声。 「不是,我今天又哪里得罪你了?从一回家你就找我的不痛快。」陈大彬闷闷地问。 「我就觉得吧,咱俩这个价值观不太一样。」宿秀丽拨了点青笋片,把腊肉夹到陈大彬碗里,「要是我的话,我肯定会去医院认回沈雪的。邬童也说了,那个老丁,一开始接到通知时去医院看过了,承认那是他太太了;谁知道回家琢磨了琢磨就不认了!还把孩子也特意藏起来了,唯恐谁偷着给做了鑑定。这太寒人的心了。」 「这是一个理智的选择。」陈大彬端起碗来,大口大口朝嘴里填着饭。 宿秀丽对这个回答嗤之以鼻,「这明明就是一个没有人性的选择。」 陈大彬从碗后面斜眼看她,「你知道icu多少钱一天吗?5000.你知道护工多少钱吗?知道植物人鼻饲多费劲吗?知道植物人吃喝拉撒每一项都是烧钱吗?说得太轻松了,人性,后面三四十年的生活呢,她丈夫不得不考虑!」 宿秀丽噎住了,她本来只是就事论事发表一下自己的态度,没想到陈大彬却有如此大的反应。 陈大彬尚不觉知足,把碗筷放下,认认真真算起帐来,「我刚才洗澡的时候想了,真没法认。一旦认了,医疗费用少说三四十万打底,后期养护更是无底洞;再说了,那个司机,要么是畏罪自杀了,要么是潜逃了,没有谁会为这件事买单的。如果不认呢,等过上一段时间宣告死亡了,保险赔上百十万,对谁都好。」 「什么叫,对谁都好?」宿秀丽不可思议地望着陈大彬,像望着一个突然闯入家门的陌生人。 陈大彬还以为她被自己说服了,饶有兴致地解释:「第一,有了这个费用,她丈夫和孩子的生活能得到很大改善。你刚才不也说了吗,她孩子还小,以后的生活费啊教育费用啊,都有着落了。第二,等拿到钱,再去医院找个护工好好伺候她,不也是很好的吗?这对谁都好。」 「我不觉得。我想她能留着一口气撑住了不死,就是心里还挂牵着她的女儿。她经歷的事,不是谁都能挺过来的。如果她知道自己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家人却为了钱而不来相认,她……」 陈大彬直接打断了宿秀丽,举着筷子点着说:「你这话说的,不切实际。她都是植物人了,她能知道什么?」 「那也不行。她这个丈夫实在是太无情太混蛋了。我给你说,咱俩就是价值观不同。我之前没考虑过这事,今天听你这么说,我发现咱俩还真不是一类人。」 陈大彬「哈」了一声,「你这人有意思,我要是不听你说话吧,你嫌我不和你沟通;我和你聊天吧,你又说什么价值观不同。」 「我也不是乱说,你这话真把我吓了一跳。要是受伤的是我呢?要是大难不死躺在医院的是我,你也会为了几个破钱……」 宿秀丽还没说完,陈大彬就直接打断了她。 他把碗往桌子上一推,挑着眉毛瞪着她,「几个破钱?你能说出这话,就是因为钱不是你挣的。钱难挣,屎难吃,这话可不是说着玩的!我天天像装孙子一样跟着几个科室主任,求着人家选我的器材!实话告诉你,我也早就算过,你学个车一次次地考不过,光那个课时费,就够我给人家当几次孙子了!」 宿秀丽错愕地看着他,脸气得煞白。 陈大彬的怒气一吐为快:「这么大的雨,你也不知道下楼给我送个伞。回到家连个像样的菜也不做,我说了多少次了,做点好的、做点好的!真不知道你一天天在家闲着干什么……」 哐当一声巨响,宿秀丽掀翻了餐桌。 4. 在这个雨夜,花州多了一个即将露宿街头的男人。 「你赶我走?我走了,你就别想再让我回来!」陈大彬在门口叫嚣。 门锁响了一声,陈大彬立刻扬起下巴,等着宿秀丽挽留。 他那把心心念念的雨伞被丢了出来。 门重新锁上了。 第26章 坍塌的古国 1. 再上课的时候,宿秀丽的手里就多了一本小册子。 这本小册子上贴满了梵文的影印件,是她本科时从古籍图书馆借出来复印的。 「这是什么?」邬童问。 「一个帐本……驼队里,一个伙计私下记的帐本。」宿秀丽津津有味地看着那些玄妙的文字,在别人眼中,这深浅不一的文字枯燥晦涩,但在她眼中,这些文字就是遥远的驼铃,在黄沙带回了古国昔日的繁荣。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4页 「这个驼队呢,每年都会带着香辛料和花卉去龟兹古国,然后从那里带回精美的铁器。有个小伙计也许是和当地人偷着做了点生意,因此自己也记了份帐。这很有趣的,你看,这一年,『白胶香』的用量突然增大了,这意味着龟兹国里大概发生了战争,受伤的人多了……」宿秀丽的翻译只能到这,当年她这级只有三个学梵语的,像大棚里的独苗苗一样被各位老教授呵护着。她从大三起就跟着教授开始翻译这帐本,只是她的翻译工作因为结婚戛然而止。这么多年了,再也拾不起来了。 邬童怔怔地听着,她真正关心的并不是这个封皮软踏踏的帐本,她只是想问问宿秀丽最近是不是一切都好。 那天雨夜离开后,陈大彬就没再回来。 邬童并不关注别人家的鸡毛蒜皮,可她突然有一天发现宿秀丽家好久没有饭菜香气飘出了。 有件事宿秀丽并不知道,每次下楼倒垃圾,邬童都有意无意地特意多走一层。她喜欢路过宿秀丽家门口,尤其是傍晚时分,那里常会飘出暖洋洋的饭菜香味。特别是陈茉每个月回来的那几天,烘焙的糕点香味、蒸鱼炖排骨的脂香,还有新鲜瓜果独有的水淋淋、甜丝丝的味道,邬童似乎都闻得到。 最近连着好几天,宿秀丽的门口都清清冷冷,再也没有那种热闹的香气了。 「那个,最近家里不做饭了吗?」邬童实在不知道如何探析别人的生活。她以为所有人都应该像北极熊一样睡在冰山的洞穴里,只是遥遥地望着彼此就足够了。 「啊?」宿秀丽像在梦中醒来,拂了拂耳边的碎发,笑眯眯地说,「不做了,最近减肥呢。」 2. 陈大彬的离开,并没有让这个家变得空空荡荡。 那天站在窗前,看着他在大雨中冲上了车、驶离了小区,宿秀丽反而觉得心里踏实了。 「今天终于不用等他回来再锁门了。」她的心甚至很畅快。早早地锁上了门、关了灯,痛痛快快洗了个热水澡,在卧室里点了自己喜欢的香薰,铺上了一直捨不得用的真丝床单。 宿秀丽还以为自己会失眠,特意翻出了压在书橱最下面的梵文教材。只翻了没一页,睡意就席捲了她的全身。她诧异地想,原来单独一个人睡双人床,是这么的宽敞、这么的柔软…… 那本梵文教材很旧了,有雨水和蛛网的味道,软绵绵、灰扑扑的。 宿秀丽的梦境也是这样,漫天的灰尘、漫天的黄沙,只是一阵很轻灵的音乐声飘来,黄沙掀开一角,一座坍塌多时的古城重新变得活色生香。骑着白马的商人撒落珠宝,穿着薄纱的女孩在叫卖香料和胭脂,士兵们威武而庄严,长矛齐齐地指向天空。 醒来后,宿秀丽满脑子都在想,梦里那首神秘的乐曲到底叫什么。 3. 这次练车,她没背那个放着花露水、遮阳伞和轻食午餐的小包。取而代之的是学生时代的书包,里面塞着梵文的词典、旧笔记、影印文件,她相信自己一定能在里面找出那首乐曲的名字。 邬童和庄朵朵已经轮换着连了几轮了,方一楠在一旁满身大汗地喊:「宿老师,上车吧,我带你跑跑路去。她俩差不多了,可以歇歇了。」 而宿秀丽却置若罔闻——她全身心地被眼前这旧了的笔记吸引了。 「贞观七年,龟兹这一片的雨水应该是出奇的多。」宿秀丽皱着眉头思索着,这是她大学时期翻译过的最后一段内容。当时只顾着翻译,没有对货物和天气产生联想。「不然,这种木料不应该这么贵。」 她往手指上沾了点唾沫,准备翻开几页继续翻译一下,看看木料的突然上涨是否只出现在那一年四月。只是她发现自己认不得那些字了,甚至连语法也记得模模煳煳。交错的文字织成一只网,在她脑海中数次落下、数次无功而返。 「秀丽姐,秀丽姐!」 是庄朵朵的声音。 宿秀丽如梦初醒,才意识到自己在这棵老玉兰树下坐了太久了。站起来得太突然,她有些低血糖,眼前一黑,扶住了树干才站直。 「没事吧?不是中暑了吧?我找驾校的老邢来给你看看,他学过医的!」方一楠一把撑住宿秀丽的腰,满脸关切。 「别别别,那傢伙是兽医!」庄朵朵一个寒颤,弯腰拾起宿秀丽的保温杯,「喝点缓缓。」 「你们刚才说什么?」 宿秀丽回过神来了,她把那些珍贵的材料收好,准备跟着方一楠上车。 庄朵朵似乎在和谁置气,她说:「有人不相信躺在医院的是沈雪。邬童也不信。」 邬童一脸无奈,「算我求你了,这消息你别见人就广播一番!目前来看,只能是说那个伤员的身高、体型、受伤时间、受伤地点和沈雪匹配,但是的确没法从医学和法律的角度证明她就是沈雪……」 「你不是说,她那个混球丈夫去看过吗?」方一楠问。 「是看过,这没错。第一次去的时候,嘴上认了。但是到了签字办手续那一步,跑了!再问,就说自己认错了,病房里的不是他老婆。」邬童也颇为唏嘘,「警方能怎么办?又没法跨过监护人直接把她孩子带去做鑑定……」 「带我去看看!教练,你开车带我去看看,我一定能认出她!」庄朵朵摇着方一楠的胳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5页 「我是说,你俩练了,宿老师还没来得及上路……不然咱们改天?」 「往哪走不是上路?」宿秀丽笑得很温婉,眼神却相当坚定,「走吧!」 第27章 人潮人海 1. 在玉兰驾校,除了方一楠之外,宿秀丽是和沈雪接触最多的人。 最初,那个漫长的三月,上小课的只有她们两个人。 宿秀丽一度觉得沈雪像年轻时的自己——都有一个爱之如命的女儿、都为了曾经有过的爱情放弃了更高更远的地方。 「老丁其实对我也挺好的。无论怎么说,他给了我一个家。」沈雪曾这样说过,「秀丽姐,你不知道,小时候那种这家住住、那家待待的日子我过够了。我要求也不高,能有个稳定的家、能每天回家见到我女儿,就可以了。」 在去往医院的路上,想到这段话,宿秀丽突然就笑了。 「秀丽姐?」庄朵朵撞撞她的胳膊。医院近在眼前,每个人都心事重重,这微笑来得不合时宜。 宿秀丽还在笑,甚至笑声越来越大,「沈雪竟然一直觉得老丁对她挺好的,朵朵,你说是不是特别好笑?」 方一楠和邬童不由侧目,庄朵朵略带尴尬地压低了声音:「姐,别笑了,这就到医院了。」 宿秀丽笑得眼角都挤出了泪,「你们不觉得很好笑吗?沈雪竟然说,哈哈哈哈,老丁对她挺好的。让她有了家、能每天见到女儿……可是现在呢?她躺在医院了,家呢?女儿呢?哈哈哈哈……」 「有纸吗?」宿秀丽一边笑,一边摘下眼镜擦泪水,「太可笑了。」 邬童也嘆了口气,「咱们别管她之前说过什么,还是严肃点吧。沈雪……遭了挺大的罪。我是说,如果那个伤者的确就是沈雪的话。」 她说,「沈雪」被发现时几乎体无完肤。送到医院检查后,医生判断伤者受到了严重的性侵。 方一楠驾驶的教练车突然一晃,像一个喝醉的人踉跄的步伐。 邬童继续说着:「……她尽力了。我是说,沈雪已经很努力地不去激怒那个司机了。」 「她的指甲缝里并没有提取出对方的皮屑等生物组织,四肢也没有抵御性的伤痕。这意味着,她为了活下去,配合了司机所有的侵犯。」 「我能理解她!」庄朵朵紧紧抓着驾驶座的椅背,「如果是我,我也许……」 她说不下去了,她突然非常迷茫:如果落到那个网约车司机手中的是她,她有逃脱的方法吗? 2. 车上每个人都静了下来。 「操,到底让人怎么办呢?」方一楠骂了句脏话,重重拍打着方向盘。 邬童不放心地看了她一眼,把自己纤细的手掌覆盖在方一楠宽厚的掌背上,用轻轻的一拍代替了千言万语的安慰。 「没有办法,无路可走。」邬童说,「为了避免等下你们看到沈雪后太过震惊,我先告诉你们一件事。」 「什么?」 「沈雪有一只眼睛被……」邬童抿了抿嘴,少有的犹豫。 沈雪有一只眼睛被施暴者活活抠了出来。 随后又被施暴者举起石块重击面部,受伤最严重的部位就是眼睛。 最初发现沈雪的是两个六十多的老头,他们先是被沈雪那副样子吓了一跳,以为水库附近跑来了狼、伤了人。他们吓得跑出去缓了五六分钟,才又赶回来把这个奄奄一息的女人送去了卫生院。 老头看沈雪伤重,怕被人讹上,把沈雪丢给卫生院的护士就跑了。 护士是个刚毕业的小姑娘,一边哭着清创,一边又联繫了上级医院。 「为什么要这么做?」庄朵朵喃喃地问着。 「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啊!她已经很配合了,为什么还要这样折磨她?」庄朵朵紧紧攥着双手,浑身都在颤抖。在网约车上那噩梦一般的几十分钟铺天盖地向她袭来,那司机挂在胸前的四面佛越笑越狰狞,笑声似乎就在她的耳畔。 「到底是为什么啊?」庄朵朵绝望地闭上眼。 车上的几个人都无法给她回答。 车速渐渐地慢下来,后面排起了长长的车龙。 在一声又一声的喇叭催促中,方一楠仓皇地把车停在了马路中间。 她推开车门,几乎以半跪的姿态蹲在路上,呕吐起来。 「我知道是为什么。我知道是为什么……」呕吐和哭泣让方一楠的声音变得含混不清,蹲在她身旁递着纸巾和清水的宿秀丽很费力地才明白过来她在说什么。 她说:「她已经很配合了,她不想死,她已经很配合了。可是他不肯放她走,他还是不肯放她走啊!她只能瞪着他。他让她闭上眼睛,她不肯。他就伸手过来……要抠瞎她的眼睛。」 方一楠说着,两只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放声大哭。 3. 她的眼前,似乎也多了一只青筋尽爆、指甲缝发黑的手。 那只手曾经也是如此穷凶极恶地要挖出她的眼睛。 那只手的主人曾经也是那样以命令的语气对她说:「闭上眼!你再瞪我一眼你试试!」 她依旧在瞪着他。她无法反抗那个看起来瘦小、力量却在她十倍之上的傢伙,她只能用这样的方式记住他丑恶的嘴脸。 那只手被她激怒了,粘着泥土、羊毛、麸皮的大拇指一把掐进她的眼角来。她的眼睛好疼,这疼好像长了触角,一下子就探进了她的大脑深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6页 她挣扎、翻滚、踢打,可她摆脱不了那只手。 多少年来,她都记得那感觉——她好像不再是人,而是一只被人踩在脚下的小虫子。谁都可以欺侮她、践踏她,谁都可以一脚踩死她,谁都可以掐住她的眼角,剥夺她世界里所有的光。 「教练,你怎么了?」庄朵朵从背后紧紧抱住方一楠的肩膀。 宿秀丽和邬童也弯下腰,展开了手臂。 她们保护着她。 车流中,有人在替她说话:「不好意思,我们的一位朋友受了重伤。我们教练非常难过。」 也有人在帮她挡着镜头:「别拍了,别拍了!谁还没有个情绪不好的时候?」 这些柔软的声音织绘在一起,方一楠似乎看到那只手后面还有一个人。 那个人一言不发,拿着一把杀猪刀,抹在那个压在她身上的人脖子边。 掐住她眼睛的那只手先是变得软绵绵的,然后变得冷冰冰的,最后变得硬邦邦的。它就那样从她的脸侧滑落下去。 救了她的那个人依旧一言不发,在沉默中给她煮了碗红糖鸡蛋。 然后拖着地上死猪一样的男人走向派出所。 从那之后,她的心里就多了一个秘密。 现在那秘密变成了一张刑满释放证明,藏在她后备箱的深处,和她如影随形。 想到那秘密,方一楠扶着膝盖站了起来。 「这事弄的,胆子小,吓一跳。各位,不好意思了!」她颇有江湖气地一抱拳,对着围观的人们一顿点头哈腰。 4. 「哈,真是没想到。我白吃这么胖一副身架子了。」方一楠微肿的眼里满是自嘲,「我还真是没用。」 「教练!别这么说自己,谁都有害怕的时候。」 宿秀丽从后座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我也一样。想着就害怕。」 「沈雪……我就不上去看了。」方一楠疲惫地笑笑,把车在医院路旁停好,「我得喝点去。心里不得劲。」 「教练,你喝了怎么开车啊?我们几个还都没有驾照呢?」庄朵朵着急地大喊。 方一楠摆摆手,走入人潮人海中。 第28章 1. 在意识障碍病区门口,她们三个被拦住了。 「只有带了家属证的才能进。」守门的是一位女保安,腰肢圆滚滚的,下垂的双眼皮里堆积了好些疲惫。她一直在压低声音说话,像呵着气似的。 庄朵朵也不由自主模仿着她那种气声,很小声地问:「我们的朋友受伤了,她的家属不肯认她。我们想来看看,到底是不是她。如果是她的话,说不定我们还能做点什么。」 「不行不行,我只认一个东西,家属证。」女保安用游丝般的气声轻轻说。 邬童摸着额头,苦恼地问:「拜託,你能不能正常一点说话?你看看这是哪里——『意识障碍病区』!你就算在这敲锣打鼓也不会吵到什么人的……」 女保安慌忙回头看了看病房走廊,急切地告诉她:「你小点声!我听医生讲过的,住在这里的患者不是毫无知觉。她们能听到我们说话的声音,她们只是没法做出回应了。就像……就像那种醒不过来的梦似的。我们声音太大的话,她们也是会怕的!」 「行行行,我们小点声。」宿秀丽也自觉换上了那种蚊子似的声音,「姐,麻烦您通融一下。我们进去看看。就是眼睛也受伤了的那位患者。她家里人不认她,我们再不帮她,就没人能帮她了。」 「我知道她!」女保安的眼眶跟着就是一湿,胖胖的手背沾着泛泪光的眼角,「人心怎么那么狠呢?哎呀,她也是知道疼知道难受的,每天晚上十一点多我巡逻时都能听到她在病房里疼得大喊……浑身都是管子,人又看不见了,这位得是什么滋味……」 宿秀丽一把拉过她那只小胖手,语重心长地拍着,「所以说嘛,让我们进去看看,说不定我们能帮上她点,对不对?」 女保安显然是被某句话触动了,看看宿秀丽,再看看跟在身后的庄朵朵和邬童。 三个人整齐划一、面露微笑,冲着女保安感激地点点头。 女保安又轴上了,「不行不行,我只认一个东西,家属证。」 庄朵朵先泄气了,她拉拉宿秀丽的袖子,问宿秀丽要不要改天再来。 「这个保安脑子轴得很,说不通的。下次等换班再来看看……」 邬童想了想,镇定地说:「让我试试。」 她走到女保安身边,低头塞过去一张纸。 女保安眯着眼看了看,又回值班室打了个电话,出来后就拉开了病房的门。 「进去吧。」她那双疲惫的眼看向邬童,努力笑了笑。 庄朵朵和宿秀丽则依旧被拦在门外,「只能她一个人进——你们进,得要家属证。」 「想不到吶秀丽姐。邬童……这么手眼通天吗?」庄朵朵看着邬童一个人走进了病房。 「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宿秀丽挽着庄朵朵走远了一些,困惑地说,「我怎么看着她递过去的好像是一份诊断证明呢……」 2. 「这玩意儿还有这用?」 一进入病区,邬童就把手里那张「中度抑郁、重度焦虑」的诊断证明丢掉了。 「实习生开的,做不了准。」见有路过的护士看了自己一眼,邬童摊摊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7页 这诊断证明揣在她兜里有段时间了。在她心情最低落的那几个晚上,她试着在线上预约过这家医院的心理门诊。每次预约时,她都告诫自己:「我得找个人谈谈了。」而每次到了预约时间的前半个小时,她总是不由自主地点了取消。 远、贵、麻烦、没意义,这是邬童给取消找的理由。 这样反覆了七八次之后,她接到了一个来自心理门诊的电话。 电话对面的人讲起话来磕磕巴巴、毕恭毕敬的,他说自己是实习医生,想请她帮个忙,「医院有规定的,实习医生需要凑足一定的诊疗时长……」 「那诊费怎么算?」 实习医生赶紧说这次是免费的,好像唯恐怕她跑掉。 邬童被这忐忑的声音逗乐了,她答应他去看一看。 那次就诊,邬童做了十足的准备。 她提前看了不少心理学的书籍,还搜索了一下别人去心理门诊的经验。她甚至还拟了几个问题和答案,准备好好地要这位实习医生吃瘪。 如果他说,「说说你的问题吧。」她就要回,「如果我知道自己有什么问题的话,我还需要坐在这里吗?」 如果他问,「你童年发生过什么不快吗?」她就要回,「呵,什么事都从童年和原生家庭找原因,会不会是一种不负责的做法?」 这样一去一回的想像让邬童充满斗志,好像把法庭搬进了心理诊所。 只是,令她意想不到的是,这位实习医生比她想像得还「青涩」。 从邬童进去那一刻起,他就表现得手足无措,一会弄掉了笔,一会儿找不着电脑上她的病歷。 邬童本来打算冷着一张脸坐在那里,看看医生到底要怎样撬开自己的嘴。可这笨手笨脚的实习医生惹恼了她,她主动站了起来,让他让开,然后从电脑上顺利地找出了自己的资料,又把那只掉了的笔捡起来,重重地塞回他手里。 「为什么什么都让我来帮忙?」邬童的声音已经有些恼怒了。 「可能因为我是新来的……」 「因为你是新来的就什么都不会?就什么都让我做?我是患者哎,这公平吗?」邬童破天荒地大发雷霆。她甚至有一种想要掀翻那张白色的桌子、踹倒那白色的沙盘的冲动。可心理医生一直静静地看着她,既没有害怕,也没有恼怒。她在他的眼睛里看不到指责、看不到评判、看不到任何情绪。 那场来访以邬童愤怒的夺门而出结束。 然后她很快就预约了第二次就诊。 3. 在最近的一次就诊中,实习医生给她的建议是:去意识障碍病区看一看。 「你知道我朋友的事?」邬童反问。 实习笑了,「我没听你说过你有朋友——只是觉得最近你的谈话中经常出现那个人的事情。」 他口中的「那个人」,正是躺在这黯淡病房中的沈雪。 「我不觉得那就一定是『沈雪』。你知道吗,要证实她是沈雪,是一件很麻烦的事。听说她现在面目全非的,也没有语言能力、更没有任何意识,其实她可能是任何人。其实她根本不是我的朋友,她和我没有任何关系!」邬童说着说着,又不受控地发起了脾气。只是这次的她没有感到任何不安,她已经相当的确认,至少在这间有着布沙发和厚地毯的办公室里,发脾气是可以被包容的。 那种不受阻拦的怒意像溪水一样穿流而过,而她只是伏在水底的一块冰凉的小石头。等那阵怒意流走,她又可以继续正常对话了。 「没关系,如果想去的话,这张诊断证明也许可以帮到你。因为那里的保安是个比较死板的人。」实习医生狡黠地眨了下眼睛。 「这是什么?我哪有这些……我不见得想去。这事和我没关系。」邬童强调。 实习医生点点头,表示认可。 4. 「所以,我想我还是来看看你吧。毕竟,那个什么都不会的实习医生特意开了张证明给我。不来的话,感觉浪费了。」 站在沈雪的病房门外,邬童把这一切和盘托出。 她们两个之间隔着一堵玻璃墙,沈雪身上连接的管子清晰可见。她偶尔会发出几声呻吟,肢体也在无意识地摆动。 「她是在给我回话吗?」邬童问和她一起驻足观察的护士。 「不是。」护士摇摇头,「她只是很疼。」 「她只是很疼……」邬童重复着这句话,再次望向沈雪。 那个说话总是细声细气的、爱美的、挑染了热情的红髮的沈雪,像一只痛苦的大动物那样,蜷缩在病床上。 她的五官被伤疤拉扯成了一团,鼻子那里像盆地一样塌陷下去。身边几台仪器上显示着不同的数字,这是她还活着的唯一的证据。 「我可以进去看看她吗?」 连邬童自己都没发现,她也压低了声音,像门口的女保安那样,用很轻、很轻的嗓音,在温柔地询问。 这里的人已经深陷噩梦了,没理由再去惊扰她们。 「不可以,外来的病毒和细菌对她来说很危险……」护士遗憾地走开了。 摸着那堵厚重的玻璃,邬童回顾了和沈雪认识的每一个细节。 她只和沈雪见过两面,一次是她报名时,另一次是沈雪出事前那半个小时。 她抱着膝盖,缓缓坐下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8页 靠着那堵墙,背后是再也无法为自己发声的沈雪。 从被律所强制「休假」以来,邬童第一次有这样神清目明的时刻。 她仿佛坐到了一堵厚重的银幕之前,像看电影一样,她仰望着幕布。沈雪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在她眼前缓慢而清晰地进行着。 沈雪不是她的当事人,沈雪也永远不会为她的努力付费。 可她还是被一种很久之前曾体验过一次的东西鼓舞着,她知道坐在这堵墙前的自己,必须要站起来为沈雪做些事情。 邬童重新站起来,她对着幕布中无声无息的沈雪点了点头。 在那些画面里,她已经抽丝剥茧出一个念头—— 「让我试试!这应该是能帮到你的最后一个办法了。」她握紧了拳。这一线希望还太过于渺茫,她不准备告诉任何人。她只打算和自己的实习心理医生商量。 第29章 她和他 1. 「教练,我想试一下。」 她们离开医院时,晚高峰刚好结束。宿秀丽摩拳擦掌,和方一楠调换了座位。 「这条路车不多,我看着,你慢慢开。」 车水马龙,树影婆娑。很远的地方传来长长短短的喇叭声,骑着自行车的人们从身后游游荡盪穿过。短短的一段路程,宿秀丽从未有过地自在和自信,她降下了一半的车窗,手臂搭在车窗外,让夕阳里橘红色的风抚摸着小臂皮肤。 她们谈论沈雪、谈论藏在大街小巷里的老食铺、谈论这座城市的变迁、谈论学生时期未完成的梦想。 从驾驶座上下来,宿秀丽竟然有种大梦初醒的感觉。 「我竟然能自己开车了!没有违章、没个刮擦,还完成了一次非常非常完美的侧方位停车。方教练说,可以录下来当教学视频……」宿秀丽还沉浸在这兴高采烈的初次驾驶中,她顺手就拨打了陈大彬的电话。她想笑呵呵地给他个台阶下,想问问他晚餐要吃什么,她需要有人来分享生活里这点滴喜悦。 但陈大彬直接就把电话挂断了,只回过来一条简讯:「你现在知道自己错了?」 宿秀丽目瞪口呆,拧钥匙的手都慢了半拍。 她捧着手机屏幕,看了又看。 夕阳留在她手臂上的余温迅速消退,一股凉意和愤怒由指尖开始蔓延。 她噼里啪啦打了几个字,恨不得把陈大彬从手机里揪出来大吵一架。 随着咖嚓一声响,门开了。 客厅里瀰漫着清新的瓜果香气,餐桌上三枝狐尾百合开得正好。门口的拖鞋依旧整整齐齐,雪白和橙黄相间的沙发盖巾也待在原有的位置。沙发抱枕边放着几本打开的小册子,是她昨天晚上翻过的大学时的梵语笔记。 宿秀丽突然就不想吵了。她甚至隐约察觉到自己其实并不希望陈大彬回来。 她卧倒在沙发里,被柔软、干净的布料包裹着,随手就抄起一本笔记,细细地看着。 陈大彬走掉之后,宿秀丽才惊喜地发现原来每个晚上竟然有这么多空余的、整块的时间。 她不再需要在厨房无休止地煎炸烹炒、不再需要收拾他弄乱的鞋袜、不再需要把他四处扔下的衣服捡起来送去洗衣机、也不再需要把那些团成一团的衬衫熨平…… 现在的她只需要简单地为自己准备几只白煮蛋,再喝点热牛奶,吃些干净的瓜果。一整个晚上胃里都很轻盈、很舒服。 夜深了一些,她不需要等任何人回家。只需要找出一只毛茸茸的小毯子,拧开檯灯,继续看着十几年前自己认真的字迹。宿秀丽莫名其妙地就热泪盈眶了。 2. 在宿秀丽为那些诗歌和神秘的字符而落泪时,躲在母亲家小卧室的陈大彬也失眠了。 有件事是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起来过的——之所以在婚后十五年的时间里,坚持每一次吵架都回到母亲家住,是因为只有在这里他才能彻底地「舒服」。 说不清为什么,只有闻到这个家里那陈旧的书画气息、过了时的樟脑丸味道,以及妈妈腌在厨房那些辛辣无比的腊八蒜气味,他才觉得格外安心。更让他舒坦的是,在这里,有他那痴迷的做小孩子的感觉。 这话怎么跟宿秀丽说呢?他没法说。 想到宿秀丽一句接一句的诘问,陈大彬把自己在这张小床上蜷缩成很小一团。像婴儿那样抱着自己的膝盖,安全地、浑圆地缩在被子里。 更让他无法开口的是,他其实很喜欢一推开门,就看到妈妈或者宿秀丽在厨房忙碌的场景。这让他想起小时候的生活:奶奶和妈妈在厨房噼里啪啦地忙碌,爸爸在客厅安然地守着一壶热茶,偶尔喝几口,剩下的茶汤还能滋润滋润养在窗台旁的发财树。他什么都不用做,只用趿拉着拖鞋跑到爸爸身边,在那里蹲着玩几张卡片或者看一会儿电视。妈妈和奶奶会把热汤热菜端过来,白底蓝花的小碗清爽干净,他喝完了汤只需要往前一推,自会有人再盛上。 这一幕可真让他幸福。陈大彬在被窝里疼惜地抚摸着自己的手臂,那时候可真好啊,所有人都爱他,所有人都是柔软的、安全的。他什么责任都不用担,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训斥他、指责他,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让他淋雨、把赶出门外…… 可是宿秀丽怎么就不懂这一切呢! 更让陈大彬越想越恼怒的是,宿秀丽只要在厨房干一丁点活,就总是喊他陈大彬来帮忙。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9页 他不是不能帮她做(对,在陈大彬心里,家务事什么的,是他「帮」宿秀丽做的,是情分,是他心好),他只是不高兴自己关于重回童年的幻想被打破了——小时候的他,哪里需要做这些麻烦的事情!小时候的他,哪里需要看什么女人的脸色。 陈大彬绝望地闭上眼睛,回忆着奶奶和妈妈面对爸爸时那小心翼翼的神情。爸爸是大学教授,确切地说,是一辈子的讲师,到退了也没评上去。但是爸爸在这个家里拥有绝对的权威,每次吃饭,他都会带回来几件社会新闻,发表一些骇人听闻的政见。偶尔用筷子尖戳向某道菜,「咸了,咸了啊。说了很多次了,高盐会导致高血压。下次注意。」 被他说到的人(要么是妈妈,要么是奶奶),就会一脸忐忑一脸幸福地点点头。总之,陈大彬猜测,在这个寂寞的家里,被爸爸注意到,就是一件挺让人高兴的事。 只是陈大彬从来没有在宿秀丽脸上见到过这种神情。 他不是没有尝试过在自己的小家还原这一切——在某天的晚餐上,他学着爸爸的样子,捏着筷子柄,给每道菜都挑出了一丁点小毛病。 「排骨老了啊。」 「小芹菜不能这么炒,不能提前烫水的,那样不嫩了。」 「凉拌黄瓜还是拍着吃好吃,你把它切了就不是那个味了。」 他原以为宿秀丽脸上也会出现那种混合着歉疚、谦虚和欣喜的表情,但宿秀丽只还给他一句「爱吃吃,不吃滚。」 想来想去,都是宿秀丽的错。 第30章 陈茉(1) 1. 这场战役因陈茉的入院而临时结束。 那个早晨,邬童在楼下等了又等,宿秀丽迟迟没有下楼。 「睡过了?」她在群里拍了拍宿秀丽。 宿秀丽给她拨来了电话,声音少见地慌乱:「茉茉本来跟着班级研学去了,老师刚才通知我说孩子晕倒了,让我赶紧去医院……」 从楼上冲下来的宿秀丽颠三倒四地拿了一堆东西:陈茉的换洗衣服、玩具熊、图书、ipad、一兜子水果。她把钥匙不由分说塞到了邬童手里,「家里还有一只鹅,也是茉茉的。实在带不去了。你帮我餵着点。」 「行、行,你别着急。要不我和你一起去!」邬童话音未落,宿秀丽已经一熘烟似地拦了一辆车,挤入车流中。 2. 再见到陈茉时,她整个人仿佛都缩小了一圈,脱水似的,脸色煞白,斜靠在病床上轻轻打着摆子。 「是家长吧?孩子没什么事。主要是痛经和贫血引起的,只是有个问题比较棘手……」护士正在给陈茉准备输液,她说打上针后能缓解不少。 宿秀丽木然地点点头,坐在床畔,紧紧拦着陈茉的肩膀,不时在她额头上吻着。 在来的路上,宿秀丽把一切可能性都考虑到了:车祸、癌症、意外怀孕……她这一路上把自己能想到的神佛全都拜了个遍:神啊,无论发生什么都好,我都能接受,只要让我的茉茉健康地活着! 陈茉也木然地坐着,她并不知道母亲的心里刚刚结束了一场狂风骇浪,她只是感到小腹深处仿佛有一把电钻,在飞速地钻着。这让她无法行动、无法思考,只能用全部的注意力来对抗这无可忍受的疼痛。 陈大彬也站在旁边,听说女儿晕倒了,他连闯五个红灯,比救护车还早到医院一步。只是妇科医生和他谈起女儿的情况,他一问三不知,再问就是红着脸说:「孩子没事就好……这方面都是她妈妈管她。」 宿秀丽知道陈茉一直有痛经的毛病。从第一次来例假起,严重的痛经就和陈茉如影随形。世面上能见到的止痛药她都吃了个遍。宿秀丽也带着她看过医生,不过不管中医西医,看到最后都是一句话:「孩子还小。再等等。以后生育了能好些。」 「是孩子妈妈吧?」 护士叫来了主管医生。 「是在这里谈还是出去谈?」医生问。 「这里谈就好,这里谈就好。」宿秀丽不放心孩子,一直握着陈茉的手,捨不得松开。 「问题倒是不难解决,就是麻烦些。」医生看了看宿秀丽,又看了看陈大彬,「刚才做了超声检查,应该是有比较严重的子宫息肉。我听孩子说,一直有痛经的困扰,有可能也是这方面引起的。」 宿秀丽听得似懂非懂的,只能跟着连连点头;陈大彬在她们身旁,一手搭在妻子肩上,一手搭在女儿肩上,轻声说着「没事的,没事的」。 「对,确实没事。小手术,很简单的妇科手术。只是吧……」这位医生和陈大彬差不多的年纪,他说自己也有女儿,能理解两位家长的心情。 宿秀丽有些慌了,她问医生什么意思。 「这个手术,孩子可能还不太方便做。」医生说,「我们这里没有那种设备。咱们花州可能都没有。省城我认识一个专家,省妇幼的,我给你他的联繫方式,你给孩子挂个号去省城……」 「不是说小手术吗?为什么做不了?大夫,你看孩子难受得这个样子。」陈大彬也搞不懂了。 「孩子还没有谈男朋友吧?」医生问。 陈大彬下意识地看向宿秀丽,宿秀丽摇摇头。她知道陈茉有喜欢的男孩子,不在一个班里,两个人单独约着去肯德基写过作业,是小男生小女生之间那种朦胧的好感,还没有确定恋爱关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0页 医生笑了笑,他再次请宿秀丽和陈大彬出来谈谈。 3. 「是这样的,一般来讲,子宫息肉切除,确实是个小手术。只是需要用宫腔镜做手术。如果是已婚已育的成人还好说,没有恋爱经验的小孩子吧,我们一般建议去省城做特细宫腔镜。」 医生语重心长地说。 宿秀丽还是没搞明白这其中的关系,「大夫,我不懂,这和恋爱不恋爱有什么关系吗?陈茉马上就十六岁了,快一米六八的个子,和成人差不多。这手术为什么不能做?」 「宫腔镜需要经阴道进行手术。」医生终于说了出来。 宿秀丽和陈大彬彼此看了一眼,再望向病房里脸色白得像纸一样的女儿。 「要不我现在给省城里的专家打电话约个时间吧。我车在楼下,约上了咱就马上过去。」陈大彬用眼神询问宿秀丽的意见,宿秀丽点点头,握住了他的手肘。 电话里,专家告诉陈大彬,自己去进修,得两个月后才能回来。 「两个月……」宿秀丽再次看看病房里的女儿。 「时间方面还好说,另一个事我需要先和你们说明一下。普通宫腔镜大概100多块钱,特细宫腔镜手术得一万多。」医生好心地提醒。 「钱不是问题、钱不是问题。」陈大彬毫不犹豫。 「妈!我都听到了。我不想等了,我就想赶紧手术。」 病房里,陈茉捂着小腹沖外面喊。 「哎呀,大夫,我们要不就在这做了吧。孩子痛经问题很严重,我知道的。这些年哪次不是靠吃止疼药硬挺过来的。能赶紧解决,就赶紧解决了吧。再让孩子熬上一两个月,没必要呀。」宿秀丽还是心疼女儿。 「我建议还是等一等——不是说不给你们做这个手术,而是现在做的话,得人工破坏处女膜。这对孩子来说,还是比较重要的。再等等吧。」医生继续劝着。 也许是输了液后有所缓解,陈茉能下床了。 她趿拉着拖鞋,左手扶着输液架,右手摁着小腹,每走一步都疼得五官皱在了一起。 宿秀丽心疼得上前搀扶,陈茉发起了脾气,把她的手甩开,冲着医生质问:「大夫,刚才你也看到了,我、我都昏过去了!你知道多疼吗?我告诉你,就好像有颗原子弹在你肚子里爆炸了。我快疼死了。我忍了这么多年了,我一天都不想再忍了。既然知道是什么原因了,为什么不能给我做手术呢?」 4. 「怎么给大夫说话的?」陈大彬拿出了父亲的威严,「大夫是为了你好!」 「什么叫为了我好?真为了我好,现在就该给我做手术!」陈茉负气说道,「不就一百多块钱吗,你们捨不得的话,我自己挂个号做了得了。」 「孩子,你别冲动。」医生和护士都来劝她,「你自己挂了号,我们也不能做。一般这种未婚的、没有恋爱经验的患者,我们都不给做。」 「是哪条规定写了不能做吗?」宿秀丽替陈茉扶着输液架,和她站在一排。 「啊……这个倒没有。」医生扶了扶口罩,「但是确实不能做。人工破坏处女膜,影响孩子一辈子。这是医德问题。」 陈茉的脸上毫无血色,嘴巴都泛着点蜡白。 她笑了,「你们是医生,你们还不懂吗?我都学过了,处女膜本来就是一种没什么用的组织,到了一定年龄自然而然也会退化的。它和我的皮肤、我的头髮、我的指甲都是一样的,是我身体的一部分而已。不是供奉在神坛上的宝贝!如果因为它而影响我的健康,我不同意!」 陈大彬啧了一声,用眼神示意宿秀丽把陈茉带进病房。 「小孩子真是不懂事。你根本不知道这个事的严重性。」 医生走后,陈大彬又铁着脸数落了陈茉几句。 「有什么严重的?」陈茉一瞪眼,气势汹汹地瞧着陈大彬。她发起脾气来,颇有宿秀丽的影子。 「对你以后方方面面都有影响!」陈大彬只能这样回她。 「笑话。如果有人告诉你,为了保护我的『指甲』不被剪短,而需要我忍痛两个月、多花一万块钱,你会不会觉得是个笑话?」 「哎呀,这和指甲能一样吗?你以后找对象说不清的。」陈大彬实在不好意思和女儿继续就这个问题探讨下去了,他求助般地看向宿秀丽,「你倒是说两句呀。」 宿秀丽静静地低着头,她正在给陈茉剥一只用热水烫过的橘子。 滚烫的橘子皮一片一片地剥落,里面是一颗柔软而斑驳的心。 「我支持茉茉。你们根本不知道茉茉有多疼。」她轻轻地把橘子瓣餵到陈茉嘴里。 多少个夜里,宿秀丽都是这样陪着陈茉过的。 止疼药、红糖水、热水袋、滚水烫橘子……这些能用的偏方子她都用了,可陈茉还是疼得整夜整夜地打滚。 过量的例假让陈茉总是缺一截血色,明明是十五六岁的少女,早早地有了疲态。 晕眩和眼前一黑是常态,为此她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行走,小心翼翼地活动,像只早早地就吓破胆的兔子。 因为这种难熬的疼,陈茉错过了很多很多—— 同学去漫展时,她捂在大夏天的被窝里,疼得浑身冒冷汗; 最喜欢的作家来学校办讲座时,她困在洗手间里疼得站不起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1页 学校组织研学时,大家围绕在篝火旁讲故事,她在营房里满脸苍白地打摆子…… 「妈妈,我一天都不想再等了。」 坚硬的盔甲瞬间就卸下去了,温暖的橘子香气在嘴巴里绽放,陈茉伏在母亲怀里哭了。 第31章 陈茉(2) 1. 庄朵朵信誓旦旦地把自己常去的那家医院推荐给了宿秀丽。 「别看它是生殖医院,这种妇科手术没什么的,很简单的。一样能做。那边的大夫有年纪轻一些的,脑袋开明一些。肯定会同意给茉茉做手术的。」她一路陪着这母女俩来到了那家医院,熟门熟路地帮她们挂了号,在等候区找到了最舒服的按摩座椅,还去水房接了杯热水给陈茉。 「妈,我不想喝热的了。外面33度呢,一路过来我快热死了。」陈茉热得小脸通红,医院里的空调又有些温吞,人来人往的,像火车站似的喧嚣。 「可是你会疼的呀。」宿秀丽掀开杯子盖,用手扇着风,尽可能地让它降降温。 陈茉一脸灿烂,「没事的呀,我今天做好了手术,以后就不会疼了。喝不喝热的都没关系了呀。」 「你想喝什么?」庄朵朵笑眯眯地看着陈茉。她太理解这种感觉了,在又闷又热的医院大厅里来一瓶冰可乐,没什么比这更舒服的了。 「冰的,凉的,什么都行!」陈茉对即将开始的手术充满了期待,举着庄朵朵给她买来的那罐可乐和空气干了个杯,「以后我就自由喽!」 2. 可惜的是,这罐可乐喝了还没有一半,陈茉母女就被医生连哄带劝地领出了诊室。 这次是一位女医生,看起来年纪不大,比宿秀丽还要小一些。 「这个手术吧,我们这能做。但是你们最好去省城那边做,那边有……」医生说着,被陈茉打断了。 「那边有超细宫腔镜是吧。我爸妈已经问过了,那边做手术,得等一两个月,还得多花一万多块钱。我们就不这么麻烦了,我们就想在花州做了。」陈茉期许地看着眼前的这位新医生。 医生犹疑地看看她,再看看跟在她后面的两位成年人。 「是的,我们都打听过了。孩子因为息肉的问题痛经很多年了,上次直接是120拉去了医院。」宿秀丽轻轻揽住陈茉的肩膀。 「未成年人不是很适合做这种传统手术。」她委婉地告诫。 陈茉急得直跺脚,「这个我们也问过了,需要先手术人工破坏处女膜。没关系的,我带我妈来,就是给我签字同意的。」 医生像是被这话吓了一跳,有些尴尬地望向宿秀丽。 宿秀丽看看女儿的小脸,郑重地点点头,「我知道我女儿这些年有多难受,我们今天来就是要做手术的。都想好了。」 庄朵朵也帮腔,「大夫,这不是别的,这是治病呀。她生病了,你们是医生,肯定要从缓解病情的角度考虑。其他的东西,患者都不在意,你们纠结什么呢?」 医生想了想,又抽出陈茉的片子和病歷仔细端详了一番。 「这样,你等一下,我去问一下我们主任。患者这个息肉确实比较严重。」医生询问着,「家族里女性长辈有没有得过妇科方面肿瘤的?」 宿秀丽想了想,一下子握紧了陈茉的手臂,紧张地说:「有,有的。我想起来了,我三姨、我大表姐,还有孩子的堂姑,都是四五十岁就摘除了子宫。哎呀,还有,还有,孩子爸爸的姑姑,是宫颈癌去世的。」 「能做手术的话,那么尽快再做一个标本病理检查比较好。」医生安抚了几句,「主要是排除一下风险。有什么事的话早发现早干预。」 「好,好……」 宿秀丽已经吓出了一身冷汗,手掌都是滑滑的。她一遍遍抚摸着陈茉的胳膊,嘴里安慰道:「茉茉,别怕,没事的,没事。」 陈茉笑着说:「妈,害怕的人是你吧。我怕什么呀,没病有防,有病就治。医生只是例行询问,我都查过了,有些疾病是有家族遗传性质的,医生就是问问。」 她越说,宿秀丽越怕。 「刚才那冰可乐呢,给我喝口,压压惊。」 庄朵朵又去买了两罐放在她手里,沉甸甸,冰冰凉,滚滚圆,宿秀丽反而觉得心里踏实了。 「你就放心吧,秀丽姐。你看,医生都这么问了,肯定是这里能做。我就说嘛,这边医生年纪轻、学歷高,人都是很开明的。她去问主任了,茉茉就安心等着吧。肯定没问题。」庄朵朵拉着她们坐下。 宿秀丽已经开始琢磨要不要住院的事了,陈茉也给喜滋滋地给几个闺蜜发去了消息,「跑了一大圈,终于找到能治的地方了。再也不会在外面晕倒了。那天可尬死我了……」 3. 「要不,你们还是去省城吧。」 出来的是位护士,她手里还拿着几瓶药,似乎是在取药的过程中被人临时任命来告诉她们一声。 「为……为什么?」陈茉噔地就站起来了。 「不知道。只说你这个情况我们这做不了。主任让你打这个电话。」护士塞给陈茉一张纸条,匆匆忙忙走了。 陈茉低头一看,和上家医院给陈大彬的电话一模一样。她把纸条握在手心里,想了想,又拿出来撕得粉碎。 「我就要去问问她们是为什么!」陈茉气沖沖地绕开一队患者,冲进诊室。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2页 诊室里,那位女医生正在挨训。 「你不要给患者说这么多。没必要!她这个情况,做不了!没有性生活史,就不能做宫腔镜,很简单的问题。你不要解释,越解释,越复杂!」科主任是位严厉的阿姨,看着和陈茉学校的教导主任差不多。 陈茉见了她,气势先消了一半,只敢怯生生地问:「大夫,为什么没有性生活史就不能做宫腔镜?」 科主任从眼镜上方审视着她,又瞪了那位医生一眼,「是刚才那位患者?」 宿秀丽和庄朵朵也气喘吁吁地从人群里挤进来,「是的,是我们。主任,我是孩子家长,我已经都问好了。孩子因为这个问题痛苦了很多年,而且我们家的女性有遗传病史。我想让孩子早点做手术,早点送检。」 科主任干脆利落地挥了挥手,「这个不是你想不想就能说了算的。」 宿秀丽被这话噎了一下,推了推眼镜,问她这是什么意思。 科主任连头都不抬,只说:「没有性生活史,做不了。」 「你们是有哪一条规定明确说了『没有性生活史,就得忍着不能治病』吗?」宿秀丽开始较真了。 科主任压根不搭理她了,直接让助理叫下一位患者进来。 「凭什么就下一个人了?我们挂了号了,我们还没有看完呢!」宿秀丽执拗地站在医生办公桌对面。 「叫保安。」科主任示意助理。 一开始接诊的那位女医生赶紧上前斡旋,「主任,主任,我有了个办法。主要是患者家确实有遗传史,再加上患者本人也常年痛经,情况比较特殊。您看能不能这样,特事特办,先人工破坏处女膜,做完手术再做处女膜修復……」 科主任抬了抬眼皮,看向宿秀丽。 这话却让陈茉暴跳如雷。 她的手气得哆嗦,「这算什么办法?还拿我当个人吗……我是个人,不是个纸盒子!把盒子盖拆了、然后再假模假样地盖上!你们……你们拿我当人吗?」 她仿佛忘记了坐在电脑前的那个人像教导主任一样令她望之生畏,她原本没什么血色的脸颊涨得通红,像野玫瑰一样充满了生机,无比地夺目。后面排队的人都在探头看她,有人在小声议论,有人在嘲笑着她,但是陈茉不在乎,「我告诉你,我是人,我生病了,我要治病!重要的是我,是我的身体,不是什么狗屁处女膜。你这里做不了,我就不信花州没有别的医院了!妈妈,我们走!」 4. 让这对母女失望的是,花州没有任何一家医院同意给陈茉做手术。 花州妇幼医院说,「还是得为孩子的将来考虑,尽量去省城做特细管宫腔镜手术吧。」 花州第五人民医院说,「技术上,没问题;伦理上,没法做。」 花州中心医院干脆说,「家长,你也别着急了。我们遇到过类似的情况,幸好那个姑娘是镇上的,订婚早,婆家人来签的字,承诺不介意、不会闹事,这才做了……」 这个说辞把陈茉气得呜呜大哭,她没法准确地形容内心的委屈,只是站在医院门口哭着不肯走。 「妈妈,为什么……」她问宿秀丽。 宿秀丽一样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她的愤怒,比起陈茉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不理解,为什么病的是她的女儿、痛的是她的女儿、想得到治疗的也是她的女儿,然而医生们考虑的都是一个遥远的、还未出现的、素未谋面的男人的喜怒哀乐? 天空一片透明,大地被晒得白晃晃的。只是这对站在医院前的母女,却觉得每一束光都那样模煳不清。 邬童也赶了过来。 在中心医院,宿秀丽出离了愤怒,和那位提议让「患者找个男朋友,婆家带着来做手术」的医护人员发生了严重的争执。 保安把她和陈茉赶了出来,甚至准备报警说她俩扰乱经营秩序。 「别学了个词就乱用!」邬童唬住了那个喋喋不休的保安,「我告诉你,这可有十六岁之下的未成年人。别说治安管理处罚法了,刑法来了也很难管住她!」 她把这对泪眼婆娑的母女接走了,找了个咖啡店让她们冷静冷静。 「算了,别和他们争了。过一两个月去省城做手术吧。」邬童说,医院的大夫们,也是被医闹吓坏了,怕担责任。 「他们担什么责任?我是孩子家长,我来签字了,他们还能担什么责任?」连喝了几口冰拿铁,宿秀丽还是气得头脑发昏。 「真不赖他们。」邬童让宿秀丽看自己搜索到的法律文书。 「你看,这还是我随便打了几个关键词搜的。患者因为治疗疾病破坏了处女膜,过了几年结婚了,婆家去医院闹……听着像天方夜谭,司法实践里还真判医院赔钱……」邬童把手机递过去。 宿秀丽看着,简直给气笑了。 「不是,这男方家庭,有什么资格去闹啊?新婚媳妇是他家买来的马呀、驴呀、猪呀、羊呀,对吗?发现不『完整』了,就得找个冤大头去闹一闹,是这个意思吗?」宿秀丽一连串地反问着。问完了才想起陈茉还在身旁,有些不好意思地对陈茉说:「茉茉,妈妈一生气,说话就难听了些。你可别跟妈妈学!」 陈茉叼着吸管,撒娇似的笑了,「妈,这挺好的,我听着心里舒服多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3页 「要么说么,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医院也是很为难的。你看,这还有,一个患者,子宫肌瘤,长得位置比较独特,肌瘤形态也不好。医生已经判断出来有恶化可能性了,建议早手术、早送检。这回是患者想不开了——为了保全处女膜的『完璧之身』,拒绝手术。过了几年,癌变了。又反过来起诉医院……」邬童早就见怪不怪了,她劝宿秀丽,「别较这个真、别置这个气了。医院也是吓怕了。过上一两个月,你和茉茉去省城当旅个游了。」 宿秀丽有些松动了,她试探地看向陈茉。 陈茉撇了撇嘴,依偎在她怀里,「妈妈,是不是我这个决定做错了?」 「你没错,茉茉,你一点错也没有。错的是……」宿秀丽想了又想,她发现自己也和十五岁的陈茉一样茫然,答不上这个问题。 「你娘俩别顾着母女情深了。接电话。响了好几遍了。」邬童提醒宿秀丽。 宿秀丽赶紧掏出手机,是庄朵朵打来的。 说话的人,却是那位询问家族遗传病史的女医生。 她的声音好像是哭过,听庄朵朵后来说,这位女医生和科主任吵了一下午。科主任是一手带过她的导师,被她气得滑鼠都摔掉了。 「陈茉的家长是吧?明天带着患者一早空腹来医院,咱们抽血检查后开始手术!」 宿秀丽倒吸了一口气,简直不敢相信这句话,她反覆问着:「真的能给我们做手术了?责任怎么办?」 「责任,我担。」女医生的这句话,让宿秀丽和陈茉再次热泪盈眶。 5. 谈起这件事,庄朵朵充满了骄傲。 她对郭劲说:「瞧,我独家的『缠字诀』还是有用的吧?秀丽姐和陈茉被气走了。我不气。我就一直跟着那位女大夫,缠着她、磨着她,一见她有空,就和她商量这件事。因为我早就瞧出来了,她心里是想给茉茉做手术的。」 郭劲盘着腿坐在沙发上,听她慷慨陈词。 「我是不是很聪明?」庄朵朵得意地问。 「大聪明!」郭劲赶紧捧场。 两个人笑成一团。 这个家似乎并没有被父母的突然「撤资」而影响到,一如既往地充满爱与欢乐。 像暴风雨到来前的小岛那样宁静、喜悦。 第32章 鸿门宴 1. 七月过半,庄朵朵的生日也快要到了。 以往过生日,她总是提前半个月就开始给郭劲做动员工作,然后带着郭劲大包小包地回到她位于小镇的那个家。郭劲陪着她在那里昏天暗地过上几天吃了睡、睡了吃的生活,两个人再被庄朵朵的父母塞得盆满钵满地赶回花州。 这次,由于郭劲工作上出了问题,忙得焦头烂额的,庄朵朵就没好意思提。她本以为这个生日会像驾校里的老玉兰树偶尔绽开的花朵那样,悄然无息地来、默默无闻地走。然而她却接到了母亲打来的电话。 「朵朵,我和你爸准备去看看你俩。」 「为什么?」庄朵朵紧张起来。接到这个电话让她有些心虚——因为买车位刷爆郭劲信用卡的事,她从母亲那里「借」了十万块钱。至于什么时候还、怎么还,她没想过,也不打算认真去想这个问题,只要能解决她和郭劲眼前的这点问题,她就觉得已经非常满足了。 「那个吧,主要是……」庄朵朵的母亲找了个藉口把丈夫支了出去,「有两件事,一件呢,是你爸爸想和郭劲的爸爸谈谈。」 「谈什么?」庄朵朵支棱起来了耳朵。她走远了几步,站去墙角阴影下。 「也没什么。他们男人之间的事,我也不懂。」母亲轻飘飘地把这件事带过去了,然后又用一种非常体积的、含蓄的声音说,「这个不重要,和咱没关系。妈妈要说的是另一个事,你的病歷和检查单子都保存好了吧?这次我去,带你换个专家看看……」 庄朵朵赶紧捂紧了手机,确认身后的确没人之后,才又接着问:「为什么要换?我不是一直治疗着吗?」 「你治疗个屁。」见丈夫走远了,庄朵朵的母亲,这位叫做徐椿娥的超市老闆娘,对女儿放出了几分厉害来,「你那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叫治疗吗?」 庄朵朵不作声了。她没法否认。她对这件事确实是一种逃避的态度。 「我跟你讲,这个事,只有妈妈是和你心贴心的。你放心,我没有让任何人知道。我那天从你舅妈那里打听到的,花州还有一个很出名的老中医,一般不随便接诊的。妈妈都给你安排好了,你呢,就把之前的材料准备好,剩下的跟着妈妈安排就行。」徐椿娥一连串地叮咛。 庄朵朵沉默了,她无数次瞄向方一楠那辆教练车,想到后备箱里灰扑扑的书包和她灰扑扑的秘密,她就有些不安。 「妈妈,要不等等你再带我去。」庄朵朵咬着嘴唇,头上一直在冒汗,她说自己在学车,现在没空,等拿了驾照,正好方便开着车去…… 「行了,别说了,时间不等人,朵朵!你不要不听劝,你过了这个生日就多大了?周岁29,虚岁30,这不一眨眼就三十五六了?你那个学车,该请假请假,你又不上班,就学着玩呗。当务之急,是给人老郭家把这个孩子生了。」徐椿娥的声音放得又低了一些,「你舅母还说了,那个老中医,能给调男女。你一下子生个大胖小子,你看你婆婆还敢不敢拿鼻孔眼子看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4页 「妈妈,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庄朵朵急得语无伦次起来,甚至都不知道该从哪一句开始反驳,她只能咬住一句,「我们没有那么想要孩子。郭劲没那么想要。」 徐椿娥一下子就笑了,气笑的。 这对超市夫妇培养了一个空姐女儿,曾一度是邻里的美谈。 但是关上门说话,老庄和徐椿娥还是有几分遗憾的:一是遗憾膝下无子,二是遗憾庄朵朵从小就不是学习的料,他们逼着她考过几次事业编、教师编,看到她那稀少得可怜的分数后,才彻底断了这个念想。 「朵朵,你看你快三十的人了,怎么头脑还是这么简单?」徐椿娥的恼怒里带了些垂怜,「孩子啊,你现在是年轻,是长得漂亮,以后呢?现在郭劲是天天捧着你、哄着你,以后呢?你能漂亮一辈子吗?没有孩子,这个家你是稳不住的。」 2. 说不上到底是哪句话让庄朵朵动摇了,挂了电话她就慌了。 「邬童,你路子野,你看看谁家有多余的小孩,给我借一个来……」庄朵朵一把抱住刚从车上下来的邬童。 邬童直接就懵住了,「……倒是也没野到那份上。这上哪给你找多余的小孩啊?」 「怎么着这是,突然要小孩?你要炼丹吶?」方一楠以为她们两个在有意逗乐。 「不是,不是。我妈突然要来看我,非让我赶紧生孩子去。」庄朵朵急得手足无措,「我就是得想个办法敷衍一下。不然她肯定不会放过我的。」 直到二老提着大包小包上了门,庄朵朵也没想到什么好办法。 她只能硬着头皮喊了声:「爸、妈!」然后又侧身对郭劲小声说:「明天你也别请假,我争取速战速决,第二天就把他俩送走!」 郭劲一愣,小声抱怨:「爸妈来不是挺好的吗,你这是怎么了……」 他殷勤地接过丈母娘手里的土鸡蛋、大樱桃、水萝蔔,一样样堆放在冰箱里。沉寂已久的厨房红的红、绿的绿,破天荒地有了生机。 「妈,你们来就挺好,不用破费给我们带东西。我是最近忙,也没顾上带朵朵回去过生日……」郭劲由衷地说。 「哎呀,破费什么,我家开超市的,这都是我妈顺手拿的。」庄朵朵毫不客气地拆着台。 「这孩子。」庄朵朵的爸爸笑呵呵白了她一眼,又拍拍自己提着的一个绿袋子,「好东西在这呢。茅台。我和老郭打过电话了,一会儿他们也过来。菜和肉我和你妈都买好了,你俩什么也别动,就等着吃就行了。我下厨整俩菜,和老郭喝点。」 庄朵朵非常警惕,立刻望向徐椿娥,「妈妈,不对啊,你俩热情得过分了。」 「行行行,我刚才看了看你这厨房,是什么都没有啊。你赶紧下楼买点油盐酱醋的。还缺什么?」她一边把庄朵朵往外推,一边询问着已经挽了袖子准备干活的丈夫,「花椒、葱、蒜,是吧?朵朵,听见没有,快去吧。」 郭劲也想跟着一起去,被徐椿娥一把就拦住了。 徐椿娥带着一种极其满意的微笑,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位满脸茫然的女婿。 「胖了,小郭,这段时间胖了。」 郭劲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应对着:「哎、哎,是胖了点。」 「在家没做过饭吧?」 「没有,主要是不太会——也不对,我会做蛋炒饭,还会炒小龙虾……」郭劲赶紧说出了几道拿手一些的菜餚。 徐椿娥又是一笑,把郭劲朝厨房一推,「进去吧,和朵朵她爸打个下手,学上两手。到以后,朵朵怀孕了,她娘俩的营养问题就得靠你解决了。」 「啊?」 庄朵朵和郭劲同时发出了一声疑问。 「妈妈,你怎么……」庄朵朵还没问完,徐椿娥已经把门哐当关上了。 庄朵朵担心自己的秘密被妈妈提前泄露出去,只得趴在防盗门上听了听。 只听到厨房里充满欢声笑语,全是妈妈那「哟呵呵呵呵」的老练笑声,和忽悠郭劲下厨的夸赞。 3. 这顿饭,庄朵朵吃得非常不自在。 他们家从来没有来过这么多客人,椅子都不够坐了。吃饭的阵地只能从餐桌换到茶几。 四位老人挤在沙发上,庄朵朵和郭劲一人一只马扎坐在茶几另一边。 茶几上像过年似的,摆满了干果、蜜饯、切好的西瓜和甜瓜,菜则是四荤四素,还有一道番茄蛋花汤。 恍然间,庄朵朵还以为是在供奉神佛——沙发上的四个人是庙里的泥菩萨,居高临下、满目慈爱地看着她和郭劲两个信徒。 「尝尝,尝尝,动筷子。」庄朵朵的爸爸热情地照应着。厨房里没安空调,准备这一顿饭热得他脸颊通红,实在忍不住了,把假髮套摘下来,一把一把地抹着光脑袋上的汗。 「亲家母,尝出来了吗?这糖醋小排是郭劲做的。」徐椿娥笑吟吟地看着冯小冬把一块排骨肉吃下去。 「郭劲?」冯小冬含含煳煳地问。 「这孩子看朵朵他爸做饭,非要学。我们说了,『你俩别动,尝尝我们的手艺』,他偏不。非跟着学,说以后得给朵朵和孩子做点有营养的。尝尝这道,油菜炒香菇,也是郭劲做的。」徐椿娥热情地给两位亲家夹着菜。 冯小冬把筷子放下了,也是满面笑意地盯着郭劲,「真是长大了。在家时是什么也不会,从来没有给我和他爸做过饭。这有了自己的家了,什么都会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5页 郭劲听不出两位妈话语间夹枪带棒,一脸得意地献着宝:「朵朵,你也尝尝,这糖醋汁不好调,你尝尝甜咸。」 「不好调没事。」冯小冬又拎起了筷子,「你呀,从小就脑子笨,记不住东西。有朵朵呢,怎么调的等会你给她说,朵朵你也记记。」 庄朵朵赶紧点着头。 「去,给你爸爸妈妈倒上酒。」庄朵朵的爸爸说。 庄朵朵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给郭堵堵和冯小冬的酒盅斟上酒。 她忍不住小声嘟囔:「我的爸爸妈妈不是你俩吗,差点把我弄懵了。」 「这孩子。」庄朵朵的爸爸笑笑。他从沙发边又拿起假髮套,郑重地带上,「老郭,这次来,我们也是想和你商量个事……」 「几点了?是不是到新闻联播的点了?」郭堵堵挥挥手,让郭劲开电视。 「政策还得常看看,多了解一下。」郭堵堵自言自语地说。 见大家都望着他,他才察觉到亲家正对着自己举起酒盅。 「哎呦,哎呦,不好意思,刚才光琢磨事了。」郭堵堵赶紧捞过酒盅,和庄朵朵的爸爸轻轻一碰。 「理解,理解。人在政途,身不由己。」庄朵朵的爸爸笑得满脸灿烂,「这次来,我们主要是……」 郭堵堵四指併拢,竖了起来,示意大家稍作安静。 「听听这次花州这边的换届消息。这个影响还是很大的。」他非常凝重地望着屏幕里的主持人。 约莫过了一两分钟,当主持人开始播报下一条新闻时,他又把手放下来,掌心朝上,对着庄朵朵的爸爸说:「老庄,您请讲。」 4. 徐椿娥不急不缓地从小皮夹里拿出一张银行卡,徐徐地推到庄朵朵和郭劲面前。 有了她这个动作打前阵,庄朵朵的爸爸才有了说话的底气,嘿嘿一笑,「是这样的。前些日子,听说朵朵非要买车位,弄了点不愉快。我们想着吧,两个孩子压力也挺大。那个新房子还得还贷款,不如我们帮帮忙把贷款还上。」 冯小冬面上接着就是一喜,然而郭堵堵摁住了她搁在茶几上的手。 他狠狠夹了几筷子菜,然后非常认真地问:「有不愉快吗?哪有不愉快。」 「是,是,都挺好就好。」庄朵朵的爸爸用试探的眼神望向他,「我们想着吧,朵朵这也29了,他俩不得马上要孩子了吗,我们帮着把这贷款还上,房本上也加个朵朵的名。这样呢,一来他俩没压力,二来……二来……」 「二来我们朵朵也好安心备孕。」徐椿娥干脆把话说开了。 热热闹闹的客厅突然就安静下来。 「多大点事,加就是了。钱我们不要。爸、妈,我这边收入负担朵朵的生活还是没问题的。」郭劲第一个发出了声响。 「爸爸妈妈是相信你的能力的。负担朵朵的生活肯定没问题,万一以后再有孩子呢?对不对?」徐椿娥再次露出了那种十分满意的笑容。 「这个问题,倒不是我们不愿意加名字。」郭堵堵也把话说开了,「他俩买的那个房子吧,说实话我们不满意。当时郭劲也没和我们商量,朵朵跟他说了一声就买了,然后孩子们就通知我们拿首付出来。我们也是怕孩子负担大,拿了60%……」 「啊,对。」冯小冬的笑容消失了。想到那一幕她就极其不快——庄朵朵的一个什么朋友在卖房子,庄朵朵自己带着郭劲去看了看就定下了。什么都没和他们商量,他们只收到了来自郭劲的「付款通知」。 眼见着亲家的脸色暗淡下去,郭堵堵恰到好处地又提了一茬:「我这话没说完呢,小冬给我打断了。我是想说,咱不用着急还这个贷款。剩下的钱,给他们再买一套,付个首付应该是够的吧?离我们近一些,不是很好吗?」 「也是,也是。」庄朵朵的爸爸重新笑起来,「吃菜、吃菜。老郭,喝!」 5. 吃到最后,这顿饭没有一个人是开心的。 出了门,郭堵堵就连着冷笑了三声:「哈、哈、哈。」 「你要吐痰就快吐,别卡嗓子眼里。」冯小冬闷声闷气。 「我是说,庄朵朵他爸妈真会想吶!那房子,郭劲买的时候8000多一平,现在多少啦?两万多总有了吧?他们相当于想用那时候的物价买现在的房子,可能吗?不可能!」郭堵堵背着手。 冯小冬对钱没那么敏感,她只是沉浸在一件事里:「要我说,还是有个女儿贴心。他俩这房子,重新装修了之后都没让咱俩住过呢。你看庄朵朵给她爸妈收拾的那客房了吗?那叫一个舒服!床单还是亚麻布的,凉快呢。这儿子啊,真是,养大了就是别人的了。」 庄朵朵的爸爸也抱着同样的想法——一关上客房的门,他就哀嘆:「哎呀,到底是在闺女女婿家,不自在呀。你看人家老郭两口子,进门就换上拖鞋了,往沙发上一摊,熟门熟路的。咱两个就得客客气气的,跟着闺女住人屋檐下。」 徐椿娥从鼻孔里轻轻哼了一声,她对这个说法并不认可。她知道女儿永远是自己的女儿,永远是亲密无间、血脉相连的那个人。她只是隐隐地为庄朵朵感到不安。 「朵朵这个公公,不好对付。」半天后,她才这样说。 庄朵朵的爸爸早已睡着,震天响的唿噜把隔壁房间的小两口吵得辗转反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6页 一夜无眠的只有徐椿娥一个人——这个小镇超市的老闆娘,紧紧地拧着她的眉头。 到天色熹微之时,她几乎已经搜颳了脑海里所有的「剧」「御夫术」,唯一能想到用来保护她的女儿的,还是只有一条:赶紧生个孩子。 第33章 麦琪的「礼物」 1. 第二天上课的时候,庄朵朵就缺席了。 她只在群里留了八个字,「父母突袭,临时请假。」 有了沈雪的前车之鑑,宿秀丽还是觉得不放心。她执着地给庄朵朵打了几个电话,打到第五次才接。 「我在……看医生呢。」庄朵朵的声音听起来奄奄一息。 宿秀丽怔了一下,看看表,这才八点十分。 「你这么早去医院干什么?」 回答她的是一声比一声惨烈的「哎呦」。 「别别别、别扎小腿。疼死了!」庄朵朵带着哭腔,疼得直摇晃诊所的铁架子床头。 床头后侧有好多抓痕,有些地方还凹陷下去一块。据那名慈眉善目的老大夫说,这是个别性子烈的女患者因为受不了疼一拳砸进去的。 「那真是有点烈……别、别扎小腿了不行吗?刚才扎肚子不是挺好的吗,还没那么疼。」庄朵朵抽着鼻子说。她告诉那位老大夫,要是谁敢再碰她的小腿、脚踝,她就也会一拳把墙打出坑。 「痛,则不通。」老大夫见怪不惊,「你这就是下焦受寒瘀滞得太厉害导致的,咱们每周调理三次,中药继续喝着,短则半年,长则两年,你们小两口一定会来给我报喜的。」 庄朵朵疼得龇牙咧嘴,赶紧摆了摆手,「每周三次?不可能,我不行的。妈妈,你不是说带我试一次吗?不是答应我要是太疼下次就不来了吗?」 「忍着点、坚持住!」徐椿娥答非所问。她的眼里只看到了满墙红彤彤的锦旗——送子圣手、在世华佗、一片冰心在玉壶…… 锦旗下面,是张牙舞爪的抓痕和拍打着床铺要坐起来的庄朵朵。 「不扎了,不扎了!妈妈,我想好了,我回去就和郭劲说实话。我们、我们这就去做试管,做什么都行!丁克也行、离婚也行、他愿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就是千万别让我遭这个罪了。」庄朵朵的嗓子都喊哑了。腿上银光闪闪的针好像连接着她身体深处的某种细微的神经,只要针轻轻一颤,她体内就有一场天塌地陷的剧痛。 「我真的不能扎了,太疼了……」庄朵朵侧身抓住了徐椿娥的衣袖。她不敢起身,稍微一动,腿上的银针就齐齐发力,疼得她脚掌都在抽搐。她需要母亲扶她起来。 徐椿娥的脸上一直挂着微笑。她怜悯地看着女儿——她怎么可能不心疼?庄朵朵的每一声哀嘆,都让她的心脏一缩。她也怕这唯一的女儿疼、怕这唯一的女儿哭,可她更怕的是,庄朵朵从此被那精打细算的公公「逐出家门」,从此无所依、无所靠。尽管她们家在镇上有四家红红火火的超市、尽管她们的收入是郭劲一家的一两倍、尽管庄朵朵年轻貌美还有着本科学歷,但在徐椿娥看来,被离婚是一件塌了天的大事。 「妈妈,拽我一把,我起来,我不扎了,真的受不了了。」庄朵朵摇了摇她的衣袖。 徐椿娥迟疑地把另一只手伸过来——然后把庄朵朵惨白的手指一根一根拨开了。 「大夫,你给她治着点。我们六点多就向这边走了,还没吃早饭呢。我出去打点饭。您吃了吗?」徐椿娥把错愕的女儿从自己的余光里绕过去,只笑意满面地和医生套着近乎。 她出门后,庄朵朵挣扎着要下床。 「大夫,我真不扎了。我快死了!」庄朵朵声嘶力竭。她这辈子都没这么痛过,这不是皮肉痛、也不是捶打的那种痛,是一种从脚踝直接窜向头顶的放射痛,让她的身体不受控地哆嗦。 「经络敏感。针感好。」老大夫对她的反应赞不绝口。 庄朵朵失去了耐心,披头散髮地拍打着床铺,「我说,我不扎了。你听不到吗?帮我把针拿掉。」 老大夫很有耐心,嘴上安抚着庄朵朵,手里该落的银针一根不少,「姑娘,我知道疼,这是治病吶,能不疼吗?像你这样的姑娘很多,针灸的时候叫苦连天,挺过去就好啦。胖娃娃抱在手里,比什么都好。你要是实在疼得难受,就冲着墙砸两拳也没事。」 「我不……我没想要孩子……」庄朵朵泣不成声。她一声声地喊着「妈妈」,盼着徐椿娥赶紧回来救她。 徐椿娥并没有走远,她一直紧贴走廊的墙壁站着。 庄朵朵在里面哭,徐椿娥在外面泪流满面,「孩子,这都是为你好。以后你会感谢妈妈的。」她想。 2. 在庄朵朵结束了地狱般的治疗、一瘸一拐走出诊所的同时,郭劲正在冷气开得刚好的公司开始喝他的第一杯拿铁。 这是他们花州金投的「新传统」——每天早上食堂的自助早餐总会剩下大量的鲜牛奶,是那种在当地农场订购的、保质期只有一天的鲜甜牛奶。过去,都是跟随食物垃圾一起运出去。最近,杜总考虑到舆论影响的问题,建议每位员工「努把力,使劲消耗消耗」。他们每个办公室都承担了一定的「消耗」任务,往美式里加上半杯牛奶,使它变成拿铁。有时剩的牛奶实在太多了,郭劲不得不一天喝上三四杯拿铁。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7页 对比起那些在北上广工作的同学,郭劲对这份工作还算得上满意。他经常在朋友圈看到那些同龄人发深夜里灯火通明的大楼、发天南海北的出差、发和外籍友人一波又一波斗智斗勇的会谈。他总是告诫自己:别不知足,现在的生活已经很好了。 他所在的花州金投属于国企性质,投的项目大多是政策性的、导向性的,比如当地开了某个文体促进会议,他们就要跟着投一批文体项目;开了一个康养区域建设会议,他们就要风风火火地投几个康养地产公司。至于项目到底有没有市场、投资到底能不能收得回来,似乎不是最重要的。 就算是前段时间搅得沸沸扬扬的「黑马健身跑路」事件,最终的处理结果也是优先处理舆论。 「省里要开会了,网上的一些说法要控制好。这个是重中之重。」杜总在会议上反覆强调。 「你再从那里待下去,你这个人就要被磨平了。」 春节同学聚会时,有位从外地回来的师兄如是说。 这话让郭劲好一阵尴尬,但庄朵朵很快就抚慰了他:「什么呀,他们是嫉妒你。你看你那师兄累得,头顶都秃了。我们现在多好,压力又不大、父母也离得近,你也没有那么忙……我们这样生活不好吗?」 他没有回答庄朵朵这个问题。 有一件事,郭劲也一直瞒着庄朵朵。 从春节聚会后,他就和那位师兄保持着联繫。偶尔会打听打听行业内的招聘信息。 包括黑马健身跑路的事,他也是第一时间询问了师兄的意见。 「你千万别掉以轻心,尽快提起诉讼、赶紧保全。」师兄的回答全是血泪真言,他说既然对方已经有了跑路的苗头,当心公司的投资血本无归。 他还提醒郭劲,一定要重新把黑马健身提供的流水、资质全都审核一遍,「一般来讲,拿到投资后很快就出现异常经营的,大多是从最开始就有问题了。」 「这个倒不会。」郭劲很有信心。他告诉师兄,对方有海外背景,当初来花州按照外商政策引入的,流水方面来看,绝对没问题。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黑马健身这个项目是杜总引入的。 杜总的儿子从马来西亚留过学,和那位有华侨身份的老闆关系甚为密切。回国后,两人合作过不少项目。后来对方打算投资健身行业,杜总就牵头把他引荐给了郭劲。 「你们年轻人的事,我就不多掺和了。」在那场饭局上,杜总笑得眼眯眯的,像一位衣锦还乡的长辈,慈爱地看着坐在身旁的三位年轻人。 「这位呢,是我儿子,不成器的傢伙,在马来西亚学了几年金融,嗨,什么也不懂。」话虽这样说,杜总还是很享受儿子点上的雪茄。 「这位呢,是我儿子的好哥们。两个人这些年折腾了不少项目,我是都看在眼里的。说实话,还真不错。这孩子有头脑,有思路!」那位华侨比杜总小不了太多,像晚辈一样毕恭毕敬地为杜总续上了茶。 「这位呢,就是我们公司新提的副总。我一手带起来的。从英国回来的。理论新,观念新。大有可为。」杜总拍了拍郭劲的肩膀,把他推到另外两个人身边,「以后啊,就你们对接吧。丑话我先说在前面,虽然是我儿子介绍的,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该做的风控也得做。郭劲,你可不能给他们放水啊!」 3. 黑马健身跑路的事情发酵之后,郭劲最先站出来替杜总挡了一波风声。 给集团汇报的材料里,他也是自己扛下了全部过程,对于黑马健身老闆和杜总儿子的关系,一概不提,抹得干干净净。 他曾经询问过法务部门关于诉讼的事,但是这桩询问很快就被杜总知道了。 杜总笑呵呵地把他叫去办公室,说他还是「年轻了」。 「年轻啊,太年轻了。诉讼,至于吗?到那一步了吗?」杜总循循善诱,「你看啊,这点事刚刚风平浪静一些,我们现在诉讼,合适吗?要有大局观。我呢,约见了几个中间人,还有华侨商会的人,争取联繫到黑马的负责人。到时你去对接就行。这种事,能内部解决的,就不要搞得轰轰烈烈。」 这件事他无人可倾诉。 他没法和庄朵朵说,因为在他眼里,庄朵朵的世界清晰而透明。他不想给那个世界带去一丝浑浊的风。 他没法和曾经同窗的人们说,因为在他们的观念里,这件事早就该「公事公办」了。他们理解不了黑马健身和杜总千丝万缕的联繫。 他也没法和父母说——「领导怎么说,你就怎么办!领导是不会害你的,再看看你们集团发下来的文件,好好把握一下精神。」父亲翻来覆去只有这几句话。 想到这些,郭劲心中一阵烦闷。 他放下手中的拿铁,再看看外面灰濛濛的天,他不想承认其实自己早就不喜欢这里了。 手机里,收到了庄朵朵发来的消息。 她在微信里「拍了拍」他,这代表她想他了。 「你玩得怎么样?」郭劲情不自禁地露出笑意。庄朵朵今天不到六点就出门了,她说要带着妈妈去爬山。 「我很好。」庄朵朵的回覆来得很慢,对话框上一直显示她在输入中,然而发过来后只有几个字,「你呢?」 「我也很好。」 第34章 杀人犯(1)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8页 1. 庄朵朵请假的这一周,驾校强行给方一楠安排了一位新学员。 他是刚高考完的学生,家就在附近镇子上住。骑着一辆小摩托车往返,晒得黢黑铮亮,一头短髮全部靠着髮胶竖了起来,发尖那里染了点紫色,髮根还烫得弯弯曲曲的。「渣男锡纸烫。」这名叫做涂毅的新学员得意地介绍。 方一楠见到这样的学员就头大,十七八岁的男孩子,谁也不服。戴个着超大的耳机,别人练车时就指指点点,轮到他上车了,一脚油门蹬到地,差点撞树上。 「不是我不收他,是我这边满额了。庄朵朵那是家里有事,下周就继续回来练了。我这车上也坐不开吶。」休息的空当,方一楠去驾校办公室讨说法。 办公室里冷气开得很足,一身大汗的方一楠一进去就被冻得打了个哆嗦。 「我知道我知道,主要是吧,这个学生家长太难缠,非要折扣。你这课时费便宜,我就推荐了一下。」 驾校经理嘿嘿一笑,往前一摊手,「坐。」 方一楠连连摆手,「不坐了,我这工装整天在外面到处坐,脏得不行。这个课时费……不是说带出来这几个学员就和其他人一样了吗?」 当初来玉兰驾校应聘时,驾校提出过新教练的课时费要低一些,开给方一楠的基础工资也比其他男教练的要低。方一楠考虑到自己是新人,没经验,也就同意了。但这条不成文的规矩就一直保留了下来。 「而且,我看咱今年新招来的教练,工资也没比别人低呀。」方一楠的脸红了一下,她听其他几个教练说过工资的事,心里一直有个结。 「那、那不一样。人家是跳槽过来的。有积累的课时。是不是?」 「我来这也好几年了,课时总该够了吧?」方一楠有些急了,「而且五月份时不是说好了吗,带出现在这几个学员,就把我的课时费涨到和其他人一样。」 经理吧嗒吧嗒抽了几口烟,又弹了弹烟盒,递给方一楠一根,「抽不?」 「不了,天怪热的,她们还在等着。经理,我家里有上学的孩子,确实用钱的地方也多……」 「哎呀,方教练,驾校这些年是不是待你不薄?」经理反问。 方一楠沉默了。 在她最困难的那段日子,驾校为她提供了一间「宿舍」。 是办公室改的,几张办公桌拼成了床,给初来乍到的她和小米留了个落脚地。这份恩情她是一直记着的。 「是,是待我不薄。但是课时费……」 「哎呀,方教练!」经理带了点亲切的嗔怪,深吸了一口烟,「这行的行规就是这样,我给你说白了吧,你去哪个驾校应聘,女教练的课时费都是要低一些的。不信你就自己查查看看嘛。你想啊,男人要养家餬口的,钱低了留不住,是不是?你再想想,自古以来,女的她就是比男的吃得少嘛。你看那大草原上,公狮子一顿不得吃一头牛啊?母狮子几口就饱了。所以啊,你这个课时费……」 方一楠被他绕进去了,「但是,我也要养家餬口啊。」 「哈!」经理从嘴里拔出烟,咧着一嘴黄牙乐了,「让你养家餬口,那是你家那口子有问题。这不是驾校的问题。一般人家,老婆出来上班主要就是图个有事干,谁指着真挣钱呀?就像我家那位,当个营业员卖衣服,干着玩呗,还真指着她那三瓜五枣的?方教练,你就是太实在,挣钱这事能让你出面吗?那必须不能。你与其搁这和我计较课时费,不如劝你家那口子正儿八经钻研个赚钱的路子,是不是?」 2. 「满口胡言。同工不同酬,别管什么理由,这就是违法。我替你找他去!」 听了方一楠的转述,邬童满肚子的愤慨找到了发泄口。 本来天就热得人心浮躁,新来的学员涂毅又一屁股占了她的「专座」副驾,让邬童憋了一路的火。 「找也没用,规矩这是这么个规矩。」涂毅从车上下来,嘚瑟地伸伸懒腰跺跺脚,「我爸妈……不是,我有个朋友,他爸妈在工地上当小工。他爸200块一天,他妈150一天。工地就是这么个规矩。去哪都是一个道理。」 宿秀丽张了张嘴,本想给邬童帮个腔,但仔细一想,几年前自家装修时,她为了省钱,有意多找了几位女师傅,确实都比男师傅要价低。 「还真是。我就记得那几个女师傅,木工活做得好,心也细,转角处的柜子打得比设计师原图还漂亮。要价还真是比男师傅低不少。」宿秀丽啧啧感嘆。 「就是。」涂毅得了肯定,越发振振有词,「男师傅要得贵有贵的道理,人家力气大、干活快,给你省了时间了。也就是我爸妈小气巴拉的,不然我也不选女教练。我以后怎么着不得开个大越野,又不和你们似的,开个四轮小车在城市道路上慢悠悠地磨……」 「上车。」一直沉默的方一楠拍了拍他肩膀。 宿秀丽和邬童也跟着拉开后座车门,方一楠喊住她们:「你俩休息,我带涂毅熘一圈。」 「哎,没必要,教练你开车和蜗牛打转似的,急人。什么水平我心里有数……」涂毅嘴上说着,人还是邋邋遢遢地坐到了副驾上。 方一楠不和他废话,啪叽一声锁死车门,不由分说给他绑上了安全带。 「教练你要干什么?」涂毅终于紧张了,但嘴上还是不服气,「30迈车速绑什么安全带……啊啊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9页 那辆破破烂烂的教练车载着他直冲驾校大门,一个直角拐弯甩着车尾漂上了公路。 车很快消失不见,涂毅刺穿人耳膜的尖叫还在驾校里徘徊,「教练,我没买保险!!」 大老刘瞅着这一幕直乐,给身旁那几个目瞪口呆的男学员说:「看着了吗?别小瞧人家,我们方教练之前在川藏线开大车的,这点郊区道路在人家眼里和开玩笑似的……」 3. 下午再上课时,涂毅就规矩了不少。摘下了那捆住了半个脑瓜子的耳机,手机也乖乖地揣在裤子兜里。跟在方教练左右跑前跑后,一会帮着拧条毛巾,一会帮着接杯水,把大老刘在内的一众男教练羡慕得不轻。 唯独有一点,他不肯再上车了——「别、别,老姐姐,你们练、你们练,让我缓缓。我现在一坐上方教练的车就想吐。」涂毅夸张地捂着肚子,远远地躲在玉兰树下。他说今天自己在路上吐了八回,「教练,《速度与激情11》没你我不看!」 办公室窗口里,露出经理半张脸。 他背着手瞧着训练场上嘻嘻哈哈的众人,身后是大大的监控器屏幕,里面正在播放着方教练驾驶那辆小白车绝尘而去的场景。 「对驾校的安排意见就这么大?」 他把方一楠叫回了办公室。 「啊?」方一楠热得满头大汗,频频回头向车那边招手。宿秀丽和邬童正坐在车上等她。 「这是干什么?不同意你涨工资,你就带着学员出去飙车?想威胁驾校?」迎接着方一楠的是经理的三连问。 方一楠被问懵了,擦了把汗,怔怔地看向经理。 「你瞪我干什么?我明白告诉你,工资就是这么个标准,爱干不干。不信的话你就跳个槽试试。我给你说,当时招你来教练,我也是承受了很大的压力的!难怪别人都说女教练不能用,毛病多、事事多。」经理拿准了方一楠带着个孩子,知道她不敢轻易换工作,对着她就是一顿数落。 方一楠低下头笑了笑。 经理狐疑地瞅了瞅她,再看看从车窗里探出脑袋向这边望的学员,忽然问道:「你说句实在话,是不是有别的驾校想挖你?他们出多少?」 方一楠知道这样下去没完没了,干脆利索地给经理抱了抱拳,「没人挖我,我也没想威胁驾校。新来的小伙子不太服气,带他跑一圈,磨磨锐气,仅此而已。还有事吗?没事的话我就回去上课了。」 经理长嘆一口气,转过身去,唏嘘说道:「哎呀,人这个东西,是最不知恩图报的。当初来驾校时自己说的,只要驾校能让你有个落脚的地方,在这当牛做马都行。短短几年就开始想翻脸了,啧啧。」 方一楠握了握拳,但很快就松开了。她满脑子都是一会要练的项目:宿秀丽下周路考,每次都在起步时出问题,得找几个复杂地形专门让她练练手;邬童看着稳重,一上路油门就没轻没重,从来不让别的车,这方面还得再叮咛叮咛…… 「我没想翻脸。」方一楠闷闷地回了句,转身就走。 经理侧过半张脸,呵呵干笑了一声,「有人挖你,你就去试试。你看看别的驾校知道你家藏着个杀人犯还敢不敢用你。」 第35章 杀人犯(2) 1. 这番谈话像刺一样扎到方一楠心里,直到归家的路上都没有一根一根拔干净。 她不是不知恩图报的——初来驾校的前两年,她除了教学之外,还兼着做饭的任务。那时驾校还没有招到厨师,全校连教练加学员总共三十多个人,吃饭成了问题。她一个人承担了买菜、洗菜、烧饭的全部工作,没别的理由,只因为她是这里唯一的女教练。 她向和自己关系不错的大老刘教练求助过,大老刘连连摆手,「不会做饭、不会做饭,从小到大没弄过这东西。」当时经理也把这活推得干干净净,「老话怎么说来着,『君子远庖厨』,大老爷们哪有在厨房忙活的,咱驾校的吃饭问题就交给你了!方教练。」 那会儿她的学员不多,大多数人不乐意找女教练,总担心跟女教练学不出来。经理一直想着把她调去内勤岗,「做做饭、整整文件,风吹不着、日晒不着的,多好。还能有功夫伺候伺候孩子,比当教练强多啦。」一向温吞的她坚持不肯,宁肯身兼数职也要当教练,这才替玉兰驾校把女教练的招牌打下了。 从去年开始,的确有驾校来挖她。她从来没有动摇过,一是因为她一直记着自己最无助的时候,是这里拉了她一把;二是因为经理那句话,「你看看别的驾校知道你家藏着个杀人犯还敢不敢用你。」 方一楠的车停在王槑家老房子门前。 里面的灯调得很暗,哑巴房客从来不捨得多费电。 她隔着车窗,看着他暗淡的身影在里面忙碌。他在慢吞吞地做饭、在慢吞吞地摆放碗筷、又慢吞吞地一个人坐在桌边,慢吞吞地吃那碗面。 她好像回到了小时候,旧房子里的灯光总是很昏暗,唯独她桌上那盏小灯灼灼。 她安心写着作业,那个慢吞吞的身影替她洗着衣服、替她煮好了饭、替她铺好床褥。 他不识字,从来都弄不懂她在纸上胡乱写下的字迹是什么。他只会一遍又一遍打着手势告诉她,「好好学习,你要离开这里。」 「我走了你怎么办?」小学时的她很伶俐,「他们都说我是爹妈买来给你当媳妇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0页 「胡说。」他生气了,「你是我妹妹。」 2. 老房子里的灯熄灭了,方一楠把车灯也熄灭了。 他比她大十七岁,在她印象里,他好像从来没有年轻过一样。他是父亲、是哥哥、也是所谓的「未来的丈夫」。 他不太常笑,从十几岁时就是愁容满面的模样。唯一笑得灿烂的那几次,是在方一楠拿到大学录取通知的那天。 他把那张纸视若珍宝,小心翼翼地用玻璃框裱起来,供在了墙上。他压根不懂录取方一楠的那所独立学院意味着什么:高昂的学费、令人困惑的专业、说不清道不明的前途…… 他只知道他把这个女孩子「送回去」了。 「离开这里,回你家去。」他对她打着手势。 她也兴奋地点着头,「我上了班、赚了钱,买个大房子,接你出来。」 他杀了家里所有的猪和鸡,痛痛快快摆了几桌流水宴。劣质的白酒促发着他内心的欢愉,一直沉闷的哑巴高兴得手足舞蹈,他恨不得把方一楠举过头顶在院子里转两圈,他第一次为自己不能说话感到沮丧,他多想畅畅快快喊出来:这是我妹妹,她要去上大学了。她从大山回到城市了! 这份喜悦只持续了半年就熄灭了——大一那个寒假,方一楠回家过年。有人侮辱了她。 「大学生就张狂啊?」 「瞧你带的好头。你走了,别人家的媳妇也想走。」 「当时买你,你家里还从我这借了钱,现在都没还……」 有了第一次,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18岁的方一楠一次都没敢说出来,她怕自己不再是哥哥的骄傲,也怕那些被她叫做叔叔、伯伯的人会变本加厉。 那些事情就发生在那张高高裱起来的「录取通知书」下。开学时,真正的通知书被她带走了;哥哥又一笔一划描了一遍,重新画了一张珍重地放在里面。 她发着抖承受这一切,从小到大,有人教她读书、写字、算数,但从来没有人教她发生了这样的事怎么办——也没有人教过他。他只知道看到那个人心满意足地匍匐在妹妹身上时,他要杀掉他。 3. 那一切都发生得很突然,基本上只用了两分钟他就放干净了那个人脖子里的血。他从小就跟着大人养猪、杀猪,杀掉一头猪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做完了这一切,他慢吞吞地出去洗干净了手、慢吞吞地替她煮了一碗糖水、慢吞吞地重新帮她梳好了头髮。 「存摺在碗柜下面压着,总共两张,还有两千块钱;家里订了十二头小猪,过了年十五送来;三月十七别忘了给爹娘上上坟……」他用手势交代着。 走出家门时,他发现她还在哭。 他又折了回来,用大拇指抹干了她的眼泪,「你别怕,你别怕,我去说一声就回来。」他脸上浮现出哄小孩的表情。 那时的方一楠也不知道,再一次见面就是隔着一张铁窗了。 4. 那张把他们分开七年的刑满释放通知书还藏在方一楠的后备箱里。 那七年里方一楠成了丧家之犬。 大山里没有了她的容身地,学校里也没有。她根本不知道到底如何才能凑出那些学费,更不知道哥哥是卖了多少家当才把最初的那几万块钱塞到她手里的。想到哥哥曾受过的为难,她放声大哭。 城市光怪陆离,而大山又冷酷无情。她只能让自己一直在路上。 哥哥出狱后,她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和孩子。 她迫不及待地带着哥哥回家,想让所有人都看看自己的骄傲。 但是她又一次错了,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忍受和杀人犯同处一室的。 哥哥和过去的她一样,成了无处可归的人。 大山能容忍欺凌、容忍荒唐、容忍贫穷,唯独不能容忍背叛。为了买来的童养媳,杀掉了同族的堂叔,就是最大的背叛。 5. 「你怎么哭了?」 老房子的门开了,哑巴站在门口,急急地对方一楠打着手势。 他太熟悉她的哭声了,从她还是个婴儿的时候,他就整夜整夜守在床边,穷尽自己能想起的所有滑稽表情,来安抚那个被迫远离亲生父母的小人儿。 方一楠摆了摆手,浓郁的酒气出卖了她。 哑巴气得走了出来,手势里都带着三分火气。他质问她,为什么明知道要开车还偷着喝酒。像一个被叛逆女儿惹恼的父亲。 方一楠什么都没回答,她抱住了他。这是她在这个世上除了小米之外唯一的亲人。 就在刚刚,她已经想好了。 工资不涨就不涨吧,她可以白天去驾校,晚上再出来跑车拉活。她总得买个像样的房子给他养老,他年龄大了,不可能再像过去那样飘荡在一个又一个工地了。她这辈子都不会捨弃他的。 「赶紧回去,小妹。」他还是很生气,因为他看到驾驶座旁至少还放着三罐啤酒,「弟弟去钓鱼了,小米自己在家。我怕他害怕。」 他在方一楠面前,一直称唿王槑为「弟弟」——小指放在唇前,然后在耳边挥动手掌。他从没有这样称唿过方一楠的前夫,他只肯叫那个人的原名。 方一楠点点头。 6. 这一幕被蹲守在墙角的二把刀录了下来。 她心满意足地欣赏着自己的「战利品」:黑暗中,方一楠在门口等候着哑巴房客。他一出来,他俩就抱在了一起。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1页 这一天已经让二把刀等了太久太久。她为此特意又买了一只新手机,总要录得清晰些才好当证据;她每天下午在方一楠快要回来的时候总会徘徊到这墙角下;她摸透了哑巴的所有作息…… 「赶紧回来。你个小王八蛋。整天不着家。快回来看看家里给你准备了什么宝贝。」她敞亮地催促着钓了一桶草鱼的王槑。 第36章 杀人犯(3) 1. 二把刀对驱逐「入侵者」相当有信心。这不是她第一次这样干了,王槑26岁那年带回家的女朋友,也是被她不费吹灰之力赶了出去。 「那个克夫婊子一看就不是过日子的人。我眼皮子一抬就知道她安的什么心。」在得知那个女孩和王槑分手后,她这样说。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已经忘记那个女孩到底叫小薏还是小伊,她只是非常笃定那个女孩绝对没安好心、绝对是个嫌贫爱富的东西。她依旧为自己当年的机智而自豪。 「呵,我把头一天晚上的稀饭热了热、炒的几个菜拿了出来,你们猜怎么着?克夫婊子变脸了。」在麻将桌前,她得意地提起自己当年的识人计,「还想顿顿吃新的啊?见到剩菜剩饭就掉脸子啊?谁家的日子经得起她那么过?这姑娘就不是奔着过日子来的。」她的这点小计谋得到了麻友们的一致认可,但她闭口不提自己留下了女孩提来的茶叶、月饼礼盒和一篮子高档水果。 她像头兇悍的雌兽一样镇守着这个家。 是她,白天扫马路、晚上去澡堂穿着背心大裤衩给人搓澡,马不停蹄地打几份工来养王槑那个有肺痨的父亲;是她,从裤兜子里掏出一把捲成卷的零钱,供王槑交学费、交书费、买冰棍;是她,伺候了王槑那个老年痴呆的爷爷整整八年,沾染上了一身屎尿屁味。 而王槑的父亲,因为常年咳嗽,两颊总是带着点粉红。没做过什么活的手纤细白净,指甲在百无聊赖之中修剪得剔透浑圆,举手投足间有了点大姑娘似的文静气息。 他不能伺候老人吃饭、更衣、洗身,因为他自认没什么力气,怕摔了碰了老人;他也不能照顾学生时期的王槑,因为他自称信奉「无为而治」的教育理念,小孩子只要吃得饱饭,别的是无需管的;他更不能外出工作,因为他嫌人堆里总是一股汗臭味,他一闻就要作呕反胃的。 他只能端着茶杯在大街小巷逛着,偶尔会闲庭信步去寡妇家。发生什么都不是他的错,是这艷丽丽的春色晃了他的眼。 小时候的王槑总是分不清,母亲到底对这一切满意还是不满意。二把刀会因为劳累而整夜整夜的睡不着,她三十多岁那年腰就彻底累坏了,多走几步路腿都要浮肿起来。但她总是一边咒骂着王槑的爷爷、父亲,一边更加卖力地为这个家操劳。她甚至把这视为一种荣耀,尤其是一脸黄褐斑的她和王槑那娇弱不能自理的父亲站在一起时,她似乎很享受别人惊诧的目光。 「他这家也就是遇到我这么个实心眼的人吧!换了别的女的,早跑了!也就是我上辈子杀人放火,这辈子嫁给他老王家遭这个罪!」二把刀在旁人面前得意地骂着,装作看不到王槑的父亲正眉目含情地问跳交际舞的老太太们缺不缺舞伴。 她遭着这个罪,也享受着在这个家至高无上的权利。在某些方面,她是绝对的说一不二的。她控制着王槑父子的饮食、衣着、出行,她可以在所有人都吃饭时一口老痰咳出去。她每天要检查数次电錶、水錶,一旦那个数字和她估算的不符,王槑父子就会被从头到脚一顿辱骂。「一老一小两个王八蛋,一辈子吃我的喝我的,拿着水电不当钱!」 2. 在她的管理下,快四十岁的王槑连省城都没有去过。他这大半辈子的时间都陪着母亲在花州蹉跎。 年轻那会儿,他得到过一次不错的工作机会。唯一的缺点就是需要过段时间要离开花州。二把刀为此嚎啕大哭,她在家门口拍着大腿蹦着高哭,「我没日没夜打工养活这么大一个孩子,老了老了不在身边了。我活着还有什么奔头?我真该一老早就掐死你。你和你爸一样,吃我的喝我的,用完了我就想丢下了是不是!」 她不仅在家门口哭,还去王槑所在的公司闹。她换了另一种闹法,她一日三餐地去王槑公司里送饭。 「我们家孩子身体不好,他爷爷六十多就老年痴呆了,我擦屎擦尿伺候走的;他爸更别提了,有肺病,废人一个。我家孩子不能在外面吃饭的,我这辈子就这么一个宝贝疙瘩,可不敢担了风险。」她像一个慈祥的老太太,端着一只铁饭盒递到王槑手里,神秘兮兮地对着看热闹的同事说,「吃外面的饭要得肝炎的。」 她纠正王槑的一言一行、整理王槑的办公桌、隔二三十分钟就要提醒他喝水。只这样过了一周,王槑就顺应了她的心愿辞了职。 失去了工作的王槑大病一场,二把刀鞍前马后地伺候着,心满意足地告诉街坊:「和他爸一样。吃不了那个苦,一辈子上不了个班。我也是命苦,这辈子全搭在他们家了……」 3. 接到二把刀打来的那个电话,王槑就预感到了要发生什么。 他太熟悉母亲那种语气了——隐秘的、兴奋的、澎湃的。只有在这为数不多的时刻,母亲才像一个真正的活人,充满了生机和动力。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2页 挂掉电话之后,他缓缓地从自行车上迈下腿来,蹲在路边看水桶里的鱼。 按照他以往的经验,二把刀的疯狂总会结束的。 也许是十几分钟,也许是半个小时,也许是三五天,只要他和父亲一样,保持沉默,按照她的指示行事,风暴总会过去的。 他在熬着。 水桶很小,水很少。里面挤着的那几条鱼不停地在彼此身上敲打。 它们似乎以为这样就可以逃出去,但这样只会让那少得可怜的氧气和水分变得更稀薄。 最下面的鱼要被压死了——王槑不忍心,伸手把那憋得奄奄一息的鱼往上捞了捞。 「好傢伙,钓了不少。」有路过的街坊凑过来饶有兴趣地看着。 王槑也跟着傻笑,他一直盯着那些鱼,那些以为靠着互相碾压和折磨就能摆脱这只小水桶的鱼。 他以为至少过去了半个小时,但手錶显示仅仅度过了八分钟。 街坊抱着手臂告诉他,老太太在家发脾气呢。 「咱不知道为啥发那么大的火,把你们家那个小孩和那个教练的东西都扔出去了。」 「衣服、鞋子、枕头、被子、刷牙缸子……全给丢出去了,满街叽里咕噜滚。」 王槑摇摇晃晃站起来,疯狂地向家的方向跑去。 「嗳嗳嗳,车、车忘骑了。」街坊大喊。 「送你了!」他跑得气喘吁吁。 4. 「带着你的野种,滚!」 二把刀的嗓门直冲天际。 方一楠在门口不远地地方,低头捂着小米的耳朵。 小米的手指骨节绷得通红,他几次伸出手去指着老太太对骂,都被方一楠一巴掌拍回来了。 「小米,不要和奶奶吵!」 「她不是我奶奶!她什么都不是!」小米跺着脚喊叫。 二把刀把方一楠和小米用过的碗筷也丢了出来,哗啦啦碎在方一楠脚下。 「电视是我妈新买的、冰箱是我妈新买的、你屋里的足疗仪也是我妈新买的,你怎么不扔出来啊?啊?」小米怒目看向二把刀。 「小米!」方一楠捂着他的嘴。 「偷人偷到我们家来了,是吧?我一早就看出来了,你们这种人多的是,带着个野种、伏低做小嫁过来,就是想把我们家王槑治死,趁机把我们房子占了。」二把刀骂得酣畅淋漓,什么字脏捡什么字骂。 王槑的父亲躲在卧室里听他的收音机——电视是万万不可看的,费电。 他嫌二把刀骂得难听,就把收音机的音量调高了些。 《天涯歌女》的声音从紧锁着的卧室门缝里飘了出来, 二把刀四处寻摸着便宜些的东西,准备把那些东西砸过去让小米闭嘴。 她看准了一个好时机,方一楠正半弯着腰给小米擦泪。她拎起一只又厚又重的大汤碗,相当地趁手,这一碗砸过去准能那个荡妇和小野种头破血流。 「让你们不滚,那就别怪我心狠!」二把刀想。 她抡圆了胳膊,使出全身的力气向前一抛,只待那沉甸甸的汤碗替她砸出胜利的号角声。 结结实实挨了一下子的却是王槑。 他张开双臂,护在方一楠和小米半步远的地方。他用嵴背接住了那只碗,被砸得一个趔趄,差点扑倒在小米身上。 方一楠回过身惊讶地看着他,然后很快就笑了。 她红着眼睛,从兜里掏出几块表,有怀表、手錶,什么颜色的都有,很旧了。 「老太太发了好大的脾气,把屋里能砸的都砸了。这几块我眼看着你快修好了,马上就能走了,硬抢下来的。」方一楠把那些被捂得热乎乎的表塞回王槑手里,非常勉强地再次挤出笑脸。然后拉着小米的胳膊,「叔叔回来了,咱走吧。」 5. 二把刀看出了王槑的犹豫,她大声提醒着他:「视频看了没有?对,就是那个房客。这个不要脸的偷人偷家里来了……」 「那是我……」小米发出的声音再次被方一楠捂了回去。方一楠从地上拎起他的书包,匆匆向车那边走。 「我看谁敢追!」二把刀厉声阻拦着王槑,「你以为没了这屠夫你就得吃混毛猪?你还能找不着比她好的?我告诉你,她连给那个小薏提鞋都不配!」 王槑错愕地看向母亲,这是他第一次听到二把刀没用「克夫婊子」这个词来称唿小薏。 二把刀以为自己初战告捷,得意地招唿着王槑,「来,先回家吃饭,吃了饭我和你去赶那个野男人走。」 王槑痛苦地请求二把刀闭嘴,「妈,我知道,那是她哥哥。」 这话让方一楠和小米停下了脚步。 嵴背上的闷痛在蔓延,他不得不一手抚着被砸伤的地方,缓慢地朝方一楠走去。 他说自己早就知道了。 「……他刚来没多久我就知道了。街坊没见过哑人,就像看猴一样围观他。他去哪都有好些人来看他的热闹。他去市场买菜、去超市买烟,用手比划着名,前脚刚走,后脚那些人就学他的样子笑话他……所以我想,我也学手语,我出门买菜也打手语,这样他看起来就没那么稀奇了,别人就不会笑他了……」 王槑用中指在嘴唇边碰了碰,然后又竖起手掌从耳朵边向前摆,「『哥哥』的意思,对不对?他和你说话,我断断续续地就明白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3页 眼见局势急转直下,二把刀绷不住了。 她踏过那一片狼藉,直奔王槑跟前,重新拿起手机,让他看视频里拥抱的两个人。 「他俩要是清白的,她就不可能瞒这么久!」二把刀声嘶力竭。 王槑摇了摇头,他把那只放在他眼前的新手机关上了。 「她没告诉我,一定有她的道理。她想告诉我的时候,自然就告诉我了。」揣在他心口位置的口袋里,是方一楠替他保护下来的那几只表。他修了它们好久,它们终于开始要按照正常的秩序行动了。 「啊……」二把刀捂着胸口倒了下去。 她的城池失守了。 王槑的父亲拧开卧室门锁跑出来,像刚刚知道这一切似的,指指地上的二把刀、再指着王槑质问:「成何体统?成何体统?怎么就闹成这样了呢?」 6. 在急诊室门前的走廊上,方一楠告诉了王槑一切。 奇怪的是,说出那件事,不再让她感到害怕。 这里消毒水的气息很浓,这里随时都有人宣告死亡。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在她眼前行色匆匆,憧憧的人影里挤满了焦灼、忧伤和哭泣。 她竟然可以正常地讲起那个人是如何闯入她家门、如何撕扯下她红色的羽绒服、警察又是如何地拉扯着她哥哥回到监狱里。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 小米靠在王槑身边睡着了,方一楠也睡着了。 坐在走廊长椅上的王槑一动也捨不得动,他知道他们累极了,不能再被惊扰。 医生把二把刀推出来,他说老太太没什么事,只是情绪激动、血压上来了。已经打了镇定,这一夜所有人都会睡个好觉。 病床里的二把刀缩得很小,脸似乎只有胡桃那么大。 有那么一瞬间,她安详的模样和王槑记忆里的小薏重合了——王槑一直记得,小薏也是有一张胡桃般小巧的脸,和垂到腰下的乌黑长髮。和小薏分开后,他无意间在家里翻出过一张旧照片,是二把刀年轻时的照片。她意气风发地站在王槑父亲身旁,满头乌髮随风飘扬。那是他们结婚时的旧照,似乎是在西湖断桥之上。 再一错神,小薏和年轻时的二把刀都不见了,漫天的黑髮飘落,光秃秃的白床单里只有一个已经枯萎的老妪。 「如果这世上有真正的杀人犯的话,那一定不是我大舅哥。」王槑看着二把刀,静静地想。 第37章 成人的世界 1. 清晨,约课小群里发来了方一楠的停课通知。 「今天家中有事,临时请假一天。」 「稀奇啊!」宿秀丽连连感嘆,作为驾校知名钉子户学员,她深知方一楠的作风:从不休班,风雨无阻。大老刘常常打趣方一楠「上个班跟永动机似的,要钱不要命」。 但驾校经理并不这么看。 他在黑黢黢的菸灰缸子里摁灭了烟,抬头微微一笑:「这是想拿捏拿捏、摆摆架子了。」 大老刘教练慌忙解释:「那不能够,方教练家里肯定是遇到急事了。今天早晨不到五点给我打的电话,让帮忙带个假。」 驾校经理干巴巴地笑了几声,掌心蘸了点茶水,抹顺自己右鬓角的头髮,「随她去吧,反正咱也不缺人。刘教练,今天来的几个学员你帮她带一带。然后再替驾校给她传个话,『今天下午两点之前必须赶回来。否则属于临时旷工。一天扣500,三天扣当月全部绩效;再久了直接开除处理。』」 大老刘一愣,继续替方一楠找补:「可别介,方教练家是真有事。打电话时人还在医院……」 「嘁,跟我来这一套!刚提完涨工资,我没答应,这就耍性子突然请假?」经理撇撇嘴,「这一套我可见多了。老娘们办事就这点烦人。」 大老刘也很是为难,他自己带着四个学员,车上已是满载状态;方教练这边今天也来了三个学员,宿秀丽、邬童,以及刚来没两天的涂毅,这小子正处在摸不着头脑的阶段,满眼都是问题,每三五分钟就得把大老刘喊过来一次。 「教练、教练,停车的时候到底是先松离合还是先松油门?」 「你先踩剎车!!」眼见涂毅要撞杆了,大老刘一边朝这跑,一边大声提点他。 「怎么踩?我、我没有多余的脚啊!」涂毅一声惨叫,车屁股拱上了树。 「没事没事,小问题,谁练都有第一次……」大老刘硬着头皮把涂毅从驾驶窗里扯出来,再和他一起狼狈地把横到树干上的车推下来。 「熊大救了熊二。」不知道谁打趣了一句,几位女学员笑得前仰后合。 大老刘的一张脸臊得黑里透红,作着揖求她们帮帮忙,「宿老师,你学的时间最久,也算我们这里的老手了,你帮忙盯着点呗。」 宿秀丽优哉游哉地翻动摊在膝盖上的书页,「不是我不帮——一来了我就给他说了,今天方教练家里有急事,科目二的内容我可以带带他。他瞧不上。」 邬童难得地把眼角都笑出了泪,「刘教练,你不知道,涂毅一来就把牛吹满了。他说了,他是他们村『摩托车战神』,还说『开车和骑摩托车道理都一样,一跺油门一闭眼,大不了请全村吃席』。」 涂毅压根没当回事,一甩头髮,「问题不大,还不到吃席的那天,两位老姐姐别着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4页 「叫阿姨。」宿秀丽把脸一沉。 涂毅嬉皮笑脸的,一副自来熟的模样,一屁股坐到宿秀丽和邬童之间,抓起宿秀丽的那只小风扇给自己吹着,「你看着比我姐大不了太多,叫老姐姐刚好。」 「你小子!是不是方教练没来,你就无法无天了?」邬童板着脸让他起开点。 「就算是方教练来了,咱也坐不更名行不改姓,该叫老姐姐的就叫老姐姐。」涂毅故意讨嫌地盘起腿,把耳机往头上一戴,哼起歌来。 2. 方一楠虽是请了假,还是挂牵着驾校里的事,不时在群里询问情况。 宿秀丽拍了张涂毅那逍遥自在的模样发群里,「教练,明天来了再带着上高速熘熘。涂毅又不服气了。」 「我一会儿就到,在路上了。」方一楠快速地回。 「家里的事都安排好了?不是说老人进急诊了吗?」 方一楠回了个笑脸,「驾校不准假。」 宿秀丽把电话打了过去,这才知道她昨天只睡了不到两个小时,家里老太太还在医院躺着,经理死活不准假,还要求她必须十二点之前到。 「家里有多急的事一上午处理不完?啊?」方一楠苦笑着模仿经理的原话,「两点我都嫌晚,十二点必须回来。不然就算旷工,这个月绩效全扣!」 「这驾校还真是把劳动法当摆设了!」宿秀丽忍不住骂道。 「没事。能有份工作就挺好。」方一楠强撑着笑容,把电话挂断了。 更让她焦头烂额的事她没法说出口——她哥哥方老柱今天一早就失踪了。他听不太懂花州当地方言,只从邻里暧昧不清的描述中得知,妹妹一家因为自己的事吵架了,吵到老太太都进了医院。 他着急忙慌跑去王槑家,本想从中劝和,却看到门外那一地凌乱:小米的漫画书被人撕了页丢出来、方一楠的衣服被人用剪刀绞碎扔在了外面、地上亮晶晶的全是碗碟的碎片,还有几瓶不知放了多久的酱油和醋也歪倒在地上,汩汩地流着黑色的汁液…… 他什么都没说,他也没法说,王槑的父亲看不懂手语,而他又是文盲,一个字也写不来。他只能蹲在地上,抓起一根断开的铅笔,在漫画书页上匆匆画着:一个露出大大笑容的人,走向一座大山。 「我哥回不去的!他不认字、他也不会买票,他都快十年没回去了,村里人也不会让他回去的!」方一楠知道这个消息就急哭了,方老柱什么都没带走,只穿走了早上出门时趿出去的那双拖鞋。 她开着车带着王槑和小米转了几家工地,都没有找到方老柱的身影。他那群工友也是一头雾水,只留下了方一楠的电话,答应看到方老柱的第一时间就通知她。 3. 越是心急如焚,驾校经理就越是不让人消停。 一开始,他只是高姿态地让大老刘带了个话;后来越想越窝火,认定了是方一楠有意拿捏,连连打电话催着她赶回来。 「我真回不去。家里的确有事?」 「什么事?」 「……」方一楠答不上来,她不想在听到「杀人犯」三个字从驾校经理口中冒出来。 「你回去吧,我骑车载着小米再转几家工地。实在不行,我算一卦,看看大舅哥究竟去往何方……」王槑困得上下眼皮直发黏,坚持笑着安慰她。 离驾校还有十几公里的地方,经理又打来了电话。 方一楠瞅了一眼时间,11点48分。 「我马上就到了。绝对准时!」尽管心里烦躁不安,她还是赔着笑脸在电话里说。 经理反倒阴阳怪气:「呵呵,你倒踏实,来得不慌不忙。我告诉你,你学员进派出所了,抓紧去捞人吧!」 驾校门口,宿秀丽和邬童早早地就等在了那里。 一见方一楠来,拉开车门一左一右坐了进去。 「方教练,这事赖我。我见涂毅这孩子闲得浑身难受,打发他出去给大家买冰糕。谁知道这孩子和人打起来了!」宿秀丽连连擦着额头上的汗。 涂毅喊了她一上午的「老姐姐」,不小心瞥到了她屏保上陈茉的照片,突然就改口叫「阿姨」了。跟在她后面一口一个「阿姨您这车开的,一个字,飒」,然后又羞答答地问陈茉来不来学车。 宿秀丽有意逗逗他,板着脸让他出去买些冰糕给大家降降火气。涂毅一口答应下来。谁知道出去没半个小时就和人打了起来。 「别急,打听过了,问题不大。」 接了几个电话后,邬童恢復了气定神闲的模样。她说都是一帮青少年,之前在撞球厅有过过节,也是巧了,在小超市遇上了。 「涂毅说话什么德性你们都知道,两边互不相让,几句话就动了手了。还把人家超市老闆的货架推到了,零食饮料什么的全遭了殃。」邬童戏嚯地说,「这涂毅看着胆子挺大,一听让他父母来捞人就慌了,死活不肯说出父母的联繫方式。只能让驾校这边派个人去接了。」 「他父母是做什么的?」方一楠问了句。 邬童噗嗤一乐,说涂毅吹牛时说过,「大老闆,十里八乡有名的大老闆。」 4. 到了派出所,警察还在叮咛涂毅:「这什么头髮!快上大学的小伙子了,回去正儿八经的剪个寸头,利索。衣服也别穿得吊儿郎当的,你和他们不一样,能去大学的人,别和这些孩子混一块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5页 涂毅连连点头,那几个和他打架的小青年撇着嘴看他。尤其是一个染了黄毛的,在警察面前也不安分,挤鼻子弄眼地挑衅着涂毅。 「怎么?还有谁对处理结果不满意?等家长来了好好谈谈!」警察呵斥了一声,那几个人低下头去。 见来的是方一楠,涂毅松了口气,老老实实地向超市主和警察赔礼认了错。 「签名我自己来就行,我十八了,签名也是有效的!」涂毅低着头,规规矩矩签了字。 「这是你家长?」超市主问。 涂毅摇了摇头。 「那不行!我那货谁赔?」 「我赔!,你不是加我微信了吗,我每周转你100,总能赔上,也没多少,我不会跑的!」涂毅怏怏地解释。 超市主警惕地看了看他,又扫视了一遍那群人,把两手一揣,「不行,那这个结果我不认。得叫家长来,家长来了赔了钱你才能走。」 涂毅那张黑得发亮的方块脸一直红到了耳根,焦急地解释:「我不会跑的。我每周都会转钱给你。我爸妈真没空……」 「多少钱?」方一楠问。 超市主早就把货单准备好了,拍到她手里,「你是他什么人?教练?你管事不?总共2200,这小子认了一千。」 「我转给你。」方一楠飞快地给超市主转了过去,又递了根烟,小声说,「别难为孩子。」 5. 把宿秀丽和邬童送回了驾校,方一楠叫涂毅重新回到了车上。 「你早点回家吧,今天别练了。刚才走时,我听到那几个小痞子在那打算盘了,说想在你回家的路上拦住你再吓唬吓唬你。特别是那个染黄毛的,说他记住你了。」方一楠神情严峻地盯着驾校门口,开上了国道后,才放松下来。 「我不怕他们!」坐在副驾的涂毅弹了起来,握着拳头说,「谁敢来我就让谁见识见识。今天是他们人多……」 「得了吧你。别给你爸妈惹麻烦了。你爸妈不容易,培养一个大学生更不容易。」 「我爸妈……哪有不容易,挺好的;我能上大学,那是我天赋异禀……」涂毅还在嘴硬。 方一楠朝着他那双乌漆嘛黑的手努了努嘴,「学车之前跟着爸妈在工地干了段时间活吧?几个月?一个月还是两个月?」 涂毅愣住了,还想争辩一下:「我爸妈…那哪是在工地呀,是我一个朋友的爸妈在工地打工。」 方一楠笑了,她让涂毅自己在镜子里照照后脖颈。 「后脖子都晒裂了,也就在工地上能造这个罪;再看看你那个手,指甲全是噼的,石灰渗进去洗都洗不出来。你这手,就不是温室里公子哥的手。」 她说涂毅第一天来,她就看出来了。 涂毅倒是好奇起来,「除了这些呢,就凭我脖子晒伤了、手指甲噼了就能判断我去工地打工了?」 「还有啊,你吃饭飞快,饭菜几乎不嚼就咽,工地上都这样,因为能抓紧时间休息一会儿;你总是摸头顶,因为没戴安全帽不踏实;你总嫌别人说话声音小,因为工地上噪音大,都是喊着说话的,你来这乍一听别人说话就觉得嗓门太小……」 「教练,工地上干过?」涂毅肃然起敬。 方一楠微笑着摇了摇头。 手机里,王槑正传来讯息,他说,「逛了十几个工地,都没消息。大舅哥到底能去哪呢?」 6. 临分别时,涂毅又把刚刚起步的方一楠喊住了。 「怎么了?」方一楠落下车窗。 「教练,不服就干!」涂毅挥舞着拳头,「别怕那经理,就和他槓。你不知道你刚才冲进派出所捞人时多帅气……」 方一楠哈哈大笑起来,拍了拍涂毅烫得花里胡哨的头,「回家赶紧拉直了去,跟个鸡窝似的。」 「我没和你开玩笑,教练,别受那个气!」涂毅突然正经起来。 「好嘞,回去就和他槓去。」 「别放过那老小子,太欺负人了!」涂毅戴上耳机,对着方一楠做了个金属礼。 车子重新上路。 接近傍晚了,白色的鸟群从庄稼田里唿啦飞出来,又闪烁着飞向炊烟裊裊的村落。 方一楠放慢了车速,她眼前有一闪一闪的黑。她想起来,这一天从早到晚一直在路上,她几乎滴米未进。 她把车停了下来,后备箱有她准备的压缩饼干和水果糖。 刚刚剥开糖纸,那微弱的柠檬香气还没有来得及在口腔绽开,经理的电话又打来了。 「还干不干?不想干就抓紧辞职,想干就抓紧回来带学生!」 方一楠囫囵咽下了那块糖,一口火生生憋在胸口。她真想像涂毅说的那样,和经理痛痛快快槓上几句。可她的目光掠过后备箱深处,那里藏着哥哥的刑满释放证明,还有小米被二把刀丢出来的书包,也蜷缩着躲在这避难所中。 「不说话是什么意思啊?沖谁拿架子呢?」经理隔着电话沖她发脾气。 方一楠吸了一口气,脸上强行绽放出笑容:「没有,没有,那哪能啊!马上就到……」 第38章 女律师不适宜办的案子 1. 方一楠还没有赶回驾校,邬童就提前离开了。 后来据宿秀丽回忆,「接了个电话,和个大狮子似的绕着驾校逛了三圈;回来后整个人都炸毛了,红着眼就走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6页 下午六点二十五分,写字楼里的电梯忙碌起来。西装革履的人们陆陆续续地走出来,消失在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 邬童刷了一下门禁卡,显示「您的权限已超期」。 她骂了个脏字,把裤腿一撩,双手撑着门禁桩,略一发力,跳了过去。 「哎哎哎,干什么的,登记、登记!」保安追在后面气喘吁吁。 邬童已经逆着人流登上了电梯,面无表情地竖了竖自己随身携带的工牌。 2. 在一个半小时之前,她收到了自己助理小桑发来的简讯。 「姐,所里这周开会定下来了,你跟的债务纠纷那案子要换主办律师……」 邬童一看到这消息,「噌」地站了起来,把电话拨了回去。 她省略了那些日常寒暄,直接张口就问:「什么意思?从洽谈到办理都是我主导的,快开庭了是吧?要换人为什么没人通知我?」 小桑是个温吞的姑娘,平时沉默寡言的,邬童总嫌她太「面」了。这次的她倒比邬童还激动,声音都颤抖了:「对,没人通知你!主任还告诉大家,『邬律师现在的情况不适合工作,这个案子事关重大,开完庭我和她解释』……」 「我现在就要个解释。」邬童哐当一声推开了办公室的门,坐在了律所主任眼前。 主任目瞪口呆地看这个怒火攻心的不速之客,下意识地扯了本文件夹挡在胸前防身。 「什么…什么解释?现在是非工作时间,我得打卡下班了。」主任心虚了。 「别扯没用的。魁星建工的债务纠纷一直是我跟的,双人办案我没意见,但是换主办律师至少得告知我一下吧?」邬童越说越激动,当初这案子双方合同就600多页,将近二十万字,单是目录页都十七八张,骑缝章足足盖了六个。她和助理审合同、盘细节、抽丝剥茧一样从这纷繁的建筑合同里为委託方找补。那段时间,加班到凌晨一两点是常态,后续几个辩护思路和方案也都是她定的。临阵换帅却直接绕过了她,邬童实在是怒火中烧。 「主任,这是你当初的原话——『小邬,辛苦你了啊。对方那公司的股权架构足足做了二十多层,要知道地狱也才十八层而已!是个难啃的骨头,辛苦了、辛苦了。』」邬童拍案而起,震翻了主任办公桌上的几个文玩摆件,她毫不在乎,继续指着他鼻尖发问,「现在骨头啃得差不多了,快到吃肉的时候了,就把我换了?」 「那绝对不能!」主任手忙脚乱地接住了翻桌而下的小摆件,小心翼翼地把他的琉璃柿子、玉石貔貅、陶瓷亭阁握在手心里摸索,「是这样的,该拿的绩效、分红,还是你的。我知道,前期工作你做得非常完美、非常成熟,这次换成马律师呢,也只是基于多方面考虑。首先呢,马律师他太太怀三胎了……」 「这不是理由。关我屁事,又不是怀的我的孩子。」 主任语塞了一下,擦擦额头的汗,拉开抽屉,把心爱的文玩摆件藏了进去,重新酝酿了一下情绪,「小邬,我给你透个底。其实是这样的,律所早就定好计划了,要去广东开分公司。到时打算让马律师做主要负责人。马律师平时打的家事案子比较多,商事方面薄弱一些。所里考虑到魁星建工这个案子影响力比较大,所以想着给马律师把履歷丰富一下,后期到了南方方便展开工作……」 「这也不是理由。为了他的履歷,偷窃我的劳动成果,算怎么回事?」邬童步步紧逼,夺过主任桌上的文件夹,在桌上重重摔打着。 「你冷静、你冷静!」主任窘迫得老脸通红,他干脆从自己的办公椅上站了起来,指着这昂贵的、厚重的椅子说,「来,小邬,你坐这,尝尝我今年新买的茶,雨前茶,嫩得很……」 邬童不客气地坐了上去,挥了挥手,「你要泡茶就随你。实话告诉你,今天不解释清楚,我就不走了,咱俩谁也别想走出这个门!」 主任怔了片刻,几步小跑关上了门,长嘆一声,「哎,那我就关起天窗和你说亮话吧——这案子肯定不能让你出庭,肯定得找个没疤没麻的好人出庭……就算不是马律师,那也是别人。」 邬童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嗓门一下子高了八度,「什么意思?我怎么就『有疤有麻』了?」 主任压低声音,像位体己的老大爷,嘆息道:「小邬,也不是别的,你欠信用卡和小额贷款的事都闹上门来了。这影响不好。当时让你休假,我也是出于保护你的角度。」 这话一下子通了马蜂窝,邬童气得额角的短髮都翘了起来,「你要说和我这个,我更得和你理论理论。马律师就没问题?前两年,马律师因为男女作风问题,是不是被人来所里闹了?」 主任讪讪笑着,「是,是。」 3. 这并不是邬童情急之下血口喷人,两年前马律师和一桩离婚案子的当事人走得近了些,发生了一些超出正常工作的「情谊」。对方不依不饶,在楼下拉了横幅不说,还去马律师的车上喷了「渣男」「骗我感情」等字样。那段时间律所里人人神采飞扬,就等着茶余饭后交换一下这桩绯闻的最新进度。当时律所管理层不以为然,尤其是主任,力保马律师。也是给他放了长假,但是回来后不降反升,待遇和职级都提了提。 「什么意思?他犯错就网开一面,我有问题就重拳出击?」邬童怒目圆睁。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7页 主任压根不当一回事,继续沖泡着茶水,「哎呀,这种事虽然不体面,也很正常。我们当时主要看重的还是马律师的个人能力。我有一个原则,职业技能是职业技能、私生活是私生活,要分开评价的。你看看那些大师级的艺术家,哪个私生活是干干净净的?这方面我不搞道德绑架,要保护人才。」 茶杯里青绿的茶叶被烫得蜷缩起来,邬童的心也因为剧烈的愤怒而抽搐。 「男律师搞男女关系,就『要保护人才』;女律师因为欠了点钱没还,就『不适宜出庭』。你最好是在和我开玩笑。」邬童发出了最后警告。 主任依旧在打着哈哈,「你看你,急什么,人家太太都不介意,这事早过去了……」 「你别后悔。」邬童摔门而去。 4. 宿秀丽一直在群里关注着每个人的动态,她自己都没发现,如果不关心个什么人,她的心里就空空荡荡的。 「教练,怎么样,找到哥哥了吗?」她问。 方一楠没回。 她继续问:「小邬,你呢?回来了吗?楼上静悄悄的,你还在外面吗?」 庄朵朵不明就里,「好安静啊,你们都请假了?」 邬童回过来一张照片:方一楠在驾驶车辆,她在副驾。车外夜色苍茫,车内两个人神情严峻、杀气腾腾。 后排上,是堆得满满当当的几摞文件。 庄朵朵放大看了看,立刻回復过来:「我在邬童办公室见过,都是合同是不是?你们深更半夜带着这些东西去做什么?」 「去省城,讨说法。」邬童快速打着字,她志在必得,「我要去魁星建工总公司。属于我的,我寸土不让!」 第39章 大获全胜 1. 一路风尘僕僕赶到了省城,离天亮还有段时间。 「教练,你先回去吧,这一路送我过来,你也没休息好。我忙完坐城际大巴回去就好。」邬童在魁星建工楼下找了一家24小时营业的咖啡店,准备把满后座的材料抱进去。 「我跟你一起。你一个女孩子家,自己来找人讨说法,万一、万一……」方一楠熄了火,满面担忧。在她心目中,反抗是一件顶危险的事,反抗总是意味着会招来更大的灾厄。尽管邬童反覆强调着「没事,我都是合理诉求,教练你就放心吧」,方一楠还是悄悄地把后备箱里放着的金属扳手藏到了包里。 「我陪你。」她咧开嘴笑笑,「反正你们要谈什么我也听不懂,我在门外等着你,要是有什么事,你就喊我。」 「能有什么事……」邬童不屑一顾,然而她很快就看到了方一楠那疲惫的笑容。她及时闭上了嘴巴,给自己和方一楠点了两杯热饮,找了一处柔软的沙发,静静地等待天亮。 方一楠没过就分钟就睡着了,这一天对她来说实在是太累、太漫长了。她蜷在沙发一角,发出忽长忽短的唿噜声,在深宵的咖啡厅里颇引人注目。有人投来戏嚯、好奇的目光,都被邬童杀气腾腾的眼神逼回去了。 等她醒来时,身上盖着邬童那件薄西装,咖啡桌上放着松饼和水波蛋。邬童留了条信息给她,「教练,好好休息一天。驾校的事不用担心。我告诉经理了,今天包车请你出来带我们练习路考。四个人的课时费都算我的。」 另一条好消息也接踵而至,王槑告诉她,方老柱找到了。 「在养猪场,大舅哥去了人力市场,听说养猪场招工,坐上人家的拖拉机就走了。」王槑骑着车,风声很大,方老柱揣着手,沉默地坐在后座上。 「我和大舅哥说好了——以后呢,夏天养猪冬天打工。今天我们先去澡堂子洗个澡,准备好了行囊再回去。是不是,大舅哥?」 方老柱发出两声「呜啊」表示认同。 方一楠干涩的眼睛里有一闪而过的湿润,她不好意思地瞧瞧走在咖啡店里的都市男女,快速地擦擦眼睛。 「你那边怎么样?人家这么大的公司,总不能欺负一个小姑娘吧?」 「那不能。这可是省城,省城的公司能不讲理么?」方一楠憨厚地笑笑,眼睛却忍不住望向窗外直穿云霄的高楼。 在那遥若云端的办公室里,邬童正在冲锋陷阵。 2. 邬童坐在魁星建工董事长办公桌的正对面,落地窗外阳光璀璨,晃着她的眼和桌上那一张张她翻看过无数遍的材料。 董事长也在静静地翻看着她在笔记本电脑上写好的诉讼方案。她不着急,她由着这位年龄是她两倍的人慢慢思索,她相信这一个上午都不会有人打扰——这办公室独享一架电梯,邬童一坐上来就在外面摆上了「施工中」的牌子;等她抵达48层后,她又关闭了电梯的总电源,她要给自己充足的时间来夺回失地。 「这个方案,你们主任和我沟通过了……」董事长看了看表。 「对,所以这个方案是我摒弃的。」邬童微微一笑,「我前期所有的工作,都是为了『2号方案』,2号方案是开庭时真正要使用的方案,由于律所让我紧急休假,所以没来得及和您沟通。」 她不慌不忙,开启了随身携带的可携式投影仪,另一份更为详尽的ppt在董事长办公桌徐徐展开。 「据我调查,您要起诉的这家公司,早已经把财产做了转移,即便是这次我们赢了,也追不回多少钱……」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8页 董事长抱起了胳膊,「我知道,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我在建筑行业多少年了?就这么让他们玩了?拿不出钱来,我也得让他心里添添堵。」 「不必。气,我们要出;钱,我们也要拿回来。2号方案是,追加对方没有实际出资的那些股东一同起诉。」 董事长皱了皱眉,审视着邬童投到墙上的那些股东资料,「这些啊,都是一个圈子里的,我大概清楚一些。都没什么钱,起诉了也没用。你还有事吗?」 「哦?您确定这些股东公司都没钱吗?」邬童眯着眼反问。外面的阳光实在太刺眼了。 这个挑衅般的问题让董事长感到不悦,他下意识地用指关节扣着桌面,「我在这个圈子四十多年,各个公司的实力还是了解一些的……」 「比税务局还了解?我是说,比税务稽查小组还了解?」邬童微笑着看着他。 「什么意思?」董事长的眼睛亮了起来。 「休假的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推进2号方案的工作——您说那些股东公司没钱,这个我信您,他们肯定会把帐面上做成没钱的样子。于是,我找到了他们的合作公司。比如这一家,天蓝文娱,他们在出版口挣了不少钱,但帐面上依旧显示负债;但是呢,我找到了他们合作的印制企业,协同区税务局一起去查了几个印厂的帐……」 董事长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印厂为了避免惹上税务的麻烦,把自家的底联如数交了出来;从这里能倒推天蓝文娱在出版板块的实际成本和收益。」 邬童点点头,她感到自己说得口干舌燥了。 「坐。我让秘书过来,马上安排法务的人一起开个会。」董事长抓起了内线电话。 邬童扮了个鬼脸,悄悄熘出去把电梯恢復了原样。 3. 中午时分,约课小群里蹦出一条邬童发来的信息:「大获全胜。」 「详细讲讲!」庄朵朵隔着屏幕追问。 「是啊,详细讲讲,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去和人家讨公道,人家就真给你公道了?」方一楠也感兴趣极了。 「那当然喽。」邬童笑笑,这些日子的艰难和煎熬被她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 「那人家就让回去上班了?」方一楠还是感到不可置信。 邬童把副驾放到最平,嚣张地架起二郎腿,「教练,和我一起倒数。10、9、8、7……」 「啥意思?发射飞弹啊?」方一楠蒙了。 还没有数到「0」,邬童的手机已经响了起来。 「哎哎哎,邬律,最近学车的事要不先放放?魁星建工这个案子,没你不行吶。」主任殷切的声音传了过来。 邬童故意长长地唏嘘一声,打开了免提,「我这正练着车呢,教练还在旁边呢。快路考了,你看看,我哪有这个时间啊,我有疤有麻的……」 方一楠忍不住笑出了声。 主任立刻把话语转向了方一楠,「教练,我替她请个假!这个案子,实在是事关重大,我们当事人强烈要求必须让邬童主办。我也是没办法。」 方一楠不好意思了,摁了一下按钮,把邬童的副驾一下子弹起来了,「你看看你,快回去工作吧,路考我还没给你约呢。」 「哎呦,还是位女教练?」主任的声音放松下来,一串马屁及时送了过来,「女教练好哇!女教练心细,教得负责,名师出高徒,是不是?跟她学一周,顶别人三周!邬律,赶紧回来上班,忙完再学嘛,来得及、来得及……」 两个人笑成一团,小车飞驰在回花州的路上。 4. 只有涂毅一个人不明就里。 「经理,人呢?」他站在驾校门口,茫然地挠挠头。 「不是说带你们练路去了吗?」经理比他更困惑。 第40章 离婚(1) 1. 在邬童为自己据理力争的这一天,宿秀丽的家里也爆发了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事实上,她和陈大彬有段日子不说话了。 陈大彬一直在等她「道歉」——先是把他赶出了家门,又是背着他带着陈茉做了手术,陈大彬认为自己已经忍无可忍。 为了充分展示自己的恼怒,和在这个家的尊严,陈大彬坚持三不原则:非必要不说话、非必要不回家、非必要不支付生活费。 这三条原则让他在近二十年婚姻生活中成为常胜将军,尤其是最后一条。陈大彬有这个自信,他相信只要斩断了经济源头,宿秀丽总会有低头的那一天。当然了,只要她低头,他是一定会顺着台阶下来的。他自认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人。 但是这一天,陈大彬不得不主动开口了。 「那个,我回来了。晚上做几个像样的菜吧。我给你打下手。」 陈大彬掏出钥匙拧开家门,却没好意思进来,只能下意识地站在门口搓着手。 宿秀丽和陈茉正在吃早饭,母女两个人时而说说笑笑,时而窃窃私语,仿佛这个家并没有因为少了他而产生什么不同。 「啊,爸爸,出差回来了!」陈茉欣喜地站起来。 这点上,陈大彬还是满意的。宿秀丽几乎从不让他俩之间的矛盾影响到孩子,如他所料,她一定是早早地替他找了个「出差」的藉口来打圆场。 「嗳、嗳。」陈大彬放下提包,在女儿的邀请下顺势坐到了桌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9页 餐桌上没留他的饭,宿秀丽兀自吃着烤馒头片,并没有站起来给他添副碗筷的意思。 陈大彬好脾气地笑了笑,自己给自己找到了台阶。他顺手抄起一片烤得焦黄的馒头片欣赏着,「哎呀,出差几天,天天大鱼大肉的,就馋这一口。还是你妈心疼我,知道我胃不舒服……」 宿秀丽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没搞懂这突如其来的殷勤是为了什么。 「怎么样,今天没去学车?」陈大彬嚼着香喷喷的馒头片,从宿秀丽碗里舀出一勺子小米粥喝。语气亲昵得仿佛从来没有过嫌隙。 宿秀丽不想在陈茉面前表现得太不近人情,她把那碗粥推给陈大彬,看着他毫不客气地灌下去,言简意赅地回答说:「教练有点事。茉茉,吃完了吗?碗给我,我去刷。」 「别,放着我来。你在家忙了好几天了,难得歇歇。」陈大彬站起来了,麻熘利索地拾了拾桌上的碗筷,一熘烟去了厨房。 见陈茉去阳台伺候她养在那的大白鹅了,宿秀丽才不慌不忙站起来,走进厨房,「说吧,今天怎么就突然回来了,什么事?」 陈大彬在水池旁嘿嘿一笑,不敢看她。因为他也一时拿不准宿秀丽会是个什么态度,「这几天我可没闲着。就是省立一院那边,我一直联络着呢。当时主要是想着看看有没有熟人,给茉茉联繫上那个专家。要是你不是那么急脾气,说不定茉茉就不用……嗐,算了,过去了,不说了。是这样,我吧,歪打正着,正好有个老同学和省立一院的牟主任认识……」 一提到牟主任,宿秀丽就明白了。 牟主任是省立一院的外科大拿,陈大彬从去年就一直想「攻克」他,一直没有成功。有几次展会上碰到了,陈大彬紧追慢赶地送了自己的名片过去,谁知道牟主任没走几步就丢进垃圾桶了。 「这是打我的脸啊!我就不信了,搭不上这条线,就没别的辙了?」陈大彬曾又是咬牙又是发誓地说。但没办法,他代理的那家医疗器械公司,想进军省城,还真是绕不开省立一院这座大庙。 2. 「来几个人?你先打听好了,有没有忌口?早市上我转过来了,今天的基围虾蛮新鲜的,我做个白灼虾、再配三个荤菜、两个凉菜、两个素菜、一个甜汤,够不够?」宿秀丽看不得他刷碗那磨洋工的劲儿,接过百洁布顺手干了起来。 她知道,自从疫情后,陈大彬的公司效益就一直不见好转。花州做医疗器械生意的公司大多都在健康产业园,产业园里有个很出名的「疯婆姨」——原本也和陈大彬一样,全部身家投到了公司上,只是资金鍊断了,房子都给人拍卖了,办公室也被院区收回了,从此再也没翻得了身。宿秀丽见过那个女人,也是和她差不多的年龄,瘦瘦的、很干练。每天一身西装套裙,准时准点地坐地铁去产业园,风雨无阻。到了产业园就神神叨叨地打电话、谈生意。知情的人都了解,本市几家医院的大主任都不堪其扰,早把她拉黑了,只她一个人握着没有回音的电话兴奋地喋喋不休。 「哈,今天的她,明天的我。」陈大彬曾半开玩笑地说过。 宿秀丽明白得很,花州统共就这么大、医院统共就这么多,狼多肉少的局面是定下了。陈大彬的公司想发展,只能削尖了脑袋往省城拱。吵架归吵架,她不想拿陈大彬的梦想开玩笑。这家公司对陈大彬来说,不只是一份讨生活的工作,更是他生活里全部的寄託。 「酒准备点什么呢?牟主任带不带家属?等下我再去备点红酒、奶啤吧……」她计划着。 陈大彬感激地望着她,象徵性地在她肩膀上捏了捏,「还是老婆好。」 被宿秀丽赶出厨房门后,他顺手转给她两千块的红包。 「断她生活费这点还是好使的。」陈大彬暗自感慨,「不然她也不能这么快服软。难得啊,这么贤惠。」 3. 在陈大彬的万千期盼中,老同学带着牟主任两口子来了。 这一天,他们先是去了花州附近的近郊游,是家半山腰的樱桃园,摘了夏天最晚的一批樱桃;然后又参观了花州当地的医院、健康产业园,准备回省城时,「很不巧地」遇到了晚高峰,陈大彬又「很巧地」给老同学打了个叙旧电话。牟主任夫妇就被顺势邀请了过来。 「感谢啊,感谢!」一进门,老同学的手就被陈大彬握住了,两个人交换了个眼神,热热闹闹地簇拥着牟主任去往餐桌旁。 「太唐突了,不好意思啊!我老伴血糖方面有些问题,一到了饭点就眼发黑。哪里想到花州这么堵……添麻烦了!」牟主任还是有点拘束的。 「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太荣幸了,原先是想和老同学见见面的,没想到还有两位贵客一起过来。饭菜本来就是准备好的,哪里麻烦?快坐快坐!」陈大彬一家三口满面喜色。 圆桌正中间是一盘蒜蓉面包蟹、旁边围着基围虾和调好的柠檬醋汁;几道荤菜也是宿秀丽按照老同学打听来的口味做的,另外搭配了糖水小萝蔔、凉拌莴苣丝、阿胶酸奶之类的开胃菜。主食方面她听说牟主任的夫人是胶东人,特意照着视频学着包了几屉胶东大包子,热气腾腾地往桌上一端,丰盛又不失质朴,是一顿顶像样的家常餐了。 这一顿饭吃得酣畅淋漓。酒过三巡之后,牟主任明显放开了,话也多了起来,他拉着陈大彬的手,「老弟,咱是不是哪里见过?我一看你就面熟,我61年的,叫你一声老弟,是不是把你叫老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0页 「没有、没有,没见过。」陈大彬脸红了。 说不上是这种家庭聚会的氛围让人放松、还是酒精麻痹了人的头脑,牟主任开始和小自己二十岁的陈大彬称兄道弟,还敲打着碗筷唱起了革命歌谣。陈大彬赶紧查了查歌词,摇头晃脑地跟着唱。 宿秀丽叫了陈茉一起进厨房切水果——已经是晚上九点半了,物业管家几次发来消息,说是楼下的住户嫌太吵,一直投诉。 「妈,差不多了吧?」陈茉打了个哈欠,「饭也吃了,正事也说了,爸爸也和他约好下周去省城拜访了。怎么还不走呢?」 宿秀丽做了个「嘘」的手势,「水续了好几次了,果盘都上了三回了,按说也差不多了……别急。」 4. 母女俩笑呵呵地端了果盘出去,牟主任还在高谈阔论。 他拍着陈大彬的肩膀,义正言辞地质问那位老同学:「怎么不早说?我们医院去年要给骨伤外科更新一批大设备,我看那些做医疗设备的哪个都不像好东西,头疼得很!早知道陈老弟是做这行的,我们得省多少事!」 「是、是!」老同学殷切地回应,「您知道的,耗材集采之后,他们这行很难干。我给老陈提过,要不要给您打个招唿。他不同意,他说您一辈子两袖清风的,怕这层关系再给您添了麻烦。」 「那不会。老弟,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牟主任摸过来茶杯,空了。陈大彬赶紧给陈茉使眼神,让她添水。 「男人吶,一辈子要过三个关口。事业关、艺术关、宗教关。老弟啊,过事业关的时候讲究什么呢?讲究胆子大,讲究敢调用一切资源……」牟主任摇头晃脑地说着。 陈大彬连连点头。 宿秀丽小声在他耳边问:「大概还多久?楼下几户投诉了。」 陈大彬咳嗽一声,装听不见。 陈茉捧着一杯热茶过来了,牟主任瞧了她一眼,手指肚敲打着桌面,「女同志呢,和男人就不一样。一辈子要过的是情关、婆媳关、生育关。茉茉的事,刚才路上我们也听说了,老弟吶,你两口子就是心急了,太惯孩子了。你说要是再等一两个月,我给你们安排好省城的专家,咱不至于让孩子吃那么大的亏啊……」 「我不觉得有什么吃亏的。」陈茉放下杯子,瓮声瓮气地嘟囔,「生病治病,我觉得都很正常。」 「行行行,小孩子懂什么,赶紧去厨房再备点热水。」陈大彬把她赶开了。 「我们吧,也不是惯孩子。」宿秀丽忍了又忍,还是讪讪地说出来了,「孩子这病,多少年了,太遭罪了。有办法治,就赶紧治了。」 「不能短视!」牟主任强调,「弟妹,不能短视!孩子以后怎么办,想过没有?」 「我们茉茉又不是杀人了、放火了,只是生病了做了个手术,以后该怎么办怎么办呗。」宿秀丽小声嘀咕,只有陈大彬听到了她的声音。他白了她一眼,用眼神警告她少说话。 牟主任吃了几块切好的哈密瓜,他的夫人也在不停地给他和那位老同学使眼色,暗示该走了。只是牟主任尚觉意犹未尽,深深地「啧」了一声。 「现在的孩子,还是太利己主义了,只看眼前、不想以后。」他下了个结论,「前段时间,有个女学生连着两年考我的研究生。两年笔试都是第一,但是面试我给她压了压分。」 「这是为什么?」宿秀丽的嗓门一下子大起来了。 「这个学生吧,是专升本上来的。又在医院工作了两年,都28啦!我哪里敢收她?」牟主任用手背敲打着自己的掌心,「28岁的女孩子了,结婚、生孩子,是第一要事!我要是收了这个学生,她毕业都三十多了,这是耽误她一辈子的!那个女孩子看面试成绩一下子跌出前十了,受不了了,来医院办公室哭。我说,『孩子啊,你以后会感谢这段经歷的……』」 宿秀丽望着那一桌子残羹冷炙,摇了摇头,「您想啊,她在医院上着班,白天得多忙啊;下了班得花多少功夫才能连着两年都是笔试第一。您就这么把她的分压下去了,这……」 她的手机在桌上震动。 依旧是物业发来的消息,「宿老师,十点多了,楼下说您这边要是再吵闹,他们就报警。」 她快速地让陈大彬看了一眼,陈大彬置若罔闻。 牟主任的夫人也倍觉叨扰,拉着牟主任站起来,「今天就聊到这吧,小陈你们两口子下周来省城咱再聚……」 「别呀、别呀。难得和牟主任这么投缘!哎,没水果了。陈茉、陈茉!」陈大彬大声喊着。 陈茉怏怏地从厨房走出来,这一晚上端茶倒水,她真的累了。 「帮爸爸再切点水果好不好?」陈大彬见了女儿总是很宠溺。 「孩子就是这样被你们惯坏的。」牟主任唏嘘着,给他们做了个示范,冲着陈茉严肃道,「去,丫头,给我们切上水果;茶水也续上。这是礼貌,也是女孩子的家教。」 牟主任的夫人打了他一下,「喝多了,真是喝多了。喝点酒就说话没轻没重了。弟弟、弟妹,打扰了,别再麻烦了,我们真得回去了……」 牟主任喝得醉醺醺的,头脸通红,甩开了夫人的手,和想躲回厨房的陈茉较上劲了:「丫头!快去!给我和你父亲、大伯,切水果、倒茶!」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1页 「行了,行了!」宿秀丽站了起来。 她替牟主任夫妇拿起了放在沙发上的提包,快速帮他们收好了手机、水杯、钥匙、纸巾,径直走到家门口,一把敞开大门,「今天我们就不多留了!我们茉茉呢,以后也是不管多大年龄都会去考研的女孩子。她和男人一样,要过的就是什么事业关、艺术关……忙得很,没空天天切水果倒茶的。」 「你这是……」陈大彬瞪着她,还在试图用眼神让她闭嘴。 「那哈密瓜呢,是我在瓜果市场挑的。下周让陈大彬再去给您送,他单独拜访您。」宿秀丽笑容满面,一路把晃晃悠悠的牟主任一行人送出了门外,没给他回头插话的机会,「拜拜了您吶!」 第41章 离婚(2) 1. 关上门,陈大彬就把桌上的空茶杯摔了。 「怎么了这是……」宿秀丽还没来得及坐沙发上休息一会儿。这一天,从一早开始,买、涤、烧,剁馅、和面、包包子,她一停没停,这会儿还真是腰酸背疼了。 「你干什么呀?牟主任60多的人了,难得给我个面子来了。有你这么说话的吗?」陈大彬指着她质问。 「我说什么了?」宿秀丽懵了。 「牟主任说一句、你就跟着抬槓一句。有意思吗?有必要让我这么下不来台吗?」陈大彬怒喝。 「爸爸!」陈茉从厨房冲出来,「你是不是喝多了?妈妈哪里抬槓了?」 陈大彬哆嗦着,说不出口。 宿秀丽也当他是喝多了,还想着打个圆场,强行笑着走过来,搀住他胳膊,「行了,别当着孩子的面失态。赶紧休息会……」 「我知道,你就是有意的。」陈大彬甩开她的手,「我好不容易才把这尊大佛请来,你一会儿说楼下嫌吵了,一会儿又说什么茉茉也是那种要考研的女孩子,最后倒好了,直接把人家给送走了。你没看出来吗?牟主任根本不想走,没喝尽兴呢!」 宿秀丽不想在陈茉面前和他吵,把心头的火压了又压,低声说:「差不多就行了,楼下邻居投诉好几次了,你赶紧睡觉去!」 也许是酒劲上来了,陈大彬大步冲到门前,一把拉开大门,冲着外面喊:「谁啊?谁他妈投诉的?都和我过不去是不是?」 宿秀丽这才真急了,揪着他的领子把他扯回来,「你是不是疯了?喝点酒怎么就这样了?」 「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心思才能把牟主任请来吗?你知道吗?」陈大彬反手抓住她两边的肩膀,摇晃着,「我去年……我去年把名片送到人家手里,人家看都不看直接扔垃圾桶了……我把他请来了,我容易吗?」 宿秀丽用力挣开他的手,喊陈茉过来帮忙,「来,茉茉,把爸爸一起扶进去。他醉了。」 「我没醉、我没醉。」陈大彬像烂泥一样坐倒在地上,蹬着双腿,「我知道,你就是和我过不去。那次吵架没顺了你的意,你存着心在重要关头给我使绊子……」 「你怎么能这么说妈妈呢?妈妈今天忙了一天了,都是为了帮你和那个老头套近乎。」陈茉愤愤地鸣不平。 宿秀丽不想让孩子牵扯进大人的事,赶着陈茉回小房间休息。 等陈茉进去了,她也干脆坐在了地板上,耐心地和陈大彬理论:「我知道你这段时间不容易,能结交到他,是好事。可你要是这么说我,真的太冤枉人了。」 「冤枉吗?不冤枉吧!人家牟主任发表点什么观点,你非得插两句嘴,你就不能老实本分端端茶倒倒水?你看人家牟主任的夫人,全程没说过什么,夫唱妇随!」 「我不够夫唱妇随吗?我还要怎么夫唱妇随?」宿秀丽实在是火不打一出来,她一一细数着这一天的忙碌,又提醒陈大彬,「我夫唱妇随多少年了?自从嫁给你,夫唱妇随了十六年了!我的专业放下了、我的工作放下了、我想考的研究生也放下了……」 「嘁。」陈大彬扭过头,轻蔑地笑了笑。 「你这是什么意思?」 「别说的那么好听。说得和为了我、为了家似的。你是根本找不着工作、根本考不上研!」 「你心里真这么想的?」 陈大彬条件反射地躲了一下,他怕宿秀丽扑过来挠他。 但宿秀丽只是很平静地望着他。 陈大彬有点毛了,但还是借着酒劲嘴硬:「你学那专业,能找着工作吗?本来就找不着工作,借着照顾孩子的名义在家待着就是了。一块遮羞布而已!」 2. 宿秀丽冲出了门外。 她一刻也不停地走着,在这座黑暗的城市里跌跌撞撞。 陈大彬还说了很多很多话,但迴荡在她脑海里的只有这几句。 「你是根本找不到工作、考不上研!」 「一块遮羞布而已!」 是找不到工作吗?宿秀丽在反问自己。 陈茉两岁时,她应聘去了一家私立小学做老师,原本图个清闲,想着一边工作一边继续备考自己的专业。只是那段时间陈大彬还在别人的医疗器械公司做地区经理,经常要各个省市出差,而陈茉又免疫力弱一些,在奶奶家不是发烧就是腹泻的。宿秀丽在学校和婆婆家、医院三头跑,既感到对不起课堂里的那群孩子,又感到对不起陈茉。陈大彬对此永远都是一句话,「抱歉了,家里的事我也帮不上忙!亏欠你们娘俩的,我以后会还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2页 是考不上研吗?这个问题让宿秀丽心里一痛。 大一入学时,她的授课老师就半开玩笑半是痛心疾首地劝过:「你们几个,一个都别想跑,都做好一路读到博士的准备。咱们这个专业,再没人钻研就要失传了!」 宿秀丽在语言方面比较有天赋,很多东西都是一点都透,对梵语又特别有热情,老师一直拿她当传承人培养。几个师姐也说她读研读博就是板上钉钉的事。 大四那年她压根没考虑工作的事,全身心备考,老师也亲自辅导,师徒二人都认为高分入读不过是顺水推舟——只是,那年十月份,宿秀丽查出来怀孕了。 一开始她没敢给老师说,想着自己坚持坚持,能挺过笔试。结果强烈的孕反让她翻天覆地吐了整整两个月,直接在自习室两眼一黑昏昏沉沉倒了下去。迎接她的是漫长的保胎,医生声色俱厉地告诫她:「想清楚,要是打算要孩子呢,就好好保胎;要是不打算要,也得趁早做决断了!」 那次,在一念之间的犹豫中,宿秀丽留下了陈茉。 再后来,宿秀丽又考了两次。 第二次考,是她最艰难的一次:清晨先起来过一遍英语,然后马不停蹄地把两岁的陈茉送去婆婆家,她再赶回学校上课;晚上,备完了课、哄完了陈茉,已经快要十一点了,她再赶紧趁着天色俱寂,看两个小时专业课。 那一年她瘦了十五斤,才24岁就有了白头髮。年年染、年年长。 她过了初试线,摩拳擦掌准备去外地复试的时候,陈大彬抱着陈茉在书房门口抹眼泪。他倒是什么都没对她说,只是一直晃着孩子说:「我们茉茉还什么都不知道呢!不知道妈妈这就要离开她待好久了,这一去再见面都得好几个月了。」 她百感交集,翻开育儿书,统统写的是「不要错过孩子人生的前三年」「不要错过孩子人生的前五年」「孩子十八岁之前不陪他,家长后悔一辈子」。只是没有哪本书告诉她,「最好的年龄没有奔赴最想去的地方,后悔一辈子」。 第三次考时,已经是陈茉小学毕业那年了。宿秀丽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心无旁骛备考了,给老师写了一封长长的信道歉,并恳请老师寄一些相关的复习材料来。但是老师没回。 宿秀丽又接二连三地联繫几次,一次回应也没有。 她以为老师是被自己寒透心了,打算闷头苦学、把高分当成投名状——意料之外,却也情理之中,那一次她连初试线都没过。 这样蹉跎着、蹉跎着,二十年快过去了。 宿秀丽怔怔地站着,她来到了一处从未到过的桥。桥下有人夜钓,河水淙淙,烟火点点。 手机响了,是邬童。 3. 「秀丽姐,你去哪了?茉茉哭着上来敲门,说你离家出走了,打电话也不接,把孩子急坏了……」邬童手忙脚乱地给陈茉翻找着纸巾。 「嗐——什么离家出走啊,我就是…我就是出来倒垃圾呢,对,倒垃圾。」宿秀丽低头一看,自己穿着一身端正的套裙,脚下还趿拉着居家的软拖鞋。刚才夺门而出的时候,还没忘提上厨房的垃圾。那两只垃圾袋跟了她一路,沉甸甸压在手里。 宿秀丽被自己的狼狈逗笑了。 「倒垃圾?」 宿秀丽整理了下头髮,抹了抹眼角的泪,她好面子,不愿意跟别人说这些糟心事。「对。家里不是来客人了吗?准备了一大桌子菜,刚来得及收拾收拾,把我给累得呀……让茉茉回去睡吧,我这就回家了。」 她转身向回走——是啊,除了回家,还能去哪呢? 宿秀丽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重新拎起垃圾袋子,即便是这样的时刻,她还在想陈大彬肯定又吐了,回去收拾完,估计两三点才能睡下…… 黑夜里,一阵乐曲声飘过。 宿秀丽浑身一颤,这就是那首在她梦里徘徊的古筝曲。 她确信,自己一定是听到过这曲子、一定是曾经对它无比熟悉。她在努力思考着它的名字。 「是你们弹的吗?」 宿秀丽什么也顾不得了,她快步跑下桥,来到溪水边。 夜钓的人被她吓了一跳,侧耳听了一会儿,犹疑地指向一个位置:「应该是那边吧?我下午过来时听到那个小区有人弹琴。」 宿秀丽来不及道谢,几乎是飞奔起来。 手里的两袋垃圾太碍事了,她也顾不上什么分类不分类了,找了只垃圾桶一丢,在无人的马路上大步快跑。 4. 在那座潮湿老旧小区里,宿秀丽终于看到了弹琴的人。 这里都是低低矮矮的小楼,灰白色的楼梯上布满了雨水洇湿的痕迹。大多数人都搬走了,窗口黑漆漆的,阳台上的玫瑰花藤枯死了好久。 弹琴人就坐在自家狭小的客厅里,守着一只古筝弹着。 窗外有一棵苍劲的紫藤树,看起来得有几十年的树龄了,枝干比小孩的手腕还要粗壮。隔着那一抹淡紫色的花雾,宿秀丽始终看不清弹琴人的长相,隐约中只能看得到是一个皮肤白皙的短髮少女。像她读大学时一样清丽娟秀。 那首古筝曲婉婉道来,把一座奢靡的龟兹古国重现于她耳畔。 宿秀丽闭上了眼,沉浸在这曲调中。 忽地曲声一凛,节奏越发急促,直逼得人喘不开气。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3页 宿秀丽睁开了眼,一颗心跟着曲中人怦怦直跳——昔日辉煌的古国已然坍塌,兵临城下,行者不得不重新启航,独行于大漠…… 「我想起来了!这首曲子叫《行者》。」宿秀丽热泪盈眶。大学时的文艺汇演,她们梵语巴利语系出的节目就是这首古筝曲。 她激动得手指都不利索了,在手机上打错了好几个字。 「你还记得吗?大学时候,我们系上台表演,就是这首曲子。天哪,我竟然把它忘了,不可思议,真是不可思议。」这条消息是发给陈大彬的——有那么一瞬间,宿秀丽已经把刚才的争吵忘记了。她只是心潮澎湃地想起了那个被驼铃、风沙和龟兹古国环绕的夜晚。那也是她和陈大彬第一次遇到彼此的夜晚。 「几点了?你还知道回来吗?不回来我就锁门了,我和茉茉要睡了!」陈大彬愤愤地回。因为他每次外出应酬晚归,宿秀丽总以「锁门」威胁他。 他得意地关上了机,以为自己会大获全胜。 「让你也尝尝我受过的滋味。」他想。 次日早晨,他的手机并没有如他所想地堆满道歉信息;门铃也没有如他所想地在深夜焦急响起。 他只收到了一条信息,是宿秀丽坐在紫藤树下静静想了两个小时后发来的。 「我们离婚吧。」 第42章 陈茉失踪事件始末 1. 这件事,宿秀丽没和任何人谈起。 她一如既往地和旁人说说笑笑,谁也没看出她在星辰下坐了一夜。 涂毅倒是发觉了点异样,他拿宿秀丽打趣:「今天咋穿的这么正式?要拿证了啊?」 宿秀丽愣了一下才意识到涂毅说的是「驾驶证」,她低下头笑笑,「对,没问题的话应该快了。」 陈大彬并没有把她说的离婚放在心上。他以为这不过是宿秀丽的反击。 「离就离。你想好了,明天就去登记离婚,一个月后拿证。谁到时不去民政局谁就是孙子。」他斟酌片刻之后,回復给宿秀丽这样一条消息。他想,可不能惯出用离婚威胁人的毛病。 这个家里真正挂念宿秀丽的只有陈茉。一个上午她打了无数个电话,每次宿秀丽都大声笑着说:「哎呀,茉茉,我练车呢。我能有什么事,你小孩子别瞎操心……」 「那你为什么一晚上不回来?」 「我……」宿秀丽企图把这件事掩盖过去,「我哪能一晚上没回去?我回去了,你睡了。早上我为了练车,走得早,没和你打招唿。」 「你骗人!」陈茉一下子就哭了,「我一晚上没睡着,一直听着门,想着你回来赶紧去给你开门……」 宿秀丽沉默下来,她不知道该怎么样给女儿解释大人之间复杂的情愫。 「妈妈,我现在去驾校找你。」陈茉不由分说,挂断了电话。 2. 自从沈雪的事情发生后,宿秀丽就严令禁止陈茉单独打车了。 陈茉怕她着急,独自坐着城际公交,花了一上午的时间找来了。 「妈,我在终点站这。离玉兰驾校还有4公里,你等我,我走着去找你。」陈茉行走在玉米田的田埂上。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片青绿的汪洋,日光灼灼,落在叶片上泛起一波又有一波白光。 她那边信号不太好,说话断断续续的。 「你别呀,我们这就开车去找你。你别自己走!」宿秀丽急得额上直冒汗,「你开一下定位。」 「总是显示定位失败。我这……我这就是一片高高的玉米杆子地,标志物?有白色的大棚,还有电线桿……」 「你这孩子,说了和没说一样。站在那,别动。我这就去。」宿秀丽四处找着方一楠,但方一楠又被经理找了个由头叫进去开会了。 「帮我给教练说一声。」宿秀丽二话不说坐上驾驶座,「茉茉来找我了。我去接她。」 庄朵朵左右为难,「别急,教练这就回来了。秀丽姐,你还没证呢,别让交警逮着。」 「茉茉自己在玉米田里,我能不急吗?」宿秀丽点着了火。 忽地一声,一阵黑色的风挡在了车前。 涂毅跨坐在他那辆摩托车上,做作地一甩头髮,看都不看宿秀丽,「接人的事,就让我去吧。毕竟,我……我有一个朋友,之前寒暑假跑过摩的……车费你看着给。」 「我跟你一起去。」宿秀丽跳上车后座。 轰隆一声油门 ,摩托车窜出去几米远。刚出驾校门,涂毅一个急剎车,宿秀丽险些跌下去。 「你……这个朋友,跑摩的的时候没惹上人命官司?」宿秀丽呲着牙抱怨。 「不是,姐,你不能去。你去了,我接的客人坐哪呀?坐挡泥板上?」涂毅挠挠头,「再说,我这只有两个头盔。」 宿秀丽狐疑地打量着这个小伙子,觉得他说的也在理。只能悻悻地从后座上下来,不忘叮咛道:「手机保持畅通!咱俩通着话你再去……」 3. 大约过了二十多分钟,涂毅在电话里告诉宿秀丽:「人找到了。」 「小老妹可太能走了。就快走我们村去了。」他在大喊,「嗨——嗨,这边!我是你妈妈派来接你的,不信你听她说两句。」 「茉茉,是的。上车吧,他是跑摩的的,你也别和他多说话。赶紧过来就行。」宿秀丽也跟着大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4页 「什么叫跑摩的的,真是,我都说了是我一个朋友跑的!」涂毅发动了摩托车,向陈茉开去。 宿秀丽总算松下一口气,对着方一楠和庄朵朵报喜:「人找到了、找到了。放心吧。」 方一楠也跟着笑笑,「这片全是庄稼地,要不是家在附近,还真不好找。」 庄朵朵敏感一些,她小声问宿秀丽:「秀丽姐,家里没事吧?茉茉怎么突然找来了?」 宿秀丽顾左右而言他,反问她这一周陪父母都去哪玩了。 「也没去哪,就是瞎转了转。」庄朵朵心虚地拽了拽裤脚,唯恐小腿上针灸留下的青紫色印子露出来。她看着宿秀丽微微红肿的眼,还是不放心,「秀丽姐,邬童今天回去上班了,但她给我发的消息,让我问问你。她说听着你家昨天晚上挺吵的……」 「没事,没事。谁家夫妻没个吵闹的时候。」宿秀丽顿了顿,「夫妻」这个词让她心里一痛,她非常确定,一个月之后,这个词就不适用于她和陈大彬了。 「朵朵,你结婚前就是学空乘专业的?」宿秀丽岔开了话题。 庄朵朵连连点头,她说自己就是喜欢在天上飞的感觉,「考飞行员分不够,只能是空乘啦。」庄朵朵做了个鬼脸。 「那你辞职了后悔吗?」 「后悔?」庄朵朵毫不迟疑,「不后悔。我是一天都不想过那种每天只能见面一两个小时就得分开的生活了。我只是有点遗憾——我知道,很多人觉得我们就是飞机上的服务员,其实不是的,我们真正学的是救援。」 她比划着名,动作利落干净,「『请您低下头,双手抱肩、身体收紧,请相信我们会陪伴您度过这一程颠簸。我们受过专业训练,一定会将您平安送到目的地。下面,请大家跟照我的姿势佩戴氧气面罩……』」 方一楠诧异道,「这不是空难时空姐说的话吗?我在电视上看过。」 「是的!可我现在做梦还能梦到这样的场景——飞机在大风里忽上忽下,应急灯全部开启,乘客惊唿一片,我站了出来,陪伴着大家平安抵达,我就是救人于水火的女英雄……教练你知道吗,想到这一幕我就热血沸腾。总觉得学了半天,结果英雄无用武之地。」 方一楠不可思议地笑了,「我可从没这么想过。每次跑长途,我就盼着天晴路畅通,一路上可别出什么么蛾子,连人带货都别受波折。」 过来休息的大老刘教练给她俩下了个判断:「要么说人不可貌相呢,朵朵看着跟个娇小姐似的,胆子可够大的;老方呢,看着五大三粗跟大老爷们似的,胆子还是个娘们胆子……」 4. 到了午饭时间,宿秀丽已经往门口跑了七八趟,迟迟不见涂毅和陈茉的影子。 「怎么回事啊这是,手机也都打不通了。」她越想越心慌。 食堂里还有她给两个孩子留好的饭,庄朵朵端着去厨房热了几遍,一直等不来涂毅和陈茉的消息。 方一楠也坐不住了,她去驾校门口探望了几次,每次脸色都不太好。 「我去看看。」她说。 宿秀丽和庄朵朵要跟着,她拒绝了:「中午太阳毒,你俩从这等着。万一俩孩子回来了,也有个接应的。这片我熟,我开着车去看看。」 临出门时,她把大老刘拽到一旁,若无其事地问:「早上来时你注意过没?咱驾校门口是不是有几个流里流气的小年轻?」 「有吗?」大老刘困惑地眨眨眼,像一头无辜的大骆驼,「好像有几个,我以为是来打听学车的……」 方一楠的心一沉,脸上反倒露出个笑容:「我就是问问,没别的事。宿老师急得不得了,你可别乱说。」 出了驾校门,后视镜里宿秀丽和庄朵朵的身影越来越小。方一楠落下车窗,像鹰一样巡视着驾校门口这块空地。 早上她在上课的间隙里,无意扫到这边站着三五个小青年。 那几个人染着头髮,穿着挂了银链子的短裤,要么探头探脑地朝驾校里望,要么聚在一块抽菸。 他们扔下的菸头还在地上,方一楠停下车,仔细检视着。 有几根菸头像是刚点上没多久就被揉灭了——她心里大唿不好,从早上她就怀疑那几个小青年是来找涂毅寻仇的。她担心这群人一看到涂毅出门,立刻就跟了过去。 宿秀丽给她打来了电话,「教练,找到茉茉了吗?」 「快了,快了。我大概知道是哪片农田了,在路上了。对了,你让刘教练接个电话。」方一楠原本想着给大老刘透个底,让大老刘带几个男学员跟过来应急。但宿秀丽却说大老刘午睡去了,「他说『中午不睡,下午崩溃』,躲办公室锁上门了……教练,怎么了,我和朵朵过去吧!」 「没事,没事。」方一楠赶紧笑呵呵地说,「你俩别出来,在驾校等着就行。我就是想着万一经理找茬,让他给照应下。」 马路上,一样银灰色的事物吸引了方一楠的注意。 那是涂毅形影不离的耳机,又厚又大,是仿的某个外国牌子。拿在手里能觉出一股塑料质感,轻飘飘的,但涂毅敝帚自珍,平时又擦又拭的,喜欢得不得了。 方一楠把车停在路边,仔细检查着那耳机——落在地上,但没有摔裂的痕迹,像是涂毅特意放在这里的。耳机顶端有一抹淡淡的白色,不细看的话,就好像被砂土磨了一下。是一个模煳的剪头,指向玉米田深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5页 她循着剪头所指的方向朝玉米田走去。 有隐约的叫骂声传来,她停下,那声音也停下了。 再向前走,高高的秸秆里露出一只车轱辘,是涂毅的摩托车。 比人还高的玉米秸秆排列得密不透风,叶子像刀片一样打磨着方一楠的手臂和小腿。上面很快有了点血腥气息。 「操。」方一楠骂了句脏话,这都是她跑大车时跟着那些男司机学的。她想报警,可越往深处走,信号越微弱。想打通电话,只能退回到大马路上。 她犹疑着倒退了几步,与此同时,玉米田深处传来一声清晰的女生叫骂:「你们想干什么!」 「操!」方一楠又骂了一句,一把薅掉一直在刮伤自己皮肤的秸秆叶子,团成一团,重重朝地上一摔,「不管了!」 第43章 卑怯的她 1. 涂毅被三四个人推推搡搡带进了玉米田深处,他一直张着手臂,让陈茉站他后面。 「你们有完没完?闹够了没有?」陈茉不耐烦地看着这几个虎视眈眈的小青年,「幼稚!还整小学生这一套?我告诉你们,我妈接不到我,肯定会报警的。你们听,马路上都有警笛声了!」 那几个人被她唬得一怔,都侧耳听了一会儿,又窃窃私语,像在交流怎么办。 有个染了黄毛的烦了,揪起涂毅的手重重往自己脸颊上拍了一下,疼得龇牙咧嘴。 「看见了吧?大家都看见了吧?他先动的手,咱这是互殴、互殴。要进局子一块进,咱不怕!」黄毛摸摸自己红胀的脸,「上!」 几个人一拥而上,冲着涂毅拳打脚踢。涂毅双拳难敌四手,只能对陈茉大喊:「蹲下、抱着头、抱着头。警察马上就来了!」 「少拿警察吓唬人。别以为就你一个人懂法。考上大学了不起啊?大学生了不起啊?我呸!」黄毛一口啐在了涂毅脸上,挑衅地瞪着他。 涂毅深吸了一口气,胸脯剧烈起伏着,他也用目光迎着那个充满恶意的眼神,「我告诉你,我不还手,不是因为怕你;而是我今天有任务在身,这得我把这个妹妹好好带回去。改天别让我碰着你……」 「还他妈嘴硬。」黄毛一脚踹在涂毅正胸口,涂毅连着倒退了好几步。 「别忘本了,小子。你爸妈就是跟着我爸妈打工的,要不是我爸妈把他们带出去,你连学都上不起。少在我面前人五人六的。你们就是『这个』。」黄毛高昂着下巴,竖起一根小拇指,来回摆着。 听到他羞辱自己的父母,涂毅再也忍不住了,扑过来就和黄毛拧成一团。陈茉吓得一边拉着涂毅一边大喊救命。 两个小青年抓住了陈茉的胳膊,把她拉到一旁;另外两个人卡住涂毅肩膀,反摔到地上,黄毛从土地里站起来,碾到了一片秸秆。他呸了一口,把鞋子踩在了涂毅脸颊上,用力搓磨。 2. 「打死他。」黄毛抹了一下鼻子,擦掉被涂毅撞出来的血。 几个同伙没敢动,黄毛怒吼了一声:「怕什么?这里连他妈监控都没有,怕什么?打死了我负责。」 「别啊!」方一楠从深林一般的秸秆丛中挤了出来,她满身大汗,身上挂满了泥土和断草根,狼狈至极。 「这是干嘛?不至于、不至于。」方一楠呵呵笑着,把涂毅从黄毛脚下扶起来,冲着黄毛递过一根烟,「来一根?」 「你谁啊?」黄毛不耐烦地问。 「我谁也不是。我就想来问问,今天这是怎么了,是差钱还是差事?」方一楠满面殷勤,见黄毛不接烟,自己先抽上了。点菸的间隙,她快速扫了陈茉一眼,见陈茉衣衫整齐,只是小腿上有点皮外伤,放心了。 「差钱,你看看是多少,我给这小子垫上;差事,我让他给你赔礼道歉。」方一楠继续说着,不动声色地把涂毅拽到自己身后。 「你谁啊?你男的女的?」黄毛抱着手臂打量她。 「我女的。」方一楠像是听不出这话里的挑衅,一味憨笑着说,「我是他教练。我寻思这孩子怎么还不来练车,过来看看……」 「教练?」黄毛的眼珠子转了转,「派出所见过?」 「见过、见过。不打不相识,是不是?给我个面子,今天让我领了他回去,这事过去了。以后来我们这学车,我给你们都打折。」方一楠回头给涂毅使了个眼色,暗示他快走。 黄毛突然抱着肚子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给我打折?只有涂毅这种孬种才跟着女教练学车,看不出来啊,大学生还是个娘娘腔。」 「你别胡说!」涂毅愤怒地指着他。 方一楠啪地打开他指向黄毛鼻尖的那根手指,呵斥说道:「小孩子别插嘴。快,带着陈茉上车。人家她妈妈等急了,都报警了。」 说罢,又回过头,对着黄毛堆起一脸笑,「好说,好说。到时候我安排男教练带你。」 「你算什么东西?还安排。哈哈哈哈哈哈。」黄毛扯着破锣嗓子大笑。 方一楠始终都是那副讨好的笑容,也跟着哈哈大笑,「对、对,安排不了。我努力、我努力,争取到时能说上话,好不好?今天就先回去了……」 她扯住涂毅胳膊肘,厉声喝道:「走!」 3. 抓着陈茉的小青年也松开了手,陈茉拽了拽被弄皱的袖子,快步跑向方一楠。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6页 「等等,你刚才叫她什么?」黄毛上下打量着陈茉。 方一楠加快了步伐,装作听不见。 黄毛一把扯下了陈茉背在身上的书包,里面的校徽滚了出来。 「花州实验中学,陈茉。」黄毛读着,突然兴奋起来,迷瞪瞪的小眼一亮,「这就是那个陈茉。嗳,就是花州那个,做手术的那个。」他说有个女高中生做了「那个」手术的事在他们群里都传开了。 「就是你啊?妹妹。这么开放啊?」黄毛斜眼看着陈茉。 陈茉吓得抓住了方一楠的手,方一楠用力地回握了一下,继续拽着她向前走。 「别走啊。」黄毛的手搭在了她肩膀上。 「反正你都不是那什么了,也无所谓了,陪我们聊会天呗。让这个半男不女的教练和涂毅先回去,给你妈说一声,把你借我们一会儿。」黄毛说,其余几个人也跟着发出促狭的笑声。 「把手拿开。」陈茉停下了,皱着眉瞪着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 「别停。快走。别和他们纠缠。」方一楠急促地说。 「反正多一次少一次也无所谓,是不是,妹妹。体验一回嘛。光做手术多亏,也没体验过。」黄毛的另一只手也搭过来了。 「把手拿开!」涂毅咬着牙回过头,在拥挤的秸秆之间一把打开了那只汗津津的手,「她才十六岁。」 「十六岁好啊。花州实验中学是不是?哟,最好的高中,以后也得考大学吧?我是考不上了,我先体验体验未来的大学生呗。」黄毛的手又伸过来摸陈茉的头髮。 「你放尊重些!」陈茉回过身子,试图推开那只阴魂不散的手。 而那只手变换了目标,像钳子一样掐住她的手腕,拖着她离开了方一楠和涂毅的庇护。 「你要干什么?」半坐在地上,陈茉颤抖着问。 「你给我详细讲讲呗,那手术怎么做的?」黄毛低着头凑过来。 「你别过来……你别过来!」陈茉大喊。 黄毛嘿嘿笑着,步步逼近,「做手术你都不怕,你怕我啊?一样的,没事,比手术舒服多了……」 4. 磅地一声响,陈茉惊恐地闭上了眼。 再睁开眼时,眼前那张可憎的面孔上鲜血长流。 「谁打的我?」黄毛捂着流血的额头,回头问着。 「她说了『别过来』,你为什么还要过来?」方一楠颤抖着,那只银光闪闪的扳手上滴下血来,滚入干裂已久的土壤中。 黄毛一手捂着伤口,一手撑着土地,不可置信地看着方一楠。「你他妈……」他以为,这一次只要凶一点就能把这个看起来像枯草一样卑怯的女人吓住。 「她说了『别碰我』,你为什么还是要碰她?」方一楠蹲下来,再次握紧了扳手。 「你他妈是不是疯了……」黄毛示意几个同伙赶紧拦住这个女人,但是没人敢动。 方一楠垂着头,炽热的太阳在很高很高的地方照耀着她。她的面庞却完全陷没于阴影之中。 「她已经在求你了,她已经在求你了!你为什么不能放过她,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啊?」方一楠再次扬起头,两只眼像冒了火一般愤怒。沉甸甸的扳手再次举起。 天上日光澄明,地上鲜血横流。 第44章 步步为营 1. 邬童的脑海中一直有一副军棋谱。 过去的她常常自己和自己下棋——在同宿舍的女生被接走、而她不得不单独留在学校的周末;在父母带着弟弟去动物园、错过她生日的那一天;在别人家其乐融融、而她独自黑着灯坐在客厅的春节。 现在,这军棋谱又出现在她脑海中,执子的一方是方一楠,另一方是黄毛和他背后的父母。 她在脑海中排兵列阵,一步步推演着。 「邬童?」庄朵朵急得快哭了,「你还在听吗?秀丽姐快和那小子的家长打起来了……」 邬童皱了皱眉头,隔着电话她也能听到那边的争执声。有位妇女在声嘶力竭地喊:「我儿子就是跟她开个玩笑,闹着玩的!你们就把我儿子打成了这样。谁知道是不是你们搞仙人跳!」 接着就是宿秀丽气到颤抖的声音:「你……你这是怎么说话的?我们家茉茉全程录像了!你等着吧,你儿子分明是意图强姦,我非得送他去坐牢!」 「你看看,大傢伙儿听听!那个丫头片子录像了,这就是奔着诬陷去的!你们就是搞仙人跳!」 「别怕,我在呢。」这一次,邬童对庄朵朵出奇地耐心,「你听我说,办法只有一个,让秀丽姐、教练和对方父母尽快签和解书。」 「不可能!肯定和解不了,秀丽姐咬定那个黄毛是强姦未遂,而黄毛家里人揪着方教练不放。方教练把那小子打得头破血流的,不过我看那小子精神得很,去医院的路上还隔着窗子骂人……」 「必须和解。」邬童已经在脑海中完成了一场推演,她静观着方一楠手起棋落——方一楠是有胜算的,大可以一路走过去,踏平对方所有的棋子,直取军棋;但遗憾的是,这场棋是暗棋,不一定哪枚棋子就是地雷棋,博弈的任一方碰到了,都会一损俱损,满盘皆输。 她把自己的思路一一说给庄朵朵听,「朵朵,我有一场很重要的会议,没法赶到现场;秀丽姐的情绪已经崩溃了,所以,现在只能你出面去和对方家人谈。」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7页 「我?」庄朵朵慌不迭地拒绝,「我不行的,我真的不行的。我都多久没上过班了,我怕我说不好……」 「你一定可以的。现在只有你了,你必须去。」邬童压低了声音,「方教练输不起的。所以,她从一开始就不能去下这盘棋。」 2. 庄朵朵转过身去,看向一片狼藉的派出所。 警察被黄毛父母缠得焦头烂额,黄毛的奶奶也来了,干脆利落地坐在地上撒起了泼,打着滚儿地哭她的乖孙孙被人开瓢了;陈茉和宿秀丽母女坐在桌旁写笔录,每隔几分钟宿秀丽就会被气得站起来,陈茉一直紧紧抓着她的胳膊;方一楠握着拳,怔怔地坐在墙边,不管别人问什么,她都是一副认了的表情,除了点头之外似乎失去了所有表情。 黄毛和涂毅都被送去医院了——关键时刻,涂毅替黄毛挨了一下子,这才让方一楠如梦初醒一样停下了手。 庄朵朵深吸了一口气,她告诉自己,这就是无数次出现在她梦里的场景:飞机坠毁之际,乘客惊慌万分,只有她能站出来,安抚所有人的情绪,协助他们戴上氧气面罩,陪伴着他们穿过噩梦一样的颠簸,避免更大的灾厄到来。 「我们受过专业训练,一定会将您平安送到目的地。」庄朵朵自言自语念叨了一句。平平无奇的一句话,让她的眼睛瞬间就湿了。 她挺直腰背,换上一个沉静的微笑,大步走向黄毛父母。 「你谁啊?」黄毛的母亲愣了一下。 「我是方一楠的律师。我姓邬。」庄朵朵款款大方地伸出了手,「赔偿方面的问题我想和您聊一下。」 「我不去。」黄毛的母亲高昂起头,「我们就相信警察同志。警察同志一定会公事公办,把那个打我儿子的女人抓走。」 「只有达到轻伤标准才入刑。」庄朵朵笑得很灿烂,「您知道多重的伤才算轻伤吗?」她举起一根手指,在黄毛母亲眼前晃了晃,做了一个掰的动作,「掰下来,没了,这才算轻伤。」 黄毛母亲犹豫了,庄朵朵恰到而出地凑到她耳边,「涂毅也跟着一块去医院了,他替您儿子挡得那一下很关键。他损失了一颗半的牙齿,您儿子颅骨轻度凹陷性骨折,颅内没有明显损伤,恐怕轻微伤都达不到。」 这是邬童教的第一步——「就明着告诉她们,方教练坐牢的可能性很低。要抓也是两人一块抓,互殴嘛,都去拘个几天冷静冷静。」 黄毛母亲还在嘴硬,「这家医院我们不相信,谁知道是不是你们买通的?我们还要换医院检查的。」然而脚步已经松动了,跟着庄朵朵朝墙边站了站,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你说的赔偿是怎么个数?」 3. 听到黄毛母亲还想索要赔偿,宿秀丽怒而站起。 她一把丢掉手里的笔,指着黄毛的母亲呵斥道:「无耻!无耻至极!强姦犯还想要赔偿?方教练是见义勇为,是正当防卫,我们茉茉全都录到了,都是证据……」 庄朵朵若无其事地走过去,捏捏陈茉的肩膀,暗示她带着宿秀丽出去透口气。 这是邬童叮咛的第二步——「一定控制住秀丽姐。别往『正当防卫』的思路走,往那走,就是给自己人挖坑了。司法实践里,『正当防卫』的认定太难太难了,方教练打的第一下还算防卫,制止住侵害后又接连打的那几下,都有泄愤的成分在。视频录到的这一部分对咱们来说不是什么有利证据。「 「妈,这里面闷得我难受,你陪我出去吹吹风。」陈茉只和庄朵朵对视了一眼,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由分说地抱住宿秀丽,推着宿秀丽出了门。 庄朵朵重新酝酿了一下情绪,另起了个话题,「孩子还没订婚吧?」 黄毛母亲警惕地看了她一眼,「还没有。倒是有来说亲的,我们家条件好,像我儿子这么优秀的孩子不多……」 「孩子优秀,那更得保护好!」庄朵朵压住心头的不适,引导着黄毛母亲,「咱们条件这么好,孩子又这么……优秀,千万不能挂什么强姦未遂的名声。」 这是邬童谆谆告诫的第三步——「从茉茉录到的视频上看,黄毛的行为是判定不了强姦的,连未遂也算不上。他除了把茉茉拖过去,后面没有再碰触到茉茉就被方教练一扳手打破了头。但是呢,我们依旧可以用这点来对他的父母『攻心』。」 「我们家儿子才没有强姦!」黄毛母亲理直气壮,「和小姑娘说几句话而已,而且,是那个小丫头主动勾引我儿子的。她走就走吧,还回头看我儿子干什么?她这就是暗示、就是有意的,她肯定对着我儿子笑来着……」 「对。我相信您家公子肯定没有这方面的想法。」庄朵朵把一只手背到身后去,狠狠掐着自己的掌心,才逼着自己继续说完了这些违心话,「但是呢,就算最后判了这些是子虚乌有的事,判决书上也会有这几个字出现的。别人只要一搜您儿子的名字,在网上都能看到的。这么优秀的孩子,别带这种污点呀。」 黄毛母亲沉默了,倒在地上撒泼的老太太、使劲往警察手里塞烟的男人也都沉默了。 三个人对视一眼,达成了某种默契。 「那你说说吧,打算给我们多少赔偿?」黄毛母亲往前凑了凑。 庄朵朵终于发自内心地笑了,「是谈谈您给我们多少赔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8页 这事邬童交待给她的第四步,「反客为主,直搞黄龙!」 4. 黄毛的母亲像踩了钉子似的跳了起来,拍着大腿大骂:「还给你们赔钱?你是不是做梦?」我儿子被人打了,你让我给你们赔钱?」 庄朵朵不慌不忙,做了个「嘘」的手势,她指指门外气鼓鼓的宿秀丽,关切地说:「您小点声,别把人家女孩子家长再引过来了……」 「来就来,谁怕她啊!诬陷我儿子,我非得把她也送去吃牢饭。」黄毛母亲还在叫嚣。 「您知道那女孩才多大?15岁。她这个岁数,别说诬陷您儿子,她就算是一嘴巴子把您儿子送走了,她也不承担什么法律责任。」这话不是邬童教的,是庄朵朵实在忍无可忍,有意添油加醋说的。再不挫挫黄毛一家人的锐气,她满腔的热血就要冲破脑袋了。 黄毛母亲狐疑地看看陈茉,声音却小了,「那你说,想怎么样?」 「其实,咱们家孩子也没吃多少亏。」庄朵朵有意和她拉近距离,让她手机上涂毅的视频,「您瞧瞧,把人家涂毅打的。」 视频里,涂毅刚做完检查,突然就捂着脑袋「哎哟哎哟」地倒下了。 「医生,医生,我头昏,快再给我检查检查。」他大喊着。 黄毛反应也挺快,见他倒下了,自己也噗嗤一声跪了下去,往前一扑,「哎哟,我也是,我心口疼,大夫,快来给我看看。」 这两个人,一个头上顶着纱布,一个嘴里冒着血渍,单从外表,似乎是涂毅伤得更重一些。 但邬童不这么想,她在电话里给庄朵朵说的很明白,「我同事处理过这样的案子,两个小青年打起来了,有一方也是颅骨骨折。伤情鑑定做完之后,打人者不得不赔了30万。那份伤情鑑定,有没有水分不好说,但是涉及到头部受伤,很多事就变得很『主观』了。万一黄毛做鑑定时一直喊头昏呢?万一黄毛坚称自己看东西有重影呢?」 「还有这种操作?那、那医学方面就没有办法证明他说谎吗?」 「那是医学的事;而我们的事,就是从源头上阻断这一切的发生,让方教练压根就不需要坐在这前途未卜的棋盘前。」 5. 「您瞧瞧,把人家涂毅打的,啧啧。」庄朵朵恰到好处地收回了手机,长长嘆了口气。 黄毛母亲明显地慌了,想转身过去找黄毛父亲商量商量,被庄朵朵一把拦住了。 「我给您出个主意——趁着涂毅还没有去别的医院继续验伤,您赔他2000块钱药费,咱各方赶紧把和解书籤了。这样对谁都好。」 「那不行,那我儿子也挨打了。」黄毛母亲还在拿这个说事。 「您儿子可是蓄意带了一队人准备找涂毅寻仇的,这事是他自己说出口的,都被人家小姑娘录下来了。这种行为,可大可小,往大里说,这是『故意伤害』,往小里说,这是『寻衅滋事』。 「这不至于……」黄毛母亲褐色的眼珠快速转着,还在做困兽之斗,「涂毅那一家人我知道,他爸他妈就是工地上的小工,他们可不懂这个,谁怕他们啊!」 「他们是不懂,」庄朵朵微笑着,把和解书轻轻推到她手里,「但我们懂啊。」 第45章 (入v加更) 最后的晚餐 1. 这一天对庄朵朵来说,意义非凡。 陷入这场风波的几个人全部签好了和解书,警察也对那几个跟着黄毛一起来找事的小青年进行了训诫。宿秀丽尽管心有不满,但考虑到陈茉没有受到实际伤害,也勉强想通了。 「我告诉你们啊,这事没完。要是我女儿有什么风吹草动,你们每一个人我都不会放过。」临走前,她像头母狮子一样恶狠狠地瞧着那些人的眼睛说。 庄朵朵在忙着报喜,先是通知邬童「大局已定」,又仔仔细细给郭劲描述了自己今天的所作所为。 「走出派出所后,我这才发现我后背都被汗洇透了!你能想像我有多紧张吗?但我没表现出来,因为我知道今天谁也指不上了,只能靠我了。没想到我竟然还有两把刷子。」庄朵朵乐得语无伦次,她的自信心空前膨胀,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个不怎么会说话的人。 「原来我也不是个光会给人惹祸的傢伙啊。」她在约课小群里欢天喜地地说。 「行啊,姐姐,有两把刷子,把那一家老油条唬住了。」涂毅发来一段自己在医院包着脑袋的视频,给所有人都作了个揖,「今天这事是因我而起,我给大家赔个不是。等找天咱们高低聚聚,我摆一桌!」 「你就算了吧,好好养伤,少惹事,比什么都强。」宿秀丽回復他。 陈茉在一旁提醒:「妈,今天其实多亏了方教练。说起来,方教练也算我们救命恩人了。咱们今天无论如何得请方教练吃个饭。人家不光救了我,这段时间还一直接你、送你的……」 「朵朵阿姨,你有没有空?晚上我们一起吃饭吧?」陈茉问一旁忙着分享快乐的庄朵朵。 庄朵朵晃晃手机,「我就不去了,我和郭劲说好了,今天心情好,我们都早回家,我来露一手!」 「妈,你看看去哪家餐厅,我再叫上爸爸,咱们一家人都得谢谢方教练。」坐在副驾的陈茉像个小大人一样安排着,宿秀丽的心里却一阵酸楚。 陈茉还不知道她和陈大彬之间关于「离婚」的决定。她本来想找个空当和陈茉好好聊聊的,但被这场风波一搅,什么都忘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9页 陈茉表现得格外兴奋,兴兴头头地安排这安排那,还叮咛方教练一定要带上家属,「人多,热闹!」 「茉茉,」宿秀丽讪讪地笑着,「不行就先别叫你爸了,他也挺忙的。咱们先聚着……」 陈茉执拗地望着前方,躲避着她的眼神,「为什么不叫爸爸呀,今天出了这么大的事,谁都没和爸爸说……」 「没顾得上叫你爸爸,再说了,没叫他,这事不也解决了吗?」宿秀丽试图让陈茉有所准备,「这么多年,咱娘俩大事小事,他参与的也不多呀。没了他,不都一样解决了吗?」 陈茉抿着嘴安静了几分钟,又勉强笑着说:「还是叫上爸爸吧,我觉得咱们一家人很久没坐下好好说说话了。我觉得没了他……就不像一个家了。」 宿秀丽诧异地拍拍她的肩膀,「你这孩子说什么呢,什么一个家不一个家的,你忘了你小学的时候他长期出差,一个学期也见不上几面。咱娘俩不也是一个家吗?」 「还是叫上爸爸吧。」陈茉的声音很微弱,但宿秀丽还是听出了里面的哀求,「我想和爸爸再一起吃顿饭。」 2. 不出宿秀丽所料,陈大彬还是迟到了。 上了几道菜后,小米饿得肚子直叫,宿秀丽热情地招唿着:「教练,别客气,先给孩子夹点菜吃着。咱们之间不用这么客套。」 方一楠一家人都很拘谨,饭店是陈茉选的,她选了本市最好的五星级餐厅,在47层的旋转楼顶上。 王槑拿着那块白色的餐布翻过来覆过去地看,最终决定给小米系在衣领上,「应该是这么用的吧?我看西餐厅吃牛排都这么放。」 方一楠一把扯了下来,红着脸说:「不是挂身上的,铺腿上、铺腿上。我听驾校经理说过,这种高档餐厅会给人发白色的布,盖膝盖上的,避免油滴子掉裤上,洗不掉……」 陈茉望着这手忙脚乱的一家人,噗嗤一声笑了,她起身替小米把餐布压在了餐碟下,又给小米撑了碗热乎乎的海参菠菜粥,「先吃点好消化的,一会儿别耽误了正餐。」 陈大彬推门而进,目光略过宿秀丽的头顶,径直走向一旁的王槑,伸出手握了握,「你好、你好。」 王槑被他的突然到来吓了一跳,慌慌张张站起来,碰掉了身前的碗筷,碎了一地。 「不好意思呀!」方一楠赶紧弯下腰去捡。 「别,不用。」陈大彬一坐下就给自己盛了碗粥,大喝了几口,含煳地说,「放那别动,有服务员呢。嗳!门口那小伙子,怎么回事啊?这么大动静听不着吗?」 方一楠一家人窘得面红耳赤,宿秀丽赶紧打圆场:「我介绍一下。这是茉茉的爸爸,陈大彬;这是教练方一楠和她爱人王槑……」 「行行行、不用介绍。茉茉在微信里都给我说了。」陈大彬当她是空气一般,望着桌上的菜「啧」了一声,招唿服务员拿菜单来看一看。 「茉茉,你点的这菜不行。不够硬,这个蒸海鲜没有上吧?没上就退了。咱换点实在的硬菜,服务员,糖醋里嵴有没有?有就换个糖醋里嵴。然后呢,和牛刺身不用了,直接换成土豆焖烧牛肉多好,量大、实实在在的……梅子酱烧鹅?你点烧鹅干什么,有三杯鸡了不是?这个烧鹅也退了。」 这餐厅宿秀丽来过几次,她听着陈大彬依次把价格较高的几道菜换成了实惠的家常菜,脸渐渐沉了下来。 「这样就行了。方教练还是王教练来着?你们看一下吧,再加点什么?」陈大彬问。 方一楠和王槑赶紧摆手,表示这样就够了。 「大彬,」宿秀丽咳了一声,尽量维持着风度,「今天茉茉差点出事,是方教练出手救的人。」 「我知道、我知道。」陈大彬对着方一楠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第一次把目光投向宿秀丽,「我给你说,要是今天茉茉出了什么事,这个帐我有得和你算!」 「爸爸!」陈茉及时打断了这场蓄势待发的争执,委婉地说,「小米想尝尝烧鹅。我特意点的,还是加上吧……」 「不用!别破费了,小米说着玩的。小孩子知道什么。」方一楠给小米夹了几筷子凉菜,「随便吃点就行,宿老师,我不是客气,真的别破费。今天这事,谁遇上都得出手相助。应该的。」 「就是。」王槑也附和说,「我遇到的话也不会放过那小子的。太无法无天了。」 「老兄,」陈大彬呵呵笑了笑,捏了捏王槑的上臂,「你得多吃点。你这胳膊,还没我半个粗呢。真遇到的话,还得是你家方教练出手才行。」 谁也没听出这话是嘲讽还是玩笑,陈大彬只顾兀自喝着粥。宿秀丽赶紧带头大声干笑了几下,「哈哈哈,行了,咱们都别客气了,赶紧动筷子吧,菜要凉了。」 3. 吃饭的间隙,陈大彬出去上了趟洗手间,回来时明显面带喜色。 「爸爸,你怎么上个洗手间回来高兴成这样?」陈茉努力地调节着气氛。 「你知道爸爸遇到谁了吗?」陈大彬兴高采烈地拍了拍陈茉的脑袋,「医保局和健康产业协会的几个领导。你这个餐厅选的是真好,今天有展会,他们也在这宴请呢。刚才过去敬了杯酒,一会儿他们可能也得来咱们包间。」 「爸爸,今天不是……」陈茉想提醒他今天的主题是答谢方教练。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0页 陈大彬置若罔闻,伸手把站在门口的服务生招了过来,「嗳,那个蒸海鲜是不是没上?」 服务生困惑地说:「刚才您不是要求换了吗?」 陈大彬剔着牙,「我说换了吗?你听错了吧,赶紧的,上个蒸海鲜。姜汁醋再多加两碟。一会儿过来的老领导胃寒。」 王槑不懂这些人情世故,还以为是陈大彬特意为自己一家点的,赶紧从中阻拦:「咱们这些就够了吧?都吃得差不多了,我刚才看菜单了,蒸海鲜600多一份,点那个干啥?想吃海鲜改天我去码头市场挑好的,你们来我家吃嘛。」 陈大彬挥挥手,「600多还算个钱吗?」 王槑翻着眼皮想了想,认真地告诉他600块能买两斤基围虾、三斤梭子蟹、一大盆子青口贝。 「行了,不是那么回事。」陈大彬打断了他,催促着服务生赶紧去上菜,「晚了我可不付帐啊。」 宿秀丽的心已经彻底冷下来了,她望着满面红光的陈大彬,感觉就像在望着一只提线木偶。他的大脑、嘴巴、手脚已经完全被功名利禄四条线拽住了。 「妈妈,是不是空调有点冷?我看你脸色有点不好。」陈茉小声地问。她今天晚上一口安稳饭也没吃成,一会儿逗着妈妈说话,一会儿引着爸爸发笑,竭尽所能地维持着这个家面子上的圆满。 宿秀丽怔怔地看着陈大彬,又看看陈茉,轻轻摇了摇头。 4. 两位领导如期而至,还带了一位年轻人。 陈大彬欣喜若狂,招唿着服务生多加了碗筷,又是添茶又是倒水的,忙得不可开交。 这年轻人是医保局老领导的女婿,老领导有意带他和健康协会的人认识认识。 大家都喝了不少酒,各个走路都有些发飘。坐在饭桌前就忍不住夸夸其谈。 方一楠和小米已经有些困了,连打了几个哈欠;倒是王槑听得津津有味,托着腮帮子听老领导女婿大谈特谈「清洁能源」。 「我告诉你们啊,未来发展的领域,一定是清洁能源。」领导女婿夸夸其谈,「但是这个领域呢,已经是红海了。唯一的蓝海你们知道在哪吗?」 「在哪?」陈大彬努力睁大双眼,凑过去问。 「现在新能源汽车的竞争非常激烈,早一些入场的人全部都挣到钱了;那么新能源自行车这个领域有没有人注意到呢?没有!」领导女婿轻拍桌子,「这就是蓝海!」 健康协会的会长若有所思,「不错!不愧是我们老领导选中的乘龙快婿啊!有想法、有想法!」 奉承的词都被他说了,陈大彬急得满脑门冒汗,还没想好从哪个角度吹捧呢,王槑倒是哈哈大笑起来。 他笑得抱着肚子趴在桌沿,「哈哈哈哈哈哈哈,新能源自行车?那不就是电瓶车嘛!哈哈哈哈,满大街都是,你们都没骑过是不是?我就是骑着电瓶车带孩子来的,就在楼下呢。噢,对,电瓶在这,我提上来充电了。哈哈哈哈……」 陈大彬和那三名来客的脸阴晴不定。宿秀丽却露出了今天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第46章 离婚登记 1. 「以后少带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和我一块吃饭!」 方一楠和王槑刚走,陈大彬就对宿秀丽说。 宿秀丽冷冷地笑了,在晚风里轻轻拂了下头髮。 「放心吧,明天开始,你我不会在同一张饭桌前吃饭了。今天只是为了茉茉。」 陈大彬愣了愣,他差点忘了明天和宿秀丽要去民政局登记的事。他以为这不过是一场如常的冷战而已。 他观察着宿秀丽的表情,判断这只是一种「博弈」。 「哼,那真是太好了。求之不得。」陈大彬拂袖而去,他准备叫个车,回他母亲家,那里是他永远的安乐窝。他想好了,这次要和宿秀丽战斗到底,谁先低头谁是孙子。 「爸爸!别走呀!」陈茉追在他身后,「爸爸,为什么不回家住了?」 宿秀丽在气头之上,也准备去马路对面拦车。他们两个人在斑马线上一个往东走、一个往西走,唯有陈茉一会儿追这个,一会儿掉过头去追那个。 「妈妈,妈妈,别走,等一等,就不能再和爸爸谈一谈吗?」陈茉气喘吁吁地哀求。 「没什么好谈的。该谈的已经谈过了。」宿秀丽很快就走到了斑马线的终点。 信号灯变了,忙碌的车流唰地一下子填满整条马路。 陈大彬和宿秀丽站在斑马线的两岸看着对方,唯有左右跑着挽留他们的陈茉留在了车流中。 「茉茉!」宿秀丽急得大喊。 陈茉呆呆地站在斑马线中间的安全岛上。 天已经完全黑了,只有车灯是星星点点的昏黄色。它们唿啸而来,照亮少女流着泪的脸,又再次唿啸而去,让她重新被黑暗吞没。 2. 泪眼朦胧中,有一个熟悉的怀抱抱住了她,「茉茉,怎么没有跟着妈妈过来?吓死妈妈了……」 陈茉扑在宿秀丽肩头,「妈妈,你们明天一定要离婚吗?」 宿秀丽的心痛得厉害:原来孩子早就什么都知道了。 陈茉啜泣着说:「昨天晚上你走了,我害怕极了。我一晚上没敢睡,呜呜……我看了爸爸的手机。看到你们说要离婚。我这才想去找你的……」 她像小女孩那样哭得一抽一抽的,在宿秀丽的印象里,陈茉从五岁后就没有这样悲痛的哭过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1页 宿秀丽抱着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陈茉却更加崩溃,「妈妈,妈妈,是不是我做错了?其实……那个黄毛只是很轻地拉了我一下,我、我故意摔倒的。我以为把事情闹大,你和爸爸就能和好了。上次、上次我生病住院,你们就和好了……妈妈,我没想到你们会更不愉快。都是我的不对,妈妈,你们别离婚好不好?你们别冲动……」 「茉茉,茉茉,你听妈妈说,你没有错!」宿秀丽也泪如如下。车来车往中,她的小女儿在她怀里放声大哭。 「大人之间的事,很多事,不是因为冲动,是天长地久的累积……」她只能这样解释着。 「妈妈,不离婚行吗?我不想失去你,也不想失去爸爸。」陈茉泪眼凄迷地望向宿秀丽。 信号灯变了,再不走,又要错过很久。 宿秀丽摇了摇头,紧紧牵着女儿的手,走在斑马线上。她轻轻告诉陈茉,「你永远不会失去我。」 陈茉绝望地知道,此事已成定局。 3. 登记离婚的那个早上,所有的一切都像慢镜头。臃肿、缓慢的队伍,奄奄一息的绿植,戴着白色头纱的年轻人,和疲惫到不愿意多看对方一眼的中年夫妻……这场景让宿秀丽感到困惑,她总觉得这一幕似乎很熟悉。 陈大彬比约定的时间晚到了一些,幸好,刚才柜檯里的机器坏了,延误了些时间,没有错过他俩的号。 她客气地对陈大彬点点头,陈大彬还在赌气,气鼓鼓地昂着头,似乎在等谁服软。 坐到柜檯前,两个人都有些尴尬,只能争先恐后地把身份证递向柜檯,唯恐显得恋恋不捨。 「协议写好了吗?」办事员问。 「什么协议?」 「房子、车、存款、孩子,怎么分就是这个离婚协议。」 「我们不用写。房子和孩子归她,车子归我,存款……一人一半。」陈大彬几乎没怎么犹豫。 「口说无凭。去,那边有填单区,按照格式,把协议写好了再过来。下一对。」办事员忙得很,后面有的是人在等着离婚。 4. 「呵,这协议,弄得还挺官方的。」陈大彬把离婚协议的模板拿在手里,翻过来覆过去地看,就是不落笔。 宿秀丽提醒他,「这当然官方,这就是正式的离婚协议。」 「你看这上面写的,『男方某某某,与女方某某某,于何年何月何日登记结婚,现自愿协议离婚……』这东西,弄得冷冰冰的。」陈大彬抱怨着,笔一直在他食指和拇指间转,就是不往纸上落。 宿秀丽不得不再次提醒他,「这是离婚协议,不是证婚词,不需要多么温情脉脉,冷冰冰的就挺好。」 陈大彬迟疑了片刻,安静下来。 两个人「唰唰唰」地在纸上填着,几乎没遇到什么阻碍。宿秀丽甚至感觉,这是他们结婚十几年以来沟通最畅快的一次。 「房子,你住吧,我可以回我妈那住。」 「好。」 「车还是我开着吧,反正它也挺老的了。你考出驾证想开的话,再买个小点的,两厢的就行,市区开方便。」 「好。」 「存款,就一人一半吧。反正之前都是用你的名字存的,相当于你给我开一大笔工资过来了。」陈大彬甚至颇有风度地开了个玩笑。 「我不用拿这么多。你日常经营也需要流动资金,我留30%就行。」宿秀丽也表现得格外大度。 两个人通过友好协商一步步地来到了离婚协议的最后一页——「子女」。 「『婚后生育子女一名,姓名陈茉,出生日期2007年……一方探视,一方协助。』」读到这一条时,陈大彬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变大了。他反覆把这条读了几遍。 「以后我见茉茉,就只能算探视了?」陈大彬很勉强地笑着问。 宿秀丽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 「这个词我不喜欢。」陈大彬停了下笔,抱起胳膊,啧啧地直摇头,「哎,探视,你看看这个词,这个词用得不好。我的女儿,从小到大,养到十六岁了,以后还不能说见就见了、还得『探视』?什么人才需要探视吶?坐监狱的人、住院的人!我亲生的女儿,我以后还不能天天见着啦?」 「你小声点!这么多人呢,这就是个模板,都这么写!」宿秀丽有些不悦了,她抬起头想数落陈大彬两句,却看到他的脸涨得红红的。 「为什么要用这个词啊?我不喜欢!你看看其他离婚的,要么是出轨了,要么是家暴,要么是什么别的见鬼的事。我又没做错什么,我怎么就得『探视』自己的亲生孩子了?」陈大彬把笔往桌子上一丢,「我不喜欢这个词。这个词用得不合理。我不填了,我得找刚才那个办事员反映一下情况。这个模板是什么东西嘛,一点都不谨慎。」 宿秀丽根本拉不住他。 他分开排队的人群,在一声声「你怎么插队呢!来这都是急着离婚的,你以为就你急吗?」的质问中,冲到柜檯前。 「你们这个协议模板不行,不合适。亲生父母看孩子,不能用『探视』这个词。这不合理。劳驾您向上反映一下,换个模板。到时我们再来填。」 「嘁,不想离就直说,别找人家的茬呀。」后面被他挤出队伍的人嘲讽说道。 陈大彬回头怼了几句,「谁不想离?谁不想离谁孙子!我就是觉得这个不合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2页 办事员悠悠地抬起眼皮,打量了一下他举着的那份离婚协议书,悠悠地说:「你们这个填得差不多了,就差最后签上名了。你们办吗?办的话这里写上姓名、日期、摁了手印就行。不用重新排队了。」 「我们办。」宿秀丽也从队伍里挤了过来。 陈大彬诧异地看向她,在她要签上名字的那一瞬间,一把捏住了她手里的笔。 「么么……」他很小声地说,「这个模板不好,我们再等等嘛。」 宿秀丽被这个称唿震了一下——这是他们刚恋爱时陈大彬对她的暱称。陈大彬说过,在他们老家,「么么」是对家里最小的孩子的称唿。当时的宿秀丽还是挺喜欢这个称唿的,虽略显肉麻,却也足够温情。只是这个称唿陈大彬只喊了两三个月,再往后就是「丽儿」「秀丽」「老宿」了。 5. 「重新预约,就得半个月之后了。」宿秀丽为难地说。 陈大彬的脸越来越红,直到那双疲惫的醉眼里有了泪意,「我已经说了,我不喜欢这个词,我也没做错什么,为什么要让我填我不喜欢的狗屁协议?」 「别人那些来填的,都是出轨的、赌钱的、打人的……都是这些搞歪门邪道的!我和你在一起这么多年,我什么时候……我什么时候……」陈大彬说不出来了,他只能靠一次又一次地撇嘴来掩盖哭腔。 宿秀丽赶紧掏出纸巾想帮他擦擦脸,陈大彬抢过去,摘下眼镜用纸巾捂住眼睛。 宿秀丽不知道他是不是哭了,她只是突然想起来,自己好像很久没认真看过他了——怎么就老成了这幅模样?法令纹很深,眼皮垂下来,成了三角形。两边腮帮子松松垮垮,和脖子快要连成一条线了。 陈大彬有明显的少白头,年轻的时候还定期染染,后来经营自己的公司,就完全顾不上了。 他站在人群里,用纸巾捂着脸抽泣,花白的头髮一颤一颤的。 宿秀丽想伸出手去安慰安慰他,但她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她很庆幸纸巾挡住了他的眼,让他看不到她眼中的同情。 她想,大彬也是个可怜人。 结婚之后,陈大彬也没了爱好,之前喜欢玩一些纸牌、扫雷之类的小游戏,现在在电脑前坐不了几分钟就要站起来。总说心里觉得慌,玩不进去,「老觉得正事还没忙完,哪里敢玩。」 后面排队的人还在催:「赶紧的,要离就赶紧的。」 「你他妈——」陈大彬放开纸巾,挥拳就要打过去。 那只愤怒的拳头被一只温柔的手握住了。 「大彬,签吧。我们不要再来一次了。」宿秀丽低着头,一笔一划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这个家已经变成了一架太沉重太臃肿的马车,他们是两匹精疲力尽的马——只是每匹马都在朝着相反的方向用力。他们必须要分道扬镳了,有一匹马必须要单独上路了。 第47章 离婚登记(2) 1. 这一切都和陈大彬预料中的不一样。 他以为那个会胡搅蛮缠拖着不签字的是她,他以为那个流着泪问能不能出给彼此一次机会的也应该是她,他还以为自己会颇有风度地再送她一程。但他并没有——出了民政局的门,陈大彬气急败坏走上了车。 车里热腾腾的,活像个烤炉,他「哐」的一声关上车门,降下车窗通风。 他看到宿秀丽举手遮在眉心,在白晃晃的太阳底下打车。 「你要去哪?」他的声音直来直往,眼睛看向车前玻璃。 「我去路考。最后一次机会了,教练给约的今天,改不了。」宿秀丽感激地笑笑,她伸手想要拉开车门。今天花州发了高温预警,似乎全城的人都在打车,打车软体上显示,她排在第17位,至少要等25分钟。 而陈大彬只是「哦」了一声就发动了引擎扬长而去,因为他在后视镜里看到了刚才那个和他差点打起来的人。那个人爽爽利利地离掉了婚,看起来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陈大彬唯恐那个人看到自己和「前妻」拉拉扯扯,以为是自己捨不得离婚。 「我怕离婚吗?我才不怕!我主要是觉得,老宿她都快40了,她带着茉茉离了,她以后怎么办?」离开了宿秀丽的视线,陈大彬迫不及待地向几个好哥们倾诉。 但他们都嘻嘻哈哈地劝他,说宿秀丽肯定会后悔的。 「哥,现在不是有冷静期吗?这一个月之内,你俩谁反悔都行。你放心,嫂子她不敢离的。她这个岁数,又没收入,还带着这么大的孩子,她不好找的。嫂子也就是一时冲动,她迟早得找你低头。」他们都这样说。 他们笃信,宿秀丽在婚恋市场上已经没什么价值了,「就像过季的白菜,不想被挑挑拣拣的话,还是老老实实待在自家最好。哥你放心,等着嫂子低头吧。到时你别给了台阶不下就行。」 只有陈大彬的一位老同学把电话打了回来,他认识宿秀丽,从大学时期就见证过他们的爱情。 「大彬,一个家过到现在不容易。我觉得你俩感情基础挺深的,你也别掉以轻心了。我记得秀丽这个人看着和气,脾气还是很犟的。趁着还有冷静期,你赶紧联繫联繫两边老人,劝劝她。人到中年,家能不散、就别散!」 但陈大彬已经听不得这番话了,他越想越恼,越想越气,尤其是想到排队时的那一幕,更是把怨愤填满了胸膛——「我都这么求她了,她还是非得签字,非得在这么多人面前让我出丑!别人都能过,我又没原则性的错误,就她不能过了?凭什么?」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3页 到了傍晚,这股怒意达到了顶峰。 他怒气沖沖地走进自家的门,甩手回到了自己那间小卧室。 他的母亲隔着门,小心翼翼地问:「秀丽和茉茉来不来?来的话我多做点菜。」 「不来!不来!不来!」陈大彬扯开门,冲着母亲大吼,「她俩以后都不来了!别管她俩了!」 老太太遭了儿子一顿凶,一句话也不敢多问,颤巍巍坐在沙发上,思来想去不知道是自己哪句话问错了,只敢小声地抽泣几声。 陈大彬在卧室里听得心烦,但他并没有安慰母亲的想法。他只是把这笔帐也算到了宿秀丽头上。 「太过分了!只为了自己一时冲动,伤了老人的心,伤了孩子的心……」想到孩子,陈大彬的鼻子一酸。 卧室的写字桌上,还放着陈茉的百日照。 那照片上的小孩,陈大彬看着觉得很陌生——因为他并没有怎样照顾过她。陈茉出生不到三个月,陈大彬就藉口出差去了外地。他对宿秀丽说的是「有孩子了,经济压力大了,我多跑跑。」但实际上他有没有想要躲开小孩的私心,他自己也不敢深究。 他只记得,陈茉小时候很爱哭,常常整夜整夜地哭。他烦得不可开交,先是躲去了另一个卧室,又躲去了公司办公室,最后干脆躲到外地宾馆里睡个踏实觉。至于宿秀丽是怎样熬过那些无眠的夜晚的,他从来没有想过。 当然,这并不耽误他发了一条深情款款的朋友圈:配图是那张婴儿照,文字是「再悲伤也不敢停,因为我知道,我必须是这个小女孩一辈子的后盾。」 陈大彬平时不太发朋友圈,偶尔发几条也都是和医疗改革、器械展会有关的消息。他的这条朋友圈收穫了几十条贊,有知情的朋友还在下面评论鼓励他:「哥,挺过去!这是最难的时候,兄弟懂你。」 陈大彬看得热泪盈眶。 但宿秀丽看见后非常恼火——因为那张照片压根不是陈茉的。那是陈大彬母亲的娘家侄女小时候的照片。 宿秀丽给陈大彬说过几次,「那不是茉茉,茉茉百天的时候长疹子了,脸上红得没法看,痒得一直哭。就没拍百日照。你忘啦?」 陈大彬忘了。陈大彬连这张照片不是自己女儿的事都忘了。 2. 宿秀丽没和他计较,没像过去那样第一时间纠正他。因为她想到,这个人和自己此后没什么关系了。 「要丢丑,就随他去吧。」她熄灭了手机屏幕。 这个晚上,她很惊喜地发现自己几乎没怎么刷手机。她一个晚上都在忙着查租车的细节和回老家的路线。 她特意买了一张纸质地图,在上面用粉红色的笔圈出了几个休息区,又用蓝色的笔描出从花州到她老家的那条线路。 「也没多远嘛,不跑高速的话,也不过才三个多小时。」她念叨着。之前总觉得这条路很远很远,要先坐地铁去火车站,再坐上火车,然后到了地方之后再坐公交回到家。一趟折腾下来,少说也要五六个小时。今天拿到驾照后,她发现两点之间的距离一下子缩得很短。她的世界好像突然跟着变大了。她能去很远很远的地方,看很多很多的风景。 陈茉在一旁笑,「妈,现在手机都能直接导航,你不用在纸质地图上这么画。」 「这不一样,茉茉。」宿秀丽欣喜地指着上面那些纵横的道路,「你看,这么多路,我会开车了,哪条都能走。妈妈以后每个月都带着你去旅行一次,咱们再也不用一天天等着你爸爸『有空』了……」 提到陈大彬,两个人都安静下来。 陈茉小心地看着她的脸色,确认宿秀丽的心情没有异样之后,才询问说:「妈妈,你们真的想好了?」 宿秀丽点点头。她告诉陈茉,今天是自己近二十年以来最轻快的一天,「茉茉,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心里压的所有事突然就不见了!尤其是,今天我路考要多顺利就多顺利,后面的科目四也一下子就过了!那里的人让我回驾校等着拿证,我说我不,我就在这里等,我盼这个证盼得太久了。」 宿秀丽又忍不住翻开自己崭新的驾驶证看看,她今天一把考出了证,整个驾校的教练都出来欢送她了。 「宿老师,常回来看看!vip级钉子户老学员了!」大老刘拍着手为她送别,大家都替她欢唿。 「像我以后高考结束时的心情吗?」陈茉想了想,歪着头问。 宿秀丽点点头,继续兴致沖沖研究她的那张地图。 陈茉还想继续问——「你和爸爸真的没有感情了吗?」 但陈茉没有问出口,她也察觉到了,妈妈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3. 宿秀丽和陈大彬离婚的事,暂时只有邬童知道。 因为她老早就觉得两个人之间有些不太对劲,尤其是最近这段时间,陈大彬的车位一直是空着的。 她远比外表上看起来敏感,察言观色是她从小练出来的拿手本领。怎么能不察言观色呢?那个家,简直完全是属于爸爸、妈妈、弟弟的家。她作为一个「寄居者」,当然得小心谨慎行事。 「聊聊?」 在陈茉入睡之后,宿秀丽给邬童发了条消息。 邬童直接回復了一张照片:写字桌上,一瓶红酒,两只空玻璃杯。 4.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4页 她们两个穿着睡衣,摇晃着玻璃杯,站在大大的落地窗前。 这座城市正在渐渐睡去,她们聊了很多很多。 邬童没有问宿秀丽为什么离婚、后不后悔之类的问题,她只是强调了两点:「第一,他既然在协议上写了把房子给你,你要尽快凭着协议去做房产证的变更;第二,茉茉的抚养费写了每个月一万二,我认为不现实,你们填一个更符合收入的数字,并附註由他承担大学、研究生的学费和生活费。」 「现在就房产证变更?这……是不是有点太伤人了?」宿秀丽问。 邬童摇摇头,她说这种官司她见多了,「离婚的关头上,两个人都有感情,男方表现得很大方。但后来呢?后来男方再婚了、有小孩了,再为这个房子扯皮就太麻烦了。抚养费也是,你要考虑一个切实可行的数字,要考虑一个确定他能付得起的数字。你现在填这个数,等他再婚了,他肯定会打官司要求降低抚养费的。那会儿更伤感情。」 「再婚……」宿秀丽深吸了一口气。她只想着要尽快离开这段越来越窒息的婚姻,她从来没有想像过陈大彬牵着别人的手、陪着别人去产检的样子。这样的想像,还是让她的心有隐隐的痛。 「那一天会来的。」邬童笑着端起酒杯,「离婚证到了手里,两个人真就是各走各的路了。」 「那就,各走各的路吧。」宿秀丽也无奈地笑笑。她想,我们拥有过从前,就不奢望以后了。 「秀丽姐,我比较担心的是,你的生活问题。」邬童直截了当地问出来了,「你没有收入,你以后怎么办?不要指着前夫的良心,那个靠不住的。」 宿秀丽趴在围栏上,她已经有点醉了,脸颊和眼角都红扑扑的。她说:「我有一笔『离婚启动资金』。」 邬童乐了,她以为宿秀丽在说醉话,「离婚启动资金?秀丽姐,你还存这个钱了?」 宿秀丽低下头,她说这个钱是她母亲给她的。 「老太太给我存了十万块钱。让我不要乱花,让我在实在没办法的时候再用。所以我应该能撑一段时间。」 邬童一饮而尽,她由衷地羡慕。「真的,秀丽姐,我从最早就羡慕你。既然有家里老人的支持,那你就更可以放心了。茉茉也可以请她来照顾……」 「我妈妈已经去世了。」宿秀丽微笑着,泪水却止不住地流下来,「癌症。治疗到最后,坚持不治了。那会儿茉茉快中考了,我总想着……忙完这一阵、等大彬忙完这一阵,就回去看她。但没想到发展得这么快。最后一面都没见上。更让我没想到的是,老太太一辈子省吃俭用,还存了十万块钱给我。她说她后悔当时劝我辞职了,她那些年一直都睡不好,她就怕我和大彬有个风吹草动,连饭都会吃不上……」 宿秀丽哽咽了。 邬童怔怔地看着她。 上次她们一起吃早餐,宿秀丽充满爱意地提起母亲,仿佛那个老人还在身畔,一举一动都歷歷在目。邬童只顾着羡慕,从未想过宿秀丽的母亲已经去世了。 「其实,离婚的念头也是老早就有了的。」宿秀丽擦了擦眼泪,她说母亲最后住院的那段时间,她想请个护工帮忙,「320元一天,24小时的。我爸爸照顾了很久了,他年龄也大了,熬不住的。但是大彬不乐意,请了三天就开始疼钱了。我只好给换成了8小时的,便宜一些。这样多少能让我爸爸回去睡个踏实觉。」 「那会儿我竟突然冒出个念头,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没结这个婚、如果我还有工作、如果钱都是我自己挣的,我是不是就可以给妈妈请24小时的护工了?」宿秀丽笑着摇摇头,「只是人生没那么多如果。妈妈去世后,我就常有这个念头,我总觉得……因为大彬,我的人生多了很多遗憾……」 邬童唏嘘了一声。 她是不婚主义者,她人生里的遗憾一样很多。 她不知道怎样安慰一颗在婚姻里筋疲力尽的心,只能再次倒满了酒,再次举起了杯: 「祝以后的人生里不再有遗憾。」 「不再有遗憾!」 第48章 失语症 1. 和宿秀丽聊完,夜已经很深了。 邬童依旧没有睡意,在微醺的状态里,她继续打开电脑,回归工作状态。 休假紧急「结束」的这几天,她一直是以这种高强度的节奏工作的。她太想打一场胜仗了。 她预支了一笔奖金,临时填上了几笔催得比较紧的债窟窿。可那些催收公司还是不肯放过她,几乎每个小时都有来路不明的电话打过来。 她轻易不敢睡觉,闭上眼就是那些一天高过一天的帐单数字。 「你还是需要休息一下的。」心理医生开了安眠药品给她,并要求她每三天来心理诊所报导一次。 「我哪有那个空……」邬童答应下来,却偷偷丢掉了安眠药,她半开玩笑地问医生,「大夫,穷比死更可怕,你知不知道哇?」 一夜未睡,邬童依旧神采奕奕。这得益于她在凌晨4点就开始做的有氧运动,和凌晨5点喝下的那杯热美式。 别人都称赞她精力充沛,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心脏一直在咚咚咚地跳。像两根鼓锤拼了命地打着她的肋骨。 她坚持着开完了一上午的会议,律所主任介绍了几位新的团队成员给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5页 「邬律,也别太累了,下午你们开个小组内部会,那些捋资料、查底细的细碎事让年轻人去做就好。」 「几个人?帮我们安排个小会议室,现在就开。」刚刚准备坐下休息一会的邬童重新站起来。 「不急这一时半会的,中午好好休息一下,下午再继续。」主任指指邬童的眼角,「没睡好?」 邬童从玻璃窗的倒影里瞄了一眼,她的眼红红的,全是血丝。 「没事。先谈完正事,不然我心里不安生。」 2. 邬童在的这家律所没有午休文化,中午时分,几乎人人都是一杯美式、一块三明治或者贝果,然后继续投入紧张的工作。 给那几位青年律师开完了会,有人问她需不需要从便利店带些午饭上来,邬童笑着摆摆手,准备自己下楼走走。可她刚一站起来,就觉得腿脚麻麻的,眼前有一闪而过的黑。 「邬律,没事吧?」助理小桑发现了她的异样。 「没事。」邬童嘱咐,「忙你的去吧,刚才说的,林业局2006年到2016年发布的临时文件确认一下,核实一下魁星建工申请施工手续的具体时间。如果能在林业局调取当时盖了章的审批文件那就更好了,这样我们整条证据链基本可以形成闭环了……」 「你说什么?」小桑困惑地推门走了进来。她能清楚地听到邬童像念咒一般说了一长串的话,但是一个清晰的字都没有。 「蜗缩……」邬童的嗓音含混不清,小桑赶紧接了杯清水过来。 「没事,没事。大概说话太多了,嗓子哑了。」邬童声嘶力竭地解释着,「真没事,忙去吧,我休息会儿就好。」 见小桑推门离开了,邬童赶紧站起来清清嗓子,随手拿了份结算文件读起来。「……截栓滋哦……」 她被自己发出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舌根处好像被冻住了似的,僵硬、麻木,连带地整个嘴巴都不听使唤。 「我去休息室躺一会儿。半个小时后打电话叫醒我。」她给小桑快速发去了消息。她以为自己这是缺乏睡眠的缘故。 3. 路过电梯间时,邬童似乎看到了个并不陌生的身影。 但她的眼前总是一阵阵发黑,她没多想,径直走了过去。 「邬律师,好久不见呀!」一个尖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是像噩梦一样缠着邬童的催收员。 邬童的脸立刻耷拉下来,「我已经和你们客服说过了,我会还的!我也申请了延期还款……」 「我知道,我知道。」催收员的态度反而格外好,嬉皮笑脸似的搓着手。 邬童气势汹汹地指着电梯,「现在,我请你立刻离开这里,这是工作场合,楼下的保安是怎么放你们上来的?」 「我们今天来不是为了还款的事。我知道,您一定会还的嘛,邬律师。」催收员故意说得很大声,但律所里每一个人都在忙,无人关注他阴阳怪气的话语,「我今天是带着您家属来寻亲的。」 「别满口胡言了。我没有家属……」邬童催促着他们快走。他们身后却走出两位老人。 「你们来这干嘛?」邬童的声音一下子就高了起来,可她发出的声音很怪,像小男孩的公鸭嗓。短短的一句话,只有几个字是清晰的。 邬童的父母对视了一眼,脸上浮现出邬童熟悉的轻蔑的笑容——他们认为,这不过又是邬童故意想引起注意的怪把戏。 「我们是你的父母,我们怎么就不能来你工作的地方看看?」邬童妈妈的声音比她还高了八度,引得工作中的同事们频频回头。 「我们的女儿,邬童,半年没有回家。我们来看看她都在忙些什么,有什么错吗?」邬童的爸爸趁机说。 邬童想和他们辩解几句,但发出来的声音越来越怪腔怪调。 她不肯就这样认输,掏出手机打了几个字,让siri替她读出来:「我很不舒服,现在请你们出去,有什么事下班后再说!」 助理小桑闻讯也赶了过来,她刚在茶水间替邬童做了杯水果茶,一路跑,一路飞溅。 「叔叔阿姨,咱去洽谈室坐一会儿。邬律好几天没休息了,不太舒服。您几位稍微等等……」 催收员瞟了眼面前两位瘦瘦弱弱的女士,有意挑衅说道:「行啊,那我带二老就去你桐花十里小区的房子里等着吧。」 「什么?你说什么?」邬童急得嘶吼出来,她拦在催收员面前,要求他说清楚。 「那就给您说一声,刚才在叔叔阿姨的带领下,我们进了您那新房子查看了一圈。您那沙发啊灯具啊床品啊,都不便宜呢。到时偿还不上,倒是可以考虑拍卖……」催收员笑嘻嘻晃着手机,里面是在邬童家里拍下的视频。她心爱的黄铜落地灯、北极熊浮冰沙发、胡桃木床边几都一一在列。 「你们凭什么私自开了我家的门?」邬童气得捂住了太阳穴,只有手机里那个小机器人一样的嗓音替她发声。 「凭我们是你父母!」邬童的爸爸理直气壮,「我们告诉物业,孩子和我们失联半年了,自己住在这。我们得打开门看看怎么回事!要不是这位小伙子,我们还真不知道你自己在花州过这么奢靡的生活!」 「你弟弟快结婚了,让房子愁得不得了。你倒好,自己躲起来享福了!你还有没有亲情?」邬童的母亲厉声质问。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6页 邬童指着这对被称为父母的人,满腔愤慨,一开口却是呜哩哇啦的几句怪声。她想通过手机和他们对峙,但她突然发现手指似乎失去了控制,在并不算小的手机屏幕上摇摇晃晃,始终对不准键盘。 「叔叔阿姨,请你们尽快离开!邬律今天确实非常需要休息……」小桑搀扶着她。 「装,继续装。」邬童的父母哂笑了一声,毫无反应地看着自己那个摇摇欲坠的孩子。 「你们要是不能好好谈话的话,我就请保安过来了!」小桑厉声阻止了他们的进一步刺激。 邬童的爸爸不屑一顾,抱起胳膊笑了笑,「请啊,你请啊。我们是她父母,我们来找孩子的,我看谁能管得了?就算是警察来了,都得让她给我们赔个不是呢!」 五分钟后,他们被保安架着离开了这座办公楼。 一辆救护车紧随其后,带走了昏倒在地的邬童。 4. 「什么职业?这么年轻就脑梗,还不到三十岁呢……程式设计师?」急诊室外,医生问陪同前来的小桑。 「……律师。」小桑望着一沓待签字的治疗同意书直发愁。她从律所查到了邬童入职时留下的父母电话,打过去发现全是假号码。 「家属联繫到了吗?她这个需要尽快溶栓,幸好发现得早。」 「没,没有。」小桑急得满头是汗,「还能再等一下吗?在想办法了。」 「脑梗发生后六小时是最佳溶栓期,能不耽误就别耽误。」医生也陪着她一起着急。 「溶!现在就溶!」有个声音由远及近响起来,接着是一阵高跟鞋嘟嘟嘟踩着地面的声音——后来宿秀丽嫌高跟鞋跑起来碍事,干脆光着脚在急诊室的走廊里飞奔起来。 「您是病人家属?」医生看着这位光着脚的中年女士。 「对。我是她姐姐。亲姐姐。」宿秀丽露出一个踏实可靠的笑容,直接拿过所有的知情书,唰唰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至于为什么不一个姓,那是因为父母离婚了。家丑不外扬,您也别问了,赶紧帮我们溶栓吧。收费处在哪,费用我去交。」 「您是?」小桑悄悄问。 刚才在救护车上她实在联繫不到家属,只能从邬童手机里找到了最后一位联繫人,宿秀丽。 「亲姐姐。异父异母的那种。」宿秀丽狡黠地眨了眨眼,快步向收费处走去。 5. 夜幕降临时,方一楠、庄朵朵也赶到了病房。 医生正在给甦醒过来的邬童讲解注意事项:「你很幸运,这次的栓塞不算严重,来得也很及时。但是下次就不一定这么幸运了。」 邬童一脸严肃地在手机上打了几个字,siri替她问道:「您说下次是什么意思?」 「如果继续高强度用脑、持续熬夜、情绪激动,你还会回急诊室报导的。」医生环视了一圈站在这里的几个人,「家属跟我过来一下。」 宿秀丽跟着医生走出去,医生向里面望了一眼,小心翼翼带上了门。 「患者的语言能力没有恢復——拍片结果我看了,溶栓很成功,按说不应该这样。你看,她的意识、肢体控制都很灵活了,但是唯独这个语言能力没恢復。」 宿秀丽也谨慎地压低了声音,她问医生这样是不是正常现象。 「不是。如果是那种严重的脑梗患者,确实会出现短暂性的失去语言的情况。但是她这个年龄、这个轻度栓塞,不应该呀。再观察一下,明天继续深度检查一下看看。」 6. 尽管邬童当天就声称自己恢復得差不多了、要出院,但还是被几个人强行留下住院了。 宿秀丽一如既往地给每个人都安排了任务:她负责白天在这里「看守」邬童,庄朵朵和方一楠晚上轮流来陪邬童聊天;王槑负责一天三顿骑车送饭,陈茉和小米负责「镇守」邬童的家——这是邬童要求的,她通过手机反覆强调「重中之重,是帮我把家看好,不允许任何人再进去了!」 「放心吧!」小米在视频里展示着自己一背的玩具枪。 「你逗小孩玩呢?!」邬童终于无声地笑了。 住了三天院后,她也隐约察觉到了一些异样。比她年龄大的、情况严重的,在溶栓后都陆陆续续开始恢復了。只有她,始终是无法开口。 她尝试着张嘴说话,但除了「啊啊啊」之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连那种含混不清的字眼也吐不出来了。 「教练,我是不是也变成哑巴了?」她听方一楠说起过哥哥的事,悄悄地向方一楠打听他是怎么哑的。 方一楠憨厚地笑起来,她说她哥哥那是天生的,「你不一样,你这个呢,是正常现象。医生说了,每个人反应不同,恢復得有快有慢。」 在宿秀丽的安排下,她们几个人统一了口径,为的就是让邬童安心休息、安心恢復。 但越是统一,邬童越是担忧,她干脆了当地用手机告诉方一楠:「教练,你和朵朵说得一个字也不差,和背台词似的。你也太实在了……」 方一楠急得赌咒发誓,邬童这才勉强相信。 7. 一周之后,所有人都开始不安了。 邬童做了相当全面的检查,从检查结果来看,她除了身体虚弱一些之外,脑部的堵塞是一点也没有了。 小桑一直替邬童挡着律所同事的探视,对外只说是需要静养,对于失语的事闭口不谈。因为她比任何人都知道,这次办案的机会对邬童来说多么来之不易。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7页 邬童开始断断续续地发烧,医生说,是焦虑引起的。 「你别担心。真的没事。咱们好好养着,好好休息,总能说出话来的。」宿秀丽还在试图宽慰她。 邬童摇摇头,满脑袋都是低烧留下的热汗,像一只筋疲力尽的小狗,虚弱地靠在宿秀丽腿旁。 她在手机上打了几个字——「我想回家。」 「好,我们回家。医生说下周可以开始在家康復了。」宿秀丽温言安慰着她。 邬童闭上眼,休息了几分钟,又重新打了几个字——「是你们赶我出去的!春节,大年三十,你们把我赶出家门的。」 「这是什么意思?」庄朵朵吓了一跳,赶紧去叫医生,「是不是持续低烧带来幻觉了?」 方一楠餵邬童喝了些蜂蜜水,蹲下来轻声安抚说道:「别怕,没人会赶你的,我们都不会赶你的。」 「我想回家。」邬童反覆点击着这句话,这句话反覆随着siri冷漠的声音飘荡在病房里。 8. 宿秀丽躲在病房走廊里,试图和邬童的父母取得联繫。 「叔叔阿姨,是这样的,邬童病了一周了,最快一直说想回家。我想父母和孩子之间哪有隔夜仇呢,你们要不要来看看她……」她坚信无论何时父母都是深爱着子女的。 然而电话那边的反应吓了她一跳——「什么病?癌症?」是邬童的父亲,他似乎好像还啐了一口。 「您怎么能这样说话呢!您……你女儿病了一周,在住院,你连看看她的想法都没有吗?」宿秀丽忍不住质问。 「骗骗骗,继续骗。她从小就这样,嘴里没有半句实话。」邬童的父亲不屑一顾。 「你来医院看看不就知道了?我告诉你,她就在……」就在宿秀丽要把医院名称说出来的那一瞬间,一只手快速过来替她摁断了电话。 小桑没有解释原因,只是急切地问她,有没有看到邬童。 「刚才还在病房呢。」宿秀丽回头一望,庄朵朵和方一楠也在四处找邬童。 「她刚才说……」庄朵朵指着那张空空的床,「她说出来上洗手间,但好像看到你在打电话,就跑掉了。」 第49章 催眠 1. 在意识障碍病区门口,邬童一把抓住了匆匆赶来的心理医生。 她身上还穿着其他医院的病号服,一路上连坐地铁带走路,大汗淋漓地赶到了这里。 「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预约,但今天我们必须见一面。因为我以后可能不会说话了……」她在车上给心理医生发去了消息。 「来意识障碍病区这边吧,我们正好参加神经内科的会诊。还没结束。」幸运的是,心理医生很迅速地回復了她。 一看到邬童狼狈的模样,医生就有了大概的判断。他请邬童在门口再稍等几分钟,他要去打一个很重要的电话。 再出来时,邬童看起来平静了些,还没有等医生开口,她先掏出手机用siri说话了:「你是沈雪的朋友?」 她指了指那个值班室,刚才保安不在,她在等候时翻看了这段时间的访客登记表。 「我发现,你每周都会定期来探望沈雪。从她住进来开始。」siri代替邬童一板一眼地问着。 医生笑了笑,没有否认,「沈雪的事,现在不着急说。现在我们先来谈谈你的事。」 「你叫田安宁?」邬童指着他白大褂上还没来得及摘下的胸牌。她记得,第一次见面时,这位医生说自己只是来实习的,名字也像白开水一样让人难以记住。 医生点点头。「思维清晰、记忆清晰、视力和听力都正常,很好。」他在心里做出了初步诊断。 在邬童等待的那几分钟,他和邬童的住院医生通了电话,简单了解了一下邬童脑梗的情况。根据邬童的表现,他判断这是心因性的失语。 他邀请邬童来保安室坐着谈。保安去食堂吃饭了,他们至少能有半个小时的时间不受打扰。 但邬童变得缄默起来。她一直盯着光影摇曳的走廊,不时回头听着意识障碍病房里那些患者发出的吼叫,脸上的表情越来越生硬。她甚至有点怀疑自己的选择:这个「骗子」医生不见得能帮得了我,我是不是来错了?白费功夫罢了。 「玩过数独游戏没有?」田医生饶有兴趣地问。他一直翻看着那个登记本,手里捏了支原子笔,笔头在指尖一圈圈地转。 「玩过。」 「我们玩个类似数独的游戏吧——我用笔在登记本上画一个九宫格,随机圈一些电话号码、身份证号进来。你来找到那些相加等于9、19、29的数。」 「为什么?」邬童还是很警惕。 「噢,不为什么,我刚才预约了夜间心理诊室,在等护士过去开门。我想,反正等着也是等着,不如测试一下你的数字逻辑能力是不是还在正常状态……」田医生指指邬童的腕带。上面写着「性别,女;脑梗」。 「我当然正常了!」邬童把腕带扯了下来,不屑地丢到旁边,「你开始画吧。」 2. 邬童发现,这个游戏远没有想像中的简单。那些数字加起来要么是过大、要么是过小,总之想凑出一个带尾数9的总和还挺难的。 「嘿,你是不是故意圈了些怪怪的数字,有意想让我输?」邬童抬起头问医生。 但田医生的面目变得很模煳——也许是保安室灯光里太昏暗的缘故,邬童揉了揉眼睛。田医生似乎在说话,那声音忽近忽远,她不得不全神贯注地去听他在说些什么。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8页 他好像在读着九宫格里的数,声音像是遥远的寺庙里敲响的黄铜钟,「9,8,7,6,5……」 邬童情不自禁地跟着他重复:「9,8,7,6,5……」 她自己都没察觉到,这声音不是通过手机的语音系统发出来的,是通过她的胸腔,她的喉咙。 可好像还是有什么堵在她肋骨的位置,让她每一个音节都发得很艰难。 「9……」再一轮重复时,邬童卡在了9这个数字。 田医生的声音越来越大,那遥远寺庙里的钟声似乎近在耳畔。 「咚——」最后一声钟响,清亮而浑厚的钟声遮掩了天地,把邬童笼罩在其中。 一句完整的话从邬童嘴巴里冒了出来。这句话随着钟声反覆迴荡,成为邬童眼中世界的弹幕,漂浮在这个房间每一个角落。 邬童抬起头,看着浮现在她眼前的这句话。 看着看着,她笑了。 「这是妈妈写的日记。」她笑着说,「妈妈在日记里写,感谢儿子终于来救了她。」 3. 邬童感到自己的身体在迅速缩小——她好像回到了一岁那年。 小小的她站在病房门口,那间病房里也是这样的味道:是消毒水的气息吧?好刺鼻。 可病房里的三个人笑得那么开心。 妈妈抱着刚出生的弟弟,脸紧紧地贴着他的脸;爸爸坐在他们身旁,一只手臂环绕着妈妈的肩膀,另一只手臂小心翼翼地垫在弟弟的襁褓之下,好像唯恐他会被摔伤。 一岁的邬童还在蹒跚学步,她也想歪歪扭扭地走过去看看弟弟。 可是妈妈突然抬头了,那声音如此厌弃:「赶紧把她带回去。她不是感冒了吗?过给小孩怎么办?」 「可我也是小孩啊……」一岁的邬童拼了命地想告诉大人这件事。可扯着她的手、要她走的奶奶用一个更厌弃的眼神制止了她。 数字还在循环往復,读到7的时候,邬童再次卡住了。 「7岁发生了什么?」有一个很温柔的声音在提醒她。 她两眼大睁,想尽力看清眼前的走廊到底是通往哪里。 走廊上为什么空空荡荡的、什么人都没有? 「是她们都回家了吗?」 7岁时,邬童被送往了寄宿学校。 那家寄宿学校管理并不严格,每个周都可以安排学生回家,各别低年级的孩子甚至周五下午就可以提前离校。 可邬童的爸爸妈妈坚持不这么干,他们每个月只来接邬童一次;忙起来呢,就是一个半月、两个月。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邬童讨厌周末。她甚至暗自憎恨设定了「周末」的人。 「为什么不能每天都上课?为什么要有周末?」 周末的学校走廊就像这里一样,空空荡荡。 宿管老师为了节省电费,只肯开三分之一的灯。学生走掉了,黑漆漆的走廊更显得可怖。7岁的邬童只能趁着还有天光时迅速跑去打饭、洗漱,到了晚上就在空无一人的宿舍闭门不出。 她也想回家——「再等等吧。这是为你好。锻鍊你的自理能力。」妈妈反覆和她强调。 只有一次,爸爸妈妈为了她破了例。 老师告诉她的父母,她那一周反覆低烧。 「校医看了,找不出原因。周末接了孩子回去看看吧。」因为班主任的这句话,她破天荒地被接回去了。她和宿舍的每一个人告别,欢天喜地告诉每一个同学:「这个周末我回家!」 那个周末她过得并不怎么样,被爸爸妈妈关在家里和弟弟一起看电视。除此之外,她还要给只比她小一岁的弟弟下楼买冰棍、剥橘子、泡方便面。但她依旧很开心,因为她可以像别人一样周末回家了。她以为自己只要表现得好一些、乖一些,以后还能常常被接回来。 「我泡的方便面好吃吗?一定要告诉爸爸妈妈我泡的方便面最好吃。」临被送走时,她焦灼地叮咛弟弟。 弟弟就在家附近的学校上学,看着邬童被送上那辆公交车后,他哇地一声哭了,撩开袖子告诉大人:「姐姐拧我!」 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只是单纯地讨厌多一个人和他抢电视看。 从那之后,邬童回家的机会就更少了,哪怕老师再次通知父母她低烧也不能例外了。 「带药了。都在包里呢。查过了,这孩子没问题。她就是装,哎,对,老师,你不知道,邬童这孩子从小就爱装病。她要是发烧,你就给她吃退烧药。哎,对、对,孩子身体没问题的。」邬童的父母信誓旦旦地告诉老师。 4. 钟声还在继续,那个温柔的声音没有再响起过。 邬童跟随着循环往復的数字,继续在记忆深处探寻。 「5……十五岁时,我看了妈妈的日记。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知道他们为什么讨厌我!」她说。 十五岁,中考结束的那个暑假,邬童发现家里连自己的卧室都没有了。 不是没有空房间的——只是那个空房间要给弟弟做书房。里面有摆满了漫画书的书架、贴满了机器人卡通图画的写字檯。 邬童的「卧室」就是电视对面那张沙发。白天坐人,晚上拉个帘子让邬童睡觉。 邬童常常感到,自己像个给人添了麻烦的亲戚一样住在这个家的客厅里。 她早上要很早就起来,因为奶奶一早会路过这里给弟弟煮茶叶蛋;晚上她要很晚才能睡,因为要等家里每个人都洗漱完毕,这间客厅才能熄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9页 她的衣服、课本、小玩意儿们都塞在两只行李箱中,那两只行李箱在客厅一角待了整整一个暑假 。没人打算把它们收起来,因为他们都知道,邬童还是要走的。 「我看了妈妈的日记。刚生完弟弟那天,她就欣喜若狂地写,『感谢儿子终于来救了我』。」邬童笑着流下了眼泪。 她说,自己出生的那一年,妈妈很不开心。妈妈的日记里写满了「抬不起头」「婴儿的哭闹像没休没止的地狱」「走到哪里都直不起腰」。 「可是弟弟出生后,不一样了。每一年到了9月,到了弟弟生日那天,妈妈都会在日记里感恩世界,感恩上苍同情她,给了她一个儿子。」邬童抹着眼泪,可那眼泪停不下来,像串断了线的珠子,纷纷扬扬洒落下来。病号服的衣袖被沾得很湿。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袖子,发现胸前、衣领湿了一大片,脖子和脸颊都冰冰凉凉的。 5. 「我这是怎么了?我哭了很久吗?」 邬童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她终于能正常说话了。 冗长的走廊不再空空荡荡,保安室外站着她那三位心急如焚的朋友——接到心理医生打来的询问电话后,她们就向这边赶了。 赶到时,邬童正在流着泪倾诉,从小到大的故事一点点从她嘴里吐露出来,她的声音也从模煳、古怪,变得清晰而流畅。 「抱歉,因为留给我的时间比较紧张,我只能在未得到你同意的前提下进行了催眠。现在,可以证明我的判断是正确的了。你的失语不是病理性的,是心因性的。」田医生礼貌地笑笑,对着一直在门口安静等待的女保安点了点头。 「心因性的?那我为什么又突然能说话了?」邬童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她警惕地看看田医生、再看看等候在外的宿秀丽、庄朵朵、方一楠,错愕地捂住自己的嘴巴,「我刚才说什么了吗?」 「没说什么、没说什么,就正常聊聊。」宿秀丽快步走过来迎接她,张开双臂,「我们回家吧。」 邬童还是不放心,小心翼翼地试探:「我是不是说我爸妈的事了?」 田医生没有作答。 邬童跟在后面,潇洒地捋了捋头髮,「就算说了也没事,嗐,反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早就原谅他们了,谁把这点小事一直挂心里……」 田医生却摇了摇头,「你可以选择不原谅。」 简简单单一句话,却让刚刚走出保安室的邬童一个踉跄。 「什么意思?」她问。 田医生回过身,郑重地告诉她:「你是有选择权的——面对所有的伤害,你,可以选择不原谅!」 第50章 琉璃云 1. 「可以选择不原谅……即便对方是父母,也可以选择不原谅……」 晚上,庄朵朵一直念叨着这句话。 她睡不着,和人赌气似的爬起来,悄悄熘进父母来时住的那间客房,在床底下翻出那只灰色的书包,和她的针灸治疗记录。 按照徐椿娥的计划,庄朵朵在这个夏天要每周三次去针灸。她在自己手机上和庄朵朵手机上都设置了闹钟,每周一三五准时响起。 「我告诉你,别想着熘号,你针灸的时候,就和妈妈视频!妈妈陪着你。」徐椿娥走之前耳提面命。 冰箱里还有徐椿娥给庄朵朵熬好的中药,她不放心外面的中药店代煎,特意买了只陶罐子。住在这的那一周,天天一手扇着蒲扇,一手刷着手机,坐在厨房等中药熬开。 「妈,热就开空调。」庄朵朵看徐椿娥热得满头大汗,赶紧把空调打开。可她开不了五分钟,徐椿娥就跟着关上了。 「妈,不用捨不得这点电费。空调买了就是要用的。」庄朵朵也被热得脸颊通红。她是最怕热的一个人,在自己家时,几乎24小时不关空调,温度一超过22度就坐立不安。 「那能和在家一样吗?」徐椿娥噗嗤噗嗤地给她扇着扇子,「在家呢,是跟着爸爸妈妈,你是小孩;在这呢,你又不上班,花的是人家郭劲的钱。妈妈熬这中药,一熬三四个小时,就已经花了人家不少天然气钱了。你再可着劲儿开空调,像样吗?」 庄朵朵瘫倒在沙发上,无奈地分辩着:「什么叫『花的郭劲的钱』?妈妈,我们是合法夫妻!本来财产就是共享的。他赚的钱,有我的一半。我凭什么不能开空调?」 「傻!要不说你就是天真呢!」徐椿娥白了她一眼,手上的扇子却更卖力了,「等你真有了孩子,你们才算合法夫妻;你没孩子,你们这就是小年轻谈恋爱呢,说散也就散了……」 「妈妈!你说什么呢?我们这婚,又不是为了孩子结的。」庄朵朵气得坐了起来。天本来就热,徐椿娥熬的中药汤水在厨房里噗噗作响,她心里说不出的烦恼。 徐椿娥却是一副过来人的模样,和哄小孩似的「哦哦」了几声,递了张纸巾过去,「擦擦头上的汗,等下过了风要头疼的。朵朵,你快三十岁的人了,头脑不可以这样简单的。如果不是为了生小孩的话,你看哪个男的肯结婚?」 「这都是哪跟哪呀!妈,我和你说不清。」庄朵朵烦躁地闭上眼睛,重新瘫倒在沙发上。 父母走了快一周了,想起这些事,庄朵朵心头还有气。 她半是撒娇半是埋怨地拍了张小腿的照片发给徐椿娥,在微信里抱怨说:「妈妈,我腿都给扎青了。这几天天这么热,我连短裤都不敢穿,在家也得藏着掖着,就怕郭劲问我怎么一腿的针眼……」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0页 光发条消息还是不解气,庄朵朵趁着夜色,把针灸治疗的单据团了又团,丢到马桶里冲掉了。 「谁爱去谁去,反正我不去了。」她跷着二郎腿,重新躺倒在客房的小床上。外面月色皎皎,房间里空调开到20度,裹着夏凉被,自在又舒服。 「你以后就知道妈妈是为你好了。对了,朵朵,我带着你爸还得再去一趟。」徐椿娥一条消息把庄朵朵震了起来。 她担心吵醒郭劲,一熘烟钻到洗手间,锁好门,把电话拨了回去。 「妈,你怎么又要来啊?」庄朵朵的好脾气已经要被磨干净了。 徐椿娥和庄朵朵的父亲在带领店员上货,老两口五十多的人了,四家超市的事还是亲力亲为。隔着电话,庄朵朵都能听到父亲搬货时发出的那一声「哎哟」。 她的心一软,声音温吞下来:「爸爸在搬饮料吗?让爸爸当心些,顶容易晃到腰。」 徐椿娥在核对货品数量,小货车上搬下来一箱货,她就在记帐本上打个对号。她在忙碌的间隙告诉庄朵朵:「房子的事,我们还是觉得不放心。我和你爸爸商量着,要是郭劲家始终不肯给你加名,我们就给你买一套。我和你爸爸明后天盘点完就去花州看看。」 「买不了、买不了。我户口又没迁过来,外地户口在这只能买一套房子的。我和郭劲不是已经买了吗?就是我闺蜜卖的那套……」庄朵朵连声拒绝。 「傻囡!」徐椿娥亲昵地骂了女儿一声,躲开店员的视线,她才厉声质问了庄朵朵几句,「那房子,既用了你的名额,又和你一丁点关系都没有!上次你没听郭劲父母说是刷的他们的卡吗?告诉你,我问过律师了,这种啊,万一你们离了,还是算郭劲的。这是他父母赠予他的。和你没关系。」 「妈,您怎么又胡说八道啊,我和郭劲好好的,怎么就离不离的……」庄朵朵拧开花洒,遮盖着自己无可奈何的声音。说不上为什么,徐椿娥总有本事三句话之内就让庄朵朵发脾气。 「行了,你的事你就别管了。我和你爸爸全权做主就可以了。我们是不会让你吃亏的。」徐椿娥见又来货了,匆匆跑过去查验,还不忘见缝插针地提点庄朵朵,「那次,就郭劲他爸爸那个态度,我越想越生气。我和你爸爸想了,咱们家又不是没钱,给你买上也是个保障。」 2. 郭劲也没睡沉,洗手间里哗啦啦的流水声把他吵醒了。他在黑暗中望着天花板。 有件事他压在心里好几天了——远在广州的师兄推荐了一个工作岗位给他,是一家香港的金融公司,和师兄所在的单位有业务往来。 「英语好,学歷高,熟悉内地和港、英业务链,抗压能力强。这几个要求你都符合的。我把你简歷推过去了,对方还是比较满意的。」师兄这样说。 郭劲在心里摩拳擦掌,他很想试一试。当初申请英国那所名校时,他的绩点并不占优势,是一口流利的英语为他博得了那张offer。他的半身照现在还挂在花州一家英语培训机构里做宣传:「优秀学员,郭同学,雅思首考口语8.5。」 毕业后,他也想像同门师兄弟那样,留在海外或者奔赴北上广,他想闯一闯,试一试。毕竟当时的他只有25岁。可是父亲一番权衡利弊把他拖住了:「首先,我和你妈妈只有你这么一个孩子,你要是留在外面了,我们可就算失独了;其次,老实话不怕你笑话,咱家就是工薪家庭,供你去英国已经把家底掏干净了。北上广的房子,我们是买不起了。你要成家的,你会有自己的孩子的,到时住哪去?一直租房可不是长久之计……」 和庄朵朵恋爱之后,这份外出闯一闯的心更淡了。 庄朵朵恋家、黏人,为了他,把工作都辞了,陪着他回了花州。为了这份信任,他不敢轻举妄动。 郭劲想了又想,还是婉拒了师兄的好意。 他以为这事过去了,可这事总会不由自主地重新浮现在他脑海里——在一个又一个冗长的「务虚会」上,在一次又一次地「任务式喝牛奶」时,在领导一句又一句「大局为重,注意舆论」的叮咛中……这个念头像浮在水面上的葫芦瓢,他摁不下去。 「朵朵?」 黑暗中,他看到庄朵朵形单影只的身影进来了。 洗手间的花洒响了很久,可她身上一滴水都没有。她只是蒙头钻进被窝里,手和脚都冰冰凉凉的。 「你怎么了?」郭劲有一阵心虚。 「我爸妈非要再来买一套房子。」庄朵朵蒙着头说。 「为什么又要买一套?咱们买的仇敏的那个不是快交房了吗?」郭劲有些着急,他不敢承认,自己听到买房二字,第一个浮现出的念头是「完了,更不能换工作去广州了」。 庄朵朵掀开被子,好像憋了一肚子的话要讲出来。 她望着他的眼睛,他也充满忧愁和不舍地看着她。只是这不开灯的小房间太昏暗了,谁也看不到另一个人真实的想法。 「算了。」庄朵朵重新躺下,「没什么,他们就是想买。」 郭劲也跟着躺下来,他把脸贴在她冰凉的肩胛骨上。他希望她髮丝间温柔的味道能帮着他把那个念头摁下去。 「郭劲,你喜欢小孩吗?」庄朵朵很小声地问,仿佛怕惊散窗外那一抹淡黄色的浮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1页 他们曾经为这个问题争吵过,郭劲没敢回答,只是很紧很紧地抱着他。 「和我结婚时,你想像过我们未来的生活吗?是只有我们两个人,还是……我们两个人和一个或者两个小孩?」庄朵朵换了个问法。 郭劲的心里很不安,他想,朵朵肯定是知道广州的事了。 他总有种感觉:他们彼此之间没有秘密,他想什么,庄朵朵一定会知道。 「我……想过。小孩,两个吧。」其实他没想过。他的眼里,只有他和她两个人。 庄朵朵停顿了很久,才嘆了一口气。 郭劲也嘆了一口气,他在黑暗里挥挥手,希望哪里来一阵风,把那抹琉璃似的半透明的云吹开,就像吹开那个盘踞他心头的念头。 第51章 梦想放逐 1. 接到庄朵朵的邀约电话时,冯小冬是很头疼的。 这会打乱她的训练计划——退休后,工会组织人成立了一支女篮队。她是唯一打过篮球的女同志,当仁不让地成为了指导教练。 一开始,没人把这篮球队当回事,不过是为了各个单位打友情赛时热闹些罢了。体育局抽调了些个子高、体格壮的姑娘们来打球,姑娘们还老大的不乐意,觉得被抽调到篮球队似乎是某种「屈辱」。她们都是些绰号叫「巨人」或者「大壮」的姑娘,平时走路耸肩驼背的,坚称自己只有1米7,然而站在对外号称「1米75」的男士旁边还是高出了半头。 可是就是这支半吊子球队,竟然在花州业余篮球联赛上拿了名次。不光是局领导亲临现场给她们颁发了鲜花和奖章,冯小冬也雄赳赳、气昂昂的,准备全身心投入省联赛的备战。 「姑娘们,我们要打到省城,打到北京,打出亚洲!」每次训练前,她都这样鼓励那些和她一样人高马大的女孩。 「打出亚洲,直奔宇宙!」姑娘们比她心还野——有了名次,她们不一样了,敢挺直腰背走路了,谁要是喊她们「巨人」,她们也不恼了。乐呵呵凑过去,「来,和巨人比比,看看你有没有到我胳肢窝那么高。」这样一来,那些喊话的人反而讪讪地走开了。 「你爸妈不是刚走了吗?」冯小冬也是个心直口快的人,这话说出去才觉得不妥,赶紧改口说,「我是说,咱们不是刚聚过吗?」 这话也没好到哪去,似乎有种越描越黑的意思。 幸好庄朵朵也是个心思简单的,她立刻叫苦连天:「是啊!我刚送走他俩,满打满算才四五天,他俩又回来了。我爸妈想在花州买房子,非想请您二位在一块坐坐。」 冯小冬一头雾水,「你和郭劲不是已经买了房子了吗?」 庄朵朵也含混不清,「是,对,没错。可他们还想再买一套。」 冯小冬弄不明白了,她打算问问郭堵堵的意见。 在这个家里,郭堵堵永远是她的主心骨。 别人都说他比她矮一头,可她当初就是喜欢那股子清秀劲儿,她觉得郭堵堵心思细、脑子灵,哪哪都透着可爱。 2. 这份心思细,随着日月的磋磨,变成了一种多虑。 「这事未必有面上那么简单。」郭堵堵叉着腰,深吸了一口烟,望着天,「上次他们提出加名,我没同意,你看,又生风波!我说,你能不能别捣鼓那球了?」 冯小冬吐了吐舌头,把在手上转的篮球停下来。 她问郭堵堵咋办。 「不去。冷处理。」郭堵堵摸着并没有多少鬍鬚的下巴,「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我说,你怎么还在转那球,你是不是就离不了这球了?」 冯小冬这才把篮球收起来。 她爱篮球,一直都爱。 只是这份热爱她不好意思说出口了。想到自己一把年纪还喜欢这东西,她也是有些羞愧的。 让冯小冬颇为自得的一件事,她和中国女篮名将郑海霞是同年同月生的。都出生在1967年的5月,为此,她一直坚信自己天生就是该打篮球的。 她这半辈子都和篮球挂钩: 1983年,郑海霞代表中国女篮出战巴西,一举拿下了季军。在课堂上听到这段广播后,冯小冬激动得嗷一嗓子就吼了出来,拿着课本嘭嘭地敲打着书桌沿,「朋友们,同学们,你们不激动吗?季军啊!在巴西的季军啊!下一次就是冠军了。」 有一个小小巧巧的男生回过头来,平淡如水地说:「同学,现在还是上课时间,你能不能冷静一下?」 这就是郭劲的父亲、她未来的爱人——当时她一眼就看中这个坐在最前排的小男生了。 1992年,郑海霞出征汉城女篮亚锦赛,直到被推进产房前一刻,冯小冬还在举着收音机听。被推出产房后,她虚弱得满脸苍白,一双凹下去的大眼睛眨呀眨,问出的第一句话就是「赢了吗?」 郭堵堵抱着刚出生的儿子,恨铁不成钢地回答说:「冠军。」 冯小冬又是激动得嗷一嗓子,晕了过去。 她强烈要求给襁褓里的儿子取名叫「郭汉城」。 为此她第一次和郭堵堵拍了桌子,「我拼了半条命生的孩子,我为什么不能给他取名?」 在郭堵堵的再次斡旋下,他们才各退一步,取了「郭劲」这个名字——「谐音『冠军』,也算是有纪念意义了。」冯小冬勉强同意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2页 3. 郭劲的到来,也是冯小冬篮球生涯的终止——一开始她不信,她以为那些生了孩子就离开球场的人是矫情、是娇气、是故意找个理由不来训练了。 有了孩子她才知道,生育给她留下了难以启齿的损伤:她漏尿。 郭劲一岁时,冯小冬跃跃欲试准备重回球场。她像过去那样热身、奔跑、起跳,身体很快就给了她教训,一阵热流顺着运动短裤而下。 「姐,怎么流了这么多汗?是不是身体还有点虚?」一起打球的姑娘问她。问话的那人还是小姑娘,20出头,还没有结婚。 冯小冬看着她,绝望地感知着那股热流涌进了自己的运动鞋。她感到球场上出现了一个漩涡,她正在无可避免地滑落。 「我没事,我就是累了。」她拖着那只湿了的鞋,僵硬地离开了球场。 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她嚎啕大哭。 她去看过医生,但医生连检查都没检查就劝她走了,「都这样,生完孩子都这样。毛病多得很。」 「为什么没人告诉我?」冯小冬痴痴地问。 医生笑着看着这个大个子的女士,反问她:「你家儿子出生多少斤?」 「九斤八两。」冯小冬一直以为这是个令人骄傲的数字,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巨大儿会带来怎样的风险。所有人都在鼓励她吃、多吃、把孩子养胖。 医生再次露出隐晦的笑,「这事谁能告诉你啊?一代代人都这么过来的。当妈的人了,就别想着打球了,回去好好带孩子吧。」 4. 这么多年了,冯小冬还是不敢大笑、不敢奔跑、甚至不敢大声咳嗽。 她悄悄看过不少医生,但得到的结论都一样:这不是病,正常现象,你生那么大的孩子,肌肉回不去了,很正常。不影响正常生活就行。 郭堵堵对她的创伤进行了一番了美化,他说这是「爱的功勋章」。 「想想,你创造了一条新生命,这多伟大。」郭堵堵赞嘆着,「啊,大自然,这是大自然给母亲留下的纪念。」 冯小冬勉强地笑笑。 她有时候会为了篮球而哭醒——她太爱那种飞驰在球场上,然后一跃而起的感觉了。她太喜欢用双脚去对抗地心引力的感觉了! 但是这话她没法和任何人说,连她自己的母亲都劝她「别太爱玩了,收收心,有了孩子得有当妈的样」。 直到1998年郑海霞退役,冯小冬才彻底认命了:我的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她想。 因此,有了这个能当指导教练的机会,冯小冬格外珍惜。 她曾经想把郭劲培养上篮球运动员的路子,但她很快就发现,比起打篮球来,小学时期的郭劲更爱和女生一起跳皮筋。 「后继无人啊,后继无人。」冯小冬时常会陷入这样的唏嘘。 体育局给她调来的这十五个姑娘,几乎都没有运动基础。冯小冬是利用业余时间一点点把她们练起来的。 她禁止她们减肥,亲自在家用大锅炖了牛肉送到每个人单位办公室去;她早上五点就站在操场等她们来跑圈锻鍊体能,她准备好了绿豆水、清凉油、巧克力和坚果,时刻关注着这帮女孩子们的状态。 「你们就是我的命。」一见到她们,她就这样说。 那些女孩子笑作一团,以为她们的「冯指导」是开玩笑的;后来她们才知道,她是当真的。 5. 徐椿娥却把这视作一种示威。 「什么意思啊?打篮球?大老娘们打篮球?」她剔着牙,嗤笑一声。 郭劲也加班,这会儿还在公司。家里只有庄朵朵和徐椿娥大眼瞪小眼。 庄朵朵的爸爸并没有跟着一起来,他也是一直闹不清徐椿娥到底要做什么。 「你咋就跟这个房子过不去了?」送徐椿娥上车时,他问。 「我是为了房子吗?我是为了朵朵。」徐椿娥脱口而出,「万一他郭劲以后抛弃朵朵,我们朵朵得有个落脚的地方不是?」 庄朵朵爸爸愣愣的,「人小两口好好的,为什么要抛弃朵朵?」 「男人懂个屁。」徐椿娥只能在心里这样想。庄朵朵难以生育的事,她没有告诉过丈夫。 面对女儿,她也拿不准要不要先把自己的大计划说出来。她只能语焉不详地告诉庄朵朵,「其实妈妈给你倒是铺了一条路。」 庄朵朵警惕地竖着耳朵,问她想干什么。 「你这孩子。」徐椿娥抱怨着,「你怎么像防贼一样防妈妈?」 庄朵朵一把扯开裤腿,指着上面的淤青痛数道:「妈,您看,我就这一条命,还打算怎么折腾我?」 徐椿娥看着她,神秘莫测地摇摇头。她把那个秘密吞回了肚里。 今天再早一些的时候,趁着庄朵朵学车,独自在家的她翻到了郭劲藏在衣橱里的简歷。 「天助我也。」徐椿娥想。 她心里酝酿的那场大计划需要郭劲先离开这座城市。她盘算着,踌躇着,志在必得。 第52章 偷梁换柱(1) 1. 这一天,郭劲一回来就察觉到家里的氛围不太对。 餐桌上已经摆了几道菜,都是他爱吃的辣口味,丈母娘徐椿娥还在厨房热火朝天地忙碌着,花椒和海椒辛辣温暖的气息一股股涌过来;庄朵朵却怏怏不乐地侧躺在沙发上,频频地换着电视节目。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3页 郭劲有些心虚,虽然他婉拒了师兄的推介,但这几天因为工作的事情和师兄交流颇多,言语间多是对不能外出闯荡的遗憾。想到这些他心里就升起一股歉疚。 「朵朵,今天不是过了科目二了吗?怎么看起来不太开心?」郭劲没话找话地凑过去。 庄朵朵有气无力地指指厨房,努了努嘴,「你可算回来了,可算能分担一些火力了——我妈对着我念了两个小时经了,不是孩子就是房子的。」 徐椿娥人还没出来,笑声先飘了过来,「我耳朵灵着呢,朵朵又告我的状了不是?孩子、房子,哪个不是过日子必需的呀?」 她探出头来,笑着问郭劲:「是不是?」 郭劲只能含混地应着:「是的,是的。」 「我是想呢,小郭这么忙,又这么年轻,房子、孩子的事我们能帮衬就多帮衬。小郭就放下心理担子出去闯闯蛮好。」她拿了碗筷出来,笑吟吟地招唿,「吃饭,吃饭,吃着说。」 庄朵朵没把这句话当回事,郭劲的心里却一个咯噔。 他差不多都忘了简歷的事了,那还是春节期间他列印了想让师兄看一下的。当时他也没抱太多想法,给师兄看过顺手就丢在衣橱里了。上面的求职意向也是他随手填的,大湾区top列表里的金融机构都填了个遍,主要也是为了过个干瘾。 徐椿娥并不知道那些花里胡哨的名字意味着什么,她只是戴起了老花镜,一个一个在网上搜着,心满意足地发现它们全是在千里之外的南方。 她坐下擦了擦汗,若有似无地提了句:「你们年轻人出去闯闯蛮好的,守着花州也没什么意思。」 郭劲不知该如何应答,拿着筷子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肯定是朵朵看到我和师兄的聊天记录了!肯定是这样,她以为我要去外地……」这样想着,他如坐针毡,忍不住偷偷瞄着庄朵朵的脸色。 徐椿娥看着他们两个人的反应,意味深长地笑笑,夹了块辣炒排骨放在他的饭碗中。 「没胃口?是不是太热了?去,朵朵,把空调调低些。」徐椿娥殷切地把遥控器塞到庄朵朵手里。 庄朵朵闷闷不乐地摁了几下遥控器,说天太热,吃不下,悻悻地回房间躺着了。她本意只是想避免和母亲过多接触,因为她知道这顿饭上徐椿娥要么提房子要么提孩子,总之一定会在他俩原本平静的小生活里横插一槓子。 「妈,我绝对不会去外地的!我就没有这个想法!」一见庄朵朵起身离席,郭劲急了。他把碗筷一放,气沉丹田,声如洪钟地对徐椿娥表了个态。 徐椿娥吓了一跳,上下扫了郭劲几眼,见小伙子坐得端端正正、腰板儿挺得笔直,不像精神有问题的样子,这才重新拿起筷子,讪讪说道:「我觉得你还是得去。有机会可得把握住,你们现在还年轻,过两年有了孩子……收入提高一些不是坏事。」 「收入还好,主要是朵朵……朵朵为了我辞职来的花州,我说去外地就去外地了,朵朵怎么办?」郭劲补充说,「再说,我们也不想异地。我答应过朵朵,我们做什么都要在一起。」 「那是你们小年轻谈恋爱时讲的话,结婚了不作数了。」徐椿娥还在循循善诱,「小郭啊, 你不要背思想包袱,你有机会去广州、去香港的,你就去嘛。又不是不回来了,见识见识外面的风采,工资也提了,见识也涨了,怎么想怎么都是好事。」 一听徐椿娥把城市名都直接说出来了,郭劲坐实了自己的猜测,「一定是朵朵知道我给师兄送简歷的事了。」 他的目光一次次飘向庄朵朵紧锁的卧室门,恨不得现在就赶紧跑过去和她解释;可徐椿娥并没有放过他的打算,一张被香辛料辣得红润润的嘴叭叭地翻个不停,说来说去都是劝郭劲「抓紧机会、能走就走」。 郭劲如坐针毡,徐椿娥的话密起来,是谁都插不进嘴的,他只能虚应着:「嗳、嗳,对。」 「哗啦」一声,庄朵朵拧开了门,气势汹汹地朝这边走过来,扯住徐椿娥的胳膊肘,回头勉强对郭劲笑了下,「我想遛弯,妈陪我去。」 「你这孩子,妈还没吃完饭呢!」徐椿娥被庄朵朵拖着出了门,手里还拿着一双筷子,「这孩子,急什么!」 2. 「妈,明人不说暗话,您这次来到底是什么事?」急行了几百米之后,庄朵朵甩开母亲的手,直截了当地问道。 徐椿娥压根没当一回事,旁边有一群老太太在跳广场舞,硕大的音响里放着震天响的流行乐曲。她斜瞄着那些老太太的舞步,下意识地跟着甩动胳膊。 「没什么事,不是说了吗,就是想你了,来看看你——」 「不对,您在电话里可不是这么说的。」庄朵朵接近于气急败坏了,「您在电话里非要我们再买房子,来了之后又开始提孩子,现在好了,您直接把郭劲给安排出省了。」 徐椿娥神秘莫测地扫了她一眼,「幼稚。他走了事情才好办。」 这话让庄朵朵背上一凉,她不得不扶住徐椿娥的肩膀,挡住徐椿娥看向广场舞的视线,「妈,您到底想干什么?就算我求求您了,要杀要剐给个痛快话呀!」 徐椿娥审视着她,一声长嘆,背起了手,慢悠悠向前走。 庄朵朵抄着裤兜在后面跟着——自从徐椿娥带她针灸留下一腿青紫色后,她就只能在37度的高温里穿着运动长裤遮丑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4页 「朵朵,还记得你小时候妈妈去南宁的事吗?」徐椿娥突然提起了遥远的从前。 庄朵朵迷茫地摇摇头,她印象不深了。 徐椿娥饱含深情地朝后一伸手,示意庄朵朵握过来。她紧紧握着女儿的手,感嘆说道:「那时候你才4岁,咱家超市想加盟那边一个品牌,妈妈当时想着和你爸爸一块去看看。当时和你说的好好的,让你住在姥姥家,你也同意了。谁知道都到晚上了,你在姥姥家哭天抢地地嚎呀。当时火车都跑出去老远了,听着你在电话里哭,妈妈是坐立难安,熬了一宿也没睡着。只能中途下了车,连了两三个通宵坐车回来了。」 听徐椿娥这么一说,庄朵朵似乎是有点印象。她只记得爸爸从南宁带回了一筐新鲜的青芒果给她,至于自己嚎啕大哭着找妈妈的事,她是完全不记得了。 徐椿娥还在继续抒情,「……当时我回来一看呀,才隔了两三天,你那小脸就瘦了一圈。你姥姥说,你到了晚上就哭着找妈妈,白天也吃不下东西。可把我给心疼坏了。我抱着你就想,『这小闺女就是我的肉,我的心尖尖,我这辈子的命就豁给她了。我再也不和她分开了』。」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庄朵朵的声音软下来,抱住徐椿娥的胳膊,把脑袋垫在她肩膀上。 徐椿娥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哎,结果呀,我的小闺女长大了,我隔了一两周来看她,她就嫌我来得多了,追着我后面问为啥来。你说气不气人?」 庄朵朵不好意思了,摇晃着她的手臂,撒娇说道:「妈妈,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主要是想搞明白您到底有什么事。您看,咱家超市挺忙的,我和郭劲也都忙着,我想着您要是有事,咱就赶紧去解决……」 徐椿娥这才感觉火候差不多了,反手搂住比自己高半头的庄朵朵,压低声音说道:「明天妈带你去见一个人。」 「妈,这次是针灸还是放血?」庄朵朵已经有经验了。 徐椿娥神秘地笑笑,「这次一步到位。」 3. 在郭劲惶惶不安地考虑着要不要赶紧坦白从宽时,徐椿娥已经笑呵呵地携着庄朵朵的手回来了。 母女俩说说笑笑,眉尖眼角皆是一派春风和煦的气象,仿佛没有发生过任何龃龉。 「郭劲,你今天去客房,我和我妈一块睡。」庄朵朵像小姑娘一样依偎着徐椿娥。 这一路上,徐椿娥谈古论今,从怀庄朵朵时的孕反、到送庄朵朵上大学时的不舍、再到庄朵朵每一次登机前她求佛拜神的祷告,统统给庄朵朵讲了个遍,主题思想就一个:「妈是世界上最爱你的人,妈不会坑你。」 坚冰一样的庄朵朵渐渐融化,她甚至在心里想好了:随我妈去吧,这个年纪的人都盼孩子,她愿怎么折腾我就折腾吧,反正妈妈肯定是为了我好。 临睡前,她搂着妈妈的胳膊。那里冰冰凉凉的,从小她就喜欢把脸贴在徐椿娥胳膊外侧睡觉。 徐椿娥也过身摸着她的头髮,喃喃地说:「明天妈带你去佳安医院。」 佳安医院是花州当地有名的产科医院,服务好、设备新,附近几个县镇的产妇生育时也爱来这里。 「明天我考科目二。」庄朵朵已经有困意了,含含煳煳地说。 「没事,妈等你。几点都行,多久都等。」徐椿娥温柔地摸着她的头髮。 庄朵朵带着对母亲的愧疚渐渐陷入睡梦,这时的她并不知道,徐椿娥为她想到的「御夫术」是——偷梁换柱。 第53章 偷梁换柱(2) 1. 佳安医院门口,常有三五个抱着婴儿的女人在游荡。 她们通常挎着一只大包,脸晒得黢黑,犀利的眼睛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一刻也不停地扫射着,寻找那些求子无望的可怜人。 如果有谁翻开她们怀抱里婴儿的襁褓,会看到里面塞着一张又一张的gg单,上面要么写着「祖传秘药,求男得男、求女得女」,要么写着「四代试管,百发百中」,总之落款都是一些从未听过名字的乡镇医院。 每次来到这里,庄朵朵都会加快步伐,她知道那些眼睛都是捕兽夹,就等着犹犹豫豫、试试探探的人们掉进来。 而这一次,徐椿娥却和她们站到了一起。 「妈,您干嘛呢?」庄朵朵在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来,犹疑地看向医院大门口,「不是说去看医生吗?我刚考完就过来了,咱快点,要下班了。」 徐椿娥却顾左右而言他,反问她考过没有。 「那必须考过了,一把拿下。妈,咱去医院吧。」庄朵朵坚持不往那边迈一步。 「你这孩子,过来说话,那边热。」徐椿娥快步向前,满脸笑意地把庄朵朵的胳膊夹在肘下,扯着她来到树荫下。 那群抱着孩子的妇女也跟过来了,兴许是在太阳下晒了一天,怀里的几个小娃娃怔怔的,颧骨的皮肤红里透黑。 「你说说,这么好的闺女。」有位妇女啧啧感嘆。 另一位年龄大些的直接上手了,像挑拣大牲口一样在庄朵朵的背上、屁股上拍了拍,「瞧瞧,这身板,人高马大的,不能生可惜了。」 庄朵朵的脸一下子涨红了,「你干什么?」 她推开那个凑过来的妇女,妇女怀里的小婴儿被她惊醒了,黑漆漆的眼仁闪着光地看向她。她觉得那目光很冷,像幼兽不分善恶的眸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5页 「按辈分,你得叫人家一声表姨。」徐椿娥从中斡旋,拉着庄朵朵再往树后凑了凑。 「妈,还去不去看医生?不去我走了。我今天很累,我想休息了。」庄朵朵甩开她的手,一张脸耷下来。 「小点声,孩子,小点声。」被称作表姨的那位神秘兮兮压低声音,「这个事,想办的太多了。咱别让人听见,再给抢了去。」 「妈,咱走吧。」庄朵朵压根没有兴趣听她们继续说下去。她时刻防备着那些打算突然伸过来对着她挑挑拣拣的手臂。 马路对面有几位和她们差不多妇女朝这边望了望,看到庄朵朵后,她们也抱着孩子径直穿越晚高峰的车流走过来了。 「这就是今天说的那个啊?」 「什么毛病来?卵巢早衰是不是?」 「数值这么低,姑娘,你咋还不着急呢?你看你把你妈急得!」 她们旁若无人地探讨着庄朵朵的病情,半是怜惜半是戏嚯地替她分析着原因:「怎么回事呢?是不是老熬夜?喝不喝酒?抽菸多不多?」 庄朵朵的双眼不受控地含了泪,她抿着嘴,感到自己像农贸市场的猪羊,捆绑起来任人品评。尤其是徐椿娥,不但不阻拦她们,反而还加入了谈论,「爱喝凉,怎么不爱?从小就爱喝冰的、吃冰的,当时我闺女确诊了这个病,我就知道,坏了,都是小时候由着她吃冰糕的事……」 「妈!」庄朵朵愤怒地喊了一声,她有一种被背叛的屈辱感,「还去不去看医生?我走了!」 2. 在马路边,徐椿娥把她捉了回来。 庄朵朵已经忍不住地掉泪了,她的脸颊热得厉害,「妈妈,什么意思?我身体的情况为什么要告诉这些人?我根本不认识她们,她们有什么资格来评论我?」 「你这孩子,哪有这么严重?」徐椿娥还在扯着她往回走,「你表姨那是关心你……」 庄朵朵甩开她的手,抹着眼泪,越想越气,「我不需要她们的关心。这是我的隐私!妈妈,你为什么统统都告诉别人了?你让我别告诉爸爸和郭劲,我像做贼一样躲着、藏着,结果呢?结果你毫不遮拦地全告诉一堆陌生人了!我的病歷你为什么要让她们看?!」 徐椿娥端起了一腔正气,「你这是讳疾忌医了,朵朵。妈这次来,就是托你表姨帮你解决问题的。」 「解决问题?」庄朵朵气得噎住了,她使劲顺着胸口,怒目看向那棵老槐树下聚集的妇女,「她们是骗子,是医托!上过新闻好多次了,怎么又冒出来了?我这就打电话报警……」 「行行行,你赶紧省省吧,人家一没骗你的钱,二没卖给你药,人家就是抱着孩子搁这散步呢,你报警也没用。」徐椿娥也失去了耐心,直截了当地把话说了出来,「要不是我托人了,你表姨还真不一定帮你这个忙——她能给咱联繫上抱养。」 3. 夕阳西下,夏天的风还是热的,庄朵朵身至冰窟。 徐椿娥一刻也不停地说着:「——我给你讲,这个机会不多见的。村里有那种在外面怀了孩子的小姑娘,不想打,又不想要,打算生下来就扔了的。你表姨也是做善事,给托个好人家送了。」 「现在刚查出来,才两个月。妈都替你打算好了,就让郭劲去香港去广州的工作一段时间嘛,到时候就说孩子是你生的,早产了……」徐椿娥两只不停地比画,仿佛要在空气里为庄朵朵画出一幅儿女绕膝的美好图卷。 庄朵朵虚弱地抓住她飞舞的双手,「妈……」 「你也别担心。」徐椿娥误会了她的意思,神秘莫测地挤了挤眼睛,「到时候啊,你就跟妈妈回家住去,就说保胎。谁也不用见,公公婆婆的来了我也不让他们进来。就说怕冲撞了。」 庄朵朵快速地摇着头,泪水滚到嘴巴里,很咸,很苦。 「妈,我不想这样!」她只能用大喊大叫来阻止徐椿娥继续说下去。 不远处的小婴儿被她吓哭了,有谁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那些妇女抱着娃娃,「哦哦啊啊」地哄着。 庄朵朵捂着耳朵,在做最后的挣扎,「她们是什么人您知道吗?她们怀里的小孩子是哪里来的都说不清!」 「借的,借的,都是亲戚家的小孩儿,抱出来走走。」徐椿娥还是沉浸在对未来的幻想中,「朵朵,你别担心,这条路走得通的。」 她压低了声音,眼睛因兴奋而格外润泽,「你七表舅家的闺女,也是不能生。人家就聪明得很,支使她老公去南方打工了,然后这样抱养了两个。」 她说的这两个小孩庄朵朵有印象,四五岁还没有上了户口,拖着黄鼻涕在村子里跑来跑去,腿上摔得新疤盖旧疤。做父母的对他们也没有多么上心,只当是个任务来完成,养到大了一点点就丢给老人带,夫妻俩双双南下打工去了。 「就是那俩孩子,今年春节我还见了。喜人的嘞!」徐椿娥美滋滋地说,「这个机会不常有,咱们能赶上是你的福气,朵朵。实话告诉你吧,这次来,你表姨给我联络的,我先见了见那个怀孕两个月的小姑娘。长得很规矩,就是个头稍微矮了些。」 她唏嘘着,像在说一件足够结实却不够漂亮的家具,「不过你放心,人是健康的。小姑娘才17岁,和她那小男朋友在中专里认识的。小男朋友才16岁,也吓坏了。两个人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说到时给点营养费,他俩还不敢要……人家也都是厚道孩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6页 4. 她的嘴巴被愤慨的庄朵朵用手捂住了。 「妈,您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们这样,和拐卖小孩有什么区别?」庄朵朵彻底失望了,她知道,今天的一切一切都是个骗局。 「我走了,您要是和我一起走,今天这事就算了;您要是还和她们搅和,我就报警!」庄朵朵松开手,拦了辆计程车。她拉着车门,还在望着母亲,她希望真的是自己把事情「想严重」了。 「你这孩子……」徐椿娥讪讪地看向那群神色戏嚯的妇女,「这机会不常有,错过了不知得等几年,我寻思正好郭劲也要去外地了,这不都是顺水推舟的事吗?」 本来已经坐进车的庄朵朵愣了一下,她问:「郭劲什么时候要去外地了?」 「他简歷我都看到了呀!要去香港一个什么公司,名字一长串,我也记不住。」 庄朵朵怔怔地看着徐椿娥,虚弱地笑了一下,「妈,您怎么今天老骗我……」 「哎,哎,她表姨,别走呀,我们这事还是要办的。」徐椿娥急着喊住那群想要离开的妇女,一扭头,发现庄朵朵已经打车远去了。 第54章 绑架 1. 郭劲度过了这个夏天以来最离奇的一天——他被人「绑架」了。 说是「绑架」,也算不上。黑马健身那两个身高超过1.9米的健身教练在地下车库拦住了他,客气地请他上车「谈一谈」。 他在其余同事的见证之下,被两名健身教练一左一右架了起来,踉踉跄跄上了车。 「你们要干什么?我们报警了啊!」直到车子引擎发动,目瞪口呆的同事才想起来喊了一句。 倒是郭劲从车窗上方伸出手臂挥了挥,「不用,我们就是谈一谈。」 驶离了金融大厦之后,两名健身教练才唏嘘着放松下来。 他们的面孔很年轻,身体是大人的身体了,脸还是孩子的脸。像是小孩子偷穿了大人的衣服,有种装腔作势的凶。 他们很坦诚地告诉郭劲,其实他俩也没想好要把他带去哪里、要拿他怎么办。 「我们就是想知道,我们老闆藏哪去了?他是不是已经出国了?」在一处废弃的建筑工地前,他们把车停了下来。 湛蓝的围板遮住了他们,也遮住了天。他们担心郭劲太热,还特意把空调又调低了一些。 「抱歉,朋友,我真的不知道。」郭劲只能这样告诉他们。 「我们是投资了黑马健身没错,但是这次投资……是基于我们对花州体育发展前景的判断,而非私人交情。」郭劲垂着眼睛,在两位年轻人面前撒着谎。他感到鼻尖很热,总是下意识地伸手去擦汗。 「我这有纸巾。」一名教练在车上四处翻着,递了张纸巾给郭劲,又问他要不要吃薄荷糖,「能凉快些。该死,这么热的天,我俩去的路上太急了,忘了备点冰水了……」 郭劲只好提醒他们,「没关系,你们是来绑架我的,又不是来请我做客的,备不备的无所谓。」 三个人一起笑起来。 笑过之后又是令人窒息的沉默。 开车的那个小伙子不时地抚摸着方向盘,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就像只温顺的大狗似的趴在方向盘上发呆;另一个和郭劲同样坐在后排的小伙子负责「审问」郭劲,可他也问不出什么,反倒被郭劲问出了年龄和老家。 「我21岁,他小一些,才19。」大块头的小伙子说起话来会紧张,语速不由自主地变得很快,他说他们在黑马健身上了一年班,就前三个月领到过工资。 「后来大家就开始辞职了,大家都说我们健身房要倒闭。可我问过老闆了,他说是一时资金困难,总会发下来的。我俩就一直坚持给会员上课……后来店铺的门也被锁了,会员天天追着我们问到底怎么回事。我们实在没办法了。」他紧张兮兮地把自己的底细全吐露了。 「所以,你们就想着来找投资方,打听一下老闆的消息?」 前排一直沉默的小伙子转过头灿烂地笑了,两排牙齿干干净净,「我们也不知道什么投资方是谁,但从网上看到,会员都来找你闹,我们也就来了。」 2. 郭劲一直是个不太擅长撒谎的人,只要一撒谎,他就会不停地冒汗。 在这辆空调已经被调到18°的车里,郭劲浑身都湿透了。 汗水一直顺着他的鬓角流下来,他不得不一边狼狈地擦着汗,一边继续告诉那两位年轻人,「我和你们老闆真的没有私交。不只是我,整个金融公司也没人和他有私下的往来。他不是马来西亚回来的华侨吗?我们没有交集的。」 他的手机一震,是一条预约成功的简讯。今天再早一些的时候,杜总曾安排他定一家做私房菜的会所,「咱们做两手准备,是不是?年底审查之前,咱们分公司的一些坏帐可以打包处理一下。我那个儿子,人虽然不成器,倒是认识几位收购债权的朋友。你们聊一聊,我就不掺和了,年轻人好沟通……」 郭劲心里很清楚,杜总准备把黑马健身的这笔坏帐转手卖掉。他和那几位所谓的「收购债权的朋友」也做过前期沟通,从他们似是而非的话语中,他知晓杜总想把这家分公司统共1.2亿的债权以低于千万的价格打包卖出去。黑马健身的投资就是其中最大的一笔。 只是截至目前,这一切都是他郭劲自己的判断,就算他想要汇报给总公司,他也拿不出任何证据——因为所有的碰面、所有的沟通、所有的签字都是由他完成。杜总只扮演藏在幕后的那位傀儡师。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7页 郭劲还发现,自从黑马健身的投资爆雷之后,杜总就再也没有和他打过一次电话、发过一次文字消息。所有的沟通都是由面对面的方式进行,比如今天早上关于预定会所的安排,也是杜总一早把他叫去自家小区,亲自下楼面对面通知他的。 3. 「算了,我们明白,你也是个打工的,也做不了主。」在「劫持」了郭劲两个小时之后,两位心灰意冷的年轻人决定送他回去。 半路上,他们三个渴极了,郭劲提出来去超市买些冷饮喝。他们去的是一家无人售货全自动的超市,两位年轻人束手束脚的,不知道怎么取货、怎么结帐。郭劲替他们结了帐,买的是两瓶进口的苏打水,他们高兴得一口一个「谢谢哥」,俨然一副拿郭劲当了自己人的语气。 「哥,等我再找了新工作,你来找我练练呗。我看你老是忍不住抻脖子,到时我给你做个筋膜刀,松解松解就得劲了。我学的就是运动康復。」开车的那位说。 郭劲笑着答应下来。 临别时,他又喊住了那两位年轻人,他总想再给他俩说点什么。 「哥,不好意思啊,今天也是一时冲动了。主要是我俩房租交不上了,拖了两个月了,房东今天要赶人。我们本来想着借个车搬家的,路上商量着商量着就来你这了……」车窗降下来,露出两张愧疚的面庞。 「没事没事,我喊住你们主要是想说……」郭劲迟疑了一下,他本来想劝他们走一下仲裁,能拿回一些工资是一些;但想到黑马健身的帐户早就被人掏空了,似乎仲裁了也起不到什么作用。 郭劲只能再次挥了挥手,「我就想说,开车慢点,注意安全。」 那种明明可以做些什么、但却什么也做不了的无力感缠绕着他。郭劲从电梯的镜子里看到,一个松懈的、油腻的、满头都是汗水的人也在望着自己。 他不可置信地凑近镜子,花了很久才相信那个疲惫而狡猾的镜中人就是自己。 4. 电梯的门开了。 杜总被站在电梯里的郭劲吓了一跳,几秒钟之后反应过来,大步迈向前,一把抓住郭劲的胳膊,「没事吧,孩子?」 「没事,没事。」郭劲慌忙解释说只是一些误会,已经沟通过了。 「沟通?」杜总笑了笑,眼里的神情变幻莫测。他问郭劲那两个「绑架」者去哪了。 「算不上绑架的。也是两个挺年轻的小孩,黑马健身那边一直没发工资,他俩家都是外地的,在花州租的房子。实在是没辙了,想着找个人问问。」 「那不行。那就找咱们这来了?」杜总的声音一下子拔高了,几位跟在他身后的同事也在窃窃私语,纷纷附和道:「那真不行,太吓人了。早上从车库直接就把人架走了,跟两个黑罗剎似的,谁知道他们要干什么!」 「报警,必须报警!」杜总先是掏出了自己的手机,想了想又重新放回去,转头安排秘书,「马上报警,应该还没跑远。」 人们乱作一团。早上郭劲被带走的时候,大家考虑到杜总一贯的「大局为重、舆论第一」工作原则,没人敢率先拨出报警电话;现在杜总突然要求报警了,人们有点兴兴头头的,混合着迷茫和忐忑,不知道接下去有什么热闹要看。 郭劲拦在中间,解释了不下十遍这算不得绑架,然而依旧阻挡不了杜总那声色俱厉的「报警!」 「给他们一个教训,让这些年轻人知道有些话,不该说;有些事,不该做。」电梯门眼见要重新合上了,杜总粗短的手指从中伸出来,半张脸转向郭劲,深深地盯着他,笑着补充了一句,「小郭,你是我一手带起来的,你和我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你的安全,我当然要负责。」 郭劲懵懂地点点头。 要到很久之后、久到杜总锒铛入狱的新闻登上了花州日报时,郭劲才反应过来:杜总这一上午的所作所为并不是什么所谓的关切,而是杀鸡给猴看的寓言。 5. 要说徐椿娥有什么「功绩」的话,那就是在这兵荒马乱的一天里,无意间给了郭劲一条出路。 这个傍晚,郭劲终于能在焦头烂额中抽出时间看一下手机。 也许是今天的事太过离奇,也许是这闷热的天让人太过窒息,郭劲没有察觉到庄朵朵的反常。她发了科目二通过的报喜消息后,就再也没有联繫过他。没有像往常那样事无巨细地分享吃了什么、喝了什么、看到了什么。 郭劲的手机上,倒是有几个来自徐椿娥的电话,还有一个来自冯小冬的电话。 郭劲斟酌了一番后,选择先给母亲回电话。 接电话的却是他的父亲郭堵堵。 这位一辈子都在致力于给人添堵的老财务第一次露出了惊慌失措的口吻:「郭……郭劲,朵朵怀孕了!你不知道吗?你……朵朵妈妈亲自来报喜的。你、你快回来!」 这一天所有发生的事终于汇聚成一朵蘑菇云,在郭劲的眼前和脑海齐齐炸开。他已经来不及思索,只能以最快的速度把那条私人会所的预定消息发给了杜总:「抱歉!杜总,家里有急事发生,今晚的宴会无法赴约!」 发完,他就关闭了手机。 他早就嗅到了这场宴会里的危机,他很清楚今晚黑马健身的老闆、杜总的儿子、那几个所谓收购债权的朋友都会到场。这是一汪浑水,只是他被杜总推进去了,脱不开身。他很庆幸,庄朵朵的突然「怀孕」,给了他一个上岸的理由。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8页 在回家的路上,他特意去买了一束花。 向日葵和洋甘菊包扎在橄榄绿的花纸中,用奶白色的丝带细心缠绕。是庄朵朵喜欢的田园风格。 「等会见了面,我一定要好好抱抱朵朵!然后告诉她这一天都发生了什么……」郭劲的脸被晚风温柔地吹着,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自己的爱人。 而他的爱人,拉上了卧室里全部的窗帘,独自坐在昏暗的房间,翻出了他寄向遥远未来的简歷。 「原来你早就想走了……」一份简歷上,有郭劲随手写下的日期。是今年春节之前的事了。 庄朵朵倚靠着衣柜,眼泪从指缝里滚出来,化成一声长长的嘆息。 第55章 悲伤闹剧 1. 徐椿娥做事只有两个原则:第一,所有的出发点都是为了庄朵朵好;第二,只要是为了庄朵朵好,那么没必要徵得她的同意。 在庄朵朵愤怒地打车离开后,徐椿娥在电光火石之间做出了一个决定——立刻把那个婴儿「预定」下来。 她想,庄朵朵现在不同意,是因为没有转过弯来,「等这孩子转过弯来,黄花菜都凉了。」 徐椿娥坚信,只要先把生米煮成熟饭,庄朵朵总会像过去那样,象徵性地反抗反抗,然而按照她的计划进行的。 她没有先联络庄朵朵,而是把这个报喜的电话打给了她久不联繫的亲家。 2. 徐椿娥打来电话时,冯小冬正在心潮澎湃地给队员们开着会。 「看,姑娘们,澳大利亚、雪梨,李梦这一记三分球,把阔别了十二年的冠军给我们夺回来了啊!」冯小冬声情并茂,一边回顾着女篮一个月前夺冠的纪录,一边下意识地在空气里翻转手腕投篮。 队员提醒她,「冯指导,手机一直在响。」 「不用管,推销的。」冯小冬还沉浸在女篮击败日本的欣喜中。 徐椿娥只得又把这个电话打给郭劲,可郭劲那会儿正在派出所给警察解释这一天的误会,压根没有留意到频频响起的手机。 徐椿娥一阵悲从中来:看,我们朵朵在这个家多么不受重视! 她越想越心酸,越想越胆战心惊,倍觉自己方才做下的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要是他们知道了朵朵这个病,不知道要怎么对她呢……」徐椿娥唏嘘着,脑海中走马灯一样闪出村镇上那些生育困难的大姑娘、小媳妇。在她的心目中,一个男人肯善待一个女人,唯一的原因就是那女人肯生孩子、会生孩子。 她拍打着胸口,只给自己三分钟的时间用来悲春伤秋:「幸好,幸好我给朵朵联繫上这条路子了!不然我家朵朵得受多少委屈。」 她重新拂了拂头髮,调整了思路,「既然你们都不接电话,我就挨个找到你们面前去!这是你们老郭家的大喜事,我不信你们一个个无动于衷!」 3. 偌大的篮球馆里,走进来一个穿着旗袍、一步三摇的女人。 徐椿娥是他们镇子上有名的「优雅女人」,每年她都会定制一年四季的旗袍,腰身掐得很细,走起路来摇曳生姿;她那头黑髮在当地也是极为出名的,从小到大没剪过,一直长到脚踝下,日日用古老的皂角水梳洗,然后高高地盘起来,像只如影随形的老皮帽。 穿着运动背心和短裤的女篮姑娘们纷纷停了下来,看着这把自己捆得扎扎实实的女人摇摇晃晃走进来。 徐椿娥被这群比男人还高的姑娘们吓了一跳,她们低头看着她,她也仰头瞪着她们,像巨人国里突然闯进一位精巧的小矮人。 不过徐椿娥很快找到了为自己撑腰的东西——「请问,你们冯指导在哪?我想给她报个喜,她儿媳妇怀孕啦!」 女篮姑娘们依次让开,通道的尽头,冯小冬手里的篮球嗙地一声落地。 「怀孕?那么什么时候生?耽不耽误我们去全国拿冠军……」冯小冬的眼神里透露出绝望,她没敢把这话说出口。她也知道,作为「婆婆」,这个时候她应当表现得比所有人都开心。 「啊,怀孕啦!」冯小冬终于挤出了一个艰辛的笑容。 徐椿娥很奇怪地望着她,冯小冬立刻反应过来,作为婆婆,自己好像表现得还不够欣喜。 她只能在心里暗暗地嘆了一口气,然后挨个和队员们拥抱,「我儿媳妇怀孕啦!」直到抱到徐椿娥面前,她也没想好要不要把这位矮小的亲家举起来。她僵硬地拍拍徐椿娥的手臂,「啊,怀孕啦!」 徐椿娥的大脑也在飞速运转,她看不懂冯小冬脸上的表情,正如她也想不通为什么有的女人五十几岁了不想抱孙子反倒想抱篮球。她只能讪讪笑着说:「嗳,是,今天下午刚查出来。就是吧,孩子还不太稳定。朵朵心情也不太好,我正想呢,给您这边报个喜,就带朵朵回我们那调理调理。」 冯小冬的大脑已经停转了,透过篮球场的穹顶玻璃窗,她似乎已经看到了不远的未来:再次沉沦于奶瓶和尿不湿之间,她高大的身躯要蜷缩在婴儿床旁逗弄那个小东西,刚刚回到她身边的篮球又要被人抢走了…… 「要不,给郭劲他爸打个电话吧。给他报个喜。」冯小冬木讷地举起手机。 穿着旗袍的徐椿娥和穿着队服的冯小冬在这件事上达成了一致。 4. 「啊,怀孕了?怎么就突然怀孕了?」郭堵堵还残存着不少理智,他认为这件事上有颇多疑点,但是他及时收住了话头,因为他也知道,作为「公公」,这个时候他必须得高兴,「怀孕、怀孕好啊!就是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你说说,这俩孩子,有什么大事都是从来不和家里人商量。说怀孕就怀孕,这也太突然了……这喜事也太突然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9页 他们当即决定,所有人都放下手上的事,今天晚上齐聚郭劲和庄朵朵的小家,好好贺贺。 直到坐上回家的车,徐椿娥心里才有隐隐的忐忑。 她给庄朵朵发了条信息,「朵朵,一会儿你公公婆婆和我一起都去你们家,商量商量孩子的事。你也别怕,妈都安排好了,到时你就跟我回老家待着去就行。」 庄朵朵回復得极为冷淡:「谁也别来。我谁也不想见。」 「不见就不见吧,我就说你不舒服,静养。」徐椿娥满意地熄灭了屏幕。她以为到目前为止一切尽在掌握。 5. 郭劲一进家门,就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三位长辈其乐融融,争先恐后地在厨房里忙碌,邀功似的端出一道道佳肴。 「朵朵呢?」他问。 客厅门口扔着庄朵朵随身背的小包,练车时穿的帆布鞋一只在门外,一只在门内,防晒的外套直接就甩到了盆栽上。郭劲似乎能看到她一脚踹开门、丢开包直奔向哪里的场景。 「啊,朵朵啊,她不舒服,休息休息就好了。」徐椿娥笑吟吟地说。 郭堵堵终于找到了机会,见缝插针地问出了那个问题:「今天您说『刚查出来,孩子不太稳定』,是怎么个不稳定法?」 徐椿娥的脚步踉跄了一下,继续笑着说:「这个,女人的事,和您也说不清楚。您就安心等着做爷爷就行。」 冯小冬倒是刻就明白了,她深知女人在生育上有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痛苦,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她想起了刚生完郭劲时漏尿带来的屈辱。她把筷子塞到郭堵堵手里,沉闷地说:「确实,你们是不会清楚的。吃饭吧。」 郭劲没有跟着他们一起坐下来,他走到卧室门前,轻轻地拧了一下门。 庄朵朵从里面把门锁死了。 「朵朵,你还好吗?」郭劲终于想起哪里不对劲了。按照庄朵朵的性格,不可能一个下午都不联繫他的,尤其是发生了这样大的「喜事」。 卧室里很安静,郭劲把耳朵贴在门上,能听到粗重的唿吸。 「朵朵,你开开门。」他的声音大了一些。 徐椿娥迈着小碎步子走过来,要拉他回去,「哎呀,医生说了,要静养。我还想给你说一声呢,你安心去外地工作就行。我带朵朵回去照顾。她又不会做饭、又洗不来衣服的,没人伺候不行。」 郭劲惊慌失措:「妈,我哪里要去外地工作了?我、我不会去外地的呀!尤其是朵朵怀孕了,需要人照顾,我怎么可能走得开?」 「事业为重。」徐椿娥竖起一根手指,压在嘴唇上,神秘地笑了笑。 冯小冬及时地为郭劲帮腔——其实她是存了私心的,如果郭劲去了外地,那么照顾庄朵朵和婴儿的重任就会无条件地落在她这个「婆婆」身上。没有原因,没有理由,约定俗成,人人如此。 「是啊,郭劲怎么可能去外地呢?怀孕是大事、大事,郭劲得留在花州照顾朵朵。」 郭堵堵倒是不同意她的看法——他也是存了私心的,他总觉得庄朵朵一家人行事诡谲,居心叵测。尤其是上次庄朵朵的爸爸提到了房子加名、这次庄朵朵就突然怀孕,他觉得这些事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繫,至于目的是什么,他还没想好。总之,让郭劲先躲一躲不是坏事。 「确实是事业为重。郭劲,有机会就去大公司。家里不用担心,有你妈呢,她是过来人,还能照顾不好朵朵?」 郭劲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过去,父亲是第一个不同意他离开花州的人,在郭堵堵的心目中,稳定压倒一切。哪里都比不得有房子、有父母、有熟人的花州好。郭堵堵甚至放出话来,要是郭劲离开花州,他就当没这个儿子。 6. 外面的四个人对于要不要离开花州、谁来照看婴儿展开了激烈的讨论,庄朵朵一个人在卧室里,静静地嘆息着。 「我能去你家住吗?可能要住一段时间。」她把这条消息发给了邬童。 「可以。」 「但是为什么?」邬童又问了一句。 庄朵朵揉揉自己的太阳穴,用冰冷的指尖安抚了一下肿胀的眼睛。 「还记得那次方教练因为打人被带去了派出所吗?那次是方教练的飞机遭遇了紧急迫降,这次,轮到我了。」庄朵朵给邬童发去了一条意义不明的消息。 但邬童很快就明白过来她想表达的意思,几乎是毫不迟疑地发来了鼓励:「『你受过专业训练,一定会把乘客平安带到目的地』,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做的,随时联络。」 庄朵朵深吸了一口气,一把拉开了门。 四个人齐齐望向她,郭劲手忙脚乱地举起那束花朝她走过来。 庄朵朵推开他,并没有看那束花一眼。 她藏在身后的另一只手里,提着一件很沉重、很沉重的东西。 「朵朵……」徐椿娥站了起来。 庄朵朵走到饭桌前,从背后牵出了那头她害怕了很久的「灰色大象」。 她扯开书包的拉链,由于用力过勐,这只过于陈旧的灰色书包直接就崩开了。 里面像大大的雪花一样落出来的是她的诊断、她的病例、她的检查、她喝中药做针灸抽血拍片留下的每一次痕迹…… 「卵巢功能早衰。我只有29岁,但我的身体可能已经39岁、49岁、59岁了。」庄朵朵平静地说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0页 「我没有怀孕。对了,我也很难怀孕。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有孩子。」她如释重负。 泪水模煳了双眼,遮住了眼前所有人的表情。庄朵朵很满意,因为她不想再去探索、再去考虑、再去顾忌他们的表情了。她只想好好地看看泪水背后的自己。 「我没那么喜欢孩子,我也没考虑好要不要孩子。但是我妈喜欢、我妈想要。所以,才有了今天的这场闹剧。」她给所有人都鞠了个躬,泪水掉在了热滚滚的汤里。一切都安静下来。 第一个急眼的是郭堵堵——他恍然大悟,他所有的困惑都有了出口。 「你这是……骗婚!你不能生孩子,你和我们郭劲结什么婚啊?」郭堵堵拍案而起。 庄朵朵笑着擦了擦眼泪,不解释也不作答,她拿出另一样东西,郭劲的简歷。 「你的简歷。想去哪就去吧。」庄朵朵把简歷塞到郭劲怀里,手掌碰触到那些鲜嫩的花朵时,她的心碎成了许多块。 「你没有必要再继续顾虑我了……」她终于夺门而出。 第56章 避难所 1. 如果说在场有谁是发自内心感到高兴的,那这个人就是冯小冬。 她甚至在庄朵朵闯出门外时,仔细推敲了一下庄朵朵的身高:「这孩子有1.76吧?那么臂展总得有1.8了。刚好她没怀孕,去我们队里做个替小前锋的替补蛮合适……我说怎么一直看着她有眼缘呢,原来就是像女篮的张茹啊……」 但是现实很快把她从遐想里拉了回来——郭堵堵和徐椿娥打了起来。 「哎,哎,干什么呢!」冯小冬想也想不到,两个看起来那样娇小、那样斯文的人,为了儿女竟然是可以发疯的。 徐椿娥揪着郭堵堵的衣领,质问他说的「骗婚」是什么意思,并且声色俱厉地发出了警告:「我告诉你,要是我们家朵朵出了什么意外,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郭堵堵也不甘示弱,他的眼镜被打瘸了一条腿,他只能一只手扶着眼镜,另一只手抵御着徐椿娥的进攻,在间隙中据理力争:「我就说呢,这事不对劲!我说怎么巴巴地辞了职从省城跟着我们郭劲来花州了,原来是早就晓得有这毛病……你们不能生孩子,你们结什么婚呀!像模像样的,弄得和真事似的……」 这话一出,徐椿娥双眼都红了。 她像一头护崽的母狮子,朝着郭堵堵的额头就是咚咚两拳。 「郭劲,郭劲,快来拉架!」冯小冬左右为难,她发现自己竟然拉不开这两个扭打在一团的人。 郭劲已经追着庄朵朵跑下了两层楼,隐约听到家里桌子倾覆、饭碗砸落的声音,不得不焦头烂额地沖回来,和母亲一个抱头、一个拖脚,生生把披头散髮的徐椿娥抬回了卧室。 「我告诉你,姓郭的,要是我们朵朵……要是我们朵朵出了事,统统不要好过。」卧室门被郭劲从外面锁上了,徐椿娥在里面砸着门,最终还是哭了出来,断断续续地对郭劲说,「你从这干嘛?你赶紧去追朵朵呀!外面车那么多,天那么黑……你愣着干什么?你快走!」 2. 冲到马路上,郭劲才切身感受到那被想像力放大的恐惧。 熟悉的城市变成一张天罗地网,他在网里,而庄朵朵在网外。四面八方,无论往哪个方向沖,都沖不破这熟悉又陌生的网,找不到他想要看到的那个身影。 来来往往的行人似乎每个人都在笑,这些轻松的笑令他烦躁而恐慌。他总觉得他们是因为看到庄朵朵造难了、受伤了、被害了,才发出这样戏嚯的笑。 「你们有没有看到一个女孩子,穿着灰色长裤、白t恤、光着脚……头髮很长……」他抓住谁就问谁。 行人们纷纷躲开,像看疯子一样看着他。 马路另一边,冯小冬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郭堵堵塞到计程车里。 「这是无效婚姻,这是无效婚姻!我得起诉她,她把我们郭劲骗了!」郭堵堵还在喋喋不休。 「你省省吧!你看孩子急成什么样了,别添乱了!」冯小冬愤愤地关上了车门,恨不得伸手堵住他的嘴。 隔着车窗,她看到失魂落魄的郭劲像没头苍蝇一样四处转着,她忍不住大喊:「孩子,找不到就报警!要不要妈跟你一块去?」 郭劲如梦初醒,疯狂地朝派出所跑去。 跑了几步,不忘指着父亲从车窗露出来的脸告诫:「你把嘴管好!」 3. 派出所里,民警狐疑地看着这位手里拿着一捧乱蓬蓬花束的男士。 「怎么有点面熟呢……」看到郭劲递过来的身份证,民警才恍然大悟,「咱不是下午刚见过吗?怎么?那两个人又来找你麻烦了?」 「不是、不是。」郭劲抱着花,一手急得乱比画,「我太太失踪了,我得报警。她大概这么高,长得……我手机里有,对,就是这个屏保。麻烦您赶快安排人去找。」 一听这话,民警也严肃起来,拿着笔录薄站起来问他夫人失踪了多久了。 郭劲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看了一眼民警身后的挂钟,认真心算了一下,「37分钟。」 民警被这个数字噎了一下,重新坐下喝了口茶,挥了挥让他走,「一般吧,我们不负责处理夫妻吵架。要不您再找一下。」 「不是吵架,是有很严重的误会。她肯定是离家出走了,您看,已经这么晚了,都八点半了!她肯定是出事了……」郭劲已经语无伦次了,和下午坦然、理智地为那两位健身教练作证的他截然不同。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1页 民警连劝带训地把他赶了出去,看他一身狼狈地站在门口实在可怜,又忍不住叮咛:「小夫妻吵架,不是常有的事吗?你看看她有什么朋友、有什么亲人,一般吵架也就是去这些地方。」 「朋友,亲人……」郭劲坐在路边,抱着脑袋。 因为他这才察觉到,庄朵朵在这座城市没有朋友、没有亲人。 「我可是把一切都抛下跟着你来了。」过去,庄朵朵常这样说。他以为是撒娇、以为是一句嗔怪的话,听得多了,有时也有点心烦。可是现在,他发现庄朵朵真的是抛下了一切、一个人孤零零跟着他来的。 她每天都缠着他、每天都给他发无数条消息、每天都想知道他所有的喜怒哀乐,他在甜蜜之余也会感到窒息。可是,他忘了,他的确是她在这个城市的全部。 夜晚的风也很热,把向日葵和洋甘菊的花瓣吹得蔫蔫的,伤心地低着头。 「她一定伤心透了。」 郭劲懊恼地闭上眼,庄朵朵悲伤地举起书包、让那些检查证明一张张洒落下的模样在他眼前反覆出现。 他恨不得穿越回去把父亲连带着那张伤人的嘴统统赶出去。他很懊悔自己当时没有一把抱住她。 「我根本不在乎有没有小孩。我也不喜欢小孩。我只是喜欢和你在一起。」郭劲的眼睛也模煳了,他擦着眼泪,快速地给庄朵朵发着消息。 「我哪里都不想去,简歷……只是让师兄看一下。你在哪,我去找你,我好好解释。」这条消息却发送失败。 庄朵朵把他拉黑了。 4. 邬童打开门,看到的是两张面孔。 一张是庄朵朵的——满脸泪痕,却又面无表情。 另一张是一位侷促的中年人——是计程车司机。 「这位乘客坚持不付钱给我,说让我跟着过来,您会为她付的。」司机很尴尬,不时提醒庄朵朵这小区马路边不能随便停车,被拍到要加钱的。 「你手机没电了?」替庄朵朵付了车费后,邬童好奇地问。 庄朵朵也没拿自己当外人,精疲力竭地倒在那张冰山一般的大沙发上,「不是。我手机上绑的全是郭劲的卡。我不想让他知道我打车花了多少钱,不然他能从金额上推测打了多少公里、猜到我去哪了。」 邬童点点头,欲言又止。 庄朵朵继续说着:「我是不会花他一分钱了。我也不会花我妈一分钱了。骗子,全是骗子!」 她静了静,给邬童留出了安慰她的时间。但邬童还是点了点头,欲言又止。 庄朵朵只好眨了眨眼,接上刚才的思路,「那个,你看着帮我找个工作吧。要是找不到,我就从你家干个保洁过渡一下。我蛮会擦地的。」 邬童围着她绕来绕去,但还是欲言又止。 庄朵朵翻身坐了起来,「你到底要说什么呀?你是不是想劝我回去?我告诉你,这次不一样了,我心寒了……」 「不是。」邬童终于开口了,「我只是想说——你能不能换个地方坐?这沙发挺贵的……你看你穿着学车的衣服,风尘僕僕的,鞋也没穿,全是沙砾子……你能不能去浴室洗个澡再过来?」 「你!」庄朵朵重重地捶打着邬童三十七万的大沙发,依旧觉得不解气,又站起来蹦了几下。 「你也这么没心没肺!我都这么伤心了,你还、你还惦记你的沙发!你也不知道问问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安慰安慰我。」 邬童望着沙发上的黑脚印,捂着心脏,强行露出一个有失真诚的微笑,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行,我安慰你,我问问你发生了什么。但你能不能去洗个澡再回来告诉我?」 5. 在庄朵朵愤怒地打开水花的瞬间,邬童也破解了她手机的锁屏密码。 「什么人才用『123456』当密码……真是防君子不防小人……」邬童嘟囔着,在她列表里翻来覆去地找不到郭劲的联络方式。 「奇怪。」邬童只能把报平安的消息发到了「相亲相爱一家人」的群里。 郭劲立刻问:「你是谁?你们在哪里?」 邬童略一思索,推测庄朵朵应该是不希望暴露行踪,只能简单地回覆:「一个略感后悔的好心人。」 「邬童!!」庄朵朵在浴室里喊。 「什么事?」邬童心虚地删掉了记录,把手机放回原位。 「浴巾。」 「在浴室里啊,刚才给你了。」 吱啦一声,庄朵朵拉开浴室的门,「少拿一次性浴巾煳弄我,我知道你的浴巾都老贵了,秀丽姐说过的。赶紧把你的藏货交出来。」 6. 披着邬童昂贵的、柔软的浴巾坐在沙发上,庄朵朵吃着零食讲着自己这一段时间的遭遇。 讲到情动之处,连哭带抹鼻涕的,纸巾丢了一沙发。 「……你怎么也不说点什么?你多少得安慰安慰我吧?」庄朵朵发觉只有自己在说单口相声,忍不住抱怨。 邬童无奈地抬起手腕——她的手被庄朵朵紧紧地捏着,双臂交叠。 「你说话就说话吧,你牵我手干嘛呀,还搞个十指紧扣,弄得怪怪的……你手心里全是汗!」邬童嫌弃着。 庄朵朵撇了撇嘴,反而凑过去离她更近了,「这样感觉才亲近,这样才能交心呀!你小时候没有好朋友?你上学的时候没和舍友拉着手夜谈过?」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2页 邬童连连朝后挪着屁股,把手从庄朵朵的手心里抽出来,「没有、没有,那多奇怪呀。」 「……可我不这样的话感觉没法说话……」庄朵朵又是一撇嘴,转身抽了纸巾要擦鼻涕。 「行了!我知道怎么办了。」邬童转身回了卧室,不忘叮咛她,「纸巾丢到垃圾桶里,公主!」 回到客厅时,邬童手里抱了一只足有一米高的大白鹅玩偶——「你要实在想和人牵着手,就牵着它的翅膀吧。」 她说陈茉手术时,宿秀丽把家里的大白鹅送来养了几天,「那傢伙蛮有趣的,天天早上隔着卧室的窗户看我,好像挺孤单的。但是我这个工作性质,也没空陪它玩,就买了个大白鹅玩具隔着窗户陪它。后来它回家了,这个玩具我就留下了。万一哪天它再回来呢。」 庄朵朵只好抱着大白鹅的一只翅膀,头枕在大白鹅的肩上,给邬童说着这段时间的遭遇。 说到自己的疾病时,她犹豫了,小心翼翼地把脑袋探出去,观察着邬童的神情,「我……我查出来卵巢早衰了。也就是说,我的生育系统老得很快,很可能马上就要不了孩子了。」 但邬童显然不觉得这是什么问题,「嗐,这算什么?现在的人谁没点毛病?我都脑梗了……你卵巢早衰算什么事嘛。你妈太兴师动众了。」 「你真不觉得这算是一种很大的病?」庄朵朵歪着头问。 邬童笑了笑,反问她:「对了,你喜欢吃榴槤吗?」 「不喜欢、不喜欢,我不喜欢那个味道。」 「你既然不喜欢吃榴槤,那你干嘛要为自己不能种榴槤树而发愁呢?」 庄朵朵被问得一怔,「怎么就扯到榴槤上了……」 但她很快明白了邬童的意思,把头重新靠回大白鹅身上,「可是,如果所有人都会种榴槤树、只有我因为生病了不会种,那岂不是显得我很奇怪?」 邬童嗤笑了一声,「这个世界上有一半以上的人一辈子也不会种榴槤树——男人,可是他们从来不自卑,也不为此烦恼,他们只是打着爱情的旗号,分享女人种下的榴槤果实罢了。你觉得他们奇怪吗?不奇怪吧,他们不还是很好地活着吗?」 「这倒也是。可我之前总觉得,种榴槤是一个女人的义务、责任……」 「你告诉我哪条法律规定了这种义务和责任?」邬童摊开胳膊,也揽住了大白鹅一边的翅膀,「种榴槤是一种选择。喜欢榴槤的,就去种榴槤;不喜欢榴槤的,就把这时间用来忙点别的,也挺好。比如我,我这辈子压根就不喜欢榴槤,更不打算种榴槤。」 「好像有这么点道理。」庄朵朵笑了,「其实我本来就没多么想要小孩,不知道怎么回事,被我妈催的,倒觉得这是个天大的事了。真是奇怪。」 7. 半夜,庄朵朵被某种沉重的东西压醒了——她和邬童在那张大沙发上睡着了,邬童睡得迷迷瞪瞪的,一条腿搭在了她的肚子上,一只胳膊还抱着她的肩膀。像只树懒一样挂在她背上。 「啧啧,刚才还说嫌弃我,这会儿就凑过来了。这女人不可信。」庄朵朵打了个哈欠,悄悄地抽身而出,把那只大白鹅塞到邬童怀里。然后踮脚去了邬童的卧室,在邬童昂贵的云朵床上心满意足地睡去。 第57章 爱 1. 城市的另一端,方一楠被铃声吵了起来。 号码很陌生,她在睏倦中翻身坐起,披了件外衣匆匆来到客厅接起来。 「餵?」一阵心慌,方一楠很害怕这个电话来自哥哥打工的场所——急病、事故、车祸……无论哪一件她都受不起。 「抱歉。」是一个濒临崩溃的声音在道歉,「请问……朵朵在您那吗?」 这一晚上,郭劲真真切切明白了「走投无路」四个字怎么写。 父亲郭堵堵不依不饶,每隔几十分钟就要打过电话来谴责一番;丈母娘徐椿娥那边更是一哭二闹三上吊,整座楼的邻居都围上来看这个穿着旗袍的女人披头散髮地坐在门口哭。 「我告诉你,要是朵朵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就……我就……」她抓着手机,声嘶力竭地喊。 跌跌撞撞寻觅在各个角落的郭劲只能许下承诺:「妈,不用您怎么样,如果朵朵有什么三长两短,我第一个就陪她去了!」 邬童的那条消息算是给他吃了一颗小小的定心丸,他推测庄朵朵应该是去了熟人家借宿。派出所的工作人员好心帮他查过了,全市都没有庄朵朵的酒店入住记录;而庄朵朵在这里又举目无亲,唯一能常常联络的就是驾校里认识的那几位朋友。 郭劲回忆起上次两人闹矛盾,是庄朵朵的教练开着玉兰驾校的车来接的她。这条线索让他激动万分,他先是把电话打给了驾校招生办公室,睡得半梦半醒的经理骂骂咧咧给出了方一楠的手机号。 2. 「没在我这。但是应该是在邬童家。我看她在群里发了张大白鹅和庄朵朵的合影……就在桐花十里小区,之前你去那边接过她,还记得吗?」方一楠热心肠地问,要不要她帮忙开车过去接庄朵朵回家。 「不用,不用。我自己去找她。」郭劲有了方向。 徘徊在桐花十里小区门外,郭劲才想起来自己压根不知道邬童住在几号楼、几单元。 过去他来这里接学完车的庄朵朵都是直接在路边的站牌见,从来没有关注过她的朋友住在哪里、去往何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3页 他拿出手机,犹豫要不要再打一个电话叨扰方一楠。而矗立在小区门口的保安已经注意到了他,四目相对的那一刻,保安干脆利落地朝西一指:「送餐不准进。外卖放柜里。」 保安所指的方向是一片芭蕉丛,高矮错落,还有一些郭劲叫不上名字的植物,长得高大挺括,叶子湿润舒展,一看就是被用心照顾过的热带植物。 在这丛幽绿前面是一座外卖柜,亮着暖暖的光。 郭劲灵机一动,来到那堆树丛间,趁保安转头的瞬间,从外卖柜顶翻了过去。 桐花十里小区中曲水流觞、假山树海,应有尽有。楼体是用时兴的玻璃幕墙外立面装饰的,造型俊秀而挺拔,倒映着星空、路灯和不再喧嚣的道路,仿佛云间多了星光点点的一座浮城。 「这小区真不错,倒是没听朵朵提过。」郭劲想起来,他和庄朵朵住的房子是体育局的老宿舍,还是上个世纪90年代的设计。那里人车没分离,所有的人行道都被小区居民的汽车、电瓶车、自行车塞满了,好几次庄朵朵都差点被那些亡命徒一样穿梭而过的电瓶车撞到。 郭劲继续在这座幽静的小区里寻觅着,这里每一座楼宇都有着宽阔、气派的入户门,站在那些楼栋门外,郭劲感到自己格外渺小。 他们住的那个老小区,楼梯的灯三天两头地坏,墙体也老旧了,外立面已经大面积脱落。小区群里天天都有人骂街,骂社区、骂物业、骂楼上不时漏水的下水道……那个小区也没有这样平整的道路,人行道不知何时开始变得坑坑洼洼,一到雨天总是有积水。但庄朵朵似乎从没有抱怨过这一切,她只是在雨天一遍遍邀请他和她一起换上拖鞋出去玩水。 郭劲的心有一阵抽痛。 「朵朵是真的很爱我才和我回到花州的。」他想。 他在假山旁坐下来,安静地看着高楼上的灯光一盏盏熄灭。 「朵朵一个人藏着那样大的秘密,这些日子她是怎么过来的?」从最初的惊慌失措中回过神来,郭劲唯一的感觉就是为庄朵朵感到心痛。 他在手机上打着:「朵朵,抱歉我没有说实话。我一点也不喜欢小孩子,也并不多么想要小孩子。换工作的事也是误会,我承认我想过,但是,对我来说更重要的是『我们』……」打完这些字,他又觉得太苍白了,他想他的爱意绝对不是仅仅通过这几行字就能表达的。 郭劲站起来,在保安困惑的眼神中走出小区。 他想好了,他也要用行动给庄朵朵一颗「定心丸」。 3. 第二天练车时,庄朵朵很快就发现方一楠似乎哪里不对。她总不时地用一种忧愁的眼神看着庄朵朵,或者快步走到庄朵朵面前,深吸一口气,却又转身离开。 「喂喂喂,教练,什么情况?是我哪里开的不对吗?」 方一楠抿抿嘴,想说什么,但还是憋住了,只能拍拍庄朵朵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庄朵朵越想越不对,跟在她后面试探:「教练,我知道了!是不是……我那个科目二,覆核之后发现没过?我、我可以补考的!」 「不是这个事。你……郭劲……」方一楠想了想,又把牙关咬死,她答应了郭劲,在事成之前唯一能做的就是稳住庄朵朵,剩余的闭口不提。 「郭劲去找你了?」庄朵朵猜中了一半。 方一楠只能先点点头,又摇摇头,含含煳煳地告诉她:「不止如此。」 让庄朵朵更奇怪的是,徐椿娥也出奇地安静。 见徐椿娥没有找自己,她憋不住了,给爸爸打了个电话报平安,爸爸却告诉她:「你妈今天一早就搭早班车回来了,翻过来覆过去的,也不睡觉、不说话,光瞪着个眼睛看天。你娘俩吵架了?」 「让我妈接电话。」庄朵朵没好声没好气。 徐椿娥却格外地小心翼翼,一改昨天雷厉风行的独裁作风,每一句话都像探戈舞者的舞步,一步三嘆,欲拒还迎。 「妈,什么情况?你们这是怎么了?」庄朵朵还在赌气,但忍不住问出了最想问的那句话,「您怎么自己回来了,郭劲没送你?」 「没没没。」徐椿娥连声应着,颇为心虚地说,「他忙。」 「妈,到底有什么在瞒着我,您怎么突然这么懂事啦……」 「这孩子,瞧你说的,妈五十多的人了,还能不懂事吗?」徐椿娥慌慌张张挂断了电话,只是在挂断前,一句嘆息传到了庄朵朵耳朵里——「哎,我真是拿不准现代的年轻人了,郭劲他怎么就敢……」 4. 在回去的路上,方一楠终于率先承认了,「是,没错,郭劲找我了。昨天晚上凌晨两点多,电话打到了我这里。他以为你在我这。」 庄朵朵心灰意冷地看向窗外,来来往往的车辆和夕阳都在她眼里定格成电影画面,她想,郭劲的这种关心和着急也许很快就会消逝。 「我,哎,教练,我遇到了点麻烦。生病了,也许这辈子都不会有小孩了。我和郭劲……我想可能快分开了。」她凄楚地笑笑,「抱歉呀,这么晚让你也受打扰了。」 方一楠着急地解释:「这算什么?万一他刚好也不喜欢小孩子呢?你们没有谈过这个问题吗?」 「就像我妈说的那样,我现在年轻、好看,他肯定会哄着我说『不喜欢、生不生无所谓』,但万一我老了呢?万一他反悔了呢?」庄朵朵偷偷地抹了把眼泪,倔强地说,「那还不如提前就讲清楚,各走各的路好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4页 方一楠却笑了,「郭劲还真是懂你。」 「什么意思?」 「他说你一定会这样说的,你一定会哭着说是哄人的。」方一楠温柔地看着庄朵朵,告诉她,到站了。 「到站了?」庄朵朵回过神来,定睛看向前方——是她一个人来过无数次的那家生殖医院。 她的脸一瞬间涨得通红,血都快涌到了鼻子尖,「拜託,教练,千万不要告诉我你也认识什么什么神医,能解决我的问题。我已经受够了,我真的受够了。我觉得自己很好,我也完全能接受没有小孩的事,我不想再像块破抹布一样被人检查来、检查去了……」 方一楠安静地听她说完,请她看一眼自己的手机屏幕。 庄朵朵接过方一楠的手机,放大上面的图片,下意识地念着: 「术前诊断:节育;手术名称:结扎术……」 「教练,你养猫了?」庄朵朵一开始还没有反应过来,直到看到患者姓名是郭劲。 她咬着嘴唇,手指在颤抖。 「为什么做这个……」庄朵朵喃喃地问。 方一楠降下车窗,向外喊道:「你自己过来说吧!我嘴笨。」 「因为我一想到过去的那一年,你一个人无数次往返这家医院、一个人抽血、一个人检查,就觉得太不公平了。我也想自己走进医院,自己排队,自己经歷一波又一波的检查。我想知道你的感觉。你的全部我都想知道。」庄朵朵再抬起头时,郭劲出现在车窗外,对她做了个鬼脸,「平时都没空查体,幸好这个手术要做ct,查出脂肪肝来了……」 庄朵朵激动地推开车门,扑下车去。 她拽着郭劲的胳膊,又忐忑地看着他的脸,心疼地埋怨:「你怎么自己走出来了……这么大的手术,你不需要住院观察吗?不需要坐轮椅吗?不需要请护工吗?你怎么……」 郭劲打断了她,他温柔而耐心地看着她的眼睛,像过去无数次安抚她焦躁的小情绪那样,半开玩笑地说:「大手术?二十分钟就结束了,比你做双眼皮手术还简单。」 「谁说我的双眼皮是做的?我、我我天生的!」庄朵朵辩解着,忍不住笑着流下了眼泪,「你这个决定太大了。你怎么也不和人商量一下……」 郭劲朝车里扬扬下巴,「怎么没商量,一大早我就去你们教练家里去商量了。想来想去没有别的办法向你证明真心,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教练也支持我,教练讲『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两个人之间最重要的是感情,而不是什么生小孩、养小孩。和我想的一样。」 方一楠赶紧举起双手,「不是我说的——是王槑给他讲的。我总觉得不放心,这高低也是个手术……怎么样,我们一起接病号回家吧?」 第58章 神秘人 1. 临近下班时,小桑敲响了邬童办公室的门。 邬童嘱咐过她,时间紧、任务重,除了紧急情况,一律不许打扰自己。 小桑抱歉地笑笑,说有位女士等了整整一个下午了。「您休假期间、住院期间她都来过。她说今天一定要见到您,她要出国了。」 邬童皱了皱眉,把手上的工作放下,向会客区走了过去。 那位不速之客带来了许多盆栽,高的、矮的、泛黄的、嫩绿的……瓦红色的小圆花盆和律所里棱是棱、角是角的装饰格格不入。 盆栽之中,坐着一个侷促的身影。她戴着鸭舌帽和口罩,两只手交叠在一起,下意识地揉搓着。 「邬律师……」看到邬童的一瞬间,她站了起来。 邬童停在三步远的地方,不知是该去拥抱她,还是该躲回办公室。 「我要带我女儿走了。」她大方地朝着邬童伸出手,指了指挂在胸前的星形玻璃瓶,那里静静地躺着一抹灰白色,「我们娘儿俩来和您告个别。」 2. 律所里每个人都知道,邬律师的办公桌上有一张非常重要的旧报纸。 上面的新闻被主任屡次拿出来教育新入行的年轻律师:去邬律办公桌上看看!有的案子能接,有的案子接了,就是多次一举! 那条新闻被邬童用萤光笔反覆标註过, 邬童手忙脚乱地收着这张报纸,跟在她身后的那位女士阻止了她。 「当时我女儿小雨刚走,我的心情也很差。记者来採访时,有些事我就没有说出来。」她缓缓坐下,摘掉了口罩,露出一张被大火灼伤过的脸颊。皮肤像粗糙的山丘一样有起有伏,笑容却如溪水般温柔,「这些年也带给你不少困扰吧。」 邬童也不隐瞒自己的歉疚,「我总是在反思,如果没有当年那场官司,小雨会不会……」 那位母亲垂下头,眼里饱含着爱意。照片把她和女儿定格在了女儿两岁那年,那时的她风华正茂,女儿也是懵懂可爱,一张苹果脸上写满天真。 「孩子回到我身边的时候,已经患上很严重的抑郁症了。」她终于说了出来,「很难想像吧,一个八岁的孩子,竟然有抑郁症。之前她父亲提过,说这个孩子越来越懒,除了发脾气和爱哭之外,饭不好好吃、觉也不好好睡。官司赢了之后,我带小雨回家,才发现她不止如此。发病的时候,小雨躺在床上像个木头人一样一动都不敢动。她总是问我,『妈妈,我是不是很讨厌?是不是所有人都不喜欢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5页 「怎么会这样?」邬童瞪大了眼睛,在她印象里,那个叫小雨的女孩异常地活跃,特别爱笑,哪怕是爸爸妈妈即将对簿公堂,小雨还能在庄严的法庭外拍着手唱歌。 「我记得小雨在学校里也很活泼,好像有很多朋友。是不是?每次陪你去接她,她身边总是围着好多人,她和谁关系都不错。」邬童继续求证。 小雨的母亲点点头,「是,那是在人前。在人后,严重的抑郁让她浑身疼痛,她总说觉得胸腔和背上夹了块湿漉漉的木头板子,喘不开气也甩不开。一开始,我把什么病都想到了,血液病、遗传病、肿瘤……去医院查了个遍,却什么事也没有。最后才考虑到精神科。」 「……对不起,我当时没有考虑到小雨会这样。现在想来,也许当时可以换一个更温和的长期方案,既能让你得到抚养权,又能保证小雨不受刺激。」 「并不是这样的。」坐在邬童对面的小雨母亲笑了,她握住邬童的手,「我其实一直很感谢你——小雨的爸爸只觉得是孩子不懂事,要么对她发脾气、要么连搭理也不搭理她。我真的想不通,他不喜欢孩子,为什么还要霸占着孩子?为了不让我找到孩子,他给小雨改了名字、换了城市……孩子本来就得病了,在那样不稳定的环境里只能越来越痛苦。我很感激你帮我把小雨带了回来,至少在她决定离开这个世界的前几年,给了我一个机会,让我有机会去了解她、挽留她!」 3. 小雨的母亲告辞了,她把那些相依为命的铃兰留了下来。 「是小雨种的。我没想到,小雨走了,它们还能陪我到现在。」她紧紧地拥抱了邬童,「小雨之前一直很想去丹麦,她说想去看看童话之国。现在我终于攒够了钱,也过了语言关,我要带她去了!」 她走时,还要走了那张报纸。她说不希望邬童陷入自责中,「小雨的去世和你没关系。我们母女都很感激你能出手相助,否则,我们母女能不能相认都很难说。毕竟她两岁就被父亲带走藏起来了。」 她走后,邬童坐在那铃兰丛中,反覆回想着这句话。她捂着太阳穴,总觉得似乎有什么消息是被自己忽略了的。 静悄悄走过来的小桑一边抱怨着,一边给那些铃兰浇水,她无意间的一句吐槽让邬童精神一振——「又是这种情况……邬律,你说这些男的怎么想的?明明没多么稀罕孩子,非得把孩子弄走,让亲生母子相见不相认。心也太狠了。」 邬童怔怔地看向她,下意识地重复:「是啊,为什么要让母子不相认呢……母子不相认……小桑,麻烦你帮我把晚上的几个视频会推迟,我现在要去一趟医院。」 「是哪里不舒服吗?」小桑错愕地望向她,邬童已经抓起包匆匆跑出门外。 4. 她的包里放着一份纸质文件,沈雪失踪前三小时的通话详单。 这是失踪案刚发生时,她找公安系统的朋友要出来的。她尝试过和那些号码联繫,只是拨打过去要么是物业、要么是幼儿园、要么是无人接听。唯一一个外地号码曾打回来过,但当邬童询问是否认识沈雪时,对方说了句不认识就挂断了。 「沈雪是9点48坐上计程车走的,而这个号码是9点30打来的。」邬童捏着那张纸,给宿秀丽拨去了电话,她坚信那个号码的主人和沈雪的失踪有关联,「当时我怀疑过是沈雪的亲属、好友,但是对方说不认识沈雪,我也就没继续深挖。今天小桑突然说道,『亲生母子不相认』,我想,对方会不会压根不知道『沈雪』这个名字是谁?」 宿秀丽正行驶在国道上,这是她的陈茉第一次单独旅行。 「我想一下。」她把车停靠在路边,一架飞机正从金灿灿的云端飞过,「我和沈雪也算得上有几分交情。那天早晨,沈雪好像的确是有点心神不宁。但她只说是天热的原因。接电话那会儿,她走远了几步接的,回来就说家里有急事。」 「对,但是呢,后来朵朵去过幼儿园问过老师、咱们也看过沈雪那个混球丈夫的直播,任何人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急事』,所以我认为,沈雪突然离场,是去见这个『神秘人』的。至于这个『神秘人』到底是沈雪的什么人,我还需要一点时间确认。」 5. 田安宁医生等在意识障碍病区门口,他手里拿着那本访客登记册。是邬童再三要求他提前取出来的。 「保安不在,我直接进去拿的……」他没有说完,气喘吁吁跑过来的邬童一把抢了过去,快速翻着。 「就是这!」翻到了他们画过九宫格的那一页,邬童激动地喊了出来。 她指着其中一条登记了一半的消息,高举着手里的通话详单,「你看,你看,这条电话号码,和我手里标红的电话号码,是不是一样?那天回去后,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很眼熟。今天确定了,就是这号码。」 田医生也仔细比对着,「但是这访客信息只登记了一半,电话号码也只有一半,我们只能说,前六位是一致的。你找这个电话号码做什么?」 「我现在来不及解释。田医生,能帮我调取监控吗?就是这一天,7月10号,我要看看这个写了一半信息的人到底是谁。」 田医生笑了,「调取医院监控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帮你?」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6页 「凭你也是沈雪的朋友。」邬童狡黠一笑,细数访客登记本上田医生的名字,「两个月,探访十二次。其中有两次是同一天——沈雪入院后的第二天,你早晚各来看了她一次。」 6. 在总控室里,邬童的心剧烈地跳了起来。 屏幕里出现的画面和她的推测相当接近——一位五十上下的妇女抹着泪来到保安室要求探望,而后又因为说不出患者姓名和拿不出家属证而被驱逐了出去。 「对对对,就是这,能把声音放大一些吗?」邬童问。 视频里,那位妇女先是哭哭啼啼跑过来,说自己已经问过很多家医院了。 「请问您这有叫『沈某』的患者吗?就是前段时间新闻上出事的。我想看看是不是我闺女……」 「全名?」 「小名叫丫头。大名魏小溪,她继父姓沈,我担心是她继父给她改了名字了。」那位妇女紧紧攥着手里的笔,絮絮地解释着。 「我们这没有叫这个名的。」 「您让我进去看看,我一看到我闺女就能认出来的!」那位妇女讨好地望着保安,书写着个人信息的笔不时颤抖。 「不行,别登记了,这我没法放你进去。你既不知道全名,又拿不出家属证。谁知道是干吗的呀,你回去吧。」保安赶了她出去。 那位妇女扒着门框,挽成髻的头髮一下子散开了,披头散髮地跪了下去。 「我求求您,求求您!让我进去看一眼!您这是不是有姓沈的?我闺女说去火车站接我,可是接着就再也不接电话了。我后来才在新闻里看到,说有个姓沈的女孩子出事了,我越想越害怕,求求您,让我看一下……」她说着,用头撞着门框。 7. 「我现在有九成的把握了,这个人就是沈雪的妈妈,就是她!沈雪那天早晨突然离开,一定是去见她的。」邬童的眼睛因为兴奋而格外地亮,她重新展开通话单,「6月19号上午9点37分,沈雪在练车途中突然离开,说是家里有急事,由此出了事。田医生你看,她在9点30左右接到了这个号码打来的电话……」 「而这个号码的主人,在7月10号找到了这里,说自己有一个女儿,也许被改姓了沈,她想确定是不是躺在意识障碍病区……」田医生激动地摘下了口罩,「没错,很有可能。沈雪确实是继父抚养长大,她小时候姓魏。」 「我现在就打过去!」 第59章 记忆里的家 1. 宿秀丽的车一直停靠在路边,直到暮色降临。 晚风吹过旷野,母女俩的车上放着饮料、面包、洗好剥好的水果和宿秀丽亲手烤的小饼干。她们像开一场公路茶话会那样,随意自在地吃着聊着。 「妈,邬阿姨的电话怎么还没打过来?」陈茉充满期待,她也在等待着病房前的母女重逢。 「我问问。」 邬童的声音很沮丧,听得出,她正急行在这座城市里。 「打通了。」邬童打了个哈欠,「冷静下来想想,我这个人就是太爱多管闲事了。这事和我没关系的,我掺和它干嘛?」 「是认错人了吗?」 邬童冷笑了一下,「天知道。打过去之后,什么都承认,就是不承认病房里那个植物人是她女儿。她说,她是和沈雪的号码联繫过,也确实去过医院找人。但那个躺在那的不是她闺女。她见到她闺女了,健健康康的,好得很……」 「能有这么巧的事?」宿秀丽诧异极了。 邬童自嘲,「我不认为是巧合——秀丽姐,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的母亲都爱孩子的。你们猜,如果躺在那里的人是我,我妈会不会认我?」 宿秀丽一时语塞。 挂了电话,宿秀丽想了想,还是觉得疑点颇多。她再次给邬童拨了回去,邬童已经开始准备视频会议了。 「秀丽姐,我知道,你们母女感情一直很好,所以没法接受这种事。我呢……我是很明白那个女人怎么想的。她编得有模有样,说不只见了女儿,也见到了女婿和外孙。她很知足。还请我不要再用『沈雪』这个名字触她霉头了。她好像是在月子中心工作,忙得很,把我电话挂了,还把号码拉黑了。」邬童愤愤地结束了通话。 2. 「妈妈,我也觉得不对劲。」陈茉思索着,「事情不会这么巧的。刚好是那个时间打过去、刚好也是被继父改了名字和姓……这里面肯定有猫腻。」 宿秀丽想了想,还是重新发动了引擎,「就像邬童说的一样,再有猫腻,也和咱没关系对不对?」 她们这一程的终点是宿秀丽的老家。那是一座离花州三四个小时车程的县级市,宿秀丽有段时间没回去了。母亲去世后,她担心父亲孤独,约定好了每个月回去一趟。只是陈大彬要么说忙、要么说时间不合适,一而再再而三地拖,这一年的时间统共载着她回去过两三趟。最近一次和父亲见面,还是过完年后的那个月。 宿秀丽总有种奇怪的感觉:母亲不在了,她和父亲之间的纽带就像宣纸上的一道墨痕,越来越淡了。 这次拿到了驾照,她第一反应就是可以多回家陪陪父亲了。 她给父亲打过电话,用那种很久没用过的撒娇、亲昵地语气告诉他:「爸,我有驾照啦!我带茉茉回去看看您。以后能常回去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7页 父亲并没有想像中的欣喜,反倒是有些尴尬的样子。父女二人在电话两端沉默了片刻之后,这才找回了热热闹闹的感觉,「回来好,回来好。什么时候到家?」 因为怕父亲一个人忙前忙后地准备饭菜,宿秀丽笑嘻嘻地敷衍过去了,只说最近这几天。 「你外公这个人,每次都做好一桌菜。你还记得吧,之前每次回去,他都像过年似的,又是炒菜,又是炖肉,还得炸一桌子鱼、藕片、豆角,气得你外婆抱怨连连。你外婆这个人节俭了一辈子,看不得人剩饭的。」 母女俩不慌不忙,一路上走走停停,到家时已经晚上八点多了。 宿秀丽打开车门,腿脚变得轻盈起来,眼前都是小时候看惯了的风景。之前她就想和陈茉慢慢地走、慢慢地聊,和陈茉分享自己的童年和少女时期。只是以前每次都带着陈大彬,陈大彬来到这里就像屁股上生了刺儿似的,坐不了几分钟就开始频频看表。 「妈,是三楼吧?外公家没开灯。」陈茉仰着脸望向这座老楼。 宿秀丽嗔怪着上楼,「你外公指定是为了省钱,开着电视,捨不得开灯。明明没多少钱的,说了几次也不听。」 3. 推开了门,窗外的路灯照得一屋子灰影幢幢。 老房子里还保留着母亲还在时的模样——电视上盖着她亲手钩的电视巾、茶几上放着老花镜的盒子、常看的几张本地报纸搭在沙发背上…… 宿秀丽触景生情,鼻子酸了一下。她想,爸爸一个人每天都看着这幅场景,心里怕是不太好受。 陈茉打开了灯,四处转了一圈,「咦,外公没在家。」 「别管他了,老爷子可能是出去散步了。」宿秀丽张罗着去厨房烧水,却发现热水壶里有了一层干涸已久的水垢。垃圾桶里干干净净,菜板也收到了高高的橱柜上,像是很久没碰过了。 「你外婆不在了,外公也不开火了。」宿秀丽懊恼极了,觉得自己早该来多陪陪父亲。 母女两个人坐到沙发上,摁开电视,却什么信号也没有。 宿秀丽按照屏幕里的指示,捣鼓了好一会儿才重新交上了费、开通了信号。 墙上还挂着她母亲的照片。老太太年轻的时候是做导游的,天天风吹日晒,从早到晚说个不停,挣的是份辛苦钱。好在有点语言天赋,自学了英语,被派去省城专门接待外宾团了。这是老太太一辈子的骄傲,临终的那段时间,在病房里还和护士露过两手带着乡音的英文。 宿秀丽微笑着抚摸着镜框——别的地方都落了一层灰,唯独镜框清透、澄亮,想必是父亲日日擦拂。 她想,今天得劝劝老爷子了,得走出来,遇到合适的,再建个家庭…… 4. 到了晚上十点,父亲也没有回来。 「奇了怪了。」宿秀丽打过电话去,「爸,您在哪呢?」 对方的声音像是在梦中被吵起来的,「我……我在家呢。」 宿秀丽的嗓子一紧,「爸,我就在家里呢!我和茉茉到了好久了!」 父亲蹬着拖鞋赶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快要十一点了。 这座小城不大,40分钟的时间足够从城西跑到城东。不知是因为走得急,还是最近营养好,老人家脸上红扑扑的,气色看起来好极了,全然没有宿秀丽想像中的孤寡老人的模样。 站在自家门口,他脸上讪讪的,迟迟地不肯走进来,却也不说自己到底是为何晚归。 「您看您,出去玩也不说一声,这也太晚了。赶紧休息吧。」宿秀丽想要拉过父亲的手,试图用亲昵跨过这难以解释的空白。 「秀丽,我、我就不进去了。我还带了一个人过来,早该让你们见见的……」父亲的身后,还跟着一位瘦小的妇女。 宿秀丽伸出去的手僵在了半空中。父亲比她还要尴尬,像做了错事的小孩,怯怯地躲着她的眼神。 「爸,我妈走了才一年多。」宿秀丽强忍着心里的泪水,还是微笑着看着父亲。她一眼都没看那个同样怯怯的女人。 还是陈茉认出了那个女人——宿秀丽的母亲住院时,正值初三的陈茉去探望过一次。她对这个人有印象,是隔壁床位上患者的家属。 「李奶奶?」陈茉想了起来。 「哎,哎。孩子,长高了。」被叫做李奶奶的女人像得了救命稻草,感激地望着陈茉,「是我,是我。我家属,去年六月份走的。当时我和你外公都加入了抗癌家属群,我们群里每周都见见,谁家病人走了,其他人就一起安慰他。所以我和你外公就……」 宿秀丽僵着的手终于有了去处,她一把挡住了陈茉,把陈茉藏在自己的身后,依旧是一眼也不看那个女人。脸上的微笑消失了,眼里像生了两把小刀似的,一句一句剜向父亲的心:「抗癌家属群?是家属群还是相亲群呢?爸,不是不让你找,你也太急了吧!我妈跟了你多少年?四十年总有了吧。四十年啊,四十年,人走茶凉也不能这么快的!」 老爷子被她一句接一句训着,头越来越低,一句都不敢反驳。被说得急了,只是回一句:「秀丽,我是想给你说的。我总觉得当面说好一些,只是,左等右等你也不回来。一直没有找到好时机。」 「时机?需要时机吗?她家属六月走的,我妈五月走的,你们……你们还真赶时机!」宿秀丽出离了愤怒,嗙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8页 5. 「秀丽!」父亲吃了闭门羹,也不肯离去,站在门口小声地说着,「秀丽,你可能不知道,我和你妈在一起四十年,除了她带团出差,我们是一天都不分开的……」 宿秀丽倚着门坐了下去,她抓着自己的头髮,在无声地痛哭。 母亲生前和父亲感情很好,两个人形影不离,说说笑笑,一辈子也没红过几次脸。父母之间亲密无间的爱情,曾一度是宿秀丽毕生的追求。 「她走了,好多人都劝我把房子卖了,换个环境。我……我捨不得啊!这个家里什么摆设都没有变过,连她喜欢看的报纸我都每天拿了新的放在她原来坐的地方。」老爷子的声音带了几分哭腔,「秀丽,你还年轻,你不知道,人老了,另一伴走了,心里一下子就塌下去一半。我这四十年的日子都是跟她过的,没了她,你当我活着还有什么滋味吗?」 宿秀丽的手捂着脸,泪水根本就捂不住。 母亲去世那天,她都没有这样悲伤地哭过。她以为自己可以接受这场来自生老病死的剥夺了——可是,当她发现父亲有了新的爱人,她才知道自己如此愤怒、如此悲伤。她感到自己似乎被背叛了,她总以为父亲应当和她一样,陷入长长久久的缅怀。 「别怪你李阿姨。我们是今年四月份刚刚决定在一起的。李阿姨也是个苦命人,她伺候了她家属整十年。我们谁也不图什么,就图以后有个伴儿,互相宽慰宽慰。」外面传来一声嘆息。 母亲还在镜框里充满爱意地望着她。 这个家里的一切突然变得陌生起来——电视上米黄色的电视巾卷了边儿、茶几上的老花镜盒子因为日晒而裂了缝、几张崭新的报纸从未有人翻开过,而站在门外的父亲,已经有了新的爱人。这所有的变故,都在提醒着宿秀丽,母亲真的不在了。 陈茉受不了了,她抽着鼻子,把无声恸哭的宿秀丽扶进卧室;又打开门安慰着双眼通红的老人,「外公,您先和李奶奶回去休息吧。我妈开了一下午车,也是累了,这会儿情绪激动,没有转过弯来。」 宿秀丽在卧室里听着,极度的悲伤中,也感到了一丝淡淡的欣慰:母亲虽然走了,可她身上的那些聪慧、善良、体谅,似乎顺着血脉,传承到了陈茉这里。 6. 清晨,宿秀丽的父亲又来了一趟。 老人家把自己一番梳洗,收拾得干净体面,手上还拎了豆浆油条,和菜市场里新买的一兜子菜。 他想,无论如何,是我对不起秀丽。她带着茉茉来了,我总是要好好做顿饭招待她的。 打开门,宿秀丽母女已经离开了。 桌上有一张字条,是宿秀丽亲手写下的:爸爸,对不起。其实我是希望您过得幸福的。我和茉茉有些急事,先走一步,隔天我再来看您。到时好好请李阿姨一起坐一坐…… 宿秀丽的匆匆离开,并不是赌气,而是来自深夜里的一通电话。 邬童告诉她,「田医生刚才发消息说,沈雪出现了血氧降低的迹象。」 「血氧降低,是什么意思?」 「对植物人来说,血氧降低了,那一天就快到了……」 7. 那个晚上,宿秀丽在黑暗里轰然坐起——她突然明白了自己为何对父亲如此刻薄。 她一直在责怪自己,没有见到母亲最后一面。她总觉得,只要这个家还维持着原样,只要父亲还像过去那样悼念着母亲,她就来得及、也有机会去弥补这份亏欠。 「茉茉,我得走了。你在外公家好好休息。」她匆匆穿着衣服,「我要去找沈雪的妈妈。」 陈茉睡得半梦半醒,眯着眼看着她。 「母女之间,如果没有见上最后一面,一辈子都没法原谅自己的。」宿秀丽抓起了车钥匙,「我得帮沈雪她们娘俩一次。」 她在深宵中启动了车辆,两盏车灯照亮前路。 「妈,我陪你。」陈茉也冲下了楼。 睏倦中,母女二人相视一笑。 第60章 调查 1. 有了邬童的前车之鑑,宿秀丽很聪明地避开了「沈雪」这个名字,她只是在电话里告诉那位疑似沈雪母亲的人,自己想请一位月嫂。 「难为情呀——你看我,快四十的人了,这又查出来有了。我人是在花州没错的,但是老家是你们那的。我想请个老家的人来照顾,不知道你这边接不接私单呢?」 对方客气地拒绝了,只说自己在月子中心干得很好,如果需要的话,她可以推荐别的月嫂给宿秀丽。 宿秀丽又换了一条路子来走,「不急的,不急的。这也是才刚有,预产期还早。别的人我不信的,你的号码也是之前一位朋友发给我的。这样,我先去你们那,我们先聊聊。待遇什么的在电话里不好说,我们见面先看看嘛。」 副驾上的陈茉心领神会,立刻把手机里导航的声音调小——实际上,她们离那家月子中心只有20分钟的路程了。 与此同时,邬童也展开了对老丁的调查。 她安排庄朵朵负责把老丁的直播回放全部看一遍,「尤其是那些提到沈雪继父的,如果能找到那老头咱们直接去见见是最好的。」 她自己则在方一楠的陪伴下去走访了省城和花州几家保险公司,「相信我不是小人之心,老丁迟迟不肯去医院认回沈雪,绝对和保险有关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9页 2. 在那家月子中心后街的小面馆里,宿秀丽见到了那个曾在医院濒临崩溃的女人。 她叫辛三妹,和宿秀丽想像中略有不同,清瘦而敏捷,头髮干练地挽在脑后,一根多余的碎发都没有。笑起来利落爽朗,眼里到处都是活,一坐下来就麻利地烫开了碗筷,一句抱歉代替了寒暄,「我不和你多客气了,吃饭时间很紧,也就这十五分钟好出来。那些月子娃娃离不了人。你们吃点什么?」 「我们吃过了,吃过了。」这家油腻腻的小面馆让宿秀丽浑身不自在,她眼睁睁看着上一桌食客把用过的纸巾丢到吃剩的面汤里,老闆拿过碗放在水龙头下沖了几沖就又给下一位食客了。 「这位是?」 「是我女儿——噢,大女儿。」宿秀丽顺着自己的谎言往下编,「这不是有了老二了吗,所以想找个当地人带去花州……」 听到「花州」两个字,辛三妹手里的筷子停了停。她抬起头看了一眼宿秀丽和陈茉,笑了下又继续埋头吃面。 「我这边确实走不开。和待遇没关系。这月子中心的老闆对我有恩的,我无处可去的时候,她给了我碗饭吃。我跟着她干了都快二十年了,不兴说跳槽就跳槽的。」 「是这样啊。我还当是你家人都在这边,离不开。」宿秀丽循循善诱。 辛三妹笑着摇摇头,说自己没有家人了,唯独有个女儿倒是在花州。 宿秀丽眼中一喜,陈茉在桌下捏捏她的手,提醒她做戏做全套。 「看你吃得蛮香,我们也饿了。」宿秀丽竭力找着话题,回头招唿老闆来份和辛三妹一样的。 老闆一声吆喝:「她那份是特制的,别人吃了怕是觉得不劲道。我给您上份别的。」 宿秀丽这才注意到辛三妹那碗面煮得格外软烂,几根软绵绵的青菜做配菜,像儿童米粉似的,筷子一戳就断开了。 「我牙齿有些问题,也就前面有几颗了。只能吃得了这一口。」辛三妹羞赧起来,说话时有意抿着嘴,似乎怕露出牙齿。 「牙掉了的话,可以种的呀。在花州我倒是认识几位蛮不错的牙医。对了,你女儿也在花州,叫她带你去瞧瞧。」宿秀丽有意把话题往她女儿身上引,辛三妹摇摇头,说自己的牙和旁人不一样。 「不是自然脱落的,是打的——我命也是苦,第一次结婚呢,孩子还没出生,男人就得了癌症没了;第二次呢,对方看着是个好脾气的,谁知道打起人来没轻没重。我左右两旁后面的牙统统打掉了……时间久了,也习惯了,我也懒得种了,省得医生看到吓一跳。」辛三妹委婉地笑笑,「所以呀,你要找月嫂,就找个命好些的。不要找我这种,晦气咧。」 宿秀丽沉默下来,她盯着辛三妹眼前浆煳一般的面条,心里想着,难道这么多年就一直是吃这种东西过来的吗? 那面条软烂粘腻,无需咀嚼,辛三妹咽下最后一口,起身和她们告辞。 「孩子爸爸没跟着一起来呀?」辛三妹客客气气地问。 「没有。离了。」 「那这个孩子……」辛三妹瞧瞧陈茉,又瞧瞧宿秀丽的肚子。 宿秀丽这才想起来自己的藉口,赶紧打着哈哈圆谎:「什么命苦不命苦的,过日子嘛,有的活就蛮好。我也是二婚,这个孩子是二婚丈夫的。」 辛三妹本是要走,听了这话却停下了。 她细细端详着陈茉,瞧着母女二人亲密无间,眼神好生羡慕,「你做得对。我现在不知有多后悔。女儿是该留在身边的……」 3. 话匣子一旦打开,就收不住了。 面馆老闆把面端了上来,桌上压了一张纸币,而三位食客却不见了。他向门外望去,宿秀丽和陈茉一左一右围在辛三妹身边,陪着她走向月子中心。 「我真的后悔。二婚嫁的那个男人姓沈,喝醉了动手没轻没重,有次半夜抄起铁杴就往我头上打。我半张脸都给他打肿了。我没得办法,只能趁他睡着先跑掉了。那时我女儿才四岁,我本想找到能落脚的地方,就接女儿过去;哪里知道那个姓沈的心狠到这样的地步,为了报復我,带着女儿换了城市生活,还给女儿改了名字。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找我女儿——说实话,前些年我做噩梦都要吓醒的,总怕女儿给他害死了。」辛三妹下意识地抚着胸口,脸色跟着苍白起来,「那个姓沈的还放话威胁我,敢找过去就敢打死我……」 宿秀丽搂住了她的肩膀,轻声说:「过去了,都过去了。」 「也是我们老闆心善,帮我找了些事做。我守着这些月子里的奶娃娃,就想起我女儿小时候那模样。我女儿可爱得很,只是认不出颜色来,三四岁了还分不出红黄蓝,想起来就心疼。」辛三妹抿着嘴笑了笑,「也是我们母女的缘分不该断——那个姓沈的,遭报应了,严重的糖尿病,两只脚走路都不利索了,需要人伺候。他让人带话给我,说和女儿在花州生活,我若是愿意回去伺候他呢,他就让我见女儿。」 搭在她肩膀上的手掌一紧,宿秀丽急了,「你没答应他吧?」 辛三妹低下头,没回答这个问题,只说月子中心到了。 「反正也是去年的事了。我想了很久,是真的不敢再和他过了。可他威胁我,说我们俩还没有离婚,要是他瘫了我还不去伺候他,他就要告我遗弃。我想来想去,心里也盼着见女儿……今年过完年就约好,我先去花州和女儿见一面,然后等月子中心的合同到了,再和老闆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0页 陈茉也听得心急,气恼问道:「没有离婚吗?他把你打成那样,还不可以离婚吗?」 辛三妹摇了摇头,「有次把我肋骨打折了两根,出院后我就申请离婚了。可是,法院非说感情没破裂……也就是为了这事,他那天晚上拿着铁杴说要我的命,我就跑了。此后我也不敢再去起诉他了,他说过,只要判了离,出了法院门,他就敢活剥我的皮。」 「那,那你见到女儿了吗?你女儿也向着他说话吗?」眼见辛三妹要走进去了,陈茉还是不甘心,「你女儿总该是心疼你的吧。」 辛三妹仔细地把耳旁碎发塞进发网里,宽容地笑了笑,「女儿三十年没见过我了,在电话里和我说话都不情不愿的,我真不知道那个王八蛋在女儿面前怎样编排我。上个月,我去花州和女儿倒是见了一面,也算不得见面,那个王八蛋只允许我远远地看一眼。我看到我女儿健健康康、女婿和外甥女也都很好,我就放心了。只是呢,我女儿小时候那样白,现在却黑得厉害,不知道跟着他长大造了多少罪……」 「女婿?」宿秀丽心中灵光一现,追着进去问,「你女婿是不是姓丁?」 辛三妹诧异地回过头,「是的。我女儿一开始还接我电话,后来不知道什么事,连电话也不肯接了。只有女婿和我联繫过,那次见面也是女婿安排的。确实是姓丁。你们认识?」 宿秀丽抓住了她的手,千言万语都在颤抖着的指尖上。 「你……你好好保重,好好保重。我会再联繫你的。」想了又想,宿秀丽还是把那些话吞回去了,她要等到自己有了十足的把握之后,再揭开真相。她不能再让这个等了太久太久的女人失望了。 第61章 突破口 1. 庄朵朵的调查也有了进展。 她把老丁这两个月每一次直播的背景都截了下来,仔细比对后,发现了一些问题。 「你们看,老丁左后方那个钟錶是带湿度和温度显示的。他刚开始直播时,湿度一直都是30%左右,那代表他那时还在花州;后来再直播时,房间的环境不一样了,湿度也一直保持在90%以上。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方一楠在等候红灯的间隙看了一眼,「是代表他那下雨了吗?」 「不止如此。代表他所在的地区处在梅雨季节。他应该是带着孩子躲去了江浙一带。」邬童沉吟道。 视频里,庄朵朵几乎是和她同时说出口的:「——这个狡猾的傢伙躲去南方了,大概率是江浙一带。但是呢,你们看,七月中下旬,他回来过。温度没怎么变,湿度重新变成了33%。」 「我知道他回来是干什么的,沈雪的母亲辛三妹一直在找女儿,于是老丁就找了个假『沈雪』把这事敷衍过去了。」宿秀丽还在开车,陈茉替她参与了讨论。 「你们知道沈雪是色盲吗?辛三妹说的。我想起来真是愧疚,认识这么久,连她这一点都不知道。」上了国道后,道路平整宽广,宿秀丽终于有机会插话了。 「色盲?」庄朵朵恍然大悟,「我见她最后一面时,只觉得这个人穿的颜色好鲜艷,大红大紫的。网上曝出来的她的照片也是,什么颜色都往身上穿。」 视频里的几个人都笑了笑,而后是片刻的肃穆。 每个人都在想,如果她还在身边,该是怎样活泼、怎样有生气的一个人。 「我也有了发现。」安静了很久之后,方一楠说。 「王槑在澡堂里无意间听来的——沈雪那个继父,因为腿脚病得厉害,被老丁送去养老院了。沈雪出事没多久他就被送过去了。之前沈雪在的时候,还帮着擦擦洗洗;沈雪出事后,老丁才不管这老头呢,直接给送走了。」 「恶人自有恶人磨。」宿秀丽长吁一口,「这老头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年轻的时候把辛三妹打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沈雪跟在他身边长大,日子一定也是不好过的。」 方一楠点了点头,又补充说道:「只是澡堂里听来的街坊消息也不见得就是真的。王槑去那家养老院应聘了。那家养老院招厨师,他说自己别的不会,做饭还是会一些的。前天刚聘进去,进去了能好好打听打听。」 邬童点点头,她膝盖上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记录完所有人打探来的消息后,她比了一个「ok」的手势,然后说道:「保险方面,也和我预想的一样。沈雪的确有保险,她有给自己买过身故保险。只是呢,她没有指定受益人。也就是说,她的母亲、丈夫、女儿都是第一继承人。」 「那老丁真是下了一手好棋!」陈茉愤愤不平,「只要辛三妹不知道躺在医院的就是自己的女儿,那老丁就能多拿一份喽。」 「你们……」庄朵朵越听越难过,「你们都认为沈雪快要离开了吗?谁说不会有奇蹟发生呢?那个害她的坏人还没有被抓到,那个一直在找她的母亲也还没有和她见到!」 没有人能给她一个肯定的回答。 2. 这个晚上,田医生再次来到了沈雪的病房。 晚上的病房很安静,护士无声无息地给这些陷入长眠的女人们按摩、翻身,嗡嗡作响的机器维持着她们的生命。 沈雪的身体每况愈下,下肢发现了深静脉血栓。一旦血栓进入肺里,她随时会离开。 她的主治医生也说过,目前最好的办法是给她植入静脉滤器。这种像渔网一样的小东西可以阻止血栓向上移动。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1页 只是风险谁担、费用谁出,没有定论。 田医生尝试过联繫老丁,老丁一听是这事就把电话挂了,「劳驾,平时别给我打电话;人真死了,再喊我回去做鑑定就行。我谢谢您了!」 田医生怒不可赦,却又无计可施。 她只是他曾经的病人——在病房外,倾诉者和被倾诉者的位置调换了。望着窗外婆娑的银杏树,田医生给从省城刚刚赶回来的邬童讲起了这段渊源。 「三年,我们花了三年的时间来挽留她的生命,那个开车的暴徒只用了一个上午就让她生死难料了。」田医生苦笑着说,沈雪曾经出现过非常严重的产后抑郁,只是家庭里没有任何一个人把这件事当回事。 「她抱着小树苗,爬上了电视塔,想带着孩子一起跳下去。这事在几年前还上了新闻。」田医生唏嘘万分,「我当时还在读研究生,跟着导师一起做公益心理谘询。警方把她们母女救下来后,我们就介入治疗了。三年的时间,我看着她一点点好起来……她不仅重新恢復了对生活的热情,还有了很强的同理心。她还开玩笑和我说过,要我好好工作、好好发论文,早些成为和导师一样厉害的人。等小树苗长大了,来考我的研。」 两个人都笑起来,邬童说,从未想过沈雪是这样有趣的人,「之前了解不多,只当她是个没什么事做、也没什么想法的家庭主妇……」 「你知道吗?你的事情,也是沈雪提前给我说过的。」田医生低下头,银杏树影落在他额上,一叶叶小扇子轻扫着他的头髮。 「她听到你躲在办公室后面接家里的电话,你在电话里喊『是不是逼死我你们就满意了』?」 邬童沉默了几秒钟,点了点头,她记忆里是有这样的一幕。只是她并不知道,另外一个女孩子,站在墙角的另一端,试着去拥抱她全部的苦难。 「她当时很担心你。虽然你们并不熟。她问过我,能不能让我们主动和你谈谈。但我告诉她,心理谘询,是需要当事人有谘询意愿才可以进行的……我没法强制介入你的生活。」 「所以……」 「所以当看到你三番五次预约、又取消之后,我就知道可以进行谘询了。沈雪曾把你的手机号和姓名都给过我们,如果你仔细看过的话,会发现你档案上的日期比你真正到院的时间早一个月。」 邬童握了握拳,很快又松开了。她的心里有一种很柔软的东西在流淌。 「其实我今天来,是有一些事情需要你来配合的。」邬童还是习惯用那种公事公办的语气说话,这让她感到安全。尽管她的嗓音已经变得沙哑,像温温柔柔的月光掉落进嘴巴里一样。 她打开了笔记本电脑,展示着她在路上就制作好的ppt,「沈雪的事,我在很久之前就有个计划,当时也和你商量过,只是一直没有找到突破口。现在,我找到了。」 田医生接过笔记本,逐字读着上面的内容,所有的线索连成一张网,最中间的两个字被放得无限大。 「色盲?」 「是的,色盲。」 田医生也是极聪敏的人,和邬童对视的一剎那,他已经隐约感知到邬童希望自己做的是什么。 他郑重地点点头,「全力配合。」 第62章 关键线索 1. 老丁接到田医生电话时,正在艰难地做一场直播。 这件事对他来说越来越难了——因为他发现控制自己做出那副沮丧、悲伤的表情太难了。他总是无法抑制地浮想联翩、无法抑制地想要面露微笑。 尤其是那天接到沈雪查出血栓的消息后,他情不自禁地笑了好久。 「我就知道我过穷日子该到头了!」这段时间以来,老丁的心里一直都是美滋滋的。 小树苗在沙发一角睡着了,窗外是江南阴湿的梅雨天。空调开得很大,因为老丁怕热。她的身上只有一张薄薄的沙发巾,还是被冻醒后自己迷迷煳煳卷在身上的。 离开了电脑摄像头的老丁瞥了她一眼,心里有一剎那的怜悯,只是这份怜悯也就持续了两三秒钟。见到电话号码花州的医院,老丁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他故作沉痛地躲开摄像头,尽可能地用一种听起来没那么兴奋的声音问:「餵?」 田医生握着拳头,克制着心中的厌恶。 心理医生都是顶敏感的人,老丁语气里的期盼、试探、欢喜,都快隔着手机屏幕冲出来了。 「抱歉。为了这件事打扰过您很多次了。」田医生咬着后槽牙说,但过于激动的老丁并未察觉这个电话有什么不妥——「我们这里那位没有亲属的患者去世了,我想如果可以的话,还是联繫您带孩子来做一次鑑定。毕竟……您是唯一一位疑似她亲属的人。」 「好,好,我去!现在晚了些,明天一早我过去好吧?明天一早、一上班我就到。」老丁搓着手,喜不自禁,恨不得现在就坐火车回去。 「您不想问一下死因吗?」 「噢。我……我想着先鑑定吧,现在什么情况还说不准呢。是不是?」老丁嘿嘿笑着反问。 身后有双小手轻轻地拽拽他,小树苗咬着嘴唇,两眼含泪地盯着他的手机,直到挂断后才敢很小声地问:「是找到妈妈了吗?」 「算是吧,也说不准。」老丁含煳其辞。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2页 「说不准是什么意思?」稚气的脸上已有了泪珠。 「和你小孩子没关系,赶紧睡觉,明天一早赶火车。」老丁几句话就失去了耐心,他在盘算着自己的心事:註册相亲网站的帐号时,要不先写无子女吧?等火候差不多了、生米煮成熟饭了,再和盘托出比较好。 2. 在同一片星空下的另一个角落,王槑正在给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头擦身。 来这里短短一周,他已经迅速地发现了这个老头的「与众不同」。 别的老人到了日子就哭着闹着要回家,眼巴巴地瞅着会客大厅,只等儿女来接;而这个叫沈老五的老头不慌不躁,叭地一声打开打火机,摇着轮椅去大院抽菸去了。 听其他的护工说,这老头来这一个多月了,一次没回去过。要放在别人身上,早就又吼又骂的了,唯独这个沈老五安逸得很。 「家里孩子都挺好吧?」王槑细心地给他擦洗着身上的每一道褶皱,擦洗完毕之后,还拿出了自己多年泡在澡堂里看会的一手推、捏、敲、打的手法。 「要不是您这脚不合适,我就给您置一大木桶,放上生姜煎的水,连蒸带洗,舒服得皇帝老儿来了也不换。」捶打完了背,王槑又给他搭了条热气腾腾的白毛巾,趁着热乎劲替老头揉捏脖颈。 「家里孩子,还不如你!」沈老五终于发出一声感嘆。 他自认是个防备心挺强的人,只是这个厨子小王实在是太会伺候人了。从来的第一天,听说他有糖尿病,就在炒大锅菜之余,又单独开了份小灶,「叔,尝尝!用的都是好油,肉也是上等的带皮五花……」 那天沈老五还是挺防备的,他摇了摇手,告诉王槑这里有专门的糖尿病餐,「我们家孩子都给我安排好啦!嘱咐过啦!」 「那个,我知道,多没滋味!瞧咱炖的这红烧肉,用腐乳和无糖酱油调的滋味,您真该尝尝!」王槑唏嘘着,也没多劝,该吃吃、该喝喝,下次再见了,热情如故。几天下来,就和沈老五混得和爷儿俩似的。 他最近三天每天都来给沈老五擦洗、按摩,顶了多半个护工。大多数时间是他在说,沈老五在听,王槑憋了一肚子的妖鬼狐神、奇闻异事,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只是,他也发现了,沈老五的嘴巴严得很,一旦牵扯到子女、家庭的问题,两只三角眼一闭,啥也不透露。沈老五唯独说过一次,自己「勉强算得上有个儿子、算得上有个孙女」。 方一楠趁着家属探访时间,给王槑送了两瓶酒来,「试试,嘴巴再硬的人都得透点口风。」 那两瓶酒就放在王槑随手提熘的一只塑胶袋里,里面还有一盒毛豆、一盒花生米、一盒辣熏鱼和一盒孜然鸭架。 给沈老五洗完、擦干,王槑把带来的吃食一样样摆在桌上,「今天大多数老人都回家去了,这也不忙,咱爷俩喝点?」 「不喝。糖尿病。」沈老五一张脸又泡又洗的,红扑扑的,半眯着眼睛看着王槑一个人吃吃喝喝。 王槑也没多客气,自己给自己斟上,「您心态是真好——我呢,四十多了,无儿无女的,也没成家。在家里待着整日地被亲戚数落,这才找了活来这躲清闲。」 沈老五歪了歪嘴,表示自己在听,没睡着。 王槑只能一饮而尽,继续说着:「我旁的事也没做过,来了这才觉得吧,做饭这东西也挺有意思、各种食材有各种的讲究……」 沈老五点点头,眼瞅着王槑又是一整杯倒下了肚。 「您真不喝?一点儿也不馋酒?」王槑心里急得很,方一楠说过,大家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就等他攻克这老头了。 「做大事的人,这点定力还是得有。」沈老五干笑着,「心里没盼头的人,才迷酒。我啊,心里有盼头。控制得住。我这脚,快烂了一半了,就是年轻时心里没盼头、喝酒喝的。现在可不一样喽……」 「您有做的大买卖?」王槑怔怔地看向他。 沈老五主动把轮椅摇了过来,斟满酒端给王槑,「不是我,是我那儿子——时机到了,我们俩可就要翻身喽。一辈子不就活那一天吗?」 王槑没办法,只能再次灌下去,辣得直咳嗽。 也不知是沈老五起了疑心,还是有意想看王槑笑话,这一整夜的时间,左一杯右一杯,灌得王槑昏头转向。 第二天醒来听同屋的护工说,昨夜他吐了三次,沈老五是一滴没沾。 3. 「坏了,这人嘴巴太严了。我没套出他一句实话来,倒是给他灌醉了。」在后厨炒菜的间隙,王槑抹了下手上的油,心急如焚地给方一楠汇报。 方一楠正带着庄朵朵在外面练车,唿唿的风直朝手机里灌,说的什么王槑一个字也听不清。 「算了,我隔几天再试试!」王槑沮丧地挂掉了电话,沮丧极了,两只肩膀耷下去,恨不得打自己一个嘴巴,「我这人真是没用,这点事也做不成……」 「哎?那个姓沈的老头找你。」有人喊他。 他哭丧着脸走出去,沈老五却坐在轮椅上,沖他神秘一笑。 「今儿吃什么?中午能不能给我加个红烧肉?昨天看你小子吃得香,想了一晚上,就馋那天没吃上的那口腐乳红烧肉。」 「能,能。」王槑又燃起了希望,他想也许还来得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3页 一张烟盒上扯下来的硬纸壳拍到他手里,上面是个电话号码。 「你小子,昨晚上说自己就愁一件事,一把岁数了没成家,回去让人笑话。叔给你想了个辙,这女的是打零工的,长得也不丑,愿意跟着假扮假扮。只是吧,她得要点费用。」沈老五做了个拇指摩擦另外四指的动作。 「我要这干啥呀!弄虚作假的给谁看呀……」王槑还没反应过来,他对这种假把式的事一向都是嗤之以鼻的。 「你是不是脑子不转弯?」沈老五亲昵地呵斥他,「逢年过节是不是得带个娘们回去?走亲访友的是不是得两口子一起去?你管她真的假的呢,又没人多问,有这么个大活人往那一杵就够了。这人,我用过,老实、嘴严,靠得住!」 后厨里有人正在炒热锅里倒油,接着是切成块的葱姜蒜丢进去,噼里啪啦,烈火烹油。一只只小鞭炮炸开在王槑耳朵里,他不可置信地重新捧过那写有电话号码的硬纸壳。在这个炎热的夏天尾巴上,他终于明白了自己拿到了什么。 第63章 光 1. 雨落下来的时候,辛三妹匆匆来到那家小面馆。 月子中心里的吃食不少,软一些的面点也有,奶黄包、虾仁馄饨、蔬菜粥,应有尽有。可辛三妹羞于在熟人面前吃饭——这是那口破败的牙齿给她养下的习惯。她害怕别人看到她一张开嘴巴时就露出的眼神,也许是怜悯,也许是嘲笑,也许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她分不清,也不想去分清。她只是每次都很知足地告诉自己,过去了,最难的日子都过去了。 她喜欢来这家面馆,是因为老闆夫妇二人都是寡言的人。没人问她的牙为什么脱落了这么多,没人问她为什么只能吃烂烂软软的面条,躲在这样一个阳光晒不到的面馆小角落,她觉得很安全。 「早上买菜遇到你们老闆了。她说你做到明年就不做了。怎么突然要走?」老闆娘刚从外面回来,收着湿漉漉的伞,询问坐在窗边的辛三妹。 辛三妹腼腆地「哎」了一声,她说自己过去那个男人生病了,腿脚不好,让她过段时间去伺候他。 「你还要……回去伺候他?」老闆娘的背影僵了一下。 辛三妹下意识地用手挡了挡上嘴唇,低着头笑笑,像在对老闆娘解释,更像是在劝自己:「无论怎么说,他给我养大了一个孩子。我闺女和他非亲非故的,他给我养大了,还帮着闺女成了家。我当还他的人情吧。闺女这么些年一直记恨我,我想着去了花州,一家人多走动走动,她总会想起我这个亲娘的。」 老闆娘点点头,望了她一眼,问要不要再一些面。 「不用了,不用了,马上走……」辛三妹摆着手,眼神却僵住了。她看到收银台上放的那台小电视里出现了一个熟悉的侧脸。 她一下子站了起来,快步走过去,看了又看,欣喜地告诉老闆娘,电视里的人是她女儿。 「这是什么?我女儿怎么上电视了?」她的脸颊兴奋得红涨起来。 「是什么电视台搞的什么亲子绘画节目,好像是带小孩子画画的。」老闆坐在收银台里算着帐,头也不抬。 电视里,有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叫那个皮肤黝黑的女人「妈妈」。 「妈,红色你帮我拿一下。」男孩一伸手,红色颜料就递了过来。 「绿色。」皮肤黝黑的女人再次在颜料盒里准确地找了出来。 「哎呀,不是一个,要带一点点黄的,就是那种青黄不接的小麦苗的颜色。」男孩似乎不耐烦了,嘟着嘴。 女人很殷勤,在一排深浅不一的绿色颜料管里挑出来三支,拿在手里仔细比对着,从中选了一支递给男孩。 「是你女儿吗?」老闆娘站在她身后静静地问。 「是……上次在花州,见到的就是她呀。可我女儿生的也是女孩子,而且我家小溪是分不得颜色的呀。难道这个是病,能治好的?」 「色盲来自基因遗传,治不好的。」 「那我女儿怎么会……」辛三妹不解地回过头,电视里那个女人还在帮男孩挑着颜料,时而给出一些配色上的意见,仿若一个对色彩颇有见地的母亲。 「因为那压根就不是你女儿。」站在她身后的,并不是老闆娘,而是前些日子竭力邀请她去花州做月嫂的宿秀丽。 2. 「这个人,之前是在花州附近村镇上替人哭灵的。就是家里老人走了,儿女哭不出来,就请个人扮亲戚,连哭带唱一整天,演技好得很。」宿秀丽唏嘘说道。 辛三妹不敢相信,讪讪笑着说:「我们家小溪做这种行当了?」 「电视里的人,不是魏小溪、不是被沈老五改了名的沈雪,是个演员、是个骗子!」陈茉忍不住了,从宿秀丽身后走出来,握住了辛三妹的手,「阿姨,真正的小溪、真正的沈雪在医院躺着!那天她为了去火车站和你见面,打了一辆网约车,谁知道那个司机是坏人……」 辛三妹愕然地看着陈茉,连连倒退,哐当一声撞在了桌角。她只能反手扶住一边,另一只手满桌摸着,似乎是想抓住点什么。 「茉茉!」宿秀丽喊道,「别说了!」 辛三妹还是不能接受这个现实,怔怔地看看这对母女,再看看电视机里皮肤黝黑的女人。老闆夫妇站在收银台后,悲伤地望着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4页 「沈雪阿姨的情况很不好,很不好!自从她受伤后,一个家属都没有去看过她!」饶是被宿秀丽扯住了胳膊,陈茉也把真相一股脑喊了出来,「至于电视里那个女人,根本不是你的女儿。是沈老五和你所谓的女婿老丁找来骗你的!他们就想用这么一个假女儿拖住你,好让他们顺利拿走沈雪的死亡赔偿金……」 「不好意思呀,孩子年龄还小,说起话来没有轻重了。希望您相信我们。我们是真的看不过去了才……」宿秀丽赶紧扶起瘫倒在地的辛三妹,而辛三妹紧紧地拉住了她的手。 自从听到「情况很不好」「一个家属都没有」这几句话后,辛三妹的耳里、眼里已经容不下任何别的事了,「你带我去看看!你带我去看看!那天我都找到病房了,他们不让我进,不让我进啊!」她哭了出来。 她说那天在意识障碍病区外面,她的心突突直跳,她感觉得到她女儿就在近处了。 「怪我,怪我。我去晚了,我去晚了。」辛三妹试着站起来,可一双膝盖已经完全软了下去。想到女儿一个人孤苦无依地躺在雪白的病床上,她心如刀绞。 「辛家妹子,你放心去!这对母女自从上次和你见了,人家就一直没走。你的事,我们也都知道了!你放心去看女儿,我去给你们老闆请假,大不了,我给你顶几天工!」面馆老闆娘把自己的伞塞到辛三妹的手里,伞柄上还有手心的温热。 3. 雨水纷飞的夏末,宿秀丽把车开上了高速。 按道理说,刚刚拿到驾照的她是不应该跑高速的,只是时间不等人——「上午老丁带着孩子来了,我让涂毅和田医生唱了个双簧,说涂毅做过鑑定了,是沈雪的亲属。老丁果然气得跳脚了,在医院又砸又骂。已经被警察带走了。现在小树苗在保安室,我陪着她,估计下午晚一些的时候老丁就要被放出来了。你们抓紧啊……」邬童在简讯里如是说。 因为车速太快,雨变成了一条条横线,击打在车窗上,分割着外面的天空、农田、公路。 辛三妹一直紧紧握着陈茉的手,脸色煞白,头上一直滴着汗,像一座快要化掉的雪人。陈茉担心极了,她有些后悔自己一股脑说出了实情。 「阿姨,等会去了医院,您还能站起来自己走路吗?」陈茉抚摸着辛三妹干瘦的手臂,希望她能放松一些。 而辛三妹眼里已经完全失去了神采,灰濛濛的瞳孔上蒙着一层雾,半张着嘴巴,什么都说不出来。 「没事的,没事的。阿姨,睡一会吧。」陈茉轻嘆了一口,挺直腰板,让辛三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4. 辛三妹是被两个人架着才勉强下了车、走进医院大门的。她整个人完全虚脱了,极度的紧张和过快的车速让她吐了一路。 「你们再安排个人过来,涂毅或者庄朵朵,来个人高马大有力气的。沈雪的母亲可能撑不住了……」宿秀丽压低声音在电话里嘱咐。 可走到意识障碍病区的那一瞬间,某种神秘的力量似乎灌满了辛三妹全身。 她的嘴唇一直在抖,手在也抖,可是腿脚是如此的有力,毫不迟疑地撞开了病房走廊外的门。 「小溪,小溪,妈妈来晚了……」没有任何人告诉她,这么多沉睡的病人中,到底哪一个才是沈雪,然而她却在准确无误地走向了那张病床。 她跪在沈雪病床前,一双等待了三十年的手穿过那些缠绕在四周的电线和管子,轻轻地抚在沈雪脸上。 「都是妈妈的错,都是妈妈的错。」辛三妹语无伦次了,她的泪落在沈雪的耳边、脖颈、胸前,她俯下身,像亲吻婴儿一样吻着这张面目全非的脸。 「抱歉,您必须得消毒后才能进入病房。」护士和女保安一直静静地跟着她,等了五分钟之后、等到这场母女之间的久别重逢完成后,她们才很轻很轻地告诉她。 「妈妈这次不会离开你了。咱娘儿俩不分开了!」辛三妹抹了把眼泪,跟在护士身后离开了这里。走出病房后,她憔悴的脸上有种难以形容的光泽。 「医生在哪?我这些年存了不少钱,都是给闺女存的。我这就把钱取出来,求求你们一定要救我女儿!」她抓住在病房外等候的田医生,不由分说跪了下去。 「不急,不急。」田医生赶紧搀扶起她,「咱们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办。」 他的身后,是一个皮肤雪白、眼神怯怯的小女孩。 邬童一手牵着小树苗,一手递过去已经准备好了文件,「沈雪出事之后,一直没有人来认领。咱们几份鑑定需要先做一下……」 话没说完,辛三妹已经把小树苗拥入怀里,喃喃地重复着:「孩子别怕,别怕。姥姥会把妈妈治好的,别怕……」 很多年之后,邬童去非洲观看动物大迁徙时,在母狮子的脸上也看到过那种光。 小狮子被鬣狗抢走后,母狮子费尽千辛万苦夺了它回来,眼睛里露出来的就是这种来自最原始的母性、来自失而復得的欣喜。 她在自己的母亲眼里从未见过这种光,但她很庆幸,人世间还能有这样的光。 第64章 在夏天相遇的,在夏天告别(1) 1. 夏天结束了,秋天很快就到来了。 沈雪的名字在网际网路浪潮中被冲散了——每天都有不幸的女人冒出来,受伤的、失踪的、被打的、被害的……太多太多了,多到已经有些令人麻木了。人们已经想不起来在初夏时消失在网约车上的女人到底是叫沈雪,还是叫王雪、李雪、张雪、周雪……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5页 记得她的,只有她的母亲、女儿和她从未想到会成为朋友的那一群人。 伤害她的那名网约车司机,在这年八月快要结束的时候被抓获了。所有的主流媒体都对这件事一带而过,也许是怕引起他人效仿,也许是怕带来一场不可控的舆论浪潮,那个改写了沈雪生命的人,只是被简单地写为:「犯罪嫌疑人,男,龚某,初中文化水平,22岁,已于我市岭山水库附近一带落网……」 直到第二年的夏天快要到来时,庄朵朵才无意间在一张旧报纸上看到了关于犯罪嫌疑人被抓获的详细描述。 这张旧报纸是郭劲从办公室仓库拿回来的——他们每个人的办公室都订购了大量的书报,有许多品种都是重复的。因为集团公司每年都拨相当一笔文娱经费下来,杜总嫌花不掉,就像派任务一样强制安排给员工。 「必须花掉,啊。必须花掉。你今年的经费花不掉,明年集团公司拨给我们的预算就少了!」杜总一脸端正地讲出这句话。 想到这件事郭劲就感到很可笑,只是这份可笑从此与他无关了。他已经接了香港一家投资公司的offer,准备和庄朵朵一起搬离花州,在深圳开始新的生活了。 庄朵朵比他早两个月去的深圳,因为他的辞职手续要走一段时间,而她找到了一家培训学校的工作。那家培训学校专门接收高三的学生,专门为那些和她一样有着蓝天梦的女孩子们提供课程。 连庄朵朵自己也想不到,她竟然能独立地在外地租房、生活、工作……她忙着熟悉课程、忙着准备教案、忙着讨那些十七八岁的女孩子们的欢心,忙到已经忘了过去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时间一刻也不停地缠着郭劲。 这次回来,是她和郭劲准备正式搬离花州。 她已经把他们在深圳的小窝布置好了,虽然房子是租的,但里面的每一样东西都是她亲手挑选的;不像这个他们住了三年的老房子,里面的沙发、窗帘、餐桌全都透露着父辈母辈的审美。 「车位也是先租了一个,咱们开一辆车就行。时间我算过,刚刚好。早上咱们一起出门,你开到口岸停下来,我再继续开去上班;下班呢,咱们倒换过来,我开到口岸接你,咱们一起吃个饭、看个电影,然后回家……」庄朵朵有条不紊地安排着他们的新生活,「冬衣咱们就不带了,那边也穿不着,这样还能省一个箱子出来。把墙上咱们的照片都带着吧。」 郭劲微笑着看着她,他觉得她变了很多。他怀念过去的她,但他也更喜欢现在的她。 2. 邬童也和他们一样选择了离开这座小城。 去年魁星建工的官司她打了一个漂亮的胜仗,一举成为花州法律界叫得出名堂的青年律师。同时她还占据了花州各家小报的头版头条一段时间,因为她亲手把父母送进监狱待了一段时间。 那是她刚刚替魁星建工立下汗马功劳的那个月,天气开始降温,律所准了她和团队两周的休闲假。她带着小桑和另外几位团队里的年轻人一起去温泉度假村好好休息了半个月。回来之后就发现家被搬空了。 她昂贵的装饰画、沉甸甸的黄铜檯灯、造型独特的书房小沙发(名叫「妈妈的怀抱」,是她顶喜欢的球状造型,她常常陷在里面睡个短觉)统统不见了,甚至包括她浴室里的花洒都给人拆下来带走了。倒是她客厅里那座纯白的、超出常人理解之贵的沙发,倒是没被搬走,因为她父母觉得是白色的,不吉利,不适合她弟弟的婚房。 看着自己空空荡荡的家,邬童突然就笑了。 陪着她一起回来的小桑担心她再次引发脑梗,慌忙扶她坐下,她只是摆了摆手,把电话打给了父母。 「为什么?」邬童只问了这三个字。 她的父母显然也是有备而来,在电话里振振有词:「啊,什么为什么?借贷公司的人说了,你钱还不上的话,他们就要来拉你的东西;与其白白让人家拉走,还不如给你弟弟用……」 邬童闭上了眼,抿着嘴摇了摇头。 小桑用眼神询问她要不要干脆挂断电话,她却无声地用唇语说了四个字:「开始取证。」 3. 整件事都没有她想像中的顺利——因为是近亲属之间发生的盗窃,一开始连案都立不上。不仅是她在司法圈的熟人,连律所的主任也亲自出面来劝她:「小邬,你是脑子最灵活的一个人,你心里很清楚的呀。在司法实践里,近亲属之间的盗窃一般是不追究刑事责任的。你闹到省城去也是这个样……你怎么较起这个劲来了?」 邬童微笑着告诉他,「这次我偏要较劲。」 在她的坚持下,她父母按照寻衅滋事罪被关进去老老实实待了十五天。 出来后还是心有不甘,到律所拉了横幅,一会儿要跳楼,一会儿要喝药,说是要让不孝女丢丢脸面。 邬童让小桑带话出去:「随你们的便。感谢养育之恩,到时我会买个好寿衣给你们穿穿。弟弟不买,我买!」 闹了这么三四日,邬童不急不躁,就像看戏一样日日从他们身边正常经过。倒是二老自己脸上挂不住,找了个由头住院去了。 小报上写她「大获全胜」,实际上也只有方一楠知道邬童心里多么难过。 事情刚发生的那几天,邬童不敢回家。她说总觉得门随时会给人撬开,自己的一切随时都会被人拿走送给弟弟。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6页 方一楠是个嘴拙的人,她没法像宿秀丽那样讲一些令人宽心的话,她也不会像庄朵朵那样花招百出地逗邬童笑,她只是在看到消息后,拉上了她的全家来接邬童。 「走啊,去我家里住。」 邬童打开门,方一楠、王槑和小米站在门外齐刷刷地露出笑容。 他们讲鱼汤已经煲好了,放了细细的姜丝,回去喝刚好是温热的;他们讲被褥是提前洗过晒好的,香喷喷的;他们还讲从客厅给小米和王槑、方一楠搭了地铺,留出一个完整的卧室给邬童睡。 「我知道的,你睡眠轻,怕人吵。我晚上累了会打唿噜,别吵到你。你放心在我这里住,多久都行。我们一家三口都是粗人,在哪都是睡,客厅还宽敞。」方一楠一边开着车,一边乐呵呵地说着。 邬童抱着驾驶座的头枕部位,泪水洇湿了椅背。 第65章 在夏天相遇的,在夏天告别(2)正文完结 1. 在辛三妹和沈雪相认后,方一楠也是陪伴她最多的人。 不知道为什么,就凭着沈雪曾是自己的学员,方一楠就觉得自己有责任好好照顾沈雪的母亲。 在陪着辛三妹领取保险、租房子、接沈雪出院的那段时间,她撒了有生以来最多的谎。她告诉辛三妹沈雪是多么地受欢迎,「我们每一个人都喜欢她,她和我们处得可好了,她朋友特别多」;她还告诉辛三妹沈雪是多么地聪颖,「哎呀,车学得可快了,我就教了一把,你看她就记住了,这么聪明,是随你的吧」;她还虚构了沈雪对母亲的想念,「阿姨,你别难过,其实沈雪也是想你的。她……她说过要学会了开车带妈妈出去玩的。」 方一楠总认为自己欠沈雪的,她私下对王槑说过:「那天沈雪请假要走,我就该不准她的假!我就该送她一程。要不是我大意了……」 王槑倒是也同意这个看法,他迅速地替方一楠扛起了这份良心上的责任。方一楠忙碌的时候,他就骑着车去陪辛三妹母女做復健。 他也像方一楠一样,撒了好多好多谎——「阿姨,我觉得沈雪今天看起来好多了!」「阿姨,你看她是不是在笑了?」「阿姨,别着急,我告诉你,她们虽然看起来像睡着了,实际上能听到我们的话呢。咱们都开心点,她听了也跟着高兴……」 驾校经理对此很不高兴。 他认为是方一楠的工作不够饱和,「你是不是闲的?每天早走的那一会儿,多带几个学员不行?带不了学员的话,你把老刘他们几个人的办公室擦擦也行啊,进去都粘脚!」 方一楠低着头,像过去那样任由他发着无名火。 经理也知道,她方一楠就是这个驾校里最好拿捏的一个软柿子,她本来就是个女教练,生源少;再加上她哥哥有前科,不好找工作。不欺负她欺负谁? 等经理髮完了脾气,方一楠从兜里拿出来一张纸,字迹很规整,简直不像出自这个看起来风风火火的女教练笔下。 是一份辞职报告。 经理噗嗤就笑了,他反问方一楠想吓唬谁。 「辞职了饿死的可不是我。」他翘起二郎腿,等着看方一楠脸上因难堪而浮起红晕。 但方一楠说,自己已经接受了另一家驾校的邀请,等最后一名学生——涂毅取得驾照后,她就要辞职离开了。 「谁啊?谁敢用你?不知道你家有杀人犯啊?」经理重新拿起了那份辞职报告。 是本地一家新成立的驾校,只接收女学员,教练也全部是女性。 「爱去不去。我告诉你,等它倒闭了,你别哭着回来求我。」经理叫嚣着,他觉得不会有太多女人学车,「干不了三个月就得倒,我把话放这了。」 出乎他意料的是,那家驾校飞速发展,方一楠也迅速成为那里的明星教练。想约她的课甚至得提前一整周。 经理总觉得这是假的,还找人打听过消息。但他很快就被现实狠狠地打了脸——他因为侵吞教练们的课时费,被驾校除名了。找工作面试时,还去过那家专门面向女性的驾校。没过第一轮面试,就因为年龄过大、卫生不达标、学歷过低被淘汰了。 方一楠依旧是个很善良的人,在那个下着雪的十二月,她不计前嫌地送了求职失败的经理一程。 2. 四个人里,心智最成熟的宿秀丽,却因为她们的分别偷偷哭过好几场。 小大人一样的陈茉用「summer camp」这种说法来安慰她:「妈妈,听说过『夏令营理论』吗?就是你远离了家人、远离了日常生活,遇到了一些新朋友,闯进了彼此的生活里,共同享受了一段美好时光。但你们只是命运里的陌生人,在夏天认识,也在夏天分别。夏天结束了,你们就要回到各自的生活里,继续按照自己的人生轨迹走。」 「是这样吗?还有这种说法?」宿秀丽擦了擦眼睛,她觉得这说法既浪漫,又悲伤。 那个夏天,她失去了很多很多东西。 自从申请离婚之后,陈大彬联繫过她几次,见她始终不肯低头,就赌着气把离婚证领了。幸好他还算得上是个守信的人,该给的抚养费和共同财产,一分都没有少她的。两个人再见面时,谁都没有了争吵理论的想法,反倒是客客气气的,彼此谦让又礼貌。这让宿秀丽相信,他们是真正地结束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7页 而她的父亲,也有了自己的新生活。在宿秀丽的邀请下,父亲不再和李阿姨挤在那间侷促的公租房里,他们搬回了宿秀丽母亲曾经住过的那个家。宿秀丽亲手摘下了母亲的照片,亲手把那些老物件一一带走了。 「秀丽,如果你想妈妈的话,这个家保持原样也行。你想她了,就回来看看。我和你李阿姨住在原来的地方就可以。」父亲看着那些打包起来的老物件,终究是红了双眼。 宿秀丽摇摇头,把母亲的旧照片抱在离心脏很近的地方。她说母亲一直都会在心里陪着她的,她不需要占那么大一个房子来悼念母亲。 带着这样的心情,宿秀丽再次给曾经的导师写了一封很长很长的信。 她讲述了自己这二十年蹉跎的生活,也附带上了自己最近对那份梵文帐本的理解。她足足写了一万多字,是厚厚的一叠纸。她用最传统的方式,邮寄给了远在海外的导师。 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她很快就等来了回信。回信是通过电子邮件发送的,导师的子女告诉她,老人家已经在多年前就病逝了。 算算时间,正是她第三次考研的那年。 她当时只以为是导师对自己失望透顶才不肯回信,从来没有想到会是师徒二人阴阳永隔。 除此之外,那封邮件的最后还有一个好消息,导师的子女说,他们为了继承母亲的遗志,在敦煌建立了梵文研究站。近期新出土了一些陈旧的壁画,上面都是梵文记录的。大概与当年的龟兹古国香料交易有关。他们希望请她一起参与翻译工作。 3. 在庄朵朵的楼下,宿秀丽摁响了喇叭。 庄朵朵毛茸茸的脑袋探出来,「马上下楼!」 她们约好,所有人一起送宿秀丽去敦煌,到了敦煌之后,庄朵朵再从那里飞去深圳和郭劲集合。 后备箱里是宿秀丽简单的行囊——满满两箱子的笔记和材料,以及一只放了几件日常衣物的书包。 「只带这么少的衣服?去待一两周就回来吗?」方一楠问。 宿秀丽沉稳地笑笑,「不需要带太多——一切从简,一切从新。」 在路上,她放起了那首时常萦绕在自己梦里的《行者》。 铿锵有力的筝声陪着她们穿越高山、湖泊、城市、田园。节奏时而舒缓厚重,时而紧促轻盈,四位女士都陷在这个有关龟兹古国的梦里,静看行者在坍塌的古国面前做出怎样的选择。等到单曲循环结束,轻车已过万重山。 「你们听过『夏令营理论』吗?」宿秀丽突然问。 「听过。小孩子里很流行那一套。」庄朵朵说,「离开家人,聚在陌生的地方,亲密无间地相处一个夏天,然后再若无其事地告别。」 「小兔崽子们还挺无情无义的。」方一楠和邬童都笑起来。 车子钻进了隧道,眼前变得一黑。时间空间都被模煳了,这个有关夏天的说法让人伤心。 「但我想这个理论应该不够完整——」 「那完整的应该是什么样?」 「在夏天相遇的,在夏天告别;在夏天结束的,在夏天重新开始。」 车子钻出了隧道了,阳光满地,那首悠扬的《行者》重新在小小的车厢内响起。 —————— —————— 第66章 【番外1】花州故事集——木芙蓉(王槑和方一楠) 1. 从王槑13岁那年起,这个家就没有能说话的人了。 那年,他的爷爷去世了。 他的名字是爷爷取的——「槑,通假『梅』,很雅的。梅妻鹤子,逍遥自在过一生。』这是他出生那天爷爷给他的祝福。 父亲的名字也来自爷爷。爷爷是一个没有生育能力的人,孑然半生,到了四十岁上捡了一个咳嗽不停的弃婴,硬生生地背去省城看病,一口小米粥一口鸡蛋黄地给养大了,取名叫做「王仙品」。 二把刀对这段往事不屑一顾,「要不是你爷爷给他娶这么个娇儿名,你爸也不至于肺痨这么多年,屁大的活干不了一丁点……归根结底不是自己亲儿,不知道心疼。要是真知道疼人,早找条麻绳上吊去了。」 人生最后的十年,爷爷已经失去了反驳的能力。吃喝拉撒全在床上,疾病和衰老夺走了他全部的尊严。他只能嘿嘿笑着听二把刀数落。话说得实在难听了,就闭上眼,转头埋在枕头里,不肯让下一辈看到自己落泪。 爷爷去世的那天,二把刀没有告诉王槑。她只是一把火烧掉了爷爷和爷爷留下的那一卧室旧书。 那间卧室曾是王槑最喜欢待的地方,那里总是有书页受潮的味道、檀木箱子的味道,以及爷爷身上独有的味道。这个家里,父亲常年不见踪影,母亲忙着奔波赚钱,有点闲空就是怒骂家里的每一个人;只有爷爷会把他揽在怀里,餵他吃玻璃糖纸包着的小糖块,给他读那些古书上的奇人异事。有些故事王槑让爷爷翻来覆去讲了很多遍, 「爷爷,崑崙开明北在哪?我要去找不死树,我不想让你死。」每听一遍,王槑就问爷爷一遍。 「可能在昆明。」爷爷蒙着说。 王槑长大之后,才明白爷爷也是一个很可怜的人——当了一辈子的代课老师,除了一抽屉的旧怀表之外,什么都没留下。从牙缝里存下来那么一丁点养老钱,统统贴补给王仙品过日子了。学校分的这两间老房子是爷爷最后的一点家当,还是二把刀又哭又闹又上吊才从学校总务处占下的。祖孙俩曾经约好,等王槑大学时,爷爷跟他出去转转。可爷爷到死都没有走出过这座小城。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8页 2. 爷爷去世的那天,王槑放学回来发现小卧室被人清空了。 他立刻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二把刀笑嘻嘻地瞥着他,似乎是想看看他会不会哭。 「妈,我好饿。」王槑木讷地说。 「这小崽子,和他爸爸一样无情无义。瞧瞧,这铁打的心!」二把刀心满意足地向弔丧的亲戚们诉说着。 王槑的生活几乎没有任何改变,他依旧像过去一样,起床、穿衣、上学、路上捡瓶子卖些钱交给二把刀。唯一有的一丁点不同,是他会定期给院子里那棵木芙蓉浇水。 爷爷健康的时候,在院子里养过很多花。月季、芍药、金银花、木香……后来生病了,这些花没人打理,渐渐枯死了。唯独这棵木芙蓉,撑了好久。到秋天还是会开一些怯怯的小白花。 爷爷总是叮嘱他,「放学回来浇浇水!」 爷爷还在的时候,王槑偶尔会忘;爷爷去世之后,这件事他就挂在心头了,三天浇一次水,天气晴朗的时候像爷爷过去一样给它捉捉虫,再施些肥。 「爷爷,你搞错了,『崑崙开明北』不是在昆明,是在崑崙山。很远的地方,很远很远。不死树在那呢。你说错了。」侍弄这棵木芙蓉的时候,他会小声地说话。 这桩事被二把刀看见眼里,认为很是不吉。 「你爸就不是个东西。死了死了也不让人消停,他附体你儿子了。」二把刀神秘兮兮地告诉王仙品。 但王仙品对家里的事一贯不上心,他更在意隔壁邻居家的妇女晚上去不去广场上看电影。 3. 1994年的冬天,13岁的王槑发现那棵木芙蓉给人刨了出来。 庞大的枝叶统统折断,白皙的根须在雪里埋了半截,冻得发了皱。 它死了。 「不要养了,伺候你们一家老小我还伺候不过来,伺候这玩意。」二把刀招唿着王槑,「小王八蛋,进来吃饭吧,你妈我包饺子了!」 王槑怔怔地看着她,鼻子里冻出了鼻涕泡。 「你是不是脑子不正常?」二把刀急眼了,她想不明白为什么有人放着热气腾腾的饺子不吃,偏偏站在院子里看着死去的花。 再回头时,王槑已经扛着那木芙蓉走了。 但二把刀并不打算去追。她知道王槑没钱,也知道这冰天雪地里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走不远。她微微笑着反锁了门,等着王槑在半个小时后站在门口哭着求她开门。 但王槑让她失望了——他走了一夜,在雪里步行了十几公里,凭着一种近乎直觉的东西在白茫茫的群山之间找到他爷爷的坟,把那木芙蓉烧掉了。 第二天清晨走回家的时候,他整张脸都冻麻木了,似乎不会哭,也不会笑了。他的脚上全是泡,鞋底磨平了一只,也不知道这一路上栽了多少跟头。 挑破那些血泡的时候,钻心地疼。 王槑这才哭出了声,他终于明白过来,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能说话的人了。 4. 给方一楠讲起这件事时,王槑有些不好意思地强调:「也不是一直在走路。也骑了一段自行车。后来老摔跤,就不骑了。车也丢了。我妈打了我一顿……」 他更不好意思承认的是,第一眼看到方一楠的时候,他就喜欢她。 尤其是他讲了几个并不好笑的笑话,方一楠放声大笑的那一刻。 在方一楠看来,那种气沉丹田的笑只是一种「策略」。她不过是希望这个傻瓜房东能把租价再降降。但她没想到,王槑挥手就抹掉了足足一半的房租。 「你去过昆明没有?」签合同时,王槑听中介说她过去是开大车的,突然痴痴地问了这么一句。 方一楠想了想,点了点头。 「那你去过崑崙山吗?」王槑的喉咙滚动了一下,握着原子笔的手都攥紧了。 「去过。川藏线嘛,跑过。不好跑,但我没问题。」方一楠很紧张,她以为租房类似某种面试。 王槑「唰」地一下抹掉了房租,还是中介在旁边提醒不能这么操作。 送走方一楠后,他激动得在那所老房子的院落里直抹泪。因为他觉得,那株木芙蓉回来了。 5. 因为方一楠结过一次婚,还带着一个孩子,有不少人明里暗里嘲笑过他。 这种嘲笑在方老柱出现后达到了高峰——「你蛮划算的,第一次结婚,捡了个便宜儿子,还多了个哑巴『爹』,上有老下有小喽。」他们这样讲。 但王槑不在乎,他刚从大浴池子里爬出来,酣畅淋漓地冒着汗,反问他们:「你们听说过顾城吗?」 嘲笑他的人顿了一下,狠狠抽了口烟,「工具机三厂的?」 「这倒不是。」王槑啧了声,「见我大舅哥第一面时,他也戴了个那种花盆似的帽子。我总觉得这帽子眼熟,后来才想起来是顾城也戴过的。你说我大舅哥这人是不是很讲究?当时我就想,嘿,这个朋友我交定啦!」 在他和方一楠搬走后,二把刀让街坊们帮着递过几次话。 先是问他们到底住哪儿去了。 然后又带着一肚子委屈地暗示:「我们老两口有什么呀,什么也没有。不就是豁出去脸皮留下的这两套房子吗?等我们死了,全是你们的。你们这也不回来,房子到时也不知道给谁……」 最后直接就是骂了:「王八羔子,你和你该死的爹一样,一颗心全长裤裆上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9页 当然,这话是街坊修饰过的,有些字实在是太脏,纵是当了一辈子电焊工人的街坊也学不出口。 不少人劝过王槑,该低头就低头,总还是一家人。娶了媳妇忘了娘,没得叫人笑话。这媳妇也不是黄花大闺女了,一个二婚的妇女,带着个半大的孩子,为了她,和爹娘翻了脸,划不来的。 但王槑就是笑笑不说话。 他小心翼翼地守护着他的家,尽管那个家里什么都没有。 他们没买电视,只给小米配了一台电脑。租的是半地下的房子,窗户被爬满绿茵的小坡遮住了一半。 王槑在客厅另一面墙上挂了一张三米宽的大世界地图,刚好盖住墙角几处霉点。 「小米,来,今天轮到你了。」每天早上,王槑总是兴致沖沖拿出几支飞镖,让小米来投。飞镖戳到地图上什么地方,他就惊讶地指着那个地方,「好傢伙,米兰,是义大利的不是?那今天得吃义大利面了。我给你煮个面条,放上番茄酱,再打上鸡蛋,和义大利人吃的一样。啧,谁说义大利人不吃荷包蛋了?胡说……」 直到有一天,那支飞镖戳到了崑崙山脉。 王槑怔了一下,因为他还没想好这个地方的人该吃点什么。 他回过头,看到两张满是笑意的脸。方一楠拽着小米的手,在这个家徒四壁的空房子里,充满期待地等着听他的胡说八道。 倏忽之间,王槑觉得他和这两张笑脸一定认识了很久。 他们早就是属于他的——只是因为什么事耽搁了,在路上走了这样久,才这样辛苦地来到他身边。 第67章 【番外2】花州故事集——赤子 1. 宿秀丽的婚姻,结束得很安静。 陈大彬的东西一点点在这个家里减少——先是他的车位再也没有人停车了,然后是书房里的笔记本不见了,最后是他常穿的几件衣服从此不在阳台飘荡着了。也许是怕尴尬,他特意挑宿秀丽和陈茉不在的时候来。 那一次,宿秀丽带着陈茉看电影回来,两个人说说笑笑,眼见到楼下了,陈茉突然站住了。 「爸爸好像来了。」陈茉很小声地说,仿佛怕说错了什么似的。 宿秀丽摸摸她的头,回首一望,陈大彬的车一直停在楼下。 车里亮着灯,周围的一切都是黑的,像寒夜里的火车候车厅。 他没有抽菸,也没有放任何音乐,只是木然地坐在那里。头抬着,看着曾经熟悉的窗户。 也许是太过专注,母女俩来到车窗前,陈大彬都没有反应过来。 「爸爸。」陈茉在车窗外喊他。 陈大彬身上像有某个按钮被启动了,他推开车门,把这个几乎快要赶上自己高的女孩子紧紧搂在怀里。 他觉得这一切都假得不可思议——陈茉什么时候这么高了?她不是只到自己膝盖那样的高度吗?小小的、软软的、胸前别着小手绢、乌黑的头髮扎成一个个小揪揪……她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陈大彬的心里很不安,他发现自己对于陈茉的回忆有大段大段的空白。他想不起来陈茉小学是什么样子、初中是什么样子,那段时间的回忆像一张泡在水里的老照片,模煳得很。他只记得自己每天都回家很晚,哪怕公司没什么事,也要在办公室坐一会儿——因为回家意味着需要带陈茉出去玩、需要帮宿秀丽洗衣服、需要给陈茉读绘本、还需要在陈茉睡着后听宿秀丽唠叨这一天的忙碌和辛劳…… 宿秀丽有时会打电话催他,他那时很庆幸自己是有理由的:「忙着呢!没忙完,忙完肯定就回去了。催什么呀真是!」 时间久了宿秀丽也就不打了,她仿佛成为这个家里的某种电器,像冰箱、电视、烧水壶一样,无需太多维护,总会自主地把家弄得舒舒服服。陈大彬从未想像过这台「电器」有要离开他的那一天。 「天凉了,我把冬天的衣服也带走了。」陈大彬尴尬地冲着一旁的宿秀丽笑笑,「过段时间比较忙,就不常回来打扰你和茉茉了。」 宿秀丽静静地点点头。 隔着车窗,她看到主驾驶座旁边放满了菸头,有一支还是刚刚熄灭的。他在这里坐了多久了?一场电影的时间总是有的吧?宿秀丽觉得很恍惚,过去她和陈茉总是生活在等待中——等他带她们去旅行、等他回家吃饭、等他一起出门看电影、等他坐下来好好聊一聊…… 2. 这一个月里,有不少人劝过她。 先是陈大彬託了一些老朋友、老同学来说和,「朝夕相处的,谁家不是磕磕绊绊的?该退一步就退一步,两个人都僵着,苦的是孩子。你说对不对,秀丽?」 宿秀丽还没想好怎么开口,陈茉就直接替她把话兜住了——「叔叔、阿姨,别扯我,我一点儿也不苦。我妈高兴,我就高兴。再说了,他俩只是离了,又不是没了……」 宿秀丽一把捂住她的嘴巴,笑吟吟地道着歉:「你看,茉茉这说的什么话!来来来、坐坐坐。」 庄朵朵也掏心掏肺地和她聊过这件事:「秀丽姐,真想好了?你可是陪着他奋斗了得二十年了,你们这一离,万一他又成家了,那你岂不是给他人做嫁衣了?『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你栽的这树,便宜了后来人了。」 宿秀丽嗤地一声笑出来了,「我算是想明白了,我自己后面几十年的人生,比谁栽树、谁乘凉重要多了。朵朵,你能明白这种感觉吗?这树我栽得太累了,我不想再栽了,我有自己的花要种。」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0页 庄朵朵似懂非懂,她暂时还不明白婚姻为什么会让人累,但她看得出宿秀丽的脸色一天好过一天,眼神里透着一种丰盈的朝气,整个人轻快了不少。 徐椿娥在背地里痛心疾首地叮嘱过庄朵朵许多次:「你可别跟她学。朵朵,你离她远点。我告诉你,这种人就是傻。要是我,硬拖也得拖着不离。凭什么离呀?跟了他二十年了,青春都搭进去了,眼见日子好了,就要开始作妖了。凭什么呀?难道他打她了?」 「没有。秀丽姐两口子都是很和气的人。」庄朵朵不知道如何跟母亲解释,一时之间,她很后悔把这件事告诉了徐椿娥。 「没打人?没打人还要闹离婚,那就是她的错。」徐椿娥以一种杀伐决断的姿态下了定论,「我告诉你,朵朵,要是人家男方不嫖不赌不打人的,两口子还整离婚了,那肯定是女的有问题。你相信妈妈,这个人不中交,你离她远点,别学坏了……」 庄朵朵把电话摁到了静音,她并不厌烦,她知道这一切是出于爱,她只是一味地觉得徐椿娥可怜:时代的列车早已轰轰烈烈一路向前,而徐椿娥还穿着那件紧而窄的老旗袍,坚守着早已废弃的旧车站。 3. 从小到大,庄朵朵所有的朋友都是经过徐椿娥筛选的。「朵朵,你相信妈妈,妈妈看人眼光很毒的,错不了。」徐椿娥有这个自信。 尤其是仇敏,徐椿娥欣赏得不得了。在庄朵朵刚刚搬到花州时,徐椿娥还特意要到了仇敏的联络方式,在微信里拜託她多给庄朵朵「带带路」。 「你看人家,脑子快、嘴巴快、敢闯敢干、到处都是朋友,你多学着点。」徐椿娥瞧不上仇敏的职业,但对仇敏那利落爽快的性格赞不绝口。她觉得这样的人在社会上才有出路,才能混出个模样。 仇敏也不负她所望,进入地产公司后,一路突飞勐进。连庄朵朵都搞不懂这人到底被提到了什么职位,只知道仇敏的朋友圈里常常转发什么「天道酬勤」「格局」「最新地产改革消息」之类的内容。 仇敏提拔后,曾经和庄朵朵热络过一阵——她用前所未有的热情邀请庄朵朵参加晚宴,说是要带庄朵朵多认识点朋友,见识见识世面。庄朵朵兴致昂扬地去了,吃的是肚圆肠满,对于同席的这个领导那个总的是一个也没记住。 仇敏实在看不下去了,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说:「朵朵,你给李总倒倒水、劝劝酒呀!这你都不会吗?」 「李总是谁?」庄朵朵一脸茫然。 仇敏含着笑,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就是坐在主桌上那个肥头大耳的男子。 庄朵朵点点头,把满满一茶壶热水往圆桌上一扽,哧熘哧熘拨拉了两下转盘,将茶壶转到李总面前,热情地嘱咐着:「喝水,渴了就喝水,别客气,都是自己人……」 那次之后,仇敏就不太联繫她了。 庄朵朵想起这事还一肚子委屈——「说好的闺蜜聚会,聊了没二十分钟呢,就来了这么多人!我和她统共也没说上几句话,光听她和人家讲什么什么项目的事了。」 郭劲一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庄朵朵以为是久违的朋友见面,实际上,仇敏是拿她做了这席间的一道「菜」。 「她哪里是真心拿你当朋友!」郭劲愤慨无比,然而一抬眼,瞧见庄朵朵巴巴地捧着手机,等着仇敏再次发来消息的可怜模样,心里一软,改口说道,「算了,她忙就忙吧,你们少碰面也好,各有各的路。」 4. 有件事,是徐椿娥和郭劲谁都不知道的。庄朵朵也没敢让他们知道。 套现买车位的事情发生后,她曾去找过仇敏。 那天方一楠家里有事,提前捎带了她们回来。庄朵朵在路上听到广播里说,本市一小区开发商涉嫌车位销售欺诈,被购买房者围堵了。国道上信号不好,广播放得断断续续的,庄朵朵总疑心听到了自己新房子所在的那个小区的名字。 她强撑着笑容,回想起买车位时发生的一些不寻常之事:销售时间仅限晚上下班后的那几个小时;pos单上并不是那家地产公司的名字;有几个熟悉的面孔反覆出现,似乎刷了五六次卡;所谓的车位合同,仇敏一直迟迟没有给她…… 庄朵朵心里咚的一声,然而她的第一反应并不是自己受骗了,而是担心仇敏,「围堵?怎么办?她自己一个人在花州,没有亲戚没有朋友的,万一受伤怎么办?我得去看看……」 那处富丽堂皇的售楼大厅果然给人围了起来,华丽丽的水晶灯都被拆了出来,工人们在人群里进进出出,三五成群地往外扛着东西:「看什么看?这售楼处都是我们老大垫资建的,我们拿自己出钱买的东西不行吗?」 购房者群情激奋,拉起了横幅在大门口高高悬挂:「无良地产,倒买车位,坑蒙业主血汗钱!」 庄朵朵满头大汗地挤到人群里,花了三五分钟才搞明白到底是怎样一回事:开发商偷偷摸摸把所有车位都打包卖给了第三方公司,然后又让第三方公司以三倍的价格重新卖给业主。 「这,也许他们不是故意的呢,也许……」庄朵朵还在试图给仇敏找着理由。有激动的业主扯住了她的头髮,质问她是什么身份。 「你是不是开发商派来的?我告诉你,你们这个盘,所有的销售流程都涉嫌欺诈!说好的学区房,结果来的是个不知名的民办!说好的半山风景,结果山上要建花州公墓!说好的车位,结果偷偷卖给二道贩子再赚业主一笔。别以为我们不知道,大家都查过了,第三方公司也是你们自己人开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1页 「我不是!我也是业主,我也是业主!」庄朵朵大声解释着,「我朋友就在这里,她不会骗我的,她是我的朋友。也许是个误会,大家静下心来好好聊聊。」 她越解释,面红耳赤的业主越是愤怒:「好好聊聊?又是这一套,拖了我们多久了?你难道没看过群里的消息吗?光是恳谈会就搞了五轮了,我们算是看透了,就是要拖到交房。今天售楼大厅都要撤了,到时人都找不到了和谁聊?」 庄朵朵一怔,她确实从未关注过业主群里的消息,她对仇敏有一种坦荡荡的信任,甚至买房子的那天还摇着仇敏的胳膊说:「什么房产证啊水电网啊,我还是搞不懂。到时还得拜託你了。」 「肯定有误会,肯定有误会。大家别急,冷静!让我进去问一下。」庄朵朵被恼火的人们推过来推过去,她也急得红了脸,用力拽住自己的头髮,「松开手!不然我报警了。」 「报警?来呀!我们正愁警察不管呢!」有人一生怒吼,直接把庄朵朵推倒在地。 愤怒的人们找到了情绪出口,七八张嘴对着庄朵朵密密麻麻地呵斥。庄朵朵被乌压压的人头围住,又急又怕,膝盖还摔青了一块。她不敢轻举妄动,唯恐怒髮冲冠的人群把自己踩在里面。 5. 「警察来了!」有人喊起来。 人们让开一个圈,在警察的疏散下,售楼大厅前留出了一条通道。 几位销售走了出来,有人指住仇敏大喊:「就是她!这就是那个经理。就是她组织我来买车位的……」 被人搡倒在地的庄朵朵看到仇敏就像看到了救星,一个骨碌站起来,两眼泪汪汪的,满是委屈,「仇敏!他们都以为我是你们派来的。不是这样的,肯定是有误会发生了,对不对?」 仇敏冷冷地扫视着人群,眼神略过狼狈的庄朵朵脸上时,透出了一丝讥笑。仿佛人群里那个委屈得像挨揍的小狗一样的人并不是相识了多年的朋友,而是滑稽又倒霉的陌生人。 「是我呀。」庄朵朵只以为自己的乱发挡住了脸,赶紧把头髮拨了拨,「仇敏,是我呀!」 仇敏终于笑出了声,她甚至有些感激庄朵朵在这样紧张的时刻给自己提供了笑料。这笑很快就收住了,她用那种相当冷峻的声音告诉愤慨的人们:「一切按照合同行事。所有的不利因素,在销售时我方已做了说明……」 人们再次沸腾起来,不知有谁的胳膊肘重重地撞向庄朵朵,他们让她闪开,他们要好好地和那个穿着西装套裙、面若冰霜的销售经理「聊一聊」。 警察铁面无私地护送着销售们上车,并劝诫购房者通过法律途径来解决诉求。 「仇敏,你不会骗我的,对吧?」庄朵朵跟在人群中,奋力地踮起脚大喊。 仇敏回过头瞥了她一眼,终于是不耐烦了,「什么骗不骗的?哪里有骗?附近小区的车位多少钱?二十几万三十几万的都有了,你买的才多少钱?自己贪便宜买下了,现在又不认了。」 这话引得人们一阵喧嚣,他们把庄朵朵从人群里推出去,「来,说说你买的多便宜。」 庄朵朵怔怔地看着仇敏——她们很久没见了,这曾是她最好的朋友。她伤心、害怕、孤独时,想起的总是这个下颌尖尖、性格坚韧的朋友。 「我没说你骗我,我只想来看看你是不是没事……」庄朵朵很小声地解释。因为她怕自己一旦放开嗓子说话,泪水就会跟着涌出来。 「行了,别装无辜了。你刚才在那里大喊我的名字,所有人都知道我是谁了。这下冤有头债有主了。」仇敏嘲讽地看着她。 「我没想这么多……」 警察催促仇敏上车。 仇敏轻蔑一笑,从车窗里透出半张脸:「是啊,你没想这么多。你什么时候都可以拿这个做藉口。」 「这不是藉口!我是真的把你当我最好的朋友!」庄朵朵执拗地站在那里。身后是大军压城一般的人群。 「拿我当朋友?」仇敏扯开车窗,声音尖锐,「你是拿我当朋友,还是拿我当消遣,我比你还清楚!抱歉啊,庄朵朵,我没你那么好的条件买这个买那个、我没你那样多的时间逛街看电影!我没你那么大方的父母、那么前途无量的丈夫。我每一天都得好好筹划着名才能在这座城市活下去。你知道吗?你不知道!我告诉你,庄朵朵,你如果真拿我当朋友,你今天不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庄朵朵半张着嘴,那些话语好像冲破了车窗的箭,一根根刺穿她的胸膛。 「废话什么呀,把那个叫仇敏逮下来。就是她,她最坏了!」人们大喊。 仇敏哐当一声关紧车门,留给庄朵朵断断续续几句话:「你知道吗?有次你非要我请你喝奶茶,18块呀,庄朵朵,18块。那是个周三,我交了房租浑身上下只剩20块了。我怕你瞧不起我,从手机里贷了钱陪你喝奶茶、吃大餐。后来郭劲来接你,第一句话就是,『你怎么喝这玩意儿?全是植脂末……』我当时就知道了,你们根本看不起我,你们不会看得起我的,你只是拿我当消遣。朋友?能为我所用的才算朋友!」 6. 事后,业主群里曾发起过一阵轰轰荡荡的签名运动。 大家声称要一起签字,一起起诉开发商欺诈。申诉材料里写满了仇敏的名字,他们举着那厚厚的一叠纸让庄朵朵签字时,庄朵朵拒绝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2页 这一次,她的拒绝,不是为了仇敏,而是为了保护三年前孤身一人来到花州、带着一腔热望寻找同伴的自己。 她只是删掉了仇敏的一切联繫方式,让这段友情无声无息地消散了。 在去往敦煌的路上,她犹犹豫豫地讲起这段往事。 宿秀丽第一个握住了她的手——「我明白。」宿秀丽露出一个微笑的侧颜,「不是为了那个人,而是为了过去的自己。」 庄朵朵激动万分,点点头,想再多说些什么,却看到宿秀丽眼角有亮晶晶的泪光。 只是这泪光一闪而过,更多的,是无垠的山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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